《我在虐文做海王》 1、身魂——寂灭 “师尊……看我,再看我一眼,就一眼……” 凤如青原本纤白的十指如今已经扭曲变形,秀美绝伦的脸蛋也早已经坑坑洼洼面目全非,指甲开裂,血肉模糊地扒在崖边,手掌被崖边的冰锥贯穿,却仍旧用尽全力不肯放手。 她周身魔气冲天,脚下便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的魔气如海浪般翻腾滚动,似是要将所及之处尽数吸入其中撕扯侵蚀。头顶上空是铺天盖地寸寸压下来的封印大阵,赤金色的符文游龙一般游走在大阵之上,乃是数百高境修士合力而成,诛杀邪魔,封存恶灵,悬云山最最著名的——九真伏魔阵! 拜入悬云山第一天起,凤如青就在尽心修习此阵,为的是将来伏魔除妖,为天下,为大道,为师门而战! 她万死未曾想到,亲眼见这九真伏魔阵成,她却成了阵中诛杀的邪魔。 膝盖以下已经被魔气侵蚀的化为血水,不断飞掠而起的翼魔如同食腐肉的秃鹫围着死尸一般,高高的飞掠而起,再极速的俯冲而下,肉翅煽动带起腥臭的罡风,嘶叫着从她身边掠过,再狠狠抓下她身上的一块肉,她身上多处已见白骨,却咬着牙,强撑着灵台一丝清明。 她不肯就此堕魔,咬碎舌头维持神智,极其艰难的抬起头,只为了再看一眼崖边不足三尺处,那负手而立翩然若仙的白衣尊长。 “师尊……”凤如青的声音比翼魔的嘶叫还要暗哑难听,伴着大阵浩海一般的威压之下躁动的群魔哀鸣,显得那么的凄惶,又那样的充满渴望。 再看我一眼。 就一眼。 仿佛只要她面前站着的这仙人肯在她濒死之时低头一顾,她便是坠落万丈深渊也九死无悔。 然而无论她用那破碎的舌头含着血腥和难以出口的恋慕之情叫上多少次,那仙人双眸中却只有眼前大阵,最后抬掌注入最精纯强横的灵力,令大阵极速压下,万魔同悲! 白袍猎猎,凤如青有那么瞬间,错觉她至死迷恋的尊长终于肯向前一步,然而下一刻,一只贪食这新鲜血肉的翼魔竟是不顾生死撞上了大阵,刺耳的嘶鸣伴随着焦糊和恶臭弥漫,但它坠落之时,仍旧不忘在凤如青身上取食。 尖锐的长喙重重地戳向凤如青的头骨,她只来得及艰难的偏头,接着便撕心裂肺地尖叫起来。 生生被啄掉眼球的疼痛,瞬间摧毁了她最后想要将那人深刻在心里的妄想,但她纵使疼的几欲死去,却还是不肯松手。 一时片刻也好,哪怕再离他近一些也好—— “师尊——” 凤如青放声哀嚎,然而下一刻,比冰凌深渊还要寒冷刺骨的剑气扫过来,凤如青半面鲜血,丑陋更胜恶鬼,她扒在崖边的手掌被这剑气生生斩断,最后一眼,她的仙人终于垂眸看她,却是亲手送她坠落深渊。 那张脸依旧冰雕雪塑冶丽至极,那双眼却仿佛千里冰封,莽莽雪原,没有她,甚至没有这世间万物。 凤如青被鲜血模糊了视线,眼中腥红一片,伴着轰然落下的大阵,淹没入魔海。 身魂——寂灭。 2、窥天石·心魔 地动山摇。 无数的碎石块从上空坠落,被平地而起的漩涡卷入其中,悬浮的石块打在凤如青的脸上,很快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口子。血线顺着她秀美的脸蛋滑下来,一路向下染红了她的唇边。 面前的窥天石已经寸寸崩裂,石盘上那些惨绝人寰的画面,也开始分崩离析。 “咳咳咳……” 凤如青脊背如弓,突出的脊骨几乎要撕裂长袍刺出皮肉,她跪在能搅碎一切的罡风之中几次试图起身,却因为失去了手脚的感知,根本连动一动都做不到。 她心中剧痛如片片凌迟,耳边萦绕着万魔同哭的哀鸣—— “小师妹?小师妹?!小师妹你快醒醒!” 凤如青听到有人在叫她,这声音是她的大师兄穆良,可她苏醒不过来,她知道自己这是梦魇了,却无法摆脱那可怖的梦境。 她身体被碎石寸寸敲碎,无处不疼,她陷入阿鼻地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小师妹……小师……” 凤如青睁不开眼睛,梦境中碎裂的石盘之上,画面一转,她整个人便被吸了进去,紧接着坠在悬崖之上,手掌被冰锥贯穿,而身下是万丈深渊。 一道白虹贯日般的剑气扫过来,她肝胆俱裂,迫切的想要抓住什么,于是她伸出了手,死死向上抱住了什么,狠狠搂在怀里,这才勉强止住了下坠。 穆良冷不防的被抱住,被凤如青搂的向床上栽倒,就在两个人身体要交叠在一起的时候,穆良用手肘撑住了凤如青的枕边,这才没有跌到她身上去。 屋子里师弟师妹站了一大堆,他是夜里修炼时,看到神色慌张的赶去百草殿的师妹才问了一下,得知昨日才从秘境回山的小师妹梦魇了,苏醒不过来,一直在哭叫。 穆良知道前两日裂石秘境历练的时候,一群师弟师妹都被传送到了不同的地方,恰逢石妖封印被破,师弟师妹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穆良身为掌门大弟子,此次因为准备仙门问心阵的事情,没能像往常一样带着他们去历练,见弟子们受伤,本就心中愧疚,听闻了小师妹梦魇了,自然赶来查看。 可没曾想这才坐到床边上,就被当做救命稻草给紧紧搂住了,穆良撑了一下就要起身,才起来一点,搂着他的凤如青顿时就慌张的再度收紧手臂加大了力度。 “别动……别动……”凤如青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泼墨的青丝散落在纯白的软枕之上,整个人被冷汗浸透,潮湿冰凉。 她秀眉蹙在一起,眼角泪痕晶亮,声音带着哀求,可怜至极,也娇媚至极,手臂绞紧怀中清瘦的腰身,头从枕头上抬起来,这一次连脸都贴上了穆良的面颊。 柔软的身体和比身体更加柔软的潮湿面颊,裹着女孩子独有的馨香贴上来,穆良平日里从不与人这般亲近,顿时手脚僵硬。 尤其是凤如青还将头一个劲的朝着穆良的怀里钻,屋子里站了一圈担忧看过来的师弟师妹,穆良半跪在床上,也不知道她身上何处有暗伤,不好直接将她扒下去,一时间进退两难,面上颜色倒是没有变,眉心微微蹙着,掩藏在衣领中的脖颈红了一片。 “救我……”凤如青还在呢喃,听到了外面有脚步声将至,穆良心知肯定是去百草殿的师妹,请来了百草仙君,于是一时间没有动。 伴着凤如青的胡言乱语,门外人已至,而穆良还未等松口气,便听凤如青在他的耳边用气声呢喃,“师尊……别杀我……我心悦于……” 修真之人五感超乎常人,可凤如青这声音小得连近在迟尺的穆良也只是勉强能够分辨。 百草仙君迈步进入屋中,迅速在凤如青身上几处轻点,她身体重新软倒下去,陷入了昏睡,而穆良却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僵在床边被雷劈一样的半晌未动。 心悦于……谁? 穆良顺着小师妹的话猜测下去,顿时间觉得头顶被九天神雷给轰开了一般,连脑髓都透着丝丝凉意。 百草仙君一头白发,乃是一株上古仙草生出灵智,被掌门施子真点化成人,带回悬云山掌管百草殿,他见惯了这样陷入梦魇中的弟子,乃是道心不稳心魔成形的前兆,这女娃此次仙门问心阵怕是过不去了。 过不去问心阵,就会被送下仙山,从此与仙道无缘了。 简单粗暴的将凤如青拉出梦境,百草仙君侧头看着还僵硬的穆良一眼,顺手扶了他一把,全门派都知道穆良老妈子性情,又顺口安慰,“你也不必过多内疚,他们不可能永远依赖于你,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都是上天注定。” 百草仙君说完,用治愈灵力将凤如青笼罩起来,这治愈灵力乃是他本命灵力,却只能治愈她身上的伤,治不了她的心魔。 穆良还没有彻底回神,毕竟他刚才听到的未免也太耸人听闻,他蹙眉看了一眼凤如青,又看向师弟师妹们,勉强稳下心神,叮嘱师弟师妹们去休息,这才走出了弟子居住的长春院。 这样不行,老妈子穆良边回寝殿边想,得找个时间好好问问小师妹。 凤如青是第二天早上醒过来的,醒来之后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往灵动爱笑,见谁都打招呼,整个门派上下鲜少有人不喜欢她,所以听闻她受伤来关心她的人就很多。 凤如青洗漱之后,面色惨白,无论谁来,都只是慢吞吞的看过去,不笑也不说话很快低下头,连最基本的礼貌也维持不住。 就算是比较相熟的来了,她也只是勉强的笑一下,比哭还难看。 众人忧心忡忡,也不好打扰她,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去五谷殿吃东西,也不去冰真殿与众人修炼,整个人仿若神魂离体一般,如同那坐枯禅入定的老僧,一动不动。 凤如青闭着眼,脑中全都是她在窥天镜上看到的画面,那些摧心裂肺的未来,让她轻轻战栗着。 裂石密境当中,很早就有传闻,说那其实是上古修预言之术的大能的洞府,里面有一面窥天石,能够窥见后三百年的事,但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见过所谓的窥天镜,裂石密境不过是修真界各家用来历练弟子的低阶秘境而已。 里面的石妖被境界高深的仙长封印,剩下一些低阶的妖兽和裂石密境才有的石元芝,按理说根本不会伤到门派中弟子,因此这次大师兄穆良才未曾跟着。 穆良修为已经进入二境上品巅峰,凤如青此次是想要采些石元芝送与大师兄,这石元芝的效用就是帮助进阶的修士稳固心境,无甚大用,却不得不有。 石元芝身上长腿,不好抓,却不似妖兽,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凤如青修为低微,却也感念大师兄平日多番照顾,追着石元芝漫山遍野的跑,不慎掉入了一处石缝……却不曾想真的遭遇了窥天石,还阴差阳错地放出了石妖。 想到此处,凤如青手指捏紧,她伸手摸了一把腰间,空荡荡的,她的佩剑才将将温养出蕴灵,就为了撬开石缝为她争得一丝生机,碎裂在了那里。 而她在窥天石上看到的未来,却让凤如青无法接受。 她拜入悬云山十八年,偷偷恋慕掌门师尊施子真整十年,她以为这秘密能够一直掩藏到她死去,因为她已生心魔,境界不进反退。 凤如青做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被赶下悬云山,从此做回凡人,朝生暮死而已。 可窥天石上却不是如此,她因为这份难以见人的心思害死了平日与她最为要好的师弟师妹,还害得大师兄经脉尽碎,成为废人。大师兄是个修炼狂人,若是经脉尽碎,于他定然生不如死。 不仅如此,窥天石上她一心执迷,害得周围人个个下场凄惨,却还未曾放弃,她为无情无欲的掌门师尊,上雷山,下血海,粉身碎骨,跌入极寒之崖,死生三百次,最后却只换得他一声叹息,一句胡闹,如狗一样匍匐在他脚边求他一顾,他却应劫入极境,飞升而去…… 凤如青盘膝坐在床边,内府紊乱,灵力横冲直撞,有撕裂经脉的趋势,而她面容扭曲地陷入那些让她肝胆俱裂的画面之中,根本无法自控。 她知道那都是真的,因为每一幕她在看的时候,都如同亲身经历,而那些选择确实也是她会做的。 她水葱嫩竹样的指尖,在绯色的衣袍上攥得青白,内府乱窜的灵力如同尖刀,她的嘴角很快溢出血来。 就在凤如青眉心涌出丝丝黑气,显现出入魔前兆的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人声,“小师妹,小师妹你在吗?” 凤如青猛的睁开眼,从那种即将疯魔的境地迅速抽离,灵力霎时间溃散,她身上软了一下,勉强撑住了床,稳了稳气息,这才柔声回答,“我在的。” 她起身,双腿打颤地朝着门口走,推开了门,对着外面的人笑了笑,灯下美人,更胜三分,尤其是这美人看上去摇摇欲坠纤柔无比,更是惹人怜爱。 “大师兄。”凤如青近乎依恋地叫道。 穆良发现她状态不对,立刻上前扶住她,手在她的腕上轻按了一下,便立刻皱眉,“内息怎的如此之乱?” 凤如青看着穆良,想到他会被自己连累的经脉尽碎,浑身是血的躺在地上只有嘴能动,却还在求着师尊不要杀她。 凤如青心中震动,眼眶不受控制的湿润起来,她何德何能,得此兄长? 凤如青一时失控,倾身抱住了穆良,头枕在他的胸前,柔声喊道,“大师兄……” 这属实是有些亲密过头,穆良无措地低头,对上凤如青瘪嘴忍着眼泪的委屈模样,叹了口气,温声问道,“可是又做噩梦了?” 凤如青点了点头,眼眶蓄着的一泡泪水,被她动作晃了下来。 穆良顿时心软成一团,凤如青拜入山门的时候,因为营养不良小小的一只,是他带着她安顿的,这山中的每一个师弟师妹,于穆良来说都是孩子,他怎能不心疼。 这时候长春院弟子都在冰真殿修炼,穆良就是找这个机会来要好好的和凤如青聊聊,关于那天她梦境中的呢喃。 穆良实在不适应这种亲密,可凤如青现在这幅脆弱的样子,他也不忍心推开,犹犹豫地抬起手,放在了她的头上。 她的头发和她性子一样的柔软,穆良安抚性的摩挲了一下,正欲开口,突然察觉一阵肆虐的威压。 “你们在做什么?”如山河初融冰凌破碎般的声音传来。 紧随而来的是一道雪色的身影,翩然自半空落下。 凤如青和穆良齐齐哆嗦了一下—— 3、窥天石·心魔 穆良和凤如青几乎是同时,如同被抽了一鞭子一样,从这亲密过头的姿势弹开。 穆良立刻转身,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些紧绷道,“见过掌门师尊。” 凤如青却在弹开之后,下意识朝着穆良的身后去躲藏,因为来人周身的气息,他的雪色长袍、他只是听着就冷到骨子里的声音,全都让凤如青浑身僵硬,如同坠入深渊,重临噩梦。 这是她的师尊,是她敬重仰慕了十几年的仙君,却也是她悲剧的根源,是她噩梦的起始,凤如青甚至都不敢朝着施子真的方向看,只是挪动脚步,不着痕迹藏到了穆良的身后,声如蚊蝇地在穆良的身后嘟哝了一句,“见,见过,掌门师尊……” 每一个字都艰涩无比,风一吹就能散再夜色之中,凤如青现在还不能面对施子真,她也不敢面对他。 知道了那样的结局,现在连看他一眼,都觉得是罪孽。 施子真如一根翩然的仙羽,无声落在穆良和凤如青的身前,威压敛起,他的双眸垂落在穆良身上片刻,如有千斤般将穆良的脊背压的更弯一些,而后又越过穆良,落在了凤如青的身上。 凤如青肉眼可见的颤动了一下,施子真眼睫微微一抬,接着开口道,“为何在此处。” 他视线越过一前一后的两人,看向虚空之处,话却是对着穆良说的,穆良后背冷汗津津,他确实不该在此处,这时候正是冰真殿授课之时,他身为掌门大师兄,应当同师弟师妹们一起听课,为师弟师妹们解惑。 穆良向来负责,今日却是特殊,他是来找小师妹谈那日梦魇时她说的话,这话涉及的人……穆良心虚的都有些颤栗,若是被师尊知道小师妹胆敢对师尊生了倾慕之心,小师妹怕是即刻便会被赶下山去! 穆良生怕回答不当,施子真便要动手抽取他或者小师妹的神识查看,噗通跪在地上,攥紧了袍袖,尽量稳住气息,说道,“是弟子挂心小师妹伤势,这才中途离开了冰真殿,前来查看,小师妹被石妖所伤,深入肺腑,弟子刚刚查探完毕,正要去请百草仙君再来为小师妹诊治。” 穆良尽可能说的滴水不漏,把刚才两人过于亲密的举止,解释为探查伤势。 施子真果然听信了穆良的话,毕竟穆良是他最好的徒弟。虽然天资不高,却修为勤勉,心思缜密,行事让人放心,唯独一点缺失,便是过于在意门中弟子。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并不是优点,悬云山以无情道立足于修真界,他这弟子哪里都好,唯独太过多情,以至于已是二境上品巅峰的修为,却始终无法修成固心印。 施子真看了穆良片刻,伸手在他身前轻抚而过,便有无形清风将穆良双膝托起,他被托起站直,飞速看了一眼施子真,躬身恭谨道,“谢师尊。” “去吧,”施子真说道。 穆良知道他必须走了,可他忍不住迟疑片刻,他几乎已经断定小师妹对师尊有妄念,且这妄念绝非一朝一夕,据他方才探查内息所知,怕是已成有形成心魔之势。否则平日那般活泼,甚至是这师门上下唯一不怕师尊,对着师尊冷脸也笑嘻嘻的人,缘何要在师尊来了之后,惊惧的朝着他的身后躲。 穆良心中担忧至极,却不敢过多停留,很快躬身离去,在长春院的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小师妹已然要站着缩成一团了。 穆良满心忧虑地走出长春院,只期盼小师妹能够激灵一些,别被师尊查探了神识才好。 穆良走后,凤如青不得不直面施子真,她的脊背不自觉的佝偻,双手藏到身后,太疼了,太绝望了,而那一切,都是面前这无情无欲的仙长即将赐予她的。 施子真毫无表情的向前一步,凤如青便不自觉的向后一步,背到身后的双手剧烈的颤抖着,她无法忘记双手被斩下的痛苦,可她身后已经抵着门,退无可退了。 “你怕什么?”施子真冰冷无起伏的音调,在这寒凉的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朝着凤如青的骨缝里面钻。 凤如青整个人已经抖的像是风中落叶,躬身贴在门上,深深垂头,长发落下肩头,遮盖住她苍白的面唇,还有惊惧无比的神色。 “师,师尊怎会来此……”几个字游魂一般从凤如青的唇中飘出。 施子真再度向前一步,凤如青顿时顺着门边上软倒下去,若说从前,她尚能抱着侥幸心理,默默倾慕着面前神祗一般的仙长,可如今已窥得自己凄惨无比的下场,还有施子真的雷霆手腕,凤如青不可能不怕,不可能不怕得连他靠近,都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情爱在悬云山是禁忌,凤如青从前明知故犯,现如今已是万万不敢,她只求施子真不要靠近,至少让她有时间消化那些她预知的悲惨未来,整理自己罪该万死的心思。 可施子真却咄咄逼人,冰冻着一张脸步步逼近,站在软倒成一滩烂泥的凤如青身边,纤尘不染的足履逼得凤如青就差满地爬,才堪堪站定,再度问道,“你怕什么?” 音调还是毫无变化,这一次却裹挟骤然外放的威压,凤如青趴在地上连头都抬不起,口鼻很快溢出鲜血,她内息早已经纷乱如麻,根本承受不住这样的威压,没有一丝灵力能够抵抗,只能像无助的蝼蚁,在他脚边匍匐求生。 “师尊……”凤如青细弱如折颈之鸟般叫了一声,施子真这才收敛起了威压,垂目看她,声调更冷些,简直如寸寸冰凌钉住四肢,“我早说过,你并不适合无情道。” 凤如青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爬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眼角已然爬满了泪水,她知道她的异常瞒不过施子真,他没有上来就抽取她的神识查看,已经是手下留情。 她眼前模糊,看不清施子真的表情,她想到十八年前,她也是这样奄奄一息,蝼蚁一样躺在满地妖兽尸骸当中,伸手扒住了路过的白衣仙人的足履,求他救自己一命。 从来都是她在强求,无论是道,亦或是情,凤如青颤着手将自己的泪水抹掉,仰头对上施子真的双眸,将他眼中冰封看透,心中凄然,她怎会偷偷的恋慕着这样一个无情之人,还侥幸的以为永远不会被他发现? “你心魔来自何处?”施子真听百草仙君说凤如青的心魔将成,这才会来。 凤如青简直心死,可听见这询问之后,还是忍不住剧烈的颤动起来。 施子真见她这样,抬手准备抽取神识,凤如青立刻爬起来跪好,像当初求施子真救命的时候一样,扒住了他纤尘不染的足履,在其上留下了一个显而易见的污迹。 “师尊,不要!”凤如青竟然胆大妄为的拒绝施子真,她怕得牙齿都在打颤,若是神识被抽取,施子真看到窥天石上的那些预言,她必然活不过今晚。 施子真从来都不是什么慈悲宽厚之人,当初之所以救她性命,只是因为发现她身上染血的佩玉已生蕴灵,她的蕴灵体质救了她的性命!无情道之人,又何来的心慈手软? 施子真周身气息迅速冷了下来,抬手按在凤如青的头顶,被浑身战栗的凤如青抓住,苦苦哀求,“师尊,不要……求你了……” 施子真面容冷肃,衣袍无风自动,双眸渐渐染上了一些怒意,整个人如同活了的冰雕一般,冶艳无双。 凤如青架着他的手臂,恰逢泪水落下,眼中清明。她看清施子真的模样,一怔之后迅速挪开视线,生怕晚一秒,被他看出端倪,死死咬住了唇,心中痛斥自己生死关头,竟然还敢心潮荡漾,便是死了也是活该! 施子真见凤如青将嘴唇咬出了血来,整个人抖若筛糠,面色惨白属实可怜非常,竟然真的顿了一下,又问道,“来自穆良?” 凤如青猛的抬头,几乎是即刻反驳,“不!不关大师兄的事!” 施子真眼中怒意转瞬即逝,此刻已然重新归于死寂,凤如青实在是反驳的太快了,反倒像是心虚,尤其是施子真盯着她看了一会,凤如青承受不住错开了视线,更像是默认。 施子真掌心拂过,凤如青被无形的力道强行托着站起来,站起来的瞬间,她发现自己离施子真实在太近,两人几乎相贴,衣角在夜风中交缠,她急急后退,却被施子真一把抓住了手腕—— 4、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几乎从没有同施子真这般的亲近过,她爱慕施子真十年,也从不知他的体温如他这个人一般,冰凉的不似活人。 施子真指尖捏在凤如青的手腕脉搏处,冷意激的凤如青下意识的想要挣脱,施子真却已经将强横的灵力探入了她的经脉。 凤如青木偶一样僵直的站着,面色越发的惨白,而施子真的灵力游走在她的内府,摧枯拉朽的涤荡她的经脉,开始是细细密密的疼,但很快,这种疼逐渐转变为舒适和温暖,将凤如青那些杂乱的内息全都理顺。 凤如青抬头看向施子真,她爱慕多时的仙人此刻近在迟尺,只要一踮脚便能够碰到,他狭长的双目闭合,面上无喜无怒,像凡间冰灯节上的冰雕美人,点上灯之后从内里亮起来,夺目的叫人移不开眼。 施子真探出凤如青内息紊乱的源头,丝丝黑气缠绕心脉而生,他浅淡的双唇微抿,反复涤荡那处,却没有再出言逼问责怪。 这一刻他给人的感觉,近乎是温柔的,他的灵力和气息灌入于另一个人的经脉之中,两人的气息灵力混在一处难分彼此,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亲密。 凤如青心中即将枯萎的妄念,因这虚假的亲密,如同承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甘霖,开始肆意疯狂的拉长增长,抽枝发叶,转眼又有参天趋势。 就在施子真察觉她心思烦乱睁眼的前一刻,凤如青迅速闭上眼睛,盖住双眸中同样不符合她这幅纤柔娇弱貌的野性。 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对施子真动情念? 施子真乃是修真界仙门之首,但这仙门之首却不是各家推举出来,而是在五百年,极寒之渊封印破裂,魔兽席卷人间之时,他以一己之力斩杀数百头高境魔兽,却半点血污未曾沾身,一战成传奇得来。 那一战后,杀神与修真界第一仙首之名同时叫开,还因为见过那场战役之人异口同声的说,当时施子真杀招出,天哀地哭,百魔同啸,杀招尽,尸骸遍野,腥风卷动乌云绞碎了月光,因此得名碎月仙尊。 若是让这样一个人知道他门内的小弟子对他生了情念……凤如青收敛心神,苦笑自己大概真的是色.胆包天。 她稍稍分神,内府经脉被突然蛮横起来的灵力横冲直撞的疼痛不已。 “敛息凝神!”施子真怒叱。 凤如青再不敢分心,专心调动自己的内息跟上施子真在她经脉中流转的灵力,一周天,丝丝黑气从她的眉心被引出,凤如青面色逐渐红润,唇色也染上嫣红,额头出了细细密密的薄汗,浸透了鬓边的碎发。 眉宇间的疲惫和惊恐也逐渐尽数消散,待她神清气爽的睁开眼,面前不见施子真,只余茫茫夜色。 “小师妹?怎么没有好好休息?”身边有人同凤如青说话,她侧头看去,冰真殿修炼的同屋弟子,已然回来了。 凤如青牵动嘴角笑了笑,跟着同屋的师姐们进屋,最后看了一眼漆黑的夜,心里五味杂陈。 她知道施子真定然是误会了,误会她心魔之源乃是大师兄穆良。 师尊果然是对大师兄器重非常,那般高不可攀的人,竟然还亲自为她涤荡经脉,清除心魔,若是师尊当真知道了她的心魔源自何处,莫说是帮她涤荡,怕是会亲手助她爆体而亡吧。 凤如青躺在床上,心里反反复复的咀嚼着刚才施子真为她涤荡经脉之时,那片刻的亲近,心魔所成如同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又怎么可能是涤荡一次便能清除的? 施子真当真不如不出现的好,不出现她还会因为那窥天石上的种种画面,畏惧惊慌,说不定能够收收心。 可他偏生出现,还偏生步步相逼,又贸然亲近她,凤如青翻了个身,想要再将心中畏惧放大,却满脑子都是施子真身上同后山灵泉一样的清幽气息。 还不慎将大师兄牵扯进来,凤如青心中愧疚,她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细线,幸而储物吊坠中抓到的石元芝还在,还有她贴身温养的蕴灵玉佩,寻人炼制过后,或许能挡一次袭击,改日一并送与大师兄,助他突破三境算作补偿。 凤如青知道,施子真再是不通人情,也算赏罚分明,在询问过穆良,得知他并未曾动情念,乃是她“一厢情愿”之后,必不会问责,这样倒也好,至少她还能保住这条小命活着离开悬云山。 她当然是要走,无情道修不得,她恋慕上了引她入道之人,又窥得了后面自己的凄惨下场,凤如青不能将情感收放自如,至少不会明知死路还要去执着寻死。 既然已经知道了未来之事,如何抉择去规避惨祸就变得至关重要,凤如青想着那窥天石上,最初的事情失控,便是因为仙门问心阵上,她被幻境中的施子真幻象所蛊惑,当众做出了亵渎施子真之事,酿成了日后的滔天大祸。 问心阵每年都会举办,目的很简单,便是筛选弟子,何人可入内门,何人道心稳固可进一步修习术法,又何人偷动贪嗔痴念。 悬云山修的是无情道,但凡心存杂念之人,都会被送下悬云山,到那时或从此脱离仙道,或再重新拜入别家门派,都与悬云山再没有任何关系。 凤如青历年过问心阵,凭借的都是她的贴身蕴灵佩剑,那佩剑很普通,可其中蕴灵随身最久,又能力特殊,能够搅乱幻境,助她安然度过问心阵,可就在前些日子,裂石秘境中与石妖遭遇,她贴身佩剑中的蕴灵为救她出石洞,已然自爆消亡。 她储物吊坠中本还有其他带着蕴灵的物件,都是她这些年贴身带着温养出来,但用途不一,再无一个能够有搅乱幻境的能力。 本来要下山也很简单,没有了佩剑蕴灵参加问心阵她是断然通不过的,过不去问心阵,想留在悬云山也不可能。 但是问心阵根据心中所思所想而生,她但凡是进去,必然要陷入同往年一样的幻境,没有蕴灵帮忙,那幻像当着整个门派投射在问心石上,到时候就热闹了,胆敢思慕亵渎悬云山掌门仙尊,她必然还得是如窥天石上的预言一样,被扔去后山焚心崖的洗灵池泡着,日日承受洗灵之痛,百年不得出。 窥天石上预言,她洗灵百年出来之后变得更加疯魔,那也是一切祸端的起始。洗灵止痛更胜凌迟,任谁凌迟了一百年,也该变态了。 当务之急,她必须设法躲避问心阵,下山去也! 这一想,就想了一整夜。 凤如青修为低微,还是要食灵谷维生,加之之前在裂石秘境伤的不轻,心思烦乱了一夜,施子真为她涤荡经脉的那点作用早就没了,内息紊乱面色苍白,再加上眼下乌青身量纤弱,看上去颇有些要将行就木的意思,把同住的师姐吓的不轻,一大早就将百草仙君找来为她治疗。 凤如青双目无神的坐在床上,百草仙君的治愈灵流围绕着她,倒是很舒服,可惜只能治愈一些外伤,而她的外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到了冰真殿开始授课的时间,师姐们全都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凤如青和百草仙君,他看着凤如青神色,撤掉治愈的灵流,出言道,“小丫头,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帮你的,好自为之吧。” 他说完起身也走了,凤如青想到什么,突然在身后叫住他,“仙君留步!” 百草仙君站定转身,凤如青从床边下地,走到他身边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一点衣袍,“仙君过些时日,是否该出山采药?届时可否带上我?!” 百草仙君看着凤如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已经选好了随行之人,乃是我即将收入门下弟子。” 凤如青还要说什么,百草仙君直接道,“你即便是躲过此次问心阵,下次呢?” 下次我就下山了!天高海阔任鸟飞了! 凤如青倒是不意外百草仙君悉知自己的打算,心魔之事必然是他透露给了施子真,否则仅仅只是弟子受伤,施子真堂堂掌门仙尊,何以亲自来看。 凤如青苦苦哀求,但百草仙君始终未曾松口,最后凤如青放走了他,有些焦躁的又回到了床榻之上。 肚腹传来鸣叫,她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必须要进食。 不吃会死,过不去问心阵也会死,但不吃死的更快,凤如青洗漱休整后,去了五谷殿。 这时间五谷殿没有什么人,内门弟子大多都去冰真殿听授课,只剩下一些外门弟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小声交谈着。 凤如青轻纱遮面,走进殿内几乎没有吸引什么人的注意,取了灵谷又坐到了角落,边吃边绞尽脑汁的想着她该怎么办,送进嘴里的东西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听闻大师兄此次要亲自带队,去灵雀山,随行的弟子都是一境上品和二境,事态似乎很严重啊。”不远处围坐一桌的人中,一个背对着凤如青的外门弟子说。 “马上问心阵了,大师兄他们赶得及回来吗?”他对面一个瘦脸接话。 提到问心阵,凤如青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 “赶不及也没事,到了一境上品和二境,大多修出了固心印,修出固心印,就无需参加问心阵了。” “哎,我也想去……” “你去什么,据说那边出了鬼修将人炼成鬼傀儡,取人寿命滋补自身,你这才引境的修为去了,保准有去无回。” 那几个人讨论的声音止住,起身看样子要走,凤如青掀开面巾,三两口把灵谷都用勺子填进嘴里,腮帮快速鼓动,硬咽下去,起身快步截住要走的几个外门弟子。 “师兄们留步!” 几个人俱是一愣,凤如青模样停留在十六岁,生的娇俏纤柔,虽然看上去气色很差,但穿着内门弟子服,笑起来嘴角弯弯如半月,露出两个洁白的小虎牙,十分可人,还这么客气的叫外门弟子为师兄,要知道悬云山再是不同于其他门派等级森严,却也“内外有别”,凤如青这一声“师兄们”一出口,顿时博得了几个人的好感。 她很顺利的就问到了这一次灵雀山驱邪的相关消息,以及此次驱邪是开放任务,也就是说,只要境界是一境上品以上的弟子,可自行通过悬云山三元印报名。 凤如青回到长春院之后,将每一个悬云山弟子在入门的时候腕内都会烙印的三元符文印,催动灵力召出,顿时有赤金色,人脸大的符文凭空出现,显现出内门弟子们平日通信的分类,有切磋应战,交流买卖法宝灵物等等。 她找到驱邪任务,手指裹着灵力,戳了下驱邪任务,找到了刚才五谷殿中那几个外门弟子所谈论的灵雀山驱邪任务,脸上露出笑意,然后伸手一戳……一戳……一戳……没有戳动。 三元印乃是直接印于悬云山弟子经脉之上,不仅能够随时掌握内门弟子的动向,身体状况,经脉状况,是生是死,还能够在危急的时刻化为符盾,抵挡攻击。 但也因为它是印在经脉之上,能探查到凤如青是一境下品,而这任务的最低要求是一境上品,她根本没有办法报名。 凤如青颓废了,叹气躺倒床上,呈现死鱼状态,瞪着一双桃花眼直愣愣的看着屋顶。 不过很快她又翻身坐起,她想到办法了! 5、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取下脖子上的储物吊坠,犬齿咬着自己的下唇,秀眉微拧,手伸进储物吊坠的虚幻入口,不停地翻找。 她贴身带着的蕴灵玉佩和法器很多,但大多数能力很弱,法器也是最低级的那种,大多数蕴灵还没有生出灵智,并且蕴灵增长的很缓慢,这和凤如青自身修为低微有关,如果是施子真那样的人拥有蕴灵体质,三五月就能蕴养出一个能够化形的灵体。 凤如青记着她有一个瓷碗上面生出的蕴灵,是能够帮助修为长进的,这种其实最没用了,还不如一颗温养身体的金阳丹好用,即便是日后蕴灵强大生出了灵智,能力也赶不上一个聚灵阵来的实在。 并且蕴灵的载物只是个很普通的瓷碗,现在用了,更是毫无助益,不过凤如青也不需要它真的帮助自己拔高境界,只需要短暂的让三元印能够错乱地将她的境界误判为一境上品,她就能够报名了! 从成山的垃圾……不,破烂里面找出了那个瓷碗,凤如青坐在床边上,运转灵力,捧着瓷碗狠狠的朝着床边一砸,瓷片破碎,其中蕴灵冲出来,萦绕在凤如青身边亲昵的转了转,钻入了她的体内。 凤如青再次将三元印召唤出来,趁着体内蕴灵还没有消散,赶紧用灵力附着在手上,戳了一下最顶端的那个灵雀山的任务。 这一次真的成功了,她体内蕴灵在短时间内帮她虚假的达到了二境下品的修为,成功报名之后,凤如青狠狠松了一口气,将三元印关掉,体内的蕴灵也撑到了极限,很快消散在她的内府中。 凤如青报好名,瘫在床上缓慢的调息,她的境界实在是太低了,只比外门弟子的引境修为强了那么一点点,还有未成形的心魔在干扰着灵力,刚才又动用蕴灵强拔境界未遂,内府的灵流眼看着要缠成一团乱麻了。 凤如青有些痛苦的蹙眉,调息的作用也不太大,幸好她现在借着负伤的名头独自待在长春院之中,否则这副德行去了冰真殿听课,怕是要被授课的仙长给赶出来。 凤如青早上就塞了几口灵谷,现在又饿了,修成辟谷起码要一境中品,她的境界现在正因为心魔将生,在缓缓的倒退,大抵用不了一年半载,就要掉下一境,和外门弟子们一样成为引境的修为,到时候就算还能留在悬云山,也不够丢人的! 她必须下山,必须要跑,她果然不适合修什么无情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没有堂堂正正的理由离山出师门,施子真绝对不会允许她胡乱编造理由,他已经知道的心魔之事,正误会着她,此刻提出下山,必然会被直接扔去洗灵池。 她就只能趁着这次任务跑了,脱身之后,再设法把三元印给弄掉,这样悬云山就会认定她死了,从今往后,她就与悬云山再无关系了。 这么盘算着,调息着,不知不觉天色全黑,冰真殿听课的弟子们还没有回来,但五谷殿早已经闭殿,凤如青从床上起身,倒是好些了,只是饿得前心贴后背,手指都直抖。 正在她愁着去哪里弄些吃的的时候,门被敲响,有个声音压的很低,做贼似的在外面喊她。 “小师姐,小师姐……”这声音还稚嫩着,带着小少年独有的清越,像嫩嫩的青笋,咬一口嘎嘣脆。 整个悬云山,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凤如青,就是比她还要晚入门的小师弟荆丰。 荆丰是焚心殿的长老荆成荫的儿子,在这悬云山算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当然他父亲自然也没有娶妻,无情道是不可能动情的何况娶妻,焚心殿掌刑罚,荆成荫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古董,境界仅次于施子真,之所以弄出了儿子来,这说起来还是悬云山的一个笑话。 荆成荫十五年前,有次因为青沅门掌门进境,不得不去庆贺,老友多年不见,一时贪杯喝的有些多,回程的时候脚步虚浮,不慎栽入了青沅门的一处仙草池,那池中所生,皆是青沅门的宝物,荆成荫很快爬起来了,但还是不慎将一口酒气,喷入了其中一株仙草上。 那草名双姻草,乃是调理阴阳的绝妙之物,炼制过后,男女食用皆是十分的温补,若是不得成子的凡人食用,便能够孕育后代,乃是极好的生息草药。 可若不曾炼制,甚至是活着的时候不慎沾染,不仅有毒,还是雌雄同体,但凡吸取了一□□人气,便能够孕育出那人的子嗣,十分的……淫.邪。 当时荆成荫不慎吹了一口酒气到双姻草上,回到悬云山不出两月,青沅门就送来了他的儿子,当时尚在襁褓的荆丰,险些被荆成荫斩杀在剑下,还是施子真看出荆丰因为是天生灵草孕育,体质十分的特殊,且适合修炼无情道,这才做主留下了荆丰的性命。 荆丰小时候无名无分,是个野孩子,整日和山中灵兽为伍,凤如青入门的时候,他还不得荆成荫的好脸色。 但因为荆丰生的实在玉雪可爱,又资质上佳,还总是缠着荆成荫叫爹爹,灵动爱笑,一叫就是几年,无论得了什么对待都不曾介怀。荆成荫那老东西到底是让他叫心软了,一开始许他留在焚心殿,后来许他拜入施子真门下,再后来还给他取了荆丰这个名字,现在明着严厉,暗地里疼的要死,什么法宝灵物都不吝用在荆丰身上,荆丰俨然成了整个悬云山最富裕的小弟子。 荆丰也是施子真的关门弟子,他平日最喜欢同凤如青混在一处,凤如青受伤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跑来,定然是被荆成荫给关起来了。 凤如青下床走到门口,一开门,荆丰扬着小脸,伸手抱住了凤如青,“小师姐,我听说你受伤了,没事吧!” 凤如青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荆丰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可大抵是双姻草孕育而生的原因,这个年岁了,也没有像凡间的孩子一样拔高个子,比凤如青还矮了一头,长了一张娃娃脸,肉肉的,凤如青最喜欢摸他一头卷曲的像是爬藤一样的蓬松长发。 “怎么才来找我,你是不是又被你爹关起来了?”凤如青笑着搓他头发,荆丰仰头看着她笑,“是啊,我不慎掉进了洗灵池,爹爹生气就把我关起来让我反省。” 凤如青拍了拍他,不意外他被关的理由,荆丰长的和凡间少年不一样,但是这个年龄的闯祸能力却是一模一样的,荆成荫死板木讷,总是被他气得胡子都飞起来。 凤如青坐在门口,荆丰也坐在她旁边,两个人聊了几句她去裂石秘境的时候山上的趣事,然后凤如青问道,“你有吃的吗?” 荆丰摇了摇头,“我的吃的都被我爹爹收起来了。” 凤如青按着肚子一脸愁苦,连小师弟都没有吃的,那她今晚只能饿着了,荆丰突然又道,“大师兄那里有!我来的时候看到了,五谷殿的秀水姐姐又去给他送食盒了!” 凤如青顿了顿,无奈地笑,荆丰只要是个女的都叫姐姐,嘴甜的厉害。 五谷殿的秀水是个老太,也是个凡人,早年间全村被邪魔所灭,无处安置,被大师兄带回门派做了厨娘,一直都当大师兄是亲儿子疼,即便是他比秀水大了足有百岁,能当她活祖宗,甚至早已经辟谷,她还是一厢情愿的将她新研制的菜式糕点送与大师兄。 凤如青眼睛亮起来,与荆丰一拍即合,两小只趁着夜色一前一后从长春院溜出去,跑到了大师兄居住的月华殿。 月华殿位于山门碧云石阶尽头,在悬云大殿的后面,乃是历代掌门大弟子的住所,也是下一任掌门的居所,悬云山弟子大多分布月华殿左右而居,几人一屋,几屋一院,也只有辅助掌门掌管山中杂事的掌门大弟子,才有资格独居一殿。 凤如青和荆丰顺着墙边,避过守卫碧云石阶的弟子,轻车熟路的溜到月华殿的前面。因为大师兄职责涉及门派中事,一些事务总要带回殿中处理,因此他的寝殿是有结界的,只不过这结界看似非本人同意不得入,却对凤如青和荆丰形同虚设,大师兄专门在殿后小门处为两人开了口子,供这两个小地鼠到处乱窜。 进入月华殿之后,两个人还没等到正殿,就听到大师兄的声音,“我在偏殿,过来这里。” 凤如青和荆丰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偏殿去了,偏殿灯火通明,穆良伏案悬笔,不知正在写什么,两人进屋之时,他只是轻抬眉眼看过来,暖黄的灯光映在如玉的眉眼之上,端的翩翩君子书香袭人的温润。 “小师妹可好些了?”穆良迅速在纸上写完最后一笔,落款“穆良”两字端端正正,笔锋圆润,如他这人一般。 凤如青笑了笑,其实相比于施子真,大师兄才是带她最多,如兄如父的存在,她不想让穆良担忧,十年思慕,心魔确实没有那么容易能够消除,只违心道,“好了,都好了。” 穆良看了看两人,从案后拿出食盒,摆在案上,修长的指尖捻动纸张,将那墨迹已干的纸张折叠,压在书案之下,这才看着两人说,“过来吧,不是循着香味找来的吗?” 凤如青和荆丰两个顿时欢天喜地上前,穆良打开了食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两盘糕点,透着奶香。 “秀水说,这是三角鹿羊乳制成,我正想着给你们送去,你们就找来了,”穆良眉眼尽是宠溺之情,“两只馋猫。” 凤如青同荆丰一人拿了一个,急急的朝着嘴里送,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又不过分甜腻,凤如青饿得厉害,连塞了两三个,噎着了,用拳头捶自己的胸口,大师兄就将水杯递到了她的嘴边。 “慢些吃,谁与你争抢了吗?”说着看向正趁着两个人不注意把糕点朝着怀里揣的荆丰,顿时无奈的笑起来,凤如青喝了水,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中就泛上泪花。 真舍不得,她在山中十几年,最最舍不得的,便是大师兄穆良和小师弟荆丰了,当然还有一人,她舍不舍得都得舍。 她报名的事情大师兄知道了一定会责怪她,但此次她必须要下山,留在山中百年洗灵太痛苦了,她太过贪慕感情,无论任何一种,确实也不适合修炼无情道。 此次下山,若是一切顺利,她可以转投别门,仙道漫漫,总有再见的机会。 凤如青将眼中的泪水逼退,和荆丰争抢着将糕点一扫而空,穆良又给两人倒了水,也不责怪两个人在他的桌案上弄了一堆的糕点残渣,只是温和的笑着对荆丰说,“吃饱了早些回去,你爹爹一会找不到你,又要把你关起来了。” 提起荆成荫,荆丰这才意犹未尽的抹抹嘴,软软道,“好哦,小师姐,我明日再去找你玩!” 说着转身要走,被凤如青不舍的拉住,狠狠揉搓了几下脑袋,“你啊,以后少惹你爹爹生气,也不要独自去后山与灵兽厮混。” 荆丰点了点头,他每次都是态度良好下次还犯,谁说他都是这样。 不过凤如青从前从不会说这些,之所以今晚说,只因为明日荆丰怕是就找不到她了。 荆丰走后,凤如青看向穆良,知道他要荆丰先走,定是对她有话说,刚好她也有。 “你随我来,”穆良说着,转身朝着桌案走,将方才写的那张纸,从桌案书本下抽出来,递给凤如青,“明日我要下山一趟,归期不定,你带着这个去焚心崖后山去打扫,将这信件交给守崖人,他们会为你安置。” 凤如青迟疑着接过来,眼带疑惑的看着穆良,穆良顿了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是眉目依旧温柔,担忧看着凤如青,“在我回来之前,你便以受罚的名义待在焚心崖,师尊他……” 凤如青心头剧烈的跳了一下,后退一步,被穆良伸手按住了肩膀,“小师妹……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师尊他不会去焚心崖的。” 凤如青心头巨震,有些傻眼的看着穆良,“大,大师兄……” 他知道了! 凤如青整个人都颤栗起来,不知如何是好。大师兄知道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在她昏迷的时候抽取了神识吗?! 他知道了……那师尊呢?! 6、窥天石·心魔 眼见着凤如青吓得面无人色,穆良连忙说道,“别怕,师尊不知道。” 凤如青看着穆良,眼神闪烁不定,穆良叹了口气,带着点责怪的意味,但更多的是担忧。 “是你在裂石秘境回来昏迷之时梦中呓语……别担心只有我一个人听到。” 穆良摸了摸凤如青被吓得缩着的头,“所以在我回来之前,你便先去焚心崖,不要多想,我不在师尊就要操劳问心阵的事情,应该无暇顾及找你,待我回来师尊那边我会帮你说。” “青沅门有一味能够涤荡经脉的宝器,你心魔初生,并不是非洗灵不可。” 穆良笑了下,他知道凤如青是害怕洗灵,况且抛去洗灵胜过凌迟的疼痛不说,洗灵之后境界必然倒退。她若是真的过不去问心阵,被师尊察觉了心思,扔进了洗灵池,本就修为低微,必然要退到引境去,到那时内门弟子名额要被剥夺,一切要重新来过,她这般跳脱的性子,从头再来又怎能沉得下心。 凤如青在山中空长年岁,却根本还是个孩子心性,尤其是在大师兄穆良的面前,从来就没有什么稳重可言。她猜到大师兄就算知道了,责怪归责怪,必然还是会护着她的,只是她没想到,大师兄已经为她思虑得如此周全,怕他不在时施子真还会因为心魔之事找她,要她藏去焚心崖。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份用心凤如青一如既往的感动。 “大师兄……”凤如青将头朝着穆良的手心歪下,贪恋他的温柔,小孩子没有会不贪恋温柔的长辈,哪怕身为修者面容看不出沧桑,凤如青却也能在穆良的温润双眸中看到如绸岁月。 凤如青在未曾拜入悬云山之前,曾在尘世飘零无依,做过乞丐,奴隶,甚至险些被卖入过烟花楼,最后还是偶然得了个散道人相赠的玉佩,这才显现出蕴灵体质的特殊,那玉佩生出了蕴灵之后,她总算不再被凡人欺辱。 后来不慎卷入兽潮,侥幸凭借玉佩活下来,被带入了悬云山中,凤如青记念施子真引她入门的恩德,最亲近的却是牵着她枯黄瘦弱的小手,安置她起居饮食的穆良。 凤如青孺慕之情溢于言表,却并不傻。 青沅门上下皆是纯粹的剑修,那是单个出门被叫成拦路狗,集体出去被称为鬣狗过境的门派,个个暴躁得恨不得见人就咬,与悬云山乃是修真界的两种极端道法。 而两个门派的弟子虽然明面上没有过节,时常有驱邪合作,但暗地里悬云山的弟子都叫青沅门弟子为疯狗帮,青沅门弟子也叫悬云山弟子为上坟派,相互之间十分的看不起。 那样的门派怎会轻易的将门派中的法宝给大师兄,必然是要用等价的东西换的,而大师兄一心修炼一心为门派,身无长物,灵石匮乏,从不徇私,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便是他的三梵宝衣。 那宝衣乃是浮罗门住持早年所赠,上绘超度符文,受浮罗门众僧香火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乃是诛邪辟祸的好东西,大师兄常年行走四方,驱邪正道,必然要用来护身才行,怎能为她去换什么涤荡心魔的宝器! “不需要的!”凤如青急急摇头,“真的不需要,我心魔已然好了,真的好了!大师兄无需为我忧心……” 穆良其实已经命人携带他的三梵宝衣去了青沅门,几日之内,青沅门应当就会将那涤荡心魔的宝器送来,穆良也已经仔细交代了他派去的小弟子,届时会直接送到焚心崖凤如青的手上。 三梵宝衣确实是好东西,可修者不能过于依赖外物,否则如何进境,穆良最最钦佩敬重之人便是施子真,不仅因为施子真乃是他授业恩师,更因为施子真确实境界高深,且数百年来仅在极寒之渊魔兽奔袭人间的时候拔过一次剑,一次便将悬云山推向了修真界第一门派的位置,施子真也坐上修真界仙首之位。 不依靠外物庇佑自身,飞花落叶风雨雷电,世间万物,皆能为其所用,杀人无形当真不是说说而已。 因此穆良不可惜三梵宝衣,凤如青却是不能不担心,“大师兄很快便要进境了,这关头必然要万分小心的!你是不是用三梵宝衣去换了那什么宝器,这怎么行!你快给我看看!” 她说着,便急急地去拉穆良的领口看,穆良无奈地后退两步,被她拉了个正着,肩头滑下去一些,露出白皙细腻的皮肉,脸上不由得一红,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腕,将衣服拉上去。 “小师妹啊……”穆良叫住她。 凤如青是真的急,那三梵宝衣是佛门之物,除了驱邪辟祸,还有些凝心静神的功效,大师兄平日都是贴身穿着的,今天竟然真的不在,凤如青知道他必然已经命人为她换宝器了! 大师兄就要进境,还要去灵雀山出任务,这个关口上没有三梵宝衣加持怎么行,凤如青反抓住穆良的手腕,急急道,“快将人召回来!我听你的好好呆在焚心崖躲着师尊便是了,你怎可如此冒险,灵雀山的任务去了那么多的二境修士,还有青沅门联动,定然是非同小可,大师兄,你……” 凤如青失言,穆良面色沉下了一些,“你如何知道此次任务同青沅门联动?” 只有报名之后才能看到具体人数和任务动向,穆良鲜少神色如此凝重,凤如青心虚地缩了下,不敢看穆良的眼睛,心虚地说道,“我是在五谷堂,听一位报名的二境师兄说的……” 此次任务确实不同寻常,也是一次极好的历练机会,穆良亲自带队,报名弟子众多,弟子们私下讨论任务倒也正常。 穆良神色放松一些,又恢复了一派温柔,“小师妹无需担忧,我即便是仙门问心阵赶不及回来,焚心崖受罚之人也不需要过阵,待过两日宝器送来,会直接送去焚心崖,你且好生躲在那,暂时不要与荆丰四处野玩,知道吗?” 事已至此,凤如青再是着急也无用,大师兄虽然宽厚温柔,决定的事情也不是她轻易能够左右的,凤如青只恨自己心智薄弱,修不好无情道,累得大师兄为她如此操劳。 凤如青垂下头,眼泪蓄在眼中,决定此次待那宝器送来,她必然好好配合着涤荡心魔,好好修炼,不再去见师尊,不再胡思乱想了。 只要辟过那窥天石上面的灾祸源头,一切就都会回到正轨的吧。 她低下头,泪珠滚下面颊,砸到地上,穆良顿时就心疼了,他其实不是对每个门派弟子都如同师尊所说的如此“多情”,他只是格外疼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凤如青和荆丰,也是因为他们格外的活泼,需要人时刻付出精力看顾着,看着久了,自然也就疼到心里去。 “别哭了,”穆良拽了一点袖口去给凤如青抹泪,“这本不算什么事,不过是道心不稳,修无情道的弟子,又有几个未曾动摇过呢。” 凤如青抬起盛着泪水的眼睛看向穆良,穆良理所当然地说, “我也动摇过。” 穆良原本是凡间大户人家的公子,入道之后,曾因看不得出身世家败落,企图以仙术干预凡间事,险些遭到天罚,还是施子真及时出手制止,用了巧妙的办法暂时帮着他化解的家中危机,穆良这才安心回到山上。 凤如青被安慰,却还是担心他,穆良再三保证一定安全回来,凤如青知道自己撒娇太过了,却还是忍不住听着大师兄一遍遍对她保证,人总是这样,在纵容自己的人面前,格外的娇揉造作。 凤如青眼尾红红的,小女儿情态做到极致,柔软脆弱,有些郁闷地说,“可师尊说我不适合修无情道。” 穆良笑着坐在桌边,凤如青就坐在他面前整理出一块空缺书案上,微微歪着头,浓密乌黑的长发顺着头顶的发带散落在肩头,配上哭得红红的鼻头,还晃荡着两条小腿,轻轻地踢在穆良的衣袍上,可怜又可爱。 穆良摇头,“莫要信,人有七情六欲,要真的说起来,谁都不适合修炼无情道。” 穆良说,“况且你不知道吗?师尊跟谁都这么说。” 凤如青眨巴了一下眼,有些难以置信。 穆良继续道,“跟我也说过,就前些日子,我还听到师尊和荆长老也说来着。” 凤如青噗地笑出声,荆长老的境界仅次于施子真,她能想象出施子真真的说他不适合修无情道,荆长老会露出何等憋闷的表情。 她笑出犬齿,但又想到什么,笑容淡了。 穆良伸手又拍了拍她的头,“你啊,平日真的看不出胆子那么大,竟然敢恋慕师尊,整个修真界,我就从未见过哪家仙子敢打师尊的主意,连以双修之法为修炼法门的姝女宗,向来也都是不敢多看师尊的。” 凤如青臊红了脸,小声道,“大师兄你就别说了,我其实也不敢的……”可心之所向,又有谁能自控。 她如此羞赧,穆良又如何能不懂她的身不由己,施子真风华无双,境界修为更是无人能够比肩,若不是所修之道乃是无情道,怕是悬云山前来求双修求合籍结为道侣之人,要踏穿碧云石阶,这世间谁人不爱美人。 如小师妹这般灵动纯净的少女,又正是灵窍初开的好年岁,最是多情,穆良震惊的不过是她的大胆,却并不讶异她会动情。 和穆良聊了一阵,凤如青觉得自己豁然开朗,不一定非要走极端,或许她还能像大师兄安排的那样,留在悬云山,有大师兄庇护着,还能看着小师弟真真正正的长大成人,品尝五谷殿的各种新菜式。 越想越觉得希望满满,她甚至真的开始期待起了那法器的效用,涤荡心魔之后,她会好好恪守自己,安心修炼,再寻着机会,将那三梵宝衣为大师兄赎回,即便依旧不成器,至少还能继续过这样安然平稳的日子。 凤如青满怀希冀的被穆良送回了长春院,路上再三叮嘱穆良一定要在任务中小心,穆良都耐心应声,两个人在长春院的门口分开。 凤如青独自朝着院内走,这时候应该是冰真殿的弟子回来的时间了,可是院中还是空无一人。 这倒也不稀奇,毕竟修道不同于凡间的私塾,私塾老师尚且时常拖堂甚久,冰真殿的仙长有时候兴起,一拖是要拖上个一夜的,最高纪录是一天一夜,把众弟子彻底榨蔫,未能辟谷的饿得鬼哭狼嚎才下课。 凤如青习以为常地走进到自己的屋子门口,结果手才按在门上,手腕就突然被冰凉的手指捏住了。 不知谁鬼一样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她的身后!凤如青吓得短促地“啊!”了一声,猛的转头一看,正对上施子真的脸。 她呼吸下意识地屏住,施子真灵力却已经强横地探入了凤如青的经脉之中,大抵是被凤如青一团糟糕的内府震惊,短暂的沉默过后,眼中流露出了怒意,珠玉坠地般的清越声音,却开口便是轻叱,“内息凌乱至此,你却还敢去找穆良?!” 7、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被施子真一凶,憋气也到了极致,面红耳赤地喘气,却因为不慎呛到,开始咳了起来。 狼狈地把自己咳得佝偻成一小团,凤如青弓着腰顺势把手腕从施子真不似活人的指尖中挣脱,蹲在地上嗫嚅道,“我知道错了师尊,大师兄明日便要下山去,我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施子真有些听不懂她的意思,穆良如今的境界,修真界鲜少能遇敌手,再者他性子沉稳慎重,整个悬云山都再找不到比他更让人放心之人。 施子真冷冷道,“他不需要你的担心,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他看着凤如青,印象中这小弟子在自己的面前,十几年没有长进,一如当初趴在他脚边上哀哀求救的模样,总是这般畏畏缩缩,好似他是个什么吃人的妖魔一般可怕,可他方才明明看着她同自己的大弟子穆良就笑得春花灿烂。 施子真亲传弟子一共也才四个,除穆良凤如青还有荆丰之外,另有一个常年不在山中,走的是苦修之路的女弟子雁风。 施子真不懂如何做好一个师尊,他自己也知,似乎除了修炼之外,他做不好这世上大多的事情,尤其是像凤如青这样的女弟子,同从不用人操心的雁风相差太多。 他抬手用灵力将凤如青托起来站直,施子真不懂什么少女情动,只知道既然已成心魔,有损修行,自然便要斩断根源,于是肃声道,“你们今后不许见面。” 说完之后再度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去洗灵池。” 凤如青顿时吓得险些瘫软,在窥天石看到的那一幕幕本来这两日已经忘了一些,现在却立刻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闪过,洗灵之痛,她只是在窥天石前共感体会过一次,就已经痛彻心扉,再不敢回顾! 再说她答应了大师兄明日要去焚心崖,等着青沅门送来涤荡心魔的宝器,她不去! 凤如青再度蹲在地上不肯起身,施子真拉了一下,她甚至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耍赖,“师尊,师尊我不去!” 施子真手被甩开,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有些难以置信,他已经记不得多少年不曾被人忤逆过,他站在长春院之中,夜风撩动他不染纤尘的衣袍,周身寒凉更胜夜色,可神色却是一片茫然。 “你说什么?”威压无声地荡开,凤如青顿时五体投地脸都扣在了土里,她后怕得脊背爆出了一层冷汗,她居然和师尊顶嘴!要死! 急急地补救,“不是的,弟子是说,是说……” “今夜太晚了,弟子明日再去!”凤如青趴在地上喊道。 施子真垂头,再度看了一眼凤如青,他心中觉得十分麻烦,不若直接抽取神识,剥离记忆来得更快。 他抬手悬空在凤如青的头上方,灵力流动,却看到了她战栗的脊背,太消瘦太纤弱,难以想象这样一折便断的身躯,何来的如此浓烈的情感,竟经年累月的成就心魔。 凤如青像施子真无法理解的一株藤蔓,初始看着纤弱可怜,便带回山中,随意种在一处,不曾刻意精心浇灌,他带弟子一向如此,可不知她是如何生长,待他发现之时,藤蔓已然丰茂地爬偏了路线,施子真一贯喜欢将事情简单化,想要索性将延伸出来的枝蔓斩断,再矫正方向,左右根茎活着,便还能再生。 可他还未等动手,纤细的枝条便在颤栗畏惧,施子真最终没有下手。 “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他说完了这句话,便原地消失,心想就再容她一日。 穆良同她一般的“多情”,于无情道来说全无任何益处,施子真生怕放任下去,真要酿成什么祸事,此次穆良下山回来,他必然要督促穆良修习固心印。 待凤如青察觉到威压消失,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施子真已然不见踪影了。 凤如青坐在地上,呸呸呸的把嘴里的泥吐掉,心知完了,师尊要带她去洗灵池洗灵,她就必须得去。即便是今天含混过去,依照师尊的性情,她便是躲去了焚心崖也没有用,洗灵池就在焚心崖,她简直羊入虎口! 大师兄这次预估错误了,师尊没有那么轻易放过她,今夜找来,明日必然要把她弄下洗灵池,谁叫她让师尊误会她倾慕的人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 祸患必然要被扼杀在摇篮里,她现在就是那个祸患,大师兄不在,她进了洗灵池,若是不慎昏死,再像从裂石秘境出来时一般,说上两句胡话让师尊听到……凤如青绝对相信,施子真知道了她狗胆包天竟然恋慕的是他,一怒之下会将她直接拍死在洗灵池! 夜风吹得她一身冷汗凉透了后背,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悬云山,无论如何是真的呆不得了! 凤如青很想听大师兄的话,这世界上无人不爱有人疼着,有人为自己筹谋,有人站在自己的前面遮挡风雨,尤其凤如青幼年最是缺失依赖,如今有人纵着,她怎能不愿? 可不成了,她若是明日去找了师尊,洗灵效果若不尽如人意,她便是不说胡话,必然也是要被抽取神识查看,到那时就什么都完了。 于是凤如青迅速回去收拾东西,在长春院的弟子们回来之前,乔装打扮好了,便偷偷溜到了山门处。 她知道此次任务出行的时间,一夜未睡,也没有调息,反正也不管用,她就在山门口的不显眼的地方避着守山门的弟子,一直蹲到了寅时。这时天色还未亮,山路两侧的灯看似平平无奇,如凡间灯烛无异,却无需灯罩,在这夜风中火光纹丝不动,只要山门大阵不出事,便是烧上几百年也不会燃尽。 没多久,凤如青终于看到了将要下山的弟子们,从碧云石阶上下来,在这山门前逐渐聚拢。 凤如青没有马上过去,她做了乔装,可这门派中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鲜少有不认识的,大师兄还没有到,万一被认出来就麻烦了,这山中无人不知她境界低微,毕竟她施子真弟子的身份让人嫉妒,然修为实在令人不齿,背地里看不惯她的人也不少。 渐渐山门前弟子越聚越多,凤如青粗略数了下,足有二十多人,看样子还有未到的,她还是没有贸然过去,这时候大师兄也来了,短暂地和弟子们说了两句,便率先递出了手腕,三元印上通行符文亮起,他和守山门的弟子在低声交流着什么。 通行符文乃是弟子下山的凭证,若是没有,守山弟子就不会开悬云山大阵,若是没有符文大阵不开,即便是“出”了山门,走上个三五年,也走不出去悬云山。 这些弟子中修成辟谷的占了大多数,但这其中也不乏有还未修成的,有人在分发干粮的时候,凤如青悄无声息地混过去,一边领了两人份,一边用眼睛瞄着大师兄穆良,同时捏扁了手中一个粗制滥造的布偶。 布偶上的一缕蕴灵从被捏扁的身体中飞出来,环绕着凤如青,这是在她储物吊坠里面摸出来的,这个蕴灵能够帮助她降低在人群中的存在感,当然还没到能够完全隐形的那种能力,甚至维持不住多久,但足够了,只要混出山去,她就借机溜走…… 理想总是好的,现实却是残酷的,她混在一众弟子当中,把自己遮得严实,成功出示了参加驱邪任务的三元印通行符文,出了悬云山,这期间确实没有引起注意,毕竟这队伍中的女修不止她一个,共有四个,个个都捂得严严实实,和她一样,她这打扮,倒是不突兀了。 但她是为了不让大师兄认出来,这才捂成这样,其他女子是为何?而且貌似还有几个男修也包把自己起来了…… 凤如青心中疑惑,出了山门算是明白了。 大师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温和地交代,“御剑两人一组。” 这倒是不难理解,毕竟此次驱邪任务,不仅是扶正除恶,更是历练弟子,两人一组锻炼灵力控制的能力也无可厚非。 可凤如青眼前一黑。 她倒不至于不会御剑,蕴灵佩剑在裂石秘境自爆了她还有悬云山为弟子们备用的普通佩剑,就算她内息紊乱,到灵雀山也不算很远,能坚持。 可两人一组……她能带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可能带个人! 怪不得女修们把自己包得那么严实,御剑极速在上空而行,若是不分出灵力控制周身风速,别说头发被吹乱,头皮都可能被扯掉了,独自御剑再怎么也是能够自顾的,若是带一个人自然就顾忌不到头脸,毕竟这一行人中,除大师兄穆良之外,也没有修为太高的。 且大部分人都是爱美的,即便落地就可用清洁术休整,也不想在天上飞的像块破布。 相熟的人已经在自发分组了,凤如青现下找不到机会溜走,心急不已,她倒是有认识的人,可这时候上前去攀谈相认,立刻就会被发现了,凤如青原地站了一会没动,眼见着人几乎都组队成功,她腿都麻了。 接着脑子也有点麻,因为大抵是因为大师兄再是温和,也是掌门大弟子,门派中代理掌门之事,积威已久,竟然无人找他组队! 所有人都组队成功之后,已经有人先行而去,凤如青眼见着大师兄一步步朝着她的方向过来,一派的谦谦君子气质温吞,站定在她面前,礼貌一笑。 风如青只庆幸自己包的足够严实,且那蕴灵的效果还没过,大师兄没有一眼就认出她来。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看大师兄的眼睛,大师兄倒也没有格外留心地去辨认她,只是说,“这位师妹,可否愿意与我通行?” 凤如青又没有伪装声音,她哪敢说话,她但凡敢放出个屁来,都一定会被大师兄认出来! 于是她只好硬着头皮点头,幸好穆良性子极好,也不在意她这样不礼貌的不看人不说话,山中弟子众多,个别性子格外孤僻也是有的。 照顾人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抽出佩剑灌注灵力,将琼林幻化成足够两人站立大小,悬浮膝盖高,对着凤如青说,“师妹,你在前还是在后?” 在前得御剑,她只能御一些野鸡剑,哪敢御大师兄的琼林剑,于是率先蹦上去,站在了……后面,垂头规规矩矩地站着。 穆良没什么表示,弟子们先后走了一大半,他踏上佩剑,温声提醒一声,“师妹站稳。”而后琼林便以一种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急冲青云而去—— 凤如青已经调动了全身的灵力竭力稳住自己,可谁能想到素日说话都慢声细语的人,御起剑来竟然如此暴躁! 转眼之间,已经将先行弟子甩在身后,凤如青本就灵力有限,内息还乱糟糟的,实在是撑不住了,未免自己摔下佩剑直接成了肉泥,她只好一咬牙一闭眼,抱住了前面人劲瘦的腰身。 穆良绝无可能想到身后师妹会有这般突然的举动,这未免太过亲密,穆良除了荆丰和凤如青之外,从未与人这般亲近,极其不能适应,他身形剧烈一抖,脚下佩剑失去控制,在半空中画起了龙。 8、窥天石·心魔 在天上画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脚底下方寸之地不稳,凤如青本就灵力紊乱,再一吓,更加的稳不住身形,于是抱着穆良腰的手就更紧,死死勒住。 穆良不是个受到惊吓会大喊大叫的人,短暂的惊诧过后,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垂头看了一眼扣在自己的腰上的手,正想说句什么教身后人松开,视线猛地在那紧紧绞在一处的小手上顿住,片刻后眼皮猛地一抖。 穆良操纵着佩剑又加快了一些速度,凤如青整个人贴埋在穆良的后背上,根本不敢抬头,大师兄这剑御得实在是太过风驰电掣,凤如青从不知道穆良竟也会这般性急。 她被耳边呼啸的风声占据了所有的感官,琼林剑速度越来越快,将身后师弟师妹迅速甩开距离,穆良寻了一处适合说话的隐秘山林,带着身后人下落。 凤如青察觉佩剑停下,还纳闷这么快就到了灵雀山?她松开勒得自己都疼的手臂,心虚无比地蹦下了佩剑,垂头站在不远处,不敢说话,就只盼着大师兄一如既往的宽厚温柔,不要去计较她刚才差点在半空中把他生生腰斩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她的祈祷没有什么作用,穆良收起了佩剑之后,面色微沉,转头站在凤如青的面前,酝酿了一肚子责怪的话,出口却是,“你怎么报的名?” 此次灵雀任务,最低修为必得是一境上品,面前这人有几斤几两,穆良再清楚不过了,他当真不知道她还有这种能耐,竟能骗过三元印。 凤如青还以为大师兄是责怪她方才在御剑之时的失态,毕竟就算随便换成一个外门弟子,也不至于表现得比她更差了。 起码要道个歉,否则看大师兄这样子,是真的含混不过去,凤如青余光环顾着身边,这一会了,怎不见有其他弟子来? 穆良眼神犹如实质地落在她身上,凤如青实在没有办法,便咬牙把声音压低放粗,“大师兄对不住,我方才一时没有准备……” 她还抱着道个歉能含混过去的想法,自己听着自己声音伪装得还算可以,却没曾想,有人能够看一双手便能辨识出人,她话音刚落,大师兄突然伸手将她脸上围着的遮面给扯下来了。 “还装,”穆良难得有些气急道,“你平日闯祸也就算了,怎敢这样混出山来!若是让焚心殿知道,必然罚你吊在焚心崖受罡风割裂之苦!” 凤如青被拽了面巾之后,下意识是伸手去捂脸,但是捂了一半也知道没有用了,缩着脖子后退一小步,讷讷说道, “对不起大师兄,我下次真的不敢了……” 穆良一见她这样子,就是和小师弟荆丰学的,积极认错决不悔改,顿时心中气结。可此次灵雀山一行,非同以往,据传信来悬云山的浮罗门弟子描述,灵雀山这邪祟,乃是个生魂鬼修,是活生生的凡人入鬼道,献祭生魂只为得到能力,此类例子倒不是绝无仅有,可不惜献祭自己之人,必是有必须完成的事情,或者天大的冤屈苦楚,需要报仇雪恨,执念深重,这类向来不好对付。 此次断然不是凤如青能够胡闹的,穆良面沉如水,对凤如青说道, “此番由不得你胡闹,我不管你用何种办法跟来,现在我送你回山,你老老实实地待在焚心崖……” “大师兄我不回去!”凤如青急急抓着穆良的手臂哀求,“我不回去,不能回去,你带着我,我保证不添乱,老老实实地跟着你,不野玩也不闯祸,就当做是一次历练不行吗?” 凤如青仰着小脸面带哀求,“或者待会随便路过哪个城镇,大师兄便将我放在那处,画个圈都行,我绝对不踏出一步,等着你回来好不好……” “不好。”穆良鲜少如此没有耐心,但现在耽搁不得,弟子们都是他带出来,此刻定然已经越过他先行而去,灵雀山上还有青沅门弟子在等着,青沅门向来性情暴躁,为防止伤和气,穆良必须快些赶过去。 “无需多言,我这便送你回山!”说着便拉着凤如青上剑,凤如青漂亮的小脸蛋皱在一处,还没放弃,“大师兄你别送我回去,大师兄求你了!” 眼见着琼林剑升空调转方向,凤如青不得不说实话,“我不能回去,昨夜师尊来找我了,说要送我去洗灵池,回去就是自投罗网,洗灵池就在焚心崖之上,大师兄你怜我,我若是洗灵,就我这烂资质,十几年修个一境下品,洗灵说不定直接洗成废物了!” 穆良动作一顿,垂头看向凤如青,“师尊昨夜去找你了?去长春院?” “对啊对啊!”凤如青说,“我昨夜忤逆了师尊,才没有被拉走,师尊定然生气了,我怕啊!今晨好容易混出来,你也知道师尊性情,说一不二,若我回去才是死路一条啊!” 穆良皱眉,虽然诧异,却也相信凤如青不会对他撒谎,师尊会去长春院是穆良没有想到的,看来师尊并不如表现的那样不关心这个小师妹。 凤如青一见穆良犹豫了,立刻添火加柴道,“再者马上便是仙门问心阵,若是师尊执拗要我过问心阵可怎么好……” 穆良想象了一下,顿时嘴角轻微抽搐,若是问心阵上全派弟子都看到小师妹的心思,依照师尊的性子,非将这孽徒拍死当场不可。 于是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运剑上升,将凤如青的面巾戴上,又扳动她的肩膀将她转向前面,双手护持在她身侧,语气严肃却带着妥协,“跟着去也不是不行,但此次灵雀山邪祟凶恶,你需得时时刻刻地跟在我身侧,不得私自行动,知道吗?” 凤如青当然说好,说完之后赶紧调动灵力稳住身形,免得被穆良骤然飞起的琼林剑给甩下去。 不过这次速度虽快,却没像先前一般让人毫无准备,也没有在空中画龙,甚至她还能看到大师兄护持她的手臂,顿时心中一暖。 凤如青始终觉得自己的童年,是从上悬云山开始的,之前在人间受的那些苦,比起悬云山上堪称混吃等死到处作妖的日子,也变得不那么苦了。 她有一起胡闹的小师弟,一群时常带给她新鲜玩意的师姐,一个如兄如父的大师兄,还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师尊,这一切原本多么美好,只可惜…… 凤如青恨自己没出息,资质差,又愚笨执拗,也无法因为窥得预言,便立刻将十年的倾慕之心迅速磨灭,若不然那预言到最后,也不至于落得那般的凄惨境地。 凤如青深知自己心智软弱,否者无情道也不可能修成这个糟糕模样,但她不想像预言中那样,只有暂时舍弃这些,躲避开灾难的源头,找机会溜走,再改投别派。 如此一来,师尊不会因为她的孽障心思杀她,大师兄不会为她经脉尽碎,而小师弟也不会被她累得身死。 她想的清楚,现下也已经混出了悬云山,只等寻着机会便溜掉,躲起来,这样就能够规避掉一切的不幸。 凤如青胡思乱想之时,穆良加紧速度,终于追上了先行弟子,一行人,前前后后,御剑大约两个时辰,才终于到了灵雀山脚下。 一行人到的时候,青沅门弟子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这不是凤如青第一次见到青沅门的弟子,但一次性见到这么多青沅门弟子还是第一次,青沅门弟子服是草绿色,站在山林之中衣袍和树枝野草一同被风吹得舞动,竟然有种诡异的可爱。 尤其是那一个个顶着高高发髻扬起来的小脑袋,凤如青忍不住笑了下,感觉自己好像看见了一堆排队发呆的蚂蚱。 不过等到凑近了,看清了这些小脑瓜脸上的表情,凤如青就想起了修真界给青沅门弟子的绰号——野狗。 他们显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满脸暴躁地盯着悬云山弟子陆续从剑上下来,一行人脚落在地上,还没等站稳,就见一个青沅门小弟子冲出来,不客气道,“眼看要午时,到现在才来,难不成悬云山的弟子驱邪除祟有在半路上绣花的习惯吗?” 真不愧对野狗外号,上来就是一口,不过悬云山弟子们也不甘示弱,站好之后,个个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用他们的话来说,便是狗咬你一口,你不可能去咬狗一口,最狠的打击就是无视。 让凤如青比较意外的是大师兄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做和事佬,而是由着两门弟子较劲。 凤如青站在穆良身后,看向青沅门弟子们,虽然衣服的颜色实在太晃眼,但剑修的精气神确实同修无情道的淡然不同,个个飒爽凌厉,气质尖锐,像一柄柄出鞘的利剑戳在地上,多看上几眼都割得眼睛疼似的。 对方那第一个蹦出来“咬人”的小弟子,许是没有见过这般骂不还口就死盯着你看的,一张圆圆的小脸有些僵,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 不过修者是不能从面貌上来分辨年龄的,例如凤如青自己,在山中空长岁数,早些年还算勤奋的时候,一修炼起来三五月很快过去,到了悬云山十八年,现如今看上去也才十六七岁,还是大师兄帮她找百草仙君寻的驻颜丹,停留在了最好的年岁,否则她这把年纪在凡间,大抵是个半老徐娘了。 大师兄看上去也就十八九岁,却已经足足一百六十多岁,师尊更是凡间弱冠上下的模样,据说已然有一千多岁…… 不过对面这个小胖脸看上去是真的年岁尚浅,心智许是不够坚韧,被悬云山弟子的“上坟脸”给吓得后退了几步,缩回了自家师兄弟队伍当中,去做个蔫头蚂蚱去了。 两门弟子短暂地沉默对峙,穆良眉目温润地站在悬云山弟子前面,却不说话,还是对方人群中终于又有人沉不住气了,站出来对着穆良拱手示意,然后强压着被太阳晒出的暴躁,说道, “在下青沅门池诚,恭候贵派弟子多时,门内弟子一时失言,还望道友海涵。” 穆良看着他没有马上说话,在他要忍不住骂人的时候,才轻飘飘开口道,“无碍的,悬云山门中没有小肚鸡肠尖酸刻薄之人,必然不会和贵派弟子计较。” 那人被噎得呼吸一窒,凤如青惊了,她也不是第一次同穆良出门,可看他与人这般较劲还是第一回,她居然不知道大师兄竟也如此牙尖嘴利!这指桑骂槐的真解气! 不过凤如青没想到这还没完,穆良继续说,“浮罗门弟子传信,说邪祟昼伏夜出,因此在下率弟子们清晨动身,现在才到。此次能与贵派合作,悬云山弟子不胜荣幸,让贵派久等真是惭愧,贵门派到得如此之早,可已经进村中查探过了?” 言下之意便是,那邪祟晚上出来,你来早了有屁用。 9、窥天石·心魔 自称池诚的青沅门弟子已经被穆良噎到阵亡,凤如青眼见着他嘴唇都有点发白,没忍住轻笑出声。 池诚气得不轻,见状有两个青沅门弟子一左一右的从池诚的身侧冲上来要与穆良理论,很显然这一帮青沅门弟子当中,此次领头的便是池诚。 可惜穆良没有给他们机会再说话,把池诚噎死之后,就沉下了眉眼,无声地散出威压,在场两门人中,无人是穆良对手,威压一出,他们便是梗着脖子装无事,难看的面色还是暴露了他们。 “走吧。”穆良对门中弟子说。 而后径自迈步,朝着道路尽头影影绰绰隐没在漫山青翠当中的村庄走去。 悬云山弟子立刻跟上,徒留青沅门一众弟子,个顶个的原地从一群蚂蚱变成了气鼓鼓的绿蛤.蟆。 “少掌门,”那气鼓得最厉害的池诚旁边,一人义愤填膺道,“莫要与这群野蛮人计较!” 凤如青没有见过如此倒打一耙的人,不由得转头多看了那少掌门池诚一眼,少年虽然面容扭曲,倒也能看出风姿勃发,只可惜戾气太重,听闻青沅门剑修甚少有很长命之人,乃是青沅门剑法与别派又不相同,曾融合了已然泯灭于修真界的一门刀法,以至于过于酷烈,耗损心智,经年累月便很难进境,大多郁猝而终。 “看什么呢?”穆良外放威压,也没有忘了抓住凤如青的手腕,免得她被自己伤到,见她频频回头,不由得疑惑问道。 凤如青如实道,“看那个剑修。” “没什么好看的,一群野蛮人而已。”穆良原地又将话抛回去,虽说声音不大,但修者耳聪目明异于常人,那群青沅门弟子自然也听到了,顿时再度恨恨地看过来。 穆良不喜青沅门剑修,倒不是因为他不喜性情酷烈之人,他师尊施子真便性情酷烈非常,修真界认第二无人敢当第一,穆良便从来敬重。 穆良只是不喜性情酷烈,却能力微弱之人,这种人大多只会惹麻烦。 况且青沅门多次在联动任务当中,仗着悬云山弟子大多性情淡然就当成好欺负,穆良护犊子得很,此次他在,青沅门就算是乱咬人的野狗,也得将嘴闭紧了。 凤如青向来知道大师兄护着门中弟子,所以只要他带队,必然很多弟子喜欢跟着,她脸上带着笑意,侧头看大师兄沉着张脸的模样,忍不住想起门中给大师兄取的绰号——老妈子。 “你笑什么?”穆良放缓了一些速度,侧头疑惑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扬起灿烂的笑容,遮盖在面巾之下虽然看不到脸,却是一双桃花眼弯弯,说道,“大师兄这般模样,活像个带着自家受欺负的孩童去找人理论的亲娘。” 穆良被说得一愣,接着露出有些无奈又好笑的表情,伸手点了下凤如青的额头,“你啊……” 两人短暂放缓脚步,又加快速度,凤如青跟在穆良身后,脚下运转灵力,很快便到了那村庄门口。 此处依山傍水草木葱郁,风景是非常好的,便是站在这村口,还未等进去,也能听到远处叮咚泉水,迎面吹过来的风更是裹着一股好闻的草木之气,是个极其适合定居的地方,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意味。 村中的房屋盖得密集,邻里之间很多没有篱墙,能够看出若是没有出事,这里必然是十分热闹,打开房门便能和浇地种菜的邻居闲聊,和美安逸。 但现在迎面吹来的风中,却少了一丝人气,整个村子静谧非常,家家关门闭户,也不知这村中到底还剩下多少人。 这里距离最近的城镇虽然不远,却也不近,若不是苦修的浮罗门弟子恰巧经过此处,察觉到了不妥,又以借宿之名探查出了鬼修踪迹,传讯给修真界各家,怕是即便全村覆没,也无人能够悉知这本该宁静的小村庄,竟然遭遇了凶恶的人魂鬼修。 只是此刻村子大门是关着的,那浮罗门弟子应当在此地等他们,却不见那人踪影。 众人环顾,见那村庄大门口的石墩上,倒是坐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人,正迎着阳光,在石墩上面打盹。 晃晃悠悠的随时要栽下去的样子,枯瘦愁苦脸正对着门口,眼睛半睁着,明明阳光将他整个笼罩,凤如青却感觉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灰败。 有弟子上前一步,正要同那堪称形销骨立的男人说话,却还未等开口,已经行至他们身后的青沅门弟子就越过他们,率先冲上前,几个打开了村口的大门,有一个直接以剑柄去捅那也不知是睡是醒的男人。 “这位大哥!”凤如青见还是那个圆脸的小胖子,用随身剑柄,将那男人怼得一栽。 男人睁开浑浊的眼睛,慢吞吞地抬起头来,面容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却不知为何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 “这里是凤岭村吧,我们是接到求救,来帮你们驱邪的修者。”那小胖脸回头看了眼自家门派弟子们,对那男人说道。 那男人定定看了他片刻,这才笑起来,“哎呦,是仙人来了,是仙人来了,我们有救了,有救了!” 他说着,一把抓住了小胖脸的手,凑近说道, “仙人救命,仙人救命啊……” 这男人一开口,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从男人的口中传来,小胖脸顿时想要后退,但男人看着形销骨立,风吹着他脏污破烂的衣袍,简直像是挂在竹竿上,可力气却出奇的大,小胖脸一时间竟然没能将手抽出来。 “放开我!” 小胖脸本来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胆小鬼,境界也仅仅只是到了青沅门内门弟子的及格线上,青沅门可不会有什么为了减少弟子伤亡,就不许低阶弟子出去历练的规矩,大家各凭本事活着才是能耐。 但青沅门中有规定,术法不可对凡人轻易使用,小胖脸就只能和那男人较劲,还没男人力气大,吱哇乱叫的场面十分难看。 池诚实在看不下去,看了一眼身侧弟子,这才有两个青沅门弟子上前,将那男人的手掰开,把小胖脸解救了出来,自然他们也闻到了那男人身上的气味,纷纷皱眉。 那男人也察觉到自己失态,搓了搓手十分抱歉道,“头次见活着的仙人,一时失态,一时失态……对不住小仙人了。” 他朝着小胖脸的方向躬身,但是低头之时,却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说道,“我叫严六,家就住在这村中,在此地等候众位仙人多时了,众位随我来吧。” 他说着,视线发亮地将众人一个一个的看过去,嘴里嘟嘟囔囔的还在数数。 恰巧这时转了风向,那男人口中气味伴着风朝着众人卷来,好几个忍不住堵了下鼻子。 穆良看着此人不太对劲,悄无声息地放出灵力在他周遭试探,确实是活人无疑,大抵是因为实在太过脏污,才会气味难闻。 凤如青却看着这男人在查人数的时候,表情十分的不对劲,给她的感觉也十分不舒服,就像是……就像是她曾经见过的圈养猪狗奴隶之人,扒在圈笼之外数数的感觉。 凤如青曾经做过奴隶,虽然是非常久远的记忆,可痛苦总是格外深刻的,那种记忆,仿佛在这男人异样的眼神中重新笼罩上来,她不知觉朝着穆良的方向贴近了一些,穆良伸手按在她肩头,感觉到她僵硬,以为她是害怕,便小声安慰道,“小师妹不怕,此人是活人。”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想要说就算是在屎尿中滚过的脏污,也不该是这种味道,这味道不像是脏污,更像是……腐烂的味道。 凤如青十几年前,经历过一场大瘟疫,当时她感染之后,被安置在城外的瘟疫营,那里就整日都萦绕着这种味道。 并非是死尸腐烂的那种气味,而是活人腐烂的那种味道,那场瘟疫,被称为活死人疫,但凡得上,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就会从五脏六腑开始腐烂。 凤如青当时仗着自己还小,趁夜溜走,混入逃难的难民之中,偷偷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医师,见他挖什么,她便找到一样的东西吃,怎么活下来的都已经记不得,唯一记忆清晰的,便是这种活人腐烂的味道。 可她修为低微,在场众人每一个都比她要厉害,他们都没有露出什么异常神色,凤如青答应了不给穆良找麻烦的,她总不能说这活人可能烂了,无凭无据,谁会信她。 且看着这人也不像那些得了活死人疫的人那样,躺在地上只能哀哀哭叫,他还能走能动的,只是脏的厉害,若是解释不清,大师兄又会以为她害怕,总是要他安慰显得太无用了,所以凤如青就抿唇闭嘴,没有说出想法。 “这位大哥,不知这村中近日可有一位僧人来借宿过?”穆良上前,语气温和,没有表现出嫌弃,自己一百多岁,叫这人大哥也毫无障碍。 他天生就容易引起人的好感,无论是长相气质,还是说话的语调,那个叫严六的男人,挠了挠头,回答得很利索,“有的有的!你说妙长小活佛吧,就在村中!” 提起浮罗门的报信弟子,严六浑浊的眼中都泛上了泪花,“妙长小活佛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们村中出了些邪门事儿,每夜都要死人,每夜都要死,那妙长小活佛来了之后,村里才总算消停了一些……” 严六眼泪还流着,但说到这里突兀地笑了下,“是妙长小活佛帮我们找的仙人,现在仙人们来了,我们就安全了,就安全了……就安全了……” 他连说了三个安全了,听着让人十分的不舒服,看着众人眼睛亮得还是不寻常。 不过介于浮罗门弟子传信来说明过村子里面的情况,众人自动把这男人的不寻常理解为被吓得太厉害了,在极度的恐惧中,直接疯癫的不在少数,这男人起码还能完整清晰地表达,只是臭了些,确确实实是个活人。 穆良也用浮罗门的弟子试探了他,那报信的弟子确实法号妙长。听严六说妙长还在村中,众人再没有人对他生出什么怀疑,跟在他的身后进村了。 凤如青却觉得太舒服,哪里都不舒服,不仅仅是这个男人,自从迈进了这个村子之后,她便浑身都不对劲,才进村没有几步,储物吊坠突然发烫了一下,凤如青伸手摸了一下,察觉到有蕴灵器具破碎了。 她不适合现在查看储物吊坠,这种现象时常也是会有的,毕竟她储物吊坠中什么破烂都有,她有时随便看上个什么东西觉得合适蕴灵,就丢进去了,这其中不乏有些东西承受不住蕴灵消散崩坏,但凤如青的心中就是有些不安。 她又看向穆良,穆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凤如青下意识地想蹭两下,求个安慰,奈何这么多的人,实在不是时候。 她强忍住,咬了咬自己的腮肉,把她这种现象归结为能力太弱。其实每次出去历练,但凡是进了什么秘境,她也会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凤如青安慰了自己一番,就没有太在意。 一行人跟着严六进了村子,一路走到了背靠山的一处大屋子面前,也是这村子最后的一间房子,相比于其他的草房和泥土房,这宅子结构有些是砖石,而且位居村末正中,应当是这村子之当中比较富裕的人家的院子。 一路行来,两侧人家,家家大门紧闭,窗户也都合着,这时节关上窗子应当是很闷热的,却不知那屋中之人遭受过怎样的惊吓,大白天的宁愿热着,也不肯开窗。 不过这大房子的门却是敞开的,不仅是门,里面的窗子也都是敞开,看着像是在迎接什么人的到来。 一行人在门口站定,穆良见那男人进门,没有马上跟进去,青沅门的池诚这会儿性子不知道怎么也收敛了起来,和穆良一样,没有马上进门。 严六走了几步察觉没有脚步跟上,转头对着众人笑,“众位仙人,跟我进来,这里是专门为各位准备的落脚地方。” 穆良温和地笑笑,“严大哥,还是先带我们见见妙长吧,我们也好了解一些邪祟之事。” 那严六顿了顿,又裂开嘴,却道,“哎,方才忘了说,今晨那张家的媳妇昨夜被吓得小月了,大着肚子家中无人,几个村里的人,还有那妙长小活佛,便一并套着板车送她去最近的城镇看医师,这时辰是回不来的,哎……” 严六说着露出些悲伤的神色,“那张家媳妇怕是不行喽,七活八不活,正正好好八个月……” 他说着,竟抹了抹眼角泪花,“造孽哦……众位仙人快随我进来吧,那邪祟之事,我也知道,我都知道,我来同众位仙人说。” 众人这才迈步进门,院子里有两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迎出来,帮着严六一起安置众人。 凤如青的不适感加重,她忍不住伸手去抓穆良,却抓了个空,穆良去和那严六攀谈,了解邪祟之事,她趁机转身避着人拽出储物吊坠,看看里面崩坏的东西是什么。 待她将半块碎裂的玉佩拿出来,神色有些白地去寻穆良。 她必须得与大师兄说一下,这玉佩原本是一对,是她先前历练的时候,在凡间随手收的玉佩,上面是一对游鱼,头尾相对,正好形成一个圆,带在身上,其中的蕴灵也是一对。 而这玉佩上一次半块碎了是她在裂石秘境中遭遇了石妖之时——这玉佩中生的是能够感知妖魔的蕴灵。 它碎了说明这村子里面的鬼修应该就在附近! 10、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迅速朝着穆良的方向走,可这瞬息的时间,便已经来不及了,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天空,不知为何风云突变,黑云转瞬之间朝着这院子的上方压下来,如有实质地将整个院子笼罩起来。 而一直敞开的大门,也突然间关闭,木桩相撞“砰”的一声,像是一个信号,紧接着宅院中的窗子和门也纷纷的无风自闭,这院子飞速形成了一个禁锢结界,鬼气遮天蔽日,将白昼浸染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两派弟子正被两个妇人领着去安置,此刻周遭一变,还未安置好的弟子脚步一顿,站定在走廊上纷纷拔剑。 裹挟着灵力的雪亮剑光,短暂地照亮这急剧淹没一切的黑暗,这一刻但凡还在走廊上的弟子,无论哪门,全都聚到一起,长剑一致对外,背心交于彼此,平日再怎么心里鄙夷,恨不得指着鼻子辱骂对方祖宗十八代,可在邪门歪道的面前,合作数次的两派之间,还是迅速而默契地联手。 那领头的妇人被好几人探过生息,明明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这时候回头看过来,用怪异的腔调说,“各位仙人,快随我来啊……” 她说着,面上笑容变大,直至撕裂嘴角,牙齿在大敞的口腔中生长成细密的尖牙,嘴角几乎裂到耳根,半个脑袋都张开,舌头变得猩红卷曲,探出足有一尺多长,肥硕不灵便的身体,瞬间无比轻灵地弹跳起来,长舌顺着嘴伸出来圈了一圈,怪叫着朝着众人冲过来! 一时间灵流与鬼气交织,黑暗与灵光爆裂,邪祟哀嚎,剑击铮铮,他们宛如从人间落入地狱! 而凤如青眼前一黑,手中攥着碎裂的玉佩已然失去了穆良的身影,她迅速也从腰间拔出自己的佩剑,灌注灵力短暂地照亮她周围的一小寸地方。 “大师兄!”凤如青急急叫道! 这邪祟竟有扮做生人引他们入瓮的能耐,还能在青天白日下形成小范围的鬼界,绝不是传信中说的单单人魂鬼修那般简单,他们一行人修为不算低,竟无一人探出异样,还被有计划地分散开来,凤如青心中危机感爆起,后颈汗毛炸立,她预感此次遭遇的邪祟,比裂石秘境中的石妖还要厉害数倍,她必须尽快找到大师兄! 然而她一声叫喊,却没有得到穆良的回应,反倒是引来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邪祟,个个张着大嘴,长舌猩红翻卷,獠牙暴涨,嘴裂得整个脑袋像朵绽开的鲜花,速度还极快,扑上来要咬她! 凤如青境界低微,剑法稀松二五眼,平时师尊不督促,大抵是见她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彻底放弃了,大师兄又太过好商量,捉到她偷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她此刻一同遭遇两个邪祟,提剑格挡左支右绌毫无章法,眼见着一个在地上做蜘蛛样爬的就要咬上她的小腿—— 凤如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什么修者讲究的风姿,凭借还算敏锐的直觉,原地下蹲躲过背后扑上来的一个邪祟,又学地上的蜘蛛样行走的邪祟,抓着佩剑按在地上风骚地爬了起来。 几个围攻她的邪祟大概是没有想到他们的独有招式这都被学了去,短暂地凝滞了一下,顿时又朝着凤如青逃跑的方向扑咬过来。 凤如青在原地爬了几步之后,察觉到身后恶臭已至,站起来恐被扑倒,抱住佩剑又原地学那驴打滚两圈,才站起来拔足狂奔,她忙也忙乱也乱怕也怕,却没有忘了凭借鬼界成型之前的那一眼确认,朝着穆良的方向跑。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再找不到大师兄要死了! “大师兄——” 凤如青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她修行十几年,大多都是混日子,即便是下山历练,也都是躲在师姐师兄们的后面吸取些经验补个刀什么的,上次在裂石秘境中遭遇石妖,乃是最凶险的一次,那次她都被石妖给压在石头底下了,多亏她佩剑的蕴灵自爆救她,只是这一次,可真的没有蕴灵自爆救她了! 凤如青喊得凄厉,乍一听实在惨不忍闻,比邪祟的声音还要有过之无不及! 而被凤如青视为救命稻草的穆良,此刻正站在原地,心急如焚的四顾,耳边皆是哀嚎打斗之声,却独独听不到小师妹的声音,他不敢贸然离开,就怕小师妹找不到他。 这些邪祟虽然伤不到他,但似乎越来越多,却男女老少都有,根本就是这村子中的村民,且他再三用灵力探过,这些人即便变成这幅样子,却还是生人,生魂犹在,只是残破不全——他们声息还未断绝,若及时斩杀操控他们的鬼修,说不定还能存活,所以穆良便只是将其打退,并未以剑斩杀。 他以灵力不断灌注于琼林剑,召唤出三元印试图联系门中弟子,要他们从那鬼气更浓郁的房屋中先退出来,大家都聚在一起,否则这样分散,灵力早晚耗尽无以为继必然更加危险。 然而三元印被鬼气阻隔,连符文金光都被吞噬,穆良只能听到剑击之声与邪祟哀嚎,却听不见弟子们的任何声音,这邪祟比他们想象中的强悍太多! 就在他遍寻不到小师妹身影,正朝着小师妹方向去的时候,身边突然有声音撕裂鬼气的阻隔,带着熟悉无比的哭腔划入耳膜。 在这时不无可能是邪祟模仿亲近之人的声音引诱他,贸然贴近乃是极其危险的做法,但穆良顾不得,听到小师妹的声音身体便先一步脑子行动,迅速伸手一拦,便将马上要从他身边跑过去的人一把勾入怀中。 凤如青像那被屠户拿捏住的乳猪,察觉到被逮住了,刨胳膊蹬腿地嚎叫,回手将佩剑朝着身后人的脑袋上砸,幸亏穆良迅速用长剑架住,顺便还一脚踹飞了一个咬上来的孩童邪祟,这才沉声道,“小师妹莫怕,是我!” 凤如青是真的哭出来,脚蹬在地上迅速转身朝着穆良的怀中扑去,这时一只手已然抓到了她的后心,穆良一手接住她,一手以剑将那手臂拍开,然而刚才被他踹走的小孩又抱住了凤如青的脚要当做猪蹄啃! 凤如青一抬脚,穆良顿时勾着她的腰向上一抛,一剑柄便将那小孩子头撞开,紧接着后退一步,把落下的凤如青抱孩子一样托住,快速道,“抱紧我!” 凤如青双腿攀上穆良腰侧,双手勾住穆良颈项,顺手帮他挑开一个欲身后偷袭的邪祟,像个孩童一般将自己挂在穆良的身上。 穆良单手托住凤如青屁股,将她稳稳压在怀里,这才足下运起灵力,朝着鬼气越发浓重的方向飞掠而去。 但是半路上也很不顺利,因为邪祟实在太多,全是半死的生人,又不能真的尽数斩杀,只能暂时打退,可这些半死生人,虽然还有痛觉,却似乎已然不敏锐了,无论受伤多厉害,都不管不顾地爬起来继续扑过来。 穆良不得不用剑气横扫下盘,将他们的双腿折断,令其失去行动能力,便是他们不顾疼痛要扑杀,也只能在地上爬行,速度和灵敏度骤降,这才好应付了一些。 而凤如青趴在穆良的肩膀上也没有闲着,穆良扫这些邪祟的下盘,她便以剑气折断邪祟手臂,这样也能让他们在爬行的时候肢体不便,速度更慢一些。 不分青红皂白地斩杀确实最快,可他们为驱邪救人而来,不可能明知这些生人生息未决,却动手斩杀,那屋子里面的弟子们自然也是一样。 穆良带着凤如青朝着屋子的方向走,三元印失灵,他必须尽快带着凤如青同弟子们汇合。 途中遭遇了其他两波弟子,一波是青沅门,一波是悬云山,都是先前被安置他们的妇人分到小房间的弟子们,相比于狗屎运的凤如青还有能力强的穆良虽然狼狈却没有受伤的幸运,这些弟子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伤。 悬云山的弟子还好些,青沅门的简直血淋淋,一行人都凑在一起朝前推进,众人迅速交流,穆良说,“不能杀,都是没有气绝的活人,折断手脚能延缓他们行动。” 青沅门中也有弟子出口道,“确实不能杀,杀死之后会彻底变异,变得非常厉害,身高暴涨刀剑不入!” 穆良皱眉回头看了那弟子一眼,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青沅门弟子伤得更重些,他们当中有人杀了邪祟,导致了强化和变异。 凤如青被穆良推到身后众人形成的包围圈中护着,也没有闲着,一手提着佩剑专业见缝插针地补刀折断邪祟手脚,角度刁钻,竟也能够帮上忙,一手还拖起一个受伤严重的青沅门弟子,毫无芥蒂地将他手臂架在自己肩上,以便他借力行走。 她连面巾被压掉了也没有整理,而是一心盯着穆良身侧,绝不让邪祟有机会偷袭他。 “谢道友……”她肩上这人半边肩膀上开了个深可见骨的口子,血腥扑面而来,凤如青听着这人声音似乎有些耳熟,侧头看了一眼,发现伤得这么重的,竟然是青沅门少掌门池诚。 按理说他修为是一众弟子中除穆良之外最强的,怎会受如此严重的伤?凤如青眼中迅速闪过疑惑,而很快旁边一个提着佩剑哆哆嗦嗦哭哭咧咧的弟子便给她解惑了。 “少掌门,呜呜呜,少掌门你一定要撑住啊!”这人倒也是个熟人,是那个总爱狐假虎威的小胖脸。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少掌门为了救我,也不会弄成这样呜呜呜……”小胖脸一边哭一边拿着佩剑对外滦南砍,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好不可怜。 池诚却皱眉低呵道,“专心点,别再不慎杀死邪祟,哭什么哭!” 凤如青对青沅门的事情也不关心,毕竟生死道法,功德计算,每个人都会在得道之时被天道清算,残忍嗜杀者落入阿鼻,功德圆满者得道成仙,每个人做什么,自己都会付出代价。 凤如青托着池诚半边完好手臂,他出血实在严重,衣服上难免就沾染上了血迹,她看了一眼,这伤口泛着黑气,血还未止住,很显然是鬼气作祟,这么流下去,就算人不废,胳膊也废了。 池诚注意到凤如青的视线,俊逸凌厉的眉目泛着青白,却没了先前的戾气,开口道,“对不住了,道……将姑娘衣裙染了血,待我回到门派,必然派人赔给姑娘。” 凤如青奇异地回头看他一眼,没想到这人竟还对男女修有两幅面孔,不过凤如青继而冷漠地转开了视线,盯着穆良身侧,从未有过的专注严肃,毕竟这是一个不慎便要命的时刻,有池诚前车之鉴,凤如青知道这地方受伤了血止不住,她会尽她所能,不能让大师兄受伤。 而向来厌恶青沅门那一副上坟模样的池诚,此刻却看着凤如青肃然的侧脸短暂怔然,觉得她一介女子,模样纤柔娇弱,性情却格外的刚劲坚毅,和他见过的所有如水般过于柔软无能的女子都不一样。 11、窥天石·心魔 一行人配合着朝鬼气最浓重的地方走,边走边试图联系分散的弟子们,在分散的小房间里面,又救下了两波弟子。 但很不幸,青沅门大概因为比较冲动,向来面对邪祟都是把剑当成刀提着就砍的风格,导致一间被分到几个弟子的屋子中,因为斩杀生人鬼傀儡,导致鬼傀儡彻底异化,杀伤力猛增数倍,造成了严重的死伤,只有一人幸存。 相比之下所有悬云山的弟子虽然有受伤,却没有伤亡,更稳重冷静些。一众人穿过屋子里面的长廊,没有再遇见失散的弟子们,也没有再遇见不知会从何处蹿出来的生人傀儡。 被他们一路上斩断手脚的一些,还像虫子一样在地上蠕动着,朝着他们的方向爬过来,却大多速度极慢,形不成威胁。 整个鬼界之内,哀嚎声渐弱,他们从后面出了屋子,仍旧没有看到失散的其他弟子,门派之间的传信的符文失效,后屋的空院之中鬼气却越发的浓重,看不见一丝的天光,最浓重之处,便是后院中的一处假山,穆良将琼林剑灌注更多的灵力,却也只是照亮了前面很小的一块地方。 “但凡鬼修成界,必有鬼界之眼,”穆良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出声便有安抚人心的能力,他将闪耀着灵光的琼林剑朝着冒着浓郁鬼气的假山方向甩了下,让后面的人都看清,这才说道,“若我所料不错,此处便是鬼界之眼,失踪弟子们必在其中,要救他们,也必然需得进入其中。” 穆良说,“但这其中必然是这鬼界中最凶险的地方,众位受伤之人进去无异于送死,”他说着,看了一眼默默站到他身侧的凤如青,眼中的暖光一闪而逝,接着又看向了池诚,“少掌门,你伤得太重,必须马上找到破界之法,出去接受治疗。” 池诚面色惨白,已经是失血过多的征兆,可凤如青松开他之后,他脊背笔直地站立,若不看肩头依旧鲜血潺潺的惨状,还以为他真的受伤不重,但实际他却是在强撑。 即便强撑,这般年纪,还是少掌门这样的尊贵身份,亦能在这种非常时刻见其心智坚韧,没了初见两门之间斗气的成分在,池诚倒是真的颇有剑修风骨。 穆良继续道,“现如今你我两门通信符文失效,这鬼修即可成界,绝不是普通的人魂鬼修,也非是你我修为能够对付,我们连求救信息都送不回去,这样耗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你便带着受伤弟子留在这界眼之外,待我带人进去之后,设法牵制鬼修,待它应接不暇鬼界松动之时,你即刻趁机破界,带弟子冲杀出去,不要停留恋战,尽快将求救消息送出去,” 穆良面容肃穆,池诚也前所未有的郑重,“能否搬来救兵,弟子们能否活着出鬼界,就全赖少掌门了。” 这话说得将池诚捧到天上,若是平时穆良这般捧着他说话,他会傲气一笑照单全收,可现如今界眼之外又杀过来的鬼修傀儡十分有限,穆良带人闯界眼,替他牵制鬼修,要他留在界眼外跑路搬救兵,乃是对他格外的照料,这对剑修来说,于临阵脱逃没有区别! 可这话经由穆良之口说出,便让人觉得仿佛这脱逃求救之事,才是最重的一头,池诚心中不赞同,憋闷得紧,他又不是个娘们,青沅门向来是可死不可退!但在穆良如此郑重的嘱托之下,他却动了动嘴唇,不知如何回绝。 若是他们一同冲杀进去,这许多人合力,未必不能将鬼修斩杀,可池诚也知,那样死伤必然惨重,穆良说的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惨白的面皮,因为这种想说却不能说,想拒绝却拒绝不了的境地,透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红,但在穆良期待的视线中,最终却还是点了头。 最终受伤弟子留在界眼之外,境界稍低的悬云山弟子也被穆良留在了界眼之外,并郑重地叮嘱他们鬼界松动必然要第一时间利用三元印向门派中求救。 一众伤员修为低阶的弟子聚拢到一处,看着穆良带着不到十人进了界眼,凤如青也混在其中,当然不是因为她能力强,而是她实在太弱了,破除鬼界送消息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穆良并不放心将她留在界眼之外,需得时刻带在身边护着才能安心。 假山看似还是假山,但成为界眼之后,一众人一靠近,便自动吸纳进去,凤如青从前历练的地方大多都是被门派中特别清理过,专门适合低阶弟子的历练的秘境,即便是有危险,也都在能够应付的范围之内。 但这次,当真是超出了她能够应付的范围,就连穆良也十分慎重,毕竟他护得了一人,护不住一门,这才会令池诚他们设法破界送信求救。 穆良他们提着佩剑随时做好战斗准备,力求为外面破界弟子多争取一些时间,但一踏入界眼,他们便凭空出现了在了一户人家之中,正是他们被困住的院子。 众人提着剑短暂地一怔,便看到一个小男孩在院子里,手里拿着一个窝头,神色慌张的护在心口的位置,面上鼻青脸肿,正朝着大门口的方向狂奔,也就是几个提剑人的方向奔来。 众人在小男孩跑到面前之时提剑戒备,以防是鬼修故意化作孩童松懈他们的戒备,但小男孩抱着窝头,很快地从众人身体穿过,朝着大门外跑去。 穆良攥着琼林剑的手紧了紧,沉声道,“都小心,是幻境。” 竟然是幻境,他还是低估了这个能成界的鬼修,界眼中通常都是密集攻击,或者直接遭遇鬼修本体,幻境是最麻烦的一种,通常会抓住人心中最渴望最惧怕的东西,从内心瓦解意志,继而瓦解武力。 见穆良神色慎重,一众弟子也紧绷绷起来。 他们试图朝这房屋里面的方向走,直接去找鬼修本体,却迈步之后下一刻出现在了大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小溪边上,那个先前抱着窝头跑的男孩,被几个小孩子给按在地上,拳脚相加。 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但很多时候,也最是残忍,他们其中一个下手重了,将那个仍旧死死护着窝窝头的小男孩打得头破血流,他半边身子都歪在溪水里面,血顺着溪水流下去,染红了一小片水,顿时把周围几个男孩都给吓到了! “完了完了,死了吗死了吗!” “我没用力啊,狗六命硬,我娘亲说的,死不了!” “快拉上来,我听说童子尿能治病,我正好有一泡,我给他治一治!” 几个小男孩就又把那个被打的小男孩从水里拽出来,想要将他手里攥着的,已经掺了泥水的窝头扔了,小男孩却闭着眼睛咬着嘴唇,死死地抓着。 几个人没耐心了,踹了他几脚,其中一个就解开腰带,朝着被叫狗六的小男孩头顶上的伤口尿尿。 凤如青看着皱眉,这环境未免太过真实,她甚至能够闻到尿骚和血腥的味道,穆良按住她的肩头,轻捏了捏。 他们又试图离开,但是无论朝着哪个方向走,都会变成看客,围观这个小男孩被欺负。 有人出招试图攻击幻境,招数却总是轻飘飘地穿过环境,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 “应当是鬼修所幻化,不必慌张,他是想要我们看,那便看,”穆良说,“生魂修鬼道,需得承受难以想象的苦楚,有难以完成却一定完成的事情,此鬼修能够形成鬼界困住我们,怕是不仅是生魂鬼修那么简单,大家随时警惕周围。” 众弟子佩剑攥在手中,靠近彼此戒备周围,这其中有青沅门,也有悬云山的弟子,此刻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的芥蒂,都只有一个目的,救出同门斩杀鬼修。 这时画面又一转,欺负狗六的小孩子们尿过了尿之后走掉了,狗六躺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污和尿水,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轻微地起伏,不是他抓在手里的窝头还死死的没有松开,简直像死了一样。 凤如青不由得想到小时候跟一群小乞丐抢吃的时候,真情实感地觉得极其难受。 众人见着狗六在地上躺了好一会没动,在小声讨论,他是被打得狠了还是头磕破起不来了。 只有凤如青知道,他是在等,等着确认那几个人真的走了,不会再回来。 地上的狗六果然很会伪装,凤如青却觉得胸口闷闷的。每个小孩子最开始是最诚实的,不会撒谎的,能够连呼吸都放得这么慢,装的真像死了一样,需要不知道反复经历的多少次练习。 也就是说,这样被殴打得半死不活,对于狗六并不是第一次。 凤如青被勾起很久远的回忆,有时候小乞丐们会把欺负一个人当成乐趣,你被打得趴在地上,会失去乐趣,他们会假装走了,观察你,只要你敢爬起来,迎接你的必然还是一通拳脚相加。 有一个弟子出声道,“他是偷了吃的才被打的?”他看着狗六还一动不动,说道,“被这样活活打死后成为恶鬼再以生魂为傀儡吗?” 这幻境必然是鬼修的,但这样说不通,另一个弟子接话,“浮罗门弟子传信来的时候,言明是生魂鬼修,若只是恶鬼以生魂为傀儡,那浮罗门弟子想必不会看不出,生魂鬼修,必然是活人没有死的修炼鬼道才是。” 果然他们正说话,狗六完全确认了那几个作恶的小孩已经走了,他才爬起来。众人看着他,看他爬起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清洗自己,也不是去狼吞虎咽地吃他死死护着的窝头,而是跪在水边去清洗手里的窝头。 青肿得发亮的小手,艰难地,一点一点撩着泉水,将那个窝窝头洗得干干净净,却没有急着送进嘴里。 众弟子都露出疑惑,穆良亦然,凤如青凑近穆良,声音低低地说,“他应该是要带给别人的。” 穆良侧头看向凤如青,想到了她刚入门那干瘪的样子,师尊是将她从一场兽潮中救下。穆良还记得最开始她上山,看到食物恨不得直接打开脖子塞进去的样子,心中一疼,摸了摸她的头。 凤如青依恋地蹭蹭,就见幻境中的狗六把那洗好的窝头,找了一片干净的叶子放着,这才开始洗自己。 他伤得真的很厉害,头上还在流血,却比刚才洗窝头的动作粗暴多了,不吭气,不嘶嘶地发出疼的声音,麻木地清洗着自己,任凭血水脏污流过他青紫不堪的脸颊,眼神却澄澈如泉水,看不到苦涩和憎恨。 洗得差不多,这才小心翼翼地捧起地上的窝窝头。 然后画面一转,他捧着窝窝头,站在了一个漆黑的,臭气熏天的破房子门口,屋子里有个消瘦的女人,正在弯腰洗刷着什么。 狗六悄无声息地走近,众人的视角和他小小的身体同步,臭气骚气和腐朽的气味传出来,屋子里堆了很多的桶,那消瘦的女人面前是一个很大的水盆,她……正在刷洗恭桶。 狗六几乎没有惊动她,女人也没有发现狗六,他放缓脚步,悄无声息地把那用叶子裹着的窝头放在女人这臭气熏天的房子里唯一还算干净的桌子上,然后嘴唇开合,对着一直在弯腰洗刷恭桶的女人无声说了一句什么。 凤如青鼻翼间都是真实无比的难闻气息,她秉着呼吸,捂住了嘴。 视角变化,他们离开了那个臭气熏天的屋子,又看到狗六偷偷回到最开始那个院子里面,然后抱着一身的伤,在马棚里面睡下了。 画面短暂停留在缩在马棚里的那个脸上五彩斑斓的小男孩身上,众人尝试了还是不能去到别处,开始低声交流,在讨论这幻境到底是想要给他们看什么,这小男孩是不是鬼修,以及和那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他好似对着那女人后背说了什么?”有个弟子提出。 穆良颔首,“他没有发出声音,口型难辨,你们有人看出来吗?” 凤如青转头看向面面相觑的众人,拉了拉穆良的衣袖,说道,“那个刷恭桶的女人,是他娘。他刚才在叫娘亲。” 穆良闻言看向凤如青,眉眼中皆是心疼,他叫了一声,“小师妹……”却没有问她为什么那么轻易就看出了。 小孩子嘛,受苦受难的时候,无论是不是被抛弃,总会不自觉地叫娘。 凤如青也曾经经年累月的念过那两个字,当然熟悉无比,出不出口,经历过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 其实凤如青早就将那些伤痛给忘的七七八八了,野着长大的孩子,自愈能力总是极好,十几年间,大师兄把她彻底养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废物,她对着穆良笑了笑,好看的眉眼弯起来,表示她没事。 穆良心中疼惜不已,尤其是看着凤如青这样若无其事的笑,若不是场合不合适,他真想将她搂进怀里,好好抱一抱,安抚一下。 12、窥天石·心魔 接下来的画面,几乎就是重复,狗六偷吃的,被揍,被羞辱,他再带着一身伤把吃的给他娘亲送去,回到这个院子的马棚住。 画面加速,他逐渐长大,个子长高,模样竟然还不错,这家中的老爷有次醉醺醺的路过马棚旁边,轻飘飘一句,“六子也是我的儿子啊。” 然后狗六变成了严六,成了这个宅子的六少爷。 到这时众人已经看出这小严六便是最开始引他们进门的那个严六,只可惜当时严六虽有恶臭,却确确实实的是活人,身上一丝鬼气也无,他们谁也没有探出异样,这才被引入了宅院。 幻境没有消散,他们依旧被禁锢在严六的视角,严六成为六少爷,却没像预想中的一样,和这院子其他少爷平起平坐,只是比每天睡马棚的马夫好了一点点,照样被揍,被欺负,只是偷吃的给他娘亲要容易多了。 日子过的依旧惨,他的双眼却没有因为这样的境遇蒙上阴霾,他甚至快乐起来了,众人跟着他视角,终于看到了他亲娘的正脸,畸形的,丑陋的,却不乏温和的女人。 这故事不难猜测,严六是那老爷和这个畸形女意外的产物。 而母子两个却很容易满足,每天有吃的就很快乐,他力气大了,还会时常帮他母亲刷恭桶。 这样的日子快速在众人面前闪过,季节更替只在瞬息,很快严六因为偷偷蹭严家给几个哥哥请的老师上的课,被狠狠打了一顿,闹到了严老爷的面前。 那严老爷昏昏沉沉,喝得很多,他儿子多得很,不在乎这个丑八怪生的孩子,当初那一点点怜惜,比手中沙土还要流的干净,竟是听信了家里其他孩子的污蔑,听信了儿子们栽赃给严六许多恶行,要要严六的命。 严六被捆着,仍在外头,好多人拿棍子打他,他命贱的很,是严老爷有次醉酒扯了路过的他娘亲硬行了那等事有的孽障,镇上官府户籍上并没有他这号人,便是死在这小村子里,除了他娘亲也无人知道。 严六开始背书,他偷偷学的那些,伴随着落在身上的棍子,一字一句地和着血吐出。 所有人都惊了,其他兄弟们怎么都学不会的东西,他倒背如流。 严老爷酒都惊醒了,然后严六终于成了正儿八经的严家六少爷,没人欺负,还可以读书,母亲也不用再刷恭桶了。 一众看着的弟子们,不由得都松一口气,画面到这里,几乎是温馨而充满希望的。 但凤如青却心悬着,那种如履薄冰,哪怕再是求神拜佛,也会降临在自己身上不幸的滋味,久违地笼罩着她的感官。 严六书读得越来越好,严老爷甚至把他母亲接到了宅子里面,他要去考试,承诺如果考出了成绩,他和他母亲就会过上好日子,甚至许了她母亲一个妾的身份。 严六日夜苦读废寝忘食,和母亲说他一定会考出好成绩,让她过上好日子,但是命运弄人,最终他落榜了。 被人顶替了名额,求告无门,连严老爷也没办法。 他急急忙忙地朝家里赶,马跑废了就用双腿,衣衫褴褛风餐露宿,幻境中他渐渐从衣衫秀挺的公子,成了那个最初他们在大门口见到的严六。 还是晚了,严老爷先得到了落榜的消息,他回到家,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娘亲了。 他娘亲又被赶去了那个臭烘烘的,已经快塌了的房子,活活的饿死了,他打开门,看到的是她娘亲和恭桶腐烂在一起的画面。 幻境到这里戛然而止,面前迅速地变换,众人很快身处在一个空旷的石洞里面。 里面幽幽闪着蓝色的亮光,照亮了眼前令人瞳孔骤缩的画面,严六坐在成山的尸体堆上,身后高高的石台上,放着一个扭曲的骨架。 他手里捧着一个人的胳膊,正在大口地啃食,咀嚼声咯吱咯吱,伴随着木头朝着地上砰砰撞击的声音,听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而尸堆前面,摆放着好多的桶,就是幻境中的那些恭桶,每一个恭桶里面都有一个人,或者不能称为人,只是人的一部分。 细窄的身体和脑袋,四肢都被削掉,血淋淋的硬塞进桶里,他们正试图从里面跑出来,但是无论怎么努力,都只能带着恭桶在地上乱蹦,个个张着大嘴却根本叫不出声。 这幅画面实在太诡异恶心,众弟子不由得全部皱眉,严六咽下嘴里的肉,这才擦了擦嘴,朝着众人看过来,笑容扭曲却又故作和善。 “仙人们都看到了吧,不怪我,是他们该死啊!”严六搓着手,嘿嘿看着众人笑起来,“仙人们既然都来了,就都留下吧!” 他说着,周身鬼气暴涨,长舌探出口腔,猩红地朝着众人的方向探了探,声音瞬间变得尖锐,如直接用利器穿透人的耳膜一般! “都留下吧,你们留下了,仙气就能复活我娘,我娘一辈子苦啊,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都说仙人们舍己为人,你们可怜可怜我和我娘吧!” 说着,严六猛的离地而起,周身携着暴涨鬼气,迅捷无比朝着众人的方向飞扑过来! 穆良将凤如青护在身后,首当其冲提剑运转灵力,与严六对上,严六先前领路之时,看起来不过是一个脏污不堪形销骨立的邋遢凡人,可他此时以难以思议的速度冲杀过来,手中空无武器,却能以手臂架住穆良琼林剑,发出金石相撞之声。 两人迅速缠斗到一起,空间内灵光鬼气交织,铮铮作响。 凤如青仔细盯着交战在一起的两人,那种如影随形的不舒服又开始环绕着她,穆良修为确实是修真界年轻一辈的个中翘楚,可这里是鬼修界眼,自然是鬼气大盛。 浓重的鬼气化为实质性的黑雾,几乎将空中交战的两人淹没其中,凤如青一会儿怕穆良招数太过磊落,吃了邪祟暗招受伤,那池诚就是很好的例子,伤处受鬼气侵蚀血流不止实在危险,一会又怕穆良灵力太快耗尽无以为继,一时之间心急如焚。 但她修为实在低劣,贸然出手反倒容易拖后腿,累得穆良分心,但一同进来的人修为皆是二境之上,凤如青便对身后众弟子喊道,“一起上,与这吃人的邪祟,还摆什么君子风度!你们忘了外面还有弟子们等着吗!” 忘了受伤弟子还等着界眼中的众人牵制鬼修寻破界之法,好冲杀出去送信求救么! 众人闻言不由得一愣,但凡正道弟子,即便是青沅门这样的暴躁声名在外的门派,却总也讲究个光明磊落,不背后捅刀,不联合起来欺辱弱小。 门派中的长老们教导,亦是要他们时时警醒,以善为本心,时刻秉持本心,方得大道,便是驱邪除祟,亦是感化为主,诛杀在后。 便是这些固有的死板道理,再加上修者在飞升之时有功德清算之说,除非你所求一切不为飞升,不为与天地同寿,否则无人胆敢蓄意枉造杀孽,这一切如同一个模子,将这些修者们都困于其中,如那糕饼一般挤出一模一样的印记形状,也不知面对妖魔邪祟之时,因着这固守的思想,枉死了多少人! 这洞中弟子们,本来确实没有出手,但凤如青一嗓子喊出来,便如同当头一棒,惊醒梦中人! 这是在对付操纵了一村生人的邪祟,外面还有受伤弟子们等着他们牵制鬼修! 众人短暂相视,便一同运起灵力提剑而上,霎时间灵光大盛,撕裂黑雾,迅速形成压倒之势,将鬼气砍杀得四分五裂,那已然扭曲得几乎看不出人形的严六从黑雾当中露出本来恶心面目,即便再是刀剑不入,却也抵不住如此多的修者连击,他节节败退,很快身上便有多处被裹挟着灵力的剑招生生撕裂。 洞中幽光霎时间暗了不少,严六被逼退至石台和尸山之处。 而与此同时,界眼外面一直在试图寻找机会破界的弟子们,终于窥得一丝稀薄的天光,地上蠕动的生人傀儡也越发的缓慢,他们短暂结成诛邪阵,密集的灵招和剑光朝着那露出一丝天光的上空攻击而去—— 轰的一声! 这鬼界正上方鬼气被灵流轰散,阳光洒进来,驱散这一小片的阴霾,众人面上一喜,也不耽搁,少部分人维持着诛邪阵,受伤较重的也开始运起佩剑,相互搀扶着御剑朝着被轰开一个缺口的上空飞去。 池诚本在诛邪阵中心,但因他伤得最重,很快便有弟子来替他,他已然连御剑都费力了,被一个弟子拉上佩剑,朝着上空缺口飞去,只待出去几人,在外面结成诛邪阵,便能够将里面弟子一并接应出来。 池诚不是第一个上升至缺口之人,他眯着眼窥视着外面洒下的阳光,心中突然划过不安,下一刻,就见那已然御剑到达缺口,眼见着便要逃出生天的两个弟子,在半空中突然被缺口外伸进的,由鬼气凝结的大手攥住。 池诚张嘴还未等喊出什么,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弟子连攻击招数都没来得及做,便被这大手瞬间捏爆,尸骨无存! 血水顺着上空落下,血腥味铺天盖地,池诚嗓子发出一声撕裂的吼声,“都躲开!” 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那大手已然裹挟着万斤之力,自上空中朝着众人的方向狠狠拍下。 13、窥天石·心魔 池诚被自上而下浓郁的鬼气带飞出去,撞在屋顶房脊之上,地上没有来得及撤阵的弟子,只来得及仰头看来,却无一人躲开,尽数被拍碎在这惊天骇地的一掌之下—— “啊!”池诚趴在屋脊之上,瞠目欲裂地看着那大手抬起,地上血肉模糊一片,骨肉碎裂泥混在一处,再分不出谁是谁。 而这鬼气凝成的大手,却如同甩什么脏东西一样,在半空中甩了甩,便有一个弟子扭曲的尸体从指缝落到地上,皮肉撞击地面的闷声,令池诚和他身侧的弟子脊骨寒凉如坠冰窟。 池诚已然分辨不出,这鬼修到底是何种境界,但能如此轻易地将他们玩弄鼓掌,捏小虫一般的捏爆,绝不是他们可以对付的。 池诚看了一眼身侧已然面无人色的弟子,眼见着那大手朝着他们的方向来了,他蓄起最后的力气,一脚将这弟子踹下后院,嘶吼道,“进界眼!” 紧接着抬起几乎废掉的胳膊,哆哆嗦嗦地抄起长剑,“啊——”一声,凌空飞起,朝着那大掌冲杀而去! 这无异于以卵击石。 但途中他本已强弩之末的身体,在他捏碎一块贴身玉佩之时,突然爆出了通天彻地的灵光,长剑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那鬼手劈砍而去,炸裂的灵光中少年衣袍飞扬面容冷肃,半身浴血势要与对方讨还方才的血债! 然而他身受重伤,能够短时间内爆出媲美三境巅峰大能全力一击的灵光,却并非他本身修为,乃是他掌门父亲遍寻修真界灵宝,灌注灵力炼制成的玉佩的蕴含的灵力,为的是在垂死之际,可保他一命。 池诚捏碎玉佩,将这灵力爆出,却不是为了保他自己之命,亦不是不自量力地要以卵击石,他是在冒死朝着外面送信。 他父亲极其爱他,玉佩连着他在门派中的长命灯,玉佩破裂,代表他遭受到重击,长命灯灭,代表身死道消。 玉佩碎,或许他父亲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但长命灯灭,守长命灯的弟子必然会立即报与他父亲知道! 这是池诚唯一能够为界眼中的众人做的事情。 这鬼修之能,早已经超出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池诚以自戕的方式救下唯一幸存的弟子,以身死道消的方式送出求救信息,也生生以毕生所学的刚劲剑招,斩下鬼修一手。 不负多年门中教导,不负野狗之名!亦不负穆良重信! 黑气消散于半空,池诚破碎的身体在半空纷纷落下,青沅门掌门耗费几十年的时间为爱子锻造的沁心剑直挺挺地钉入地面,而他爱子的头颅却只剩残缺的一半,滚入泥土之中。 前院归为一片平静,鬼界终于因着这重重一击窥露出了一丝真正天光。 池诚半边头颅在泥土中停住,青沅门守长命灯的小弟子面色惨白地跌下石台,连滚带爬地捧着已然碎裂熄灭的长命灯,朝着青沅门掌门住所飞奔而去,路遇弟子窥见他手中之物,个个面色剧变! 然而这用命送的信却并不能马上救人于水火,还幸存的众弟子如今依旧深陷界眼,在与严六殊死缠斗! 他简直像是拥有无穷无尽的鬼气,无论被砍杀几次,都能以更扭曲的姿态爬起来,众人一度将他身首分离,他却仍旧不死,若说先前还有一丝人形,现在便完全是首尾乱续的怪物。 后入界眼的弟子言明了外面的形势,众人士气未减一分,反而因为这悲痛的消息更加激愤! 本是很简单的一个任务,游山玩水加上历练斗嘴,该是漫漫修真路上的一段十分平常的记忆,可谁知这样一个小小山村,却成了他们许多人的埋骨地。 弟子们个个杀红了眼,可严六却任凭多少次都能扭曲地拼接起来,场面难言的恶心恐怖,宛如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然这噩梦之中鬼气无穷无尽一般,灵力却无一丝一毫,眼见着穆良也已经露出了疲惫之色,凤如青心中不安越发扩大,她从未像此刻这般厌恶自己还算敏锐的预感。 她之前凭借这预感躲过很多次危险,无论是修道之前,亦或是修道之后,可现在她真的怕了这种预感,因为她看着众人几乎全部浴血,又看严六再度混着鲜血和碎肉从地上拼凑爬起,实在是难以想象,事情还能怎么糟糕! 她一直补刀,甚至还试图将严六的身体隔绝开,此刻污血已经凝结了她的眉眼和散落的长发,她的后背有一道十分长的伤口,乃是严六用骨刺划的,他竟能单独操纵崩散的肢体! 穆良也多处受伤,却连解下衣袍,试图为凤如青遮盖伤口的时间都没有,想要私心呵斥她离远一些,却看着一众浑身浴血的其他弟子,说不出这等不公的话。 凤如青顾不得后背的疼,再度将严六散落的肢体弄碎,然而她不好的预感又很快成真,严六被众人剁得太碎,拼凑不出全肢后,原本被严六踩在脚下啃食的尸山,竟似受到了感召一般,纷纷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们被鬼气胡乱地串联缝补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型的尸墙,朝着众弟子们滚压过来。 连同那恶心的桶中人头,也一并朝着众人的方向叮叮咚咚地蹦过来,大张着嘴,以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对着众人再度发起攻击。 这尸墙简直比严六更是刀剑不入,砍掉一块很快便会在滚动中又黏贴回去,恶心至极,众弟子大多灵力即将告竭,被步步逼退至角落,败势就在眼前! 他们不仅要顾着砍杀随时滚转过来的尸墙,还要顾及脚下乱蹦的木桶中的邪祟探出的长舌,有弟子被长舌卷到脚踝,惨叫一声,小腿被侵蚀得滋滋作响,糊烂的气味充斥在众人的鼻腔,转眼便见了腿骨。 那是位一直厮杀在最前方的女修,只喊了一声便闭嘴,还欲强撑,很快被穆良令凤如青扶着到众人后方。 眼见着他们马上便要被逼退至身后界眼壁上,上面附着的鬼气是弟子们灵力飞快耗损的根源,且站立的位置都没有,届时尸墙挤压上来,他们转眼便会成为肉饼。 很多身上受伤的弟子们,伤口像之前池诚一样,被鬼气侵蚀,伤口不愈合,依旧血流如注,后进界眼的那个弟子只知池诚生死未卜,并不知道他用命求救之事。 青沅门的其他弟子也有命牌,只是青沅门弟子命牌大多是摆设,铁打的门派流水的弟子,拜入青沅门,所求不过是胜过其他剑修进境更快的法门,无人不知青沅门不出长命之人,因此其他弟子命牌碎,并不会很快引起重视。 但池诚不同,他有个爱他如命的掌门父亲,为他点了长命灯,只有他死,才能立刻引起青沅门重视。 幸存众人并不知有人为他们舍命送信,进了这界眼之中,也再无能够出去的地方,他们原本是为救人而来,可谁知进入其中,却不能自救。 而他们一直要救的那些人,现在也正在和他们面对面——用一种扭曲的,尸体黏连在一起的方式,朝着他们不断地辗轧过来。 再没有其他场面,会比这一幕更加的摧心裂肺了。 昔日同修,如今成了邪祟肢体,攻击自己,就连刚刚和他们并肩作战不幸身死的一位,也未能幸免。 他们仅仅只剩下六人,强弩之末一样麻木地砍杀,终于有人对上死去同修的脸,忍不住松懈了手中佩剑,心中崩溃不忍,撕声恸哭起来! 凤如青眼见那尸墙伸手,恶毒的手臂要抓住松懈那人,她松开扶着的女修,一把薅住那人后心,将他急忙拽得后退,躲过一劫,却自己手臂不慎被尖锐暴涨的指甲划伤,顿时血流如注。 穆良狠狠瞪了凤如青一眼,其中满是心疼与担忧,却没有责怪,那其中还有凤如青不想看到的,穆良却已经无法用温柔掩盖住的——绝望。 真的到绝路了吗?凤如青心下悲凉。 她还并不想死,在凡间颠沛流离的那些年,她每每觉得自己要死了,都活过来了,她不怕死,却不想就这么死了! 这里太恶心了! 死在这里连轮回的路上都是脏的! 何况这些原本前途无量的优秀弟子们也不该就这样死了,还有她的大师兄,她大师兄那么善良,温柔,又那么勤勉努力,他不该死在这样污浊邪恶的地方! 凤如青环顾四周,脑中急转,猛地透过众人缝隙看到了尸墙后面那高高的石台,石台上那具骸骨静静地躺着,她分明记得刚才有弟子灵力轰到石台,那骸骨跌落在地,却怎么这会还能完好地在那里?! 是严六将其扶正的?为什么?那骸骨一直没有吸引到众人注意,只因这屋子里本就尸首遍地,一个比一个恶心一个比一个恐怖,这种情况之下,无人去注意那具骸骨也是寻常。 但现如今看来,严六如此与他们厮杀,却还顾念着悄悄扶起骸骨……只有一种可能! 14、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想到刚刚踏入界眼之时,他们看到的那些幻境,灵光一闪,决定赌上一把! 眼见着弟子们被寸寸辗轧向界眼壁,来不及和穆良商量了,凤如青知道穆良一心护她,必然要保护到他死前一刻,说了必然也不肯让她涉险。 再者现如今能够抽身的人也就她与那个小腿伤被鬼舍舔舐见骨的师姐,师姐伤在腿,自然是她去最合适! 时间紧迫,凤如青并不和穆良商量,手中长剑翻转向后,后退几步,跃起蹬向穆良肩头借力,再猛地以灵力拔高,趁着尸墙上的尸体反应不能,迅速朝着石台的那具骸骨飞掠而去。 “小师妹!”穆良若不是已然砍杀得手臂麻木反应迟缓,必然在凤如青飞起的前一刻,便将她拉下来了。 眼见着小师妹脱离了他的保护圈,穆良急火攻心,砍杀得愈加猛烈。 而这时凤如青已然到了那石台的边缘,伸手直接将佩剑悬空于石台的尸骸之上,朝着尸墙的方向高声喊道,“严六!你若胆敢再伤人,我现在便将你母亲尸骨轰为飞灰!” 那尸墙严六先是迟疑了一下,接着便停住前进,被鬼气缝合在那尸墙上的尸体,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嘶吼声! 这声音穿透耳膜,众弟子被震得伸手阻挡耳朵,而凤如青却不能松懈,她丝毫未动,被嘶吼得耳朵与鼻子都流出血来,也没有动,满面煞气地盯着那尸墙,佩剑带着细碎的抖,却坚定地蕴着不起眼的灵光,悬空在那尸骸之上。 她往日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柔和的,调皮灵动的,即便是与门中人有不愉快,也必然不是挑事的那一个。 她被穆良养得像个娇滴滴的闺秀,褪去了颠沛在人世间的蝇营狗苟,卑鄙无耻,十八年做的唯一一件大逆不道之事,便是慕强恋美的心思作祟,背德地惦记着带她上山的师尊施子真。 但此刻,她秀美的眉目间全是煞气,凶相毕露地以恶毒的言语威胁着邪恶鬼修,“你亲娘生无好生,活不能好活,你还要让她死后无全尸吗?!” 严六……不,现在应该说是那尸墙,极速地朝着她这边过来,众弟子一见这竟然能起作用,顿时抓住机会,自那尸墙的身后攻击牵制。 凤如青能力低微至极,一直都没有被严六看在眼中,可她再低微,到底是个修者,要毁一具骸骨绰绰有余。 她眉眼肃杀,脸颊浴血,尸墙被牵制前进不能,却也不敢再还击,一时间处处吃亏,躲也躲不开,眼见着被削弱。 “砍下的部分轰碎!”穆良趁机对弟子说道! 凤如青也差不多是强弩之末,她的灵力又能有多少,她只恨自己平日怎么没有好好地修炼,到这要命关头上,实在是悔不当初! 她见着众弟子占上风,眼中一转,开始拖延时间。 “我们都看到了你的遭遇,你母亲的遭遇,属实可怜,属实令人心碎,可你即便是要报仇,只找你那一家子猪狗不如的东西便是,何故要害了整个村子的人?!”凤如青说,“这其中不乏有和你一般大的孩童,你又岂知不是另一个母子悲剧!” 那尸墙保有严六意识,连挣扎的动作也停下,无数张尸体的脸对着凤如青的方向,看着高台上的尸骸,那些死尸眼中溢出浓黑的鬼气,竟有种诡异的哀伤。 片刻后,他终于说话,却是许多死尸异口同声! 声音依旧尖锐,音调诡异难听,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也不无辜!不无辜!不无辜!”严六操纵着一众尸体说,“你们又知道什么!见死不救是为同谋!他们见死不救,还帮着作践我娘,那小孩子,哈哈哈,那小孩子死不足惜,他骂我娘是丑八怪,他用石头丢我娘!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全都留下来换回我娘的命——” 凤如青眼见着他被削砍掉一半,再欲朝着她的方向冲上前,若是他不管不顾地冲过来,凤如青绝无抵抗之力,她顿时狠狠心,运起灵力,以佩剑尖端,将尸骸其中一块拍碎,厉声道,“你敢再进一步!左右我们也活不成,一起灰飞烟灭罢!” 那尸墙顿时止住,一时间僵持,他纵然丧心病狂,可他娘的尸骸,诚如凤如青预料,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命门。 众弟子跟在尸墙身后不停砍杀,虽然尸墙坚如金石,却还是被他们逐渐削砍下来,落在地上的残肢即刻以灵力轰成血水,彻底瓦解,便无法再融入尸墙。 可见严六也需借助载体才能成型攻击,发现了这漏洞,便只剩下拖延时间的问题,被砍下的尸骸当中不乏有同修弟子尸身,众人咬着牙,万般不忍,也只能含泪碾碎。 而凤如青现在是拖延时间的关键,她与穆良视线相对,找到一些勇气,攥紧佩剑,这才继续道,“我从未听闻死人复活要以尸山血海浇筑!” 她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生死不可逆,否则何故要设黄泉,何故要有鬼界之王掌控轮回,若真能死而复生,我们还修仙作甚,大能修者还飞升作甚,左右死了再活,活了再死就是,你是听信了谁人的妖言鬼语,如此愚蠢!” 严六似是被凤如青这一番说词说愣,尸墙短暂地凝滞了片刻,接着尸体之口再度爆发出强烈尖锐的嘶吼,“你放屁!你放屁!只要杀了你们,我娘就能活,明明……明明妙长那个僧人死后,我已经见过我娘了!” “他说的,他说只要修者之体,便能令我娘起死回生,我明明看到我娘了,我明明看到了!” “他是谁?!”穆良手上一直没有闲着,却听闻到这里接话问道, “是告诉你可以复活你娘之人吗?!” 他们早就料到了如此强横的鬼界和鬼力,绝不可能仅仅只是生人因执念不达,活修死道那么简单,严六说出了“他”,穆良便即刻警觉,试图套话,“我师妹说得没错,死人不可能复活,你被骗了,怕是要修士血肉献祭的,并非是用来救你娘,而是为他自己塑肉身吧!” “他鼓动你杀了全村,说能复活你娘,纯粹是利用你这个傀儡引我们入瓮,现如今我们死伤惨重,仅剩这界眼中的几人,你且仔细看看,你娘可有复活的预兆?她不还是一具枯骨吗!” 穆良话音一落,严六似乎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击,也就在这时,弟子们合力将尸墙一劈为二,碎裂在地那一部分,即刻轰为血水,尸山便只剩下两三人宽的尸体黏成尸堆。 凤如青心中一喜,总算见着点希望,继续接了穆良的话吸引严六的注意力,“你被骗了,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死而复生之术!” 即便有,却也是各大宗门的看家宝物,况且逆转轮回,总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并非是严六一介凡夫俗子能够接触到的密术。 “你怎不想想,若是真有死而复生的好事,教你生人修鬼道的邪祟,怎不先将自己先复活了?!” 严六顿时晃了起来,崩溃地尖叫,这一次的尖声裹挟着乱窜的鬼气,不断地如刀剑般扫过凤如青的全身。 她手臂剧烈晃动,默默咽下口中腥甜,想起幻境中那个丑陋却温柔的女人,放缓声音说道,“况且你害了妙长,见到的那个,真的是你的母亲吗?” 凤如青看着严六崩溃,继续道,“你母亲即便是用血肉浇灌出了身体,活过来了,她那么善良,知道自己怎么活的,知道因为她死了多少人,又见着她心爱的儿子变成你如今这不人不鬼,连畜生形状都看不出的恶心东西,她真的能活下去吗?严六。” 凤如青见穆良他们在严六的身后成阵,是要一击将其诛杀。 她看着那个不人不鬼,胡拼乱揍在一起的东西,真的无法把他和幻境中那个眼神纯澈的男孩子联想到一起。 这世间最最残忍的话音,无外乎面目全非四个字。 她最后在诛邪阵上,在弟子们用枯竭的灵力拼凑出赤金色符文时,轻声哀伤道,“狗六,你娘亲不会想要看到你变成这样的。” 话音落,诛邪阵落下,伴随着严六撕裂一切尖叫声,那拼凑成一团的尸体怪物,终于化为了一滩血水。 凤如青也撑到极致,跪在石台之前,佩剑杵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穆良第一时间朝着她的方向冲过来,界眼中的鬼气因为严六的消散,极速褪去。 幸存弟子已经到了极限,经脉耗空了灵力后,枯涩疼痛的让他们连站也站不住,再顾不得什么,直接跌到在血污里面。 凤如青抬头,眼中水雾蓄满,看着朝着跑过来的穆良,露出了一个虚弱却带着安抚的微笑,界眼在极速崩散,他们上方已经见了天光,众人狠狠将心头吊着的那口气松下来,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就连凤如青也是这般认为。 可就在穆良刚刚抓住她的肩头,要扶她起来查看伤势之时,他们面前的石台那一具枯骨,突然间爆出了一阵幽绿色强光,直接将穆良和凤如青冲飞,同时整个界眼也轰然崩散! 15、窥天石·心魔 可迎接他们的却不是天光,不是一切的终结。 鬼气以□□分,低级为黑,中级为绿,高级为红。 低级黑色通常最好对付,到了中级幽绿色的鬼气,已经是寻常修为难以匹敌的鬼修大能,至于红色,世间现今只有黄泉鬼王一人。 而他们面前的那具枯骨中爆出的鬼气,却是幽绿色的,且强光刺眼至极,穆良睁不开眼,只死死抓着凤如青,想要将她搂进怀中护着,凤如青的反应亦如他一般,用细瘦的手腕揽住他的手臂,想要护住他! 剩下一众本就躺在地上的弟子,受到的影响虽说比较小,但也被这强光压制得抬不起头来,黑色鬼气崩散,界眼分崩离析,然期盼的结束却不曾如期而至,迎接他们的是更强悍的邪祟。 待到强光散去,弟子们却发现他们早已经不在那脏污恶臭的界眼当中,周围残肢血水都已经不复存在,他们身处于一片山清水秀之地,软草铺陈在身下,花香鸟语,流水潺潺,郁郁葱葱的树木在不远处形成绿色叶浪,连卷进鼻翼的风都裹着沁人心脾的草木香。 众人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原本放下的心却纷纷悬起。 “这是怎么回事,这……”先前那个小腿被舔掉的女修,赫然发现自己的腿竟然好了,皮肉完整,毫无痛感! 其余几个弟子也爬起来,也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全都好了,不仅如此,这地方灵气充裕得难以置信,便是不去运气调息,也有灵力渗透到经脉之中,这简直堪比泡在灵池之中! 凤如青和穆良也爬起来,看了彼此一眼之后,面容却更加的凝重。 穆良扶着凤如青起身,对众弟子说,“大家先不要松懈,这里依旧不是现实,随时戒备。” 众人纷纷从地上爬起来戒备,几个人在原地站了一会,便维持着戒备的姿势顺着小路朝着未知处走去。 “我们到底在哪?”有弟子忍不住问道。 穆良微微蹙眉,他很少露出这样的神情,他伸手随手在路边扯下一片叶子,接着用手碾碎,青色的汁液便在沾染在指尖,带着好闻的清香,却让穆良的眉头皱得更深。 “我们……”他缓缓吸了一口气,看着一众弟子的神色,有些不忍道,“我们怕是还在鬼修的幻境中,这一次不是人魂鬼修,若我所料不错,这便是龟缩在严六身后,引他生魂修鬼道,致使他杀害全村,企图为他母亲重塑肉身的邪祟本尊的幻境。” 众弟子听闻之后,面上都露出了极其难看的神色,苍白一片,甚至漫上了一些绝望。 “这到底是什么等级的鬼修呢,我们……”他们真的能够应付吗? 很显然是不能的,这邪祟操纵严六,已经让他们死伤惨重,到如今两门整整六十余人,只剩下他们六个,然鬼修却还未死,众人看向穆良手上的青汁,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鬼修能力,除了鬼气的颜色之外,最直接的便是从幻境的真实度来区分。严六的幻境固然也真,却只能闻不能碰,这幻境中的一切,头顶的飞鸟,踩在脚下的泥土,碾碎在指尖的叶片,全都是如此的真实可触,可见这鬼修必然是大能,又岂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若是对上严六,他们尚且有一丝生存之望,对上这大能鬼修,他们能做的,怕是只剩选择自己怎么死。 穆良一向最会安抚人心,此刻却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抓着凤如青的手臂,手上无意识地捏紧。 半晌,他们站在空旷的草地上,谁也没有说话,最后还是穆良开口,“大家不要分开,也不要急着丧气,至少……” 穆良稍稍停顿了一下,这才说道,“至少我们还活着。” 众人闻言无不为这句话所动,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对啊,至少他们还活着,那些在他们眼前死去的弟子们,为他们活下来用骨肉铺开的路,没理由这么快就放弃! 他们要带着那些弟子的份,一起活下去! 众人再度上路,就已经恢复了精气神,哪怕神色依旧哀伤,眼中却也都燃着希望。 至少他们现在身体和各方面都是饱满状态,被鬼气侵蚀的伤口消失后,众人也不惧怕再战,他们相互将背心交于彼此,长剑对外,保持着这种姿势朝着小路的尽头走。 他们不知道等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地狱,但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们必须走下去。 凤如青环视周围,如果按照幻境来说,这绝对是她见过最最真实的,比她在窥天石上看到的未来画面,都有过之无不及。 穆良拉着她的手,手心潮湿又温暖,周围鸟语花香,她的心忍不住松懈下来。 他们都知道,这可能就是绝境了,能制造出这样的幻境的大能,无需出手,便是困死他们,也只是时间问题。 人在绝境的时候,会有多种多样的表现,凤如青看着几个弟子悲伤的激愤的,还有大师兄这般忧愁的,收回视线边走边踢了下脚边野花,她的心情是十分平静的。 这就像凡间有句话说的,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凤如青回握住手心湿漉漉的穆良掌心,甩动了下佩剑,跟随着弟子们缓步朝着前方走。 他们始终觉得,这条小路的尽头,说不定就是他们即将丧命的地方,所以一路上紧绷到了极致,然而真的在小路尽头遇见了一个挑着水浇菜的老农的时候,他们几个甚至是茫然的。 没有突如其来的攻击,没有地狱一样的境遇,他们看到这小路尽头,是一派安宁祥和的人间烟火。 他们在原地谨慎地观察了许久,最后还是由穆良去和那个浇菜的老农攀谈,最后几人被热情好客的老农带回家中,安置下来。 众人无法做到既来之则安之,拒绝了老农为他们准备的饭食,拒绝了他们热情洋溢的笑脸,战战兢兢地待在一间屋子里,从天黑戒备到天明。 他们是修者,倒不至于一夜未睡,便怎样的狼狈不堪,他们没有调息打坐,反倒因为此地灵力充沛,而在第二天早上精神抖擞。 众人依旧觉得这是鬼修的把戏,第二天一同在村子里面转了转,所有人都很好,见到他们都会笑,这小山村和先前他们看的严六的那个村子相比,是个真正的世外桃源。 但他们都知道,严六给他们看的才是真实的世界,真实的世界当中,人与人之间,不可能过得这般与世无争。 他们开始寻找出去的方式,试图去寻找这幻境的边界,然而小村子走过去,还是其他的村子,接着的是城镇,一切的一切都真实无比又虚幻无比,所有人安居乐业,一片太平盛世景象。 他们在这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走过了多少的城镇,甚至试图假意斩杀那些虚假的人类,可他们的长剑抵在那些人的脖子上,他们还会问你要不要去他们家吃饭。 这样的日子逐渐侵蚀着几个人,他们不可避免地被热情到不行,满心善意的人们给分开单独去做些什么。 但他们苦寻无路,本来抱着落单说不定会引鬼修动手的思想,单独行动,却每一次,都好好地回归,没有攻击,没有任何的异样。 他们好像一脚跌进了一个柔软无比的梦中,过上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安乐无忧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侵蚀了人的意志,他们开始无法戒备,日复一日,枯燥安然的重复,让他们的警惕不翼而飞。 弟子们有两个,甚至开始融入到寄宿人家的生活中,每日帮着那家去做活,去市集上买东西,夜里例行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甚至会有人说,在这里的日子,是他们一生中过得最快乐的日子。 无需修炼,修为自己便会飞涨,没有争端,没有历险,吃到嘴里的食物永远是好吃的,遇见的人永远带着善意,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每每听到这些,众人就都会沉默,他们已经记不得在这里待了多久,只知道似乎树叶落了好多回,大雪也曾经将这里的天地无数次浸染得纯白。 他们开始很少的聚在一起,每一次见面都相对着沉默,没有危险没有攻击,在这样的生活中你不知道修炼还能用来干什么,他们的时间好似停滞在了这里,永远也不会忧愁,不会老去。 在最近的一次聚会,冬夜里面四周的寒凉被火炉驱散,先前小腿受伤的那个女修突然打破了沉默,说道,“我要成婚了。” 村里有个极其俊秀的小伙子,一直跟着她身后快十年了,她最开始戒备,驱赶,辱骂,甚至动过杀心,但最后还是屈服,麻木,到被无微不至地关照,到动了情念。 她乃是悬云山弟子,修的是无情道,可她动心,她甚至还失了元阴,境界却不退反进,似乎这里面的一切,都是泡在蜜水中,没有痛苦,没有难过。 “大师兄,”她看着穆良,眉眼没有了修者的尖锐,满是沁在温柔美梦中的安然,“我们可能一辈子出不去了,我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我们修炼,求的不过也就是幸福与长生,我从未像现在这般幸福快乐过。” 她说完,将佩剑解下,放在穆良面前,“我的婚事下月初办,我不希望你们来。” 她说得平静,众人却能够理解她话中的意思,她不希望他们去,不希望他们的出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她已经甘愿活在这种虚假当中,不想自拔。 众人沉默看她离去,片刻后又有人说,“我觉得,她说得对。” 既然出不去了,倒不如就享受这里,屋子里没有人说话,这个人起身走了之后,剩下的人也陆续都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穆良和凤如青,穆良将那个女修的长剑收起来,紧紧抓在手中,沉默片刻,开口道,“她叫邢谷,入山的时候才不满十岁,乃是焚心崖的弟子,心智坚韧,曾在门中大比上放话,此生必做悬云山女修中的翘楚。” 凤如青安静地听着,手指敲在她自己的腿上,表情平静,穆良苦笑了一下,侧头看着凤如青,眼中含着水光,“是我没用,到如今依旧无法找到出幻境的路,无法带弟子们出去……” 他声音哽噎,凤如青看着心疼,伸手抱住了穆良,学着他曾经摩挲自己的样子,摩挲他的长发。 “他们怎么能忘了呢……”穆良悲痛的面容几乎扭曲,“他们怎么能忘了死去的弟子,忘了这是幻境是虚假的,是邪祟的把戏,他们……” 穆良眼泪砸向凤如青的颈项,凤如青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她整日和穆良在一起,她知道穆良这十几年间从未放弃过打破幻境,甚至斩杀过幻境中邪祟幻化的人,可无论他怎么做,这幻境并无一丝变化,他们真的被困在了这里,或许……真的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凤如青能够理解穆良的苦痛,她见过穆良几次为了保持理智,自我伤害,但她也能够理解那些弟子们对着无望的日子,选择沉溺的转变。 苦痛容易激发人的斗志,但安逸才是能够真正蚕食人魂魄的东西。 凤如青抱着痛苦哭泣,不断颠倒重复着坚持的穆良,成了这幻境中唯一一个保持理智的人。 她看着烧红的火炉,理解所有人,却无法去感同身受,她颠沛流离过,也在穆良为她营造的温柔乡中无忧无虑十八年,深切地知道痛苦的滋味,也贪恋温暖和美好,但她不会被这样可以营造出来的美好给欺骗,就像她知道豆腐是豆腐味道的,它不该是肉味儿。 连穆良都曾混淆过现实和这幻境,需要靠着时不时的发泄来排遣憋闷,但凤如青不用,她享受虚幻,但也向往真实,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不是真或者假,而是她还活着这件事的本身。 她活着,无论在哪活着,这都是活。 “小师妹……”穆良抱着凤如青,低低地叫她。 “嗯,大师兄,我在的。”凤如青温柔地应声,不知道第多少次,用她瘦弱的身体,撑起穆良濒临崩溃的心智。 穆良双目泛着一些红地看着凤如青,也不知道第多少次说道,“你也是同他们想的一样吗?” 穆良红着眼睛近乎逼问地凑近凤如青,“你也觉得,一辈子留在这里很好吗?” 他双眼紧紧地盯着凤如青的表情,凤如青不闪不避,笑着摇头,给穆良他想要的答案。 “大师兄,我和他们想的不一样,我希望大师兄带着我出去,回到门派,你要是不回去,小师弟被他爹爹关起来,谁来给他求情,再说我私自下山,师尊必然恼怒着,若是你不带着我尽快回去,帮我说些好话,师尊怒起来,我要怕死的。” 穆良神色这才放松一些,额角细细密密地渗出了很多的汗水,竟像是听凤如青说了这几句话,他已然精疲力竭了一般。 两个人一如往常,拥着坐在火炉旁边,听着外面扑簌簌的大雪落下,也轻声细语地聊天。 “大师兄不必太过心急,我相信,待咱们找到了破幻境的办法,弟子们也都会清醒过来,跟着咱们走的。” 穆良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又恢复了一派淡然,他忘不了死去的弟子们,不能理解准备忘记那一切留在这里生活的弟子们,又自责自己寻不到出路,不能带着弟子们回去。 更难过的是他无能,到如今竟还要从小师妹的身上寻找坚持下去的决心。 可这里实在太过美好了,美好得像是跌进一团云雾,一团棉花中,四周馨香扑鼻,多少人毕生求也求不得的一切唾手可得,这样的死,如何能算是死,又如何从这美轮美奂的幻觉中自拔。 穆良在这幻境中待了这许多年,境界竟然已经平稳过了三境,到达了三境巅峰。 就连凤如青这种修炼废物,也已经到了二境上品。 他们两个坐在火炉旁边,在尽可能地找这个世界的不合理之处。 “大师兄,就像外面下的那么大的雪,若是在真的凡尘,怕是房屋都不知道要被压塌多少,我曾经亲眼见过雪灾令百姓流离失所,并不美丽,是灾难啊。” 凤如青说完,穆良点头,“如你这般不修炼,若是光凭着灵力自己向上冲境界,在外面,你还未等出招,就会被自己经脉中过于强悍的灵力撕裂经脉,根本是弊大于利。” 两个人相视而笑,穆良眉眼在红红的火炉炙烤下也渡上了一层温暖美好的色泽,凤如青一直视穆良如兄如父如挚友,只要他们都好好的,其实无论出不出去,对凤如青来说,并没有多么重要。 “啪”的一声轻响,炭火中似乎爆了个小火花,穆良眼中一闪而逝过异色,接着他突然间开口问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怎会敢去喜欢师尊?” 凤如青正端着一杯牛乳在喝,这幻境里面吃什么都好吃,怎么吃都无需去专门清除体内杂质,所以她平日里都是边大快朵颐,边吐糟这东西不该是这个味道。 这会穆良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凤如青猛地呛了下,接着习惯性地四周看了看,穆良笑起来,“怕什么,在这里说,师尊是绝对听不到的。” 两个人在幻境朝夕相对这十几年,几乎什么都聊过,却没有聊过这个问题,凤如青猜想穆良大抵是没有什么好问的了,才会问起这个。 她清了清嗓子,这里施子真确实听不到,于是她说道,“美呗,你看师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男子不该用美来形容,更不该与女子做比较,即便是姝女宗那宗主乃是修真界有名的天姿国色,却也不能用来和施子真比较。 穆良一时表情像是噎住,但是随即又笑出声,凤如青知道他想什么,继续说,“师尊之风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穆良沉默了片刻,无奈一笑,算是默认了凤如青的说法。 “就只是因为这个?”穆良片刻后又问。 凤如青却颇为认真地摇了摇头,“也不是,是……我曾经见过师尊拔剑。” 穆良挑眉,“师尊拔剑可是极其有限。” 穆良想到凤如青上山那一年,于是说道,“是师尊将你带回来的那一年?” 凤如青点头,“我当时正在和一群人逃难,赶上妖兽过境,好多同伴都被踩死了,我也差点被踩死了,濒死之际看到一位白衣仙人自天穹翩然而下,接着腰间佩剑出窍,剑光所到之处,妖兽尽数被斩杀,当时我在一个坑里面,躲在妖兽的尸体下看着他,恍然还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极乐之地见了真神仙。” 凤如青似乎是陷入了回忆,面上带着一些浅笑,“我在凡间也见过很多的‘仙人’,但大多都是骗子,要么便是只会些雕虫小技,但凡有点真能耐的,便是从不将人当成人的‘仙人’。” 穆良看着凤如青沉浸回忆的神色,不知为何,心中有些酸涩,且耳边仿若有个声音在说,看吧,小师妹还是喜欢师尊,最喜欢师尊。 凤如青却没有看到穆良的神色变化,陷入回忆,继续说,“当时见到师尊斩杀妖兽,还救了很多的难民,好多人俯首叩拜他,他却丝毫没有那种傲慢的神色,但也没有庙里菩萨面上刻着的那种慈悲之相。我就知道,这才是真的仙人,仙人不是庙里听着凡间琐碎要求的菩萨,该是师尊那样真的拯救苍生的人。” “我当时便在想,要是能跟着这样的神仙,我是不是也能做他脚边被福泽的蝼蚁,安然一生?”凤如青说,“我就从妖兽的尸体中爬出来,扒住了他纯白的靴履,求他带我走。” 凤如青端起牛乳喝一口,继续说道,“后来就顺理成章,师尊向来冷情,却意外怜我,带我回山,引我入道。可我心盛凡俗,贪慕世间一切,不成器,越修炼越回去,却始终忘不掉师尊当初救人的风姿。” 凤如青说道这里自己也笑了,“世人说的不错,饱暖思淫.欲,我在悬云山衣食无忧,当时年岁也小,总是寻着机会瞧他,瞧得多了,我便除了惧怕,心中多了魔障。” “待我自己也发现不妥之时,魔障已成。”凤如青说完,笑着抬头看穆良,还想说大师兄不要笑我,我虽然恋慕师尊,却从未妄想过什么结果。 但是一抬眼,话未能出口,却对上穆良阴沉冷漠的神色。 “大师兄?”凤如青轻声唤他。 穆良却直勾勾地看着凤如青,那向来温润的眉眼,蕴着凤如青看不懂的风暴。 “大师……” “你就这般喜欢师尊?他若知道,怕是只会想把你吊到焚心崖去吹罡风,好让你清醒!” 他的声音极冷,凤如青愣了愣,就见穆良骤然起身,接着沉沉看了凤如青一眼,迅速朝着外面走去。 大雪无声落下,穆良出了门口,便疾步向山中风雪中奔去。 耳边却似有呼号的冷风在刺骨地朝着他身体里面钻。 脑中全都是在说话的声音,每一个都是他自己。 小师妹喜欢师尊,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你能比得上修真界第一仙首之风姿?! 你养了她那么多年,又朝夕相对这许多年,你可见她瞧你一眼了?! 她恋慕师尊乃是慕强心作祟,你连个幻境都破不开,还妄想她眼中有你?! 你不是觉得自己只是将她当成孩童疼着吗?虚伪! 凭什么呢,凭什么! 你该得到她,她已经长大了,不是孩子了,现如今只有她最冷静,一次失控都没有! 你不得到她,她会自己走的,扔下你!扔下你! 回去山中,去找你师尊,你师尊肯定要罚她,要杀她,把她当成孽障,他哪有你疼她! 穆良迎着大雪跑出了老远,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秀雅的眉目扭曲,额角布满青筋,他周身灵力乱窜,暴虐的凌厉和杀招冲体而出,将周围树木摧残得不成样子。 他知道自己失控,知道他已经被幻境侵蚀,生出了不该生的心思。 可随着脑中七嘴八舌的声音,他的恐惧逐渐蔓延。 小师妹那么清醒,这么多年,她真的一次也未曾失控。 说来可笑,一群个个比她修为高深的弟子进入这幻境,却全部加起来,也不抵她一人心志坚定! 师尊当时定是看出她非同寻常,师尊从不随便收弟子,也没有那么茂盛的怜悯之心! 师尊会不会也喜欢小师妹?! 穆良抱着头跪在雪地之中,猛地抬头! 神智已然完全不清醒,他的思维朝着不可拉回的方向偏差。 师尊定是喜欢的,那样灵动可爱的师妹,谁人不喜欢! 她心中那般坚定,又是罕见的蕴灵之体,师尊有什么目的才会收她?! 不,不行!小师妹是他养大的,在他身边待着的时间最久,她不能! 不能喜欢师尊,不能回去,他要她,要她陪着他,就在这里—— 他要她。 穆良眸中闪烁疯狂之色,掺杂着油绿暗芒,眉宇间昔日温润不见踪影。 凤如青便也是这时候追过来,看着周遭被穆良毁得不成样子,放缓呼吸和脚步,几乎踏雪无声。 凤如青知道他或许是又失控了,于是她轻轻地站在穆良身边,手慢慢搭在他肩上,唤道,“大师兄?” “大师兄我们回去了。” “大师……啊!” 凤如青突然被穆良抓住了手,猛地拉到怀中,凤如青向后仰倒,头枕在穆良的手臂上,腰身被穆良紧紧搂住。 “大师兄你……”凤如青一对上穆良的视线,便声音一顿,她看着他眼中映着漫天白雪,还有一缕不详的幽绿色,顿时警觉地要起身。 但是来不及了——穆良双眸失神地垂头,将没有温度的双唇压上了凤如青惊慌微张的嘴唇。 他吻上了她。 凤如青僵直地瞪大眼睛仰着头,一片雪花落进去,化为她冰冷的愕然。 16、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有好一会都没能反应过来,待穆良的舌尖探入,她才猛地闭上了嘴,挣扎着要起身。 穆良将她紧紧箍在怀中,冰凉的指尖卡着她的后颈,不许她起身,只是稍稍离开她的唇,鼻尖抵着她的鼻尖,连呼吸喷洒在她的面上都是裹着雪沫一般的冰凉。 他手指缓慢地捏着凤如青的颈项摩挲,一点点地循着她的后颈、耳侧,滑至她的下颚,最后停留在她嘴角,揉了下她的唇边。 凤如青猛地哆嗦了下,被迫仰头望进穆良空洞的泛着异光的眼中,胜雪般白皙的颈项微微战栗,开口试图唤醒穆良。 “大,大师兄,你在做什么……”凤如青的话尾音带着战栗,可很快便出不得声音,因为穆良的指尖按住了她的唇缝。 凤如青眼睫飞速颤动,眼见着穆良再度要对着她的唇压下来,她掌心暗运起灵力,在两人近在咫尺之时,一掌拍在穆良肩头。 穆良猝不及防被她拍得向后一仰,凤如青趁着这机会掰开他禁锢在自己腰间的手,翻转身体落在雪地上,爬起来就跑。 大师兄魔障了,凤如青像被鬣狗撵的雪中白兔,撒腿就没影了。 凤如青不怕穆良魔障,他这些年也不是第一次魔障,这幻境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死于安乐乃是世间至理名言。 大师兄已经算是心智极其坚韧了,只是隔三五个月闹上这么一次,大抵是今天那个坦言要留在这里的女修邢谷,给大师兄刺激过大。 可大师兄每次魔障,顶多是情绪不稳,反复问她些什么,亦或是跑出去毁一片林子,或者杀两个幻境中邪祟幻化出来的人,这都在控制范围内。 可今日这魔障,属实把凤如青给惊着了,她必须赶紧跑,若是大师兄当真在失智的时候做了什么,她武力值不够,又无法制止,待大师兄清醒过来,凤如青不知道他们之间还要如何面对彼此。 因此她跑得极快,也不拘是什么方向,仗着现如今身体内灵力充沛用之不竭的好处,一口气跑出了好远,这才按着剧烈狂跳的心口,站在林中不知何处,靠着棵树不知所措。 而凤如青被吓跑之后,穆良也被她一巴掌给拍醒了,他跌坐在雪中,想到刚才自己对小师妹做了什么,简直比凤如青还要惊愕,坐在雪中许久未起,直至双手双脚麻木,他才抬起青白的指尖,碰了下自己的唇。 但只一下,便迅速弹开,穆良知道自己失控了,但他属实被这种失控给吓到,比凤如青尤甚,行尸走肉一般的起身,茫然在雪夜中四顾,看不到小师妹的身影,也找不到他自己的该走的方向。 穆良都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 而凤如青当晚彻夜未归,他们本是住在一处屋舍,在这幻境中的十几年未曾离开过,凤如青一夜未归,穆良一夜未睡,然而他也没有敢出去找人,就这般在屋舍当中枯坐到天明。 凤如青第二天早上回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已经没了声息的兔子,是她给自己彻夜未还,找的蹩脚理由。 然而她提着兔子站在屋舍前面,尴尬得连屋门都没有勇气推开,她想了一晚上也想不通大师兄因何会朝着昨夜那个方向发疯,按照这幻境中构建的一切来看,这鬼修大能,也不太可能是个淫修。 那既然如此,大师兄他…… 凤如青已经不敢往下想了,她一夜合眼,脚步像是木楔钉在门口,不知如何去面对穆良。 她对穆良从来只有依恋并无爱慕,她视大师兄为长辈,她她她…… 凤如青攥紧手中兔子,牙咬得面部都要变形,也没有勇气抬手敲开这扇门,而她不知,一门之隔,穆良此刻就站在门的另一面。 他们彼此心慌意乱,无颜对面。 凤如青也不知自己站了多久,实在是忍不住,准备转身先溜的时候,面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穆良衣冠肃整地站在门口,看到凤如青难掩惊慌的神色,强忍着没有羞愧地错开视线,尽力表现得正常,将昨夜那尴尬境地揭过,温柔一笑,说道,“小师妹在哪处寻来如此肥硕的兔子,今日这是要加餐吗?” 凤如青仔细盯着穆良的眉眼看了片刻,没有发现任何不同寻常的痕迹,狠狠松了一口气,这才扯开嘴角笑了笑,有些僵硬地点头,“是,是啊,就在西边的后山上,兔子都可肥了。” 两个人齐心协力笨拙无比地粉饰太平,穆良伸手道,“给我吧。” 凤如青将兔子递过去,穆良又温声问,“你想怎么吃。” 凤如青随口道,“烤吧。” 大清早的烤兔子,真的很诡异,但她跟穆良之间更诡异,凤如青希望穆良可千万别提起昨晚上的事,就这么把这页翻过去,这样最好。 然而穆良似乎没有听到她心中祈求,在她吃兔肉,才将将吃出一些滋味的时候,穆良温声开口道,“昨夜是我失控了,小师妹切莫要怪师兄。” 凤如青托着盛着兔肉的盘子,手剧烈地一抖,眼睛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穆良,穆良叹息一声,轻轻伸手搭在她的腕上,“是邪祟影响,对不住了小师妹,莫要因此与师兄生分了,好吗?” 凤如青咽了嘴里的肉,抬头看向穆良眼中一如既往的温和,把盘子放下,挠了挠自己的鼻尖儿,点了点头,“无碍的,我没事。” 穆良却从衣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递给凤如青。 “但失心智之事,自然不是小事,”穆良苦笑,“大师兄没用,现如今只有小师妹能够时时监督于我,若是……” 穆良顿了顿,说道,“若是我再做出什么混账事,小师妹便用这法器伤我,不用留手,这是师尊为我炼制的固心法器。” 这乃是他此次下山带来的,是施子真为他准备的冲三境之后的奖赏,施子真从不知惊喜为何物,炼制好了便提前给了穆良,用以代替穆良一直修不成的固心印,帮他稳固道心。 只是这法器不愧出自施子真之手,若是要令其发挥作用,必然得刺入身体才行,除固心之外也无其他作用,穆良知道师尊是要警醒他,要他记住疼痛,好令道心不敢轻易动摇。 他一直都是在失控后自己躲起来刺入身体,现在已经“伤及”了小师妹,他便将这匕首交给了小师妹。 不过即便穆良每次都在使用的时候避开凤如青,凤如青也是知道的,更知道这是师尊所赠,还未来得及取名,穆良珍爱得很,平日若不是很严重的情况,根本不舍得拿来用。 凤如青连忙起身推却,“不不不,大师兄我真的没事,我相信大师兄可以控制好自己,我不要这个,大师兄你自己拿着。” 穆良看着凤如青推却,顿了片刻,却没有收回手,执着地递给她,“真的没关系吗?” 凤如青点头如捣蒜,穆良叹息一样地说,“真的没关系,你昨夜为何不归?” 凤如青顿时语塞,结结巴巴,“我去抓,抓兔……”她指着兔子,对上穆良的神色,渐渐没音。 穆良将匕首再度朝前递了递,“拿着。” 凤如青依旧没有接,她怎么可能去伤害穆良,即便是帮他稳固心境,那她也是下不去手的。 可穆良接着却说,“拿着,若我再像昨夜那般,你要如何应对,若我更加过分,将你……” 凤如青急急地瞪他,眼带恳求,可别说了吧! 穆良却铁了心道,“你难不成要迎合我,纵容我,若我真的将你欺负了,小师妹,你知道的,待我清醒过来,你要我……”你要我如何自处? 凤如青面红耳赤得比这地上炭火有过之无不及,一把将匕首抢过来塞进怀里,“我拿着!” 言下之意就是别说了,真的! 穆良这才安心一样,松了口气,招呼凤如青继续吃东西。 凤如青食不知味,恍恍惚惚的,胸口匕首沉甸甸冰凉凉的,难受得紧。 不过,这件事倒似真的就此翻篇,尴尬的插曲很快过去,他们相处又恢复如常,只是不再亲昵地拥抱,其余倒是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凤如青心安下来,以为日子又会这样过着,十几年二十几年,或者一辈子这样的时候,某天,又一次弟子在约定碰面的时间一个都没有来的时候,穆良再度失控了。 凤如青这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被幽绿色占据,他变得和平时的温柔截然相反,粗暴又残忍地盯着凤如青,抓着她的肩膀发疼,“他们都不来了,都想留在这里,可你为什么这么理智,你不想留在这里对不对,为什么?!这里不好吗?!” 凤如青摇头,穆良比她强悍多了,无论是灵力还是体格,她根本像个他手中的柳枝,任由他甩动。 “你说话!”穆良凶神恶煞地吼。 凤如青被他扼住脖子,声音断断续续,“大师兄,你,你魔障了。” 她说着,单手扶着穆良的手掌,另一手抓住穆良给她的匕首,出鞘,对准了穆良的胸膛。 穆良察觉到了她的动作,只是不闪不避,死死盯着她,继续问道,“你说啊,你为什么想要出去,是不是想要见师尊?!你舍不得他!所以才必须出去是不是!” 凤如青被他吼得缩肩膀,穆良按着她的手,力气用得很大,“为什么,我照顾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凤如青知道穆良是受鬼修影响,那邪祟已经彻底蚕食掉了除了他们以外的所有弟子,确实应该对付他们了。 因此她不怪大师兄对她粗暴,不怪他这样凶狠,他也不能自控的,凤如青怎么能怪他? 她甚至到如今都不舍得伤他令他清醒,她曾经期盼的情感和呵护,这么多年大部分都来自于穆良,她怎会伤他。 因此她哪怕呼吸不畅,也不舍得将匕首送进他胸膛,手剧烈地颤抖着,仰头泪流满面地看着穆良,也不知道要如何回他的话。 她……她自然喜欢他,可这无关乎男女之情。 凤如青不回答穆良就更疯魔,一手抓着她拿着匕首的手腕,一手卡着她的脖子,凑近道,“你动手啊,杀了我,反正这里影响不到你,杀了我你就能回去了!” 他说着,拉着凤如青的手向自己的胸口用力,匕首的尖端刺破衣料,凤如青抖得不成样子,哀叫道,“大师兄,大师兄你醒醒……” “醒醒?”穆良突然笑起来,俊秀的眉眼因着眼中的绿光透着难言的邪气,“你不如叫你的好师尊来救你更快些啊!你不是心里一直期盼他来的吗?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视他为仙人,慕他能力通天彻地,亦恋他姿容绝世,觉得他无所不能是不是?!”穆良笑得十分张狂,俊秀的眉眼几乎扭曲,“你以为这次他还能像当初一样救你?” 他说着,寻着凤如青的唇低下头,却被转开头的凤如青躲过,穆良更疯了,狠狠一掌拍在墙壁之上,竟是将她身后墙壁生生拍碎。 房屋在他掌下生生被震得寸寸崩碎,梁木和土屑顺着上空落下,凤如青被穆良按在怀中,下意识闭眼,分崩离析的一切却分毫未曾沾染到他们。 凤如青抬眼看向穆良,他双眸完全被幽绿色侵染,她抬手,咬牙将匕首送入穆良胸膛之中。 画面静止了一刻,连正在急速崩溃的一切一起。 但是很快,穆良胸口还插着匕首流着血,却再度笑起来,他一笑,周遭也剧烈震动起来,漂浮在半空的一切霎时间化为飞灰,散落于无形。 “你以为这东西真的对我有用?若是有用,我又怎可能侵蚀他的意志?” 这话说得语调温柔,不紧不慢,却已经再不是穆良。 凤如青剧烈挣扎,运起灵力拍在面前人心口的匕首上,令其再进一寸。 如正常世界一样轮转了十几年的四季和山村终于在这一下后轰然消散,整个天地间扭曲成了一片泛着幽绿色的黑暗。 凤如青依旧无法挣脱面前的“穆良”,她就算在这鬼修幻境中涨了修为,可她比谁都知道一切是假的,从未混淆过! 凤如青看着鬼修似乎因为匕首露出痛苦神色,她狠狠心再度□□,接着又送入其他位置。 面前人眼中的幽光终于闪烁了一下,接着凤如青看到其中爬上了悲伤的神色。 “大师兄!”凤如青焦急地喊他,穆良知道自己完了,他已经再也抵抗不住了,他胸口血流如注,幻境已崩,伤口被鬼气侵蚀,再没有自动恢复完好。 他嘴角溢出了些血迹,站立不住跪在地上,眼中混杂着不安跳动的幽亮,他正在竭力地争夺自己的意志。 凤如青扶着他,两个人一起跌落在地上,她不断地叫着“大师兄”,穆良跌在她的脖颈间,凤如青撑着他的肩头,哭得整个人都颤动起来。 “是我对不住你,是大师兄没有能够带你出去……”穆良声音愧疚浓重。 凤如青哭得不能自已,穆良还在继续道,“是大师兄对不住你,小师妹,是我连累了你。” “不是的……”凤如青哭着说,“是大师兄一直护我,我才能活到现在。” 穆良悲痛地发出一声呜咽,他说不出口,走到今天这一步,确实是他的错,他早就发现,这幻境会将人心中最隐秘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妄念挖掘出来,无休无止的放大。 贪恋亲人的便有无微不至的亲人,贪恋情感的便会像邢谷一样遇到痴心的郎君。 而他竟因这十几年的朝夕相伴相依为命,不知何时对小师妹有了不正常的念想,穆良自以为他只将她当成孩子,却不知他心头念想从何而起,被这幻境捕捉影响,越发的难以自抑。 他恪守了许久,到底还是忍不住伤害了她。 穆良自恨、自愧、亦根本无地自容。 小师妹心智坚定非常,从未曾动摇过,这幻境中从来没有攻击,便说明那鬼修即便是大能,在他们杀了严六之后,亦已是强弩之末,只要他们心智坚定,必然早就出去了,可一旦心智不坚,便会沦为这幻境,这鬼修的养料。 小师妹本可以出去的,是他累她。 “你走吧,现在就走,幻境以崩,现在正是好时机,”穆良撑起身,去推凤如青,“秉持本心,闭上眼睛,什么都不要想,你一定能出去的。” 凤如青痛哭不止,却不肯松开穆良,“大师兄,一定会有其他办法的,一定会有的,你答应我的,答应我的,咱们一起出去!” “你还要带我向师尊求情,小师弟还等着我们,你不能……” 凤如青对上穆良哀痛的神色,眼中挣扎片刻,抱紧了他。 “我知道的,大师兄,我都知道的!”她抹了把眼泪,抱着穆良慢慢躺在地上,抓着穆良的手放在自己的衣带上,眼泪顺着眼角疯狂没入鬓发。 “幻境是根据人心的念想放大,对不对?”她也曾无数次看到施子真,早就知道了。 大师兄对她……对她动了情念。 “大师兄,还有其他的破界方法,”凤如青伸手抱住他,“若是得偿所愿,便是这鬼修也无可奈何,对不对?” 穆良闻言却面色惨白,眸中巨震。 凤如青纤纤十指,环上他的腰背,攥紧他的衣袍,“大师兄,你……你若是想要,我便允你为所欲为,得偿所愿,便心无魔障,你别放弃……我们一起出去,我们说好的一起出去!” 穆良低头嘶吼出声,低头泪如雨下,他摇头不止,凤如青却轻轻地抬头,湿漉漉的唇贴上了他的唇。 仿若山峦崩塌,海水倒流入天际,穆良仅存的意志被这裹着潮湿的柔软一触,轰然灰飞烟灭—— 他追着凤如青的柔软唇边,低头贪恋的汲取。 凤如青紧紧闭着眼睛,十指攥紧穆良的衣袍,她感觉到肩头落下湿润,接着一疼,穆良咬住了她的肩膀。 他处在失去神智的时刻,而凤如青闭着眼睛,汗水如同溺水一般将她浸湿。 她想起那年妖兽过境之时,她躲在妖兽的尸体后面,血水也是这样泡着她,然后她看到了仙人自天边而下,她伸手扒住了仙人的鞋履,从此远离了凡尘苦痛。 凤如青膝盖被推至身侧,紧咬的嘴唇有血迹顺着嘴角留下,她轻微地动了动唇,默念了曾经救她脱离尘世苦海的那个仙人。 无声,无息,裹着她无处倾诉,无法陈述的害怕和惊慌。 她以为绝不会得到回应的两个字,却像一个开天劈海的咒语一般,在她闭上嘴的那一刻,整个摇摇欲坠的幻境空间,被一道通天彻地的剑光撕裂开来—— 霎时间黑暗沉没,白光撕裂一切邪魔,剑光裹挟着浩瀚的灵流,将凤如青从地狱劈回人间—— 凤如青睁开眼,看不到仙人踏风而来,却已然认出这撼天动地的强横灵力来自于何人。 17、窥天石·心魔 施子真原本正在闭关,乃是接到青沅门掌门的传信,这才得知历练的弟子们出事了。 青沅门此次与悬云山一样,派出境界二境以上的弟子三十余人,无一幸免,命牌全碎。 悬云山的弟子没有命牌,他们有烙印在经脉上的三元符文印,若是弟子遇到危险,只需利用三元印求救便可。 但谁又能知不过一次历练,却遇见了凶恶的大能鬼修残魂,一众弟子们尽数被困在这鬼修的鬼界之中,无一人能够送信出来。 施子真掌门符文印多年未动,乍然亮起来,听闻青沅门的掌门声音艰涩,说他儿子,也就是青沅门少掌门池诚战死,长命灯以灭,已然无力回天,还有些难以置信。 青沅门掌门爱重儿子整个修真界都有名,怎么会不为他置办些保命的东西? 而那向来孤高不服他的青沅门掌门,竟用带着哀求的语气求他,要他务必亲自去一次,将池诚的魂魄拘住,切莫被黄泉鬼官抓了去投胎,待他自雷冥之海回来,必然有重谢。 施子真联系穆良未能成功,这便即刻出关,吩咐了门派中派些弟子随他之后,自己先行,只用了不足半个时辰,便到了弟子历练之地。 他身后还有一众青沅门和悬云山弟子,施子真到了之后整个山村空无一人,到处残桓断壁,仿若被一双巨大无比的手肆虐拍打过,整个村庄找不到一座完整的房屋,却没有一丝鬼气,安静得宛若坟场。 施子真却并没有被这虚假的宁静所欺骗,原地放出神识,上天下地三千尺,神识范围内一切生灵地煞孤魂邪祟无所遁形! 他很快便找到了邪祟开辟的暗鬼界,竟是真的在地底,好生隐蔽,能够在有形空间开出无形鬼界的邪祟,果真是个有点能耐的鬼修! 当今世界,已经鲜少有这样修为的鬼修,不仅是因为鬼修人人喊打,也是因为邪术有违天道,为天道所不容,到了一定境界之后,必然会自食恶果。 而这鬼修虽然算是大能,却只是一抹残魂,否者出世必伴随着人间浩劫,不至于这般的龟缩山村之中要害人还要如同老鼠一般,将鬼界开在地底。 施子真找到了界眼,溯月剑出鞘,天地皆惊,剑光所到之处万灵同颤! 只一剑,便将这隐秘在地下的鬼界给劈开了,连同灵雀山一起险些削掉半个山头。 简单粗暴,是施子真一贯的做法。 只是他想到过弟子们或许对上这鬼修必然会斗得万分惨烈,甚至无一幸免都成了冤魂野鬼被蚕食殆尽也并不惊讶,他却万万想不到,鬼界崩在面前,他看到的竟是他的大弟子正在欺辱他的小弟子。 施子真山崩于前都不动分毫的表情,竟是有开裂之势。 他心中震怒,恨不能再来一剑,将眼前这孽障劈得魂飞魄散。 然而他终究还是忍住涛涛杀欲,以灵力将两人轰开,闭眼片刻,将身上外袍扯下,扬手朝着小弟子凤如青那边劈头盖脸地甩去。 “闭眼!”冰锥一样扎进骨头的吼声震耳欲聋,凤如青本就睁不开眼,对于外面人来说,或许没有多久,她却已然在鬼界幻境之中待了足足十几年,那阳光根本是假的,她泪流不止,现在闭眼尚且觉得双眼烧灼不已,又怎么敢睁开。 裹着清冽气息的袍子将她卷入其中,紧紧缠缚起来,凤如青只来得及用极小的声音叫了一声“师尊……”就朝着地上倒去。 她的仙人来了,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就像多年前那场妖兽潮一样,凤如青从不怀疑施子真能够将她带离痛苦。 不过她的意志因为这种骤然的放松开始沉陷,幻境中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没有增长修为,伤口也没有凭空好过,她已然是强弩之末,经脉多处撕裂,其中灵力早已枯竭,却连疼痛都来不及感受,便在一片清幽的气息中昏死过去。 而她未曾看到,穆良被轰开起身之后,幽绿着一双眼,竟试图对施子真动手,他已然彻底被鬼修侵占身体,尚存一丝微弱生息,凭借意志力吊着,已然无法主宰身体,但凡在幻境中凤如青说一句放弃,他便已经死了。 施子真冷眼看占据穆良身体的鬼修不知死活地攻上来,连眉梢都未动一分,待他到近前之时,隔空一抓,便折断了鬼修手脚,那鬼修便吃痛发出尖锐的叫声,十分刺耳,带着濒死的疯狂。 可他因为在穆良的身体里,用的声音是穆良的,将将陷入昏死的凤如青生生被这声音叫得恢复片刻意识,手指伸出裹着她的衣袍,睁不开眼,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循着声音在地上爬,担忧地叫着,“大师兄……” 弟子们都死了,凤如青知道的,决定留在那幻境之中,便是死。他们都该知道的,只是没有人能够在那样日复一日的安逸之下,把持住自己的本心,死亡,至少是极乐的,抱着奢望才是经年日久的煎熬。 可大师兄不能死……她的大师兄决不能死! 施子真面色更冷,抬掌在空中凝聚灵力,心中默念符文,紧接着浑厚如浩海般裹挟着驱邪符文的灵力贯穿了穆良身体,如山洪一般将他整个身体涤荡透彻,他痛苦至极地哀嚎,扭曲的四肢挂在他被灵流悬空的身体上,痛不欲生。 而施子真却不曾停下,直至将穆良眼中的碧色尽数涤荡干净,这才伸手,任由穆良奄奄一息的身体落在他的臂弯。 施子真接住穆良之后低下头,看到脚边扒着他小腿也仅存一息的小弟子,面色极其难看,眼中却有了片刻的动容。 那邪祟被施子真灵流冲得四分五裂,幽绿色在空中消散,一切归为平静。 施子真将穆良和凤如青并排暂时放下,没有注意到有一缕不起眼的幽绿色,悄悄地在地上流动,缠入了凤如青伸出衣袍全然无知觉的手指,很快消失在她的指尖。 施子真从储物戒指中拿出一个玉制的小鼎,抬手以灵力探入裂开地缝,试图寻找已然死去的弟子魂魄。 不过未等他探查到弟子们的踪迹,便有一位身着破旧袈裟的小僧,魂体上裹着淡淡金光,慢慢从那地缝中升上来,身后跟着一众被鬼修侵蚀残破的魂魄,男女老少,各种装扮,大部分是这小山村原本的村民,其中也混杂着悬云山和青沅门弟子。 他们浑浑噩噩,竟无一人是完整的,跟着口诵佛经的小僧身后,长长的一串,颇为壮观。 鬼魂在白日里面出来,会十分难受,但这些魂魄都裹在这小僧身上散发出的金光中,不见痛苦的神色。 他见到手中拿着拘魂鼎,站在鬼界裂缝处的施子真,站定之后,朝着他深深鞠躬,开口声音缥缈,“小僧妙长,见过碎月仙尊。” 施子真看着他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然是即将超度成功的魂魄,再看这小僧身披金光,乃是功德圆满的征兆,只待将这些人送入黄泉,便是修成正果。 即便是佛家不讲究极境飞升,这小僧今后必然前途无量。 可施子真冷着脸看他片刻,却并不吃这一脸慈悲的秃驴的卖好,冷笑一声,声音如刀似剑,“你倒是会捡便宜,我门中不明不白死去的弟子,便是为你铺了康庄大道,你是那报丧的妙长?你且等着,我门中弟子三十余人的性命,待我来日亲自去你浮罗门讨回来!” 施子真这般说话,就颇有些胡搅蛮缠,天道轮回,因果轮转,一切都是有规律定数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境遇,他门中弟子为匡扶正义而死,便是他们与长生大道无缘,转世投胎,倒也会因着这份功德富贵无边。 妙长并不是帮着鬼修谎报了消息,相反他是真的将探查出的实情报出,以他的修为并不足以窥知严六那生魂鬼修身后的鬼修大能,而他为救村中百姓,为拖延时间,生生被鬼修用残忍的方式折磨致死,死无全尸,就连死后,亦在和鬼修无时不刻地做斗争,他身上每一寸功德,都是他应得的。 他亦是残魂,多处被撕扯不见,在金光中若隐若现,听闻了施子真的发难,不由得苦笑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施子真在他身后查看自家弟子,已经被超度到一半,现如今这状态怕是已忘却前尘,施子真倒是理解,这样能够令他们减轻痛苦,不至于在投胎之前,去反复回忆经历过的惨烈。 这些人见了施子真,若是平日必然已经拱手见礼,如今却双眼空茫地看着妙长,让施子真心生不忍。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弟子们的命数,却无法对传信要他们来,致使他们殒命在此的妙长有什么好脸色,他皱眉将混在一众人当中同样双目无神的池诚拉出来,顶着妙长欲言又止又满脸无奈的神色送进拘魂鼎。 妙长忍不住出言劝阻,“仙君这是何苦,因果轮回,自有命数,强行逆转,百害而无一利。” 施子真半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拘好池诚的魂魄,便径直朝着昏死在地上的穆良和凤如青走去。 正在施子真以灵力托起凤如青和穆良,正欲御剑乘风而去之时,背后突然阴风阵阵,天地陡然暗了下来,浓郁的黑雾转瞬间覆盖这一片艳阳,悠远的更鼓声传来,伴随着马蹄声和一行人的脚步声,施子真回头,便见一行黄泉鬼官,朝着他们方向走来。 这群人并不如戏文中那样青面獠牙,只是寻常人相貌,皮肤过于白了些,配上黄泉鬼境独有的鬼气缭绕,冰凉阴森,令人十分的不喜。 一行鬼官拉着一匹披着黑甲的马,为首的那鬼官满脸带笑,路过施子真身边的时候,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拘魂鼎,又看了一眼他包裹在灵光中的两个人,丝毫不见怪,正欲打招呼。 他身后一个不长眼的,便抬手以鬼气成烙铁形状,直直地要朝着被施子真灵力包裹的凤如青脸上烙去。 施子真一声爆喝,“你做什么!” 接着一掌劈过去,把那鬼官扇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脑袋都转到身后去了。 拉马而行的一行鬼官见状,顿时纷纷跪下,有好几个在瑟瑟发抖,他们这种小鬼官,在施子真这种大能的手下,一巴掌能拍死一群。 而为首的那个人急急地呵斥那个被施子真劈飞的鬼官,“不长眼的,竟不认识碎月仙尊,那脑袋也别正了,要不要没有用处!还不爬回来道歉!” 那鬼官顿时蜘蛛一样,来不及扶脑袋,歪着在地上爬过来,连忙给施子真道歉, “仙君恕罪,仙君恕罪,是小的的错,只是小的习惯了,看到将死之人,便想着烙下死魂印,方便日后……唔唔唔!” 旁边的那个领头鬼官,立刻上前来捂住这个嘴没把门的下属的嘴,“仙君莫要听他胡诌!莫要动气。” “我们是来接引新鬼君上任的,仙君您忙您的,我们这接了鬼君便走,绝不碍眼!” 施子真回头看了一眼妙长,想必他一身功德便是这帮鬼官接引的新鬼君,他沉沉看了一样刚才要烙印他小弟子的那个鬼官,犹如实质的视线令那小鬼官五体投地不敢起身,可惜脑袋还冲着天,没有转过来,他只能对着施子真讨饶地笑。 施子真不欲为难这些鬼官,运起溯月剑,以灵力裹带着他的两个弟子一飞冲天,再不片刻停留。 他走之后,那小鬼官才将脑袋扭回来,委屈得都哭了,“仙君了不起啊,欺负小鬼啦呜呜呜。” 领头的去和妙长,也就是新鬼君攀谈,他身边另一个鬼官将他扶起来,又给他正了正脑袋。 “欺负你也受着吧,那可是碎月仙尊呢,你没见他肩头功德厚得都快看不清眉眼了,赶明儿若是飞升,那必然是上界尊贵的主儿,到时候还兴许分到黄泉鬼境的,你现在惹了他,待他来了,把你扔油锅里面滚几圈,疼死你!” 小鬼官还是哭,“凭什么欺负我,我不过是看那女修将死,烙印了更好投胎转世,他凭什么拦着!凭什么打我,他难不成还要给那女修逆天改命啊!” 身边原本安慰他的鬼官闻言顿时啧了声,“你没见着他拘魂鼎里面还拘着一个超度一半的?这些仙君个个本事滔天,逆天也是常有的事儿,那碎月仙尊乃是修真界第一大门派掌门掌门人,有个什么逆天的法宝还稀奇?” “可天道轮回……” “回个屁,赶紧干活吧,即便是天道轮回会遭天谴,那也跟你我无关不是,你还真的以为天道管得过来啊……” 两个鬼官并肩朝着妙长的方向走,妙长也并没有对新鬼君的身份推脱,只是声称自己需得先回一趟师门。 按理说,已然不是人界之人,是不可在人间游荡的,但这世间的孤魂野鬼从来不少,何况是新上任的鬼君提的这点要求? 于是一行鬼官开始牵着马,马上坐着新上任的鬼君,开启了黄泉通道,引着一众浩浩荡荡的魂魄,朝着黄泉鬼境去了。 而施子真带着凤如青和穆良疾行回到悬云山,径直落到了他的悬云殿。 将穆良安置在他的床榻之上,又将凤如青放置在他悬云殿的灵泉沐浴池中,这才通知门中他已然将生还的人带回,赶去灵雀山的弟子若是寻回了其他弟子之物,只管带回山门,做几日后的下葬之用。 平日门派中大小事宜,几乎都是穆良处理,现如今门派问心阵在即,穆良下山,施子真因最近境界隐有突破正在闭关,门派中只能由荆成荫操持,而现如今能够帮他分担的大弟子穆良重伤濒死,荆成荫听闻了之后,迅速令人送来了一些上好丹药。 施子真将丹药分别给穆良和凤如青服下,见凤如青面上毫无起色,只得暂时将她放置在他寝殿这灵泉中温养。 准备些许,便上了床榻,运起灵力,将生机灌入穆良身体,助他修复损伤经脉,替他将这生息在体内流转。 百草仙君得知之后,也迅速赶来,辅助着施子真治疗两个几乎灵力耗竭而死的弟子,一直忙活到了第二日,穆良这边的情况才总算暂时安稳下来。 不过他恢复得比较快,是因为他本身底子好,毕竟是即将三境的修为,便是在秘境当中空耗,也能耗上一阵子。 可凤如青就不同了,她本就修为低微,道心不稳,平日修炼偷奸耍滑,似乎又在鬼界中受了不轻的伤,灵力早已枯竭,鬼气侵入经脉,现如今就算不是经脉尽碎,也差不离了。 这样糟糕的状况,不能像治疗穆良一样直接以灵流灌入身体去修复,需得一点点地续接,是十分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 穆良用了一夜的时间稳定下来,凤如青却耗费了足足五天四夜,体内撕裂的经脉才修复得七七八八。 百草仙君乃是仙草化身,却是第一个熬不住的,施子真将他打发回去休息,将外面的所有事情交给焚心殿荆成荫,自己闭门不出,继续运转灵力,帮着凤如青修复经脉。 施子真乃是六境巅峰修为,灵力可轰山劈海,却也经不住这样无休无止的消耗,本就冷白的面色,如今更加地添上一份浅淡,泛着不太好看的青白。 到将凤如青体内经脉修复到九成,已经过去了六天六夜,施子真不得不也下了他寝殿中的灵泉浴池,和凤如青面对面,这样他的能力便能够凭借灵泉中充沛的灵力迅速恢复。 灵泉的水并不温热,冰凉刺骨,施子真却非常地习惯这种温度,许久没有消耗得如此大,他下去之后,竟觉一阵舒适,轻轻吁出了一口气。 短暂调息后,他再度将掌心轻悬在凤如青身上各处经脉,凤如青似有所感,手指在水下轻轻地抽动了一下,施子真闭着眼,下颚微动,判断她是否有苏醒的前兆,同时一点点地将温和的灵流在她体内循环往复。 灵泉清冽,带着和施子真衣袍相似的清幽气息,凤如青安稳地浸泡在其中,鬓发湿贴在侧脸,衣袍和长发都散落在水中,面色经过这几日不断的灵力输入,总算带上了一些自然的红晕。 少女眉目清秀灵巧,带着好似不知世间险恶的娇憨。 可她的梦境,却没有她表现出来的那样美好,凤如青正陷在噩梦之中无法自拔,一遍一遍的,像是谁刻意地将她最害怕之事,不断地在她的眼前呈现,试图摧毁她的心智,使她失去求生的欲望,阿鼻地狱不过如此。 她梦见窥天石的一幕幕惨状,梦见灵雀山上弟子们一个个死去,她甚至梦见了她没有见过的,在界眼之外的惨状,弟子们如何化为肉泥,池诚又是如何以自爆的方式伤到鬼修反而为他们争得一线生机,一幕幕,循环往复无休无止,最后的最后,便停留在大师兄死在她的面前的一幕。 潺潺血流,顺着他的胸口的匕首涌出,是她亲手送入的匕首。大师兄一直在对她笑,说着没事,凤如青却心如刀割。 这可怕的梦境无休无止,凤如青宛如承受内府凌迟,穆良身上的血也同这梦境一般,任凭凤如青怎么堵也堵不住,到最后大师兄绝了声息,无论怎么叫,也不肯再回应她一句。 凤如青试图攻击这可怕的梦境,试图打破眼前的一切,但是无数次都无济于事。 梦中画面又一转,被邪祟侵蚀的大师兄抓着她,要掐死她,她濒临崩溃,双手不断地拍打挣扎,嘴里不但的低声呢喃,“大师兄,大师兄……” 她动过于激烈,带动着浴池中的灵泉水飞溅得到处都是,劈头盖脸地撩了施子真一头一脸。 施子真正在专心修复经脉,不堪其扰的睁开眼,水流顺着他冶丽肃冷的眉眼滑下来,爬过他微抿的薄唇,突然他伸手,不耐地抓住了凤如青还在不断作乱的两只手腕。 凤如青还未能完全清醒,双目紧闭,面前还是那倒塌的房屋崩塌的鬼界,是穆良狰狞的面色,和他抓住自己过于用力的手。 “大师兄……你清醒一点,”凤如青呢喃一般的声音很低,施子真却五感过人,听得真真切切,“我有其他的破界之法,得偿所愿它便再没有办法……大师兄……” 施子真紧紧抓着她两只手腕,闻言想起鬼界劈开之时,他的大弟子和小弟子正在……他怒意在心头蔓延,是恨铁不成钢,亦是替他们感到羞耻。 他正欲起身,凤如青却闭着眼突然间凑近,水流轻微地响动过后,她温顺无比地将头枕在了施子真的胸膛。 施子真知道鬼界之中,施子真和穆良能够活到现在,已经是意外,却未曾想,心智更坚定的一人,竟不是修为最高的穆良。 施子真垂头看着他的小弟子,抓着她的手将她放置趴伏在池边,没有迟疑地将手掌拢在她的头顶,运起灵力,紧接着猛地朝着上空一扬,凤如青关于鬼界记忆的那一部分神识,被短暂地抽离体外,如画卷一般地徐徐在半空中展开。 而施子真手指轻拨,半空的画面便随着他细微的动作发生变化。 施子真从他们进入灵雀山开始看,看到并肩作战,看到凤如青察觉严六亲娘的骸骨勇敢冒险,众人合力破掉一重鬼界,紧跟着他们陷入二重鬼界。 到这里,画面快速地在施子真的手指尖流转,他看到弟子们一个一个地沦陷,看到穆良几次险些崩溃,看到凤如青一直在陪伴引导着穆良,这两人之前的情谊也日益渐增,鬼界幻境中的时间虽然子在现实中仿若弹指一瞬,却深陷那其中,是真真切切的十几年。 施子真甚至能够理解,他们自小便小相比旁人亲近,此番生死劫过后,也不知要如何回归本心。 施子真其实不懂得去教导弟子,他总共收了四个弟子,一个常年野游不归,穆良从不用操心,剩下的便是凤如青,还有看着荆成荫的面上才收的荆丰。 他几乎没怎么管过,将一切交给穆良,总觉得能处理好一切的穆良能够将所有都处理好。 却无奈穆良天生多情,不仅始终修不成固心印,更是将两个小家伙教导成了漫山遍野疯玩的皮猴子,修为稀松,每每他问起穆良都声称他们还小。 施子真几次想要管教,可他也知自己吓人,连悬云殿后殿的仙鹤见着他都飞远,他也想着左右道路还长,荆丰资质绝佳,不急,而凤如青虽然资质差,可她蕴灵之体,待年岁再长一些,他可以教她炼器。 这一来二去的,谁知道就拖出了这许多事情,穆良与凤如青朝夕厮混,竟是生出了情念。 在施子真看来,这鬼界中的种种相伴,连他翻阅神识都能够察觉到凤如青对穆良的紧张在意,还有她偷偷下山,穆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加上劈开鬼界之时,他亲眼看到两个弟子…… 施子真不懂情念为何物,却知他们之间此番之后,怕是很难处置。 施子真叹息一声,正欲收手,却不慎指尖一滑,刚巧滑到一处,他动作一顿,见到穆良与凤如青围坐在火炉旁边,穆良问道,“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你怎会敢去喜欢师尊?” “怕什么,在这里说,师尊是绝对听不到的。” “美呗,你看师尊姿容,比那姝女宗宗主如何?” “师尊之风姿,除了美,和凶,我想不出其他的形容。” 施子真眉头渐渐皱起,盯着那幻境迅速滑到了最后,将神识压着按回凤如青的脑袋,他坐在池中,一时半会不知如何反应。 施子真有些茫然,茫然地想着自己应该恼怒,应该一巴掌将这孽徒拍死在这水池中。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是误会她的胆子和心魔所起? 原是这两个孽徒在合力蒙骗他。 他掌心暴虐的灵力凝结,侧头去看凤如青,几欲动手,却见她眉目可怜,湿漉漉趴在池边,她脊背清瘦,还带着微微战栗,看子还陷在梦魇中痛苦难捱。 像极了他千年前曾救过的一只凡猫,亦如十几年前,他将她带回门派之时那虚弱至极的模样,不用动手便已经垂死。 而她体内流转的灵力,无一丝不是他引入,经脉乃是他耗费了这么多精力修复,施子真不知如何下手。 施子真最后只能手掌狠拍了一把水面,飞身出灵池,他周身气息冷冽非常,身上湿漉结成冰珠滚落池边,他面色难看地迈步出了沐浴隔间,径直朝着屋外走去。 他一路到了焚心崖,进了焚心崖禁地。 荆成荫听弟子来报,说施子真去了禁地,还颇为奇怪,他不是为他那两个弟子闭门不出,现如今一个也没有醒过来,怎的他却放着两个人不管,跑后山禁地去做什么了? 不过荆成荫也就是奇怪,这两日便是仙门问心阵了,荆成荫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无暇顾及施子真做什么。 施子真直接进了禁地,这里之所以为禁地,是因为关押了一些门派中曾在上一次人间浩劫之时,捕捉到的无法封印的妖魔。 这里是低阶弟子们的禁地,却是施子真荆成荫,还有其他门派长老的历练之所。 这里关着的妖魔,皆是能力极其强悍亦或是有特殊之处。 无情道是世间最难修,却也是世间最强之道,因为人有七情六欲,想要想无欲无求,十分艰难,纵使是五境和六境的高手,也需得在道心不稳之时,进入这其中历练一番。 不过施子真并非因为道心不稳而来,他径直越过关押的妖魔,直接到了禁地的最底层,到了他师尊飞升之时,给他留下的一方小天地当中去。 这是个非常简陋的地方,有一张已经不符合他身量的小床,屋子里黑漆漆的,只有悬浮在桌子上方的一个小灵囊当中,闪着幽幽的青色光芒。 施子真好久都没有来这里了,师尊飞升之前告诉他,若有难过之时,难以抉择之时,亦或是任何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便可以来这里,坐一坐,定能找到答案。 施子真许多年没有觉得难过,也没有难以抉择,不过这一次,他却来了。 他坐在了对他身量来说,有些矮的小桌边上,曲着一双长腿,看着悬浮在半空的那个散发着幽光的灵囊。 在他一坐下来之后,那灵囊就迅速地凑近他,在他的头顶上方盘旋,亲昵地蹭着他的头顶,就像很小很小的时候,师尊摩挲他的头发一样。 施子真感觉到一股难言的舒服,用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去触碰那灵囊,慢慢地趴在小桌子上,任由灵囊贴近,闭上眼睛。 他没有在这里待很久,很快就又回到了悬云殿,穆良看上去状态不错,随时会醒来的样子,悬云殿距离后山灵泉的位置最近,他在这里恢复得比较快,施子真便没有命人将他送回自己的月华殿。 施子真灵力在穆良经脉中游走一圈,稍稍安心,正欲朝着沐浴池的方向走的时候,突然间听到异响。 他迅速起身,转瞬便到了池边,却不见小弟子在池边,反倒是水池的池底在咕嘟嘟地冒泡,施子真立即下了沐浴池,将已经滑到了池底的凤如青给捞上来。 她醒了。被施子真捞上来的时候眼睛是睁着的,只是眼神有些涣散,呕了两口水之后,开始低低地咳起来。 施子真掌心附着灵力在她后心轻拍,凤如青咳了一会就好了些,开始直勾勾地看着施子真。 “哇,这次最像了。”凤如青贴着同样湿漉漉的施子真,仰着头,勾了勾嘴角,“还真是不遗余力……” 她声音虚弱,随意环顾了下四周,惊讶道,“连我师尊的寝殿后殿都能幻化出来,如此细致,怨不得啊。”怨不得那么多弟子沉溺在了虚幻之中不想自拔。 她甩开施子真的手,爬上了沐浴池边上,在水池边坐下,半截小腿还泡在池水中轻晃。 甩了甩湿漉漉的发,歪头看着皱眉看她的施子真。 “你若是早早就幻化得如此像我师尊,说不定我早就心甘情愿地留在这里了。” 凤如青声音不高,笑容有些别样意味,那是一种带着品评的视线,眼底似乎有小钩子一般,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多情又缱绻的在施子真的身上缓慢地勾着。 施子真不知道如何形容这感觉,他知道凤如青这是还没有清醒,平日见他总恨不得缩起来,这时候人不清醒,倒是胆子大得能包天了,竟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施子真想到在她神识中看到的那些,面色越发地冰寒,上前一步,不由分说地将蕴着灵力的掌心拍在她的头顶,涤荡她的神魂,凤如青没有动,双眼含着蒙蒙的水汽,一错不错地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本以为她是因为鬼界遭遇,一时不能自制深陷梦魇,却不成想他竟在她的识海探出了丝丝鬼气。 他立即闭上眼,以灵力在她的识海中追逐,正在即将寻到那丝鬼气的来源时,施子真突然察觉有一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 那细软的手指,在他的颈项上逡巡片刻,拨开了他的耳边的头发。 “这次可真像啊……”有呢喃声在他的耳侧。 施子真正以灵力捕捉到鬼气,无暇去顾忌凤如青做什么,接着,他听到凤如青又说,“连气息都相同……你即幻化的这般像,我若是不尝尝滋味,是否太过不解风情?” 施子真头微动,正欲张口呵斥,便突然察觉到唇上一软。 施子真最开始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随着软热的舌尖探入双唇,在他的唇缝轻扫,继而肆无忌惮,施子真才被雷劈了一般地顾不得什么,猛然抽回是灵力,睁开双眼—— 18、窥天石·心魔 两个人的唇贴合在一处, 凤如青也未曾闭眼,她受识海的鬼气影响,还以为自己身处在鬼界幻境之中, 眼前这人,不过是鬼修幻化出来诱惑她的。 她睁着眼, 专注地亲吻, 见施子真睁开眼了,甚至露出点笑意。 每一次她在幻境中见到的施子真,都会过于柔软, 任她为所欲为, 而凤如青深深了解, 若是真的施子真,她敢冒犯, 必然一掌将她哄个魂飞魄散。 因此她见到施子真睁眼,虽然周身凶煞冰冷,却没有第一时间拍死她, 就断定这个也是假的,她于是胆子更大, 在施子真伸手推她的时候, 双手攀上他的脖颈, 在他的唇上狠咬了一口。 倾身从池边朝着施子真身上蹦过去, 双腿缠在他的腰身, 还不客气地咬了口施子真的脖子, 带着惩罚的意味,含糊不清地说,“乖一点……我的好师尊。” 施子真被她整个人蹦到身上,冲得后退了一步, 想到她先前差点滑倒池底淹死,下意识地伸手托了一把,然后……便撕不开她了。 凤如青几乎是在撕咬他,施子真又不能真的动手将她拍死,况且他对于这种与另一个人的亲近,完全没有任何的经验,他千年来唯一亲近过的便是他的师尊,最最过分的便是师尊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摩挲。 他不通人间情爱,即便是见过邪祟之间不堪之事,却也从没想过,这些事,这些带着龌龊意味的动作行为,会有人敢用在他的身上! 施子真靠在池壁,被惊得连灵力都忘了用,将一双凤眼生生瞪成了圆眼,胡乱抓着凤如青的后领试图将她撕开,拼命侧头去躲,慌乱的脚步在池中乱踢,水流哗啦,凤如青带着报复一样的力度咬破了施子真的唇,施子真不仅没有将她撕下去,还将她的上衣扯落了肩头。 衣带散开,长袍也跟着一道散开,两人之间亲密无间,薄薄的布料已然盖不住彼此的体温,施子真怒气朝着头上冲,侧颈与眼尾和被咬破的唇都血红一片,眼中有种慌乱与怒火,像投入了一把炽烈燃烧的火,烧到天边都漫上红霞,那冰雕雪塑般的眉眼尽数活了起来,艳烈至极。 凤如青看得有些痴了,攀他攀得更紧,整个人如蛇一般地缠在施子真的身上,她喃喃地叫着师尊,露出一些近乎妖异的笑,“你这一次真的诱惑到我了……” 她说着,还欲再吻,施子真掌心却已经运起爆裂灵力,抬手朝着凤如青后脑拍去,便是这修真界最淫.邪的宗门,姝女宗见了他也如耗子见到猫,从不敢将视线停留太久,他此刻真的是气极,他耗费如此大的心力救这孽徒到底是为何! 然而他手未来得及落下,不知何时苏醒的穆良已然冲到池边,一把抓住了施子真的手,他面色惨白地跪在池边,虚弱无比地强架住施子真的手臂,低喊,“师尊手下留情!” 听到这一声,施子真掌心成型的灵力仍是丝毫未减,他转头看了穆良一眼,唇以血色涂红,如妖似魔,双眸中如有连天大火,烧得穆良手一哆嗦,脱力地摔在池边,他师尊是真的怒了,他从未见过师尊这般模样。 眼见生死一瞬,凤如青却因着穆良叫的这一声,猛地从魔怔的状态中回神,她虽然还未能辨别此刻面前乃是真的能够随时送她去见黄泉鬼君的真施子真,却因为看到了穆良,她快速地松开施子真,朝着池边跌倒的穆良爬去。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凤如青抱住池边的穆良,双手捧着他苍白的面颊,又胡乱地要确认他心口位置匕首伤痕是否有痊愈,穆良也忍不住落下眼泪,两个孽徒竟然在施子真的面前,就这么抱着哭起来了。 施子真满腔的怒火攀升至最顶端,穆良是清醒的,知道面前这人便是施子真,连忙半边身子都探入水中,尽量环抱住凤如青,对着施子真的方向哀求,“师尊,小师妹只是还未曾清醒,定然不是蓄意冒犯,师尊……饶命……” 他话音落下,施子真暴虐的灵流也已然在沐浴池中炸裂开来,穆良和凤如青尽数被这灵流轰得同炸开的水流和碎石一起飞滚出老远。 沐浴池连同半个悬云殿都直接被这暴乱的灵力轰碎了,悬云殿的结界塌陷一半,首批正在问心阵上过阵的弟子纷纷看向悬云殿上空被惊飞盘旋着的仙鹤,错愕不已。 施子真从沐浴池中出来,衣襟散乱,形容从未有过的狼狈,他提手抹去嘴角被咬出的鲜血,面上逐渐恢复寒冰模样,看也不看一眼角落里抱在一起,被他灵力撞击得昏死过去的两个孽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朝着殿外走去。 朝着焚心崖走的时候,他面上恢复如常,心中却还被怒火搅得气血翻涌,他当初就该听从师尊的,不应该收什么弟子,一个一个的全都是孽徒! 最后是闻声赶来悬云殿的弟子们,将被震昏的穆良和凤如青给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送两人来的弟子十分紧张,毕竟穆良和凤如青看上去实在太糟糕了。 不过百草仙君探查过后,发现这两人其实已然没有大碍,经脉续接得差不多,撕裂成那样子,若是其他人,怕是早就身死道消,全赖这两人有个能力强横的好师尊。 百草仙君叹息地看着这两人,不过是身体太过虚弱,被灵力震昏,他将送两人来的弟子打发走了,又给两个人喂过调息的丹药,这才分别送回了各自居住的地方。 施子真一直在焚心崖待着,仙门问心阵未曾过问一句,他窝在黑漆漆的小屋子里面,躺在不符合身量的小床上,怀中抱着师尊曾经留给他的灵囊,任由长发和长袍散落至床下,弓着脊背,从后面看上去,其实也并非是身量结实的类型。 他的身高虽然和穆良相差无几,总也是发髻高束气质清冷,占据了一些气势上的便宜,但此刻这般佝偻起来,脊背甚至比穆良还要清瘦些许。 他还在怒,怒得内府烧着一把火一般,但他也并没有真的将孽徒都斩杀了,因为他想到自己少时调皮,将师尊的丹炉中上百种仙丹烧成飞灰,师尊气得近一百年未曾露面,也没有杀了他这个孽障。 到底如何为人尊长?施子真到如今也并不懂得。 更不知他们师徒之间,又如何会落到如今这种地步。 他一连几日都待在禁地之内,穆良食用了百草仙君日日派人送去的丹药,很快恢复过来,不仅帮着荆成荫处理问心阵之事,还将在灵雀山殒命的弟子好生下葬安置,甚至命人去还有家族在的弟子家中报丧。 凤如青却一直昏睡,她底子实在是太差了,连穆良到如今灵力才回复了三成,她能恢复到这样,已经全赖施子真耗费精力为她续接经脉。 但本就资质不行,经脉碎裂了一次,再这样拼拼凑凑地续接,更像是那打水的竹篮,根本留存不住多少灵力,因此恢复得极慢。 施子真在焚心崖禁地待了八天,待到仙门问心阵全部结束之后,穆良已然恢复得差不多,他亲自去了焚心崖找施子真。 他这些日子,每日命人去小师妹的长春院中询问她的恢复情况,将收藏的一些养身丹药命人带给她,却再也没有亲自去过长春院。 未曾清醒之时,他尚且能够自欺欺人,可一旦像如今这般彻底地清醒过来,鬼界之中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穆良这几日没有片刻心宁过,本已经二境巅峰的修为,在冲境的当口出了这种事情,已然退至二境下品,与门派中普通弟子无异,实在羞愧为掌门大弟子。 再者他已然无颜再面对小师妹,在幻境中的重重,此刻想来依旧令他难以释怀,他竟要小师妹舍身救他,还在她不情愿的情况下……穆良这几日白日还好,能够忙碌门派中事,将那不堪的一切忘却,可每每午夜,他便心中郁结羞愧欲死,恨不能同其他弟子一般死在那幻境之中更好过些。 他心中隐隐有魔障将成,门派中现如今问心阵已经结束,他万不能再拖下去了。 穆良在焚心崖又跪了两日,施子真出来见他,穆良将所有决定都与施子真说清楚,最后求他成全。 施子真听了之后,倒是对他这个向来令人省心的大弟子,终于又如从前一般欣慰起来。 “贪嗔痴念,不过烟云过眼,你这般决定,对你,对你师妹,都是最好的选择。”施子真说完,上前将穆良扶起,穆良两行清泪落在施子真衣袍之上,施子真迟疑了一下,很想问穆良,情之一字当真这般难以取舍么? 穆良拜入他门下一百余年,神情从未如此颓败过,连一贯的温润与淡然都维持不住,整个人轻微地战栗着。 “穆良,”施子真说,“你可记得,你娘亲将你送入山门之时,所愿为何?” 穆良再度躬身拜下,颤声道,“记得。” 他娘说,愿良儿安乐无忧,摆脱人间艰涩苦楚,顺遂长生。 施子真抬手按在穆良头顶,垂眼片刻,眼中冰冻融化,“我亦如你娘一般。” 惟愿他的弟子,都能摆脱浮生八苦,安乐无忧,顺遂长生。 穆良拜叩在施子真脚边,最后说道,“师尊,可否不要与小师妹计较,她心性纯善,心智坚韧,只是情感过于丰沛,此一番生死历练,也必有感悟,只消师尊稍加引导,她必然能够收心好好修炼,师尊……” 施子真提起凤如青,便怒火升腾,连气息都乱了两分,不过穆良所说,倒也不无道理,施子真再是生气,还能当真因她受鬼气驱使犯下的糊涂事而杀了她不成么。 于是施子真半晌之后叹息道,“你且放心吧,我大不了将她交于荆成荫教导便是。” 穆良这才露出些放松的神情,恭敬地对着施子真叩拜过后,自愿进入了洗灵池。 穆良闭关了。 穆良闭关之后,施子真在长春院弟子去冰真殿上课的时候,进入长春院,去看了凤如青一次,将她上次做的那些混账事的记忆尽数抹去。 凤如青在穆良闭关两日后醒来,醒来得知自己已经出了鬼界,穆良也并没有身死,狠狠地哭一场之后,便跑去了月华殿。 但是被告知穆良并不在月华殿,而是在焚心崖。 凤如青又跑去了焚心崖,被弟子们拦在了外面,焚心崖乃门派禁地,没有特许是不能进的,凤如青还虚弱着,她听闻百草仙君说穆良在洗灵,他马上就要冲三阶了,若是此刻洗灵,境界倒退,必然是百年修为毁于一旦。 凤如青深知穆良性情,也知他为何要洗灵,她想亲口告诉穆良,幻境中那件事,她真的不介意,至于师尊救他们之时的那件事,她也可以去同师尊解释! 她了解穆良乃是如玉君子,清醒过来绝对会羞愧自责深重,她必须亲口告诉他自己的不介意,告诉他他护了她那么多年,她护他是心甘情愿的,无论付出什么。 可她见不到穆良。 焚心崖的弟子不肯通融,连给她偷来令牌的荆丰也被荆成荫狠狠地打了关起来,凤如青万般无奈,求到了施子真的悬云殿。 但是悬云殿的结界将她挡在外面,命弟子通传也石沉大海,施子真根本不见她。 凤如青执拗地在悬云殿外跪着,日夜不休,她必须要亲口同穆良说清楚,否则穆良必然愧疚欲死。 她本就身体虚弱,在悬云殿外跪了整三日,全靠一口气撑着,眼前昏暗一片,口中咬得血腥弥漫,脑海中反反复复,全是幻境中的种种,还有不断变换的穆良死在她眼前的景象。 入夜骤雨急来,凤如青在幻境中未曾动摇片刻的意志,竟然有些摇摇欲坠,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理解穆良对她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在劝她离开,可她不肯,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他们不让你见穆良,定然是已经把他杀了!” “穆良好可怜,他为了护你其实早被你师尊给弄死了。” “你师尊还将你的记忆抽走了,你要看看嘛?哈哈哈……” “你师尊的心真是铁石做成,你都要跪废了,他都不肯见你一面!” “你说,他将你的记忆抽走,会不会将穆良的也抽走了?” 凤如青只能看到面前在暴雨中若隐若现的结界,心中凄然与绝望,更胜当初濒死之时。 她的悲哀和痛苦,似乎被人给放大了无数倍,扭曲到了她自己都惧怕的形状,渐渐地变成了恨。 为什么不能让她看上一眼,见上一面呢? 他们是不是真的把大师兄给杀了,或者是……抽取了记忆? 凤如青浑身滚烫,头脑烧得不清不楚,记忆和认知都出现混乱,只想着若是大师兄出事了怎么办,若是他…… 她终于承受不住扑倒在地上,不知要如何是好,整个门派,茫茫世间,她不知道除了穆良,谁还会疼她怜她。 她仿若又回到了曾经被当成牲口买卖的那些日子,生死伤病,无人问津。 凤如青趴在地上,心智前所未有的薄弱,大雨将她淋成狼狈脏污的濒死野狗,她心中的怨恨如野草疯涨,转瞬之间形成了无际的原野。 脑中有个声音见缝插针道——要看你师尊抽取了你什么记忆吗? 凤如青警惕,虚弱无比,却还是道,“你是谁!在哪里说话……” 我是谁?我就是你,看看你那可怜的样子,你大师兄没了,你就连条野狗都不如了吧! 你不该知道为什么吗,不该有人来告诉你吗?你的好师兄到底怎么了。 凤如青慢慢哭了起来,弓着身子侧躺在地上,在悬云山的大阵外面,看到雨滴打在结界,带起一阵阵一点点的光亮,这里面的那个人,却从始至终,不肯出来给她一句解释! 她像个猫崽,滚在泥水当中,团成小小的一团,彷如天地间,所有人都抛弃了她,于是——她遵从了内心的声音。 然后她看到了施子真从她的识海中抽取走的那部分记忆,原来她在此之前就醒过,她没能分清梦境和现实,冒犯了师尊,惹恼了师尊,大师兄求师尊手下留情,而后师尊暴起,大师兄为了护着她,被灵力掀飞。 凤如青死死闭着眼睛,而后心如刀割,大师兄果然出事了,他出事了,他们才不让她见他! 凤如青哀哀地低吼起来,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的软弱,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她还活着干什么! 求生的意志流失的那一刻,她的双眸中短暂地被幽绿色占据,她弓着背爬起,手指紧紧抓着地面,指甲掀开血流出来,又很快被大雨带走。 她眼中幽绿与浓黑迅速转换,清瘦的脊骨几乎要撕裂皮肉和湿贴在身上的衣袍突出。 她的眉心溢出黑绿相杂之气,眼见着便是入魔之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头顶的暴雨突然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隔开,她身后的脚步声轻不可闻,纯白的,在这泥泞的雨夜依旧纤尘不染的靴履站定在她的身边,清幽的气息破开雨幕的湿漉钻进鼻翼,凤如青的异化戛然而止,虚弱地摔在了来人的脚边。 “师尊……”凤如青虚弱地哭起来。 “让我见见大师兄,我想见见他……” “你怎么在这里?”施子真这些时日,一直都在焚心崖帮着穆良涤荡神魂,无人去打扰,今日穆良终于将灵力恢复了七成,他这才回到悬云殿,准备取些他从前在他师尊那里拿的丹药,辅助穆良。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天气,凤如青怎会在此处?她此刻不是该在长春院中养病吗? 施子真情绪真的十分稀少,境界越高,他的情绪波动越是不容易。 但他见到凤如青又把自己弄成这般,顿时眉心轻轻拧起,说道,“回你的长春院去,穆良现如今无法见你。” 他正在恢复的境界,心中症结便是凤如青,若是让他们见了,莫不是这些天的努力都要功亏一篑? 他声音肃冷,是在气,也是在恼,恼穆良妄动情念毁修为,更恼凤如青不肯好好地待在长春院中。 凤如青怎能就这么走了呢,生死边缘好容易捡回了命,大师兄如今怎样她却还不知,她怎能就此安心地养着,况且她被抽取的记忆…… 对,师尊定是恼她,才会不许她见大师兄的! 凤如青向前蹭了一些,哀求道,“师尊,求你,让我见一见大师兄,我有些话要与大师兄说。” 她真的姿态卑微至极,浑身高热烧得她头脑不清,而脑海中还一直有声音在同她唱反调。 可她还是咬着打颤的牙齿,求面前的仙人,“师尊,求你……” 施子真原本就不赞同两个人再见面,他不通情爱,只知要斩断情愫,必然是永生不见为最好,修无情道,却为何一个个偏要如此多情? 于是他断然拒绝,“你与穆良,往后若非必要,便不必相见了。” 穆良本就多情,如今心智仿佛摇曳不定,若是再见她,那还得了。 妄动情念,又受伤深重,若是一个不慎入了心魔,生命堪忧! 凤如青听了这话,却傻了片刻,接着便哭喊起来,“不!我要见见大师兄,他到底怎么样了,是死是活,他……” 凤如青想到下山历练之前,施子真误会她心魔所起乃是恋慕穆良,以为他还在误会,便顾不得自己说出实情会得怎样的下场,急急解释。 “师尊你误会了,你误会了,我心魔并非来自大师兄,我与他并无什么男女之情!”凤如青始终觉得,即便是幻境之中穆良对她动念,也是受那邪祟影响,并非真的动情。 不能因为这事,累得大师兄被师尊责怪,凤如青豁出去,如从前一般,伸手扒住施子真的纯白靴履,“我真的只是将他当成兄长,我只是有些话要与他说啊……” “我爱慕之人,我心魔所起,皆与大师兄无关,是……” 施子真在凤如青的手扒上他的脚的那一刻就猛地一哆嗦,想起了那日她放肆地缠在他身上做尽了混账事,施子真第一反应是甩开她的手急急后退! 因为实在是太激动了,不自觉带上了一些灵力,在后退的同时,将凤如青以灵力冲得在地上翻滚了一圈,简直像是他丧心病狂把人踢飞了一般。 又听闻凤如青要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施子真血朝着头上冲,转瞬间面红耳赤,无措地喊出声,“你这孽障住口!”慌乱地又后退了一步,连头顶的屏障都忘了遮,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他的头脸,迅速成流冰凉地顺着领口滑入,像极了那日凤如青逡巡在他脖颈的舌尖。 施子真没有当场把地上轰出一个大坑,都算是极其克制了! 他羞恼至极,声音带着强横的威压,将这雨幕都荡开了一瞬,凤如青本就虚弱,被这样一冲一压,顿时呕出一口旧伤淤血,昏死过去了。 施子真见她没有动静了,站在原地攥紧手指,头发都湿贴在脸上,狼狈又无措,这一刻他眉目带着懊恼和无奈,弱冠上下的面貌上,往日威仪不在,雨水冲洗他秀美至极的眉目,冷白的面皮上,透出一股子不谙世事的纯澈。 这可怎么办? 施子真一时不敢过去,他用灵力探了下凤如青此刻状态很遭,可他怕极了她神志不清又要对他做什么,湿漉漉傻兮兮地任凭大雨浇了一会,施子真甩了甩衣袍上的水,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又退了两步。 纯白的靴履和衣角都淋上了泥泞,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仿若此刻躺在雨中气息微弱高热昏厥的小弟子,是个什么生啖活人的深渊魔兽一般。 纠结了一阵子,施子真终是没敢把凤如青再带回他的寝殿,他就这么狼狈不堪的,连净身咒术都忘了,只给凤如青撑了挡雨的结界,没敢动她,去找了荆成荫。 荆成荫正要歇下,修者确实是不用睡觉的,但连日来门派中事物太多了,穆良又不在,无垠殿的那位,又去参加修真界仙门集会,根本就剩下他一个管事的,累得紧,因此这几日他夜里修炼都是躺着。 施子真这般形容闯进了荆成荫的焚心殿,他还以为悬云山被修真界群起攻之了,否则这万年山崩不变的好师弟,怎的像个被狗撵到掉鞋的孩童一般,面上惊慌神色,令荆成荫震惊不已。 “掌门师弟,你这是?”荆成荫稀奇写在脸上,“莫不是山下有人打到山上了?” 施子真这才缓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以咒术令将自己狼狈尽数清除得当,恢复一派的冷面,只是眼中动荡的神色,依旧没有那么快能收起。 他皱眉,片刻后以一种兴师问罪的语气说, “我前些日子对你说,要你令人将凤如青带到你手下,让她暂时同荆丰一起,好养病,如今人在悬云殿门口昏死着,你将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施子真几乎不耍掌门威风,看着面冷心凉,但其实除修炼之外,是个极好说话之人。 可荆成荫太过了解他,他若不讲理起来,连曾经未飞升的他们师尊也没辙,他被气笑,没想到他一把年纪了,在门派中累死累活不算,还要半夜三更地被掌门训斥。 但荆成荫知道自己也吵不过施子真,毕竟施子真有个十分不好的臭毛病,就是吵不过就动手,荆成荫打不过他,自然也吵不过。 把自己情绪安抚下来,问施子真,“可是闹着要见你大弟子?” 施子真不置可否,荆成荫叹道,“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他们本就要好,生死一朝,醒来连面都不给见,确实……” 施子真面容肃冷,荆成荫话头一顿,施子真果然道,“荆丰也同他们要好,他闹着要见大师兄和小师姐,哭得背过气去,你为何不让他见。” 两人全都沉默,无情道便是这样,修成一境,能抵其他门派二境修为,可多情之人,必然多受磋磨。 荆成荫是想借机历练荆丰,施子真何尝不是要帮凤如青和穆良斩断多情。 于是片刻后,荆成荫派弟子去接了昏死的凤如青,又送到了百草仙君的住所去诊治,施子真跟着见她气息稳定,这才回了悬云殿。 大雨停了,施子真取了药,再度回了焚心崖。 他在帮着穆良涤荡神魂修复残伤之时,不由得分神想,是否要让他们见上一面,否则小弟子再闹,施子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而正在昏迷的凤如青,却陷入了更加深沉的梦境当中,所有她害怕的,仿佛在她面前重演。 她的神智渐渐崩溃,识海被弥漫的鬼气侵蚀,最开始百草仙君还未曾察觉,待到他察觉,这才发现凤如青的识海早已经被污染,即便是以治愈灵力清除过后,很快便再度卷土重来。 且百草仙君以灵力治愈她一整夜,却亲眼见她越发严重,最后急忙命人去告诉了施子真,施子真赶到之时,凤如青状况十分的糟糕,最遭的是她生志动摇。 施子真以灵力进入她识海,见浓重鬼气,试图祛除,却反复再生,试图找到侵染她的本体,却遍寻不见踪影。 被鬼气侵蚀身体之人,血流不止,被鬼气侵蚀心脉之人,灵力滞涩修为难济,而被鬼气侵蚀神识之人,却是真的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 施子真猛地想起当时黄泉鬼官要以死魂印烙印凤如青,当时他还以为,只是她气息过弱,没想到竟是她神识已然被污染,而上次在她脑海寻到鬼气,施子真只以为是残存鬼气,未曾想到是污染。 好狠毒的鬼修,施子真暴跳如雷,污染神识,乃是鬼修当中最恶毒的做法,需得是在鬼修身魂崩散之前,在人的神识之内种下恶咒,除非身死,否则无可救药。 施子真坐在床边上,手徐徐按在凤如青的头顶,神识却在她的神识中流连,找到了蹲在一个角落,满面惊惧地抱着自己的小可怜。 他试图靠近,凤如青见到他却更加的畏惧,转瞬不见。 施子真需得先把她带回来再说,于是不得已幻化成穆良的模样,再度找到她,靠近,僵着身子被她抱得像根木头,最后才将她神识带回。 施子真在凤如青苏醒之前便走了,他需得寻个解决污染神识的办法,可有什么办法? 他泡在藏书阁好多天,翻遍古籍,而凤如青再度苏醒过来,却不像之前一样歇斯底里地要见穆良了。 她开始恢复正常,去五谷殿吃饭,定时去百草仙君那里治疗,还会和弟子们一起去冰真殿上课,若不是百草仙君知道她的神识已经被鬼气污染,时日无多,甚至以为她已经好了。 凤如青表现得和正常弟子无甚区别,只是在无人知晓的午夜之时,才会在自己的梦魇中崩溃,她的憎恨,像星点的火光,已然就着春风燎原。 而憎恨的对象,便是不肯让她见穆良,抽取她的记忆,甚至还在她求他的时候,踢得她口吐鲜血的施子真。 凤如青甚至知道自己邪魔入体,即便是百草仙君不说,她越发偏激的想法,随时想要暴起伤人的戾气,还有午夜缠身的梦魇,都是证据。 可无人管她死活啊,大师兄不知道怎样,她没了大师兄,还有什么? 她自甘沉沦这种疯狂和憎恨,这样才能让她在梦魇中难捱的时刻得到片刻的宁静,爱慕有多么久,这恨意就有多么深。 一切的源头都是施子真,窥天石上未来作践自己的是他,她本能躲过的,却是他苦苦相逼,令一切无可挽回,害得她如今邪魔缠身,还失去了唯二的亲人,大师兄见不到,小师弟也被荆成荫关着,不许她见。 凤如青独自行走在业火撩身的地狱之中,身体回到了人间,灵魂却似烧化在了地狱之中。 然而在她已经深陷仇恨怨怼的泥泞之中即将没顶之时,施子真主动来找了她。 “你要见穆良可以,但见过穆良之后,你要带着一件东西,去一次青沅门,”施子真说,“若你答应,我便许你见穆良。” 凤如青眼中爆出耀眼亮光,施子真又说,“青沅门一行,你务必快去快回,回来之后要跟我去焚心崖,随我闭关修炼,你可答应?” 凤如青怎么会不答应,她怎敢不答应? 她死灰一样的心境终于透出了一丝活气,她不仅干脆利落答应,甚至要感激涕零,那些多日以来积攒的怨恨都消散了,只是哭着一遍遍地叫着师尊,师兄,语无伦次。 凤如青都决定原谅施子真了,毕竟他曾经救她出尘世苦海,引她入长生之道,也是他赐了她穆良这样的兄长,荆丰那般的兄弟。 虽然他心冷如铁石,可他若是将大师兄还她,将她仅有的亲人还她,她便不生他的气了。 她的心肠原本是一滩难言的柔软,贪恋吸食这世间最美好的情愫才能存活,她当真不适合修什么无情之道。 可凤如青满怀希冀地见到了穆良,抽抽噎噎地伏在他肩上倾诉这些时日的担忧和害怕,还有解释她在幻境中的决定并不怪她。 可穆良却用那样一副温润依旧的样貌,如玉的声音柔声询问,“师妹,你先别激动……你是哪个殿的弟子?” 19、窥天石·心魔 穆良很虚弱的样子, 靠在洗灵池的池边,大抵是没有力气推开她,有些不适地用手掌撑着她的肩头, 声音一贯的温厚,却带着难掩的生疏。 在凤如青的印象里, 大师兄从不会对她生疏, 更不曾有过排斥她亲近的时候,一时片刻也不曾有过。凤如青面上短暂地僵硬了一瞬,睫毛颤了颤, 甩落一对晶莹。 穆良近距离看着凤如青, 唇色有些苍白, 见她流泪,声音更低一分, 又问道,“师妹?” 是小师妹。 大师兄一直都叫她小师妹,叫其他的不相熟的女弟子, 才会叫师妹。 凤如青曾经一直因为这称呼洋洋自得,这是两个人之间不同于旁人亲密的见证, 也是她在穆良心中, 始终未曾长大, 是当年那个才入山门的干瘪清瘦小孩子的见证。 可现在他叫自己师妹。 与旁人无异的师妹。 凤如青秀美的面容逐渐扭曲, 她短促地从喉间发出一声哽咽, 随即很快地强压回去。 她扳着穆良肩头的手不自觉地抓紧, 低头将额头抵在了他的肩膀上,在他的怀中崩溃,又很快在他的怀中恢复如常。 她其实已经料到了,施子真那种性情, 为仙门,为修炼能够亲手将师弟放逐出山的人,在误会她与大师兄暗生情愫,又在救她的时候撞见了她与大师兄那等羞耻尴尬的瞬间,他又怎会突然改变心意,许她见大师兄呢。 凤如青在穆良温柔的询问中沉默,将疯狂涌出的眼泪压进穆良的肩头,微张着嘴,无声地嘶喊。 只有这一次了,就只有今日这一次,从今往后,她再也没有了疼她护她的大师兄,从今往后,茫茫人世,她又变成了独自一人。 凤如青将心中滔天的悲伤强行压抑下来,脑中不断有声音在引诱着她,嘲笑着她,直言告诉她,她这种人就不该活着。她的好师尊是看她无药可救神识被污染心魔即将发作,这才可怜她,让她死前见一面她的好师兄。 凤如青眼中幽绿色的暗光流动,但在她从穆良的肩头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已经恢复如常。她甚至将悲伤都一并压在了眼底,只是对穆良浅浅一笑,说道,“大师兄,是掌门令我取些池水,你生得太像我死去兄长,这才一时间不能自控。” 凤如青放开穆良,退回池边,从储物吊坠中取出了一个破旧的水囊,取了一些洗灵池中的水。 她手抖得厉害,只好用另一只手压着,在穆良疑惑的视线中,弄好了这才起身,转身之后却迟迟没有迈步离开,背对着穆良哭得额角青筋暴突,嘴唇战栗不止,可说出的话,却只是气息稍稍有些散乱,不带一点的哭腔,她说,“大师兄……祝你早日恢复,从此仙途坦荡,千岁无忧。” “谢谢师妹。”穆良虽然有些奇怪,可这师妹给他的感觉意外的亲近非常,他不自觉的声音更加温和。 凤如青闭了闭眼,轻轻地吁了一口气,这才迈动重如千斤的脚步,朝着洗灵池外面走去。 这短短的一路,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荆棘密布的荒丛,扎得双腿血肉模糊。她脑中不断地闪过这些年来,她在山中,在大师兄的维护下生活的日子。 她曾经以为,上了悬云山,她就脱离了尘世颠沛的痛苦,从此也有了家人和兄长,但现在,她宁愿从来也没有被救过。宁愿一辈子在尘世为奴为流民,这样也好过她已经养得结痂脱落鲜嫩无比的心脏,被这样轻轻一捏,就已经鲜血淋漓。 她曾经有了家人,兄长,弟弟,还有倾心爱慕的尊长,现在又全都没了。 她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理解被鬼修引诱着生魂修鬼道的严六,只要为了复活他的娘亲,不人不鬼又如何,罪孽深重又如何?只要能够再换阿娘一声小六,便是万死,又如何? 他又何尝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何尝没有察觉过他被欺骗,但抱着那一丝幻想,哪怕是鬼修幻化了他阿娘的样子,也能让他自欺欺人。 凤如青转出了洗灵池,看到不远处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她克制不住地按着心脏蹲下来,跪趴在地上,双手紧扣着身下的地面,指甲劈开的疼痛,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 她浑身黑气弥漫,施子真发现立刻走过来,将手掌覆盖在她的头顶,纯厚的灵力涤荡她的全身,凤如青泪流满面地抬头,嘴角血流顺着下颚弥漫。 她抓住了施子真的手甩开,声音仿若从牙缝挤出来,“师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着她眉心透出的黑气,眉头紧皱,再度伸手,却被凤如青接住,她问他,“是师尊将大师兄的记忆抹消的吗?” 施子真眼见她眉心黑气更重,她却不让自己帮忙,微微皱起眉头,在他的眼中,凤如青这便是在胡闹,他也根本无法去共情她的悲痛,无法理解喜怒哀乐依附另一个人而生的心情,更不会做什么事情,还要专门同什么人去细细解释。他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众人望尘莫及的仙首,不是穆良。 于是他神色甚至有些责怪地看着凤如青,直接道,“这是对于你们来说最好的选择。” 凤如青宛如心脏被利剑贯穿,因为这剑太过锋利,她甚至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血流,只有丝丝缕缕的冰凉。 施子真当然不知道穆良对于凤如青的重要,那是让一个有心上人的女孩子,为了救他性命,肯含泪舍身的存在。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穆良活着,她的大师兄死了。 凤如青垂下头,这一刻甚至没有表现出多么的歇斯底里,她的悲痛和快乐无人理解无人在意,她表现给谁看,凭空惹谁的厌烦和笑话呢。 她垂下头,跪在施子真的面前,没有再拒绝他为自己涤荡神魂,双眸看着面前十几年不染纤尘的靴履,心中想着,再重来一次,她绝不会选择扒住。 她在今日之前,甚至心存死志,但这一刻,却不会再有不想活的想法。 有人护着,总是格外的娇柔和脆弱。 而现在护她十几年的人没有了,她再次变成了那个尘世挣扎求存,即便是断了腿也要跑,被埋进了死人坑也要挣扎着爬出来的野狗。 她已经不再是孩子了。 施子真本来眉头紧锁,他鲜少有会为了什么事情发愁的时候,不过感觉到了小弟子心智再度恢复,他涤荡起来也更顺畅,这才稍稍舒展了眉心。 片刻后收手,凤如青仰头看向他,竟然笑了笑,说道,“谢谢师尊救命。” 施子真却因为她这一笑,再度拧起了眉心。印象中这小弟子每一次见到他,都缩成小小的一团,要么就躲在穆良的身后,有时候会在为他收拾寝殿的时候偷偷看他,但并不会露出这样的笑。 这笑……让施子真想到了当初那个从被妖兽的血浸泡的坑中爬出的脏污少女,也是用这样的笑,扒住了他的靴履,对他道,“仙人求你带我走。” 那当中并没有多少真情实感的求生欲,那是濒死的小兽,下意识对着靠近的人发出的哀鸣。 施子真想要将手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学着穆良平日的样子,揉一揉她,可他只是手指动了动,便想到这小徒弟对他的心思,顿时被蜇一样地缩回手,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 凤如青表情恢复如常,是一派的恭顺,只是一双眼黑幽幽地盯着施子真。 施子真压着不适,别过头不与她的眼神相接,是莫名其妙的心慌,却因为微微拧眉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十足的厌恶。 凤如青看在眼里,脑中一直叫嚣着不肯停止的声音,此刻终于消停了。 死了一般的安安静静,只是此刻但凡施子真看上一眼,就会发现他的小弟子已经濒临入魔,那眼中的幽绿化为暗色,掺杂在浓黑之中,呈现出十分漂亮邪恶的斑纹。 而施子真却只是开口,“你见了穆良,明日卯时来悬云殿找我,我会将青沅门少掌门的魂魄交予你,你带着交予青沅门的掌门人,将他给你的东西带回门派。” 凤如青未等说话,施子真看了一眼已经垂头的她,又说,“我会派几个弟子随行,你务必快去快回!” 凤如青抬手抹了抹面上脏污泪痕,用衣袖蹭着嘴角干涸的血迹,闻言头也不抬地点头,“弟子谨遵师尊命令。” “你且先回去。”施子真说完之后,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凤如青还在擦着嘴角血迹,反反复复,干涸的血迹并不好擦拭,她用的力度很大,直至将嘴角擦出了血痕,她才停下,看向施子真消失的地方。 那双眼中的黑色更加少了。 凤如青从地上站起来,没有再回头看一眼洗灵池的方向,径直出了焚心崖,却没有回长春院,而是去了百草仙君那里。 百草仙君正在园中种植草药,凤如青走到他的身后,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眼带询问,凤如青便开口,带着那种没有笑意的笑容,说道,“仙君,我是不是被邪祟污染,已经无可救药了?” 施子真和百草仙君都没有告诉她实情,是她脑中的邪祟为了让她丧失生志,才会说的。 百草仙君惊讶了一瞬,接着还以为是施子真说的,毕竟施子真那个直肠子,会直接对将死之人说你快死了无药可救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他顿了顿,正想要开口,凤如青便又带着那种笑说道,“仙君啊,我想活,真的一点办法都没了吗?” 百草仙君顿了顿,却是答非所问,“你师尊是不是要你去青沅门?” 凤如青看了他片刻,自嘲一笑,收起情绪道,“是的。” 百草仙君将手上污泥以清洁咒术去除,垂眸说道,“命数天定,我们虽为修者,亦是凡人,又怎能违逆天意呢。” 凤如青轻轻吁了一口气,没再停留,待百草仙君从袖口拿出个什么东西要交给她的时候,凤如青却已经不在园中了。 凤如青彻夜未眠,脑海中邪魔一直在蛊惑她,可她生志竟然比先前还要坚定不移,那邪魔似乎恼羞成怒,开始折磨她的识海,她一整夜头疼欲裂,窝在自己的小床上面,冷汗浸透了脊背,却一声不吭。 第二天卯时,她准时出现在悬云殿外,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乃是去年在她生辰的时候,大师兄去凡间祛除邪祟回来,带给她作为生辰礼物的。只是她始终没有跟大师兄说过,她的生辰是假的,她自己也不知自己何时生,连年岁都是施子真根据骨龄来判断,不过是想要大师兄为她做些什么而已。 凤如青包裹得只露双眼,面巾盖住了所有的伤处,一夜的时间,她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什么人样,识海中的疼痛,是直接作用在神魂,但她哪怕被折磨得将自己掐得青紫,也未曾放弃过生志。 随行的弟子有些眼生,凤如青都没有见过,施子真很快从结界中走出来,将一方小鼎递给凤如青。 “这是池诚的魂魄,你务必亲自将他交予青沅门掌门,然后将他给你的东西速速带回。”施子真有些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凤如青,见她这幅打扮,不由得多看了一眼,而后就是交代随行的弟子们御剑带她。 她如今境界已然掉得差不多了,修为同外门弟子无异,悬云山距离青沅门路途不近,以她这种灵力散乱的状态,御剑坚持不了一个时辰。 施子真不是穆良一样温柔多言的人,简单粗暴地交代了两句,就命众人速速赶路。 三元符文印的通行符文,先前凤如青一直期盼着能名正言顺地得到,好溜下悬云山,避开悲剧的未来,改投别门,再寻着机会联系大师兄。凤如青总知道,无论何种情况,两个人身处何种立场,大师兄都不会生她气,不会不理她。 但如今她无论遭遇什么,变成什么样子,都没法再和大师兄倾诉她的无可奈何。 她或许会死在半路,会难看地曝尸荒野无人收尸,但不到最后关头,她不想轻易放弃。 识海中的邪祟似乎又强大了,但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她紧挨着拘魂鼎的时候,就会稍微舒服一些。 拘魂鼎里面的散发出的气息冰冰凉凉的,能够缓解凤如青心中郁躁。 凤如青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就时时刻刻将拘魂鼎捧在自己的头侧,识海中的邪祟不能作乱,又开始胡言乱语。 ——你不死也成,将这拘魂鼎中的死魂献祭给我,供我吃得畅快,我便不折腾你。 ——说不定我一高兴,还能告诉你求生的办法,毕竟你这烂修为竟能承受住我的诅咒活到现在,求生意志之强,也算我们意念相同。 ——反正这拘魂鼎中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人,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修。 ——女娃娃,我可是一直对你留手,你还犹豫什么?! 凤如青闭上眼睛,捧着拘魂鼎由两个御剑的弟子轮换带着,她将拘魂鼎凑近自己的头,装着听不到他的声音。 但是这声音反反复复,魔音入耳一般地在循环。 他威逼利诱,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想要让凤如青开鼎将池诚的灵魂献祭给他。 他甚至告诉了凤如青能够与他并存的办法,只要一直献祭给他纯澈的修者魂魄,他能助她瞒天过海,继续留在门派守着她的好师兄。还能让她的修为更加强悍。 还有心魔破界之法。 邪魔入神识,这话比在耳边还要有诱惑力,若非心智坚韧非常,怕是早就供邪魔驱使。 然凤如青不回应,不接话,甚至放空思想,直接将这邪祟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我乃三千年前修至极境的鬼修,若不是遭了天道的追杀,如今这天下谁人不匍匐在我脚下,喊一声鬼祖! ——现如今我落得残魂一片,但你那好师尊好师兄依旧只是我眼中没断奶的娃娃!你敢不听我说话!啊啊啊! ——今日我便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邪祟越发暴躁,因着凤如青的忽视直接发疯。 一行人连续御剑已经足足半天,本也正在寻一处开阔空地暂时落脚休整,未曾想在下行之时,凤如青突然哀叫着在半空中跌下佩剑。 身侧弟子乃是平日守禁地的高阶弟子,反应极快地将凤如青拉住,急急落在地上,但是落在地上之后,凤如青还是抱着拘魂鼎,摔在地上翻滚不止。口中发出的声音不似人声,她的面巾被蹭掉了,脸上青紫交加,简直惨不忍睹,而她翻滚几圈之后,手中的拘魂鼎也抓不住滚落到别处,这作用在神魂上的疼痛霎时间翻了数倍。 随行的弟子们一见她这般,立即围聚在她的身侧,结诛邪阵,赤金符文劈头盖脸地朝着凤如青压下,她身上溢出的黑气被这符文压制,滋滋啦啦地腐蚀了她的皮肉,她愈加痛苦,更加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扭曲在地上,恨不能扎进泥土,恨不能一死了之! 而那邪祟继续在她脑中煽风点火——看看这些弟子,这就是无情道,他们可对你这个漂亮的小师妹有半点怜惜之情? ——你快看看清楚,这世界上就一个穆良,还已经将你忘得干干净净,你既然想活着,何不与我修鬼道,鬼道可一日千里,到时候你那师尊都不敢小觑你,你甚至能够把他踩在脚底,让他扒着你的靴履求生,何不痛快! ——快快将那拘魂鼎中的魂魄献祭于我! 凤如青将自己的身体扭曲成难以理解的样子,她身上黑气浓郁,面容扭曲可怖,神魂被搅碎一样地疼痛,更胜当初窥天石上经历的洗灵之痛! 但她却始终咬紧牙关,不曾答应,忍无可忍之时,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有种就杀了我!别以为我不知!我死,你亦无法活——” 凤如青自然是猜的,经过这么多天和这邪祟的较量,两个人都是在试探着彼此的边界,邪祟一直试图劝她放弃生志,她不放弃,它便恼羞成怒,可见若不是她自愿放弃,这邪祟的能耐,也就仅限于在她识海中兴风作浪了! 她喊完这话,又抓过身侧弟子佩剑抵在自己的脖颈,整个人抖得如同被狂风撕扯的蝴蝶,却低低地笑出比邪祟还像个邪祟的声音。 “你若再敢折腾我,我便就此抹了脖子!”凤如青语气阴狠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极境鬼修,你现在也不过是个靠着我这种废材苟延残喘的恶心玩意罢了!” 四周结阵弟子无不动容,他们是奉施子真之命而来,此行有两个目的,一是若凤如青不曾受邪祟彻底侵蚀,他们便送她入青沅门,去见青沅门掌门。 可若凤如青受邪祟驱使,被邪祟侵蚀,他们的命令,便是……诛杀入魔弟子。 他们平日在禁地闭关不出,并不认识凤如青,可几人乃是三境巅峰,当然知道这邪祟污染识海,是何等的凶险非常,若是被邪祟折磨,作用于神魂的疼痛,更甚身体无数倍。 他们自认若是走到这一步,都不一定能够有这纤瘦非常的女子坚韧。 凤如青是在威胁邪祟,亦是在赌,赌这世间蝼蚁尚且偷生,无论是鬼修还是修真者,没人想要死去。 况且她亦是色厉内荏,真的快撑不住了,这疼痛,并非是人能够承受,若是邪祟再继续,她真的不若死了来得舒坦! 细细的血线顺着脖颈划入衣襟,识海中的风浪止息,她脱力地躺在地上,如同一条脱水的鱼一般大口地呼吸,汗水浸透了外袍,黑气逐渐在她的周身消散。 随行弟子收起诛邪阵,伸手欲扶凤如青,凤如青却虚弱地摇了摇头,笑得有些空茫,“师兄可否给我片刻喘息的时间?能否帮我将拘魂鼎捡回来……” 伸手的弟子眉梢微动,没有说话,又看了看凤如青扭曲的手臂和腿,凤如青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挣扎得过于狠,生生将自己的骨头扭得错位。 她对着随行弟子笑着,伸手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肩膀、手臂、脚踝和膝盖都扭回正常的位置,这才说,“不牢师兄们忧心,只消给我片刻……” 欲伸手为她治疗的弟子顿住,神色微变,同同伴对视一眼,接着将滚落到不远处的拘魂鼎捡了回来,放在了凤如青的旁边。 他们本也是要原地休整,便距离凤如青不远处原地打坐调息。 而躺在枯叶和被她蹬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中的凤如青,却闭着眼,放空自己的脑子,像从前在尘世的每一次苟延残喘一般,尽可能最快速地让自己忘却痛苦,积蓄体力。 脑中安静片刻的邪祟,又忍不住出声——你这是何苦,不过一个残魂而已,都不肯给我吃,你这女娃娃好生小气。 凤如青侧脸碰上冰凉凉的拘魂鼎,舒坦了不少,不知为什么,她在这上面,嗅到一些施子真身上冰冷清幽的气息。每次她嗅到这种气息都会心猿意马,但此刻,只有心口的隐隐作痛。 那自称是极境鬼修的邪祟,以为这一次凤如青也不会回答他的话。 但是片刻后凤如青却虚弱地开口,声音几乎是气声,“拘魂鼎中,是池诚,当初若不是池诚自爆伤你,为我们争取时间,我们早已经死在了你的手里。” 那鬼修这次不屑地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你以为真的能伤到我? 凤如青沉默片刻,又呢喃一样地说,“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父亲,在等他回去。” 她想起那个在鬼界中说要赔她衣服的少年,凤如青比谁都知道,他的骄傲是被人宠出来的,就像她的娇柔和无能也是被人宠出来的。 池诚本该带着这种骄傲和跋扈一直长长久久地活着,最后成为一派掌门,长成一个暴躁如野狗又不近人情的中年人,然后在千年后或许会死于青沅门所有大能一样的毛病,灵力爆体。 他不该夭折在鬼境,他自爆只为了拖延一些时间,凤如青如何能够辜负他一颗少年刚正不屈的纯善之心,将这样一个曾经并肩作战,只剩残魂的义气少年,献予一个邪祟饱口腹之欲? “你不配碰他。”凤如青闭着眼睛说。 鬼修没有说话,接下来的一路上,也没有再作祟,凤如青没有心存侥幸,觉得他一个曾经修到极境的鬼修,被自己几句话打动。他不过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并且察觉了她的不可能妥协,暂时放弃了而已。 不过一直到了青沅门,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被青沅门的弟子引进门派之中,那邪祟都未曾作祟。 随行弟子跟在她身侧,在青沅门静心大殿,他们见到了青沅门的掌门,青沅门掌门乃是位样貌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名叫池中节。修真界大多修者会将相貌停留在最年轻的时候,但池中节是先娶妻,后中年入道,相貌停留的年岁,乃是他妻子亡故之时。 他着一身鸦青色道袍,玉冠高束,腰缠清欢剑,站在静心大殿的石阶之上,给人一种沉郁的威严。 凤如青捧着拘魂鼎走近,他看上去面上无甚变化,眼神却细微地闪烁,接着嘴角微抿,眼角细纹透露出他心中的焦灼与悲切。 这世间最苦痛,便是丧母、丧妻、丧子,而池中节母亲早已亡故,妻子半路撒手归天,现如今儿子又猝然夭折,心中之痛,即便是不曾出口,却也能够通过他周身滞涩的灵力窥知一二。 凤如青并未表现出什么画蛇添足的悲伤和同情,这样的痛苦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安慰。 她只是端端正正地立在大殿之中,尽量让自己的脊背挺直,捧着拘魂鼎奉上,平静地陈述。 “我乃灵雀山任务随少掌门一同入鬼界的弟子之一,也是唯二的幸存者之一,”凤如青说,“少掌门修为出挑,心性高洁,乃是我辈望尘莫及的大义之人。” 青沅门掌门似有所动,眉梢微微抽搐了一下,是强忍悲痛之态。 凤如青继续道,“我与幸存弟子,多亏少掌门舍身拖延,自爆重创鬼修,才能得以苟延残喘至我师尊营救,少掌门……” 凤如青说到一半,就被刚劲浑厚的灵力拍得飞出老远,在地上滚了几圈,呕出一大口血,爬了两下,这才堪堪爬起。 “凭什么,”池中节声音裹着难言悲痛,“凭什么我儿那般优秀却要身死,只余残魂,而你等卑微无用、修为低劣之辈,却能苟活至今!” 凤如青跪在静心大殿之上,闻言却是笑起来,抹了下嘴角血迹,早就料到了池中节这种反应。 这乃是普天之下所有人对逝去致爱会有的反应,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心爱的孩儿为救你们而死,而你却活着! 他其实不该责怪,可这世间的很多事情,谁都没有错。 凤如青咳了两声,本就浑身暗伤,灵力紊乱,又被这样一击,虽不致命,却也是雪上加霜。她清除喉间积血,继续道,“如今少掌门只剩残魂,懵懂无知,能够回到池掌门身边,必然是……” 凤如青说到此处,便撑不住昏死了过去。 她知道,池诚哪怕身余残魂,回到青沅门,他就还是那个肆意桀骜的少年。 她真心为池诚高兴,也真心的悲痛到极点,心墙崩塌。 她与池诚同为人,不同命。池诚纵死,却有人等着,而她人间黄泉,再无等她之人。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昏死了多久,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毕竟青沅门掌门盛怒下的一击,当今天下能够受得住的也没有几人。 她一直仿若漂浮在虚空处,上不着天下不落地,过往化作烟云,如梦似幻地环绕着她,她却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 她安逸闲适的人生因为妄念灰飞烟灭,大师兄的笑容,小师弟的依恋,五谷殿中厨娘做的乳糕,这一切的一切,她都再也触碰不到。 窥天石的惨烈结局,她感激恋慕的白衣仙长,全都离她远去,凤如青不知自己漂浮了多久,再醒过来之时,是在一个人宽厚的背脊上。 她如溺水之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五脏六腑似乎被搅碎一般的疼痛,头也裂开了一样,但她第一反应是抱住了这脊背,恍惚地叫道,“大师兄……” 御剑弟子脊背一僵,缓缓下落,片刻后落在一处空地,解下了把他和凤如青缠缚在一起的飘带。 他转过头,凤如青眼里的泪落下,眼前清晰了,她的梦也碎了,不是大师兄,是先前去青沅门的随行弟子。 “师……妹。”他将怀中一个以灵力包裹的草药递给凤如青,“这是青沅门掌门给你的,你带着,我们正在回门派的路上,你且再忍忍。” 凤如青低头看了一眼,迟疑了片刻之后,便认出了这是什么。 双姻草。 原来师尊要她务必带回的东西,果然是十分珍贵,青沅门才有的稀有灵物。 她是当时得知了小师弟的出处,去问大师兄,大师兄画给她看的,这东西貌不起眼,花并蒂而生,阴阳两色,炼制过后,乃是绝佳的温补药物。 她惨笑了一下,到此刻总算是明白师尊偏偏要派她去青沅门送池诚残魂,原是用池诚换了此等珍贵之物。 连她都料到池中节必然意难平要迁怒,师尊怎会没想到,他必然是想到了,只是物尽其用罢了。 左右她也快死了,左右无药可救,有她这个半死的灵雀山幸存弟子去承受池中节的怒意,还能换取如此宝贝,何乐而不为? 凤如青捧着草药,惨笑起来,她甚至想要撕碎手中的草药,想要将残碎的草药拿给师尊,看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地拍死她。 她眼中幽色闪烁,手已经附着到草药外的灵力罩之上,她纵使再虚弱,弄碎手上的东西还是有力气的。 她未曾发现自己已然被邪祟侵染的更深,思想发生了变化,偏激而极端,眼中幽色流转,连看随行弟子的神色也变得充满敌意。 但她看着这灵物,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因为她猛地想到,这说不定是给大师兄用的。 毕竟师尊再是厌她烂泥扶不上墙,对大师兄却总是看重的,这草药若是给大师兄的,她怎能毁去? 于是她又珍而重之地将双姻草收进怀中,贴身放着,对随行弟子说道,“走吧,回山门。” 一路上凤如青醒醒昏昏,几次到极限,却在强撑,脑中邪祟大抵因为她神志不清,大部分时间昏死,没有机会兴风作浪,倒是让凤如青少了一番痛苦。 到了门派之中,随行弟子直接带着凤如青去了焚心崖,凤如青醒来,便看到施子真正站在洗灵池边上,而本该泡在其中的大师兄,还有带她回来的随行弟子都不见了。 施子真收回为凤如青输送灵力的手,一对上她的视线,立刻急急问道,“双姻草呢?!” “快拿来!”施子真几乎没有这样焦急的时候。 凤如青艰难起身,斗篷滑落,她视线有些空洞,低头从怀中取出了双姻草,却没有急着递给施子真,而是语调平平地说,“大师兄呢?” “闭关。”施子真说,“给我。” 凤如青做了一个朝前送的动作,却又收回,确认道,“这……是给大师兄用的吗?” 施子真并没有马上答话,而是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凤如青,自己都这般的离死不远,她想的竟还是穆良。 不怪穆良如此疼她,可这两个弟子都太过多情,无情道上注定神伤。 “师尊,”凤如青执着地问,“是吗?” 施子真这才抿了抿唇,拧眉有些别扭的别开头,说道,“是。” 凤如青这才露出释然的神情,将双姻草交到施子真的手中。 施子真取了,连忙转身进了禁地,待他出来的时候,凤如青正靠着一处石壁坐着,垂眸,浑身围绕着黑沉的死气。 她快死了,她自己也知道的。 不甘心啊,不想死啊。 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施子真快步朝着她走过来,伸手隔空以灵力扶了她一把,这才说,“去洗灵。” 饶是凤如青濒死,听到这话也哆嗦了一下,侧头看着施子真,虚弱道,“师尊……” 洗灵之痛犹如凌迟,她已经内府痛如刀割,她就不能死得轻松一点吗? 施子真因着在他寝殿沐浴池的那些纠缠,忌讳与凤如青触碰,因此只是以灵力托着她,不由分说地扔进了洗灵池。 果然犹如凌迟,不,她身怀即将入魔之气,更胜凌迟。 但凤如青却连叫都叫不出了,在池壁上扑腾了两下,就跌落在池底。 施子真将她拖上来,她昏昏沉沉地在池壁趴着,身体如一条鱼不断抽搐。 施子真将掌心一片叶片化作灵流,拍在凤如青的头顶,这疼痛便更如同铁锤当头敲砸。 但是凤如青这般都未曾伸手去挡,她已然没了生志,任凭施子真如何折腾,算是还他曾经兽潮之中的救命之恩。 然而这种死亦无所谓的淡然,在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从识海中抽离的时候突然间崩塌! 他竟是要将她的记忆抽离。 不! 凤如青胡乱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撕心裂肺地喊道,“不!师尊不要!不要!” 她不能被抽离记忆,她不能忘了穆良,不能忘了那十几年。那是她活到如今,唯一美好的十几年! 她猛地抓住了施子真的手,明明濒死连路都走不了的人,不知为何爆出了一股强大的力气,抓得施子真手腕上都被指甲划出了血痕! “不,我不要忘!”凤如青死死盯着施子真的眼睛,疯狂摇头吼道,“你不许将我记忆抽离!” 施子真被她一抓,再一吼,竟然有些傻眼。 凤如青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施子真,开始哀哀求饶。 “让我死吧,师尊,让我下山,随便死在哪里都行。”少女脸上扯出讨好至极也卑微至极的笑,“或者你杀了我也行,”她说,“求求你,只要别抽出我的记忆……” 让我带着这记忆死,别让我如行尸走肉一般地活。 20、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姿态和语气都太过哀切, 加之她识海被侵染这段日子,实在是被邪祟折腾得不轻,此时此刻, 已经是仅凭意志力吊着生息,连心智都被邪祟影响, 满心暴躁和极端的想法。 可她始终还是不甘愿沦落到被邪祟驱使的地步, 不想听那邪祟修什么鬼道,再多的肆意和诱惑,抵不上她心中一寸人间温情。 那鬼修嘴皮子快要磨没了, 凤如青死也认死, 生志稀薄, 却始终不肯受他操控。 他又不能折磨得太狠,他因着她的蕴灵之体才得以以咒术侵染她的识海, 继而寄生其中,他们本已经为一体,将她折腾得太狠了, 他也不好过。 鬼修在这回来的一路上,实在无法动摇凤如青的思想, 已经也要认命, 想他当年风光无两, 所有正派的所谓正人君子, 哪个见了他不是两股战战, 若不是贼老天不容, 如今的修真界巅峰,哪有这些自诩正道的奶娃娃的份! 这些天这鬼修折磨凤如青的同时,也被她给折磨得够呛,就那么点情情爱爱的, 反反复复地纠缠,撕心裂肺地去取舍,鬼修存在于凤如青的神识当中,被这叽叽歪歪的小情小爱弄得整个扭曲,恨不能冲出去替她捏死这个什么狗师尊! 都到了这时候,眼看着等死了,这什么狗师尊,竟还不肯放过!!眼见着这女娃娃若不是爬不出洗灵池,便要跪下磕头求了,可这狗师尊可有一点的动容?! 修他娘的无情道,还不是个魂魄不全的六境残废?! 鬼修实在忍不住了,义愤填膺地开口在凤如青识海道——你这女娃娃活得好生窝囊,都要死了,还求人,还求!叫个屁的师尊,不许叫! ——还有你什么狗屁大师兄,在幻境里面依赖你而活,他娘的出幻境就把你忘了,这狗屁的宗门,狗娘养的师尊,要来何用! ——女娃娃,你抬起头来!你且照照池水看看清楚,你现如今比凡间野狗如何,依我看比那乱葬岗的尸首还要难看! ——你只要应一声,我来教你修鬼道,我们可共存,我决计不害你,就你这狗师尊的境界,假以时日,任你在脚下踩踏,必然毫无还手之力! 凤如青听到脑中的声音,却还是忽视,她扒在池边,落水狗一样的湿淋淋,疼痛过了,身上就只剩下一片麻木,施子真躲避着她伸过来的手,拧眉看着她。 “记忆必须清洗,你才能活。” 施子真不解地看着凤如青,无论怎么尝试,也无法理解她会这么在意些记忆,穆良活着,她活着,往后百年千年,会有更多数不清的记忆,何必要执着这区区十几年? 他最后只是硬邦邦地说道,“必须清洗。” 必须清洗,才能得到一个可以和新身体完全吻合的纯净魂魄。 施子真只管事情是否正确,结果会如何,不管过程会不会将一颗纤细柔软的少女心碾成血泥,会不会让她坚持到此刻的意志崩塌。 很多方面来讲,鬼修骂他是狗师尊,也没有什么错,他就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 凤如青费力地接住了施子真悬在她头顶的手,不再哭求,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双眼幽幽地看着施子真。所有表情都逐渐如同因为她静止了动作,而平静下来的池水一样,恢复了平缓和淡然。 亦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心如死灰。 她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对施子真说话,而是无声地,对着身体里那个暴躁乱叫的鬼修说了一个字。 “好。” 鬼修的声音如同被扼住了喉咙一般戛然而止,他难以置信地意识到刚才这女娃娃居然答应了他…… ——答应了他什么? ——对对对,魔族确实有很多好玩意,我知道的一个魔族地下交易场就在这里不远处。 ——啊哈哈哈哈,果然女娃娃你有修鬼道的潜质,咱们鬼修看上谁,不拘偷着抢着用些手段,直接肆意妄为才是人间第一得意事,何苦苦熬,守着心魔还被当成孽障! ——供奉神仙的人那么多,不差你一个!拉神仙下神坛才最好玩!哈哈哈哈! 鬼修在凤如青的识海高兴得上窜下跳,被天道清算了这么多年,他靠着吸食孤魂野鬼苟且偷生,以为进了个修为孱弱的女娃娃身体里终于可以重新兴妖作怪,却不曾想这女娃娃竟是比许多大能修者还要心智坚韧,现在好了,她终于肯听话了! 凤如青脑子被吵得嗡嗡作响,面上却一派平静地看着施子真,“师尊,我能选择死吗?我会自己下山去,死得干干净净,绝不影响师门。” 施子真甩开凤如青抓着他的手,心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暴躁。 也不顾念她软弱的性情能不能承受他的简单粗暴,施子真久居掌门之位,说一不二,怒意过裹挟着威压,吼道,“不行!” 他站起身,面色冰寒,丝毫不近人情,“当初你是要我带你上山!” 凤如青被他威严碾的喉间腥甜,抬头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却也渐渐没了往日浓厚丰沛的情感,空洞洞地吹着凌冽的寒风。 她慢慢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了。”所以她连选择死的权利都没有。 “师尊,”凤如青垂头,露出一段青紫伤痕错落的后颈,看着洗灵池水,说,“能够再容我两天吗,就两天,我想下山一次。” 她仰起头看着施子真,说,“我一直想要吃一次悬云山脚下,村镇里面一家面馆的面,大师兄曾在历练的时候带我去了一次,惦念至今。” “师尊,”凤如青敛去眼中的怨恨,将双眼盛满虚假干枯的眷恋,说道,“往后我便记不起了,连大师兄也记不起,我想再去一次,师尊可否容我?” 她说得“情真意切”,仿若那家面馆里面的面,是什么人间珍馐,施子真从来知道她难脱凡俗,从前穆良每每出去驱邪除祟,必然要带些凡间的玩意回来,送与她。 这些东西在施子真的眼中都如沉泥浮沙一般无用,可多年以来,也不曾严厉地横加阻拦,总觉得时日还长。 现如今大弟子小弟子一同遭受重创,施子真身为师尊,自然选取的办法,都是对他们最好最快的办法。 但总也不至于连两日都不能容,毕竟……那件事需得十月才能成,这期间他有充足的时间为小弟子涤荡出一个纯净的灵魂。 于是在凤如青在水下默默地攥紧双手,咬住槽牙以为他不会答应的时候,施子真却应了。 “便依你,延缓两日,只是你若要下山,必须先在这洗灵池中泡上一整夜,”施子真站在池边不远处,看着凤如青因为先前那一片双姻草,周身入魔之兆少了许多,这才稍稍放心,说道,“届时我派弟子与你随行,你吃完务必早早归山。” 凤如青紧咬的牙齿渐渐放松,低低出声,声音不带着少女哭腔和绵软,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谢之情,慢吞吞的,需得仔细分辨,才能分辨出奇怪,“谢师尊通融。” 施子真说完话便去了禁地,根本没有注意到凤如青周身的变化,凤如青在他走后慢慢抬头,眼中已经是一片暗红,再无一丝黑色。 她慢慢勾起了一个笑,与昔日那个轻灵娇美的少女判若两人,带着显而易见的煞气和残暴。 她入魔了。 在最疼痛的时候没有,最心伤的时候没有,可这些天的一切一切,都因为今日这“没资格死”,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并非是听了鬼修之言,入了鬼道,做了谁的傀儡,她入的是心魔,是起源于爱慕,终止于怨恨的心魔。 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是他。 她当初就不该从那妖兽残尸的坑中伸出手,现在连选择去死的权利都没有! 窥天石上的预言果然不假,她只怪自己太过多情软弱,纵使她拼尽全力想要去改变,却最终还是逃不脱凄惨下场。 失去记忆,与死了又有何区别?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处,所爱是谁,所恨是谁,又怎能算活着? 变成同施子真一般的冰冷怪物么。 无情道,无情道! 施子真从不肯低头一顾如她一般的蝼蚁,不能共情她的爱怨眷恋,不能理解她与穆良的相伴情谊,她倒要看看,若破了他的无情道,他又当如何?! 既然无论如何,都是落得凄惨下场,她何必哀哀求饶,何必卑微如泥,那鬼修有句话说得很对,她无论死了还是活着,记得还是忘却,得到还是失去,从来半点不由她! 这样微弱低贱,谁会喜欢,谁会想要去记得! 连她大师兄……都要我忘了她。 不若肆意猖狂,搅一场翻天覆地—— 凤如青将自己沉没在洗灵池中,淹没她红得如同火灼的异瞳。 若是旁人入魔,跳入这洗灵池中,必然会被焚烧致死,但凤如青不同,她天生的蕴灵之体,即便是入魔,亦能够将所有魔气都蕴在身体之中,不泄露一丝一毫。 识海中的鬼修猝然被浓郁的魔气席卷,嘶叫着到处躲避,却依旧像是被燎原的大火燃烧殆尽的野草,嘴里骂着叫着,再不敢颐指气使,毕竟他只是残魂,面对这新鲜出炉的人魔,根本毫无还手之力。 不过凤如青最终放了他一马,只在识海中以魔气凝结成自身的模样,与鬼修面对面。 她终于见着了这鬼修的样子,真丑,枯树皮一般的老脸,一根竹竿架着一块破布似的身材。 她笑起来,那漂亮的桃花眼透出妖异无比的味道,“就是你这些天不遗余力地折腾我。” 鬼修蹲在地上,看着凤如青还未等说出话,便被她抬手招来的魔气包围。 哀叫,求饶,卑微翻滚在地,肝胆俱裂的痛苦与折磨,此时此刻,由凤如青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凤如青沉在洗灵池底,识海中全都是属于折磨她多日的鬼修的哀天哭地,她却慢慢地勾起了唇角,这任谁听了都要捂住耳朵,生怕被撕裂耳膜的恐怖声响,对凤如青来说,变成了难以形容的美妙乐章。 小蝼蚁被踩死数次,碾碎肝肠,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攀上了一个她从未企及过的高度。 她终于领略到鬼修一直说的肆意妄为的滋味,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却也是作为施予者难言的快乐。 21、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神识被鬼修污染, 本是非死不可,可一旦任由心魔发展,变成了邪魔的本身, 纵使魔修的能力同入魔之前的能力是有关联的,但那所谓极境鬼修的残魂, 在她这个低阶的小魔修手中, 亦是脚下随意碾踩的蝼蚁罢了。 凤如青到底没有真的将那鬼修完全地弄死,留在一丝意识在识海中好待明日为她指路。 她乖乖地听话,泡在洗灵池中, 好生地将她泛滥的魔气都压在识海, 却也不妨她浑身上下的伤处, 全都在飞速地自愈。 疼痛消失,剩下的只有通身的畅快, 呼之欲出的想要在旷野奔跑,将目所及之物都摧毁殆尽的暴虐欲望。 这种欲望很陌生,却真的同凤如青之前心境背道而驰。 先前她因着修为低微, 总是畏畏缩缩,可现在她需得强压自己奔涌的施暴欲, 才能够维持表面的平静。 这一整夜的时间, 她泡在这祛除邪魔的洗灵池中, 反反复复地适应如何去做一个邪魔。 第二天清早, 施子真从焚心崖禁地出来, 用三元符文印, 给了凤如青出山门的通行权限。 其实在迈出山门后有那么一段短暂的时间,凤如青甚至想着就此远走高飞,天涯海角,她什么都不要了, 只做她低境的小魔修,或者去往魔界,寻找自己和她一样的人,再也不回这里。 她哪怕是入了魔,内心最底层的柔软已经溃烂化脓,却还是无法马上结痂硬化,她始终念着施子真曾经的救命之恩,穆良的养育之恩,还有这悬云山中一草一木的容留之恩。 可施子真不肯放她一个人出山,随行弟子还是上一次跟随她去青沅门送池诚魂魄的几人。 凤如青在送池诚魂魄的时候,只以为这些人随行,是怕池诚的魂魄出事。然而今日,她才隐隐约约地明白,当日派这些高阶弟子跟着,施子真并非是怕池诚的魂魄出事,是怕她入魔。 若是入魔,他们又待如何? 凤如青跟随弟子们,装着还是虚弱无能,与同行的弟子共乘。 因为路途不远,所以路上并不用换人带凤如青,凤如青从前就探不出旁人修为,现如今更是不敢探,不过这几人的修为都不低,尤其是隐隐为首的一人,凤如青认识他,正是先前得了双姻草,被她当做穆良搂了一下的弟子。 修真界大多人生得极好,这人剑眉星目,却是和施子真一脉相承的冰雪塑成的模样。 凤如青格外多留意了他一眼,主动乘上了他的佩剑。 路上的时候,她装着抓不稳,扯住了这弟子衣袍,软声道,“师兄,师兄你慢些,我有点晕。” 这弟子先前在随凤如青去青沅门之时,便对她异常坚韧的心智钦佩,因此即便冰冷,对她的态度也算好,当真放缓了一些速度。 凤如青一见他倒是好说话,开始尝试着与他攀谈。 “师兄,我能问问你叫什么名字吗?”她虽然已是邪魔,却因为天生蕴灵之体,能将周身邪气收敛得一丝不露,若不是刻意去探,能短暂地瞒天过海。 她一双眼堆着笑的时候,潋滟多情,其实就算是修无情道之人天生心冷,却也能够分辨其中好意。 凤如青知道女孩子的柔弱在某些时候是利器,从前她用这一招在大师兄那里讨好,无论是不好好修炼,还是想要什么,都屡次得手。 她不知这招对这弟子有没有用,他们早上是从禁地出来的,她想套些话。 这弟子回头看了她一眼,顿了片刻又转回头去,直到在城镇的附近落剑之时,这才头也不回地说,“岚虺。” 凤如青没想到他会答,连忙又笑了笑,“好别致的名字。” 他们在林中以法术伪装了粗布常服,这才朝着城镇中走,凤如青不会法术,也不能用,但她披着穆良给她的那件,已经有两处刮坏的斗篷,蒙着脸,倒也不怎么显得突兀。 路上凤如青一直试图和岚虺攀谈,但他真的很少会回答,她在城中走了一条街,询问着脑中的鬼修,魔修交易的暗市到底在哪里。 他先前说了是这个城镇。 鬼修给她指路,凤如青便慢慢悠悠地朝着那个方向走,身边几人看似离得不算近,却呈现四角,前后左右,凤如青自嘲,她即便是真的想要就此逃走,也是根本不可能。 “你不是说要吃面,在哪里?”在他们走了两条街之后,岚虺终于皱眉问。 凤如青跟着那鬼修指路,到了魔族交易的暗市的位置,这才说,“我记得就在前面,大概是我的脑子被鬼修侵蚀得太厉害了,不太好用了,累得几位师兄跟我乱走,对不住……” 凤如青说着神色暗淡下去,随行的弟子们都知道她的遭遇,自然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想到她即将面对的艰难,再见她神伤的模样,到底他们也还没有修成施子真那样的铁面冰心,有些不忍地对视一眼。 还是岚虺开口道,“无碍,慢慢找。” 众人又走了些地方,街上人流如潮,凤如青选了个距离那交易的暗市还算近,最重要是人多的地方,坐在一个临街的面摊上,笑着说,“就是这里!” “几位师兄一起坐下吃。”凤如青招呼几个弟子,他们不可能坐下吃什么凡间东西,他们修为早已经辟谷,最后凤如青自己点了一碗面。 不过岚虺还是坐下了,在凤如青的对面抱着长剑,冷着脸,并非要吃,是因为这附近不太好靠近,又不能几个大男人站在桌前围着一个小姑娘吃面,平白引人注意,这才选择在凤如青的对面坐下。 他们和施子真一样,不理解这凡间平常滋味,为什么凤如青会惦念。 不过升腾的热气和嘈杂声音中,面摊的伙计倒是没多会就手脚利落地将面端上来,吆喝着客官慢用。 凤如青在这伙计响亮的一声中,彻底确定了那暗市的位置,提起筷子,慢慢地将面汤和面上的青瓜丝还有肉沫卤搅合在一起,慢慢地送到嘴边吃了一口。 在脑中问奄奄一息的鬼修——悬云山门派脚下,怎敢有这种暗市,你莫不是诓我?那我们就来试试你说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不是!没有骗!是真的,女娃娃,你还是见识太浅,正道和魔修之间厮杀多年,但也并非是一点来往没有的,魔修鬼修用不上的很多东西,都是修者千金难求,因此每个门派附近,都是有这样的暗市的,不拘修什么道,门派不大还没有呢! 这鬼修丝毫没有骨气这东西可言,先前颐指气使,故作高深,心狠手辣地残害了那么多人命,现如今对凤如青就差跪地舔靴。 他识时务得让凤如青都觉得没趣,不过总要试一试的,她细细地咀嚼这口中的面食,其实已经尝不出任何的滋味了。 入魔之后,五感变化,只有鲜血和鲜肉,才能让邪魔大快朵颐。 但凤如青却吃得很慢,很细,是为了拖延时间寻找脱身的时机,却也十分像那么回事,好似这面真是什么不得了的绝味。 她在面碗蒸腾的雾气里,心满意足地咽下口中味如嚼蜡的面,执着地去最后品味这一碗人间烟火,是祭奠她已经死去的从前。 “岚虺师兄,我有一件事特别地想知道,”凤如青声音甜美,面上伤势都在昨夜恢复,秀美娇嫩的脸蛋从斗篷下抬起来,殷殷切切地看着岚虺,好似他的回答,对她来说比天还要重要。 “去青沅门的时候,师尊让师兄们随行……”她顿了顿,善意地笑,“是不是怕我入魔?” 岚虺本不欲搭话,却对上凤如青的视线,抿了下嘴唇。 最终还是道,“是。” “那,”凤如青低头,语气如常地问出心中猜想,“师尊是不是跟师兄们说,若我入魔……便将我就地斩杀?” 岚虺眉梢微微动了下,没有马上回话,凤如青慢条斯理地吃,也不急着追问。 好一会,面都见底了,岚虺才说了一句答非所问的话,“悬云山从不出邪魔。” 凤如青把筷子放下,咽下嘴里没滋没味的面,突然间觉得这东西真的索然无味,难吃至极,像她贪恋的那十几年一般,让她厌恶,想要摧毁! 但她却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是啊,悬云山从不出邪魔。” 就连施子真的亲师弟,无垠殿的那位仙尊,也是因为与邪魔交往,被施子真毫不留情地放逐,这已经是门派中的禁忌了。 凤如青像是听到了这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果然啊,她师尊早就对她动了杀心,他连自己的师弟都能放逐,何况她这一滩烂泥一样的弟子? “师尊想的可真周到,此次也是一样的命令吧?真是劳烦师兄们看顾了呢。” 凤如青笑得花枝乱颤,斗篷顺着头顶掉下来,她原本纯黑的发,在阳光下透着一股不祥的暗红,衬着她唇红齿白的小脸蛋,如一朵雨季一到,便如约盛放的红花。 她眼中微不可查的水光,在这笑容里摇曳如艳烈花瓣上最后一滴晨露,在太阳出来之后,彻底地蒸发殆尽。 她凭什么不一样呢?施子真向来眼中揉不下一丁点沙尘,怎会对她有什么心软,又怎会对穆良有什么心软。 凤如青笑得太灿烂了,岚虺感觉不太对,抱着长剑从座位上站起。 凤如青仰着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把斗篷戴上,现在她不想走了。 她非常非常想要知道,施子真若是也认为自己被邪魔侵染,他要怎么把自己给放逐了,还是要弟子把他自己给杀了! 于是她看着岚虺,起身说,“我去方便下,岚虺师兄请等等我。” 岚虺抬手要拦,凤如青面上带着笑意,“师兄?我是去方便。” 言下之意,你要跟着? 岚虺接到的命令,是寸步不能离,他下意识地同其他弟子对视,弟子们虽然离得不算近,却个个五感异于常人,能够听到凤如青说的是什么。 他们早已辟谷,自然也无需方便,可没有辟谷之人,难免人有三急。 片刻后岚虺放下手臂,让凤如青跟着领路的伙计,进了小店里面的茅房。 他站在店外不远,剩下的弟子迅速分布在小店周围,确保一旦出现意外,他们能够第一时间将入魔弟子斩杀,免得伤及无辜凡人。 而凤如青进了小店茅厕,便默念鬼修教她的咒语,那交易的暗市,乃是在周围念咒,便可进入其中。 下一瞬,凤如青身形在小店的茅房消失,再睁眼,已然置身一处陌生的街道之内。 22、窥天石·心魔 街道上人流拥挤, 不,这说法并不准确,因为目之所及, 根本没有什么人。 这里是暗市,是只有邪魔外道, 和想要与这些邪魔外道交易的修者才会来的地方。 这里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物, 都有显而易见的不同于人类的地方,隔着一道咒语暗门,他们与外面人间真正的人类完全不同, 人类总是趋向于美, 趋向于五官端正, 身量适中。 而这里的所有生物似乎都没有这方面的纠结,他们肆意按照自己想要的, 或者是本来应该的方式去生长。 凤如青这样穿着斗篷,将脸蒙得严严实实的人,在人间的市集上或许不太起眼, 但在这里,却是异类, 因为她看上去实在是太像人。 因此她一出现, 周围“人”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好奇地盯着她。 凤如青打量着长街, 幽暗深长, 尽头隐没在一片黑暗之中, 便是这样看着,那最终通往之地,也透着未知的凶险。 这一整条街上,被相距不远的一盏盏忽明忽暗的灯笼照出令人不舒服的血色, 仿佛给这条街上,蒙上了一层不详的色彩。 凤如青正欲将视线从那红灯笼上方挪开,却冷不防看到那灯笼动了一下,接着那灯笼下面的穗子,突然挣扎地动了起来,密密麻麻的红线成了无数只脚,顺着墙皮窸窸窣窣地爬得高了一些。 凤如青眼眸微颤,发现那哪里是什么灯笼,根本是一只只,肚皮撑得血色透亮的大蜘蛛,也不知由谁等距地摆在墙上,充作了灯笼,那只突然间朝着墙上爬的,便是想要逃跑。 然而它并没能成功,数不清的细腿快速在墙上游走,却还是在即将翻墙逃跑的时候,被不知哪里飞过去的一截骨刺钉住了血红泛光的大肚子。 “噗呲”一声,清晰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凤如青后脊霎时间起了细细密密的小疙瘩,强压着后退的欲望,看着那被戳破肚子的蜘蛛,迅速干瘪下去,细细的红腿无力地蹬动,一肚子的血顺着墙壁流下来,那血色上面,居然泛着荧光,粘稠地顺着墙壁爬下来,腥气很快在街上弥漫开来。 这味道腥得厉害,任凭凤如青怎么压,也压不住后退的欲望,稍稍地挪动了一点点。 也就是这一点点,待凤如青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被原本与她侧身而过的妖魔鬼怪给围了起来。 “哟,我怎么闻到了一股子人味儿?” 凤如青侧头,正对上了一个面容长得十分含糊不清,头顶狂放不羁地生着一对羊角的高壮男妖。 这男妖毫不客气地凑近凤如青,在她的头顶上方隔着斗篷快速闻了闻,“还真是!” 他这一喊,周围的妖魔全都兴奋起来,争先恐后地要上前来,凤如青戒备地看着众妖魔,却无处可退,她手摸上储物吊坠,从里面抽出一把佩剑,乃是悬云山为弟子平日修炼对战所配备的弟子剑。 长剑出鞘,围着凤如青身侧的众妖魔,纷纷轻呼一声后退。 “是修真弟子,是修真弟子哎!” “还真是,可我怎么没有察觉到灵力,这么弱还敢进暗市?” “哇,这位小妹妹,你怎么进来的?” “哎等等,这里不是悬云山脚下吗?不是好几百年没有悬云山弟子来暗市了?” “你是悬云山弟子吗?” 有妖魔推了一把凤如青。 凤如青确实没有什么灵力了,她已经不是个修者,而变成了一个人魔,她自己都忘记了,还下意识地想要用佩剑抵挡什么。 被推了下,就朝后退了一步,看向问她话的那个妖魔,大得横跨整张脸面的嘴,正歪歪斜斜地对着她流口水。 “是个傻的,管他是什么我先吃一口尝尝就知道了!” 这里可不是什么讲理的地方,若是没有点能耐的进来,必然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并没有人在这里维持秩序,身边的妖魔张着大嘴要啃上来的时候,凤如青闭上了眼睛,将斗篷和面巾摘下来,接着第一次外放她一直死死压在识海的魔气。 浓郁的魔气从她的周身爆出,大抵是压制得太狠了,有那么一会,甚至浓黑得什么都看不到。 张着大嘴要尝尝新鲜滋味的妖魔冷不防地被喷了一嘴的魔气,呛得咳了咳,又“呸呸呸”地吐起来,极其的嫌弃。 “原来是个人魔……” 周围妖魔见魔气散开后,凤如青双目血色弥漫,面容阴沉地看着他们,顿时兴致缺缺地散开。 有人边走还边说,“没意思……还以为能吃上一块鲜肉……” 众妖魔都散开之后,凤如青这才勉强控制着心中杀虐,抖着手将佩剑放回储物吊坠。 她生平第一次做邪魔,几乎要压抑不住自己,想要将刚才那些觊觎她血肉的妖魔,全部诛杀殆尽。 然而她也知道,即便是作为人魔,她的能力也并不多么强大,围着她的那些妖魔之所以会对她失去兴趣,只是因为她的血肉并不好吃。 凤如青垂头站在原地,竭力地压抑着自己,慢慢地再将身体当中的魔气,一点一点地压回识海。 她闭上眼睛,把眼中猩红遮盖住,又抖着手指,将斗篷重新盖回头顶。 好容易将自己控制住,凤如青到此刻才意识到,为什么修魔一日千里,修真界却对魔修谈之色变,若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有人自甘堕入魔道。 原来竟是这般的难以自控,凤如青尽可能地忽视来往几乎要将头贴在她脸上打量她的邪魔,迈动因为初次爆发魔气,以至于现在还有一些发软的腿,朝着街上的摊位走去。 这一条街上,有非常多混乱的摊位,上面摆着奇形怪状的东西,大部分都是凤如青前所未见的。 整条街只有两间稍微像些样子的店铺,但因为那其中透露出的气息太过令人不适,凤如青对危机一向敏感,所以并没有试图去店里问,而是随便站在一间摊位,照着脑海中鬼修说的名字问道,“可有醉仙欲?” 这摊位的老板,是一位面容有些奇怪的女人,她的双眼间距非常的宽,下半身都盖在一个破破烂烂的毯子里头,本来懒洋洋地趴在摊位的旁边,听到凤如青的问话,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双眼细细地眯了起来,让凤如青想到一种冷血动物——蛇。 而接下来这女人的行为,也印证了凤如青的猜想,只见她从地上,直直地将身体向上拱起,腰间以一种难以思议的弧度扭转,那破布底下盖着的并不是腿,而是长长的盘在一起的蛇尾。 她直接将身体越过摊位探出,几乎把脸贴在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朝后躲了一下,突然感觉脸上一凉,这女人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她的脸颊边上迅速扫过。 湿腻和冰凉,瞬间激得凤如青后脊寒毛炸立,她抬手裹着魔气一掌劈过去,却被那女人伸手给抓住了手腕。 女人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凉,掌心附着着一层细碎的鳞片,在凤如青的腕上蹭了一下,开口道,“小妹妹,何必脾气如此暴躁?” 这女人生得并不美,又因为双眼间距过宽,给人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大抵与她下半身并没有腿有关,她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股难言的媚态。 凤如青一把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像个惊弓之鸟,用手背在自己的脸上抹了抹,摸到一手的黏腻,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现在已经不是人,却还没有准备好去做一个魔,这不人不魔的状态,让她像穿了一件不属于自己的宽大衣服,无论怎么做动作,无论多么想要粉饰太平,都像一个穿着夸张戏服的戏子,平白惹人笑话。 “别紧张小妹妹……我瞧着你也是刚刚入魔,怎的,生人入魔,必是经受难以想象的痛苦绝望,依你这年岁……可是遇见了负心汉?” 蛇女妖妖娆娆地缩回了摊位的后面,用细长的蛇尾卷着那块破布又盖在了自己的下半身,这才直立着上半身,像个跪坐着的女人一般,饶有兴致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将自己的脸都擦红了,很想换一个地方。说来可笑,她已经身在妖魔之列,却不擅长应付妖魔,她看过这长街之上,只有这一个摊位面前是女人,其他摊位的老板怕是只会更难应付。 这女人虽然舔了她一下,但凤如青并没有从她的身上感觉到什么恶意和危险,所以她并没有走,只是皱着眉说道,“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只说有没有醉仙欲便是。” “哈哈哈……”蛇女的笑声百转千回,余音绕耳不绝,凤如青心神都被这声音勾得猛地一动,接着意识到这是魔修的媚术,眉头拧了起来。 蛇女却用那双细长的眼,打量了凤如青片刻,这才说,“醉仙欲当然有,魔界之中,就没有我杜灵寻不来的东西,只是你这连魔气都不会用的人魔,要拿什么与我交换?” 凤如青将储物吊坠摘下来,从里面摸出了一袋灵石,都是这些年大师兄给她的,凤如青从前并不舍得用,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真的动用这些,会是用来做这种事情。 她迟疑了一下,将灵石摊开在自称是杜灵的蛇女面前,“这是上品灵石,是悬云山灵泉底挖出来的,我用这个跟你交换。” 杜灵撑起上半身,探头看了看,点头拉长着调子说道,“确实是好东西,确实是修者会喜欢的东西,不过就这点可不够哦,小妹妹。” 这是凤如青攒了许久的,她在山门之中其实根本用不到这些,很稀少的出外历练,穆良都会塞给她。 她本身就不舍,况且这些上品灵石,在修真界都能买一个还算不错的灵器了,这蛇女分明漫天要价。 凤如青虽不擅长应付妖魔却也并非没有买过东西,相反她在凡间混迹在市井,最是知道很多黑心的小商贩,就是会见人下菜碟。 她将灵石收起来之后转身欲走,果不其然没等迈出两步,杜灵便开口挽留,“唉唉唉,小妹妹你别急嘛,你且同姐姐说说,到底是哪个负心汉坑你至此,令你生人入魔不算,甚至还要买醉仙欲来对付?” 凤如青抿唇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一笑起来,模样就更怪异,却意外是个好脾气,见凤如青不说话便也不再问,而是说道,“你可知醉仙欲为何物?你又想要多少?” 凤如青捏紧了手中的储物吊坠,顿了片刻,问道,“你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蛇女放肆地笑起来,笑得不可抑制,下半身都要缠一起了,将摊位上摆着的东西都扫倒,好一会才停下来。 “你这小人魔可真是有趣得紧,我有多少?哈哈哈,你难不成还想买上个十瓶八瓶的吗哈哈哈……” 凤如青并不笑,她依旧冷冷地看着杜灵,杜灵笑够了,吸引了周围妖魔的注意,众妖魔左右也没什么生意,便开始看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话。 “小妹妹你刚入魔,可能还不太知道,这醉仙欲,都是论滴卖的。” “据说这醉仙欲一滴便能够拉修者入梦,一瓶能够让神仙发疯,几次入梦之后,甚至分不清现实梦境,任你为所欲为,若是长久用上,对方便是你脚下任由践踏的奴仆!” “你且说说,对方是什么修为?” 凤如青极其不能适应这样群魔乱舞,大吵大笑的场面,可她压抑着后退逃走的欲望,将自己定在原地,因为她身后已经没了大师兄,她亦是邪魔,无处可逃,或许这样的地方,才是她这人魔该来的地方。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抬起血色弥漫如冰裂的妖异双眸,嘴唇微动,说道,“若是六境巅峰的修士,多少瓶才会起作用?” 她这话音一落,一众邪魔全都像是被定身咒术给定住一般,张口结舌面容扭曲地停住了,相互间难以置信地对视,接着爆发出了比刚才还要强烈的笑声。 “六境巅峰,哈哈哈小妹妹你可知六境巅峰有劈山分海之能,当今天下有几人?” “你这色胆是包了天啊,想不到你瘦瘦小小的,竟然如此悍勇!” 那蛇女也笑得开怀,他们都将凤如青说的话当成了笑话,嘻嘻哈哈的没完没了,语气中带着对她痴心妄想的鄙夷。 凤如青抓着储物袋的手逐渐捏紧,你看啊,连同她一样的邪魔也知道,她想要动一个六境的修士,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那又如何! 凤如青心中强压的暴虐情绪喷涌而出,满心满眼都是如这暗市上被当成灯笼的血蛛一样,一片粘稠的血红。 “别笑了!到底卖不卖!我赶时间,要十瓶!即刻拿来!” 她周身魔气翻涌,到此刻是真的有些魔的样子。 众妖魔都不笑了,看着她片刻,杜灵伸手接住了凤如青砸给她的灵石,却说,“这些灵石,可买不到十瓶,要知道醉仙欲乃是极寒之渊最深层的魔兽体内血液炼制,极其难得。” “不过小妹妹,你也别急,你且说说,你是凭借什么,将魔气压制的,”杜灵满眼都是兴味,“你才进来那时,我们可是都将你当成了人修。” 凤如青看着杜灵,心中有些焦急,她进来耽搁的时间不短了,需得赶快出去,若不然岚虺必然要发现她不在茅房之中。 她是因为天生蕴灵之体,这才能够将魔气压进识海隐藏。 可这又如何能给别人? 于是凤如青说,“用法宝。” “那便将法宝给我,我就给你十瓶醉仙欲!”杜灵那双细细的眼睛几乎冒出亮光,“否则这暗市当中,我不点头,无人卖你醉仙欲。” 她这就是明抢了,邪魔讲究什么道义,他们大多都能伪装成人形,却无法压制魔气,若是能够压制,必然也能通过魔界之门,去人间玩乐。 人间新鲜的血肉啊……杜灵想到这里,长舌探出在空中甩了几下,一双细眼眯起,身体呈现后仰的状态,是在蓄力,若是凤如青敢不将东西拿出来,她便要真的动手了。 魔虽然不好吃,但在杜灵的眼里,这小妹妹至少皮肉够嫩。 周围一直看热闹的,甚至实际上在闲逛的邪魔,似乎也都因为杜灵这一个动作,受到了感召。 凤如青危机感爆发,她环视四周,发现这些邪魔的眼睛,无一纯粹,皆是浑浊贪婪,她若是今日拿不出她说的法宝,这些妖魔真的会将她撕碎在此! 可她哪来的法宝,凤如青深知,此时此刻,她若敢说没有,若敢说是因为自己天生蕴灵之体,这些邪魔必然也要将她撕碎吞噬,来试一试是否她有这种能力,她的血肉也有这样的能力! 凤如青甚至已经闻到众妖魔蠢蠢欲动的各异魔气,她脑中急转,最后猛地想到什么,开口道,“这有何难!” 她说着,将储物吊坠中随身携带的蕴灵破烂……全都倒在地上,指着说,“我能够压制魔气,全靠这些东西,这其中蕴灵能够遮盖掩藏本身气息,乃是我还是人修之时,在一处洞天福地所得,有的是,你们喜欢就拿去!” 她话音一落,妖魔一哄而上,凤如青趁乱抓住了那蛇女,背着众妖魔拿出提前藏在身上的蕴灵法器递给她,说道,“他们抢的都是些破烂,这才是真正管用的法宝,快些将醉仙欲给我,我还有急事。” 蛇女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不过仍然没有将醉仙欲给她,而是笑吟吟地说,“给你也不是不成,但我总要试试这东西的效用。” 她说着尝试变换成人形,凤如青心脏乱跳,一直抓着她的手没有松开,吸取她因为彻底化为人形,而溢出身体的魔气,全都收敛到自己的识海。 杜灵察觉自己魔气被掩盖,欣喜若狂,她化为人形,眼睛不奇怪,模样也十分妩媚,抱着那法器欢呼了一声,当真从胸口摸出了一堆小瓶子,塞进凤如青的手中。 凤如青接过的一瞬间,再也吸收不住蛇女的魔气,心中默念出暗市的咒语,下一刻整个人便原地消失,暗市之门关闭的瞬间,凤如青听到了蛇女因为魔气在她松手之后复还,发出的崩溃嘶叫声! 而就在凤如青重新出现在茅房当中之时,她将在蛇女那里吸取的魔气尽数释放出来。 守在外面的岚虺,若不是碍于凤如青是个女子早就冲进去查看了,此时他察觉到四散的魔气,瞬间剑随意动,直至茅房的方向。 面馆之中正吃面的人,见到这先前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人竟然当堂亮剑,剑身上缠缚着肉眼可见的雪亮剑光,一看就不是个普通的凶徒,乃是修真者! 这凡间的修真界,分为好多的等级,但大多数是没有什么能耐,却被大世家供起来作奸犯科的,毕竟但凡有些修为操守,肯为民间除邪祟的,都是那些仙山中修炼的仙君。 可见,在民间百姓的眼中,只要出现在市井的修者,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着岚虺面容肃冷,看上去像个杀人放火的好料子,一众吃面的食客顿时吓得蹲桌下的蹲桌下,当场逃跑的逃跑。 掌柜的和伙计一起缩在柜台后头,小小的柜台挡不住他们加在一起过于肥厚的身体,露出了大半个不知谁的屁股,正瑟瑟发抖。 而被数把剑光直指的茅房中,凤如青将小瓶子收进储物袋,周身魔气收敛干净,将长剑拿出,咬牙将自己手臂划伤,接着拖着佩剑推门,喊道,“岚虺师兄,快救我,有邪祟!” 她喊着,茅房门被推开,她带着鲜血淋漓的伤口出来,朝着岚虺的方向惊慌失措地跑去。 “就在茅房中!” 她确实惊慌失措,因此表现得情真意切,只是她的惊慌失措,并非是因为遇见了邪祟,而是怕被当成邪祟除了。 毕竟若是再晚一步,诛邪阵成,她将魔气隐藏得再好,也要伏诛。 岚虺看到凤如青受伤向他奔来,眉头微皱,但先入为主的思想让他来不及去想哪里不对,跟着一众弟子继续向茅坑的方向结阵。 “什么样的邪祟,口述!”岚虺问凤如青。 凤如青立刻将幻境中蛇女的样貌描述出来,绘声绘色地说了她怎么从屎尿坑里爬出来,又怎么混在屎尿中不见的。 而那茅房中还未曾散尽的,凤如青从暗市带回的蛇女魔气,确实也符合了她的说法。 只是这邪祟走的方式有点恶心。 岚虺和弟子们结阵寻找,未曾发现凤如青说的蛇女,放出神识查看周围,也没其他的异常,确认邪祟是走了,这才收了诛邪阵,转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已经将深可见骨血流如注的手臂包好了,面色苍白的也很符合她被吓坏的状态。 岚虺拉着她也顾不得什么了,一路御剑直接到了郊外,这才要给凤如青输送灵力,顺便探查她的伤势。 随行弟子都在不远处,有弟子已经利用三元印向门派中报告邪祟之事,凤如青却躲着岚虺,不让他查探。 “不需要的。”凤如青面色低落地垂头,手臂上包裹的是她从自己衣服上扯下的布条,血已经染透了,看上去十分的可怖,却只有她自己知道,伤口已经愈合,不能让岚虺探查,会露馅。 凤如青还满面愧疚道,“都怪我,我不应该下山的,咱们快回门派吧。” 岚虺皱眉看她,觉得很不对劲,可又察觉不出到底哪里不对,见她坚持,也不好强硬,况且她先前在去青沅门的那一次,受伤也不曾要他们帮忙,岚虺想她大抵是天性如此。 他唯一见过她表现出如外貌一般的纤弱柔软,便是青沅门一行的归途,她错将自己当成了大师兄穆良。 岚虺看了凤如青隐没在斗篷中苍白的脸,攥紧了佩剑剑柄,最终一声不吭,御剑带着凤如青和其他弟子,快速朝着悬云山赶去。 回程比来的时候快上许多,在抵达山门的时候,凤如青将斗篷披在血淋淋的包裹着的手臂外,不让守山门的弟子看到。 岚虺眉头又是一动,他从未见过如此柔弱,却又善于隐忍之人。 尤其是女子如此坚韧实属难得,若非邪祟侵染,她如此心智,未尝不能修出高境修为,岚虺不由得多了一点对她的好感以及同情。 殊不知,凤如青只是怕门派中有相熟的人得知她受伤,传到施子真的耳朵里面,却没有伤口,到时候无法解释。 施子真可不是她拒绝就不会探查她神识的人,若是让他探出她已经入魔,她怕是不能活着出这悬云山了。 脑海中鬼修一直在鼓动她,因着两个人地位的调换,话中也带上了几分真诚。 ——你是心魔入魔道,只消破了心魔,境界便能够大涨! ——届时咱们走人间黄泉夹道,过极寒之渊上空,等到了魔界,莫说你那六境修为的师尊,便是真神下届,也不能奈你如何! 凤如青到了此刻,走在这悬云山上,心境反倒是没有了先前的崩溃和沉重。 她已经没有了回头路,但听着脑中魔修的话,也不怎么兴奋。 压抑着嗜血的欲望,身体却前所未有的畅快,身上的伤痊愈得极快,连曾经在凡间的陈年疤痕,都已经没了,凤如青却对此没有任何的感觉。 或者说,她的感觉已经很稀少了,味觉只对鲜血敏感,疼痛在她身上留存不住,脑中总有困兽呼之欲出,凶残暴虐,凤如青不知道她还能控住这头野兽多久。 她现在完全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魔修只知残暴弑杀,大多不惧死亡,只求畅快,因为感知不到,五感会逐渐地退化,必须做些什么有鲜明刺激的事情,来让自己找到还活着的感觉。 凤如青不喜欢这种感觉,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失控,没人知道是否到最后,会不会连自己都忘了,成了只知嗜血残杀的怪物。 凤如青跟在随行弟子身后,在长春院分手,言明稍加整理后,自己会去焚心崖。 岚虺带着几个人走了,她站在空荡荡的长春院之中,突然不着边际地想,做一个魔,在某些程度上,和修炼无情道也没有什么区别。 到了极境,都是忘却世间情爱苦楚,忘却自己是谁。 凤如青想,这样真的有趣味吗? 她在长春院换下脏污的衣袍,并没有急着去焚心崖,施子真说了,容她两天,她不仅睡了一下,晚间还去了冰真殿听了一会课。 从前每次上课都想着快下课,快跑,快跑去和大师兄要吃的,可如今她却觉得和弟子们坐在一起上课,有趣极了。 她是第二天晚上,拖到不能再拖,才去五谷殿泡了一壶茶,带了一些茶点,这才顺着碧云阶一步步拾阶而上,先在月华殿门前停留了许久,这才朝着悬云殿走去。 到了悬云殿门口,她便在门外轻声叫,“师尊。” 施子真正准备去长春院揪人,见凤如青来了,并没有开结界,而是说,“直接去焚心崖。” 凤如青一向不敢违逆施子真,此刻却站着没动,垂头平淡地说,“师尊,打开结界好吗,我有些话,一定要在去焚心崖之前说。” 没有回应,凤如青也不动,执着道,“师尊,我明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今日……我想亲手为师尊奉一杯茶水。” “凡间收徒,都是要奉茶的,师尊辟谷多年,不沾凡食不饮仙露,我一直没有机会,”凤如青语调平平,“就让我为师尊奉一次茶吧。” 施子真没有开结界,他烦躁地坐在悬云殿内,透过水镜,看着恭顺地站在结界之外的凤如青。 许久,凤如青一直没有动,施子真也没动,但最后悬云殿的结界还是开了。 凤如青迈动已经站麻的双腿,迈进结界的前一刻,她转头最后看了一眼安静悠然的悬云山,又抬头,看到云中天泉倾泻,灵草葱绿,仙鹤环绕的天上美景,而后决然地一脚迈入了属于她的万劫不复。 施子真从来没有耐心,在凤如青蹲坐在小桌旁边,摆茶点的时候,施子真便说,“不是要喝茶,快些,倒!” 他指着茶壶,对凤如青说,“喝了之后你与我快些去洗灵池。” 凤如青顿了一下,没有抬头看施子真,还是一贯的温顺样子,露出一截无害的后颈,眼底却划过一闪而逝的红光。 她没再去拿茶点,慢慢地倒茶,这茶水格外的香气扑鼻,蕴着灵流,是五谷殿她能取到最好的,她纤白的指尖提着茶壶,慢慢将淡翠色的水流倒入茶盏,并没有急着给施子真,而是抬头看他。 她几乎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大胆直白地打量过施子真,但这张脸,她其实偷偷看了很多年,喜欢由心而发,却从未想要奢求什么结果。 在裂石秘境,她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她的咎由自取。 她所做的所有事情,也都是想要躲开,她并非什么天生意志坚定之人,相反,她觉得一辈子懦弱可欺也无所谓,只要她有师门,有大师兄,有师弟,还有心存侥幸爱慕着的仙长。 可命运弄人,她这般的努力,却也终究什么都没有躲开。 “你看什么?”施子真察觉到凤如青的视线,冷冷看过来,他眸色冰寒,眼神凌厉,十几年如一日,哪怕没有表达出多么浓重的情绪,也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不耐、不屑、不通融。 “师尊,”凤如青收回视线,四平八稳地端起茶杯,双手奉上,对着施子真笑了下,问,“师尊可曾后悔破格收我为徒?” 施子真看了她一眼,那其中依旧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未曾答话,只是端起茶杯,送到嘴边。 但他垂头看着茶水却顿住了。 凤如青手脚僵硬,心猛地一缩,接着宛如脱缰一般剧烈地跳起来。 难不成妖魔们说的是假话,他们说这醉仙欲无人能够分辨出,哪怕修为通天亦是。 可…… 施子真顿了片刻,抬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那一刻险些忍不住爬起来逃跑。 但施子真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吭声,仰头将杯子里面的茶都喝了。 喝完之后,便起身,对着凤如青说,“走吧。” 凤如青却没有动,一错不错地盯着施子真,自己也倒了一杯,仰头饮下。 施子真回头看她还坐在那里,眉头微拧,“你还想如何?这般拖延时间有用处?” 施子真很难理解,“你是怨我抹去穆良记忆?还是想要试图用这样的拖延方式,躲过洗灵?” 凤如青依旧没有动,扭头看着施子真,妖魔们说醉仙欲喝下去就会起效,现在她根本无法确定到底起效没有,是不是自己被诓骗了,或者施子真是个意外,这东西对他没有用。 但凤如青就是胆子大了起来,竟然还回了施子真的话,“怨。” 她看着施子真,因为说出这心底的话,整个人都战栗起来,情绪一激动,心底暴虐的欲望更加压不住。 “不止怨,还恨!” 施子真愕然,凤如青瞪着他说,“师尊你对我怎样都行,怎样都行,可你为何要将大师兄的记忆抹去,你可知……” 她对上施子真怒意升腾的眼神,吓得整个人都瘫软在石桌边上,嘴里也咬出了血腥味,却还在说,“你可知大师兄于我来说,是父兄一般的存在!这世界上,从未有人对我那么好过,从没有!” 凤如青的吼声将眸中泪水震掉,滑落脸上,连日累积的负面情绪尽数爆发。 “我自幼无父无母,我只有他一个亲人,只有这一个,”凤如青说,“当年你将我带出尘世颠簸,我心中敬你,爱你,奉你为神,珍重无比,还感恩你赐我家人,因此对你心生……” “孽徒!你闭嘴!”施子真怒意横生,向前一步,却不防头晕目眩。 他已然察觉了不对,运起灵力游走周身却未探查出什么异样,只是不知名的内火升腾,他只以为是气的! “我不!”凤如青将情绪爆发出来,便不再怕他,从石桌边爬起,站在施子真面前,低吼,“我偏要说,我对你日思夜想,爱慕非常,甚至心生魔障,境界倒退,你为何屡次不让我说,你怕吗?怕什么,为什么不敢听!还是你觉得我就不配?!” 施子真眼见她这般,更是被气得倒仰,这一次直接稳不住身形,朝着地上跌坐而去。 紧接着他面上的表情变化,短暂的迷茫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凤如青,诘问道,“你在茶水中放了什么?!” 凤如青站着,看着他跌坐在地,激动不已的愤怒突然间就潮水一样慢慢褪去了。 “一点好玩的东西。” 施子真原地打坐,运起灵力在周身流转,却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四肢却越加的绵软,身体里面似乎燃起了大火,怎么也熄不得,烧得他面红耳赤,唇色如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施子真,这是第一次,她以这种角度看着施子真,向来都是她扒在他的靴履下,卑微如泥,现如今这种视角看施子真,完全和从前不是一样的感觉。 凤如青心中升起一股扭曲的快感,两种交织的感情拉扯着她,几乎要将她撕扯成两半。一半是对自己恩将仇报的谴责,一半是伸手便可将遥不可及的星辰揉在怀中的快意。 “师尊是不是觉得,按照我的性子,我应当逆来顺受,应该无条件地接受你施予的一切,毕竟我的命是你救的,应该感恩戴德啊。” 施子真专心设法清除体内根本寻不到踪迹,却致使他连站都站不起的邪物,听了凤如青的话,睁眼看了她一眼,那眼中威严依旧,很显然他觉得是。 可凤如青笑起来,笑得十分灿烂和疯狂,末了她收了笑,抹了眼角笑出的泪,蹲在施子真的面前,伸手在他下巴上碰了碰,笑眯眯地说,“我确实一直都想那么做,可是我的好师尊,你怎不明白,我那般性子,出自谁人之手?” “你在带我回山之前,可否了解过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没有深想过我是如何在尘世安然活到十六岁,又是如何在兽潮那一地被踏成烂泥一样的流民尸体中活下来,扒住你的靴履的?” “你没想过,你是修真界第一仙首,无情道极境修者,你目下无尘,心中无爱,你怎么会去想你随手带回的小弟子,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低头,侧脸带着难言的悲伤,那是疯狂中短暂泄露的柔软,一如这十几年她按照穆良希望的那样,变成了一个柔弱无害的小师妹。 “大师兄是知道的,”凤如青说,“大师兄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在我刚刚进门派,喜欢谁的东西偷谁的东西的时候,不曾责罚我,在我对门派中贵重物品动邪念的时候,予我珍宝。” 凤如青手搭在施子真肩头,凑近他说,“他在我在历练当中用其他弟子挡灾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不需要这样,只要他活着便不会让我死,他知我所有卑劣污浊,教我做个心思纯善柔软的丝萝,知道我狗胆包天对你动心思的时候,替我隐瞒。” “从没有人这样对我,你怎么能知道他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把我的乔木砍断了。” 凤如青说到这里,哽咽地哀哭起来,她将头抵在施子真的肩膀上,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师尊啊……师尊,你把我的家毁了,我的大师兄‘杀了’,你还让我怎么做个乖顺软弱的听话弟子……” 施子真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和难以理解,咬牙开口,声音却不复冰凌一般的脆冷,而是一种他自己听了都要险些咬断石头的虚软调子,“你到底想要如何……” 凤如青的崩溃也很短暂,她很快将眼泪蹭在施子真的肩头,在他侧颈上红得过火的皮肤上轻轻贴了下,半抱着他,贴着他的耳边说,“也不如何,你我师徒十六年,我今日,想要让师尊好好重新认识下我。” 凤如青站起来,拉着施子真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肩头,不再压抑自身的魔气,扶着他朝着悬云殿内走。 但是她走到一半之时,猛然间察觉了什么,回头看向石桌旁边,发现她和施子真,皆已经入梦,现如今两人真身,还坐在石桌旁边,伏着石桌人事不省。 醉仙欲果真名不虚传,入梦而已,竟如此真实。 已经入梦的施子真并未察觉任何异样,连连惊愕,被半拖着,还没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是侧头气喘更乱,用他如今能够做出的最狠厉的样子呵斥,“你入魔了!” “对啊,”凤如青扣着施子真的腰身,说真的,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大概是施子真给人的感觉总是很冷漠,很高高在上的原因,凤如青没想到他身量纤瘦,腰这么细。 她捏了捏,不庄重地带着施子真到了他平时打坐的地方。 冷冰冰的,连个床榻都没有。 施子真一坐下,凤如青就立即感觉到有灵力试图顺着她的经脉钻进去,探查她的身体,涤荡她的经脉。 她一把甩开施子真的手,“你省省吧,留着这灵力救治你自己最好。” 凤如青周身魔气翻腾,黑色的长发因为她不再压制魔气,逐渐变为了暗红色,而她的眉眼也在放纵到底的魔气中被侵染得变了模样。 她站起身,在里外间寻找什么,身量在她的走动间拉长,眉眼细微变化,眉宇间的稚气缓缓退却,纤美的颈项托着圆润感消失的脸蛋。 终于,她在殿内找到了一块帘布,一把便连带着勾挂帘布的横栏一并扯下来。 横栏砸在地上,声音剧烈,施子真终于迟钝地升起了危机感,被这声响震得肩头轻微一颤,可他无论怎么运起仅存的灵力,都迈不动自己的腿,哪怕一步。 他前所未有地恐慌起来,越是恐慌,便越是死盯着凤如青的方向看。 凤如青转头再走回来的时候,施子真几乎不认识她,她……长大了。 从一直保持着的青嫩灵动的少女模样,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娇媚女子,那双盛着红色的桃花眼,正如灼灼盛放的桃花,花期正浓,美艳至极。 她拖着帘布朝着施子真走过来,轻声道,“也没有其他的了,就这个,师尊凑合躺吧。” 她每走一步,施子真那张千年不动的冰山脸,便开裂一寸,眼底冰封亦崩塌殆尽。 “你……”他短促地叫了一声,气息乱得听不清说的是什么。 凤如青走到施子真的近前,施子真瞠目欲裂地看着她缓缓低头,朝着他的侧脸贴来,施子真仰头躲避,被她一把勾住了后脑,然后她便毫不客气地在他侧脸上印下一吻。 “啵”的一声,很响。 施子真被亲成了烧红的炭木,手脚都烧掉了似的一动不动,只有眼珠转动,看向了他已然不认识的人,脸上糜艳之色,更胜凤如青数倍。 23、窥天石·心魔 施子真修的是无情道, 无情道本身最高境界是无欲无求,无欲则刚,因此修真界中悬云山之所以为门派之首, 最重要的原因也是因为无情道本身就比其他的道要更强。 施子真正如暗市那邪魔所说,六境巅峰, 有劈山分海之能, 且性情爆裂冷肃,不近人情,这便致使门派内外, 整个修真界掌门之中以他为首, 他早在几百年前, 就已经是很多小辈钦佩效仿的楷模。 凤如青见过他拔剑,不止一次, 灵雀山到现在还是被劈开的模样,凤如青对于他的能力,有非常深刻的认识。 因此她不听什么醉仙欲能力之强悍, 一瓶能够让神仙发疯,几次入梦之后, 甚至分不清现实梦境, 任人为所欲为, 若是长久用上, 对方便是你脚下任由践踏的奴仆, 她只要破心魔。 蛇女给她的那一把小瓶子, 正正好的十瓶,无色无味,同普通泉水无甚区别,她是生怕剂量不够, 被中招的施子真察觉了她的狼子野心,再一巴掌拍死她。 凤如青将那整整十瓶全都倒入了茶壶之中,施子真即便是只喝了一杯,那剂量也是十分的够了。 不过凤如青此刻倒是庆幸自己是真的全都倒进去了,因为施子真已经是入梦状态下了,竟然还能运转灵力对她动手,这幻境果真如真的一般无二! 她才将布帘铺好,才将施子真拖上去按倒了,才意犹未尽地啃了两口,大抵是施子真抗拒的发颤齿关太让人想要冲破,或许是他惊慌的眼神太过迷人,凤如青一时不查,冷不防肩头被击中。 施子真也不知道哪来的灵力,想必是忍辱负重积蓄良久了,这一下打得不可谓不重。 凤如青直接被他拍飞出去老远,砸在不远处的梁柱上,还翻滚了两圈,接着便一口血呕出,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翻搅着疼,肩头的骨头已经碎成了不知道多少块。 凤如青爬起来,正对上施子真盘膝坐在那破布帘之上,朝着她看过来的眼神。 那眼神怎么形容呢,无恨无怨,无情无爱,有的只是冰棱密布,尖锐又寒冷,能将他目光所及的所有生灵都戳死一般。 凤如青知道,但凡这是真的,但凡是施子真灵力够用,她现在毫无疑问,已经是个死人了,死得透透的。 但是凤如青却没有再像以往那般,做出什么害怕的样子,她虽然呕血在地,却也是双目灼灼地看着施子真,和他看死人一样的目光对视,并不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反倒是觉得自己要烧起来。 就是这样,她从对施子真动了心思的第一天开始,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说来可能她掩盖本性良久,唯一不曾改变的,就是她喜欢的,必然得是这样带劲的,越是这样越带劲,日思夜想的,想要像刚才那样啃两口也已经许久了,怎能不成魔障。 最后还是施子真先挪开了视线,闭上眼调息,但越是调息,他越是心惊,他体内从未有过如此灵力枯竭的时候,方才全力一击,还不及大一点的罡风来得猛烈。 他从未有过的心慌意乱,嘴唇上隐隐作痛,血腥在口腔弥漫,他咽下一口口水,却润泽不了干涩的喉咙。 不知是什么样邪恶的东西,竟这般的猛烈,施子真简直不知道事情怎会发展到如今地步,他的小弟子……怎么敢?! 在施子真现如今正处在还无法接受发生了什么的当口上,趴在地上恢复了七七八八的凤如青再度爬起来,她慢悠悠地正了正自己的肩膀,用纤白的手背抹去嘴上的血渍,周身黑气缭绕,眉目妖异非常,面上的表情,更是带着让人悚然的兴味盎然,施子真察觉到她走过来,却没有睁开眼。 他还在积蓄灵力,可内府空空如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无法召唤利用四周的灵力,要知道这可是悬云殿,是直接悬浮在悬云山灵泉之上,灵力最充沛之处,他现如今却根本无法调动这里的灵力! 凤如青看着施子真眉头紧拧,嘴上的伤处血色嫣红,艳烈得让人心驰,她单膝跪在施子真的面前,伸手去摸施子真的嘴唇,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力道用得很大,凤如青白嫩的手腕上很快被他抓了一大块淤青,她却连躲都没有躲一下,笑得嫣然娇美,任由他抓着。 施子真受不了她的眼神,很快烫手一般的将她甩开,面上勉力维持的清冷,也在不自然的红潮中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诱惑。 诱惑着人去将其打破,撕碎,亲眼看着崩塌龟裂。 凤如青见施子真又闭上了眼睛,也垂下头,做出虚假的恭顺模样。 她的模样长大一些之后,虽然面容变化不多,却因为入魔的原因,红眸如烧着炽烈大火,对视能将人灼伤一般。 凤如青说,“师尊不必紧张,自从将我带回山中,你从未亲自教导过我吧,弟子有惑,师尊可否为弟子解?” 施子真没有马上说话,凤如青又说,“这样吧,师尊,你只要为我解惑,我就看在救命之恩,和多年的师徒情谊上,不再轻薄羞辱于你,下山去做我的妖魔,可好?” 施子真这才睁眼,他如今根本也无从选择,若说多么深重的羞辱感倒也没有,他还未能回过滋味,他现如今,只有迷茫,难以置信,还有修为无法利用的惶恐。 他无法理解小弟子的想法,怎会有人对他动情念? 这从未有过啊。 施子真确实是受了醉仙欲的影响,可他已经修至六境巅峰,几乎灭人欲,因此即便他修为无法调用,内府犹如火烧,却也没有什么耻辱的反应,因此他还在想着小弟子只是为了报复他,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 甚至不知他喝下的是何等的虎狼之药,不知凤如青说的话,全都是在引他上钩。 施子真睁眼对上凤如青蓄满求知欲的眼睛,确实他将她带回山中从未曾亲自教导,施子真根本不知道如何去做一个师尊,如何去教导别人,曾心中盘算着要教小弟子炼器,也因为不知如何下手,一拖再拖。 他确实为师失格,但他仍旧不理解小弟子与穆良之间的依属情感,也不懂她恨他的缘由。 “师尊可愿为弟子解?”凤如青歪了歪头,等着施子真回答。 施子真当真上当了,沉声说,“自然。” “无论是何种疑难师尊都愿意尽心教导弟子吗?” 施子真看着凤如青,片刻之后,应了一声,“你说吧。” 他也想好好为师,奈何…… “你做什么!”施子真思绪被猛然打断,凤如青倾身,伸手利落地勾开了他腰侧的一个带扣。 “师尊,”凤如青看着施子真,慢慢笑容放大,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舌尖在自己艳红还沾着些许血迹的唇边扫过,说道,“那……师尊就帮我破个心魔吧。” “你!”施子真被欺身的凤如青带着,重新跌回了那布帘之上。 上面是一副绘声绘色的水墨游鱼图,乃是他师尊在他幼时亲手绘制赠与他。 多年在灵盛之地温养,那画作上的游鱼已然得了灵犀,两人跌在其上,游鱼纷纷顺着布帘游走躲藏。 凤如青跨坐在施子真的腰上,倾身将手按在他的头侧,施子真双手抵着她的肩膀,灵力调动不出,只能用蛮力抵着。 这醉仙欲若是换了人喝了这许多,入梦后必然已经飘飘欲仙,任人为所欲为,但这东西用在无欲无求的施子真身上,就仅仅只是个暂时压制修为的作用。 这样倒也好,不,是非常好。 凤如青爱死了这个调调,与他较劲一般的在布帘上翻滚,那墨色的游鱼们被两人翻滚的动作追赶得无处躲藏,最后只得游去布帘的背面。 而凤如青这时候,也终于将施子真的带扣都勾下,而后魔气轰然灌注而下—— 梦幻之境竟然如真的一般,那施子真乃是纯粹灵体,魔气侵染而上,他必然瞬间失去所有能力。 果然,施子真很快,手指尖都动不得一个。长发散乱,气息更是乱得如同奔袭千里的马儿,他瞪着凤如青。 凤如青也不恼,反倒笑起来,伸手摸了摸施子真的脸,走到外面的桌边,将梦境中的那壶茶拎进来,试图给施子真灌下去,即然这么真实,那灌下去的茶效果应当也是真实的! 奈何施子真牙关紧咬,根本不肯张嘴,凤如青哼了一声,盯着施子真,将茶壶抬起自己喝一大口,再低头,吻上施子真,强迫他咽下去。 “我真是低估你了,师尊真的厉害。” 她一口接着一口,直至把一整壶都灌进去,这才将侵入施子真经脉的魔气收回。 但待周身魔气禁锢一散,施子真即刻曲腿上顶,凤如青半边身子压着他,稍微侧了一下便躲过,一只手按住了他还欲攻击的膝盖。 “师尊,别总是这么暴躁,再说你怎的如此说话不算话?你已经答应我了。”她声音带着盎然笑意,就贴在施子真耳边乱发处,轻轻地在他绯红的侧颈拱了下,“不说为弟子解惑?” “你这孽障!” 施子真这会是真的怒极,他低吼出声,却不同以往带着迫人的威压,听在凤如青的耳朵里,显得毫无威胁。 她也不再说什么,只用按在他膝盖上的手慢慢将他逐渐没有力气的膝盖压下,改为搂着他的腰身,整个人贴近他。 “我早就想这样抱着师尊,师尊你的腰可真细啊……” “你身上味道可真好闻,除我之外,没有人这般近的闻过吧?” 施子真双目紧闭,一句话也不说,齿关咬得死紧,他觉得内府已经烧烂了,千年来从未曾动过的心思,也开始如同关在笼中的野兽,嘶吼着想要冲破牢笼,肆意妄为。 凤如青低低笑语就在他耳边,压着他的耳垂,说的全都是露骨之词,施子真一辈子没有听过这么多的污言秽语,更不曾想过,有人敢把这些话,这般贴着耳边灌给他听! 但凤如青除此之外,就只是抱着,并无任何过分的撩拨,她在等,她有的是耐心,这疯魔,不能只有她自己,施子真休想置身事外! 然而施子真确实已经要疯了,他连思想都不能控制,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怎么去解决眼前这种状况,他低低哼了两声,他已经好多年,数不清多久,没有如这般体会到如此痛苦了。 很快,他觉得不光内府烧烂了,他的脑中也烧起来,到后来,他甚至没有了意识,不知道自己如何抖着手臂狠狠搂住身边的人,不知道是如何欺身将她揉进怀中,笼中兽冲破了牢笼,欲将目所及的一切都摧毁殆尽。 一切都乱了,疯了。 施子真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但箭在弦上之时,一直任他揉搓的凤如青却突然按住他的肩头,在他耳边问道,“好师尊,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施子真眼神迟钝划过她瓷白肩头,脖颈经脉凸起,透着有些可怖的红。 凤如青笑起来,她是蛊惑人心的妖魔,也是杀人诛心的邪祟。 她贴施子真的耳边轻声说, “你要记住了,是你,是你没能守住道心,正在……淫.辱你的弟子。” 施子真眸色短暂地闪烁,可一切已经无可挽回。 布帘散乱的堆着,被闹得无处可去,又不能穿过布帘出逃的鱼儿们,委屈至极的窝在褶皱里,在狂风急浪中无助的随水漂流。 布帘之上,两个极美极艳之人鼻尖相触,唇舌相依,暗红和纯黑的发丝绞着缠着,拧在一处,根本无法分出你我。 凤如青汗水浸透了鬓边长发,发丝勾勾缠缠地贴在双颊和脖颈,她毫不留情用犬齿刺破施子真的肩头,品尝他血液的甘美,作为魔,血肉的滋味更胜其他,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场极致盛宴。 她把施子真的崩溃、痉挛、无所适从,疯魔一般的狂热尽数深刻在眼中,片刻也不肯错神。 待到布帘之上浪停风止,魔气霎时间四溢——心魔散。 24、窥天石·心魔 心魔消除, 她的魔境飙升至三境,肆意奔涌的魔气几乎将整个殿内侵染成一片黑。 黑沉的魔气当中,凤如青白皙至极, 透着粉色的瓷腻脊背微微弓起,她将额头抵着施子真的额头, 细密地亲吻他紧闭的眼, 已然没有意识的眉眼,慢慢的,一寸一寸。 最后咬着他的唇, 齿间还带着他血液的淡淡腥甜, 轻声道, “弟子谢师尊教诲。” 说完之后,她便要起身, 只可惜并没能如愿,本来好似陷入了昏沉的施子真,突然睁开眼。 凤如青心中狠狠一跳, 心道要糟,却对上施子真水波般荡开的双眸, 渐渐放松下来。 他还没有恢复神志, 也没能抽离梦境, 他甚至不知这是梦境。 他在凭借着本能贴近让他欲仙.欲.死的人, 一双手臂禁锢着她的腰身, 并没有因为这一次就消散掉药力, 一千几百年从未曾动过情.欲,此刻如山洪般倾泻,根本无法止歇。 他本就不是什么温柔的人,单纯地循着本能行事, 好在凤如青已是魔身,即便是伤着,也能很快恢复,并且她喜欢看着施子真发疯的,完全不如平日里绷着,不知羞耻的只知道索取的模样。 这是一种心灵和身体上双重的快感,只要想到怀中人是这悬云山的掌门,是那个平日不苟言笑,无情无欲,完全冰雕雪塑一般的人,凤如青就能从骨子里烧起来,带着点疼痛的欢爱,反倒让她兴奋得头皮发麻。 她曾经是个多么卑贱的人,如牲口一样被锁在奴隶笼中,任由旁人挑选鞭打,未死就被扔到乱葬岗,靠着在死人身上搜集东西过活,那样的日子,在这悬云山神仙般的日子中被她深深地压抑在心底。 她曾愿意一生做个无能软弱的小师妹,每日都绞尽脑汁地去将她不曾有过的童年快乐,懒惰,吸吮到她干瘪的身体和灵魂之中,然后活得像一个生来就千娇百宠的少女。 只可惜十几年的梦境,如今终究是醒了,她悲痛,惶恐,撕心裂肺地挣扎过,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能留住。 可至少这一刻的她,几乎是畅快的,她又变成了那个卑微无耻,翻滚在人间臭水沟里面的野狗,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将她心仪已久的,散发着喷喷香气的“肉包”终于叼到了嘴里。 思慕太久了,这梦寐以求的滋味,让她有些熏熏然。 施子真是她长到这么大,唯一得到的,比她见过的世间一切昂贵的物品都要尊贵的东西,这样的东西拿在手里,捧在怀中,贴在唇边,滋味若非亲身体会,难为外人道有多么美妙。 然而这样的东西,却不能久留,她既得到过,要她放下不可能,那便只有敲碎。 于是她同这悬云殿的主人,冰山尖尖上开着的雪莲一般纯洁的人,在这殿内胡混,翻滚了不知道多少轮,游鱼布帘,打坐的软垫,矮桌,甚至是殿门旁。 到最后酣畅淋漓的两人回到那游鱼布帘之上,施子真仍旧抱着凤如青不放手,却已经不再是咬着唇齿生忍的模样,他被凤如青操纵,蛊惑,不知羞耻地听她引导,张开紧闭的嘴唇,哼出了声音。 这声音和平时有些不同,带着难忍和无法忽视的愉悦,但确确实实是那把冰凌碎裂般的嗓子,畅快之时,毫不遮掩地在你耳边哼来哼去,犹如仙乐。 凤如青尽情到底,但总也还记得时刻观察施子真的状态,察觉到灵力已经缓慢地在他身体内凝聚,他虽然还未从被支配的状态中完全恢复,却确确实实是在恢复了。 梦境的苏醒同现实中应当是一样的,于是凤如青将魔气释放出来,朝着他经脉中灌注一些。这会很痛苦,却是最好的限制他行为的办法,等他慢慢恢复,那些灵力自然会冲散魔气,无论是他身体内,还是这悬云殿中的。 她看着施子真双眸冰冻化为春水,盈盈地荡漾,视线紧紧胶着她,看着她起身,看着她将潺潺而下的污秽擦在他的衣袍上,笑吟吟地对他说,“多谢师尊言传身教,弟子必定毕生谨记。” 她倾身,在施子真唇上啵了下,施子真唇动了动,却只是含糊不清地发出了轻哼,没有说出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话。 凤如青忍不住想,这一切若是真实,他若是此刻恢复,会说什么? 会不会当场吐血而亡?不过也没有差别,他注定不可能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假,她临走之时,将施子真扶入殿内,弄乱一切,将他凌乱的布置在那布帘之上。 凤如青笑得像是雨后糜艳水润的花瓣,施子真有些想要追着她的唇,她却已经毫不留恋的回归本身,然后披上斗篷,头也不回地开门出了悬云殿。 她得快点逃走,找个神仙鬼怪都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静静地躲上个百余年,然后再去往魔界,改名换姓重新做人。 朝着山下走的时候,她非常非常想要去一次焚心崖,想要去看看被荆成荫关起来的荆丰,此一别,怕是今生今世不会再见,凤如青除了穆良之外,便是和荆丰最亲近了。 可万般的不舍,也不能这时候再节外生枝了,她犯下滔天大罪,今生今世怕是都要绕着悬云山这三个字走,施子真如何厉害,她怎么会不清楚,待他恢复,固心印碎裂,无情道崩,她若不能藏好,怕是结局必然是个魄散魂飞。 于是她加快脚步,在月华殿的门口短暂地驻足,但也只是片刻,她并没有时间去缅怀什么,没了就是没了。 她迅速顺着碧云石阶向下,一路走到山门,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弟子,毕竟这时间可正是夜深人静,连下冰真殿课的弟子都已经回长春院去调息了。 她还是很谨慎地收敛着魔气,毕竟这里可是悬云山,先前她敢在悬云殿那么放肆,是因为施子真殿中有结界,结界中发生什么,都不为外界所知道。 可这悬云山中不同,连路上两侧明灯摆的都是驱邪阵,她若是胆敢在这里泄露出魔气,无论魔气触碰了哪个阵法,不出几息的功夫,她下山的路,必定被悬云山的弟子围得水泄不通。 加快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到了山门,她将怀中掌门玉令摸出来,这东西乃是施子真贴身佩玉,是能操纵整个悬云山弟子,进出禁地,甚至开启关闭整个悬云山大阵的东西,是她在施子真意乱情迷,全无防备的时候顺的。 她将自己用斗篷面巾围好,忽视来不及清洗的黏腻感,双腿相互蹭了下,压下难受,腰间像模像样地佩着长剑,将掌门令递给守山门弟子,“出山,急事!” 她的三元符文印已然失效,这掌门令拿出来虽说是杀鸡用牛刀,却也足够她出山了。 守山弟子确实是认识掌门令的,但是急事出山带着掌门令的人,上一次见到,还是千年前! 他惊惧不已,还以为如同千年前一样,世间出现了什么浩劫。 生怕耽误一时片刻,果然连确认身份的三元印都未曾查看,直接放行。 凤如青心道果然手持掌门印就是不同,她本以为还要废上一番唇舌功夫的。 见这么顺利,凤如青便接了掌门令即刻出山门,而后循着她早就思索好的方向拔足狂奔。 寻了个地方将施子真的掌门令给埋了。这东西非同小可,与悬云山联系紧密,她带着犹如箭靶,实在危险。 处理好了东西,她又原路折向反方向,朝她早就设想好的地方奔去。 离开了悬云山大阵的范围,她脚下运起魔气,果真速度堪比御剑,她几乎融入黑夜,如一道鬼魅的黑影,一闪而过。 强者的滋味果然不同凡响,刚刚破除了心魔,又在将他扶进殿内之时,吸食了施子真许多鲜血,身心餍足畅快得难以言喻,她迎着与她此刻一般浓黑的夜,朝着魔界与人族的边境方向狂奔至天明,这才在一处山中,短暂地休息。 初升的晨曦照在山涧中半身隐没在水中的美人,水珠从她的面颊上滚落,眼中的红光身上的魔气尽数被压制着,她此刻看上去妖异的意味很少,更多的只是娇美,桃花眼随着粼粼水光波动,长发飘散在水中,只一个盈润流畅的脊背,便美艳不可方物。 不过她看着草木都像是深情的桃花眼中,要是凑近细看,此刻却没有什么妩媚神色,反倒是有些阴鸷甚至是阴翳。 这种情绪很诡异的,瞬间便将她过于柔美的气息收敛了大半,甚至变得有些凌厉起来。 她清洗着自己,有些不太开心。 水凉,肚子疼。 大师兄说女子不能受凉,尤其是冷水澡不能洗,否则会腹痛,她一直嗤之以鼻,因为她的身体还算好,和荆丰皮起来完全就是两只野猴子。 但是大概是奔跑太远,又洗了冷水澡的原因,她现在就小腹疼,而且明明喝了施子真那么多血,这才过了一夜的功夫,她就干渴得嗓子都要冒烟似的,喝多少的水都不管用,她知道自己需要鲜血,鲜肉,否则会越来越饿,若是一直不肯进食,她的状况会越来越糟。 据说魔界的有些魔修,甚至会在魔界食物匮乏的时候相互吞噬,甚至活活饿死。 凤如青察觉到腹部越来越痛,有些烦躁地狠拍了下水! 正这时候,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气味,香得难以置信,她眉头微拧,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肩膀上不知道背着什么东西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愣愣地看着她的方向。 凤如青口水疯狂分泌,鼻翼间全都是鲜血的味道,她甚至闭上眼睛,都能够感觉到男人健壮的肌肉走向,听到他血液在体内奔流的声音。 这人发现凤如青转头,猛地回神,他在偷看她,顿时心虚地要跑。 凤如青咽了口口水,察觉到他的意图,在他迈步之前,突然间对他笑了下。 接着身侧水流波动,她慢慢的,慢慢的转过了身。 男人站在那里,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美景震傻了,别说迈步,连呼吸都不会了。 25、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又慢慢沉入水底, 接着对他绽开一个十分妖异的笑容,从水中伸出了手,朝着男人的方向招了两下。 那男人背上不知背的什么东西, “啪嗒”地掉在地上,凤如青眯眼一看, 掉在地上的是一只被捆住的, 受伤的兔子,掉在地上之后,还蹬动了几下。 那男人是这附近村子里面的猎户, 不算富裕, 但是妻儿老小俱全, 可他婆娘面上有颗大黑痣,平时凶得很, 十里八村有名的悍妇,他这一生从未见过如此美艳的场景,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是仙女。 是以他看得痴了,迈不动步子, 看着水珠顺着那美艳女子的肩头滚过, 五彩斑斓的晃花了他的眼睛, 也晃花了他的心。 阳光更强了一些, 树影在山涧的水中伴着清风摇曳, 却不及那水中美人半点姿容。 那美人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双腿不受控制地朝着河边走去,神色痴痴,不断地咽着口水。 这一带山里几乎没有人出没,只有几个时常巡视的猎户, 彼此间也不来往,怎会出现这般美艳绝伦的女子在山涧沐浴,男子本不是个不理智的人,此刻却被面前那冲着他笑的美色所迷,忘记了事出反常,必然有妖的铁律。 凤如青沉在水中只露着一个肩头,双目灼灼地看着朝着水边走过来的男人,也如那男人一样地咽着口水,胸腔中翻滚着杀意,饥饿,和撕碎一切的欲望。 她双目已经变为了红色,但那男人被水中流动的阳光晃花了眼睛,沉浸在这艳遇之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凤如青的变化。 然后在他终于走到水边,连被岸边的水湿了鞋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和他对视,对他微笑的水中美人,突然如游鱼一般地越出水面,朝着他的方向飞掠过来。 他被扑倒在地上,后脑刚巧磕在一处比较硬的地方,当场昏死过去,凤如青浑身白皙到晃眼,长发缠缚在她身上,她香艳得犹如水鬼,却是低头,张开嘴,朝着男人颈脉的位置咬了下去。 但是就在她即将轻松地将身下这活人撕扯碎的时候,她却在男人脆弱的脖颈处生生忍住了。 她气息乱得比一夜狂奔还要夸张,饥饿和难言的腹痛,将她折磨得双目中红色斑纹不断流转,十分可怖。 她觉得自己像是要自我消化掉了,她饿得发疯,急需鲜血和鲜肉才能填充这种饥饿,而身下的这个男人,是最好的食物,是主动送上门的,是心思不正偷看她洗澡的人类,撕碎他,吃了他,她的痛苦就能得到平复! 这男人还是个猎户,腰间还有一把匕首,这简直像是专门给她送到嘴边的餐食,不吃了简直对不起这般好事情。 她一把将匕首拽下来,接着便举起直直地朝着男人的脖颈上扎去—— 可匕首的尖端划破了男人颈项的皮肉,血流出来,凤如青被饥饿支配的理智却短暂地回来了片刻,她在与自己做一个只有魔修才会知道的艰难撕扯,本能和理智搏斗,她在刚才的血色弥漫的瞬间,想到了大师兄。 大师兄…… 凤如青手抖得不成样子,双眸被血色侵染,内府疼得她几乎要叫出来,可最终她只是狠狠地将匕首扎在了男人头侧的泥土里面。 接着起身迅速朝着那还被捆在绳索上挣扎的兔子跑去。 血,肉,将凤如青在完全魔化的边缘拉回。 若是让大师兄知道她杀了人,一定不会再喜欢她了。 可是……大师兄还会在乎她是不是杀了人吗? 她已经变成了这样的邪魔,凤如青蹲在地上,湿漉漉的长发从她光裸的后脊藤蔓一般地攀附到脊椎,她蹲在地上,手中捧着已经死去的兔子尸体,半面脸上,身上,全都是血,全都是。 她喉结滚动,咽下了口中并不香甜,也不美味的兽血,将自己身体尽力地蜷缩起来。 尝过了人类鲜血的滋味,兽血甚至泛着一股难言的腥苦,却能暂时压制住她的饥饿,她抱着被鲜血裹满的,已经死去却还温热的兔子尸体,垂头想起了大师兄月华殿中乳糕的味道,顿时觉得口中腥苦令人作呕。 怀中死去的,兔子,像她残破不堪的过去和未来,凤如青突然非常的想吐,可她并没有吐,而是低头,将脸埋在兔子的尸体中,麻木地啃食。 而就在这时,被扑倒的那个猎户迷迷糊糊地醒了,一侧头,看到了插在他头侧的匕首,顿时吓得惊坐起来,他下意识地看向水中,记忆中那美人就是从水中窜出来…… 他没有在水中看到人,四顾寻找,就看到了背对着他蜷缩在不远处的美人,他这时色心已经被刚才的异象给吓退了,但还是下意识地朝着那边走了一步,想要看得真切,因为从身后看来,美人蜷缩着,浑身泛着难言的腻白瓷光,长发如同缠缚着她的水草,这太过刺激人的眼球。 那蜷缩着的美人,肩膀正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哭。 但他脚步不够轻,不慎踩断了一截枯枝,正在出神的凤如青立刻转头,满脸鲜血和手中捧着的东西这才被男人看到。 他顿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凄厉又惊惶,响彻了整个山林,连滚带爬地跑了。 而凤如青起身,扔掉了手里的兔子,慢慢地又朝着山涧的水中走去。 沾染的血色在水中弥散,又很快消失不见,凤如青终于压抑不住恶心的感觉,趴在水边呕吐起来。 她的肚子更痛了,还有种烧灼难忍的滋味,她痛苦地将背弓起来,却没有再哭,甚至没有再去想穆良。 而是吐完之后,抹了抹嘴,把自己清洗干净,从储物吊坠翻出一套新衣服,这才又裹上了那已经破破烂烂的黑斗篷,面色有些苍白地朝着她原定的路线走去。 她并不走城镇,而是在山中奔跑,三境的魔已经是非常厉害的,在人间能够称霸一方,因为人间的修士大多都是低阶的,舍不得凡尘必然修不出什么大道。 可凤如青并没有在这修真界的人间停留,她要越过极寒之渊去真正的人间,那里才是她最好的躲藏地方。 她奔逃了一天一夜,只在狩猎动物的时候短暂停住,她在荒野之中,趴在一头死不瞑目的鹿身上喝血吃肉的夜里,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却根本无人打扰无人知道的施子真,终于彻底苏醒。 他醒过来,并没有马上起身,甚至没有睁眼,他根本不敢睁眼,那一幕幕噩梦般的场景,令他羞愤得恨不能自我了断。 但很快想到什么,他猛然睁开眼坐起,身上的衣服已然不能算作是衣服了,简直就是挂在身上的破布,而他的长发散乱,发梢沾染上了不明物已经干涸成结,他赤足踩在曾经师尊送他的画作之上,游鱼在他脚边环绕,四周一片狼藉,他从指间开始,一寸寸地战栗起来。 他环顾悬云殿,面上始终无一丝的表情,宛若寒冰十尺,眼中杀气犹如实质一般,目所及的东西都在他的眼神飘过之后被削成两半, 确认整个悬云殿,甚至整个悬云山都没有那个孽障之后,施子真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慢慢地抱住了头,站立不住一般地单膝跪在地上。 杀气伴随着威压碾过他周身的每一寸地方,所过之处尽数化为飞灰,不消片刻,整个悬云殿成了一片残垣断壁,受到他剧烈变化的心境影响,就连悬云殿的结界也跟着颤动起来。 脑海中的画面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每一幕,都是那么的纤毫毕现,他和那孽徒做尽丑事,她说的那些话,她在他身下时候满眼报复成功的畅快,都如同千万把利剑,穿透他的身体。 施子真料定那孽障此刻不在悬云山,必然是逃走了,他一生到现在,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迫切地想要将一个人亲手斩杀! 杀念滔天,他经脉中灵力随着他的暴虐思想开始逆行,施子真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压制,可没用,根本压制不住! 千年来,他鲜少有什么情绪波动,可此刻却是彻彻底底的天翻地覆,当时他受醉仙欲影响,根本理智全失,做尽了耻辱之事,却没有切身的实感,但此刻那一幕幕在他脑中不断闪现,他被迫去感受当时的崩溃,被迫去相信那就是他,经脉、脑中、连神识都如同在一遍遍地遭受着凌迟。 施子真心中怒海涛涛,杀意与耻辱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所有感官,他失去了自控能力,溯月剑出鞘,抓在手中一顿毫无章法的横批乱砍,压在嗓子里的低吼如野兽的嘶叫—— 悬云殿的结界随着他溯月剑的哪怕乱砍也难以忽视的威力,出现了斑斑裂痕,而这悬云殿的结界,乃是同他一体而生,他这般的肆虐,基本就是在自残! 终于,悬云殿的结界轰然破碎,这结界连接的整个悬云山大阵也颤动起来,一时间,悬云山中所有正在活动的弟子,全都难以置信地仰头看向头顶颤动的大阵。 而施子真,单手拄着长剑,将悬云殿地上生生劈出裂缝,他跪在裂缝之前,血气翻涌,终是再也压制不住,喉间腥甜尽数喷在溯月剑上——固心印裂。 26、窥天石·心魔 施子真心口如被利剑破开, 固心印随着悬云殿的结界破碎,出现了裂痕,并且随着他杀念越来越重, 正在呈现蛛网状蔓延。 施子真手中抓着溯月剑,灵光暴涨, 整个悬云殿地动山摇, 悬云山的大阵也跟着剧烈动荡,门派中一众弟子,连带着荆成荫都被这种变化惊到, 众弟子朝着悬云殿赶去的时候, 施子真正在杀念和怒火中燃烧。 地面寸寸碎裂, 溯月剑感受到主人想要摧毁一切的暴虐灵力,与主人身上的哀痛, 剑身嗡鸣颤动,灵光暴涨,将这悬云殿地裂直接以强横的灵力撕开更大。 天空倾泻而下的灵泉被这凌厉的剑气从中间生生斩断, 仙鹤惊飞,栖息在灵泉边上已经开了灵智的仙草仙花, 连忙把自己从泥土中□□, 拖家带口地逃难躲避。 施子真双目赤红, 固心印上裂痕直接到底, 他嘴角血液顺着前襟蔓延成一朵朵血花, 周身瞬间爆发出不能直视的灵流, 这灵流从他身体喷涌而出,极速四散,在这悬云殿中疯狂肆虐。 山石崩碎,灵泉逆流, 悬云山大阵出现了裂痕,荆成荫带着弟子站在不远处,眼睁睁看着悬云殿在凶戾灵流冲撞之下轰然分崩离析,碎裂的断壁纷纷倾坠入灵泉之中,溅起如白日流星一般炸裂的灵光。 极美,却也极其的凌冽,如冰刃一般带着难以忽视的毁灭与肆虐,弟子们相隔这么远,依旧能够感觉到如有刀锋划过面颊。 他们无法再近前一步,只好原地结成护盾,将自己罩在其中,免得被殃及池鱼。 荆成荫却看着陷落的悬云殿怔然,这炸裂的灵光中带着只有他才能察觉出来的,大能境界倒退时,那种灵力的极速流失衰败。 施子真出事了! 待到悬云殿彻底陷落,整个悬云山恢复一片宁静,大阵上的裂痕很快自我修复,只是弟子们个个怔忡,看着那本该悬浮于悬云山的灵泉山最巅峰,属于门派中至尊者的悬云殿,就这么凭空炸裂消失,天边那灵泉倾泄仙鹤环绕的美景,如今也只剩下一片残败。 他们面面相觑,心中不安溢于言表,千年来,悬云山从未出过这样的大事。 荆成荫心中比弟子们还要焦灼,施子真向来木石人心,一心向道,这么多年,他哪怕日夜不歇,也根本不及施子真修为进境之快,他仿若天生为无情道而生,连飞升之前的师尊,都要他若有什么难以逾越的劫数,只需与施子真商议便是。 可这样的人,竟然境界倒退了! 荆成荫本就肃穆严厉的面容又添上了焦灼的一笔,显得尤为吓人,他命弟子们各自回去,不许妄议,便急急地朝着焚心崖赶去。 方才灵光炸裂之时,他看到施子真化为灵流朝着焚心崖后山禁地的方向去了,现在无垠殿长老不在山中,他必须要赶快去看看施子真到底怎么了。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才能惹得他这千年不曾有过心劫的小师弟,竟是炸了自己的寝殿,还境界倒退了! 荆成荫赶到焚心崖的时候,发现后山禁忌大门大敞四开,其中关押的用于历练的邪魔,被摧残得奄奄一息,而施子真在禁地的最深处,那个他从悬云山师祖飞升之时就会时常去的小屋子设下了重重结界,看来人必定是在其中了。 但荆成荫还未走进,便听闻里面传来一声爆喝,“滚出去!” 荆成荫:…… 他好歹是长老了,现在每天忙得死狗一样,分明只掌管一崖,却干的是副掌门的活,平日里好歹他这师弟还给他留个脸,虚假地说上几句体谅他辛苦的话,今天倒好,直接要他滚。 荆成荫面红耳赤,下意识地四外环顾,面子拉不下来,但是看了一圈,并没有人,邪魔也都自顾不暇,他这才压下脸热,沉声问道,“师弟,你这是……” “我要闭关。” 里面再度传来施子真的声音,不过这一次好歹没有张口就让人滚了,荆成荫其实有点怕他这个小师弟,毕竟当年他顽劣的时候,他玩不过他,他突然收心潜心修炼了,他境界又撵不上…… 因此那句“你缘何毁了悬云殿,又为何境界倒退”在舌尖上转了好几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木木地说,“哦。” 他把被施子真搞得乱糟糟的禁地收拾了下,把那些邪魔都扶回自己的地方休整,这才一头雾水地出了禁地,在禁地门口叹了口气,朝着自己的焚心殿去了。 而施子真躺在小屋子的石床上,曾经师尊说过,若是他有难以解决,想不通,甚至难以逾越的瓶颈时候,都可以来这里。 但此刻他怀中抱着师尊留给他的灵囊,却无论如何,平复不下内府与经脉中还在冲撞的灵流。 他的境界自六境巅峰退至六境中品,连退两阶,固心印斑斑裂痕,如同一个巨大的抽在他脸上的巴掌,让他羞愧难当。 可他真的忍不住杀欲,敢这般对他,他绝无可能让那孽畜活在人间,亏他还…… 施子真想到了什么,蜷缩了起来,但很快,他又坐起,将结界收起,换了一身早年间修真界□□,魔兽自深渊爬出那会出战才穿的法袍,自焚心崖的后山直接御剑而下,凭借着他对丢失的掌门印的细微感知,朝着一个方向极速追去。 而此刻被他追赶的人,早已经跑出了几千里之外,若全力奔跑,只差两天的脚程,就能到达魔界与人间边缘,只要越过了极寒之渊,她在人间收敛起魔气,这世界上便无人能够找到她。 但凤如青却走得极慢,她想着她应该需要一个坐骑,可是头脑昏沉,腹内烧灼难忍,她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如同万蚁噬心,行走于刀尖。 她这一路上,吃喝了很多的动物血,可一个魔,真正渴望的是人类的血肉,动物血肉并不能带给她任何的养分,用作充饥,也会很快呕吐出去。 而她闻到了自己身上腐朽的味道,内府似乎烧烂了,她的小腹已经隐隐透出了灰败的灰紫,身上的伤口也不会很快复原了,她斩杀了脑海中的鬼修,最开始觉得自己被骗了,可很快,她在无数次遇到人,又无数次在轻而易举就能撕碎吃到新鲜血肉的时候,根本无法下手。 那鬼修没有骗她,是她自己根本不能为魔。 不吃生人是会死的,可她已经做错了太多的事情,她不敢吃人,她怕。 怕大师兄有天想起她来,知道她沦为靠食人血肉为生的妖魔,便再也不要她了。 还有小师弟,小师弟若是知道了,肯定会害怕她,再也不肯跟她玩了。 凤如青在荒山处无数次跌倒,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她又无数次爬起来,麻木地朝着人间的边缘走。 但她却不知道,即便真的去了人间,她这幅不食血肉便不能生存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呢? 她会变成一个,没有意识,没有自我,只一心杀虐深重,试图撕毁破坏一切的怪物。 那样,连凤如青自己都不知道,她还能算活着吗? 她日夜不停,甚至连动物血肉都不再吃了,她的内府已经腐烂成泥,她像一具行走的腐尸,用那块破烂斗篷包裹的烂肉而已。 三天三夜,她终于走到了魔界与人间的边界,她隐匿在周遭的山林中,只等天色暗下去,便去深渊的旁边,设法跨越。 可她在山林中昏死过去,醒过来时,黑夜已经过去,晨光中,她感觉自己身上的腐臭弥漫严重,她睁开眼,一群秃鹫围绕着她正在啄食。 她挣扎着起身,将秃鹫轰走,裹紧了黑袍,枯坐在山中,一直再度等到日落。 她秀美的脸蛋,已经不复青春活力,下颚更是干瘪枯瘦,她简直像是一幅行走的骨架,不知道哪一天,身上的肉就会尽数被啄食殆尽,可她却感觉不到疼,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她自己的身体。 这样,又真的算是活着吗?她感觉不到啊。 凤如青一直等到天色彻底黑下去,这才凭借这身体已经十分虚弱的魔气攀爬到了极寒之渊之上。 她的破袍子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翼魔在那深渊之中不住地盘旋飞行,她又想起了窥天石上,她被这些翼魔分食,被施子真斩杀剑下的模样。 现在她身为妖魔,翼魔根本不会攻击她,她只需要看准时机跳到翼魔的背上,借助它们去到人间的那一边,就算是成功逃脱了。 可她站在深渊边缘,感受凌冽的寒风几乎将她撕碎,却始终没有动。 她眺望黑沉厚重的山峰,听着深渊中呼嚎的魔兽声音,又看向这深渊上空很高处,魔气升腾便会浮起的赤金符文的九真伏魔阵,轻声开口问自己,“真的过了这里,就能活着吗?” 她站在深渊边缘,回想她从看到窥天石之上的那些预言之后,便步步脱离了掌控,命运如同一双无形大手,将她拖向万劫不复。 凤如青身未死,周身却已经死气环绕,她垂下眼,看向深渊,体内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腐烂干涸,连眼泪都流不出。 她不由得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睛,她想起窥天石上的预言,眼睛被啄食的疼痛,可现在,她似乎连回忆疼痛的感觉,都已经很困难了。 就在这时,突然间这片黑沉的空间之内,赤金色的大阵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符文游龙一般游动起来,凤如青听到耳后风声,转过身,劈天开地之势的剑光瞬间穿透了她的身体。 紧接着,她便被冰冷刺骨的剑光所贯穿。 冰冷刺骨,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太好了,她又能感觉到疼痛了。 而她的面前,手持长剑贯穿她身体,面容如索命修罗一般冰冷无情的人,不是她的师尊又是谁? 27、窥天石·心魔 凤如青抓住溯月剑的剑锋, 慢慢地跪在地上,跪在施子真的面前,干涸的双眼中霎时间溢满了泪水, 几乎是贪婪地看着施子真。 “师尊……”凤如青哽咽地叫道。 “孽畜!”施子真几乎是立刻吼道,“别叫我!” 凤如青被这吼声中的威压震趴在地, 胸膛中的溯月剑抽出, 她匍匐在地,终于不受控制地放声痛哭起来。 她的面前,依旧是那纤尘不染的白色靴履, 一如当初, 施子真还是那个冰冷无情的仙人, 她也还是那个卑贱如泥,脏污不堪的凡人。 她胸膛正因为溯月剑的伤在寸寸崩散, 她心中却再也没了怨和恨。 她朝前爬去,再度用脏污的手扒住了纯白的靴履,她哀哭得比那深渊之中邪魔还要难听, 颤抖着手指,爬跪起来, 抱住了施子真的腿。 “师尊!”凤如青埋在他的腰间, 崩溃地痛哭, “我错了,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师尊, ”凤如青斗篷掉下来,掩藏在那下面的干枯丑陋的面容抬起,看向施子真,泣不成声, 断断续续地哭叫,“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施子真垂头,眼中没有半点怜悯,一如当初,似乎从不为众生苦痛动容,却没有躲开这样脏污不堪的人,一如当初任她扒住弄脏自己靴履和衣袍。 “这就是你想要变成的模样吗?”施子真开口,声音如冰裂。 凤如青疯狂摇头,说不出一句话,将头埋在施子真的腰上,只是反反复复地道歉。 她的身体开始崩散,溯月如何威力,千年前一剑诛魔万千,杀一个卑劣人魔,简直杀鸡用牛刀。 凤如青知道自己要死了,她却并没有任何的害怕和难过,这是她应得的。 她抱着施子真,双臂绞得非常紧,就像当初入山门之时,生怕她的仙人甩下她一般。 “我错了师尊,我不该不听话,不该那样对你……” 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窥天石,根本没有什么预言修者留下的窥知未来的办法,她在裂石秘境之中所见的一切,都是石妖用来蛊惑她,摧毁她的心智,用来在她识海种下诅咒的妖术! 没有什么凄惨未来,脑中鬼修因着她不肯吃人,身体衰败将死,也无法存活,便将一切都告诉了她,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早在裂石密境,她便被种下了诅咒,她的心智受到影响,心中那点妄念被无限利用放大了。 令她惊惧,惶恐,彻夜难安,并对施子真开始心存怨恨。 而接下来,鬼修的鬼界,彻底将她累积的一切负面情绪送至顶点,在得知穆良被抽取记忆之后,便彻底侵染了神识,这如山似海的邪念,总要寻一个出口,施子真便成了她一心怨恨,想要摧毁的人。 她被邪魔引入魔道,唯一没能违逆的,却是心中所存善念。那是她当初在被仙人怜惜,带离人间颠沛苦楚之时,埋下的种子,经由穆良的精心浇灌,在她心中长成了小树。 这小树救了她,没有让她彻底沦入魔道,没有让她真正的错到底。便是身死,至少让她在死前,知道了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 她不停地道歉,不停地哭,自从到了悬云山,施子真便将她扔给穆良照看,到如今十几年,这是小弟子唯一一次亲近他,依赖他,施子真毫不犹豫地下手杀她,因她入邪魔,也因她犯下滔天大错。 可他却也无法对这样的小弟子无动于衷,十几年了,她还如当初那般纤瘦可怜,双眸中向善的光亮,从未熄灭。 这也是他救她的原因。 施子真能够感知她身上并无邪魔的血气和黑色的业障,证明入魔这么久,她并未杀过人。 只怪他并不知如何做一个师长,不会亲近弟子,又过于冷肃,连仙鹤都不喜他。 他没能及早发现她的异样,无论是少女怀春,亦或是邪魔侵蚀,这才酿下如此大错。 施子真眉头狠狠地拧了下,眼见着小弟子崩散得已经要搂不住他,嘴唇紧抿,眼中水光一闪而逝,蹲下来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却伸手接住了她倒下的身体。 施子真开口声音艰涩,却也没有了昔日冰冷。 “你既知道错了,便自入这拘魂鼎住,随我回门派受罚!” 他从怀中拿出拘魂鼎,凤如青却看着施子真从未曾露出的神色,愧疚得连死亦不能赎罪。 她不再哭了,身形崩散无形,只剩下浅淡的魂魄,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她的仙人。 ——师尊。 她轻声开口,却已经没有声音了。 施子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怀中虚虚圈着小弟子浅淡的魂魄,小心地托着拘魂鼎,生怕她被这深渊的罡风给吹散一般。 凤如青到这一刻,看着施子真手中拘魂鼎,才终于知道,为何施子真两次放她下山,都要高境弟子随行,若她入魔便杀掉她。 入魔已然无可挽回,他是要那些弟子将她魂魄拘回,她想起那日,她去找百草仙君的时候,仙君曾经说,人不该逆天,当时仙君几乎已经告诉她了真相,她却只将他当成与师尊一样冰冷无情,对她这卑贱之人的生死不在意。 她的仙人,从未曾想过放弃她的命,即便是遭受那般对待也……她确确实实,卑劣污浊,配不上如此仙人。 施子真声音严厉起来,“快进来!你犯下如此罪行,难道还想逃脱罪责?!” 凤如青浅浅笑了一下,只剩魂魄的人,再不是那可怕的腐烂走尸模样,她又变回了那个十几岁模样的灵秀少女,虚虚地环住施子真的脖子,依恋地在他身上蹭了蹭。 却没有进入那拘魂鼎中。 她万死不辞,怎能在如此害人之后,还让师尊为她逆天改命? ——师尊,我做错了太多事,已经回不了头了。 她只有唇形,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施子真面色微变,她跪下来,朝着她的仙人叩拜,虔诚而恭谨。 这一生,短如朝生暮死,虽错,却不悔。 她笑着朝后倾身飞起,向着极寒之渊中飘去。 施子真抬手以灵力结成绳索,将她手腕捆住,“你给我进来!” 他态度十分恶劣,依旧独断蛮横,凤如青却对他笑着摇了摇头。 ——师尊,我回不了头了。 她说完,竟是将她自己的魂体腕部生生撕扯掉,然后义无反顾地朝着深渊中坠落。 回不了头了,她做的错事太多了,即便是师尊师兄容她,天道却不能容她,她不能再牵累师尊和师兄。 极寒之渊中,经年冰雪覆盖,那其中的冰雪,并非人间冰雪,而是来自深渊地底的万年寒冰。 无数生于混沌的魔兽被困在其中,相互蚕食,人类虚弱的灵魂跌入其中,才是真的魄散魂飞。 施子真一下拽空,眼睁睁看着凤如青跌入其中,心神俱裂,他上前一步,再欲对她伸出手,她却已经不见了踪迹,淹没在了黑暗之中,不知是不是已然被这罡风搅碎。 施子真半跪在极寒之渊的边缘向下看去,深不见底。 他的手掌被冰凌割裂也完全不知疼痛,血流顺着冰柱流下深渊,吸引了附着在石壁的翳魔悄悄地吞噬。 许久,施子真起身,不再朝着深渊中看,他转身收起拘魂鼎,拿出溯月剑,准备御剑腾空而起。 但未等运起灵力,他便猛地呕出了一口血——固心印碎。 他周身再度爆发出肆虐灵流,将周围乱石劈砍成一片飞灰,他的境界再度倒退,直接掉下了六境。 这一次却并不是因为愤怒与杀意,而是因为悲伤。 他总共就四个弟子,大弟子动了情念欲念,导致心脉受损,如今正在闭关,也不知何日能够出关,二弟子云游天下,已经有数百年未曾传信回门派,也不知是死是活,最小的弟子人智还未曾生得健全,还被关在焚心殿中,三弟子——由他亲手诛杀,魂飞魄散在深渊之中。 施子真扎着溯月剑撑着自己身形,表情开裂,环顾这一片漆黑的阴沉之地,竟是茫然无措。 师尊说过的,他并不适合收弟子,他当年在师尊飞升之时分明好好答应过的,却为何……不肯听呢。 施子真半晌起身,抹去嘴角残血,以清洁咒术将周身污浊去除,便又是那纤尘不染的仙君。 他极速御剑回到了门派之中,直接去了焚心崖禁地,自此——数百年闭关不出。 而在彻底断去与外界所有联系之时,荆成荫曾看到施子真在深夜登上焚心崖顶端,眺望魔界与人间的交界之处,久久未曾离开。 他已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却不知施子真这样的举动,到底是在在意亲手诛杀了入魔弟子,还是……到如今还在惦念。 而被惦念的,所有人都以为身死魂灭的人,到如今却被困在一片混沌之中,正在不停地坠落,再坠落。 凤如青知道,这里并非黄泉鬼境,没有什么十八层地狱,可身处这深不见底,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岁月还在下落的漆黑之中,她恍惚以为,她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 偶然间醒过来的时候,她看过数不清的魔兽厮杀,满目的残肢,鲜血侵染在她身处的一团之上,却很快被吸收掉,然后她能活动的空间,就能够更大一些。 28、第一条鱼·人王 她顺着这里附着着寒冰的石壁, 跟随不知道包裹着她的什么东西,缓慢地下滑,目睹了数不清的可怖魔兽, 哪怕她现在已经死了,一些魔兽的模样看清也是非常让人悚然的。 似乎越是朝着底下下落, 那些经年不见天日的魔兽, 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就随便长一长,根本看不出个什么样子, 很多你也完全形容不出来到底像什么, 总之生长得非常随心所欲。 凤如青并不知道, 这极寒之渊中到底多久才会到底,她只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魂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吞噬掉了,虽然不痛不痒,她也很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 但是好久了她也没死,她的魂体一点点地被消化了, 和这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融在一起。 有点恶心, 但是好在这个东西是透明的, 她很多时候在昏沉中醒来, 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被消化完之后, 还能饶有兴味地看看外面相互厮杀吞噬的魔兽, 顺便,再把她那些年在悬云山的美好回忆,一点点翻出来,珍而重之地反复咀嚼, 回味。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凤如青魂体已经被这东西同化到就剩下躯干,四肢都没有了,她苏醒的时间开始变得很少很少,每一次醒过来,她的身体都再少一点,这本来是十分恐怖的事情,但她居然十分平静,安宁,甚至是幸福的。 这包裹着她的不知道什么东西影响了她,她身体都已经被同化了,魂体只剩个脑袋,只能转转眼睛,想想事情,把曾经的那些都反复地琢磨。 在这种宁静到没有一丁点的杂音,没有戾气和激烈情绪的黑暗中,被不知名的东西包裹的安宁里面,她想通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是她从前偏执的误会。 她一直都是个只知道索取,从不知道付出的坏人,就连对穆良,她其实也是索取更多,她曾经哪怕不说,也在心底怨恨穆良竟然任由师尊将他记忆抹去,或许说不定是不想要她了。 但是她一遍遍地想,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想,然后她明白了,当时大师兄被邪魔影响,伤重必然是十分危急,他本就满心忧虑与愧疚,那时候将记忆全都抹去,确实是最好最快速的治愈办法,因为无情道的宗旨,就是无欲则刚。 其实大师兄不记得她了,她可以等在门派中,重新开始,只要他还是穆良,他的温柔和性情,无论重来多少次,记忆都会是美好的。 只是她当时已经被邪魔影响了心智,钻了牛角尖,又怨恨师尊,这才犯下了滔天大罪。 凤如青想着想着,便又昏沉地睡去了。 她觉得自己沉在了一处虚空,再也感觉不到魂体的任何痕迹了。 她想——我应该是彻底死了吧。 这样也好,师尊不会因为她受连累,违抗天道法则,大师兄不记得她了也不会伤心,小师弟没有看到她变成邪魔外道的样子,这样很好。 又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她连思考也做不到了。 时间在这深黑得不见一丝光亮的寒冷深渊之中,无声无息地溜走。 死是什么滋味? 凤如青一直畏惧,一直害怕,为了这害怕,她做了很多与本意背道而驰的事情。 但当意识真的消弭于天地的瞬间,似乎一切,都变得渺小而无所谓了。 岁月在这深渊的最底层,根本留不下任何的痕迹,光阴的流转快得犹如弹指一瞬,又漫长得看不到边界。 最近极寒之渊的底层,那些逃出去堪比人间极境修士的大魔们,突然不打架了。 上层的小魔都对他们突然停战的事情瑟瑟发抖,若是这些大魔没有神志相互厮杀还好,若是有了神智,相互间不打了,跑到上面来吃他们,轻而易举一口一个,那不就完了! 两个没有眼睛鼻子甚至连听觉都没有,却侥幸还保有一点点神智的小魔,相互间用只有彼此才能懂得的特殊方式交流。 ——听说是出了一个特别特别能吃的大大魔! ——我听说那大大魔是吃了又吐,被吐出来以后的大魔们之间就不打架了! ——天啊好可怕,魔之间不打架,这深渊要塌啦!我们快跑吧! 上层的魔兽中侥幸保有神智的也没有几个,其实下面新出现的大魔,确实特别特别的大,大得遮天蔽日,简直无处不在,它基本不会自己去捕食,只要张着大嘴等着,便有猎物撞进它的嘴里。 不过它常常只会食用很少的一部分,剩下的消化不了,就嫌弃地吐出去,再换个地方张嘴等着。 被它吃掉了残暴和嗜血的魔兽,就会变成没有神智又没有攻击欲望的魔兽,它们从前见面就撕扯对方,现在常常三五成群地撞在一起,就地趴着,无所事事地为彼此挠痒痒。 而大魔越吃越大,越吃越大,越吃越多,越吃越多,经年日久下去,最底层的深渊魔兽,全部被它嗦了一遍,又吐出来,它们很多不相互厮杀,导致饿死了很多。 这时候已经大得几乎铺满半个深渊底部的大魔,没有吃的东西,又开始顺着冰寒的墙面,朝着上面一层,慢慢地攀爬。 上一层,小魔们瑟瑟发抖,到处东躲西藏,但是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撞进守株待兔的大魔嘴里,然后瑟瑟发抖整整齐齐地被嗦一遍之后,吐出来就变成了和下层大魔一样,懒散得宁可把自己饿死,也不肯厮杀的魔兽。 就这样,大魔越来越大,慢慢地朝着上面攀爬,底下被嗦过的魔饿死了一些,但大魔离远之后,他们的魔性还会继续重新生长,再度陷入厮杀。 大魔知道哪里有好吃的,可是它太大了,大得根本不能回头,只能一步一步地朝上攀爬,越爬越高,越爬越高,然后,它晒到了从九真伏魔阵上透下来,映照在极寒之渊上面的光。 它刚刚吃了一顿饱的,庞大的身躯覆盖了整个极寒之渊的入口,整个极寒之渊,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前所未有的安宁,没有呼啸的罡风,没有魔兽的哀嚎,只有从大阵透过的微风,在九真伏魔阵的符文上透进来,吹在阳光下无形的一块巨大的,刚刚吃过东西,懒洋洋地翻着肚皮的大魔上。 如果有高境的修士这时候看到,一定会惊掉下巴,因为这么庞大,不蕴含任何的魔气,却能够将魔吞噬掉的无形大魔,竟然是一只翳魔。 那种连威胁都不算,只会栖息在阴暗的角落里面,偷偷吸食同伴残存的魔气生存的翳魔! 而翳魔,通常最大也就只有巴掌大小,可这翳魔遮天蔽日一般,竟是绵延数里,将整个极寒之渊都覆盖在了其下。 一直到日落,这翳魔才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分明有撼天动地的体型,却偏偏无声无息,像一块巨大浮云下的阴影,软绵,无害,将自己很缓慢地翻了个面。 它大概是想要回去,但是因为身躯太过庞大了,从这深渊爬上来的时候是上下勉强挤出来,可再想回去,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它在极寒之渊的洞口尝试了好多次,都回不去了,而且现在底下能够吃的东西也太少了,不够吃。 它在深渊的入口,挤成了一个十分奇怪的形状,像是将一块布强行塞进小口的酒壶。 幸亏它没有什么四肢可言,只是一片阴翳,没有四脚朝天的说法,否则这姿势一定会很难看。 它在这深渊的上方,卡了好久好久,魔气全都被它堵在其中,稍微有些魔兽试图飞上上空,就被它嗦了,嗦了之后,再吐出来,就变成了懒洋洋混吃等死的样子。 修真界因为这种异象而震动,九真伏魔阵检测不到魔气,这是十分诡异的事情,虽然这五百年来,极寒之渊的魔气甚少,因此魔修无以为继,一片愁云惨淡,这些年堪称和平,因为魔界魔气稀少,连入魔的人都少了。 但是魔气完全消失这可由不得他们忽视,于是修真界各家集结一些高阶弟子,都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来,查看到底怎么了。 不过就在各门派弟子朝着这边赶来的时候,极寒之渊的上空,那被卡着了好几天的翳魔,饿得实在受不了,终于饿出了一点神智,自己把自己撕开了,就这样脱身了。 可它太大了,撕成好几块也很大很大,而且撕掉的那些身体没有马上消失,还堵在极寒之渊的入口,它回不去深渊底层,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把自己有了神智的这一块扯下来,很小的一块,慢吞吞地朝着其他的地方爬去,寻找吃的了。 失去本体的翳魔,开始渐渐枯萎,待到各派的弟子赶到之时,极寒之渊已经恢复了正常,并且没有翳魔吞噬那些魔兽的凶残与嗜杀,魔气开始暴涨数倍,竟然在几天之内,就恢复到了五百年前的浓郁。 而“壮士断腕”的那片翳魔,慢慢地爬啊,爬啊,越过了魔界与人界的边境,慢吞吞地,爬到了人间。 29、第一条鱼·人王 它爬到了人间, 漫无目的地在山林中游荡,没有东西吃,饿得狠了, 就只好将山林中小动物啃了个遍。 可是动物本身懵懂,头脑简单, 又不像是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一样, 有着能够反复再生的残暴和嗜血情绪来供它充饥,它饿得又瘦小了一些,却开始学会去吃情绪之外的其他东西来充饥。 例如……小动物的魂魄。 并不会一口全部吃掉, 那样会带来死亡, 血肉和尸体是它不喜欢的东西, 所以它每一个动物的魂魄,就只啃一口。 咬掉的地方, 时间一久还能再长回来,它的食物便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了,它非常快乐地在这片山林中安了家, 每天白天的时候趴在溪水边的岩石上,无所事事, 到了晚上, 就悄悄地爬到动物的巢穴中, 啃上几口。 魂魄比那些残暴情绪充饥的时间更久, 需要的也更少, 只是被它啃过的动物, 都会显得有些迟钝,野狼会收起利爪,小兔子会青天白日的不再惧人,能够徒手抓到。 它也因为食用了很多小动物的残魂, 开始学会了小动物的技能,例如它不再慢吞吞,移动速度变得飞快,还能够用自己无形的,在阳光下只是一片阴影的身体,去模拟它食用过的每一只小动物的形态。 日子又是这样流水一般地过去,这片山因为狩猎太过容易,吸引了非常多的猎户,小动物被猎杀,它的食物渐渐减少,它开始护食了,第一次对着来狩猎的人类下手了! 它把这些人的杀欲和暴躁的负面情绪都吃了,还作为惩罚,在一个人的魂魄上啃了一口。 这群猎人来的时候背弓持剑,宰杀了很多的猎物,准备扒皮剥肉,带到市集上去卖掉,他们本来也都是一些普通百姓,为的只是养家糊口。 但上山的时候他们今天一定要猎杀很多的雄心壮志,在下山的时候,完全消失了,一行人就如同勘破红尘的老和尚,平日里有些龃龉的,个个勾肩搭背,活像是亲兄弟,不光把猎到的猎物都给埋了,路遇了化缘的和尚,还有两个人若不是有同伴拉着,一冲动险些皈依佛门。 自这以后,山中又来了很多的猎户,可是无论来了多少人,带了多么锋利的凶器,走的时候,都带不走一个猎物。 这片山,渐渐更出名了,成了远近闻名的邪门山。 不过它对人类下手之后,小动物的魂魄吃起来就变得没有滋味。 因为它能够从人类的魂魄中学会很多很多的东西,经年日久,它也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例如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存在于世间。 它不是它,变成了她。 那些很遥远的,压抑在最深处的记忆和情感,都像是残破的书卷,不连贯,却能够让她知道,她叫凤如青,死了,但是魂魄不知是被翳魔同化,还是同化了翳魔,她成了一个没有形态,没有身体,只是一团阴影的翳魔。 或者这也不准确,因为从她想起的很多很多事情中去挖掘,关于翳魔,她是知道的。 这就是一种魔界中最最低阶,靠着吸食其他魔的魔气在阴翳之处存活的最低等的魔,本身没有任何的神志,甚至都影响不到普普通通的人类。 可是她不一样,她会很多很多的东西,不光有神志,还会吃东西,什么都能吃,知道太阳是暖的,草地是清香的,野狼的爪子有多么的利,还有小兔子发情的时候一天要搞上多少次。 除了没有身体。 她已经不是个人了。 没有四肢手脚,没有头颅面部,她只是个存在于世间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怪物,凤如青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又饿了,于是从溪边布满青苔的石头上流动,她无形的身体模拟出了鹰的翅膀,竟是这样飞了起来,在半空中包裹住一只路过的小鸟,啃了一口,才又慢慢地,变成了一片巨大的树叶样的阴影,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草地上。 好吃啊,过路的野鸟,是她在这片山林中没有吃过的滋味。 她心满意足地躺在地上,翻滚着不存在的肚皮,对于现在的生活十分满意。凤如青一辈子没有这样幸福过,什么都不用在乎,什么都不用去做,只吃,和无所事事就好。 她又滚回了水边,这一次直接去水中泡着,冰冰凉的溪水滑过了她的身体,舒服极了,如果那根本分不出首尾的一滩能够称之为身体的话。 她在吃过的人类魂魄中知道了很多的东西,那个人经历的一切,以及这里是人间,距离她当时死在溯月剑下,已经过去了六百三十年。 不过想起了这些的时候,凤如青是非常非常平和的,她有时候会想,大师兄肯定出关了,小师弟一定也长大了,双姻草生的身体,再是长得慢,六百多年,也该长大了。 她还会想,师尊是不是已经忘了她做的那件事,以及他们都生活的好不好。 不过想归想,她一次要回去看的念头都没,哪怕她现在能够如兽急奔,能乘风飞翔,很轻易地就能越过极寒之渊,回到修真界。 但凤如青并不想要回去,对她来说,这样是最好的,她现在甚至希望他们都将她忘了,因为她已经把他们忘了。 不是记不起来的那种忘,那并不是真的遗忘,她的忘记,是放下。 那段记忆,太绚丽,也太痛苦了,她到现在还能想起入魔之后,那种疯狂的,能够折磨得人失去神智的饥饿,还有因为魔修的身体承受不住六境修士的精纯元阳,直接被烧得肠穿肚烂的痛苦,凤如青根本不明白,分明醉仙欲是幻境,却还是能够将她烧穿! 她不悔,却也再不想回去。 凤如青在水底裹住了一条小鱼,一点点地啃食魂魄,当做零食,好不美好惬意,不过就在她以为,能够这样散漫又惬意地度过又一个下午的时候,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马匹响亮的嘶鸣,接着就是一辆马车急奔而来的声音。 除此之外,久违的刀剑声纷乱而至,金石相撞之声响彻整个山林,其中还伴随着破风的箭.矢极速钉在马车车壁上的声音。 凤如青裹着小鱼朝着水外露出一些,她没有眼睛,但是每一块都能当做眼睛,她看着一群黑衣蒙面的持刀之人,正围着一辆马车,那马车已经被迫停下,周围侍卫渐渐不敌,那马车前拉车的马已经被砍杀在地,鲜血顺着地上迅速朝着小溪的方向流过来,转眼便要流入凤如青泡澡的溪水之中。 她迅速松开被吃得浑浑噩噩不知游动的小鱼,从水中窜出,到不远处的石头上。 她没有实体,能够吃的也是没有实体的东西,能够感受世间万物,却不能影响到什么,从水中出来也是无声无息。 眼见着马血入水,染红了小溪,凤如青大概是因为曾经入魔渴血肉的原因,现在十分抗拒,尤其是动物血肉,她想想就想吐,然后就真的吐了,把刚才啃进去的小鱼魂,给吐出来了。 小鱼魂魄失而复得,淹没在血水中的身体顿时不再傻兮兮地不动,迅速摆尾游走。 而凤如青稀奇地看着这一群厮杀的人,人间秩序,生死命数,她没有意愿去干预,这山中好久都没有这么热闹了,自从这里被封为邪门山之后,连胆大的猎户都不来了。 凤如青见有人倒地死了,魂魄懵懂离体,还想着找个看着好吃的咬几口,当成加餐。 结果她还没有动,就听见了悠远的更鼓声,紧接着两个皮肤苍白,浑身缭绕着鬼气的黄泉鬼官从一棵大柳树下破开虚空走了出来,来收死魂了。 凤如青顿时扫兴。 但是很快在那两个人拘其中一个并不知道自己死去,试图去抓佩剑砍鬼官的杀手魂魄之时,又有一个人倒地了,很快魂魄离体,凤如青拿出了移形换影的速度,迅速到了那个还热乎的死魂身边,照着他的小腿上就是一口。 那人根本没有知觉,眼见着小腿上少了一块,这么小一块倒是什么都不影响,但是凤如青叼着要逃的时候,却被其中一个黄泉鬼官眼尖地发现,给截住了。 “又是你!”那鬼官双手叉腰,试图用拘魂索将凤如青给捆起来,奈何那玩意在凤如青的身上飘飘而过,竟是拘不住。 拘魂索拘世间一切生灵之魂,可对凤如青这个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一滩没有效果。 另一个鬼官看见了,顿时喊道,“正忙着,你干嘛呢!上次你就被咬了一口,怎么还招惹这玩意!” 拿着拘魂索的鬼官也知奈何不了凤如青,于是只好去忙活正在激烈战局中不断死去的人魂。 却还是不甘心,“这到底是个什么,我瞧着它没有魂魄,却也没有妖魔气,能食人魂,身上却没有罪孽,这是什么道理?” 另一个鬼官捆完了手上这个才新死的魂,转头看了凤如青一眼,“我哪知道,没有罪孽证明没有害人,它就是吃两口生魂,和扯你一根头发差不多,也不影响什么。” “可它长大了好多啊。”对凤如青十分执着的鬼官说,“你看它,我觉得它能听懂我们说话,再说了,现在这么大,吃一口,若是以后胃口大了,长大了,不就吃一个?” 那个鬼官一听,竟然觉得有道理,于是说,“那我们这次回去上报鬼王吧……” 凤如青出师不利,听着这俩人要告状,气呼呼地出现在他们身后,趴在要用拘魂索拘她的鬼官头顶,在他头顶上啃了一大口,眼见着头顶就缺了一块。 看另一个鬼官正在收魂,没有瞧见,凤如青咬成了个半圆的缺口,看不整齐还补了两口,报复成功之后要准备溜走,却见一直厮杀凶狠的战局,已然分了胜负。 护卫马车的侍卫们,本来数量就比黑衣侍卫还要少,但他们竟然拼死护住了马车中的人,硬是和对方同归于尽了。 而死去的两拨人大多数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被鬼官拉扯着还要厮杀。 山间清风夹杂着血腥,血流染红小溪,阴阳同时出现在这片荒山,生死一瞬,却死者不知死,生者不能见,各自热闹萧索。 两方人马加起来一共二十余人,全部战死,血流遍地,连马车上都被喷溅了很多,殷红的血点干涸在木制的车壁上,车内不知何许人也,也不知是死是活,自始至终,没有出过一声。 那两个鬼官手忙脚乱,将一众死魂连在一起,顺着大柳树下破开的虚空之门牵入其中,凤如青本欲走了,这没什么好看,她不喜欢这样的场面。 而且那两个鬼官说要告她的状,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若是鬼君真的来了,把她收了可就遭了。 于是她打算换片山头,却在路过马车的时候,见到一个颤巍巍的小手,顺着车帘伸出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有……没有人了,公子,我扶你下车。” 那婢女先下来,捂着口鼻,明显并不适应这种血腥场面,不敢多看,避开一地的鲜血跳下马车,却在跳下的瞬间,被一只破空箭.矢射杀,连哼都没有哼出一声,就死了。 凤如青一看,远处还有人在埋伏着,这是不取这车中人性命誓不罢休,凤如青心中啧啧,然后浑水摸鱼地要去咬死去的婢女魂魄,却冷不防那两个黄泉鬼官去而复返,一个拉着一个,说着,“算了算了,过几天就长回来了,先带几天帽子……” 另一个却鬼气缠绕,骂骂咧咧,正是先前被凤如青在脑袋上啃了个半圆的鬼官,“不行!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儿一定要……” “杀啊!”不远处又来了一拨人,和埋伏的几个正欲上前来斩杀马车中人的弓箭手厮杀起来,很快便有死魂出现。 凤如青见鬼官来寻仇,本也不怕,只是朝着车底躲一躲,却不想她突然钻入了一个温热的地方。 正是才死去的婢女身体里! 凤如青一惊,下意识地睁眼,便猛地感觉到一阵无处不在的空气,呛进她的肺部。 她按住自己的脖子,难受的要命,根本不会呼吸,她翻了个身,正准备钻出来,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30、第一条鱼·人王 许久没有呼吸, 凤如青趴在地上呛咳了好一会,这才缓过了这口气,那两个鬼官去不远处收魂, 根本没有发现凤如青这边的异常,而已经死去的婢女魂魄, 正在懵懂飘过小溪, 朝着林中深处游荡。 凤如青像个才会走路的孩子,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车壁站住, 回手把自己背上贯穿至前胸的箭直接伸手□□了。 这能让一个凡人当场毙命的伤, 此时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凤如青做那混沌的一团太久了,一时间不能适应重新长出了四肢, 左顾右盼了一会,就见到那两个黄泉鬼官带着一众死去的鬼魂,又朝着这边来了。 其中一个脑袋上缺了个口子的, 还一脸的怒气冲冲,凤如青索性没有出来, 又怕这两个鬼官看出她身上异样, 想了想又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那两个黄泉鬼官并没有察觉到遗落了一个魂魄, 已经飘进了林中深处, 而撅着屁股, 笨拙地在爬马车的人, 已经不是人了。 不远处谁胜谁负不知道,总之凤如青爬上车后,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里面坐着的人,从马车的小窗子朝着外面看, 那两个黄泉鬼官走了,这才准备下车,结果一回头,就撞上了一个……半边面具遮脸的男子。 马车的空间本来就不大,又因为马已经死了,车辕朝着前面倾斜,能够坐住的地方也就那么一小块,这人本来在疑惑凤如青在看什么,凑近了也想看一眼,就这么和凤如青近距离地脸对了脸。 一股浓重无比的,带着杀意、绝望、仇恨,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怨气,扑在了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被香得动作都顿住了,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吃过这么浓郁的阴鸷情绪,就连极寒之渊的很多小魔都不及。 这简直像是食物送到嘴边,凤如青下意识地张嘴吸了一口,果然十分的厚重,可拥这样浓烈情绪的人,面上却看不出任何的波动,他只是稍稍后退了一点,沉声开口,“画眉,外面可结束了?” 凤如青没有说话,这男人戴着半边的面具,可他没有戴面具的那半边脸,称得上惊艳,虽然有些苍白过度,带着一层难言的阴郁,却能想象出整张脸该是何等的姿色。 凤如青当然不是被他的模样给吸引,她曾在修真界,什么样的美男没有见过,她师尊便是天下一绝,她是被这男人的声音吸引,她能感觉到他心中绝望弥漫过每一处,可他声音却丝毫没有任何的异样,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及今日的天气。 这样的语气,让凤如青想起了穆良。 因此她没有马上就离开,而是歪头凑近了这个面具男人,又吸了一口他的情绪。 “画眉?”男人又朝后躲了下,不解她突然靠近是为什么,眉心微蹙,声音又沉了一分,这一次能够看出点主子的气势了。 “让开。”他说着,转身便要下马车。 凤如青不应该管他,也不打算管,可在听到外面箭.矢破空而来的瞬间,竟然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隔着车帘,在这男人的身前横了下,勾着他的腰把他拉回来,然后趁机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 接着眼中露出真正的惊艳!好吃! 这魂魄是她吃过的所有魂魄里面最好吃的,难以形容,入口即化,乳脂一般地滑进嘴里,一直香到舌根。 她只是一时好奇他的滋味,却也因为这一拦一拖,正好带着他避开了从车帘内穿进来的箭矢。 那箭矢从男人的耳边擦过,钉在车厢当中,箭尾颤动,男人短暂地露出惊慌的神色,但很快压住了,他起身……没起来。 他被凤如青勾着腰搂在怀中,抱着脖子啃上了。 吃生人的魂魄,要真的下口,不需要多用力真的咬下皮肉,但确实是要有咬的动作,凤如青吃得来劲,男人面上出现短暂的空白之后,感觉后颈被啃咬,接着便是带着怒意的呵斥,“画眉!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被用力推开,靠在车壁上还对着男人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的样子。 男人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正要说话,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六皇子,下来吧,已经结束了。” 这声音隐隐压着火气,嘴里叫着六皇子,却不带一丁点尊重,车里的男人皱眉朝着帘外看去,外面那声音停了一下,再度响起,“快点下来,还等着爷们进去架着你吗?你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都是庄子上一等一的好汉!都是为了救你!你倒是龟缩不出得很心安理得啊!” 若说前面一句话,是不带尊重,后面这一句便彻底的不客气了。 这男人话音落下的一刻,竟是将染血的长剑直接伸进车帘,将车帘直接挑飞斩断,若是听到他第一声便准备出去,这一下挑断的说不定就是那人的脖筋。 好凶煞的人呢,可是凤如青却在他身上感觉不到什么悲伤,死了那么多人,他也不过是嘴上说的好听。 凤如青明显能够感觉到身边这被称为六皇子的男人,爆发出的强烈恐惧,可他却伪装得非常非常好,冷冷瞥向马车外那一群浑身浴血面色不满的剑客们,片刻后说道,“画眉,扶我下车。” 凤如青靠着车壁反应了一会,才知道这六皇子是叫她。 她现在还在死去的婢女身体里,像极了那夺舍的妖魔一样,顶替了别人。 不过那画眉已经死了,她不是夺舍,顶多是……借舍。 犹豫了片刻她到底是当着这群人的面表演一个原地死亡,还是暂时做画眉,不过看着这六皇子惨白的还带着她口水的后颈,凤如青选择了后者。 这么好吃的魂魄可不好遇见,况且他的魂魄很奇怪,香得离奇,还隐隐缠绕着一缕很细很细的紫气。 凤如青因着这口感,张开了嘴,发出了一声十分生涩的声音,“好,公子。”她先前听死去的婢女叫他为公子来着。 这声音很不顺畅,低哑难听,毕竟六百多年没有开口说话,她适应身体倒是还算快,朝前爬了一点,顺着前倾的车辕下了车,这才回头将手朝着她新鲜出炉的公子伸过去。 六皇子,其实不是什么六皇子,他只是生活在冷宫,自小被人毒害厌弃,连皇帝都忘了有这么个儿子的卑贱之人罢了,他连名字都是宦官取的,叫白礼。 本以为会在冷宫之中孤寂到死无人知的人,现如今却因为真的六皇子死了,老皇帝也快死了,竟还得了这死人不用的六皇子名号,当真讽刺。 这些人也就是为了讽刺他,才会故意这么说,他心中泼天的仇恨,面上却一丝不显,只抬手搭在他仅剩的婢女手上,走下了马车。 “呦,看看这金贵的,六皇子果然和我们这帮糙人不一样呢,这地上满是血腥的,沾了脚多不吉利,不若我抱着皇子殿下走吧?” 带头的壮汉,看上去是杀红了眼,说话的调子都怪怪的,带着血气和想要找茬的意味,好像羞辱一下面前这个人,他们那些死去的兄弟就能诈尸一样。 白礼明显地一僵,手指微微战栗起来,可即便是这样,除了抓着他手的凤如青能感觉到之外,他还是维持那副样子,并没有因为这男人说的话有什么表面动容,更没有做出屈辱的样子。 他自小被人羞辱到大,什么样的事情都遇见过,知道羞辱人的人,就是为了看人露出屈辱的表情,以此得到快感,他偏不做。 白礼绷得像个翩翩公子般,矜贵地下了马车,他现在得了个死人的六皇子名号,小命都捏在别人的手里,就必须得有真皇子的样子。 绣金的靴履踩在地上,纯白的边沿沾染上血色,凤如青想到了什么,短暂地怔了下,下一秒,便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挑事的男人朝着白礼的脸上探出的剑尖。 长剑才见血,锋利至极,她手心顿时被割裂,血顺着她细白的腕子蜿蜒而下,有种让人惊心的感觉。 一众挑事的男人都愣住了,白礼也是。 凤如青这么做了,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她很快收回了手,那男人的剑尖也随着她收手下垂。 她将手掩盖在宽大的袖子里面,藏起飞速愈合的伤口,一众男人这才正眼看了一眼这唯一幸存的主仆二人,冷笑一声,却是看着凤如青说,“想不到六皇子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个如此忠心的狗。” 白礼抿紧嘴唇,凤如青根本在神游,等到一众人上了马,白礼好歹得了一匹马,而她得跟着马屁股后面跑,还要在她身上拴绳子,凤如青才意识到,这群人这是要活活拖死她。 当然也拖不死,顶多壳子坏了,白礼本来坐在马上,想要张口,但很快他的手也被人给捆了,捆他的那人把缰绳塞在他手里,甚至把他的嘴都用布塞上,将他倒扣在马上,像拉货物一样,翻身上马,还恶意他说,“六皇子,你可要趴住了,我这马烈得很,若是掉下去……来不及停下,踩了你,你可千万不要怪罪啊。” 众人哄笑起来,有个十分猥琐的男人走到凤如青的身边,问她,“马匹不够了,小美人儿,要不要跟爷共乘啊?”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还在这里干什么,她随时可以死亡,换一片山头继续过日子,快快乐乐,没有身体也挺好的。 可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六皇子的方向,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视线,他虽然很快就低下了头,凤如青却在他眼中看出了无可奈何。 他想救她,但无可奈何。 她还感觉到了他逐渐弥漫过来的绝望。 凤如青张口吃了点那绝望,又想起他缠绕着紫气的魂魄的滋味,于是抬起头,对着那个不怀好意的男人笑了下,说道,“不用了,我自己跑。” 她这具身体,是死去婢女画眉的身体,跟着白礼一起从宫中出来的,宫女都是给皇帝预备的,自然好看,只是她常年在宫中战战兢兢,见人先低头,经年日久,无论何时何地,都是一副卑躬屈膝的畏缩样子,好看却没有精气神。 但这壳子,在凤如青的身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画眉清秀,本来素面,可她手接刀留下了痕迹,又用手擦了脸,唇上和眼角沾染了血,如同上了半面红妆,再这样无畏地一笑,透出的那点勾人的妩媚,竟然激得才厮杀完血液还没有冷的男人顿时一个机灵,反应都起了。 他原本只是羞辱,是故意的,可这会儿还真的舍不得这个小美人死了,毕竟忠心护主徒手接刀还面不改色的女子,这世间也没有几人。 虽然是个卑贱的婢女,却别有一番滋味。 这群人,都是常年混迹各处的,虽说被养在固定庄子上不假,却个个都是云游杀手,刀口舔血,没有一个是好人,肆意妄为谁给钱为谁办事,根本不管你是什么人。 这个对凤如青兴起的男人,身上背着的人命数也数不清,凤如青能够看到他厚重的罪孽黑沉得很,怕是等不到下一世,很快要遭报应了。 他当真对着凤如青伸出了手,“上来!” 前面几个回头看了一眼也无所谓,反正杀人或者是糟践,对他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 凤如青却歪头笑起来,她感觉到了这男人的心思,有点稀奇,也有点……生气。 不知道多少年没有生气过了,她深深看了男人一眼,摇头继续道,“我自己跑。” 她声音微微变了一点调子,没有故作阴沉,却带着不容质疑的气场,这个男人死人堆里面都滚过了,却被这声音激得后颈汗毛都炸起来。 他也有点怒了,不知趣的玩着也没意思,于是他冷笑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然后高高地扬起鞭子,抽在马屁股上,马蹄高高扬起,带动了扯着凤如青的绳子,凤如青举着困在一起的双手,顺了顺自己散乱的长发,清秀的脸蛋上眼睛微眯朝着头顶的阳光扬起,细嫩的脸上睫毛洒下两排细密的阴影,嘴角扬起懒洋洋的弧度。 然后那高高扬起的马蹄重重落下,带动绳子急奔而去,却只跑出去几步,那马不知绊上了什么,前腿齐齐跪下,将马背上的人猛地甩了出去。 只听那人闷哼一声,接着是清脆的骨头折断声和重物落在地上的声音。 队伍全都停住了,有人出声惊叫,“老五!” 凤如青转过盛满阳光的小脸蛋看去,正看到那人和身体完全扭向反方向的脖子。 她手上绳子正好被扯起来,可却像是计划好了一样,只是扯起来,马匹就跪下了,没有带动她向前走哪怕一步。 她看着那人死不瞑目的大眼睛,笑眯眯道,“这回马匹够了。” 凤如青可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不过帮着他把身上积压的罪孽搅动了下而已。 不仅不是伤天害理,反倒是积德行善,毕竟罪孽积压深重不得清算,可是鬼境的疏忽啊。 31、第一条鱼·人王 一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弄得短暂愣住, 最先回过神的那人骑马到凤如青的身边,立刻便要冲她发难,“是你动的手脚吧!” 说着鞭子便朝着凤如青的身上抽来, 凤如青手被绳子拉扯的向前,虽然也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可还是被鞭子尾端撩在了侧脸, 这人的鞭子是常年杀人用的,通体透着一股子暗沉沉的黑,上面带着细密的倒刺, 一下子便将凤如青的侧脸撩出了一道渗血的血痕。 她抓着这人的鞭子, 用手背贴了下脸, 居然疼,她好久都没有疼, 竟是笑了起来,笑得煞气四溢,侧头对上马背上男人的眼睛, 看他后脑积压的厚重罪孽,张着大眼睛眨巴, 伸出舌尖快速将自己侧脸的血痕上舔了一下, 舌尖细长红的犹如鲜血, 而那弧度和长度, 也绝不是正常人类能够达到。 马背上朝着凤如青使鞭子的男人, 突然间头皮一阵发麻, 张嘴“妖孽”两个字便要冲口而出,凤如青却先一步开口,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也想提前去鬼王殿报道吗?” 这群人个顶个的罪孽深重, 想必是杀人无数,送他们下黄泉不废吹灰之力,只是凤如青懒得去理。 这马背上的男人,乃是远近闻名的赏金猎人,死人中来去,不是没有见过邪门之事,妖异之人,他向来避而远之,因为他武艺再是高强,却也只是普通人类,对于这些妖能异士向来敬而远之。 他已经认定了老五的死是这个婢女所为,舌尖上的妖孽两个字却转几圈,又咕咚咽回了肚子。 光天化日之下,连出招都未曾看到,便让羞辱她的老五死于非命,这样的人无论是个什么妖邪,都是他惹不起的,况且这人仔细看了凤如青的身上,后背前心处均有一处衣物破碎,这乃是箭贯穿所至,他见过很多,但这女人若是受了这样的伤,没有理由还活着。 加上她抓着自己的鞭子……可她的手分明刚才接了老大的刀,现在竟是除了干涸的血看不到痕迹了。 朗朗乾坤,这行走在生死黑暗中多年的男人,活生生地被吓出一身的冷汗,若不是在凤如青眼中看出了威胁,他不敢当众暴露她,他下一个动作便是弃掉鞭子打马逃走。 凤如青刚才那动作,学的正是魔界的暗市中那蛇女杜灵的样子,为的确实也是吓唬人,见这男人确实被她吓到,她笑眯眯地松开了鞭子。 不远处骑马的众人看过来,带头的那个不耐地催促,“要么杀了,要么带着,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快些!” 这男人哪敢杀凤如青,他收回鞭子,连忙骑马上前,混入众人,一声不吭冷汗津津。 “老五的尸体怎么办?”有人说,“总要带回去安葬。” 还是先前那个带头的,因为死去的兄弟羞辱白礼的男人开口,“那么多人,都能带的回去吗?我们必须赶快走,在这里耽搁什么,若是追兵来了……” “老大,可老五跟我们一起好多年了!当年结拜之时说的话,你都忘了吗!”这一次开口低吼的人,正是带着白礼的人,他双眼通红,明显被这个老大的态度给惹恼,其余众人虽然没有开口,明显也很在意,都用沉沉的目光看着被喊老大的男人。 气氛一时僵持,那个老大的脸色越来越差,凤如青这时候举起手,声音慢悠悠的,丝毫也不像是个被吓破胆的婢女,甚至也没有自己的生命被人捏在手中随时丢失的自觉。 她说,“我会骑马,这样吧,你们带着同伴的尸体,我来带着我家公子。” 众人都朝着凤如青看过来,凤如青走到这会已经站立起来的那个马前,按着马鞍,曲腿轻飘飘地在地上一蹬,看上去十分的无力,像被风拖起的翩然蝴蝶,衣裙在空中如绽开的蝶翅,划出十分好看的弧度,下一秒她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了马上,朝着众人挑眉笑。 众人都被她惊到,看不出她身上带着武艺,可是刚才那个轻飘的动作,还被捆缚着双手,就连他们也是做不出的。 众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他们都同时想到了另一个事情,那就是老五的马,乃是跟了他许多年的,烈性得很,从不让旁人骑的,现在却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被这女人骑,甚至还在她翻身上去之后,微微低头了一下,他们都知道,那代表臣服。 “不走吗?列位哥哥,不是说追兵就要到了?”凤如青双膝一夹马腹,走到那个带着“她家公子”的男人面前,将捆缚的双手送到他面前,“劳烦给我解开,骑马我总要拉着缰绳的。” “你会武艺?”这男人竟是受她温声细语的驱使,拔出长剑将她手上的绳子斩断。 凤如青转了转手腕,回答道,“跟着公子嘛,学过一点轻功而已。” 她说得云淡风轻,然后堪称温和地朝着这男人伸手,指了指倒扣在他马上的人,说道,“把我家公子给我吧,我们会跟上的。” 这一次是那个老大开口,“人给她,你带着老五,我们走!” 他并不怕这个六皇子跑了,因为现如今皇城中所有人都要杀他,自他从宫中出来之后,追杀他的人就一波接着一波,若不是此次太后要保他,他也活不到现在,若是离了他们,他很快就会没命。 带着白礼的人一听他老大同意带走老五,顿时也不僵着了,直接抓着白礼被捆到身后手臂的绳子,将他隔空抛了过来, 这明显是在测试凤如青的能耐,这么抛人,便是个精壮无比的汉子,也不一定有臂力能够接住。 凤如青夹马腹向前一点,竟是都不扶着缰绳,双手去接白礼,这是作死的接法,众人都等着两个不知好歹害得他们兄弟死伤惨重的罪魁祸首狠狠摔在地上。 白礼虽然看上去年岁尚浅,也确确实实是个成年男子身量了,他又是手被捆在后背上的姿势,朝着凤如青砸过来的时候,直接把凤如青砸得后仰在马身上。 这动作未免过大,但凡是马抖一下,他们就滚下去了,可这马匹的四肢宛如被钉在地上,一动未动不说,凤如青脚还蹬在脚蹬中,整个人被身上人压得腰弯成了一个难以思议的弧度,简直像是断了一般,可下一刻,她竟然双手环抱着怀中人,用这难以思议的弧度,用那看起来不盈一握一撞就散的豆腐腰,生生带着怀中人直立起来了。 接着她就抱着“自家”这小公子,片刻也没有耽搁,打马率先顺着路跑了起来。 不跑不行,收魂的黄泉鬼官来了! 剩下的众人看不到阴司之人,纷纷面色各异,很快带了老五的尸体,打马追赶率先跑起来的那两人。 而跑出了远些,确认那鬼官看不到她了,凤如青这才稍稍放缓了速度,侧头看了一看同她面对面相扣,一双长腿紧贴着她的公子。 这姿势实在不适合骑马,更不适合在男女间出现,白礼比凤如青高上一些,下巴搭在她的肩头,即便凤如青单手紧搂着他的腰,也能感知出来他浑身僵直如木。 “公子莫怕,”凤如青正贴着他左侧戴着的银质面具,对着他的耳边说,“我这便为你解开束手。” 马匹跑得十分的快,但平稳得出奇,彷如四蹄踏在空中,踩风而行。 凤如青松开缰绳,任由马匹自己跑,一手扣着怀中人纤瘦的腰身,一手随便两下,便不知怎么解开了束缚他手的绳子。 但解开之后,两个人这姿势就更加的诡异,因为白礼双手垂落无处安放,凤如青却不合时宜地咽了口口水,白礼的脖颈正在她肩头,她只要一转头便能啃到。 凤如青已经将身后人甩开了很远,能听到马蹄声却见不到人,她把马勒停在路边,松开白礼,两个人下了马,凤如青抓紧时间道,“公子,要跟他们走吗?” 他太好吃了,她可以救他,只要他让她再吃几口。 白礼却转了转手腕,正了正面具,双眸没有什么温度地看向她,“你是谁?谁派来的人?画眉呢?” 三连问,凤如青并不奇怪,她没有打算隐瞒,她本来也不会做一个婢女。 马蹄声渐近,凤如青索性道,“能救你的人,只要你再让我咬几下,我能带你去任何你想要去的地方。” 她说得诚恳,还坦荡地舔了舔嘴唇,表示她确实是馋他。 白礼心中狂跳不已,他善于观察,知道面前这人就是画眉,因为画眉的模样和特征,他一直清清楚楚。 可她却又不是,她和画眉的举手投足神态声音全然不同,还有她手上的伤口,接住刀锋的那么深的伤口,竟不见了! 她……白礼后退了小半步,所有面对未知和妖邪之事的人,第一反应都会是这个。 那群人已经奔过了路的转角,白礼看过去,紧接着眼中挣扎片刻,咬着牙又将退后的半步踏了回来。 “跟他们走。”他如今四面楚歌,所有人都要杀他后快,要保他命的只有太后,虽然是为了要他做个没有灵魂思想的傀儡,但他想活。 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会怕什么? 面前这个不知道怎么取代了画眉的女人,两次对他释放出了善意。 虽然她很奇怪,可现如今,他必须抓住一切能够活下去的机会,无论是什么方式,无论对方是人是鬼是妖是邪! 他经历过的太多,妖邪有何可怕?人可怕起来,才是真的可怕。 “那就上马,”凤如青说,“我带你还是你带我?” 白礼抿唇,“我不会骑……” 他被关在冷宫中,活得像个畜生,根本没有机会学骑马。 这时候那群人已经赶至两人旁边,看他们眼神不善,“不能耽搁,快走!” 凤如青上马,拉着白礼坐在她身后,然后双膝一夹马腹,迅速跟着众人跑起来。 白礼环着凤如青的纤腰,风声呼呼地从他耳边略过,他问道,“你是谁的人?” 朝中除太后之外,哪股势力还想要他这个傀儡? 凤如青却转头,含笑看着他,对他说,“你凑近前来。” 白礼以为她是要悄悄地说,将没有戴着面具的那边脸探过她的肩头,侧头去听。 凤如青忍了好久真的忍不住,在他俊秀苍白的侧脸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味道香得她眼睛都眯起来。 白礼错愕地缩回去,凤如青的声音从风中飘过来,“只要你乖,我可以是你的人。” 32、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没有再说话, 他缩回凤如青后背,面上没有任何的异样,心中却无声地因为凤如青的妖异之处惊涛骇浪了一番。 众人一路快马急奔, 很快从大路上了山路,更加难行, 可即便是过山涧, 跳土坑,一行人也没有将凤如青他们甩下分毫。 凤如青坐在马上,山风带起衣袍和长发, 脆弱得像是随时会从马上掉下去, 折断脖颈。 可真正从马上掉下去折断脖颈的, 是他们一起战斗很久的同伴,尸体还挂在马背上已经逐渐僵了, 很难带。 这一行人一共在山中走了快两个时辰,众人除凤如青之外,全都精疲力尽, 山路难行,尤其是一路向上的山路, 连马匹都被汗浸透。 他们停在一处半山腰的山庄前, 朱门红瓦如同镶嵌在山中, 依山傍水飞泉在侧, 画栋雕梁十分的华丽, 屋脊镀着金色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有那么点行宫别院的意味。 不过凤如青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房子盖在这种地方应当是想要隐居,可想要隐居却还舍不得凡尘富丽, 四不像。 她见过悬云山上真正的仙山神境,自然看不上这屋舍,跟着一行人进了院子,将马匹交了出去,然后像个真正的婢女一般,垂首错后半步,跟在她新捡的小公子身后。 他们一路被引入了庄子的会客正殿,凤如青被拦在了殿外,有人给了她一件遮盖身上脏污血迹的外袍,她随便披了,就站在门外。 白礼随着引路的人走进去。 凤如青虽然进不去,但只要想听,方圆几里的声音很轻松便能够收入耳畔,她和这山庄其他的婢女一般垂头站在廊下,听着里面男人对她捡来的小公子说话。 于是凤如青知道了,这小公子叫白礼,这庄子叫飞霞山庄,这庄主名叫谭林,乃是当朝太后母家旁支。 这庄主话说得很客气,不似先前同行的那几个人一样,无论说什么都带着戾气,带着侮辱的意味,好歹一庄之主,不至于卑劣在明面上。 这庄主十分的礼数周全,先安抚宽慰,表明自己包括他身后的人,都是站在白礼这边的,只要白礼乖乖听从安排,将来如何贵不可言一雪前耻云云。 但随着谈话深入,凤如青听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利诱结束之后,庄主开始威逼甚至是贬低,将白礼在冷宫中被宦官欺辱的事情细数。 白礼还曾被当做试药的药人,中毒后被毁去容貌,若不是当朝太后怜惜,他早在宫变未曾开始之前,便被有心人悄无声息地弄死在了冷宫,以绝后患。 庄主要他千万感激涕零,待到日后需要他赴汤蹈火之时,要记得义无反顾。 凤如青听得忍不住露出嗤笑,这真是好生的无耻。 白礼是个宫婢生的皇室血脉,本来卑贱如狗,但好歹是条自由自在无人管的野狗,现在有人不光要在他的脖子上拴上链子,要作践他,竟还要他感恩戴德。 这番对话乍一听,确实是太后保下了他的性命,但他今后被养在这庄子中不得出,不过是颗用处不大的废棋。 连凤如青都听明白了,皇子众多,若都“不堪大用”,他便有幸做太后手中傀儡。 若是太后这边稍有差池,他必然被冠上一个五马分尸诛九族的大罪,替太后顶了所有罪。 拴上这一条野狗,可真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计谋。 凤如青听着殿内白礼跪地叩头,如庄主希望的那样感恩戴德地说着,“贱命蒙救,必定为太后她老人家肝脑涂地!” 白礼身上颤动不止,戴着半边面具的脸露出窝囊可怜的表情,真真是挑不出一丁点的破绽。 庄主满意地扶起他,又说了几句例如在庄子上尽管当成自己家的好话,然后命人将惶恐瑟缩的白礼带下去安置。 凤如青跟在他的后面,看着他连对着婢女都微微弯着的脊背,和同他最开始见面那时,完全不一样的表现。 故作金贵与卑微如泥,实在是全都表现得毫无违和。 因为凤如青食了他的魂,更加容易感知到他的情绪,是浓重的厌恶憋闷和仇恨。 在听了庄主那番话之后,别说如同表现出的感恩戴德,他情绪恶劣到难以想象常人能够承受的地步,可他战战兢兢跟着这庄子里面领路安置的婢女,根本看不出一丝一毫。 凤如青得知了他的身份,再看他魂带缭绕紫色,美味异于常人,差不多推断出了他未来或许真的贵不可言。 原来是人王啊,怪不得这般的好吃。 不过如此隐忍如此心机如此出身,竟会有人当他是人人喊打的野狗,竟还想要用他做傀儡?怕是会被这凶狼咬得鲜血淋漓吧。 凤如青一路跟着白礼的身后,进了一件别院,颇为雅致,收拾得也很干净。 带头的那个婢女,还算客气地对白礼微微躬身,“就是这里了公子,白桃和红梅就留下来侍奉公子起居,每日会有专人给公子送来饭食,有先生来给公子授课,公子便安心住下吧。” “谢谢谢……谢姑娘,这,这太好了,帮我谢庄主!”白礼简直语无伦次,这倒是十分符合他在冷宫之中被欺辱长大的该有的性情,见着一点好东西就不知如何是好。 这婢女顿时露出了一闪而逝的不屑,被叫到名字的白桃红梅两个婢女,脸上也不见高兴,不情不愿地向白礼见礼。 白礼连忙道,“不用麻烦不用麻烦,我自己有婢女,画眉?” 凤如青为了口吃的也是不容易,立刻上前躬身,“公子,奴婢在。” 那带头的婢女用眼睛斜了一眼凤如青衣冠不整的样子,也不顾他们是从哪里杀回来,便直接用手轻掩着鼻子道,“庄子里可没有这般不懂规矩的婢女,想必也伺候不了公子起居,不若打发去马棚吧!” 凤如青心说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啃成傻子,但白礼很快开口,语气卑微,“她在我身边伺候许多年了,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人,还望姑娘通融,她粗笨,干些粗使的活还成,院中的粗使便不用人了。” 他母亲自己都死了,能给他留什么人,凤如青心中稀奇,白礼在半路就知道了她并非画眉,现在不趁机打发了她,还费力留下她,胆子如此大? 这领头的婢女看上去在庄子里面,是个说话有点分量的,当然也无甚其他原因,不是能力多么强,只因为爬了庄主那个糟老头子的床,枕边风三五月吹上一回,也是管用的。 她奉庄主命,要安排两个人看着白礼,但也没有必要太过苛刻,于是便道,“那成吧,就留下她,只是白桃和红梅伺候人极其周至,就留在公子院中伺候,顺便教教那个不懂规矩的婢女。” 白礼笑着将这婢女送走,白桃和红梅也跟着走了,说是去拿自己的东西,下午才会过来,所有人走了之后,院子里只剩下白礼和凤如青。 凤如青眼见着他脸上表情收起,变回惯常阴郁模样,环视了一圈这院子,和他被从小关到十九岁的冷宫,也无甚区别,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等死。 他安慰自己,可心中肆虐的恨意简直要化为实质,好半晌,他才转头看向凤如青,又问了白天的问题,“你是谁的人?” 凤如青眨眼,白礼直接猜,“是丞相一党?他们拥护的六皇子死了,要用我这个被遗弃的皇子,反过来捅太后一刀,为他们所用吗?” 凤如青:“小公子,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白礼面露疑惑,似是不信,凤如青环着他走了一圈,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吸着他身上的恶劣情绪。 “公子如此聪慧,都已经看出了我不是画眉,如何想不出我既能悄无声息地替代画眉,还会受制于人?”凤如青贴近了白礼的身后,问他,“你留下我,不怕我是要你命的邪祟吗?” 白礼确实害怕,此刻的战栗是实打实的,可是他沉默了片刻,开口道, “你救了我两次。” “还是个知恩的好孩子,”凤如青捏了捏他的耳垂,知道他是未来人王这件事,对她来说也没有什么影响,她又不贪图人间富贵,她贪的不过他的魂魄滋味。 白礼一动不动,他身形修长,却清瘦得厉害,在冷宫之中确实是被遗忘的野狗,能活着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我在马上说的话是真的,你若是乖乖的,我可以做你的人,你现在孤立无援,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是你的,”凤如青绕到他的面前,说道,“你要吗?” 白礼确实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知道往后要怎么办,逃不脱,死不甘,只能由人操控,任人鱼肉! 可若他有了个妖邪呢? 她救他两次,对他释放了善意,他应了她是不是能够有一线生机?! 白礼到这关头了,却还是理智的,他思索了片刻才开口,声音带着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那种紧张的时候独有的生涩,“那我要用什么来换?” 凤如青朝着他勾了勾手指,白礼低下头,凤如青看着他脖子上被咬的还没有恢复的缺失魂魄处,选了选,寻了脸蛋上一块肉多魂厚的地方,轻轻咬了下,“就用这个来换啊。” 她仰头看着白礼,口中柔滑细腻的魂魄无需咀嚼就自动滑入了喉咙,她忍不住露出满意的笑意,看在白礼的眼中,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她……她是要他? 可他的脸……根本无法见人。 白礼慢慢地咽了一口口水,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摘下自己的面具,其下,正是这些年被太医院的人拉着试药,导致留下的黑色斑块,十分可怕。 身有残疾之人,是不可做帝王的,何况容貌尽毁?太后不可能不知他的真实模样,说得好听,许他贵不可言,他却从未相信,分明太后只当他是个预备在出了岔子时,送上断头台顶罪的残子罢了。 况且他母亲当时为何生下他死去,还不是太后一句——婢女做妃嫔,未免太过卑贱,皇帝荒唐也当有个度。 于是他母亲才生下他还未来得及看上一眼,便成了一缕冤魂,而他被扔给冷宫疯妃,日日折磨长大。 他会感激太后?他只恨自己手中无刀剑,没有能力没有机会取她项上人头。 凤如青当然也没有直说我就是食你魂魄,毕竟凡人大多对魂魄十分看重,认为人活着全赖魂魄在体,这倒也没有错,不过他们不知连走夜路都有可能吓掉一块,被吃了些,也很快能够生长出来,不影响的。 她没有用这种吓人的说法,是怕白礼不同意,却不知她这不清不楚只不轻不重地啃人之后还笑得妖娆,简直就是调情,彻底让白礼误会了。 他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但若说唯一有的,便是他这个人,这条命。他当然想要答应凤如青,他已经走投无路了不是吗? 可他又怕若他不告诉她自己的真实样貌,她日后知道了,取他性命。 毕竟就算是妖邪,也是懂得美丑的吧,他半边露出的模样虽然还算好,可面具之下犹如恶鬼,她会不在乎吗? 于是他犹豫片刻,只说,“我能考虑一下吗?” 凤如青点头,“自然可以。”她说着,在院子里面散漫地游走,到处乱看,一路上东一口吸一口的吃了不少的东西,她现在饱饱的,准备寻个地方睡觉。 白礼却是回到屋内,洗漱整理自己。 待凤如青窝在一处临水的石台上睡了一觉起来,便已经是晚上。 她闻到一股香味,十分的香,进了屋子就见白桃和红梅两个人正在白礼跟前站着,桌上摆放着很多菜,她们要伺候,白礼却再三推辞。 白桃和红梅本也不是多么诚心,见白礼拒绝了,便心安理得地出门,正和睡醒了寻着香味找来的凤如青撞上。 凤如青还是那副披头散发的衣衫不整的样子,又在石头上滚了一下午,两个婢女见了,顿时露出嫌弃的表情,连话都懒得和她说一句,躲开她出了门,回到了偏院去待着。 凤如青循着香味进屋,见白礼正在吃东西。 一桌子的菜,他吃得并不快,按理说他在冷宫之中吃的东西应当不好,这会该狼吞虎咽才对,可他偏偏吃得像个真正矜贵的皇子,赏心悦目。 凤如青长时间吃不到正常食物,都忘了自己能吃,闻着饭菜实在是香,就站在桌边发愣,想起了当年悬云山五谷殿的吃食,疯狂咽口水。 白礼大概是看她那样子太馋,于是礼貌性地问,“你吃吗?” 凤如青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能吃吗?” 白礼其实对于凤如青的妖异之处,还是很敬畏的,他下午在她睡着之后,又仔仔细细地观察过。 看她的模样,确实是宫中出来之前,跟在他身边的婢女,他早早猜测到她不是太后的人,却想不通是谁还想要他这颗残子。 而画眉先前应当是个人无疑,白礼仔细观察过这个“画眉”衣服上的血污,猜测面前这个“画眉”是在真的画眉死后才出现的。 白礼不敢对她有什么不恭敬,况且她还救了自己两次,于是点头,“可以。” 凤如青就坐下了,拿着筷子将食物送到嘴里,然后……她差点哭了。 她能吃了!她能吃出食物的滋味! 她一边好吃好吃,一边风卷残云狼吞虎咽,桌子上的菜肉眼可见地减少。 白礼本来还绷了一会,但是很快绷不住了,他很饿啊,天知道在这样好的吃食面前,他要用怎样的克制才能够忍住不毫无形象地吞食。 可菜马上要没了,白礼也开始狼吞虎咽,一开始还用眼睛溜着凤如青的神色,怕她生气,很快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便彻底放开了。 若是现在有人进来,一定会被两个人这般吃相给吓到,这哪是人吃东西,这一看就是两个饿了八百年的饿狗在吞食。 很快桌上连一粒米也没了,凤如青意犹未尽,白礼却吃饱了。 两个人隔着桌子面面相觑了片刻,一个抹嘴,一个轻咳,想要找回正常人类的形象,但都失败了。 于是很快乱飘的视线又隔着二十来个空盘子对视了一眼,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短暂地笑过,白礼很快又收敛起了表情,他记不得自己除了装出来的,有多少年没有笑了,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嘴角。 手背碰上了冰凉的铁面具,顿时一个激灵,他太清楚自己丑陋无比的样子,他笑起来,一定难看至极。 他低下头,不声不响地起身,朝着里屋走去,而凤如青则是意犹未尽,看了看盘子上的残渣,抑制着自己想拿起来舔一舔的欲望。 做人真好啊。 她不走了!这里有小公子好吃的魂魄,跟着他还能吃到这么丰盛的饭菜! 于是她很快也起身进了里间,问白礼,“我晚上在哪里睡?” 白礼背对着她站在窗边,凤如青能感觉到他心情非常的不好,这一次的情绪是悲苦。 不过他还是声音如常地回答,“我同白桃和红梅说了,以后你来守夜。” 白礼说,“你就住在偏房……或者随便你想住哪里。” 凤如青按照他说的,顺着这屋子一处门直接穿过,便是偏房,和其他两个住在外院的婢女不同,偏房东西只比正房差一点点。 她终于想起来清洗下自己,然后换上了婢女衣服,正琢磨着夜里去山中看看,也巡查一番庄子里面的状况,结果才穿好了衣服,就听到了房间的门被敲响。 “画……画眉?”是白礼的声音。 凤如青整理了一下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转身去开门。 结果门一打开,白礼正要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顿时吓得接连朝后退了好几步,而后迅速捂住了自己险些惊叫出声的嘴! 白礼露在外面那一半完好的脸,眼睛瞪得老大,活见鬼了一般。 凤如青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 她洗完澡没有照镜子,不知道她此刻的模样,确实和鬼也差不离, 白日里好好的面容,现在像是烧化的蜡烛一般,脸上皮肉都坠下来了,十分可怖。 她自己想不到她临时钻进的这身皮肉,根本就承受不住她的本体,是真的开始融化,把白礼这最擅长伪装情绪的人都吓得差点魂飞。 33、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多亏是自小被磋磨, 无论见到多么腌臜的事,都能够保持住沉默,不去尖叫, 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可恐怖到底是和那些人做出来的事情有本质上区别的,面前这一幕实在是超出了他活了这许多年的对于可怖的接受范围。 他见过井里捞上来的泡得苍白发青的尸体, 见过人活生生地被火烧成焦炭, 恶心,令人不适,却只是心中悲凉难受, 仿佛预见自己的未来。 但此刻不同, 一个好端端的人在你面前融化一样的脸皮垂下来, 虽然不见血,可在这夜里跳动的烛光下看上一眼, 也实在是让白礼心神俱震。 凤如青本还纳闷,白礼这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吓成这样? 她疑惑地左右转头看去,在这个屋子里面, 并没有发现除了自己之外其他的邪祟,正转头来问白礼怎么了, 就察觉到自己脸上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晃。 她伸手摸了一下, 感觉到不妙, 赶紧转身回屋找到了镜子看了眼, 然后自己把自己吓得一个后仰。 这……也太丑了吧! 比她曾经在极寒之渊的最底层看到的那些胡乱长的魔兽还丑!怪不得把白礼吓成那样! 她连忙伸手拖着松松垮垮的皮推到脸上, 按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她在拖另一面的时候, 这面又再度掉下来,把眼睛都给盖住了。 这不是那种老妪的松弛,这他娘的简直像是猪大肠挂脸上了! 凤如青抱着自己的脸欲哭无泪,她好容易弄了个身体, 吃到了好吃的魂魄,再度尝到人间烟火的滋味,这这这……这可怎么好啊! 她正愁眉苦脸,五官扭曲到一起,这时候要是个真鬼来了,都得被她吓得魂飞魄散。 这死人的尸体怎的如此不经用! 正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白礼压住狂跳的心,甩了甩捂自己嘴捂到发麻的手,艰难地迈动脚步再度敲门,出声询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呢?事大了啊! 她要是变回本体了,倒是能够继续跟着白礼,可就吃不到人间的饭菜了。 而且她总不能吃了人家的魂魄,却不帮人家办事吧,她可是个有原则的邪祟。 于是凤如青隔着一扇门,跟白礼对话,“那个……我这身体怕是不行了,我要是换个身体……你怕吗?” 白礼好半晌都没有声音,凤如青也是很心烦,索性直接道,“那这样吧,我们之前说的那些就不作数了。” 她还是随便找个山头称王称霸吧。 白礼是真的走投无路,否则无论如何,一个正常人也不会想要和邪祟达成什么协议,他一听“画眉”说之前约定的要作废,那不是连最后的一丝生机都要断绝吗? 他顾不得去害怕,直接急急开口,“不要!” 他顿了顿又说,“你换身体……是需要我杀人给你吗?” 凤如青捧着自己堆在一起的脸,连忙道,“当然不是啊!我不是那种害人的邪祟,画眉也是中箭死了,我才会进入她身体的,你想什么呢!作孽是会有业报的。” 白礼不是个什么纯良的好人,哪怕他没有戴面具的这一边脸看上去确实很无害,但能够活到如今,他也不是没有还击过想要害他的人。 为了活着,真的逼到了绝境,他未必不会杀人。 可听到“画眉”这么说,他还是狠狠地松了口气,将吊着的心稍稍放下,连带着想起她方才恐怖无比的样子,都没有那么害怕了。 他微微吁了口气,咽了口口水说,“那你是需要尸体,可我被关在这院中,很难脱身,我要如何为你寻来……” 里面没有回音,凤如青还站在门边上,没有说话,因为她没有嘴能够说话。 画眉的尸体就软趴趴地堆在地上。 而凤如青站着,她发现能够凭借本体维持个人形,甚至能够碰到实物,手指脚趾四肢头颅长发,这些细节,全都能够变换出来。 只是她的脸还是一片空白,她正在努力回忆画眉模样的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 白礼说了一半的,“你不会走了……”在看见面前这景象的时候,瞳孔剧烈地颤动,喉咙涩涩的干,嘴里甚至弥漫上了血腥味。 是他自己咬坏了自己的腮肉,无知无觉。 他看了看地上堆在一起的人皮画眉,又看了看凤如青已经变换出来的赤着的无脸女体,一时间嘴唇颤动不已,好半晌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你是……画皮?”白礼声音发飘地问。 画皮的故事在民间还是流传甚广的,凤如青听闻大师兄曾经斩杀过一个画皮,乃是以自己的皮包裹住活人,接着便能够成为那个人,音容笑貌一样不差。 但几日之后,那活人便会被这画皮吃空,待到画皮换身体的时候,那个遇害的人类只会剩下一层皮。 当然也有一些话本将画皮的本貌美化,变成了香艳的画中美女从墙壁上下来,再与书生展开一断缠绵悱恻的爱情这种故事。 凤如青不知道白礼知道的是真实的记载还是话本中的艳鬼,但凤如青听过穆良的口述,真的画皮就是不折不扣的邪物,低等且恶心。 她现在倒是和那东西像了,像是正脱皮完的,但凤如青无口难言,她不是那种恶心的东西! 白礼被凤如青属实吓得不轻,但他竟强行稳住了自己的心神。 人在求生欲的面前总是能发挥出难以置信的特殊技能,他看了凤如青这样子片刻,先是将自己外袍脱了,披在她幻化出的身体上,又转身进了里屋。 徒留凤如青在地上一脸……好吧她没有脸。 不过白礼很快又回来了,手中拿着不知道在哪里寻来的一支笔,满头冷汗地看着凤如青。 他紧张得声音又变成那种生涩却好听的调子,“我……我会画画,你需要吗?” 他确实是从画本子里面得知的画皮,却和凤如青知道的两个版本又不一样。 他那画本子是残本,还是在冷宫的角落里寻的,墨迹褪了很多,他只知道,画皮需要每日脱下皮肤后,自己再重新画上去…… 凤如青站着没动,白礼就拿着笔慢慢地走到了她的身边,压住手腕上的战栗,说道,“那……我画了,我画得很好,你别怕,我记得画眉的样子。” 凤如青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她这幅模样,白礼却让她不要怕? 也好,她确实没有好好地照过镜子,不知道画眉的模样。 她倒是想要变回曾经自己的样子,但……六百多年了,她在极寒之渊中混沌不清,又在尘世深山中做一团无所事事的翳魔,她已经记不清楚自己的模样了。 屋里的烛光跳了一下,白礼战战兢兢地提起笔尖,第一下,极轻极轻地落在凤如青一片空白的脸上。 两个人的脚边还堆着一副人皮,而他们离得极近。 白礼一笔一划,每一下,都非常非常的小心。 他庆幸冷宫之中有个房间,那里面堆放了很多宫中丢弃的东西,里面便有笔墨。 而那个以打他羞辱他为乐的太监,偶尔喝多了心情好,也会许他动那其中的东西。 他一开始上手还是抖的,但是随着他沉下心,手上便越来越稳,很快一对秀眉出现在空白面容上,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而凤如青根据这双眉,很快变化出了真实的双眉,接着便是眼睛,鼻子,嘴唇。 待到差不多半个时辰,白礼嘴角因为含过笔头,污黑一片。 而凤如青眨了眨眼,和白礼对视,一张脸活灵活现,像画眉,却又比画眉多了些独特韵味。 凤如青动了动五官,开口第一件事,是抓住白礼的手腕,在他的腕内白皙的皮肉上咬了一口。 人王之魂,果然与众不同。 凤如青毫不怀疑,她能够这样利用本体变换出身体,白礼的蕴着紫色的人王之魂,功不可没。 白礼似是没有想到她的动作,下意识地朝回收了下手,但很快又重新递了回去。 凤如青吃了好几口,这才抬眼盯着白礼的双眸,在他眼中看到烛光,以及自己现在的模样,开口道,“谢谢了小公子,你画得很像。” 白礼看着她如活人一般生动的眉眼,指了指地上堆着的画眉,“她怎么办?” “这个我来处理,你不用怕。”凤如青把这句话还给了他。 两个人沉默地站在偏房的门口,对视了片刻后,都无声地勾了勾唇。 他们都不怕。 白礼手中还捏着毛笔,垂头片刻,也对凤如青说,“我有件事,也想向你坦白,如果你……你不嫌弃,我愿意答应你白天说的条件。” 白礼说着,转身回了屋子,站在他主屋内门的门口,转头召唤凤如青,“你跟我来?” 凤如青赤着脚跟上他,进来了里间。 白礼把笔放回去,又仔仔细细地洗了手和他脸上的墨渍,这才坐在桌边上,半边清秀的眉目透出一种决然。 他慢慢伸手,解下了系在脑后的面具系带。 接着将面具拿了下来,他坐下之前特意端了一盏烛台过来,此刻摘下面具,他丑陋的,布满了黑斑的那半边脸完全地暴露出来。 半面俊美似仙,半面丑陋如鬼。 34、第一条鱼·人王 因着美的那一面, 和黑斑遍布这面的强烈对比,甚至给人一种恶心眩晕的冲击感。 若要是寻常的人见了,莫说是姑娘, 便是五大三粗的男人也能被吓得一闪身。 白礼也知道自己难看得令人恶心,所以即便是心中抱着“她是邪祟, 刚刚也脱了一层皮, 看上去也很吓人,或许不会嫌弃我”这种思想摘下了面具,却也还是根本不敢抬头, 下意识地将丑脸扭向了身后。 凤如青只是随便看了眼, 并不知道他这什么意思。 她对于白礼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 早就在白礼和这飞霞庄庄主谭林说话的时候听到了。 谭林将这件事作为白礼根本不可能成为皇帝的重要原因,想要白礼听话地接受安排, 又不想让他真的对那万尊之位有什么痴心妄想。 说真的,根据谭林话中描述的白礼人身魔面的说法,凤如青其实脑补得更加难看。 她可是同魔在一起待了好多年的, 那些魔兽仗着生活在极寒之渊的最底层,就狂野生长无所顾忌的模样, 可是清晰无比地印在凤如青的脑子里。 白礼这种实在称不上什么魔面, 还不如她刚才脱皮的时候来得吓人。 因此凤如青根本不知道白礼的心思, 只是看了两眼之后, 便双手拄在桌上, 托着自己本体变换出来的脸捏来捏去, 等着白礼说话。 心里盘算着靠着吃人王魂魄变换出来的身体,也不知道能够维持多久。 白礼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对面人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在旁人的面前露出这张脸时, 会引来的抽气声。 他这才敢慢慢地把自己的脸转过来,看向对面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脸,却完全神色如常的人。 白礼突然间想哭,死死咬住了牙齿忍住酸意。 自从他记事开始,十几年间,没有人一个用这种平常的眼神看着他这幅模样,他们都厌恶,恶心、嘲讽、殴打、驱逐。 终于有一个人不嫌弃他容貌尽毁,却也不是人,而是个画皮。 白礼心中升腾起难言的悲苦,但很快又释然,他心中混杂非常非常多的阴暗情绪,却是第一次,他才刚刚生出的情绪,便这么快地释然。 画皮如何,邪祟如何?不是人又如何,这世间的很多人,还不如邪祟来得像个人。 白礼轻轻地将心中那口气吁出来,这才转到正脸,出声问凤如青:“你是……喜欢我,才跟着我吗?” 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自己发出的声音便如同一记重重的巴掌抽在自己脸上,他这幅尊荣,竟还敢问出这种问题,她或许出现只是接个尸体转生,顺手救下他而已…… 凤如青被他问得愣了下,却半点没有想到什么男女之情那边去,她短暂的一生、漫长的死去里面,唯一的一点男女之情,全部在施子真的身上挥洒得干干净净。 按照年岁上来说,白礼连她的零头都不及,但凤如青现在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长那根线,或者说她现在根本就没有脑子。 因此在白礼这张丑陋的脸上漫上红晕,使其更加的难看,恨不能将吐出去的话再咬回来的时候,凤如青却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喜欢你,才跟着你。”你的魂魄。 白礼却面色更红,抓着桌面的手指都紧紧扒住了桌沿,指节泛白。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凤如青,嘴唇动了好多下,强压住奔涌的酸涩,把眼泪逼回去。 半晌才涩涩地说,“我……我长成这样子,你也喜欢吗?” 他这句话说得都有些失真,声音飘在一个他自己都听不清的位置。 没有人知道,一个生下来母亲死去,被父亲厌弃,比狗还不如地长大,任谁都能踢上一脚抽上一巴掌的卑贱之人,他又什么时候在这世上得到过喜欢二字? 这两个字,似乎天生便与他绝缘,他从未敢想过,有人会对着他这张脸,用这样寻常的语气,对他说出这种话,更没想到,他竟也敢问出这种话。 他耳畔嗡鸣,却还是想要努力地听清对面人是怎么回答。 哪怕她是邪祟也好,是鬼也好,是人是魔,哪怕是条狗都行,至少有这么一刻,她曾让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是不该出生的孽障。 凤如青被白礼的话吸引着去看他的脸,顿了顿才说,“哦,你说这个?” 她仔细看了几眼,白礼恨不得钻到桌子下面去了,凤如青这才起身,边朝着白礼走,边说道,“我跟着你跟你的脸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你这个……” 凤如青朝着白礼走的每一步,脚步落在地上轻不可闻,但听在白礼的耳中却震耳欲聋。 每一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说起他的脸,接下来他面对的都会是羞辱和殴打。 白礼一度以为他会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有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或许已经被野鸟和老鼠啃食殆尽。 他只希望那时候,他先被啃食的地方是脸,这样死后便不会被人说成恶心的怪物。 天知道凤如青的凑近,他有多么的想要逃,想要起身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脸,想要将面具重新带回去,收回说过的所有话,不祈求什么一线生机,卑微地死在哪里便好。 可白礼不甘心,他真的不甘心,天下人越是厌他弃他伤他害他,他越是想要活! 所以他抓着桌子,手背和被衣袍覆盖的手臂上,都寸寸鼓起了青筋。 他紧紧地抓着桌子,闭着眼睛,没有躲,由着凤如青靠近他,将带着些微凉意的手指,覆盖在他脸上的丑陋黑斑之上。 “你这是中毒吧?”凤如青伸手戳了戳,皮肤是软的,和正常的皮肤一样,只是皮下毒素淤积? 白礼没有吭声,他牙关咬得咯咯打颤,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人靠得他这样近过,没有人碰他的丑脸却不是为了打他,他几乎要抑制不住地抱着面前这邪祟恸哭起来。 但他死死地忍着,压抑着,闭上眼睛,感官被无限放大,那纤细柔软的指尖,划过白礼的面颊。 是来自女性的,白礼曾经幻想过他母亲才会有的触感。 “你平时带着面具,就是为了遮这个玩意?”凤如青是真的没有觉得有多丑。 她又半抱着白礼的脑袋,凑近闻了闻,然后说道,“这个也不是没有办法,你帮我画脸,我帮你弄弄,会有点疼,忍着点。” 凤如青说着,抱着白礼的脑袋,手指托着他的下颚,从他的唇边开始,伸出舌尖,试探着舔了下。 力度有点轻,效果不太好,她又加重了一些,学着脑海中曾经吃过猫科动物的舌尖生出倒刺,沿着白礼的黑斑寸寸勾过,将那下面的黑气都一点点地带出来。 白礼整个人战栗着,是疼,也是因为他从未和人如此亲近过。 到最后,他的喉间都发出呜咽声,控制不住地抱住了凤如青的腰身,仰着头闭着眼睛任她舔舐,眼泪顺着眼角疯狂落下。 他手臂绞得凤如青腰上都要凹陷进去,毕竟她这身体现在还不怎么牢固。 好在她的恢复能力好,变形也能再变回来,等到她停下,白礼半边脸都是口水,她看着有点恶心,掰开白礼的手,亲自去旁边他刚才净手的水盆里面拧了个布巾,给白礼擦了脸。 白礼一直闭眼,整个人濒临崩溃,他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压制着。 凤如青给白礼擦好了脸,扳着看了看,少年脸上泪痕闪闪,死死闭着眼,但仰着头这微红的面色,称上一声面若芙蓉毫不为过。 毒素自然是不好吃的,不过她倒是对这效果很满意,在梳妆台上找到了铜镜拿出来,拍了拍白礼还仰着的小脸蛋。 “哎,睁开眼看看吧小公子。”凤如青把镜子硬塞在了白礼的手上。 白礼十指僵硬得如同死去多时的尸体,死死抓着铜镜,根本不敢睁眼。 凤如青也不逼他,只是坐在他身侧,手指轻轻点在他的脸上,“不看看吗小公子,那些嘲你笑你的人,其实都不如你生得好看呢。” 她这语气带着调侃,自然有亲昵。 白礼被她这声音蛊惑也鼓励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一眼,就只看了一眼。 他便猛地起身,一把将铜镜抛出老远,后退了好几步,面上是比刚才看到凤如青那一副人蜡融化的恐怖模样还要惊惧的表情。 怎么可能呢,他从记事开始就是个人人厌弃的丑八怪,他……那铜镜中的人怎么可能是他?! 他后退几步靠在屏风之上,红着一双眼看向凤如青,“是……是你的妖术对不对?!” “是那个,”他结结巴巴,“障障眼法对不对!” 凤如青平静地坐在桌边,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看着白礼发疯。 其实她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解开那些被遗忘过几百年的记忆,她在人世之时,对于很多凄苦感同身受,这其中,白礼的遭遇还不是最苦。 她知道现在白礼的心境宛如一碰就碎的镜子,需得万分小心地捧着,护着,才能够真正的兼顾下来。 一如当初她刚刚跟随施子真去悬云山,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她竟能真的入了仙门的感觉是一样的。 凤如青之前还比较稀奇,照理说人王的魂魄确实好吃,但她大可以本体形态跟着,没有人会察觉,一样可以大快朵颐。 但她却屡次出手救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她想救的,是如过去的她一样卑微如泥,遭人厌弃迫害的自己。 是白礼初见时背负着那样深重的仇恨和绝望,却偏偏要粉饰太平的模样触动了她而已。 是他原本纯白的靴履边缘沾染了鲜血的那一幕,让她想起了带她脱离了尘世苦痛的仙人,触动了她的怜悯。 真奇怪,做了像魔不是魔,说鬼不是鬼,连拘魂索都拘不住的怪物,她竟还有怜悯之心。 凤如青看着白礼青筋毕露的模样,最终对着他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即将崩碎的心境,轻声道,“不是的,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 她不知道,她此刻的神情,像极了穆良。 经历过那么多,入魔了,也死去过,几百年的混沌再重新苏醒,她依旧保留了她遭遇过的所有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一如当初大师兄希望的那样,一如不善言辞的师尊最后在无可挽回之时,却还是选择了原谅。 凤如青轻轻地叹了口气,见着白礼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慢慢蹲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喃喃道,“是吗……那是我吗……” “是你。”凤如青说,“你很俊逸的,小公子。” 白礼蹲在那里好久,终于抬起头的时候,眼睛红得像是被刀子捅过。 他把眼泪都淹没在衣袖中,去捡起了铜镜,这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看镜中哭得双目赤红的自己。 他不知对谁人诉说这样的欣喜,因为他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他母亲吗?可他根本未曾见过,他母亲卑贱得连宫中也没有几人能够记得。 他心中激动得难以按捺,最后转头对着凤如青道,“我这样子,是不是就不难看了?” 凤如青点头,“是啊,很俊俏,还不是一般的那种普通俊俏,你这里,有个酒窝,做表情的时候就会有,哭的时候也有。” 凤如青点了点白礼左脸,“是能够让人一眼就记住的那种俊俏啊,小公子。” 白礼怔忡地看着凤如青,抽了抽鼻子,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心中平静安宁,他终于感觉到了一种公平,是来到这世间从没有体会过的。 此刻凤如青不是个人,也不是邪祟,是仙女,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仙乐。 “我都答应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他说得很急,凤如青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对他笑着。 桌子上的蜡烛清晰地照着两个人此刻的模样,他们因为彼此,都变成了这样好看的样子。 两人对视良久,凤如青起身,说道,“好啦,很晚了,休息吧。” 她说着,迈步要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去。 白礼看了看桌上的银质面具,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喉结滚动片刻,在凤如青路过他的时候,也立刻站起来。 他抓住了凤如青的手,凤如青疑惑地侧头,白礼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撞上来。 他曾看过的残破话本中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他被面前这邪祟救了两次性命,就在刚刚,她又给了他一次新生,她说,她喜欢自己才跟着。 白礼什么都没有,无以为报,只有这一具身体,随她予取予求。 他在冷宫中那种地方生长,能活下来便是奇迹,皇子到了合适的年龄,都是会有专人引着通人事的,但白礼什么都不懂。 他唯一的能够称之为经验的事情,就是曾经看到过,太监与宫女……在无人处厮磨。 他热血上头,整个人颤抖得厉害,却根本不知道怎样做,他冲上来的力气用得又太猛了,凤如青若不是身体特殊,怕是前排牙齿一个也剩不下。 她被搂住腰的时候还是傻的,两个人唇瓣贴在了一处,也没有能马上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但很快,白礼最直白的反应给凤如青敲了一棒子,她这才意识到,白礼是误会大了! “你等……我……”凤如青新得的身体,要不是变形之后变不回来,她就顺着白礼的怀里滑下去了。 两个人紧密相拥站在门边,凤如青好容易按住了白礼乱撞的嘴,连忙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我……” 白礼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在凤如青的手背上,他颤抖得厉害,呜呜的声音如同小兽,从被捂住的嘴发出。 人类的年纪还很小呢,凤如青看着他这走投无路的模样,又想起了当初的自己,恻隐之心一时作怪。 他才找回信心,误会了这件事,这会要是解释了,会不会打击更大? 于是凤如青慢慢松开了手,近距离地和白礼对视,白礼哑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会……” 他羞耻又自卑,整个人烧起来,“我……你会吗?我可以的,你教我,我就可以。” “我只,只见过太监和宫女。”他眼睛像个瀑布,知道那不是正常的男女该有的样子,可他太急迫了,他怕她嫌弃。 凤如青听得不知作何表情,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白礼直白的反应,抖得不成样子地圈着她腰身的胳膊,都在无声地告诉着凤如青,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 凤如青微微偏开头,神色复杂地说,“你先别激动,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这句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她说,“我没有那么急,你现在太瘦了!对,太瘦了!硌得慌,等您养胖一点,我们再讨论这个问题?” 白礼垂头要把头埋进自己胸口了,他羞耻得手指蜷缩,极慢地将头抵在凤如青的肩上,想到自己确实消瘦得骷髅骨一般的,真脱了衣服一定很难看。 于是他勉力控制住自己情绪,凤如青一直耐心地用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好半晌他才将头贴在凤如青的耳边,“嗯”了一声。 他会尽快吃胖的。 35、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是真的十分诚心地要跟凤如青睡, 这她是能够很清晰地感觉到的。 可是在凤如青的眼里,他就是个比自己年岁小了几百年的小公子,她再禽兽也不能挟恩图报。 况且她也是为了吃人家的魂魄, 这撑死算交易,还不算是施恩。 白礼似乎格外的激动, 语无伦次地抱着凤如青说了好多凤如青都听不懂的话。 凤如青其实能够理解他所受的那些苦, 她在很遥远的那些尘世的颠沛流离中,也都一一地品尝过,她抱着白礼, 安慰着他。 凤如青恍惚间觉得, 她抱着的是曾经的自己。 凤如青好容易把白礼安慰得抱着镜子去睡觉了, 肩头上衣服都湿了一块。 她想到自己也曾经像是个水做的,动不动就哭得像个瀑布, 忍不住笑了笑。 白礼去睡,凤如青将地上画眉的尸体带着,到后山好生地去埋上了。 她在庄子里面转了几圈, 夜里庄子上巡逻的竟然不少,这深山野岭的, 弄这么多人巡逻做什么? 她看了看守着的人最多的地方, 是后山的一处小屋子, 她没有进去查看, 毕竟她现在要是变换身形进去, 怕是出来之后恢复又没了人样了。 于是她回到了她和白礼的院子, 洗漱好了就上床,也舒舒服服地睡着了,一觉到天明。 凤如青如果睡起来,可以连着睡上好多天, 但她要是不睡,也可以一直都醒着。 她自从从极寒之渊的底下爬出来,变成了这一团不知道什么的东西之后,就没有感觉到什么叫疲惫。 她清早听到院子里面有轻微的声响,推开窗子看了一眼,就见到白礼正在拿着扫帚扫院子。 她记着昨天白礼和那个管事的婢女求情要留下她的时候说了,她可以粗使,院子里的粗活就不用专门派来伙计。 结果一大早的,白礼自己倒是做起了这些粗活,凤如青趴在窗扇边上观察,他似乎做得还很熟练。 这时间晨光微熹,白桃和红梅那两个婢女还未起身。 凤如青看了一会,就从屋子里面跳出来,走到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的院中,抻了个懒腰,说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小公子,你眼睛肿得很厉害,待会同婢女要两个水煮蛋敷一下。” 白礼停下动作,他其实还把水缸里面的水弄满了,袍角带着一点湿,转头在初露一些晨曦的光线里面看凤如青张开双臂迎着阳光的姣好曲线,心想着她果然是仙女吧,邪祟怎么可能在白天出现呢? 然后凤如青一转头,白礼抓着扫帚的手一紧,心里那美好而朦胧的仙女梦裂了。 凤如青眼睛上的墨汁糊掉了,大概是在枕头上蹭的,所以一半的墨水拉下来,她的眼睛是循着这墨迹长的,自然也跟着拉了下来,看上去丑极了。 白礼还带着半边面具,可他那被遮盖住的半边,却是同自己露出的半边一般模样,再没有了那些可怖的黑斑。 他在昨天夜里,今天早上,都反反复复地确认过了,那经年作为耻辱跟着他的印记,真的祛除了。 就好像,他那么多年的苟且与挣扎,轻而易举地就被抹平,他也是个模样不错的正常人,经年过往,都不过是南柯一梦。 不过他在心中再怎么把凤如青美化成仙子,见到她跟着花掉的墨迹一起扭曲的脸,也美化不起来了。 但他除了抓紧一些扫帚,再没有做出任何恐怖或者退缩的动作,而是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连忙走到凤如青的身边,将还在晒太阳的她拉着朝屋子里走,又发现她甚至没有穿鞋,纤白秀美的足就踩在院中脏污的地面。 白礼直接矮身勾住她的膝盖,打算将她抱起来带回屋子,重新画过眉眼。 然后他起……没起来。 运足气息再起! 没起来。 凤如青本体可以无限大,现如今虽然幻化成人形,可她的重量也不是白礼这小瘦干能够撼动的。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凤如青放下张开的手臂,露出点笑意,顺着白礼的视线看到自己沾染上了些许泥土的足。 她撇了撇本就歪掉的嘴,说道,“你再试试。” 然后白礼再度矮身,这一次轻易而举地就把凤如青给抱起来,她简直轻得像是一片羽毛。 凤如青懒洋洋地勾着他的脖子,顺便将嘴唇贴在他衣领歪掉一些,露出的一小片脖子上,吮吸着。 没吃,尝个味儿罢了,他被吃掉的那部分还没有完全长回来,她得耐心等着,免得啃傻了,不过尝尝滋味总是可以的。 可她这举动,却怎么都像是在调情,白礼明显地僵硬,却没有躲开,也没有放下凤如青。 他活到这么大,只见过恶欲,并不知何为男女情,生平头一次接触,却还是跟个怪物。 不过正常人也不会喜欢他,白礼清楚地知道,他一无所有,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觉得怪物怎么样,他自己就是个怪物。 两只小怪物愉快地进屋,白礼沉默地将凤如青放在桌边,接着蹲下,将她的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他有些潮湿的衣袍慢慢地擦拭。 凤如青脚被抓着,脚底的力道不轻不重,既不过轻蓄意地引人瘙痒,也没有重得让她疼,她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 她想,若白礼是个寻常人家的公子,不是什么皇室权力倾轧的牺牲品,他这般的性情,该是一个同大师兄一样温柔仔细,风姿卓然的小公子,会是数不清的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别弄了,”凤如青说,“我还没有洗漱,洗洗便好。” 白礼也擦好了,又取来了凤如青那屋子里面放着的婢女绣鞋给她穿上,这才说,“你脸花了,在我屋里洗漱,我为你重新画吧。” 凤如青这才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走形了,她尝试用手调整,可越弄越吓人,她仔细地想,自己从前长什么样来着? 大师兄说她生着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还有呢? 凤如青在白礼的屋子洗漱好了,白礼捏着笔要下手的时候,凤如青才说,“你会画桃花眼吗?” 白礼顿了顿,开口,“我没有见过桃花眼的样子,不过我可以学的。” “那就算了,”凤如青说,“你来吧,就按照画眉的样子。” “突然变了模样,也很容易引起人的怀疑,”凤如青说,“等我练几天,就能自己变了。” 白礼将湿热的布巾覆盖在凤如青的脸上,一抹,凤如青的五官便都消失了,白礼这时候才说,“没关系的,我可以一直给你画。” 凤如青没嘴了说不出,心说那多麻烦,白礼却又道,“我可以每天画一次。若是能够设法寻来摇光墨就好了,我听闻,那墨无论画在何处,都很难抹去。” 凤如青说不出话,可怎么听白礼这话,怎么不太是滋味。 这怎么像是在说情话。 凡间有种说法,便是恩爱的夫妻,丈夫日日为妻子画眉,凤如青本是不会朝着这方面想的,若不是白礼昨天死活要以身相许,她也不至于这么敏感这话。 白礼提笔十分小心地落下,一点一点地描摹,笔尖落在皮肤上,带着细微的痒。 凤如青抓着桌边的手指轻轻挠了两下,照着他笔下的模样,一点点地变化出了画眉的模样。 凤如青靠着凳子仰着头,白礼就弯腰在她的上方,凑近了仔细地描绘,晨光顺着油纸窗扇映在两人身上,温暖的气氛弥漫,竟然有些说不出的美好。 白礼全部画好,又用布巾小心翼翼地擦去了多余的墨水,变化好的相貌,如果不是睡着而是有意识地维持,是不会走形的。 两人近得呼吸可闻,白礼画好了,却没有马上退开,他盯着凤如青,一点点地低头。 凤如青靠在椅背上,手从桌子上摸上白礼的侧腰,在他即将闭眼压下来的时候,不轻不重地掐了他一把。 白礼顿住,呼吸散乱,凤如青有些无奈,但是调子依旧懒洋洋, “小公子,你怎的这么大的胆子。” 对着个自己画了才能变幻出人类模样的邪祟,也能下得去口,这人的内心之强大,连她当时被施子真所救,胆敢觊觎那般爆裂脾性的仙人都及不上。 凤如青不住地又看着白礼出神了片刻,她当时那种状况,和白礼现如今的状况,其实很像。 被救赎的人其实非常非常容易就会心动,别说对着当初施子真那般仙姿玉骨,便是如今她这幅邪祟的身体,白礼依旧愿意亲近。 或许这还算不上多么深重的喜欢,但很多执念的源头,便是由这一点一滴的累积而起,并不难理解,只因为从未曾有过,第一次触及的,便很轻易地喜欢珍重起来。 就像雏鸟情节,那是漂浮于尘世洪流中的孤儿,抓住第一根浮木之时的心安。 凤如青抓着白礼过于清瘦的侧腰的手,顿了顿,便慢慢揽住了他的后腰。 她当时喜欢了施子真,不可触碰高不可攀,执念深重了那么多年,被妖邪利用酿下大错,最终身死魂消,混沌了几百年才像如今一般成了个不魔不鬼的怪物。 她突然便不想让白礼走她走过的那些路,其实消除这样的执念很简单的。 她双手攀上白礼的脊背,白礼浑身颤抖起来。 她笑眯眯地看着耳根染上红晕的白礼,轻声开口,“小公子,我知你是被迷惑,也不必如此激动,其实帮你只是顺手,你身上也有我想要的东西,但若你现在想要亲近我。” “那便亲近,我由着你便是。” 凤如青说完,便又靠回了椅背,十分不设防的模样,白礼面红耳赤。 他们不过才遇见第二日,却经历了白礼十几年都没有过的,他嘴角抖了抖,他从来被人骂下贱,却从不认为自己轻浮。 可此刻他确实是想要亲近面前这人……不,这邪祟。 他伸手摘下自己的面具,然后紧绷着脊背,对着凤如青低头,他呼吸很急,凤如青将手按在他的心口,感受他一如自己当初的心跳如雷。 白礼俊秀的眉目透着一股无措与无辜,他将膝盖跪在凤如青坐着的凳子上,她的双膝间,如同不慎跌落在地的幼鸟,在唇印上凤如青嘴唇的那一刻——归巢。 36、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其实不算一个尝过情爱滋味的人, 就连和施子真仅有的那一次疯狂,也是在对方几乎没有什么意识,只知道本能地放纵的时候。 两情相悦这种东西, 是世间男女最易得,却也最难得的东西。 但她不能否认的是, 相隔了这么久, 在她早就放下的那些过去里面,没有像现在这样,同一个男子亲近得这般平和甚至是温馨。 她纵着白礼, 白礼不似昨夜脸刚刚恢复时那般激动到冒失, 他也在战栗, 生涩中伴着试探。 凤如青微微张着唇,时不时地回应, 看着他眼睛紧闭,自己便也渐渐闭上眼睛。 两个人逐渐投入,不过正在这时候, 门被十分不巧地敲了几下,“公子, 起了吗?奴婢们来伺候了。” 门外是白桃的声音, 红梅就站在她旁边, 打着哈欠, 满脸早起时的不耐。 她们是下等婢女, 并不知道这院子里面的公子是个什么身份, 只知道上头交代的,不必太过周至。 这些下人们,是最能够快速洞悉主子意图的,不必周至, 那必然是人不够重要,否则也不至于就把人弄到这死过人的偏院来了。 所以白桃和红梅也不死守规矩,敲了两下门,便直接开门进去,不等里头人应允,毕竟早饭时间快要到了,赶快洗漱好了才是正事。 白桃和红梅进屋,凤如青察觉到有人进来了,推了下白礼示意他起来。 白礼却投入得过头,退开得迟了些,正被白桃和红梅撞着了屋子里两个人嘴唇分开的一幕。 两个小婢女是真的没有想到这种场景,尖锐地惊叫起来,红梅还差点把手上端着的水盆给扔了,这下子可算彻底醒神了。 白礼慌得不行,是真的慌,他就没听到这两人进来。 他第一次亲近女人,太过投入,两个婢女一叫,简直像是被捉奸了一般。 他看向凤如青,满脸都是“这如何是好” 凤如青倒是还算镇定,摸了摸嘴唇,看着僵立在那里的白桃和红梅,对着白礼说,“两位姐姐来伺候公子洗漱了,奴婢去催催早饭,公子不是说饿了?” 白礼重重点头,到底还是心性尚浅年岁小,他都已经洗漱过了,早起也做了很多活了,这两人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凤如青淡定地起身出门,路过白桃和红梅的时候,她便清晰地感觉到了两个人鄙夷的情绪。 肯定是将她当成了那种媚主的侍女。 随便吧,凤如青无所谓地出门,顺着院中小路,出了院儿,路上随便找个人问了路,便直奔饭堂,索性提早将她和白礼的早饭给提回来了。 她专门多要了一大盆的米饭,搞得山庄饭堂里面的人都愣住了,他们接到的可是只多准备一个人饭食的任务。 至于婢女,婢女有专门的吃饭地方,不可能和主子一道吃的。 凤如青忽视众人的异样视线,提着沉甸甸的食盒回了院子。 白桃和红梅正在院中站着,不见白礼的踪迹。 见了凤如青进来,她们顿时斜着眼睛看过来了,语气不善地说,“呦,还知道干活啊,我还当你只会爬床献媚呢!” 开口的是白桃,但其实长得并不白,面上总是红红的一坨血丝,是有年冬天给冻伤了,便一直都是这样,和名字很不相称,凤如青觉得她这脸应该改叫血桃。 凤如青不在意这种阴阳怪气,这就像小蚂蚁从你脚上爬过去,你会吹走,甩掉,却不至于为了这么个小玩意儿生气。 见她也不理人,只径自朝着屋子里走,那两个闲出屁来,不依不饶的婢女上前,截住了凤如青的去路。 这倒是个颇为稀奇的事儿,她虽然现在是个不魔不鬼的怪物,但黄泉鬼官都奈何不了她,这俩人招惹她的行为与作死无疑。 “哎,跟你说话呢,方才在屋子里不是挺会发.骚的,叼着你们家公子的嘴不松开,怎么这会儿不吭声了?嘴不好使了?” 这次说话的是红梅,红梅这么美的名字,当真不适合用在她的身上。 倒不是别的,白桃是血桃,但她好歹是桃,而这红梅就跟梅花瞧着没有一丝关系。 干瘪黑瘦,一双吊梢的眼睛,给人一股刁老婆子的感觉,说话阴阳怪气,实在跟梅花的风骨挂不上边,倒是挺像托着梅花的黑梅枝子。 凤如青索性停下,抬头用细白的指尖撩了下额头碎发,问道,“我家公子呢?” “哟,怎么着,这是要告状啊,”血桃说话,“你们在这飞霞山庄不过是寄宿,不知道什么叫寄人篱下啊,你们家公子就算知道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为了你去找庄主理论啊哈哈哈……” 她说着笑起来了,声音特别的尖锐,旁边的黑梅也跟着笑。 凤如青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然后那俩人就不笑了。 “你笑什么!” 凤如青一见就知道白礼这会儿是不在,不然也不至于外面这么大动静了他还不出来。 她一个人吃东西也不好,索性就放下食盒,瞧着两个人片刻,说道,“怎么着?嫉妒啊?” 血桃立刻啐了一声,黑梅脸色更黑了,立刻骂了一堆不好听的,大部分也就是那些,攻击女人的相貌身材还有就是不够贞洁什么的。 凤如青当耳旁风,云淡风轻地说,“嫉妒就说嫉妒的,阴阳怪气的干什么,嘴这么脏,真当黄泉鬼境没有拔舌地狱吗。我是和我们家公子相好来着,他才死活要留下我,怎么了,你们也想爬床?谁要啊,若我是蒲柳之姿,那你们便是路边野草!” 凤如青笑吟吟的,说这番话面色不红不白的,浑然忘了自己昨晚上蜕皮的时候还是猪大肠挂脸上的姿容,别说以色侍人,跑出来要把人吓死的。 她想起来就想乐,于是真心实意地乐了,要说白礼这性子也是厉害,见了她那模样,今天早上还抱着她啃得不撒手,品味也是奇特。 白桃和红梅让凤如给笑得噎得有些哑口无言,嘴上骂着不要脸,但大抵是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人,除了气得跺脚,嘴里反复几句话也再折腾不出花样来了。 可见这俩小姑娘,其实也没有恶到哪里去,不过是这世间最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有自己的爱憎私欲,随波逐流地讨厌喜欢着什么,也无甚稀奇。 凤如青对她们自然也就真的像是看两个蝼蚁一般,索性现在也没事儿,便拿着小棍子扒拉着玩。 “别嫉妒,有那个时间多擦擦脂粉,敷点瓜果,便是不勾搭什么少爷,也好找个马夫小厮不是。” 她说着,要绕过她们进屋,白桃尤不甘心,分明是她们羞辱人了,也骂了她狐媚子浪蹄子了,怎的她这态度反倒让她们觉着自己才是跳梁的小丑了? 凤如青侧头看白桃,啧了一声又说,“怎的,要跟我学学勾搭人吗?” “我可以教你们啊,但是先说好了,”凤如青假装紧张,“我家公子那可是人间极品,又俊,那活还厉害,你们可不许跟我抢啊。” 白桃和红梅被她臊得实在待不下去了,羞恼至极地手拉着手跑了,凤如青笑着提着吃的进屋。 才把食盒放在桌上,便听到脚步声进来,她回头一看,正是神色有些奇异的白礼。 “快来,今天我拿了很多好吃的,”凤如青招呼白礼,白礼便走上前,躲避着她的神色,洗好了手坐在桌边上。 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吃东西,凤如青还是昨天那个风卷残云的架势,白礼却在数饭粒,心事重重的样子。 凤如青顿了顿,咽下口中的饭食问道,“怎么不吃?” 白礼看向凤如青,片刻后将碗放下了,这才说,“我方才去见了谭林,他说太后要见我。” 凤如青没有说话,白礼继续道,“谭林就是飞霞庄庄主,他说昨夜宫中皇帝几次险些宾天,三皇子偏生在这时候醉酒跌入荷花池淹死了……” 白礼面色有些不好,细细地同凤如青说道,“现如今东宫因罪下狱,二皇子母妃失德,封了王爷已经出皇城,顺位继承本该是三皇子,可三皇子昨夜也没了。” 凤如青对于宫中形势不太了解,她本也完全不关心,不过她决定暂时留在白礼身边,便注定要和他搅合进这堆事情当中去,于是也仔细地听起来。 “三皇子以下的三位皇子,都在皇帝病重这俩个月内先后以各种离奇方式死亡,”白礼说,“现如今剩下的两个七皇子和八皇子,七皇子是个半死不活的药罐子,去了山上静养半只脚踏入佛门,他母妃家族败落,无甚可能坐大位,而八皇子,还是一个在吃奶的娃娃。” 白礼说这些的时候,和他在亲吻凤如青的那个生涩的样子又不一样。 他现如今甚至不像个将要弱冠,被养在荒废冷宫多年的废物弃子,反倒像个城府极深的老谋士。 “皇帝坚持不了多久了,”白礼说,“太后这时候要见我这残子,定然是想要拿捏三皇子不成,索性将他弄死,要在我与八皇子中间做抉择。” 凤如青不由叹一句,“好狠的心肠,宫中皇子,不也是她的皇孙?” 白礼却摇头,“非也,太后一生无所出,当今皇帝,乃是她从其他嫔妃手中夺来的。杀母留子,是她最擅长做的事情。” 白礼说到这里,阴暗的情绪翻涌不止,想来是想到了他母亲的事情。 他母亲,也是因为太后这老妖婆的话,便连亲生儿子都没能看上一眼,被悄无声息地了结了性命。 凤如青现如今不算红尘中人,心境不同从前,更不能理解皇家的薄情和惨烈。 她只看着白礼情绪越发的厚重,起身走到他身后,将他横生的情绪吃掉一些,他便慢慢地情绪好了许多。 他侧头看向凤如青,每一次跟她靠近,他的情绪都会离奇地安定。 白礼抿着唇对凤如青扯出了一个微笑,凤如青看着他灵魂上又多了一些的紫色,慢慢趴在他的肩上,贴着白礼的耳朵问,“跟我说这么多,是想让我帮你杀人吗?” 凤如青是故意这么问的,她甚至说的时候,带了十足的引诱意味。 白礼对她热情得其实有些过头,她自然知道人在为了活命的时候,为了抓住一线生机什么都做得来。 但若他真的存了要她帮忙杀人的念头,凤如青会毫不犹豫地离开。 她虽然现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被天道所容,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被天道一个雷劈得灰都不剩。 她却不可能为了任何人去杀人。 生死轮回自有定数,横加干涉必然要遭受天罚,这曾经是悬云山山规的第十条,是刻在她骨子里的规矩。 纵使她已经不是悬云山的人,她也不会违逆。 白礼却是哆嗦了下,是为了凤如青这句话,也是因为她吹进自己耳朵里面的灼热气息。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里格外的敏感,缩了下脖子,咽了口口水,连思维都有些混乱。 “我……”他开口之后,又马上抿住了唇。 帮他杀人,若是有个邪祟愿意帮他杀人,他自可以与太后虚与委蛇,待真的登上大位,将太后杀了,挡他路的人都杀了,岂不是一片坦途? 白礼本来从未曾敢想什么大位,从不曾敢去争,若不是逼到了绝路,他甚至希望一辈子龟缩在冷宫中度日,浑浑噩噩也好过丢掉性命。 可现在,他的思想、他的野心,都在昨天晚上,看到铜镜中自己的模样之后,开始疯狂滋长,转眼便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卑贱半生,是选择继续仰人鼻息,永远地卑贱下去,不知何时头顶上的铡刀便会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战战兢兢地活着,还是拼着九死一生,若成了,从此他便是万人之上,从前所有屈辱尽数在那金雕的高位之上成为云烟? 白礼怕死,怕极了,他虽然看似分析得头头是道,却是害怕极了,也纠结极了。 他之所以和凤如青说这些,就是因为他怕,怕太后宁愿选了吃奶的娃娃,也不肯选他这个残子,他有去无回。 但他又不能将自己已经完好的脸暴露出来,太后厌憎一切不受控制的事情,一个残子竟然成了完好的棋子,变数太多。 三皇子的死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好了,太后只会忌惮,会像碾死个企图咬人的蚂蚁一样,毫不留情地碾死他。 但他确确实实不是想要凤如青为他杀人,他是…… “你不是说,”白礼口干舌燥,声音艰涩,没有人会不为这个诱人的提议动心的。 “你不是说,你不是会害人的邪祟吗?”白礼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眼中已经降下了一些温度,但还是对他笑了一下,说道,“如果我是呢?你要我为你杀人吗?” 凤如青如同一个真正的邪祟,抱住了白礼的脖子,在他的耳边循循诱导,“我这么喜欢你,帮你把试图挡着你路的人,想要害你的人,害过你母亲的人,把他们全都杀了,你说好不好?” 白礼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很乱,脑中沸腾着杀意,才被凤如青吃掉的情绪,再度浓郁地在他的周身翻滚起来。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不好吗?! 白礼几乎被蛊惑得要点头,可是就在凤如青几乎淹没在白礼浓重的杀意和恶欲当中,起身要离开的时候,白礼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 他侧头向后仰着,露出白皙脆弱的脖颈,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喉结滚动了一下,说道,“不是……” “我跟你说那些,不是想要你帮我杀人,”白礼抓着凤如青的手紧了些,眼神带着祈求,“我想……” “我能不能,我,我,”他甚至难以开口,好一会才艰难说出,“我想让你带我走。” 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这个满载他憎恨和不堪的地方,随便去哪里都行。 他想跟着她走,跟着一个邪祟离开。 凤如青没想到会是这个发展,对上他又开始冒水的眼睛,愣了愣,手指滑到白礼的因为后仰扬起的脖颈上,轻轻地刮着他凸起的喉结,看着他魂魄上缭绕的紫色,神色复杂地问,“真的要我带你走?” 这倒也不是不行,可白礼若不出她所料,乃是未来人王啊。 “可以吗?”白礼抓着她紧张地问。 凤如青指尖慢慢托住他的下巴,捏了捏他的脸蛋,像在把玩一件精致的瓷器,片刻后在白礼哀求的眼神中点头,“带你走也不是不行……不过我现在先不答应你,再给你些时间仔细想想,若是最后你真的决定,我便带你走。” 白礼喜极而泣,凤如青又将他的情绪吃掉一些,这才点着他的鼻尖儿说,“你知道我是个邪祟,还敢跟我走,我可先说好了,跟我走并没有什么趣味,没有荣华富贵,甚至可能食不果腹。” 白礼点头,凤如青松开他,坐回自己的座位,“快吃饭吧小公子,都凉了,你偏赶着吃饭的时候说这个。” 白礼抹了抹脸,也赶快端着碗吃饭,吃得还是有些收着,凤如青见了就随口说了一句,“快吃啊,不是要长胖吗?” 白礼顿时大口吃起来,不过吃着吃着,他又呛了下,接着剧烈地咳起来。 凤如青停下给他拍后背,这顿饭实在吃得不消停。 白礼却是因为想到了快些长胖要做什么,越咳越厉害,再加上其实他方才回来的时候,听到了凤如青同白桃和红梅说的最后几句话。 他没有睡过女人,不知自己那方面的能力如何,她吹得那么好,可他这般消瘦,自小吃到的好东西便很少,会不会……不行? 白礼想到这里,面色就白了。他这些年,非常厌恶这种事,一年自我纾解也没有两次,寻常他这年岁的皇子侍妾都好几个了,他这么寡欲,是不是真的不行?! 不行的话,她会不会就不要他了? 白礼越想越害怕,凤如青就是随口一句,不知道小少年在想什么,见他忧心忡忡的模样,还以为他还是在为离不离开的事情纠结,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劝他,“先吃东西。” 白礼坐直了,咳得半边脸绯红,欲语还休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要被他看得没有食欲了。 “怎么了?”凤如青边吃边问。 白礼嘴唇动了几下,眼睛到处乱扫,手指捏着汤勺在桌子上一个汤里面搅合了两下,这才鼓起勇气说,“长胖并非一朝一夕,我天生底子亏得厉害……若不然,我们今晚先试试吧。” 凤如青一开始没有听懂,但是反应了一会,又反应了一会,这才猛地反应过来,然后这次呛咳的换成了她。 要了老命了,这小公子。 37、第一条鱼·人王 这次换成白礼起身给凤如青拍后背, 凤如青好容易缓过来,喝了口水无奈叹气道,“吃饭吃饭, 整天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胖了再说!” 白礼“哦”了声,虽然还是忐忑想要先试试, 但凤如青的话他是很听的, 他乖乖地去吃饭了。 谭林要白礼准备下,明天出发从山路赶去皇城,在行宫见太后, 那之后他们就留在行宫听凭太后差遣。 话是这么说, 但若太后最终选择了八皇子那个吃奶的娃娃, 白礼这个废子怕是根本出不去行宫了。 凤如青说了给白礼一些时间去考虑,吃过饭了之后, 白礼就说自己做好了决定,等到黑天之后,两个人就从后山走, 离开这里。 凤如青看他魂体上缭绕的紫,知道他是未来人王, 却不能也不想泄露天机, 只说道, “好啊, 你决定了, 晚上我们就走。” 于是白礼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两个人来去空空,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收拾。 但既然要逃,出去也要生活,夹带这屋子里面一些东西也是必须的, 衣物还有笔墨是必需品。 白礼边在屋子里面忙活着收拾东西,边对着喝茶的凤如青细细询问,“这个要吗?可能用不上,其实躲开追兵之后,我可以去找赚钱的营生。” 白礼最后选了很多东西,但又都放下了,只把两个人换洗的衣物和为凤如青画皮的笔墨带着。 他半蹲在凤如青的腿边,仰头看着她,“我能找到养你的办法,我看着很瘦,其实很能做活的,我能让你吃饱的。” 凤如青慢条斯理地喝着茶,闻言低头伸手摸了摸白礼的头,嗯了一声,“好啊。” 不过她要真是放开了吃的话,这天底下大概没有人能喂饱她。 白礼一下午都围在凤如青的身边,转来转去的。 屋子里只有两个人,他将面具和发带都解了,枕着凤如青的膝盖,长发披散在她的膝盖上。 凤如青伸手慢慢地在他的发间穿梭,有种自己被他这三千烦恼丝给缠缚其中的错觉。 他真的很粘人,凤如青却不可否认的很喜欢。 几百年的混沌和孤独,她喜欢身边有这样一个人,哪怕是两个人认识得很离奇,她很清楚白礼对她,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依赖。 无所谓,她愿意让他依赖,左右岁月空茫,她不介意与他纠葛。 越是临近天黑,白礼便越是坐立难安,不过他这种表现,是因为他过于兴奋。 这种感觉难以形容,他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这样长时间地和他独处,这样亲近,这样对他好,还答应带他走。 白礼伏在凤如青的膝盖上,甚至幻想着若是早些年,再早一点她出现在宫中,将他带走那该多好啊。 白礼忍不住道,“我好紧张,我们能跑得掉吗?” 白礼说,“这院中的守卫不少,山庄里面高手如云,如果我们被抓住……” “没有人能抓住我们,”凤如青指尖点了点白礼的鼻尖,“你对我的能力有质疑。” 凤如青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因为她曾与极寒之渊的深渊魔兽在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 那可是令修真界的高阶修士都谈之色变的深渊魔兽,虽然没有交手只是吃了吐的,可她也没吃过亏不是。 白礼眼睛亮亮的,“我确实不了解,我……我应该叫你什么呢” 凤如青被问得愣了下,不过沉默了半晌,她还是说了实话,“我叫凤如青,从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你叫我什么都好,连名带姓地喊也无碍。” 白礼抓着凤如青的指尖,反反复复地念了几遍她的名字,问道,“那我能叫你……嗯,青青吗?” 凤如青浑浑噩噩空长年岁,自己其实也没有自己已经多么老的自觉,她点了点头,“随你。” 白礼便高高兴兴地又唤了两声,凤如青由着他去,只是说,“笑笑很好,你笑起来格外好看。” 确实很好看,白礼面上的黑斑被凤如青治愈之后,他的模样是真的不错,且脸颊上的小酒窝,每次笑起来都会显出来,俊里带俏。 白礼被夸得脸都红起来,他确实没有对任何人这样笑过。 但大概是他自己作为“怪物”太多年了,被人当成异类,如猪如狗地对待,他对着人根本无法真正地放松, 因为知道凤如青是个邪祟,他反倒是能够放松下来。 救命之恩,再造之恩,白礼除了自己无以为报,莫说是笑,凤如青要他如何他都是肯的。 “青青,你说……”白礼欲言又止。 “什么?”凤如青挑眉,疑惑地问。 白礼低头,片刻后又抬起,面上带着羞涩的笑,“你说我们这样,算不算是私奔?” 凤如青:……这顶多算她拐带小孩子吧。 不过看着白礼这么兴奋又这么期盼的眼神,她还是说,“你说是便是。” 白礼笑得酒窝深深,低头又说,“可私奔的都是相恋男女,你我亦算如此吗?” 凤如青这一次可说不出什么了,他们满打满算,认识了也没有两天,谈什么相爱也属实为时过早吧。 况且她扪心自问,她对白礼也……还没有那个意思吧。 白礼却因为凤如青的迟疑笑意淡了些,“你是不是嫌弃我啊。” 他说,“我是没有什么用,我其实……” 他说到一半,敲门声突兀地响起,外面是白桃的声音,“公子,庄主请你过去一趟。” 白礼面上的青涩羞赧等等情绪,在白桃的声音响起来的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第一个动作便是抓着面具戴上,将散乱的长发迅速地三两下草草束起,看了凤如青一眼,起身对着门口道,“知道了。” 白桃又说,“庄主正在大门口等着公子,说是有急事要与公子相商,公子这便随我来吧。” 白礼面色凝重,连凤如青都嗅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白礼对着外面说,“我已经睡下,现在起身,稍待片刻。” 说完之后,他对凤如青露出恳求的表情,“谭林白天跟我说时,便是要我明日及早动身,宫中皇帝怕是马上坚持不住了。” 白礼说,“他现在如此着急地要找我,婢女还说在大门口,定是宫中出事了,说不定皇帝已经宾天,他要连夜将我送走。” “我们怎么办?”白礼焦急地看着凤如青,抓住了她的手,“青青,他肯定会派很多人护送,我们要如何脱身?!” 他说着,便又连忙转头,到床边上把白天整理的那个小包袱给抓起来,拉着凤如青朝着窗边去,“我们现在就走。” 窗外是后山方向,凤如青还真让白礼这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弄得也紧张起来,好似她真的在同人私奔一般。 那庄主谭林,就是不许他们在一块的蛮横家主,他们这边正急着从窗户跳出去,做一对儿亡命鸳鸯了。 白礼踩上窗框,外面白桃催促的声音更急,“公子?!公子,还是奴婢进去服侍公子穿衣吧。” 说着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白礼紧张得扒着窗子就要跳出去。 凤如青拉住他,低声凑到他耳边说,“我昨夜埋画眉的时候看到过,后山的人更多,都不知在守着什么,我们现在跑过去更麻烦。” 凤如青拉着他拽下来,说道,“你别慌张,若谭林找你是其他事呢?” 白礼面容发白,紧紧抓着凤如青的手,“你不会独自离开吧!” 凤如青无奈地笑笑,伸手环抱住了白礼,“怎么会,我答应人的事情从不反悔,我是你的贴身婢女,我随你一道去看看不就好了。” 白礼紧紧抱住凤如青,这时候像是抱住了狂风激浪中唯一的浮木,“你别扔下我。” 白礼有种非常可怕的预感,这一次,他真的九死一生了。 在宫中的时候,连被试药十几天爬不起的时候,他都没有过这种感觉。 凤如青由着他抱,低声作着保证,而这时白桃和红梅两个人从外间进来了,看到抱在一起的两人,面上闪过复杂情绪。 而白礼松开了凤如青的腰,却并没有放开她的手,便是这样拉着凤如青对白桃和红梅说,“走吧,带路。” 他衣衫不整,发也并未好好束过,模样其实有些狼狈,这样去见谭林并不合适。 可白桃和红梅竟也没有提出帮着他整理一番,倒是带路走在前面,步履匆忙,很显然是急得很。 凤如青在出了院子之后,便挣开了白礼的手,白礼也没有勉强,只是时不时地侧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也尽可能地离他近一些,只错后他半步走着,就差比肩了。 越是接近门口,凤如青越是能够嗅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人未至,却已经能够感知到大门口有非常多的人,应当如同白礼猜测,他们要连夜把他送回皇城。 白礼很显然也越发的焦灼,待到了大门口,看到门外的阵仗,白礼心头更是乱跳不止。 可他惯常地善于伪装,见到面色凝重地迎上来的谭林,也是同往常一样地微微躬身,开口问道,“不知庄主这么急着找……” “你们做什么!”白礼客套的话说了一半,突然间余光中一直能够看到的那个人被谁拉走了,他一侧头,便看到凤如青人头落地。 白礼难以置信地看着滚在地上的人头,血迅速在地上弥漫出一片深入泥土的暗黑。 他张了张嘴,片刻后低吼一声,“啊!” 接着便被谭林直接捂住了嘴,朝着马车的方向拖去。 38、第一条鱼·人王 刚才还活生生地跟在自己身边的人, 突然间人头落地,任谁也无法接受。 这一刻,白礼甚至忘了凤如青根本就不是人, 没有去想她的头这样被砍掉了,会不会真的死掉。 他整个人都疯了一般地挣扎, 谭林武艺不低, 但是他拖着白礼朝着车边上走得却不轻松。 白礼再是没有能耐,也是个成年男子,还是发疯的成年男子, 连踢带咬的实在是很难搞。 谭林腿上被踢了几脚, 把白礼弄到马车上的时候, 松开手就狠狠地抽了白礼一巴掌,很是粗暴。 本来, 谭林就因为今天宫中传出来的消息而焦急不已,再加上他从骨子里就看不起白礼,觉得他就是一坨烂泥, 连糊墙都用不上。 这两日听下人传报,他竟然还同自己带来的婢女厮混, 耽于美色足不出户! 白礼从前不过是太后的一步残子, 现如今也不过是个不知能不能用上, 能不能满意的玩意。 此次送进宫中, 更是凶多吉少, 能不能活着还不一定, 一个碍手碍脚的婢女,自然是要弄死! 谭林力度用得不小,习武之人的一巴掌,带了些许内力, 白礼瞬间便被打趴在车上,头脑嗡嗡作响,嘴里立刻便见了血腥。 若不是他用手扶着面具,面具便直接被打掉了。 他一时间都没能从车软垫上爬起来,头疼欲裂,却满脑子都是刚才凤如青脑袋滚在地上血喷出老高的模样。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是谁动的手! 他呼吸几次,清瘦的脊背弯得犹如一张弓,那是十分戒备充满敌意的弧度。 他将口中鲜血咽下去,整个人轻微地战栗着,却是从没有过的恶向胆边生。 白礼顾不得去藏着他那锋利的,却一直收得滴水不漏的利爪獠牙。 哪怕他连头都抬不起,却还是猛地伸出脚,趁着谭林不备,一脚蹬在了谭林的腹部,把谭林要说的话顿时就给蹬回去了。 谭林若不是有武艺,及时扒住了马车车壁,这一脚他必然极其难看地被白礼给蹬得滚下马车去了! “狗娘养的!”谭林稳住身形之后,回头便也朝着白礼踹去。 他动起手来,可就是单方面的施暴了,白礼被他连踹了好几脚,几乎呕出血来。 身体上传来的剧痛,来自旁人的辱骂,殴打,白礼是刻在骨头里面地熟悉。 他从前从来不觉得痛苦,因为痛苦意味着还活着,可是不过短短两天的时间,就两天。 在他十几年地狱一般的生活里面,短暂犹如昙花一现的两天,他尝过了温柔的滋味。 他经年熟悉了疼痛的身体竟然疲懒起来,开始疯狂地战栗,疯狂地想要人抱。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不过是想要活,甚至没有奢望去得到个什么人的喜欢,正眼相看。 他只不过想要跟个邪祟在一块,这么卑微的期望都要被这群恶贼打碎,凭什么! 白礼想哭,嚎啕大哭,可他却抱着自己的头笑起来,笑得低哑难听,笑到谭林甚至连下脚都犹豫了起来。 就在他犹豫的这片刻的功夫,白礼抱住了他的小腿,一口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腿上。 死死地咬住,任谭林怎么打他他都不肯松口,直到他分不清嘴里的血腥是自己的还是谭林的。 后颈被掌风狠狠劈过,白礼终于扛不住昏死过去了,谭林这才把小腿收回来,却已经来不及。 那一块皮肉,隔着裤子已经连皮带肉地被咬掉了,疼得谭林面容扭曲。 但他却没有再对白礼下手,不能将他弄死了。 太后要的人,谭林甚至不敢把他弄得太狠,否则太后若是真的要扶这个残子成傀儡,伤了他耽误了事,谭林也承受不起。 谭林倒不是怕白礼以后登上大位对他如何,毕竟傀儡永远是傀儡,即便是坐在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过是个牵线木偶罢了。 可这一刻,他将自己的裤腿用匕首割裂,看到已经脱落的皮肉,感受鲜血因为生生被咬下一块肉的黏腻,错愕地看着昏死过去的白礼。 他身上竟有如此狠厉一面,不过杀了一个婢女,并非是自小照顾他的婢女,就算滚在一起,也不过皇城中出来到飞霞山庄的这一段路,情深义重根本谈不上。 他不至于为这么个女人就这般发疯。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先前表现的那种窝囊,那种恨不得将头低在胸腔里面的伏低做小,全都是伪装。 谭林眉头紧锁,到底是个壮硕的爷们,现在又情况紧急,也没有回庄子找人包扎,直接扯了块里衣,随便把那块只连着一点皮的肉咬牙按回去,然后用布条系上了。 接着他对外面等候良久的众人说了声,“走!” 缩回马车,谭林在白礼的脖子上点了两下,拍着他的脸把他唤醒。 马车开始行进,白礼也醒过来了,他浑身上下哪里都痛,尤其是肚子上,被谭林踹得有些想吐。 谭林第一次不再转弯抹角,也不再说话带着难言的鄙夷。 他专门捡着戳心的说,直接道,“宫中出事,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是死是活,便在此一遭,该是你报答太后的时候了!” 白礼闭着眼睛,从前在谭林面前伪装的卑微,全都烟消云散。 他不动不说话,根本把谭林当成一坨屎,皱眉不是对他有反应,只是因为脏和臭。 谭林说话被当成耳旁风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拿白礼怎么办,他冷哼一声,说道,“就为了个女人,你这狗胆便能包天了!” 白礼还是不理他,谭林伸手抓着他的衣领,将白礼提起来。 白礼面容阴鸷,半面脸上戴着银质面具,从前谭林只觉得丑陋,现在在他这冰冷的注视下,竟然觉得他这样子令人后脊发寒。 他短暂地错觉,回神之后更是恼怒,咬牙切齿道,“你就这点出息,等你登上了大位,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白礼自己坐直,忽视腹部的疼痛咬牙把脊背撑起来,看着谭林眼中的憎恨已经不加掩盖了。 谭林恨不能一掌劈死他,但很快他冷哼一声,说道,“亏得太后还惦记你,你就这幅窝囊的德行,我看你便直接顺着马车跳下去摔死算了,那样你也不必知道关于你母亲的一些事了,直接去底下见她不是更好!” 白礼本来对谭林的话全都无动于衷,可是在听到了这种说法之后,顿时转头看向了谭林,“你说什么?” 他一直都在找关于自己母亲的消息,哪怕一点点,哪怕知道她生前喜欢吃的一样点心都好。 在漫长的,那些被折磨的时光里面,白礼很多艰难都是靠着幻想去度过。 幻想他是个小孩子母亲没有死,亲自照料他长大,那他必然也是如其他的孩童一样,即便不如皇子那般金贵,却也能吃饱穿暖,有娘亲疼爱,能撒娇任性。 可他母亲生前过于低贱,甚至连个高等宫女都不是,乃是杂物院那边的婢女,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能够知道什么,他又接触不到曾经与她共事的人。 他对于母亲,多么渴望,便多么的空白。 他死死盯着谭林,谭林也懒得跟他绕弯子,直说,“你去见太后,见过太后之后,自然会有人将你母亲的一些事情告诉你,若是你能够做个听话的好狗,往后要什么没有呢?” 白礼抿紧了嘴唇,谭林能够看出他眼中的动摇并不作伪,他知道不必再说什么了,便冷哼一声,咬牙切齿地起身下车,去前头骑马。 白礼一个人坐在摇晃的马车中,他确实动摇了,不过不止因为他母亲的事情他确实想要知道。 经过这一次,他也算是彻底明白了,逃不掉的。 那些人连一个“婢女”都不肯放过,他们不会放任带着皇室血统的他在外流连。 若不能为他们所用,他们便只会杀他免得遭别人利用,他跟着一个邪祟天涯海角去流浪的美梦,终究是还未开始便已经粉碎。 白礼无声地流泪,是最后一次,为他这长到这么大仅有的两天的天真与快乐,也为了那个教他知道什么是温柔的邪祟。 白礼不知道她的能力有多大,她救了自己不假,却确确实实的不是害人的邪祟,还被婢女挤兑来着。 若她真是穷凶极恶,那两个婢女怕是早就死了,她……应该是个不太厉害的善良邪祟。 不知道头被切掉,她还能不能活,即便是能活,她也不会再来找他了。 白礼知道的,不会了,他身边就是炼狱,他即将面对的事情,没有一件不是危机重重,她一定不会再回来了。 马车无声地在山中小路行驶,颠簸得很厉害。 白礼被谭林打得也挺狠,他坐了一会便坐不住了,躺在马车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肚子,随着马车的起起伏伏,眉头越拧越紧。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个邪祟现在怎么样了。 而那个邪祟……凤如青正从泥地里面爬出来,漫山遍野地找头。 这群狗孙子,杀人杀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她根本也没想到有人要杀她,还在看着朝着白礼走过来的谭林,自己的脖子便从脑袋上搬家了。 她从前作为人的时候,对危险和死亡,是有很敏锐的直觉的。 可是大概是死过一次了,或者现在也不算是活着,她关于死和危险这方面变得无比迟钝。 被砍了头,也不疼也不痒的,就是很麻烦,她总不能头被砍掉之后,若无其事地爬起来找头,那就变成灵异事件了,真的会吓死人。 而且凤如青可不希望,她搞出点什么吓人的事情,再有人跑去修真界求救,请仙人们来除她这个邪祟。 她现在形态特殊,说不定为天道不容。 古往今来,除了噬魂魔兽这种几乎活在传说中的深渊魔兽之外,就没有听说过有哪个修者是食魂强大,食魂修炼为生的。 她这等邪物,还是尽可能低调的好。 所以她被杀了就没起来,知道白礼会着急,所以一被埋起来确认那些人走了之后,就赶快爬起来准备去追人的。 但这帮人也不知道把她头收到哪里去了,她倒是还能变化出来一个,可那是她本体的一部分。 她现在本体本就不如自极寒之渊上来那时候那般,铺天盖地的大,吃好多魂魄才长了一些,她舍不得丢啊。 但是山上这一片似乎埋了不少的尸首,凤如青难以想象,这一小片山坡,浓重的鬼气于到处游荡,无人收取的阴魂几乎被堆到看不清东西。 这还有没有人管管了! 凤如青最后是在一个坑里找到自己的头,正被一个小鬼抱着要啃。 她连忙抢下来,不顾脏不脏地按在自己脑袋上。 接着便见那小鬼看着被抢走的脑袋,张大的嘴哇地就哭了,哭得十分尖锐,简直震耳欲聋。 “娘!这里有鬼!好可怕啊!她没有脸!”小鬼哭着跑了。 凤如青这块本体离体的时间是有点长了,头又被血泡了,没能维持住五官,但是这小鬼叫得也太大声了。 而且什么叫这里有鬼,他才是鬼! 凤如青不服! 然后她便被那小鬼的娘亲给指着脑门数落了一番。 不得不说,做了娘亲的战斗力就是强横,凤如青被按得脑袋直朝后后仰,若不是用手扶着,说不定又给按掉了! “是是是,我会包好头的,我不该吓唬小孩子……我是个新鬼,没有什么经验。”凤如青看着小鬼躲在妈妈的身后跟着她做鬼脸,她心里柔软被触到了。 死了还是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家死了也有人护着,她哪“敢”顶嘴呢。 凤如青最后把没有脸的头用自己的衣裳包起来了,这才勉强让鬼妈妈放过她。 凤如青见这山头上飘荡的鬼魂实在是多得离谱,忍不住,胡乱变化了一个嘴,反正布包着呢,好不好看的,能说话就行。 她问,“那个大姐……” “谁是你大姐!”那女鬼鬼脸一抽,“你连个脸都没有,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比我大,你好不要脸!叫谁大姐!” 凤如青顿了顿,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孩子,瞧着也有八九岁,她还是个小姑娘呢…… 好吧论岁数的话,她确实不小了。 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那个,漂亮妹妹?” 这回那女鬼乐意了,抹了一把吓人的鬼脸,哼了声说,“干什么!” 凤如青说,“我瞧着这里这么多……同伴,怎么不去转世投胎啊?” 女鬼似乎被戳了什么疼痛无比的伤处,一转眼的功夫那本来还有几块肉的脸上,皮肉尽数脱落下来,成了一个实打实的骷髅。 凤如青被惊得后退了一步,再一看,本来游荡的,密密麻麻的男女老少鬼魂,同时看向了凤如青的方向。 “转世投胎?什么转世投胎!”女鬼声音尖锐道,“我家夫君中秋节便得胜归来,我和我儿在等他,夫君答应了,要为我打上一对金簪!啊啊啊啊——” “夫君,夫君你怎么还不回来!”女鬼突然哀叫起来,而是剩下的鬼魂也似受到了召唤一般,纷纷哀叫起来。 “儿啊,娘为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糕饼……” “大哥,大嫂她生了!是男娃娃!你快回来看上一眼!” “父亲,母亲眼睛不好了,她很想你……” “弟弟,我帮你寻了一门亲事,待你回来,便为……” 无数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数不清的哀叫声声声入耳,凤如青朝后退了一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处极寒之渊。 可是那万魔同哀的声音,却不抵这万鬼同哭的十分之一—— 这些鬼,到底怎么回事! 鬼气因着凤如青的一句话,如同水底被搅动起来的黑泥,旋风一般地朝着上空升起,将夜色染成更加浓重的黑,很快连一丝的月色和星光都看不到了。 而就在凤如青纳闷,这么浓重的鬼气,为什么没有引来黄泉鬼官的时候,上空中,鬼气触及到的地方,陡然亮起。 凤如青凭借着记忆胡乱给自己捏出的眼中,清晰无比地映着这上空骤然出现的大阵,她瞳孔骤然收缩——竟是九真伏魔阵! 这乃是悬云山独门阵法,诛邪驱祟震杀邪魔,可这里怎么会有九真伏魔阵? 凤如青已经没有心脏的地方,因为天空中游走的赤金色符文再度疯狂地鼓动起来。 原来六百多年,她的放下只是她自以为的放下,那些过往和悬云山上的一切,从没有一刻剥离过她。 那些过往,是逾越了生死和灵魂,深刻在她意识当中的珍重。 可这九真伏魔阵,非大魔妖邪出世不用,非高境修者不成,为何会出现在这凡尘当中,却又为何……震杀拘禁的,是数不清的寻常人的死魂?! 鬼哀声声入耳,他们似乎都在等着归家的人。 这么多的死魂,全都在等着家人,却又为何而死,为何被拘在山中空耗魂体,不得入轮回转生? 凤如青看着赤金色的符文大阵,看到有鬼魂不顾死活地飞身上空,试图从符文阵中闯出,凤如青下意识地失声喊道,“不要!” 九真伏魔阵的威力之强横,能够令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不敢擅出,如何是这已经不知道空耗了多久的寻常人的魂体能够对抗的! 但是那些魂体已经空耗得只剩残念,根本不听凤如青的叫喊。 下一刻,魂体撞在大阵之上,被游走的符文瞬间穿透,漫天金花纷纷炸裂。 凤如青亲眼见到了什么叫真正的魄消魂散。 39、第一条鱼·人王 这景色堪称极美。 凤如青曾经在凡间苟且求生, 作为奴隶卖给过一户大户人家。 那家老爷极其地喜爱自己的夫人,曾在灯节的时候,专门命人做了上千盏花灯, 用来焚烧。 当时府内漫天火光,那灯笼之中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 待随风升到最高处的时候, 便会轰然炸开。 灯花四溅,如星辰坠落,一如现在撞在这大阵之上的鬼魂一般, 十分的壮烈。 但凤如青当时觉得多么美, 现在便觉得有多么的心惊。 这大阵不知在这里多久, 这里面密密麻麻被拘.禁的魂魄,也不知在这里多久。 曾经又是有多少浑浑噩噩的鬼魂, 以这样灰飞烟灭的方式尝试着出去,却最终只被大阵上的镇邪符文灼烧得什么都不剩。 这里明显都是寻常百姓,通过他们哀痛凄苦的嘶叫, 凤如青甚至能够猜测出,这些人全都在等待着一批人, 一批出征将士。 但是将士一去人未归, 将士的家人们却不知何故尽数先行殒命, 甚至不能入生死轮回, 被人困在这大阵中空耗魂体。 凤如青不知道一开始这里困着多少不能往生的无辜鬼魂, 但仅仅只是现在看来, 这片山上的鬼魂数量就已经是触目惊心。 这么庞大数量的死魂突然间消失在人间,黄泉鬼境不可能不知,轮回秩序被打乱,黄泉鬼王难道是个吃闲饭的吗?! 凤如青不停地对着要去撞大阵的鬼魂嘶喊, 但是没有人听她的。 人在死去成为鬼魂之后,即便是不喝下消除记忆的孟婆汤,不过往生桥,游荡在人间,也会经年日久地忘记生前之事。 这些鬼魂不知已经在这里多久了,几乎已经泯灭了作为人的理智,所以根本就不可能听谁说话。 他们唯一铭记的,唯一没有被岁月消磨掉的事情,就是在等着出征的亲人归家。 妇孺在等家中的顶梁柱,或者自己用半生拉扯大的儿子。 而老弱青年,等的是他们钦慕的兄长,疼爱的弟弟,或者是垂垂老矣唯一能够指望上的孩子。 可现在这些人,被恶徒困在阵中不得出,不仅等不回归家的人,甚至连死后在黄泉鬼境的往生桥上相聚的机会都被抹杀了。 凤如青不得不动手阻止那些鬼魂,她用自己的本体化为绳索,将要去撞大阵的魂体捆缚。 可她为了逃离极寒之渊,已经割舍掉太多的本体,她能够捆缚住的人也十分有限,一度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这样庞大数量的死魂被困,轮回一定会被扰乱,凤如青现在只恨她无法召唤黄泉鬼官,不能音通鬼境。 她应该在几次遭遇那两个黄泉鬼官的时候,从他们身上抢来用于联络鬼官的鬼铃。 可她当时躲都来不及,谁又能知道时至今日,她竟会遇见此等场面。 凤如青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彻底维持不住人形,可她本体十分有限,即便是能够离体分出,也无法捆缚住所有的鬼魂。 这样不行,她必须找到阵眼,将这大阵破坏掉。 想的很容易,可凤如青现如今并非是悬云山的修士,她自己都是个邪祟,即便是找到了阵眼,她若敢上手去碰,必然也将遭受到符文的攻击。 说不定不消一时片刻,她便会被腐蚀殆尽,如那些被符文灼烧的死魂一般,彻底地泯然于世间,消失在六道内外。 她应该找机会跑的。 她被扔进这里的时候,她并未见到何人用过特殊术法,可见她想跑出山,如果只是一个人跑的话,未必多么艰难。 她也确实尝试了,不知是否因为她不鬼不魔的原因,她出入大阵,虽也痛苦,却不至于被符文灼烧殆尽。 可凤如青看着逐渐安静下来,又浑浑噩噩游荡起来的鬼魂们,想走,却迈不出一步。 大师兄曾说,修成术法,是为长生,亦是为解世间磨难苦痛。 师尊引她入道曾说,悬云山修的是无情之道,但也是大爱之道,你应摒弃小爱,心怀大爱,方得大道。 凤如青站在九真伏魔阵的边缘,脑中往昔历历在目,心中有个声音却在厉声告诫她,你与悬云山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诸般对错都已经以死终结! 现如今你自己不魔不鬼,自顾不暇,管他悬云山谁私自下山作恶,又如何管得了这些人生死轮回? 你新捡的小公子还在等你,他方才见你人头落地,定然是吓坏了,你得赶快回去,去助他,你答应了他的! 凤如青抱着自己的头,两种想法将她整个人都撕裂开来。 可她脚步如有千斤,一步也迈不开。 即便轮回自有定数,即便对错自有天罚,可她一个本该身死魂消之人,以这种形态苟延残喘于世间,焉知不是天道的多情与怜悯? 她得生机于天地,难道不该回馈于世间? 她得善于悬云山,难道不该将胆敢助邪魔的弟子揪出来,交于天道制裁吗?! 凤如青从来都不是什么大爱之人,所以师尊说过,她不适合修无情道。 可她至少知道,何为知恩图报。 凤如青想通这些,转身迈步走向大阵,却不是自行离开,而是将自己的本体撑在大阵之上,再亲手挖空本体中间,形成一个短暂的缺口。 她忍着犹如惊雷灌顶之痛,叫那个孩童,“来我这里,不是要出去找你的父亲吗,你从我身体里钻出去,快!” 那小孩一开始还瑟缩了一下,但很快,被他母亲推着过来。 那女人似乎短暂地恢复了神志,神色复杂地看着凤如青,空洞的双眸中溢满感激之情。 随后一把将那孩童顺着凤如青掏空的本体推了出去。 “不够的!”凤如青大喊,“再爬出去几个!” 她本体周围金光炸裂,正在渐渐被蚕食,她咬牙道,“快些,再出去几个,一个人的鬼气是很难引出黄泉鬼官的!” 尤其是他们的魂体已经在这山中空耗了不知多久,只一个孩童,根本无法引起黄泉鬼官的重视。 好在那孩童的母亲清明不少,开始死拉活拽着一些她能够对付的老弱,顺着凤如青的本体中空送出去。 但是这样一搅动,里面刚刚沉寂下来的鬼魂再度如同旋风般疯狂地冲向大阵上空,一时间鬼叫连天,金花炸裂。 整片山头上,亮起了常人肉眼无法察觉的光亮,那是灰飞烟灭的颜色。 凤如青只勉强送出了十几个,便连同那个神志尚在的女鬼一同被排斥在大阵之外。 她已经被腐蚀得浑身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连长袍都撑不起的本体,看上去比鬼还要吓人。 而就在这时,贸然肆虐的鬼气,还有这诛邪金光的闪烁,终于吸引来了黄泉鬼官。 阴风阵阵鬼气缭绕,不远处的树下凭空撕裂开一块虚空,鬼铃阵阵,一个骑着骨马,身披黑袍的人从那虚空之中率先走出。 接下来便是足足两排十几个鬼官出来,其中一个出声叱骂:“何方妖孽在此?!” 身为黄泉鬼官,自然能够感知出死魂死去了多久,一连出现了十几个死去多时的魂魄,这种情况下通常是鬼修现世。 但是很快他们便说不出话了,因为他们都被这九真伏魔阵,以及这阵中拘押的死魂所震撼。 骑着骨马的黑袍人驱马朝前走了几步,声音混沌难辨地从黑袍之下传来。 “寻了许久……原来竟是在此处。” 他转头看向凤如青和其他被她拉扯出来的死魂,黑袍下尽是层叠的浓黑鬼气,根本瞧不见脸。 凤如青对上那黑袍男子被鬼气笼罩的面部,估摸着他或许是个鬼境中当官的。 于是她立马上前说,“必须马上找到这九真伏魔阵的阵眼,否则这其中死魂必定一个不剩地被灼烧殆尽。” “你知这阵?”下一瞬一柄黑沉如墨的弯刀,架在了凤如青的脖子上,“这阵是谁所设?” 他顿了顿,又问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若不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她还以为这狗东西上来就骂人。 但他的态度也不好便是了。 凤如青懒得跟他较真,略去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这个话题,直接简明扼要地将她如何发现这大阵的事情说了。 “你是个鬼官还是鬼君?”凤如青没有看到,那群鬼官见她如此跟黑袍男子说话的态度,如何的瞠目欲裂的模样。 事出紧急,她一把抓住这男人手臂,说道,“你与我进去,控制住里面的鬼魂不要他们撞阵,我去找阵眼!” 这男人却不为所动,凤如青没有拉动他,他那混沌的声音再度从一团鬼气后传来,“你是个什么东西,又如何会破这大阵。” 说着那柄鬼气缠绕的弯刀,再度逼近凤如青的脖子,“说。” 他音调平缓,声音却裹着无限刚劲的煞气。 身后本来在拘那被凤如青带出来的十几个魂魄的鬼官,都承受不住纷纷跪地。 但他这通天的煞气和威风,却丝毫无法撼动凤如青。 她站着一动未动,看了一眼大阵上的符文短暂地蛰伏下来,鬼魂们再度失去了神志一般的游荡起来,这才稍稍安心,转头用那丑得已经走形的五官瞪着这黑袍男子黑漆漆的脸。 “你哪来的那么多废话,是鬼君吧?官架子就暂时放下吧,”凤如青认定他是鬼君,毕竟那些鬼官一副唯他马首是瞻的样子。 见这鬼东西执拗模样,若她不说自己如何会破阵,想必今天这死头脑也不肯配合。 凤如青便说,“我乃悬云山掌门施子真座下弟子,不幸身死后只余一缕残魂游荡世间,行了嘛走吧!” 那人却还是没有动,压在她颈间的弯刀不退反进,凤如青已经感到鬼气蚀骨,这黑袍鬼君再度开口,“你并非残魂。” 确实,她和翳魔也不知道谁吃了谁,谁同化了谁,她又吃了很多的魔兽,现在她确实并非残魂…… “你一定要在这时候较真吗?!”凤如青说,“你进不进,不进你自己想办法,我还不管了!” 这本来就是黄泉鬼境的事情,鬼君都被她弄来了,她可以不必管了。 她说着便作势要走,若不是她心知这九真伏魔阵连鬼君都要腐蚀,那其中的魂魄再经不起耽搁,魂体每惊动起一次旋风,便会死去无数的鬼魂,凤如青实在不忍,否则这群鬼官一来她便跑了! 果然这鬼君不肯放她,弯刀横在她身前,不许她走,“你为何在这里,这里的魂体又是被谁所拘,说不清楚,今天便跟我下黄泉走一遭吧。” 他说着从腰间抽出了拘魂索,凤如青心中骂娘,就知道她这不知什么玩意的本体撞见了鬼君是一千个一万个麻烦。 他们有这个能力去清扫世间邪祟,凤如青帮了这鬼魂,却等于自投罗网! 但是拘魂索拘不住她,凤如青正要说什么狡辩一下,被鬼官拘起来的那个女鬼说话了,“大人,是她救的我们,您莫要抓她。” 她说着盈盈跪拜,魂体在拘魂索之内好歹不是残破不堪的模样,生前的容貌渐渐显现,竟是一位十足貌美的女子。 她对着凤如青先叩拜了一下,说道,“奴家名为甘雨,谢姑娘舍身相救之恩。” 说着,还摸了一把始终在她身边的孩童头部,说道,“快谢过恩人。” 那孩童便对着凤如青也跪拜下来,凤如青看了那鬼君一眼,耸肩。 你看吧。 那鬼君这才收起了弯刀,并未急着去询问那名为甘雨的女鬼是何时被拘.禁在此地,反倒直接对着凤如青道,“冒犯了,对不住。但我进不去阵中,如何破阵?” 凤如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这鬼君倒是个十分周密又干脆之人,不会贸然听信邪祟之言,却也在解除误会之后,立刻虚心地向她询问破解之法。 凤如青殊不知,面前这黑袍男子,并非鬼君,而是鬼境十八殿新上任不久的主人,鬼王弓尤。 他之所以这般轻易地相信女鬼之言,是因为他虽然看不出凤如青是什么东西,却自信这世间没有鬼能够在他面前说谎。 而现在当务之急是破阵,弓尤如何不知何为最重,既然面前这邪祟能够将魂体自阵中救出,他便先信她一言,待事毕,再将其拘之。 凤如青直接道,“你自然进不去,这九真伏魔阵诛杀世间一切邪魔妖鬼。” 凤如青也不打算再耽误时间,直接对着鬼王张开残破双臂道,“过来,我抱你进去。” 围观的鬼官们闻言,一口气直接抽进了骷髅盖。 40、第一条鱼·人王 不光鬼官们被凤如青这话给吓得噤若寒蝉, 就连弓尤本人都似乎没有听懂一般,“你说什么?” 凤如青已经走近他,张开手臂便要抱, “就是抱你进去,这些鬼魂都是通过我出来的, 伏魔阵对我的攻击性比较低。” 她说着, 已经抱住了弓尤,本体尽可能地覆盖在弓尤的身体表面。 弓尤被凤如青胡拼乱凑近在咫尺的丑脸给惊到了,更是被她冒失的举动吓到, 从未有人敢这般上前便对他无礼, 一时间捏紧了弯刀, 连挣扎都忘了。 待他反应过来,赤金色的符文大阵已经近在咫尺, 弓尤立刻收敛鬼气,尽可能地护住自己的命门,和凤如青一同朝着大阵上撞去。 撞上去的瞬间弓尤还在想, 我可能是疯了,竟然会相信一个不知是什么的邪祟的话。 而伏魔阵上的符文察觉到有人生撞, 立刻游走攻击而来。 弓尤提起沉海刀格挡, 但很快他的身上便尽是被符文灼烧出来的焦糊味道。 果然邪祟的话不能信! 凤如青也是心有余力不足, 她的本体如今残破不堪, 能够覆盖住的地方十分有限。弓尤乃是鬼王之身, 即便是收敛鬼气, 也是切切实实的鬼王。 伏魔阵遇强则强,噼里啪啦炸裂的金光乱跳,生生将弓尤身上多处穿透,疼得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暗骂一声,一进入大阵,便即刻将凤如青甩开。 “你说的办法就是硬闯?!”弓尤忍着疼痛拍去身上残存金光,抬头看向凤如青。 却见她并不顾身上的灼烧,也并未回话,而是直奔大阵正中。 弓尤释放鬼气自我疗伤,即刻跟在凤如青的身后。 鬼魂形成的旋风再起,弓尤即刻祭出拘魂索,锁链在他手中游龙一般顺着那旋风盘旋而上,将试图朝着大阵上方符文撞去的鬼魂全都束缚住。 凤如青深入阵中,开始寻找阵眼,可她极速飞掠,将这大阵之中寻遍,也未曾找到阵眼,不由心急如焚。 不可能的,九真伏魔阵她自从进入悬云山便在修习,是每一个弟子的必修课,阵眼通常都在符文阵的正下方,可她找遍这山上却没有。 越来越多的魂魄卷入旋涡,拘魂索在旋风中游走,而手持拘魂索的人浑身浓郁鬼气外放,将这些魂体全都护在其中。 他一人便制住了数不清的鬼魂,无一漏网。 凤如青只瞥了一眼,便知道自己先前怕是判错。 这人并非鬼君,鬼君不可能有这么强悍的能力与这般对鬼气的精纯控制力,这人是鬼境十八殿之主——当今黄泉鬼境的鬼王大人! 凤如青顾不得心中震惊,对着旋风边的鬼王喊道,“大人!阵眼不在山上,只能是在山中,您且再束缚他们一时片刻,我这便下山里去查看!” 弓尤被凤如青这突如其来的尊重弄得一愣,层层鬼气遮盖下的面部,眉梢微微挑了下。 他沉闷地应了一声,没有过度询问,竟是对凤如青十分信任的模样。 因为他方才进伏魔阵的时候就想起了一件事,他早几百年就知道施子真有一个死去的女弟子,名唤凤如青。 凤如青说完,便化为本体一滩的模样,朝着地底沉下去。 弓尤看着被遗留在地上的衣袍,想到这几百年,每隔一段时间,便下黄泉鬼境,拿着画像去寻人的那难缠的修士,顿时哂笑。 寻得那般执着,烦得他要死,逼着他去认凤如青的脸,但如今凤如青这副形容,怕是那修士亲眼见到了,也是对面不相识。 凤如青沉下山里,寻找阵眼踪迹,本以为要费上一些时间,没成想她不过下沉数十丈,便身下悬空,来到了一处人工开凿的石洞。 凤如青一眼便见到了阵眼,她连忙下去,四外环视了一眼,看到不远处的小门,瞬间了然,这里竟是飞霞山庄弟子重重把守的那个小屋子。 外面把守的人浑然不觉已经被闯入,凤如青慢慢化为人形准备拆阵。 可就在她走上高台,准备好顶着被腐蚀的疼痛破坏阵眼之时,她却看到了在阵眼之上覆盖的另外一个反噬阵。 她整个人都僵了。 她因为天资不行,拜入山门之后,穆良经常会给她开小灶,私下教她,生怕她未来要用上之时,将好好的驱邪阵,一笔画错成了反噬之阵。 那样收阵之时,所有的符文便会尽数反噬进收阵人的身体,九死无生。 凤如青半跪在祭台之上,此刻身上衣袍不见,她只好用幻化出的黑发勉强缠缚自己的身体,可胡拼乱凑的面容却是实实在在的比扭曲还要扭曲。 能够设下如此大阵,囚禁这么多的死魂之人,必定是修为极高,如此高的修为不可能将伏魔阵画错。 更何况这反噬之阵乃是覆盖在伏魔阵之上,一见便是后加上去的。 这人心之恶毒,便是要破阵之人的性命来献祭。这人是打定主意,一定要将这阵中生魂活活困到全部灰飞烟灭为止啊! 凤如青虽然不知是不是本体不算鬼亦不算魔的原因,这九真伏魔阵好歹对她的攻击没有那般的强横,所以才敢托大地寻这阵眼。 但如今反噬阵在眼前,她若敢破阵必死无疑。 凤如青能够听到这阵眼之外,守在门口飞霞山庄弟子正在讨论何时换岗,更能够听到这飞霞山之上,鬼王束缚的那些死魂,发出的哀鸣和痛苦呢喃。 他们何其无辜,不过是在等待归家的将士,不知被谁全都被坑杀在何处引入这山中拘.禁,那些将士又怎可能生还。 这里是飞霞山庄,庄主乃是谭林,谭林是太后之人,一切的一切稍稍联系,便令人毛骨悚然。 那老妖婆究竟害了多少人,她的小公子即便身负紫气,此行亦是凶险非常。 可凤如青片刻犹豫,脚不知踩在了何处,顿时天崩地裂一般的整座山都颤动起来。 她身处的高台极速升起,凤如青扒住高台的边缘,弓着脊背趴在地上,尘土石块簌簌自头顶掉落,整座山竟是生生从两面裂开—— 夜色浓黑得如同地狱,这般大的动静,却半点也没有惊动飞霞山庄里面的人。 设这大阵之人,竟是在这山头上,又另设了结界。 如此周密,无非是怕事情败落,如此深重的罪孽被天道所罚。 凤如青冷笑,高台顺着裂开的山体升到大阵的高处。 凤如青与正在束缚一众鬼魂的鬼王对视了一眼,苦笑一下,说道,“大人,阵眼找到了,但是这是个反噬之阵。” “何意?”弓尤强压气息问道。他的鬼气正被这些多年空耗的死魂吸取,他们开始逐渐恢复神志,而弓尤却因为鬼气的流逝极速衰弱。 “便是……”凤如青跪在高台之上,浓黑的长发顺着肩头散落遮盖住身体。 她转身背对着弓尤,朝着符文大阵之上看了一眼无垠的天穹,无星无月,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极寒之渊的最底层。 她说,“便是我今日必死无疑了。” “其实我早就死了,”凤如青头也没回地说,“鬼王大人,反噬之阵便是若有人敢动这伏魔阵,会受到伏魔阵的反噬。” “你瞧瞧这大阵能够困住这些死魂,不被天道窥知,必是大能设下。我活着乃是个最低阶的弟子,死去亦是不魔不鬼,并没有信心能够在反噬之下坚持多久。” “待会我动手之后,大人你须快快带着鬼魂趁机冲出去。” “你……” 弓尤才说一个字,凤如青却已经义无反顾地将手按在了阵眼之上,反噬即刻开始,凤如青喊道,“就是现在,大人快走!” 弓尤也已经快要束缚不住众人,他的拘魂索上已经有足足几千鬼魂。 大地再度震动不止,诛魔阵上金光猛然全部亮起,将这一方天地映照得亮如白昼。 弓尤带着数千死魂朝着阵外极速冲去,而这些金色的符文如有生命一般,在空中凝成赤金长龙,嘶叫着张着硕大的嘴,朝着阵眼中的凤如青俯冲而下。 弓尤冲出大阵,数千死魂纷纷落下,他将束缚着死魂的拘魂索塞入最近的鬼官手中,便再度冲进阵中。 天地变色,山河破碎,弓尤在半空中将黑袍朝着凤如青甩去,他化身半龙,朝着那赤金色符文龙撞去—— 只是反噬之阵已经启动,九真伏魔阵乃是悬云山绝技,祖师爷曾用它封住极寒之渊数万魔兽,反噬之力,又岂是谁能够凭空拦下的。 他被符文腐蚀得从半空坠落在地,浑身焦伤。 遮面的鬼气散去,他一双如鹰般凶戾的双眸露出,死死盯着高台上的凤如青。 他的黑袍乃是冥海鲛人鳞所编,是他母亲亲手为他编制的战袍,可那战袍披在凤如青的身上,却抵挡不住片刻的反噬,瞬间化为飞灰。 而那被弓尤撞偏了一些的金龙,在半空中翻转了一圈,再度朝着凤如青的方向俯冲下去。 赤金色贯穿凤如青的身体,她甚至连叫都没叫出一声,便被抛上半空,目所及皆是一片赤金色。 只第一下比较撕心裂肺,剩下的时间,凤如青的感官便消失了,也不知这符文龙在她残破的身躯中疯狂地撕咬了穿透了几个来回。 总之待到一切停下来的时候,凤如青已经完全地失去了意识。 她自高台上如破碎的秋叶般落下,身躯薄得已经近乎目不可视。 弓尤从地上爬起来,正欲去接她,却见她停滞在了半空,如水中莲叶般随着清风荡漾。 紧接着九真伏魔阵轰然破碎,连同那不知谁人设下的结界一并分崩离析。 月现星显,虫鸣四起,而天穹之上,一缕金光极速而下,在凤如青即将要消散的本体上环绕,飞针走线一般地将她重新拼凑起来。 竟是如此深厚的功德加身。 弓尤愕然,但随即又了然,将数千该入轮回之鬼救出,这是她应得的功德。 弓尤再度用鬼气将冷峻的眉眼遮盖住,他身上没了黑袍,十分不习惯地转身,朝着他的骨马而去。 凤如青以功德填充了被反噬掉的本体,已经从半空中悄然落在地上。 弓尤命人将被困死魂分批送回黄泉鬼境,将一些神志尚且清楚的,带去他的鬼王殿中候审。 他驱骨马走到凤如青身边,勾勾手指,将她之前脱下的衣袍覆在她的身上,然后转身,驱策骨马奔向虚空门,消失在了这山头。 功德加身,她已然不是邪祟了,虽然还不是人、亦不是鬼、更不是魔,却不归他收了。 万籁寂静片刻,紧接着又有飞虫在这新出现的领地上肆虐。 飞霞山上,除了残破的山体,崩散的石台,再也没有了任何被拘住不能往生的死魂。 凤如青并没有在地上躺很久,她很快便恢复了意识,从地上猛地坐起来。 她环顾四周,清风拂过脸颊,若不是她身边便是崩散的阵眼石台,她还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大梦。 凤如青迟疑片刻,低头看自己的手,肤如凝脂吹弹可破。她的本体凝实得很,没有一丁点的残破之相。 难不成现在连九真伏魔阵都治不住她了? 可她明明记得自己被符龙腐蚀的那种感觉…… 她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胡拼乱凑的,凤如青索性也不去想了,那些死魂想必是被鬼王带走了。 她穿好袍子,从地上爬起来,再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极速朝着山下跑去。 既然这件事解决了,她须得赶快去找她的小公子。 太后之歹毒难以想象,若是这山中之阵,当真是她令人所设,她身边必然有悬云山的大能弟子助纣为虐,她得尽快弄清楚! 凤如青脚下生风,极速朝着皇城的方向飞掠。 而大阵已破,结界亦碎,死魂现世,天道的功德已经赐下,天罚自然也已经如期而至。 行宫,太后避暑寝殿的偏院,原本正在打坐的修者突然间口吐鲜血。 他睁开眼,眼中惊愕一身而过,但很快,他便呕血不止。 天边阵阵闷雷传来,他温和的眉目上染上焦急,急急朝着殿外跑去,是要通知空云,九真伏魔阵被人破了! 但他才迈出殿门,便被一道自天边而来的惊雷劈在后背,顿时皮开肉绽。 他低低地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但这还不算完,天罚才刚刚开始。 而在设下伏魔阵拘死魂的人正在接受天罚之时,功德加身的凤如青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 她乘风飘飞,身体简直要融化在半空,她现在觉得周身充满了力量,她甚至有种自己能够演变成世间万物的错觉。 黎明之前,她在一处山脚下追上了谭林的队伍。 彼时他们正在同一队截杀的黑衣人凶狠厮杀,凤如青看准时机,钻入一位身材魁梧的男人的身体,这人正是护持在白礼身边的人。 “他”持刀站在马车边上,痛痛快快地加入战局,身法诡异无常。虽然并不是杀手的那种出手必取人性命的路子,而是一些悬云山的基础剑法加上胡劈乱砍。 “他”站在车辕之上,没有人,甚至是弩箭,能够再接近这马车三丈之内。 但是截杀之人大概是领了死命而来,个个凶狠不要命。 这更说明皇城中局势不善。 谭林腿上咬伤拖累了他,咬牙苦战,生怕出什么事,便对着守护白礼车架方向的侍卫喊道,“先带人走!” 凤如青正准备寻时机带着她的小公子走人,闻言片刻不迟疑,立即坐在马车车辕,将马的缰绳狠狠一拉,原地调转了方向,风驰电掣地朝着山下冲去。 护持在他们车边上的侍卫也且战且退地纵马跟上,白礼在车内死死地扒住车壁,颠簸中再没了之前的痛苦,掐灭了眼中的期望,又恢复到了先前那副阴郁无生气的样子。 这是随时准备迎接死亡的模样。 然而车速越来越快,山下树木丛生,凤如青全神贯注地操控缰绳,精准躲避掉所有的树木甚至是枝杈。 马车的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将身后策马狂追的护卫甩脱。 待终于到了一处平坦的地方,凤如青提刀斩断了马鞍和缰绳,辕马脱缰而去。 马车朝着前面栽下去的瞬间,凤如青半身钻进尘埃,抓着白礼的手臂便将人生扯了出来,接着紧紧护在怀中,直接朝着旁边滚下去。 哗啦啦,哐当! 马车撞在不远处树上,又摇摇欲坠地随时要栽落到山崖,凤如青抱着白礼滚入一片浓密的蒿草丛,毫发未伤。 41、第一条鱼·人王 两个人撞在了蒿草中, 白礼被陌生的男人密密实实地搂在怀里,才挣动了一下,就被搂得更紧了。 他包住自己的头, 捂着自己的脸,他的面具在刚才翻滚的途中不知所踪。 若是要这些杀手看到他完好的脸, 待会报告给谭林, 他怕是活不到回皇城,太后心狠手辣,不会允许自己的傀儡有任何翻盘机会的。 截杀如此来势汹汹, 前有虎后有狼, 他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 但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到他的面具。 身后缭乱的马蹄声已至, 是被凤如青方才甩掉的那些护卫。 现如今他们的马车就在山崖边上,马匹不见踪影,车里空无一人, 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两个人是掉到山下去了。 白礼这时候动,凤如青自然把他搂得更紧。不光紧, 凤如青甚至用腿将试图起身的白礼给缠起来。 白礼猛然僵了, 心里瞬间闪过很多种可能, 最后定格在身后这人是要悄无声息地取他性命。 他正欲疯狂反抗, 即便打不过, 他也不想坐以待毙, 最好能够引起其他赶来的人注意。 不过很快这人抬起头,咬了白礼的耳朵一口,顺便把一声轻不可闻的“小公子”送进他的耳朵。 他便瞬间不动了,双目直直地看向天上逐渐亮起的晨光, 眸中情绪如光影流动,是属于他同一个人短暂的翻天覆地。 “车翻了,去山下找!”后赶来的几人纵马调转方向,准备从不太陡峭的地方下山。 待人都走了,凤如青这才松开了白礼,躺在草丛中喘气。 白礼嘴唇几乎被咬得见血。 就在昨夜,他在马车中便发誓,从今往后,无论遇见什么情况,哪怕下一刻自己人头落地,他都不再流一滴懦弱的眼泪。 可此时他嘴唇都快咬出了血,还是没能忍住鼻腔的酸涩,眼泪大颗大颗地滚下来。 没有人疼的孩子是不会哭的,凤如青曾经深刻地明白这个道理,现在白礼也逃脱不了这个宿命。 他的邪祟回来了,回来找他的! 没有因为人头落地死去,没有趁机摆脱他这个无用的废物,她说的话也不是骗他的,她真的很厉害! 白礼忍不住眼泪,索性就不忍了。凤如青放开他之后,他并没有起身,而是在凤如青的身边转了个身,直接死死地抱住了“他”。 “你去哪了!”白礼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颤栗,“怎么才来!” 凤如青心说我去破了个阵,差点来不了了。 但“他”最后出口却是,“等得太久了吧,抱歉,我去办了点事情。” 晨曦在林间洒落,白礼堪称凶狠地瞪着凤如青,眼圈通红,鼻头也带着一些红。 他在人前总是一副阴郁模样,死气沉沉,也就只有面对凤如青,他的喜怒哀乐才会那般的鲜明。 如现在这样,表现出符合他年岁的冲动和情绪。 凤如青躺在一片蒿草之中,抬起满是茧子的大手给白礼擦眼泪。 不过大概是因为手太粗糙了,擦到哪里,哪里就是一条更红的印子。白礼那两个窟窿就像两个泉眼,擦也擦不干净,一个劲儿地流。 “小公子,我这不是来接你了。”凤如青带着哄劝的意味,却是个男子的声音。 她十分地不习惯,却眼见着白礼,颤着嘴唇朝着她压下来。 不过在两个人嘴唇即将触及的时候,凤如青大手密密实实地包裹住了白礼的嘴,“小公子,你是真的一点都不挑嘴啊。” “他”说得有些无奈,自己现在是男儿身,还是借的身体,凤如青就不知道,白礼是怎么下得来口的。 “他”推着白礼的肩膀坐起来,白礼一直盯着凤如青,那眼神凤如青其实有些挨不住。 于是“他”说道,“温存有的是时间机会,待我变成个绝世美女,你再撒癔症。” 凤如青随口搪塞,“咱们现在得赶快走了。” “他”站起来,拉着白礼也从地上站起来,在不远处的草丛边上,找到了面具抓在手上,亲自给白礼戴好。 接着又背对着白礼蹲下,将属于男子的宽厚脊背对着他,“上来,我带你走。” 白礼却没有动,还是在流泪,凤如青等了会没有等到人趴在“他”背上,回头看了一眼。白礼神情不太对,眼中挣扎得厉害。 凤如青看了片刻,又利用她异于常人的感官去感受了下周围,确认没有人,这才微微低头,摸了下白礼湿漉漉的脸,“怎么了,你说要我带你走,我来了,生气我来晚了?” 白礼抿着嘴唇不说话,缓慢地摇了摇头,面皮更沉郁,透着一股死灰样的败落。 像好好的一株鲜嫩的禾苗,就在你眼前枯萎了一般。 “那怎么了?”凤如青微微低头凑近他,其实男性的身体也是很有好处的,比如她现在看着白礼的视角就很不一样,甚至能看到他的头顶。 凤如青低头凑近白礼的脸,“怪我了?” “他”压低了一些声音,用男性特有的沉哑调子说,“怪哥哥不让你亲了?” “那来吗,”凤如青说着歪头凑近白礼的唇,“我还真不知小公子你有这种癖好……” 虽然怪怪的,但是凤如青也不太介意这个,毕竟她连自己算死还是算活,是鬼还是魔都不太清楚,男女又能如何。 但是就在两人的唇瓣即将碰上的时候,白礼突然说,“我不走了。” 凤如青顿住,眨了眨眼,反应两秒之后,才慢慢地直起腰,有些不解地看着白礼。 “他”看出白礼受伤了,这些伤不致命,定然不是刺客所为,刺客不可能不要他的命。 那就是被人打的,在这队伍里面,敢打白礼的也就是谭林。 凤如青心想总不至于是白礼被谭林给打怕了,他若是那种性子,也活不到今天。 白礼也没有隐瞒凤如青,他说,“我们跑不了的,太后身边有能人,她不会任由皇室血脉流落在外。她会想方设法地弄死我,免得我被人利用反咬她。” 凤如青皱眉没说话,她能带白礼跑的,伏魔阵都弄不死她,她还能完好地跑到这里来,她能护住白礼,但白礼似乎并不相信。 凤如青看着他魂体上缭绕更浓的紫色,其实对白礼突然的决定有不解,却没惊讶,毕竟天道定数,他是人王啊。 白礼看了眼凤如青,生怕“他”不肯听自己说完,突然就走了。他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臂,继续道,“太后手中有我母亲的信息,我找了许久。” 凤如青没有说话,白礼和她对视着,最后说出了他做这个决定的关键,“我想要我母亲的信息,也不想一生逃得狗一样。青青,我想出了办法,我想得很清楚,我觉得我能够做到。我不想再随便被人打,被人挟制,利用,做一个什么傀儡!” 更不想你被人一刀斩头,还需要借助死尸出现在我面前! 最后这一句,白礼并没有说出口,他只说,“我知道,我说这种话简直像是痴心妄想,但我想试试,哪怕九死一生,我也想要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你……” 白礼紧张地捏紧了凤如青的手臂,微微仰头看“他”,“你会陪我吗?” 他说的是你会陪我吗,不是你会帮我吗。 凤如青沉默了很短的时间,便伸手正了正白礼的面具,“小公子,你想怎样便怎样。” 白礼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还死死抓着凤如青的手不放,凤如青便道,“小公子,我是为找你回来的,我本是在世间游荡,你愿我留在你身边,我便留下,但唯有一条。” 白礼喜极而泣,凤如青笑着道,“我竭尽我所能地帮你,但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希望小公子也不要做。” 白礼重重点头,凤如青笑了下,“那我们还要与谭林的人汇合吗?” 白礼摇头,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我们去皇城,就你我独自去。” 最后白礼还是趴上凤如青的背,然后他生平第一次知道了做一只鸟儿的滋味。凤如青在山林中穿梭,速度快得简直乘风而飞一般。 两个人将谭林他们甩脱了很远,日暮之前,在皇城脚下的一处城中找了一间客栈。 凤如青彼时已经将借来的男子身体,埋在了山中,披着宽大的黑袍,被白礼牵着进入客栈之中。 用白礼的簪子顶了房钱,又点了很多吃食,两个人大快朵颐一番,然后翻着肚皮躺在客栈的床上聊天。 “你预备怎么做?”凤如青问白礼,“明天我们便可以进入皇城,谭林他们起码要两天才会到。路上将你丢了,说不定漫山遍野地找,两天也到不了。” 白礼说,“还是要去见太后,当今太后不仅朝中拥趸无数,更是皇城大族空家的长女。八皇子虽然尚且年幼,但八皇子母妃氏族庞大,也不容忽视。太后若是寻傀儡,如今还是偏向我这个废物。” 凤如青不太喜欢听他这样说,便掐了掐他的脸。 白礼抓着凤如青的手,继续道,“不过见过太后之后,我要再去见一次丞相。丞相与太后敌对,且势力不弱。他虽然野心不小,却不敢真的做得太过,做他的傀儡想要掌权也并不容易,却比做太后的傀儡朝不保夕要好太多……” 白礼捏住凤如青后颈,她在轻咬白礼的脖子。白礼先前被她吃掉的魂魄已经长满了,紫气更多,她吃着更好吃了。 白礼呼吸却被这细细碎碎的啃咬打乱,思路阻塞,说不下去了,突然翻身压住凤如青,抬着她的脸便要凑近。 凤如青还是胡乱长的样子,大半张脸都围着布巾,就露一张嘴在啃人魂魄,若是除去布巾,底下的模样可是能把鬼王弓尤都吓到口歪眼斜。 但白礼明显动情,凤如青再度震惊。 她按住他的肩膀,对上他眼中的热度,哭笑不得道,“小公子,你到底是不挑嘴,还是根本没有审美,或者……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白礼不管不顾,在她脸上的布巾上落下一个吻,“我挑什么,我本来就是个丑八怪,况且你不丑。” 凤如青不敢苟同,抓着白礼要解开她面巾的手,阻止他的动作。 她怕在白礼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给自己留下心理阴影,于是道,“好歹给我画张脸,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急色得连我这幅尊荣都不放过啊。” 白礼突然笑起来,沉沉闷闷地将头抵在凤如青的肩上,“我……我不急色,我其实没有过。” 42、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自己其实经验也不足, 唯有那么一次,全都是迷乱和疯狂。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记忆感觉久远得模糊不清,她唯一还有的印象就是肚子疼,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何梦境能够影响到现实。 她当时受到妖邪诅咒蛊惑,入魔后心智不受控制, 哪知道六境修士的初阳能那般地叫人生不如死。 以至于到现在凤如青对那点事也不怎么期待, 她摸了摸白礼的后脑,琢磨着是不是有点太快了,白礼便起身说, “我去楼下一趟。” 凤如青拉了一下他的袖口, 白礼便顿了顿, 满眼都是跃跃欲试。 凤如青:……行吧。 这也没什么,顺其自然, 过去那些事她已经放下,既然还能存于世间,便总要走下去。 她不讨厌白礼, 还有点喜欢,白礼对她很复杂, 反正更多的是怕被扔下的恐惧吧。 他和从前的自己真的太像了, 凤如青真的心疼他, 如果亲近了能够让他心里安稳一些, 也没什么不好。 白礼去楼下问掌柜的要纸笔的时候, 凤如青便躺在床上发呆, 在琢磨关于飞霞山上那个大阵的事情,还有那阵中被拘的死魂。 那么多将士的家属全都拘住不敢让天下人窥知,那太后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白礼说太后身边有能人修士,可能够设下那等大阵的悬云山修士, 总共也没有几个,到底是谁在助纣为虐,悬云山又知不知道? 如果她查出了端倪,要怎么办?去悬云山送信? 凤如青想到回去立刻就摇头,自己把头都摇成了拨浪鼓,她不能回去! 也……不想回去。 正在她万分纠结的时候,突然间窗外传来更鼓声,浓郁的鬼气顺着窗缝弥漫进来。 凤如青登时从床上坐起,快步走到窗边,猛地推开了窗扇。 果然是黄泉鬼官,鬼官出现必是收敛死魂,难不成这客栈中死人了? 白礼在楼下! 凤如青急急转身,便听身后漂浮于半空的鬼官道,“姑娘留步,小的是来找姑娘的。” 这鬼官面生,虽说凤如青认识的鬼官也就那么两个,可她每回遇见鬼官,对方都要叫她邪祟,对她态度不善,这鬼官倒是十分客气,自称小的不说,还称她为……姑娘? 她什么时候在这些鬼官的嘴里从那个邪祟变成姑娘了,真是稀奇。 不过接下来凤如青便更惊讶了,因为这鬼官不仅说话客客气气的,还在怀中摸出了个纯黑色背面,以干涸的血液封印的信封,以双手奉上的姿势,递到凤如青的面前。 “姑娘,这是鬼王大人差小的送来的,”鬼官说,“鬼王大人还要我给姑娘带两句话,飞霞山上的事情谢了,这人情大人记下了。” 凤如青接过了信封,这鬼官抬头看了她一眼,才说道,“大人还说,这六百多年,一直有人下黄泉寻姑娘,姑娘若是想见,大人便告知那人姑娘踪迹。” 凤如青捏着信封心头狠狠一跳,鬼官说完话,等着凤如青回答,凤如青想都没想便摇头。 鬼官得到确切答案,便霎时间化为了一缕鬼气,消失在原地。 与此同时,房间门被打开,凤如青却没有回头,她手中捏着信封,还在发怔。 六百多年,一直有人在寻她? 会是谁? 凤如青已经没有了心脏的胸腔似乎有什么在激烈地撞着,白礼在她身后叫她,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低下头,看了看手中信封,片刻后抿着唇将信封撕开,从里面倒出了一张画纸。 将画纸展开,凤如青对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时间不知作何反应。 是……她的画像,她自己都忘了的自己的模样,栩栩如生地出现在纸张之上。 而当凤如青看清了这画纸上女子眉眼,并非是她曾在山中的青涩模样,而是入魔之后…… 凤如青手一抖,画纸翩然地朝着窗外飘去…… 不过很快便被走到窗边的白礼给伸手抓住了。 “是什么?” 凤如青被谁捅了一刀似的,朝着旁边侧了两步,像是在躲什么可怕的东西。 白礼不明所以地看她一眼,又将纸张展开,看到了上面的人。 “这是哪来的?”白礼看过之后,转头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怔怔看着那张被白礼拿在手中的画像,许久,才幽幽地叹出了一口气,对白礼扯开一个微笑,说道,“是我这两天去办的事情。” 凤如青说,“你不是好奇,我本来长什么样子吗?” 凤如青朝着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六百多年漫长岁月的画像,抬了抬下巴,“就长那样。” 白礼愣了下,接着低头又看画像。 这次他看得很仔细,每一寸的眉眼都细细看过,然后有些张口结舌,半晌才干巴巴地说出一句,“你……好美啊。” 凤如青被他样子逗笑了,她方才短暂的失态并不能代表什么。 她上前拉着白礼的手,将他带到桌边,两个人一起坐下,指着他带来的笔墨说,“不是要给我画脸吗,就照着这个画。” 白礼“嗯”了一声,然后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他光是手就洗了好多遍,又给凤如青擦脸,提笔手指都是抖的。 那张画像就摊开在桌子上,他已经深深地刻在脑子里,却还是每画上一笔,便看一眼桌上的画像。 他整个人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手心更甚,不断地朝着自己的衣袍上蹭,他一辈子没有这么紧张小心过。 这一张脸,他精心细致地描摹了足足一个半时辰,搁下笔的时候已经深夜。 凤如青都昏昏欲睡,一直在安慰白礼不要紧张,随便画画就好。 终于感觉到脸上没有痒意了,凤如青睁开眼,看了白礼一眼,桃花眼盛着跳动的烛光,要将人点燃一般。 她眼中还带着困乏的水雾,一眼勾魂。 白礼呼吸一紧,凤如青打了个哈欠,懒懒问道,“画完了?” 白礼直勾勾地看了她好一会,这才回答,“画,画完了,我没有画像画得好,我……” 凤如青将桌上的铜镜拿过来借着烛光看了一眼,她第二个哈欠卡了下。 白礼画得很好,只是她自己的模样,这样在镜子里看着也有点陌生了。 左右看了看,她便由衷道,“没有,挺好的,我基本就长这样。” 她把镜子放下,对着白礼笑了笑。 美人一笑,那双本就天生多情的眼睛,直要把人的魂都揉碎在里面一般,凝脂雪肤,红唇白齿。 白礼活到这么大,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他一时间动了嘴唇,却说不出话,更不敢靠近。 “怎么了?”凤如青见他呆愣,朝前凑了一些,“你不喜欢这样的?” 两人近得呼吸交缠,白礼耳根霎时间红透。 白礼“我我我”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凤如青啧了声,“是嫌弃太大?我其实还有个十六七岁的模样,你若是不喜欢这样,我教你你再改改……” “不是!”白礼结结巴巴,“我就是,我,我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 凤如青秀眉轻挑,“你不是要试试?虽然时辰不早了,可你画了半夜,手都酸了……” 凤如青起身,走到白礼的身边,拉着他站起来,“不是可惜了?万一我明日早起这脸便歪了呢。” 白礼整个人僵得像个被嵌在地上的橛子,凤如青拉了一下没有拉动,“小公子?” 白礼看着凤如青,却摇起头来,手指要把自己的衣袍拧碎了,“我,我,今天太晚了!” 他不敢对这样的凤如青怎样。 不是他不喜欢,不是他觉得不好看,也不是他对着男人和扭曲的脸都能下口,却对这张脸无感,更不是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怪癖。 是她的模样,超出了白礼的所有设想,她本来就长这样,可他……是个真的丑八怪。 白礼是自卑。 凤如青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想法,想了想说,“若不然,我还是变回……” “不!”白礼急忙道,“这是你本来的样子,很好的,真的很好!” 白礼把自己的脸捂在掌心,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此刻没有戴面具,他的脸上也是一片光洁,他的模样亦是很俊逸灵动,但他还是觉得,他很丑,照过了多少次镜子,他都觉得自己很丑。 他能够对面目全非的凤如青亲亲腻腻,却不敢靠近这样的凤如青。 他脸上的黑斑不见了,可经年累月的自卑和自我厌弃,他的心上已经生了比脸上还要可怖的黑斑。 所以他更容易接受同他一样的怪物,却不敢面对这样的凤如青。 但白礼又知道他这样是不对的。 她变回本来的样子,拥有那么美丽的脸,这是好事,是好事。他不能让她为自己故意变成丑八怪,那样他更没办法面对自己。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白礼声音从掌心闷闷传出。 凤如青走到他身后,环抱住他的腰。 “没关系啊,我等着你。”凤如青说,“今天很晚了,我们睡吧。” 于是两个人又简单洗漱下上了床,凤如青不是很在乎自己生着什么模样,所以睡得很快很沉,也没有刻意地去维持。 不过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发现白礼还是时不时地躲避她的视线,而自己照镜子洗脸的时候,发现她模样竟然没有变。 难道是吃了白礼带更多紫气的魂魄的原因?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有多厚的功德在身,之前那个鬼官,并非受鬼王弓尤之命对她毕恭毕敬,卑躬屈膝,只是因为她的功德在鬼官的眼中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而已。 凤如青捏了捏脸,也没走形,索性就不管了。 她照例把自己包裹得只剩一双眼睛,今天是两个人进皇城的日子,需要做一些准备,了解一些情况。 她把自己包好了,白礼总算是正常一些。 凤如青啧了一声,拉过这个要开门出去的白礼,一把扯下脸上布巾,微微踮脚,凑近白礼在他的唇上啄了下。 “小公子,我倒是没有见过你这般的人,我像个鬼一样的你倒是难以自持,我恢复本来样子,你便这般躲闪不及。” 凤如青贴着他的嘴唇说话,放大的美目将他的惊慌都映在其中。 “你跟我实话实说,你怕是口味特殊吧?” 白礼贴在门上,呼吸乱得不像样,面红耳赤地向后退,却又无处可躲。 他不敢说话,两个人这个距离,说话便是亲吻,他还是…… 可很快他便什么也想不了了,凤如青再度将唇瓣贴上来,白礼避无可避,也根本不想避。 紧接着,凤如青整个人都钻入白礼的怀里,白礼手臂迟疑了片刻,便紧紧地将她的纤腰搂住,心跳得快要从头顶跳出来。 他从未尝到过情爱的滋味,对凤如青的感情很复杂,并不单一。从未拥有过的拥有,害怕失去的惶恐,对于她能力的钦慕,对她温柔的眷恋,以及对她气息的痴迷,等等等等,很多种交织在一块。 不纯粹,却占满了他的整个胸腔。 他很快和凤如青学会了唇舌追逐,抱着她在外面走廊人来人往的门口亲吻,这种如同在人前肆意妄为的禁忌之感,让他连指尖都在战栗。 凤如青懒洋洋地靠在他怀中,纵容他太过用力的拥抱,反正他又勒不死她。而且凤如青被他的热情感染,感觉也很不错。 两个人一时间有些忘情,拥着彼此,在屋内脚步凌乱地追逐,等到艰难地分开之时,他们已经回到了床边。 凤如青躺在床上,长发散落在纯白的软枕之上,美得如同一幅画,比昨夜那张还要妖冶十倍的画。 白礼近距离地看着她,按着她肩头的手臂还是不能自已地颤,他一生卑贱如泥,甚至连自己都厌恶自己,他何德何能,拥有如此美好的人。 他真的还不配。 可他又有种近乎恶心的破坏欲,这是从未曾拥有过的人突然得到时的扭曲情绪。 他想要她在他的怀中沉迷,为他发出难以抑制的声音,要她独属于他一个人。 理智与恶欲交战,他额角青筋暴起,凤如青带着懒散的微笑看着他,唇因为方才的纠缠带着艳丽的红。 “想不想?”凤如青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鼻尖上点了点,“本想把你养胖点的……” 白礼极其艰难地摇了摇头,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俯身抱住了凤如青。 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再等等,这样要她也太过卑鄙了。 等他将他想做的事情完成,能够真真正正地抬起头做人,他要名正言顺地娶她为妻。 邪祟又如何,丑八怪又如何,贱婢之子又如何,他要让所有欺辱他的人付出代价,让皇帝在天之灵不得安息! 他想要坐上那天下大位,一呼百应。 白礼从前从未有过这般妄念,即便是有,也很快一闪而过,但此时此刻,他非常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凤如青见他摇头,轻笑了一声问道,“真的不想?可你这儿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白礼猛地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脸红得像一块烧透的炭火。 “不,我我,我这便起来,我们进城去。” 白礼绷着脸,说得十分严肃,凤如青还是笑眯眯地看他,桃花眼的眼尾弯着两个小钩子,“谭林他们最快也要一天才到呢。” 凤如青越是见白礼这样,越想要逗他,“不急吧。” “急!”白礼几乎是吼出来的,调子都要变了。 凤如青不逗他了,也准备起身,“好吧,那你先缓缓再走。” 两个人一同起身,凤如青转身的时机有些太巧了,巧得像是故意的。 她本就本体异于常人,浑身上下柔软无骨,能从她的怀中爬起来的人本就已经是圣人了。 白圣人还没爬起来,爬到了一半而已,本就要爆炸的状态,被她这么轻轻地一碰。 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炸了。 他猝不及防地嗯了一声,凤如青疑惑转头,便看他满面赤红,眼圈都红透,整个人一碰能滴出血来一样。 她还没太明白,正要开口询问他怎么了,她异于常人的五感变很快,闻到一股不寻常的腥味。 哎? 凤如青这下也顿住,两个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要作何表情了。 43、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算是两个人之间比较见过世面的了, 很快镇定下来,尽可能地把语气放得就像是寻常闲聊,说道, “我先下楼等你,你……” 凤如青还是卡了一下, 错开视线不去看白礼, 快速道,“你自己慢慢弄下。” 凤如青说完,为了避免两个人之间尴尬, 赶紧下床准备先下楼, 可她鞋子还没有穿好, 白礼便将她手臂抓住了。 凤如青转头看他,他表情难堪极了, 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但是抓着凤如青的手却很紧,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她会不要他的, 会觉得他不行,再也不会回来找他! 白礼从来都不知道凤如青最开始跟着他是因为他的魂魄格外的好吃, 后来便是因为他和从前的自己实在是太像了。 她和他纠缠着走的这一段路, 看上去是偶然, 其实是必然。 她注定在那天掺入那场战局。 阴差阳错地进了他婢女的身体, 又是注定她要看不惯那群罪孽深重的畜生们, 欺辱当时除了色厉内荏什么都做不到的白礼。 而这一切的一切, 白礼从来都不知道,他只知道在他最难的时候,生死一线的时候,凤如青出现救了他, 一次又一次。 她对自己温柔耐心,从来没有鄙夷,白礼最开始是眼睛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到后来连他的心都一块儿转向她所在的方向。 而她对于自己毫无所求,白礼也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能回报她,唯有自己这个人、这一具身体是她所喜欢的。 白礼怎么敢让自己没有用? 是他先前想错了,他想着自己应该要先拥有一些什么,最起码能够堂堂正正,再去名正言顺地和凤如青发生些什么,娶她为妻,跟她长相厮相守。 可凤如青转身要走,提出要先下楼的这一刻,白礼突然间想明白了。 是他错了,根本不是他要不要凤如青,什么时候要。 不论她是先前同他一样的怪物模样,还是如现在一般妖艳迷人,他们两人之间的选择权,从来都不在白礼的手上。 白礼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留住她,让她喜欢自己,一直一直地喜欢,这样她才会留在自己的身边。 白礼简直如同被当头棒喝,虽然现在的状况,尴尬得他简直想要以头抢地,可他还是咬着牙拉着凤如青的手,将她朝着自己的身边拽了拽,搂住了她。 “你不许先下去!” 白礼说,“你在这等我,我去清理一下,很快就回来!” 他说完之后,有些同手同脚地朝着洗漱间的方向走,但仅仅走了几步他又折了回来。 凤如青有些迷茫地站在床边上,生平第一次见有人把手足无措这四个字演绎得如此传神。 白礼又跑回凤如青的身边,开口说道,“我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这样那样的,凤如青脑子也被他给搅成了一锅粥。 “什么这样……” “我就是,”白礼急得脸色更红了,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说,索性直接抱住了凤如青,将她扑倒在床上。 “青青,我真的不太懂,没有人教过我这个,我也没有跟人亲近过,”白礼连清洗都不打算清洗了,伸手将自己的腰带解开,长袍霎时间便散落了下来。 随着白礼的长袍一块儿散落下来的,还有床幔。 凤如青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点愣,她的衣袍被掀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满是疑惑之色,漂亮的眼睛里面带着一点迷茫,问白礼,“你这是……你不是说急着进皇城吗?” “不急。”白礼倾身而下,亲吻凤如青,长发散落在她的脸上,让凤如青有些痒。 “你教我……”白礼像是生怕自己稍微慢一点便会反悔一般,抓着凤如青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贴着她的耳边用一种十分羞耻,如蚊蝇一样的声音说道,“我自己弄过,没有这么快过,我大概是,是太喜欢你了,才会那么快的,我再试一试。” 我再试一试,你别觉得我没用。 凤如青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为什么白礼突然间改变主意,她撩拨白礼,就是玩笑的成分多一些。 现在这青天白日的,客栈里外都有人声,好在他们昨夜将门给插上,今天早上还没有打开,倒不至于有人来打扰他们。 不过白日宣淫这种,凤如青倒不觉得有什么,连邪祟她都做了,现如今她连人也不是,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惊世骇俗呢。 于是她搂住白礼,微微仰着头,手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温柔地说道,“不必紧张,你先放松下来,抱住我。” 白礼如同提线木偶一般,由着凤如青操纵,但真的放松是不可能的,他就只是抱着凤如青,意识当中知道了两个人接下来要做什么,便已经激动得浑身颤栗。 外面阳光逐渐顺着窗扇一点一点地朝着屋顶上攀升,因为没有开窗子的原因,屋里面的温度也持续地上升着。 尤其是落下床幔的床上,这种温度因为两个人不曾停歇的纠缠,达到了巅峰。 凤如青浑身汗湿,长发在枕头上同白礼的长发散落在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两个人现在一般难舍难分。 凤如青指尖勾着垂落的床幔,掌心湿漉的抓不实,最终只好落在床榻之上,顺着床慢交错的位置伸出去,紧紧地扒住床头的木雕。 白礼始终非常地听话,凤如青要他怎样他便怎样,甚至要他停下,他也会咬着牙,停下无辜地询问怎么了是不是不对劲。 这种完全操控一个人的感觉,说实话是非常迷人的,以至于凤如青也没有想节制这两个字。 两人就这么一直断断续续地胡闹,闹到太阳又顺着客栈二楼的屋顶,慢慢地朝着底下爬下去,昏黄的夕阳即将沉入地平线的时候,两人才总算是都饿得不行,从床上爬起来了。 床幔拉开的时候屋子里已经有一点暗了,白礼披着发,前襟松散地下地。 他此刻的表情十分的平静,没有惊慌害怕,也没有求之不得,是一种尘埃落定的淡然。 只是侧颈还有顺着后颈蔓延至衣领的红印,让他看上去有一些惨烈,和他此刻的表情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他先是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渴得舔了舔嘴唇咽了口口水,却并没有把杯子送到嘴边自己喝,而是回到床边,将这水递到了凤如青的嘴边。 凤如青躺在床上,虽然饿得肚子也在叫,可此刻的状态像一个吃饱喝足的大型野兽,懒洋洋地翻着身体。 一些潮湿的长发如藤蔓一般缠在她的身上,她连遮都懒得遮一下,被白礼扶着从床上坐起。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水,她慢慢地抬眼看向白礼,毫不吝啬地再度夸赞道,“小公子,你真的很厉害,我非常的喜欢。” 两个人亲热的全程,凤如青作为引导的那一方,非常尽职尽责地教会白礼怎么取悦自己,同时也将他的慌乱都抹去,明确地告诉他自己愉悦得很,让他的自信心,和他的体验一起,达到一个从没有过的巅峰。 凤如青喝了两杯水,这才靠在床边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笑了一下说道,“谭林他们估计已经要追上来了,不该胡闹到这个时间的。” 白礼直接对着水壶喝水,没有接话,凤如青看着他仰着头,水壶里面的水吞咽不及顺着脖子流下来,竟然难以抑制地心悸了一下。 两人之间萦绕着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亲密,白礼将水壶放下之后抹了抹嘴,这才重新回到了床边。 他伸手将凤如青脸颊上的头发朝后别了一下,说道,“没关系,追上来也好,我便在城外等他们,谅他们也不敢同太后说中途曾将我弄丢过,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凤如青挑眉看着白礼,“先前是谁说急着进皇城查事情?” 白礼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被凤如青看了一会儿,就又有一些脸热。 他咳了一声转开了脸,避开凤如青的视线问道,“你要吃点什么,我去楼下端上来。” 凤如青朝着白礼抬起了双臂,白礼就非常自觉地凑上前来,将自己的脖子送到她的双臂当中,抱住了凤如青的腰,将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手臂托着她的后腰,袖袍便正好掩盖住她的好风景。 “你莫要再勾引我了,”白礼搂着凤如青,手臂用了几分力,恨不得将她直接揉进自己的血液一般。 “我哪有勾引你,”凤如青头枕在白礼的肩膀上,“小公子当知道何为节制,若不然这般小的年纪,掏空了底子,年岁大的时候就真的不行了。” “你胡说。”白礼也将头低下来,在凤如青的肩上轻轻地咬了一下,低声道,“我对你,便是垂垂老矣,也不可能不行。” “我倒是不知道,你还会说这些甜言蜜语,”凤如青将手指顺着白礼侧颈上的一条红痕,慢慢地滑下来,“该起身了,弄点吃的,吃饱之后我们今夜便进皇城,你在城门口等着谭林他们,我去打听一下宫中之事,知己知彼。” 44、第一条鱼·人王 “嗯。”白礼点头, 循着凤如青的侧颈一路亲吻至她的嘴唇,深切缠绵地亲吻了好一会,这才心满意足地把凤如青放到床上, 拽了被子给她裹起来。 而他自己去洗漱,整理好了下楼去弄吃的。 凤如青躺在床上, 把被子蹬掉, 发了会呆回味了下今天胡混的一整天,这才披上了衣服,下床赤脚走到窗边, 将窗子推开。 一天的燥热都已经过去, 天色暗下来后夜风便带上了丝丝凉意, 吹进屋子里将闷热带走, 凤如青抻了个懒腰, 拢住松松散散的袍子,晃荡着也去洗漱。 她动作不快,边洗漱边琢磨着进了城中, 她索性直接去一次丞相府中,没有其他地方比那里更适合听消息了。 白礼的计划和凤如青仔细说过, 凤如青其实能够帮他更加简单粗暴地将事情办好, 但她没有去干预白礼的决定。 人生是他的未来是他的, 凤如青食他之魂, 为他做事, 这是因果。白礼魂魄带帝王龙气, 凤如青帮他亦是顺应天命。 但路还是要白礼自己走。 两人如今还有了这种亲密关系,她会竭尽所能帮着白礼走得不那么艰难,但总归她不会去试图控制或者改变他的什么决定。 凤如青洗漱到一半的时候,房门打开, 白礼提着满满当当的食盒进来。 来不及把吃的从食盒里面拿出来,只把食盒朝着桌子上一放,他便从微微躬身的凤如青身后,搂住了她也弯下腰,把他自己整个贴在了凤如青的背上,严丝合缝。 凤如青半眯着眼,凝滞般的皮肤沾了水更是清透莹亮,她不施粉黛,却因为本身的暗红色长发与暗红眸色,艳烈得有些过分,甚至带上了点邪气,就是蛊惑人心的魔族妖姬。 她记不清楚自己过去的具体模样,是完全按照鬼王送来的那画像上她入魔后的模样变换而来。 这般淡淡地一勾唇,勾魂得紧,白礼不由自主地上前,搂住了她的腰继续腻歪。 凤如青本体特殊,即便是变成了人也比蛇女还要柔若无骨,白礼每一次抱她,都会错觉她要化在自己怀中,只想更紧一些,再紧一些。 他循着她的嘴唇追逐太过,凤如青的腰被他压得向后弯折。眼见着白礼越来越激动,凤如青伸手在他的脑门上又弹了下。 “小公子,纵欲是不好的,况且你行行好,好歹让我吃口东西,”凤如青说得可怜,面上却满是调侃,“容我补一补。” 白礼气息微乱地放过凤如青,让她站直了,却将头低下来埋在她肩上,贴着她的脖颈上呼吸,好似她是朵开得正艳香气四溢的花。 “你是嫌弃我瘦是不是,”白礼闷闷说,“你做的时候就在嫌弃,你没说我也知道,你都不抱我。” 凤如青听着他这委屈的调子,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在心里嫌弃了,可她那么尽心尽力地引导白礼就是想要他留下美好的记忆,根本不可能表现出什么嫌弃,不抱他是因为抱不住。 “天啊,你可讲讲理,我是因为你汗湿得像条滑腻的鱼,还在对着我疯狂甩尾,”凤如青看白礼,“我颠簸得厉害,抓不住你几次滑下去,你现在这是诬赖啊。” 白礼到底不如凤如青,是个丝毫不要脸的活了六百多年的老怪物,他才十九,在人间是个成家立业的年纪,可在凤如青这里,他鲜嫩得就是雨后草地上才冒出的鲜嫩草尖尖。 就算是鱼,也是那种脑袋连着尾巴的,根本不够吃一口的。 于是他又被凤如青面不改色几句荤话说得脑中闪过画面,羞恼得想要说什么,却只能看着她笑,“你真……” “真什么?”凤如青伸手在他的喉间撩了下,“真流氓?还是真混蛋?” 凤如青朝着桌边走,边撩起衣袖,从食盒里面朝外面拿吃的,边说,“是什么都晚了,反正你也上当了。” 白礼确实生涩,却竭力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不通事,轻轻地吸一口气,脸色堪称严肃地坐在桌边,可是泛红的耳根暴露了他的羞赧。 凤如青本就觉得自己确实是糊弄了个小不点与她胡混,但是吃了之后发现这小不点虽然瘦了些,滋味却意外地好。 她喜欢自己如今这种状态,过去与未来,都不明晰,她只想走一步看一步,并不如从前一般执着去刨根问底,寻个什么结果。 她能食人间五谷滋味,能放肆地体味男女情爱,有能力自保,也有能力去顾一顾她身边的人,这便是活着。 凤如青提起筷子,见白礼耳根还红着,夹了块肉放在他碗里,慢悠悠地说道,“多吃些,吃什么补什么。” “你够了!”白礼咬了口,含着肉低吼,“我会很快长胖的,我还能高些呢!我以前只是吃不好。” 凤如青恍然大悟的样子,“哇,还能高啊。” 白礼真的想要掐她,就伸手顺着桌子下去掐了一把她的腿。 凤如青挑着眼尾的钩子看他,没有拿着筷子的那只手抓住了白礼的手,白礼哪有她力气大她就不是个人,根本缩不回来。 凤如青捏了捏这才说,“吃饭便好好吃,动手动脚的。” 白礼被她抓了一顿饭,手背手心被她搓了个遍,占尽便宜。 他云里雾里了一顿饭,不知道填进口中的东西是什么滋味,反正咽下去全都是甜的。 他还是调节不过来,照多少遍的镜子,都无法摆脱自己是个丑八怪的心理。 反倒是他看着凤如青,已经记不起她之前多么难看扭曲的模样,这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她本来就是这么美。 这么美,这么强大的邪祟,砍头都杀不死的邪祟,喜欢他这个丑八怪。 力气这般大,却许他在她身上胡作为非,不曾有半点推拒。 白礼被嘴里的食物甜得想哭。 凤如青吃完了东西,才放开了白礼。 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真的不能再耽搁,谭林他们必定已经快要到了。 他们两个都暂时收起时刻想要亲密的心思,退了客房之后,两人同乘一匹马顺着官道朝着皇城的方向去。 这个时间,皇城必然已经关闭了城门。不过白礼要等谭林他们,不需要进去,跟着谭林他们必然也能够轻易地进去。 而凤如青根本不需要从门进去,只要她想,她甚至可以飞进去,无人能够发现。 两个人骑着马,速度并不快,白礼在前面拉着缰绳,凤如青就在他的身后抱着他的腰,由着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操纵马匹。 “别紧张,掉不下去的。”凤如青细细密密地啃着白礼的后颈,含含糊糊地安慰,吃他日渐好吃的魂魄,香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白礼乖乖地让啃,还要矮身配合,又生怕马突然跑得快了两人要摔下去,十分辛苦。 凤如青的安慰也并没有起作用,马匹晃晃悠悠地不走正路,白礼心里有些沮丧。 他连骑马都不会,他还想要坐上那大位,当真是痴心妄想啊。 不若现在便逃了吧,就同凤如青一起…… 才升起这念头,凤如青便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于是搂着他的腰又紧了些,说道,“小公子,别怕,我们会成功的,太后伤天害理,老天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你就是未来人王,日渐浓郁的紫气就是证明。 很多时候,其实只要亲近的人一个很简单的安慰,鼓励,再难的路都有走下去的勇气。 凤如青对白礼的影响太大了,大得超乎了他的想象,大得她这样说两句,他的信心又重新回来了。 “缰绳别抓太紧,脚也放松,这马虽然不是什么好马,但它也是能够感觉到你的紧张的,”凤如青说,“放轻松小公子。” 放轻松小公子,你能做好的。 白日里两个人亲热的时候,一开始白礼抖得不成样子时,凤如青便是这样说的。 白礼下意识地跟着放松,然后就真的有模有样地骑起来,马匹小跑起来,夜风吹在两个人的脸上,凉爽宜人。 山间虫鸣此起彼伏,挂在树梢的月色不够明亮,却好似触手可及,一如现如今两人的状态。 哪怕前路并不明朗,哪怕那个位置看上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就是天堑之外,可白礼有种直觉,只要凤如青在他的身后,他便抬手便能摘下星辰。 马儿跑得越来越快,白礼心情也无限地上扬,凤如青能够轻易感知他的情绪,被他感染着心情也好起来。 白礼甚至还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是独属少年青年之间的活力十足,很快便被急奔的马匹甩在身后,与山间虫鸣混在一起,久久不绝。 这样一路急奔,两个人很快便到了皇城脚下。他们在城门不远处停下,果然城门紧闭,城墙上有影影绰绰的火光,还有巡逻的护城卫。 被关闭的城门阻截在城门外的,不光是凤如青和白礼,还有一队走商。 几匹马拉着装得满满当当不知道什么的货车,就在城门脚下站着,也不敢去寻地方休息,只怕有贼人起了贼心,再将他们打劫了。 毕竟皇城的城门关闭之后,护城卫便不会出来,即便是他们被劫的时候会管管,也就是站着城门之上吆喝或者射箭。 走商只盼一夜无事,等着天亮城门开了,便第一时间进去。 凤如青和白礼没有靠近,算计着脚程,谭林他们就算在两个人走后根本不寻人,直奔皇城也要今晚才到。 况且他们要带白礼进皇城,却半路把白礼弄丢了,可想而知,必然要漫山遍野地翻找一阵子,实在找不见了,才会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来皇城复命领罚的。 所以凤如青同白礼都没有着急,她倒是可以马上进去,去丞相府,甚至去皇宫探听消息,但将白礼一个人放在这里,凤如青不放心。 白礼也不想让她先走,还反反复复地和她约各自办好事情后,在哪里见面。 “客栈人多眼杂,不若就在皇城的花月湖旁边水榭,我到时在那里等你!” 白礼一会儿工夫换了好几个地方,凤如青全都记下,点头,“好好好,你说哪里便哪里,只是你真的不要我跟你去见太后那老妖婆?” 关于这点白礼却很坚定地摇头,“不用,我自己去。” 他确实不能让凤如青跟他去,一是他若是此次不能从太后那里活着出来,他之前和之后的一切就都是空想,还谈什么得到他母亲的消息,谈什么谋划未来。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白礼通过谭林知道太后身边有能人,据说是个境界十分高深的修士。 修士专门对付邪祟,白礼不敢让凤如青去,她再厉害,也是邪祟,若是对上高境修士必定凶多吉少,白礼不想她送死。 白礼对于凤如青如今的能力,确实是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主要也在于凤如青并没有在他面前大发神威。 脱个皮掉个脑袋什么的,在很多画本子里面都是最低阶的那种邪祟。 虽然白礼也害怕独自去见太后,也没有什么能力可言,但他不想看着凤如青为他出什么事。 上一次凤如青被谭林令人斩掉脑袋的时候,白礼就已经感受过那种撕心裂肺,不想再尝试一次。 况且此行虽然没有十分把握,但如今太后就只能在他与八皇子之间择选一个人。 只要他表现得当,即便太后不选他,也不至于就真的让他命丧当场。 而抛去这一切的一切,他心中最卑微,也最坚定的想法,就是他想靠自己试一试。 所以他拒绝好几次凤如青提议要跟着他去见太后的事,反倒是嘱咐凤如青,“你只需要在人流比较繁杂的地方随便打听一下就好,宫中的事情现如今应该已经流传出来了,很轻易就能打听到,不需要涉险。” 白礼絮絮叨叨的,一句话要仔仔细细交代上好几次,“皇城中能人众多,你随便打听一下,之后便到花月湖边等我,不要到处乱走。” 白礼虽然被养在冷宫,但冷宫中的太监们却不是常驻冷宫,而是时常会朝外面跑的。他们相互吹嘘聊天的时候,白礼也听到过一些皇城中的事。 至少对比凤如青来说,他对皇城中还是有一些了解的。 他知道花月湖边,是著名烟花之地,是皇城中非常有名也非常大的一处地方,比较好找到。 凤如青左耳听右耳冒,借着月光看着白礼这一副絮絮叨叨的模样,莫名其妙地想起穆良。 “好了好了我的小公子,”凤如青说,“我好歹也六百多岁,何至于你唠叨至此。” “你不说你六百多年尽是混沌,”白礼说,“若这么说来,我还比你大上一些。” 白礼居高临下地看着凤如青,占了个身高的优势,确实拿出了那么一点伟岸的姿态。 凤如青颇为无语,点头道,“好好好,你大你大,你哪儿都大行吗?” 白礼被她这种随口冒出来的荤话噎了一下,咬了咬牙,说道,“我怎的之前没看出你竟是这样的?” 分明之前很温柔,说话也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 凤如青就低低地笑起来,故意道,“你我才认识几天?况且你也说是之前,之前我还没把你骗到手,自然要装一装的。” 白礼活生生地被她给说得又开始脸热,虽然他并未接触过其他的女人,但也知这世间女子,皆是以端庄和含蓄为美德。 冷宫中便有一个被帝王抛弃的疯女人,虽然已经疯了,但偶尔神志清醒之时,却还是能够看出昔日闺秀风范。 可凤如青很显然与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同,白礼臊得整个人都热,内心却觉得,凤如青就应该与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不同。 而且他喜欢极了她这妖孽模样。 白礼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将退房之后怀中剩下的仅存的碎银子,还有他腰间的玉佩,甚至是衣袍带扣上面的珠子都抠下来,一股脑地塞在凤如青的手中,“这些你拿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行宫出来,你别饿着,自己寻个地方住。” 白礼这一身衣服,都是谭林打了他之后让他换上的,为的是见太后不至于太过失礼。 但如今他半路跑了,把浑身上下的值钱物件儿,全都利用得透彻,若是谭林知道了,怕是要被气歪了鼻子。 凤如青也不推脱,顺手将东西都接下揣进怀中,“好了我知道了,夜还长着,也不知谭林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我们别在城外站着了,找个地方休息。” 白礼点头,两人牵着马,并没有朝着城外门口的那一队走商过去,反倒是朝着树林的方向走去。 林中光线更暗,但两人牵着手,白礼牵着马,就这么慢吞吞地朝着里面走,并没有任何害怕的情绪,反倒心中雀跃。 在雀跃什么呢,连白礼自己都不太清楚。 不过等到两人找了棵树将马拴起来,一同坐在一处山坡之上,头挨着头肩膀挨着肩膀的时候,白礼就明白了。 他的雀跃就为了能跟她这样独处而已。 他没有喜欢过一个人,不知道喜欢一个人应该有个样子。 但白礼知道,这一辈子,除了凤如青之外,他再也不会对一个人有这样的感情。 这样只是单纯地坐在她的身边,看着她隐没在夜色中含糊不清的脸,就这般欢喜不已的心情。 凤如青其实也并不能算是懂得什么是男女之情,从前对施子真,不过是她单方面的魔障而已。 跟白礼这样坐在这里,她心中也没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感慨,没有什么格外激荡的心情,只是如夏日溪水缓缓流过手指一般,恰到好处的舒适而已。 “青青,”白礼轻轻叫凤如青的名字。 凤如青在黑暗中转头看他,她其实和白礼不一样,她是能够看清白礼的表情的,自然也就能够看清他脸上的沉醉,以及渴求。 于是,她慢慢凑近白礼,与他的唇边只差不到一指的时候,停下来。 “叫我做什么?”凤如青明知故问。 白礼却已经难耐地按住了她的后脑,深深吻上来。 45、第一条鱼·人王 年轻鲜嫩的伴侣, 总是热情的,凤如青虽然混沌了几百年,却也是容颜未老心先老, 不如初尝情爱的白礼这般热烈,只是纵着他的索取, 微微仰头攀着他的脊背。 白礼忘情太过, 回过神两个人已经躺在地上。 他勉强压抑住自己的冲动,近距离地借着昏暗的夜色,用双目寸寸描摹凤如青的轮廓。 很多唠叨的话到嘴边, 舌尖上转了几圈, 最后还是咽下去了。 他知道她不爱听, 白礼索性不说。 凤如青手指轻轻捏揉着他的耳朵,两人之间无声地亲昵着。整片林中, 唯有不远处马吃草的声音,还有轻风带动树叶的哗啦啦响声。 好半晌,白礼欲望缓下来, 这才起身,拉着凤如青也起来, 给她打扫身后沾染上的尘土, 忍不住低声道, “我说的你都记着吗?” 凤如青叹口气, “我还没老到耳聋和健忘的地步啊小公子。” 白礼是过度紧张了, 他其实哪怕不说, 凤如青也能感觉到他是害怕的。 若飞霞山庄的事情真的是太后命人所为,那她就真的是个不顾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的妖孽。去见这样的人,白礼就算善于隐藏情绪,怕也是很难骗到太后。 但白礼坚持不让她跟着, 凤如青担忧却也没有坚持。白礼身带紫气,纵使没有她帮忙,也定然能够逢凶化吉。 只是她无法泄漏天机去安他的心,只能抱着他低声说道,“你要快些出来,我在花月湖边等你。” 这比安慰还要好用,白礼抱着凤如青“嗯”了一声,“花月湖边乃是烟花之地,你也不要大意,小心些。” 凤如青啧了一声,“怎的,怕我去找别的小公子不要你吗?” 白礼气急,抓着凤如青肩头用了点力,“你敢找了,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他被她轻易就带偏了思维,顿时无奈地叹气,又说道,“我是说,你这般好看,莫要惹了登徒子的注意!” “放心吧,”凤如青说,“你一离开,我就把自己从头到脚都包起来。保证除你之外,谁也见不到我的模样,没有登徒子的份,也没有其他小公子的份,都给你留着。” 白礼被凤如青说得像个护食的狗,憋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什么,好在夜色掩盖住了他的脸色。 他不理凤如青了,只是同她贴着肩膀,坐在林中等着。 凤如青慢慢将头枕在白礼的肩上,闭上眼睛,去刻意听了一下周遭的声音,很快睁开眼,对白礼说,“城门口那走商,怕是要遭难了。” 凤如青说完,白礼疑惑地“嗯?”了一声,下一刻,便听到了远处有人纵马而来。 白礼正要起身,被凤如青拉着坐下,“安心待着,不是谭林他们。” “那是?”白礼看向城门口的方向,看不清什么,但已经能够听到短兵相接的声音,那一群走商,已经被山上纵马下来的一行人给围住了。 “是盗匪。”凤如青语气平静,并没有要去管的意思。 这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有定数,有因果轮回的。这种不平事,拔刀相助固然是好的,可有时候也会因为贸然相助,将某些人的命格牵动到不可预知的方向。 例如这走商,或许只是破财,却能够免灾,若是财保住了,说不定便会经历其他的灾祸。 当然这一切也不都是绝对,每个人做的事情,还和现世报,累计的德善有关,从品行,口德,是否杀生害命等等等等,很多很多的方面回馈在人的身上,天道自然有一套复杂却公平的计算方式。 凤如青也没懂很多,她知道的大部分都是曾经穆良耳提面命地教她,有时你的善心,或许会变成坏事,但行善与否,是否选择去干预他人的命数,却还是自己的选择。 凤如青没想管,她能看到这群劫持的人,带着的刀都很钝,身上没有煞气和血腥,很显然只图财,不害命。 短兵相接哀叫连连的,看着很吓人,却没有伤亡。护城卫懒得管这种事情,在城墙上拿着弓箭吓唬人,并不敢真的射,怕伤了无辜性命。 这世界上,靠着什么为生的人都有,外地的走商来到皇城地界,血本无归也是常有的。 官匪相护这种事情,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什么朝代,都是存在的。 今夜这走商不巧来得晚了一些,车马劳顿,距离下一个城镇又太远,折返回去也是危险,抱着侥幸心理在皇城门外想要熬上一夜,没成想还真的遇见了这种事,只能认栽了。 不过今夜这走商又不同,因为白礼一直在朝着那边看,甚至抓着凤如青的手都紧了一些。 凤如青感觉到他变化的情绪,靠在白礼肩头上懒洋洋地问,“想帮他们?” 白礼摇头,“没有。”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从不去多管闲事,也不想仗着凤如青的能耐招惹麻烦。 只是他听到那边哀叫连连,似乎还有小孩子,不由得想起自己经年被欺辱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人为所欲为,一时间心中凄惶。 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同他一样,白礼不觉得有人同他一样凄惨而平衡,只会因为这样觉得悲凉。 凤如青站起身,不想感受他这伤春悲秋的情绪,走到不远处随手折了根足有她手腕粗的树枝下来,三折两拧地弄出个棍子,沾染了满手的汁液,对着白礼说,“我去去就回。” 话音一落,人霎时间在原地消失,暗夜中画出一道风般残影,朝着那走商的方向冲过去。 凤如青一消失,白礼顿时也顾不上马了,直接跟着凤如青的方向跑过去。 他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跑的,是因为他知道,凤如青是为了他才出手的,她……真的太好了。 凤如青手中提着棍子到了走商所在的城门下的时候,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反应过来。 她提着棍子,开始上下翻飞地专门捡着抢东西的人的手腕砸的时候,一连砸断了好几个人的手腕,周围人这才发现了凤如青的存在。 她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美目,那其中也没有存着任何的煞气,如两湾宁静的湖水,映着夜色的微寒,身形诡异无法捕捉。 这场压倒性的对战局势,瞬息之间开始因她一人扭转,身形所到之处哀叫连连,只是这一回,哀叫的是那些因为手骨折断的盗匪。 凤如青将这些人解决,干脆利落地泄掉了战斗力,那走商这边的虽然武艺不如人,却也走南闯北个个精明,一见有能人帮忙,顿时跟在凤如青的身后。 见盗匪被伤,立即合力将人制住,捆起来,吼道,“天子脚下行强盗之事,明日城门开了,便将你们扭送官府!” “谢谢这位侠士,不知侠士高姓大名,待明日交了货,在下可否请侠士去城中酒楼用饭,聊表感谢之意。” 出来说话的是个看上去四十上下的中年人,山羊胡,面相和善,但眼尾吊稍,眼中透着精明。 他这便是没好意思直接给钱感谢,毕竟凤如青打扮的像是江湖侠士。 江湖侠士大多性格孤僻高傲,直接给钱简直侮辱,尤其是这老板见凤如青武艺深不可测,不敢轻易打发,这才如此客气的要请她去酒楼,再行商议感谢的酬劳。 凤如青却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随手摆了下道,“不必。” 她转身看向白礼,白礼正朝着这边奔跑,但凤如青没有动身上前迎接,因为她听到了远处的马蹄声和人声,很快便至,这次是白礼要等的谭林他们。 果然不过几息,白礼还没有跑到凤如青的身边,便也听到了不远处跑来的马蹄声。 白礼朝着凤如青的方向看了一眼,接着便站定,转身迎着马匹飞驰的方向跑去。 谭林焦头烂额,被白礼咬的腿伤,还有他在与截杀的人厮杀时留下的伤,致使他高热不退,这两日又都在山中寻找白礼,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不敢耽搁了太后大计,实在找不到白礼,就只好硬着头皮来皇城复命,幸好白礼不见,好歹还有个八皇子作为替补! 谭林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了白礼。他带着的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连日寻人,加上日夜奔波,个个狼狈不堪。 而白礼,不知为何凭空出现在这里,看上去安然无恙不说,张着双臂拦他们的马,整个人神采奕奕! 谭林第一反应便是怒火中烧,他折损了多好庄中好汉,这两日又是如何的心力交瘁,结果这厮竟没死无全尸,好好地出现在这里。 他连事出反常必有妖的常理都忘了,勒马站定之后,第一反应便是抽出腰间皮鞭,抡圆了手臂,照着白礼便是劈头盖脸的一鞭子。 白礼身上没有武艺,顿时被这十足力道的一鞭子,抽得当场滚出去,面具被抽掉,他才养出一点点肉的嫩白脸上,顿时便是一道狰狞的鲜红印子。 白礼抱着头滚在地上,谭林第二鞭抽在他的腰上,他不躲不闪,连一声都未出,只是趴着向前,从地上捡起面具戴上。 面上因为凤如青才有的神采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沉郁着一张脸,戴好面具之后,阴恻恻地转头看向谭林。 谭林骑在马上两鞭子下去,手都在抖,是气的,也是因为连日赶路加上心中焦灼,还有频发的高热,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他如今骑在马上,分明是居高临下地对上白礼的视线,可满腔的怒火,仿若滚过了坚冰。 白礼不吝对他展露出自己尖利的爪牙,即便还不算太尖锐,谭林却觉得若是有朝一日他得势,必然会找自己的麻烦。 而凤如青站在不远处,面色也冷下来,一双美目中满是阴鸷。 她料到谭林会动手,白礼也说这般堵截谭林会吃苦头,可她没有料到谭林竟会朝着白礼的脸上抽鞭子。 这人连盛怒之下,也难抛卑劣本性,明知白礼对自己模样在意非常,专门捡着人的痛楚血上加霜,凤如青焉能容他还有什么未来? 凤如青站在原地未动,那走商不知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凤如青并不像修炼的时候,能够利用灵力,也不如入魔的时候,能够利用魔气。 但她能够切割利用自己的本体,将自己随意变换成任何的模样。 于是她抬手,碾碎自己的一小缕头发,凝成一缕暗红色,肉眼根本不可视,如一枚针划过夜色,极速朝着谭林的方向甩过去。 那枚针并不伤人,只是在到达谭林身边之后,没入他脑后代表罪孽的浓黑之中,搅动起来。 很多时候,累积的罪孽,天道总是会清算,不过凤如青不想让谭林多活,折辱她的小公子,也不必等清算的那日了。 于是下一刻,就在白礼站起来,沉着脸朝着谭林走过去,欲回答他问话的时候,谭林突然眼睛瞪大,直勾勾地从马上摔下来了。 谭林四肢扭曲地在地上抓挠了几下,口吐血沫,很快便睁着眼咽气了。 凤如青见他死得这般快,可见其罪孽深重,想必他与飞霞山上的大阵脱不了干系,真是死得太便宜了。 白礼看着谭林愣了片刻,突然回头看向凤如青的方向,凤如青却已经不在原地。 白礼心跳如雷,她……为他杀了人吗? 他口干舌燥地想,她救他那么多次,为他一念出手救人,又因他挨鞭子出手杀人,他怕是挫骨扬灰,也还不起她的情了。 谭林一死,剩下的属下短暂慌乱过后,便很快有一个人出头,安排白礼上马,又将谭林的尸体带上。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赶快进城去向太后复命。 除了谭林之外,其余人倒是没有对白礼有明显恶意,也没有人刨根问底,毕竟时机不对。 况且白礼若是不出现,他们此行必死无疑,白礼好歹出现,他们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一行人驱马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走,到了城门口,带头的那个从谭林还带着余温的身体上摸出了玉牌,直接朝着城门上的护城卫扔去。 皇城入夜之后,本是绝对不开城门的,但护城卫看到了玉牌,便即刻痛快地下令开城门。 而那走商也机灵得很,见此机会,顿时上前低声打点,诉苦塞钱,左右城门也开了,守城门的护城卫拿了钱,便也顺便许了这群走商进门。 凤如青早已混入了走商之中,她方才救了走商的货,走商自然愿意带着她。 她坐在车上,看着不远处死去之后,从地上站起来,正在愣怔地看着自己身体,又看向已经朝着城门内走的自己那队人的谭林,微微眯眼。 她摘下了遮面的面巾,顺手接了身边一个小孩子递给她的果子,咬了一口,又脆又甜。 凤如青看着谭林魂体看到自己倒挂在马上,死相异样难看的尸体之时,表现出的惊愕和绝望,觉着自己手里的果子格外的美味…… 这时候两个队伍错身而过,白礼骑在马上,看着凤如青坐在走商的车上吃果子,直勾勾地盯着她。 凤如青侧头朝着他抛了个媚眼,装着不认识地开腔,“哟,这谁家的小公子,生得如此俊俏,可曾婚配?” 她将手里的小果子朝着白礼扔去,队伍前面的人下意识地提剑挡掉,却不料凤如青第一个果子只是幌子,第二个紧接着第一个,稳稳落在白礼的衣袍处。 白礼连忙伸手接住。 凤如青笑得露出犬齿,又艳又带着点凶,白礼魂都被勾走了,马在前进,他的脖子生生要拧到后面了。 但是很快,他便进了城门,再怎么拧脖子也看不到了。 凤如青收回视线,她坐着的马车已经也动起来,朝着城中走,她看向谭林的方向,却发现谭林已经被拘魂索给束缚住了。 破开虚空之处,站着一身黑袍之人。 鬼铃叮当,震在人心魂之上,那人朝着凤如青的方向看了一眼,即便是被浓重的黑雾遮盖住了面部,凤如青也能感觉到他心情极差——竟是鬼王。 本来死个人,万万是轮不到鬼王亲自出马,奈何谭林身上人命无数,若不及时拘着,会化为难缠恶鬼。 恰逢鬼君不在,鬼官搞不定,他便只好亲自出马。 这人罪孽深重,却还未到寿尽清算之时,这般因罪孽死了倒也不算有违天道,可弓尤正在睡觉。 众所周知,睡不好,心情便会很差。 “真会给我找麻烦。”弓尤遮面鬼气褪去些许,露出一双锐利的眉目,开口人在远处,声音却响在凤如青耳边。 凤如青没有应声,弓尤冷哼,“再惹麻烦,便将你一起抓入黄泉!” 凤如青作鹌鹑状,果子也不吃了,用布巾把脸蒙上,转身不看鬼王,装着听不见。 她不怕鬼王,却不想下黄泉去,好在弓尤并没有追究,很快便拘着谭林,消失在远处。 46、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进了城看不凤如青之后, 就捏紧了手里的小果子。那果子是山里那种很青涩的野果子,看样子应该也不是甜的。 他没有尝尝的想法,只把那果子珍而重之地塞进自己怀里, 贴着心头放着。 凤如青跟走商进了皇城,不过很快她便在半路悄无声息地下了车。 走商进了城终于不怕了。关城门之后, 皇城外的事情护城卫不怎么管, 但是在皇城中若是有人为非作歹,护城卫绝对不会姑息。 他们这一行人还押着先前在城外准备抢他们的盗匪,直奔城中城卫府, 将这几个被断了手腕的盗匪交到城卫府处置。 凤如青直接寻了个客栈落脚。时间不早了, 但客栈之中, 却还是有些人在大堂吃酒聊天。 凤如青进去之后,伙计迎上来, 凤如青开了间房间,令人送了些吃的喝的进去,顺便作八卦模样, 询问了一番伙计皇城中事。 伙计一开始还扭扭捏捏的,后来凤如青塞了些碎银子给他, 他便知无不言。 就连宫中哪个妃子趁着皇帝病重这段时间偷腥, 被太后给处死都说了。 倒是没有什么格外隐秘的, 凤如青本也没有指望从这伙计嘴里打听出什么机密。 但也不错, 她想知道的都知道了, 包括当朝丞相沛从南的住处。 凤如青吃了些东西, 这夜好好睡了觉,并没有急着去丞相府。 白礼被带到行宫之后,当夜也并没有见到太后,而是被安置在行宫之中住下, 等着太后召见。 白礼夜里睡不着。 洗漱过后,他面上的鞭痕更加的鲜红火辣,但他甚至没有觉得多么疼,因为伤他的人已经死了。 有人为了他的疼痛出手,他的疼痛就不算什么。 这么多年,活下来是白礼唯一的目标。他并没有什么端正的人格,只是听了凤如青说她不会滥杀无辜,便信了。 但他误会凤如青为他杀了谭林,却也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他躺在床上,手里把玩那只青涩的果子,屋子里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婢女,将蜡烛熄灭到只剩下两只,便又无声地退出去。 白礼猜想太后明日便会召见他,他需得打起精神仔细应对,但是脑子里面反反复复都是凤如青。 最后只得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 第二天天色乍亮,凤如青便来到了丞相府邸外。隐匿身形,跟着晨起来往的下人们进府,循着院子找到了丞相沛从南居住的正屋。 这个时间,沛从南竟然不在府中。正屋中酣睡着一位美妇,小腹微微隆起,腹中怀着个小崽,看上去有五个月左右。 凤如青也不心急,索性隐匿着身形,寻了棵大树下面的阴凉处,化为本体依附在树上,在这丞相府待着。 白礼见过太后,便要见沛从南。 当朝丞相,自然不是随便想见便能见到,而且白礼私见沛从南一事事关重大,凤如青必须寻了非常合适的时机才行。 国丧期间,沛从南昨夜夜未归宿,想必与他的幕僚党羽另有相聚之处。 不过凤如青不急,白礼如今应该在见太后,一时半会还抽不出身来。 沛从南再是忙着家国大事,家中还有一位月份大了的美妇,总会回来。 那美妇是否是丞相夫人凤如青不知,可她住在丞相主屋,必然是沛从南心尖上的人。 而且凤如青看到沛从南的日用也在屋中,可见确实是他起居之处,他再忙,总要回来看人的。 果不其然,待到中午,那美妇已经吃过了两轮饭食,甜点不计其数,却还闷闷不乐之时,沛从南便急急忙忙地赶回来。 他一回来便钻进主屋,直奔那美妇依身的贵妃榻,说道,“铃兰,为夫回来了!” 那美妇抬起眼皮撩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捂着肚子说,“儿啊,你爹难不成以为他昨夜在我睡着之后偷偷跑了,为娘不知道吗?” 沛从南看上去四十上下,倒是没有蓄须,也并不多显老。 他眼尾沟壑不深,模样周正,乍一看十分的有气场。威严厚重的老臣模样十足,一双眼中盛满通透。 若是有同僚看到他急急忙忙脚底拌蒜,就为了进屋同夫人请罪的模样,怕是会惊掉下巴。 沛从南性情刚直,老皇帝在位之时,他是拗起来,连皇帝的面子都要下的,因此也在朝中积威已久。 朝中许多紧要职位上的人皆是他一手提拔,因此他虽没有太后母家氏族庞大,却也如同一棵扎根数十丈的大树,根深蒂固,是当今天下唯一敢跟太后争上一争的人。 不过此人也不是什么纯粹的良善之辈,凤如青真的见了他,便看到了他的罪孽,不至于很多,却也不是没有。 坐到这个位置上,手上难免不干净,纯粹的黑白不可能在朝中生存下来,凤如青倒也不意外。 凤如青见他对那铃兰十分在意,还矮身听了她的肚子,低声道抱歉,倒是给人感觉他是个十分好的夫君父亲。 两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凤如青听了一会,没有什么紧要的,便不再听了,本体无形地贴着墙壁,滑向了外面去。 沛从南没有多久便又走了。他真的很忙,一出那主屋,眉心便拧了起来,阔步地朝着门口的马车走去。 凤如青想了想,也跟上去,总要熟悉他惯常路经何处,与他的幕僚和拥护者在什么地方聚首。 凤如青这边跟着丞相,从皇城的主街道,拐入了一处十分隐蔽的庄子。白礼那边,也被车子送去了皇宫的偏门,进宫去见太后了。 再度回到这高墙当中,白礼心境完全不同。 他掀开轿帘,看向冷宫方向,心中难免情绪不稳。他再也不是挣扎在那四角高墙中,在宦官脚下求生的狗皇子了。 此行无论是成还是败,他便是死,也不再是那等卑贱,被人抛弃厌弃之人。 他有人喜欢,有人维护,他已经敢去痴心妄想,更敢去印证这痴心妄想,他不是一个人。 白礼不断地鼓励自己,伸手摸了摸怀中鼓鼓的一处,是昨夜那个始终没有舍得吃的小果子。 他被抬到了一处看上去已经荒废的宫殿前面,便有人要他在殿外候着。 白礼自觉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将他眼中的野心都收敛干净,换上唯唯诺诺和惶恐。他知道,太后一定在看他,或者叫人看着他。 他这一跪,就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似乎已经碎了,一开始尖锐的疼痛感顺着他的膝盖处直直地扎进脑子似的。 但是白礼对这种事情是十分有经验的,等到跪到后面,膝盖麻木就好了。 白礼跪了足足两个时辰,正午的大太阳下晒得汗流浃背满面通红,最后是被人架着进到殿内。 进殿之后,他被人扶着坐上椅子。 白礼从昨天进入行宫的那一刻开始,便完全表现出畏畏缩缩的烂泥模样。 他先前从皇宫中被太后命人送到飞霞山中的时候,还尽可能地表现自己淡然冷静,是个有用的人,生怕太后因为他太过窝囊软弱而杀他。 当时他是残子,是备用顶罪的玩意,三皇子才是傀儡最佳人选。 可太后同三皇子谈崩,将其毫不留情地弄死之后,白礼仔细地琢磨了她的想法,太后应当是想要看他烂泥扶不起的样子。 一个自小生活在冷宫给口吃的就感恩戴德,踹一脚也不会咬人的狗,和一个逐渐长大,变数无法估计的皇子,自然是前者更适合做傀儡。 白礼庆幸之前护卫他的那些人,包括谭林都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前后表现不一,除谭林之外,也没有人会同太后那般事无巨细地报告。 白礼坐在椅子上也不敢抬头,脖颈如同断了一般,只敢看自己脚边这一处,在椅子上也坐立不安,让谁瞧上一眼,便觉得他还是跪着更适合。 殿内除了他,就只有两侧无声立在旁边的侍女,隔了好一会,才有人从外面进来,缓步走到了白礼的身边。 “你就是隐娘的儿子?”说话的声音十分的雍容,自白礼低垂的头顶传来,不紧不慢,如她的脚步一般。 白礼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是吓的,是因为他是第一次,从旁人的嘴里,听到他母亲的名字,隐娘。 一个卑贱的,意外得到了皇帝宠幸的婢女,这世上谁会记得? “隐娘曾在我身边伺候过,蔻丹做得十分好,是个妙人儿。” 这声音应当就是太后,白礼还想再听她说些自己母亲的事情,她却只是轻轻地抛了个引子,便越过白礼,朝着殿内的主位上去了。 她身边只带了一个人,身量极其的高大,脊背笔直,并不卑躬屈膝,身着的是一身月白的袍子,显然根本不是宫中太监,而是个实打实的男人! 在这后宫之中,太后这老妖婆竟然光明正大地带着男人进出,可见其猖狂到了何种程度。 白礼暗自心惊,却并不因为太后带着男人,而是因为他听谭林用警告的语气说过,要他不要动什么歪心思,太后身边的能人,一眼便能够洞悉你的心思。 白礼呼吸都紧了些,心脏狂跳,手下意识地去按胸口的小果子,心道这能人果然不同凡响,他一进门,空气似乎都带着股沉沉的窒闷感。 白礼又万分庆幸,幸亏没有答应让凤如青跟着,若不然被这能人发现了可怎么好! 白礼正在胡思乱想,太后突然开口说:“抬起头来,我瞧瞧你与隐娘有几分像。” 白礼面色发白慢慢抬头,他半边脸上戴着面具,半边脸是被谭林那一鞭子抽出的狰狞红痕,看上去十分有碍观瞻。 白礼只期望太后不要去好奇他另一半脸,要他当场摘下面具。 不过等白礼抬起头,同不远处的太后对上视线的时候,错愕都来不及去压制。 太后声音听起来是个中年女人,可白礼万万想不到,她竟生着一张同凤如青看起来年岁差不多的脸,且十分的貌美。 这一瞬间白礼总算是明白,为何有人私下叫太后老妖婆。 按年岁太后的声音都太过年轻,如今皇帝已死,她已是太皇太后,且她入宫已有四十多年! 如今生得如此样貌,怎不是妖孽? 而她身边的那位能人,谭林说的高境修士,也是生得珠玉般温润华美的好模样,两人一坐一站,哪有半点为非作歹之人的凶恶相。 若是白礼不知他们身份,甚至会赞上一句好一对璧人。 47、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心中对于太后妖异模样感到愕然, 但表情失控只有瞬息。 他毕竟是个敢同真邪祟同床共枕之人,亲眼见过凤如青蜕皮,借尸还魂, 面容扭曲得不成样子。 倒不至于真的被太后身上的这点异常给吓到。 白礼很快惶恐地再度低下头,手指下意识又去摸心口的小果子。 而坐在上首的太后空云, 确实是能够让任何知她年岁之人错愕失态的模样。 她今年已经近六十岁, 外貌却仍旧如同二八少女,肤若凝脂,明眸皓齿。 只是她再是看上去年岁小, 一开口的中年女人声音, 也无法掩盖她的表皮之下, 衰老还未能够如面容一般逆转的事实。 空云先是被白礼错愕的模样取悦,但很快, 她的面色就阴沉下来。 她确实是只有容颜看上去年少,她的声音甚至是五脏,全都在一日一日地衰老着。 她也无法好好地将养, 最近出现的意外状况太多,飞霞山上隐藏的死魂竟不知被何人放出! 天罚已至, 计划再不能耽搁, 待她处理好了朝堂内外之事, 需得赶紧布下下一个转生归一阵, 好让她的五脏回春, 彻底由死转生超脱轮回。 否则她的精神越发的不好, 也不知何时会垮下去。她不能垮,她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 空云姣好的面容上满是阴鸷,身侧之人一见她这样, 立刻伸出手,按在了她的肩头,帮她控制自己。 空云侧头看向按着她肩膀之人,眼中满是依恋甚至是爱恋,浓厚得难以遮掩。 身侧之人却只是淡淡看她,那双眼眸中,并无任何的情感波动。 空云压下心中酸苦,再度看向白礼,开口道,“隐娘之事,我可以告诉你,但你需得听从我的安排,现如今先帝之子,只剩你与八皇子。” 空云轻叹一声,却没有任何悲伤的意味,甚至带着一些难掩的愉悦在其中,“我真的不想看着再有人死去了。” 她说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嘶哑如鸦,难听得很。 若是白礼现在抬眼看她一眼,就会发现她虽然容颜未老,可她的双眸中满是晦暗沧桑,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像一株保存了花朵形状,却抽干了娇嫩汁液的干花,随时会被风一吹,便碎裂成粉末,随风而去。 她的手指无法自已地抽搐起来,她从最开始就没有用哀家自称过,反倒句句称我,白礼心中怪异之感迭起。 他对太后的事情知之甚少,只知道当初太后空云乃是一位民间女,当年罗炎帝去行宫避暑之时,偶然上街遭遇,带回宫中破格晋封。 白礼听她笑完,这才立刻开口,“一切全凭……凭您做主。” 白礼额角冷汗津津,如今他的那个狗父皇圣真皇帝已死,白礼按照规制,要尊称太后一声皇祖母。 但白礼听已经成为太皇太后的空云,自始至终没有称自己一句哀家,白礼猜测她根本就是从内心抵触自己的身份。 这并不难理解,罗炎帝将当时还年岁尚浅的空云接入宫中,并未好好对待,一度厌弃于偏院荒殿。 甚至还在她妄图逃出宫的时候,下令将她的家人尽数斩杀,空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赖她自己心狠手辣。 白礼这么说,也是将脑袋别在裤腰上。 这皇城中,这天下,挖空心思讨好这位手握权柄的女人的人前赴后继,白礼想要作为她的傀儡,必然要是个不能成事的烂泥。 但他也不能真的烂得连说句贴心意的好听话都不会。 他不想死,不能死,他要活着,要打败八皇子,坐上那个唯一的位置,再设法反过来捅死操控他的人,这其中有一个极难精准把握的度。 现在人为刀俎,白礼作为一条待宰的鱼,既不能蹦起来甩持刀人一身水渍,却又不能不鲜活,而且还要让人好抓住,又好下刀才行。 白礼说完这句,偌大的殿内,半晌没有任何的声音,最后还是空云低哑的笑划破了这片死寂。 她起身慢慢走下高台,走到白礼身边,伸出手指在白礼面前做了一个向上抬的姿势,白礼便立刻抬起头。 空云笑容扩大,“你是真的不想死,我看出来了。我喜欢生命力顽强的人,隐娘当年不该那么轻易放弃的,好歹她也伺候过我,若是来求我,便也不至于死得那般早……” 白礼强压着心中翻腾的怒火和难言的恶心,恭顺地垂头。 空云又说,“你不像隐娘,这很好。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自作聪明,乖乖的,我就让你活。” 白礼垂下头,露出脆弱的脖颈,是臣服的姿态。空云再没有说什么,她笑着,眼中却一片荒芜。 吩咐屋内站得如同梁柱一般的婢女们,“请个太医,为六皇子好生诊治一番,再命人送出宫。” 她说完之后,径直迈步走向殿门口,那一直悄无声息地跟在空云身后的修士,却突然在白礼的面前站定。 他一站定,空云自然也就站定,皱眉回头,“书元洲?何事?” 那被称作书元洲的修士,侧头看了空云一眼,便又转过头,用腰间未出鞘的佩剑,指了指白礼的心口。 “拿出来。”他开口,声若山间清泉淌过。 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才将将要松口气的白礼,瞬间紧绷得后颈汗毛都炸立起来。 “拿出来。”书元洲又用佩剑点了点白礼胸口处。 白礼背后的冷汗瞬间便下来了。 空云皱眉朝回走了一步,白礼心中乱跳,却还是抖着手,将怀中的那个小果子给拿出来,递给了面前的修士。 书元洲伸手将这个青涩的果子拿起来,修长的指尖翻转了下,看了下上面的一个牙印,接着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微微拧了下。 是错觉?可他方才明明在这个人的身上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空云看到书元洲手里拿着的果子,疑惑问道,“有异常?” 书元洲摇头,将果子又递还给了白礼。 “你想吃那个?”空云忍不住问。 书元洲淡漠的眉眼朝着她轻扫了下,空云便抿住了嘴唇,率先迈步出了殿内,将身旁扶着她的婢女都甩在身后。 书元洲又仔细地看了一眼白礼,没看出什么异常,而后也转身出了殿门。 白礼手心抓着小果子,炸立的汗毛开始簌簌下落,整个人宛若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他知道,这一关若是没有意外,是过了。 他的木掉的感官又开始逐渐回来,手中抓着风如青给的果子,他幻想着自己抓着的是凤如青的手。 膝盖的剧痛,脸上被汗水浸透伤处的刺痛,都在不断地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他应该很快,就能再见到凤如青。 比他想象的要容易一些,太后看起来在来这里之前,便已经做好了决定选择他。 白礼抓着小果子按在自己的胸口,在这败落的,漂浮着烟尘气味的宫殿内,剧烈地喘气。 若是他没有料错,八皇子那边出了事,或许是死了,或许是八皇子那边太后的手已经够不到了。 现在他是唯一的选择,残与不残,太后应当也没得选了。 白礼在殿中呆了许久,太医来为他诊治。 他膝盖上肿得老高,青紫淤痕看上去很可怖,需得敷上好多天的药。而脸上的伤,白礼并不许太医上手,也是开的药。 然后他便被人半拖半架着,顺着皇宫后巷的小门,送出了宫,送到了行宫。 他身边伺候的婢女从两个变成了八个,事无巨细,吃食也是真真正正的皇子规格。 他缓了两天,才能下地缓慢行走。送来的药,白礼从不问是什么,喝的和敷的都很仔细地给自己用了。 他屋外守着的侍卫,看见的看不见的都有很多,白礼被软禁起来,除特定的活动范围,根本哪也去不了。 他心急如焚,却也只能每天试探着走远一些,看看有没有人拦着他。 他的衣食住行,包括每天晚上睡多久,都有人向宫中报告。 皇帝死去了这么久,朝中两大势力斗得你死我活,尸首在宫中被冰镇着都要变质了,却还在秘不发丧。 白礼被太后命人接着去宫中见过一次圣真皇帝的尸体,也就是他的父皇。 白礼对他没有任何亲近的感觉,有的全都是无边恨意。 父子两个第一次见面,没成想是这种场面,白礼觉得讽刺之余,控制着想要鞭尸的冲动。 半月左右,白礼的身体逐渐好转,膝盖上的伤不跪着不怎么影响行动,脸上的伤处也结痂。 他也第一次试探着,带着仆从从行宫的大门走出去。没有人拦着他。 宫内,空云正焦头烂额。 她的人屡次被打压,沛从南简直找死,竟去笼络八皇子母妃氏族。要不是有沛从南撑腰,那个贱货哪敢对着她不恭不敬! 若不是直接杀生,让她遭到天罚迅速衰败,而书元洲到如今并不肯为她出手,八皇子那个奶娃娃,哪能活到今天威胁她的一切! 决不能让那个奶娃娃坐上大位。沛从南拢了大权,焉有她的活路?到时她的转生归一阵也再难成! 空云伏案抱着自己欲裂的头。接到白礼出行宫的消息,她的面色更加沉郁,哪有半点少女模样。 她眉心拧出竖纹,半晌冷笑一声,“我倒要看看,他是要在这个当口上做什么!” “命侍卫不要跟太紧,暗卫盯住,”空云对着跪地的属下说,“你去亲自跟着他,若他胆敢接触沛从南的人,就地诛杀!” 没了带着皇室血统的人又如何,圣真皇帝血脉死绝了,不是还有元贝王一脉,过继就好啊! 一个不够就两个,反正罗炎帝儿孙多如狗,一个一个地来啊! 空云头疼得直朝着桌子上撞,她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腐朽气息。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修炼邪术无以为继,便会反噬。 她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扒翻了桌上的墨台。墨汁侵染了她额头,身边一直沉默站着的人,终于看不下去,拉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来。 手掌覆盖到她的灵台处,灵力顺着她的头顶灌下,安抚脑中那颗根本不能放置在人类身体中的妖珠。 墨汁如血一般地顺着空云的脸上滑下来,她咬着嘴唇,微微仰头看向书元洲。 这么多年了,他还如初见之时一般模样,没丝毫的变化,是她用卑鄙手段强留他在尘世,累得他遭受天罚。 可她不能放开他,不能!没有了他,她……还活着干什么? 空云抓住了书元洲的手腕,嘴唇蠕动半晌,却没有开口。 她想要再叫他一声,叫他一声元洲哥哥。 可她的容貌青春,声却如老妪,她不敢叫他,生怕他露出厌恶之情,太恶心了,她自己都觉得恶心! 书元洲却开口,“你杀不了他的。” 他身带紫气,乃是注定的人王。 空云闭着眼,泪水潺潺,冲散了墨汁,不知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只是抓着他的手腕,片刻不肯放松,却也……不敢再近一步。 而不知自己已经被空云养的最精锐的野狗盯上的白礼,大摇大摆地从行宫出来,并没有刻意去甩开仆从。 他现在顾不得什么其他,甚至将见沛从南都抛在脑后。 他手心抓着那枚已经开始干瘪的小果子,直奔花月湖。他要去见凤如青,他必须见到她! 他实在是太过思念她,想要和她说的话太多太多了,白礼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在那里,她是否还在等他,她会不会觉得无趣,已经走了…… 心慌意乱,脑中浇了滚水一样的沸腾,他到了花月湖边上。 正是夜半时分,泛舟湖上的人仍是不少,还有很多的花船,在吟唱着缠绵小调。 白礼站在湖边,身后仆从退在几步之外。 白礼尽可能地借着湖面水灯,去分辨周遭人脸,却在人来人往柳绿花红之中,看不到他心上的人等在何处。 凤如青留了自己一块本体守在河边,就是因为不能时时刻刻地等在那里,她发现了沛从南一个天大的秘密。 她感知到了白礼出现,暂时放下弄清楚沛从南的秘密,急速地朝着湖边赶去。 白礼在岸边上看了许久,期间好几个花船在他身边停下,有年轻貌美的妓子召唤他上船听曲,白礼却只满眼的黯然,心中焦灼几乎要将这湖水烧到沸腾。 她是不是不要他了。 约好了要等他,为什么没有出现。 白礼租了一方小舟,船家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 湖中水灯将夜色映照得光影迷离,这里比白礼从话本上看的,比那群太监嘴里听来的,还要斑斓美丽。这里有许许多多的浪荡子买醉,却也有很多两情相悦的男女偷偷约会。 白礼看到所有人成双成对,却唯独他一人形单影只,心中窒闷得如同沉溺于水中,涩苦难忍。 小船在湖上缓慢地飘着,如白礼的心中一般的无依无靠。撑船老者在一处水榭旁停下,对白礼说自己要去趟岸上。 白礼点头,他便上岸,小船还缓慢地在湖中飘荡。 水榭上面欢声笑语,娇俏的娘子身姿纤柔地起舞,引得看客阵阵叫好。 白礼如同被阻隔在这人间热闹外的孤星,趁着无人默默取下面具,看着水中倒影,自嘲一笑。 他果然,还是个遭人厌弃的丑八怪。 那船夫有事耽搁了,许久才回来,白礼戴上面具自怜自艾,没有注意到船夫跳上船的时候,身姿不再佝偻沉重,而是轻盈如燕。 船只再度动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按着白礼的要求随便划划,而是有目地朝着一处荷花丛划去。 白礼察觉的时候,他们的小船已经滑入了硕大的荷叶之下。 白礼低头躲了一下那荷叶,皱眉正欲说话,那撑船的“老丈”突然凑上前来,啧啧道,“这是谁家的小公子,这般愁眉苦脸,难不成是遭了心上人的抛弃吗?” 48、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因为撑船人突然靠得太近, 下意识地后仰。 可听清了撑船人的声音还有她说的话,他眼睛张大,借着不远处湖面上飘着的水灯, 将凑到他跟前的人看清楚后,白礼几乎是立刻伸出手, 圈住了面前人的脖子, 将她紧紧地搂进怀中。 “青青……” 小船因为这过于大幅度的动作晃动不稳,凤如青放下撑船杆,顺着白礼的力道弯腰, 让白礼抱了个满怀。 他却还不知足一样, 边小声叫着青青, 边带着凤如青躺下,躺在他身上, 终于将凤如青整个抱得密密实实。 “青青,青青……” 凤如青笑着枕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纷乱如雷的心跳, 伸手回抱住了他。 白礼黏黏糊糊地叫了好多声青青之后,才用带着些抱怨的语调说, “我以为你不来了。”以为你不要我了。 “怎么会, ”凤如青撑起手臂, 自上而下看着白礼, “我这不是处理一下你带来的那些人么, 太后派了很多人看着你。” 白礼眼神幽幽, 如这一汪湖水般,荡漾着水灯映出的粼粼波光。他“嗯”了一声,接着用叹息般的调子说,“我好想你啊……” 凤如青本想说她发现了沛从南的秘密, 却冷不防白礼拉着她的脖颈向下。 两人的唇瓣碰到了一处,凤如青的话被堵回了嘴里,齿关被撬开,白礼热切地亲吻她,莫说是说话,连呼吸的机会都不给。 凤如青无奈,觉得自己像个为皇帝着急的大太监,不过她处理了跟来的那些人,两个人有充足的时间说话,也不着急。 当然那些人她也没有杀掉,只是暂时让他们失去知觉而已。 凤如青放松下来回应白礼,白礼便越加的激动,手臂紧紧箍着凤如青,是活活要将她给勒死的力度。 若是寻常女子,肯定是受不住的,但凤如青没关系,她甚至没有觉得疼。 天幕浓黑,湖中花船彩灯,映出好一幕人间繁盛热闹。 凤如青这个侥幸存于世间的邪祟,却勾着这国家未来的人王,躲在一片荷叶底下,细细密密地品尝这世间男女情。 都说世间最美是情爱,凤如青到如今才算是尝到了那蜇人的蜂腿上一点点甜,在她感受来并不火辣浓郁。 但这情爱于白礼来说,却是这湖水上燃烧的水灯,灼灼火焰,只映出了这浮沉湖水上小小的一片。 白礼情难自已,抱着凤如青,抱着他怀中这对他来说从未曾得到过的珍贵,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如何才能将自己更加极速地燃烧,好让怀中人感受到他情爱的温度。 凤如青始终是纵容的姿态,说真的,这些天她每日跟着沛从南那个老家伙,摸清他每日的路线,他所有隐秘,属实是有些伤眼。 她近距离地看着白礼,她的视线不受光线明暗阻隔,能够清晰地看清白礼的模样,他沉醉悸动的表情。 他面上的鞭痕好了许多,凤如青伸手解下他的面具,更清楚地看到他的神情,白礼沉醉的睫毛如蝶翅般颤动。 许久之后,他才稍稍放开一些凤如青,同她如水中交颈的鸳鸯一般,拥着彼此。 “我,我好想你。”白礼开口说话,却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 他在来的路上,分明有许多的话想要和凤如青说,但真的见了人,拥着人,却脑中空白一片。 只这几句日日在心中徘徊的话,才能不经由脑子反复出口。 凤如青低声“嗯”了声,“我知道。” 白礼便循着凤如青的侧耳,慢慢地啄吻,尽力地去平复自己。 但呼吸平复几轮,便又散乱几轮,他难以自抑,只好低声开口,“你先起身,我缓缓……” 凤如青与他相贴,自然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她依言起身,才起了一半,又被白礼搂了回去,“我……我想。” 白礼说完,凤如青没有怎样,只是笑容大了些,桃花眸子里面水波微微一荡,比这花月湖上最浪荡的醉眼迷离的纨绔还要风流几分。 白礼本就是头次开荤,这又隔了这么些天,凤如青不撩拨他都要疯了,凤如青稍稍含情看看他,他觉得自己灵魂都要烧起来了。 “想什么?”偏生凤如青还故意问。 白礼面色红得比映在水中的红灯还艳,凤如青“嗯?”了一声,白礼被她逼得不行,偏开头向上起了下,然后咬牙道,“想弄你。” 凤如青被他颠了下,笑得比这荷塘盛放的荷花还要美艳,“想怎么弄?在这里?” 白礼脑中想了太多怎么弄,但在这里确实不行。 这处荷花虽然能够暂时遮住些小船,但湖上花船和与他们同样的小船不少,指不定何时便有船只经过此处,到那时难道要当着人前…… 白礼越想越如同被架在火中炙烤,但他心中廉耻到底还残存,只是理智挣扎在湖水中即将溺毙。 凤如青却胆大包天地说,“这里倒也不是不行,”她说,“左右你我衣袍宽大,小公子既然想要,我岂有不给的道理?” 凤如青凑近白礼,手撩起他的袍角,“待会若真的撞见了人,你不要乱动,若是实在羞赧得紧,便用这个将脸盖上便是。” 凤如青弯腰凑近白礼,衣衫未解,甚至连斗篷都好好地披着,只是除去些许障碍,倾身亲吻白礼正因为头皮酥.麻的折磨而紧咬的嘴唇。 “小公子,放轻松,”凤如青说,“你瞧这一湖水灯,不正应你我无边春色?” 太……太大胆了。 白礼从来没敢想过,他竟会同谁这般的不管不顾,在这船只往来的湖面莲叶之下,做这等放肆之事。 他一动不敢动,不敢出声,不敢看凤如青。 凤如青手指捏着身侧莲叶,悠然晃动小船,引来莲叶相撞的簌簌之声,荡起一湾不为外人道的畅快水浪。 做邪祟有何不好? 凤如青粉面红唇,眼睫微颤,指甲掐碎了一角荷叶,捻得荷叶汁水沾染在手指之上,草木青香扑鼻。 低下头,便是她可口的小公子,正痴迷地看着她的模样,凤如青心中微动,俯下身一口咬在白礼的肩头,咬在他的魂魄之上。 食与欲的极致享受,微痛给白礼带来了战栗,他抱紧凤如青的后背,忍不住让小船下的水波一圈圈地极速推开。 一时间水声哗哗,莲叶簌簌。 凤如青更深地咬在白礼的颈项,白礼扬起纤瘦的脖颈,微微偏头,不敢看凤如青的神色,怕只一眼,他便要溺死其中,也是纵容,纵容他的邪祟在他身上为所欲为。 两人渐渐忘情,正这时却听天上传来阵阵闷雷,接着大雨瓢泼而下。 突然的雷雨惊散了岸边一干寻欢作乐之人,也惊走了一家刚刚雇了小船,声称要采荷花之人。 大雨将花船浇得回了水榭旁边,而湖上的水灯也被浇熄了一些,只余几盏残灯,摇摇欲灭。 雨滴打在荷叶上的声音密集如鼓,却不仅没有吓退下方纠缠的俩人,甚至推波助澜。 沉暗下来的湖面成了他们的保护色,于是缠绵更加的肆无忌惮。 “下雨了……”荷叶盛不住如此大雨,倾斜下来的水将两个人打湿。 白礼坐在船上,怀中紧抱着凤如青,嘴上说着“我们要不要避一避”实则却恨不能将子孙袋都埋入。凤如青早知湖面上人群已散去,伴着大雨有些放浪地笑出声,“小公子,你口不对心啊。” 白礼不吭声,用唇堵住了凤如青的嘴。 这一方小空间,皆是两人靡靡爱音,而在远处的一处水榭中,却刚刚发生了一场屠杀。 血流遍地,死去之人依旧是能化身恶鬼的罪孽深重之人。 最近,弓尤实在是繁忙不已,鬼境鬼君实在不够,他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却不得不来人间收魂。 谁能想到,他竟又遇见了那个麻烦的邪祟,竟和那人王在莲叶下边行那等之事,当真是放肆妄为。 弓尤从不管闲事,他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他焦头烂额。 可最后却不知为何,收魂之后,他还是短暂地化龙腾天,招来大雨,替那一对不知廉耻的野鸳鸯遮掩。 弓尤心情郁卒地破开虚空,却在准备踏入黄泉之时,脚步顿了下,转头透过雨幕,看向那荷叶下如蛇纠缠的两人。 那邪祟衣袍湿贴,勾出了曼妙曲线,毫不遮掩的餍足神色,微扬的颈项如仙鹤般纤瘦白皙,仿若将手掌覆上去,轻轻一折便会香消玉殒。 可她偏生是个连悬云山那等反噬之阵都诛杀不得的妖邪,正教那根本不谙世事的人王如何取悦自己,不光下面吃,上面也没闲着,一口口啃食人王之魂,定然是销魂极了吧。 弓尤遮面的鬼气之下眼神暗沉,他见过的狐族之女,都没有这般放浪惑人,可偏生这样的妖孽不曾杀生,还功德加身,假以时日…… 弓尤冷哼一声,一脚埋入虚空,将身后任哪个男人看了也要被绞住视线的极艳甩在脑后。 而凤如青并不知这场大雨,来自鬼王的多管闲事。 不过确实也增进了些许趣味。 她好多天没有食白礼之魂,一时间吃得有些多,意犹未尽地停下之时,两人也终于酣畅地搂紧彼此,一同去了遭天上人间。 凤如青躺在已经因为颠簸还有大雨蓄了些水的小船上,手臂顺着船侧搭入水中,搅动水流清洗,同白礼轻声细语地对话。 “莫担心,这小船已经被我买下了。”凤如青安慰正在设法将小船内些许积水朝外弄的白礼。 “买下了?你哪来的钱?”白礼说起这个,顿时掏自己的袖口,将一包银钱和一些值钱的物件塞给凤如青。 “这些你拿着,吃些好的,找个清净地方住,再置办些衣衫,”白礼说,“我下次再出来,再设法给你带些。” 凤如青想要搞钱,方法多如牛毛,但她还是挺喜欢白礼这般做派。 她颠了颠手中钱袋,打开一看,果然除了银子,还有些珠宝配饰,大抵都是从某些东西上抠下来的,可爱极了。 凤如青侧身在白礼的脸上亲了一口,带响的。 “多谢公子赏钱,奴家方才那番使力,总没白费功夫,公子若觉得畅快,下次还来找奴家啊。” 凤如青故意学着那花船上的娇美女子腔调,白礼顿时又被她给臊得不知说什么。 “你怎么……”怎么总这么让他手足无措。 凤如青却又端正起来,认真说道,“说来方才那撑船的老丈,一开始并不肯将船卖给我,后来还是我死缠哀求,他才肯出手的。” 白礼看凤如青,凤如青便说,“我只同他说,这船上坐着的小公子,乃是我倾心许久之人,今日是借机要与你诉衷肠的,若他不答应,我便自湖边跳下去……” 白礼一把捂住凤如青的嘴,眼神满是欢喜和动容。 “不要胡说。” 凤如青却笑着扒下他的手,说道,“想什么呢,我说,我便从湖边跳下去,游水去找你。” 白礼:…… 感动哽在心口,片刻后白礼羞恼地拍了把水,凤如青便被淋了一头脸,很快还击,而后两人便一同咯咯笑起来。 49、第一条鱼·人王 雨势渐小, 两个人躲在莲叶下面,相拥着边缠绵回味余韵,边聊着这些天的事情。 白礼轻描淡写地说了他怎么过了太后那一关, 但凤如青其实在亲热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白礼的膝盖上有伤。 不过凤如青并没戳穿他,只听着他说太后和太后身边修士的事情。 “你说那修士生得如珠似玉眉眼温润?”凤如青坐起来, 微微拧眉, “那声音呢,可是声如潺潺暖流淌过?” “他眼睛是否溢满温柔,是否……”不, 不对的。 凤如青实在是太过敏感了, 这世界上眉眼温润之人, 又不止穆良一个,况且白礼很快也给她解答。 “不是, 那人的眼神冰凉,被看上一眼,都像是浸入冰湖, ”白礼说,“你可认识这样的人?” 凤如青躺回去, 看着莲叶的背面, 摇头道, “不认识, 只是你形容他的眉眼, 像我曾经宗门中的一位兄长。” 白礼知道自己不该, 也没有资格去问什么,最后却还是忍不住道,“那你和那位兄长……” 他问出口,却又后悔, 半路上停住,将出口的话咬回来。 “嗯?”凤如青侧头看白礼,看他躲闪的眼神和有些憋闷的神情,猜到他想问什么,便笑道,“是一位待我非常好的兄长,兄长只是兄长,并无任何其他的。” 白礼听了之后,看向凤如青,凤如青手指卷着他散落的发,倒是也不准备隐瞒他什么。 既然他想要知道,她便也坦荡说,“我曾经大逆不道,倾慕自己的师长,他是门派中掌门,我做错了很多事,又被他亲手斩杀。” 白礼搂紧了凤如青一些,凤如青笑道,“我死了许久,又侥幸用这幅邪祟身躯残存世间,那些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已经是过往。” 白礼将凤如青拥得更紧,两个人身上都很潮湿黏腻,但都舍不得这绿叶轻舟的小天地。 “青青喜欢过的人……”白礼用有些酸涩的语气说,“定然是位十分光风霁月之人吧。” 凤如青回忆起施子真,那些压在深处的记忆被翻出来,她以为泛黄褪色,却实际上还崭新如昨日。 她手指越过小舟,在水上一下下点着,笑了声说道,“不,他是个木石人心的人,性情暴烈,说话十分伤人,连宗门的仙鹤都不敢飞过他的殿前。” 白礼有些茫然地看着凤如青,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这样一个人。 凤如青叹口气,亲了亲白礼的唇角,说道,“但他曾救我脱离尘世苦海,引我入道修行,予我栖身之所,赠我至亲家人,还在我犯下滔天大错之时,轻易原谅于我,妄图为我逆天改命。” 白礼闷闷地哦了一声,看着凤如青淡笑的神情,有些明白了她为何会喜欢那人,正如……他喜欢凤如青一般。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般的施予代表什么,又该是多么深刻地印在骨髓之中。 黄沙赤阳下的甘露,胜过这世间一切佳酿,那会让人无法自抑地迅速沦陷,甚至没有逃离的可能。 白礼突然间就非常后悔问凤如青,因为若真的像她说的那样,那么那位仙君,定然是深刻在凤如青的灵魂之中,是任谁也无法替代磨灭的存在。 凤如青感知到他黯然情绪,轻吻他的面颊,“已经六百多年了,我现在想起他,便只记得腹痛难忍,若为了他惹了你不快,我可罪孽深重了。” 凤如青确实全部放下了,无论是施子真,还是穆良与小师弟,亦或者悬云山,那早已经变成了她不想重温,也不能重温的旧梦。 凤如青哄着白礼,白礼却问,“为何想到那位仙君,会是腹痛难忍?” 凤如青在他脸上勾画的指尖一顿,神色僵了一下,才说道,“是……他亲手杀我,杀我之时长剑穿体而过,所以才腹痛难忍,对,就是这样。” 白礼顿时心疼地抱紧了凤如青,他其实想知道的很多,想要问既然那仙君决定为你逆天改命,你却为何又说自己已经死去了六百多年。 但白礼却没有再问,他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同任何人比,他知道若是他知道了那些过去,只会自惭形秽,待在她的身边,会因为自卑惶惶不能终日。 凤如青感知白礼情绪,其实也有些后悔说了,她窝进白礼的怀中,哄了好一阵子,白礼才恢复状态。 两个人的衣物潮乎乎的,凤如青说,“不若我们上岸,要间房间,再说一下后面的要如何做。” “先换件衣服,否则我怕你湿漉着太久了要生病,”凤如青说,“我来撑船。” 两个人从荷叶下出来,在蒙蒙细雨的夜色中将船撑到岸边。 花月湖,是条著名花湖,岸边上许多方便浪荡子与妓子行事的客栈。 凤如青先去买了两身干爽的衣服,随便寻了一间客栈,拉着白礼进去。 白礼却犹豫道,“已经很晚了,我怕回去太迟,太后那边无法交代。” “况且我带来的那些侍从怎么没见?你将他们弄到哪里了?” 他倒是不怀疑凤如青会滥杀无辜,只是他确实没有在河边见着人。 凤如青还同他说,太后还派来了一些私卫,她也已经处理了,也不知是怎么处理的。 凤如青没有回答,只是交钱拿钥匙,直接拉着白礼进了房间,然后一进门,就把房门锁了,故意道,“可我还想你弄我,你要不要嘛?” 白礼顿时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忘了,但是他一进入状态,凤如青却捂住了他的嘴,满脸的调笑,一看便是在逗他。 “啧,你以为我拉你来这里,就是为这个啊,”凤如青手从捂着白礼的嘴,变成捏他的鼻子。 “你不说要我打听丞相沛从南的事情么,我已经仔仔细细地打听好了,你什么时候要见他,我可以帮你,保证不被太后那些爪牙探知。” 白礼还搂着凤如青不想松手,凤如青挑着眉问他,“是听沛从南的事情,还是就只想跟我滚一起?” 白礼如果能够选择,确实就只想和凤如青滚一起,他并没有指望过凤如青帮他做什么,安排什么。 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付太后,待到他真的登上大位,有一次机会单独接近群臣,而那种场合太后并不能去,便是祭天大典之上。 他只有一次机会,成则能够暂时胜太后一筹,脱离掌控,但后路依旧艰难,且九死一生,他必须令太后措手不及。 沛从南与太后为敌,到时不出意外,会站在他这边,这种办法固然很危险,可白礼并不惧怕,他从小到大,每一天都是九死一生。 但凤如青这么为他,白礼也并不是不知好歹之人,松开了凤如青,抓住她捂住自己嘴的手,在她手心亲了亲,说道,“我听。” 凤如青这才把手拿开,然后两个人先去洗漱,换上干爽的衣服。 凤如青又命店家准备了驱寒的姜汤,这才同白礼守着两盏明亮的灯烛,坐在桌边上谈正经事。 “沛从南有个十分宠爱的娇妻,已经有将近六个月的身孕了,”凤如青说,“名叫铃兰,乃是皇城中第一大商户之女,连妾室的名分都算不上,但居住在他的主屋,很是骄纵。” 白礼也说,“太后身边那道士,能耐不小,许是能够感知邪祟的气息,连你给我的果子都被他发现了。” 凤如青一顿,“什么果子?” 白礼也卡了下,接着脸色红起来。 凤如青透着烛光看他可口面色,白礼好一会,才从袖口最深处,掏出了一个已经干瘪的小果子放在桌子上,连手指都带着羞耻极致的粉。 凤如青看了一眼之后,顿时捂住了自己的额头,接着又神色奇异地看向白礼,问道,“这是分别那夜,我随手抛给你的吧,我说要与你同去,你死活不同意,我不在身边,你便是将这小果子日日揣在怀中,睹物思人?” 白礼把果子收起来,凤如青一把抓住他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摩挲了下,“小公子,你这番深情厚谊,可要我如何是好?” “说正经事!”白礼把果子揣起来,正色道。 凤如青却笑得有些停不住,被人喜欢这种情绪,没有人会讨厌,尤其是这般的赤诚青涩,凤如青只觉心中一片柔软,水波轻荡。 不过她到底是没有再揪着这点事情去臊白礼,也继续正色,“沛从南年逾四十,正妻早亡,对外宣称多年未娶,无儿无女,是个缅念亡妻数年的痴情人。” 凤如青冷笑一声,“但其实他家中不仅有个五个月身孕的美妾,养在房中,后院的偏僻处还打了一处牢笼,里面囚着一位女子,还有女子所生的孩童,已经十几岁。” 白礼神色有些惊愕,沛从南乃是梁景国出了名的风骨卓卓之人,怎会…… 凤如青继续道,“还不仅如此,那位女子,乃是妖族狐女,与沛从南生下的孩子是个先天缺陷的半妖。十几岁的年岁,仍旧如一个三岁孩童般大小,生一双狐耳,九条狐尾,被锁链束缚颈项,穿透妖骨,同他的母亲一起,囚在笼中。沛从南时常去看,却甚至不敢靠近他的亲身骨肉。” 白礼微张着嘴,简直不知作何表情,凤如青说,“沛从南与太后相比,半斤八两,你要在这两人之间做选择,你自己估量。” 凤如青说,“我已经摸清他与朝中支持他的拥护者聚集之所,也摸清他每日的出行路线。” 凤如青对白礼说,“你何时要见他,我可以帮你,是捆是绑还是偶遇,随你。” 白礼表情也没有惊愕很久,他大抵是自小见惯了世间丑恶,对于这种丑恶之事,接受度很高。 他连跟邪祟都敢谈情,沛从南的表里不一,囚禁妖族,并没有带给他多么大的震撼。 白礼只是说,“妖族不是很厉害吗?怎会被沛从南囚住?” 凤如青说,“这我正在查,我本要去询问那被囚之人,还未来得及,便感知你在找我,就匆匆来了。” 白礼点了点头,面露沉思。 凤如青其实很轻松就能解决这些事情,九尾狐的崽子,那可是妖族皇族的象征,这沛从南囚禁的,定死了是个狐族皇女。 只要她设法朝着妖族那边送个信,妖王不可能对自己的族人落难置之不理,尤其是九尾皇族。 但那样,沛从南必死无疑,白礼要利用他的计划便会落空,真要沛从南死,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凤如青没有吵白礼,白礼最后还是说,“先查清那狐族之女,为何被沛从南所囚。” “至于太后这边,她已然无从选择,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白礼给凤如青倒了一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送到嘴边,慢慢地喝了一口,说道,“八皇子现在是那两人之间的引雷符,圣真帝的尸首要烂了,这场龙虎斗,很快便会有个结果。” 白礼此刻的样子,倒是真的有了人王的雏形,他仔仔细细地给凤如青分析了宫内宫外的形势。 他回来也不过半月,还是个被当做傀儡的角色,能够如此明晰利弊,甚至不骄不躁地看狗咬狗,已经是飞速的成长了。 凤如青听他用有限的消息,去深挖消息背后的隐情,听得暗暗有些心惊。 不愧是人王,他根据凤如青给他的消息,还制了十分周密的计划。 不要凤如青引见劫持,也不要凤如青去涉险,只要凤如青设法掌握沛从南养在屋中女子的底细。 “我现在是太后手中傀儡,太后便必须要能斗得过沛从南,”白礼神色肃然,“但沛从南私囚妖邪之事,还不能抖出去。天下对妖邪谈之色变之人比比皆是,若这件事露出去,沛从南必然跌入泥泞再无法翻身。” “若没了他的牵制,太后必然无法无天,”白礼说,“我们只需掌握沛从南房中那见不得人的女子的底细,便能够拿捏住他。” 凤如青看着白礼这样子,稀奇地伸手捏了下他的脸,“你这般模样,我倒是有些生疏了,不过一个连妾室都不算的女子而已,能起什么作用?” 白礼摇头,“你不知,沛从南乃是梁景朝臣风正忠心的官员表率,他的拥趸,大多都是如他一般刚正的言官武将。” “连我这样生活在冷宫之中的人都知,他与发妻伉俪情深,曾在发妻身染恶疾之时,于病床之侧寸步不离,险些也随之而去。” “沛从南民间声望是太后望尘莫及,若是他表面还拿着亡故的发妻竖立他风正刚直的痴情为人,可内里一把年纪了在房中养了美娇娘,还是商女,你猜,那些钦佩他之人知道了,会不会惊愕难忍,斥其行径,甚至是再不与他‘同舟共济’?” 凤如青恍然点头,她虽不懂朝堂争斗,却也知道人言可畏,被白礼这样一说,她知道自己这些天,没有白白跟着沛从南那个老家伙。 “那我们现在,什么也不必做?”凤如青问白礼。 白礼点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说道,“我要回去了,带来的仆从在何处?” 凤如青起身,“湖边一处隐蔽处,我带你去。” 她说着,要朝屋外走,白礼却抓住了她的手臂,“今夜我回去之后,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凤如青看白礼又期期艾艾起来,和方才那冷静分析利弊野心勃勃的人王简直不是一个人。 凤如青不由得问,“其实你在冷宫中,也学到了很多,字也识得许多,又懂筹谋,可是有人教你?” 白礼笑了笑,摇头,半晌又点了点头,“审时度势,是生死边缘多次练就,浅薄的机谋,都是话本上看来,至于识字……” 白礼拉着凤如青,将她搂进怀中,“是一位几次险些将我虐杀的疯女人所教。” 凤如青见过白礼满身伤痕,同她曾经颠沛在尘世之时有过之无不及。 白礼几乎从不会故意说这些事情诉苦,但偶然间这么惊鸿掠影地提起,也足够触目惊心。 凤如青心中感觉十分复杂,心疼地抱紧白礼,却像是拥住了曾经的自己。 不过没有等到她这复杂的情绪,再发散出更多的想法,白礼便将桌上的两盏灯和茶壶一起,挪到了地上。 凤如青被他压着伏在桌上,白礼自身后将她贴紧,不得不说,这客栈在著名花湖旁边,考虑得十分周到,连这桌子的高矮,亦像是专门研究过的,这是个十分适合结合的高度。 凤如青趴在桌上闷笑一声,问道,“你不是说你该回去了?” 白礼撩着凤如青衣角,咬在自己嘴里,含糊地,有些急切地向前,“所以要快些……” 地上的灯烛将两个交叠的影子映在窗扇之上,如同两只振翅的虫,纠缠的蛇,不断地变换,随着跳动的烛光起舞。 夜过三更,凤如青同白礼牵着手,走在夜间静谧的路上。 各家紧闭的大门上稀稀落落挂着的红灯笼,映在两人的身上,好似将慢慢的长夜和时光,都无限地拉长。 “会不会有身孕?”白礼捏着凤如青的手,侧头问她,“我每次都在里面。” 凤如青容貌艳过灯笼的红,侧头挑眉看他,“小公子希望有还是没有?” 白礼站定,拉着凤如青的手又紧了紧。 然后用一种十分郑重的语气说,“我希望有。” 凤如青笑起来,她真心笑的时候,犬齿就会露出个小尖尖。 白礼或许是想到了沛从南,连忙又道,“无论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我都不会介意!” 凤如青却收敛了笑意,静静地看着白礼,严肃无比地说,“那完了。” 白礼心跳如雷,吓得手脚四肢都有些发麻。 凤如青说,“你也不给我清洗的时间就拉我出来,现在你的妖儿们都在我腿上。” 白礼霎时间红成一个熟透的果子。 凤如青凑近他,踮脚叼住他这棵树上最红艳熟得最透的双唇。 拉着白礼的手说,“要摸摸他们吗?” 白礼:…… 50、第一条鱼·人王 白礼每一次, 以为自己能够适应凤如青的撩拨之时,凤如青都能令他再度不知如何是好。 “你……”白礼站着看凤如青,凤如青笑着说, “到了,便是那处树林里面, 我去将人弄醒, 他们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至于太后那边……” “我来找理由就好,”白礼说, “放心吧。” 凤如青将那些人弄醒, 按照白礼说的, 引到了一家妓馆的门口,然后唤醒。 接着白礼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拉着凤如青又耍了会儿流氓,这才在那一群记忆错乱,不知自己为何会站在这里的仆从们的面前, 对凤如青说,“小娘子, 我改日再来寻你。” 凤如青好笑地学着那娇媚的样, 说道, “那青青便在这里等着公子。” 连太后的私卫, 被吸食过储存记忆的魂魄, 好容易缓回了神, 看到的也是白礼流连花丛,都已经夜半三更,竟还和妓子拉拉扯扯,不肯回去的画面。 而且这也正合了他一从行宫出来, 便直奔花月湖的行程。 凤如青看着白礼上了马车朝着行宫的方向走,她索性又回到开的那间客房去住了一晚上,这才又回了沛从南的府上。 而两人这一分别,并没有如预料当中那样许久没见。 第二天凤如青还在沛从南后院的那笼子外,用肉哄着那个小九尾狐半妖说话的时候,她便又感知到了白礼找她。 太后得知白礼急吼吼地从行宫出去,竟是去眠花宿柳,不仅没有生气,甚至多给他送了一些银子,继续命人看着他。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暂时的放纵,让白礼尝些甜头,毕竟她现在正被沛从南搞出来的事情弄得无暇分身。 圣真帝的死是真的瞒不住了,发丧势在必行,她必须在这段时间,处置了八皇子母妃的母族,甚至是设法让沛从南不能再与她对抗。 空云整日关在殿中,面色一日更胜一日的沉郁,一日更胜一日的衰败。 她熏香熏得厉害,自己都讨厌自己身上腐朽的气味,更是不许人,包括书元洲靠近她三丈之内。 但是在有些夜里惊醒的午夜梦回,在那些让她恨到骨头都痒痒的丑恶记忆中拔出泥泞双足的时候,她也会用沙哑难听的声音,叫一声始终守在她身边的书元洲,“元洲哥哥……” 空云这样虚弱地开口,声音倒是不显年岁,书元洲坐在不远处的软塌上,闻言睁开眼。 彻夜打坐,境界还是因为天罚屡屡后退,加上这凡间根本灵力稀薄,他修炼也是徒劳无功,他只是不知道要做些什么。 “元洲哥哥,”空云趴在床边,透过金绣的床幔,声音空洞地说,“我是否真的错了……” 书元洲嘴唇紧抿,并没有说话,片刻后,又再度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条路,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错得不能再错。 如今天罚已至,可他们却不能停下了,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真的停下来,这世间又哪里还有容身之处。 空云并不意外书元洲的沉默,自嘲一哂,闭上眼,任由自己陷入那些轮回般的梦魇之中。 幸好,她手中还有傀儡,这一场仗,她还不一定会输。 而此时此刻,她的傀儡正在花月湖旁的妓馆,同他连日来包下的一个妓子鬼混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当然了,这妓子就是凤如青,她因为白礼是借着狎妓的由头出来,索性便在这湖畔的一家妓馆中挂了个牌子,专门接待白礼,若是平日有人点她,凤如青便要一万金才肯露面。 谁的金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但妓馆的老鸨对此也无所谓,毕竟凤如青每日给她的挂名银钱,是她馆子里面女子接客的两倍还多。 而凤如青和白礼,这几日几乎是日日厮混,夜夜春宵,搞得凤如青都觉得自己像个靠吸食人精.元修炼的妖精,可明明她只是个食魂的邪祟。 “小公子,我瞧着你又瘦了,长点肉几天功夫都抖掉了吧,”凤如青暗红色长发散落肩头,雪白的颈项上斑斑点点的痕迹,身上只是松垮地穿着一件上下遮不严的袍子,乃是老鸨近日给她送来的新制衣衫,这馆子中的姑娘人人都有份。 白礼洗漱好了从后面转出来,衣衫亦是松垮,他面上伤痕完全好了,这屋内只有两人,也不戴面具,俊秀的眉目间满是懒散餍足。 他缓步走到凤如青身侧,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肩头,将鼻子埋在凤如青的侧颈,慢慢地摩挲。 “你日日这般,太后那边真的没关系吗?”凤如青不由道,“我正想同你说说,那……哎?” 白礼,坐在凳子上,抱着凤如青坐在他身上,几乎不费丝毫力气,便就着这个姿势,同她再度亲密起来。 凤如青双脚脚尖着地,是真的觉得连日有些纵.欲.过度,白礼确实年纪小,都无需撩拨,可这般没日没夜的,也属实是有些令人担忧。 她自然是担忧白礼的身体,毕竟凤如青如今是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的邪祟之体,大约是一块根本犁不坏的地。 “我要同你说沛从南关着的那对狐族母子的事情!” 凤如青按着桌面,白礼手臂箍着她的后腰,动作不紧不慢,气息都没怎么变,只是抱怨道,“你说你的,今晨的糕点加了料,我吃得有些多……” 凤如青想掐着他脖子让他清醒,这妓馆确实吃食都不太干净,会加些助兴之物,可那只是助兴,并不能助纣为虐! 她无奈将头低下,枕在白礼的肩上,索性真的这般说,“那小狐狸我连喂了几日的肉,总算说话了。” “嗯,你说。”白礼咬着凤如青的耳垂,并不用力。 凤如青这里格外的敏感,便不说话了,媚眼如丝地盯着白礼看了一眼,两个人便专心地投入这欢畅的情爱之中。 大约半个时辰后,凤如青同白礼一同泡在屋后的沐浴池中,都趴在池边,脸对着脸,看着彼此湿漉糜艳的样子,慢慢把头凑在一处,亲吻。 缠绵的一吻结束,白礼这才问,“太后那边不用担心,她这两天便会有所行动,据说保存着圣真帝身体的宫人不尽心,圣真帝身体有地方已经生了蛆虫,拖不得了。” 凤如青瘪嘴,“咦”了一声。 白礼又问,“那小狐狸精说什么了?” 凤如青笑起来,“什么小狐狸精,是半妖,妖族百岁前都长得很慢,尤其他有一半人族血统,才几岁样子,还挺可爱的。” “他说,我要是将他放了,他便帮我杀人,任何人。”凤如青说得想笑,“然后每次他这么说,就会被母亲拖回去打屁股。” 白礼也笑,他游到凤如青的身侧,抱住她,亲吻她湿淋淋的鬓发,“我知你心善,但先不急着放他们,现在放了会很麻烦。” 凤如青自然不会坏白礼的事,她每天都会带些东西去看那对母子,不过他们也不缺什么,而且凤如青发现了一件事。 “那女狐,是被挖了妖丹,失去了妖法,”凤如青皱眉,“可我每次去,她却从不向我求救,甚至不许她的孩子求救。” 白礼看向凤如青,凤如青说出了心中猜想,“我总觉得,她不是没有能力逃走,是根本不想逃走。” “她应该是心甘情愿地被囚禁起来的。”凤如青虽然说出了猜想,笑了一下,也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妖族皇女,为人类生了半妖,却被囚起来,可她还自愿待在牢笼之中,为什么?”凤如青不解。 “你说了,她妖丹被拿走,或许是等机会拿回来,”白礼指尖划过凤如青的侧脸,将她一缕湿发别在耳后。 他近乎是痴痴地看着凤如青,用一种带着莫名虔诚的调子说,“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凤如青眨着美目,眼睫湿润,被水汽蒸腾得如同熟透的蜜桃,轻轻一口,便汁水四溅的甘甜美味。 白礼轻吻在她唇上,闭上眼任由自己沉迷,然后说,“或许那狐女还爱着沛从南。” “怎么可能,”凤如青啧了一声,“沛从南那把年纪了,还恶心地养了个美娇娘,都不敢靠近那狐女,还挖了狐女妖丹,狐女还会喜欢他?” 白礼贴着凤如青的肩头,没有让她看到自己的神情,他黯然的神色映在流动的池水中,扭曲可怖。 他也会一把年纪,虽然绝不会养什么美娇娘,可待他容颜老去,待他想尽办法地留住她,他们之间,会不会也变成这样? 白礼难以抑制地慌乱起来,他抱紧了凤如青,声音低沉的带着哀伤,他迫切地对凤如青说,“如果你囚.禁我,无论怎么对我,我都会爱你。” 凤如青笑起来,摸着白礼飘散在水中的长发,声音带着笑意,“胡说,我怎么舍得。” 白礼还有一句问,却最后咬得牙根都疼了,也没问出口,他知道,凤如青一定不会喜欢他问。 白礼想问:你呢? 狐女心甘情愿被囚,被挖妖丹,生下孩子也被那样对待,却还是爱着容颜不在的沛从南,那你呢? 我愿意被你囚禁,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会依旧爱你,那你呢? 若我容颜老去,青春不在,若我那时想要留下你,你呢? 你会怎么做?怎么想,怎么对我? 这些话,在白礼的心中反反复复地转了很久很久,他却没有出口,他不敢出口。 他甚至想起了太后,太后空云那般的大权在握,可她妖异的容貌,她看着那修士的眼神,又岂不是一个不甘之人? 凡人朝生暮死,可若爱上的另一半,是个寿命漫长,容颜不老的人,谁又能甘心呢? 白礼抱着凤如青,听着她好听的声音,感受她软若蜜糖般的身体,他尝到了自己口中咸涩,他舔舐咬破的伤口,扪心自问。 若真有一天,她要离他而去,他能够甘心吗? 51、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从不知白礼想这么多, 她从来不认为,她和白礼之间,会落得像狐女和沛从南一样的下场。 她知白礼如她自己, 知白礼断然不会如沛从南一般,伤害她, 也知自己不会如狐族女一般, 心甘情愿地被人囚禁。 凡人朝生暮死,凤如青自己也是个不为天地所容的邪祟,或许还敌不过朝生暮死的凡人寿数, 她一直觉得, 她或许会走在白礼的前面, 若是侥幸不会,她便陪着白礼终老。 凤如青从未说出口, 但她感知到了白礼的不安,还有他笑着却在持续泛滥的难过情绪,无奈地叹口气。 “白礼, ”凤如青难得正经地叫他名字,“若你担心你我如狐女与沛从南一般, 便大可不必, 我不是狐女, 你也不是沛从南。” 凤如青说, “若你敢如沛从南一般对我, 我会杀你, 但若你始终如一,而我不被天道诛杀,我会一直在你身侧。” 凤如青对上白礼执拗的双眼,说道, “我并不能为你孕育子嗣,我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魔,亦没有魂魄。” 她说,“若你将来做了人王,需要子嗣,要娶其他的女人,跟我说便……唔。” 白礼捂住了凤如青的嘴,摇头道,“不,不会,不要说。”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之后,凤如青点了点头,白礼这才松开她,但因为这简单粗暴的安慰,心中不再伤春悲秋,度过了很愉快的夜晚。 白礼其实在某种事情上,和凤如青一模一样,非常的容易满足,一生便够了,足够了。 年轻他们可以做爱侣,等到他老得不像样子,遭了嫌弃,也没有关系,只要她不离开自己,他便可以将凤如青当做孩子。 凤如青会和他纠葛,就像宿命一般地喜爱过去的自己,没有人会不喜爱自己,哪怕是愚蠢的,总是犯错的,软弱又无能的自己。 两个人之间又变得亲昵惬意,凤如青一直到四更才将白礼送出门。 白礼依依不舍,拉着凤如青的手交代她不必涉险,不用着急做什么,凤如青嫌他啰嗦,因为这些话也不止说了一遍两遍,但她也都耐心应下。 最后分别的时候,又约定好了明天再见面。 然而第二天,凤如青并没有等到白礼,她等到的是圣真帝驾崩的消息。 与此同时,八皇子母妃母族章氏族内两名武将,牵涉进两年前抚南军全军覆没一案。 章氏的两名武将与当时抚南军驻守之地相隔最近,抚南军危机之时曾令人求助,而两人皆视而不见,拒不发兵增员,致使抚南边境全线崩塌,五城沦陷,抚南军三万四千六百人无一生还,全部被敌军坑杀在息永天坑之中。往来书信已经作为罪证送入昭狱,板上钉钉的滔天大罪。 至此章妃母族获株连之罪,几乎全部下狱,章妃虽因是先帝皇妃,又有皇子尚在哺乳期不受株连,却也被太后斥于紫霜宫内,连圣真帝薨逝都不得出,只能在殿内跪拜祈福。 而丞相沛从南,来不及插手章妃母族突如其来的滔天大罪,当夜,家中美娇娘,便被刺客惊得动了胎气。沛从南比重视自己的命还要重视铃兰腹中胎儿,再也无暇去与太后对抗。 凤如青亲眼看沛从南紧张致死的守着喝下了汤药依旧哀哀叫痛的铃兰,却根本见不得这一副好夫君的架势,眼中只余讽刺。 凤如青知道这时候白礼必然是跟随在太后身边,无法抽身,人生机运都是他的,她能够做的,便是帮他看住沛从南这边。 这个老东西,必须要利用,却也不能让他真的成了气候。 凤如青看现在这模样,沛从南是从铃兰身边片刻也离不开了,她其实知道沛从南的心理,他年岁渐高,却膝下无子女,一生一个痴情的枷锁便将他禁锢在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位置上。 他最开始对亡妻也并非不是情真意切,但时间和柴米油盐会将所谓的痴情磨灭殆尽,他却因为这个,不能再续弦,不能纳妾,就算有了女人,也要藏着掖着。 而年岁越大,沛从南边越是慌张,他年轻时候的风正和刚直,渐渐变为迂腐和愚不可及,他觉得自己年老身衰,看着同僚们享尽天伦之乐,他开始觉得自己必须有个孩子。 于是他先是有了狐女,狐族美艳销魂,还真的为他怀上了孩子,他也曾情真意切,想过哪怕毁去一世英名,也要给她名分。 可孩子生下来,是个不人不妖的怪物,长大需要一百年之后,那时他的骨头渣子都烂没了,他如何能够接受?世人又如何能够接受? 于是爱意迅速被消磨殆尽,他又有了商女铃兰,她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沛从南再也没有精力去找其他女人了,他无比重视铃兰肚子里的孩子,倒并非是对铃兰本人情真意切。 世间很多的感情,看似美好如蜜,闻起来香甜至极,却吃到口中才会知道,说不定,就是要人性命的砒霜。 凤如青这段时间,查到的一些事情,并不能完全解释当年之事,但沛从南这个人,已经比躺在宫中用冰维持的圣真帝还要烂得透彻,是实打实的了。 她又带着吃的,来到了后院的大笼子前面,因为她来得实在频繁,狐女虽然还是不理她,却已经不会呲牙驱赶她了。 狐女因为被挖了妖丹,连人形都只能维持个身体,脖子以上是狐狸脸,这也就难怪沛从南每一次来了,都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不敢靠近。 没有几个人能够真的十分坦然地接受妖邪作为伴侣,在接受能力的强悍程度上,凤如青觉得白礼是个异类。 毕竟她曾经又是猪大肠挂脸上又是借尸还魂,还胡乱长,一路走来他没有被自己吓死,还能对着自己来劲起来没完没了,他不是人王谁是人王呢。 “小狐狸,今天给你带了鸡肉酥,”凤如青蹲在笼子边上,伸手戳了戳里面背对她的一个小娃娃的尾巴。 说真的,蓬松柔软,还是九条,雪白的一丝杂毛都没有,模样才三四岁,可他生得玉雪可爱,怎么瞧着都心要化掉了,他那个道貌岸然的爹竟然无法接受! 造孽啊! “我叫宿深,你为什么老是叫我小狐狸?” 他转过来,表情严肃,但活像个刚出锅的白胖包子,尤其那一对狐耳,凤如青手就一直没有闲着,捏着他尾巴搓还不够,还想搓他耳朵。 宿深说,“你今天放我出去吗?放我出去,我帮你杀人。” 他露出犬齿,浅色的眼睛配上这样呲牙的样子,倒是真的有些兽类的凶恶样子。 凤如青看了一眼在笼子另一面的狐女,又看了看,宿深锁骨下方心脏处穿胸而过的铁环,虽然不流血,可也确确实实的看着很疼。 “我会放你出去的,再等等,真的,再等等,我就放你出去,”等白礼利用完了沛从南,凤如青会第一时间放了这对母子。 “你先吃点东西,给你娘亲一半,”凤如青将油纸包的鸡送进去,宿深小手抓住了她的手,“你是个什么,我一直没有看出来,难道是修为很高的大妖?你若是肯传信去狐族,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 凤如青低头看了看她手腕上的小胖手,另一只手换了他一根尾巴尖搓,说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邪祟,总之不是什么大妖,我不知怎么传信狐族,但只需再等上几天,我一定放你们。” 宿深这些天用各种各样的办法引诱凤如青放他出去,凤如青不能在这个关头上坏白礼的事情,只好每天多带些好吃的来,暂时安抚住他们,承诺过了这段时间,就放他们出去。 宿深晃了晃凤如青的手,他已经十七八岁,和白礼差不多。 且狐族是生来便有传承的,他什么都懂,只是模样小而已,这是先天缺陷,怪只怪他是个该死的半妖,身体里流淌着那个肮脏人类的血。 不过他倒是很会利用他这小模样的好处,眨着一双微微上挑,已经能够窥见今后如何妖媚雏形的眼睛,对凤如青说,“若不然,你帮我杀个人,然后你想我怎么报答你都行。” 凤如青不为所动,宿深又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狐耳上,还动了动耳朵。 “好玩吧,你若是帮我杀了沛从南,我把这耳朵切下来给你玩。” 凤如青确实喜欢毛茸茸的东西,在悬云山的时候,她时常就要和荆丰去山上摸仙鹤,但狐族的毛耳显然更加的好玩,谁能抗拒得了? 可她听着上半句,还搓得来劲,听了下半句就是一个哆嗦,什么叫切下来玩?! 这小狐狸张口闭口杀人就算了,凤如青当他是被关得疯了,可切下来也太吓人了。 宿深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渗人的话,继续道,“你喜欢我的尾巴,我也可以切给你啊。” 他说着,还对凤如青笑了笑,笑出一排尖锐的小牙,“或者我可以先切一条给你玩,你杀沛从南,我再给你耳朵。” 凤如青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可九尾狐的尾巴,不是命吗?” 她曾经听穆良给她讲妖兽和狐族的时候,确实是这样的。 宿深却不在意地晃了晃每一条都快要赶上他身量大的蓬松狐尾,如兽一般的双手撑着身前,蹲在笼子的边上,晃动锁骨下方穿过妖骨的锁链,甜甜地对凤如青说,“漂亮姐姐,你觉得我这样活着,有意思吗?” 凤如青又说,“我真的,再过几天,就放你们离开,就几天。” 她觉得宿深这小崽子其实说话有些不太对,但仔细想想,她要是从出生就被锁在笼子里面,也会偏激发疯。 不过每次凤如青和宿深说话,宿深这么偏激,他都会被狐女拖过去打屁股,这一次狐女却只是坐在远处发呆,并不理宿深说什么。 凤如青安抚着小狐狸,说真的摸了人家这么多天的毛毛,只要白礼那边成功,她一定会把宿深他们给放了。 于是她小声说,“你再忍几天,好不好,忍几天姐姐就把你这个链子取出来。” 宿深知道凤如青虽然温柔,善良,给他带吃的,却不是轻易能骗到的,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了,乖乖点头,抱过油纸包着的鸡,很轻松就扯开成了两半,另一半送到了狐女的面前。 狐女一开始不吃凤如青带来的东西,但是这几天也沉默地吃了,只是始终不肯跟凤如青说任何一句话。 但今天许是因为她感知到了“山雨欲来”,吃了一口酥脆香滑的鸡肉之后,对凤如青转过狐狸头,开口吐人言,“你要是不打算和宿深结契,最好离宿深远一点。” 凤如青眨巴眼,“什么结契?” 她不知道狐族的结契是什么意思,但是既然狐女肯开口跟她说话,凤如青便追问,“是沛从南挖了你的妖丹吗?他挖你妖丹做什么了?还有宿深的妖骨是谁穿的?” 束缚一只狐族,纯粹的铁链是做不到的,宿深的妖骨上的铁链,裹着密密麻麻的符文印,她看着十分眼熟,和九真伏魔阵上的差不多,但和她在悬云山上学过的那些又不太一样。 狐女看向凤如青,一双狐狸眼透着凤如青难以理解的光,“你为谁办事,空云吗?” 凤如青知道空云是太后,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小郎君,在太后手里面,我要设法救他。” 凤如青说这话的时候,一直低头吃鸡肉的宿深抬头,看着凤如青,凤如青顺手摸了摸他的耳朵。 狐女顿了顿,看着凤如青摸着她儿子耳朵的手,拧眉,狐族的耳朵只有伴侣才能碰,宿深这样,狐女很不喜欢。 况且凤如青已经说了她有小郎君,只是对宿深这小孩样子不设防,人族都是这样,喜欢这种毛乎乎的,手欠。 狐女顿时一脚踹在宿深的屁股上,宿深个子小,被狐女一脚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宿深也不对他娘亲生气,只是爬起来,甩了甩尾巴上的泥土,凑到凤如青的身边,继续吃。 狐女无奈,狐族就是这样,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印记,同传承一起,可人类偏偏喜欢招惹,又要变心。 狐女警告地盯了宿深一眼,宿深这才把又悄无声息地朝着凤如青手底下靠过去的脑袋缩回来,狐女又吃了几口鸡肉,才说,“空云还没烂吗?看来那个道士对她很用心啊。” 凤如青听得不太明白,问道,“为什么会烂?” 狐女尖啸了一声,“人类身体妄想融化妖丹,人类的生机根本不能承受妖丹的妖力,她一定杀了很多人,吸取生机。你快带着你的小郎君跑吧,若不然他也活不成。” 凤如青自然不能把白礼是人王的事情告诉狐女,只是对于得到的信息也很震惊,“你的妖丹在太后空云那里?” “难道是太后身边那个修士挖的?”凤如青说,“那沛从南呢?” 狐女把鸡骨头都塞进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碎,听得凤如青耳朵都疼,狐女说,“狐狸不光吃鸡,况且我们是已经化为人形,你为什么每次只送鸡?” 凤如青等着她的话呢,她突然间说这个,凤如青愣了下,“那……你们想吃什么,下次我带来?” 狐女说,“宿深喜欢吃甜的。”其实狐族还吃一种东西,那就是人心,背叛之人痛不欲生之时,那心才会最甘美,最涨修为。 凤如青记下,“好的。”然后又摸了摸宿深偷偷伸出笼子的尾巴。 狐女这才说,“不然你以为沛从南如今的丞相之位,就靠他死了个妻子就能达到?” 凤如青微微张嘴,片刻后有些荒谬地笑了下道,“所以沛从南的位置是太后给的,他不光背叛你,还背叛太后,私自培植自己的势力,又囚禁你作为要挟,让太后不敢轻易动他。” 妖丹离开妖体,若那妖死掉,妖丹的效用便会失去大半,这凤如青是知道的。 凤如青站起来,抓了抓笼子,险些当场就答应了宿深帮他杀人的要求,这样的禽兽也配活在世间吗? 狐女却平静道,“别杀沛从南。”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狐女却看向了宿深,看向他妖骨上束缚妖力的锁链,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还不到时候。” 凤如青还问出了其他的,大致把她目前的疑惑都解开了,那空云曾同修士是一对,修士回门派准备成婚礼物的时候,空云被偶然出门的罗炎帝看上,强抢进宫,强占了她。 她心如死灰,几次逃跑甚至寻死不成,连家人都被罗炎帝杀了。那修士回来的时候,空云已经被厌弃在荒废的宫殿之中,全身被虐打得伤处腐烂到骨,奄奄一息。 修士用转生归一阵,救了将死之人,扰乱了轮回,被天罚劈掉了境界,再也无处可去,便留在了空云身边。 而转生归一阵,需得以数万人命献祭,数万人魂温养,还要吃下千年妖丹,作为魂珠。 这本是上古流传的造地仙之法,若顺利,空云能够直接成为地仙。 而成为地仙之后,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甚至能够将那为她死去的人全都复活,这是一场豪赌。 只要成功,空云复活造仙之时害死的人,到时候连天道也会默认她的身份,不会降下天罚。 偏偏空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吊着最后一口气见的修士,断了生息的人要成地仙,简直是天大笑话,就算夺了数万人生机,也是竹篮打水,最后一场空。 那三万四千六百抚南军,加上将近两万的抚南军家属,都是死在转生归一阵中,可惜地仙未成,数万人为一人苟活而死。 那太后空云吞了千年妖丹在魂魄之内,连魂魄都会被腐蚀殆尽,自然要烂的。 凤如青简直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甚至已经猜出了那妄图造地仙,开了转生归一阵的未谋面修士是谁——应当是当年悬云山上,因与妖魔来往,被施子真放逐的无垠殿济光仙君——书元洲。 而到如今,那空云应当是气数已尽,若要再行续命,必然还要坑杀人命,她就像个活着的无底洞。 凤如青再没什么可问的,狐女大概是终于意识到了吃人嘴软,知无不言,唯一的要求,是不要杀沛从南。 凤如青本来也不会真杀人,知道了这些事情原由之后,入夜便准备去见白礼,准备将这一切,告知白礼,让他千万小心空云。 还有便是她画了一张沛从南后院笼子和笼中狐妖的画像,要交予白礼,若是关键时刻,沛从南胆敢退缩,也好用来威胁他。 凤如青当夜去先是去了行宫,却跟本没在行宫找到白礼。 不过这也正常,如今圣真帝薨逝的消息已经天下皆知,满朝文武都在太极殿中,宫中灯火通明,这时候白礼不是在太极殿,就是圣真帝的灵堂。 凤如青对宫中路线并不熟悉,但她还是很快找到了太极殿,太后半垂着珠帘,正在同大臣们商议拥立新帝之事。 许多人反对白礼继承帝位,毕竟在他们看来,白礼出身太过低微,多年被弃养在冷宫,根本难当大任,而且他“身有残疾”。 古往今来,并没有容貌尽毁的皇帝。 不过这些反对的声音很快便被淹没,因为圣真帝的皇子,到如今还活着的,除了已经势落的奶娃娃八皇子,便是白礼。 而这些反对的老臣,终将妥协,沛从南都没有站出反对,他神色难看,眼神焦灼,一看便是挂念着家中最近闹得厉害的铃兰,大势已去,他根本无心再同太后对抗。 凤如青很快离开,很快找到了灵堂,这午夜时分,里面除了僵立的侍女,便是背对着她跪坐在圣真帝棺椁前面的白礼。 凤如青心中一喜,悄无声息地放出自己的本体,将侍女们都弄晕,这才风一样地掠进屋子。 正想给白礼个惊喜,却冷不防地被裹挟着罡风的鞭子抽中,凤如青“啊”的一声,从门里被抽出门外。 还没爬起来,便听里面传来一人提神醒脑的沉声叱骂,“何方妖孽?!” 凤如青趴在地上愣了下,有那么瞬间都不敢抬头,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太像施子真,连语气都一样。 结果就这么片刻的迟疑,她的后背上又被抽了一鞭子。 白礼已经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看到凤如青被抽在地,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什么,随手搬了宫灯朝着两个人砸过来。 凤如青抬头,看到面前持鞭之人,果然同她曾经在穆良寝殿看到的画像一样——正是无垠殿仙君书元洲! 堂堂第一仙门的仙君,沦落到与妖邪为伍,和凤如青这个叛徒半斤八两,两人乍一对上,凤如青不由得老脸都热起来。 这要是施子真在现场,见了他们绝对一剑一个,保准劈得不偏不倚,亲手送他们去黄泉。 凤如青借着书元洲被灯丢得错身的功夫,从地上爬起来,身形鬼魅一般,转瞬便到了白礼身后,随手摸出一把匕首,便抵在了白礼的脖子上。 书元洲如今境界已经跌到了三境以下,根本没有料到凤如青生挨了他两鞭子,竟然有如此鬼魅的身法。 白礼真的只要不单独面对凤如青的时候,就十分的机敏,他被凤如青制住的第一时间,便对着书元洲求救,“仙君救我!” 然后手将凤如青递给他的纸条收入袖口,装着吓得都要堆在一起,直朝着凤如青的身上靠。 凤如青没有笑出来,全赖她见了传说中的师叔实在震惊,书元洲手持长鞭皱眉,看了凤如青片刻,张口便是:“你是个什么玩意。” 每个人都要问! 我哪知道! 凤如青心中抓狂,但嘴上却说,“空云在哪?!” 她是故意的,白礼便立刻接道,“在太极殿!太极殿!你放了我,我不是太后,我……” “闭嘴!”书元洲呵斥白礼,声音如钟声敲在人脑子里,特别提神,和施子真太像了,虽然模样不像,但声音神情,尤其是那目空一切的眼神,像得凤如青觉得对他动手,是种罪孽。 左右东西送到了,那些话不说也无甚太大影响,只要白礼有那张画,沛从南不敢临阵退缩,一旦传出他府中拘禁妖邪,他估计会被他的拥护者亲手推下高台,踩在泥地! 她搂着白礼朝着殿外退,书元洲碍于白礼身份,不敢贸然动手,白礼配合得很,也把一个贪生怕死的小人演得淋漓尽致。 凤如青拖着他快速向后,用手指在白礼的身后快速勾画,“小心空云,千万!” “你找空云作什么?”书元洲提起鞭子,鞭上附着着丝丝灵力,看上去很吓人,但凤如青却只觉得悲哀。 这鞭子乃是钩藤鞭,是书元洲成名武器,曾经在修真界一鞭劈开万妖阵。 那时他还是声望仅次施子真的碎月仙尊,人人都说,悬云山双煞,修真界无人敢惹,悬云山祖师爷收了两个好弟子! 可如今,这稀薄的灵力,足见书元洲已然毁了,一代仙君,落得如今地步,凤如青不觉多可恨,只有感同身受的悲哀。 她纵使已经不是悬云山弟子,却也当真不适合同师叔动手,即便他罪孽深重,自有天罚,她还是先跑为上! “我家人皆死于空云之手!”凤如青含糊扔下一句,便即刻化为本体遁地而去。 书元洲如今境界,根本追击不到,他看了一眼白礼,伸手揪住他,急急忙忙地赶往太极殿。 不过到了那里,大臣们还在议事,书元洲在殿外听到了空云的声音,稍稍安心,放开白礼,画地为牢地将他圈起来,又飞身上了太极殿的屋顶,站在宫中寂寥的月色之下,守着空云。 这世界上,很多很多的事情,都不是能够用片面的理由解释的。 书元洲看空云的眼神,始终同这世间万物一般模样,看不出深情厚意? 他修的是无情道,同施子真一样少年成名。 但只因沾染红尘,他便自此踏入泥泞,再也无法抽身,他何止声音和气场同施子真像,连性情都相差无几,唯有容貌并不相同。 但如今一步错,步步错,他和空云,包括沛从南,早就没有回头路了。 天亦不容他们回头,书元洲雪色长袍被风卷起,衬着他依旧年少的温润眉目,可那双眸中,却是极致的荒芜和冰封。 这世间何为情爱?诚如当初师祖所说,如蜜糖砒霜,你还未尝到甜,便已经尝到自己毒发的血腥。 白礼看着太极殿顶端站着的白衣仙人片刻,便收回了视线,庆幸凤如青跑掉了,多日不见,就这么浮光掠影的一面,也让他心生无限欢喜。 好似只要知道她未曾离开,无论面对怎样的险境,他都不惧。 大臣们彻夜争辩,天亮之时方才辩出结果,自然也是太后空云的胜出。 国丧之日,满城皆白,凤如青碍于书元洲时刻守在白礼身侧,不敢明目张胆地接近白礼,何况现在也不是时候,白礼无暇分心。 大葬按照礼制,整整一天一夜,待到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前朝大臣哀而不伤,后宫之中却处处空殿,除却殉葬之人,妃嫔已然只剩下散在各处的小猫两三只,而马上便要被整合到一处,随便封了什么名号,安置于被人遗忘之所,从此成了注定被遗忘的旧人,苟延残喘罢了。 登基大典在圣真帝送入皇陵半月之后举行,那日风和日丽,群臣换上新制朝服,衣冠肃整地汇聚在龙渊石阶之下。 事情走到这一步,太后空云已觉局势大定,书元洲两日前便已经不在宫中,凤如青抽不出身来追逐他去往何处,她寻了个帮手。 是一个在她挂牌的妓馆,斥了重金为见她一面的冤大头——鬼王弓尤。 弓尤找到她也在凤如青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阐明来由之后,凤如青更是当场拒绝。 弓尤要让她随他去一个地方,那地方险恶重重,禁忌良多,正道修士不得入、魔修鬼修不得入、地仙散仙不得入、只有身上不带人魂者方可入。 弓尤自己进去过无数次,却无法一人抵达最深处,而他寻了很久,所有的人都不成,只有凤如青这个不人不魔不鬼不妖的邪祟,或许可同他一试! 他许诺凤如青很多东西,但是凤如青不为所动,弓尤便要她考虑,给她可以召唤自己的鬼铃。 凤如青本来真的不打算答应,谁知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弓尤乃是黄泉鬼王,都不能抵达最深,她不过个不知名的邪祟,又能帮他什么。 再说素昧平生,她凭什么帮他,她是个邪祟,不是活佛。 可书元洲一走,凤如青担心白礼分身乏术,又听狐女说,空云如今便是要靠人生机续命,书元洲不出意料,便是作恶去了。 空云眼见着这几天每况愈下,计算不动手也要不行了,这时候书元洲若是杀人为她续命,凤如青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作恶。 她本不欲去干预白礼如何成为人王,可想到那被九真伏魔阵羁押的无法转生的无辜人魂,实在无法坐视不理。 她本体能分离身体的距离有限,思来想去,只有召唤了鬼王,要他派人盯着书元洲,毕竟鬼官无处不在,也并不容易引起人的注意。 她答应日后陪他去一次那险恶处试试,弓尤也不急于一时,很快答应凤如青。 而凤如青此刻正守在白礼身侧,看着他黑金色龙袍加身,身上紫气腾天,半张脸隐没在面具之下,连面具上都描画了赤金龙纹。 他半张脸上青涩犹未全褪,却因为这庄严厚重的装扮,显得格外的沉肃稳重。 红珠冕旒垂落额前,粒粒如血,撞着他半边瓷白的肌肤,给人一种肃杀与坚决之感。 凤如青这一刻,几乎有些无法将他和伏在自己身上百般娇憨之态的小公子重合在一处。 她总觉得他过分消瘦,却直到今天,看他王袍加身,才察觉他身量似乎又长了,如今虽然依旧消瘦,却是肩宽腿长。 垂金玉的宽厚腰封束起他笔直如松的腰背脊梁,没有半点不妥帖之处。 他站在龙渊石阶最高处的高台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群臣,不曾有半点怯场,更无任何违和,俊秀的面容依旧苍白消瘦,却仿佛有了不可触逆的肃穆。 这一刻凤如青觉得,他不该受那些蚀骨之苦,他天生便该是这样的万人之上。 52、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化为本体, 贴在盘龙通天柱上,和众大臣一起,看着上方白礼如何威严逼人。 唯独遗憾的, 便是他明明身无残疾,面容俊逸出尘, 却偏生要戴着面具遮盖住脸, 让天下百姓议论。 凤如青心中心疼,却也尊重白礼的选择,太后那边还不知要如何, 凤如青有心相帮, 却不愿毁他计谋。 白礼始终不愿让她过多插手, 凤如青知道他心思细腻,是想要证明自己并非一事无成。 到如今, 一切按照白礼的预料在进行,凤如青确实也不得不承认,白礼的内里再是柔软, 也确实堪当人王。 她看得痴迷,尤其是白礼这一身王袍, 坐在龙椅之上, 众臣俯首叩拜山呼万岁, 白礼抬手便众臣齐齐噤声。 这一呼百应之势, 当真是摄人心魄, 凤如青笑得要化在柱子上, 她想的是些不太能够见人的画面。 冷不防,身边有人同她说话。 “他做了人王,你就能跟我走了?” 凤如青侧头一看,弓尤身披斗篷, 正站在她身侧。 凡人不可见鬼王,可自他身上散出的鬼气,实打实的令人冷入骨髓,距离两个人近的几个大臣,都不由得抖了下肩膀。 凤如青无语,“我确实答应跟你去,却不是马上去,你这就有点不讲理了啊。” 弓尤确实也不是很急,但是他就不太理解,凤如青如今功德加身,稍加修炼,做些善事,必定机缘无限,为何偏生要与这人王扯在一块。 人与邪祟之间,何尝有过什么好结果。 而且鬼王看着上首身披龙袍之人,他紫气虽然冲天而去,却后继不足,他身为黄泉鬼境的主人,是能够看透人命轮寿数的,这人王怕是……时日无多了。 但弓尤却没有说,他知道这邪祟和人王之间不清不楚,想到他们在荷叶下旁若无人纠缠的画面,弓尤身上的鬼气更加浓重了一些,想要尽快拉着她去那隐秘之处,也是为了要让她避开人王气数尽的时刻。 她不知好歹。 弓尤有些生气,可他又不太明白自己为何生气。 凤如青根本不去管弓尤如何,只看着白礼亲自走上高台。 新君祭天的环节到了,凤如青激动得好像是自己做了人王一般,想到什么,伸手怼了怼身边弓尤。 “皇城有些日子没下雨了,你是龙吧,会召雨吗?”凤如青想着,虽然她小公子容貌不能全露,要遭人非议,可若是登基祭天之时天象显,真龙自然会召来天雨,那百姓们的议论只要稍加引导,便能被引到白礼是天命所归的上面去了。 不过凤如青问完,弓尤侧头,透过层层鬼气看她,若是他现在将鬼气祛除,凤如青定然能够看到他错愕的模样。 “你要我为了人王现身?”弓尤伸手,他手指苍白得难以思议,指着自己,“我才是真龙。” 凤如青莫名其妙,“我知道啊,我要是龙我早就上去了,再说谁让你献身?” 凤如青现在是本体样子,无白眼可翻,只一张红唇贴在盘龙柱上叭叭,“就让你召点雨,你是不是不会啊?” 弓尤气结,口不择言,“我不会?!我不会你以为上次在花月湖是谁招雨为你们遮掩苟且之事?!” 凤如青顿了顿,哈了一声,“原来是你,我说怎么正尽兴的时候淋成狗,你……” 凤如青啧啧,“你偷窥就算了,还使坏,你身为鬼王这样恶趣味,你十八殿鬼君都知道吗?” 弓尤一团黑雾更浓了,他鬼气下的面容被凤如青气得不知作何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受这种气,想他来去自如上千年,连在上界之时,谁又敢对他说话这般的不恭不敬?! 至于去那秘境,他再找其他人便是了! 弓尤还就不信这世界上没有其他无魂邪祟了! 于是他怒而拂袖去,徒留一殿的鬼气,冻得大臣们直哆嗦。 凤如青切了一声,看着她的小公子开始上香。但片刻之后,乌云汇聚而来,天象乍变,众臣与此刻皇城外的百姓都骚动起来。 随着一声惊雷自天边响起,大雨倾盆而至,乌云中隐隐有黑色长龙穿梭其间,只惊鸿一现,便即刻隐没于浓重黑云之中。 凤如青知道是弓尤,忍不住笑着切了一声。 不过弓尤是黑龙啊,凤如青记得她曾在悬云山冰真殿听课的时候学到过,黑龙乃是罪龙之色…… 雷声滚滚伴着猎猎凉风而来,所有人都被这天象震动,皇宫内外,见此异象的所有人都俯首叩拜,山呼万岁。 凤如青正露出欣慰笑容,祭台之上异象突现,新君正在天泽雨幕中负手而立,却突然捂住腹部,接着呕出了一口血来,在地上翻滚。 凤如青顿时吓得本体都麻了,正欲化成人上前,便一把被已经召完了雨又回落的鬼王揪住,他说,“莫慌,你的陛下,吐的是鸡血。” 凤如青反应了片刻,再去看白礼,他却是青筋暴起,嘴唇艳红,正在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连面具都滚掉,完好的面容露出,满殿皆惊! 凤如青顿时明白,这就是白礼先前所说,他早已经计划好的。 可这方式实在是太过冒险,凤如青能够听清白礼在说什么,却不由得为他捏了把汗,若是无人附和应声,那他…… 她这担忧刚刚出现,便听一哄而上的大臣当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是太皇太后,是太皇太后那个老妖妇,正在作法残害新君!” 此言一出,整个龙渊殿前就炸开了。 白礼这时候“虚弱无比”地将面具捡起来,艰难戴上,似乎是惧怕什么,不停说道,“皇祖母,我听话,我听话,我会好好做傀儡的,不要再害人了,三哥他们,还有抚南军……那么多英魂,该让他们归家了。” 当着全天下人的面“泣血诛心,栽赃陷害”,凤如青被白礼这一手给震惊到。 最最绝的是,他并没有陷害,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而白礼此话一出,整个龙渊殿石阶上的大臣,沸腾之余,很快有人嘶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我就说,太皇太后如今年逾六十,却为何生得比我那孙女还要年轻!” “妖妇祸国,天降异象真龙现身,为我梁景正天子之威!” “那妖妇还在作法,还妄图谋害君王把持朝政,其罪当诛!” “五马分尸!” “千刀万剐!” “宫廷卫何在!速速集结,随我等前去诛杀妖妇!护我君王!”丞相沛从南自白礼身侧起身,双目赤红,情绪悲愤, 他头顶发冠在方才“情真意切”地扑到白礼身侧的时候掉了,此刻衣冠不整,却更加像个为帝王,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忠臣。 在这一刻,若不是了解他是何等阳奉阴违背信弃义的狗东西,凤如青都要忍不住被他此番刚直之态所带动感染! 果然除凤如青和弓尤之外,大殿之中几乎所有人都附和了沛从南的振臂一呼,甚至有些太后党羽都已经隐忍太后多时,当场反水。 “宫廷卫左将燕南在此!” “护廷卫右将祁百军在此!” “护城卫聚集完毕,即刻随诸位大人诛杀妖妇,护君王安!” 白礼已经十分合时机地“昏死过去”,而剩下的一切,与他这个被迫害也要阻止妖妇害人的仁君,已经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是满朝文武,是整个天下在诛杀妖邪! 弓尤和凤如青在远处看着有人紧张地将昏死过去的面具掉下的白礼,抬进了后殿,声嘶力竭地叫着太医。 而沛从南和其他刚正老臣,带着浩浩荡荡的护廷卫,正朝着如今太皇太后空云的遇仙殿气势汹汹而去—— 旁观的弓尤和凤如青神色各异,凤如青从石柱上下来,飞掠到龙渊大殿之上,看着下面如同热锅上蚂蚁正在来回窜动的人头,神色复杂。 “你的陛下今日之后,便会万民归心,”弓尤说,“好手段。” 凤如青也笑了下,啧啧道,“我去看看他。” 说着便朝着龙渊殿的后殿掠去。 弓尤跟在她身后,凤如青疑惑道,“你怎么还不走?我都说了我不会马上跟你去,你这人……” “两次。”两个人落在一处无人长廊之上,弓尤伸出两根苍白的手指,举到凤如青面前,“你欠我两次。” 凤如青被讹诈得瞪圆了桃花眼,“什么?” “我为你降雨现身,一次,派人跟着那个修士,一次。”弓尤说,“一共两次。” 凤如青无语,“你一条龙召点雨就动动爪子的事儿……”她点头,“行行行,这算一次,那你的鬼官跟到了书元洲吗?他去哪里了?” 弓尤声音从鬼气后传来,“悬云山。” 凤如青一愣,“他去悬云山做什么?” 书元洲早在几百年前就被悬云山掌门施子真驱逐,他做了那许多恶,还敢回去,不怕施子真一剑捅死他? “不知道,”弓尤说。 凤如青皱眉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那你走吧,两次我记着了。” 结果她走了一段回头看,弓尤还在原地,凤如青站在不远处又问,“你怎么还不走?” 弓尤看向遇仙殿的方向,说道,“有大恶者要死,我等着收魂。” 凤如青瞬间明白,怕是空云就要死了,书元洲去了悬云山,并非是去作恶,说不定是放弃空云了。 她得赶紧去看看白礼,然后去遇仙殿! 白礼被好多人围着,凤如青到了龙渊大殿的后殿之后,根本无法上前,太医乌泱泱地正在对着“昏迷不醒”的白礼施救。 凤如青最后实在没有办法,索性化为本体,直接出现在白礼的被窝里面。 床幔放着,外面人声喧闹焦急,而白礼躺着的床上,被子里突然多了一团东西,这要是个正常人,没病也吓出病了。 可凤如青出现的一刻,白礼眼都没睁,手臂便捞住了她的身体,翻身半骑在身下。 凤如青闷笑出声,虽然知道白礼无事,还是问道,“没事吧……” 不远处就有老太医们在争论用药,白礼和凤如青说话,几乎是闷在被子里。 白礼贴着凤如青的耳边说,“鸡血太腥了,含了好久。” 凤如青闷笑着亲了亲白礼,“那陛下便好生养着,沛从南他们去了遇仙殿,我去看看。” 白礼嗯了一声,嘴唇印上凤如青的发顶,“万事小心,不要涉险。” 凤如青悄悄地也亲了亲白礼的喉结,“你今天真的好迷人。” 白礼笑了笑,被子里便陡然间一空,一个太医正在此时回头,对上了白礼的视线,白礼即刻趴在床边上,装着痛苦干呕,十分的流畅自然,比怀胎十月的妇人,呕得还要情真意切。 他真想看着空云自食恶果,但这时候,他要做一个被害者。 凤如青到了遇仙殿的时候,看到所有护廷卫全副武装,将遇仙殿围得水泄不通,以沛从南为首的老臣,正在义愤填膺地在殿门外叫嚣。 可他们迈不进殿门哪怕一步。 凤如青一眼便看出,被结界拦住了,是书元洲设下的结界,虽然并不强横,不过挡住这一干凡人,是足够了。 凤如青顿时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她以为书元洲见空云气数已尽,已经放弃她回悬云山求死,却没想到,他留下了结界,保护空云绝不会受到凡人干扰,只要她不踏出结界。 这结界是悬云山特有,非悬云山弟子不能解。 他并没有放弃她,凤如青却反倒觉得,本就应该是这样。 凤如青落在这结界之外,她是学过这结界的,只是当时修为低微,还不能成,现在要解开的话,给她些时间琢磨便能解开。 而被众人围在宫殿中的空云,仗着这结界,旁若无人的在悠闲地浇花。 她殿内一人没有,都被她赶走了,她此刻身着的不是太皇太后的服制,空云从来都对宫廷后妃的衣物厌恶至极,恶心至极。 她穿着一身粉色民间少女衣裙,彩带飘飘,长发束得简简单单,垂落脸颊边一些,显得十分娇俏可人。 这是一张二八年华的少女容貌,若不抬眼,是连凤如青都会侧目的娇柔美好。 可她抬眼看向了外面进不得殿中,只能乱叫的一群疯狗,那眼中的荒芜和空寂,却是切切实实属于一位饱经沧桑,被生活摧残致死的老者。 在凤如青研究如何破结界之时,沛从南便带着众臣说透了难听的话,用尽所有办法,引空云出结界。 空云却只是慢条斯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将窗台上的花都浇了一遍之后,听够了沛从南的狗叫,这才站在结界的边缘,歪头如少女般调皮地说,“带新帝来,新帝登基,自然要来拜见皇祖母,他若不来,我便不出。” 空云说,“我不出,你们也休想进来。” 凤如青后背汗湿,她解不开这结界,这是个三重结界,她解开了第一重,第二重,却解不开第三重。 第三重结界之上有人类生机附着,凤如青若是没有猜错,这第三重,乃是书元洲用他的本命设下。 她破界,便是杀人。 凤如青震惊不已,却也无可奈何,进不得,便真的只能等着空云自己走出来! 弓尤这时候到了凤如青身后,看了眼结界,出声道,“疯了吗,用生机做结界,他有多少寿元能够消耗?” 凤如青深深出了口气,抿唇皱眉。 空云死活不出来,外面人喊得嗓子都哑了,有人开始提议带着白礼过来,不过是拜见一下,又不能怎样,好引这老妖婆出来,将其诛杀。 凤如青听着来气,不肯去通知白礼,谁知道这空云是不是临死想要拉着人垫背,她若是对白礼出手怎么办! 可她不去通知,有人悄悄跑去通知,凤如青还在尝试着这结界有无其他破界之法,便见白礼竟是被人簇拥着已经到了殿前! 他作一副虚弱的样子,俊秀的脸上满是忧郁,凤如青急得顾不得和结界较劲,连忙化为本体,到底下护着白礼。 “皇祖母,孙儿拜见皇祖母。” 白礼在天下之人面前作忧国忧民之态才令众人之心倾向自己,现如今这种状况,他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的。 他叩拜得端端正正,并无任何为难之色,也并无被羞辱的神情。白礼一生受的最多的就是他人侮辱,这点程度,丝毫影响不到他。 况且按照礼制,他确实该称空云一声皇祖母,而在某种角度来说,他也确实该叩拜她亲手将他推上大位,将天下民心这把利剑,亲手送入他手中的恩德。 现在他握着这把利剑,能够开始同她对抗,不过卑躬屈膝一下,又如何呢? 空云看着白礼,笑起来,当真走到结界的边上,抬手朝他勾了勾,“我倒是真没看出,你竟如此堪当大用。” 空云说,“你与隐娘果真完全不同,你这般性子,这般机谋,也不枉她为你活命而死。” 母亲是白礼毕生渴望,也是他一直想要弄清的软肋,闻言那张纹丝不动的脸上也确实出现了松动。 空云说着,似乎累了,扶住了旁边的桌案,“当初你我说好,待你登基,我便将隐娘的事情告知你,现在我已然是强弩之末,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过来,我与你说说隐娘之事,便出去甘受诛杀。” 外面所有人都在看着白礼,凤如青急得不行,只好自地底暂时附身到白礼身边扶着的一位护廷卫身上。 她第一次附身,有些不习惯,尽量不上人生魂,抓着白礼的手没轻没重,白礼被抓得一皱眉,对上身边侍卫担忧神色,愣了一下,便眼中浮现出了暖意。 是他的青青。 凤如青有时候都会很惊讶,惊讶于白礼与她的默契,惊讶于他无论自己是什么样子,总是能够第一眼便认出自己。 她抓着白礼,不让他过去,场面一时间僵持,空云也没有催促,只是淡淡地看着白礼,片刻后又开始拿着剪子,为那几盆花修剪枝杈。 外面大臣们开始小声地商议对策,但凡人对于邪术终究没有应对之策,而这结界,乃是修士生机所设,虽然书元洲境界一退再退,他却切切实实,曾是名动修真界的济光仙君。 凤如青暂时扶着白礼到旁边,将这事情同白礼说明,白礼再是想要知道他母亲之事,却也十分听凤如青的话,不擅自靠近空云。 幸而大臣也只是议论,没人敢逼迫帝王做什么。 这般僵持了一阵子,空云剪完了花,又说道,“这样吧,你怕我也是寻常,那你便稍稍站近一些也成,不必贴着,不过你母亲之事,想你也不愿被人听见,便叫那群乱叫的疯狗退出殿外,我单独同你说。” “我也没有什么时间了,”空云说着看向屋顶处,她知道书元洲设下了结界保她,去为她寻续命之法,可她真的已经不想再继续了。 每活着一天,对她来说,都是无穷无尽的煎熬,看着书元洲为她痛苦为她落得如此下场,对于空云来说,比死还要难受。 白礼考虑片刻,答应了空云的要求,凤如青守在他身边,倒也不用怕她骤起攻击,而弓尤也被凤如青叫着守在白礼身侧,一同护着白礼,这般便又欠了他一次,一共三次。 而大臣退出遇仙殿院外,白礼稍稍站近了一些,空云对他竟算和善地笑了下,语气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辈。 “你母亲隐娘,有个相好的,是当时圣真帝殿内伺候的小太监,”空云说,“他们本来约好了等隐娘到了岁数,出了皇宫就可以在外成个家,可那小太监,为了一个倒夜壶的职位,将隐娘引给了醉酒的圣真帝玩弄。” 白礼面色白了一分,空云说,“不必觉得愤怒惊讶,这宫墙之内,此等肮脏阴暗的事情,你见过的还少吗?” 凤如青扶住白礼,低声道,“倒也不必全信,左右无人佐证,莫要被影响。” 白礼点头,却仍旧面色阴沉。 空云继续说道,“隐娘一遭成孕,东躲西藏,那小太监花言巧语,还欲再利用。” “她本用所有积蓄,打点好了身边之人,那个低贱的苦劳局里面,人并不难买通,可被那权势迷了心智的小太监给捅出去了。” “她身怀六甲,虽然低贱至极,好歹也是龙种。当时圣真帝子嗣不多,是以隐娘被拘在一处宫殿待产。” 白礼额角青筋微微暴起,紧紧抓着凤如青,虽然是十分久远,他不曾参与过的事情,却因主角是自己的生身母亲,听来格外的摧心裂肺。 “你一定听说过,当时是我提醒圣真帝,卑贱之人不宜留在宫中,”空云看着白礼仇恨的双目,笑了笑,笑容中带着点感同身受的悲凉。 “可你知道的,这宫中太脏了!”空云激动起来,片刻后又压制住,抖着手将刚刚修剪好的花撕扯了一地,“你知道一个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失势之后,会落到什么下场吗?” “那些不能人道的阉狗好奇啊,皇帝临幸过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呢?” 白礼面容狰狞,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层。 凤如青也想到狐女所说,当初空云在书元洲终于赶到的时候,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事情,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心。 空云压下面容上同白礼一般的扭曲之态,继续道,“宫中有母凭子贵子凭母贵这两种说法,但母不贵,子的贵,带给母的只有无尽地狱。” “相信我,隐娘若不是舍不得你,早早便自尽了,”空云说,“我命人将她换了个地方安置,生下你之后给她送了白绫。” “至于你,母亲太过低贱了,在哪个妃嫔宫中都活不成。圣真帝以你为耻,将你扔去了冷宫自生自灭,你活到如今,却也是出乎我的意料。” 这番话说完,白礼已经浑身战栗,空云对他道,“恨我吧,我确实是想要你死的。” 听完了这些,你便安心地去死吧。 空云说完之后,便不再看着白礼,而是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玉牌,凤如青一眼便认出,是悬云山中,只有长老之上的仙长,才有的身份玉牌。 上刻——悬云山,书元洲。 这乃是当年书元洲应下她心意之后,声称要回去门派求得师兄谅解,要她等待些时日,赠给她的。 可这一等……等来的是她至死无法摆脱的噩梦。 凤如青扶着白礼,在院中桌边坐下,门外大臣又开始嚷嚷着要空云兑现承诺,从结界中出来受死。 空云却充耳不闻,只是一遍遍摩挲手中玉牌,面上神情带笑,似乎是在回忆此生最美好的回忆。 凤如青安抚着白礼,片刻后,她突然感知一阵震动,结界上方冲出一束刺目光亮,妖气浓重,接着迅速朝着一处飞去,转瞬消失。 结界出现裂痕,凤如青看着那其中的已经跪在地上的空云,她抓着玉牌的手,青筋暴起,抬起头来,那眉心正中,一个深深的圆形孔洞,正是先前那狐狸妖丹的放置之所。 是她自己取出的,她迅速衰败,双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转瞬间头发全白,面容寸寸苍老。 她却爬到桌边,喝下了什么东西,接着自胸腔燃起了红光,身体寸寸被腐蚀。 她却安详地躺在了地上,手中还抓着那枚玉牌,宁可亲手将魂魄身体灼烧,也不肯让自己再落在任何人的手上! 空云仰面,眼睛半阖着,灼烧灵肉的邪药,能够让人不欲再世为人。 可她并没有觉得很痛苦,因为她的一生,早已经对这种痛苦麻木。 结界裂痕从内部开始扩大,空云躺在地上,脑中回忆着过往所有,却如同走马观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 她罪孽深重,她牵累了倾心喜爱的仙君,累他堕落成魔,累他无处可去。 那场突如其来的噩梦,是烙印在她灵魂上的始终流着脓血的疮疤,四十多年,没有一刻停止过。 她不敢去多看书元洲一眼,甚至不敢多和他说什么,她多想让他带着她远走高飞,可她不能不甘亦不愿! 她已经是腐朽之躯,如何能配她的仙君。 空云整个胸腔都消失了,被腐蚀成了飞灰,萦绕在她身侧,她却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嘎嘎如鸦。 所有罗炎帝的后代都死了,白礼是最后一个了。 她早在两天前,书元洲走了之后,便将转生归一阵转至他的身上,没有妖丹相辅,他很快,便会被抽去魂魄。 而那具身体,不知道会在哪里抽出个孤魂野鬼,转到身上,至此,那残暴君王毁她一生,她用四十多年的时间,要他断子绝孙,江山易主。 空云畅快地笑了会,随着结界的寸寸崩散,身体也跟着崩散。 她又不笑了,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手却再也抓不住那枚玉牌。 她好悔啊,她不该去招惹书元洲,不该……在自己快要腐烂至死的时候,说出了一切都怨他不在身边才会发生这种话,不该用这强加的愧疚,哀求他救她一命。 空云哭得无声无息,却悲痛至极。 她没有料到,他为救她一命,铸下大错。 他们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天道在上,他们已然无法回头,而她的元洲哥哥,竟还为她续命奔波,从不曾怨过一句。 他是个多么好的仙君,他本都取得了他门中师兄的原谅,该有多么美好漫长的一生,这一切,最终都被她给毁了。 空云看着头顶崩散的结界,和自己的身体飞灰,最终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出一句——元洲哥哥。 当年花灯节上,她还有一句话没有问出口,实在因为少女娇羞,羞耻不已。 她想问,元洲哥哥,你可喜爱我? 一时羞涩,她一生没有再敢问出口,不看去想,不敢知道。 到死,也耿耿于怀。 烧去肉身魂魄,便没有来生了吧,元洲哥哥,便不会再被人所累。 空云闭眼,结界崩,身魂散。 这一生,有幸遇得仙君,奈何命如污泥——终是误人,误己。 53、第一条鱼·人王 结界轰散之后, 外面的大臣与护廷卫冲进来,气势汹汹地对着空云所在的遇仙殿。 但冲进殿内之后,里面早已经没有了空云的影子, 她已然身死魂消,湮灭于世间。 而结界崩散之后, 那结界之上附着的生机破碎, 也十倍反噬在了书元洲的身上。 他现如今正跪在悬云山大阵之外,整整几天了,一动未动。 本来只是面色灰败, 生机逐渐断绝, 此刻却是骤然呕出一口鲜血, 心中也更加的焦灼起来。 他是设界之人,远在人界的梁景国中用来维护空云的结界破碎了, 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生机犹在,转生归一阵还在继续着,书元洲必定会忍不住冲回宫中。 她妖丹在身, 他还为她留了数十个草木傀儡,只要她生机未断绝, 便一时半刻, 无人能够敌她。 此刻书元洲并不知, 空云自己亲手挖处了妖丹, 将傀儡派去诛杀最后遗留的罗炎帝子孙元贝王一脉。 她心知自己罪孽深重, 甚至连入黄泉鬼境去等待清算罪孽业障的机会都不肯要了, 现如今已然身死魂灭。 至于转生归一阵还在持续不断传过来的生机,乃是从被她转移了阵法的白礼身上传来。 书元洲什么都不知,只知道自己时间所剩不多,如今跪在这悬云山之外, 也不是要再度取得掌门师兄的原谅。 他是有一件事,务必要同施子真说,也算是他为悬云山做的最后一件事。 奈何施子真正在闭关,听闻他又来,只命门中弟子将其驱逐,根本不肯相见。 “元洲师……掌门说了,要您哪来回哪去。” 出来劝阻书元洲的弟子,乃是守焚心崖的老弟子,对于书元洲曾经也是钦佩不已,甚至一度以其为表率。 谁知几百年而已,曾经名动修真界的仙君,竟是落得如此地步,不仅与邪魔为伍,还犯下如此为天道不容的大错。 弟子一时间并不知道如何称呼书元洲,他心里不愿直呼名讳,毕竟是曾经钦慕的长辈。 可早在四十多年前,悬云山便已经告知天下,济光仙君书元洲,被其掌门师兄碎月仙尊施子真,逐出宗门,自此是生是死,是功德通天还是罪孽深重,都再与悬云山没有任何干系。 当时修真界轰动一时,因为施子真虽然早在六百多年前便将这济光仙君放逐,却并无将其逐出师门的意思。 悬云山护犊子是在修真界出名的,尤其是这些年,严重得厉害,一个不知死在何处的弟子,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还在到处找其残魂。 因此当时悬云山宣布要将书元洲逐出师门的时候,修真界便已经议论纷纷。 有好事的打听其中因由,却也只是打听到了这书元洲与人族女子纠缠不清,破了道心,甚至还意图同那女子永结为好,最终让掌门施子真在成婚之日,抹去毕生修为,想不开去做那朝生暮死的凡人。 所有人都以为施子真那等性情,必然是因此气恼,一气之下将其逐出师门。 可无论谣言多么真切,都无人猜到其中隐情。 当年书元洲确实回来了,确实得到了施子真的原谅,也确实准备让他师兄去一次人间,送他离仙道,做回凡人。 施子真虽然性情冷漠,但书元洲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知道他性情冷漠的缘由,并非是天生如此。几番哀求,施子真还是念及同门情谊,答应了书元洲。 却没曾想,书元洲先行一步回到人间,那个对他大胆接近,并且屡次引他意动心驰的少女,已经不成人形,几乎成了一具活着的腐尸。 书元洲一气之下,直接冲杀到王宫之中,要将罗炎帝斩杀,最后却被赶来的施子真阻止。 施子真劝他,“世人各有命数,这女子乃是天煞,罗炎帝乃是人王,气数未尽,你若将其就地斩杀,天罚必定即刻而至。” “她还活着,你不若用这最后时间去陪她。”施子真不忍师弟误入歧途,但也言语到此,“处理好了,便回来吧。” 他说完之后便走了,他依旧还是那个不通情爱,冰做肌骨雪做心的仙门掌门,以为师弟很快便会回到宗门,毕竟他同自己年岁相当,且常年在外游荡,应当算是看遍了人间悲欢离合,一时情迷或许难免,但不至于看不破悲欢离合,因果轮回,径自闭关破境去了。 没成想一等几年,济光仙君书元洲并未回到宗门,施子真走了一遭人间,发现自己师弟已然一脚踏入了邪路,回不了头了,施子真当时刚破了七境巅峰,已经能够看透轮回,知书元洲已然入了红尘罪孽,因果轮回之中,他连亲手清理门户结束这罪孽都做不到了。 他只好回到宗门,宣布将其逐出师门。 不料四十多年过去,他竟又独身回来,跪在山门之前,只求见上一面。 施子真本并不打算见他,却在闭关当中,感知到了他气数已尽,生机即刻将要断绝。 昔日同门恩情,已然在施子真心中淡不可寻,但他尤记得师尊嘱托,要他看顾师弟。 施子真并未曾看顾过他,因此出了焚心崖禁地,踏出禁地之门的那一刻,下瞬间,身形便已然出现在山门之前。 悬云山大阵,悬云山禁制,悬云山弟子,无一敢阻拦施子真,他缓步走下碧云石阶,守山门的不受控制地双膝发软,叩拜下去。 当年的七境巅峰,如今已然再度突破为八境中品,进境之快,令整个修真门派的老顽固咂舌。 修士到达八境修为,几乎是凤毛麟角,因为九境乃是修士巅峰,极境便能白日飞升,寻常道法皆是如此,更何况本就相较其他道法强悍许多的无情道,八境只有曾经飞升上界的悬云山祖师曾经到达过,已经是等同地仙,虽不能与天地同寿,却也已经有上万年寿数。 此种境界世间万物皆能为其所用,甚至能够干预轮回,逆转生死,灵压若不刻意收敛,普通人已然无法接近,就连低境弟子,也已经因为他周身灵压,无法在他面前站立直视了。 他缓步迈下碧云石阶,纯白的鞋履多年依旧纤尘不染,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如清风拂过大地,身上衣袍无风自动,周身都笼着只有修者能够看到的淡淡灵光。 有弟子实在好奇,从未见过活着的八境修士,咬牙抬起被灵压压弯的脊梁,想要看上一眼,却还未等抬起头,便觉得内府血气翻涌,神魂都在战栗着叫嚣畏惧,连忙又低下头。 跪在大阵之外的书元洲嘴角鲜血溢出,他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吊着这最后一口气,要见施子真一面,却在见到人时,便几欲因为他的强悍而被辗轧致死。 施子真自然不是刻意为之,他雪色长袍同书元洲身上穿着的,已经狼狈至极的衣袍,其实是一种制式,却不是一句天差地别能够概括。 书元洲离开宗门多年,却还是穿着悬云山的制式的衣袍,可见他对宗门,始终念念难忘,他其实也想要回到这里,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做他人人钦慕高高在上的济光仙君。 但一脚入红尘,他身在泥泞中无法自拔,到如今,已然上天无路,入地亦无门了。 施子真走出悬云山大阵,在书元洲面前站定,见他已经痛苦地匍匐在地呕血不止,便缓缓收敛起了灵压,至此,那笼在灵光中看不真切的迭丽眉目,才算露出真实艳若红莲又酷烈如冰的真容。 他垂眸,不带半分悲悯地看着昔日师弟,开口声音如万千冰凌齐齐跌落在地,直激得人后脊酥麻,“你何至于此。” 施子真双眸色泽浅淡如冰雾,一眼便看出了书元洲身上深重罪孽,生机因何流失至此。 只因他背负转生归一阵,这阵是上古邪阵,开阵必得以人生机神魂所祭,他将此阵背负自身,竟是要耗尽自身神魂,去换他人生机。 十丈红尘绞尽生机,施子真当真不懂,世间情爱,若以消耗彼此而存,有何意义存在。 书元洲双手上染满自己呕出的鲜血,在施子真撤去灵压之后,终于能够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惨笑了一下,喃喃道,“恭喜师兄再度进境。” 施子真听了他这话却无悲无喜,连眼睫都分毫未动,书元洲袖口抹了一把嘴角血渍,也不再多言其他,直接道,“师尊飞升之前曾说,无情道需得自行参悟,并无捷径。” 书元洲跪在地上,看向施子真,“师兄现如今参透了多少呢?八境向上,还可再进一步吗?” 施子真终于有了反应,他这师弟自小聪慧,若不是始终心性难定,贪恋各界新鲜到处游走,或许现如今依旧与他于修炼之道上并驾齐驱。 他薄唇微动,“八境之上,步步登天。” 难若登天,亦是每上升一层,能力登天。 书元洲点头,片刻后说,“师兄,你可曾尝试将师尊留给你的那灵囊打开过?” 施子真摇头,书元洲嘴角血迹不断流下,眼中也渐渐灰败,最后说道,“师兄,你试试吧……” 他声音断断续续,“我可能参透了最终道法,却终究难以尝试了。” 施子真垂头看他,眼中疑惑横生,却也并不开口催促。 书元洲继续道,“师兄,你记得小时候吗,你最开始,并不是如此性……” “师兄,”书元洲慢慢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喃喃,“师尊给我们留下了启示,是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他声音越来越小,几乎气声喃喃,伴着他嗓子里面呛出的血,“无情道,需得勘破情与欲……方能……方能得道。” 他最后眼神涣散,映着今日并不明媚的灰蒙蒙天气,死去的滋味书元洲从来没有想过,但他知道,他若死了,他的空云就能活了。 他不能再为她去害谁,只能将自己的命换给她。 无情道,是世间最强,亦是世间最难,最开始,它要人断情绝爱,到后来,它又要人心怀情爱,甚至去品尝□□,最终释怀,方得大道。 可人有七情六欲,生来便由情感编织五感,要舍弃难,要舍弃之后再拿起难,要舍弃之后拿起,却再放下,这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书元洲最后想起那年花灯节上,抱着五彩斑斓的灯笼,对着他羞赧期待,欲言又止的少女。 他见过很多人,遇见过很多种女子,他自认为几百年的寿数,看遍了世间风景,他便能安心回山修炼,定然能够超越师兄。 可许是那天的灯光太迷离,斑斓色彩下的少女心声,他一眼便能看透,无需出口,已经明晰。 不带魔族女子的魅惑,不带妖族女子的奸猾,没有修真界女修的高傲。 甚至因为年少青涩,她甚至还未沾染上人族女子的世俗,赤烈直白,也柔软含蓄,便那般不期而遇地敲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头。 也是因为那一幕始终深刻,以至于后来书元洲在宫中找到了昔日那个少女之时,才会那般的撕心裂肺。 她那样哀求他救她,她不想死啊,她枯瘦如骨的手指抓着他,轻而易举地把他拉下了地狱。 书元洲自甘堕落的地狱。 只可惜他乃是个几百年不曾动过□□的木头,即便是动了心,却也从不知如何与人相爱,如何去靠近,去拥抱,甚至除了陪在空云身边,都说不出一句安抚的话。 他们之间隔着比天堑还深的深重罪孽,远得他在她身边,却不敢伸出手,而他的昔日少女,心中只剩弥漫着脓血的伤口,还有情爱也无法抚平的仇恨。 书元洲唯一遗憾的,便是当年看穿她心思疑问之时,未曾主动出口言明,到后来,他们却已经不能说爱,不配谈情,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陪在她身侧,地狱也好,天罚也罢,走这一遭罢了。 可若他不曾动心,不曾喜爱,只是愧疚又如何能束缚住一个有无数次回头机会的人呢? 书元洲血渐渐冷了,同他的神魂一起,消弭于这罪孽深重红尘万丈。 施子真站在他生息已绝的尸首旁边,垂头看向他涣散的双眼,那其中至死,都是无法挣脱的执拗。 他慢慢抬手,灵光顺着他的手掌倾泻而出,洒落在书元洲的身上,他的尸身便如风吹沙砾,寸寸消散。 最后轰然崩散,被灵光卷着,散落于悬云山上。 施子真想起两个人还小的时候,书元洲处处都要同他争高下,但施子真却并不讨厌他的灵动,他尤记得,书元洲曾说,悬云山花草树木,皆有他的一份,他便是死,也要死在这里。 昔年之言,如今模糊难以回想透彻,施子真却知道,书元洲在濒死之时回来,不光是想要告诉施子真他心之所悟,他是想要“回山”的。 书元洲消失之后,施子真便也在原地消失,待他消失之后,守山门的弟子,终于膝盖酸麻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相互间苦笑着看了一眼,哪怕内府气息因灵压纷乱,眼中却满是对强者修为的艳羡。 当夜,悬云山弟子荆丰领施子真的命令,令他亲自去一趟人间梁景国,去皇宫中,要他毁去耗尽书元洲神魂的转生归一阵,这场孽缘,到如今人已身死,也该终结了。 荆丰如今已经长大,身量甚至超越了穆良和施子真,像一个发育延后的小树,忽然间一夜之间,就已经参天。 他当夜御剑横跨极寒之渊,赶往人间,途中片刻不曾耽搁,昔日黏黏糊糊跟着凤如青身后叫小师姐,要乳糕吃的小少年,如今已经出落得风骨卓然,且修为已近六境很快便要追上他亲爹老顽固荆成荫了。 而凤如青并不知书元洲的死,竟然引来了悬云山上的故人,太后死去,天下大定,剩下一个沛从南,根本不足为惧,她准备明日便去沛从南府上将小狐狸放了,本来准备今夜便去的,但…… 她现在走不开。 凤如青看着身着王袍,头戴冕旒的白礼,坐在龙椅之上朝她招手,双腿不争气地就过去了。 其他的暂且先放放吧,两个人这些日子没有机会亲密,现如今是小别胜新婚,况且太后的事情解决了,两个人心中都松懈下来,白礼因为他母亲的事情,沉郁了一个晚上,但有凤如青的陪伴,已经差不多好了,但心中还是难过,特别的想要跟她亲近。 龙渊大殿之上灯火通明,却一个侍女太监都没有,全都被白礼支开,大殿的门大敞四开,下面便是龙渊石阶祭天高台,还有通天盘龙柱。 目所及之处建筑宏伟壮丽,雕梁画栋,却一个人影都不见,仿若整个皇宫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白礼头顶垂珠因为仰头看凤如青,朝着脸颊的两边滑去,他面容故作肃穆,知道凤如青这眼神是想要看什么,便沉声呵斥,“何方妖女,胆敢在此放肆!” 凤如青白天看白礼祭天的时候就没想什么能够见人的事情,如今坐在新君的大腿上,被白礼这一吼,顿时知道了什么叫血脉喷张。 白礼眯眼看向凤如青,扬起的脖颈纤瘦白皙,喉结滚动,继续说,“你这妖女吗,还不速速退下,待朕叫了护廷卫……啊!” 白礼突然皱眉轻呼一声,手抓住了龙椅上的金雕龙头,指尖抠在龙睛之上,分明是吃痛的样子。 凤如青有些太急躁了,她低头亲吻白礼的眉心,也疼,但又有种难言的亢奋,白天见白礼坐在龙椅之上,她就想这样做,这是她的小公子,她的人王帝君。 是她一路伴他助他,亲手扶他,亲眼见他到如今地位,这种急切和兴奋,跟亲自吃掉自己亲手花费繁杂手法做出的美味糕点的感觉一模一样,属实让人血液逆流。 众臣早朝,商议家国大事的威严场合,帝王登基代表天下最尊贵之地的龙渊殿上,这梁景国被百姓与群臣认定为天命所归的天子,正被骑在龙椅之上,任凭他腿上怀中的邪祟为所欲为。 若是这一幕被人看见,该是多么荒谬,多么令人惊恐万状的一幕。 凤如青抓着白礼后脑的冕旒珠帘,迫使他更高地扬起下颚,与自己唇舌相触,共赴人间极乐。 待到回荡在殿中的爱音消止,凤如青轻轻伏在白礼肩头眯着眼细细密密地啃食他的魂魄,他已经真正的成为了人王,魂魄滋味相较之前美味十倍不止,但不能吃得太多,凤如青怕影响他的气运,因此就只是一点点地吃着尝味道。 不过和魂魄相比,刚刚人王的另一种味道,已经深深满足她,白礼抱着凤如青,眼中情潮未散,盛满了水雾波涛,那其中荡漾的小船,满载着欢愉与甜蜜。 这样许久,俩个人低声细语地说着话,凤如青听着白礼畅想未来,静静地与他相依,这一路走来,其实时间并不算长,可因为两人心情相合,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一样的,因此格外的和谐甜蜜。 凤如青懒洋洋道,“陛下,我这妖女伺候得陛下可还满意?” 凤如青蹭了蹭白礼侧脸,“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要同你说,小公子,今夜便告诉你,你莫要害怕好不好?” 白礼没有吭声,凤如青动了下,突然间感觉后背一阵湿腻。 淡淡的血腥味顺着吹入大殿的风送入鼻翼,凤如青推着白礼的肩头起身,两个人亲昵时衣衫几乎未退,很快便整理好,凤如青回手摸了一把肩头,全是黏腻鲜血,再一看白礼双眸失神,鼻下还在血流不止,顿时后颈汗毛炸立。 “白礼!”凤如青上前扶住白礼,白礼双眼看向凤如青,却没有聚焦。 “白礼!白礼你怎么了!” 凤如青急急叫他,白礼似乎还有些意识,动了动唇之后,张口欲说什么,却一张口,便是一口浓黑的血吐出来,瞬间染红了半敞的衣袍。 接着整个人朝着凤如青倾倒,失去了意识。 凤如青吓得险些失声,扶着他放平,探了下脉息,顿时剧烈地一哆嗦。 生息如此微弱,怎么回事! 正待她震惊不已之时,鬼铃响起,弓尤自虚空出现,“他人魂已失大半,无力回天了。”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抱着白礼的脑袋,盯着弓尤片刻,突然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弓尤站在不远处,只说了一句,“天意如此。” “什么天意,他不是人王吗?!”凤如青想到什么又说,“你早就看出了是不是!” 弓尤残忍道,“他命格本是人王,寿数也并非短命,可现在我看不到他的未来。” 凤如青面色惨白,抱着白礼的手紧了紧,想到或许是因为自己这邪祟与他纠缠,食他之魂,才令他失魂,简直浑身冰冷。 她却不肯就此放弃,她起身朝着殿后喊侍女传太医,脚步踉跄。 侍女应声而去,凤如青却又回到大殿,回到白礼身边,短暂的慌乱之后,已经迅速冷静下来,“看不到不一定没有,你也不过是一条罪龙。” 凤如青闭了闭眼,竭力捋顺自己的思绪,想到白日之时,太后空云的种种作为,本就觉得诡异,当时还以为她人之将死,却没成想,这个毒妇死也要拉着白礼垫背。 她断定是空云害了白礼,却想不通她一直在白礼身侧,太后是如何下手。 “当时你也在院中,可察觉了不妥?”凤如青问弓尤。 弓尤本最恨人提他是罪龙之事,气得鬼气森森,但闻言还是冷声道,“我既答应你护他,又怎会阳奉阴违,怕是在此之前便被太后下手。” 凤如青脑中急转,有什么东西就隔着那么一层,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头绪,空云到底是如何害白礼失魂…… “她能用什么办法害白礼,这明显不是毒也不是邪药,”凤如青手探白礼脉象,几乎要绝。 方才还与自己缠绵,还说着要在年迈之后,将她当做女儿的人,现在几乎气绝,这要她如何能够接受! 凤如青咬紧牙起身,问弓尤,“你是鬼王,他既失魂,现他魂在何处!” 她不知自己此刻眼中红光弥漫,周身气息暴虐,比鬼王还像鬼王,弓尤从没被人如此质问过,连在上界判罪之时,那仙官也是客客气气。 他更从未见过凤如青如此疾言厉色,对上她淬血般的双眸,此刻才真真正正地意识到,她是个不知为何物,连九真伏魔阵都诛杀不得的真邪祟。 他一时间心神被这双红眸所慑,几乎是立刻回答,“忘川之下。” 凤如青接着道,“鬼王大人,将他还给我。” 弓尤顿时冷声,“你以为黄泉鬼境是什么地方!” “且白礼之魂,并非是鬼官所勾,他也不知为何进了忘川,就连我也无法确认他的具体所在,忘川之下不得转生的死魂有数十万之多,白礼进入便如细针入海,无从所获。” “那我便自己去带他回来,”凤如青看着弓尤说,“带我去黄泉鬼境。” 弓尤气急,“你疯了,你亲自去黄泉鬼境,数十万死魂游荡不止,能够找得到他?再说即便是带回,他身体说不定生息已绝,无力回天!” “你放屁!他明明还活着!”凤如青指着白礼,手指发颤。 这种事情旁观之时,或许只能唏嘘,但若真的落在自身,任谁也无法冷静坦然地接受。 但是弓尤的话提醒了她,白礼如今生息太过微弱,她必须想办法延续他的生息! 对!想到了! 空云便是用狐族妖丹,那空云死前,妖丹破界而飞,便是飞去的丞相府的方向! 那对狐族母子被符文铁锁束缚,并没有那么轻易能解开! 这时候太医和侍女太监都到了,朝着白礼而去,凤如青疾步走到大殿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白礼,便要朝着丞相府飞掠而去—— 但她被弓尤抓住了手臂,“他命数将绝,你难道要为他逆天改命不成!” “那妖妇和修士便是前车之鉴,天道轮回自有定数,纵使你功德加身,天罚降下,你也会灰飞烟灭!” 弓尤不知为何自己要如此激动,他激动得连遮面鬼气都忘了维系。 真容显露,他一双鹰目凌厉非常,悬鼻薄唇,眉目邪飞,轮廓深刻似雕刻,若不是过于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态,是一副仿若战神降世的英武眉目! 凤如青却根本未曾侧目,抬手便劈在他肩颈之处,力道重若千斤,弓尤抬手格挡,手臂发麻,却很快再度抓住了她,两个人如今并非凡人能够看到的状态,在这龙渊大殿之外缠斗起来。 殿内白礼已经被抬到了后殿,凤如青到底只是邪祟身躯,却没有太多的对战经验,很快被弓尤抓着双臂按在身前揽紧,防止她再下黑手,“你冷静一些!” 凤如青确实冷静了,她做人之时就武力孱弱,没想到这都做了邪祟,竟还要受制于人,心中愤恨不已,但是她唯有一点连弓尤也束手无策,便是她神魂曾同翳魔融为一体,如今本体能够融化遁地。 弓尤察觉怀中一空,便暗道糟糕,凤如青隐去之前说道,“你莫忘了,我也是逆天产物!若你还想我兑现承诺,便暂时再次替我守着白礼!” 弓尤面容绷紧,终究是没有再去追,转身朝着殿内看了一眼,正欲迈步进入,却见天空被一条白光撕裂,一位颇为眼熟的白衣仙君自天边极速飞来。 而凤如青此刻正在风中急奔,整个人几乎融在风中,化为虚无,她一生都未曾跑得这么快过。 几乎是在逃离弓尤的转瞬之间,便已经到了丞相府的后院。 丞相府灯火通明,哭叫连天,凤如青却根本无暇侧目,径直走到后院关押狐族母女的牢笼前方。 宿深看到凤如青先是惊喜地喊,“你来了!” 接着看到她手中并无吃食,又神色如此焦急,顿时从笼中站起,甩了甩尾巴走到凤如青身侧牢笼边上。 今夜月华大盛,宿深周身泛着淡淡白光,每一根狐狸毛都泛着饱满的亮,美极了,若是凤如青平日,肯定会极其欢喜地揉搓夸赞。 但今日她却没有将手伸入笼中去抚摸宿深,而是一双眼直勾勾看着已经恢复了人貌,正笑吟吟看着她的狐女。 美艳两个字放在狐女的身上再贴合不过,她不过是这样淡笑着看来,便将妖异和引诱这两个字演绎到极致。 可惜凤如青对着这样一张魅惑众生的脸,只想知道她妖丹在何处。 她自然不会强夺,而是上前一步,用哀求的语气,用最简短的话,说明了她的来意和皇宫之中发生的事情。 狐女听了之后笑起来,纤纤十指卷了下自己的长发,靠在笼中全无被囚禁之姿,这笼子仿若只是她房中饰品。 “你那小郎君,是罗炎帝子孙,我早就要你带着他快跑,你偏生不听,”狐女说,“空云那妖妇,毕生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报复罗炎帝,怎会放过你的小郎君,怕是早就动手了。” 凤如青面容难看,狐女又笑,“你要夺我妖丹?” 她娇声入骨,“难道要走妖妇与那修士的老路?” 凤如青摇头,“是借,借一段时日,我要去黄泉忘川之下,将他的魂魄带回来,带回来,便即刻将妖丹还你。” 狐女还是笑,“你以为我不知那忘川下的情况,等你在那底下寻到你那小郎君的魂魄,怕是要许久,人的寿命才有多久,况且我好容易寻回了妖丹,为何要借你?” “你听。”狐女说,“前院多热闹,沛从南的业报到了,我正欢喜着呢,你有你的小郎君要救,我也有我的负心汉要杀啊。” 凤如青嘴唇动了几动,却始终没有再说话,她确实是来借妖丹,而不是抢,狐女不借,她不可如何,抿了抿唇,想到了一个除此之外,堪称痴心妄想的办法。 她知道悬云山焚心崖上,有很多上古妖兽,自然也有很多上古妖丹。 现如今她虽然面前摆着千难万难,却一定要全力以赴试一试,白礼那么好,他一生艰难苦涩,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不该就这么莫名殒命。 做好打算,凤如青伸手摸了摸一直看着她的宿深脑袋,钻入笼中,一声不吭地半跪在狐女身侧,帮她解束妖链。 “我不给你妖丹,你也要救我们?”狐女似乎有些疑惑地侧头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手上动作粗暴,这禁制上的符文繁杂,且或许是画符文的书元洲擅长反噬阵,这上面一层层的套得很多。 若是平时,凤如青还有耐心去想办法拆解,但此刻她心急如焚,闷声回了一句,“我答应了你们。” 便直接上手撕扯符文,反噬一道道地割破她的皮肉骨头,有些甚至将她穿胸而过,她却像不知道什么是疼一般,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迅速将狐女的禁制解开,将锁链抽离狐女的肩头。 束妖解开的一刻,狐女的狐尾乍然展开,她站起来,张开双臂面对月光所在之方向,周身的空气都随着她战栗起来一般,而凤如青觉得宿深的狐狸尾巴就足够大了,比他人还大,可此刻狐女的九尾绽开,凤如青才知道九尾狐的尾巴到底有多大。 大得你蹲在地上,它几乎遮天蔽日。 而凤如青也没有工夫惊叹,只是赶紧去解宿深的束妖锁链。 宿深一直看着她,从她出现开始,一双与他母亲一般无二的狐媚眼睛就没有离开凤如青的脸上。 将她脸上的焦急和无奈甚至是准备做什么的决绝,都尽数收入眼中。 他小小的身体坐在地上,看着凤如青因为反噬符文流了一地的血渗透他雪白的狐尾。 他从刚开始跟凤如青说了那一句话之后,就没有再说话,一直到凤如青终于暴力撕开了符文,将他的锁链从肩头抽出,宿深才在伤口飞速愈合,周身颤动的间隙,一把抓住了凤如青从他身上离开的手。 “漂亮姐姐,你很喜欢你的小郎君吗?”宿深天真地眨着眼睛问。 凤如青顿了顿,点头,“喜欢。”像喜欢她自己那样。 白礼和她实在是太像了,境遇,性情,得到和失去,甚至是戛然而止在最幸福的时候都一模一样。 凤如青陪着他,像是在重温自己一路走来,无法放弃他,像无论世事如何,也不想轻易放弃的自己。 宿深小手攥紧一些,阻止凤如青起身,他将凤如青的手,带到他肚子的位置,甜甜地对她说,“那姐姐你挖我的妖丹吧,我也有的,虽然还很虚弱,但给一个凡人续命,足够了。” 狐女猛地回头,周身气息危险。 凤如青一愣,宿深带着她的手,已经陷入了自己的皮肉,徒手撕裂胸膛,面不改色。 “姐姐记得用完之后还给我啊。”宿深舔掉嘴角流下来的血说。 54、第一条鱼·人王 宿深的动作太快了, 出手也太决绝。 凤如青手上染上血腥湿腻,才意识到宿深抓着她的手,竟然陷入了他的肚腹之中。 他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团子模样, 令人即便是知道他年岁已经十几岁,却还是会一直将他当成个小孩子来看。 凤如青后颈汗毛竖立, 一连串“不不不不”将手抽回, 向后跌坐,目瞪口呆地看着还带着可爱笑意,徒手将自己妖丹挖出来, 递给她的宿深。 “姐姐莫要怕啊, 我是妖, 被挖了妖丹,是不会死的。” 宿深说着, 将手中沾血的莹亮妖丹,递给凤如青。 凤如青真的是被他给吓到了,又往后退了一些, 正要说什么,狐女突然一尾巴抽了过来。 那么大一条尾巴, 甩动间, 带动这笼中狭小空间的气流都扭曲了起来。 凤如青什么也没有想, 就是下意识地去维护面前的宿深, 只因为他太小了, 还不如狐女一条尾巴大。 这当娘亲的似乎十分喜欢打孩子, 凤如青扑上前抱住宿深,还没来得及滚下躲开,狐女的尾巴就抽在了她的后腰上。 这一下的力度之大,把凤如青抽得直接抱着宿深飞了起来, “哐”的一声撞在笼子上,滚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腰都要断了。 她喉间腥甜被强行压下去,抬头难以置信地对上狐女错愕的视线。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下手未免太狠了……” “你帮他挡什么挡!” 凤如青松开抱着的宿深,宿深却紧搂着凤如青的脖子,挂在她身上,狐狸毛上沾血,和狐女对视。 狐女面色难看,但是没有再动手的意思,凤如青于是叹口气说,“你也不用紧张,我没要挖你儿子妖丹。” 凤如青起身准备将宿深扒下去,结果一侧头,正对上宿深不知什么时候变成的狐狸头。 他尾巴是纯白色,可狐狸脸的眉心,有一处如火的红。 凤如青早知道他是狐狸,所以并没露出什么惊讶神色,只是摸了下他的头,将他手臂从自己脖子上拆下来,把他放在地上。 “姐姐谢谢你,可你太小了,”凤如青说,“现在你们自由了。” 她答应的事情做到了,不再说什么,也没有很多的时间跟他们浪费,从笼中出来后,便准备要走,衣角却被宿深伸出笼外的手抓住了。 他又变回小孩子眉眼,执着地将他一直攥在手心的那个妖丹递给凤如青,“姐姐,这个带上,不是要救你的小郎君吗?” 狐女在宿深的身后盯着他的后脑,看样子似乎是还想打他,凤如青连忙说,“不,我还有其他的办法。” 总归要试试,实在不成,就再被杀一次…… 凤如青光是想到施子真,就下意识的腹痛。那种疼很神奇,像是刻在灵魂中一样难以忘怀,可她却并没有灵魂。 她推拒了宿深,将衣角拽出来,“赶紧将珠子放回去。” 狐女却开口,盯着凤如青,眯起狐狸眼,“他非要给你,你就拿去吧。” 凤如青一愣,狐女继续道,“妖丹不是那么好找的,活取还是死取都会能力大降。但放在人身体中也不是所有妖的妖丹都行,一个不慎,你那肉体凡胎的小郎君就直接被妖丹融了。” 凤如青抿唇,狐女继续说,“我是狐族皇女,最纯净的血脉,即便宿深是半妖,也比寻常妖的妖丹强悍许多了,况且半妖,更能适合你那小郎君的身体。” “可他还太小了,”凤如青神色迟疑地看着狐女。 “妖丹离体一段时间,对他没有什么影响,”狐女看着凤如青,不知为何嗤笑了下,“再说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你若是内心过意不去,可以和他结契啊。” “什么结契?”凤如青问。 宿深接话,“结契之后,姐姐若是想要找我,以血催动便可,方便把妖丹还给我啊。” 他将手中沾血的妖丹放入自己口中,将血迹吃干净,这才用另一只干净的手递给凤如青,“拿去吧姐姐,我没有关系的。” 凤如青其实怕这样对宿深有影响,可是狐女都说没事,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若是回悬云山,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且悬云山她如何进去都是问题,九真伏魔阵杀不死她,不代表悬云大阵她能够进去。 况且妖丹存放在焚心崖禁地,守崖弟子不知修为如今几何,她一个邪祟如何敌得过。 就算最终拿到,狐女说的也没错,白礼肉体凡胎虚弱至极,若是服下妖丹反而加速害他性命,一切便都是空忙一场。 凤如青看了狐女一眼,最终蹲下,咬了下嘴唇,实在是对着宿深这小不点的样子于心不忍,还没收他的妖丹,便已经开始愧疚了。 宿深却没有给她纠结的时间,直接咬破了指尖,在凤如青的眉心处画了几下。 凤如青知道这应该就是结契,没有动,任由宿深的血渗入她的眉心,刺热片刻,便又没有知觉了。 她看不到自己,不知自己眉心生出了奇异的纹路。 狐族契约,通常只有两种,一种主仆契约,乃是上界仙者对狐族下契,引为坐骑或者爱宠,也算狐族一种修炼捷径。 另外一种,便如凤如青眉心这样,乃是配偶契约,一旦结成,非死不可除。 凤如青并不知道这契约的真正含义,她现在心慌意乱,因而也没有仔细询问,又被宿深引导,只以为这契约的作用是方便联系。 不知自己被这奸猾的狐族母子哄骗着结下了配偶契约,她竟是成了面前这个蓬松九尾小不点半妖的配偶。 宿深盯着凤如青眉心的纹路,笑出尖锐的犬齿,将妖丹塞入她手中,眨眼催促道,“姐姐快去吧。” 凤如青十分感动,还以为她先前给这对母子送吃的,又放他们出来,算是好心有好报了。 她摸了摸宿深的头,保证道,“我一定尽快还你,你放心。” 宿深将狐耳在凤如青掌心蹭了蹭,“我信姐姐的。” 凤如青又对狐女保证了一遍,这才拿了妖丹急急忙忙地飞掠而去。 她走之后,狐女徒手扯开了笼子,开口道,“我看你就是贱的,她若是不还你,你就一辈子这样不要长大了。” 宿深说,“她会还的,娘亲。 “你为何不找个人类结契?”狐女瞪他,“若是真心,也不过朝生暮死,挖真心吃也长修为,若是负心,那更加滋补,偏生要选个邪祟,她连心都没有啊。” 宿深说,“她好,她给我带好吃的,不像你那个沛从南,太丑,恶心!” 狐女和宿深说话,其实不太像母子,但两个人都很适应这样的相处方式,宿深虽小,却已经接受了传承,当真不是小孩子了。 “恶心?”狐女哼哼,“若不是为了躲避妖族追查,咱们也不至于窝在这里这么久,况且他恶心是恶心了点,我这不是想给你长长修为,不然以你这孱弱的样子,往后在族中怎么过啊!” “我身体孱弱,还不是你偏生喜欢个病鬼教书先生,和他生了我的缘故?”宿深鼓着一张小脸。 母子两个人对视着,谁都不甘示弱。 最后狐女道,“那他不是俊吗!比狐狸生得都好看,若不然你能生得这般好?能骗得到那邪祟给你做配偶?” 宿深顿了顿,说道,“好吧,若是我长成沛从南那样,也不必活了。” 狐女深以为然,母子俩迅速和好。 “前院消停下来了,咱们去挖心吧。”狐女对宿深说。 宿深皱眉,“那女子生了,我听到孩子的声音了,那沛从南和你好过还能和其他女人生孩子?”精气早就没了。 狐女撇嘴,“他若真心对我,我也能够让他飞黄腾达寿终正寝。他年岁还浅的时候,模样也算周正。” “我遇他之时,还问过他若我有了他人身孕,他是否介意,他说不介意,没想到生下了你,他看到你就要怪叫。” “他贪心不足,为晋升令修士取我妖丹讨好太后那老妖妇,还将你我囚于此处,报应不爽,他养那女人,跟他之前便有了孩子,我闻到的还是个近亲孽种……我们管那个干什么,你年岁到了,该尝尝人心的滋味了。” “你自己吃吧,”宿深说,“我姐姐不会喜欢我食人心的……” “哼,姐姐姐姐,叫得倒亲近,你我想逃早就逃了,你也不必记她什么恩德……”狐女索性扔下宿深,径自闪身去了前院。 妖族自有一套规避天罚的办法,只要那个人是心甘情愿地为你而死,那天道便也管不着。 狐女和宿深之所以在笼中多年,之所以没有逃,最开始是那修士颇为厉害,狐女能逃却打不过,要不回妖丹。 也是为了躲避他们族中纷争,隐匿于人世。 后来能打过了,没有急着走,就是在等沛从南这颗心来增长修为罢了。 宿深没有跟着狐女去前院,而是抖动九尾,看向凤如青消失的那个地方,人族的寿命很短的,她那小郎君救回来,也不过百年寿命。 待他长大了,她就能在他身边长久相伴。 宿深没有见过几个人类,也不喜欢人族身上的气味。比起人心他更喜欢吃鸡,而且他喜欢极了凤如青摸他的感觉。 狐族认定一个人,不需要多么复杂,都是很简单,甚至可笑的缘由。 他娘亲因为那病鬼教书先生俊美,就生下了他。传承里面,还有狐狸为报恩,为人心,甚至为了气味格外的好闻。 宿深为凤如青生得美,温柔,摸他舒服,一点也不怕他狐狸头的模样,不会吓得怪叫,还给他买鸡吃。 凤如青不知道她自己被宿深惦记上,甚至结契用作标记,她现在满心牵挂的都是奄奄一息的白礼。 她带着妖丹迅速回到宫中,急忙去龙渊大殿后面寻白礼,却发现白礼不在,想来应该是被人送回了寝宫。 凤如青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那里,结果到了门外,发现侍女太监,包括太医,全部都被人定在门外。 弓尤站在殿门口处,一见到凤如青,立刻道,“你当真取到了妖丹?!” 凤如青点头,就要往里走。 弓尤却又道,“等等再进去,白礼是被空云转移了转生归一阵,魂魄强行被抽出,所以才会这般。里面仙君正在截断这阵法,将残魂取出放入拘魂鼎,方便你带着下黄泉去寻其他魂魄。” 凤如青看着弓尤,“仙君?何来的仙君?” “书元洲临死前去了悬云山,被悬云山掌门看透了阵法,是悬云山派来的仙君,”弓尤拉住凤如青的手腕,轻捏了下,安抚道,“且等等,悬云山的人你该信了吧,里面那位,亦是你的故人。” 谁料弓尤说了“是你故人”之后,凤如青神色茫然了片刻,胸腔中猛地翻搅了起来,后脊冒出了阵阵虚汗,双膝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去。 弓尤连忙拉着她手臂朝前一带,凤如青好歹借着他的力气站定,抬头看向弓尤。 这一瞬间,她仿若又回到了当初,入魔之后,大师兄失忆之后,那种绝望又无助的境地之中。 故人。 那些过往,潮水一般地向她涌来,太突然了,她沉入其中,空气急剧消失,她呼吸不畅,面色逐渐憋红。 故人是谁?无论是谁,她都不想见。 凤如青甚至想要把妖丹塞进鬼王的手中,求他帮她放入白礼体内,她想要逃跑。 可她半倚着弓尤的手臂,嘴唇抖了抖,强行把自己撑得站直,随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问道,“是……是谁?” 弓尤还没等说话,身后便传来了灵动悦耳的少年音,“是我。” 凤如青浑身一僵,弓尤顺势接过凤如青手中妖丹,“我去给白礼服下,你们聊一聊。” 弓尤带着妖丹闪身进入殿内,凤如青浑身僵直,不太敢回头。她使劲地搜索记忆,却并不记得,记忆中有这样声音的故人。 但是沾上了悬云山这三个字,凤如青就觉得,过往撕裂了那层混沌的薄膜,那些曾经清晰无比地又回到了她的眼前。 她从未忘记过,她无比地怀念又惧怕着。 身侧有脚步声靠近,独属于悬云山灵泉的清幽气息笼罩上来。 来人扳过凤如青的肩头,看清了她的眉眼,便不管不顾,情绪激动地一把将凤如青搂入怀中。 “终于找到你了!” 凤如青觉得自己要被勒到窒息,她脑子混沌得厉害,却清晰地听到,这声音在她的耳边叫道: “小师姐!我就知道,你还活着!” 55、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被人紧搂在怀中, 清幽的气息伴着一股很独特的草木香,将她整个环绕其中,耳边一声声激动的小师姐传入耳朵, 让她迟缓酸软的神经,直冲鼻腔, 几乎当场就要流泪。 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战栗不止, 但同时又有种紧绷后松懈的疲惫,幸好。 幸好来的不是她惧怕见到的两个人。 凤如青想到这里,就神色复杂地笑起来, 她还不能化成人形的那个时候, 还以为自己心中的平静, 是放下了过去的所有。 但很多东西,都是哪怕失去灵魂, 也会深刻在记忆当中的,悬云山便是凤如青连死过一次,都无法释怀的存在。 她伸手推了一下抱着她的人的肩膀, 慢慢抬起头……再抬起头,几乎是仰面, 然后对上了一张陌生的脸。 “小师姐, ”这人一双眼笑起来是十分明亮清澈的弯月, 好似像今夜的月光都沉入了其中。 这寝殿内灯火通明, 映着他翠玉一样幽绿的瞳孔, 让人恍惚以为看到了清泉流过山涧。 凤如青微张着唇, 眼眶发热,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她——那就是从小便和她漫山遍野胡混的荆丰。 可面前的这人,看在眼中,却实在是让凤如青不敢认。 她离开的时候, 荆丰还是个小少年,与她差不多,为了帮她被焚心崖的荆长老关起来,她最后想去见他一面都没敢。 可凤如青此刻双臂攀着荆丰的肩头,根本难以将面前这身量生长过盛,模样也几乎面目全非的人,和她的跟屁虫小师弟重合在一起。 唯一还算熟悉的,就是他依旧迥异常人的卷曲长发,茂密得像是盛夏的爬藤,生机盎然顺着他头顶的发髻攀满肩头。 “荆丰……”凤如青难以置信地出声。 荆丰点头,“是我,小师姐,你变了,变得更好了!好看得我差点没认出来!” 凤如青一腔酸涩与惆怅,便这样轻而易举地被荆丰撞了个七零八落。 凤如青笑出声,又很快泪眼模糊,荆丰再度将凤如青拥入怀中,好看的弯月眼,也红了一圈。 “师尊说你死了,跌入了极寒之渊,魂飞魄散,”荆丰声音带着很轻的鼻音,“我不信,大师兄也不信,我们到处找你,六百多年了,小师姐,你活着怎么不回去看看我……” 凤如青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紧紧抱住了荆丰,埋在他一头卷曲蓬松的长发中,眼泪疯狂地冲出眼眶。 历经了六百多年,漫长的是一个凡人生死无数次的时光,他们终于再度相见,一时间谁也无法控制情绪,荆丰的眼泪落在凤如青的头顶,几乎打湿了她的一块头皮。 不过就在两个人相拥而泣得正来劲的时候,鬼王弓尤将那妖丹放入了白礼的身体,敲了敲殿内的屏风,暂时打断了两个人。 凤如青从荆丰的怀中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哭得眼尾鼻尖通红的一片,艳色极了,低头咳了一声,对荆丰道,“你等等我,我去看看白礼。” 凤如青快步走到白礼的身边,抓起他的手臂,探了下他的生息,顿时深深地松出一口气。 荆丰跟在凤如青的身后,进来之后看着白礼说,“小师姐,你认识人王?” 凤如青点了点头,荆丰说,“他几乎没救了,被转生归一阵拉走了灵魂,是师叔作下的孽,他阵法摆在何处谁也不知,所以师尊只好要我下山来人王这里打断阵法。” 凤如青说,“我知道的,我会去黄泉鬼境,将他的魂魄带回来。” 荆丰顿了顿,微微歪了下头,他的卷发将他异色的眼眸衬得极具异样风情,身量高大鼻翼高挺,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肉肉的娃娃脸。 一般这样的身量,是很难给人可爱的感觉,但他的弯月眼只要一动,便给人十分可爱的感觉,几乎像个精致的人偶。 “小师姐,你要救他?”荆丰不懂就问,“救他可是违逆天道的,鬼王也说他命数不明,你为何要救他?” 凤如青搓了搓脸,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种羞耻感,在她的认知中,荆丰就是个小孩子,她将他当成弟弟,哪怕如今他已经六百多岁,长得有些过于“茂盛”,他在凤如青的眼中,也还是小孩子。 和荆丰介绍白礼,她总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但轻轻吁了口气,正准备开口,鬼王在旁边接话,“人王是你师姐姘头。” 凤如青一口气抽到天灵盖,险些将头盖骨给拱起来,狠狠瞪向鬼王,想冲上去捂住他作孽的嘴。 什么叫姘头! 就不能让她自己说,或者换个好听的说法吗! 荆丰很惊讶,一双弯月眼瞪成两只满月眼,微微张着嘴,好一会才说, “小师姐你不是喜欢师尊吗?” 凤如青十分想要当场死亡,一时间不知道该捂谁的嘴好,这回换成弓尤一张锋利的面容露出错愕神情,难以置信道,“什么?” “这世界上还有人敢喜欢施子真?”弓尤呵了一声,看着凤如青的眼神十分的敬佩。 施子真现如今在修真界几乎被封为神,境界更是千年以来修真界众仙长望尘莫及,是最有可能飞升之人。 多少人连直视他都做不到,合欢宗那样搞天搞地的宗门,见了他把领子都庄重地束紧,竟然有人敢喜欢施子真,且貌似还不是什么秘密 不过弓尤纳闷,问凤如青,“你不是施子真的徒弟吗?你……” 身为徒弟对师尊动了那种心思,还是在无情道宗门,这不是悖德犯上吗? 弓尤一脸的恍然大悟,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被施子真给杀了才变成邪祟的吧。 那悬云山找她,难不成是想斩草除根吗? 这倒也说得通,施子真那样的性情……徒弟胆敢对他有那种心思,确实杀了也不稀奇。 场面一度很尴尬,凤如青内心嚎叫不止,甚至想把白礼掀起来,自己躺上去闭上眼人事不知最好。 弓尤连懵带猜的竟然对了一大半,凤如青盯着床上躺着已经暂时无碍的白礼,面红耳赤地走到荆丰的面前,拉住他手臂朝着殿外走,边走边说,“鬼王大人稍待片刻,我待会便随大人下黄泉鬼境。” 凤如青突然客气,弓尤挑了下眉,看了看床上安然的如同只是睡着的白礼,做了个有些荒谬的表情。 而凤如青拉着荆丰到了殿外,寻了处角落石阶,拽着荆丰坐下,搅了搅手指,开口道,“小师弟,我听弓尤说,你一直在下黄泉找我吗?” 弓尤确实跟她说过,宗门有人拿她的画像在找她,问她要不要见,想来就是荆丰了,至于别人……她不敢想,大师兄已经将她忘了,师尊……师尊亲眼看她跌下极寒之渊,不可能找她。 可这其中还有一件事说不通,便是鬼王当日派鬼官给她送的画像,乃是她入魔之后。 她入魔之后的样子,虽然还是能够看出是她,可变化不可谓不大,且只有施子真一人见过,荆丰是如何知道,那画像又是…… 凤如青不敢深想,但很多事情必须问清楚,也必须要荆丰为她保密。 荆丰不知她心中繁多猜疑和畏惧,直接道,“不止我下黄泉,还有大师兄,师尊也去过的。” 凤如青已经没有心了,也没有魂了,可她还是觉得心魂巨震。 荆丰用十分寻常的语气说,“画像是师尊亲自画的,他说你入魔了,将你斩杀在极寒之渊。” 荆丰说,“大师兄出关之后,因此事同师尊打了一架,被重伤罚吊在焚心崖上承受罡风三十年,师尊悬云殿被他亲手毁了,搬到了焚心崖上闭关足足一百多年。” “师尊出关之前,我与大师兄找你,都是用你从前模样,师尊出关之后,同大师兄修好,便每隔数日,派人送到大师兄月华殿你如今的画像,默许我们拿着去找你。 “最开始鬼王不肯买我的账,后来师尊亲自去了一次,他便答应帮忙留意了,”荆丰说,“小师姐,你既活着,为何这些年不回去,我们都很想你。” 凤如青每听一个字,便觉得自己脊梁碎裂一截,荆丰说完之后,所有谜团终于揭开,可凤如青不由得颤声问道,“大师兄他……不是被抽离了记忆吗?” 荆丰揽着凤如青的肩头,凤如青靠在他手臂上,泪眼模糊地问,音不成调,“他不是将我忘了吗……” 荆丰伸手抹凤如青的眼泪,摇头,“师尊为了治疗他身上的伤,还有被侵蚀的神魂,只是暂时将他的记忆抽出,储存起来,大师兄一痊愈,师尊就将记忆还给他了,但是还给他之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荆丰叹气,“大师兄听闻师尊因你入魔,亲手将你斩杀,便险些也入魔了,还和师尊动手,当时吓死我了,连我爹去拦的时候,都吓坏了,以为大师兄会被师尊杀了。” 胆敢和师尊动手,是悖逆大罪了。 凤如青简直不知说什么,嘴唇颤动许久,最终抱着荆丰再度痛哭起来。 不过等到哭够了,她用带着哭腔的鼻音说,“小师弟,师姐求你一件事,你不要将见过我的事情,同大师兄和师父说,好吗?” “为什么?”荆丰不解,“我们都担心你,我……” “你看不出吗?”凤如青伸手摸了摸荆丰激动的眉眼,“我已经不是人了啊。” 荆丰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像嗓子里面被塞进了什么,哽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眼睛盯着凤如青,其中光亮逐渐暗淡,半晌垂下眼睫,“我……看不出师姐是什么。” 他如今已经是六境修士,第一眼便看出凤如青的不对,可她是师姐,荆丰激动的是见到她,而不是别的,他更是不敢去深想。 时隔这样漫长的岁月,他们师姐弟再度见面,却没成想,是这般谁都不敢去触碰彼此真容的光景。 “我是个无魂邪祟,”凤如青说,“侥幸存于世间罢了,还不知何时要被天道所杀……” “小师姐!”荆丰激动,“你别这样说。” 凤如青点头,又说,“答应师姐,不要去告诉大师兄他们,劝他们不要找了,我随时能够变换成其他模样的。” “小师姐,”荆丰焦急,“你同我回宗门,师兄和师尊都会很高兴的,他们不会在意你……” “悬云山不出邪魔。”凤如青打断荆丰的话道。 荆丰再度哑然,悬云山不出邪魔,乃是开山祖师立下的规矩,若不然当年小师姐入魔,便也不会被师尊斩杀。 可师尊这些年,又默许他们找,荆丰也不知如何,只是又说道,“小师姐,你随我回山吧,我们一定有办法的,师尊画了你几百年的画像给我们,不可能不原谅你的!” 凤如青无奈起身,抱住荆丰,像他还小的时候那样,抚摸他卷曲漂亮的长发。 “荆丰,我回不去了,”凤如青说,“况且我也有了我自己在意的人,我们今日见过,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无论是大师兄,还是师父。” 荆丰埋在凤如青的腰腹间,没有说话。 凤如青又说,“这么多年了,无论大师兄还是师尊,肯定早就习惯了找不到我,我不想贸然出现,以这样邪祟的身份,他们只会更加的痛心,为我奔波难过,我不想这样。” 荆丰许久,才应了一声,“我不说,但你别变成其他的模样,让我也找不到!” 凤如青笑了笑,“自然不会,你若想要找我,便去黄泉找鬼王,让他联系我,我接下来会去忘川,可能有段时间没有时间跟你见面,待我找回了人王之魂,复活他,我们便约定个时间,还在人间相见。” 荆丰却抬头,一双带着幽绿的眼眸,紧盯着凤如青,“你还是要为那人王逆天改命?!” 凤如青没有吭声,荆丰起身,瞬间压制性地给了凤如青紧迫感。 “不行,天罚会将你杀了!”荆丰说,“不过是个姘头,你若是喜欢,他死了你再找一个便是!” 凤如青不知道怎么和荆丰说,荆丰便又道,“况且我看他便是没有失魂,也是废物一个,一只手指就能捅死的孱弱,是用什么花言巧语,骗了小师姐你与他相好?” 凤如青有些耳热,无奈苦笑,“不是他花言巧语哄骗我,是我……是我逼他跟我好的,也是和我在一起,影响了他的命格,所以我不能不管他。” “天罚便天罚,”凤如青说着对荆丰张开双臂,“你看,我现在不也是个不人,不魔,不妖的怪物吗,有些事,早晚也要面对的,我正好试试,天道发现我,会不会将我诛灭。” “可你……”荆丰居高临下,说不过凤如青,最后只道,“可为他不值得,他不过一介凡人,朝生暮死,又生得不怎么样,干巴巴的,师姐你为何要逼他跟你在一起?” 凤如青苦笑,“我也只是个邪祟罢了。” 荆丰气得张口结舌片刻,急躁道,“你不喜欢师尊了?师尊可比他强了千万倍啊!” 凤如青被荆丰提起这个,面色又热起来,“你别胡说了,你在哪里听来的谣言!” 荆丰眨眼无辜道,“大师兄和师尊打架的时候说的啊,整个宗门都知道啊。” 轰的一声。 凤如青觉得自己已经烧透了。 56、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宛若被雷给当头劈了, 恨不得将整个人都蜷缩起来。 磕磕巴巴道,“什……什么?” 凤如青不由得崩溃低吼,“大师兄为什么要说这个!” 荆丰说, “当时师尊说他亲手将你诛杀,大师兄不肯相信, 然后等到证实你确实找不见了, 便和师尊动了手,我从未见过大师兄愤怒成那样。” “你也知道,大师兄向来性情温厚, 待人更如春风化雨, 对师尊更是从来敬重非常, ”荆丰叹气,“我见着他将剑对着师尊, 说师尊定是因为知道了你的爱慕心思才不给你活路,分明是气急之下的话,却还是把整个门中的人都吓死了。” “还好师尊没有一怒之下杀了他, ”荆丰现在想起来还阵阵后怕,“后来师尊将大师兄重伤, 吊在焚心崖上悔过。” “整整三十年, 大师兄日日受罡风之苦, 却始终不肯出口认错, 若不是后来赶上门中入选新进弟子, 我爹实在忙不过来, 去和师尊求了情,也不知道大师兄要被罚到什么时候。” 凤如青听着心中不可抑制的难受,连被门中人知道她罪孽心思的尴尬,都被荆丰这描述冲散了一些, 她真的很想哭,鼻子泛酸,却最终还是忍住了。 听着荆丰继续道,“再后来,师尊闭关出来,对大师兄说,还能感觉你尚在人间,并未完全消散,并且给了大师兄画像,要他若是想要寻找,便去寻找。” “那时候,大师兄和师尊之间才开始冰释,”荆丰抓着凤如青的肩,“小师姐,我们真的都很想你。” “大师兄那么在意你,甚至不惜为你忤逆师尊,师尊也是,若是真心怪你,如何会画你入魔之时的画像那么多年。” “当年你跌下极寒之渊,这其中定然是有许多误会的对吗?师尊他说是他杀了你,可我总觉得师尊并未说实话。” 荆丰问凤如青,“小师姐,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会入魔……” 凤如青伸手按住荆丰抓在她肩头的手掌,开口道,“是真的,我死于师尊之手,却不怪师尊,是我自己守不住本心,还害了师尊和师兄,是我受邪魔的蛊惑,最终堕落成魔。” 荆丰愣住,凤如青红着眼圈对他笑笑,打死也不敢把她还给施子真下了醉仙欲的事情说出去,否则她真怕有一天,整个宗门都知道她不仅堕落成魔,还欺师灭祖悖逆犯上。 “无论如何,小师姐,你同我回山吧!”荆丰还是不放弃,“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总归会有办法的。” 凤如青却摇头,虽然并不疾言厉色,态度也十分决绝,“我既然已经死了,便再不是从前那个我,我如今并无人魂,是个彻头彻尾的邪祟,我回去那仙山之上,连悬云山的大阵都进不去,是要做什么呢?” 荆丰那碎玉一样漂亮的眸子,染上了悲伤,凤如青又说,“况且现在不是很好吗?我听闻师尊境界高深,你如今也有六境以上,大师兄定然也很好,一切都很好,没有必要偏要扭回过去,徒增麻烦。” “大师兄与我境界差不多,他心中始终挂念你,才迟迟不进境……” 荆丰说到一半,被凤如青接过,“你休想骗我,六境之上,乃是当年师尊的高度,你之所以能撵上大师兄,乃是因为你是双姻草本体,你小师姐虽然离开山门多年,也不是你这个小萝卜能骗的了的!” 她说着,还刮了下荆丰的鼻子,如小时候那样。 荆丰笑了下,叹了口气,终是不再说回山之事,也答应了凤如青保密,“可小师姐,那人王当真不值得你为他触动天罚。” “值得。”凤如青笑着说,“我很喜欢他。” 荆丰还是无法相信,“可你喜欢的是师尊,师尊那么强,那么好,你喜欢他,我只是惊讶不觉得奇怪,可那人王,又哪里比得上师尊半根头发。” 凤如青带着笑意看着荆丰,“我当年不过也是痴心妄想,我入山门之时,连白礼都不如,更是烂泥一滩,多年没有进境,师尊说得对,我的确不适合修无情道。” “至于喜欢,”凤如青看着已经比她高了许多的荆丰说,“你不知男女情爱,自然不懂白礼好在何处。” 荆丰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凤如青,他们自小长大,虽然有漫长到难以衡量的岁月不在一起,荆丰却也依旧能够看出,凤如青并不是开玩笑的。 “那小师姐……你尝到情爱的滋味了吗?当真如世人所说,酸甜又苦涩,滋味比乳糕还丰富吗?”荆丰问。 凤如青点头,“那我倒不知什么酸涩,白礼从不与我吵架别扭,我只尝到甜美,不过你就别好奇了,师尊若是知道了,小心他用溯月剑劈了你。” 荆丰又笑起来,对凤如青说,“小师姐你忘了吗,我本体是草木,草木本无情啊,即便是要我尝,我也尝不出啊。” 凤如青倒是忘了这个,“哎,你这逆天的体质,修无情道真是最合适不过,大师兄估计要很糟心,再过些年,你怕是要超越他,届时他掌门大弟子的脸往何处放。” “那我修的慢一些,”荆丰纯真道。 凤如青见荆丰这样,心中欢喜,小师弟即便是模样变得她要认不出了,性情却始终还是那个样子,纯真清澈。 对于门中人,甚至会带着些不分善恶的维护,大抵是这些年大师兄当真没有时间理他,才没有细细去纠正他的思想。 不过这样也好,凤如青但愿荆丰一生不知何为情爱,甚至不必去细分善恶,一辈子这样纯澈天真的在山中无忧无虑地成长。 “那小师姐,你接下来非要去黄泉鬼境不可吗?”荆丰问。 凤如青点头,荆丰皱眉又说,“那我随你一同去!” 凤如青闻言连忙摇头,“不可,忘川之下皆是不能转生的阴魂,你乃是草木精魂之体,于他们来说,是最好的养料,若你下去了,没等我找到白礼,你便已经被那些阴魂分食殆尽。” “我自己去,”凤如青说,“况且你不回悬云山去复命吗?” 荆丰面露担忧,“我晚些回去也无碍的,那不下忘川,我能帮上什么忙?” 凤如青摇头,“涉及触动天罚,你莫要掺和进来,速速回山,”凤如青不容置疑道,“切记不要与门中透露我的行踪,否则我便变换成其他的样子,让你也找不到。” 荆丰立刻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小师姐!我一定不说,你不要变成其他的样子。” 凤如青抓着他的手腕回到殿内,弓尤站在大殿之中,凤如青转头对荆丰说,“快些回山吧,我现如今是个邪祟,无法留住仙门传信的东西,你若是想要寻我,便下黄泉寻弓尤,我有他的鬼铃。” 荆丰有些嫉妒地看着弓尤,“你们又是如何认识,何时认识,为何他早知你的消息,却不告诉我们。” 弓尤看向凤如青,他确实在一认出凤如青的时候,便告诉了她,悬云山中有人寻她几百年了。 是凤如青不许他说的。 凤如青正欲解释,荆丰自行理解道,“难不成鬼王也是师姐姘头之一” 弓尤:…… 凤如青:“你别胡说啊!我可不是什么人都乱搞的!” 弓尤本来有些无语,闻言很认真地看向凤如青,“我是什么人?” 凤如青头疼地捏了捏眉心,“别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荆丰你快些回悬云山复命,我安置一下,便要下黄泉鬼境。” 荆丰这么多年没有见到凤如青,黏黏糊糊的不肯走,又担心她下忘川出事,于是搜刮身上的法宝,要给凤如青带上。 可凤如青是邪祟,没有灵力,根本无法用,最后他将拘魂鼎给了凤如青,“人王残魂在其中,你带着他下去,会更容易找到他。” 荆丰看向殿内,还是不太喜欢地皱眉,“我虽不知道他哪里偏生得小师姐的喜欢,但既然师姐说他甜,那若是救回来,他往后敢让师姐尝到其他的滋味,我便断他国运……” “荆丰!”凤如青无奈地拍了他一下,荆丰瘪着嘴,不说话了。 凤如青收了拘魂鼎,将黏糊糊的荆丰送走,荆丰御剑乘风而去,凤如青站在石阶上欣慰地叹息,小师弟都这么厉害了。 她……还是个没有什么能耐的邪祟,贼老天就不肯对她好一点! 凤如青转身回到殿内,看到白礼气息平缓,甚至是面色红润之后,出了内殿,便径直对着站在大殿中的弓尤深深行了个十分规矩的晚辈礼。 “连日来事情繁多,多些鬼王大人几番出手相助。”凤如青神情严肃,一身殷红色长袍,乃是白礼为她准备的,看上去无甚稀奇,但烛光中一动,便有隐约的金色花纹流动起来,十分衬她的暗红色长发与眸色。 尤其是眉心妖族契约如同后宫妃嫔中流行的花钿,独特又带着别样妖娆,令她整个人如同黄泉鬼境下盛放的彼岸花,极艳,却也因着她这般端正的态度,显得极其的肃穆。 弓尤本都要习惯了她的不客气,她这样冷不防的一规矩尊重起来,他反倒像是身上长了小疙瘩,痒得直想伸手挠。 凤如青继续道,“大人模样生得英武非常,却心地柔软纯善,几次相帮,小女子感念在心,因为性情急躁,多有冒犯之处,还望鬼王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她说着,又施一礼规规整整,停在垂首的姿势。 弓尤嘴角抽搐了下,英俊的眉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沉声道,“你有事求我,便直说,莫要做这幅模样来吓人!” 凤如青抬头笑颜如花,“大人明鉴啊。” 57、第一条鱼·人王 “是这样, 白礼才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想必大人也知道, 沛从南怕是活不过今夜,”凤如青说, “朝中若是无人护着, 白礼昏迷的时日一久,太医又给不出个准确的苏醒时间,怕是有人要动些歪念头, 毕竟这天下, 除白礼之外, 还有个八皇子。” “你想我怎么做?”弓尤脸上看不出具体什么情绪,“杀了唯一有先帝血缘的八皇子?” 他是故意这样说, 先前凤如青不惜牺牲自己,去救飞霞山上那些被九真伏魔阵给拘禁的死魂,弓尤觉得她虽是个邪祟, 却又保持着为生人之时的本心。 可如今为了她的小情郎,她又要逆天而行, 连她宗门师弟亲自劝阻都没有用, 弓尤又觉得, 她未免太过偏激, 倒真的有点邪祟的样子。 可若她真的因为情爱枉顾他人性命, 弓尤便是缺个无魂的帮手, 也不可能带着她去那秘境,那处若是两个人一同进去,必是将后背命门都交与对方的人,才能走出来, 弓尤可不想找个人在他身后插他的刀子。 他鹰目微眯,带上了他自己并未察觉的狂傲鄙夷之气,这是久居上位之人,才会不自觉流露出的神情。 弓尤现在确实是黄泉鬼王,但在做这黄泉鬼王之前,他乃是上界天帝幺子,犯下残害手足的大错,被他父王亲手打下人间之下的鬼境,要他以罪龙之身做这黄泉十八殿之主,需得攒够五十万功德,才能重回上界。 弓尤并不想回那什么狗屁的上界,也不想做什么天神之子,更不想去辅佐他脑子里面全都是粪水的王兄,做什么天界下一任战神。 若不是他那对他父王痴心一片的母亲在上界不肯离开,他在下界之时,又答应了她好好积攒功德,弓尤宁愿做一辈子的鬼王,听地狱十八殿的哀嚎哭叫,也比听他王兄整日试图朝着他脑子里面灌什么尊卑有别,物种歧视的粪水要好多了。 到如今,弓尤循着母亲当时哀伤的描述,找到了冥海深处的隐秘之地,却不能独自达到最深处,只好寻个帮手,但凤如青若一心只有情爱,不惜为情爱妄动杀心,那便是万万不配做他的同伴,走这一遭的。 弓尤说完,就在看着凤如青的神色,凤如青却根本没有注意弓尤的什么神色计算,几乎是在弓尤问完,即刻摆手,“那不至于,幼子何辜,况且真的杀了八皇子又如何,这天下惦记着人王之位的人数不胜数,难道还能都杀了么。” 凤如青说到这里卡了下,看着鬼王快速眨了两下眼,“不对啊,空云憎恨罗炎帝入骨疯魔,目的是要罗炎帝断子绝孙,连给她当傀儡的白礼都不放过,为何独独放过了八皇子?” “杀了那么多人,临死也不见她悔改,她不会感念什么稚子无辜,”凤如青想到什么,一脸恍然,“只有一种解释,那便是八皇子不是圣真帝的儿子!” 这可太刺激了,对皇帝不忠,还险些登上皇位,这场闹剧,险些让人坐收渔翁之利。 凤如青不由想到,八皇子母妃确实好蠢,若是她选择了空云,而非沛从南,说不定现在她儿子稳坐江山,就冲八皇子不是圣真帝子嗣这一点,白礼必定完败。 凤如青想通这些,却也和白礼如今状况没有关系,事已至此,赶快寻回白礼被阵法强行抽取的魂魄才是。 她需得保证在她寻找白礼魂魄这段时间,白礼安然无恙。 于是她想了想,也不跟弓尤绕弯子了,直接说明了她的想法。 “你想让鬼官借尸还魂,在人间帮人王?”弓尤一副“你异想天开”的表情,严肃认真地说了一堆什么人间秩序轮回,黄泉鬼境规矩不能乱等等等。 然后当夜被挖了心的沛从南离奇复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风正严肃老古董,帮着昏迷的人王安抚人心,统领群臣。 凤如青跟着弓尤下了黄泉鬼境,通过弓尤手中与鬼官们联系的独特方式,看到了浮在弓尤手中,朝中和白礼的情况。 “你派这位鬼官很不错啊,”凤如青真挚地夸赞道。 弓尤回到黄泉,又将脸用鬼气遮盖住,哼声从鬼气之后传出,“那是自然,此人乃是数年前为警醒昏君撞柱而亡的忠臣,大才大德,只可惜他的君王是扶不起的烂泥,一身抱负无处施展,他死后执念深重,我见他在往生桥上徘徊不去,说话做事十分严谨庄重,这才任他为鬼官。” 凤如青点头,“大人当真是个爱才重贤之人,明君典范啊!” 弓尤站定,四外瞧着这临近忘川河处小鬼不多,便撤下了遮面鬼气,神色一言难尽地看着凤如青,“你别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牙酸得紧。” 凤如青笑道,“这不是为了感激大人为我破例,想说些大人爱听的话吗?” 弓尤伸出四个手指,在凤如青面前晃过,“不必说这些,我听着浑身难受,你只需记得,你欠我,四次。” 凤如青看着弓尤纤长且苍白的四个指头,无语点头,“好,等找回白礼,我答应在白礼同意的情况下,与你去四次那凶险秘境,总归可吧?” 弓尤看着凤如青,心说你也未免太过天真,想要为他逆天改命,还想与他厮守一生,真当天罚之时随便劈着玩玩吗? 这可不是作孽,可以暂时不清算,累积到该死之时,这是逆天,弓尤觉得,凤如青此次甚至不一定能够真的将人找回,即便找回,天罚之下,她身上固然功德厚重,又能够撑得住几下? 但是弓尤却并没有说这些,只是问道,“你便那般喜欢人王?” 喜欢到为他借妖族妖丹,要知道妖族奸猾乃是众所周知,弓尤并不相信,那皇族狐女的儿子,会是个什么纯善之辈。 说不定到最后她要付出的代价,是那妖丹的十倍不止。 凤如青没有什么迟疑地点头,露出点温柔笑意,“是啊。”喜欢他像喜欢曾经的我自己。 纵使无能、凄惨、不受喜欢,也无力改变什么,可那也是她自己,也是白礼。 弓尤被她脸上温柔的神情刺到眼睛,想起他曾经看到她同人王在莲叶下胡混的样子,她应当确实是十分喜欢人王的,连弓尤这个旁观者,都能看出这种喜欢,是令两个人都愉快的。 弓尤不由得想起他母亲,也是喜欢一个人,可她的喜欢,带给她的却总是痛苦难堪,至于带给他父王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他父王只是为了将他母亲族人束缚在冥海最深处,才会娶她。 凤如青说完,不再去看陷入回忆的弓尤,而是拿出了拘魂鼎,托在手中,朝着忘川边上走去。 弓尤很快回神跟在她身后,见凤如青走到忘川旁边,便要下水,出声道,“你且想清楚了,这忘川之中,困着不得转生的阴魂无数,你虽是邪祟,可你功德在身,难免被攻击。” “什么功德?”凤如青说,“你提过两次了,我一个邪祟哪来的功德?” 弓尤抿唇,“飞霞山上解救困在九真伏魔阵中魂魄的那一次,你昏死过去了,便是那时候功德加身,你又不曾有血煞杀生的痕迹,我才没有将你带回黄泉。” 凤如青愣了下,这么说天道早就察觉到她这个四不像的玩意,没有劈死,还因为她破了九真伏魔阵,解救死魂,给了她功德? 不过她也没有愣多久,不在意地挥手,“那不是挺好,也不知道我这功德,够不够抗一次天罚。” 弓尤简直不知道说凤如青什么好,他又道,“我已经同你说过了,你自己考虑,且忘川乃是由死气汇集而成,你即便没有人魂,却也是切切实实活着的,你不能在下面呆太久,最多一两个时辰,必须出来休整。” “我知道了,大人,”凤如青站在忘川边上,看着这一池浓黑色的水,深呼吸一口气,抬脚埋进去,同时对弓尤说,“真的谢谢你。” 这一句谢得真心实意,虽然没有虚假的恭敬,但弓尤总算是听着舒坦了。 凤如青脚踩进去的那一刻,便已经察觉到一阵刺骨冰凉,冷得如同冰锥戳进骨头,凤如青皱眉,稍稍缓了片刻,便继续义无反顾地走进去。 弓尤站在忘川河边看着她坚定地一步步没入忘川,直至只剩下一缕涟漪,不由得嗤笑一声,也不知是在笑凤如青对着一个人王情痴难以理解,还是嗤笑他自己还以为凤如青尝试过入忘川的痛苦,就会放弃。 凤如青彻底沉入其中,感觉自己这个人如同坠落冰湖,被那其中的冰锥贯穿了全身,呼吸不能,连感官都迟缓起来,有那么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不过想到死,她又想笑,就真的笑起来,她不是早就死了么。 凤如青站在原地缓了一会,才逐渐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她发现这里面也能呼吸,而且身处其中除了行动有阻力之外,并不如真的在水中感觉那样窒闷。 只是被死气淹没,实在是寒冷透骨,凤如青没有五脏,却觉得自己五脏成冰。 唯一的好处,就是在外面看着是一滩死气汇聚成的黑色,但真的进入其中,却能够看到淡淡光亮,勉强可视前面一小块地方。 也正是因为她能够看清,凤如青还没等松口气,感叹这样至少找人好找些,下一刻,便发现一条形状十分怪异的大鱼,朝着她极速冲过来。 凤如青迅速侧身,可是忘川里面阻力令她速度减缓了数倍,她竟是没能躲开! 而待那大鱼到了跟前,凤如青才发现,这他娘的哪是什么大鱼!这是一个长着人类骷髅头,满口尖锐牙齿,但却是鱼那样身子尾巴的人! 凤如青被惊到,鬼王只说这忘川之下,有数不清的无法转生的阴魂,他没有说阴魂,全都是这种人头鱼身的怪物,还咬人! “啊!”凤如青被咬在肩膀上,登时一片血肉被撕扯下来,血染红了这一小片地方,看不清前面的路,凤如青伸手挥了挥,掐住骷髅鱼的身体,使劲儿一扯,将它从肩膀上扯下来,咬着牙继续朝着前面走。 越是感知这下面的寒冷和恐怖,凤如青就越是急着找到白礼。 这骷髅鱼肯定不是一天就变成这样,最开始它应当也是个正常的人魂,不知在这忘川之中多久,变成了这样的怪物,凤如青生怕她晚一步找到白礼,白礼也要变成这恶心的玩意。 她一手托着拘魂鼎,其中有小师弟荆丰为她撒在白礼残魂上面的招魂粉,只要接近白礼,这个东西就会亮起来。 凤如青没有扔掉那个骷髅鱼,而是捏着这玩意的后颈,任由它在手中挣扎,也没有放开,这里是忘川,遇见一个就肯定还有,凤如青索性拎着鱼做武器,以为只要面对阴魂,她连武器都没有准备! 果不其然,她没有走出几步,就再度遭遇了骷髅鱼,凤如青直接用手里的骷髅鱼去堵冲过来那骷髅鱼的嘴,让它们相互攻击撕咬,她好趁机跑掉。 越朝着深处去,光亮似乎就更强一点,但遇见这鬼东西的频率就更高,凤如青功德在身,越下到深处,身上竟然也亮起来,于是她成了个活靶子,遭遇的鬼东西也越来越多。 不止是骷髅鱼,还有半人半骷髅,没有下肢用手在游的半魂,还有变成细长腿,看上去像是个大蜘蛛的玩意,甚至还有粘连在一起的骨头头脚不分的生出锋利的牙齿,见着她就咬。 不过渐渐的,她摸索出了一些利用这阻力,和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对抗的方式。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遇见了多少这玩意,她的拘魂鼎始终没有亮起来。 冰寒的忘川让她的动作开始无限迟缓,她躲不开那些玩意的攻击,身上被撕扯的得碎不堪。 实在是走不动了,她才开始设法搬动一些散落的随便什么东西,甚至是和她厮杀死掉的东西,试图在水下做记号。 然后在精疲力竭的时候,放松自己漂浮在忘川之中,然后随着这股力量迅速上浮,是弓尤教她脱离忘川的办法。 很快,她出现在了忘川水面之上,无声的黑浪将她送到岸边,凤如青从水中爬出来,破烂的,被泡的连血都不出的手臂扒在岸边上那一刻,便被另一双手抓住,拖到了岸上。 “我说了两个时辰是极限!你竟然进去了足足半天!你疯了!”弓尤拉着她放在忘川边上,凤如青一时间说不出话,她的衣袍不成样子,衣袍下的身体自然也是破碎不堪。 她趴在岸边上,任由自己瘫软在地上,等着自己慢慢复原,弓尤蹲在她身边,帮不到她, 能帮的都帮了,他虽是鬼王,可若下了忘川之下,一样会被那些已经失去了神志的阴魂啃食,因为弓尤并不是天生的鬼王,他是龙,龙肉更能吸引那群东西。 他只能神色复杂地看着凤如青受伤的身体一点点地恢复,这其中痛苦,他曾经带着罪龙锁受过天雷灌体,也是这样的皮开肉绽,想必也差不离了。 那时候弓尤就恨不能一辈子不回上界,真不懂这些修士修来修去,想要飞升上界,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弓尤看来,上界便是另一个人间,甚至可能还不如人间。 他垂头看着凤如青,俊逸的眉眼微皱,皮肉恢复了,破烂的衣袍便遮不住身体,嫩白的皮肉被忘川的黑水一衬,晃得人眼睛发花。 弓尤解下衣袍,甩在凤如青身上。 吃过了这样的苦,她总该放弃了吧。 然后凤如青缓过来之后,裹紧弓尤的袍子,气息微弱地说,“谢了大人,不过你们黄泉里面的鱼可真恶心!” 弓尤以为她开口应当是好疼,或者再也不下去了,放弃寻找人王的魂魄。 却没想到她会说这样一句话,不由得被她逗笑。 但很快又不笑了,因为他发现站起来的凤如青,面色青白得比鬼还厉害,但她裹着他的袍子,又迈步进了忘川。 弓尤动了动嘴唇,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凤如青沉入忘川之前,拜托道,“大人,还劳烦大人为我准备一些衣袍,这忘川太费衣袍了……”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弓尤索性哪里都没有去,每天像个望夫石一样地守在忘川边上,等着凤如青被啃得面目全非地爬上来,恢复,换衣服,再下去。 她有时候会和弓尤说两句她遇见了多恶心的东西,有时候一言不发,趴着恢复好了,就立马回头。 她从忘川底下漂浮上来的地方越来越远,幸好黑浪每次都能最快地将她送出忘川,而她无论伤得多严重,从来没有提过一句放弃,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生出退意,只有无法撼动的决绝,还有焦灼。 找不到白礼,怕他变成那些恶心玩意,或者被那些恶心玩意吃掉的焦灼。 她反反复复地和弓尤确认,魂魄入忘川中多久才会那样,即便弓尤说了无数次起码要上百年,凤如青还是焦灼。 她越是深入,遇到的东西越是可怕,越是多种多样,这里简直像是个恶心怪物的集中处,凤如青觉得它们比极寒之渊的魔兽还要可怕,毕竟魔兽再丑也是兽,而这些曾经都是人魂。 转眼一个月过去,凤如青并没有寻到白礼踪迹,她生怕黄泉岁月与人间不同,弓尤还被她唠叨着去看了一次白礼。 她走得越来越深,在忘川中动作越来越快,爬上岸恢复得也越来越快,甚至三个月过去,她即便爬上来只是一具被啃食殆尽的骷髅骨,她还能如常地行走说话,有两次把弓尤都给吓到了。 她正在飞速地成长,凤如青甚至束住了一个奇形怪状,无数骷髅鱼和阴魂粘连在一处的长条东西,作为坐骑在忘川寻找白礼,回程就骑着它回来。 有次她边吃着弓尤给她准备的食物,边指着忘川里面那个恶心的玩意,对弓尤说,“你看,那像不像一条黑龙?” 弓尤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冒犯过,险些当场和凤如青打起来。 整整六个月,凤如青几乎扫遍了忘川,却没有寻到白礼的踪迹,弓尤都想劝她放弃,告诉她阴魂不是固定不动,就算她将整个忘川挨着找便,或许白礼早就换了地方,侥幸碰见,就如同大海捞针。 凤如青只是沉默大口大口吃东西,并不说话,弓尤也没有办法。 七个半月,凤如青当天遭遇了一个比她束缚的那个坐骑还要庞大的怪物,险些被拦腰咬断,身上不剩一块肉地呈现骷髅骨的状态爬上岸。 她边朝着鬼王殿走,边喊道,“老弓!快给我弄点吃的,我今天在忘川下遇见了一个他娘的……” 凤如青整个人……不对,是整个骷髅戛然而止,她那双唯独眼珠子还在的骷髅头上,看到了背对着她,站在往生桥上,温声细语地同弓尤说话的白衣仙君。 “还是没有鬼君寻到我小师妹的踪迹吗?”那声音如春风吹过耳畔,多少年如一日地让凤如青听了便浑身泛起懒骨头,想要去依靠,想要还做那个顽劣不堪,修为低微,却始终会被回护的无知少女。 “这是一些画像,还要劳烦大人继续帮忙,若是大人这边有任何的麻烦,悬云山弟子自然也是随时愿意受大人驱使。” 弓尤表情有些崩,他听到了凤如青在叫他,也知道凤如青多么害怕碰见她的大师兄。 可他刚才还是没忍住,朝着凤如青的方向下意识地看过去。 然后,那个背对着凤如青站在桥上的白衣仙君,便也顺着弓尤的视线,慢慢转过了头。 凤如青不会动了,连挪开视线都做不到。 58、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在忘川之下, 衣服已经被撕扯殆尽,骷髅的样子在路上行走还没有什么,可她身上的皮肉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 这七个月, 在忘川之中,她的恢复能力越来越快, 快到连弓尤都咂舌的地步。 弓尤最开始要她不要总是在奄奄一息的时候才上来, 可看见她如此恢复速度,弓尤在感叹的同时,也不再多说什么。 开始两个月, 弓尤还要送到忘川边上去等着她, 但后来他就只在自己的鬼王殿内, 准备好换洗的衣物和吃食。凤如青从忘川上来之后,会自己跑去鬼王殿, 无论伤多重,都丝毫不影响行动。 现在整个地府都知道,忘川里面来了寻魂之人, 日日下去时完好,上来的时候面目全非, 她和鬼王是朋友, 模样生得十分娇美, 连骨架子都比其他鬼的好看。 只是她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鬼, 没人能够看透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而这种突飞猛进的恢复能力, 致使她一旦从忘川上来走得慢些, 就有鬼能够从破碎衣袍窥见她香艳的皮肉,凤如青早在上个月,就成了这地府艳鬼第一人。 这时候她应该迅速跑进鬼王殿去换上新衣服,而不是傻兮兮地站在这里, 眼见着便要被人看光。 可她远远看到了穆良背景,听到穆良的声音,就已经一动也不会动了。 近乡情怯,凤如青不知道要如何面对穆良,也根本不敢去面对他。 大师兄对她的维护和照顾,是凤如青短暂一生中珍贵无比的美梦,可那梦无论多么清晰,多么让人留恋入骨,都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相隔了六百多年,极寒之渊下的混沌消磨掉了凤如青曾经的一些,包括魂魄,她见穆良好好的,固然欢喜至极,却不敢真的和他面对面,说上一句足以粉饰太平的问候。 大师兄曾经那么希望她变成一个善良秀美,同所有门派中千娇万宠的小师妹一般的人,或许软弱无能,但终是有他,有宗门护着的一世无忧。 凤如青也曾经确实如他想的那般,沉溺于那样的回护中,短暂地当过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师妹。 可隔着漫长混沌的六百多年,隔着或许大师兄都不曾知晓的,她曾经因石妖蛊惑做下的混蛋事,凤如青再也回不去当初,也做不得穆良羽翼之下的雏鸟了。 凤如青逐渐生出的四肢,因为隔着往生桥同穆良这短暂的对视,冰凉得不似个活人,她怕得几乎要流出泪来,却无力逃走,她真的不想这样,不想让大师兄见到她这样。 好在凤如青在这黄泉鬼境混了几个月,别人不熟,弓尤与她算是烂熟无比了,偶然短暂的休息中,他们坐在忘川的旁边,聊一些彼此的私密话,并不需要刻意去倾诉衷肠,都当笑话讲,彼此也当笑话听,她知道弓尤亲手砍了对他母亲出言不逊的王兄龙脚,凤如青也告诉了弓尤她曾经犯下的滔天大错。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她根本不敢,也不想见悬云山上人的缘由。 于是就在穆良转过头,仔细打量凤如青这幅骷髅架子的时候,弓尤即刻解下了衣袍,闪身将凤如青整个裹在其中。 他哈哈干笑两声,带着凤如青到了穆良身侧,隔着袍子拍了拍凤如青的脑袋,是要她回神,也是对穆良解释介绍,“见笑了仙君,我新处的相好,什么都好,就是脑子不行。” 弓尤指着自己脑袋,对穆良说,“是个艳鬼,十分销魂,就是这缺了点魂。” 穆良几百年温润如初,甚至更显玉泽般亲和的眉眼,落在了弓尤连脑袋都围住的凤如青头顶。 那上面生出了头发,在这黄泉鬼境昏暗的光线中,是看不真切的殷红色泽。 “大人的……”穆良笑了笑,不紧不慢道,“还真是特别。” 不过穆良可是知道弓尤乃是天界罪龙下界,即便是被贬斥也是鬼境之王,可见身份何等尊贵. 穆良几百年了,下来这黄泉鬼境的次数不少,从未见过鬼王身边有人,可见其也不是个随便的人,此番这是……竟是被个失魂的艳鬼迷住了? 穆良并没有见到这艳鬼真容,只看到了个骨架的轮廓,距离不近地对视了一眼,虽然眼睛也是残缺破碎,还未恢复,但似乎很明亮。 这倒也不难理解,若不是真的艳极,却也不至于要黄泉鬼王这样的人物如此紧张了。 穆良淡笑着,对于弓尤始终搂在怀中片刻不放的艳鬼,并不感兴趣,他此番来,还是将师尊绘制的画像送来,令地府的鬼官在行走各处的时候带上,方便寻找。 这画像是有时效的,到了时间,自会毁去,他们又怕鬼官没有画像,寻不到小师妹,又怕画像被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或者做什么不齿勾当,穆良曾经就在一处供妖魔消遣的欢场,见过与小师妹眉眼相似的魅魔,当时气得将整个地方都掀了,仔细询问才知,那魅魔之所以变换成那模样,是按照底下人收集来的画像所变换。 于是穆良再送往鬼境的画像上,就设了禁制,变成了灵石一样的消耗品,每隔一段时日,就要重新送来一些。 想到此处,他的神色就暗淡了一些,但还是如常地同弓尤说好了客气话,这才离开了黄泉鬼境。 穆良走后,弓尤保持着这个姿势,把凤如青卷入鬼王殿中,扒开凤如青头顶的衣袍一看,连被阴魂啃成骷髅架子都不叫疼的人,哭得一双眼滴血了一般的红。 凤如青无声无息地掉着泪,恰巧一滴落在弓尤的手背上,他被烫了似的,甩了甩,然后竟是有些无措地看着凤如青,“你你你……” 弓尤磕巴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何苦呢,我看你大师兄,找你这么久,定然也不在意你是邪魔还是残魂。” 凤如青却摇头,抹干了眼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湿漉,带着鼻音出声道,“你懂个屁,我怕他让我跟他回宗门,我拒绝不了他。” 宗门不能回,有施子真,况且整个门派都知道她那点丑陋心思,回去自取其辱吗? 弓尤前段时间,就知道了凤如青的这个秘密,顿时也想起了,表情一言难尽,“你胆子也是肥得没边了。” 弓尤真是每次想起凤如青同他说,她给施子真喝了醉仙欲,还是一次十瓶的量,就总是要感叹一句。 “那确实不能回去,你往后见了悬云山的人,还是躲着点,”弓尤说,“别人都能讲究个容情二字,施子真真的不太行,他那溯月剑乃是本命仙剑,已经生出了剑灵,剑体附着的功德就过十万,就算是捅我我也够呛,你再被捅一次,也不用等天罚直接灰飞烟灭了。” 凤如青深以为然,裹着袍子抽了抽鼻子去换衣裳,弓尤就在外面等着,她换了衣裳出来,随便洗漱一下,就坐下吃他提前准备好的东西。 弓尤看着凤如青吃得毫无形象,比他在仙界养的一只四角仙兽还要吃相难看,啧啧道,“你那人王小郎君,可见过你这样的吃相吗?” 弓尤说,“你那嘴都要裂到耳根了,你不能……” “闭嘴!”凤如青瞪他,“你那嘴边上点个黑痣,就能去凡间做媒婆了整日叨叨个没完。” 弓尤切了一声,凤如青又道,“况且白礼见过我吃东西啊,怎么了,他还见我过我借尸还魂,还见过我蜕皮的时候脸上挂着猪大肠似的呢。” 弓尤是真没有想到,闻言惊讶,“那他还能对着你来劲,看来是真的痴情种子啊。” 凤如青顺手把一个啃完的骨头丢向弓尤,“你可闭嘴吧,白礼才不是以貌取人之人。” 弓尤没有见过白礼脸上带着黑斑的样子,所以不知道白礼是因为自己丑,一开始才不嫌弃凤如青是个邪祟。 他不再说话,其实七个月了,若是她还寻不到人王之魂,说不定他就会变成和忘川之下那些骷髅鱼一样的东西。 但弓尤知道凤如青不爱听,索性也不说,只道,“欠我多少次了,你还记得吗?” 凤如青这说话的功夫,就已经风卷残云地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扫了,闻言抬头,“大人您说,你说我欠你多少次,就欠你多少次。” 弓尤哼哼,“反正你处理完白礼的事情,必须和我去那秘境,我算算,大概要去个百八十次吧。” 凤如青笑了笑,露出两个带着杀气的犬齿,“成啊,我就卖给你了。” 她完全恢复成本来样子,披着弓尤给她准备的黑袍,再度朝着忘川走去。 弓尤在她身后看着她嘟囔道,“那小人王,上一世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也不知做了怎样天大的善事,才碰到这么一个为他之人。” 凤如青再入忘川,按照先前做的那个标记,继续朝着没有到过的地方去寻找,忘川太大了,大得她沉入其中,便有些寻不到方向。 她脖子上挂着拘魂鼎,身下骑着那个奇形怪状,被凤如青取名为阴魂龙的玩意,仔仔细细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 她何尝不知道,这忘川中的阴魂是流动的,但她分辨不出前一天咬过她的骷髅鱼,和今天咬她的是不是同一只。 她也不知道白礼是不是也跟着这些阴魂在流动,或许已经和她擦身而过无数次了,或许到白礼也变成了那些没有意识的骷髅鱼的时候,她还是没能找到他。 凤如青甚至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焦虑,到如今梁景国那边有人看顾,她中途回去过一次,有宿深的妖丹,白礼起色还不错,只是不知是离魂太久,还是宿深的妖丹影响,白礼面容依旧年轻,却出现了花白发。 不多,却霜染了一般的刺眼。 凤如青执着地继续寻找着,她心疼白礼,心疼他不该在终于摆脱命捉弄的时候,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这太不公平,凤如青也同弓尤聊过关于他的命格,弓尤看不透,但很显然,看不透的原因,是因为白礼和凤如青的亲近,和她的交集,影响了他的命格。 凤如青不知道白礼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命,却无论如何,不该是现在这样的。 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全力去找,在无可挽回之前,用尽自己的力气。 这样她才不会后悔,是为白礼,也是为她自己。 白礼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不该和从前的自己一样,中道而止在最好的年华。 凤如青能够在忘川之下穿梭的时间越来越久,这一次,她又不知道游荡了多久,甚至她累了索性就在忘川之下睡着了。 她身上的伤,恢复速度达到了难以思议的地步,她无需再出忘川,便能够在遭遇了骷髅鱼潮之后,很快恢复。 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凤如青乘坐的那个阴魂龙载着她,游遍了忘川每一个角落。 有人说,苍天不负有心人,凤如青从前从来也不相信这句话,但在她再次击散了一个由阴魂黏成的怪物之后,她脖子上的拘魂鼎亮了起来。 招魂粉已经在日复一日的忘川水侵蚀下所剩无几,这光亮十分的微弱,却刺痛了凤如青的眼睛,她疯了一样地冲下了阴魂龙,在成山的骷髅雨和阴魂当中穿梭,身上被啃食,咬满了骷髅鱼,她几乎成了一个和刚才那个阴魂黏在一处的怪物一样,成了另一个庞大的怪物。 可她却在浑浊的被血水模糊了一切的沉暗河底,伸出了只剩白骨的手,终究是抓住了已经失去了意识,在水中无意识飘荡的魂魄。 那一刻,所有的不甘,不愿,过往中的艰涩和痛苦,似乎都离他们远去,凤如青甩脱了所有骷髅鱼,怀抱着白礼翻身上了阴魂龙,极速地朝着忘川河岸冲过去。 她抓住了他,她找到了他。 她拥抱着他,热泪盈眶,如同拥抱住了过去的自己。 在这世界上,纵使你卑贱,丑陋,纵使你无能得不堪一击,你平凡得不值一提,可你总有自己存在的意义。 也总有人为你穿越过那比冰还冷,比深渊还空旷恐怖的忘川河底,用血肉破碎的手抓住还没能魄散魂飞的你。 而在此之前,你要做的,就是抓住你自己。 59、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抱紧白礼的魂魄, 从忘川之中乘着阴魂龙回到忘川河岸,从水中上来,她周身不如平常, 是一片森森白骨,相反她被骷髅鱼撕扯掉的血肉, 早就已经长了回来。 凤如青身上衣不蔽体, 只好用水藻一般的殷红色长发,将身体重要的部位裹起来,上岸之后, 她将白礼放在了地上, 一只手抓着, 半瘫在地上喘息,查看白礼的魂魄。 岸边上不远处的一些小鬼见此, 不由得叽叽喳喳散开,本来他们就猜测着弓尤和这个无名艳鬼有一腿,前段时日, 有人听说了鬼王终于当着悬云山的仙尊承认了那个艳鬼是他的姘头。 众小鬼不敢多看,已经把凤如青当成了鬼王妃, 见她出了忘川, 还带回了一个人魂, 自然是第一时间通知弓尤去了。 白礼看上去比凤如青想象中的好多了, 魂魄虽然很薄, 却看起来还算完整, 虽然离了忘川水也还是没有恢复意识,凤如青却已经欣慰不已,他身上没有任何的变化,没有朝着那些失去理智的骷髅鱼变化的趋势。 凤如青就知道, 白礼一定会很努力很努力地保留自我,同她当时在极寒之渊中一样,他们对于生的渴望,对于存于世间的渴望,是哪怕理智放弃,却还刻在灵魂中的。 凤如青捞起地上白礼的魂魄,紧紧拥进怀中,露出了这么多天,第一个艳烈至极的微笑。 弓尤来到忘川河边的时候,看到的便是凤如青半伏在一个人的魂魄之上,正在仔细检查着这个魂魄,神色是弓尤许久未见的温柔。 听到他的声音,凤如青朝着他的方向抬起头,她身上缠缚着她自己的长发,可能够遮盖住的部位十分有限,勾缠的发丝湿贴着紧要部位,凤如青这个半伏下来的姿势,曼妙至极。 这段时间,弓尤无论愿意还是不愿意,早早就见过无数次凤如青被啃食剩下一副骨架,又在他眼前恢复的画面,弓尤为她准备过数不清的衣服,怕是比她自己都了解她的身材如何。 无数次,弓尤都没有觉得如何,但今天,凤如青抬起头朝他看来,那极艳眉眼绽开一个得意的笑容,宛若亲眼见到黄泉赤沙之上彼岸之花开成火海,她的骄傲,妖媚,还有野性在这一刻达到了极致。 弓尤靠近的脚步顿了下,被凤如青这番炫耀的眼神笔直地刺入心脏,他没来由地悸动,让他一时间都忘记了靠近。 不过这悸动很短暂,待凤如青低下头继续看着白礼,弓尤连忙解下外袍,甩向凤如青。 凤如青娴熟无比地接过外袍缠缚住自己,一只手还抓着白礼的手不松开,穿衣服都是两只手倒换的,那紧张的样子,分明是怕她一松手,下一刻白礼的魂魄便会再度消失在忘川之中。 “你还真的找到他了。”弓尤上前,看了眼白礼,心中也是难言的触动,不为别的,只为凤如青做的这件事,当真没有前例,也不会有任何后来人能够完成。 从忘川数十万阴魂之下,寻出一人魂魄,这比下阿鼻地狱安然无恙地出来还要难上数倍。 凤如青冲着弓尤挑了挑眉,眼角眉梢全是骄傲喜悦,“那是自然!” 弓尤神色复杂,“你可知你用了多长时间?” 凤如青在忘川之下,对时间已经失去了概念,弓尤看她神情便知她的情况,开口道,“今日,整一年。” 弓尤说,“你足足在忘川中泡了一年,终是将他寻回来了,也是他心智足够坚定,若不然也无法在那种地方没有被同化,毕竟放弃比坚持容易太多。” 凤如青笑起来,红唇衬着她越发妖冶的眉眼,“我知道他的,他一定不会轻易放弃。” 弓尤没有再说什么,带着凤如青和白礼回到了鬼王殿。 白礼还在昏迷着,凤如青一如往常,吃了很多东西补充自己,弓尤对她的吃相依旧看不下去,等着她吃得差不多,递过去一块黑色的帕子,“要吃到后脑勺上去了,擦擦吧,你怎么不把肚子直接刨开塞进去呢?” 凤如青对他的话不为所动,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喝水。 弓尤也不扯别的,直接道,“等黑天,我亲自送你们出去。” 他没有再去问凤如青,是否真的要为人王逆天,她在忘川中活生生拉出了人王魂魄,弓尤哪怕不曾进入其中,也能够根据凤如青每一次的惨状,窥见其中艰难。 这般的执着带回的魂魄,问出那句话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否逆天,是否触动天罚,都是凤如青的选择。 就如他当时,就算有很多选择,可以是警告,甚至同他的王兄打上一架,或许就算把他打成重伤,他也不至于被贬下界。 但他偏偏砍了龙足,让那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白龙太子,变成了无足的蛇一般,只能在地上扭曲地爬行哀叫,弓尤从未后悔过。 现在想起来,还是一阵难言的畅快淋漓,连后来天罚之时的疼痛,都像是在给他舒筋骨,挠痒痒! 从某种角度来说弓尤哪怕知道不对,却也非常欣赏凤如青这份敢说敢做的决绝。 凤如青吃过东西,将拘魂鼎打开,把白礼的魂魄合在一处,白礼短暂地醒过来,不过眼神没有聚焦,又很快昏死过去。 凤如青将白礼整个收入拘魂鼎,弓尤亲自骑着骨马,带着凤如青破开虚空,直接到了梁景的皇宫之中。 在高高的龙栖大殿之上,凤如青跳下了骨马,怀抱着拘魂鼎,看向了帝王寝殿的方向,风仰起她的长发,撩在了身后弓尤的脸上,弓尤痒痒的躲了一下,接着伸手想要接住,凤如青却在这个时候转头看向他。 “大恩不言谢,”凤如青在这殿顶的龙脊瓦上,再度对着弓尤行了个十分标准的晚辈礼,“我欠你的我都记得,今夜若是我能够受住天罚,苟延残喘下来,定然将欠大人的,全都还了。” 凤如青说,“大人这便留步吧,天罚之事非同小可,大人不便牵扯进来。” 弓尤顿了顿,抿住了嘴唇,英挺的眉目微拧,片刻说道,“其实你该知道,你为他逆天改命,你们能够继续在一起的可能很小。” 弓尤没问的是,你这是何苦? 凤如青没有回答,她只是抱着拘魂鼎,对着弓尤躬身片刻,便朝着帝王寝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她身形轻过清风,越是轻,便越能够快,现如今就连弓尤,都不确定能够追得上她的速度。 她的成长是飞速的,同时又能吃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弓尤曾经是在天界带兵的将领,十分看好凤如青这种硬骨头,若是假以时日,他稍稍指点,即便凤如青是个邪祟,想来也无几人能够奈何她。 不过弓尤只是无声叹息,翻身上了骨马,天罚不比忘川之水,谁也不知天罚降下,她这样的邪祟之身,能够挨过几下。 弓尤走了,凤如青如一缕清风,吹入了帝王寝殿,没有废吹灰之力,便将寝殿中守着的太监和侍女,包括这个龙栖大殿的下人,全都弄昏。 然后她抱着拘魂鼎,落在了龙床外面,凤如青深呼吸一口气,看向了落下的床幔,片刻之后,再没有犹豫地将床幔掀开。 床上白礼已经许久未见,被狐狸妖丹吊着,他气色看上去还是不错,甚至没消瘦多少。 唯独头发,似乎花白了不少,十分衬不上他这张年仅弱冠的脸。 凤如青将拘魂鼎放在了床边小案上,伸手摸了了一下白礼的脸蛋,脸上露出了笑意。 “小公子,我回来了。”凤如青说着,朝着窗外看了一眼,明月繁星,但是无垠的黑暗,却像天道铺开的大网,这世间万物,无人能够逃脱。 那又如何呢? 凤如青抬手悬空在白礼的头顶,很快一道荧光便从他的眉心飞出,凤如青直接将取出的妖丹含入口中,接着将拘魂鼎打开,一把拉出白礼的魂魄,直接拍入了他的身体! 没有任何的迟疑和犹豫,她直接把一个本死之人,生生按回了身体,白礼整个人如鱼一般地弹起的那一刻,外面星月霎时间消失,浓浓黑云自天边压下。 凤如青却笑起来,按着白礼的魂魄,任凭他挣扎,不适,痛苦地佝偻翻滚,也不肯放手,不让他的魂魄有再度离体的可能。 而外面的黑影已经积压得近乎触手可及,白礼终于安稳下来,面色变得十分不好,却也恰恰证明他的魂已经归位的时候,凤如青连被子都来不及给他盖一下,直接从屋子里窜了出去。 天雷已至,她生怕这雷再快一步,要钻入屋内,再将刚刚魂归的白礼给劈了。 幸好她的速度在忘川之下已经练得不可思议,在天罚降下的那一刻,她已经从殿内冲出,到殿外的空地之上。 无雷声的电闪,如同自天际迎头劈下的大刀,雪亮刺眼,凤如青知道自己避无可避,也无处能避,只好下意识地抱住了头,蹲在了地上。 天罚灌体之痛,乃是大能修者也难以忍受要在地上翻滚哀嚎的疼痛,凤如青一下子被劈得后背皮开肉绽,可见森森白骨,连不远处始终没走,还躲着偷偷看的弓尤都不忍的闭上了眼睛。 但凤如青或许是先前疼了足足一年,关于疼的感官消失了,下一刻,她竟“哎?”了一声,从地上站起来了。 她被劈开的身体瞬间闭合,如同抽刀入水,根本留不下任何的痕迹。 凤如青不由得仰头看向天际,虽然十分的不合时宜,但还是在想,这就是天罚? 随着她的疑惑,紧随而来第二道电闪,这一次劈开了凤如青肩头,将她手臂劈掉在地。 但血还未来得及流出,凤如青便迅速伸手将胳膊捡起来,然后安回去了。 安回去了…… 弓尤在远处目瞪口呆,凤如青也有点迷糊,仰头看着天上密密麻麻开始酝酿的电闪,拢了拢一头在夜风中飞舞的长发。 接下来又是一道,凤如青索性也不走了,就地而坐,抬起膝盖,无聊地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脸。 疼吗? 好像是疼的,但她恢复得太快了,连脑袋被劈掉都能迅速长回去,弓尤曾经在天界受刑,也见过其他犯罪的神仙受刑,再是能隐忍的人也会不受控制地发出闷哼,可面前这邪祟,却自始至终,一声没有…… 她怕屋子里的那个人王听到吗? 弓尤心魂在一道道天罚之下震颤不已,这世间,当真有如此深情之人吗? 弓尤不得不承认,他到此刻真的有些嫉妒了。 不过天罚,终究是天罚,没有那么轻易便能结束,逆天改命,扰乱轮回,很快天道扬起的刀锋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热。 凤如青恢复得再快,也架不住电闪如网般压下来,她闻到自己身上的焦糊味道,以及她已经来不及成人形就会被电闪切碎。 这……也太糟心! 凤如青只能化为本体,任由自己如同一滩被搅来搅去的烂泥,被电闪反复切割,而不远处的弓尤,见到这种情境,终于忍不住绷紧了侧脸。 不忍,心疼,还有很复杂的他自己都分辨不出的责怪和其他的情绪,在内心蔓延。 这是一场无声的且十分强横的天罚,比当时劈掉书元洲境界的那种还要厉害。 害死人,和复活一个人是不同的。 害死的人能够转生,就算不能转生,天地轮回的秩序也不会被搅乱,但复活一个人,会搅乱轮回,也是在挑战天道。 凤如青做的事情看似不大,救一个人而已,却让天道愤怒,因此天罚格外的猛烈。 但其实现在正在承受天罚的凤如青,甚至觉得没什么,彻底化为烂泥一样的本体的时候,她甚至完全感觉不到疼,就是糊味儿太香了,她应该在鬼王殿多吃点了,接受天罚的消耗太大了,可她总不能自我消化吧…… 就在凤如青苦中作乐地想吃的时候,这一波天罚似乎短暂地停了,但是天空中密集的黑云还是没有散去,凤如青知道这是还没完的意思。 给她时间让她恢复?这么善良吗。 凤如青迅速恢复着,慢慢地有了人形,慢慢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很糟心地发现,衣服又没了。 也是,忘川水已经很厉害了,天罚之下什么衣服也扛不住的。 凤如青站起来,看到不远处昏迷的婢女,琢磨着她穿好几层,自己扒下来一层不过分吧,但是很快她又犹豫了,抬头看了一眼天上,这黑云更浓,说不定第二波就要来了,穿与不穿,也没有意义。 她准备趁着这夜黑风高时,换个荒山野岭接天罚,正用发丝裹住自身,准备飞掠而去,凌空便飞落一个黑袍,眼熟得紧,凤如青娴熟地接过裹紧自己。 接着将将凌空而起,便被一道天罚劈落在地。 她爬起来,还未等再度尝试离开,便听到殿内跑出一人脚步声,凤如青心惊地低吼了一声“不!” 下一瞬密集的天罚兜头而至,她已经跑不了了! 而殿内那人正从石阶之上朝下奔跑,嘴里喊着“青青!”便要朝着凤如青奔来。 怕什么来什么,这狗贼老天,定是蓄意要如此,偏要让白礼看着她被劈成一滩烂泥! 这可叫她的小公子如何能够受得了,他曾经见到自己人头滚落,已经吓得半死,可现在凤如青被劈得成不得人形,眼看着便要当着白礼的面碎尸万段! “回去!” 凤如青在密集的天雷之下,千拼万凑了个嘴,对着白礼吼道,“我没事!回去!” 白礼面色惨白如纸,双目红若含血,一头长发花白如同半百的老人,看着凤如青在他面前碎尸万段,险些直接疯了! 他都记得,都记得,忘川之下的极寒,他被阴魂裹着挣脱不得,几次同她错身的悲痛,她被那些阴魂啃食得面目全非,她……为了自己而去,终究是为了自己触怒上天! 白礼站在石阶之上看着凤如青在他面前一遍遍地分崩离析,一遍遍地碎尸万段,终是口喷鲜血,顺着石阶上滚了下来,跌在地上,望着漫天密集的电闪,恨不能以身受之…… 他不值得,不该活的! 他不该累她至此! 白礼前襟和侧脸被鲜血侵染,他微张着嘴,撕心裂肺地哀叫出声,凌乱的长发在这瞬间白尽—— 弓尤对于这场人间惨剧,心中亦是悲痛难忍,可他不能参与,只有紧扣住骨马的马鞍祈祷这天罚快些结束。 凤如青如何焦急也没有用了,她在密集的天罚之下,终于感受到了天道震怒的后果,白礼苍白的指尖扒住地面,一点点地朝着凤如青身边爬。 “停吧……”他声音从喉间的鲜血中滚出,这条命他不要了,他不能看着凤如青这样,不能! “停下来……”他爬到一地血肉模糊当中,张开双臂,覆盖在其上,撕声喊道,“给我停下——” 黑风卷动他沾染爱人血污的白发,飘散在空中,他喊出了这句话之后,便整个人将已经不成型的凤如青护在身下,如一只硕大的,奋不顾身扑在炙热的鲜红火焰上的白蝶,纵使烈焰焚身,亦是义无反顾。 凤如青失去了意识,白礼也是。 但站在不远处的弓尤,却眼睁睁地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天罚之网,竟是真的生生在半空停下,黑云仿若被谁驱逐一般地四散奔逃,月光与星华倾泻而下——天罚结束了。 60、第一条鱼·人王 弓尤目瞪口呆地看着天罚竟然真的就这么停下了, 他不由得死死盯向白礼,有那么瞬间,甚至怀疑白礼的身份是否真的不同寻常。 但很快, 弓尤便看到金光自天边倾斜而下,如万千繁星倾斜, 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散落下来——是功德。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功德? 弓尤震撼地看着天幕之上, 不断洒下的功德金光,足足三十万,全都隐没进白礼身下的那一滩凤如青的本体当当中。 整个宫殿当中死寂一片, 昏死的太监和宫女, 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 并未看到如此震撼至极的场面。 白礼不顾天罚,护在了凤如青身上。他本就身体虚弱, 还离魂整整一年,现如今才将将回魂,又经历了方才那般肝胆俱裂的事情, 此时正张开双臂,如一个跌落在泥地里面皱巴巴的, 翅膀都被污泥浸湿的死蝶。 可他又因为伏在凤如青的身上, 那金光如同在他洁白的羽翅下穿梭, 给人极其的颓败和靡丽之感。 弓尤站在不远处的屋脊之上, 仰头看向天幕那一朵散落功德的白云, 后面阴影绰绰地躲着两个神官。 弓尤不知凤如青功德何来, 但也能够猜测一二,或许因为白礼是人王的关系,救了白礼,便是间接地造福了苍生。 如此多的功德加身, 今日之后,她便是这天上地下,连正道修士都除不得,连天罚都杀不得的邪祟。 弓尤心中激荡,不知道他为何双目泛酸,要为他人功德如此动容,他只知道,凤如青的这一场逆天而行,到此刻看来,是胜了一场同天道的豪赌。 一场旷古绝今,无人胜过的豪赌。 金光穿梭在凤如青残破的本体之上,如上一次在飞霞山上一般,将她残破的本体缝合拼凑起来。 弓尤眼见着凤如青很快在这能够治愈人间一切的金光中迅速恢复完全,赤身躺在白礼身下,周身萦绕着淡淡金光。 连殷红散落的发丝都从地上浮动起来,如有生命般地绕着她的周身缠绕,令她整个人如同一尊邪神,为她怀中的“人间”活了过来。 弓尤微微仰头,张开口深深吁了口气,让夜风带走眼中水雾,逼退酸意,下意识地去解自己的外袍,想要给凤如青遮盖。 可他很快发现,他已经没有外袍可解,凤如青也根本不需要他的衣袍。 她在亲吻她怀中人的鬓发,那些已经苍白如雪,沾染了血污的白发。 那是她的“人间”,弓尤能够看到她的神色温柔缱绻至极,好似那对于人类来说,都算残败的人,是她唯一的在意和归宿。 弓尤没有见过这样的感情,他们因彼此残败,又因彼此而拥有了未来。 他唯一见过的,便是他的母亲那样,牺牲了所有守不住一个男人。 弓尤缓缓地吁出一口气,没有下去恭喜,也没同凤如青再说一句话,这里和她,都不再需要任何人。 弓尤只是翻身上了骨马,捏住了腰间鬼铃,不让它响,悄无声息地破开虚空,回到了黄泉鬼境。 而凤如青,坐起身看着天边不断散落的金光,并不理解。 但她也就诧异了一会,就懒得再去管,只是抱着怀中枯瘦苍白的白礼,不断细密地亲吻他的眉眼。 “你胆子可真大,”凤如青点着他昏死的眉眼说,“知不知道凡人之身若被天罚所劈,会即刻身死魂消,湮没于世间?” “都说了我没事的。”凤如青用沾满血污的手捋顺白礼的白发,“我应该在屋子里下禁制,好让你出不来的……” “幸好……”凤如青又抬头看了一眼,金光似乎没完没了,她嘟嘟囔囔,“莫不是这贼老天发疯了吧,功德不要钱地撒,给我个邪祟有屁用,到时候让我飞升啊?” 她嘟囔归嘟囔,却也没有不要天道馈赠的道理,四外看了看,没有看到弓尤,猜测他是回了黄泉,不想看到她被劈死吧。 弓尤是个十分好的人,若是母亲不是个人鱼,而是其他的贵族,血统再纯正一些,天界太子,哪有他那眼高于顶的白龙王兄的份。 凤如青在消亡的边缘走了一遭,胡乱感叹了一通,见金光还没有撒完,试着把它们朝着白礼的身上引,不过那金光能够穿过白礼身体,却留存不住,凤如青便抱着白礼进屋,也不管那些功德会不会跟着她。 而天上两个按照功过降下天罚分发功德的神官,见凤如青不老老实实地接着功德,竟是抱着那人王进了屋子,顿时一阵无语,抓着功德袋的手一顿,侧头看了眼同伴,“这邪祟未免有点太狂。” “狂不狂的,你能怎么样,”身边拿着天罚锤的神官说,“那人王本是万世暴君,为一己之私坑杀三十万百姓,谁知道还未正式出世,偏生碰到这个邪祟,被逼着做了邪祟的小姘头就算了,被养成了这个无尖牙利爪的乳羊样子……怕是无论如何,也扭不回来了。” 散功德的神官听了这话也是一阵窒息,“哎,后三千年的因果都乱了,天界这下估计要忙疯了,结果她还生生把死人从忘川捞出来复活了,想换人都不成,天罚对她又没有什么用,拯救三十万的苍生,功德该给还得给不说,结果人家不屑要,咱们还得撵着给……” 那拿着天罚锤的神官挠了挠头,“我还未见过有人在天罚之下那般淡然,你说这位日后,会不会有神位?” “这我哪知道,不过她这际遇也是绝顶,又不曾沾染半点血腥,还是不要得罪,若是日后真的飞升,看这位这样子,也不是个好惹的茬,搞个小姘头搞得这么惊天动地的……” 两个神官絮絮叨叨的,加班加点地把功德一股脑撒下来,凤如青抱着白礼回到殿中,果真看着金光跟进来,撇了撇嘴,只恨这玩意不能转移。 白礼看样子情况不太好,她得了满身功德,却也还是个邪祟,不会治愈,只能将白礼在殿内安顿好了,弄醒那些昏死的下人,隐匿身形,看着他们惊慌失措地叫太医诊治。 而凤如青趁着这机会在后殿翻了翻,果然看到白礼不知何时为她准备的衣袍,很多,都很好看,甚至还有绣着金凤的,他登基那般匆忙,这定然是之前准备的…… “啧啧,”凤如青拿过那绣金的凤袍穿上,束上腰封在后殿的铜镜之前看了看,这皇后规格的肃整服制穿在她的身上,不仅不端庄,反倒处处透着糜艳和妖异。 凤如青凑近看了看自己妖艳过头的眉眼,微微皱眉,“这怎么越长看着越不正经。” 她是个正经人来着。 凤如青摸了摸眉心的契约,想到小狐狸的妖丹正在白礼床头的拘魂鼎中,幸好她料到天罚,出屋子之时把妖丹吐出来放进拘魂鼎了,若不然让天罚劈碎了小狐狸妖丹可怎么好。 她用指甲将自己的指尖划破,殷红的血流出来,她按在自己的眉心,尝试着用宿深说的那种办法同他联络,想趁着白礼治病的这几天将妖丹还给宿深。 先前凤如青拜托了弓尤,若是她死于天罚,便设法代她将妖丹还给宿深,弓尤鬼官遍天下,找到宿深只是时间问题。 如今她没有死,天罚结束,她现在速度非常快,追上小狐狸还了妖丹用不了多久。 但凤如青尝试联络宿深,却没有回应,额头的契约像宿深说的那样隐隐发烫,但始终没有宿深的声音传入脑海,她尝试说话,那边也没有回应。 凤如青皱眉,又尝试的几次都失败了,宿深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联系不上。 凤如青倒是不担心他出问题,毕竟狐女乃是狐族皇女,若不是蓄意被高境修士迫害,世间也是难遇敌手的。 她联络不上,索性想着等过两天再说。 白礼被太医围着轮番诊脉,殿内灯火通明地忙到了天亮,灌了好多药进去,人却还是没醒。 凤如青就站在宫人的身后看着,她不想现身的时候,本体可以是透明的,这还要全赖和翳魔融合的好处,能够随时隐匿身形。 不过这么一夜忙活过去,白礼的面色似乎好了一些,只是人还没醒,气息却平稳了很多。 凤如青守着也没有办法,索性将妖丹吞下,抱着拘魂鼎直接下了黄泉。 她在黄泉鬼境整整待了一年,来去人间看白礼的次数也不少,索性弓尤就将入黄泉的方法教了凤如青,她这邪祟之体,也正好轻松学会。 只是她没有弓尤那种能够随时破开虚空便是黄泉的能耐,但可以凭借一些东西,例如阴气重的柳树,坟地,甚至是刚刚死过人的人家。 她懒得去找人家,索性凭借宫中一个死过好多人的井口。 一入黄泉鬼境,凤如青没有走上几步,就见业火长廊的旁边,有几个小鬼在叽叽喳喳。 凤如青如今耳力过人,轻易地就将他们的话收入耳中。 “我听闻咱们鬼王被甩了!” “什么?是那个忘川里面泡一年的艳鬼?她胆子可真大!” “可不就是她!我听闻有鬼官收魂,正看到她为个凡人受天罚,当时鬼王就站在屋脊上,几欲痛哭,都忍住了!那肯定是伤心至极!” 凤如青心想哦,原来昨晚上弓尤在的,那也不说恭喜下她,就跑了,怪不得要被他的鬼官这么误解议论了。 凤如青没忍住笑出声,她想象不到弓尤几欲痛哭是什么模样,弓尤性情就是个不开化的铁疙瘩,能砸死人的那种,还伤心欲绝? 凤如青笑着大摇大摆过了业火长廊,那业火撩上来,却在她的一身厚重功德中很快褪去,而那几个议论的小鬼,见了凤如青便马上闭嘴,彼此捅来捅去的,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地叫她:“王妃。” 凤如青挑眉含笑地没有搭理他们,反正在这黄泉鬼境,谣传她和弓尤有一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径直进了鬼王殿,鬼王殿中的禁制一年来被她快要踩烂了,根本不设防。 她进去之后,喊了声弓尤,没有人应声,凤如青还以为他不在,正欲转身走,后殿传来一阵水声,接着一柄弯刀直直地朝着她的脖颈处划过来,伴着弓尤的一声爆喝,“谁人擅闯!” 凤如青自己都没有看清自己什么时候躲过的,待她站定,已经在弓尤身后。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他滴水的肩头,弯刀便又朝着后方扫来,凤如青便喊道,“老弓,是我,你这是干什么” 凤如青直接接住了弯刀刀锋,刀刃嵌入皮肉,弓尤英眉一拧,看清她之后即刻收手,凤如青那被切的伤处,连血都没有来得及流出,便已经愈合了。 “你怎么来这里?”弓尤皱眉看着凤如青,开口便是,“你不是该跟你的小姘头厮磨正来劲么,来我这里干什么!” 凤如青:…… 61、第一条鱼·人王 弓尤说完这句话之后, 两个人之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 弓尤这铁疙瘩意识到了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挽回,眯起眼睛表情紧绷地沉默了片刻, 收回弯刀沉海,侧头又皱眉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堪称玩味地看着弓尤, 在他窘迫地开始耳热的时候, 才说,“你的鳞片是不是能当铠甲用,看上去很……” 凤如青找不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 最后舌尖舔了一圈嘴唇, 点头道, “很特别。” 弓尤方才正在沐浴,连续练刀几个时辰, 他整个人被汗水浸透,在水中能够放松。 察觉到鬼王殿有人闯入,他第一时间拎着沉海冲出来, 腰间就只草草围了一件衣袍,精壮的上身完全没有遮挡。 同他平日总是用黑袍遮得严严实实完全不同, 弓尤的后脊和肩头上, 有细细密密的黑鳞, 水流顺着那上面淌过, 视觉的冲击力达到了一个巅峰。 像某种蛰伏的野兽, 危险、神秘, 引人想要探究。 凤如青没有见过真龙,哪怕弓尤是一条罪龙,他也是真龙。 凤如青伸手指了指弓尤肩头看上去光滑坚硬的鳞片,有些兴奋地问, “我能摸摸吗?” 弓尤本就觉得他刚才说的话,好像个人间等不到归家的浪荡夫君的怨妇,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回来。 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说那种话,正在尴尬,结果凤如青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说的什么。她在看他。 这眼神不带任何的其他意味,满满都是对异种生物的好奇。 如果弓尤有幸见过凤如青怎么去摸小狐狸宿深,就会知道她现在确实是十分想要上手。 龙鳞是什么触感,这世间有几个人不想知道? 弓尤却不知为何,胸腔中堵着什么,又抓不到头绪,对着凤如青低吼,“看什么看,半点不知道廉耻!” 他吼完之后,绷着脸朝着水池边走去,去拿衣袍,他被看得十分不自在。 但凤如青实在是想感受下据说世间大多仙器都无法穿透的坚硬龙鳞,忍不住又道,“廉耻个屁,你怎么扭捏得跟个闺阁姑娘似的!” 凤如青说,“给我摸摸你肩头的鳞片,那块最大的,不都说龙鳞坚硬如铁,我怎么瞧着它跟着你的动作在动,十分的柔软!” “你!”弓尤站住,手中提着沉海转头看满眼好奇的凤如青,不知怎么脑中闪过她在天罚过后,第一时间便亲吻人王的那种温柔宠溺的神情。 这种感觉,好似他曾经被贬下界之前,被天上那神鞭抽在身上的感觉一模一样,整个人都火辣辣的,烧到五脏灼热难忍无处躲藏! “摸个屁!”弓尤色厉内荏,脱口而出,“那是逆鳞,你想死!” 凤如青就觉得不对劲,其他的鳞片都泛着黑沉沉的坚硬色泽,偏生那一片泛着银光。 她听弓尤这么说,立刻退而求其次,“那给我摸摸背上的龙脊总行吧!” 她在忘川这一年来,同弓尤已经熟得不能再熟,她彻彻底底将弓尤当成兄弟,弓尤也教了她一些应对骷髅鱼的办法,甚至于她天罚之前的“托孤”都是弓尤。 凤如青在这世上,没有其他的能够将狐狸妖丹这种重要的事情托付的人了。 她也连骨头架子都不知道展示给弓尤看了多少次,弓尤的那些黑袍几乎让她穿了个遍,此刻不过是摸一把他的龙脊,这根本很正常。 奈何她心中坦荡荡,不知她这“兄弟”却心中生了暗鬼。 还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暗鬼,让他反常,可他又不知怎么克制的暗鬼。 于是在凤如青伸手要碰他后脊的时候,弓尤沉声开口道,“龙族之鳞,只有伴侣能碰!” 凤如青手伸一半顿住,半晌啧了一声悻悻缩回,“哦,这样。” 她颇为可惜地看了一眼,很快便释然,将怀中拘魂鼎拿出来,“我来是想要请你将这个先放你这里,若我小师弟哪天来了,你便将这个给他。” 凤如青说完将拘魂鼎递给僵立的弓尤,弓尤说完什么狗屁的,龙族之鳞,只有伴侣能碰的话,顿时就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 根本没有这种说法,他今天……不,从昨天晚上就不对劲。 弓尤仔细想了下,觉得是自己嫉妒了她身上的三十万功德。 自己戴罪之身需得积攒五十万,还不知何年何月,她随随便便逆天就算了,还能莫名其妙地得到那么多的功德,他肯定不服。 对,就是这样。 弓尤觉得自己这思想太低下,她这么信任自己,他怎么能嫉妒她的功德? 他不能这样! 于是他看着拘魂鼎,开口便是,“我为什么要帮你还拘魂鼎,你凭什么使唤我!待到你大师兄再来,我就告知他你的下落,当我黄泉鬼境是什么地方,一个个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这一番话说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抑扬顿挫,说完之后,愤怒的尾音还在鬼王殿中伴着弓尤浑厚好听的声音回荡。 凤如青:…… 弓尤:…… “弓尤?”凤如青半晌抱住双臂,看着他开口,“你莫不是也听了那些小鬼的议论,怕以后寻不到真的鬼王妃,开始跟我别扭上了?” 弓尤根本也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玩意,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回去,听了凤如青说的话,有些迷茫道,“小鬼议论了什么?” 凤如青笑出声,“就是他们在传,我与你有一腿,还将你甩了,所以你怒而回到黄泉,誓不与我善罢甘休。” 弓尤几乎是立刻否决,“他们放屁!都是谁嚼舌根!真当这鬼境的拔舌地狱是摆设吗!” 他似乎是气得不轻,面红耳赤,凤如青立马劝道,“算了算了,哪里还没有议论呢,小鬼们估计也是闲的,咱们自己知道怎么回事,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若往后你真的寻到了喜欢的女鬼,怕她误会,我可以亲自同她解释。” 凤如青不知,弓尤的面红耳赤,是因为他精准地被戳到了痛楚。 他本来不知怎么形容自己的不对,但凤如青一说小鬼那般议论,他顿时就觉得自己自昨晚开始那所作所为,可不就像个凡间弃妇的做法! 狗屁的嫉妒功德,弓尤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连看也不敢看凤如青一眼。 过于苍白的皮肤本衬着浓黑的鳞片,可渐渐的他整个上半身都透上了粉,活像是才从油锅中爬出来的,他觉得自己也开始外焦里酥起来。 他好像知道他自己怎么回事了…… 这也太缺德了,他……怎么能动这种心思的! 凤如青没有注意到他的情绪变化,她还劝弓尤,“别生气,你这脾气也太差了,小鬼议论难免,是我在这鬼境的时日太多了的原因。” 她将拘魂鼎递给站着发僵的弓尤,“拜托了,我得回去了,若是白礼醒了见不到我,估计要以为我死了,他会吓坏。” 凤如青说完想要像往常一样拍弓尤肩膀,却在手即将碰到他的时候停住了。 她想起弓尤说的那番话,还调侃了一句,“你们龙族这规矩可真占便宜,那往后若是看上谁,故意抓她摸一把龙鳞,就成你的女人,还真是霸道。” 凤如青说完也不管弓尤什么反应,转身出了鬼王殿,边走边说,“欠着你的我都记得呢,但是暂时我不能来了,待我家小公子安稳下来,我再来与你商议怎么还。” 弓尤一声没吭,面沉如水地抱着拘魂鼎,站在鬼王殿中看着凤如青曼妙摇曳地走出鬼王殿,一看便是心情颇佳,要回去与她的小姘头缠绵了。 他许久没动过,待到身上水渍全干,突然嗤笑一声迈腿去了殿内,自嘲地想,他不是有毛病么,人家生死相依的,他跟着来什么劲? 不够丢人的,他堂堂天帝之子,便是贬下凡尘,也是个鬼境之王,同个凡人争邪祟,传出去莫不是要笑掉人的大牙么? 弓尤摇头重新迈入水中,沉入底下幽冥之河,化为本体,几乎与幽冥之水一般无二的黑,庞大威严,龙尾一甩,游向了更深处。 而凤如青从黄泉鬼境出来,很快回到了宫中,此刻才过正午,她坐在白礼的寝殿屋脊之上,看向石阶之下,昨天她遭受天罚的那个地方,血迹已经不见踪影,想来已经被收拾过了。 殿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她能感知到白礼在渐渐地恢复,却还没醒,也就没有急着靠近,只是托着腮,看着茫茫天际,又看森严宏伟的宫殿,心中满是宁静。 岁月如此,便是身为邪祟,凤如青亦觉得很好。 让她觉得更好的是,入夜之后,汤汤水水的灌了不少的白礼,醒了过来。 凤如青大半天都在等着,察觉到他有苏醒趋势,立刻弄晕了整个龙栖殿内的人,翩然地自屋顶飘下。 下一瞬,她便出现了在了白礼龙床之前,在他睁眼的前一刻,挂上了笑意看着他。 白礼睫毛颤动,睁开眼之后,短暂的时间眼中并没有神采,只是手指下意识地动了下,便立刻被凤如青勾住了。 白礼侧头看向凤如青这边,凤如青凑近一些,极尽温柔地喊他,“小公子,我在呢。” 白礼几乎是立刻起身,死死地将凤如青搂住,他的头发全白,垂落在凤如青的指尖,引得她一阵叹息。 白礼又捧着她的脸,反反复复地确认着。 他自己嘴唇无意识地咬破了都没察觉,还是凤如青将指尖探入唇缝,撑开他的齿关,掐了下他的舌尖,他才疼得回神。 他抱着凤如青,低低地哽咽,凤如青双手环着他纤瘦的腰身,轻声道,“我就说我没事的,你还不信,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白礼使劲点头,似乎生怕面前这一切都是假的,反复不停地确认,双手在凤如青身上摸索。 凤如青第三次被他摸到后脑,终于无奈地笑了,“小公子,我怎么觉着你这是在占便宜?” 白礼顿了下,竟然没有羞涩,也没有笑,而是无声地将凤如青搂紧,温热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凤如青的脖颈。 凤如青纵着他,微微侧头,开口道,“你这一次,可千万要养得胖一些,我觉着你又瘦了。” 白礼低低地“嗯”了一声,两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许久都没有再说话。 白礼还在害怕,就在昨夜,他看到凤如青在他面前粉身碎骨,他还以为,他失去她了。 现如今他又抱紧了她,白礼恍然觉得他做了一场漫长的噩梦,忘川中的擦肩,还有天罚之下她的碎尸万段…… 上天苛待他多年,却终究是对他好了一次。 一直到白礼因为体力不支,伏在她的肩头昏死了过去,凤如青这才被他放下,为他仔仔细细地捋顺了头发。 白礼头发虽然白了,却还是很顺滑,衬着他消瘦却依旧俊美的眉眼,有种别样的脆弱滋味。 凤如青垂头尝了个遍,这才心满意足地跑到后殿洗漱了下,换上了白礼为她准备的衣物。 接着她爬上了龙床,放下了床幔,收回了弄晕婢女太监们的本体,与白礼共枕而眠。 她成了个藏在龙床上的妖女。 第二日醒来,天色还未亮,她是被眉眼上游走的手指弄醒的。 醒来便对上白礼的注视,她慢慢笑起来,凑近白礼,窝在他的臂弯,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终于能够心情平静地相拥。 不过凤如青不能做个凭空出现的人,于是她就只能藏在白礼的被窝,在白礼喝药,卧床恢复身体的时候,没日没夜地同他翻滚在床幔之后,极尽缠绵之事。 当然了,这缠绵之事,不包括损耗白礼身体的夫妻之事。 白礼恢复了一些,倒是有些不能自控,全赖凤如青实在魅惑,散落着一头如火的长发,如一朵盛放的红莲般开在君王之塌。 但凡是人,都无法从她的床上爬起来。 只可惜白礼的身体这一次实在是虚耗得厉害,根本心有余力不足,他又怕死了凤如青无法尽兴,于是只是缠绵地抱着她,不曾真的进入。 凤如青躺得骨头都酥了,尽可能地陪着白礼。 可白礼的病情反反复复的,苏醒到今日已经一月有余,还是时不时的气闷眩晕,甚至有时候要鼻血不止,闷咳不停。 他也在听话地多吃,但身上总是不长肉。 时间久了凤如青便摸出了点规律,那就是白礼撑着病体去上朝的时候,反倒精神好些,只要与她缠绵,必然气闷,甚至每次鼻血不止也都是在她身边。 凤如青有种十分不好的感觉,这日秋风瑟瑟而起,她隐匿身形从殿内出来,径自去了黄泉。 再见到弓尤,弓尤便已经神色如常,看凤如青来了,开口便是,“拘魂鼎还没送出,你若是着急,我可以派鬼官送去悬云山。” 凤如青摇头,坐在弓尤桌案的对面。这里乃是狱叛殿,布置得阴森可怖,确实也是阴气沉沉,乃是鬼王亲审罪恶滔天之人的地方。 弓尤在此正在批阅往生之人的名单,凤如青突然而至,他看上去没有异样,但盖住的往生名单之上,是大大的墨点,不知浸透了谁的名字…… “老弓,”凤如青坐在弓尤对面,皱眉道,“白礼病情反复不愈,我怎么觉着,是我的影响?” 弓尤看着凤如青先是抿唇不言,片刻后嗤笑,“你救他之后,我已经能够看透他的命格。他乃是阿鼻恶鬼转世,人间万古暴君,本能够顺应天道,祸害遗千年,但遇见你,他便成了如今这样子。你的功德,都是来自他没有坑杀的三十万百姓。” 凤如青听得目瞪口呆,“怎么可能,他性格那么软。” “软?他若真的软,就不会敢和你这个邪祟在一起,”弓尤说,“你不也说了,最开始,你都不能维持人形,他却从来不怕么。” “可……”凤如青知道弓尤不会乱说,但还是不敢相信,“那他现在如此体弱,确实是我的原因吧。” 弓尤说,“何止?你现如今是多么厉害的邪祟,你自己可能没有意识。但我这么跟你说,这世界上,前后三千年,乃至五千年,没有能够在天罚之下存活下来的邪祟,还身披如此厚重功德,来往鬼界如入无人之境,连我的沉海都伤不到你。” 凤如青确实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厉害,可弓尤这么说,她听得倒也称心,谁也不会喜欢自己弱。 但她还没能好好体会开心的滋味,弓尤便继续道,“如此厉害的邪祟,时常在一个人类身边抵死纠缠,你说那人光是身体不好?” 弓尤哼了一声,也不知是笑凤如青天真,还是笑自己心中又开始冒出的难言情绪,只说,“若你那姘头不是身带紫龙帝王气,怕是早就被你缠得来我这里转世投胎去了。” 凤如青浑身都凉了下来,她从前和白礼在一起,万万没有这种顾虑。 可如今因为她去忘川找白礼,变得能力强一些,又因为复活白礼得了天罚与功德。 她如何能够想到,白礼又会因为她能力太强,承受不住受了她的影响,才会身体反复不愈。 “那怎么办……”凤如青这些日子,确实堪称同白礼寸步不离,若是因为她的体质,他们往后都不能亲近…… “我能把自己本体分离一部分,这样能力还能倒退吗?” 凤如青问出这句,弓尤顿时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面色十分吓人,“你可知你在说什么!他不过几十年寿命,你却还要长久地活着,现在你要为了他放弃好容易修来的一切,自损本体?!” 凤如青没料到弓尤如此激动,被吓了一跳,愣愣看他。 凤如青即便成了这样厉害的邪祟,其实本质上从未变过,她怕的是离开白礼,他定是要伤心难过。 反正凡人寿命本就不长,她的时间还很多,暂时分离出去一部分没有什么。 可她这赤诚之心,在弓尤看来不可思议,“你就那么喜欢他,喜欢得没有他活不下去了吗!”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她只是觉得无所谓而已,她只是做好由她自己开始的事情。 无论因为任何缘由,最开始招惹白礼的是她,既然是她先开始,那无论因为什么,她怎么能先放开他呢。 “老弓,你别激动啊,”凤如青知道弓尤这是在为她着急。真心待她好的人,她总是格外珍重的。 “我这不是在寻求两全其美的办法么。” “我给你指条明路!”弓尤深吸一口气,厌恶极了自己这样,看向凤如青的眼中,却压抑着难以完全掩藏的艰涩情潮。 幸好凤如青除格外注意白礼的情绪之外,并未曾仔细分辨弓尤的。 “去寻个物件,装些孟婆汤回去,兑上些许水,莫要给他喝多了,一口便好。”弓尤说,“能保证他不会忘却前尘,却能够淡化情感。” 弓尤看透白礼命格的那一刻,就已经料到了今天,料到了凤如青会来。 人怎么可能和这么强大的邪祟在一起? 他甚至为她装好了比例正确的孟婆汤,那小瓶子放在前襟中,却在心口像是滚烫的火炭,不敢拿出来。 这让他觉得他自己太卑鄙了,是因为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才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拆散凤如青与那人王。 凤如青听了弓尤的话,却沉默地低下头,许久没有抬头。 她心中烦乱复杂的思绪,又回到了多年前,回到了悬云山上,回到她师尊要取出她记忆的那一刻。 她到此刻,才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施子真要取她记忆,那是无奈的抉择,是最有利于她当时和穆良的状况。 而且他根本就没有想着永远销毁,只是短暂地抽取,到后来,也确实还给了穆良。 只是她与穆良,没有人理解过施子真的苦心,一朝误解,终究酿成了大错。那份愧疚,到如今也只是时过境迁,无法弥补的感慨罢了。 凤如青沉默了许久,却笑了出来,释然地看向弓尤,眉目平和。 反倒是弓尤,在她沉默的这段时间,紧张的险些要爆开,总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恶毒无比,卑鄙无耻。 凤如青笑着看他,摇了摇头,“不了,我不替他做决定,我去问问他的想法。” 弓尤抬头,几乎是错愕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起身,对他说了声谢,“多亏你告诉我,谢了老弓,待白礼事了,我一定将欠你的都还你。” 弓尤站起身,看着凤如青走出狱叛殿,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是没有说话,只是在凤如青身形消失之后,有些苦涩,也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罢了,他不是早就知道么。 他动心,难道不是因为恋慕她销魂模样,也喜爱她炽热情真么。 只可惜现如今,这份炙热销魂,还不属于他。 62、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回到了宫中, 正是正午时间,白礼今日看起来还算可以,他缠绵病榻的时间里, 大部分国事都由老臣相商,只给他做最后定夺。 白礼他其实并不是个好皇帝, 他在冷宫长大, 甚多为君最基本的东西,他都不懂,登基之后又昏迷了整整一年, 苏醒之后也是鲜少上朝。 幸而得益于圣真帝昏聩无能, 还喜欢坏事, 而空云又将圣真帝子嗣赶尽杀绝,所以哪怕他是个杵在大殿上的木头人, 只要会喘气,能说句“爱卿定夺”,都算是明君。 况且先前凤如青去黄泉为白礼求来的那个借尸还魂的全材之臣, 到如今在信任甚至是放任之下,总算有了施展的空间。 他顶着沛从南本身就积威已久的壳子, 太后空云一党彻底崩盘之后, “沛从南”彻底成了朝中中流砥柱, 行事作风雷厉风行又风正忠直, 朝中鲜少有什么反对之党。 而最好的, 便是白礼可以放心去沉下心慢慢学习, 放权无论怎么过分,都不用去担心“沛从南”这个已死之人,动什么歪心思。 不过白礼身体好些,需要亲自裁决的事情开始增多, 今日他便是下朝之后,同大臣们在议政殿又商议了许久的国事。 最后还是他目眩头晕的险些昏厥,才急急忙忙地被人送回了龙栖殿休息。 白礼也急着和凤如青在一块,回到殿内强撑着身体站在门口,将伺候的宫人全部都挥退,靠在门上喘息了许久。 他压下喉间腥甜,消瘦的手指在殿门的雕花上扣着,缓了好一会,才动手除下了头顶令他不堪重负的冕旒,将白发散落下来。 白礼抓着自己的头发看了会,眼中露出苦涩之意,不过转瞬即逝,他动了几下嘴角,挂上自然的微笑,这才朝着殿内走去。 “青青,我回来了,今日午膳你想吃……”白礼掀开床幔,见到床上空无一人,声音顿了片刻,面容剧变。 他脚步慌乱地朝着殿后又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他想找的身影,便径自扶着内殿的桌子,喷出了一口血。 任何人吐血,都不会如他这般淡定的。 白礼按着桌子喘息了一会,伸手摸了摸唇角,没有叫宫人进来收拾,而是从怀中掏出锦帕,将血迹抹去。 他甚至还把自己染上血点的白发,也清理了下,接着坐到了前殿书案之前,提笔拿起了奏章,看似淡然地批阅起来。 但只有凑得他极近的人才能够看出,他并不如表现的那般淡定。 他面色苍白了许多,唇色发青,精神已经很不好了,甚至头晕目眩,几乎昏厥,捏着笔的手指细碎地抖着,强吊着精神,不肯去休息。 他不能休息,不想休息,白礼害怕,怕他休息了,再睁开眼,便是时移世易,不知何年何月,而凤如青……定然不在了。 她已经那么厉害了,她连和黄泉鬼境的鬼王都做了朋友,她怎么还可能守着他一个残败的凡人。 他再是故作镇定,安慰自己凤如青只是出去玩了,只是出去一小会,毕竟同他缠绵了那么多天,她也会闷的。 可再是装着淡然,再是粉饰太平,他的心中还是生出了无限的慌乱甚至是悲哀,她如果就此走了,他怎么办,他连怨都不能怨。 她对自己足够好了,真的足够好了,死而复生这样的大恩,白礼不知自己该如何粉身碎骨碾磨成香才能烧出虔诚。 她让他感受到了自己生而为人,和别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她从拉着他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在为他披荆斩棘,从未放弃过。 白礼知道自己应该知足,应该感恩戴德地放开她。 他知道自己已经留不住她了,他这身体,费了那样大的代价才找回来,他不敢轻易地损耗,却也无从选择。 哪怕他从一醒来便每时每刻都在深刻地感受着,拥抱她,靠近她都是难忍的疼痛和窒闷,他也无数次地咽下口中腥甜,对着她张开双臂。 他做不到不去和她在一起,做不到的。 白礼自问不是个满脑子只有情爱的人,他的艰涩人生,好容易走到了坦途,手握生杀,他可以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做。 但谁在乎呢? 他这一生,无亲无故无友,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 若是连她都没了,便再没有人期盼他去做个好人,没有人看着他,盼着他下朝归来,同桌毫无顾忌而食。 白礼即便只是想象,都觉得自己如同悬浮在高空,随时要跌落摔得粉身碎骨,而后无声无息地死在深渊最底,无人问津,无人知晓。 人活着,至少不能是没有任何人在乎的。 没了凤如青,他失去的何止是情爱呢? 所以白礼隐瞒下自己的感觉,只一心地同她痴缠,心中对她艰难地为自己同天争来的生命愧疚至极。 不过,有更重更大的声音在告诉他,若是没了她,你这命,又有什么意义。 可如今,本该等在他殿中的凤如青突然不见了,白礼知道她定然也是察觉了什么,她去了哪里?黄泉鬼王那?去干什么? 白礼不由得胡思乱想,根本无法控制,手中捏着笔尖的指节青白难看。 他看不清奏章上面的字,墨点浸湿了纸张,他却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 她……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白礼坐在帝王裁决生杀的桌案之前,无声无息地撕心裂肺了一遍又一遍。 但他的邪祟,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哪怕一次。 凤如青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回来,推开殿门,看到的便是白礼鼻尖流出的血和手中笔滴出的朱砂红侵染在一处,分不清哪个更红一些。 “白礼?”凤如青连忙上前,“殿中怎么一个伺候的人没有,你这是又流血了,叫了太医了吗?!” 白礼双眸看向凤如青,片刻后猛地起身,撞翻了一桌案的奏章和墨盘,跌跌撞撞地撞进凤如青怀中,又站立不住,跌跪在地上。 他慌乱地抱住凤如青的腰身,哀求,“你别离开我,别离开我,我没有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我不疼,不疼……” 当时祭天之时真龙现身,白礼如今已经是这天下百姓众望所归的至高君王。 可这在朝中轻轻说句什么,都如同重锤落地的人王,大臣们恨不得顶在脑袋上的金贵人儿,毫无尊卑地跪在地上,祈求一个邪祟,不要离他而去。 凤如青见他这样,当即明白了他已经同自己一般,知晓了两人在一起百害无一利,甚至比她知道的更早,更多。 “会疼吗?”凤如青垂目看着白礼,手摸上他的白发,“哪里疼啊,我给你揉揉吧。” 白礼顿时哭出了声,抱着她的腰将鼻血和眼泪一起擦在她的身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糟蹋你给的命……” “可是……”白礼仰头看着凤如青,“可是我不想你走,你别走,我怕。” 凤如青也有些鼻酸,但是表现的却十分平静,“你怕什么呢小公子,这天下,都已经在你的脚下。” “梁景三面环海,国富民强,百姓不愁吃穿,国库充盈满溢,如今你也已经手握生杀,在无人能够对你如何。” “你乃是这天下唯一皇族血脉,大臣们连你皱个眉也恨不得替你西子捧心,”凤如青叹息道,“你若聪明些,该察觉到异常便早早地赶我走啊。” 白礼手臂死死绞着凤如青的腰,“不!” “不要,不要走,”白礼说,“我不聪明,我从来也不聪明,我没有别人了,没有任何人了,也不需要任何人。” “你别离开我,我会好好吃饭,今日在朝上,我还同太傅说了要如皇子一般习武上课,好好学习治理国家,我会一日三遍的喝参汤,我不会那么轻易死的。” 他这话说得十分信誓旦旦,可他仰起头,不断溢出的鼻血却不肯配合他粉饰太平。 “我可以将本体剔除一些……” “不!”白礼摇头,他攀着凤如青站起来,狼狈地抹了下鼻子,激动道,“不用的,不要那样,我不能让你再为我伤害你自己,我不喜欢这样,你也不喜欢,我们都不要那样做,好不好?” 凤如青满面为难,白礼抓着她的肩膀说,“至少让我努力一次,至少一次别让我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我会好好的,你看着就好,行吗?” 凤如青实话实说,“我现如今只要同你在一起,你便会不断地被我消耗,直至消耗殆尽,最终难看地死去。” 白礼抹了把又流出来的鼻血,慌忙地用沾血的手抓住凤如青,“没关系的真的没关系!” “有个解决办法,”凤如青伸手摸了下他脸上的血,“鬼王说,孟婆汤少喝一些,能够忘情,却不会失去记忆,你……” “不要,”白礼摇头,才止住的眼泪又决堤一般地涌出来,“我不要忘情,我不要怕喝什么孟婆汤,我知道你要生气我不惜命,可青青,你可知道,你如今才是我的命啊!” 凤如青就知道他一定会这样,所以才不可能像弓尤说的那样,私自拿了孟婆汤给他喝,她也做错过,更不会像当年施子真一样,不肯解释一句,只一心地为谁好,便雷厉风行。 凤如青抱住白礼的腰身,投入他消瘦的怀抱,笑了笑说,“小公子的嘴好甜,你这般会说甜言蜜语,我如何能离得开你。” 白礼抱紧了凤如青,凤如青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对他轻声开口,虽然此刻的情形,同当时她在悬云山的状况有所差别,但凤如青却还是觉得,她对白礼,也像是对着曾经的自己说,“只是你要知道,若不放手,必然短命。” 白礼几乎是立刻回答,“我知道!” 凤如青又说,“你的命不是我给的,是你自己的,我看了你的命格,是因我更改,你本能活很久,所以不必感激我。” 白礼似乎毫不意外,又搂的凤如青紧一些,“无论重新选择多少次,若我知道,都会义无反顾地选择你。” 凤如青笑起来,最后说,“那我跟你说说,我们在一起的怎么办,你听的别激动,好好地听话,我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白礼点头如捣蒜。 凤如青说,“我们不能日日在一处,这样对你损害太大了,不若就十日,十日我来找你,也方便你恢复。” 白礼动了几次嘴唇,终究是没有反驳,凤如青说,“其余的时间,不要胡思乱想,后宫嫔妃也不能日日同帝王见面,这没什么的。” 白礼嗯了一声,凤如青又说,“我知道你想娶我,可我邪祟之体,你身上有紫龙之气,依旧被我所克,若是换成寻常人,在我身边待上几日,怕是要去鬼境了,所以不必害人。” “我若是独自一人在深宫也实在可怜,所以在这中间时日,我便去黄泉中,帮鬼王做些事,毕竟我要他帮了很多次忙,实在过意不去。” 白礼完全冷静下来了,凤如青说的已经算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她说,他便相信。 凤如青松开他一些,拉着他去洗漱,继续道,“十日不长的,对不对,常言道小别胜新婚,你我不成婚,偷情一样,滋味或许更美。” 白礼破涕而笑,凤如青见人笑起来,嘴角也扬起来,在他弯腰洗脸的时候,为他将长发抓在手中。 “还有,”凤如青声音轻柔至极,生怕气息稍微大些,便惊飞了手中蝴蝶,“你若是哪日腻了我,喜欢了凡间女子,或是大臣逼得紧了,要你娶皇后纳妃子,无论是哪一样,只要你想要过正常的生活,便只需在约定的时间内,窗子上挂上红绢布,我便再也不来寻你,可好?” 白礼僵着身子,咬着牙把凤如青最后一段话听完,然后起身转身,勾过凤如青的后颈低头吻上来。 缠绵至极,带着淡淡血腥,却也甘美无比。 “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白礼也同样低柔,却坚定无比地对着凤如青的耳边说,“青青,我一辈子,无论多长的一辈子,都只爱你。” 63、第一条鱼·人王 凤如青听在耳朵里, 感叹道,“小公子,你变了, 你从前可不会说这样油滑的情话,我勾勾你的手指, 你都要羞涩的红透脸呢。” 白礼睫毛湿漉漉的, 脸上的水还有些没有干,面色十分的不好,但眉眼间是终于安心的愉悦, “这不是情话, 都是我心中的话, 直到现在,你一靠近我, 我还是欲.火焚身。” 凤如青伸手用布巾给白礼捂了脸,隔着布巾对他道,“你现在身体很不好, 我不适合腻在你身边。小公子,我先走上几天, 你好好调理, 待你好些了, 我再回来。” 凤如青说, “你不是一直想要同我欢.好, 待我回来, 你身体好些,我们玩个尽兴。” 白礼无声地伸手按住了凤如青的手,连同布巾一起按在自己的脸上。 下一瞬,手中一空, 白礼面上的布巾掉下来,他面前言笑如花的人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寝殿与他。 白礼知道这是最好的办法,是她能够给自己最好的结局,他竭力地仰起头,却还是没能将眼中蓄满的水雾逼回去,太没出息了,他自己想。 这样太不像样了,懦弱无能,她不会喜欢吧。 白礼用指尖抹掉眼角的泪,深呼吸一口气,慢慢走到殿外,喊伺候的宫人,“来人啊。” 隐匿在暗处的宫人,早就飞快地熟悉了他们这位陛下的各种习惯,迅速从殿外廊下的隐秘处出来,躬身上前听吩咐。 白礼低声吩咐,“传太医,传膳。” 宫人领命而去,白礼站在门口,虽然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但还是伸手拢了下散落的发。 他清瘦俊逸的眉眼带着淡笑,仿佛在做给谁看,你看我确实有乖乖地听话,在努力地恢复。 在不远处屋脊上隐匿身形的凤如青看了他这样,甚至有些甜蜜地笑起来,其实白礼真的很聪明,他是做给她看的,他猜到她没有立刻离开。 他们之间,真的有种十分神奇的默契。 她安心下来。 等到太医来了,候在殿外,而白礼看上去胃口颇好地吃起东西,凤如青这才离开了皇宫,再度通过宫殿后院的枯井,进了黄泉。 彼时,弓尤正在狱叛殿审问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面对跪在殿内,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弓尤手中翻着他的十世罪孽,甩到他身上,问他,“你可知罪” “知不知又怎么样,我喝孟婆汤没有作用,带着记忆转世投胎,都是这黄泉鬼境的疏忽,怎么能全赖在我身上?” 那男人哼笑,对着鬼王仍旧一脸不知悔改,“只可惜被你抓到了,否则我还能多活个几世,多舒坦个几世,也算是够本了!” “要杀还是要关入阿鼻地狱,悉听尊便,”那男人如今已经成了恶鬼,容貌若是没有拘魂鞭压制,早就已经变型,“反正这十世,爷爷舒坦够了!” 凤如青悄无声息地进去,弓尤本来在遮面的鬼气之后一脸暴戾,看到凤如青进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墙边,顿时面前鬼气一闪,露出了真容。 那满身罪孽的恶鬼见了,竟然还十分稀奇地吹了声恶劣的哨。 “哟,我还当鬼王长得多么见不得人才用什么鬼玩意遮着,这不是挺俊的么!” 弓尤一扬手,直接将那恶鬼凌空抽飞,撞在墙上滚下来,好半晌都没能抬起头。 而凤如青正见那书写着这男人十世罪孽的纸张在她的脚边展开,很快凤如青被一行字吸引。 第二世:顶替他人功名,害死本该为良官之人,间接累得该人母亲惨死,入邪道,身死魂消轮回不入,间接伤凡人性命三百二十一口,修者性命六十二人。 凤如青心中剧烈一跳,这陈罪书上的罪孽实在是看着太过眼熟。不,应当不是眼熟,这就是六百多年前,灵雀山上的那次驱邪。 这陈罪书上面记载的,本该为良官却因母亲身死入邪道身死魂消的人,应当就是严六! 凤如青面容震惊,抬头同弓尤对视,又看向不远处被弓尤抽得直哼哼的人,心中升起无限恼意。 这罪魁祸首,竟是相隔了这么久才被抓到,他当时害的人,何止那么多。 牵一发动全身,死去的那些百姓,和修士,牵动的因果轮回,又何止是那么一点点。 “怎么了?”弓尤察觉到凤如青神色不对,起身走到她身侧,捡起她脚边的陈罪书。 凤如青说,“大人,他这第二世害死之人,我认识。” 凤如青没有仔细说什么,弓尤却已经根据她的神情猜到那定然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 他一声没吭,坐回书案后,直接大笔一挥,将原本判的忘川流放给改成了判入阿鼻地狱。 相比于身体的惩罚,不能转生的痛苦,还有被忘川那些东西啃食的痛苦,阿鼻地狱,才是这黄泉之中,最可怖的地方。 身在忘川,固然无望,但时日久了被那些骷髅鱼同化,便也不知道何为痛苦。 但身入阿鼻,鬼魂不会消散,不会失去神智,甚至会感知自己还活着。 但是那是真正的地狱,会根据人内心深处最怕的事物,变幻出永不重复的地狱,一遍一遍,无休无止地凌迟人的身心。 凤如青并没有看到弓尤的改判,只见他手一挥,地上之人便被一个浓黑的旋涡卷入,转瞬消失在这狱叛殿中。 弓尤这才看向凤如青,出声问,“你怎么来了” 弓尤见她出现的那一刻,就以为她是来取孟婆汤的,但是凤如青很快从刚才看到那陈罪书上的罪孽之中抽回神,恢复了平日淡淡模样。 她走到弓尤身边,端正施礼,在弓尤诧异的视线中,说道,“不知大人这鬼境之中,可还缺鬼官吗,我来帮大人收魂,还大人人情如何?” 弓尤看着凤如青片刻,袍袖之下的手指捏紧,搓来搓去,好半晌在凤如青都以为他不同意的时候,弓尤才咳了一声开口,“你同你那小姘头,掰了?” 凤如青还未等说话,弓尤就从怀中将一直都揣着的孟婆汤兑好比例的小瓶子拿出来,递给凤如青,难掩兴奋地说,“来取这个吧,给你,直接给他喝了就行,我就说这是对你们最好的结局。” 凤如青捏着小瓶子,又要张嘴解释,弓尤继续道,“处理好了他,你再回来,我安排一下,马上我们便出发去冥海。” 凤如青看着弓尤眼睛亮得不正常,像是有什么迫不及待,自动理解为他急着去冥海,于是赶紧道,“大人,你误会了,我现在还不能走开太远太久。” 弓尤神色一顿,心中有不好的预感升腾。 果然凤如青说,“我不是来取孟婆汤的,我同白礼说了,他不肯喝,也不肯要我走,我和他约定,每十天去找他一次。” 凤如青抛了下小瓶子,提起白礼整个人都温柔下来,“这样他有时间恢复,我也有时间为你做点事,偿一偿之前欠下的那些债啊。” 她这张脸,妖艳太过,就不适合笑得如此温柔,弓尤听了她的说法之后,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被她提起白礼的情态刺到了眼睛,弓尤没控制住,脱口而出道,“那他也还是会折寿的,你以为十天够他恢复?经年日久五劳七伤,他能活四十岁,我头切给你!” 凤如青顿住,面色微沉,把小瓶子扔给他,砸在他的心口处,弓尤顿时就意识到自己这态度属实有些过火。 凤如青和白礼,又如何不知道这些,他们只是心照不宣地择选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无需外人置喙。 “大人,何必那么尖锐,”凤如青没有生气,只是不太愉悦,淡淡道,“我能为你效些什么劳?” 弓尤心里想着要找补下,要说些正常人说的话,凤如青若是知道了他的心思,怕是会对他敬而远之。 连弓尤自己都不齿自己的心思,凤如青分明将他当兄弟朋友,他不能这样。 他心里想的特别好,可出口却是,“没有,黄泉鬼境不缺鬼官,你去跟你那小姘头拉扯完了再来吧!” 凤如青:“……”好大的脾气。 弓尤:“……”我是疯了?! “那告辞,”凤如青拱手转身便走,弓尤抬手张了下嘴要叫她,却最终只是咬了咬嘴唇,没有开口。 凤如青走出狱叛殿,弓尤在屋子里挠桌案。 凤如青走过业火长廊,弓尤在屋子里挠墙。 凤如青要出黄泉的那一刻,弓尤人没到,沉海出鞘。 然后两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在黄泉入口打起来了。 凤如青虽然招数会的并不精妙,手中也没有武器,但她速度非常人能及,连弓尤有时也根本看不清她出招。 但弓尤胜在他的武艺招式,乃是上界战神亲授,而凤如青悬云山上学的那些,除去拌饭吃掉的,剩下的也不太多,全凭一股不畏死活不知疼痛的莽劲儿朝上冲。 俩个人还不是比划一下就象征性地结束了,而是真的打得像模像样,昏天暗地。 弓尤动上手的时候还有些后悔,但随着和凤如青的过招,他的热血也逐渐燃起。 在这黄泉鬼境,鬼气是他最好的依仗,且他战技卓绝,凤如青很快被他压制在怀。 沉海勾在凤如青脖颈之上,他自身后按着凤如青的肩膀,方才那一腔怨妇情潮被热血一扫而空。 弓尤气息有些纷乱,“好身法,你这身手做什么鬼官,直接来给我做鬼君!” 凤如青也是舒展得很痛快,拍开弓尤的手臂,转身面若桃花盛放般染上些嫣红,双目能将人溺死其中,“我可没有认输,我不怕被斩头你知道的。” 她若是实心实意地拼,头掉了还能扶回去,她根本没有命门,甚至能够随时舍去身体的一部分。 虽然打不过弓尤,但弓尤也抓不住她。 弓尤自然也知道,被她如花落漫天般的双眸闪了下,一时间语塞,不知道说什么,低头捋顺了片刻思绪,这才说,“你要十日一见他,剩下的时间便来这里,做个鬼君处理些大恶之鬼。” 弓尤说,“也不要你白干,鬼境中的优厚针对鬼魂,你本无魂,享受不到,这样吧,”弓尤深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凤如青,“我教你打架,教你用你本体攻击,教你排兵布阵,若你悉心学习,待来日无论遇见什么样的大能,也不必输得人头乱滚,如何?” 凤如青自然愿意,欣然点头,和弓尤不明不白地打了一架,两个人都没有方才那种别扭了。 反倒是围观的小鬼们,叽叽咕咕地又在传言,说凤如青这个甩了鬼王的艳鬼,又回来找鬼王复合,估计要被打死。 然后他们又眼睁睁看着自家不争气的鬼王,不光同人家和好了,还“赔了夫人又折兵”地给她安排了鬼君身份,将身上拘魂索给她配上,好眉飞色舞地教她耍起鞭子来了…… 不争气啊不争气! 小鬼叽叽咕咕地跑了,凤如青和弓尤寻了个没有什么人的忘川河边,练习拘魂索收放。 “像这样,用腕,”弓尤点着凤如青的手腕,“你甩出后,要朝后扯一下……” “这样对,你不会用气,也没有气,但我看你的本体同气是差不多的,能够壮大还能切割,”弓尤真的十分认真在教凤如青,“你试试将你的本体附着一部分在拘魂索上……” “啊!”凤如青成功了两下,然后不小心收鞭子的时候把自己的侧脸给抽了。 弓尤连忙凑近看了一眼,艳若桃李的面容和脖颈上,出现了一条细细的红痕,不过凤如青恢复得十分快,转眼不见。 可那道痕迹,还是如同抽在弓尤的心上,抽得他心神不宁,怕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说什么过分的话,让凤如青自己练去,自己早早地跑了。 凤如青走马上任,去抓个将成的人间恶鬼,弓尤连骨马都给了她,甚至还要把沉海给她带上。 凤如青推拒,“大可不必老弓,你不也说,这世间没有遇见比我厉害的邪祟?” 弓尤认真反省了一下自己这种心理,然后沉默了。他需要克制,她有喜欢的情郎,横刀夺爱不是他会做的事。 于是他尽量避免同凤如青多接触,只在教她打架的时候,才放任至极地因为触碰到她一点点,哪怕是衣袖,便暗自欢喜。 凤如青鬼君做得像模像样,到了约定的十日,便回到了王宫之中,会见她的小情郎。 不过她才骑着骨马到了龙栖殿的屋脊,便见到了一位身着盛装的白发美人,独自一人站在龙栖大殿的石阶之上,瘦白的手指上捏着一盏昏黄的宫灯,正在面含微笑,翘首以盼着什么人。 他看上去好多了,凤如青远远看来,他脸颊上甚至在这几天功夫养出了点肉。 白发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赏心悦目,反倒是眉宇间那点少年灵动因为身为帝王的时日增多,消减了些许,倒更显得他温润沉静起来。 凤如青下了骨马,自屋脊向下看白礼,仿若看到一副在这暗沉的天幕下晕染开的水墨,并不浓烈艳丽,却寥寥几笔,凤骨龙姿。 凤如青将骨马拍回虚空鬼境,自屋顶翩然而下,一身华丽红袍,乃是白礼为她准备的凤袍。 暗色与金纹交织,落在白礼的身侧,如同在水墨中浓烈晕开的色彩,令沉静在这深寂宫殿中的人,瞬间便活了起来。 白礼一双眼眸明亮如星,对着凤如青徐徐展开笑意,轻声细语道,“你回来了。” 然后提灯拉着她的手,穿过早早遣散的空无一人的宫殿,到了里面一处摆满许多凤如青喜爱吃的甜点的小案边坐下。 “有几样是膳房新做的花样,你且试试,我还有些奏章没有处理,明早要有人来取,等我。” 凤如青捻起糕点点头,十分欢喜白礼现在的状态,在他的指尖上捏了捏,亲吻他冰凉的手指,“长夜漫漫,不急的陛下。” 白礼是绷着的,想要让她看到自己真的说到做到,可他实在架不住凤如青的撩拨,反扣住凤如青的手,拉着她直接朝着后殿的沐浴池走去。 凤如青娇笑洒满殿内,白礼拖着她下水,湿漉了两个人的衣袍,也湿漉温热了两颗许久思慕的心。 “还有哪疼吗?”凤如青伏在沐浴池边,曲线曼妙的后脊上水珠滚落。 她回头,看白礼被热气熏染的眉目,凤如青无法分辨他面上的红润,是热的,还是疼的。 白礼顺着她后脑发顶亲吻,慢慢抓住她扣在池边的五指,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整个人低头凑近凤如青,任白发缠绕她的暗色长发,气息散落在她耳边道,“哪也没疼,比前些时日好多了,别担心。” 他将额头抵在凤如青的后颈,轻声叫她,“青青。” 池水流动,溢出池边又慢慢回落。 凤如青“嗯”了一声,是回应,也是应声。 “我好快乐。”白礼彻底紧拥住她。 凤如青勾唇,面上水珠晶莹,映着满室缭绕水汽。 她懒散地趴在池边,脊梁微微塌陷,如一头蛰伏的兽。 缭绕的热气蒸腾,沐浴池这一小块地方,什么都看不真切,只余水声哗啦,波纹圈圈荡开,水滴滚落砸碎一池爱意绵绵。 “我亦是。”凤如青红唇微动,呢喃一般地说。 64、第一条鱼·人王 缠绵的时间, 总是显得格外的短暂,第二日天色微亮,白礼不得不起身早朝, 凤如青也跟着爬起来,挥退婢女, 在床边亲手为白礼正衣冠。 “我先前总觉得, 你身形消瘦,模样稚嫩,若是做了君王, 必然像是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凤如青微微仰头看着白礼。 他虽然依旧不胖, 缠绵一夜,面色也不好, 但他身高腿长,这绣金的王袍加身,冕旒将他散落的长发高束, 凤骨龙姿,帝王威严初显, 又因白发绝然出尘。 同她第一次见到的白礼, 那个色厉内荏满目疮痍绝望的小公子, 已经全然不同了。 凤如青笑笑, “如今看来, 陛下当真是风姿玉骨, 令人见之心折。” 白礼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好看过,他那深刻在记忆中的黑斑,从来都是他深入骨髓的自卑。 他反倒早就忘了凤如青当初被他误认为画皮的可怖样子,只记得凤如青如今美艳绝伦, 一人便抵过这皇宫中所有春色。 听凤如青这样夸他,白礼也只是浅笑,捏了捏凤如青的侧脸,亲昵道,“我送你。” 这宫殿中伺候的人,看不到凤如青,但几次三番的,总也知道白礼不太对劲,尤其是他的白发显得尤为妖异。 想到太后空云之事,宫人们尽心伺候的同时,更加对白礼多了一分敬畏。 不过白礼的白发,却是朝臣乃至百姓心中的神迹。不知何时,市井中已经传开,帝王登基那日,真龙现世,腾云之中便是白色。 现如今白礼的白发,正是真龙降世的印证。 这话没有人刻意去控制,左右也百利而无一害,只是凤如青没有听到过这种说法,若不然她一定会笑。 即便她知道世人总是喜欢夸大其词,以讹传讹,甚至盲目地去相信神迹,可这也太过扭曲黑白,那日现身的真龙分明是弓尤,他是条漆黑的罪龙,何来白龙之说? 不过管他什么,总归是好的,白礼也根本就不在意那些,他最近才发现,身为帝王,他需要学习的东西真的太多。 将凤如青送出宫殿,到了一处隐秘处,白礼眼看着她破开虚空,来往黄泉鬼境,心中震撼于她越发强悍,也感叹她当真对自己极好。 她分明,不是个该为他停留的人。 凤如青回到鬼境继续工作,白礼又开始汤汤水水一日四膳的调理,上课,批阅奏章,甚至学习一些浅薄的拳脚射箭还有马术。 两个人之间,变成了一种十分喜人的相处模式,大部分时间阴阳相隔,都在忙活着彼此的事情,但到了十日之约,凤如青无论在做什么,都会放下,自鬼境抽身来到人间,去寻她的人王帝君。 弓尤每一次,在她身后看着她离开,都会经历一次自我厌恶,抓紧手中沉海,去他自己的寝殿后面,酣畅地练个大汗淋漓。 而凤如青,每一次回去,无论早一些,或者晚一些,都会看到白礼盛装提着宫灯,等在遣散得空无一人的宫殿石阶上,眉目沉静地带着笑意,心甘情愿地沉浸和等待属于他的绮丽的梦。 哪怕这场梦,会耗损身心寿命,他也从未如同凤如青说的那样,在窗扇上系过红绢布。 他甚至怕凤如青误会,下令年节之时,整个宫中都不许挂红,对外宣称是祭奠那被冤死的几万抚南军,还有那些无辜被害的家属。 于是百姓们争相效仿,几乎奉白礼之言为神意,梁景每逢年节,皇宫内外,满城皆白。 凤如青每一次在龙栖殿前,由着白礼牵起她的手,都能够察觉到他的变化。他开始越来越沉静,越来越身量笔直。 偶尔她来得早,蹲在议事殿的屋顶,看到他面容沉肃地坐在大臣之间,哪怕轻声细语,亦重若千斤的威严,每每都令凤如青感叹。 他正如同龙渊大殿的通天柱一般,逐渐成为这个国家真正的君王。 白礼登基第五年,“沛从南”身死,朝臣再无结党之势,他开始亲政,改国号逢青,手段雷厉风行地将赋税与世家的鄙陋彻底改革。 那一年菜市口杀掉的贪官污吏世家纨绔,比皇城中一整年杀的猪都要多。 但百姓万民书中为他祈愿的名号,却是贤仁帝。 逢青国五年间风调雨顺四海升平,边关全无战事,戍守将士兵强马壮腰杆粗,四海之国无敢来犯。 白礼还在四面环水之都,修建水上防御塔楼,未雨绸缪训练擅水兵将,至此逢青固若金汤,举国上下,夜不闭户。 他本该是与妖邪同流合污,坑杀百姓续命的万古暴君,但如今却成了一呼百应,连随意说句什么,都要被奉为金科玉律的旷世明君。 因为他身负百姓拥戴,因此龙气冲天,凤如青即便是逐渐强大,也始终没有伤他太过。 白礼甚至有时会央求她留上两天,凤如青被央得无奈之时,就会留下。 无论在外人看来,多么威严不可侵犯的人,在她的面前,永远脱掉绣金王袍,便是那个缠人的小公子。 不过随着年龄增大,他缠人的方式不太一样,不会再动不动哭哭啼啼,只是会深情款款地看着你,温声细语,不厌其烦地说着情话,让你无法拒绝。 而这么多年,凤如青最不舍得拒绝他的原因,是他当真空置后宫,每到约定的时间,便枯守她一人。 他甚至命太医与奉天台捏造了一个他乃真龙降世,不能与凡人女子成婚,否则举国必将大祸临头的谣言。 大臣们最开始不信,有心将自己从小培养的女儿送进宫中,想要稳固权势,白礼也不说拒绝,只是两次在大臣提起之时,当朝呕血昏死。 自此,谁再动这种心思,便是意图弑君的滔天大罪。 但毕竟身为帝王,后宫无妃嫔,甚至连个近身伺候的宫女无,多少有些不像样。 虽说由于忌惮那个谣言,大臣们能够对此视而不见,可帝王无子嗣,关系国本,白礼后继无人,是天大忌讳。 不过这种事,白礼也很快便解决,他将在空云手中幸存的八皇子接回宫中,这是在外人眼中,唯一一个除他之外,圣真帝的血脉。 虽然八皇子母妃犯下大罪,但如今这种皇嗣凋零的状况,也只好法外开恩。 于是继承人也有,便没有人再找白礼的不痛快,而那被接进皇宫的未来继承人,被白礼安置在宫中距离龙栖殿最远的宫殿,连请安都要乘步辇半个时辰。 白礼做到了所有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凤如青自然无法无所顾忌地扔他一个人太久。他每一次见到凤如青,从来都是说,“你回来了。” 经年日久,凤如青哪怕在黄泉的时间更多,和弓尤泡在一起打架练武,甚至到处收治恶鬼的时间更多,她却始终都觉得,白礼一句“你回来了”,她就是回了家。 对此弓尤十分嗤之以鼻,有次忍不住说他那是故意的,就是要扒着你不放! 凤如青没有听出什么酸味,反倒是觉得有些甜。 两个人之间,可不就是要有一个人,故意扒着另一个不放,这才能始终走在一起吗? 白礼从来都是那一副不争不抢的样子,从不问凤如青在黄泉地府之事,从不埋怨凤如青来晚,永远盛装迎接,盛装送别,准备好从不重样的吃食,还有一汤洗去爱人疲倦的温泉。 哪怕有一次,他在雪夜之中等到了天明,四肢麻木,也还是撑着伞,提着已经熄灭冷却的宫灯,对她提起僵硬笑意,说一声带着寒冷雾气的,“你回来了。” 那一次是弓尤故意的,故意拖延了时间,可他在暗处看着白礼这样子,便知道只要他一日不死,凤如青的眼睛永远也看不见他。 反倒是因为那一次,白礼在雪夜站得太久,凤如青心疼,之后总是提前回去。 弓尤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再也不敢搞乱七八糟的,只是每次在凤如青回去找白礼的时候,他都抓心挠肝地到幽冥河水之下去泡着吐气。 咕嘟嘟的泡泡代表了一条无可奈何又裹足不前,不敢同喜欢之人露出半点情肠的罪龙,心中的酸涩苦闷。 如此这般的日子,年复一年,弓尤甚至觉得自己再忍下去,可能能同天界守天池的龟大人,谈一谈何为隐忍。 在一起共事的时间越久,弓尤就越是了解凤如青,因此他越是不敢表现,他知道她不会三心二意,若他敢表现出什么,她定然会退避三舍。 弓尤总是告诉自己不急,时不时就翻翻生死书,告诉自己他就快死了。 这样想他也自我厌恶,觉得自己恶毒得如同同他母妃争宠的那个狐狸精。 因此他无论心中多么纠结多么蠢蠢欲动,却始终恪守那条线,不曾去借自己的权力偷偷做手脚,也不敢过于亲近凤如青。 但他也因为同凤如青在一起的时间越久,对于她的性情,他们两人间的契约,越发地有信心把握。 偶然间她露出了一点温柔,哪怕是不对他的,弓尤也觉得如同食了蜜糖,甜腻到心。 他爱死了凤如青的情真不变,又咬牙憎恨她怎的如此长情。 而凤如青,在和白礼在一块足足二十年的时候,某次回去找他,发现他偷偷地背着自己呕血。 她回到了黄泉鬼境查看了白礼命书,发现他确实是时日无多了。 弓尤当然最知道这些,于是看着凤如青,免得她再要做什么逆天改命的事情,而凤如青只是对着生死书沉默许久,轻轻地叹息一声合上了。 弓尤实在是没有忍住,出声问道,“你甘心他就这样死了吗?” 凤如青转头,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这是我们早就知道结果的选择,你怕我还要为他改命吗?” 弓尤被戳穿心思,耳根发红。 凤如青有些不解地问,“我一直感觉,你对白礼十分不友好,为什么?他是阿鼻恶鬼转世,乃是天道所定,难不成他先前与你有何旧仇?” 弓尤心说旧仇没有,新恨连绵不绝,还是什么都做不了的那种钝刀子割肉的恨! 但他也只是深吸一口气,笑着摇头,“没有啊,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 凤如青早与弓尤混得熟得不能再熟,随口嗤笑,“他不配,谁配?你配啊?老弓,我发现了,你是不是有物种歧视?” 弓尤有话憋得说不出,我当然配!只有我配! 但他也只能哼哼道,“有啊,我一介真龙,不能歧视他这个假龙吗。” 凤如青懒得理他,对他说,“这几日苍山那边出的事你自己去吧,我要陪着白礼,亲自接他回黄泉。” 弓尤顿时又觉得心里堵得没有缝隙,苍山的事情是他们早就约好的,那里有个天然冰洞,在其中修炼最是事半功倍! 结果她现在说不去了,不去了! 弓尤心头火起,绕着书案转了一圈,对着凤如青的后背说,“你知道吧,他乃阿鼻恶鬼转世,即便是在人间走了一遭,即便是天道钦点,现在回到黄泉,依旧要再下阿鼻地狱。” 凤如青脚步一顿,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弓尤在凤如青出了门之后,照着自己的脸上狠抽了一巴掌。 俊脸被他自己抽得通红一块,他的手劲儿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坐在书案之前低头,用手砸了下桌子,实在是厌恶极了自己这样。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控制呢,他性情向来直来直去,也并没有喜欢过谁,他只知道不喜欢谁,例如他的王兄,便与他打架,甚至在他冒犯自己母亲的时候,不顾天罚砍去他的双足。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喜欢,弓尤根本不知道,他也同她打了数不清的架,可他还是很喜欢她,一见她便犯病,想要她伸手碰他,哪怕是打也成。 能够克制这二十年,并非是他多么有道德,那种东西能够束缚住他一时片刻,但束缚不住他这么久。 若是道德真能够束缚住他,他也就不会是一条被贬下凡的罪龙。 弓尤只是了解凤如青,怕她会翻脸不认人而已。 凤如青去了凡间,弓尤自己也没有去苍山,只是下了幽冥河底,去那一片虚无之水中翻腾发泄了。 而凤如青来到了宫中之时,白礼依旧站在那石阶之上,二十年如一日地迎她回家。 白礼现如今已经彻底长成了成年男子,不,应该说是男人。 他如今已经将要四十岁,一举一动,气质都是沉稳厚重,久居上位的帝王威严尽显,只是面容改变并不大,只有偶尔在开怀的时候,会笑出一些细纹。 他有段时间,因为这些纹路十分慌张,直到凤如青数次言明自己根本不在意,他才勉强放心。 不过凤如青知道,他私下里没少滋补,光是为了他驻颜的婆子,养在宫中就足有三十余人。 凤如青依旧如当年,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更加的美艳妖冶,要是按照凤如青的话说,就是越长越不怎么正经。 白礼其实在她看来也没有任何变化,他们私下在一起的时候,他虽然不会耍赖了,可捏着她手指轻声叫她的时候,还是如当年无甚区别。 凤如青走到石阶之下,仰头看着她的人王帝君,他眉目完全长开,沁着一股难言安宁。 他牵起凤如青的手,指节修长骨节分明,捏了捏她的手指,带她朝着殿内走。 凤如青在他身后说,“我这几天,不走了。” 白礼脚步一顿,刚要张口,喉间涌上腥甜。 不过他淡然咽下,早就知自己已然时日无多,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皇位家国,辅政大臣,甚至他死后尸骨如何焚烧,扬于何处。 他等的就是与凤如青这最后相聚,幸而前些年兴建寺庙之时,曾得高僧赠药,能让他不会难看地死在床榻之上,还能这般如常地牵着她,仪表肃整地见她最后一面。 否则他当真要忍不住在窗子上挂红绢布,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在她心中留下的是狼狈不堪的最后印象。 幸好,如她所说,善因得善果,他的最后的体面,终究是能全了遗憾。 凤如青见他如此淡然,心中其实是有些酸涩的。 他们多年来始终如一的甜蜜,这一次也不例外。 白礼总是能够知道她喜欢什么,准备她爱吃也足够吃的食物,凤如青度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和这二十年来一模一样的舒心惬意。 他们相拥而眠,凤如青一直在等白礼同她说那些话,可白礼始终没有说过,凤如青心中记挂着,一夜窝在他怀中睡得不□□稳。 白礼一夜未睡,靠在床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凤如青眉眼,将她的每一寸,都深深刻入灵魂。 天亮之前,他又吃了一粒药,据当时的高僧所说,这是蕴着灵力的,能够在十分危险和必要时,维持命息。 自然也维持不久,待灵气散去,便会恢复真实。 白礼吃了之后,确实觉得胸腔中暖流淌过,流失的力气又恢复了一些。 他起身洗漱好,换上了一身雪色长袍,并无什么花样,也不是这些年来穿的王袍,是他在没有登基之前,还没有入宫之时,同凤如青私会,经常会穿的样式。 那是他一生最快乐,最不知愁的时光,他做梦都想回去。 他长发散落下一半,只在头顶上束了条发带,看上去年岁一下便小了好多。 凤如青被白礼叫醒的时候,睁开眼有瞬间的怔忡,她还以为自己梦回了二十年前,喃喃地叫了一声,“小公子。” “嗯,”白礼应声,“起来吃些东西。” 凤如青被他拉着起身,耍赖地靠在他怀中,白礼摸着她的长发,心中一片温热,如滚烫的泉水流过冰凉干涩的河床,正如这一生,与她相遇。 凤如青哼哼着被拉起来,洗漱用膳,白礼一直坐在她对面,一口没有动,只是看着她,眼睛有些直。 凤如青一直等着他说什么,他却没说,在她吃好之后,才开口,“梅园那边的梅花,早一个月就开始开了,我总想着,等最盛的时候,才带你去看。” 白礼说,“可惜花期不等人,昨日去看,已经有些要败了,再不去,便只剩一树枯枝了,你与我一同去看看吧。” 凤如青轻轻吸气,笑着应声,“好。” 初春时节,两个人出屋,白礼亲手给凤如青披上大氅,自己却身着单薄衣衫,手指冰凉地攥紧凤如青,慢慢地朝着梅园走。 距离并不算远,但他走得很慢,今日的天色阴沉沉的,出门开始便飘着细细的小雪,走了一段,雪花大了些,凤如青并不觉得冷,只是怕白礼会冷。 白礼一直走在前面,看似步履轻盈,实则每一步都很艰辛。 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幸福。 梅园里面并没有如同白礼说的那样,已经残败,雪中红梅开得正盛。 凤如青常年混在黄泉鬼境,鲜少有心思看人间风景,乍然看着这一园盛放的赤烈红梅,不由感叹,“好美啊。” 白礼始终紧紧抓着她,越来越紧,凤如青感觉到了,却没有抽离,只是对着他笑。 白礼也回给她笑,一如当年的羞涩温润,伴着冻红的脸颊,仿若这二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过。 “我总想着,和你走得更远些,”白礼开口,对着凤如青道,“走到今天,我真的尽力了。” 他来不及咽下的血,顺着嘴角留下一些,他很随意地抹去,脸上的笑容始终没变。 凤如青也攥着白礼的手,静静等着他说话,白礼却没有说很多,说完这些之后,又拉着凤如青,朝着里面走了些。 雪更大了,大片大片雪白的雪花落下,落在两个人的身上,却谁也没有拂去。 凤如青呼吸着鼻翼间冷香的寒气,再一次体会到了何为人间死别。 只是与上一次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心存愧疚不甘,而是堪称平静地迎接,她知道,白礼亦是。 两个人无声地站在这园中,风雪越发的急。 凤如青等不到白礼说话,便开口,“你说,我们这样吹满风雪,是不是也算是白头?” 白礼终于回头看她,他前襟早已开出了片片比红梅还艳的血花。 他笑了笑,终究是撑不住了,朝着地上跌去。 凤如青在他跌落之时伸手托住了他,白礼半躺在凤如青怀中,睫毛上沾染的雪花,一片片的,被眼中水雾熏湿,化为泪水滑下。 白礼伸手抹去了嘴边血迹,喘息了片刻,看着凤如青说,“我与你,不是早就共白头了吗……” 相守到白头,并不一定要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早在她为他逆天改命,在天罚之下他决然冲出去的时候,就是他们的刹那白首。 凤如青也笑起来,眼前模糊了下,很快又清明,“对啊,对……” 白礼闭了闭眼,一片梅花落在他的唇上,他抿了下,竟然尝到了一丝甜。 风雪卷着落下的梅花,天地间纯白与炽烈的红交织,正如他们的相遇。 “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凤如青终究是忍不住问道。 白礼看向她,视线已经有些涣散,凤如青的视线再度模糊,等到再清明,她便见自己的腕上,多了一条艳红无比的绢布。 白礼仔仔细细地为她打上了结,垂手落下之时,气息也跟着断绝。 凤如青微微张着嘴,唇颤动了几下,眼泪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风雪带走。 她一直在等着白礼跟她说,下辈子来找我。 可白礼从来也没有说过,他不愿再拖着她了。 每一次的相见,每一次,他都能感觉到她在不断的强大,她早就是他留不住的人。 只是他不甘心,不舍得,非要这样抵死耗尽最后一丝生息,才肯放弃。 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想让她答应找他,白礼知道,他只要说了,她一定会答应的。 但他知道,再来一次,他还是无法跟她走到最后,身带帝王紫气,尚且承受不住她,若是凡人,怕是几日便会丧命。 白礼不是怕死,不是怕轮回成为悲剧,不是怕十几年长大见她一次便夭折死去。 他只怕,怕她一次一次地体会分别,一次一次枯守他的到来和离去,这样的痛苦,他已经体会了二十年,他如何舍得她重蹈覆辙。 所以一世,便足够了。 哪怕这只是很短的,对于一个邪祟来说,片刻停留的一世,也是他无怨无悔的一生。 凤如青低头,将额头抵在已经断绝生息的白礼头顶。 她想起当年,她曾亲口说,若有一日,白礼想要娶谁,喜欢了谁,或者要结束这种纠缠,只要在窗子上面,挂上红绢布,她便再也不来找他。 二十年来,凤如青并不是没有察觉宫中年节之时连灯笼都是白的,她以为他一生都不会挂,她以为他会和自己约定个来世。 可凤如青看着手上的绢布,到此刻也终于明白,他不会的。 他们太像了,他舍不得。 就像自己舍不得不答应,他也舍不得说出口。 凤如青抱紧怀里的人,抬头看向漫天风雪共梅花纷纷飞舞,这一场盛大的相逢,虽然短暂,却极美。 凤如青用系着红色绢布的手,接下一片裹着雪花的花瓣,放进嘴里,轻轻地咀嚼。 腰间的鬼铃响起,她却没有去管,只是跪坐在这漫天风雪的梅园之中,许久没有起身。 白礼死后的魂魄,并未曾出现在这梅园中。 而是直接出现了在了往生桥。 鬼境已经炸开了锅,凤如青一直引着宫人找到了白礼的尸身,这才破开虚空回到了鬼境。 她回去之后,鬼境之中早已经恢复了安静,不过到处传来的窃窃私语声,在凤如青踏入黄泉的那一刻,如同滚油中滴入了水般,又骤然地炸开了。 这些凤如青早已经料到,可在业火长廊上的时候,迎面而来的沉海凶戾十足,却在她的意料之外。 弓尤气到连话都说不出,沉海朝着凤如青劈砍而来,凤如青连连躲避,被逼下了业火长廊,又莫名其妙地和弓尤打起来了。 她这么多年来,是弓尤手把手教出来的功法,沉海也不知道给她用了多少次,甚至有时都无需弓尤认可,沉海便会任由凤如青取用。 但此刻沉海感受到主人暴戾情绪,虽因不想伤凤如青正在嗡嗡作响,但也不得不受主人驱使,同凤如青缠斗在一处。 一时间这小片的空间之中,连砂石都被震颤起来,漂浮在半空,躲避不及的小鬼被砸到了后腰,“啊”的一声,滚落到旁边的长廊之下,最后被其他的小鬼拖出来,是爬着跑的。 边跑还边喊——负心的鬼王妃回来啦!发威啦! 凤如青并没有武器,这些年也一直在选,都没有合心意的,索性都在用弓尤的,甚至随手利用什么,甚至用自己的衣袍。 现在弓尤面容肃杀,手持沉海同她拼命,凤如青衣袍甩得烈烈作响,身法肉眼难以捕捉地绕着黄泉躲避, 但弓尤被气得狠了,到处追着凤如青砍,完全不留手,势要将她砍死的架势,将往生桥都砍出了裂痕,掀翻孟婆汤,吓得孟婆跳了忘川去避难。 总之鬼境之下被搅合得翻天覆地,两个人所到之处,如狂风过境,到处狼藉一片,整个鬼境险些被夷为平地。 弓尤甚至化为了龙身,嘶吼着追着凤如青咬了好久,最后凤如青强行骑到了他的身上,手扣住了他的逆鳞,疼得他化为人形,跌落在地。 就这样他还尤不甘心,将沉海抵在了凤如青的脖子上,青筋暴起,下一刻便要斩掉凤如青的头。 “弓尤你何至于此?”凤如青知道她做的事情弓尤一定会生气,但她看了眼四周残垣断壁,当真没有想到弓尤会气成这样。 “何至于此?”弓尤气得连化形之后全无遮挡都不顾了,还是凤如青眼疾手快地脱了外袍,好赖将他的紧要处裹严实。 弓尤将沉海压在凤如青脖颈上,额头青筋暴起,连龙脊上的鳞片都要炸起来。 “你可真是个情圣啊!”弓尤说,“居然背着我偷偷地用三十万功德,去换你那姘头的十世泼天富贵,好大的手笔,直接将他一个阿鼻恶鬼赎出魂魄,天道都容不下你了是吧!” 凤如青不敢松开弓尤逆鳞,怕他还欲再打,也不去推开他抵在自己脖子上的沉海,只用空出的手挠了挠头,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 确实是她滥用鬼君职权,同掌管幽冥地狱的恶魔做了交易,凤如青料到了弓尤会生气,却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生气。 “你听我解释,我并没有将功德只交给一个守地狱之门的人,他们身上罪孽,也不是那点功德能够抵消的。” 凤如青不说还好,一说弓尤更是气得眼睛都红了,“好啊,你仔细算过?你是老早就开始计划了是吧!是从你说要给我做鬼君,口口声声地要偿还欠我的债的时候,便开始计划了是不是!” 凤如青急忙道,“自然不是,我也是偶然在收恶鬼的时候知道的这……” “我这二十多年,是怎么对你?!”弓尤哈地笑了一下,“感情我是养了个白眼狼,你为了一个恶鬼,散去三十万功德,你可真是毫不在意,你根本就不在意!” 弓尤一把甩开凤如青,悍劲儿太猛了,甩得凤如青在地上滚了两圈,才爬起来。 弓尤教了凤如青整整二十年,比她的师尊施子真和大师兄穆良教她的东西还要多。 他教她利用本体化为气,教她善用功德,结果她背着他私自用功德换出恶鬼之魂,还换了那人十世的泼天富贵! 弓尤本就心中有她,这许多年,不减反增,甚至恨不能将心掏给她,连本命武器都给她随时取用,鬼王令更是基本都她拿着,结果她干出这种事情,弓尤有种十分浓重的被背叛的感觉! 她怎么能这样! “鬼境容不下你这样胆大包天的邪祟,”弓尤说,“你走吧,去何处都好,从今往后,你与我,与黄泉之间,再无任何的瓜葛!” 他说完,抬手将凤如青身上令牌收回,挥手转身便走,若不是他赤着龙脊,腰上还系着凤如青的红袍,可真是十分的有气势。 凤如青没有敢在白礼转生的时候回来,就是怕弓尤发现阻止,现在白礼已经转生,事已成定局,任谁也不能阻止已入轮回之人。 这件事确实办得不对,但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哪个地方还没点阴私之事,再是清肃的朝堂,也有不能动的浑官,连悬云山那样的地方,门口还有暗通妖魔的暗市。 这黄泉鬼境中的事情,若不传出去,真的没有人追究,天道那么忙,哪有功夫管这等事。 且凤如青也不是没有计划地做,她每一步都算得很周密,甚至为白礼洗魂,除他一身罪孽,根本不会出任何的岔子。 可正因为这样,弓尤察觉了也没有办法,他就更加的生气,更有被背叛的感觉。 尤其是他还抱着那种见不得人的心思,醋劲儿和怒火一起发了,这才扬言要和凤如青恩断义绝。 其实说完,弓尤就后悔了,但是他恼着呢,怒火正盛,也拉不下脸,便径直朝着自己的鬼王殿去了。 凤如青这些年也很了解他的性情,看似酷烈,却实际上只是个不开窍的铁疙瘩,刚烈大部分是假象,刚直的作风之下,是个十分善良周密的软心肠。 于是凤如青才敢踩着他的边界做这事,还敢在他火了之后,跟着他身后哄人。 进了鬼王殿,隔绝了外面一切声音,凤如青见弓尤转身再欲对她发作,左右这里也没有人看着了,顿时鬼君的脸也不要了,露出脆弱的表情,“弓尤,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做这事。” “对不起?你没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我太对不起了,我就不该留你在这鬼境,你赶紧走!” 弓尤说完就想抽自己巴掌,他总是这样,明明不想这么说话的! 凤如青做的事情看似很逆天,但确实做得滴水不漏,问题其实不大。 他只是醋得厉害,三十万功德啊!她得多喜欢那个小白脸,才眼也不眨地撒出去的! 还有这事竟然瞒了那么久,那么久!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妖女骗得团团转的昏君! 凤如青垂下头,想了想道歉也没有什么用,便突然灵机一动道,“大人,别赶我走,可以罚我,我都受着。” 凤如青挤了点眼泪,抬头对弓尤道,“老弓,我没有家可以回了。” 弓尤本来绷着的脸和心,被凤如青这一句话就给撞裂了。 65、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这一生, 做错的事情很多很多,也付出了很多代价,无论是下悬云山, 还是逆天而行。 走到今天这一步,无论代价是好是坏, 她都深谙一个道理, 那就是做错事,就是要承担后果的。 救白礼之前,凤如青便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去跟弓尤道歉。 即便是她安排好了一切, 自信绝对不会出现纰漏, 更不会连累弓尤, 她到底还是利用了弓尤。 没有他的全心信任,没有他的鬼王令, 她根本也没办法这样暗渡陈仓。 所以她是设想了好多种后果,想了好多办法去哄弓尤的,但她没有想到过, 弓尤上一刻还一副要跟她恩断义绝的架势,下一刻就原谅了她。 凤如青不过装了下可怜, 她知道女孩子可怜貌是招人心疼的, 但无往不利的是她在悬云山上那个样貌, 十几岁, 青涩灵动双眸含水。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装过了, 加上她现在这张脸其实做那副表情, 是有些不符合的,太过妖冶了就做什么都显得刻意和不正经, 因此,凤如青是真的没有想到, 她才蹩脚地吭叽了一句,说自己没有家可以回了,弓尤就原谅她了。 凤如青甚至没能掩盖住惊讶的神情,看着别扭地站在不远处已经收起沉海的弓尤,脊背上的鳞片也片片顺服下来。 凤如青才刚刚体会过他是条如何凶戾的恶龙,却现在看着他微微绷着全身站在不远处侧身皱眉的模样,莫名地觉得他身上竟有种驯服的意味。 “你必须答应我,这种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 凤如青短促地笑了一声,又在弓尤的瞪视中马上收起,恢复散漫的样子,耸肩道,“怎么可能有第二次,” 凤如青抬手向弓尤展示她手腕上方才打斗得那么厉害也没有掉下来的红绢布,说道,“我曾说,若他要与我分别,无论什么理由,无用解释,只需在窗外挂上红绢布便可,如今他亲手系在我手腕,是要我转世不要找他……从今往后,我无人可护了,怎么还会做这种事。” 弓尤看着凤如青手上绢布,抿紧了嘴唇。 凤如青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虽然她对这段感情无愧于心,也竭尽所能地给了白礼最好的结果,她其实伤怀不深,有的更多的是对自己过去完全放下的释然。 她和白礼的感情很复杂,两个人都不纯粹,是依赖,是情爱,是看着彼此亦是看着自己,跟他的相遇,是与自己过去的一场重逢,送走了他,是一场与过去盛大的告别。 白礼的放手,也是对她和对自己的放手,他们都太了解彼此,因此就连分别,也是早早便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的,因此没有悲痛欲绝,只是黯然。 但她的黯然还没来得及体会,就被弓尤这么一闹,给闹散了。 “这是最好的选择。”弓尤说。 他从来对白礼没有好感,毕竟白礼是他心上人的姘头,虽说这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酸涩嫉妒,从不敢出言半句。 可若是白礼早早放手,至少能够寿终正寝,而凤如青这些年也不必因为怕自己变强,时不时便要偷偷地分离出去一些本体,扔进忘川,还以为他不知道。 凤如青没有说话,只是对着弓尤笑了下,再次诚恳道歉,“抱歉,老弓,欠你的太多了要记不住了,你不说要我与你一起去冥海么,说了这么多年,一直拖着,这一次将黄泉的事情安排下去,咱们便启程吧。” 弓尤闻言眼神闪烁了下,抿唇还是没有忍住问,“你不看看白礼转生在什么人家,做了什么人了?” 凤如青没有半点迟疑地摇头,“不了,他不希望我找他,我便不会找。” 弓尤没想到凤如青竟然这么干脆,他心中甚至有些愕然,这些年他分明看着她喜欢那人王,喜欢得再不能做得更周至。 又是惊心动魄地逆天改命,又是生怕朝中有什么恶人要害他,整天如同护着肉骨头的狗一般,连看他的眼神都与旁人不同,多少次让弓尤恨不能将白礼取而代之。 他死了,本该魂归阿鼻,他本是上古恶鬼,早已经无从追溯曾经,是天道选他出来,要他再为万世暴君,可现如今他彻底被凤如青赎回人间,洗得清清白白。 连三十万功德说弃便弃地为他做到如此地步,却不去看上一眼? “你……不想知道他转世如何?”弓尤追问。 凤如青摇头,浅笑一下,摇头,“罢了,缘尽于此,何需执着?”且转生之后,他并不会记得她,洗魂之后也再不是她的小公子了。 凤如青有些奇怪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了?” 弓尤立刻反驳,“我我为什么关心他,我可没有三十万功德随便挥洒!” 凤如青早就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不在意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冥海?你放心,这一次,你说去多少次,便去多少次,我一定陪你达到最深处。” 凤如青这话说的没有任何多余意味,她确实欠弓尤太多次了。可这话听在弓尤的耳朵里,却如同一片羽毛钻进了脑子,搔得天灵盖都痒得厉害。 怕凤如青看出他的异样,他含混地“嗯”了一声,借口去殿内换衣袍,然后钻到了幽冥河底,化为原形耍了好久,才神清气爽地上来,穿上黑袍,又变成那个看上去肃正的鬼王。 凤如青却回到了她的鬼君殿,这宫殿是这二十几年来,她经常住的地方。 说来,她回凡间都时间很短,但却因为白礼的原因,始终觉得凡间才是家,现在白礼不会再等她回家,她确实有种无所归属的感觉。 躺在自己的殿内,她闭上眼睛,咬破指尖,尝试催动额头印记,同宿深联系,但印记每次都发热,却一次也没有传来宿深的声音在脑海里,凤如青一度认为是她用错了办法。 可这二十多年,她利用鬼君身份,驱使鬼官遍天下地寻找宿深,连妖族那边她甚至亲自借着弓尤身份都去了好几次。 妖丹在靠近妖精本体的时候会有感应,可凤如青始终寻不到他的踪迹,连他母亲狐女也没有寻到。 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宿深虽然找不到,却还好好地活着,妖丹没有什么变化,眉心的印记也没有因为妖力消失而消失。 凤如青尝试了许久,找不到宿深,也就只好暂时放弃,马上要跟着弓尤去冥海,据说冥海在世界边缘,到时候万一宿深要要回妖丹,她却没能及时回来,就会很麻烦。 凤如青正纠结着,门口突然有小鬼报信道,“鬼君,来寻你的那个修士又下黄泉了,你快躲起来!” 凤如青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起身,走到门口抓住那说完就要跑的小鬼问,“哪个?是直发还是卷发?” “卷发!”那小鬼翻着眼仁儿,对凤如青说。 凤如青放开他,说道,“将他引来这里吧。” 小鬼眼球转得飞快,一看就没憋什么好屁,果然领命一出门,便对其他的小鬼说,“咱们鬼王太惨了,太惨了,王妃姘头死了一个又来一个,又来一个!” 凤如青不想听,也因为这小鬼实在是嚷嚷得太大声,听了个真真切切,顿时无奈地笑了下,心想着她得寻个机会,同弓尤说说,要他整治下。 这么多年了,这谣言层出不穷,她永远是那个遍地姘头的负心人,而弓尤是那个苦守鬼王殿不断原谅她的窝囊废。 凤如青听到现在,花样翻新得越来越离谱,实在不能放任。 她倒是不怕什么名声风评,她连个人都不是了,主要是弓尤,他还没有成婚,若是将来喜欢了谁,谣言传得太多传到了那人耳朵里,她怕是也解释不完全啊。 小鬼虽然嘴碎,但办事还是很利索的,凤如青在自己殿内没等多久,荆丰便被引进殿内。 凤如青本想关门,但一对上那眼睛正提溜转的小鬼,便没有关,免得再传出什么她与仙君肆无忌惮在寝殿私会,弓尤却不敢管之类的云云。 荆丰这些年时常会来,他一进殿内,见着凤如青,便即刻扬起笑意。 他身量很高,走到凤如青身边,凤如青要仰头看他,荆丰伸手拥住了凤如青,兴奋道,“小师姐,我又进境了!” 凤如青闻言立刻道,“这么快?” 荆丰放开了凤如青,笑得眉眼弯弯,墨绿色的眼眸透出了一种十分纯澈的喜悦,令人见了便心情上扬。 “是啊,师尊已经答应为我开炉铸本命剑,”荆丰说,“待我有了本命剑之后,师尊说我在这修真界,便难遇敌手了!” 凤如青也是真心地为荆丰欢喜,其实以他的修为,早该铸剑,只是这天下炼器师许多,却没有一个能够及得上施子真。 他乃是仙门之首掌门人,但其实也是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师,只可惜他从不轻易开炉,这世间用得上他亲手炼制的武器的人,只有他门下弟子。 施子真早早便给穆良铸剑,却始终拖着荆丰,是因为他的本体实在特殊,寻不到合适的材料,一直拖到如今。 凤如青说,“我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你作为庆祝你进境的礼物,”她想了想,对荆丰说,“过些时日,我要同鬼王去一次冥海,若是有什么新鲜玩意,便带回来给你玩。” “去冥海?”荆丰闻言顿时紧张,“去冥海做什么,据说那里邪祟繁多,凶险异常,当年青沅门的掌门去过一次,是想要为他儿子寻破命劫之法,可也是空手而回,还死伤惨重,小师姐,你去那里我不放心!” 凤如青笑得宠溺,荆丰对她来说,从来都是跟在她身后漫山遍野疯玩的小孩子,即便是他现在已经长得十分高大,境界也已经升至六境巅峰,可在她眼中依旧还是当初的感觉。 “荆丰,你又忘了,现如今我也是个邪祟啊,”凤如青伸手摸了一把他垂在肩头的卷发,“我这些年同鬼王也学了不少东西,正是时候检验下了。” “可……”荆丰还是不放心,当年青沅门掌门带去的人,几乎死剩下没有几个,也并未寻到所谓冥海深处的秘宝。 “你那个小姘头呢,若是去了冥海,你的小姘头怎么办?”荆丰问凤如青。 凤如青撇嘴,“你就是和鬼王学这乱叫,姘头什么姘头。” 凤如青叹息一声说,“他已经死了,转世投胎去了。” 荆丰闻言愣了下,“死了?这么早就死了?” 这才二十几年,不过他身为正道弟子,自然也知凡人不能同邪祟亲近,否则有损寿数,但那小姘头,好歹是个人王啊,这么快就被吸干了啊? 荆丰看着凤如青的眼神都不对了,“小师姐,那你以后是不是还要找姘……找人啊?” 荆丰这么多年,出了无数次山,处理了无数次邪祟,大部分邪祟都是靠残害人类来变强。 虽然荆丰在内心深处便觉得凤如青不一样,可他到如今也看不透凤如青是个什么邪祟,他与凤如青没有嫌隙,所以不懂就问。 荆丰很强,却并没有寻常正道修士那种对邪祟的仇视,更没有人类的很多观念,他甚至在想,若是小师姐要靠害人来变强,他要怎么帮着她隐藏。 凤如青被他问得一顿,笑起来,“找什么,凡人寿命太短了。” “那你要找修士吗?或者妖魔?”荆丰竟然还帮着凤如青筛选了一下现如今修真界各大门派的优秀少年修士,像个给老妖婆献祭的拥护者,细细对凤如青数道: “青沅门那群疯狗里面出了个格外讲道理的,剑法不错,就是年岁还小,才十六,是青沅门掌门培养的下一任门中长老人选,我在驱邪任务中碰见过一次,长得和你死了那姘头有三分像。” 凤如青:“……啊?” “还有合欢宗,合欢宗竟然出了个男修,”荆丰说,“生得面若好女,近年可惹得许多家女修翻天覆地,连悬云山都有个外门弟子中招呢,修为也很高。” 凤如青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哭笑不得,“你说这些干什么,我不找修士。” “不是,我就不找什么人,”凤如青说,“我对情爱没有什么执念。” 荆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说,“也确实,这天下没有能比得上师尊的人了,难怪小师姐你不喜欢。” 凤如青扶了下额头,“你可别说了好师弟,我又不是个靠吸人精气修为进境的妖精!” “那你靠什么?”荆丰满眼纯真地问,“我见师姐和人王在一起的这些年能力强了很多,我能感觉到的。” 凤如青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她靠忘川阴魂啃骨架啃得干净,靠天罚跺肉泥跺得比较细密? 不过她的招式和身法,这些年确实有人手把手地教,于是她说,“我靠鬼王,他教了我很多。” 荆丰闻言眨了眨眼,点头的同时,肩头卷发跟着他的动作弹跳起来,很是灵动好看,“原来是鬼王啊。” 凤如青才点头,便听荆丰下一句,“可你同时和两个男人好,人王倒好说,鬼王能愿意?”那好歹是天界下界的龙啊。 凤如青被荆丰打败,伸手敲了他脑袋一下,“你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跟鬼王没有那回事,我们是兄弟,是……是像你和我一样的!” 荆丰哦了一声,好死不死的,这时候撒欢完毕,换好了袍子的弓尤来找凤如青去他殿内吃东西。 他要人准备了好多好吃的,想要安慰下凤如青死了相好的心情,还想借酒同凤如青说一说她不是没有家可以回。 弓尤若不是怕太急切吓到凤如青,他甚至想要说明自己的喜爱之情。 可这才到门口,就好巧不巧地听到凤如青同人说这种话,只是拿他当兄弟…… 只是拿他当兄弟,拿他当兄弟! 弓尤顿时觉得自己站在这鬼君殿的洞府门口,在无声地经历着万箭穿心。 他从没有一刻像此时这般的憎恨兄弟这两个字,而且他不服! 这么多年倾囊相授,难不成都喂狗了吗,他哪里不如人王那个阿鼻恶鬼了! 他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想要回去把那一桌子她喜欢的食物都掀翻了去,可却站在门口没有动,还屏息隐藏,继续听着凤如青同她师弟说话。 “怎么可能同我们一样,”荆丰说,“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是亲人。” 荆丰说完之后,歪头不知想到了什么,连忙对凤如青说,“对了,小师姐,我是双姻草本体,师尊和百草仙君都说我修为之所以飞涨,是因为我本体是补药,男女皆宜,若是你想要进境,不如用我来滋补,我不会被吸干的!” 荆丰这一番提议,是真的掏心掏肺,他无情无爱,本是草木,凤如青是在他初萌生人智时,陪伴他最多的人,那些年荆丰的玩伴,整个悬云山也就一个天资低微,不整日没日没夜修炼的凤如青。 因此她在荆丰心中的地位,连大师兄穆良都要差上一截。 他是真挚无比地提议,凤如青可以通过他来采补修炼,反正他本体本就是滋补之药,修为到了如此境界,与取之不竭也差不离了。 凤如青一开始没有听懂,听懂之后顿时被自己口水呛到,咳了个昏天暗地,荆丰伸手来扶她,被她连着捶了好几下。 凤如青好容易顺过了这股气,瞪着他道,“你整天的!大师兄和师尊就不好好教教你何为人伦,何为不可为吗!” 荆丰表情很认真,还不懂自己为什么被凶了,表情一时间有些无辜,连眼尾都垮下来。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我确实是……唔。” 凤如青伸手捂住了荆丰的嘴,低吼道,“我不需要什么滋补,我靠自己就能修炼,而且你记住,你本体是什么,是否滋补至极,这种话可千万不许对任何人说了,你是找死吗!” 荆丰的体质岂止是绝顶炉鼎那么简单啊,他简直就是旷世炉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一点,就能引得修真界瓶颈不前的高阶修士疯魔争抢。 并不是所有门派,都如同悬云山一般,修炼的乃是无情道,碰不得情.欲的。 荆丰被凤如青捂住了嘴,眨巴着眼,还是懵懂,凤如青便掰开了揉碎了,细细地给他解释,他这样的体质如何危险,不能自我暴露。 荆丰听完之后,点了点头,门外石壁上贴着的弓尤也跟着点了点头,微微松出一口气,手心都湿了。 好紧张啊,他真的好害怕凤如青受不住诱惑,答应了她小师弟的提议,毕竟这提议听着实在是太诱人了! 凤如青松开荆丰,荆丰便说,“大师兄他们没有跟我说过这些。” 凤如青点头,“正常的,你修为那么高,且草木无心,最适合无情道,根本无需担心你为人动情,自然也想不到你能干出自荐枕席供人采补的事情来。” 凤如青说完之后忍不住笑起来,手指尖点着荆丰的脑门,“你啊,你可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 荆丰也笑起来,“小师姐,你不靠害人修炼,真是太好了,但我说的是真的,若你日后想要修炼,尽管找我,给小师姐的话,没什么不行的。” 凤如青一言难尽地看着荆丰,最后笑着抱了抱他,凤如青知道他说的都是认真的,也知道他之所以说出这种话,更是证明他不通人事,也本无情爱根苗。 若说这世上,谁能够碰了情.欲还能修无情道,大抵就只有荆丰了。 荆丰又同凤如青说了很多悬云山近日发生的事情,还带来了很多凤如青的画像。 荆丰说,“我每次都是抢着来,不过大师兄最近也要来的,你若是去冥海,正好能够躲过。” 凤如青看着画像,这上面同现在的她还有些细微的不同,现在的她比这上面更艳几分,若用花比较,这画像上是花苞初绽,她如今便是盛放至极了。 凤如青问道,“这些画,还都是师尊画的?” 荆丰点头,“是啊,这种避免被人带着做些肖像你的奇怪东西的禁制,也是只有师尊能够加的。” 凤如青对于自己这张脸,没有觉得如何好看,她甚至嫌弃有些太艳,在她看来,不如最开始从混沌为人那时,满脸挂着猪大肠便好。 “小师姐,你到底何时回到悬云山啊,”荆丰坐在她旁边,垂眼看着她,说道: “大师兄找了你好多年,一天也没有放下过,师尊因为当年将你亲手斩杀,也与大师兄之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 “我愿意帮着小师姐隐瞒,但小师姐,你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大师兄和师尊,一点也不想回悬云山了吗?” 凤如青看着画像,垂头片刻,终是叹息了一声,抬头道,“等我从冥海回来吧。” 凤如青二十年前,还怕死了遇见穆良,怕死了悬云山上的人知道她还活在世间。 但白礼死后,她的心境真的变化很大,她现如今,已经真的彻底放下了那段过去。 她最开始从极寒之渊出来,混沌为人的时候,以为自己放下了,可那种放下,却是不敢面对。 但如今……她没有什么好害怕,只是有些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如何说。 “悬云山我是回不去了。”凤如青说,“但大师兄,等我从冥海回来,找个机会见见他。”叫他不必再寻我。 荆丰欢喜点头,“好,到时我与大师兄还有小师姐,便可一同在外见面了!” 凤如青也笑笑,又同荆丰说了一阵子话,便将荆丰送出了黄泉,弓尤是在听到凤如青彻底拒绝了荆丰采补提议之后,才悄悄地贴着石壁溜走的。 说来实在是鬼祟,他一个黄泉鬼王,喜欢一个人偷偷摸摸几十年便算了,现在好容易熬死了情敌,还要防着各路花草自荐枕席,当真是哀也叹也! 总算等到凤如青将她那不知廉耻的小师弟送走了,弓尤装作一脸刚从寝殿出来的样子,正巧碰着凤如青似的说,“我殿里饭食送的比较多,你要不要过来一起用?” 凤如青送了荆丰回来,正帮着一群小鬼,挪动先前她和弓尤打翻的那些鬼境重物。 闻言便点头,“好呀,正饿了。” 于是两个人去鬼王殿吃东西,徒留一地小鬼叽叽咕咕地议论。 “我方才可瞧见,鬼王偷偷贴在鬼君的石壁上听墙角来着!” “哎呦呦,真是丢死人啊,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 “要我看啊,鬼君这么多年也没闲着,鬼王根本也不管,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啊?刚才我还瞧着他听完墙角回来激动得手抖,啧啧啧。” “什么癖好?”小鬼们闻言一脸兴奋地凑上前去。 说话的鬼是个上些年纪的,一脸淫.邪,“就是我还没死的时候,邻居家有个汉子,专门喜欢看着他的同人那个……” 小鬼们被狠狠开阔了一番认知,凤如青吃东西没有听到如此精彩的好戏,只是这天之后,整个鬼境看着弓尤的眼神都变了,变得充满了怜悯和恨铁不成钢。 鬼境平时有十八殿鬼君,即便是鬼王不在,也有自己的秩序,凤如青和弓尤将鬼境中的事情交代处理了一些,又召回了两个鬼君坐镇黄泉,便出发去冥海。 黄泉入口处,凤如青身披和弓尤同样制式的黑袍,同样的鬼气遮面。 只是面对着一匹骨马,还有已经上马的弓尤对她伸出的手,她迟疑了一下说,“我若不然再去牵一匹骨马来吧,如此远的路程,共乘实在不便。” 弓尤那点小心思被戳成烂泥,鬼气之下的脸张牙舞爪了片刻,这才沉声叫住正要回去牵马的凤如青,“上来吧,黄泉之中再无马匹能够追上黑泫。” 弓尤说完,他身下骨马似乎也在迎合,扬起了下前蹄,又落下冲着凤如青喷鬼气。 凤如青骑它的次数不少,自然知道它是鬼中好马,只是共乘始终不便。 弓尤看她神色,又立刻说道,“冥海在人妖魔三界的交界之处,黑泫也只能载我们过人界而已,妖魔界都有禁制,我们需得半路换乘其他,快些上来吧,到冥海路途遥远,我们莫要在路上耽搁太多时日。” 凤如青成功被劝上了马,黑泫无声地踏风而行,倒是很稳,速度也极快,凤如青坐在前面,被弓尤半环着身体,倒也没有想象中的别扭,毕竟这么多年,他们整日缠斗之时,肢体接触也不少。 凤如青觉得的不便,只是这样被半环着束手束脚,于是他们行路万里之后,凤如青便提议,“我们换换手,你坐我骑,你指明方向便是。” 他们也不走人间城镇大路,走的全是山野无人荒际,弓尤听了凤如青的建议,十分不好意思地幻想了一下凤如青半环着他行路的画面,想着左右也无人看到,便答应了。 然后上马之后,凤如青并没有让他坐在前面,而是径自坐在前面勒着缰绳,极速行路,他在后面,稳坐马上,黑泫乃是幽魂之马,并无颠簸,极速行进也无需扶着。 若是他骑着,还能借口黑泫速度过快,怕将她甩下马,毕竟凤如青没有他强,由此名正言顺地环着凤如青。 但他若坐在后面,便真的没有任何理由亲近,于是弓尤郁闷不已地坐在凤如青的身后看着极速略过的人间,一直想要索性伸手去抱住她在猎猎黑袍之下,依旧纤瘦曼妙至极的腰身。 可几次伸手,几次缩回,他这二十多年,隐忍得太久了,太多次了,到现在终于可以不用顾忌地表明心迹,他反倒有些畏缩。 弓尤咬牙忍着想,等到出了人界,出了人界他一定说,毕竟那人王便是人,怕在这里她触情生情,旧情难忘,再不应他。 他们用一天一夜,便已经奔出人界,人疲马累,他们下马之后,便是在妖界与人界的边界之上。 凤如青其实走过的地方并不多,这些年到处收服恶鬼,也都在人界之内,到了妖界几次,也并没有到处走,如今到了这人妖边界,见了这其中人与妖皆有的客栈,还看得新奇。 客栈之中看着与人界没有什么两样,但里面的人见到凤如青和弓尤这样打扮,甚至黑泫这样的骨马,也并没有任何的诧异之情,只是招呼着他们进去,甚至还弄了些黑泫平日能够吃的兽魂喂它。 “两位贵客,住店还是用饭啊?可有什么忌口?”迎上来招呼的人,凤如青盯着看了一会,倒是个真人,身上没有妖邪的气息,看了他们这样也不害怕,要知道人界之中都是谈妖邪色变。 “住店,饭食送上去,”弓尤对着迎来的伙计,扔了一个布囊,里面并非是凡间的银钱,而是一些闪着黑沉亮光的东西。 凤如青不知道是什么,反倒是那人类伙计见了,顿时眼睛发出了不正常的亮光,感情她看走眼了,这根本不是个人! “是半妖,”弓尤猜到凤如青的疑惑,为她解惑道。 凤如青点头,“可我竟然没看出。” “血统很低很低的那种混血半妖,几乎没有妖力,”弓尤又说。 这种在妖界和人界都是被排斥的最低贱半妖,只能在这人妖边界上艰难求存。 凤如青也知妖界以血统纯正为尊,宿深这个半妖,想来回到妖界很难过得好,所以才没有回来吧。 她借宿深的妖丹就随身带着,却并没感应。 “开一间房。”弓尤将那半妖给他的钥匙扔回去了一个。 他有些心虚地侧头看了一眼凤如青,凤如青也正好看他,幸亏两个人脸上都鬼气遮着,看不见彼此神色。 弓尤把自己的私心用很正当的理由粉饰,捏着钥匙对凤如青道,“这里夜里不安稳,分房不安全。” 凤如青从客栈内看了一眼街道,其实乍一看上去,看不出什么异样,同人界没有区别,来往行人也都维持着人型,甚至还没有她曾经去的暗市看起来危险。 不过凤如青自己又没有来过,便不会质疑弓尤,于是两个人便只要了一间房,一前一后地上了楼。 当然了,弓尤要的是最好的房间,床都是格外的加宽加固的,他进屋之后,没有敢马上将脸上的鬼气撤掉,怕凤如青看到他的窃喜,实在羞耻。 而凤如青在屋子里转了转,并没有察觉到弓尤的异常,推开窗子朝着下面看了一眼,便问弓尤,“下面进了妖界,要换乘吗?黑泫怎么办?” 弓尤啊了一声,散开遮面鬼气,神色如常道,“放它它自己就回了,接下来我们买两只妖兽便好。” “我还没问,你刚才给那个半妖的是什么,妖界流通的钱币?”凤如青问。 弓尤顿了顿,说道,“嗯。”其实是他身上的一些废弃鳞角,妖界并没有特定的货币流通,他虽是罪龙,但龙身上的东西乃是非常难得之物。 “我去洗漱下。”弓尤转身进了洗漱的里间。 凤如青也没有多问,不知道弓尤现在等同一个行走在路上的大金山。 半妖拿了龙身上的好东西,吃食很快送上来,十分的多种多样,人界妖界的都有。 凤如青看得食指大动,却并没有先用,而是等着弓尤,等他过会出来的时候,发现他通身水淋淋的,只穿了条裤子,上身黑鳞密布,很是妖异精壮。 他是故意的,连头发都弄湿了一些,故意这般地走出来,只是这骚发给了瞎子看,凤如青见他出来之后,连忙对他道,“快擦擦吃东西,我也洗漱下。” 然后她就进了隔间,很快洗漱完出来,便越过弓尤,径直坐在桌边上狼吞虎咽起来。 弓尤站在桌边上,看着凤如青吃得毫无形象,半开的窗子吹进些许风,吹得他通身上下凉飕飕。 他泛着红光的双眼盯着凤如青的头顶上看,凉飕飕地想,这死邪祟,怕是瞎了吧。 66、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是不解风情的人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是的。 她的喜好很明显,并且自己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喜爱和其他的感情分得非常明确。 否则悬云山上那么多年, 换成别人大抵都会对经年日久照顾她的温润又俊秀的穆良动情,她却偏偏喜欢施子真那个冰做的人。 对于白礼, 初见便是怜惜, 如怜惜过去的自己,而白礼确实也是她喜欢的那种清隽公子,所以她与白礼之间, 甚至是她先开始的。 但对于弓尤, 凤如青除了最开始见到他后脊鳞片密布比较好奇手感之后, 对他这种类型的男人,根本没有半点男女情爱那方面的意思。 所以莫说弓尤是这般赤膊地在她面前晃, 便是直接化形之后的一丝不挂,她也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 弓尤对她帮助良多,凤如青确实很视他为重, 但只要弓尤不扳着她的脸说想要跟她搞一场,她根本不会朝那方面去想。 弓尤发骚给了瞎子看, 他站在桌边上, 深刻地意识到他在凤如青的眼里不如一盘菜。 但他如今还真的不敢在凤如青的面前表现过火, 还没到冥海, 他怕凤如青知道他那点心思, 便不肯跟他去了。 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擦干自己, 穿好衣袍回到桌边,然后发现凤如青把桌子上的东西扫得差不多了,只留给他一些残羹剩饭。 弓尤前所未有的心里不舒服,嘟囔道, “你也不说给我留一些!” 凤如青撩起眼皮,神色怪异地看他,在吃东西上面,她从来也不会让着任何人。 说实话这么多年了,她忍着没有吃弓尤的魂魄,已经是对他最大的礼让,连白礼在跟她亲近,抵死纠缠的时候,也免不了要被她吃。 凤如青没有吭声,就这么看着弓尤,弓尤垂头吃残羹剩饭,明明他觉得自己有理的事情,却莫名地被凤如青泛着红色幽光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 这一顿饭吃完,弓尤更郁闷了,他和凤如青再三科普,外面好危险,可凤如青吃过饭之后,便没有跟他独处一室,下楼去街上逛了。 弓尤像个怨妇般趴在二楼的窗子上,看着底下亮起的灯火,看不清凤如青跑去了哪里。 他没有理由管,她如今的能力,连他也一时半会儿不能占上风,这还是在她不豁出去打得难看的情况下,若她真的连人形都不顾……弓尤没有试过,但他猜想,他应当是打不过的。 这真的很难以置信不是么,忘川阴魂成就了她,连天罚都成了她助长能力的途径,她在这二十年间,若不是受人王所累,一定会成长得难以思议的强悍,连他这真龙之身也不敌的那种。 可她却是个无魂邪祟,没有命门,天罚都弄不死,假以时日,这世间当真不知还有谁能够是她的敌手。 弓尤胡思乱想的时间里,凤如青正带着宿深的妖丹,在城中,距离妖族宫殿最近的地方来回转,她在寻找宿深。 妖族很大,凤如青速度再快,也无法短时间内到所有角落,她只能重点查看妖族宫殿,毕竟宿深的母亲狐女乃是皇族,若是他们回到妖界,应当也是在皇族之中。 但凤如青搜到半夜,却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暂时折返,回去同弓尤商量能否在妖界停留多两日,她好再仔细寻找一下,若能够找到宿深,便正好将妖丹还给他。 回程之时,三更已过,弓尤早就在客栈待不下去,出来寻凤如青踪迹。 凤如青在孤灯残影的街道上,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去掉了遮面鬼气,露出了妖媚到极致,却偏偏看不出任何魅惑之色的脸。 弓尤在路上便捶胸顿足,他必定要设法在凤如青身上放个什么东西,好让自己能够感应到,若是寻不见的时候,便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他在这边界处找了好几圈,看着凤如青解下了黑袍搭在后壁之上,一身暗红色长袍,在街上犹自闲庭信步摇曳生姿之时,顿时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窒闷,火气都冲到了天灵盖。 弓尤想要上前去质问,却冷不防看到从暗处扑到她脚边一个人,她脚步一顿,那人便扒住了她的鞋履,哀求道,“救救我,救救我!” 凤如青脚步站定,突然间这样横在脚边一个人,她连气息都没有乱一分,垂头看去,对上这人抬起的面容,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带着点难以忽略的魅惑意味。 这人大抵也是没有想到,他求救的竟是个女子,还是如此貌美的女子。 于是他嘴里的“救救我”顿时改成了“快逃!” 接着他便爬起来,欲往巷子的另一头跑去,却才站起来,脚上便被黑暗之中抽出的鞭子缠住,生生在地上拖拽回去。 持鞭的人自暗处走出来,是个浑身精壮无比的大汉,满面凶恶,额头上还有一处异常凸起,看上去应当是个什么动物还未生出来的角。 凤如青侧头看了一眼,便用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踩住了缠住地上被拖拽着脚踝的男子的鞭子。 持鞭人见了之后,眯起眼睛看了凤如青一眼,顿时哈哈一笑,“又送上门一个,模样倒是比这杂血的狐媚子好些。” 凤如青眉梢微挑,那男人是对着身后人说的,自他身后甩过来的另一条鞭子,正缠在凤如青的身上。 凤如青本可以躲开,甚至瞬间将这两人控制,却任由鞭子缠住,面色如常地盯着两个持鞭的人问,“这是做什么?” 那壮汉上前一步,仔细打量凤如青,甚为满意,嘴里说道,“爷带你去个好地方,有的是人疼你的地方。” 凤如青看着他后脑罪孽浓重,他身后那人也是一样,身为鬼君多年,这等罪孽,原地便可判个灰飞烟灭的。 但她没有急着动手,弓尤已经迅速朝着这边过来,凤如青侧头看他一眼,两个人的默契非常人能及,二十几年架不是白打的,弓尤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到近前之后止住了攻击的招式。 凤如青轻轻扬手,已经用无形的本体将两个人控制,这时地上那吊眼的男人爬起来,对着凤如青说,“姑娘快跑,他们要抓我们去逍遥窟!” 这男人看上去年岁也不算大,凤如青同弓尤一听这名字,便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男人说完便不再管凤如青跑掉了,凤如青看了一眼那人迅速消失在街角的白衫,侧头问弓尤,“我记得你说,你要教我一个障眼法,能够短时间地迷惑人的眼睛。” 弓尤瞪着那两个胆敢对凤如青动邪恶心思的人,不知凤如青为何不让他动手,听她这么说还疑惑道,“什么?” “你不是要教么,将这两人变成美娇娘可能做到?” 弓尤点头,“能倒是能,可……” “那便变吧,”凤如青说,“逍遥窟这种听着便好玩的地方,他们既然当街抓人去卖,何不要他们自己品尝下。” 死了太便宜了。 凤如青这些年身为鬼君,有时候无聊就喜欢玩些花样,在黄泉的鬼君中颇为出名,不至于有弓尤那么大的名号,但也是鬼君之中,唯一令恶鬼闻风丧胆的一个。 弓尤明白了凤如青的意思,顿时一言难尽地看了眼那两个五大三粗的爷们…… 那俩爷们一开始还在凶狠地挣扎,直到弓尤动手了之后,他们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纤白面庞和身上男人衣袍遮盖不住的细腰,顿时呜呜呜地狂吼起来。 只可惜,他们嘴被凤如青赌上了,只能闷声嚎叫得如同杀猪。 凤如青用那两条鞭子将两个人给缠住拉着,依旧如同刚才一般的闲庭信步,不同的是他们换了个方向,去往那个逍遥窟的方向,身边还跟着神色复杂的弓尤。 罪孽深重者入黄泉亦是会判魂飞魄散,或者扔下相应地狱,这种以牙还牙的方式确实对震慑恶人乃至恶鬼都十分有效,按照黄泉鬼君的权利,她便是将这两个人当场捏成飞灰弓尤也说不出什么。 但弓尤见那俩人崩溃的模样,莫名感觉到后脊发寒,尤其是在寻到了逍遥窟,凤如青牵着两个化身美娇娘的大汉去卖的时候。 他看着她慢条斯理地讨价还价,还说什么腰细腿长屁股大这种话的时候,后颈的鳞片不由自主地炸起来。 最后这俩大汉,卖了十分可观的价格,不过由于妖界不像人界一般有货币流通,凤如青得到了一些有利于妖族修炼的材料作为交换。 颠着小袋子朝回走的时候,弓尤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先前因为她半夜不归想要发作的气,散得无影无踪,聚都聚不起,相反心里头弥漫上来的,是另一种情绪。 他憋着憋着,憋到了凤如青同他回房,他才问,“你……是因为救的那个男人,像人王才会这样吗?” 凤如青不打算睡了,她一个邪祟,不必非要每天睡觉,正准备稍微洗漱下,便再催动额头印记尝试联络宿深,听弓尤这么问,莫名站定转头看他。 “什么?” “刚才,方才那个这半妖,”弓尤面色不太好,越想越觉得那个男人长得像人王,顿时酸意大发,收也收不住,“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白礼,你才让我对那两个男的施障眼法?!” 凤如青暗红色长袍曳地,半回头长发散落在肩,雪面红唇,比这世间的所有妖邪更像妖邪,她微微勾唇,嘴角弧度让弓尤心惊肉跳。 她却道,“你为什么总是揪着白礼不放?”刚才那男人,并没有半点像白礼,偏要挑出什么像的地方,便是一样的清瘦,一样的身着白衣。 弓尤顿时哑然,凤如青转身,手上的布包甩向弓尤,“放心吧大人,以公谋私的事情,我只做那一次,这世间也再无白礼。” 她说完便去洗漱,弓尤手中抓着布包,耳热得不行,他一定是魔障了,他方才确实觉得那个半妖男人像白礼,一样的纤瘦软弱,一样的只会要人救他! 可他被凤如青一说,顿时又觉得不像了,那人王虽然也是喜穿白衣,在凤如青身边痴缠讨好,可他却从未对凤如青说过一句救他,更没有要求过凤如青为他做什么。 全是她自己主动要做的,帮他对付空云是,为他逆天改命也是! 弓尤突然便觉得十分的颓败,她得多喜欢他呢,而自己,在她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凤如青从隔间出来,坐在桌边上的时候,弓尤坐在床边上,英挺的眉目几乎要在脸上拧成个疙瘩。 他也不想如此,不想如此,他好歹真龙之身,他乃是天帝之子,若有办法,若能自控,如何会喜欢上一个有相好的邪祟。 喜欢了这许多年,现如今搞得自己活脱脱成了怨妇不说,面对心上人连句真话都不敢讲! 他才不要这样,弓尤猛地从床边上起身,气势汹汹地走到凤如青身边,抓着她的手臂,便要将心中多年隐藏的话吐露出来。 凤如青眉心发烫,正在尝试联络宿深,手腕冷不防被抓了一下,被打断,睁开眼的神色十分冷厉。 她自己不知,那眼中红光环绕,近距离对上,彷如沉入一片幽深冰冷的血池,十分令人胆寒。 弓尤满腔欲将倾吐的真情,便是这样被血池子一泡,缩回去得干干净净,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他不是错觉,自从那人王死了之后,她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却连眼中最后那点温情都没有了,越来越像个真的邪祟。 “做什么?”凤如青睁开眼看着欲言又止的弓尤,微微沉了下气,恢复如常神色,“你吓了我一跳。” 弓尤松开凤如青的手,喉间干涩,心跳如雷,好一会才干巴巴道,“我们不睡了,即刻便启程吧。” 凤如青听着他艰涩声音,伸手抓起桌上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水,“大人,我正要同你说,我们先在这妖界留上两日,两日便好,我二十多年前,在小狐狸那里借的妖丹还未还他,我寻一寻他。” 弓尤接过了茶,一饮而尽,喉结滚动,他没有侧头去看凤如青,免得她看到自己眼中慌乱,只应声道,“好。” 两个人坐在桌边都没有再说话,凤如青半支着手臂,不断地催动额头的印记,而弓尤虽然闭着眼,却时时刻刻,都在注意着凤如青。 一直到天色大亮,两个人都没有像弓尤开一间房的时候设想的那样,在同一张床上睡。 而第二天开始,凤如青便怀揣着妖丹,满妖界地寻找宿深,她速度太快,弓尤跟不上她,只好帮着她在别处打听。 反正他是个移动的金山,现拽个头发丝都是抢手的龙须,倒也打听了不少地方,一整天都没有闲着。 入夜,凤如青还没有回来,弓尤又开始心焦不已,他当真得放点什么东西在凤如青的身上,他想着想着,便去里间,攥着他的沉海对着自己动刀子去了。 他生剜下了一片龙鳞,抖着手用一条黑色的,触手生凉的独特绳结系好,细细地用尖锐的指甲磨起来,边磨边等着凤如青回来。 就这么磨啊磨,磨啊磨,磨了整整一晚上,第二天天色大亮了,他手中的龙鳞已经磨得十分圆润明亮,如同一滴水滴样。 他又在其上加了些龙族独特的禁制,将这龙鳞做成了个十分拿得出手,甚至于比龙族送给心上人的东西还要精致的坠子的时候,凤如青还是没有回来。 弓尤心中并不担心她的安危,心里虽然急着见她,但还是去妖界当中,将昨天没有打听到的那个地方,又顺着打听下来。 一母一子的狐妖,并不难打听,但却没有人见过。 弓尤顺着妖界之内的主街道,循着那些热闹场所一个个打听过去,倒是依旧没有消息,却在一处巷子伸出,看到了他整整等了一夜,甚至为她精心准备了礼物的那个人。 她……正抱着前夜救的那个半妖,靠在一处墙壁之上,亲吻半妖的侧颈! 还说不会因公徇私吗,还说不是因为那个半妖长得像白礼,才会救他! 弓尤看着那半妖微微仰着头,双手无力地攀在凤如青的肩上,侧头却一副十分满足,双眼迷离沉醉的模样,顿时觉得自己犹如当胸被狠狠刺了一剑,贯穿胸膛,鲜血淋漓,甚至呼呼冒着凉风。 他胸前那个磨了整整一夜的礼物,现如今烫得他像是揣着一捧火。 弓尤这一次是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怒气滔天,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连问一句为什么都来不及,沉海铮然出鞘,裹挟着滔天的鬼气直接朝着那两个人抱在一处的人劈杀过去! 为什么!凭什么! 他生怕她还来不及忘情于那人王,便小心翼翼地不敢戳破心思,不敢要她为难,处处维护,倾囊相授,结果她呢! 她竟是随便一个低贱的半妖便能够入眼,抱着亲得如此难舍难离! 弓尤整个人被怒火席卷,倒是尚且保留着一分残存的理智,没有一刀将那半妖劈死,却也生生以鬼气将他撞出去老远,在地上翻滚呕血。 而他的沉海深深嵌入方才那半妖靠着的墙壁,鬼气鼓动周身衣袍猎猎作响,转头看向凤如青的眼神中满是浓黑的风暴。 “你这是在做什么!”凤如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强横鬼气也给冲得后退了两步,对上弓尤怒意滔天的样子,顿时惊愕不已,看了眼地上呕血的半妖,简直不知道弓尤在发什么疯! 凤如青这话,也正是弓尤想要问的,先被她抢了,他身上鬼气更浓。 他瞪着凤如青,将沉海自墙壁中拔出来,嗤笑道,“你倒是不挑嘴。” 凤如青一头雾水,见弓尤再度对着那半妖而去,也顾不上问什么,上前阻止,同弓尤缠斗在一起。 弓尤本来没有想要那半妖性命,即便是真的要了,一个半妖而已,他乃是堂堂鬼王,他手上即便是死魂无数,也是天道默许! 况且龙族没有什么正道之士的操守,他若是当真任人揉捏不张狂肆意,又如何会从堂堂天帝之子,成为罪龙沦落黄泉做个什么吃力不讨好的鬼王! 若是凤如青不拦他还好,当真拦起来,弓尤便彻底疯了! 尽管凤如青尽可能地收着力道,这狭窄的巷子中还是因为两个人的缠斗,石壁开始龟裂。 而那半妖也看出了弓尤是想要他的性命,爬起来想要走,又被弓尤的鬼气缠住,狠狠绞紧,眼见着要没了生息! 凤如青当然不能见着弓尤发疯真的将这半妖杀了,只好不再是牵制他,而是一顿急进猛攻,几掌拍在弓尤的胸口之上,拍得他鬼气四散,心魂震颤。 这乃是他亲手教她的封脉掌! 弓尤虽然不至于被这几下打伤,心却已经生生被拍碎了,她竟然为了个半妖,为了个才见了一面的野男人,便用他亲手教她的狠绝招式,对他下如此重的手。 他气急攻心又对她不设防,顿时一口血呕出来,遮面鬼气消散,他僵立不动,鹰目怒睁地瞪着凤如青,神色阴鸷至极,黑鳞几乎覆盖了到了面部! 凤如青却只是看他一眼,侧头看着因为两人缠斗轰然倒塌的石墙。 那墙后面,方才那跑掉的半妖,正抱着一堆瑟瑟发抖在院中的小孩子,蜷缩在一间破屋子的墙角处。 “别杀我,别杀他们!”那半妖出声,已经是畏惧至极。 这群小孩子,全都是半妖,甚至有些还不能完全化形,衣衫褴褛,消瘦得厉害,个个神情呆滞,一副被吓傻的样子。 凤如青看了弓尤一眼,面容冷肃,弓尤回头看了一眼,便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凤如青看他,“你为何在此处,又是发的什么疯!” 凤如青性情弓尤很了解,她心情好的时候,或者有求于他的时候,便叫他老弓,若是还算平静,商量正事的时候,就叫他大人,鲜少的,这二十多年仅几次生气的时候,便什么都不叫。 现如今她就是动怒了,弓尤蔓延到面上的黑鳞慢慢退去,凤如青没有等他回答,径自迈步进了院子。 本就家徒四壁的院子,因为这场无妄之灾,更加的狼藉不堪,那个半妖看到凤如青靠近,便狠狠瑟缩,“贵人,我不敢要你那些东西了,你们别杀我,别杀我们……” 凤如青抿紧嘴唇,将她先前卖那两个大汉得来的一布包材料,都隔空扔给了那个半妖青年。 “我说的话还照样作数,这些你先拿着,带着孩子们换个地方躲起来,我有办法找到你。待我离开妖界之前,还会再设法给你一些东西,你便不必冒险去销魂窟那种地方跳舞了。” 凤如青说完这话之后,那半妖青年从胳膊的缝隙看向她,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走到了弓尤的身边,然后面无表情地越过他走了,很快消失在小巷。 弓尤看了眼那半妖青年,那青年立刻道,“别杀我!我与娘子没有任何苟且,只是交易,她在食我之魂!交代我为她留意一些事!应允给我一些东西我才答应的,是你误会了!” 弓尤顿时心口一窒,喉间再度涌上腥咸,但满腔的怒火全散在了这一院的残垣断壁之中。 他这次冲动上头的后果,就如他砍了自己王兄的四足被贬下天一般的严重。 他没有去管地上的半妖,倒是又看了一眼他护着的那些半妖孩子,顿了顿,便整了整衣袍,将遮面的鬼气重新附上,追寻着凤如青的脚步迅速回到了客栈。 凤如青果真在客栈中,正在吃东西,弓尤进去之后,她连个眼神都没有分过来。 一顿饭的时间,弓尤都没敢吭声,到凤如青吃完了,他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以为……” “你以为我留在妖界耽误你的时间,是青天白日的在同那半妖寻欢作乐,”凤如青看着弓尤,解释道: “我只是救他一命,见他感激,又混迹在妖界各处,救治了很多半妖孩子,对妖界比较了解,想要他在我去冥海期间,为我留意宿深下落,因而许诺给他一些东西。” 凤如青不解地看着弓尤,“大人何故出现在那里,又动如此大的肝火?” 她吃饱了,叫了大人,就证明不是很生气了,可弓尤还是心虚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应该先问问她的,不应该冲动地直接就动手了。只是当时他脑子不受控制。 他闷了半天也解释不出一句什么,最后只是抬起手臂,递到凤如青的面前,对她说,“你要食魂,我先前知道的,但这些年你也没有靠着食魂修炼,我便以为你不需要,你若是需要,可以食我之魂。” 凤如青看着弓尤送到手边的手臂,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叹气道,“我一时嘴馋而已,大人方才那架势,就是为这个吗?” 弓尤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他心中那点念想憋得他额角龙角都要鼓出来了。 但他磕磕巴巴的,嘴唇动了好几次,眼神乱飘,最后黑沉沉地定在凤如青的脸上,正要开口,凤如青却突然道,“我们今夜便赶路吧。” 她没有给弓尤说出口的机会,转身走到门口,但是很快便站定,问弓尤,“大人要一起吗?” 弓尤一口气吊着不上不下,几欲呕血,不知道凤如青什么意思,可过了那个当口上,现在专门说出口又很尴尬,于是只好忍着憋闷,跟在凤如青的身边。 凤如青再要设法弄些之前弓尤用的妖界“流通钱币”的时候,弓尤阻止了她,给了她一布袋发光的东西。 凤如青好奇地问是什么,弓尤只是说,“你将这一袋给那半妖,他便一生不用出门寻找营生了。” 凤如青也不刨根问底,将布袋给了那半妖,又当着弓尤的面交代了一些东西。 之后两个人在妖市上放走了黑泫,令它自行回到黄泉,便乘着新买的两匹像鹿又像马的妖兽,一路朝着冥海的方向再度狂奔而去。 路上两人几次歇脚,却并没有住店,只是随便在山中寻个山涧边上,靠坐在树下闭目休息一夜而已。 两个人因为那件事,这些天几乎不交流了。凤如青平时都如常,说话也如常,只是不和弓尤对视,不跟他闲聊,但凡停下来,便闭目休息,弓尤被她生生要从个活龙憋成个活蛤.蟆。 弓尤甚至觉得她都知道了,这态度就是不喜欢自己,不想和自己好。 他又抱着点幻想,并不敢问,怕彻底破灭,因为凤如青现在至少待他如常,也没有提出要半路回去。 可不问个清楚,他便只能整日像个怨妇般,围着凤如青的身侧转,又不敢过火,想求个死得痛快,又撕心裂肺地不舍得。 这种拉扯的情绪,弓尤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情爱是个什么东西?他在上界那几百年,都只整日想着怎么给他王兄找不痛快,怎么让他母亲过得痛快。 他甚至一度看不惯他母亲对他父王的所谓深情,他母亲乃是人鱼族的王女,空灵美好得如同一缕云雾,根本不该被他父王的所谓情爱,囚于天宫。 而他每日看着自己母亲空等在宫殿,从来没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为了这天下的谁,如此焦心烂肺地熬着,进不得,退不舍。 分明凤如青已经强大如斯,在他这里,他却像是捧着个易碎的糕点,肖想了这滋味几十年,却不敢下口。 如此这般,整整一个月,一个月。 弓尤濒临憋疯的边缘,他们早已经出了妖界范围,到了魔界的边界,明日便入魔界。 两个人在山中放走了妖兽,寻了一处山涧简单清洗。 弓尤死死盯着凤如青侧脸,月华自山间的树梢倾斜而下,他同凤如青根本无需光亮,便能看清周遭一切。 凤如青侧头在撩着水洗脸,水声正如弓尤的心池,被她搅得乱七八糟。 他心烦意乱地看着她如山间诱人妖魔一般的极艳之姿,意乱情迷地起身,走到她身后,却又不知要如何。 凤如青察觉到他的脚步,转头看他,沾水的唇瓣是雨后盛放的娇嫩花瓣,引人采撷品尝。 “大人?”凤如青嘴唇微动,一滴水滑入其中,弓尤觉得自己的心也随着那滴水,滑入了面前这邪祟的口舌之中,任她咀嚼撕咬。 若是人王未死,他尚且能够自持,因为他终究是不屑与人争抢,横刀夺爱。 但现如今人王已死,她是无主之花,如此妖灼地盛放在他面前,要他如何自持,如何隐忍。 两人四目无声对视,许久,弓尤几乎要整个烧起来,凤如青能够察觉到他混乱的气息,滚烫如蒸腾的水汽。 说实话,凤如青虽然迟钝,但并不傻,她那天在弓尤胡乱发作之后,便有所察觉,现如今她几乎已经确认,鬼王弓尤对她……有不正常的想法。 说真的凤如青现在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做,她朝着水中看了一眼,思考着自己或许是皮相害人? 但她并没有觉得自己生成了什么祸国妖孽的模样,白礼虽然对她情深义重,但也不至于对她这张脸露出多么严重的痴态。 况且凤如青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还是生平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也是她见识少吧,总之她躲着弓尤许多日子了,对他时不时散发出的危险气息,例如此刻,十分的无所适从。 她在黄泉鬼境中对荆丰说的那些话不是假的,她没有再找个姘头……呸,找个郎君的想法。 况且还是鬼王,好尴尬的,凤如青对着这条动不动就要同她打架的莽龙,并无半点男女之情。 于是就在弓尤逐渐弯腰,越凑越近的时候,凤如青突然起身后撤,若无其事地躲过去,不去看弓尤赤红到烧着的面容。 她坐回了树下,闭上眼试图联络宿深,还有她分出一些,藏在了妖界那半妖男人的身体中的本体。 她也是第一次做如此尝试,是想借此同那半妖联络,随时知晓妖界的消息,不过看样子她的本体相隔太远也是不行的,她已经无法悄悄借助那半妖的眼睛,看他所经历的事情。 不过她知道了他的名字,叫燕实,乃是个心存善意,喜欢四处救治被丢弃的半妖崽子的狐妖。 凤如青自顾自地去思索关于妖族和宿深为何毫无踪迹,甚至此行冥海之后,她要怎么同大师兄见面的事情,弓尤却半弓着腰被晾在了山涧边上,潺潺流水无情,他如水中落叶,实在羞耻至极! 弓尤承受不住这种境地,不想这样在凤如青面前难堪下去,便霎时间化龙腾天而去,翻滚在云中。 只是由于他悲伤过度,召来了疾风骤雨,将树下的凤如青淋成了落汤鸡…… 待到弓尤将这难堪情绪发泄出去,回到山涧边上的时候,天色乍亮,凤如青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山涧边上,面色莫测地看着弓尤朝着她走来。 眼神对视间,暗潮汹涌,最后凤如青先错开视线,捏了一把自己在一夜骤雨中湿贴在侧颈的长发,有气无力道,“进魔界吧。” 弓尤面容故作冷肃,实际上看着凤如青这狼狈样子,也知道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可他只恨自己罪龙之身,不能用仙术,为她施咒烘干衣物,只能跟在凤如青的身后,看她因衣衫湿漉,贴合在身上的姣好轮廓,移不开眼。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想起了她曾在那莲叶之下,与人王纠缠之时,露出衣袍之下的一截藕般的小腿。 他思绪飞得太远了,根本没有察觉凤如青什么时候站定,没有及时收住脚步,直直地撞上去了。 凤如青被他撞得趔趄了一些,转头克制不住情绪地怒瞪他,看看看! 那眼神能把人烧化了,还当人不知道吗?!偷看人能不能收敛点! 弓尤手足无措地扶住了凤如青,凤如青甩开他手臂,正欲转身,他却将手臂送到凤如青的嘴边,直愣愣地开口,“淋了一夜雨,你饿吗?可以吃我。” 凤如青:…… 67、第二条鱼·鬼王 喜欢一个人的这种情愫, 尤其是在明知对方不喜欢自己的前提下,其中的酸涩难忍,根本不为外人道。 凤如青看着弓尤送到她嘴边的手臂, 又看着他眼中发痴的情愫,其实是十分不解的。 她自认也不是什么霁月风光之人, 走到如今这一步, 无不是被命运逼着,抽打着。 凤如青一直自认,她就是个很寻常的, 活着为人的时候不出众, 甚至是不争气, 就连现在成为邪祟,也是她并没有想到的。 她同白礼之间, 其实是相互慰藉,可凤如青就真的不太清楚,弓尤哪怕母亲血统不纯, 也是上界天帝之子,身负重罪下界, 却也还是鬼境之王, 喜欢她一个邪祟? 而且看上去还不是刚刚开始。 从一开始他屡次帮助自己, 就已经让凤如青意外, 到如今察觉到他的心思, 她更是相当费解。 凤如青伸手拍掉了弓尤伸到她面前的手, 弓尤眼神晦涩。 凤如青刻意回避了这么多天,以为他不会再提及了,好歹是鬼境之王,凤如青珍视他, 所以不想让他难堪。 可……如今看来,他这性子怕是也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 凤如青在弓尤苦涩的视线中,别了下侧颈湿漉的发,晨阳初升下她艳若饮足朝露之花,站在弓尤面前,这一次没有躲避他的视线。 她抿了抿唇,开口道,“大人,我们共事许久了,我有今天,全赖大人容忍提拔,悉心教导武艺功法。” 弓尤盯着凤如青,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想要阻止她说,便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手腕微凉,腕间皮肤细腻至极,再向上一些,便是一条艳色绢布,系在她雪色的细白腕间,刺痛了弓尤的眼睛——这是人王系给她的,这么久了,她居然还留着,定是到如今依旧难以忘情。 凤如青没有躲开他,沉默地任他抓了一会,第一次刻意去感受他的情绪,又见他死死盯着自己手腕上的绢布,情绪真可谓是波澜起伏。 凤如青叹口气开口道,“大人,你是对我有意么?” 弓尤猛地抬起头,一双鹰目几乎锐利地盯着凤如青。 他生得十分英武,五官轮廓很深,俊若隆冬灿阳,分明是十分乖张不驯的模样,偏生眼神中因为凤如青这一句话翻滚起的情绪,竟生出了一种脆弱退避之意。 他捏着凤如青手腕更紧些,不明白她这些天一直有意退避,为何突然这般直白地揭开。 “我……”弓尤看着凤如青,深吸一口气,也不打算回避,站直了身体,微微拧眉肃穆道,“是。” “我对大人,并无任何男女之情。”凤如青几乎是瞬间接话。 弓尤料到她不会回应自己,这些天的态度就是证明,可他没有想到,她竟是这样干脆地抽刀断水,半点余地也不肯留。 “为什么!”弓尤心中焦急不已,冲口而出道,“你还未对人王忘情?!” 弓尤抓着凤如青,分外认真道,“我可以等,反正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不差这一时片刻,你何时能对他忘情,接受我?” 这人真的半点也不懂什么叫余地,横冲直撞地问她何时能够忘情? 凤如青神色复杂,也微微皱起眉看他,她同白礼相伴走这一遭,彼此都已经竭尽全力,分开固然黯然,却对彼此来说,更多是轻松。 她已经放下,何来不能忘情? 而且她与弓尤之间,根本也不是她是否忘情白礼的问题,她并不喜欢弓尤啊。 凤如青问他,“你说等了这许多年,那是何时对我有意?” “记不清了,”弓尤说,“你同人王在一起了多久,我便倾慕你多久。” 凤如青眉目惊讶难掩,若真是这么多年,他倒是伪装得足够好,自己竟从未察觉过。 “大人,我无论对白礼是否忘情,我们之间,也并不合适,”凤如青将手腕从弓尤的手心拽出来,揉了揉上面被抓红的印记,平静道,“大人还是莫要执着。” 凤如青拒绝得干脆,是不想她与弓尤之间牵扯不清,躲他他不肯退,给他留了足够颜面,他偏生要撕破脸才行,那便彻底撕破。 凤如青只盼两人之间,不要因此生了什么嫌隙,毕竟她到如今,自从成为邪祟之后,便也只交了弓尤这一个朋友。 凤如青转身走了两步,便再度被弓尤按住了肩头。 他的掌心炙热如火,放在凤如青的肩头,瞬间便透过她湿漉的衣袍,烘热了肩头皮肉,惹得凤如青狠狠皱了下眉,心中一阵烦躁不已。 弓尤便又说,“我若是一定要执着呢!你是否要与我恩断义绝,不会同我去冥海了?” 凤如青自然不会因为这点事就不义于朋友,可弓尤如此步步相逼,她也实在心烦意乱,回手“啪”地拍开弓尤按着她的手臂。 她面上带着些恼怒不解道,“大人何至于此,鬼境之中艳鬼无数,倾慕大人不肯投胎转世的更是数不胜数,想必大人如此风姿,在天界之中也抢手得很,何苦将情爱系于我这邪祟之身,能有什么好结果?” 弓尤再度张口,便被凤如青打断,“莫要再说了!” 弓尤被吼得愣了下,眼中焦灼之色要烧透他的瞳仁,凤如青却毫不留情地转身便极速朝着魔界中去了,徒留弓尤在原地凄风苦雨地再度招来了阴云,骤雨再度欲来。 凤如青有点逃的意思,并没有她表现得那么决绝,她是真的很无奈,怕弓尤纠缠没完,做兄弟不好吗,非谈什么情,她不喜欢莽龙! 还要她食他之魂,龙性本淫,她若是食了,可还有好了?! 凤如青风一般地刮进魔界之中,用黑袍将自己包裹起来,鬼气遮面走在街上,不去理会身后逐渐积压的阴云。 她躲避之心太盛,寻了个魔多的地方便扎了进去。 魔界永远是最最开放的地方,也是最最放肆的地方,凤如青曾经入魔过,知道大部分的魔无论是魔修还是魔兽化形,都无法控制心中最原始的渴望,而人有七情六欲,这其中最最好满足的,便是食与性。 但饶是如此,凤如青穿过群魔,一头扎进了一个食生血肉的糜烂盛宴之中,还是被这场景狠狠地震撼了片刻。 众魔不分男女老幼境界高低地围在长桌旁边,长桌的尽头是一个高台,两个魔修持刀站在其上。 其中一人面部布满粗粝鳞皮,看上去像爬行兽类的化形,另一个倒是看着细皮嫩肉,只不过瘦得脱型,白如吊死鬼。 那个兽类化形的魔嗓门很大,叫喊着:“今日是魔尊娶妻之日,整个魔界同乐!” 这魔的话音一落,凤如青身侧众魔高呼出声,凤如青被震得一缩脖子,这才透过人群的缝隙看清。 她身处的这一个桌子,简直就是冰山一角,再往前面,全都是这样的长桌高台,足足有二十几个,围着的魔们高呼起来,似乎整个魔界都跟着震荡不已。 凤如青在鬼气之后眯起眼睛,看向了一处最高的台子上面,站着一个魔气浓郁身量高大的魔,他身侧左右,足足十个身穿艳色红衣的妖媚女子,围在他身侧娇笑讨好。 而他面前的长桌格外的长,桌子的最中间,有一处凹陷的铁质长通道。 凤如青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化为本体飘出,又出现在那围着最多魔的桌子旁边,一进入,她便感觉到了,这周围的人,境界明显要高很多。 身边有魔察觉到她突然出现,被挤了下桌,十分不愉悦,一言不合便要动手,“你是哪来的!这里三境以下的魔没有份!” 凤如青撤掉部分遮面鬼气,露出一双简直催血一般的红色眼睛,神色阴沉地看过去,身边魔修顿时闭嘴。 魔越是厉害,魔气便越浓,同样的眼眸的颜色便越是鲜艳如血,凤如青本体说是魔,但也不是魔,只是她如今眼眸长发却是根据入魔之时的那个画像变换而来,伪装成一个高境的魔毫无违和。 身边的魔不敢说什么了,凤如青这才转头看向高台之上。 那最高处站着的魔,应当便是这群人口中今日娶妻的魔尊,只是凤如青没能看出,他身边那么多美艳娇娘,到底哪一个才是魔尊今日要娶的夫人。 不过凤如青这疑惑,很快便被身边酸溜溜说话的魔给解开了。 “魔尊真是好风光,这一次娶了十个夫人,今夜该是如何的销魂蚀骨!” 出口的是个头顶生着双角的高壮魔,化形不完全导致他有些口歪眼斜,看着简直像是胡乱拼凑的,十分引人不适,不过在这奇形怪状甚至直接顶着兽头的群魔当中,他这样竟还算是比较清秀的。 他说完,便咽了咽口水,自然是对着那上面缠着魔尊的美娇娘。 而这魔说完之后,他身边一个比他还要惨不忍睹的魔说,“那你便在百年一届的魔族大比上拿下所有人,或者直接现在冲上去杀了魔尊!你便也是万魔之尊!到时候娶十个婆娘算什么,魔界中的女魔,还不随便你挑!甚至你若能耐,大可以去修真界抢个漂亮的女修回来啊!” 这一番话可不是什么嘲讽,魔族以强为尊,谁本事大谁就是魔尊,而魔尊向来与修真界势不两立,于是抢女修之事,也是万年的陋习。 凤如青听得一阵皱眉,身边的这个魔却不敢说话,若是让台上的魔尊听见了,今日他吃这喜宴,便成了他的断头宴了。 凤如青看到这里索然无味,她不过路过此地,无心看什么魔尊娶妻,更不可能管魔界之事,她正准备离开众魔,准备去寻现在应该冷静下来的弓尤,赶快横穿魔界,去往冥海办正事。 只是她还未等出去,便骤然间闻到了一股极其香的气味,香到人心驰神飞,凤如青甚至脚步都虚浮了一瞬,不由得循着香味,朝着香味最最浓郁的那高台之上看去—— 两个魔压着一个浑身都是伤的半鹿人,在高台之上那长桌铁凹槽的尽头,一刀斩掉了半个鹿人的脑袋,血疯狂地涌出来,顺着高台和长桌相连的凹槽淌了下来! 而那香到人腿软的气味就是来自这半鹿人的血! 凤如青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身边高阶群魔已经疯了,狗一般地就着凹槽喝起半鹿人的血来,有些抢不上的,只好用手沾了血送到嘴里。 但凡喝到的,皆是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 “我早听说这赤日鹿的血肉,堪比神仙肉!”身边一个嗦着自己手指上血的魔粗声粗气道,“果然啊!若是能日日喝上,这天下再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 浓郁的香气弥漫在这一片的空气之中,凤如青环顾四周,所有的魔,所有的长桌之前的魔,都在贪婪地吸食着着赤日鹿的鹿血。 但是其他的长桌高台上,斩杀的都是真的鹿,未能化形的那种带着难以思议的长长鹿角的血红色皮毛的鹿。 只有凤如青所在的这个高台之上,魔尊傲然站立的这个高台之上,斩杀的是一个半鹿人。 不,他还没有死! 他的鹿角自额顶生出,并没有那些赤日鹿的角长,但是极度尖锐,似乎残了半边,否则会是十分有力的攻击武器。 而他被五花大绑,下半身为鹿,上半身是人,头被生生切了一半,血流如注遍体鳞伤。 可他因为半掉着而后仰过度的头,吊在高台之下,那双横瞳鹿眼正角度扭曲地看着不远处被斩杀的赤日鹿,这一刻竟透着悲悯意味。 那些应该都是他的同族,凤如青眯眼看着他被切割的脖子竟然在肉眼可见地复原,如此恢复能力,他定是这些赤日鹿之王。 而就在凤如青被这场面震撼不已之时,按压着这些赤日鹿,包括凤如青面前这鹿王的魔们,开始用刀子切割鹿肉。 还未死的赤日鹿在竭力地挣扎,嗓子中发出了抵死哀鸣,而凤如青死死盯着半鹿人,他却紧闭着嘴一声未吭,半张脸都是自己的血,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可凤如青从他的眼中,却看不到任何的痛苦之色。 亦或者说,他只有方才在看同族那一眼,显露出了悲悯,之后便如同真的死了一般。 血肉被生生割下,扔在了沾血的凹槽之中,很快便滑向等着食鹿肉的众魔。 凤如青脚步被钉在地上一般,一错不错地看着那半鹿人,她知道魔界之事。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生生死死物竞天择,都有他们的轮回和因果,她如今身为黄泉鬼君,更加不该违逆这种规则,去插手任何界的事情,为救活一个白礼,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天道不可违逆。 虽然她没有死,可作为肉泥的滋味真的不好受。 凤如青知道她应该走,可就在她转头之际,那半鹿人因为切割血肉,再度朝着高台坠下一些,他的头完全后仰,横瞳正对上凤如青的视线。 所有魔都在吞咽咀嚼他的血肉,这一片空间之间,宛如他一个人的地狱,这样的疯狂的地狱里面,凤如青这样站着,便显得尤为异类。 于是那半鹿人多看了凤如青一眼,也就是这无悲无喜的不带任何哀求的一眼,凤如青便霎时间动起来—— 但正这时候,弓尤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又因为找不见凤如青心急如焚,他亲手打磨的坠子没有来得及送出,于是他在这群魔当中,费了些力气才找到了凤如青。 “我们走吧。”弓尤抓住凤如青才抬起的手腕,拉着她从群魔中往外走。 凤如青迈了一步,一转身,却看到那半鹿人正被魔拿着刀开膛破肚! 凤如青一把抓住弓尤的胳膊,看他一眼,便身形一闪,消失在了原地,下一刻出现在了高台之上,一把抓住那操刀的魔手腕一拧,“咯嘣”一声,这魔的尖叫声撕破这一片吞噬血肉的地狱。 凤如青三两下解决了台上压着半鹿人的魔,夺过匕首,去割缠缚着半鹿人的绳索,但这绳索似乎并非是普通绳索,反倒越割越紧。 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那个正同美娇娘们缠绵的魔尊,他才上位不久,才刚刚挑赢了前任魔尊,今日是他娶妻立威的大喜之日,专门割肉一般拿出了他新俘获的赤日鹿一族,来笼络魔众之心。 这赤日鹿一族血肉最是滋补,不仅能够助长修为,还能长久地缓解魔不食血肉便会肠穿肚烂之苦,他是下了血本要稳坐魔界尊者之位!却没成想竟然出了个闹事之人! 魔尊乃是魔狮化形,名为乌狮,身形强壮无比,狮吼震天动地,利爪更是能够开山劈石,他手戴骨甲爪,更是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臂力无边的优势,在如今的魔界中根本无人能与之一战! 他瞬间起身便已经到了凤如青面前,扬起骨爪便对着凤如青的后背劈空而下,这一下若是抓实,必将粉身碎骨! 凤如青察觉罡风已至,正欲化为无形,以本体能够随意裂合的优势,化解这一掌,却未等她出手,便突闻一声通天彻地的龙吟—— 声音穿透云霄,如悠远之音,震慑在人的神魂之上,黑云滚滚而来,山风猎猎作响,而这条龙比黑云还要浓黑,一尾便将这群魔围食的血宴连同那些还未来得及反应的魔修,一同扫飞了出去—— 凤如青察觉到后脊炙热如火灼,在这震魂摄魄的龙吟中抬眼望去,盘踞在半空大张龙口朝着乌狮喷出龙焰的正是弓尤! 他竟然如此不管不顾地出手助她! 凤如青不是第一次见到弓尤化龙,但却是第一次见他口吐龙焰,吟吼出声,也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庞然大物同自己打斗之时,确确实实是以教她为主。 真龙之威,撼天动地! 那魔尊乌狮被龙焰包裹,又岂能承受如此能焚化世间一切的灼热,顿时跪地哀叫嘶吼出声,再无战斗之力! “是……是龙!” “黑龙,魔龙!” “快跑!快跑啊——” 底下魔众被弓尤一甩尾撞飞,爬起来作鸟兽散,根本没有人去管什么新上任的魔尊。 而凤如青见此,索性不去解这半鹿人身上绳索,抱着他的残破之身,一闪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也及时收了龙焰,并未真的将魔尊烤成飞灰,吟叫着腾天而去,没入黑云。 与此同时,大雨倾盆而下,血肉宴被彻底摧毁,新任魔尊被龙焰烤化了兽型,皮毛半秃,昏死在这疯了般的大雨之中。 而他准备迎娶的十个美娇娘,早在真龙现世的时候便已经奔逃得无影无踪。 凤如青知道自己怕是又要触怒上天,但不知为何,看着滚滚黑云,再度成为落汤鸡的她,心中却升腾起一种难言畅快! 她到今天才意识到,她或许天生便不是什么适合循规蹈矩安逸为生的人! 凤如青抱着怀中半鹿人,极速穿出魔域,来到了妖界边界,她同弓尤方才落脚的地方。 这赤日鹿乃是妖兽,凤如青在他身上并未感觉到半点魔气,他的同族甚至不能化形,猜想也应该是那魔尊越界抓了妖兽与群魔分食,这种事情虽也是难免,但若被妖界宫殿内的妖王知悉,便也是一场大战。 凤如青小心地将遍体鳞伤的半鹿人放下,他恢复得极快,被人吃得浑身坑坑洼洼,却这一会的功夫,脖子上便快要长严了。 他一直安安静静,被放在地上,也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已经撤掉遮面鬼气的凤如青,若不是他下身鹿脚不着痕迹地蹬了几下,凤如青在这双横瞳中,还真的看不见半点畏惧无措。 鹿的双眼,总是透着悲悯,凤如青半蹲在地上,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虽然肚腹之上,有些地方都已经露了内脏,可他恢复得太快了,看样子根本无碍。 凤如青对他道,“你没事,就快跑。” 他头顶鹿角残破,一头沾染了血污泥水的浅棕色长发,散落在地上,他没有动,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凤如青,也没有开口说话。 凤如青歪头,“哦,你还被绑着。” 她又取出身上佩带的匕首,边割着半鹿人身上的绳索,边说,“没有化形完全,是不会说话?” 这半鹿人甚至没有点头和摇头,只是用那双异于常人的横瞳,盯着凤如青的动作。 骤雨过去,雨却还在沥沥淅淅地下,黑云逐渐褪去,天光乍泄,凤如青手上动作不停,但是这绳索也不知是什么东西,竟然割不断! 凤如青索性等弓尤来,用他身上沉海试试,于是暂时停下来。 她扶着身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半鹿人坐起来,“你灵智总开了吧,待会我同伴回来,把你解开,你便赶紧朝着妖族跑,你是妖吧?” 这半鹿人似乎没有听懂一般,只是还用那双眼看着凤如青,凤如青说,“你的族人,那些赤日鹿,我听魔说你们叫赤日鹿,死的那些是你的同族吧,节哀顺变。” 凤如青说完这话,便不再说话,和半鹿人对视片刻,伸手把他脸上覆盖的细软长发拨开,又抹了抹,露出的模样竟然还挺…… 不能用好看来形容,这半鹿人,一看就不是人的那种好看,头发和眉目都是浅棕,似乎和他的同族那些赤日鹿一般的颜色不同。 他横瞳也是和毛发一样的颜色,眉目很温顺的样子,让人越看越舒服的那种温驯,和人对视的时候,给人很无辜的感觉。 他的唇色浅淡,唇形极好,看着像是在笑,像一湾宁静的湖,哪怕身染血污,却有种空灵的美,一见便是不谙世事的那种山间妖精。 凤如青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回应,很快弓尤找来,才从空中落地,便急忙上前抓住凤如青,“你没事吧!” 凤如青放开半鹿人,回头对弓尤说,“我没事大人,谢谢你出手帮忙。” 她说的很真挚,眉目甚至是温柔的。 凤如青是真心感谢弓尤,即便不用他出手,她也能够脱身救人,可人在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尤其是这种并非是该做之事之时,若是有人陪着,甚至护在你身前,说不感激,不激荡,那是假话。 她对弓尤笑笑,弓尤就有点发傻,他才被凤如青狠狠拒绝了,在找她之前,自己给自己定好了规矩,不能再越界。 他没有放弃,喜欢了她这么多年,这喜欢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放下的,他决定先退缩,维持两个人先前的关系,冥海一行,时间定然不短,他可以慢慢来。 心里盘算得很好,可如今凤如青对他笑笑,他便不受控制地热血沸腾。 白礼的死像个闸门,开了,他却一腔情潮无处可泄,怎会不憋闷难受呢。 凤如青没有察觉他的气息又粗乱起来,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坠子递给凤如青,凤如青对他伸手,“沉海借我下,那鹿人不知道被什么束缚,寻常匕首割不开。” 凤如青说完看到弓尤手里的龙鳞坠子,奇怪道,“这是什么?” 弓尤顿时被插了一道似的,想要缩手,却又硬着头皮说,“这个……” 他看了一眼那半鹿人,现在实在不是送礼物的时候,他脑子怕是被龙焰烧化了,弓尤咬牙道,“这个能够割开束缚那鹿人的绳索。” 龙鳞之坚硬,世间武器鲜少能够比拟,自然是能割开区区束妖索的。 凤如青哦了声,拿着去割半鹿人的绳索,果真看着边缘钝钝的黑片,轻而易举地切进了绳索,没几下,半鹿人身上的绳索便被彻底解开。 凤如青才把绳子扔地上,她面前的半鹿人周身突然间绽出强光,凤如青眯了下眼,总算察觉到了浓烈妖气。 弓尤走到凤如青身侧,同她一起看着那鹿人从地上站起来,然后这强光将他周身环绕过一遍,他残缺的鹿角便完好如初,一头浅棕的长□□浮起来,渐渐变为了银色。 而他身上的血污消散,幻化出了一件银纹的白袍,那双鹿腿鹿脚,也很快化为人类的。 他整个人都散着淡淡银光,只有双眸的瞳色还是浅棕,他面对凤如青,如暗夜中的萤火,即便是这青天白日的,也足以令人震撼其身上的空灵妖异。 他一手放在身前,对着凤如青和弓尤行礼,姿态悠然如漂浮在水中,接着便如一缕飘在风中的白纱,越向山间深处。 凤如青直到他看不见踪迹,才侧头看弓尤,“大人,赤日鹿在妖族是不是很弱?” “此番我救下这鹿,搅了魔尊好事,算不算坏了因果?”凤如青说,“大人为我现身动手,是否也……” “无事。”弓尤接话道,“并不算坏因果,你也是出于善心,且并未杀生,天道自有定夺,无需如此紧张。” 凤如青这才松口气,弓尤却神色复杂地看她。 赤日鹿乃是妖族神鹿,成年之后能力强悍无比,能将一切心有魔障之人拉入幻境生生溺死其中,鹿角一寸一世界。 赤日鹿曾是上界灵兽跌落凡尘,看似美好柔弱,实则生性残暴睚眦必报,并非是什么柔弱之兽。 之所以这赤日鹿被那魔尊所猎,定是妖族皇室出了乱子。 神鹿被盗,且这鹿明显还是幼鹿,来日若长成……弓尤身为鬼王,能够看破一些因果轮回,这赤日鹿,若他所看没错,待他长成,杀他族人食他血肉的魔界怕是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不过这是天机,弓尤也不便同凤如青细说,只叹这也算她机缘吧,随便不忍救了个人,便是如此神物,也不知天道这算不算喜爱她。 “哦,这个还你,”凤如青将割束缚半鹿人绳索的吊坠还给弓尤。 弓尤说道,“你拿着吧。” 凤如青却拒绝了,“不了大人,这一看便是珍贵之物,你快收起来。”凤如青见过弓尤龙鳞,这分明是龙鳞弄的,她可不敢要。 弓尤神色片刻黯然,但很快恢复,说道,“我们走吧,魔界如今必然正乱着,我们便不要进入其中,我们自魔界上空飞过去,我载着你。” 凤如青看着弓尤,“你不是能不长时间出现在天上,否则会引来骤雨和天雷吗?” 弓尤抿唇,“我尽快,且我皮糙肉厚,劈个一两下没事。” 凤如青彻底服了这莽龙,天雷劈两下还没事,她笑起来,“哦”了一声,有些热血道,“那便走吧!我也不怕那玩意。” 两个人相视一笑,多年默契与相伴,终究也并非全是因为弓尤一个人的男女情爱,他们的性情,和骨子里的叛逆,都是他们如此合拍的原因。 一个眼神便知彼此要做什么,也会毫不考虑便出手相助,更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因与缘。 不必横穿魔界,弓尤很快化为黑龙,凤如青说了一声“大人辛苦”便攀着坚硬冰凉的龙鳞,上了黑龙的脊背。 一生能够有一次骑龙的机会,足够吹嘘良久,凤如青不是第一次,但却是第一次骑着龙飞入云层之内。 畅游在天际云雾之中,胸腔难免生出一种与天地争高下的畅快与肆意之情,凤如青扣着弓尤的鳞片,面上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这是纯粹因为弓尤笑出来的,可惜弓尤却看不见,他背上驮着喜爱之人,整条龙恨不得直冲天界而去,在云中翻腾炫技,翻滚吟鸣,冲过层层叠叠的白色云雾,好不猖狂欢愉! 然后这一罪龙,一邪祟,一鬼君一鬼王,无一不是罪孽的代表,终于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玩得过头,引动了天雷追赶! 在即将抵达冥海的前夕,弓尤被天雷追着劈得浑身泛起糊味,凤如青也是被燎到了一片头发,两人仓皇自云海极速下落,迅速冲入冥海边界的岛屿之上。 落地之时,天雷紧随而至,弓尤抱着凤如青在地上翻滚了一圈,替她挡了这一下,后背顿时皮开肉绽,鳞片翻了起来。 两个人来不及查看伤势,相互搀扶迅速在周遭找了一个大石洞躲了进去—— 这石洞里面十分空旷,天雷劈在洞口,生生劈出了个足有一人深的地裂,裂纹一直到凤如青与弓尤的脚边,但是因为弓尤已经化为了人形,天雷也并没有穷追不舍,总算是止息。 察觉到一切终于停下,两个人这才狠狠松了一口气,狼狈地瘫倒在地上,喘得如同两条丧家之犬。 弓尤后脊上伤还未愈合,瘫倒之时闷哼了一声,凤如青爬起来查看他被劈开的背脊,破烂焦糊的衣袍下,血淋淋的看着很吓人,不过恢复得也算快。 她帮他将一些劈翻的龙鳞扶正,弓尤的自愈能力很强,飞速便能愈合,凤如青扶着他,两个人一起坐在这空旷的洞穴中,周围只有彼此此起彼伏的呼吸。 凤如青先开口,“大人,谢谢你带我腾天。” 弓尤心中欢喜,因为他察觉到凤如青恢复了从前对他的态度,笑了一声,说,“这没什么,若你喜欢,待回程之时,我还带着你。” 凤如青笑起来,声音十分娇柔好听,难以相信这样的声音,来自一个敢骑着罪龙穿越天际不畏天雷的邪祟。 弓尤也笑起来,两个人笑了一会,在洞穴中看向彼此。 欢快的气氛环绕着两人,凤如青没有再说话,弓尤也没有扫兴地说什么情爱,两人眼中因为方才的疯狂晶亮如星辰,双眸之中此时此刻,仅有彼此。 68、第二条鱼·鬼王 这一方小天地里面, 一切似乎被隔绝在外,外面天雷渐渐止息,天光很快恢复大亮, 却照不进这一方天地之间。 昏暗是暧昧的滋生场,弓尤不敢太过重地呼吸, 生怕他呼吸的声音太大, 要破坏了这难得的气氛。 凤如青也没有再说话,她不得不承认,弓尤于她, 算是知己至交, 她唯一毫无隐瞒的人, 连施子真的那件事她也只告诉了弓尤。 这二十几年,他是陪伴她最多的, 比她在悬云山上学的还多的那些功法,也都来自弓尤。 但陪伴和知心,不能跟情爱混为一谈, 凤如青一直分得很清楚,却不知弓尤何时混淆了。 她舍不得说太过的话, 就像她的珍视不能是随意答应与他厮混, 否则便是对她自己的放纵, 也是对弓尤与她之间这份情义的不珍重。 于是在弓尤控制不住无声地越凑越近的时候, 她率先开口, 打破异常黏腻的气氛吗, “我们到了冥海,下一步怎么办?” 凤如青侧过身,给弓尤如梦初醒收拾狼狈情绪的时间。 弓尤屏住呼吸,将头扣在自己的臂弯中, 无声地咬着腮肉克制,好一会,才声音有些低哑地说,“到了冥海,我们要打败守海兽,才能进入冥海……” 凤如青转过身看弓尤晦暗不明的侧脸,她问,“你说过守海兽是九头蛟,就隐藏在冥海的边缘海岛之上,可若没有错,我们如今便在海岛之上,引天雷那么大的动静,为何没有见到守海兽出现?” 弓尤说,“我也不知,我来的几次,都在海边遇见了突然冲出的守海兽,”弓尤站起来朝着凤如青伸出手说,“我们走吧,大抵是要到海边才能触发守海兽的攻击。” 凤如青自然地将手放入弓尤掌心,给他整理自己思绪的时间,却并没有矫情地躲避他的正常触碰。 弓尤也确实忐忑,但是手心一沉,凤如青将纤细细腻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他便心跟着沉回了肚子,悄悄地出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喜欢她的原因,对人王倾情尽心,却并不会无度地去纵容强留。 无论什么事情,在她这里都有个看不见的尺度,会出界,会肆意狂放,逆天而行,却不会屡次出界不回缩,就连拒绝他,固然干脆利落,却不会过度回避,让彼此连朋友都没得做。 弓尤抓着凤如青手腕,拉着她从地上站起,心中叹道,她越是这般处处温柔回护,甚至对他放宽了身为朋友的界限,留给他足够回旋的余地,他越是无法收回心思,无法不想着得到她。 想着她那双对着人王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曾偏移的温柔注视,若是看在自己身上之时,桃花灼灼其中,该是如何的勾魂摄魄。 弓尤告诫自己,不能着急,他沉下心收起纷乱思绪。 凤如青循着洞口处走在他前面一点,突然间“哎?”了一声。 “怎么……” “嗷!” 弓尤才问出“怎么”两个字,便突然间一条能够开山劈石的刚劲长尾,朝着凤如青和弓尤的方向甩了过来。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向后弯腰,翻折自身到极限,躲过了这第一下! 紧接着,还未等两个人站起身,凤如青便自余光中看到了他们身侧的“墙壁”竟然动了起来,簌簌的声音带动山石自空中掉落。 到这一刻,他们才发现,他们方才靠着休息的根本不是什么冰凉的墙壁,而是一头庞大无比的兽身—— “这是什么!”凤如青风一般地拉着弓尤从洞穴窜出的时候,撕声问道。 “是守海兽!”弓尤回头看了一眼,那庞然大物已经苏醒掉头出来,有三个头探出了洞穴。 他糟心道,“我几次都是出现在海边,并没有深入岛屿,现在看来我们是躲避天雷慌不择路,直接一头钻入了守海兽的洞穴了!” “哈,”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通天彻底的嘶吼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间,那守海兽已经自洞穴中转头而出,尾巴横扫便霎时间扫塌了刚才的那个宽大的洞穴,已经极速地朝着两个人的方向冲杀过来。 到如今,凤如青才算是彻底看清这守海兽的全貌,它身体庞大如小山,只有极寒之渊最底层的魔兽才能与之一比,而它似龙非龙,似蛇非蛇,身躯背生嶙峋尖刺,而脖颈之上竟然如伞状分布着足足九个头! 这九个头个个獠牙鳞面,发出的声音竟还不相同,同时张嘴撕声喊叫,简直如同她当初身在极寒之渊之下,听着的万魔同啸一般。 “这就是你说的九头小怪物而已?” 凤如青感觉自己头皮都被这庞然大物尖啸得有些发麻,扯着弓尤如同一缕无形的风,躲避着已经到了他们近前的九头蛟,心想着她何止相信了鬼话,她相信的可是鬼王嘴里说出的鬼话,靠谱就怪了! 分明弓尤同她说得十分轻巧,去冥海,打败几个九头小怪物,然后再杀些鱼虾,最主要是她无魂,过海底夹道轻松得很,那些食魂鱼群根本奈何不了她。 凤如青如今眼见着守海兽要逼至近前,才哭笑不得想先同弓尤打上一架! 弓尤心虚了一瞬,确实是他刻意说得轻巧,想要哄凤如青陪他来。 他自己几次铩羽而归,都是因为食魂鱼群实在是凶猛异常,而且无休无止,但那都是到达海底夹道才会遭遇的,也是弓尤到如今为止,到达最深的地方。 他只有过了海底夹道,他们才能从水天之境,进入海底荒芜之地,那里才是弓尤最终要到达的地方。 两个人在半空中躲避着九头蛟的追逐,同时也在不断地熟悉这玩意的攻击速度和方式。 不过也并没有用很久,毕竟弓尤之前同这九头蛟交手多次,同凤如青也说了致胜之法,便是斩其头,而只有这九头蛟的血才能开启冥海大阵,让他们顺利进入冥海之中。 “沉海你拿着,”弓尤挣开凤如青的手,将沉海扔向她,下一刻便再度化身成龙,并未高飞,而是如同四足在地上爬动的这九头蛟一样,横冲直撞地冲了上去。 大地震动,连海水上的波纹都溅起了小小的水珠,凤如青也不耽搁,手握沉海出鞘,黑沉的圆弧状暗光,映出一片血色杀气。 凤如青衣袍猎猎,自空中疾冲而下,嘴里大声骂着,“弓尤我骗你一次你骗我一次,咱们扯平了!” 便悍然加入了已经厮杀在一处的那一龙一蛟当中。 弓尤吟声回荡在岛屿之上,在回应着凤如青的那句话——扯平了。 于是一人一龙,便同这生着九头的蛟鏖战在一处,天地变色,葱翠折断,这一片开阔之地,几乎如同狂风过境一般地变为一片残破的狼藉。 弓尤缠住九头蛟的身躯令其不能随意甩动尾巴,大张着龙口,扼住这九头蛟相对细一些的脖颈,而凤如青则是手持沉海,在这两头缠斗的巨兽之间,见缝插针,上下翻飞地寻找机会斩九头蛟的头。 沉海乃是弓尤本命武器,曾经斩断过天界太子的龙足,斩下这九头蛟的头不在话下。 凤如青面容沉肃,黑袍猎猎,在腥风中身法诡异若无骨,以一种近乎扭曲的姿势,站在弓尤龙头之上,几乎是擦着他的龙须,斩下了九头蛟的第一个头—— 霎时间九头蛟因为吃痛,更加疯狂地挣扎嘶叫,且声音似乎换了一个音调,没有那么尖锐,极具穿透力,弓尤听了之后绞得更紧,直接咬掉它的一头。 这是九头蛟在向同伴求救。 凤如青也很快意识到不对,手持沉海钻入了九头蛟的身下,那里是它脖颈最脆弱,鳞片最细软的地方,如今耽搁不得,必须要速战速决。 弓尤也直接将九头蛟的脖颈死死压在地上,配合着凤如青的行动,九头蛟乱抓的爪子蹬掉了弓尤肚腹之上的鳞片,鲜血涌出,他却不肯片刻地放松,争取让凤如青最快速最轻松地斩头。 但九头蛟虽然被斩掉一头,被弓尤撕咬掉一头,却还剩七头,且灵活无比。 凤如青落在它的脖颈之前,它便已经意识到了危险,七头密集如雨点地朝着凤如青张开大口撕咬而下。 凤如青没有接着斩头,而是幽魂一般左右穿梭,上下跳跃,果真没过多久,这蠢物便将自己的脖颈缠绊住大半。 凤如青越到最高处,找准时机,双手抓住沉海,自半空砍杀而下—— 沉海刀锋哑黑,锋利如风,裹挟着能够劈开一切的刀气,嗡鸣着随着凤如青的身形下落,正对着那高高扬起的,缠绊在一起的并排五头最娇嫩之处,狠狠斩下。 鲜血四溅,尖啸声骤然减少,凤如青浑身浴血,抓着沉海同那五头一同跌落在地。 这一下她将本体覆盖在沉海之上,威力十分强横,但弊端也是她还不够娴熟,实战经验也十分不足,跌在地上之后,因为本体未来得及收回,没能马上起身。 眼见着彻底被激怒的九头蛟最后两头,自地上抬起,朝着凤如青一同咬下!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凤如青只来得及抬起沉海格挡,腥风与尖啸已然灌顶,下一刻,她身形被撞飞出去,弓尤以龙头瞬间便咬穿了其中一头,而剩下的那一头一口咬在了弓尤的侧颈逆鳞之处。 弓尤咆哮之声响彻云霄,下一瞬高高扬起龙头,又狠狠地砸下,将那咬着他逆鳞的九头蛟一头,生生砸入地底,砸成了肉泥。 而这一切,却并未止息,整座岛屿都开始震颤起来,紧随着弓尤那一声咆哮,尖啸声再起,且此起彼伏,震人心魄。 凤如青浑身都是九头蛟的血,滚入海中刚好破开大阵,她自海水中爬起,看向弓尤身后不断折断的树木,和已经初露了狰狞头部的九头蛟,冲着弓尤喊道,“又来了!五头!快过来!海阵开了!” 弓尤龙型不能说人话,但眼神十分复杂地看了一眼身后,又看向凤如青,迟疑了片刻,便极速朝着海阵中冲进来。 进入海阵之中,九头蛟的声音彻底被隔绝在外,凤如青一口气松出去,正疑惑弓尤为何不化为人,便被弓尤缠在了身体最正中。 来不及解释,弓尤不想告诉凤如青留在海阵之外,比在海里安全,毕竟五头九头蛟也才四十几个头,可这海中却是千千万万数不清的危机四伏。 弓尤本想再让凤如青在海阵外以九头蛟练习下,但没想到她误开海阵,也罢,早晚要适应的。 凤如青还没弄懂怎么弓尤把她缠起来了,下一刻便不知被什么东西扯着脚拖入了深海之中。 她是个无魂邪祟,按常理来说是无需呼吸和休息甚至是进食的,但多年为人的习惯,让她即便不需要,也会如一个活人一样的吃饭进食呼吸。 冷不防地被拖入海中,她呛进了苦咸的海水,接着周遭骤然一暗,她仍旧被弓尤环着,但四肢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冰冷腻滑地拉扯着她,似乎要将她五马分尸一般。 凤如青能够感觉到弓尤也被缠住了,正在挣扎,但他们正极速地朝着海的深处坠落,凤如青不能呼吸,下意识地挣扎不止,翻转手腕以手中沉海切割缠缚她的东西。 挣脱出一手之后,凤如青便屏息摸索着砍断其他缠着她的,但这东西简直砍之不尽。 海中无声,她摸着贴着她的坚硬龙鳞,睁开眼视物也就只有很小的一片,她发现弓尤身上几乎被缠得看不见好地方了,于是便挣扎着用沉海帮他切割龙爪的位置。 混乱中也不知有没有伤到他,总之凤如青切得手都酸痛不已,虎口都已经撕裂。 周遭被缠缚的东西突然被一股吸力吸走,凤如青身边一松,弓尤化为人形,抱住她几下扯掉她身上残存的滑腻触角,而后见她似乎十分痛苦地在屏息,便直接扣着她的下巴,贴上她的嘴唇。 海水混沌昏暗,凤如青却瞪大了眼睛,险些没抡着沉海把弓尤的头斩下来。 什么时候了这混蛋还想着趁机占便宜! 但下一刻弓尤以手指捏开凤如青闭合的齿关,然后朝着她的口中渡了一口气,凤如青便顿时反手勾住了弓尤的脖子,在他的口中汲取空气。 窒闷的感觉得到了缓解,她甚至没有发现,她被拖入冥海中好一会了,若是常人早就窒息而亡。 而她其实根本不需要空气。 但这水中无法说话,弓尤没有办法告诉她,她只要不想着要呼吸,适应一段时间便好。 况且脖子被勾住,同朝思暮想的人这般唇齿相贴,对于弓尤来说,实在情潮难耐。 凤如青不过是汲取些气息,即便是要他的龙珠,他也会给。 凤如青摸到了弓尤耳后的腮,但是两个人总不能这么一直嘴对嘴地飘着,她吸了一口气,接着推开弓尤试图朝着上面游,却发现十分的艰难,周身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好似被无数双的手拉扯着。 凤如青吐了几个泡,又觉得无法呼吸,只好抓住她身侧弓尤的肩膀,再度贴上去。 弓尤有些熏熏然,他知道这会不是应该因为这点事心驰神飞的时候,可他控制不住。 男人本就是血性动物,才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现如今在这昏沉的海底,周身被海水包裹,海中是他喜欢的女人,正在借由他来呼吸,与他唇齿依偎。 战斗的热血还未凉,情潮便如海水般荡漾起来,任凭哪个男人来了也会忘形! 忘形的后果是惨烈的,很快两个人再度被缠上,这一次凤如青彻底看清了这是个什么玩意,竟然是一条庞大到难以思议,生着无数触须的石居鱼。 这种东西她在人间不是没有见过,海边渔夫们时常便会捕获许多,可是她见过的石居鱼最大也不过手臂大小,且通身呈现黄褐色居多,触须也没有如此之多,更不是这种死鱼一般的灰白色。 凤如青同弓尤迅速被它的庞大触须缠缚,幸而她手中一直提着沉海,翻转切割着这些触须。 不过下一瞬,她身边贴着的弓尤再度化为龙,黑尾搅动海水翻腾,直奔那石居鱼硕大的头颅,一口咬住。 接着凤如青再度感觉到缠缚着周身的触须被一股吸力拉走,弓尤竟然把那石居鱼给吞了! 但是石居鱼触手缠缚太紧太多,她还并未来得及完全切割干净,便被这吸力带着一同朝着弓尤大张的龙口而去,顿时将手上沉海加速挥舞,连割伤自己也顾不得。 她可不想被弓尤给吞了。 不过眼见着龙口将至,她身上还有一条死死缠缚的触手,凤如青还以为自己必定要龙腹游玩一遭,弓尤却在最后关头闭上了龙口。 他强大的咬合力直接将那触须咬断,凤如青身上一松,被海水的推力推着向后。 弓尤又变回人形,拉住飘走的凤如青,来不及再渡一口气给她,两个人的身后便有黑压压的大型骨鱼朝着他们游来。 惨白腐烂的鱼肉,尖利的牙齿,凤如青恍然间还以为自己不是在冥海,而是身在忘川之中。 且这一群骨鱼的数量和个头,实在是令人头皮发麻,凤如青当真是不知作何表情。 虽然她心中早把弓尤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她也不可能退缩。 凤如青侧头看了弓尤一眼,来不及借一口气息,忍着胸腔憋闷,便欲提剑再上。 不过这一次弓尤拉住了她,并没有让她上前,鱼群转眼而至,凤如青侧头不解地看着弓尤,弓尤却不知从海中摸出个什么东西。 这东西一入水,便极速搅动了水流,凤如青只来得及看到一片闪着亮光的水流在他们四周弥散开来,便已经被搅入其中。 弓尤从攥着她的手改为紧紧抱着她,世界仿若颠倒过来,天旋地转之间,周身海水骤然被抽空,他们自高空跌落而下,相拥着摔在一片草地之上。 弓尤垫在凤如青的身下,被砸得闷哼一声,凤如青被砸得直接呕出一口苦咸海水,待她抬起头之时,便见一方山清水秀的小天地,哪里还是那混沌可怕的冥海之中。 凤如青低头看向弓尤,弓尤面色不好,正在死死地拧着眉头,一副要吐的模样。 凤如青手肘正顶着他的胃,顿时翻身下去,出声问道,“这是哪里,我们出了冥海?” 弓尤翻身呕起来,吐了很多的海水,还有两条已经白惨惨死去的石居鱼。 他在冥海中吞入之时,这鱼大得如同房屋,但此刻吐出来,却只有拳头大小。 凤如青心情复杂地看着那两条石居鱼,想到弓尤吞了第一条石居鱼之后,才给她渡气,顿时也半撑在地上,干呕了起来。 等到两个人都缓过来,挪了块地方瘫着对着天上喘气的时候,凤如青这才放松了手里的沉海,侧头看弓尤。 弓尤还是很难受的样子,但是出声解释,“这里是芥子须弥世界,我们并没有出冥海,还在海中,只是短暂来这里休整。” 凤如青在悬云山上听闻过这种戒子须弥是微观世界,同那些秘境其实是差不多的,但只有高境修士才能操控进出,她当时能够操控的,只有一个储物吊坠。 她闻言安心躺着休息,说道,“你说要达到冥海最深处,我们才进冥海就这么凶险,你说鬼话也该有点儿凭据,你还说来冥海就是带我玩?玩那凶恶的九头蛟,还是玩方才那遮天蔽日的石居鱼?” 弓尤闻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咳了两声,咳出了点水,起身侧头看向凤如青,眼中全是干坏事得逞的贼光。 凤如青瞪着他把沉海甩过去,他伸手接过,放在旁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说,“我教你的那么多功法,这一次你尽可以大展身手了。” 凤如青感觉嗓子里哽着什么,起身揪住他的黑袍,“你刚刚吞了那恶心玩意还来给我渡气,我宁可憋死,那石居鱼是死的,都有些烂了!” 她不提这茬倒好,一提连弓尤也觉得一阵恶心,原本应该是美好的初吻,被石居鱼恶心得不行。 不过弓尤见凤如青只是介意那石居鱼,没有厌恶他渡气的方式,便心下稍安,鹰目微眯道,“冥海之中,没有活物,它本名为幽冥之海,与黄泉鬼境的幽冥之河同为一水,后来……” 弓尤从未和凤如青说过这个,但如今她真的跟着自己来了,他总要让她知道缘由才是。 不过也不急在这一时,他嘴里咸涩,起身道,“密林之后有木屋,我先去洗漱下,再与你细说此次冥海之行,我们为何而来。” 凤如青应声,跟着弓尤一同去清泉附近洗漱,待到洗漱好了,弓尤甚至还从那小木屋之中,拿出了一套同他身上制式相同,但明显是凤如青尺寸的暗红色衣袍。 凤如青换上之后忍不住问,“你这是何时准备的?” 弓尤说,“来之前。” 两个人换上干净的衣袍,弓尤漱了好几遍口,嘴里也再尝不到海水的苦咸。 他这才同凤如青并排坐在木屋的前面,拿了干净的水壶,倒了一杯清水递给她。 弓尤说,“我要到达冥海最深处,过海底夹道,通过水天之境,进入海底的虚无之地,我母亲的族人,我的亲人,都在那里。” 凤如青接了水杯却没有喝,她之前海水喝得太多了还撑着呢,喝不下。 弓尤说,“我是龙族和人鱼族生出的孩子,虽为天帝之子,身份却十分尴尬,自小便为兄长们所不齿。” 凤如青适时地问道,“为什么?” 弓尤说,“你应该也知龙性本……”弓尤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继续道,“我父王一族,当真淫.乱不堪,与许多物种产下子嗣,大多都是像我们在冥海岛屿遭遇的那种,不能开智的蛟,或者其他奇形怪状的东西。” 说起这个,弓尤似乎有些不耻,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龙族虽然天性放浪荤素不忌,却是天生神性,是压制一切物种的存在。 所以他时常非常的纠结,一面为他强壮无比的体质所骄傲,一面又因为他母亲的枯守,为他父王的滥情所感觉到血脉的耻辱。 因而他的情绪反复无常,乖张邪肆,大一些倒也因为足够悍勇,得了他父王的另眼相待。 凤如青放下杯子,撩了撩自己的长发,用布巾吸着上面的水,听得一愣一愣的,“你是说那九头蛟也是你父王的……” “不是!”弓尤就知道她要误会,因而急切地解释,“是龙族,整个龙族中的不知哪一脉,且那九头蛟没有开智,再是天生强大,也是畜生而已。” 凤如青点头作认真的样子,实则眼神划拉在弓尤的身上,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龙性如何她是知道的,弓尤这些年也没有乱搞,十分的洁身自好,唯一动了心思的,也就只有她…… 弓尤被凤如青这眼神看得不舒服,甩了甩袍尾,端正一张英挺的俊容,几乎凌厉地正色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不是那种滥情之人,你难道不清楚吗?” 凤如青无辜地眨巴眼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有说什么,啧。” 弓尤盯着凤如青继续道,“我有人鱼族的一半血脉,人鱼族最是至情至性,一生仅有一位伴侣,至死不渝。” 凤如青“哦”了一声,垂下眼,不去看弓尤眼中炙热。 弓尤也没有紧追不舍,只是继续道,“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人鱼一族已经被上古和泰神君封在冥海之底,永世不得出,我母亲,是唯一幸存的人鱼族。” 凤如青摇头,“我在悬云山之时,年岁还很小,那之后便一直在极寒之渊底层,说来也是空长年岁,并未曾听说。” 弓尤点头,他的长发湿漉,还滴着水,他却并没有去管,只是继续道,“当时人妖甚至是魔族,都能够自由通婚,人鱼族依水而居,最是痴情,多与渔夫结为夫妇,四海安逸,偶有被人类欺骗抛弃,却也只是黯然回到海中,并不舍得伤害挚爱之人。” “但突然有一天,人鱼族的性情不知为何变得格外凶残,不仅残害人类,甚至同族相残,甚至在一次海啸之时,许多人鱼族上岸,将临海而居的人类尽数拖入海中淹死。” 弓尤停顿了一下,说,“当时海潮褪去,尸横遍野,触怒天道,福泽天地的和泰神君亲自出面,将人鱼一族驱逐至冥海之中,以水天之境,封于海底,再不得出。” 凤如青听得入神,手中擦头发的动作都顿住了。 弓尤继续道,“但人鱼族的暴虐只是一个开始,在人鱼族被封入冥海之后,妖,魔,也相继失控,甚至连人族之间也开始自相残杀,整个天地之间,到处血流成河。” “接着便是四分天地,和泰神君以命魂为剑,将天地四分,”弓尤说, “便是如今的人,魔,妖,与修真四界。” “在那时候,为了阻隔最为凶残的魔兽,极寒之渊应运而生,心怀仁善的修士合力将魔兽封印其中,并在极寒之渊设下万古大阵,令魔界不得进犯人界。” “而妖族自那之后,便也以与人族通婚为耻,虽然边界全部设下,却也还是时常有相互残害之事发生,而这一切一切的源头,便隐藏在冥海之下。” 弓尤说,“我母亲是人鱼族皇女,她与我说,我族人之所以突然暴虐,还有之后的魔族和妖族乃至人族相继沦陷,并非是偶然。” “幽冥之海,乃是一夜之间形成,封印幽冥之海的大阵,并非是为了封印人鱼族,而是封印幽冥之海水天之境后面的天裂。” 凤如青不由得问道,“什么?” 弓尤说,“也就是天外天。” “是因为天外天的出现,世界才陷入了一片混乱与狂暴,”弓尤看着凤如青,一滴水自他的脸颊上滑落。 他伸出手,截住了那滴如同泪水的水渍,接着说道,“人鱼一族,也并非是因为罪孽深重,才被驱逐于冥海深处的荒芜之地。” 弓尤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悲哀之情,“他们是祭品,是天外天的祭品。” “我来冥海,就是要通过水天之境进入荒芜之地,我要亲眼看看天裂,看看到底是什么可怖的东西,令天界决定以我人鱼族全族作为祭品,只为谋求几百世安逸。” “而若几百世之后,人鱼族彻底消亡,世界再度陷入混乱,天界还要用哪个族来堵这天裂?” 弓尤说这话时,神情并不多么悲怆,毕竟他并非人鱼族中长大,这些也不过是从他母亲的口中听来,又经过多年在天界中打听认证。 他之所以砍他王兄之足,便是他王兄对他母亲出言不逊,说他母亲是个靠着奴颜媚骨,蛊惑了他父王才活下来的祭品罢了! 可凭什么天裂之后,四海沦陷,却偏偏人鱼族是祭品?! 凤如青震撼不已,弓尤沉默着给她消化的时间。 这一切是天界之中缄默不言的秘密,而下界之人,至少没有五千岁以上寿命之人,根本就无从知晓这天地间曾经发生过什么。 弓尤垂头,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地坐着,他后背似乎生着一根难以忽视的反叛逆骨,从他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他密布着黑鳞的脊柱。 原本四海众生,生而平等,各族和气并存,相辅相成,可如今却尊卑等级,一出生便被刻入骨子,凭什么?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贱骨,该被人肆意残杀买卖? 他偏要逆天而行一遭,纵使粉身碎骨,也要去看看那天裂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这一切罪孽的源头,到底是否像上界那些畏惧的神仙怕的那样,不可触逆。 凤如青突然出声问道,“你砍掉你王兄的龙足,是故意的吧?” 弓尤猛地侧头看向凤如青,嘴角猛地扬起,笑得如同一个张牙舞爪的兽,“我果真没看错你。” 弓尤看着凤如青,他爱她强大却不嫌弃人王卑劣的情真,与他父王对他后院女人全然不同的珍重。 爱她妖孽倾国貌,却从不自知的娇憨,更爱她天罚之下淡然粉身碎骨的坚毅,这样的女人,天上地下,他从未遇见过,如何不情痴?! 他现如今,更爱她知他心之所想,解他一身逆骨。 “我确实见你在悬云山九真伏魔阵之下不曾身死还得了功德之后,便想要骗你同我一路同行,”弓尤说,“可我不曾料到相识二十多年来,我会对你如此一往情深。” 弓尤侧过身,双手放在膝盖上,十分严肃地看着凤如青,“你是这天下难遇的好女人,我对你之情,你不肯接受,我亦没有怨悔。” “但抛开这一切情愫不谈,我这些年待你如何,你心中有数,你我视彼此为至交,我并非不珍惜这情分。” 弓尤对凤如青笑了下,说道,“我现如今坦诚天机,出了这冥海,必然引来天罚,那群畏惧缄默的所谓神仙,最是怕这件丑事泄露。” “与我同行,必然危险重重,九死一生,”弓尤伸手在凤如青面前,对她道,“你若愿与我同行,犹如一场豪赌,死,输掉一切。” “若当真生还,解开天裂的秘密,天上那帮老东西,便是不想,也必将为你细数功德加身。” “但我如今坦白一切,是想要你知道,若你现在想要退出,我便亲自送你出冥海,”弓尤一把抓住凤如青的手,第一次露出如此侵略性十足的气场,惊得凤如青眉梢一挑。 “你要知道,我愿意送你出去,并非是我心善,” 弓尤笑了下,笑得十分乖张桀骜,“我愿意送你出去,只是因为我心中喜爱你之情属实深重难忍,不舍你涉险而已。” 69、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手被弓尤捏着, 听了这一番简直颠覆整个世界的言论,离奇地并没有觉得这是什么天方夜谭。 曾几何时,在人间颠沛流离, 被亲人抛弃,被当成畜生买卖的时候, 她又何尝没有想过, 是谁规定的,人生有贵贱之分,是谁规定的贱奴的命可以随意买卖, 肆意残害? 她并没有选择生的权利, 又为何生下来, 便是个任人买卖的贱奴? 凤如青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如何高贵的人,她被带上悬云山之前, 有这个世间最卑劣的人身上所有的恶习。 这没有办法,她生来便是被灌输了那种思想,必须按照那样的方式才能苟且存活, 贪欢。 贪图安逸,这是人类最真实的本性。 若不是穆良忍让她, 手把手地教她人生在世, 还有另一种活法, 她会那般生活到死, 即便是手中握着别人倾羡的一切, 也根本如兽口含金, 只能用来磨牙而已。 可如今她死过,又用这种形态活了过来,她仍旧从未觉得自己多么厉害。 离了悬云山,离了穆良羽翼之下为她筑好的无忧之巢, 她依旧是个颠沛在人间的可怜人,连找了一个同她相互舔舐伤口的白礼,也还是拼尽了全部,甚至不惜化为肉泥,才换来二十几年的相伴而已。 天道无情,万物寡义,她看着弓尤野心勃勃的执拗眼神,身体当中蠢蠢欲动的热血,被逐渐点燃。 逆天而行,听起来多么的可怕,飞升成神,似乎成了下界所有人的最终追求。 可弓尤来自天界之上,真龙之身,却也无法逃脱命运的不公,那么上界,也不过是另一个无甚稀奇的人间罢了。 那样一个人间,又是凭什么定夺下界之人的生死轮回? 凤如青半晌才出声问弓尤,“你说的,句句属实吗?都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弓尤不知道凤如青心中所想,他紧张得要死,这些秘密,他从未曾对任何人说过,这种当着一个人的面撕开胸膛任人观看的感觉,比他在言说情爱之时被她拒绝还要难堪。 但他内心深处,是无比的纠结与不忍,凤如青是最佳的陪他去往海底荒芜之地的人选,他寻找了好多年。 可他没有料到自己的情感变化,现如今,万里之遥才走了一步,便舍不得她再跟着涉及往后的千难万险。 “愣什么?”凤如青把手从弓尤用力过度的掌心抽回,“问你话呢。” 弓尤看着她的神情,回答道,“是真的,不仅是我母亲说的,很多的事情我都找人印证过,我说的都是真的。” “你……不惊讶吗?”弓尤说,“不觉得我说的一切都是胡话吗?” “你不是找人印证过吗?”凤如青把头上半湿布巾拿下来,按到弓尤的头顶,短暂盖住了他的眉眼。 “你听好了弓尤,我对你说的情爱,依旧没有感觉,”她隔着半湿的布巾,轻揉弓尤的头顶。 “我之前一直奇怪,你我本无任何因缘,你却屡次助我,多年以来毫不保留地倾尽全力教我功法,到底是为什么,仅仅因为投缘?或者是你说的情爱吗?” “但现在我懂了,是你早有预谋,”凤如青叹息道,“龙族果真哪怕是血缘不纯,也十分狡诈的族群啊。” “凤如青,”弓尤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要掀开布巾,却被凤如青拦住了,“不必解释,这很公平,这些年你的厚待,我确实感激不尽。” “我对你的情爱无法回应,”凤如青说,“你是日久生情也罢,还是二十年来越发深重也罢,我都没有办法用同样的情感去回报你。” 弓尤抓着凤如青的手臂,想要说什么,却被凤如青隔着布巾按住了嘴。 她继续说道,“但我对你口中说的海底荒芜之地很有兴趣,我也想要知道,天裂是什么模样,天外天影响了整个四海的源头是什么,人生来分尊卑贵贱,又是谁规定的。” 弓尤呼吸都顿住,凤如青说,“你的厚待,我能用陪你涉险来偿,纵使九死一生,左右我在人间,已然没有了需要牵挂之人。” 凤如青松开手坐回自己那边,侧头撩着长发以五指为梳,“但你往后不得再有任何隐瞒,否则我绝不会再信你。” 弓尤抓住自己脸上的布巾,摘下来看向凤如青,他就知道,她同自己是一样的,一样的生着不服天地的逆骨,一样的野性自骨缝蔓生而出。 他一时激动,气息纷乱不止,恨不得扑上前抱住她好生缠绵一番,还从未有过任何人,能够如此搅动他心头热血! 凤如青不理他变化的气息,只是想到了什么,说道,“我问你,你砍去了你王兄的龙足之后,你母亲可曾怪罪于你?” 弓尤愣了下,不知凤如青为何会问这个,但很快回答道,“不曾!母亲是这世间最温柔最疼我之人,自小无论我犯下如何大错,她都不曾怪罪于我!” “只是我砍去了王兄龙足之后,父王要将我囚在天界翻云山,是母亲跪在他宫殿之外苦求数日,他才答应只是将我贬斥下界。” 弓尤想到这里,不由得抱怨,“我母亲乃是人鱼族,最是喜情,哪怕我父王妻妾无数,她自始至终一往情深,我当真看着心里难受,我父王从未对她过多重视,更不曾去禁止一些对我母亲不善的谣言!” 弓尤说到这里,哼笑,“若非如此,我也不至于砍了他最爱的太子龙足!” 凤如青却听着听着听出了些别样的意味,“你说你知道天外天的秘密,都是你母亲告知你?” 弓尤说,“对啊,母亲自小便告知了我这些,我想母亲,一定非常想念她的族人。母亲温柔纯良,决计不会像那些人说的一样,是为了苟且偷生,才魅惑我父王的。” 凤如青沉默了片刻,莫名想到了狐女和宿深,看似被一个人类囚于府中,但焉知不是为了筹谋其他? “若你所说属实,我猜,你母亲应当确实不如其他人说的那般,”凤如青说,“她或许,一直希望你如此做,去寻一个真相,还人鱼族的自由,平他们的冤屈。” 凤如青甚至觉得,弓尤的母亲,或许是故意将他养出了一身逆骨,令他不甘于做个被天界龙族看不上的鱼龙混血。 至少在凤如青看来,即便是真心喜爱一个人,即便是再喜情的种族,再是至情至性,若爱人不忠,这份感情能够保有三五年,再多十年八年,已经是极限了。 千百年来从无改变,始终如一地卑微爱着妻妾成群的天帝? 哪怕天帝那老东西生得同她师尊一般昳丽无双,怕是也不成,天界便是另一个人间,又焉知痴情不是最好的保护色? 毕竟男人自大至极,总是得意于女子对他们五体投地的、永远的崇敬热爱。 弓尤没有想到这一层,被凤如青说得开始皱眉沉思。 凤如青劝他,“不用纠结,你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目的,待我们走一遭海底荒芜世界,你回天上自己去问便是了。” 弓尤突然间伸手抱住了凤如青,吓得凤如青差点从地上蹦起来。 “让我抱一下,就一下,我有些太激动了,你真的,真的太好了,”弓尤有些语无伦次,“我没有遇见过你这种人,我自己来了这里好多次了,每一次都铩羽而归,你不知道,我本来没抱着多大希望的……” 弓尤将头抵在凤如青的头顶,她不过淡淡地说了几句话,弓尤甚至觉得他们明天就能去海底荒芜之地,很快便能彻底解开天裂的秘密。 这种信心来源于她的淡然和坚定,这一刻弓尤也觉得,相比于要她的情爱,他更想要她的情义! 凤如青吁了口气,不知道自己给了弓尤这么大的信心。她只是无所谓而已。 白礼转世,有他自己的生活,悬云山上,其实回去与不回去,都无所谓,小师弟不需她挂念修为无阻无碍,大师兄即便是挂念她许多年,向来也已经抱着找不到她的念头,经年日久,不见反倒最好。 至于施子真……最好不见,凤如青听闻他已经八境中品修为,堪比地仙,她不敢见啊。 她唯一的挂念,便是还没有将妖丹还给宿深,但她已经在离开妖族之前,将妖丹放在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乃是妖族皇宫的禁地之中。 只要宿深回去,她利用本体附着的禁制就会解开,属于他的妖丹自然能够归回他的身体之中。 她还令那个半妖燕实若是以后有机会,帮宿深一把,半妖和血脉不纯的妖,在妖族的地位十分卑微,团结起来,才能够活得更好。 除此之外,她真的别无牵挂,是死在这冥海之底,还是达到海底荒芜之地解开天大的秘密,于她来说,都没关系。 她欠弓尤情义,便还他情义,这世间本就该这样公平。 凤如青没有躲开弓尤,任由他浑身颤栗地抱了一会。弓尤实在是太激动了,这些事情压在他心底多年,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些看似荒谬的痴心妄想,竟然真的有人会理解,肯陪他一起疯魔,一起走这条布满荆棘的险路。 于是凤如青休息的时候,就见弓尤化龙在这芥子须弥的小世界中飞来飞去,吟啸不止,别的倒还好,就是总是下雨烦得很。 “差不多得了,木屋漏雨了!”凤如青对着天上喊,“你再不下来,我上去拽你了——” 弓尤这才化为人形,整个人显得有些兴奋过度,凤如青翻了个白眼,在木屋的周围寻起了吃食,弓尤出发之前在这里准备了不少,两个人吃饱了便休息。 冥海之中的那些鱼,都是不能吃的,都是死的,大部分还烂了,凤如青总觉得食物虽然瞧着不少,但此行不知要多久,怕是不太够的样子,就问弓尤,“等我们食物没有了怎么办?” 弓尤眼珠乱转,吭哧了半天才说,“不用担心那个,等不到食物没了,这小世界便进不来了,这是仙界之物,但也是有次数限制的。” 凤如青“哈”了一声,说道,“我还是选择出海吧!你这分明就是个火坑啊!” 弓尤先前还说看在情爱的份上送她出去,这个狗东西,不谈情爱了,此时便开始细数凤如青欠了他多少次。 凤如青真想化为海底骨鱼,一口把这混蛋龙吞了了事。 既然有次数限制,食物又不够,两个人便不可能待在这小世界太久,这里也没有什么日出日落白天黑夜,两个人休整好了,便准备继续朝着冥海之底进发。 不过收起小世界之前,有个十分糟心的问题要解决,那便是凤如青已经知道她无需呼吸,也能在海底长时间地待着,但她经年日久的习惯,总是猝不及防地在水下呼吸呛到。 因此她在小世界的山泉处开始练习水下不呼吸,毕竟这里的水就算呛了,也比海底的好喝。 弓尤站在岸边上,每次她出来就要丢小石子骚扰,“其实你也不必练,若非要呼吸,可以找我啊。” 他说得十分不正经,可这种不正经,却是两个人对于男女之情释然和各退一步之后的调侃。 凤如青喷他一脸水,弓尤抹了把之后笑起来,“哎,好歹我也亲过你了,要是死在冥海底下,也不算很遗憾。” 凤如青趴在岸边上的大石头上,下半身还泡水里,听他这么说,忍不住一阵反胃,“你就别提那个臭鱼味儿的渡气了行吗?呕……” 凤如青还作势干呕了一下。 弓尤站起来朝着水里踢石头,“你够了啊!” 两个人撩了一会水,短暂地闹了下,凤如青继续沉下心练习不呼吸,等到她再度从水下钻上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已经能做到了。 弓尤一直在岸边上的大石头上躺着,见她出水,问道,“可以了?” 凤如青点头,“应该行。” “哎,我问你,我在这里想了好半晌,我实在不明白人王哪里好,我看你那自荐枕席的小师弟都比他强百倍,还能采补,你怎么非喜欢他呢?” 弓尤盘膝,嘴里叼着一截草根,“我哪不如他?你一点都不考虑?” 凤如青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她眉目艳烈,水流顺着曼妙至极的曲线滑落,真的像个引人堕落的水鬼,若是天底下水鬼都长成这样子,那定然失足之人无数。 弓尤看得眯眼,凤如青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神秘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她说,“人王那是分叉的啊,格外销魂。” 凤如青说完还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弓尤,弓尤一开始没有听懂,很快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捅一刀似的蹦起来,脸上火辣辣地觉得自己像个被调戏的良家妇女。 可他又不能发作,因为是他自己先撩的。 他只能瞪着凤如青干生闷气,羞愤不已,拳头攥得咯咯响。 他的是分叉的,但他每次变身都很小心地收起来,龙族是很特殊的,能够隐藏在体内,什么时候被她看到了! 弓尤看着地上的石缝,有些想要钻进去,凤如青的轻笑声从他身后传来,他转头瞪她,憋得龙角都要长出来了。 弓尤憋屈了一会,在两个人准备出发的时候,拽住凤如青腰间佩带的沉海,问道,“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拒绝我的吧!” 凤如青脸上带着有些意味不明的笑意,盯着弓尤英挺的眉目啧了一声,说道,“可不是么,主要我没有异种爱好,这张脸算是白长了。” “你!”弓尤瞪着凤如青,“你物种歧视!” 凤如青坦然点头,半真半假道,“你才知道啊。” “收起小世界吧,不下冥海了?要跟我探讨你是龙族,尊贵的龙族吗?”凤如青挤兑起他来简直能气死人,这些年两个人没少因此打架。 弓尤被她生生气笑了。 “拔刀吧。”他满脸隐忍地说。 凤如青嗤了一声,“留着点力气咬鱼吧,尊贵的龙族。” “收须弥世界,”凤如青慢慢抽出腰间沉海,暗沉的刀身感知到了她的战意,嗡鸣不止。 弓尤收起小世界的前一刻,突然凑近凤如青咬牙道,“你就不想试试真的分叉的?!” 凤如青在迎面涌来的海中呲牙一笑,对着弓尤挥了下沉海,挑了下眉——我可以用刀试试! 弓尤仿佛感觉到自己某处一凉,顿时化为龙,张着大口朝着外面冲杀出去,横冲直撞,把愤怒撒向深海! 冥海之中没有活物,且里面剩下的全都是凶恶异常,连习性都消失,只剩撕咬一切外来生物的本能的凶残鱼类。 因为进入须弥小世界是有次数限制的,于是两个人一直向下,无论遭遇了多少鱼群,不到极限的情况下不会进入须弥小世界。 而越是向深海的最底层,便越是漆黑且死寂,就连凤如青在正常的情况下能够在暗夜中视物的双眼,都几乎失去了作用。 这冥海之中的黑,原本是连接黄泉鬼境的幽冥之河,这里满是双眼无法看透的死气,越向深处便越是浓重。 而随着越来越深入,他们遭遇的东西,也开始发生质变。 凤如青和弓尤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们许久都没有进入须弥小世界,弓尤本能地重复撕咬的动作,或者甩尾护住凤如青,帮着她驱逐密集地靠近她的不知种类的邪物。 而凤如青看不清周围很远的东西,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挥刀,沉海分明是弓尤的武器,却如同生长在凤如青的双臂之上,刀身附着着她的本体,已然与她人刀合一。 这样不知时间,无休无止的战斗中,凤如青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四肢的存在。 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十分奇异的状态,好似只要下沉不曾停止,她便能永远维持这个状态,不知疲倦地砍杀下去,直至屠尽这个冥海当中的邪物一般。 她已经同弓尤培养出了一种连看也无须看彼此,只要有邪物靠近便能够以最好最快的方式配合的默契。 他们正在急速朝着海底而去,凤如青甚至有种自己已经身处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但他们脚下却依旧是无尽深海,无边无际,相比这海之深,极寒之渊简直不算什么。 持续的战斗和坠落,加之海底根本无法对话的缘由,弓尤再一次体力枯竭。 他拉着凤如青进入须弥小世界的时候,凤如青坐在阳光与绿草当中,许久都没有回过神,双目中是一片暗沉的死气,盛着冥海无穷无尽的邪物和晦暗,深得看不到底。 弓尤瘫在凤如青的身边,化为原形也死一般地一动不动。 两个人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凤如青的眼球转动了一下,死气逐渐消散,映出了这一方须弥小世界的苍翠。 她放下沉海,低头看向侧颈苍白到全无血色的弓尤,伸手抓着他的肩头,几乎是粗鲁地扯着他,将他的头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凤如青连头都未回,朝着身后不远处的泉水勾了勾手指,便有一汪清泉,自半空倾泻而下,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个人浇下来。 冰凉刺骨的泉水,和这须弥小世界的暖阳形成鲜明的对比,凤如青眯了眯眼,弓尤也终于转动了眼球。 但他并没有起身,而是朝着凤如青的腿上爬了一些,伸手环住了凤如青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湿漉的腰间。 他们太累了,冥海之中死气太重,他们也太需要彼此,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凤如青手指没入弓尤的湿发当中,仰头让阳光照在她的脸上,两个人保持着这样相互依偎的姿势,许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几乎将衣服都晒干,弓尤才闷在凤如青的怀中出声,声音嘶哑难听,因为许久未曾发音,生涩如老旧门轴。 “后悔吗?”弓尤说,“跟我进冥海。” 凤如青好一会,才从嗓子里面哼了一声,“你自己来这里,是怎么出去的?” 在这样的厮杀和死气当中,若非心智异常坚韧,有必须出去的决心,很大的概率会陷落在冥海之中,就像是忘川当中被同化的那些阴魂一样,再也出不去了。 弓尤闻言顿了顿,才开口道,“我……来的几次,都没有下得这么猛过啊。” 凤如青也顿了顿,而后问道,“什么意思?” “我们下得太猛了,”弓尤松开凤如青,起身撑着手臂,苍白着一张脸看她,表情总算是鲜活了一点,“谁知道你这么猛,砍杀起来不知疲倦。” 他几次想要休息,但是好胜心驱使着他,不能不如她! 凤如青看着他消瘦了许多,因此更加锋利的眉目,张了张嘴说,“我不是配合着你吗。” 弓尤闻言哭笑不得地说,“我已经看到有吐沙鱼出没了,我们马上便要到海底夹道。上两次我到这个深度,折返之后,用了差不多五十年。我们这一次到达这个深度所用的时间,没法仔细估算,但我觉得至少快五倍。” 凤如青:…… 两个人相视无语,不知道为什么要过得这么凄惨,谁不知道谁的斤两,有什么可较劲的呢? 凤如青无语地躺倒在地上,弓尤也躺在她的身侧,说道,“我们可以休息几天,然后到了海底夹道,才是真的硬仗。”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想问是什么硬仗,难不成还有比杀之不完的邪物还厉害的? 不过她最终也没有开口,实在是懒得说,都走到这里了,又退不回去了。 所以鬼话不能信,尤其是男人的鬼话! 凤如青闭着眼睛躺在石头上晒太阳,弓尤躺在她身边,侧头看她,许久眼睛都没有挪开。 他们之间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时间越是久,弓尤越是无法不去喜欢她,他知道自己这一生,再也遇不见一个凤如青了。 他慢慢伸手,扣住了凤如青的手腕,凤如青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睫毛闪了闪,却最终没有躲开。 弓尤修长的手指,一点点下滑,没入凤如青的手指之间,而后轻轻地扣住。 几乎是虚虚地拢着,给自己也给足凤如青挪开的可能。 他在冥海中被死气侵蚀的,死水一般的心脏开始因为这甚至称不上温暖,同他自己同样冰凉的指尖,重新疯狂跳动。 暖风吹过,撩动凤如青已经干了的乱发,她如同睡着了一样,呼吸和缓,并没有动。 弓尤因此手心潮湿,心口仿若揣了十只上蹿下跳的小兔子,撞得他胸腔都麻了。 他终于闭上眼,大着胆子把手扣实了,把凤如青的手紧紧攥住。 一秒,两秒……她没有躲开。 弓尤微微勾了勾嘴唇,也闭上了眼睛。 漫山的青翠随着清风摇曳,这一方小天地,景致是经年不变的美,却也是经年不变的虚假,浮在死气沉沉的冥海之中,如同一个易碎的泡沫,纵使五光十色,却是一戳就破。 这其中,唯有躺在同一块石头之上,头挨着头,手牵着手晒太阳休息的两个人,才是真实的。 这一刻像不曾有颠沛流离艰辛苦涩的人间一般美好,像孩童呜哇学语之时一般纯真。 弓尤并没有过分地再有其他的动作,好似牵了喜欢的邪祟的小手,整个人都满足了一般。 他们在这石头上躺了许久,躺到最后,凤如青真的睡着了,且一觉似乎睡得格外沉。 再醒过来时,她躺在弓尤的手臂之上,整个人陷入他的怀中。 他棱角分明的俊脸近在咫尺,那双睁开之时满是凌厉与算计的鹰目,如今闭着,弧度都是张扬地斜飞着,一双眼的睫毛更是出人意料的长,如两把浓密的羽扇,在脸上扫下两排阴影。 凤如青腰身被他紧箍着,半边身子被禁锢着。 这是个十分霸道的姿势,若是换个人被这样按在怀中,怕是要全身痛麻,全赖凤如青本体特殊,如若无骨,抱着如同抱着云雾在睡,只有抱着的人才知多么舒适。 弓尤睡得沉,凤如青去抬他的手臂要起身,结果她一动弓尤便扣得更紧,甚至腿跨上凤如青的腰,几乎将她拢在身.下。 凤如青盯着他看了一会,桃花眼微微眯起一些,贴着弓尤的耳边吐气如兰道,“你是用沉海砍去你王兄的龙足么,我竟有些好奇,龙足全砍去之后,化龙是在地上如蛇一般地爬吗?” 弓尤几乎是弹起来的,他起身之后,果真看到凤如青的手已经摸上了沉海的刀柄。 那本是他的本命武器,现如今却对她千依百顺,竟然还在细碎嗡鸣着警告于他! 弓尤笑起来,对着凤如青压了下手势,出声道,“大家兄弟一场,何必大动干戈。” 凤如青笑出犬齿,点头道,“是啊,兄弟一场,你那乱戳兄弟的凶器,我看也不必要了吧?” “别别别……”弓尤转身便跑,凤如青站起身,微微侧身将沉海甩向了弓尤身后。 看似十分轻飘的一下,却如有万斤之重,裹挟着如有实质的罡风,极速朝着弓尤的身后追去。 弓尤上蹿下跳,沉海紧随其后,最后终于在木屋边缘追上了他,弓尤吼道,“沉海你竟敢叛我!” 紧接着他就被刀柄狠狠地撞在了后心,撞了一个狗啃地皮,好一会都没爬起来。 然后沉海便嗡鸣着回到凤如青身边,盘旋在她身侧,自动沉入她腰间刀鞘。 凤如青信步走到了木屋边缘,啧了一声看了看趴在地上吭吭唧唧的弓尤,朝着正在说自己的背穿了的弓尤抬脚,踩在他挺翘的后臀之上,垫了下脚进了木屋。 于是弓尤真的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鬼知道他为什么被踩了一脚而已,凶器就差点把地戳出个坑。 凤如青换了干净衣袍,拿着所剩不多的吃的,从木屋出来,弓尤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斜眼看着凤如青道,“情难自禁,莫怪。” 凤如青吃了一口已经放久了有些干硬的糕点,眼也不抬地没所谓道,“无碍的,我可以帮你禁,割以永治嘛。” 弓尤咬牙道,“你怎的偏生对我如此凶悍,在那人王面前便软得一汪水般?!”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这个话题你还要提多少次才能过去?” “我就是不明白,我哪里不如他!我可以学啊!”弓尤说,“你这样一条路走到黑,没意思吧,他已经转世了,不认识你了。” 凤如青哼哼道,“我知道啊,我也没有一条路走到黑啊,等我从冥海出去,我便再寻个人解闷。” “你敢!”弓尤气得上前一把抓住凤如青正拿着点心的手,力道用得不轻,但对上凤如青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有些不敢说狠话。 最后只说,“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不若看看我?再说你还敢找人?以你现在的修为,若与脆弱的人类在一起,用不了二十年,有两年那人就死得透透的。” 凤如青微微歪头看弓尤,不说话。 她头发不知道为什么疯长了不少,长得已经过了腰臀,殷红地泛着亮,如同在血水中浸饱了一般的罪孽之色,却在阳光下好看极了。 弓尤抓着她的手将她向前拽了一些,她站在一块木头上,和他正好一样高,这角度太适合亲吻。 弓尤看着她沾染了点心碎屑的艳色唇瓣,视线下移,不受控制地凑近,“不若将就着找我,我定然为你好好解闷逗趣,可好” 凤如青笑起来,如灿阳烈日般看着弓尤靠近她,但就在两个人的唇瓣即将碰上的时候,她纤纤的十指捏上他的腮肉,猛地用力。 弓尤吃痛之际,她抓了一把糕点都塞进他的口中,他被噎得张嘴,凤如青却掐住了他的舌尖不让他咀嚼。 凤如青问他,“你能维持住半龙形态吗?” 弓尤拍开凤如青的手剧烈地咳了两声,但不舍得吐出食物,毕竟也所剩无多,于是艰难地将口中的糕点咽下去。 再抬头,凤如青却已经坐到另一边去喝水了。 弓尤不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说,“半龙不行,太弱了,不利于打架。” 凤如青舔了舔唇边水渍,“啊”了一声,带着笑意道,“这样啊。” “是啊,”弓尤说,“半龙还不如人形用刀发挥得好呢。对了,不闹了,我想起来有一套刀法,先前怕太繁杂你练起来费力,现在正好演示给你看!” 他说着胡乱塞了两口吃的,又提着水壶灌了一口,便立刻提着沉海,到木屋前面去演示刀法。 这一套刀法确实和其他的不同,凤如青吃点心的手一顿,认真看起来。 刀法大多以刚劲为主,但这一套却相对来说绵软,但是基础招式过后,后面舞起来密不通风,黑沉的暗光随着弓尤不断变换招式,在半空编织起了一道细密的刀网。 凤如青将糕点放下,仔细地看着弓尤的动作。 弓尤最后收刀之时,那刀网如同天幕之上劈下的电闪一般,将周遭的一切都劈成两半,却又很巧妙地控制在一个范围之内。 一片被一分为二的落叶,正好落在凤如青的面前。 她伸手接下,将方才的招式仔细记在心中,她从前并非是天资极佳的人,但如今她不再是人,这些东西反倒是信手拈来了。 “怎么样!”弓尤抹了一把嘴角的糕点残渣道,“这是群攻招数,待到了海底夹道,你可用这刀法。” 他又说,“主要是这个,”弓尤生怕凤如青没有看懂最繁复之处,便再度放慢动作演示了一遍。 他身高腿长,黑袍紧随动作猎猎旋起,身如游龙,又因为刻意放缓动作,有些滞空之感。 一个扭转身的动作,弓尤腰腿伸展到极致,贴身黑衣将他身形衬得十分刚猛有力,又显得弧度柔韧非常,凤如青不由得挑了下眉梢。 待到弓尤停下动作,甩动长发转头问她如何之时,凤如青顿了片刻,一语双关道,“不错。” 70、第二条鱼·鬼王 论起知情识趣, 白礼当真是甩了弓尤不止一星半点,凤如青同白礼在一起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只消一变, 他便知她心思如何。 只可惜啊,她邪祟之身, 同凡人在一起终究太伤, 她往后也再不能寻个秀气绵软的普通凡人调.教,属实是少了许多乐趣。 至于弓尤这条憨直的莽龙,凤如青在这海底枯燥的拼杀, 整日对着他, 确实顺眼了许多。 只是放着这样一个只知道一腔赤诚, 却丝毫不知变通的人整日围绕在身边,虽然顺眼, 但也总是差那么一点意思。 所以凤如青只是很隐晦地撩了那么一下,便很快在弓尤追问她是否学会他演示的刀法的时候,丧失了兴致。 她现如今同刚刚到冥海那时候的心境又有所不同, 随着几乎感觉不到时间流动的厮杀,她几乎将弓尤曾经教她的, 甚至是悬云山上曾经教的那些功法, 全部都融会贯通。 她的能力, 本体都在不断地变强。 她不知道自己现如今是什么程度的邪祟, 只知道拥有了一定的能力之后, 她看待所有事物的出发点, 确实出现了质变。 她也是到如今,才总算是彻底地理解了当初在悬云山上,施子真为何会那么武断,不肯解释一句。 又为什么, 会在发生了那件事后亲手杀她,却又感知她在人间之后,还纵容放不下的穆良和荆丰寻她。 不解释,只是因为他的眼中看不到那些情绪,那些曾经对她来说惊天动地撕心裂肺的一切,不过是强者眼中的不解。 莫说施子真,便是她自己,隔了这么久再回想起来,都觉得实在是有些反应过度了。 有什么要紧,生与死,都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而已,再浓烈的情感,都会被时间涤荡成淡淡的回忆罢了。 怕是当时她的执着和疯魔,对于活了千年的施子真来说,就是无物而已。 至于他又为何心无芥蒂地纵容穆良和荆丰寻了她这许多年,怕是他仍旧没有理解过穆良当初为何与他动手,而分明草木无心的荆丰,却偏生如穆良一样对她难以放下。 他的纵容,也不过是不解的背后,为人师的一份无奈罢了。 而现如今,兜兜转转,凤如青早已经放下那一切,如水落后凸起的石头一般,看到了一些事情的本质。 为鬼君二十载,与生死打交道久了,她看透的又何止那点执着,连生与死,在她的心中都变得浅淡如雾。 这种心境之下,凤如青所做的事情,不再抱着什么目的,很多时候,就只是给自己寻个趣味而已。 弓尤不解风情,不好玩,她便不打算玩。 于是每每弓尤情潮难抑,一腔赤诚粘着她泼洒的时候,凤如青便提刀出须弥小世界去杀邪物,至少这玩意还有点意思。 而海中很多东西,早已经半点靠近不了凤如青,弓尤硬着头皮跟着她进进出出,累得整条龙更加的消瘦精壮,根本也没有时间去想什么儿女私情了。 他们从进入冥海,到如今终于到达了海底夹道,用了七年多,可这速度,已经是当今世上无人能够达到的速度。 越是往深处,弓尤便时常觉得,他几乎要追不上凤如青的脚步。 而两个人难得的闲暇时间内,在小世界里面,她只是坐在泉水中闭目休整,周身强大的气场便让弓尤觉得,他怕是一辈子,也等不到这个女人对他倾情了。 真正的强者,是不会被感情所羁绊的。 凤如青泡在冰凉的泉水中,却闲适得如同在泡温泉,她妖冶的眉目之中,因为在这冥海里没日没夜的厮杀,带上了一抹难以忽视的危险。 她浑身放松地趴在泉水边上,却丝毫不让人怀疑,她甚至无需睁眼,便能以难以捕捉的速度,置胆敢冒犯她的人于死地。 弓尤的能力也在这高强度的厮杀之下日益变强,可他远远追不上凤如青的成长速度,弓尤很确定,自己现在根本打不过她了。 这是一件十分憋闷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他这种自尊心重逾千斤的莽龙来说,若是战不过伴侣,他不如找个地缝钻进去夹死自己算了。 也因此,他前所未有地规矩起来了,不再调侃凤如青什么,不会动不动死盯着她看,偶尔踩着兄弟的那条线,试探她的反应。 他开始沉肃内敛起来,对凤如青说话的时候,比昔日他对他父王报告天界哪里出了什么事还要庄重。 他也已经彻底没有什么能够教凤如青,他的那些功法在她的手下达到了极致,而他的沉海……也彻底叛变了。 凤如青趴在泉水中,察觉到弓尤站在不远处,情绪纷乱,似乎有话说,却始终没有过来。 她睫毛颤了颤睁开眼看过去,便见弓尤背对着她的方向,似乎正纠结得厉害。 “弓尤,怎么了?”凤如青手掌轻柔地撑在石壁之上,于泉水中起身,站在池边轻轻一震,周身的湿漉便化为水珠滚落到池中。 她朝着弓尤的方向走,看上去依旧如同入冥海之前一样,但周身那种强悍,只有在靠近她之后才能够知道。 弓尤察觉到她靠近,转身便对上了她近在咫尺的脸。 “你在这里做什么?”凤如青问。 弓尤微微后退了半步,看着凤如青道,“须弥小世界已经要崩溃了,最多再维持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便要再下夹道,这一次没有退路了。” 弓尤有些不敢跟凤如青对视,他转开视线之后,又自我唾弃地转回来,“我们若是不能成功通过水天之境,就必须在体力耗尽之前上去。” 弓尤说,“然后再另寻时间过来。” 凤如青不置可否,只是点头道,“好。” 两个人站着沉默片刻,弓尤再度把那个龙鳞吊坠拿出来,这吊坠他真的送了很多次都没有送出去。 但这一次凶险异常,他既然带着凤如青进来,便一定要她安然无恙地出去,这吊坠上的禁制能够将致命攻击转移到他身上两次。 弓尤这次不问凤如青,直接走近她,将这吊坠戴在了她脖子上。 凤如青站着没有动,两个人近得气息相缠,凤如微微侧头,看着弓尤说,“你这是做什么?” “这个你要戴着,不要摘,”弓尤说,“你听我一次话。” 凤如青低低地笑了声,“大人这话怎么说,我不是一直都听你的话么,只是我若没有看错,这是你的龙鳞所制,你给我这个东西,什么意思?” 小狗尿尿划地盘吗? 凤如青难得的又调侃他一句,可惜弓尤这个蠢物空有一腔赤诚,却是个实心的石头脑子,根本没听出凤如青话中的别样意味,还生怕她知道了这吊坠上的禁制,就不戴了。 于是他严肃道,“海底夹道我们会遭遇大批的吐沙鱼,到时海水浑浊不已,我们若是被冲散就很麻烦,这个鳞片能够让我感知到你的所在之处。” 凤如青哦了一声,弓尤给她戴好之后便退开,片刻后又说道,“我……又想起了一个阵法,不如我教你吧?” 凤如青看着他绞尽脑汁讨好的样子,笑了起来,说道,“好啊,你教我阵法,等到我们冲破了水天之境,我也教你个好玩的。” 弓尤点头,他实在江郎才尽,但这时候能够想到个阵法教凤如青,他还挺高兴。 于是两个人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都在学阵法,凤如青蹲在弓尤的身边,看着他手舞足蹈,看着他以小石头代替阵眼,学得倒也颇为认真。 到底是天界出来的龙族,弓尤学的所有东西虽然这七年多有被凤如青掏空的趋势,但能够坚持七年多才被掏空,这也是真的证实了天界修炼资源之丰富。 怨不得那么多的修士,毕生所愿便是飞升。 小世界撑到极限崩塌之时,两个人早已经整装待战。 凤如青手中沉海已经不是最初的样子,她用自己的本体做了一段刀柄,可长可短,可伸可缩,接在沉海的刀柄之上。 好好的弯刀,变成了长柄弯刀,杀伤面积更大,刀锋落下也更加的重。 凤如青手持长刀,几乎在邪物当中战无不胜。 但这冥海大多邪物都是无境界之物,全凭着厮杀本能,并不多么厉害。 可凡事都有例外,若这冥海中真的都只是如此力量的邪物,弓尤也不可能几次铩羽而归。 他们如今到了海底夹道,这里是水天之境的入口,也是整个冥海最凶险的地方。 他们一共下来了算这一次是第三次,但是前两次都是走到了半途,便动不了了,而后被海底旋涡带离了夹道。 确实是会动不了,并非是前路有什么大型的屏障阻碍,而是吐沙鱼在这夹道成群出没,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浑浊不清。 而伴随着这吐沙鱼出没的,是一种十分小的,浑身带着尖刺的刺龟,个体只有指甲盖那么大,自身根本不具备任何的杀伤力。 可它们随着吐沙鱼行动而行动,在一片浑浊之中,那浑身的尖刺,带有十分强烈的麻痹作用,碰在哪里,哪里就失去知觉。 而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最糟心的是这两种邪物之后,往往紧随而至的,是庞大到几乎看不见头尾的骨鲸。 被那玩意吞进去的滋味可不好受,无论是个什么活物都不可能从骨鲸的腹内生还。 当然不是因为它的胃部会将生物腐蚀,它已经死了,甚至有些地方,只剩个骨架,能将它看个对穿。 它的可怕之处在于,生物进入其中,会被鲸腹之内成群结队的食魂鱼啃食掉魂魄,无魂,自然无命。 而凤如青虽说无魂,能够不受影响,但食魂鱼长得恶心透顶,獠牙凸嘴,且多了挤在一起,刮伤皮肤,还有致幻的作用。 食魂鱼的所谓致幻并不是让你陷入幻境,而是让你去体会它们吃的那些魂魄的记忆形成的环境。 你会觉得你自己是很多没有见过的恶心生物,然后成千上万的食魂鱼在你身边,你的噩梦便层层叠叠,无休无止,简直比阿鼻地狱还可怕。 到最后,你或许根本想不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凤如青曾经被骨鲸吞进去过一次。 弓尤哪怕不是人,也是有魂魄的,且他好歹体型庞大,还长,不好吞。 于是凤如青倒霉地被吞,进去出来,回到了须弥小世界之后好久,她才缓过神,不会恍惚感觉到自己是个什么自己都没见过的东西。 不过被吞的那一次也有收获,她察觉了一个人鱼的魂魄幻境。 原来这几千年来,人鱼族一直生活在炼狱之中,却也一直都没有放弃打破水天之境,破开冥海大阵,从海底荒芜世界里面出来的希望。 只可惜他们曾有族人逃脱了水天之境,跳脱了冥海大阵,却在离开冥海的时候,开始腐烂化为飞灰。 上界不仅将人鱼族献祭,他们还给人鱼族下了无法逃脱冥海的诅咒。 只是为了让天裂的秘密,永远被封存在海底。 除非天裂之处的熔岩熄灭,冥海之水倒灌天界,除非荒芜之地生长出草木,海阵消散于天空。 那时候,人鱼族才能重返人间,天裂之事,才会被四海几千年内被蒙蔽的所有人所悉知。 这个世界并非看似的那般安逸,凤如青自那人鱼的记忆幻境悉知,天裂已经越来越大,熔岩已经逼得残存的人鱼族即将无处栖息。 待到熔岩遍布荒芜之地,整个冥海之底,便是一片炼狱。 到那时,冥海便会升温,便会被煮沸,总有一天,熔岩要将海水烧干,天裂终无法掩盖。 等到熔岩填满了整个冥海,熔岩兽便会遍布四海,融化掉几千年来,天界粉饰的安逸,自欺欺人的□□。 而此时此刻,凤如青和弓尤正在水天之境的前面,比山还要高的逆水隔绝了冥海,如一面水盾,立在海底。 凤如青透过水镜,看到了熔岩的赤红,看到了水天之境后面仅存的那一片葱绿。 战到此处,已经是他们抵达的距离水天之境最近的地方。 凤如青与弓尤背靠背而立,弓尤伤重太过,已经无法化为龙型,凤如青将沉海还给他,手中持着自己的本体化为的利刃,不断地重复着劈砍驱逐的动作。 似乎这海底的邪物,全都彻底地疯了。 再不是有序地成批出现,而是群魔乱舞一般地大大小小卷成了海水旋涡,朝着两个人不断地卷来。 旋涡当中是无数的利齿,是这冥海之地最最难缠的邪物,若是被搅入其中,怕是瞬间便会被撕扯殆尽。 而如今两个人到了此处,已经是退无可退,身后便是水天之境,但他们几番尝试,根本寻不到入口。 凤如青看上去还好一些,弓尤却已经是强弩之末,能够恢复的须弥小世界已经没了,他们走到这一步,若是就此退去,才是真的前功尽弃。 凤如青将弓尤护在身后,抢过他手中沉海,双臂将手中武器挥舞出水下旋涡,同那个不断试图靠近,欲将两人搅碎的漩涡对抗。 可她终究是顾得前面顾不得身后,冥海之底邪物无数,弓尤强撑着帮她阻挡,终究也免不得疏漏。 一条浑身腐烂发白,却生着细密尖利的牙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物种的骨鱼,极速自那旋涡之中借力冲出,张着大口,朝着凤如青兜头咬下! 凤如青手上片刻不敢停,只能微微偏头,只要不在这个当口被咬掉头,就没事。 但那鱼咬在了凤如青的脖颈之上,疼痛却没有传来,脖颈之上的鳞片吊坠暗光流动,凤如青未曾侧头,便见到弓尤的方向涌来血雾。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是吊坠发挥的第二次作用,第一次弓尤直接被掀开了一片鳞。 凤如青眉头紧皱,这时候也空不出手来撤掉颈项的吊坠,这些伤,她受了并不至于死了,甚至她恢复得更快。 她若是早知这吊坠作用,绝不会戴,弓尤瞒的倒是够紧! 可此刻断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凤如青卷动旋涡对抗,弓尤很快按住脖颈之处被撕扯开的皮肉,也咬牙加入凤如青。 他们且战且走,缓慢地朝着水天之境靠近,周遭有其他的攻击都已经顾不得,饶是凤如青,也被撕扯得不成样子。 她尽力将弓尤护在身后,弓尤几次眉目狰狞,泪水落在海中,无声无息,无人能够看到。 吊坠上的禁制只有两次作用,到如今他们已经退无可退了,水天之境如何开启,他也只是道听途说,尝试了几次都不对,他们也空不出手来再去尝试。 眼见着那能够搅碎一切的漩涡步步逼近,弓尤看着凤如青在海中飘飞的长发,这一刻十分后悔带着她进来。 她从无一句怨怼,到如今也没有半点退缩,甚至在竭力护着他,他狡诈地将她骗来此处,对不住她一腔情义。 幸亏她没有答应他,弓尤这一刻那种因为不敌她的羞愤全部消散,剩下的只是自觉配不上她的自卑。 她虽为邪祟,却配得起这世间任何人。 那旋涡步步再进,凤如青本体化为的利刃已经被搅碎其中。 眼见着两人后背贴在水天之境,凤如青心知此次是万万不行了,回手正要去捞弓尤带他逃走。 她若是用自己的本体覆盖在他人身上,未必不能试一试横穿这旋涡。 左右她的本体可以不断地壮大和缩减,能逃出去他们来日便能够熟知这里的一切,找个地方休整便还能再战! 她胸腔战栗不止,被这邪物旋涡激起了无边战意! 却不知她的还可退,在弓尤的眼中便是无路可退。 他不可能提议凤如青舍本体护他,就像他分明知道她受伤更好恢复,却还是替她挡。 前者是身为朋友的忠义,后者是爱慕她的心之所趋。 于是就在凤如青回手捞弓尤之时,弓尤却骤然拼尽全力地化龙,接着将凤如青层层叠叠缠缚其中。 庞大的龙躯隔绝了一切的危险,和那旋涡,给凤如青争取足够的时间逃走。 凤如青背靠水天之境,手持沉海,长发与衣袍漂浮四散,如海中精灵,仰起头看向自己的头顶。 弓尤缠缚住凤如青,后脊鳞片转瞬之间便被旋涡搅碎,他喉间轻声吟叫,是悲鸣,亦是告别。 可惜凤如青什么也听不见,只看到硕大的龙头喷出两条小漩涡,然后弓尤便半个身子,被那巨大的漩涡搅入其中。 弓尤其实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他义气也狡诈,功利也有执着,他这许多年待她的好,教她的一切,都是为了要她同他来冥海。 凤如青受他相助多次,抛开一切私情不谈,她觉得这公平。 凤如青同他来往到如今,从来也没有想过,弓尤会是一个牺牲自己拯救别人的人。 可当弓尤在绝境的面前化龙缠在她的周身为她争取时间之时,凤如青才真的相信他矛盾的本性当中,确确实实夹杂着对她的炙热情爱。 这世间的很多东西都是可以衡量的,无论是谁,在危机的面前永远下意识地会选择自我保护,这是万物本性。 只有在涉及情爱的时候,你要守护的那个人,才会凌驾在理智和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保护之上。 凤如青在浑浊的海水中抬起双眸,看到了弓尤硕大的龙头,她或许看不见淹没在海水中的眼泪,却能够看到他炽烈的真情。 但真的不至于此! 凤如青这一生为爱别离伤怀一次便够了! 她突然间以本体附着在手中沉海之上,双手抓住刀柄,却并未去对抗那邪物形成的漩涡,而是将这倾尽全力的一击,转身劈在了水天之境上—— 刀切入水,本该无声无息,可凤如青这全力一击之后,却听到了十分清楚的金石碎裂之声,强悍地顺着水流撞入耳膜。 水天之境的逆流之水,有了片刻的凝滞,那几乎看不到顶的巨大水幕的正中间,被这一刀劈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凤如青顺着这缺口反手又是一下,既然用弓尤说的,在上界那里打听来的方式,根本就打不开,那不如直接劈碎了了事—— 她这种悍举,并没有什么把握可言,只是她不想看着弓尤被卷入旋涡粉身碎骨,不想借由他争取的时间逃命,苟且偷生。 于是她悍然连连劈砍,沉海甚至在这分明只是逆水作镜的水天之境上,砍出了铮铮之音。 缺口越来越大,凤如青对上了水镜之后,一群神色愕然的半人半鱼之人,想必这便是弓尤说的人鱼族。 可凤如青此刻真的来不及去惊诧分神,继续挥舞着沉海,扩大这水天之境的缺口。 她速度快得难以捕捉,缺口逐渐扩大,但这水天之境,是个上古阵法,同冥海大阵一样,即便出现了缺口,也会逐渐自行填补。 凤如青的速度再快,终究还是不能短时间内将缺口扩到很大。 身后旋涡疯狂席卷而来,龙鳞乃是这世间上等的坚硬之物,可凤如青甚至能够想象出弓尤身上龙鳞被这旋涡土崩瓦解的样子,他翻滚不止,嘴边吹出一圈圈水流,定是在哀叫着,疼得厉害极了。 凤如青只得继续加快速度,找她自己的极限。 不过很快,水天之境当中的人鱼族,也纷纷回神冲上前来,用他们尖利的指甲顺着水天之境的缺口,帮着凤如青撕扯。 一时之间,碎裂之声不绝于耳,这水天之境上,终于有了一个能够容纳一人通行的宽度。 凤如青在水中发不出声音,只好甩脱沉海,去撞弓尤的脊背,幸而她与弓尤之间的默契,经年日久,已经达到了一种旁人无法企及的程度。 沉海回到手中之时,与旋涡缠斗的弓尤也已经濒临极限,他化回人形,来到凤如青身边,凤如青回手推他想要让他先进入其中。 弓尤却自身后抱住凤如青,两个人在水天之境闭合之前,一起狠狠地撞入其中—— 他们交叠着落在实地上的那一刻,水天之境闭合,那头的邪物旋涡似乎不甘心地在水天之境外面盘旋了一会,便原地散去了。 那头是死气邪物集聚的冥海,而水天之境的后面,却是一片被隔绝出来的真土地。 如同须弥小世界一般的苍翠郁郁,空气清新。 弓尤跌落在地的瞬间便昏死过去,他到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还护在凤如青的身上。 而凤如青虽然也精疲力竭,却将手中沉海依旧抓得紧紧的,她战意未退,沉海依旧嗡鸣不止。 她看了一眼这片天地,接着便看向了以鱼尾撑着地面站立,正围在她与弓尤四周,正在看着两个人的人鱼族。 “你们怎么进来的,你们是谁?”有人鱼出声问道。 凤如青在海底的时间太久了,双耳灌满了水,听什么总像是隔着什么,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分辨,她听到这声音,真的好听极了。 “不会是天界那群狗东西派来害我们的吧……” “不会吧,他们不是被冥海攻击,差点死了……” 四周人鱼族围着两个人讨论起来,凤如青身上压着弓尤,她的手按在弓尤鳞片被绞碎,几乎是血肉模糊的脊背上,沉海在她手中嗡鸣声音渐渐地停止了。 耳边全都是人鱼族的声音,凤如青明知道这时候真的不该失去意识,毕竟人鱼族是被献祭的,被世界抛弃的一族,他们应该十分痛恨陆地之上的人。 她若是现在昏死过去了,说不定会被人鱼族直接杀了,扔进熔岩之中…… 任她如何的强撑,眼皮也在一寸寸地塌下来,她的长发滚在身下的泥泞土地上,像一捧干枯的血。 她眼中的红光逐渐散去,眼皮合上,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她的双足没能来得及挣脱,被斩在了水天之境的外面。 虽然她的本体能够无限地再生肢体,可这一次,她真的耗费了太多,达到了一个极限。 终于手中沉海的嗡鸣声,周围人鱼族的窃窃私语,整片空间呛人的空气,还有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和漫山青翠,全都渐渐地远离了凤如青。 她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觉,似乎陷入了一个特别特别长的梦境之中。 梦里她将这一生,很多很多的,她都忘记的久远记忆,全都想起来了。 她记起她曾颠沛在人世之时的凄苦,悬云山上的安逸,穆良温柔的手掌,小师弟总是跟着她喊小师姐。 还有施子真曾经站在悬云殿的山崖边上,问她,“你为什么老是看着我?” 凤如青记得自己当时面红耳赤,磕磕巴巴了许久,也没回答,而后她看到施子真对她勾了下唇,如漫山百花盛放,如万里冰原开化。 然后是他在满地妖兽的尸骸当中,低头看向烂泥污血当中的她,疑惑道,“你为什么要跟我走?” 凤如青不记得自己曾有这样的记忆,但这一切都在梦中真实无比地存在着,后来她下山,她遇见白礼,她在天罚之下生死不能。 最后的最后,她在混沌的海水中抬起了头,她看到弓尤龙眼中飘散在海中的眼泪,她听到了弓尤的悲鸣。 然后,她悍然挥出了沉海,然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庞大的回忆如同明轮在她的脑中转动,凤如青睁开眼之后,有许久都没能从浓重和繁杂的情绪当中挣脱。 而等到她终于看清了近在咫尺,正在紧张焦灼地拍着她脸的弓尤时,才终于转动了一下眼球,再度活了过来。 “你没事吧,你睡了真的好久!”弓尤穿着一身银色的袍子,触手生凉,若不是他的眉眼凤如青看的时间太久了已经深刻记得,几乎要认不出他。 凤如青被他扶起来,一杯水送到唇边,她喝了一口,这才张口,用有些哑的嗓音说,“我没事……” “没事就好,你整整喝了一个月的人鱼族血了,若是还不醒,那才是真的世间无药可医了。”弓尤把水杯放在一边,看了凤如青片刻,张开双臂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搂住。 “我们到了,”弓尤就只说了一句话,声音便有些变调,但他没再开口,凤如青也没有再开口,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相拥着。 他们到了,真的到了冥海之底,真的到达了人鱼族栖息的地方,真的过了水天之境,抵达了天裂之下。 一句话,便足以说明一切。 凤如青抬起双手,回抱住弓尤,轻轻地在他的脊背上摩挲,并没有她昏死之前那种黏腻的血腥触感,而是一片冰凉腻滑的料子。 凤如青靠在弓尤的肩头,看着这间粗制滥造的屋子,心里不若梦境中一样情绪繁杂浓重,而是一片平静安逸的湖。 好久,弓尤才放开了凤如青,同她视线相对,凌厉眼睛泛着一些红,其中也带着很深的愧疚。 他开口说了一个,“我……” 凤如青便开口道,“我饿了。” “很饿,一顿能吃一头骨鲸的那种饿。”凤如青补充道。 弓尤到了嘴边的“对不起我不该带你来这里”便这样被凤如青的话冲散了,他忍不住笑了。 “我去给你弄吃的!”他说着一阵风似的起身,但在这破屋子的门口,却顿了顿,转头神色复杂道,“不过这里的食物很单一。” 凤如青随意地挥挥手,“快去!” 弓尤跑了,她掀开身上的盖着的和弓尤身上衣服一样料子的被子,想要活动一下,然后发现了自己的头发长得已经拖到了地上,十分碍事。 凤如青回手将头发扯起来,随意拢了一下,拔出一直在她枕边的沉海,便要割断。 这时突然间一个声音从外面插进来,急急地吼道,“别弄断啊!那可是你的能力!” 凤如青手中沉海霎时间对准屋外窗子的位置,沉海的嗡鸣声带动周遭的空气形成摄人的气流。 “别这么紧张嘛,姐妹儿,我没有恶意,你先把那玩意收起来,别不小心把我劈了。” 窗子渐渐打开,一个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女人,出现在窗边上。 她双手抱头,对着凤如青嬉皮笑脸,“哇哦,我真是每次见你都吓一跳,这种颜值是真实存在的吗?!” 凤如青听不懂她说的什么乱七八糟,沉海没有收起,但是察觉到她只是个普通人,便顿时收敛了战意。 外面那个女人盯着凤如青烈日红花一般的眉眼看了一会,呲溜了一口口水,啧啧道,“女主角就是女主角啊,我看着都馋。” 凤如青微微拧眉,“你说什么” “没,啊没什么,”那女人自我介绍道,“我叫于风雪,乃是悬云山掌门施子真的二弟子。” 女人在凤如青错愕的视线中笑起来,嘿嘿道,“没想到吧!论资排辈!你要叫我一声二师姐!” 凤如青表情片刻诧异,又恢复木然,于风雪却是喋喋不休,“你这头发不能斩断,这是你的能力象征,能力越强,头发越长,这是这本书的国际惯例……哎!” 于风雪正说着,凤如青便已经用沉海把头发斩断了。 但是落在地上的头发,却如有生命一般地游向凤如青,而后重新回到她的身体里。 凤如青看了一眼于风雪,于风雪张口结舌地说,“哦,对啊,我都忘了,现在剧情早就偏到不知哪个爷爷奶奶村去了,正道女主角竟然是邪祟了,这可真是……崩啊。” 凤如青皱眉看她,她又说道,“别的都不重要,我就问问,你跟施子真……呸,你跟咱们师尊,还是虐恋情深的剧本吗?!” 她看到凤如青捂着肚子,顿时眼睛一亮,“你现在是不是就带着球呢!带球跑是吧哈哈哈哈——” 71、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根本听不懂这女人说的什么, 甚至怀疑她或许是个疯子。 且不说悬云山常年游历在外,她素未谋面的二师姐名叫雁风,根本不叫什么于风雪, 就这女人这般的胡言乱语,很显然是失心疯了。 凤如青几乎是毫无迟疑地将自称是她二师姐的女人, 从窗户旁边给甩到别的地方去了。 于风雪在小屋子不远处的草地上滚了一圈, 站起来之后呸地吐掉了嘴里的草叶。 她抖了抖衣袍,边往反方向走,边嘟嘟囔囔道, “我就说盗版书不能看, 不能看。乱码就算了, 内容也没有人能负责。书里女主角分明是个绵软的谁都能捏一把的小白兔类型,这个凶残的邪祟是哪位啊……” 打不过打不过, 溜了溜了。 于风雪走后,凤如青按着自己的肚子微微皱眉,大抵是先前本体消耗太大了, 她又昏迷了很久,实在是饿得厉害, 肚子饿得疼。 好在弓尤这时候已经端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凤如青连忙抢过篮子, 顾不得放在桌子上, 直接把上面盖着的布掀开一看。 她朝着篮子里面伸了一半的手, 顿住了。 “我说了, 这里的食材很单一……”弓尤神色复杂道,“全都是鱼,各种各样的鱼。” 凤如青在冥海之底,与各种鱼类和从未见过的腐烂的未知生物, 战斗了一共七年多。 对于鱼这种生物,她已经深恶痛绝到想到就排斥的程度,现在弓尤告诉她,这岛上全都是鱼,还各种各样的鱼…… 凤如青在冥海之底被逼到绝路,生生劈开水天之境的那时候,脸色都没有这么难看过。 哦对了,这岛上确实是除了鱼还是鱼,除了吃的鱼,她记得自己昏迷之后,还看到了许多人鱼。 弓尤走到桌边,看着凤如青的面色忍不住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连那种危机的时候,还能生生劈出一条活路,怎么见了鱼脸色这么苦啊。” 凤如青看着他笑,坐在桌边上沉默片刻,问道,“我昏睡了多久,你恢复得怎么样?” 弓尤将小篮子里面的鱼肉端出来,放在桌子上,“你好歹吃一些,也没有很难吃,”弓尤说,“你昏睡了快一年,我恢复得很好了。” 就是后脊的鳞片秃了。 弓尤说到这里便不欲再提他秃鳞的事情,转移话题道,“你先吃,吃完了我带你看看人鱼族的栖息地,还有天裂之处。” 凤如青叹了口气,看了看桌上的鱼,片刻后伸手直接撕下了一块,送到嘴里。 还好,没有她想的那么难吃,是烤的,还是挺鲜的。 凤如青的食欲一打开,就开始迅速进食,长发从肩头散下来,十分的碍事。 她伸手不耐地拨了两下,弓尤便从旁边起身,走到凤如青的身后伸手帮着她拢了起来,然后十分利索地挽起。 最后他还从自己的头顶抽出了一根骨簪,帮着凤如青挽好头发。 这种事情,从弓尤自己恢复之后,就一直在做,因此做得格外的自然。 凤如青不由得侧头看他,弓尤来不及收起眼中别样的情绪,被凤如青抓了个正着。 他看上去还是和在冥海中那时一样,似乎更精壮了些。这身银白色的衣袍穿在他的身上,半点也没有如玉公子的味道。 他的眉目轮廓如刀削,肩头手臂腰身,都很紧绷,有种呼之欲出的勇猛。 偏偏眼中带着憨傻的温柔,与他整个人极不相称,凤如青捕捉到之后,就见他掩饰地笑笑,指尖蹭在衣袍上,肉眼可见的局促。 “你快吃,”他干巴巴地说,“我帮你挑鱼刺。” 他说着,又快步去净了下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回来坐在桌边上帮着凤如青挑起了鱼刺。 他这一番举动,活像个喜欢的汉子来家里吃饭时,恨不能将米缸底儿都掀了伺候的小寡妇。任谁看上一眼,都能看出他心里装着什么东西,不敢出口不知所措。 凤如青看在眼里,吃着他亲手给自己挑出的鱼肉,又想起了冥海之中,绝境之时,弓尤为给她争取逃脱的时间,化身为龙圈住她的样子。 说一点没有触动是假的。 凤如青在白礼转世之后,真的没有准备找个谁。 她并没有放不下,也没有急着去挣脱什么。她想着,还了宿深的妖丹,还了弓尤的人情,她或许会找个地方隐居起来。 还像刚刚从极寒之渊中出来的那时候,寻个山头,占山为王,食兽魂,喝野露。 但宿深始终找不见,弓尤又在来冥海途中对她倾诉情感。 凤如青最开始是真的觉得不行,弓尤这种根本就不是她喜欢的,凤如青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 但八年时间,经历了那样的生死相依,饶是她是个无心无魂的邪祟,不会如弓尤一样惊天动地到肯为她舍命,可她也还是不否认现在看着弓尤,顺眼了。 看他傻兮兮地围着自己转圈的模样,好像悬云山后山上追着她要乳糕吃的傻仙鹤,呆头呆脑。 可他的赤诚与情真,都到如今了,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凤如青不着痕迹地看着弓尤,弓尤挑刺挑得认真,再将鱼肉递给凤如青的时候,指尖突然被湿漉的舌尖卷了一下。凤如青是直接张开嘴来接。 弓尤愣了片刻,指尖上那一片都麻得失去了知觉了。他看着凤如青如常的神色,心里告诫自己,她不是故意的,这不是很正常么,就是嘴张大了才碰到,而且她吃东西不是一向恨不得把嘴裂到耳根么。 于是他把手收回,沉下心思继续挑刺。 凤如青看着他表情变化,几乎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一阵无语,真是没有丝毫情趣可言。 她又抬起脚,在桌下碰了下他的腿。 弓尤低头朝着桌子下面看了眼,说道,“伸不开腿吧,桌子矮了。人鱼族弄衣袍还行,弄这人类用的桌椅还有房子什么的,就是粗制滥造。” 凤如青:…… 行吧,还是吃鱼比较有味道,龙有什么好吃的,鳞片太硬了还崩牙。 于是凤如青老老实实地吃东西,弓尤见她专注起来,反倒是看她看得有些直。 凤如青感觉到他犹如实质,几乎能将人的头骨烧穿的眼神,心里嗤笑——怨不得说龙性本淫,弓尤却洁身自好,感情是他这样的没人能啃动吧。 凤如青想着这些年两个人一言不合打的那些架,每次弓尤下手虽然有忍让训练的成分在,却也不轻。 这也就是她这邪祟受得住,若是换个人,哪怕是为他这欺骗性十足的俊逸所倾倒,也会被他粗壮的手臂给打跑。 凤如青想到这里忍不住笑起来。她嘴里还含着食物,笑得有些停不下来,弓尤动作顿住,愣愣地看着凤如青。 她这张脸,不笑的时候已然艳若桃李,笑起来简直如刹那山花开遍,随风而颤。 凤如青笑了一会停下,继续吃东西。她吃了很多,弓尤就挑了很多,后面凤如青没有再试图撩拨弓尤,反正撩拨了他也看不懂。 况且两个人虽然如今暂时安全,她也确实要赶快看一下这人鱼族,还有那个天裂的状况。 凤如青吃完之后,便换上了弓尤给她找的衣袍,冰凉贴身,倒是十分的舒服。 “这是人鱼族最擅长的东西,是他们褪下的鱼鳞与头发所编织,”弓尤说,“人鱼族的鳞片坚硬程度仅次于龙族,且比龙族柔软数倍,随身更佳。曾几何时,人鱼族是供应天界将士们战袍的唯一种族。” 凤如青站在阳光下看着,果真见到衣袍上有浮光流动,细密的层叠,但触手却很柔软, “这东西等到咱们走的时候带两件。”她答应带给荆丰好玩的,不如带这个,让施子真帮着他炼制下,便是独一无二的法袍。 弓尤笑起来,他在凤如青昏迷的这快一年的时间,跑遍了整个人鱼族,了解了天外天的真实状况,甚至与熔岩□□手了无数次,但始终没有找到出这里的办法。 他们进来了,却出不去了。 水天之境连着冥海大阵,根本无法打破。即便是短暂地撕裂了,从这荒芜之地里面出去了,甚至侥幸战胜了冥海中的那些邪物,出了冥海,也会死在一上岸的时候。 因为这荒芜之地的所有人,只要是身在这里的人,就全部都被诅咒。 诅咒的祭坛和水天之境的阵眼,一半在冥海边的岛屿上,一半在熔岩之下,必须两个地方一同打破,这困住人鱼族的诅咒,和这天裂被掩盖粉饰的真相,才会重现人间。 而人鱼族哪怕是战胜根本无穷无尽的熔岩兽,拼着浑身被灼烧成焦炭到了熔岩之下的祭台,却也根本无法踏出冥海。 因为只要被诅咒人出了冥海之阵,便会在试图上岸之时化为飞灰。 这几乎是个无解的死局,不过弓尤并没有急着和凤如青说这些,他们才刚刚拼死拼活地来到了冥海之底的荒芜之地,她才刚刚醒过来,不急。 况且弓尤真的非常喜欢听凤如青说话,她轻飘飘地,说将这鲛织战衣带出去的样子,好似这世间根本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挡住她。 跟着这样的她在一起,弓尤也觉得这一年多日益被天裂处的熔岩蒸腾而出的焦灼,都被她三言两语,奇异地抚平。 两个人从小屋子里面出来,走在这荒芜之地。凤如青看着漫山的青翠,感受头顶温热的阳光,觉得这“荒芜之地”的形容,似乎不太贴切。 “这里为什么叫荒芜之地?”凤如青问弓尤。 “你跟我来,”弓尤拉住凤如青的手腕,带她极速攀上一座高山。 站在山顶之上,热浪如火焰的尾巴,朝着凤如青扫来,山崖之下,一切生机被这高温灼烧成一种灰白色。 凤如青被这热浪冲得不由得朝后退了一步,然后顺着被灼烧成一片焦土的地面,看向了远处——无垠的大地之上,是看不见边界的赤红,红得人眼球灼痛。 在熔岩的尽头,连接天际的地平线之上,天空似乎被人持剑劈裂,裂缝之中翻滚着浓郁的黑气,而那裂缝的底部,正在片刻不停地朝外涌动着熔岩。 这里简直像是一片太过庞大的炼狱,他们身处的这一小片苍翠,也已经显而易见地被侵染了许多。到处在飞的白色灰尘,便是那被烤干挥飞的植物。 直到这一刻凤如青才真正地明白,为什么这里叫荒芜之地。 熔岩所到之处,草木枯化生灵成炭,自然是荒芜一片。 凤如青吸了满口的热浪,双目酸痛难忍地错开视线,弓尤带着凤如青朝后退,他们一下了那山顶,便感觉不到那种热度了。 “那便是天裂,”弓尤说,“我带你去看人鱼族。” 待到弓尤拉着她乘风一般地来到一处水边,她看到阳光下无数人鱼或趴伏岸边,或在水中翻滚上下的场面,着实是有些被震撼到。 凤如青之前见过人鱼族,但只是在昏死之前见过。 那时候她消耗太过,已经是强弩之末,见到人鱼之时,又是在趴在地上的角度,因此只看到了他们同人类一般无二的上半身,只知道他们是长发,肤色苍白得厉害。 可现如今见到人鱼全貌,饶是凤如青也不由得咂舌。 曾在悬云山时,山门师兄师姐个个姿容超乎常人,而她师尊更是修真界之首,无论是功法亦或是风姿都无人能匹敌。 她甚至见过真的狐狸精,妖艳魅惑。 但今日见了人鱼族,她根本挪不开眼。 阳光下各色鱼尾的鳞片映得这一片小天地斑斓至极,人鱼们的模样乍一看同常人一般无二,但只需细细看上一眼,便能够发现,他们自面上开始,便有细细密密的鳞片附着在皮肤之上。 鳞片从双颊到下颚,覆盖过整个上半身,最终在鱼尾处渐变成大一些,看上去坚硬且闪亮的色泽。 他们的长发如水草一般地漂浮在水中,耳朵后生着异于常人的鳍,而扒在岸边的手指纤长过度,指甲尖利如刀,五指的连接处,附着一层薄薄的蹼。 这种人类的模样与种种非人的特质奇妙地融合在一种生物的身上,让他们个个美丽妖异到比阳光还要晃眼。 此时这些美丽的生物,正毫不刻意地在水中展示着他们或曼妙或精壮的身姿,长长的鱼尾轻轻拍打水面,带动粼粼波纹。 当他们朝着你微微歪头,空灵又好奇地看过来,那浅淡的看似毫无情感,却实则映着水天一色的眼睛,能将这世间的一切有情人心甘情愿地勾入海中。 这便是人鱼族即便是消失于世间许久,却依旧在话本和故事中被称为海妖的原因吧。 凤如青看得入神,连呼吸都放轻,眼花缭乱,竟分不清哪条鱼……哪个人鱼最好看。 突然间她的眼睛被挡住,弓尤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别看了,人鱼族有魅惑之术,若是你被诱惑了,便要同其结为伴侣。” 凤如青心说那就结啊,这么美丽的生物,又不是人类,作为伴侣也不赖啊。把家建在湖边海边,每天看着他在水中撒欢,不迷人吗? 不过凤如青没有说出这些话,也没有拉开弓尤捂着她眼睛的手。虽然这些美好的人鱼看上去比弓尤这蠢龙强了不知道多少倍,但他们不会在绝境对她以死相护。 凤如青被弓尤捂着眼睛带离这一处小天地,两个人寻了个风景十分开阔的地方坐着。弓尤将人鱼族的一些不能触及的规矩讲给凤如青听,凤如青便眯着眼,边晒着太阳,边仔细听弓尤在她身边说话。 她早在六百多年前就死了,偷生在世间,其实冥海海底的绝境之时,她也没有很大触动。 可她听着弓尤带着一种嫌弃的情绪,跟她说的人鱼族禁忌,不过就是不要随便去靠近和答应他们什么,否则很容易被骗着结下契约,成为人鱼族的伴侣。 而人鱼族除了喜情之外,还很善战,看上去纤弱无比的人鱼女,也能够比凡间普通的高境修士和邪祟厉害许多。 “你别被他们的外表骗了,”弓尤说,“在海中,他们能够独自战胜像我们遇见的那样一群骨鱼。” 弓尤说,“他们的身躯能够承受住难以想象的力度,鳞片又仅次于龙族,速度和力量都十分可怖,指甲能轻易地切开水中一切鱼类,甚至石头。” 凤如青内心毫无波澜,但面上作一副惊叹的样子,“哇这么厉害,那人鱼和龙族的混血,不是更厉害?” 弓尤再一次地没有意识到凤如青是在调侃他,很认真地为凤如青解释了一下人鱼族和龙族混血的好处与弊端。 凤如青听了一大堆什么速度力量和身体抗压能力、腾天还是游水的好坏之后,总结道,“我了解了,我看出你没继承人鱼族什么优点了。” 喜情倒是继承,却光喜情不通情趣,就算是人鱼,也是个万年孤苦苦大仇深的老鱼。 凤如青索性转移话题,“今晨你给我拿吃的的时候,有个女人跑来跟我说是我二师姐,被我扔远,我见她不是人鱼族,她怎么回事?” 弓尤总觉得他被凤如青嫌弃了,憋闷的感觉在胸腔中挥之不去,凤如青突然转移话题,他只好跟上。 “她确实是悬云山弟子,”弓尤说,“据说是许多年前,在冥海边上碰上了要上岸去动阵法和禁制的人鱼族,然后亲眼见证了先行离开海阵的人鱼族化为飞灰,连忙阻止了紧随其后要出海的蓝银。” 凤如青满脸疑惑,弓尤解释道,“蓝银是人鱼族新任族长,你二师姐对他一见钟情,死活跟到了冥海之底。” 凤如青眨了眨眼,“可我听我大师兄说过,二师姐名为雁风,她说她叫于风雪。” 弓尤说,“她叫于雁风,自己给自己改了名字,因为蓝银喜欢风与雪。在这冥海之底,是没有雪的。” 凤如青并不关心什么二师姐,什么风雪还是一见钟情,她精准地找到了重要的部分,问道,“她能力很强对么。” 否则不可能什么一见钟情便跟到了冥海之底,早在半路上被海中邪物给撕碎了。 弓尤点头,“她现如今是人鱼族对抗熔岩兽的主战力,她有把重剑,绝杀是冰冻,对抗熔岩兽最佳。境界的话,我前段时间与她一同对战熔岩兽,推测七境以上。” 凤如青只在穆良的口中听说过她,据说她游历人间,走的是苦修的路子。在人间游走,到处历练,功法扎实是必然的,境界高也合理。 不过凤如青仍旧想起她便皱眉,“可她是否脑子不太好,胡言乱语,我根本听不懂。” 说到这里,弓尤表示赞同,“她确实,失心疯得不轻,那蓝银族长将来是要在族中寻妻,负责繁衍之事,不可能跟个人类,她偏生死缠不放。这许多年,因为她战力强横,倒也真的在族中站稳了脚跟,蓝银身边的位置没有人鱼敢靠近。” 凤如青听到这里倒是有点欣赏她,“倒也是个至性之人。” “对了,你同我说说我昏迷的这一年,你在人鱼族查到的事情,”凤如青说,“水天之境如何破,如何破开冥海大阵,带着人鱼族重见天日,有办法吗?” 弓尤碍于凤如青才醒,并不想和她说这些沉重的事情,但她问起了,弓尤也只好将目前的情况同她说了。 弓尤说完之后,看着凤如青道,“你也不必太焦心,按理说水天之境根本也不是能靠着蛮力进来的,我们不是照样劈开进来了。现如今先好好休整,熟悉熔岩兽和人鱼族,再想办法。” “会有办法的。”弓尤之前不敢说这种信誓旦旦的话,举整个上界的神仙之力封印的冥海,又岂是轻易能够破去的。 但他不希望凤如青沮丧,又说道,“若是时间太久,还是没有办法,我们再设法破开水天之境,我会送你回到人间。” 凤如青没有听后面弓尤的安慰话,只是在思考弓尤说的人鱼族和海阵与水天之境的状况。 熔岩步步侵蚀,还有熔岩兽时常进犯人鱼族,这场献祭倒也不要人鱼族主动送上什么生命,而是还为他们提供了栖息之地,凤如青脑中渐渐形成了一个猜想。 会不会用人鱼族献祭的原因,并非是熔岩兽要吃生灵,而是如弓尤说过的,人鱼族可以说是所有的种族当中,最强悍的种族。 魔族妖族都有强弱不均的情况,人族更是不堪一击,修真界也需修炼上好多年,要天道和灵气的温养,才能出一个强者。 而人鱼族,生下来便是强者,连看上去娇小一些的雌性,也能抵得上高境修士的能力。 这样一个看强大的种族,封印在这冥海之底,不可能是用来送死。天界那帮神仙,是想要人鱼族为四界驻守天裂,对抗熔岩兽。 又要他们驻守,又不给他们退路,甚至不肯计算功德,不肯在四界为人鱼族正名,还在他们的身上下了离开冥海便化为灰飞的诅咒。 何至于歹毒至此。 这便是上界神仙? 凤如青仰头看向了天上,这里是冥海之底,阳光并不通天,可凤如青却替人鱼族感觉到一阵齿冷。 她突然转头看向弓尤,说道,“你王兄的龙足被你砍了,他便坐不得太子之位。你父王呢?还会活很久吗?” 弓尤被凤如青问得有些懵,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凤如青的问话,把他的底子抖得一干二净,连一片布料都没有挂的那种。 “那也就是说,只要粉碎海阵,打破水天之境,带着人鱼族重返人间,你便能够功德加身,回到天界?” 弓尤张了张嘴,凤如青又说,“到那时,天界再无人能与你匹敌,你便是名正言顺的天界太子,熬死了你父王,便是天帝,对吧?” 弓尤听笑了,“你倒是替我想得挺美,我们要做的非常非常难,而且龙族子嗣繁多,不一定会是我,我的血统不纯。” “为何一定要纯?这世间到底本来就存在高低贵贱,还是天上那群出了点事就要怕到害一个族群的神仙规定的?” 凤如青看着弓尤,弓尤也看着她,他突然间张开双臂,抱住了凤如青。 “你说得对!这也是我心中所想!” 凤如青侧身抱住弓尤,“所以啊,来日你若做了天帝,必定要做一个明君,将那些早就被永生腐蚀掉灵魂的神仙,踢到人间来好好体会下生死轮回之苦。” 弓尤只当他与凤如青这是在口出狂言,左右这里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听见,于是他笑道,“好!来日我做了天帝,把天上那些神仙都换掉!” 两个人相拥着,阳光照在凤如青的脸上。这一刻,她确实是被弓尤的热血感染,觉得她怀抱的,是一个前所未遇的炙热生命。 弓尤的情爱,滚烫且炽烈,凤如青觉得自己像被熔岩覆盖过的野草,这是一种十分新奇的体验。 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只是要如何尝一尝这熔岩滋味的情爱,她却得选个好下嘴的时刻。 既然是熔岩,那必定要星火四溅才最美味。 之后几天,弓尤每次带着吃食去找凤如青,总是恰好碰到她一脸满足地不知从何处回来。 几次三番,弓尤挣扎了一下,就跟在了凤如青的身后。 然后他便看到了凤如青独自在晨曦之时,去往人鱼族的栖息之处,坐在那湖边上,不知道在等谁。 弓尤蹲在天色初亮的山中,紧盯着凤如青的方向,直至见到人鱼族的蓝银自水中钻出,在凤如青的腿边不远处,和她对视。 在弓尤这个角度看,凤如青对他笑了,她笑得特别好看,她好像没有对他那么笑过! 弓尤顿时心中打翻了五味罐,其中酸涩最为味重。他气息瞬间便乱了,胸腔剧烈地起伏,死死地盯着远处越靠越近的两个人。 蓝银是人鱼族的族长,是人鱼族中最强壮的,也是最妖异美丽的。他的鱼尾非常的长,尾鳍散开简直像一把华美至极的扇。 而且最最重要的是,他是银鱼,只在下半身才有些蓝色斑纹,游弋在水中之时,如碧海蓝天的倒影一般。 不过这一切,都不是弓尤最在意的,他最在意的,便是这蓝银生着一头银白色的长发。 这种发色并不常见,而偏偏那个早死短命的人王天罚过后,便是这种发色,让人看着心烦! 弓尤本就觉得凤如青始终未对白礼忘情,因此才不肯接受他,可他学不来人王那副模样,也不屑做谁的替代品。 就在前些天,他同凤如青在山坡上聊天的时候,他还觉着,他或许不该强求她的情爱。 毕竟作为朋友,兄弟,她已经仁至义尽地陪自己走到这里,生死不顾地保护过他无数次。他们之间,或许没有情爱才是最好的。 可他在这边自我规劝,理解她不曾对人王忘情,理解她情深义重,接受不了别人。 他忍着,不再去踩那条线,将心中越发茂盛的情爱,尽数都压抑住。 可是他这么努力了,这么不想她为难了,她却背着自己,在和蓝银私下偷偷相会! 弓尤眼睛都瞪出了血色,他看着凤如青朝着蓝银低下头,看着她伸手却摸蓝银耳后的鳍,看着蓝银在水中露出精壮且布满明亮细碎鳞片的上身,撩了下他身前的长发。 这动作是求偶和引诱的意味! 弓尤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爆开,他本来从不曾对蓝银的长相和白毛有什么格外的注意,但现在他疯了。 他发现不止是白毛,蓝银长得虽然妖异,皮肤却也是如同白礼一样的死白,更别说他眉眼也很俊秀,若是忽略异样,确实也是那种道貌岸然的长相。 这就完了,凤如青偏生喜欢那种模样! 弓尤眼看着凤如青低下头,手摸在蓝银的脸上,侧颈,还有胸膛。 弓尤双目赤红,后脊残破的鳞片炸立,他忍不了! 凭什么别人都可以,他偏不可以,他不服! 就在凤如青再低一些头,凑近,像是要亲吻蓝银的时候,弓尤便瞬间冲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并在另一个方向冲出来的,还有正带着哭腔骂骂咧咧的于风雪。 “放开那条鱼!那是我的啊……”于风雪重剑出窍,朝着水中狠狠一砸,凤如青和蓝银正好被淋了一身。 “别这样别这样!你二师姐我就这么一条鱼你还要抢!”于风雪已经冲到近前,对着凤如青跺脚,“我都没按照剧情跟你抢施子真,你不带这样的!拔刀吧!” 凤如青看着面前森寒地冒着丝丝凉气的重剑,确实感觉到了于风雪的强悍。 且这功法,也确实是施子真的路子,还未动手,战意便冷冽刺骨。 凤如青连动都没有动一下,伸手抹了把脸,终于正眼看了一眼这个传闻中的二师姐。 而这时,弓尤也杀到了凤如青的身后。 他一把提起凤如青,将她从水边拉起来,又阴郁地瞪了一眼蓝银,“你若敢对她施诱惑之术,我便将你扔进熔岩之中!” 蓝银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他虽然模样妖异,但却不会笑,显得十分难阴鸷。 弓尤吼完之后,便拉着凤如青迅速地离开。 于风雪将重剑收起,看着蓝银的后脑说,“小银子,你不会真的在引诱她吧?” 于风雪蹲在地上,看向水中的蓝银,面容沉肃,竟然有几分施子真的冷然。 她低声道,“你要是真的敢引诱她……人家就跳进熔岩中死给你看!” 她这话说到后半段,突然垮掉,蓝银面无表情地沉入水中,然后在水里吐了泡泡。 刚才那个女人想要他的鳞片和毛发给一个人做鲛丝战衣,只是要他凑近仔细看看,许诺只要他战袍织得好,她必有一日,带他全族出冥海。 蓝银并没有随意地相信谁,但他能够感觉到那个女人的强大,当日劈开水天之境的也是她。 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他想带领族人出去。 况且不过是用他的鳞片与头发做战衣,这没有什么。 但这不过最普通的,如凡间货商在交易达成之前的验货,却被这两个气势汹汹杀出来的人搅了局。 蓝银这边倒还好,于风雪只是黏他,唠叨他。 但凤如青那边却“不容乐观”,她被弓尤拽入了小屋里面,按着肩头制在粗制的木门之上。 弓尤喘得像头跑了八百里的野狗,却许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只是瞪着凤如青,眉心紧拧,俊逸的脸上弥漫着无处宣泄的暴躁。 “我倒是宁愿你去找转世的人王!”弓尤半晌才吼出声,“我都说了,不要去靠近人鱼族,他们最会惑人,你别被他们给骗了,他就是再像白礼,也不是他。” 凤如青在弓尤跟着她的时候就察觉了,不过她一脸纯然道,“我没有觉得他像白礼啊,他的鳞片很迷人。” “你说谎,你就是看他长了一头白毛!你想干什么,你要是经不住诱惑,就要留在这海底,做他的伴侣吗?!”弓尤显得尤其的崩溃。 凤如青似乎仔细考虑了下,说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吧,我反正也没有牵挂。” 弓尤想要说什么,却动了动嘴唇,哑口无言,她确实无牵无挂,否则不会这般和他来冥海之底。 若她真的喜欢蓝银,与他结成伴侣,他根本没有权利干涉。 弓尤松开凤如青,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才苦涩道,“可……他们……他们最会诱惑人……不,不一定是真心喜欢你。” 他撒谎了,人鱼族不会诱惑自己不喜欢的人,因此他说得毫无底气。 两个人相对沉默了片刻,凤如青觉得差不多了,开口道,“那你也有一半的人鱼族血统,你没有引诱人的能力吗?” 弓尤到这时候,还没有觉出不对劲,甚至还认真回答了凤如青问的话,“我没有遗传到人鱼族的传承,我没有那个能力。” 他不知道怎么诱惑人,否则早就对凤如青用了千百遍了。 凤如青站在他面前,看着他失魂落魄,连后脊的那条逆骨,都蔫蔫地弯下来了。 她微微勾了勾红唇,凑近弓尤一些,在他的侧脸亲了下。 “不,你可能不知道,你有的。”诱惑人的能力。 比人鱼族的都要厉害,炽热如火,滚若沸油,能把一个无心无魂之人也引诱到的,超强诱惑能力呢。 72、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亲弓尤之前, 其实都想到了他的反应。他这人像个直立行走的铁棒锤,大概对她始终一腔热忱,是唯一的情调。 于是她亲眼看着弓尤愣了片刻之后, 抹了把自己的侧脸,然后睁着一双看上去精明霸气的鹰眼, 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凤如青表情一言难尽道,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你什么口感。” 弓尤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肩膀,天生就没有动过的那根情丝, 被狠狠地弹了下, 总算动起来了。 不, 或许是直接崩断了。 凤如青几乎是被他抡在门上。若不是她体质特殊,他这力道能把个正常姑娘抡哭了。 弓尤眉目激动到有些狰狞, 看上去不像是总算开窍了,像是要和凤如青决一死战。 凤如青看着弓尤凑近,逼视着她追问, “你什么意思?你到底什么意思?” 弓尤生怕自己会错意了,抓着凤如青肩头没轻没重, 问道,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 你不是……不是瞧不上我吗?” 弓尤最后一句话说得有点变调, 他侧头调整了下情绪, 这次眉目凌厉地瞪着凤如青, 用一种“我杀你全家”的气势说,“你要是敢耍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 说完之后,他按着凤如青肩头的手勾住了她的后颈, 猛地一用力,拉着凤如青撞在他的怀中,紧搂住,同时循着她的唇狠狠撞上来。 确实是撞,凤如青嘴唇被他撞得生疼,还很快在口中尝到了血腥味。不过不是她的,而是弓尤的,他因为太过难以置信,把自己的腮肉咬破了。 他始终是觉得凤如青看不上他,因为这么久了,他都说了那么多次,她每次都拒绝。拒绝得他都不敢再说,不敢抱希望,甚至开始自我规劝放弃。 谁料到峰回路转,花明柳暗。 凤如青腰上的手用力到她这体质都感觉到了疼。她皱眉拍了拍弓尤的肩膀,他还是不松开,几乎要压着她的腰折断,不断地在她的唇齿间肆虐。 凤如青实在受不了,拍他肩甚至是头,他都不松劲儿。无奈,她一巴掌力道不小地抽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十分清脆,弓尤总算是回神一般,松了一些力道,搂着凤如青直起身,双眼中的侵略意味浓重得要化为实质,将人捆得密不透风。 凤如青舔了下自己的嘴唇,瞪了他一眼低声道,“你到底是龙还是狗,咬住不松口是吧!” 弓尤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凤如青,呼吸烫得像天裂处流出的熔岩。凤如青才说完这句话,他便再度上前,沉默地一把将凤如青抱起来,放在了桌子上,茶杯和茶壶都被扫到地上。 碎裂的声音炸开空气中的灼热,这会才是晨曦,但凤如青居住的这个山中小屋,周遭并没有除两个人之外的其他人。 人鱼族虽然能够凭借鱼尾在岸上游走,却十分的不喜路地。若不是当初水天之境被撕裂的声音太过大,他们也不会从水中上岸。人鱼族基本是待在水中,只有在熔岩兽入侵的时候,才会穿起战衣,上岸应战。 所以哪怕这粗制的屋子根本四面透风,他们却也不用担心被谁打扰。只是弓尤贴近凤如青的脖颈,手扣着她的后脊,落在她的衣袍扣带处的时候,凤如青按住了他。 弓尤气息乱得比刚跑完八百里的野狗还严重。不过凤如青指尖轻轻地搭住了他的手背,推拒的力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就变成了死狗。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即便是身体内的热血冲得他要炸了,也还是将头抵在凤如青肩头,平稳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这样确实太快了,我不是,我……” 他语无伦次,但性情再刚直,也知道不该这么急色。可他对凤如青喜欢,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容易撞大运一般地等到她点头了,他一时间没有压抑住。 凤如青坐在桌子上,却不像弓尤想的那样是因为羞赧才挡了他一下。她好歹一个六百多年的老邪祟了,更不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不存在羞赧这种情绪,她是想看点好玩的。 于是她伸手在弓尤的头顶两侧轻轻点了点,对弓尤说,“你的角呢?据说龙角根部是软的,是真的吗?我想捏捏。” 弓尤抬起头,看了眼凤如青的表情,顿时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他们之间的默契达到了一种无须说话便能够明晰对方意思的巅峰,他一眼看破了凤如青眼中玩味,她…… 弓尤看了她一会,额角真的鼓起了两个包包,慢慢变大,变成了一对看上去颇秀气的分叉龙角,如海底珊瑚的枝杈一般,是同弓尤本体一样的黑色。 凤如青笑起来,伸手捏了捏,“这么小?” 龙角是最敏感的地方,弓尤让她捏得把牙都咬得咯吱响,才没有发出奇怪的声音。他压制调子说,“这是幼龙角大小,你不是说,要试试龙角软不软么,再长大就不软了。” 凤如青“哦”了一声,手上拨得来劲。弓尤被捏得受不了,偏头抓住她手腕,“别玩了,这不是玩的!你不是说你没有异种爱好吗?” “可是很好玩啊。”凤如青说着用指甲掐了下龙角最底部,有点泛着红的那个位置。弓尤顿时整个人都哆嗦了一下,抓住了凤如青在他头顶上的两只手,不让她再捏了。 凤如青调子慢吞吞的,带着同平时不同的意味,“以前是不爱异种的,可有只异种,整日追在我身后让我尝试,经年日久的,这不就好奇了。” 弓尤喉结滚动,意乱情迷地看着她,松开了她手腕,搂过她肩头再度亲吻。这一次倒是不像刚才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开始细嚼慢咽,但他再度试图进一步,却又被凤如青按住了手。 “你别耍我了……”弓尤声音又低又哑,“我受不了。” 凤如青轻笑了一声,“没有啊,我从不耍人,但是我比较好奇,你人形态若是生着尾巴,是什么样子的。” 弓尤头顶还顶着两只饱受掐揉的龙角,生在他这张凌厉的俊脸之上,本就不太相称。可他纵着她,便顶着龙角同她亲近,谁知她还要他变出龙尾…… “你把我当什么?!”弓尤面红耳赤衣衫半解,被凤如青这种要求臊得简直成了熔岩兽,通身都红得没眼看。 凤如青双手撑在桌子上,是个微微后仰的姿势。她抬脚撞了下弓尤的后腰,“这怎么了,大人,不是说喜爱我多年?” 凤如青一双桃花眼盛满笑意和风情,“偷偷跟着我倒是很熟练,管我管得倒也理直气壮的,却不肯为我变换出个尾巴?” 这根本不是可以相提并论之事。弓尤手指扣在桌边,看着凤如青的样子像是随时要跟她打起来。可他眼中的情绪却轻易暴露了,他如今是那热锅之上的蝼蚁一般,无处可逃。 他这头困兽再怎么挣扎,也挣不脱凤如青眼中的牢笼。 他最终忍住羞.耻,按照凤如青的要求,丧权辱国地不仅变出了尾巴,还变出了后脊残破大半的鳞背。 大片的伤疤在弓尤的后脊上密布,这些都是在进入这荒芜之地之前,弓尤化龙为凤如青争取时间落下。 凤如青纤纤指尖寸寸细数过这些疤痕和残鳞。细柔白皙,看上去十分无力的指尖,与微微拱起,不断起伏的疤痕与鳞片密布的脊背,形成十分强烈的对比,是最原始最让人血脉.喷张的视觉冲击。 龙尾也并非是成龙的形态,如蛇般细长。尾鳍并不如人鱼族的那么华丽好看,黑鳞密布其上,令它看上去有种钢铁之感,如嵌着倒刺的黑鞭,寻着凤如青的脚踝缠上,紧紧绞着,勒出圈圈红印。 这粗制滥造的小屋,门并没有关上。门外这一小片洒满阳光的山间,也并无任何误闯其中的生灵。只有不时造访的清风拂动野草,窸窸窣窣的似乎在替屋子里动静颇大的两个人羞臊。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屋子里本就做工粗陋的桌子散架了。凤如青被弓尤抱孩子一样抱着,长发与长袍散落向下,自身后角度,甚至看不到两个人如何难舍难分。她微微仰着后颈,媚眼如丝,唇瓣微张如桃花侵染,眼尾嫣红一片,还带着浅浅水泽。 她恍如置身在一片翻滚的汤泉之中,水波浮动不止,不断冲刷着她每一处疲惫,带来通身的畅快。 她的皮肉都被煮化一般,一碰便要脱骨而去。眉宇间汗水顺着鼻梁滑下,滴落在怀抱着她的弓尤唇边,再被他尽数吞吃进去。 日落月生,人世间最放纵无外乎如此。 待到翻滚的热浪被敞开窗扇吹进的夜风带走,凤如青双手拄着床边,捧着自己的脸,朝着外面漆黑的山林中看。 “你在看什么?” 弓尤从门外进来,带了很多的食物。他此刻眉目舒展,整个人都透着难言的餍足,眼中含情似水,将刚毅的眉目都搅得春色无边。 “青青,过来吃些东西吧。”弓尤在凤如青身后叫她,凤如青头也不回地嗯了声,慵懒的意味十足。 她长袍很乱,随意地拢了,赤足站在地上,闻言转头朝着弓尤看过来,艳得如一朵撞入夜路行者怀中的带刺红花,芬芳浓烈,开到荼蘼。 73、第二条鱼·鬼王 哪怕是两人缠绵了一整天, 弓尤这会被凤如青这般眉目带着浅淡笑意地看上一眼,也还是瞬间就热血乱窜。 千岁老龙开闸,也不是轻易就能收得住的。幸而凤如青是个邪祟, 她本身兴致来了的时候,也不是寻常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倒是他们两个人这般地凑到一处, 正巧相称, 也能让彼此心满意足。 凤如青没有对弓尤动心思的时候,总感觉他这个人,同他一身坚硬无比的鳞片一样的硌牙。但如今真的上嘴啃了下, 发现意外的味美弹牙。 正惬意着心情好的时候, 她自然就整个人都透着温柔意味, 看弓尤的眼神也水般波动,看得弓尤心驰神飞。他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之后, 便把食物从小篮子里面拿出来。 自然还是鱼,这荒芜之地里面,除了鱼之外, 没有其他的东西。 有时候凤如青甚至觉得,这里连阳光和清风都是假, 或者是因为大阵的关系, 从什么其他的地方映射进来的。 这个被熔岩逐渐侵蚀的陆地之上, 竟然还存在着人鱼族栖息的小片水域。按理说, 熔岩该将周围的一切都烤化, 热浪却仅仅止步于山崖处, 甚至没有影响到山崖上的苍翠生长。 这里面到处都透着诡异,凤如青一时半会搞不清楚,正在胡思乱想,弓尤已经把挑好的鱼肉, 送到了凤如青的嘴边。 “你在想什么?”弓尤又问凤如青,“你一直在出神。” 从两个人亲密过后,她就一直在走神,也不怎么看他。弓尤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怨妇,可他怕。 怕凤如青心中其实对他不满意,将他和白礼作对比,始终不喜欢他异于常人的所有地方。 当成新奇玩意玩玩还行,真的什么都做了,她会不会不喜欢自己的形态,或者自己折腾得太久了? 弓尤不在人间时常游走,出现也只是收死魂,所以他不知道没有犁坏的地,只有累死的牛这个千古不变的道理。 凤如青是个邪祟,是个砍了头都能重新生长的邪祟。她这块地,是用单犁犁地,还是并排的双犁犁地,对她来说,都受用得很。 她出神不过是舒畅之后放空,以及在思考一些关于冥海之底的事情。 她没有察觉到弓尤那些碎碎糟糟的小情绪,听他这么问,便随口道,“想你那腰搂着不过也就一臂多些,怎的这么能甩。” 凤如青调侃之后,便继续吃东西,弓尤却被嘴里鱼肉给呛了。 他转头咳了两声,浑身都从内里点着了一般,缓缓吁出一口气道,“你今夜不想睡了?”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了弓尤一眼,在他满含警告和自傲的眼中,妩媚地眨了眨,“你不了解我?我一个邪祟,睡那么多觉做什么。” 弓尤好容易对付着捆上的桌子,被他手指按得晃了下。 弓尤吃不下了,盯着凤如青,凤如青却十分淡定地吃鱼,见弓尤停下,还说道,“吃些啊,不然我怕你体力不支啊。” 确实,在冥海中战斗,每一次都是弓尤体力不支地拉着凤如青进入须弥小世界。这简直是朝着他心头戳刀子,死死地戳中了他的自尊。他哼笑了一声,说道,“我真不该怜惜你停下。” 凤如青笑起来,笑得桃花眼中水雾潋滟,“快吃吧。” 弓尤吃了起来,但是也没有吃多少,便坐到了凤如青的身边,又开始给她挑起了鱼刺,与她细细碎碎地说话,“你为什么突然间同意了?” 弓尤尽量压制了,语气还是酸溜溜,“你不是说不喜欢我这样的。” “大人,你还要问几遍?”凤如青索性把他没有问出的那部分也回答了,“我不突然,早就要你变成半龙给我看,你不是不同意吗?” 凤如青说,“我没试过你这样的,见识浅薄了,试过之后觉得果然不同凡响,所以我以后就知道了,不能以貌取人武断断人,好了吗?” “我觉得你好,特别好,很猛,半龙很带劲,”凤如青侧头亲了口弓尤的嘴角,“你还有什么问题?” 弓尤愣了片刻,猛地站起来,“啊!”了一声,懊悔道,“原来你当时在须弥小世界说的是这个意思!” 弓尤一副悔不当初亏掉底的模样,“你就不能直说吗!” 凤如青忍笑,“那多没情趣。”再者那时候只是有一点兴致,一直到进了水天之境,弓尤为她舍命的时候,凤如青才被真的撩动。 喜欢一个人,愿意为他去死的滋味,虽然说起来酸涩无望得像个笑话,但她也有过啊。 凤如青拉着弓尤坐下,“好了,别一惊一乍。” 弓尤坐下,凑得凤如青更近些,似乎还觉得不够,索性直接将凤如青抱到了自己腿上坐着,圈着她给她挑鱼刺。 凤如青也不拒绝,乖乖地坐着吃东西。可她乖,弓尤却不那么乖,尤其是食髓知味后,他就是想乖,自己也不太能控制自己。 “我不吃了。”弓尤虽然很想,恨不能缠在凤如青身上不离开,但他不至于连吃东西的时间都不给。他放下凤如青,掩饰性地说,“我才想起还和人鱼族有些事商量,你先吃,我去去就回。” 凤如青又不傻,早就感觉到了。但弓尤起身说话,都是侧身,她也就没有拆穿他。 弓尤跑出去了,凤如青一个人将食物一扫而空,心满意足地走到窗边。 她看不见黑龙在天上遨游撒欢的样子,却能够感觉到水汽逐渐加重,山风呼呼而起,是大雨将至的信号。 “傻龙。”凤如青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很快大雨瓢泼。 她的视线同寻常人不一样,即便是漆黑的夜色中,她也能视物。因此她清晰地看到,在这大雨之下,草木被不断地冲刷掉叶片之上的尘土。 雨水顺着叶片悄无声息地没入地下,而后寸寸浸湿了土地。 凤如青看着看着,便突然间灵光一闪—— 正这时候,一身冰凉水汽的弓尤推门进入屋内,兴冲冲地跑到了凤如青的面前。他鬓发湿漉了一些,面上还有细密的水珠,长眉斜飞,鹰目之中亮光如海中明珠。 两个人对视一眼,便知对方心之所想。 几乎是同一时间出口: “我想到对付熔岩兽的办法了!” “我想到熄灭熔岩的办法了。” 说完之后,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又同时道: “如何熄灭熔岩?!”弓尤问。 “如何对付熔岩兽?”凤如青问。 两个人又同时笑了。 何必着急,长夜漫漫,他们有的是说话的时间。 弓尤手上湿漉漉的,抓住凤如青的手臂,将她带入自己怀中。这个人他似乎怎么抱都抱不够,抱着便想亲,亲了便想占有,肆无忌惮地占有,无休无止地沉沦。 弓尤从不觉得自己遗传了人鱼过度喜情的毛病,但如今看来,怕是是了。 他低头用冰凉的唇贴凤如青的唇,辗转片刻,这才拉着她坐到床边,“我先来说,用水攻。” “人鱼族先前也有这种设想,但他们的水源只有那一方栖息之地,且就算豁出去了,调动水来回迎战也是十分麻烦。但我的原形能够直接吸吐,多了不说,一个湖的水量是可以的!” 凤如青耐心听着,有疑问也没有问,弓尤很快给她解答,“我想让你再次劈开水天之境,和你二师姐于风雪带着人鱼族联手争取时间,我来负责引用冥海的水,去对付熔岩兽!” 这确实是个极其好的办法,凤如青真心地称好。而当弓尤问她怎么去灭熔岩的时候,她笑了笑,说道,“同你的办法差不多,那封印冥海的关键,不是分成两个,一个在熔岩之下么。” “你既能吞水,便能够灭掉熔岩。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去熔岩之中寻找阵眼和诅咒祭坛;一路出冥海,去那岛屿之上寻找另一部分。” “两路一同突破,彻底粉碎水天之境,再引冥海之水灭掉熔岩。也不需什么冥海倒流入天界那么神奇,水遇了熔岩必然沸腾,我们可以给仙界增加些仙气。” 蒸上一笼神仙包子。 弓尤听得愣住,从描述上来说,这办法确实可行,但其中践行的艰难险阻,却不是几句话便能概括的。 他会吞水,却不能把整个赤地的熔岩都灭了。那阵眼和祭坛所在之处,必然也是凶险万分。 而兵分两路这个更是行不通,但凡入冥海荒芜之地的人,都会被诅咒,一旦出海阵,便会化为飞灰。 且出了水天之境,冥海中那些邪物便是无尽阻碍。若是两方人不能够同一时间破阵,破诅咒,最终短暂被浇熄的熔岩会再度自四面八方涌出,在熔岩之下祭坛中的人,会被生生烤成焦炭。 弓尤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凤如青条条听了,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诅咒这东西,对方必须是个生灵。” 凤如青回忆穆良曾经教她的,说道,“即便是死灵,首先它得是个灵,否则是无效的。” 弓尤猛地抓紧凤如青,凤如青对他笑起来,“我是个无魂无灵之人,冥海大阵困不住我,诅咒应当也对我无效。” 弓尤站起来,低头深深注视着凤如青,“你说的当真吗!我没有接触过诅咒,我不能确定。” 弓尤说,“你在哪里听来的这种说法,我们不能道听途说地冒险,我冒不起这个险。” 凤如青微微仰头看着弓尤,无奈道,“不是道听途说,是曾经我大师兄教我的。我大师兄乃是悬云山掌门大弟子,修真界下一辈仙君中的翘楚,从不会道听途说,且我记得很清楚。” 弓尤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凤如青按住他的手安抚他,“莫要急着去谋划什么,我们需得一点一点来,先印证你的那个办法可不可行。” 一时间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弓尤确实也不能马上做出什么计划来。 凤如青拉着他坐在床边上,他便侧身抱住了她。 弓尤闭眼呢喃道,“这本是我族内之事,是我一人的不甘,我预谋拉你下水,要你与我并肩作战。到如今,却还是你最懂我,最为我着想,我对不住你……” 凤如青没有说话,弓尤又说,“那你呢?” 凤如青“嗯?”了一声,弓尤说,“那你想要什么?” “在这世间,人王死后,你有什么想要的吗?”弓尤说,“你想要什么,我也会倾尽全力地帮你,为你寻来,无论是什么都行!” 74、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仔细地想了想, 她从前想要一生安然无忧地留在悬云山,但老天就是如此,越是想要的东西, 偏偏要过多地磋磨。 她求的偏偏是她用尽全力也得不到的。 于是她死了,她不知自己现在算不算活着, 只是她从精心打算去做一件什么事情的小女孩, 变成了一个乐于及时享乐的邪祟。 她已经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了。她离了悬云山,离了无情道,却离奇地领会到了什么叫无欲则刚。 “暂时还没有, ”凤如青看向弓尤, 伸手卷了下他还潮乎乎的长发, 说道,“大人, 不若你再变一次半龙给我看,这一次不要穿着碍事的衣物好不好,看不清楚。” 弓尤本来还等着她说点正经的话, 没成想她突然来了这样一句,顿时猝不及防地血气上涌, 呼吸一窒。 弓尤神色复杂道, “我现在怀疑, 你一开始就是异种爱好, 接近我就是动机不纯了。” 弓尤总觉得两人亲近, 他是被拿来取乐的那个, 虽然说他也是心甘情愿地取悦她,可他的自尊心总是过不去。 凤如青笑着看他,弓尤别扭且僵硬地坐了一会,慢慢生出了一对嫩生生的小角角, 比白天的还要软一些。 凤如青笑意扩大,弓尤问,“就这样,行吗?” 凤如青抬手,五指虚空一抓,门窗霎时间紧闭,桌上用来照亮的明珠也被布盖上。屋子里光线暗下来,但两个人都不是黑暗中不能视物的人,于是那种难言的感觉更加强烈。 “变吧,大人。”凤如青声音带着哄劝的意味。 弓尤其实也已经呼吸发紧了,他特别想要同她亲近的。 但他还是觉得若是变成那样子,一片布都不挂的话,太妖邪了,他好歹是条龙呢。 凤如青也不催得很紧,只是气息如兰地靠在他肩头上,一双明艳的桃花眼中兴致盎然。白天弓尤不给她看尾骨处怎么生出的尾巴,真是太可惜了。 今晚一定好好地透彻地研究下,他到底和常人都有哪些地方不一样。 凤如青又说,“我看蓝银的尾巴与腰相接的地方很自然,而且曲线很……” “我变!你别提他!”弓尤气呼呼的,“我还没跟你算账,你别以为勾引了我这件事就算了,你早上跟他在水边做什么,你是不是被他诱惑了?” 这会他的语气就理直气壮得多了,凤如青听着好笑,那本来就是他与于风雪误会了。 凤如青察觉到弓尤尾巴暴躁地在敲她的后腰,回手一把按住,顺着龙鳞摸了一把,如实道,“我不过看上他那一身鳞片,想要他的鳞片织一件战衣,带回去庆贺我小师弟进境而已。” 弓尤闻言惊讶道,“他会答应你?他是族长。”人鱼族内的战衣都是用老弱的鳞片多些。族长是族中最强悍的人鱼,也是战士,拔鳞片的话,在没有重新长出来之前,会削弱战斗力。 凤如青耸肩,“我吹牛了,我说我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来,终有一天,能带着他族人们重返人间,到那时他再把战衣交给我就行。” 弓尤总算醋劲儿没了,尾巴卷住凤如青的腰身,将她搂进怀中,亲吻额头。 “我觉得你真的很奇特,每一次你说的话,无论是怎样逆天的豪言壮语,我都觉得是可行的,会变成真的。”弓尤扶着凤如青的肩头,带着她躺在床上,倾身将她拢在身下,“愿早日到那一天。” 凤如青双手攀上弓尤背,“大人,你的鳞片即便是残破了也不丑。男人的伤疤,是无坚不摧的战甲。” 弓尤因为她贴着耳边说的这句话,觉得自己的脸和灵魂都跟着震颤了片刻。 他伏在她肩头,低声道,“你同人王在一起的时候,我便觉得你惯会花言巧语,温柔起来能溺死人。你还把他弄到莲叶下哄着欺负,我觉得你是个油腔滑调的邪祟,和那些凡间纨绔一样。” 凤如青听着他说,啧了一声。 弓尤又说,“后来,他被空云害死了,你看似情浅,却愿意为他逆天改命,受天罚。我又觉得,你是个至情至性,与人鱼族一样痴情之人。” 凤如青问,“那现在呢?” 弓尤说,“后来你不肯给他喂孟婆汤,要尊重他的意见,与他厮守二十年,还亲手送他十世泼天富贵,三十万功德赎他出阿鼻。我一开始觉得你疯了,是个疯狂的情痴。” “可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疯了,你是要用那三十万功德,让自己彻底放下,你们是我见过生离死别却毫无遗憾怨怼的一对,你们很像,我就越来越觉得你拿得起放得下,越发地对胃口。” 弓尤叹气,“可惜你一开始不要我,你拒绝得太绝了。” 凤如青闷闷笑起来,“现在不是躺在这里,任你为所欲为了?” “大人,春宵苦短,”凤如青说,“相比于诉情肠,我更喜欢实际行动。” 弓尤噗嗤笑起来,嘟嘟囔囔地咬了口凤如青,“你怎的比我还急色……” 两个人窃窃私语,顺着窗扇传到外面,没用多久,又变成了靡靡爱音。 大雨过后,树木与野草都被水泽狠狠滋润,一些草叶被雨水压着弯折成难以思议的弧度。水滴落下,又猛地弹起,如此反反复复,生生将叶尖下的泥土砸出了深坑。 而一阵山风吹来,同一根茎上的两片草叶并排被雨水黏在一起,在山风中前后摇晃个不停。雨滴不断顺着两个叶片上落下,将地上的坑洞砸得越来越深。 而这两片草叶在风中簌簌抖动不停,最终被上方树叶摇下的水拍倒在地上,落在了深坑之中,成了泥泞的一片。 风停止,夜里潮湿的空气只剩水汽弥漫。 凤如青长发如海草一般湿贴在肩头侧颈,眯着眼轻缓地呼吸,看上去像是要睡着了。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她这是吃了过多的龙魂,有些熏然,像醉酒一般。 而她的手指,还扣在弓尤肩头的逆鳞之上。 弓尤又疼又无奈,抓着她的手挪开,亲了亲她的指尖,低声道,“你缓缓,我去给你倒杯水。” 凤如青轻轻地嗯了声,弓尤变为人形,披着袍子下地给她倒水。 他扶着她起来喝了,抹掉她嘴角的水渍,“你啊,这么贪吃做什么,我又跑不了,你还想一口吞一条龙吗。” 凤如青也知自己没有控制好,主要是太香了。整日吃鱼,她实在是腻歪得紧,食了弓尤的龙魂,香得厉害,便一个没有控制,吃得太多了。 不过她心里有数,弓尤足够强大,也知道她在做什么,若真的伤及自身,肯定会阻止她的。 没有阻止,就是纵容她可以吃的范围。 是她没吃过真龙魂魄,被撑到熏然了。 凤如青靠在弓尤肩头上,“大人,你这般纵我,我若是日后胃口越来越大,将你魂魄整个食了,你可如何是好?” 弓尤这么多年,就没有见过凤如青杀生害命,不然她何来的机缘,以邪祟之身功德加身。 这一次他离奇地明白了她是在调情,于是配合道,“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真到了那时候,我们便是一体,永不分别,岂不美哉?” 凤如青笑着向下滑了一些,枕在弓尤的膝盖上。 她暗红色长发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张细密的蛛网,粘住了弓尤这个会飞天吐焰的真龙,半步都迈不开。 她就这么伏在弓尤的腿上睡着了,弓尤半敞着衣袍,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如今散落下来,同她的些许缠在一处。 他垂头看到,想起了凡间一句话——结发为夫妻。 他伸手为凤如青拂去面颊边上的鬓发,又把两个人落在一处的头发,轻轻地编在一处。 然后,他用凤如青带着的龙鳞吊坠把这缕头发给割断了,从不知哪处摸出个布巾,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其中。 他没有看到,凤如青的头发离体之后,很快便化为了本体,又回到了她身体里。 这一夜,凤如青就是这样枕着弓尤的腿睡的,她竟真的像是醉酒一般,不仅欢愉了一次就呼呼大睡,还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午间。 她醒来的时候,通身舒畅极了。不难理解,真龙之魂当真滋补非常。 凤如青像是吸饱了水的娇嫩鲜花,起身穿好了衣袍,洗漱了下,便推开门迎着阳光眯眼。 弓尤这时候正朝着她这边走来,手中提着小篮子。 凤如青侧头看去,他走路时脊背笔直大步流星,气概非常,连发丝都在炫耀他的飞扬肆意。 不像送饭,像是随时要上战场一般。 那盖着布巾的小篮子,是他身上唯一的不符合之处,可他却提得分外的稳重小心,待到了凤如青的身边,嘴角便勾起来,由衷地笑开,“你起了。” 凤如青眯眼看着她这俊逸洒脱的郎君,心情颇好地说,“我不饿,昨日吃你吃得太饱了。” 弓尤脚步顿了顿,将小篮子提进屋内,又出来站在凤如青身侧,“还是吃一些,今日的鱼是我亲手烤的。” 凤如青闻言诧异侧头,“你会烤鱼?” 弓尤十分傲气地扬了下下巴,“去尝尝?” 这必须要尝,凤如青走到屋内,兴味十足地掀开盖着小篮子的布帘,然后看到一堆比熔岩腐蚀过的草木还要焦炭化的坨状物。 她哈哈干笑了两声,然后在弓尤逐渐气急的表情中笑弯了腰。 75、第二条鱼·鬼王 弓尤烤的真的很认真, 但龙焰的温度又岂是凡物能够受得住的,有些直接就烧成灰了。 这一块还是先包在水球里面再烤的,才剩下这么一块焦尸。 凤如青对着这块死无全尸的鱼肉, 扒拉了半天,正要黑乎乎的朝着嘴里送的时候, 被弓尤给阻止了。 主要是她纤瘦瓷白的手指, 捏着这坨焦炭朝嘴里送,总让弓尤觉得她要被自己烧的这玩意给毒死。 “算了别吃了,我再去给你取些别的。”说完他便要走, 凤如青叫住他, “别去了大人, 我这会真的不饿。” 弓尤坐到凤如青对面,伸手扒了两下那坨焦炭, 一时间有些郁闷,“我明天再尝试一下。” “你干嘛要执着做东西给我吃?”凤如青好笑道,“你不如将你自己给我吃来的更好吃更容易些啊。” 她说得暧昧, 弓尤经不住她的撩拨,心池摇曳了片刻。 他咳了声, 肃整神色, 说道, “我记得, 人王生前, 就会亲手做一道你特别喜欢吃的乳糕, 你每一次去找他,总是提前不会吃东西。” 弓尤说完之后,也觉得自己这样未免太过扫兴。 凤如青听了一愣,然后轻笑了一声, 说道,“大人,你与他本质不同。他会做乳糕,你也教我良多功法,何必要执着于这个?” 弓尤听凤如青这么宽慰自己,心里好受了许多。确实啊,会做乳糕算什么,他亲手教了她那么多功法,让她变得越来越强,比那人王好多了! 他的表情又恢复了骄傲,侧头亲了下凤如青的脸蛋,然后得意忘形道,“那我这样好,我与他你更喜欢谁?” 凤如青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淡了些,看着弓尤的表情看上去没有变化,弓尤却分明能够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 她只是弯着嘴角,却让人莫名地觉得她并没有笑。 片刻后,弓尤后颈的鳞片都要炸立起来的时候,凤如青才说,“大人何故要和一个已经死去转世之人比个高低,这要我如何去衡量?” 凤如青挂上无奈表情,“若是我踩着白礼夸奖大人,那二十年大人看着我与他,是否如同一个笑话。” 凤如青没有继续再说,弓尤却已经懂了。 若是她当真说出个高低,说他比白礼要重上几分,那他曾看到的她对白礼的情真就都变成了笑话。 那么比白礼“重”上几分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笑话? 弓尤知道他把凤如青惹到了,可他不知道如何哄人,见她这样笑着,便手指捏着衣袍,不敢随便亲近了。 只怪他自己为什么非要提起个已死之人,争个什么高低又有什么意义! 一时间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滞。昨夜的欢愉与亲密,如今还没散去,交织在这生涩的氛围当中,让弓尤心中十分憋闷。 凤如青也不说话。她越是不说话,弓尤就越是浑身上下都难受。 就在他站起来,马上要围着桌子来回转的时候,这小屋子的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女声响起来,“鬼王大人,现下可方便?” 凤如青很快听出,这声音来自于那个自称她二师姐的于风雪。 弓尤还没有应声,于风雪便继续道,“熔岩兽来袭,蓝银叫我来叫鬼王大人。如今时机正好,或可尝试一下鬼王大人所说的水攻。” 弓尤本来就已经不知道怎么好,这救兵简直从天而降。他立刻站起身应声道,“我随后便到,你且先回去共蓝银准备!” 于风雪平时非常的唠叨,但在正事上向来干脆利落从不迟疑。弓尤的话音一落,她人已经扛着重剑原地消失,疾奔着朝蓝银与熔岩兽正在对战的方向而去。 弓尤借此机会对凤如青道,“对不住,是我胡乱说话。你莫要生我的气,我以后再也不会这么说了。熔岩兽来袭,你与我同去,尝试一下我们之前说的那种方法是否能够奏效。” 弓尤这道歉道得十分潦草,但这已经是他能够拉下来的最大的脸。他来拉凤如青的手,凤如青没有躲开,他心中立刻欢喜起来。 凤如青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如她所说的一样,弓尤与白礼并不一样,也没有任何可以比较的地方。 弓尤性子憨直,能够问出这种话倒也没什么稀奇。凤如青只是稍微冷一冷他,他便好似鳞甲之下生出了刺,不知如何是好了。 凤如青带着点笑意,应了一声,“好,我与你同去。” 说着,她迅速整理自己,同弓尤一起出了小屋子。弓尤原地化身为龙,载着凤如青,朝着人鱼族的栖息地迅速飞去。 这冥海之底最后一片人鱼族的安乐窝,并没有多么大。两个人几乎是瞬间便到达了人鱼族与熔岩兽正交战的地方,正是前些天弓尤带着凤如青去的那一片山崖之上。 而凤如青坐在弓尤的龙脊之上,自高空而来,也是第一次,看清了这熔岩兽的模样。 这熔岩兽周身赤红一片,熔岩附着其上,形态千奇百怪。它们自熔岩之中直接成型站起,朝着山崖之上扑杀而来之时,速度极快;在靠近山崖之时,又大张着口喷射出熔岩,朝着山崖之上的人鱼族攻击。 待到它们口中的熔岩吐尽,便又化为一滩,与其他的熔岩融为一体,而后再生出新的熔岩兽。 热浪滔天,空气中弥漫着火星与不知什么东西焦糊的味道。 凤如青看着人鱼族中已经有人负伤,身上被熔岩大片地腐蚀,却还是手持骨剑,严阵以待,半步不退地站在山崖边上。 他们以鱼尾站立,身着鲛丝战衣,不断地将骨剑刺入企图攀爬到悬崖之上的熔岩兽胸膛中,将其斩杀为一滩熔岩,自山崖之上潺潺流下。 为首的两人,正是蓝银与于风雪。于风雪挥舞着重剑,每每落地之时,便会震落一片熔岩兽。 她护在蓝银的身侧,将他周身试图靠近的熔岩兽尽数斩落,令他置身在一片焦灼炙热中的安全之处,方便他指挥人鱼族迎战。 凤如青与弓尤在上空盘旋片刻,凤如青便对着底下蓝银喊道,“我与鬼王去水天之境取冥海之水,要在水天之境上开出一道裂口。我一人恐怕难以维持,需借助你族中战士于风雪协助。” 蓝银看了一眼凤如青,边指挥着人鱼族,边头也不侧一下地对着于风雪说道,“你且随他们去吧。” “可你站的离崖边这样近,若是不慎被熔岩兽喷到……”于风雪说到一半,蓝银侧头看了她一眼,“你没来冥海之底前,我也是这样战斗的。” 于风雪被他气个后仰,索性也不废话,直接上手扯着他战袍的后领子,将蓝银从山崖的边缘拖向后面,相对来说熔岩兽难以攻击到的地方。 而后她迅速以重剑,在地上绕着蓝银画了一圈,又以手结印,将这一结界加固。 这才对着蓝银说道,“不要出这个圈!” 蓝银看也不看她,但确确实实没有再跑到山崖边上。于风雪放心地御剑跟着凤如青和弓尤,朝着水天之境的方向飞掠而去。 而当他们的身影在这山坡上几乎消失的时候,蓝银才回头看了一眼。他银白色的长发随着热浪舞动,双眼映照出熔岩的颜色,像是褪去了表面的无波无澜,炙热地活过来一般。 凤如青、弓尤和于风雪三人,很快到了水天之境的前面。 凤如青从弓尤的身上跳下来,手持沉海,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度,一句废话没有,直接劈在水天之境之上。 霎时间,镜面出现裂纹,连周遭的地面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于风雪有些张口结舌地看着凤如青的背影。她暗红色的长发,在阳光的映衬下呈现出血一般的色泽,随着她的动作无风自动,美得令人心颤。 而凤如青面容沉肃,很快将沉海从水天之境的裂纹当中拽出,接着猛地朝后跑了几步。弓尤便是这时将龙尾甩了过去。 凤如青腾空而起,一脚蹬在弓尤的龙尾之上,接着原地一个转身,双手持着骤然变大数倍的沉海,直直地朝着水天之境凌空劈下! 这一番无声的配合,没有绝对的默契无法完成。于风雪是知道剧情的,但她所知道的剧情和现在已经完全背道而驰。 女主角跟男配真枪实弹……于风雪甩了甩头,把她看的那些虐恋情深,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她提着重剑,运起灵力,紧随着凤如青的沉海,一同朝着水天之境砸下去—— 金石相撞,冰凌破碎之音,不断地自水天之境上响起。 逆流成镜的海水,中间出现了断层,一个足以并排通行两人的巨大裂痕出现在水天之境之上。 “过得去吗?”凤如青手上沉海还在不断地挥起落下。她在问弓尤,龙头能不能过得去。 这其实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水天之境连接冥海大阵,如此强横的阵法,自然是有非常强悍的自我修复能力。 即便是凤如青和于风雪以强悍之力生生地将水天之境打出了一个缺口,能够供弓尤伸出龙头去喝冥海之水,可这水天之境随时随地都在自我修复。 一旦凤如青力量不济,或者是劈砍的速度减慢,跟不上水天之境修复的速度,弓尤很可能会直接被斩断龙头! 但是弓尤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径直将龙头伸出。于风雪修为不低,重剑抡得虎虎生风,但她边抡重剑,心中还是忍不住替弓尤肝儿颤。 男配呀,就是用来为女主角而死的,竟然就这么把头伸出去,和伸到铡刀之下有什么区别?! 竟然这么毫无迟疑,将头直接交于对方,这该是怎样才能生出的信任! 这种信任不应该出现在女主角和男配之间啊! 于风雪脑子和手都没有片刻停过,凤如青更是,不仅没停下片刻,速度甚至越来越快,快到于风雪几乎看不清楚她的动作。 然而,水天之境的自我修复也开始越来越快,好似在和他们较劲一般。 与此同时,冥海之中的那些邪物,察觉到弓尤,也开始发动攻击。弓尤的龙头被撕咬,但他却根本不理,只是一门心思地在吸取冥海之水。 凤如青一手持着沉海,一手持着她本体化出的利刃,击鼓一般地不断朝着水天之境的裂口处劈砍。 虎口被震裂,鲜血横飞,但凤如青面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简直像那双手根本不是她的。 而于风雪这边也丝毫没有落后。 七境之上的修为,并非轻易能够达到。她若并非四处野游而是呆在悬云山上,怕是连穆良这大师兄,都要望尘莫及。 但灵力终究是有限的,她远远及不上凤如青本体周而复生的持久。 当于风雪经脉隐隐传来撕裂之感,咬着牙强撑的时候,凤如青那边的动作还在持续加速。 于风雪现在算是明白,为什么弓尤这么毫无迟疑地把头悬在“铡刀”之下。 原来并不是什么男配注定为女主悍然赴死的剧情效应,而是凤如青之强悍,足以让弓尤信任! 于风雪心中也被激起一片战意,咬牙继续将浑厚的灵力贯注于重剑之上,同凤如青一起,配合着吊住水天之境这一把铡刀。 终于,在灵力耗尽之前,凤如青双手上的血已流到手臂的时候,弓尤将腹部吸满了冥海之水,从水天之境当中退出龙头。 他龙头之上,还咬着冥海当中的骨鱼。凤如青飞掠而起,迅速以沉海斩断,帮他清理了龙头之上的邪物,脚蹬着他的鼻子,飞到他的龙脊之上。 弓尤径直腾天而起,迅速朝着熔岩兽袭击的那片山崖之处飞去。 徒留于风雪将重剑杵在地上,伸手抹了抹嘴角的鲜血,神色复杂地看着天上已经化为蛇影般大小的黑龙。 半晌,她才恢复一些灵力,运起重剑低低地朝着那边飞行。 那山崖边上,激战正酣,几乎整片山头火星四溅。熔岩兽简直像是无穷无尽,不断地从熔岩之中站起,前赴后继。 人鱼族虽然个个悍勇,但也不由得被这群熔岩兽逼得节节败退。多年以来都是这样,每一次战斗,他们都会失去一片地方,化为被熔岩灼烧之后的焦土。 而这一次,熔岩兽的袭击来得尤其猛烈。就连于风雪临走之时给蓝银画的那个结界,也已经被熔岩腐蚀碎裂。 蓝银的银色长发被烫焦了一大片,身上也已经血肉模糊。但他的面容却依旧没有任何变化,还在指挥着人鱼族战斗。 凤如青和弓尤到达了那片山崖上空,山崖之下已经趴满了如蜘蛛一般正在攀爬的熔岩兽。 黑龙的阴影笼罩下来,熔岩兽如有神志一般地齐齐抬头,张大嘴朝着上空喷出了熔岩,并伴随着刺耳的尖利叫声。 热浪铺天盖地,凤如青长发被掀起。而弓尤通天彻地的鸣叫,将这群熔岩兽震慑得短暂趴伏在地,但很快又跳起嘶叫,喷发熔岩。 而下一刻,这群大张着嘴的熔岩兽,迎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冥海之水—— 火星与热浪,很快都被滋啦蒸腾的水汽所覆盖。 熔岩兽的吼叫之声瞬间被白雾淹没。山崖之上附着的那些熔岩兽在海水中化为焦炭滚落,还未从熔岩里面完全爬出的熔岩兽也直接碳化掉。 凤如青骑在弓尤的龙脊之上,被热气蒸腾得双颊滚烫,手臂上之前不断劈砍撕裂的伤处早就完全恢复,徒留凝固在手臂上的血液,在这蒸汽中再度化为血水滴下。 凤如青第一次知道,原来弓尤能喝这么多的水。 他将自己吞在肚子里的海水全部吐出去的时候,山崖之下成了一片小汪洋。水汽和刺啦的声音不断在远处响起扩大,蒸腾在上空的热气成了浓散不去的云,再也没有熔岩兽从熔岩之中爬起。 这场胜利是空前的,却无人欢呼。人鱼族虽然自我恢复能力也很强悍,但被熔岩腐蚀过的地方,会留下很久的伤疤。 一些雌性人鱼的面部甚至被烧灼了,正在痛苦地小声哀叫,被同伴扶往栖息地的水中。他们在水里才恢复得最快。 而这其中叫得最大声的是于风雪。她嘴角还有凝固的血液,自己的鬓发散乱不管,却捧着蓝银焦掉的长发,心疼地嗷嗷直叫。 蓝银木然地用鱼尾撑着身体,侧头看她嘴角血渍,尖利的指尖勾着自己的鳞片,却始终没有抬起手去帮她抹一抹。 凤如青好歹是个经历过两次情爱的人,一眼便能看出于风雪怕根本不是弓尤说的一厢情愿。 不过她懒得去管这种事,她也并不认这个二师姐,她早就不是悬云山的弟子了。 她扶着化为人形,明显因为吞了冥海的海水,甚至吞了一些腐烂的骨鱼显得有些恶心的弓尤,朝着小屋的方向去。 这时,蓝银却开口道,“我替族人谢谢你们。” 凤如青偏头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弓尤按着自己的胃口,只是冲他摆了摆手,便“呕”地干呕了一声。 “怎么样?”凤如青扶着他,“肚子里还有烂鱼?” “你别提那两个字!”弓尤西子捧心一般地按着自己的心口,半个高大的身子挂在凤如青的身上。 她倒也真是能撑住他,连脊背都没有弯一下,直接将他半托半抱着走了。 半途中弓尤总算好了一点,不呕了。凤如青又幽幽道,“你早上给我烤的鱼,好像那些碳化的熔岩兽啊。” 弓尤想了下那个画面,又扶着一棵小树呕了好一会,呕得肚子里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才虚弱无力道,“你故意的……” 凤如青架着他的手臂继续走,也不否认,“这不是怕你吐不干净。冥海里那邪物那么多,我可不想晚上的时候同你亲近到一半,你吐出一条烂鱼来。” 弓尤又被她逗笑了,站定之后勾着她的脖子说,“那我吐干净了,来亲一个。” 凤如青惊恐地躲避,“你还没洗漱,你妄想!” “凭什么我去吞那恶心又苦咸的海水,还要被嫌弃?”弓尤勾着凤如青一个劲地追逐她的嘴唇,“来啊,你也来尝尝。” 然后两个人就打起来了,当然这一次打闹的成分多一些。 两个人闹闹笑笑地回到小屋子,弓尤仔仔细细地洗漱过,这才坐在桌边上,如愿以偿地亲到了凤如青。 他抱着凤如青坐在他腿上,拦住她的后背紧紧压进自己怀中,在她绵软的唇瓣和滑腻舌间,总算是治愈了吞那恶心的冥海水的难受。 两个人亲近许久,都没有什么食欲。索性就一同出门,在小屋子附近找了片向阳的草地,晒太阳,贴着彼此亲近,说一些只有爱人之间才会说的荤话。 弓尤不像白礼,在一起许多年,还会时常羞涩,弓尤完全是个野性子。 最开始被她逼着变半龙会那样羞.耻,是因为他实在是没有接触男女之情,却一上来就弄这种非人形态,刺激过头。 但他很快便接受了。现在他同凤如青说起话来,并不会被她臊到。 他也喜欢她的直白和撩拨,更会给她很炙热的回应。随时随地地让凤如青知道,他被她撩到了。 他还会反撩,虽然都是让人哭笑不得的憨直,并没有什么情趣可言,比如他会直接告诉凤如青他的欲望。 但凤如青倒也还挺喜欢他这样子。 用海水浇退了熔岩兽,两个人并没有去人鱼族那边看,偷得浮生半日闲地躺在山坡上。 凤如青听着弓尤跟她说在天界之上的事情,那些老神仙之间的八卦。 “雨神经常玩忽职守,为了讨好那些龙子,就不派他们去施雨,导致人间时常大旱。” “大旱又会导致流民,流民聚集易生瘟疫,瘟疫导致无数人成批死去,轮回秩序便会因此骤乱。” “那没有人管吗?你父王呢?”凤如青眯着眼睛,迎着阳光懒洋洋地问。 她枕在弓尤的手臂上,弓尤捏着她的耳垂,爱不释手,目不转睛地看她。 “天帝权力虽大,但天上神仙并非都听他的,”弓尤说,“况且他龙性太重,沉迷纳妾娶妃,天宫之中甚至连妖精都有。他忙得很,哪有功夫管这等小事。” 凤如青嗤了一声,弓尤摸了摸她的脸,继续说,“那群老神仙,整日只知道开仙宴,推杯换盏,醉生梦死。又与天地同寿,尸位素餐,属实该全都贬下凡尘,重新历劫修炼,方知人间疾苦。” 一个罪龙说这样的话,属实狂妄。上界天神成千上万,连天帝都动不得,他一句话还能将天神都贬斥了? 不过凤如青朝着弓尤的怀中滚了点,细白的腕子从鲛丝长袍中伸出,搭在弓尤劲瘦紧实的腰间,指尖勾了勾他的侧腰,说道,“那待你回到天上去,做了天帝,便下令将他们全都贬斥人间。” 弓尤闻言笑起来,捏住了凤如青在他侧腰作乱的手指,“你怎么对我如此大的信心,我还能不能从冥海出去都不知道。再者我血统不纯,我……” “你为何来冥海之底?为何要冲破水天之境?又为何将那些神仙劣迹,人间浩劫记得清清楚楚?”凤如青贴着弓尤耳边调情一般说。 “是你天生不甘被轻视,你怜惜人间生灵,一身逆骨亦是顺应天道而生。你是天生的战神,天帝之位,除你之外无人适合。” 凤如青没有用任何哄劝吹嘘的语气,她说得理所当然,好似本来就该如此,也只能如此一般。 弓尤被捅了一刀似的坐起来,侧头近乎严肃地看着正躺得惬意,被他突然起身的动作弄得磕到后脑的凤如青,说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凤如青手臂枕在自己后脑之下,眯眼道,“不然呢,况且血统不纯怎么了,谁规定这世上就非要血统纯净才能做天帝?天帝又为何一定要是龙?” 凤如青哼笑,“因为龙族到处乱搞,繁殖力比较高?” 弓尤也有一半龙族血脉,却极其赞同凤如青说的,“对啊,你不知道,天宫之中我能遇见各个屋中的兄弟姐妹,简直堪比群兽聚会!” 凤如青挑眉笑,弓尤又呸了一声,发现他把自己也骂进去了。他踹了凤如青一脚,“你又诓我自己骂自己。” 凤如青咯咯笑起来,弓尤俯身把她压在草地上,咬住她的侧颈微微用力。 凤如青不躲不避,反倒凑近弓尤的耳边说,“况且谁说血统非要纯才好,我还说混了鱼龙的血才最好,喜情至性,吃起来还格外的味美十足。” 弓尤顿时呼吸乱了下。这还是青天白日,他就不知道被凤如青这样有意无意的撩拨来劲了多少次。 “我总想着跟你说些话,怕你觉得我无趣,”只知蛮干。 弓尤起身,一把抱起凤如青,朝着屋子里面走,哼道,“但我看,你更喜欢我不说话。” 凤如青环着他的脖子一口咬住,她可不是像弓尤那样咬着玩,是真的吃,吃他的龙魂。 龙魂入口,香滑得难以思议。凤如青眯眼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肩头上又咬了下,弓尤却抖了下肩,“你别吃得太多,待会若是没了反应睡着了,多无趣。” 小屋的门关上,隔绝了一室的放纵与爱语。 凤如青长发散乱在整个木制床头,弓尤后脊鳞片已经恢复了大半,黑沉沉没入腰际盖着的那一角鲛丝被中,龙尾惬意地拍打在窗扇之上,鳞片相撞,如钢铁般发出铮铮声。 两人坠落在床下的长发,簌簌颤动不止,发丝不停地缠绞撞击在一处,难舍难分。 日落,月又升。 凤如青在明珠发出的温润光亮中,翘着纤纤十指,食用桌上小篮子里面拿出的烤鱼。 这一次味道很是不错,似乎还加了特殊的草木,呛人的辣,凤如青喜欢得紧。 只不过坐在凤如青对面的,却不是弓尤。 弓尤正在床上酣睡,腰中间盖着鲛丝被,背对着床边,尾巴无力地垂落在床下,还未来得及收回去。 坐在凤如青对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送了烤鱼过来的于风雪。她是真的不想看弓尤的,她喜欢的是蓝银那样的! 可这是半龙啊!半龙啊! 这副玉.体.横陈的样子,那龙尾和鱼尾差别很大的,任谁看到了不眼直啊。 她第三次偷偷觑弓尤垂落在地的龙尾的时候,凤如青用指节轻轻敲了敲桌子,“口水擦擦。” 于风雪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下嘴角,而后炸毛道,“我没有流口水!” 凤如青带上了点笑意,伸手朝着后面挥了下,弓尤的龙尾便像是被谁无形地拖起,塞回了鲛丝被中。 连他后背的龙鳞也一并盖起来,盖到了脖子。 当然了,他背对着这边,于风雪看不见龙角,所以便不用盖了。 “你来有什么事,便说吧。”凤如青吃着她带来的食物,也因为白天同她一起并肩作战,对她有了很大的改观。 七境修士果真不同凡响,她重剑更是抡出了飞雪落花的轻飘,确实有着堪当施子真二弟子的天资与功法。 且她似乎同穆良一样,是施子真亲授,颇有些施子真的功法影子。 只是于风雪为人有些跳脱,最开始给她的印象极其不好,若不然凤如青也不至于第一面,就将她给扔了。 白日共同破水天之境,凤如青能感知她的倾尽全力。因此现如今对她还算有好感,才会许她带着小篮子进来,还食她送来的烤鱼,听她说话。 “他怎么了?”于风雪白天还见弓尤以一己之力退了熔岩兽,想着他是不是受了影响,才昏死得连人形都只变了一半。 凤如青侧头看了睡得很沉的弓尤一眼,塞了一口鱼肉在嘴里,咽下去了之后才说,“没怎么,就是失魂过多,昏死过去了。” 见于风雪一脸疑惑,凤如青对着她绽开一个微笑,“不是白天退熔岩兽的原因,是我吃了他太多魂魄,导致他昏死过去了。” 烛光之下,凤如青艳色过甚,犹如厉鬼。 于风雪嗯嗯啊啊了几声,站起来便朝外走,“那什么,我也没有什么事儿,哈哈我就是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我先回去了,早睡晚安!” 开玩笑,女主是邪祟就算了,谁来告诉她她还食魂! 她的魂魄不好吃,她还是先撤了—— 说完之后她去开门……开门……却没有开开! 于风雪尬笑着慢慢回头,看向凤如青说,“小师妹,你看,我就不打扰你们,春宵苦短,你把门打开吧。” 凤如青笑容扩大,“小师妹?我早说过了,我已经不是悬云山弟子,但我没有告诉过你,我是如何变成邪祟的吧。” “你过来。”凤如青朝着她招手,“怕什么,你也是七境修士,我还能吃了你不成?二师姐?” 于风雪站在门口,贴着门道,“不了。我站这里挺好的,我其实也不好奇你怎么变成邪祟的……”她看的盗版书绝逼是错的! 凤如青收起了笑,神色如常道,“我被师尊亲自斩杀在极寒之渊,所以便不叫你二师姐了。今日白天之时,谢你倾力助我,你来找我想要说什么,便说吧。” 她突然正色起来,于风雪反倒放松了,不过还是靠着门,一副随时准备夺门而出的样子。 凤如青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不食不愿之人的魂,且我只食过人间帝王,与真龙之魂,你紧张什么?” 言下之意,就是我还真看不上你的魂魄。 凤如青这么说,于风雪便放心了。 她抹了一把额角不存在的汗,走到了桌边坐下,看着凤如青继续慢条斯理地吃鱼,半晌才说,“你想不想知道未来之事?” 于风雪看书的时候就是女主角亲妈粉,是所有看着男女主虐恋情深嗷嗷叫的读者当中,唯一一个喊施子真给老子爬的奇葩。 但要命的是,她偏偏穿成了一个恶毒女配,还是和女主抢男主的那种。 于是,趁着剧情还没有开始,她便下山四处游历,想着走剧情是不可能走剧情的,女儿本就命运多舛,她怎么还可能去给她添堵! 但是她没想到,她没有参与的剧情,好似跟她看的完全不一样! 现在女主成了邪祟,于风雪看她变得那么厉害,那么刚毅。不再动不动嘤嘤嘤,双手染血虎口震裂也面不改色,还把真龙太子给搞了,竟然觉得这样也甚好! 所以她实在想要告诉凤如青接下来她看的剧情,想要尽可能地让她规避掉那些惨烈的剧情。虐身虐心不适合现在的女儿! 而且毕竟这是女主视角文,女主过得好,他们这些配角才能狗住。 所以她来了,带着剧情和烤鱼来找她说了,被当成神经病扔出去也没事,反正她这身体修真之后还蛮厉害的。 于是凤如青听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未来,一个惨烈无比,和她目前所认知的一切都不同的未来。 她认识的所有人,最终都会死。而她最终之所以逃过天裂浩劫,靠的是她怀了施子真的孩子? 凤如青笑意一直挂在脸上,无论听到什么离奇的说法,例如白礼实际就是利用她,和她在一起还有了别的女人这种事情,也都淡然点头,没有打断。 这是她第二次,通过其他途径,知道所谓的未来。第一次便是在石妖用来欺骗她的窥天石之上。 凤如青听着于风雪说完所有的事情,正好也吃完了所有的烤鱼,夸赞道,“是你做的吧,很好吃。” 于风雪看着凤如青的反应,实在不像是听了自己的未来之后,应该有的样子。 凤如青甚至连惊讶都没有。 于是她有点傻。 “我说的都是真的,你要避开这些,这些……” 凤如青抬手打断了她的话,对她妖冶无比地笑了下。 “别的都不说,”凤如青笑容里带着荒谬的意味,“白礼死在我怀里,到死他都没有看过别人一眼。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吗?” 于风雪痴痴呆呆地摇头,凤如青说,“因为你口中的万古暴君,成了我手里的小白兔。他是不想离开我,又因我是邪祟之身,生生耗损寿元而死。” 于风雪张口结舌。 凤如青朝着她耸肩,“这是我第二次知道所谓的未来了。第一次我信了,于是我失去了安逸的人生,成了一个如现在一般的邪祟。” 凤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一手托腮,一手伸出水葱般的一根手指,对着于风雪摇了摇。 “我不信命。”凤如青说,“不信未来,不信轮回……也不信天道。” “我的命,”凤如青将手指在自己艳色的唇瓣上贴了下,“只有我自己经历过了,才算是真的。” 于风雪被她弄得一愣一愣的。 尤其是凤如青笑起来,她根本移不开眼,心肝都颤得厉害。 “反倒是你,”凤如青蛊惑一样地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你或许是被什么给蛊惑蒙骗了吗?” 于风雪:“……这我还真的没想过……有,有那个可能吗?” 76、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看到于风雪逐渐动摇, 笑意更浓,“我当初就被石妖所惑,铸下大错。” “你这般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不知从哪里听到的未来, 焉知不是同我当初一样被蒙蔽蛊惑?” 凤如青到底是个强大的邪祟,即便是她不吃人, 不做伤天害理之事, 但随着能力变强,她蛊惑人心的能力也越来越厉害。 若不是于风雪很确定自己曾经所在的世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她几乎要被凤如青说服。 她挣扎着从桌边站起来, 边朝着门口走边说, “我先走了, 很晚了。” 这一次门顺利地打开,凤如青没有阻拦她, 于风雪出门就跑了。 她决定以后都离凤如青远一些,凤如青和自己看的那书中的人物已经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了,也已经变成了她根本无法对抗的邪祟。 至于未来和命运, 就像凤如青自己说的,并非是随便谁能够左右的了。 而凤如青曾经受石妖根据她心中所想所爱, 编造呈现在窥天石上的悲剧所累, 犯错身死, 到如今根本不可能相信任何人说的所谓未来。 她之所以静静听着于风雪说到最后, 听了那么多荒谬的未来, 还是没有逼问她的目的, 放她走了,主要是因为于风雪所说的所有未来,所有涉及到她的悲剧,于风雪都在反复提醒她要规避。 在凤如青听来, 于风雪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她好。 得益于穆良曾经给她无微不至的善意,凤如青能够在这些荒谬中分辨出于风雪是希望她好的。 这份好意,凤如青不明白是从何而来,可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看了窥天石之后,便一心只想着下山规避的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已经不会再疑神疑鬼,退缩犹豫。莫说于风雪说的那些都只是不知何处听来的荒谬之言,便是那些事真的发生在她的面前,她也一样一往无前。 今夜于风雪这一番话,凤如青都只当个笑话听听。尤其是她活到最后,靠的是怀了施子真的孩子? 她神魂已经不复存在,本体是一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算什么的东西。她这邪祟之身连凡人都不能厮守,注定无法孕育生灵。 若不是于风雪疯了,就是编造这些所谓未来的人疯了,这真是她有生以来听的最大的笑话。 凤如青很快将一切抛诸脑后。她吃饱了洗漱好,就再度回到床上,圈着弓尤的腰身,抚着他的尾巴又睡了。 弓尤失魂太过,第二天到了下午才醒过来。 醒过来也还是全身无力,睁开眼又没有看见凤如青,他慢吞吞地穿好了衣物出屋,便见凤如青坐在外面地上,手中拿着根小棍子,正在地上勾勾画画的不知道做什么呢。 弓尤看到她,就更觉得全身无力,但是他心中却没有畏惧这个食他之魂没有节制的邪祟,反倒满心都是咕嘟嘟冒泡的甜蜜。 她从来没有对人王的魂魄这样迷恋到失控的时候,弓尤心里总算是暗自胜了那已死之人一筹,别提多高傲了。 弓尤恨不能带着凤如青找到转世的人王,在他面前好生地与凤如青缠绵一番,显得多么恩爱。 不过这种幼稚至极的想法,当然不能让凤如青知道。 弓尤轻咳了一声,慢吞吞走到凤如青身后,蹲在她的身后,张开手臂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肩膀上,“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随手把她画的那东西勾乱,回答道,“戳蚂蚁洞。你醒了,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很虚弱?” 弓尤确实是觉得有些虚弱,但他怎么可能在凤如青面前承认,显得他多没用。 于是他提高些音量,硬气道,“没有啊,我很好。就那点程度,能有什么事。” 凤如青挂上点笑意,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顺势说道,“是吗,那就再给我吃些吧。这荒芜之地,除了鱼就是鱼,真的腻烦死了,还是你的魂魄滋味比较好。你这么强壮,我一日吃三次也没有关系的吧。” 凤如青说着,转头抓住弓尤的肩膀,作势继续要咬他。 弓尤浑身僵硬了片刻,嘴唇颜色不太好,但也抿住没有躲,甚至宠溺地侧头,方便她咬脖子上最嫩的地方,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凤如青食魂又不吸血,嘴唇碰到弓尤的脖子上,察觉到他的纵容和放松,当然还有强撑,不由得噗地笑出声。 她在他脖子上轻咬了几口,却没有食魂,抬起头同他对视,“老弓,你这脾气得改改,逞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弓尤还要反驳,嘴唇却被凤如青压住。他睫毛颤动片刻,便闭上眼投入了这个吻当中。 两个人在草地上滚着亲昵,弓尤抱着凤如青在他身上,手臂紧紧勾着她的后腰,闭眼迎着阳光,忍不住道,“原来你对人好起来,真的能让人想要溺死。” 弓尤曾经看到她对人王纵容温柔之时,便总是想,若是有一天,她这种眼神与柔情落在自己身上,该是如何的销魂蚀骨。 现如今经历了这么许多,她的温柔与情真,真的拥抱住他,弓尤觉得自己神魂都被温暖的汤泉浸泡着。 他初尝情爱,一腔炙热得到她同样真挚的回应,他现在开始理解了,为什么人王甘愿耗损寿元,也要同她厮守二十几年。 这世界上真的再没有第二个人像她一样,与他灵魂到情爱,战斗到情.欲,都如此无比地契合。 凤如青伏在弓尤的肩头,手指在他额头上夜里会生出可爱小角的地方点来点去,问道,“你饿了吧,是我昨天太不知节制,你怎么也不阻止我。” 弓尤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下,说道,“没关系的。” 凤如青说,“你在这里休息,我去给你取些吃的来。” 弓尤难得被伺候一次,欣然点头。 凤如青起身去人鱼族的栖息地,给弓尤找吃的。 人鱼族基本上吃生食,只有于风雪才会将鱼想办法弄熟了吃。凤如青想到昨天晚上那个烤鱼还挺好吃的,便想麻烦于风雪再做一份。 找到那里去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她,问了正在戏水的人鱼,凤如青才知道于风雪去昨日战斗那山崖之处了。 凤如青到山崖的边上,便看到于风雪坐在山崖之上,手中拿着一根长杆子,杆子上绑着藤条,看上去像是在钓鱼。 待到走近了,凤如青才发现,她不是钓鱼而是在烤鱼。 用树枝吊着鱼,用熔岩的热度烤起来,这确实是一个就地取材的好办法,香味儿已经开始弥散。 凤如青一凑近,于风雪就转过头,看到是她之后,嘴角不着痕迹地抽搐了一下。 熔岩边上除了她根本没有人会来,凤如青会找到了这里,就是专门来找她的。 于风雪昨天才打定主意躲着她,今天就被找上门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找我何事?” 她现在也不敢托大自称二师姐了。 “鱼挺香的,”凤如青站在于风雪身后,顺着那长杆看了一下吊在熔岩之上的烤鱼,闻着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味道。 于风雪还没等说话,凤如青便又道,“你昨夜来我房间的时候,看到了鬼王半龙形态,还看了好几眼他的尾巴,哦,还有他光.裸的脊背。” 于风雪心中咯噔一声,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辩解。 凤如青说,“我还没对任何人说……我看你这个鱼就挺香的,我晨起还没有吃东西,不如就用这个做封口费吧。” 于风雪昨天晚上确实是看了鬼王的尾巴,还不止一眼,背也看了,可就鬼王那种形态,放谁谁不会多看两眼呀! “小师妹,”于风雪满脸哭笑不得,“咱们好歹出自同门,本是同根生……” “我早已不是悬云山弟子,”凤如青挑眉看她,“我是入魔被施子真亲手清理门户的。” 于风雪:“……小师妹我这鱼就是给你烤的,本来准备给你送去你看还麻烦你亲自跑一趟!” 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了,鬼王那边倒好说,蓝银那边才麻烦! 凤如青满意地提着香喷喷的烤鱼走了,不过在路过人鱼栖息地的时候,她正巧碰见了人鱼族正商议完什么散开了。 蓝银在水中央,表情看上去十分的冷肃。 到如今他心中虽然有一个出去的办法,但大部分都还是妄想,需要经过反复的测试和验证。在此之前,他们都出不去这荒芜之地。 凤如青看了看手里的烤鱼,介于吃人家的嘴软,而且为了以后都能吃上这种比较好吃的,而不是之前人鱼族烤的那一些滋味淡淡的鱼,她脚步一顿,蹲在水边抬手召唤蓝银。 蓝银疑惑地歪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提高一点声音对他道,“族长大人,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蓝银从水中游过来,凤如青近距离地看了他一眼,确实长了一副极好的皮相。 “受伤的人鱼都恢复得怎么样了?”凤如青先是例行关心了一句。 蓝银顿了片刻,开口说道,“恢复得还不错,这一次受伤较轻,人鱼族上下都感念你与鬼王相助,日后……” “你先别说日后,”凤如青凑近一些,“我其实有一个计划,不过还需要完善了再同你说。你可知道熔岩之中祭坛的位置?” 蓝银摇了摇头,“这些年熔岩的范围不断地扩大,我只记得最初的那个方位,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精准地找到了。” 他们也并不是没有尝试过,进入被诅咒的祭坛之地。只要解除诅咒,就算不是所有的族人都能从荒芜之地出去,但至少他们能出去一部分。 这么些年,人鱼族从没有放弃过。只可惜熔岩日益扩大,他们生存的栖息地逐渐缩小,人鱼族这些年来时常伤亡惨重,这也导致每年诞生的小人鱼数量十分稀少。 如果寻不到打破诅咒和海阵的办法,用不了多久,整个人鱼族就会被熔岩所吞噬融化,彻底消失在这世间。 “所以你能找到大致的方位?”凤如青说,“想想办法尽可能地缩小范围,等我回去与鬼王好好商量一下,再细细地同你说我的办法。” 蓝银点了点头,满脸的庄重,虽然他表情木然,不会笑也不会说好听的话,但眼中的感激不作假。 凤如青说完正经事,没有马上起来,想了想之后甩了甩手中的烤鱼,说道,“你看这鱼,这是于风雪专门给鬼王烤的,他们最近老是凑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你知道吗?” 蓝银的表情茫然,凤如青满面严肃地啧啧,“排资论辈的话,她其实是我二师姐。我们同出一门,若是她真的要跟我抢鬼王的话……” 凤如今说着起身,余光看到蓝银抬眼看过来,眼中情绪闪烁,凤如青微微勾了一点嘴角,又很快压下去。 她边走边说道,“那我也只好让给她呀……” 凤如青没有再回头去看蓝银的神色,带着烤鱼悠哉悠哉地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 弓尤已经洗漱好了坐在桌子边等着,见到她回来,对她灿然一笑。 他接过她手上被树叶包裹着的烤鱼,凑到鼻翼闻了闻,“真香,去了这么久,就为了亲手给我做烤鱼吗?” 凤如青见他满眼的期待,把解释的话咽回去,含糊地“嗯”了声。 弓尤将树叶拆开,吃得特别香。凤如青亲手给他倒了杯水,然后在他吃鱼的时候,跟他慢慢说起了今天早上开始,她就一直在盘算的计划。 “我找过蓝银了,他说他能够记住祭坛大概的位置,”凤如青说,“我看过了,熔岩的面积覆盖很广,但其实并不算深,一直在朝着周边蔓延。” 弓尤闻言吃鱼的动作放慢一些,仔细听着凤如青说话。 凤如青继续道,“记得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个计划吗,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我们已经验证,冥海之水是能够熄灭熔岩的。而你肚子装满的海水分量,能够击退熔岩兽的袭击。” 弓尤已经猜到了凤如青接下来要说的话,但并没有打断凤如青。 凤如青说,“熔岩有宽度但深度不足,从天裂之处朝外流淌的速度也并不是很快。如果能利用冥海之水,短暂地将一定范围的熔岩熄灭成碳,我们就能达到熔岩的底层,去寻找诅咒的祭坛和阵眼。” 弓尤确实在凤如青第一次说这计划的时候,就一直也在思考,听到这里,赞同地点头。 但他不由得担忧,“可就算短暂地熄灭一块,熔岩也会从四面八方持续地再度覆盖过来。我肚子里再能装,也并不足以熄灭两次,所以进到熄灭熔岩处寻找祭坛之人,速度一定要快。” 凤如青也点头,“对,不仅速度要快,还要能够耐得住周遭的高温。熔岩碳化掉之后,能够短暂地阻隔周围的熔岩侵蚀的速度。但熔岩碳化只是提供一个快速进入地底的入口,大地被熔岩覆盖了这么久,里面的温度可想而知。” “鲛丝战衣确实能够耐住一些高温,”弓尤说,“但人鱼族本身喜水而居,虽然能够离开水,但在持续高温的状态下,容易严重缺水。且人鱼族在岸上终究行动没有常人便利。” 说到这里,凤如青和弓尤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打算。 “你不能进入其中,”弓尤将烤鱼放下,拉住凤如青的手说,“破开水天之境还需靠你,从碳化的熔岩之处进入大地之中寻找祭坛,速度就算再快,只浇一次水是不够的。” “所以我需要你的协助,除你之外,我也并不放心将自己的龙头交给任何人。” 弓尤说的,也正是凤如青想说的,“我自然也不放心将你的龙头交给任何人。” 水天之境打出缺口,需要非常强悍的力量,而这种力量现如今只有两个人拥有,便是凤如青还有于风雪。 于风雪虽然境界高且重剑极其适合砍砸,但她的灵力终有耗尽的时候。 而凤如青却不同,凤如青只有本体耗损过重的时候,才会真的脱力。 所以陪着弓尤取水之人只能是她。 那么进入熔岩地底寻找祭坛和阵眼之人,除了人鱼一族之外,也就只有于风雪一个人选。 至于于风雪愿不愿意涉险,并不是凤如青和弓尤要操心的事情。 他们两个的意见达成一致之后,便开始仔细地商量一些细节。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差不多商量好,这才一同去找了蓝银,将这计划同蓝银仔细说明。 而找到祭坛和阵眼,只是这个计划的第一步而已。 真正要破开冥海大阵,打碎水天之境,还需要在找到海底祭坛和阵眼之后,有人重新入冥海,回到岸上,找到冥海旁边岛屿上的另一半阵眼和祭坛,并且在同一时间将其粉碎摧毁。 这样,才能够彻底破开这诸天之神为了掩盖天裂的事实合力封印的罪恶之海。 不过后面的他们暂时没有去想,目前唯一重要的,就是尽快找到熔岩大地地底的祭坛和阵眼。 蓝银听了弓尤和凤如青说了计划之后,眼中燃起了亮度,如海中明珠一般,散发着令人视线难移的漂亮色泽。 他并没有觉得这计划多么荒谬,甚至没有去质疑会否因为这看似根本难以验证的计划,让本就已经数量骤减的人鱼族更加的损失惨重。 因为蓝银知道,这荒芜之地便是人鱼族的绝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这么多年以来,他已经把能够尝试的所有办法都尝试了,就连疯狂的繁衍,也不是人鱼族能够延续下去的路。 急剧缩小的栖息地,越来越灼热难忍的熔岩之地,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人鱼族的灭亡。 这时候有人从水天之境外邪恶丛生的冥海之中闯进来,就是为了带人鱼族重见天日,蓝银自当倾尽全族之力去同他们一起努力,一起挣扎。 一起打破这几千年来禁锢在人鱼族身上的枷锁,和这荒芜绝境之地。 凤如青并不意外蓝银的态度,她比较意外的是蓝银并不同意让于风雪一人涉险,进入熔岩大地当中去寻找祭坛。 “人鱼族虽然喜水,但也并非不能在陆地上生活,”蓝银说,“我族中如今还是有许多的战士,他们从不畏惧熔岩,必定能够更好地完成寻找阵眼的任务。” “且人鱼族世世代代的传承,也有助于他们辨别熔岩大地之下的方向,毕竟我们世世代代都生活在这里,那些熔岩覆盖的土地也曾经是我们栖息的地方。” 凤如青并没有说话,弓尤说道,“可人鱼族虽然能够适应高温,在岸上行走却并不迅速。碳化之后的熔岩,能够拖延周遭的熔岩重新覆盖的时间,可若是行进缓慢,怕是我来回取水的时间并不足以撑到你们从地底出来。” 蓝银闻言,眼中有片刻的犹豫,但很快又说道,“人鱼族在岸上行进缓慢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我们没有双腿。其实在传承当中,有一种办法能够暂时让人鱼族拥有双腿。” 凤如青问,“什么办法?” “将鱼尾切割开。”蓝银说起这个办法,微微地垂下了头,这是代表悲伤和不忍的动作,每一次人鱼族有人伤亡的时候,蓝银都会这样。 “传承中,曾经有人鱼族爱上人类,但人类并不接受常年栖息于水中的半人,于是便有人鱼族……”蓝银顿了片刻之后,重新抬起头说道: “便有人鱼族忍痛将自己的鱼尾刨开,这样行走在陆地之时,便能够暂时同人类一样。” 凤如青微微皱眉,弓尤很显然也被这办法给震到。 蓝银继续说,“人鱼族的恢复能力十分强悍,鱼尾刨开之后,大概需要十几天的时间才能够复原。在进入熔岩大地的地底之前,我也有时间训练族人的速度,并不需要很久,我们一样能维持人类奔跑和行走的速度。” 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再提出质疑。 这时候,三人的身后,有另一个人焦急地从暗处冲出来,走到三人的旁边,看着蓝银说道,“族长,我在人鱼族这么多年,为人鱼族而战,与人鱼族共存亡,我也是人鱼族的一员,我为何不能代替人鱼族进入熔岩大地当中?!” 蓝银看了一眼于风雪,嘴唇紧抿,并没有出口解释。 于风雪继续说道,“将鱼尾生生地刨开会极其痛苦,走在岸上的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刀刃上,你如何忍心看着自己的族人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呢!” 其实到现在,打破水天之境,破掉海阵和诅咒,已经不再只是人鱼族的存亡。 凤如青无魂,并不受诅咒和海阵的束缚,可是弓尤和于风雪在进入这海底荒芜之地的那一刻,便也已经被诅咒所束缚。 不过于风雪再怎么叫也没有用,蓝银最终没有松口,还是对凤如青和弓尤说道,“请给我族人一些准备的时间,不需太久。” 于风雪执拗地看着蓝银。 凤如青和弓尤说完了正事,也不再留在这,两个人一同自水边起身。 弓尤对着蓝银说道,“准备好之后,我们再制定进一步的计划。你也要根据传承仔细回忆,尽量把搜索祭坛和阵眼的范围缩到最小。” 蓝银点了点头,凤如青便同弓尤携手离开了。 两个人走远之后,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冲上前去情绪激动地与蓝银理论的于风雪,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弓尤说,“于风雪确实不算人鱼族内的人,不过蓝银不让她去涉险,我倒是有些意外。” 凤如青侧头瞟了他一眼,“如果有一个地方,特别的危险,别人能够进去,我也能够进去,你会让我进去吗?” 弓尤根本就没有把凤如青说的这话和蓝银跟于风雪联系到一块,想了一下凤如青说的话,点头回答道,“我会。” 凤如青:“……” 弓尤有理有据地说道,“什么危险的地方不能进?正好锻炼一下。别人都能进去,你有什么不能的?你比他们强多了,说不定他们都出不来,只有你能出来。” 凤如青笑了起来,弓尤的脑子大概是铁铸的,凤如青能够跟他走到今天,唯一的原因便是两人出生入死了太多回,她完全能够理解弓尤这么回答,是出于希望她变得更强的原因。 至于风趣与情趣,跟弓尤这种铁铸的脑袋,当真是没有什么好探讨的。 不过现在凤如青和弓尤都一样,都是希望彼此变得更强。 因为此刻,凤如青真切地感受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够活得更愉悦。 就如她现在看待很多事情,就完全同从前是两种视角。当初那些一碰就惊天动地的小事,现在也不过是回忆里的笑料罢了。 两个人回到小屋的旁边,无所事事地瘫在一块,说着一些天界神仙的八卦。 还有弓尤从小生长在天宫之中,与他那些物种千奇百怪的龙族兄弟之间发生的摩擦。 相比于弓尤来说,凤如青的回忆可以用贫瘠来形容。而且大部分的回忆,包括跟白礼在一块的那些年,都是弓尤所知道的。 所以凤如青只是听着弓尤说,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两个人倒也丝毫不觉得无聊。 人鱼族的准备需要十几天的时间。蓝银虽然能够敲定人鱼族如何应战,但将鱼尾刨开这件事,也并不是一件小事。 他需要同族人有一个非常合理的交代。 而凤如青和弓尤在这期间,拥有非常惬意的两人世界。 两个人聊得累了,便去水天之境不断地劈砍,寻找更快速更容易砸碎水天之境的办法。 或者是打架,毫不留手地打。 寻找一片距离熔岩比较近的地方,这里的苍翠稀少,两人能够放开了手地打,丝毫不给对方留情地打。酣畅淋漓,无人可替代。 不过弓尤现在打不过凤如青,又不能真的用龙焰喷她,就只能被她压着打,骑着打,扣着逆鳞打,打到化为人形落在地上。 他抬起手臂边挡着凤如青的攻击,边向后退着求饶,“青青我输了我输了,别打了,你为什么老是要抠我的逆鳞,真的好疼啊!” 凤如青打得长发散乱眼尾飞红,比他们身后不远处的熔岩看上去还要艳烈灼灼。 她朝着弓尤伸出了手,嘴上说着,“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手就上去了。”但其实脸上毫无歉意。 凤如青乐于寻找弓尤身上的各种小瑕疵,或者是不一样的地方去掐掐捏捏。无论弓尤是人形,半龙形态,还是直接化为黑龙,都逃不过凤如青的手。 弓尤对于她这样子无奈又纵容,将自己的大掌覆盖在凤如青的小手上,借着她的力道起身。 “你越来越厉害了,”弓尤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泥土,“待到来日从这荒芜之地出去,功德加身,当今天下你再难遇敌手。” 凤如青笑起来,难得地带上一些只有在弓尤脸上才常见的骄傲和肆意,“全赖大人教导得好。” 弓尤闻言笑起来,最近他已经不会因为自己打不过凤如青而苦恼,反倒被激起了斗志,“那你要记着大人的恩德,好好地回报大人。” 凤如青欣然点头,“那是自然,今夜我便好好地回报大人教导之恩?” 弓尤伸手将凤如青揽入怀中。山崖之上,两人衣袍随风舞动,山崖之下,星火点点,空气中热浪翻滚,却敌不过两人之间此刻炙热的情感。 弓尤娴熟无比地伸手将凤如青头顶的骨簪拔下,以五指为梳,将她的头发全部理顺,再重新用骨簪束好。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说道,“也不必等今夜这般麻烦,你现在便与我回去报恩吧。” 凤如青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时常犹如干柴烈火,兴致来了不分白日和昼夜地亲热。 好在这里是荒芜之地,他们的居住之所又距离人鱼的栖息地很远,再是胡闹也影响不到任何人。 于是凤如青便笑得妖娆妩媚,靠在弓尤的肩头,轻声说道,“全凭大人安排。” 深夜时分,小屋里用来掩盖明珠的布料被水葱般的指尖掀开,华光温润地笼罩着桌子这一片小地方。 凤如青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因为喝得太急了,水流顺着下颚滑下来,最后被一只手截住在山峰起伏之上,尽数抹去。 弓尤等不及她回去,在床上起身站在她身后,亲吻凤如青潮湿的鬓发,将她的长发尽数抚到身前,而后搂着她的腰慢慢地箍紧。两人一同朝着这本就因为坏过了一次,摇摇晃晃的桌子前走去。 弓尤按着凤如青的肩,越过了她的肩头,将那块布再度盖回明珠之上,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昏暗。 只余令人耳热的、羞煞了外面清风苍翠的靡靡之音。 这十几天的时间,是两个人在一起过得最最快乐的时间。 没有繁杂的黄泉鬼境收魂之事,没有如何焦头烂额地考虑进入冥海水天之境的担忧,更无需去想如何打破这海阵和诅咒,他们这些天里就只有彼此。 弓尤一生都没有如此愉悦过,以至于只要是他先醒,每一天晨起,他都要盯着凤如青发上好一会儿的呆。 凤如青感觉自己脸上又有手指在动,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一张放大的俊脸就在自己的枕边,习惯性地凑上前亲了亲。 “大人当真体力超绝,夜里折腾得那么晚,还是日日精神百倍呀……” 凤如青只是单纯地喜欢赖床,弓尤都不累,她又怎么可能累。 不过弓尤非常喜欢听这种话,没有男人不喜欢听自己的女人夸奖他那方面的功夫厉害。毕竟他现在能够被夸奖的,也就只剩那方面的功夫了。 于是他的小尾巴一大早上又被夸得翘起来,“龙族与人鱼族都是繁衍能力超群的种族,我一人身负两族血统,只与你一人缠绵算什么厉害。” 凤如青一听险些没笑出声,微微侧过头,眯着眼睛问弓尤,“那大人是觉得,同我一人缠绵委屈了吗,要夜御百女,才能显出大人能力?” 弓尤被凤如青的话给噎住了,伸手捏她的鼻子,“我岂是那等滥情之人,只可惜,你是无魂邪祟,本体又不知为何物,否则以我之能,现如今你早就……” 弓尤想到这里,似乎只是想想都觉得很开心。他将手覆盖在凤如青的腹部,神情充满憧憬道,“要不然你该早就怀了我的崽子,说不定是一窝。” “什么叫一窝呀,我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劲,”凤如青懒散地舒展身体,“难不成大人自认畜生?” 弓尤闻言按着凤如青的肩头,倾身制住她要起身的动作。 他用鼻尖抵着凤如青的鼻尖说,“先别急着起,我们再试一试,说不定就能怀上呢……” 凤如青轻笑了一声,“大人怕是对我这无魂的邪祟期待过高,不过这试一试、试几试嘛,倒也无不可……” 凤如青抱住了弓尤的脖子,微微扬起看上去苍白脆弱,如仙鹤般的颈项,放肆地沉迷于这情爱之中。 退无退路,前无前路,但在绝地之中有人陪着,便也不是四下无光。 他们便是彼此最坚实可靠的立足之地。 77、第二条鱼·鬼王 愉快的时光总是很短暂, 十几天的时间很快过去。 蓝银带于风雪,亲自来找凤如青和弓尤的时候,凤如青看到他如常人一般地行走在山上, 面容一如既往的木然。 但是他身后跟着的于风雪面上的担忧,却出卖了蓝银每一步都在忍着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的事实。 抗争和改变, 挣脱与自由, 从来都是如此,每一步都鲜血淋漓的。 凤如青知道蓝银甚至是整个人鱼族,都不需要谁的怜悯。 弓尤皱眉看着蓝银朝着他们走过来, 盯着他看上去同人类没有区别, 甚至还穿着鞋履的双腿, 不能想象真实的鱼尾是什么模样。 不过他还是残忍地提出了要求,毕竟他们进入熔岩大地底下, 是去生死时速,人鱼的双腿,不能光是看起来正常, 必须有足够快的速度。 “人鱼族准备出发的人都已经刨开了,但我还是要亲眼看着他们能够达到一定的奔跑速度。”弓尤对蓝银说, “你要知道, 我们不是去散步。” 蓝银细细追溯起来, 与弓尤是有血脉关系的, 但两个人公事公办的态度, 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亲近感。 蓝银听了弓尤的话, 表情也并没有什么变化。他亲眼看着族人将鱼尾刨开,鲜血染红了栖息地。 作为族长,那些都是同他一起战斗过无数次的战士,说不心痛是不可能的。 但他们必须为自己拼出一个出路。族内第一个将鱼尾刨开的正是他自己。 “可能现在还达不到很快的速度, ”蓝银如实说道,“适应双腿需要一些时间,但我保证不会很多。” 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说话,蓝银继续说道,“我们正在加紧训练,这一次准备去到熔岩底下的族人,绝不会拖后腿的。” “还需要多久?”弓尤问道。 “不能够耽误得再久了,”这一次蓝银还没有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于风雪开口接话道: “人鱼族的鱼尾刨开后,还是会愈合的,如果再无节制地训练下去,族人们就要面临第二次动刀子,血流得太多,族人也会丧失力气。” “让我去吧,”于风雪不知道第多少次对着蓝银提起这话,“以族人们现在的速度,无论有没有找到阵眼和祭坛,由我带队,我都保证一定将他们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蓝银没有侧头看于风雪一眼,但表情绷得很紧,明显是不同意。 凤如青看着两个人之间暗潮涌动,同弓尤对视了一眼,直接道,“这一次出发的人选,你们自己去定,我和弓尤只要最后的结果,你们准备好,我们随时行动。” 蓝银点了点头,又说了一句,“族人们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山下走了,全程没有分给于风雪一个眼神,也没有同意她的提议。 于风雪没有立刻跟在蓝银的身后。 她错后一些,待到蓝银消失在前方的树丛,她才转头对着凤如青和弓尤说道,“你们能不能帮我劝劝他,族长他……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去,可明明我去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弓尤直接道,“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我们没有办法劝。不过你并不是人鱼族,可能他是介意这个。” 这话说得比蓝银对于风雪的态度还要伤人,于风雪听完脸色都不好了。 凤如青无奈地拍了一下弓尤的肩膀,对他说道,“我有点饿了,你去弄点吃的回来。” 弓尤哦了一声,转身进屋里,提着那个小篮子,朝着人鱼族栖息地的方向飞掠而去。 凤如青这才转头看向神色黯然,也准备告辞的于风雪。 鉴于她这么多天,虽然被蓝银搞得焦头烂额,却还是会按时地送烤鱼过来,凤如青在犹豫要不要说那些话。 于风雪说,“那我就先走了,人鱼族准备好的话,我会第一时间来通知你们。” 她心中确实悲凉,追随蓝银来到这冥海之底,喜欢他得不到回应,这也就算了。 可她到底为人鱼族战斗了这么多年,到如今她竟是在人鱼族内无足轻重,连这种冒死的事情她都没资格冲在前面。 她离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萧索,双肩微微耷拉着。 凤如青站在山坡之上看着她走了十几步,这才开口说道,“你有没有想过,蓝银是怕你死才不让你去?” 于风雪站定,有些迷茫地回头看向凤如青。凤如青没有重复第二遍,只是静静地跟她对视。 于风雪反应了半晌,用一种有些荒谬的语气说,“怎么可能,他对族内的人都毫不容情,对自己下手更狠,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 “不然能是因为什么呢?”凤如青因为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比较透彻。 她本来也不想做这个点醒梦中人的人,她是个邪祟又不是个月老。 但蓝银的性情……说实话有一些像施子真。 凤如青说,“他为什么拒绝你去,左右你又不是人鱼族的人,即便是死在了熔岩大地之下又能怎么样?” “而且你又是自愿的,这样上赶着的好事他都不要,还是在这种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候不要,又能是因为什么?” 凤如青想起施子真那一张比蓝银还要死人脸的死人脸,嗤笑了一声说道: “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种人,他们就算是为你好,也从不敢透露表现出一丁点,偏生要引你误会、引你怨怼,待到你犯下大错之后,才会惊觉他的用心良苦。” “呵,”凤如青也不知是嘲笑自己,还是嘲笑于风雪,“这种人遇见了,你若不抽筋拔骨,脱掉一层皮、搭上一条命,都没有办法从他的手里挣脱。” 凤如青耸肩,对着依旧没有反过味来,神色还在迷茫的于风雪说道,“不让你去你就别去,帮助我一起打破水天之镜有什么不好。” 她说完,也不管于风雪如何表情,转身进了屋子,将门给咣当关上。 凤如青坐在桌边,胳膊拄着桌子,撑着自己的脸,直接在自己的脸上弹来弹去,自言自语道,“我管这些破烂事干什么……” 正嘟嘟囔囔的时候,弓尤带了吃的回来。凤如青见他开门进来,心情顿时就好了。 还是这莽龙比较招人喜欢,憨直得让人心情愉悦。 “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弓尤站在门边,对上凤如青的视线,竟然有些无措地搓了搓鼻尖,“你那么一看我,我就不知道走路该迈哪条腿。” 凤如青闻言咯咯地笑起来,“那你两条腿一起蹦啊,小兔子一样,不是更可爱。” 弓尤笑着提着篮子到桌边上,将食物从篮子里拿出来,开始给凤如青拨鱼刺。 凤如青接过白白的鱼肉,一点一点舔进自己的嘴里,时不时地给弓尤也塞一点,然后边咀嚼边说,“我们赶快先出去吧,我吃这个东西感觉自己都要长出尾巴来了。” 弓尤倒是对吃的没什么挑,毕竟从小长在天宫里,吃的用的他再怎么不受宠也都是好的。 不像凤如青,就那十几年好日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所以对于食物异常的执着。 “等到出去之后,我带着你去凡间吃很多好吃的,”弓尤说,“你要是喜欢,也可以在往生的鬼魂当中,留下两个厨子专门给你做东西吃。” 凤如青笑着说,“大人为我这般开小灶,怕是其他的鬼君要嫉妒排挤我了。” “谁敢呢?”弓尤挺直了脊背,微微扬起头,“你已经跟了我,还做什么鬼君。你是鬼王妃,鬼境十八殿,除我之外你最大。” 凤如青笑得桃花眼都眯成一条缝,“想不到我有一天,也能凭借色相侍君饱饭呀。” 弓尤听了这话,伸手捏住凤如青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他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指尖擦过她的嘴唇,说道,“你这模样确实够以色侍君了。” 弓尤接下来又说,“不过距离倾国倾城、引君昏聩还差上那么一些,再接再厉。” 凤如青被他逗得直笑,两个人在一起相互间寒碜,吵吵闹闹的是寻常。 凤如青始终没有想过以后要如何,或者从这荒芜之地出去之后,他们和人鱼族之间要面对的是什么。 当尽力掩盖的脓疮被揭开之时,诸天的神仙到底是恼羞成怒,还是俯首认栽? 不过那都是出去之后的事,现在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便是按照计划找到祭坛和阵眼。 人鱼族果真没有准备多久,凤如青不知道于风雪有没有听懂她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于风雪回到人鱼族栖息地之后,是怎么跟蓝银说的。 总之蓝银总算是答应了于风雪,让她带领人鱼族众人,深入到熔岩大地之下。 蓝银是亲自带着于风雪,来同凤如青和弓尤细数此次去往熔岩大地的族人和细节。 四个人在屋里面商议到半夜,第二天清早,凤如青便同弓尤两个人,还有一些身着鲛丝战衣,手持骨剑的人鱼族聚集在水天之境前。 凤如青手持沉海,站在已经化身为龙的弓尤身上,升到足够高的高空,这才双手持着沉海举过头顶,自弓尤身上飞掠而起,直接一刀劈砍在水天之镜上,劈开了他们与人鱼族艰难却无畏的破阵之战第一刀。 想要翻天有多么的难,想要将众神合力封印的冥海海阵破开,与翻天无异。 他们的第一战损失惨重,熔岩之下是难以想象的高温,不仅如此,空气稀薄,许多人鱼族脱水窒息而死。 凤如青带领一些人鱼族,在水天之境之上劈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能够让弓尤自由地通行取水。 但很快,冥海之中的邪物发现了这个缺口,对着水天之境内部的众人发起了攻击。 凤如青被撕咬只是损伤一些本体,但人鱼族却会因为不能够停止劈砍的动作,而被攻击受伤。 甚至有两个人鱼族,牺牲了。 终于,在熔岩几乎要彻底重新覆盖在进入熔岩大地的入口之时,于风雪破开了碳化的熔岩,将幸存者带出。 届时她已经浑身多处烫伤,整个人犹如一个烧红的火炭。 众人爬上了龙背,从熔岩大地撤离,回到人鱼栖息地的时候,这第一战损伤足足二十余人,全是人鱼族。 这对本就数量并不算多,仅存的一些几乎个个都是亲人的人鱼族来说,无异于一个沉重的打击。 蓝银留在陆地之上,指挥着一众人鱼族协助弓尤和凤如青,也在看守着入口不被熔岩完全侵蚀,对抗着不断向入口处袭击而来的熔岩兽。 几天几夜的战斗,他浑身多处被熔岩腐蚀,而且,为了护住全部族人,他也是受伤最严重也最疲惫的一个,几乎一回到栖息地就昏死过去。 而于风雪根本也来不及跟他说什么,也昏死过去。 人鱼族的血液、鳞片、骨肉,甚至是毛发都是上好的疗伤药。于风雪身上的烧伤甚至内府的损伤,在服用了人鱼族的疗伤药之后,很快稳定下来。 只不过经此一役,众人全部身心俱疲,且损伤的人鱼族都是族中最精悍的,所以他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 他们并没有找到阵眼和诅咒祭坛,整个人鱼族内萦绕着亲人和朋友死去的悲痛。 凤如青和弓尤见人鱼族虽然损伤严重,但仍然非常有序,想来这么多年他们对抗熔岩兽,虽然没有如此大规模地死伤过,却也已经习惯了亲人和朋友的离去。 凤如青和弓尤没有再留在那里,而是回到了山中的小屋。 晚上的食物是人鱼族的人鱼送来了,凤如青和弓尤都没有吃多少。 他们体力消耗得非常严重,尤其是弓尤,不光是体力,他的情绪也非常的不好。凤如青能够理解他是为什么,一直都在温声细语地安慰他。 “死伤了那么多的人鱼族,可却并没有找到祭坛和阵眼的踪迹,”弓尤说。 “蓝银只是能够根据传承知道大概的方位,可熔岩之地下那么高的温度,进去的人鱼族很容易便会因为失水和不能呼吸死在里面,而我们不知道多少次才能够找到祭坛和阵眼。” 弓尤眉心紧拧,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的双眼中,满是对自己的质疑,“我这样做真的对吗,如果我没有来这里,不带人鱼族寻找什么祭坛和阵眼,或许他们还能坚持很多代。” “坚持不了多久的,”凤如青并不是故意安慰弓尤,而是就事论事,“那么多人鱼族栖息在那一小片湖水当中,而熔岩兽的入侵一次比一次更猛,熔岩吞噬的地方也一次比一次更大,你觉得他们还能够坚持多久?” 凤如青说,“如果没有你,没有你吞取冥海之水浇灭熔岩,他们甚至连深入熔岩大地去寻找的机会都没有。” “相比于无望,只能看着族人一步一步走向绝路,拥有希望总是好的,”凤如青说,“人鱼族很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平静地接受死亡,并没有任何一个人出言怨怼,我们已经尽力了。” 凤如青拖动凳子,凑近弓尤,顺手圈住他的腰,将自己埋在他的怀中,“结局最差不过全族灭亡,最差不过我们全部死在这里,但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至少努力过了。” 弓尤没有再说话,而是抱住了凤如青,亲吻她的头顶。 过了许久,他才说,“如果找不到熔岩大地的阵眼和祭坛,如果最后人鱼族死伤太重所剩无几,我们并不会全部死在这里。” 弓尤说,“你本身无魂,并不受这荒芜之地的诅咒所束缚,能力强还能够冲破水天之镜,自然也能重新回到冥海之上。” 凤如青抬头看向了弓尤,张口要说什么,弓尤却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如果真的到了绝路,不要陪我留在这里,要你陪我走这一遭,本就是我挟恩图报,你不必为我牺牲。你知我狡诈,还肯接受我的心意,这于我来说已经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弓尤前所未有的温柔,双眸之中满是凤如青从没见过的感伤,“答应我,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便弃我而去。” 弓尤眼中的水雾一闪而逝,他本就不是一个喜欢伤春悲秋的人,这一生唯一的细腻和温柔,全都用在此刻。 他狡诈,却也真真切切地不想自己喜欢的女人陪着他葬身海底。 他说完之后松开凤如青的嘴,不给她说话的机会,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两个人沉默而激烈地缠绵,用彼此的体温,用只有彼此能带给对方的爱意,来安抚他们损失同伴的悲痛,和看不清前路,寻不到正确方向的迷惘。 他们第一次寻找阵眼失败后休整的时间,并没有用很久,但在他们即将二次行动的时候,熔岩兽毫无预兆地来袭了。 凤如青和弓尤半夜三更的被叫起来,劈开水天之境去取冥海之水。 待到他们去往交战之处援助的时候,凤如青站在龙背之上,看着数以万计的熔岩兽朝着人鱼族的栖息地狂奔而来。 黑夜被熔岩兽身上跑动形成的火光映照得一片亮红,这一次攻击来得比以往每一次都要凶猛。 人鱼族悍然迎战,却架不住熔岩兽实在太多。 弓尤一肚子海水浇下去,竟然都没有彻底将熔岩兽逼退,凤如青与他不得不又返回水天之境那边继续取水。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熔岩兽简直像是同海底邪物约好了一般,凤如青在劈开水天之境之后,便有数不清的骨鱼朝着里面涌来,疯狂地撕咬她和弓尤。 弓尤仗着龙身鳞片密闭,救人要紧,他顾不得将头伸出水天之境的裂口处,直接堵住了入口,凤如青倒是没有邪物干扰,但弓尤龙头之上,却挂满了骨鱼。 而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错觉,水天之境被劈裂的地方,恢复得越来越快,凤如青只能不断地加快速度,手上沉海嗡鸣不止。 有骨鱼从水天之境的缝隙跃进来,朝着凤如青的头脸咬上来,细密的尖牙白灿灿的,看着锋利无比。 但凤如青却不能做太夸张的躲避动作,她手上不能停,咬牙准备生生挨上这一下的时候,却见一柄厚重的剑身自自己的身后插入,一下便将那骨鱼的头部撞碎在水天之境上。 是于风雪! 凤如青头也不转地对她说了声谢,于风雪一声不吭地加入了她,和她一同劈砍水天之境的缺口,为弓尤争取足够的取水时间。 终于,弓尤将龙头从冥海中退出,凤如青跳上龙背,回手将于风雪也拉上来。 他们极速朝着交战的地方飞去,等到弓尤将第二次在冥海当中吞掉的水都吐出来,熔岩兽才勉强被浇退,而人鱼族战士们受伤的也不少。 到处都是狼藉和焦糊的味道,凤如青和于风雪从弓尤身上下来,弓尤化身为人,黑鳞化为黑甲附着身上,面容肃冷地巡视过被熔岩兽腐蚀的土地。 他头顶高束的长发在未退的热浪与蒸汽中扬起,站在山坡之处和蓝银在低声交谈什么。 凤如青正在帮着运送人鱼族受伤的伤员,无意间回头看了一眼弓尤,心里不由得浮现出“天界战神”这四个字。 这一次突然的袭击,很显然同之前熔岩兽攻击袭来间隔的时间少了太多,加上水天之境外那些突然间疯狂攻击的邪物,众人聚在一处,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 这冥海荒芜之地,似乎有无数双盯着他们行动的眼睛,得知了他们要去寻找阵眼和祭坛,在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们。 可越是这样,便越是能够激起人鱼族的战意。 若这冥海荒芜之地,真的有什么人在窥看着他们的族人世世代代与熔岩兽战斗,那这背后之人,看着他们身死,看着他们融化在熔岩兽喷出的岩浆当中之时,他们在想什么?! 就连凤如青都不由得觉得齿冷,这一切按照弓尤的说法,都是天界那些神仙所设下,封印的,他们当真心安理得吗? 这么多年,他们看着人鱼族不断地被熔岩蚕食,真的认为只要海阵不开,这天裂的事实就能够彻底被掩盖,就还有无数的时间给他们开仙宴,醉生梦死吗? 众人心中都憋了一口气,因此第二次进入熔岩大地的地底去寻找阵眼祭坛的时间,不仅没有延后,还提前了。 依旧是凤如青和弓尤负责熄灭熔岩,于风雪带着人鱼族深入其中;,蓝银带领其他人鱼族对抗熔岩兽,守住入口,其余的老弱协助凤如青劈开水天之境。 这一次相比于上一次五天,他们整整坚持了八天,待到于风雪带着所剩无几的人鱼族从地底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他们哀悼死去的同伴,相互间帮助着疗伤。 凤如青和弓尤精疲力竭,瘫在小屋子旁边的山坡上。 弓尤还在不断地催促凤如青,“你吃我些魂魄吧,你这些天本体损伤了不少,吃我些补一补,再说好久都没吃了,最近的鱼也不知谁弄的越来越难吃,我看你吃得很少,你吃我……” 弓尤说着说着,便昏睡过去。凤如青确实消耗了不少,也感觉到了疲惫,但她又怎么可能这时候去食弓尤的魂魄。 凤如青从弓尤的身边坐起来,抱着膝盖眯眼看向头顶的阳光。他们越来越艰难了,头顶之上,真的有人在看着这冥海之底的一切吗? 这海底又是哪来的阳光,还是这里一切的一切,本都是镜花水月,虚假无比? 凤如青想到那些死去的人鱼族,他们那么悍勇,每一个都至死不退,哪怕是看上去比她还要娇小的雌性。 懦弱这种情绪,似乎在这多年的奋战中,彻底从他们的传承中被剔除。 凤如青甚至庆幸自己是个邪祟,不需要用到那些用死去同伴的身体制成的疗伤药物。 若说一开始,她是被弓尤拉到了这里,为了还弓尤的情,所以帮着他去实现一个看似荒唐无比的梦。 但此时此刻,人鱼族的血,熔岩兽的赤红,化为了血水,共这面前的残阳一同浸入凤如青的双眸中。 她生而为奴,颠沛尘世十数年,被施子真救回山中,沉溺在“温柔乡”中十数年,死在极寒之渊六百多年,一直到再度“活”在人世间。 她一直都是被命运,被无奈,被各种各样的因素推动着走到今天,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命是偷来的,因此,她淡然且无畏死亡。 可这些天,她看着人鱼族为族人奋战至死,死后为族人再度成为疗伤药物,他们是用鲜血骨肉,用每一根头发丝在顽强且努力地活下去。 凤如青怎么可能不为他们所震撼,她心中渐渐也被激起一种悲怆的共感与同情。 她如今身为邪祟,而人鱼族被所谓的神仙封印在这炼狱一般的海底。 可她为何身为邪祟,又是谁来给她定位为邪祟?她食魔魂魔气,尚且知道怜悯生灵,那些所谓的上界神仙,又为何有资格支配这世间一切?! 凤如青松开弓尤的手,从地上慢慢站起来,视线一错不错地盯着如血的残阳,许久之后,她勾起了一个杀气腾腾的笑。 不若就将这天翻了去,她倒要看看,倘若有一天,这冥海之境开了,整个世界的裂痕和疮疤展露人间,天道清算的那一日,那些自以为能够天长地久地活在天宫逍遥的神仙陨落之时,该是怎样一番壮丽的景象。 凤如青许久之后,才收回视线,径自去了人鱼族的栖息地,寻了些吃的补充体力,看看有什么事情能够帮得上忙。 于风雪伤得比较重,正在用药。凤如青走过她身边,见她都这般皮开肉绽的模样了,视线还缠缠绵绵地看着不远处正在给别人上药的蓝银。 凤如青脚步一顿,转到她的身边,贴着她耳边说,“你知道当初施子真为什么,亲手将我斩杀在极寒之渊?” 于风雪上哪知道,她摇头,凤如青不打算跟她打哑谜,直接贴近她,“我爱慕他,入魔之后给他下药了……” 于风雪眼睛瞪得险些眼眶都包不住,凤如青说完之后蹲在于风雪的边上,指着背对着这边的蓝银,“你不觉得他们很像吗?” “这种男人,你要是想要,只有抢这一条路,”凤如青说,“你不如试试,或许有意外收获。” 凤如青说完之后,起身提着食物走了。 于风雪躺在那里,消化了很久,再度想起前段时间,她问蓝银,是不是不让她进入熔岩大地之中,是怕她死了。 蓝银被问了许久都没有说话,最后几乎恼羞成怒地对她说,“你要去便去!” 于风雪看凤如青离开的方向,心中对于她刚才说的,搞了施子真的那话,震惊到要不是现在重伤着,就从地上跳起来了。 但凤如青说的…… 蓝银这时候正好起身,有意无意地朝着于风雪的方向看了一眼。 于风雪顿时“哎呦”一声,把给她上药的人鱼翻身撞一边去了。蓝银立刻过来了,按着于风雪的肩头,问正捂着肚子的她,“哪里伤了?” 他从怀中掏出了伤药,于风雪却拉着他的长发,把他拽得低下头,勾着他的后脑亲上去了。 管他呢,凤如青说得对,死就死吧,反正不是死在熔岩大地的底下,便是死在蓝银的手里,她觉得后者更好。 于是她便如愿以偿,叼住了心心念念许久的这口肉。 蓝银由于没有料到她这突然的行为,直接傻了,被里里外外地吃透了,才猛地推开于风雪。 他第一反应是慌张四顾自己的族人,但所有的族人都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于风雪虽然不是人鱼族,但在族中这些年,出生入死,在人鱼族的地位仅次于蓝银。 她又喜欢蓝银喜欢得那么明显,在人鱼族中,之所有没有人同蓝银求偶表白,便是因为他们也觉得,除了于风雪,无人能够配得上族长。 蓝银顶着一张木然的脸走了,于风雪没有等到他发火,心中开始狂喜。 而终究还是做了好事的凤如青,回到了小屋子周围,坐在草地上,将弓尤的头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把他弄醒,然后一口一口地喂着他吃鱼肉。 “大人,你这体力不行啊。”凤如青调侃,“就这样还要我食你的魂魄,那你是想死在我床上吗?” 弓尤难得被伺候,凤如青如此温言细语的时候,他简直连魂都要被她勾出来。 分明他连真的狐狸精都见过的,却觉得那些妖精不敌她白骨森森地从忘川底下爬出来的模样勾魂夺魄。 “那倒也是个好死法,”弓尤说,“牡丹花下死啊……” 凤如青低头亲吻弓尤的额头,他吃了没多久又睡着了,还是凤如青把他拖回屋子。 她清理好他和自己,这才爬上床,抱着弓尤消瘦了一圈的腰身,也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境今时不同往日,身体也相对来说恢复得很快。 第二天晨起,弓尤还在昏睡的时候,凤如青去了人鱼族那边,找蓝银去商议和调整接下来要进入熔岩大地的人选和驻守岸上的人。 “协助我的许多雌性,因为身体娇小的原因,行动速度普遍比战士都快些,这你发现了吗?”凤如青对蓝银说,“人鱼族力气很大,若是进入熔岩大地之前,先背上水囊呢,是否能够减少伤亡?” 蓝银也发现了,很多雌性人鱼刨开鱼尾之后,比雄性人鱼更灵巧,但他也有顾虑,“可她们战斗相对较弱,若是在熔岩大地的底下打遭遇战,怕是会吃亏。” “水囊我也并不是没有想过,”蓝银说,“只是很多都耐不住高温,鲛丝又不能保证完全不透水。” 蓝银微微拧眉,嘴角抿了下,被伤处疼得小幅度抽了口气。 凤如青视线在他嘴角伤处滑过一眼,继续说,“可以尝试叠加材质的水囊,例如你们的鲛丝,附着上我的本体。” 蓝银这些天也知道凤如青多么厉害,闻言猛地抬头看她,眼中不解鲜明。 凤如青对着他笑了笑,“没什么缘由,之前弓尤想要帮这你们将这天捅开……” 凤如青继续说,“现在我也想要将这天捅开看看。”看看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在操纵一切。 不过凤如青倒也不逞强,“我本体虽然强大,却也不是取之不尽,要补缺我本体的办法,便是食魂。” 凤如青说,在蓝银凝重起来的神色当中浅笑,“别紧张,不是有许多残弱之人,不能战斗,要留守栖息地么。我一个人,只食用一点点,很快他们就能重新生长回来的。” 和蓝银达成协议之后,凤如青便留在人鱼族配合他们做水囊。 本体分离出去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她能够在熔岩大地之外,随时获知里面的状况。 只是那些留守的人的魂魄终究不够,她又不能吃弓尤和其他战士主力的魂魄,只能靠昏睡来自我休息。 她整整昏睡了将近十天,等到所有人鱼族都差不多恢复,整装待发,凤如青才被弓尤叫醒。 弓尤满眼都是心疼,凤如青从前都不知,他竟能做出这种表情。 “你不该这样的,你何必这样,”弓尤知道,本体对凤如青来说也是命。 他将脖子凑到凤如青的嘴边说,“吃我的魂魄,我恢复得很快的,少一些没有关系的,我会控制住你,不让你多吃。” 凤如青确实损耗太严重,依言咬在了弓尤的脖颈上。她需要尽快地恢复,龙魂一口顶人鱼族太多了。 但是就在她刚咬上去的时候,弓尤凑在她耳边低声地说,“青青,等出去了,你嫁我吧。” 凤如青险些呛着了,一口龙魂没有尝出什么味儿就咽下去了。她要抬头看弓尤,弓尤却伸手按住了她,不让她看自己此刻通红的脸。 他清了清嗓子,严严实实地抱着凤如青的脑袋,郑重道,“你嫁我,你就一辈子都有龙魂可以吃了。” 78、第二条鱼·鬼王 这不是凤如青第一次被求婚, 白礼当时连礼服都为她定制好了,她也确实穿了,但终究是有缘无分。 凤如青并没有立刻就开口答应弓尤, 而是沉默了片刻说道,“大人, 现在提这个为时过早, 待我们从这里出去,我再回答大人好不好?” 弓尤羞赧又忐忑地等着,听到凤如青说这话, 表情十分不愉地质问, “为什么!?” “你耍我是不是, 根本就不喜欢我是不是?!”弓尤不是一个会给人留余地的人,他满心欢喜地提出了长相厮守的请求, 得不到凤如青相应的回应,自然是不干的。 凤如青躺在床上,无奈地看着他, “我哪有功夫耍你,不喜欢你的时候, 我又可曾与你有过一丝暧昧。” 弓尤满面憋红, 想要理论, 却一时找不到凤如青这话的漏洞, 便加重语气道, “你便说嫁是不嫁!” 凤如青叹气, 把手盖在头顶,片刻后拿下来道,“待从这里出去,大人若娶我一定嫁, 别那副表情,怪吓人的……” 弓尤的眉眼即刻便松下来,不死死地拧着了。 他伸出双臂,将凤如青抱在怀中,亲亲捏捏了好一会,才说,“蓝银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明天我们便再度寻阵眼和祭坛,今日你多吃些我的魂魄,好生恢复下。” 凤如青却没有再吃,而是说,“我没事了,就是身上犯懒,容我再躺一会便起身。” 弓尤很多事情都是拧不过凤如青的,他自己并不能把自己的魂魄撕扯下来塞进她口中,事实上就连他见过的食魂邪物和鬼修,也要将魂魄炼化过,或者干脆害了人成为死魂才能食魂。 凤如青是弓尤唯一见过的一个能够食人生魂,还能将这失去些许魂魄的影响对人降到最低的邪祟,前无古人。 其实失去些许魂魄,对他的影响不大,可凤如青不肯食他之魂,弓尤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由着她说的,让她再懒一会,准备好其他的吃食,等着她起身来吃。 然后凤如青这一懒,便懒到了第二天的晨起,凤如青迷迷糊糊地听到了门外似乎有人在说话,打起些精神,听出了是弓尤和蓝银。 “她帮着人鱼族做水囊,对本体消耗太大了,现如今还没有恢复,需得再等上些时候,”弓尤说起这个就忍不住抱怨,“你们还催,要不是为了水囊,她平时折腾个一天都不知道什么是疲累,何时这样虚弱过。” 蓝银本来也不是催促,就只是来关心一下,顺便告知一声他们人鱼族已经准备好了,谁知道惹了弓尤的抱怨不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弓尤这番话,竟觉得有些噎得慌。 他身后的于风雪顿时睁大了眼睛,不同于蓝银的木然,她可是瞬间就听懂了弓尤说的是什么意思,她不由得悄悄在弓尤身上扫了一下,然后莫名想起了那天晚上,他昏死过去的半龙形态是怎么回事了! 哇,真会玩啊! 于风雪眼神一不对劲,蓝银便感觉到了,他余光看着于风雪的视线,这种视线他很熟悉,就是于风雪时常看着他水下尾巴的眼神。 蓝银顿时觉得更噎,他也想起来,凤如青那天对他说的话,说于风雪最近总是和鬼王在一起不知道做什么,还说要是于风雪和她抢鬼王,她要让着。 蓝银面上本就没什么表情,顿时连眼中都冷下来,十分不理智地对着弓尤呛道,“是她自己提出的,我们并不知这对她的影响这么大。” “你说什么?”弓尤看着蓝银这死人脸,听着他说的这话,顿时就要炸。 于风雪伸手在蓝银的身后拽了他头发一下,他顿时就意识到自己说的简直不是人话,他张口想要补救,弓尤却指着他的鼻子,气得嘴唇都哆嗦了。 弓尤一肚子说出来要伤及所有的话,到了舌尖还没等吐出来,便听到身后传来凤如青带着困意的声音,“我好多了,不需要再休息了,族长回去命人准备吧,稍后咱们便行动。” 弓尤话被截断了,还是气呼呼地瞪着蓝银,蓝银立刻道歉,“是我失言,对不住。” “你……”弓尤还欲和蓝银理论,蓝银微微躬身,朝着凤如青的方向垂首,这已经是一族之长,表达歉意最诚恳的姿态了。 凤如青也听了几人的对话,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怎么回事。 蓝银并非像他说的那样,觉得用她本体制作水囊没关系,他不仅一直在询问关心,给了她很多的伤药,还找了很多老弱的人鱼,让她取用魂魄补充本体。 所以凤如青开口便将弓尤叫过来,“大人,你进屋一下,我腰有些酸痛,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弓尤狠狠瞪了蓝银一眼,心知凤如青是为他解围,心中愤愤。 虽然细算起来,他同蓝银才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却更在意凤如青,因为凤如青连着的不是他的血脉,而是心脉。 弓尤进屋,帮着凤如青按揉后腰,嘴里还忍不住嘟囔,“你为什么要帮他解围,我早看他那死人脸不顺眼了。” 凤如青腰上并不酸,但被按揉着也蛮舒服的,半躺在床榻之上闷笑道,“他说那话并不是他的本意,是我前些天告诉他,于风雪老和你凑在一块,他大概是吃味了吧。” “我什么时候和于风雪凑一块儿了!”弓尤的动作一顿,“你怎么乱说,我每天跟你黏在一起都觉得时间不够用,哪有工夫跟她……” 弓尤的话音一顿,接着提高一些音量道,“什么叫蓝银是为了这事才那么说话?他吃什么味,吃谁的味啊?” 凤如青也不解释,舒服得吭叽了一声。 弓尤手上的力度加重一点,“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他不会喜欢你二师姐吧!他不是不喜欢吗?!” 凤如青啧啧,“日久生情呗,就跟你我一样……” 弓尤本来还觉得蓝银喜欢于风雪有些匪夷所思,听凤如青这么一说,立刻被她话中的意思给转移了注意力。 “那你是何时对我生出的情,这情又有多深,你从未告诉过我,”弓尤说,“你现在说说。” 凤如青不知道这莽龙竟然也喜欢听绵绵情话,但她对着他确实是有些说不出口,两个人之间来劲了便疯一场,无聊了便打一架,但怎么也不是那种酸酸的要说什么甜言蜜语的相处模式。 凤如青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认真回忆了一下,说道,“我也不知道是何时,大概是在冥海当中没日没夜并肩作战的时候吧。” “那有多深呢?”弓尤听凤如青这么说,还是挺高兴的,这才是患难与共,这样的感情才是最坚固的。 他手上动作加快,更加的殷勤,也更加忐忑地等着凤如青回答他。 凤如青“唉呦”一声,实在是被他酸得不行,不过就随口哄他开心的事情,她也不会吝啬。 凤如青说,“深,这情深得很,冥海有多么的深,我喜欢你便有多深!” 弓尤听完之后笑得见牙不见眼,手上按揉的动作更殷勤,凤如青也趴在被子里头笑,甜蜜的气氛如浓稠的蜜一般围绕着两人,这一刻不仅弓尤,凤如青也舍不得时间流逝。 等到人鱼族那边出行准备妥当,所有进入熔岩大地的,还有驻守在入口处的,帮助凤如青撕裂水天之境的人鱼族,全部分工完毕。 凤如青也觉得自己恢复得差不多,起身整理好自己,随便吃了一些东西,便同人鱼族们集合。 先前有了经验之后,再加上又有了额外的准备,队伍也有了调整,这一次他们进入熔岩大地,和从熔岩大地当中出来所消耗的时间,只有上一次的一半。 而且因为带了能够盛装足够水的水囊,死伤也非常的稀少。 哪怕是外面驻守入口处的人,面对着熔岩兽的攻击一波比一波更加的猛烈,哪怕凤如青劈裂水天之境的速度,不得不越来越快,哪怕这一次他们依旧没有找到阵眼和祭坛,但这一次的行动,到底是给了他们无畏前进的动力。 只要死伤少,就算是再辛苦,也总是能够看到希望的。 这一次因为死伤比较小,所以他们休整的时间特别的短,只休整了两天便再度换了一个方向,继续寻找。 如此这般,一次又一次,有时候他们死伤也会增多,这时候他们便默默地为同伴收尸,有时候他们只有伤没有死,这时候出了熔岩大地,他们就会小小地庆祝一番。 日子在这样不断持续、不断寻找希望的过程中平缓滑过,甚至连凤如青都没有感觉到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几乎是所有人都熟悉了这种高强度的战斗,无论是应对越来越凶猛的熔岩兽,还是应对恢复越来越快的水天之境,他们全身而退的时候越来越多。 某一次凤如青无意间问过弓尤时间过了多久,弓尤的回答让凤如青都一阵恍惚。 从白礼转世之后,凤如青跟着弓尤进入着这冥海,到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 这十年的时间,凤如青的心境和能力都有了非常大的改变。 他们所有人或许中途有气馁过,但很快就会在愈加恶劣的栖息环境当中意识到,若是他们不去争斗,面对他们的便只有灭亡。 有人说哀兵必胜,又有人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某一天,他们照常重复着已经做过了无数次的事情,终于,在炙热如置身火海的熔岩大地底下,找到了祭坛和阵眼的入口,那一刻所有的人甚至都是冷静的。 好像这不是一场无望的争斗,好像这一切本就应该发生。 他们死去的同伴,鲜血与骨肉化为疗伤的圣药,支撑着他们恢复和前行,灵魂相伴、血液相融,他们注定会把这艰难的炼狱走到尽头。 确定了方位之后,他们并没有急着尝试去打开祭坛,去触碰这冥海大阵的阵眼,而是回到了岸上,所有幸存的人聚集到一起,共同商议接下来要怎么做。 “我们必须确保,冥海之上和冥海之下的阵眼和祭坛一同毁掉,这冥海大阵才能够毁去,”弓尤说。 蓝银说,“开启祭坛必然凶险异常,但我们又不能够冒险提前开启,否则谁也不知道只有一面的阵法被触动之后,我们会遭到怎样的反噬。” 所有人的表情都非常的凝重,人鱼族在这经年无休无止的战斗当中,族人已经所剩不多,但所剩下的人鱼族,无论雌性还是雄性,都是悍勇无比的战士。 弓尤把视线转向凤如青,“现在所有的有魂之人都已经被这祭坛所诅咒,只要出了冥海大阵便会化为飞灰,唯一无魂不受这诅咒影响的便只有你,所以出冥海去毁另一部分阵法的人只能是你。” 凤如青点头,“交给我。” 弓尤却摇头,“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冥海之中邪物无数,我们来时的路就已经走了几年,现如今熔岩兽几乎每隔两天便会袭击一次,我们已经没有那么多年能够等待。 “这冥海曾经也是人鱼族的栖息地,没有人比人鱼族更了解冥海,你需得带一个人跟你一起,协助你对付冥海当中的邪物,到时候他可以不出冥海大战,并不会应验诅咒。” 凤如青说,“我已经比刚进入冥海的时候强悍了很多,我不会用那么久,自己一个人没有关系,主力必须得留在这里,祭坛开启之后,会遭遇什么谁也不知道。” 蓝银这时候接话道,“我跟你一起,我护送你出冥海,在岸上我不及你的速度,但是在海中我能够跟得上你,我也了解冥海当中的那些邪物,我曾经到达过海上,知道从哪里走,能够用最快的方式出冥海。” 凤如青是真的不用谁护送,冥海之底才更凶险,以她如今的能力来说,海中那些邪物根本奈何不了她。 但还没等她再说什么,于风雪也开口说,“如果要保证冥海之上和冥海之底的阵眼与诅咒一起毁掉,我们必须随时知道对方的动向,人鱼族有通信圣物,名为天地螺,无论距离多远,都能够对话,但除了人鱼族之外,无人能够使用,所以必须让人鱼跟着你。” 于风雪是十分不愿意跟蓝银分开的,好容易才把人硬搞到手,若不是因为人鱼族面临绝境,已经顾及不上什么族长担负繁衍之责,蓝银是绝对不会松口答应她的。 这才甜蜜了没两年,于风雪真的是片刻也不想跟蓝银分开,此行如何凶险根本无需去揣测,这种翻天的行为,在原著里也根本就没有。 他们成,未来不可预料,他们若败,必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战与不战都已经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由不得他们选择了。 “既然蓝银熟悉路,又会用天地螺,那蓝银跟我一起去,”凤如青说,“到如今不宜耽搁,我们即刻便动身吧。” 凤如青说着,率先站起身,然后同时有好几双眼睛幽怨地看向她。 他们才从熔岩大地之下出来,气都没松上一口。 尤其是即将分开的两对,好歹要有个依依惜别的时间。 弓尤伸手抓住凤如青,眼中的幽怨几乎要化为实质爬出来,控诉这无心的女人。 “明日明日,明日一早你们启程动身,”弓尤说着,拉着凤如青的手便走。 蓝银对着族人们说,“伤员回去休息,其余人轮流戒备,熔岩兽随时会袭击,到如今我们已经找到了阵眼和祭坛,若是这荒芜之地当真有人一直在看着,现如今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拦我们,我们片刻都不能松懈……” 蓝银正说着,被于风雪从身后捂住了嘴,于风雪对着众人说道,“好好休息多吃东西,大家就地散了吧……” 话音未落,她就拉着蓝银,朝着远处专属于蓝银一个人的小池子的方向去了。 弓尤拉着凤如青回到小屋子,便抱着她不松手。他不会撒娇,基本上也不会说什么软话,快三年了,凤如青知道他这样抱着她不松手的时候,便算是撒娇了。 她回抱住弓尤,跟他相拥着在地上小幅度地晃,这小屋子修过一次,但还是越来越破,可身处其中十分的温馨,三年来,两个人无论面对多少凶险和疲惫,一回来都会被抛在这小屋之外。 这里是两个人的安乐窝。 凤如青和弓尤沉默地相拥,许久了弓尤才说,“若是打破海阵失败了,你便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弓尤说的这话,声音是闷在凤如青的肩头上的。 若是这一次失败了,并不同于从前,无论是冥海之底的熔岩兽,还是天上那帮随时在窥探着他们的神仙,都不会放过荒芜之地的任何人。 弓尤不希望到时候凤如青再回来了,不想让她看到他死得难看。 凤如青听了,无奈地撇嘴,摸着他的长发,拍着他的后脊,“大人,不是说好了出去要娶我吗?” “大人要失言吗?”凤如青问。 弓尤原本因为要分别的浓重悲伤情绪,被凤如青这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抬头,双手捧着凤如青的脸,对她说,“你说的,你等我,到时候我要将整个黄泉鬼境都铺上红,让整个鬼境都知道你嫁我!” 凤如青想象了一下那群鬼乱舞的场面,头皮有些发麻,但还是配合地点头,“好,大人,一言为定。” 弓尤捧着凤如青的脸吻下来,他们已经在一起三年,但弓尤永远对凤如青保有用不完的激情。 龙做伴侣确实是世间难求,别的不说,这些年凤如青在床上都很饱,甚至觉得自己被养得需求比从前多很多。 不过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可耻,寻求愉悦这件事,是七情六欲中仅次于吃饱和睡好的一件。 两个人酣畅了一番已经是后半夜,他们相拥着聊天,亲昵地说些体己话,当然,说话的大部分还是弓尤。 凤如青听得耳朵起茧,平时弓尤唠叨,她都会大被一蒙倒头就睡,气得弓尤恨不能蹦起来踹她,不过今天她格外有耐心,弓尤细细碎碎的说什么,她都听着,还时不时地应和。 “蓝银是人鱼族族长,你别以为人鱼族很脆弱,他们在海中是王,连龙都敌不过,你只管将大部分邪物交给他处理,使唤他不需客气。” 凤如青嗯了声,说道,“这是你第三遍说了,我真的记住了,我会使唤他的,使劲儿使唤。” 弓尤顿了顿又说,“这一次你们要一次性地出去,没有须弥小世界能够休息了。” 凤如青又点头,十分耐心地“嗯”了声,说道,“我现在的能力,没有须弥小世界,也没有关系的。” 弓尤又说,“那你在水下能呼吸吗?你已经好久都没有长时间在水中,会不会忘了?” 凤如青叹口气,“忘不了的,祖宗,”凤如青说,“我在水下不会呼吸,已经早就记住了,我保证不会为了呼吸去亲蓝银,你还担心什么?” 凤如青直接戳到了弓尤正担忧的地方,弓尤觉得有些羞耻,但又理所当然地抬下巴,“你今天怎么这么配合,你这么配合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那就休息吧,”凤如青转身抱住他的腰,在他紧实的腰腹上掐了掐,“你太紧张了,不过暂时分开一会。” 凤如青将这天大的事情,说得像是明天的太阳一定会照常升起,云淡风轻得好似他们只是短暂地分开一下,很快就能再见。 弓尤生性暴躁易怒,但和凤如青在一起的时候,却总是能够轻易地被她的情绪所影响。 弓尤喜欢这种说法,他也躺好,平复下来,抓着凤如青的手闭上了眼睛。 好久,他才说,“我还是有些害怕。” 凤如青并没有睡,这分别的前一夜,她也不是没有不舍的情绪,谁也不知道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她唯一知道的是,就算开不得海阵,她也不会真的如弓尤说的那样离开,她会回去找他的。 她知道弓尤是在逞强,他希望她独活,也希望她同他同生共死。 凤如青回握住弓尤,说道,“我们会成功的,我有预感,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便有一种异于常人的预感,对危险的预知很准确。” 凤如青说,“这一次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弓尤没有再说话,而是紧紧攥住了凤如青的手。 他盼着天亮,盼着这一切都快些结束,盼着像她说的那样,短暂地分开就会重逢。 却又盼着天这样永远黑下去,他可以什么都不必去想,就这样跟她窝在这冥海之底的小破屋子里面长相厮守。 可黎明终将会到来,人也总是要往前看。 第二天清晨,所有人鱼族的人,全都聚集在水天之境的前面,送凤如青和蓝银出荒芜之地,进入冥海。 天地螺分为两个,原本是有三对的,现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对,蓝银带在了身上一个,剩下的一个便给人鱼族中一位年长些的战士带着。 他生着一身暗青色的鳞片,名字叫青鳞,沉默寡言,伴侣丧生在熔岩兽之口,是人鱼族除了蓝银之外,能够带领族人战斗的战士。 蓝银此次不能亲自带着人鱼族下去,昨夜便已经任命他为族中长老。 青鳞带着另一半天地螺,负责从天地螺之中,听从蓝银的调遣,在他们到达了冥海边缘那个岛屿上的祭坛之后,再带着族人进入熔岩大地之下的祭坛,好确保能够同时破坏诅咒和阵眼。 凤如青和蓝银劈开了水天之境,即将要进入冥海的时候,弓尤终究还是没有忍住,拉着凤如青当着众人深深亲吻过,才神色担忧地放她进了冥海。 这时候无人去嘲笑这临别之吻,因为他们都知道,或许这一吻,便是诀别。 而于风雪一直在扯蓝银,分明是也想来一个,但蓝银面容冷肃,根本不回头看她。 等到他和凤如青进入冥海之后,于风雪失望且嫉妒地垂头的时候,蓝银却甩动鱼尾,突然出现在了水天之境的那一头。 这水天之境并不是很透明,但一张脸贴上,一只带着蹼的修长手掌按上,里面还是能够看得出的。 于风雪立刻上前,将手覆盖在蓝银的手掌之上,没出息地掉了眼泪,又撅着嘴唇凑上去,蓝银银白色的长发在海水中漂浮,有种极其壮丽的美,他还是那张木然的脸,这一次却没有躲开。 于风雪隔着水天之境亲了亲他,而后闭上眼睛将脸贴在镜子上,不过待她再睁开眼的时候,蓝银已经跟随着凤如青深入了冥海之中,极速朝着上方游动起来。 凤如青早已经不是当初入冥海之时的她,这些年她的能力更加强横,在水中速度快到几乎所有的邪物都追不上,根本避免了交手。 而她也是到如今,才明白为什么弓尤说人鱼是海中之王,凤如青丝毫没有放慢的速度,蓝银不仅没有被落下,甚至还会时不时地超越凤如青,将她前面试图阻拦的邪物撞飞撕碎。 两个人在幽深的,光线昏暗的海中极速上行,没日没夜,无休无止,中途的遭遇战也几乎是碾压式的,很多时候,根本不用凤如青动手,蓝银便已经将对方撕碎。 他的尖利指甲,甚至能够将比他体型大十几倍的骨鱼的骨头瞬间割裂,唯一两个人遇见比较麻烦的,便是成群结队的食魂鱼。 这东西影响不到凤如青,但蓝银终究是个有魂魄的,这一次轮到凤如青去护着他,将自身的本体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态,看得蓝银震惊不已。 不知这样行进了多久,没有时间的记录和流速,天地螺的对话也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们不敢轻易地使用。 只有蓝银需要补充体力的时候,他们会暂时凝滞在海中,凤如青也趁机休息,剩下的时间,几乎不浪费任何一秒钟,他们都在疯狂地上行。 而他们无论速度多块,跨过冥海都需要不短的时间,留在冥海之底荒芜之地的众人过得也一点都不轻松。 或许是窥视之人察觉了他们的意图,试图将他们全部弄死,熔岩兽的袭击频率越来越高,从两天一次变为一天一次,后来甚至变为了半天一次。 在频繁的退敌当中,弓尤和于风雪也硬是磨出了默契来,他现在能够信任的人只有她,而她和人鱼族能够依赖的人也只有弓尤。 好在于风雪的重剑从来不是摆设,哪怕是拼到呕血,也没有一次让弓尤的龙头被水天之境给伤到过。 但是哪怕熔岩兽攻击得如此密集,受伤的人从来没有间断,他们也收不到凤如青和蓝银究竟到了何处的消息,所有人,包括族中的老幼,全都没有灰心过,全都加入了战局。 一次次迎战,一次次退敌,熔岩兽越发的强大,高大,喷发的熔岩也越来越多。 照着这种情形发展下去,用不了多久,甚至熔岩还未真的蔓延到栖息地,这片唯一的净土,便会被熔岩兽喷出的熔岩彻底侵蚀覆盖。 到那时候,人鱼族便再无立足之地,真正地走到了绝境。 他们每一天都在星火和炙热的炼狱之中,盼望着天地螺响起。 而承载着整个人鱼族希望的凤如青和蓝银,也正在没日没夜地上行,邪物似乎受到了谁的操控一般,无所不在地阻拦在两个人的前面。 凤如青和蓝银每一次都是用最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直接冲过,实在冲不过,换个角度冲过,力求节省最多的时间,哪怕被撕咬了也懒得回头交战。 海中没有日夜,凤如青每一天唯一看到的亮光,就是蓝银在海中依旧散发着浅淡银光的鱼尾。 真美,她有时会想,这样强悍又美丽的生物,怪不得于风雪连修真界第一仙首的风光二弟子都不做,偏要死要活地追到这种鬼地方来。 而蓝银在日复一日同凤如青的同行中,终于也发现,这个邪祟强大到难以思议,甚至不需要休息。 她仅有的几次本体损耗,都是为了护着他,怨不得连已经身为天界天帝之子,黄泉鬼王的弓尤也过不去她美人关。 他们也在这满是邪物和危机的海底磨练出了默契,这默契推动着他们不停地,不停地前行,无论多么可怕的邪物聚集也无法阻拦。 他们不知道这样高速地行进了多久,终于在这幽深邪恶的海中,窥见了天光。 与此同时,冥海之底的荒芜之地,几乎完全变成了荒芜之地,几乎大部分的栖息地沦陷,熔岩兽无时不刻不在攻击他们。 弓尤已经许久没有休息,每一次盘踞在唯一的一片净土上,护着人鱼族小憩的时候,他的梦中全都是那个拥有暗红色长发,笑起来比狐狸精还要勾魂夺魄的邪祟。 他们已经只剩下这一片湖水还存在着,其余的地方全都覆盖上了熔岩,而这一片湖水,因为周遭熔岩的覆盖,温度开始升高,也已经不再适合人鱼族的栖息。 他们几乎到了绝路,弓尤的龙鳞残破难看,他却已经不在意了,会让他在意形象的人根本不在这里,他丝毫也不遮掩。 而同他配合最多的于风雪,经脉也不知撕裂了多少次,她的境界竟然在这种状态下又进境,可惜灵力稀薄,她吸取的都是熔岩的热浪,弓尤瞧着她眉心隐隐出现火焰堕纹,怕是已经要魔障了。 人鱼族到如今所剩的数量,已经不足弓尤与凤如青最初进冥海时的三分之一,走到如今,他们几乎是站在了这熔岩大地的炼狱正中心,可所有人的心中,都抱着一丝从未曾磨灭的希望。 而带着这希望的两个人,终于从冥海当中钻出了水面,看到了头顶上真正的蓝天。 那一刻,两个人经久麻木的脸上还未等变化出什么表情,迎接他们的便是缚仙网—— 凤如青只觉得全身的骨头缝都被插入刀子一般的疼痛,过后,便失去了力气。 她身侧蓝银更是受伤严重,比熔岩喷上还要厉害,身上的焦糊气味就在凤如青的鼻翼,闻起来引着许久没吃东西的她泛起阵阵恶心。 而腾云悬在高空之中,手中提着缚仙网的绳索,垂头看着凤如青和蓝银的人,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声音说,“我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地仙要捅破天去,却原来不过是一条罪龙,一个邪祟,还有一条半死的鱼而已。” 这人说着,还伸手颠了颠这网,凤如青和蓝银两个人的重量,在他手中却轻得像两个蝼蚁。 这人看上去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仙君模样,身上却莫名有种令人无法逼视的神性。 凤如青看了他两眼便双眸垂泪,但她还是执着地扒着缚仙网盯着他看。 她身边的蓝银很显然受这缚仙网的影响特别大,痛苦地闷哼着,凤如青侧头看到他肩膀的地方已经被腐蚀的皮肉,顿时眼中更冷。 “福寿君,你看,这个小邪祟竟然能够直视我。” 这仙君像是说着什么新鲜事一般,提着凤如青到那福寿君的面前,“你瞧,她身上竟还有这么厚的功德,待她被我这网腐蚀掉,这功德你我分了,你且放心吧,这片冥海的天,翻不了的。” 那福寿君看上去是个中年男人,胡须很长。 凤如青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面前这个提着缚仙网的神仙,问道,“你们是封印这冥海,献祭人鱼族,现如今还试图掩盖事实,欲将我们都赶尽杀绝的神之中的两个吗?” 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尝试着去突破缚仙网,反倒是看似束手无策地扒着网边,问出了这些话。 那两个神仙愣了下,便同时笑起来,他们并没有因为凤如青说的话生气,或者感觉被冒犯,仙人怎么会跟蝼蚁计较? 只是提着这缚仙网的神仙突然身上神光大盛,凤如青看着他,眼中灼烧疼痛如刀割,两行血泪落下来,但她仍旧没有闭眼和躲开,死死地盯着这两个人。 继续问,“是吗?” 提着网的神仙很显然有些惊讶她竟然没有躲,嗤笑一声,“无知邪祟,还妄想翻天去,人鱼族献祭乃是他们族自愿,天裂之事非同小可,又岂是你等能够干预的,速速受死!” 这声音如洪钟敲在耳侧,凤如青耳朵霎时间也流下了血,脑中嗡鸣不止。 79、第二条鱼·鬼王 很快她的双耳, 甚至是嘴角鼻子,全都流出血来。 凤如青被这两个人丝毫不收敛的神性和神音震慑得七窍流血,却没有表现出痛不欲生的样子, 反倒是死死盯着两个人,丝毫也没有畏惧的意思, 在竭力地寻找着这两个人身上的弱点。 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无论是人,是妖是魔亦或者是神,都会有弱点。 凤如青眼神一错不错地看着两个人, 那被称为福寿君的神仙, 被她沁着血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舒服, 于是这福寿君开口道,“雨神, 何必要跟这两个喽啰多说,赶快灭了。荒芜之地那些妄图翻天,负隅顽抗的人鱼族和那条罪龙, 也需得尽快处置,否则上天庭那边, 怕是还要催促。” 这福寿君一开口, 被称为雨神的神仙, 便哼了一声。 他用一种看上去悲悯无比, 实则暗藏无尽恶意的眼神俯视凤如青, 和她身边已经因为离开冥海, 导致诅咒应验,正在逐渐被腐蚀的蓝银: “小小蝼蚁妄图破天,今日便让你们尝尝我这缚仙网灼烧神魂的滋味吧。” 随着这话一字字地落下,凤如青也被这神音压弯了脊梁, 无法再直视雨神,而是扒着逐渐缩小的缚仙网,寸寸低下头。 余光中蓝银已经昏死,凤如青终于闭上眼睛,整个身体都佝偻起来,看上去像是被缚仙网勒至极限,很快便要被勒散神魂。 那两个正在亲手杀生却毫无波动的神,并没有看到凤如青在闭上眼的那一刻,终于找到了他们的命门。 哪怕是神仙,也总是有魂魄有命门的。 她缩在网中,并不挣扎,像个蛛网上面垂死的小虫。 但她突然开口,轻声说道,“罪龙弓尤说他拿着诸神犯罪的记录石……交给了天界神官,若是我们身死,那记录石便会被公之于众,我知道那石头在哪里……” 凤如青声音很小,但神仙耳听四海之音,自然听到了她垂死的呢喃。 雨神与福寿神对视一眼,神色变化。 缚仙网突然松了一些,那雨神凑近,隔着缚仙网问凤如青,“在哪里?小邪祟,你若是说了,我可以放过你一个人。” 凤如青睁开眼,虚弱无比地看着凑近她的雨神,心想着这神仙可真丑,丝毫也没有话本子里面说的慈悲温和貌。 神魔一线间,或许连他们自己也不知,自己在作恶的那一刻起,便不能算神了。 “在……”凤如青虚弱的嘴唇开合,却没有说出什么声音。 果然这样一来,引得那雨神继续俯身侧耳,“你说什么?说清楚一些,说出来我便即刻这放你出缚仙网。” 凤如青和蓝银被束缚在网中,在这两个真神的面前,同真正的蝼蚁差不多大。 凤如青眼见着雨神侧耳靠近,在距离足够近的时候,她突然间伸出舌尖,将自己嘴角的血渍舔掉。 她对着雨神的耳朵说,“我作为邪祟这么多年,从未杀人害命,从未夺人身舍,但今日为你破个例,因为你算不上是人!” 凤如青说完这话,霎时间,在缚仙网中融为一滩不可捕捉的本体,顺着那网眼涌出,迅速朝着雨神的耳朵钻进去—— 雨神速度极快地捏住凤如青的一部分本体,满脸怒意地试图将她拉出来,她却径直舍弃了那一部分,亲手斩断,而后迅速钻入了雨神的脑中。 “雨神!”福寿君看到这一幕,正欲上前伸手去扶捂着耳朵摇摇欲坠的雨神,不料“雨神”突然间甩动手中缚仙网,径直朝着福寿君的头顶上狠狠地抡了过去—— 凤如青从未尝试过整个吞掉谁的神魂,尤其是神仙,一口下去,她感觉自己的本体要被烫化了,千万年的记忆霎时间涌入了凤如青的脑中,她几乎被震碎了本体,包不住这雨神的神魂。 比熔岩还要炙热,比洗灵池的凌迟之痛还要割裂,比她一生所受的所有痛苦累加起来还要难以承受。 但她的本体被攻击,这瞬息之间被真神之魂不知道融化了多少回,几次险些被排斥出去,却顽强地附着在雨神的魂魄之上,强行将他腐蚀同化。 雨神手中的缚仙网落在海中,被猝不及防击倒在海中的福寿君还未等站起来,便再度被狂躁的雨神踩了一脚。 他抱着自己的头部,不断地重复,“滚出去!滚出去!” 钻入他脑中竟然妄想着吞噬他魂魄的那个“小老鼠”却始终没有出来,他的神威外放,海水被翻搅得漩涡四起,蓝银被这神威震醒,迅速摆脱了缚仙网游走。 因为神威崩乱,天边汇聚雷云滚滚,雨神乃是泽润世间万物之神,却已经有将近万年没有亲自泽润过世间,又蓄意讨好龙族皇子,不安排他们施雨引得四海大旱连年,百姓变为灾民流离人间。 如今他神威大发,却因为经年尸位素餐,招来了雷云,始终招不来真龙降雨,凤如青莫说不怕这雷云,她甚至同弓尤把天雷当做刺激的冒险来玩过,会怕他发什么神威? 她在雨神的身体当中,他根本无法攻击,只能抱着自己的头,神魂俱裂地无差别攻击周围,福寿君遭殃数次,也怒而从海水中爬起,发出神招,试图制住发狂的雨神。 所谓引狗咬狗无非就是这般的坐拥渔翁之利,雨神一被制住,凤如青便加快速度,蚕食雨神的神魂,他的表情怒不可遏却又说不出什么,只能狰狞无比地瞪视着福寿君。 天雷滚滚,已经有紫电从天际劈下,福寿君冷声呵斥,“雨神!快收手!” 他们虽然身在神位,并不会被天道追罚,但若天雷加身,所有功过罪孽无从掩盖,福寿君心虚地以为是雨神在搅动天地,招来了天罚。 却不知是雨神身体当中的凤如青以邪祟之身蚕食神魂,招来的天罚聚积。黑云滚滚,裹着紫电,乃是大妖大魔出世的征兆! 雨神表情露出惊惧之色,在福寿君的禁锢之下,渐渐停止了挣扎。 福寿君一身狼狈,海水还从他的脸上身上簌簌滴落,他看着天边浓云不去,而雨神表情终于平静,似乎恢复了神志,带着怒意道,“一个邪祟何至引你如此!” 雨神眼珠转了转,露出了些许歉意,“无事无事,”他开口,声音有些生涩。 这雨神看了一眼天边蓄势待发的黑云紫电,对福寿君说,“快些放开我,我将黑云挥散。” 福寿君不疑有他,因为无论是谁,也想象不到,此刻雨神的魂魄已经彻底被一个邪祟给吞噬,那邪祟甚至还能操纵他的身体,躲在他的神体当中躲避天罚。 “雨神”被放开之后,便随手捞起了海中缚仙网,福寿君皱眉道,“那人鱼族跑了,再捞起来麻烦得紧!” “雨神”却说,“不麻烦不麻烦,交给我。” “雨神”说着,指着福寿君的身后道,“你看!不是在那里吗?!” 福寿君闻言转头去看,下一瞬缚仙网铺天盖地兜头罩下来,福寿君同之前的凤如青和蓝银一般,瞬间变小,被“雨神”拎个香包似的拎在指尖。 福寿君瞠目欲裂,“雨神!你疯魔了吗?!快放我出来!” 他说着,发动神招,却打在缚仙网上,毫无作用。 这时候高大无比的“雨神”,才终于露出了真面目,他抬眼看了一眼滚滚天罚,垂头看向福寿君的双目映出红光。 再开口,那张脸还是雨神的脸,说话的声音却变成了女声,“缚仙网还是用来束缚神仙才最好用,至于你们说的小邪祟” “哈哈哈哈哈哈……”凤如青用雨神的皮囊,甩着束缚福寿君的缚仙网,仰天大笑。 “我虽然是邪祟,但我既非魔亦非妖,更不是鬼,我连魂魄都没有,缚仙网可网世间万物生灵,唯独网不住我这不死不活之物!” 她对着翻滚着巨浪的黑沉海水喊道,“蓝银何在!可以联系冥海之地的族人了,我即刻便去岛屿之上,寻另一半阵法!” 这声音裹着浑厚的神音震慑天地,蓝银原本就躲在不远处,被这声音召唤出来,将头探出水面,满眼都是震惊地盯着“雨神”方向。 那可是神……他知道她能够食魂,却不知她竟是直接将神都吃了! “天地螺还在吗?”凤如青顶着雨神的面容,肃冷地问出声,震得蓝银向后一仰。 提起天地螺,他立刻自海中扬起了手,“在!我这就联络族人!” 凤如青点头,提着福寿君,直接操纵着雨神庞大的神体,朝着岸边上走。 天边闷雷不止,只等着邪魔出世,而凤如青却偏偏躲在雨神的身体当中不出来。 这可是神体,神体全都有神印,若非自主引动天雷,是不会被天罚的。 凤如青强食神魂,现如今已经不知道被天道认成了个什么邪魔,她可不敢出来。 更何况她现在也根本顾不上她被认成了什么东西,冥海当中的众人定然已经濒临极限了,荒芜之地果然是有人看着的,否则这神仙不会等在此处专门抓她和蓝银。 这帮比魔还要魔的神,凤如青倒要看看,这天翻了后,面临天道清算,他们将何去何从! 凤如青操纵着雨神庞大的身躯,每一步都走得地动山摇,手中被困在缚仙网中的福寿君,听闻了凤如青说的话,吓得几乎要当场神魂俱裂。 若是冥海大阵真的开启,人鱼族重现人间,就一切都完了! “你们不能那么做!不能!”福寿君肝胆俱裂道,“你们要水淹天宫吗?到时候人间必然要迎来浩劫,人间秩序崩坏,所有一切都完了!那可是天裂啊!你们根本不知道天外天后面有什么!” 凤如青根本不听他的胡言乱语,还未到岸边,那九头蛟便已经扑上来,可先前她还需费力斩杀的九头蛟,在这神体的脚边,根本连小腿都不及。 凤如青一脚踢飞了两只,有九头蛟试图从她的小腿上爬上来,被她用缚仙网和网中的福寿君狠狠几下,便抡掉了头。 福寿君在仙界养尊处优了数千年,那可是不沾凡尘的地方,何尝被这污秽之血溅到,何尝被这样当成武器用过,九头蛟被砸得稀烂的脑袋就挂在缚仙网上,福寿君被恶心得两眼一翻,直接昏死过去。 可凤如青见他好使,神体比重锤还厉害,顿时直接用他抡开了。 于是,福寿君经历了比入地狱还要崩溃的事情,连昏死过去都会被很快砸醒,然后头脸不分地朝着九头蛟上撞去。 血污秽物将他整个包裹其中,他吐得要把自己肠子翻出来了,却还执着地在用那番话来劝凤如青。 “到时候魔兽与妖兽全都会失控,人间浩劫……呕……浩劫怎是你承担得起的!” 九头蛟已经全部被凤如青抡成了烂泥,凤如青提着福寿君甩了甩,继续朝着山中去寻祭坛阵眼。 雨神身体巨大,每走一步,这岛屿之上的草木便会被踏平,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笼着阵法的山,放眼看去,整个岛屿也就只有这里有阵法,只能是祭坛。 又徒手捏死了两个九头蛟,凤如青这身体却进不去这么小的山。 她又抬头看向了天上滚滚黑云,和积压得越来越多的雷电,她若出了这神体,怕是即刻便要天雷灌体,她倒是不怕痛,反正当初为白礼逆天改命的时候,她便已经习惯了被剁成肉泥的滋味。 可她不能成形的话,便无法进入祭坛阵眼之中,凤如青一时进退两难。 这时候海上蓝银的声音传来,“已经联络到了他们,只待我们这边开始,他们便即刻进入熔岩大地的底下!” 凤如青应了一声,却一时间想不出两全之策。 这时候,福寿君见到凤如青动摇,便又打起精神,开始试图规劝凤如青,“若是极寒之渊的魔兽失控奔向人间,若是妖族妖兽全部躁动,那时人间才是真的炼狱,你开了海阵,便是万古罪人!” “现在不过是献祭一个人鱼族而已,这么多年了他们都没有死绝,你同那罪龙若是不进入海底荒芜世界,他们至少还能坚持好几世,你们这是毁了众神合力为天下苍生设下的阵法!” 凤如青闻言笑起来,“为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众神贪图安逸的私欲?!” 凤如青说,“几世之后,人鱼族死光了,天裂之处的熔岩淹没了荒芜之地,到时候,到时候你们准备将哪个种族再次献祭出去?” 凤如青逼视福寿君,“是妖族还是魔族?亦或者说动本就打着为天下苍生旗号修炼的修真界众仙门?” 福寿君嘴唇颤动,浑身浴血,没有半点先前神光罩体的模样,但凤如青知道,他这样浑身染血,才是他的本来样子,他身上本就沾染了无数人鱼族的鲜血,他不是神,他是魔。 福寿君却继续道,“为这世间苍生牺牲一个种族,这本就是正常,天道秩序又岂是你等罪龙与邪祟能够明白的!” 凤如青嗤笑,“可神说众生平等,这便是你们所说的众生平等?!” “世世代代用他族人的鲜血去堵住天裂,粉饰太平,安乐地在天宫中设仙宴享受,还能与天地同寿,你们……”凤如青摇头,“你们不配做神!” 福寿君被她这愤怒的一声吼得一缩脖子,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等待她的蓝银。 她最后看一眼天上蓄势待发的天雷,仰天道,“既然你们说你们是对的,是为了天下苍生,那不如将一切都摊开在天道面前,让天道来判断!” 福寿君浑身战栗不止,是愤怒,也是深深的畏惧,他觉得凤如青是疯子,连神仙的魂魄都敢吞噬的疯子邪魔。 他更是看出了,她便是冒着天罚也要进入祭坛阵眼当中,她今日怕是不将这天翻了不罢休! “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你食神魂,你就算将人鱼族放出来了,你也不会被天道所容!” 凤如青桀骜一笑,将缚仙网系好,接着便从这神体当中钻出,一跃而下。 雨神的身体轰然倒地,将这岛屿砸裂,凤如青站在地上的一刻,天罚自天际汹涌而下,瞬间劈开了她的后脊,她却连吭都没吭一声。 凤如青落地的地方就在被缚仙网束缚的福寿君身边,他眼看着凤如青被劈开几乎成了两半,却迅速愈合,顿时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看到了幻象。 天罚之下,从没有任何生灵能够全身而退,天罚留下的痕迹,甚至会一生无法抹去,是耻辱的印记,也是天道的警醒。 可这个邪祟……竟然能够在天罚之下迅速复原至毫发无伤!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福寿君颤声问道。 凤如青对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煞气冲天,接着她并未朝着山中进入,也并未去急着躲避天罚,而是用手指深入了自己的喉咙,翻搅了几下之后,开始吐。 吐出的全是融化之后的金光,福寿君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快要吓疯了,因为面前这被天罚加身的邪祟,正在朝外吐的,是他昔日在天界共事多年的雨神,他的神魂已经被这邪祟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世间食魂之妖魔,他从未听说过还能将吃进去的魂魄囫囵吐出来的。 而接下来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这天罚——这天罚竟然随着这邪祟将雨神的神魂吐出,开始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在她彻底吐出一滩被融化成金光的神魂之后,天边的黑云竟然有散去的趋势…… 天要亡他们了。这是福寿君此刻心中能想起的唯一一句话。 是天要亡他们了,福寿君看着瞬间便要彻底散去的黑云,扒着血污泥泞的缚仙网,神情悲凉地颓然瘫倒。 “入神班之时,接引的神官分明说过的,不能做有违天道之事……” 不能做的啊,原来是真的不能做,天道从来不是被蒙蔽了,只是还没有到清算那一日。 福寿君彻底瘫了,凤如青撑着自己起身,看到天罚果然散了,顿时揉了揉肚子。 她也就是赌一把,想着还没有消化完,吐出来应该能够减轻一些,就算不是全部消除,至少劈得她还剩个人形在,她就能走进阵眼中。 否则带着天罚进去,凤如青生怕天罚将祭坛劈毁,诅咒就会真的解除不掉,到那时哪怕是海阵开了,人鱼族也一个都离不开冥海,还是死路一条。 但现如今天罚竟然没了,凤如青笑了笑,在重新露出的天光之下,灿烂得如同红花烈日。 她双目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看向一直在等着她的蓝银,喊道,“告诉他们开始吧!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蓝银看着她眼中流出的金光,心中震动难以抑制,传承告诉他,只有神泪才是金色,可他只听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她到底还是不是邪祟,怕是除了天道,没有人知道。 凤如青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带不带金光,即便是注意到了,她也会认为是吸收了雨神魂魄的原因。 她同蓝银喊完之后,便转身从侧腰的骨头当中抽出了沉海,沉海乃是弓尤的龙骨制成,现如今已经彻底成了凤如青的骨。 她满面冷肃,暗红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飘飞,身上同样颜色的暗红色袍子,乃是她以自己的长发幻化而来。 她手持沉海,每走一步,本体便附着其上,很快短刀变成了长刀,闪着如同浸饱了血的锈色,她在福寿君呆滞的眼神中,如同一捧孕育于天道的烈火,以一种势不可挡之势,一刀便劈开了山中禁制。 蓝银捧着天地螺,看着海天一色的蔚蓝,心中激荡,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对着天地螺传音,身处于海底的青鳞收到了震动,以人鱼族独有的符咒令声音传来,“开始……战斗!” 冥海之底此刻已经被一片火海所淹没,所有人都在弓尤的脊背之上,在全力同熔岩兽战斗,是的,熔岩兽吞没了所有的栖息地之后,甚至生出了火翅,不断地朝着弓尤背上的人鱼族袭击。 他们已经在祭坛和阵眼的入口处盘旋了许久,弓尤再怎么是龙,体力也终究是有限的,且在这种高温和战斗当中,他的龙焰对熔岩兽又丝毫没有作用,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 人鱼族族人仅存的水便是身上已经干瘪的水囊,弓尤肚腹当中的水是用来喷灭熔岩的,若是再接不到凤如青他们的指令,用不了多久,人鱼族便会在这持续的高温和战斗当中脱水而死。 而弓尤也会因为体力耗尽,从天空跌落在熔岩当中。 幸好,他爱的女人,人鱼族依赖的族长,终究是在绝境之时,朝着他们伸出了手—— 海水凌空喷下,浇掉了飞掠半空的熔岩兽,也将熔岩浇得滋啦作响,这一片入口处的熔岩早就不是之前一般的厚度了,弓尤满腹的海水,只浇出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水天之境已经完全劈不开了,于风雪双手手指全部撕裂,彻底入魔,眉心生出了火焰魔纹,却仍旧保持着神志,在为了人鱼族战斗。 待到熔岩大地的祭坛入口被浇成焦炭,弓尤仰天长啸一声,骤然间腾空而起。 人鱼族全部扒紧了龙身,他们升到高空之中,又骤然从天上直冲而下,弓尤竟是打算生生用龙头撞进阵眼祭坛,否则他们真的没有战力再一点点地走了。 这一刻所有的熔岩兽自熔岩当中飞起,在半空中形成熔岩结界,弓尤却毅然撞上去。 霎时间,天地一片火光炸开,熔岩兽的哀嚎声,是这炼狱最后的挣扎。 弓尤的龙角齐根断裂,他们自熔岩当中冲出,龙吟震天,杀声彻地,直直地扎入熔岩大地之中—— 与此同时,凤如青进入阵眼,也终于看到了祭坛,而她竟然在这重重叠叠的阵法当中,看到了逆反的九真伏魔阵! 她一时间长刀颤抖,甚至说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有多么强烈,天界位列仙班的众神当中,悬云山飞升之人,仅有悬云山的祖师爷,也就是她师尊施子真的师尊关星文一人! 凤如青已经强横地破了三重阵,到此阵前,伸手用手背抹了下鼻翼,想起了施子真对师祖关星文敬重非常,手上长刀迟疑了片刻。 然后,她咬牙狠狠劈下,直接嚎叫出声,“这悬云山我是打死也不会回去了!” 师祖关星文很显然也是参与到了这冥海大阵之中,若是翻天之后,他必然也会受到天道制裁。 要是让施子真知道是她将他的师尊置于如此境地,凤如青如今哪怕能力已经强悍如斯,想起施子真会有的反应,却还是下意识的两股战战。 她一边两股战战,一边咬牙切齿地将这重重阵法胡劈乱砍,整个岛屿地动山摇,连冥海也震颤起伏,巨浪滔天。 而这边凤如青破除阵法,待到剩下最后一重,外面已经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站在阵眼仅存的阵法面前,看清了这是和诅咒相连的阵法,几乎将自己的一口银牙咬碎。 这是必须要献祭生人才能开阵! 凤如青跑到外面,将那已经半死不活的福寿君拖进来,束缚在阵眼之上,以长刀抵在阵法之上,咬牙切齿道,“这些罪孽是你们所造,现如今以你之身血祭,当也名正言顺!” 福寿君已经被吓得口齿不清,他本也是人间英豪,但无穷无尽的寿数和恭维,彻底地腐蚀了他的神魂,他早已经从昔年那功德圆满为民牺牲的仙人,成了要用害人性命保神位的,神身魔魂的怪物。 他看着凤如青扬起沉海,一个失去控制,竟顺着腿淌下了潺潺热流,而凤如青长刀却已经劈至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弓尤奋力一撞,带领着人鱼族进入了阵眼。 他半个龙身还在阵眼之外,龙尾迅速被熔岩腐蚀,只剩一截骨头,而他奋力朝着里面挣扎,龙爪在熔岩中也迅速被腐蚀。 终于,他拼尽全力,将人鱼族人送入了阵眼之中。 于风雪第一个下了龙身,提起重剑便朝着阵眼劈砍而去,青鳞在她身侧辅助,其他的人鱼族也在拼尽全力地帮忙。 但是阵法劈砍到最后一重,于风雪横着重剑停住,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这是诅咒之阵,需得以生灵献祭,需得以生灵之血才能破阵……” 于风雪崩溃,“这乃是上古魔阵,并非是神阵,献祭生灵不仅要血染阵法……”于风雪转身对着仅存的人鱼族族人说,“还必须是自愿。” “我愿!” “我愿!” “我愿!” 无数的人鱼族跳出来,朝着阵法上冲去,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个一直跟着族人们到此处的老者。 这位老者,乃是人鱼族寿数最高的长老,他距离阵法最近,已经在众人争抢的时候,扑向了阵法,用锋利的指甲割开了自己的血肉。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老者沉声道,“我能苟活至今,已经足够了,能够活着看到人鱼族重见天日,那些历代死去的族人,努力便没有白费。 “我已经老了,指甲只能割开自己的血肉了,再也站不动了,你们活着出去,向天界,去向天道讨个说法!” “长老!” “长老!” 人鱼族人几乎全部痛哀出声,而这时候长老的血已经逐渐游走在阵法之上,剧烈的响动在头顶嗡鸣不止,熔岩兽的哀嚎却已经彻底消失。 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夹杂着水天之境破碎的声音,海底荒芜之地的天塌地陷之中,众人只来得及躲在盘踞在阵眼中的弓尤身下—— 而在这之前,凤如青在长刀劈至福寿神君的脖颈处的最后关头,猛地将长刀转了方向。 片刻之后,她把已经失禁的福寿君拖到旁边连踹了好几脚,而后骂骂咧咧地站在阵法之前,手中沉海从长刀变回了弯刀。 凤如青眼泪簌簌而下,金光在她脸上蔓延不止。 她气急败坏地对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福寿君骂道,“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拜入悬云山,我本来活得卑劣不是很好嘛?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让他们活生生我把教成了个傻子!” 凤如青将沉海翻转,抵在自己心口,沉海嗡鸣到近乎在哀叫,凤如青边安抚它边道,“什么人应当一心向善,我向善了还是被石妖骗成那样!” “狗屁的无情道,宗门仙长长得像个狐狸精,还怪人动歪心思吗?!”凤如青哭着用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她胡乱一抹,发狠道,“若我今日侥幸还能存有狗命,我必然要杀上山去把那狐狸精抢下来做小侍君,让他给我端茶倒洗脚水!” 凤如青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水泽,沉下脸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嗤笑一声道,“狗屁的一心向善,信了这么多年,我还不是成了个邪祟……” 她说完了这句话,便将沉海切入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血充盈在阵法之上,阵法在极速地吸取她的血。 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的眩晕来袭,还是整个天地都在颤动,凤如青跌跪在地上,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生机断绝这样的近…… 很快,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看到海上阵法层层叠叠地亮起,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没有看到汹涌的波涛冲天而起,裹挟着无数邪物逆流入天界。 她不知道海底水天之境破碎之后,汹涌的海水涌入熔岩大地,热气蒸腾不止,在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轰然炸开。 天地颤动不止,热浪携着海水与熔岩焦炭喷发了一天地,又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了一天地,连天界的天宫都被震塌了好几座。 而随着蒸腾的白气腾天而上的弓尤,察觉到戴在凤如青身上的龙鳞破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而这一切凤如青都没有看到、听到。 封印了数千年的幽冥之海和被献祭的人鱼族重见天日,天裂在轰然炸裂的海底荒芜世界之后重见天日,这一切的罪孽都在这一刻展露在天道面前,剩下便是清算这几千年功过的时间。 他们成功了,一个被献祭的种族,一条带着献祭种族血统的罪龙,一个误入冥海游历的仙君,还有一个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邪祟——他们将天给翻了。 凤如青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极寒之渊底层那时候,浑浑噩噩,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时候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血液和本体,都被吸入了海阵之中,她仿佛变成了冥海,变成了每一滴散落的海水,却又好似彻底泯然于人世。 弓尤带着人鱼族在海天之际的边缘变为人类,回头面对的却是一片汪洋。 他没有找到凤如青哪怕一块本体,连那个阵法岛屿也不见了,于风雪御剑在海上找到了蓝银奄奄一息的残缺身体,带回岸边之后,她便彻底经脉撕裂,呕血不止。 到如今,所有幸存的人都在这海天边际,弓尤甚至连悲鸣都发不出,熔岩和高温已经彻底烧灼了他的嗓子。 他连跳进海中去寻找凤如青都做不到了,因为他浑身上下多处被灼烧见骨,连爬都是妄想。 他趴在海天边际无声痛哭,看着周围幸存的人全部伤痕累累,这一刻,他怀疑,自己的执着是否错了,是否不该去逆天而行。 至少那样,他还能做他的鬼王,能够和凤如青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 而正在这时,黑云织就的天空片片散开,金光自天界洒下,将这海天边际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这是功德的金光,天道的清算开始了。 所有被笼罩其中的人,先是身上的伤处消失,而后昏死的人全部醒来。 入魔的于风雪被功德涤荡出魔气,罪龙弓尤,化为原形,腾天飞驰在功德云之中,一身黑色的鳞片寸寸褪色,成为了一种艳烈的红。 他本是一条惹眼的红龙,因为他的母亲便是红色鳞片的人鱼。 他从没有和凤如青说过,他想等到她亲眼看到,再亲口跟她说,你看,我们最相配了,连颜色都是。 但是弓尤在金光中化身为人落在地上,面上却全是难言的悲痛,他仰头问无形天道,“凤如青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弓尤悲痛地弯腰跪在地上,所有金光加身的人鱼族也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轻松表情,他们都知道,凤如青不在了,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像海底熔岩大地之下的长老一样,自愿为了开启阵法献祭了自身。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凤如青的消逝所悲伤的时候,金光突然照在海面之上,数不清的细碎金光自海底升腾而起,冥海那本来污浊沉暗的海水,这一刻透着难以言喻的震撼金光。 这些金光渐渐汇聚成了人形,所有人都无法直视,只有弓尤半跪在海天边际,泪流满面地执着不肯低头。 他要亲眼见证这金光塑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身形。 他开口,声音是变调的哭腔:“功德塑魂,我就说……至少天道是公平的。” 凤如青——再也不是一个邪祟了。 80、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再度清醒过来, 睁开眼便看到远处一束金光划过。 她有些许迟钝的神志,重新恢复运转的时候,便被一个人死死地搂入怀中。 天地间一片死一般的宁静, 黑沉得不见一丁点的天光,只有时不时划过天边的金光, 能够短暂地将她身处的地方映照明亮, 而她的五感一样一样地逐渐恢复,开始变得敏锐无比。 她听到水声,听到抱着她的人低沉的抽泣, 闻到了一股腥咸的味道, 又感觉到四周空气十分的闷热。 这种连天日都不见的环境中, 抱着她的人浑身战栗,悲伤地压抑着哭泣, 凤如青回神后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完蛋了,这是开启冥海失败了。 她已经根据气味和拥抱的时候从来不会控制力度的手臂, 分辨出了抱着她哭的人是弓尤,他这样悲伤, 一定是因为失败了, 人鱼族呢?全都死光了吗? 凤如青一瞬间脑子想过了很多, 她是鬼君, 弓尤是鬼王, 若是开启海阵失败了, 他们死了会入黄泉吗? 她……她没有魂魄,一定没有转生的机会,但弓尤肯定可以的,他就算是做再多的错事, 也是天帝之子,他的母亲和天帝至少不会坐视不理的。 凤如青心思百转,却实际上只是轻微挣动一下的时间,死死抱着她的弓尤哭声戛然而止,接着被呛得猛咳了好几声。 他将自己的眼泪狠狠抹干净,放开一些凤如青,让凤如青爬起来。 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金光,是功德塑魂的金光,已经不刺眼,却看上去让她本就艳丽的眉目,又描了一层华丽金色,像个昂贵无比,又妖冶惑人的宝器。 凤如青转动了下酸麻的脖子,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摸自己先前亲手戳出大窟窿的胸口,摸到了实处。 她又低头看自己泛着不正常光亮的手指,心中更加确定这是死了,看着比中毒还吓人。 “没事的。”凤如青声音低低地开口,有些生涩,“至少我们努力了。” 她开口便是安慰弓尤,因为他哭得真的听起来太悲伤了,凤如青抬头看向他,弓尤却偏过头不看她,还在猛搓眼睛。 他不是个喜欢哭的人,凤如青还真是没有见过他这样子,弓尤显然也是窘迫极了,恨不能把自己的脖子扭到身后,连侧脸都不给凤如青看,只给她看个后脑勺。 “老弓啊,”凤如青爬起来,看了一眼周围,看出了这是海边,但她能够看到的范围都是一片汪洋和两个人身处的这一小片海岸,其余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 凤如青无法分辨这是哪里,但她撑着手臂坐在弓尤的身边,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叹息一般道,“别哭嘛,怪吓人的。” 白礼哭起来,她知道怎么去哄,小公子小公子的叫两声,吮掉他的眼泪,他便红着眼破涕为笑,但弓尤哭了怎么哄?用哄白礼的办法两个人会打起来的。 好在弓尤偷着哭被发现后很快便收敛起了情绪,在自己女人面前哭算什么男人! 他清了清嗓子,将鼻酸憋回去,又转过头,伸手圈住了凤如青的肩膀,把自己挨着她的这一侧肩朝着她沉下去,让她靠着更舒服些,便这样沉默地抱着她。 两个人许久都没有说话,凤如青不知道要说什么,弓尤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又本身是个不善言辞的,两个人便这样亲密无间地相依着沉默了下来。 他们都背对着海,朝着天上看,天上划过的金光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在天际扫出长长的金光尾巴,像流星却又不是,十分的盛大美丽。 好久,凤如青靠弓尤靠得脖子都酸了,寻思着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于是动了动,张了张嘴正要开口,至少问问弓尤,他们现在身处何处,是……冥海之底,还是黄泉鬼境的哪一层地狱? 若是冥海之底,熔岩去哪了?若是哪一层地狱,这地狱还怪静谧好看的。 不过她没等说出疑问,弓尤率先开口,声音还带着一点点不刻意去捕捉,很难听到的鼻音,“你看到那些金光了吗?” 弓尤说着指着天空。 数不清的金光还在持续地坠落。 凤如青看着实属很美,便叹息道,“看到了,挺好看的,所以那是什么,这里……是哪里?” 弓尤顿了片刻,声音又有一瞬间的变调,但很快稳住了。他在凤如青没有醒来的时候,一直盯着她看,但到此刻却不想回头让她看到他发红的眼睛。 他说,“那都是神仙啊。” 弓尤搂紧了凤如青,侧头在她的头顶上亲了一下,说道,“那些都是自天界坠落的神仙,万世功德神身的剥离,也不过天际一片金光而已,是不是很美?” 凤如青听在耳朵里面,却有些听不懂,反应了好久,她才猛的一个激灵,接着睁大眼睛,死死瞪着天上持续不断的金光。她方才只是觉得还挺美,这一刻简直觉得这是她此生见过最最壮丽凄美的风光。 众神坠落于天际…… “我们,”凤如青颤巍巍地吸进一口带着高温潮湿和腥咸的空气,声音发飘道,“我们成功了。” “是啊。”弓尤仰着头,看向天际,露出了一如既往乖张桀骜的笑,“现如今整个天界都已经乱了,天道亲自清洗天界,上神、神官、所有的生活在天宫和上天庭的神仙,全部都在天道的面前无所遁形。” 弓尤说,“你看啊,那么多的神仙坠落,已经这样持续了好久好久,却还是没有清算完,”弓尤笑起来,却笑意讽刺,“你说那到底是天宫还是魔宫?” 凤如青整个人都被震撼着,被他们的成功,也被这众神坠落的壮丽场景,她没有回答弓尤的话,弓尤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 他一点点地把凤如青不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 天道一直是无形的存在,却在善恶的面前从未缺席,天上人间,功过清算,原本神仙和神官,便是代它执行这一切的人。 可这一次,天翻地覆,被死死捂住多年的天地脓疮被揭露,数不清的神仙牵连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功过,清算功德的神官根本自顾不暇,天道便亲自清算。 他们已经将冥海大阵破掉三天了,太阳便三天都没有升起,这片黑沉的天空和大地清晰无比地将过去掩盖了数千年的罪孽陈列在所有人的面前,清算到现在还没结束。 人鱼族世代守卫天裂,对抗熔岩兽,幸存的所有人,个个累积了几千年的传承功德,直接被天道封神,只是有神身尚无神位,因为整个天界已经乱成了一锅比即将被熔岩灼烧沸腾的冥海还要乱的粥。 所以无神位却有神身的人鱼族都被征上天去维持秩序,于风雪也因为多年在冥海荒芜之地为人鱼族战斗,功德深厚直接步入极境,也与人鱼族一并封神。 而弓尤本也该上去的,接引的神官已经来了数次了,他功德圆满,已然是天界龙族之中唯一有资格作为太子之人。 他听闻,他居住的天宫中那些奇形怪状种族不同的兄弟姐妹坠落了一半,而他父王已经获罪,如今在等上天庭一位超脱六道数万年的泰安神君回来主持一切。 但凤如青在功德塑魂之后,始终悬浮于这片海,始终没有醒过来,接引神官说她是执念所致,便是连死也想着将这冥海海阵破开。 弓尤怎么能将她一个人留在人间,她也已经得了功德塑魂,虽然并不能直接飞升为神,却是能够跟随神君去上界的人了! 弓尤将回归上界的时间一拖再拖,就是为了等到凤如青醒来,再要她跟着自己走。 凤如青细细地听着弓尤说这一切,听到人鱼族全部升神,功德无限之后,便露出了笑意,听闻弓尤功德圆满,已经脱离了罪龙之身,一阵鼻酸。 但唯独听到了自己功德塑魂,能够跟着弓尤鸡犬升天的时候,许久都没有说话。 她虽然开启海阵有功,却也在天道未曾清算之时,以邪祟之身吞噬了一位真神,功过相抵,功德塑魂,她的功德却不够直接升为神位。 但这也没有关系,她已然无需再继续修炼了,只要她答应同弓尤一起,与他结契,做他神仆,她便也能够一道飞升上界,走这世间所有生灵求也求不来的捷径。 弓尤生怕凤如青因为神仆的身份心中不能接受,便即刻道,“上天庭中修炼的法宝无数,现如今众神陨落,我能够为你寻来最好的修炼功法,保证你很快便能修成真神之身,到时神仆契约自然就会失效,我怎么会委屈你。” 凤如青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用那一双桃花眼,盯着弓尤看,其中情绪不明,连弓尤都看不清她的心思。 “你跟我一起,好不好?”弓尤说,“你相信我,我一定……” “可我作为随你上天的神仆身份,尤其是你的女人,根本不能参与天界之事,”凤如青头脑清醒得很,她说,“我若帮不上你,跟你上去做什么?” “做神仙啊!”弓尤简直想要把凤如青脑袋敲开,“修成真神之身,自古以来便是极其艰难之事,人鱼族世代累计了几千年的功德,才能够供他们仅存的族人成神,你只需留在我身边,与我在一起,剩下的一切有我!你为何不肯!” 凤如青经历了这一遭冥海之事,还真的瞧不上什么神仙。做神仙当真是天下第一得意事吗?她看着这天际不断闪烁的代表着坠神的金光,心中满是讽刺。 更何况要做什么神仆,要跟着弓尤鸡犬升天,到天界去浑水摸鱼做一个等着弓尤为她操持一切的天宫女子? 若是六百多年之前,她或许会答应。 那时候她才从人间的艰难与涩苦中爬出来,贪恋世间一切美好安逸,她会喜欢这种捷径,甚至能够为此受些寂寞委屈,只要衣食无忧,做个天宫神仙的神仆或者女人,其实没有关系。 她如今,怎么样都可以,是不是功德塑魂没有所谓,吞噬了真神受到天罚也可以,除她以外所有人功德升仙也没有关系,但她唯独不可能答应弓尤这样的要求。 她看着弓尤,绞尽脑汁地想怎么说服他,她去天上没有用,不若留在人间。 天裂之后,四海必然动荡,这海阵是他们开的,人鱼族功德圆满,可天裂之事,本就是天下所有人的事情,加上众神坠落,接下去乱的又何止是一个天界。 她如今能力强悍,留在人间才是最好,且天界人间从来分不开,她在人间说不定更能够帮到弓尤。 她不明白弓尤与她那般默契,怎会不懂这个道理。她舔了舔嘴唇,和弓尤在这冥海边际,在这众神坠落的黎明前黑夜中对视,心中千万种劝法,却想起她刚刚醒来的时候,听着他偷偷哭泣。 凤如青千言万语,开口却是一句,“你说好了娶我,要名正言顺,把整个黄泉鬼境都铺红,现在想让我这么不清不楚地就跟你上天?做个没名没分的神仆,连小妾都不算吧!” 凤如青说完之后,俩个人斗牛一样地相互瞪着,这理由实在是蹩脚,生死几番,他们之间何须在乎什么狗屁名分。 但是弓尤若是不能理解她,她又无法将自己的打算自己的想法强行灌输给他,俩个人便这般僵持着,僵得凤如青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好在她抓狂之前,弓尤突然噗嗤笑了,没忍住伸手在凤如青的脑袋上不重地敲了下,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鬼王令,砸在凤如青怀中。 “就知道你不肯,捷径摆在你面前都不肯走,”弓尤又忍不住捏凤如青呆愣的小脸,“你虽然因为吞噬雨神,被天道抵去部分功德无法直接飞升成神,却已经被任命为鬼王。” 弓尤说,“因为你一直昏迷,所以鬼王令便由我接下了,也算是你我交接,如今黄泉十八殿,地狱十八层,全是你管辖之所,你是这黄泉万年来唯一一个女鬼王。” 弓尤说着表情忍不住骄傲,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天界现在乱得厉害,我本也舍不得你去跟我吃苦,在黄泉鬼境,掌天下生灵往生,手握轮回,连天界的神君都要给你七分面子的。” 凤如青手中捏着鬼王令,这东西她熟悉,从前弓尤的总是放在她身上,但是这鬼王令真的属于自己,她却是从来没有敢想过。 毕竟先前她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连做个鬼君,都是鬼王亲自给开的后门。 她垂头许久,才抬头对上弓尤嗔怪又为她高兴的,强绷着的脸,“功德塑魂,我现在算个鬼了吗?” “屁!”弓尤笑起来,眼泪险些笑出来,“你现在是鬼王,不是鬼魂,鬼王是半神位,只要功德够了,便直接升到天界做神君了!” 弓尤忍不住把有些呆的凤如青捞过来,抱在自己的腿上,“接下来四海都会乱,但没有关系,这乱早在几千年前便应该四海共同承担。” 弓尤说,“且越是乱,鬼境便越是块宝地,四海所有人族、魔族、妖族,甚至连现在天界神族,都要因为轮回之事求到你这里,你很快便能够攒够功德飞升的!” 凤如青被他晃得也笑起来,“那你不因为我不跟你上天界做神仆生气啦。” 弓尤最是了解凤如青品性,当然知道她绝不可能同意,哼哼道,“我只是问问,看看你是不是爱我爱得无法自拔。” “现在看来我在你心里的分量还是不够,”弓尤说,“你跟着我,藏在天宫之中多好,将来也好做个闲散神仙,有福不会享,是怕我不疼你,还是怕我找了其它仙女不喜欢你了?” 凤如青笑起来,弓尤这样开玩笑了,她总算放松下来,就说他们这么多年的默契,不能一下都没了,他到底还是了解她的。 她也开玩笑,“我现如今是鬼王,且你根本打不过我,若你胆敢与别人牵扯不清,我便亲手将你这里切开看看。” 她说着,手指划在弓尤的心口位置,激起弓尤衣物之下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他一把抓住凤如青的手,咬了下她的手背说,“你高兴什么,不难过吗?”弓尤见她笑了又不满意,“我们马上要分开了,你笑得这么开心,是早就想甩开我了吧!” 凤如青笑着应,“是啊!” 然后两个人便在海滩上翻滚着闹了一会,凤如青趴在弓尤的身上,看着自己的手臂道,“怎么觉得我自己有点晃眼,不会以后都是这个颜色了吧?” 弓尤笑着亲她,“你不会自己变化吗,我又不是没有教过你。” 于是凤如青便尝试着隐去身上金光,总算是正常了。 她坐起来,也拉着弓尤坐起来,郑重对他道,“众神坠落,但你到了天宫,也要万分小心,越是乱的时候,便越是容易被心术不正之人浑水摸鱼。” 凤如青说,“我虽未参与过天界之争,却参与过人间夺嫡,天界只会更加凶险,很多事情,也并非是拳头硬便能成事的,你要多留心身边的人。” 凤如青难得这么唠叨,弓尤听着心里开心极了,这便说明她对他在乎得紧。 “我都知道的。”弓尤吻她下巴,“接引神官被我支走了,我送……我送鬼王大人走马上任吧。” 凤如青笑得停不下来,细细感受了一下弓尤叫她大人的滋味,啧啧道,“果然啊,还是当大人的滋味好。” 弓尤却别了别她耳边碎发道,“我本应与你交接许多,咱们在冥海这边浪费的十二年,黄泉鬼境应当也堆积了许多等待鬼王裁决的事情,便都要辛苦你了。” 凤如青无所谓地摇头,枕在弓尤的肩头看着天际,“这天什么时候才会亮?” “待到天道清算结束,”弓尤说,“我们还有些时间,我必须在清算结束之前回到天界,现下我便送你回黄泉鬼境。” 弓尤起身,抱着凤如青使劲儿勒了下,“你无需担心我,也不会让你等太久,待到天界那边一稳定下来,我便亲去黄泉迎娶你。” 凤如青站起来活动了下四肢,问弓尤,“你要做太子了吗?” 弓尤微微扬了下下巴,倨傲道,“舍我其谁。” 他看着凤如青眼神露出欢喜,是如他为她的欢喜一般,真心为他的欢喜,顿时心里又一阵温暖,重复道,“我定然早早来娶你!” 凤如青点头,“好,我等着。” 弓尤又咳了声,贴着凤如青的耳边说,“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过你,如今你便亲眼看吧。” 他说完这话之后,便骤然间化身为龙,腾天而去,在半空中吟叫一声,便又俯冲而下,盘旋在凤如青的头顶,好让她看个真真切切。 此刻天道的清算没有结束,天还是黑沉一片,但凤如青无需天亮,也能在黑夜中清晰无比地看到弓尤一身如血般艳红的鳞片。 “你……你是个红龙!”凤如青惊喜地伸手去摸弓尤伸到她面前的龙头,“好美啊,我还没有见过红色的龙!” 弓尤实在是爱死了凤如青这反应,骄傲得龙吟不止,以龙身蹭着她,催促她上来。 凤如青爬上去,伸手摸着这完好无缺,色泽鲜亮至极的鳞片,完全不似冥海之底,那总是受伤残缺的黑鳞。 “真好看。”她又由衷地夸赞,弓尤被夸得开心,长吟一声便带着凤如青腾天而去。 他们穿梭在一片黑沉的天际,弓尤上下翻滚,如当初冒着天罚,带凤如青来冥海那时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不需再躲避天罚,还能近距离地看着坠落神的功德消散于天际,其畅快和震撼难以言喻。 凤如青忍不住激荡地喊出声,弓尤也龙吟应和,这整片天际都是他们的,他们在黑云中极速穿梭,风带起长发与衣袍。 从这冥海回到黄泉鬼境,他们所用出行坐骑与来时不同,骑马骑妖兽,总是和骑真龙的速度相差甚远的。 凤如青没有办法记录时间,也根本不想去记录时间,待到他们到了黄泉鬼境之时,似乎也只是一眨眼。 黄泉鬼王更替,千万年来鬼境当中的鬼众都是第一时间接到天界通知的,虽然此次通知过后,新任鬼王迟迟没有上任,却也给了鬼众更多的准备时间。 因此待到凤如青携着鬼王令出现在鬼境,引起黄泉鬼铃纷纷响彻,鬼君、鬼官,还有数不清鬼众出来跪迎之时,便见新任鬼王威势无匹,长袍猎猎,周身笼着令鬼众不敢直视的功德金光,骑着真龙自天际而来。 凤如青自龙背落在地上,弓尤还在鬼境上空盘旋数圈,龙吟不止,伴随着新任鬼王能力越强,便越是清脆的鬼铃,震慑得众鬼更加对新任鬼王五体投地不敢逼视。 凤如青时隔这么久,再度回到这里,感觉竟是无比的怀念,她看到了一些熟面孔,还有一些从未见过的。 众鬼齐齐开口,“恭迎鬼王!” 这声音一落,黄泉鬼境之上经年缭绕的鬼气,便自上空如同被召唤一般地朝着凤如青涌来,最终没入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的力量不断被充盈。 待到结束之时,众鬼见面前已经完全被鬼气遮住,彻底看不清模样,只能分辨出一个身形的新任鬼王,面面相觑的同时,都忍不住在震惊与魂体颤动。 当时真龙接任的时候,也只是鬼气遮面,那便是十分强悍的证明,现如今这位,不仅功德加身,这鬼气竟然附着全身,她该是何等的强悍?! 弓尤落在凤如青的身后,走上前朝着凤如青伸手,隔着鬼气触碰到她的肩膀,低声道,“收敛些许,这样看着好奇怪……” 凤如青这才尝试着收了些,好歹露出了曼妙身形,在众鬼期盼的眼神中踏入了黄泉鬼境。 入眼皆是刺目的红,到处都是,连油锅炸鬼那处,锅都被红包起来了。 凤如青和弓尤同时愣了下,若是不知道这是迎新任鬼王的,还以为这是要成亲,整个鬼境满目皆红,实在是喜庆得紧。 鬼众小心翼翼地观察凤如青,她多亏是如今鬼气遮面,鬼众看不清她神情,若不然怕是要被她抽搐的嘴角给吓到。 弓尤先憋不住,低低地笑起来。 鬼众的心思很好猜,负责布置这迎接新王仪式的,定然觉得既然是女鬼王,自然是喜欢鲜亮的色彩,加之凤如青先前在鬼境做了二十载的鬼君,一头暗红长发,一身绣金凤的喜服。 当时凤如青穿的是白礼为她准备的凤袍,至于长发和双眸色泽,也是白礼根据她入魔之后的那张画像模样亲自绘制,她一直没有更改,是舍不得白礼的用心,没成想这竟变成旁人揣测她喜好的依据了。 凤如青听着弓尤在笑,也不由得露出笑意,喜庆点挺好的,瞧着开心。 凤如青眼见着跟在她身侧卑躬屈膝的鬼众小心翼翼的模样,终究不忍抚他们好意,便开口道,“不错,我很喜欢。” 众鬼险些当场欢呼跳起,凤如青又被他们一路引着去了先前弓尤的鬼王殿,现如今重新装饰过,满目刺红的,成了她的鬼王殿。 凤如青瞧着这布置得和凡间喜房一般模样的寝殿,无语地幽幽叹息一声,但在众鬼将床头的那块盖着衣架的大红绸布揭开,露出了为她准备的鬼王袍之时,总算是露出了点真情实感的笑意。 这也是红的,但与她发色的暗红近黑差不多,是和这寝殿布置不相同,很低调的殷红,上面有描金的图文。 凤如青看了一眼,便认出盘踞这上,一碰还会从衣袍上露出真容,嘶叫不止,不碰便又蛰伏回去,看上去较正常图案只是恐怖了一些的描金,乃是忘川之中她寻白礼魂魄之时,骑的那阴魂龙。 阴魂龙来自于不得往生的阴魂,怨力强悍,都是由阴魂骷髅鱼堆积而成,此刻这鬼王袍上的描金张牙舞爪,看上去凶恶无比,十分称凤如青的心意! 弓尤同众鬼一样,被浓重的鬼气遮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够感觉到她在开心,于是弓尤上前抓住了她手,说道,“大人,换上试试?” 说着,他便要亲自伺候凤如青穿鬼王袍。 众鬼老早就知这俩人恩恩怨怨爱恨情仇一箩筐都道不尽,这前任鬼王,虽然卸任,却是功德圆满回天界,他们这群鬼更加的惹不得,所以更加的敬重有加。 不过他们准备的不光是这袍子,有一个擅长拍马的鬼君站出来,说道, “鬼王大人,这袍子之上的阴魂龙,乃是忘川当中当年您骑的那一条。”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忌讳地看了一眼弓尤,见他神色无甚变化,这才说,“自大人离开鬼境之后,我们便发现它日日守在岸边,想来是在等大人归来呢。” 凤如青在鬼境之时,确实偶尔会绕道忘川边上,瞧瞧这始终不肯散去的阴魂龙,没想到它本是阴魂堆积,却竟是生出了神智? “大人,做王袍之上的护身兽,亦是它自愿,”这鬼君看上去十分油滑,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这样拍马的话说出来,也不引人讨厌。 凤如青之前同他合作过几次,能力有,又混得开,名为敖乐生,在凡间甚至有供奉他的祠堂。 敖乐生见凤如青没有不耐,便继续说,“不仅如此,我们还为大人准备了这个。” 说着便挥了下手,很快有两个小鬼托着一个老大的托盘上来,上面也是红布盖着,凤如青觉得待会这帮鬼从底下弄出了凤冠她都不稀奇了。 不过这红布她被敖乐生示意着亲手揭开,那偌大的拖底上面,却是一枚十分精致的骨簪,簪子上还有一大一小两个骷髅,凤如青鬼气之下眉梢扬起,已经感觉到了这俩骨簪之上精纯的鬼气。 敖乐生适时道,“此物乃是地狱恶鬼所制,虽然大人能力强悍天下无双,但此二鬼已经共鬼王令结契,能在危机之时助大人一臂之力。当然了,若是能够侥幸得些散碎功德,也能赎些其身重罪,亦是功德一件。” 这精心为凤如青准备的两件鬼器,显而易见都是用了心的,凤如青喜欢得紧。这骨簪精致秀气,连两个作为装饰的骷髅头看着也十分可爱。 凤如青伸手取下来,拿在手上转了转,便轻笑出声,“今日这些准备,黄泉的所有布置,我都甚为满意,敖乐生,你且帮我一一赏过吧。” “是,鬼王!”敖乐生知道这马屁是拍成了,欢喜的声音慷锵有力。 莫说是人身,便是身为鬼也是风水轮流转,好在他为鬼多年,也没有忘了曾经凡间的娘亲教导要本性不移。 当初与凤如青搭档之时,他没有为难于她,便算是他昔日积的德了! 凤如青欢喜地摆弄簪子,将遮面的鬼气撤下,正欲同这鬼众说些什么,弓尤便冷着脸将众鬼都驱逐出去,接着在鬼王殿门口下了禁制。 他瞧着凤如青欢喜的样子,哼道,“这么高兴?当初我赠你龙鳞项链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高兴!” 凤如青闻着这酸味,凑到弓尤的面前撞了他一下,“我当然高兴,你赠我的东西,我从来都珍重无比。” 她说着,伸手在侧腰肋骨中抽出了沉海,示意给弓尤看,“沉海我一直都贴着心脏放着呢。” 弓尤不上当,“你有心吗?你这魂才塑成几天?” 凤如青将沉海放在旁边桌上,捏着骨簪走到了弓尤身边,“别这样老弓,来,你亲自为我更衣束发,如何?” 弓尤还想绷着,但是凤如青这话一说,他就一阵热血上下涌。在荒芜之地他们没日没夜地战斗,鲜少有酣畅的亲近时候,后来她又同蓝银出冥海,弓尤差点以为她彻底消散于世间,吓得险些龙魂出窍。 再后来他抱着她功德塑成的魂魄,只知道一会哭一会笑的,现如今她好好的在自己面前,还做了鬼王,走马上任威风凛凛,弓尤心中百感交集,若不是冥海环境太恶劣,他早就想要抱着她狠狠亲近。 他绷了片刻,彻底绷不住,几乎是冲到凤如青的身边,抱住她勒紧,“你就是故意勾引我,你是我见过比狐狸精和人鱼族还要会勾引人的邪祟……” “不,”弓尤拥着凤如青,压在鬼王殿内铺满大红被褥的床榻之上,亲吻她的额头,“你不是邪祟了,再也不是了,你已经是半神之体,你是这鬼境十八殿的新王……是我的青青。” 弓尤说着,嘴唇顺着凤如青的头顶,一路向下,亲吻在她的眉眼五官,最终停留在心脏位置。 “你有了魂,有了心,”弓尤说,“真好。” 凤如青抱住了弓尤,“嗯”了声,说道,“大人,你说在鬼境铺满红绸娶我,你瞧如今这鬼境,像不像成婚大喜时的布置?” “像。”弓尤声音低又哑,“这分明就是为你我所布置——” 他话音一落,猛地一扬手,凤如青身上袍子便自床榻飞出,在半空飘飘悠悠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盖住了满室红。 久旱逢甘霖,两个人都全无节制,禁制阻隔声音与窥视,这一方比满室红绸还要糜艳的风情,仅有彼此能够品尝,能够收入眼中。 不过还是挡不住黄泉鬼境中最新消息不胫而走,鬼王新君上任,是骑着上一届鬼王而来,这还不算,上任第一日,新旧鬼王便关在鬼王殿之中胡混个没完没了。 小鬼们叽叽咕咕传得来劲,都说新鬼王不仅能力强,那方面能力更强,这先前阳间相好人王,阴间挂着鬼王,还连年不断的有仙君来找,前些时日连妖族也派人来打听,实在是御夫有术啊! 于是凤如青这鬼王刚刚上任,没有建下什么功德,便已经成了整个鬼境女鬼争相崇拜模仿的对象。 81、第二条鱼·鬼王 鬼王上任第一天便玩忽职守, 一直同上一任鬼王胡混到第二天的事情,成了整个黄泉内小鬼之间津津乐道的事情。 凤如青和弓尤总算是放松下来了,两个人又许久没有亲近, 一时没有节制,鬼王殿外设着禁制, 没有不长眼的会来坏事情, 所以哪怕是许多事情积压着,却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的时间。 两人餍足酣睡个够本,凤如青从鬼王殿醒过来的第一件事, 便是行使了她身为鬼王的权力, 命手下鬼众假扮成凡人, 去凡间买了许许多多的吃喝。 她在冥海当中那么多年只吃各种鱼,唯一算是改口的东西就是弓尤的魂魄, 至于强行吞噬的那个雨神的神魂,且不说太痛苦了没吃出什么滋味,后来在天罚之下还被逼着吐出来了。 但这世间好吃好喝的这么多, 手下人给她准备了各种滋补兽类,凤如青最最想念的却还是人间烟火, 小鬼拿着令牌, 脚程极快地回来, 凤如青吃得狼吞虎咽, 弓尤在她的对面看得眼直。 “所以你刚才跟我亲热是忍着饥饿在敷衍我是吧?”弓尤筷子顿了顿, 冒出这一句, 凤如青便在嗓子里面笑出声,“怎么可能,我连吃都不吃同你亲近这么久,你还误会我……” 弓尤也笑, 给凤如青夹菜,“慢点吃,谁跟你抢了,你这吃东西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若是来日到了群仙宴上……” “我改不了,”凤如青含糊道,“入魔之后有段时间养成的。” 接下来弓尤怕她噎着,也就不跟她说话了,索性起身去黄泉中转了一圈,待到一桌子吃食都扫得差不多了,凤如青吃饱喝足用布巾文雅地抹了抹她艳红的小嘴,弓尤才回来。 坐在一桌子残羹剩饭边上,他再度开口,“外面天上许久不见有金光,天道清算即将结束,怕是要天亮了。” 凤如青瘫在椅子上,全身心地放松,在冥海那么久,哪怕是无所事事或者等待着什么的时间,也总是无法像如今这种尘埃落定一般的安逸。 吃饱喝足,她整个人都显得有些懒散,听弓尤说天快亮了,便随意道,“是该差不多了吧,这么多的神仙坠落,天上的时间还真是多……” 弓尤气得要拍桌子,咬牙看着凤如青,“我就要回天界了,接引的神官估计已经来了!” 凤如青还是那个死样子,手指撩了撩自己鬓边的碎发,笑眯眯地看着弓尤,“现在天界龙族无人能与你争锋,你父王等待最终审判,天帝之位必然是做不得的,天界是你的了。” 凤如青直起了腰,手肘拄在桌子上,捧着自己的脸问弓尤,“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叫你一声太子殿下?” 弓尤咬牙切齿,他知道凤如青就是这般故意调侃,偏偏不肯跟他撒娇露出不舍的模样,整个人显得有些郁闷。 凤如青见他长出一口气,啧啧两声,起身跑到弓尤的身边,从身后抱住他,按照他喜欢的调调,贴着他的耳边娇声道,“你去了天界,我们短时间便不能见面了,我肯定好想你的,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呀……” 弓尤一点也吃不住凤如青这种娇娇的样子,立刻就被哄好了,抓着凤如青的手臂将她拉在自己的腿上,勾着凤如青的腰紧紧扣在怀中,“我只要得空了便会下来,我是龙,飞得很快,从天界的天宫到黄泉鬼境并没有多远。” 凤如青双手搂住弓尤的脖子,露出真正的不舍情绪,却十分体贴地枕在弓尤的肩头上说道,“天界现如今肯定特别的乱,你虽为龙族当中最出挑的,也是身负功德最厚重的,但你需得借此时机拉拢天界稳固多年的神族,才能够真正的站稳脚跟。” 凤如青说,“如今升为神位的人鱼族众,虽然地位在天界还是相对低微,且因为天界众神坠落,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神号,但他们都是你最忠诚的拥护者。” 弓尤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抱着凤如青的后背,低沉地应声。 “我一定会很想你,在海底荒芜世界,你同蓝银出冥海那两年当中,我想你想得浑身骨头都疼。”弓尤声音不高,他不会说什么情话,这些话都是真情实感。 最真实的也最能打动人,凤如青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一些,“我都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我也很想你,我想看你腾天,以功德洗去罪龙之色,却未曾想功德塑魂,我自己昏睡了那么多天,错过了人鱼族被天道亲自清算功德,甚至以神位飞升的场景。” 凤如青想一想还是意难平,“那场面一定特别的美,还有还真冥海的大阵开启之时,我已经失去意识,并没有看到。” 凤如青叹气,弓尤安慰她道,“人鱼族飞升,冥海之水冲入天际,这一切的一切都很美,但没有你功德塑魂的场面一半震撼。” 弓尤说,“古往今来,我从未听说过天道亲自为邪祟以功德塑魂,也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在吞噬神魂之后,却还能做鬼王。” “你才是奇迹。”弓尤说,“与你相识,与你走来这一路,对我来说都是奇迹,也是这天下的奇迹。” 凤如青被他说得耳尖都有一些麻,笑起来道,“你有的时候真会说话,多说一点,我还挺喜欢听的。” 弓尤句句出自真心,凤如青真的要他说好听的,他又不知道说什么了,吭哧了半天才说,“黄泉鬼境我都已经看过,你我离开了这十几年,虽然堆积了一些事物需要处理,却并没有什么大的纰漏。” 弓尤说,“你若有何不懂,鬼君当中可去问敖乐生,还有妙长,他们的性子都比较稳妥慎重。” “原本常年跟在鬼王身边使唤的,是罗刹与共魉,我身为鬼王之时,将他们打发去守地狱,是因为我用不上他们,”弓尤仰着头看着坐在他腿上的凤如青,“我知你能力强悍,一定会比我做得更好,但我不希望你太辛苦,你可将他们两人从幽冥地狱召回,伴随身侧。” 凤如青一一点头,伸手捏着弓尤的耳垂,笑意盈盈,“这马上就要分别了,我要你说些好听的话,你就偏偏说这番严肃的。” 弓尤的耳朵让她捏得有一些红,伸手抓住她做乱的小手,“我不知道说什么,你想听什么?” 凤如青对上他与当年一般赤诚炙热的眼神,难得的是时过境迁,他们之间感情就从没有因为这些波折改变模样减少分毫。 她低头亲吻弓尤的眼睛,弓尤一开始并不是凤如青喜欢的模样,但他的这一份炽热,就如同冥海之底经年流淌的熔岩一般,早就在日积月累的生死相依中融化了她的心肠。 “好吧,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凤如青笑得甜蜜,“那我便等着太子殿下来与我这邪祟私会了……” “胡说,”弓尤按住凤如青的唇边,“不要再以邪祟自居,你现在已经不是邪祟了,你是黄泉鬼王,是半神。” 凤如青连连点头,“好好好,我知道了记住了太子殿下。” 两个人又说了一些体己的话,弓尤将黄泉鬼境的一些事情又仔仔细细地交代给凤如青,凤如青也叮嘱他到了天界之后,要万事小心,没有稳妥之前不必急着来找她,左右他们之间的岁月漫漫,不差这一时半刻。 凤如青这般温柔体贴,弓尤沉溺其中难以自拔,待到天道清算完毕,所有获罪神仙堕落人间,天重新亮起来的时候,接引的神官来接弓尤回天界,弓尤在黄泉鬼境与凤如青磨磨蹭蹭的不想走。 “见过鬼王大人,”两个接引的神官对着凤如青恭恭敬敬地见礼,凤如青淡淡地点头。 天下人只知道先前跟随在鬼王身边的一个鬼君,得了机缘晋升为鬼王,却并无人知道先前那鬼君就是凤如青,曾是一个游荡于世间的无魂邪祟。 现如今她鬼气遮面,身穿阴魂龙袍,只能看出是一位曼妙女子,却隔着层层鬼气,窥不见半点真容。 她低声地催促弓尤,“快先随神官去吧。” 两位神官嘴上说着不急不急,实则在无声地打量着,这天界功德最厚风头无两的未来太子殿下,与着新官上任的黄泉鬼王看上去关系可并不一般。 这两人深入冥海之底,与人鱼族合力翻天之事,在整个天界当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自危的当口之上,却也无人不感叹,如此悍勇如此机谋,将来这鬼王功德积累够,若上了天界,与这未来的太子殿下携手,这天宫岂还有别人的份? 弓尤说着天宫与黄泉鬼境距离不远,但实在知道此次去天界之上,定然有数不清的事情在等着他,他无暇分身,这一遭分手便不知何日才能相见,所以才磨蹭了些许。 凤如青一催促他,他便叹息一声,很快跟着两位接引的神官走了,腾云而去之时,还忍不住回头看了凤如青好几眼。 凤如青对于这短暂的分别,并没有太多太浓厚的忧伤情绪,因为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她与弓尤之间,有无尽的漫长岁月可以用来相守。 没了弓尤在身边,凤如青便专心地处理起黄泉鬼境中事,积压的需等到鬼王亲自定夺的事宜,一件接着一件,倒不至于令凤如青晕头转向,因为之前跟在弓尤的身边,那二十多年的时间她学到了很多。 不过她工作起来没日没夜,除了吃东西几乎不离开狱叛殿,她听从弓尤的建议,将罗刹与共魉从幽冥地狱召回身边协助她处理黄泉事宜。 黄泉鬼众本以为凤如青这个在上任第一天便玩忽职守的鬼王,定然是上任之后便不见踪影,去人间或是妖界寻她的那些相好。 却未曾想凤如青上任之后,兢兢业业,处理事情从不拖泥带水,手腕甚至比上一任鬼王还要雷厉风行。 一些尸位素餐,仗着自己在黄泉鬼境时日久了,便欺压鬼众的老鬼,直接被凤如青打入了幽冥或者扔进了忘川当中。 试图溜须拍马的,除了她第一天上任的时候,敖乐生成功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成功过。 当然了,也有不怕死的男艳鬼自荐枕席,凤如青通常只是轻嗤一声,而后命人将其灌上两碗孟婆汤送去投胎转世。 黄泉鬼境当中,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秩序井然,鬼众们各司其职,任何不平事到了凤如青的面前,全都能够迅速裁决。 这便等同于人间苦难可以直达天听,其效果可想而知,虽然凤如青累一些,可她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倒是乐在其中。 鬼众们议论的事情,从他们的新任鬼王到底有多少个姘头,变成了新任鬼王到底需不需要休息,是不是如同这黄泉鬼境的明灯一般永远也不会熄灭。 当然还有就是,从前黄泉鬼境想要招些新鬼留下做事,总是要动用一些手段,许诺一些格外的好处,但自从凤如青上位以来,仅仅三个月的时间,整个黄泉鬼境风气彻底变了,往生魂魄想要留下来的越来越多,甚至开始了选拔与考核。 这些事宜,敖乐生主动请命,凤如青便全部都交给他了。 狱叛殿积压的案子已经彻底被凤如青肃清,该下地狱的下地狱该往生的往生,实在有一些难以评判的,便暂且搁置,将那不能往生又不能定罪下地狱的恶鬼留在黄泉鬼境为她办事。 凤如青终于能再度轻松下来的时候,转眼已经过去了五个月,此时人间正是盛夏,她在黄泉鬼境待得久了,整日伏案翻阅生死书,查询历年错漏,骨头都硬了。 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较真,因为黄泉鬼境与其他的地方并不相同,这里的管制很松,是允许错判,甚至允许鬼王□□的地方。 凤如青从罗刹的口中得知她甚至可随心所欲斩杀死魂,并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且不会记录于功德评判。 因为最初的黄泉鬼王,是靠食恶鬼之魂修炼,所以在天道那里,鬼王是天上人间唯一一个可以名正言顺干预轮回之人。 且被鬼王亲手斩杀之魂,自此便会泯然于人间,再无可转世重生的机会。 凤如青只是随口听一听这天大的权力,她又不靠食恶鬼修炼,且人死之后入黄泉鬼境,生死功过,自有一套评判准则。 凤如青严遵准则办事,她曾经生而为人,知人间疾苦,并不是历任自天界神仙当中罚下人间的那种鬼王。因为经历过颠沛与苦楚,她只盼人间活在不公之中的人,死后能有一个真正公平讲理之处。 82、第二条鱼·鬼王 黄泉鬼众渐渐越来越敬佩凤如青, 主要是他们都累瘫了轮流换岗,凤如青却很少休息,甚至会为了一些鬼君没有查清楚不够作为审判依据的往生鬼, 亲自去人间查探打听。 没有鬼会不爱这样的鬼王,她进出鬼境之时, 鬼铃震耳欲聋, 响遍黄泉,这代表鬼王的能力之强悍的铃音,历来都是震慑黄泉鬼众的, 但如今仅仅五个月而已, 这鬼铃再也不会一响起就令众鬼惧怕, 因为凤如青继任这么久,从未亲手斩杀过任何一个鬼, 甚至连罪行应该打入幽冥地狱,破罐子破摔,因为她是个女子冒犯她, 都只是被打伤,并未打到魂飞魄散。 众鬼渐渐不怕她, 知她不滥杀, 不耍鬼王之威, 连修为最最低微的小鬼, 也敢拦路跟她打招呼问好。 凤如青有时甚至会停下, 摸一摸哪家鬼童的头, 看着小鬼们做事。 唯独突然有一天,她下令整个黄泉不得提起她身为鬼君之时的名字,不得叫她青大人,自己更名为“赤焱王”。 鬼众议论纷纷, 但对她更多恭顺崇敬,因此都十分听话,自此无论黄泉内外,都称呼她为赤焱鬼王。 然后就在她更名后两个月的某天,黄泉鬼境之下来了两位熟悉的仙君,乃是多年以来一直下黄泉寻人的仙君,拿着画像,行色匆匆地与守门的人商议,说是要求见新任鬼王大人。 这两人一人温润如山涧温泉水,眼中笼着朦胧温暖的雾气,一人妖异灵动,眼中碧翠如苍山,鲜活灵动,是这黄泉鬼境的熟客了。 只是守门之人自弓尤在的时候就被专门交代过,若是这两位仙君来寻人,发如海藻的那一位,尚可透露些许,温润如水的那位,说再多的好话也不能透露一丝,只管接下了画像便是。 可如今这画像上之人,已经从一个跟在鬼王弓尤身边的小鬼君,成了堂堂赤焱鬼王,守门之人眼神闪烁片刻,便恢复如常,客气地同两位仙君问好,命小鬼引路将两人带入鬼王殿的偏殿会客之处。 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穆良与荆丰,荆丰早些时日,便同凤如青约好了,待她从冥海回来,便答应见穆良。 这十几年,荆丰时刻关注着黄泉鬼境的动静,自然还有冥海那边,所有人已经知道鬼王弓尤以罪龙之身,揭露冥海被众神掩盖多年的天裂之事,引天道亲自清算功过,令一众获罪之神坠落人间。 而罪龙如今已经以功德重回天界,黄泉鬼境自然也换了鬼王,据说是曾跟在鬼王身边的一位鬼君。 无人知道那鬼君是凤如青,一个小小的鬼君,若不是做了鬼王,也不会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可荆丰是知道的,他知道和弓尤去冥海的是凤如青,更知道他身边晋升鬼王的鬼君就是她! 荆丰是打心底里为凤如青高兴,本想第一时间便赶来庆贺,却不曾想门派诸事繁多,这两年荆成荫正要冲境界在闭关,焚心崖上许多事情都是荆丰处理,属实是脱不开身。 总算是今日同穆良得空,荆丰便死活拉着穆良前来,还并没有将新任鬼王就是凤如青的事情说出来,只是颇为兴奋,借口新王上位,他们还要寻小师姐,得亲自前来送上像样的贺礼恭贺一番,以后也好托黄泉之人继续寻人。 穆良一听倒也有理,这时日修真界各家当真忙坏了,他身为掌门大弟子分身乏术,这些年都麻烦黄泉寻人,如今确实应当来恭贺新王。 荆丰这般年岁了,虽然身量高大,模样也更接近即将成年的男子,却还是个小孩心性,笑起来眉眼弯弯,高兴的时候眼中如一片泽润的碧玉。 “大师兄,我听闻新任鬼王是位妖娆非常的女子,”荆丰迫不及待地想说了,却好歹没有彻底揭露,只说,“她身为鬼君之时,我有幸见过一面。” “我也听闻了,”穆良温声道,“女子为鬼王,倒是从未有先例,想来这位鬼王,定是能力非常,待会若是鬼王大人来了,你可要规矩些,万不能当面这般说,可知道?” “大师兄,”荆丰无奈,“我已经不小了,也就只有你一直还把我当小孩子,整日见了便念……” 穆良站在鬼王殿旁的会客殿中,身姿挺拔如竹,这些年他与当时凤如青离山之时相比,眉眼本毫无变化,却看上去更加的温润如玉,眉眼柔和得镀着柔光一般,让人见了便心生安宁美好。 但这安宁美好,从守门的小鬼口中传入刚刚从人间饱餐一顿,顺便捉了个游魂回到黄泉的凤如青耳中,她在下黑泫骨马的时候,脚下一崴,差点扑个狗啃泥。 稳住身形,凤如青连忙拉过小鬼,“两位仙君人在鬼王殿偏殿?” “是,大人。”小鬼被凤如青搭了下肩膀,浓郁的鬼气荡遍全身,通身舒畅得差点翻白眼。 凤如青早就想起了她之前同荆丰约定的事情,便是待她从冥海回来,便会见穆良。 她答应的事情当然不会反悔,但心境也今时不同往日,她答应的时候已经自认心态平和,自认她已经摆脱了悬云山上执念,但再度在破冥海大阵的时候经历了一番生死,她才知道,她那短暂的一生中,悬云山上区区十几年,却始终是烙印在她骨子里面的不可或缺。 她真正的人生观,在悬云山上,被穆良日复一日沁在骨子里面的良善,对于像施子真一般光风霁月的强者的崇敬,对于情爱的珍重和怜悯之心,全都来自那里,那不是在人间颠沛之时学到的卑劣能够比拟的。 她开始懂得那其中的珍贵,越是懂得,便越不能轻易地对待,越是近乡情怯。 她还没有准备好,哪怕功德塑魂,如今身为鬼王,她也还是想要再等上一等,否则也不会突然间把自己称号改成赤焱王。 她曾经犯错只知道逃避,牵累,以为死了便一了百了,直到在冥海之底,见了那些人鱼族众的遭遇,她才懂死了也不是一了百了,以死谢罪,也并不能够当做没有发生过的。 她过去其实并没有真的为悬云山做过什么,她最近经常往出跑,有时便在暗中协助悬云山弟子,但如今刀悬在头顶,落下来她不怕“死”,可她还是怕,穆良性子宽厚,但也不是泥人性子,他如兄如父,见她如今际遇定然开怀无比,但若是质问她为何多年不曾回山,她要如何答? 凤如青将拘魂索上束缚住的幽魂交给身侧跟着的共魉和罗刹,边朝着鬼王殿的偏殿走,边拢紧了袍子,检查遮面的鬼气,也不知道小师弟有没有和穆良说明她就是鬼君上位的鬼王,若是说了……若是说了她要怎么跟穆良说话? 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显得她成熟了?凤如青还没有反复对着水镜演练过,他们这也来得太棘手。 她都走到鬼王殿的偏殿门口了,却还是在门口犹豫了片刻,回去鬼王殿中给自己找了一个黑袍披上了。 她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进了偏殿,一进去,荆丰马上便起身转头,冲着她笑得春花灿烂,凤如青硬着头皮走进去,连个指尖都不露的,周身都黑袍裹着,面部由层层叠叠的鬼气覆盖着,连荆丰张口想要叫凤如青小师姐,都迟疑了一下。 穆良缓缓转身,对着凤如青施礼,凤如青哪受得住穆良的全礼,她自小便枕在穆良的膝盖上撒娇,她连忙侧身,快步走上前将穆良扶起来。 她十指如玉,指甲却艳红如血,扶在穆良雪色的衣袖之上,对比强烈得刺眼,犹如妖女缠上僧人。 凤如青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种形容,她还是挺喜欢红色的,她的衣着打扮,和她越发娇艳的长相很相称,在这黄泉之中亦是,毕竟整个黄泉都是配合着她来的,不与这仙君们对比,她也没觉得自己像个妖女…… 可如今她这一伸手,抓在穆良手臂之上,便似是要将这一片纯白染色,凤如青一时发怔,穆良却讶异地看了凤如青一眼,自然是看不见她的眉眼模样,只看到一片浓重鬼气,但她这伸手的行为,属实是有些突兀。 穆良不着痕迹地将衣袍和手臂从她的手中拉出来,温声道,“见过赤焱王大人。” 凤如青如梦初醒,连忙后退一步,侧头去看见她与穆良两个人亲近,正欢喜地要开口的荆丰,穆良叫她赤焱王,必然是不知她的真实身份。 凤如青迅速拟声成一位她听过的凡间女子说话,并且极快地对着荆丰摇了摇头。 “两位仙君来此,还是为寻人之事吗?”都知道凤如青是鬼君上位,她自然不可能不知悬云山寻人六百多年的事情。 荆丰机灵得很,接收到凤如青的信号,便很快闭嘴,但上扬的嘴角下压,他不知为何小师姐不肯和大师兄相认,有些不开心。 但他向来最亲近的是凤如青,否则也不会帮着她瞒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怕事情暴露大师兄要怪罪他。 荆丰没有吭声,穆良便十分自然地说道,“多年来,悬云山劳烦鬼境寻人之事,实在是给鬼境添了许多麻烦。” 穆良说,“此次我与师弟专程前来,并非是为了寻人,而是听闻黄泉易主,新君上位,特地来庆贺。” 穆良言行举止,都如当年一般令人如沐春风,甚至更加的温和,毕竟当年在和青沅门一同驱邪除祟的时候,穆良还是有锋芒的。 他从储物袋里面取出了一件长袍,看似样式十分普通,但上面密密麻麻地设着许许多多的符文,抖动间如金龙般游走,全都是悬云山上最好的护身符阵。 这袍子可以说是一件十分拿得出手,哪怕是地仙见了也舍不得拒绝的法袍,穆良微微躬身,双手奉上,“游走阴阳两界,人间三界,赤焱大人时常披星戴月,温寒难保,愿这长袍,可为大人遮蔽些许寒凉。” 这袍子便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凡人穿了,也能在三界横着走了,穆良却只道它遮蔽寒凉,不燥不骄,令受之的人也心无抵触,当真和弓尤那条骄傲做骨的龙完全不同啊。 凤如青想起弓尤,确实好久未见了,她一直担忧他,心里忍不住想,他若有穆良一分这礼仪气度,在天界定然能够如鱼得水。 有机会当真要介绍两人认识认识。 凤如青看着穆良,没有理由拒绝这样好的东西,且她一见便知,这种细密的手法和叠加的符文阵,都是出自穆良之手。 “仙君客气了。”凤如青嘴上说着客气,手上可没有客气,拿过来抱在怀中,珍视得很,“那便谢过仙君好意。” 穆良见赤焱王收下了袍子,顿时眉目一松,并未急着直起脊背,而是继续就着这姿势道,“门派之中劳烦鬼界多年,若是今后鬼界有什么俗事,知会一声,悬云山定然义不容辞。” 凤如青笑道,“那日后鬼界再捉鬼修,便当真要劳烦悬云山弟子协助了。” “赤焱王随时派人知会便是。”穆良笑了一下,如山花尽放。 凤如青不舍得他再开口求人,也义不容辞地拍着自己道,“寻人之事便也交给鬼境,仙君放心,用不了多久定能寻到。” 她说完意识到自己失言,便又赶紧改口,“我定会要鬼官们仔仔细细地寻,寻了这么久也该寻到了哈哈哈……” 荆丰被凤如青这样子给逗笑了,噗嗤一声,被穆良看了一眼,又赶紧憋回去,也像模像样地对着凤如青躬身道,“那便劳烦赤焱王大人了,我等着大人的好消息。” 荆丰说着,还朝着凤如青眨了下碧翠般的眼睛,凤如青鬼气之下的面容无奈,还透着些许少女时期才有的羞赧薄红,她虽然拟声成了其他人的声音,但这个人言行方式,还是有从前的影子,她在穆良的跟前,还是忍不住要露出仅有的纯真傻气的天性。 穆良看着被黑袍紧紧包裹着,鬼气层层覆盖着,根本看不出一丝轮廓模样的鬼王,知道自己此刻该走了,却不知为何还站在这里,他有种十分离奇的亲近感,这太诡异了,他怎会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有这种感觉? 不过穆良从不会失态,他很快错开视线,示意荆丰将画像拿出来,亲手交予凤如青,“那便劳烦赤焱大人了。” 他可以将这些画像随便交予一个鬼君,自然鬼君便会分发下去,可他就是想要试试,这鬼王的态度好得离奇,他从前并未在她身为鬼君之时见过她,这亲近感又是从何而来? 凤如青痛快接过,和袍子一起抱在手上,对着穆良道,“放心放心,我这便令人分发下去。” 穆良迟疑了片刻,才退开道,“那我与小师弟便不再叨扰赤焱大人了。” 凤如青看着他们出门,为了保持一些鬼王的威仪,并没有屁颠屁颠地亲自去送,只是抱着画像和衣袍站在往生桥上看着穆良和荆丰走远的那个样子,像极了曾经在悬云山上,每每穆良去凡间驱邪除祟之时,她隐隐期盼着穆良早些回来,给她带回些许凡间零嘴的模样。 只是那时她身边还跟着荆丰这个小尾巴,现如今却只剩她自己了。 穆良走着走着,似有所感地回头,正对上了还站在往生桥上看他的赤焱王。 他的心头没来由地一跳,脚步微顿,荆丰即刻侧头道,“怎么了大师兄?” 穆良收回视线,看了一眼荆丰,片刻后才摇头道,“没事。” 两个人出了黄泉鬼境,凤如青还在那里站着,她想起曾经穆良去凡间驱邪,曾带回给她她一直想要的华丽袍子,她入魔之后一直穿着,后来实在是存不住了。 现在她又有了一件,还是穆良亲手画下的符文,和他亲自做的没有两样! 凤如青正抱着袍子美呢,罗刹便自她身后出声,“大人,你拘回来的游魂,并不在生死书失踪魂魄之上。” 这倒也不稀奇,很多游荡太久的魂魄,就会失去记录。 凤如青点头,“先关起来,待我明日得空搜他的魂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残缺的记忆。” “是。”罗刹领命去处理。 凤如青抱着袍子刚回到鬼王殿,袍子刚放下,鬼王殿的禁制便直接被破开了,凤如青一回头,没看清人,便被紧紧地勒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精壮的手臂将她勒得生疼,凤如青闷在来人的怀中露出了笑意,熟悉的气息拢上来,伴随着小鬼的声音:“哎你就算是天界的神君了,也不能闯鬼王殿……哎呦!” 小鬼念着瞎了瞎了的跑了,凤如青抬起头,正好同来人的双唇碰到一处。 一触即炸。 83、第二条鱼·鬼王 鬼王殿的禁制, 除了凤如青之外,这天下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破开的,便只有前任鬼王弓尤了。 而来人毫无疑问, 也正是弓尤。 凤如青迅速与弓尤缠绵在一处,几月未见, 思念汹涌将两个人淹没, 凤如青跳起来勾着弓尤的脖子,弓尤托住她的双腿,像抱小孩子那样抱着她。 撞见这热辣的场面叽叽喳喳跑开的小鬼, 丝毫没有打断两个人,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燃的气味, 亲吻的极轻唇齿声,听得人面红耳赤。 凤如青和弓尤在一起的时间久了, 性子都有些受他的感染,不管不顾的两个人都忘了再重新设下禁制。 鬼王殿其实也没有什么人会硬闯,两个人缠绵到床上, 艳红的床幔落下来,倒也遮挡住一切, 体温与殿内的热度都在升高, 进屋到此时, 弓尤和凤如青甚至没有来得及说句话。 只是她和弓尤都万万没有想到, 今天这鬼王殿注定是个热闹的好日子。 荆丰本来已经和穆良走了, 但他不甘心没有和小师姐好好地说上几句话, 于是在出了黄泉鬼境的时候,突然间对穆良说道,“大师兄你先回去吧,我才想起, 我这怀中还有一些画像,方才我给忘了,我这便送进去!” 这实在是个蹩脚的理由,穆良看着荆丰长大,自然知道他何时说真话,何时是撒谎,只是他现如今正因为那种抓不住的熟悉感有些焦躁,以为荆丰是与黄泉中的哪位鬼君交好了,这便是去找人说话。 毕竟这些年门派中事宜繁多,师尊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闭关,他能够抽出空的时间很少,许多时候,都是荆丰下黄泉多些,有两个相熟的人也不稀奇。 荆丰说完就转头又朝着里面走,穆良在身后叮嘱,“你快去快回,莫要耽搁太久,门派中还有很多事。” “我知道了,”荆丰如今已经快要成为焚心崖的一把手,掌管的是门派中的罚,只是他这性子到如今也还是跳脱,不安稳。 穆良心中默默地叹口气,便径自先御剑离开了黄泉鬼境,而去而复返的荆丰,被根本不知凤如青那里来了客人的小鬼,一路就引到了鬼王殿的门口。 然后荆丰见门甚至都没有关着,对小鬼说道,“你且去吧,我自去找赤焱大人。” 小鬼倒是都知道这仙君乃是鬼王座上宾,于是便走了,荆丰边喊着小师姐,边走进去的时候,凤如青与弓尤正颠鸾倒凤,不知怎的蹬开了一角朱红的床幔,便这般的猝不及防,让荆丰看到了绝不该看到的东西。 “小师……姐。”荆丰愣在床尾,凤如青听到声音之后猛地转头,正自床幔当中撞见了荆丰的碧翠懵懂的双眸。 凤如青顿时紧张得险些一绞将弓尤绞废了,凤如青险些尖叫出声,幸而大场面她也见得多了,猛一挥手,便以鬼气将荆丰缠缚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黑茧。 弓尤正享受着,本就多日未亲近心爱之人,被这样冷不防地一绞,哼声无措地顺着床幔传出,竟是这般就交代了。 凤如青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在弓尤比鬼气还黑的视线中直接蹿到了殿后的沐浴池,勾动手指引池水兜头淋下来,迅速洗去自己一身热燥,还有只有男女亲近才会有的淡腥。 待到凤如青长发湿漉漉地披着衣袍回来,撞见一脸煞气的从床幔爬出来的弓尤,两个人对视一眼,差点双双撞墙去了。 凤如青连忙将手没入层层缠缚着荆丰的鬼气当中,拉着他去了偏殿。 活了几百年了,凤如青上一次这般尴尬得恨不能从地缝钻进去的时候,还是在荆丰同她说,整个悬云山都知道她喜欢施子真的时候。 她鬼气缠缚着荆丰,荆丰便很老实地站着,他的境界已经近八境,乃是能媲美悬云山之外仙门掌门的功力,之所以没有挣脱,只是因为刚才那一幕对他来说太震撼了。 他常年在外,见过许多妖孽苟合,甚至撞见过成精的合欢草,再过分的画面都有,但他都能够只当一棵树,一朵花,却从没想过看到小师姐…… 荆丰有些犯傻,但他任由凤如青将他缠缚住,将他带出来,更重要原因是他听话,听凤如青的话。 凤如青看着面前一动不动的黑茧,咬了咬自己的手指,而后自暴自弃地将鬼气撤掉,拢了下衣袍,不敢看荆丰的表情。 她曾经同白礼厮混的时候不怕旁人撞见,甚至弓尤言明他看到了,凤如青也丝毫没有在意。 可荆丰不行啊,荆丰是她从小的跟屁虫…… 是在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让她有做尊上的感觉的小师弟啊。 凤如青长发水淋淋的还在滴水,心里哀嚎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应该没有看见多少吧刚才那个侧躺的姿势…… 凤如青清了清嗓子,说道,“你怎么回,咳,回来了?还有事” 凤如青硬着头皮看向荆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态度显得正常,而荆丰看上去也确实很正常,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凤如青心中稍稍松了口气,那种浓烈的带坏小不点的罪恶感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虽然荆丰已经是个和她一样六百多岁的人了,但在凤如青这里,他还确实只有个子和身量高了而已。 “没什么事,”荆丰神色如常,“就是想跟小师姐说说话。” 凤如青见他这如常的语气,再度松了口气,“哦……我还以为你跟大师兄走了。” 荆丰看着凤如青湿漉的长发,有一缕湿贴在她的侧颈之上,水渍顺着那缕头发,没入了衣领的一片幽暗当中。 他视线顿了顿,再度在这尴尬的气氛中开口,“你的头发还湿着。” 荆丰说着,在这殿内环视了一圈,找到了搭着布巾的架子,将布巾抖开拿过来,直接盖在凤如青的头顶开始帮她轻擦。 凤如青伸手连忙捧住,“我自己来。” 荆丰松开手,退开一些,看着凤如青沾水的眉眼和睫毛,在凤如青稍微放松了一些,准备说和穆良相认的事情的时候,突然间开口问道,“你不是说弓尤不是你的情人吗?” 凤如青差点把自己的脑袋捏爆开,使劲用布巾搓着,含糊道,“啊……之前确实不是。” “他的体质异于常人,”荆丰皱眉,“是他逼迫你吗?小师姐是否要吃苦头?” 这个吃苦头用的是真的好啊。 好就好在凤如青差点当场魂飞魄散了。 “不不不……不是!”凤如青毫不怀疑,她要是没有解释清楚点了头,今天这荆丰定然是要去找弓尤打一架的。 “我是在冥海的时候和他好的。”凤如青说,“小师弟,你别担心,现如今这天下,谁也不可能委屈了我。” “咱们别说这个了,你是不是回来问我为何没有和大师兄相认?”凤如青绕到桌边上坐下,把布巾拿下来,她是脑子糊了,才会还在那里搓,她周身微微一震,那水汽便彻底在她身上烟消云散。 “是啊,”荆丰跟着凤如青坐到桌边,“小师姐未去冥海之前,不是说了将来自冥海回来了,便与大师兄见面吗,我将大师兄带来了,小师姐为何却不肯相认?” 说起这个,凤如青确实不知道如何明确地去解释,她的心境随着际遇几番变化,她不是不想见,不想认,只是穆良来得太突然,她像个离家多年始终不肯传消息回去的没心肝孩子,怕穆良用责怪的眼神看她。 她曾以为那不重要了,毕竟那些只是漫长生命当中很小很小的十几年,但后来在冥海当中,她又险些行差踏错,因为若是当时她选择杀福寿神君,冥海大阵才是真的开不得了。 而她最终选择献祭自己的原因,无论剥去多少层光风霁月的外壳,归根结底,是因为悬云山上经年累月刻录在山门前石碑上山规使然。 一个人的家庭背景,她的经历还有她一生做的所有所有的选择,无论活了多少年,无论时过境迁了多久,都是刻录在骨子里面最初的那些东西影响着她,那个东西称之为——家。 而尘世颠沛让她的性情恶劣,悬云山才是拂去她的腐烂皮肉,令她重新生长出筋骨的家。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会几次觉得那不重要,那只不过是很小的一段,只不过而已。 她甚至一度憎恨,怨怼,再也不想要回去,可等到她真的再度面临生死,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战斗,她才懂得,真正的成长,就是看透过去的过程,反复无常的过程。 她在尘世在冥海在黄泉中遭遇的所有,她学会如何去坚强去争取,她密布的伤口变成无坚不摧的铠甲,她成了走在风雪之中,也不会畏惧寒冷的强者。 但那有人疼爱呵护,什么也不用去做,不需要努力和付出就能够得到一切的十几年,依旧是她此生最美的绮梦。 越是明白清楚,凤如青越是不敢轻易戳破。 她沉默的时候,荆丰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问,“小师姐,你是不是再也不想回山了?” 他看着现如今已经和记忆中那个当初在山上带着他疯玩的小姑娘完全不同的凤如青,她如今已经是这黄泉十八殿之主,赤焱鬼王。 她还会想要回那个越发清冷的悬云山吗? 是他带大师兄过来太过冲动,让小师姐为难了吗? 荆丰从不曾跟谁说话这般的小心翼翼,凤如青听了却噗嗤笑出声,“当然不是,我这不是新官上任,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处理好,再加上四海如今因为堕神和天裂现世,纷乱四起,我只是有些忙,忙过了这阵子,我亲自去找大师兄。” 荆丰松口气,也露出笑意,他凑近凤如青,卷曲的长发也跟着他的动作在他肩头跳动,十分活泼,“到时候大师兄若是知道小师姐是鬼王了,定然欢喜至极!” 凤如青也笑起来,荆丰总是能让她轻易真的展颜,说好了这个,荆丰便不担心了,他也不是个不懂事的,更不干涉凤如青跟谁在一起,方才只是太过恰巧地撞见了那般场面。 他起身准备走了,山中确实最近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也需经常带着弟子出门驱邪,不能耽搁太久。 凤如青送荆丰,荆丰便在过往生桥的时候,说道,“小师姐同弓尤在一起,别的倒好,他很强,只是他如今回天界了,很难总是来下界,那岂不是许久才能见到?” 凤如青尴尬的情绪这会已经散了,荆丰是草木本体,本就是无心无情,不在意这种男女之事。 “倒也没有什么,整日腻在一起如今也没有时间,”凤如青说,“现如今四海纷乱,待到这乱有个定数了,总能在一处的。” 荆丰便没有再说什么,对他来说,小师姐便像是离家的长姐,只要在外不受委屈,他便不会担心。 “那便好,”荆丰说,“小师姐我走了,待过些时日,再来看你。” 凤如青一路将他送出黄泉,眼见着他御剑飞走,这才回到了鬼王殿,弓尤正在她的床上趴着生闷气,半路上被猝不及防地打断,还没忍住交代了这件事,对他来说算是个打击。 凤如青看着他这样子就憋不住想笑,送了荆丰回来之后,她已经交代了罗刹和共魉,今日无天塌下来的大事,不要打扰她。 凤如青回手将殿门设下禁制,从弓尤的身后扑到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腰道,“怎么了,吓着了” 弓尤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面传来,“你快去忘川找找吧,我的三魂七魄都没了。” 凤如青笑出声,把弓尤扳过来瞧了一眼,便道,“胡说,这不是挺精神的。” 弓尤也笑起来,凤如青这才看清了,他今日装扮英武得很,一身白色软甲,长发难得规规矩矩的束在发冠之中,好似从战场上刚刚下来。 但方才亲近的时候,倒也没有在他身上闻到血气。 “你这是……同谁打架去了?”凤如青手指在他肃整的软甲上弹了弹,方才两个人急着办事,都没有除去。 弓尤点头,但又摇了摇头,“不是打架,你不知道,憋屈得紧,不能痛痛快快地打,都是天界氏族闹市,只能镇压,镇压!一群纨绔子弟,多年安乐窝被毁了,自然是要闹。” 弓尤说得义愤填膺,“我有时候还真怀念在冥海之底,至少那时候面对熔岩兽能够直接动手,这群不怕死又不能死的狗东西,真是气得我连睡都睡的不安稳!” 弓尤说得委屈,凤如青却笑起来,早就料到他到了天界要面对这些的,哪怕他现如今是唯一的能够担得起天界太子之位的龙族,却越是想要的多,便要承受的更多。 白礼那时候在登基之后尚且为了平和朝野内外夜难安寝,天界又岂止是人间只是勾心斗角争权夺势这般简单? 那些早早飞升的神仙,在天界形成了一个个庞大的神族,相互间勾连互通,天道清算下去再多,根深蒂固已久的,只是尸位素餐不曾杀生害命的还是占大多数。 在凤如青看来,天上人间都无甚区别,弓尤要面对的又岂止是这些而已。 你要的越多,付出的也会越多,弓尤一颗赤子心,想要将天界的腐朽清除,可那又怎会简单?这道理不需要凤如青多说什么,弓尤自然也是懂的。 凤如青边听着弓尤倾诉,手指边利落地勾在他软甲的扣带上,弓尤软甲被甩地上的时候,看着凤如青一脸无奈,“你是不是只想这个?不想我!” 凤如青啧了一声,“我这都素了多久了,在冥海海底之时,你日日缠着我,那你是不是也只是想这个不真的喜欢我?” “你放屁!”弓尤瞪她,“我是偷偷在镇压回程的时候跑下来的,我若是不真的喜欢你,我干嘛要……唔。” 凤如青亲吻住他喋喋不休的唇,“那就少说话多办事,你再不跑出来,我就杀上天界去抢人了……” 弓尤被她一句话就逗得开怀,抱住凤如青,抬手一挥,床幔便再度落了下来。 被翻红浪,云雨正酣。 84、第二条鱼·鬼王 其实偷跑出来的弓尤时间不太多, 但和凤如青一厮混起来,就顾不得什么时间了,凤如青想要他, 就勾勾手指,看他一眼, 他都能起立, 更别说今天她格外的热情。 常言道温柔乡埋英雄骨,等到两个人心满意足地分开,已经半夜。 天界那边是蓝银一直帮着弓尤顶着, 现在也顶不住了, 开始试图联络他。 天地螺还剩下的使用机会不多, 弓尤此次下界带下来了,装在储物袋里面。察觉到储物袋有异样, 他便赶紧拿出来,说了几句之后,眉头紧拧着坐在床上。 凤如青洗漱好了, 叫小鬼们送了些吃的,刚刚提进来, 就见弓尤已经衣衫肃整, 分明是要走了。 见凤如青进来, 他表情十分不好, “天界那帮纨绔又闹出了事, 我须得赶紧回去。” 好在天界与人间的时间是相同的, 他们总不至于像画本子里面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的那样错过良多时光。 凤如青把食物放下,并不意外他忙着走,她自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更何况天界。不过两个人短暂偷欢, 倒是给这些天来紧张的时日一些舒缓,果然能够慰藉爱人最好的方式,还是灵与肉的结合。 “这便急着走,不吃些?”凤如青自己伸手捏了片灵兽肉,放进嘴里,含着送到弓尤嘴边。 弓尤道歉的话说了一半,张口接下了肉片,抱住凤如青含糊道,“还是你最好,我真的不想上去了……” 凤如青摸着弓尤的脊背,“你有鸿鹄志,何至于被一些喳喳叫的野鸡们烦得如此,不行便拣着格外跋扈的伤两个,便没有人在你的面前跳了。” 凤如青说的轻巧,也只是在安慰弓尤,他们都知道,神族纨绔伤了容易,但弓尤若是想要坐上天帝之位,需得要这些纨绔身后的神族支持。 弓尤咽了肉片闷声道,“待我权柄在手,定要好好整肃这流传多年的不良风气!” 凤如青附和,“那是自然!” 弓尤实在是留不得了,便由凤如青亲自送走。腾天而去之前,他贴着凤如青耳边道,“待我寻到了机会,便立刻来看你,你可不许耐不住寂寞,应了哪个男艳鬼的自荐枕席。” 凤如青哭笑不得,“我没有那么饥.渴。” 弓尤一脸的你有。 凤如青笑出声,“那不是喜欢你才那般么。” 这一句话又把弓尤哄得尾巴开花,好一会才腾天而去,凤如青瞧着弓尤艳红的身影消失于天际,嘴里嘟囔道,“这鳞片颜色属实骚情。” 弓尤走了,凤如青便又回到了鬼王殿去吃东西,光吃东西无聊,便取了生死书继续查看几千年上下的错漏。 她喜欢现在这样的日子,有事情做,做的还是她喜欢的事情,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人也有他喜欢做的事情。 偶尔见面,热情满满,更有助于她全身心地投入到黄泉的事宜中。 和穆良相认的事情,凤如青没有耽搁太久,便去了悬云山脚下,试图碰运气,不过碰到荆丰,却听他说大师兄近日正在准备闭关冲境界,此次师尊亲自陪同。 这是大事,这时候相认搅乱穆良的心神不是时候,于是凤如青只是同荆丰一块呆了会,去凡间的小摊位上吃了面,便又各自繁忙。 人间四海因为堕神和天裂的事情不太平,妖兽和魔兽都有异动。凤如青在顾及地府事宜的同时,分外的关注妖界,一直同燕实有联络,托他寻找小狐狸宿深的下落。 燕实现如今已经是半妖族群当中的头目,他当时帮助的孩子,还有一些成年半妖,都已经恢复健康。 近年来妖族纯血之间斗争不断,妖族神鹿又不翼而飞,被压迫多年的半妖,总算是能够喘口气,渐渐聚拢到一起,脱离了被抓去作奴隶的命运,逐渐也在妖族展露头角。 燕实十分的感念凤如青当时的救助,那一袋碎龙鳞,支撑他们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如今凤如青又成了鬼王,对他们多次相助,每一次凤如青出现,燕实都分外的热情。 凤如青披着斗篷带着遮面出现在妖族地界,这里并不如多年前她和弓尤路过的时候那般看上去繁华太平,据说妖族内部为争妖王之位,已经死伤不少,历年来的种族联盟都因此崩塌。 现如今妖界乱得很,加之天裂的影响,本来禁锢在禁地当中的妖兽纷纷躁动不已,阵法要压不住,妖族已经在向修真界门派发出请求,希望他们协助妖族重新封印。 凤如青在约定好的寻常酒馆见到了燕实,多年来他还是那副一阵大风就能吹走的纤弱模样,只是气质沉稳了许多。 半妖多数重情义,他这头目能力低微,但却辞不去,现如今半妖团结,还在不断地扩大,倒也不需他做危险的事,他更多的时间都是用来照顾半妖族群中新捡来的小崽子们。 “还是没有宿深的消息?”凤如青直接切入主题。 燕实倒是不紧不慢,给她倒了酒,薄杯在热水中转了几下,这才递给凤如青,“大人,妖族境内,如今莫说是出现一个半妖,便是有多少纯血统妖,多少杂血妖,我都能一一细数,确实没有见过大人所寻之人。” 凤如青去了妖族的宫殿当中许多次,没有寻到什么踪迹,倒是将寄放在那里的妖丹,又加了几层只有她自己才能打开的禁制,倒是不担心丢失,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妖丹的主人不在,妖丹的妖力似乎弱了不少。 “你仔细留意着吧,”凤如青捏过被子,将那温酒送入口中,一饮而尽,道了声,“味道还不错。” 下一瞬便原地消失。 燕实烫第二杯酒的手一顿,看向空荡荡的座位,叹口气。他没忍心说,妖丹的妖力便是离体也不会弱,除非妖本身的命息变弱。 燕实视凤如青为恩人,他不知这恩人与妖族皇女所出的半妖子是何渊源,妖丹这等重要的东西,那半妖又为何会借给她。 但寻了这么多年,每隔不久便会亲自来问一次,想必是十分紧要之人了。 妖族哪怕是半妖也是很强大的,若是命息变弱,应当是受了重伤呢。 凤如青确实寻宿深寻得有些急,倒不是别的,从借妖丹开始,这眼见着都三十多年了,宿深还未出现。 因为功德塑魂的原因,凤如青额头上与宿深的契约早就失效了,她习惯了,加上妖丹一直没有还回去,便还带着,但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花钿,没有联络的作用了。 而她成为鬼王之后,许多事情都从鬼王殿的各界藏书中知道了。 她了解到,半妖的妖丹离体,是长不大的,宿深若是还不回来取妖丹,待到了半妖能够长大的百岁,他岂不还是个小孩子? 且凤如青始终觉得这件事不对,狐女乃是妖族皇女,凤如青老早就打听到了她名叫宿千柔,乃是最最正统不过的九尾狐,若不是上面还有个哥哥,她便是顺位妖王。 她再是喜好在人间玩乐,却也不该久久不回妖界,况且这世间也再难遇见第二个空云,有书元洲那样境界的修者帮着囚妖取丹,她不太可能是与宿深又被强留人间了。 凤如青一直觉得宿深和宿千柔当就在妖界,却始终遍寻不到,属实诡异。 凤如青离开妖界,却并不知她所料不错,宿千柔和宿深确实在妖族,还就在她已经去了好多次的,藏妖丹的妖族禁地之内。 只不过宿深和宿千柔,乃是于十几年前,回到狐族的时候便已经被宿深的亲舅舅,也就是妖族当时的王子宿文极囚禁起来了。 他们母子也不知是什么命,死活逃不掉被囚禁的命运,被自己信任的亲弟弟给坑害了,是连宿千柔都没有想到的。 “舅舅,你给我娘亲些吃的吧……她流了好多血,”还是半妖幼体的宿深伸手去触碰笼子的边缘,却被阵法撞得向后跌倒,他的九尾湿漉漉脏兮兮,全是血污,甚至还有一些排泄物。 这一方小笼子,已经呆了十几年,阵法死死压制了他所有的妖力,还有他娘亲…… 宿深眼神悲痛地看向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的宿千柔,她身下是渡生血阵,是这世间最邪恶的阵法,以至亲之血开启,将至亲的命息和妖力一点点的转化为己用。 宿深从来不是个求人的性子,却是个能够在面对仇人时露出可怜哀求甚至于微笑的性子。 他心中早将宿文极千刀万剐,却趴在笼子里面可怜兮兮的,不知道第多少次哀求,“舅舅,你一定是被什么人操控了对吗,求求你别再放我娘亲的血了,放我的吧……” 宿文极若是尚有一丝的良知,便不会用此等邪恶的阵法。 他眉目生得竟是比宿千柔看着还要妖媚些许,闻言并没有理宿深,继续站在宿千柔的笼子面前,吸取从阵法当中送出的妖气,一副通身舒畅的模样。 宿深一见宿文极不理他,眼中阴霾与晦暗闪过,那其中埋藏着极恨,是一旦挣脱这牢笼,便即刻能将宿文极撕咬吞噬的仇。 但他如今被阵法所制,只能一遍遍地哀求,一遍遍地不顾自己,疯狂地撞在阵法之上,禁制乱弹,笼子被宿深撞得哐哐作响。 他苍白的小脸蛋上再一次流出了血,他却抹都不抹一下,继续直勾勾地看着宿文极,“舅舅,你放过我娘亲吧,你来吸我吧。” 宿文极终于被吵得不耐烦了,睁开眼停下吸取,瘫在血水中的宿千柔,这才虚弱地睁开眼,腰腹上的伤口开始逐渐复原。 但速度相较多年前慢了许多,她体内妖丹小了一大圈,这些年都被宿文极吸取走了。 宿文极瞪向宿深,“吸你?!你连妖丹都搞丢了,还是个半妖,那点妖力不够我一次的!别老是不自量力,若你找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 他这话说得极其阴狠,连带着他妖若女子的样貌,也跟着阴鸷无比。 但宿深只是顶着满脸的血直勾勾地看着他,不言不语。 这时候宿千柔爬起来,也阴着脸看着宿文极,“你答应我不动他,若不然我便是拼着魂飞魄散,也绝不让你……咳咳咳……” 宿千柔剧烈地咳起来,宿文极面色更难看,“我杀了吗?我动手了吗?他那半死不活的样子,是他自己撞的!” “也不知你生的这是个什么玩意,简直就是个怪物!”宿文极说,“你们母子一模一样,都是该死的东西,我告诉你宿千柔,若你敢不好好听话,待你死了,我便将这小崽子一片片的切了,分发给最下贱的奴隶食用!” 宿文极说完之后,似乎受不了这两个人的眼神一般,夺门而出。 宿千柔看向宿深,宿深也回过头,看向宿千柔,问道,“娘亲,你还好吗?” 你还能撑多久,多少次。 宿深不敢问,宿千柔对着他虚弱地笑了笑,“你娘亲可是狐族皇女,哪有那么弱,我没事的,你又把自己搞得脏兮兮的……咳咳咳……” 宿深闭上眼睛,这狭小的地下暗室,已经许多年没有除了宿文极之外的人进来了,一开始还有打扫和清理的,宿文极时不时的还会产生动摇。 但几年宿文极越发的变态了,他亲手将自己的哥哥坑杀之后,便开始对他们母子下手。 可宿文极依旧没有做成妖王,现如今妖族内外乱得很,宿深听着他每一次颠三倒四地说着又有谁被他弄死了,又有谁找死呢,很确认宿文极已经疯了。 他抬起头,朝着禁地的上方看去,宿千柔这时候说话道,“你那妖丹倒是被送回来了,只是幸亏有笼子有禁制,回不到你的身体。” 宿千柔说,“你不能被宿文极吸取妖力,你会死的,你是半妖,本就天生不足,往后别在说那种傻话了。” 宿深没有吭声,宿千柔又说,“娘亲真的没事,我还能再撑好多年,我看宿文极也要彻底疯了,他撑不了多久的,他自小便是早产,那般体弱却以这种恶毒的阵法吸取妖力,他咳咳咳……他早晚会自食其果。” “娘亲,”宿深许久才开口,他一直看着这小暗室中黑漆漆的屋顶,说道,“真的没人能发现我们吗,现如今无论是哪个狐族,只要有人发现宿文极这样丧心病狂,必然把他拉下王子之位,我们就能得救了。” “宿文极这些年,已经不许任何人进入这其中了,”宿千柔说,“没有人能够发现我们,我们是在禁地百丈之下,还有重重禁制,除非……” “娘亲!”别说! 宿深知道宿千柔又要提起自爆的事情。 妖丹自爆要魂飞魄散,声响足够吸引来人,发现他们被宿文极这个禽兽囚禁。 宿深能够得救,但他绝不肯让宿千柔自爆。 “若是再过些年,娘亲便是想要自爆,也没有妖丹了啊……” “别说了。”宿深声音很冷,宿千柔无声地叹气。 宿深看着黑沉的暗室顶上,心中想着,要是谁能救他和他娘亲,不,只救他娘亲也行。 要他做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85、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从狐族刚一回到黄泉鬼境, 便听闻她先前带回来的那个游魂,她让罗刹和共魉一直关在黄泉中的那个,被小鬼欺负的时候, 身上乍现神光,将小鬼全都灼伤了。 凤如青跟随引路的小鬼到那关押的牢笼前的时候, 小鬼们正在捂着被灼伤的地方, 躺在地上哀哀叫痛。 而那据说闪现神光的游魂,也昏死在牢笼之中。 凤如青浓郁的鬼气外放,轻柔拂过这些小鬼, 原本在地上哀哀的小鬼, 便即刻爬起来, 跪下对凤如青道,“多谢鬼王!” 凤如青挥手道, “自去狱叛殿领鞭子,我早便说过,鬼界之内, 不许出现欺压弱小之事,每人十鞭抽在灵魂之上。小惩大诫, 若再有这等拉帮结伙的欺压之事, 便将你们送进忘川当中同阴魂骨鱼玩耍几个来回。” 小鬼们若是不被治愈, 神光灼伤的也不会自愈, 轻则一直伤着, 重则是要魂飞魄散的, 狱叛殿抽在魂魄上的鞭子固然疼,却保住了鬼命,都对此番惩罚没有异议。 他们甚至心中是感谢凤如青的,黄泉之中从没有鬼王会去管小鬼生死, 更别说还会散出鬼气为这些小玩意治疗。 他们都感恩戴德地跑了,其中却有一个跪在地上不肯走。 他们都传新王十分明理,且性情温和,他便大着胆子,对凤如青道,“小的们也不是故意欺负他,只是那游魂说自己是个神仙,是被天界污蔑推下落神河才跌落人间,还说鬼境若是将他坑害了,必遭天谴。” “他明明就是一个虚弱无比的凡人游魂,偏说自己是神仙,”那小鬼看着凤如青说,“小的们听他一直在说鬼王若是处置他,不会有好下场云云,这才想要他闭嘴……” 凤如青闻言,看了一眼那笼子里面昏死的游魂,又看了一眼面前跪着的小鬼。身为鬼王之后,她得了很多从前没有的神通,例如看清轮回,例如没有鬼魂能在她的面前撒谎。 她知道这小鬼说的是真的,凤如青知道黄泉中这些小鬼,平日里虽然八卦得紧,对她也有盲目的崇敬。 他们确实会拉帮结伙的凑在一起,到处为她出头正名,她一直没管,今天出了这欺压之事,他们的出发点还是维护自己。 不是大错,却也不可再放任,于是凤如青想了想便说,“我知道了,你且快快追上先行的几个,告知他们只领鞭刑五下便可,切记日后不得再犯。” 这小鬼闻言顿时嘴直接裂到耳根,连声道,“多谢鬼王大人,多谢鬼王大人开恩!” 然后起身一溜烟地跑了。 凤如青视线再度转回了牢房中还昏死的游魂,对着罗刹说,“待他醒了,将他带去狱叛殿,我亲自审。” 她说着回到鬼王殿,又开始翻阅生死书,只是前后五千年,确实没有在人间四界的名册上找到这人。 人间天界仙凡生死功过,都要经过黄泉,但天界并无生死书,只有在哪位神仙被天道判罚坠落,才会出现在生死书上,言明历劫几世,累积多少功德,方可回归神位。 而一般神仙鲜少被天道判罚,身为神又与天地同寿,因此鬼界并无这些神仙的功过记录,他们若非罪身,并不参与轮回。 凤如青没有找到这游魂,再加上他之前爆出的神光确实灼伤了小鬼们,凤如青又专门将天界此次的那些坠落之神都一一查看过,确认那其中也并无此人。 凤如青放下生死书,查不到也不急,这黄泉之中查不出来处和去处的游魂多得是,她先暂时放下,去鬼王殿中用饭。 她身为鬼王,不需要食凡间五谷,否则还得专门的去排消五谷杂粮中无益于修炼的杂质。 只是她不嫌麻烦,偏生戒不掉这人间烟火,到如今依旧喜欢各种凡间美食,珠钗环佩水粉胭脂倒还好,唯有吃的不能少。 吃饱喝足,罗刹便来报说那个游魂醒了,已经被送到狱叛殿待审。 凤如青到了狱叛殿,便见那游魂呜呜呜地跪在地上,嘴里塞着东西,身上捆着拘魂索。 “把人松开,”凤如青淡淡说了声,坐在了桌案之后。 共魉还有些担心,迟疑了下,毕竟先前这个游魂的身上确实爆出神光。 凤如青看出共魉的担忧,撇嘴,“怕什么,他那点能耐连小鬼都灼不死,还能伤着我?” 凤如青没说的是,便是一个真神站在这里,她也并不惧。 共魉这才上前,将人给解开了。 一解开拘魂锁,这游魂便道,“你放了我!我乃是上界泰安神君的亲孙子,我是被人推下落神河才会跌落人间的,我早说了我并没有罪!你们这么对我,待我爷爷回来,定将你们这黄泉掀翻了!” 凤如青十分耐心地等着他说完这一长串,手指尖轻轻敲着桌子,待他在重复那车轱辘话的时候,才说道,“你是被谁推下落神河的?” “被……被……”这游魂也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男孩的模样,生得像一块豆腐般白嫩,确实看上去像是个养尊处优的,且凤如青看不透他身上的从前和未来。 凤如青还记得在人间遇到他的时候,他浑浑噩噩的,还说不清什么。 凤如青只以为他是那种在人间游荡太久,已经逐渐忘却前尘的孤魂野鬼,因为他根本说不清什么,连阳光都不懂得躲,大白天的游荡在大街上,魂体近乎透明。 而来这黄泉鬼境之后,也不知是被鬼气滋养些日子想起了什么,倒是能够逻辑清楚地说他是上界泰安神君的亲孙子了。 泰安神君这名号,凤如青总觉得有些耳熟,只是忘记了到底是天界的哪个神仙,似乎是弓尤同她说起过,但一时片刻的还想不起。 那个自称泰安神君亲孙子的嫩豆腐,说不出是谁推他下的落神河,只是口口声声地咬定了对方是个卑鄙小人。 然后便是反反复复的要凤如青把他放了。 凤如青看了他好一会,突然间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嫩豆腐胆子似乎很小,凤如青朝着他抬手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躲了下,缩了脖子,凤如青反倒一顿。 她从前也有这个谁一抬手她就缩头的毛病,这毛病只有经常挨打的孩子才会有。 凤如青顿了片刻,便继续将手悬空在他的魂体上方,然后便从他的头顶抽出了一根神光凝成的羽毛。 想必之前这嫩豆腐突然爆出的神光,便是来自这羽毛。 这明显是某个神仙的神羽,看上去像是某种神鸟的羽毛,神鸟修成神? 将这羽毛放在这嫩豆腐的魂体之中,为的自然是保护他,怨不得他都变成游魂了,还光天化日的在大街上游荡,原来是神羽护体。 只是这羽毛的神光已经浅淡了许多,再消耗上几次,便会消失,到时候这嫩豆腐,便真真正正的成了个世间游魂了。 凤如青将那神羽按回嫩豆腐的头顶,相信了他的说法,他纵使身怀神羽,也是魂体状态,只要是魂体,就不可能在她的面前说谎。 这还真是个被害了的神族,这本来不太可能,但头几个月,冥海大阵开启,天翻地覆的时候,众神坠落,哪怕是天道亲自清算,也只是清算众神之前数千年犯下的罪孽。 难保那时候没有人借此动了歪心思,将这嫩豆腐推下落神河,混在那一众坠落的神仙当中,神不知鬼不觉令其跌落人间。 若非他魂带神羽,又浑浑噩噩,怕是作为游魂十数年,便会彻底消散于天地间,到时候就算是他那个什么亲爷爷回来了,也根本寻不到他的踪迹了。 “你说你爷爷是泰安神君,那你叫什么?”凤如青蹲在嫩豆腐身边,问他,“你且将你的情况仔细同我说说,我再来定断要拿你如何处置。” “你要处置我!我都说了我是神族,我……”嫩豆腐大抵是年岁太小了,且好好地做着神族,突然被害了,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坚韧心智。 天上生的很多小神仙,都是这副窝窝囊囊的样子,凤如青见她凑近了一点,他就吓得不敢说话了,于是又后退一些,等着他说话。 嫩豆腐说,“你得放了我,你是鬼王,可我不是鬼……” “你是。”凤如青伸出一根手指,朝着嫩豆腐指了下,一缕鬼气没入他的身体,他顿时瞪大眼睛,浑身舒畅。 “你看,只有鬼才会喜欢鬼气。”凤如青说,“你叫什么?” 嫩豆腐委屈得有些想哭,他接受不了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但他看不到凤如青的脸,层层鬼气的遮盖之下,她只剩一身哪怕收敛了也十分摄人的煞气。 “我叫英容……”他说,“我真不是鬼,我是神族,天界出事了,我爷爷很快会回来找我,你把我放了,他会感谢你的。” “音容?”凤如青歪头。 “不是,不是,是英雄的英,从容的容……”英容说,“英容。” 凤如青哦了一声,说道,“英容,我相信你说的,但我把你放了,你去哪?” “你能靠着自己回天上?你知道你现在就是鬼魂,而鬼魂在白天上街会损耗魂体,你很快就会消散吗?”凤如青问了一串,见英容抖了抖嘴唇,两只眼红红的,一副不知道怎么办的样子。 凤如青继续道,“这样吧,不如你先在我这里待着,我在天界有认识的人,弓尤知道吗?一条很漂亮的红龙,我认识他,待到他下次来了,我帮你问问,但你要把你的事情同我仔细说说。” 英容看着凤如青,“你认识天帝之子,那你认识我爷爷吗?我爷爷是泰安神君,他很厉害的,天帝都怕他,他……不知道去哪里了,我联络他的羽毛都用完了,他也没有回来。” 凤如青伸手戳了下英容的脸蛋,“不认识呢,我认识天帝之子是意外,你先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英容明显就是个傻子,轻易地就相信了凤如青,把他住在上天庭的泰安神殿,神殿中只有一个老仆人,还有他平日都去哪里转,甚至都会什么神术都告诉了凤如青。 凤如青是能看出他是否说谎的,但他真的一个字都没有说谎,还很像个亲人的小狗,几句话的功夫,就敢贴着凤如青的手臂去蹭鬼气了。 凤如青把他的情况听了一下,哪怕不了解为什么他爷爷地位听起来很高,却有人要害他,但也明白这傻子要害可太简单了。 凤如青拉着他起身,对他说,“那你就先在这里待着吧。” 她说,“罗刹,给他安排个住的地方。” 英容见凤如青这样好说话,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姐姐姐姐,你别走,我能不能跟你一起住?” 凤如青没等说出什么,共魉和罗刹先笑了,除了凤如青自己,整个黄泉都知道赤焱鬼王好色,姘头遍布四海,连天界都有。 于是罗刹便恶意对着英容说,“你真的要与鬼王大人同住?” 共魉拉着他朝外走,吓唬他,“鬼王大人夜里可是吃人的。” 英容震惊不已,边被拉着朝外走,边回头看凤如青,他虽然没有看到凤如青的容貌,但他根据她温和的声音,认为她是个好说话的,听说她吃人,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你这样的不够我们大人一口吃的,连骨头都不剩,听我的,你还太小了,到时候要哭的。”共魉又说。 凤如青:“……”她前面还没听懂,后面懂了就一阵郁闷。 她自认是个对待感情十分郑重的人,怎么就成了见一个小孩子都不放过的色鬼了? 再说了,出生在天界,爷爷出去云游了,他能十几岁?他就是长得像十几岁,他说不定是个比她还老的老妖怪呢! 凤如青看着共魉和罗刹夹带着英容离去的身影,觉得自己的鬼王威严需要振一振。 英容这件事急不得,他在鬼界暂且没事,像他自己说的,他爷爷很快回来了,会找他,他魂带神羽,很容易被找到。 且天界之事,她一个黄泉鬼王不好插手,她只等弓尤下次来了,再同他说说。 凤如青接下来继续埋头处理黄泉事宜,时不时的暗中帮助驱邪除祟的悬云山弟子,日子过得十分忙碌。 某天她突然察觉到本体收到召唤,彼时她正在狱叛殿处置一个全无悔意,戕害了十几个人的恶鬼,她干错利落地将这鬼打入了忘川牢狱,先蹲个五十年。 她最近在忘川之上设了许多牢狱,将笼子悬空在忘川之上,利用那其中寻魂便要啃食的阴魂骨鱼做刑罚,专门对付这种毫无悔意的混蛋。 关进去让他们日日夜夜担心自己被咬,片刻也不得安宁,无休无止地警醒不能休息,否则就会被忘川中跳上来的阴魂鱼所分食,相比于幽冥地狱固定的一些处罚来说,这在鬼界被小鬼们称为十九层地狱。 没有人能在无休无止的撕扯中度过很长的时间,通常三五月,再凶恶的鬼魂放出来都傻兮兮的。 凤如青见那恶鬼还颇为不屑,想了想又给他加了五年。 处理好了公事,回到了鬼王殿,她开始感知本体的方向。 她功德塑魂之后,凤如青以为自己会变成正常人的魂魄,但她前些日子尝试了,她的魂魄和之前的本体差不多,或者说除了泛着淡淡金光之外,其余都一样。 一样的能够分离出去,有时候比鬼气还好使,就例如她又尝试着像当初从妖界离开之前那样,将本体存放在燕实的身体内一些,便能够窥知他所知道的。 这会联系她的,也是燕实,凤如青感知了一下他在妖界的位置,便披上了符文黑袍,骑上了黑泫骨马,急匆匆地朝着妖界而去。 燕实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凤如青心惊肉跳,她猜测他定然是寻到了小狐狸宿深的踪迹! 黑泫骨马的速度可超脱于风,凤如青给他喂的可是精饲料,那都是黄泉当中十恶不赦被搅碎魂魄准备投入冥河的碎魂。 黑泫食用了一些时日了,现如今竟然骨架壮硕了不少,速度也提升了不止一点,还生出了一些肉呢,想必假以时日,它说不定能彻底恢复正常马匹的样子,定然是格外的漂亮! 黑泫载着凤如青没用半天便到了妖族,当年同弓尤共乘的时候,黑泫绝对达不到这个速度,普通修士御剑速度也就这样了。 凤如青到妖界之时,已经天黑,循着她留在燕实身体当中的魂魄,在一个十分僻静的院子找到了他。 “您来了。”燕实坐在只点了一盏孤灯的院中等着她,见到凤如青之后,便即刻起身。 凤如青连迈步都等不及了,下了黑泫之后,一闪身便出现在了燕实的对面,距离没有估算,站得太近了,把燕实惊得朝后仰了下。 “赤焱大人莫急,先坐下。”燕实说。 凤如青吁出一口气,觉得自己确实急躁了,于是依言坐下,问道,“可是寻到宿深的消息了?” 燕实看了凤如青一眼,点了点头,“只是一点消息,还不能确定,且那地方极其凶险,大人若要营救,我半妖族愿为大人当马前卒。” 凤如青皱起眉,“营救?宿深落难了?!” 86、第二条鱼·鬼王 燕实坐在凤如青的对面点了点头, “大人且容我细细说来。” 凤如青确实很着急,也确实找了宿深很多年,但也不至于连几句话都来不及仔细听。 “昨日夜里, 在销魂楼中做事的一个半妖传来的消息,说当今狐族唯一幸存的王子, 宿文极在销魂楼中同友人醉酒, 酒后胡言乱语,被那个半妖听到了。” 凤如青知道销魂楼,乃是妖界之内一个颇大的酒楼, 主人是一只千年豹子精, 生意做得很广泛, 妖力高深,无人敢在他的领地内闹事。 销魂楼里面从饭食到住宿, 还有许多以美色换取修炼宝物的妖族,且离妖族的王宫确实很近,生意红火得很, 妖族王族会去那里并不稀奇。 凤如青等着燕实接着说,燕实便道, “醉酒之言, 本不能信, 但那半妖说, 这宿文极三月之内去了两次销魂楼, 两次之间功法确实增长过快。” “与他同去的乃是妖族当中支持他做妖王的红狐一族, 询问他修炼的法门,他一开始不肯说,但醉了之后,便开始神神秘秘地与那红狐一族的拥护者说, 他之所以妖力增长这么快,是因为他的好妹妹牺牲奉献,愿意将妖力渡给他。” 凤如青听得眉头再拧,“九尾狐王室一脉,仅剩两个王族,宿文极是其一,他的好妹妹只能是宿千柔!” “正是,”燕实说,“半妖都知大人在寻之人,所以那半妖听到了这里,便凑近倒酒,听着两个人贴着耳朵说话。” “那红狐一族一开始不信,因为妖族以强为尊,没有人会主动自愿地将自己辛辛苦苦修炼的妖力渡给别人,但那宿文极醉得厉害,很快便道,当然不是自愿,需要用些手段。” “宿文极说了渡生血阵,将至亲之人的鲜血放满阵中,便能够取得对方的妖力,”燕实说,“那红狐一族醉得也厉害,只当宿文极是胡说八道,谁会对至亲之人下手,就算是妖,既已经修炼成了人形,便不再是畜生了。” “宿文极向来便在妖族之中私下被叫疯子,见那红狐族的态度十分不满,大概是压抑得久了,一整晚断断续续地说了他是怎么戕害自己的妹妹,将他们母子关押在狐族禁地的百丈之下,以阵法囚禁两人,还有怎么用没有成年的狐狸崽子,去逼他妹妹乖乖就范的。” 凤如青听完之后豁然从桌边站起来,燕实也跟着站起来,说道,“想着大人寻人心切,我得到这消息之后,便第一时间召唤大人。” 燕实说,“只是不知这件事,到底是真的,还是那宿文极喝多了说疯话,但妖族禁地危机重重,大人若是要一探究竟,且容我部署一番,拨一些半妖与大人同去。” 凤如青抬手,示意不用,“你也说极其凶险,半妖们法力本弱,与我一同去涉险倒也不必。” 燕实和半妖们都是知恩之人,凤如青却不能牵累他们下水,“你们如今的日子得来不易,便不要搅和到这摊浑水当中,我倒是无事,我身后一整个黄泉鬼境,谁敢与我为难,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凤如青说完之后起身要走,燕实疾步跟在她身后道,“大人!半妖有如今的安逸,全赖大人当年相助,多年以来半妖们无不感念大人恩德,时刻想着回报,现如今大人有需要,我们全部都愿随大人涉这险的!” 凤如青已经走到黑泫马身边,闻言转身看向神色焦急的燕实,无奈道,“我只是先去探一探。” 燕实执拗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无奈,“那好,你即刻去点些实力强悍的半妖,随我一同去妖族禁地,但切记千万听话,不许与我一同进入,只许在外等着!” 燕实顿时神色一松,“大人稍待!” 凤如青其实想要只身硬闯,现如今她真的什么都不怕,连神仙她都吃得,区区一个妖族禁地,她还闯不得么。 同意燕实拨些半妖随她前去,凤如青是实在盛情难却而已。 燕实也确实早有准备,半妖已经整装待发,在这后院当中等候多时。 凤如青以为燕实只是给她带几个能力强些的,在王宫的宫墙之外接应她便好,若是宿深当真在禁地百丈之下被残害,那对母子说不定是什么状态,她就算能一手拎一个也不太方便,有人接应更好。 可等到燕实带着浩浩荡荡的半妖从后院出来,凤如青直接傻眼。 这……是一些人?! 凤如青看着这身着统一软甲,头戴同色翎羽的……半妖军队,被震撼得有些说不出话。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个个面容肃穆,凤如青骑在骨马之上,看着这些人脚步落地无声,手持武器走到她面前,接着对她俯首的模样,有那么瞬间觉得自己不是去妖族救人,而是去谋朝篡位的。 “不说就带几个厉害的?”凤如青看向燕实,燕实躬身对她道,“大人,除我之外,这些半妖都各有本事,绝不逊色于正统妖族。” 凤如青当然也察觉到了这些半妖的强悍,妖族血统纯正或者不纯正,都只能够修炼妖术,但半妖不同,他们不仅可以修炼妖术,还能修炼人才能修炼的许多术法,更好地利用妖气和武器。 这是利也是弊,因为血统不纯,注定他们妖术修炼不到家,但又因为不是纯正的人,他们的法术也无法登峰造极。 单个拿出,或许敌不过同样种族同样境界的修士,但若这样一群实力相差无几的半妖族聚积在一起,便是一支无法令人轻视的强悍军队。 凤如青尤记得当年最开始遇见燕实,他还是个险些因为色相被抓去卖了的柔弱半妖,他拼尽全力护着的,也只是几个毛没长齐的小崽子。 但如今他神色淡然地微微躬身,带着恭敬和赤诚将他这些年拉拢到的半妖组建成了如此强大的军队,或许还只是一部分,他固然妖术依旧很弱,却确确实实不是个平庸之辈。 所有人都在悄无声息地成长着,凤如青心绪起伏,又很快压制,“好。” 她夸赞燕实,也是夸赞这些团结在一起的半妖。 “真好。”凤如青说,“但带这么多人不太行吧,我们此行只是去探一探,不是去逼宫啊。” 燕实见凤如青同意带着人,表情松快一些,“那是自然,我们可以从王宫后院偷偷进去,那边的守卫最为薄弱,背靠山林,而且最好撤退。” 凤如青看着这半妖军队,个个都神采奕奕地看着她,她无法拒绝,点头道,“那好,我们悄悄地从王宫后院进去。” 凤如青还是不放心道,“不过一旦被发现,大伙一定记得要以保全自身为主,情况不对便分散撤退,不必顾忌我,列位可知道?” 妖众不吭声,凤如青又道,“燕实,你说他们。” 燕实回头看了一眼,对凤如青道,“大人放心,半妖被压迫多年,我们最明白的便是如何求生。” 凤如青闻言也没有什么可说,便转身打马,“那便随我来吧,切记莫要惊动城中人。” 凤如青说完之后,黑泫马几乎是瞬间在原地消失。 一众半妖对着燕实躬身,片刻后便也各显神通,天上地下地消失在了这间院落。 瞬息之后,只剩燕实一个人孤身站在这燃着孤灯的院落,他的身上却并没有如当年被凤如青刚刚救下那一般的畏缩和萧瑟之感。 他信步走到桌边,将为凤如青准备的茶水自己喝下,轻轻叹息一声,“半妖如今虽然在暗处,但实力却不比任何一族的妖族差,他们之所以蛰伏不出,并非是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依旧贪生怕死,寻一个安逸而已。” 他们是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合适的领袖,一个足以让所有族人信服的领袖,带领半妖族彻底洗去经年日久烙印在身上的卑贱。 而今夜,燕实相信这些半妖能够很好地协助鬼王,因为他们早就不是当初的丧家之犬。 凤如青径自骑着黑泫,融入浓黑的夜色之中,瞬息便到了妖族王宫之外。 她并没有打算等那些半妖,本就是打算一个人的,但紧随她其后,许许多多的半妖出现在她身后,沉默且无声地站在宫墙之外,按照约定接应她。 凤如青心里说不感动不可能,她当年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后来问了弓尤,他们给的那些碎龙鳞,其实是弓尤褪下来要扔没扔的。 殊不知她的举手之劳,于弓尤来说的无用之物,成了半妖能够团结甚至走到今天的关键。 当初穆良同她说,人世间因果轮转,牵一发动全身,施行的所有善,都会在未来有回响,凤如青当时能够听懂,却无法切实地理解。 现如今她坐在黑泫之上,看着一个又一个沉默且迅速地出现在宫墙之外的半妖,总算深切地明白,何为因果。 种善因,得善果。 凤如青对着已经到了的众妖点头,而后骑着黑泫悄无声息地掠进妖族王宫。 将黑泫随手放在暗处,禁地她来了好多回了,虽然有层层禁制,却根本阻拦不住她。 之前她并未功德塑魂之时,进入禁地中放置妖丹,还要触动禁制,引来妖族守卫,但如今她功德塑魂,乃是天道亲自赐予,她本体便是这世间功德,没有什么禁制要去排斥功德。 所以凤如青进出,如入无人之境,只要避开守卫就好。 妖族禁地无甚稀奇,一个巨大的祭坛,不像悬云山关押着很多的作恶妖魔,空荡荡的,后殿还有许许多多历代妖族王族的牌位,幽幽暗暗的灯火跳动,凤如青将宿深的妖丹,藏在了这些绝无人会动的牌位之下。 她将妖丹先取出来,按入自己的眉心,接着便开始在这禁地当中寻找百丈之下的暗门。 这里的布置真的相当简单,凤如青的速度极快,甚至身影如风地掠过每一块墙上砖石,却并没有找到暗门。 将所有的地方都寻过,她再度回到牌位的前面。 会不会有人跟她想的一样,觉得牌位绝对无人会动? 凤如青夜视很强,眯眼盯着牌位一寸寸看过来,而后在最后一排,距离她放置妖丹的位置还有很远距离的地方,看到了一处牌位上没有灰尘,且底座旁边有很浅很浅,肉眼难以辨别的划痕。 她渐渐露出笑意,再找不到,她便要抽出沉海,直接砍到百丈之下去! 凤如青上前一步,抓着那个牌位,按照划痕的方向轻轻一拧。 石头滚动的“轰隆”声音响起,凤如青循着声音转头,便看到偌大的祭坛之上,中心处空了一个足有三人并行宽的入口。 凤如青走到入口旁边,看着通向幽深黑暗处的台阶,按着自己的侧腰,稍稍用力,便从肋骨的缝隙当中抽出了沉海。 刀身嗡鸣,黑沉的幽光闪烁,凤如青手握沉海,毫不迟疑地走下了台阶。 下行百丈,自然以足行走需要一段时间。 凤如青戒备四周,遇见了两次守卫,武力值太弱了,她一只手指头就解决了,配不上她拔出沉海。 直到凤如青顺着一处黑暗自由下落之时,才以沉海嵌入石壁之上,稍稍减缓下行的速度。 在脚再度触及到地面之时,骤然间灯火通明,凤如青微微眯眼,便很快看清了前面的一切。 即便是见过许多人间惨剧,凤如青却还是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撼到。 数不清的笼子,里面关着数不清的血糊糊的妖族,有些奄奄一息,有些已经死透了,有些离死只差一步。 各种族都有,看上去都被取了身体的部分,每一个笼子上面都有阵法,且是不用靠近,便能够感知邪恶的阵法。 密密麻麻的两排,陈腐的血气臭气扑面而来,凤如青顿时屏住呼吸,迈步走在这比她黄泉鬼境的阿鼻地狱也差不离的暗室之中。 她仔细地辨认着这其中的妖,他们个个双目无神,大多昏迷,即便是有醒着的,看到了凤如青,却也没有人求救,这太怪异了。 凤如青走近一些才发现,这些笼子之上还附着隔音阵法,并非是他们不求救不喊叫,而是他们的声音传不出来。 像一场无声却惨烈的哑戏,饶是凤如青场面见得不少,却也一阵反胃。 她压下难受,快步搜索宿深的身影,但在长廊走到尽头,也没有见到宿深。 最后凤如青在尽头面对一间上了锁的小屋子站定,锁链上和锁头上都附着着禁锢的阵法,但这阵法在凤如青的眼中就是玩具,她连上古诸神设下的阵法都破开过。 于是沉海终于派上了用场,凤如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挥刀斩断了锁链。 锁链和锁头一起掉落地上——铁门被一脚蹬开。 然后凤如青看到了她找了许多年的那个小东西,浑身裹满血污地躺在一个脏兮兮的笼子里面,半死不活。 87、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提着沉海朝着这间暗室里面走了一步, 便见那小小的脏兮兮的一只,原本生死不知的小东西如同被谁捅了一刀似的,艰难地撑着笼子坐了起来。 而旁边的宿千柔也已经地坐起来, 警惕的瞪着凤如青。 他们早就不期待在这里面遇见什么好人了,尤其是凤如青手持沉海, 黑袍遮盖住身形, 又有鬼气遮面,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当然了,没有走过黄泉的人, 是没见过鬼王的, 宿千柔和宿深都没有见过, 况且历代鬼王装扮并没有规制,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 凤如青周身煞气四溢, 外放的鬼气当中,还缠绕着丝丝暗红,乍一看犹如血气, 需得是鬼修杀人无数才会出现的那种挥之不去的血气,但实际上那只是凤如青气愤太过, 同鬼气一并飞扬而起的长发。 她提着一把刀锋哑暗的弯刀, 站在门口散发出的气势十分摄人, 宿千柔眼中戒备加深, 却在凤如青的身上寻不到一丝的妖气。 这人不是妖, 那会是谁? 凤如青都忘记自己鬼气遮面的事, 心里着急,径直迈步朝着宿深的方向走,宿千柔一见她是奔着宿深去的,顿时声音更冷更急, “你要做什么!” 凤如青看着头脸之上都是干涸血迹的宿深,昔年那张细白如瓷的小脸蛋,如今消瘦又脏污,当日那手感颇好的一身雪般毛发,现如今也是沾满污浊血迹,皱巴巴的打结又粘连在一处,看上去可怜极了。 宿深的外表实在太具欺骗性了,凤如青就从始至终没有将他当成过已经拥有成年人心智的半妖,在凤如青眼中,他就是个小崽子。 当年为白礼借妖丹,凤如青实际上没抱着太大的希望,狐女宿千柔不肯借是意料之中,却未曾想这个小不点肯借给她。 那么小那么软绵的一只小东西,血淋淋的自己挖出妖丹,告诉她没有关系,要她记得还,凤如青到如今都有些心存不忍与愧疚。 加之功德塑魂,他们之间的契约已经不复存在,凤如青更是长存一份挂念,他一日没有消息,妖丹没有真的还到他手中,凤如青便一日也没有放弃寻找他。 凤如青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过,那个自出生就跟着他娘亲住牢笼的宿深,竟然只是短暂地获得自由,便再度被亲舅舅囚禁于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凤如青一时间心绪难忍,几步走到宿深的笼子边上,伸手便去摸笼子。 宿深见她提着刀过来,一双眼露出些惊慌的神色,他甚至估算了她的长刀,若是真想杀他,甚至都不需要打开笼子。 他尽可能靠在笼子之后,然后看到这黑袍人走近了,伸手便抓在了笼子关门处。 层层阵法霎时间反噬,凤如青整个手被密集的攻击包裹,但她不闪不避,甚至连抖也没有抖一下,用力地扯着笼子门,哐当哐当的响声让狐族母子都心惊肉跳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和弓尤在一起久了,学了他暴躁的毛病,经常能动手的基本不说话,无论是什么事情,此刻着急将人救出来,扯着笼子的样子,十分像个急着杀人的杀人魔。 幸好宿深不是个真的小孩子,否则当真要被凤如青这样给吓哭了,他镇定了一下,和他娘亲对视一眼,母子两个都没有抱着什么好的期待。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在这里见到人还会尝试着蛊惑,但这么多年,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母子两个人已经深刻认识到了。 宿文极虽然自小身体孱弱不宜修炼太刚猛的妖术,但心思细密滴水不漏,否则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杀了他大哥,还能完美地嫁祸在其他妖族的身上,也不可能将宿深母子囚禁了这么多年,竟无一人发现异常。 这时候闯进来的,只能是宿文极的人,只是宿深母子并不知宿文极这是要做什么。 宿千柔虽然虚弱,却还能撑上好一阵子,宿深便是她乖乖就范的筹码,宿文极只要想要她的妖力,就绝不会动宿深,这人来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舅舅要你来的吗?”宿深声音平稳地开口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宿深佯装镇定地看着暴躁地在鼓捣笼子的凤如青,用小孩子温软的声线,问了她这两个问题,显得尤其的无害,没有激烈的抵触,听不出害怕。 这样若是真的对上要害人的歹徒,是有好处的,在乱叫乱喊没有作用的情况下,假意乖顺再伺机而动能够少吃许多苦头。 但这话听在凤如青的耳朵里,却是十分刺耳,刺得她久久不动的心都跟着缩缩, 这得是被欺负成什么样了! 凤如青停下动作,这阵法她不会解,于是她抬起沉海,对着宿深说,“你靠后一些,我把这阵劈开,再救你娘亲。 宿深和宿千柔都听到了一个救字,几乎是同时出声,“你要救我们?” 凤如青动作一顿,懊恼地想起自己光顾着搞笼子,忘了撤掉脸上遮面的鬼气。 她立刻撤掉遮面鬼气,又将斗篷从脑袋上摘下来,露出昳丽娇艳的眉眼,“是我!宿深,你靠后些,我将这阵法劈开。” 宿深和宿千柔看清了凤如青之后同时愣住了,前段时间宿深刚刚察觉到婚契失效了,妖族婚契非死不能解的,妖丹早就送回来了,宿深和宿千柔都毫不怀疑,那个曾经救他,和他定下婚契的邪祟已经死了。 如今凤如青好生生地站在这里,一身独属于强者令人无法逼视的煞气,说要救他们? “姐姐?!”宿深最先反应过来,瞪着凤如青高高扬起即将落下的刀,喊道,“这阵法不能硬破,会反噬!” 凤如青顿了顿,看他一眼继续道,“你再往后,贴着后面的笼子。” “听话,”凤如青说,“这点小玩意伤不到我。” 宿深眼神直勾勾的,一错不错地盯着凤如青,他这些年被关在这里,还以为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甚至前些时候婚契消失,他也无暇去感念,因为他如今自身难保。 可宿深见他娘妖力日益被消耗,连天塌地陷都祈求了,却独独没有祈求过凤如青会来救他,这是妖族,宿文极如今是妖族唯一的王子,大权在握,而凤如青只是个小邪祟。 宿深脑子正在急速转动,震惊于凤如青的出现之时,凤如青已经毫不迟疑地挥下沉海,一刀劈在了囚着宿深的笼子之上。 沉海乃是弓尤龙骨所制,是这世间再坚硬不过的武器,况且裹挟着精纯鬼气,这一刀下去,莫说是这等小阵法,便是众神合力封印的水天之境,照样能够豁开口子。 铮的一声巨响,不仅阵法,连笼子都被凤如青生生地削掉了一半。 反噬的阵法在半空汇集成攻击的有形箭.矢,汹涌地朝着凤如青袭来,宿深又急道,“姐姐小心!” 凤如青连看都没看一眼,径直朝着笼子旁边走,那些箭.矢在贴近她身体的前一刻,凤如青黑袍之上,穆良亲手绘制的护身阵法启动,赤金的符文如有生命般地游走在凤如青的周身,将那接踵而至的箭.矢寸寸搅碎在凤如青周身。 金光炸裂,凤如青周身的鬼气化为大口,将这金光吞噬进一片漆黑。 母子两个人全都看傻了,这绝非是当年那个小邪祟能够达到的境界,狐女宿千柔还是有些见识的,她甚至隐隐能够感觉到凤如青身上不可靠近的神性。 她曾在幼年之时,有幸见到真神,当时的感觉便是不由自主地想要俯首叩拜,与现在的感觉有些相像。 凤如青却已经阔步走到了宿深的笼子前面,伸手将他从笼子里面抱出来了。 宿深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只,脏兮兮的,身上味道十分不好,脸上都是干涸的血,看着还不如路边的小乞丐。 凤如青将他托在自己的手臂上,宿深多年没有同人接触了,微微僵了下,但很快便环住了凤如青的脖子,接着说道,“我们要快些了姐姐,宿文极要来了,这些阵法被破,他一定知道的。” 凤如青“嗯”了一声,单手抱孩子一样的把宿深抱得十分紧实,丝毫没有放下来的意思,将宿深裹在她的袍子里面,另一手提着沉海,走到宿千柔的笼子前面,示意宿千柔向后靠。 宿千柔神情复杂,凤如青在落刀之前说道,“您还真是命运多舛啊。” 宿千柔百媚千娇的模样尚在,只是极其的虚弱,看上去虽然身上不像宿深这般惨烈,却是真的被损耗了丹元。 凤如青单手将沉海猛地挥下,阵法应声而破,所有反噬都被阻挡在护身的黑袍之外,宿深紧紧抱着凤如青的脖子,笼子开了之后,凤如青暂时将沉海收回,伸手去扶踉跄着起身的宿千柔。 “娘亲。”宿深在凤如青的怀中同宿千柔拥抱,宿千柔现在的力气根本就抱不动他,三个人这样的姿势,凤如青被夹在当中,倒也不觉得难受。 短暂的拥抱,很快分开,凤如青一手抱着一个,一手扶着一个,从那暗室中一出来,便是这装满了残缺妖精的长廊。 凤如青脚步一顿,宿深和宿千柔早就对这种场面习以为常了,宿千柔低声道,“这些都被取了妖丹,宿文极一直在尝试着将妖力转化自身的办法,这些都是失败品。” 凤如青顿了顿之后,见这些阵法都不是很强的阵法,于是短暂地松开了宿千柔,伸手在自己的簪子上摸了一下,将上面一大一小两个骷髅头给拧了下来,而后头也不回地朝着身后一抛。 命令道,“将笼子全部打开。” 那两骷髅头还没有落地,就在半空中化为两个骷髅骨架,一个足有两个人高,一个稍矮一些,身上还挂着些许烂肉,鬼气覆盖眼眶,落地的第一件事,便是对着凤如青方向阴沉地齐齐开口,“是,鬼王大人。” 宿深和宿千柔隔着凤如青的后颈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无尽的震惊。 “姐姐做了鬼王?”宿深问。 凤如青“嗯”了一声,抱着宿深,扶着宿千柔,顺着她来时候的路走。 身后叮当作响,震耳欲聋,凤如青没有回头看。 宿深却正好趴在她的肩头,看到了那两个骷髅骨,正在暴力打砸笼子,这些关着半死妖族的阵法毁去并不会反噬,那两个恶鬼的速度很快,一排排的笼子被打开,还有力气的,重见天日的妖族纷纷发出了声音。 “谢谢……” “谢谢,快跑,大家都快跟上。”很快有只是受了些轻伤的,出声组织。 他们当中许许多多都认识,甚至有些是亲族,这里的每一个妖族都不是族内单一仅存的,他们有庞大的族群,宿文极胆敢这么对他们,只要今日让他们出去,他便死定了。 “有力气的扶着没有力气的……” 众人齐心协力,但也有些人抱着伤重奄奄一息的亲人嚎啕,眼中是恨,口中喊杀。 凤如青已经和宿深与宿千柔,走到黑沉上行的阶梯小路,宿千柔身体很弱,凤如青几乎是半抱着她,吃力倒是不至于,但有些地方路很窄,就不方便。 刚巧砸完了笼子的恶鬼回来了,凤如青挥手收起了大的那一只,按回簪子上承诺,“此番救人是功,且放心,待回到黄泉,我定会为你们清算。” 凤如青命小一些的那只,扶着宿千柔,它身量细瘦,毕竟只是一副骨架子,在小路上也不碍事,比抱着宿深的凤如青扶起人来方便。 宿千柔并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恶鬼,它骨爪伸过来,动作还算轻柔,但宿千柔可没有忘了刚才它们用这只有骨头的手将那笼子生生砸开的样子。 她虽然身为狐妖不应该怕鬼,但是她这一生,亏心事也没少干,于是这恶鬼身上的森寒之气一弥漫过来,宿千柔一个激灵,身上的力气又回来了不少,不敢像依附凤如青那样完全地依附它。 几人继续向上,很快身后也跟上来了不少妖族,人声细细碎碎地在这小路上响起,凤如青却因为宿深的话心中微沉。 “宿文极一定是知道了,他说不定会将出口封上,他的卑鄙办法特别多。”宿深小声地在凤如青怀中说道。 凤如青低头同袍子里面宿深晶亮的眼睛对上,突然朝着他的脸低头,宿深眼睛张大一些,却没有躲开。 但凤如青只是将额头抵在宿深的额头上。 宿深只觉得眉心一热,接着身体当中缺失许久的那个地方被填满,肚腹传开难言的舒适温暖,凤如青脚步片刻未停,却已经将妖丹还给他了。 宿深不再说话了,闭上眼在凤如青的怀中调息。 凤如青继续朝上,身后跟着的妖族很多,前面不远处便是一个极速上行的阵法,但这么多人,不可能一次全都上去,再者像宿深说的,宿文极若是发现了,上面是什么情况还未可知。 凤如青以为要争论的,但是她将事情说明,言明最好跟着她上去的都是能够战斗之人,那些妖族却都没有争抢,最后几个看上去还好的,站出来,跟着凤如青上了阵法。 极速上行的过程中,凤如青未免速度太快,抽出沉海划在石墙之上,以防意外。 不过这一路意想不到的顺利,凤如青带着众人从祭坛当中缓步走出的时候,这禁地之中,还是他们进来的模样,昏昏暗暗,只有历代妖族祖先的牌位处的那些火光在跳动着。 凤如青却站在祭坛之上,没有急着朝外走,她闭了闭眼睛,感觉到了数不清的妖在这禁地之外等着他们。 跟在凤如青身后的人自然也察觉到了,众人的脸色越发的难看,这么浓厚的妖气,这么多的妖族在外埋伏。 一些后从百丈之下的牢笼上来的妖族当中,有人听力绝佳,听到了外面的声音,凄凉道,“宿文极这狗贼,动用了妖族虎峰卫!” 妖族听后纷纷色变,这是古往今来妖王登基之后才能够动用的妖族王族护卫,乃是保证王族血统的安危与纯净,只有稳固威慑各族之间的纷争才能动用的军队。 “他还未成为妖王,是从何处得来的虎峰卫调令?!” “哼,”有虚弱的妖族接话,“他是真的打算让我们全部死在这妖族禁地之中,好恶毒的心思!” “他连亲大哥都杀了,用些手段从长老那里得到调令有何难?” “他连自己的亲妹妹都能残害,你们还指望他遵循什么底线和良知!?” “九尾狐族怎么会出现如此败类!”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凤如青一直听他们议论这虎峰卫如何厉害,如何只认调令不认人,且手上的弓箭刀兵,全都淬着专门用来对付妖的毒素,碰上便会全麻痹任人宰割…… 凤如青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因为她尝试分出本体,却根本没有寻到这些人守卫薄弱的地方。 且这虎峰卫,确实堪配赫赫威名,全军整肃甲胄齐全,且都是年龄正当妖族最鼎盛时期的虎妖。 88、第二条鱼·鬼王 以她的能力, 如果像对付熔岩兽和恶神仙那样,这妖族整个她都能给掀翻。 更不必说她身上穿的是悬云山掌门大弟子亲手绘制了护身阵法的袍子,效果犹如佛修的金钟罩, 寻常妖族根本伤不到她。 她头戴黄泉恶鬼,身穿阴魂龙王袍, 哪个甩出去, 都是能够翻天覆地的东西,再加上她腰间鬼铃若是响起,四方鬼君来援, 再再不行, 她还能取下头顶发簪, 那是个暗笛,吹上一吹, 便即刻能够从地下幽冥之中招来万千阴兵,莫说是对付一个宿文极,便是将这妖族夷为平地也不是开玩笑。 但问题是——她如今乃是黄泉鬼王, 是这天下掌管阴阳轮回的鬼王,偷偷溜进妖族的禁地救人已经是算是干预轮回, 她只想悄默默地来, 悄默默地走, 不搞大事, 救了宿深还了妖丹, 这算是全了多年前的因果。 但谁知宿文极变态到要在他们祖宗牌位百丈之下, 囚禁了这么多的妖族残害,还弄这么大的阵仗,这是一定要让他们死在禁地之中了。 因为但凡这里面的人踏出禁地,宿文极的丑恶嘴脸就再也藏不住了。 本来各族便虎视眈眈, 早已经不服九尾狐族一家独大,如今天下动荡不安,为了族人、为了权势、为了自己,想要坐那妖王之位的可当真不在少数。 宿文极暴露,一些本就不太坚定的拥护者必然当场反水,届时沉舟落水只在刹那之间,多年筹谋必将毁于一旦,他如何不疯狂呢? 凤如青一时间进退两难,里面的人陆续上来了,这些人既然已经救了,便不可能看着他们去死,但若真的不管不顾地将外面那些虎峰卫都掀翻了,事情又不好收场。 不过凤如青也没有犹豫多久,她在上来的时候主意已定,她若是个会顾忌后果的,也不敢同弓尤去冥海,不敢吞食真神,不敢挑战诸神的封印,自然也就坐不到如今的鬼王之位。 因此她即便是碍于身份有所顾忌,也只是瞬息的事情,甚至一边顾虑,一边还把收回去的恶鬼又给放出来了。 不过她人没有动,而是将沉海抽出甩向门口,径直将这禁地的大门劈开,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就在这门倒地的刹那,虎峰卫弓箭手万箭齐发,径直朝着这禁地的门口,还有禁地当中他们所站的祭坛射来。 众妖族对这箭.矢十分忌讳,纷纷惊呼,有些人已经就近寻了东西遮挡。 这箭.矢上面都淬着专门对付妖族的毒,他们不敢轻忽,被取了妖丹的他们现在连半妖都不及,驱动不了妖力,就是一群残败的废物,如何能不惧呢? 不过他们的担忧和惊慌实属多虑,凤如青既然插手将他们放了,便不会到这里了想起什么轮回因果便坐视不理。 她抬手调动鬼气,在半空中画出一面漆黑如雾的护盾,那些极速射来的箭.矢,便如同被吸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洞,消失得无声无息。 箭.矢过去,外面似乎因为没有听到想要听到的哀叫和咒骂,又不敢贸然进来,有些沉不住气。 两边隔着两扇巨大倒地的门,在夜色和烛光当中无声对峙。 最后外面终于看清了也确认了挡在这些残兵败将的妖族前面的是谁,嗤笑出声,“竟不知鬼王大人驾临,真是有失远迎啊。” 宿文极人并未露面,声音从虎峰卫的身后传来,将个龟缩王八蛋演得活灵活现。 “我早听说新任鬼王是个能够翻天覆地的美娇娘,因为族内纷乱不止,你看到的这些罪妖闹事,我这也是抽不开身,才一直没能去黄泉鬼境拜会恭贺,赤焱大人,你倒亲自来了呢。” 宿文极嘴一歪,便将这些妖族定义为罪妖,一直沉默震惊于救他们的竟然是黄泉鬼王这件事的众妖,顿时群情激奋。 “宿文极!你这阴险卑鄙的小人,你会遭天谴的!” “作恶多端,谋害亲兄,残害亲妹,你简直是个畜生!” “我族内族众,绝不会受你蒙蔽,你且等着受死吧!” 众人都对着宿文极声讨,他却不紧不慢,“作恶多端残害亲妹我认,但谋害亲兄?” 宿文极声音顿时冷下来,“他不是我王兄,他才是真正的禽兽!” “你们又知道什么?”宿文极冷笑,“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反正你们今天都要死,一个也别想出去!” 他说完之后,又对着挡在众人面前的凤如青说道,“鬼王大人,因果轮回,报应天伦,自有定数,这您不需要我教您吧?” 宿文极说,“你如今身为维护轮回秩序之王,却干预轮回,你若再插手妖族之事,怕是天道也不容你吧!” 宿深睁眼看向凤如青,神色哀伤,“姐姐,你好容易做了鬼王,不要管这种事了,放下我吧。” 他话是这么说的,抱着凤如青的手臂却更紧了。 若是有生路,谁又想要牵连他人?只不过如今宿深除了凤如青之外便是死路一条,都从那绝望的百丈地下走到这里了,窥见了天光了,他如何能够甘心呢! 果然凤如青对上宿深含泪的眼神,听到他耸动着鼻翼,带着哭腔的小声音,心中一软,越发的觉得宿文极是个禽兽! 她本就打算管,如今更是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个能翻天的,便也该知道,我是因何做的鬼王。” 凤如青说,“你说的也对,我既身为掌管阴阳轮回之人,又为何没有插手轮回的权利?这是谁规定的,是天道的?我在黄泉鬼书中却也并没见过这种说法呢。” 宿文极被噎了一下,好半晌才气急败坏,“今日赤焱王是打定主意要逆天而行了?!” 凤如青听着好笑,“若我救人成了逆天而行,你害人却是顺应天命,那这鬼王做来也毫无趣味不是么,”凤如青一手抱着宿深,一手握住感受到她的战意嗡鸣不止的沉海。 她嗤笑一声,再度说道,“再说你既然打听了我,怎么不打听的全一些,我逆天而行的次数比你见过的都多!” 凤如青此言一落,便搂宿深更紧,将他完全纳入护身黑袍之下,他这么小这么瘦的一只,凤如青怕他待会在打起来的时候一不小心被伤到了,低声同他说道,“抱紧我!” 宿深本来想要下地的,他虽然身量小,但是也已经有几十年的修为了,他好歹有一半九尾狐的血脉。 九尾狐之所以为妖族皇族多年,便是因为九尾狐天生妖力高强,修到一定的境界,一条尾巴便是一条命,这是物种和血脉上的优势。 且妖丹回归,他现在体力充沛,比身后这一群残兵败将好多了。 但凤如青护他护得紧,他便当真没有下来,他现在确实要装孱弱,否则若凤如青当真因为逆天而行会受罚改变主意,今夜,他们这一行人便全是这妖族禁地当中的祭品。 于是宿深抱紧了凤如青,还乖巧地说,“姐姐,你只管行动,我不会掉下来的。” 声音又细又弱,凤如青温柔地“嗯”了一声。 她命令那两个恶鬼护着身后行动不便的妖众,提刀朝着门口率先飞掠而去,一些还有战斗力的妖族紧随其后。 宿千柔也咬牙跟上,但对着凤如青侧腰上鼓出来的一坨撇了撇嘴,吃软饭吃的还挺顺! 这小崽子,狐族的传承接收的可真好,连狐媚之术都是格外的厉害,这么丁点的狐族形态,也能把人眼睛迷了,不仅这般锲而不舍地寻来救人,还要为他逆天而行。 这么一对比,她这个当娘亲的当真是差了不止一重啊。 凤如青手持沉海已经杀到了禁地门口,结果没等冲出去,突然间外面杀声四起! 今夜星月浅淡,但是凤如青还是很快便看出了夜色之下各色代表妖族族群的妖力颜色,还有不光是代表妖力颜色的刀剑齐飞,声势凶悍地从虎峰卫身后奇袭而上——正是先前燕实非要她带来的半妖们! 屋内的所有人都在禁地门口短暂愣住,看着这漫天的杂色,其中妖力虽不强,却别有其他杀势的剑光刀光,有人喃喃道,“这是……半妖?” “对,是半妖……” 半妖历代在妖族都是最低贱的族群,他们是正统妖族的奴隶、家仆,甚至是戏耍玩具,他们的半妖之力不如真正的妖族的力量爆发起来浑厚明亮,只有这样细细的一缕,是妖族向来鄙夷的对象。 可此时此刻,这各色纤细的妖力在半空与虎峰卫浑厚的妖力撞在一处,虽柔却不弱,彩绸一般地飘在半空,却如同刀锋针尖,穿透割裂虎峰卫浑厚的妖力,将他们冲得四分五裂。 纯血妖族,通常都以妖力浑厚精纯为强,战斗之时,也多是拼妖力,武器大多都是自身尖牙利爪,即便是用刀剑,也是将妖力灌注刀剑之上,刀剑是媒介,通常不是主武器,虎峰卫就是这样。 他们战斗不是第一次,他们世代为王族而战,只认虎峰卫专属调令,其余什么都不管。 宿文极带着调令命他们清缴叛妖,他们虽然知道宿文极还不是妖王,却依旧出动,是因为在妖族内乱之时,确实有王族未成王先剿叛妖的先例。 他们都是纯血虎妖,擅长的都是拼妖力,冷不防遇见这种修炼刀剑,拼招式的打法,一时间竟有些手忙脚乱。 “是救兵,我带来的半妖!”凤如青观察了一下,发现半妖竟然同虎峰卫对战丝毫不落下风,顿时对身后喊道,“还有战力的,同我一起!” 说完,她便抱着宿深冲了出去,只是她杀在前头,却并没有看到宿文极的身影,才没出两招,便被乘着妖兽自天上俯冲而下,落在她面前的燕实给叫住。 “大人!无需你出手,这是妖族事,你且同我来!”燕实朝着凤如青伸出手,看了一眼她腰上的鼓起。 凤如青战意浓重,正想要放开了杀一回,自从弓尤上了天界,都没有人跟她打架,时不时的处理个恶鬼,还一动手对方就倒了。 她浑身骨头都发热,她这才拉开架势,燕实却不让她打了! 燕实眉目秀丽,模样生得弱,现如今气质却很沉,“大人,您是鬼王,如何能够插手人间轮回之事。” 凤如青眼中的跃跃欲试还没退,这时候宿深从凤如青怀中钻出来,正对上燕实的眉眼。 燕实见了他,知道他便是凤如青一直寻找的半妖,很快移开视线,却仍旧拦在凤如青和正鏖战的虎峰卫与半妖中间。 “大人,半妖族早已经不是当初您看到的那般孱弱,”燕实顿了顿,也看向了那些被凤如青救出来,正同半妖配合着战斗的妖族,他轻声道,“半妖族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他这话一语双关,半妖族确实应当让纯血妖族见识他们的能力,这样便没有人再敢轻视他们奴役他们,再者他们也需要在这战乱当中崭露头角,在妖族站稳脚跟,若是能够对纯血妖族有恩,那便是最好的。 凤如青听他这么说之后,浑身战意缓缓散去,反正人也救了,半妖看上去和虎峰卫也一时之间难分高下,纵使赢也艰难,但他们为立足之地背水一战,凤如青没有必要搅合进去。 这样也好,她也不是逆天有瘾。 于是她跟着燕实上了背生羽翅的妖兽,却未料他们刚刚上行至空中,便有一方铺天盖地的大网兜头罩下,那妖兽沾了网之后,竟是直直坠落。 凤如青抱着宿深,拉着燕实,从跌落在地上的妖兽背上稳稳落地,抬头看去,便见这禁地的上方,全都被这网覆盖着,不仅是上空,四面八方的墙上也被拉了网。 一股难以形容的淡香在空中弥漫,妖族个个色变,正在鏖战的虎峰卫闻到这气味之后愕然停下,一声巴掌声自上方传来。 众人齐齐朝着禁地上方的高台看去,宿文极负手而立,有些疯癫地笑了两声,叹息般的对着闻到了这些已经开始脚软的妖族叹息道,“对不住了诸位,今夜你们谁也不能离开。” 凤如青对这味道没有任何反应,但她怀中宿深都开始下坠,咬牙站直的燕实低声解释,“是霜枣粉,生长在妖族禁地,乃是妖族禁药,本用来疗伤止痛,但若是吸食,” 燕实眼睫颤动,“便有麻痹作用,能令妖族暂时失去妖力,虎峰卫的刀锋兵器之上淬的也是此种毒……” 凤如青:……闻一闻就不行,这未免也天逆天了。 燕实似乎猜到了凤如青心中所想,“并非一点……他便是将整个禁地的霜枣都摘了磨粉也不可能有如此分量,他怕是已经积攒了多年。” 凤如青将小狐狸放下,现在整个场中只有她自己安然无恙,今天这件事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了。 她再度抽出了沉海,甩了甩,指着宿文极说,“我劝你自己下来,你知道上一个像你这样俯视看我的是谁吗?雨神。” 凤如青说着便飞身而起,直劈这大网,而网才撕开,那本来满面阴鸷几近疯魔的宿文极竟然真的自己跳下来了…… 那么高,自己跳下来,“啪叽”摔在了地上。 虽然他是妖族没有那么容易摔死,但脸先着地的,凤如青看着都疼。 她正滞空疑惑着,突然间禁地高台上那些扯网的,那些宿文极的爪牙,也正在一个接一个往下跳。 噼里啪啦,摔不死,但跟凡间下饺子似的。 凤如青:…… 她一脸迷茫地环视周围,便见远处的山林中,一缕幽光一闪而过,如鬼火一般在林间闪动。 很快那幽光凑近,凤如青看到了一头通身泛着银光,生着一对十分庞大繁杂的鹿角的巨鹿。 89、第二条鱼·鬼王 巨鹿在禁地的林间跳跃, 他周身的银光便在风中化为细碎的光点飞散,无孔不入地随着空气钻入在场所有人的鼻翼,吸入身体之后, 这些人动作全都停滞下来,渐渐地软倒在地, 却还睁着眼睛。 宿文极和他的爪牙也混在躺了一地的妖族当中, 所有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不一样的表情,或空茫,或欢喜, 或痛苦万分。 唯有凤如青还悬在空中, 视线穿越浓黑的夜色和这如梦似幻的流光, 看向了那头巨鹿。所有的光点都环绕着凤如青,却并没有如对别人一样, 试图朝着她的身体里面钻。 只是轻轻缓缓地、层层叠叠地环绕着她,凤如青仿若跌入九天银河,身侧细碎的光点便如万千星辰, 这场景若是有人看到,一定会震撼无比, 只是现如今那些人全都沉入了幻境。 凤如青朝着下面看了一眼, 伸手去触碰这些光点, 这光点给人的感觉十分的轻柔, 丝毫没有危险气息。 她穿过光点看向了不远处的那头巨鹿, 那头鹿稍稍后退, 前蹄微微弯曲,对着凤如青缓缓低头,十分优雅地点头示意。 凤如青已经认出了这是她当日在魔族魔尊的新婚餐桌上,救下的那头赤日鹿, 只是它长大了很多,如弓尤说的一样,它确实是神鹿,厉害得很,瞬间便将这些人拉入了幻境,失去了战斗的能力。 凤如青放松下来,任由这些轻柔细碎的银光托着她向树林深处去,她确定底下的人只是陷入了幻境,并没有生命危险,她便想要看看这赤日鹿想要做什么。 银光从光点凝成如绸的银带环绕着凤如青,将她拉向山林,越是靠近赤日鹿,凤如青越是震惊于他的庞大和他身上不耀眼,却如梦似幻的光华。 当时她救下他的时候是白天,且他是半鹿形态,后来化为人形钻入山林,凤如青并未见过他的真身。 终于落在了赤日鹿的脚边,凤如青要微微仰着头,才能看到鹿的脊背。 弓尤说赤日鹿是神鹿,是上界下来的,最擅长的便是幻境,能够将大能修者拉入其中尸骨无存,他的鹿角一寸,便是一个世界,凤如青被他身上绮丽的流光所吸引,着魔一样地伸手去触碰他。 他微微低头,将头凑近凤如青,凤如青睁大眼,伸手在他的眉心银纹上摸了下,轻声道,“你是我当时救下的那个对吧,你是来助我的吗?” 她说着笑起来,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出手救他,或许是因为她当时想到了自己也是那般生死任人宰割的境地,生出了同情,亦或者是对上了他在承受苦痛的时候,太过平静的双眼。 赤日鹿也是她的因果。 不过凤如青问完了这一句,正要伸手去触碰他的鹿角的时候,突然面前银光大盛,凤如青微微眯眼,眼见着赤日鹿扬起颈项,在她的面前,在银光之中变换成了人形。 妖异的面容,浅棕的长发,拢在淡淡的银光之中,银光编织的长袍悄无声息地落地,凤如青近距离对上他的横瞳,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神性。 “你长个子了。”凤如青笑着道。 她将本要摸鹿角的手收回,却半路被抓住了,面前人的额角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生长,庞大繁杂,凤如青离着这么近看,才发现不仅如此,还很尖锐,像张牙舞爪的兽牙,同赤日鹿温驯的外表全然不同。 凤如青又想起弓尤说,赤日鹿天性烂漫残忍,睚眦必报……然后他便抓着她的手,微微低头将尖利的鹿角凑近了凤如青,将她的手放了上去。 凤如青眉梢微动,手心冰凉的触感如玉,和弓尤滚烫的龙角全然不同。 禁地几丈高的宫墙,里面便是沉溺在幻境当中,横躺一地的妖族。 而墙外的暗夜山林中,同时编织着这么多人的幻境,随时能够将他们杀死其中的凶狠神鹿,微微低头,正纵容着一个人类在抚摸他本命之源的鹿角。 凤如青摸了几下,便笑着收回了手,对面前人说,“谢谢你助我。” 她收回了手,面前的人才慢慢抬起些头,但还是垂眼看她,凤如青说,“你现在已经是成鹿了吧,这么厉害,能让这么多人沉溺幻境,应该不会再被抓了,走吧,我也要走了。” 凤如青对着赤日鹿挥手,她见到他生长得强大,不会再落入他人之手,就彻底放心了。表示感谢之后,她转身欲回宫墙之内,需得趁着这个机会,帮忙将宿文极和他的党羽都制住,免得他再伤人。 如今九尾狐一族,除宿文极之外便只剩宿千柔和宿深,宿千柔妖力大损,宿深是个半妖。妖族是以强者为尊,同魔族一样,可宿千柔和宿深孤儿寡母,妖族此番之后,怕是世代做妖王的族群要易主了。 但那都是后话了,救下宿深,还了妖丹,她便是仁至义尽,以后宿千柔和宿深要如何揭露宿文极,如何在妖族中站稳脚跟,便当真不是她该管的事情。 不过凤如青转身刚欲纵身一跃,便再度被身后银光缠住手腕,她抬起手后转头看去,便见赤日鹿向她走来,凤如青不知他要做什么,便出口问道,“你……” 下一刻,冰凉如鹿角一般,却比鹿角柔软百倍的触感贴上了凤如青的额头,凤如青对赤日鹿没有防备,因此让他亲傻当场。 他双手捧着凤如青的脸颊,低头亲吻她的眉心,凤如青浑身僵硬,但却并没有挣脱的力气。 她的额头冰凉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朝着她脑中钻,凤如青下意识地想要抗拒,但赤日鹿虽然捧着她的力度不算大,她却一时提不起力气去挣扎。 银光顺着赤日鹿的唇齿间缓缓流入了凤如青的眉心,这是属于神鹿的赐福,只是赤日神鹿生性漠然,已经有几万年没有为人赐福。 若是妖族长老此刻看到这一幕,必然锤胸顿足,妖族世代供奉赤日神鹿,为赤日鹿提供人间居所,却始终没得到赤日鹿的祝福。 这过程并不漫长,赤日鹿很快松开凤如青,凤如青有些眩晕,被放开之后踉跄了一步,又被赤日鹿抓住手臂扶住。 凤如青晃了晃头,抬眼看向赤日鹿,“你这是做什么?” 总不至于是恩将仇吧? 赤日鹿看着凤如青,扶着她站稳,而后竟然张口,声音空灵极了,“送你好梦。” 凤如青一愣,“你会说话啊。” 上一次她救他的时候,他都连句谢谢都没说就跑了,凤如青始终以为他不会说话,原来他会。 “我叫凌吉,”他说,“天下最后一个凌吉。” 凤如青不知凌吉这个名字,是赤日鹿王共有的名字,历代也只有赤日鹿王是有名字的。 她摸了摸眉心,听说是送她好梦,便笑了笑,“你吓了我一跳……” 凤如青说,“凌吉。” 凌吉微微向她低头示意,对她道,“他们快醒了。” 凤如青便告辞转身,飞身而起时还喊道,“谢你的好梦!凌吉!” 凌吉看着凤如青越过高墙之外,便抬手朝着天空处一抓,无数细碎的光点又从院子当中所有妖族的身体中飞出,朝着他聚拢而来。 他在光河当中再度变成了巨鹿,朝着林间深处飞跃而去…… 凤如青落到了墙这一边,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宿深,他安然睡着,呼吸平缓,不过已经有苏醒过来的人了,只不过一时半会的还四肢绵软爬不起来。 凤如青又查看了燕实和宿千柔,确认大家都没有事,便手脚利索地将宿文极捆起来。 一些陆续醒过来的半妖,还有两个恶鬼,也帮着凤如青将宿文极党羽都制住。 没用多久,大部分的人都醒了,只是宿文极似乎深陷梦魇当中。 他本就从高处坠落折弯了手臂,这会缩在地上,瑟瑟地抱着他自己,口中断断续续地哀求着,似乎正在经历十分可怕的场景,全然不复先前在高台之上,躲在虎峰卫身后的那般淡然与阴狠。 他汗湿了侧颈的乱发,此刻简直如同一个落水狗。 宿文极确实陷入了难以自拔的梦境之中,梦境真实宛如昨日重现,他天真烂漫地跟着哥哥去参加宴会,却被意图拉拢其他妖族的哥哥送与他人戏耍玩弄。 九尾狐啊,乃是历代王族,他是王族的小王子,却被低贱的妖族戏耍,扔入妖兽笼中要他去降服妖兽,可他先天不足,身体孱弱,被欺辱便算了,那些人甚至还切掉他的尾巴。 而他的王兄每一次都只是看着,同他说那只是玩笑,同那些妖族一起笑,在长达三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一直过着这样地狱般的人生。 他如何不恨呢?他没有王兄,也不认妹妹! 这世界上,亲缘算什么?他被他最信任的人一次次地亲手推入深渊,这时候他的好妹妹又在哪里? 他筹谋多年,终于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他王兄嫁祸出去,可那些曾经玩弄戏耍过他的妖族,又如何能够臣服于他这昔日被当成玩物的、被切得只剩一尾的残狐? 宿文极将曾经欺辱他的人都抓起来,折磨杀害,可这样还是不行,妖族不服他,内外动荡,他必须真的变强才行。 可他先天不足,加上后天的残缺,妖术低微,根本不可能修炼成真正的强者。 遍寻术法,还用赤日鹿与魔族达成了交易,他最终找到了渡生血阵,能够将至亲的妖力度化到自己的身上,他当然要做。 血亲对他来说,早就被他王兄亲手撕碎,他们该死,他们都该死! “他们该死!”宿文极在地上将自己团起来,涕泗横流,“该死!都该死……” 他陷入梦魇,无论旁人怎么叫都叫不醒,眼见着嘴角溢出了血迹,他还在哀声喊着,“王兄救我……救我!我是你弟弟啊!” “别过来,别这样,”宿文极声音又低得几不可闻,“别切我的尾巴……” 宿深已经醒过来了,正抱着凤如青的大腿。 宿千柔皱眉看着宿文极,凤如青不知实情,但耳力绝佳,从宿文极一直细碎呢喃的话中已经听出了一二,眼神沉沉扫过众人,一些先前在禁地之下救出的人,看到宿文极这样,竟然露出了心虚之色。 凤如青也算历经千帆,何其敏锐,瞬间觉得十分的堵心。 世间发生的一切,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是能够马上便清算的,天道之前清算众神之时,不是也有人借机残害神族么? 凤如青这瞬间突然明白,为何天道要规定历届黄泉鬼王不得干预轮回,因为很多时候,就算是她这双能够看破因果罪孽的鬼王之眼,也无法不误判,很多的小恶,也是用轮回之眼无法看出的。 可是许许多多的小恶聚集在一起,我只是推了他一下,他只是踹了他一脚,甚至于有些人只是羞辱他两句,这些便能够摧毁一个人的一生,将人给逼疯。 宿文极固然丧心病狂,可究根结底,没有一个人的丧心病狂是没有任何缘由的。 凤如青看着一众妖众,霜枣的效用已经差不多过了,宿文极还在地上翻滚,凤如青目光略过愚忠的虎峰卫,落在了那群她从禁地之下救出的妖族身上。 “我乃黄泉鬼王,我手掌生死之书,上记生平功过精细到诸位曾经是否踩死过蝼蚁,”凤如青看着心虚地朝后缩的人,满面阴沉,一字一句道,“人在做天在看,山高路远,我在黄泉等着诸位大驾光临。” 已经有人哆嗦着跪地,嘴里快速辩解,“我只是…只是骂过他而已,我没有动手切过他的尾巴!” 凤如青却没有再看这些人一眼,对着宿千柔点了下头,“昔年借妖丹之恩,如今已经悉数奉还。” 凤如青又低头看了一眼始终抱着她腿的宿深,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妖丹还你了,你与你娘亲今后再也无人敢戕害,不会有人再将你关起来了。” 凤如青将他的小手掰开,推到了宿千柔的怀中。 接着她朝燕实脖颈处伸出了手,燕实只觉侧颈一痛,凤如青已经将分离的本体给收回,对他道,“你把半妖族带的非常好,今夜过后,他们便再也不是低贱族群,我到现在才知,为何你妖力不高,术法不精,却能够稳坐半妖族首领之位了……” 凤如青叹息一声,燕实踩着点来援助,凤如青本不在意,她乐于帮助谁的时候,并不介意那个人的依附和一些不带恶意的小心机。 只是现在她心里恶心得厉害,甚至连对谁发怒和怪罪都做不到,因为造成悲剧的人,是真的不足以定罪,可这不足以,却创造了悲剧,被创造的悲剧再重蹈覆辙,这是一个带着血腥味的湿冷循环,她却找不到办法去遏制源头。 她并不觉得宿文极可恕,却无法不对他心生怜悯,像怜悯曾经在人世颠沛的自己,怜悯这世界上仍旧在受着迫害却有口难言的人。 你的“不过是”,便是旁人的惊天动地,这才是所有悲剧和灾难的起始。 凤如青突然感觉无比的厌恶,她将恶鬼收起,抬手以手指抵唇吹了下,黑泫便迅速从她先前安置的那个角落穿过有形的石墙,出现在她的身边。 “大人……”燕实伸手要抓凤如青的手臂,他满脸慌急,试图解释,凤如青却已经翻身上了黑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这宫墙之内。 “姐姐……”宿深在消失的一道黑影中追了两步,纯澈的眼神突然阴沉起来,他仰头对宿千柔说,“娘亲,姐姐生气了。” 宿千柔伸手去摸他的头,却被他偏头躲过,他转身,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那些惹了姐姐生气的坏人,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笑意。 惹姐姐不高兴,就是惹他不高兴,他不高兴,便谁也别想高兴。 凤如青一路纵马回到黄泉,径直回到了鬼王殿将自己关起来了。 她的情绪很低落,这世上的很多事情,都不是用刀能够解决的,她哪怕身为黄泉鬼王,能够管的事情也还是很有限,就连无所不在的天道,也根本无法将这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顾忌全面。 人生在世就是如此,凤如青都懂,这会心情却难以控制。这是鲜少会出现的状况,凤如青躺在她自己寝殿的床上,闭上了眼睛。准备睡上一觉,自我调节。 90、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色调十分的温暖,她梦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山村里面,她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家庭当中, 每天晨起拎着小篮子,跟着一位十分温柔的妇人去山里采野菜。 晨曦照在她嫩白的小脸上, 她头顶的两个发髻随着她的动作活泼地跳动, 小兔子不怕人地绕着她转,妇人看不清模样,温柔至极地唤她青儿, 提醒她莫要让地上的枯枝绊倒。 她有个给人感觉十分淳朴的爹爹, 一样的看不清容貌, 是个靠砍柴维系家用的柴夫,只是他也格外疼爱自己, 会背着她的娘亲,卖了柴之后偷偷地从市集上带回因为揣在心口,半融化的糖人, 特别的甜,吃坏了她的满口牙。 她在这样的疼爱中长大, 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十里八乡好多人求娶, 她却在市集遗落钱袋的时候, 承蒙一位公子相助, 找回了钱袋。 凤如青看不清这人的相貌, 但很快她便知道这个人也在求娶她的人当中。 她怀着满心欢喜,坐着不算华丽,却艳红无比的花轿,嫁给了她心爱的公子。 娘亲爹爹在酒席上吃酒, 和亲家开怀地笑,满座宾朋也十分和谐,笑声四散,凤如青整个人被幸福充斥着,在司仪唱拜天地之时,偷偷地借着盖头的缝隙,去窥看她的新郎。 她本来应该知道新郎的模样,那是她满心欢喜爱慕的情郎,只是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借着低头去窥视。 她先弯下腰低头,却没等能够看清,便骤然间感觉到自己的意识被迅速抽离,猛地一睁眼,便见到了跪坐在她腰上,正居高临下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的弓尤。 他今日一身华服,眉目似乎经过修整,玉冠束的长发一丝不苟,看上去格外的丰神俊逸。 梦里的情郎眉目瞬间便同面前的弓尤衔接上,凤如青心砰砰跳起来,沉浸在美好的梦境中还没有回神,就对弓尤绽开一个格外幸福沉迷的笑。 “你来了……”凤如青连声音都软得不行。 她几乎从没在弓尤面前这样过,弓尤本来是见她睡得这么沉,想要吓唬她的,但是没想到她一睁眼便这么柔情似水,弓尤被这一个微笑,这么一句温软的你来了,弄得腰都软了。 他弯腰凑近凤如青,低声道,“你怎么……唔。” 凤如青搂住了弓尤,亲吻住他的唇,轻柔辗转,任凭自己沉溺在这美好的梦境和现实交错的时刻,将她的情郎搂紧,缠绵至极。 弓尤哪经历过这个阵仗,顿时便任她为所欲为起来,待到床幔都已经放下,他的前襟都散了,他才有些羞恼道,“你见我是不是就只会做这事!都不跟我说两句话……” 凤如青顿了顿,枕在他的身前,“一时情不自禁么。” “你说,”凤如青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半身伏在弓尤身上,仰头对他道,“怎么了啦” 弓尤也就是色厉内荏,两个人之间,情难自禁的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但他还是扶了扶歪掉的玉冠,将衣襟拢上,坐起来瞪了凤如青一眼,清了清嗓子说,“叫我太子殿下。” 凤如青还揽着他的脖子,半挂在他肩头,闻言纵容道,“太子殿……” “等等!”凤如青说到一半突然也坐直,扳着弓尤肩膀道,“太子殿下?!” 弓尤微微扬起脖颈,轻哼了一声,凤如青简直如同自己升官一样欢喜道,“你做了天界太子了!老弓你可真厉害!” “本该就是我,不然能是谁?”弓尤看着凤如青,衣衫不整,但是态度格外认真,“我父王的事情还没有定论,泰安神君早已经超脱六道之外,不知现在何处,所以我这太子还是不能完全掌权,加上天界众神陨落,所以封太子的仪式也只是草草举行。” 凤如青安静听着,因为弓尤鲜少有这般严肃的时候,弓尤扳着她的双肩道,“做了太子,我便要择选妃子了。” 弓尤故意停顿,想要看清凤如青的神色,但没等凤如青有个什么反应,他便等不及了,“你嫁我可好?” 凤如青笑起来,闭了闭眼,想到刚才那个美丽的梦,几乎是没有迟疑地点头,“我说过,你娶,我便嫁啊。” 弓尤激动地抱住凤如青,喃喃道,“不过没有那么快,我要准备很多,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需要先解决,但我实在忍不住想要下来同你说,我如今终于能够握住一些权力了,我保证处理好一切,我不会娶其他女人的……” 凤如青点头,“我知道,我等着。” “对了,你提起泰安神君,我前些时候在人间收魂,捡回了一个游魂,结果他是泰安神君的亲孙子,魂带神羽,现如今就在黄泉。” “你说英容?”弓尤即刻起身,“英容在你这里?!” “天界都要找他找疯了,没有他谁也联络不上泰安神君,”弓尤说,“你随便捡个游魂都能捡到,你才是厉害!” “他说是被人所害,推下了落神河,”凤如青说,“你在天界,查一查这件事,也好知道是谁趁乱作恶。” “那是自然,待我回去之时便将他带回,一切交给我。”弓尤说。 凤如青点头,“那你要见见他吗?我让罗刹……” “不急,我不是来见他的。”弓尤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件鲛丝战衣,通体银光,带着浅淡的蓝,他将战衣递给凤如青,“这是蓝银托我交给你的,他在上了天界之后,也没有忘记跟你的约定,但是取鳞片很费力,他给你取的都是最坚硬的鱼尾处,你看看。” 凤如青接过,触手生凉,一看便是极品战衣,连人鱼族战斗的时候身上穿的那些都不能比。 “你不是要送给你小师弟么,”弓尤说,“这战衣给他,就是给他护身符,我倒是觉得你不如自己留着。” 凤如青笑道,“我不用,我大师兄不是亲手给我绘制了法袍么。” 凤如青将鲛丝战衣收起来,转身看向弓尤,歪头道,“太子殿下,还有何事要吩咐?” 弓尤绷着脸,“无事了,退下吧。” “是。”凤如青回答的十分恭顺,然后将床幔拉严,把弓尤扑倒在床榻上。 “你做什么!大胆!”弓尤像模像样地怒斥。 凤如青把自己的袍带扯开,按着弓尤的胸膛道,“不干什么,骑龙啊……” 也不知是不是凤如青的床帐太红了,将弓尤的脸都映得红透,他嘟囔着,“你这大胆的……”后面的话便全都被凤如青堵回去了。 红幔高床,凤如青沉醉其中,指尖和心一同战栗,她还未和她的情郎成婚配,倒是先将洞房入了千百遍。 这一次弓尤总算没有来去匆匆的急着走,他好歹是个天界太子了,陪凤如青尽兴,陪凤如青用了晚饭,又见了英容,最后还跟凤如青酣畅无比地打了几架。 “还是跟你对战畅快!”凤如青收起铁棍,弓尤扔了铁棍,凤如青上前连忙把他因为过力而错位的手腕接上了。 弓尤甩了甩手腕,抬手用袖口擦了她额角细汗,“说吧,谁惹你生气了,火气大得我都招架不住了。” 凤如青低头没说,弓尤掐她脸,“刚才床上你差点把我鳞片抠下来,方才又不慎把我手打错位,鬼王大人这样暴虐,当真让我好害怕。” 凤如青忍不住噗地笑了,最后还是把昨夜去救宿深的事情说了。 弓尤听了之后,抱着她无奈地笑,“我还当多大的事,不过现在你身为鬼王,确实不应该干涉轮回,因果到最后都会自偿。” 弓尤说,“那个半妖燕实,我老早就对他没有好印象,能耐没有,心眼多得吓人,还有你说的什么宿深,那小狐狸精平白把妖丹借你,指不定盘算什么呢,妖族生性狡诈,那小狐狸精借你一次妖丹,你都救了他两次了,你正好还清了,便少与他们接触,免得不开心。” 凤如青本也不打算与他们再往来,点头,却又忍不住啧了声,“到你嘴里没好人了,就太子殿下最好啦。” “那是,”弓尤哼哼着走在前面,“就我让你睡还给你打不是么。” 凤如青笑出声,从身后抱住他,被他拖着走,“好好好,太子殿下说得对。” “只有老弓最好,一定不会骗我,不会利用我。”凤如青掐着弓尤的腰歪头看他,“对不对?” 弓尤理所当然地点头,“那是自然。” 两个人黏糊糊的,小别胜新婚,在一起粘了整整两天,弓尤不得不回去了,这才带着英容一同腾天而去。 凤如青在黄泉之外看着他离去,心情颇好地回到了黄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凤如青都待在黄泉鬼境处理黄泉事宜,中途去了一趟悬云山,将鲛丝战衣给了荆丰,之后听闻穆良还未出关,说是进境之时心境不稳,幸亏有施子真护法,否则极其危险。 凤如青闻言颇为担忧,在黄泉中找了许多历任鬼王压箱底的宝物,挑挑拣拣的寻出几样能够助益高境修士的法器送去,令小师弟荆丰先不要言明是谁送的,只待他一出关,便与他相认。 而弓尤做了天界太子之后,时间充裕了很多,能够经常下界来看凤如青,两个人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 但好景不长,英容回到天界之后,很快联系到了泰安神君,神君归位,天界天帝的罪责被判罚,又连带着坠落了许多神位,到如今这个天界翻天覆地,几乎所有在重位的神仙都换了一轮。 弓尤鲜少能够下界了,且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一副身心俱疲的模样,凤如青都不舍得折腾他,只是无声地陪着他。 弓尤又变得来去匆匆,不过凤如青也不介意,因为现如今正是天界最乱之时,待到弓尤继位,一切便会好转,凤如青十分理解,劝说他不需勉强自己多久下界一次,先忙好自己的事情。 于是弓尤下界的间隔时间越来越长,最近的一次距离现在已经有一年之久,而距离冥海众神跌落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 黄泉鬼境已经彻底被她整治一新,十八殿鬼君召满,个个精明能干,她这个鬼王,逐渐开始闲下来,弓尤又总是不下界,凤如青闲得实在无聊,便同荆丰一起,帮着悬云山弟子到处驱邪除祟。 天裂现世,四海动荡,冥海现如今已经是一个烧开的大锅,不断沸腾翻滚,早晚有一天会被烧干的。 干涸的那一日,熔岩便会顺着海底蔓延至陆地,到时候所有人便会直面天裂,会发生什么,那后面到底有什么,无从知晓。 但无论要面对的是什么,这都是四海各族,这天下之人共同应该面对的事情。 凤如青幻化成一个普通女修的模样,混在悬云山的弟子当中,顶着外门弟子的名号,亦步亦趋地跟着荆丰,表面上被他护着,实则但凡遇见妖邪,大部分都是凤如青出手,便即刻手到擒来。 不过她大多数情况下是去掉妖邪强悍的战斗力,就如同拔掉老虎的尖牙利爪,再放给那些悬云山的弟子们去对付。 凤如青和荆丰坐在高处,看着弟子们在合围一个被荆丰和她打伤的妖兽,边吃着荆丰递给她的乳糕,边说,“五谷殿换厨子了?这乳糕味道真好!” 荆丰笑笑,“小师姐觉得好吃吗?是我做的,还放了仙鹤蛋。” 凤如青闻言呛了下,“你去后山抢仙鹤的蛋了?”这是小时候他们两个经常会干的事儿,不过大部分时间都不吃,就是抢着玩,会很快送回去,仙鹤啄人可疼了! 荆丰卷起袖口,上面有两大块青紫,“你瞧,这是被啄的。” 凤如青顿时就笑了,“它们好像厉害了不少啊!” “是啊,”荆丰说,“小师姐何时回山跟我去看看?都长得很大了,羽翅展开十分漂亮。” 凤如青顿了顿,喝了口水说,“待大师兄出关吧,不是说就在这段时日了么。”凤如青说,“也不急在这一时。” “你当真一点也不想见师尊吗?”荆丰说,“师尊定然不会生你气了。” 凤如青咬了一大口乳糕,撇嘴摇头,“不了吧。” 荆丰也没有再劝阻,凤如青是时候该回去了,便将乳糕都拿了,揣在怀中,然后对荆丰道,“我回去了。” “小师姐,你等等,”荆丰起身,掏出帕子帮凤如青擦了下嘴角的乳糕,“妖界近日动荡得很,频频有妖兽跑出,我过几日打算去一次妖界查看,小师姐要同我一道吗?” 凤如青对前些年在妖族禁地发生的那些事情,早就释怀,因此点头,“看我到时候黄泉是否能够脱开身吧。” “好,”荆丰笑起来,眉眼弯弯,“到时候我便先去黄泉寻你。” 凤如青点头,隐匿身形走远,待到悬云山弟子看不到了,这才变回本来模样,召唤出黑泫,径直回到了黄泉。 未曾想一进去,便见到了自黄泉入口,一路摆的到处都是,摆到了她寝殿门口的箱子,小鬼见了她都窃窃私语,连声恭喜,凤如青不明所以,回到她寝殿之中,发现一个久违的身影背对着她站在鬼王殿中。 那人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带着满脸难以压抑的激动道,“我……” 弓尤顿了下,才哑声说道,“我来下聘礼了。” 91、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 和弓尤对视着,两个人许久没有见了,视线在空中几乎碰撞出了火星, 弓尤乍一看衣冠华美,但仔细看看眉眼, 就能够发现隐藏在兴奋当中的疲惫。 近几次来, 凤如青总是能够在他的眉宇间看到疲惫,他一身锋芒,也如同入鞘的沉海, 在这几年的功夫迅速学会了藏锋。 凤如青早就预料到了他的改变, 因为她知道天界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太复杂了, 要做天界帝君,这条路何尝不是步步荆棘, 比人间帝君还要难上数倍。 凤如青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忽视他眼中的疲惫,缓步走向他, 笑着道,“太子殿下日理万机, 却原来都是在谋划着把天界的东西搬到我黄泉来吗?” 凤如青转头又看了眼摆得到处都是的聘礼, 走到弓尤面前, 拉着他的手道, “殿下这么大的手笔, 我要是拒绝, 是否要被天界出兵讨伐?” 弓尤本来有很多带着歉意的话要说,他实在是在天界耽搁得太久了,将她一个人扔在人间,他心中愧疚难忍, 好容易平衡了各方势力,他总算是能够兑现许久之前的承诺,便迫不及待地来下聘礼了。 他在没有见到凤如青之前,总是心中十分忐忑,怕她不悦,怕她生自己的气。 但真的见到了她,她这般笑着前来亲近,还在逗他开怀,弓尤便当真是难掩情绪,鼻酸不已。 他当年看的没有错,果然她无论是邪祟,还是如今的半神,总是分外的重情,她一腔的柔情赋予他人的时候看起来多么诱人深陷,落在自己身上便有多么深刻入骨。 弓尤心热不已,抱住了凤如青之后,终究还是低声道,“对不住,让你等了这么久。” 凤如青没有吭声,环住弓尤的腰身,想要搂紧,却被他华丽的腰饰给硌了一下,只好松松地环着他,说道,“殿下,你硌着我了。” 弓尤放开凤如青一下,低头看她,“婚期还未能商议妥当,但相信我,这次定然不会要你等太久。” 凤如青点头,“殿下做主便是,我没有成过婚,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准备才好。” “无需你操心,”弓尤带着凤如青进鬼王殿内,设下了禁制,隔绝了外面人的视线,“我带了两个神仆下界,成婚前留给你差用,他们知道天界的规矩礼仪,无需你操心的。” 弓尤倒是难得的周到心细,凤如青点头,弓尤又拥着她说,“我好想你,青青,待成婚后,我们便能够时常相见,你也可时常出入上界,到时候若我不能找你,你便能够去找我。” 凤如青低低应声,弓尤又说,“你快些积攒功德,我等不及与你日日相守……” 凤如青实在硌得慌,随手扯了他腰间花纹繁杂的玉带,随手扔在床上,这才重新拥住了弓尤。 两个人近一年都没有见面,凤如青此举当真没有一点其他意思,只是碍着她抱人,但弓尤却耳根和脖子一道发红,按住散开的前襟,有些为难道,“我时间不多,天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得快一些……” 说着便一把将凤如青抱起,朝着床边走。 凤如青按住他肩头,亲吻他眉宇间的疲惫,“弓尤,罢了,我只是想要抱抱你,我们说说话便好。” 弓尤半跪在床上,低头看着凤如青,知道她其实对于情.欲需求与龙族不相上下,他连初开始尝情,毫无节制的那个时候,在冥海之底,她也从未求饶或者表现出疲惫不能承受过。 但如今两个人聚少离多,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却也不是不会想她自.渎,她会想也太过寻常了。 但哪怕她身边艳鬼无数,哪怕她小师弟都曾自荐枕席,可弓尤却从未担心过凤如青会在与他在一起之时,与他人有什么不清楚,她若是那样的人,弓尤便不需要等了二十几年,生生熬死了白礼才敢对她倾诉情肠。 同样的,凤如青也从不担忧弓尤有什么其他的心思,他这个人,若是当真不喜欢了,也会清清楚楚地说明。 因为对彼此都太了解了,所以他们有矛盾都是直接打架,从不会闹别扭,当然也知道彼此对对方的渴望,这般亲近地靠着,如何能不想呢。 但真的都没有时间,凤如青并不知弓尤是顶着什么样的压力执意拒绝神族那些在天界出生的神女,偏偏要娶黄泉鬼王。 光是游说,钻着天界也并无规定太子妃必须是天界神女这样的空子,得罪了许多神族,才总算是来了。 他需得赶快回去,处理很多堆积的事务,曾经被他砍去龙足的王兄,还有那些本来都不出头的皇弟们,最近又因为这件事开始蠢蠢欲动。 自然迎娶神族神女,是最好的拉拢神族拥趸的办法,弓尤本就是半龙,若是不走这条路,光靠着那一身功德,根本稳不住人心。 加上他掀翻了冥海大阵,纵使参与的众神尽数坠落,却也有很多间接参与的神族并没有被天道清算,这些人现在便联合起来,与弓尤为敌。 他太想和凤如青亲近,却实在无暇分.身,只好俯身抱住凤如青,控制不住地叹气,“对不起,青青……” 凤如青哪怕猜不出他具体遭遇什么事,却也能够猜出他的处境。 她从来都理解弓尤,便拍着他的背安慰,“有什么对不起,我等着,待我们成婚了,我便日日去天界找你。” 弓尤闷笑,本来还有好多话和凤如青说,但紧紧地抱着她,真的太惬意舒服了,是他这些天来最放松的时刻了,然后他便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待到一觉醒来,他慌张地从床上下地,神情茫然又焦灼,“现在……什么时辰了。” 说着便去拿自己的玉带系好,搓了搓脸,对上凤如青无奈的神情,心中又是一阵愧疚。 凤如青坐在床上撇嘴,“殿下,莫慌,你才将将睡着,我都没有来得及好好亲亲,你便诈尸一般地跳地上去了。” 弓尤深深叹了一口气,捏了捏眉心走到凤如青的身边,单膝跪在床上抱住她,张口又想要道歉,被凤如青按住了嘴。 “好啦,老弓,我都懂的,不必再说,”凤如青仰头看着他说,“你还不了解我?” 弓尤抿唇,紧紧地抱住凤如青说,“我有时候想,你要是生来便是神女多好,她们生活得太好了,连吃个仙果也有人侍候,个个天生便有神力,不需要辛苦修炼……” 凤如青闷笑,“你还真是了解我,知道我就喜欢那样?” 弓尤顿了顿又说,“但后来我又想,你就算是生来便是神女,也不会活的和她们一样。” 你才是真的神女,心中有你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慈悲和对世间万物的怜悯。 我也是你的信徒。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了会,弓尤真的不得不走了,凤如青也不知第多少次把他送出黄泉,看着他带着下聘的神仆升天而去,留下了其中的两个。 留下的两个神仆一个名为巴文一个名为巴牧,对凤如青客气地见礼,凤如青便让罗刹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只待弓尤再来,定下婚期,便开始着手在黄泉准备。 凤如青料到了这事情不会这么快,却从没想过,聘礼都下了,却一拖又拖了一年。 这期间弓尤来了三次,一次更疲惫过一次,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消磨得沉郁,见到凤如青之后,好似除了道歉的话,就不会说其他的。 他对于自己在天界的遭遇闭口不言,凤如青追问两次无果之后,便也没有再问。 若是寻常女子,成个婚被夫家拖的这样久,怕是要急得上天去了,凤如青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她也很忙,随着冥海中熔岩日益增多,沸腾得水位越来越低,各地的邪祟似乎逐渐猖獗,修真界、妖界,甚至是魔界都开始动荡不安。 她甚至都没什么时间跟荆丰见面,穆良也一直没有出关,修真闭关个百十年倒不是什么稀奇事,只是这种四海纷乱的当口上,穆良和施子真一同闭关不出,将整个悬云山交给荆成荫和荆丰两个,这就有些不对。 但闭关不能被扰,若真是赶在紧要关头上进境,谁也没有办法,凤如青担忧,助益的好东西送去了不少,也只能跟荆丰打听打听而已。 至于先前约定的一同去妖族,凤如青始终没有去过,奔波在人间,时常一两个月不回一次黄泉。 然后再回去,她就发现黄泉里面出了点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先前弓尤留下的那两个神仆,在黄泉被捧得不知道东西南北,仗着自己沾了个神的边儿,趾高气昂地使唤黄泉鬼君便罢了,竟然还让凤如青碰到其中一个动手伤了鬼君。 凤如青一身黑袍出现在往生桥边上,被欺负踹飞的鬼君就滚在她脚边上,撞着她之后,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匍匐在凤如青脚下。 而他身后的两个神仆,巴文巴牧见到凤如青,也不如当年那般恭敬,只是微微欠身示意。 凤如青心中没有一些勾勾缠缠的小算计,所以不曾知道,这两个神仆,竟然在她的黄泉鬼境猖狂至此。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匍匐在地上的鬼君声音卑微,一个劲儿的道歉,凤如青鬼气遮面,看不见脸,视线却直直地锁定了那两个神色带着些许傲慢和不耐的神仆身上。 凤如青伸脚,用脚背抬着地上一直没有敢抬头的鬼君下巴,垂头一看,竟是敖乐生。 “怎么回事”凤如青问道。 “是……是……”敖乐生吞吞.吐吐,凤如青见那俩个神仆的面上露出些许心虚,但很快又想起什么似的恢复了正常,拧起眉心,询问的声音陡然加重。 “到底是怎么回事!” 敖乐生立刻道,“是小的,是小的行事毛躁,冲撞了两位神君,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神君? 凤如青若是不知,还以为她这黄泉有什么正位的神仙驾临呢。 她视线沉沉看向巴文和巴牧,继续问,“是么,如何冲撞的神君啊。” 这话听着像是在为巴文和巴牧出头,敖乐生顿时吓得浑身瑟瑟。 黄泉十八殿的每一个鬼君,都是经过凤如青反复甄选衡量过的,否则她不可能这般放心地扔下一走便是几月。 可如今她最稳重的,除了偷偷帮着他母亲在轮回的时候加些自身功德换取富贵之外,完全没有出过任何错漏的鬼君,竟然说自己冲撞了神君,吓成这样? 凤如青不是偏心,没弄清楚就偏袒自己人,而是她了解敖乐生,却不了解那两个神仆。 所以她问,但敖乐生不说,总是有看不惯的,又不顾生死的小鬼肯出头说话的! “是两位神君想去轮回台看看,鬼君说是违背鬼境的秩序,他们便不悦了,不仅威胁鬼君大人说要将他母亲的事情告密,甚至还大骂他,说他只是您的一条狗!” 小鬼在远处喊,凤如青认识她,是个十分喜欢八卦的小不点,但没有坏心,在黄泉游荡许多年了,在等她父亲死了,好一同轮回。 她这一嗓子,可是将两个神仆,还有敖乐生那点“秘密”都抖出来了。 敖乐生面容扭曲地看了一眼那小鬼,小鬼便跑没影了,相反那两个神仆看上去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慌张。 凤如青垂头看已经要将头扎进黄泉地下的敖乐生,“可是如此?” 敖乐生向来油滑,与谁都十分交好,做事也十拿九稳,但唯有他母亲轮回的这一件事,他利用鬼君的便利动了一些手脚。 他知道赤焱王的性子说一不二,眼中不揉沙子,料想今日自己怕是完了。 这两个神君因着是天界下来的,肩负着操持鬼王婚事的重任,在黄泉鬼境猖狂多时了,今次不知为何偏生要去轮回台瞧瞧新鲜。 但轮回台真的是非黄泉鬼君不得入的,哪怕是那两个神君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的事情威胁他,他也没应,本想大事化小,赔笑挨顿打就算了。 谁成想这么巧赶上凤如青会来,鬼王将要与天界太子成婚的事情鬼境无人不知,黄泉中的人都不太敢与这两个神君计较,是他们没有见识,而又怕得罪了神君,鬼王的婚礼再出什么纰漏。 这种娘家人的心态,让这些人忍气吞声,凤如青听明白了其中缘由,也明晰了黄泉众鬼忍气吞声地伺候着,不光是因为害怕,还是怕得罪了神君,她以后的日子不好过。 可是,她好不好过,不是她自己说了算么? 凤如青直接被气笑了。 她对着那两个所谓的神君,笑得特别的灿烂,径直朝着两个“神君”走过去,撤掉了遮面的鬼气,一张脸娇艳如同此刻黄泉业火长廊两侧盛放的彼岸花。 “两位神君?”凤如青闲庭信步,看着一点也不像是生气了。 巴文和巴牧相互对视了一眼,神色不变,巴文还出声狡辩道,“不过是想要看看轮回台,是他出言不逊,我们才会……啊!” 他话都没有说完,便直接被凤如青一脚踹飞了—— 92、第二条鱼·鬼王 凤如青如今的功法连弓尤都不敌, 这一脚可不是普通的一脚,而是盛怒之下的一脚。 这一脚直接将巴文踹得撞翻了往生桥上一连三个足有一人臂展粗的石狮,直直撞在了墙壁之上。 那巴文跌落到地上, 连口气都没上来,直接一翻眼皮, 昏死过去了。 狗屁的神君, 就这点能耐,连荆丰都不及,也不知道是跟哪个窝囊废的神仙上天去的。 围观的众鬼, 还跪在地上的敖乐生, 全都被凤如青这一脚给踹傻了。 巴牧叫了一声:“巴文!”转头便满脸恼怒地要和凤如青理论, 被凤如青回手便是一巴掌,扇得转了两个圈, 撞碎了往生桥的石栏杆,径直跌落到了忘川里面。 凤如青收起了脸上所有的笑意,环视众鬼, 冷声道,“哪来的神君?黄泉鬼境是我们的地方, 我不过几月不在, 你们竟能让两个神仆给欺负成这样, 还当真是让我失望。” 众鬼一时间面面相觑, 心中畅快得要死, 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们其实不怕什么狗屁神君,怕的是凤如青难做。 凤如青自然也理解他们,并没有真的生气,只是嗔怪, “有点见识吧,神仆在天界也就是个洗脚婢的身份,还敢在黄泉鬼境妄称神君?” 本来从忘川刚刚冒出个头的巴牧,闻言顿时气得直接翻在水里。 凤如青看着那被撞倒的无辜的震河石狮子,自己吭哧吭哧地又爬回柱子上去蹲着,转身伸手捞起了发呆的敖乐生,“你好歹也是个黄泉鬼君,还能让这两个玩意给镇住,打不还手?” 凤如青看着他狼狈又慌乱的神情,无奈道,“你以功德换你母亲的富贵,那功德是你自己攒的,这件事我知道,也罚了你。让你亲去人间抓够上百游魂,你以为是为什么?” 敖乐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眼泪先掉下来了,又要给凤如青下跪。 凤如青提着他的后领子,“行了行了,将这两个妄图擅闯轮回台的神仆捆起来,一人抽五十鞭子,扔出黄泉去。” 凤如青说完之后,径直走了,留下众鬼短暂地沉默片刻之后,欢呼声险些掀翻黄泉。 “鬼王大人万岁!” “赤焱大人英明神武!” “呜呜呜,这两个洗脚婢这几月可要欺负死我了,我伺候得恶心死了!嫌这嫌那,吹嘘天界怎么好,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不过混在这些欢呼的声音里面,也有担忧的,“大人这样得罪了神仆,还是天界太子带来的,不会被为难吧。” 这声音才出现,就被旁边的声音压下去,“你少操心了,上一次我偷看赤焱大人和天界太子比试,大人胜!他打不过的!” “哦哦哦,那就好哈哈哈哈……” 凤如青听得无语,她又不是比武打架去……不过这么久了,弓尤那边还没有消息,不知道是不是出了岔子。 凤如青担心的倒不是婚期,其实成不成婚对她来说,不太重要。 她现在能做做梦就好,自从前些年自妖界回来,她的梦境一直都美得她不想醒过来。 赤日鹿当日说送她美梦,凤如青以为只是一个而已,没想到好几年了,她在梦中都能心想事成,这当真是一份大礼呢。 若是日后再遇见,要感谢他的,凤如青躺在床铺上,心中想着。 外面的声音吵吵嚷嚷的,好似巴牧和巴文醒了,发现自己被捆起来十分震怒,这些日子的神君做派都没有了,满口都是恶毒的话。 “怨不得太子迟迟不娶你们鬼王,如此野蛮专横,此等恶妇谁会喜欢?!” 这话也就冒出来一句,凤如青听得真真切切,然后好像就被堵住了嘴。 不过她听着只是笑了笑,恶妇? 岂止,她还恶鬼呢。 她闭眼休息,很快沉入美梦,梦醒之后罗刹和共魉来报,说那两个神仆已经打完扔出去了,看着是回天界去了。 凤如青懒洋洋的,应了一声,便说道,“准备些吃的,我饿了。” 罗刹和共魉便去准备吃的,凤如青吃过之后,继续奔赴人间,将一些未能成形的邪祟扼杀在萌生之初。 这样忙碌的日子,转眼又是一个,弓尤才又派了人过来,还是上次的那两个,额外还有个婆子,慈眉善目的,态度尤其的好,这次倒是个正神位,乃是天界掌管礼制的神婆,名叫南婆。 她一到了,就压着那两个神仆好生给凤如青磕头认罪,之后便拉着凤如青,一副嫁女的诚恳和温柔,“太子殿下正在天界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一,乃是个大吉大利的好日子。” “大人不知,太子殿下惦记大人惦记得紧,还想要亲自下来,”南婆笑得促狭,“可这未成婚之前,新婚的两人是不能见面的。” “太子殿下说,仙宴之上,您若是想要宴请哪位凡尘之人,只管将名字告知,到时候会命人赶制仙册,带着仙册便能观礼啦……” 南婆给凤如青说了一大堆的礼仪,凤如青听得晕头转向不说,满脑子都还是白日她遇见的那个莫名出现的诡异洞府。 那四周的凡人都去洞口跪拜,说是有求必应,凤如青在洞府内外仔细分辨了,却并没有什么邪祟的邪气,妖气魔气鬼气都没有,她又想到了坠落的神仙。 但那些神仙在坠落之时神力便已经没了,没可能搞出什么供人朝拜的洞府来,难不成是哪个地仙出世? 凤如青想的入神,便没有察觉到那南婆温和的眉目在不看她之时,满是算计和鄙夷。 果然如传闻中一样,是个空有样貌,完全没有心眼的好拿捏的憨女。 她正这般想着,凤如青见她不吭声了,还笑着说一句,“天界礼制我不懂,一切全凭婆婆做主,至于观礼的宾客,也没有几个,现如今四海纷乱,更不见得有时间,到时候我会提前将名册给婆婆的。” 南婆笑着应是,然后在心里又添了一句,还是个无母族的孤星,太子殿下便是对这样一位女子痴心,这女子又哪有半点比得过他们家神女栾沙风姿绝色,蕙质兰心? 从凤如青这里一出去,南婆便即刻回了房间,去联络天界,说明情况。 她确实是掌管天界礼制的神仙,正神位,只不过在成为正神位之前,乃是金阳神的家仆,在几千年前,随着金阳神飞升上界,是金阳神女儿的奶娘,后来在天界勉强修得正神位,依旧对金阳神忠心耿耿。 金阳神算是现如今天界势力庞大的神族,家中近年来更是出了一位天生神力精纯的神女栾沙,本打算培养到成年,将其献与天帝。 谁知还未献出,便经历众神陨落,天帝被制裁,打落六界之外,新任太子殿下,竟是金阳神之前正眼都没看过一眼的龙族与人鱼族的混血弓尤。 如今因着几千年前的冥海封印,参与的众神都是很早上界的神仙,金阳神恰好在那之后飞升,即便是知道些许,也并未牵连其中,刚巧躲过了此事。 他们本来在天界不算大神族,但如今这形势,金阳神族竟然也在天界的神族当中排上了名号。 而他们欲将神女栾沙献与太子弓尤,岂料他竟痴心黄泉鬼王,一个半神位,不仅拒绝各族,甚至还为娶她大费周折,与其母妃红嫣夫人负气,自己在天界忙活的倒是很欢。 但自古以来,天界太子娶妻,岂有娶半神的道理,又岂有娶一位的道理,既然他偏要娶什么鬼王,红嫣夫人倒也不拦着他,只是能不能娶成,娶了到底是个妃还是侍床,便由不得他了。 还不过是个太子,便想要独断,届时大势所趋,他还能当着众神族为一个半神与自己的母亲翻脸不成? 南婆与上界的金阳神女和金阳神夫人商量完毕,便喜滋滋地开始着手准备凤如青的婚事。 不懂天界规制,因此凤如青并不知南婆为她准备的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只是神族侍床的规制,便是人间的妾室差不多。 而凤如青不仅忙着在人间游走,时不时的又去查探冥海,还抽空去了一次悬云山,找了荆丰。 “大师兄还未出关么?”凤如青在人间小摊位上,吃着这她始终舍弃不掉的人间滋味,询问荆丰。 荆丰伸手拨了下凤如青要落在面汤当中的鬓边发,“还没有动静,师尊也不出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山上都要忙疯了,连这一届的仙门问心阵都取消了,所有悬云山弟子都在四处奔波。” 荆丰说,“小师姐,人间这是要大乱了么?” 凤如青早就跟荆丰说过天裂之事,只是他们毕竟只看到沸腾的冥海,看到日夜冲天的白雾,却并没有亲眼见过天裂,对于熔岩兽并没有一个准确的认识。 凤如青喝了一口汤,浑身暖起来,这才说,“应该是吧,熔岩总会烧干冥海,谁知道要多久呢。” 荆丰叹气,“近日连极寒之渊中的魔兽也开始蠢蠢欲动,好在阵法前些年才加固过,我听说魔界的魔尊换人,新魔尊极其残忍,才上位便杀孽无数,几乎将大魔长老屠杀殆尽。” 凤如青闻言没有什么触动,“魔界不就一直那样,当年我路过一次,正赶上新魔尊娶妻,一次娶了十个,还摆祭坛生啖血肉,个个嗜血弑杀,倒没什么稀奇。” “对了,”凤如青吃完了一碗面,放下筷子,对着荆丰道,“说起魔尊娶妻的事情我想起来了,我要成婚了,就在下月的初一。” 荆丰猛地抬头,凤如青对他笑,“我在人间没有其他的亲友,大师兄如今还未出关,你……有时间去天界观礼吗” “小师姐要同……”荆丰想到已经上界的弓尤,惊讶道,“同天界太子成婚了?” 凤如青点头,“你有时间就来吧。” “你要去天界?可你不是鬼王吗?!”荆丰站起来,“小师姐你……还没有和大师兄相认呢!” 荆丰的声音太大了,反应也太激烈,吸引了周围吃面的人看过来,凤如青赶紧拉着他坐下,“我不去天界,就是去成个婚而已,我功德未满呢。” “这样也行?”荆丰皱眉,沉默了一会,那双碧翠的眼睛盯着凤如青看了许久,才说,“我从未听说过天界太子能够娶下界之人,即便是鬼王。” 荆丰说,“小师姐,这件事是否太草率?” 凤如青是参与翻天之人,曾经和弓尤加上人鱼族就生生破开了众神封印的冥海,她会觉得什么是不符合不应该还是没有先例的么? “不草率,我都答应了他好多年了。”凤如青说,“你到时候有时间便来观礼,也顺便先看看天界是何模样,为日后飞升做准备。” 荆丰顿了顿才叹气,“小师姐既然决定了,那我自然要去的,只是……” 只是他总觉得这件事不太对,天界太子能娶下界鬼王?这一天一地的,如何能过得了? 现如今又是众神陨落人间纷乱之际,神族据说最是重视血统…… 荆丰忧心忡忡地送走凤如青,但无论如何,他还是几乎倾尽全力备了许多礼,他是小师姐在人间唯一宴请的人,断然不能让她没面子。 幸好他现在权力大得很,悬云山又是修真界第一大仙门,好东西多得是。 整个黄泉鬼境洋溢着十分欢快的气氛,这种气氛持续了足足快半个月,才终于到了月初。 凤如青头天夜里便被南婆摆弄着梳妆打扮,喜服是暗红近黑,倒是同她的阴魂龙袍差不离,凤如青便索性穿了自己的。 折腾到快亮天了,总算南婆说可以了,只管等着迎亲的喜车来了便是。 真到了出嫁,反倒没有梦中那般美好了,凤如青坐在自己的寝殿之中,还在想着昨日诛杀的那邪祟竟然魂带一丝神光,却又不是坠神,这就很诡异。 这一想便想了许久,待到她回神之时,已经坐得浑身都麻了。 “南婆,”凤如青这些天一心奔着人间事,并没有分神去想其他的,此刻照了照镜子,又从镜子看向在她身后不远的南婆,状似随意地问,“弓尤……啊不对,太子殿下,还有多久来?这神族的婚冠也太重了,且我瞧着这上面雕的也不像个凤凰,这鸟胖得紧,活像只雉鸡。” 南婆被她说得一阵紧张,那本不是凤冠,就是雉鸡。一个侍床,这都是最高的规制了,而且神族以白为尊,她这身暗红近黑的衣袍,连神族的神仆都不穿。 南婆心惊肉跳地赔笑安慰,“神族很多东西,是与凡间不同的,大人稍安勿躁……” 现在吉时已过,本该来的迎亲喜车却没有来,南婆预感十分不好,出屋对着两个神仆使眼色,他们悄悄地出了黄泉,准备联络天界,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凤如青没有错过南婆的神色,微微皱眉,按捺着自己的耐心,想着会不会是弓尤有事耽搁了。 但真的耽搁太久了,已经正午之时,天界还没有动静,她就算没有嫁过人,也知道这玩意讲究个吉时。 她倒是没想到别处去,她好歹是黄泉鬼王,她就觉得有人敢搞出什么事情来,只能是弓尤那边有事。 她正担忧着,敖乐生借口送东西偷偷地进来,同凤如青说听到两个神仆偷偷联络天界,并且将他们说的话告知凤如青,说他们同名为金阳神族的人联络。 “他们说您根本没有察觉任何异样,还在欢欢喜喜地盼着成为天界太子妃。”敖乐生说,“我不敢离太近了,所以只听到了这一句。” “大人,我知不该在大喜之日说这些,但……”敖乐生说,“这个时辰了喜车还未到,怕是有什么不对啊。” 凤如青听了之后,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起身,将门口的南婆召进来,南婆还笑嘻嘻地敷衍凤如青,“已经联络天界了,喜车在半路了,马上到,马上……大大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凤如青抽出了沉海,将黑沉的刀锋紧贴在南婆的脖子上,转了转自己顶了一上午这婚冠,酸疼的脖子,说道,“你可能不知,我乃邪祟成半神,曾经是个连天道都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却能够窥知人的情绪。” 凤如青说,“你这些天在黄泉,当着我笑着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情绪我都知道。我实在是太忙了,你也知道,现如今四海动荡,我成婚前一天还在杀邪祟,我身为黄泉鬼王,是真没有空去顾忌那些乱七八糟的。” “我只想着,成个婚而已,能有多麻烦?”凤如青艳若烈日的面容,冷起来却能冻进人的骨子里,“但你们怎么偏偏就要搞些乱七八糟的?” “说吧,”凤如青说,“你们是什么计划?” 93、第二条鱼·鬼王 “大人说的什么, 我老婆子当真听不懂啊!”南婆短暂地慌神之后,并不畏惧凤如青的刀,她哪怕是个黄泉鬼王, 也不过是个半神而已,她可是正神位! 凤如青自然能够看出南婆的心理, 便是看不出, 也是能够感觉到的。 这些天界的所谓狗屁神仙,能够干出这种事情,凤如青一丁点也不稀奇, 他们若不是早就从根子里面烂透了, 又如何能够做出献祭了整个人鱼族, 合力封印冥海,掩盖天裂之事? 久居高位, 他们的眼睛已经长到了脑袋顶上去了,他们世代生活在天上,生来便是神族, 生来便觉得自己比下界之人高贵。这么多年天界腐朽入骨,便是这鸡犬升天的神仆神奴, 也都以为下界之人是能够随意拿捏的。 凤如青心中生气, 面上却笑意盈盈, 吩咐敖乐生, “去将那两个神仆捆了, 给我扔到忘川当中去!” 凤如青说, “我倒要看看,这些自认高贵的神仙,见了阴魂骨鱼会不会尿裤子。” “你!”南婆瞪着凤如青,心中着急, 但竟然还压住了情绪,只是再不复之前的故作亲切,声音冷硬道,“你虽为黄泉鬼王,却也没有资格处置天界之人!” 凤如青嗤笑一声,“没有资格?” 她将沉海微微抬起一些,下一刻便直接顺着南婆的肩膀生戳进去。 南婆在上界养尊处优了这么久,身为正神位,她连病痛都已经多年没有感知,如何受得了这种疼痛和惊惧,顿时叫得如凡间杀猪时候的猪叫声。 凤如青听着刺耳,微微缩了下肩膀,却将戳在南婆肩膀的沉海又转了半圈,霎时间血流如注! 南婆双膝一软,已经跪到地上去了,凤如青居高临下,捏住她猪叫的下巴,抬起她疼得扭曲的脸,凑近她一些,轻声细语,“谁规定的没有资格?嗯?我乃是天道亲封的黄泉鬼王,我管你凡人还是神仙,你入了我这生死门,便是死在这里,消弭于尘世,全凭我的意愿。连天道都不会追究,你还敢在这里算计于我,呵。” “说么,你是谁的人,有什么计划?”凤如青冷着一张脸问。 南婆确实已经被凤如青的不管不顾给吓到,但是她心中有底气,众神坠落之后,现如今金阳神一族在天界独大,庞大的神族连天界帝君都要顾及一二,天界太子还不是要对金阳神客客气气,一个半神猖狂什么! 南婆眯眼看着凤如青头顶上的雉鸡冠,心中更是鄙夷,到如今索性也不装了,连语气也透出了不屑,“你说什么我老婆子根本不知道,你如此对我,我虽打不过你,但天界总有我讨公道的地方!” 南婆说,“如此凶恶,怨不得太子殿下只想让你做床侍!只让我准备床侍的成婚规制,戴雉鸡冠,着暗色婚袍……” 她故作说漏嘴的样子,想要挑拨离间。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女子,大婚当日出现这样的状况都难免要意气用事,真的会相信挑拨,伤心难过,甚至仇恨新郎。 但这些在天界久了,骨头都待得软掉的神仙,是不会知道何为同生共死,何为一眼明晰。 她和弓尤是能够在危急的时刻将命交给对方的人,生死与共了那么多年,凤如青甚至知道他身上有多少片鳞片,他们不止是恋人,更是战友,是亲人。 成婚之所以对凤如青来说不重要,是因为无论成亲与否,哪怕相隔天地,她都不会觉得他们之间会出现什么隔阂。 在她面前演这种戏,简直就是侮辱她,凤如青若是能够被这给骗了,她这黄泉鬼王也就不必做了。 “嗤,”凤如青笑了一声,“你在我面前玩这一套,当真是愚蠢至极,且不说弓尤根本不敢对我有半点外心,若他真有这花花肠子,知道坑骗和迂回曲折,倒也不至于在天界这般的举步维艰。” “不过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两个神仆已经说了,金阳神是吧,待到了天界,我会跟他言明你是个忠仆的。” 凤如青亲手将南婆用拘魂索给捆得严严实实,正欲出去,便见罗刹满面慌张地过来禀报,“赤焱大人!赤焱大人!来了来了!” 凤如青甩掉沉海上的血迹,收起沉海,问道,“何事?” “婚车来了!”罗刹躬身,“婚车……” “婚车来了你慌张什么,将这个老太婆,还有那两个神仆都捆到婚车上,我都带去天界。” “不,不是,”罗刹急忙道,“婚车不是天界的,而且……来了三辆!” 凤如青正将这雉鸡冠除了,拎在手中,闻言愣了下,而后问道,“什么?” “来了三辆婚车,分别是妖族婚车、魔族婚车、还有……修真界悬云山的婚车。” 凤如青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什……你将这老婆子也用绳子栓了,扔下忘川去清醒一下,我去看看。” 南婆呜呜呜地叫,凤如青径直朝着黄泉之外去,她心中疑惑得很,因此速度极快,转瞬便出了黄泉。 然后她就愣住了,是真的愣住。 她一辈子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的婚车,且个个都是大阵仗,极尽奢华之能事。整个黄泉之外,通往妖界、魔界与修真界的路上,满目艳红,礼车绵延十里开外。 饶是凤如青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一阵窒息。 见她出来,妖族婚车上率先跳下了一个戴着大红花的白团子,像一个巨大的棉花团朝着凤如青弹射过来。 “姐姐姐姐!”凤如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白团子便带着九条蓬松雪白的大尾巴,因为扑了个空,在地上滚了一圈,然后委屈巴巴地看着凤如青。 “姐姐……” 凤如青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我来娶姐姐做妖族王妃!”宿深一脸认真,站起来还正了正他胸前的大红花,更衬着他玉雕般的小脸粉嫩可爱。 “姐姐不要嫁什么天界太子了,嫁与我,我很快就会成人,我母亲也特别希望和姐姐成为一家人!” 凤如青还未等说什么,便见荆丰纵马上前。 相比宿深,他满脸怒意,在凤如青面前下马,仗着身高将宿深挤到一边,“小师姐,天界太子成婚当日竟然不守时!你不要嫁给他,不若嫁我,我悬云山哪里比不上那个到处都是恶心人洗脚婢的地方!” 凤如青转头看一眼黄泉,暗自咬牙,这些小鬼哪都好,就是八卦得紧,嘴太松!拔舌地狱该添些新人了,否则她黄泉还有什么秘密可言?! “荆丰!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凤如青瞪他,荆丰作出心虚的样子,但很快便道,“小师姐,你当真要受这委屈去天界么,那弓尤做了天界太子,怕是早就变心了!” “你又是听哪个小鬼胡说八道,”凤如青说,“待我去天界亲自查明真相,你莫要添乱,悬云山是不忙了吗?!” 荆丰叹气,退到一边,凤如青又见魔族婚车上下来了一位,她见到那浅棕色的长发,还有那人头顶繁复尖利的鹿角,不由得伸手扶了下自己的脖子。 感觉血液上流太猛,脑子嗡嗡的。 “凌吉?”凤如青到如今也知道了他便是魔族新任魔尊,这确实惊讶,但仔细想来也合情合理。 弓尤说赤日鹿睚眦必报,看上去仙灵秀丽,实则凶残弑杀,当初那魔尊杀他族人,他如今成年,杀回去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这是做什么? “你这是做什么?”凤如青扶额。 “娶你。”凌吉声音空灵好听,“我以整个魔族为聘,若你嫁我,日后整个魔族听任鬼王大人差遣。” 此言一出,所有人,包括黄泉鬼境冒出来的那些看热闹的小鬼,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好大的口气,魔族向来是最为凶残暴虐,没有理智的族群,历来魔尊上位没有很持久的,就因为他们随时会挑战魔尊,胜者为新任魔尊。 且魔众十分的不好约束,若非如此,修真界也不至于合力画地为牢,以极寒之渊为界限,设下九真伏魔阵,强制不许他们跨界去人间了。 可这新任魔尊却放如此豪言,众人不可能不唏嘘。 所有人都看着凌吉,但他只是看着凤如青,等着她的回答,而他身后随行的本该躁动不服的魔众,全都恭顺无比地低着头,明显完全不敢忤逆反驳。 整个场面寂静无声,凤如青简直哭笑不得,“你们都……哪来的回哪去!闹什么!” 几人都不动,连荆丰都不听话,只说道,“小师姐,反正我不想你嫁去天界,大师兄就要出关了,他们欺负你,待大师兄出关,我们一同去天界为你讨个说法!” “我不用!”凤如青糟心地看着三个人。 宿深惯会装可怜,仗着自己小小一只,又抱住了凤如青大腿,“姐姐,我一直好想你,你都不来看看我,他们整天逼着我学好多东西,我偷跑都跑不出。” “这一次总算所有人都同意我来娶你,姐姐,妖族长大都很好看的,你看看我,我成年以后一定很讨人喜欢的。” 凤如青被白团子蹭得腿上热乎乎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狐耳,“别闹了,姐姐还有事情要处理。” 这时候先前负责处置两个神仆的敖乐生又跑出来,对着凤如青的身后道,“赤焱大人,那两个神仆被从忘川拉出来的时候,身上掉落了一个布囊,我们打开一看,便有个魂魄从那里面钻出来了,这魂魄很厉害的,我们都近不了身,闹着要找轮回台!” 凤如青闻言眉头皱起,把宿深从她的腿上撕下来,对着三个人说,“赶紧都回去别闹了,我知你们好意,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处理!” 凤如青正欲进黄泉去查看,天边突兀地传来一声鹰鸣,凤如青眯眼看去,便见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乘着一头赤金的巨鹰,迅疾无比地朝着自己的方向扎下来! “快躲开!”凤如青来不及去抱宿深,只能一脚把他踢远些,宿深像个球似的在地上滚了好几圈,爬起来之后表情委屈地含着眼泪看凤如青。 然后下一刻,那被空出的一块地上,便狠狠地跌下了一人一鹰,那鹰看上去还好,那人直接顺着鹰翅滚下来,正滚到了凤如青的脚边。 黄泉之外赤沙千里,这人吃了一嘴的沙子,头发也在极速的飞行中炸起来大半,趴在地上抬起头的样子,看上去像个骨瘦嶙峋的狮子。 他抬眼看了一眼,认出凤如青之后即刻扒着她起身,“大人,快,去阻止,那两个神仆,他们带着福寿君的魂魄,企图送他转世轮回!” 凤如青也从那一头炸成狮子的头发下面辨认出了这个人竟然是英容。 不过凤如青听清了他说的,便即刻转身进入黄泉,下一刻闪身便到了往生桥旁边。 那个魂魄看上去很虚弱,但神仙的魂魄经过坠落保存的这么完整属实诡异,且哪怕虚弱,到底也是神仙魂魄,小鬼们阻拦,共魉和其他两个鬼君,正和其缠斗,竟一时有些不敌。 他目的很明确地往轮回台的方向去,模样狰狞,比共魉这个恶鬼还要可怖,几近疯魔。 凤如青怒意滔天,身形一闪出现在他身后,直接捏住了他的后颈,遏止了他所有的动作,声音阴沉无比,“福寿神君?久违了。” 上一秒还在疯狂朝着轮回台方向行进的福寿神君,听到了凤如青的声音之后,僵硬地转身看她,接着整个人如同被滚水浇过的禾苗一般的萎缩下来。 福寿神君或许连弓尤都不太害怕,但凤如青却是他的噩梦,是他只看一眼便不战而败的噩梦。 他的灵魂剧烈地战栗起来,凤如青声音冷得裹了冰渣,若说先前那婚礼她还只是当个拙劣的笑话来对待,到如今却是真的触及了她的底线。 “妄图趁乱将罪神魂魄送入轮回?”凤如青周身煞气,连罗刹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好,”凤如青视线如刀,刮过地上被捆缚跪趴,已然被阴魂鱼撕扯得鲜血淋漓的南婆和两个神仆,咬牙道,“好啊,既然找死都找到黄泉来了,我若是不成全他们,岂非不识抬举?” 凤如青将福寿神君塞回了那布囊当中,捏在手中,转头对英容说,“你那鹰可还能飞?” “自然能!”英容已经迅速整理好了仪容,对凤如青说,“大人,我便是来接大人上界的,只是我实在笨,没有独自下界过,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 “大人这便随我来,天界已经乱了,太子殿下今晨发现金阳神的阴谋,在我来之前已经亲手斩杀幻化成您的模样的金阳神族的神女!正带兵围着金阳神的宫殿,逼他们交出太子的母妃红嫣夫人。” 凤如青闻言皱眉,“路上细说。” 她令罗刹和共魉将那南婆和神仆一同捆着,跟着英容到了黄泉之外,见那三支迎亲队伍还没有走,上了金鹰之后挥手道,“莫要聚集在此处,快些回去。” 这三个人眼见着凤如青跟着刚才自天上而来的炸毛狮子上了金鹰,下一瞬冲天而起,金鹰在半空盘旋了一圈,又以利爪抓起地上南婆和两个神仆,接着长鸣一声冲天而去—— 自下界上天界,罡风猎猎包裹周身,凤如青见英容从怀里不知道摸出了个什么东西,鼓捣了一会,透明的羽翅做的罩子,被兜头罩在了两个人的身上,隔绝了一切罡风。 “来得太急了,这玩意都没打开……”英容说完之后,转身对着凤如青道,“大人且安心,这金鹰是我自小养的,安稳得很,且速度极快,用不了多久,我们便能够到仙界了!” 凤如青点头,英容又说,“我同大人说说天界的形势,我爷爷回来之后归我神位,找出了在众神坠落之时伺机害我的人,那人被洗去了记忆,查不到是被谁指使,已经将其诛杀了。” “太子殿下在近日才彻底掌握了太子应有的兵权,”英容说,“先前飞升的人鱼族蓝银如今是天界神将,与其妻子于风雪,是为太子左膀右臂。” “现如今其他神族大部分已经在此期间彻底被太子收服,只余一个金阳神因为氏族庞大,且族内多人在天界各个要位,有些麻烦,明里顺服,暗地里便给太子使绊子,且一直没有找到能够整治他们的把柄。” 凤如青闻言瞬间想到了福寿神君的事情,表情不太好。 英容说,“是太子派我下来接您,他也是今晨才发现异样。他已经斩杀了金阳神族企图李代桃僵的神女,要您上界是要您亲眼看着他给您个交代。” “只是他母妃如今落在了金阳神族的手中,他们不肯承认交人,太子殿下正与他们对峙。” 凤如青听了之后沉默了良久,脑中将这些天的事情理顺了一遍。 英容又说,“太子殿下为您准备了一场十分盛大的婚礼。昨夜因为天族边界出现了仙兽□□,仙界兵将去了好几拨都未能压制,他不得不亲自带兵镇压,彻夜未还,没赶上去接您的婚车。” “那婚车如期出行,接回的却不是您,但那神女扮成您,太子殿下虽彻夜征战疲惫至极,却只远远看了一眼便认出了。” 凤如青依旧没有说话,英容也没有再说了,他并不是太子的说客,只是这两个人都是他的恩人,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出现什么误会。 半晌之后凤如青轻轻摇了摇头,“弓尤还是太嫩了,他那脑筋能会转弯,怕是还得等上几年,他母亲并没有失踪,也没有被金阳神抓住。” “什么?”英容不解。 凤如青摇头,靠在无形的防护罩上面,看着底下云海翻腾。 这鹰金翅展开在其中翱翔,看似自由自在,实则无论如何,也撞不碎这无形的云。 即便是撞碎,云也很快便会恢复原样。 这就像几千年来的神族,腐朽和等级已经刻骨,若是想要彻底推翻,当真不是破了冥海大阵,令罪神坠落便能够达成的事情。 天界如同另一个人间,那些本应该超脱世俗的神仙,自以为超脱世俗的神仙,却根本比人间的还要迂腐,还要在千万年的寿数当中固步自封。 它也如同一个忘川,会将进入其中的人渐渐同化,最后变为一样的,“阴魂骨鱼”。 而弓尤想要打破千万年来的旧俗,想要不被同化,当上天界太子,并非是成功,而是仅仅迈出了第一步。 一个金阳神,只是他天帝之路上遇到的稍微大一些的绊脚石而已。 英容不知道凤如青在想什么,只是看见她不断地看着翻腾的云海,神情难辨。他以为她在伤心,便想了想,抬手以指尖点亮神光,片刻后轻轻地将手搭在了凤如青的肩膀上。 凤如青本来有些晦涩的心情,瞬间清明许多。 凤如青看向英容,英容便有些尴尬地笑,“我是个没有用的神族,我其实觉得我不配做神,我没有为人间做过什么事情,因着我爷爷的原因,在上天庭做了神君,可是我会的,只有这个。” 英容说,“大人,你与太子殿下,千难万难的走到了今日,他在天界真的很努力,神族已经有些改变了,你们还曾经一同翻天,令那么多罪神得到天道的制裁,你们是我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凤如青笑了笑,英容将闪着幽光的手按在她的肩上,“所以大人不要不开心。” 凤如青摇头,“我没有,只是……有些感慨。”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待到了天界入口,金鹰下落,将那两个神仆和南婆都扔在地上,他们几乎已经在路上被吹傻了。 凤如青跟在英容的身后,被守门的天兵拦下,英容同他们交涉,凤如青仰头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天门上飘下的喜绸,确实看上去十分盛大。 但多么的盛大艳丽,也无法忽视这天门后面,是一座华丽至极,却也冰冷至极的四角高墙。 她便是在这一刻决定,她的身心,绝不被这高墙所囚,这天宫当中,一点也不适合她。 凤如青很快跟着英容进了玉楼金阁的天宫。 这里真的很大,到处美轮美奂,画栋雕梁,几乎要晃花人的眼睛,凤如青却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便催促着英容加快脚步。 她手上提着三个被拘魂索捆着的人,英容带她走的路上偶有忙碌的仙婢驻足疑惑地看来,看清了南婆之后,纷纷掩唇作惊讶状。 凤如青目不斜视,一头长发暗红如罪孽的黑血,阴魂龙袍上张牙舞爪的阴魂龙,更是令人看上一眼便脊背发寒。 在这天宫到处以金光银光为主的布置当中,她极其突兀地成为了刺眼至极的艳。 待到她终于到了金阳神的宫殿之外,见到了带兵围住了金阳神宫殿的弓尤之时,凤如青才将扯着狗一样扯着的三个人甩在地上。 弓尤立马大步跨过来,一把将凤如青抱入怀中,力气大得凤如青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勒碎了,“青青,对不起。” 弓尤语调带着颤地道歉,声音嘶哑至极。 “我昨夜出兵,没有赶得及婚车,我……” 凤如青拍了拍他的背,打断了他,“我知道了,英容都说了。” 弓尤瞬间险些哽咽,咬的满口血腥才忍住了,他扳着凤如青的肩膀看着她。 凤如青抬头看他,太憔悴了,眼睛红的全都是血丝,下巴的胡茬冒出老长,他向来傲娇臭美,弄成这样可见实在是心力交瘁。 “我们的婚礼已经准备好了。”弓尤说,“耽搁了一些时间,我已经将扮作你模样的神女杀了,你别生气,往后再也不会有这种事,我发誓。” 凤如青伸手,弓尤低头,她给弓尤正了正玉冠,然后说道,“你母亲没有被金阳神所抓。” “什么?”弓尤茫然。 凤如青一眼便看出他不知情,拍了拍他消瘦了许多的脸蛋,叹息一样道,“你一直瞧不上白礼,因为他总是在我面前懦弱爱哭,总是百般依赖,好似无能至极,但其实你处处比他强,唯独为君为帝,你不如他,你心机智谋,连他一半都赶不上,傻透了。” 弓尤不知凤如青为何突然间说起这个,表情充满迷惑。 凤如青已经自肋骨间抽出了沉海,沉海感受到她嗡鸣的战意,在她手中变为了一柄长刀。 “青青,你这是做什么?”弓尤鬓边碎发,被凤如青的煞气冲得飞起。 “殿下,你不能做的事情,我来为你做。你看不清的前路,我来为你趟,”凤如青说,“但也仅此一次,你日后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在一众人惊愕的视线当中,携着沉海腾空而起。 霎时间,鬼气弥漫,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裹其中,只余一团黑,煞气更是冲得原本站在金阳神殿旁边的天族兵将,都不由得后退。 凤如青以能够劈山开海的一刀,重重地劈在金阳神殿紧闭的大门之上! 金堆玉砌的大门,在沉海强横劈砸之下,轰然倒塌—— “青青!”弓尤急忙上前,但被凤如青一眼便定在原地,她眼中的怒意和命令,连弓尤也不敢违背。 他还不是真的天界太子,她却已经成了真的黄泉鬼王,威严震慑之下,他也会心颤。 凤如青手持长刀,站在一地碎裂的金玉当中,看着本来在门口观察着太子所带军队的神仆。 那些神仆从没见过如此悍莽之人,被她周身煞气所慑,个个瑟瑟起来,有几个勉强回神的,连滚带爬地去内殿通报。 凤如青紧随其后,提着沉海绝不走门,见哪里劈哪里,这辉煌挺立的宫殿,很快在她摧枯拉朽一般的劈砍之下,变为残桓断壁。 外面的人中还有于风雪和蓝银,两个人也是许久未见凤如青,对视一眼,无不为她的变化所震惊,也无不为她一如当年的悍猛所折服。 所有人都看傻了,金阳神君的宫殿被拆的动静闹得极大,很快许许多多的神君便都来围观。 凤如青将所有金阳殿的人都以这种方式驱逐至内殿,这才手腕一转,站在一处高些的残壁之上,居高临下道,“金阳神君,出来受死。” 这狂言实在是太狂了,金阳神君原本便在内殿歇息,对弓尤的围困根本不屑。 他族神女已经被杀了,死无对证,他大可以拖到泰安神君来裁决,再把所有事情推到神女鬼迷心窍自作主张,而他们全然不知,不知者无罪,这一个还未坐上帝君之位的小小太子,能奈他何? 他们带兵气势汹汹地围困,可谁敢擅闯神殿?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之下那可是大罪,便是天界太子也不得逃罪。 金阳神君没想到,竟然来了这么个悍鬼,上来就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 他被气得哆哆嗦嗦的,出来了之后凤如青一看,竟是个看上去人模狗样的中年人,颇有些沛从南的风范,果真败类都长得一般模样? “你……”金阳神君看着自家已经被拆得不成样子的宫殿,气血上涌,也顾不得什么神仪,对着凤如青吼道,“你如此擅闯神殿,定会遭到天谴!” “呵,”凤如青冷笑,“我乃黄泉鬼境之王,有人试图在我大婚当日,以他人李代桃僵,还令神仆趁乱送罪神入轮回,你说我该不该尽职责尽责地追责拿人?!” 金阳神君早就是个十分不要脸的老东西了,凤如青这一番话根本威慑不到他,“你不过区区一个黄泉鬼君,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拆我宫殿,又对我这般的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真当天界是你的黄泉么!” 金阳神君说着便神威大显,他到底是个老神仙了,不似那些神仆空有神名,凤如青瞬间被震得后退,但她如今好歹是个半神,又功力深厚,并不很怕这神威,“我既然敢来,自然是有证据!” 凤如青说着,朝着一处一抬手,那三个被捆成一团的便摔在她脚边,她用脚抬起南婆的脸,对准了金阳神君,“你的好忠仆,认识吗?” “你竟将正神位殴打致此,天兵何在,给我拿下这个恶鬼!” 弓尤冷冷地抱着手臂,站在碎裂的金玉门边上看着他,天兵无人敢动。 “好啊,好啊!”金阳神嘴一歪,“天界太子勾结鬼界鬼王,这是要翻天了,众神难道便这般看着,坐视不理吗?!” 围观的众神并无插手的意思,但被这般说,也无法视而不见,有欲出声的,还未开口,弓尤和他身后众位天兵便已经齐齐拔剑。 “众位何须着急相护,金阳神若当真清白,众位还怕泰安神君处置不公?还是害怕天道处置不公?”弓尤说完,看向众神之后的泰安神君。 泰安神君满身的神光,看不清真容,不过他站在那里,没有插手,众神便自然没有插手的理由。 金阳神君眼中终于出现了片刻的波动,只不过还不是慌乱,凤如青继续问他,“企图入轮回的罪神,现如今就在我身上的布囊之中,金阳神君不若和他对峙一番?” 凤如青说罢将布囊里面的福寿神君倒出来,但他却已经双目发直,口不能言,吓得已经疯了,只是嘴里絮絮叨叨地咕哝,“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凤如青见状皱眉,金阳神君顿时一甩袍袖,怒道,“好一个黄泉鬼王,不知在哪里抓了个神志不清的罪神,便来栽赃陷害于我!” 凤如青神色阴鸷下来,盯着金阳神道,“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说着,直接将手附着在南婆的头顶,强行抽取她的神魂。 众所周知,没有鬼魂能够在鬼王的面前说谎。 南婆痛苦得如同嘶哑的老鸦一般啊啊直叫,众神面色剧变,“这太过残忍了!鬼王如此乃是触犯天规!” “鬼王上界本就是触犯天规,她如何过十二道激烈罡风上天来的!”、 “还一声不吭地拆了金阳神君的宫殿,我天界当真没有人了吗?” “她还要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之下就强取神魂,黄泉鬼王这是要逆天了么!” 众神欲要动手,却万万没有想到金阳神君先动手了,他运起神力,一掌极其阴狠地打向凤如青。 凤如青正在抽取神魂,试图读南婆的神识,纵使防备着他突然出手,抬起了沉海格挡,也到底在这种无暇分心的时候,敌不过一位真神全力一击! 幸好弓尤时刻注意着凤如青这边,及时出手接下了金阳神君的阴招。 但他也才列神位不久,敌不过如此浩瀚的神力,招式接下一半,眼见着剩下的要落到凤如青的身上,情急之时,他只好将脊背变换出坚硬的龙鳞作为铠甲,抱住了凤如青,替她挡下了剩余神力。 “弓尤!”凤如青侧头看他呕出了大口的血,顿时半跪在地。 “尤儿!”内殿里面顿时传来了焦急的女声,出口两字而已,却已如世间最美妙的乐章,好听极了。 内殿里面冲出了一个人,焦急地朝着弓尤扑来,同时在金阳神的身后抽出了一鞭,将他再度续起的招数给散了。 “母妃……”弓尤看向从内殿冲出来的空灵如山雨靡靡般的美人,第一反应便是关心,“您没事吧?” “尤儿,你,你吐血了。”这美人急忙扶起弓尤。 她不是别人,正是弓尤找得焦头烂额的母妃,红嫣夫人。 凤如青只看了一眼,便继续她手上的事,她顺利地将南婆的神魂抽出,接着以鬼气朝着半空一撒——虚幻却又真实无比的南婆神魂画面开始在这鬼气当中重现。 “两个神仆被打回来了?连轮回台都没有到,真是废物!不过那鬼王好大的威风,还想做什么天界太子妃,真是好笑至极。”说话的正是金阳神。 但接话的却是如刚才一模一样的美妙女声,“金阳神不必动气,此事尤儿并不知情,我阻截下来了,只是尤儿一心想要娶下界之人,连神女都不肯多看一眼,怕是这婚礼势在必行。” 这不是红嫣夫人又是谁?! “太子殿下还年轻,糊涂而已,古往今来天界太子乃至帝君,正宫位只能是天界神女,若那鬼王他一定要娶,那就让他娶。”金阳神在这幻想之上笑得极其邪恶。 终于,他对神魂记忆视角的正主说话,“南婆,你掌天界规制,已经身为正神位了,多年来也仔细周至,你带着这两位神仆重新下界,去鬼王殿稳住鬼王,至于婚礼的规制……便按照侍床来吧,我族神女和下界之人一同成婚已经很委屈了,侍床已经是高抬她了。” “是,神君,尽管放心!”这话是南婆说的,“我与太子身边筹办婚礼的人是故交,若他为太子向黄泉传信,我定能截下来,定然让那鬼王丝毫察觉不到异样。” “很好,”金阳神对着南婆点头,“你下去吧。” 视角中南婆走出门了,所有人以为都结束了,金阳神确实是如鬼王说的一般,卑鄙地试图以神族神女李代桃僵,却并没有印证令神仆去送罪神入轮回的大罪。 不过众人依旧没有说话,视线也没转移,因为画面虽然变黑,但声音还在持续,南婆出门之后,趴在门上并没有走。 金阳神对着红嫣夫人说道,“夫人切莫忧心,这么多年夫人隐忍吞声,假意侍奉帝君,不就是为了让人鱼族崛起吗?” “当初为情势所逼,不得不将全族献祭,我知你身为王女,心中含恨至今。如今人鱼族重见天日,太子殿下被您教养的很好,只是承袭了人鱼族情痴的恶习,只需调.教一二便好。” 红嫣夫人叹息了一声,说道,“那鬼王其实也相助良多,我日后定会重谢,只是若尤儿娶了她,当真对登上帝位全无助益,还拖累良多啊。” “她助太子殿下,自己不也得了半神之身么,若没有太子殿下,她也不过是个邪祟,”金阳神说,“反倒可怜了福寿神君,这些年一直在协助你们母子不说,如今落得个罪神下场,也不知能不能经由神仆之手,顺利投胎。” “合该无事,那两位神仆,是我举荐给尤儿的,尤儿很信任,那鬼王对他更信任,虽然打回来了一次,但她想要嫁给尤儿,定然不会过分苛责。” 红嫣夫人的话说完之后,便听闻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问,“南婆,你在这里做什么?” 鬼气凝成的画面猛地散开,在场所有人无一人出声,金阳神也已经无言可辩,只是面色尤其的难看,狠狠地盯着凤如青。 而弓尤看了这一切之后,慢慢地,一点点地转头去看扶着他的红嫣夫人,还未出口,眼泪便已经落下来。 “母、妃?”他似乎不认识他多年来熟悉的母亲一般,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是您……”弓尤声音哽了片刻,陡然拔高,“你竟与这些人算计于我?!” 他这声音一出,红嫣夫人便顿时被吼得一哆嗦,松开了弓尤,又赶紧抓住他,“你听母妃说,不是的,你真的不能娶鬼王,你可是天界太子啊,你怎么能娶个下界之人?!” 弓尤难以置信道,“母亲,你忘了,你也是下界之人吗?” 红嫣夫人霎时间面色煞白,双手被弓尤挣脱,举在空中不知所措。 凤如青看她一眼,充满悲哀却无怜悯,她便是被天界这“忘川”所同化之人。 弓尤早就同她说了,蓝银曾告诉他,人鱼族的传承中,他的母妃并不是一味只知情爱的王女。 当年,人鱼族因为太强,是被天裂影响最厉害的一族,最先变得残忍弑杀,也最先触怒了天道,被天界所制。 彼时天裂的影响并未完全显现,他们一族如此,便是被天下诛罚的罪人。 她身为人鱼族王女,并不相信自己的族人生性残暴,因此蓄意勾引天帝,用尽办法,让人鱼族不至于在最开始便被屠杀。 正是她劝说族人,“自愿”被封印在冥海之下,世代与天裂之中的熔岩兽斗争,至少能够存活。 而她以人鱼族的魅惑之能,将天帝迷住,生下龙子,多年以来对外作一副痴情无能女子的模样,暗地里勾结神族,蚕食天帝势力。 她又潜移默化地令弓尤对人鱼族始终难以释怀,告知他天界众神的罪孽,以及被封印在冥海之中的族人如何可怜。 几千年,一切的一切都在她的计划当中,弓尤甚至按照她的意愿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好孩子,逆骨亦是向善。 但红嫣夫人什么都做到了,熬死了天帝,令自己的儿子成了太子,却独独没有料到,她自己早在这几千年中,成了自己曾经最最厌恶的那种人,甚至为了所谓的权势,算计起了自己的儿子。 “弓尤走到如今这一步,步履维艰,他要做的是惠泽天下之事,惠泽的便是你看不上的那个人间下界。”凤如青说,“那是你曾经花了无数的时间,为他灌输的炙热故土。” 红嫣夫人看向凤如青,还是那个姿势,却仍旧迷茫,不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明明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来的,明明待到弓尤坐上了帝君之位,她们人鱼族就彻底成功了。 她不知,她精心创造木偶的时候,丝线勒入了她的皮肉,木屑裹满了她的皮肤,她在终于完成最后一刀的时候,自己便也成了活着的木偶。 弓尤短暂地崩溃之后,便立即去看凤如青,“对不起……”他骄傲至极,从不会在人前哭的,却不知到了如今,他还能如何替自己的母亲跟凤如青道歉。 凤如青摇了摇头,她提着沉海,走到了金阳神的身边,在他憎恨的目光,恶毒的诅咒当中,丝毫没有预兆地,一刀斩下了他的头。 以至于连金阳神都没有想到,他最后一个意识,是察觉自己的人头落地。 鲜血迸溅到距离金阳神不远的红嫣夫人脸上,炽热腥甜,一如当年人鱼族的血,她剧烈地哆嗦了一下,掩面痛哭起来。 而凤如青也被喷了满脸的鲜血,但落在衣袍上的血,却很快便被阴魂骨鱼给吸取了。 满殿皆惊,金阳神族的其他人哭得撕心裂肺,却无人敢上前,连被迸溅到一点血的弓尤也被凤如青此举给惊到失语。 弑神。 “她竟然弑神!” 有人喊出声,却无人应和,凤如青转过头,用白皙纤瘦的指尖,抹去脸上的血迹,却因为看不到蹭得到处都是,更吓人了。 她此刻才是真的来自地狱黄泉的修罗,鬼王亲手诛杀的人,无论是妖魔还是人神,都是灰飞烟灭,消弭于世间。 她看着众人,语气寻常地说道,“又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惊讶。” 凤如青便这样在满殿皆惊的众人视线中,将南婆和剩下两个神仆的脑袋全都砍了,血喷得到处都是,四个人的脑袋咕噜噜地落下,神魂俱灭,连带着已经痴傻的福寿君魂魄,一并敲碎。 凤如青这才一手持着沉海,一手还胡乱抹着半边脸上的血,幽幽开口,“我乃天道亲封黄泉赤焱鬼王,此四人,在我黄泉作威作福。伤我鬼君,戏耍于我,毁我婚礼,又试图趁乱送罪神福寿神君入轮回。” 凤如青说,“我赤焱王在此宣判,此四人,金阳神君,神仆巴文巴牧,南婆,干扰轮回,罪无可恕。叛斩头灭魂之刑,承天道所授之权,即刻执行——” 凤如青话音一落,天雷滚滚,紫电汇聚,满殿神君皆抬头仰望,天殿之上,浓云汇聚。 “你弑神……你要遭天谴了!”金阳神族有人哭喊道! 弓尤要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来,却被凤如青甩出沉海,“铮”的一声,他的长袍和地面死死钉在一处。 便是这瞬息之间,天罚自天宫顶端汹涌而下。 凤如青闭眼准备承受裂骨腐肉之痛,却不料这天罚携着滋滋电光自她的方向而来,却在即将触及她头顶之时瞬间调转方向,劈到了旁边金阳神君的尸身之上。 尸身在天雷之下瞬间灰飞烟灭。 众人齐齐抽气,天雷一共劈下四次,次次偏离凤如青身侧,将她承天道之命诛杀的罪神尸身劈成飞灰,而后戛然止息,浓云散去。 “天道……认可了她的裁决。”人群中有神君喃喃地说出了这句话。 凤如青走到弓尤的身侧,却没有拔出沉海,而是半跪在地上,伸手再度为他扶了扶歪掉的玉冠。 “太子殿下,”她半跪在满殿的血污当中,对他道,“这条路,满地荆棘,我能够为你做的,便只有这些,剩下的路……我不能再陪你走了。” 弓尤泪如雨下,紧紧抓住凤如青的手腕。 凤如青闭了闭眼,将他手腕掰开,转头对红嫣夫人道,“你参与其中,人头之所以还留在你的脑袋上,并非是因为我对你儿子旧情难忘,姑息于你。而是你身负拯救人鱼族的厚重功德,罪不抵功,当真幸运。” 凤如青说罢起身,环视了一圈众神,再没有停留,径直越过残桓断壁,朝着天界的出口飞掠而去。 而弓尤在听到凤如青说“旧情”两个字的时候,便开始战栗,待到凤如青身影消失,他如梦初醒一般地爬起来,撕裂了衣袍也不顾地,朝着凤如青极速追去。 凤如青已经骑着金鹰下界,她上界用了很久,但下界之时,她将本体附着在金鹰的羽翅之上,速度快了十倍不止。 不出半个时辰,便从天界回到了人间。 她落在黄泉的赤沙之上,将金鹰放走,还没等进入黄泉,便被紧随而来的弓尤拉住了手。 “青青!”弓尤拉住了她,“你听我解释,对……” “别说对不起了,”凤如青转头看他,“你说了太多次了。” 她对弓尤道,“既然来了,就进来说吧。” 她堪称平静地将弓尤带入了黄泉,在众鬼的惊愕视线中,带回了鬼王殿内,然后设下禁制。 但是站在门口的两个人相顾无言,弓尤除了对不起,不敢开口。 他不敢开口问她是什么意思,问她是不是不要自己了。他不敢。 他是太急切了,他确实是性情刚直,不能够好好地将天界处理妥当。 他确实很多事情都做不好,确实像她说的,机谋半点不如白礼那个看上去柔弱无能的人王。 他也十分的心力交瘁,但他是真的急着娶她,他怕天界的事情无休无止,他总是没有时间,终有一天要耗尽彼此的情感,他怕死了。 可弓尤好容易弄好了一切,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他母亲竟会同金阳神君一起诓骗他,坑害他! “我……” “我们的婚事算了,从此你是你的天界太子,我做我的黄泉鬼王。”凤如青堪称平静地干脆道。 “青青……”弓尤抓着她的肩,满面狰狞,“别这样……再给我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保证!” 凤如青对上他血丝密布的脸,心确实软了那么片刻,说道,“那你不要做天界太子,来给我做鬼君吧。” 弓尤猛地愣住了,张了张嘴,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便道,“所以算了吧,你有你的鸿鹄志,我只想要安乐窝。” “我愿意!”弓尤说,“我回去便去跳落神台!你别……”他终于哽咽出声,语气卑微地抱住凤如青,“你别不要我……呜呜呜青青,你别这样。” 凤如青抱着他好一会,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说,“那你曾经说的要彻底废除天界等级,为人间做的那些谋划,全都不管了?” “跟着你上天界的人鱼族,你的母妃,你辛辛苦苦收服的那些神族,这一切都不顾了么?” 弓尤只是哭,不说话,凤如青便道,“别傻了,你不是白礼,不是个会为了女人抛弃一切的人,即便是短暂抛弃,我若强求,我们必成怨偶啊。” “不会的……我不会怨你,我,你相信我!”弓尤紧紧抱着凤如青,急切地解释。 凤如青并不反驳。她只是细细地,一条条地,将他们之间现在和未来会有的阻碍、自己的底线、自己绝对不会现在去天宫等等一切,都摆在他的面前,要他看得清清楚楚。 “天上那些乌七八糟的神仙不坠落干净,”凤如青说,“我便是功德圆满,也绝不入天宫为神。” 她说的并不如承天处决金阳神那般决绝,但弓尤知道,纵使他再说什么,他们之间也没有挽回之地了。 他同凤如青在一起这么多年,他最了解她了,她决定的事情,便是如和他去冥海那般的凶险,也不会反悔。 为白礼逆天是,为开海阵献祭自己是,现如今说不要他了也是。 弓尤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抱着凤如青哭到跪在地上,她都没有松口,没有给他余地。 弓尤离开的时候,已经把自己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 他从鬼王殿的门口走到黄泉之外,逼迫自己一次也没有回头,这是他在分别之时,留给自己最后的自尊。 凤如青站在鬼王殿门口,一直看着他走出黄泉,最后幽幽地叹息了一声,便回到殿中倒头大睡。 自此,他是他的天界太子,她是她的黄泉鬼王。 道不同,便不必撕心裂肺地拉着彼此,走得步履维艰,不若放手,循着自己该走的路,才能不迷失,不被同化。 无论人间还是天界,没有什么不同,总是有那么多的无可奈可。 凤如青始终没有怨过弓尤,她知道他为了和她一起走,已经竭尽全力了,她抱着他的时候,他那瘦成了一把骨头的身材就是证明。 可她也确实不能跟他走了,她有她的人间,而他不属于人间。 凤如青送走弓尤,蒙着大被便开始昏天暗地地睡起来。 待到她醒过来已经是三日之后,整个鬼境的人都没有打扰她,甚至为她挡掉了妖族魔族,和悬云山来的人。 待到凤如青终于出鬼王殿的那一日,她听到一阵吵嚷,是小鬼在叽叽喳喳,“仙君留步,鬼王大人不在,鬼王大人真的不在!” 凤如青正想着自己要不要躲一下,抬头便对上了她无数次的温情梦中,都反复重温的双眼。 “你们都下去吧。”凤如青没有以鬼气遮面,也没有再紧张回避,她缓步走向来人,令小鬼都散去之后,微微提了提嘴角,笑道,“大师兄,你出关了。” 穆良静静地看着凤如青,眼中的光亮随着黄泉的业火流动,好似这些年什么都没有变过,又好似一切都不再相同,包括面前的这个,他苦寻了六百多年的小师妹。 凤如青带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在殿中,凤如青正想着说些什么,解释她没有第一时间相认的事情,解释她活着也没有去悬云山的事情。 穆良却坐在桌边,率先开口: “我听说你和天界太子分开了。” “莫要伤怀,情爱是人生中很美的一部分,却也是人生中很少的一部分。”穆良对着凤如青温柔无比地笑了笑,“赤焱王大人。” 他早在那日黄泉鬼境,见她抱着衣袍目送他的模样,就已经认出了她。 凤如青这么多天一直沉溺在梦境之中,醒来也觉得自己其实不太在意,是不是太绝情了。 但穆良没有责问她为何不相认,或者为何不回去,而一如从前,无论她闯出什么样的祸,都先关心安慰她。 凤如青撇了下嘴,突然间眼泪就下来了。 她扑到穆良的怀中,头枕在他膝盖上,没什么鬼王形象地抽泣起来,哭得很丑。 弓尤哭成那样她都觉得自己无泪,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绝情的,可是她不是不会伤心不会哭,只是无人能够如穆良一般,一眼便明晰她的悲喜而已。 摔倒的孩子,若是没有人扶,是不会哭的。 94、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成了十分强悍的人, 她敢于对抗天道,敢于弑神,能够在看清前路艰难险阻最终必将反噬的时候, 选择决绝放手。 她该是个多么潇洒又坚韧的人,她甚至自己都摸不到自己的柔软之处。 她以为无心就能够不受伤, 但直到这一刻, 她如从前一般伏在穆良的膝上,被他轻轻地摩挲着头,她才知道, 她其实和弓尤没有两样。 弓尤的逆鳞生在龙颈, 而她不可触碰之处, 被她深深地掩藏在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她以为自己带着一身铠甲战无不胜,却被她在这世上最最依赖的人轻轻问上一句, 触碰一下,便会原形毕露。 凤如青蹲在地上,把头都窝进穆良的怀中, 哭到打嗝,不仅仅是和弓尤这几十年的感情, 亲手挥刀斩断的疼痛, 还有从前。 她得知大师兄将她忘了, 她从悬云山上下来, 她死在极寒之渊旁边, 她跌落深渊的六百多年。 凤如青还想到了她曾经经历的各种被天雷劈, 和熔岩兽战斗被火灼伤的痛苦。 甚至连喝个水被呛到的难受,她都想到了。 山洪爆发一样,凤如青将她这六百多年的委屈,都哭给了穆良看。 穆良衣袍都被打湿, 他叹口气,被她感染,眼中也微微湿润。 等到凤如青终于把两只桃花眼哭成两个桃子,才抬起头来,抱着穆良的腰吭吭唧唧,“大师兄,我把你衣服都弄湿了……” 穆良腿都有些木了,伸手把她鬓边被眼泪湿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好,“没事,一会就干了。” 凤如青本就生了一副艳若桃李貌,这一哭,又眼尾染红,满眼都是未被泪水冲尽的委屈,诉不尽的经年别离和想念,任谁看了也要怜惜到心都疼了。 穆良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中水雾弥漫几次,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捏了捏凤如青的脸蛋,多年未曾相见,却如昨日她还在他的身后撒娇一般,没有半点生疏。 “既然在外如此难过,为何不回家?”穆良温润秀丽的眉目如一副宁静的山水画,凤如青却被这一句话问得再度泪水涟涟。 没她想象中的尴尬生疏,也没有任何的责问,有的只是几百年从未间断的寻觅。是她一直在畏惧各种各样的因素,慢待了这份情谊。 “我害怕……”凤如青委屈至极,“我才当上鬼王没多久,之前……之前我只是个邪祟,连魂魄都没有。” 凤如青说完就已经后悔了,因为穆良的眼神已经告诉了她,她无论是黄泉鬼王,还是一个无魂邪祟,对他来说,她都是他的小师妹。 她羞愧地低头,露出细白的颈项,穆良指尖在衣袍上轻轻地蹭动了一下,才慢慢抬起,附着在那片温热细腻的颈项上,轻轻捏了捏,“好啦,现在肯见我也是一样。” 凤如青腿也蹲麻了,却舍不得起身,穆良捏了她后颈几下,便似乎知道她的想法一般,拉着她的手臂起身,同时自己也起身,“腿麻了吧。” 凤如青抿唇笑了笑,在地上跺了几下,十分的不稳重,穆良伸手给她整衣冠,又询问了水在何处,拧了个布巾给她擦了脸。 凤如青老老实实地站着,微微仰着脸,在穆良轻柔的动作之下,像个废人一样。 她嘴角慢慢勾起。 真好啊。她闭着眼睛想,这比沉浸在梦中美多了。 穆良温热的指尖时不时捏在她的下巴上,调整她脸的方向。 凤如青好似瞬间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个小废物的时候,每每跟穆良一起出去历练,都格外受他的照顾,那时候她贪生怕死,为了活着什么事都敢做。 穆良一直都知道她的卑劣、包容她的卑劣、矫正着她的卑劣,是他精心修剪,才让她长成了如今的样子。 “大师兄,我现在可厉害了,连天界的太子都打不过我了。”凤如青没忍住,显摆了一句,然后还没等穆良接话,她就自己脸红了。 穆良低低地笑了声,不带任何的嘲讽意味,收回了布巾,看着她,慢声细语,“我知道的,荆丰都跟我说了,你很厉害。” 凤如青又脸红羞耻,又忍不住被穆良这样带着赞赏意味的语气弄得想要翘小尾巴。 她心里唾弃自己,这么些年也没有跟谁这样故意炫耀,却忍不住想跟穆良说。 “也没有多厉害……”凤如青又补救了一句,但还不如不补救。 穆良彻底被她逗笑了,他生的是一副谦谦君子如玉莹润的模样,这般笑起来,便如彩色的画卷徐徐展开,令人见了也不由心生欢喜。 两个人对着笑了会,凤如青都后悔拖了这么久才相认。 这时穆良突然来了一句,“什么时候空出时间,随我回悬云山?” 凤如青笑容顿时凝滞了片刻,说道,“啊?大师兄,我不想回山,我这鬼王做得好好的,再说我……” “我是说,随我回山去尝尝五谷殿新出的乳糕,我还有些东西想要给你,都是这些年在凡间随手买的。”穆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我又怎会强求你同我回山。” 凤如青松口气的同时,又羞愧起来,“我也不是不想回,我主要就是……我……” 凤如青吞吞吐吐了一会,“哎”地叹了口气,“大师兄我跟你说,我和天界太子弓尤,在开启冥海大阵的时候,我在那诸神封印的阵中,发现了九真伏魔阵。” 穆良:“什么?” “就是悬云山最厉害的九真伏魔阵,混杂在冥海大阵当中,”凤如青说,“普天之下,会这种阵法的,屈指可数,且我当时感知到那阵法上浑厚的神力,绝不是寻常人能够设下,而天界众神当中,飞升的悬云山修士只有一个人。” “师祖?”穆良表情也细微地变化。 凤如青点头,表情似哭似笑,“大阵开启之后,参与封印的众神都被天道清算跌落人间,师祖必定也在其中。” 凤如青说,“大师兄,师尊有多敬重师祖你也知道,我将天捅了也就算了,他若是知道我还将师祖给捅下来了,我焉有命活啊。” 穆良的表情也凝重起来了,“那算了,日后你若想吃,我便亲自送来罢,虽说这件事怨不得你,但……师尊还是暂时莫要见了。” 穆良到底还是对于曾经施子真狠心诛杀入魔的凤如青这件事耿耿于怀,若非极度不能接受,他当初也根本不敢同施子真动手。 于是穆良说,“这件事知道的应当也不多,你莫要再同旁人说起,你素日鬼气遮面,天下人知道黄泉鬼君同天界太子一同翻了天,却不知黄泉鬼王是昔日悬云山小弟子凤如青,你不是自己也更名为赤焱了么。” 当日她更名赤焱,是怕穆良认出她。提起这个,凤如青忍不住问,“大师兄,我的事,是你出关之后小师弟告诉你的吗?” 穆良定定看了她片刻,说道,“不是,荆丰前两日因为人妖边界焦平湖出现了数个无名旋涡,将来往船只吞没不少,带着弟子去那边查看了。” “我是昨日出关,”穆良说。 凤如青眼睛张大一些,有些难以置信,又觉得理所当然,当年她偷偷跟着穆良一起去灵雀山那次,她的伪装也很快就被戳破了。 穆良看她的样子,开口道,“我自己养大的人,我若见了,还能认不出么。” 凤如青不由道,“我当时那捂得那么严实,大师兄你是如何认出的?” 穆良却笑着摇头,“不告诉你。” 凤如青笑起来,也没有再追问穆良如何认出的她,而是问道,“那大师兄此次闭关,可进境了?如今是什么境界?” 穆良闻言,看着凤如青的眼神稍稍变化,但很快垂下视线,遮盖住了眼中情绪,“出了一点麻烦,没有进境成功,如今是七境巅峰。” “那同小师弟一样!”凤如青说,“你们都好厉害,无情道可太难修了。” 凤如青到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无情道难修了。 鬼王的能力强弱,在于很多的方面。她是半神了,弓尤教她的那些功法便已经够用。 她若要鬼力强大,需得在人间,在黄泉的信仰力越来越高,能力才越来越强,至于飞升,是靠功德的。 穆良的神色有些异样,凤如青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是些许的酸涩,。 她顿时以为是自己嘴快,赶紧安慰道,“荆丰因为是草木妖的缘故,才会修炼得格外快,大师兄比他的境界更稳,他总说自己修上的境界,好端端的就要掉下去的。” 穆良本就不是因为这个,他从来也不是一个会因为这种事情焦躁酸涩的人。 他的境界始终这般,乃是另有其因,只是这件事,到如今只有他与施子真两人知道。 穆良垂下眼睫,他不可能告诉凤如青。 于是他短暂地调整一下,抬眼便又是那副温润模样,“你多心了,我怎会在意这个,我只是想到了一些门派中近来处理的邪祟,都是带着些许神光,却又不是坠神,有些奇怪,弟子有不察造成死伤的,很可惜。” 凤如青也认为穆良不会在意这个,于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确实是,我也处理了两个,是在都伯山一代,对么?” 穆良点头,“对,我们处理的两个都是山中虎豹妖,还未修成完全的人形,就出来害人了。” “我处理的是一个狼妖,也是还没有修成人形,”凤如青说,“且我看他的修行,不过也才几十年,按理说开灵智已经是奇迹了,怎么可能为半人作恶,我猜测是他们食了神魂的原因。” “我也有此猜测,但坠落的神仙不得入轮回,更不得在人间作恶,需得累积足够功德,才能够换取轮回的机会或者重归天界。” “坠神虽能力大大削减,却好歹也曾经为神,怎会被这种不入流的妖精分食魂魄?” 穆良说的也正是凤如青的疑惑,她想了想说道,“我本来这些时日要抽出时间去都伯山一带去看看的,那附近的百姓已经基本搬走了,便是真的有什么能人伺机作恶,动起手来也不怕伤及凡人。” “那我与你同去。”穆良即刻说道,“正好我要带一些高阶弟子出去,本还没有定下去哪边,如此便一同去都伯山吧。” 凤如青欣然点头,“好,那时间大师兄来定。” 穆良点了点头,“等荆丰从焦平湖回来吧,若不然门派当中只有荆长老,忙不开的。” 凤如青顿了顿问道,“师尊他不管门派中事吗?” 穆良说,“师尊几乎不会留在门派当中,自从冥海大阵开了之后,他便只会偶尔回到山中,其余时间都在四海游走,处理一些比较难缠的妖魔。” 凤如青闻言倒是有些感慨,“师尊最不喜欢出门,这一次一定特别暴躁。” 他曾经可是连修真界的仙门宴会都不会参加,除非人间出现大动荡的时候,才会下山。 这一次冥海封印开启之后,四海不安稳,如果当真归结起来,倒是能算到凤如青头上一份,这也算间接给施子真找了麻烦。 “不过近几年师尊一直在为我护法。”穆良说,“是昨日我出关之后,他才下山的。” 凤如青点头,有些感叹地说,“师尊性情一向如此,看似对我们不关心,其实他只是不懂表达。” 凤如青手肘拄在桌子上,托着自己的下巴,带着一些释然的浅笑对穆良说,“其实当时师尊将入魔的我斩杀于极寒之渊,却并非是真心要杀我,他带了拘魂鼎,是想将我再带回门派,可我当时已心存死志,没有跟他走。”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神情十分惊讶,半晌才说,“可师尊从未说过这件事……” 施子真说的是自己已经将入魔的凤如青亲手斩杀,且凤如青跌入了极寒之渊。 穆良当时才刚刚恢复一些,心智也大大地受到了鬼修的影响,因此与施子真动起手来。 可施子真没有让着他,却也没有真的伤他,只是压制住他,罚他去了焚心崖,更没有跟他解释过他带着拘魂鼎去…… “他就是这样,”凤如青到如今已经能够用调侃的语气说了,“一扁担抽不出个闷屁来,这么多年师兄还不了解吗?”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施子真,整个人都愣了一下,片刻之后忍不住笑起来,顺手拍了一下她的头,“你这胆子倒是长了不少,这话可敢当着师尊的面说?” 凤如青认怂的很快,顿时摇头,“不敢不敢,说来也是奇怪,我如今已经成为黄泉鬼王,他当年算是亲手清理门户,我早就算不上他的弟子,可若提起他,还是怕得紧。” 穆良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没有这么笑过,他看着凤如青,一双眼睛简直能荡出一汪秋水来,“自然会怕,我也怕,荆丰也怕。悬云山的弟子,包括荆成荫长老,都挺怕他的。” “是吧,”凤如青说,“仔细想想他倒也没有对门派中的弟子多么苛刻,就是看着瘆人。” 两个人就这么坐着,隔着一张桌子,手肘时不时地碰在一处,低声细语地说着昔年旧事,说着如今天下四海的形势,甚至于这么多年彼此遇见的趣事和艰辛。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到晚上,凤如青饿得肚子咕咕叫了,这才想起她一整天都没有吃饭。 于是凤如青站起身来,对着穆良说,“大师兄若是不急,便留在我这里用饭吧,我知道大师兄早已辟谷,不过食用一些仙兽和灵兽的肉,对修为还是有好处的。” 凤如青走到鬼王殿的门口,将禁制解开,吩咐罗刹和共魉,“去准备些好吃好喝的来,前些日子妖界和魔界不是送来了许多好东西吗,挑一些对修士滋补的。” “是,大人。”罗刹和共魉领命去准备了,凤如青转身对穆良说道,“我这里有许多旁人送来的利于修士进境的东西,只是我用不上,大师兄挑拣一些带回门派中吧。” 穆良坐在桌边,手中端着一杯茶,闻言笑了笑,“我闭关之时你隔三差五差人送去的那些,我都还没有用。” “那就分发给山中弟子,”凤如青走到桌边坐下,“不然这些东西我留着又有什么用。” “弟子们更用不上,你也知道悬云山所修无情之道,相较于其他的道法更注重于自身,他们若是依靠外物太多,境界不稳,便如荆丰一般,即便是进境很快也会掉的。” 凤如青耸肩,“那好吧,不过有一些用于防身的法器可以带回去,不借助外物修炼,但至少可以保证不受伤。” 穆良这次没有拒绝,喝了一口茶又说,“我替师门的师弟师妹们,谢过鬼王大人?” 凤如青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大师兄你怎么这样!” 很快准备的食物上来,凤如青依旧吃得毫无形象,穆良许多年都没有吃过东西了,上一次吃的时候,还是凤如青和荆丰都不太大的时候,每一次吃乳糕,都非要闹着要他尝尝,他才会尝的。 不过今天他吃下去了不少,滋味如何他并没有记住,他只记住小师妹一直在对他笑,开怀的,羞涩的,被调侃之后娇嗔的笑。 穆良从来都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他在断骨烂肉之时,尚且能够对着人谈笑风生,今天却有两次都险些失控。 一是为他这六百多年的寻觅,终于找到了他的小师妹。 二是为他这六百多年始终没有修成的固心印,以及除他自己之外只有施子真才知道的心魔。 穆良走的时候都已经是深夜,凤如青想要留他过夜,穆良却说门派中有事不得耽搁,凤如青只好将他送出黄泉。 待到穆良御剑远去,她才对着黄泉外的千里赤沙,在夜色下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呼出去。 相比于那个腐朽到根的天界,她还是喜欢这个黄泉,这里至少是她自己的地方,鬼境十八殿,全部要听她的,说一不二。 她庆幸自己从未动摇过,没有想过为了弓尤放弃这里。 她自然也是喜爱弓尤的,生死相依地走到如今的感情,若没有喜爱,不可能这般心有灵犀,比了解自己更了解对方。 但她将她和弓尤的前路看得很清楚,哪怕是等,等到他真的将天界肃清,他们之间也隔着一个曾经害过她的红嫣夫人。 弓尤不可能六亲不认地处置了红嫣夫人,况且就算没有红嫣夫人,他们之间也会出现越来越多的阻碍。 她一日不上天界,便是天地相隔,她若上了天界,便仅仅只能是天帝后宫当中的解语花。 她这生生死死的身体,到如今还能化为一滩的魂魄,或许连个孩子都生不出,而弓尤不可能没有子嗣,到时便会有第二次妥协。 而她若是被禁锢在那王宫之中,渐渐也会失去弓尤当初喜欢的那种肆意的色彩。 他爱上的是一个邪祟,一个敢于逆天的邪祟,一个敢于陪着他闯冥海的邪祟,而不是一个只能留在王宫之中,等他得空看看的女人。 而一旦弓尤炙热的情感冷却,哪怕只有一点点,都会变了味道。 凤如青不会喜欢其他味道的弓尤,更不会为了委屈求全,去粉饰太平地讨好他。 这是凤如青挥刀斩断这段感情的根本原因,天界要顾忌的事情太多,而弓尤想要戴上天帝的冕旒,必然要舍弃许多。 她也想要继续做她的黄泉鬼王,两相权衡,她不要做舍王位的那一个。她爱弓尤,但这有个前提,前提是她更爱她自己。 和白礼的相遇分离,让凤如青学会释然,懂得爱自己的重要,懂得这世间除了她自己,没有人会更爱她了。 而和弓尤的相遇与不得不分离,让凤如青真正地成长,无论是功法还是心智,她更加地知道取舍的重要。 凤如青慢慢收起张开的双臂,最后看了一眼天上的弯月,转身回了黄泉。 穆良出现的正好,发泄了一通之后,她整个人都轻快了。 这一生还有很长很长,若是弓尤日后需要她帮忙,或者是她需要弓尤帮忙,两个人都会为对方义无反顾,但这再也无关情爱。 凤如青回了黄泉之后,还很精神,亲自处理了一些积压的恶鬼事件, 处理完了这些事件,她又去幽冥地狱之下转了一圈,巡视自己领地,确保鬼界没有因为天裂现世的影响,导致恶鬼躁动,这才回到自己的鬼王殿,美美地沉入了梦乡。 她发现梦境又变了,之前在她以为自己想清楚了,却没有将情绪发泄出去的时候,她的梦境都是安宁祥和的。 置身其中,能够十分明显地感知到宁静。不烈不晒的温暖阳光,包括细雨和清风,都是用来安抚她情绪的。 但这一次的梦境不同,她进入其中便是大雨倾盆,闷雷阵阵,凤如青一个人走在街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的一家客栈开着。 她浑身被淋得湿透,却丝毫也不会感觉到倒霉或者难过,相反,她在梦境当中踩着水啪嗒啪嗒地跑着。 雨水浸湿了她的鞋,冰冰凉凉,凤如青却由衷觉得有一股名为自由的愉悦,从心底升腾而上。 她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在雨中奔跑,浑身湿漉,长袍贴在身上,但这时候艳阳竟然露出来了。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驱散了雨水带来的冰凉,凤如青在梦中笑起来。 她仰头站定,微微张开嘴去接雨水,心中的窃喜如同雨滴落在地上的积水当中溅起的泡泡,咕嘟嘟的,细细腻腻波纹绵绵。 她在雨中淋够了,便跑到长街的尽头,寻着那唯一开着的门进去,出声喊道,“我回来了!” 屋子里面温暖干燥,菜饭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当中,有个人从后堂出来,手中端着刚刚炒好还冒着热气的菜,并没有开口对她说话,只是对她招了招手。 凤如青抬头看去,却是模糊一片,看不真切。 梦境中的人大多都是这样模糊看不真切的,她尝试了很多次想要将那个一直出现在梦境,有时候扮作她的家人,有时候扮作她的心上人,有时候又变成她的新郎的那个人看清,却始终没能成功。 这一次,她走到那人的跟前,被他拥入怀抱,可就在凤如青抬头想要看清那人的脸的时候,像每次一样,梦突然醒了。 凤如青从床上坐起来,将长发甩到身后,扶着自己的额头笑了笑,嘟囔道,“又没看清啊……” 其实这些梦境都很简单,里面都是一些非常寻常的生活片段,却都是凤如青曾经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是她到如今仍然没有拥有的那些普普通通的生活。 这是凌吉送她的梦,凤如青全都非常的喜欢,早就想要找个机会专门去谢谢他,不过想到前些日子他以整个魔界为聘的事情,又是一阵哭笑不得。 她这鬼界当真需要整治一下,稍稍有点事情就传遍四界,这帮小鬼的嘴真的是大得都已经裂到耳根了。 凤如青根本没有将婚期告诉除荆丰之外的任何人,他们却能卡着那么准的点,带着那么多的礼物来迎娶她,说明他们早已提前得知她要成婚的事。 凤如青明白,他们是在为自己撑场面,让天界看看自己并非无人娶,宿深和凌吉是因为自己曾经对他们算是有恩,至于荆丰就完全是胡闹。 凤如青甩了甩自己的脑袋,已经能够想象得出自己如今在四海当中是个什么名声了,原本就被传姘头到处都是,一些艳鬼都来和她取经,问她御夫之术…… 凤如青边洗漱还边想,她哪有什么御夫之术,她不过遇见了两个人,刚好都是非常好的人而已。 凤如青吃过早饭之后,无所事事地在黄泉当中转了一圈。 现如今鬼境十八殿鬼君各司其职,鬼君的手下还有数不清的鬼官,凤如青裁决的都是一些涉及到天道的惩处和功德的大事,一些小事根本就到不了她的跟前。 她没有一个人独揽所有的事情,更没有去吃鬼君们拱手送上来的功德。 这黄泉鬼王,向来是天界被罚下来的罪神不愿意做的工作,常常是下来收揽功德之后,就迅速回上界,因此鬼王换届时常有之。 可凤如青并不觉得这是一个什么不好的差事,她根本就不想积满功德飞升上界,她想就这样天长日久地待在鬼界,做她的黄泉鬼王美得很。 凤如青走到忘川河边,看了看那上面吊着的笼子,笼子里面关着的都是毫无悔意的恶鬼。 她正想着去看看有没有熬不住的,便见有两个小鬼乘着小舟,从忘川之上过来,船上还带着一个已经被啃食得不像样,嘴里嘟嘟囔囔地说“我错了我错了”的恶鬼。 凤如青站在一个不太显眼的角落,正要走,突然间听见两个小鬼在谈论她。 她索性隐匿身形,想听一听自己如今都是被怎么议论。 两个小鬼将小舟撑到了河边,却并没有急着上来,而是一边将那恶鬼扶起来,一边谈论。 “你见着大人今早在鬼界晃来晃去的,她今天怎么不出门了?” “我看她是被天界太子伤着了,这两天吃的都少了呢……” 凤如青回忆了一下今天早上自己吃的东西,那如果算少的话……这天上人间怕是没有女子比她吃的更少了。 “唉,多好的大人,这是我遇见最好的一任鬼王,那天界太子在身为鬼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不怎么样!” “不过我瞧着大人也不像多伤心的样子,唉你看,大人不就跟昨天那个仙君在屋子里待了整整一天了,总不见得光说话不干别的吧?” 那个小鬼闻言顿时“嘿嘿嘿嘿嘿”地笑起来。 凤如青:“……”就是说话啊不然还能干什么?! “大人的能力当真强悍,不需你我操心,前几日成婚的时候,那不是妖界魔界都来人了吗……” “也是也是,不过我瞧着成婚那一天来抢亲的那个仙君并不是昨天的那个呀……” “大人的姘头岂是你能数得清的?” “也是也是嘿嘿嘿嘿嘿。” 凤如青:“……”果然啊她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两个小鬼走了之后,凤如青在忘川岸边上现身,望着黑沉沉的忘川水,觉得自己的名声跟这忘川水颜色一模一样。 幸好她不打算再嫁人了,否则这名声可还嫁得出去吗? 凤如青满心感叹地往自己的寝殿走,还没等到门口,便听闻小鬼来报,“大人仙君来了,仙君来了!” 凤如青侧头看过去,便见两个小鬼引着穆良正朝着她的方向走,凤如青连忙迈步迎上去,她自己都没察觉她的脚步多么的欢快,啪嗒啪嗒的。 看到这场面,一众小鬼叽叽喳喳推推搡搡,相互之间眉目传话,八卦得十分热闹。 凤如青疾步走到穆良的身边停下,笑得十分灿烂,“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十分的精致,上下四层,凤如青看着就眼睛冒光,她到如今还是喜欢悬云山五谷殿做出来东西的味道,那真是人间绝味。 “我带了些吃的给你,你早上可吃东西了吗?”穆良对凤如青笑得温柔至极,两个人相视而笑的时候,似乎连周遭的空气都跟着温暖起来。 “我早上吃过了,”凤如青也像小鬼一样嘿嘿地笑起来,“不过我早上吃的不多我还能再吃!”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抓住穆良的手腕,带着他回自己的鬼王殿。 她身后的小鬼们见状,叽叽喳喳的更严重,凤如青都已经听到了两嘴说得十分露骨的。 她站定,回头瞪了一眼扎堆儿的小鬼们,“休要胡说,这是我的兄长!再乱说话,将你们全送到拔舌地狱去!” 小鬼们顿时噤声,装作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实际上面上挤眉弄眼的样子出卖了他们。 他们都知道凤如青真正发火是什么样子,也知道她不会随意地就处罚斩杀他们,所以并没有害怕。 不过让他们临时闭嘴的作用是起到了,凤如青便带着穆良回到了鬼王殿。 她将穆良手中的食盒接过来,边流着口水往桌子上摆点心,边说道,“他们的嘴碎得紧,我没有时间整治他们,待我哪天空出来肯定好好收拾他们,大师兄你不要介意他们说的,他们都是胡说的……” 穆良并没有接话,他站在凤如青的身后,想起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定在凤如青后脑上的眼神晦涩。 他昨夜一整夜都没有睡好,其实他并不是不能留宿黄泉,悬云山昨日也并没有多少事情等着他处理,他是逃走的。 花费了几年的时间压抑住的心魔,又开始蠢蠢欲动。 凤如青察觉到了穆良的情绪有变化,转过头看他,他却神色如常,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只不过那平静的水面之下暗含波涛,若不仔仔细细地盯着,是察觉不到那映在平静水面上的暗影的。 凤如青将食物都摆好了,招呼着穆良过来,穆良坐到凤如青的对面,凤如青已经开始吃上了。 “哇这个真的好吃!又不甜又不腻,吃多少都吃不够!”凤如青将比拇指大一点的桃粉色小点心,送到穆良的嘴边,“大师兄尝尝这个,好像是桃花做的,可好吃了,这季节也没有桃花呀……” 穆良摇了摇头,凤如青低头去拿另一个点心朝嘴里塞的时候,他突然间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 凤如青手腕纤细瓷白,单单只是看着,你根本无法想象是这样一双细瘦的手腕,将这天下翻了个个。 可抓在手中,却显得那样的纤弱无助,穆良手掌合拢,感受手掌当中细腻温热的皮肤,强忍着想要用指尖去摩挲的欲望。 他眼睫下垂,遮盖住眼中碎裂的湖面。 停顿了片刻,在凤如青疑惑地抬起头的时候,他才慢慢张开嘴,秀丽沉静的眉目凑上前,将那一块桃花糕含入口中。 95、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的唇色偏淡, 和他整个人一样看上去不温不火,唇形不薄也不厚,如同这世间最厉害的丹青师傅手下精心描绘出的轮廓, 深一分过艳,浅一分过淡。 姣好的唇形将那淡粉的小糕点从凤如青指尖的边缘处咬下, 并没有全部吃进去, 偏生留了一点点的边边,带着些微温度的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凤如青的指尖, 微微痒。 但穆良慢慢松开了凤如青的手腕, 垂眼慢慢地咀嚼, 温润的眉目间不带一丁点的魅色与异样的情绪,只有松开凤如青那只手的手指落在自己的腿上, 指尖在宽大的衣袍当中慢慢地搓着。 这场面,但凡是换了个长眼睛的来,都能够看出不对劲, 按理说凤如青如今也算个情爱老手,这种事若是随便换上一个什么人, 她在手腕被抓住的时候就察觉到不对了。 但面前这人不同, 这人是穆良啊, 是她的大师兄, 虽然只有十几年, 却扮演了她所有家人的角色, 陪着她走完最艰难的路,矫正她所有的偏激,看着她长大的穆良。 凤如青连当时在鬼修的梦境中差点和穆良做了,到现在仍旧觉得穆良当时是因为被鬼修影响才会那般。 就是让她像九头蛟一样长了九个脑袋, 她也想不出穆良这是在撒什么癔症。 穆良装着品尝,实则心中已经懊悔不已,他也不知自己在撒什么癔症,默默地在经脉中调息运转灵力,压制又要折腾人的心魔。 凤如青则是十分自然,自然的像是吃自己剩下东西一样,将穆良咬剩下的那一个糕点的小边边,直接送进自己嘴里,还笑着问穆良,“好吃吗?” 穆良才压抑住自己的心绪,却一抬头,便见凤如青将他咬剩下的糕点自然地放入自己口中,艳红的唇如同诱人堕落的罪孽之源,穆良猛地抽了一口气,从桌边站起来,呛咳起来。 凤如青见状也立刻站起来,嘴里塞得满满的,含糊地问,“大西轰,怎嘛啦……” 穆良错开视线不看她,边咳边拍着自己的心口,红透了面皮,这才说,“噎住了……” 凤如青两腮鼓鼓的,连忙起身拎了下水壶,确实没有水了,她没有去差使守在门口的小鬼,而是自己跑去后殿倒水。 穆良顺过气来,停止了呛咳,但是脸上火辣辣的,简直像是被谁给迎面抽了两巴掌。 他垂头看着桌上点心,手指紧攥,一向温暖柔和的眉目之间,竟然弥漫着一股阴郁。 他轻轻吸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自嘲一笑。 他用来劝说小师妹的话,情爱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何等的潇洒,却放在自己的身上都无法自证。 六百多年,他没有一刻放下,若非如此,何至于经年累月终成心魔。 他放不下那个亲手养大灵动娇嗔的小姑娘,更放不下幻境当中那十年的相伴相守,小师妹已经走上了自己的路,已经放下了悬云山,可他到如今还陷在那早已死去的鬼修的幻境当中,无法自拔。 而他身为她的兄长,又怎能卑劣的…… 穆良在凤如青拎着水壶回来的时候,已经调整如常。 凤如青给穆良倒了水,递给他,见穆良拿着水杯喝了,她才坐下,继续边吃边说,“大师兄大概是许久没有吃这样甜腻的东西了,不过这个可真好吃。这季节,悬云山的桃花开了吗?” 穆良放下水杯,缓缓吐气,也神色如常地坐回桌边,摇头道,“悬云山那几颗桃树,都让荆丰练剑给砍得不成样子了。这桃花乃是弟子下山除邪祟,正巧碰到只桃花精,开了灵智却没有作恶,便带回山门种在悬云山的。” 穆良说起这个,笑起来,“这桃花精乃是生在一个厨子家的院子当中,那个厨子经常用院子里面的炉灶做吃的,因此这桃花精厨艺很好,便进了五谷殿帮忙。” “这桃花糕,便是她做的。”穆良说。 凤如青吃得来劲,“那她还真是不容易,用自己做糕点给别人吃啊……哎不对啊,这桃花乃是桃树的什么来着?” 穆良忍俊不禁,“怎么什么事情到了你这里,就都变味了。” 凤如青笑得娇憨,“那我说的是事实嘛……” “大师兄,今日山中可忙?若是不忙,便随我逛逛黄泉?”凤如青说,“这里面虽然看着要么就黑沉沉的,要么就红艳艳的有些压抑,其实还挺好玩的,小鬼也都很可爱。” 穆良点头,“好,你先吃,今日山中没有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的悬云山,荆成荫忙得脚不沾地。 荆丰去了焦平海,穆良这两日竟然鬼影都抓不到了,荆成荫这境界多年来进进退退的日渐暴躁,眉心的沟壑越来越深。若不是他好歹也是个修士,怕是操心得头发都白了。 他询问了好几个穆良的月华殿的守门弟子,总算是问出了穆良临走之前在五谷殿取了很多食物。荆成荫皱眉沉思良久,连他拿东西去施舍民间孩童都想到了,唯独想不到他是去讨好黄泉鬼王了。 而这边,两个人吃饱喝足了,正在鬼境乱逛。 凤如青每到一个地方,就像一只小燕子一样叽叽喳喳地和穆良说很多,事无巨细,黄泉里面的规则趣事什么都说。 穆良被她逗得一直在笑,像一块散发着莹润光亮的白玉,掉落在这赤焱烈火般的地狱之中完全不符合,但这火光却十分熨帖地围着暖着,半点也不曾伤着他灼着他。 黄泉鬼境当中的小鬼们,何尝看到过自家鬼王这样上蹿下跳,像个急于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展示给心上人看的毛头小子,而那仙君的眼睛,也始终没有离开过鬼王的身上。 小鬼们都兴奋起来,八卦得更来劲了。 “我还以为大人要因为前任鬼王上界做了太子,却没能与她成婚伤心一阵子,现如今看来是无事了。” “大人何等心胸,岂是那头罪龙可比的?” “对对对,我就说么,做什么天界太子妃,黄泉鬼境的风水才是最好的,把这温温柔柔的仙君捆了拴在鬼王殿中,还不是想要怎么快乐就怎么快乐!” “少胡说,大人说了仙君就是她兄长!”八卦的小鬼当中,有一个出声喊道。 他话音一落,立即被群嘲,“切,当时大人还说和前任鬼王只是兄弟呢……” 凤如青早就对黄泉鬼境当中小鬼说的话自动左耳进右耳冒,反正她这名声是挽回不了了,他们好像恨不得全天下都跟她有一腿。 不过凤如青也能听出他们都不是恶意地在讨论,只要不带着恶意,她也就懒得管了。 凤如青早和穆良说了,听到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穆良笑着应声,然后听小鬼们说他和凤如青听得津津有味。 不过他听到了除弓尤之外的另一个名字,白礼。 小鬼们说凤如青还用三十万功德换了他十世的泼天富贵,穆良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开始好奇。 只是这种话,他不会去问小师妹。 凤如青和穆良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显摆不完的功绩,连她救了只蚂蚁都恨不得让穆良知道。 她想让她的好兄长知道,她虽然离了悬云山,虽然身为邪祟那么久,却始终心存善念,将他教的所有都记在心中,没有忘记过。 黄泉很大,凤如青的话也很多,不知不觉的,竟然已经过了午饭的时间,眼见着便能和晚膳一起吃了。 凤如青说的实在太多了,终于察觉自己口干舌燥,拉着穆良回到鬼王殿喝水。 她边喝还边道,“待哪日大师兄再有空闲,我带大师兄去阿鼻地狱看看,还有幽冥之河的最深处,其实是静止的,若是刚好碰到有幽魂游荡而过,宛若置身星河,十分的美。” 穆良点头,笑着给凤如青又倒了一杯水,凤如青接过,一口干了。 穆良这一整天都在点头,都在笑,他几百年都没有这样笑过,笑得心神都跟着摇曳起来。 他这般摇曳着不理智的时候,凤如青开口问他,“大师兄,今夜便留宿这里吧,还要回去吗?” 穆良几乎没有什么挣扎地就点了头,昨天他还能因为多年分别乍然相认而自持地离开,今天却是无论如何也拒绝不了了。 仔细想想,他似乎从来也没有舍得拒绝凤如青什么要求,从前是,现在也是。 见凤如青高兴地笑,他稳住自己的心神,告诉自己不要窃喜,不要胡思乱想。 留宿就只是住在这里,修士也无需休息,只要调息一夜便很快就过去了。 两个人晚饭都吃了不少,穆良多年辟谷,吃得这么饱一时之间很不适应,凤如青很快看出来,便提议道,“大师兄,我这寝殿后面很宽敞,不若我们活动活动,比试一番?” 凤如青眼中跃跃欲试,穆良自然不会拒绝,“好,那我便来看看,小师妹多年在外,都学到了什么。” 凤如青习惯性地去摸自己的肋骨处,结果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将沉海还给弓尤,叹息一声,便以本体凝出了一柄长剑,金光浮现,看上去倒是格外像那么回事。 穆良看了眼,不由道,“这是?” 凤如青甩了甩如同生在自己手上,本就是自己本体的佩剑,粲然一笑,“这是我的本命灵剑,名为,‘如青’,大师兄瞧着好看吗?” 穆良浅浅一笑,“好看。” 功德塑魂,魂再凝剑,如何能不好看? 两个人对视一眼,下一瞬同时出手—— 凤如青同弓尤打架已经习惯了,都是致命拼死的招数,煞气十足,鬼气滚滚。暗色长发与她肃杀的艳烈眉目,如一捧炙热的血,触目,惊心。 而穆良却不同,他的剑招乃是悬云山最最精妙的剑法,剑随意动,舞动起来如游蛇般的灵光浮动,如他整个人一般不紧不慢。 他轻柔地化解了凤如青悍莽的招式,而后再以剑身压住她的佩剑,抵着她的进攻招式寸寸回击。 穆良的剑招密不透风,一时间当真看不出破绽,凤如青被震得手臂发麻,心中战意更浓,招式更加的大开大合。 两个人越战越急,几乎看不清身形,只见鬼气与灵光搅在一处,金石相撞,剑意嗡鸣。 凤如青酣畅不已,打出了一身热汗,一时间忘形,便在撤招的空隙,将外袍除去,只留里面暗红色的里衣,轻柔如雾,乃是弓尤先前送来的聘礼当中的云棉纱所制。 她与弓尤好聚好散,虽然没有个好结果,却也无论如何都不至于彻底决裂,因此放下了,凤如青便能够丝毫不在意地将未能成婚的那些聘礼,拿出来随意地使用,权当是弓尤送她的寻常礼物。 一些聘礼当中的法器,她还命人分发给了鬼君,为他们防身所用。 而她身穿的这云棉纱,轻柔至极,上身如若无物,尤其是在身形移动的时候,如云雾缭绕周身,如梦似幻。 贴附在她瓷白的皮肤之上,如同一个熟到极致的桃子,艳红醇美的汁液,透过薄薄的外皮,露出内里芳香诱人的色泽。 仿若只要轻轻一碰,就能汁水横流,直叫人看上一眼便心驰神飞。 凤如青甩掉阴魂龙袍,再度持着长剑攻上,鬼气因她全力一击四散,露出她如此娇艳欲滴的模样。 穆良猝不及防地看到,双剑相抵,近在咫尺的眉眼对着他勾唇一笑,是他熟悉的眉眼,却是他陌生的妖娆。 穆良不受控制地分神,虽然只有瞬息,但是这瞬息的时间,凤如青便已经极快地挑上了穆良的长剑,以一种强横劈招朝着他压上去—— “嘶……” “哎!” 金光长剑压着灵光长剑倾向穆良的肩头,凤如青一头红发在鬼气和云雾般的云棉纱中飞舞起来。 发现穆良晃神,凤如青撤招已经来不及了,她艳烈的眉眼无限逼近,穆良眼眸中宁静的幽湖露出了旋涡一角的暗芒,他腕上力道松懈,他自己的剑身便被压着抵在了他的肩头。 裹挟着灵光的剑身锋利无比,一下便压开了他的素色长袍,凤如青情急之下,用手中长剑将剑身挑偏了寸许。 那灵光长剑险险从穆良的肩头划过,在他脚边黑沉的石块上落下一道深痕。 “大师兄!”凤如青将本体凝成的长剑松开,那剑融化一般地化为她魂体的一部分,没入了她的身体。 “你没事吧,”凤如青急急地去查看穆良的伤,穆良却笑着道,“我打不过你。” 凤如青本应该极其高兴的,可是见到穆良肩头从衣袍之下露出的一点红,什么高兴都没了,伸手便去扯穆良的衣袍。 “我看看被剑气伤到了哪里……”凤如青一如当年,扯起穆良的衣服毫不迟疑。 穆良也没有防备,被她一下便将衣袍扯到了肩头位置,露出了大片白皙的肩头。皮肤猝然暴露在空气当中,穆良下意识伸手要去拉衣袍,却被凤如青拦住了,“别动!口子还挺深的!” 凤如青怕他的衣袍沾到伤口,凝固了会疼,索性扯着又朝下拽了些。 穆良抬手的动作悬在半空,肩头衣物大片地散落,锁骨因他肩头紧绷,微微凹陷,些微散落到肩头的长发被凤如青拨开。 穆良别开头,侧颈带起一排青筋,他不去看凤如青贴近的脸,却无法忽视她不断喷洒在上面的鼻息,轻柔温热。 他肩头的血线顺着肩膀滑落些许,显得尤其的刺目,凤如青眉头紧锁,自责得嘴都抿成直线,小心翼翼地拢了拢穆良的衣袍,说,“我去给你找药。” 穆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有痒,血线滑下肩头的痒,凤如青的鼻息喷在伤口的痒、她的手指碰到肩头的痒。 这痒简直如同见血封喉的毒药,转瞬之间弥漫至他的五脏六腑。 凤如青说完之后转身,要去屋子里面找药,还叮嘱他伤口不要被衣物给沾到。 穆良却什么都听不清一般,被压制的心魔开始肆无忌惮地冒头,他突然扔掉了手中佩剑,伸手,自身后圈住了凤如青的肩头。 只是瞬间的,佩剑掉在地上的尖锐声音,便激得穆良回神,他突兀地撤开太过奇怪,因此他扳住了凤如青的肩膀,带着她原地转了一个圈,再度和自己面对面。 凤如青:“……?怎么了?” 穆良死死稳住自己的呼吸和声音,“不疼。” 他松开凤如青,后撤了一步,微微垂眼道,“我不疼,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无需麻烦。” “那怎么行,”凤如青说,“是我太莽了,哎,我这有上好的伤药,还是天界送下来的,来自鲛人,很好用,大师兄等我下!” 凤如青说着便跑进了屋子里面,穆良没有再拦她,而是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袍袖,垂头闭眼,运行灵力压制心魔。 他的眉心隐隐出现了黑气,很稀薄,在这鬼气浓郁的地界上,若是有人看到了,甚至会以为是错觉。 但那确确实实,是他不为人知的恶欲。 然而待到凤如青去而复返,穆良已经恢复了一派温和, 凤如青将鲛人的特制药倒在穆良的伤处,伤处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 穆良也惊奇道,“这伤药如此神奇,不愧是鲛人族产物。” 他笑着调侃凤如青,“小师妹如此厉害,往后我可要靠着小师妹来照顾了。” 凤如青见伤口愈合,这才松口气,“大师兄你别胡说,你分明还没有尽全力,且不知为何分心了……” 战斗之时分心是大忌,穆良如此沉稳的性情,凤如青当真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他分心。 于是她好奇问道,“大师兄,你因何分心?” 穆良眉梢不受控制地一跳,却没有什么迟疑地回答,“想起了明日之事,抱歉,我不该在比试的时候分心。我现在已经痊愈,不若我们再来过?” 凤如青索性将那一瓶子,若是被修真界知道了要抢到头破血流的鲛人族秘药塞到了穆良的手中,“算了,是我不该缠着大师兄比试的,大师兄把这个拿着,平日出去的时候便带在身上。” 是她不懂事了,白天缠了一天了,晚上要大师兄留下,还不让他消停,明日他还要很早便回悬云山去清点要去都伯山查看的弟子,荆丰据说是今夜回来。 凤如青羞愧地觉得是自己不懂事,但她在穆良的身边,很容易就会任性妄为,实在是因为穆良什么都纵着她,这习惯早就入骨了。 穆良将自己被扯下的衣服扶回去,接过凤如青递给他的药道,“这药实在稀有,你身为黄泉鬼王,所遇凶险定然更多,还是你带着吧。” 穆良将小瓶子又递给凤如青,凤如青却没有接。 她对着穆良笑了笑,摇头,“我不用这个。 她说着,张开手掌,用另一只手的指甲,照着自己的掌心划了一下,顿时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涌出。 穆良紧张地去抓她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凤如青任由穆良抓着,但是穆良的话音却渐渐顿住了,因为他看到凤如青的手心,伤口正在缓慢地愈合,和刚才他的肩头使用鲛人族密药的恢复速度几乎相差无几。 “你能够自愈?”穆良伸手碰了碰凤如青的掌心,见那一条伤口只剩下一道细细的白印。 凤如青点头,“我现在是功德塑魂,但在这之前,我死后跌入了极寒之渊,和一只翳魔融合在一起,连魂魄都没有,等我从极寒之渊底下爬出来的时候,就有了这个能力……” 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臂,带着他朝内殿走去,“大师兄你进屋来,我与你细细地说,这一点伤口其实不算什么,我还能将自己切开……” 穆良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想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如神一般拥有自愈的能力,这是一件多么厉害的事情。 他首先想到的是,他好容易养到那么大的人,不仅惨死,还跌落了极寒之渊,和魔融为一体,也不知混沌了多少年,才能够重新活过来。 而随着凤如青絮絮叨叨的,用炫耀的口气说着她如今本体甚至能够寄宿在别人的身体当中,充当传信的工具,就像悬云山的三元符文印一样,穆良整颗心都跟着揪了起来。 “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的?”他站在屋子当中,眉目之间满是心疼,“你将自己分离了多少次,测试过多少次?” 凤如青顿时就没声了,她看着穆良的神情,伸手去拉他的手,其实要是穆良没说,她自己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 但穆良这样一说,她却有一些鼻酸,她不敢跟穆良说自己在天罚之下被剁成肉泥的事情,先前说到开启冥海大阵的那一件事,也是避开了自己献祭的部分。 她下意识地在回避这些伤痛,不想展示给别人看,但穆良总是能够精准地看到,猜到。 凤如青有些鼻酸,作为邪祟那么多年,她都忘了怎么心疼自己了,到现在,她终于又有了大师兄,有了无论何时何种境地,首先考虑的都是她的大师兄。 凤如青朝着穆良走了两步,并没有开口解释她自己是怎么尝试的才知道自己能够将本体切割分离,而是伸手环住了穆良的腰,将头埋在了穆良的胸前。 “大师兄,你不要怪我嘛……”凤如青语气带着撒娇。 穆良抿了抿嘴唇,责备的话到了嘴边,却在舌尖转了几圈,最终咽了下去。 一个人在外有多难,他没有尝试过,但他也并非生来就是仙门之人,当然知道人间疾苦。 穆良环抱住凤如青,这一刻并不带任何的男女之情,而是对于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在外颠簸流浪的疼惜。 凤如青被穆良的手掌摩挲着头发,舒坦够了,这才开口说道,“大师兄,我们商议一下明天去都伯山的事吧。” 两人坐回到桌边上,聊着明天要带多少弟子,具体搜寻哪一带,如果只是个寻常的妖魔倒也还好,若真的同堕神有关系的话,又要如何应对。 穆良眼中露出对凤如青不加掩饰的赞赏,她如今当真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虽然一如当年活泼娇憨,行事和能力却已经完全天差地别。 这件事并没有商议多久,他们还需去查看了之后才能够具体定下要如何应对,两个人又聊了一些这些年的细碎事情,彼此都听得津津有味。 转眼就到了该休息的时间,凤如青早就命罗刹和共魉为穆良收拾好了鬼王殿的偏殿作为休息的房间,但是送穆良去偏殿的时候,凤如青又留在那里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唧唧歪歪的没走。 穆良坐在床边,他知道凤如青跟他不一样,她到现在还保留着每天晚上睡觉的习惯。 眼见着她开始双眼无神,却还是在屋里转来转去的,穆良无奈地笑了一下,拍着自己的床边说道,“我夜里打坐,并不会睡在床上,你若是觉得自己一个人无趣的话,就睡在这里。” 凤如青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黏人了,可是这么多年了,若是忍着不见还好,这一见,两人如当年一般没有任何的隔阂,穆良又是一个十分称职的听众,凤如青就没有不能跟他说的话,没有在他面前需要遮掩的事情。 从前她也没觉得自己需要人说这些话,可这一说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她本就想留下,只是不好意思,穆良这么一说,凤如青顿时说道,“那不如大师兄去我屋里打坐吧,我的床特别大!” 穆良看着她,笑得温柔似水,“好啊。” 于是凤如青和穆良又回到了她的鬼王殿,穆良坐在床边上,盘膝调息,凤如青就穿着那身云雾般的云棉纱,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了什么就滚到穆良的身边,对他说。 穆良无论是什么话,都会应声,会仔细认真地回答,看似他正在打坐,只是稍稍分出一些精神去应付。 但实际上他此刻已然心乱如麻,五感全在凤如青的身上,试图调息两次也都中途灵力断掉,无奈只是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听着凤如青说话。 不过很快,凤如青的声音渐渐小了,她趴在穆良的腿边,对他说,“有一只赤日鹿,他送了我梦境,我每天的梦里都特别的美……就是我之前同你说过的,我救的那一只,也是现在的魔尊。” 穆良轻轻地“哦”了一声,“那你都梦到些什么呢?” “我梦到了……好多好多,梦到我有父亲母亲,他们都很爱我,还有……”还有我梦中的情郎。 凤如青的声音渐渐消失,穆良也慢慢地睁开眼睛,在确认凤如青已经完全睡熟的时候,他才侧过头,看向躺在他腿侧的凤如青。 那种深埋在平静湖面之下的旋涡,渐渐浮现,那其中是身为兄长不得不自持的无奈,还有他经年苦苦寻觅不得的伤怀。 可惜凤如青都没有看到,她若是看到,一定不舍得穆良为任何事情露出这种神情。 这一夜过得尤其安宁美好,穆良整夜都在看着凤如青,他没有调息,没有刻意地去压制心魔,这种安静的相伴,变成了一种错觉的拥有,让他的心魔暂时蛰伏下来。 而凤如青的这一夜,依旧是美梦连连,都是一些很寻常的生活片段,却是她最喜欢的。 第二天晨起,穆良已经走了,凤如青起身洗漱好,打开了鬼王殿的结界,罗刹和共魉就站在门口,对凤如青说,“仙君才走不足半刻,留下话说回去山上,稍后将历练弟子带上,再与大人会面。” 凤如青点头,“我知道了,你们准备些吃的送来。” 凤如青吃完了早饭,没用多久,便有小鬼来报,说仙君到了,正在黄泉之外等鬼王大人出去。 凤如青没有带任何的人,连罗刹和共魉都没带,就只带着一枚恶鬼簪子,身穿阴魂龙袍,还有穆良亲手为她绘制的那一件护身法袍,便跟着穆良和悬云山弟子直奔都伯山而去。 路上,凤如青和穆良共乘,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多年之前。 她本来想要绷着她身为鬼王的威仪,站得笔直,毕竟这不是除了穆良之外,还有其他的悬云山弟子么。 但她在后面站了一会,就开始不老实,悄悄地凑近了穆良,想着反正自己鬼气遮面,谁也不认识她,便自暴自弃地贴着穆良又开始说话。 穆良带着笑意微微侧头,与她十分亲密的样子,确实是将此次跟着前来一同历练的几人给看得有些发傻。 在大师兄跟他们说此次要与鬼界联动去都伯山的时候,众弟子还想着会不会和一群鬼同行,却没成想,来的直接是鬼王。 鬼王没带鬼兵就算了,还连个坐骑都没有带,上了大师兄的佩剑之后,还和他相谈甚欢的样子。 穆良虽然在门中也一向温和,却不是没有威严的,毕竟是掌门大弟子,掌大部分悬云山中事。 可穆良对悬云山弟子的温和,和对凤如青的温和,是不一样的,前者是他性情使然,后者却是他发自内心的温柔,看上去自然不同。 弟子们都在暗暗震惊大师兄何时同黄泉鬼王如此相熟了,穆良和凤如青却在商议着,等到这一带作恶的邪祟除了,要一起去山下的小镇吃什么东西。 这一路上,两个人贴在一起叽叽咕咕的没停过,随行的弟子们虽然没有见到鬼王的真面容,却也能够通过她曼妙的身形,看出她乃是一位女子。 弟子们个个心中暗忖,若不是他们修的乃是无情道,他们都要以为这俩人有什么了。 待到几人到了都伯山脚下,凤如青从穆良的琼林剑上下来,终于收了话头,也没有再黏着他走,而是透过遮面的鬼气,仔细地查看山中异样。 穆良也放出了神识查探,悬云山的弟子们亦是。 只是他们都没有凤如青快,“正南方山中,有些妖气,但是并不算浓烈。” 凤如青说完之后,穆良也睁开眼点头,“先去那里查看一下。” 弟子当中有境界高深一些的,也查看出来和凤如青与穆良一样的方向。 一行人又御剑直奔正南方的山中,到了那山前下了佩剑,凤如青都不用专门查看,闻都能闻出妖气在何处,便径直朝着山洞当中钻了进去。 “大人稍待,”穆良在身后叫凤如青,凤如青却道,“有寻常人的血气,妖在害人!”便一头扎进黑暗当中。 而穆良和弟子们紧随其后,也进入了山洞中。 只是穆良自觉已经跟得极快了,却还是一进入山洞中便失去了凤如青的方向,他出声朝着前方漆黑幽深的洞穴喊道,“大人?” 却只听到一片回音,再一转头,身后只有一位弟子。 穆良还未等说话,那弟子便率先开口,“他们与咱们走岔了,一进来便走岔了。” 这人是个高境弟子,乃是焚心崖守山门的,他遮着面,眉目锋利,正是悬云山准备培养做长老的焚心崖守门人,岚虺。 也是当年在凤如青入魔之后,带着她去青沅门,又随她下山吃面的那位。 他声音沉稳,“这应当是个叠境。” 穆良点头,查看了一下手上的三元符文印,微微皱眉,“还是能够阻隔灵力联络的叠境,看来此次是一个有些能耐的邪祟。” 穆良看了一眼发现了不对就站在那里没有动的岚虺,抽出琼林剑道,“小心为上。” 岚虺点头,也抽出佩剑迈步向前,下一瞬便消失在穆良的视线当中。 穆良提剑朝着黑幽的洞穴走,同时心中哪怕知道了凤如青如今能力强悍,已经不需他担忧了,却也还是忍不住想下一刻便见到她。 而凤如青此刻已经循着血腥味冲到了洞穴的深处,在尽头宽敞一些的洞穴处看到了满地半干的鲜血,以及一个熊身人首的半妖,正在撕扯着一个人的手臂。 他的身侧不远处,还捆着一个躺在旁边,看上去奄奄一息的人。 凤如青一阵风似的刮进来,根本没有吸引到正吃得起劲的半妖熊的注意力。 凤如青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却脚下无声,那半妖熊都没有回头,地上被树枝捆着的那个人却睁开了眼睛。 下一瞬,凤如青抬手,那半妖熊倒地—— 她朝着那个被捆着的人走去,却没有察觉那人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96、第三条鱼·师兄 空气潮湿湿漉, 充满了血腥味儿。凤如青走到地上被捆着的人面前,伸手去解他的绳索,开口询问道, “你没事吧?” 那人没有应声,凤如青走近了, 终于看清楚他的眉眼。 此人脸上倒还算干净, 没有粘到地上的血污,只是模样生得非常的普通,看上去不像个种田的农人, 却也不像个书生, 不像猎户和柴夫, 也完全不像什么商人…… 凤如青还是头一次见到这种人,竟然一时之间无法定义他的身份。待到将他扶起来, 同他四目相接之后,凤如青愣了一下,被他过于明亮清澈的眼睛给闪到。 凤如青有一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她觉得这双眼睛不应该生在这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除此之外, 她不知为何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这种感觉一闪而过, 凤如青没有抓住, 再仔细看面前的这个人, 他的眼睛似乎又暗淡下来了, 变成了平平无奇, 甚至有一些浑浊的双眼。 凤如青微微皱眉,却也只是迟疑了片刻。她晃了晃头,觉得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她伸出手,为地上躺着的那个人解开捆绑, 又扶着他的胳膊,将他给扶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是这附近村子里面的吗?”凤如青出声问他,“是怎么被抓住的,就只有你自己吗?” 那个人身上捆着的藤蔓被凤如青扯下来,他低头揉着自己发酸的手臂,没有马上回答凤如青的话。 有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地开口,“我是来这附近串亲戚的,并不是本地人,也没有同伴。因为身上银钱被抢,在路边过夜的时候被抓住了。” 这人的声音倒是挺符合他的长相,平平无奇,不粗犷也不清脆。 凤如青听着他说的话,点了点头,“刚才那半妖吃的尸体,你认识吗?” 这人抬起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又垂下了头,接着慢慢地摇头,“我醒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凤如青再度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有一种奇怪的违和感。 这人的态度过于淡定,甚至连看到她也没有任何稀奇的表现。凤如青此刻可是鬼王装扮,鬼气遮面煞气四溢,比方才那半妖熊看上去还要吓人一些。 若是寻常人见了,定然要两股战战,这个人的态度明显不对劲。 凤如青鬼气之下的表情微动,伸手拍了一下面前这人的肩膀,装作是给他拍上面的灰尘,实际上力度用的可不小,出声问道,“我看那人被吃得就剩一条胳膊了,你在地上躺着,就不害怕?” 面前的这个人被她一下子给拍得朝地上跪去。他半跪在地上,疑惑地抬头看向凤如青,眉头紧皱,却并没有出声说什么。 凤如青捏了一下他的肩头,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武力,也看不出他的魂魄有异样,甚至连他的命格都看不透。 他没有武力,想来并不是这山中的邪祟,毕竟这世界上鬼王也并不是能够看透所有人的魂魄和未来。 于是凤如青稍稍放下心,拉着他又站起来,笑着说道,“抱歉哈,我这手没轻没重的,你既然是过路无辜被抓,那我现在便送你出山。” 凤如青说着便转身,带着这个有些奇怪的男人,准备原路返回。 只不过她走了一会儿,感觉距离已经和进来的时候差不多了,却并没有走出这个山洞,前面还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头一般。 按理说,她已经进入这山洞中这么长时间了,穆良应该早就追上来了。 但她现在原路返回的这条路,前方不仅不是出口,甚至不知道通向哪里,她也丝毫没有听到穆良他们进来的声音。 凤如青走着走着,便站在原地,伸手摸了摸墙壁,忍不住嘟囔道,“该不会是哪个不长眼的,在我面前玩鬼打墙?” 可这山洞当中除她之外,凤如青察觉不到任何的鬼气,就连妖气也在那头半妖被她杀了之后,变得越来越浅淡,几不可闻。 她回头看了一眼始终默默跟在她身后的人,又试着朝前走了一段,结果这条路并没有任何的变化,还是两头幽深漆黑,看不到头。 凤如青原地站定,想了想又带着那个男人朝回走,朝着刚才半妖所在的那个山洞去。但是走了一段路,她发现,朝回走也已经回不到那个山洞了。 妖气彻底消失,他们被困在了漆黑幽深的洞穴当中,前进不得,也后退不得,又上不见天。 凤如青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她回头站定,看了看那个男人,鬼气之后微微眯眼,“你为什么一声也不吭?我们出不去了,我大师兄他们也来了,但是到现在一点声音都没有,你不害怕吗?” 还是这里根本就是你搞的鬼? 那个男人这才抬头看向凤如青,他浑浊的眼睛,有片刻的闪亮,凤如青又没有捕捉到。 这一次他却不装了,开口说道,“这里是叠境,需得破境才能出去。” 凤如青“哦”了一声,“你果然不对劲!你怎么知道这里是什么叠境?” 凤如青将手背在身后,手心当中渐渐地出现一把本体化为的刀,乍一看和沉海的形状是一样的,只是这弯刀是浅金色,在这幽深的黑暗当中泛着莹莹的亮光,是危险的色泽。 男人又抬眼看向凤如青背到身后的手,顿了顿,皱眉说道,“我是一个散修,在这山中准备抓这个邪祟已经好几天了。叠境非常的难以破解,我在这里几天,了解了这邪祟平时进食的方式,本来就差一点,等到刚才那个半妖熊吃完了那个人,就会带着我去送给这山中真正的邪祟。” 他说完之后,就幽幽地抬头看向凤如青,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是眼中责备显而易见。 凤如青一手背在身后,继续握着那把幻化出来的刀,警惕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另一手伸到自己的面前,指着自己的脸说道,“敢情我救你,是坏了你的计划,救出错来了是吧?!” 男人并没有接话,显而易见,他认同凤如青说的。 凤如青顿时被气笑了,她将身后的长刀拿过来,架在面前男人的脖子上,“我看你就是邪祟吧,看不出修为,可面对半妖食人也不曾慌乱,魂魄与命格一片模糊,让我来猜猜,你是不是上界坠落的神仙当中的一个?这叠境是你搞的吧!” 男人站得笔直,被凤如青用刀架了脖子,却也没有露出任何害怕的神情,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凤如青却觉得自己被这口气给刺激到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挺无奈是吧?” “你可知道我是谁吗?我乃是黄泉鬼王,天界的窟窿就是我捅的,冥海大阵是我开的,”凤如青伸手指了指上面,又做了一个坠落的姿势,“你会从上面掉下来也是拜我所赐,识相的就赶紧把这叠境解开,束手就擒吧。” 凤如青说完了这一番话,就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表情一丝未动,连睫毛都没有抖一下,错开了视线不去看凤如青,而是朝着这山洞的上方抬头看去。 “我跟你说话呢,”凤如青把幻化出来的刀又朝前送了送,“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你赶紧……” 她还没有说完,面前这男人突然跳了起来,身形轻灵地越到上空,伸手在上面的墙壁上不知道抠了一个什么东西下来,接着拿在了手中,开始侧身在墙壁上摸索。 其实凤如青在这男人身上察觉到很多的异样,却察觉不到他有任何邪祟的气息,否则她早就一刀砍下去,先把这男人的人头弄下来再说。 可现在他说他是个散修,凤如青又察觉不到他的灵力,他又这般的目中无人,三棍子抽不出个闷屁来,凤如青莫名觉得胸口憋得慌。 凤如青这么多年来哪受过这种气,见到男人在墙壁上摸来摸去的,她走上前,抬脚踹在男人的屁股上,“怎么我跟你说话你都不回话,你要是想做哑巴的话,不如你将舌头伸出来我帮你割掉。” 男人被踹了一脚,趴在墙壁上半晌没动,许久才慢慢地转过头,一双眼在黑暗中亮得瘆人,明明是非常寻常的模样,也没有任何的威压,可凤如青就是被看得有些脊背发寒。 她动了动嘴唇,瞪着他道,“就踹你了怎么了?不服打一架!跟你说话你不回话,你就算是个散修,也总有师父吧?你师父没有教过你要懂礼貌么……” 凤如青的话还没等说完呢,就见他又将头转回去了,继续在墙壁上摸索,将她无视的很彻底。 想她堂堂鬼境之王,四海三界谁不给她面子,客客气气的,这人简直无礼至极,凤如青两腮都要像蛤.蟆一样被气得鼓起来,这人胆子当真大破天了,这是料定了还是摸准了她不会怒而杀人? 是她的模样装扮不吓人?还是她的鬼气煞气不够慑人? 这散修…… 凤如青见他不再摸索了,而是停下,正在把那块从头顶的石壁上抠下来的东西,朝着墙壁上一处小凹陷里面塞。 她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呢?” 散修还是没有理她,凤如青凑上前去,一看,这块小石头和石壁上面的凹陷正好贴合。 这人手很稳,却因为小石头上面多了一小块凸起,差一丁点塞不进去。 “这是你说的破开叠境吗?”凤如青因为凑得近,说话就在这个人的耳边,他也并无多大反应,只是微微地侧开头,躲避她,手上动作不停,嫌弃得无声无息。 凤如青心思细密,察觉到他这小动作,顿时胸口又是一阵窒闷,不过这时候她也懒得跟他置气了。 见他半天也对不上,她便开口道,“让我试试。” 男人顿了一下,将这石头递给了凤如青。凤如青拿过来,先摆弄着看了几眼,然后简单粗暴地朝着那凹陷一塞,把那唯一一处不太符合的地方给直接塞碎了。 旁边男人“哎”了一声,想要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这小石块被塞入凹陷处的一瞬间,整个洞穴顿时气息一变。 “啊?怎么?”凤如青侧头看出声喊她的男人,“这不就塞进去了……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男人没有回话,只是看向了洞穴的尽头,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一下。 很轻,几乎不易察觉,凤如青因为离他太近了,又因为一直在注视着他,才会发现。 她突然间恍惚了一下,脑子里又有什么东西闪过,十分的难以捕捉。 可她又没能仔细地去想,因为很快她便听清了,这叫声实在太近,也太熟悉太致命了,她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熔岩兽的声音! “这里怎么会有熔岩兽!”凤如青朝着长廊的尽头看去,已经看到有熔岩兽朝着她的方向跑了过来。 凤如青整个人都乱了,这里确实不应该出现熔岩兽,冥海还在沸腾着,天裂在海底,冥海不烧干之前,熔岩兽就不应该出现在陆地上! 她脑中呜哇乱叫,却因为经年的战斗所形成的习惯,手上已经握住了本体幻化出的长刀,双臂握住刀柄,拉开架势,对准了熔岩兽的方向。 而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看着这熔岩兽逐渐凑近,突然道,“沉息凝神,不要去想你害怕的东西!这些是根据你畏惧的东西所幻化!” 凤如青怔了一下,然后咬牙道,“我才没有害怕过这玩意!” 裹着炙热熔岩的熔岩兽已经奔至身前,凤如青握着长刀一跃而起,直直地朝着熔岩兽劈砍而去。 热浪铺面,熔岩喷溅到她的长袍,触动了长袍的禁制,顿时泛起了一圈圈的符文护身。 凤如青在无限逼近熔岩兽的那一刻,将长刀砍入它脖颈的那一刻,突然间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怕熔岩兽。 她怕的不是熔岩兽,而是海底那几年艰难得看不到出路的时光。 她不怕熔岩兽,她怕的是熔岩兽的袭击要一次一次带走他们并肩作战的同伴。 她怕的是送别和见证同伴的死亡。 符文护身的金光在这狭窄幽暗的空间亮起,一直跟在凤如青身后的男人,看向了凤如青身上的符文法袍,眼中惊讶的情绪一闪而逝。 凤如青解决了这个熔岩兽,落在地上,抖落了衣袍上的熔岩,又看了看熔岩兽死后化为的一滩熔岩。 那炙热和火红照亮了这一方很小的天地,她突然想起了弓尤,和她并肩作战了几十年,从来都会和她无比默契的弓尤。 若是他在这里,怕是会第一时间扑上来,确认她有没有被灼伤吧,若是大师兄在也…… 凤如青不由得看向一直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站着的散修,他不帮忙,也不关心她,甚至刚才她和熔岩兽对战的时候,火星熔岩飞溅,他也没有躲一下。 说他害怕,他也并不靠近她,躲在她身后,说他不害怕,他却又没有帮忙。 凤如青看着他正在朝着另一侧山洞看,再度忍不住上前,“你不说你是个散修么,现在咱们好歹是共患难,你怎么不帮忙?你的剑呢?我看你就是个邪祟!” “轮到我了。”他又开口,不理凤如青说的,直直打断了她的话。 “什么?”凤如青问。 “你怕的东西已经杀了,轮到我了。”男人说这话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但凤如青莫名就听出了紧张。 她也不由得跟着紧张了起来,问道,“哥们,你是个散修,一定没少杀邪祟吧,你怕什么啊?” 男人不吭声。 又不吭声,凤如青在一脚踹他屁股上,和叹气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不管你招来什么,你自己解决,我刚才对付熔岩兽你都没有帮忙。”凤如青说完便哼哼着,靠到一边的墙壁上。 她倒要看看这个她都看不透的人有什么能耐。 但是等了好一会,他那面的洞穴还是黑漆漆的,没有声音。 凤如青换了个姿势,故意道,“你不会怕鬼吧?” 他不吭声。 凤如青不急着出去,大师兄带了那么多弟子就是来历练的,弟子们都是高境修士,这程度的叠境可不是正好么,比仙门问心阵还好玩呢。 于是她反倒饶有兴趣地逗起了男人,“你要是怕鬼,那你应该怕我啊。” 他不吭声。 凤如青咬牙,“你这人从小到大,肯定没少挨揍吧。” 这种性格莫名让凤如青想到了一个人,只是那人没人敢打他,也打不过他。 洞穴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凤如青等了一会,嘀咕道,“你不会是没有害怕的东西吧。” 凤如青话音刚落,就听闻那洞穴当中窸窸窣窣密密麻麻的跑动声音,数量十分的庞大,凤如青顿时直起身,问男人,“你到底怕的这是什么……野猪?!” 男人依旧没有回答凤如青的话,因为他已经凌空蹦起来,到上空的墙壁上贴着去了。 凤如青眼见着打头的一只小野猪跑得太急了,在转弯处打了个滑,摔在地上。 凤如青正想着这有什么可怕,便见那小野猪身后,密密麻麻黑压压的野猪倒腾着精壮的四蹄,朝着她的方向狂奔过来。 那场面莫名的滑稽,但因为数量实在是太多了,看得凤如青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朝后退了一步,对着石壁上贴着的男人道,“你自己弄这么多东西出来,你自己来处理啊!” 男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吭,面无表情,几乎和石壁融为了一体。 凤如青:“……” 她再次气笑了,暗骂一声狗东西,然后提着剑开始迎战一群野猪。她总不能也跑了,况且跑远了,万一两个人再散了,就不好办了。 幸好这野猪个头都不大,凤如青一刀一个,身形根本看不清。 很快,野猪被她杀得差不多了,她便朝着墙壁上面贴着的男人道,“你赶紧给我下来,好歹也杀两只。散修也要有散修的样子,要讲道义,你的剑呢,下来杀猪!” 那男人看她一眼,眼中有不明的情绪闪过。凤如青忙着杀猪,没有注意到。 等到她终于把猪杀完了,那个人还在石壁上贴着。凤如青站在遍地猪骸的地上,长刀指着那个男人,“你还不下来?等着我给你捅下来是吧?” 但是男人不动,半晌才说,“还没完。” 凤如青没听懂,“什么没完?你再不下来,我跟你没完!” 她咆哮的话音在这寂静的山洞当中久久回荡,回音层层叠叠,还掺杂着些许大鹅叫。 大鹅叫? 凤如青莫名的一凛,朝着山洞那头又看过去,饶是她见多识广,也被接下来看到的场面给镇住了。 白花花的一片,劈天盖地,“嘎嘎”叫着朝着她这面飞来,不仅仅是大鹅,还有仙鹤。定睛一看,很多她见过的没见过的仙兽,还有成群的裹在其中的兔子、狗、狐狸、狼,甚至还有牛…… 凤如青都来不及去看一眼上方墙壁上贴着的男人,就被这滑稽又诡异的场面震惊到失笑,刚才因为熔岩兽出现有些微伤感的情绪,顿时被这“群魔乱舞”的场面给弄得烟消云散。 怪不得男人说还没完,这确实完不了,感情是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但凡是带毛的生物他都害怕! 凤如青提着长刀在地下杀得鲜血横飞毛发乱窜,虽然这小玩意都战斗力不强,但架不住真的多。 她身上的符文袍不断地亮起,地上的各种尸体一层叠着一层,凤如青的鞋袜都被鲜血浸湿了,可她满心都是无奈。 渐渐的,因为无情无尽的带毛生物从洞口那边跑出来,凤如青由无奈开始变得暴躁,忍不住对着贴在墙壁上的男人吼道,“有完没完!再跑出来任何一个,我就把你捅下来塞尸体堆里让你近距离接触一下!” 也不知是她吼的这一声有作用了,还是男人被她给说怕了,一切终于停下了。 凤如青杀完最后一个妖兽,站在成山的尸体当中,狼狈得不行,连遮面的鬼气都顾不得维系,斗篷也被不知名的鸟给扯掉了,脑袋上还沾着不知是什么兽的毛。 凤如青甩了甩长刀上的血,抬头怒气冲冲地指着贴在石壁上的男人,“你下来,我保证不捅死你。” 男人这次倒是真的下来了,轻飘飘地落在远处没有尸体和血污的地方,定定地看着凤如青,负手而立,神色不明。 凤如青朝着他靠近,他却连连后退,片刻之后径直朝着洞穴的那头跑去,速度极快。 凤如青意识到他要跑,连忙闪身去追。她的速度可是在经年累月的战斗当中练出来的,已经能够超越风。 可她追到洞穴的拐角,根本没能够追到人! 凤如青站在空荡荡黑漆漆的,充满了血腥之气和尸体的洞穴当中,气得呼吸急促,咬牙切齿,“狗东西,最好跑远一点,再让我逮住,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凤如青伸手,用袖子抹了下下巴上溅到的血,将手中长刀变得更长更大,将更多的本体附着上去。 她再也没有兴致继续跟这幻境纠缠了,正要朝着墙壁上砍去,索性将这什么狗屁叠境给砍了,便突然间察觉到眼前的墙壁流动了起来。 她动作一顿,便见这流动的墙壁很快化为无形,瘫软下去,融入地面,她身处的空间开始逐渐变化。 那一地兽骸消失,很快,她便身处一处开阔地当中。 凤如青手中提着长刀,听到了水声和打斗的声音。她连忙循着声音跑过去,便见到了一个悬云山弟子,正在同一个巨大的魔兽打斗。 那魔兽背生双翼,腿若蜘蛛,身上长满了复眼,以蛛丝状的白丝攻击,粘性十分的大。 悬云山弟子半边身子被缠缚上,双腿一时无法挪动,挥舞着长剑与那魔兽搏斗,全赖生了一副好腰,无论弯到何种角度都能够使上力。 凤如青提刀上前加入战局,径直飞到了那魔兽的背上,一下下精准地戳在它的复眼之上,嘶叫声响彻了这一片开阔地。 有凤如青的加入,那个悬云山弟子,总算是能缓口气,处理一下黏在自己身上的白丝。 处理这种魔兽,对于凤如青来说就十分的容易,至少比那些数不尽的带毛畜生好多了。 凤如青想到那个跑掉的散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下手更加的凶残,砍菜切瓜一样。 加上那个处理好白丝,又重新加入战局的悬云山弟子,两个人合力,很快便将这魔兽给捅死了。 待到凤如青甩了甩长袍和刀,从死掉的魔兽上飞身下来,这才看清了那悬云山弟子的模样。她的视线在他已经摘掉面巾的俊脸上定了定,抬手道,“是你!” 那弟子还剑入鞘,闻言抬起头,对着凤如青道,“多些鬼王大人相助。” 凤如青对上他凌厉眉目,不由想到当年他送她从青沅门回来的时候,她还将他错认成了大师兄。 “你不记得我了,”凤如青此刻没有遮面,明艳如花的眉目望过去。 那弟子正视凤如青一眼,眼中迷茫,“大人,我们见过?” 凤如青虽然眉目变化不大,却与当年那个自怨自艾、消瘦狼狈,又因被魔气侵染神志恍惚的小师妹天差地别。 她如今乃是煞气十足,令人不敢逼视的黄泉鬼王,面容艳若烈阳,连多看看都要灼伤双眼。 若非亲近之人,若非仔仔细细地细看,又怎会将她与当初那个气数已尽的卑微小弟子联系到一起? 凤如青摇了摇头,将斗篷戴上,鬼气重新将面容遮起,“该是我认错人了,我们没有见过。” 凤如青认得,这是当年送她去青沅门,又随她下山去吃凡间味的守焚心崖弟子,她还问了他的名字,她记得他叫岚虺。 “谢大人相助。”岚虺说。 凤如青抬手表示没什么,顿了顿,又说,“你这腰不错。” “啊?”岚虺有些傻兮兮的。 凤如青轻笑一声,“我便是杀了幻境召出来的东西,才找到你的,这重叠境马上破了,我们去找其他弟子吧。” 随着她的话音,这一处开阔地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换起来,一转眼的功夫,两个人便置身于一处石室。 凤如青和岚虺一进去,她便见到了里面正在石壁上寻找着什么的几人。 凤如青顿时跑过去,欢快喊道,“穆良!” 她如今身为鬼王,其实在不在悬云山弟子的面前暴露她不在意,是穆良与她约定,说在外直呼其名,刚才岚虺也没有认出她,她便还是直接叫穆良。 穆良闻言转身,面露惊喜,“大人!” 穆良快步上前,查看凤如青周身,闻到了血腥味,也察觉了法袍符文被激发,担忧问,“可有受伤?” “没有,”凤如青摇头,“你呢?” 穆良也摇头,“没有。” 弟子们看上去也都还好,还在继续寻找着什么,凤如青还没问,穆良便解释,“是寻找叠境的交汇点,可能是任何东西,甚至是一块小石头,只要将叠境的交汇点归位,这层叠境就破了。” 凤如青不由得想到了之前那个散修找到的小石块,以及她把那石块强行归位之后的后果,一阵窒闷。 她忍不住和穆良说,“我刚入叠境,遇见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散修,我竟看不透他的未来和境界,他还特别的气人!” 凤如青絮絮叨叨地将那个人的特征和行事作风都说了,穆良最开始还认真听着,听着听着神色就有些不太对。 凤如青最后说了一句,“待我再逮住那小子,看我不把他扔带毛的畜生堆里去!” “大师兄,你脸色怎么这样,怎么了?”凤如青见穆良的脸色不对,关切道。 穆良扯了下嘴唇,笑的却不自然,看着凤如青,欲言又止了片刻,最终却只是干巴巴道,“你没受伤就好。” 凤如青笑道,“那点小玩意伤不到我的!” 穆良点头,这时候有弟子找到了叠境的交汇点,在一块十分庞大的石头后面。 弟子们搬动石头,将交汇点归位,下一刻,这石室便凭空消失。他们之间的空间眼见着扭曲起来,凤如青只来得及抓住近在身侧的穆良。 下一瞬,他们突然出现在一处苍翠遍天地的地方。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凤如青眼见着这苍翠小山的另一头,乃是熔岩大地和天裂! “还来!”凤如青只顾感叹,尚且没有察觉这一片苍翠小山和山下民居有多么致命的眼熟。 她站起身,提起手中长刀,直接道,“罢了,这狗屁的叠境,我瞧着也实在糟心,我这便将这幻境劈了,瞧瞧藏在背后捣鬼的到底是何方神圣!” 穆良却一把拉住凤如青的手,“叠境与寻常幻境不同,不得莽破。能够设下如此逼真幻境,这并非是寻常的邪祟能够做到。你该发现了,这环境乃是根据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畏惧来变换的,若是莽破,幻境纵然能够破去,损掉的却是自己的心神。” 穆良说,“自咱们进来开始,除了最开始那妖气之外,并没有一丝邪气。可见设下这叠境之人并非是邪祟,若我所料不错,这正是上界坠神中的一位——造梦神。” “果然是这群孙子,可他纵使为坠神,盘踞一方,只管积攒功德便是,还敢作孽,不怕天道清算么!”凤如青实在对这些神仙厌恶透顶,天界该彻底的大换血了! 穆良思索了片刻,摇头,“他并非是亲自谋害人命,乃是通过喂食给这山中兽类神魂,强拔他们的修为,令他们短暂地变为半妖,再引诱他们杀人来献祭。这造梦神,乃是食人梦境中的情绪来修炼。” 穆良说,“他法力不够,影响不到太远的地方,又不敢到处在人间乱走,想必是借那些半妖杀人食人之时,来吸取人类的恐怖情绪。” “所以这样他不算直接食人,天道就清算不得他?!”凤如青简直不知作何表情,“这些狗屁神仙,坠落人间都是便宜他们了,应当捆作一堆拉入黄泉,先去油锅当中醒醒脑,再去忘川中凉快凉快!” 穆良闻言笑了笑,将凤如青长袍的兜帽摘了,遮面的鬼气散去,穆良为她理顺了下头发,叹息道,“纵使有罪,可这些神仙,也曾身负厚重功德,也曾为人间四海奔波赐福。他们只是在天界太久了,习惯了看蝼蚁一般的俯视,天界的舒适和永生不死,麻木了他们的初心。” 凤如青最听穆良的话,“我知道,可还是生气。” “别气了,”穆良拨了一下凤如青的鼻子,“待到这梦神抓住,便交于鬼王大人处置可好?” 凤如青“噗嗤”笑出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啊,不过现在我们怎么办,还找交汇点吗?” 凤如青说着环视了一圈,“这么大的地方怎么找啊,再说山山水水的还好,若是在熔岩之下岂不是要跳进去?” “无需这么麻烦,”穆良说,“等着便是,拉我们进这样胡拼乱凑的幻境,可见他也要神力不济了。造梦神食人间梦境中所有情绪,胃口极大,现如今他只不过偷偷食了些人濒死的情绪,如何能满足。他已经饿得要疯了,自然要想办法让被拉入幻境的我们物尽其用。” 凤如青似懂非懂地点头,穆良几乎将整个悬云山藏书阁的书都读过,向来是知世间万物。凤如青有很多东西都是他教的,她对他无条件地信任,听话地按照他说的等。 不过这会风平浪静的,凤如青看了看来自自己畏惧的,明显细看是缩小过很多的熔岩大地。熔岩咕嘟嘟地冒着泡泡,却还没有熔岩兽跳出来。 她又将视线转过这边,看起了漫山的青翠,还有山脚下的民居。 她视线渐渐顿住,半晌才微微皱眉,疑惑道,“这里好熟悉啊,大师兄,这里是来自你的恐惧吗?” 穆良没有马上应声,他也在看,只是沉静的眉目,却在看到这样的美景,这样袅袅炊烟、静谧美好的画面时,露出了阴郁。 这确实,是他的恐惧。 他的心微微提起,下一刻,便听凤如青道,“这里是在灵雀山那时候,鬼修编织的环境?!” 穆良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不敢侧头去看凤如青的神情。 他不敢听她问,她却偏偏在问,“大师兄,你为什么怕这里?” 因为我在此生出心魔,这里承载着的是我魂牵梦萦的甜蜜,也是我不为人知的恶欲。 97、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问完之后, 穆良许久都没有说话,她侧头看向穆良,穆良只是有些沉郁地盯着这面前看上去安宁美好, 炊烟袅袅的一幕。 凤如青想到了曾经她和穆良,还有其他悬云山弟子被困在这里的时候, 发生的那些事情, 顿时觉得是自己失言了。 大师兄还能因为什么而害怕这里呢,当然是因为在对付鬼修时,好不容易幸存下来的悬云山弟子, 便是沉溺在这虚假的安逸和美好当中难以自拔, 最终被幻境所迷惑, 再也出不去了,甚至连神魂都被鬼修所吞噬, 什么也没有留下。 凤如青想起了这些,朝着穆良更靠近了一些,伸手抓住穆良的手臂。 她慢慢将自己的头靠在穆良的手臂上, 低声安慰道,“大师兄, 当初师兄和师姐们的死, 并不怨你。你作为大师兄, 已经竭尽所能了, 就不要再怪自己。” 穆良微微侧过头, 看着靠在他手臂上的凤如青, 心中如波涛般起伏不定,面上却一派沉静。 “我知道的,”穆良说,“我们去人家处看看吧。” 凤如青和穆良朝着山下走, 凭着当时在鬼修幻境时候的记忆,找到了他们栖身的那一家人家。 门紧闭着,凤如青和穆良敲了好一会,里面才有人回应。 只是同他们的记忆很不相同,开门的并不是当时在鬼修幻境中,鬼修创造的那个和善的妇人,而是一个苍老的老头。 老头面色十分的不好,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在门缝当中看到凤如青和穆良,警惕地出声问道,“做什么?”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了一眼。 片刻后,凤如青微微后撤,穆良温声开口,“老丈,我们兄妹二人路过此地,在附近没看到什么住宿的客栈,想要借住一晚。我们会付银钱的,不知道老丈方便吗?” 穆良说着,在储物袋中当真拿出了凡间用的银钱,递给那老者。 穆良实在是生得占便宜,模样温润且无害,再加上说话语调温和,即便是这般突兀的请求,也如细密的牛毛雨淋在身上,并不让人想要躲藏,只会引起舒适。 果然那满眼戒备的老丈,犹豫了一下,就接过了穆良手中的银钱。 他将门拉开一些,说道,“进来吧,不过家中人如今都不在村中。山里出了事儿,他们都出去躲避去了,没有好饭菜招待你们。我年纪大了,也打不动水,若是你们想要吃饭用热水,要先把水缸填满才行。” 穆良应声,跟凤如青先后进了这院子,院子里和当年记忆中的一模一样,老者也将穆良和凤如青分别领进了当初那两间相邻的屋子,为他们取来行李。 凤如青和穆良安顿下来,凤如青在这记忆中待了十年的院落转了转后,又试图和老者搭话。 老者却只是嘟嘟囔囔地说,“冬天来之前要祭祀雨神,才能在来年得到好雨水收成。现在的年轻人啊,都不信这些老规矩喽……” 凤如青听得半懂不懂,但心中始终觉得哪里有些违和。这地方和当初鬼修编织的幻境一模一样,但这幻境当中的人给人的感觉却不太对,和这安宁静谧的山村不相称。 凤如青再问不出什么了,就转悠着去寻找穆良。 穆良正在提水,他看上去身形不是那种做农活的壮汉身量,若是一定要形容,凤如青觉得穆良的手中拿上两本书最为合适,他看上去就是温文儒雅,安静美好书香袭人的那种书生。 不过穆良此刻一手提着一桶水,缓步朝着水缸走,水桶不仅没有任何颠簸,水桶当中的水甚至都没有泛起波纹,稳当得如同静止。 凤如青朝着穆良走过去,想要帮忙,穆良却直接两手同时抓着桶身,朝着下面一倾,桶里的水便一滴不落地落到了缸中。 凤如青伸出的手悬空了片刻放下,穆良将桶放下,看向她,“怎么了?不是去找老丈聊天了么,问出了什么?” 凤如青摇头,片刻之后,看着地上的水桶想,她不必这么敏感的,他们现在都不是当年那修为低微,两个鬼修都敌不过的悬云山弟子了。 大师兄这些年位同代掌门,她也成了鬼界之王,不过一个堕神而已,她何必紧张兮兮的 于是凤如青摇头道,“没问出什么,不过当初我们住在这里面,大师兄有听说过入冬之前有拜雨神,祈求明年好雨水的这种说法吗?” 穆良整理好了衣袍,摇了摇头,“未曾,当年这里的一切,都假得很。所有的一切都美好得过头,风调雨顺得很,村民们也没有任何的龃龉,几乎不怎么凑在一起。我也并未曾听到当初住在各个村民家的弟子们提起过祭祀。” 凤如青点了点头,穆良问,“老丈提起祭祀的事情了?” 凤如青“嗯”了一声,“他说这山里出事了,最开始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以为他说的出事,是说的山上和熔岩跟天裂连在一起的事儿,那确实看着又诡异又吓人。” “但是紧接着他提起祭祀,和青年人都暂时去其他地方居住的事情,还说什么祭祀雨神是老传统了,但这些青年人却都不相信的。” 凤如青咬着自己的指节,“我问他是不是怕熔岩流下山,青年才会搬走,那老丈用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明显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说的不是山上和熔岩大地连在一起的事情。” 穆良闻言也沉思片刻,“这里乃是来自于我心中幻境的幻境,确实不能用常理来推断。梦神无论想要做什么,应该很快就会行动。” 穆良说着,用水瓢舀出了一瓢水,“你出汗了,喝一些。我刚才尝了一点,和当年一样,甘美清冽。” 凤如青看着老旧的水瓢,还有瓢中的清水,接过来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但咽下去之后微微拧了拧眉。 她并没有尝到什么当年的甘甜,甚至有股子水井中独有的那种,类似河中水的水腥味。 “这水大师兄喝着甜?”凤如青又喝了一口,仔细品味,“我没觉得啊。” 穆良接过,在凤如青喝过的地方抿了一口,而后带着淡笑点头,“是甜的。” “奇怪……”凤如青嘟囔着尝了好几口,也没觉出甜来。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夜里,老丈送了些饼子和炒青菜来的时候。 凤如青吃了一口,差点没有被饼子把牙给硌掉了。她跟穆良说饼子是馊的,但穆良尝试了一下,却说饼子泛着甜美的面香。 到这时,两个人,又分别尝试了青菜,得到的味道也是不同的。 “我和你尝到的不是一个滋味,”凤如青说,“会不会感受的和闻到的也不一样?” 于是他们分别又尝试去闻行李,木门,还有其他的东西,桌子椅子的感受,甚至是相互间短暂地动了手之后的感觉。 最后得出的结论,凤如青和穆良五感所感受到的东西乍一看一样,实际上都是不同的。 “想要幻化出美好的东西很简单,但想要幻化出像你说的那种,散发着霉味和潮湿气息的被子这种精细的味觉和嗅觉,并不容易。”穆良说。 “如今梦神已经饥不择食,都要靠着制造半妖,再利用半妖制造恐惧来食用。他做不出很精细的环境,否则也不可能简单粗暴地将你我畏惧的东西胡乱拼接在一处。” “我不知你是否因为体质特殊的原因,但你感觉的应该才是真的。”穆良笃定地说。 “我觉得这家里的老丈,还有不符合这美好环境的村民们,都不对劲,”凤如青说,“他们太真实了,真实得根本就不像是梦境的产物。” 穆良点头,“这些村民若不是幻境产物……” “那他们有没有可能是梦神从现实当中投射进幻境来的!”凤如青站起来道,“都伯山!” 穆良也站起来,对着凤如青笑了笑,眼中满是鼓励。凤如青继续道,“都伯山的村民们不是因为半妖的事情搬走很多了么。” “曾经鬼修编织的幻境当中,并没有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的规矩,那个幻境一切都美好得不像话,风调雨顺,不需要祈求什么雨神。” “但都伯山是现实当中的山村,他们不知天上雨神已经坠落。青年人不相信这传统,或许是老年人跑回来了不少,要赶在入冬之前祭祀雨神。” 穆良点头,“梦神神力有限,直接将现实映射进了幻境,那就说明,他也在看着都伯山下的村民,或者说,他还准备害这些回来祭祀雨神的村民们。” “要怎么害?”凤如青猜不出,“村子里大多都是老年人,老年人年纪大了,对于死亡和未知事物的恐惧也会变得淡然甚至是迟钝。” 穆良想了一会,也缓缓摇头,“暂时还想不出,老人总是在稍有病痛的时候便会说,活着不如死了,心境也确实会因为年长发生改变。” 两个人在屋子里对坐着,都没有再去碰桌子上馊掉的饼子和菜。 凤如青最后说,“若仅仅只是将我们拉进幻境,悬云山此次跟着你来的都是高境弟子,倒是不用担心。可若这梦神还想害都伯山下的村民,这件事就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让他伺机跑了。” 穆良也赞同,“天色晚了,祭祀的事情想来也不会这么快,更不会在晚上。今夜就先安稳下来,等着看他想要如何吧。” 凤如青“嗯”了一声,打了个哈欠。 穆良指尖在桌子上无声地刮了两下,问道,“你要歇下吗?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还是不要分房,我反正也不需要睡,你……” “我就在这屋睡吧,”凤如青揉着眼睛自然道,“大师兄你坐床上打坐,不影响我的。” 穆良手指渐渐放松下来,将自己心中冒出的一点点窃喜苗苗给掐断。他没想怎么样的,不过是触景生情,心魔作祟,他想整夜看着她睡。 就只是看着而已。 凤如青说被子有霉味,穆良就以术法将被子烘干数遍,变得洁净又温暖起来。 这个房间的床不大,还很老旧,人一上去就吱吱呀呀的,像是随时要垮掉一般。 凤如青躺在床上,穆良就盘膝坐在床尾。凤如青迷迷糊糊道,“我现如今修炼的路子不对了,顶多能够抖抖水,不能催动清洁术,好不方便。” 穆良无心打坐,灵力也凝聚不起来,闻言看了过来,和凤如青迷迷糊糊还充满抱怨的小眼神对上,顿时心中一软,说道,“无碍的,日后我来为你施清洁术。” 凤如青马上就要睡着了,闻言笑了笑,含糊道,“那我除非将大师兄贴身藏在储物袋中,否则难不成我每次狼狈之时,都去悬云山找你么……”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渐渐沉睡。 穆良闭了闭眼睛,在凤如青越发平缓的呼吸当中,侧头朝着她看去,视线如同浓稠蜜糖一般,包裹住凤如青。 但凡她现在睁开眼看上一眼,即便是面前这个人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去瞎想,也能够一眼从他的眼中看出无法掩藏的欲望。 对她,对情爱,对他这么多年以来斩不断、消不尽的心魔。 情爱到底是什么? 穆良到现在仍然不太懂,他知自己在鬼修编织的那幻境当中,虚假的十年光阴中,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生出了妄念。可这妄念的由来,其实远不止那虚假的十年。 他早早便与她多番亲近,允许她在他的身边放肆自由,亲手为她矫正过错,甚至连她喜爱的衣裙都曾经在山下为她寻来,这一点一滴的时光,汇聚成了一条涓涓细流,最初确实是无关情爱的。 鬼修幻境中的那十年,是个突如其来的契机,让他慌乱,孤独,因为被鬼气影响而产生的惊惧,看到同伴一个个被吞噬的无奈,对自己的失望。那时候,一直清醒的凤如青,便是他精神上的支柱。 很多的喜爱,便是从依恋上来的,无论是在何种情况之下,无论是谁依恋了谁。 这便是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埋在那虚幻之地,以曾经的相处和照顾为增长的水源,一点一点,破土而出,长成了参天大树。 谁会不喜欢亲手教养长大的小东西? 尤其是那个小东西那么依恋你,甚至笨拙地削砍掉自己在尘世的颠沛当中赖以生存的尖刺,按照你希望的那样去活着,从一个争抢所有东西的野狗,活成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师妹。 这当中的成就感,在她为了破幻境的时候肯颤颤巍巍地说着没关系,舍身给自己的时候,达到了巅峰。 没有人能够体会穆良当时的感觉。 他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凤如青?他不可能不喜欢她。 或许她那时还不够好,但她一心一意地对一个人好的时候,那献祭一般的赤诚和坚韧能够烫伤那个人的心脏。穆良即便是曾经站在兄长的位置上,也不可避免地被烫伤。那丑陋的伤疤悄无声息地腐烂,多年来都没有愈合过,在他的心中渐渐成了魔。 穆良看着熟睡的凤如青露出一丝苦笑,可他都这样了,她却根本不知道。 她在外这些年不知道回家,还同人王和鬼王先后有了情爱,闹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轰轰烈烈生死相依……穆良有些怨,却更多的是找到她的庆幸。 经历过那样的情爱的她,怕是再也不会喜欢他这样无趣又沉闷的兄长了吧。 穆良手指攥紧自己的袍袖,半晌幽幽地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凤如青的枕边,慢慢地蹲下,凑近一些,为她轻柔地拨开面上碎发,又为她盖了盖被子。 罢了,能这样看着她也好。 凤如青不知道穆良一夜未曾打坐,竟然到这里了也一夜好眠。 她神清气爽地起床,出院子之后,看到穆良在阳光下练剑。 穆良身形轻灵,剑法却稠密如雨,不笨重,却也不失刚劲,又能够在如此狭小的地方收放自如,当真是好看又实用。 凤如青坐在房檐下面,十分放松地捧着自己的脸,笑眯眯地看着穆良长袍飘飞,人如玉制,整颗心都跟着轻飘飘起来。 她艳丽的眉目半眯着,桃花眼中是穆良翩然如蝶振翅的身形。 她再也不似先前那般,时时刻刻紧绷,连放松都得绷着一根神经,她现在是彻底地放松下来,哪怕身在梦神的幻境,她却丝毫也不畏惧。 一是自身的强大,还有便是穆良。 穆良是个很神奇的人,你与他在一起,便能迅速将心情平复下来。无论什么事情,到了他这里都能温和地解决。凤如青在他的羽翼之下藏了那么多年,最是知道那是这世间最温暖无忧的安乐窝。 她懒散地披着长发,像一个瘫在阳光下晒太阳的大猫。 穆良很快收了剑式,默默压下走岔剑招带来的轻微反噬,对着凤如青展开了一个比阳光还要暖的微笑,“起来了,吃食在桌子上扣着呢。我尝不出滋味好坏,但瞧着还不错。” 凤如青晃荡着自己拄着手肘的两只腿,手臂便带着脑袋一起跟着晃来晃去,连带着穆良的身形,也在阳光下晃来晃去。 凤如青没动,突然开口道,“大师兄,你方才是不是练错了一招,悬云山剑法大多气出难收,你没被反噬吗?” 她说着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在穆良的侧腰上戳了一下,“这里,刚才我瞧着一道裹着剑气的灵力刺进去了,不疼吗?” 穆良本来这点小反噬已经平复了,可凤如青这一戳,他身形顿时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他一把抓住凤如青那一根手指。他指尖冰凉,是握着剑柄所致,也是因为他半夜便出来,现如今阳光初升,他身上还带着夜里被露水打湿过的凉。 “别闹。”穆良声音有些发紧,低头对上凤如青的的眉眼,被她眼中因为微微仰头盛上的阳光给烤得口干舌燥。 凤如青却反手抓住了穆良的手,“大师兄你手怎么这么凉?” 穆良下意识地便想要将手抽出,但又怕太突兀了,所以他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便任由凤如青握着。 凤如青快速搓了几下,好让手血流加速回温,说道,“大师兄方才分心,是担心弟子们,还是担忧这梦神不知要如何残害村民?” 穆良缓缓吐气,手被凤如青松开了之后,却仿佛皮肤上还残存着她手上乃至她这个人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手都木木的。 “都有,”穆良自然接道,“今早老丈已经去买祭祀雨神要用的东西了,和村子里面其他人,一同赶着一辆牛车去的。” “不用跟着吗?”凤如青问。 穆良摇头,“他们去镇上,梦神的能力达不到镇上那么远的距离,否则也不至于专门捡着这一个村残害。” “再说真的发生什么,我们如今也阻止不了。他们真身都在现实当中,这幻境当中的也只是虚像而已,我们只需在祭祀之前破了这幻境便可阻止他。”穆良说。 “吃过早饭,我们便去找这幻境的重叠交汇处,先同弟子们汇合。” 凤如青点头,同穆良回到屋子里面去吃早饭。 早饭是米粥,和一些蒸过之后的饼子,还有晒的咸菜干。虽然也不是很美味,但至少味道没有很糟糕。 村子里面都是老者,几乎都去买祭祀雨神的东西了,凤如青和穆良找起来倒是方便了很多。只是这地方实在是很大,他们速度极快地搜索,最终在熔岩大地的连接处停下了。 “总不至于真的要跳进去吧,”凤如青迎着扑面而来的热浪说,“这熔岩还沸腾着呢,若是进去了,要被融掉的。” 但除了这里,其他的地方都找得差不多了,仍然没有发现叠境的交汇点。 穆良说,“梦神的能力不济,才会创造不出我心中畏惧的全部幻境原貌,会不会……” 穆良还没等说完,凤如青便蹲下,将手伸进了赤红的,正沸腾着的岩浆当中。 “哎!” “哎?” 凤如青和穆良同时开口,凤如青疑惑地伸手,拘水一样地拘了一捧熔岩,歪头对着神色紧张的穆良说,“大师兄,这岩浆是假的,梦神造不出真的熔岩大地。” 穆良松口气,点了点头,“嗯,假的,咱们不需等到他主动出击了。” 两个人说完之后,便携手一起跳入了这看上去十分慑人,但实际上和水差不多的虚假熔岩大地当中。 只是落入其中之后,却并非是如落入水中一般。他们落入了一片漆黑的虚空当中,并且正在随着虚空朝下掉。 穆良紧紧拉着凤如青,并没有和这坠落对抗。 没用多久,两个人的脚就落到了实处。四外虽然黑,但两个人都能够不同程度的夜视,看清了这是一处粗陋土室,并且很快找到了出口。 出口全无遮挡,两个人循着出口出去,又进了另一间土室,出去之后依旧是另一间。 每一间土室都粗制滥造的,各不相同,且越来越大。凤如青和穆良走过了不知道多少间迷宫一样的土室,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 他们循着光亮凑近,听到了一种咀嚼的声音,就隔了一道墙壁,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 穆良和凤如青悄悄地绕过土墙,就看到一个脊背上生着密密麻麻尖刺的半妖,正在啃食地上血糊糊的一团。 稍稍调整了一下方向之后,他们看清了这是一个刺猬的半妖,正在啃食一具兔子半妖的尸体。 穆良迅疾地出手,那半妖顿时倒下。 他们沿着这土室尽头的一个通道,朝着更亮的地方走。 “这里是地下,若是没猜错,是都伯山的地下。”凤如青说,“梦神的老巢。” 穆良点头,攥紧凤如青的手,“我在悬云山藏书阁的众神伟记中,看到过梦神,他已经飞升近万年了。他曾经只是一只食梦兽,本体可化为无形。如今他自天界坠落下来,还剩下多少神力我不知道,但待会千万小心,若是遭遇了他,捂住耳朵,食梦兽能够钻进人的识海当中。” 凤如青点头,他们循着这条路朝着前面走了一会,突然听到一个人在喊,“救命,救命!救救我爹!救救他!”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靠近,转过一道土墙一看,便见一个悬云山弟子,痛苦地趴在地上,手前面已经被抓出了一道深坑。 他身上明明没有任何的捆缚,他却一步也迈不开,一动也动不得,只能声嘶力竭地在地上抓挠,指甲中全都是泥土和指甲劈掉的血污。 很快,那个弟子就昏死过去了,穆良看着那弟子的眉眼,眉头微拧。 这是他们这一行人当中唯一一个修为在六境以下的。 看来这梦神也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虚弱。 很快,便有一个灰影从那个昏死的弟子耳朵里面钻出来,落在地上之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兽,模样生得很是蓬松可爱,毛发浓密地炸成了个灰团子,就是脸看着有些像老鼠。 它似乎刚刚吃了那个昏死弟子的恐惧,看上去很惬意地抖了抖,正大摇大摆地转出土室,下一刻就被凤如青捏住了后颈皮上蓬松的毛发。 “大师兄我逮住他了,你快去看看弟子怎么样,”凤如青出手太快了,穆良都没有来得及反应。 但下一瞬,凤如青手中这个玩意挣扎两下,便突然间消失了。 凤如青瞪着眼片刻,突然间“噗呲”笑了,“你会化为无形也没有用啊,你这不是还在我手中捏着吗?指望我吓一跳松手?” 凤如青捏着这小东西猛甩了好几下,把他甩得受不了,这才又重新现了形。 “这就是梦神?”凤如青抓着这玩意又甩了甩,甩得他口水都流出来了。 穆良扶着被他叫醒,还有些神志恍惚的弟子,看到凤如青手中的食梦兽,神色复杂,“是,也不是。” “啊?”凤如青没有听懂。 “食梦兽成神之后,能够有数不清的分.身,这应该只是梦神的一小部分,”穆良说,“他就在这地宫当中,我们要加快速度找了。” 凤如青捏着又挣扎起来的小玩意起身,“那我们快些,我抓住了他的一块,他整个肯定都知道了!” 穆良带着说话间已经清醒不少的弟子,凤如青捏着被她打昏的小玩意,塞进了穆良从储物袋里面拿出的拘魂鼎。 他们顺着这条路找过几个土室,寻着了两个被困弟子,都只是刚刚被困。 “大师兄,我知道他老巢在哪里,随我来!”说话的也是焚心崖的守门弟子,凤如青眼熟,却不知他叫什么。 这人说,“我本来跟门中其他两个弟子站在一起,但那个叠境的交汇点归位之后,我们直接被拉进了他的老巢。他那时正在吸食凡人的脑髓,我们当场跟他打了起来。” “但是他的神力似乎恢复了不少,我们打不过他。岚虺师兄受了重伤,其他人也在他一个大招之后昏死过去了。只有我昏了片刻,又迷迷糊糊地醒了,只是浑身脱力,被两个半妖托着身体走,记住了路线。” 他说着,大步迈向前,众人跟着他走,速度极快。 “岚虺师兄当时不在被送走的行列,不知道有没有遇害,”这个弟子神情十分焦急。 凤如青一边跟着走,一边道,“所以现在他觉得吞噬濒死的恐惧都不够了,开始直接食人脑髓了?” 穆良神色也很难看。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神,坠落之后接受不得巨大落差,又等不到再度功德圆满那么久,确实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他一直紧抓着凤如青的手,护在她的身侧,连走路都让她走在贴着墙那面。 凤如青都忘了多久没有被人这样照顾,短暂的不适应过后,便心安地待在穆良要她待的范围,贴着他走。 一行人路上遇见了两个变异的半妖,都很快处置了。 但在终于转过了迷宫一样的土墙,到了一片很大的,看上去总算是不那么粗制滥造,像点样子的土室之后,他们便骤然间对上了一群半妖。 这群半妖可真是豺狼虎豹无一不全,见到他们的瞬间便扑上来了。 众人纷纷拔剑应战,虽然高境修士,包括凤如青,收拾这些半妖就像是切瓜砍菜,但架不住他们太多了,品种也太齐全。 凤如青砍死一只半人半蛇的半妖,似有所感地一抬头,便见高空之中的一处土墙上,一个人正盘膝而坐,手中捧着一个人头骨,边大快朵颐,边朝着这边看过来。 凤如青顿时喊道,“在那里!” 穆良将灵力猛地灌注琼林剑之上,腾空而起。他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一个横扫,便顿时拦腰斩断了好多只半妖。 凤如青眼睛一亮,这一招是施子真的绝技——碎月斩! 师尊的绝技,大师兄也使的这般像模像样,凤如青感叹之余,极速朝着土墙上坐着的那个抱着人脑啃得正欢的人劈砍而去—— 她手上的剑乃是她的本体凝成,这一劈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毕竟她的本体可全都是功德堆出来的,天道亲自给她塑的魂! 土墙应声而塌,那个坐在墙上的人朝后倒去,但手中还抱着那个人头,吮得啧啧作响。 他眼见着凤如青已经劈砍至他身侧了,竟然没有多么慌张,将那人头彻底嗦干净了,这才抹了抹嘴,抬手便接住了凤如青的剑。 “鬼王?”他生得竟是一副纯真可爱的模样,同他的本体模样倒是相称,却和他做的这些事情不相符。 他盯着凤如青,空手挡下她几招,“你是鬼王?我在上面听你说了,是吧。” 凤如青仅仅和他过了这几招,便已经感觉到,他虽沦落至此,但神力依旧不容小觑。 这反倒是激起了她的战意。 “正是!”凤如青说,“你这恶心玩意就是被我从天上捅下来的,怎么?!” “那你的脑髓一定很好吃。”他纯真的脸上,说这话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恶毒的情绪,十分的表里不一。 他说着,便顿时虚化。凤如青先前已经听穆良讲过这梦神的能耐,马上警觉地伸手去捞他,却捞了一个空。 怕他跑了,凤如青道,“你们这些个道貌岸然的神仙,也不过如此,比我认识的妖魔还要作恶多端!从天上坠落下来,才是你们的最终归宿!龟缩在这地底好不好?人脑子和天上的琼浆玉液哪个好喝?!” 凤如青的话音一落,那梦神终于彻底被激怒了。 这时候屋子里的半妖几乎已经被屠杀殆尽,穆良他们正朝着她这边跑过来。 下一瞬,那梦神再现形,已经把自己分成了无数个,每一个都面容阴沉地盯着凤如青。 “去死!”千百个梦神同时朝着凤如青攻击而来,穆良与弟子们到她的近前,正好加入战局。 神力到底不同于其他邪祟,弟子们有两个不敌,被打伤。穆良一直顾着凤如青身侧,但很快他发现了凤如青不需要他的帮忙,便迅速调整。 众人逐渐靠拢,开始一致对外,局势有了些许扭转。 毕竟梦神将自己分.身之后,便没有合为一个那么厉害,且分.身被斩杀之后,他也会损耗神力。 渐渐的,梦神出现了颓势。 他是今天才发现直接食人脑髓神力增长得更快,虽然增长的神力都不纯粹,裹杂了其他的浑气,但他不在乎。都落到如此的境地,谁还在乎那个? 但是这些人来了,来的不是时候。若是再晚些时间,让他等到村民祭祀的时候,多吃些人脑髓,他会恢复很多,这些修士和什么鬼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现如今他眼见着要败,原本对那鬼王的愤怒,也渐渐变为慌乱。 他不能再战,分.身敌不过,不分也敌不过,他得走,换个地方,反正他造出的那些给他抓人的半妖都死绝了,他得走! 霎时间,所有正在交战的分.身都隐形了,众人乱挥了几下剑,对面都没有人。穆良心道糟糕。 凤如青一急,顿时开骂,“你这个低贱的狗东西,打不过想跑?!不是说要吃我的脑髓么,来啊!” 但没有人现形,穆良和众弟子顿时闭眼外放神识,去查探他逃向何处。 凤如青没有神识那玩意。就算是被天道功德塑魂,她的魂魄还是和以前本体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更厉害一些了,还泛着金光。 她不能外放神识,却也想到了一个办法。她对穆良说,“把拘魂鼎给我!” 穆良没有迟疑地从储物袋中取出了拘魂鼎,递给凤如青。凤如青伸手把那一小块造梦神的本体拿出来,直接穿在了刀尖上。 造梦神的分.身,也是他,被贯穿在剑尖之上,小玩意疼得嘶叫,他本体不可能全无反应! 下一瞬,穆良神识探到了波动,迅速道,“西北方!” 凤如青一阵风般地掠过去,西北方是墙壁,她竟直接穿墙而过,撞得到处尘土飞扬。 在半空中,她也突然间化为无形,以难以捕捉的速度,和谁也看不见的方式,生生将自己的本体拉成了一张大网。 待到凤如青再度现身的时候,穆良他们追出来,只听到了食梦兽歇斯底里的嘶叫。 还有惊鸿一现在半空当中的,淡金色布袋一样的东西,那其中正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嘶叫挣扎。 穆良手中攥着剑柄,待到声音停止,担忧地出声道,“小师妹!” 半晌无声,众弟子有人找到了这土室的后殿,救出了岚虺和其他两个弟子。 穆良再度外放神识,寻找凤如青和梦神,很快便在不远处的角落找到。 他快速跑过去,凤如青正满脸是土地靠着墙壁,捂着自己的胃部,发簪被她抓在手中,头发散落下来。 “小师妹!你没事吧……”穆良伸手去环凤如青的肩头。 凤如青眼中金光极速流转,妖异至极,这一刻,只有同样是真神的人,才能够看出那乃是山川河流世间万物,是属于一个真神的平生。 穆良拖住凤如青下落的身体,很快,她眼中金光最终隐没在瞳仁之下。 她推了穆良一下,下一瞬,对着墙角干呕了起来—— 98、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干呕了半晌, 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她没有想要吃掉造梦神,她只想把他给困住,因为她手上没有缚仙索, 他还随时能够无形消失,所以她才用自己的魂魄拉成网去将他给网住。 谁承想人是抓住了, 却取不出来了。 凤如青双眼泪汪汪地抬头, 看向了扶着她手臂,满脸担忧的穆良,带着点呕变调子的哭腔道, “完了, 出不来了, 大师兄……” 穆良神色极其的复杂,他当真没有见过能够直接吞噬真神的人, 凤如青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了,若非有她在,对上已经开始食用人脑髓的梦神, 即便真的抓住了,他们也要耗费极大的代价。 “没事, 等到出了山中, 我用拘魂鼎试试能不能将他招出来。”穆良把按着胃部, 有些摇摇欲坠的凤如青抱进怀中。 穆良拍了拍她头上的土, 又施了清洁术, 令她全身都干净了, 这才摸着凤如青的头说,“小师妹,你其实不用这么拼的,我已经同弟子们在山外设下了隐形的九真伏魔阵, 他即便是能够逃出这粗制滥造的地宫,也逃不出这一片小山。” 莫说是坠落的神仙,即便是真神,想要冲开九真伏魔阵,也是需要耗费些时间的,这时间足够他们找到造梦神。 穆良环抱着凤如青,一下一下地抚摸她的发顶。带弟子出来历练,多以配合协作为主,悬云山的许许多多剑法剑阵,也是弟子相互配合才会发挥出最大功效,就连九真伏魔阵也是。 但凤如青的路子很显然不是,方才弟子们与造梦神的分神战斗的时候,凤如青便一个人冲上前迎战造梦神,并非是这样不好,她有足够的单独作战能力,这没有什么不好。 穆良只是心疼,她要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才会变得这样只一味的孤战猛冲。 悬云山的弟子们后背有人交付,落难有人营救,那她呢? 他的小师妹流落在外这么久,从一个死魂跌落极寒之渊,又以无魂邪祟复生人间,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孤独,抗过了多少次生死一线,才做到如今能够直接吞噬真神的地步? 穆良只是想想便心中闷痛,他养成娇滴滴模样的小师妹,本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悬云山的保护当中,即便是修为很慢,可有他,有荆丰甚至是师尊拉着她,她的修为总也会渐渐好起来的,却一时疏忽,没能及时察觉她被邪祟所蛊惑。 穆良心绪起伏太重,因此手臂上的力道没个深浅,将凤如青搂得越来越紧,已经超出了兄妹应该有的那种力度和距离。 凤如青埋在穆良的怀中,嗅着穆良身上悬云山灵泉的清幽气息,悬云山弟子大多都是以灵泉洗涤,所以沾染上灵泉的气息都很寻常,连施子真都是这股味道,甚至先前凤如青自己身上也是。 但穆良身上这气味有有些微的不同,说不出哪里不一样,便是闻着就叫人心安。 凤如青没有抬头,任由穆良这样将她密密实实地环抱着,她甚至都没有觉得哪里不太对,她能够感觉到穆良浓烈的疼惜是为她,这样的感觉太过引人沉溺。 试问这天下,谁能够在全身心疼惜你的人怀中自拔呢? 她贪婪地享受着,穆良是她经年入梦的温柔,纯澈又柔软美丽。 不过两个人这样无限地贴近和不顾忌,也没有很久,因为弟子们很快救下了所有人,还包括被半妖抓进地宫囚禁的人,然后所有人都聚到一起,已经有弟子带着获救的百姓先行出山,剩下的弟子们来和穆良与凤如青汇合。 穆良敏锐,在察觉到有弟子过来的时候,就松开了凤如青,亲手将她的兜帽扣上,然后说道,“先出山,我再帮你查探识海,引出造梦神。” 凤如青点头,十分乖地被穆良拉着手腕,整个人身上所有缭乱的气息,都被穆良一个拥抱给安抚下来,她一点也不像刚才凶悍的以神魂去囚禁吞噬真神的鬼王,她跟在穆良的身后垂头走,鬼气重新遮盖住面部,反倒像个羞涩怕人的小女孩。 只是这一次,跟着来的所有悬云山弟子,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在心中奇怪,为何女子可以做鬼王。 他们都见识了凤如青如何凶悍至极,如何将造梦神直接吞噬,修真者大多慕强,这些弟子们看着凤如青的眼神和进来之时纯粹的好奇不同,都带上了不同程度的钦慕。 凤如青却没有在意弟子们的转变,因为她的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乱,造梦神的神魂似乎影响到了她,出山之后,穆良将凤如青拉到一旁,以拘魂鼎为媒介,试图将造梦神的神魂拉出来,可惜尝试了几次都失败了。 凤如青放松自己,让穆良以灵识探入了她的识海,却也根本没有找到造梦神的身影。 反倒是穆良,他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凤如青的记忆,关于她初尝情爱,她如何送走她的小公子,又如何同前鬼王,也就是现在的天界太子弓尤一起在冥海之下厮杀。 当然这不是凤如青的全部记忆,穆良也只是无意间撞见了这些,待到退出来的时候,他似乎还能感觉到被她识海中波澜壮阔的回忆之潮冲击的心绪颤动。 穆良垂头以灵力梳理自己,平复心神。凤如青睁眼看着他,无奈问,“是不是不成了,吐不出了,也分离不出了,我好像将他给消化掉了,我能感觉到这里灼热得像是喝了熔岩一般。” 凤如青指着自己的肚子,“大师兄,你说造梦神能够寄居他人识海,那能够寄居在肚子里嘛?” 穆良本来还在因为凤如青的记忆分神,闻言顿时笑了,“不能,这里能装的只有饭食。” 凤如青瘪嘴,“可是造梦神好恶心,我不想吃这玩意。” 穆良说,“别急,待我回门派之中,再找找有无其他办法能够将他神魂弄出来。” 穆良实话实说,“我也并未碰见能够直接吞噬神魂的例子。” “其实不是第一次,”凤如青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我还吞过雨神,不过当时吐出来得快,他就只是化了,还没有消化干净,而且那时候我也没有功德塑魂,就只是个邪祟。” 穆良听了都不知作何表情,半晌才伸手,摸了摸她的头,“你受苦了。” 虽然穆良并不知道当时是何种场面,但若非是无路可走,邪祟之身,岂敢对上真神? 他的小师妹,到底在外受了多少苦啊。 穆良忍不住又想去抱凤如青,但最终手指攥着袍袖,克制住没有伸手。 他拉着凤如青手腕,让她起身,“你也无需太过忧虑,你的体质特殊,若是当真能够融化神魂为自己所用,也算是一番机缘。” 穆良说,“若是不能,我再好生寻些法门试一试,若不然请师尊……” 穆良话音顿了顿,想到什么,神情变得纠结,但很快恢复,“若是实在不行,你便来山中,请师尊为你试一试。” 凤如青顿时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算了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劳烦他老人家。” 凤如青嘟嘟囔囔,“再说了,他也未见得多么厉害,我在冥海之底碰见了二师姐,现如今她已经随着人鱼族一道飞升了。” 凤如青幸灾乐祸道,“我还从未见过徒弟比师尊先飞升的例子呢,他这修真界第一仙长的称呼,可以摘了扔洗灵池了。” 穆良微微摇头,看着凤如青这样子宠溺地笑,“雁风飞升,是她的机缘,她离派多年,且她并非是无情道飞升,这本就不算悬云山功德。” “至于师尊,”穆良说,“师尊早在冥海大阵破开之前,便已经步入极境,这些年来一直强压境界,并非是未能飞升,而是不愿飞升。” 凤如青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眼睛和嘴一起张大,“为什么?师尊他……为什么不愿飞升?!” 修者毕生所求不就是飞升成神,与天地同寿,哪有人境界已经步入极境,还强压境界的? 穆良笑了笑,“师尊算到了人间浩劫,因此自愿留在凡尘,接引神官来过悬云山很多次了,这件事修真界众门派都知道。” 凤如青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穆良伸手点了下她的鼻尖道,“所以他这个修真界第一仙首的名号,不仅摘不下来,怕是往后千万年,也是整个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存在了。” 凤如青半晌撇了撇嘴,“倒也是,就现在仙界的那个模样,师尊那性子若是上去,怕是没有几天便会被天道以弑神之罪给罚下界了。” 穆良见她眉飞色舞的模样,看上去也不像是有事,稍稍放心些,“所以,若是这造梦神的神魂对你有影响……” “算了,”凤如青还是摇头,“算了算了,我当初被他捅死的阴影还在呢,我到现在想起他肚子还疼,我宁愿多消化一阵子,说不定就能化为自己所用了。” 穆良听凤如青这么说,面上又闪过那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但最后见凤如青这般对施子真避而远之的样子,便没有说,怕吓着她。 众人在都伯山脚下短暂地休整,悬云山弟子们帮助受伤的弟子调息完毕,便御剑而起,开始朝回走。 凤如青还站在穆良身后,这次索性直接环住了他的腰,一路上她明显好多了,不再提起肚子不舒服,又开始小燕子一般地叽喳起来。 “大师兄,你下次出山去何处,还带上我!” “好。”穆良自然是无不答应。 凤如青又说,“荆丰已经从焦平海回来了吧,到时候咱们三个聚一聚,去我黄泉也好,去人间也行,寻个好地方,不醉不归!” 穆良微笑,眉眼尽是难掩的欢愉,“好。” 凤如青贴着穆良说话,并没有避讳悬云山弟子,弟子们虽然对于鬼王刮目相看,却并不代表他们不会因为看到两个人过于亲近,而心中渐渐嘀咕。 仔细一回想,大师兄这一行也多番照顾,连跌入幻境也是同鬼王一起,这难不成…… 是动了凡心吗—— 随行的弟子们纷纷心中震荡,穆良知道了会有不好的谣传,但他不在意。 荆丰和师尊都知道鬼王就是小师妹了,不会有人问他什么的,至于弟子们若是私下传言,不必理会,反正他也不可能真的和小师妹在一起。 穆良想到这里,心中闪过短暂酸涩,他的心思,甚至心魔,他是绝对不会跟小师妹说的。 他知道小师妹视他为父兄,穆良是真的不可能吃这个窝边草。 回程速度也很快,穆良将凤如青送回黄泉,这才紧随弟子的身后,回去悬云山。他自从找到小师妹之后,便经常不在山中,很多他必须处理的事情,都不能再耽搁了,况且他还要寻找将那造梦神引出的办法。 但他临走之前,还是好生宽慰了凤如青一番。 凤如青不知道想念穆良这唠叨多久了,听得真是通体舒畅。她送走了穆良之后,就美美地吃了好多东西,把吞噬造梦神的那股子恶心劲儿给压下去,这才美美睡觉了。 凤如青从前食魂,都是吃一点点,就算是有两次吃得多了,也是在不破坏对方魂体的状态之下。吞食雨神的那一次,她很快便吐出来了,这样完整地吞食一个人的魂魄,还是第一回。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将造梦神给完全消化掉,她只知道她美美地准备睡觉,然后她以为又会反复重温的那些美好的梦境都没了。 这一夜她睡得十分不安稳,梦里全是狂风暴雨,身临其境一般。 然后凤如青看到了日升月落,看到了无数次世界更迭,看到了苍茫的大地,从一开始的荒芜,渐渐变得人烟繁盛。 她看到各个种族相互之间的争斗,千万年来如同一个首尾相扣的环。 凤如青虽然存在于世间六百多年,但作为邪祟浑浑噩噩在极寒之渊底下的那六百三十年,其实并不能算作她活在世间。 她满打满算,也才经历人世几十年,可凤如青却觉得自己在梦中,看到这世代更迭的人间,她的心也跟着岁月无限地苍老起来。 不过一夜而已,却如同经历了千年万年,凤如青早上醒了,坐在寝殿的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愣神了许久许久。 她总算是知道了,为什么那一些神,在为神多年之后,终究会变得冷漠,变得不再如当初一般,不再为世间万物所动容。 是因为见得太多,这世间的一切就如同不断重复上演的戏,一遍又一遍,你最开始或许会为它动容落泪,但听上千遍万遍之后,这种动容就会变为麻木。 当然这并不是那些神能够罔顾生灵的理由,只是凤如青觉得,如果你真的站在一个很高的地方太久,你就真的不知道也不会去理解蝼蚁的悲欢离合。 凤如青知道她看到的是造梦神的记忆,这记忆虽然让她知道了很多事情,但确确实实不太愉快。 凤如青在一个人吃了一大桌子食物之后,才渐渐缓过来。 就算被迫去看遍世界更迭,万物衰落兴盛,凤如青却还是爱这人间滋味。 她捧住自己的下巴,桌子下面晃着小腿,回味了一番刚才的灵兽肉,又把她新得到的那些记忆翻出来,回味了一遍。 果然在人间滋味还留在舌尖之时,她就没有那种苍老的心境了。 凤如青闭着眼睛在自己的识海当中徜徉,翻阅这些记忆的时候,全当作在看一场天高地阔的大戏。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着,待到凤如青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竟然已经快要到深夜。而她在这造梦神的记忆当中,非常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一件令她十分无所适从的事。 是关于穆良,关于造梦神在制造叠境的时候,为什么会将曾经鬼修的幻境,作为穆良最害怕的事情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凤如青始终以为,穆良是因为无法释怀当时沉溺于安逸幻境的弟子们,以为穆良这么多年了仍旧在自责,仍旧因为当初他没有将弟子们救下而感到愧疚,因此这幻境才会变成他的畏惧。 而当凤如青从造梦神的视角,去获取穆良心中畏惧的时候,她才知道,穆良对于这幻境,固然到如今还有对于曾经不能挽救和警醒悬云山弟子的自责和无力。 但他对这幻境畏惧的由来,却并非如此,而是因为她。 凤如青坐在桌边上,脊背僵直,艳丽的眉眼之中,是过度震惊导致的茫然。 当初凤如青记得,在幻境当中久了,所有人全都被幻境所影响,连穆良也是,到最后鬼修侵蚀了所有弟子们的神智之后,那幻境即将崩溃的时候,穆良也濒临崩溃。 凤如青当时为了让他清醒过来,曾经用过最笨拙的办法,便是让他得偿所愿。 还好最后施子真来得非常及时,凤如青没和穆良酿成什么大错…… 凤如青在将这记忆翻出来的上一刻,都还坚定地认为,当初穆良会对她那样,是受到了鬼修的蛊惑,是被幻境所影响,是对当时还算清醒的她的一种心理上的依赖。 可是凤如青打死也没有想过,穆良当初会对她那样,并非是因为受到蛊惑,而是真的喜欢她。 这种喜欢,已经浓烈到能够让那个幻境成为穆良的恐惧。 而凤如青在造梦神的回忆当中,也看到了穆良其他的恐惧。 凤如青看到了穆良的思念,他的苦苦寻觅,还有——他的心魔。 凤如青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她竟然已经变成了穆良的心魔。 大师兄竟然对她有男女之情? 可在此之前凤如青从未在穆良身上感觉到任何一丝过火的行为,甚至连眼神都没有…… 凤如青从桌边站起来,活动着自己僵硬的四肢,在屋内来回转着,一圈一圈,像一头拉磨的驴。 “怎么可能……”她自言自语,“这,这怎么可能呢,大师兄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凤如青感觉她已经快要把自己的寝殿绕着床的这一圈给踩得凹陷进去,才总算是停在了床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趴在床上闭上眼睛。 是做梦吧,梦还没醒,醒了就好了! 咕噜噜…… 她晚上没有吃东西,肚子饿得直叫。 凤如青翻了个身,勾起了腿,把自己团成一小团,用膝盖顶住胃口,这是她以前颠簸在人世当中时,止饿的办法。 咕噜噜…… 咕噜噜…… 没有用,真的好饿呀! 大师兄为什么会喜欢她啊?! 穆良几乎知道她所有的劣根性,制止过她无数次为了一己之私去损害别人的行为。 他见过自己所有丑陋的模样,凤如青刚刚被施子真捡回山的时候,整个人因为贫穷饥饿还有被压迫,混在流民的队伍当中,怎么可能会好看呢?她当初就像个咸菜干。 凤如青无法想象,见过她那副模样的人,怎么会喜欢她呢? 凤如青从未觉得自己有多么特殊,从未对自己的容貌有过多的自信。 白礼当初会选择她,是因为白礼在最开始的时候别无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相互贴在一起取暖的、还没有长出毛的小兽。 而弓尤会喜欢她,就已经是凤如青比较惊讶的事,后来她自己归结为,大概是因为在一起时间久了,而且她与弓尤之间确实有着其他人没有的默契。 再加上弓尤当时是想让她跟着去冥海,这当中还夹杂着施恩与回馈。 可穆良……穆良那么好的一个人。 修炼无情道,最忌讳的便是动情,凤如青当初因为心魔的事情,才会被石妖给钻了空子,以至于后来彻底入魔酿成大错。 凤如青在床上躺不住了,下地之后跑到寝殿门口,让小鬼给她又上了一大桌子的吃食。 她先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赶出脑子,酣畅淋漓地吃饱,这才洗漱过后,又重新躺回床上胡思乱想。 不过凤如青到最后也没有想出个什么结果,她的识海当中只有造梦神的回忆,却并没有造梦神的踪迹,肚子也没有再痛,应该是被她完全给融化掉了,毕竟她现在的这魂体可是天道为她亲自以功德塑造。 若是没有吞噬掉造梦神,凤如青也不会知道穆良的心魔,穆良并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一丝的异样,可见他并不想让她知道。 那又怎么办呢? 凤如青闭着眼睛,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一个万全的办法,能够让彼此都不难堪,又能够维系如今的亲昵。 她好容易找回来的大师兄,怎么能失去。 凤如青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她以为这一晚上又会做关于造梦神回忆的那些梦,不过她沉入梦境当中之后,这一次依旧是袅袅炊烟,蒙蒙细雨的人间生活。 一夜的安逸平静,第二天凤如青醒过来,才吃过了早饭,处理了一些黄泉中需要她亲自裁决的事宜,而后便听小鬼来报,有仙君来找她。 凤如青眉梢一跳,整个人也差点跟着眉梢一块跳起来。 “哪个仙君?!”她紧张地站起身扶住了桌子,内心十分的焦灼,她还没有想出办法,她可不是穆良的那个性子,能够藏住什么心思。 尤其是在穆良的面前,若是现在穆良来找她的话,用不了两句话就能够看出她的异样,稍微问一问她肯定就说了! 这可如何是好呀! 凤如青双手扣在一起,又开始绕着狱叛殿的桌子拉磨,边拉磨嘴里还嘟嘟囔囔的。 小鬼听不清楚她的嘟囔,也不知道鬼王大人这是怎么了,倒是利索地回话道,“就是总来寻大人的那位仙君,悬云山的。” 凤如青先入为主,已经认定了来找她的就是穆良,毕竟穆良先前说要为她寻找能够将造梦神的神魂从她肚子取出来的办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待会要用什么表情面对大师兄才能不露馅! 不过这时候小鬼又说了一句,“已经引进来了,就在大人寝殿的门口候着呢,哦对了,就是那位卷发的仙君。” 凤如青闻言脚步一顿,转头看一下小鬼,“卷发的?!那个那个,长得像块白玉雕的那位没来吗?” 小鬼摇了摇头,“只有那位卷发的仙君。” 凤如青深深地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小鬼下去,等到小鬼出去之后,她将手中生死书归位,稍微休整了一下,便直奔鬼王殿。 荆丰就在鬼王殿的门口站着,凤如青到了鬼王殿门口,他便立刻开口迎上来,“小师姐!” 凤如青笑着点了点头,“焦平湖的那件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荆丰说,“小师姐和大师兄相认了,大师兄有没有怪小师姐?” 提起穆良,凤如青神色凝滞了片刻,接着摇了摇头,“大师兄那般疼我,自然是没有的。” 荆丰点头道,“我就说嘛,这么多年大师兄来黄泉鬼境送画像的次数是最多的,大师兄最想小师姐了。” 若是以前的话,凤如青肯定会炫耀地笑一下,但现在她真的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大师兄确实想她,可也不光是想她…… 凤如青整个人都有一些别扭,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反正整个人都拧着,连敷衍荆丰的话都没想出来,索性就沉默了。 她正准备在桌边坐下,荆丰又道,“我从焦平湖,途经一处繁华城镇,那镇上有个酒楼,据说是一位地仙开的,十分的出名,小师姐什么时候有时间,叫上大师兄一起,咱们三个一块去尝尝怎么样?” 荆丰本来和穆良一样,都已经辟谷良久,本不爱人间滋味,却因为凤如青的原因,也会开始注意着凡间的酒楼甚至是糕点铺子。 凤如青这一屁股没坐下去,僵在了半空当中,顿了顿又站起来,转头看向荆丰,“你同我想的一样,我本也想咱们三个聚一聚,只是我这最近啊……忙啊。” 凤如青红着耳根,开始胡掰,“这不是最近天下不太平,这鬼境当中诸事繁多,我一时脱不开身……” 荆丰的神色显而易见地垮下来,他模样生得是那种灵秀又纯澈的,一不高兴了,整张脸都跟着塌下来,脸上本来笑弯的两弯月牙眼,也跟着一块下垂。 凤如青自小就领着他到处疯玩,一见他这样忍不住心软,便又改口道,“这样吧,我安排一下,这几天……” 荆丰还是垮着一张脸,从怀中储物袋掏出了一包糕点,默默地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在凡间一处,特别多的人排队的糕点铺子买的,本想着若是咱们三个聚在一块,可以一块尝一尝,但若小师姐脱不开身的话,这也不能放太久,”荆丰说,“那便小师姐一个人吃吧……” 凤如青瞪着桌上的油纸包,宛如在瞪着一位仇人,片刻之后咬牙道,“择日不如撞日,反正我如今是黄泉鬼王,谁也管不着我……不如就今晚吧?” “好啊!”荆丰欢快地说,“我才从焦平湖回来不久,门派中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这便回去处理了,再去通知大师兄,天一黑我们就来黄泉接你!” 凤如青泄气一般点了点头,反正逃避也不是办法,况且她也逃避不了穆良,“好。” 将荆丰送走之后,凤如青回到了鬼王殿中,又开始坐立难安。 怪只怪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给她忙,黄泉十八殿的十八位鬼君,属实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个顶个的能干,只有关乎轮回的事情才会由她裁决。 关键是这种事情,即便是在这四海动荡之时,也是极少数,凤如青想要分散注意力,也不好去抢那些鬼君的活。 于是她便去鬼王殿后面练武,这一练可不得了,凤如青修为不能够用境界来衡量,因为她与修士们根本不是一条路子,如果一定要将她的修炼方式归纳类别,那应当是苦修。 因为她是靠着不断的战斗来晋升自己的能力,在和弓尤对战当中是,在冥海当中也是这样。 可是这一次凤如青将自己的魂魄凝聚出了一把刀,在幽冥之河的旁边才挥出一刀,便直接将幽冥之河的河水给劈开了。 是真的将水给劈开,凤如青看着面前被她刀气自中间分出的一道深沟,深沟两侧便是因为刀气翻滚不息的幽冥河之水,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她之前也总是来这里劈河水,但也顶多能够劈起那种冲天的水柱,现如今随便一刀,直接将这幽冥之河,自中间给分开了…… 她震惊之余,又提着刀原地甩了一圈,而后猛地朝着旁边漆黑的石块上劈去—— “哐啷——”一声巨响,面前的石块瞬间崩裂,如往常一般飞溅起无数的石块。 威力和从前差不多啊…… 下一瞬,这些石块并没有落在地上,而是很快在半空当中化为飞灰,纷纷扬扬地撒了一地。 “啊!”凤如青手上一甩,魂体凝成的刀顿时消失。 那被她劈开的河水正在缓慢地合拢,而刚才承受了她一刀的石块已经变成了地上的一堆粉末。 她这功力突然间就涨了! 最近也没有特别密集的对战,最近的一次还是和穆良,打得并不尽兴,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因为吞噬了造梦神的神魂,所以才功力大涨的! 虽然这种增长功法的方式听着实在是邪门,但是凤如清高兴坏了,反正那造梦神也是因为作恶才被她吞噬,而且天道并不会因此惩治于她。 她重新用魂体凝出刀,在鬼王殿的后殿胡劈乱砍一通,将幽冥之河搅得翻天覆地,搞得浑身湿漉漉的,终于痛痛快快地停下。 凤如青长发都被幽冥河的水喷溅得湿贴在身上,脸蛋上满是红晕,是兴奋也是痛快。 她的练武场又大了好多,甚至还在鬼王殿的后殿,又劈出了一个直通练武场的门。 地上一层飞灰,全是在她的刀气之下毁去的黑石,那可并不是普通的黑石,这黄泉鬼境,乃是上古大神以集合了天地阴气凝化的一块巨大的黑石山开凿而成。 黄泉鬼境当中所有的黑石,放在凡间都是招鬼惹煞的至阴之物,也极其的坚硬。 现如今这些黑石,在凤如青的刀下便如同那青菜豆腐,凤如青将浑身那股郁躁之气都发泄出去,然后又在午间的时候,吃了一大桌子的饭食。 功法的提升,抵消了凤如青因为得知穆良的心魔产生的无措和焦躁,一旦从那种心境当中挣脱出来,她也就渐渐淡然下来。 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况且他们都并非凡人,而且穆良那么好的一个人,凤如青不可能看着他如自己当初一般日夜煎熬。 更何况心魔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她当初不就用几瓶醉仙欲解决了吗? 做个梦而已,凤如青未等黑天之时,便去了一次暗市,她做了伪装,但她周身强者的气息还是无法遮掩,凤如青并不会很好的收敛,因此她一进入暗市,所到的地方全都陷入了沉默。 凤如青很轻易地就在一处摊位之上问出了醉仙欲,然后又把这摊位之上的醉仙欲给包了。 凤如青从暗市出来,回到黄泉鬼境的时候,天色也已经彻底暗下来。 她今天晚上就跟穆良商量,如何解决心魔的事。将醉仙欲喝了,两人做个梦,就算得偿所愿,和她当初拉施子真入梦的时候一样。 凤如青并不知道她从暗市走了之后,黄泉鬼王亲自去暗市买醉仙欲的事情不胫而走,暗市中的妖魔鬼怪,全都在猜测她是要给哪位仙君下药。 而入夜之后,荆丰和穆良也一同来接凤如青,三人御剑,很快便到了荆丰白日说的那间地仙开的酒楼。 酒楼名为忘忧岛,并没有开在闹市当中,而是依山傍水的,就开在城镇的焦平湖湖边,里面的装饰和摆设,确实与其他酒楼大有不同。 朱甍碧瓦八面玲珑,没有一丝的市井之气,而且这里只招待修士与妖魔鬼怪,并不招待凡人。 凤如青与穆良他们要了一间临水的房间,此刻湖上放着落水灯,湖边也有凡人在对岸嬉戏,好一番湖光山色人间美景。 凤如青很喜欢这个地方,荆丰因为之前就是在此处驱邪,因此和掌柜的相熟,便直接去楼下同掌柜的商量都准备些什么吃食。 凤如青坐在窗边,将落在窗外的视线收回来,落在她对面的穆良身上。 大概是因为她的眼神同以往并不相同,所以穆良很快察觉,端着茶杯的手放下,抬头温声地问凤如青,“怎么了?” 凤如青嘴唇动了几动,片刻之后缓缓吁出了一口气,轻声地问道,“大师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穆良眉梢微微一抖。 99、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问完之后, 颇为紧张地看着穆良。 穆良顿了好一会,这才慢慢抬头,看了一眼凤如青, 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窗外的湖光山色,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师妹忘了悬云山修的乃是无情道了吗, 怎么会突然想起问这个?” 凤如青心说我要是不知道你心魔已经多年,真要信了你这副淡若浮云的安然模样。 凤如青看着穆良的侧脸,湖面上的落水灯, 将他靠近窗子的脸映衬得流光浮动, 看似宁静, 却旋涡暗藏。 “大师兄,你说到底什么才是无情道?” 凤如青说,“师门当初要我们断情绝爱,却又要我们心怀善念,以福泽天下为道心。” “可若悬云山弟子当真断情绝爱, 那么天下存亡,又与一群修无情道的何干?” “若成为能力强悍且心怀天下的大义之人, 那又怎么能算无情道?”凤如青朝着桌子前面凑近一些, 说道, “都心怀天下了, 又如何不能装下一点儿女私情?” 穆良侧头看向凤如青, 被她提出这问题问到哑然。 他从未质疑过悬云山的道, 可凤如青这般说,却也令他无从辩解。 断情绝爱灭人欲,是为修炼路上肃清阻碍,可若当真有能够做到如此地步的人, 确确实实也不会去关注天下,心怀什么苍生。 穆良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小师妹这般见解确实独到,却为何有如此感叹疑问?” “没什么,”凤如青手肘撑着桌子,托着下巴也朝着窗外看,“我只是觉得好奇,像大师兄这般好的人,怎能困于情爱。” 穆良猛地看向凤如青,几乎是瞬间便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嘴唇动了几动之后,便苦涩开口,“赤焱大人是将那造梦神彻底融合同化,化为己用了么。” 因此也知道了他的恐惧,他那不为人知的孽欲,穆良有些狼狈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扣着桌边。 他其实也想象过,若是他的心思被小师妹知道了,她会是何种反应,定然是惊愕不已,然后从此远离他。 而他们之间远远不止这一点点情爱,但若沾染了这情爱,那相伴多年的感情,苦苦寻觅她魂魄的焦灼,都会被这情爱给沾染得失去原本的纯澈,变了味道。 穆良最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因此他绝对不会主动去说,去表达,相比于心魔,相比于这不该存在的孽欲,他更在意和凤如青之前其他的感情。 穆良看着凤如青一直朝着外面看着的侧脸,恍惚间觉得两个人之间未曾开口说话,便已经相隔了千万里,他要彻底失去他的小师妹了。 或许今日的这一场酒宴,便是诀别宴。 她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很恶心…… 穆良咬紧了口中腮肉,难堪地想要起身离开,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最后的一点时间,他眼中蒙上水雾,怔怔地看着凤如青,她并没有回答自己的话,依旧云淡风轻地在看外面的景色。 好一会,就在穆良几近窒息的时候,凤如青突然间转过头,开口对穆良道,“大师兄,你既然瞧着我心生欢喜爱慕,那我们不如便在一起试试吧。” 穆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凤如青会说这样的话,倒抽了一口气。 而正巧这时候去外面点过菜,端了一壶茶回来的荆丰,正推门进这包房,闻言手上一抖,堂堂七境巅峰的修为,竟然惊得没能扶住托盘上的茶壶,任凭茶壶跌在地上摔碎了。 “哐当——”滚烫的水顺着摔碎的茶壶涌出,浸湿了荆丰的鞋底。 荆丰站在门口,愣愣地看向两个人,穆良猛地从桌边站起来,面上自耳根起开始逐渐弥漫上红潮,逐渐侵染过整张脸,如玉一般的眉目之间满是无所适从。 他看了看荆丰,却不敢转头去看凤如青,心中乱得如同八月暴雨,雨线全都纠缠在一处裹着疾风而下,让他根本理不清源头。 凤如青昨夜一整天已经对这件事震惊过了,现在颇为淡定,这件事她也想清楚了。 尤其是方才看到对岸戏水的一对少年男女,相互之间先是撩水去戏耍对方,后又以袖口擦拭彼此身上脸上水渍的时候,便决定同穆良试一试。 这其实没有什么,一场恩爱于凤如青来说,便如这湖边一场鸳鸯戏水,她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抱着情爱却不敢言说半丝的卑微小弟子,她如今已经为鬼王,生命无尽的漫长,若是能够在这途中伴着穆良走上一程,她是很愿意的。 凤如青看过造梦神的记忆之后,确实是有所感悟,心境也同之前有所不同,大道浩渺,修成后便与天地同寿。 就像穆良说的,情爱只是生命中很小的一部分,凤如青在极寒之渊选择不跟施子真回山,便是无意惹任何人的牵绊,却终究是成了穆良止步不前的缘由。 穆良劝说她放下弓尤的时候倒是头头是道,到了自己的身上,却看不清眼前迷障了。 凤如青看着穆良满面桃红,却垂眼不敢看她,有些好笑,却没有笑出来,怕穆良更难堪。 他如何的稳重自持,是悬云山众弟子的楷模表率,却也在情爱的面前生涩至此。 屋子里气氛十分的微妙,三个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凤如青和荆丰同时开口。 “你们认真的?”荆丰一开始的惊讶过去,语气堪称平静。 “大师兄怎么不回答,是否愿意?”凤如青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却并没有任何戏耍的意味。 穆良面上红透,僵立未动。 荆丰对着凤如青撇了下嘴,转身道,“我再去取一壶茶来。” 凤如青看荆丰出去了,等着穆良的回答,穆良却一直都不说话。 她起身,缓步走到穆良的身侧,伸手去抓他的手腕,却被穆良猛地甩开。 “别闹了……小师妹。”穆良声音艰涩,口中尝到了血腥。 凤如青被他甩开之后,手在空中转了个圈,片刻之后又落到了他的手背之上。 她抓着穆良的手抬起,展开他微微战栗的手掌,按在自己的脸上。 “大师兄,你了解我的,我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开玩笑。”凤如青捧着穆良的手,将脸转了转,唇便蹭在穆良的掌心。 穆良手指剧烈地一缩,顿时心跳如雷,他紧紧盯着凤如青艳丽的眉目,气血翻涌,突然间抽回手,按住了自己的嘴咳了起来。 浓稠的黑血从指缝流出,强行压制的心魔如同出笼的巨兽一般,撞得他五脏六腑粉碎殆尽。 他将手放下,拿起桌上的布巾轻轻擦拭,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凤如青,“小师妹……” 穆良唇上还沾染着点点鲜血,浅淡的唇色被侵染,加上眼尾未退的潮红,和眼中丝丝缕缕的血色,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妖异的味道。 凤如青知道这是心魔作祟的征兆,穆良叫了凤如青一声小师妹,接着便闭了闭眼,很快压下翻涌的气血,“别闹了……” 穆良有气无力地说。 不过片刻的失控,他以清洁术整理好了自己,坐在桌边上,已经恢复了一派温良淡漠。 “心魔是我自己的原因,与你没有半点关系,”穆良说,“你不必如此。” 凤如青还欲再说什么,荆丰却再度回来了,这一次他还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凤如青看着穆良执拗抿唇的样子,了解他的性子,便不再说下去了。 她走到门边,将门打开瞪了荆丰一眼,“敲什么门,我难不成还能在此将大师兄如何?” 荆丰啧啧,“那可说不准,你当时同鬼王弓尤做的时候就不关门……唔。” 凤如青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老脸有些挂不住,荆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两个人一同看向穆良,穆良垂头片刻,终于忍无可忍地转头低吼,“看我做什么!” 他几乎不会这样疾言厉色,荆丰和凤如青都怕极了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回了桌边。 折腾了这么一阵子,饭食已经做好了一些,小二端着菜和酒送上来,报了菜名之后出去。 凤如青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快吃,一会凉了,你不是说这里的酒最好喝么,我们尝尝。” “这里的酒都是那位地仙亲自酿的,名为莲叶心,甘甜醇香,却劲儿大,”荆丰说,“修士喝多了也会醉的。” 凤如青应声,“是嘛。” 她倒了一杯,起身放到穆良的面前,“大师兄莫要怪罪于我,权当我方才在胡说便是。” 穆良看着杯中酒,映出他自己难看的面容,他抬眼沉沉看向凤如青,见她反倒神色轻松,显然是并未曾将方才说的话放在心上。 他身为兄长,教她那么多的道理,却最终不如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豁达开阔,困于情爱,确实难看得紧。 穆良喉间再度涌上腥甜,伸手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凤如青和荆丰也已经饮下一杯,她开怀道,“果真是醇香甘甜,还有淡淡莲子味。” 荆丰又给凤如青和穆良倒满,三个人几杯酒下肚,身子暖起来,心也跟着暖起来,加上旁边的夜风阵阵,好不惬意舒适。 先前那尴尬的气氛渐渐散去,他们是昔年在悬云山上最好的三人,时过境迁,却无论经历了多少年,经历了什么,都一如既往的亲近。 他们聊起了很多的事情,悬云山这些年祛除的邪祟,还有门派当中问心阵的时候,竟然问出有人爱慕荆成荫。 凤如青听了之后差点当场笑死,连荆丰也是每每提起就双眼弯成月牙,“荆成荫模样且不说,是个四十几岁的老头子样子,就说他那一张常年不开晴的臭脸,说话基本用吼的,声如洪钟倒是很醒脑,我倒真想见见是哪个姑娘如此大胆,竟然敢爱慕悬云山掌刑罚的焚心崖长老!” 穆良也笑起来,如玉般的眉眼在这灯下,于酒的侵染之下,如一块沾染了些许血色的白玉。 “是个看上去胆子很小的姑娘,”穆良说,“当时荆长老就在问心阵现场。” 荆丰说起自己父亲的八卦来十分来劲,“小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爹见了问心石上他自己的影子,还是披头散发在沐浴的时候,差点把问心石给劈了!” 凤如青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天啊,天啊,居然还看了荆长老洗澡?” 三个人都笑得不行,桌子上的菜没有下去多少,反倒是酒一壶一壶的下,凤如青毫不顾忌地说起了她当时从极寒之渊的底下爬出来的时候,是一片翳魔一样的阴影。 “我那时什么都能吃,就是记忆不全,凝不成人形,”凤如青说,“后来人王白礼正巧路过我那片山头,我便意外闯入了他婢女死去的身体,算是借尸还魂吧。” “小师姐虽过得苦,却也真的好精彩,”荆丰羡慕,“不像我,这些年就是修炼,驱邪,无聊透顶。大师兄老是闭关,他一闭关,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穆良侧头,却戳荆丰的痛脚,“你还说,你怎么无聊了,问心石上你出现的频率最高,还有喜欢你的弟子们送与你的那些东西。你与你小师姐说说,每年问心阵因你刷下去的女弟子有多少。” 凤如青看了看荆丰,荆丰做无辜的表情。 凤如青伸手捏他脸,“呦,我这小师弟这般抢手啊,”凤如青说,“确实是长大了,模样这般纯真,能力还强,一头卷发又独特得紧,这弯弯的月牙眼,勾人不要命是吧?” “小师姐你可别取笑我了,”荆丰说,“你与我说说你在冥海之底的事情,还有二师姐的事情,我从没见过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穆良其实和于风雪也接触甚少,闻言也看向凤如青,浅浅酌着杯中酒,嘴角含笑。 凤如青将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是个傻子。” 凤如青说,“不仅痴情于一个人鱼族,在冥海之底追了好多年,还总是胡言乱语,我都听不太懂。” “我断定她是被邪祟影响了心智,”凤如青说,“就如我当初相信了石妖给我看的所谓预言一样,她遇见的肯定比我还厉害。” “哎,”荆丰倒了杯酒,凤如青因受邪祟侵入识海而死在极寒之渊的事情,一直也是他心中郁结,若非如此,他肯定能够同她相伴着长大,该是多么有趣。 “愿终有一天,这世界上再无害人的邪祟,邪祟都能以其他的方式修炼,”荆丰说。 凤如青也举起杯子,“愿终有一天,人生来没有等级之分,没有高低贵贱。” 她的杯子轻轻和荆丰的碰在一起,穆良也举起杯子,碰在两个人的杯子上,“愿终有一天,天裂带来的影响完全消失,妖魔之间和平共处,四海升平。” 三个人在这小小的湖边小楼,许下这般逆天豪言的祈愿,却不知在未来的某天,这一切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努力当中,终将变成现实。 100、第三条鱼·师兄 三人一直畅饮到深夜, 这地仙酿制的莲叶心确实醉人,荆丰许多年没有这样放肆开怀,主要是他爹素日管的严, 他又是掌刑罚,自然需得要在弟子们的面前有威严, 况且穆良确实没有什么时间陪着他疯, 凤如青不在悬云山之后,他就没了玩伴。 此刻他已经醉得抱着酒壶对着窗外胡乱唱歌了,凤如青拉着他, 免得他顺着窗户跌落进湖里, 穆良也还在捧着杯子浅浅慢慢地喝, 他满面绯红,温润的眉目间也是完全放松的惬意。 凤如青亦是微醺, 以他们三个人的修为,想要清醒过来,也不过瞬间的事情, 只是这美景良辰,这难得的相聚, 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们都不想那么快清醒, 微微熏然, 天地晃悠悠的。 这湖光变成了海, 这小店好似成了一艘巨大的船, 目的地是他们畅想的理想国度,纵然不可能到达,纵然清醒过来就要再度奔向各自的忙碌与责任,但这尘世当中短暂地自我放纵, 不过图的是排遣些许奔波苦闷。 待到所有的酒壶杯盏全部都饮尽,已经是万籁俱静的黎明前夕,穆良架着荆丰去到他们包房不远的房间,并没有驱散酒气,索性由着荆丰昏昏沉睡。 这房间有两张床,穆良也躺在了另一张上,迷迷糊糊地闭眼。 他嘴角还带着笑,其实这什么心魔不心魔的,这样也很好,他,荆丰,还有小师妹。 其实这样就很好,去他娘的心魔…… 凤如青也回到了房间,就在他们的隔壁,穆良和荆丰都施过了清洁术上床,将她给忘了,她就只好哈欠连天地以水洗漱。 好在这店家的小二,到了这个时间了,也还是没有休息,凤如青没用说,他们就已经将浴汤送进来了。 凤如青泡了个澡,才从浴桶爬出来,胡乱用布巾擦一擦头发,便准备上床睡觉,爬上床便看到床上放着的袍子旁边,掉出了许多小瓶子,凤如青拿起来一瓶子,在手指尖摆弄了两下,便叹息了一声扔在床上。 这东西大抵是用不上了,穆良连跟她在一起都不考虑,若是她给他喝了这个,穆良怕是要气死。 凤如青想起来就想笑,穆良生气的样子她还真的没怎么见过,她不介意伴着穆良走一程,左右弓尤回到天上之后,她也是独行。 但穆良不愿意,她也没有必要去强求,凤如青不会打着为他好的名头做让他为难的事情,穆良也不需要她如当年在幻境一样的舍身行为,否则他不会始终瞒着她心魔的事情。 凤如青将小瓶子都扫到一边,头发还滴着水呢,也懒得以功法震一震,就这么湿漉漉地要朝着床上趴。 这时候门突然被敲响了。 凤如青撅着屁股正要躺下,闻声疑惑地朝着门口看去,下一瞬,她人便出现在了门口,将门打开之后,就正对上了门口站着的,举着手准备敲第二下的人。 “大师兄?”凤如青微微歪着头,她身上的酒气并未完全退去,是她刻意没有驱散,洗漱过后身上还带着湿漉漉的水气,混合着淡淡的、带着莲子香气的酒气,肆无忌惮地在空气中弥漫。 穆良终究还是没有睡下,而是将酒气彻底的驱散,此刻见到凤如青这副样子,一双眼不知道朝哪看好,只好从她如开到荼蘼的红花一般的面容上挪开,将举到半空当中的手放下来。 “我忘了。”穆良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忘了什么?”凤如青莫名。 “进来说吧大师兄,”凤如青打了个哈欠,转身率先走在前面,穆良的视线顺着她摇曳的裙摆向上,看向她。 凤如青头发实在是太长,将她身上的衣服都浸湿了,曼妙的身形更加凸显,云棉纱的里衣,大半湿贴在身上。 穆良在门口纠结了一瞬,灵力迅速在经脉当中运转,重复将酒气驱散,确保自己完全清醒,这才迈步跟进去。 可进门之后,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明明那件事在门口就能做的。 “要天亮了,”凤如青将窗子关上,转头在烛光当中疑惑地看向穆良,“大师兄不休息一下吗?” 穆良朝着凤如青缓步走过去,“我是来帮你施清洁术,刚才在回房的时候忘记了,你已经洗漱好了吗?” 凤如青点头,接着笑道,“大师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穆良走到凤如青的身边站定,伸手指了指她湿漉漉的长发,“不是小孩子了,不擦头发便要睡吗?” 凤如青嘿嘿一笑,伸手把自己长发朝后拢,“我反正也不会生病,睡着睡着就干了……” 穆良微微叹了一口气,灵力凝聚在手心,很快为凤如青烘干了长发,还有她的衣袍。 “好了,天快亮了,早些休息,”穆良说着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凤如青跟在他的身后,在两人路过床榻的时候,凤如青突然伸手抓住了穆良。 穆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 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实在太过了,他没有马上回过头,凤如青反倒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大师兄你怕什么?”凤如青手指捏在穆良的手腕之上,“我还能把你给吃了吗,我虽然吃了造梦神,可我又并不是一个什么人都会吃的妖怪……” 穆良这才转过身,面容不复往日温和,一副十分严肃的样子,将手腕从凤如青的手中挣脱。 “小师妹,不要戏耍于我。”穆良垂眼,“知道我因你成了心魔,你就不再将我当成你的兄长了吗?” 他声音竟然有一些严厉,凤如青连忙解释,“大师兄你误会了,我拉住你并非轻薄于你,我只是想跟你说,我有一个能够帮你解开心魔的办法……” 穆良突然上前一步,声音甚至有些急,“什么办法?如幻境一般舍身吗?你对我并没有男女之情,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做牺牲。修士修炼的过程当中,十有八九会遇到心魔,也并非所有都必须要去解开。小师妹,你应当知道,你是我如何珍重的人。” 凤如青等着穆良说完之后,拉住他的手腕晃晃,“大师兄也是我珍重无比的人,我说的自然不是那个,就连我与你说的要试一试,也并非是因为我想牺牲自己,是大师兄误会了。” 凤如青说,“我尝过情爱的滋味,也尝过情.欲的滋味,我知道自己想要的和不想要的,更不可能去委屈自己。” 凤如青从来不会用看一个男人的视角去看穆良。 得知了穆良因她生出心魔之后,她先是错愕难以理解,可是当那种惊讶平复下来,凤如青换了一个视角。 那自然是无论怎么看,穆良都是极其优良的人。 他要模样有模样,要修为有修为,要人品有人品,要温柔有温柔。十分的会照顾人,心细如发,腿长腰细,凤如青又不是个瞎的,怎会看不清他的好。 好的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穆良看着凤如青,凤如青也看着他,“不过既然大师兄介意,那我往后都不会再提,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道,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我只是要同大师兄说,我有其他能够破除心魔的办法而已。” “什么办法?”穆良听着凤如青这么说了,总算是稍稍放松一些,询问道。 凤如青拉着穆良走到了床边,从床上捞起一瓶醉仙欲,递到穆良的手上。 “大师兄可听说过醉仙欲吗?”凤如青又从床边走回到桌边,穆良也跟着她到了桌边坐下,皱眉看着手里的小瓶子。 凤如青说,“这是我在暗市中买到的,据说用不了多少,便能够拉大能的修者入梦,在梦中做什么事情,自然就都是假的,大师兄既有心魔,何不试试?” 穆良却打开小瓶子,凑到了鼻翼闻了闻,接着把这东西拧紧之后,放在桌子上,神情突然严肃起来,对凤如青说,“是谁如此骗你的,醉仙欲我自然知道,是魔界魔修用来驯服修士的药,这种药极其阴险,那是极寒之渊最底层的一种魔兽血肉所制作。” 凤如青抬起头,手上端着个水杯,正要朝着嘴边送,“咦?不是只做一个梦吗,什么驯服?” “怎会是做一个梦而已,这种药之所以令修士深恶痛绝,便是因为其阴险之处在于若是少量服用,能够令人神志不清,任人施为。若是多量服用直接能够将神魂拉出……进行神交。” 穆良说,“神交是能够烙印在神魂之上,这一生都去除不掉的,早年间魔修有一个宗门名为烈焰门,便是到处抓修士采补,以这种药令其驯服,到最后修为尽失,却再也离不开将他们抓去的那人身边,如猪如狗一般地活着。” 穆良说,“后来那宗门被一位性子极其冷烈,却险些被残害的修士残杀殆尽,这种药便从此绝迹,隐匿于暗市当中也无人问津,你又是从何处得来?!” “哐啷……”凤如青手中的水杯掉了。 杯子在桌子上转了几圈,被穆良伸手接住,水洒了凤如青一身,凤如青却躲都没躲,只是怔怔地看着穆良。 “怎么了?”穆良问凤如青,“你是从何处得知这种药,又是从何处买来的?即便是暗市当中,这种药也已经不得流通,贩卖之人修士人人得而诛之。” “我……”凤如青半晌才开口,但嗓子几乎要发不出声音。 又缓了好一会儿,她才一把抓住穆良的手臂,问他,“那,若是一次饮了十瓶,会有什么后果?” 穆良也紧张地抓住凤如青,“你喝了这种东西吗?是谁给你喝的?!” 凤如青连忙解释,“不是我不是我,没有人能害得了我,我只是……我这不是好奇吗呵呵呵。” 凤如青笑得十分僵硬,“这东西我是在暗市中偶然间得知的……大师兄,若是不慎喝了十瓶,嗯,那会有什么后果呀?” “那要看对方是何种修为,”穆良说,“我对于这种药的作用也只是在修真界杂记当中看到过,若对方修为极高的话,或许影响会小一些。但若是十瓶下去,怕是对方哪怕是真神,也无法抹去神交之后,神魂上的烙印。” 凤如青屏住了呼吸,颤着手拿过醉仙欲的小瓶子,嘴唇抖了抖,有一瞬间想要对穆良倾吐实情,这东西她给施子真喝过,就是十瓶,当初施子真的修为也没有多高…… 而且若是这玩意儿拉进的不是梦境,而是直接将大能修者的神魂拉出来,那她与施子真怕是……并非做梦,而是神交。 凤如青如遭当头棒喝,如梦初醒,就算当初施子真的能力并不算强,可神魂被拉出身体……他肯定是知道的,所以他当时才会那么生气,才会追下悬云山,将她斩杀在极寒之渊。 凤如青心肝儿颤得厉害,穆良看着她的脸色变化,温声地询问她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吗?”穆良伸手摸了摸凤如青的额头,“小师妹?” 凤如青猛地从回忆当中回神,看向了穆良,那些话在舌尖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还是别说了吧,毕竟就算她现如今已经不是悬云山弟子,可大师兄还是,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还是不要说出来刺激他了。 “我没事的,”凤如青恢复得也算快,除了心中更加坚定绝对不回悬云山,绝对不见施子真之外,倒是很快恢复状态,“没事,我就是被这种药的药效给吓到了……” “把这些东西都扔了,将是谁在贩卖告知我,暗市当中这件事我来解决,”穆良说,“那些邪祟的话大部分你都不要相信,在暗市当中混迹的妖魔,没有几个纯良的。” 凤如青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再上当了!”上一次当就已经要了她的小命! 凤如青十分没有义气地将贩卖醉仙欲的妖魔体貌特征告诉了穆良。 穆良从她的房间出去,凤如青一直送他到门口。 外面的天色已经露出了鱼肚白,穆良站在门口,是一派温良如玉的模样,“我心魔的事情……小师妹不必太过忧心。这些年百草仙君还有师尊,都一直在想办法帮我压制,也为我在寻找破解之法。” 凤如青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施子真……知道穆良喜欢她这件事? 大抵是知道的,否则当初他就不会将穆良的记忆取出来再为他治疗。 所以当时施子真知道穆良喜欢她的情况下,一边为穆良和她想尽办法治疗被鬼修所影响的心神。 一边又被她给下了醉仙欲,拉出神魂神交之后,她这个罪魁祸首不仅入魔,又连夜跑路…… 凤如青默默伸手搓了一把脸,虽说当初是各种各样的阴差阳错,也是因为她被石妖蛊惑,又被鬼修污染了识海,加上得知穆良被抽出记忆,彻底崩溃,才会做出那种事情。 可那终究是她做错了。 凤如青顿了顿,深吸一口气问道,“师尊他老人家……这些年过的还好吧?” 穆良愣了一下,凤如青自从与他相认之后,虽然同他说话会提起施子真,却从来没有主动问过他现如今的状况。 穆良点了点头,“师尊挺好的,我先前不是与你说了,他早已步入极境,却因为算到人间浩劫,并没有飞升。” 凤如青又突然笑了,“确实理应如此。” 施子真那种人,真的会被谁给影响到吗? 即便是被烙印了神魂,他照样已经步入了极境。 并未飞升成神,也是为人间百姓,更是因为厌恶天界的繁乱不堪吧。 他才是最适合修无情道之人,既能不顾小爱,又能不舍大爱。 确实当得起他们所有人都高山仰止的仙人。 凤如青释然,笑眯眯地对穆良说道,“大师兄也回去休息一下,即便不睡也稍微打坐调息。” 穆良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凤如青又说,“大师兄,心魔之事,若当真没有其他破解之法,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提议。” 穆良背对着凤如青站着,手指捏紧袖口。 其实没有别的办法,这么多年以来什么办法都已经尝试了,他境界被压制着不得再进一步,固心印也始终无法修成。 可穆良不想卑劣地利用凤如青,他那么美好的小师妹,他又怎么舍得? 他没有回答凤如青,也没有回头,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凤如青将门关上,把洒落在床上的醉仙欲都收起来,这才爬回床上,在天光彻底大亮之前,总算是入睡。 等到凤如青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荆丰已经回到门派了,穆良却还没有走。 凤如青起身洗漱好之后,一推开房门,就看到了正坐在昨天他们用饭的那间包房当中喝茶的穆良。 包房敞开着,穆良一身雪色衣袍,临窗而坐,阳光顺着窗扇撒了穆良半身,他修长的指尖捏着茶盏,轻轻地晃动,听到凤如青出门的声音,他在茶杯袅袅的热气当中慢慢转过头来,唇边勾出浅笑。 当真是君子人如玉,世间当无二。 凤如青嘴唇微张,一个哈欠就这么没了,脚步些微凝滞了一下。 101、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模样好, 凤如青一直都是知道的,只是从前看着穆良怎样千百般的好,那也都是看兄长的眼睛, 即便是生出了感情,也只是钦慕。 但如今得知穆良的心魔, 凤如青又并非是个青涩的小姑娘了, 再看穆良,便自然是用看男人的眼光。 真的好,各种意义上的好, 对她更好。 凤如青脚步短暂地凝滞片刻, 而后信步走到桌边, 坐在穆良的对面,“大师兄, 你若很忙,不必在此专程等我醒来的。” 穆良将茶盏放下,“荆丰回去了, 门派中事宜他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我送你回黄泉。” 凤如青想说其实我带了黑泫骨马, 就在她阴魂龙袍的后面, 那个黑雾一般的图案, 拉出来就是黑泫, 她骑上也很快的, 比得过寻常高阶修士御剑的。 但她最终没有说, 穆良都在这里等到了这个时辰,他想送便送。 凤如青索性在这里要了许多吃的,吃完了之后才和穆良启程,上了琼林剑, 凤如青自然地走到穆良身后很近的地方,贴着他站着。 两个人之间一直都是这个距离的,时不时还会把头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但昨夜将那件事挑明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还是有显而易见的变化。 穆良不太直视她了,且如这般地站着,从前穆良周身会泛起柔和的灵力托着她,现如今就十分僵硬地站着,脊背笔挺得凤如青看着都累。 其实有过了白礼,弓尤,还食了造梦神的魂魄,看遍世间万物起落,凤如青真的对于男女情爱这种事情看得淡了。 若非是穆良,她甚至不会去理谁因她成了心魔,更不会去顾忌他的情绪。 凤如青无奈地盯着穆良看了一会,和他拉开了一些距离,站在佩剑的后半段,一路上沉默无声,实际上她是在神游,眼中金芒流转,又在翻阅造梦神的那些记忆。 佩剑速度不快,且十分的平缓,凤如青出神不察,穆良为了躲避鸟类,骤然上升。 她身形一闪,未等穆良回手碰到她,便已经立稳。凤如青回神,看着他缩回去的手臂落回身侧,但是内侧的袍袖却被指尖捏着没有松开。 其实对于凤如青来说,想要去揣测一个人的心思,太过容易了。她在极寒之渊之下魂魄和翳魔融化在一起,她还曾以人情绪为食,怎能察觉不到穆良细微的情绪变化。 凤如青长袍随着周身鬼气漂浮,暗色的红,与穆良周身雪般纯净的白,正是浓烈与纯白的强烈对比。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过一展臂的距离,穆良周身环绕的是灵力,凤如青却是黑雾般的鬼气。 可怎么办呢,前面那白衣的仙君,在心里装着她这个鬼气森森的人呢。 凤如青上前一步,直接伸手环过了穆良劲瘦的腰身,双手在他的身前扣合。 剑身猛地抖了一下,穆良垂头看了一眼绞在他腰间的葱白十指,琼林剑似曾相识地在天上短暂地画起了龙。 凤如青没有说话,抱住穆良之后感觉到他情绪起伏,闭着眼靠在他肩膀上。穆良很快稳住了琼林剑,也没有说话,更没有躲避或者要凤如青后退,而是继续平缓前行。 这样的亲密,他们从前有很多次,但这一次,明显完全不同,暗潮在两人之间流动,凤如青视而不见,穆良战战兢兢。 待到了黄泉,凤如青下了佩剑,一如既往俏皮地对着穆良笑,“大师兄,往后若是出大任务,还与我联动,还有五谷殿的乳糕,别忘了给我带!” 穆良点了点头,看着凤如青,袍袖中手指蜷缩,心中心魔不稳,却强压住心绪,说道,“我过两日,便来看你。” 凤如青目送穆良离开,回到黄泉之中继续忙碌她自己的事情。 穆良回到门派当中却坐立难安,压制了许久的心魔反复,他一回悬云山,便进入了洗灵池,凌迟般的疼痛随着水流爬上来,穆良靠在池壁上,苍白着脸幽幽地叹口气。 他真的没有想到,他都没有想要凤如青知道。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师尊知道这件事,穆良便已经许久都难堪得不知如何是好,但是偏偏凤如青知道了,还提出了那样的提议…… 她才与天界太子分开,正是心伤情摇之时,他此刻以这种相较旁人就亲近很多的身份与她在一起,这便是趁虚而入了。 先前小师妹因为婚事不成,伏在他膝盖上哭得那般模样,她是那般喜欢天界太子,轰轰烈烈地相守那么久,又在冥海之中并肩作战,他们……说不定待到时间久了,还会再度和好的。 到那时他要如何自处,小师妹定然是赌气才提议与他试试,穆良不能这般卑劣。 他靠着洗灵池,运转灵力压制心魔,还未到月初,师尊不会回来,他必须要靠自己。 穆良不知,凤如青痛哭,并非是全为了弓尤,他以为凤如青的放下只是小女孩的逞强,却不知凤如青是真的放下了。 若说她修到如今这种程度,从一个卑微的无魂邪祟成了掌控轮回秩序的鬼境十八殿之主,真有什么始终放不下,放下又要拿起的东西,反反复复无法挣脱,轮回般宿命的东西,怕只她手中这一对筷子了。 穆良许多天没有再来,凤如青每日除了处理些黄泉之事,便是在人间到处游荡,驱邪除祟的同时,也找好吃的。 万般皆空虚,唯有吃永恒。 她的胃口越来越好,凤如青时常也担心自己长胖,但痛苦和磨难换来的成果,就是令人无比舒心,她的魂体确实会不断地壮大,食了造梦神又彻底消化了之后,就越来越大。 不过无论魂体多大,化为人形她还是最初的样子。 凤如青因此更是不去节制,她发现她吃什么东西,都会增长修为。 有些凡物增长的几乎不可辨别,但妖界近日送来的妖兽肉,还有魔界送来的赤日鹿肉,凤如青吃了都确实很有用。 是的,魔界送来的是赤日鹿的肉,是凌吉亲自派人送来的,他养在魔界后山当中,不开灵智的赤日鹿肉。 凤如青本来有些不能接受,但凌吉亲自修书于她,说她只管安心食用,赤日鹿也分等级,这些鹿并非他的族人,而且这赤日鹿乃是在极度的欢愉中死去。 吃过之后,凤如青确实也被这赤日鹿的风味所折服,无论怎么做都好吃,还能增长修为,虽然跟吃造梦神增长的修为比起来,实在少得可怜,却实在地让凤如青大快朵颐了好几顿。 唯独一样不好的,便是这赤日鹿补得实在厉害,凤如青夜夜做的都是不堪入目的那种梦,十分想杀到魔界找凌吉算账。 关键她如今又是独自一人,燥热难忍只好自己想办法,后殿那水池被她自己弄得狼狈不堪,每每从后殿出来,都是面若桃花盛放,需得缓上好久才能散去这股劲头。 凤如青开始认真地考虑,在那些钦慕她的男艳鬼当中养个小侍,毕竟她如今好歹也是个鬼王,况且她从不对自己的欲望羞耻。 凤如青要人把赤日鹿和偏燥的食物都不许上,这时节已经是秋尽冬至,殿内再换上暖石,她真是条热锅当中的煎鱼,翻来覆去的不要活了。 这件事还没等她同罗刹和共魉说,有天清晨凤如青刚吃完早饭,这鬼王殿便来了一位客人。 凤如青在偏殿见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公子时,虽然凭借熟悉的妖气,第一时间便认出了来人,可还是愣了愣。 “宿深?”凤如青看着面前这比她稍稍高些的人,记忆中那个小团子抻长长大了。 “你成人了?”凤如青疑惑,“可半妖不是百年才得化为人形?如今还没到百年,你这是?” “我得了妖族上古传承,”宿深朝着凤如青凑近一些,“姐姐,我被妖族的祖先所承认了,我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妖族王子了。” 凤如青看着他,他模样长大了许多,但也还没有脱离稚嫩的轮廓,身形也不算高,只比她高一点点,倒是有些狐族的先天妩媚出来。 他那双本来圆圆的眼睛,瞪起来只觉可爱的那双眼,现如今已经拉长,弧度刚好的上挑起来,眼波流转之间,很是有种隐约的魅人滋味了。 凤如青嘴上说着,“那恭喜了。”视线却在他的头顶上转了一圈,他头上戴着的发饰是狐狸毛的,纯白无一丝杂毛,应当是他自己的,看着像是顶着狐耳,十分的惹人手痒。 凤如青对于小狐狸宿深能随便伸手摸,对着面前这十六七岁的少年狐狸宿深,却不好上手,因此她只是稀奇地看了他会,便回归正题,“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是妖族妖兽躁动得厉害?” 宿深瘪嘴,他小不点的时候,做这幅样子可爱得紧,如今十六七的少年貌,做这样子也俏皮灵动。 尤其是他眉心还十分骚气地画了花钿,凤如青莫名地看着有些眼熟,这花钿乃是女子画来才好看的,可在宿深这张小脸上,就连凤如青也说不出违和。 他有些男生女貌,换上一身娇嫩的长裙,便是个能引动青年男子头破血流争抢的美娇娘,可他作男子装扮却也不怎么女气,有股子少年的英气在。 “姐姐,我无事便不能来找你嘛,”宿深凑到凤如青身侧,抱住她一只手臂晃,“姐姐,我就是想你了嘛……” 凤如青从前对着小不点的他,还能当个毛球搓搓,不想其他;现如今对着这样少年模样的他,实在是不由得她不想,这少年也只是看着少年而已。 “你按照凡人的年岁算也足有五十多了,”凤如青把他扒着自己袍袖的手指掰开,“我汗毛都竖起来了,宿深,你正常点。” 宿深便严肃起来,抬手对着凤如青施礼,还是大礼,“姐姐,宿深斗胆,想求姐姐教习我功法。” 宿深说,“如今妖族内外动荡,我承袭上古妖族的传承,强拔境界,也只能在白天的时候,才能这般好好地维持人形,夜里便会化为半妖模样,且因为年岁尚浅境界不稳,无法承受传承妖力,痛苦不堪。” 凤如青面上无甚波动,宿深又说,“姐姐,我知姐姐黄泉之事繁忙,我只在姐姐空闲的时候来。我很聪明的,无论何种功法姐姐只需演练一次便可!待我正式登基为妖王,妖族必定对姐姐倾力相助。” 凤如青看着他满脸兴奋的模样,并没有被他的模样和话给轻易地诓骗了,但妖族倾力相助这件事,在这四海纷乱的时候,确实是个不小的诱惑。 现如今冥海还未被熔岩烧干,四海已然动荡不休,若真的等到天裂彻底现世,届时谁也不知是何形势,这时对妖族施恩,确实是个极好的时机。 但凤如青也并非没有理智,被个长大些的小崽就几句话糊弄了,于是说道,“你大可顶着外门弟子的名号去投拜修真界的哪家山门,很多仙门如今都是弟子稀缺的状态,你不需许下很多的好处,便能令他们倾囊相授。” 毕竟这时候挂上妖族,日后真的乱起来,于门派也是一份助力。 这等好事,自然有的是人愿意做。 宿深闻言抿了抿唇,竟是径直对着凤如青跪下,双膝跪地“咚”的一声,凤如青微微朝后退了一步,眉梢微挑。 “你这是作何?”凤如青伸手扶他,宿深抓住凤如青的手,“姐姐两次救我于囚笼,是宿深的恩人,宿深被亲舅舅都险些坑害致死,宿深在这世间唯一信赖的人只有姐姐,也只愿与姐姐学习。” 凤如青没有退开被他抱住的腿,但也没有升起什么怜惜之情。 她可不傻,宿深更不。他如今成为了妖族王子,又化形成了少年,在妖族当中定然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这时候,他自然是急需一个靠山。 凤如青相信宿深许诺的妖族日后全力助她是真,但短时间内,至少在宿深彻底成长为妖王之前,他需要她给他撑腰。 毕竟九尾狐族已经凋零得只剩他与他母亲,而他母亲还是个被吸取妖丹,妖力大减的状态。 他能够撑到如今才来找自己,也算厉害了。就算燕实会助他,半妖一族到底还未形成如其他妖族一样的势力,纯血妖族根深蒂固的歧视也并没有那么容易消失。 凤如青知妖族生性狡诈,但这不算宿深算计她,毕竟宿深也可以找其他人,很多人会愿意出手,他这不是来拜师学艺,是与她来谈合作,以期最后相互为盾的。 凤如青近距离地审视了片刻宿深这一副花骨朵一样的娇柔貌,却也没有错过他眼中妖族独有的狡诈。 宿深看着凤如青,微微眯一点眼睛,眼尾的小勾子就更加的明显,尤其是这自下而上的角度,他轻声开口叫道,“姐姐……” 凤如青“嗤”的一声笑了,半蹲在宿深的身边,伸手捏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小脸抬起来一些,问,“这一套说辞,是你娘亲教你的?” “不是,”宿深摇头,束在头顶的长发和自头顶垂下的绒毛发带,一起晃动,扫过凤如青的手背,“是我自己想要来的,我想和姐姐学。” 凤如青垂头看了一眼手背上宿深的发丝,下一刻拉着他手臂把他拽起来,“教你不是不行,只是我教人的方式与他人不同,你需得把你娇滴滴的性子收收。” “我不娇滴滴!”宿深急辩道。 凤如青见他脸都红了,脸颊处因为着急泛起了一丝粉,又生出了些许细细的白毛,顿时没忍住,伸手捏了下他的脸蛋。 拇指在他的脸颊上生出的细软白毛上搓了搓,“你这点道行,还不能完全维持住人形呢,就跑我这黄泉来耍心眼了?嗯?” 宿深皮肤娇嫩宛如新生孩童,被凤如青一搓便红了一小片,“姐姐……”他低声道,“你轻点。” 他若不这么说还好,这么一说凤如青手上力度又加了些,“这就受不住,你还想跟我学功法?” “我能学的,”宿深几乎贴着凤如青站着说,“姐姐……” “大人,仙君来了!”小鬼在外面传话,这偏殿并没有禁制,自然也没有关门。 循着小鬼传话的声音,凤如青和宿深同时转过头去,宿深对着门口双眸含水粉面桃花,一副刚刚被欺负了的样子,而凤如青作孽的手还在他脸上。 她见到身后已经提着食盒站在门口之人,自然地松开了宿深,转身快步走到门口,笑道,“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袍袖下的手攥紧食盒,不着痕迹地将视线从宿深泛着红印的脸蛋上挪开,“嗯,今日正好路过,给你带了些乳糕。” 宿深闻言看过来,黄泉鬼境四面不靠,这可能路过? 他看着穆良垂眼的模样,眼睛微眯,狐族天生对情爱便敏锐非常,他只一眼便看出穆良强压的心思。 他正欲上前,凤如青却道,“宿深,你先回去吧,改日再来,你与我商议的事情,我会好好考虑的,罗刹共魉,替我送送妖族王子。” 宿深脚步一顿,眼中闪过不甘,本能够一鼓作气让姐姐答应的……这仙君来的属实不是时候。 宿深听话道,“那我便回去等姐姐的好消息。” 宿深还没从偏殿出来,凤如青便已经拉着穆良朝着鬼王殿内走,宿深看着两人的身影,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这便随着罗刹与共魉出了黄泉。 凤如青则拉着穆良进了鬼王殿,“大师兄,你再不来,我可要去悬云山找你了。” 穆良本还在在意方才那少年,闻言浅浅一笑,“你若敢去,早就去了。” “大师兄!”凤如青声音发嗔,“你惯会取笑我。” 穆良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样将其中东西拿出来,凤如青看得眼睛发亮,穆良又道,“这些都是近日五谷殿新出的,我尝过了,味道都不错。” 凤如青拿起一块放入口中,“大师兄不是不喜欢吃这些吗……” 穆良确实不喜欢,从前被凤如青和荆丰缠着尝,如今倒是自愿尝了,只是其中因由实在令人难堪,他这些日子一直尝试着压制心魔,至少想要将心魔在师尊回山之前,压制回本来模样。 可在洗灵池泡了好多天,却始终没能压制回去,反倒是在施子真回来的时候,又加重了一些。 穆良真的难堪极了,师尊帮他压制之时提出要他少见凤如青,他应下了,师尊一出山,他却跑来了。 穆良从未如现在这般阳奉阴违过,即便是如今站在了这里,心中也还是慌乱难安。 尤其是看到凤如青与刚才的那个妖族王子那般亲昵之后,他心中更像是悬了一块大石头一般,沉沉的,难受得紧。 “大师兄你别站着,坐下喝杯茶。”凤如青今天真的不太饿,所以没有光顾着吃,拉着穆良的手臂让他坐在了自己的身侧。 凤如青嘴里叼着糕点,伸手为穆良倒了一杯茶,“大师兄今日怎么有空了,我还想着,一别这么多日,荆丰不来,大师兄也不来,你们是将我给忘了呢。” “荆丰一直都不在门派当中,”穆良说,“他带着弟子去新现世的秘境历练,要到下月中才会回来,他有用三元符文印跟我通话,要我代他来黄泉看你。” 凤如青哼哼,“这还差不多,臭小子。” “你如今用不了三元符文印,”穆良说,“我在门派中的灵物阁找了找,找到了这一对浮栾灵鸟,如三元符文印一般,能够用来相互传信,相隔甚远也能联络。” 穆良从袖口摸出一对只有拇指大小的灵鸟,他伸手,那两只灵鸟便振翅飞了起来,从外形上看除了小了一点,与正常的鸟一模一样,连羽毛都是不规整的,飞在天上绝对能够以假乱真。 凤如青伸手接过,那两只灵鸟便落在她的手心上,还朝下啄了啄她的手心,看上去像在吃东西。 “这是活的吗,要吃什么东西?” 凤如青用手虚虚地拢着,十分珍重地扣住,问穆良。 “此鸟并非活物,乃是灵力凝成,放在灵物阁当中许久了,许是从前门派当中哪位大能所炼制。以灵力为食,你无需喂养,” 穆良说着,便抬起指尖,灵力凝成细小的灵流,在这两只鸟的头部缓缓点了点,“这样就好,你若想要与我联络,便将它们放走一只,我来为它们输送灵力,再送回到你身边,你只需对着它们说话,它们便能够将你想要与我说的话带到。” 凤如青点头,“那倒是挺好的,只是这浮栾灵鸟,速度快不快?” “可乘风而行,”穆良说,“与高境修士御剑相差无几。” “好,”凤如青笑着将灵鸟收进了自己的袖口,接着继续吃东西。 穆良坐在她的身边,将茶盏送到嘴边,轻轻浅浅地喝着,喝得很慢,他的视线落在凤如青的脸上,半晌都没有移开。凤如青察觉到穆良的视线,并没有抬眼,惹他慌乱挪开,而是由着他去看。 待到凤如青将这几盘糕点一扫而空,穆良一杯茶水还没下去一半,凤如青这才抬眼看向他,“大师兄,你若今日无事的话,便与我去凡间转一转?” “我……”门派当中自然是有事的,荆丰不在,荆成荫一个人确实有些忙不过来。 穆良早就该走了,他告诫自己来了就只是看一眼,看看凤如青,与她说说话,便回去继续压制心魔,师尊说得对,若是无法自控,便尽量少见面。 可是穆良这一眼接着一眼的,看了就挪不开视线,更不想起身离开,他又不能全无顾忌地和凤如青到处转。 于是穆良只好拒绝,“我这便就走了,门派中还有些事情,改日再来看你。” 穆良说着起身,将茶杯放在桌子上,凤如青若不是能够感知到他的情绪,压抑得厉害。真的是在他这张温润沉静的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凤如青心中叹气,但也没有戳穿穆良,当面说那么一次便也够了,她不想让穆良再难堪,于是起身说道,“大师兄我送你吧。” 穆良点了点头,两个人从鬼王殿中出来,走在黄泉当中,并肩而行。 待到快要到黄泉出口的时候,穆良突然间开口问道,“刚才那个是妖族新任王子?” “你说宿深,是的,”凤如青侧头看穆良,“大师兄没有见过他吧,他是一个半妖,他的母亲是九尾狐族的王女,妖族当中乱得很,他是来找我结盟的。” “结盟?”穆良说,“现如今妖族和魔族都纷乱非常,禁锢的妖兽和魔兽也因为天裂现世蠢蠢欲动,我见你似乎有意答应他,你是要参与妖族的事吗?” 凤如青摇了摇头,伸手拉了一下穆良,拉着他躲过一个鬼君领着的、一长串被拘魂索束缚的转生鬼魂,说道,“我并不需要参与妖族之事,我只需与他有一些往来,为他撑撑腰,剩下的他与他的母亲自然会做得很好。” “那既是这样的话,倒也可以考虑,”穆良说,“你如今已经无需我担忧,掌管黄泉鬼境,自然也有你的判断和取舍,倒是我多嘴了。” “怎么会多嘴呢,”凤如青说,“我照旧时常会犯错,逆天而行经常被劈,大师兄若是觉得多嘴不关心我,这世间就没有人会关心我了。” “胡说。”穆良低声道,“我们都很关心你,否则又怎会寻了你六百多年,倒是你,活着竟也能够狠心不回家。” “我错了我错了,”凤如青双手合十,对着穆良,“大师兄莫要怪我了,那时候是我糊涂了。” “好了,”穆良伸手拍了一下凤如青的手背,“就送到这里吧,我改日再来看你,荆丰也已经快要回来了。” 凤如青点了点头,“我若想大师兄想得紧,就用这个浮栾灵鸟联络大师兄,它能找到大师兄的吧?” 穆良点头,“自然能的,它体内存着我的灵力,无论我在哪它都能找到。” 凤如青目送着穆良离开,而后并没有回到鬼王殿中,而是径直去了人间,她最近闲来无事,去找了白礼的转世。 当然凤如青也根本不是还想与他怎样,她如今这万鬼之王的身体,凡人若是与她亲近的话,也不需很久,几个时辰便会被她的鬼气和死气所侵蚀。 所以凤如青就真的只是闲来无事找一找,想着如今四海不平,她好歹以三十万功德换得他泼天富贵,就是想看看他过得怎样。 白礼上一世是早逝,过慧近妖,他满腹经纶谋略,却手无缚鸡之力,被一位将军赏识,做了军师,荣耀无双。 因同时身负南北枢纽的水督之位,确实是富贵泼天,可以敌国,不过最终死于战场,一生未曾娶妻,是英年早逝。 凤如青想着或许是因为上一世她把白礼从地狱当中换出来,太急着把白礼推下轮回台,未曾好好择选人家,这才导致他英年早逝。 这一世倒是哪里都好,白礼这一世生在大富之家,又才德兼备,还是一位前朝以军功得侯位的侯爷之子,十分受他那国皇帝的赏识。 城中想要嫁给他的女子数不胜数。 白礼这一世总算不再是那种消瘦到没有一点肉的身材,凤如青见过一次他经过闹市,面容依稀还有昔日的影子,却比昔日明艳许多,玉冠高束鲜衣怒马,当真是女子春闺梦里人模样。 不过凤如青屡次来人间,来他居住城镇的原因,却并不是因为要看白礼,而是这里的一家包子做得真的十分的地道,好吃得满嘴流油,齿颊留香。 凤如青一个人,一口气吃了一大笼子的包子,是那种一人臂展都抱不下的大笼子,将这小店的掌柜看得目瞪口呆。 凤如青吃饱喝足了,将凡间的银钱放下,而后起身便走出了小店。 凤如青在凡间行走,幻化的是普通人的模样,按照路边卖菜老妇人幻化的年轻女人,丝毫也不吸引任何人的注意。 不过在她将要离开的时候,突闻一阵马蹄声自身后而来,马蹄声非常的急,骑在马上的人也一直在吆喝着,试图停马。 但马蹄声却越来越急,凤如青一听便知是失控了,幸好这时候晨起才过饭时,还并未到正午,街上并没有多少人。 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快步朝着前面跑了几步,在一处稍微宽敞的路边,回头看了一眼。 那马匹正朝着这边横冲直撞过来,速度极快,就在要从凤如青身边冲过去的时候,凤如青突然伸出了手,死死地勒住了缰绳。 凤如青无论是自己本身,还是幻化成的这个妇人,都是清清瘦瘦的,但是她单手就抓住了缰绳,站在原地一步都未动,那马匹直接被这股突然的拉扯,拽得跪在了地上,将马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马匹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便嘶叫一声站了起来,倒是不再发疯,而是不断打着响鼻,前蹄还在不断地踩动。 周围的人都被这一幕给惊呆了,甚至有人开始鼓起掌来。 凤如青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视线,径直走到了被马直接甩到小巷子里面的男人身侧,伸手拉着他的软甲,直接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腿伤了?”凤如青见他眼神还迷茫,但看上去有一只腿使不上力,出声问道。 这人头发凌乱,发冠被撞散开了,些许头发散落在脸上,他的侧脸被蹭出了一道血痕,正在朝外渗着血。 凤如青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他按着坐在了小巷旁边,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腿,那个人朝后缩了缩。凤如青又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瓶子,将那上面的粉末撒在他的脸上。 而后她捏着他的脚还有小腿的部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将他错位的骨头给归位了。 那个人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视线一直直勾勾地盯着凤如青,凤如青看了看,他脸上的伤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虽然还有血迹,但人鱼族的伤药是能够活死人肉白骨的,他脸上的伤已经好了。 这都能遇上白礼……哦,他这一世的名字叫岑商。 凤如青起身,转身便走,感叹以后这个地方不能来了,可惜了那么好吃的包子…… 岑商怔怔看着凤如青消失的地方,从头到尾都没顾得上说一句话,待到他回过神的时候,猛地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不知为何,那里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很快他的随从们也赶到,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凤如青这才在小巷口变回本来的模样,从衣袍上面将那缕黑雾给拽出来,黑雾落在地上便变成了黑泫骨马。 凤如青翻身上马,轻嗤了一声,小声地说道,“小公子,闹世纵马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啊……” 凤如青乘着黑泫回到了黄泉鬼境,还未等到自己的鬼王殿,便见到了一个身着淡青色衣袍的粉玉少年,站在她的鬼王殿门口,见到她之后,立刻开口甜甜地叫: “姐姐我来了……” 有人来,也有人走,这便是轮回,也是生在世间必然要经历的事情。 昔日种种,如今都化为她唇边淡然一笑。 凤如青下马,黑泫化为一缕黑雾,回到凤如青的衣袍上。 她信步朝着粉玉少年走过去,顺手捏了一下他的脸蛋,“当真要跟我学,等一会儿可别哭啊。” 102、第三条鱼·师兄 宿深男生女相, 又因为是十五六的少年身量,实在有些雌雄莫辨,看上去便像是一手能够折断般的娇弱, 可真的学起东西来,倒也并不含糊。 凤如青只会一种教人的方式, 便是先前弓尤教她的办法, 招式演示过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对战。 在战斗当中才能被迫去灵活运用所有的招式,凤如青深知这种方式的痛苦, 却也因为这种方式而受益良多。 弓尤当时教她不遗余力, 凤如青到现在仍在感激他, 若非有他相伴的这一程山水颠覆般的绮丽之路,她不会是如今的凤如青。 他们之间的阻隔或许无法跨越, 但昔日情谊,到如今褪去情爱五彩斑斓的色泽,依旧明亮如初。 凤如青如今将这些功法交给宿深, 自然也是无所保留,且凤如青作为香玉的时候并没有得到怜惜, 对于宿深自然也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 不知道第多少次把他打飞, 滚在地上数圈停下的时候, 宿深爬起来提着剑, 抹了抹嘴边的血迹, 甩一下身前散落长发, 便再度冲上来。 他眼中亮着光,很显然也对于这种学习方法十分受用,毫不矫情,被凤如青打得呕血, 也还是毫不迟疑地冲上来。 倒是有几分凤如青当时和弓尤对战的样子。 宿深再度提剑冲上来,凤如青抬手,直接用手掌接住了剑锋,然后另一手在宿深的手腕上巧力一拧,宿深的剑便轻而易举地被凤如青夺了。 “不行,你妖力运用不够熟练,”凤如青将佩剑塞回宿深的手中,又从身后抓着宿深手腕,在半空中转了一圈,接着扬起剑锋,对宿深说,“这里,将妖力灌注在剑柄手握的位置!” 宿深照做,凤如青又迅速带着他的手腕下劈,在过程当中快速道,“这里,将那股积在剑柄的妖气迅速滑向剑尖!” “好,现在刺!” 宿深朝前狠狠一刺,长剑直接没入了前面黑石,宿深本来只能在黄泉独有的黑石上留下浅浅裂痕,这一次却如同切进的是柔软之物一般。 他惊喜地侧头看着凤如青,他的眼尾本就微微上挑,这个角度看人,这两只眼简直就是勾人心魂的小勾子。 凤如青却没有看到,放开了宿深的手之后,后退几步看着他,半晌说道,“你这妖力与身量都是先天不足,并不适合用长剑。” 凤如青说,“你这柄剑是好剑,可你架不住它,我建议你换一种武器。” 宿深收起佩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狼狈,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脸上,却反倒是将脸上的血污抹开了。 但他底子实在生得好,即便是这样狼狈,也如同半掩在海砂之下的珍珠。 “换什么,”宿深朝着凤如青走了一步,一双眼亮晶晶看她,“姐姐只管说,姐姐说的我都听。” 凤如青闻言笑了下,“我就是给你个提议而已,我建议你换成软剑,这样能够综合刚猛的剑法与你这身量和妖力的不足之处,你别看软剑大多是女子带着,若是用好了,是真的威力十足。” 凤如青说完,宿深立刻便应下,“好,就听姐姐的,我过两日再来,便换成软剑。” 凤如青挥手,“还是回去与你娘亲商议一下,你这剑一看便是妖族宝物。” “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做主!”宿深上前两步,几乎贴在凤如青身上,两个人身量相差无几,是平视。 这样宿深的眉眼便更能够凑得近,“姐姐,我自己的事情我娘亲从来不会管,无论是换剑,还是其他的,例如当日你与天界太子的婚约,”宿深直直地看着凤如青,眼中引诱意味十足,“若是姐姐是嫁与我,我绝不让姐姐受任何的委屈!” 凤如青与他对视片刻,“噗嗤”笑了,“赶紧收拾收拾回去吧,将我今日教你的都记住练熟,若是下次再对战,我可不会这般留手了。” 宿深微微呲牙,这次都打得他满地乱滚,这还是留手了之后? 他笑了笑,玩笑一般,伸手拉着凤如青的袖口甩了甩,“姐姐,你当真好狠的心啊。” 凤如青垂头,看了看宿深比她还嫩白的小手,接着又抬头对上了他毫不掩藏目的的视线,微微一哂,“回去吧。” 她说着,转身率先走在了前面,回到了鬼王殿当中。宿深揪着凤如青的手被挣开,咬咬牙又跟上去,在凤如青身后道,“姐姐,我若是用软剑,还要换功法吗……”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鬼王殿,凤如青端起茶壶倒了杯水,宿深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追在她身后。 进了寝殿之中,宿深见凤如青杯子放下了,连忙又伸手给她倒了一杯,双手送到凤如青的嘴边。 凤如青眉梢微动,没有就着宿深的手喝,而是接过杯子又喝了半杯。 然后她还未等放下,杯子便又被宿深抢走,“我也渴了。” 他说着,便将杯子转了半圈,泛着粉的唇压上了凤如青方才喝过那处的红印。 凤如青眼睛微微一眯,正对上宿深双眼,他挑衅一样地压着凤如青喝过的那一边慢慢地喝,粉面桃唇,看上去有多纯真,就有多么诱人。 那是一种近乎引人犯罪的纯真,像一张白纸,惹人涂画,而凤如青偏偏知道,宿深可不是一张白纸。 她伸手抓住了宿深的手腕,将那茶杯从他嘴边拽离,“桌子上不是有其他茶杯么,偏要用我喝过的。宿深,你作为妖族来说,年岁还尚浅,别在我面前这样。” “我知道狐族天生便会诱人之术,”她凑近宿深一些,“可你不过求个合作而已,没有必要做到这地步,我念及昔日你借我妖丹之事,也不会拒绝,你知道的。” 凤如青说着将宿深手中的杯子给拿下来,力道不轻地放在桌子上,“当!”的一声。 宿深面上的魅色便褪去了。 “走吧,我送你出黄泉,你若是还这样,便去另寻人教。”她不留情面,拉着宿深便朝着外面走。 宿深乖乖走了几步,便挣扎着抱住了凤如青,“姐姐你别赶我,我不是为了合作做到这个地步的,我是喜欢姐姐啊!” 宿深几乎挂在凤如青身上,却丝毫没有拦住凤如青的脚步,眼见着两个人已经到了鬼王殿的门口,凤如青将鬼王殿的禁制解开。 宿深看自己要被扔出去了,他眼睛一转,突然间开始变化。 然后凤如青便亲眼看着他耳朵变成毛茸茸的狐耳,蓬松的尾巴从袍子后面顶起来,十分的庞大且震撼,尾巴尖甚至有搔到凤如青的下颚。 凤如青只见过宿深小时候绽开尾巴的模样,少年形态还没有见过,因此一时怔住,任凭尾巴尖在她的下颚处搔了下,也没躲避。 宿深面露委屈,微微挪了下,凤如青才从那种浑身发痒的状态回神,沉沉地看向宿深。 宿深被凤如青的眼神看得害怕似的,还抱歉道,“我一急就……妖力不稳,吓到你了吧姐姐。” 凤如青没有说话,咬住一点点嘴唇,反复地用牙齿搓自己的唇肉,她最近真的是欲求不满,就算赤日鹿的肉已经断了,可乱七八糟的梦却没有断。 以至于这么个小崽子在她面前耍心眼,她竟然有点心痒。 宿深还在装,瘪着小嘴,表情暗淡,“姐姐,你误会我了,我虽然确实想要和鬼界联盟,但我也是真的喜欢姐姐。” 宿深很难堪地微微偏了下头,转瞬间满面潮红,“我喜欢姐姐好多年了……” 他又将视线挪回来,不经意地晃动尾巴,卖弄一身风骚。凤如青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抓住了在她后腰上扫过的一只尾巴,直接扯着这尾巴,把宿深拉到她的面前,“你少装,把我当个小姑娘骗?狐族天生便会诱惑人,你想让我日后给你妖族卖命,对么?” “不是的……”宿深害怕凤如青一样地后退,可尾巴还被她死死捏在手里,他鼻尖耸动,眼圈微红,“我是真的喜欢姐姐……我想娶姐姐。” 凤如青手中捏着毛绒绒的尾巴,慢慢朝着尾巴根搓,“是么,你喜欢我,还想娶我,就凭你这副样子?” 凤如青伸手捏住他的脸,拇指在他嘴唇上辗过,指尖按住他的犬齿,他被迫仰头,半张着唇,凤如青说,“小狐狸,你这样不行。” 宿深做迷茫和无助的模样,眼中却满是兴奋,“为,为什么……” 他嘴唇一动,便如同在亲吻凤如青指尖,凤如青一把连他的尾巴带他的腰一起搂到怀中,狠狠箍住,几乎抵着他鼻尖一字一顿,“太小。” 宿深面色“腾”地红透,他立马急道,“姐姐,我是因为上古传承才会提前生长,我真的成年体肯定不是这样的!” 他说着,慢慢伸手扳住了凤如青肩头,呼吸散乱,慢慢地凑近凤如青,看上去纯洁的献祭一般,实则眼中全是即将得逞的狡黠。 凤如青“嗤”地笑了一声,微微歪头,却没有躲,倒要看看他敢做什么。宿深凑近凤如青唇边,在她的唇角轻轻亲了亲,睫毛闪烁得如同振翅的蝶,轻声道,“我会长大的姐姐……” 然后他又将唇印在了凤如青唇上。 凤如青手中还抓着他的尾巴,微微后仰,还没沉迷,在思考着不找男艳鬼的话,养个小狐狸似乎也不错…… 然后她余光见到一个木盒子急速地落在桌面上,将一个茶盏撞飞到墙壁上,“砰”的一声,茶盏碎裂的声音惊到宿深,他放开凤如青,和凤如青一起侧头看去。 穆良一身雪色长袍,腰间挂着佩剑与坠玉,如一幅展开在这浓烈暗沉的黄泉当中的水墨画一般站着。 只是他眉目当中的温和化为了一捧沁凉的泉水,劈头盖脸地朝着两个人喷来。 凤如青站直,看了一眼稳稳落在桌上的食盒,又看了眼地上碎裂的茶盏,这才整理自己的衣裳,侧头对着穆良笑道,“大师兄,你来了。” 穆良微微垂头,手指在袍袖当中攥紧,宿深已经变回了寻常模样,将狐耳和尾巴都收回去了。 “嗯,今日荆丰回来了,给你带了许多零嘴,我给你送过来。”穆良声音平平的,音调没有起伏,说完之后便看向了地上碎裂的茶盏,就如同他此刻碎裂的心境。 他喉间渐渐涌上血腥味,他方才竟看着凤如青同那个半妖亲近,穆良看了一眼凤如青,强撑淡然,“你既忙着,我便先走。” 他说完之后,便转身出了鬼王殿,宿深疑惑地看向凤如青,凤如青却抬步便去追穆良,头也不回地对宿深说,“你回去吧,我让罗刹和共魉送你。” 穆良速度极快,身形几闪就出了黄泉,出了黄泉之后便御剑而起。凤如青乘着黑泫追,好容易在一处山中追到,穆良正蹲在一处水边,凤如青上前,穆良便道,“别过来。” 他声音很哑,凤如青敏锐地闻到血腥味,穆良背对着凤如青,手浸在山涧当中,任水流带走血迹。 他雪色的长袍之上,前襟沾染了两处血污,看上去触目惊心,穆良的神色十分不好,心绪翻涌不止,才压抑住些许的心魔,再度卷土重来。 他一闭上眼,便都是凤如青和那半妖亲吻纠缠的画面。 他……不该来的,他该听师尊的话,不能自制,便不如不见。 方才以食盒撞飞茶盏,打断了那两个人的纠缠,已经是他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失态,穆良狼狈极了,当真无法在这时候面对凤如青。 凤如青站在不远处,并没有上前,穆良很快整理好了自己,以清洁术恢复如初,这才从水边起身。 他转身,面上是强撑的温和平静,“没事,就是在前几日的历练当中受了些伤。” 穆良说,“无碍的,门派中还有许多事,我先回去了,此次就是给你送那些吃食。” 穆良说着,便要再度御剑而去。凤如青看着穆良将琼林剑悬空,这才说,“我前几日,想着要在鬼境当中寻个顺眼的、不急着投胎的男鬼,养在殿中做小侍,用来解闷,许诺下转生的富贵,定然有许多鬼愿意。” 穆良整个人一僵,背对着凤如青手上一晃,琼林剑便落在了地上。 凤如青对着穆良僵直的脊背,看着他长发披落在身后,如墨一般地被风吹动着,心中莫名有些烦乱。 “大师兄是不是今日走后,便不打算来找我了?”凤如青说,“还是你寻了我六百多年,就只能接受我还如当初一般不谙世事,孤寡一人?” “不是!”穆良咬牙,还是没能关得住唇角溢出的鲜血,“我……我当然希望你好好的,怎么样都好。” 穆良闭了闭眼睛说,“我怎么会不来看你呢,”他嘴角血线又将才清理的衣袍染红,“我只是先回门派疗伤。” “哦?”凤如青说,“我倒是好奇,大师兄如今七境巅峰的修为,又带弟子出行,经验十分丰富,对阵妖魔也不下数千次,是什么样的妖魔,才能伤到大师兄呕血不止?” 凤如青说着上前两步,一把抓住穆良的手臂,将他拽得转身,他以袍袖遮挡了一下,却怎么可能挡得住。 穆良神情狼狈至极,偏开头不与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看着穆良,实在是从小也未曾见过穆良这般神情,顿时就心疼得紧,从袖口当中掏出了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血迹。 两个人无声地站了一会,凤如青又用帕子去擦穆良衣襟上沾染的血。 穆良好一会,才声音低哑地说,“你和那个半妖……” 凤如青抬眼看他,他声音便立刻顿住,额角暴起青筋,十分羞耻艰涩地开口,“你们好了吗?” 凤如青擦着他衣袍的手一顿,片刻后说道,“是他说喜欢我,我早与他相熟,他从前帮过我一次,只是那时还是个小孩子模样,现如今得了妖族上古传承,说想要跟我结盟,也想跟我在一起。” 穆良没吭声,气息已经乱得不像样,眼睛弥漫上血丝,凤如青抬眼看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样的性子,若是不激得狠了,都不会冲动。 凤如青还真的没有见过穆良冲动几次,也不好把握这个度。 她想了想说,“我还没有答应。” 穆良双目泛红地盯着她,凤如青又说,“大师兄想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穆良攥着袍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凤如青将方才宿深说的那话对穆良说了一遍,又说,“我是大师兄养大的,大师兄要我做什么,我自然不会拒绝,都会答应。” 凤如青紧盯着穆良的眼睛,见他眼中血丝几乎弥漫过整个眼白,这是心魔爆发的预兆,她最后又说了一句,准备将他彻底刺激崩溃。 不破不立,且凤如青说的也是实情。 “我身边总会有人的,”凤如青凑近穆良一些,对他道,“大师兄,我不是个小孩子了。生命漫长,世道纷乱,我不是个小孩子了。不是男鬼,不是半妖宿深,也会是别人。” 穆良“噗”地喷了凤如青一肩头的血,溅了她半张脸,令她本就娇艳的眉目,更加的妖冶起来。 “你要管我吗?”凤如青问穆良,“那作为兄长的角色,可管不到这些事。” 穆良双目赤红,抓住了凤如青的肩膀,“你不是……不是喜欢天界太子弓尤,为他去冥海,因他哭得凄惨,一心想要嫁给他吗?” 凤如青眨了眨眼,伸手抹了下脸上的血点,“去冥海是我欠他情,我喜欢过他,但对于我们来说,喜欢都不是全部。他有族人和天界要去拼,我也不愿入天界去做他房中娇柔的女人,我们早已经和平分开了啊。” “可你……”穆良刚开口,凤如青便道,“可我当时为什么哭得那么凄惨?” “因为大师兄疼我,我才会那么哭啊,”凤如青说,“大师兄知我、怜我……又爱我,却为何不要我?” 穆良低头,眼中晶莹随着他垂眼的动作一同落下,他伸手捧住了凤如青的脸,声音带着颤,“我要……” “要你。”他哽咽一声,颤栗的双唇落在凤如青的眉心,“我要你。” 别找男鬼,也别答应半妖,对你我才是求之不得,如何会不要。 凤如青嘴角慢慢勾起来,伸手圈住了穆良的腰身,窝进他怀中。 两个人在这洒满阳光的山顶拥抱,细碎的阳光自树梢上落下,落在山涧的小溪当中,斑斓流动。 穆良一直将唇印在凤如青的眉心,好一会,凤如青才放开穆良,踮脚亲了亲他的脸,“大师兄,你把这个吃了。” 凤如青从怀中掏出小瓶子,递给穆良,“这里的药丸都吃了。” 穆良给自己和凤如青施了清洁术,还有些无法相信自己刚才做的事,有些迟钝地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凤如青亲手倒出来,塞进穆良嘴里,看着他咽下去才说,“人鱼族秘药搓成的丸子。” “我亲手搓的,”凤如青对着穆良笑得灿烂,“对内伤很有好处的。” “这么贵重的药,得来不易,你已经给了我一瓶,应当留着点,”穆良忍不住道。 不过说完之后,他又无措地看凤如青,两个人如今应当算是爱侣了吧,他做了大师兄这么多年,并不知要与爱侣如何相处。 凤如青却非常习以为常地点头,“我知道了,这东西我还有呢,我这不是怕大师兄被我刺激狠了,带着内伤么。” 她说着去拉穆良的手臂,穆良心中泛起丝丝缕缕难言的甜,却又难以适从。 凤如青道,“大师兄门派当中真的忙吗?” “若是不忙,与我一块回黄泉待一会,若不然今日一别,再见又不知要多少天了。”凤如青歪头看着穆良,等了一会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又推了他一下,“大师兄?” 穆良难堪地摇头,“门派当中……今日没有什么事。” 他说完之后,自己的耳根都红透了,方才要走的时候还敷衍着凤如青说门派当中有事,现在又说没有,这……穆良几乎没有撒过谎,他被凤如青笑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就走吧。”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臂,穆良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停下,面色红得更厉害。 凤如青正疑惑,就见穆良向后方伸手,然后被遗落在草地中的琼林剑便嗡鸣着回到了穆良的手中。 凤如青强忍着没有笑,山风带起穆良的衣袍,他自我调节得非常快,将琼林剑在腰间挂好,便已经又恢复成了那个神色总是温和淡然的白衣仙君模样。 只是情绪的欢愉,和眼中星辰坠落般的亮光,令他看上去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两个人再度乘着黑泫回到了黄泉,穆良去而复返,走在黄泉当中有些脸热。他从未这般任性当场放下食盒便跑过,现如今自己却像个闹脾气被哄好的孩子,属实是让穆良羞愧难言。 凤如青把人哄回来,发现寝殿里面碎裂的茶盏已经收拾起来了,桌上的食盒还端正地摆着,宿深已经不见踪影。 两个人进入鬼王殿后,凤如青便重新设下了结界,穆良不是第一次来凤如青的寝殿,只是这一次心境完全不同,他表现得十分不自然,甚至见凤如青都坐在桌边了,也还是在地上站着。 凤如青把食盒里面的吃食都端出来,吃了两口蜜饯了,还见穆良在那里站着,于是转头道,“大师兄过来啊,怎么站着啊。” 穆良这才过去,面上平静地坐下,实则心中很乱。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什么,就是乱,视线跟着凤如青的身影,她越是晃,他越是乱。 “看着我干嘛,”凤如青凑近穆良,鼻尖都贴上他鼻尖,“大师兄你说实话,我好看嘛” 穆良侧开头,被她突然的亲近吓了一跳,但还是很快回答道,“好看。” 凤如青笑起来,站到穆良的面前,嘴里还含着蜜饯,“大师兄见过我瘦野狗的样子,还觉得我好看?” 穆良闻言想到凤如青才入山门那个时候,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那时候凤如青确实瘦得厉害,头发也又黄又软,吃东西一次能撑到肚子鼓起来,而且带着各种各样在凡尘求生时候的恶习,偷同修的东西,还总是阴沉沉地缩在角落。 穆良想到那时候的凤如青,再看现在的她,完全就是两个人。 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穆良看她都是一样的,就算这感情从怜惜和疼爱变成了情爱,在穆良的眼中,凤如青也依旧还是当初那个他亲手教养的孩子。 “你当时也不丑。”穆良说着也笑了,“就是瘦,胖了就漂亮很多。” 凤如青也笑。她那时候什么德行她自己知道,她但凡是稍微水灵一点,那个年岁的女孩子早就被抓住卖了。 “那大师兄看女人的口味可还真的挺特别,”凤如青又吃着酥酥的点心,“这修真界那么多仙姿玉貌的仙子,都没有让大师兄动心,偏生喜欢我,当真是奇了。” 穆良不是个善于开玩笑的人,嗔怪地看着她,但并非是生气,只是无所适从。 他也想要说些什么俏皮话,显得自己不那么无趣,但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来,心中渐渐漫上挫败。 要到晚饭时间了,凤如青吃些小点心也不过就是垫肚子,很快借机去了外面,把罗刹揪到一边问,“赤日鹿肉还有吗?” 罗刹点头,“还有,不过剩的不多了,上次大人说扔了,小的们没有舍得,吃了不少,大人恕罪……” “无碍的无碍的,”凤如青抿了抿唇,“这样,还剩下多少,多变些花样做,今晚晚饭就吃这个,还有什么角羊肉啊,还有翅牛肉啊,都上!” 罗刹可是个几千年的老恶鬼了,这世间什么事情没有碰见过,朝着鬼王殿的方向看了一眼,顿时心领神会,“大人只管放心,前些日子魔族还送了鹿血酒呢,混着千年老参泡了有阵子了,如今喝正好,要不要煮上两壶?” 凤如青搂过罗刹肩膀,十分欣慰地拍了拍,低声道,“去吧,今夜厨房那边全赏。” 罗刹领命去了,凤如青脚步雀跃地回到屋子里,将鬼王殿的禁制设下之后,这还没开始吃鹿肉,便似乎开始燥了一般。 真不是她急色,实在是她好一阵子没有酣畅淋漓地来一场了。 好吧……就是她急色。 谁规定的女子不能急色,大师兄这么好,看着这么的端方肃正,这样的男人沉沦情.欲的模样,谁又不想看看? 况且他们算是两情相悦,又不是小孩子了,加一起都一千多岁了,凤如青不觉得还需要如凡间一般讲究个什么眉目传情一阵子。 穆良温吞地坐在桌边喝茶,凤如青坐回桌边,笑着和穆良攀谈昔日种种,讲些这些年来的趣事,将穆良逗得一直在笑。 穆良虽然不会说什么俏皮话,却一直都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在回应凤如青的话,尽可能让自己显得健谈。 待到晚饭上来,凤如青为穆良倒了鹿血酒,自己也倒了一些,举杯道,“我知道大师兄素日不喜欢吃喝这些,今日便破个例,陪陪我可好?” 穆良这时候不可能拒绝凤如青,他始终觉得凤如青是因心魔的关系,才会对他这般,而他因为私欲卑劣地想要她。 因此这一顿饭,他又破天荒地吃多了不说,还饮了好几杯鹿血酒。 倒不至于醉,这酒对于修士来说,哪怕是加了赤日鹿的血,也只是微微暖身的效果而已。 凤如青酒足饭饱,天色已经黑了,她从桌边起身去后殿,很快浑身湿漉漉地回来,只穿了一身里衣,穆良一见她这样,疑惑道,“小师妹,你这是……” 他要起身,被凤如青按在座位上,凤如青身上带着水的凉气,还有些微十分浅淡的酒气,简直像个水中爬上来的艳鬼。她按住穆良的肩膀,径直迎面坐在他的腿上,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湿漉漉的额头抵在了穆良的额头上。 “你这是做什么……”穆良这才将后半句话问出口。 凤如青低低地哼笑一声,“我身上酒气太重了,怕大师兄不喜欢,所以去后殿洗漱了下。” 穆良闻言笑了笑,“水冷,我为你施清洁术便好了,何须这样,我帮你烘干吧。” 凤如青这一坐,将穆良的衣袍和腿上都坐得湿了。 “不要,”凤如青气息凑得很近,“不要烘干吧,我热得紧。” 穆良闻言顿了顿,伸手扶着凤如青的肩膀,“可你也不能这样湿着啊。” “有何不可?”凤如青环着穆良的脖子,“我又不会生病,莫不是大师兄嫌弃我湿漉漉的?” 穆良身上也湿漉了一半,闻言哭笑不得,“小师妹,我见你喝了不少,你是不是醉了。” “确实有些醉,”凤如青拉着穆良的脖子,凑在他耳边,若有似无地亲吻着他的耳垂,说,“不知大师兄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穆良呼吸猛地一窒,他耳根顿时红透,且这红顺着耳根快速弥散,他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凤如青这是在与他调情。 穆良不是没有见过情痴,不是没有在驱邪除祟的时候,见过男女妖邪肆无忌惮地行那等事,更受困于心魔久久不能除。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要将这件事被凤如青知道,即便是凤如青知道了,他也未曾想过与她这般耳鬓厮磨。 “大师兄,你同我一块湿好不好?”凤如青吐气如兰,却如同能够崩山倒海的飓风,将穆良的山海都吹到破碎。 “小师妹……”穆良微微向后,躲开凤如青唇瓣在他面上若有似无的逡巡,“你,你醉了。” “对啊,”凤如青说,“可是大师兄与我喝的差不多,怎么只有我自己醉了呢?” 穆良哑口无言,凤如青又说,“大师兄,你看看我。” 穆良慢慢转头看凤如青,却冷不防凤如青的红唇就这么碰上他的唇。 穆良都不会动了,凤如青却没有下一步,只是低低地贴着穆良的唇边笑。 穆良心中翻山倒海,素白修长的双手,本是虚虚环着凤如青的腰身,但渐渐的,随着心中山海崩塌,他的双手渐渐攀上怀中这人湿漉的肩背和后腰。 渐渐收紧,直至最后彻底将她禁锢在怀中,穆良一点点地感觉到自己沉沦,他缓慢地辗转在凤如青唇瓣,最终在凤如青的一声“大师兄”当中,彻底深陷其中,攻城略地,敲开那一扇他从未敲开过的馨香甜美的门,缠着他爱侣的唇舌共舞。 凤如青如愿以偿地将穆良衣袍都沾湿,待到两个人艰难地分开之时,穆良的双眼当中温和不再,早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漩涡。 凤如青问穆良,“大师兄可喜欢这样?” 穆良心魔作祟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的呼吸不稳,他唇舌发麻,好一会才叹息一般低声道,“喜欢。” 凤如青说,“那大师兄今夜便不要走了好不好?” 穆良下意识地回答了“好”,等到明白了凤如青的意思,顿时推开凤如青起身,有些慌乱地朝着门口走,“我,我先回去了。” 鬼王殿禁制可不是随便谁都能打开的,穆良是高境修士,若要强力破除,自然能够打开,却也不是手到擒来。 而他还未走到门口,便被凤如青从身后搂住了,“大师兄你怎么这样啊,你不是说喜欢吗?” 穆良面红耳赤,嘴唇抖了抖,往昔淡然不复存在,眼神慌乱地四顾,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半晌才吭哧道,“太快了,小师妹。” 凤如青“噗嗤”一声笑了,自穆良的身后将他腰身搂紧,“什么太快啊,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她索性道,“大师兄,你不知那赤日鹿的效用,我连食了数日,属实难受得紧,今夜我又吃了那么多,还饮了鹿血酒,你若是这样走了,留我一个怎么挨过去啊?” 穆良又是半晌才说,“谁要你……吃那么多。” 凤如青贴在他背后闷闷地笑,“好师兄,你这么把我扔下了,不怕我找……” 穆良猛地转身,微微蹙眉看着凤如青,“你说什么?” 凤如青借机钻进他怀中,嗔道,“不怕我泡一夜的冷水么。” 穆良垂头看着凤如青灿若春华的面容,心驰神曳之余,还是觉得太快了,他就没有想过这种事,他也没想到凤如青会…… 待他回过神,凤如青已经拉着他走到床边。凤如青坐在床上,穆良站在床下,他的腰封不知何时落在了艳红的床铺上,在这艳色当中白得刺眼。 穆良闭了闭眼,脑中嗡鸣,一片混乱。 凤如青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带着他不让他躲开,亲吻他的鬓发,“大师兄,好师兄。” “你别躲,先这样来一下,待会我们才能尽兴。”凤如青用十足哄劝的语气说,“都交给我,你闭眼就是。” 凤如青唇落在穆良的下巴上,轻啄他的下颚,鬓发,以及他的侧脸。 穆良微微向前躬身,头被凤如青勾着,与她额头相抵,额角和脖颈却渐渐鼓起青筋,眼中血丝渐渐被水雾替代。 “呵,这可长得真好。”凤如青带着笑意地夸赞。 穆良喉结滚动,忍无可忍地堵住凤如青的嘴。 夜色漫漫,这一夜那些鹿血酒和赤日鹿的肉可当真丝毫也没有浪费掉。 何为得偿所愿?便是抵死缠绵。 凤如青在临近天亮的时候,才窝在穆良怀中睡去,穆良一夜未睡,在凤如青睡去之后,抬起指尖,慢慢地点在凤如青的眉目之上。 他眼中一片荡漾温情,施了个清洁术,将两个人身上的汗水与黏腻都祛除干净。 这才凑近,半撑起手臂,雪色里衣陷在大红的锦被当中,随着他的动作磨砂出细微声响。 他将唇,轻轻印在凤如青的眉心,闭上了眼。 十丈红尘裹满全身,这一场沉沦是他天从人愿的圆满。 103、第三条鱼·师兄 凤如青睡得特别熟, 不知道穆良一直在看着她,亲吻她。 她陷在梦境当中,十分的沉溺, 梦境当中的人拉着她的手臂,路过田野和泥泞的山路, 带着她回家吃饭。 凤如青看着面前人的背影, 低声地叫着他——夫君,你看看我。 那个男人转过来,凤如青抬眼仔细地看, 那个人的脸却还是笼在一簇白光之中, 看不真切。 凤如青感觉到一阵风吹过她的脸颊, 带着对方的发丝落在她的脸上,细细的痒。她伸手抚了下, 还想仔细看清楚那个人,却突然间醒了过来。 睁开眼的时候,凤如青一时间不知今夕何夕, 鬼王殿内窥视不到外面的天光,可她的寝殿却不是暗色的, 而是亮如白昼。 一股一股的灵流自四面八方奔涌而来, 顺着鬼王殿的各个角落, 都朝着她的床铺汇集。 鬼境常年鬼气缭绕, 这种被灵流充斥的状况, 千万年来从未存在过。 鬼王殿外面骚动的声音不止, 鬼境的上空飞来了数只仙鹤,却碍于阴森的鬼气,不敢落得太近,也不敢高声嘶鸣。 凤如青定了定神, 看到穆良背对着她,盘膝坐在床铺之上。他便是这一切灵流汇聚的原因,被召入黄泉鬼境的灵力,全都奔涌着朝穆良的身体倾泻。 穆良的长发和衣袍无风自动,些许正搔在凤如青的脸上,凤如青伸手抓了抓,而后微微笑了笑。 这场面凤如青知道的,穆良进境了。凤如青自然也见过大能修者进境,但如穆良这般大的阵仗,将灵力都招到了黄泉鬼境当中,却还真是头次见到。 凤如青还躺着,短暂的讶异过后,便很懒散地打了个哈欠,眯眼看着穆良的后背,想到昨夜缠绵,索性勾着身子凑上前,勺子状地将正在进境的穆良给环到身体正中。 她不知道怎么为进境的修者护法,但凤如青这黄泉鬼境,绝无人能够在穆良进境的途中打扰,且她拥着被子赤身环住他,这黄泉当中的鬼气,也断然不敢越过她偷偷地钻入穆良的身体作祟。 她脊背弓着,在红艳的锦被中露出,藕般细白的手臂寸丝不挂,缠上穆良的腰身,将正坐着的他拥住,接着便将头埋在了被子里继续睡了。 穆良被搂住的时候,眼皮抖了抖,很快又集中神魂全力冲击境界。 凤如青这一觉没有做梦,睡得十分香甜。 鬼境中的小鬼都在惊奇,竟然有修者仙君在他们黄泉鬼境当中进境。而凤如青大红如婚床的石床之上,穆良心魔散去之后,在浓烈的灵力与魔气的交汇当中,不断地反复冲刷着自己的经脉。 心魔缠绵数百年,现如今散去之后,简直像是心头一块重石放下,穆良冲过七境巅峰进入八境,自八境下品又冲至八境中品,四面八方来的灵力,并不如在仙山上的那么纯粹,那其中带了许许多多的杂念与人间悲苦。 穆良听到地狱的最深处,恶鬼们在痛哭流涕中忏悔,他听到忘川水之下,那阴魂们为了不被同化而发出的哀鸣。 他听到业火焚身的怨鬼期盼生机,听到经年停留在地府当中的孤魂在寻找家人。 这一些细碎的杂念,如溪流入海般地穿梭,最终汇聚于穆良的身体,他停滞在八境中品的境界,又因他心中无尽感悟与同理心,再度向上疯涨。 最终,穆良的境界冲到了九境下品。 鬼境之外红霞漫天,仙鹤争鸣盘旋不去。 而黄泉鬼境当中完全被灵力充斥,鬼气掺杂在其中,无措地退到了十八层地狱之下,这万年来阳光不至的黄泉,竟然白昼般明亮,小鬼们都不适应地蒙住头,挡住脸,躲起来。 但渐渐的,他们发现这灵力并不会攻击他们,他们便又开始出来,稀奇地伸手去触碰。 整个鬼境的秩序有好一阵子处于瘫痪状态,连业火长廊之下的业火也减弱了许多,这弥漫的灵力与释放这灵力的人一般,裹挟着如雨落大地的温柔,悲天悯人的宽厚。 而凤如青浑然不知这黄泉鬼境发生了什么,她如蛇一般地缠着穆良,睡得正酣。 待到一切止息,穆良周身灵力渐渐回笼,他眼中灵流之影如同蕴着万世山川,待到这进境终于停下,灵力如潮水般散去,他漂浮状态的神魂这才归位,长发与衣袍渐渐地落回身上。 他垂下头,看向扣着他腰间的手臂,再顺着这手臂,看到了裹着被子缠缚在他身边的凤如青。 她如艳丽的红绸,是穆良身上唯一的色泽,瞬间便将他从那种悲悯悲怆的状态中拉回人间,陷入这软红之中。 穆良伸手碰了碰凤如青的脸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唇边渐渐勾起。 “小师妹。”穆良轻声叫她。 凤如青没有反应。 穆良又开口,“小师妹?已经下午了,你要睡到明日早上吗?” 凤如青这才含糊地应了一声,接着懒散地翻了个身,被子滚落。大片的细腻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穆良气息片刻地停滞,而后伸手拉着被子,将凤如青又重新裹起来。 “小师妹,”穆良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我进境了。” 凤如青总算睁开眼,笑眯眯地看着穆良,“恭喜大师兄。” “我的心魔散了。”穆良语调平缓,内心却难掩激动。 凤如青拥着被子坐起来,只盖着关键部位,肩头上还带着昨夜红痕,她盘膝坐在穆良对面,拉住了他的手腕,摸他的脉息。 “我虽不能以鬼气查探,不过大师兄此刻内息充盈如海,经脉全无阻滞,”凤如青说,“心魔确实是散了,也合该散了。” 她手下滑一点,捏住穆良的手,在他手背上搓了搓,“我早说了,得偿所愿,自然就散了,本也不是多大点事。” 凤如青说完,穆良便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地回捏,问她,“我是得偿所愿,那你呢?” 凤如青索性拉着穆良拽向自己,和他鼻尖贴着一起,亲昵至极地蹭了蹭,这才说,“我自然也是,昨夜大师兄感觉还不够明显么?若不然现在再来感受一下?” 穆良顿时就无言,向后躲一些,凤如青却欺身上前,“躲什么?大师兄,你不喜欢我了吗?” 她说着,已经抱住了穆良,并且伸手拢了下被子,将两个人都卷在其中,凤如青撒娇道,“我不想下床洗漱,大师兄帮我施清洁术。” 白光一闪,两个人连带着被子都被术法清理过,穆良一只手去拉被子,却被凤如青拽回来,“大师兄,才刚刚进境,不庆祝一下?” “小师妹……”穆良从来没有这么胡闹过,昨夜一夜,今日这外面还是白天,怎么能? 可他被凤如青卷在被子里,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的距离,凤如青缠起人来真的能把人缠疯,穆良于情爱之上还尚且青涩,再者说昨夜进展实在太快,他到如今都没能回神。 “小师妹,”穆良耳根通红,按住了被子里凤如青的手,“外面天还亮着。” 凤如青忍不住笑,“亮着怎么了?谁规定的只能夜里?” 穆良辩不过她,只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还有些难以置信。他没有想到凤如青是这样的,昨夜她热辣的语言和最真实的反应,已经把他刺激得到现在脑子还缠成一团理不清楚。 她如今又这般的磨人,穆良属实是扛不住。 没几息的功夫,他就默认了,任人为所欲为。 但是千钧一发,箭在弦上,凤如青又突然放开他起身了,还带走了被子,穆良傻了一下,迅速扯衣袍遮盖自己,而后眼见凤如青坏笑着,披着衣袍,赤脚下地喝水。 被子搭在床边,穆良看着凤如青,不知道她怎么回事,凤如青喝了水之后,慢条斯理地穿衣服,就当着穆良面,穆良眼睛不知看向哪里好,但凤如青穿了里衣之后就调侃他,“大师兄还不起?” “你……”穆良简直不知要说什么,他意识到他又被她戏耍了。 他抿了抿唇,迅速系好腰带,满面红到滴血一般,从床上下来,又迅速穿好了外袍,接着便朝门口走,凤如青截住他,“大师兄这是做什么去?” 穆良不吭声,眼神难堪地看她,凤如青笑得灿若艳阳,“逗你的,大师兄别生我的气,我这不是……噗哈哈哈。” 凤如青抱着穆良,感觉到他的状态,忍不住发笑。 穆良咬牙,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但憋得脸通红也不知说什么,他就不是个能够开玩笑的人。 诚如他自己说的,他看似温和,实则木讷无趣。 凤如青见他脸都红透了,于是止住了笑意,“好了,不闹了,大师兄才进境,需要多多稳固,况且我现在饿得前心贴后背,待我先吃了东西,再为大师兄好巩固巩固心魔,保证大师兄散得干干净……唔。” 穆良将凤如青的嘴捂住了,他瞪她,“你怎的如此……” 凤如青拔掉穆良的手,抱着他的脖子吊着,“什么?轻浮?还是婬荡?” 穆良立刻摇头,抿唇片刻说,“你这样很好,坦率直白,要什么便说什么,这样很好。” 凤如青挑眉,穆良又说,“我于情爱之上很愚笨,我猜不到你何时认真何时玩笑,我又无趣得紧,我只怕你不说。” 凤如青摇头,“怎么会,大师兄并不无趣啊,”她的语调变得暧昧不已,“大师兄有趣得紧,又……唔?” “这个不用说,”穆良故作严肃,实则透红的耳朵出卖了他的害羞,“你快吃东西吧,不是饿了?” “那大师兄要走吗?”凤如青说,“要回悬云山稳固一下境界吗,鬼境毕竟灵力有限。” 穆良摇了摇头,“境界很扎实,且鬼境当中进境,我另有一番感悟。” 凤如青看着穆良,“这鬼境当中,千万鬼魂,便是这世间轮回的组成。大师兄心有所感,便到处转转,说不定还能再进一步。” 穆良笑着伸手摸她的头发,“我有时觉得你还是昔年的那个小丫头,有时却觉得你真的不同了,长大了。” 凤如青“啧”了声,“那大师兄是喜欢我从前的样子,还是现在的?” 穆良手指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拂过,“我都喜欢。” 凤如青抱住穆良,在他胸口蹭了蹭,“大师兄你带着鬼王令,在黄泉转转,我吃些东西,看看有无事情需要处理。” 穆良接了凤如青递给他的黑沉令牌,凤如青便将禁制打开,两个人分别做各自的事情。 穆良从前被凤如青领着看过了黄泉,但这一次再看,却和之前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他如今的境界,需得刻意收敛才能不以威压误伤小鬼,穆良腰间佩着鬼王令,无论到了哪个地方,小鬼们都十分恭敬。 穆良这一转,就转到了入夜,凤如青吃过东西,又在狱叛殿处理了一段时间公事,这才见穆良回来。 “还在忙?”穆良进了狱叛殿,见凤如青手中翻着生死书,没有上前,而是避嫌地站在不远处问道。 凤如青抬头看向他,顿时便笑,“没有,已经结束了。大师兄转的如何,心中可有感悟,阿鼻地狱之下还有幽冥地狱,关押其中之鬼都是万年之前的恶鬼,大师兄若是想要去看看,我陪你。” 穆良摇头,“不必了,我无需再看。” 凤如青起身,走到穆良身侧,穆良将鬼王令交还给她,凤如青接过,随手收进衣袍。 “那我们便回寝殿,”凤如青朝着穆良伸出手,“大师兄,你与门派中联络了么?能不能再在鬼境当中多留几日?” 穆良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还没有,我等会便联络……” 两个人一同回到了鬼王殿,一进殿门,凤如青设下禁制,气氛就如同粘稠的蜜糖,开始渐渐弥漫开来。 穆良站在门口,凤如青回头看他笑,他都心跳得飞快,他从来没有这样过。 穆良也从不知情爱竟是能够这般牵动心绪的东西,这实在让他难以适应。 凤如青说,“大师兄,你脸红什么?” 穆良下意识地运起灵力去压制,凤如青却看着他咯咯笑,然后问,“大师兄,我昨夜是不是把你吓到了?” 确实有点吓到,可穆良却摇头,“没有。” 他顿了顿又说,“你这样很好。” 他不用担心自己的木讷和无趣让她不开心,毕竟先前她的情感都那么轰轰烈烈。 凤如青在桌边坐下,穆良也在她身边坐下,凤如青说,“那你怎么老是躲我的视线,我又不吃人。” 穆良没有说话,凤如青顿了顿又改口,“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吃。” 穆良笑起来,春回大地一般,他这个人有很神奇的魔力,稳重踏实,温柔至极,有时候都无需做什么,光是坐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气氛实在是太好了,凤如青都有些舍不得破坏,她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穆良便将她抱在怀中,轻柔地抚动她的背脊。 “小师妹,我心魔……”穆良话说了一半,凤如青便立刻打断,“不要跟我说谢谢。” “大师兄,若是要说,也该是我对你说,”凤如青将头搁在穆良的头顶,“悬云山那些年,若是没有大师兄,我怕是早就因为种种原因,被赶下山了。” 而若非穆良耳提面命地给她灌输为人之道,这些年无论行差踏错哪一步,她都不可能走到今天。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对谁说什么谢谢,他们之间其实根本不需要那个。穆良渐渐抱紧凤如青,心中荡漾着难言的欢愉。 这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他见过她的所有样子,包括沉沦情.欲之时,是他完完全全拥有的人。 他曾经失去了许久,从没料到自己能够拥有,如今真的拥入怀中,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 “小师妹……”穆良轻声叫她,将她搂到自己的腿上坐着。 凤如青低低应了一声,声音通过胸腔震颤到穆良耳朵,很快他整个人都要酥软。 他喉结滚动,手臂的力度更重一些,凤如青被他勒得微微后仰,穆良红着耳根抬起头,对上凤如青的视线,眼中是被欲念翻搅打碎的湖面,他轻声问,“小师妹,可以吗?” 凤如青垂头看着穆良迷离的双眼,轻声道,“我不是说了,大师兄要我做的事情,我一定答应,大师兄想要对我做什么,我又怎么可能拒绝呢。” 穆良闭上眼睛,勾着凤如青的脖子吻下来,两个人上衣端正地穿着,宽大的衣摆遮盖住无边春色,穆良几乎要将凤如青的腰箍断,迫使她不得不向后仰去,露出天鹅颈项般的白皙脖颈。 凤如青的长袍曳地,在地面不断地擦出沙沙响声,时急时缓,久久未停。 殿内光线来自墙壁上的烛台,忽明忽暗,映照着墙壁上不断交缠在一起的两个影子,各种姿态,肆意妄为。 待到跳动的烛火止息,墙壁上变换的影子也消失之后,凤如青埋在大红的锦被当中,贴着穆良的胸膛,半眯着眼。 穆良抱着凤如青,修长的指尖别过她额头上的碎发,低头亲吻她的眉心,珍重无比,“累了么?” 凤如青将半眯的眼睁开,俏皮地对着穆良眨了眨眼,“不知仙君是希望我表现的快要累昏过去,还是希望我生龙活虎的马上跳地上给您来一段悬云山剑招?” “你怎的如此皮,”穆良轻轻捏了凤如青的鼻尖,“那还要吗?” 凤如青看着穆良,抬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算了,我怕将大师兄才进的境界给做掉了。” 穆良愣了一下,而后伸手搔她的痒,凤如青哈哈笑个不停,好一会讨饶道,“大师兄我错了,错了真的,别搔我痒痒肉了……哈哈哈。” 穆良停下,两个人近距离地对视着,凤如青鼻尖汗珠细碎,穆良长发半垂,眉目温柔。 “天快亮了,”凤如青说,“大师兄你是初次,纵欲不好。” 穆良低头亲吻她鼻尖的汗珠,“你缠着我愉悦够了,反倒是会说这样体贴的话了” 凤如青脸不红不白,“我可没,这种事情,一个巴掌也拍不响……啊!” 穆良突然向前,手臂搂住凤如青翻身,大红的锦被泛起浪来,穆良压着她的唇说,“反正我说不过你,天快亮了,便不要睡了。” 凤如青被锦被卷得只剩个脑袋,细白的皮肤映着锦被上的红,喉间的声音都被穆良尽数吞进肚子。 天光大亮,凤如青坐在桌边吃东西,穆良端坐在她对面,正以三元符文印,同已经回到门派当中的荆丰对话。 “稍后便回,你说守魔界的小魔递信,说极寒之渊的结界松动了?”穆良说,“可派弟子去看过了?” 那边荆丰的声音从符文印中传来,听着有些失真,“已经派弟子看过,魔兽躁动,魔界的魔修也有失控的。” “那我随后便回山,你先给其他门派送信,若要加固结界,需得多个大能到场。” 荆丰应声,后又问穆良,“大师兄,那要派人寻师尊回山吗?” 穆良略微顿了顿,便道,“不用,我进境了,九境下品,能够代替师尊与各家仙长一同启动大阵。” 荆丰那边顿时传来兴奋声音,“大师兄你心魔破了!” 穆良和凤如青同时顿住,穆良好一会才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荆丰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磕磕巴巴了半晌,这才说,“是我爹说的,我爹是有次你在洗灵池的时候碰巧去了焚心崖禁地……” 荆丰连忙说,“除我之外谁也不知道,真的!” 穆良无奈地叹气,“嗯,你先通知各派,我很快赶回去。” 将三元符文印收起,穆良伸手掐了掐眉心,凤如青朝着他碗中夹了点青菜,“荆丰知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再说大师兄境界扎实,多年来最是刻苦,若非为心魔所累,说不定早已飞升成神了,即便是突然境界提升,悬云山也无弟子会怀疑什么。” 穆良吃掉凤如青夹的菜,“也没什么,”他哭笑不得,“我就是不知荆丰既然知道了,还能装着不知道那么久。” “他连我都没有透露一句呢,”凤如青说,“这小崽子就是催促我快点与你相认。” 穆良垂头,“说来实在惭愧,我身为悬云山的掌门大弟子,年年操办悬云山问心阵,年年却连自己都不敢参与。” 凤如青伸手抓住穆良的手掌,“别去,这回更别去了,我怕大师兄在问心阵上想起什么不能当众展示的画面,我好歹也是黄泉鬼王,脸还是得要些。” 穆良一把甩开凤如青的手,“你怎么总是这样!” 那场面他只是想想,脸都要烧起来,“我怎会在问心阵上想那种事。” 凤如青本也是逗穆良,她喜欢看穆良被她逗得无所适从的模样。 穆良有些羞恼地看着她,“莫要老是戏耍师兄。” “我哪有戏耍,我对大师兄说的可都是句句出自心肺。”凤如青对着穆良眨眼。 穆良无奈摇头,“你啊。” “对了,极寒之渊的阵法需要加固么?”凤如青问。 “荆丰说,结界松动魔兽躁动,他已经派弟子看过了,确实是出现了问题,”穆良说,“因为天裂的事情,如今确实四海不安,重新加固极寒之渊本就势在必行,此次趁早加固,也算防患于未然。” “不如我跟你一块去吧,”凤如青说,“虽然我没有灵力,无法帮助你们加固九真伏魔阵,但我能够感知魔兽的情绪,也能短时间吞噬他们的躁动。” 穆良点头,“好啊,你以鬼王的身份出现在众仙们的面前,也无需露出真容,只叫他们知道如今你们鬼界有意参与安定四海,也方便你以后在修真界当中行事。” 凤如青“嗯”了一声,“那待会儿我们便分两路去吧,大师兄御剑,我骑黑泫骨马。” “可以,”穆良说,“那我便先行一步,先回到悬云山,估计荆丰通知各门派,大家集合也需要一些时间,你正好料理安顿黄泉事宜,到时用浮栾灵鸟与我联系。” 凤如青正好也吃完了,起身送穆良。 两个人从鬼王殿中出来,才行至了半路,就碰到了迎面而来,被小鬼引进鬼界的宿深。 穆良的脚步微微一顿,面上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袍袖当中的手指微微捏紧,他没有忘了这妖族王子,先前亲吻凤如青的模样。 凤如青敏锐地感知到穆良的情绪变化,伸手搂住了穆良的胳膊,又从袍袖当中将他的手抓出来,当着众鬼和宿深的面,与穆良十指相扣。 “大师兄,我送你出黄泉吧。”凤如青语调甜蜜,明显一副坠入爱河的小女孩模样。 小鬼们顿时挤眉弄眼啧啧有声,宿深在两人对面,一声“姐姐”,就这么卡在喉咙当中,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回去。 他好一会儿才低低道,“姐姐,我将那套剑法练熟了,也已经换了软剑。” 凤如青点头道,“好,你先等我一会儿。” 她拉着穆良朝着黄泉外走,等到送穆良出了黄泉之后,穆良要御剑,凤如青才又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师兄,你等一等。” 穆良转头看向凤如青,他并非是那种心中不舒服便会表现在面上的人,哪怕他真的撞见了凤如青同旁人有什么,穆良应该也不会当场发疯。 之前撞碎茶盏,还有一半原因是心魔作祟,但那也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他是不会令别人难堪,更不会让自己难堪的人。 他永远不会说凤如青什么,哪怕他现在心中就因为宿深十分难受,才刚刚破除了心魔,他的境界甚至还没有完全的稳固,这种时候不应当心绪如此大起大落,可穆良控制不住。 他想着自己赶快离开,或许就能够好一些,只是凤如青拉住了他,对着他笑得依旧好看。 “大师兄,你放心,我并非是三心二意之人,”凤如青从不喜欢有什么误会,所以也不吝啬于解释,更不会吝啬承诺。 “我既然与大师兄在一起,便绝不会与他人越雷池半步,宿深是妖族王子,我答应教他武艺,便也仅仅只是教他武艺。” 凤如青抓着穆良的手撒娇,“大师兄不信我,那我便将他赶走,不与妖族联合,对我鬼界也没有任何影响。” 凤如青说着转身要进黄泉,当真要让宿深回到妖界去,要他去找其他人,不过凤如青才一转身,就被穆良拉住。 凤如青这一番解释与承诺,穆良心中的那点不舒服,早就烟消云散,反倒有一些不好意思。 “我没关系,我没有乱想,”穆良说,“我怎会不知道你的性子,像你那天说的一样,若是天裂彻底现世,届时四海必定动荡不安,与妖族有往来对鬼界是有好处的,你无需因为我怎样。” 穆良叹气,“难不成你将大师兄当成了骄纵任性,有人哄着捧着才行的人吗。” “自然不是,”凤如青拉着穆良的手,侧头在他掌心蹭了蹭,“不过我喜欢大师兄吃味,大师兄只管吃味,我定然会哄的!” 穆良将手拽出来,敲了一下凤如青的脑袋,“你又胡言乱语,赶快进去吧。” 穆良御剑而起,回头又看了凤如青一眼之后,便迅速腾空而去。 凤如青这才又回到了黄泉当中,回到了鬼王殿门口,见宿深就站在那,满脸幽怨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忽略他的视线,率先进入鬼王殿中,对他说,“你先进来吧,带着佩剑去后殿等我。” 宿深亦步亦趋地跟着凤如青,十分巧妙地要朝着她身上撞,不过凤如青不想让人近身的时候,身法鬼魅异常,宿深根本半点也沾不到边。 他才朝前倾身一点,凤如青便已经身形一闪,出现在了其他地方。 宿深只能撅着嘴,拿着软剑到鬼王殿的后殿去等凤如青。 凤如青在寝殿当中喝了两杯水,又将浮栾灵鸟掏出了一只,小声地对着鸟说了一句话,便将浮栾灵鸟放出去,让这小东西去传话,也测试一下这个东西到底好不好用。 灵鸟从黄泉当中飞出去,直直地朝着一个方向急速飞去,只是那方向并非是穆良飞走的方向。 不过这凤如青也没有看到,她以魂体幻化出佩剑,已经进了鬼王殿的后殿,开始了与宿深的对战。 先前凤如青与宿深对战,会让着他,也会扶他,但如今凤如青依旧让着他,却并不会去扶他了,更不会如之前一般抓着他的手腕教他,避嫌的十分明显。 每每宿深被打倒之后,从地上爬起来,看向凤如青的眼神都更加的幽怨,他小脸上蹭上了土灰,还透着一点血迹,看着格外的惹人怜爱。 只是凤如青心若铁石,眼中无他,便看不见一般,只是隔着一些距离,以佩剑点在宿深的手腕与手臂之间,指点他哪里用的力不对,还有妖力要如何附着于武器之上。 整整一个多时辰,宿深连凤如青的两步之内都未曾靠近过,终于练完了这一套剑招,宿深收起了软剑,紧跟在凤如青的身后,在她进入鬼王殿之后,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臂。 “姐姐……”他声音当真是凄婉又哀怨,不过裹着这少年音和一点点鼻音,非常的好听,动人心弦。 只是凤如青回头看他,眉目都没有动一下,还未等宿深说出什么,便直截了当道,“宿深,当初你借我妖丹之恩,我将你救出妖族禁地之时便已经还了。” 凤如青说,“也因为还念着那份恩,所以我答应教你武艺,做你还未登上王位之时的靠山,与你妖族联盟。” “先前我许你近身,是因为我身边无人,只是我如今已经同我大师兄在一起,他个性宽厚,却容易生闷气。不喜欢我与你靠得太近,你便不要越界,否则我只能中断与你的来往,你只能另寻他人教你武艺了。” 凤如青这一番话说的并不疾言厉色,反倒是语气淡淡,却听得宿深一阵心中哽得难受。 “可你明明都要答应我了,”宿深不甘心地说,“姐姐,若是那天你大师兄不来,你就已经答应我了!你不喜欢我吗,你不喜欢我的尾巴和耳朵吗?” 宿深说着,便又化为半妖的模样,蓬松的尾巴在身后升起,朝着凤如青靠过来。 凤如青站在那儿一动未动,可宿深的尾巴却如何也靠不近她,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住。 “宿深,虽然我们相识很早,但你可能并不了解我,”凤如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容你这般任性,你若是还想跟我学习武艺,就收起你的这一套。” 凤如青自始至终语气都没有什么起伏,甚至连训斥一个孩子都算不上。 宿深毕竟不是什么真正的狐族少年,妖天生便聪慧,最善察言观色,宿深知道,他如果再敢越界,便是真的不能再来这黄泉鬼境了。 于是他将他幻化出的狐狸耳朵向后压去,尾巴也慢慢地收起来,一副十分难过的模样,心中也确实是十分失落,差一点就成功了呢。 还是没有长大,不讨姐姐喜欢,他本以为百年并不算长,只不过人类一生,但如今看来,百年确实很长了,长得能够发生太多的事情。 宿深乖乖地说道,“姐姐我懂了,我以后不会再胡闹了。” 他将语调中的软绵音调全都剔除,变成清清亮亮的少年音,“我也会好好学的。” 凤如青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今日先回去吧,将我教你的招式练熟,尤其是在你出剑之时,妖力的控制还需要更加的熟练,软剑不同于正常的长剑,你要利用好剑尖。” 宿深点头,“我知道了。” 凤如青让罗刹送宿深出了黄泉,自己稍微整理了一下,便重新披上了黑袍,骑着黑泫骨马,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而去。 各家仙门集结需要一些时间,凤如青先去那里看一看,若是魔兽躁动得厉害,她可以吞噬一部分魔兽的情绪。 黑泫骨马的速度很快,凤如青走的全是山林野路,荒无人烟,如一阵风一般刮过大地,没用多久便已经到了魔界与人族的边境——极寒之渊。 这地方她许久未来,凤如青死在这里,也从这里重新活过来,一时之间倒是有一些感慨。 她抬头看了一眼,九真伏魔阵果真符文流动,赤金色的光芒不断地亮起,这是一种预警,是魔兽躁动不安的标志。 凤如青下了黑泫骨马,一身黑袍鬼气遮面,站在极寒之渊的边缘,整个人几乎融入在这一片焦石黑土当中。 她闭着眼睛,正要尝试幻化出魂体,去吸取魔兽们的躁动情绪,却突然间感觉到不远处有人来了。 凤如青一睁开眼,便看到一个白影迅速闪过,那白影落在极寒之渊的边缘,就在她的不远处,正在朝着极寒之渊之下张望,站得太靠边了,还在不断地朝着底下倾身张望,看上去似乎是——要跳进去?! “哎!你干什么呢?”凤如青瞬间闪身到了他的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后领子,“你是哪家……” “——是你?!” 104、第三条鱼 ·师兄 凤如青惊讶过后, 撤掉遮面鬼气,拎着那人的后颈凑近,对着他龇牙笑道, “又见面了道友。” 她可没有忘了在都伯山下,自己被他的恐惧淹没在一片动物当中的崩溃。这小子倒是溜得快, 现如今给她逮住了, 看他还往哪里跑! 这人看清了凤如青之后,很显然也十分惊讶,眼睛微微张大, 眉心不着痕迹地拧了拧。 凤如青离得近, 将他的不耐烦看得清清楚楚, 忍不住嗤笑一声,而后骂道, “小崽子,坑我的事情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是先不耐烦了?” 凤如青说着, 扯着这人的后领,将他朝着极寒之渊的方向带, “我见你不是要跳下去吗, 我不该拉你的, 下去吧, 走走走我送你一程!” 凤如青也就是吓唬吓唬人, 实在是因为当时在都伯山的那件事情让她意难平。 凤如青生平就没有见过那么木, 又那么惹人生气的人。 而她扯着这个人朝极寒之渊推的时候,这小崽子明显也是被她给吓到了,伸手捏在她的腕上,原地转了个圈, 十分巧妙地从凤如青的手中挣脱了出来,紧接着向后退了两步,和凤如青拉开了一些距离,步伐十分的轻飘,如踏风而行。 凤如青手上一空,十分惊讶地看向他,“哎呦还有两下子,现在连散修都这么厉害了?不过这一次你还想逃?” 凤如青以魂体凝成长剑,直直地朝着面前这小子劈了过去。她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少能耐,竟然敢耍他,耍完之后又还敢出现在她面前! 凤如青如今的实力,并没有一个方式能够正确的衡量,她本想寻个机会,同穆良再交手一次,毕竟穆良现在已经升为九境上品。 只是这两日,两人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凤如青跟穆良在床上还没有打够,没什么兴致跟他对战。 如今对着这散修,她一开始也并没有用上两成功力,只是这散修的身法诡异,凤如青没想真的砍他,主要也就是吓吓他,出的招数也属于剑招繁杂,看上去铺天盖地,实则只要及时收势,就绝对不会伤到人的花样而已。 毕竟现在凤如青也已经是个将近七百岁的老东西,而这个散修,凤如青看不透他命格,但瞧着他的脸面,也就凡人二十左右的模样。 自然,修真界人年岁不能从外表来看,但凤如青根据他害怕的东西,主观地断定他年岁不大,否则这人凡是带毛的都怕,又是如何活到如今的? 只是凤如青连着出了几招,全都被这个散修给避过了,渐渐的,凤如青的招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所用的功法也越来越暴烈,可依旧没有任何一下,能够碰到这散修的边。 凤如青手中持着长剑,眼中越来越兴味盎然,“你说你是个散修,可你这功法却并不一般,你叫什么名字,师从何处,我又为何看不透你的命格?” 凤如青将手中长剑在半空中转了一圈,这一次,鬼气自她的周身弥漫开来,她不再仅仅用剑招吓唬面前的这个人,是真的要跟他过上两招看看他的本事。 “我乃黄泉鬼王,掌管着世间轮回之事,你今日若是不将你如何隐藏命格这件事说清楚,我便将你捉去黄泉,锁在忘川之上,让你好好地回忆回忆!” 凤如青说完之后,长剑裹挟这无尽鬼气,凶横而上,直取这散修的胸口心脉。 这人确实诡异,她也确实有管这样命格不明的人的权利,最主要的是,凤如青莫名的总是被他不咸不淡的样子激到血液上头。 明明就是个胆小鬼,偏偏听了她的名号不恭不敬,不同她好好说话,还老是想要跑! 看你往哪跑! 凤如青这一下裹挟的鬼气,将这九真伏魔阵上的符文都激发得金光大盛,空气似乎都被这股强悍的力扭曲了。 而一直油滑得像条鱼一样的散修,这一次竟然不躲不闪,站在那里看着凤如青出招,手在腰间按了一下,看上去是想拔剑,但不知为何却又没有拔。 转瞬之间,凤如青的招式已经逼到了这个人的近前,但这人面上竟然看不出一丝的慌乱,也没有做任何抵抗。若不是凤如青的长剑已经劈过了他能够设下保护罩的范围,她还以为这人有什么护身的法宝。 凤如青很快意识到,他就是傻站在那里,等着人把他劈成两半了—— 凤如青出招快,收招也快,可即便是她及时收招,鬼气在散修的身前溃散,长剑也在她手中化为无形,但横冲而来的煞气与剑气,还是将这散修飞起的长发斩断了一缕,就紧贴着他的脖颈。 凤如青在散修的面前停下,几乎跟他脸贴着脸了,“哈”地笑了一声,“等死呢?怎么不躲了?还是躲不掉了?” 她稍稍后退一步,按着这散修的肩膀说,“我也不是闲着没事找你麻烦,谁叫你先前在都伯山那么坑我。你好好地跟我道歉,再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师承何处,是用什么方式来隐藏命格,我就不与你计较了。” 这散修生的是一副十分平平无奇的样子,在这修真界普遍俊男美女的世界当中,他这样子倒是有些过于普通了,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人的时候,清清冽冽的,有那么两分姿色。 凤如青近距离地盯着这张普通的脸,也知道自己不应该非要跟这小子较劲,但她就是瞧不惯他这天塌下来地接着的架势,这是断定她不会对他下杀手吗? “说话呀,”凤如青掏出拘魂索,“你要是不说话,我现在就把你带去黄泉,好好研究一下你命格的事情。” 这散修才终于抬眼看向凤如青,“鬼王无事可做吗?” 凤如青愣了一下,被他气笑了,“我今天还就无事可做了!算了,你也别说了,你这舌头既然不想用,不如拔下来给我下酒吧!” 凤如青说着抖开了拘魂索,直接朝着散修的身上缠缚过去,却被他伸手一把抓住。 他说,“我叫……池生,师从无名野修,小时候死过数次,之后命格就这样了。” 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将凤如青的这些问题都解答过后,松开了拘魂索,转身便走。 凤如青又追在他身后,“不对吧,你骗人也好好找个理由编一编,我可从未听说过,这世上能够有人死过几次还活着的。生人下黄泉,若无修为,早该死了,你莫不是活鬼?” 他速度极快,凤如青追他的速度也快,她按住他的肩膀,再度将他从乘风而起的半空压下来,“师从无名野修,也没有你这般诡异的功法。” 凤如青怀疑他是个邪修,一手压着他的肩膀,一手抓住他手腕,去探他的脉息。可这散修却不让她探,直接甩开她,朝后退了好几步,“你做什么?” “自然是探查你是个什么东西,”凤如青说,“上一次我在都伯山抓邪祟,你就在场,可最后邪祟被抓,你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一次极寒之渊大阵松动,各家仙长才接到消息还未赶到,你便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你作何解释?怕连名字也是假的吧。” “还池生,你怎么不叫河生海生,总也比这个顺口些,小骗子!” 那人不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才遇见他两次,都已经习惯了他这闷样子,继续道,“你将手乖乖伸出来,让我探脉息。若不是邪修,我便只当你这两次都是恰巧路过,放过你。” 凤如青上前一步,这人便后退一步,凤如青伸手抓他,他便迅速躲避,一来二去,两个人便打起来了。 这一次是真的打起来了,两个人都没有用武器,赤手空拳的,直接拼刚猛之力。 凤如青边打边心惊,这人实力绝不是什么散修,连她都压制不住,几次撞个平手。她不由得出声道,“你这个小骗子,还说是师从无名野修?!” 凤如青几个猛攻,对方也迅速在半空拆解掉她的招式,而这极寒之渊多处,因两个人周身散发出来的刚猛之气震得碎石腾空。 飞沙走石在他们周身形成漩涡,搅得极寒之渊上方的九真伏魔阵上,符文金龙咆哮不止,这一片天地都金光流动。 如此强悍之气,将极寒之渊下方躁动的魔兽都暂时压制住了,毕竟兽类以强为首。 凤如青和这人对了好一阵子,最终两个人落在地上,一掌对过,以他们周遭为圆心,所有山石崩裂,粉碎成沫。 而他们各自后退两步,相对而站,一时间深渊魔兽蛰伏,九真伏魔阵也暗淡下去。 “哼,还说你是个无名散修?”凤如青盯着他。 这人表情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莫名的让凤如青脑中闪过一个人影。 不让她探脉息,看不出命格,也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这人乃是哪个大能的分.身! 凤如青眼见着他脚下不着痕迹地扭转,又是要跑,顿时勾起嘴角,心想,管他是谁! 她连真神都敢收拾,还怕哪个大能分.身? 凤如青索性也不跟他说话了,跟这没嘴的葫芦,她何必自找气生。 凤如青眼珠一转,突然道,“好了,不跟你闹了,我还忙着呢,这个给你,你看看,是好东西,对散修很好的——” 凤如青将一个小东西朝着这散修扔了过去,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接,接着整个人都僵住了。 凤如青趁着这机会将他用拘魂索层层缠住,甚至还以鬼气在他的手脚之上各缠缚了好多圈。 而后,凤如青看着惊惧地跌在地上的他,叉着腰“哈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跑啊!”凤如青蹲下,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小鸟,“你自己招吧,我总感觉你还留着手呢。灵力始终不漏,佩剑也不拔,怕什么?怕我认出你是哪家的?” 凤如青半蹲在这散修面前,手中拿着小鸟凑近,“不过不管你是哪家的,或者是哪个大能分神出来,只要有魂,拘魂索你就是挣脱不开的。” 凤如青见他还是那个死样子,伸手指他,“行,你厉害,真的从来没有谁能够不说话就把我气成这样的。” 凤如青眯眼,她过于艳丽的眉眼在周身的鬼气当中显得邪气四溢,“这么多年也没有人敢这么耍我呢,小骗子,今天我给你上一课。” 凤如青手里捏着小鸟,“哎!你看,它毛发多么的浓密。” 凤如青拿着小鸟凑近这个小骗子的侧脸,一下贴了上去,用羽毛在他脸上连蹭了好几下,然后终于见到这个一直面无表情的散修,脸上表情开裂。 “怕吗?”凤如青说,“你说实话,我就放过你。你大概不知道,黄泉鬼王是有可以名正言顺,因为一个冒犯,就处置任何人的权利的。你再气我,我就将你悄悄杀了,扔进这极寒之渊当中,无人会知道。” 凤如青说得阴沉,也是吓唬人,散修短暂变色的脸色,因为她这话,反倒是恢复了。 他抬起眼直视着凤如青,清清凌凌的视线,反倒看得凤如青后脊一阵发凉。 “啧啧,还瞪我,”凤如青说,“来来来,给你看鸟。你看这鸟,它虽然小,但它鲜活又动人,最重要的是毛发浓密。” “你看它的小嘴,尖得很啊,”凤如青说,“你说,把它塞你衣服里,它自己能出来吗?” “你敢!”一直没有反应的散修顿时出声低吼,威压浑厚。 凤如青被冲得坐在地上,眨了眨眼睛看他,反倒是更兴奋了,“我还真敢!” 她说着起身,伸手拉着那散修的衣领,就要将一直温顺在她手中的小鸟塞进去, 她边塞还边说道,“当时在都伯山,我就是近距离接触这些带毛的畜生,你不是看得很来劲,不肯下来帮忙?现在你也感受一下,这很公平啊!” “你……” 凤如青正塞呢,突然身后传来人声,有个十分熟悉的温和声音有些急地传来,“小师妹,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一听整个人都慌了,连忙将兜帽给扣上,然后把手伸到散修的衣服里面,又把小鸟掏出来了。 接着她迅速以鬼气遮面,再起身向穆良看过去的时候,俨然是一鬼气缭绕、神秘莫测的黄泉鬼王模样,丝毫也看不出她方才正在干的,是如同孩童往玩伴后领塞毛毛虫一样幼稚的事情。 凤如青将小鸟收起来,清了清嗓子道,“这个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我将他拿下了,待会带到黄泉去问话。” 此刻,除了凤如青和地上被拘魂索困住的人之外,只有穆良在场,而紧随穆良身后的,便是荆丰。 他们师兄弟二人同时看向了地上被拘魂索捆着的,衣衫半解,正黑着脸的人,一时间都傻在了当场。 凤如青还以为穆良是生气了,顿时解了遮面鬼气,上前道,“大师兄你别误会,我刚才就是给他看看鸟,他能力很诡异的,对掌竟然丝毫不输我,我猜他……” “哎!”凤如青说了一半,突然感觉到身后灵光一爆,拘魂索断裂,那个散修竟然跑了! 凤如青下意识的反应便是本体幻化出长刀,直直地朝着那散修的身后扔出去,穆良伸手阻拦都没有来得及,长刀在半空中极速旋转,刀锋化为幻影,直接砍进了那才腾空而起的人腿上。 “啊!”荆丰突然叫了一声,面如菜色。 那人只是略微迟疑了一下,很快甩掉了凤如青的长刀,化为一束灵光冲出了九真伏魔阵,不见人影了。 凤如青站在他刚才爆开灵力的地方,后知后觉地吸入了,独属于他记忆中灵泉味道的清幽气息。 凤如青也傻在了原地。 穆良上前按住凤如青肩膀,凤如青哭丧着一张脸,转头问荆丰,“刚才那个是你爹吗?” 荆丰遗憾地摇头,“不是。” 凤如青嘟嘟囔囔地说,“我朝他领子里面塞小鸟了……” 穆良一点也不想笑,但是实在没忍住,勾了下嘴唇。凤如青回手抓住穆良的手臂,“大师兄你扶我一把,我腿有点软。” 穆良半扶半抱住凤如青,凤如青整个人挂在他身上,还嘟囔着,“怎么可能呢?没可能啊……” “我还把他腿砍了……”凤如青在穆良怀中,带着哭腔说。 穆良拍着她的后背,摩挲着她的后脑道,“没事的。” “可他怎么会幻化成那个样子到处跑,大师兄,我上次跟你说在都伯山坑我的那个怕带毛的小子就是他……” 凤如青说,“师尊怕带毛的?” 穆良摇头,“我也不知,我上次听你描述便知道,却没想到你们还能遇见,就没有告诉你。” 凤如青埋在穆良怀中不抬头,“大师兄,师尊不会杀到黄泉去吧……” “不至于。”穆良叹气,顺势推着凤如青起身,“师尊这些年时常以分.身四处行走,冒充散修驱邪除祟,是因为很多妖邪专门会设下种种禁制,将陷阱伪装成秘境开启,令修者强压修为进去,将其残害夺宝,师尊到处在清查这件事。” 凤如青一张小脸不知道作何表情好,只是有些头重脚轻地说,“大师兄,这极寒之渊的魔兽先前因为我与……他对战,消停了不少,我就不留在这里了,我先回去黄泉了。” 穆良应了一声,“我与荆丰先行而来,就是提前查看一下,顺便等着诸位仙长到来,此次只是加固九真伏魔阵,等会还有门中其他弟子过来,你若不想露面了,先回去也可以。” 凤如青四外环顾了一圈,摇头,“不了不了,我黄泉中正好还有事,就先走了。” 施子真会来这里,定然也是加固九真伏魔阵的,她不知他的分.身,可修真界其他人是知道的,凤如青总感觉他还没有走,若是待会众仙长到了,他再出现,凤如青真的不知道如何面对。 于是她脚底抹油,同穆良说完,跟荆丰约好过几日三人再聚,骑着黑泫骨马,逃也似的回到了黄泉。 凤如青直奔自己的鬼王殿,将鬼王殿的门口设下了禁制之后,这才脱了黑袍趴在床上。 虽然她如今已经不是悬云山之人,可施子真积威厚重,对他的敬重和畏惧,是曾经刻在她骨子里面的。 凤如青实在难以置信,她不光和施子真碰巧遭遇了两次,还往他衣领里面塞小鸟,甚至把他捆起来,还砍他腿……上次! 上次她还踹了他屁股。 凤如青躺在床上翻了个身,觉得自己实在是危! 她起身将鬼王殿的门口又加了一道禁制,还吩咐罗刹和共魉,让他们传令下去,除了悬云山那两个熟悉的仙君,还有妖界王子之外,其他人来找,一律说她不在。 凤如青围着自己寝殿的床又开始驴拉磨,若说这两次的遭遇都能说成是她的无心之失,情有可原,凤如青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她怕的是她连穆良都没有说过的,她曾经给施子真喝了十瓶醉仙欲,拉着他的神魂神交,按照穆良说的醉仙欲的效用,定然是留下了神魂烙印。 若非如此,他何以能那么清晰地画出自己当时入魔的模样,还画了那么多年。 凤如青猜测施子真之所以纵容两个徒弟找她,是觉得她死透了,毕竟是他亲手清理的门户。 现如今她不仅活着,还做了黄泉鬼王,两次与他遭遇,又这般对他,凤如青怎么能不怕。 依照施子真的爆裂性子,他下一刻杀到这黄泉鬼境再来清理一次门户,也一点不稀奇。 凤如青想到这里,不由得又去给鬼王殿的殿门加了一层禁制,这一次更是附着了一些魂体上去,确保只要不炸了她鬼王殿,谁也进不来。 她这才抱着锦被窝在自己的床上,强迫自己睡觉。 凤如青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又做梦了。 这一次的梦一点也不美好,梦里她被一群野猪撵着跑,接着是各种各样飞天遁地的带毛生物。 凤如青明明很喜欢毛茸茸的东西,但是这样被追着咬,也几乎要产生恐惧了。 而且不仅如此,她梦里又梦见被她砍断了一条腿,面无表情的那个施子真幻化出来的散修,对着她震耳欲聋地呵斥,“你这个孽徒,欺师灭祖,拿命来!” 然后凤如青就又被他给追着砍,追着追着,散修就变成了施子真本来的模样,冰雕雪塑冶丽无双,溯月剑穿透她的胸膛。 凤如青只觉得胸口闷痛,顿时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并没有血肉模糊,也没有如当初一般,被溯月剑带着的灵力腐蚀出一个大洞。 凤如青坐在床上急速地呼吸,好一会儿才有些疲惫地又躺了回去。她伸手搓了搓脸,又拍了拍,自言自语道,“我已经不是入魔的逆徒,我现在是黄泉鬼境之王!” 她现在是半神之体,是天道认定的轮回掌控者,就算施子真真的想要在清理门户,杀她也是逆天而行了! 凤如青翻身抱住被子,总算是不那么慌了,然后又开始暗骂自己实在是没有出息。 怕什么! 她不是已经将施子真抓住,虽然用了些手段,虽然那只是分.身,可是自己在打斗的时候,也顾及着九真伏魔阵,并没有尽全力。 就算是真的对上,她也不一定输,她可是吞过真神的人! 凤如青想到这里就完全不慌了,她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匍匐在他脚边求生的小弟子,她又何必怕他呢? 凤如青想通之后,从床上跳到地上,准备弄点东西吃,结果一打开重重鬼王殿的禁制,便见到罗刹双手捧着一把刀,递到了凤如青的面前。 “大人,天界太子来过,让我将这把刀交与大人,说这刀早已经是大人的了,已经回不到他自己的身体当中,”罗刹说,“他想见大人,但大人交代过,除了两位仙君和妖界王子之外,无论是谁来了一律说大人不在。” 凤如青怔了一下,伸手碰了一下罗刹手中的沉海。 有灵的武器都会认主,沉海已经自动将刀鞘封住,黑沉沉的变为了一柄钝铁。 凤如青将沉海抓住,以魂体覆盖上去,片刻之后,沉海的刀声嗡鸣,而后铮然脱离刀鞘而出,围着凤如青旋转,十分亲昵地贴着她的腰身。 凤如青伸手抓住刀柄,微微冰凉,那熟悉的感觉和记忆,在冥海之底的那些岁月,顺着沉海的刀柄一同席卷而来。 凤如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沉海归鞘,又问罗刹,“弓尤走了多久?” 罗刹回答道,“刚刚出黄泉,太子殿下想要见您,小鬼们拦不住,只是他并未打开鬼王殿的禁制,就在这一直站着,站了快两个时辰,后来有人来找他,催促他回去,他就将这把刀交给我走了。” 凤如青手握沉海,迅速地朝着黄泉之外追去,只是她出黄泉之后,只见到一片茫茫赤沙,并无弓尤的身影。 他们之间即便是情爱终结,也并非是不能相见的关系,冥海当中的那么多年,她与弓尤的联系又岂止仅仅因为情爱? 弓尤一直都不来找他,是因为天界很忙,也因为他自尊心深重,不彻底想通是不会出现在她面前的。 如今弓尤会将这沉海送到她的身边,自然是暂时已经将他们之间那些事情放下,只是碰巧凤如青刚才睡着了,又将鬼王殿设下了重重禁制,这才错过。 凤如青颇为可惜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回到黄泉之中,伸手将沉海重新出鞘,隔空挥了挥,沉海刀声轰鸣,回应着她,凤如青慢慢笑了起来。 “还算你有良心,跟了我这么久,想我了吧!” 沉海嗡鸣声更大,凤如青将沉海的刀鞘扔在一边,如从前一般,直接将沉海从她的肋骨处插入,很快便隐匿于衣袍当中。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寻找自己的武器,以灵体幻化虽然很方便,可凤如青却始终觉得其他东西用得不顺手。 现如今沉海又回到了她的手中,沉海是龙骨所制,这世间当无比龙骨更坚硬的东西了,凤如青便不必再找什么武器。 她对着共魉说道,“命人准备些吃食吧,我饿了。” 共魉领命去了,罗刹跟在凤如青的身后,又说到,“刚才大人出外追得太急了,我没来得及说,太子殿下还有一句话要我告知大人。” 凤如青站定回头,“他说了什么?” “太子殿下说,天界短时间内还会有一批神仙陨落,不同于之前获罪于冥海,这些神仙只是犯了一些降下神格的罪,神力尚在,也到人间积攒功德,人间四海必然再度迎来动荡,” 罗刹说,“太子殿下说,冥海水位下降很快,天裂应该会提早现世,殿下要大人务必珍重自己。” 凤如青听完之后,沉默了片刻,挥手让罗刹下去,径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弓尤会专门跑下来跟她说这些,定然是因为天界要有大动静了。 这正是他们当初在冥海畅想,若能翻了这天去,他们毕竟为人间和四海争取一份公正,一份无需在出生之时,就已经定下高低贵贱的公正。 这是一个非常荒谬,简直如同笑话一般的梦想,弓尤当时说这些话的时候,凤如青看着他坚韧的神情,也曾深深地相信。 而如今弓尤确实如当时所说的,正在为那个目标所努力,他们之间松开了彼此,虽然不能在同路相互搀扶,却能重新走出自己的路,这样真的很好。 凤如青虽然和弓尤没有能够面对面地对话,但也嗅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届时弓尤若是需要她相助,凤如青也必定全力以赴。 当时在冥海之底的梦想,并非是弓尤一个人的梦想。 沉海失而复得,凤如青到寝殿的后面好生耍了一阵子,直到通身是汗。 她洗漱好了,披着湿漉漉的长发回到鬼王殿中,饭食也已经送上来了。 凤如青因为刚刚畅快地练过一场,此刻粉面桃花,十分的娇美可人,连罗刹和共魉这样的老鬼见了,也在心中叹一声,这鬼王好一副花容月貌。 只是她这么坐下一吃东西,便如同那地狱当中的恶鬼跑了出来,属实是不够赏心悦目。 罗刹和共魉顿时收回了视线,退出了鬼王殿,守在了鬼王殿门口。 见过了鬼王大人吃东西,还对她一往情深之人,全都是真心爱护她之人啊。 凤如青吃过东西之后,就去狱叛殿处理黄泉事宜。 接下来的一连几天,穆良都没有消息,这时她放出去的小鸟飞回来了,站在她的肩膀上,带回来同穆良的声音一模一样的一句,极尽温柔的话。 “小师妹,待我忙完手中这些事,便去黄泉寻你。” 凤如青听完之后笑了起来,点了点小鸟的脑袋,凑近小鸟又说了一句什么,而后重新将小鸟放了出去。 浮栾灵鸟顺着黄泉,此次又朝着与悬云山相反的方向飞去,灵鸟速度如风,几乎化为幻影,没多久便一头扎入了一个人的怀中。 那人手中正提着一个邪祟,冷不防触到这毛茸茸的东西,吓得手上一松,那邪祟落在地上便顿时要跑,可是才跑出了几步,银光闪过,直接将它劈成了两半。 而那个持剑的人僵硬地站着,那个站在他肩膀上的小鸟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便狠狠地拧了一下眉。 紧接着那浮栾灵鸟再度飞走,这一次便是朝着悬云山的方向,而站在原地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凤如青也认错的施子真。 施子真被迫听了一通甜言蜜语,还是床笫之话,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神色复杂地看着浮栾灵鸟消失的方向。 这浮栾灵鸟,乃是他年幼的时候救下的一对小鸟,只是救下的时候,两只幼鸟奄奄一息,已经没有转还的余地,施子真那时候刚刚学会炼器,便将这一对鸟炼成了传信鸟。 到后来施子真长大,懂得了生死轮回,明白将已经死去的小鸟强留在人间并没有任何的意义,才将这一对浮栾灵鸟,放入了悬云山的灵物阁中。 本来穆良取用也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个时候年岁还小,能力实在是浅薄,炼制灵鸟动用了自己的血,导致这对传信的灵鸟,无论听到什么,都会先往他这跑…… 而正使用这一对灵鸟传情的两个人,并不知道这灵鸟会将听到的先告诉别人,凤如清本身又喜欢逗穆良,说的话大多不堪入耳,施子真有好几次都想将这灵鸟捏碎了事。 有两次他想同穆良说,只是他也听了那么多天了,现如今再说属实尴尬。 于是施子真也并没有说,只是每一次见到浮栾灵鸟来了,神情都十分的难看。 而穆良本来想要将心魔已除,他已经进境的事情告诉施子真,只是破除心魔的方法,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而跟小师妹在一起的这件事情,穆良也不知如何跟施子真说,他乃掌门大弟子,是悬云山未来掌门首选,可他如今修炼无情道,却已经同人私许身心,这乃是带头犯禁,穆良……想要安稳一些的时候,好好地同师尊说。 极寒之渊阵法加固的事情,已经解决,穆良忙完了这一阵子,便同荆丰两个人一块儿去找凤如青,三人又在凡间找了一处酒楼,二楼靠窗临街而坐,底下便是热闹来往的人群。 凤如青笑着说,“这凡间的酒,虽然不如那个地仙酿制,却也还能入口,又不醉人,大师兄你尝尝。” 穆良接过酒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而后对着凤如青笑了笑,“尚可。” 凤如青又给荆丰倒了一杯,三个人举杯共饮,此刻正是黄昏,阳光撒在热闹的街道当中,看上去温和又平静,百姓安居,远处烟火袅袅,凤如青眼睛都眯了起来。 “其实无论妖魔,最后都是想要修炼成人形,就连神仙也活得同凡人一般世俗不堪,”凤如青喝了一杯说道,“所有因为血脉和自身看不起凡人的妖魔鬼怪,其实内心深处,羡慕的还不是这些朝生暮死的凡人吗?” 穆良笑了笑说道,“你总是见解独到,这样说似乎也并没有错,确实所有的妖魔都以修炼成人形为目标。” 荆丰也点头,“小师姐说的对,要化为人形,还要混迹在人群当中,体味人间冷暖,人间情爱,实则不就是想要做凡人?” 三人再度举杯,只是这一次还未将杯子送入口中,便突闻一阵巨响,紧接着便有马蹄声奔来,吵嚷声顺着窗户传进来。 “这里有流民!快抓起来!” “他娘的,先送到流民营去!这么抓都抓不干净!若是让大人巡街的时候看到了,叫老子怎么交代?!动作快一点!” “妖术,他会妖术…” “妖怪呀快跑啊!” “啊啊啊——” 凤如青起身下一瞬出现在窗边,便见到一个个子小小的女孩,抱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男孩。 一双黑的没有一丝白的眼睛,如深渊一般,死死地盯在他面前的官兵,身边还环绕着几只嘎嘎乱叫的乌鸦—— 105、第三条鱼·师兄 “都给我稳住!”那个带头的官兵喊道, “慌什么慌什么,不过两个小崽子!” “这些个该死的流民,都该死!”带头的官兵对着小女孩的方向道, “给我上,把这俩崽子都抓起来, 送到流民营去!待会王爷便要到了, 这街上绝对不能有任何一个流民!否则你我都小命不保!” 一提到王爷,那班本来畏惧小女孩周身环绕的乌鸦的官兵,顿时提着长刀冲上前。 远处围观的众人都窃窃私语, 人群中有人认出了那个小男孩, “那个小男孩, 你瞧瞧,不是祥威巷子里面柳家小崽?他也不是流民啊……” 这人说着便要上前提醒官兵, 被旁人给拉住,“哎哎哎!官兵办事,你朝前凑不怕脑袋一起给你搬了?那柳家的小崽常年在这市集上讨饭, 爹娶了后娘之后和流民也无甚区别,真要被官兵抓了送到流民营, 起码有些吃的……” 凤如青侧耳听着人群的议论, 见到下面那些官兵正在朝着两个孩子围过来。 那个小男孩紧紧贴在小女孩的身上, 闭着眼睛, 嘴唇干裂, 不说话, 而那小女孩看似一身破烂的衣裳,布条一样地挂在身上,消瘦可怜,又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 像是脑子不太好的。 可凤如青根本看不到这女孩的灵魂,她已经不是人了。 只是她的身上却也并没有任何害人的业障,因此凤如青只是看着没有动手。 随着官兵们咋咋呼呼地靠近,那个小女孩周身盘旋的乌鸦突然间发起了进攻,将官兵们抓得呜哇乱叫,甚至还抓伤了那领头官兵的一只眼睛。 这一次领头的比谁跑得都快,要其他官兵看着这小女孩,他回去搬救兵,“你等着,小崽子,我们府上有专门收妖的道士!” 带头的跑掉之后,剩下被抓得满脸是血的官兵也根本不敢上前,只是不远不近地围着小姑娘和那个小孩子。 围观的民众离得更远了,都在指指点点地说那小姑娘定然是妖,柳家的小子这是被妖给抓住了,要被吃掉了。 凤如青和穆良、荆丰,都在二楼朝着下面看。按理说妖不该出现在人间,就如同修士不得依仗术法在凡间作威作福一样。 可凤如青却只是看着,并没有出手,穆良与荆丰也是。 “我在她的身上察觉不到魂体,也感觉不到恶念,更看不出她是个什么妖,”凤如青侧头问穆良,“大师兄,你能看出吗?” 穆良如今已经九境下品的修为,能够一眼勘破妖魔原形,甚至能够推算因果。 只是他看了小女孩片刻之后,摇头,“看不清,非是生人入魔修鬼,又是无魂……或许她是执念强存于世。” “那些乌鸦都是怨气所化,”荆丰说,“这么一点个小孩子,是如何拥有如此强大的怨力?” “大人要管吗?”穆良侧头问凤如青。 凤如青摇头,“无魂且无罪孽,不归我黄泉鬼境管。” “那荆丰下去将他们带离吧,”穆良说,“待我将这桌账结了,城外汇合。” 荆丰点头,接着便如同一阵风刮过,落在那两个孩子身边的时候,平地卷起了旋风,在众人眯眼的时候,他将两个小孩子带走,待到风止,众人睁开眼,便惊呼那两个孩子消失了。 凤如青与穆良结了账,颇为可惜,“才来呢,据说这家的酱肉很好吃,我还没尝尝呢。” “给你带上一份,”穆良说,“待会回到黄泉再吃。” 凤如青抱住穆良手臂,“大师兄要跟我一道去么!” 穆良微微勾唇,如春风拂过大地,“嗯。” 凤如青笑得灿烂,抱住穆良的后腰,被他拖着在房间走了几步,待到门口了,穆良才停下,拍了拍她的手,“小师妹……” 凤如青抱着穆良不松开,“大师兄不若抱我下去吧,反正你我即便是出现在凡人面前,只需变换下容貌,见过我们的人也无人能够认出啊。” 凤如青站在穆良的身后,眼见着他的耳尖红透了,这才嘿嘿笑着松开了穆良。穆良都准备抱她了,但听到她笑,便又知道自己被戏耍了。 他无奈地叹气,回手在她的鼻尖点了点,又难得地倾身,在她的额角亲了下,“乖一点,在外莫要闹。” 凤如青抓住穆良手腕,“那大师兄说在哪里能闹?黄泉鬼境可以嘛?” 穆良这些时日听她说一些话,也已经不至于指尖发麻了,他眉目宠溺地看着凤如青,竟是答道,“嗯。” 凤如青愣了一下,接着便笑起来,穆良就静静地看着她笑,末了指尖捏了捏凤如青娇艳的脸蛋,“你就会要我难堪,才觉得好玩么。” 凤如青摇头,“非也,我是最喜欢大师兄羞恼脸红,见了便心驰神飞。” 穆良轻笑一声,低头拉住了凤如青的手指捏了捏,而后与她一前一后地下楼,去结账,又包了些吃食,这才出了客栈。 他寻了个十分隐秘的巷子,才隐匿身形,带着凤如青御剑腾天而起。 很快到城外,凤如青与穆良从半空之中御剑而下,荆丰正在试图和两个小孩沟通,只是两个小崽子哪个都不说话。 小男孩躲在大一些的小女孩的身后,而小女孩就会瞪着那一双没有白眼仁的、狗一样的眼睛,死盯盯地看着荆丰。 凤如青与穆良自琼林剑上下来,荆丰对着两个人摇头,“都不说话。” 穆良看了一眼小女孩,还有她身后的小男孩,慢慢地走过去,慢慢蹲下与他们平视,并没有急着说话,而是用一种十分平静的视线看着两个人。 那是不带着任何的目的,也不像其他大人那样或鄙视、或嫌恶畏惧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束花,一棵草,而后穆良语调也没有故作温柔幼稚,只是放慢些语速问,“你们怎么跑到闹市去了?” 小女孩将直勾勾的视线从荆丰的身上挪到了穆良身上,还是不说话。穆良也不急,再度问,“家在哪里?我们可以送你们,若不然让官兵抓住了,要关起来的。” 小女孩还是不说话。 穆良通常是无论男女老少、妖魔鬼怪,只要他想要沟通的人,没有不买账的,可这小女孩这样无动于衷,还心怀警惕,凤如青都要怀疑这小女孩是施子真扮的了。 不过就在凤如青心中嘟囔的时候,小女孩突然朝着她的方向转过头,她开口,指着凤如青手中提着的袋子,“要那个。” 穆良顺着小女孩的手指看向凤如青提着的袋子,凤如青也低头看了一眼,接着立刻道,“想得美,这是我大师兄给我买的!” 片刻之后,凤如青抱着双臂,凝视着两个蹲在地上,正扒着袋子,吃得如同恶鬼转世一样的小孩子,现在换成她满心都是怨气。 穆良扳了下凤如青的胳膊,“小师妹。” 凤如青侧头,一脸的不甘,荆丰忍不住想笑,地上那两个“虎口夺食”的小不点不知道自己吃了谁的份子,忙活得头不抬眼不睁。 “待会我再去给你买一份,”穆良低声安抚凤如青。 凤如青也不是非要争这口吃的,就是想要看穆良为难的样子。 这一刻,她尤其的想要骄纵任性,想要人哄,因为她看到这两个小崽子的模样,想到了曾经她在尘世颠沛的时候,也是这般模样,或许还不如这两个。 而现在她有人疼有人爱,也有能力自己过得很好。 这种心理就像是经年的穷鬼,突然间得了一生都消耗不尽的横财,也顶多第二天早上起来多吃上一碗加肉的面。 凤如青一共包了三个菜,都是这店里的招牌,分量大,都是肉。 这两个崽子吃得一点不剩,吃完之后,穆良再度上前去问,这两个先前蚌壳一样嘴紧的小孩,总算是说话了。 小男孩正如凤如青之前在人群中听到的那样,是祥威巷子里面的柳家小崽,平日是在街上乞讨过活的。 家中时常不给他吃的,街坊四邻的有些心情好了,会喂狗一样给他些吃的,倒也够他度命。 只是近些日子,城中说是什么王爷和大人要巡查,不得有流民和百姓。 南边因为大旱来了许多流民,都安置在山里,不得进城,城里的乞丐也被驱逐了,这柳家的小孩在家中吃不到东西,实在太饿了,便出来讨些吃的,可惜讨不到。 那些素日还有些善心的邻里,都怕惹上事,于是对他视而不见。 “是这个姐姐每天给我送吃的。”柳家的小男孩指了指一直站在自己身侧的小女孩,“姐姐说跟着她走,有饱饭吃。” 穆良这才看向小女孩,没有当着小男孩的面戳穿她不是人,且意图不明的事实,问她,“你家在哪里?” “汾安道。”小姑娘说。 荆丰顿时道,“正是南边大旱的那个地方,前些时日我曾去那里驱邪,只是让那邪祟跑了。” 荆丰说,“我怀疑那邪祟乃是上界坠落的神族,神力几乎没有怎么损伤,很强。” 凤如青看向荆丰,“还有连你如今修为都抓不住的?” “嗯,”荆丰说,“我带着许多弟子,确实敌不过,索性没有折损性命,让那邪祟跑了之后,我在那附近寻了很久,也未曾找到。” 穆良闻言看向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穆良视线落在她身后怨气集成的乌鸦身上,片刻后又落到小姑娘黑得没有一丝光亮,简直像两个空洞的眼睛当中。 “你是从汾安道逃难出来的流民吗?” 小姑娘看着穆良,许久才说,“我叫月灵,是汾安道的流民。” 凤如青他们三人对视了一眼,而后穆良说道,“那我们送你们回家吧。” 月灵没有说话,反倒是看向了她身后的小男孩,那眼神与看着穆良他们时不太相同,其中透着一种难以割舍。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月灵说。 那小男孩闻言也点头,“我跟着姐姐走。” 凤如青不是个细腻的人,差点冲口而出,你姐姐不是人。 她盯着小男孩看,看他的命格,片刻后惊讶地发现,是“她”,不是“他”。 她出声提醒穆良,但他们也不能看着一个人类和一个怨气所化、强留人间的意念走,于是开始好说歹说地劝那小孩。 穆良许诺了给一家包子铺钱,让那个被误认为小男孩的女孩,每天都能去领包子吃。 这才总算是把她安置了,而后他们一起将那个叫招娣的小女孩给送回去,接着商议怎么安置这个怨气所化的月灵。 “送去罗浮门吧,”荆丰提议,“她不是怨气所化么。说不定罗浮门的高僧念上个一阵子经,她就能释然心中怨气了。” 他话一说完,凤如青还未等接话,突然间手上一松,抓在她手心的月灵整个人化为了一缕黑雾,下一瞬便烟消云散在三人的面前。 凤如青尝试着以鬼气去追逐,却发现消散便是彻底地消散了,抓不到一丁点的踪迹。 “怨气散了?”凤如青伸手到穆良的面前,“大师兄你看得到吗,她还在吗?” 穆良闭上眼,神识外放,片刻后睁眼摇头,“不在了。” 荆丰更是四外环顾,“那么浓重的怨气,说散就散了?” 三个人又找了片刻,没有找到月灵,这才不得不回程。 穆良要去给凤如青再买吃食,凤如青却拒绝了,“算了算了,改日我们再来吃便是。” 他们朝着黄泉走的时候,凤如青还问道,“大师兄,你将包子钱给了店家,若是他收了钱不兑现承诺怎么办” “放心吧,大师兄给那店主露了些许‘仙法’,凡人不敢得罪神仙,”荆丰说。 凤如青这才放心,待到三人到了黄泉之后,又一块说了许多话,吃了东西,最重要的是聊最近四海形势,交换彼此知道的信息。 待到天色黑下来,荆丰要走了。 临走前,他一双眼在凤如青和穆良两个人身上转了转,说道,“师尊如今忙得很,四海邪祟纷起,他到处在跑,没有时间管你们,待他闲下来,说不定要料理你们。” 穆良说,“我会找个机会同师尊说清楚的。” 荆丰点头,对着凤如青挤眼睛,“小师姐,我走啦。” 凤如青作势踹他,“快滚!” 荆丰走了之后,凤如青转头与穆良又说了好一会话,穆良打算过一阵子,若是汾安道的大旱还没有缓解,便再去看看。 “天界雨神坠落,”凤如青说,“即便是没有坠落,他也是只会溜须拍马,不顶用。如今天界确实自顾不暇,但若大师兄实在担心,不若我去一次天宫,要弓尤派神官来看看。” 穆良却看了凤如青一会,摇了摇头。 “天界太子虽是未来天帝,掌管天庭大部分事宜,但你不知,即便是他做了天帝,也不可能完全管得了那些神仙。天界还有个上天庭,那其中的神仙比天帝的权势还要大得多。” 穆良说,“况且如今四海不安,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事,天裂未曾现世之时,人间某处大旱也是寻常之事,怎用劳动什么天界太子来下雨,也平白的扰乱天地秩序。” 凤如青听着没有说话,穆良对上她的视线,微微垂眼,手指攥紧了袍袖,说道,“更何况,我也不想让你去找他。” 凤如青手肘拄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穆良,“哦,我就默认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大师兄不想我见其他男人,那便将我藏起来啊。” 穆良羞恼地看着她,凤如青起身,走到穆良的身边,拉起他衣袍宽大的下摆,将自己盖住,“藏在这里,旁人就再也看不见了。” 穆良看着膝盖前方拱起了一个脑袋的形状,后脊的汗毛都跟着炸起来,他手指攥着袍袖,隔着衣袍推着凤如青的脑袋,“你别胡闹!” 凤如青先是低低笑,而后便这么盖着头脸,半蹲在地,趴伏在穆良的腿上。 “大师兄,其实我知道为什么那个女孩子叫招娣,又为什么那个招娣像个男孩子,不刻意地去看,会看不出。” 穆良面上潮红,闻言拉开自己的下摆,温柔至极地垂眼,摸着凤如青的长发。 凤如青面上不见悲伤,语气中也没有,只是在陈述一个很寻常的事实。 “她家里先是希望她招来一个弟弟,然后又希望她能够不占用家里的任何东西,”凤如青说,“若不是因为孩子不大不小的,已经在官府上了户籍,她或许会悄无声息地死在哪个乱葬岗,无人知道为什么……” 穆良叹息一声,闭上了眼睛。他又何尝不知,在送回那个女孩子之后,他也看到了她家人的冷漠无情。 “可她又无处可去,”凤如青继续道,“她随便就能因为一个吃饱的承诺跟着月灵走,她知道月灵不是人的。” “几岁的孩子,看似懂的很少很少,但其实已经懂得了太多了。” 她当时,也是被扔掉的啊。 凤如青声音如潺潺流水,沁人心窝的凉,“就算她很幸运,遇见了我们,能够有口饱饭的安然长大,待到出嫁能卖钱的年纪,还不知要面对怎样的命运。” 凤如青没有说她看到了她悲惨的一生,穆良也没有说他看透了她的轮回,他们都无声地沉默,相互依偎着来安抚彼此的伤感。 她没有灵根,入不得仙门,鬼境之中,生人若无修为,一进入便死,他们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便是为她寻一个能够长期吃到东西的店,付钱让她吃上东西。 一个孩子而已,可这世上卑贱如泥的孩子,又何止这一个,天下穷苦的人从来不少,各有各的凄惨和无从选择。 凤如青还知道,即便是在正常的,能够让女孩子吃得饱长大的家中,也会因为家人们的偏重男孩而轻女孩,导致女孩子的性情懦弱,甚至扭曲而不自知。 她们接触到的都是女子本就该牺牲奉献,吃苦为美德的思想,而为了在这种畸形扭曲的家中找到存在感,她们便会服从安排,屈从命运,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出嫁,都将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他人的身上。 这样的情况,凤如青见过太多太多。 这世上若是人生来艰难,那么女子便是难中更难。凤如青有时甚至庆幸自己在尘世的生死堆中滚出了求生的能耐,才不至于被这恐怖如斯的尘世所同化,如同忘川中的阴魂一般。 而恰恰,造成这种悲剧的,便是那个小女孩的娘亲,那个曾经或许也被她自己的娘亲错待的人,最终在畸形的自我认同中来继续这种可怕的传承。 弓尤想要打碎的,是天界迂腐的制度,人生来的三六九等,而凤如青想要打碎的,便是这如忘川中被同化的阴魂一般,千万年来女子的自我残害。 这世上为何不能生来平等,男女有何区别,世人又何分高低贵贱? 凤如青一时间心绪百转,穆良静静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伴着她,陪着她,等着她恢复。 “大师兄,”凤如青仰头看着穆良,“若是这世上的每一个‘我’,都能遇见一个随手救人的‘施子真’,都能遇见一个‘穆良’,你说该多好?” 穆良低头亲吻凤如青的眉心,叹气一般道,“小师妹,终有一天,你所想,所愿,都能成真。” 凤如青热泪盈眶,抬头亲吻穆良嘴唇,穆良弯腰抱住她,将她带着站起来,搂进自己的怀中低柔安抚。 这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凤如青肆无忌惮地窝在穆良的怀中,舔舐自己昔年的伤口,只一夜,便让那深埋在心底的伤疤结痂。 和穆良在一起,如一场从头到脚的疗伤,凤如青每一天都沉溺其中,在穆良驱邪回来,到黄泉来找她之时,与他见面亲昵,跟他倾诉黄泉当中遇见的恶鬼与执着不肯往生的人。 时间如同山间急速奔流的溪水,待到凤如青猛然回神之时,竟已经悄无声息地别过经年。 这天,她例行教宿深功法之后,宿深突然跟凤如青说,“姐姐,我已经六十岁了,到了能够继承王位的年纪。现如今依仗姐姐撑腰,妖族内外还算平稳,我马上便是妖族妖王了。” 凤如青这才恍然,原来已经冬去春来四回,当初宿深来找她学习功法的时候,是五十六岁。 这世间还是无甚大变化,只是宿深长大了许多,因为传承的原因,早已经高过了她一头。 他几乎将她会所有功法都学遍,虽然还是敌不过她,却因为天生聪慧,且有传承傍身,又是九尾狐族,练出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分神幻术,遇上高境修士也不惧。 宿深长大,眉宇间的那种魅色犹在,只是身量突破了所有九尾狐男狐的身量,格外的挺拔修长,因此那股魅色当中是满满的英气。 他面若桃花,出口却声音清冽,这些年也慢慢带着人加入了凤如青驱邪除祟的阵营,是历练,也是兑现当日承诺,全凭凤如青差遣。 只是他模样太出挑了,实在招惹桃花,有两次同其他门派合作,惹得一干女修魂不守舍,连男修也有大胆亲近的,甚至连合欢宗最擅勾引人的,都没能压过他的魅惑。 男狐狸精确实名不虚传。 只有一点,他在凤如青面前尤其的规矩,自那次凤如青与他说了那些话,他这些年,来了便专心学习功法,走也干脆利落,从不纠缠,还时常给凤如青带上一些好吃的。 一来二去,凤如青便也默许他跟在身侧,一起去凡尘。 “好弟弟,”凤如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为妖族王那日,我鬼境定备上厚礼。” 宿深勾了勾唇,“倒是我应当为姐姐留上宾位,我娘说要亲自陪姐姐。” 凤如青闻言忍不住笑,“呦,那可不敢,夫人最近不是忙着会情郎?我真是没想到,燕实竟然会被夫人给骗到手了。” 宿深毫不避讳道,“拉拢手段而已,我娘不喜欢他那样的小白脸。” “还是虐恋,”凤如青啧啧,“成,到时候我一定会去。你今日回去吧,不去凡间走动了,这两日我大师兄回来,我要等他。” 宿深垂眼,眸中闪过暗色,很快恢复,他心中万般的不甘,却也还是乖乖走了。 穆良是夜里来的,传信的浮栾灵鸟先到,凤如青凑在耳边听了听,笑起来,凑近了又说了句悄悄话,再将灵鸟送走。 穆良彼时正在御剑回门派的途中,带着一众弟子,恰巧是月初,碰见了自外面回来的施子真。 这些年施子真鲜少回到门派,穆良与他能够碰上的时候很少很少,因此他与凤如青的事情,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 穆良其实觉得施子真肯定已经知道,因为若是从前,施子真会定时回来询问他的心魔,而此次他心魔除,境界飙升,他也是只给穆良带回过一次稳固境界的法器,而后便再也没有问过。 穆良并没察觉到施子真一丁点的怒意,此次恰巧碰见,便正好可以找机会将事情说了。 穆良去找施子真的时候,他正在焚心崖的禁地当中,门外设下了结界,连穆良都进不去的哪一种。 穆良等在外面,将浮栾灵鸟取出来,说了些话,令它带去黄泉,要小师妹不要着急。 施子真在里面没有多久,便出来了,见到穆良似乎也不意外。他只有在门派当中才是本来模样,昳丽到极致的容貌,却因为常年如同包裹着一层冰霜,令人望而却步。 穆良垂头,恭敬行礼之后,直接开口道,“来寻师尊,是有一件事,要禀告师尊。” “说。”施子真声音冷如冰裂。 穆良早就习惯他这样,于是抬起眉目,与他面对面站着,如同人间繁盛的七月与数九寒冬遭遇一般。 “我与小师妹在一起了。”穆良说,“一直没有机会同师尊说明,师尊恕罪。” 穆良说着便屈膝下跪,以他如今境界地位,这世上若说还有谁能够让他真心拜服,不是上界神仙,而是施子真。 穆良一直敬他深重,此一拜,真心实意,便是他要罚他,穆良也会尽数接受。 他知道施子真不会将他逐出师门,且不说如今四海如颠簸在浪中的小船摇曳不止,穆良了解施子真,他到如今都未曾下令逐小师妹出师门,在他心魔缠身的时候,还为他苦寻压制办法。 他确实看上去像一块冰,可他的心中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滚烫。 果真,穆良没有跪下去,施子真以灵力轻飘飘地托起了他,“我知道了。” 施子真说,“你已经九境中品,乃是如今修真界仙首们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距离飞升仅一步之遥,你自己的事情,选择,还有后果,皆由你自己承担。” 施子真说完之后,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什么,还是抿住唇,他最终说,“你去吧。” 穆良却又恭敬行礼,“谢过师尊教诲。” 再一抬头,便见施子真面色难看至极,肩膀上还站着一只正在传音的小鸟。 “大师兄,快些吧,想你想得紧,我前几日去人间寻了一本秘戏图,房中花样甚多,夜里我们一起试一试……” 凤如青语气娇柔,对着穆良从来肆无忌惮,她并不知,这些年她说的那些荤话,第一个听到的从来不是穆良。 穆良也瞪着施子真肩头上的浮栾灵鸟傻了。 这东西带着他的灵力,按理说绝无可能认错人,却竟然停留在师尊身上,穆良瞬间想过很多种可能,每一种都让他出窍升天。 浮栾灵鸟声音并不大,可因为穆良与施子真站得很近,又都是修真之人,凤如青的声音很轻易地传到两人的耳朵。 穆良心思百转,面红耳赤,施子真根本就是一张死人脸,倒是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但是微微倾向一侧的头,暴露了他厌恶浮栾灵鸟的事实。 片刻之后,还是施子真率先开口,破天荒地解释道,“这浮栾灵鸟,乃是我年少无知之时,炼制而成,弊漏很多,你还是重新将它们放回灵物阁吧。” 施子真说着,从袖口当中摸出了一对玉牌,扔到穆良的胸口,穆良连忙伸手接住,施子真顿时转身又朝着禁地当中去了,略微散乱的脚步暴露了他此刻糟心的心情。 但他还是以一贯平稳又冰凉的声音说道,“这是我近两年炼制的传信玉牌,以神魂催动,无需灵力。” 话音落下之时,施子真已经重新回到了禁地当中,结界也重新升起,穆良一个人抱着玉牌,看着施子真消失的方向,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还有比这更加羞耻的事情吗,浮栾灵鸟竟是师尊炼制而成,每每传信必然先传到他那里,一想到凤如青时常肆无忌惮地说一些话,穆良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怎会有这种事…… 施子真设下结界之后,一贯无甚表情的脸也有些开裂。那玉牌其实他早就炼制而成,却一直不知怎么交给穆良,这些年他属实被那些浮栾灵鸟给折腾得够呛。 本来想着无意间将这东西交给穆良,不捅破浮栾灵鸟的事情,这样彼此还能留些颜面在,可谁知……真是好死不死好巧不巧。 施子真直奔他常年待的那个小石室,而焚心崖禁地之外,穆良好一会儿才回过了神,手中捏着玉牌,神情有些恍惚地下山去了。 施子真并不怪罪他与小师妹在一起,这是穆良早就料到的,可穆良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施子真竟然是用这种方式知道的…… 一路御剑到了黄泉鬼境,穆良进了鬼王殿,见到凤如青,便想将这事情告知她。 只是他看着凤如青笑颜如花,投入他的怀中撒娇,穆良话到了嘴边好几次,最终还是咽回去了。 不行不行,他一个大男人就算了,若是让小师妹得知她说的那些话,都被师尊给听到了,那可真是不要活了。 于是穆良自己将这件事情给咽进肚子,陪着凤如青用过了饭,又一同对战了一会儿,这才将这件事带来的阴影挥去一些。 等到夜里两个人一同看那秘戏图得趣,非常的缠绵,一股脑地将分别数十日的思念,以另一种方式倾诉给彼此,早就忘了今夕是何夕,自然也不记得那尴尬之事了。 床幔四落,当中时不时传来让谁听了都要羞煞的蜜语甜言,大部分还是凤如青说的,不过穆良也不如从前那般木讷了,时不时也会回应一两句。 待到两人汗湿全身,床幔中亮起了清洁术之时,已经是夜半三更。 穆良身着纯白的里衣,坐在床上,凤如青枕在他的腿上,穆良力度恰好地为她按揉,手指穿梭在她的发间。 “饿不饿,”穆良问凤如青,“还是困了?” 凤如青慢慢地摇头,“其实我不用真的睡的,只是喜欢睡觉。我一直在做特别美的梦,是魔尊赤日鹿送给我的梦境,我跟大师兄说过,大师兄还记得吗?” “记得,”穆良说,“赤日鹿本是神鹿,却因性情残暴,自上界落入凡间,他会为你赐福,是为了报你昔日救他的恩德。” “我跟大师兄说过,我的梦境当中,都是我一直期盼却得不到的美好童年,”凤如青翻了个身,更凑近穆良的腰侧,伸手抱住了穆良的腰,将头埋入其中,“最近梦境变了,可我却依旧看不清楚梦境中的人脸……” “只是虚幻而已,”穆良语调和动作一般的轻柔,“看不清便看不清吧,留着幻想岂不是更好?” 凤如青索性不纠结了,而是抬起头自下而上地看着穆良,“大师兄你低头。” 穆良低下头,凤如青勾着他的后颈,吻上他的嘴唇。 我没有幻想,没有幻想过跟一个人去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想的便已经去做了,就是现在这样。 人生难道不是及时行乐吗? 106、第三条鱼·师兄 时间总是在你最忙碌, 最惬意的时候溜得最快。 凤如青觉着自己已经实现了当初在悬云山上的梦想,虽然有些偏差,过程实在曲折, 但终究她再度找回了当时的心境。 纵使时常四处奔波,见遍了人间冷暖, 她却也最终从一个被命运推着前行的人, 变成了一个裁决者。 她又能和荆丰到处探险胡玩,能够枕在穆良的膝盖上被他温柔地摩挲,她甚至拥有了来自穆良其他方面不为人知的温柔和放纵, 这样的日子, 不可谓不美好。 而随着时移世易, 四海动荡愈演愈烈,天界又坠落了几批神仙。凤如青总会在每批神仙坠落前两天, 便接到弓尤自天界送来的消息。 要她别忘了看这华丽如凡尘烟火的坠神之舞。 他在天界越发的如鱼得水,人鱼族上界的那些族人,全部都在天界找到了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 并且成为了弓尤的助力。 而红嫣夫人自从弓尤对她冷淡之后,如梦初醒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意识到了, 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 便是当初天界强加给他们族人的压迫。 因此, 她也逐渐改变了思想, 活络起这些年埋下的根基, 开始帮助弓尤肃清试图碍事的神族。 又是一年盛夏,距离上一次弓尤下界来找她,已经过了三个春秋。 凤如青这天刚同荆丰在黄泉之外分别,脚步雀跃地进了黄泉, 便有小鬼向她挤眉弄眼。 “天上那位来了!”敖乐生正巧从轮回台上送一人入轮回下来,见到凤如青便小声道,“正等在大人的寝殿呢。” 凤如青闻言倒是蛮惊讶地挑了下眉,弓尤现如今有多忙,凤如青可是有猜想的,毕竟看天上神仙坠落的速度,就能知道了。 凤如青点了点头,拍了下敖乐生的肩膀道,“去领些银钱,带着你手下鬼君们去找个地方乐一乐,这个月还是你送入轮回的最多,其次是妙长,不过妙长又去浮罗门了,他手底下的人你便也带着吧。” 敖乐生喜笑颜开,“小的们多谢大人!” 凤如青笑了笑,“只一点,不许滋事,不得欺辱小鬼。去吧,今夜我不出黄泉,给你们放假。” “谢大人!”敖乐生在凤如青的身后高声道。 他身侧的鬼君们也跟着嚎叫起来。 凤如青笑着走向鬼王殿,今夜她确实哪也不去,明早大师兄自汾安道那边回来。 穆良去探查近年来大旱不止的事情,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去了,此次他探查清楚,接下来便要带领弟子去驱邪除祟。基本已经确定那一片,有十分强大,甚至能够影响到天气与生机的邪祟了。 凤如青此次准备和穆良一道去,她对于如今出现的各种各样的问题,完全淡然,反正现在天下如同一个四面漏风的竹筐,她与这天下所有人一样,竭尽所能地去做,无论最后结果如何。 凤如青快步走过业火长廊,到了往生桥,在桥上便见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的身影,站在鬼王殿的门口。 凤如青脚步微顿,一时之间心绪百转,上一次见面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八年,凤如青到如今都记得弓尤抱着她哭得声音嘶哑的样子。 那是他唯一一次完完全全地将脆弱和不舍展现在她的面前,却是因为要割舍掉两个人之间已经无法再继续的情爱。 凤如青淡淡笑了下,脚步只是短暂地凝滞了片刻,便再度加快,未等到弓尤的身边,便提高些声音开口道,“这不是太子殿下吗?怎么今个这么得空,来看我了?” 凤如青说完之后,弓尤这才慢慢转身。几年没见,他看上去变化颇大,消瘦得厉害,本就硬朗的五官,这下更加的深刻。他鹰目斜飞,眉宇间少了分少年的青涩与跳脱,也不再是凤如青最后印象当中的疲惫。 他现在身上有一种属于上位者的肃穆与深沉,令他整个人都显得大了不少。 虽然他本来从年岁上说,也比凤如青大很多,可凤如青冷不丁面对这样的他,差点没笑出来。 “殿下,你这是……逃荒去了?”凤如青调侃,“还是天界都吃不饱,怎的瘦得这么厉害?” 弓尤没有答话,他眉目沉沉地看着凤如青。一身华丽至极的太子袍,一丝不苟高束的发冠,将他整个人都堆砌得冰冷,仿佛将他的炙热都裹住压抑了起来。 凤如青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见他没有回话也只是笑笑,“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坐。殿下此次来,定是有大事吧。” 弓尤跟在凤如青身后进了鬼王殿,冒出了一句,“你将鬼王殿的禁制给改了……这殿内为何不铺红了?” 凤如青看着寝殿之中新换的浅青色床幔,笑了笑,说道,“穆良说夏季红色闷,他便将他寝殿碧晶蚕丝的床幔拿来了,确实冰凉解暑。” 弓尤收回了视线,垂下眼,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发现桌上的茶盏都换成了翠玉般的色泽。这一看,便是另一个人的品味,不再是之前那暗沉的描金茶盏。 他嘴唇动了几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 凤如青给弓尤倒了杯茶,递给他,“殿下可用饭了?快要到晚饭时间,不若就在我这里用吧。我这里来了两个凡间新死的御厨,做灵兽肉一绝,天界也不见得有。” 弓尤整个人都绷着,抬头看向凤如青,又很快错开了视线。他没法像凤如青这般,表现得像会见老朋友,几年而已,他还没有办法移情。 可他知道她有了其他人,不是别人,是她一直惦念,教她许多东西,对她非常重要的穆良。 他们之间再无可能,弓尤心中自以为已经愈合的疮疤,在凤如青像招待老友一般的态度面前,再度鲜血淋漓。 她可以那么多情温柔,但也能够那么绝情到底。 弓尤不知她这样纤瘦的肩头,是如何挑起沉重的感情,还是在她的心中,根本未曾挑起过。 “你……一点也没有变。”弓尤僵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但他的声音已然艰涩不已,凤如青倒了一杯茶,才送到嘴边,闻言抬头看向他,眉梢轻微地抖了下。 接着她放下了茶盏,也抢下了弓尤手上的茶杯,“殿下,不想笑就不要笑,你笑得奔丧一样,是盼着我早死早超生?” 弓尤顿时就不笑了,不笑的时候,他的表情近乎阴沉,凤如青叹气,“饭食的时间还没有到,不若打一架吧太子殿下,近些年我又长进了不少,也想看看殿下如今能力如何。” 弓尤沉默看着凤如青,“我不是来打架的。” “那你是来虚与委蛇,还是假笑?”凤如青笑着将腰间沉海抽出来,“你的龙骨,如今变成了我的,你不气吗?它都不肯让你用了。” “你……”弓尤被她气得笑了,站起来急喘了两声,而后道,“打!” 两个人说罢,一阵风般地刮出了黄泉,在鬼王殿后殿那点地方根本打不开。凤如青出了黄泉,站在千里赤沙之上,挥动手中沉海道,“太子殿下若是敌不过,可以化形!” 说着,她便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提着沉海冲杀上来—— 黄泉鬼境的小鬼不明所以,还以为弓尤是来找茬的,全都自发地给凤如青助威。 凤如青一刀劈在弓尤肩膀的部位,却没能再压进半分,弓尤也不知何时出剑格挡,剑身镶嵌满满各色宝石,此刻宝石散发出了强劲的光亮,将凤如青凶悍的一刀给化解。 “好剑!”凤如青心中战意凛然,沉海感知到她的战意,嗡鸣不止,竟然也爆出了金光,丝毫不甘被对面的剑光压下去。 凤如青长发飘飞,面若艳阳,“太子殿下,我便不客气了!” 话音落下,凤如青周身泛起浓重鬼气,混合着独属她魂体功德的金光,铺天盖地的凶煞涌来,弓尤向后仰去,躲过她的一个横扫,腰身弯成难以思议的弧度,从一个十分刁钻的角度朝着凤如青刺去。 谁料凤如青连躲都不躲,剑尖入体,她竟是灿然一笑,而后变换成长刀的沉海猛地一扫,才直起身的弓尤腰间玉带,便直接被敲得粉碎,连带着她自己的皮肉也深深地被割开了一刀。 鲜血霎时间涌出,弓尤看都没有看一眼,只是死死盯着凤如青被他刺伤的地方,“你流血了,怎么不躲!” 凤如青让他逗笑了,“多稀奇啊,殿下,你不仅流血了,再这般畏首畏尾,你怕是要赤.身与我对战了。” 弓尤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衣襟大敞,精瘦的腰身起伏片刻,血线流入袍子之下,他这才面色一变。 腰间玉带已经粉碎,他伸手在头顶上拽了一下,顿时扯下了一条发带,他束起的长发便这样落下了一半。 凤如青看着他,“殿下,这些年你当真没有好好练啊,这时候还顾及着什么形象,若我是真的敌人,便只需斩你裤带,你怕不是要提着裤子跑?” 凤如青这话一出,顿时围观众鬼齐齐笑出声。 弓尤本就骄傲,在天族做太子这么久,如今又已经几乎站稳脚跟,无人胆敢在他面前放肆,许多年没有这般羞耻,顿时面红耳赤,也是真的被激起了战意—— 他索性没有去束缚散落的衣袍,而是直接将那发带系在腰间的伤口处,狠狠勒紧,“来!” 接下来两个人便如两道强劲的风,迅猛的兽,极刚的盾,不断地撞在一起,缠斗在一处,每一下都不曾留手,每一下都震得自己和对方浑身战栗。 天地变色,赤沙飞扬,凤如青不知多久没有战得如此酣畅,她无论与谁比试,始终都没有同弓尤对打来得痛快。 穆良倒是经常陪着她练,只是凤如青怎么会将他给捅到,因此束手束脚,十分不畅快。 不若此刻,她出招全无顾忌,即便是伤到了弓尤,弓尤也会马上加倍还击。 凤如青自从吞吃了造梦神之后大增的功法,在这一次总算是测试到了极致。弓尤半途敌不过,直接被凤如青逼成了真龙形态。 两个人打得上天入地,日月无光,看得黄泉众鬼热血沸腾。 而凤如青终于将沉海切入弓尤逆鳞,两个人自天上极速坠落,弓尤在半空又化为了人形,被凤如青骑着直接钉在了赤沙当中,他被这过于沉重的力道砸得好半晌才咳出声。 溅起的赤沙被风吹散,凤如青双手抓着沉海压在弓尤肩头,骑在弓尤的腰上。 而弓尤咳了几声之后,死死沉沉地盯着凤如青看了片刻,突然“噗嗤”笑了。 这像个信号,两个人顿时都抑制不住地笑起来,往昔一切在此刻都散在这赤沙当中,剩下的尽是彼此间淘沙过后,那些被岁月铭刻的同生共死之情。 “下去!剑拔下去,你怎么就逮着我逆鳞不放!” 弓尤一抬腿,再一挥胳膊,将凤如青给摔下去,浑身狼狈至极地爬起来,多处刀伤正在缓慢地恢复。 反观凤如青,刚刚对打中受的伤几乎全好了,仅存一点血痕。 “我听说你吃了造梦神,果真又长能耐了。不过我马上要继位了,继位有天神之力,到时候你就打不过我了。”弓尤爬起来,伸手到凤如青面前。 他手上血污和汗渍裹着沙砾,伸到凤如青面前,一如当初的炙热。 “你还挺骄傲?”凤如青抓着他的手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沙土。 弓尤微微抬着下巴,“你要是嫁我了,那便是天后,你也有啊,谁让你不要我,后悔吗?!” 凤如青看着弓尤,弓尤也看着她,两个人能够把这件事拿出来调侃,才是真的放下。 凤如青伸手攥起拳头,砸了下弓尤肩膀,“放屁去吧,天界神女众多,个个心眼子多得吓人,我怕坑到了我头上,我杀得太多了,连累你这天帝也跟着我被贬下界。” 弓尤笑起来,伸手搭着凤如青肩膀,哥俩好地朝着黄泉走。他身上衣袍凌乱,但表情却鲜活起来,最开始见面的那点阴霾彻底消散。 “哼,惯会找借口,你就是玩腻了,不想要我了,”弓尤勒着凤如青脖子,拖着她走了老长一段,“我有时候做梦都想下来把你勒死算了!” 凤如青像个红布娃娃似的被拖着,扳着弓尤手臂道,“腻了就是腻了,勒死也只能得到我的尸体……” 两个人胡乱地调侃彼此,在一众小鬼离奇的目光中重新回到了鬼王殿。 “去洗洗,吃饭了。”凤如青对弓尤道。 弓尤很快洗漱好,凤如青找了件穆良的衣袍给他。她自己也洗漱好,这才坐在桌边吃饭。 “那个可是鹿血酒,赤日鹿的。你少喝点……哎,你在天界有人了吧,那多喝点,”凤如青把弓尤酒杯又倒满。 弓尤闻言,一把将酒杯摔桌上,“我有个屁!” 他瞪着凤如青,“你以为谁都像你?我整天忙得要死,数不清的人想要我死。” 凤如青耸肩,“那没办法,我让你给我做鬼君你又不干,非要做天帝。” “我掐死你算了……”弓尤一口将酒饮尽。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待到吃饱喝足,凤如青这才看向穿着穆良袍子,却一点也不显得温润,反倒有种青沅门那疯狗帮剑拔弩张臭道士意味的弓尤,问道,“说罢,太子殿下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这个旧情人,不会是想要重温旧梦的吧,有什么大事要交代?” 弓尤没有再接凤如青的调侃,而是正襟危坐起来,语气严肃,“不知你有没有听说,坠落的那些神仙,有联合在一起的。” 凤如青闻言也收起了随意,“联合在一起?” 神仙坠落,大多寻一个地方隐匿起来,慢慢地积攒功德,不过若想要重新修回功德,不是易事。 飞升大多看机缘和累积,想要重新积满功德,是真的难如登天,所以有些稳不住的坠落神,便开始走了邪路,例如造梦神。 他们不得入轮回,昔日天界神仙坠落凡尘做个邪不邪神不神的东西,更受不到百姓的供奉信仰,自然承受不住。 凤如青与穆良还有荆丰,这些年也对付过几个走歪路的,但都是形单影只,若真是这些坠落罪神联合在一起,当真不是能够轻忽之事。 “我在人间、妖族、魔族,还有修真界都有人来往,并未曾听说过有罪神联合在一处,”凤如青说,“但若是你说的是真的,这也当真不是小事。” 弓尤点头,“许多被我揪住把柄贬下界的罪神,心中多有不服,且千万年来,天界的腐朽根深蒂固,连血带肉地动了刀子,定然是有人想要反扑。” “我带了许多罪神的记载,上面有他们昔年飞升的因由,在天界的氏族,擅长什么,还有畏惧什么。”弓尤说,“上界天兵上有一批精锐,蓝银与于风雪带队,乃是我的人,这个给你。” 弓尤说着,递给了凤如青一片龙鳞,与先前在冥海之底他送凤如青的那个项链色泽相同,只不过这一次是个黑沉沉的玉佩样式。 “这上面我加了禁制,若是将其击碎,能够直通上界。” 凤如青伸手接了,猜到弓尤想要她做什么,在手中甩了甩这龙鳞佩的穗子,“殿下是要我诛杀清剿这些聚在一起不安分的罪神?” 弓尤点头,“若他们不曾作恶,便只驱赶到不同地方便是,”弓尤说,“若危急之时,无论何时,你自可击碎这龙鳞佩,我便带兵下界助你。” 凤如青将龙鳞佩系在自己腰上,拍了拍之后起身,站在桌边对着弓尤的方向,非常标准地施礼,“愿为殿下肝脑涂地。” 弓尤表情一噎,“你有病?我还没说完,你先坐下!” 凤如青又坐回桌边,弓尤继续道,“我得知你能吞食造梦神,便决定下来找你,这件事你做最合适,那些罪神即便是因为作恶被诛杀,也最终是散魂入天地,你大可以他们强自身。” 凤如青这回当真是有些惊讶,“太子殿下,不,天帝陛下?你竟然鼓励我去食魂修炼?” “我吃掉造梦神是意外,”凤如青皱眉说,“况且得了他的记忆也十分不舒服。” 弓尤说,“你笨,脑袋揪了再吃,就没有什么记忆了。” 凤如青一时之间哑口无言,弓尤理所当然道,“你已经身为黄泉鬼王,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鬼王本身就是以吞噬魂魄为生,这乃是天道默许之事,你怕什么?” 凤如青还是有些无法接受,弓尤继续道,“你若是不信,自去翻阅记载,重要的不是食魂修炼功法,而是修出真身。” 弓尤见凤如青一脸的接受不能,苦口婆心道,“我也是几年前才知,为何你与我在冥海之底奋战那么久,最后还以身开启大阵,却最终天道只为你塑魂,封你为黄泉鬼王。” 弓尤说起这个便一脸恨恨,“并非是你杀了雨神,也并非是你功德不够,而是你当时无魂,更无身!” “天道能够为你塑魂,是根据你的记忆,但你没有真身,它也无法封你为真神。”弓尤说,“我是翻阅天界典籍,找到了几万年前,曾有位与你一样的无身半神,他最后的方式是投胎转世,百年后飞升,你无需那么麻烦,你可以以那些罪神的神魂来塑你真身。” 弓尤说,“不要你害人,不要你夺舍,只要你奉天帝之命,惩治作恶的罪神,这有何不可?” 凤如青撇了撇嘴,弓尤道,“用不了多久我便继位了,我的授意便是天帝之命!” 凤如青其实并不想去天界那乌七八糟的地方,弓尤知道她心思,无奈道,“你曾说,天界的无格之神不坠落干净,你便不飞升,现如今我在努力地把他们都弄下来,你看到了吗?” 凤如青在夜里确实时常看到。弓尤举起酒杯,端到凤如青的面前,“在冥海之底说的话还记得吗?那不是我一个人的梦想,如今我在努力,你也不能停下,成神后你会更加的厉害,到时候天上地下,说话的权力才会更大。” 弓尤说,“你已经放开了我的手,拒绝我的情爱,现在还要收回你曾经与我一同许下的誓言吗?” 凤如青自然没有忘过,夜里拖着金光的坠神,便是弓尤给她看的努力。 她也在努力,她一个黄泉鬼王,只管轮回便可,却到处在驱邪,跟修真界各家的弟子合作奔波,为的也是昔年的誓言。 “我没忘,我说过自然就算数。”凤如青举起杯子,同弓尤的杯子撞在一起。 两个人对视一眼,相视一笑,依旧是在冥海之底,在那漫漫绝望的熔岩天裂面前,想要翻天覆地的狂妄。 两个人这一晚上都喝了不少,无所顾忌地谈及了这些年彼此身边发生的事情,弓尤大多是堵心的,凤如青却多是愉快的。 气得弓尤直叫不公平,又喝得更猛。 前些日子魔族送来的赤日鹿酒,这一夜便被凤如青和弓尤两个人喝没了。没有故意去解除醉意,两个人喝到尽兴处,弓尤还化成了龙身,载着凤如青去幽冥河水当中游了一圈。 快要天亮之时,两个人湿漉漉的,打也打了,疯也疯了,躺在鬼王殿后殿的石阶上累得睡着了,脑袋挨凑在一处,衣衫不整,看上去十分的引人误会。 穆良带领悬云山的弟子驱邪归来,连门派都没有回去,直接以三元符文印传信给荆丰,要他代为处理一些门派事宜,便御剑直奔黄泉鬼境。 待他到了黄泉,在小鬼们个个诡异的神色当中进入了鬼王殿,便看到了满地的狼藉。 滚落在地的酒杯,还有湿漉漉的、脱在后殿门口的阴魂龙袍,穆良微微拧眉,凤如青在传信玉佩中说了要等他的,这怎么弄成这样? 况且桌子上是两个酒杯,两幅碗筷,她与谁共饮?难不成是……那个狐狸精? 穆良自然不会当着宿深的面叫他狐狸精,但心中却是没有少叫的。 怪就怪当初他还没有长成的时候,勾引凤如青正巧让他撞见了。 这些年门派当中问心阵上,也有女弟子的问心当中有过宿深,不过与妖族合作过一两次,便能勾得女修道心不稳,宿深这个狐狸精的名号是在穆良的心中坐实了。 穆良循着痕迹,找到了鬼王殿后殿的门口。看到衣衫不整、酒气冲天地躺在地上的两个人,他有瞬间的气血上涌,甚至连琼林剑都感知到了穆良的杀意,嗡鸣起来。 但很快,穆良便压下了这猝然冒出的杀意,有些迷茫地站着,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这未散的酒气,是赤日鹿血酒,魔族这些年时常会送来,凤如青每每喝了之后,便格外的缠人。 而如今这两个人看上去烂醉如泥,又作这般的亲密状,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两个人怕是过界了。 穆良第一眼也这么以为,他知道这人是天界太子,是小师妹曾经差点嫁的人。 他为何来黄泉,两个人分手之时是如何的撕心裂肺,如今又因何把酒言欢,会不会是旧情复燃? 还没等他乱想许多,穆良很快冷静下来。 不应如此。 他沉下纷乱的气息,仔细再看了眼两个人,虽然衣衫凌乱,却系带并无散落,且这么久了,穆良了解凤如青所有的一切,当然包括她纵欲过后的模样。 很快他便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连忙蹲下将凤如青打横抱起,迅速施了清洁术,将她周身弄干,又将她塞进了被窝里面。 接着他又回去,没有动弓尤,倒也给他施了清洁术,还给他盖了他自己的袍子。 而后他命小鬼收拾了屋子内的残羹剩饭,还命人煮了米粥,然后泡了一壶茶,清洁整理好自己,悠然地坐在石桌边上喝茶,等着这两个人醒过来。 他们到底身体特殊,哪怕不驱散酒气,也会飞快地消散掉。凤如青一睁开眼,就看到穆良坐在桌边,如晨间的暖阳,侧脸秀润柔和,让人见了便心生暖意。 她下意识地笑了笑,娇嗔地叫,“大师兄……” 穆良缓缓转头,起身走到她身边,“睡的好吗?头疼不疼?我让罗刹命厨房准备了米粥,待会喝一些。” 凤如青闻言,嘴边的笑意僵住,猛地想起弓尤。 昨夜似乎在鬼王殿的后殿石阶……他们后来喝得热血上头,又打了好几架,还下水游了好几圈,最后都累瘫了。 弓尤走了吗?有没有跟,大师兄碰到,碰到了他们说什么啊啊啊啊—— 醉酒误事! 凤如青下意识地朝着后殿方向瞄,这时候穆良伸手,温柔地捏住凤如青的下颚,将她的脸转过来,“太子殿下还在后殿睡着,小师妹无需担心。” 穆良动作和语气都格外的温柔,丝毫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可凤如青莫名就是觉得他生气了。 “啊……大师兄你听我说,昨天我和弓尤,我们……” “我们就是喝了点酒,打了几架,顺便说了关于上界坠神在人间试图聚集作恶的事情,”凤如青说了一半,被已经披着衣袍从后殿走进前殿的弓尤接过。 他倒是说得条理清晰,只可惜身上穿着的是穆良的衣服,就十分的没有底气。 凤如青和弓尤两个,在穆良的面前,就像两个疯闹过头,打碎了贵重物品的小孩子,凤如青连忙点头,“对对对,大师兄你……” “先都喝点粥吧,”穆良说,“已经温了好久了,我去命人送上来。” 穆良态度十分温和,把弓尤一肚子理直气壮解释的话,都憋在肚子里不上不下,他只好鼓着眼睛和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裹紧了自己的被子,表示她也很怕。 一直到两个人在穆良温柔的注视下,喝过了热乎乎的,却不知道进肚子里面什么滋味,作用和鹤顶红差不多的粥,弓尤实在憋得受不住,这便起身告辞。 凤如青送弓尤出去,弓尤在黄泉之外啧啧,“太吓人了,温柔刀最要命啊,我觉得他在粥里肯定下毒了,”弓尤作势捂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痛苦,“要毒死我们这对狗男女!” 凤如青一脚踹过去,“你可快滚吧,我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 “我瞧着他这性子,当真和你不相配……” “滚!”凤如青把弓尤一脚送上天,而后确实有些战战兢兢地回到了鬼王殿。 无论如何,昨夜玩得太疯,疯过头了,这件事是她不对。弓尤与她之间脱离男女情之后的纯哥们情谊,旁人很难理解。 她都准备好道歉哄人再发誓了,结果一进鬼王殿,穆良便伸手抱住她,凑到她耳边道,“这一次走了许多天,十分想你。” 穆良如今也会说些情话,都是被凤如青生磨出来的,只是不常说,总是羞涩,此刻说得分外动情,凤如青听得腿软。 “大师兄,”凤如青抱住穆良,一边腿软,一边也不忘了解释,“我们真的就是喝酒聊天加打架,我不会……” “我知道,”穆良确实生气,只是他气的不是凤如青与弓尤来往,而是他自己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怀疑了凤如青与弓尤旧情复燃。 情爱迷人眼,他的理智也在许多时候都会暂时受到迷惑,他该相信小师妹,更相信自己。 “小师妹无需解释,我都看到了,”穆良抱着她的肩背,在她额头落下一吻。 “你看到什么了?”凤如青说,“看到什么也不是真的,我睡着了能知道什么啊。” “看到你们是醉酒胡闹而已,”穆良捏着她脸蛋,“你急什么,太子殿下来找你说了什么,你若非要解释,便现在与我细细说来。” 凤如青便好好地将与弓尤说的话,还有弓尤提议她如何修成真身等等等都和穆良解释过。 穆良很认真地听完了,竟然也同意弓尤的提议,“若罪神还不悔改,依旧作恶,吞食倒也不失为好办法。既然不得入轮回,神魂也极难真的打碎,万一碎片被其他邪祟吞食,更容易引起祸端。” “若他说的是真的,你便是顺应天命,”穆良说,“借此修出真身很好。” 凤如青还是有些接受不能,“到时随机应变吧。” “大师兄,饿不饿,吃些东西吗?” 穆良点头,“我瞧你刚才没有吃多少,再一起吃一些?” 两个人没有吵架,也没有误会,凤如青喝着米粥的时候,忍不住用黏糊糊的嘴去亲吻穆良。 “大师兄,你真好。” “什么?”穆良伸手摸了下,满脸无奈。 “你这么信我,”凤如青说,“这世上也就只有你这么信我。” “你是我养大,”穆良伸手抹掉她嘴边米粥,“我自然知你懂你。” 这样的时光,像温热的泉水,看似是沸腾着,但你泡入其中,却不会被灼伤,只会被无尽的温暖所包裹住。 凤如青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吃过了东西,便一直缠着穆良。穆良原本在替她看生死书,被她缠得受不住,便拉着她从狱叛殿出来,回到了鬼王殿中。 “天还没黑,要么再等等。”穆良敞着前襟,肤质细腻如上好的白玉,凤如青的手指在上面跳舞,他都这么多年了,依旧会在这时候羞赧。 他抓住凤如青的手,凤如青一头暗红色的长发散在浅色的枕被之上,如罪孽的蛛丝缠住其上试图挣扎的小虫。 “我昨夜饮了好些鹿血酒,难受,大师兄帮帮我……” 床幔落下,穆良无法拒绝她。 蛛网上的虫被粘住,却无论怎样疯狂地抖动,都无法挣脱,最后只能被严严实实地缠缚住,最终被融化骨肉,吸干内髓。 107、第三条鱼·师兄 亲密过后, 已经入夜,吃过东西后,凤如青便和穆良一同坐在床上, 看弓尤送来的那些东西。 弓尤送来的那些众神出身记载,收集的非常全面, 主要都是一些对付这些坠落之神的关键。 凤如青也将龙鳞玉佩给穆良看了, 她就没有什么事情要隐瞒他。 穆良看了这两样东西,再结合凤如青的说法,弓尤要她以作恶的坠落神修炼, 沉默了片刻, 这才说,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还对你的事情如此上心, 可见他十分重视你。” 凤如青连忙道,“也不是很重视。” 穆良好笑地看着凤如青,“你急什么。” “我没有急啊, 他会这么为我着想,自然也是想要我早些实力大增, 好为他所用, ”凤如青说, “他也怕坠落之神集合到一起, 威胁到他, 这才给我龙鳞佩, 借我天兵。” 凤如青说,“我与他相识了这么多年,在一起也就那几年,大部分的时间还是相互利用相护依靠的同盟关系, 今后也是。” 凤如青头靠上穆良肩膀,“大师兄真的莫要在意。” 穆良嘴角微勾,“你们在冥海之底,定然十分的惊心动魄,生死边缘一同熬过,与旁人的情谊自然不同,我理解的。” 凤如青没有接话,越是聊弓尤,凤如青越是觉得这简直怎么说都不对。说感情不深,曾经那般生死相依过,若是当真不深,他们不会放弃情爱之后,还能一如当初地交心。 可若说深? 同如今的爱侣说与他人情深,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于是凤如青机智地转移话题道,“对了大师兄,你此次去汾安道那边,可有什么发现?找到作恶的邪祟了吗?” 穆良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尖,亲手养的,自然知道她眼珠转动的要耍的什么小心思。 可穆良早就不生气了,对于凤如青说话的态度和撇清关系的干脆,他很受用。他在同她在一块了之后,才发现自己会有如此丰沛的情爱,像疯涨的野草,在他多年来荒芜的土地之上,碧色连天地绵延。 “没有查到,放出了神识也未能找到,”穆良说,“按理说汾安道那边因为连年大旱,附近城镇挨不住的镇民都已经搬走了,剩下的都是苦守田园无处可去,还在期盼着早些下雨的灾民。” “汾安道地处龙安国境内,”穆良说,“朝中因为四方灾害,加上皇帝昏聩无能,贪官横行,国库给掏空了底子,国家摇摇欲坠,已经拨不出赈灾银救治百姓了。” 凤如青这些年见过的人间惨剧许许多多,数之不尽,光是听了穆良的描述,就已经能够想象到当时的惨景。 “我们无法干预人间皇朝更迭,但需得尽快抓住那处的邪祟,”凤如青说,“此次我也同去。” 穆良点头,“本来此次行动联合青沅门,那边便有意再联合其他门派,汾安道这些年不仅是悬云山去了很多次了,其他门派也已经多次探查,如此规模的探查都找不到的邪祟,不容小觑。况且这旱裂已经蔓延到周遭许多城镇了。” “不过既然鬼王大人也随行的话,那我就放心了,”穆良说,“那便全仰仗大人到时多多照拂了。” 穆良调侃凤如青,凤如青鼓着脸笑,“大师兄你怎么这样啊。” “我说的哪里不对?”穆良说,“连天界太子龙身都能骑着打下来,赤焱大人威名不日便会传遍四海。” 凤如青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怎么绕来绕去的又绕回来了! “逗你呢,”穆良伸手别凤如青散落的长发,“我不懂凡人说的情.趣,总是你来逗我,怕你会觉得我无趣。” 凤如青抓着穆良的手,心说那你倒是换个话题逗啊!这很吓人! 不过凤如青也知道穆良出身世家,风骨天成,有种刻在骨子里面的温润守礼,即便偶尔牙尖嘴利,也都是在与其他门派交际的时候。 凤如青自然知道他是真的不懂这些,穆良的性子,要是真的拈酸吃醋,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说的。 “大师兄,你无需为我去改变什么,刻意地学什么,”凤如青说,“你原本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就很好。” 穆良与凤如青并肩而坐,脚都从石床上面垂下,凤如青的纤细瘦小,穆良的也消瘦苍白,只是更加的骨节分明,也要大上许多。 他晃动着小腿,将脚同凤如青的脚撞在一起,凤如青侧头看他,又将脚撞回去,两个人撞来撞去的,好不幼稚。 “夜深了,要睡吗?”穆良揽着凤如青的肩头,微微矮着一边的肩膀,好让凤如青能够靠得舒服。 凤如青“嗯”了一声,已经在穆良的肩头昏昏欲睡,一只脚踏入了梦境当中,又见到了那个温馨无比的小院子。 梦境当中总是温暖而惬意,就同和穆良在一起的时候一样,可是那个洒满阳光的山坡上牵着她回家吃饭的情郎,依旧看不清楚模样。 但这样也很好,凤如青睡得深沉,梦境中她笑得十分开心,前面那个一直在走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他弯下腰,采了一朵柔弱的单片小花,而后递给了她。 凤如青心中的幸福瞬间满溢,她在梦中笑着转了一圈,而靠在穆良肩膀上的她却只是浅浅一笑。 穆良侧头亲吻她的鬓发,等到她彻底睡熟了,这才将她抱着放躺下,把人搂进自己的怀中,也闭上了眼睛。 一夜好梦,第二天穆良回到悬云山,开始挑选此次与他去汾安道的弟子,还要与青沅门敲定时间。 准备工作需要做上几天,毕竟汾安道的事情不是一朝一夕的急事,邪祟隐藏得很厉害,他们需得挑选许多法器带上。 凤如青这边没有什么好准备的,鬼境十八殿的鬼君自从能够与鬼王平分功德之后,一个赛着一个的努力,所有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凤如青越来越有做一个闲王的趋势,便只好整日朝着黄泉之外跑,四海乱窜驱邪除祟。 此次同穆良同去汾安道的事情,她没有瞒着任何人,宿深大抵是听小鬼们八卦了,今日得空来找她验收近日练习成果的时候,便郑重地与凤如青提到,“可否也带上我妖族一份?” 凤如青收了沉海,其实宿深如今的功法,根本无需她出招,便能够应付,她只是给他一些面子,这才与他对刀。 宿深功法偏重以柔克刚,一柄软剑如今也使得如秋水在手,柔和,又无孔不入,也刚猛得能够水滴石穿。 他在如今的妖族中已经难遇敌手,在修真界对上修士也是丝毫无需担忧,但到底在凤如青这里还不够看。 加上许久之前,宿深便同她说他要继位,如今还是没有继位,宿深妖族的事情凤如青不太懂,所以没有问过,但这时候带着妖族外出显然不太合适。 所以凤如青稍微迟疑了下,宿深这些年倒是同她出去了不少次,他聪慧机敏,心思细腻,不拖后腿,动起手来也干脆果决。 只是这次连穆良心中都有些没底,否则也不至于如此慎重,凤如青也格外的慎重,正想劝,宿深却再度说: “姐姐无需担忧我,妖族如今内外安定,无人敢反我,”他说,“姐姐说功法都是在实战中得来,我不好总是要姐姐让着我打,想要多和姐姐出去面对真的对手。” 宿深向来都是聪慧至极,很多话还未出口,他便已经明晰。 妖族这些年确实也无人敢质疑他坑害他了,所以凤如青也没有纠结许久,便点头,“好,那你便挑些功法上乘、妖力强悍的带着,此行凶险难测,还是小心为上。” 宿深顿时笑了笑,微微眯起眼睛,他眉目妖媚,若好好地说话,便不太凸显,但他一眯眼笑这样细微的动作,便谁见了都要心头一跳。 凤如青默默叹他当真生了好一副祸国殃民的狐媚相,可惜是个男子,这若是女子,可还得了。 “行了,回去准备吧。”凤如青说,“待定好了出行的日子,我便派小鬼去通知你。” 宿深乖巧应声,分明在凤如青的面前站着老高一个人,却总是乖得还像当初被关在笼子里的那个小崽。 凤如青目送他离开黄泉,例行去地狱转了一圈,这才回到殿中与穆良联系。 “大师兄,你在做什么啊。”凤如青以神魂催动玉佩,对着玉佩说话。 穆良彼时正在同荆丰、荆成荫,还有施子真聚在一处,在聊着门派当中近一年内弟子因为驱邪的损伤情况,还有越来越多的弟子因为过不去问心阵而被送下山,其中不乏许多还算资质不错的。 毕竟如今这动荡的局势,弟子们很多独当一面,下山驱邪的次数多了,暂时被什么东西蛊惑,被暂时蒙住眼睛,这都是难以避免的。 到如今他们门中也急需弟子,因此他们在商议,是否将今年这问心阵取消了。 “我不同意,道心不稳,如何能够修无情道?”荆成荫常年皱眉,严肃且古板。 同样是两千多岁的老东西了,与他这样子相比,坐在他身侧的施子真,因为老是朝着山下跑,眼中倒是多了一丝人气儿,近日还换了发式,半披半束,黑发披满肩头,又坐在个子高大的荆丰身侧,整个人十分显小,又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眼中唯一能够看出年岁的威仪被空茫替代,乍一看,竟比穆良瞧着还小些。 “师尊以为如何?”荆丰侧头看施子真。 施子真坐在凳子上,瞧着穆良的方向,穆良以为他要说什么,但等了半晌,他开口却是,“你的传信玉牌亮了。” 108、第三条鱼·师兄 穆良一愣, 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地用袍袖盖住了。 再抬头,施子真已经恢复了素日的模样, “如今非常时期,确实不应当对弟子太过苛责。” 荆成荫抿唇, 荆丰也道, “我赞同师尊说的,大师兄你说呢。” 穆良点头,“我也赞同暂时取消仙门问心阵。” 他顿了顿又说, “且贪嗔痴念, 本为人欲, 即便是真的成了心魔……”也并非不可解。 施子真看了他一眼,穆良便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了, 施子真直接定下,“那便暂时取消,入门弟子亦是, 直接测心性如何便是。” 施子真说完之后起身便走,看上去表情无甚变化, 但一转身, 眼中满是嫌弃与暴躁。 传信玉牌乃是他炼制, 如今他确实不必受此折磨, 听不到那些污言秽语了, 但到底是他炼制的, 他是有感知的,穆良挡住了,他还是能够感知到它一直在亮,也就是说, 那边人一直在说话。 大抵是先前几年总是听总是听,施子真现如今甚至都不用听,就能够想象出那边会传来怎样的音调,说着怎样不堪入耳的话。 太不像话了! 施子真嫌弃的脚步加快,可偏偏一出门,穆良便叫住了施子真,“师尊,弟子有惑。” 施子真停步,片刻道,“随我来。” 两个人朝着几百年前新建的悬云殿走去,施子真不会主动耳提面命地去教,可弟子无论有什么不懂,他也总是耐心的。 他虽性子冷,好歹还是个师尊,他一生收了四个弟子,深受其害,但他却也没有一刻放任过。他只想证明他能够做好,让当年规劝他不要收弟子的师尊看。 可惜如今曾经敬重百倍的人,已经从他仰头能够看到的天界坠落,还是被他的弟子捅下来的。好好的小弟子,昔年看上去最弱最软的小弟子,如今入了恶鬼门,做上了万鬼之王。 施子真想一想便觉得心中郁卒。 穆良随着施子真很快进了悬云殿,这里的一切都是昔年摆设,乃是出自荆成荫的手。 荆成荫始终都对施子真这个师弟十分照顾,因此在施子真出去驱邪的时候,命人重建了悬云殿,都按照当时毁去的还原,连挂在寝殿当中的游鱼图都扒拉出来,找能工巧匠给修好了。 施子真当时回来看到,神色难得的出现了波动,荆成荫还只当他是感动。 施子真倒也重新回来了,只是很少在这殿中待着,常年往外跑,因此这里一切是崭新未动的状态,没有一丝人气。 施子真走到殿内,便转身问穆良,“何惑?” “弟子想问……”穆良看向施子真,“何为无情道?” 施子真没有答话,只是看着他,穆良便道,“师门教我们灭人欲,却又要我们参与天下之事,这岂非自相矛盾,若当真断情绝爱,又如何会理会他人?” 施子真垂下视线,缓步朝着穆良走了一步,“这些话,是鬼王说的吧。” 穆良眉梢一跳,施子真表情当真不算好,穆良以为施子真要生气了,正想跪地请施子真莫要动气,便被灵力一托,没能跪下去。 接着穆良便被施子真一袖子给扇出了门。 穆良被灵力稳稳托着站到了门外,便听施子真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无情道需得修者自行领会,你如今这境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施子真说,“情爱、畏惧、得与舍,你到了该明白的时候,自然便会明白。” 穆良闻言缓缓躬身,“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他转身走了,施子真却对着那道门发起了呆。 自从他悟出无情道的根本,自从书元洲也在临死前悟出了,并且专程来找他说,施子真便决定这个堪称捷径的根本,决不能公之于众。 得情与爱,纵欲与情,再舍弃之,便为捷径。 可若这根本被世人所知,天下便会徒添数不清的杀孽,杀父母亲人挚爱以证道,无情道会成为罪孽之源。 施子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他不仅不会告诉穆良,更会将这根本永远烂在肚子里。 穆良琢磨不透施子真的话,也不懂他的说法,从悬云殿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月华殿,这才催动了传信玉佩,将玉佩贴在了耳边,微笑着听完了凤如青说的那些话,然后再低柔轻语地与她以玉佩交谈。 施子真是连夜下的悬云山,悬云殿离月华殿太近了,他能够感知到传信玉佩不停地在传信,他实在受不了,便连夜跑了。 穆良边处理门派积压的琐事,边与凤如青聊到了深夜,待到凤如青的声音昏昏欲睡,两人才切断了联系。 凤如青抱着玉牌睡着,第二天清早上起床,穆良已经到了黄泉鬼境。 “大师兄你这么早就来了……”凤如青才刚刚洗漱,侧脸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穆良走到她的近前,将她身上烘干,然后摸了摸她的脸蛋说,“悬云山弟子已经先行去汾安道了,我是来接你的,不是说要与我同去?” “啊,这么早就走,”凤如青整个人贴在穆良的身上,仰着一张小脸,拉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肚子,“可我还饿着呢,昨夜我与你聊完之后,便睡着了,还以为你与我聊到那么晚,是今夜才行动呢……” “其他门派要过两天陆续赶到,只有悬云山今日先行,”穆良说,“荆丰已经带着他们先去汾安道周边城镇了,所以并不是很急,你先吃饱了,我给你带了些五谷殿的吃食。” “大师兄最好了!”凤如青抱着穆良的腰,转了一圈,穆良跟着她的动作转身,两个人一同到了桌边。 穆良带来的并非是糕点,而是五谷殿中寻常的灵谷米粥,凤如青想这个滋味也是想了许多年,一口气喝了两大碗。 她本身是个无底洞来着,只是穆良只带了两碗,还配着一些小菜,都是悬云山后山上生长的,凤如青吃得心满意足,末了还啧啧道,“五谷殿的食物其实也并不算这世间什么美味珍馐,可我就是吃不够似的。” 关于这一点凤如青也一直不太理解,穆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大概是因为,这是你当年上山的时候吃的第一种滋味吧。” 凤如青顿时便明白,原来她怀念的并不是五谷殿做出来的东西滋味多么美妙,而是脱离尘世颠沛之后,第一次吃饱的那种感觉。 凤如青用头蹭了蹭穆良的手,“我当时真的经常会积食,多亏了大师兄向百草仙君讨来的药丸。” 穆良笑了笑,“其实你若是想吃,便随我回悬云山去吃就好,师尊……看上去并没有生你的气,毕竟之前你也没有认出那个人是他。” 凤如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心说可算了吧,她和施子真之间的新仇旧恨,又岂是认错那么一两次…… 穆良只是笑笑,“那我日后多给你带一些过来。” 凤如青也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准备,她连武器都是插在肋骨当中。 她双手空空地披上黑袍,以鬼气遮面,便和穆良一块出了黄泉鬼境。 在外,凤如青以鬼王的身份行走,并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真容,和穆良表现的也只是比较相熟。 其他门派知道悬云山与黄泉鬼境有来往,却不知凤如青便是当年消失,悬云山找了整整几百年的那个小弟子。 不过这半路上凤如青和穆良御剑行走,倒是并不用鬼气遮面,因为荆丰已经带着悬云山弟子先行,去汾安道的路上只有凤如青和穆良两个人,他们也无意去追赶前面先行的弟子。 凤如青其实可以骑黑泫骨马,但有穆良的时候她都不会骑,她贴着穆良的后背,紧紧地抱着穆良的腰身,穆良的剑特别的稳,哪怕是她不老实的手指在穆良的腰封里面乱窜。 实在是衣袍被弄得都是褶皱,穆良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颇为无奈又宠溺地笑了笑,“小师妹,别闹了。” “噢。”凤如青答应的特别好,结果没老实一会,又开始掐穆良的腿。 穆良哭笑不得地叹气,捉着她的手扣在自己的腰上,“你要是再闹,我就带着你下山林。” 凤如青一开始没能听懂,听懂之后都有一些震惊,穆良会说出这种话? 穆良说完之后耳根也已经红透了,他根本就不是放荡之人,只是同凤如青在一起太久,听的荤话也太多了,再纯白的纸页总是会被染上颜色。 凤如青还假装不知,眨巴着一双桃花眼,从穆良的胳膊底下钻过去,“天真无邪”地问穆良,“大师兄要带我下山林去做什么?” 穆良耳根已经红透了,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凤如青穷追不舍地问,“是要拽掉我的腰封,捂住我的嘴吗?” 穆良微微地偏开了头,躲避开凤如青的视线,脖子通红一片,颜色侵染到了脸上。 “还是要将我用衣裳捆在树上呢……” “别说了,”穆良有些急。 凤如青从后面抱着他,手指一直在他腰间勾来勾去,“那可怎么办呢,大师兄如果想对我做什么,我又阻止不了,我好害怕呀……” 琼林剑在半空中摇晃片刻,直直地朝着山林当中落下去,凤如青笑得眼睛都弯了,穆良几乎是有些踉跄地从琼林剑上下来。 他瞪向凤如青,色厉内荏,“不要闹了。” 凤如青乖乖地点头,双手在身前扣在一起,乖巧得不像话。 穆良再度以灵力将琼林剑悬在半空,抬脚正要迈上去,突然间感觉侧腰又被勾了一下。 他回头,凤如青一脸无辜地瞪着他。 穆良忍无可忍,一把扯过凤如青,捏着她的下巴亲吻上来。 凤如青一头雾水,睁着眼睛伸手去抱穆良的腰,却正好摸到了一根突出的树枝。 凤如青想说,这一次真不是她干的,但穆良已经不给她说的机会,紧扣着她的腰背,缠绵深吻。 她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让他所谓的自矜崩塌。 109、第三条鱼·师兄 虽然是半路下了小树林, 但也没有真的幕天席地的干点什么臭不要脸的事情。 凤如青与穆良再是如何,两人也都是有分寸的,只是亲昵地深吻过, 便很快御剑重新赶路了。 这一次凤如青很老实了,老老实实地抱着穆良, 穆良倒是一直抓着她在自己腰间的手, 他从没有过在出门驱邪的时候,心情还这般上扬。 他没有经历过寻常情人间各种各样的阻碍,苦涩漫长的思慕之后, 便是骤然的得偿所愿。 在一起之后, 他的小师妹从来不会与自己争吵, 从来也不会与他闹别扭,几年来两个人之间唯一激烈的冲撞只有在床上不加节制的时候。穆良从不知, 情爱如此甘美异常。 他不知小师妹与旁人在一起是什么模样,但穆良总是觉得,和凤如青在一起格外的愉悦。没有人会不想跟一个能力强, 性子好,模样娇媚, 温柔起来能腻死人, 床上还情趣颇多的伴侣在一起的。 凤如青不知穆良对她的评价如何, 因为很多话穆良不会说出口, 总之两个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十分的和谐, 各种意义上的。 一路乘风御剑, 到了汾安道的周边城镇,凤如青甚至都觉得时间过得太快。 自琼林剑上下来,两个人徒步走进了镇子。这镇子看上去并未残败,高耸的楼阁与青砖街道, 街边摊位的架子也是十分密集,可见之前这里该是繁华热闹的。 只是如今凤如青仔细侧耳听了,也听不到多少人声。穆良之前来过,见了这场景倒是还算淡然,只是表情也十分不好。 “荆丰和其他弟子们在其他城镇,怕是见的也是这幅情境,”凤如青和穆良步入了正街,看到青砖路上出现了十分显而易见的裂痕。 这裂痕并非是砖石碎裂,而是砖石与砖石的缝隙被分开,真正开裂的是脚下的土地。 “他们就在附近城镇,”穆良说着,收起了三元符文印,对着凤如青道,“我们先在这其中查看一下,再去与他们汇合。” 凤如青“嗯”了声,与穆良走进街道上空无一人的城镇。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干燥灼热的味道,尤其是阳光此刻正升到头顶,周遭环境开始越来越热。 凤如青看着不远处,被灼热的阳光晒到扭曲的一处空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这温度,若不是我知道熔岩还在冥海之下压着,我还以为这镇子底下都是熔岩。”凤如青四外环顾。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随着他们进入城镇之后,温度便越来越高,高到人的眼睛都冒火一般。 “喝点水,”穆良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一个水囊,拧开了之后,送到凤如青的嘴边。 凤如青接过,喝了一口后递还给穆良,“大师兄也喝些,嘴唇都干了。” 穆良却将水囊拧紧,把盖子盖了回去,又放回了储物袋,“我不渴,前面有人家关着门,我们悄悄去看。” 两个人都能察觉到这城镇中是还有人的,只是生人极少。凤如青与穆良挨着个的敲了几家,都没有人开门。 待他们到走到长街尽头,还是无人开门,凤如青索性道,“大师兄你等等我,我穿墙入内看看。” 穆良向来都是按照规矩办事,君子不可能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之下,擅入谁家宅院,不过现在非常时期,自然是非常对待,穆良便点了点头。 凤如青走到一户紧闭的人家门口,正要隐匿身形穿门入内,便见面前的黑门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一只小眼睛趴在门缝当中看过来。 之所以说是小眼睛,是因为这眼睛确实小。这只眼睛并非是大人的眼睛,而是小孩子的。 “你们是谁?有没有水?”稚嫩的女童声从门后传来。 凤如青低头看去,正和门里的小姑娘视线对上,她自认模样长得并不在吓人的行列,但她周身的煞气与鬼气,确实是令人难以忽视的。 小姑娘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将门那窄窄的缝隙,又给关上了。 凤如青“哎”了一声,回头无辜地看着穆良,“我这么吓人?” 这时候不太适合笑,但穆良却没忍住勾了勾唇,他走上前来,轻轻地敲了敲门,对里面吓得正在朝着屋里跑的小姑娘说,“你别怕,我们只是问一些问题,不开门也没有关系,你能回答吗” 里面没有声音,倒是朝着屋子里跑的脚步声暂时顿住,很显然这个小姑娘在听着他们说话。 穆良用温柔的语调道,“我们有水。”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个人便在门口等着。好半晌,凤如青和穆良同时听到了那个小姑娘走回来的声音,但是她似乎警惕性很高,站在了门口,就是没有开门也没有吭声。 她在犹豫,送吃的的姐姐说,不能给任何人开门,不能跟任何人说话,她就能不再挨打,不用再干累活了,她昨天还吃了肉…… 但她现在好渴啊,姐姐昨天放下的水被她给打翻了,太热了,水井也都干涸了,她要是喝不到水,要渴死的。 正在她小小的心思在听话和不听话之间犹豫的时候,穆良把水囊又从背包里面拿出来,在门上轻轻地敲了敲,接着便拧开水囊,将水倒在地上一点。 水落在地上的砖石门口,很快四散。门里的小姑娘就站在门口,见到朝着她脚边流过来的水,咽了一口口水之后,便再也不犹豫了,怯生生地再度将门打开一条缝隙,看向蹲在门口的两个人。 “我什么都不知道,姐姐不让我说……”她说完这句话,顿时倒抽了一口气,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瞪得老大,连拽着门都给忘了。 木门“吱嘎”一声,朝着两个人的方向敞开了一些,凤如青这才将面前的这个小姑娘看清楚,她穿得十分破旧,且消瘦得不像样子,头发蓬乱,面容脏污,嘴唇干裂。 凤如青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高门大院,再看一眼小女孩身上的粗布衣裳,甚至是她手上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茧子,眉头微微拧了拧。 小姑娘被自己猝然和凤如青两个人直面相对给吓到了,顿时转身要跑,被凤如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蹲在地上,将小姑娘搂在怀中。 小姑娘连踢带打,凤如青后仰着脖子,只是虚虚地圈着她,温声道,“别怕别怕,哎呦,别怕,我又不打你……” 大概是凤如青说的这句话起效了,小姑娘慢慢停止了挣扎,虽然已经满脸泪水了,却僵在凤如青的怀中没有动,近距离地瞪着一双大大的葡萄眼,看着凤如青。 “给你喝水,”凤如青没有急着问什么,朝着穆良伸了下手,穆良便将水囊递给了凤如青,凤如青把水囊递给小姑娘,“喝吧。” 小姑娘一开始不敢,但很快饥渴战胜了她本就薄弱的畏惧和理智。 她抱起水囊,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呛了之后,还剧烈地咳,咳得眼泪鼻涕一起掉下来。凤如青便轻拍着她的后背,“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啊。” 小姑娘才刚刚缓过来一点点,就顿时继续喝起来,一直把这水囊里面的水都喝了,甚至撑起了一点肚子,这才停下,僵在凤如青的怀中,不知所措。 “不怕了吧?”凤如青尽量把声音放得温柔。 小姑娘近距离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勾起一点嘴角对她笑了笑,她便扔了水囊,突然伸手抱住了凤如青的脖子。 凤如青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一些,这小小瘦瘦的一团突然钻怀里了,凤如青双手僵着,和穆良对视了一眼,穆良又勾了勾唇,凤如青便伸手圈住了这个小不点。 这小玩意也太瘦了,凤如青抱在怀中才发现她比看起来还瘦,腰也就穆良手臂粗细的样子。 小姑娘抱得死紧,凤如青慢慢拍着她的后背,然后问道,“没事没事,姐姐问你,这镇子里面的人都去哪了?” 小姑娘闻言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好半晌都没有说话,凤如青张口又道,“别怕,我们悄悄地说,我保证谁也不告诉。” “都被鸟抓走了。”小姑娘趴在凤如青的怀里小声说。 凤如青摸了摸她的小胳膊,没舍得把她给拽下去,只是拍了拍,“鸟抓走了?不是都去逃荒了吗?” 小姑娘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有些能跑,有些跑不了……” “跑不了?”凤如青说,“只有鸟吗,我是说,抓他们的,只是鸟?” “不知道,姐姐不让我看……”小姑娘说,“姐姐也不让我说,我说了,我就没有吃的了。” 凤如青和穆良对视片刻,又问了两个问题,确认从这小姑娘的嘴里问不出什么之后,她便索性抱着小姑娘起身。 凤如青伸手摸了下她十分脏的脸,“你家里人呢,就剩你自己了?他们是被抓了还是跑了?” “被抓了,”小姑娘盯着凤如青的下巴下面看,“都被抓走了,姐姐说,他们活该。” “姐姐是谁?”凤如青和穆良对视了一眼,抱着小姑娘进入了这家宅院,穆良散出神识转了一圈,对着凤如青摇了摇头——这里除了这个小姑娘之外没有活人。 这偌大的院子,就只有这一个小孩子? “你爹爹和娘亲……也被抓走了?”凤如青问她,“你自己在家中多久了,吃什么” “我没有爹娘,”小姑娘瘦得四肢如柴,“我没有爹娘,我是被卖到这里的,他们说我要干活,我天生就是干活的下贱货……” 她视线还是看着凤如青的下巴往下,凤如青不由得跟着她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然后一个小黑手,就伸到了她身前的高耸处抓了一把。 凤如青被抓得傻了,下意识看向了穆良,穆良表情也很离奇,小姑娘迅速缩回了手,惊恐地瞪着凤如青,生怕她生气一样,连身体都颤抖了起来。 凤如青顾不得被突然抓胸的奇异尴尬,连忙抱着小姑娘,拍着她的背安抚,“没事没事,别怕哈……” 110、第三条鱼·师兄, 一个给点水就放松警惕的小孩子, 一个肉眼可见凄苦的小孩子,最能够引起凤如青的恻隐之心,她简直像是抱着曾经惊慌无助的自己, 完全没了什么鬼境万鬼之王的霸气,托着她纤瘦的身体, 边哄还边颠来颠去。 穆良真的不想笑, 这不是适合笑的时候,但凤如青抹那小姑娘的眼泪,结果越抹那小姑娘流得越多的时候, 他还是偏过头勾了唇。 凤如青很敏锐地瞪他, “你笑什么呢, 大师兄你帮我哄哄啊!” 小姑娘专门粘着她,穆良也束手无策, 但她也很好哄,凤如青拍着她的背,索性抓着她的小黑手按在自己身前, “我没生气,你好奇就摸吧。” 同时暗自打算, 把阴魂龙袍的样子回去就改成高领的! 小姑娘见凤如青是真的没有生气, 这才抽噎着不哭了, 伸手抓了几下, 恋恋不舍地放开了, 又抱住了凤如青的脖子。 接下来凤如青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只是她知道的确实也就那么多,她还说了有个姐姐会定时来送肉,很多肉,不好吃, 但能活命。 还有她已经八岁了,却只有五岁的身量,脸蛋小得像三岁…… 凤如青一直托抱着她,和她商量好了,准备索性不走了,今晚上就等着那个来送肉的姐姐。 她一直黏在凤如青身上不下地,好容易哄下地了,就寸步不离地拉着她的袍子,阴魂龙悄悄地将头对准了袍角,对着小姑娘张牙舞爪的,小姑娘根本没有发现。 “你带我走吗?带我走吧……”凤如青很辛苦地收着周身鬼气,好不至于让自己的煞气冲了这小不点,还让穆良以灵力暂时封住了她的鬼煞之体,否则这小姑娘这么缠着她,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她认准了凤如青,哪怕穆良后面在储物袋里面拿出了吃食,她也还是蹲在凤如青的脚边上吃,还试图去喂阴魂龙。 她一直要凤如青带她走,凤如青也始终没有答应。她没有能收留小孩子的地方,她身上的鬼煞之气,不收敛的话,用不了多久就能弄死一个凡人。 因此她只是一直温和地跟她说,“我给你找个其他的好去处,你乖乖的听话,今晚我们见了给你送肉的姐姐,你就得救了。” “我不跟着你吗?我很听话。”小姑娘不怕凤如青了之后,嘴皮子可利索了,就是想要跟凤如青走。 凤如青满心的无奈,只好和她说些别的什么,转移她的注意力。 她没有看到,在她与穆良商议着今晚的行动,又与荆丰联系的时候,一直抱着她腿的小姑娘,突然间对着阴魂龙袍上的阴魂龙笑了下,她张嘴,满嘴的尖锐獠牙,阴魂龙被吓得猛地一窜,险些从凤如青的袍子里冲出来—— 凤如青低头去看的时候,小姑娘却也仰起了头,殷殷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摸了摸她的头,拍了两下肩上躁动不安的阴魂龙,便继续与穆良说,“荆丰那边也发现了许多小孩子?” “对,他们所到的所有城镇,都只有小孩子,还都是女孩,”穆良收起三元符文印。 他微微拧眉,看了一眼黏在凤如青腿边的小不点,说道,“无一例外,都是女孩子,都是一个人在家。” 凤如青也死死拧起了眉头,“这绝不是巧合。” “对,荆丰也问出了,这些城镇当中,逃荒的只是一部分,剩下的都被抓了,”穆良说,“荆丰打听出了,是都被一个看上去像是黄布的怪物给抓走了,将人一卷,那人就没影了。荆丰正在搜附近的城镇,把孩子们都聚集到一起,今夜也和弟子们都在分别地蹲守那个会给所有人送肉的姐姐。” 凤如青闻言顿了顿,低头看了眼脚边的小姑娘,看到她抓着自己衣袍的手,伸手抓住了她的小手,蹲下和她平视,“我都忘了问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缠着凤如青这么久了,对她格外的亲近,“我叫……莲香。” 凤如青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莲香,你说姐姐会午夜才来,现在时间快要到了,我和哥哥要躲起来,你害怕吗?” 她先是点了点头,而后贴了贴凤如青的手掌,又摇了摇头,“莲香不怕。” 这是个没有长得肥嘟嘟,身上甚至找不到讨人稀罕的肉的小姑娘,畏缩和战栗让她缩着脖子,只有看着凤如青的眼睛有些光。 半点也比不上当年宿深还是小狐狸时候的样子,但是这个小东西就是将凤如青弄得心肠都软得不行。 太乖了,乖得过分,一般这么乖的孩子,都是受过了太多的苦,谁给一丁点的好便跟着粘着,像个水蛭般的贴上去,恨不能扎进皮肉,再不离开。 凤如青鼓励她,跟她轻声细语地说话,这还没到午夜呢,都把小姑娘哄得睡着了。 “我待会隐匿身形,就在她旁边,免得她被那个什么姐姐给伤着。” 凤如青说,“大师兄用灵力再给我压制下,我怕鬼气泄出,被邪物察觉出异样。” 穆良应声,以灵力探入她身体,再加固压制鬼气,看着她怀里的小姑娘道,“小师妹,若是你有个孩子,那孩子一定十分幸福。” 凤如青差点让穆良说得破功,“大师兄,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体质,我怀鬼胎吗?” “而且我曾经神魂融化,被天道重塑之后,也根本与正常鬼魂不同,根本没有成孕的可能啊。”凤如青回头调侃他,“大师兄若是想要孩子,怕是只能你来生了。” 穆良面色霎时间红透,灵力都断了片刻,很快压制住,半晌才说,“我没有想要……” 凤如青不逗他了,“快要午夜,我们开始吧,若是那送肉的邪物提前来了,我们便能早些堵着她。” 穆良应声,给凤如青掩盖好了鬼气,便自己藏了起来,凤如青也隐匿身形,她给莲香的身下垫上了被子,自己就坐在她身边。 夜色无声,今夜连一丝风都没有,莲香睡得很熟,小小的消瘦的身体缓慢起伏,凤如青就坐在她身边,夜色下却只有一个蜷缩着酣睡的孩子。 时间一点点划过,凤如青十分耐心地等着,午夜将至,她抬头看向天上的月亮,马上就十五了,月亮已经圆了大半。 周围除了小姑娘清浅的呼吸,便是幽远的虫鸣。 凤如青和穆良找过了这镇子上的所有人家,不同于荆丰他们一个镇子上找到好几户人家有孩子,他们这镇子上,就只有一户人家有活人,便是莲香。 还有一户人家有条狗,好悬没饿死了,自己咬断了绳子,在以那家的莲池中干枯的死鱼为食。 凤如青最开始听到的不是人声,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邪祟的气息,而是听到了乌鸦叫。 一两声,接着十分密集,穆良隐匿在后殿,他不能像凤如青一样完全的隐匿身形,他只是掩盖住自己的气息。 听到了越来越密集的,由远及近的乌鸦声音,凤如青与穆良两个人同时瞬间处于备战状态,很快乌鸦声便嘎嘎的在上空聚集,黑压压的,将天上的半月都遮盖住。 这巨大的声响吵醒了在熟睡的莲香,莲香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先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接着便对着已经由乌鸦汇聚成人形,落在地上的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叫了声姐姐。 “姐姐你来了……”莲香抱着自己的膝盖,凤如青在那个提着篮子的小姑娘由乌鸦汇聚成人形的刹那,瞬间出手,穆良也已经自天上飞掠下来。 他们同时动手,那个提着篮子,四周还盘旋着乌鸦的小女孩顿时将篮子甩了出去。 一块血糊糊的肉掉在地上,白皙的皮肉还在上头,凤如青就只是看了一眼,就认出这根本不是什么畜禽肉,而是人肉! 她已经爆出了鬼气,包裹住了小女孩,这被莲香叫姐姐的小女孩,还是个熟人,就是先前他们在市集上碰到的那个护着招娣的月灵! “是你!”凤如青原本赤手空拳,毕竟对方是个小孩子。 但很快她便将沉海自肋骨间拔出,因为天上突然多了数不清的乌鸦,遮天蔽日的将这一片空间掩盖得漆黑不见手指。 “多管闲事。”月灵的声音带着稚嫩的童音,却恶毒无比,“你们都是坏人,都该被啄食!” 她话音一落,穆良的琼林剑已经到了她的近前,直接照着她的头顶当空劈下,凤如青的沉海紧随而至,他们怜惜小孩子,但并不包括作恶的邪祟。 月灵瞬间便尖叫一声,原地被劈碎,但很快她的尸身便化为数不清的乌鸦,整个人消失—— 而随着月灵消失,天上盘旋的,乱叫得人脑子疼的乌鸦便如同收到了什么信号一般,劈天盖地地涌了下来。 凤如青第一反应,便是褪去外袍,将她的符文袍法袍,包裹在了莲香的身上。 “快点进屋!”凤如青说,“莲香,躲好不要出来——” 莲香披着符文袍,却没有马上动,而是在凤如青身后微微歪了歪头,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袍子,接着抬头看向了漫天的乌鸦。 凤如青和穆良已经被层层叠叠地包裹住了,因此并没有看见莲香的异样,随着她眼眸中眼白彻底的变为黑色,乌鸦的攻势开始越来越凶猛。 乌鸦并不难杀,但是这种数量上的压制,宛如一脚踩入了蚂蚁窝,任你再是强悍,也架不住总有一两个蚂蚁能把你咬疼。 且这玩意不怕鬼气,倒是怕灵力,被灵力与凤如青的鬼气冲散之后,原地还能散掉重新聚拢。 攻击力不强,却架不住无休无止。 凤如青与穆良背靠背,不断地将乌鸦砍落,但它们就如同无穷无尽一般。凤如青暴躁地喊道,“这什么鬼东西!试试拘魂鼎!” 穆良想说这东西没有魂魄,只是怨气,都是怨气,无穷无尽的怨气,甚至不知来自何处。 但他还是第一时间拿出了拘魂鼎,以灵力催动拘魂鼎打开,开始拘禁这些乌鸦。 最开始有一些被吸入其中,但很快凤如青便意识到没用,因为黑气被束缚进拘魂鼎,还会重新钻出来。 凤如青和穆良一时间寻不到对付这玩意的办法,就只能将它们劈砍冲散。 “姐姐——”身后传来莲香稚嫩的声音,“哥哥姐姐来这里——” 凤如青头皮一麻,回头吼道,“快进去!把袍子蒙过头顶!” 凤如青转头的功夫,已经有许多乌鸦朝着莲香冲了过去,凤如青与穆良顾不得什么,迅速朝着莲香的方向去,“快进屋!” “姐姐……”莲香吓傻了一样,和半空中重新汇聚成形的月灵喃喃说着什么。 月灵伸手似乎是要抓她的脖子,凤如青身影一闪,便挡在了莲香的面前。 遮天蔽日的乌鸦在半空形成了有形的长队,如一根被谁拿着的棍子,直接朝着三个人的方向砸过来—— 穆良迅速结印,以灵力设下了结界,将三人笼在其中,但这乌鸦群撞散了便重新凝聚,无休无止,凤如青抱着莲香,狠狠皱了下眉,将莲香推给穆良。 “大师兄,我知你境界高深,但灵力总有枯竭的时候,这玩意我见越战越勇,你将结界撤了,我来。” “你……”穆良想到凤如青能够吞噬情绪的事情,她跟他说过。 但她也说过,吞噬了他人的情绪并不舒服,这样能够凝成形态发起攻击的怨气,吃下去会非常非常难受。 穆良犹豫,“我灵力尚且充裕,天亮了再做打算也不迟。” 凤如青摇头,“若是天亮还不退呢?我们在白天见过月灵,说明她白天也能活动自如,而且这东西难缠得紧,我们必须尽快和荆丰他们汇合。虽说他们要是遭遇了这样的攻击自然能够敌过,这玩意也没有很强战斗力,但他们带着孩子,被拖得久了恐有危险。撤吧。” 穆良略一思索也只能这样,他带的法器方才也尝试过了,怨气凝成实质他也是生平仅见,连记载都很少很少。 灵气易得,鬼气死后自带,唯独怨气,本就是无形的东西,这世间谁会有这样深重的怨恨? “那你小心。”穆良结反印,抱住了莲香,结界破开的一瞬,凤如青突然展开阴魂龙袍,张开了双臂,化为魂体状态。 这段日子她魂体又长了不少,她将自己无限地拉长、拉宽,在半空成了一个淡金色的大口袋,像来自深渊的一张巨口,朝着那正朝三人压下来的乌鸦兜去—— 111、第三条鱼·师兄 淡金色的魂体化成的巨大口袋, 在天空中兜了几圈之后,几乎将所有怨气凝成的乌鸦都裹入其中。 天上半月的微弱月华,再度洒在了院子当中, 穆良和莲香都抬着头看向自高空落下的凤如青。 凤如青站在院中,皱眉按着自己的心口处, 吞食下去如此浓重的怨恨, 一时间她的内府无法平息。凤如青闭上眼睛,十分的难受,且裹在这难受当中的, 还有难以言说的悲痛与无助。 这密密麻麻的情绪, 这分成无数份的情绪, 不断在她的内府翻搅,凤如青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割裂了, 而每一块,都是一个无法挣脱的绝望和悲剧。 她听到数不清稚嫩的声音,在苦苦哀求、在哭泣求助, 她闭上眼睛,在未尽的怨气当中, 看到一个一个哀婉凄绝的稚嫩脸庞, 在无声地控诉。 凤如青站立不住, 朝着地上跪了下去, 好在已经跑过来的穆良, 一把托住了她的手臂。 凤如青单膝半跪在地上, 慢慢地睁开眼,抬头看了穆良一眼,双目赤红,眼泪在眼中积蓄, 如同血泪一般地顺着脸庞落下来。 “小师妹,你怎么了!”穆良赶紧以灵力去探她的身体,凤如青却制止了他,摇头,有气无力道,“我没事……” 穆良扶着她起身,莲香也跑过来,抱住了凤如青的腿,仰着头看着她,眼睛亮得赛过了天上的星辰。 “姐姐你把她们都吃了,你居然能够吃她们!”莲香说,“姐姐好厉害。” 凤如青此刻心中翻搅,十分难受,却还是伸手摸了摸莲香的头,“没事了,我们这就走,去跟其他和你一样的小妹妹见面,你就有玩伴了。” “莲香不需要玩伴,”莲香说,“我想和姐姐在一起。” 凤如青忍着难受抱起了她,转头对着穆良说道,“大师兄,你联络荆丰,我们现在就过去。” 穆良联络荆丰,他们很快,便带上了小姑娘,还有那个饿得只剩皮包骨的黑狗,朝着荆丰他们所在的城镇而去。 黑狗警惕得很,最开始凤如青他们靠近还“呜呜”地威胁。不过穆良从空间中掏出了几块糕点,只喂了一块,这狗便迅速打消了对他们的敌意,跟着他们走了。 至于莲香,一直趴在凤如青的肩头,凤如青重新收敛了鬼气,一手抱着她,一手牵着瘦黑狗,上了佩剑腾空而起。 “害怕就将眼睛闭上,”凤如青用法袍包裹着莲香,侧头对她说道。 她乖乖地趴在凤如青的肩膀上,闻言摇头,一双黑亮的眼睛从袍子里面露出来,看着天空,露出了孩子般天真的神情。 黑狗只是个凡物,自然怕死了腾空飞行,从贴着凤如青到钻进她的双腿下缩着,吓得瑟瑟发抖。 穆良御剑很稳,时不时回头看看凤如青,她又招人又招狗的,穆良看着她抱着一个夹着一个的样子,很难将她跟黄泉鬼王联系到一起。 他们走得虽稳,却也很快,到达了荆丰他们落脚的城镇之后,凤如青才发现这是距离汾安道最近的一个城镇。 这时候还是夜里,不过凤如青的视力不受夜色的影响,她看到这里到处都是枯萎的破碎植物,地面开裂得十分大,宽的地方成人甚至都难以跳跃过去。 大地一片焦灼的颜色,连城镇当中的许多人家,都已经是燃烧过的样子。 荆丰就在镇子入口等着他们,这个时间点了,他身侧居然带着所有的弟子。 几乎每一个弟子都一手抱俩,地上还站了好几个。荆丰肩膀上趴着一个,腋下夹着一个。穆良和凤如青他们御剑缓缓下行,到了跟前一个赛着一个的神情诡异。 “这么多孩子。”穆良率先跳下琼林剑,边说道,边回手去搀扶凤如青。 “这还只是找了三个城镇的,明日我们准备去汾安道看看,”荆丰说,“你们和邪祟正面遭遇了?” 凤如青点头,“你也认识,就是先前咱们在凡间碰见的那个怨气所化的月灵。” 荆丰微微皱眉,“可我找到的孩子们,她们说法并不统一,只说乘着鸟来找他们的是一个小孩子,我也想到了月灵。但除此之外,她们当中大一些的还说,抓镇上的人的,是一个黄色的口袋一样的玩意。” 凤如青和穆良听了之后,都沉思起来。 片刻后穆良说,“能够影响到汾安道这么大面积的旱裂的邪祟,绝无可能只有一个怨气所化的月灵,定是还有其他的邪祟,待明日搜过未搜的城镇。我们先让几个弟子将这些孩子送到安全的地方,其他人再探查。” 荆丰和凤如青都点头,不过今夜已经太晚了,这个时间他们不休息,孩子们也要休息的。凤如青问荆丰,“你们在哪里落脚?” 荆丰说,“镇中大部分房屋因为旱裂而坍塌,倒是镇外原本临湖有一处地方,大抵因为先前是湖水没有立刻枯竭的原因,并没有被影响,我们在那里落脚。” “我们去哪里吧,”凤如青抱着已经昏昏欲睡的莲香,跟着荆丰和一众弟子们,躲开旱裂的土地,朝着他们说的地方去。 穆良也抱起了两个孩子,一行人,一条狗,很快便到了镇外的那处空房。 这里一见便是先前做生意的地方,而且还是颇为秀雅的酒楼,摆设都十分的雅致,虽然食物和水并没有见到,却胜在房屋很多。 他们寻了一层房门全部相对的落脚,设下了结界,这才分成了好几个屋子,陪着孩子们歇下。 凤如青把睡熟的莲香安置在床上,狗子就趴在床底下,穆良和荆丰脱开身之后,来到凤如青的屋子,同她商量起了明天要如何安排。 “带着孩子们遭遇邪祟十分束手束脚,明日待弟子们将孩子送走,我们便进汾安道去看看。”穆良说,“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有哪处不舒服吗?” 穆良说着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个水囊,“喝一点。” 荆丰和穆良来的时候,也听穆良说了凤如青吞食了怨气所化的乌鸦,顿时也担忧道,“小师姐,你以后可千万不要乱吃东西了。” 凤如青接过水囊,喝了一口,缓解了下干渴的嗓子和嘴唇,点了点头说,“大师兄,你怎么跟个藏宝阁一样,到底带了多少吃食和水?” 穆良将水囊收起,依旧自己一口没喝,“也没有多少,就是一些你喜欢吃的糕点,今日都给了莲香和狗,水就两个水囊。” 凤如青“哦”了一声,“是我粗心,我光顾着自己轻装而行,没想到这里旱裂,需得带点水的。” “小师姐不必担心,”荆丰说,“悬云山的弟子们都带了很多水,今日还有弟子御剑到最近的城镇买了许多干粮回来,孩子们吃的都不多,暂时够用的。” 凤如青安心下来,穆良说,“明日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汾安道,一路护送孩子们。汾安道那边毕竟是最开始发生旱裂的地方,前几次来这里都一无所获,此次正面遭遇了邪祟,还得知了另一种邪祟,汾安道那边说不定能够找到这些年旱裂的原因。” 荆丰自告奋勇,“我去汾安道那边,护送小孩子就岚虺他们几个可以了。” 穆良闻言看向凤如青,“小师妹,你觉得呢。” 凤如青说,“护送小孩子需得多派上几个人,就顺着今日有弟子去买干粮的那条路。” “我们碰上月灵,虽然杀伤力不大,那些怨气的乌鸦却十分会消耗人,”凤如青说,“我将月灵吞噬,但她既然参与到这场旱裂的事情,那谁也不知,这里还有多少个‘月灵’,或者其他的邪祟。” “若是弟子们碰见了厉害些的,他们又要护着小孩子,又要战斗,便十分吃力,所以我提议,我们三个中有一个去护送孩子,确保安全。” 穆良没有异议,凤如青便说,“我去吧,我能吞食掉怨气,若是再遭遇了和月灵差不多的邪祟,我就直接吃了。” “才说不要你乱吃东西,你今日不是很痛苦吗?”穆良想到凤如青如含着血泪一般的那个对视,便一阵心疼。 “我去吧,你带着荆丰进汾安道,”穆良说,“以我如今修为,便是当真碰上了这旱裂的邪祟本尊,倒也不至于不战而败,那届时我能够牵制,护着孩子的弟子们还能够伺机脱身。” 凤如青和荆丰都没有再说什么,定下了计划。荆丰先回了屋子,凤如青与穆良轻声细语地说了些体己话,便也都各自回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孩子们都醒过来,由悬云山的弟子们分别施了净身术,看上去总算不是狼狈不堪的一个个泥猴子,露出了尚且年幼的稚嫩脸蛋,叽叽喳喳地抢着干粮吃,倒是颇为活泼。 只有几个大抵是因为一个人待久了,眼神和精神看上去都有些沉,手里捧着干粮和水,吃得也很大口。 唯有莲香,听闻了要与凤如青分开之后,便顿时哭了起来,也不出声,就悄无声息地盯着凤如青,眼泪砸湿了面前一小片的地面,看得凤如青尤其的揪心。 “你家里是哪里的,让他们送你直接回到家去,”凤如青他们也是昨天聊了才知道,这些孩子,大部分都不是这附近城镇的,而是家在很远的地方,是被抓过来的。 他们先前碰见月灵的时候,她应当就是在抓这样的,即便是失踪了,家里也不会找,没有任何人会在意,甚至被抛弃的孩子。当时若不是刚巧他们碰上了月灵,怕是招娣也会被抓来这里。 莲香看着凤如青,好一会才说,“我家是汾安道的。” 凤如青听了心里一揪,汾安道早就没有人烟了,莲香先前说她的家人也都被邪祟抓了。 她在这群孩子里面,是唯一一个连归处都没有的。 凤如青半蹲下,“你跟着哥哥们,他们会给你安置好的,不会再吃苦,也不会有人要你干活,打你。” “姐姐不能带着你,姐姐身体很特殊,你跟着姐姐活不长的。”凤如青慢声细语地解释,莲香似懂非懂地哭,不过在穆良他们准备走的时候,她还是很乖地跟着上了佩剑。 只是一步三回头,一双盛着秋水般悲凉的眼睛,看得凤如青心头有把小刀子一样的在割。 穆良他们走后,凤如青叹息一声,其实她若不是体质不行,无处安置这些孩子,她会带着的。可如今这世道,又岂止是天不遂人愿,连人也要找人的不痛快。 凤如青与荆丰还有其他几个弟子,朝着汾安道的方向去。 现如今太阳已经升起了,越是朝着汾安道方向走,旱裂便越是严重,大地像是被谁拿着一把大刀,胡劈乱砍过的狼狈,树木枯死,到处焦糊一片,稍微热一点的阳光,就能点燃一切。 而在临近汾安道的时候,地上的旱裂已经足足有成人身高的裂痕,到处都在即将正午的灼热中被烤得扭曲起来。 凤如青站在荆丰的佩剑之上,出了一身的薄汗,他们在汾安道下落的时候,城镇中残垣断壁的景象,令凤如青陷入了一种世界即将破碎的荒芜感。 整个汾安道多处房屋焦糊得只剩下横梁,可见火灾时有发生。 这里到处都是旱裂,他们跳跃着乘风前行,在仅存的房屋当中寻找过,发现了曾经有人生活过的凌乱痕迹,却并没有发现小孩子。 凤如青松了一口气,弟子们都御剑而起,再查探四周的情况。 若是在这里找不到线索,他们只能用最笨的方式,在周边城镇旱裂还未蔓延到的地方守株待兔。 凤如青乘着荆丰的佩剑,皱眉四处查探,放出鬼气去寻找,她令鬼气钻入地裂当中去,却并没有得到任何邪祟的踪迹。 一行人顶着烈日寻了好久,没有收获,他们只好寻着一处残壁挡出的阴凉处落下,个个汗津津的,满脸红扑扑的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这里还和前几次来一样,”荆丰说,“什么生灵都没有,也寻不到邪祟的踪影。” “联系大师兄了吗?”凤如青看着远处的一座山上,开裂十分严重,但不如其他地方那般凌乱,倒是十分笔直,山上的空气被热辣的阳光蒸腾得扭曲。 凤如青眯着眼睛,对荆丰说,“问问大师兄他们到了哪里。” 荆丰用三元符文印联络穆良,但穆良那边却没有回应。 他皱眉道,“大师兄没有回应。” 凤如青口干舌燥的,从那山上收回了视线,闻言立刻道,“不回应定然是有了麻烦,我们现在便去寻他们!” 荆丰和剩下的弟子都赶快御剑而起,却不料突然一股热浪卷着地裂天崩般的响动传来,众人循着声音看去,便见凤如青方才一直盯着的那个山上,缓缓开裂。 几人僵在半空,眼见那山越裂越大,越裂越大,最后如一道巨型的大门完全打开,从里面缓缓升上了一个树藤编织的笼子,被无形地吊在了半空中,紧随而来的,便是那笼子当中,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救命啊……” “救我……” 凤如青一瞬间还以为这是到了自己的十八层地狱,这些声音跟厉鬼的凄厉叫声相差无几。 众弟子巨震,那树藤笼子,被无形地吊在山裂的半空,血色染红了树叶,里面的人在撕心裂肺地爬动求救,男女老人都有,唯独没有小孩子。 凤如青定神一看,便见那其中的人身上多处被割掉了肉,有些拖着森森白骨的腿在爬,有些捂着肚子奄奄一息,还有的脸上胳膊上,反正无一完整。 他们像是被杀了一半,还未死便被开膛破肚的猪,爆发出了濒死的最后哀鸣。 这是显而易见的陷阱,他们苦寻不到的邪祟,竟然就藏在山中,地裂之中。 但明知是陷阱,他们已经见到了这些求救的活人,也不可能不去,凤如青咬牙冲在前面,“继续联系大师兄,我先去看看!” 荆丰要弟子联系穆良,紧随凤如青的身后,凤如青已经到了这笼子的近前,她从肋骨处拔出了沉海,直直地朝着笼子上劈砍,将这些树藤砍断,拉着这笼子落在地上。 笼子开了,这些人挣扎着朝外爬,凤如青和荆丰还有另外两个弟子,看向了一排通向地下的石阶,这里竟然是一处墓穴! “其他门派何时赶到?”凤如青算了一下宿深可能到的时间,眼见着眼前这幅场景,并没有立刻冲动下石阶。 “我们前行,少说三五天之后,”荆丰看着在地上爬了一段路,就已经彻底失去了声息的人,脸色很难看。 有弟子查看过他们,对着荆丰摇头,“这些人在被送出来之前就剩下最后一口气,被什么激发了最后的求生欲望,才喊叫得那般凄厉,很多人的伤口已经腐烂,可见不是一两天。” 凤如青看着方才还哀哀凄叫的人,转眼便是满地残尸,一咬牙,对着荆丰道,“我下去查看,你与弟子守在这里,联系大师兄和其他门派,再派几个弟子原路返回去助大师兄!” 穆良定是遇上了大麻烦,才会无暇回应他们。 穆良确实也是遇上了大麻烦,他带着弟子和小孩子们,根本就没能出得了地裂影响的地界。他们碰到了数不清的月灵,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的,带着无数的乌鸦,遮天蔽日地拦住了去路。 白昼生生在这乌黑的翅膀,和密密麻麻、面无表情的“月灵”注视下,变得漆黑而阴沉。 穆良第一时间设下了结界,护住了孩子们,弟子们也与这些怨气所化的邪祟缠斗起来。 可攻击只会带来扩散,他们击散的怨气,会原地分化成好几个和之前一模一样的玩意,越来越密集,越战越多,将他们的结界全都裹住。 虽然不会受重伤,可他们的灵力被飞速地消耗着,弟子设下的结界都逐渐变薄。孩子们吓得呜哇乱叫,哭得厉害。他们寸步不能行,在结界当中,被这如黑布一样兜头盖下来的怨气给推着往回退。 诛邪阵都无用,这些怨气来自无形,却又有形,必须得消灭这些怨气的本体,才能令这些怨气散去。 穆良他们被寸寸逼着向后,朝着汾安道的方向而去—— 而此时此刻,正在汾安道山裂处的凤如青,挥动了一下手中沉海,迅速交代完荆丰,也未等荆丰答应,便径直朝着石阶之下冲去。 汾安道附近,如今被旱裂波及的镇子一共有十几个,跑了一部分逃荒的,剩下失踪的人,应当全都在这里。 按照凤如青如今的能力,妖魔邪祟无人能敌,但天裂现世,坠落之神众多,若真像弓尤先前说的坠落之神联合在一处,便是她也心中没底。 况且打起来的话,她必须要顾忌着被抓进这里的凡人,免不得要束手束脚。 被扔出来的那几个濒死的人,根本就是一个诱饵,可明知山有虎,也得偏向虎山行。来不及等其他门派了,耽误一时片刻,这底下人的生路便窄一分。 凤如青速度极快,转眼之间已经掠入了墓地的墓道,她在一处分叉的路口犹豫了片刻,下一瞬便有一道黑影……不,是无数道黑影,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扑上来。 外面,荆丰迅速向其他门派传信求助,又令跟着他的几个弟子其中三人守在这墓穴之外,一人联系穆良,另外五人原路御剑返回去助穆良,又带着六人也迅速向下了墓室。 他们悬云山弟子若是都在一处,武力值才是巅峰,可如今一入城镇,救了那么多的孩子,他们被迫分散,现下又不知穆良那边出了什么事情,此时下来实在是不合适。 可这人间所谓的正道是什么?必然不会是见死不救。 悬云山的道心便是心怀苍生,行仁德之事。 荆丰很快便在墓道当中碰到了,正在与数不清的手持刀剑、身穿铠甲的石人对战的凤如青,他抽出长剑冲杀上去,头也不回地对着身后弟子们喊道,“结诛邪阵!” 六个人,刚好是能够结诛邪阵的人数,弟子们闻言指尖亮起了灵力,在空中整齐划一地划着,口中默念着诛邪阵口诀,很快便有符文金光在这墓道当中凝结汇合,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而荆丰提剑径直劈在了意图袭击凤如青身后的一个石人之上,他手中佩剑,乃是施子真以他本体一部分与雪域玄铁炼制,心随意动,名唤烈风,十分迅捷刚猛。 但他一剑劈在这石人之上,却生生劈出了火光,竟未能将其劈开! “这些石人有神魂附身,命门在腰际,腰斩!”凤如青回手一刀,沉海暗沉的刀锋贴着这石人腰际斩下去,便闻一声金石碎裂之音,这石人霎时间化为无数碎石。 落在地上的一道金光自石人碎裂的身体升起,迅速逃窜,被凤如青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直接塞进嘴里,狠狠咬了几下。 荆丰应声,“知道了!” 他开始与凤如青背脊相靠,与这些身着铠甲的石人打得墓道当中不断亮起金光。 112、第三条鱼·师兄 石人不断地被凤如青和荆丰击倒, 飘出的神魂一个也没能逃掉,都被凤如青给逮住吞下去了。 她并不想真的像弓尤说的那样,用这玩意去修炼, 只是为了不让这东西回到它的本体上去,或者再附身到其他的玩意上面来攻击他们。 随着石人不断的破碎, 弟子们也结好了诛邪阵。 亮着赤金符文的诛邪阵, 朝着凤如青和荆丰的头顶上方压下。凤如青刚刚从一个石人的腰腹中将沉海抽出,一脚蹬在了扑杀上来的另一个石人身上,借力朝后飞掠, 正好被荆丰接住。 两个人同时向后数步, 正好将剩下的石人都引到了诛邪阵的范围。他们身后, 众弟子齐声道,“收!” 诛邪阵顿时从那石人的头顶上压下来, 如一张大网,将石人都裹入其中。石人不会发出什么嘶叫声,但下一瞬, 被这诛邪阵给压住的石人,都原地不动了。 他们的身体在诛邪阵的作用下升起了淡金色的神魂, 凤如青扳开荆丰还揽着她腰腹的手, 原地一跃, 踩在荆丰的手臂之上, 掠到那石人的上方, 将要逃跑的神魂给捉住。 不过这一次凤如青没有将这玩意朝着嘴里填, 而是问荆丰,“可带了拘魂鼎?!” 荆丰应声,“带了!” 他说着就将拘魂鼎从储物袋中拿出,也飞身站在了石人的身上, 在凤如青的面前将拘魂鼎给打开,凤如青便将捉到的神魂塞了进去。 “大家都小心,是天界坠落的神仙作乱,不知道有几个,”凤如青说。 弟子们都应声,荆丰收起了拘魂鼎,同凤如青从石人的身上飞掠而下, “这些都是墓室当中的陪葬,这铠甲的制式,看上去已有千年。这墓的规格也十分尊贵,想来埋的该是位王侯。”荆丰说。 凤如青侧头看他,很多时候她都会惊讶于荆丰的成长。在她印象当中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叫“小师姐等等我”的卷发小不点,如今已经成了稳重可靠、实力不俗的仙门掌事。 “你研究过墓道?”凤如青说,“我对这个东西不太懂,你既有了解,便你在前。” 荆丰点头,“了解了一些,都是我爹逼着我看书的时候看的。” 荆丰手提着烈风,走在前面,凤如青在中间,而弟子们跟在最后。他们境界全都不低,方才那诛邪阵上符文的亮度,便能看出。 荆丰边向前,边低声地同凤如青道,“小师姐你看这墙壁上的花纹,如此精致,可见这墓穴打造得十分用心,”荆丰说,“越是用心的打造,越是怕有人要觊觎这其中的东西,因此机关便会越多。” “我们是走主道还是先进偏室?”众人停在一个岔路门口,荆丰询问凤如青,“主道机关多,但偏室墓道狭窄,更容易伏击。” 凤如青手中沉海微微转动,看着荆丰道,“我们都进入这里了,走哪条路都是一样的,拣好动手的吧。” 众人踏上主道,诚如荆丰所说,机关重重。他们踩上第一块石板,便引动了到处乱飞的箭矢。 凤如青身上穿的是穆良送她的法袍,这些凡物伤不到她,荆丰外袍之下便是鲛丝战衣,自然也伤不到。至于他们身后的悬云山弟子,修为都不浅,这点机关对他们来说还抵不上与同修对战。 因此前半段他们走得很顺,但是墓道极其的狭长幽黑。这墓道当中,箭矢乱飞、墙壁和地面突然伸出尖刀,甚至石球辗轧而过等等机关,都很轻易地被众人破解之后,凤如青心中却有种越发不详的预感。 凤如青对于不好的预感,一向都很灵,下一瞬,他们便听到了墓道尽头传来了嘶叫,听起来像兽,但又确确实实是人声。 带头的荆丰脚步一顿,凤如青也微微一顿,很快这嘶叫声转过了前面的转角,凤如青一辈子都忘不掉那个场景。 数不清的……怪物朝着他们的方向,爬着、跑着、滚着,朝着他们的方向扑来,这些怪物全都长着人类的脑袋,有些带着人类的上身,但是下身却是魔兽与妖兽的身体! 凤如青见过许许多多的魔族和半妖,但哪怕他们修炼出的人形看上去十分怪异,却也至少还能看出个人样。 但是这些一见便是拼接上去的怪物不同,他们的头与身体的接合处还淌着恶臭的脓血,在扑杀而来的过程中,有些甚至能够口吐人言。 “杀……杀……” 荆丰驱邪这些年,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他整个人都愣了下,身后的悬云山弟子们看清楚,也纷纷抽气。 但容不得他们有什么喘息的时间,这些怪物已经扑到近前。 与妖魔面对面的战斗,悬云山的弟子们还都能够全力以赴。可若对上的都是带着人头的玩意,他们还活着,甚至能跟你说话,所有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这些玩意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妖兽魔兽,并且拥有了人头之后,他们似乎也拥有了智慧,能力更强,甚至还会团队合作。 “结诛邪阵!” 凤如青与荆丰拦住这些怪物,弟子们开始迅速结阵。但就在诛邪阵将成的时候,“噗呲”的一声,皮肉被破开的闷响,一个弟子的胸膛被一只生长着刚毛的利爪给穿透了。 凤如青回头的瞬间,沉海脱手而出,在墓道的上空旋转飞去,径直斩下了偷袭的那个怪物的人头,并且将从弟子们身后来的好几个怪物全部斩头。 那个胸膛染血的弟子手上战栗得厉害,但仍旧咬牙和众人将诛邪阵结成。凤如青和穆良退后,诛邪阵网住了继续朝着他们扑杀的怪物。 被裹在阵中,这些怪物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声音穿人耳膜一般,响彻了整个墓道。 那个弟子被同伴扶住,靠着墙滑坐,胸前的血已经止住。但是到底他们也还是人,内脏被伤一样要死,而他的内脏恰恰被那怪物的刚毛给搅碎了,因此他根本无法运气调息,双目放空地看向了荆丰。 荆丰半蹲在地上,叫他的名字,“汪宣!” “我听见了……”汪宣说。 他听见了怪物靠近,但诛邪阵就差一点,他不能松懈,想着或许没有那么快就到近前的…… 凤如青将这些怪物的神魂都捉住,荆丰正按着汪宣的心口说,“你入门百年,家中尚且有亲人在世,我知道在哪里,我会……” “你起开,”凤如青一手抓着好几个挣扎的淡金色碎魂,一手拎着荆丰后领子,让正在告别的他起开,“把这个装进拘魂鼎。” 说着,在荆丰一脸不知作何表情的呆愣中,凤如青从袖口掏出了一个小瓶子,打开之后,直接朝着那弟子还在潺潺流血的胸口撒去。 然后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眼见着要断气的汪宣,转眼间伤口就愈合了,坐在墙边被凤如青提溜起来,“愣什么,还有哪里有伤?” 众弟子全都傻兮兮的,凤如青见这人没事了,便收起小瓶子,“听见了还不回头,悬云山教你们阵法,难不成连变通都没教!” 荆丰将神魂都装进了拘魂鼎,倒是没有和弟子们一样的大惊小怪,而是沉声道,“大家都要格外的小心,我们没有援兵。” 没有援兵,代表没有退路。荆丰将拘魂鼎收起,看向凤如青,欲言又止。 他知道凤如青给那弟子用的是什么,只是这东西的珍惜程度,在这凡尘根本用什么都换不来的。没有人会把自己保命的东西,随便用在别人的身上。凤如青曾经要给荆丰,荆丰也拒绝了。 众人绕过被阵法压制的,已经从一堆怪物,变成一堆尸体的那些玩意,继续朝着墓道里面走,很快在一堵石墙的面前停住了脚。 “没路了,”荆丰皱眉,“这不对,按照墓穴规制,这处不该是墙壁。” 凤如青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她不想再按着里面的什么狗东西的引导去走。这里封死,必然是想要他们原路返回,到时候又不知道什么陷阱怪物在等着。 凤如青对着身后弟子们和荆丰道,“开结界。” 下一瞬,凤如青便双手握住了沉海,直接腾空而起,全力朝着那石墙上砍去。 她曾经劈山开海,若不是顾及着这里面的活人,她早就将这处给捣碎,逼得里面的老鼠不得不逃窜出来了。 现如今她也无需再等了,她只带了那一瓶人鱼族秘药,再有人死了也就是真的死了。 不仅仅是需要救的人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管他如何先劈开看看再说—— 荆丰与凤如青出任务也很多次了,早就了解了她的行事习惯,默契也是很强。 他在凤如青动手的一瞬,便带着弟子们撑开结界,跟在她的身后,一是防止倒塌被砸,也是撑开她劈砍之后的墓室,免得坍塌再不慎伤到了这里面的人。 凤如青在地下,无论是这墓穴的什么室,全都是暴力劈开。绝对的强悍面前,机关形同虚设。 荆丰和众弟子在她后面撑着,在墓室的外面看来,只能看到地面不断地塌陷又复原,烟尘在烈日之下四散,焦灼的味道飘散在这片山头之上。 这种无所顾忌的破坏,终于把里面龟缩着用阴招使坏的人惊动。 他站在地宫之中,整个人从头到脚地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简直像是强行塞进去的眼睛,眼睛的周围冒着和之前那怪物一模一样的恶臭脓血。 这眼睛咕溜溜地转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掉下去一样。 他身后是一片黑暗,他微微抬头,朝着被凤如青劈砍得山摇地动的墓穴处看去,大抵是想要做个微微眯眼的动作,却不慎将眼球挤了出来,掉在了地上,滚了许多土。 他一脚便将这眼球踩碎了,转身走到黑暗中,很快便传来一个男声嘶哑的闷叫。 等到这人再从那一片空旷的黑暗中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又拿了两个血淋淋的眼球。他将这玩意硬是塞进了他掉眼睛的那个位置,但有一个刚刚塞好的,却根本在那个黑洞洞的窝里待不住,又掉在了地上。 他一手捂着眼睛,狠狠地将又掉在地上的那个给踩碎了,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他面上蒙着的那块布也掉了下来。 他面上只有一只眼睛,七扭八歪胡拼乱凑的嘴微动,发出的声音竟然十分清越好听,但吐出的字个个像是淬过了这世上最毒的毒药。 “凤、如、青——” 凤如青已经把整个墓地都掘得翻天覆地,明明她能够感知到许许多多的生人气息,却一个生人也找不到。 整个墓穴坍塌之后,他们重新回到了地面,凤如青满身尘土,被荆丰施过清洁术之后,她身上干净了,面容却阴沉至极。 “不在这里,这里就是一个陷阱!”凤如青“呸”地吐了一口口中的沙尘,荆丰跟弟子们的面色也十分沉重。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片山,她能够感知到生人的气息,十分的浓重,墓穴没有,那便是再往下。凤如青问荆丰,“你能以神识探一下位置么?” 荆丰早就尝试过好几次了,“一旦深入底下,就会被挡住。” 凤如青嗤了一声,“反正确认在此处了,今日我便是将此地翻了,也要把龟缩的老鼠给揪出来!” 荆丰将烈风横在身侧,“我与小师姐一起。” “墓穴外守着的弟子不见了,”荆丰说,“弟子们联系不上他们,恐也是被抓去了。” “不能再等,这便开始,”凤如青说,“待到我将这些老鼠给掘出来,罪孽被搅动,天道到时候也不会置之不理!” 凤如青与荆丰以及剩下的弟子,正要朝着山上飞掠而去,各个分散持剑运起灵力,准备同时出招。 但就在他们即将以灵力炸开这地面之时,突然间刮起了一阵旋风,卷着地面灼热的黄沙,直直地朝着凤如青而来。 凤如青眯了下眼睛,手持沉海迎上去,看清了那旋风当中的一块破布一样的东西,想起了那些女孩子说的,就是一块黄布,将镇子上的人都卷走了—— 她持刀朝着那玩意劈过去,用的是全力,可在沉海与那破布一样的东西碰上的一瞬间,金光骤然间炸开,比此刻天上的烈阳还要灼热刺眼。 荆丰本欲上前帮忙,直接被这无比刚猛的气流给冲得失衡后退,一些弟子们直接被从天上冲得跌在地上。 凤如青只觉沉海砍在了一处柔软无比的地方,棉花一样地陷落进去,她没能抽出。 下一瞬,她便被一股刚猛无比的,裹挟着神力的大掌拍在了肩头。 凤如青沉海脱手,直接凌空被拍飞了出去,滚在地上的时候,她的肩骨已经全碎。她神情有些茫然地撑着一只手起身,她已经许久没有被打成这样,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 如此强的神力,不该是坠落之神有的。 荆丰一见凤如青被打翻在地,顿时持剑运起灵力而上。 凤如青脑中急转,喊了一声“荆丰不要”——却已经来不及了,荆丰直接被掐住了脖子。 他那样的境界,竟然在这一团金光耀眼到看不清的玩意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转瞬间已经面容苍白,眼看便是要身首分离! 凤如青顾不得肩头的骨头还未长好,直接以魂体幻化出长刀,幻影般朝着那一团金光冲去——这不是坠落神,这是……真神! 凤如青半神之体,能抗住这个真神的冲击,但荆丰不行,修士的境界再高,在真神的面前,也只是个凡物。 凤如青持刀冲来,这真神果真一把甩开了荆丰。 荆丰滚落在不远处,差点身首分离,他的脖颈青紫一片,却还是即刻爬起来,嘶哑着嗓音命令众弟子,“结九真伏魔阵!” 他双手灵光流动,指尖几乎只能捕捉到影子,迅速地在他对面的天上画下九真伏魔阵的阵眼,其他弟子们紧随其后,开始汇聚灵力结阵。 凤如青这一会的功夫,已经和那个真神来回了好几次。 凤如青好歹是个半神之体,还吞噬过造梦神,不怕疼不怕死,他最开始出其不意的一下之后,再想伤她就没有那么容易。 她身形鬼魅般环绕着他周身奇袭,被他夺了沉海也没有关系,她还是能够随时以魂体变化出难以思议的武器攻击他。 那真神恼羞成怒,爆出强大的神光,将凤如青冲得口吐鲜血, 凤如青从不远处爬起来再度要冲上来的时候,那人抬手甩出一道神光,阻止了凤如青的脚步。 “你都不问我是谁!”他声音出口,带着无尽的憎恶与怨恨,“你现在也还是不怎么样,破开了冥海大阵又如何,不是只得了半神之体,还不是一个没有身体的废物!” 凤如青动作迟疑了片刻,眯眼看他,还是没猜出来,尤其是看到他那胡拼乱凑的五官,只有一阵恶心。 “我怎么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凤如青说,“天道之下,竟还有你这样的漏网之鱼,今日我便让它发现!” “哼,这还要多亏你,我才能在这世间逍遥!” 凤如青冲杀上去,他抬手再度将凤如青拍下,凤如青及时翻身躲过一掌,还是被神光砸得内府剧痛。 她咬牙切齿地盯着他头后的罪孽,无论他是个什么真神,又是如何漏网落到这人间的,只要搅动那个,就能引来天罚! 但她默默咽下喉间的腥甜,再度憎恨起了自己还是不够强! 第一次有这种想法,还是在冥海之底,那时的怒火和不甘,再度充斥着她的胸腔,鼓动着她的血液!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对面那人顶着那一张脸狰狞地盯着凤如青,“我当初在冥海,就该在见你第一眼时便捏死你,也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情!” 凤如青瞬间便猜出了他是谁,她从地上爬起来,伸手按了下自己的腰腹,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雨、神。” 那个当时在冥海大阵之上,被她强行吞下,又在天罚之下吐出来的恶心玩意。 凤如青看着他面上明显不是自己口鼻,而是像他们在墓道当中遭遇的那些怪物一样拼凑的,想起了当时她将雨神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一滩泛着金光的烂泥。 当时天地都乱成一锅粥,想必他正是因为那种形态,才没同其他神仙一般坠落,而是侥幸趁乱逃过一劫,这才能来到人间作恶。 “亏你还记得,知道是死于谁手,你也能够瞑目了!”他说着,周身金光大盛,正要发起攻击,凤如青突然道,“哎等等!我有话说。” “什么话?”雨神当真停顿了一下,但很快他又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还想像当时那样,骗我凑近?” 凤如青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因为荆丰和悬云山的众弟子已经结下九真伏魔阵,只等一个时机,便能将他拿下。 凤如青摇头,“怎么会呢,你可别凑近,当初要你凑近都把我恶心得要死,现如今你这模样连我地狱中的恶鬼都比不上的玩意,凑近了看我怕作恶梦。” “你找死——”雨神被吞过又吐出来之后,虽然这些年偷偷地龟缩在这里以食人魂来补偿自己的缺失,可他到底是神,人魂根本弥补不了他被凤如青吞过的缺失。 他甚至许多年都无法化为人形,只能作为那一滩恶心的东西,在地上蠕动。 现在他也还是无法幻化出他本来的样子,只能强行拼凑人类的器官,为自己所用。 人神不相容,他还要经常更换,否则便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说不出! 这等仇恨,在他心中酝酿了多年,是他最最在意的事情。 他本想着此次引来一些修真者,好食其魂魄,定然比凡人滋补许多,待他能够凝出人形,便即刻去凤如青报仇。 没想到她现在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他吼了一声,便裹挟着神光朝着凤如青出手。凤如青生生以魂体凝成的刀站在那里接下,被神光砸得双膝陷入土地之中,也咬牙一动不动。 “狂妄!”雨神再度出招,他已经被仇恨蒙蔽了眼睛。 若是此次前来的人当中没有凤如青,他不会这样贸然现身,与其缠斗,他制作的那些妖魔神兵就足够这些修士对付了。 但恨之入骨的仇敌来了,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更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的那些小蚂蚁,竟然结成了九真伏魔阵,和面前强行抗住他招式的凤如青联合,欲将他困在阵中。 金光在他们两个之间耀眼得如同赤阳垂落,凤如青硬抗雨神的杀招,嘴角溢血,连眼睛都被这裹挟着愤怒的神光灼烧得一片赤红。 但她却对着雨神笑了起来,露出犬齿那样的灿烂笑容,“这么多年了,是不是日夜不停,想我想得紧啊?” 113、第三条鱼·师兄 雨神差点被凤如青给激得当场疯了, 顾不得再去寻找什么施虐的复仇的快感,直接加重了手上力道,神光炸裂的一次重击, 照着凤如青的头顶上砸去,直接将她给砸进了土里。 凤如青生扛了一下, 连面色都没有变, 仰头看着雨神,也看着他背后压下来的九真伏魔阵,笑着道, “去死吧你这恶心的玩意!” 下一瞬她从她身体砸出的坑中原地消失, 九真伏魔阵压在了雨神的头顶, 他顿时反应了过来,凤如青不躲他的攻击, 并非是狂妄,而是在吸引他的注意力,引诱他入阵! 这个人和当年一样的可恶, 雨神张口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声,试图逃跑, 试图抬手去撑这压下的伏魔阵, 双手却被九真伏魔阵上的金光所灼烧, 整个人被压到寸寸弓腰, 直至不得不跪在地上。 “啊——凤、如、青!”他试图从地下逃跑, 自然也是不成的, 因为凤如青早在方才消失的时候,就在地下设下了禁制。 她虽然已经并非悬云山的弟子,却也还记得悬云山的阵法。她这些年同荆丰他们外出驱邪,早也摸索出了一些无需灵力催动, 只用鬼气也可施展的阵法,与九真伏魔阵配合起来,倒也天衣无缝。 雨神被困在阵中,荆丰最后以灵力又在九真伏魔阵上加了一层的符文印,确保雨神再是厉害,一时半会也逃脱不得。 加完这层符文印,荆丰顿时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弟子们也被这伏魔阵掏空了灵力,连忙坐下调息。 凤如青灰头土脸地爬起来,都没有时间挑衅一句雨神,径直跑到了荆丰的身侧扶住他。 荆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脖颈上的青紫都弥漫到他侧脸,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可见雨神方才下了何等重手,再多几分力,再多上一时片刻,他的喉骨必然粉碎。 “荆丰,你先坐下调息,”凤如青心疼得不行,可惜人鱼族的秘药之前在其他弟子身上都已经用完了,现如今她也束手无策。她只会破坏,并不会治愈。 荆丰非常缓慢地摇头,看了一眼那被阵法束缚住,还在疯狂试图挣脱的雨神,又看了看凤如青。凤如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放心,我绝不会让那个畜生跑了的。” 荆丰闭目调息,凤如青走到雨神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他之前一般,像是在看着一个蝼蚁。 “那些人被你抓到哪里去了?” 凤如青的声音很冷,她蹲在阵法的边缘,对上了,又只剩下一只眼睛的雨神,“你最好老老实实地交代,落在我的手中,你不会想要知道鬼境十八殿之主,有多少折腾人就范的法子。” “呸!”雨神一只眼睛提溜转了圈,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你不是能耐么,去找啊,找到了又是大功德一件。说不定天道一慈悲,将你这半神之体,直接升为真神了呢……” 雨神指着先前交手的那个地方,“就在那下边,你去找吧。” 他脸上胡拼乱凑的器官看上去扭曲恐怖极了,好似随时要掉下来。凤如青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抿了抿唇,起身之后又将手径直伸进了伏魔阵中,弹了一团带着金光的鬼气进去。 “你不老实,先让它们陪你玩玩。”凤如青说完之后,对上荆丰的视线,“放心。” 她说,“除非还有真神,否则现在就算是坠神也不是我的对手。” “啊啊啊——”凤如青弹入伏魔阵的那些带着金光的鬼气,幻化成了一个个足有成年狗那么大的老鼠,全都朝着雨神扑了上去,撕咬他、钻入他的袍子当中。 因为附着功德金光,不受伏魔阵的压制,这些东西在九真伏魔阵当中肆无忌惮。 “凤如青!你不得好死啊啊啊——”雨神被生生撕咬掉了神魂,他痛苦不堪,却无处躲避。 “我早就不得好死了,不牢你费心,”凤如青说完之后,走到交战的地方捡起了沉海。沉海握在手中的一刻,她突然加速,凌空而起,运起浓墨般四散的鬼气,朝着雨神说的那个地方狠狠挥出了一刀。 “轰隆”一声,是巨物崩塌的声音,那块地方生生塌陷绵延出足有百丈,还在不断地顺着旱裂的痕迹,朝着四周扩散开来—— 雨神砸碎一个咬住他脖子的老鼠脑袋,老鼠化为黑雾消失片刻,又重新出现。 他朝着烟尘四起、不断塌陷的大地疯狂至极地笑了笑,而后低声恶毒道,“醒来吧,我的神兵!” 荆丰听到了他的声音后睁开了眼睛,想要提醒凤如青什么,却未等开口,便已经听到了熟悉的嚎叫声从地面传来。 熟悉是因为他们前不久刚刚遭遇过,这是那些被生生砍去四肢手足,被改造在魔兽身上的怪物的声音。但令荆丰和身后已经同样苏醒过来的弟子一样悚然的,是这一回的声音不是几声,更不是一群。 而是堪比极寒之渊躁动之时,万魔同啸的声音。 成百上千的怪物此刻正在不断从塌陷的地面当中窜出,爬出,在地面上短暂地停留过后,便朝着他们的方向冲杀而来—— 他们是拥有智商的,不知疼痛,不知死活,只知道嗜血和厮杀的怪物。 凤如青手中提着沉海站在山坡上,看着这些正在奔跑的怪物。 它们每一个都有一个人首,男女老幼……他们本都是最普通的凡人,此刻却被强行地拼在这些不知在何处捉来的妖兽魔兽身上,变成了不人、不魔、不妖、不鬼的怪物。 何其……残忍。 凤如青双目赤红地回头对上雨神的视线,那其中的悲悯与杀意,令正癫狂笑着的雨神笑容一僵。 “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就是我做的,是我做的又怎么样!”他憎恨凤如青憎恨得连神魂被撕咬都顾不得了,“你少做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若不是你和那个废物太子将天翻了,将海阵给开了,如今天下还是好好的,你是最没资格做这幅表情的人!” 这些确实是他做的,他不过是想要设法幻化出人的模样,既然幻化不出,自然就只能尝试转移他人的器官为己用。雨神为神几千年,一向骄傲至极,他被凤如青弄成这样,一滩烂泥一样,他恨到这些年没有一时片刻休息过。 “我杀些人怎么了?!这些都是罪人!是罪人!”雨神说,“我当年飞升之时,一己之身救下三城数万人,我杀几个罪人怎么了,我是神!” 他的语气和声音都癫狂得很,他到现在也并不承认自己做错了。 他如此憎恨凤如青,因为如果没有她,到如今他还是他尊贵无比的天神。 “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都是因你而起!天裂现世是,大旱是,这些人丧命也是,”雨神冲着凤如青恶毒地喊,“你才是罪魁祸首!” 凤如青却已经不听他的疯言疯语,转身迎上了已经要逼至近前的怪物。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嘶吼伴着杀戮,在这片旱裂干涸的大地之上,侵染上了血的颜色。 悬云山的弟子们短暂休整,也重新加入了战局。 凤如青手中提着沉海,扫掉她面前的这一圈怪物,抬手摸了下脸上溅到的血渍,慢慢地拿下了头顶的发簪。 发簪上一大一小二鬼滚落在地,朝着凤如青施礼之后,便加入了战斗。 凤如青将发簪攥在手中,又抬手解开了袍子,平地而起的阴风带着她的长发乱舞,她身上的阴魂龙袍在这阴风与鬼气当中,化为了阴魂龙冲天而起。 嘶鸣的声音响起,天地变色,凤如青幽幽叹息一声,猛地挥刀指向已经汇聚到一起的,数不清的怪物的方向。 天上黑云般的雾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阴魂龙自天际俯冲而下,身上万张忘川恶鬼的尖牙利嘴,齐齐张口嘶叫。 连悬云山的弟子们都被这声音和浓重的阴邪之气所震撼,荆丰看向凤如青,也略微迟疑了片刻。 雨神被啃食得不成样子,却尖笑着道,“到底谁才是邪祟怪物,看到了吧!” 凤如青在阴魂龙俯冲下来的瞬间,翻身踏上,越过众人的头顶,朝着那数不清的,还在从塌陷的地面朝着外面爬出来的怪物冲杀而去。 万鬼之王开杀戒,所有人都只在画本子里面听说过。 真正亲眼见了,才知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并不足以形容这场景的十分之一。 凤如青从未催动过阴魂龙,是因为她知道它的威力,更知道催动它们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上次去救宿深他们出妖族禁地的时候,她催动了头上二鬼,便事后多日都感觉心中戾气深重。 她在那之后自己又偷偷地试过两次,哪怕只驱动一个,也能影响心神,因此她轻易不会动用这些东西,这一次也是迫不得已。 凤如青乘着阴魂龙,在凝聚得越发厚重的鬼气当中不断穿梭,阴魂龙的嚎叫更甚这些怪物数倍,甚至有悬云山的弟子都受不住了,捂住了已经流血的耳朵。 但是很快,也就是几息的时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大地恢复了一片寂静,鬼气缓缓散去。凤如青手持沉海站在仍旧在半空盘旋的阴魂龙之上,沉海黑沉的刀锋被一片血红所覆盖,还在不断滴着血。 血气、煞气、鬼气,环绕在她的周身,她暗红的长发因为染血,变得湿漉艳红起来。 阴云散去,阳光撒下来,弟子们见到悬浮在这一片尸山血海之上,早就散掉了遮面鬼气的凤如青,纷纷眼眸巨震。来自心底的畏惧令他们后退,但却不由自主地被面前这血腥至极,又美艳至极的一幕所吸引。 凤如青身上在不断地滴着血,没有一滴是她自己的,她脚下尸身化为烂泥,莫说是人样,连妖兽魔兽的样子都看不出了。 旱裂的大地被这血肉填满,凤如青慢慢抬起头,似乎想要迎着阳光看上一眼,眼角却被强光灼得落下晶莹。 她面上溅满了鲜血,这泪落下混着血污,仿若留下了血泪。 这一幕太过震撼人心,连雨神也说不出什么嘲讽的话。 修罗恶鬼之王,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上落泪?若非亲眼所见,谁又会相信呢。 荆丰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轻声地叫了一声,“小师姐……” 凤如青看向荆丰,赤红的双眼当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冷得如同冰湖之底。 众人看到这样的眼神,毫不怀疑下一瞬,她也会将他们全部都搅碎在这血海当中。 弟子们又齐齐地后退,甚至已经有人认出了凤如青的模样。 鬼王居然是六百多年前失踪的掌门弟子! 纵使这一路荆丰时常叫错称呼,但悬云山的弟子却无人注意,直到这一刻。 他们纷纷后退,任谁见了凤如青刚才那样子,也不可能不害怕的。 只有荆丰踏着一地烂泥一般的尸骸,再度朝着凤如青迈步,“小师姐!” 凤如青看向他,似乎终于因这叫声回神。她从阴魂龙上下来,那阴魂龙便自动绕着她旋转几圈,再度化为了袍子,裹在她的身上。 荆丰嗓子哑得厉害,但一声声“小师姐”,却是将凤如青从那冰冷、湿腻、血腥的阴暗地狱,拉回人间的引路铃。 凤如青提着沉海走向他,到了他近前之后,荆丰连忙施清洁术,将她浑身上下血气祛除干净。 凤如青被他扶着,将沉海归位,手中的骷髅簪再度戴回头顶。 只是她眼底的赤红始终未能褪去,看人的时候还是一片冰凉。 凤如青走到九真伏魔阵前,蹲在地上看着雨神,好一会才道,“我听到了,这就是你的神兵?” 雨神被刚才那一幕震慑得心绪翻涌,谁在成神的当年,不曾为天下人,为苍生粉身碎骨过? 他看到凤如青那样,想到当年他还只是个普通的医师,为拯救百姓,故意染上瘟疫以身试药,最终腐烂身死,却到底是配出了救人的药方,扩散出去之后,救人无数。 他也因此功德圆满,飞升为福泽天下的雨神。 昔年横尸遍野的惨状,不比这一幕看来要好,但他已经找不回当年的心境,在最开始为神之时……他也曾经为了泽润四海所奔波。 只是天界腐朽多年,众神委顿不堪,他若想要融入其中,渐渐地也不能依照本心做事。 渐渐地,岁月和安逸与绝对的强大和尊贵,一点点地,悄无声息地腐蚀了他的一切。 雨神瞪着凤如青,不甘和憎恨充斥着他,“都是因为你。” “随你怎么想。我本想搅动罪孽,引天道来清算你。但你回头看看,那么多人,那么多生灵死在你手上,清算若不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都太过轻了。” 凤如青说完,对着他阴鸷一笑。 雨神却终于慌了,“我乃天界雨神!我,我宁愿受天道制裁,你没有资格制裁我,你……” “金阳神,福禄神,造梦神,还有一些个杂碎都死在我手里,”凤如青说,“我现如今不还是好好的?” 她说完再不看雨神一眼,起身之前,再度放了一些带着金光的鬼气进去。 那些鬼气化为豺狼虎豹,径直朝着雨神扑杀过去,啃食他的神魂。 “你……哈哈哈哈,你杀了我又能如何,这人是我杀的,但这旱裂却不是我所为!”雨神痛苦地在一片蚕食声音当中恶毒道,“我死也不会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你们全都跑不掉,一个也别想跑!” 凤如青闻言皱眉,正想问什么,这时她的传信玉佩亮起来,凤如青拿起玉佩,以神魂催动,一声“大师兄”还未出口,便听那头一阵厮杀和数不清鸟类的尖啸,还有翅膀扑啦啦的声音。 “我们正在被逼着朝你们那边靠近,快跑!去找援兵,去找师尊!”穆良的声音急急地传来,很快玉佩又暗下去,凤如青催动联系,穆良也没有回应。 弟子们都听到了这话,荆丰哑着声音道,“大师兄他们……” 他话音还未落,身边的弟子就道,“荆师兄,你看那边!” 凤如青和荆丰以及其他弟子都一同看去,见到天边逐渐蔓延上来的“黑云”。 凤如青眯眼,发现这“黑云”乃是由数不清的乌鸦组成,而那些乌鸦聚集的天空之下,还有数不清的“月灵”。 而这一片浓黑当中,一个灵光结界被推动着。离得太远了,看不清里面的人,凤如青却依旧能够看出这是穆良的结界。 连穆良这种修为都被生生压了回来,凤如青想到之前被她吞吃了的那一个月灵,再看这漫天遮天蔽日的“阴云”,顿时心中沉下来。 “荆丰,派两个弟子去求救吧。”凤如青在雨神幸灾乐祸的尖笑当中,再度抽出了沉海,抓出了身上的一团黑气,化为了黑泫骨马。 “剩下的,随我去助大师兄!” 荆丰迅速安排了两个弟子离开,凤如青和荆丰还有其他弟子,一同朝压过来的黑云飞去。 雨神被九真伏魔阵当中凤如青留下的那些鬼气飞速蚕食,他不挣扎了,也不动了,只是在凤如青临走之时,高声喊道,“要解这一场旱裂灾祸,就杀了这片土地上所有活物,像你刚才那样!” 凤如青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躺在地上,看着天上逐渐被“黑云”覆盖,眨了眨眼睛,轻声呢喃,“我早就回不了头了。” 他确实并非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旱裂也属实不是他所为,他也曾怜悯天下苍生。若非他的一时怜悯之情,隐瞒了一个妖邪的诞生,又怎会这几千年的时间,生生养出了怨魃。 他没有能力再去满足她那越来越大的胃口,在人间四海为她搜集怨气为食,若不是他自己又变成如今这幅鬼样子,这旱裂也不会爆发…… 一步错步步错,从头至尾,他不肯承认,如今却又不得不承认,天道轮回,终是有人不肯与任何人同流合污,不肯虚与委蛇趋于形势。 只盼下一个轮回,他们开创了新世界之后,能够守住本心,不被岁月与安逸腐蚀掉灵魂。 雨神最后那唯一一只胡乱安上的眼睛也掉了,他彻底被蚕食得一丝不剩。 昔年那个为救人不惜身染瘟疫、以身试药的素衣神君,彻底消散于尘世。 那些“吃饱喝足”的鬼气,丝丝缕缕地从九真伏魔阵中钻出,在半空中汇聚成了无数缕,朝着凤如青飞去。 她正在同这漫天怨气所化的乌鸦与月灵鏖战,穆良的灵力已经在数以万计的乌鸦啄食之下急剧消耗,结界也只剩下这薄薄的一层。 若是凤如青他们当真听他所言走了,他今日护着的人,包括他自己都难逃一死。 弟子们去帮助穆良加固结界,荆丰同凤如青加入了战局。 只是这乌鸦乃是怨气所化,打散之后还会重新凝聚,且凝聚起来的越来越多。 凤如青不仅放出了簪中二鬼,还放出了阴魂龙,又因彻底蚕食了雨神,因此能力再度狂飙,沉海所到之处,所有怨气被挥砍得难以成型。 荆丰也爆出了草木本体的绝招,他的手臂四肢包括头发蔓延出数不清的枝杈藤条。这种招式他基本上没有用过,实在是太不雅观,根本不像个仙君,活像个妖魔。 但如今也是顾不得了,主战力所剩不多,他们即便是这般激烈地鏖战,也还是被这群连绵不绝,打散之后又重新凝聚的乌鸦给逼得朝他们先前战斗的那个地方退去。 而越是靠近那个地方,空中的“黑云”便越是多。 凤如青尝试着吞噬,但她刚刚吞噬了雨神,内脏此刻如同火焚,本就在强撑。她尝试吞食了一些乌鸦,却无济于事,实在是太多了,她有心无力。 他们终于被逼退至那地裂塌陷的地方,整个天地,已经被乌鸦给完全覆盖,漆黑一片。 这时候众弟子全都灵力将枯,那些乌鸦大抵是知道他们今天无论如何也出不去了,因此暂缓了攻势。 凤如青的阴魂龙还有二鬼,甚至连黑泫骨马都在和乌鸦们缠斗。她总算空出些时间来,看到始终维持着结界的穆良,此刻已经口鼻流血,显然也马上便要灵力枯竭。 乌鸦的攻势虽然减缓,却并非停止,结界当中有普通孩子,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这些怨气所化的东西要是攻击这些毫无抵抗之力的孩子,瞬息便能夺走他们性命,所以结界必须一直开着。 凤如青趴在结界的边缘看向穆良,低低地叫了一声,“大师兄。” 她浑身多处是伤,双目红得不像样,像是含着血。穆良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满眼都是心疼,心绪一动,顿时嘴角有血流出来。 凤如青连忙退开,再度与乌鸦和月灵们厮杀,阻止它们靠近穆良。 但是太多了,无休无止的战斗中,她还要操纵阴魂龙,一时有些力不从心。连荆丰都灵力枯竭,开始呕血。 凤如青心中逐渐漫上绝望,她不怕死,这些东西杀不了她,可她也救不了谁,她竟这样的无用! 她想起了刚刚继位鬼王之后,敖乐生教给了她鬼王召唤阴兵之法,却再三慎重地告诉她,若是召唤了阴兵,折损修为是其次,首要的是,她的神魂心智必将受到重创。 阴兵乃是幽冥深海之下的万古阴魂,需以鬼气驱策。曾经有过两任鬼王妄动阴兵,都被反噬痛苦不堪,其中一位甚至因此死去。 凤如青余光看到荆丰坠落,想来是彻底将灵力耗尽了。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苦苦维持结界的弟子们,尤其是在最中心苦撑的穆良,终于伸手将自己的发簪,也就是召唤阴兵的鬼王笛取下。 凤如青脚踩阴魂龙,手持鬼王笛置于唇边,悬浮在漫天的黑鸦当中,闭上了眼睛,缓缓吹出了第一个音调。 第一音出,天地变色! 114、第三条鱼·师兄 在数不清的乌鸦形成的黑云当中, 凤如青吹出了鬼王笛的第一个音调,旋风便开始拔地而起,冷冽如寒冰般穿透人的骨头, 这森寒之气,来自幽冥河水的最深处, 来自于阿鼻地狱之下。 凤如青在瞬间听到来自地底的躁动和哀叫, 仿若数不清的猛兽在笼中咆哮,在撞击着囚笼,只等一个解脱, 便能够冲破一切, 从那暗无天日的阿鼻之下来到人间, 释放被压抑了千万年无尽的杀意。 而这种杀意如潮水般将凤如青覆盖,几乎要将她给淹没, 她的笛音就是这些囚笼的钥匙,没有人知道松开了这囚笼,面对的会是怎样的恶鬼。 凤如青甚至觉得, 这无尽的嗜血和杀意,根本是她控制不住的。她记着敖乐生说的, 一旦召出阴兵, 便需得以鬼气驱策, 鬼气不足, 阴兵失控, 曾经有一任鬼王, 便是死在了这反噬之下。 但此刻她真的别无选择,那些无辜的孩子要救,穆良要救,她不可能看着他们在自己的面前虚耗而死! 因此她毫无犹豫地吹出了第二个音调。 霎时间, 阵阵阴风卷着自大地中心升起的鬼气,逆流般随着凤如青的周身盘旋向上,阴魂龙不安地在凤如青脚下躁动,龙身上所有的阴魂之口,全部吐出带着颤音的哀鸣。 无数的黑鸦被这阴风卷入其中,瞬间搅得粉碎,凤如青长发长袍猎猎飞舞,长袍上穆良曾经亲手绘制的符文寸寸崩裂。 她闭着眼睛,整个人被浓重的黑气包裹,流动的漩涡露出她时隐时现的艳烈眉目,却再无一丝娇憨之色,而变得鬼气森森邪气四溢。 而在凤如青的周身盘旋的阴风鬼气,以她为中心不断地扩大,随着凤如青将第三个音调吹出,天地间霎时间安静片刻。 只片刻的功夫,猛兽出笼锁链开—— 一声似马匹又似恶兽的嘶叫自地底传来,第一只自鬼气旋风中踏出的马蹄,令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心惊胆寒。 接着无数的骷髅骨,锈迹斑斑却血色弥漫的刀枪剑戟从地面破土而出——骨马长嘶,恶鬼咆哮,锈铁的铠甲残破不堪地挂在周身冒着黑气的骷髅腐肉之上。 第一个纵马从地底冲出来的恶鬼,慢慢地勾起半边腐肉横生的嘴唇,朝着悬在高空,双目除了鬼气之外什么也看不到的凤如青屈膝下跪。 铠甲叮咚,他手中长戟在地上戳出了一片深坑,他开口,声音阴冷如盛夏时节兜头泼下的幽冥之水。 “王在上,众将在此!” 他话音一落,无数身着甲胄、手持各式武器的阴兵从地下冲出,鬼气伴着砂石令周围一片烟尘四起,天空中被黑鸦盘旋遮掉的,却偶尔还能露出的些微光亮,彻底被搅碎,整个天地之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参见王!众将在此!”数不清的阴兵同时出声,这阴寒之音入耳,直接震得天空中盘旋的黑鸦嘎嘎乱叫。 若是当真有凡人在此,怕是只闭着眼听上一次,便能够被震到灰飞烟灭。 辛苦维持着结界的一众修士,被这阵仗震到纷纷呕血,他们看不到这阴兵到底有多少,因为目所及的一切,全都被跪地的阴兵覆盖,他们仿若来到了幽冥地狱之下,身处于永不超生的阴暗之中。 凤如青踩在阴魂龙上,双目被鬼气所替代,再无一丝人类的感情。 她垂目看着叩拜自己的阴魂兵将,每一个都不是小兵,而是千万年来死于战场之中的恶将,他们个个双手染血,个个杀人无数,个个罪无可恕,才会被压在幽冥深处,那连意识都不能够存在的虚无之地。 这样的兵将初见天日,便只剩弑杀嗜血! 凤如青微微睁开的双眸也已经没有任何一丝情绪,只余一片侵染着血色的浓黑。 “杀。”她慢慢拿起了鬼王笛,指向天空当中。 阴兵闻言齐齐抬头,兵甲相撞,片刻后震天慑地地吼道,“遵鬼王令!” 下一瞬,阴兵齐齐朝着天上怨气聚集的黑鸦冲去,黑鸦应声而散,散去的怨气便即刻被这些阴兵所吞噬。 鬼气卷着黑云,哀叫通天彻地,大地震颤不休,远处山体崩塌,旱裂四处塌陷,草木拔地而起,房屋随着卷起的狂风支离破碎—— 凤如青站在这风暴的最中心,周身上下鬼气翻腾,她是这一切厮杀与摧毁的来源,也是这一切罪与孽的终结。 死去的乌鸦化为怨气,通过阴兵被吸入了她的身体,她闭着眼睛,看到了无数的悲剧。 她看到一个小女孩被娘亲卖入了花楼折磨致死,她看到了被遗弃在路边生生冻死的孩子,她看到了受不住继母打骂小小年纪便跳崖自尽的冤魂,她看到了因贱婢所生,被生生溺死在河中的纤瘦身躯。 凤如青嘴角流出了黑血,数不清的怨气汇聚而来,这一份一份,每一个乌鸦都来自于一个纤瘦无助,曾经被亲人和世间遗弃的灵魂。 渐渐的,黑鸦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少,狂风鬼气也逐渐消弭,但是阴兵却并未停止。 杀尽了所有怨气所化的黑鸦,他们开始朝着这片天地当中,唯一一处活人而去。 凤如青猛地睁开眼睛,忍着整个人都要被这无数怨气撕裂得粉碎的疼痛,从阴魂龙之上飞掠到地上,极速朝着穆良他们的结界冲去。 鲜血从她的手掌洒落在地,那些阴兵挥舞着已经以血开刃的刀兵,杀红了眼睛,在冲向结界的前一刻,被凤如青拦住。 她双手快速地在半空绘制,口中念着古老晦涩的、引阴兵归位的咒文,最终在阴兵们举起刀兵正欲落下的时候,她鲜血淋漓的手掌携着这咒文拍在地上,厉声呵斥—— “归程迢迢,路细天低,案兵束甲,听我号令——遁!” 凤如青话音一落,天地静止,悬于众人头顶的刀兵全部静止,下一瞬,所有的阴兵便都汇聚成了鬼气,嘶叫着朝着凤如青汇聚而来。 她半跪在穆良的结界旁边,承受着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怨气与鬼气,面容痛苦不堪地蹦出了层层青筋。 穆良隔着结界看着她,有那么瞬间甚至怀疑她可能要就此被撑爆—— 而最终,阴云散去,阳光重新从天上洒下,此刻已经临近日落,暖红色的光线温暖地包裹了所有人。 只有凤如青双膝跪地,整个人连阳光都打不透,鼻翼和嘴角不断地滴出黑血,待到穆良急急地冲开结界来扶她的时候,她便直直地倒在了穆良的腿上。 她的发色暗红得近黑,在这洒满天地的光影当中,变为了血一般的红。 她眼中空茫一片,穆良拍着她的脸蛋叫了好几次,她的双眼还是无法聚神。 “小师妹……小师妹……”穆良的声音听着很远很远,却又很近很近。 凤如青闭着眼睛,弟子们也都开始打坐调息,她好久都没有爬起来,一丁点的力气都没有了,凤如青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的无力过。 不知道这样的状态维持了多久,她才总算是清醒一些,但也不想说话,更不想动。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可援兵却始终未到,他们以为消灭了所有黑鸦便一切结束,可哪怕没有黑鸦的攻击,他们也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这一片荒芜之地。 而外面的援兵也并非没有来,只是他们被这怨气汇聚而成的结界给挡住了,宿深带着族人从昨夜便到,可无论尝试了多少种方式,都打不开。 青沅门,包括其他的门派,此刻都在外面,但他们谁也进不来。 这种怨气凝成的结界,他们从未遇见过,看上去空无一物,却无论怎么走,都进不得山中。 最开始离开的那两个弟子,也被困死在了汾安道,根本没能出去。 穆良和众弟子们都虚耗得十分严重,他们尝试了几次,实在是再也找不到出路了,这才不得不寻个地方暂时休整调息。 天色慢慢的黑下去,凤如青从正在调息的穆良腿上起来,没有看任何人,而是直直地朝着山底一处塌陷而去。 她站在塌陷的边缘,看向了底下,那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声音,那里面的孩子都在叫着疼,在叫着娘亲。 她身边出现了一个小不点,是莲香,莲香在问,“姐姐你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 凤如青低头看向她,伸手摸了下她的头,然后她也听到了莲香心中的话。 “不要吃我,我还活着……”凤如青猛地将手拿开,这声音消失了,莲香仰着头,看着凤如青,眼中没有了孩子的纯真,而是一片怨恨。 她们对视了很久,凤如青已经猜到了她的不对,等她再度侧过头,就看到了那坍塌的大坑当中,从黑暗处走出了许许多多的孩子。 多大的都有,她们遍体鳞伤,都在瞪着黑幽幽的眼睛,面上悲苦伤痛,眼中怨恨滔天。 凤如青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很快,她发现穆良也站在了她身侧,他看向了坑中的孩子们,又侧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哑声道,“我……做了梦。” 他梦到了和凤如青在吸收黑鸦怨气的时候,一模一样的事情。 他们出不去汾安道,外面的人也进不来,是因为这些孩子,这些不是普通的孩子……他们虽然和活人一样,虽然有呼吸心跳,甚至有灵魂,但她们都是怨魃。 活了几千年的怨魃。 “怨魃,我只在很晦涩的古书记载上看到过,”穆良说,“成为怨魃需要十分苛刻的条件,往往一只就已经是千年不遇。”可这里有足足几百个。 “必须被至亲所害,必须心中含着泼天怨气而死,又必须在死后灵魂不肯离体,再……活过来。” 穆良声音哽了一下,已经双眸含泪,“必须……亲眼看着亲人残害自己,又得不到救赎。” 凤如青微微仰起头,嘴唇抖了抖,没有说出话。 穆良低低地在她身边抽泣起来,看上去无助得像个孩子,他向来稳重温柔,所有的一切都运筹帷幄,不出纰漏,但这一次,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们……”穆良看着凤如青,泪如雨下,“她们很小,很小就死了,根本不会害人,她们只是想活下去啊……” 凤如青伸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伸手抱住了穆良,穆良早在遭遇黑鸦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些孩子都不是人了。 杀人害命的是雨神,他为了一己之私,抓住的那些人被他残忍地杀害,血肉用来喂养怨魃。 但那些人确确实实是这汾安道中倒卖女童的人贩子,汾安道及周边城镇,全都涉入其中,包括这些女童的亲生父母。 知情不报,在官府调查窝藏的,全部被抓了杀掉,雨神确实没有资格杀谁,他不该杀人害命,食其魂魄壮大自己,还妄图养什么神兵,更不该去以这些人的血肉豢养怨魃。 可凤如青第一次,对于死去的生灵毫无恻隐之心,天道轮回,这样的畜生们,怎么能等到轮回才清算呢? 而这一切,在那些黑鸦的怨气当中,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所有人,而这些怨魃,他们……只是本能地想要活下去,他们吃了雨神给他们的血肉,老老实实地待在暗无天日的地下,汇聚的怨气,是他们盲从指挥的不甘。 穆良抱着凤如青哭的声音很克制,凤如青也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 罪孽被搅动,她抬头看到了漫天汇聚的阴云,天道的清算要来了。 伤重的弟子们全部都被怨气拉入了无边噩梦,那是属于每一个孩子的。 穆良并没有崩溃很久,很快便去查看似乎十分痛苦的荆丰,凤如青也想跟着去,却被一直安静站在她脚边的莲香给拉住了。 她仰头问凤如青,“姐姐你们不能留在这里吗?” 凤如青叹息一声,缓缓蹲下,莲香拉着她的手,眼中的天真渴望,和怨恨阴暗不断地交错。 “姐姐……能再给我摸摸吗?”她伸出手,凤如青抿住了嘴唇没有动,她手按在了凤如青的胸前,喃喃道,“娘亲是人家的乳娘,和姐姐的一样大,可是娘亲从不许我碰……” 凤如青不可抑制地咬住了唇,眼泪再度流下来,她伸手,抱住了莲香,然后她看到了她的过去。 赤地千里,逃荒的所有流民被拒之于繁华的城门之外,大旱连年,是雨神的失职,因为他当时已经被天界腐朽的风气所腐蚀,请不动整日流连仙宴的龙族太子施雨。 人间灾民无数,旱灾连年使草木不生,动物绝迹,山河枯竭。 人们流离失所,食物的极度匮乏之下,开始易子而食,莲香的娘亲因为饥饿奶水枯竭,被从同样逃荒的牛车上撵下去了。 莲香跟着娘亲,她父亲已经死了,她还有个弟弟,弟弟比她小了一岁,已经饿得几度昏厥。 偏生这时候她生了病,她很乖的,什么也没有说,烧得晕头转向,还很积极地到处挖草根。 但是在弟弟第不知道多少次昏厥的时候,娘亲看她的眼神开始变了。 凤如青看到那个已经消瘦得不像样的女人,拿着尖利的树枝,在某个夜里刺透了自己亲生女儿的胸膛。 莲香倒在地上,看着她娘亲和她弟弟扒着她喝血吃肉。 “香儿,你死吧,你死了你弟弟就能活了!” 娘亲的话让莲香浑身发冷,她幼小的心灵,因为病重太久了,疼痛都已经麻木,她只是无声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我要去死呢? “你病重,娘亲没有钱给你治,你早晚要死的!”女人似乎听到了莲香的话一般,边哭嚎着,便用石头砸了莲香。 血糊了她满脸,但她没有昏过去,她醒着,她的病已经见好了,这几天都能闻到气味了,不用治疗的,但她说不出了。 因为血液的流失,她很冷,她能听到娘亲和弟弟在吃她,声音像野兽吞食。 她好冷,她太冷了,她伸出手,想到娘亲曾经的怀抱,那一对丰腴温暖又柔软,她想要再碰一下,贴一贴。 但是她娘亲却尖叫着躲开,满嘴满手鲜血的,活生生将她的头砸扁了。 凤如青睁开眼,她睁着眼,却看不清莲香的脸,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伸手摸着莲香的脑袋,听到她问,“姐姐,我是不是应该去死了?” “不,”凤如青抱紧了她,仰起头看向漫天紫电闪烁,这是天罚将至的征兆! “不——”她对着天空高声嘶喊,但随着她的声音而落的,确实来势汹汹的天雷! 无数紫电轰然而下,穆良不知何时已经迅速赶到坑边。 他本是朝着凤如青来的,她召过了阴兵,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召幽冥永生不得见天日的恶鬼入人世,乃是逆天之行,这天罚当中,也有她一份的。 只是穆良才到她的身边,便见到密密麻麻的紫电朝着坑中仰头望天的孩子们劈去。 穆良站在坑边,这一瞬间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两半,但最终,他撑开了结界,却是落在了坑中孩子们的身上。 即便是九境上品的修为,要对抗天罚,尤其是在这样巨大的消耗之下,也是以卵击石。 但他以结界撑在孩子们的头顶,被劈到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也并未退开。 而他直至肉身消散,也没敢回头,他不敢回头去看凤如青,不敢看他的小师妹一眼——他背叛了她,选择了护着孩子们。 即便是护不住,即便是知道结局,却也还是义无反顾。 凤如青悲悯地看着穆良在天雷之下尸身散落,张嘴叫了一声,“大师兄”,但这很轻很轻的声音,被掩埋在了天雷之下,这是穆良的选择。 她没有任何的力气,只能在天雷落下的时候,紧紧抱住了怀中的莲香,将她压在地上,护住。 天雷灌体之痛,她不是第一次尝试,但这一次格外的痛苦,她的人间没了,从小到大护着她的大师兄,不在了。 凤如青的眼泪和血一块落下来,砸在莲香的脸上,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天夜里,一样的漆黑,一样的疼痛和绝望。 只是这一次,满身是血的人,不是在吞食她的血肉,而是在护她。 莲香眼中的怨恨,渐渐的转为天真,渐渐的,那其中的悲苦也消散,在漫天的电闪雷鸣当中,她终于伸出的小手,放在凤如青沁满鲜血的脸上,笑着道,“姐姐,你身上好暖啊……” 凤如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她像个被扒光了尖刺的刺猬,后背皮开肉绽,却又在迅速愈合。 莲香双手都抱住了凤如青,埋在她的脖颈之中,最后的一句话,贴着凤如青的耳边,她说,“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娘亲啊……” 话音落下,凤如青怀中骤然一空,天地间怨气轰然消散,所有的怨魃都随天雷散去而消失。 凤如青保持着弓着身子的姿势,和一梦惊醒的一众弟子们,痛哭出声。 荆丰第一个冲过来扶凤如青,凤如青却试了两次都没有站起来,而是仰面躺在了地上。 她的眼泪都已经枯竭了,但是她很快却感觉到面上一凉。 啪嗒。 一下。 啪嗒,啪嗒,啪嗒…… 不断有雨点落在她的脸上,荆丰和她一样仰起头去看,就见到无数的金色光点,在半空中汇聚。 所有在场的人都仰头,看到那金光一点点地汇聚成了一个人形,伴随着大雨悄无声息地骤然落下,在这雨幕当中,天边雷云汇聚的地方洒下了金光。 凤如青眯眼,在骤雨中看清了那个金光闪烁的人形模样,突然间勾了勾嘴唇。 穆良——成神了。 她也是在这一刻,以一个早就出了师门,几百年也未曾回过悬云山的失踪弟子身份,参破了悬云山的道。 所谓无情道,并非是无情无爱无欲无求。 而是得之,惜之,爱之,放之。 穆良在最后的关头舍了小爱,护的是苍生,纵使苍生食人血肉,乃是带来人间灾祸的怨魃,纵使苍生最终将死,但也确实是苍生。 心怀仁善慈爱,以血肉之躯抗天道之力以护——他是当之无愧泽润天下的新任雨神。 大雨无声而暴虐,如同宣泄一般,填平了旱裂的沟壑,浇灌了枯死的草木,凤如青躺着,听到了万物重新焕发生机,听到了草木破土而出抽枝发芽,听到了弟子们身上的伤势在慢慢痊愈。 她听到了自己心中的一声叹息,而后张开嘴,接住雨水,接受雨神的馈赠泽润,感觉自己流逝的力量在无限的回归。 115、杂鱼锅·上 大雨疯了一样, 但这疯狂的大雨,却带着数不尽的生机,这是来自天道和雨神的馈赠, 弟子们的伤势都已经愈合,他们都在迅速调息, 借着这样裹挟着无限生机的雨水, 在调息。 荆丰就坐在凤如青的身边,他没有调息,他和凤如青一起仰着头看向了悬浮在半空之中, 金光覆盖周身的穆良。 凤如青恢复之后, 却没有马上起身, 她枕着荆丰的手掌,躺在湿泞的雨水当中, 在看着天边金光缓缓而下,看着有人在夜雨中穿梭而来,接引新任雨神上天界。 红龙的影子在黑夜金光之中显得格外的耀眼, 来接引的神君,竟然是天界太子弓尤。 凤如青撑着手臂, 从地上坐起来, 她仰着头, 看到弓尤腾天嘶鸣, 以真龙之身为新任雨神庆祝, 身后天界兵将紧随其后, 金光耀眼,几乎照亮了整片天地。 凤如青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荆丰拉着她起身,她却没有动, 而是伸手揪了一下脚边新生的野草,带着泥泞和雨水送入了口中。 清新又甘甜,只是还有些硌牙,这是生的味道,是希望的滋味,她用舌尖卷着草叶,用牙齿碾碎,然后尝到了一点苦涩。 这是一种很奇异的状态,她被雨神泽润全身,她充满了力量,但是她却又觉得自己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坐在这里不想动,不想听不想看,也不想起身。 大雨不断地落下,她周身湿透,长发盘踞在脸侧和肩头脖颈,娇艳无匹的像是一条盘踞在夜雨中的蛇女。 但她垂着眼睫,并没有什么悲伤和可怜的感觉,而是一种看上去十分冰冷的神色。 穆良和弓尤都自半空落下,怨恨结界开启之后,那些援兵也已经转瞬赶到。 众人都在围着金光环绕的穆良,也看着这一片重新焕发出生机的土地,只有宿深在看到凤如青还坐在地上的时候,从半空中俯冲而下,几乎是摔在了凤如青的身侧。 他人都没有爬起来,就扒着凤如青的腿问道,“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他开始在凤如青的身上摸索,没有摸到伤处,就半跪在地上不断地询问。 因为他实在是听上去太慌乱了,所以众人才注意到了凤如青,凤如青将口中的青草咽下去,侧头看了宿深一眼,眼中毫无情绪,一片冰凉。 宿深关切的话因为她这一眼哽在了喉咙,凤如青再度轻轻叹息了一声,按着他的肩膀起身。 穆良也正在朝着这边看,弓尤对穆良例行说完了接引神仙入天界的场面话,将雨神印给他之后,便朝着凤如青走来。 “你为何不召天兵,我给你的龙鳞佩呢?”弓尤伸手要给凤如青别耳边贴着的碎发,却被宿深一把打开了手。 “你……”弓尤瞪着宿深,宿深也阴着一张脸,凤如青却连侧头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她环视众人,微微提了提嘴角,“正道各派,还是一如既往啊,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凤如青说完之后,便召出了黑泫骨马,她全程没有去看一眼穆良,但在她上马之后,却突然间又闪身到了穆良的身边,在穆良一掌劈在自己天灵盖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做什么?” 穆良看向凤如青,泪水涟涟,“小师妹……” 凤如青突然笑起来,微微歪头,十分的不庄重。她周身鬼气笼罩,将穆良也圈入其中,隔绝了所有人的窥视。 “自毁神魂吗?”凤如青抓着他手臂的力度不轻,“穆良,你脑子被雨水给冲得什么都不剩了?” “我……”穆良才张口,凤如青就阻止了他的话,“大师兄,你忘了吗?” 凤如青看着穆良,松开了他的手,伸手极其温柔地帮他整理着衣袍,还有他些微散乱的长发,用很寻常的语气说,“你告诉我,情爱只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你要我不要在意的。” “我不会在意,你也无需感觉到抱歉,如果是我,我也会那么做。”凤如青说,“你教我的,我都记得,你的选择并没有错。” 穆良无声地落泪,暴雨因为雨神落泪,更加的急促起来。 “哭什么呢,”凤如青伸手抹了穆良的眼泪,送入自己的口中,微微咸,“你没想着能活,能够成神,所以才选择了救那些孩子们,我都知道。你因为对我的愧疚,有负罪心里,想要自毁神魂,我却不懂。你教我记住的,我记得,你一直都是我的榜样。” 凤如青舔了舔嘴唇上残余的穆良的眼泪,微微退开一些说,“大师兄,去吧,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天下也需要你这样心怀仁善的真神,我没关系。” 凤如青低头片刻,再抬头道,“毕竟我又不是非你不可。” “只要我愿意,妖族王子、魔界至尊全都是我的入幕之宾,便是天界太子,我要他下界来陪我,他也未必不肯,”凤如青懒散地耸肩,“再说你上了天界,也不是不能来到凡间,你我到时候照样能够春风几度,快乐就好……” “凤如青!”穆良突然反手抓住她肩膀,厉声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凤如青不着痕迹地咬了咬牙,反手拍在穆良的肩头,直接将没有防备的他拍得跌坐在地,“行了,别做这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我真看腻了,枯燥无趣透顶。你若是要死,你便死吧,难不成你成神而去,选了什么大义,还要我守心如玉,像个痴情的傻女在凡间等着雨神大人一顾?” 凤如青说完之后,撤掉鬼气,穆良跌坐在地,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背影,面色惨白得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凤如青翻身上马,鬼气一闪,便消失在了原地。 弓尤本来在和宿深较劲,见穆良跌坐在地的失魂模样,再看凤如青消失的背影,微微拧眉。 他还不了解事情原委,但依照凤如青对穆良的重视程度,她绝无可能对穆良这般。 凤如青一路风一般地驰骋,径直追上了她看到方才在人群中一闪,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的一个毫不起眼的素衣仙君。 他头上戴着帷帽,正御剑缓慢地在巡视汾安道周边的城镇,在这一片雨神的福泽之雨之下,肆意疯涨的绿植上空穿梭。 凤如青乘着黑泫骨马追上这人,翻身下马直接拦在他面前。这人停下,隔着帷帽和凤如青对视。 凤如青片刻之后,对着他单膝跪下,带着些许哀求,“师尊,帮帮大师兄,他要自毁神魂,我……不知道怎么办了。” 悬浮的佩剑缓缓下行,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这人自佩剑上下来,缓步走了两步,停在凤如青面前不算近的地方,好一会,才在雨幕中开口,“这是他的选择。” “师尊!”凤如青仰头看他,“你就真的不管大师兄了?你不是最喜欢大师兄了!” 施子真负手而立,看向远处连绵雨幕,片刻后说道,“你在此地不要走。” 他说完之后,瞬间化为了一道灵光,消失在原地。 凤如青见他是朝着穆良的方向去了,这才松出一口气,从地上起身,看了一眼黑泫骨马,想要跑。 她觉得自己不该来找施子真,他方才都看到穆良那样子了,穆良是他最重视的徒弟,他怎会不管? 但凤如青好话也说了,狠话也说了,却知道穆良虽然生性温和,心怀仁善,却是个极其执拗的人,若是这一关过不去,他不仅不会随弓尤去上界,他一定会因为愧疚自毁神魂。 不至于的,凤如青理解穆良,若是穆良真的在那样的时刻朝着她来,而放弃了孩子们,才会让凤如青不解。 他教自己知正邪,行善事,心怀善念,没有穆良,她绝对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他自然不是个会为了一己情爱,而放弃大义的人,只是在穆良那里,把这个选择当成了是对她的背叛,凤如青不知道要如何劝说,才能够让他懂得。 她太了解穆良,正因为了解,才知道他要自毁神魂,绝不是一时冲动,他选择了孩子们,就没有想着自己能活。 他也……再也不敢面对她的感情,愧疚和羞耻会变成将两个人割裂的钢刀,若是过不去这个坎,她莫说是情郎没了,连师兄也没了。 天上不断有各个门派离开时候的灵光划过,凤如青几度想走,最终都忍住了,终于在看到一束金光朝着天际而去的时候,才放下了心。 她就知道施子真说的话肯定有分量,施子真总是能够清醒且精准地敲击在人的致命处,这警醒不需很久,只需要过了这个穆良自己逾越不去的“背叛之山”就好。 见穆良随着弓尤飞升,凤如青安心下来,穆良日后定然能够想清楚的,只要他做了雨神,这天下总有众生拉着他。 凤如青在雨势稍减的夜幕当中,仰着头看向天际金光,是真心为穆良高兴。 他多年勤勉,自始至终秉持纯善道心,最终也求仁得仁,她不可能去怪罪这样的穆良,就像战死沙场的兵士家属,不会去怪罪他们的死亡带给了自己凄苦余生,只会与有荣焉。 她和穆良之间,所占最少的便是情爱,除却情爱,凤如青最不想要失去的,是她温润纯善的大师兄啊。 凤如青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睛有些许温热,心中百感交集……在看到一束金光朝着她这边来了的时候,顿时翻身上马,风紧扯呼! 她不知道施子真要她等在这里干什么,反正穆良飞升,她也没什么跟他可说,凤如青可是时刻都记着自己曾经干的那些事,难保施子真不是想起来清算,要收拾她了。 黑泫骨马的速度因为她吞食雨神能力加强,比先前更快了,凤如青几乎是破风而去,融入在暗夜当中无人能够辨认。 而凤如青前脚撕裂风而去,几乎是瞬息,施子真便赶到,他悬停在半空之中,看着凤如青已然无影无踪,帷帽之下微微抿紧了嘴唇,下一瞬便也化为一束金光消散于天际。 凤如青从汾安道回到黄泉,只用了不到之前一半的时间。 进了黄泉之后,她径直回了鬼王殿,洗漱好了瘫在大床上,交代了罗刹共魉不要打扰,设下了几重结界,大被一蒙,便开始做梦。 梦中她纷乱的心绪都被绒毛一般的温暖所抚平,她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开始一点点长大,最终又嫁给了那个看不见面容的情郎。 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幸福得像是泡在暖黄色的蜜罐子里面。 凤如青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梦中的两个场景,一个是她在院子里面坐着,她的郎君做了饭菜,叫她进屋吃饭,还有一个,便是在一片无名野花繁盛的山上,她被牵着手,缓慢地行走。 她甚至能嗅到无名野花的香气,混合着她那梦中郎君的香气,一起朝着她卷来,心旷神怡。 凤如青是被罗刹叫醒的,从那样美好的梦境中一睁眼,看到的就是罗刹这恶鬼之容,属实是吓人得紧。 “你干什么!要弑主吗?!”凤如青一巴掌挥开罗刹的脸,“你想吓死我好篡位?” 罗刹摸了摸自己的脸,撇了下嘴更吓人了,“大人,外面来了许多人,拦不下,都在偏殿,一连来了三日了,你不见见吗?” 凤如青睡得浑身暖烘烘的,翻了个身爬起来,扒在床沿上,一截嫩白的手臂晃了晃,“谁啊都?” “妖族王子殿下,卷发仙君,昨日天界太子也带酒来了,还有魔族这两日又送来了许多东西,都是魔尊亲自送来的。” 凤如青“嚯”了一声,“还挺热闹啊。” 罗刹说,“昨日妖族王子差点和天界太子打起来。” “打不起来的,弓尤不屑跟宿深那点能耐的动手。”凤如青半眯着眼睛说。 “是没有打起来,但是对骂来着……”罗刹说着笑起来,“像两个泼妇。” 凤如青闻言也笑了,只是很快便道,“打发走吧都,我入夜要去人间吃些好的,没有功夫招待他们。” 凤如青洗漱的时候,罗刹来报,说所有人都走了,她只是“嗯”了一声,手中拿着玉梳,看着水中的自己,自言自语道,“都是来安慰我的,可我看上去像是需要安慰?” 缘来缘去,凤如青早就看透,当初与穆良在一起,便大部分是抱着帮他除去心魔的念头。 她不否认在某个瞬间,她确实因为穆良选了大道而心有酸涩,只是在穆良要自毁神魂的时候,她那点微末的酸涩就消散了。 不至于的,无论是穆良愧疚还是离去,都不至于让凤如青悲痛到需要谁的安慰,无论是白礼、弓尤还是穆良,在开始的时候,凤如青也没有想过什么天长地久。 天太长了,地也太久了,有什么能是永恒的?无非是存活一天,畅快一日罢了。 她会因为寝殿中还留着穆良的东西怅然一叹,可她确实不是个会因为谁的离去,悲痛欲绝的人。 她这一路,不都是自己一个人走来的,她没有依靠过谁,自然也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被抽去支撑自己的骨头。 她只想自己安静待上几天,不需要谁的安慰。 或许在弓尤那件事之后,她还会枕在穆良的腿上哭一哭,诉一诉如多年来倦鸟归巢般的委屈,但这一次她是真的不需要了。 凤如青洗漱好了,束好了她的长发,穿上了她的阴魂龙袍,入夜便去了人间,寻了一处十分热闹的酒楼,在大厅中要了桌菜,喝酒听曲儿,还赏了唱曲儿的小娘子好多银钱,撑得肚子圆滚滚的,才回了黄泉。 她一进鬼王殿,殿中的摆设全都换掉了,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艳红色,跟喜房似的,凤如青询问了一下,便知道这一切都是鬼君敖乐生的意思,顿时笑着转身出去,在轮回台逮住了他。 “怎么,弄的喜房一样,你是今夜要跟我入洞房?”凤如青一脚蹬在他肩膀上,“谁要你弄的?” “大人,没人要我弄,”敖乐生肩头架着凤如青不轻不重的脚,抬头谄媚地冲着凤如青一笑,“是小的觉得大人就该这样。” “怎样?”凤如青笑着挑眉,艳色无双。 “大人不衬白色,白色配不上大人的姝色,”敖乐生说,“况且这鬼境迎来送往的人这么多,谁也不配在大人这里留下痕迹。”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谄媚之意,倒是格外认真,让凤如青笑容更艳,脚尖在他的耳侧挑了下,“你既然这么了解我,蛔虫似的,今夜便来给我暖床吧。” 凤如青话音落下转身便走,徒留敖乐生在原地,烧得像是熔岩里面刚刚捞出来的,小鬼们起哄的声音十分大,甚至有胆大的拦住凤如青自荐枕席。 “大人都要他了,不若连我也捎带上吧,我不比鬼君大人俊多了!” “对啊对啊,什么仙君太子的,哪有一个配得上大人,大人若是想,整个黄泉鬼境,都是大人的!” 他们闹腾得要把黄泉掀开了,凤如青吃饱喝足,难得的心情好,没有理会他们,便成了纵容。 她这一路没有几步,倒是好些个艳鬼当真蠢蠢欲动,甚至还有个大胆的,直接滚进了凤如青怀中。 这艳鬼朝着她直抛媚眼,“大人……奴家也可以,奴家保证比那些个臭男人,更能让大人欲.仙.欲死。” 凤如青单手搂着美人的腰,当真是软若无骨,还透着一股难言的香味,她眉梢挑得老高,当真低头在怀中美艳女鬼的脸上香了一口,带响的。 哄笑和起哄的声音此起彼伏,凤如青低头视线一寸寸刮过怀中美人,看得她浑身燥热,凤如青视线落在她胸前管不住的两个波涛之上,哼笑一声道,“怕是不成,我怕我溺死在你这里头。”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大人讨厌!”女鬼娇羞地用纤柔的十指拍了下凤如青,扭着退到一边。 凤如青知道他们都是真心对自己,走到鬼王殿门口,转头道,“鬼境今夜大赏,所有人都有份,敖乐生你来为大家分发功德。” “大人万岁!” “赤焱大人千秋不衰!” “大人……” 一片欢天喜地的声音中,凤如青回到了自己寝殿,她坐在桌边还在一直笑,手中捏着她用惯了的暗色杯子,杯中是血色依旧的鹿血酒。 她眉眼含笑,眉梢与脖颈一同扬起,满饮一杯,而后畅快地出了一口气。 这世上什么都能舍弃,唯有美食与美酒不可辜负,凤如青甚至想,她都吞噬了两个真神,却始终修不出弓尤说的真身,就是因为她光顾着尝味儿,没有去想着什么塑身。 也罢,反正那个天界她也不屑去,在这黄泉做她的逍遥王不好么?成神有什么趣…… 凤如青喝得醉醺醺去狱叛殿处理恶鬼,把他们弄得吱哇乱叫,最后心满意足地回到鬼王殿去睡觉。 她没有再刻意地去躲避谁,谁来了便接见谁。 宿深来得最多,看着她眼神心疼缠绵得不行,只是凤如青一直装着没看见。 弓尤来了一次,与她促膝长谈,甚至一起睡了一觉,只不过鹿血酒也喝了,赤日鹿也吃得十分畅快,他们依旧只是把酒言欢的兄弟。 弓尤安慰她,也带来了穆良的消息,凤如青听了之后,只是托他多多照顾穆良。毕竟天界面上平和,内里依旧暗潮汹涌,她怕穆良初来乍到的,要被谁给穿了小鞋。 魔尊凌吉也来了一次,凤如青与他交集不多,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陪着,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只是他就这样坐在她的殿内,凤如青都觉得整个寝殿弥漫着美好的味道。 “你送我的梦,真美。”凤如青要他喝鹿血酒,他却不肯,她自然也不强迫他食同族,只是问,“可为什么我看不清脸?” 凌吉微笑,“会看见的,还没到时候。” 凤如青也无所谓,她还怕真的看见了要是不合心意,要幻灭,因此就没再追问。 荆丰除了最开始的那些天来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时间,穆良飞升之后,他俨然成了一个大忙人。 而随着入冬,冥海依旧因为熔岩沸腾着,天界的神灵还在时不时地坠落,四海没有因为天寒地冻休止,反倒更加动荡。 凤如青又开始了除了处理黄泉事宜,便是四处驱邪的日子。 天寒地冻,她骑着黑泫在皑皑白雪中急奔,身上火红的狐裘,乃是宿深送来的。他早在初冬时节便已经登基为王,凤如青送了他许多贺礼,他回的礼物当中便有这件无一丝杂毛的狐裘。 凤如青在雪中奔跑,却无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身上,她在黄泉入口勒马,看着站在雪中等着她的人,勾唇一笑,“你怎么来了?” 116、杂鱼锅·上 来人一如既往的一身素衣, 眉目温润柔和,他站在天地茫茫大雪之间,仰头自下而上的和这唯一一抹红对视。 凤如青没有很快下马, 而是驱马上前一些,“怎么不进去, 还不撑结界?” 凤如青凑近看到他眼中并没有她不想看到的愧疚与缠绵, 这才下马跑到他身边,伸手拍去他肩头和长发上的雪,露出真心的笑容。 “怎么才来看我!”凤如青抓住穆良的手腕, 冰凉一片, 也不知这天寒地冻的, 他站在这里等了她多久。 凤如青解开狐裘抖了抖,踮脚披在面前人的身上, 将带子系好了,这才站在他面前,微微带着笑意道, “大师兄。” 来人正是穆良,他心绪十分的复杂, 他一直都不敢来见凤如青, 他觉得自己背叛了她, 舍下了她, 他愧对于她。 穆良想着她一定会厌了自己, 烦了自己, 不再要他,甚至不肯叫他一声,就像那天她离去时候的不屑模样,令他无法面对。 可再一次站在她的面前, 再次看到她毫无芥蒂的笑意,穆良心如刀割,觉得自己陷入情爱,迷障了双眼,甚至都没有好好去看一看小师妹的心。 他本是来负荆请罪,任她杀剐的,可冰天雪地,他不敢撑开屏障免得自己失去真实的知觉,却最终见她策马而来,不仅对他展颜,甚至将身上狐裘披在他肩头。 温暖包裹上来,穆良第一次无措的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他没忍住扭开头,眼泪涌了出来。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那一句无用的对不起,想要说些什么,但凤如青打断了他的话,“外面冷,我们进屋聊吧大师兄。魔尊凌吉,入冬又送了许多鹿血酒来,这酒夏日饮用过于燥热,但在这寒冬时节,烫过之后尤其的暖身。” 凤如青装着没有看见穆良的眼泪,也分明不想听他关于那件事再说些什么,可她却也没有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拒穆良于黄泉之外。 凤如青亲昵却不过分亲热地错开了穆良的手,隔着衣服拉着他的手腕,带着他进了鬼王殿,吩咐罗刹共魉,好菜端些,好酒温上。 穆良垂头跟在她身后,鬼境当中的小鬼这一次反倒开始恨铁不成钢了,恨的是他们赤焱王竟然还搭理这个小白脸! 他们都是纯粹站在凤如青这边的人,天界太子那时候就被他们暗地里骂得没了娘,但是好歹凤如青上了天界自己杀回来了。就这样,鬼境的小鬼见了弓尤,到如今还不给好脸的也有很多呢。 天界太子如何,上天做你的太子,还惦记我们大人干什么! 当日汾安道发生的事情,现在小鬼们都搞得清清楚楚的,他们的消息来源可是最真实最先的,因为他们的消息都是来自游魂和恶鬼。 因此知道了这个本来看上去格外温柔的仙君,成就了什么无情道,飞升成了雨神,还是在舍了他们大人的情况下,小鬼们早就把他列入要送进忘川当中清醒的小白脸行列。 因此,穆良这一路确实是不经意的听到了很多小鬼细碎的议论,凤如青也听见了,忍不住回头瞪了他们一眼才总算完。 两个人进了鬼王殿,设下了结界,凤如青将穆良身上的狐裘解下来,抖了抖挂起来,拿了一条干布巾递给了他,“擦擦,雪一化,头发都有些湿了。” 穆良视线不着痕迹地划过这屋中摆设,心中干涩的拉扯着疼,全都收起来了啊……确实,入冬天气转凉,不适合再用碧晶蚕丝的床幔。 凤如青见他抓着布巾却没有擦,顿了顿,“噗嗤”一笑,想起来,“我都给忘了,大师兄是会清洁术的,快把自己清理下。” 凤如青又把他手中布巾拽出来,胡乱地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而后扔回架子上,“大师兄你坐下啊,我正好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凤如青边给穆良倒茶,边说,“天界可待的还习惯?” 从前在一起,凤如青时常便要偷懒,缠着穆良时不时的给她施清洁术,但如今她在雪中骑马归来,纵使足够快了,却也免不得鬓发湿漉,却没有要穆良再帮着她施清洁术。 穆良本就心思细腻,这些细小的改变,如同划在心上密密麻麻的刀痕,但他也知道,自己如今连表现出来的资格都没有。 他愧对她,穆良性子温和也执拗,他这一辈子,再也不敢在凤如青面前表露半点情爱,那样他自己会先羞愧而死。 穆良接过凤如青给他倒的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却根本不知是什么滋味。 凤如青自己也倒了一杯,仰着头一口饮尽,坐在穆良的对面,笑着问道,“弓尤为你准备的宫殿住着可还习惯?” 凤如青说,“我去过天界一次,当真美轮美奂,只不过看上去过于华丽冰冷。” “一切都好。”穆良声音有些低,他尽量想让音调显得正常。 他垂着眼睫,遮盖住其中羞于表露的情绪,片刻之后再抬起头,就恢复如常了。 穆良能够感觉凤如青不想谈什么,所以他便不再开口,而是问凤如青,“你说有事情问我,是什么事?” “大师兄,我其实想问你,成神之后能力增长如何,还有就是关于无情道,”凤如青说,“无情道得道之后,真的是七情抽离,全无感应吗?” 穆良看着凤如青,好一会儿才缓慢地摇头,他微微勾了勾嘴唇,却比哭还要难看。 “你之前问过我,无情道为何自相矛盾,我也去问过了师尊,但师尊只说,等到了时候我就会明白,”穆良看着凤如青,一字一句地说,“我现在明白了,这世间根本就没有什么无情道。” 成神之后,并不会断情绝爱,除了能力与责任更多之外,并无任何的变化。 凤如青根本不惊讶的样子,一拍桌子说道,“我就知道,无情道无情道,本就自相矛盾,要当真断情绝爱,连人都做不得,还做什么神!” 穆良一腔伤感,被她这一巴掌震得稀碎,他终于放松一些表情,露出无奈。 凤如青喝了一口茶,片刻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大师兄,你最近可有见过……施子真?” 穆良转动杯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眸看过来,“昨日见过,怎么了?” “也没什么……”凤如青没有提起那天晚上她求施子真去劝说穆良的事情,只是挠了挠头说道,“他前些时间找我来着,要我在一个地方等着他,但是我跑了。” 凤如青搓了一把脸,“他找我干什么呀?不会是新仇旧恨加一块,想起来要收拾我了吧……” “哪有什么新仇旧恨,”穆良见凤如青有些不安稳的样子,伸手去摸她头顶,摸了之后才有些僵硬地收回,磕磕巴巴地说,“师尊他,他,他没有对你不满,甚至到如今都并未提逐你出师门。” 穆良将手收回去,凤如青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从桌边起身,慢慢走到了穆良的对面,又蹲在穆良的脚边,将穆良的手放在自己的头顶,而后轻轻趴伏在穆良的膝上。 “大师兄,”凤如青侧头闭着眼睛说,“往事已矣,但你我之间,又岂会是浅薄的只有那一点情爱,你教我为人做事,耳提面命要我怀慈悲心肠,若是没有你,又岂有今天的凤如青?” 穆良垂着头,眼泪无声地落在凤如青的头顶,凤如青却微微笑了笑,继续枕在穆良的膝盖上说,“我怎么会怨恨你,换做是我,在当时那种情况之下,我一样也会那样选择。我甚至不会试图去祈求你的原谅,因为我知道你会明白我的。” “大师兄你又为何不相信,你做了那般选择之后,我也一样会明白你,”凤如青抬起头对上穆良的视线,微微歪着头在他的掌心蹭了蹭,“大师兄,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穆良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沉默而无声地下落,片刻之后点了点头,手指穿梭在凤如青的发间,为她整理好了头发。 他知道,从今往后,他只能做她的大师兄了。 凤如青灿然一笑,在穆良的膝盖上枕了好一会儿,在小鬼们送来食物的时候,才站起身来,欢欢喜喜地将酒和菜都帮着摆上。 “大师兄,你成神,我并未给你准备什么礼物,因为我这儿都是一些凡物,实在是上不去台面,”凤如青说,“不过我已经托弓尤帮我准备了,二师姐飞升许久了,不过当时在冥海之底,她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 凤如青神神秘秘地对着穆良笑了笑,“我已经让弓尤转告她,要她夫君再织一件鲛丝战衣。” 凤如青说,“蓝银现如今已经成神,他身上的鳞片定然是非同凡响,大师兄成为雨神之后,要时常与那些蛮龙交往,一件护身的战衣自然必不可少。” 穆良强压住鼻酸,他真的不想这么难看,可看着凤如青这般的为他打算,他心中愧疚确实更深。 他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家中祖母曾经断言他心肠软弱难成大器,起因是因为他为救一只小鸟,摔断了自己的腿。 可穆良始终觉得,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要有人去做,不计后果,不问因由。 他一直以此为道心,修炼途中也算顺风顺水,只是他未曾料到,动心于小师妹,更未曾料到,他最终到底是因为这软弱心肠,伤了她,负了她。 小时候他伤的是自己,如今他伤的是凤如青。穆良本想自毁神魂谢罪,可他记得那天晚上,施子真同他说的话。 仅有一句,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没有疾言厉色呵斥自己不知珍惜,也并未劝说他修行不易,只对他说,“活着才能补偿。” 穆良这才打消自毁神魂的念头,他确实需要补偿,穷尽一生,也偿不完当时那瞬间的背弃。 可如今,凤如青却还为他打算,穆良心中酸涩柔软,愧疚难言。 “喝两杯,”凤如青将温好的鹿血酒,递到了穆良的手边,“今夜不醉不归,雨神大人日后定然是繁忙非常,少有时间再相聚了,早知道我应该叫上荆丰,我们三个凑一块。” 穆良暂时将那些想法都抛诸脑后,举起杯子和凤如青碰在一起,“还好,如今天界与人间一样纷乱不堪,我也常要在人间行走,会经常来看你。” “那是最好!”凤如青说,“大师兄飞升之后,荆丰也忙得脚不沾地,都很少来了,不过近日据说岚虺师兄被提为焚心崖副长老,接下来应该就不那么忙了。” “岚虺确实当得,”穆良说,“他能力强、性情稳重,守焚心崖多年,对门派当中的事情也了如指掌,且常年带弟子出山,从未有大的伤亡。” 凤如青也点了点头,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她现在已经能够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当年刚从灵雀山出来,被派去青沅门送池诚魂魄那时候的惨状。 “那时候我被污染了识海,特别痛苦折磨,师尊还将大师兄的记忆抽出来,我真是好惨呀,”凤如青说,“我当时还被青沅门的掌门打了,回城的时候惨兮兮的神志不清,将岚虺师兄当成了你,抱得他差点从剑上跌下来,哈哈哈……” 穆良闻言却不觉得好笑,这些事他都没有听说过,当真心疼不已,“当时怪我,我实在是心志不坚,才会被鬼气侵染得太过厉害。” 凤如青却“啧”了一声,“当初自然也不能怪大师兄了,现在想想,我连想怪施子真都怪不上,毕竟那个时候我是被石妖幻境迷了心,仇视所有人。” 凤如青见穆良的神色忧郁,立马转移话题,不再聊之前的事情,而是跟他聊一聊天界现如今的状况。好容易飞升一个雨神,弓尤亲自下来接引,必然是已经将穆良拢入了他的阵营。 两个人渐渐恢复了之前一样的相处状态,不过分的亲昵,却也丝毫不生疏,像亲人一样。 这是凤如青最喜欢的一种状态,她知道早晚穆良都会想清楚,早晚他们会回到从前。 因为在无尽的岁月当中,他们之间最深的羁绊,永远是当初在悬云山上,那一个在各个门派之间初显风姿的少年仙君,护着两个只知道胡天混地的小废物的日子。 这一夜他们相聊甚欢,不过穆良并没有留宿在鬼王殿的偏殿,而是深夜出了黄泉,带着一身的酒气和与来时的一身冰冷截然不同的暖热,乘风回去天界。 凤如青站在黄泉鬼境之外,身后一左一右,是她的罗刹共魉两位侍从。她拥着血色的狐裘,对着天地间皑皑白雪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气息。 而后,她笑着叹道,“活着可真好啊。” 她怕是这世间所有修行的人当中,唯一一个贪恋人间的人。 与穆良之间也说开了,凤如青心情好得很,回到自己的鬼王殿中,又让罗刹温了一壶酒,独酌得醉醺醺,也不用功力去驱散酒气,而是摇摇晃晃,醉醺醺的去洗漱。 热水烘上全身,和之前的鹿血酒在胸膛当中形成的温热冲撞在一处,凤如青趴在池边,长发散落满肩头,如缠绕着脊背而生的血藤,妖娆又危险。 “喝的有点多呀……”凤如青有些难耐,手指在池边挠了挠,“要么,哎……” 凤如青叹了一口气,漫漫长夜有些煎熬,身边人来来去去的,没一个长久,她要么还是选两个艳鬼,养在鬼王殿中吧…… 她这般想着,竟趴在池边这么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然后她就做了一个梦,一个香艳无比,愉悦无比的美梦。 梦境当中真实得难以言说,至于梦中的情郎入洞房,大红的锦被,汗液交织…… 凤如青一梦惊醒,仰躺在池边,她修长的脖颈微微上扬,快速地呼吸着,水中波纹荡荡,她素白的手指扒在池边上,片刻后滑入水中。 她眼睛半眯,雾气蒸腾得她面上红潮不断,许久,她才湿漉漉的从池边爬上来,懒洋洋地裹着布巾,坐到床上,给自己胡乱地擦一擦,就累得睡着了。 这之后凤如青时不时的就会做梦,到底是她的鹿血酒喝得太勤了,但是适应了这一口之后,若是没了酒,连饭都没有滋味一般。 幸好没过几日,终于得空抽身的荆丰来找她,说是冥海边界出现了一个上古遗府,里面珍宝无数,可是一些修士进去之后,却并没有出来。 荆丰说,悬云山联合了青沅门还有合欢宗,要去一块儿看一看。 这寒冬时节,大概是因为连日大雪的原因,冥海沸腾的没那么严重。 天寒地冻,妖兽与魔兽也都蛰伏下来,不燥了。 荆丰问凤如青要不要一块去看看,凤如青略微一想,黄泉鬼境没有很多的事情要她处理,临近年关的这一段时间,人间反倒是最消停的,所以她正闲得闹心,于是欣然答应了荆丰。 出行当天,凤如青和荆丰同行,悬云山还是第一个去的。 这种突然间冒出来的遗府,太平的时候也经常会出现,一些地仙寿数到了之后,便会做一个这样的遗府,寻一些有缘人来继承他毕生的珍宝,也算是回馈于天地。 不过因为近几年四海纷乱,倒是鲜少会冒出这种遗府,尤其是这种被传言说珍宝无数的。 本来像悬云山与青沅门这样的大门派,若非历练的话,是看不上这些所谓的珍宝的,只不过这一次有一些不太对劲,一些小门派的弟子在进入遗府当中之后,并没能出来,进去的人也寻不到他们。 结合现如今这天下妖邪四起的形势,怕的就是有妖邪以遗府之名,用珍宝引诱修真者前去,为的是杀人夺宝,或者杀人夺取修为。 因此荆丰联合了两个门派,准备去一探虚实。 凤如青与他是第二天提前出发,悬云山向来都会提前一步。 二人御剑乘风,速度极快,再者妖界与魔界不同从前一般设多道关卡,现如今通行无阻,他们仅用了大半日,便已经到了冥海边界。 沸腾的海水在这冬日当中,如同天然温泉一般,周围的雪都被蒸腾殆尽。空气十分的湿润,只不过弥漫着一股腥咸气味,不太好闻。 凤如青与荆丰带着悬云山弟子到的时候,本以为他们是最先的,却没成想合欢宗的已经先到了,正在遗府的门口查探。 修真界当中,以无情道悬云山为尊,这就能看出他们对于修者的自持是十分看重的,因此合欢宗虽然宗门庞大,但在修真界当中地位并不高,而且许多修士看不上合欢宗的人。 不过凤如青知道悬云山的弟子们,虽然个个都看起来冷面冷心的,实际上并没有鄙视任何修士和宗门的习惯,悬云山的大道是众生皆平等,在某些道义之上,与弓尤的愿望不谋而合。 因此悬云山的弟子们,从不会忌讳与合欢宗一同联合。合欢宗虽然修行的方式与他人不同,但讲究的是你情我愿,若是自己克制不住,受不住引诱,自然也怪不了别人。 凤如青之前在悬云山的时候与合欢宗并没有过合作,只在仙门大会上的时候,远远的看过一眼,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直面合欢宗的人。 面对着那些身着娇艳颜色,如同开在这纯白雪地当中的繁花一般,争奇斗艳的美貌女修们,凤如青感觉自己的眼睛应接不暇。 美丽的事物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凤如青仗着自己有遮面的鬼气,肆无忌惮地盯着那些美人露出的酥.胸看,各种五颜六色的衣衫,穿在这些美人的身上,当真是风情各异,燕瘦环肥无一不全。 悬云山的弟子与合欢宗的弟子交涉,凤如青就一直盯着人家看,看的时间久了,那帮美貌的女修们自然有所察觉,荆丰无奈地圈着凤如青脖子将她转过来,凑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师姐,克制一点。” 凤如青笑了笑,“就看看嘛,你不觉得她们很美,各家仙门的女修,大多都冷着一张脸,但你看她们,多么的鲜活。” 荆丰也点了点头,“确实很美,花儿一样。” “哎,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凤如青用胳膊肘拱了拱荆丰,“这可什么类型都有。” 荆丰还颇为认真地看了看,但是最终摇了摇头,凤如青以为他没有喜欢的,结果荆丰侧过了头问凤如青,“什么是喜欢?” “像你跟大师兄一样吗,可大师兄飞升了,你们便分手了,是不喜欢了?” 凤如青被噎了一下,一拳头砸在他的肩膀上,“我真是有病我才跟一根木头谈论这个。” “我本体是草,不是木头。”荆丰一本正经地纠正。 凤如青“啧”了一声,小声道,“草木无心,有什么区别……” “还要等青沅门吗?”凤如青说,“还是我们先进去……哎?” 凤如青一把抓住正要向前走的荆丰,隐晦地指了指那群合欢宗弟子的最后面,跟着的一位一直低着头,穿着一身素色青衫的弟子。 凤如青稀奇道,“合欢宗怎么还有男的呀?” 117、杂鱼锅·上 “我与你说过啊, 合欢宗近年来确实收了几个男修,”荆丰低声说着,“这个没见过, 眼生,不够魅人, 本有个很惹众门派女弟子们追捧的, 修为堪称一日千里。” 合欢宗是以双修修行,对方功力越高,双修所得的修为便越厚重, 也算是你情我愿相互惠泽, 虽然很多正派修士明里不齿, 背后却少不得为这些女修们神魂颠倒。 而且修者本就同凡人的思想不同,尤其是女修, 也不似凡尘女子一般期盼什么嫁个如意郎君。 寻个双修之人愉悦又能够助益修为,自然女修们也是愿意的。 只是之前合欢宗对外言明只收女修,这些年四海不安, 合欢宗也损失了不少人,便开始放宽了界限, 男修也收的。 凤如青经由荆丰这么一说, 确实想起了他确实和自己说过合欢宗男修, 说是位讨人喜欢的绝色。 众人没有等青沅门的人, 合力开了结界之后, 便朝着里面走去, 凤如青将视线从那个垂头走路的男修脸上挪开,开始跟着众人朝着里面走。 因为先前其他门派的人进来之后都没有能够出去,因此众人都分外的警惕。 只是乍一进入这遗府当中,耀眼的金光便令众人都眯起了眼睛, 前面一扇水镜般的门,很窄,一次仅能通行一个人的样子,众人都认识这种东西。 有人出声道,“是压境门。” 很多门派试练弟子们基础剑招的时候,会用这样的压境门,为的是压制弟子修为灵力,使其保持在同一个等级之上,在比试剑招的运用时能更公平些,也会用于弟子们组剑阵,选拔境界相差不多的弟子。 可这种东西出现在这样的遗府当中,就有些险恶了。 这是要人压制了自身的境界才能进入其中,可若借由这压境门压制了境界,就必须还要从这里出来才能够恢复境界,否则会很麻烦,在里面遭遇了危险,也使不出全力来对抗。 众人一时间都没有妄动,荆丰走近查看了一下,转身对着众人说,“要压至四境之下,才能进入。” “那岂不是遇见个高阶魔兽都要被撵着跑了?”有合欢宗的女修出声道,“老娘可不想被个畜生撵得满地乱窜!” 凤如青没憋住乐了,相比于青沅门经年眉心皱出一条竖纹的剑修,悬云山通身冰渣的冷漠,甚至是浮罗门那些和尚的一潭死水,这些性情舒朗娇艳各色,却丝毫不扭捏的合欢宗女修们,倒是更对凤如青这个本就群魔乱舞的黄泉之主的胃口。 荆丰听到了凤如青的轻笑声,侧头看了她一眼,凤如青收回视线,听着合欢宗的女修们抱怨了一会,却是紧跟着悬云山的弟子一个个进去,畏惧都是在嘴上的。 凤如青没有急着进,荆丰也站在压境门的门口,看到众弟子纷纷进去了,叮嘱众人进去之后暂时不要走散,也戒备着这压境门有什么异常。 最后只剩下几个境界颇低的悬云山弟子,荆丰直接将他们拦在外面,“你们皆未到四境,这其中凶险难测,再者这里也要留人等着青沅门修士,你们几个便留在这里戒备。” 几个弟子领命,凤如青见着合欢宗也留下了几个,朝着那边扫了一眼,发现一个女修正在劝说唯一的男修,“师弟,你刚入门不久,又不勤奋,境界太低,就不要进去了。” 那男修正是一直被合欢宗女修夹在最中间,一直垂头敛目的那个,凤如青多看了一眼,发现他还挺倔的,不听劝不说,都没有理会那个好心的师姐,径直走进了压境门。 啧。 凤如青“啧”了一声,跟在这男修的身后进入,她的修为与修真者是不一样的,她将鬼气完全收敛的时候,和一个凡人无异,这压境门对她来说,就是个摆设。 这是只有魂却无身的好处,凤如青抱着手臂进去,荆丰紧跟在她身后。 荆丰身体特殊,本体乃是双姻草,即便是境界压制了,他只要豁出去不要脸了,双姻草的本体草木妖力也很够用,不过确实不太雅观就是了,上一次在汾安道,他利用了一次本体,凤如青见过。 只是当时太悲壮了,没来得及笑,凤如青现如今想起来忍不住“噗”了一声。 荆丰跟在她身后,“小师姐你笑什么?” 凤如青在压境门的漆黑通道中回头同荆丰小声咬耳朵,“我想起了上次见你利用本体藤蔓,像个大蜘蛛。” 尤其是头发生出藤蔓四散开的样子,怎么说呢……反正就是看了眼睛疼。 她说完忍不住笑出声,荆丰从凤如青身后一巴掌捂住了她的嘴,低声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贴着她耳边吼道,“小师姐!” 他很介意这个,毕竟他现如今也是姿容无双的,谁人见了都要尊一句仙君的门派长老,他要脸呢。 凤如青连忙拍拍他,表示自己不说了。她和荆丰在这里窃窃私语,走在前面一点的那个男修快要出门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 凤如青正对上他的视线,微微歪了下头,她的面容在鬼气之后看不清,但她能够清晰地看出那男修眼中的冰凉,顿时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搞得凤如青一个激灵站直。 这人什么意思? 不过凤如青还未能解读一下,便见到这人在洞口踏入了一片光明,凤如青紧跟着也踏出去,一出去便是扑面而来的热浪,她若不是很快看清了眼前一切,恍然间还以为自己正置身熔岩大地。 “这里……”身后荆丰指着地上的血色灵芝道,“还真是天材地宝遍地跑啊。” 悬云山弟子们还算听话,虽然也都跃跃欲试,但都听荆丰的话,哪也没去,站在洞口处警戒着。 而合欢宗的一众女修,却已经开始撩起裙摆,欢天喜地地采上了这随处可见的血灵芝了。 这东西确实是极其罕见的,一小株相当于一个大能炼制的、提升境界的丹药了,这遍地都是的场景,确实很难叫人自控。 不过凤如青并不需要这玩意来提升修为,这东西的来由她也知道,虽然大补,却是阴邪之地生长。 黄泉鬼境狱叛殿后的刑案旁边,便一茬接着一茬的生长着很多,乃是吸取阴气与鲜血来生长,她一般都要小鬼们摘了去和修士们换东西了。 荆丰自然也知道,对着弟子们低声解释,正欲去提醒合欢宗带头的那个宗门大师姐,便见唯一的男修脚踩上一株血灵芝,碾碎出一地的鲜血。 而后,他又抽出了佩剑,在那生长着血灵芝的地方戳了戳,迅速阻止合欢宗弟子们道,“别摘了。” 他声音不大,但传过来就像是在耳边一般,惹得人耳朵痒痒,那帮合欢宗的姐妹暂时停了,他在地上用佩剑炸出了一片灵光。 很快,一个人的头骨便从地上蹦出来了,空了一半,另一半还有脏污恶臭的血肉,血肉上生长着血灵芝的嫩芽,看上去邪恶又恶心。 合欢宗女修个个“花容失色”,但将这血灵芝收起来的手却十分利索,只是没有再去摘了。很显然,女修们见多识广,知道这玩意助益修为,却是生长在血煞之地。 很快,弟子们都动了,在这一小片天地当中,开始循着生长血灵芝的地方炸开了片片灵光。 空气中弥漫上了血腥和臭味,地上横尸不少,大多都是还带着未来得及腐烂的血肉的,其中不乏有些穿着还能辨认,很快便有合欢宗弟子辨认出来了,正是之前进来却没能出去的那些宗门弟子们。 “大家切记不可再轻举妄动,进来的门派据说很多,死去的修士绝不可能就只有这几个。”荆丰说完,合欢宗的大师姐也对着身后众人道,“姐妹们都听到了吧,别贪那一点点好东西,我们又不是没见过。” 众女修都齐声说,“好……”调子拉得百转千回,连凤如青这个女人听了都后脊发酥。 这一次合作一定很有趣儿,若是待会青沅门那群一本正经的暴躁剑修来了,还不知要碰出怎样的火花呢。 众弟子们四处查探,确认这一片小天地再也没有埋在地下的尸首了,这才聚集在一起,商量着接下来朝着哪边走。 荆丰不参与讨论,他带着弟子出来,就只在危险的时候出手救人,剩下的无论对错,全凭弟子们去折腾。 只有这样,他们的合作与团队思考,甚至是个人对于危险的判断能力才能无限地提升,最终独当一面。 独立的思考永远比盲从上面分派的任务更能够锻炼人。 “你要这玩意嘛?”凤如青和荆丰两个显得就像是这历练的局外人。 凤如青早习惯了这满地横尸的血腥场景,甚至自若地抻了抻手臂,指着地上被践踏的血灵芝,“我那里很多呢,一茬一茬的长,就在我狱叛殿的后头,鬼境的东西肯定比这里的效用要好。” 这普天之下,就没有比黄泉鬼境更加阴煞的地方了。 荆丰闻言看向凤如青,“你觉得我需要这个东西修炼?” 凤如青耸肩,“那我哪知道,你不是卡在七境巅峰好几年了?” “我……”荆丰笑了笑,一脸的严肃和冷漠笑成了两弯月牙,“也就你这么说我。” 荆丰也就对着凤如青会这么笑,他是个真正意义上的木头,向来冷脸冷心,不是那种修士的故作清高,是真的毫无感情,他连对着自己亲爹也不怎么给脸,在门派当中,积威很重。 不过凤如青说的也没错,他境界前期飞快,后期就纹丝不动了,凤如青知道他是卡在了不懂情爱,甚至什么大爱小爱的都不懂之上,就想着或许吃点这玩意能再进一进? 连穆良升为雨神飞升之时福泽于天地的雨水,也没能让荆丰进境,草木本体就是这点不好,他若是悟不出什么,后半生就只能卡在这里了。 不过荆丰如今的境界,在他这个年岁,在修真界也是个中翘楚了,谁也不会说他,连荆成荫都很满意,也就只有凤如青会这样不怕他不悦的刺激他。 “这玩意有什么用,”荆丰卷发半拢在身后,十分蓬松调皮的在他身后勾勾缠缠到腰,“我还不如吃点我自己。” 凤如青啧啧,“算了,我再给你寻寻有无其他……” 她的话说到一半,骤然伸手将她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弟子给拉开,下一瞬,那地底便伸出了一条触手,血色弥漫,红红的裹着罡风抽来,近了之后一看,竟还带着倒刺! 之前一片风平浪静,他们连血灵芝都采了,尸体都挖出来了那么多,也未见有异样,突然从地底窜出这东西,又如此刚猛迅速,弟子们虽然很快反应过来拔剑对抗,却还是有人不慎被抽到了, 被抽到的弟子,拔剑到一半,便满面惊恐地直直倒在地上,嘴里却快速喊道,“大家小心,血藤有麻痹作用!” 荆丰已经飞掠出去救人,凤如青看了一眼合欢宗那边,有两个弟子中招,其中一个被就近的姐妹拉起来,剩下的一个离得颇远,看胸鼓的那程度,是又在大家商量的时候,去采血灵芝了。 凤如青迅速掠去,待到她到了那弟子近前,抬手才从肋下抽出沉海,便见一道青影闪过,接下来雪亮的剑锋砍在藤蔓之上,血色四溅。 藤蔓放松,那个女修被直勾勾地喷了一脸的血,“呜哇哇”的乱叫,却动不了。 凤如青将沉海又插回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合欢宗的男修,一面冷着脸斩杀藤蔓,一面伸出一根手指,勾着那女弟子的后领子,试图用这种姿势把她拽到安全的地方,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凤如青记不得今天是第几次笑了,她站在那里,没有动,并没有血藤来缠她,她身上的血煞气,若是不收敛,怕是比这整个地界的还重,这血藤恐怕将她默认成了同伴。 到如今,这点雕虫小技,在凤如青眼中都已经算不得是邪祟了,她本就是闲得无聊才跟着来,若是想,她便只管抽出沉海,将这所谓的遗府劈得稀巴烂便是。 不过人家弟子们历练呢,她没有那么烦人,因此凤如青就只是见着哪个弟子有危险了,上去搭把手而已。 他们本来定好了去西边,但西边的血藤尤其多,于是一群人便开始朝着东边,边与血藤对抗,边退。 没走多远,便见到那压境门的石洞当中,又走出来了数位身着草绿色长衫的弟子们。 他们运气就不太好了,没见着满地的血灵芝,反倒是一进来就对上了血藤,不过这群剑法使的比刀法还酷烈的青沅门弟子们,对付这种攻击性的血藤,也都切瓜砍菜一样。 很快众人集合,青沅门弟子对着荆丰拱手示意,片刻后又转身,面上倒是没露出什么鄙夷和排斥的情绪,也对着合欢宗带头的大师姐拱手示意,然后被大师姐一个媚眼给抛得面色发黑。 最后他对着凤如青也拱手,说道,“鬼王大人。” 经过汾安道那一回,现在当时去了的门派,都知道鬼境之王,乃是悬云山昔日走失后苦寻不到的小弟子凤如青,因此鬼王站在荆丰身边,青沅门丝毫也不惊讶。 凤如青低低“嗯”了一声,算做回应。 “能够确定之前进来的弟子,一部分已经死了,”荆丰说,“接下来的路大家都要小心,没有确认安全之前,不要随手去碰什么。” 众人都默认荆丰作为领头人,开始朝着东边走,这一方遗府小天地,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小片生长满血灵芝的地方,其他地方看着倒也正常。 只是外面是隆冬时节,这里面乃是盛夏,天高地阔,苍翠茂盛,郁郁葱葱,远处山峦起伏,看着很大。 不过真实的遗府不可能这么大,他们所看到的只是视觉幻象,他们朝着东面走了一会,到了一处小溪,便再也无法朝着前面走了。 可见这便是已经到了遗府的边界。 他们一路循着边界走,没多久,绕来绕去的,又回到了那片血藤的地方,众人商议了一下,便几人一组,开始朝着血藤还在地面不断地拍砸的地方迎上去。 人多力量大,很快地面再也不会冒出血藤。血藤被斩断之后流出的血,朝着四外蔓延开来,循着地上的坑坑洼洼,朝着一个地方汇聚而去,积满了两处对称的小坑。 一声轰然,他们面前的虚空之中,突然间应声而开了一扇门。 门外又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时节,凤如青心中哼了一句“花里胡哨”,跟着一众弟子,慢吞吞地朝着门中进。 这一次的世界看上去更加的宁静祥和,漫山野花,蜜蜂与雨蝶交错起舞。 有弟子惊叹这蜂乃是香蚁蜂,所酿之蜜,是疗伤的好药,甚至能够修补轻微的经脉撕裂了,在修真界中也是极其珍惜的东西,尤其是对于低境的弟子,称得上是可遇不可求。 不过这一次谨慎起见,大家都没有异动,这香蚁蜂生长环境苛刻,身形似蚂蚁,却生着尖锐的毒刺,翅膀颇大,扇动起来嗡嗡作响,只食一种叫碧莹花的花蜜,但这漫山遍野的,有弟子是识得碧莹花的,并没有。 香蚁蜂在食用这些野花的花蜜,不断地在众人的面前穿梭。 众弟子谨慎地探查周围,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为防止血藤的事情再度发生,又探查了草地之下,也没有察觉异样,一时间都有些拿不准了。 这里看上去安宁平和,和先前血藤不同,这里没有一丁点的血煞气,蝶飞蜂舞的,生机盎然,进入许久了,也不见有猛兽来袭。 凤如青竟然也没有察觉出哪里不一样,先前血藤没有勾起她的兴致,这遗府很怪,却显然不是凤如青习惯的那种大开大合杀机四起的地方,用来给弟子们练手正好,对她来说就有些无聊。 因此她的注意力开始慢慢转移,从青沅门一群一脸不耐的修士面上,到已经摸出了小瓶子,开始琢磨着弄点香蚁蜂蜜的合欢宗美艳女修身上,最后惊鸿一瞥,扫到了一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从人群中溜走,正在朝着后山去的人影身上。 这遗府已经确认有邪祟,还是个喜欢玩阴招的邪祟,这么多人呢,将它揪出来只是时间问题,但这个合欢宗的男修也不对劲。 身为合欢宗弟子,居然不像那些女修一样,时刻展现自己,而是沉闷冷漠地跟着队伍,衣服不够彩色,眉眼也没有魅色,可见不是个擅长勾引人的,合欢宗里面不会勾人,他进合欢宗做什么? 这会儿这个人又悄默默地离群跑了,相比这一山的蜜蜂蝴蝶,凤如青现在是更有兴致看看他要做什么。 因此她低声对着荆丰道,“我去玩会儿,你先带着他们。” 荆丰刚想问你去哪,就见凤如青原地黑影一闪便不见了。 凤如青化为一缕鬼气,瞬间便到了后山,看着那个男修正弯腰,在鼓捣着石头,手上灵光闪烁,看样子在……摆阵? 凤如青现身的瞬间,沉海同时出鞘,横在他的脖子上一气呵成,“被我逮住了吧,你在摆什么阵?” 男修身形一顿,似乎没有想到一般,神色诧异地回头看了凤如青一眼,他眉眼俊秀,这半撅着的姿势,能看出腰背线条很好,臀部浑圆挺翘。 这男修侧身看过来,虽然面无表情,却也没有任何慌乱的情绪,反倒是眼尾一汪清凌凌的水光,直直撞进凤如青眼中。 我可能是最近鹿血酒喝得太多了,凤如青想。 要么怎么能见着个男的就觉得还有点勾人? 凤如青把沉海收回来,在那男修的腰上用刀背拍了下,开口道,“站直了,说吧,要不然我现在就将你送出去,你跟他们解释你摆这阵是要害谁。” “这是什么阵?”凤如青刀尖又敲了下地上他方才弄的石头,鬼气之下的眼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这人看。 这张脸……不算出色,身形也只能算可以,修真界这种身形的有的是,可凤如青就是觉得,他不知道哪里有些吸引人。 有种十分奇异的违和感,太镇定了。 凤如青又想到他方才救人,怕沾上血,只用一根手指勾着人的衣领。 那摆弄石头,手指不脏? 她注意了下,发现这人的手指还真的没脏半点,干干净净的,素白修长,指尖圆润。 凤如青不知道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刀剑又慢慢碰了碰他的手背,见他指尖蜷缩了一下,眉梢跟着跳了下。 然后对上他的视线,果真见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冷色。 凤如青被看得心池一荡。 心说不愧是合欢宗破例收入的男修,她可能猜错了,他这样的不是不会吸引人,而是吸引人的方法和别人不一样啊。 118、杂鱼锅·上 鹿血酒是不能再喝了, 凤如青觉着自己神智都被泡得太厉害,导致她整个人都不对劲。 她本来是拿着刀,来跟着鬼鬼祟祟的来山后的合欢宗弟子, 看他要搞什么。结果现在她和这个弟子一起蹲在地上,看着他在搞什么。 沉海已经被收起来了, 她堂堂一个鬼境之王, 一个经历了无数险恶,自觉看遍人间百种人的半神,竟然被这个男修三两句淡淡的解释就给打发了。她蹲在他旁边, 名为盯着他干什么, 实则在盯着他发愣。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凤如青见男修专心致志的不知画下什么符咒, 她看不懂,但她在这个男修, 包括他画的东西上,都察觉不到任何的恶意与邪气。 “没见过。”男修声音淡淡。 “那我为什么觉得你这么熟悉?”凤如青蹲在他旁边,黑袍之下艳色的长袍露出, 落在地上。 凤如青将遮面的鬼气解了,伸手戳了下他耳后的一颗红痣, 很小, 很秀气, 如果不是离得这么近, 根本难以发现。 “啪”, 凤如青手指被打掉, 男修收回手,将自己头发整了整,盖住了那颗小痣。 凤如青搓了搓指尖,也不恼, 反倒兴味盎然,“你看都没看见我,怎么知道没有见过?” 男修动作停下,侧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大概是凤如青凑得太近,他微微后仰,却丝毫也没被她突然露出真容给吓到,表情一丝未动,又对着凤如青这张脸说,“没见过。” 凤如青其实觉得哪哪都不对,这个遗府、面前这人,只是一时间理不清。 但这个人看到她的反应不对。 “你那是什么上坟一样的表情,我不好看吗?”凤如青摸了摸自己的脸,“你不是合欢宗么……” 她虽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模样,可夸赞她模样的也不少,见了她痴痴看着的人也不是没有啊。 “合欢宗有很多美貌的女子。”男修的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凤如青被他弄得笑出来。 她自己刚才说的话,就像个烂俗的色狼在搭讪良家妇女。但关键现在她面对的是合欢宗男修,合欢宗哎,不是最不挑,满天下都是双修对象的宗门吗? 是她不够强? “我是谁你知道吗?”凤如青又用胳膊撞了他一下。 他手上停下了,已经弄完了,现在只要等着就可以。因此他起身,看也没有看凤如青一眼,低头抖了抖自己衣袍。 “知道,赤焱王。”他的语气还是不温不火。 凤如青起身看他,直白道,“合欢宗不都喜欢强者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冷淡” 凤如青想了想,觉得自己说这话像个脑子不正常的,她平时不会如此狂妄,更不觉得自己多么稀奇了不起。 可她四外环顾了一圈,这附近也没有人,弟子们都在寻这遗府二重门的破解法,于是她左右也无事,就任由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发展下去,说道,“那你是对我欲擒故纵?” 她说完这句话,没忍住把自己的手指抵在唇边咬了咬,她自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对面的男修显然也被她弄得不知道做何表情,眉眼不动地看向她,几乎严肃地问,“鬼王大人身边很缺人吗。” 凤如青抿了抿嘴唇,绕着男修走了半圈,点头道,“倒也不至于,我就是好奇。” “好奇什么?”他垂眸敛目,不至于拒人千里之外,可就是让人靠不近的感觉,如果一定要形容,那就是深渊当中的一湾湖。 宁静,无波,万年不动,但就莫名的吸引着人靠近,好像其中藏着什么绝世珍宝。 “我好奇你……与女修双修过几回?”凤如青看着他平静的湖面被打碎,慢慢勾唇笑了起来。 这就和顽皮的孩子喜欢蹦水坑,喜欢将整整齐齐的东西弄乱,喜欢将好吃的吃得到处都是,喜欢在白纸上作画的道理一模一样。 凤如青走的是邪路,跌跌撞撞成了半神,可如今也是个鬼王,她骨子里就有天生的躁动和破坏欲,也是天生就见不得这样规整肃穆,自矜无波的人。 总想着打破,撩拨。 这样从骨子里透出自持的人,她这辈子也就见过那么两个,还都是一个……等等! 她眯眼看着面前的男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修?你觉得我怎么样?” 凤如青故意把话说得过火,若是要证实她的猜测,倒也不难,虽然这猜测荒谬,过于巧合,但总要测试下。 那男修还是垂着眼睛不说话,周身气息冷冽,凤如青便心下一惊,强自镇定下来,继续道: “不如你跟我好,我可是功德塑魂,补得很,”凤如青说,“不用怕,我可以收敛鬼气,保证不在床上伤到你,怎么样” 凤如青说着凑近男修,“你不会拒绝吧,我还有很多好东西,天界、人间、妖魔界和鬼界的稀罕玩意,你要是喜欢,随便你挑。” 凤如青大着胆子,按住了男修的肩膀,又凑近一些,低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嗯?” 凤如青故意贴着他耳边道,“叫海生,还是河生?” 上一次骗她叫池生,这一次自然不是海生就是河生。 凤如青一侧的手摸上自己的肋骨处,准备随时抽出沉海,心中仿若有成千上万的小鹿狂奔而过,蹬得她耳畔嗡鸣。 她知道若是猜对了,下一刻这人必定要一巴掌拍死她这个逆徒。 凤如青全身紧绷,蓄势待发,沉海出鞘一点,同时她迅速侧头用唇在他的脸上碰了下。 然后等着,一息两息,估摸着他要怎么动手,自己朝着哪里躲,她如今的能力,对上他胜算几成。 他乃是极境巅峰,压着修为才没有飞升,是否和真神的能力相差无几? 要是打不过的话,她朝着哪里跑? 凤如青甚至还估测了一下荆丰在哪里,若是待会不敌,她就先朝着荆丰的方向跑,荆丰一定会帮她。 几息的功夫,凤如青心中百转千回,脑内预演了好一出欺师灭祖的大戏。 眼见着她的唇碰上这男修的脸蛋,他身侧的手指捏紧了,凤如青心道果真不出她所料—— 然后就在凤如青微微拱起脊背,准备先发制人的时候,听到一声沉闷的应声。 “那好啊。”这男修说。 凤如青僵愣了片刻,错愕地盯着近距离和自己对视的人,好半晌都反应不过来他说了什么似的。 他说,“我不叫你说的海生河生,”他薄唇浅淡,微微动了动说,“我叫甘平。甘甜甘,平常平。” 好一会,凤如青身上炸起的汗毛簌簌下落,她将从肋骨处拉出一些的沉海按回去,然后仔仔细细地盯着面前人的眉眼看了片刻,微微抿了抿唇,“甘平?” 他点了点头,伸手抹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说,“你说话算话吗?” 凤如青“啊”了一声,微微吁了一口气,又盯着这自称甘平的人看了片刻,而后笑起来,“自然算数。” 甘平闻言垂下眉眼,“嗯”了一声,就站着不动了,也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凤如青打消了这个人又是施子真扮的猜测,毕竟要真是施子真,早在她说出那种轻浮的话的时候,就出手劈死她了。 更何况施子真那种性情,就算是真要扮做谁,也该是像先前一样的散仙或者像青沅门那样的门派才合适,他怎么会跑合欢宗呢,这世界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更何况,若当真是施子真,会答应跟她好?除非天界坠落海水枯竭妖魔鬼怪亲热和谐一家亲。 打消了这个猜测,凤如青越是看甘平就越顺眼,他眉眼不是很精致的那种,算中上之姿,可他这人站这里,哪怕就这样的走神,也让凤如青想多看两眼。 这世间当真除了施子真那个冰疙瘩,还有这样性情相似的人啊。 凤如青看了一会,想到他都答应跟自己好了,便开始不老实。 她伸手别开他耳边散落的长发,在他的小红痣上又戳了下,“哎,你倒是跟我说说话,就你这性子,合欢宗里面是怎么修炼的,不会都是像我这样愿者上钩的吧?” 凤如青很确定,这天下除了她喜欢这种冷淡性子的,怕是没有其他人了。毕竟这么多年仙门问心阵上,施子真也是无人问津,连荆成荫都有呢,可见这种性子,属实是不讨人喜欢的。 “啪”,凤如青手又被打了,她这一次没有拿开,直接捏住了甘平的耳朵,“你还打我,和我好了,都不让我碰一下?” “你听。”他侧头躲开凤如青的手,将自己被掐了一下的耳朵解救出来。 “有人在哭。”甘平说。 凤如青本以为他是找借口,结果这一听还真是有人在哭,听起来似乎还不远,只是这声音很虚弱,听着不像是弟子们的。 凤如青顿时收起了那一副浪荡之姿,侧耳闭眼,循着哭声转过山体,又朝着下面走了一些,回头看甘平,“你跟我来,声音在地下。” 她将鬼气重新覆盖,不由分说地拉着甘平的手腕,朝着山下跑。 山下合欢宗、青沅门以及悬云山的弟子们,正在四处查探,散落的到处都是,凤如青连忙喊道,“聚集在一起,地下有异响!” 很快,这声响便清晰得所有人都听到了,确实是哭声,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哭声,是很多人的哭声。 细细弱弱的,听着像是喘不上气了,众人顿时朝着一起聚集,但他们朝前一迈步,地面骤然间陷下去了。 不是像之前一般出现了什么血藤,而是好好的地面,甚至还长着青草,但就是突然变成了踩上一脚就陷入其中的烂泥。 弟子们进入其中,境界被压制了,大部分没有防备的,直接一脚踩进了烂泥里面,然后腿就拔不出来了。 这烂泥当中,泛着淡淡的腥臭,还裹着一股浓重的蜜香,像是有无数双来自地狱的手在其中抓住了他们,让他们如同落入沼泽一般,越陷越深。 “先不要妄动!”青沅门带头的大师兄及时喝止,“越是动陷入的越深,不要用灵光炸,剑也……” “啊!” 青沅门的师兄还未等说完,他们门派中便有一个弟子一时心急,试图以佩剑斩断拉扯他的泥泞,结果一下直接扎在了自己的腿上。 使不得灵力,不能动,佩剑也没法用,他们一时间被困住了,修为都使不出。 倒是有些弟子在脚下察觉到异样的瞬间便御剑而起,或者直接就近跳到了树上,躲过了一劫。 陷落的弟子中,悬云山的较少,合欢宗的女修较多。她们在事发之前,已经寻到了香蚁蜂的蜂蜜,一拨人正围在一起在取蜂蜜。 这可是疗伤的好东西,她们这种情债满身,时常面临对战与组织对战的修士,疗伤的东西自然是有多少来多少。 不过大多数警醒着的弟子们都没有陷入,很快,没有陷入的便御剑去救陷入其中的。 凤如青见弟子们陷落,也放出了黑泫骨马,拉着甘平正在陷落的地面上空穿梭帮忙。骨马可踏风而行,比御剑还方便。 凤如青本来并没有多积极救人,因为这陷落的地底当中,她没有察觉到任何的邪祟气息。 这玩意虽能够暂时陷住弟子们,对于这些弟子却不算难题。已经有弟子开始自救,脱下衣袍,扑在烂泥之上,再整个人爬上去,在上面缓慢地爬行。只要抽出了一只腿,便很快就能运转灵力自救腾空。 这也算一种历练,这么多人带着弟子来,不光是为了驱邪。他们自然也是想要寻些遗府传的法宝,但最重要就是历练,直面危险才能练就机敏的迎战能力。 任何的磨难都是日后对战的资本,因此凤如青本也只是搭把手,不过没等他们拉出几个人,一阵嗡鸣声音由远及近。 风如青听到这嗡鸣声音,和众人一起看到不远处成群结队,直奔着众人而来的香蚁蜂的时候,才终于微微皱眉。 “蜂群,撑开结界!”众人合力撑开了结界。 青沅门弟子与悬云山弟子离的较近,搭档互助撑开结界。荆丰本欲来合欢宗这边帮忙,一见凤如青已经到了陷入颇深的合欢宗弟子上空,便对她点了下头,没有过来。 合欢宗的大师姐在忙着搭救底下的人,撑开的结界倒也不比青沅门和悬云山的结界薄。 只是她们以双修为修炼途径,所遇之人参差不齐,功法自然也很杂,因此灵力不纯,能力各有千秋,合力撑开的结界融合性不强,很快崩散。 她们尝试再度撑开结界,一着急更是都拿出了看家本事,就更找不到杂烩功法当中的平衡点,因此结界再度溃散。 眼见着香蚁蜂的蜂群袭来,凤如青悬浮着黑泫,身后带着甘平,看着密集得瘆人的蜂群,她不紧不慢地侧头。 当着一众合欢宗美娇娘面,凤如青将遮面鬼气撤掉,转头将脸凑到甘平脸边,“亲我一口,我就救你的师姐们。” 底下本来正在吱哇乱叫的一众合欢宗女修闻言齐齐抬头,正在设法救人的合欢宗师姐个个面色奇异。 凤如青居高临下,没看到她们神色异常,只是眯着一双浪荡桃花眼,盯着甘平白净的侧脸,催促道,“快点。” 合欢宗女修无人说话,这若是换一个其他的女修,被这时候能救命的人看上了,弟子们还等她反应?直接上手按头了,装什么!亲啊! 但这千钧一发的要命时候,她们却无人敢按头,甚至不敢催促一句。还是合欢宗的大师姐强崩住神色,说道,“那个……我们小师弟还没……” 大师姐说了一半,甘平突然从黑泫上跳下去,幸亏凤如青反应快,一把抓住了他胳膊。 下一瞬,香蚁蜂群轰然冲到他们面前,凤如青抓住了甘平手臂把人拉回来,紧接着周身鬼气轰然外放,以她为圆心霎时间黑云滚滚。 四周所有香蚁蜂扇动翅膀的声音都消失了,待到鬼气缓慢地散去,数不清的香蚁蜂从半空中坠落,一层层的跌落在泥泞当中,个个蜷缩着肢体翅膀,死得透透的。 这鬼气弥漫的范围实在是太广了,连荆丰那边也被劈头盖脸地裹紧。以至于等到鬼气散了,这片小天地别说蜜蜂了,除了活人之外,连一个飞虫蝴蝶都没了。 杀鸡用了砍人头的大刀,大抵就是这种效果。 目睹了这一场景之后,所有人都短暂地沉默了,连凤如青自己也顿了顿,一股子难言的感觉涌上来,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人这历练呢,不小心被她全灭了,而且不小心的源头,正坐在她身后呢。 凤如青看过鸟类为了求偶,花里胡哨地展开翅膀,看到野兽为了求偶,愚蠢地在地上乱跳……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蠢鸟,嘚瑟的有些过火,可这种情绪她很少会有,一时间她又恼自己,又觉得好笑。 有病吗?! 没见过男人是怎么! 凤如青颇为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骑着黑泫,在不远处能够踩实的地方落下,神色复杂地看着甘平,“你脾气还挺大,就那么往下跳啊,你不嫌脏啊。” 宁可滚泥里也不亲她,啧啧。要不是他要跳,她也不能一下就没控制住把鬼气散多了。 甘平看了她一眼,侧过头没有说话,凤如青“啧”了一声,看向过来的荆丰。 荆丰看了甘平一眼,对凤如青道,“小师姐,香蚁蜂本身是不该有攻击力的,但这些香蚁蜂的毒针都有半指长,而且有弟子在烂泥当中发现了头骨。” “不止是头骨!”合欢宗女修也急忙过来,指着先前女修们陷落的那处说: “那里有个……活人。” 众人看去,却只看到被解救出来的合欢宗女修们,正围着一个木桩子样的东西。 待到众人御剑腾空上前,转了一个边之后,果真见到了一张镶嵌在木头上的人脸。 或者说是……一个变为了一截枯木的人。 她的身上裹了一圈的蜂巢,头上是枯树的树干,若是不刮掉她面上的蜂巢,看到她流出了蜂蜜的双眼,没人会知道这是个人。 她的五官已经彻底变为了蜂巢,只有那眼睛能够勉强看出轮廓来,已经不能转动了,但是能够看出很痛苦。她不断地从满是蜂巢的口腔部位,嗓子里面发出痛苦不堪的声音。 这就是之前众人听到的那种哭声,很闷很低,听着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她已经没有生息了,可人确确实实还活着,众人尝试着将她从这烂泥的当中□□,可一动,她就叫得厉害。 等到将她所在的树根彻底拔出,她也彻底的失去了生息,连死魂都没有。这香蚁蜂筑巢之后,蚕食的不仅是人的身体,还有灵魂。 无魂不入黄泉,便无人知道这惨剧,这天下不知多少游魂野鬼生死书上寻不到。凤如青眉头紧皱,下一瞬不由得看向了其他的树木,这片天地当中,所有的树木。 他们之前没有发现,这些树的树冠不高,却很粗,很多都有能够容纳下一个人那么粗。 凤如青骑着黑泫,准备劈开树木查看,却见甘平已经站在了一棵树的前面,趴在上面的小洞上,在朝着里面看。 他被凤如青揪着后领子拽开,“你就这么看,不怕有虫顺着小洞钻进你眼睛里!” 甘平整了整衣领,“哪有虫了,不是都被你放出的鬼气杀了吗。” 凤如青被噎得一呲牙,抬手抽出了沉海,这次掌握着力度,一刀劈开了树干。 树干里面的一个人睁开眼睛,正对上凤如青的视线,顿时“呜呜呜”地哭叫起来。 众人围过来,凤如青又来了两下,将这树干完全劈开。 这树干里面是中空的,一个蜂巢爬满全身的,被嵌在这树里面的人显露出来。 他的嘴还是正常人的样子,不断流出的眼泪却已经泛着浅黄,和蜂蜜的色泽很相近了。 他的四肢虽然还能看出形状,但有人上去戳了一下,发现里面彻底变成了蜂巢。 众人四散开来,寻着树干就开始劈树救人。 这漫山遍野的树,粗略看去分散面积很大,足有几百棵,每一棵里面都有人。有的人已经完全被蜂巢侵染,有的人只是一半,甚至有人才被关进去不久。 弟子们一边救还能救的人,一边漫山遍野的持剑砍树成了柴夫。他们效率很高,很快便救出不少人。被救出的、没有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就又加入了救人的行列。 凤如青掌控好力度,一刀便能救下一个人。她身边一直跟着甘平,凤如青劈树,他救人。 凤如青边救人边观察他,眼见着山上树木不断地倒塌,凤如青正手起刀落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问甘平: “怎么不见你拔剑?你佩剑呢?” 甘平后脊极其短暂地一僵,修长的指尖微微搓动了一下,察觉到凤如青在盯着他,他便垂眼道,“不是有你吗……大人那么厉害,用不上我。” 凤如青才刚升起一点的怀疑,顿时噗的散了。她“嗤”了一声,手上一用力,面前的一棵树应声而倒,还没伤到里面的人。 凤如青低声道,“小嘴儿还挺甜……” 119、杂鱼锅·上 众人速度很快, 这一小片天地所有的树木都倒塌,里面的人也都救出来之后,众人将被蜜蜂筑巢的一众弟子都带到了一块空草地上, 戒备着周围,商议着是否先派人将他们送出。 否则带着这么多已经没了灵力, 甚至说不出话, 还有一些干脆就整个人都变成了蜂巢的人,没办法再继续走下去。 凤如青不参与讨论,手中提着长刀站在旁边, 身边便是那个合欢宗的弟子甘平。 他的视线透过一众弟子, 在看着被围护在众弟子当中的那些被蜂巢给裹满的人。 有弟子试图将他们身上的蜂巢弄下去, 他们虽然不疼,可弄下去之后, 内里的血肉,甚至是骨头都没有了。砍断四肢形状的蜂巢,淌出来的全都是蜜。 “你在看什么, ”甘平看得太专注了,凤如青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看那些躺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哼声的杂派弟子们, 问甘平, “害怕吗?” 甘平侧头看了凤如青一眼, 很快又转开了头, 微不可察地拧了下眉, 然后问道,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什么”凤如青没有听懂,“所有人哪样?” 他却不说了,也不理会凤如青用刀柄轻轻地戳他的腰。 凤如青看着他的侧脸,半晌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而后嗤笑一声,“你是不是骂我孟浪?” 他侧头眨了下眼,抿着唇不接茬,很显然就是了。 凤如青顿觉胸口一阵憋闷,这感觉太过熟悉了,这世上真会有人给人的感觉如此相像吗? 可甘平又明明模样和施子真先前伪装的样子不同,再者施子真他那性子,会愿意混入合欢宗? 更何况甘平也不是一味的沉默,她无论说什么,他虽然态度冰凉,却还是会一一回答。 最重要的是甘平答应和她好,这么半晌了,一直都在跟着她…… 种种猜测,种种矛盾,异样的熟悉,又异样的陌生。 最后,凤如青说,“把你的佩剑拿出来给我看看。” 她的语气近乎冷硬,就算修士能够伪装,佩剑却也只能伪装表面,但像溯月剑这样的神兵,只要出窍必然是三尺月华般的霜冷,伪装得了剑身,却伪装不了剑气。 甘平略微顿了下,便神色不动地对凤如青道,“我不用佩剑。” “什么?”凤如青满脸疑惑。 甘平自腰间抽出了软鞭,极其娴熟地小范围轻甩了下,鞭身游龙一般地叠入他手中,他侧身递给凤如青,“你看吧。” 凤如青这回是真的愣了,见他方才使的那样,确确实实像是个使鞭子的。 凤如青将这软鞭接过来看了看,虽不算极品,却是个上品,非大能修士炼制不出的那种上品宝器。 “这东西杀伤力不行,”凤如青说,“不过你这鞭子还不错,你不会使剑吗?” 甘平抿了抿唇,微微偏开头,“不会,合欢宗不教这些。” 凤如青疑虑一次次起,一次次被打消,这会看着他,倒是沉默了下来。 这个甘平确实是性子和施子真很像,但说不出哪里又别扭得很。 他的一举一动确实很吸引她,可真的确认了他不是施子真,只是个和施子真性子很像的人,凤如青心里那股子跃跃欲试孔雀开屏的劲儿,又淡了很多。 她思索了一下,确实,自己方才的行为太孟浪了,片刻后她说道,“不是的。” 凤如青说,“我不是跟所有人都这样,你若是觉得我孟浪了,我说要你跟我好的话,你也可以不必当真。” 甘平侧头看着凤如青,渐渐皱眉。凤如青挠了挠头,说道,“我说的我黄泉珍宝无数任你挑选是真,你若不会剑招什么的,我也可以教你,我会很多东西。但我说要你跟我好的话,我们可以慢慢来……” 凤如青朝着他伸出手,表情郑重,“方才对你实在是过火,是我不对,先交个朋友?鬼王凤如青。只要不是找我篡改生死书,刀山火海把酒言欢我都可以。你若瞧不上我这样的,我还可以给你介绍双修对象,以后有什么事我都可以帮忙。” 甘平拧着眉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你将我当成了别人。” 凤如青理亏,但确实一开始这个合欢宗弟子,勾起她猜测和跃跃欲试的就是他一举一动甚至说话的腔调,都太像施子真。 她能仗着自己有点能耐了,大着胆子想要戳穿施子真,却没想到这真的只是一个和他很像的人而已。 凤如青本就跟施子真快要“不共戴天”了,再让他知道了她找了个像他的姘头,他那性子,还不把黄泉给掀了。 凤如青想到这里,嘴角微微勾了勾,甘平眉头却越皱越紧,“你要反悔?” “啊?”凤如青愣了下。 “你说要我跟你好,天下什么宝贝都任我选,结果你只是将我当成了别人,你要反悔。”甘平冷冷看着她。 凤如青张了张嘴,片刻又笑了,“我是将你错认成别人了,可我也没有瞒着你。我又有哪句话说要反悔,我只说我们可以慢一点……” “那不反悔?”甘平问。 凤如青笑了笑,“自然不,我说的话从不反悔。” 甘平这才垂头,“那就好。” 凤如青瞧着他垂头的样子,又凑近了一些,“哎,我们这才初见,你见我这模样也没有多么惊艳,现在为何怕我反悔,喜欢我?” 甘平眼睫颤动两下,闷声道,“你强。” 噗呲,凤如青又笑了,这理由倒是比她将他认成了别人的说法还要坦荡,这一通到底不会拐弯的性子……也像。 她偏生喜欢这个调调,这就很美好。她最近鹿血喝得太燥了,本就准备寻个艳鬼养着,就是没有遇到合心意的,出来一趟碰见这么个小东西,倒也很好。 他身份为合欢宗弟子,合欢宗大多性情开放,他也言明是贪图她的修为宝器,倒是少了许多麻烦。 凤如青抱着长刀站在甘平身边,听闻众人商议出了结果。 派弟子送这些被香蚁蜂蜂巢包裹的人出去,恐再遇见危险,而且他们身上的香蚁蜂蜜,若是就这么出去,被这遗府外面观望试探着想要进入寻宝的其他弟子给看到,也会引起大麻烦,说不定要引起哄抢。 现在这蜂巢就是这些弟子们的四肢身体,能不能恢复要出去之后各家仙首看过再定,若是被哄抢一空,没有身体又如何复原。 最后的结果,便是一部分弟子留在此处照看这些弟子们,左右这里有攻击性的所有活物,都被鬼气给杀了。 青沅门和悬云山的弟子留下了几个,留下最多的是合欢宗的。这其中有些弟子竟然是与合欢宗的弟子相熟的,虽说只是露水情缘,可到了这种生死关头,合欢宗弟子们还是很讲究义气的。 于是剩下各门派的领头人带着一小部分弟子继续朝前走,准备一直探入这遗府当中的邪祟的老巢,不能放任这邪物再害人。 凤如青和甘平也在其中,不过开始朝前走的时候,甘平本是合欢宗的人,走路的时候却一直跟在凤如青的身后。 合欢宗弟子们屡屡看过来,神色一言难尽,连荆丰也注意到她身后新长出来的“尾巴”,看了一眼之后,询问地看向凤如青。 凤如青走在荆丰身侧,笑得比这小天地里面虚假盛放的山花还要艳丽动人,她耸肩,“有些黏人,不过性子很讨人喜欢。” 荆丰顿时就明白了凤如青说的什么,眼睛张大一些,接着又回头看了一眼甘平,十分直白,不近人情道,“不要吧,这个比大师兄差远了啊,连之前的人王也比不上,小师姐你眼光越来越奇怪了……” 凤如青顿时想要去捂住荆丰的嘴,她连忙回头看了一眼甘平。他面上没有任何的变化,自顾自地跟在她身后,甚至都没有抬一抬头,好似没有听见一般。 不可能听不见的,虽然荆丰声音不大,可修真的听觉敏锐得很。 合欢宗与其他门派的弟子们合作的时候勾搭在一起,丝毫也不让人稀奇,稀奇的是他勾搭上的是鬼王,还是这么迅速。 现在荆丰说了这样的话,很多弟子边走便边回头打量被说的甘平什么反应。 甘平毫无反应,凤如青松口气,瞪了荆丰一眼,荆丰撇嘴,倒是没再说什么。 众人朝前没有走多久,便见着面前再度出现了一道压境门。这一次青沅门的弟子上前查看,转回头面色铁青地说,“要进入这重门,需得将境界压制到二境。” 弟子们纷纷出声,“四境已经是勉强,二境能做什么!” “进去被邪祟压着打么。” “要真是二境,我们都出不去了……” 众人议论声不小,凤如青无所谓,她能把自己鬼气收敛得和一个凡人无疑,但这里不是她历练的场地,荆丰只是要她来转转,她若是真要出手,早就把这狗屁的遗府砍得稀巴烂了。 因此她只是侧头看了眼甘平,甘平还是那副模样,颇有些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架势。 凤如青悄声问道,“怕吗?” 甘平眼神十分奇异地看了她一眼,在荆丰把压境门直接劈碎的时候,他才出声,同时一把抓住了凤如青的手腕,“你别怕。” 你才别怕。 压境门破碎的下一瞬,像是无形的屏障在众人的面前崩散,里面一排排持剑而立的各门派弟子们,和外面的三门弟子对上。 这些持剑而立的弟子个个面色麻木,眼中泛着莹亮的幽绿,不同于荆丰那样漂亮清澈得如同翠玉的绿,是邪恶的流动的绿。 众人都怔了下,接着有人喊道,“他们被控制住心神了!” 就连凤如青也顾不得去细想甘平说的让她别怕是什么意思,她看着破碎的压境门内,一个个眼中异样,却持剑对上门外众人的各派弟子,眉头一拧。 就在这时,压境门内的弟子毫无预兆地对着门外众人开始出手。 门外迎战的弟子们反应也算很快,连忙提剑格挡,协作对战,同时以灵力震对方灵台,想要让这些被控制了心神的弟子们清醒。 众人一哄而上,他们进了第一重压境门的时候,已经把境界压到了四境修为,否则是进不来的。 若不是这第二道压境门看着就像个陷阱,若这里当真是个大能死后的正经遗府,打碎大能设下的禁制,他们即刻便会被传送出去。 就连荆丰都压到了四境,因此这会对战,他们竟然被那些失去理智的弟子们给压着打! 凤如青即刻便要上前帮忙,却被身旁甘平抓住手腕拉回来,甘平喊道,“拉开对战距离,他们活动受限制。” 凤如青猛地侧头去看甘平,甘平却没有看她,而是对她说,“现在不用帮忙,你看那些弟子们的手腕和后背。” 凤如青开始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种感觉从甘平抓着她的手腕处开始蔓延上来。 但她也按照甘平说的,去看了一眼对战中的众人,确实看到了那些失控的弟子们手腕上和后背上浮动的绿色光线。 看了片刻,对战的弟子们听了甘平的提醒,开始注意到了这些失去控制的弟子们活动确实受限制,且出招也只是那几个姿势,气势很强,却十分僵硬。 凤如青试图把手拽出来,甘平却抓得很紧,凤如青浑身僵硬,她在甘平方才一开口提醒弟子的时候,就已经认出了他——施子真! 他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刚才提醒时候的声音变回来了,开口如冰山破碎,声音不大却准确地撞在所有人的耳侧,比洪钟在头顶还要醒神。 凤如青一直胡乱揣测,几次被打消了顾虑,却几次被骗了…… 她被骗了! 施子真骗她! 天啊,这世界疯了吗?凤如青脑子里面咕嘟嘟的冒泡泡,比冥海里的还要多。 怎么回事,不对劲啊,施子真……若是施子真,一开始就应该在她胡乱撩拨的时候劈死她了,怎么会跟她胡扯了这么久。 凤如青余光瞄着施子真,都不敢正眼瞧他,手腕尝试着拉出来,却根本拉不回来。 前面不远处弟子们战得正欢,凤如青被施子真拉着手腕,站在这里观战。 荆丰抽空回头看了两眼,神色十分一言难尽,他很显然也一耳朵就听出了施子真的声音,惊愕不已。 凤如青觉得自己像个沸腾的开水罐子,正在顺着脑袋不断咕嘟嘟的冒着白烟,施子真手指冰凉,这么高的温度里,他手指居然是凉的。 冰火两重天里,凤如青勉强从内心咆哮里面找出神智,开口道,“师,师尊?” 施子真侧过头来,看着她。 凤如青僵笑一声,灵机一动,抬手假作行礼,试图把手抽回,“见过……见过……” 抽不出! 青天白日的黄泉鬼王见鬼了! 施子真被人给夺舍了?! 凤如青只好硬着头皮,一手手腕被攥着,抬起一手躬身道,“弟子见过师尊。” 施子真看了眼战局,那些失去理智的弟子愈见颓势。 他这才慢慢启唇,看着凤如青道,“上次为何要跑。” 不跑等着被你打死吗?!我不光上次跑,你松开我,我这次也跑! 凤如青说,“我没跑,我黄泉有事……” 施子真没有再追问,两个人保持着这种姿势站着,凤如青恍惚间觉得自己大概是陷入了幻境了,要不然施子真这就是被驴踢了脑子。 他素白修长的五指抓在她因为挣动微微泛红的腕上,让她心中罪孽横生,凤如青只是这样看着便心中如坠深渊,想到昔年种种,她面红耳赤,却不是春情荡漾,而是羞愧欲死。 她一直不能坦然地直面施子真,见了便想跑,并非是昔年喜爱旧情未散,她经历了三次感情,早明白了当初的青涩恋慕不算什么。 凤如青一直给自己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怕施子真打杀她,怕他找她算账,怕他……她怕的从不是他。 她怕的是自己昔年犯下的罪孽。 如今她的能力不够通天,却也不是一个施子真随便能够拿捏打杀的,可她怕面对他。 从前凤如青还不懂为什么,到这一刻,她看到施子真抓着她的手腕,她想起了穆良前些时日来找她,在她面前羞愧的潸然泪下,一开始却不敢碰她的样子,她才懂了。 她羞于面对的,不是昔年那点恋慕的小心思,而是她曾经在被妖邪蛊惑的情况下,做下的那等欺师灭祖的恶事。 她怕的不是施子真将她打杀,她甚至记不得施子真在极寒之渊杀她那时的疼,后来的那一次天雷灌体,都比那要疼上千百倍,更何况当时是她咎由自取。 她是根本无颜面对他。 不敢见他是,不敢回山是,那天晚上要跑也是。 “你在想什么。”施子真突然出声。 凤如青被捅一刀般猛地回神,对上施子真严厉的视线,哪怕还顶着那张甘平的稚嫩的脸,也还是让凤如青两股战战。 “没,没想什么!”凤如青知道自己脸热得厉害,连忙解释,“我什么都没有想……” 她想说她没有想乱七八糟的,但是解释不知道如何出口,干巴巴的只说她什么都没有想,更像是想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似的。 凤如青察觉到施子真抓着她手腕的力度松了下。 她顿时趁他不备,反手挣开,转头就要跑,施子真的声音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去给你小师弟帮忙。” 凤如青才跑出了几步,施子真话音还没落,她腿就不受控制地拧回去,把自己的小腰差点拧断了。 她抽出沉海一阵风似的朝着荆丰的方向冲去,在半路上便骤然间释放了鬼气,整个人如一团黑云般拢了上去。 只要不是尴尬到要以头抢地般的在施子真的身边站着,要她再开一个冥海大阵都行,别说是对付这些小杂碎了! 对战的弟子们正好也到了艰难的时候,毕竟这些失神的弟子们虽然动作单一,但像人偶一样的不知疲倦,十分难对付。 凤如青化为一缕黑气,才冲杀上去准备砍这些傀儡的脑袋,就听施子真又说,“留他们全尸,后颈砍断便能抽出操控绿藤。” 凤如青长刀都压到了一个弟子的脖子上,闻言戛然而止在他肩头上。 这些人已经死了,她是鬼王,能够感知到他们身上莫说是功法修为,连魂魄都被这些绿藤吸得一干二净。 施子真说的留全尸,不过是留他们一个空壳子,是给收尸的人看的。 凤如青刀剑一顿,转而直接伸手抓入了这弟子的后颈,徒手便扯出了一截绿藤,捏得汁水横流,绿藤迅速在她手中干瘪下去。 弟子们自然也听到了施子真的话,纷纷学着凤如青开始取绿藤,没多久,场中所有的失控弟子都处理好了,可是他们的尸体却都没有倒下。 他们的手臂还被吊着,诡异的以各种恐怖的姿势吊在半空,像一堆坏了的提线木偶。 凤如青将周身鬼气无声地收敛起来,和荆丰对视了一眼,两个人眼中是一模一样的懵。 不过两个人一道回头,对着施子真的方向躬身见礼,“师尊,处理好了。” 其他门派的弟子们也纷纷见礼,合欢宗的一众弟子惊得却是嘴巴都要落到脚背上了。 合欢宗宗主只告诉他们,新入门的小师弟很特殊,不要冒犯,不要勾引,不要管他去做什么。 她们一直都以为这小弟子看上去年岁浅,说不定是宗主的私生子……因此多次任务,都对他格外的照顾。 可他他他他,竟然是悬云山掌门? 修真界倒也都知道施子真在外经常幻化成其他模样,可合欢宗的众姐妹是真的难以相信,仙门之首,堂堂碎月仙尊,在他们合欢宗扮一个小师弟? 还是合欢宗的大师姐最先反应过来,忙恭敬地对着施子真见礼,“见过碎月仙尊。” 施子真还顶着那张甘平的脸,周身气质却全然不同,眉目间都透着寒气,他淡淡“嗯”了一声,走向悬云山弟子们。 他站在荆丰的面前,对着他道,“带着弟子们从压境门出去吧,通知各门派来收尸,告诉他们此遗府并非邪物,乃是坠落神药神作祟,剩下的我来处理。” 荆丰恭顺道,“是,师尊。” 众弟子与施子真见礼后,纷纷朝着来的方向走,凤如青一见荆丰都走了,她也给施子真见礼而后迈步,结果施子真抬手把她拦住了。 “你跟我一起。”施子真说。 凤如青:“……”祖宗哎,您到底是要干什么! 120、杂鱼锅·上 众弟子都走了, 荆丰悄默默地给了凤如青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凤如青抿了抿嘴唇,眼睁睁看着所有人都走了,这一片小天地, 除了一地尸体,就只剩下这施子真和她。 凤如青有那么瞬间, 想变成地上的尸体。 “你在这里不要走。”施子真看着凤如青, 在她的面前逐渐变化回了本来的模样。 那原本属于甘平的、只是些许俊秀的眉目,如花苞一般渐渐绽放开来。昳丽的眉目过于精致,却因为自身厚重的威压与冰塑的气质, 丝毫也不轻浮, 反倒因为眼中沉淀的千年不化的雪原, 显得凛然不可侵犯。 凤如青之前几次遇见,面对的都是他伪装的模样, 即便知道是他之后十分的震惊,可那感觉也没有此刻直观。 她能盯着甘平看他的侧脸眉眼,摸他耳后小痣, 却不敢看施子真这张毫无瑕疵的昳丽眉目。发现他骨骼面容开始变化的时候,她就已经低下了头。 施子真却一直盯着她, 就连拦着她的手也未曾放下。 窒息般的寂静半晌, 施子真再度道, “你在这里不要走。” 凤如青气息不济, 咬牙抬头看他, 出声道, “黄泉,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我……” 凤如青对上施子真的双眼,那双眼中是看破一切的通透, 她顿时说不下去,舌头都被他眼中的冰雪冻透了。 施子真见她还是想走,索性不再说了,抬手便在她的周身画下了结界,把凤如青给罩在里面了。 凤如青:……施子真被夺舍了肯定的! 然后她又眼睁睁地看着施子真在困住她的结界上画了诛邪阵…… 好了,这回她就算真的想出去,凭能力也得冲上一时片刻才能破开这结界。 施子真总算放心了一样,这才转身绕过一地的横尸,朝着前方走去。 凤如青盯着他,张口想要叫他,却不知道说什么。她十分糟心地试图破结界,但施子真设下的结界,还真不是随手就能破开的。 白光划过天际,凤如青眼见着溯月剑出鞘,施子真身形在空中与溯月剑合二为一,剑气如白虹贯日。 待到收势之时,他反手抓着溯月剑落在地上,朝着正在冲结界的凤如青转过头来。天幕在他身后分崩离析,这遗府生生被他溯月剑绞碎了。 他看过来的那一眼带着责怪,仿佛是在无声地斥责凤如青为何不肯老老实实地待着。 凤如青现在就想跑,不跑是傻子,施子真肯定是想起来要收拾她了! 溯月剑出鞘,这天地间见过的人手指都数得过来。凤如青当年就是见他惊鸿一剑斩尽漫山妖兽,强横至极,才在死地之中扒住了他的脚,赌一把他仙子玉容,是否一般的菩萨心肠。 可她也亲自尝过被溯月剑贯穿的滋味,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如今想起来却还清晰彻骨。那是如冰雪灌入肺腑一般的森寒,被溯月剑穿透的人,绝不会侥幸地幻想自己还能活着。 凤如青对和施子真直面还是控制不住的畏惧,有愧疚,有难堪尴尬,也有始终对于当时将她从血坑兽尸中拉出来的仙君的敬重。 总之她不觉得施子真找她能有什么好事!先跑为上! 凤如青也不想这么孬,可施子真不对劲啊!他若是直接说找她有要事相商,她就算是不给尊师面子,也得顾及着他如今是各大仙门之首。 可他居然扮成甘平骗她,仔细想想,若不是方才他不恢复本来身份镇不住一众弟子,怕弟子们不听他的吃亏,他还要继续骗她的! 为了骗她都答应跟她好了,要不是亲身经历,谁把她脑袋揪下来她也不信施子真能干出这种事! 她还亲他脸了,轻浮于他他都忍着,保准是要秋后一并算账,这能是什么好事就见鬼了! 仔细想想施子真暴露声音之前说的别害怕,是要她别怕。 凤如青不怕?她怕得后脊汗毛都竖起来了。 凤如青以鬼气腾天而起,双手握住沉海狠狠朝着结界一劈,结界应声而碎,凤如青头也不回直接乘风就溜。 然而她才要化为一缕鬼气,便被揪住了后衣领。 施子真周身寒气四散,抓住她衣领扯得凤如青朝后一仰。阴魂龙忌讳施子真身上的威压,吓得从肩上游走到了凤如青的身前,把自己盘成了一坨。 施子真声如碎玉裂冰,“你为什么要走,我说了有事同你说。” 凤如青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被这声音割伤了,被他提着吊在半空中,什么黄泉鬼境十八殿之主的威仪,里子面子全都丢得干干净净。 幸亏地上的全都是死尸,还是无魂死尸,没人瞧见她这狼狈模样。 “师尊……您到底有什么话要说啊……”凤如青声音听起来简直可怜。 凤如青收敛好了鬼气,施子真抓着她落在地上。凤如青硬着头皮转身,等他回答,施子真却只是眉头微皱地看她。 半晌,他才道,“这里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那怎么的,还找个酒楼喝点吗?!边喝边说?他们也不是能把酒言欢的关系啊! 凤如青心里嚎叫,实际却一句也不敢顶撞。 施子真用结界困不住她,索性直接拉住了她的手腕,转身朝着碎裂的遗府内部走。 凤如青后颈袍子被扯得鼓出一个大包,阴魂龙又游到了凤如青身后去,帮着凤如青把那包扯平了,却连尾巴尖都不敢朝着施子真抓着的那条手臂上去。 凤如青从心底里鄙视这畜生……还有她自己。 她被施子真拉着,走到了一片苍翠郁郁的小天地,一颗参天大树之上,一个老者正挂在那上面,身上缠满了绿色的藤蔓,乍一看像是被困住了。 但他们走近一些,凤如青仔细一看,却见这些绿色的藤蔓,就是之前操控那些失了神魂的死尸弟子们的藤蔓。而这藤蔓,是从这老者的身上生长出来的。 这老者在两个人靠近之时猛地睁开了眼睛,凤如青还未等借机收回手出招,就见施子真抬起手掌运足了灵力,他的灵力如一轮自天上摘下的太阳,被他直接拍进了那吊在大树上的老者身体当中。 施子真的灵力寸寸如刀刃,在没入了那老者身体当中之后,轰然四散,竟是连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给,便直接搅碎了他的神魂本体。 大树在清风中散成金光细碎的飞灰,凤如青心想果然是施子真,连一句话都不屑说,直接轰他个魄散魂飞。 片刻后,那轰然散去的大树,和随着大树一起分崩离析的老者身体当中,缓慢地升起了一个散发着幽绿色的灵珠。 施子真伸手抓住了灵珠,转头对着凤如青说,“药神谷长生,天界坠落神,因不满神力消散,残害各派弟子三百零八人,妄图以人身魂制药温养神魂,罪无可恕,今伏诛于冥海边界。” 凤如青鲜少听他说这么多话,一时间有些发怔,不过她很快发现,他并非是对自己说的。 在施子真说完这句话之后,天际一道功德金光下落,一部分没入了施子真脑后,一部分散去弟子们的方向,连凤如青都有份。 施子真是承天道驱邪,这功德甚至都不经神官之手…… 凤如青意外却也不意外,因为她知道施子真早已经应劫入了极境,却强压境界不肯飞升,屡次拒绝神官接引。 穆良说他算到了人间浩劫,因此留在了人间。 “师尊,”凤如青微微仰头看着他,他身着一袭青衫,并不如素日穿着的繁复白袍飘飘如仙,带上了那么一点点一丝丝的人气,却依旧是她高山仰止多年的仙君。 “您为何一直不肯飞升?” 凤如青问完之后,便觉得自己脑子有病,还能为什么,他不就是心怀天下,算到了人间浩劫,不就是大爱无疆,因此才让众家仙门甘心俯首,甚至为了驱邪除祟,连合欢宗弟子都肯扮了…… 施子真确实没有回答她,而是微微垂头,视线在她微抿的唇上定了片刻,说道,“张嘴。” 凤如青惊讶得“啊?”了一声。 施子真手上的绿色珠子,那个药神谷长生的神元,便被施子真丢到她的嘴里了。 凤如青瞪大眼睛,错愕地正要吐出,被施子真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节在喉咙处刮了下,她便倒抽一口气,“咕咚”,咽下去了。 凤如青:…… 施子真:……默默收回了手缩在袍子里。 凤如青:!!! 施子真:…… 两个人相顾无言,气氛无声的尴尬到后脑发麻,凤如青瞪着眼睛,先是被施子真刮的那处嗓子火辣辣的,接着便是一路这么辣到了心里,很快全身都辣得火烧一样。 “您喂我吃这个干什么!”凤如青忍着浑身烧灼的疼,红得像一块炭火般的瞪着施子真。 施子真开口却没有解释,他就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需要解释,当年是,如今也是。 他直接对凤如青道,“随我回山。” 凤如青本来难受得满心都是诡异的怒火和疑惑,正准备拂袖走人,想着这怕别是施子真的报复吧。 可她也不是个傻子,这感觉和她吞吃了那些神仙的时候不一样,因为每个人带给她的感觉都不一样,但四肢逐渐积蓄力气,神魂融化吸收的感觉她无法忽视。 他是想要她吸收了药神的神力。 可越是这样凤如青就越是不懂,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的,连合欢宗都进了,怎么还有空管她的事儿了! 施子真竟然还要她跟他回山,回山做什么? “我……”凤如青低头闭眼调息片刻道,“不去。” 她不去,忤逆就忤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再过分的事情她都做过了,他不满意就再捅她一刀,反正她也死不了。 她梗着脖子说完,按着心口最难受的地方,转身就要走,又被施子真拉住了手腕。 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上了……溯月剑。 天爷,溯月剑啊! 这世间上还没有人上过施子真的溯月剑! 凤如青被惊得都忘了挣扎,看着脚下灵力流转的溯月剑,不敢相信她竟然踩了! 第一想法是当年捅她身体的仇报了,这样的神兵都是有灵的,现在被主人之外的人踩了,它冰清玉洁了一辈子了,灵力温养了一辈子了,踩它的还是个邪气四溢的鬼王,指不定怎么委屈。 施子真带着凤如青承剑腾天,径直从这遗府的上空冲出,直上天际。凤如青回神的时候,他们已经穿梭在空中,正极速朝着悬云山的方向而去。 凤如青如梦初醒,奈何手臂被施子真抓着,按照他之前斩杀坠落药神的架势,凤如青心中估摸不出她能不能敌得过他……案例说没有接受神官接引,就不算飞升,那他的实力也不是真神的实力。 她或许尚且有一战的可能? 但他长了她一千多岁,剑法绝伦,悬云山的剑招已步入极境,劈山开海不在话下。她才练几年剑招,还很杂,涉猎的多却都不到极境,怕是不成啊。 凤如青琢磨着没把握还是别尝试了,再者和施子真动手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挫了她一半的志气,欺师灭祖的事情她没有瘾…… 凤如青这么一路脑子乱糟糟的,被挟持上了悬云山。 荆丰带着一众弟子们处理了遗府中弟子,没见凤如青和施子真。他们回到悬云山的时候,凤如青已经被施子真带进他寝殿中大半天了。 凤如青盘膝坐在小桌边,施子真就在不远处打坐,屋子里静得呼吸可闻,夕阳自窗扇斜斜地射入,给整个寝殿都镀上了一层暖黄的金光。 但是屋子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却一丁点也不温馨,僵硬的宛如死去多日的尸体。 这熟悉的摆设和屋子,不断地勾起凤如青昔日的记忆。醉仙欲十瓶能勾出大能修者的神魂,这件事是穆良告诉她的,所以她当初是在这间屋子里面,和施子真神交,那不是做梦。 太窒息了。 书房方向挂着的游鱼图被阳光一照,简直让凤如青看着心惊肉跳,那上面游鱼游动不止,凤如青心中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这都快三个时辰了,她问了三次施子真到底有什么话要说,他却只是睁眼看看她,而后依旧不说话。 不说话! 她先前想岔了,她不喜欢这种性子,她真是恨透了这样不说话的! 凤如青心中逐渐暴躁,故地重游,还是发生过那种事情的地方,如今连桌上摆着的茶壶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这简直像是重复陷入一个噩梦一样糟糕。 当年她听荆丰说施子真是直接劈了悬云殿的,却又为何将所有一切还原了?! 那游鱼图他不该用溯月剑砍得稀巴烂吗? 就算那个是他师尊送他的舍不得,可他打坐的那块地方…… 凤如青视线盯着茶壶盖子已经许久了,她十分难以理解,这茶壶……他若是喝水,不会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不对劲,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越是觉得诡异至极,她心中越是焦躁不安,加上她吞吃了药神的神元,那可是在他身体中温养了数千年的精华,她一时半会的吸收不了,整个人烧灼滚烫,要爆炸一样的难受,越发的难以安静下来思考。 “师尊,你到底有什么话!”凤如青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在桌边踱步,“马上入夜了,我要回黄泉,鬼王殿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我……” 施子真睫毛动了动,这次干脆连眼睛都不睁了,但却抬手在这悬云殿上又加了一层禁制。 凤如青双手按着自己要烧起来的心口,看了看门口重重结界,又转头看向施子真,张了张嘴,却口干舌燥的不知道说什么。 她气喘如牛地走到桌边,拿起了桌上的水壶,直接对着壶嘴咕嘟咕嘟的灌了一整壶。很多水来不及吞咽,顺着她的下颚滑下来,没入衣领,湿漉了一小片前襟。 “师尊,你再不说,我可真的走了。” 凤如青等了片刻,施子真这次连睫毛都没有闪一下。 凤如青真的要被他气死了,她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当年他也是这德行,想怎么样都不说,做什么也都不解释。 但凡当年他解释一句,就一句,他们都走不到今天这一步! 她知道他是为自己好,甚至哪怕想不出他此次要做什么,也在心底相信他定然是为自己好。 她又如何不知道他若是真的要找她的麻烦,要收拾她,依他的性子,早就把黄泉翻个了。他要是真要算账,她就是躲进十八层地狱他也不可能放过她。 可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凤如青知道他的为人,却更气他连说一句都不肯,那嘴刀子都撬不开,凤如青近乎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想咬死他算了! 又等了好久,他依旧不说自己要做什么,有什么话可说,就只是关着她,把她关在这种地方,让凤如青在羞愤和愧疚之间挣扎。 怒火和消化药神神元带来的暴躁,一点一点的消耗掉了她的耐心和对他的敬重之心。 “算了,”凤如青起身抽出沉海,径直朝着门的方向出招。 施子真总算是睁开眼睛,发僵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搓了下,面上仍旧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变化。 结界有很多重,施子真如今能力超绝,凤如青沉海再是气劲刚猛,一次也只能劈开一重。 于是她像个砍柴的,一下一下朝着门上劈着。屋子里不断传来结界破碎声音,四散的灵力快要把这屋子里的两个人淹没,施子真还是三扁担抽不出一个屁,不吭声。 气死人了。 眼见着只剩下两重结界,施子真终于起身掠至门口,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肩。 凤如青心中躁得厉害,是焦躁郁躁也是暴躁,她转头看向施子真的眼睛泛着红光,身上鬼气和灵力撞在一起,黑白交织在两个人的身边。 施子真看到她这样子,眼中闪过片刻的无措。她这样子,和她当年入魔的时候太像了。 施子真因此收了手,凤如青手腕战栗地提着沉海,自下而上地瞪着他,一张艳烈的眉目如同点着了火,令人不敢逼视,和施子真肃冷的气息交织冲撞,才是真正的冰火两重天。 “到底什么事?!”凤如青语气太冲,她稍微稳了闻心神,缓缓吁出一口气,清了清嗓子说,“你倒是说啊。” 施子真视线缓慢地从凤如青的头顶向下,滑落到她的鼻梁处,就被烫了一般的挪开。他微微偏过头,侧脸因为紧绷的神色更加冷硬,两个人又这样僵持了好一阵子。 凤如青咬牙低吼道,“施子真!” “你当真还以为我……”凤如青被药神的神元烫得整个人一张嘴都要喷出火来,伤人的话却始终不想说出口。 可这也太憋屈了,她忍无可忍,说道,“我当年入魔犯下滔天大错,你已经亲手将我诛杀。我敬你,叫你一声师尊,可如今我乃黄泉鬼王,我与悬云山没有任何关系。我是死魂爬回人间,早已不是你碎月仙君的弟子,你别想磋磨我!” 凤如青说着额角青筋都鼓起来了,施子真却轻飘飘道,“我并未逐你出师门。” 凤如青红唇抖动两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被气得哑巴了。 好一会她才破音一样的似笑般嗤道,“你并未逐我出师门,我便必须要生是悬云山的人,死是悬云山的鬼?!”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悬云山如此霸道!” 施子真微微拧眉,不解地看着凤如青,像当年不懂她为何因为穆良被抽取记忆那般绝望一样的看她,片刻后又说出了一句能气得人当场晕倒的话。 “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我为……”去他娘的! 凤如青把难听的话再度压下去,侧头深吸一口气,真想一沉海把他脑袋砍开,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你到底留我何事,你要做什么?”凤如青咬牙切齿地说,“师尊,祖宗,你再不说,我就真的走了。” 凤如青说完,施子真却还是那副死样子。她转身提着沉海准备继续动手,却被施子真捏住了手腕,泄掉了力气。 “别走,”他说,“再待……一夜。” 凤如青反手抓住了施子真的手,呼吸间喷出的都是火,各种各样的火,把她的理智和眼睛都烧红了。 凤如青将沉海扔在地上,另一手一把抓住施子真腰封,把他狠狠朝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两个人一起撞在身后的门上。 “你留我在这里过夜?”她近距离地瞪着施子真,“是这个意思吗?” 121、杂鱼锅·上 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 凤如青嗅到施子真身上属于悬云山灵泉的气息,混着大雪过后的清寒,朝着鼻翼里面钻。 若是寻常的时候嗅到这种气息, 连四肢都冻住了,谁又敢升起什么念头, 谁又敢做什么? 可此时此刻, 凤如青被药神的神元灼烧得沸腾,又被施子真气得急血攻心,一手抓着他的手臂, 一手扯着他的腰封, 将他拽得和自己贴在一起。 施子真没有料到凤如青突然的举动, 他的手按在了房门之上,眉头微拧, 正欲起身,却察觉到内府当中的双姻草,正在疯狂地吸取着凤如青的气息。 他僵着这个姿势, 就没有动。 本只想着留她一段时间,待到双姻草吸取足够的气息, 便放她走, 可她性子这些年来越发的暴躁,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无论他说什么, 要她怎样, 她都垂头听命的小不点了。 她这么暴躁, 一夜怕是留不住了,不若这样呆上一会,也能快速地吸取。 施子真闭上眼,灵力在内府流转, 帮助双姻草吸取凤如青的气息。 凤如青本就是在冲动和怒火之下,才敢这般拉着施子真,还说了那样激他的话。她本都准备着迎面挨上一掌,最好直接将她给打出寝殿,她好赶快走人,这里再呆上一分一秒,都是堪比在黄泉的业火中灼烧。 可凤如青却没想到,她都这样了,说了这种话,施子真不光没有给她一掌,两个人这样暧昧至极地贴在一起,他竟然就这么维持着这个姿势,双手撑在门上,不动了。 凤如青一时间也有点懵,这么多年了,这大概是她和施子真都清醒着的时候,两个人离得最近的一次。 “你……”凤如青每呼出一口气,都觉得热浪在灼烧她的嗓子,她气息散乱,抓着施子真腰封的手指不断收紧,从他虚虚撑着的怀中抬起头,看到他弧度如画的下颚。 “你这是什么意思?”凤如青将贴在门上的后背动了下,想要完全站直,可施子真按在门上的手却突然落下来,放在了她肩上压着。 “别动。”施子真说,“你不想在这里呆一夜,就这样站一会。” 他说完之后,便沉默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自己的一番话,自己这暧昧的姿态根本就是在邀约。 凤如青血都烧了起来,她垂落在自己身侧的手攥紧,指甲抵着自己的掌心,生疼,却让她越发的不清醒。 这简直比做梦还要不真实,凤如青连做梦都没敢做过这样的梦。 施子真为什么这样?凤如青想破了头也想不清楚,这样旧梦重温的场景之中,他这样异样的举动和态度,她就算想要想的很正常,也不太可能。 气氛粘稠如蜜,无声的胶着,两个人贴着站在门边,凤如青呼吸之间,被灌的全都是施子真的气息。 凤如青闭着眼睛,脑子里面乱得像狂风过境,她不可否认,施子真不仅是她死生难忘愧对之人,也是她少女情潮涌动之时,倾心爱慕的第一人。 最初的悸动,总是不掺杂着复杂的原因,仅仅是在无人知晓的内心深处,兀自仰望着一人而已。 那感情甚至未曾期待着她仰望之人低头一顾。 可现如今时移世易,她早不复当初心境,也尝过情爱的滋味,但施子真……这般举动,还是让她因消化药神元神所缭乱的思绪,更加的乱了。 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或许只几息,或许已经几个时辰,凤如青双目赤红,闭了闭眼睛,动了动有些酸麻的腿。 她一动,施子真睁开眼,索性两手按住她的肩,“再一会就好,屏息凝神。” 凤如青本就已经到了尽头的耐心和烧灼,因为他这举动和沉肃的命令一股脑的崩盘。 “我屏息个屁!”凤如青反手拍开施子真的手,抓住他的衣襟迫使他垂头,几乎要贴着他的鼻尖问,“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就让你呆一……” 呆个屁!这嘴也说不出什么人话,别说了! 凤如青使劲拽了一下施子真的领子,将他拽得完全低下头,然后侧头循着他的唇直接叼了上去。 想不通,不明白,他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自己怎么样,凤如青全部都搞不懂,索性不去想不去管,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凤如青几乎是咬上施子真的唇,她感觉到了施子真瞬间的僵硬,而后便是想要推开她。 现在推开却已经晚了,凤如青舌尖毫不客气地扫在他被自己咬伤的唇缝,脑中尘封许久的记忆,在这一刻全部如同开启了封印一般鲜活起来。 两人气息交错,施子真朝后退了一步,睁着茫然惊愕的眼睛,两人间的距离近得他看不清凤如青的表情。 凤如青不给他退缩的机会,索性一只手勾住了他的后颈,原地一跳,双腿绞住了他的腰身。 施子真被她这劲头撞得向后趔趄,无措的双手下意识地去抓腰间的双腿,却正好兜住了凤如青。 凤如青将自己滚烫的气息一股脑的灌入施子真的唇齿之间,像他这么半晌,将他自己的清寒气息肆无忌惮贴着她释放一样。 旧梦重现,或许对于施子真来说,连旧梦都算不上,烙印在神魂之上的亲密像如影随形的梦魇,他能够克制自己不去想,却想尽办法也无法除去。 他瞬间又恼又恨,可浑身却因为这未曾预测到的变故开始失力,烙印中他的四肢神志根本不由他操控,他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无助沉沦。 凤如青又一口咬在了他的舌尖上,施子真整个人激灵一下,一掌拍在凤如青的肩头。 凤如青从施子真身上滚下来,半跪在地上,内府缭乱,浓重的鬼气四散,嘴角还沾着血。 施子真根本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的力道,他头脑短暂的晕眩过去,见凤如青似乎被他打伤了,垂头跪在地上,又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物,上前查看凤如青的伤势。 他躬身抓她的手腕探脉的时候,又被凤如青勾住了脖颈。 凤如青嘴角带着一点血,却不是她的,她现在整个人都在哆嗦,却不是害怕也不是受伤,而是兴奋。 她勾住施子真的脖颈,几乎贴着鼻尖质问他,“施子真,你到底要做什么?要我怎么样?” “难不成扮成了甘平要与我相好,是真的吗?”凤如青勾着一边唇笑了一下,邪气四溢,“难不成你也有了心魔,要我帮忙破解?” 施子真掰开凤如青的手后退,却被凤如青抓住了脚腕不慎向后栽去,他本能够稳住身形,却不料凤如青又直接撞了他一下,撞得他摔在地上。 凤如青压着他的膝盖,骑在他腰上,施子真眼中冰冻碎裂,抬掌再度朝着凤如青打去,可这一次凤如青已经有所防备。 施子真没有用几分力,他只想让凤如青起来,这个姿势太像当年…… 施子真像无数个惊醒的夜里一样无措,和崩溃。 “别……” 两个人掌风相对,凤如青不仅用了全力,甚至还因为刚刚消化了药神的神元,能力大涨,这一掌,整个悬云殿都跟着震颤起来。 施子真眼神一变,总是冰雕雪塑的眉目短暂地掠过惊惶,这样强悍的掌风他自然不是接不住,他已经极境,再强横的气劲进入经脉,都能够化解。 但此刻他却不能在内府化解,他全部的灵力都用来护着内府的双姻草,若是双姻草被震碎了,一切就都白费了。 情急之下,他连心脉都没有来得及护住,只护住了内府的双姻草,整个人被震得狠狠朝着地面一撞,连身后的砖石都被撞得开裂。 他的后脑也磕在地面之上,玉冠碎裂,长发散落,施子真顿时头脑嗡鸣,嘴唇溢出了血来。 这么多年了,上一次他受伤还是固心印碎。施子真闭眼,拧起了眉心,表情不见多么痛苦,却已经唇色染血,艳烈如日。 凤如青没有料到他竟然没能接住这一掌,她看着他嘴角血渍和拧起的眉心,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难以置信地张大眼。 不至于吧,施子真的修为已经步入极境,他即便是没有飞升,能力也与真神无异。且他绝不是那些尸位素餐的腐朽之神和坠落之神能够比拟,他若为神,得是战神级别。 不至于她这一下就给打伤啊…… “师尊……”凤如青见他痛苦地抱着腹部,连忙从他身上下来。 施子真侧过身,拱起脊背,弓着身子侧躺在地面。他鬓发散乱,这会确实是浑身短时间内提不起一丁点的力气了。 凤如青有些手足无措,可她又不会疗伤,又不好在这时以鬼气探入他内府,那更加的裹乱,于是只能干看着,胡乱地道歉,“对不住师尊,我不知道……您怎么不躲啊……” 施子真在乱发中瞪了她一眼,不似平时那般的冰冷,霜雪开化,他眼神中带着些嗔和怒,整个人鲜活无比。 凤如青被他瞪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扶着他,将他扶靠在他时常打坐的矮榻边上。施子真已经迅速恢复的差不多,护住了双姻草,可方才吸取了好久的气息都散了。 施子真盘膝坐在榻上,心中恼怒又无奈,要她再留在这里是不成了,可这双姻草必须要吸取她的气息,他将灵力运转了好几周,始终沉默无言。 凤如青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样子,现在她走也不是,留也不知道留在这里做什么。 荆丰是一块石头,施子真就是个万年寒冰,冻得比石头都硬,方才短暂的脆弱早已经恢复了。 凤如青跪坐在施子真身侧,眼见着外面已经深夜了,折腾这么一通,她实在也疲惫。 她看着施子真嘴角干涸的血渍,他向来一丝不苟,此刻却不但披头散发,甚至连清理一下自己都没顾上。 凤如青又不会施清洁术,起身在屋子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布巾,最后只得扯着自己的阴魂龙袍,沾了茶壶里面的水,半蹲在施子真的身边,对他说,“师尊,你何必这样,你想要我做什么,直接说便是了。” 凤如青震出一掌,倒是彻底把没能消耗出去的神元消耗了,这会她彻底冷静下来,再琢磨今天这个事,虽然还是弄不清楚,但也知道,施子真不是想要跟她怎么样。 他这人,什么都不说,能把活人给憋死,其实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他说一声,刀山火海,凤如青眼都不会眨。 凤如青见他像没听到,连个反应也不给,是打定主意不会说了,心中又忍不住怨起来,“师尊,你当年……但凡多解释一句,你我师徒也不会是如今这个局面!” 施子真睫毛颤动一下,他心中盘算的事情……绝不可能跟凤如青说,这种事情要他怎么说? 施子真抿了抿唇,凤如青气喘吁吁地瞪着他,好一会,泄气一样半跪在软塌边上,提着袖口给他擦嘴角。 “师尊不至于接我一掌就虚弱成这样,您也不必装了,”凤如青按着他嘴角,劲儿使的可不小,“您要装您继续吧,我这就走了。” 她擦完说完,深深叹口气,正要起身收手,施子真突然睁眼,伸手抓住她手臂。 不能走。 双姻草被震了一下,吸取的速度又慢了不少,现在她就算在身边都没有之前快了。 施子真心中天人交战,他盯着凤如青看。凤如青知道他的死性子,索性也不问了,就等着他自己说。 于是两个人四目相对着,好一会,施子真暗自咬了下舌尖,朝着凤如青凑近一点。 凤如青:? 施子真眼神乱飘,又凑近了一点。 凤如青:…… 施子真微微偏了下头,去贴凤如青的唇,他表情一点也不像是要亲热,眉心紧拧,眼睛闭着,一副被强抢到山寨的民男,即将被逼着和寨主成婚般的面如死灰。 施子真凑近到两个人呼吸相闻,凤如青不由得出声问道,“您这是……做什么?” 施子真睁开眼看了她一眼,然后侧头贴在了她的唇上。 这是最快的吸收气息的方式,施子真留不住她,也实在没有其他办法。 他只是贴着,开始快速吸取她的气息,凤如青却被他贴得傻了。 她才劝说自己施子真定然是有什么苦衷,不是那个意思,然后施子真就主动亲她。 这要是放在从前,哪怕是她刚被他挟持回来的时候,她也会被施子真这举动给吓死。 这可是施子真,他……会主动去亲吻谁? 好在之前凤如青已经气疯了,不光亲了他还咬了他,甚至把他打伤了,这会短暂错愕之后,心倒不至于吓得停跳。 凤如青一时间也没有动,贴了一会,她发现施子真没有动作,却也没有退开,她挣开施子真抓着她的手臂,伸手环抱住了他的肩背。 舌尖轻扫,唇瓣辗转,凤如青动作堪称轻柔。施子真察觉到她的动作,睫毛颤了颤,强止住要朝后退的欲望,继续极速吸取着气息。 凤如青一开始还怕吓着人似的轻柔得很,可施子真不躲不闪,任她作为这件事实在是对她的刺激太过,她动作逐渐开始凶了起来,扳着施子真后脑,手指肆无忌惮地没入他的长发。 他的头发如绸缎一般,顺滑冰凉,像他这个人,可他无措躲避的唇却也是温热的,甚至温柔的。 凤如青觉得自己喝醉了,又觉得自己像是做梦,她整个人贴近施子真,将他扑在软塌上,几近窒息,稍稍放松些的时候,两个人的气息都乱得不像样。 施子真始终闭着眼睛,慌乱又无措,他忍着把凤如青推开的动作,想要专心的吸取,可几次都被她的舌尖搅得心神不宁,就快了,他得快一点…… 凤如青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施子真,毫无抵抗,柔软的像任人搅动的水流,就连当时喝了醉仙欲,他也没有这么软过。 她一时间就有些克制不住,越来越过火的放肆起来。他披散着长发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睫毛颤动如蝶翅,美得如同冰山上怒放的雪莲,胜过这人间千万种风情,冶丽无双。 这可是施子真,是修真界仙门之首,是如今这人间修者中人人敬仰的碎月仙尊。 如斯这般的任人予取予求,叫人只是想象便觉得荒谬。 凤如青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装不下,眼中只有身下的施子真,这像是在重温旧梦,却比旧梦更加的令人难以自拔。 她脑中嗡鸣,挑开他腰封的手指指尖都带着战栗。施子真若是如这般的勾引谁,这天下没人能逃过。他都不用说什么,不用看你一眼,只是张开唇微微地轻喘,就能让人魄散魂飞。 凤如青甚至想,无论他想要干什么,哪怕真的是利用她怎样,都无所谓,就算代价很大,可若与施子真春风一度,倒也都值得。 外袍散落,凤如青松开施子真的唇,吻顺着他的嘴角一路到肩头,她趴伏在施子真脖颈处,气若游丝道,“师尊……你这是要我死吗……” 这样可真的能要人命,凤如青从未觉得跟谁亲热一番,就能要了命。 施子真慢慢睁开眼睛,呼吸也一样很乱,他虽然已经步入极境,早已灭人欲,按理说这世间无人能够勾起他□□,可凤如青终究是不同的。 凤如青的吻还在他的肩头游走,施子真却已经快速平复了失控,伸手按住了凤如青的肩膀。 两个人衣衫半敞,差一点便要坦诚相对。内府当中的双姻草,已经吸足了气息,施子真便推了凤如青一把。 凤如青察觉他的推拒,却没有起身。她如今心驰神飞,情动不已,搂着施子真的脖子说,“我不知道师尊要做什么,但师尊若是真的让我继续……” 凤如青贴着施子真的耳边,汗水津津,额头细碎的头发都贴在脸颊上,妖娆妩媚。她像个诱人入地狱的艳鬼,轻声地说,“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凤如青说着,手指带着他的里衣向下,施子真呼吸已经恢复如常,微微发热的体温,又渐渐冷下来。 他按住了凤如青的手,闭了闭眼睛,沉声对她说,“起来。” 凤如青已经察觉到他的变化,闻言眉头一拧,反手按住他的手腕,“你什么意思?” 施子真并不跟凤如青对视,用这种方式吸取气息,他自己也十分的不耻,所以他根本不敢跟凤如青对视,不敢去看凤如青眼中此时此刻的他自己,那情·欲未散的模样。 施子真将被按住的手腕轻而易举地翻转,按住凤如青的肩膀将她向下一掀,凤如青便直接被他从身上掀下去了。 都说这世间的浪荡子们,是床上一个模样,下了床之后便系上衣带不认人。 可凤如青从未遇见过这种,亲热到了一半突然变卦,翻脸便不认人的人。 凤如青身上的热度也渐渐冷下来,方才悸动不已的心情,此刻也已经变为了渐渐升腾的怒火。 他要勾引人便勾引人,勾出火了又突然叫停,这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施子真,你耍我玩是吧?!”凤如青见他起身,运起鬼气,压着他的脖子将他又按了下去。 她跨在他的腰身,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耍我好玩吗?不是你先亲我,勾引我的吗?为什么突然又不让了!” 施子真大概从未被人这样说过,尤其是“勾引”这两个字,他这一辈子就没觉得能跟自己沾上边。 虽然他听凤如青说那些污言秽语,已经听得掀不起什么波澜,可她这样说他,施子真还是无法接受。 “我没勾引你。”施子真皱眉,面容恢复霜雪寒冬的模样,“下去。” “你说下去就下去?”凤如青咬牙,“凭什么,你方才不是也很来劲吗?你明明就……” 施子真意识到她要说什么,血色从耳根霎时间蔓延到脖颈,“闭嘴!你这孽障!” 凤如青简直被他给气笑了,手指指着自己,问道,“我孽障?!” “我孽障,你不是已经杀过一次了,你还想怎么样?!” 凤如青掐着施子真的脖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你说我孽障,我都已经绕着你走了,我躲着你,是你扮成别人,说要跟我好!” “是你诓骗我,是你非要我跟你回山,是你把我关在这寝殿不让我走,刚才是你亲了我!躺在那里勾引我!也是你对着我来劲的,我逼你来劲了?!我逼的了吗!” 凤如青的胸膛剧烈起伏,她本就衣衫半敞,丰腴的身材一览无余,施子真不好看她,偏开头错开视线,脖颈的红蔓延到衣领。 他实在没有办法,抬手招过溯月剑,雪亮的剑光出鞘,横在凤如青脖颈之上。 “下去。”施子真声音如朔风冷雨。 凤如青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咬牙切齿地说,“施子真你行,你狠!” 凤如青起身,溯月剑却一直横着,或许感知到主人的杀意,剑身嗡鸣不止。 施子真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但眉目森寒,凤如青上次见他这神色,是他一剑把自己捅了个对穿的时候。 这一次她也毫不怀疑,如果她晚下来一刻,施子真真的会把她的脑袋给砍下来。 凤如青:骚又骚的很……真来又不肯! 122、杂鱼锅·上 凤如青看着施子真确实翻脸不认人, 气到极致,气得没有脾气。 她朝着施子真走了一步,施子真就紧张兮兮地横着溯月剑, 警惕地问她,“你还要做什么?!” “我拿衣服!”凤如青火大, 伸手直接将自己散落在施子真身后的衣物隔空抓过, 见施子真这一副贞洁烈妇她胆敢再上前一步就挥剑自刎的架势,穿好衣服之后一甩袍袖,头也不回地朝着门边走, “开结界!” 凤如青说完, 走到门边, 这悬云殿内的结界竟然当真开了。 凤如青这次轻而易举地把门推开了,却脚步一顿, 站在门口又不甘心。 一切都是他先开始,又是他先翻脸,到如今反倒自己像个偷香窃玉不成的混球, 被扫地出门,这是何道理! 凤如青真的许多年没有给气成这样过, 她的手扒着门框死紧, 指节都泛着青白, 关键是闹到了这种地步, 她竟还不知施子真这一番到底是要做什么。 施子真虽然性子闷又不通人情, 可她问了这么多次, 到了这个地步都不肯说的事情,定然不是寻常事,还必然是与她有关。 她方才气急了话说得难听,问他难不成也有了心魔或者需要□□破劫这样的话, 但凤如青知道,施子真不会。他才是真的本性高傲至极,根本不屑这种事情。 且他已经步入极境,未曾飞升是个人自愿压制境界,也就是说,他早已经功德圆满,不存在心魔或者情劫这种说法。 凤如青在门口闭了闭眼,把再问他一句的想法彻底压下来。 她转而开口说,“施子真,你昔年待我恩重,今后悬云山上有什么事,我依旧任凭差遣,但你我之间的师徒恩义也便到此了,万望碎月仙尊自重,莫要再做今日这样的事。” 凤如青说完再也没有回头,迈步出了悬云殿。 施子真不肯告诉她的,她也不屑知道。 如今她并非再是他脚下匍匐求生的人,这一遭,他在自己心中昔年的积威和畏惧,更是化为泡影。 凤如青在悬云殿的门口召出黑泫骨马乘风而去,融入夜色不见,施子真在自己的寝殿之内,慢慢地将佩剑放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是无奈,是叹息,也是……松懈。 可终于走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满室狼藉,再看自身凌乱,后知后觉的面红耳赤,确实是太难看了,可这种事情,要他如何说? 他说不出口,因为他本也并不想让她知道,更不想让她记挂他什么。 诚如她所说,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师徒这一遭之后,也该缘尽了。 如自己的其他两个弟子,来日天界相见,他们不再是师徒,缘来缘去,施子真向来看得十分清楚。 因此凤如青如此断绝恩义的一番话,反倒是让施子真松了口气。 他好好的,凤如青却是气呼呼连夜回到黄泉,整理好了自己天快亮了才躺上床,可素日睡眠极佳的她居然睡不着。 她索性起身,叫罗刹和共魉给她温了鹿血酒,一大早喝得醉醺醺,天光大亮之时正想睡下,荆丰来了。 凤如青索性没有起身,让小鬼把荆丰引进了鬼王殿,她躺在殿中迷迷糊糊,荆丰进来便被她召到床边。 “给我揉揉头,疼得很。” 荆丰就坐在床边上,将凤如青头抱到他的腿上揉捏,“小师姐,一大早的就喝酒?” 凤如青“嗯”了一声,嗤笑道,“气的。” “你昨夜是不是在悬云山上?”荆丰说,“师尊带你回去做什么?” 不提施子真还好,一提凤如青气不打一出来,“做什么?我怎么知道,他就是个失心疯,昨晚差点用溯月剑把我脑袋切下来。” “嘶……”凤如青吃痛的“嘶”了一声。 荆丰被她的形容吓到了,手上力气一过,连忙给她揉了揉按痛的那里,又忙问,“师尊收拾你了?” 凤如青嘴唇动了动,没说施子真勾引她又翻脸的事情,荆丰在凤如青的印象中总是个小孩子,且他本体为草木,并不知何为情何为欲,对他说了也无用,徒增疑惑。 “对啊,收拾了,”凤如青说,“我跟他恩断义绝!” 荆丰却笑了,他不信。 师姐重情,师尊大义,这样的人即便是途中走散,最终也会殊途同归。 凤如青懒得再提施子真,便同荆丰聊了几句其他,荆丰要去一次仙门集会,探讨的是此次各派损失的弟子,还有日后如何协同作战应对天界坠落神的办法。 “那你一大早的来做什么?”凤如青哼哼,“忙你的去吧,施子真就算真的用溯月剑捅我,也捅不死,你无需担心。” 荆丰确认她没有事,便很快走了,凤如青正迷迷糊糊的来了睡意,听闻罗刹和共魉来报,说妖族王来了。 “今天什么日子?”凤如青嘟囔着爬起来,半支着手臂,并没有驱散酒气,而是就这么醉醺醺的等在桌边,衣冠不整,神色不端。 宿深一进门,见到的便是凤如青眯眼对着门口醉态迷离的模样,糜艳至极。 宿深时常觉得,凤如青有种非常离奇的吸引力,这是连他们狐族的女狐在魅惑人的时候,都没有的。 狐女的诱惑能让你明确的知道她在引诱你,她对你巧笑嫣然,对你温柔至极,贪图和想要的都些在眼睛里面。 但凤如青的魅惑却全然不同,她从不会故意的去引诱你,她甚至很多时候都是漫不经心的。 可她的一腔炙热无论在对着谁,就连旁观的人也会被灼伤,从此抱着“伤处”念念不忘,期盼有天也能沉浸这热烈之中。 可她又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她始终在按部就班的走自己的路。 当初宿深将妖丹借她去救白礼,是为偿她救命之恩,他以婚契将她烙印,也只是确保她能在那人王死后,尽快将妖丹归还。 妖族生性狡诈自私,如何能够在第一面便真的喜欢了谁? 他们总是会反复去衡量付出能够得到多少,和谁在一起最利于修行,即便是诱惑人族的时候,也是在盘算最后能够食到的心,是痴情一生,还是背叛的恶果。 宿深从未想过,他会这样看着一个人这么多年,看她一步步越走越高,越来越强,时间久了,这份凝望甚至变成了仰望。 昔年妖族禁地的救命之恩,经年为他撑腰的回护之恩,授他武艺毫无保留的半师之恩,他倾情是理所当然,想要将她据为己有,甚至藏在只有自己能够看到的地方,自然也是情理之中。 他心绪百转,却只是在门口短暂地顿了下,看着她这般模样,神色微动。 接着他便缓步走到凤如青身侧,伸手拿过茶壶,给她倒了一杯水,并没有递给她,而是捏着茶杯送到她的唇边。 凤如青确实口干舌燥,只是浑身犯懒,懒得连指尖也不爱动一动,只是靠着桌子。不过这水都送到嘴边了,她舔了舔嘴唇,抬眼看了宿深一眼,便张嘴就着宿深的手喝了半杯。 “妖王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凤如青声音都懒洋洋的。 宿深笑着坐在凤如青身边椅子上,问凤如青,“姐姐,妖族近些日子组建了半妖与纯血妖族的军队,我想请姐姐有时间了,去妖族看看,指点一二。” 凤如青撩开眼皮看他,轻笑,“我指点一二?我又不善这种事情,你娘亲不是将燕实都收入裙下,燕实是个人物,光是用在床上岂不可惜。” 宿深撇嘴,他面若好女又偏生喜欢浅色衣衫,一颦一笑明艳无双,他对凤如青撒娇,“燕实长老日夜操劳,我自然知人善用,我就是想要姐姐去看看。” 凤如青多年来一直纵容宿深的小心思,妖族最早的内部纷争,宿深能够镇住其他纯血族,凤如青起到很大作用。 她乐于帮助他,主要看在当年他借妖丹之恩,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他是她这些年亲手教出来的,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近日妖族内外不安稳?”凤如青斜睨宿深一眼,问道。 宿深很乖巧,聪明,知道凤如青喜欢他什么不喜欢什么,于是实话实说,“姐姐,其实是属下催我选妃,我想要姐姐帮我掌掌眼。” 凤如青闻言微微歪头,“哦?这倒确实是件大事,九尾狐族血脉凋零,你确实该多生些小狐狸崽子,好沿袭九尾狐一族的血脉。” 宿深在那一次被凤如青明确拒绝之后,就把狐狸尾巴藏的特别好,他知道凤如青的为人,因此在她面前再也未曾表露过非分之想,只是乖乖地叫姐姐。 他恨死了当时自己化形成人还太小,不够吸引人,也恨死了他在凤如青的心中终究是敌不过穆良。 不过现在不同,穆良已经与她一拍两散,宿深向来善于抓住时机,因此在多方观察,完全确认凤如青已经如从前一般没有对谁念念不忘,这便急匆匆地来了。 宿深巧笑着不说什么,只说道,“下月初,正是凡尘年节之时,妖族虽然不同凡间一样热闹,但也很多半妖有过年节的习俗,到时我亲自来接姐姐,可好?” 宿深最是知道凤如青贪恋尘世,因此专门挑这个时间,算是约着凤如青一同过年节。 凤如青果真欣然应允,“好啊,妖族可有花灯吗?” 没有。 妖精,哪怕是半妖,也不稀罕那玩意,他们更喜欢夜明珠,或者能够有助于修行的一切东西。 但是宿深笑得如涟漪层层荡开,“有的,有一整条街。” 宿深说,“姐姐,我还与娘亲说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包水饺。” 凤如青闻言兴致颇高,“好,我帮你好好挑上一个王后。” 宿深笑意在嘴角,眼中却兴味盎然地盯着凤如青的醉态,“姐姐说什么样的才好?” 凤如青杵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尖在自己脸上跳了跳,说道,“我曾听闻人家说,择选妻室,最应看重的不是相貌,是品行,还有一件非常重要……” 凤如青微醺的状态下,眼中带着细碎的水光,朝着宿深眯眼一笑,宿深捏着桌边的指尖微微抽搐了一下,装着兴味盎然地问,“是什么?” 凤如青凑近宿深的耳边,身上淡淡的酒香贴至耳边,“要屁股大。” 宿深装着纯真又羞涩地问她,“为什么……” 凤如青“啧”了一声说道,“屁股大好生养嘛,就是不知道对你们妖族,这话适用不适用,你们妖族是看能力还是别的?” 宿深垂头掩盖住笑意,片刻后说,“我也不知,我们妖族看什么,我没有特别的注意过。” “你不是已经成年了,没和小妖精相好过啊。”凤如青啧啧,这些年宿深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妖族和黄泉来往密切,宿深也经常来找她,但很有分寸,任何人和事情都是。 凤如青了解宿深的性情,虽然心机深,却也懂进退。她猜他当年是急于找靠山才引诱她,这些年她一直给他做靠山,在教习宿深武艺的时候也是倾囊相授,宿深没有什么理由再对她生出心思。 因此她还认真和宿深讨论了许久,最后宿深走的时候,已经是正午,酒气散得差不多了,凤如青索性也就没有睡,洗漱好了去了狱叛殿,处理正事。 解决了遗府的事情,修真界无声达成了每次联合驱邪的共同意愿,当然这其中毫无争议的以悬云山施子真为仙门之首,这一次连向来不太在修真界走动的浮罗门也加入其中。 深冬已至,四海短暂的安稳下来,只有经年不熄因为熔岩在沸腾的冥海,还在不断的翻滚蒸腾,且水位下降的速度正在成倍的加快。 凤如青今日一直没有到处走,留在黄泉鬼境处理事情,巡视幽冥地狱,加固各种结界和束缚恶鬼的牢笼。 荆丰时不时的会来,他总给凤如青带很多吃食,里面时常会带的是一种汤,看不出是什么熬制,荆丰只说是悬云山后山的一种未开智的仙兽,很滋补,要她多喝。 凤如青不疑有他,这汤的味道确实好,里面灵力充足。一开始她还担心和鬼气相冲,不过喝过两次,发现她大抵是功德塑身的原因,即便是存不住灵力,却也不会和鬼气相冲。 每一次荆丰拿来的各种点心当中变着花样,却始终有这个汤,凤如青就忍不住稀奇地问,“这是五谷殿的那位桃花妖熬制的?” 荆丰闻言笑着摇头,“是另一位,小师姐哪日可以亲自去瞧瞧。” 凤如青打死不去悬云山,因此每次喝得来劲,却再也没有问过。 很快年关将至,到了宿深说的日子,宿深来接她那天,天上飘着小雪花,凤如青出门口正要上黑泫骨马,却被宿深拦住了。 “我令人架了妖兽车来,已经准备了吃食,温好了水酒,姐姐随我坐车吧。”宿深扯了下凤如青的袖子,凤如青素来骑着黑泫骨马来去如风,这些年倒是真的没有再坐过这样的车架了。 她看着华丽繁复的妖兽车,驾车的竟是两头通体青白的狼,一人多高,看上去十分威风。左右也无事,凤如青便上了车架,随着宿深一同乘坐这车架去妖族。 “选妃一事繁杂,年节过后也很热闹的,”宿深说,“姐姐喜欢花灯,要等到正月十五,因此此番前去,姐姐怕是要在妖族待上一段时日,黄泉当中可还走得开吧。” 黄泉当中需要她处理的事情本就不多,鬼境也不兴过凡间的年节,他们都在七月鬼门打开的时候狂欢,因此这个时间和往常没有不同。 鬼境十八殿的鬼君们个个都独当一面,鬼君之下还有副手,副手之下还有鬼官,鬼官之下还有杂鬼,凤如青莫说是走上十天八天,就是走上十年八年,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因此她表示没关系,跟着宿深上了狼车。 她哪知道,这一趟不光是上了狼车,还他娘的进了狼窝。 一路上,凤如青舒舒服服地吃东西,和宿深对酌。他总是周到细致,每一处都布置得正合乎她的心意。 外面飘着风雪,凤如青现在早已经不怕冷了,可她如同贪恋人间一样,贪恋温暖。这车中也不知结了什么阵法,十分的温暖,却不过热,食物都是凡间买的,酒也是。 不是什么珍稀东西,就是市集上时常会卖的便宜烧刀子。 够烈,辛辣入喉,没有什么回味,酒香和鹿血酒的醇香无法比,却正对凤如青的胃口。 她喜欢悬云山的好吃糕点,魔界送的鹿血酒,可也喜欢这种劣质的酒水和甜腻过头的点心。 悬云山的东西吃起来是旧日滋味,魔界的鹿血酒喝的是凌吉的知恩绵长,这一口劣质的酒水点心,吃的却是人间凡味。 荆丰不理解地问过她,她只是笑笑并未回答,她没想到宿深居然能理解这个。 凤如青从未忘记她来自哪里,哪怕她如今已经脱离尘世。世间给了她无尽的痛苦磨难,却也给她生命和求生的机会。 她知道冬日冻到手脚无觉,一口烧刀子下去,辛辣的猛唤醒知觉的那种滋味,那是奴隶市场上时常会用来在买家想要买奴隶的时候让他们起来的办法,避免饥寒交迫让他们缩在角落看起来像是受瘟的家鸡一样快死了。 凤如青清晰地记得那个滋味,那是活着的滋味。 她有些高兴,几杯酒下肚,拉开了厚厚的车帘,被风雪吹在脸上,朝着肺腑里面呛进凌冽的空气,凤如青侧头看向宿深,问他,“怎么会知道我喜欢这个。” 宿深笑笑说,“我随便命人准备的,姐姐喜欢就好。” 凤如青嗤笑一声,没有再问,而是就着这北风雪又喝了一杯,“哈”的出了一口气,舒坦和醉意一同涌上。 她喜欢喝醉,不爱驱散酒气,车子无声且迅速地在茫茫飘雪的原野上急奔,不颠簸,甚至没有恼人的轮子吱嘎声。 车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却丝毫也不沉闷,满是飘着酒香的温暖。 好一会,宿深倾身把窗帘放下,凤如青侧头看他,宿深便说,“姐姐不会生病,但饮酒吹了这北风,难免头疼。” 他倾身过来,靠得极近,说话时嘴唇都要贴在凤如青的鼻子上,呼吸喷洒在她脸上,他身上带着一股很难以形容的香味。 太近了。 凤如青微微皱眉,正要后仰躲开一些,宿深已经坐回去了,乖巧地坐在凤如青对面,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中一片纯真。 凤如青没有再看他,闭上眼睛靠在桌边小憩,不知怎么的就睡熟了。 她又做了梦,还是那个温暖美好的梦,梦里她的情郎背对着她在煮什么东西,那味道很熟悉。凤如青因为车架停了,恍然间醒神,才想起那味道竟然是荆丰经常从悬云山拿给她的汤。 这也太扯,凤如青听到荆丰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到了,姐姐要起身吗?还想再睡一睡也可以。” 凤如青翻了个身,察觉头下一片柔软温热,睁眼起身,才发现她这一路,枕的竟然是宿深的腿。 凤如青捏了捏眉心,“不是有软枕,我怎么枕你腿上了。” 宿深闻言解释,“姐姐睡着了从桌边滑下来,我腿刚好能接住,后来我怕姐姐醒了,就一直没取软枕。” 凤如青看了一眼,这车架很大,软枕确实离得远,宿深要拿要动的。 大抵是刚刚醒来的原因,她都忘了宿深的能力,隔空取个软枕玩一样,不至于这样被枕了一路,说到底,她还是对宿深没有什么防备。 毕竟他是凤如青看着长大的孩子,凤如青揉了揉后颈,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他们已经到了宫殿的门口。 妖王宫殿在宿深登位之前重新修葺过,神工天巧雕梁画栋,又不失威严,此刻门口身着黑甲的妖兵分布两侧,个个甲胄刀兵,沉肃而立,相比于昔年的衰败和松懈,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车帘被掀开,有侍从候在车外,凤如青也不是第一次来了,率先下车,在门口站了一会,宿深却还是没有下来。 凤如青奇怪的正要去看,宿深却已经出来。 他迈上侍从放下的脚凳,凤如青就站在脚凳旁边,宿深眼中狡黠一闪而过,下一瞬,他踩在脚蹬上的腿一软,整个人登时从脚蹬上歪了下去。 狼车很高,这要是摔下来,属实难看,侍从眼疾手快要扶,却一碰宿深便察觉到手上一疼,立刻松了手,任由宿深跌下去。 站在地上的凤如青见状连忙张开手臂要扶,宿深便直直地跌入她怀中。 他个子比凤如青高上很多,这一下把凤如青整个都抱进了怀中,凤如青朝后退了一步,顶住宿深的重量,宿深却没马上起身,弓着身压在凤如青肩膀上,语调带着抱歉,却抱人抱得很紧。 “姐姐对不住……我腿有些麻了。” 宿深是贴着凤如青耳边说,凤如青才睡醒,又因为先前开心,心情这会很平和,他这异于常人的身体用如此拙劣的借口,她都没有说什么,托着他的重量还伸手抚了下他的腿,微微以鬼气震荡,助他快些恢复。 宿深低头看着自己的腿,正和凤如青对上视线。 两个人近得过分,凤如青下意识向后,宿深拦着她脖颈的手微微用力,她没有退开。 123、杂鱼锅·上 凤如青的醉酒, 都是自醉。她可以熏熏然,也可以瞬间便醒神,人间佳酿也不能让她醉, 她醉的是良辰美景。 所以宿深搞的这些小动作,她并非不知道, 只是懒得去“发现”。不过宿深向来敢踩着凤如青的边线, 自然也是懂得进退的。 他勾着凤如青的脖子,近距离地和她对视片刻之后,便低头嗅了嗅她的肩膀, 接着很嫌弃地松开凤如青退开, 笑着道, “姐姐你臭了。” 凤如青微微眯了眯眼,看了宿深一眼, 抬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确实。” 宿深带着凤如青朝里走,边走边说, “这会儿还早着,姐姐若是醒酒了, 我先为姐姐安排沐浴, 我寝殿偏殿有温泉, 姐姐可以泡一会去酒气。” 凤如青走在宫殿宫道, 两侧都是妖兵, 前面领路的侍从脚步又稳又快, 凤如青懒洋洋地跟着,闻言顿了顿,“你寝殿?” 宿深站定,稍微压下眼中兴奋, 这才转头对着凤如青说,“是妖族皇族至尊者才能享受的温玉泉,除了我寝殿之外,我娘亲的寝殿也有,姐姐若是觉得不便,也可去我娘亲那里。” 宿深说,“只是如今燕实时常会宿在宫中……” 宿深话只说到这里,让凤如青自己去想。燕实如今是宿千柔的裙下臣,留宿自然免不了胡混,凤如青再怎么无所谓,也不可能去宿千柔的寝殿中沐浴。 “偏殿是小泉,我未曾用过,”宿深说,“姐姐若是觉得不舒服,我可以命人……” “罢了,就洗个澡而已,”凤如青淡淡说,“哪里都无所谓。” 心里却在想着,这要是会清洁术,何须废这力气。 凤如青随着宿深直接去了妖王正殿,妖族的礼制不似人间帝王那么多,宫中虽然华丽异常,侍从侍女却不是随处可见。 相反,随处可见的都是黑甲妖兵,莫名的给这美轮美奂的宫殿添上沉肃的气息。 进了寝殿,侍从送上热茶点心,宿深引凤如青坐下,亲手给她倒了一杯茶,“侍女已经在准备了,宫道风凉,姐姐先喝杯茶驱驱寒。” 凤如青早便醒神,接过了茶盏喝下,并没有说话。宿深面带笑意,细细碎碎地说着他的安置,还有宫中新请的厨子都会些什么她没有尝过的美味。 热茶滑入胃袋,凤如青舒服地靠坐在椅子上,听着宿深说的话,宿深将她落脚之处安置在宿千柔寝殿旁的院子,是先妖王皇后的住所。 凤如青看着他语调寻常地解释着这妖王宫后宫中空置多时,如今还算能待客见人的,也就那么一个,要凤如青千万别嫌弃。 凤如青没有说话,端着茶杯在手中转了转,微微垂下眼睫,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很快,宿深被叫去见一位纯血妖族的下属,凤如青则由婢女引着去沐浴,泉水热气蒸腾,但温度却十分适宜。 凤如青泡在水中,四周是雕花的木质格挡,将这一方小池圈出了一处小屋子,样式如同一个染着青烟的袅袅香炉,倒是很好玩。 凤如青泡了一会,突然神色一凝,她看着池中水泛起细小波澜,可她却并未动作。 这池水确实是活水,据说是从妖族后山引下来,可在沐浴的时候源头是被堵住的,这样也方便于调节水温。 可如今凤如青并未动作,她周身的水流却小幅度地泛起涟漪。 很快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入水声,涟漪更大了一些,是从木制格挡的另一头石缝中荡开。 凤如青长发湿漉,贴在周身,她神态带着一点难言的意味,歪头看着不断荡起涟漪的地方。 “哦……” 一声伴着轻微水声的哼声传来,这声音本是听不到的,甚至没有水波的声音大,可凤如青耳力过人,因此很轻易的就分辨出这声音来自何方。 “嗯……” 凤如青眉梢动了动,表情渐渐奇异,看着水流不断荡开的方向,是一堵被雕花木围着的石墙。 声音似乎是故意压得很低,但凤如青能够听出对方应当是一个少年,声线清越好听,就连难耐的低颤都和这池水一般,一层一层的堆叠着传来。 很显然,这人在与凤如青一墙之隔纾解欲.望。 热气蒸腾的,水温高热,凤如青伸手截断即将入眼的水滴,手指纤纤,任谁见了也难以相信这其中蕴含着怎样可怕的力道。 这里是妖王宫,隔壁乃是妖王正殿,敢在正殿当中如此这般的人,除了宿深不做第二人想。 他方才还说去见下属,结果转头就在自己寝殿之中□□的搞这个…… 凤如青无声地勾了下唇,笑意却不太足。她到这一刻算是明白宿深以选妃的借口把她骗来妖族做什么了,这小子明着勾引,就是想要试探她的态度。 凤如青能有什么态度?她想装着不知道,奈何隔壁越来越来劲,凤如青直接一掌拍在了石壁之上。 “轰”的一声,石壁和木制的格挡应声而碎,哗啦啦的砸了一池子。 池壁消失,这被分隔开的温玉池联通在一处,凤如青站在岸边上已经迅速穿好了衣服,神色有些冷地看着,正泡在水中自我陶醉,被这突然的坍塌石墙惊到险些把自己拧下来的宿深。 宿深表情疼得扭曲了片刻,后又垮下了眉眼,自下而上地看向凤如青,嘴唇下压,瘪了瘪嘴。他此刻衣衫半挂,已经长成的身量很宽,却不过壮,正是劲瘦却不见骨的刚刚好。 他本就面若好女,被浴池的水一蒸腾,面上细密的小水珠凝结,恰巧这正午的阳光从他寝殿的后侧照进来,他半沉在狼藉的沐浴池中,整个人却像是在发光。 “姐姐……”宿深叫了凤如青一声,看出她生气了,想要起身出来,却一动想起了什么,又缩回去。 只是音调很讨好很小心翼翼,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他一动,身边水波乱晃,搅乱一池热浪,长发散在池中,裹在他弧度柔韧的腰身,看上去欲极。 凤如青却只没有什么表情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他这一番模样,才慢慢开口,“宿深,你叫我来,当真是选妃?” 宿深已经被凤如青凌厉的视线看得即便是泡在水中也发冷,他面色发红,是热水蒸的,可嘴唇却发白。他嘴唇动了动,像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垂头,“是。” “那便好。”凤如青转身朝着屋内走,边走边叹了一口气。 她对宿深没有什么想法,她印象中他就是个小崽子,即便是现在身量比她高了,可刚才那幅模样,明明的让凤如青想起他在妖族禁地的囚笼之中,信任地朝着自己张开双臂的模样。 那时候他比现在狼狈多了,虚弱得不堪一折,还是个脏兮兮的小不点,一只手就能托住。 现在他长大了。 心眼越来越多,心思也深,这么多年藏的倒好,她都以为他没那个心思了。 凤如青回到屋里,被侍从引着去安置下来,宿深泡在一池狼藉的泉水中,挫败地拍了一把水。 他很多时候,对于凤如青都是没有办法的。她强大,却对于情爱并不随意,她不苟言笑的时候,眼中的冰能化为实质将人戳个对穿。 可她温柔地笑起来,却又让人想要溺死其中。 凤如青对他笑的时候不太多,宿深在内心深处其实是怕她的。 他在池水中又泡了好一会,这才蔫蔫地上岸,满腹的心眼也敌不过凤如青丝毫不给他脸。 凤如青回到宿深命人为她安置的宫殿中,吃了些东西,就窝在软塌上,看着书架上的画本子。 室内炭火充足,很暖,她的长发散在软塌上,被一点点的烤干。 随手的吃用都很合心意,能看出宿深是下了功夫的,凤如青都纳闷他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这些喜好,倒是很会收买人心。 凤如青没有生气。 她就是吓唬吓唬宿深,她与穆良分开之后,就不想再去谈什么感情,她宁愿要个人春风一度。 生命太过漫长,她也是近日才发现,原来情感也会消耗殆尽,也会枯竭。 她提不起再去和谁好好相处的兴致,这种时候,她不想去碰宿深。 不是她亲手教养他,对他有什么舐犊之情,更不是宿深不够善解人意,小心思不够可爱。 是她看出宿深对她有几分真情在。 凤如青本以为宿深对她断了那种念头了,却没想到他藏起心思在等她,等到她和穆良的注定分离,然后千方百计的把她骗到这里来。 妖狡诈是本性,却并不滥情,九尾狐族一生常常只会有一位伴侣。当然宿千柔是个例外,这例外很多原因也是为了宿深。 当年宿深勾引她,她可能会顺水推舟,因为当时宿深急需一个靠山,就算是对她献媚,他们都知道是各取所需,一场寻欢作乐而已。 可这么多年了,宿深已经登上妖王之位,却还不肯娶妻,还要在她已经助他后顾无忧之时,这般费尽心思的将她诓骗来,又是车上在她睡着之后将她抱在腿上,又是池水中自渎引诱。 这妖族美女多不胜数,他往她身上这么使劲,怕不止是求而不得的执念那么简单。 凤如青揉了揉额角,有些苦恼地翻了一页书,无奈地“啧”了一声,她不怕谁想跟她春风几度,她床榻之上确实缺人。 可她怕真情啊,哪怕只有那几分。 宿深一整天都在战战兢兢,生怕凤如青生气直接走了,不过听闻侍女来报,凤如青一直在寝殿之中拥着暖炉吃着点心看画本子,还会时不时的爆发出笑声。 即将入夜,宿深这才安心下来,他准备了丰盛的晚膳,又把宿千柔和燕实派人接进宫中,一起商议着选妃事宜。 宿深席间不怎么敢直接和凤如青对视,凤如青和宿千柔倒是有很多话可说,两个人商议着为宿深择选一位什么样的妖后,宿千柔说纯血的狐族如今都没有像样的。 “倒是狮族有个纯血,能力很强,模样生的也很好看。”宿千柔和凤如青凑在一块,商量着,“现在已经参加了甄选,待到年节过后,就会出人选了,你对宿深与我恩重,宿深未来的伴侣你帮着看看,我也最放心。” 宿千柔依旧如当年般妖艳美丽,和凤如青坐在那里简直像一对姐妹。燕实始终不怎么说话,他稳重倒也稳重,只是时不时便被宿千柔的小动作弄得耳红。 凤如青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坐在这里,和宿千柔认真地商议,这样子属实是把宿深给刺激到了,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道,“我不喜欢那个狮子!” 凤如青淡淡看去,宿千柔也看向他,“为什么,你不也说这一辈的狮族能出这么一位,日后定然不俗么?” “那是说她日后能为妖族效力!我不喜欢那么凶的!”宿深看了眼凤如青,急急辩道,“长的也不行,我不喜欢那种。”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凤如青端着酒杯,转了转却没有喝,神色淡淡地看着宿深,“说出来,我和你娘亲帮你留意着。” 宿深身为妖王,素日行事十分的稳重,虽然他年纪小,可在妖族威严厚重。 但他在外人面前多么的有妖王霸气,在自己娘亲和凤如青面前,总是不一样的。 他盯着凤如青,想要直接说出就你这样的,就喜欢你,可他又怕凤如青生气拂袖而去。 他憋得满面飞红,和素日故作严肃的样子完全不同,眉目娇艳得比凤如青和宿千柔还要更美上一分,眼中含着点点水雾,任谁见了都不由得心生怜惜。 凤如青转酒杯的动作一顿,就着宿深这一副有话难言的憋闷神情喝了一杯。 宿千柔曾经知道宿深对凤如青有意思,但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把这茬忘了。她自己见一个爱一个的,不知道什么叫长情,况且宿深也没有表现,连她都不知宿深对凤如青的心思。 “我什么样的也不喜欢。”宿深最后幽怨地看了凤如青一眼,生硬地说了这么一句,就闷头吃东西,再不说话了。 宿千柔不以为意,继续和凤如青聊着。凤如青与她倒是相谈甚欢,从宿深的选妃,聊到如今妖族的形势,又聊了冥海如今因为冬日水位下降的速度更快,不知何时天裂即将现世等等。 一直到了酒过三巡,宿千柔带着燕实出宫去燕实的住所,凤如青与宿深送他们出门。 燕实席间一直都没有说话,这会看向凤如青,问她,“大人,这些年可还过得舒心?” 凤如青笑了笑,当年她确实有些恼燕实利用她令半妖族出头,但当时那种情况,其实凤如青更恼的是她救的都是无德之人,迁怒了燕实。 现如今,她心境已完全不同,有人以她为依靠,这并不是多么恼人的事情。相反,凤如青用时间来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只有强者才会被依靠。 她愿为强者,因为她不想依靠任何人。 所以这件事她早就已经忘了,看燕实这神情,倒是始终耿耿于怀。 “好得很,”凤如青笑着说,“都说黄泉阴气重,但我住着倒是很养人。” 燕实笑了笑,“那便好。大人,我见你席间饮了不少酒,我那里有几壶好酒,来日送去黄泉给大人尝尝。” 凤如青近日确实是爱饮酒,新染上的毛病,她喜欢那种熏然的滋味,也是冬日饮酒暖身又舒坦,没成想竟给了人贪杯醉鬼的印象了。 不过凤如青自然不会拒绝,“那倒好,我除了饮酒更爱美食,你若是寻了新鲜样式做法,一并送去给我,我到时请你去看阿鼻地狱。” 燕实这一次是真的笑了,心中经年的难受也散了一些,“定然为大人留意着。” 燕实走了之后,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宿深,令侍女将自己给送回住所。 明日便是凡间除夕,妖王宫中下午便开始张灯结彩,凤如青喜欢这热闹氛围。 不过她不小心听到了小妖相互间低语,说这一切都是妖王专门吩咐按照人间来布置,妖族并不过这等凡人的节日。 凤如青倒没有在意,也没有询问宿深,只装着不知道,回到寝殿之中,继续抱着手炉看画本子。 她对着烛台,一页一页的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都是些民间的小段子,还有人妖生死恋,倒是颇为有趣,有些还描写的很香艳,凤如青知道这应当都是宿深费心找来的,一边受用一边感叹。 不成啊,她和宿千柔称姐妹,如何能对姐妹的儿子下手? 不过宿深也不肯叫凤如青除了姐姐和大人之外的其他称呼,凤如青今日吃饱喝足,洗漱后看画本子的时间有些久,不知何时就抱着汤婆子在榻上睡着了。 她又做了梦,这一次梦里场景格外的清晰,却依旧看不清梦中情郎的面容。只是凤如青这一次瞧见了他素白修长,如玉般毫无一丝瑕疵的十指,因为给她熬汤烫出了泡,指尖也被汤碗烫得通红。 梦里凤如青把这双手抓住,指尖戳了戳他手上的泡,将他指尖含入口中轻咬,他要躲却躲不开,然后这红就从指尖开始,一路蔓延上了手背,手臂。 凤如青醒过来的时候还满口都是梦中那汤的香味,睁开眼,屋子里只有一盏幽幽跳动的烛火,宿深不知何时来了,正坐在榻前,伸出手似乎正要摸她。 他没有料到凤如青突然睁眼,吓得一时间忘了动作,凤如青动作极快地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的指尖,纤瘦透粉,大概是因为害怕,还颤动了两下。 凤如青突然就笑了一声,松开宿深的手,宿深连忙下地,凤如青并没有爬起来,半撑着手臂问他,“这么晚了,妖王陛下来这里做什么?” 宿深拿不准凤如青是不是生气了,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连忙道,“我见夜里姐姐喝的不少,这妖族的酒是有后劲的,怕姐姐头疼,特地带了解酒的汤。” 凤如青才从梦境中抽离,似乎还能回味出梦境中那汤的滋味,闻言眉梢一跳,“汤?什么汤?” “是妖兽汤,很温补,加了醒酒药物,不苦也没有药味,”宿深连忙将桌子上放着的食盒提过来,又打开食盒,亲自端着汤盅给她倒了一碗。 盅很烫,宿深指尖被烫得红了,他端着碗,讨好地递到了凤如青嘴边,说道,“姐姐喝了再睡吧。” 凤如青垂头闻着这汤的香气,和梦中不一样,但宿深烫红的指尖却和梦中意外的重叠。 她一时心念动,没有伸手接,就就着宿深的手喝了一口。 宿深指尖捏紧,因为凤如青这一点亲近,顿时就开心起来,眼睛要比这屋内的灯烛还要亮了。 凤如青不疾不徐地喝了一碗,宿深忙再去倒,却被凤如青压住了手腕,“再喝夜里要折腾了。” 宿深一顿,凤如青看向他,烛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下跳动的光,这宫殿华丽无比,按理说该是放置夜明珠的,最不济也是华丽宫灯,很浅的妖术便能长明火光。 可这寝殿里点的却是凡间最普通的灯烛,连灯罩都没有的那种。 这一切自然都是出自宿深手笔,凤如青并不是个心聋目盲的瞎子,细想这些年宿深的心思也不是无迹可寻,每次她来妖族,一切都十分熨帖,还有时常送去黄泉的小玩意与吃食,也都是最好的。 凤如青在这样的烛光中微微叹了口气,对宿深道,“宿深,汤很香,但你不必在我身上用这许多的心思。” 凤如青一语双关,“酒再烈,若我不想醉,也不会醉。” 宿深面色一白,嘴角又再度下垂,他垂眼坐在榻边,手还按在滚烫的汤盅上,好似没有知觉一般。 凤如青见状将他的手拍开,宿深反而拉住了她的手,起身后又蹲在塌边上,自下而上地看着榻上的凤如青。 “姐姐……”他声音很低,他心思真的很多,惯会这样装可怜,知道自己如今的身量坐在榻上惹不起人的怜惜,知道自己什么角度看上去最能惹凤如青心软。 “你知道我心思了,对吧,”宿深说,“我喜欢姐姐,喜欢了好多年了。” 宿深捧着凤如青的手,揽在自己的心口处,“姐姐,当年你选择了穆良,可也不是对我毫无感觉,对吗?” “现在你们分开了,做回了师兄妹,姐姐能不能给我个机会?” 宿深用自己最拿手的招数,装出最动人惑人的模样,带着引诱,可怕是除了看着他眼睛的凤如青,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份装里面,分量最重的是他自己看不到的诚恳。 凤如青将他眼中的情绪和此刻的情绪都看得分明,将手从他怀中抽出,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像他还是孩童身量时那样。 “宿深,”凤如青叹息一声,实话实说道,“如今四海风雨飘摇,我心亦然,我并无意许谁一生。” 124、杂鱼锅·上 凤如青说的话很明白, 宿深眼睛里面的亮光一点点的暗淡下去。 屋内寂静得两个人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凤如青将手抽回来,朝后靠着软塌, 视线落在无声跳动的烛光上面,不再看他也不再说话了, 态度十分明确。 宿深有很多话想问, 可千言万语,最终都抵不过那一句“风雨飘摇,无意许谁一生”。 宿深心中有怨, 明明他那么早就认识了凤如青, 甚至早就和她结下了婚契, 可到如今,距离他们相识才不到百年, 她便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已经变得连情爱都疲于给与。 宿深蹲在凤如青的床榻之前,看了她许久, 最终还是无声地离开。 凤如青在他终于走后,伸手摸了摸桌上的汤盅, 已经冷了, 汤上面也已经凝结, 不适合再入口了。 她懒得起身去床榻, 便索性裹着被子, 在这软榻之上缩着躺下, 舒舒服服的睡觉。 梦里一如既往的温暖舒适,不知道是不是距离魔界很近的原因,凤如青梦中场景和感受,都比平时要逼真清晰。 一夜好眠, 第二天早上起来,凤如青才洗漱好喝了点水,宿深就已经到了殿外。 “姐姐,你起了吗?”宿深说,“今日下的大雪,外面却不冷,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宿深声音颇为欢快,凤如青听着倒是有些意外,还以为昨天明确拒绝了他,他得消沉几天。 “起了,”凤如青低声道,“进来吧。” 宿深进门,今日披了一身雪色狐裘,拥着他精致的眉目,气色越发的好。 他进屋之后,解了狐裘散了身上凉气,这才朝着凤如青方向走来。 他坐在桌边上,接过凤如青给他倒的热水,捧在手心喝了一口,对着凤如青笑着说,“今日是除夕,我安排了一整天的行程,姐姐昨夜睡的可还好?” 凤如青仔细观察了一下他眼中神色,确认他没有强颜欢笑,这才稍稍放心,颇有兴致地问,“哦,是吗,什么行程?” “姐姐只管跟我来就是,”宿深说着,催促凤如青穿外衣,还嫌弃侍女伺候的速度慢,亲自上手给凤如青穿衣穿靴。 凤如青被他拉着,先是吃了十分精致多样色香味美的早膳,而后两个人一同拥着狐裘,去了妖族后山峡谷赏雪。 宿深带了法器,可以屏蔽风雪的绫罗伞,撑开之后,他们这一片便成了无形结界,雪中烹茶饮茶,都是宿深亲手弄的。 峡谷之下时不时便会出现风雪旋风,还有一汪经年不断的温泉瀑布,热气蒸腾而上,烟岚云岫如梦似幻,雪旋风缠着雾气,在阳光下色彩斑斓,看得人眼花。 凤如青站在至高处,如站在云海之上,看大雪纷飞万物寂静,赏远处人间袅袅烟火,心境疏阔。 宿深一直安静地陪着凤如青,亲手为她烹茶,为她添衣,为她隔绝风雪。 凤如青心情十分的好,站在法器的结界之内,对宿深道,“那边就是人间,这个位置是广安国,塑州。” 宿深惊讶,“姐姐竟对人间如此熟悉?” 凤如青笑笑,“这有何稀奇,我常年四处跑,这天下哪里不死人,哪里不是黄泉?” 宿深说,“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如此喜欢人间。” 凤如青心情好,话就多,“人间是万种因果的映照,也是所有轮回的源头。” 宿深微微侧头,听凤如青说,凤如青耐心道,“无论是妖族,神族、魔族还是修真界,一切因果的由来,都在人间。” “修行是为修成人形,长生不死,说到最后,也不过是为了活,”凤如青说,“高于人族的存在有很多,甚至一个小小的邪祟都比人族厉害。” “可这一切,都离不开人族。”凤如青说。 宿深还是不懂,于是问凤如青,“可人族朝生暮死,太脆弱。” 凤如青笑笑,“可他们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宿深似有所悟,却又有些迷茫。 凤如青语气低缓,当真如一个长者在引导小辈,“人族虽然寿数短暂,却七情俱全,又是繁衍最强的种族。反之,妖族,魔族甚至是神族,都鲜少能够子嗣繁盛。修真者更是无论修的何种功法,活上几百年乃至上千年,却也几乎不会延续子嗣,对修行者来说,有了后代就会动摇道心。” 宿深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身为半妖,且如今能力强悍,难免会对于体内带着九尾狐族的血脉自傲,确实妖族各方面优于人族,尤其是年岁,宿深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反驳的话。 确实如同凤如青所说,妖族魔族乃至神族,都繁衍能力低微。 凤如青淡笑着,端着茶盏喝了点,伸手敲了下他的头,“你想,为何坠落的神族能够凭借残害人类来修行” “因为人类最好拿捏,”宿深说。 凤如青却淡笑摇头,伸手朝着宿深伸出手,宿深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会,才将手递在凤如青手中,凤如青抓住宿深的手,让他展开掌心,在他手心慢慢勾画。 “这里最高处,是修真界,这里是魔族,这里是妖族,”凤如青将手掌四面的高处都画出来,而后指着正中心,问宿深,“这里你知道吧。” “人族。”宿深说。 “这条线,是修真界的灵脉,”凤如青又画,“这条线,是妖魔族的山脉,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全都环着人族而居,即便是他们有种族优势,人族无可对抗,却也世代划地而居,不得进犯人族么?” 宿深摇了摇头,凤如青捏住他掌心最凹陷,也是最低的部位,手掌在上面拍了一下,说道,“生机。” 凤如青说,“人族是生机。” 宿深如醍醐灌顶,瞬间通透。 “看似人族最弱,”凤如青松开宿深的手,“实则我们,甚至天界,都是依靠人族生机而活啊。” 宿深看着远处肉眼难辨的炊烟,本来因为凤如青抓着他手的旖旎心思渐渐淡去,随着凤如青的视线看向这辽阔天地,心中一时激荡不已。 “所以妖族的传承中,要我们维护人族。”宿深侧头看着凤如青,“所以姐姐哪怕身为黄泉鬼王,也在到处为人族出力,不止是为功德。姐姐已经勘破了万物轮回,却为何还没有飞升成神?” 凤如青耸肩,“谁稀罕飞升,到哪里不都是一样,”凤如青抻了个腰,转头对宿深道,“雪停了,我们回去吧。” 两个人从山上回到宫殿,正午便开始准备起了年节用的饺子馅料,宿千柔和燕实去巡视妖兵训练,只有凤如青和宿深两个,窝在妖王殿里面包饺子。 “我听闻凡间有将糖或者枣子包在饺子里头,谁吃到了便寓意着一年都会很顺利。”宿深说,“我们也包些吧。” 凤如青“嗯”了声,手下笨拙地擀皮,看着人家弄得很简单,却不料自己上手,这手就只能当脚用了。 两个人磕磕绊绊地弄,最后快要下午的时候,才弄好了,索性也不等夜里,直接煮了祭五脏庙。 煮好了饺子,宿深又命人弄了许多菜,满满当当的一大桌子,只有凤如青和宿深坐在桌边,在一屋子温暖的热气和饭菜香气当中又烫了酒。 “姐姐,娘亲要入夜才回来,就我一个人陪着姐姐过年,”宿深说,“姐姐别嫌弃。” 凤如青笑得开怀,夹了个露馅的饺子吃了,不在意地耸肩,“其实我也没有过过多少次年节,就我们两个挺好。” 在人间的时候,她活命就不错了,年节倒是能多弄到一口吃的,进了悬云山,每一天都像是过年,至于死了之后,又从极寒之渊爬上来,后来就只有白礼陪她过过二十年。 凤如青对这人间的东西十分喜欢,却也并没有什么执念,宿深十分懂得让人舒心,凤如青很喜欢这样安静温馨的气氛。 宿深一直低声说着很多的趣事,凤如青也捡着黄泉中好玩的事情说了些。谈到如今天下的形势,还有未来冥海真的干涸之后,会面临什么,宿深不懂的就问,凤如青都很耐心地给他讲。 两个人都喝了不少,到最后,饺子里面的东西都被凤如青吃到了,她不傻,两个都是宿深夹给她的,宿深耍了心机,做了记号。 凤如青很高兴,是真的很高兴,宿深让她很放松,等到吃饱喝足了,她又在屋子里,指点宿深剑法。两个人不带剑气,只耍剑招,用的也不是佩剑,是凳子上拆下的木板。 叮叮当当对战到热汗蒸腾,这才停下。 “你刚才那里,用木板没事,但若用软剑,便还是出招太急,发挥不出最强,”凤如青用木板挑着宿深的手臂,指点他,又走到他身后,摆正他出招的动作。 宿深照着练了几次,凤如青满意点头,“就这样,我其实也不太会教,都是打出来的经验,”凤如青说,“你能明白就好。” 宿深拧了布巾,本是想要递给凤如青,但见她端着水杯喝水,便一咬牙,单膝跪在榻上倾身,用布巾去给凤如青擦汗。 凤如青微微向后躲了下,抬头看向宿深,宿深凑得很近,专注地擦着,两个人都微微气喘,气氛无声地升温。 宿深擦了凤如青的脸,到脖颈的时候,凤如青伸手,“给我,我自己来。” 宿深递过来了,却没有松手,凤如青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她正要拿开,宿深却又用另一只手按住她的手,没有让她退开。 他开口,声音低沉缠绵,“姐姐……” 凤如青没有应声,宿深凑得很近,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让人闻着有些头晕,他慢慢低下头凑过来,凤如青抬头看着他沉溺的模样,在最后他的唇即将要触到凤如青的唇的时候,凤如青还是偏开了头。 宿深有些挫败地弓着脊背,半跪在软塌上,声音幽怨,“姐姐,我哪里不好……” “我虽然现在能力不及你,可我妖族如今实力也不算弱,来日冥海河干,天裂现世,我妖族任姐姐驱策,与鬼境共存亡……” 宿深太聪明了,他诱惑人的时候,从来不止靠美色,不止靠他们九尾狐族天生的魅惑,他将妖族与鬼境捆在一起,言明今后都听凤如青的话。 这对于日后天裂现世,确实是个很难抗拒的诱惑,换做是谁,都不可能不动心。 凤如青也动心,为宿深的各种可爱小心思,为他这狡诈当中隐藏的真情和恳切,只是她还是不想让宿深连个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毕竟选妃在即,宿深说不定真能够在选妃宴上看中妖族,那样才是两全其美,她的这点心动,给不出宿深要的一世相伴。 凤如青对于情爱秉持的态度,从前尚有些许执着,如今只愿随波逐流,毕竟真情难得,更难负。 因此凤如青只是偏着头说,“夜深了,我该回去了。” 宿深气息凌乱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侧身躲开他,正要从软塌上下去,却突然间感觉到手背上被滚烫砸到。 她有些惊讶地侧头,就见宿深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噼里啪啦的朝下砸。凤如青还没遇见过这种求爱不成就哭鼻子的人,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宿深借着她愣怔的机会,伸手抱住了凤如青脖子。 “姐姐……还不到百年,”宿深声音哽咽,“我才刚刚长大,我早就喜欢姐姐,可姐姐如今心已凉薄,这不公平。” 宿深眼泪朝着凤如青脖颈里头滚,“早知道……早知道当初我就不借你妖丹,让那人王直接死了,这样你也不会欠鬼王人情,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呜呜呜……” 凤如青半仰着被宿深抱着,听着他胡言乱语的哭笑不得,“你说什么胡话。” 宿深感觉到差不多了,在凤如青要推开他的时候,松开了她,接着下了地,哭着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白光一闪,凤如青再看他,便见他已经变成了小小的一个,从袍子里面拱出了个水淋淋的小脸,塌着一对狐耳,身后绽开雪白蓬松的狐尾,像个毛球一样委屈吧啦的枕着自己的小手臂哭起来。 凤如青:…… 她挠了挠头,她对着宿深成人的样子尚且能够抗拒,能够理智地思考,但是对上这么一个毛团子,她是真的没招。 “你……”凤如青坐在软塌边上,对上宿深的小脸,看了看他大得过分,还泛着淡淡银光的狐尾,简直不知道说什么。 “要点脸吧,好歹也是个妖王。”凤如青对上他水汪汪的眼,无语地笑,“你还能变这么小呢?” 宿深只是默默地抱着自己哭,狐耳的耳尖透着血色,微微颤动。他知道凤如青最受不了什么,他为了达到目的,向来无所不用其极,变成小不点算什么,要他学奶音他也会。 他不说话,抱着自己哭,他知道成年音不适合说话,凤如青瞧着他这个样子,有心想要起来就走,却又手痒得厉害,看了一会实在没扛住,伸手捏住了他哭得一颤一颤的耳尖。 宿深缩了下,眼泪汪汪地看向凤如青,凤如青边搓着他的耳朵,边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 宿深委委屈屈的,包子似的小脸鼓鼓的,要脸有什么用,他要人。 凤如青搓了一会,又忍不住去撸他尾巴,九条尾巴一根根的撸过去,还是呛着毛撸的,别提多好玩了。 宿深一直委屈巴巴,倒是不哭了,被凤如青搓得东倒西歪,毛都炸起来了。 凤如青过足了瘾,这才没人性地松开了小不点,对宿深说,“你变小了,没有衣服,光秃秃的,那好小啊哈哈哈……” 凤如青说完就起身跑了,是真的跑了,一闪身就没影了。 留宿深一个人蹲在地上,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霎时间血冲到头顶,抓起衣袍一甩,白光一闪,他又变回了成人模样,穿好了袍子,咬牙追出去,发现凤如青早没影了。 他是想要追去给她好好确认下自己到底小不小,但宿深知道追上去也没有用,这条路走不成,他还得想别的办法。 于是凤如青回去洗漱好了一夜好眠,第二天就是宿深选妃的日子,其实到这一步也就是最后一步了,家族能力血统相貌已经筛选了好几轮,都是合适做妖妃的纯血妖族,到宿深这里就是全凭喜好。 选妃宴倒是同凡间礼制严密的选妃不同,很别致,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妖精和宿深、宿千柔还有凤如青一起用膳。 席间各家妖族各现本领,吸引宿深的注意,凤如青在第四次发现宿深被展示本领的妖族美女吓到筷子上的食物掉下去之后,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她今日穿着的是和宿千柔一样的华服,满头珠翠因为她忍笑乱颤,宿千柔瞧着这些纯血妖族,倒是无所谓哪个,看着都挺好的,依照她的意思是可以都收了。 一顿晚膳结束,宿深面色十分不好,宿千柔本就不是个什么稳重的人,早坐得不耐烦了,等到众人散去之后,便问宿深,“喜欢哪几个,明日便要他们族人送进你殿里,大婚之事就可以开始准备了。” 妖族没有凡间那些繁复的礼节,看对眼就可以在一起,要不是宿深自己一直也没有言明看上了谁,也没有这选妃的事。 宿深顿了顿,没说看中哪个,只是问在宿千柔身侧的凤如青,“姐姐觉得哪个好?” 凤如青正琢磨着席间没吃饱,一会儿回去吃点什么,宿深突然问她,她想了想,还真的留意了一位。 那一位是纯血狼族,和狐族本体看着好歹差不离,而且那女子也是白狼,稳重貌美,不仅妖力纯粹还会舞枪,且看上去便知,不是花架子,应当是刻苦修习了武艺,打扮也没有过于招摇,席间动作不疾不徐,倒是合适的。 于是凤如青诚恳建议,“我觉得那个狼族不错,你觉得呢?夫人。” 凤如青问的是宿千柔,宿千柔闻言也说,“我瞧着都好,不若明日就都……” “走水了——” “走水了——” 外面突然有人喊起来,三人的谈话被打断,西北角的一个宫殿火光冲天,宿深道,“我去看看。” 他说完便径直走出了殿内,宿千柔和凤如青也出外看了一眼,妖族失个火还真不算什么大事,宿千柔和凤如青站在门口看了看,便打了个哈欠,“要么我们出去再聚?” 宿千柔说,“燕实在城中有很多产业,好像要下雪了,我们去喝一杯吧。” 凤如青本就琢磨着吃东西,见远处火光已快要不见,欣然应允,随宿千柔出宫去吃喝到半夜才回来。 夜里乘车回到妖王宫中,凤如青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就被人伺候着洗漱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她躺在暖好的床上,正要闭眼准备睡觉,突然床幔一动,一个人从从床外爬了进来。 凤如青眯着眼一瞧,是今晚伺候她洗漱的生面孔,一个模样清秀的小妖。 他爬上凤如青的床,低眉顺眼的开始解衣带。 凤如青声音懒洋洋的,伸脚踹了下小妖,“小妖,你做什么?” “陛下要我来伺候大人。”小妖不抬头,手上倒是利索的把自己剥得差不多了,慢慢地钻进被子里,爬到凤如青身上。 凤如青按住他抓着自己衣带的手,眯眼看他,“你们陛下要你伺候我这个?” “是,大人。”小妖模样凑近了看倒是更顺眼,凤如青想到他今晚擦背擦得还蛮舒服,抬起他的笑脸看了看,突然“嗤”的笑了。 她躺回去,眯眼道,“那你明天可要替我谢谢你们陛下厚礼了……” 床幔放下,衣物顺着床脚被蹬落在地,锦被的一个被角从床幔中掉出来,吊在床边晃得十分欢快,窸窸窣窣的声响伴着一室靡靡之音,听得人热血沸腾,心痒耳热。 “哎……你不会是个狗妖吧,怎么咬人?”凤如青声音带颤,指尖透红。 很快,被角带得床幔都大幅度的晃起来,凤如青无奈地叹了一声,小声道,“宿深,慢点,急什么……” 被角骤然停住,凤如青“噗”的笑了声,睁开眼看向上方一脸被识破了的僵硬的人,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扮的挺好的,是妖族的密术?” 凤如青笑得比妖精还要妩媚妖娆,她长发散落满床铺,瓷白的手臂搭着僵住的人的脖子。 “你这能耐确实唬人,但你怕是忘了,我是鬼王,能看透生死轮回,”凤如青说,“再说我这一身的煞气,伺候的人都躲着走,谁敢半夜三更的爬我的床?” 怀中人的眉目渐渐变化,本只是有些清秀的眉目,变得越来越深刻分明,身量也长了些许,很快便完全变成了宿深那副姣好过头的模样。 他面色通红,进退两难地叫了声,“姐姐……” 凤如青手指点在他的鼻尖上,“这可不是个说话的好时候啊。” 宿深一直不敢看她,此刻终于直视她,眼中是浓重的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占有欲,循着她的唇吻下。他腰上力道用得过猛,带得凤如青头险些撞在床头,被他用手垫住了。 他的狐耳和狐尾因为主人的兴奋过头,从身体蓦然生出,很快整个床榻塞不下的狐尾,顺着床幔伸出,银光在室内大盛,狐尾在空中不断的晃动卷曲。 125、杂鱼锅·上 凤如青一开始是真的没想和宿深怎么样, 若是拒绝宿深之后,他黯然神伤,甚至在选妃宴上闹, 做出让大家都很尴尬的事情,凤如青绝对就回黄泉了。 只是宿深并没有因为她的拒绝低迷, 依旧尽心地讨好她, 没有在选妃宴上弄出什么令人不悦的事情,甚至有很认真地在看那些女妖们的表现,并无轻视。 他也没有幽怨地在席间当着宿千柔的面表现出什么, 只是在最后定夺的时候, 令人放了一把火, 将他的最终决定用突如其来的火给打断。 当然,凤如青并不畏惧宿千柔知道什么, 她只是不喜欢被逼迫,再者说一个个数起来都几百上千岁的老东西了,脸就算不要, 也不能当着人的面扔。 不过宿深到底是狐族,狡诈却也知分寸, 这几日一系列的小心思, 并没惹凤如青不悦, 再者宿深幻化成其他的样子爬床这件事, 也让凤如青觉得好笑又可爱。 连扮成别人都肯了, 凤如青倒也没有必要再拒绝, 宿深再比她小也是个成妖,还是个妖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再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凤如青一夜十分的餍足, 对于妖族来说刚刚成年的宿深,精力正是旺盛的时候,小家伙好就好在不懂什么是羞涩,反应直白,横冲直撞热情如火,也将凤如青带动起来。 第二天早上,日头都照在窗扇上了,凤如青床幔还放着,两个人拥在被子里面睡的很香,青丝缠绞在一起,宿深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头抵在凤如青侧脸,呼吸清浅绵长。 同样透粉的脸蛋贴着,相触的地方汗津津,外头有走动的声音,还是凤如青先醒的。她揉了揉眼睛起身,将散着的衣襟拢好,侧头看了一眼睡得唇色艳红眉目舒展的宿深,伸手摸了下他的耳尖,这才拉开床幔。 凤如青外袍穿了一半,宿深就醒了。 他手臂从凤如青身后绕过她的腰身,叩在她的腰上,鼻子里发出细小的哼哼声,整个人都贴上来,长腿分别从凤如青的腰两侧伸过来。 圆润纤细,看上去只是比女子大一些,甚至比女子还要好看的双脚,也在凤如青的身前缠上了。 凤如青:…… 宿深将脸也枕在凤如青的肩头,微微弓着脊背,对着她侧颈呼吸,气息滚烫,声音调子带着点哑,却并不似成年男人的沉,还拉着调子,十分好听,“姐姐,我不想你起来……” 凤如青微微挑了下眉梢,觉得自己后背像是贴上了一块巨大的糖糕,黏糊糊热腾腾的,带着一股子奶香的清甜。 “我不起来,怎么去找你娘亲负荆请罪。”凤如青捏住他的脚腕搓了下,见他将脚趾蜷缩了一下,手上力度又重了点。 宿深在她耳边闷闷地笑,带着坏水,“那你可要好好交代,怎么帮我选妃,选着选着选到床上来的。” 凤如青也笑起来,“是啊,也不知是谁不要脸扮成了清秀的小妖来自荐枕席,想要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要我负责?” 宿深哼了声,“我没有……” 他说到这里声音有些低落,“我是想着姐姐不喜欢我,不接受我,便借此机会与姐姐春风一度,好回味余生。” 凤如青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宿深说这话鬼都不信。 宿深性子凤如青还是了解些的,毕竟看着他长大,这些年他治理妖族的雷霆手腕,可不是靠着他母亲笼络燕实得来。 宿深行事表面春风化雨,实则遇事赶尽杀绝。不服不认他的妖族最开始多到几乎成为叛军,这些年都被他处理的差不多了,有两族直接绝了。 凤如青曾经规劝过他几次,他倒是还算听她的话,没有杀到妖族皇室几乎断绝。 宿深这性子,若是能怀孕,他绝对干得出春风一度之后,不声不响,等到月份到了带着鼓鼓的肚子来找她负责的事情来。 “别胡扯了,快松开,”凤如青摩挲了两下宿深的脚腕,肌肤细腻非常。宿深身上除了不能软的地方,其余都很软,明明本体是个毛绒绒的狐狸,可他的人形却通身毛发细软,甚至根本没有毛发。 骨头也不全似的,再幻化成半狐的模样,整个人软的如同滚在绵花丛,还带着香味儿。凤如青也喜欢和他贴着,只是这时辰确实不能再胡闹了。 宿深却还抱着凤如青耍赖,搂着她的脖子把她又扳倒,“姐姐我又难受了,你疼疼我……” “滚蛋,”凤如青被他扳着后仰在他胸膛上,后腰上硌得她哭笑不得,“你起来去方便下就好了。” 宿深倒是没有再闹了,只是咬了咬凤如青的耳垂,“我真想就这样跟姐姐一直胡闹到地老天荒。” 凤如青笑着用手肘顶了下他的侧腰,宿深一松力,她顺势起身,“快起来,我饿了。” 宿深没有再缠人了,很快和凤如青洗漱好了,一起去用早膳。 他今日格外的高兴,狐狸尾巴几次冒出来,整个人围着凤如青转来转去的,一双些微上挑的狐狸眼笑得眯起来,姐姐姐姐的叫的可甜。 凤如青也一直在笑,主要是宿深实在黏人的紧,动不动就凑上来亲一下,舔一口,这倒是她从未体验过的。 其实这都要到午膳的时间了,索性也就一气吃了,宿千柔还没有回来,她昨夜在燕实那里待着,凤如青和宿深用完膳已经正午,宿千柔这才乘车独自回来。 昨日入宫的妖族女子还在等着结果,好几个已经托人问到她面前去了,若不是如此,她也没打算这么早就回,燕实还要处理很多事情,她只好自己回了。 宿千柔对于燕实这个比她小的半妖,起先确实是因为他手中的半妖军队,可如今两个人在一起好几年了,最开始并不纯粹,这些年却逐渐的如胶似漆起来。 宿千柔回到宫中,凤如青和宿深正在亲手制作花灯,是在凡间买来的半成品,一个九尾狐。 过些时日是花灯节,他们要把这个九尾狐的尾巴黏上去,还要点睛。 两个人脑袋凑一块,低低细细地说话,亲密又欢愉,宿千柔一进正殿见到的便是这幅场景,她愣了一下,凤如青和宿深同时抬头朝着她看过来,她赶紧晃了晃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挥出脑子。 “你不说库房还有兔子灯么?”凤如青对宿深说,“再去取一个,今天下午有大雪,哪里也去不成,我们下午就黏灯。” 宿深知道凤如青这是在支开他,他不想走,想要自己和宿千柔说,但是凤如青好歹比他年长了几百岁,搞到一起这件事,还是她和宿千柔说比较好。 宿深看了凤如青好几眼,又看了宿千柔几眼,被凤如青满面严肃的一催促,便只好起身出去。 宿千柔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见宿深一脸不愿地出去,门一合拢,便看向凤如青。 “大人可是有话……” “我跟宿深昨夜睡在一起。”凤如青手上稳稳地捏着一片竹条,嵌在合适的位置,抬头看了一眼张嘴呆住的宿千柔,继续道,“他挺招人喜欢的。” 宿千柔张口结舌了半晌,正想问你什么意思,凤如青便霸气道,“你家这小狐狸也喜欢我,我就要了。” 她坐着,宿千柔站着,按理说该是凤如青战战兢兢,可她如今早不是从前。 经历了这么多,莫说是要个妖王做伴侣,还是两厢情愿,现如今若是她喜欢的,就算是个真神仙,她只要喜欢,也敢去天界抢到黄泉锁起来。 宿千柔在凤如青面前没有质疑她的能力和权利,若不是她是宿深的母亲,宿深很在意她,凤如青根本连说都懒得说一声。 “啊?”宿千柔站在门边上,好一会才磕磕巴巴道,“大,大人……” “啊。”宿千柔定了定神之后,开始点头,小鸡啄米一样。 “他……反正这些年都是你教养的,”宿千柔说,“他喜欢大人也是必然……” 凤如青看着她美艳的眉眼拧起,手上顿了顿,问道,“夫人不愿意他跟我好?” 宿千柔笑了一下,走到凤如青身侧,摇头,“宿深这孩子有主意,从不用我操多少心,他喜欢大人,我自然不会管,可是……” 凤如青仰头看着她,气势却像是俯视,毕竟这些年,宿深和宿千柔最艰难的时候,都是依仗凤如青。 鬼境对妖族帮助良多,这也是宿深一直承诺今后妖族唯鬼境马首是瞻的原因。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莫说宿深自己乐意爬床,凤如青真喜欢他,他就是不乐意也得乐意。 宿千柔的迟疑,凤如青并不在意,只是静静看着她,等着她继续说。 “只是宿深性子大人也知道,”宿千柔说,“我怕他日后若是行事出现偏差,惹了大人不高兴。” 凤如青了然,“他跟着我,我自然会管束他。” 宿千柔坐在桌边上,伸手拉过凤如青的手,认真说道,“大人,假如来日……我说假如,宿深真的做了什么惹大人十分恼怒的事情,万望大人看在他年岁尚浅、心性不稳的份上,给他留条命……” “噗,”凤如青被宿千柔生生说笑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难不成他若是犯个错,我还要杀了他不成?” 凤如青说,“我会看着他的,又有什么错可犯。” 宿千柔稍稍安心,松开凤如青的手叹口气,看了她片刻又说,“是他缠着大人的吧。” 凤如青不说话,只是微微挑眉,宿千柔一拍大腿,“他早多少年就喜欢大人,我还当他这些年断了这心思了,谁想到他倒是藏的紧!” 凤如青笑了笑,宿千柔又说,“我去将昨夜选妃的事情处理了,大人你……” 门突然打开了,宿深怀中抱着个半成品的兔子灯,宿千柔的话就这么被截断。宿千柔有心想要说宿深,但最后也只是狠狠瞪了他一眼,出门去收拾烂摊子了。 她可不认为凤如青和宿深好了,还能容忍他后宫有人。宿千柔对凤如青始终畏惧多于敬重,毕竟她这些年成长太过迅速。 当年无助求妖丹的小邪祟,如今成了鬼境十八殿的王,天上人间神仙说杀就杀,说吞噬就吞噬,连天界太子人间雨神都说不要就不要。 这样一个人,看着再娇美无双,笑起来再是妩媚温柔,却也不能把她单单当成个女人来看。 她这些年助她与宿深上位,为他们娘俩做靠山,宿千柔早就有准备,这恩情,若来日她有需要,是要用命还的。 偏生宿深竟还敢对她有心思,还敢缠上去,宿千柔愁的不行。她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打发走了那些待选的妖族女子,想了想,又将宿深身边原本她拨过去的模样甚好的侍女都调走了。 宿千柔处理的可谓是干干净净,她生怕凤如青一个不满意,妖族就要血溅宫殿。 毕竟当初天族太子那件事,凤如青如何杀到天宫斩杀天神,却连天道都不曾责罚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可也不少,她在鬼境的人给她报告的十分详尽。 宿千柔去处理这些事,凤如青和宿深在屋子里亲亲热热地黏灯笼。宿深没有听到几句自己娘亲和凤如青的对话,好奇地问,凤如青就实话实说。 “我娘亲没有说什么惹姐姐不开心的话吧,”宿深说,“我都说了,我去说就好,我娘亲不管我这种事的。” 凤如青摇头,“夫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你自己爬了我的床……你那些千娇百媚的妃子人选可怎么办?” “不敌姐姐一根脚趾。”宿深认真道。 凤如青被逗笑了,看着宿深,很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脸蛋,他是真的懂事,她都挑起话头了,他也没有顺势说要她做他的妃子,这让凤如青松了口气。 世事变换,总是太快,她从前本以为能够看清未来,却不料迷失在半路,现如今天裂现世在即,前路更是一片空茫,谁也许不了谁什么。 或许宿深得偿所愿之后,很快发现她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人呢。总要给他留条退路,毕竟他还小啊。 两个人不提其他,愉快地黏了一下午的花灯。 入夜之后,妖王殿。 整个寝殿一片漆黑,只有床头上挂了两盏花灯,狐狸和兔子。九尾狐灯透着白光,随着床头木雕和床幔轻轻摇晃,吱吱呀呀的叫着动听的音调。 凤如青半撑着手臂坐着,整个人陷在宿深硕大的狐尾中,她微微仰着脖颈,颈间是一片湿腻的汗水,些许发丝湿贴在颈项,像妖异的图腾。 凤如青近日有些纵.欲过度,身体上倒也没有什么异样的表现,毕竟她就不是个人,但她的心里上有些吃的撑了总想打嗝的感觉。 宿深精力是真的旺盛,本来他已经修成人,根本不受发.情期影响,但因为情绪起伏过大,他本不该出现的发.情期竟然出现了。 整日黏人黏的要死,围着她叽叽喳喳,话特别的多,凤如青耳朵都要起茧子。也不分个黑天白天的拉着她胡闹,她就不能对着他太温柔,要不然他状态就不会疲软。 可算到了花灯节,宿深总算是好了一点。两个人夜里从宫中出去,车行不远,便到了一条繁华长街之上。 凤如青和宿深一人提着一盏花灯,街上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花灯五彩斑斓的挂在摊位之上,街上妖族行人也不少,乍一看竟是同凡间一般无二。 凤如青玩的很尽兴,还猜了灯谜,只是她能够看出,也能猜出,这一整条街上的行人,包括这一整条街上的花灯,全都是宿深的手笔。 妖族不喜欢这个,街上的行人大多是半妖,偶有纯血也只是稀奇地看热闹,有人议论的声再低,传到凤如青的耳中也十分清晰。 这一整条街,模仿着凡间的热闹,定然不是一两天能够达到,他已经准备了好久了。 凤如青也不是个铁石心肠,她比谁都容易感动,宿深的用心她很受用。 因此玩够了回去,两个人围坐着小桌吃甜汤的时候,凤如青便说,“我黄泉中有很多小玩意,一些法器做成项链和手镯,效用千奇百怪,我不喜欢太华丽繁复的东西,我见你戴着倒是合适,改天随我去挑挑。” 宿深模样精致,素日便戴些佩饰,很衬他,左右也要戴,那些小玩意宿深一定会喜欢。 宿深闻言却顿了顿,将嘴里的甜汤咽了,凑近凤如青唇边亲了亲,“好啊,不过……” 宿深一脸纯良,“不过我若是没有记错,那些东西不都是天界太子当初送与姐姐的聘礼,我若是戴了,他要打杀我可怎么办?” 凤如青早知他和弓尤之间不知为何总是剑拔弩张,闻言笑起来,伸手捏了下他的鼻子,“我与他之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况且他未必能认出来。再说给我的东西便是我的,若是他哪日瞧见了找你麻烦,你告诉我便是。” 宿深闻言点头,眉飞色舞地端起甜汤继续喝,“姐姐你对我可真好……” 凤如青嗤了一声,抓住宿深勾过来的尾巴,使劲搓了搓。 在妖界待了些日子了,花灯节过后,凤如青便准备走了。 宿深本想要跟着她去黄泉,他一点也不想和凤如青分开,只是妖族妖塔的妖兽这两日不知为何躁动不安,甚至有一头冲破了禁制,险些逃走,因此他只好让凤如青先行回去,自己留在妖族加固禁制。 凤如青乘黑泫骨马,乘风极速而行。 昨夜才刚刚下过雪,这些时日总是下雪,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山中很多树木枝丫被大雪压断,凤如青行路带起的风卷着雪沫,吸入肺腑是一阵清透的凉爽。 她穿着宿深一定要给她披的狐裘,据说是他自己掉的毛做的,十分厚重,凤如青取笑他掉的太多了别秃了,最终还是穿上了。 她踏雪乘风的回到黄泉,黑泫骨马在半空中化为一缕烟雾,没入她狐裘之下的阴魂龙袍。 她拥着同样雪色的狐裘,只有暗色长发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浓烈,与这黄泉入口的暗色遥相呼应,仿佛她生来便该是这里的主人。 凤如青正要迈步进去,突然间身侧不远处的雪地当中,一人的身形骤然显现。 凤如青在瞬息之间抽出沉海指向侧面,黄泉守门鬼兵也即刻随着凤如青的动作,将手中兵器指向突然出现的人。 大声呵斥,“何方妖孽隐匿在此——” 那人身形完全显现出来,凤如青险些没拿住沉海,微张着嘴,嘴唇动了几动,这才挥手对身后跑出来的鬼众道,“都进去,你们该站站你们的,别瞎看。” 鬼众散去,鬼兵重新站回去,凤如青收起了沉海,看向那人的方向,叹息一声才走上前。 “你怎么来这里了?”凤如青看着一身单薄衣衫站在雪地,几乎和这漫天白雪融为一体的人,对上他寒凉入骨的眸子,语气想好也好不了,“碎月仙尊这是见不得人?还隐匿身形,鬼鬼祟祟的……” 施子真看了她身上的狐裘一眼,片刻后声音清肃如夹着雪沫钻入肺腑的北风,“荆丰带着弟子驱邪,他要我给你送汤。” 施子真说完,本来空空如也的右手,突然多了一个被提线拴着的罐子。 罐子不算大,只有双手环拢的样子,和荆丰之前给她带的一样,此刻正冒着腾腾热气,与提着它的冰雕人形成鲜明对比。 凤如青一时间有些愣怔,片刻后难以置信,“荆丰要你给我送汤?” 你也就来了? 凤如青还真不知道,大名鼎鼎的碎月仙尊,连仙门集会都懒得出面的人,还随随便便的就能使唤动了? 她无语地看着那小小的,正冒着热气的罐子。凉风夹杂着那罐子散发出来的味道,卷进鼻翼,她已经闻到了,就是她惦记了许多天的那个味道。 她也无心与施子真多说什么,甚至不想问问他何时来的,是等了许久,还是恰巧碰到,只是走上前准备接下。 施子真却在她靠近的时候,出声道,“你站住。” 凤如青不明所以,“不是说给我?”她指着那罐子。 施子真运转灵力,将罐子隔空送了过来,凤如青见他那如临大敌的样子,突然间勾了勾唇。 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他怕带毛的东西,现如今自己拥着狐裘,可谓是浑身上下都是毛。 不过很快她笑意就收起了,接了罐子正欲走,施子真却道,“喝了。” 凤如青,“什么?” “在这里喝。”施子真说。 凤如青:……被夺舍了?又? 126、杂鱼锅·上 凤如青活到如今, 如果真的有个人能把她气得要疯却不能真的疯,恨得牙痒痒却下不了口,十分不耐烦却一定要耐着性子去说话的人, 天上人间也就施子真一个。 无论之前话说的怎样绝,凤如青始终对他心存愧疚, 站在白茫茫的天地间, 她手上提着热气腾腾的汤,想了好多次要直接扔他身上,浇他头发上, 却最终心中狂风过境一遭, 又归为无奈至极的平静。 凤如青提着汤伸手碰了碰, 看着圆圆的罐口根本也无处下嘴,只好堪称心平气和地说, “祖宗,我不能进去喝吗?你看这罐口,它根本也无处下口, 而且这么烫,我不是个耍杂技的, 吞不了炭啊。” 施子真根本没怎么听明白凤如青这一番讽刺的话, 对于他来说, 将热汤凝成细流喝着很容易, 可是他看着凤如青一脸为难的样子, 不解地拧眉, “你连这个都不会?” 施子真语气中的嫌弃十分的情真意切,也就十分的刺耳,凤如青确实不如修真者,会许多巧妙控制灵力的办法。 她惯常喜欢用的都是一些大开大合的招式, 鬼气注定也不如灵力一样的能够运用在许多小法术上。她不会清洁术,不会治疗术,就只能每天兢兢业业地洗漱呢。 凤如青站在冰天雪地之中,却觉得自己的胸腔当中揣着一把火,她笑了笑,咬牙道,“不会隔空喝汤,还真是让您老人家失望了。” 凤如青也无力和施子真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收敛起心中翻腾的火,在这深冬时节吐出一口浓重的白气。 “您回去吧,我会好好喝的……”凤如青不去看施子真比雪还要冷白的眉目,提着罐子要朝着黄泉里面走,却被施子真叫住。 “就在这里喝。”施子真一向强硬,凤如青早就知道,可他因为一碗汤这样,未免实在小题大做。宿深要他送汤他就送,送了还非得逼着她当着他的面喝下去,难不成这汤是什么救命的灵药么?! 凤如青恼怒道,“非要看着我喝,要不您喂我吧?” 两个人无声地对视,视线在空中碰撞,如果眼神能够化为实质,他们早就打得上天入地。 半晌,施子真袍袖中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真的运起了灵力要喂凤如青喝汤的时候,凤如青也败阵道,“这样吧,碎月仙尊移一下尊步随我去黄泉,我找了杯子再喝成吗?” 施子真手上灵力散去,没有出声,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于是两个不该见面的人,随时随地都剑拔弩张的要打起来的人,都收起了锋芒,又一前一后的进了黄泉。 他们一进黄泉便议论声四起,毕竟施子真的身份这天下鲜少有人不知,他周身灵压就算是刻意收敛,小鬼们也根本不敢靠近。 与穆良成神后的强大完全不一样,施子真即便是没有成神,他的强横也是带着风刀霜刃的,走过的地方晦祟避散奔逃,他是这天下唯一不该踏足这阴暗黄泉之人。 “你吓着我家中的小崽子们了,”凤如青见他一脚踩中了一个翳鬼,那小东西顿时就没了半条命。 这玩意黄泉随处可见,有些像极寒之渊里面的翳魔,没有什么神志,但喜欢扎堆凑热闹。凤如青或许因为自己曾经也是这玩意的原因,因此从不让鬼众去祛除这小玩意。 施子真闻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的小阴影,他抬起脚,那小东西顿时跑掉。 凤如青以为他还会说什么这东西没有神志,只是秽物,或者十分孤冷的不屑一顾,但施子真却皱眉站定,在凤如青有些惊讶的注视中仔细收敛了灵压,这才继续迈步。 他收敛的十分彻底,简直和个凡人无异了,凤如青提着汤走在前面,边走边心中嘀咕,施子真不对劲。 不仅是送这汤还一定要她喝了,他就是整个人在凤如青看来都不对劲。 凤如青心绪十分复杂地带着施子真回了鬼王殿,施子真站在门口负手而立,视线除了凤如青身上没有看任何的地方。 凤如青本还想着要不要好歹请他坐下喝杯茶,被他盯的受不了,索性拿起桌上的茶杯,将汤倒在茶里面,当着施子真的面使劲吹了吹,然后一口干了一杯。 “可以了吗?”凤如青倒空杯子,示意自己喝的很干净。 施子真却没有走的意思,说道,“都喝了。” 凤如青有心想要把罐子砸他脑袋上,却还是忍住了,心中安抚着自己,不必计较,不必计较。 她没有必要和一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计较。 于是她继续倒汤,一小罐子一共倒了四杯,全都喝了,然后将杯子直接扣着扔桌上,抹了下嘴说,“行了吗亲祖宗?” 施子真神情稍稍放松一些,施子真那张脸,是悬云山上坟脸的典范,鲜少能看出什么情绪,凤如青竟然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松口气的样子,也是太过难得。 凤如青本想等到荆丰回来好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到底什么汤,结果正要朝着门口走,让施子真这瘟神离开这里,却迈了一步,突然间脚下一软,整个人软绵绵的朝着地上倒下去。 凤如青心中这一霎真的毛骨悚然,怎么回事! 她从没有这样失去控制的时候,自己连支配着自己站着都做不到,好似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原地瘫软成了一团。 她不怕受伤,不怕遭受天雷灌体,不怕成为肉泥,可她怕死了这样失去知觉! 不过她没有倒在地面上,站在门口的施子真下一瞬便出现在了她身边,只是他没有先伸手接住她,而是隔空将她身上的狐裘震掉,又甩出老远,这才伸手接住了她。 清冽的气息包裹上来,凤如青头脑不清楚地被扳着脑袋仰起头,施子真提着她像提一个罐子一样,将她扶到了桌边上。 施子真对她道,“不要抗拒,凝神吸收。” 这声音响在耳边却远在天边,凤如青脑子都像是被谁一把掏空了,隔着一层云雾看着施子真朝着她垂下了头,片刻后冰凉的气息又贴了上来。 他……在吻她? 凤如青手指几次扒住桌边,却几次脱力,只能任由他托抱着坐住,任凭他将冰冷的嘴唇贴在她唇上,任凭他舌尖打开她毫无抵抗力的齿关。 只是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甚至连表情和喷撒在她脸上的气息也没有变化。 很快,他便退开了。 接着凤如青脖颈突然被捏了下,然后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 凤如青是昏死过去的,没有做梦,她只记得施子真……施子真! 凤如青猛的从床上坐起来,屋子里黑幽幽的,只点着紧贴墙壁的长明灯,她在自己的床上,这里是她的寝殿。 那种可怕的浑身失去力气的感觉已经过去了,她满身是汗,气息凌乱。 “大人,你醒了。”共魉和罗刹进来,问凤如青要不要吃晚饭。 凤如青问了时辰之后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半夜,她喝了那个汤之后就莫名其妙的…… “施子真呢?”凤如青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问罗刹,“就是碎月仙尊。” “仙尊早就走了啊。”罗刹回话。 凤如青面色十分不好,施子真难不成专门给她下药来的?就为了亲她一下? 可仔细想想又不至于,他那个根本不像个吻,他不知道在做什么,荆丰回来她得仔细问清楚。 凤如青吃了晚饭之后,去后殿练了好一阵子,确认鬼气运用完全没有异样,这才放下了心。她还是对于施子真的戒心太低了,他到底搞什么! 凤如青这一夜睡的不怎么安稳,失去力量和自控能力的滋味实在太可怕了,她被吓到了。 第二天她精神不太好的起来,处理了一整天黄泉事宜,正准备从狱叛殿起身的时候,共魉来报,说仙君来了,已经由人引去了鬼王殿。 他也没有说清楚哪个仙君,凤如青下意识就以为是荆丰回来了,毕竟常理来说,穆良天界繁忙,不可能经常下来,除了荆丰也没有其他仙君来这黄泉了。 凤如青正好有事要问他,结果一进鬼王殿,看了站在殿中的人背影一眼,凤如青转身就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这是自己的寝殿,于是折回来瞪着施子真道,“你又来做什么!” 施子真转头,手中提着的小罐子给了凤如青答案,和昨天那个一模一样,很显然就是昨天那个,她喝完之后他拿走了。 今天又来?! “这里面到底是什么,昨天我为什么会四肢无力,失去自控能力,”这对于凤如青来说,比施子真亲了她的事情还要重要。 施子真也知道今天若是不说点什么,她不会再喝了,于是想了想说道,“对你好的东西。” 施子真将汤放在桌子上,说,“喝了吧。” 凤如青嗤笑,“对我好?到底是什么?你不说我现在就砸了!” 她冲到桌边要动手,却被施子真抓住了手腕,两个人僵持了片刻,施子真开口道,“这是最后一罐,喝了对你有好处。” 凤如青还要说什么,施子真难得多说了一句,“你难道怕我害你吗。” 凤如青想说的话顿时噎住,施子真性子再讨厌,他再冷漠,他确实也从未害过她。即便是昔日在极寒之渊那种无可挽回的时刻,他还是没有放弃过她的。 施子真确实不会害她,可凤如青也不想要他这样不清不楚不解释的好。 “为我好?我不需要,”凤如青说,“我现在好得很,你只要不来找我,我比谁都好!” 施子真抿唇不说话,凤如青挣了下没有挣开,捏着他手腕上的软肉狠狠拧下去,“之前让荆丰送来的也是你授意吧,我不管这是什么,不要就是不要,不喝就是不喝!你昨天还趁着我没力气亲我了,我昏倒之后呢?” 凤如青口不择言,“趁人之危,你也配为人师长,好一个仙界之首碎月仙尊,就会这些阴祟的小伎俩!” 施子真在凤如青说这话的时候,伸手掀开了小罐子,将那汤倒了出来。今日就只有一小杯,但浓稠得很,凤如青闻到了灵泉和不知名的草药混合香气,还有这浓郁的香气都遮盖不住的淡淡血腥味。 凤如青一下甩开了施子真的手,抬手运起鬼气便要去打翻杯子。施子真稳稳抓着茶杯躲过,面容肃冷地抬手化解她的招式,压住她手腕,“快冷了,你先喝,我再同你解释。” 凤如青是真的烦透他这样子,抬手出招半点不留手,施子真端着杯子与她过招,屋子里到处石裂,扬起的碎石在刚猛的招式下几乎炸出火星。 施子真一时半会儿竟然靠不近凤如青,眼见着这汤要冷了,冷了就没有效用了,耽搁不得,他直接将杯子凑近自己唇边,一口饮尽。 他生生挨了凤如青一下,抓住了她砸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拉着她揽入怀中,一手扣住她的后腰,一手捏住她的下颚,手指捏住她腮肉一用力。 凤如青嘴唇因为腮肉酸痛微张,施子真垂眼低头,以唇覆上去,温热的汤通过口腔传递。凤如青要吐,裹挟着鬼气的掌风劈在施子真的侧脸,“啪”的一声,他头一偏。 凤如青连忙低头要吐,施子真却捂着她的唇,转过头面上几个鲜红的指印,如同开在他这雪山上的红莲。 “青儿!”施子真低声带着些急,“咽下去,听话……” 他第一次这样叫凤如青,也是第一次这样说话带着恳求和哄劝。 凤如青看着他面颊上的指印,听着他这急切的语气和视线,终究还是信了他,哪怕他还是没有解释这汤是做什么的,她还是冒着失去能力四肢绵软的恐惧,依了他。 凤如青眩晕的厉害,软倒下去的时候想,她为什么这么相信施子真……大概是因为当年他仙姿玉容,横剑斩杀数百妖兽,垂头拉起卑微如泥的她,带她逃离了人间凄苦吧。 凤如青软在施子真怀中,施子真半抱着她,低头再度贴上她的唇。 这确实是最后一次汤,他比平日还要浅淡的唇色昭示着他血气的亏空,就算是大能,频繁的取心头血,也很难捱。他贴着凤如青柔软的唇,吸取她的气息,只盼着这一次定要成功…… 凤如青又昏睡了,施子真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根本不知道。 她这一次做了一个十分漫长的梦,她在黑暗中奔跑,整个天地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声音。她每一次累的要停下的时候,便有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如冰凌入骨般的催促她,“青儿快跑,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不要停下,不要回头。 凤如青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全身疲惫至极,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腰酸背痛地下地。嗓子干涩疼痛,她灌了好几杯冷水,又觉得自己饿的要死,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凤如青叫了罗刹问了时间,才知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她吃了很多很多东西,饱了之后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施子真…… 凤如青心中骂娘,他达到目的就跑了,屁也没有解释。他昨天后来又亲她了,凤如青麻木地想,或许他就是专门来给她下药亲她的。 这老东西有病! 凤如青哼了一声,吃饱喝足了再度爬上床,只是这回还没等爬的安稳,就突然间察觉到一阵巨响。 “轰!” “轰!” “轰——” …… 凤如清数了一下,一共七次,一次比一次响,最后一下,堪称通天彻地,紧接着地动山摇,凤如青的寝殿中石床剧烈地晃动了一会,整个黄泉鬼哭狼嚎。 凤如青翻身下床,径直出了鬼王殿,看到黄泉之中许多地方已经因为这震动开始倒塌,并无暇去管,直奔十八层地狱查看。 这一晚,不仅仅是鬼境,妖族、魔族,乃至修真界全都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动荡。 人间更是,许多人在睡梦当中,便房屋倒塌,幼童和牲畜被吓得嘶叫不止,天边火光冲天而起,鲜红刺目,在这本该静谧的黑夜当中,照亮了半个天空。 熔岩喷发上天,波及到了冥海为中心的许多地方,大地震颤不止,以冥海为界限,地面开裂,地底充斥着赤红熔岩,在不断的扩散流动。 数不清的熔岩兽在崩散干涸的冥海之底跳出,它们可以是各种各样的形态,在整片天际肆意疯狂地扩展着领地,引四海乃至天界震动——熔岩现世。 而这熔岩的源头,那天裂,比凤如青他们当时在冥海之底的时候不知道大了多少。熔岩正在以一种相较之前百倍不止的速度,在朝着外面涌出。 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凤如青在震动过后,马不停蹄的将十八层地狱全部给巡视了一遍,确保不会有恶鬼借此机会跑到人间作恶。 她这才在黄泉之中又巡视了一圈,以鬼气救助了许多在震动中受伤的小鬼,未雨绸缪地将很多高和险的石柱放倒,安置好了黄泉所有,天已经亮了。 妖族是第一个派人过来的,接着是荆丰回来,魔族也派人来询问黄泉之事。天裂现世凤如青早在劈开冥海大阵之时,便已经预料到了,可她没有想过,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分明入冬之前,冥海的海水还剩下很多,谁知道一场山崩地裂,冥海被山填了大半,再也压不住熔岩喷发,天裂便这样毫无预兆的现世了。 今日是雪后初晴,阳光映着雨雪,刺目的白。 凤如青先是与妖族派来的人确认了宿深能否稳住妖塔中的妖兽,后又告知魔族要万分注意极寒之渊的动向,最后与荆丰一起乘风御剑,去到了天裂现世的冥海,查看了一下如今的情况。 各族已经有很多人都已经到了,凤如青看到这场景,要比当日在冥海之底的时候,不知道危急了多少倍。尤其是熔岩自天裂流出的速度极快,还有这些年熔岩烧化了冥海,那些模仿了海底生物,正在躁动地跳跃嘶叫的熔岩兽。 熔岩兽数量太过庞大,熔岩的面积和地裂隐隐若现的地方,还有地面积雪不断被烧化的地方,都太大了。 它们如同出笼的巨兽,终于腾天的野鹰,不断地腾空下落,溅起的熔岩带着灼人的热度朝着凤如青这面刮过来。 荆丰适时地设下了结界,各家来的仙首们见此情境,一时除了设下结界挡住这被风卷着的热浪,当真也不知要如何做。 “施子真呢?”凤如青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问。 “师尊在召集各家仙首聚会,商议应对之法。冥海附近的一座山崩塌,那里本是极好的阻隔熔岩的高地,”荆丰指着远处说,“现如今那里凹陷,熔岩已经顺凹陷而下,那之下几十里外便是凡间,我们必须先设法截断那里。” 凤如青看向那边,片刻后神色微凝,“那边不是妖族?” “那里环水盘踞一国,之后才是妖族,”荆丰说。 凤如青看了片刻后又道,“是广安国。” 荆丰侧头问凤如青,“小师姐去过?” 凤如青点头,“既然仙首们集会商议,你便随我去一趟极寒之渊。” 荆丰应声,两人正要走,便见天边一人乘着妖鸟飞来。凤如青定睛一看,竟是宿深,而他飞在上空,经过的地方乃是熔岩之下—— 凤如青一见不好,出声制止他已经来不及了,她将狐裘甩下肩头,抽出沉海拉出阴魂龙。 瞬间,鬼气冲天而起,阴魂龙之上无数阴魂,齐声嘶叫,熔岩之上的空气都在这嘶叫声中扭曲变形。 凤如青手持沉海,脚踏阴魂龙,在一个自熔岩中冲天而起的巨鱼一跃而上,张开赤红灼热的大口,欲将在熔岩上空飞过的宿深吞没的时候,操纵着阴魂龙撞了上去。 霎时间鬼气四散遮天蔽日,飞溅的火星和熔岩的炙热滚烫,撩上了凤如青的袍角,她似乎瞬间被拉回冥海之底那没日没夜的战斗当中,手中沉海横扫无数跃起的熔岩兽,罡风如刃,将无数的熔岩兽拦腰斩断。 凤如青拉住了宿深,将他从妖鸟身上拉下来的一刻,一只极速抽来的熔岩触须直直地打在鸟背之上,焦糊的气味霎时间四散,那鸟的羽毛被熔岩烧灼殆尽,哀鸣一声坠落下去。 凤如青却已经操纵着阴魂龙,迅速冲出了熔岩兽的攻击范围,落在地上的瞬间,阴魂龙化为无数鬼气,盘旋着没入凤如青衣袍,游动不止。 四周所有只是观看的修士,还有被凤如青拉着没放的宿深,都堪称惊愕地看向不远处的熔岩,后脊冷汗阵阵。 127、杂鱼锅·上 之前众人在面对这熔岩和天裂之时, 还尚且存着一丝侥幸之心,总想着这里地处偏远,山峦不少, 就算真的任其发展,也不至于蔓延多远。 再者这时正是寒冬时节, 地面冻得干硬, 今年雪大,山中积雪甚厚,说不定蔓延不出多远, 在盛夏雨季到来的时候, 便已经熄灭了呢。 至于那些跳跃的熔岩兽, 看上去毫无攻击力。它们依赖熔岩生存,若是熔岩没了, 他们自然也就没了。 但在方才妖族王险些被这熔岩拉下去之后,鬼王在熔岩上空与其正面交锋,众人亲眼见识到星火四溅、变化多端的熔岩兽的攻击, 他们的侥幸心理,就开始渐渐下沉。 凤如青拉着宿深一落在地上, 荆丰便即刻上前, 伸手拍去了粘在她头发上的火星。 凤如青侧头道, “没事。” 她又问宿深, “你怎么来这里了, 妖族怎么样, 兽塔可还安稳?” 宿深这才回神,方才那骤然冲上来的熔岩兽确实让他措手不及。他如今能力也难遇敌手,是凤如青一手教出,可方才熔岩兽带着炙热的火浪突然发起攻击, 那瞬间的攻击强度抵得上五境左右的妖魔兽。 这就真的很恐怖了,那些看上去鱼儿一样跃起的熔岩,竟然能这样的瞬息千变万化,还能随意拆合,这真的超出了宿深的预想。 他伸手抓住了凤如青的手,紧张问道,“姐姐,你没事吧!妖塔还好,虽然妖兽躁动,但封印我又重新加固过了。昨日妖族王宫多处塌陷,禁地之下都坍塌不少,我担心姐姐安危,一稳住便去鬼境寻姐姐。可鬼君说姐姐不在,去了天裂处,我这才寻来……” 宿深一脸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熔岩,情真意切道,“多亏了姐姐,要不然我怕是要葬身熔岩了。” 凤如青听说妖塔没事,便暂时安心下来。妖塔和极寒之渊一样,关押着无数的妖魔兽。若是不慎挣脱了封印,跑到人间随便一只,对于人类来说,都是毁灭性的灾难。 而如今因为天裂的影响,这些妖魔兽更加的躁动百倍。这时候必然要好好的加固结界,否则他们即将面临的,就不只是天裂,还有妖魔在人间作乱,届时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宿深紧张她的模样和说话的语气让凤如青勾了勾唇,“哪那么容易就葬身了,我教了你这么多年,看来都是无用功?” 宿深顿时露出羞愧的神情,他模样姣好,哪怕是这么高的个子,做这样男人做了会令人齿冷的表情,也丝毫不违和,像个把耳朵都背在脑后,听着主人训斥的大狗。 荆丰在旁,见了两个人的互动,先是疑惑了片刻,而后看到两个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心中了然。 荆丰看着凤如青后脑勺的眼神有些离奇,小师姐又换姘头了,这回是妖界之王,下一次呢?魔族? 荆丰不通情爱,他用木头一样实心的脑子想了想,品评了一下宿深的模样能力,认为他还算不错。狐狸精据说很会哄人,如今天裂现世,妖族也确实能够帮上忙,还算合适。 凤如青不知荆丰在想什么,和宿深以及凑过来的几个门派仙君讨论着熔岩的险恶。 “不仅是不能从熔岩兽的上空过,”凤如青说,“不能靠近而居,靠近了要随时保持警惕,因为熔岩兽会主动发起攻击,以所有你们能够想象到和想象不到的形态……” “啊啊啊啊啊!” 众人正听凤如青说话听得聚精会神,不远处一个落单的,不知为何靠近了熔岩的修士,突然被熔岩兽攻击了。 虽然那鱼状熔岩兽在攻击之后就隐没了,但是凤如青还是根据它下沉至熔岩的身形,判断出了那是冥海当中某种会喷水流攻击人的鱼。 当时她入冥海之后见到的这东西无数,攻击力只能算是低等,可这种鱼喷水很精准的,在水中对战可能只是暂时迷眼,但若它喷出来的东西是熔岩,那…… 那个人抱着自己被烫化的脸,哀嚎的十分凄厉。虽然众人已经快速将他救下,撤离到了安全的范围,以灵力去帮助他缓解痛苦,可灵力并不能够真的活死人肉白骨,那人被腐蚀得见骨的脸还在不断的加深。 皮肉焦糊腐烂的味道,搀着凉风雪沫四散开来,那人渐渐的不动了。 这极寒之渊的熔岩,从来都不似凡间的火炭一类的温和,凤如青曾经多年日夜与其不死不休,也曾切身感受,最为了解它的厉害。 可看着那个人被腐蚀掉的半个脑袋,看衣衫的制式还是个正经宗门的内门弟子,按理说也不至于很弱。 凤如青眉头皱紧,这熔岩如今腐蚀力更强了。 围观众人站得更远,那死去修士的同门带着他的尸身回去师门,也有其他的仙君陆续离开。 还有人想要问凤如青什么,凤如青却说,“熔岩兽的厉害我已经说了,除此之外,怎么去战斗,怎么能够将伤害降到最低,还需在往后的实战中来摸索。毕竟我当时并肩之人都是人鱼族,也就是如今的天界战神们,你们懂吧” 凤如青这话说的不客气,但众人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 凤如青早就盛名传遍,她的那些事迹,开冥海阵,上天界斩天神,成为鬼王,之后人间四海驱邪除祟多不胜数。 曾经鬼王是与妖魔一样妖邪阴暗的代表,可自从她曾是悬云山施子真弟子的身份暴露之后,就连正道修士们,都有许多仰慕她的。 那些在修真路上痛苦不堪的弟子,有人会这么说,“不如我也入邪道算了,说不定过个几百年,也像鬼王凤如青一样,不成神却杀神,何不痛快!” 这时候也会有人帮着凤如青反驳,“你少胡扯,鬼王何时入过邪道,她功德厚重得我派掌门都眼红。再者说,她是碎月仙尊的弟子,若她真的作恶,碎月仙尊第一个不饶她……” 诸如此类,无论如何,凤如青身为鬼王却管人间诛邪,甚至帮助过很多门派弟子的事迹,日积月累经年日久,她如今在修真界一言,也十分的有分量了。 要知道之前鬼王即便是与各大门派有所交集,也不过弟子们死去走一遭轮回台而已。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如今在众人眼中如何,说完之后自觉有些生硬,想到之后说不定要与修士们长久合作,想说点什么找补一下。 可众位在各家门派中也算是颇受重视的仙君们,却先诚恳道,“我等确实与善战的人鱼族难以媲美,说来羞愧。” 凤如青一愣,见众位向来眼高于顶年轻气盛的仙君们竟然都点头,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 她心想着如今修真界风气这么好了,果然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她并不知这些仙君大部分都是听了她的事迹,甚至有两个是她驱邪之时亲手搭救过,再加上她曾是直面熔岩和天裂多年的人,因此这些仙君都对她敬慕非常,自然愿听她训话。 凤如青见他们都巴巴的看着自己还不走,绞尽脑汁地想了想说,“仙首们正在商议着如何应对,日后想来大家要经常见面,你们不若尽快回去寻一寻法器,辟火一类有些效用的。” 众位仙君这才纷纷离开,凤如青一头雾水,荆丰这时候也说,“小师姐,我要回师门,我爹叫我,你要回黄泉吗?” 凤如青看了一眼天裂处,在众家商议的结果还未出来之前,在这里干呆着也无用,因此道,“嗯,你回去吧,门中定然很忙。” 荆丰又看了一眼凤如青,笑着说,“待我忙完给你带好吃的。” 凤如青也笑着点头,“去吧。” 荆丰正要走,宿深才见没有人了抓住凤如青的手,就被凤如青躲开了, 她叫住荆丰,径直走到他旁边,十分不客气地拉开他的衣领看了一眼,然后面色一沉,说道,“鲛丝战衣我知道你一直嫌麻烦,但今日开始必须穿着。” 凤如青说的很严肃,荆丰一脸做错事的样子,讨乖地笑着。他素日一张悬云山标准上坟脸,对谁都是一样的,许多人都在私下传他是悬云山最像施子真的人。 不过他也就在凤如青的面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我知道了……” 他一头卷发半披着,若是冷着一张脸,虽然也俊逸非常,但修真界遍地好看的人,不太出挑。可他一笑起来,眼睛弯弯月牙一样,就整个人灵动又可爱。 宿深见状面色微沉,尤其是荆丰抓着凤如青的手捏了捏,说,“我知道了小师姐。” 那动作太自然了,两个人之间的亲密的感觉,一见便是经年日久的真心亲近。 宿深知道他们一起长大,知道在凤如青这里悬云山有多重,他曾经切身体会过被穆良捷足先登的郁猝,如今见状,虽然心里告诫自己不会的不至于,却还是忍不住心火大盛。 若是未曾得到过,就不会想要独占。 可他已经得到了,如何能看得了这个 于是宿深轻轻“嘶”了一声,凤如青与荆丰都是五感敏锐异常,同时回头看他,他便按着自己的手臂,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好像烫到了……” 凤如青闻言自然地松开了荆丰的手,荆丰也道,“小师姐,我走了,我会记得穿鲛丝衣的。” 荆丰御剑而去,凤如青拉着宿深的手臂看,手背上方确实有一块很红,不过她看了一眼之后,眉梢便轻轻挑了下。 这片天地众人都走了,只剩下凤如青和宿深两个,远处天裂在蒸腾着熔岩和热浪,空气都炙热扭动着。 她在这一片简直温暖如春的寒冬当中,眯眼笑着看向宿深,拍了下他的手腕伤处。熔岩有多么厉害,凤如青体会过无数次,若真是溅上,他这块估计已经成片灼伤了,不会就红这一点。 “你这是小狐狸挠的吧。” 宿深被戳穿了,耳根通红,不好意思看凤如青。他敏锐聪明,知道凤如青没生气,心中便生出无限欢喜。 凤如青在那处红上挠了挠,开口道,“我与荆丰一起长大,我算是他长姐。” 民间有句说法,叫长姐如母。 宿深懂了,忍不住上前,倾身亲了下凤如青的侧脸,“我知道了姐……姐……” 他故意把姐姐这两个字的音调拉得很长,臊凤如青。凤如青轻笑了一声,召出黑泫骨马,翻身上马,朝着宿深伸手,“上来吧,我们先去黄泉,然后我随你去妖族看看。” 妖塔,极寒之渊,这都是必须盯紧的地方,鬼境的十八层地狱也不例外。 至于各家仙门禁地关押的那些,代表历代掌门与长老能力,关乎山门荣誉的大妖大魔,各家自然也会看顾好,无需旁人操心。 黑泫乘风而行,宿深坐在凤如青身后,环抱着她的腰身,与她一同去了黄泉。 黄泉之中今日格外的秩序井然,凤如青多年培养,在这危急的时刻看出了效果。鬼君们各司其职,鬼众一部分在重建昨日坍塌的黄泉摆设,一部分在查看有没有因为震动松懈的囚笼。 所有比较重要的地方,例如轮回台、忘川河,包括往生桥,守卫和巡视都增加了一倍。尤其是天裂最开始躁动的地狱当中,更是加派了许多人手,比凤如青走的时候还要严密。 她欣慰得很,将宿深送到鬼王殿之后,便召集鬼众头目们也集会训话。 训话内容只有几句,“天裂现世,山雨欲来,大家今后定然会越来越忙,都要做好准备,扩招鬼兵,以生前战死沙场的军士为一等人选,严守轮回台,绝不允许罪孽深重之人投胎转世的事情发生。” 鬼众齐齐应声,凤如青又说,“这会是一场四海无人能够幸免的硬仗,是我们的艰难,也会是我们的机会。” 鬼众们自然懂,会死人,就会有无数的功德,往生轮回,这里是死的归处,是生的入口,他们每一个都能沾得这份功德,是凤如青让给他们的。 功德就是鬼众的命,无论转生还是留在这里,对他们来说都至关重要,因此如今黄泉之中,无人不服凤如青,因为古往今来的历任鬼王,无人将功德散给众鬼,若非如此,身为半神这么多年,她怕是早就飞升了。 众鬼齐齐应声,凤如青想了想又说,“若是你们未曾转生之人,在这一场灾难之中有家人不幸罹难,不要自作主张,去找敖乐生。” “功过算过,只要无大罪,可用功德换来世,也可令鬼君考量,是否能够留在黄泉为鬼兵。”凤如青话音一落,众鬼再度齐声应“是——” 声音震天,凤如青被震得耳朵发麻,笑骂了一声,令鬼众散去。 她回到鬼王殿,宿深正撅着给她整理床铺,凤如青抬手就照着他的圆润来了一下,“啪”的一声,声音特别大。 宿深爬下来,坐在床边抓住凤如青的手,“姐姐。” 凤如青说,“饿了吗?我让罗刹和共魉准备吃食了,一会一同吃些再回妖界。” 宿深应声,坐在凤如青身侧,一双媚眼含笑,“姐姐真是御鬼有术,威势无双。” 凤如青让他逗笑,“何止呢,我还御狐有术,你要不要试试?” 宿深顿了一下,向后一仰,朝着艳红的床榻上躺平,甚至还撩起了一角衣袍,对着凤如青道,“来啊~” 凤如青没相处过这么明骚的人,愣了一下之后忍俊不禁,“你啊……” 宿深拉着凤如青手臂,将她拉倒了抱在身上,亲亲额头,亲亲鼻子,用甜腻的语调叫着凤如青姐姐,手臂却占有欲十分浓重地禁锢着她的腰身,“今日那些修士看着姐姐的眼神我不喜欢。” 凤如青迷茫,“什么眼神?” 宿深知道凤如青根本没注意那些人钦慕的表情,那是对强者的敬佩,对鬼王的敬重,但也不乏对凤如青这一副美艳无双的皮囊的垂涎。 宿深自小就没有遇见过几个好人,而凤如青是这些人当中最纯粹的一个。几百年几十年,她始终守着底线,不曾做出任何违背她底线的事情,不依靠任何人,也不会为任何人的来去而自暴自弃。 看似是有人在她的生命中来去,但宿深看得清楚,只是他们追不上她的脚步罢了。 无论是天界太子,还是飞升的穆良,他们眼中的情一旦掺杂了一丁点的其他,凤如青便立刻放手。 宿深也知道,只要凤如青回头一顾,那些人依旧会心甘情愿地站到她的身边。 宿深只是想想那些人就觉得心中郁猝,明明是他先遇见她的,还未到百年,她却心已开始沧桑。 他看着凤如青,一寸寸描摹她的眉目,还有她眉心那妖族婚契,那是属于他的印记,虽然已经失去了妖力,可却是属于他的! 他始终是不同的吧,她带着他的婚契,这么多年不曾抹去。她还精心教导自己,为他妖族之事几次出头,宿深坚信自己是不同的。 他捧着凤如青的双颊,亲吻她的唇,“真想让姐姐就只看着我啊……” 他感叹一样说。 凤如青低笑,只当他是说笑,还打趣说了句,“那你得造个笼子把我关起来,关你的寝殿里不让任何人知道才行。” “姐姐会跑吗?”宿深仿佛十分有兴趣,“我怕这世间的所有材料都关不住一个黄泉鬼王。” 凤如青笑起来,“那要看我待的舒服不舒服了。” 宿深眼中晦暗一闪而过,罗刹和共魉已经来送吃的,凤如青便起身不与宿深说笑了,“我们快些吃,妖族查过,若是时间还早,还要去一次极寒之渊。” 宿深应声,同凤如青一起分食食物,罗刹还烫了两壶鹿血酒,这天寒地冻,凤如青又不会像修真者那样给自己弄个风雨不侵的结界,喝点酒倒是十分暖身。 宿深跟着她喝了些,之后“咦”了一声,“我从前也喝过啊,这味道怎么不太对?” “不对么?”凤如青没有察觉,“我觉得也是,比从前更加醇香了,不知道是不是烫过的原因。” 宿深喝了一些,便放下了,盯着这鹿血酒中流动的灵气看,总觉得心中不安稳。 反倒是凤如青不仅风卷残云的吃了许多,还将自己的和宿深剩下的大半壶都喝了,吃饱喝足了,两个人拥着一个狐裘,乘着黑泫骨马去了妖族。 宿深穿着狐裘从身后环抱住凤如青,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抓着黑泫骨马的缰绳,极速奔跑在这一片白茫的天地,风声掠过耳边,四周风景都因为速度过快而模糊,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他们。 他低头亲吻凤如青的耳尖,对她说,“姐姐我爱你。” 这声音一出口,便被飞掠的风声搅碎,凤如青没有听清,疑惑地侧头,宿深却用头抵住了她的头顶,压了一下,眼中仿若倾泻了漫天星辰。 到了妖族,凤如青和宿深一层层重新查看了妖塔,好多地方再度重新加固,确认不会有乱子,宿深也处理了妖族因为昨夜那天崩地裂一般的震动造成的事故。两个人在入夜之后,才出发去极寒之渊。 黑泫骨马乘风可高可低,他们在高空而行,凤如青看到了在这夜色中依旧赤红邪恶的天裂与不断沸腾弥漫的熔岩,想到未来人间即将遭遇什么,心中沉重无比。 宿深还好些,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凤如青的情绪,一直在说话哄她。凤如青靠在宿深的怀里,窝在毛茸茸的狐裘中,听着宿深不断找话题,低低应声,倒也真的冲散了不少心中的难受。 凤如青和宿深是夜里来的极寒之渊,可她没有想到,这个时间了,极寒之渊竟然有人,还不少,各家的仙首来了好几个,正在加固九真伏魔阵。 凤如青与宿深下马,荆丰带着一众弟子守在九真伏魔阵的外面,身侧还有其他很多门派。凤如青和其他杂派接触的不多,只一眼看出了合欢宗与浮罗门竟然都在。 “小师姐。”荆丰看到凤如青,便迎上来,“你来了,和你所料的一样,魔兽躁动魔气太重,导致结界不停地震动。” 凤如青点头,“必然的,这是在又重新加固?”这阵仗有些大啊,她看到了阵眼当中的施子真。 “不,”荆丰说,“覆盖。” 凤如青道,“在结界之上再加一层阵法?” “嗯,”荆丰说,“正在等魔尊来,他能压制魔兽躁动。” 荆丰视线看向宿深,竟然很友好地朝着他点了点头。宿深笑了笑,算作打招呼,心中却疑惑。荆丰向来哪怕联动驱邪也从不给任何人脸,这是做什么,因为白天的事情向他挑衅? 凤如青也注意到了荆丰竟然和宿深打招呼,回头看了一眼,和荆丰一对视,就明白了荆丰的想法。 他这一次,总算对她的伴侣满意了。 和白礼那时候,荆丰就觉得白礼太弱;和弓尤,荆丰又嫌弃弓尤太莽;和穆良时,荆丰虽然没有说,但他最开始的别扭凤如青还是能看出的;这一次他倒是对宿深认可了。 凤如青站在他的角度想了一下,他大概满意宿深妖王的身份和统领妖族的能力。 凤如青又问荆丰,“我见浮罗门都来了,他们不是不管这种事?” “从前不管,今后怕是不能置身事外了。熔岩流向最快的那个广安国内,举国信奉佛教,浮罗门在那里还设有门派。”荆丰小声地凑在凤如青耳边,告诉她浮罗门想要请施子真带领众门派先截断那处山塌,阻断熔岩。 宿深站在两个人的身后,又被那种亲近给排斥出去,心中无声地腾起怒火。 他果然是挑衅。 宿深无声地咬牙,这时候,远处突然一束银光翩然朝着这边落下。银光落在地面上的瞬间,化身为人。有其他门派的弟子小声道,是魔尊凌吉。 浅棕色的长发在银光中浮动,那张空灵无害的头顶上繁密尖锐的鹿角,是唯一能够彰显他危险的东西。他大概是历任魔尊当中最不像魔尊的魔尊,连一贯出行必带一众魔修阵仗很大的场面都没有了,独来独往。 凤如青一直喝着人家送的鹿血酒,却有阵子没有见到他了,琢磨着要不要等会打个招呼。毕竟她也没有往魔界送过什么,主要是不知道什么对凌吉有用。 不过凤如青的顾虑很快便打消了,因为凌吉站定,只看了一眼等着他压制魔兽的结界仙首们,便转头朝着凤如青的方向走来。 他身着魔域血色赤金华服,头戴同色发冠,看上去与上一次见面都大有不同。 他周身环绕是银光而并非魔气,他信步朝着凤如青走来,踏雪无声,如同漂浮在半空的一缕银色绸带。 他是凤如青见过最有神性的人,大概因为他天生便是神鹿下界的原因吧。凤如青被他这华丽的打扮和流动的银光,也弄得有些眼花缭乱。 待到他到了近前,低着锋利的、绕着银光的鹿角给凤如青见礼的时候,凤如青才在心中叹了一声,这哪是魔尊,这是神仙啊。 他优雅地抬起头,没有笑意,但对着凤如青开口道,“好久不见,赤焱大人。” 凤如青还真受不住他这礼,毕竟两个人私下礼物来往密集,主要是他给凤如青送,却基本上没有说过几回话,见过几次面,因此格外陌生。 再者她是鬼王,凌吉也是魔尊,他没有必要行这样的礼。 “好久不见,凌吉。”凤如青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笑了笑。 凌吉勾了下唇,却不像笑,他索性不笑了,又说,“我去帮忙,待到结束,大人愿意去魔界看看吗?” 凤如青还未等说话,宿深便捏了下她的手,虽然隔着狐裘,却很明显。 凤如青无奈地笑了笑,“等往后有机会吧,今夜结束估计要很晚了。天裂已经现世,往后打扰你的时间怕是很多。” 毕竟魔族比邻人间,到时候免不得要找凌吉大开方便之门。 谁知凌吉闻言不仅没有走,而是当着这各家仙门仙首之面,直接单膝跪地,一手扶在膝盖之上,一手拉住了凤如青一角袍子,郑重道: “魔族早已尽数臣服恭顺于我,此次愿与仙家们共进退,” 凤如青被他吓了一跳,稍稍后退一步,却发现袍子角被凌吉拉着,凌吉抬头继续道,“今后魔族内外包括我,唯赤焱大人马首是瞻。” 他声音没有什么慷慨激昂,但这卑躬屈膝的姿态是最好的臣服证明。这话轻飘飘地落下,听进了所有修真者的耳朵里,无不震动。 他们并未曾听说过魔尊与鬼王有什么密切往来,只知道鬼王与妖族来往甚密,鬼王曾经还救过妖王的命。妖王对鬼王敬重有加是寻常,谁也不知当年凤如青去冥海路过魔族之前,顺手救下过赤日鹿。 恰好那其中便有赤日鹿王,那比睚眦兽还要睚眦必报的赤日鹿,不仅以牙还牙,如昔日他们生啖自己血肉一般,生吃了昔日杀他族人的魔尊,还一夜之间便挑赢了魔族所有高阶魔修,一跃成为魔尊,数年来地位无人能够动摇。 如今他恭顺跪地,以赤日鹿族最高礼节,在找到配偶的时候才会在历代鹿祖面前行的跪拜大礼,对昔年救命恩人说着,唯她马首是瞻。 这是必然,却也是凤如青没有预料到的。 她连忙伸手去拉凌吉,“你先起来再说。” 凌吉顺着她的力道起身,近距离地看了凤如青一眼,没有再说其他,将魔族令牌亲手系在她的腰间,“我去帮忙压制魔兽。” 他说完之后,没等凤如青反应拒绝,便已经飞身进入了阵法。 所有人,连阵法阵眼当中的施子真,都朝着凤如青的方向看了一眼。 宿深咬牙,荆丰知道凌吉被凤如青救过,所以没有什么表情,只说,“他这是报恩?” 凤如青哭笑不得,到此刻她手里已经有了三个令牌,鬼境鬼王令,天界龙鳞佩,现在还多了个魔族御魔令,挂了她细瘦的腰间一排。 宿深看着,牙都要咬碎了,摸出了妖王令也死活要系在凤如青腰间,凤如青无奈阻止他,“我不是个挂牌子墙!” 荆丰笑了起来,宿深却笑不出了,凤如青拥有的东西太多了,多得他给的东西,微不足道。 凤如青倒是没有拒绝御魔令,也没想拒绝,日后魔族来去少不了,有这个倒是方便,她可没想统领魔军。 只是她也没想到,凌吉竟是个很长情的人,这都过去多久了,照凤如青看来,当初的随手救下之恩,他那些鹿血酒和赐福早就报了。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很快极寒之渊那边华光大盛,阵法开启。 施子真站在最中心,绘制九真伏魔阵,凌吉身上银光四散,没入深渊之中,那魔兽躁动的魔气果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降低。 而施子真手持溯月剑,如带着灵光的灵蝶,身形上下翩飞,却每挥出一剑,都是裹挟着肃杀与重逾万斤的符文。 溯月剑游龙一般如神笔挥洒间便成阵,而随着施子真一剑剑一笔笔压下来,阵中灵力飞速消耗的一众仙首们面色开始变差。 终究还是勉强了,九真伏魔阵能够震住这极寒之渊的数十万魔兽,其中强悍的符文之力可见一斑。 最初设阵的大能修真早已飞升的飞升,身死魂消的身死魂消,他们这一批小辈里面,到底是不如当时那些仙辈们的能力强悍,也就只有施子真身如游龙,丝毫没有受到阵法反向压制设阵之人的影响。 周遭弟子有心结成灵阵帮忙,但这大阵将成,浩海一般的灵流如同翻搅的剑气刀刃,无人能够靠前。 凤如青不是第一次看着施子真结阵,但到了这时候,她却不得不承认,施子真是当之无愧的仙门之首,他若为神,必是上天庭的至高战神。 随着大阵一步步压下,覆盖在原本的九真伏魔阵之上,各家仙首都面如菜色,而这时候原本闭眼的凌吉突然睁眼,猛地按了一下头,整个人摇晃了一下。 就是这瞬息的功夫,魔气陡然大盛,将成的九真伏魔阵顿时震动起来,有仙首直接被震到血染前襟。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施子真周身爆出强大灵力,朝着薄弱的仙首之位补去。可就算是真神,也有灵力枯竭之时,况且施子真强压境界,不曾飞升。 眼见着凌吉再度驱动银光落入极寒之渊,魔气却正在被压制后反噬的当口。这时候生死一线,若不能尽快成阵,仙首们即将被大阵吸干灵力,撕裂经脉。 荆丰要上前,被凤如青一把拉住。 “我去,对付魔气我有办法!”凤如青飞身而去,宿深手上一空,他上前一步,被荆丰按住肩膀。 “相信小师姐,她是从那里爬上来的。”荆丰说。 宿深甩开他的手臂,气闷地瞪了他一眼,其实他是在迁怒,最怒恨的是自己。 他还是太弱了。 荆丰眨了眨眼,一脸莫名。 而此刻凤如青已经化为一缕黑雾骤然入阵,她一进入,便将自己本体无限放大,轻车熟路地兜成一个口袋,对准了极寒之渊。 魔气入袋,骤然减弱,施子真看准时机,落下了封阵符文的最后一笔。 大阵轰然落下,众家仙首全都已经退出阵法,但阵法重叠的震荡凝聚在阵中,凤如青就在最里面,已经退无可退。 说时迟那时快,施子真最后将昏沉的凌吉扔出阵法,而后径直朝着那个才缩小到人形大小,还未能化为人形的凤如青扑去—— 凤如青一生遭受过各种各样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她从不用任何人挡在她的身前,她脚下的路,都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从这极寒之渊爬上来,从邪祟走到如今的半神之身,她未曾依赖过任何人。 她本体是邪祟,吸取了翳魔可以千变万化,即便是功德塑身,也未曾改变,她经历过天罚,天雷灌体、忘川凌迟,甚至是献祭自己抽干血肉破海阵。 这九真伏魔阵的反噬她也不是第一次承受,她驾轻就熟地准备就不化成人形了,却在最后关头,看着本能出阵的施子真向她扑来。 她从未见过施子真那样的表情,以至于她被施子真扑倒,护到身下,惊得变回了人形,甚至被重叠的阵法震荡到脑中嗡鸣,她都没有错开视线。 她看着施子真弓着身子护住她,周身瞬间荡开了灵力结界,却也瞬间被震碎。 听着他闷哼一声,看着他眉头微拧,嘴角溢出了一滴血。 滚烫灼热,落在凤如青的眼中。 她一只眼中便一片赤红,另一只眼短暂地随着被蒙蔽的眼睛盲了一瞬,再看清,便除了施子真姝丽无双的眉目,什么也瞧不见了。 128、杂鱼锅·上 被人护着的感觉是很好的, 是最能够激发内心深处的柔软,甚至感动的一种状态。 尤其是在这冰寒刺骨的深渊旁边,头顶是撼天动地宛若山崩的阵法反噬, 震荡会造成心颤的错觉,凤如青有那么几息的时间, 整个人都是懵的。 上一次有人这样护着她, 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她有些发怔地看着施子真,施子真痛苦的表情清晰地映在她的眼睛里,天地仿佛都为之变色…… 不对, 是确实变色了, 眼中的血被她眨出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一把推开施子真,恼怒地低吼, “你压我手了!” 搞什么以身相护,这又不是唱戏,这点反噬现在对凤如青来说, 简直就是搔个痒痒,施子真扑向她的时候她还没化为人形, 等她化为人形, 他膝盖正好砸她手腕上—— 施子真跪坐起来, 有些迷茫地看着凤如青。凤如青咬牙切齿, 恨不能照着他后脑勺来一巴掌, 她把自己错位的腕骨“嘎喳”接回去, 然后冲着施子真呲牙道,“玩什么奋不顾身呢您老人家!” 大阵刚落,众家仙首都已经迅速调息,弟子们也是兵荒马乱的, 就算有人注意到施子真和凤如青这边的状况,也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什么。 施子真率先起身,耳根红成一片,但这夜色和他半披的头发成了很好的遮掩,因此无人发现,包括凤如青。 凤如青起身,站在阵中转动手腕,施子真距离她一步,却没有转身出去,而是开口说道,“你最近不能受伤。” 凤如青莫名其妙地看他,施子真耳根再红,一张脸也绷得十分冷若冰霜,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端倪,他飞快地看了眼凤如青的手腕,说道,“你若是要管天裂之事,便与你小师弟一起,危险的事情让他去做。” 凤如青:“……”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凡间的后娘。 “不能催动恶鬼,阴魂龙,”施子真说,“更不能召唤阴兵。” “碎月仙尊,您老是不是管的有点宽了?!”施子真不对劲,从前段时间莫名其妙的把她弄到悬云山开始就不对劲。 她撬不动这老蚌精的嘴,问不出个所以然,现在也不想知道了,所以根本懒得听施子真说什么,径直朝着阵外走。 施子真在她错身而过的时候,有瞬间的无奈,但很快他迈步追上去,在凤如青踏出阵外之后,径直抓着她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腕,当着众仙门的面,御剑而起,把凤如青拉走了。 凤如青哎了一声,便没有挣动,溯月剑速度快得连夜色都被劈开了一般,凤如青翻个眼白的工夫,施子真又骤然下落,在一处密林中停下了。 凤如青一落地就说,“仙尊这是做什么?挟持?这深山密林,深夜里孤男寡女的……” “屏息凝神,”施子真将掌心覆盖在凤如青头顶,堪称温柔道,“我帮你将方才吸取的魔气引出来。” 凤如青不想跟他多说什么,烦得要死,心里烧着火。 但施子真掌心温暖,幽幽渗入到她身体的灵力,竟然离奇的没有遭受到鬼气的反抗,两股气在她身体里和平地缠绕,温暖舒适。 凤如青眯了眯眼,嘴上却还是嘴硬,“魔气对我来说也不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吃,您就不要多管闲事不成吗?” “不难受吗?”施子真颇为疑惑地看着凤如青,“你此刻心火便是这魔气作祟。” 凤如青一愣,施子真继续道,“半神鬼王,听起来无限威风,你可知为何是昔日惩戒罪神的职位?” “因为黄泉乃阴祟之石打造,你身负鬼气,久居其中,会损伤心智,”施子真说,“初始并无异样,经年日久,会性情越发凶残,心境大变,你又身为女子,会体冷嗜酒,心火欲念盛旺……” “那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凤如青不知为何一点也不想听下去了,她拍开施子真的手转身便要走,他却一掌拍在了凤如青肩头,只是这一掌不带着任何的攻击力,浩瀚如海的灵力骤然间灌体而入。 如骤然跌入了温暖的水流,凤如青暖得腿软,她转头看向施子真,却见他闭目专心地为她涤荡魔气,小心翼翼地绕开鬼气,以绝对强悍的灵力将魔气全都冲出她体外。 他眉目全无防备,命门大开,大能修者绝不会这样任凭自己的命门暴露在其他人的面前,更不会对着任何人这样倾尽全力涤荡秽气。 莫说他是个极境修士,便是真神,凤如青此刻要杀他也易如反掌。 她感觉到魔气溃散,她身体也隐隐有了出汗的迹象,施子真这才撤出了灵力,放开了她的肩膀。 两个人无声地在林中对视,周围漆黑一片,可对于他们来说,同白昼无疑,甚至连彼此不愉的眉目都看得清清楚楚。 片刻后,施子真又说,“不要受伤,听话。” 凤如青嗤笑一声,“我本来不会受伤,我这神魂是天道亲塑,师尊不知吗?” “手腕错位是你跪的。”凤如青陈述事实。 施子真耳根又隐隐发热,但面上如常,微微拧眉,“不要受内伤,我有解决黄泉阴祟对你影响的办法,只是现在还未成型,无法与你细说,你……” 施子真顿了顿,想到凤如青一直抵触反抗,难得软了语气,多解释了两句,“你不要抵触,你我好歹师徒一场,虽然我昔年对你教导甚少,你至少信我一回。” 凤如青正要说什么,他却又说,“也不一定能成功,我勉力而为。” “不必如此的,”晦祟的魔气被涤荡干净,凤如青此刻心平气和身魂温暖,“仙尊不欠我什么,若是为当年极寒之渊的事情,也不必内疚。当年是我铸下大错一心求死,又如何能怨旁人。” 凤如青微微后退了几步,对他躬身道,“若为了昔年不曾亲自教导,便更加不必,是您心慈将我拉出红尘凄苦,还予我吃喝温饱,予我修习登仙之途,是我当时性情贪安顽劣,不求上进,才修为低微。” 施子真看着她平静的眉目,微微启唇,却不知说什么。 凤如青继续道,“我虽然如此,却也得了一位护我爱我的兄长,在悬云山上十余年安逸,已经万分感激,您的救命之恩、悬云山养育之德,今生几死不负。” 凤如青叹息一般地笑了下,看着施子真道,“但您不欠我,不必再为我费心,往后如何是我自己的造化。” 凤如青说完转身便走,施子真想要上前,却已经感知到有人追来,他站在原地未动,不知多久,凤如青身影消失在这片幽林的时候,他才低头垂目,神情中满是懊恼和无措。 施子真手掌轻轻抚上他丹田处的灵流旋涡,那其中一颗以最精纯的灵力喂养的双姻草,正在肆无忌惮地盛放。 许久,施子真才挪动有些发僵的脚步,御剑乘风,一路回到了焚心崖,径直钻进了他的小石室。 而凤如青心情诡异地走在林中,没有多久就碰见了追上来的宿深。 他惊慌拉住凤如青,将她从头到脚的看过,确认她没有受伤,这才抱住了她,说道,“吓死我了,姐姐,你没事吧,他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突然挟持姐姐!” 凤如青笑了一下,“什么挟持,谁能挟持我,说些话而已。我没事,哎你松点……” 宿深却搂着凤如青不放,“是我没有用,我太弱了,帮不上姐姐,我……” “行了,”凤如青拉着他的后衣领扯开他。 宿深整个人一僵,以为凤如青生气了,却发现凤如青眉目柔和,“别说这些,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以你的能力在妖族的这个年岁,已经是顶尖了,你总和一些个活了几千年的老蚌……咳,老家伙比什么。” 宿深生生被凤如青逗笑了,“姐姐想说老什么来着?” 凤如青也笑一下,“就你耳尖。” “走吧,回黄泉。”凤如青与宿深正欲召出黑泫骨马,便见一白一银两道金光,直直朝着这边而来。 宿深抓着凤如青的手紧了紧,那两道光在他们面前落下,是荆丰和凌吉。 “小师姐,师尊找你做什么?”荆丰急忙上前问道,凤如青看他,“师尊那汤,是你要给我,还是他要你给我?” 荆丰脚步一顿,偏头咳了一声,看到凤如青这表情,便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便直说,“师尊说了是一些补药。” “小叛徒,日后我再跟你算账。”凤如青想到施子真说的有危险让你小师弟上,就憋不住想笑,叛徒也没有好下场! 她转头问一直站在不远处的凌吉,“可是有事?” 凌吉微微欠身,“大人今夜不若去魔族吧,天快亮了,就近休息。” 凤如青摇头,“今夜不了,你方才压制魔气应当也很疲累,改日吧,鹿血酒我喝了那么多,改日我带着回礼去魔族拜访魔尊大人。” 凌吉似乎是想笑,却没笑成,他脸僵得和施子真有一比,便只好再次欠身,“那恭候大人到来。” 说完之后,他化为一缕银光迅速消失,荆丰也道,“这几日我安置好了对战之人,便去黄泉给小师姐细说各家仙门的商议结果。” 凤如青点头,“弟子们还在等着,快去吧。” 他们都走了,凤如青抽出了被宿深攥得发白的手指,“你要把我手捏断吗?” 她语气温柔,并无一丝不满,宿深猛地回神,捏住凤如青手指连亲带揉,“我方才错神了,对不住姐姐……” “走吧。”凤如青召出了黑泫骨马,两个人一同回了黄泉。 此刻已经是深夜,凤如青洗漱好了之后,便见她床上半遮半掩的狐狸精。 任谁的卧榻之上躺着这么一只人间绝色,软糯香甜,谁也不想睡觉。 于是灯火昏暗,被翻红浪,凤如青陷在锦被与柔软温暖的狐尾之中,欲.仙.欲死。 汗液浸湿她扬起的脊背,浑身热得如同置身业火,她猛然想起施子真说的——初始并无异样,经年日久,会性情越发凶残,心境大变,你又身为女子,会体冷嗜酒,心火欲念盛旺…… 凤如青嗤笑一声,抱紧了宿深脖颈猛地翻身,居高临下地扼住他的脖颈,看着他面色因为窒息渐渐泛红。 这世界上有很多种人,或活的蝇营狗苟,或活的尊贵无双,或食不果腹,或挥霍无度。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自甘,她如何活着,以何种方式活着,是她一个人的因果轮回。 天色乍亮,凤如青披着外衫,暗红色长发几乎曳地,她赤脚站在桌边喝水,衣带松垮春色无边。 宿深发丝凌乱,坐在床边,只以狐尾遮着自己,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凤如青,满是痴迷。 他模样糜艳得像是开到繁盛后落在地面,被碾得汁水四溅的花瓣,任谁见了都难以从他的眼中欲海逃生。 他的狐尾毛发很多地方湿漉,打着结粘在一处,眼睛却像个压住猎物颈项的饿狼,片刻不肯离开他的猎物半分。 凤如青转头,懒散地歪头看了他一眼,拉开了他遮挡自己的狐尾,视线下落笑了笑,“去洗洗吧,然后吃了早饭再回去。” 宿深不掩盖眼中狼犬一样的神色,凤如青见他不动,只是看着自己,坐到他腿上环着他的脖子,“我知道你还有劲儿,真是年岁浅啊。” 她笑着亲了亲宿深的眼睛,“去洗漱吃饭,如今天裂现世毕竟影响诸多,你需得回妖族坐镇。” “我知道。”宿深声音微哑,被亲得眯了眯眼,伸手抱住凤如青,“我会好好看住妖族,等姐姐差遣。” 他没有再提让凤如青收下他的妖王令,她有很多了,多了就不稀奇。不稀奇的东西也不会引起波澜,如凤如青所说,他本就绝对听她的,无需这种东西来表态。 凤如青“嗯”了一声,又摸了摸他撩在她后腰的狐尾,“我去令罗刹准备吃的。” 宿深洗漱,凤如青要罗刹准备吃的,然后她也去洗漱,等到饭菜端上来,他们也都整理好了,宿深甚至已经弄好了床铺,重新换过了。 凤如青饿得狠,先吃,边吃边看宿深,发现他整理的动作竟然还算娴熟,不由笑道,“你怎么会这些琐事?” 宿深重新净了手才坐在凤如青对面,“我素日不喜人伺候。” 宿深看着凤如青,他其实若是不在凤如青面前,几乎不怎么吃东西,无论是入口还是贴身,他再三查验,能够亲力亲为的便不假人手。这全赖他亲舅舅将他与娘亲坑害多年的手笔,令他格外的谨慎小心。 不过他在凤如青面前从来全无防备,如果说这天下他还能信任谁,便只有两个,他娘亲与凤如青。 因此他拿起一块小饼送入口中,眯眼笑着对凤如青说,“我从未让姐姐之外的女人碰过,往后也一样,姐姐喜欢吗?”若是喜欢,姐姐会不会也这样? 凤如青却被宿深这话给搞得差点呛着,笑着摇头,“你是怕有人下毒害你吧。” 宿深也没说什么,便低头安静地吃东西,他不敢要承诺,不敢提起婚事。因为连与凤如青这样相好,也是他使了手段,他在凤如青这里没有底气。 信任她,爱慕她,却也怕她。 凤如青并未察觉他的小心思,就算她有能够感知他人情绪变化的能力,也不至于时时刻刻的去感受谁,那多累。 两个人都吃了不少,凤如青亲自送宿深出了黄泉,宿深十分不舍,恨不能每时每刻的同凤如青待在一处,却并没有表现出来,抽出腰间软剑御剑而去。 他其实不仅能够御剑,修士的许多招式功法他都有涉猎,又天资聪慧,狐族血脉让他修为一日千里,他已经是当今天下当之无愧的妖王。 只是他素日行路,为了能抱着凤如青,挤着她的骨马坐而已。 凤如青自然也知道,只是纵着他,毕竟他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凤如青总是对他忍让颇多。 天裂现世开始,四海动荡妖魔四起到了一个巅峰,黄泉鬼境中近日处置的横死之人多不胜数,十八殿鬼君四海奔走,凤如青坐镇鬼境,根本脱不开身。 荆丰五日之后匆匆来了一次,与凤如青说了各家仙门商议的结果,是暂且令一批修士驻守在熔岩几里外,截挡住流速最快的那一处,免得让熔岩兽肆意扩展,危及到山下的广安国。 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凤如青随荆丰亲自去了一次,与各家仙门驻守的修士们细说了应对熔岩兽以及自保的方法。 宿深大部分时间入夜前来,天未亮便奸夫一样离开。主要妖族前两日有妖兽逃窜出塔,其他更加的躁动不安,甚至有妖修走火入魔。他如今是妖族的主心骨,无数双眼睛看着呢。 最是情浓之时这样被迫分别,宿深浑身怨气,竟说傻话,连妖王都不想做了,要来给凤如青做鬼君。 凤如青每次听了无奈地笑,宿深缠人,不过凤如青倒是很喜欢,她确实也似乎受到了天裂的影响,一日三餐离不得酒,心火盛不盛不知,确实是欲念重了些许。 这倒也无所谓,宿深很贴心,最是懂得她,她的诉求从不用出口,一眼看过去宿深便懂。只是偶尔独自醉酒之时,凤如青脑中会诈尸一般的想起施子真说的话,而后轻蔑一笑。 天都裂了,谁还不能疯狂了么。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引动了天界之神下界,弓尤便有一日前来,与凤如青商议拨下神官来助她。 凤如青估量了如今形势,倒也还不到那个地步,因此将此事延后,毕竟龙鳞佩在身,即便她真的需要天界援助,只管捏碎便是。 弓尤又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她小心联合在一起的坠落神,凤如青近日却并没有听闻坠落神作乱,只是与他说了仙门商议的结果,还有她在四方驻守的鬼官会看着的。 弓尤来去匆匆,却忍不住对凤如青道,“你看上去……有些不大一样。” 凤如青撩起眼皮看他,“何处不一样?” 她斜斜看过来,眼尾如勾,勾得弓尤心绪烦乱,“你少发骚,怎么和狐狸精在一起久了,也学了这狐媚招数?” 凤如青一脚踹在这昔日天界天子,如今已经即刻准备继任天帝之位的天界帝君膝盖上,骂道,“滚!” 弓尤却突然正色道,“这天裂的其实我正欢喜……你真的喜欢那个小狐狸吗?” 若不是天裂现世,他就要迫于天帝登基必先娶妻的天条,迎娶神女,虽然已经找好了只谈交易的神族,他却名义上始终要与其他女人成婚。 他并不是要为谁守身,只是凤如青之后,他再不曾遇见心悦的女人。 与她在一起过后,无论怎样仙子神貌的神女,在他眼中都一般的寡淡无味。连疏解都是靠自己,堂堂天界太子房中却连个女人都没有,他都要被说成龙族之耻了。 可宁缺毋滥,他不是没想过等到登基为帝,便再试着追求凤如青,但他也知道,希望渺茫。他身边一切的糟心事情,不平之事,到了她的面前都是拖累。 他给不了她纯粹的情爱,她根本不屑一顾。 再者,最让弓尤咬牙切齿不肯低头的,不是他曾经跪地哀求的丢脸,甚至不是夹杂在他们之间数不清的繁杂之事,而是她身边从未缺过人。 一个接着一个,她似乎荤素不忌,个个都相处的很甜腻。 弓尤甚至怀疑过她从未爱过自己,如此博爱,连相似的类型都没有找过,怎能算爱? 可他夜里对着昔年结发,如今却只有自己一个人头发的小锦囊查看的时候,扪心自问,他还能再遇见一个凤如青吗? 因此他好奇,想要知道,想要试探,他问,“你有多喜欢?” 凤如青皱眉,“你犯病了?” “我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跟他好?”凤如青挥手驱赶弓尤,“走吧天帝陛下,回去找个医神看看脑子。” 弓尤抿了抿唇,郁猝不已,却没有再问。 相比于情爱,他们之间其他的情谊更重。 “你真的有些不对劲。”弓尤说,“待我来日派个医神下来为你查看。” “我好着呢,”凤如青看了他一眼,顿了顿又问,“你知不知道,为何黄泉鬼王,曾是昔日惩罚罪神去处?” 弓尤在天界长大,许多事情都知道,连赤日鹿他也是看一眼便知,但是他却说,“与鬼为伴,住在暗无天日的黄泉,就是对那些眼高于顶的神君最大的惩戒。” 凤如青闻言继续问,“没有其他?” 弓尤迷茫,“还有什么?” “你当时为鬼王,有没有察觉自己心性暴躁难忍,欲念深重……” 弓尤嗤笑一声,“我现在也心性暴躁欲念深重!你是被那狐狸精勾得失了魂吧……” 凤如青顿时板起脸,“滚滚滚……” 送走弓尤,凤如青再度回到狱叛殿,坐在桌案之前撇嘴一笑,她觉得自己会想起施子真的话,才是不对劲。她摇着头翻开了生死书,根据枉死之人,查找判定邪祟的位置,再令人或者亲自前去。 随着天裂现世时日越久,四海简直像是一口大水缸,按下葫芦浮起瓢。不仅修真界,妖魔族和鬼族,连人族也开始向修真界求法器,抵御邪祟。各国边境动荡不安,民众因为战乱流离失所,民怨沸腾。 一时间,昔日无甚存在感的炼器宗门开始在修真界地位暴涨,不过那宗门仙首曾经受过施子真指点,将施子真视为神祇,他仙门之首之位稳之又稳,无人能望其项背。 连那些名不见经传的小仙门,也因为好歹会些仙术功法,有两个高境仙首,而被人间推崇成了真神在世。 不过施子真确实炼器十分厉害,但他却不可能窝在山中炼器,而要奔波在人间各处驱邪除祟。凤如青与他遭遇三次,两次易容一次真容,都是很快认出。 不知是不是之前他给自己喝了奇奇怪怪的汤的原因,她甚至在靠近他的时候能感知出是他…… 两个人通常都是不说话各干各的,施子真好像真的因为那天她说的话,放弃了为她做什么,汤没有再送,即便在偶尔凤如青空出时间,去帮着仙门对战熔岩兽的时候遇见,也是浅浅一点头。 不过今日不同,因为时间流转极快,如今已经是盛夏,凤如青出外驱邪,不仅遇见了施子真,还遇见了带着龙族在人间四处施雨的穆良。 于是龙族被他们三个之间诡异的气氛弄跑了,他们在一间凡间茶肆之中对桌而坐,却许久谁也不曾说话。 “师尊,喝茶。”穆良为施子真倒了杯茶,施子真从不沾这些凡尘之物,却也伸手拿起,轻轻抿了一口,说道,“你无需再叫我师尊,如今你已经是人间雨神。” 穆良浅笑,一如当年温润柔和,甚至因为成神有些年月,眉目间神性隐现,“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师尊莫要说这样的话。” 施子真没有再说,而是看了凤如青一眼,似乎在生气。穆良有意缓和两人,凤如青却突然站起,神色有些怪异地看了施子真一眼,说道,“大师兄,我黄泉还有事,我先走了。” 穆良于这几月和凤如青碰面频繁,见她神色便觉有事,起身正欲开口,却见施子真突然伸手拉住了她手臂,“明日修真界联合对战熔岩兽,你……不要受伤。” 若是平时,凤如青早已将他甩到一边去。可此刻却像是木偶一样僵着,飞快看了一眼施子真的肚子,又赶快挪开视线。 想到今日与邪祟交手,她无意间看到了他腹部些微隆起,与他身量根本不相称,就像……就像妇人成孕一样,整个人都有些迷茫又……惊愕难言。 129、杂鱼锅·上 施子真从来不食五谷灵兽, 甚至几乎不饮酒茶,他早已经登入极境,是个真正吸取天地灵气就能为生的修者, 从不像凤如青舍不下凡尘百味,时常贪嘴多吃。 可连凤如青这样一顿敞开了吃真的能吃一头牛的人都不会胖, 施子真总不至于是胖了吧。 这再胖也不能光胖肚子…… 凤如青凌乱得不行, 自从看到施子真腹部微微隆起到现在,什么都想到了,甚至连他本体不是人都想了。 可是她问了荆丰, 施子真确实是人, 是两千多年前, 师祖亲自从人间带回来的。 那他……总不该是真的成孕了吧? 且不说男子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即便是修真界有许许多多可能, 逆转生死都可,荆丰也是吹口气就能生出来的……但是,但是这世界上, 谁敢在施子真身上播种?! 凤如青脑中乱七八糟的,施子真抓着她手臂不放, 见她低头不吭声, 又说了一遍, “明日你与荆丰一起, 凡事有你小师弟, 不要强出头。” 若是平日, 凤如青是一定要和他呛的,但今天她脑子太乱了,看着施子真这张雪塑冰雕的冷淡眉目,又想起他不束腰封, 换了一身更加仙风道骨的雪色华袍,竟是为了掩饰腰身,简直不认识他。 因此她动了动嘴唇,闷闷地“嗯”了一声,竟然还算乖巧的答应了。 施子真并不知凤如青看到了他的腹部,见她应声,微微松了口气,松开了她的手臂。 凤如青匆匆对着穆良道别,要他改日空出时间一定去黄泉,这才有些步履凌乱地走了。 她走后,包房里面就剩下了施子真和穆良,施子真也不想待了,但是穆良并没有起身的意思,看上去像是有话对他说。 他这个大徒弟从来不怎么用他操心,连修炼他也就只是在他心魔缠身的那一段时间帮上过些忙。 施子真知他心性纯善,也知道他飞升是必然。对于穆良能够成为雨神,施子真始终是十分欣慰的。 屋子里寂静得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施子真在穆良的对面坐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看了看桌上他向来不会看上一眼的,穆良专门为凤如青叫的很多小零食,有些想吃。 “你在天界如何?”施子真率先开口,“龙族性情暴烈,不好相处。” “不似从前,”穆良说,“如今天界还剩下的龙族,都已经顺服于未来天帝,很好相处,师尊不必担忧。” 施子真忍了半晌,实在是没有忍住,伸手捻起了一个糕点,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穆良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的表情,而是将盘子朝着施子真的方向挪了挪。 施子真去拿第二块的动作一僵,穆良便开门见山道,“师尊,你这样做,和小师妹说过吗?” 施子真收回了手,抿了抿唇,喝了口茶水将口中甜腻冲去,嘴角沾着一点点糕点的碎屑也不知,神情甚至是无措的。 穆良从未见过施子真这样。 他在穆良的印象中,总是神祇般高高在上,总是能提前预知安排很多事,总是能够一眼看出事情本质,包括他当初的心魔,和他又因何心魔散去。 他似乎从来对世间一切寡淡无情,却也在预测到天裂之灾的时候,放弃了无数修者毕生所求不得的飞升希望,选择留在人间。 穆良曾经怨过他取出自己的记忆,又杀了入魔的小师妹,可六百年的寻觅,他也是最先知道小师妹在师尊心中分量非比寻常的。 穆良甚至早早就知道了他曾经亲手斩杀入魔逆徒,并非是清理门户,而是要将她魂魄带回,为她逆天改命。 当年的双姻草,是凤如青自己去青沅门取的。青沅门掌门痛失爱子,施子真却还要他门中至宝,为入魔弟子塑身,青沅门掌门如何能不迁怒。 可按照青沅门掌门的为人,若是不让他见一见要取他门中至宝的弟子,若是换一个人去,他绝不会给。 可是穆良猜到了很多,却从未料到,到如今得知了小师妹尚在人间,还做了黄泉鬼王,施子真仍旧没有放弃为她塑身的念头。 “师尊,以身塑身,若成还好,若败……”若败仙骨必折。 折了仙骨,便是折了毕生修为,一切从头来过,即便是施子真根基极佳,也需得再在人间耗费上千年。 施子真微微拧眉,他不想谈论这个,这对于他来说太过羞耻难忍。可他又怕穆良在未成之前告诉凤如青,按照她那种性子,施子真想想就头疼。 穆良如今已经为神,能够看出他身有异样是他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想到这么巧就碰见了,还被穆良这么直白的戳破。 他顿了顿,微微叹息了一声,只好实话实说,“天界有我昔日故友,我知你二师姐和你在天界过得尚可,即将继任天帝的太子,也不是庸碌之辈,天界会越来越好。” 穆良微微动容,施子真又道,“你小师弟因为本体原因,注定与飞升无缘,但他好歹有个悬云山。” 话说到这里,穆良也都明白了,四个师弟师妹当中,唯有凤如青不在山门。 “黄泉鬼境,不是什么好地方,女子属阴,更不宜久住,”施子真说,“她功德厚重,始终无法更进一步,无非是魂不附身。” 穆良眼眶微湿,他总见施子真冷漠如冰地说生死有命,修道如何,全看自己造化,旁人无法插手。 可穆良心魔之时他四处奔走,荆丰身体缺陷他也寻了数不清的方式助他修为更进。 穆良一直不太理解他不飞升的缘由,若是为天下苍生,便分明是飞升才能更好的为苍生造福。 到如今他才懂,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大弟子二弟子在天界过得很好,小弟子注定与仙道无缘,因此准备把悬云山留给他。 唯独三弟子走了邪路,却也歪打正着,积攒了足够塑身融魂的厚重功德,不曾离失本心,所以他不惜以身塑魂,意欲助她成神。 穆良突然间就觉得羞愧难言,一向温润儒雅的眉目微微扭曲。 “可师尊你……” “我有把握,”施子真说,“已经快成了,你不必挂心这个。” 施子真羞于再多说一个字,起身道,“我先回山,你若闲暇便回去看看,荆丰也十分想你。” 施子真出门之后,穆良眼角荡开了一片红,外面的天色因为他的心情变得阴暗,凉风乍起,山雨欲来。 穆良听到了楼下人家在嚷着要下雨了,收衣物,只叹这天气如此多变,方才还是艳阳,如今却乍然阴沉。 他们不知这并非是天气多变,而是人间雨神在强忍落泪。 有很多事情,其实穆良都知道,他做得不对,做得不好,他的抉择造就了如今的他,可他却在施子真这一份重逾尊师,乃至重比亲缘的抉择之下,难以抬头。 这世间什么是大爱,又什么才是小爱?这两种感情其实从不曾冲突。 这个界限其实从来都是世人赋予,并没有择选哪一方,就比较正确之说。 只可惜他明白这个道理太迟。 施子真回到山中,径直进了焚心崖,他窝在根本完全不符合他身量的石室里面,怀中抱着他师尊给他留下的灵囊,舔了舔嘴唇,有些嘴馋。 他几乎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都是今天吃了那个甜腻的小点心,才会这样。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再过些时日,怕是连这个制式的广袖袍也遮不住了。 施子真微微叹了一口气,却还是用灵流温养灌溉,他确实是有把握的,只是要温养出一个能够容纳真神的身体,他就必须要把这双姻草再在内府中多放置一些时日,日夜不停地温养才行…… 施子真最后还是没忍住,在入夜之后去了一次山下灵谷殿,没有找到制成的食物,便只好拿了一些食材,回了悬云殿自己去煮。 当然了,第二天灵谷殿并没有发现这少量食材的丢失,施子真夜里蹲在自己寝殿后面,用灵泉煮东西吃的事情,就像他之前给凤如青煮汤一样,谁也不会知道。 而凤如青凌乱的心绪,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早上起来总算缓解了一些。 一大早的,宿深便来了黄泉,带了许多半妖。他要同凤如青一起去与众家仙门一起对战熔岩兽。 这是严格意义上他们第一次迎战熔岩兽,因为近两个月,驻守在熔岩之下的修真者,遭遇了那些素日看上去只是在熔岩中蹦蹦跳跳的熔岩兽的袭击。 凤如青早就料到了,隔了这么多个月熔岩兽才袭击,倒是还让她有些诧异。她曾经在冥海之底一次次遭遇袭击,知道这东西会不断的扩展地盘,不断的去吞噬融化周围一切的生物,乃至植物。 它们会模仿很多东西,所有一切他们吞没的东西。 凤如青一大早的被宿深从被窝抱出来,双臂自然环上了他的脖子,在他下颚亲了亲。宿深抱着凤如青洗漱,凤如青任凭他摆弄,只是笑眯眯地看他。 宿深长的是真的好,很懂情趣,嘴甜,会讨人开心,床上床下都让凤如青很满意。甚至很多时候,他还会给凤如青带一些惊喜的礼物。 凤如青被他伺候着穿好了阴魂龙袍,半跪在床上和他交换缠绵的深吻。 待到两个人气喘不已地分开,宿深才贴着凤如青耳边道,“我这几日妖族有些事情脱不开身,今夜好好的伺候姐姐。这会时间不够了,我用手,一样会很舒服。” 凤如青眯了眯眼睛,不由得笑了一声,“我看起来有那么急不可耐吗?” 宿深知道她重.欲,但他很喜欢,他们非常的和谐,宿深年岁浅,原本还怕凤如青嫌弃他黏人,凤如青缠着他需要他,他开心得要死。 “没有,是我急不可耐,”宿深胡乱地亲吻她,“我用嘴也行。” 凤如青按住他抓着自己腰封的手,点了点他的嘴唇,“外面妖兵鬼兵都等着呢,你给我弄完,怎么用这张嘴去发号施令?” 宿深从不在□□上羞涩,连第一次的时候也不显生疏,却还是不由得被凤如青说得面红耳赤。 她亲了亲宿深形状颜色都姣好的唇,“走吧,既是同修真界一同合作,去晚了不好。” 宿深点了点头,两个人整理好了,带着一众妖兵与这段时日凤如青召到的、那些死于民间战乱的士军组成的鬼军,浩浩荡荡的朝着天裂之处去。 鬼在白日畏光,凤如青便以鬼气为他们遮盖出一片暗色的天幕。她与宿深并驾齐驱,宿深专门寻了通体雪白的妖马,与她的黑泫骨马相配,但无论谁,离着多远,第一眼看到的绝对是凤如青。 她周身鬼气缠绕,却身披暗红色的长袍长发,容色艳烈得如同这浓黑当中的一抹残血,笑起来令人难以移开视线,不笑的时候煞气冲天。 尤其是此刻,她微微侧头,与宿深不知说着什么,眉目带笑,神色散漫,脊背笔直地坐在黑泫骨马之上,手上提着不见一丝反光的黑沉长刀,身后是一众训练有素整齐划一的,隐没在鬼气当中的鬼兵,每向前一步,无声无息,可扑面而来的邪煞之气,简直冲得人心肝发颤。 相比起来,宿深在她身旁,就像一张浓墨重彩的画作之上,用以衬托的寥寥一笔。 正道修士,向来不与邪煞为伍,历届的黄泉鬼王,虽然也因为生死轮回难免与修士们有所往来,却也不会同修士们并肩作战。 妖族魔族,更是一直都是正派修士历代宿敌,可在面对天裂现世的如今,他们渐渐摒弃根深蒂固的芥蒂,逐渐开始了合作。 不过这种合作,必得是黄泉鬼王凤如青在场。妖族从不与其他门派私下往来,魔族更是,在修士路过魔族时不设障碍,已经是他们最大的善意。 但只要凤如青在场,这千万年来冰火不同炉的几族,竟也能够和平共处,虽然依旧泾渭分明地站在两个不同的地方,中间无形地隔着楚河汉界,却是千万年来从未有过的和谐了。 凤如青一到,正道修士也有许多看了过来,其中不乏仰慕甚至是倾慕的眼神。 也不知是从何时,私下里都传开,黄泉鬼王风流成性,不仅鬼境爬床的艳鬼无数,在妖族魔族,乃至人族和修真界,甚至是天界都有相好。 且她这些相好,分手之后无一不飞黄腾达,前任雨神就是直接飞升。 更何况她本人又美艳至极,性情酷烈却对情人格外的温柔,见她每每与妖王说话便知。 因此,四海之内想要与她好上一场的各族,都不在少数。 凤如青自然不知这些,宿深却是知道的,他忍受不了那些人看着凤如青的眼神,简直让他脊背汗毛倒竖。 凤如青眼中哪有这些,她到了之后,凌吉也带着魔族很快赶到。 魔族向来残暴嗜血,但也不知凌吉用的是什么办法,如今的魔族一个个小绵羊似的,甚至距离凌吉近了一些,有些都会肉眼可见的两股战战。 凌吉到了,上前来与凤如青打招呼。 他白天在烈日下银光不显,却也看上去与人完全不同,甚至不能用美来定义。他生得就不像个人,尤其是那双横瞳,冰冷残暴,却又无辜灵透。 还有就是他尖利繁杂的鹿角,凤如青丝毫不怀疑,任何一种猛兽对上他,都会被他的鹿角轻而易举的贯穿撕裂。 “大人。”凌吉话不多,总是客客气气地对着凤如青躬身。 凤如青也习惯了他这样子,点了点头,接着便下了黑泫骨马,收敛周身鬼煞之气,朝着修真者的方向去交涉。 此刻修真界来了的人也不少,这次施子真没来,组织统领众修真者的是悬云山焚心崖长老,荆成荫。 昨夜因为熔岩兽突然袭击而受伤的弟子已经送走了,不过很多焦糊甚至被烧得只剩下架子的帐篷,还是能够看出昨夜战况惨烈。 凤如青对荆成荫说话还是很客气的,毕竟小时候她与荆丰到处野玩,也没少让他逮住。 荆成荫肃穆得像个刚出土的旱魃,但他其实面冷心软。仔细想来,他当年除了关住荆丰与她,倒也并没责罚得厉害。 “荆长老。”凤如青微微躬身拱手,“荆丰没来?” “护送昨夜受伤的弟子回师门了。”荆成荫蓄了点胡子,在下巴上,山羊似的,和他不过三十的样貌十分不符。 但他眉心竖纹很深,是经年皱眉所导致,他神色颇为复杂地看向凤如青,昔年的悬云山弟子,如今却是鬼境之王,这与修真入山,还真是背道而驰。 他不知当年发生了什么,施子真和穆良都不告诉他,但他知道施子真是亲手诛杀了入魔的她。她能从极寒之渊那样的地方爬出来,神魂未散,也是造化。 而到如今,他这个昔年的师叔,也不得不称她一声赤焱大人。 “赤焱大人昔年在冥海之底与熔岩兽日夜交手,定是最熟悉这些畜生的,”荆成荫说,“这些畜生生于熔岩,如鱼难离水,却又为何能够夜奔几里发起攻击?” 凤如青却摇头,“它们并非鱼难离水,”凤如青说,“我早说与各派弟子,要随时警戒,它们能模仿它们吞噬过的一切,夜奔数里并不稀奇。” 荆成荫眉头皱得死紧,“那若照如此说,熔岩现世,置之不理数月,岂不是放任一群比妖魔兽还要变化多端的猛兽在山上?” 凤如青奇异地看了他一眼,“这我早说过啊。” 荆成荫一噎,确实有弟子曾提过鬼王告诫,只是连守数月,熔岩除了悄无声息、缓慢至极地蔓延之外,并无攻击,弟子们一时间放松了戒备…… “而如今熔岩兽的能力与在冥海之底时也不同,”凤如青又朝着这些修士的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据我观察,熔岩腐蚀的程度提升了数倍,在冥海之底,沾染上身,顶多重伤,不至殒命。” 荆成荫眉头能夹死飞虫,沉吟了片刻又问,“那若熔岩兽不主动发起攻击,我们难道就坐以待毙?” 凤如青摇头,“它们早就发起攻击了,不是一直在扩展地盘么,不过它们也不能离开熔岩太久……” 凤如青观察了一下地上焦糊的土,还有碎裂的、硬干成灰炭的熔岩兽残尸,也皱了皱眉,又补了一句,“至少目前是这样。” 自从天裂开始,众人一开始的慌张过后,便忙碌着四处压制躁动的妖魔,荆成荫目力非常人能及,他望着远处山峦之上铺陈开的一片赤红。 那片赤红已经悄无声息地覆盖了两座山峦,想到那上面跳动的、看似无害的各种游鱼,竟是如此凶悍的猛兽,他心中升起浓重的忧虑。 凤如青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想了想安慰道,“熔岩大地不比极寒之渊,无法以九真伏魔阵封印。” “说不定哪天天裂的熔岩流尽,这场灾难就停止呢。”凤如青轻飘飘道。 荆成荫侧头看她,她又嗤笑一声道,“这本是人间早该面对的浩劫,若当真是天要亡我们,又岂是人力能够阻挡……” “荆长老,我们无法阻止熔岩弥漫,只能尽力而为,减缓这熔岩弥漫的速度。” 这将是人间万物的战争。 荆成荫气闷又心绪苍凉,凤如青又道,“荆长老要弟子们准备迎战吧,我们可以不坐以待毙,但需要有人去引熔岩兽攻击。” 凤如青说,“修真界身法再快的修者,也不能保证从熔岩之上折返,这只有我能够办到。” 荆成荫神色难言地看着凤如青轻松,甚至是散漫的神色,半晌郑重说道,“赤焱大人功德厚重,经年奔走人间,如此为苍生,天道自会为大人铺路。” 凤如青不习惯这种恭维,也不想再和荆成荫说什么了。 她负责带着妖魔族引出熔岩兽,这确实也是因为妖魔身法诡异,相比修真界修者,更具备保全自身的本领。 而修士善于结阵合作,对战成批的熔岩兽,也正好弥补妖魔乃至鬼族各显身手的散沙样打法,这样更利于减少伤亡。 她和荆成荫站在山坡之上,正寻思着找个什么理由走了,太严肃的对话弄得她脑子都开始疼了。 幸好这时候荆丰回来了,他与荆成荫交代了一下众家弟子的伤势,还有各派会派来的支援,便总算将凤如青拉离了荆成荫的身边。 “小师姐,”荆丰说,“你怎么和我爹站一块去了……” 凤如青“啧”了一声,“别提了,我与他说今夜我带人负责引出熔岩兽,他就一直唉声叹气悲悯苍生,我也不好走。” 荆丰笑了笑,想象出凤如青憋得多狠,不过片刻之后,他又边整理凤如青的长发,边说,“今夜我随你一起引熔岩兽。” 凤如青本想说她知道怎么做,却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纠结至极地问荆丰,“是不是师尊要你寸步不离的护着我,不让我受伤?” 荆丰神色滞了下,片刻后也没有瞒着她,“嗯,师尊说你不能受伤,如今体弱。” “体弱的是他吧!”凤如青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她总不能跟荆丰说施子真可能怀孕了,不知道是搞了野女人还是野男人,反正肚子都让人搞大了,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施子真穿那么宽的袍子遮遮掩掩的,连众仙门对战熔岩兽这样需要仙首坐镇的事情都让荆成荫来,可见多么见不得人。 凤如青最终什么也没说,虽然她对于这件事很凌乱,但也无法确定什么,兴许是什么修炼秘法? 她总是不相信施子真这样的人,除了她会有人敢搞,有人想搞。 当然了,若他这是什么修炼秘法,也未免太……独辟蹊径。 不过凤如青也无暇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众人划分两地,妖魔族都在鬼族之后,修真界众家仙门围在一处,各自部署。 选择夜里对战,是凤如青曾经在冥海之底多年所得的经验。 夜间温度低,夏季湿度也大,再者今日到夜里一直有风,这都是能够阻止熔岩兽脱离了熔岩之后活跃的因素。看似很细小,却可能带来很大的裨益。 而修真者个个五感敏锐,黑夜如白昼,加之熔岩兽通体为熔岩凝化而成,夜间甚至比白日还要容易观察躲避。 尤其黑夜对妖魔鬼族的作战也有好处,沾染了邪气的东西都是在夜间更加活跃。 入夜之后,凤如青吃过宿深带来的吃食,喝过凌吉带来的鹿血酒,今日也不知为何,这酒分外的浓郁,还带着丝丝甜香。 凤如青夜里会有些四肢发凉,因此贪杯多喝了些,面颊泛上些许粉色,显出了与素日不同的娇憨之态。 妖魔鬼族,这在千万年来虽然同为妖邪,却根本不相容的三族王者,在一个小帐篷里面举杯共饮,也是能够流传万古的稀奇事了。 凌吉又见凤如青酒杯空了,正要再给她倒酒,却被宿深挡住。 宿深本来就都要气疯,凤如青喝了那么多凌吉带来的酒,他一滴也没喝,却烧得心火大盛。 “今夜马上有行动,你给姐姐灌那么多的酒,醉酒之后四肢不灵便,熔岩之上如何危险,你是何居心!” 宿深按着凌吉的手臂隐隐压上妖力,凌吉的手被狠狠按在桌上,手上酒壶滚落在凤如青脚边,醇香的酒液撒了一地。 凤如青心疼不已,缓缓吐出了一口带着酒香的气息,拉住了宿深的手腕,“宿深,我若是不想醉,是不会醉的。喝些酒夜里暖身,你这是做什么,快松开。” 凌吉垂目,看着地上的酒壶一言不发。 宿深气不过,但凌吉甚至都不跟他对视,对于他明里暗里的多次挑衅都不曾回应,可他每次出现在凤如青身边,不止一次被宿深发现他看着凤如青的视线不对。 太过专注,和宿深每每与凤如青交欢之后揽镜自照,甚至是在洗漱时水池中看到的自己的神色如出一辙。 浓烈的占有欲压在凌吉那一副无波甚至是空灵的表情之下,凤如青看不懂,他却看得清楚! 只是宿深打死也不会同凤如青说这个,因为这个魔尊显然并不敢将自己的心思表露半分,他绝不为他人做嫁衣! 宿深知道再说多了便是他无理取闹,也怨他光顾着带些吃食,却碍于是交战并没有带酒,这混蛋竟然带了。 宿深气闷地松开了手。 凌吉慢悠悠地将手臂抬起,他的皮肤是一种冷冷的白,被宿深抓住的那一块,这一会便通红一片。 他慢条斯理地抬起手臂,轻轻转动,衣袖因为他这动作,慢慢地朝着上头滑去,凤如青看了一眼,神色一凝,“你手腕之上,怎么这么多的伤疤?” 凌吉闻言迅速放下手,侧过头对着凤如青勾了下唇,却根本没有笑意,“一些陈年旧伤而已。” 凤如青没有再问,她也知道他昔年遭遇,是她亲手救下了他。 可是……那伤疤也不是昔年伤在颈项胸膛的伤疤,而是密密麻麻的、分布均匀的伤在腕部,乃至整个手臂,凌吉遮盖得太快,凤如青只看到手肘部位全都是。 更像是谁蓄意的割开,一层层,一次次不断的旧伤累着新伤,就如……凌.虐。 130、杂鱼锅·上 不过凤如青倒是没有问, 毕竟旁人如何,跟她也没有关系。 喝了暖身酒,等到了众人都准备妥当的时辰, 凤如青带头,率领妖魔众和鬼军, 朝着熔岩的方向去。 和这些东西对战, 曾经在冥海之底是她每一天都要做的事情,如何躲避激怒,也是她擅长之事。 熔岩是从山上弥漫下山, 凤如青率众人离得近了, 自高处眯眼朝着天裂看去, 慢慢地从肋骨当中抽出了沉海,在手中变为长刀, 而后自身上召出阴魂龙。 浓重的黑雾冲天而起,阴魂的嘶叫声成了这场战争开始的号角。 荆丰与宿深御剑在她身侧,凌吉带领魔众组成修真者前面的最后一道关卡。 凤如青操纵着阴魂龙在熔岩之上出现的一刻, 山风缠绕着火星四起,数不清的熔岩中飞跃而起的熔岩兽, 尽数朝着她飞扑而来。 天幕之上, 是一片赤红火光, 那是比炼狱还要可怖的场景。 宿深剑法精妙, 为凤如青引开围聚而来的大型鱼类。荆丰横剑, 灵力灌注剑身, 一剑斩断从熔岩地面伸出的巨型触手。 而凤如青操纵阴魂龙在熔岩上空盘旋而过,朝着一群自熔岩之中生出羽翅的飞鱼群冲杀而去。 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这熔岩的缩影,千变万化的熔岩兽如幽冥之中伸出的冤孽之手,欲将整个出现在它上空的东西拖入其中, 欲将整个人间拉入炼狱。 凤如青在熔岩的映衬之下如一捧燃烧的火焰,身形根本肉眼难以辨认地穿梭,长刀横在身前,无限地拉伸延长,冲破了熔岩鱼群,又斩下了一头飞天喷熔岩,在山风中烈焰燃烧的巨型熔岩兽头。 宛若人间炸起的烟火,如万千升上天际的明灯同时倾落而下,这一刻竟然是极美。 但看到紧随着凤如青身后,宛若被激怒般,自熔岩中站立而起的熔岩兽大军,所有人都只剩下毛骨悚然。 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也被惊得不轻,如此庞大的数量和熔岩兽的身量,在冥海之底也是不常见的。 她达到目的,操纵着阴魂龙朝着布置好道道关卡的山下冲去,身后跟着的嘶叫不止的熔岩兽,将夜幕映衬得一片刺目的红。 凤如青撤离的同时,荆丰和宿深也循着她的左右撤出熔岩范围,只是这些熔岩兽已经被激怒。 密密麻麻的、自熔岩中生出的、各种形态的熔岩兽,意图将他们包抄在这上空,如万鬼出笼一般,争先恐后地扑杀上来。 凤如青在将熔岩兽带入关卡之后,骤然间操纵着阴魂龙冲天而起,荆丰和宿深也分别朝着两个方向去,将生了羽翅的熔岩兽引出了三路,如同在这漆黑的天幕之上铺陈了三重红绸,又如罪恶的红莲在夜空中盛放。 而剩下的那些来不及停下也不能飞天的熔岩兽,就直直的冲入了一道关卡——鬼兵。 这些鬼兵都是战乱而死的士兵,他们是最凶煞的恶鬼军队,夜晚是他们最好的铠甲,熔岩兽骤然间如同冲入一块巨型的黑雾之林当中,连光亮都暗淡了下来。 鬼兵们乃是有魂无身,即便是被熔岩兽冲散了魂魄,很快也能够再度凝聚。他们悄无声息的厮杀与熔岩兽的嘶叫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这些炙热的凶兽冲入了这魂体织就的黑网之中,好半晌都未能冲杀出来。 但是随着鬼气剧烈的消耗,终于有第一只熔岩兽冲了出来,在它冲出来的瞬间,便即刻被守在二重关卡的妖兵以弓箭射中头颅倒地。不在熔岩中,它们是无法即刻再生的,只是这跌落在地的熔岩还未等熄灭,那被撕开了一个口子的黑网便冲出了数不清的熔岩兽—— 妖兵箭如骤雨地落下,数不清的熔岩兽倒地,待到箭.矢停下,妖兵手持各种各样的武器近身迎战—— 刀兵斩入熔岩兽的身体,溅起的熔岩灼伤皮肉,但妖族全都是有护身甲和绒毛的,一点点的熔岩烫不穿皮肉。 凤如青乃至整个山上的各门派,也是第一次见识了妖兵的凶悍与超强的战斗力。 可熔岩兽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越来越多的冲下山的熔岩兽,在半山形成了一片火色长河。 这一次并非是你死我活的决死之战,只是初次战斗,因此妖兵不敌之后,并没有死战,而将来不及截断的熔岩兽放入了魔尊凌吉带领的魔族关卡。 凌吉已经化身为巨鹿,在半空的银光中跳跃,在熔岩兽斩杀过来的一瞬,他的鹿角之上,骤然间飞散出丝线般的银光。 这些银光隐没入魔族的身体,那些历来以凶残暴烈不服管教著称的魔族,竟然并肩站在了一处,魔气四溢地站成了一堵一堵厚重的高墙。 他们抽出魔刃,横刀砍杀,动作整齐划一得宛如出自同一人之手。 但这可绝不是一个人能够发出的力量,无数高境魔兽同时并肩出手,乃至用的都是同一种招数之时,那撼天动地、强横暴虐的魔气几乎形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的、翻滚的绞肉刀。 熔岩兽前赴后继地死在这绞肉刀之下,滚落在地无法成型的熔岩兽汇聚而成的熔岩,蔓延了足有一里,群魔才在凌吉的操纵之下放熔岩兽到了最后一关,修真者的面前。 阵法剑光汇聚的灵流在这片大地之上久久未息,直至天亮之时,阳光铺满大地,焦灼和炙热才渐渐在阳光中冷却。 这第一场战斗死伤并不多,算是胜,却无人露出轻松的表情。 熔岩昨夜确实未再弥漫,这算是记录战役的人晨起报告的最好的消息。 可是没有弥漫,不代表它们会退却乃至消失。只要天裂还在,这些熔岩就不会停下,而他们奋战一夜的结果,却仅仅只是让熔岩没有在昨夜弥漫。 受伤弟子被同门带回门派,妖魔修也撤离了部分受伤的,凤如青站在晨曦初现的山上清点鬼兵,给领头的鬼君腰牌,要他带领鬼兵去黄泉补充鬼气。 这些鬼兵魂魄残缺的回到黄泉恢复,昨夜魂飞魄散的,功德便依照他们的意愿,分散给他们的家人。 鬼君领命带鬼兵走了,凤如青侧头看向昨夜一直护持在她身侧的宿深和荆丰,神色是所有人中唯一淡然的。 “真累啊,”凤如青看着还在整理狼藉的各派弟子,在晨曦中伸了个懒腰,“不过好久都没有打得如此痛快了。” 荆丰伸手抚了一下凤如青一处被烧焦的发,凤如青不在意地拍了拍,对他道,“你可以回门派复命了,这不算受伤。” 荆丰笑了笑,他面上有些脏污,便拉着凤如青施了一个清洁术,“此次交战之后,各派会真正的重视起这熔岩,估计各家仙首会重新集会商议应对之法。” 凤如青耸肩,她迎着太阳初升的地方眯眼,“天地如此,你我都只能尽力而为。” 荆丰带着部分弟子们回门派,凤如青侧头看向吩咐完妖兵清洗了过后,又回来她这边的宿深。 “昨夜迎战之时,有几处没能很好的发挥武器的作用,待会你安置好妖族来黄泉找我,”凤如青说,“我教你如何更好的利用软剑的回旋之力。” 宿深神色颇为紧绷,主要是妖族昨夜伤到的还不少,相比于魔族,他们确实战力不敌。而想到昨夜魔尊操纵魔族的手法,宿深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对。 那些魔兵似乎没有了神智一般,比鬼兵还宛若死物,赤日鹿曾经是妖族神兽,他回去需得去禁地仔细查看记载赤日鹿能力的古籍。 不过他在凤如青说完这话之后,面上的沉郁瞬间消散,“昨夜那样乱,姐姐还有注意我的出招吗?!” 凤如青对着他凑过来的脸笑了笑,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自然看到了,你不是一直朝着我跟前扑么。” 宿深维护她维护得紧,凤如青不需谁来保护,却对于小情人的回护之心格外的受用,再者,昨夜不过是试探熔岩兽究竟变化到了何种程度。 更何况她安排妖魔和鬼族在前也是有目的的,既然天下已经如此,今后更是不知多少艰难万险,此一战,至少能够消去不少修真界对于妖魔族和鬼族千万年来的成见,今后合作也省了不少的麻烦。 危险谈不上,宿深要护着她,她也懒得出手。 凤如青乘着黑泫骨马回黄泉的时候,宿深也回了妖族,他没有安置好妖族之后就急不可耐地去找凤如青,而是去妖族禁地查阅了关于赤日鹿的记载。 凤如青回到黄泉之后,夜里没有等到宿深,还颇为奇怪,不过如今祸乱四起,她只当是妖族出了一些需要妖王处理的事情,。 凤如青便也去狱叛殿内处理黄泉的事宜,而后早早地睡下了,毕竟昨夜一战,也确实是许久没有过的累。 这一夜凤如青又做了梦,梦里依旧很温暖,每一次入梦,凤如青的心绪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 梦里依旧是凤如青可望不可及的所有,梦醒之后又是通身舒畅。 宿深是第二日早上来的,他来的时候凤如青正在用早饭,烫好的鹿血酒还未入口,便被宿深压住了手腕。 “姐姐,清早起来便饮酒?”宿深昨夜查到了一些关于赤日鹿的记载,赤日鹿当年确实是天界神兽,只因性情残暴嗜血,屡次触动天罚,当时的赤日鹿王带领族群逾越落神河下界,在妖族栖息,受妖族供奉,保妖族不受他族侵扰。 赤日鹿神力在成年之后与真神无疑,能够在一定的范围之内,控制人的心神,甚至扼杀其神智,令其变成彻头彻尾听从号令的傀儡,不知生,不知死,不知痛亦不知退。 宿深见那记载之上说的,就如昨夜被魔尊凌吉控制的魔族一般。 甚至曾经在上界之时,连上天庭的神仙都有被赤日鹿控制的记录。 宿深翻阅了一夜的古籍,越想心中越不安稳,他想到凤如青一直在喝魔尊送去的鹿血酒,还说会做奇怪的梦,生怕凤如青被凌吉控制,便急匆匆地赶来,为的就是同凤如青说出实情。 记载上说,赤日鹿甚至会蚕食同族,所以有灵智,却毫无怜悯共情之心。 “用早饭了吗?”凤如青手腕被压住,便顺势放下了酒杯,温声地问宿深,“过来一块吃些?” 宿深坐下之后,有些欲言又止,想将昨夜看到的关于赤日鹿的记载和盘托出。 他本就看出了魔尊凌吉对凤如青的不同,本以为是因为凤如青昔年的救命之恩,可他见记载之上对于赤日鹿本性的描写,他们族内连签订契约的主人也曾遭残杀。 不过凤如青看上去心情颇好,用饭的时候宿深就暂且没有说这些,凤如青最终还是饮酒了,这鹿血酒喝了这么久,近日来每一顿缺了,似乎都浑身不畅快。 不过用过了饭,宿深便将昨夜看到的那些关于赤日鹿的记载,都与凤如青仔细地说了。 “姐姐日后还是换一种酒,这鹿血酒谁知有没有什么影响,”宿深说,“如此凶残的本性,又怎会因为当初的救命之恩就如此念念不忘,真的如同控制了那些魔修一般,控制了姐姐,可如何是好……” 凤如青昨夜也察觉了些许不对,毕竟魔族看上去确实全如提线木偶。只不过凤如青早知赤日鹿的本性,当初在救下凌吉之时,弓尤便已经同她说过了。 所以凤如青听了宿深的话之后,神色也没有什么变化。她这些年一直不与魔族密切来往,便是心中记着弓尤当日说的,赤日鹿睚眦必报,并非看上去那般纯良无辜,否则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便做了魔界尊者。 况且凤如青从未想要挟恩图报,当时不过是顺手。 更何况这些年凌吉从未对她表露过过多的感激之情,即便几次碰面,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异样情绪。反倒是凤如青因为他当初的赐福,多年美梦不断。 因此凤如青只是拉着宿深的手,与他说,“如今天裂已然现世,这世界都不知会怎样,你不必过多在意他。” “可是姐姐我怕他……”宿深说到一半,凤如青捏了捏他的手,“没理由,他再是性情残暴,将整个魔族都变为了傀儡,可我与他也并无过多交集,总不至于昔年的救命之恩,他要恩将仇报吧。” “可他看姐姐的眼神不太对,”宿深也不想表现得过于拈酸吃醋,但他就是知道那种眼神,“姐姐你有没有注意过,其实他每次看你,眼中的漩涡都恨不得将你吞没一般。” 凤如青知道宿深是个小醋坛子,因此颇为好笑地说,“你要我如何注意,我与他对视并无异样,况且总共没见过几面,我都没有看过他几眼。”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戳了宿深的心窝,他没来由的高兴起来,“姐姐不曾注意过他吗?” “我为何要注意他?”凤如青捏了一块糕点,送到宿深的嘴边,“我这双眼睛近一年来,除了生死书之外,看的最多的就是你。” 宿深张嘴吃下糕点,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他伸手环住了凤如青的脖子,在她的侧颈好生的磨蹭了一会儿。 “姐姐,那你以后不要喝鹿血酒了好不好,我令人去人间搜集了很多……”宿深说,“就为防万一,离他远一点。” 凤如青顿了顿,摸了摸宿深的头说道,“好,听你的。” 这种小事,凤如青乐于宠着宿深。两个人在一块大多的时间,宿深都非常的乖,宿深又比她小了那么多,凤如青基本上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是任凭他做主的。 两个人一直厮混到第二天,宿深下属来了黄泉,妖族之中一些事情必须要他回去处置。 宿深走后,凤如青还觉得颇为没趣,不过很快荆丰便来了,他给了凤如青一块玉牌,对她说此次众家仙门集会,宴请了她。 “宴请我?”凤如青颇为稀奇地挑眉,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玉牌,“这是仙门集会的入门令?” “是,”荆丰说,“这本应是由此次仙门集会的地点青沅门送来的,正巧我要过来,便顺便带过来了。” 凤如青将玉牌扔在桌上,嗤笑了一声,“自古正邪不两立,请我做什么。” “他们自然要宴请小师姐,”荆丰说,“如今妖族与魔族的能力,他们都已经见过了,天裂现世也并非是一个修真界便能够应对的。如今小师姐不但是黄泉鬼境的鬼王,就连妖族与魔族也都听凭小师姐的调遣,此次仙门集会小师姐去了,必将被奉为上宾。” “我还真懒得去,”凤如青说,“去了又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天裂就摆在那里,想要不让熔岩弥漫,就要不断地对战。” “他们让我去,无非就是想要像那天一样,让妖魔族拦在前面吧,”凤如青露出不屑的表情,“妖魔族虽然听我调遣,可我也没有资格要他们去送死。” “我不去。”凤如青说,“这件事一次根本商议不出个什么结果,必得是多次对战,才能够打出配合。谁在前谁在后,根本不是谁来定就行。” “再说此次他们就只宴请了我吧,又为何要宴请我,不宴请其他两族的王,还不是怕他们闹事,”凤如青说,“若修真界无法彻底摒弃成见与妖魔族并肩作战,到最后会演变为不与熔岩兽较劲,而是在彼此的身后捅刀子。” 荆丰深以为然,天界众神陨落,是因为腐朽根深蒂固,而人间又何尝不是,修真界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他面露难色,顿了顿还是对凤如青说道,“师尊要你去。” 凤如青正端着杯子准备喝茶,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师尊跟你说的?”凤如青问。 荆丰点了点头。 凤如青表情难以言喻地顿了顿,看向荆丰说道,“你就没发现师尊最近有些……不对劲吗?” 荆丰摇了摇头,“哪里不对……师尊最近在焚心崖闭关,此次要我与你同去仙门集会,我猜师尊的用意,是想让众家仙门知道,悬云山也是站在黄泉鬼境这边的,众家仙门就算有什么想说的,怕是也说不出口。” 毕竟悬云山乃是众家仙门之首,荆丰这么一说,凤如青倒真的犹豫了。 妖族与魔族确实无法在天裂这件事上置身事外,而要合作,就必须得找到一个平衡之法。 凌吉的性情如何,凤如青倒是不清楚,可按照宿深的性格,在她面前如何乖巧温柔,在旁人面前也确确实实是妖族说一不二的王,若有人说在对战之时要妖族挡在前面,宿深绝对让他付出血的代价。 凤如青先前安排了妖族和魔族参与对战,便是要修真界摒弃成见,就算不摒弃,也不能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做出什么难以挽回的事,否则这个头就算是她也是没法挑的。 本以为还要拉锯个几次,修真界真的急了,才会顾不得什么与妖魔并肩,但若是让众家仙门认为悬云山也站在她这面,这件事情就好办了。 不得不说,施子真对于如今的修真界真可谓了如指掌,他的这个提议也确实综合了多方面的考虑,是目前尽快集合力量应对熔岩兽最好的办法。 凤如青心思复杂,施子真都那样了……还能想得这般周到,她便当真答应了下来。 仙门集会定在第二天中午,凤如青和荆丰出发之时,正巧碰上了来黄泉找凤如青的宿深。 凤如青没有瞒他,宿深说要一块去,他没有入门令,但能够扮成凤如青的属下跟着进去。 宿深保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火,凤如青这才答应带他,三个人一块出门。 不过御剑乘风之时,荆丰不断地回头看向坐在凤如青黑泫骨马之上的宿深……因为宿深扮成了一位女子。 宿深模样本来就生得面若好女,扮成女子除了身量高了一些之外毫无违和,况且他以妖力缩小了一些身量,用了当初爬床的时候用的妖族法器。 “她”贴在凤如青的身后抱着她,与凤如青身量相当,若不是荆丰看着宿深当场变身,根本也认不出他的本体。 三人到了青沅门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候在那里。 诚如荆丰所说,悬云山和鬼王,现如今是众家仙门最为在意的,尤其是凤如青与荆丰一同出现,迎在门口的众家仙首的神色,都十分微妙。 只不过他们一踏入仙宴,还未等入座,凤如青便在门口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施子真。 她一把抓住荆丰,惊疑不定地看向施子真,施子真一如既往神情肃冷,微微侧头,与青沅门仙首低声说话。 凤如青被人引着朝他的身边走,但待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袍子,似乎又恢复了悬云山的束腰制式。 凤如青垂目看去,便见他一把纤腰一臂便能揽过的模样,脊背笔挺,丝毫不如前些时日撞见的那样,如有孕在身的妇人一样隆起。 这……孩子说没就没了吗? 131、杂鱼锅·上 仙门集会之上各家仙首难得到的很齐, 凤如青认识的却不太多。她被引着到上首位,就在施子真的身侧。 既然她今日是因为施子真才来,施子真有心帮她缓和妖魔鬼族与修真界的嫌隙, 她样子自然要做足。 因此她走到施子真的身侧,连东道主青沅门掌门她都只是淡淡点头, 却甩了阴魂龙袍, 对着施子真见了大礼。 “见过师尊。”凤如青以他徒弟自称,也是要各家仙门知道她确实还是悬云山弟子,即便如今做了鬼王, 与悬云山依旧同气连枝。 施子真微微侧目, 将茶盏放下, 他在外人的面前,从来是高不可攀, 灵压不刻意的减弱,甚至修为稍微低些的都对他不敢直视。 “入座吧。”施子真甚至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似乎像凤如青这样的见礼, 他早已经习以为常。 他端的十分像样,一点也不似私下里碰见她的时候, 唠叨着要她不要受伤, 甚至被她欺负了, 被她一番堪称断绝情谊的话说了, 也不曾不管她的无情模样。 凤如青半跪在地, 微微勾唇笑了笑, 很快收敛起身。施子真就是有这种能耐,她这辈子连天都未曾跪过,却屡屡跪他,还跪的颇为心甘情愿。 荆丰被安排在凤如青身侧, 宿深就扮做她的随身侍女在她身后与其他的侍女们一道站着,不能太过上前。 凤如青看着施子真腰腹之处,束腰笔挺,她眼珠转了转,起身的时候用十分拙劣的手段假作撞在桌角,稍微倾斜了一下,便径直朝着施子真身侧摔去。 施子真没有料到她这动作,自然在座各位谁也未曾料到,因此凤如青一只手臂按在他的大腿上,一只手臂正好按在他的腰封处。 施子真手腕一抖,茶水本就没有怎么沾过嘴唇,顿时溅落出来一些,凤如青却已经极快的起身,除了她周围的几个仙首,甚至没有人发现她摸了施子真的肚子。 她起身之后神情一时间没有崩住,十分难以言喻地笑着说,“抱歉,晨起时喝了点酒,酒气还未散,各位见笑了。” 这时候谁敢笑话凤如青,若说之前众人都只是忌惮她身为鬼王,却还与妖界魔界往来密切,经历过上一次与熔岩兽对战的事情,现在这屋子里,根本无人敢笑话她。 凤如青入座之后,没有再朝着施子真那边看,身侧有侍女为她倒了茶水,她捏起来轻挑眉峰送到唇边,浅浅抿了一口,心中当真是五味杂陈。 施子真用了障眼法,凤如青不知道他是用了何种方式瞒过了众家仙首的眼睛,却确确实实的是用了障眼法,他肚子……比上次遇见的时候还大了。 宴会开始,众家仙首们先是虚情假意的推杯换盏,接着就开始讨论关于对战熔岩兽的事情。 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天上还是人间,趋利避害都是人最深的劣根性,因此原本仙风道骨的仙首们开始吵的时候,凤如青是丝毫没有意外,径自与荆丰低声说话,一杯接一杯的饮这席间还算滋味不错的琼浆酒。 总要经历过这个阶段的,等到他们真正的意识到熔岩兽哪怕倾尽天下之力也未必能够击退的时候,有骸骨铺陈在路上的时候,他们才会意识到如今的争执根本就是笑话。 就连天界也是,现如今还抱着天裂或许不会波及他们的妄想。 待到人间轮回开始崩乱,生人减少,赖以生存的生气开始消失的时候,才能够真正达到万众一心。 凤如青早早就看透这一切,她甚至不在乎什么天裂一直得不到解决,世界会不会就此被熔岩淹没,会不会毁灭。 毁灭就毁灭吧,反正她从极寒之渊爬上来的每一天,都是捡来的。 凤如青一口饮尽杯中酒,眯着眼带着笑意看着众家仙首或阴阳怪气,或直接吹鼻子瞪眼毫无形象的争执,反倒是将注意力分到施子真的身上去,看着他不参与这些仙首的争执,而是视线看向……他面前的一盘点心。 似乎还咽了口口水。 凤如青看了看自己面前的桌上也有,拿起来送入口中尝了尝,味道还不错。 这一场仙门集会,到最后也没有商量出来个什么结果。 他们问凤如青的意见,凤如青便道,“妖魔界我虽然相熟,却也仅仅只是相熟。你们也知道,我是黄泉鬼王,我无权去干涉妖魔族的决策。” 众家仙首的面色都不太好,谁人不知妖魔族如今都唯鬼族马首是瞻,谁人不知那妖族的妖王,魔族的魔尊,都曾经去黄泉求娶过她,也早已经在天下的人的面前表态,听凭她的差遣,她腰上挂着的令牌就是证据! 可凤如青不松口,也没人敢再说出什么,最终她道,“这才是刚刚开始,众家吵谁先谁后,在我看来全无意义,那夜对战不过是熔岩兽的冰山一角,不敌冥海之底人鱼族遭遇的十分之一啊。” 凤如青眉眼本就明艳过头,又因为饮酒眼尾带红,眉眼扫过众人,无所谓地笑道,“待到熔岩弥漫至人间,仙首们便不会再有闲情逸致商议先后的问题。” 因为到了那个时候,多少修士和妖魔族,都不够填那熔岩的。 场面一时十分僵持,有老家伙胡子一抖,似乎是十分不满凤如青这么说,开口道,“当初冥海大阵乃是你与天界太子共同开启,如今这局面,你也难辞其咎。” 他话音一落,凤如青手中酒杯就已经砸到他的脑袋上了,带着厚重的鬼气与刚劲的煞气,像一把猝不及防当头劈下的大斧子,一下子便给那不知何门何派的老头脑袋上开了个大口子。 血混着酒液在他的脑袋上炸开,他疼的哎呦一声,眼见着便要恼羞成怒,却对上凤如青暗色的眼眸和冰凉笑意,一个屁也不敢放了。 凤如青站在自己的桌边,提起酒壶直接对着嘴倒了酒,喝干之后,又将酒壶砸在场中空地。 “海阵是我开的,人鱼族几乎覆灭,也是我放出来的,”凤如青起身一脚踢了桌子,“天界那帮神仙也都是我捅下来的,怎么了?” 凤如青说,“天道助我,有罪之人就要付出代价,该是整个天下面对的事情,就要整个天下面对,凭什么要一族承担?!” “我将话放在这里,来日应对熔岩兽,若有哪一门哪一派,企图龟缩在他人之后,坐享渔翁利,”凤如青轻笑,“上天入地,我必亲自送他全派去熔岩中洗澡。” 这话说的猖狂至极,但如今天下局势,妖魔族与她连在一起,连悬云山第一仙门也站在她那头,没有人敢与凤如青对呛。 况且她说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话,她连天上的神仙都敢杀,杀了也不会受天罚,论起武力,也就施子真能与她全力一战,他们惹不起她。 凤如青看了施子真一眼,她如此狂妄行事,施子真竟然也没有呵斥她,唱一唱白脸的意思,她不由得心中又对他多一分敬重。 凤如青忍不住想,他或许也是当今天下,唯一一个能够同她一样,看清未来时局,甚至不在乎世界是否毁灭,只求全力以赴无愧于心的人。 众家仙首面色不一,青沅门掌门出来打圆场,“列位稍安勿躁,天裂之事非同小可,赤焱大人也无需动怒,洪掌门一时心直口快,也是为天下苍生着急。” 青沅门掌门本来不是这般温和的性子,凤如青不由得看他一眼,六百多年,当初她来青沅门送池诚魂魄之时,跪在大殿之上如何的卑微入骨,如今便是风水轮流转。 可凤如青早已不将昔日的事情放在心上,也无心耍什么威风找补当年,她只是见这六百多年,青沅门掌门似乎精气神都被磨得没了,当年青沅门何其的风骨刚烈,如今也被岁月搓圆揉扁,不复当年。 凤如青不喜欢这种转变,就如同天界的神仙们,何尝不是曾经的人间英豪,但最终都在漫长的岁月当中遗失了最初的一切。 她抬手阻止青沅门掌门再要她坐下的提议,也没有去看那个嗫嚅着和她道歉的洪掌门,而是慢条斯理地从袖口抽出一方锦帕,将被她踹开的矮桌上一盘糕点拿起来,用锦帕包起。 “不必了,”凤如青说,“今日这集会,我瞧着连这桌上的美味珍馐都是暴殄天物。来日你们自去与妖魔族打交道,恕我黄泉事宜繁杂,不奉陪了。” 凤如青说着,对着施子真的方向躬身抬手,“师尊慢用。” 她说完之后,带着宿深直接出了门,荆丰顿了顿也站起追出来。 众人都看向施子真,期望他说句话,施子真却只是也慢慢起身,冷冷一句,“你们既谈不拢,便自行想办法吧。” 说完,他便也出了大殿,剩下列位仙首面面相觑,一个个的敢怒不敢言。 凤如青带着宿深出门,还未等走到大门口,便被荆丰追上,“小师姐,小师姐……” 荆丰疾行两步,拉住凤如青手臂,“待会别急着走,随我去悬云山吧,近两日山上又出了糕点的新花样。” 凤如青正欲说什么,便见到施子真也出来,他走到凤如青身边,顿了顿便道,“跟我来。” 荆丰愣了下,宿深伸手要拉凤如青,凤如青挠了下头,对着宿深道,“你先回妖族,或者先回黄泉也行。” 宿深拉住凤如青袖子,“姐姐。” 凤如青回手别了下他的头发,宿深如今作女子装扮,娇俏可爱极了,凤如青捏了捏他的脸蛋后说,“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听话。” 荆丰看了看等在门口的施子真,对凤如青说,“那小师姐改日来悬云山吧。” 凤如青点头,荆丰转身又回了大殿的宴会中。总有人要唱白脸,凤如青不唱,施子真不屑,善于处理这种事情的穆良又不在,就只能苦了荆丰。 凤如青拍了拍荆丰肩膀,她倒也不担心荆丰要受气,毕竟他这些年在外渐渐有了小施子真的称呼,不给任何人脸面。 于是凤如青和宿深一起出门,宿深御剑而起去往妖族方向,凤如青在青沅门的门口走到施子真身侧,青沅门的掌门也追出来,“赤焱大人留步。” 凤如青转头看他,他分明是个修仙者,按理说容颜不老,还是昔年见到的样子,可他双眸浑浊,看上去像是苍老的几十岁。 “赤焱大人,在下还有件私事要劳烦大人。”青沅门掌门池中节对着凤如青道,“今日招待不周,还望大人莫要计较。” 他看了眼负手而立的施子真,对凤如青道,“不知大人这段时日可有闲暇来一次青沅门?” 凤如青看了看大殿之中还未散的众仙首,顿了顿之后对着池中节道,“不知是关于何事,若还是方才讨论的事情,我没空。” 池中节一噎,连忙摇头,“非也,”他苦笑一下,似乎有无尽的难言和心酸,片刻后又道,“是关于轮回之事,还望赤焱大人改日可以来一次青沅门。” 轮回之事?家中死人了? 凤如青眯眼看向青沅门之中,并未察觉一丝死气,不过看着池中节欲言又止,还带着哀求的模样,凤如青便到底点头,“好。改日若是得空,我便亲自走一趟青沅门。” 池中节闻言神色终于一松,便十分客气地目送凤如青乘上黑泫骨马而去,施子真也很快御剑离开。 在前往悬云山的一处隐秘山林,凤如青勒马而下,施子真也御剑紧随而至。 两个人站在山中一处断崖之上,俯瞰崖下苍翠郁郁。 “你要我来发作他们,我也发作了,”凤如青侧头看施子真,“其实我就算不发作,很快他们也会意识到天裂不是民间两国之战,退便是死。” 施子真站在凤如青身侧,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在彼此的眼中竟找到了殊途同归的惺惺相惜。 人生在世间,蝇营狗苟趋利避害,当真能够看透生死轮回,分清大爱小爱,能够办到的并无几人。 而如今凤如青知道自己是得过且过,是无所谓世界如何。 但施子真不同,凤如青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心怀天下之人,甚至能够因为看破这人间浩劫,甘愿不飞升。 山风拂面,温度舒适,阳光不燥。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凤如青也难得的没有和施子真对着呛,好一会被晒得热了,才侧头看他,“师尊,” 施子真也侧头看过来,山风带起他的长发,阳光在他周身渡了一层暖色的金边,凤如青忍不住想,他这样的,才是真的神仙。 不过她掏出了怀中的锦帕,将点心摊开在施子真面前的时候,施子真这天神一般的表情便开裂了。 “吃吗?”凤如青拿起一块塞进自己口中,将帕子朝前递了递,“挺甜的,有花瓣的味道,这个时节也不知是什么花,反正香,灵力也充沛。青沅门做的挺用心的,他们门派就是仙花仙草多。” 施子真盯着锦帕上的糕点,维持那种表情几息,而后慢慢的恢复如常。 没动,也没有说话。 凤如青索性将这锦帕卷了,拉着他衣领塞进去。 “我见你席间看了四次,”凤如青说,“不是想吃吗?” 施子真按着怀中鼓起的一块,看向凤如青,凤如青噗嗤一声笑了,“毕竟师尊现在不一样,从前不食五谷,如今……” “青儿。”施子真语气沉肃地叫了一声。 凤如青感觉自己耳朵爬进了虫子一般,侧头在肩头上蹭了下,她一把抓住施子真的手臂,眯眼凑近了问他, “你怎么回事?我有师娘了?” 施子真呼吸顿了顿,面容泛白,凤如青看着他腰身还是如常,可顺着他身前伸手滑下,却摸到隆起。 施子真一把按住了凤如青手腕,凤如青收回手,“师尊,你本体不是人吗?怎么可能……” 施子真皱眉不吭声,阳光下耳根红透,扭头要走,却被凤如青拉住腰封,“你……” 凤如青绕到他面前,有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有女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情,还是……” 她看了一眼施子真的肚子,声音都有些发颤,“还是男人?” 施子真以灵力拍开凤如青手臂,没有回头。 这种事情他无法说,要温养一个能够容纳真神的无魂躯体,确实需要一个暂时的蕴灵体。若无蕴灵体,载体必须强大,必须能够昼夜不停源源不断的供给这躯体灵力,确保躯体不受损伤,不会因为灵力干涸而死。 他有把握,却也并不打算和凤如青说这个,她发现了也在施子真的意料之外,施子真根本不知要如何应对,不知如何与她说。 两个人在山上僵持了片刻,凤如青望着施子真一截细白的侧颈红透,微微抿唇之后松开了他,难以启齿般地问道,“您不会是让人给骗了吧?!” 她走到施子真面前,眼睛泛红,没来由的怒气要冲破天灵盖,眉目堪称狰狞,“是谁!天下何族,还是上界天神,你说出来,我去杀了他!” 施子真一阵窒息,却抿紧了嘴唇,眼尾都激起了一片红,被阳光一晃,给人错觉简直要哭。 凤如青感觉自己脑子都沸腾起来,咕嘟嘟的像滚动的熔岩一样烧化了理智,“何时的事情……摸着得有几个月了,是谁?你怎么就被人给骗的……” “骗的连孩子都给生了?!”凤如青抓着施子真手臂,“你本体不是人吧,否则如何孕育子嗣,对方是男是女家住何处,为何不曾出现,难道是跑了,跑去哪了,你倒是说话啊!” 施子真没料到她情绪如此激动,还有如此误会,咬的嘴唇都红了一片,可这事情他如何说?他只说,“没有的事!” “没有?”凤如青伸手去圈施子真的肚子,轻拍道,“没有这是什么?!这么大了你能用障眼法遮住,就能当成没有吗?!” 施子真扭开身子,整张脸都红透,垂头咬牙道,“没有人,不用你管。” 凤如青都要骂人了,施子真又瞪着她说,“反正跟你没关系!” 凤如青张了张嘴,瞬间哑了,片刻后嗤笑一声,向后退了一步。 “您还真是……”凤如青都不知道怎么形容他,可除了他让人骗了,她想不到任何的理由,总不能是真气走岔吧?! 可她看着施子真这锯嘴葫芦一样的性子,定然是不会跟她说,气得眼圈都红了。 “确实跟我没有关系。”凤如青冷着脸甩袖欲走。 施子真却又拉住她手腕,探脉片刻道,“你体内为何如此冰寒,近日食谱可有改动?”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凤如青直接吵他道,“你管好你自己吧施子真,你都要……” 他娘的。 他娘的! 凤如青都不能看施子真那张脸,窝囊的要死,他虽然修为高深,可他在情爱之上就是一张白纸,这幅表情像极了被人卖了还为人家数银子的傻女人! 两个人又相对良久不曾说话,最后凤如青泄气一样道,“你就别管我了,也别管那么多,你先想想你自己肚子里的怎么办,现在你能用障眼法,来日还能一辈子用障眼法么。” 施子真憋了半晌才说,“我自有办法。” “你有办法……”你有个屁的办法! 凤如青心口像被塞了大石头,有种自家孩子被糟蹋的心酸和憋闷,她说的话,说的再绝情,悬云山上的人对她始终都是家人一样的存在。 “我是觉得体内冰寒,越加严重,”凤如青说,“但是你也不必为我费心,天下如今都已经这样,黄泉能不能久待有何重要。反正我从未想过长生不死,都死过一次了,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要紧,我只愿活的畅快。” 凤如青说完,便压抑起心中想法,对着施子真道,“师尊,妖魔与修真界来日如何合作的事情,你想要我怎么做我都知道。” “我这便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去。”凤如青说完转身,施子真却追了她一步,道,“你身体不能耗损过多,不能受伤,也……也最好禁欲。” “你肚子都大了还管我禁欲不禁欲!”凤如青简直想掐死他,“我现在就回去娶一堆的艳鬼夜夜春宵,不用你管!” 她话音落下,黑泫骨马已经越出老远,施子真站在断崖边上,好一会才叹了口气。 然后,他从怀中掏出了凤如青塞给他的锦帕,打开,捻起一片糕点放进口中,津液疯狂分泌,他吃得眼睛微眯,唇色鲜红。 132、杂鱼锅·上 凤如青回到黄泉之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越想越觉得施子真这绝对是被人给骗惨了。 于是她左思右想,最后用穆良飞升之后留给荆丰和她的传信玉牌,跟荆丰传话。 “你看着师尊, 注意他身边的人,对, ”凤如青说, “派几个弟子多巡视悬云山的后山,还有悬云殿前面也加派,我改天见面再跟你说为什么, 反正你看着他。” 荆丰和凤如青的关系, 若是当真要去比, 确确实实比和施子真亲一些。因此荆丰甚至连个理由都没有听,就答应了凤如青看着施子真的提议。 夜里宿深来了黄泉, 发现凤如青有些心不在焉,忍不住问,“姐姐, 你今日怎么了?” 凤如青杯中酒乃是宿深送来的,自民间各处搜刮来的好酒, 味道是她喜欢的, 但喝着就是差了点什么, 且无论酒温的多么烫, 喝进去都不暖身, 反倒是有些越喝越冷。 凤如青将酒杯放下, 看着酒杯想了想施子真白天说的话,他问她为何体内冰寒,是否是换了食谱。 凤如青吃的东西都是差不多的,若说是唯一换的, 便只有鹿血酒,难道这鹿血酒真的有什么不对? 可凌吉也没有理由对她如何。 凤如青索性放下不喝了,夜里休息,她把自己整个埋在宿深的狐尾中,倒是十分的暖和。 天裂的事情仙门集会确实什么方法也没有商量出来,在熔岩处驻守的众家仙门也不敢轻而易举的招惹引出熔岩兽,只能暂时僵持着。 这是凤如青早就料到的局面,世人皆是如此,灾难最开始的时候,尤其是这样弥漫的并不能马上危及到什么的时候,总是会轻视甚至忽视。 总要烫到了,烫得疼了,连皮带肉的撕下来了,才知道疼。 疼了就懂得凝聚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分前后了。 凤如青照常处理黄泉事宜,照常和宿深一起去各处驱邪除祟,还抽空去了一次青沅门。 只不过青沅门的掌门并没有和凤如青言明到底要她做什么,而是先拿出了青沅门最珍贵的草药,要送与凤如青。 凤如青自然不收,这些东西对她来说也根本无用,从青沅门走的时候,凤如青看着掌门池中节眼中的沧桑和凄苦,甚至怀疑是他自己要时日无多。 不过这个小插曲也没有影响什么,转眼该是秋至时节,可天气却始终不曾见凉,草木依旧茂盛如初。甚至人间屡屡出现奇景,各种花反季节开放,邪祟四起,各国动荡战乱不休。 凤如青黄泉忙得不可开交,手下死于战乱的鬼兵也越来越多,熔岩弥漫过了两座山,速度似乎又加快了许多,而最近几次熔岩兽的主动攻击,总算是让各家仙门在死伤中渐渐的对于合作有了磨合和默契。 凤如青也开始定时拨鬼军相助,除此之外,妖族和魔族也一直在参与,正邪两道,前所未有的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和平。 凤如青让荆丰盯着施子真的事情,始终也没有察觉到奇怪的人,不过倒是被荆丰悄悄安排的弟子发现了两次施子真深夜出入五谷殿。 凤如青始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施子真的情况,这件事她再是气恼,再是有种自家傻女儿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银子的复杂心境,却到底和她没有什么关系。 施子真不是小孩子,他自己的事情,能瞒住几时,到最后要如何,都是他的事情。 凤如青只是在偶然去人间的时候,会顺便带些人间的小零嘴,去悬云山上与荆丰见面的时候,让他顺道带给施子真。 这会她蹲在焚心崖后山禁地的峭壁旁边,看着施子真顶着个老大的肚子,坐在石桌的旁边吃她从人间带来的酸果,心中比这崖下的罡风还要凌乱。 “师尊,”凤如青见他两腮鼓鼓,又见他没有遮掩,日益变大的肚子,算了算时间,忍不住问,“你这怀了都快一年了吧,怎么还没有动静?” 施子真嘴里吃着东西,素来浅淡的唇色染上桃红,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这才说,“快了。” 凤如青没有再问其他,临走之前问,“你还喜欢吃什么?我去人间的时候给你带回来。” 她站在距离施子真一步距离之外,“今日还吐吗?酸梅还有吗?” 施子真微微抬头看向她,这么多次了,他还是一问就耳根红透,凤如青视线落在他侧耳之上,后又移开,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了。” 这就是没了。 她转身离开了焚心崖,施子真怀中捧着个盘子,将盘中果干捻起一个,微微启唇塞进嘴里,看向她离开的方向,眉心微皱,她身体果真越加不好了。 凤如青自然也察觉到了,每夜入睡都很折磨人,鹿血酒魔族一直在送,偶尔在对战熔岩兽的时候遇见了,凌吉还会询问她是否够用,但凤如青始终没有再喝过。 出了悬云山,宿深就等在山下,荆丰如今渐渐有成为仙门之首的趋势,因此忙得经常不见人,凤如青将吃食给施子真送完,便又与宿深一同去了对战熔岩的各家集结处。 这一片整个山已经被覆盖,他们不得不朝着山下退,眼见着再过十几里,便到了人间边界。 不过如今山下的人家都在这段时间搬走了,山下便成了一座空镇子,各家仙门轮流在此休息。 凤如青到的时候,正是一场战斗结束之时,有人受伤,也有人不幸身死。鬼军们白天不宜出来,便都躲在房屋之中,见了凤如青要出来迎接,被凤如青制止。 宿深去了妖族驻扎地查看,凤如青站在一处房屋之上,看向迎面山峦之上扑面而来的灼热,让空气都扭曲起来的熔岩。 片刻之后,她身边悄无声息地落了个人,凤如青侧头看去,便见竟是凌吉。 “大人,”凌吉看着她,浅棕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对着凤如青微微颔首。 “嗯,近日死伤可严重?”凤如青问。 “不严重。”凌吉说,“魔众与仙门已经能够很好的合作。” 凤如青点头,没有再说话,凌吉却又叫了一声,“大人。” 凤如青再度看向他,凌吉问道,“酒可还够?” 魔族前两日才往黄泉送过,他问的属实突兀,凤如青微微拧眉,凌吉微微垂头,片刻后说,“黄泉冰寒,鹿血酒有暖身效用,大人该多喝些。” 凤如青眉头微拧,自从断了鹿血酒,她确实是越加畏寒。她本不想问,可如今凌吉这般说,她便直接问道,“为何要多喝,凌吉,鹿血酒只是暖身吗?” 她盯着凌吉,凌吉坦然对上她的视线,横瞳看上去一片纯澈无辜,倒是当真有些像无害的幼鹿。 “自然只是暖身。”凌吉说。 “大人是听谁说了什么?”凌吉看向妖族驻扎处,微微勾了下唇,却没有任何的笑意,眼中纯澈变为漠视和残暴,“是妖王,不许大人喝么。” 凤如青没有说话,凌吉便转头,异于常人的眉目间是一片宁静,凤如青却莫名从这宁静当中察觉了深暗的漩涡。 她手指微缩,便听凌吉用一种十分寻常的语气,堪称诚恳地问凤如青道,“他好碍事,我能杀了他吗?” 凤如青眉梢狠狠一跳,脱口道,“你说什么?!” 凌吉却还是那一副纯真的样子,微微低头做出顺服的模样,可尖利的鹿角在这因为熔岩和阳光扭曲的热浪中看起来简直致命。 “大人不愿,我便不杀。”凌吉说。 “你为何要杀他?”凤如青难以置信,“就因为我没有喝鹿血酒?” 凌吉没有再说话,这时候宿深安排好妖族的事情,见到凤如青与凌吉说话,他飞掠而上,径直越过凌吉,撞开他的肩膀走到凤如青身侧,戒备地看着被微微撞侧身的凌吉,说道,“姐姐,我带你去个地方。” 凌吉视线略过宿深和一脸不解的凤如青相对,没等凤如青再说什么,他就已经再度躬身,飞身下了屋脊,很快回到魔族驻扎地。 凤如青想到凌吉的能力和残忍的眼底,对宿深道,“你以后不要招惹他,离他远点。” 宿深不以为意,“整日顶着一张死气沉沉的脸,合作对战也连个屁都不会放,我才懒得搭理他。” 凤如青有些忧虑,不过想到她整日和宿深在一起,便也稍稍安心。 “反正你离他远点,不要惹他,你不也知道他的能力,”凤如青实话实说,“你敌不过他。” 宿深嗯了一声,拉着凤如青手道,“姐姐,你近日不是爱吃酸么,我方才在那边发现了一片野莓。” 凤如青跟着宿深去了那一小片野莓地,吃了两个酸的,天灵盖差点鼓起来,不过她还是摘了很多,收在了储物袋里面。 入夜之前,凤如青将野莓送上悬云山,一连见施子真吃了好几个,面不改色,反倒是自己看得津液横流。 凤如青和施子真对桌而坐,她低声说着妖魔族和修真界的合作现状,施子真听了便点头,两个人除此之外也无其他可说。 凤如青要走,施子真拉了她的手腕探脉之后,说道,“你近日身体越发不好,你不要住在黄泉了,暂且搬到悬云山来吧。” 凤如青却收回手,心情平和地同施子真说,“师尊,或许如师尊所说,黄泉确实对我身体有影响,可我如今身为黄泉鬼王,还时逢如此乱世时候,黄泉中事宜繁多,我先回去了。” 施子真劝不动她,目送她离开,凤如青如今总算能够心平气和的和施子真说话了,只是她也不可能听他的劝说便离开黄泉。 这么多年,若说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是属于她的,那便是黄泉鬼境。她的鬼众和鬼君,对于凤如青来说,都不仅仅是她的属下,也是她的家人和归宿。 世间有这样一句话,金窝银窝,都不如自己的狗窝。 凤如青回到黄泉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夜里,宿深没有来,凤如青喝了些酒,今夜无人暖身,她便裹着被子独自睡下。 她这一夜梦境很乱,醒来也记不住什么,大清早还未等吃过早饭,驻扎在熔岩处的鬼军便派人回黄泉传话。 昨夜大风彻夜,熔岩兽成批自山上骤然发动了大规模的袭击,驻守在熔岩处的众家死伤不少,终究不敌,令熔岩兽长驱直入进了山村。 乘风飞天的熔岩兽甚至还在周边多处引起了大火,更将他们驻守的那一片烧得干干净净,熔岩今晨的时候,竟一口气蔓延了十几里! 凤如青草草吃了东西,便赶去了熔岩驻扎地,果真一片火灼后的残垣断壁,今日烈阳无风,热浪托着漫天的黑灰在这一方天地飘散,到处都是焦糊气味,十分呛鼻。 这是天裂现世以来,熔岩兽最疯狂的一次,众家仙门后退三十里继续驻扎,宛若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败阵之兵。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随着深秋时节已过,天气终于慢吞吞的开始转凉,可大风一场接着一场,熔岩兽开始日夜不分的主动发起袭击。 众家仙门和妖魔族被迫一退再退,熔岩不过短短数月,便已经弥漫至广安国境内。 一直在战战兢兢观望的人族,在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也被迫加入了战斗。 天界派来十几条龙族坐镇,穆良更是直接带着龙族驻扎在了熔岩边境,但他们的对战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后退。 不仅如此,天裂溢出的熔岩也开始越来越快,朝着四面八方弥漫而去,每一夜,都有通天彻地的大火在不知处燃起,而众人能够顾忌的,仅仅是如今最最危急的广安国。 凤如青每天除了回黄泉的时间,都在到处对战,奔波。可这天下就像个彻底坏掉的精致器具,跌落在地之后,便再也拼不起。 黄泉每日往生轮回的人无数,牢笼之中人满为患,她不得不将暂且无法转生的横死鬼魂都编成军队,拉去熔岩之战,再以功德论功行赏。黄泉以生死轮回赚取功德,生少死多,自然是无以为继。 凤如青只得以自身功德散入其中,却也只是杯水车薪。 施子真在这关头之上,也是日夜到处奔波,只是带着始终未曾有动静的那么大的身子,就算能够挡住他人窥探,也终究是不如从前。 这还不算,不知是因为天裂影响,还是生人骤减,各地妖邪逐渐失控,妖塔开了三次,宿深为抓住跑出的大妖重伤。 而在年关除夕夜,本该是万家合乐的最好时节,极寒之渊的九真伏魔阵,被冲天而起的魔气撕裂,数不清的魔兽自极寒之渊跑出来,冲向人间—— 凤如青与魔尊凌吉带领鬼军魔族在半路阻截,以施子真为首的几个仙首正在加固结界,可跑出来的魔兽再也驱赶不回去。 那一夜凤如青杀到手臂发麻,却还是没能完全的挡住魔兽冲入人间街道肆意残杀带来的,数不清的死伤。 残阳如血,凤如青骑着黑泫骨马,走在横尸遍地的人间街道。 这里她几月前还曾来过,为施子真买吃的,可如今街道上空无一人,除了一地没有人收敛的尸骨,到处坍塌的房屋,能跑的已经全部都跑了。 凌吉乘着他驯服的魔兽走在凤如青身侧,身后跟着的一众鬼兵魔众,都伤残疲乏。 凤如青长发高高束在头顶,面容沉郁,她身上阴魂龙袍都改成了轻便贴身的制式,血色的龙鳞软甲贴身穿着,乃是弓尤前些日子送下来给她的。 黑泫骨马越走越快,很快便风一般的消失于这血色浓重的长街之上。 入夜,凤如青没有回黄泉,而是直接去驻扎地看宿深。 他受伤才好一些,便又与熔岩兽对战灼伤了整片后背,凤如青手中没有人鱼族的秘药,这时候也无暇去天上求,便只能暂且以其他名贵的草药为宿深治疗。 幸好他身为妖族,恢复的也算快,这两日已经能够坐起。 凤如青到了驻地之后,下了黑泫骨马,便直奔宿深的帐篷,她身上还带着浓重血气,一进去,宿深便立刻转头看向她,“姐姐,你回来了。” 他朝着凤如青的方向挪了挪,便即刻张开手臂,凤如青抱住了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的后背,“怎么不多休息下。” “姐姐,可受伤了?”宿深闻着凤如青身上浓重血气,赶紧查看她的伤势。凤如青将头轻靠在宿深的肩膀上,摇头,“没有受伤,血都是魔兽的,只是有些累。” 宿深咬了咬牙,亲吻凤如青侧颈,将狐尾放出,环住浑身脏兮兮的凤如青,“姐姐,我要是再厉害一点就好了……” “姐姐,我近日发现了一件事……我要试一试,我不能这样一直受伤,我想保护你。”宿深说话的声音极轻,凤如青已经疲惫地窝在宿深的狐尾中睡着了,并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大概是实在太累了,这一夜凤如青睡的十分安稳,不过第二天早起之时,宿深却不在帐篷里面。凤如青询问了两个妖族,都说宿深回了妖族,似乎是妖塔又有了异动。 凤如青没有过多在意,洗漱过后随便吃了些东西,马不停蹄地回到黄泉去处理事情。 战斗无休无止的持续着,连昔日坠落的神族都逐渐出现,加入了众家仙门的行列,一起对抗熔岩兽。 他们或许依旧没有找回昔年飞升上界时的心境,却随着生人逐渐减少,至少明白了若是有朝一日生人覆灭,整个人间也就失了生机,谁也活不成。 此时,无分正邪,不拘各派,都在这逐渐破碎的山河之上共进退。 凤如青入夜之后又从黄泉出来,加入与熔岩兽的对战,漫天火光嘶叫连天,妖魔修者,包括坠落神仙,都在这一夜的对战当中疲惫不堪。 宿深一夜未归,若是妖塔不开妖兽不跑,按理说,他是不会留在妖族的。 晨曦初现,凤如青顾不得一夜奋战后身上的狼狈,又匆匆赶去妖族。 宿深居然不在妖族,连他素日的贴身下属也不知他的踪迹。 凤如青焦急无用,问了坐镇妖族的宿千柔,宿千柔竟也不知宿深在何处。 凤如青寻不到他,也无其他的办法,离开妖族之后,也是片刻不容喘息的到处奔走。 宿深在消失的第四天夜里回来,彼时凤如青他们正在激烈地与熔岩兽战斗。 宿深无声地加入战局,不管不顾的冲在最前面。他战力强横,相较于之前提升了数倍不止,身上伤处也完全好了,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护在凤如青身侧,一整夜未曾让一片火星落在凤如青身上。 只是这一夜的火光太盛,凤如青未能看清宿深眼中与熔岩一般不详的红光。 待到两个人一同回到了黄泉,凤如青将鬼王殿下了禁制,这才问他,“你这些日子去哪了?衣服脱了我看看,伤好了?功法怎么回事?” 宿深乖乖的脱了衣服,给凤如青看了一片光滑的后脊,解释道,“我在妖族禁地,姐姐,我又得了传承,才耽误了这些时日,你不要担心。” 凤如青松口气,摸了摸宿深的头发。 这夜大雨骤来,下得宛若天漏,熔岩兽并没有发动攻击,众人难得有了喘息的机会。 凤如青与宿深多日不曾亲近,在鬼王殿中抵.死缠绵,最情动之时,宿深热得像一块炭火,几乎要将凤如青烫伤。 情潮止息,大雨还在下,凤如青安心的一直酣睡到第二日正午,外面仍在下雨,宿深却不见踪影。 凤如青询问了罗刹,罗刹说宿深天亮之时便走了。 一场大雨下了整整三天,穆良带众龙族去天界查看缘由,各门派都得到了喘息空间。凤如青起身之后去了悬云山,荆丰在穆良昔日的月华殿中处理悬云山积压事宜,查阅人间送入门派的求救书信。 凤如青看了一会,便去了焚心崖之上,好些时日没有见到施子真,她准备看看他如何,结果便看到了在焚心崖边上,施子真正在与一位身量高大的人说话。 并非是悬云山的人,凤如青收敛气息,隔着很远看去,看不清这个人的面目,因为他以神光遮盖住了面部。 竟是位真神。 凤如青早知施子真在天界有相熟的故人,正准备暂且离开,却冷不防看到那神君低下头,将头贴近施子真的侧脸,近得过火。 而施子真一贯不喜人近身不喜人碰,竟也未曾躲,被那神君伸手摸了头不说,还微微侧头看向那神君。 那神君倾身凑得更近,焚心崖下罡风带起了两人长发,绞在一起遮盖住了侧脸,但他们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亲吻。 凤如青心中冷笑,这该是那个骗施子真怀了个不知道什么,这么久还在耗损他的人渣。 抓到了。 133、杂鱼锅·上 凤如青让荆丰看着那么久都没有抓到踪迹, 没想到这时候倒是让她给碰见了。 凤如青完全隐匿了气息,在不远处看着那两个人互动,并没急着走, 而是等着。 她今日一定要会一会,这是个何方神圣, 竟然能把施子真骗成那样。 看身量那人是个男人, 凤如青躲起来偷看心情还是挺复杂的。 两个人举止倒是没有再过分的亲密,凤如青像个狩猎的豹子,耐心地等着猎物离群。 不过两个人倒是聊了很久, 凤如青不敢去听两个人说了什么, 免得被发现, 毕竟对方也是个真神。 她不听,也不代表那两个人不知道她在。 比施子真身量高一些的神君, 面对着焚心崖的方向,在施子真的眼中撤去了遮面的神光,模样竟然同施子真长的一模一样, 只是气质相较施子真温和许多,身量也比他高了些。 “你当真要为你小徒弟做到如此地步, ”身量高一些的人微微侧头看着施子真, 看向这张和他生的一模一样的脸, “你为何又不让她知道你为她做了这么多?” “为什么让她知道?”施子真隆起的腹部已经老高, 低头看了一眼, “我又不要她感激回报, 我只是放心不下。” “你……”神君顿了顿,问施子真,“你是不是喜爱她?” 施子真神情微愕,“怎么会, 她是我徒儿,当初我既救了她,又杀了她,如今她困于尘世身入邪魔,我如何能够不管。”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可你这不是送佛,你这是直接塑成了佛。”神君说,“池生,你糊涂了。” 施子真没有吭声,视线一直看着焚心崖下翻腾的云海,半晌才道,“泰安,三月后,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不帮你谁又能帮你?”泰安神君叹了口气,“到时候我会来的,但你万分小心,若是折了仙骨……我可没有为你重塑的办法。” 施子真没有再说话,泰安神君也没有,两个人一起看着焚心崖之下,最终泰安神君无声地离开,施子真回到禁地中的石室。 凤如青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她乘风化为一缕鬼气,极速跟着泰安神君的身后追去。 凤如青其实也瞧着他的身量有些熟悉,只是她不过也就去了一次天界,记不得这是哪号神君,如今既然给她逮住了,便无论是谁,都得好好的分说一下。 泰安神君半途被冲天的鬼气所阻,正欲回去天界的路被拦住,他看着手持沉海,站在阴魂龙上的凤如青,有片刻的迟疑,而后出声问道,“鬼王?你这是作何?” 他神光遮面,凤如青与他正面一照面,便想起了在她冲上天去杀金阳神的时候,他曾在那些围观的神君当中,也是这样遮着面貌,那些人似乎很敬重他,叫他什么来着? “你是天界哪号神仙,”凤如青将手中沉海朝着前方慢慢递过去,“施子真的事情,可是你所为?他如今这般,你还回去天界?” 泰安神君身形微微一滞,片刻后懂了凤如青的意思,简直哭笑不得。 不过他并没有和凤如青解释,施子真不想她知道,泰安神君也没有告诉她的理由。 因此他只说,“大人误会了,自去问你师尊便是,天界诸事繁多,想必人间此时也是,还望大人莫要挡路。” 凤如青本也没打算跟他好说好商量,他们方才那一副做派,凤如青已经料定了施子真跟他脱不开干系。 他在人间怀胎一年多,这个什么道貌岸然的神君就来看了这一次,还匆匆要走,凤如青如何能让他就这么连个交代都没有就走了? 因此凤如青也再不说一句废话,直接提着沉海,乘着阴魂龙腾天,而后骤然横刀下落,铺天盖地的鬼气涌向泰安神君。 她如今的实力越发强悍,与真神一战未必会输,尤其是在这种满心愤愤,为自家的“傻女儿”讨公道的时候,这一击可谓通天彻地,全力而为。 泰安神君见她来势汹汹,裹挟着强劲的悍力,这简直是能够劈山开海的一刀。他与施子真双体双魂,却如并蒂而生的莲,同气连枝,受他影响如今正是最弱的时候,他不敢托大,神光暴涨间,拔出了佩剑迎战! 这一战打的并不算久,但却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黑得没有一丝亮芒的沉海与泰安神君的武器金晶石剑撞在一处,屡屡轰然炸开堪比天雷般的强横气流,将周遭的云海翻搅得一片乌沉。 不过泰安神君到底是个真神,凤如青最后一着不慎,让他给跑了。 对,他是跑的,他倒也不是当真不能再敌,而是怕自己耗损太多,要影响到施子真。 于是他便以传神之术脱身,进入阵法之前回手格挡凤如青强追不舍的一刀。 凤如青连水天之境都能生劈开,如今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这怒极之下的一刀,直劈得泰安神君手腕巨震,而后在他最后收阵遁走之时,活生生的将他的武器金晶剑打落。 凤如青面容阴沉,腾着阴魂龙在半空中收了冲天鬼气,她头顶长发在还未止息的罡风中与衣袍一并猎猎翻飞,她没有能抓住人,极速下落时倒是抓住了泰安神君遗落的金晶剑。 剑身通体透明,如冰如玉,触手生温。 凤如青撑着阴魂龙慢慢下落在一片被她方才已经摧毁得不成模样的山头,手中提着金晶剑迎着阳光看了看,想到了她曾经上天界之时,整个天宫都是这种材质铺陈盖就。 凤如青召回阴魂龙,转了转脖子,落在地上之后收起了沉海,骑着黑泫骨马极速再度朝着悬云山而去。 到了焚心崖之上,施子真不在外面,凤如青进入焚心崖禁地,如入无人之境,径直在一间小石室的门口站定。 “师尊,”凤如青抬手以金晶剑的剑柄撞门,“你出来,我有件事同你说。” 施子真将这石室拓展过,如今他一个成年人在这其中倒也不算窄,便一直住在这里,他放开怀中灵囊,任由灵囊飘起来,而后打开了石室的门。 凤如青每一次看到他这样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在旁人的面前尚且知道以术法遮盖,在她面前老早就开始不遮掩。 凤如青看了眼他越发大的肚子,而后气哼哼地将金晶石剑松开,剑身下落,削铁如泥,径直戳入了石室地面。 “我见到他了,师尊,我这次没有抓住他,下次我绝对将他折了手脚抽了仙骨,送来给你。”凤如青长发自头顶飞散至肩头,整个人桀骜至极,也狂妄至极。 施子真方才就觉得不太舒服,这才来石室中抱着师尊留给他的灵囊,结果低头一看金晶石宝剑,神色迷茫了片刻,猛地抬头看向凤如青,“你与泰安神君交手了?!” 凤如青微微扬头,“也就那样,若不是用了鬼祟的阵法,他还不一定逃得走,他将师尊弄成这样子还回天界,待我过些时日空出时间,便亲自去天界将他揪下来给师尊问罪。” 施子真一向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神色几变,喉间都有些许的干涩,泰安连金晶石剑都遗落了,可见他这小弟子如今实力确实足以上天入地。 可…… “跟他没有关系,”施子真沉声解释,“他只是我的朋友,来看我,你怎么会同他交手。” “没关系?”凤如青盯着施子真,就知道他要死鸭子嘴硬不承认,就像凡间被负心郎骗了,还非要骗自己郎君有苦头的傻子。 “可我看见他摸你亲你,你说他是你朋友,和你肚子里的没有关系?!” 凤如青简直恨铁不成钢,“师尊,你虽修为登入极境,却于情爱半点不通,那神君我一瞧就是个混蛋,你何必回护!” “你瞧见他了?”施子真震惊问。 凤如青顿了顿,眉头紧皱,“他以神光遮面,鬼鬼祟祟不敢露出真容,我如何能够瞧见。” 施子真稍稍松了口气,素白的指尖在石室的门上捏紧,片刻后又松开,“真不是他,” 施子真一咬牙,“是个女子,我……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想办法,你便莫要管了。” 凤如青僵了片刻,这还是施子真第一次承认有个“女人”。 她嘴唇几动,也不知说什么,最后咬牙问道,“既对方是女子,又为何是你成孕!?” 施子真面色红若落枫,讷讷半晌,低声道,“反正你不要管了……” “是天界神女?”凤如青何时看过施子真这个窝囊样子,他在凤如青心中总是高高在上,不可攀折,又无所不能。 她只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若是天界神女,我也有办法要弓尤将其弄下凡尘,师尊你……” “你走吧。”施子真突然道,“今后都不要来,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三月之内,这塑身便成了。 凤如青被他推了下肩膀,错愕地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施子真肃冷决然的眉目,突然嗤笑了一声,咬牙切齿,“你当真不知好歹!我再管你我就是狗!” 凤如青负气转身就要跑,施子真却将金晶剑自地面抽出,甩出了石室,“将这个拿走。” 这金晶剑在神界很多,但在人间却算是宝物,凤如青时常对战熔岩兽,带着有用。 金晶剑在地面撞出金玉碎裂般的声响,石室的门关上了,凤如青有种被利用之后又被扫地出门的郁猝。 凤如青一脚将金晶剑踢了老远,转瞬出了悬云山,但很快她又折回来,将金晶剑捡了拿走,气哼哼的,一路上都在发誓她再也不管施子真了。 吃她带去的东西吃的那么来劲,一提到野女人就翻脸不认人,神女么?神女有什么了不起?!她一刀能砍死一片! 凤如青下了悬云山之后,便直奔黄泉。 大雨已经停了,穆良和龙族还未从天界下来,熔岩兽暂时蛰伏下来,凤如青难得的睡了两个好觉。 不过宿深这两夜都没有来,没有他的狐尾暖身,凤如青只要入夜不曾睡着,就裹着被子在石床上冷得发颤。 其他的酒喝了没有用,但她答应了宿深不喝鹿血酒,便就当真不去碰,只生扛着。 大雨过后半月左右,熔岩兽再度卷土重来,众人再度彻夜迎战。 凤如青自黄泉赶至交战的地方,乘着阴魂龙帮着对付会飞天喷熔岩的熔岩兽。 它们再度变化了,在持续的战斗当中,免不得有人死在熔岩之中,而熔岩兽竟然幻化成了这些死去的人的模样,甚至以熔岩成剑,与众人对战,甚至会用死去的人生前的绝技。 虽然这样只能换来同门短暂的迟疑,甚至是片刻的错神,但战场之上,瞬息便是能够丧命,到底也影响了许多人,导致其被熔岩喷溅受伤。 腐蚀的焦糊味道弥漫在这烈火与炙热当中,伴着无尽的哀嚎声音,撞得人耳膜疼痛,闻之欲呕。 凤如青与几个昔日的堕落神族在天上主攻能够飞行的熔岩兽,一条足有整间宅子那么大的鱼,自熔岩中飞起升天,熔岩四溅,凤如青手上沉海极速翻转,绞出鬼气刚劲的旋风向那鱼口而去—— 大鱼身后两个昔日神族也一样以武器进攻,眼见着阴风搅碎了大鱼的半边身体,下面交战的众人察觉后都极速退开,免得被这崩散的熔岩给灼伤。 凤如青将沉海甩出,裹挟着无尽鬼气的沉海转变成了绞肉的利器,直接绞进了这熔岩鱼的内部。 吸饱了熔岩的硕大鱼腹轰然炸开,波及面积十分的庞大,凤如青听到了底下有人在喊,“快躲开!” 凤如青乘着阴魂龙又朝上升了些,低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她顿时顾不得去收刀,径直俯冲而下,将在这坠落熔岩之下正在对战的两个人一同用阴魂龙甩尾撞飞—— 两个人被直接撞到了远处的林中,凤如青下落,收了已经被熔岩烧灼到赤红的沉海,以鬼气迅速降温,收起来便怒气冲冲的朝着林中冲去。 剩下的人还在持续对战,还有些在将伤员带离,而凤如青进入林中,眼见着两人已经再度打了起来,妖气与魔气冲天而起,四周被浸入了墨中一般,黑得不见一丝天光。 凤如青乍一冲进去,竟一时间没能找到两个人在哪里交战,不过很快她看到了两点赤红,便即刻提着沉海冲了上去—— 树林外面是一片赤色的熔岩和交战的火海,林中是妖魔之气的厮杀搅拧和冲撞,凤如青夹在中间,又不好无差别的乱砍,左右为难。 不知这两个人怎么和熔岩兽对战着,突然却打到一起去了! 不过很快她找到了突破口,她再度发现了那双赤红的眼睛,于是凤如青出招横扫,以沉海刀背撞在了那人的身上,喝止道,“够了!” 话音落下,妖魔之气同时溃散,凤如青低头看去,便见宿深被她的刀锋抵在脖子上,而宿深的软剑绕着她的腰身转了圈,直直地戳在凌吉的腰腹之处。 凌吉身上浮起的银光微弱,凤如青倒抽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看向宿深。 “你做什么!”凤如青对着宿深喊了声,伸手去夺他的剑,不料对上宿深赤红双目,那其中没有半点神志,与林外的熔岩兽双眼一般无二! 他竟是生生将佩剑抽出,凌吉闷哼一声,伸手按住了腰腹,他抬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嘴角鲜血涌出,宿深却还欲再用杀招。 凤如青顾不得什么,抽出了拘魂索捆住宿深,一刀将他拍得昏死过去,而后半跪下查看凌吉的伤势。 凌吉身上银光浅淡,他慢慢靠在凤如青身上,低声道,“他被熔岩热浪污染了。” 凤如青伸手查探他的伤处,发现并没有在要害,稍稍安心,从怀中掏出伤药为凌吉洒在伤处,皱眉问道,“什么被污染?” “我看到他吸取熔岩热浪在修炼,”凌吉声音虚弱,将头顶尖利的鹿角避开凤如青,离她很近,“他被熔岩热浪污染了,要杀了我。” 他嘴角和身上的血香气四散,凤如青呼吸有些不畅,不过只是抿唇,“吸入了熔岩热浪?” “对,”凌吉说,“也有其他人吸入后走火入魔,我族内便有。” 凌吉说,“我这两日,一直想要同大人说,却并未寻着机会。今夜对战,我见他双目赤红,似是失去了神志,提醒了他一句,他便要杀我。” 凤如青看着被死死地捆在地上的宿深,又看向虚弱地按着自己伤处的凌吉,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敌不过你,他要杀你你竟然被他刺中?” 凤如青可没忘了,凌吉曾亲口说要杀宿深,她对他因为鹿血酒的事情,始终是有些忌讳了。 凌吉微微垂头,并未作出如何委屈的模样,他不似宿深,爱撒娇容易牵动人的情绪。 他只是淡淡道,“大人没有察觉他近日功力大涨么,他急于求成,吸取了熔岩热浪用于修炼,已经无法自控。” 凌吉道,“我并不善对战,只善控制人的理智,他没了理智,我如何能够控制住他呢。” 凤如青没有再问,她确实没有看到凌吉善用武器,他对战之时,一直都是在魔众的身后控制。方才他在下面控制魔众,这时候宿深突然出手,他不敌也是寻常。 凤如青问他,“你可还能起身走动?” 凌吉虚虚搭着凤如青的手臂站起来,微微后退一步,对着凤如青颔首,身上银光浮动,从四面八方飞回来了一些,足以佐证他方才确实分出了能力去应对熔岩兽,因此无法抽神应对宿深。 凤如青抿唇,“我会查清楚宿深怎么回事,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此刻天边露出亮光,熔岩兽自那大鱼崩散之后,攻击骤减,这一场战眼见着便要止息。 凌吉却微微摇头,面色不动,浅棕色的长发因为方才对战有些凌乱,还脏污了些许,贴在脸上难得的狼狈。 他却拒绝了凤如青送他的提议,转身按着腰腹之处朝着营地的方向走,银光浮动在他身后,形成落寞又沉郁的身影。 凤如青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说什么,也没有资格替宿深道歉,必须要他清醒过来亲自去,这件事由不得含糊,在对战之时于同伴的身后捅刀子,何等的恶劣! 凌吉脚步有些迟缓,但是随着战事渐弱,飞回的银光拢住了他的身形,他看上去走得稳多了。 凤如青收回视线,拉着地上的宿深掠出树林,到了驻扎地之后将他放下查看。 宿深身上倒是没有什么伤,但他周身滚烫,内息炙热如火,确实如凌吉所说,被熔岩热浪污染了神智,被凤如青叫醒之后,他不断地挣动,甚至试图攻击她。 这件事非同小可,凤如青与荆丰说了,荆丰便即刻下令传入各派,要小心避免吸入熔岩热浪,否则会被污染神智。 宿深被捆住了,凤如青试图将他体内的热浪引出,热浪却已经入了经脉肺腑,虽然暂时没有危险,但是神智始终没有恢复。 第二日,凤如青便将宿深带回了黄泉,准备先将他锁起来,至少离熔岩远些,能够少些影响。 她尝试了多次,一时半会找不到解决的办法,她要处理黄泉事宜,还要到迎战,十分繁忙,但是每天她都会抽出一些时间,与穆良和荆丰商议过办法,再回到黄泉试图帮他。 几头拉扯,凤如青疲惫不堪,某夜索性准备派人去接宿千柔来照顾宿深的时候,一回黄泉,她却发现宿深人已经清醒了,托着老长的拘魂索,怀中正抱着金晶剑,看到凤如青之后,眼泪便直接冲了出来。 “姐姐……对不起……”宿深哭道。 凤如青站在门口顿了顿,便即刻冲上前,仔细盯着宿深的眼睛看,确信他确实清醒了,积压在心中多日的大石终于散去。 她拍了把宿深的肩膀,力道用得很大,“你也太糊涂了!怎可吸取熔岩热浪提升修为,你不要命了!” 宿深却说,“我是被凌吉骗的,是他引人骗我!” 凤如青一顿,“你说什么?” “是凌吉操纵魔族骗我上当,”宿深说,“那魔族吸取了熔岩之后日益强悍,还跟我多次说起,我一时没有控制住……” 凤如青简直不知如何,最终先给宿深探脉,他体内妖力充盈,熔岩热浪竟也能够和妖力并存,一同蛰伏在经脉之中。 凤如青再三探过,顾不得什么凌吉的事情,先问宿深,“你是如何清醒过来的?” 穆良和荆丰已经帮她找了好多的祛除宿深体内热浪的办法,他们反复尝试确认这东西无法和任何灵力并存,凤如青甚至自己尝试吸入,也无法与鬼气并存,此刻竟然能与妖力一同蛰伏,这实在诡异。 宿深闻言有些茫然,片刻后将怀中金晶剑递到凤如青面前,“我清醒过来之后,就抱着它。” 这乃是前些时日她阻截神君,对方遗落的武器,凤如青一直扔在寝殿之中,此刻她盯着这东西看了片刻,天界武器能够压制熔岩热浪? 穆良从天界带龙族回来,也说了前些天让熔岩兽暂时蛰伏的大雨,乃是天界落神河倾泻…… 凤如青猛地想到一种可能,心头狠狠的一跳。 134、杂鱼锅·上 凤如青看着抱着金晶剑的宿深, 又再三确认了他体内热浪与妖力共存,她尝试着拿走金晶剑,等了一段时间, 宿深体内的热浪果真又开始躁动。 加上前些日子落神河倾泻的事情,一个堪称荒谬的猜测, 渐渐的在凤如青的心中成型。 她自顾自的心中天翻地覆, 却并没有同任何人说这种揣测,而是问宿深,“你可知你险些杀了凌吉, 你说是他令人引诱你吸食熔岩热浪, 你仔细与我说说。” 凤如青将宿深解开, 颇为心疼地揉了揉他的手腕,这孩子其实命苦, 自出生开始,简直同囚笼结下了不解之缘。 好容易做了妖王,这些日子因为熔岩热浪, 再度被她拴在这黄泉之中。 凤如青听他细说凌吉引他吸取热浪的事情,之后便起身, 对他道, “我去找他, 亲自问清楚, 你与他便不要再有争执。” 凤如青捏了捏宿深的耳朵, “宿深, 我知道你聪明,但你不要去招惹凌吉,你不是他的对手。” 就算凌吉并不会近战的精湛武艺,甚至在不动用幻术的时候, 整个人真的同一只无害的鹿一般纯良,凤如青却始终知道他的厉害。 她身为鬼王,对于血气最为敏锐,宿深上位虽也杀了不少的族人,可凌吉身上的那一层血气,却根本不是宿深能够相比的。 宿深自然是不服凌吉,但这一次自己吃了大亏,若不是凤如青回护,他在战场上捅同伴的刀子,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就过去。 宿深听话地点头,答应凤如青留在黄泉之中,在完全确认熔岩热浪被压制之前,不乱跑。 凤如青便去找了凌吉。 凌吉在驻扎地,凤如青确实是抱着兴师问罪的态度去。宿深不光是她的小相好,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家孩子被人教唆着犯下了罪,她如何能够冷静。 可凤如青进了魔族驻扎地,在魔修一片死寂的过道当中,看到了迎着阳光立在廊下的凌吉,便觉得今天这件事,怕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了。 凌吉看上去早就预料到她会来,桌子上甚至备上了她喜欢的点心,还有温好的水酒。 见属下将她带到,他转身对着她微微勾了勾唇。 他的唇色浅淡,眸色浅淡且异于常人,他根本就不会笑。 凤如青脚步微顿,单刀直入地说,“是你引诱宿深吸入熔岩热浪?” 凌吉静静地看着凤如青,就在凤如青甚至觉得他会直接承认的时候,他却竟然摇了摇头,否认了,“我并未引诱过他。” 凌吉说着,缓步走到桌边坐下,他腰上还缠着刺目的白色绷带,血色侵染开一片,在他浅淡的眉目和发白的嘴唇映衬下,是一种苍白颓靡的冷漠。 他坐下后,对着凤如青道,“大人,坐下说话。” 凤如青对着这样的他根本发不出火,凌吉这样,莫名的让凤如青想到,当时她看着他还是幼鹿的时候,被魔族抓到,按在石台上开膛破肚分食的场景。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一番冷漠的模样,好像那些魔修分食的不是他的身体,好像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疼。 凤如青抿着唇在桌边坐下,凌吉抬眼看向她,拿出酒杯给她倒了一杯酒,而后自袖中摸出了一个小匕首,当着凤如青的面,将袖子撩开。 他身量并不很壮硕,因此手臂也是修长不夸张的那种,但他原本该是如面容一般白皙的皮肉之上,全都是层叠交错的伤痕,新伤旧伤叠在一处,好多没有愈合的伤口猩红可怖。 凤如青上次窥见他袖中一截腕部,便觉得触目惊心,如今见到了半截手臂,惊得不轻。 凌吉却似根本不在意自己何种模样,将手上捏着的小刀,毫无迟疑地切入了才将将要好转的皮肉。 血霎时间涌出,凤如青说了一个“你……” 便见凌吉将顺着腕上涌出的血,接在了凤如青面前的酒杯当中。 “黄泉集天地阴气成石,邪煞过重,久居影响心智,赤日鹿血有暖身作用,能够抵制黄泉阴祟,”凌吉声音淡淡,“我已经没有族人了,大人,这么多年,我何曾害过你,你又何必因为一个半妖,对我诸多忌惮。” 几句话,引得凤如青心中震动如山崩。 她盯着凌吉腕上鲜红的、不断滴入酒杯中的血,独属于鹿血酒的醇香在空气中炸开,一起炸开的还有凤如青后颈的汗毛。 他没有族人了……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了,一批批送入黄泉的鹿血酒都来自他双臂上层叠的疤痕,那偶尔送去的赤日鹿肉呢? 凤如青震惊不已地看向他,眼圈霎时间红透,她其实早有猜测,连施子真也一直说不要她更改食谱。 凤如青嘴唇微张,却几动不知说些什么,她当日顺手救下凌吉,是不忍看他被魔修分食,却不曾想,这许多年,一直在食用他的却是自己。 “你……”凤如青按着心口一阵翻涌,“你何至于此。” 凤如青声音发颤,凌吉却收起了刀,以术法止血,将新鲜出炉,甚至还冒着热气的浓稠鹿血酒,推到她的面前。 他说,“我并未引诱过他,只是我的属下如此修炼,被他瞧见,他急于求成。” 凌吉说,“他本性如何,大人不是最清楚么,聪明敏感,狡诈善妒。” 凤如青低头看着面前的鹿血酒,狠狠拧了拧眉,却还是问,“你属下怎会吸入熔岩热浪修炼,却还没事?” 凌吉将衣袖整理好放下,用那双看上去无辜至极,实则残忍漠视的双眼注视着凤如青,片刻后道,“因为他们的神智都已经被我控制,没有神智自然能够利用任何去修炼。他们只是修炼,甚至不会与人交流,又如何去引诱那只小妖。” 凤如青早有猜测,因为魔族魔众本该是最难管束,如今却除了战场上能力强悍之外,比羊还要乖顺。 她不由得暗暗心惊,凌吉到底能够同时控制住多少人? 她无话可说,宿深性情她确实知道,她甚至知道宿深为何会剑走偏锋,无非是想要保护她,想要站在她的身边,想要能力更强。 可她亲眼看到了魔族的状态,这样的情况下,确实是无法引诱宿深吸入热浪来修炼的。 凤如青没有再说什么,片刻后起身准备走,凌吉也站起来。 凤如青又拿出了伤药给他,对他道,“你与宿深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他对你动杀心也是因为受了熔岩热浪的影响,我会好好看住他。凌吉,我替他跟你道歉,保证他不再在你面前挑衅,这件事能这样过去吗?” 凤如青还在说,“如今天下如此,我们真的不能再损失更多同伴。” 凌吉却没有接凤如青的伤药,而是道,“我不能杀了他吗。” 凤如青微愕,凌吉继续道,“杀了他,我能造出更多比他适合作战的傀儡,能够协助大人更好的守卫人间,而不是拖累大人的脚步,左右大人的意志,甚至要大人出面回护。” 凤如青张口欲说什么,凌吉却拿起桌上的鹿血酒,递到凤如青嘴边,“大人多情,却也不必为谁如此,更无须为谁的意愿去伤身伤神。” 凌吉凑近一些,他身上的鹿血香和杯中的酒气混在一起,他对凤如青说,“大人,不过一个半妖而已,玩玩就算了,还当真要与他长相厮守吗。他性情如此,只会阻碍大人的行动,牵绊大人的脚步。” 凌吉见凤如青皱起的眉,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下她的眉心,“不若我帮大人杀了他吧。” 凤如青后退半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凌吉。他是真的动了杀心,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恶念。可他的表情却像是在说今日的天色如何的好,他的手指微凉,似乎连血都是冷的。 “你再说这种话,我便先处置了你!”凤如青说,“你为何这样?” 凌吉手中捏着鹿血酒的杯子,不答,反倒将杯子递给凤如青,“大人莫恼,大人不愿,我便不杀,我说过的。” 他说着,又将鹿血酒的杯子朝前递了递,“黄泉的夜里冰寒入骨,大人,喝了会好受些。” 凤如青自然不可能喝,也不欲再与凌吉说什么,转身欲走,凌吉却道,“大人,喝了我便不杀他,如何?” “你威胁我!”凤如青伸手掐在凌吉的脖子上,凌吉微微仰头,将自己脆弱要命的咽喉都暴露出来,简直任凭凤如青捏碎掐断。 他将鹿血酒的杯子挪开一些,稳稳地拿着,窒息的感觉渐渐漫上来,他面色变红,却一动也未动。 他根本不怕死,凤如青一上手就意识到这个事实。 没有怕死的人会这样任人捏住要命的喉骨,却连呼吸都不曾乱一分,而恰恰是不怕死的人,才最让人头疼。 凤如青慢慢松了力道,她简直对于凌吉无可奈何。 凌吉的被阻隔的气息一点点的恢复,他控制得太好了,连狼狈的呛咳都没有,好像能不能呼吸,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只是将酒杯送到凤如青嘴边,整个人也凑近一些,用他微微漫上些许红润的面颊,还有微哑的声音说,“喝了,我就不杀他。” “大人,”凌吉几乎与凤如青脸对脸的对视,他的眼睛透出了一种近乎天真的残忍,“你身体受不住的,会越来越冷,我的血能够暖你。” 凤如青感觉自己呼吸都不畅快,明明被扼住脖子的根本不是她,不过她最后还是在凌吉的催促下张嘴就着他的手腕喝了。 酒已经有些微凉,但是滚过喉咙却如滚油入水,在她的身体内沸腾起来。 体内的冰寒被迅速地驱散,凤如青舒服的五脏简直像是泡在热水当中,几乎叹息出声。 但很快她双膝一软,凌吉便伸手揽住了她的后腰。 凤如青任凭体内的热血沸腾叫嚣,靠在凌吉的肩头上微眯着眼睛。 凌吉将空杯扔在地上,侧头看向凤如青,片刻后犹如诱人下地狱的魔鬼一般,将嘴唇咬破,血珠顺着嘴唇滚落,他侧头微低,朝着凤如青的唇上贴去。 这引诱实在太大,凤如青此刻满鼻满口都是鹿血的醇香,赤日鹿果真不同凡响,凤如青也确确实实能够感受到他对于自己的滋补。 可就在两个人的唇要碰在一起的时候,凤如青却伸手捏住了凌吉的嘴唇。 “你引诱我。”凤如青甩了甩头,按着凌吉的肩头起身,“让我对你的血肉上瘾,然后引诱我……你想做什么?” 凤如青捏着凌吉的腮肉,站直之后,因为内府的暖意面色泛着红润,她因为甩头的动作,长发些许散落身前,看上去糜艳至极。 “你若是再敢对我用幻术,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凤如青声音很轻,却不是开玩笑,“我倒要看看,拧下来,你还能不能操控谁。” “那好像还不错。”凌吉的声音含糊,“大人要亲手拧吗?” 他的眼中竟然透出了一些兴奋,反倒激得凤如青松了手,他是真的在因为那个提议开心,凤如青到这一刻才确定,凌吉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不怕死,甚至会因为你要杀他高兴,跟这样的疯子,凤如青不知道再说什么。 于是她松开了凌吉,说道,“酒喝了,别动宿深。” 说完,她便转身走了。 凌吉站在桌边,看着凤如青穿过这间驻扎地院子的回廊,身形消失在门口。 他伸出嫩红的舌尖舔了下嘴唇,将还在缓慢渗出的血舔进嘴里,然后勾了下嘴唇,但他还是不会笑,他勾唇也看上去怪怪的。 他就不是个人。 凤如青没有兴师问罪成功,还投鼠忌器被喂了鹿血酒的事情,回去倒没有同宿深说。她只将凌吉操控魔修的事情说了,要宿深日后千万离他远一点。 “他是个疯子。”凤如青皱眉总结,“一个会强大幻术的疯子。” 宿深其实早料到凌吉不会认,他也确实是自己急于求成,于是便乖乖听了凤如青的话,答应不再招惹凌吉。 不过这件事带来的却不全是不好的一面,至少除去凌吉和宿深之间以后要小心地看着之外,凤如青再度对战熔岩兽的时候,带着金晶剑尝试过,最终得出了一个十分重要的结论,天界这金晶剑,对付熔岩兽能够事半功倍。 加上落神河倾泻的那一次,如今过去了将近一个月,熔岩兽越来越凶险异常,熔岩弥漫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凤如青有个十分疯狂的计划在心底渐渐的成型。 关于这件事凤如青谁也没有说过,就连最为亲近无所隐瞒的穆良和荆丰也没有说,因为只要做,知情的人必然会受到牵连。凤如青心中反复琢磨着要如何去施行,也要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去施行。 夜里,黄泉。 宿深已经能够依靠金晶剑彻底稳住体内的熔岩热浪,甚至能够利用金晶剑去修炼,他的能力也一日千里,只要金晶剑不离开身边太久,就不会影响神智。 这件事他自然也并未和一同作战的任何人说过,毕竟金晶剑只有一把,且后患尚且不明,除了昔日神族偶然间看到宿深手中的金晶剑要迟疑之外,无人去注意妖族王换了一把武器。 计划在凤如青心中憋了很久,导致她开始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心不在焉,这是个疯狂的试探,若是成功,日后等着她的还会有更疯狂的事情,若是失败,是一定会遭到天罚的。 受天罚这种事情,凤如青不是第一次了,天雷灌体她早已经习以为常,她不怕疼甚至不怕功德散尽,她现在唯一比较忧虑的,是缺少一个帮手。 她要去一次天界,偷偷的去,但是上天界有十二道罡风,并不是随随便便能够上去的。 她需要找一个帮手,但不能是弓尤,弓尤马上便要继位天帝,这个时候要他帮忙,事情闹大了他难逃干系。 凤如青想到过英容,她曾经救过的一个小神君,但她没有联系他的方式,还前些日子和他的爷爷泰安神君打了一架,这件事不好办。 又是一场对战结束,驻扎地中,各族开始设下结界喘息。 宿深带着金晶剑去距离熔岩近一些的地方修炼,而凤如青在鬼族的驻扎地当中,听着鬼君们清点士兵安置伤残的鬼众,上跳到屋顶,仰头朝着天界看,琢磨着要是她自己强上天界的话,成功率有几分。 她正想的入神,悄无声息的身边落了个人,凤如青侧头看去,便见是凌吉。他头顶鹿角银光流动,在这夜色中看上去流光浮动,十分吸引人。 “大人。”凌吉站在凤如青身侧,低声开口,“今夜无星无月,大人在看什么。” 凤如青收回视线,对于凌吉其实还是有所忌惮,毕竟没有人不忌讳他这样的性格,不过他说话算话,真的没有再与宿深接触,甚至连交战之时都离他甚远。 “没看什么,”凤如青心中烦乱,不欲理他,准备跃下屋脊的时候,凌吉却拉住了凤如青手腕。 “大人想要去天界吗?”凌吉问。 凤如青心中一惊,连忙压低声音,“你如何得知!” 凌吉不语,凤如青顿了下,反手掐住他手腕,力度很重,“你能窥视我的梦境!” 凌吉没有否认,凤如青正待和他理论的时候,凌吉却说,“那梦境并没有任何损伤大人的幻术,只是随着大人心中所想而变化。” 凌吉说,“我只是为大人编织了一个幻境,那幻境是属于大人的,大人想要什么,里面便有什么。” 凌吉看着凤如青厉色眉目,低声道,“大人为何不肯信我不会害大人。” 凌吉确实没有害过她,但他这样的人确实也让人无法信任,人总是要有诉求的,做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目的,凤如青直接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吉看着凤如青,并没有说话,而是道,“我有办法带大人去天界。” 凤如青心中一颤,咬了下舌尖,拉着凌吉飞掠下屋脊,朝着无人处的后院而去,在一处隐蔽的角落设下了鬼气结界,这才说,“你有何办法?你知道我要去天界做什么吧。你看到了我的梦境。” 梦境中天界坠落,天池倾泻入熔岩,熄灭了熔岩,天裂也被堵住。 但那都是她的梦而已,现如今唯一知道的便是通过金晶剑,能够压制熔岩热浪,甚至将熔岩热浪用作修炼,而落神河的倾泻短暂的压制过熔岩兽,比寻常的大雨要效果更好。 她幻想中的梦并不能与现实相通,或许她此次去了天界做了什么,也都是无用功,甚至还会因为肆意破坏神界引来天罚。 可凤如青是一定要去的,不试试如何知道不行? 凌吉点头,“我看到了,自然也知道。” 他说,“大人知道,赤日鹿一族,本是天界神鹿,私下凡尘。我不仅能够带大人去天界,还能避过天界守卫,直抵落神河。” 凤如青眼睛渐渐亮起来,凌吉说,“大人愿信我一次吗?” 凤如青盯着凌吉鹿角上环绕的银光,心中澎湃起来,凌吉虽然危险,但也疯狂,凤如青要做的事情就是疯狂的事,若他真的能够助自己办成这件事,那真是再好不过! “你若能带我去天界,我自然信你,但你直说,”凤如青道,“想要什么,我喜欢直来直去的人。” 凌吉开口,“我想要大人。” 凤如青还以为他没有说完,想要她做什么?她等着他继续,结果他已经闭上了嘴,就那么一句。 凤如青反应了一会,反应过来之后嗤笑一声,表情奇异地看着凌吉,“你也想和我睡?” 凌吉重复,“我想要大人。”要你整个人。 凤如青拒绝道,“不行,换一个,我身边有人。” 凌吉便不再说话了,低头似乎是在想什么,凤如青没有打扰他,静静地等着。半晌他抬头,认真道,“那就大人一直喝鹿血酒吧,不要因为狐妖的意愿去生忍着黄泉的冰冷。” 凤如青心中有片刻的难受,不为别的,为凌吉这要求。 分明是他的血帮她驱寒,他却还要用这要求去换。 “你不知道疼吗?”凤如青看着凌吉,“我其实不在乎冷不冷,你的血大可以自己留着。” 凌吉却说,“那大人答应这个提议吗。” 凤如青看了他片刻,在他那一双异瞳当中,除了纯真的残忍,找不到什么炙热深情。 凤如青怕那个,他眼中便没有那个。 于是凤如青笑了笑答应他,“好,我答应你。” 135、杂鱼锅·上, 凤如青答应了凌吉之后会一直饮用鹿血酒, 但她也不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凌吉的要求她不理解,但也因为他能够带自己去天界而不能拒绝。 可她去天界要做的事情, 却不是个随便拉上谁就能生扛的事情。 “你既然知道我去天界做什么,还愿意跟我去, 来日若真的成了, 这其中功劳自然少不了你,”凤如青对凌吉说,“不过你只需助我到天界便可, 之后你便下界, 不需跟我在天界一起行动, 这样即便是天罚,也都冲着我一个人来。” 凤如青说完之后, 解开鬼气遮挡的结界,这一方独属两个人的小天地消失。凌吉看着凤如青,听着凤如青教他如何跑, 眼中的神情浅淡,其中却飞速流转着同他鹿角当中穿梭的一般模样的银光。 待到凤如青问他是否听懂, 凌吉才说, “大人要我逃, 然后独自承受可能会降下的天罚, 是关心我, 还是不想要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牵连到一起。” 凤如青眉头微皱, 凌吉继续道,“或者说,大人不敢与人牵扯,欠谁的人情。从不去主动负谁, 不拉着任何人共沉沦,是当真自己没有关系,还是怕欠了谁的还不清。” 凤如青莫名其妙地看着凌吉,凌吉声音平缓,不紧不慢,“大人如此,我是否可以理解为,大人从未爱过任何人。” 因为不爱,才不愿亏欠,总是求个好聚好散,甚至无愧于心。 可真的喜欢,真的爱,便如这世间的痴男怨女一般模样,撕心裂肺抵死不休。 凤如青被他说得愣住,片刻后出声道,“你脑子里面除了吃草还有其他东西吗?什么爱不爱?” 凤如青扬手散去鬼气,让凌吉看着驻扎地外不远处弥漫的赤色熔岩。 “我现在没有功夫谈什么狗屁爱情,我现在只想把这些东西搞没,”凤如青伸手弹了下凌吉尖锐的鹿角,“三日后咱们行动,去好好准备,此番天界若是上不去,我便好好跟你算算这些日子你的行事,你那些心机宿深玩不过,但在我面前耍,就是小孩子过家家。” 凌吉没有说话,他鹿角被弹了下,力道可不轻,他微微偏头,看向离开的凤如青。 她身形纤长,大抵因为连年战斗,看上去不似女子娇柔妩媚,反倒柔韧劲瘦,她长发束在头顶,如暗色的血一般散落下来,身上的龙鳞甲,更是将她堪称纤瘦的腰身衬得宛如无法攀折的梁柱般笔直。 她的脚步落在地上轻若无物,每一步,煞气都能够冲得人两股战战,简直要为她弯折膝下黄金骨。 凌吉视线不由自主的追逐着她,连漫山的熔岩都比不过她的灼热刺眼。 他不由得想到当年他被魔族抓住的时候,他看到了人群中没有分食血肉的她。 那时候她鬼气遮面,他却能够看得清楚,她眼中满是如疯涨的野草一般狂盛的生命力,让他还未成年便已经颓靡的内心,重新燃起了一小片鲜活的生机。 怎么会有人明明那样卑微,却活的那样势不可挡。 他早已经失去知觉的身体,在她皱眉和疼惜的视线中恢复了痛感,他竟然燃起了求生的意志,他当时便觉得要引诱她,引诱她救他。 他想看看,这样一张充满怜惜的眉目,是否也如天界那帮道貌岸然的神仙一般,得知自己惹了一个怎样大的麻烦之后,会不会露出痛心疾首的后悔,会不会急于摆脱变得丑陋。 可凌吉当时还未等引诱,她便已经来救他了。 她冒着整个魔族的反噬救了她,当然了那条罪龙是为她出手,她看着他异于常人的四肢,却并没露出异样神情,她还放了他。 凌吉从不是因为感激她的所谓救命恩情,才这般的跟在她身边,他当时也并非被魔族抓住,而是活得无趣,带着族人寻死罢了。 她救了他,放了他,他自然要跟着她。 却不是报恩,而是好奇。 她冥海之底出来,她竟然捅破了海阵,那些恶心的神仙坠落,她怎么这么有趣? 凌吉很多时候,都想要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她还会做什么,他无趣且漫长的人生里面,关注她的举动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他不在乎什么世界崩塌,什么人间浩劫,什么狗屁的正邪和平,他只想跟着她,看她还能做出什么有趣事情。 现在她又要去捅天,凌吉对着凤如青消失的方向,眼中流光溢彩,“有趣。” 他自然要参与,若是那小妖再扰他的兴致,他便一定杀了他,不过要想个合适的办法,毕竟她过于“重情”。 凤如青当夜便回了黄泉去准备,宿深留在驻扎地继续修炼,他希望快些,再快些,变得更加强大,这样就能尽快的和姐姐在一起。 只是这熔岩热浪,到底是与妖力不同,吸入肺腑灼烧难忍,他又急于利用金晶剑转化,一股一股的拓展经脉,便如同用熔岩在浇筑经脉,疼到窒息。 宿深很多时候,都恨自己能力太弱。 也因此他不能在对战之时,时常的在凤如青身侧,与她共进退,反倒要站在她的身后,这让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一个伴侣的内心比沸腾的熔岩还要煎熬。 宿深可以撒娇卖乖,但他始终明白,不能护着自己的女人,这样的男人没有人会喜欢。 因此他想着再努力一些,或许等到他能够和凤如青并肩的时候,她就愿意去接受他的一切,包括缔结一生的婚约。 只是他不知,有些人天生就是不守规矩,肆意妄为的。 凤如青从不是一个会黏黏腻腻的同哪个情郎许下终生,而后相夫教子的安分等着情郎回家的女人。 因此在宿深努力的时候,凤如青却已经同凌吉趁着星月全无的深夜,朝着天界杀上去了—— 凌吉化身巨鹿,凤如青骑在鹿身上,他不知如何隐藏了周身银光,在黑夜中急奔直上。 凤如青曾经被英容带着上天界,当时有英容的法器,十二道罡风并未曾影响到她丝毫,但如今她与凌吉是偷偷上界,这十二道罡风,才过了一道,凤如青便察觉到耳根炙热,不知划伤了哪里,有血流下来。 凌吉驮着她在堪比千刀阵的罡风中翻飞跳跃,他灵活的简直融入了其中,凤如青只能趴在他的身上,抓住了他两只硕大的鹿角,任由他带着自己极速前行。 地转天旋,血腥与罡风混合着冲出鼻腔,凤如青束在头顶的长发被削掉,再低一点,便是她的脑袋。 不过幸好她魂体特殊,即便是被削掉了手臂,也还能再长回来,何况是头发。 不过她都如此,凌吉就更不用说了,凤如青哪怕鬼气护着他,也能在极速的前行中感觉到他不断在受伤。 第十道。 凤如青在数着,越是往上,罡风越加的密集,如迎面拍来的疾风骤雨。 他们已经避无可避,如同在迎着千刀万剐前行,凤如青睁不开眼睛,却能够摸到凌吉身上已经多处见骨。 一片灼热的湿腻和血腥,很快又被罡风吹得凉透。 凤如青却始终未曾听到凌吉出过一声,就连短暂的迟疑都没有,他速度依旧如初,仿佛这一身的伤处根本不是伤在他的身上。 凤如青伏在他的身上,尽可能的护住他要命的地方,无数次罡风撞上鹿角,在半空中激起铮然的银光,但很快又收敛。 凤如青后背一遍遍的皮开肉绽,一遍遍的愈合,倒是和天雷灌体也不遑多让。 也不知这样麻木的上行了多久,漫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又如短暂的一眨眼,下一瞬,鹿角撞上什么坚硬的巨石之上,凤如青眼见着折断的部分在半空中划出刺眼的银光。 而下一瞬,凌吉在半空中悬了一圈,迎着罡风和巨石再度义无反顾地撞了上去—— “轰!”的一声,巨石崩散,凤如青趴在凌吉的身上,骤然间从碎石当中冲天而起,那一瞬间,金玉堆砌的宫殿折射着刺目的阳光笼罩住他们,血色在半空中溅起刺目的艳烈。 又“咚!”的一声,他们入水,猝不及防的凤如青咕嘟嘟吐了几个泡泡,而后睁开眼,看到了他们已然置身水地。 而水地的光线甚至比外面更加的明亮,这里到处都晶亮耀眼,凤如青几乎一眼便认出,这水池竟然全都是用金晶石铺陈! 她在水下环视一圈,有先前在冥海作战的经验,几乎很快便适应,但转头看到已经化为人形,正在不断的朝着池底坠落,周身不断弥漫出血雾一般的凌吉。 她顿时冲过去,冲破血雾,环住了他的腰身,带着他再度冲水而出。 外面太亮了,凤如青眯眼适应了片刻,看到一片殿堂楼阁玉砌雕栏。 而他们身处的这里是一个看上去不大的水池,凤如青推着凌吉上岸,四周无人,她身上伤处已经完全恢复,随手撕下袍子一角,将散落的长发束起,接着查看凌吉的伤势。 水滴顺着凤如青面颊滚落,落在凌吉的眼皮上,他慢慢睁开眼,浑身上下简直像是刚刚经历过千刀万剐才从刑场上下来,连幻化出的袍子都若隐若现,底下不断有血渗出来。 他半边脸上都是伤痕,罡风造成的,如同刀口一样,深深的外翻,而头顶的鹿角齐根断了一侧,原本的繁复尖锐,现如今只剩下拇指粗的一块不断渗血的断口。 凤如青一时怔然无言,她当真不知凌吉说的有办法带她来,便是这样硬闯的办法,她一双手竟然不知捂住他哪里的伤口才好,心脏被狠狠的揪着,好一会才道,“你觉得怎么样?” 凌吉半睁着眼,一头浅棕发泡在身下的血水当中,呈现一种不祥的锈色,他开口,声音竟然没有一丝的抖,“死不了。” 他看向凤如青,又见到她如当年救他的时候一样怜惜的神色,勾了勾嘴角,却还是不会笑,他说,“大人,我死不了,给我点时间。” 凤如青半跪着低头,再一次恼恨自己不会治愈之术,凌吉看着她,一错不错,将她的神色收入眼底,片刻后伸手勾着凤如青一缕头发,迫使她低头。 他身上因为失血,苍白得几乎发青,他却对凤如青说,“喝一点我的血,很快有天兵要来了。” 凤如青拧了下眉,凌吉道,“这里就是落神河,”他说,“打破最高处的那个柱子,砸穿这个池子,天就漏了。” 凤如青看了一眼不远处高耸入天幕的金玉梁柱,有四人合抱那么粗,雕花浮刻,神光环绕,很显然,是这处宫殿的顶梁柱。 她收回视线,低头看向凌吉,凌吉也看着她,说道,“大人,我的血能让你热起来,天兵个个都十分骁勇。” 凤如青自然知道天兵骁勇,她也确实消耗很多,体内有冰寒弥漫,但她却还是有片刻迟疑。 她看着凌吉,四周金石刺目,却不如凌吉刺目,她很想问你何至于此,凌吉根本也不是会为了什么天下苍生牺牲至此的人,但望进他平静的双眸,凤如青的话却化为更沉的情绪咽入口中。 也就是几息的功夫,凤如青听到了脚步声,她再不迟疑,低下头循着凌吉颈间一处溢血的伤口低头,舌尖碰到鲜血,浓郁的香气让她的血液下意识的开始沸腾。 凌吉闭上眼睛,微微侧着头。 “什么人擅闯天宫!”密集的脚步声和呵斥声传来,凤如青慢慢地抬起头,转头看过去。来的人还不少,个个兵甲齐全,神力强横。 凤如青起身以鬼气拢住凌吉,轻轻一甩,便将他送到不至于被波及的角落,接着转头摸了把嘴上血迹,整了整脖颈之下的龙鳞甲,又自肋骨抽出了沉海,转动了一圈,接着一句话也不曾说,便径直扑了上去。 刀光缭乱,兵甲齐全的神兵被凤如青掀飞,她如今战力,可与天界战神过招,岂是这些兵将能够抵挡,沉海乌沉得不折一丝光亮,上面沁着经年的血色,令人见之心寒胆颤。 “快!求助,有妖邪入侵!”凤如青踹飞一位神兵,而后不再与他们纠缠,径直循着合适的角度,专心致志地对付那神光环绕的梁柱。 沉海劈砍其上,铮铮声通天彻底,如同丧钟。 不需他们去搬什么救兵,便已经有源源不断的人朝着这里赶来,但任谁上前都会被凤如青一刀挑飞,她将梁柱炸的神光乱飞,暗淡了许多,这时候一队人极速掠来,重剑裹挟着万斤神力,直直的朝着凤如青砸来—— 凤如青不得不提着沉海格挡,而后沉海竟然生生被压得一路向下,直直的砸入地底。 是重剑! 凤如青所知道的用重剑的人,天上人间仅有一人,于是她骤然抬头看去,便正正对上了那张熟悉的脸。 两个人乍一对视,俱是一怔。 下一瞬,刀兵止息,对方声音都惊得变调,“女主……不是,凤如青?!” “你怎么在这里?” 惊叫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冥海之底一同作战的她的好二师姐,于风雪。 她如今一身威风赫赫的天界兵甲,重剑压在凤如青沉海之上,神光悍烈,好一副天界女战神的气势。 只是那张素日和蓝银学,端得十分像样的眉目,看清了凤如青之后便扭曲了,“你飞升了?!” 凤如青反手一挑,使巧力抽出了沉海,盯着于风雪片刻,开口道,“二师姐。” 于风雪一哆嗦,凤如青可从不跟她这样规规矩矩的叫师姐的,很快她下一句话,便让于风雪连汗毛都炸了起来,“没有飞升,就是上来玩一玩。” “玩……”于风雪看着四周正在愣神不知作何反应的天兵,简直不知该如何。 片刻之后,凤如青眼睁睁的看着于风雪重整天兵,她提起沉海正要继续打,却见于风雪不知抖了个什么东西,香气弥漫,然后那天兵们便一个个都倒了…… 凤如青闻出了是人鱼族的药,于风雪有倒是也不稀奇,只是这东西对她一直就没有用,因此她堪称淡然地站着看于风雪,挑眉道,“二师姐?” “哎呦!”于风雪托着重剑到了凤如青身边,神色焦急,“你是不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来天池取并蒂莲的?!” 于风雪絮絮叨叨,“走剧情了,我就说早晚要走剧情的,我跟你说,我一直被分派看着这里,早就猜到你要来,我都给你留好了小门,我跟你说,并蒂莲是那谁的本体,你把他吃了,他死也跑不了哈哈哈……” 凤如青早就习惯了于风雪疯疯癫癫的模样,闻言神色奇异地伸手摸了摸她额头,“经年不见,二师姐癔症越发的严重了。” 于风雪声音戛然而止,伸手抓住了凤如青收回的手,捏了捏,“真人啊,你不是取并蒂莲的?那……你有孩子了吗?” 凤如青收回手,弹了下她脑门,“我没有。”师尊有了。 不过凤如青也不可能和她说这个,只单刀直入道,“我来是砸落神河的,熔岩现世了知道吧,现如今弥漫太快,已经危及到了人间,上一次落神河倾泻有压制熔岩的作用,我想再试试。” “什,什么?!”于风雪张口结舌,“你……砸落神河?不是,人间熔岩现世我知道,可是那不是施子真……” 于风雪看着凤如青沉肃的眉目,和飒爽又艳烈的模样,腰身纤瘦刚劲,方才接她重剑更是毫不费力,便明白了,这剧情还崩着,这辈子怕是也回不来了。 “我又胡言乱语了。”于风雪把早就乱成一锅粥的剧情抛诸脑后,问凤如青,“你想怎么做?砸落神河?可落神河若是倾泻,必然要水淹人间这几座城。” 熔岩周边几座城早就清空,凤如青做了完全准备上来,此次无论如何,要把落神河捅了试试看。 “我早已安置好,你如今是天界神兵,无需顾念往日,”凤如青说着,提起了沉海,“动手吧,你若能够拦得住我……” “哎哎哎,我拦你干什么!”于风雪躲开凤如青的沉海,“我不拦你,你不是要砸天柱吗,我帮你。” 于风雪说,“我这重剑砸起来更好使。” 凤如青顿了下,面色反倒是更严肃,“你为何帮我,毁坏天宫,不是要遭受天罚的事情吗?” “咱们悄悄的,”于风雪说,“等你砸完,顺便把我也砸一下,我就能交代了啊。” “你为何要帮我?”凤如青说到底和于风雪并没什么很深的交情,还觉得她疯疯癫癫的脑子不清醒,总是说些胡言乱语的臆想,怕是被什么给侵染了识海。 于风雪也愣了下,接着摆手笑道,“我不帮你我帮谁?”你是主角啊! 凤如青盯着她的眼睛,分辨她的情绪,却只能感觉到她的……善意? 凤如青满心的不解,但此时也无暇再去细究,对于风雪道,“既然你愿意,那便开始吧。” 于风雪虽然在凤如青面前说话颠三倒四,可两个人昔年却在冥海之底经历过无数次的并肩作战,她无条件的支持凤如青,别说她要砸个天柱倾泻个落神河,便是她要把天捅了,她也会偷偷的给她做内奸。 谁让她是她的亲妈粉,说真的剧情发展到现在,于风雪真的喜闻乐见,这比原著可刺激多了,女儿就应该活成这样! 于是两个人一句废话没有,提着武器一同运起足以撼天动地的力量,一同横刀横剑,朝着天柱撞过去。 “咔”天柱神光被撞得彻底崩散,出现了裂痕,凤如青和于风雪对视一眼,又同时在半空中转身,再度撞上去—— “咔——” 金玉碎裂般的声响,凤如青和于风雪调整了方向,再度小幅度的撞去,确保天柱砸向落神河,这才在地动天摇中一同落在了不远处。 “快!这么大动静马上有人来,给我来一下!”于风雪看着天柱正在慢慢的倾斜,如今这种地步,任谁来了也挡不住落神河今天就要倾泻。 凤如青也毫不迟疑,一掌劈在于风雪的肩头,直接将她劈得跪地,这时候留手才会让她被人怀疑,两个人都不是优柔寡断之人。 于风雪喉间一甜,一口血低头都喷在自己前襟,看着十分唬人。 凤如青脚步迟疑了一下,眯眼伸手摸了下她身前,于风雪空白一瞬,按住她手道,“我的便宜就别占了吧,我已经有男人了,不搞蕾丝。” 凤如青挑眉看了她一眼,她这胡言乱语的一句,她居然听懂了,勾唇道,“美得你。” 她伸手将于风雪贴身备着的人鱼族秘药摸出来,居然有两瓶,她毫不客气的收入自己的怀中。 于风雪连天都能帮她捅,但是这回突然不干了,往回抢,“那是我救命的东西,你这没良心的!” 凤如青难得在这时候居然笑出来,伸手摸了下于风雪嘴边的血渍,又拍掉她抢东西的手,“你要这东西没有用,你若是受伤……” 凤如青凑近于风雪说,“蓝银的元阳比这个好用多了。” 于风雪面色红的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恨的,瞪着凤如青,凤如青半跪着,用从未有过的认真对她道,“二师姐,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定然万死不辞。” 于风雪一怔,已经有神兵开始围拢过来,凤如青起身对着于风雪拱手示意,下一瞬裹着一直在暗处的鬼气覆盖的凌吉,纵身跳入了落神河中。 “轰隆隆——”天柱倒塌,砸穿了落神河,一众赶来的神兵被这巨大的震动震飞出去。 136、杂鱼锅·上 天柱倒塌, 半边天宫跟着轰然震动,落神河自天幕倾泻而下,河水撞散了罡风, 直直的朝着人间飞落。 凤如青鬼气卷着凌吉裹在这落神河水中,没有任何人发现他们, 罡风被水幕阻隔, 他们离去的路比来时容易了百倍。 总算得了喘息的时间,凤如青却来不及休息。 她以鬼气做束缚,将自己与凌吉捆在一处, 又以鬼气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 拿出在于风雪那里抢来的人鱼族秘药, 打开小瓶子,试图朝着凌吉的嘴里灌去。 他失血太多, 身上多处伤恢复的极其缓慢,连体温都开始变得冰凉,和包裹着他们的河水相差无几。 若是不尽快治疗, 怕是要活不成了。 凤如青心绪复杂得很,凌吉是真的疯子, 他甚至不顾强闯天界能不能活下来, 便这样跟着她义无反顾的来了。 若是不在于风雪那里摸来秘药, 她砸完落神河便必须带他去找弓尤帮忙, 那时候会很麻烦, 弓尤身为未来天帝, 若是窝藏蓄意损毁天宫之人,被人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这种无比珍贵的救命药,于风雪居然带身上两瓶,可见蓝银对她多么的用心了。 不过凤如青试图给凌吉喂的时候, 凌吉却并没张嘴,他连嘴都张不开了,气息弱得几不可闻。 凤如青心中叹息,随着漫天的河水朝着人间坠落,刺目的阳光穿透水幕五光十色,映在凌吉泛青的脸上却触目惊心。 凤如青试图捏开他的下颚,手指捏了下他的舌头,他舌尖都不躲了。 无奈,她将小瓶子送到自己唇边,喝了些进去,以鬼气拉近凌吉,低头捏开他的下颚,将唇贴上去,撬开齿关,将药硬渡进去。 人鱼族秘药可活死人肉白骨,凌吉本就是护住了心脉,虽然看着像是要死了,但真的不至于死,顶多是扒掉一层骨肉,他是天界神鹿,其实没有那么容易死。 他也是料到了强闯天界的后果,但他没有料到凤如青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这救命的伤药,入喉入心脉,瞬间便修复了他的耗损,他的内府在几息之间肉眼可见的恢复了活力。 凌吉如同溺水之人呛醒,猛地睁开眼,近在咫尺便是凤如青微垂的眼睫,还有她抵在自己的舌根,压着他强迫他咽下津液的舌尖。 凌吉有那么片刻不知道作何反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凤如青。 凤如青发现他醒了,确认他都乖乖将药咽下去了,这才退开,伸手摸了下嘴角,放松了束缚着凌吉的鬼气。 凌吉很快在倾落的河水中稳住身形,还是盯着凤如青看,凤如青看着他断掉的那一侧重新生出了一些的细嫩鹿角,对他道,“你快死了,嘴捏不开,给你喂药而已,盯着我看什么。” 凌吉错开了视线,包裹着两个人的水幕梦幻且迷离,但凤如青却无心欣赏什么美景,也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她只是满脸沉肃地对凌吉道,“恢复的差不多了吧,准备好了,我们要引这水流到正确的地方去。” 凌吉点头,“谢大人救命之恩,我恢复好了。” 凤如青视线有些奇异地看着他,“你为我送命,我救你是寻常,有什么好感谢,真的要感谢,接下来帮我将这河水引入熔岩才是正事。” “自然。”凌吉短暂的失神已经彻底恢复,他头顶的鹿角肉眼可见的恢复如初,新生的比旧的看上去还要尖锐。 他对着凤如青道,“大人,接下来便交给我。” 天河倾泻的速度越来越快,凌吉话音一落,便原地重新化身为巨鹿,他低头对着凤如青示意要她上来,凤如青丝毫不迟疑,翻身便重新坐上了他的背。 银光随着凌吉的鹿角开始浮动,五彩斑斓的水幕竟被这银光穿针引线一般的束缚住,变成了自天幕铺陈开的透明彩绸,随着鹿角在半空中生生的转了弯,极速朝着天幕之下撒去。 阳光炽烈,万里无云,这一天所有人本如常的在对战了熔岩兽之后,设下结界休整,却突然间感觉到熔岩兽的再度躁动。 嘶鸣声和自熔岩中躁动而起的熔岩兽,几乎令整片山震动起来,这简直像个不详的预兆。 但是很快,修为最高的修士便见到了自天幕倾泻而下的天河,巨鹿引着盛满阳光的河水正朝着熔岩的方向飞来,熔岩兽察觉到了危机,这才会躁动不安。 而阳光下呈现艳丽血色的一抹身影坐在巨鹿之上,离的越来越近,很快有人惊呼,“是鬼王!” “天啊,鬼王引了天河来对付熔岩兽了!” “那头鹿是魔尊!” “天界之水,能够熄灭熔岩吗?!” 惊叹和欢呼声不断响起,宿深本在修炼,闻声走出了屋子,看到了天幕之上极速朝着熔岩而来的两个人,眼眸骤然泛起了红光,心中撞翻了五味瓶,一时间不知是何种滋味。 他昨日试图和凤如青亲近,她破天荒的拒绝了,其实这些天宿深一直都能够察觉到她不对,她似乎正在计划什么,时常出神,却没有对任何人说起。 他也问不出。 宿深苦笑,原来她是去了天界? 和凌吉一起吗。却又为什么不告诉他,是觉得他去不了吗。 苦涩在内府弥漫,宿深看着天幕之中已经将河水引入了熔岩,在骤然腾起的白雾当中乘着巨鹿腾天而起的凤如青,心中开始生出了无限的恐慌。 她最开始不过是一个无魂邪祟,为了自己的凡人情郎,还需借用他的妖丹续命,他骗她订下婚契,却从未能够束缚住她,这似乎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结局。 宿深仰着头,伸出手也再够不到她,他想起她说的风雨飘摇,无意许谁一生,她确实不属于任何人。 可怎么能甘心呢? 他不甘心,他分明已经很努力了,他分明拥有了她。 河水肆虐灌入熔岩,整片山头到处蒸腾白雾,熔岩兽的嘶叫淹没在水中,这简直是一场屠杀盛宴。 修士们并不畏惧水,欢呼声不断在各处响起,他们御剑腾空而起,注视着这天河不断的倾泻,一寸寸一片片的吞没熔岩,将腾空而起试图逃脱的熔岩兽浇成焦炭,再粉身碎骨的跌落进水中。 荆丰组织着众家仙门后退,派了一些人去驻守在人族退守的位置,以免这天河之水,波及到人族的安危。 穆良只在最开始的时候神色微愕,很快便开始布置龙族接住天河之水施雨,加速也加强这场屠杀的效果,他不知凤如青如何引来这天河倾泻,但这竟然也没有令他惊讶。 他的小师妹,从成为无魂邪祟的那天开始,从功德塑身成为半神鬼王开始,从杀上天界弑神开始,便似乎无论做出了什么事情,都让人觉得理所当然,让人觉得本该如此。 九龙同腾,急雨骤来,天昏地暗乌云叠重,绵延数月的燥热在这一刻被无限的压制。 凤如青离群独自站在雨幕之下,并未撑开结界,任由天河之水,任由疾风骤雨打在脸上身上,湿漉了她的长发长袍,还有她纤长的睫羽。 下面是熔岩兽葬身的炼狱,而她不许任何人靠近,独自立在天幕之上,一直在等。 等天罚降下,等天道对她私毁天界神柱的惩戒。 但一直到雨幕渐息,一直到天河水止,熔岩大面积熄灭,甚至退回了一年前天裂才现世的范围,几座城被淹没在这河水之中,等到了日落月升,天罚也没有来。 凤如青淋得浑身冰凉,面色苍白,连一贯艳色的唇,都浅淡了不少,她摸了一把脸,慢慢露出一点笑意,很快笑容越来越大,她抑制不住的笑出了犬齿。 天道不罚她。 而不同于凡间河海引来只能延缓熔岩弥漫速度,天河之水果真能够熄灭熔岩,就算天裂还在,但她在这一场疯狂的冒险当中,至少找到了能够对付熔岩的办法。 四海之内无人能够置身事外,天界自然也不能。 凤如青身上冰凉,心中却火一般的烧起来,说真的,她喜欢这种万众齐心,哪怕是面对灾难。 无论如何,人族妖族魔族修真界,乃至昔日的神族,都在这天裂的面前,前所未有的和谐共存。 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万古以来,第一次出现众生平等的趋势。 凤如青自天上下来,才一落地,凌吉便送上了温好的鹿血酒。 天河倾落,淹没熔岩周边五座空城,他们后退三百里,再度在人族边界之前驻扎,凤如青看着已经恢复如常的凌吉,难得心情愉悦地对他微微勾了下唇,几乎是炫耀般的说,“天罚未至。” “大人顺应天命,自然不罚。”凌吉说,“人间百姓都在传言鬼王乃是神仙下界拯救苍生之人,大人,你在人间,已经封神了,他们甚至要为你设立庙宇,万世叩拜香火供奉。” 凤如青笑了笑,她根本不在意那个,不过凌吉这样顺着她说话,她自己也高兴,没人不喜欢听好话。 他带着鹿血酒迎她,还一起去了天界,凤如青对他已经不复之前的忌惮,将他化为并肩作战的同伴行列,因此对他不吝善意。 她正欲伸手接过,她确实也冷得厉害,却才伸出手,便听到宿深的声音,“姐姐!” 凤如青动作一顿,宿深便迅速冲过来,径直把凤如青紧紧抱住,凤如青被撞得后退了一步,接着便无奈道,“我身上都湿的。” “姐姐,”宿深将身上的衣袍解下来,系在凤如青身上,凤如青脸上带着笑意,虽然这并没有用,但她明白宿深,也珍惜宿深对她的感情。 “姐姐,我让人备了热水,快随我回去泡个澡吧。”宿深抓着凤如青的手搓了搓。 凤如青点头,但她又看向了一直站在两个人身侧,安静地端着鹿血酒的凌吉。 他在宿深抱着凤如青,故意给他看他们多亲近的时候,并没有任何的表情变化,只是如瓷器般的静静立在原地,不见半点波动。 只是他杯中的鹿血酒还冒着热气,缭绕的烟雾与不远处还在蒸腾白雾的熔岩一般的炙热,凌吉知道,这才是凤如青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酒是她最爱的,能够驱散寒冷的辛辣,热气便是这一遭熔岩兽碳化在天河之中蒸腾的人间希望。 因此他自信满满,静静地站着,宿深看了他一眼,不着痕迹的嗤之以鼻。可在他拉着凤如青路过凌吉的时候,凤如青却站定了。 宿深愕然地看着凤如青接过凌吉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接着将杯子还给他,“你此行虚耗也不少,尽快休息调整,这一次我们小胜,但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 凌吉微微躬身低头,姿态优雅矜贵,他身上灵光环绕,在天界濒死的狼狈只有凤如青见过。 “大人亦是。”凌吉说完之后,转身便缓步离开,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宿深一眼。 宿深心中不断的下沉,拉着凤如青的手僵硬不已,他看着凤如青,面上想要如凌吉一样维持优雅的神色,却根本做不到,他勉强笑了一下问,“姐姐你为什么要喝他给的酒,你不是……”不是答应了我不喝了吗? 但他笑的比哭还难看,后面的话也没有问出口。 凤如青感觉到鹿血入喉,滚入胃袋,驱散了无尽的寒气,惬意地眯眼片刻道,“他带我去天界,我答应他的。” 宿深垂眼不敢抬,怕抬起眼泪就落下来,凤如青捏了捏他的手,对他道,“宿深,我需要鹿血,你不知我若没了鹿血酒,要冷得夜里惊醒,你心疼我,不要在意这种事好不好?” 这堪称哄孩子的语气,却让宿深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滚下来,他其实并不想这样,不想这么难看,他想要表现得成熟自信。 可他心中怕极了,怕的是凤如青早晚要不需要他,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需要过,一直是他强求,而她不舍他难过。 宿深点头,可眼泪就是停不下来,他扭开头,捏着凤如青的手湿漉漉的,拉着她说,“姐姐,我们回去洗澡吧。” 凤如青也不知怎么哄流泪的小情人,便只好应声,“好啊。” 回到驻扎地,两个人先后洗漱,凤如青本来洗澡的时候还想着,怎么哄一哄宿深,毕竟答应他的事情,最后是她没有做到。 可她洗好了出去之后,宿深却已经恢复如常,正坐在床上,衣衫半敞,狐耳粉嫩,身后狐尾占据了整个床铺,正抖着蓬松雪白的绒毛,可爱极了。 凤如青瞬间就热血沸腾,哄人的话都忘了,笑着扑进他怀中。 一夜春宵恨夜短。 第二日晨起,凤如青醒过来的时候,宿深已经去修炼了。 她自驻扎地洗漱好,和宿深打了招呼就回到了黄泉,处理近日来积压的事宜。 天河倾泻,大面积的熄灭了熔岩,各族不必再日夜紧绷的苦战,整个人间都得到了喘息的空隙。 天罚未降,但天界却动荡不小,落神河倾泻非同小可,天柱崩塌导致那一侧的宫殿全部变为了废墟。 而闯入天界,堂而皇之的损坏天宫的鬼王,却顺利逃走,甚至还打伤了许多神兵,驻守落神河的神君于风雪也因此负伤,昏迷不醒。 仙界多家神族震怒,在金光殿中上奏天界未来的帝君,如今的代政太子,讨伐鬼王。 弓尤到处打太极,以落神河无用和那处宫殿也没有住神君为由,推三阻四,还言明天道都未曾罚鬼王,他们出兵才是逆天而行,歪理邪说一套一套的,气得上奏神君个个面色青黑。 “天裂现世,本就不止是人间的事情,”弓尤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宝座之上,头戴金冠,开始学着他昔日父王说话,威严厚重。 “人间若沦陷,四海生机必断,届时天界焉能存在?”弓尤说,“列位神君,可低头看看。连坠落之神都已经找回了昔日本心,守护人间安逸,难道真的要等到四海陨落,天界崩塌,众位才能懂得吗!” 大殿之上久久的回荡着弓尤的低吼,无人再敢出声质疑,但不服的心中还是不服,弓尤也知道,毕竟天界的腐朽烂得太深了,挖也挖不干净。 不过凤如青还真是给他出了个大难题,他马上便要继位,可如今天宫破碎天河倾泻,不修复好了,他这天帝也做不成。 弓尤想到凤如青,又开始牙痒痒,恨不得啃她的骨头吃她的肉,把她吞进肚子里消化算了! 可他又真心为她高兴。如此一遭,人间有了喘息的时间,她必定积威更重。 天道不曾降下天罚,便是认可她的行为,拯救人间功德厚重,若是百姓们当真为她立了神祠,她便是旷古第一未飞升便封神的人。来日功德圆满,他就能力排众议,直接将她封入上天庭的神君之列! 凤如青不知道自己坏了弓尤天大的好事,也不知她都坏了弓尤的登基典,他却还在为她打算。 她处理了几日黄泉积压的事情,在四海巡逻过,几次想要去悬云山,却最终都没有去。 施子真不要她管,她自己也发誓再管他就是狗,她才不管! 凤如青琢磨着施子真这时候是不是已经生了,心中到底还是担忧,可她也没有去。 她只恨自己这次上天界时间太赶了,不然她便挨着个的神殿问过去,倒要看看哪个神女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害得施子真如此痴心不改。 不过最终她在焚心崖转了好几圈,也没去,就又下了山。 她不知自己下山之后,焚心崖上的两个人反倒说起她。 “你这好徒弟,胆子大得我看掏出来能直接把天裂塞上,”泰安神君和施子真对弈,“她把天河砸漏了,灌了好几座城,倒是暂时逼退了熔岩弥漫的趋势。” 施子真闻言面色丝毫未动,低头落下一子,声音清冷如常,“她性子确实跳脱难辨。” “跳脱难辨?”泰安神君道,“她这是桀骜不驯吧!” “你当初捡她的时候,她就是个血糊糊的小可怜,你想到过今日吗,池生?”泰安神君未曾遮面,模样与施子真一样,却无论如何看上去,都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来日她若当真得了你塑的仙身,飞升成神,这般性子,天上人间还有能够制住她的人吗?” 施子真轻抬眉眼看他,“为何要治她,她心性纯善,一切皆为天下苍生所想,被穆良教得很好。” 泰安神君一噎,不知是不是想起了昔日不堪回首的记忆,嗤笑道,“心性纯善,便欺师灭祖给救命恩师灌醉仙欲,还落下神魂烙印?” 施子真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之上,本来尚且带着一丝温度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周身冰寒刺骨,“她当日是受了石妖侵染蛊惑,如何能够归结到心性之上。” 泰安神君一脸看着执迷不悟的傻子一样看着他,“她心魔何来,若对你没有半点觊觎,如何能做出那种事。我知她心系天下,是难得的大义之人,可你为何不想想,若来日无人能够压制,她与新任帝君一般肆意妄为的性子,会否闯出大祸?” “池生,你糊涂了,你明明只需在塑身之时加入些许本体,便能够一直牵制她。”泰安神君说,“你为她做到如此,即便是问她意愿,她也会同意的。” 施子真不说话,垂目落在棋盘之上。 “本来她当年坠落极寒之渊,便是吸取你指尖心头血才得以保存神智,再生大恩,她不该记念吗?”泰安神君苦口婆心,“如今身将塑成,你为何还想不清楚。” 施子真开始收棋子,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 泰安神君要被他气死,他们两个人根生并蒂,却是一红一白两色莲花,他属红承接世间罪恶,池生属纯澈无杂的白,生于天池受天道温养,本该生来便是神君,池生却偏生要下界历练。 本来泰安很羡慕池生纯澈,灵力也纯净强横,但现在他真的烦死了他脑子也像本体色泽一样一片纯澈,说白了就是白痴。 如今他不仅被人间牵绊,学人家收什么徒弟,为徒弟牵累至此,还执迷不悟。 “她本该有自己的道,你做到如此地步仁至义尽,”泰安神君道,“池生,我问你,你如此为她,当真是因为师徒之情,还是你根本就对她动……” “你不要胡说,你走吧。”施子真起身,面色覆着冰霜,若不是过于大的肚子连衣袍也遮盖不住损坏了他的威严,他这张脸随便谁看了都是一样的膝盖发软。 泰安神君不同,自从施子真登入极境恢复记忆以来,两个人便经常见面,他也经常劝他。 泰安知他心怀天下,见他为人间奔波,实属不理解,分明他飞升之后成为上神,才容易为人间做事。 可他就是辗转困于尘世,为几个情谊浅薄的徒弟殚精竭力,甚至被害得有了神魂标记也未曾生出过怨恨。 反倒是他与他并蒂而生,被他害得好苦,见着鬼王那莽女,宛如生在天池之时害怕天蜂一般,小腿都要抽筋。 137、杂鱼锅·上 泰安神君再度劝说无果, 被施子真赶走了,气得回了天界,摔了最心爱的琉璃盏。 施子真到如今还是真心实意的相信, 相信他每一个弟子都是如他一般心思纯净的好孩子。 他不通情爱,不沾世俗, 因此便也以己度人, 从不曾认为过昔日凤如青入魔之后一口气给他灌了十瓶醉仙欲,是因为私欲,只当她是被石妖蛊惑, 只恨自己当时没能及早察觉异样, 才令她犯下如此大错。 泰安神君与他并蒂而生, 虽不共用神魂,却能够感知他的遭遇与想法。每次察觉到施子真的这种想法, 他都怀疑施子真化形下界之时,是否脑中不慎灌入了天池之水,导致他的思想根本就一望见底。 而这一切, 凤如青自然都不知。她不知泰安神君把她定位成莽女,见着她要绕着走, 更不知她的好师尊, 傻兮兮的给她塑造了多么逆天的容魂之身。 她近日倒是不太忙了, 熔岩兽短暂的得到了控制, 虽然天裂还在, 待到这天河之水耗尽, 熔岩还是会继续弥漫,但至少现如今这段时间,众人能够有时间去休整恢复,以备未来熔岩反扑。 难得的闲暇, 处理好了积压的事情,凤如青便骑着黑泫骨马,带着宿深在人间游荡。也许因为熔岩熄灭很多的原因,各地的邪祟也因此短暂的蛰伏下来。 宿深还是能够利用熔岩修炼,只要有金晶剑,这热浪便能转化为妖魔兽需要的气,与修士需要的灵力一样作用,甚至相比灵力还要快上数倍。 只是若离了金晶石,吸收了过多的熔岩热浪,便会神志陷入狂躁,甚至做出自残自戕的举动。 而很显然,熔岩热浪如一场无声的瘟疫,已经从天裂现世开始,就在影响着各地的妖魔邪祟,哪怕这熔岩弥漫至人间还需很久,这影响也只会日益加深,急需解决。 人间抄手的摊位,凤如青做男子装扮,轻装简行,带半张恶鬼面具,坐在摊位之上吃第三碗抄手。 热气从大碗之上熏蒸在面具之上,四周有人注意到了这桌客人实在吃得太多,却也只是惊叹和议论,并无任何恶意。 这东西的滋味其实算不上多好,但凤如青贪恋人间百味,吃得眼睛微眯。 宿深坐在凤如青对面,并没有动碗中的抄手,只是用汤勺不断地翻搅着,瓷勺子碰在碗边的声音很轻,但连续不断,宣示着主人的不悦。 凤如青本性并不细致,可难得的找了个小相好,心思敏感爱撒娇爱情调,因此凤如青逼着自己格外的注意。 她正吃得热汗上头,听到这声音停下来,看上宿深,开口道,“怎么了小祖宗,不合胃口?等会你想吃什么,我陪你。” 宿深摇了摇头,低头吃了口,眼泪就吧嗒的落在了碗里,好悬把凤如青的心尖上砸出一个洞来。 “哎呦……”她三两口将碗里的云吞吃了,后又干净付账拉起了宿深钻入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巷。闪身之后,极速的风声在耳边掠过,两个人再度现身,便是出现在了一处苍翠郁郁的山头。 溪水叮咚,凤如青抻了个懒腰,耐着性子哄宿深,“小祖宗,我错了。” 她一点也不觉得宿深烦,她答应和宿深在一起,默许他爬床的时候,就知道他这性子,也喜欢他这性子。 如今四海纷乱,她每日都生活在沉重之中,宿深这样的小性子、小情趣,确实很能让人放松愉悦。 她知道他的好,也知道他的毛病,接受便是接受他的全部。 宿深反倒是愣了下:“你错哪了?” 凤如青自然不能说,画本子里面的御妻之术说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的时候,就说你错了便好。 虽然宿深不是她的妻,可其他的招数她也试过,倒是还算好用。 “哪都错了。”凤如青笑弯一双桃花眼,“今日下午不跟着我走了,跟着你,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宿深本来微微拧着的眉,被凤如青这一番柔情似水给弄得耳尖发红,但是想到前两日他听凌吉说的话,便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宿深不是个心中能够搁住事情的人,两个人在林中漫步了半晌,宿深还是问,“姐姐,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凤如青闻言挑眉,“什么?” 宿深一脸的欲言又止,好一会才说,“这里的抄手并不好吃,这里也没有什么邪祟,是被放逐的郡王都城,贫瘠匮乏,你为何要来这里啊。” 凤如青这些时日带着宿深在人间转圈,确实是有原因的,可她想的事情尚且需要周密计划,需要众仙门共同商议,还需同人间协商,因此凤如青对任何人都未曾提起过。 此刻宿深问起,她也略微迟疑了一下,接着正欲解释的时候,宿深却道,“是不是因为人王转世被放逐在此受苦,姐姐你想要助他?” 凤如青迷茫片刻,而后道,“你说这郡城乃人王转世在做主的地方?” 宿深看着凤如青毫不作伪的迷茫表情,心中一紧,咬牙切齿的恨起了凌吉,又上了他的当! 宿深有些心急的想要解释,可是想到他前两日和凌吉的对话,对方甚至没有说一句明示的话,根本也挑不出毛病,是他自己踩进了坑里…… 宿深只好憋屈地忍下,点头,“是,这郡城的郡王是人王转世。” 凤如青低头思索了片刻,后看向了他们方才来的郡城方向,心中有了打算。 “姐姐,咱们走吧,今日你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情,我们便去妖界吧。”宿深见凤如青出神地看着郡城,心中后悔不已,恨不能将凌吉生吃了,赶紧转移话题。 凤如青很快收回视线,点头同意了,甚至召出了黑泫骨马与宿深去往妖界。 可行路途中,她却忍不住在想,白礼这一世生在王侯家,出生大富大贵,不存在夭折的可能,转世应当还是岑商,如今年岁应该是二十四五的模样。 可是岑商不应该在这里,他根本就应该在其他的国家,又怎会跑到这里做了个这般土地贫瘠的郡王 她功德换来的十世泼天富贵,不让他代代君王,也应差不到哪里去,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凤如青心思百转,打定主意要去看看怎么回事。如今天下动荡,她也没有注意过这个,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凤如青与宿深去妖族,陪着他好生的呆了一天一夜,待到第二天的晚上,她借口黄泉有事,便径直回了黄泉,查看了岑尚的生死书。 她准备去一次那个郡城,没有同宿深说,是因为他实在太敏感了,凤如青不想惹他不开心,也不想惹他多想。 她根本不可能再同白礼转世的岑商如何,她从来分得清过去与现在,也分得清自己喜欢谁,身边是谁。 但这种事情,和她心思敏感的小情人就解释不清楚,他许是太喜欢自己,觉得全天下的人都对她痴心醉心,把她抱在怀里还生怕被谁抢了去,凤如青哭笑不得,却也受用得紧。 因此她瞒着宿深,先当真回了黄泉,又趁夜在黄泉出发,很快便到了那郡城。 第二次来这里,她先找了一间酒肆喝了酒,打听出了这城镇名为河塔城,曾经四面环河,颇为富饶,但因为连年干旱,河水干涸,最终成了连土地都干裂的贫瘠城镇。 而她不仅打听出了这河塔城的历史,还打听出了这河塔城的郡王已经上任三年,曾是生在风光无限的王侯家,但少年坎坷,入他国做了质子。 好容易因为两国战乱止息回到了母国,却又因为触怒天颜,被封了这里,身子也每况愈下,来了这河塔城三年多,几乎从不出门,少有人见过。 凤如青随便听了七七八八,明白了为何那岑商前些年她在别国遇见,原来是质子。 可她以功德换来的富贵,怎会成为质子? 凤如青付账离开了酒肆,很快找到了郡王府,她身形一闪便进入了其中,一进去,便察觉了不对。 这府内有阵法,凤如青修习阵法无数,弓尤对她倾囊相授,同穆良在一起的那段时日,穆良也教了她许多,她整个人,就是活着的阵法典籍。 因此这褫夺他人生机气运的阵法,即便是以其他的阵法遮盖得再隐秘,她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出来了。 她心中一凛,面色沉肃地循着阵法进入内殿,寻找阵眼。 这本该进入生人便被触动的重重阵法,在凤如青的面前形同虚设。 凤如青心中已然怒火升腾,待到她进入了正殿,终于在阵眼当中看到了被束缚在床,褫夺气运生机的熟悉身影。 她站在不远处,慢慢勾起了嘴唇。 她笑着,眼中却冰寒如深渊。 环视了周遭,她缓步走到了床榻之侧,伸手拨动了一下床上躺着的人,那人如木偶一般被他扳着侧过头来,竟然是醒着的,手腕上多处淤青旧伤,可见他曾抵死挣扎。 可如今他像一具没了灵魂的木偶,视线看向凤如青,眼中却没有聚焦。 凤如青看清他的瞬间心脏猛的一缩,下一瞬她眉心泛起了层层黑气,整个人处在狂暴的边缘。 上一次见岑商,他至少还算意气风发,虽然不知当时他的境遇,他却至少鲜衣怒马。 可如今他面容半边溃烂化脓,整个人生如已死,比当年凤如青初见他的时候还要凄惨不止一倍。 这就是她以功德换来的泼天富贵?! 凤如青周身黑气骤然溢满整间屋子,床上的人似乎终于有了反应,看向了浑身爆发出黑气的凤如青。 可那眼中带着祈求,开口声音哑到只剩气声,却不是求她救他,而是求她杀他。 “杀了我……”他嘴唇缓慢地开合,“行行好……” 凤如青简直被人撕裂了心口,爆出的鬼气,终于触动了阵法禁制,很快便有人急急地从隔壁闯进来—— “谁人胆敢擅闯!”那人不出所料是个修士,只不过修为实在低微得可怜。 但修为再低微的修士,凡人对上也是如同以卵击石,这一屋子劣质凌乱的阵法,到底还是把她的小公子害成了这幅模样! 凤如青慢慢地转过头,周身鬼气森森,煞气四溢。 那修士承受不住,当即呕血倒地,凤如青缓步走向那修士,每走一步,他的眼耳口鼻,便溢出鲜血来。 几步之遥,他已经变为废人,而凤如青却甚至没有出手。 “不许进!”他七窍流血的爬在地上,还试图阻拦凤如青,可凤如青如今的能力,胜过真神,又岂是蝼蚁能够拦得住。 她倒要看看,这生机和归处到底是何人在受益,这世间谁人敢动用她以功德换来的生机气运,害她的小公子。 “妹妹,快跑——”地上的修士声嘶力竭,泣血哀嚎。 来者不知何人,可他身为修士,褫夺他人生机为本该死去的妹妹续命,有这一天,他其实并不意外。 只可怜了他的妹妹…… “妹妹……快跑……” “跑?”凤如青声音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一般,令人毛骨悚然。 她大步跨过地上的修士,进了岑商隔壁的房间,床上掀开被子准备下地的消瘦女子,正是这生机温养的源头。 凤如青身为鬼王,一眼便看出她早该是已死之人,她只是站在床边,这女子便已经如那修士一般瑟瑟发抖,胸腔闷痛地趴在了床上。 凤如青不关心这两个人怎么回事,只看了吓到不断尖叫的女子片刻,堪称温柔地问,“你可知你哥哥害人为你续命?” 女子嗓子发出赫赫的声音,抖若筛糠。 凤如青等了一息,便骤然间声色俱厉,“你可知!” “知……”女子的回答与喉间热血一同吐出。 凤如青轻笑一声,“明知夺人生机,却还安然受之,魂飞魄散太便宜你们了。” 凤如青说,“我乃黄泉鬼王,判你兄妹二人……下入阿鼻地狱,永世经历最撕心裂肺的痛苦,循环往复不得超生!” 凤如青话音一落,屋子里的鬼气,骤然间浓重得爬满所有地方,冰寒刺骨的煞气令人简直无法呼吸。 而在这兄妹二人的尖叫中,无数双阿鼻地狱的恶鬼之手,自地板床榻伸出,抓住了新鲜的血手,尖啸着狂欢着将两个人连人带魂的全部拉入了地下。 待到恶鬼带着他们的新鲜食物缩回地狱,凤如青一扬手,所有阵法轰然碎裂,卷着鬼气一同没入凤如青身体。 怀璧其罪,是她给了岑商价值连城的碧玉,却没有好好的看顾他,又让他受了这样的苦。 凤如青对于她的小公子总是格外的怜惜,就如同怜惜曾经软弱无能的自己。 她缓步走到了已经解开束缚的岑商身边,他许是脱力,一动未动,只是那双眼在一错不错地看着凤如青,其中含着无限的渴望。 凤如青伸手摸上他溃脓的侧脸,眼中满是疼惜。 片刻之后,她拉着岑商的领子将他整个拎起来,扛在肩膀上,而后径直闪身出了这间屋子。 她找了客栈,雇了两个手脚算轻的男子将岑商洗刷干净,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袍,而后喂他喝了参汤补药,阵法的效用一消失,他便恢复了些许,喝了两碗粥。 客栈中,凤如青与他对坐在桌边,伸手碰他清理过的脸,他微微侧头去躲,凤如青便捏住他的下巴。 “不问我是谁?”凤如青问他。 “黄泉鬼王。”岑商虽然虚弱,但他之前看到了她处置那两个人,也听到了她说的。 凤如青顿了顿,神色奇异,小公子还真是无论转生多少次都一样胆子大得包天。 “不怕?”凤如青忍不住又问。 岑商看着凤如青,慢慢摇头,“你救了我。” 初遇之时也是,救了他,他便不怕她那种鬼样子。 凤如青忍不住笑了下,但很快,便从怀中摸出个小瓶子,这是前些时间在天界于风雪那里坑来的人鱼族秘药,她还想着留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个不时之需,这么快就来了。 她对他说,“给你涂这个,能够治好你的脸,还有你体内的伤,但是不是白给你的,过段时日,我有事要你办。” 岑商看着凤如青手中的小瓶子,眼中爆出了强烈的光芒,水雾逐渐凝聚,他很快坚定道,“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凤如青笑了笑,“放心,不让你豁出命,我要引一些十分强悍的魔兽去一个地方,在这里路过路途较近。你是这城中郡王,无论用什么办法,在魔兽过境之时,你要负责将百姓暂时安置到别处。” 岑商使劲点头,凤如青便将小瓶子推开,倒出秘药,将其一点点的涂在岑商的脸上。 屋子里烛光跳动,两个凑得极近的人影映在窗户上,活像是在相拥着辗转深吻。 隐匿身形幻化成他人模样的宿深,就站在这客栈的窗外,静静地看着窗户上映出的人影。 他没有勇气去以妖力一探究竟,没有勇气去质问打断,他知道自己对于凤如青来说根本不重要,只是个消遣的玩意而已。 繁星映着他面上爬过的湿凉,宿深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不详的血色。 喜欢一个人太苦了,尤其是他喜欢的,是不肯为谁停留的人。 宿深抱着寒凉入骨的夜风,心却在一片炙热当中融为灰烬。 凤如青给岑商涂过喂过了人鱼族秘药,又仔细地和他说了关于百姓安置的问题。两个人聊的不久,岑商照过镜子之后,便无论凤如青说什么,都只会点头了。 “关于安置百姓的需求你可以提,”凤如青说,“我想办法。” 岑商却道,“我有办法,我可以飞鸽传书去求我兄长,他会帮忙。” 凤如青没有怀疑,没有人褫夺他的生机气运,岑商很快便能够好起来,若不是受修士所害,他也不至于落到被人囚禁的地步。 凤如青很快便走了,她确实是准备将魔兽自极寒之渊中引出来,这件事也并未完全定下,她还需回去同穆良、荆丰,甚至是施子真商议。 而魔兽引出所经过的城镇,也不止这一个,她需要命人一个个商谈,需得各派联合才能够办到,这是一件大事。 可若这件事真的成了,引魔兽与熔岩兽对战,到时候极寒之渊再也不是他们的后顾之忧,若是能够达到一定效果,他们就还可以连妖族的妖兽一并引入熔岩。 妖魔兽的战斗力不容小觑,再者压制了它们这么多年,再压制下去也全无益处,不若以邪止邪。一旦成功,能够减少无数修士的死伤,大幅度的减缓熔岩的弥漫速度,给人间更多的喘息时间。 凤如青趁夜离开了客栈,径直回了黄泉,翻翻找找的,找到了一件弓尤在送聘礼的时候给她送来的首饰,是个华丽繁复的项圈。 本来她想着找到给宿深,只是一直想不起来,宿深也并没有跟她提过,他的华丽首饰很多,如今能力也强悍非常,应当不需要这东西了。 凤如青又将这东西送去给了岑商,这东西是护持的法器,他命格太好遭人觊觎,凤如青不得不帮他想办法。 将东西送给他之后,凤如青便叮嘱道,“无论如何不要取下,这东西能够避免邪祟入体,也能让人再也害不了你。” 岑商自然听话,当着凤如青的面戴上塞进衣服里,凤如青这才放心离去。 她未曾察觉,客栈之内的岑商痴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手抚颈项项圈,而客栈之外晨曦初现,一位样貌普通的男子站在不远处,神色晦暗,眼中是滔天的妒恨。 那是答应给他的,他一直记着,以为凤如青也会记得的…… 宿深蹲在已经开始有人支开铺子做生意的街道之上,心如刀割。 凤如青马不停蹄的回到黄泉,连休息也未曾,便直奔悬云山去,与如今驻守人间的雨神穆良,还有荆丰提起引魔兽入熔岩的事情。 她甚至去找了施子真,施子真在石室内根本没有出来见她。 凤如青曾经告诫自己不要再管他,再管他是狗,但是这样隔着门谈完了正事,施子真竟然十分赞同,又提了许多凤如青不曾注意的细节,思虑周密,甚至答应这件事若是仙门集会,他会出面坐镇。 凤如青有些日子没有见过施子真了,门里门外的关于引出魔兽的事情都说完了,她却站在门口没有走。 她清了清嗓子,在施子真疑惑地侧头倾听的时候,轻轻的“汪”了一声。 施子真:……? 凤如青打破了自己的誓言,这才问,“师尊,你怎么样了,开门让我看看,是不是快生了?” 138、杂鱼锅·上 施子真听了凤如青的说法,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裂痕。 他这不能算是生,他只是用双姻草为她塑身, 把双姻草放在内府中以灵力温养开花结果而已,不是他生。 可他也不知如何解释, 他本身也并非善于辩解之人, 因此半晌没有说话,开口便生硬道,“无事你就走吧。” 凤如青依自己许下的誓言, 连狗叫都叫了, 自然还是扛不住关心施子真的。多年过去, 抛去一切外在的因素,甚至剥离开情爱, 凤如青如今对于施子真,连敬重都没剩什么,只剩下对于亲人的那种关怀。 他到底还是她的尊师, 就算曾经未能亲手教养她,他也从未失格过。 如今也不知被谁给骗得这样惨, 都不敢见人, 更不知怀了个什么怪物, 这都一年多了, 竟还未曾出生, 那个施子真口中的“女人”也从未曾出现过, 当真是令人难以省心。 凤如青耐着性子敲门,“师尊你开开门,我就看看你,你还瞒着我做什么, 我什么不知道?” 凤如青摸了怀中储物袋,拿了份平时常备的点心出来,油纸包的声音哗啦轻响,甜香的气味很轻,可在修者异于常人的嗅觉中却堪称甜香扑鼻了。 “我给你带了些点心,许久未吃了吧,”凤如青将点心朝着石门的门缝方向递了递,“你尝尝,这是人间一处十分盛名远播的点心铺子新出的花样,是用炒香的零嘴坚果,混着蜂蜜做成,还有些咸味儿,吃着不腻,却很香。” 里面没了音,却没再赶她走了,凤如青慢慢勾了勾嘴唇,有那么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在引诱某种野兽。 她甚至紧张地屏息,但很快石门动了下,接着开了一条缝隙,施子真堵在缝隙的位置,面容看不真切。 他迅速伸出手去拿凤如青手中的油纸包,却不料凤如青早有防备,一把抓住了施子真的手腕,又以脚塞入了石门缝隙,卡住了石门。 “你……”施子真吓了一跳,要关门又没有关上,凤如青假装疼的嗷嗷叫了两声,他就当真把门给打开了。 他的模样只看脸依旧还是那修真界人人敬仰的冰山仙首,只是视线下落,他的腰腹却骤然凸起,凤如青心中感叹,好像又大了啊,不会是双胞胎吧…… “师尊,”凤如青为了避免触怒施子真,很快收回了打量的视线,迈步进入了这间不大的石室,走到桌边,一股脑的将自己这些日子在凡尘搜罗的小食和肉干全部都从储物袋里面拿出来,放在桌子上。 看着这满满一桌子,她也怔了下,说不管了再管是狗,但当狗期间,她也还是下意识的在搜集这些东西。 哎,谁让施子真苦呢,去五谷殿偷吃的,自己在焚心崖后殿煮食物,这样子也不方便去凡间吃什么,可是按照凤如青看到的怀孕妇人嘴格外馋的常理,他忍的肯定很辛苦。 凤如青见到施子真一句话未说,慢条斯理地净手之后,便来到桌边坐下,虽然姿态并未见急,却也毫无停滞地吃起来。 凤如青一时也没有说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心中发誓来日她若再见到弓尤,或者于风雪和泰安神君,她绝对要打听出把施子真弄成这样的神女是谁。 她倒要看看对方是否长了三头六臂,怎就能把这修真界人人高山仰止的仙人这么轻易的拉下神坛,还如此无怨无尤。 凤如青不由得奇怪,情爱当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为何能这般的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若是按照这样说来,她确实没有为谁不惜改变自己去迎合过,也不可能如施子真这般,为谁受这样委屈。 凤如青想着想着,就笑了,施子真动作一顿,“你笑什么?” 凤如青将那个他看了好几眼,却因为远些没有伸长手去拿的点心推到他面前,“没什么,师尊,你还记得你当年曾说过,我根本不适合修习无情道吗?” 施子真应了一声,拿起那比拇指尖大不了多少的精致点心,送入唇色浅淡的口中,凤如青视线跟着那点心停留在他的唇边,而后从怀中掏出帕子递过去,“这个是在皇宫中偷的,一个得宠的贵妃最爱的点心。” 施子真接过锦帕,看向凤如青,似乎是在等她上一句后面的,凤如青继续道,“我曾经也那么认为,我不适合修习无情道,但现在我觉得您说得不对。” 凤如青说,“我才是最适合修习无情道的,就连飞升的大师兄都还困在曾经的取舍当中,二师姐更是根本走偏了路,靠着痴情和功德升天,荆丰就是个木头,只有我。” 凤如青说,“我能得,也能舍,从不为得所忘形,不为舍而难过,师尊……你说我是不是才最适合修无情道?” 施子真看了她片刻,竟然点了点头,“若你魂有身栖,此番心境必然原地飞升。” 施子真甚至考虑要不要说出实情,毕竟很快了,但凤如青接下来的话便让他没有说出口,“难得师尊对我如此肯定,只是现在我倒觉得,师尊不适合修习无情道,您看上去冰雪做骨,却实则是个痴情的种子。” 凤如青一时失言,被施子真以精纯的灵力轰出了石室,他还是那般的暴躁易怒,凤如青从石室真正意义上的滚出来,在地上滚了一圈之后爬起来抖了抖袍子,却忍不住笑起来。 她从焚心崖的石室出来,径直去了月华殿。 穆良飞升之后,这里便成了荆丰的住所,他正在处理门派内积压的事宜。此刻坐在桌案之后,身量高大笔挺,早已经不是当初跟在她身后的小不点,而成了独当一面的仙君。 他闻声看过来,见到凤如青竟然还没走,不由得惊讶,“小师姐,你……这是去了焚心崖?” 凤如青衣衫在地上滚了一圈,抖过也有些微狼狈,她笑了笑,“是啊,被师尊打了一下。” 荆丰闻言也忍不住笑,他一笑,眉眼弯弯,看上去尤其的可爱,加上他本身是卷发,那种肃然顿时烟消云散,若是旁人看了一定会惊讶不已,毕竟荆丰素日对外可是有“小施子真”的称号,出了名的冷肃。 凤如青想要揉他头都够不到了,荆丰贴心的低头让她揉,亲近地说,“现如今也就小师姐敢去惹师尊了,也就只有小师姐能够扛得住师尊打一下。” 凤如青也眯眼笑,荆丰只当施子真是闭关,不知他肚子的事情,凤如青自然也不会说,毕竟那是施子真自己的事情,不过荆丰倒是知道施子真去五谷殿偷东西吃的事情,还为此和凤如青说了好几次,满是惊异。 凤如青要荆丰给她施了净身术,两个人又聊了聊关于引出魔兽的事情,凤如青便告辞回了黄泉,也在狱叛殿中忙活到了很晚。 深夜的时候,宿深来了,凤如青迷迷糊糊的察觉他顺着床爬上来,闭眼笑着摸了摸他的狐耳,捧着他的脸亲了亲。 关于引出熔岩兽的事情,只要施子真同意了,修真界就算是同意了大半。凤如青很高兴的,闭着眼拥着宿深,纵容他的亲近,想到这件事若是成了,又能够减少很多的伤亡。 如今黄泉真的人满为患,凤如青整日看着生死,看着轮回,她是真的不想再看到死人了,尤其是大批量的死人。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当中,懒散地回应着宿深,并没睁开眼看一眼他的神色,还有他的眼睛,那其中满是伤痛和讨好,也是性格使然,在爱上一个人后却得不到同等回应的煎熬和偏激。 他明明是最早遇见她的,得到她之时,她却心已沧桑。 宿深只有在彻底与她融为一体之时,才会觉得自己拥有了她。凤如青在艳红的锦被之上扬起脖颈,眉目如开到荼蘼的鲜花。 在汗水浸透鬓边碎发的时候,她抱紧宿深,贴着他耳边问,“今日怎么了,这般的卖力?我骨头要让你撞散了。” 宿深半晌没有说话,和凤如青湿漉漉的抱着,半晌才哑声道,“我爱你姐姐。” 凤如青睁开眼,想要看清宿深的神情,他却将头埋在了凤如青的肩头,因此凤如青只是摸了摸他的头,亲了亲他的侧脸。 她知道宿深喜欢她,很喜欢,凤如青有时候会觉得愧疚,因此对他格外的包容,倾尽全力的去教他更多,因为情爱对她来说,并不是全部,也影响不了她要走的路。 凤如青只想着再对他好些,他毕竟还是小,不知岁月能冲淡一切,或许过些年,尝过了各种滋味,他便不会太过偏激执着。 只是如同凤如青不曾明白情爱本该带给彼此快乐,相伴着走过一段路,或长或短,分别也是为了更好的走下去,本不该害人至深。 她同样也不知,有些人的偏激和执着,是刻在骨子里,从出生开始便如影随形,后天的遭遇又加固了这种性格的成型,如同病入膏肓,早已经无药可救。 第二日,荆丰开始与各家仙门商议凤如青的提议,而凤如青也开始全身心的投入引出魔兽的这件事。 她奔走在引出魔兽会路过的城镇,动用一切的办法与人族协商要他们退避,这是一段颇为漫长的路,但随着各家仙门也开始加入,并且一致同意这个计划,这件事,就变成了势在必得。 他们必须成功,因此仙门集会开了一次又一次,不如之前一般的各族心怀芥蒂,他们这一次万众一心,商议起事情来,争议也不在谁先谁后,而是如何能够更多的让引魔兽的路线经过山里,避免魔兽侵扰到人间。 而在确认了路线之后,他们更要派修士去沿途清理路线,填过沟壑荡平高坡,而负责引魔兽的凌吉也开始一次次进入极寒之渊的九真伏魔阵,熟练控制更多的魔兽。 人族、妖族、魔族、修真界,全部都在为这一次的计划谨慎地忙碌着。 宿深修为也因为熔岩热浪的原因越来越强,待到所有的一切准备就绪,他们终于将引渡魔兽的路线清出来的时候,宿深已经能够超越大部分的仙门仙首,与凤如青毫无保留的过上几十招了。 “好样的!”凤如青收了沉海,对宿深笑,“金晶剑你已经用得很熟了,它乃天界神君的佩剑,你能压得住,还能利用它镇定熔岩热浪,这是你的本事和造化。如今天下,你再也没有几个敌手,妖王大人日后多多关照。” 凤如青抱着沉海假装见礼,宿深勾唇笑了笑,笑意却始终未达眼底,昨夜他又见凤如青去了河塔城,去见了那个人王转世。 虽然他知道凤如青这两个月都是化为各种各样的人,带着下属与人族周旋,可他见到她与那人王转世说话格外的温柔,甚至还带着笑意。 她对待旁人不会如此的,她到底是在意他的,毕竟那是她自极寒之渊中爬出,还是个小邪祟的时候,第一个男人。 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宿深听人说,女子很难忘记她的第一个男人,尤其是第一个喜欢的男人,那是在懵懂的时候自心底对未来伴侣生出的爱慕,反射的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不夹杂着任何复杂因素的渴望。 便是那样一个无论轮回了几世,一样无能软弱的废物么。 宿深的内心生出一种焦灼的愤怒,姐姐怎么会喜欢那样的人? 这焦灼在他的心中渐渐生成了一种滚烫如熔岩兽一般的猛兽,烫得他的心脏焦糊丑陋,散发着难闻的,连他自己都讨厌的气味。 而他隐藏得太好,凤如青又每天都在奔波,精力和注意力只有很少很少的一部分在宿深的身上,看到的还是他越来越强,只为他欣喜。 难得空出的时间,凤如青总是往悬云山跑,是去见施子真,却不是为看他去见他,而是专门为宿深去请教施子真。 她说明他体内如今状态,还有金晶剑的作用,要施子真为她推荐一些适合荆丰的功法,若说这天下谁人对功法和制衡最是精湛无双,便除了施子真再没有其他人。 而悬云山的藏书阁是整个修真界仙门的藏书加起来都难以比拟的。 凤如青短暂闲暇的时间,就会带着悬云山的掌门令,去悬云山的藏书阁,为宿深精挑细选找功法。 她想着他那么勤于修炼想要变强,收到这些定然会很开心。 这些大多是制衡他体内的熔岩热浪的冰寒系,还有两本是施子真珍藏,是她用好吃的好容易换来的。 凤如青难得将宿深的生辰记住,已经将这些功法都挑拣出来装好,只等魔兽的事情一成,算算时间也该是宿深的生辰了,便当做礼物送给宿深。 她却不知,宿深变强是为了与她并肩,而她这短暂的繁忙和“冷淡”,在他的心中埋下了更深的祸根。 待到极寒之渊大阵开启的那一日,各族严阵以待,施子真以术法遮盖了自己的状态,他身体都这样了,竟然丝毫没有影响他的能力,他与众家仙首合力开阵,在九真伏魔阵碎裂的一刻,魔气冲天而起—— 凌吉化为巨鹿,控制住了不断从极寒之渊中跑出的魔兽,众家仙首以灵力设下了沿途的结界,防止魔兽横冲入人间,造成生灵涂炭。 而在阵法开启的一瞬间,灵光与魔气纠缠,天地间一片被压抑到极致后疯狂反弹的嘶吼声。 地动山摇,万魔同啸,修为稍低的连耳朵都被震得溢出了血,却坚守在固定的结界点,支撑着结界防止魔兽逃走。 凤如青拔出了头顶骨簪,吹动鬼笛召唤出阴兵,天地变色,黑云悄无声息地覆盖在了灵光筑起的结界墙上,为惧光的魔兽还原极寒之渊深处的无光之境。 一头、两头,无数的魔兽冲出极寒之渊,凌吉尽可能的控制住更多,在到了极限之后,开始引着他们走上各族已经开辟好的结界通道。 魔尊引路,修真者撑结界,而阴兵护持在结界两侧,断后的便是各家仙首和天界的堕落神,妖族善于使用工具和群体作战,便分布于各个人间关口上以防魔兽失控冲出,能够帮着人间应对。 所有的一切都按部就班,出奇的顺利,凌吉引着魔兽在结界墙中穿过山林和人间早已开辟出的路,开始朝着熔岩天裂处奔跑起来的时候,后面跟着的魔兽便也迅速追随而去。 越来越多的魔兽从极寒之渊中爬出,越是深处的魔兽,便越是魔力强横,越是体积庞大,也越是生得奇形怪状恶心至极,而且许多身上还散发着令人难以接受的恶臭,如同一坨坨奔跑的烂肉。 冲击过于强大,很多撑着结界的修者们要强忍着才不至于吐出来。 凤如青在极寒之渊底层待过,因此是接受最良好的,她操纵着阴兵鬼气笼盖住结界通道,跟着这些魔兽们一起跑过人间和山林。 在最后一只魔兽自极寒之渊中跑出,嘶叫着追上前面的魔兽的队伍,后面断尾的人这才也跟着一起跑起来。 众家仙首们御剑而起,去增援要撑不住结界的弟子,凤如青一直带着阴兵,紧跟着引着魔兽的凌吉,以防他一旦撑不住,她好出手相助。 一切都在按着计划进行,没有人注意到妖族护持着人族的一处通道,一位修者灵力枯竭,导致有低阶魔兽冲出了结界墙, 魔兽若是冲入人间不堪设想,驻守妖族一哄而上帮着修复结界墙,而那一只低阶魔兽也有妖族去追杀。 这本是个十分小的意外,低阶的魔兽护持人族的妖族很轻易便能对付。但是又恰好,这里乃是河塔城的后山,魔兽自城侧而过,百姓都被岑商安置在一处天然的大岩洞中。 而连接这岩洞与河塔城的,只有一个颇为细窄的吊桥。 这里是一处天险,本该万无一失,因为即便是魔兽冲出结界,他们砍断窄桥,便能够暂时安全。 可是好死不死,那冲出结界墙的低阶魔兽,畏惧光亮慌不择路,下意识的就朝着它感应到的洞穴狂奔而去,紧追的妖族朝着那魔兽射箭,竟然根本扎不穿它的皮肉。 被妖族裹挟着妖力的箭.矢射中,那魔兽更加的暴躁畏惧,竟是加快了速度,眼见着已经过了半边桥。 这种丑陋庞大的东西冲击力实在是太大了,见惯妖魔的修真者都恶心得想吐,何况是人族,负责守桥的人族惊惧之下,竟忘了砍桥,而是转身跑进岩洞,惊惧不已地喊开了: “魔兽来了!我们死定了!啊啊啊!快跑!” 这些百姓本就是因为钱才答应暂时离家,郡王岑商再三跟他们保证,不会有任何的危险,这里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天险。 这人一喊开,所有人都乱了,岑商本在里面正吩咐士兵们如何安抚躁动不安的百姓,闻言冲出岩洞,便见到了那即将跑到这一侧的魔兽。 随行的士兵并不是岑商的死忠,他们大多是花钱雇来,他在封地先前经年不曾出门,并无任何的威信可言,况且若是真的应对山匪,他身边的士兵也不会跑。 可这魔兽太庞大可怖,根本不是人族能够对付的。 士兵们扔下岑商朝着岩洞里面跑,尖叫声响彻山谷,却更刺激了魔兽,而对面加固好结界,御剑飞掠至上空的妖族不是别人,恰好正是宿深。 冲回岩洞的人族,根本不顾岑商还在外面,直接落下了绳索闸门,一个滚圆的石头滚落盖住了入口,里面的人乱成了一团,却因为暂时有石头格挡安全了。 有人喊郡王还未回来,但是石门滚落是为了防备魔兽的,一旦滚落,人力短时间内难以撼动。 于是便形成了如下的场面,岑商站在吊桥不远处,面色惊惧地看着魔兽差一点便能过吊桥,他去砍桥已经来不及,而妖族有人御剑凌空追来,却负手而立,站在魔兽上空,不曾伸出援手。 宿深一开始是想要吓吓他,这低阶魔兽,他一剑便能开膛破肚。 岑商只要跑,那魔兽也未必追他,毕竟魔兽也吓疯了,一生都在暗无天日的极寒之渊,如今骤然见了天光,正如阴沟中生活惯了的老鼠,想要找洞钻。 宿深看着岑商面色惨白,心中涌起难言的快意,他如此软弱脆弱,到底哪里值得姐姐喜欢? 可不如宿深预料,他竟没有躲,他吓得面色惨白两股战战,却没有如宿深预料的跑掉,而是竟然迎着那魔兽,朝着桥的方向跑来—— “不要出来!”这话是岑商对着岩洞里面的百姓喊的,有心善的百姓试图撼动石门将他放进来,可他并未朝着石门的方向跑,而是迎着魔兽冲上了桥。 他常年久病,身量实在不够看,可他在急奔中抽出了手中长刀,是新打的,同救下他的黄泉鬼王一样的制式。 他提着刀以卵击石地冲向魔兽,却并没有提刀去砍魔兽,而是一刀借用身体的全部力量,砍在了桥索之上。 魔兽重量太过,断了一侧锁的桥在瞬间侧倾,而与此同时,魔兽的角也毫不费力地穿透了岑商的身体。 他身上的铠甲在魔兽的角下比豆腐还要脆弱,和他整个人一样。 那魔兽却并没有因为桥面侧倾掉下去,它的前爪扒住了对面的山崖,眼见着便要爬上去。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了,从岑商冲向桥面到他被穿透砍了桥索,他已经挂在了魔兽的角上,而这时他颈项的护身项圈才发挥出作用,骤然间爆出了强光,径直将他和魔兽一同弹向山崖之下—— 这项圈本就不该是凡人佩带,这是弓尤专门为凤如青令天界巧将制作,在她的身上能发挥出十成十的能力,可在凡人的身上,感知不到主人的能力,能够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凡人太弱,它甚至反应不及。 而本来负手而立,想要看着岑商屁滚尿流的宿深,惊惧之下御剑极速下行,试图救下岑商。 可岑商挂在魔兽身上,已然绝了声息不说,在魔兽下行途中还跌落撞击山崖数次,他……已然粉身碎骨。 凤如青本护持着凌吉引魔兽入了熔岩,激起了熔岩兽和魔兽撕咬在一处,火星四溅撼天动地,越来越多的魔兽冲入熔岩之中,和熔岩兽撕咬在一起。 而随着断后的众位仙君也开始在熔岩处汇集,围绕着熔岩形成了一圈结界,所有的魔兽终于成功的被引入了熔岩之中。 他们成功了! 整片山都在震动,到处都是比阿鼻地狱还要摄人心魂的嘶鸣嚎叫,交战的魔兽和熔岩兽让整片山都燃起了大火,焦糊和黑灰自天幕上飘落。 所有人都被震得头疼欲裂,却又兴奋得无法言喻。 凤如青扶住因为消耗过多,软倒在地,连人形都维持不住的凌吉。 他的下身是鹿,上身是人,汗湿的浅棕色长发枕在魔兽踩过的泥泞之中。 如当初她救下他那时候一样的狼狈脆弱。 “辛苦了,你是功臣。”凤如青说,“安心休息。” 凌吉半睁着眼看着凤如青,微微勾了下唇,这一次,总算像是在笑,而后他便昏死了过去。 凤如青正欲将他扶着带去休息,谁料一起身,她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一紧,接着骤然散了。 她愕然看向远处,便见黑云在那处积压,显然是天罚的预兆,而她心中崩断的,是属于岑商的命魂! 他死了?! 她就是怕他命格太好遭人觊觎,怕之后再被害了自己也不知,才格外将他的命魂取了放在自己魂体之中,可如今为何会断了! 他怎么可能死,害他的人分明已经被她打下了阿鼻地狱,他只会越来越好才对…… 凤如青呼吸急促,感知了一下,确实是岑商的命魂断了,她放下凌吉,来不及去扶他,而是将他交给了其他修士带下去休息。 她召出了黑泫骨马,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径直朝着河塔城的方向而去—— 她走后,凌吉睁开眼,冷着脸拒绝了修士的缠缚,幻化为人形,从地上站起,径直走回了魔族的队伍,隔着结界墙,观看熔岩兽对战魔兽。 凤如青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那里,黑云已经拢在了天幕之上,紫电积压。 这显然是最重的天罚,而凤如青看着宿深跪在山崖边上,面前是岑商破碎不堪的尸体,她自黑泫骨马上下来,落地的瞬间便问道,“怎么回事?!” “他怎么会死了!” 宿深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凤如青,张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山崖之上不远处,有已经从岩洞出来的民众,本来畏惧宿深不敢上前,见凤如青来了,他们认得她,见过她和郡王来往,便很快有人站出来,声色俱厉地指责宿深,“是他!是他见死不救,放魔兽杀了郡王!” “是他!” “他是杀人凶手!” 无数的指责纷至沓来,宿深眼中赤红,流出的眼泪简直如同血泪。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看着宿深,却也并没有完全相信民众们的指责,宿深说不出话,她便直接将手覆盖在他的头上,搜魂。 宿深没有抵抗,只是默默地落泪,凤如青收回了手,看到了所有,包括宿深幻化成其他人的模样,曾站在深夜之中流泪。 他的慌乱和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呈现在凤如青面前。 他不敢抬头看凤如青,凤如青收手之后便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嫉妒蒙心见死不救,这便是我殚精竭力,教了你多年的道吗?!”凤如青抓着宿深的领口问,“你是不是疯了!啊!” 宿深内府翻涌不止,嘴角溢出血来,他几乎是憎恨地看着凤如青,“我爱你,我爱你!可你呢,你哪怕有片刻如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吗?!” “你为何对他如此温柔,为何?!”宿深说,“我是想杀了他,可我……” 他没想这么卑鄙的杀他,他知道他颈项之上有凤如青给的项圈,那本该是给他的,是天界的好东西,能够抵御强悍的攻击,可他和凤如青都不曾料到,那项圈,在凡人的身上竟然不起作用。 凤如青搜了他的魂,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只是无法相信,宿深怎会偏激至此,“我早与你说过,你与我在一起时就该知道,我无意许谁一生,并非是我不愿,而是我做不到。” 凤如青看着满天积压越发深重的黑云,对宿深道,“我对他也并无什么留恋,况且转世之后,他便不再是白礼,他是岑商,我救他,是因为他的富贵乃是我以功德换来,如何容忍旁人觊觎?!” “没有告诉你便是怕你如此,是我错了。” 天边闷雷阵阵,凤如青面对宿深崩溃疯狂的神情,再度说,“是我错了,我就不该答应你,你的真心,我真的要不起。” 这句话比当胸戳进胸膛的长剑还要让宿深崩溃,他一口血喷出,上前抓住凤如青的衣领吼道,“你后悔了你后悔了!你不许后悔!” “姐姐……”宿深哭嚎出声,“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别这样,别这样……我就快死了,你……” 宿深姣好的面容狰狞至极,眼角当真溢出了血泪,“再抱抱我,就当是……” 宿深话音未落,天边紫电裹挟着通天彻地的天罚兜头而下,直奔宿深。 他惨笑一声,反倒是松开了凤如青,准备闭上眼伏诛,却不料凤如青突然按着他的头将他按趴在地上,在他的穴位上狠狠掐了一把,他便维持着这佝偻在地的姿势,一动不能动了。 宿深察觉到凤如青自身后抱住了他,他面对着地面,瞠目欲裂。 她在为他生受天罚。 凤如青抱着宿深,将他护住,受了第一道天罚,后背深可见骨,皮开肉绽。 她疼得呼吸发颤,好久没有受过这样严重的伤,竟然觉得有些难捱。 宿深即便做错事,天罚来得不应如此之快,凤如青仰头看向天幕,天罚再度汹涌而下,宿深伏在土里,不能动,也说不出话,只能无声地哭得泥泞不堪。 他错了,真的错了。 凤如青从来给不了他同等的爱,却也从来都真心的对待他,是他魔障了,他不该听信任何人的谗言,不该急于求成,不该让嫉妒影响了心智。 他错得彻底,本以为自己要死于天罚,至少能够赎罪,却没曾想,凤如青会为他受天罚。 他总想着保护她,想要成长成能够让她依靠的人,因此疯狂地修炼,却没想到越是抓得紧,失去的便越快,他终究还是害了她,他的爱配不上她。 宿深悔不当初,可此刻他被凤如青制住护在身下,比不远处死去的人王尸体要窝囊十倍,他凡人之身在危急之时尚且选择为身后百姓玉石俱焚,宿深承认,他才是不值得被爱的那个。 可一切都晚了,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天罚结束,凤如青后脊的伤处慢慢恢复,但血浸湿了衣袍,她脱力地趴在宿深的身上,竟然一时半会起不来。 宿深哭得整个人都在颤,凤如青摸了摸他的头,有气无力道,“别哭……” 凤如青索性把宿深弄昏了,他心智到底是受了熔岩热浪影响,不宜再心绪动荡过大。 天罚过后,如凤如青所料,金光自天幕洒下,没入了不远处残破不堪的岑商尸体当中,他迅速开始恢复。 在凤如青直起腰的时候,他已经恢复成生前的模样,金光却还在环绕着他,厚重的功德没入他脑后。 天边神官下来,是个生面孔,先是对着身形狼狈的凤如青恭敬见礼,而后手隔空在地上躺着的岑商面前一晃,他便骤然睁开眼坐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 “小神君,上界愿神听到了您的心声,”那神官对着岑商说,“为救百姓义无反顾,功德无量,现如今赐你半神之体。” 那神官顿了顿,继续道,“只是鬼境之王如今尚且在任,您看您是随我去天界做个神仆,还是跟在鬼王身边先做鬼君?” 凤如青看向岑商,他竟有如此机缘,也是造化,怪不得天罚来得这样快,天界现在是缺人缺得厉害啊,这又是弓尤搞出来的新花样? 岑商看向凤如青,他的眼中死后初醒的空茫渐渐清晰,而后如同山峦迭起,最后入坠幽深大海,不过是瞬息的功夫,在凤如青看向他的时候他便低下头,遮盖了眼中情绪。 他开口,却是对着凤如青的方向,微微地躬身施礼,“今后愿追随大人。” 139、杂鱼锅·上 凤如青倒是有些意外岑商的决定, 闻言向他看去,直接规劝,“黄泉如今乱得很, 天界你若是想去,我可以托人照顾你, 神仆修炼起来成为正神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跟在我身边有什么用?” 凤如青这一番建议十分的诚挚,再者因岑商祸起之事,还没彻底解决, 他既然有此机缘, 倒是省下了她许多的麻烦, 往后不必再去顾忌他转世投胎的事情,也不用害怕他被旁人所害。 凤如青对白礼的转世岑商是有怜惜的, 却当真没有宿深嫉妒到发狂的男女之情,当年白礼的不强求也成就了凤如青,让她能够安心和弓尤去到冥海, 安心的去走之后的路,他的成全凤如青始终感激。 可也仅此而已, 他亲手系上红绢布的那一刻, 他们之间的情缘便是真的断了。 因此对于白礼的转世岑商, 凤如青会帮忙却并不想带在身边, 如今天下如此, 天裂之事一日不解决, 这天下就很难太平,处理好宿深的事情之后,她现在真的不想再沾染任何的麻烦。 神官也附和凤如青,现如今天上地下, 连天界的那些神仙都包括在内,真的没有人敢对凤如青有什么意见,神仙们都在背后给凤如青取了瘟神的绰号,说只要见了她就肯定没好事。 加上未来天帝对她无条件的维护,连战神人鱼族也站在凤如青的那一边,他们这些散功布德的接引神官,更不敢质疑凤如青的说法,言辞间带着显而易见的讨好和应和。 但是两个人看向岑商,他却对着凤如青直接跪下去,“大人救命之恩怎可忘,再者如今四海动荡,黄泉乃掌控世间轮回之所,定然需要人手,我愿为大人驱策,随侍大人身侧,为天下做些事。” 他这么说,别说那神官,就连凤如青也不好再说什么,你能劝一个人择优,却不能劝一个一心为天下的人不要管天下。 凤如青倒是不奇怪岑商竟有如此情怀,毕竟在危险来临的一刻,他便毫不犹豫的决定守护身后百姓,明知人类身躯对上魔兽是以卵击石,却也还是义无反顾,否则他也不会有成为半神的机缘。 如此凤如青便点头,“那也成,待会你随我回黄泉。” 岑商这才起身,看了与神官交谈的凤如青一眼,某种山峦阔地般的情绪慢慢压在他的睫羽之下,他看了一眼宿深。 宿深昏死在地上,眉目姣好至极,岑商想到他见死不救居高临下的神情,心中却全无波动,无怨无恨,但他想到凤如青方才为他生受天罚,眼睫便颤了颤,错开了视线。 凤如青并未察觉到岑商的情绪,与接引的神官说了几句,打听了于风雪的事情,而后神官走了,她便也召出黑泫骨马,将宿深直接放在马头,又翻身上马,最后才朝着岑商伸出手,“先与我共乘一骑,待到黄泉安置下来,鬼君会分派鬼马。” 岑商看向凤如青的手,抬起手搭上去,凤如青施力一拉,他便稳稳地坐在了马后。 时间仿佛无限的回溯,曾几何时,他们也是这般的在初遇之时,共乘一骑。 凤如青说了声抓稳,岑商矜持地抓住了她身侧衣摆,黑泫骨马便平稳且极速的飞掠而起。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凤如青没有时间亲自安置岑商,只好在路过黄泉的时候把他扔下,交代了门口的人这是新任鬼君大人,先带进去参观下黄泉,待敖乐生回来要他给人安置。 岑商被一群小鬼簇拥着,看着凤如青的黑骑消失在黄泉之外,转身任由小鬼引着他进入黄泉。 新死鬼魂若是来了这个地方,必然会吓到,毕竟这里可是黄泉,业火长廊令鬼魂体畏惧,油锅和刀山并不是戏文里面的谣传而已,尤其是凤如青在忘川之上设立的惩治私狱,那场景连老鬼见了也要齿冷。 可鬼众们等着这一见便是新死的鬼君露出慌张神色,却见他身着一身破碎的铠甲,信步走在业火长廊,连火舌舔了他的衣角,他都未曾动一动眼睫。 他一手在前,似乎在托着什么不存在的宽大袍袖,一手自然的垂在身侧,每一步,走的都气势非常,好像……帝王在巡视他的领地,而不是一个新死的鬼魂来到黄泉。 身侧有心看笑话的鬼众渐渐不敢出声,他的神色也并没有多么渗人,甚至看不出冷色,却莫名的令人不敢侵犯。 进入黄泉缓慢的行走,岑商的视线也并没有好奇的东张西望,而是沉默的跟着引路的鬼众,走的远了一些。 在地府多年的老鬼,见到了岑商这张脸之后,先是疑惑,后愕然,尤其是察觉到他身上厚重的功德,更是惊疑不定。 岑商并没在黄泉看多久,很快他便暂时在鬼王殿的侧殿待着,不紧不慢的喝着茶,等着来安置他这个新任鬼君的人。 而黄泉之中不出半日便传开了,昔年人王,也就是曾经散落在忘川的那个大人的相好回来了,他本是阿鼻恶鬼,能转世投胎已经是承大人的功德庇护,没想到轮回两世,竟然成了气候,现如今成了半神之体,要将大人取而代之了! 小鬼们猜测什么的都有,当着岑商的不远处谈论的恨不能眼珠子都飞出来,毫不避讳,也有故意给他听的意思,话里话外是维护凤如青,希望他不要不知恩,真的取而代之让凤如青伤心。 岑商听在耳朵里,姿态却依旧十分淡然,甚至还微微勾起了嘴唇。 这么多人维护她啊…… 这可真好。 而凤如青自然不知黄泉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岑商扔给鬼众之后,她便即刻骑马带着宿深先去了熔岩处看了一眼。 魔兽与熔岩兽的厮杀还在持续,但是大多数的魔兽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熔岩兽的战力也受到了压制,已经不会自熔岩中站起很高壮的熔岩兽。 见局势已经稳定下来,凤如青直接带着宿深回了妖族,将他放在妖族王宫内,与宿千柔简单说了他的状况,凤如青便离开了。 宿深醒过来的时候,是深夜,这时候魔兽消亡殆尽,熔岩也变为一滩死物一般,不再生出熔岩兽。 各族驻守的人还撑着结界墙,以防意外,但大部分的人已经回了各家各族,驻守在熔岩处的人手骤然减少了一半。 此次的成功令所有人狠狠的松了一口气,至少从今往后,他们无需在对抗熔岩兽的时候,去担忧魔兽是否突破禁制,在人间作乱。 而随着魔兽的消亡,魔界经年笼罩的魔气淡了许多,魔修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魔兽和魔修从来都是相互供给的关系,魔兽消失魔气散去,魔修便如修者失去了灵力。 但整个魔族,黑压压的高境魔修沉默地立于熔岩的结界墙之外,无一人跳出来表示不满,他们当真在魔尊凌吉的面前,如一堆提线木偶,没有自我思维。 凤如青查看了凌吉伤势,之后便趁夜回到黄泉,因为太晚了,她今日受了天罚也累得很,她便没有问岑商的事情,而是回到鬼王殿倒头便睡。 第二日早上醒过来,吃饭的时候,她才听罗刹说,新任鬼君在偏殿坐了一夜,喝了三壶茶,却没有催促询问过一句。 凤如青一拍脑门,心想自己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于是胡乱塞了几口,灌了些许鹿血酒,便一抹嘴,去了偏殿。 “你看我忙得太晚,把你忘了不好意思,你昨夜没有睡?”凤如青看着内殿床铺不见动过的模样,便叹气,“敖乐生本该昨夜回来,他也没有回,这有点耽误事。” 她琢磨了一下,便说,“实不相瞒,其实四海动荡,人间死伤无数,这黄泉之中,并不缺什么人手,鬼境十八殿,鬼君手下的鬼官,都是一样的人满为患。” 凤如青坐到岑商的对面,“我救你不过是顺手,你得半神之体,那是你自己的造化。你不必想着什么报恩,鬼境的条件你也看到了,你坐在这里一夜定然也想了很多,若是你现在后悔,想要去天界,我可以帮你。我认识许多人,你可以不用伺候人,直接编入天兵,或者寻个空闲些的差事,倒也不难。” 凤如青一口气说完了,看向岑商,岑商也看向她,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凤如青思绪一顿,却还未等察觉出什么异样,岑商便错开视线。 他低声道,“大人为我思虑周全,我却觉得黄泉甚好。” 岑商再将视线转回来,那里面让凤如青迟疑的厚重神色便没了,反倒是如好奇的孩童一样跃跃欲试的兴味,“小鬼们都很友好,我喜欢这里,我能帮上忙的,我学东西很快,大人留下我不会后悔。” 话说到这份上,凤如青便不再说什么,岑商到底是白礼转世,和他当初一样胆子大得很,竟真的不怕这黄泉,坐了一夜的冷板凳,也丝毫不减热情。 凤如青笑了笑,“你既然喜欢这里,想要为人间做事,那便留下,只是鬼君位置已满,无大错我不会动他们位置,你若是留在这里……” “便跟着他们到处走走看看,”凤如青想到岑商没有武艺,想来也不会利用半神之力,他本该为鬼王,却因为她尚且在位,所以也没得鬼气,凤如青说,“待我闲下来,便给你选两套合适修炼的功法,你宫殿……” “我瞧着这里就很好。”岑商难得主动开口要求,“这里我很喜欢。” 这里是鬼王殿隔壁。 凤如青疑惑地四外看了看这堪称简陋的会客偏殿,正要说什么,岑商开口道,“这里正对着轮回台,我喜欢看。” 看转生之人,跳入那生机的台下,再世为人。 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光秃秃的那里,倒也不知道岑商这是个什么毛病,但她对他人的喜好并不质疑,只说,“你既然喜欢便好,你也对外称鬼君,至于号你可以用自己的名字,或者你自己想一个。” “参商。”岑商说,“就叫参商吧。” 凤如青不疑有他,这玩意就是随便取的,她自己也瞎取了叫赤焱。 “行,参商鬼君,你便先在这里歇着,我待会命罗刹给你拨些使唤的小鬼,”凤如青说,“若想要出黄泉,待到敖乐生回来,要他安排你随行。” 岑商点头,“谢大人容留。” 凤如青挥了挥手,正琢磨着还有什么没有交代的,便听共魉在外头报告,“悬云山仙尊入黄泉找大人,现已经引入了鬼王殿,大人快去看看吧。” 凤如青听了“悬云山仙尊”这几个字,心中便咯噔一声,若是宿深来了,罗刹和共魉顶多称仙君,若是穆良,他们便直接称雨神了,这仙尊除了施子真还能是谁? 凤如青慌张地站起来,想到施子真的肚子,猜测不到他为何这时候来找自己,昨夜他开了大阵,现在不该是虚耗了灵力在悬云山休息么,本来他的日子就快临近了,这时候来这阴煞的黄泉,定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 凤如青一闪身便到了鬼王殿的门口,一进去见到施子真面色不好,顿时担忧得不行,“师尊怎么来这里了,出了什么事?” 施子真面色极寒,看一眼能冻死人,凤如青看不见他的肚子,想他是又用了障眼法,只当他是难受,便急忙上前,然后一把被施子真抓住了手腕。 强劲的灵力探入,凤如青也不敢抗拒,但很快施子真的面色越来越冷,出声便是冰渣裹着冷雪,“你受伤了,还是伤到神魂的天雷伤痕,你为何如此不听话!” 凤如青不能说是害怕施子真发火,可也确实他一火她就不知道怎么办,“我……” “我再三叮嘱,紧要关头不可受伤,不可受伤,”施子真收回灵力,暴躁地拂袖,带起的罡风斩断了一缕凤如青的鬓边发,她怔怔地看着施子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又惹着他了,这一大早的便来她黄泉中撒火。 她想要反驳,可想到施子真的肚子,想到画本子里面说孕妇大多情绪不稳,便生生压下去了怒火,无奈地叹口气问,“师尊,到底怎么了,我受伤也死不了啊,天雷灌体而已,又不是第一次了。” “天雷灌体而已?!”施子真简直要被她气死,“你神魂伤了,伤了就不能很好的融合,到时候不能契合便功亏一篑,你是要气死我!” 凤如青根本就听不懂他说什么,“师尊,你说什么呢?” 眼见着马上要到时间,施子真也不隐瞒,“我说过,你若魂有身栖,必定即刻登入极境飞升成神,我给你塑了无魂之身,只需等到了时机,便一切水到渠成,可你居然在这关头上受伤了!” 凤如青如同当头被人敲了一棍子,半晌才问,“你给我塑了身?” 施子真抿唇不语,眸色冷厉地看着她,满是责怪。 “可是……我做鬼王挺好的,”凤如青很感动,但她根本没有将施子真说的塑身,和他的肚子联系到一起去,毕竟这太荒谬了。 而且若是施子真说我给你生了个身体,凤如青倒是能懂,说塑身,放谁谁也想不到施子真这样的人,会为谁塑身不惜如妇人一般的成孕去温养。 因此凤如青短暂的愣怔过后,神思反倒是沉下来,说道,“师尊,我真的不需要,我若想要飞升,这些年累计功德早也飞升了,我将功德散给鬼众,就是不想飞升。” 她笑着说,“天界无趣得紧,您也知道我贪恋人间,师尊真的不必,况且我无魂也挺好的,你看天罚都伤不到我……” 凤如青说不下去了,施子真的面色难看至极,她张了张嘴,不想拂他好意,却也不想欠他良多。 她不自觉的早将自己封了起来,把每一段的关系,朋友和恋人,都一寸寸的丈量过,求的是无愧于心,却也无法再去义无反顾。 施子真不再劝她,但这般的冷着脸,凤如青一时之间头皮发麻,她不想再说断情绝义的话,她就这么几个在意的人,她狗叫都学了,根本也断不得。 因此两个人一时间气氛凝滞,凤如青被施子真盯得凉飕飕的,半晌吭哧道,“我真的伤得不重,我魂体特殊,曾经和翳魔融合在一起过,我很快就好了啊。” 施子真瞪着她,“好了就算没有伤过?你不疼?你是否没有看过你的魂体已经残破不堪?!” 凤如青还真的没有看过,这世上能够看透人魂体如何的人,连真神也无几人,凤如青看向施子真,问他,“很……残破吗?” 施子真冷哼一声,“和这个差不多。” 凤如青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桌上一块,大概是罗刹收拾鬼王殿没来得及拿走的破抹布,色泽灰暗边缘脱线,实在惨不忍睹。 凤如青张了张嘴,想说不至于吧…… 但施子真再度冷哼,让她明白,至于。 她幻化出来的人形看上去光鲜靓丽,在施子真眼中却一直是个破抹布吗……她有些窒息。 两个人又是一阵沉默,施子真半晌才说,“把我带来的汤喝了。” 凤如青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有一个十分熟悉的小罐子,她慢慢走近,打开之后,低头嗅了一下,连香气都盖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凤如青满脸抗拒,“师尊,这是……” “喝了!”他用命令的语气,凤如青总想和他吵,可他吼完之后,便伸手扶了一下自己的肚子。 虽然他很快便察觉不妥松开了,凤如青心中却一跳,也不问了,直接就着罐子屏息都喝了,放下罐子道,“这黄泉阴煞太重了,师尊你快些走吧。” 施子真见她都喝了,这才抿了抿唇,再没有说什么,提起罐子便迈步朝着外面走,没有一丝留恋的样子。 凤如青一直送他出了黄泉,施子真御剑而起之前又停下,回头对她道,“不能再受伤了。” 凤如青点头如捣蒜,“师尊你放心,我保证,我发誓!” 施子真这才御剑而去,凤如青深深叹息一声,一转头,便见身后站着岑商。 “那位是大人的师尊?”凤如青也不隐瞒,点头之后又笑了笑,“是我师尊,也是我爹。” 亲爹啊。 她率先进入黄泉,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岑商却站在了黄泉的入口,看向施子真消失的方向。 果真如她昔年所说,酷烈冰寒,人间绝色。 凤如青处理了整天的黄泉积压事宜,夜里敖乐生回来了,听闻了新任鬼君半神,顿时便热情的开始安排起来。 岑商被他拉着到处走,见他唾沫横飞处事却很妥当周全,便一直带着浅笑,跟着他到处看。 而凤如青却趁夜去了次妖族,她等了一天,宿深没有主动来找她,想来是一时半会不会来了,她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趁夜到了妖族,直奔妖王殿,进入殿内之后,宿深与宿千柔正对坐在桌边说话。 桌上放着一沓妖族纯血女子的画像,凤如青一进去,宿千柔紧张地站起来,战战兢兢地看着凤如青,只有宿深笑着看向凤如青,对她招手,“姐姐快来,来帮我选选妖族王妃。” 凤如青脚步短暂地顿了下,片刻后又慢慢地走近桌边,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宿深的眼睛,在他的眼中没有看到任何的伤心与难过,仿佛一夜之间,之前的苦恋和苦涩,嫉妒和疯狂都在他的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又回到了最开始并未暴露出心思的那个时候,笑着叫她姐姐,守礼却疏离。 凤如青坐在桌边,今日她来的目的便是要做个了断,她不能再与宿深纠缠下去,这一次若是岑商自己不曾升为半神,当真死了,这件事便也不是受一次天罚便能结束的。 况且宿深性情偏激,她早知道,也不讨厌,总想着自己看着他,约束他,他又听话,不会出问题。 可她发现自己看不住,她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经营,去哄着去等着宿深长大到懂事,天裂之事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精力,她不够细腻温柔,照顾不周他的情绪。 她不是个好伴侣,她不该碰宿深的。 索性如今年月尚浅,悬崖勒马至少来得及,宿深经此一次,也能领悟许多,便算是陪着他成长一段。 凤如青以为会面对宿深的崩溃和挽留,没想到宿深竟然真的成熟了一回,给彼此都留足了脸面,凤如青不知他是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以至于她都看不出,也感知不出。 但这是最好的分开,不难堪,不难看,至少往后她还愿庇护妖族,宿深依旧可以跟她学东西。 凤如青在画册里面挑挑拣拣,最后也没有选出,“还是你自己来选,总要选自己喜欢的。” 凤如青顿了顿,毕竟王妃这件事,是终身伴侣,不宜草率,还要深入了解。 宿深笑得无懈可击,近乎纯真,“姐姐说得对,要深入了解才行。” 宿深说,“姐姐,天色不早了,我便不留姐姐了。” 他起身,一副送客的模样,凤如青也没有什么好说,他已经先一步给了彼此体面。 于是她起身,朝着门口走,宿深在她的身后,待凤如青即将走出门的时候,他突然自身后伸手,盖住了凤如青的眉眼之间,最后抱了她一次。 “这一段路,我走得很开心。”宿深说,“本想……好好照顾姐姐,终究是我无能。姐姐,我没有后悔,你也不要后悔。” 凤如青慢慢点了点头,宿深又说,“姐姐,妖族的婚契一生只能与一人结下,你……将它还给我吧。” 凤如青只觉得宿深覆盖在自己眉眼的手掌向上,盖在她弥漫花纹的额头,接着她察觉到额头一热,跟随她经年的那花纹便消散在宿深的指尖。 “姐姐,走吧,别回头。” 回头他就忍不住了,忍不住要跪下求她,要卑微的低贱的用尽各种各样的办法留住她,那真的太难看了。 宿深收回了手,在凤如青的后背用力推了一把,将她直接推出了屋子。 凤如青踉跄了两步站定,闻到了很浅的血腥味,但她想到宿深说的,便没有回头,而是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宿深站在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含在口中的血终于喷出。浸湿了他华丽的前襟,与今日精心梳理装扮的长发。 伪装的表情破碎狰狞,青筋在他的额角和侧颈暴起,他泪水汹涌,却死死闭着眼睛,将自己钉在原地,不去追赶。 梦该醒了,他是妖族之王,他不允许自己更难看。 140、杂鱼锅·中 凤如青从妖族离开, 骑着黑泫骨马,在茫茫的夜色中穿梭,她是头一次, 觉得这世间空茫,也是头一次, 开始思考自己的前路。 相伴和分离, 似乎在她的生命中不断的循环往复,她自认每一次离别她都问心无愧,都不会困于原地, 痛苦挣扎, 凤如青一直认为这样是寻常, 这样就是顺其自然,是轮回应该有的样子。 可这一次, 她却开始犹豫迟疑,甚至害怕再度像这样的分离。 凤如青觉得很累,她如海上漂泊的一叶小舟, 风浪伴着她前行,飞鱼在这路上为她作伴, 可因为彼此的方向不同, 他们在一开始, 就注定是短暂的相交, 而后渐行渐远。 凤如青回到了黄泉, 回到了自己的鬼王殿, 她躺在自己的寝殿之中,不由得想,其实宿深的放手让她很轻松,也有种失重感, 他若是撕心裂肺哪怕是耍无赖的纠缠,凤如青其实扪心自问,她会心软的。 可她也懂宿深的骄傲,凤如青仔细地感受了一下,这种心情并不算难过,她只是累。 她闭上眼睛,给鬼王殿设下了重重结界,闭着眼沉入梦境,凌吉说这梦境是属于她自己的,她想要什么便有什么。 这是最好的放松场所,凤如青梦见了温暖的阳光,连绵起伏的山,梦见沾染着露水的山花,梦见父母尚且年轻力壮,在田间耕作。 而她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奔跑,头上顶着两个冲天的发髻,阳光把她整个人都裹起来,而后她便一点点的长大。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人,最开始像她的父亲,可是随着她的身影长大,那身影却依旧如初的挺拔,他走在前面,身上被阳光镶嵌了一层金边,他没有回头,却朝着她伸出了手。 凤如青将手放在他的手心,被他拉着走,慢慢地走过遍地的野花,走过山坡。他们站在很高很高的地方,然后他一点点的朝着自己的方向转过头。 凤如青屏息凝神,她从未在梦中看到这情郎的脸,可就在她要看到的时候,突然间感觉到耳朵一阵痛,似乎是被谁给撕扯了一下。 凤如青疼得一缩脖子,猛地睁开眼从梦境抽离,迷蒙的视线清晰,看到的就是负手而立,冷着一张脸站在她床边的施子真。 大清早的看到施子真的脸,比看到罗刹那张凑近的鬼脸还要刺激。 凤如青猛地坐起来,裹着被子先是朝着门口看了眼,而后又揉了揉眼睛,看向已经走到桌边的施子真,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暗哑和懒散,问道,“您怎么进来的?” 施子真正在从那个熟悉的小罐子朝外倒汤,闻言低声道,“走进来的。” 这话说的放屁一样,凤如青对他十分的无奈,“可我设了好多重禁制。”就是不想让人打扰。 施子真端着汤朝着她走过来,神色带着一些不甚明显的轻蔑,“你管那个叫禁制?” 是禁制,旁人很难打开的好吗! 凤如青被他噎得清醒了,坐在床边上看着他送到嘴边的汤,血腥味若有似无的朝着鼻腔灌。 凤如青低头看了看,又抬头看向施子真,说道,“师尊,这里放了什么血,你喂我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对你好的,”施子真不可能说这里面放的是自己的心头血,她当初坠落极寒之渊的时候,是吸取他的指尖心头血,才与翳魔融合在一起,得以保存了神志,成了邪祟。 如今这天下,能够温养她神魂的除他的心头血,再无其他。 她若是神魂不受新伤,陈年旧伤倒也不影响什么,可塑身的时间已经到了,他还未将体内成型的双姻草取出塑出人身,为的便是给她温养神魂,以免功亏一篑。 凤如青不想喝,难喝且刚刚睡醒,实在是没有胃口,什么乱七八糟的血不知道,为什么都喜欢给她喂血…… 施子真却不由得她发呆,径直把碗贴在了她的唇上,微微倾斜就要给她灌,凤如青皱眉瘪嘴,但最后还是就着施子真的手乖乖地喝了。 今天的腥味更浓了,她喝完之后有点恶心,干呕了一下,施子真却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不许吐!” 凤如青:…… 等到施子真的手拿开,凤如青表情一言难尽地看着他,掀开被子下地,穿着一身轻纱环绕的红裙,实在是不体面,她就是故意的。 “师尊,你脸色很不好啊,这黄泉煞气太重,你还带着身子,不宜常来,”凤如青说,“快回山吧,是不是快要到日子了?” 她就想赶紧把施子真弄走,可施子真看着她穿这般轻薄的衣衫,神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凤如青一阵窒闷,想起他能够看透神魂,自己在他的眼中就是块小抹布。 不过提到施子真的肚子,他每次都要火,这次也有反应,却不是火,而是看着她很认真道,“是快了,大概还需三日,到时候你要空出时间来。” 凤如青:……? 他快生了她去做什么? 凤如青神色茫然,看着收拾东西准备走的施子真,神色越发的奇异,他要生了他不找他的神女,找她去做什么啊,还专门空出时间…… “师尊你这就走啊。”凤如青见施子真提着小罐子朝着外面走,凤如青跟着他身后问,“那你那个……神女会来吗?” 施子真脚步一顿,凤如青一下撞在了他的后背上,赶紧扶着他的侧腰站定,他的侧腰十分的圆润,用了障眼法看上去纤瘦笔直,但一上手圆滚滚的,肉肉还不少,这段时间可没少偷吃的吧。 她赶紧扶好了施子真,站定后退了一步,施子真转头看她,神色很奇异,凤如青的神色更奇异,两个人就这么奇异地盯着彼此,片刻后施子真没有回答,转头继续朝着黄泉外走。 快要出黄泉了,他才说,“三日后,你来悬云山,这几日不要去熔岩处,也不要与任何人交战,知道吗?” 凤如青啊啊的点头,心里有个十分荒谬的猜测,这施子真也不知道怎么怀的孩子,也不知道生的是谁的孩子,可生孩子不要干坏事的那个人去,却要她去…… 不会是想要找她做便宜娘吧…… 施子真御剑而去,凤如青越发觉得这个猜测就是真相,他这一年对自己时不时的就有超出寻常的关心,还无论她有什么主意,他都支持。 想想这就不对,这可是施子真啊,连神仙都不假辞色的施子真,对她这算是好了吧,还吃她带去的东西,吃得十分理所当然。 原来他是动了这样的心思,觉着自己还喜欢他? 凤如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纠结当中,她不想当人家便宜娘,她就根本不想当什么娘,若是别人敢这么算计她,她早一沉海劈他个神魂俱裂了,算计到鬼王的头上,直接送他去投胎! 可若是施子真……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凤如青正在喝水,一冒出了这种想法,被呛得昏天暗地,她咳嗽着蹲下,最后蹲在了桌子底下,抱着桌子抵死纠结。 “答应?”凤如青摇头,自言自语,“我才不要别人的崽,精心养了好久,最后叫别人娘亲还不呕死!” “不答应?”凤如青挠桌子的石腿儿,“这可是施子真哎……” 且不说他能如何,封神只不过一念之间,将来定然是高不可攀的神君,单单就凭那张脸,他就算是个凡人,是个废物,那也是祸国殃民引帝王烽火戏诸侯的妖姬啊。 凤如青在黄泉纠结了没多久,从桌子底下刚刚起身好好地坐到凳子上,就听罗刹说,外面有仙君求见。 “谁啊?”凤如青清了清嗓子,问罗刹,“悬云山的?” “不是,”罗刹说,“来人自报家门,是青沅门。” 凤如青咦了一声,没有令罗刹把人引进黄泉,会客偏殿如今是参商鬼君住着,不好再朝着里面领人,她正好也要出门,便起身朝着外面走去,到了黄泉的门口,见到了青沅门的弟子。 凤如青一出去,那弟子便即刻躬身见礼,“见过鬼王大人。” 凤如青点了点头,直接问,“不知青沅门找我所为何事?” 那弟子十分恭敬道,“掌门邀鬼王大人入门中一叙。” 凤如青头几个月都去了一次了,知道青沅门掌门池中节是有事情要求她,凤如青猜测大概率是轮回之事,说不定就是青沅门掌门家中亲人或者自己因为修炼酷烈剑法,导致要爆体而亡,才要找她。 可她去了,青沅门掌门也根本就没有说清楚,他含含糊糊闪烁其词,分明是还未想清楚。 这一次又来,她虽然这几天还算清闲,可好歹她也是黄泉鬼王,哪是说使唤就使唤的? 让她去她就去? 凤如青正想说近日黄泉繁忙,若是有事要你们掌门亲自过来说。 但她未等开口,那青沅门传话的弟子又道,“掌门说了,定然不令大人虚此一行,青沅门备了厚礼,且有一位大人应该还愿意见的故人,要给大人引见。” 厚礼什么的凤如青不在意,她黄泉什么天上地下的好玩意都有,但池中节说要给她引见故人? 还是她愿意见的,凤如青仔细在脑子里面搜刮了一圈,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故人,唯一算作故人的白礼转世,就住在她的隔壁。 她看着青沅门的小弟子,顿了顿便道,“好吧。” 她便亲去一次,倒要看看,是位什么故人,若是池中节那老东西敢耍她,她就敢当场发作他。 凤如青本是打算去悬云山,想再问问清楚施子真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先去一次青沅门倒也不碍事,于是那引路的弟子御剑在前,凤如青骑着黑泫乘风在后,迅速朝着青沅门的方向而去。 池中节竟然带着弟子们等在门口,弄的还挺声势浩大,凤如青下马之后一扬手,黑泫便没入了她的阴魂龙袍,她信步走到池中节面前,抬手微微施礼,池中节忙下了台阶,也抬手躬身回礼。 “多谢大人愿意跑一趟,”池中节本不是这样温和的性子,比上一次见还要温和,也不知是人老了,还是心沧桑了。 他这般客气,凤如青自然也笑呵呵的应对,池中节亲自引着她去了正殿,酒菜已经备好,倒是十分的精致。 凤如青却站在大殿之中,并未入席,“掌门有心,可黄泉诸事繁忙,我便不吃了。掌门令弟子找我来,言明有位故人要与我引见,不知这故人在何处?” 凤如青扫视了这大殿一圈,除了侍女之外,就她和池中节两个,哪来的故人? 她心中腾起些怒火,倒也没有急着发,只是转头看着池中节,等着他解释。 池中节本来真不真假不假的还笑着,见凤如青这样一说,顿时神色颓丧下来,仿佛一瞬间老了好多岁,连眼神都晦涩下来。 “大人繁忙,是我安排不周,”池中节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大殿一处偏门伸开手臂示意,“大人随我来,这人就在后院。” 凤如青站在原地没有动,池中节走了两步,站定,神情苦涩道,“大人恕罪,这位故人如今不便出面亲自会见大人。” 凤如青闻言心中满是疑惑,倒也没有火,便点头示意池中节继续带路,跟着他去一探究竟。 出了偏门,便是偌大的青沅门后殿,凤如青跟着池中节过后殿,穿过回廊,又钻了足足三处拱门,这才循着一条小路,到了一处僻静的花园。 一进去,先见到的是三五成群的侍女,所有的侍女都对着一个方向,神情紧张地在看着一个什么人,被围着,凤如青一时间没有看清。 但很快,侍女们看到池中节后纷纷回身见礼,池中节挥手要她们都下去,侍女们便依次顺着花园的小门退出,被遮挡的人总算是露出身形,背对着她与池中节这边,手中正拿着一把木剑,到处在胡劈乱砍! 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快跑!快跑……跑啊!” 待他拿着木剑朝着他们这边挥过来的时候,凤如青总算看清了这人的脸,她短暂的视线停滞之后,猛地眯眼,而后失声道,“池诚!” “正是犬子。”池中节声音艰涩,“我以双姻草为他塑身续命,强留他在人间这么多年,我不怕天罚,不怕……” 池中节声音颤抖,片刻后竟是怆然落泪,“可他当时在灵雀山一战,被鬼修拍碎肉身,吞噬了神魂,虽然碎月仙尊及时帮着找回了他的残魂,塑身之后,他魂归身体,却已经失了智。” 池中节说到这里,停住强忍哽咽,平复片刻情绪,这才继续道,“他终日如此,我想了许多办法,都无济于事,强留他在人间几百年了,靠着灵力与双姻草的身体撑着,可他浑浑噩噩,始终不曾苏醒。” 凤如青难以置信地朝着池诚走近,被他的木剑砍了下肩膀,绵软无力。 她想起昔年那意气风发与穆良对呛的少掌门,再看如今形销骨立,连眼神都全无神采的人,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无限的悲伤来。 这确实是一位故人。 凤如青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他也不挣扎,还在说,“快走,快走啊……” 池中节说,“此次要大人前来,是想要大人送他入轮回。” 池中节强忍悲痛,“强留了他这么多年,混沌度日,到底是我自私……我怕来日我身死道消,到了底下无法和他的娘亲交代。” 说到最后,他声音颤抖,一把年岁了,终究是忍不住,在凤如青与他的儿子面前,老泪纵横。 凤如青抓着池诚的手臂,听着他一直在说快走,心中思绪翻涌,想起了当时在灵雀山上对付鬼修的事情。 那时连穆良也修为不精,他们一群初出茅庐的少年修士,根本无法应对那般强大的鬼修,最终哪怕侥幸存活下来,也在鬼修的秘境蹉跎同化的十年里,死在了其中。 她与穆良虽侥幸逃脱,可也落到她入魔,穆良失忆的惨剧。 那时他们在里面,池诚带着人在外面,凤如青知道他被鬼修拍碎了肉身,吞噬了神魂,当年她虽然在那种情况下被派送回池诚的残魂,她却是真心实意的希望他能够回到等他回家的父亲身边。 有人等着,有人爱着,有人盼着,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凤如青一直都清楚地知道。 可没想到,那舍生忘死的大义少年郎,竟也落得混沌几百年的下场,这世间何其的不公! 凤如青听懂了池诚在说的是什么,捏着他的手臂不自觉的收紧,“少掌门,他们都跑出来了,都跑出来了!” 凤如青压着声音,直接震在他神魂之上,池中节没有防备,被这直接震在神魂的声音逼得生生后退了一步。 池诚猛的一激灵,怔怔看向了凤如青,凤如青继续道,“全都出来了,所有人都出来了,鬼修被杀了,我们安全了。” 池诚整个人都颤抖起来,面色煞白,嘴唇生生咬出了血来,凤如青又伸手捏住了他消瘦的下颚,继续道,“放下剑,不用再杀了,我们所有人都得救了,多亏了少掌门争取时间。” 池诚像条溺水的鱼一般,急促地喘息,凤如青眼中也弥漫上水雾,接着道,“你还记得我吧,我是凤如青,是悬云山施子真的废物小弟子,我们出来了,得救了,你还记得吗?你弄了我一身的血,答应赔给我一件衣服……” 池诚猛的一口血喷出,喷了凤如青一头一脸,接着便软软的倒下去了。 池中节迅速上前接住了池诚,探了下他的脉象之后,如遭雷轰的定在原地,他看着凤如青,脸上的神经几乎狰狞,眼中却是滔天的惊愕与感激。 “他的魂门,通了!”池中节顾不得什么,抱着池诚迅速朝着屋里跑,即刻给他输送灵力,不要钱一样的朝着他的嘴里喂上好的丹药。 凤如青一个人站在花园中,低头捡起了地上了木剑,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抬手擦掉自己脸上的血渍,眼中的湿意也渐渐消散。 当年义气身死的少掌门,哪怕残魂存于世间,却也还在想着争取时间,要同门先跑。 这么多年的温养,他早已魂魄健全,凤如青一眼便能够看出,他并非魂魄残缺,而是一直困于过去,魂门堵塞,他把自己囚禁在了七百年前,和鬼修对战的那一天。 这么多年,日日夜夜,他都在为死去的同门战斗,从不曾停止。 这样的人,不该身死。 凤如青隔了这么多年,终于亲自送他回家,而幸运的是,他父亲一直没有放弃他,一直一直在等他回家。 凤如青伸手胡乱抹了一把脸,抹去自己脸上的血渍和水渍。有人等着,爱着,无条件的为他这么多年,他真幸运。 她转身欲走,池中节却迅速的从屋子里冲出来,一派掌门竟然直接跪在凤如青的面前,惊得凤如青后退一步,连忙伸手扶起了他。 “池掌门这是为何!”凤如青托着他起身,池中节几度哽咽,无法言语。 凤如青说道,“掌门不必如此,少掌门当年,确实是为救我们身死。” 凤如青说,“世间因果轮转,他种下的善因,今日不过是全了善果而已。” 池中节疯狂点头,片刻后稳定情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凤如青,“请大人务必要收下这个!” 凤如青正要推脱,池中节却说,“这乃是本派镇派双姻草,大人听我说,我儿的身便是以双姻草重塑。若是来日大人也有了难以割舍之人不慎重伤乃至身死,便能以此为其重塑身体,双姻草乃是世间最温补之物,能契合世间一切魂魄。” 池中节说,“我知大人掌控生死,早已看透轮回,但这是贵派的一片心意,即便是不塑身,大人食用也可温补身体,抵抗黄泉阴煞冰寒……” 凤如青看着池中节手中盒子,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而过,她却没有很快抓住,她伸手打开了盒子,困于灵力中的双姻草,叶片舒展漂浮。是她昔年见过的模样。 凤如青自言自语一样问,“要如何用它塑身……” “便是将其放入丹田灵脉处温养数月,”池中节说,“虽然会有一些反应,和,和女子成孕相差无几,但等到它开花结果,自身体取出,再塑成人身,并无任何影响……” 凤如青整个人猛的一震,如同当头被天雷灌体而入—— 她想到了施子真说:我给你塑了个身体。 你三天后空出时间,来悬云山。 你不要受伤。 你怎么不听话! 你别对战,你让荆丰帮你。 你把这个喝了,对你好。 喝了听话。 青儿,你听话! 黄泉乃极阴极煞之地,不宜久居。初始并无异样,经年日久,会性情越发凶残,心境大变,你又身为女子,会体冷嗜酒,心火欲念盛旺…… 我有办法帮你。 141、杂鱼锅·中 凤如青从极寒之渊爬上来的那天开始, 她走的每一步,哪怕荆棘密布,哪怕艰难险阻, 都没有依赖过任何人的帮忙。 她喜欢自强自立,无论敌或不敌, 无论粉身碎骨还是被天道剁成肉泥, 因为路都是她自己走的,因此从不后悔。 施子真每一次管她,说要帮她, 凤如青从未当成过真的, 她很抗拒。她甚至对着施子真说过很多重话, 她是在内心深处不想要施子真再管她,凤如青一直都对他有所愧疚, 他是她唯一对不起的人。 可他一次一次的强势参与她的事情,喂她喝不知道什么汤,还不许她受伤, 凤如青舍不得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施子真说重话,因此别别扭扭地听他说, 却也从未放在心上。 在今天之前, 在从青沅门掌门池中节的口中听说双姻草塑身的事情的上一刻, 凤如青都在我行我素。 她知道施子真始终看不上黄泉鬼王这个差事, 不仅仅因为黄泉会影响她的身体, 也因为在施子真的眼中, 亲近妖魔,始终不是正道。 凤如青对此嗤之以鼻,她就是个邪祟成半神,不想飞升上界, 为的就是天界的那些所谓神仙,还不如邪魔。 施子真的想法凤如青能够理解,却不能认同,他们之间固然有昔年那份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救命恩师的情义,可施子真也曾亲手诛杀她。 凤如青对他的观感,在岁月的涤荡之下早没了当年年少的柔软情肠,剩下的只有对师长,对施子真这百家仙首霁月风光,宁愿压抑境界留在人间也不肯飞升的钦慕。 她不得不承认,她与仙门百家一样,对他怀着的是仰之弥高。 她总是以为施子真这样的人,从不会对谁例外,他是真的心怀天下的大义之人,是将轮回生死,将无情道领略的最最透彻之人。 而正因为如此,凤如青看着他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心中才会那么愕然难以相信,在他亲口承认有个什么神女的时候,才会生出照顾他,至少在他诞下孩子之前,不让他处于太过难受境地的心思。 她当年做错的事情,似乎在这样扭曲的情况之下,终于让她找到了一种和施子真和平相处的机会。 她也可以稍稍借由这时候施子真的状态,别扭地带给他吃的,帮着他出面在仙门百家面前唱黑脸,凝聚各家仙门的战力,甚至带领众人与熔岩兽一次次交战。 她甚至还在托人打听坑害施子真至此的人是谁,她没有想到一个看透世间生死轮回的人,竟然看不透情爱,被人害得孩子都要生了,却不肯说一句那个人的不好,无论她问过了多少次,都不肯透露出一星半点儿。 凤如青甚至误会深重,误解他到认为他想要她认下这个不知何处来的孩子的地步,她已经……已经说服了自己,若这个想要她做便宜娘的人是施子真,她也会咬牙认了。 可凤如青无论如何也不曾想过,施子真一直藏着不舍得谴责不肯说出口的那个野女人不是别人,就是她自己。 凤如青从青沅门乘着黑泫骨马冲上天际,乘风极速朝着悬云山方向行进的时候,脑中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那么多的线索,他异常的态度,他甚至明说过,她为什么就没有想到过? 她到底还是看低了施子真,他连神仙都可以不做,为世间为人族留在人间,只为尽力而为,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仙尊,他连大爱都能参透取舍,又怎会困于小情? 谁能骗得了他?他连人的神魂伤处都能一眼看透,谁又能抱着浅薄的情爱骗他成孕,骗他至此? 他会如此,会不惜如妇人成孕一般的去温养一株能够塑身的双姻草,殚精竭力的带在身上一年多之久,不过是为他走了邪路的小弟子塑上一具能够容纳半神之魂的身体,不过是想要将小徒弟从“邪路”上扳回正道。 凤如青以为从极寒之渊中爬上来之后,她便已经没有心了,可是此刻乘风而行,她却觉得许久不曾给过她任何知觉的心脏位置,开始一阵阵的抽痛。 她方才还在羡慕池诚这么多年,一直有人等着,一直不曾被人放弃,可她不曾想过,这世间,竟还有人,一样从未放弃过她,从将她在颠沛流离的尘世拉出来的那一刻,就将她纳入了羽翼之下,从未停止过为她遮风挡雨,哪怕她如今已经长大,已经羽翼丰满,已经不再需要。 黑泫骨马劈风而行,速度极快,凤如青自青沅门出来,不出半盏茶便到了悬云山的焚心崖。 她站在石室的门口,呼吸剧烈地盯着石门,片刻后抬手使劲拍了几下,而后压下心中激烈的颤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师尊,你开门。” 施子真桌前放着变化成一把匕首模样的溯月剑,身前的衣襟敞着,系带咬在口中,汗水顺着他的面颊滚落,浸湿鬓边散落的长发。 他正将匕首对着自己的肚子。 他如今体内灵力乱窜,内府与经脉都承受着撕裂的痛苦,时间到了,双姻草已经开花结果,必须马上将其取出。 取出双姻草,还需两日时间来塑成人身,因此他说的三日之后,凤如青来了,便能够直接进入双姻草塑成的身体,享用魂有身栖带来的好处。 这其中时间施子真是算好的,他性情刚直高傲,绝不允许自己狼狈至极的模样被任何人瞧见,连与他并蒂而生的泰安也不曾知道他准确的取出双姻草时间。 施子真咬着自己的袍子飘带,已经在四周设下了重重结界,正将刀尖对准肚子准备取出双姻草,却不料这时候石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施子真反应难得的慢了好多,都到了这种地步,眉宇之间还全部都是厉色,他侧头看向石室,眼神如凸起的冰凌,满是暴躁和恼怒。 手中刀尖一晃,肚子上划破了一道血痕,溯月剑乃是施子真本命灵剑,以他一片本体淬炼而成,施子真用自己的本命灵剑朝着自己下手,放在旁人的身上这简直残忍。 见了血,溯月剑剧烈的颤动嗡鸣,体内双姻草早就扎根在他的内府当中,根须与经脉长在一起,要生生刨开取出,便同生生剥离内脏也相差无几。 施子真并不将这疼痛放在眼中,他登入极境,体质早已经不同常人,取出双姻草会剧烈消耗,却不至于伤及根本,会很快恢复。 可这千钧一发的关头上,凤如青怎会来的! 施子真咬牙看了门口一眼,接着转头不去看,也不应声,而是直接以嗡鸣的溯月剑没入了肚腹。 灵光骤然间泄露,整间屋子白光刺眼,施子真眯眼,如同他在割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块死猪肉一般,干脆利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刨开、剥离。 溯月剑嗡鸣如孩童哭泣,施子真身下浅色长袍被鲜血浸湿大片,看上去十分的血腥可怖。 他以为在门上设下了重重禁制结界,便不用去理,凤如青进不来。 可他没有料到,他的小弟子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修为差到令人发指的小孩子,他能够轻易解开她设下的禁制,因为那其中或多或少,都有悬云山的阵法路子。 而他设下的,自然是正宗悬云山阵法,他自己未曾教过小徒弟,却不知他的大弟子早就将这些阵法都教过,如何设下,如何破解,如何反阵。 因此凤如青叫不开门,听不见施子真的声音,又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同施子真要她喝的那个味道一模一样。 凤如青心中焦灼,怕施子真有什么意外,便快速解开了重重结界。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一辈子也忘不掉的一幕,每每回想起来,都会后脊发麻,四肢不听使唤的一幕。 石门推开,施子真正将温养了一年多的双姻草,自内府撕裂而出,施子真满手满身的鲜血,被扔在地上的溯月剑剑灵正在发出孩童般泣血的哭声。 凤如青瞬间僵在门口,双目赤红地盯着施子真,施子真扯出了双姻草,抬着沾着血的手将其以阵法束缚在灵力当中,看也没看凤如青一眼,恼怒至极地低吼,“滚出去!” 他抬手,爆裂的灵力朝着凤如青轰过来,凤如青不闪不避,被砸在身后石壁之上,滚落在地。 看上去气势摄人,实则灵力并未伤及她分毫,凤如青从地上爬起来,便见施子真在腰间缠上布巾,合拢衣袍,面容冰寒刺骨,眉宇间却满是脆弱与疲惫。 他真的生气了,凤如青能够感觉到,她该识时务地退出去,可凤如青却站起来,一步步朝着施子真走过去。 “要你滚出去!”施子真衣袍还沁着血,面色苍白,声音却裹着无限灵压,凤如青被压得直接跪在地上,却半步也没有退。 施子真是真的恼怒,他如何也没想过会被撞见这种场景,还是被他的小弟子。 可他此刻真的没半点多余的力气,必须尽快将双姻草,放入他早设好的聚灵阵中,否则离开了内府温养的双姻草会快速枯萎。 凤如青跪在施子真不远处看着他,她眼中赤红,却并不想流泪,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要把这一幕一眼一眼的刻在心上,刻在骨子里一般。 眼泪会遮盖她的视线,她不肯哭。 她的心情甚至是平静的,却又如同裹着一层什么东西,还没能通过她的眼睛,传到她的心脉,因此她冷静得不像话。 她一辈子没有见过施子真如此狼狈的模样,无论是记忆中,是石妖的幻境中,还是于风雪口述的另一个荒谬的人生当中,施子真都该是高高在上纤尘不染的。 她到现在都记得她初次以脏兮兮的血手扒住他的雪色靴履,求这个仙人救她性命。 可如今他身下的袍子,他纯白的靴履上浸透了鲜血,鲜红刺目,让凤如青的眼睛越来越红。 溯月剑还在哭,栖息其中的剑灵无法接受伤害了主人的事实,可这般的狼狈脏污,施子真却不曾施个清洁术为自己整理,而是连看她赶她都不再做,双手结印,引着悬浮在半空的双姻草朝着室内的聚灵阵走去。 每一步,地上便留下了一个暗色的血污印子,凤如青视线落在这脚印之上,心脏像是被拘魂索层层束缚勒紧。 施子真将双姻草送入聚灵阵,整个人便脱力地向后倾倒,其实不至于此,若不是前两天取了太多的心头血,他真的不至于此。 可如今,他双膝一软朝着地上倒下去的时候,施子真眼中甚至是茫然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他至少该有力气清理自己,能够躺在石床之上…… 不过他失去知觉之前,没有倒在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了柔软的怀抱。 施子真来不及想什么,便失去了意识。 能够让一位登入极境的修士全无意识地昏死过去,可见这一年多,温养双姻草,耗费了他多少的精气与灵力,凤如青并不知这件事带来的危险不止如此,还有可能折去仙骨,自此修为尽废。 她只知道抱住施子真冰凉湿腻鲜血浸染的身体之时,她膝盖一软,也跟着跪坐在地,伸手试图再去扶施子真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在无声地发抖。 她伸手,试图把他湿贴在脸上的头发拨开,可她手抖得太厉害了,也太脏了,满是在他身上沾染的血,凤如青使劲在自己的身上蹭了蹭,却根本蹭不干净。 她呼吸剧烈,耳畔嗡鸣,想要开口叫一声“师尊”,却一开口,毫无预兆地哭出了声。 石室之内设下了隔音的禁制,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凤如青的哭嚎和溯月剑的哭声交错在一起,令人闻之悲痛入骨。 只不过施子真全无意识,什么也不知道,千年来不曾入眠之人,昏沉地沉在梦境当中,对外界全无感知。 凤如青并没有哭很久,她很快将施子真抱起,以鬼气笼罩住他,直接抱着他去了后山的灵泉,径直抱着施子真跳了下去。 她体质特殊,虽为鬼王,无法去吸取灵力,却也不至于被灵力所伤,这灵泉她泡着和普通的水没有两样。 而施子真不同,他灵力枯竭,内府经脉撕裂多处,进入灵泉之中,哪怕还没有意识,经年修炼的身体也自发的开始吸取灵力。 血色在他周身弥漫四散,迅速被灵泉瓦解,凤如青托抱着他,令他不至于沉进去,双手环在他身后,还在小幅度地颤抖着。 她此刻心中没有山崩地裂般的激烈情绪,只是丝丝缕缕的牵扯着什么,随着施子真的每一次呼吸,拉扯着她全身都疼。 她抱着他这么泡了不知道多久,凤如青手终于不抖了,才敢将他拖抱到池边向后仰躺下,而后堪称镇定地伸手解开了他已经血色全无的衣衫,没有去看他的胸膛,而是视线直直落在他以布巾缠绕的腹部。 那里已经没有了圆润硕大的妇人模样,恢复了与他身量相当的劲瘦,凤如青垂头,一层层拆开了裹着他腹部的布巾,泛着红的,看上去已经愈合许多的狰狞疤痕,映入眼中。 凤如青盯着那处伤疤,灵流在缓缓地顺着伤处钻入,每隔一段时间,便看上去好一些。 可即便这里真的好了,完全的恢复从前的模样,凤如青也永远忘不了施子真怎么亲手刨开,上面的伤口又是如何的狭长狰狞。 她将布巾又一层层地围好,将施子真的衣衫也系好,蹲在池中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施子真当天夜里就醒过来了,醒来的时候是在他石室的石床之上,他躺在提前备好的被子上,睁开眼正要坐起身,却一下没有起来,他的腰腹之上,箍着一双手臂。 施子真惊愕地转头一看,看到凤如青沉静的睡着的眉眼,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他躺在枕头上,没有马上起身,虽然醒了,感觉到伤处也恢复了,可身上还是力气不济,境界也隐隐有不稳的趋势。 他料到境界必然后退,却没想到竟然还好,灵气补充很及时。他看向睡在他身侧的凤如青,不需细想,也知道定然是她的原因。 施子真伸手去拉凤如青扣在他腰上的手,想起先前他正在取双姻草,她毫无预兆的就闯进来,施子真心中实在是难堪至极。 可她进来没有乱吵乱叫,也没有去叫弟子或者荆丰,还帮了他,倒也不算太糟糕。 施子真微微拧眉,十分介意凤如青看到他那样子,但若没有她,他怕是此刻还昏死在冰冷的地面之上,若是明日约定的时间不曾醒来,不曾去到和泰安神君约定的地方,被他找上来,看到自己这样子昏死,还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对比泰安神君的唠叨和总是反应过度的模样,施子真反倒觉得小弟子的镇定要好一些。 他拉开凤如青的手要起身去查看双姻草,不料才拉开坐起来,凤如青马上便醒了,起身跪在床上,又从身后抱住了施子真。 施子真身上所有伤都在灵泉中恢复如常,这凤如青已经确认过了,因此她搂着他的手臂格外的用力,施子真被勒得呼吸一窒。 片刻后他伸手拍了拍凤如青的手臂,只当她是吓坏了,出言安慰道,“别怕,我没事的。” 凤如青将头压在他的后背之上,不想哭的,却还是没能忍住,浸湿了他两块衣袍。 施子真察觉到她在哭,僵着脊背,笔直地坐着,眉心微拧,面色冷肃,其实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不会哄人,除了我没事,连一句好听的宽慰的话也不会说。 他甚至觉得凤如青矫情,他一个大男人流点血而已,曾经战斗之时,修为低下,连胸腔也曾被妖魔兽穿过大洞,他血几乎流尽也杀了那畜生,还是自己护住心脉御剑回的门派,师尊看着也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要他好好养着,何曾有过人这般娇柔地伏在他后背上哭过。 “师尊……呜呜呜……”凤如青有点停不下来,还小声地叫着师尊,叫得他心烦意乱,比给自己开膛破肚还难受。 “别哭了。”他声音冷硬甚至带着斥责意味。 她自己被天雷灌体也无所谓的模样,神魂伤成那样也笑嘻嘻的,施子真无法适应凤如青这样娇柔的小女儿模样,好像七百年前她总是要伏在他脚边哭泣,让他无所适从。 “别哭了。”施子真重复了一遍,也全无作用。 凤如青抽抽噎噎的,把他后背哭湿了一大块,被实在受不了的施子真给撕开按在石床上,“你哭什么,我没死呢。” 凤如青若是不知道他的性情,肯定要被吼没了眼泪,可她就是太了解他了,他这种人,看着金石玉砌的冷硬壳子,实则内里柔软纯白得像个傻子,就算是师尊,就算是至亲,也当真不至于做到如此地步。 凤如青伸出柔软的手臂搂住了施子真的脖子,把头埋在他的颈项,根本不顾他凶不凶,只管宣泄自己的。 施子真起身带着她也起身,两个人坐在石床上,一个僵硬皱眉,一个如蛇一般的缠着。 施子真过了半晌,才叹口气,抬起手臂在凤如青的后脑顿了顿,最终手掌落在她的长发上。 他力道很轻地顺了几下,也不管是顺毛还是从下往上呛着毛,一顿胡乱揉,声音还是冷,却没有那么硬了,“好了。” 凤如青头发被他揉得乱七八糟,情绪都揉乱了,想起他怕带毛的,她应该也算带毛的,就算是不怕,就他这个揉毛手法,带毛的估计也没有喜欢亲近他的…… 凤如青哭着哭着就忍不住笑了起来,施子真正绞尽脑汁的想着再说什么,能止住这淹死人的女儿家眼泪,不料凤如青突然贴着他的胸膛笑起来,他脸一黑,抓着她后颈把她从自己怀里撕下来,起身穿上鞋子,朝着内室的聚灵阵走去。 凤如青眼睛红肿的坐在石床上,屋子里一盏灯也没有点,她抱着膝盖看着施子真仰头仔细查看聚灵阵里面的双姻草,又以手结阵,加固了两处阵法。 灵光映在他的眉目之上,他的唇色因为消耗过多,有些青白,但依旧难掩姿容绝色,清肃出尘。 这样一位人人敬重钦慕的仙君,世人不敢攀折的高岭之花,却为何会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当真只因为昔年的那点师徒情谊吗? 凤如青忍不住想,会不会……有其他的原因? 会不会他藏了不可告人的私心,会不会就是她想的那样? 她必须要问一问。 142、杂鱼锅·中 凤如青并不是狂妄自大, 她仔细地想过,若当真因为师徒之情,施子真何以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如妇人一般成孕,将双姻草放在自己的内府当中温养一年多之久。 这是连至亲也做不出的牺牲, 施子真如此酷烈的性子, 当真只为与她之间的师徒情谊,这怎么可能。 这世间再圣洁无暇之人,就算能够为天下牺牲自身, 在这种为一人不惜以身塑身的事情上, 也做不到毫无私心的牺牲奉献。 凤如青坐在昏暗石室的床上, 这床实在硌得慌,只有一层薄薄的被褥, 如施子真这个人一样的冷硬,但这被子上清幽的气息却格外的好闻。 凤如青揉了揉眼睛,在施子真查看双姻草回来之前, 又躺下了,打了个滚。 施子真加固过双姻草的聚灵阵之后, 没有回到床边, 而是走到石桌的附近, 将早就准备好的笔墨拿出, 纸张铺开, 将袍袖挽起来, 提笔开始作画。 他画得很快,凤如青好奇地起身走到他身后查看,便见他在画自己,还只是寥寥几笔, 她的神态和轮廓却已经跃然纸上。 凤如青站在桌边盯着桌上的画心情越发的微妙,太顺了,太像了,简直是笔走游龙。 凤如青不住地想起他不是第一次画自己,他画了自己六百多年,穆良他们用来找自己的那些画像,都是出自施子真的手。 仙术并非没有能够瞬间仿绘出几百张的方法,现如今想他为了加禁制不让自己的画像被他人利用做不好的事情,其实也有些说不通。 她自认模样并非是什么千年不出的人间绝色,她这样貌在修真界仙子数不清的各派中,也算不得多么的出挑,尤其是合欢宗的那些仙子们,才是真的燕瘦环肥,风姿各异。 就算谁会用她的脸做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天底下长得相像的人不在少数,施子真该是通透之人,怎会在意这种事情? 凤如青静静地站在施子真身后,看着他下笔毫无犹豫,不消多久的时间,便勾绘出她的画像,她盯着瞧,怎么瞧怎么觉着这纸上的她,比她本人长得还要标致些。 施子真这时候开口,“你瞧瞧,哪里不满意,可以再修改,塑身之事明日便开始,悬云山不成,我已经寻好了一处僻静无人之所,你既然来了,便自己看是否满意,毕竟这是你自己。” 凤如青没有再说出不要施子真为她塑身的事情,见过了施子真刨腹取双姻草的那一幕,任谁也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可她一生到如今,没有靠过别人,也没有人这样不可抗拒的为她殚精竭力的谋划过什么,这种感觉十分的奇异。 凤如青没有看着画纸,而是盯着施子真微微侧头询问她是否满意的侧脸,心脏微微颤动。 屋子里始终没有点灯,他们的视力都非比寻常,施子真能够在这昏暗的石室之内信手做画,凤如青也能清晰地看到他姝丽胜过女子的侧颜。 “嗯?”施子真等着她说话,见她不吭声便又出声催促了一番,凤如青便道,“全凭师尊做主,师尊你喜欢我什么样,便塑成什么模样。” 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可施子真那一根通到底的直肠子,自然听不懂凤如青试探的话外之音。 他顿了顿,看了眼画纸上凤如青如今模样,当真提笔蘸墨,将她的暗红色长发涂成浓黑,最后将眸中的红光也一并点黑。 “红色终为妖邪之色,塑身之后,你必然位列神班,到时人间百姓若要供奉于你,正神的模样自然要与妖邪区分开来。” 施子真说着,将她两个泛着暗色红光的眸子也点得漆黑,画纸上的人看似没有改动轮廓,却因为这改动,瞬间变得纯良起来。 也显得小了一些,有些像她当年在门中时候,未曾入魔的模样。 凤如青慢慢勾唇笑起来,“师尊喜欢我这般模样么?” 施子真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些凌厉和审视,“不然你觉得你如今这幅妖不妖魔不魔的样子很好看?” 凤如青:…… 反正她不是抹布就是妖魔貌。 施子真皱眉又道,“你如今身为鬼王尚且无碍,来日做了正神,自然要清正敦肃,方能令万千百姓信服。” 凤如青那点试探都被施子真这浩然正气的解释给撞得灰飞烟灭,无奈且真诚道,“弟子全凭师尊做主。” 施子真这才满意地转头,继续细化桌上的画,凤如青站在他身后,看着他因为低头微微弓起的脊背,被他身上环绕着的堪比老父亲一般的操劳气质给弄得判断失灵。 她不由得犹疑道,说不定施子真就真的是为了师徒情谊,不忍心看着她走了“歪路”,做到如此地步,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想法,而是想要当她爹呢? 猜测无用,凤如青索性绕到施子真的面前,直接问道,“师尊,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施子真笔尖都没有顿一下,头也不抬,更没有回她的话。 凤如青知道他这性子不直接问他也听不懂弯弯绕,便直接走到施子真脚边,半蹲半跪的将手搭在他的膝盖上,“师尊,你对我这般好,若是塑身成了,你想要我如何感谢你?” 施子真提笔沾墨,微拧着眉心看了她一眼,正要说什么,凤如青突然将手在他的腿上挪了下,不是寻常的挪,是带着抚摸意味那种。 “我也没有什么能够帮得上师尊,不若我以身相许吧?”凤如青话音还没落下,就被施子真一脚给踹翻了个个。 她护住后脑没有磕在地上,裂开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施子真霍然起身,灌满灵力的一掌差点劈在她的天灵盖上。 凤如青连忙跪直了托着他的手臂道,“师尊你冷静点,我不是不能受伤吗?!要不然这塑身不就功亏一篑了!” 施子真好悬收住,周身气息冷冽如冰刃,刮得凤如青脸生疼,他到底没有一掌劈她脑袋上,但是把她从石室里面给轰到外面,提着后领子扔在洗灵池里面,要她醒醒脑子。 凤如青虽为半神之体,但也确确实实是个身带鬼气的鬼王,一进了洗灵池,顿时疼得龇牙咧嘴,不过这洗灵池到底是温养涤荡身体杂质的好东西,只要她收敛鬼气,只是疼,倒也不至于伤了她。 凤如青像个落汤鸡一样狼狈蹲在洗灵池的边上,可怜兮兮地看着施子真,施子真站在池边居高临下声色俱厉,“不叫你不许出来!” 说完拂袖便回了石室。 凤如青认命地泡着,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忍不住笑,笑的不是别的,是她自己。 瞎想个鬼呢,施子真就是想当她爹,要是对她哪怕有一点其他的意思,刚才她摸他腿的时候,他都不能出脚那么快那么猛。 “哎……”她适应了一下,趴在洗灵池的边上哼哼唧唧。 挺好的。凤如青想。 她反倒因为这个试探结果浑身轻松,他对于她没有任何的诉求,她不用去想任何乱七八糟的,便从今往后,只当他是师长,是最亲的长辈来敬重便好。 不过施子真果真是施子真,他脚出得这么快,这辈子也只能当人家的爹了。 凤如青心绪沉下来,在洗灵池里面泡得惬意,这池子几百年前她进去生不如死,疼到胃袋都跟着抽搐,可这点疼,现在对她来说挠痒痒一样。 她泡着在想其他的事情,施子真回到石室之内继续提笔细化人像,可是他才坐下,沾了墨水,还未等下笔,便猛的又站起来。 凤如青在他腿上爬过的手似乎还残留着温热和柔软,施子真眉头拧得死死的,面色白得发青。 他手中笔尖墨汁滴在画纸上,待他回神的时候,那纸张之上凤如青的脸上已经晕开了一个老大的媒婆痣。 施子真低头看了一眼,下一瞬提笔在凤如青脸上一顿乱画,把她脸涂成一片黑,然后将画纸团起来扔了老远—— 接下来他又凝神,运转灵力荡平莫名烦躁的心绪,自己将这情绪归结为被凤如青给气的,然后重新铺平纸张,重新勾画起来。 凤如青在洗灵池里面泡了一夜,施子真都没叫她起来,看来是气得不轻。 不过幸好她并非常人,泡也泡不坏,第二天天光乍亮,施子真这才走到洗灵池的旁边,对她道,“准备一下,随我去其他地方。” 凤如青从水里上来,十分恭敬地对着施子真见了晚辈礼,没了先前与施子真说话的所有叛逆和不恭不敬,神情肃整道,“是,师尊。” 施子真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片刻后见她还滴滴答答的滴水,抬手为她施了清洁术,凤如青便道,“谢师尊。” 施子真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后转身率先进入石室,一夜时间,他身体已经恢复了很多,泰安神君也已经到了。 凤如青跟在他身后,并没有进入石室,而是在外等着,一低头,看到地上一个黑乎乎的纸团。 她刚弯腰捡起来,施子真便出来了,凤如青将纸团塞进袖中,施子真将双姻草收在一方小鼎当中,又将昨夜画好的画像递给凤如青。 “你看看。”凤如青接过,展开看了一眼,然后合上,点头,“就这样吧,听师尊的。” 画像上和她十六岁的模样差不多,不过也不完全一样,看着比十六大一点,眉眼中的稚气已经消除,但没有任何的魅色,不如她现如今的模样,反倒是长辈们会偏爱的那种纯真纯良的气质。 好吧,其实什么样子凤如青并无所谓。 施子真对她点了点头,径直朝着焚心崖的断崖处走去,凤如青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到了断崖边上,她便看到了那个神光遮面的泰安神君。 泰安神君一转头看到凤如青,虽然表面没有变化,但长袍下的小腿不由得一颤。 上次见面到如今,他对凤如青就是个莽女的形象深刻在心,他倒并非是怕她,好吧就是怕。 毕竟施子真对她太过看重,这也或多或少的影响了他,他对着她打起来都下不去手,反倒是她一点不留手,上次把他的衣袍都给豁开了一道口子,金晶剑也遗落了。 泰安的情绪肉眼不可见,施子真却是能够感知些许,他回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凤如青便堪称恭敬地低头,对着泰安神君道,“见过神君。” 神光遮面之下,泰安神君眼角不住的抽搐了一下,眼神看向施子真——怎么不咬人了,用链子套脖子了这是? 施子真根本看不懂他的神情,便开口道,“走吧。” 三人自悬云山焚心崖的断崖飞掠而下,施子真御剑,泰安神君乘云,凤如青要骑马,施子真不让。 虽然没说,但凤如青知道他可嫌弃她身上的阴魂龙和黑泫马,于是便上了溯月剑,踩在上头和施子真保持一段距离,稳定身形乖乖站好。 泰安神君路上一直回头看,看的自然是凤如青,他对她的印象都是张牙舞爪,就连见过她在施子真的面前,也是一贯的桀骜不驯。 可今天这是怎么了,若不是泰安神君如施子真一般能够看透神魂,还以为这只是个和凤如青模样相似的羊羔呢。 凤如青小羊羔做得十分来劲,她在悬云山上的那些年,连在穆良的面前也没有这样老实地完全听凭人做主过。 那时听话是知道穆良是好人,真心为她好,可归根结底,听话的原因很大部分,不是她天生温顺,是她怕,怕穆良不喜欢她了,不护着她了。 但现在不同,现在她只觉得有趣,在她能够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时候,这种任凭旁人为自己筹谋操持的模样,变成了稀奇的享受。 她也从心底里知道,施子真为她不惜做到这种地步,无论她什么德行,他都不会放弃她。 这是种很神奇的感受,连模糊的年幼记忆中,她亲娘都不曾带给她的安全感。 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无论你怎样,无论你忤逆还是说绝情的话,都毫不在意的为你做到极致,为你未来操心筹谋,你怎么忍心不顺着他。 凤如青老老实实的跟在施子真身后,三人御剑乘云飞出很远,几乎要到达天裂之处,才在一处山林中停下。 林中有个十分简陋的木屋,凤如青下了佩剑之后站在木屋前面的一片空地之上,施子真与泰安神君处处设下结界,重重交叠,凤如青也会,便帮着两人一起设阵。 待到阵法设置好,凤如青被施子真安置在一处生门阵阵眼之中,泰安神君站在她身侧,而施子真带着束缚在灵力当中的双姻草,站在另一处生门阵眼中。 阵法完全开启之时,凤如青还好奇这双姻草当真这般厉害,她倒要看看如何塑身,结果白光如日落在眼前,她有足足一炷香的时间什么都看不到。 待到她勉强适应,忍着双目的灼痛睁开眼睛,便见灵流环绕在施子真的周身,他便如同那落在眼前的烈阳,长发与长袍被托起,冶丽的眉目蕴着一团柔和的白光,神情是她从未见在他身上见过的静穆。 身侧泰安神君见她睁眼,便声音急道,“闭眼!” 凤如青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却被蛊惑一般的忍不住睁开一条缝隙。 阵法金光与阳光撞在一处,将这一方小天地映照得斑斓刺目,施子真周身的灵流开始朝着双姻草流动,将那已经开花结果的双姻草,整个裹在其中。 很快,那双姻草的果子落在了阵眼之中,凤如青感觉到一阵拉扯之感,愕然地睁大眼睛,发现自己的魂体开始化为如灵流一样的金光,朝着落在地上的果子流去。 果子很快开裂,如脱壳的小鸡一般,一个巴掌大的孩童滚在地上。 凤如青瞪大眼,看着那孩童光着屁股在地上滚了一圈,接着抓住了施子真的袍子,她竟然转眼之间便能够坐起来。 凤如青自双足开始逐渐化为金光朝着那孩童流动,那孩童抓着施子真的袍子站起来,开始一点点的长大,直至能够够到他的腰带,他的手臂,他的肩头。 生门阵的两侧,是泰安神君在分化凤如青的魂体,施子真再以灵力塑成凤如青的身体,并蒂莲花,本生同根,生门阵法,身魂合一。 凤如青有短暂的时间失去了意识,再度清醒时,她猛地睁开眼,却感到身上沉重无比,连眼皮都难以撑开。 凤如青勉力睁开双眼,只一条十分细的缝隙,她站在了施子真的对面,整个人都在朝下坠,她看到施子真眉心的那团灵光,映在他的眉目之间,是一朵莲花的模样。 纯白色,流转着淡淡金光,莲瓣重重绽开,纯净无暇。 啊……原来施子真真的不是人,他的本体是白莲花。 凤如青昏死之前,脑中只有这一句感叹。 她朝着施子真的方向软绵绵地倒下,施子真一手托住她,自储物袋中取出了衣袍裹住了她,将她缠紧,然后兜抱起来。 “我来吧,”泰安神君朝着施子真伸手,“你消耗太过了,需尽快调息,仙骨已经出现裂痕,不得轻忽!” 施子真却没有把凤如青交给泰安神君,而是收了生门阵之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凤如青赤着的双足从衣袍之下露出,莹白如玉,如新生儿一般,施子真用袍袖将其遮盖得严严实实,抱着她走了一步,脚步一踉跄,泰安神君忙上前去扶,施子真却侧身躲了下。 “你……”泰安神君站在了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施子真。 他想说,你虚弱至此,都不愿把她交给我带进屋子,如此这般,当真只是将她当成好徒儿吗? 可他知道说了,施子真定然是要发火,要赶他走,他不容得自己说凤如青半点不好,而这时候施子真仙骨因为剧烈的消耗已经开裂,他不能离开。 于是泰安神君只好跟在施子真身后,看着他抱着凤如青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向小木屋,将她放在了床上。 裹在袍子里面的凤如青闭着眼,无知无觉地酣睡,她的面容素淡干净,眉目沉静地闭合,如墨一般浓黑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不过才将将塑成,身体便已经疯狂地开始吸取周围的灵力。 施子真将她一放下,泰安神君即刻上前在她周围设下阵法,是用来隔绝灵力,她如今不能吸取太多的灵力,她需要时间契合她的新身体。 施子真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泰安神君设好阵法,便即刻回头,拉着施子真去到外面的聚灵阵,开始为他理顺气息,修补开裂的仙骨。 他们一体双生,施子真若是重伤,必然也会折损他的实力,泰安神君实在是对他无奈,可也无法对他重视的人生出哪怕一丁点的不满之心,这便是并蒂而生的糟心之处。 天边有云彩慢慢地汇集,祥瑞的金光在天边弥漫,从烈日到日暮西垂,施子真和泰安神君始终在聚灵阵之中,而凤如青在床上昏睡,她沉浸在一片沼泽一般难以自拔的梦境当中。 人生经历的种种,过去的七百年自以为遗忘的所有东西,都清晰刻骨地呈现在眼前。 痛苦和欢愉,所有她经历过的,全都重新在这短暂的时间之内品尝了一番,记忆如同被人剥去了蒙尘的外壳,鲜活地呈现在她眼前。 她甚至记得幼年被抛弃的慌乱,初上悬云山的侥幸,极寒之渊底下魔兽的可怖模样,还有她在冥海之底,与弓尤约定为苍生而战的热血沸腾。 她一开始对这拉扯与沉重抗拒着,但当她开始接受,开始放任自己沉沦之后,她的身体便骤然轻松了起来。 “轰”的一声,泰安神君设下的结界破碎,四周的灵力汇聚成万千灵流,裹着夕阳的映照的金红之光,朝着木屋之中的凤如青汇聚而去—— “这么快!”泰安神君和施子真即刻起身,却冷不防被一股冲力冲得后退一步,连忙以结界抵挡。 木屋轰然破碎,灵流如刀刃般翻搅不止,很快,他们之前设下的重重结界,也被这刚猛异常的灵流搅碎。 在最后一重结界破碎刹那,天边金云迅速汇集,金光如梦似幻地撒向大地,列队而来的仙兽在天空引颈长鸣,久久盘旋不去。 四面八方的灵力如江河汇入大海般的朝着凤如青汇聚而来,金云之上,夕阳沉入地下,可天地间依旧因为这金光亮如白昼。 不远处驻守熔岩附近之人忍不住愕然出声,“何人飞升竟如此大的阵仗!金云铺天,仙兽争鸣,此人功德之厚,竟能够福泽这一方天地,大家尽快凝神接受这天泽吧!” 施子真在结界之内,他仙骨出现裂痕,承受不得这飞升神仙的福泽。 可他看着凤如青穿着他给她准备的雪色长袍,周身被灵光托着缓缓流动,不可逼视,再见她浓厚功德金光重重加身,从来冰雕雪塑的眉目之上,竟有了些许笑意。 他从未笑过,连泰安神君也不曾见过,他笑起来如冰川开化雪原融解,万物回春般摄人心魂。 只不过这一幕除了泰安无人看到,他堪称悚然的神色还未恢复,施子真便对他道,“你看,我说过,她功德厚重,品行端良,会是上神。” 泰安神君随着施子真的视线看去,那灵流中心,仙兽环绕不去的天幕之下,已然得了神身的凤如青,却还在重重进境。 她确实已经突破了上天庭神君的境界,那压在脑后的功德,也不知累了多少,此刻正如天池倾泻般,还在推着她不断进境。 神境不同于修者的仙境,每进一步,都是天大的福泽,眼见着天边汇聚的金云出现了新上任的真龙帝君的身影,除此之外,龙族与人鱼族也在天幕之上列队而显,泰安也不由得感叹。 “竟然是天帝亲自接引,”他感叹道,“你这小徒弟果真不同凡响。” 143、杂鱼锅·中 上神飞升的福泽金光, 乃是修士千年难遇的机缘,熔岩之外的修士都迫不及待地打坐入定,以期能够承惠这份福泽与通透, 说不定能够由此得了感悟,冲破瓶颈, 或者直接进境也是寻常。 天地间一片金光与灵光的交汇, 尤其是凤如青所在的这一片树林,如梦似幻,美得不似凡尘。 列队的天兵由人鱼族神君带队, 在半空中依次而下, 云阶层层铺开, 中间缓步走下新任天帝,他身着金赤龙袍, 头戴九龙金冠,面容刚毅沉肃,每一步, 走的都气势恢宏。 他缓步走到凤如青的面前,在最后一阶云阶上垂目看着她, 她看上去很熟悉, 可这幅模样, 却是弓尤陌生的, 好似一下小了好多岁, 是在经年相处的时候, 他所遗憾的未能够相遇的少女时。 而弓尤这幅模样,凤如青也十分的陌生,继承天帝之位,承袭天道之泽, 他如今周身气息与神力早已经今非昔比,早已经与凤如青记忆中那个在冥海之底抵死顽抗的莽龙,与那个在黄泉鬼境之中,哭着求她不要分开的人完全不同。 时隔数年,他们终于都成长成了当初誓言中的那种人,他们面对面,背后是漫天的金光肆意挥洒,像极了当时海阵初开,那漫天坠落之神,功德遍布每一个人的那时候。 弓尤冕旒遮了半面,他微微动了动,那垂落的红珠帘后,是一双一样通红的眼。 “我昨日才登基为天帝,不能接你同乐,便为你准备了许多的好玩意……”弓尤,看着凤如青身上神光流转,那些许陌生的眉目在神光的映衬下,竟真的有几分神性。 她黑发雪袍,站在那里简直是民间庙宇当中活生生的神女像,这么多年,弓尤看过了太多比她美上数倍的神女,却始终觉得没有能够及得上她的。 她才是真正的神女,真正当之无愧的上神,她身上的每一寸神光,都不是所谓身为神族,生来便有,都是以厚重的功德换来,他亲眼见证! “我还想着,忙过了这两日,就给你送来,”弓尤说,“可都是天界那帮老东西压箱底的好玩意,现在看来,你该是不稀罕了。” 弓尤走下最后一阶石阶,看着凤如青笑得根本不像个天帝,反倒像个二傻子,头上珠帘连晃,他看着凤如青眉目被神光虚幻到几乎要抓不住,仿佛一错眼便会魂归天地的模样,简直比自己登基为帝还要高兴。 他说,“当年在冥海之底,你我许下的誓言可还记得?如今誓言成真。”他们成了那妄言中模样。 “我为你清出了三千间金玉广厦,”弓尤微微躬身,竟是以天帝之身,对凤如青见天界至高之礼,“承天道之意,命你为天罗上神,掌世间生杀刑罚,裁决天界人间不平之事,护佑苍生万物,居天界至高之所,明心神殿。” “恭迎天罗上神归位!”弓尤话音一落,他身后列队而站的神兵同时屈膝半跪,齐声高呼,震慑山林响彻天幕,“恭迎天罗上神归位——” 凤如青本来一直处于一种十分微妙的,脚落不到实地,身体无法与灵魂完全契合的状态,体内还像一张贪恋一切的嘴,在不断地吸取着周围所有的灵力与生机,她晕晕乎乎的,看着天边金光闪闪的下来了一人,在她面前嘟嘟囔囔,倒是能够听得清楚,却始终像是隔着层什么,听的不太真实。 她整个人同先前那种沉沉下坠的感觉完全不同,她像一片轻到难以思议的羽毛一般,几乎要随着一阵阵拂面的清风飞起来。 她眼中映着天地间的金芒与白光,在众神兵的齐齐呼声中总算是如同当头一声洪钟,神魂合二为一! 只是凤如青神魂附体归位后的第一件事,却是微微抬手,对着弓尤做了一个暂且停止的手势,继而茫然四顾,转头朝着身后看去,发现仍旧在结界当中的施子真与泰安神君,这才转头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只是她一时间没能控制好这过于崭新过于轻的身体,她像个初生的孩童一样,转身迈步就扑倒在了地上。 谁也未曾料到这一幕,因此连距离她最近的弓尤,也未曾能够及时反应,愣愣地看着她朝着地上扑去。 凤如青也没料到自己连路都不会走了,眯着眼准备摔个难堪的狗抢食,结果她却没有落在地上,而是落在了柔软的草地,或者说是小草都如有生有命一般的将她托住了,甚至有周围的蒿草树木,伸展枝条,托着她的身体帮着她重新站了起来。 凤如青满眼惊奇,只是她现在顾不得感叹什么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扶她一下的花草施的是善意,也是在趁机蹭她机缘,她不知自己一个善念已经能够令死物开智,她一心朝着施子真的方向去,对上施子真在结界当中淡淡望来的视线,这一次并没有尝试走,而是心念一动,整个人下一瞬便出现了在了施子真面前。 还不慎将他的结界撞碎了,扑在了他的怀中。 泰安神君以神光遮蔽都未曾拦得住,他方才为凤如青塑身消耗太多,再者他虽为上神,但方才亲眼看着凤如青疯狂进境,加之她先前就悍猛非常,这天罗上神倒也名副其实,他怕是敌不过。 但施子真本就仙骨开裂,好容易修复了半晌,怕是被她这一下撞得又有开裂趋势。 只是泰安看着施子真从未露出过的温和眉目,知道这时候提醒是自讨没趣,便后撤一步对着天帝方向微微点头,看着这师徒二人上演牙酸的戏码。 凤如青扑在施子真怀中,撞得他后撤了一步,索性也没有站直,直接跪在地上,抓着他的衣袍仰头看他,笑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单纯欢喜得像个孩子。 “师尊,你看看我。”凤如青抓着他的衣袍晃了晃,力道很轻,却还是把他的法袍扯得刺啦一声。 幸好倒是不至于扯下来,施子真压抑着内府的翻涌的血气,他如今有伤在身,其实是无法直面凤如青这样不知收敛神力的真神的。 可他压着血气,仿若无事一般垂目看她,难得的眼中温和如水,而没有那摄人的冰凌。 他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抚在凤如青的头顶,他好歹没有呛着毛摸,顺了下,触手冰凉丝滑,凤如青像个依恋成兽的小兽,下意识的朝着施子真的手心蹭了下。 身后不远处的列队的人中便有于风雪,见到她这样表情抽搐,哇偶,这倒是有原著小白花女主的模样了。 只是原著当中小白花女主对男主表达出依赖,是无能甚至靠着男主庇佑的,可如今的凤如青,她的好女儿,已经是天上人间,无人能够望其项背的上神! 她与有荣焉的手指痒痒,想起在现代发弹幕的时候,只可惜这里没有手机电脑,她也回不去了。 而弓尤看到凤如青这样子,却心口像是堵着棉絮一般,恨不能把没出息的她扯起来,好歹是个上神了,跪地像个什么样子! 可他看向施子真,他知道他们当中的所有事情,凤如青什么都告诉过他,他曾经偷偷地见过,可是不管哪一次见面,他绞尽脑汁,也无法在施子真的身上挑出什么毛病来。 他知他是天池蕴养的莲花,生来便是神仙,却偏要下凡尘历劫,心怀苍生,这数年来所做之事,并非简单以一句功德厚重便能够概括,他甚至影响了人间几场灾难的降临。 几次拒绝飞升,若当真飞升,怕是也只有他能够和凤如青比肩住在上天庭的金玉广厦。 这样的男人,又为她塑成这能容半神之魂之身,若非他与雨神一同喝过酒,根本无法想象,怎会有人圣洁伟大到如此地步。 凤如青会为他如何痴狂,弓尤都不意外,他最是了解她,得了一丁点的好处,便心心念念的十倍偿还,得了他几次相助,就敢同他去开海阵捅天,舍生忘死。 她如此珍重情感,而施子真无声无息的憋着弄出这么大一件事,凤如青这辈子,怕是除了施子真,心中再也盛不下任何人。 这些弓尤都看得清楚,可他就是觉得心口发堵,他错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女人,可他错过的原因也是他羞于再重新追求她的原因,他心中有理想,有必须做的事情,他无法给她如这般纯澈的感情。 弓尤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凤如青对着施子真笑得像一朵无害的小白花。 施子真却短暂的温和之后,又肃起了脸色,对着凤如青道,“站起来。” 凤如青是心甘情愿跪他,他是她救命尊师,如今也是她再造父母,她早已决定往后定然尽心的孝敬他,跪一跪而已,她想要他知道自己会知恩图报。 可施子真见她不起身,眉目却微拧,声音加重些,“站起来!” 凤如青立刻从地上站起来,因为控制不当,还飞起了一点,被施子真伸手拉下来了。 他看着她,既欣慰又带着淡淡的责怪,怪她举止不够沉稳,也欣慰她对自己到底还是回到当初的孺慕敬重。 一切好像在这一夜,经历了七百年漫长的岁月,终于回到了本来模样。 施子真拍去不知何时伺机落在凤如青肩头的一片蹭神光的小草,淡淡对她道,“去吧。” 凤如青知道他什么意思,可人间还有许多事情没能完成,她不准备就此飞升而去,她想要像施子真一样,为人间再做很多事情。 她正欲说什么,施子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开口道,“你成为上神,更能够为人间做事。” 施子真轻飘飘一句,却如醍醐灌顶,凤如青顿时想通,她去了天界,她为上神,泰安神君也是上神,他就没事来回跑,确实是无需执意留在人间。 可这关头之上,她不曾去想,施子真明知这个道理,却为登入极境多年,却不肯飞升,执意留在人间呢? 凤如青确实想要和施子真再多多待一会,让他看看清楚自己这一年多的罪没有白遭,她这身体合适得很。 但身后那么多的人等着,弓尤身为天帝,亲自下界来接引,也总要给他留足面子,再者凤如青也不是什么黏黏糊糊的人,施子真的好她都记在了心中,这一生还有无尽的漫长岁月,能够用以回报。 于是凤如青转身对着施子真躬身施礼,而后和弓尤上了接引云。 上一次来天界,十二道罡风削骨剃肉,这一次她成神登天,罡风为她让路,天界大门为她打开,天梯为她而落,她走的是无极正门,和如今天帝一起,受这天界神君的夹道欢迎。 弓尤带着凤如青,一路入了为她准备的宴会,与她举杯共饮,亲自带着她去了她的明心神殿,在她的神殿中与她分享自己珍藏多年的琼浆玉液,神界佳酿。 “我总想着,总有那么一天,你也会名正言顺的来这里,”弓尤有些醉,他衣衫被拽得散乱,半靠着流云浮动的廊下,赤足下是玉衡石阶,底下是云海,云海之下便是神殿与人间。 “到那时,若我们还没有完成当年的誓言,我们便能够一起努力,让这人间天界重新轮转,根除一切的腐朽与不平。”弓尤冕旒摘下搁在石阶之上,他长发散落,越过小桌子凑近凤如青,“我高兴得快疯了,这天下之间,我也只能与你分享这份喜悦,你高不高兴?” 凤如青面容薄红,却因为眉目与发色回归了昔年在悬云山的模样,这份薄红不似当初她身为妖邪的糜艳入骨,竟然在她的脸上侵染出一片堪称青涩可爱的羞涩之色。 弓尤看的眼睛都直了,凤如青黑发束在头顶,并不如其他的神君带的是华丽的头冠,她只以飘带将长发高束,如一位普普通通的修真界女弟子,可身上神光却在昭示着她的真神身份,令人不敢轻视。 “你这幅模样……”他轻笑了一下,“我倒是从未见过。” 凤如青对自己的样貌从来不甚在意,闻言端着酒杯侧头疑惑的“嗯?”了一声。 她纤纤玉指,不似先前那双偏□□,指甲尖长的十指,这双手清瘦,指甲圆润白皙,捏着杯盏透着些微淡淡的粉,让弓尤看得皱眉,浑身难言的燥热。 他明知她是个多么妖娆的女子,能将人缠得欲生欲死,也知她多么的酷烈刚硬,这世间怕是没有哪个男人不在她的武力之下甘拜下风,尤其是如今她境界乃是上神,怕是这天下无人是她对手,可这样一个人,包裹在这么一副清纯,甚至堪称青涩的模样之下,倒是不显违和,因为这模样本就是她,是他从未见过的她。 可任哪个了解她的人,不想亲手拨开她这幅清纯无辜的外壳,看看她的内里到底还是不是从前滋味? 弓尤有些失控,大抵是这美酒实在不同于凡物,格外的醉人,又或许是昔年愿望理想,终于在今日实现,他们天上地下的奔波厮杀了这么多年,如今站在了这天界的至高之处,这世间还有什么不能实现? 弓尤越过桌子,手臂带翻了还未饮尽的酒盏,凤如青眼见着他凑近,眨了眨眼倒是没有躲开,而是轻笑一声,看着他脚一动,将自己的冕旒蹬到了云海之中,仰头饮下杯中酒,接着那捏着杯盏的纤纤手指,便捏在了新任天帝的下颚上,“咔吧”一声。 疼得弓尤瞬间酒都醒了,下巴被生生卸了下来,他呜哇着后退自己送上去,见她眯眼看过来,总算是在她的身上找到了熟悉之感,而后警惕地盯着她,生怕她一个不顺心,要跟他打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怎么爱打架了,现在习惯了发号施令,尤其是此刻他被酒熏软了腿脚,若是和她动手,只有挨揍的份。 才刚刚上任就被揍,实在也太丢人了,他会成为整个天界的笑话,还如何服众! 弓尤绷紧得连侧颈的龙鳞都若隐若现,若是一旦察觉不对,他还是先化龙跑了是正事。 不过凤如青倒是没有动手的意思,她看着翻腾的云海,看着不远处翻腾入云海的人间生机,俯瞰神域华丽宫殿,也看人间苍翠与寒冬。 她此刻心境疏阔如这神殿广厦,她感觉到自己身体之中有无限能力,能将这天地轻易翻个的浩海神力,她却无心去测试一下,而是扶起弓尤碰倒的酒盏,将其中尚未流尽的残酒倒出,送到唇边珍惜地浅抿。 她还是贪恋这滋味,无论为人,还是为神,无论她是何种模样。 “陛下,若是憋着了,你宫中不是有不少女人想爬你的龙床,为你生小龙崽子么,”凤如青侧头戏谑地看着他,“难不成你还想与我再续前缘?” 弓尤酒醒个彻底,半晌才笑了一声,伸手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我醉了,上神莫怪。” 他重新凑回桌边,心绪酸涩,他确实一直抱着妄想,可他也该知道,从前她不可能回头,如今更不会。 他们还能是这样把酒言欢的关系,便是最好,若当真再续前缘……她早已并非是他能够享受得起的女人。 当初她还为半神,为一个误会尚且敢违逆天道斩杀金阳神,如今她为上神,他后殿那些他确实不曾碰过,但各方势力送进来的神女,她一刀下去,还不斩了一片。 “没有遇见合意的,不若来日你帮我选一个?”弓尤侧头,颇为认真地看着凤如青,“你眼光好,帮我挑一个做天后吧。” 凤如青笑了笑,“我眼光好,是看男人的眼光,你要我给你选个男人么?” “你……”弓尤哎了声,储物袋中又取出一壶酒,给凤如青满上,两个人碰了下杯子,“当”的一声,尤其的好听。 凤如青低头看着金晶石做的杯盏,当真是金玉流光,衬得杯中酒液煞是好看。 她心中有个想法,正准备寻个机会和弓尤说上一说,只是怕是会惹得他龙鳞炸起来,于是想到那个场面,她便轻轻笑了起来。 弓尤见她痴痴笑着,不由得想到了她的师尊,于是饮尽杯中酒,忍不住问,“你师尊为你如此,可是对你有情?他说了吗?你同意了?” 凤如青闻言侧头看他,微微挑眉,“你在说什么?” 凤如青哈哈笑了两声,“施子真他……怎么可能对谁有情?” 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再度自己倒了一杯,饮尽,“你难道不知,他本体为白莲,草木……如何能通情爱啊。” 她叹息一样,想到之前她还误会施子真对她有什么别样的心思,还试探过,但在塑身的时候见到她的本体,她才终于明白,她完全想岔了,施子真为她塑身,还真就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弟子,且走了邪路,看她功德厚重,魂无身栖,才帮她至此。 弓尤却不那么看,他接引凤如青的时候,看着两人之前的气氛……怎会无情? 凤如青见他神色,眯着一双桃花眼笑,“他啊……是我尊师。” 她说,“一生的……尊师。” 弓尤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继续饮酒,这酒液乃是天界神君所酿,所用之物自然也不是凡物,酒力自然也是出奇强。 弓尤最后是被人抬回自己的寝殿,凤如青却闯了神界的食房,搜刮了一大堆的宴会上觉得好吃的东西,然后也不论此刻是何天光,便乘风下界了。 泰安神君一直在帮着施子真稳固境界修复仙骨,才将将准备上界,便在半空遇见了一个流火雷锤一样的人从天界扎下来,他一眼便看清了那人,顿时心道糟糕,池生才安稳下来睡去,这莽女又来做什么! 泰安神君转头去追,奈何速度当真敌不过凤如青,凤如青直接去了悬云山的焚心崖,面色红晕非常,神态痴痴如同无知少女,捧着满怀的珍馐美味,深更半夜的砸石室的门。 “师尊……师尊……”凤如青自以为自己力气用得不大,但砸的石室石门哐哐作响,施子真本不用睡觉,是消耗太多不得不休眠,结果被砸得惊坐起,石室的门也“哐”的终于被凤如青那控制不好的神力给砸倒了。 施子真裹着被子看去,便见凤如青像个小牤牛一样朝着他冲过来,直接把他撞倒在床榻上,然后满怀珍馐便噼里啪啦的撒了施子真一脸。 泰安神君踩着师门进来看的时候,施子真被凤如青撒酒疯压着乱拱,挣扎却挣扎不起。 “师尊,你好香啊……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凤如青一口咬在他肩膀上,泰安神君不忍地侧头,施子真脸黑得能滴墨汁。 144、杂鱼锅·中 施子真如今身体经不住她这丝毫不收敛神光的冲击, 泰安神君见状也顾不得什么,径直踩着砸在地上的石室门,上前将凤如青从施子真的脖颈中间给拉起来。 喝醉的人不讲道理, 凤如青之前在黄泉内府寒凉,因此养成了贪酒的习惯, 如今已经飞升成神, 她已经感受不出那种从内府传入骨缝一般的寒凉,周身被神光裹着暖洋洋的,可她还是贪杯了, 因为高兴。 她并没有测试过自己飞升之后到底能力多强, 但她喜欢这种身体内仿佛蕴含着无限能力, 能够移山倒海颠倒世界的感觉,站在明心神殿的至高处, 看着云海翻腾下的世间万物,这种站在巅峰的滋味,是连高兴也无法形容的。 她到真的站在了上神殿的时候, 才有些明白为何那些神仙,会在千万年的时间里面, 逐渐迷失了自己, 将自己与众生万物割裂开来, 高高在上的不肯再去体会人间疾苦, 不肯再为那曾经牵动他们、成就他们的, 朝生暮死的凡人, 再去生出同理心。 因为站在云端的滋味确实是凌驾于众生万物之上,云海茫茫,在这样高的地方站得久了,自然就习惯了俯视。 没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滋味, 凤如青之前将功德散给鬼境众鬼,不肯飞升,是她想岔了。 她对神族的腐朽和偏见,局限了她的思维,如今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这样的上神地位,那些神族不得不在她的面前低头讨好,送他们珍爱却不得不割舍的礼物到她的神殿。 她能够做的事情更多,能够掌控的也更多,弓尤如今成了天帝,她为上神,武神全都是昔年在冥海之底作战的人鱼族,这天上人间,还有什么是她凤如青做不到的?! 然而这一切,自然不仅仅只是归结于她的功德与积累,最重要便是施子真不惜付出那般代价,为她塑了一具仙草之身,助她登上这样的境界,放宽她的眼界。 依靠自己,她若不曾散功德给众鬼,或者终有一天也能做到,但这不一样,这种人间动荡之时的彻悟,才是施子真送她最珍贵的礼物。 飞升成神,思想与境界都发生了飞跃,凤如青心中一高兴,便贪杯喝多,这神界的酒当真不是凡物,哪怕她身为上神,也会醉。 她不想刻意去消除醉意,这么多年,人间四海的奔波,殚精竭力地寻找着出路,她喜欢这种飘然的醉意。 但这酒气却不似凤如青想的那般只是飘飘欲仙,她醉得都开始撒酒疯了,不光成为上神第一天便闯了天界的食房,将很多珍稀食物洗劫一空,更是连明心殿都未曾住上一晚,便直奔人间,抱着助她走到了这一步的恩师施子真,像个孩童一样的连拱带咬。 “师尊……唔,师尊啊……”凤如青后领子被泰安神君扯着,但是她的双臂死死箍着施子真的腰身,从脖子被拉下来,就埋头在他的身前叽叽歪歪,“你看我厉害不厉害……我如今是上神,那些看不起我的混球,都要对我曲意讨好呢……” 施子真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把脑袋扎进自己已经被蹭得散开的衣袍中。 他不宜动用灵力,所以就纯粹的和凤如青这牤牛一样的一团较蛮劲儿,十分的辛苦,看向泰安神君,难得露出了类似求助的神情。 泰安神君若是当真论开智,是比施子真早些的,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他的哥哥,虽然两个人谁也未曾提过这个,但泰安始终对施子真也是照顾的。 不过他又何尝见过施子真这种眼神,看了之后顿时一用力,将凤如青猛地从施子真身上扯下来。 凤如青被拉着站到地上,一转头看到泰安神君,又张开手臂朝着他抱去。 “师尊……”凤如青把泰安神君搂紧,又开始在他的怀中蹭,她将他错认成了施子真,因为她飞升之后,泰安神君的遮面神光便没了作用,因此她直接看到了他那同施子真几乎一般无二的模样。 泰安神君和施子真都没有料到是这种发展,他整个人僵得像一根柱子,也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被凤如青搞得都傻在那了。 施子真起身看到这两个抱在一起的人,面色顿时更难看。 他本就因为仙骨开裂灵力难存的虚弱苍白,此刻见凤如青搂着泰安神君叫师尊,一股无名火自内府之中腾起。 他起身走到了凤如青身边,捏着她的后颈将她转过来,声音如冰凌扎入耳朵,自凤如青头顶贯下,“你给我清醒点!” 施子真的声音对于凤如青来说,比一切醒酒的汤药还要醒神,她顿时松开手站直,瞪大了眼睛看着施子真,施子真冷冷看了泰安一眼,泰安嗖的一下就夺门而出,那架势颇有些逃的意味。 “师尊。”凤如青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她也不是完全糊涂,她看了看施子真,又转头看向身后,结果没有看到另一个施子真,还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心中迷糊地想,这天界的酒劲儿可真大。 “将你的神力神压都收敛起来,”施子真又说。 凤如青低低的哦了一声,倒是很乖地将神光收敛,施子真因为神压僵直对抗的脊背,这才慢慢地松懈下来。 “师尊。”凤如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但她就是一个劲叫,施子真方才撑得辛苦,此刻有气无力,被她叫得心烦意乱,不由得低声呵斥,“叫什么,叫魂吗!” 凤如青闻言咯咯笑起来,朝前伸开手臂,试探着又将施子真抱住,施子真被她抱着靠着,连退了好几步,坐在了床上撑住手臂,凤如青环着他的腰身蹲在地上,将头枕在他的膝盖上。 她一头漆黑的长发都铺在施子真的腿上,头顶上束得高高的发髻还扎在他肚子的位置,施子真实在没有什么气力和凤如青拉扯,他现在因为仙骨开裂,灵力会顺着裂缝不断的流失,动用灵力会流失的更快。 修真者经年修炼,早已经适应了随时动用灵力,骤然不能用,本就很辛苦,浑身发沉,再被凤如青带着神压一撞,他觉得自己五脏都要移位,好容易缓过来一些,凤如青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叫师尊。 施子真半撑在床上叹口气,面色与唇色都很苍白,“老是叫我做什么。” 施子真垂目看着凤如青,透红的侧脸,伸手想要拨去她脸上长发,手却停留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凤如青渐渐竟然就这样枕着他的膝盖,要睡着一般,可施子真却死死拧着眉,看着自己的手掌,不解地盯着,不知道自己这想要抚摸她脸蛋的欲望是经由何处而来。 他盯着自己的手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归结为他是想要看看这具他亲自以双姻草塑成的身体,是否合用。 于是他慢慢将手落在了已经熟睡的凤如青脸上,先是指尖触及,轻轻地拨开她鬓边散落的黑发,接着手背贴了贴她透红的脸蛋,很缓很慢,触感柔滑细腻,还微微潮湿。 施子真低头,在漆黑一片的石室当中,慢慢将手掌都抚在凤如青的脸上,先是轻柔的抚摸,而后大抵是因为手掌下的皮肤太过细滑,他没忍住掐起一块,拧了一下。 凤如青哼了一声,有要转醒的趋势,施子真惊得猛地收了手,蹬开凤如青转身上石床,背对着她的方向躺下,闭着眼抓着自己方才“作孽”的手掌,眼神茫然又慌乱,根本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什么。 凤如青脑袋磕地上醒过来,到底是成神之人,浅浅睡一下,酒气就已经去得差不多了,她揉了揉自己的头,又揉了揉自己的脸,心中疑惑。 难不成是做梦了,她怎么觉得有人掐她? 不过施子真背对着她躺在床上,看样子是睡着了,凤如青不疑有他,从地上爬起来给自己施了净身术。 是的,净身术,她飞升之后能够利用灵力,这种早就会了只是需要灵力的术法,都自然的会了。 将自己的酒气祛除,她视线看向床上堆着的许多吃食,又看了躺在吃食上的施子真,小声地叫了声,“师尊?” 施子真呼吸清缓绵长,不回应。 凤如青便自顾自的清理着床上的吃食,小心翼翼的把施子真身下压扁的、用她的锦帕包着的点心也拉出来,整理好了都放在桌子上,而后便站在床边看向施子真。 她其实今天好多话想要和施子真说,可是千言万语的,不过就是谢谢两个字,若说之前带她上山却不曾亲自教养她长大,是施子真身为师尊唯一的失职,如今亲自引她飞升,便补全了所有。 一句感谢对于施子真的所作所为来说,太轻,凤如青没有说出口,索性便不说了,天上人间,往后她会好好孝敬他。 她将薄被拉过,准备给睡熟的施子真盖上,她都没去怀疑施子真是在装睡,在她的印象中,施子真从来不屑这种事情。 况且塑身之事,弓尤与她已经聊过,并非只是消耗这么简单,怕是一着不慎,还对仙骨有所损伤,凤如青急着下来,也是想要查看他的状态。 根本不用睡眠的极境修士,竟然连鞋袜都不曾脱了,便睡着了,凤如青顿了顿,捧着施子真的小腿,蹲在石床的边上,将施子真的鞋袜除了,这才给他盖好。 施子真被子里的手指和脚趾都悄悄地蜷缩起来,刚才差一点就暴露了他根本没有睡,他差点就一脚把小弟子踢开了。 确实是有弟子会侍奉尊师宽衣束发,可那都是几千年前的腐朽根子,加上都是男弟子侍奉,悬云山,乃至现在整个修真界都不兴这个,施子真别扭地皱起眉头。 好在凤如青只是为他除靴,不曾试图给他除去外袍,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 凤如青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了桌边,给自己倒了壶茶,将施子真压扁的那些食物都拿出来一点点的吃了,声音很轻,但是传入施子真的耳朵里面,活像是屋子里闹了老鼠。 他辗转反侧……他心中辗转反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装。 凤如青一直慢悠悠地吃东西,就没有打算回到天界去,琢磨着明日去熔岩处看看,还得去一次黄泉,弓尤说自然有神官引参商鬼君继任鬼王,但是鬼境之中很多事情,还需要她亲自去交接。 再者魔兽的事情解决之后,妖兽如今也该着手处理,引入熔岩是最好的办法。 但妖塔当中大多妖兽背生羽翅,能够腾天乘风,本来这也是各族顾忌的事情,如今倒是不必顾忌,她如今身为上神,若是再拉上穆良还有一直与师尊来往密切的泰安神君,这倒也不算个问题。 凤如青想得出神,施子真躺得半边身子都快没有知觉了,不过这样沉静无声不交流的静谧夜里,他们师徒相隔不远的一卧一坐,倒是格外的和谐,甚至是令人安心。 这份安心,是两个人同时感受到的,是联系在他们之间,属于施子真那点心头血的牵引。 凤如青之前还只是有所猜测疑惑,在亲眼见识过施子真剖腹取双姻草,亲自闻到他的鲜血,也自然弄明白了先前他给自己炖的汤都加了什么料。 她身为鬼王能够看透生死轮回,成为上神已经能够看透因果循环,她看到自己当时跌落极寒之渊,是因为与吸过施子真指尖心头血的翳魔融合,才会侥幸保存神智,从极寒之渊之中爬出。 而施子真想要为她塑身,已经是坚守了七百年的执念,他们之间的牵绊,早在最开始施子真救她之时便已经注定,凤如青在悬云山学会的坚守,便是除却那心头血之外,她与施子真殊途同归的维系。 自然不仅施子真,她与穆良,荆丰的相识与每一次的抉择,都是促使最终结果的一环,环环相扣,便是这世间因果循环。 而悬云山的未来,人间危局如何破界,她都已经在明心神殿的云海之上,看了个大概,也已经早在心中有了解决的方向。 凤如青用手托着压碎的食物碎屑,珍惜地送入口中,施子真渐渐的在闹鼠一样的声音之中睡着了,屋子里不知何时重归了静谧。 凤如青伏在桌案上睡熟了。 第二天一早,施子真醒来之后,凤如青已经不在屋子里。 他以为她已经走了,连早早来的泰安神君也这么以为,结果他进屋还未等同施子真说上两句话,凤如青便自五谷殿提了灵谷粥回来,正与泰安神君狭路相逢灵泉边上。 泰安神君当场僵住,他也没有忘了昨晚上凤如青一头扎他怀里,差点把他根茎,不是……差点把他腰勒断的力道。 凤如青见了他也是神情微愕,虽然他依旧以神光遮面,可她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的真容。 只是她并不如泰安神君想的那般震惊,片刻后便放松了神情,微微笑了笑,得益于这新塑的模样实在显小,因此清纯灵动,“泰安神君,我就说,昨夜我即便是醉了,也不至于疯了。” 不至于醉得眼睛花到看到两个施子真。 泰安神君微微对她点头,崩得很紧,“天罗上神。” 凤如青也微微点头,她的衣袍边缘和靴履之上,还有晨间山中露水的痕迹,她与泰安神君错身而过,不再惊异于他的模样,因为她只一眼,便能够看出施子真与他本质上的不同。 泰安神君微微松口气,本来是准备取了灵泉,给施子真煮些食物,他如今内外都需进补,可看着凤如青提着的灵谷粥泛着浓郁灵力,还有她另一只手上小篮子里面提着的灵果,泰安神君知道用不上他了。 他便径直离开了焚心崖。 凤如青提着灵谷粥和灵果进到石室的时候,施子真已经衣冠肃整地坐在那里,他以为是泰安,侧头看过来是凤如青,神色微顿。 “你还未走?”施子真问,“飞升第二日会有神君去你神殿拜会,你应当礼数周全地接待。” 凤如青笑了笑,将灵谷粥和灵果都放下,“有什么好礼数周全,师尊可能不知,我在天界最响的名号,可不是天罗上神,是瘟神。” 凤如青将陶罐上扣着的小碗取下,捧着滚烫的陶罐,将灵谷粥倒出,“就是他们背后给我取的,我有功夫与他们交好,不若勤加修炼,能打过他们便成。” 施子真也是个简单粗暴以武力说话的性子,略微思索了一下,竟然觉得凤如青说得颇有道理。 “天界藏书千万,你为上神,都能够任取,修为确实不可懈怠,”施子真想了想说,“倒是有些适合你如今身体修炼进境的,你若不好找,去找泰安神君,要他拿给你。” 凤如青背对着施子真无奈地笑笑,“是,师尊,我知道了。” 凤如青将灵谷粥弄好,又将昨夜从天界带下来,还完整的吃食都弄好,又将洗好的灵果摆齐整,这才转身对施子真道,“师尊,过来吃些。” 施子真也不扭捏,昨夜那个劲儿过去了,他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便自然地坐在桌边,端起碗吃了起来。 凤如青坐在他对面,也端着粥慢慢地喝着,待到瞧着施子真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师尊,我今晨碰着泰安神君了,他为何同师尊长得一模一样,师尊与泰安神君,是双生?” 施子真咽下口中吃食,以布巾擦了擦嘴,如今倒也不必瞒着,他直接道,“不是双生,并蒂而生而已。” 啊,并蒂莲! 凤如青知道施子真生在天池,昨夜她与弓尤聊起了,不过泰安神君与施子真是并蒂而生,她倒真的不知。凤如青心说不愧是天池啊,长出了这两朵并蒂而生的绝世白莲。 她面上带着些惊讶神情道,“原来如此,我今晨看了,还吓了一跳。” 施子真看了凤如青一眼,有心想要怪她昨夜醉酒之事,但终究也没有说,吃好了东西,便赶凤如青走。 “你才飞升,即便天界不去,黄泉那边诸事总要亲自安置一番,如今你身体已然不畏阴寒,那其中属下都是你多年栽培,该好生道别的。” 施子真从前说话凤如青不肯好好地听,如今肯听了,他便也说得多了,仔细地叮嘱着她在天界到底别太锋芒毕露,毕竟天界有天规,若是惹了众怒,也不好收场。 凤如青虚心听着,总结出来一件事,便是施子真的意思,有什么解决不了,找泰安神君便是。 凤如青心中好笑,看今晨泰安神君的那副模样,怕是不想让自己有事没事的找他呢。 但她也只是对着施子真点头,“我知道了师尊。” “那你还不走?”施子真想要去泡灵泉修复仙骨,他到底身为尊长,不想在凤如青面前示弱,暴露仙骨开裂的事情。 凤如青笑得温和,却说道,“师尊,我如今已经为上神,你可还能看透我的神魂?” 施子真顿了顿,“自然不能,你有神光护体,就算收敛干净,也不是旁人能够窥视的。” 凤如青起身走到施子真身边,蹲在他腿边,还如当初一样,自下而上地仰望他,不要他心中有任何的不适。 “可我为上神,却能够看透师尊身体状况,”凤如青伸手拉了拉施子真袖口,“师尊,你仙骨是因我而伤,如今我能够以神力帮你,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施子真垂眸看着她,心中柔软一片,他又想伸手摸她头,控制住了却也忍不住皱眉,他从前不喜人近身,如今这是怎么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通,大概因为为她塑身的双姻草在自己内府太久,还有她神魂之中,带着自己心头血的关系。 想通之后,他也不再拒绝,两个人很快出现在灵泉边上。 凤如青率先下入泉水当中,灵力自发的朝着她涌动,她反复地练习将神力凝为细流,待到能够完全控制了,这才对泡在泉水另一侧的施子真道,“师尊,我过来了,我以神力帮你梳理灵流。” 施子真睁眼看了她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凤如青摸索着从泉水中过去,离施子真近一些,她怕伤着施子真,神力收敛得十分彻底,此刻若她不刻意释放,看上去与凡人无异。 加上她下来的时候,泉中并无阻碍物,她便没有注意脚下,冷不防的绊上了什么,低头一看,是施子真的脚。 水中本就与岸上不同,她发现也晚了,控制不住的朝着施子真倾斜而去。离他这么近,妄动神力怕伤了他,凤如青屏息准备栽进水里,却不料施子真突然睁眼,抬手拉了她一把。 “哗啦啦……” 凤如青湿漉漉地跌进施子真怀中。 她惊疑不定地抬头,对上施子真低头的视线,两人离得过近,凤如青心道要遭,连忙屏息,果真下一刻施子真便将她甩出老远,“咚”的砸进灵泉之中。 水花四溅,凤如青飘上来之前,施子真僵站池边——他想起七百年前,将大弟子和小弟子从鬼修手中救出,那时候小弟子神志不清,也是在这池中,这水中,双腿缠着他的腰身吻过他。 他怎么会想起这个?!难道仙骨开裂,还会影响人的心智? 145、杂鱼锅·中 施子真心绪纷乱到他自己几度愕然, 凤如青从水中站起来,以灵力震落自己身上的水珠,而后隔着一些距离, 看着施子真的表情。 他闭目皱眉,正在稳定心神, 凤如青知道他不喜人近身的事情, 于是站在远处,贴心的并没有马上上前。 隔了好一会,凤如青悄悄以灵力环绕着他, 察觉到他的气息平复, 这才慢慢地靠近一些, 但也没有站在很近的位置,她尝试着将神力凝成细流, 裹在灵流中朝着施子真体内探入。 施子真并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睁开眼看了眼凤如青。 凤如青彼时正在全神贯注地控制神力探入他的经脉和仙骨开裂处,并没有见到施子真眼神不若平时一般的冷肃, 反倒掺杂了些许复杂。 仙骨开裂,并非一时半刻能够修复成功, 能够在仙骨开裂的这关头上, 稳住境界, 便已经是无数大能修者做不到的事情。 由此可见, 施子真心智之坚, 以及他的功法如何的扎实, 不消多久,他便能够借助凤如青的神力,来为自己积蓄灵力,堵住仙骨开裂处缓慢泄露的灵力口。 两个人在灵泉中各站一边, 凤如青全神贯注,丝毫不敢分心,一点点地以神力在施子真开裂的仙骨上箍紧。 两个人都浑然忘了时间的流逝,待到彻底将仙骨暂时以神力凝成的锁链束缚住开裂趋势,积蓄了足够的灵力,再一睁眼,已然是月上中天。 凤如青收了神力率先上岸,又转头伸手去扶施子真,施子真却没有搭着她的手上岸,而是运起灵力轻轻一跃。 落在岸上之时,身上水珠震落,他便又是那道骨仙风、清风霁月的仙门之首。 凤如青对着自己落空的手掌挑了挑眉,撇嘴放下之后,跟着施子真进了石室。 “师尊,你想吃些什么?我去五谷殿取来。”施子真自己是不好意思去五谷殿,和不能辟谷的外门弟子们争吃食的。 凤如青贴心地问,施子真却摇头拒绝了,“我已经不需要再进食,你走吧。” 张口闭口都是撵人,凤如青倒也习惯了他的臭脾气,经过了一整天的修复,他体内如今灵力充盈,确实无需进食。 于是她道,“那弟子便告退。”凤如青对着施子真恭敬施礼,而后不再留在此处。 待到凤如青离开了焚心崖,施子真这才缓缓吁出了一口气。 月色自焚心崖的上空映入,从石门闯入了这间石室当中,清辉正好落在施子真的鞋履之上,他盯着地面幽幽看了片刻,而后后退了一步,退回了黑暗之中。 凤如青从悬云山出来,先去见了荆丰,这个时辰了,他竟然还没有休息,正在月华殿中伏案看书。 “这般勤奋?”凤如青如进出自己寝殿一般,开门入内。荆丰猛地一抬头,看到凤如青之后,顿时站起来,几乎跌跌撞撞的从桌案处跑出来,迎上来。 “小师姐!”他看到凤如青如今这幅样子,张着嘴愣怔了片刻,而后抬臂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是你吧!那日黄昏泽福漫天的飞升的神君,是小师姐对不对!”荆丰说,“我昨夜去黄泉找你,鬼王已经易主,我就猜一定是小师姐,这世上弄出如此大飞升阵仗的,天帝亲自接引的,除了小师姐还能有谁!” 凤如青笑着拍了拍荆丰的后背,“是我,不过我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莫要太过惊讶……” 凤如青将施子真为她塑身的事情同荆丰说了,荆丰竟没有如何震惊,只是沉默了片刻说,“其实我早与小师姐说过,师尊因为当初亲手斩杀你之事,十分愧疚。他当初要你去青沅门取双姻草之时,便是想要以双姻草为你塑身吧。” 凤如青叹息一声,荆丰又说,“小师姐,师尊待我们是真的好,其实他大可让我来为你塑身,我乃双姻草本体,孕育双姻草无魂之身更加容易。” “他是怕损你修为,”凤如青和荆丰坐在桌边,伸手扯着他的卷毛拉了拉,“你早年间因为本体为草木,进境很快,相较于常人轻松数倍,可如今你也因为双姻草本体,境界停滞。” 荆丰不在意道,“我本不该出生在这世界上,如今能够得此际遇,便已经是造化,”荆丰说,“我并无意飞升成神,我也不想离开悬云山。” 凤如青想到施子真也是草木本体,却能够登入极境,大抵是因为他乃天池孕育出来的草木,而双姻草再怎么是仙草,也终究是凡物。 想到这里,凤如青不由得活络了心思,若是将天池的水弄出来,给荆丰泡泡,说不定他的境界还能再进一进? 可境界进了,就他这榆木脑袋,□□不通更遑论放下得道,也是个麻烦。 凤如青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施子真,无情道是得和舍,荆丰因为不通情爱而不能得,自然也无法舍,那施子真是如何登入极境,得的是谁的情?又舍了谁? 难不成还真有个她不知道的野女人? 不过凤如青也没有在意,反正施子真修复好仙骨,便也能飞升,到时她只管好生孝敬他便是。 她与荆丰说了好一阵子话,最终太晚了,便没有下山,直接宿在了月华殿,荆丰与她还如小时候一般模样,疯玩的时候,随便窝在后山哪处洞穴便能够睡一觉,起来继续玩。 如今到底是大了,本该避讳,月华殿偏殿有两个,个个有床榻。 可凤如青看着撅着铺床,后用那双一望见底的清澈眼睛,叫她睡觉的荆丰,觉得自己在一根木头的面前提什么男女之防,怕是有病。 于是两个人合衣而卧,床铺大得很,倒也井水不犯河水,荆丰和凤如青其实都是不需要睡眠的人,凤如青是保持着从前的习惯,而荆丰是凑热闹似的与凤如青一道躺着,轻声细语地说话。 两个人聊了许多,如今天下形势,还有天界当中极尽奢华的金晶石,能够压制熔岩热浪的事情,还有如何引妖兽入熔岩,还有她那听起来简直是痴心妄想一般的计划。 荆丰永远是她最好的听众,且无论她说了什么,他都会毫无迟疑地赞成支持。 凤如青时常觉得,荆丰还是她那个小跟屁虫,这么多年,从未变过。 第二日一早,凤如青睁开眼,脖子上缠了层层叠叠的藤蔓,整个人都被捆在床上,她迷茫了片刻,看到身侧皱眉,也同她一般挣扎在床上的荆丰,忍不住笑了。 “你这是干嘛呢?”凤如青无语问。 荆丰尝试着收回这些从他身体里穿出的藤蔓,但这些藤蔓相互交错,缠得太密集了,一时很难收回,于是他索性召出了本命剑,直接将这藤蔓都给斩断了。 凤如青大清早看着他“自我摧毁”,哭笑不得地爬起来,摸了摸他脑后还没有束,快要炸成鸡窝一般的卷发,“你也太凶残了,这么砍断了,不疼啊。” 荆丰以藤蔓暂时将自己不听话的长发束上,而后出声道,“烦!它们失控了似的。” 凤如青起身给自己施了清洁术,又以手掌加热了桌上茶壶中的灵泉水,喝下之后见他还没收敛干净藤蔓,斩断的藤蔓滴落的青汁,落在被子上呈现出一种带着血色的绿。 “你……经常失控?”凤如青看着他那一头蓬松过头的卷发,和卷发下本灵动俊秀的小脸,如今眉心拧在一起,十分苦恼的模样,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对战之时可有过,到了什么程度,这件事,你可有同师尊说过?” 荆丰摇头,“不经常,百年间也就一次两次,我同百草仙君说过,他给我的药,吃了会昏沉不醒,最近门中事务繁多,不宜用药。” “百草仙君给你的什么药?”凤如青说,“他是如何说的?” “他说我是因为太健康,这是草木本体寻常反应,”荆丰说,“我平日也并没有其他不适,对战之时灵力也未曾出过岔子。” 荆丰这样说,凤如青就稍稍放心,“百草仙君乃是师尊救下,他就是师尊的耳朵,你这件事师尊定然知道了,既然他未曾找你谈过,那便是没事。” 荆丰终于收拾好了他失控的藤蔓,施了清洁术后,便对她说,“我也觉得无事,小师姐不必在意,草木么,不总是会长得各不相同。” 凤如青嗯了声,荆丰看着她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忍不住道,“哎,小师姐如今和我一般都算是双姻草之体,却为何你的发这样直顺,我的便卷曲杂乱。” 凤如青闻言笑起来,“我的是师尊给我弄的,塑身之后便是直的,我也不知为何,不过你这卷发,不是挺好看的。” 她说着还伸手拉了下,荆丰笑了笑,“真的好看吗?” “好看,整个修真界就只有你自己是卷发,你没听那些仙子们都羡慕你羡慕得很,要给你生个小卷毛的谣言?”凤如青确实是听过这样的说法,荆丰闻言愣了下,震惊道,“谁要她们给我生,我自己就能生!” 凤如青这次是真的被他说的话震到,难以思议地看他,“你说什么?” “我自己就能生,双姻草雌雄同体,我自己可以,吸取谁的一口气也可以,就像当年我父亲那样。”荆丰说,“小师姐如今也该可以的。” 荆丰见凤如青惊到无言,他又说,“小师姐想要孩子吗。我可以给你生……” “停停停!”凤如青伸手敲他脑袋,“你知道你说什么呢!” 堂堂悬云山代掌门,如今在修真界也有代替施子真成为仙首的趋势,连他父亲荆成荫都不及他威严厚重,这样一个人,张口闭口的要给人生孩子,让人听了不吓死! 荆丰便闭嘴,凤如青说道,“我去黄泉了,还有些事情得与新任参商鬼王交接。” 荆丰点头,“我待会也要去各家仙门中走动,与众家商议引妖兽入熔岩之事。小师姐,近日五谷殿新制了灵谷干食,还不错,你走的时候带些尝尝,他们都认识你,没人拦你。” 凤如青点头,走到门口,不知道是不是脑子被门给挤了,又退回来,问荆丰,“哎,双姻草雌雄同体,那其他的植物呢?若本体是果树,桃花,牡丹花……莲花呢?” 荆丰答道,“大多结果树类都是,牡丹和莲花都是,怎么了?” 凤如青伸手碰了下自己的脸,都没能压住差点笑出声,她使劲张了张嘴,活动了一下自己脸上的肉,而后摇头道,“没事没事,那照这么说,桃树能生一树,莲花能结一窝?” 荆丰不知道凤如青为什么突然间对这种事感兴趣,凤如青并没有将施子真本体为白莲的事情告诉他,但他向来对凤如青有问必答,“若没有伤损,和意外,确实是这样。” 凤如青收敛住自己将要失控的表情,点头走出了门。 下山途中,她去五谷殿弄了点干食带着,又取了两样点心,一些桃花酒,现在再看这桃花酒,当真是……有种别样滋味。 凤如青带着这些东西径直乘风去了黄泉,昨夜在焚心崖的时候,施子真将她塑身之时遗落的武器和衣袍都给了她。 凤如青的沉海不能再随意插入肋骨,只能幻化成一柄比香包大不了多少的小弯刀,挂在自己的腰上当配饰。 而剩下的那些需以鬼气驱动的雾气,她便准备交给新任参商鬼王,凤如青怕伤着黄泉众鬼,将周身的神压收敛得干干净净,简直像一个无辜的生魂入黄泉。 不知是何原因,门口守门的竟然不在,她大摇大摆的进来,见到她想要呵斥她的小鬼还未等出口,凑近认出她是谁之后,一嗓子,凤如青便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了。 “大人回来了!赤焱大人回来了!” “屁!是上神大人,上神大人来了!” “大人如今这幅模样,可真是比神女还要矜贵!” “对对对,大人已经飞升,我们都听昨日来的神官说啦!” “天罗上神,拜见天罗上神!” “拜见天罗上神!” 众鬼齐齐出声,声音响彻黄泉,震动鬼灵叮铃作响,凤如青不由得想起她当时从冥海出来,继任鬼王的时候。 不得不说,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是她最快乐的,这些鬼众,都是她不愿割舍的家人,她一时之间,有些鼻酸。 小鬼们个个都是真心为她高兴,凤如青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些情绪,因此她与众鬼说了好久的话,几乎是有问必答,将天界的华美都说给他们听。 不过她问起新任鬼王如何的时候,众鬼回答却有些迟疑。 “参商大人……很好,他什么改变都没有做。” “对对对,他甚至没有住进鬼王殿,那寝殿还给上神您留着一样!” “他上任只说了一句话,一切不变!” 凤如青闻言表情微凝,这时候鬼铃再度叮当响起,这声音她听了许多年,无比的熟悉,乃是鬼王回到黄泉的声音。 众鬼自发地分开,凤如青站在黄泉之中,看着提着一盏灯,一身素白缓步走过来的人,恍惚间还以为她见到了白礼。 但是很快,新任鬼王参商走到她的跟前,凤如青看清了他手中提着的是一盏拘魂灯,里面拘着死魂,魂火乱窜。 拘魂灯从前也有,但凤如青更喜欢拘魂锁,一捆捆一串的拉回来,倒是不曾用过这东西。 参商鬼王将拘魂灯交给一位鬼君,而后将斗篷拿下,慢条斯理地对着凤如青深施一礼,“肃州战乱,昨夜彻夜拘魂,不知上神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他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凤如青看着他,却在他身上找不到一丁点岑商的影子,这幅模样让凤如青陌生,却又熟悉,她心中一跳,却未等细想,他便抬起头,悄悄地对着凤如青露出了崇敬热切的眼神。 这才是岑商,凤如青心落回原处。 “参商大人多礼,我来这里是要与大人细细交接一些黄泉事宜,自然是看大人方便,”凤如青说着,虚虚伸手托了一下,参商鬼王便直起身,接着对凤如青道,“上神大人随我来。” 他们一同进了鬼王殿,这殿内果真还是凤如青离开时的样子,连她搭在床边的一件艳色内衫都还在,凤如青难得老脸一红,悄无声息地收起来。 她倒是也没有多少东西在这里,不过这刺目的艳红,可见新任鬼王确实根本未曾占用鬼王殿。 他在鬼王殿的桌边站定,亲自为凤如青斟茶,“上神请坐。” 岑商的声音轻轻浅浅,温润平缓,像是怕惊飞一个迷离的梦。 凤如青坐在桌边,第一件事便是说,“你如今已经身为黄泉鬼王,这鬼王殿,便尽快令人收拾了,搬进来才显你身份。” 岑商听了,却只是浅浅勾唇,并没有接话,而是从怀中掏出了一枚鬼王令,放在桌上,对凤如青道,“上神,这是已经蓄满鬼气的鬼王令,以它为媒介,便能驱动黄泉厉鬼,甚至召唤阴兵。” 岑商也坐在桌边,捏起自己的茶盏喝了一口,“上神收下,今后无论天下如何,黄泉鬼境,永远站在上神身后。” 凤如青听这类的话其实听了好多遍了,妖界魔界,她身上储物袋里面都有令牌,不过鬼境之前是她的地盘,现如今她本是来还鬼王令的,却未曾想到,岑商竟然也会如此。 “你为何这么做?”宿深是对她有私情,凌吉为偿她恩情,岑商确实被她救过,可到如今这一步乃是他自己的机缘。 岑商侧头对着凤如青笑,“自然是因为我如今的一切,都是仰仗上神大人的恩德,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凤如青觉得他态度有些奇怪,不过也并没有多想,因为岑商接下来,便真的如一个青涩才上任的鬼王一般,询问了她很多关于黄泉的事宜和规则,还颇为羞涩地说自己不好意思事事问鬼君。 凤如青带着他到处走了一遍,地狱每一层用的是何种禁锢阵法,忘川之上囚禁的又是何种恶鬼,狱叛殿当中审问的规制,还有生死书之上所有未曾寻到的死魂。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岑商一直跟在凤如青身后仔细倾听,凤如青却不知,她偶然专注不曾回头之时,岑商的视线,便会变成一种绵长又温柔的神色,落在她身上每一处,细细地描绘她如今的模样。 他其实,早就想起了一切。早在她在从那抢夺生机的阵法之下救出他开始。 他每一世,都在跳轮回台之时,将孟婆汤吐出,可为了糊弄鬼君与轮回台的监视,却还是会喝下一些,这令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什么也想不起。 第一世他想起了之后,实在无所建树,便利用旁人选择结束了生命,直到这一世,本来喝了不少孟婆汤,但因为那褫夺生机的修士,他误打误撞地想起了前尘。 他本为阿鼻恶鬼,却被凤如青生生以功德淬洗得干干净净,侥幸入了轮回。 他不想忘,也不能忘,这甚至不为了与她再续前缘,而是既然上天给了他这机会,他自然不可能平白放过。 这纷乱的世道给了他机会,毅然为百姓而死,他便能得天道馈赠。 他仔细算过,那山洞中的百姓,刚刚好超过三百人,为百人牺牲便得正道,他计算了三倍功德,只可惜许是因为他曾是恶鬼,许是天道窥得了他带着记忆,最终只得了个半神之身。 那嫉妒成性的狐狸,便是他最好的踏脚石,他不是什么岑商,他叫白礼。 曾是统治逢青国的君王,如今是掌控生死轮回的半神。 他爬到了这一步,靠的从不是机缘,可他心中眼中,天下之间,唯有面前这一人,是他恶鬼、人王,乃至富贵投生之中,所有的柔软。 凤如青将一切都交给了他,又将阴魂龙,还有黑泫骨马,甚至是弓尤给她制的龙鳞甲都给了他。 “你初为鬼王,术法不精,待我空出来为你寻些,莫要着急,”凤如青将从悬云山带的酒菜摆上,收下了鬼王令,与岑商对酌,“我暂时不去天界,若术法之上有何不懂,便可问我,还有这龙鳞甲,如今四海联合,对战熔岩天裂,出战务必穿上。” 岑商……哦不,应该是白礼,他垂目看向漆黑的龙鳞甲,自然知道这东西如何珍贵,他可是曾为阿鼻恶鬼几千年,没人比他更懂得如何操纵鬼,甚至那些阴兵,都曾是他手下败将。 可他眉目纯良,缓缓点头,“谢上神。” 凤如青交接完毕,也饮过了桃花酒,入夜之时,起身准备告辞,白礼话不多,并不缠着凤如青没完没了,她走,他便起身送她,待到黄泉之外,山风乍起,吹动落叶卷进黄沙之中,不知不觉已经入秋。 凤如青一身单薄悬云山制式的雪色长衫,白礼将身上长袍脱下,悄无声息地披在她身上。 凤如青惊讶地回头,他已经退出了三步之外,那是不会引人不适,又不至于生疏的距离。 “夜里风凉,上神大人慢走。” 凤如青已为神身,不刻意去感知,并不冷,但她向来承旁人的好意,于是欣然接下,“谢参商大人。” 她正欲乘风而去,白礼却又开口,“上神,我不知为何,总觉得您有些熟悉,不知上神救我之前……你我可曾有幸见过?” 凤如青脚步微顿,想起昔年白雪红梅,还有系在她腕上的红绢布。 时移世易,他能得此机缘已是万幸,往事不必再提。 她在瑟瑟秋风中转头,面容含笑清秀妍丽,桃花眼如秋水般明净。 她说,“不曾。” 146、杂鱼锅·中 白礼看着凤如青离开了黄泉, 夜风卷动赤沙迷了他的眼睛,他在这无人看到的夜里,终于露出了一点哀伤的神色。 他慢慢闭了闭眼, 晶莹悄无声息地滑落,滚烫地烫裂他看似无懈可击的伪装, 却又很快被夜风带得冰凉。 他抬手慢慢地用指尖抹去那点水泽, 而后任由秋风将他微红的眼圈抚慰到干涩平常,这才轻抖衣袍,转身回了黄泉之中。 其实最后他不想问出那么一句的, 他想说的是, “若在人间无处可栖, 黄泉鬼境,永远为你留着鬼王殿。”这里永远是你的退路。 可他哪怕是看出了她已然心系了人, 却还是问出了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当初的红绢布是他亲手系上,如今确实不该再提往事。 她挥洒功德, 只为那二十年的相伴,将他自阿鼻那样的地狱生生送入了轮回, 他也不曾辜负她的好意, 如今已经成为鬼王, 而往事已矣, 他不该贪恋也不该回头。 他能帮她的还有很多, 白礼微微叹息, 径直回到了鬼王殿中。 况且他为人王之时并没有恶鬼记忆,并不知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在阿鼻之中又是如何污浊不堪。 现如今他什么都想起来,又怎还能自欺欺人, 单纯天真地告诉她,他已经想起了一切? 白礼回到从未动过的鬼王殿中,除衣躺在了大红锦被之上,闭上眼睛,相逢又相离,这才是轮回。 凤如青自黄泉离开之后,在夜风中乘风而行,却一时之间,确实不知去往何处,曾经黄泉是她的归处,而如今,她的宫殿在天界,这人间,已经没有她的归处了。 不过她略微迟疑,便乘风去了悬云山,正好明日还需为施子真修复仙骨,她心念所至,已经到了施子真焚心崖的石室门外,石门已经修复好了,可她站在门外举了手,顿了顿又放下了。 这个时间施子真想必已经休息,就算不曾休息,也在打坐,她是不太适合扰他。 于是凤如青径直去了月华殿,荆丰难得没在,凤如青本想着去偏殿宿下,结果坐在桌边,发现荆丰撰写了新的门规。 他一手字写得十分好看,字体规整,收笔之时又不失苍劲。 她读着悬云山的新门规,觉得颇为有意思,无声无息的岁月流逝,悬云山的门规也相较从前,废旧迎新,改动了许多,更加的具有人性,而不像从前那般的不近人情。 例如仙门问心阵,改成了三年一次,可以过三次,哪怕是困于情爱,但只要德与心智过关,也不是不能留在山中再修炼。 而弟子们之前,虽是居住长春院,却各有小院,除了上课和历练,几乎相互交流的时间并不多,而新门规之上,加上了要弟子们多多切磋探讨,交流心得,并且定时上报心得一类。 凤如青瞧着来劲,拿着桌边上厚厚的一本,一看就是好久没有动。 烛火跳动,加上这门规的蝇头小字,宛如最佳的助眠宝器,凤如青没多久就直点头,等到荆丰与门中长老们商议完事情回来,未等进门,便已经察觉了他寝殿中有人。 不过他脚步丝毫未曾迟疑,甚至还雀跃起来。月华殿有结界,能够这般轻易地进入其中,在他殿中停留的,除了凤如青不做第二人想。 果真荆丰快步走进殿中,便见到了凤如青正伏案而睡,墨般的青丝落在桌上铺陈开的准备绘制悬云山地图的纸张之上,她枕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张开桃花般艳丽的唇瓣,看上去正如一副活色生香的画。 荆丰脚步微顿,到嘴边的“小师姐”又咽下去,他勾起嘴唇,笑弯了眉眼。 凤如青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荆丰横抱着,她连忙起身要下来,荆丰却说,“夜深了,我抱小师姐去床上睡。” 凤如青想说不合适,她已经在偏殿铺好床了,然而身子一触到柔软的被褥,她也懒得动懒得再张口,反正荆丰也是个草木。 不过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整个人又被藤蔓大网扣在床上的时候,凤如青看着气急败坏正自残砍藤蔓的荆丰,便颇为无语地叹了口气。 “你本体真的是双姻草吗?”凤如青开腔调侃荆丰,“莫不是个大蜘蛛吧。” 荆丰简单粗暴地把自己的藤蔓都砍断,然后有些委屈道,“平时不会这般,也不知为何小师姐宿在这里便失控得厉害……” 凤如青听着更无语,“你快去找百草仙君好好瞧瞧吧。” 凤如青从藤蔓里面出来,施了清洁术之后起床喝水,荆丰收拾好了自己,与凤如青一同去五谷殿中吃了些东西。 如今悬云山弟子也不若从前那般多,即便是放宽松了很多择选的条件,外门弟子却也开始越发的少。 弟子们修为境界在二境之上,几乎都出了门派去人间驱邪除祟,因此凤如青与荆丰早饭没有碰到几个低阶弟子,清净得有些过头。 凤如青与荆丰吃完出来,他当真忧心忡忡地去找了百草仙君,这样失控的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休息还好,若是对战之时便就麻烦了。 凤如青没有跟着他一起,而是去焚心崖禁地找了施子真,石门紧闭,凤如青提着灵谷粥,在外叫了很久的门,施子真才开门。 他面色看上去比前两天好些,只是神情很冷,凤如青恭敬见礼,叫了师尊之后,便笑着提起手里的小罐子,“师尊,我带了些灵谷粥,也有益于滋补身体,你趁热喝些?” 施子真没有让开让凤如青进门的位置,看了眼她手中盛着粥的小罐子,说道,“我说了,我已经无需再进食,你不要再带吃的上来。” 他态度十分冷淡,若是从前,凤如青定然转身便走,但如今她浑不在意,因为施子真这些年,确实一直对谁都是这样的。 “师尊,我以后不带了。”凤如青说,“那师尊可否让我进去?我来助师尊修炼。” 施子真没有马上让开,他看着凤如青,神色近乎严厉地问,“你昨夜来过,是宿在悬云山?” 凤如青点头,坦荡且无隐瞒,“黄泉我已经去过,不方便再宿在那里,我在人间无居所,便只能回山啦。” 施子真动了动嘴唇,还欲再开口,最终却只是抿住唇,让开了位置,让凤如青进门。 她与荆丰亲近,他老早就知道,荆丰甚至与穆良都差着一重,和她格外的好,甚至连她当时出现的行踪都帮着隐瞒。 可从前自然是无碍,但如今她乃是双姻草塑身,荆丰是双姻草本体,近些年花期颇为不稳定,他们不宜在一起太久。 可施子真总不能告诉小弟子离你师弟远些,于是便索性没有说,他现在连自己为何终日暴躁都搞不清楚,仙骨开裂对他影响比他预想的大得多,他需得尽快恢复如常。 于是石室当中,施子真盘膝坐在石床之上,凤如青则坐在不远处的石桌旁边,灵流与潺潺溪流般的神力在两人中间流转,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 直到夕阳西下,施子真结束了几大周天的灵力运转,凤如青才收了神力起身。 她摸了水壶,里面竟然是空的,她家师尊之前便不食五谷,凤如青瞧着这架势,他往后怕是连露水都不喝了。 施子真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眼见着又要赶她走,凤如青连忙道,“师尊,我已经同荆丰商量过了,荆丰也开始与各家仙门走动,下面便是开妖塔,引妖入熔岩。” 谈到正事,施子真一直烦躁的情绪顿时没了,“妖兽不同于魔兽,更加难以管束引导,多生羽翅,此番需得慢慢筹谋,光靠各家仙门加上一个你也是不成。” 施子真不着痕迹地皱眉,“待到日子定下,我与青沅门掌门和浮罗门掌门结金刚大阵,可断后。” 他虽然如今仙骨开裂,可这种事情,作为仙首不可能不到场。 凤如青也从未想过要他待在山中,毕竟施子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比谁都清楚。 “师尊不是说了,若我有什么不便,可以去找泰安神君,”凤如青说,“定下日子,我准备回一趟天界,泰安神君,还有我在冥海之底识得的那些人鱼族,我都能请下人间,再不济,我可以向天帝借兵,反正能拉上的都拉上,定能保证全无纰漏地将妖兽引入熔岩。” 魔兽消弭之后,魔族经年环绕的魔气便急剧消散,人间也因此受益良多,若是再将妖塔中镇压的妖兽解决,对于人间四海的和平来说,积压数千年的隐患被清除,是一件十分厚重的功德。 若是心存私念,以凤如青如今能力,硬要自己扛下,也不是不能成功,毕竟她神力强横,又不是如天界那些神仙一般的空有神力,她的战斗经验也十分充足,这份功德若是拿下,说不定还能再进神境。 可凤如青此番言论,便令施子真心中十分满意,连带着多日暴躁的心境也跟着畅快了许多,难得对她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神色,“你这么想是对的,功德无尽,人间却经不起妖兽暴虐的波及,既已经想好了,便放手去做。” 凤如青察觉他神色柔和,顿时像个被摸了头的家犬,若不是没有尾巴,怕是要摇断了,这种感觉真的太新奇了,施子真这段时日当真是无论她提出何种计划,都赞同支持。 而且得到尊长的认同和夸赞,尤其这人是施子真,凤如青很难不喜形于色,从前她只能听到穆良夸赞她,大师兄对她永远温柔宽厚,可施子真不同,连穆良那般优秀勤勉,他都没有夸赞过几句! “师尊,”凤如青满眼亮得如同星河倾泻其中,凑近一些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垂目看她,见她笑得像朵花,一双眼中倒映的都是自己的影子,心中多日的暴躁一扫而空。其实施子真关于天下形势,比凤如青看得更加透彻,对于人性,也比凤如青更加清楚。 并非是他屡屡赞成无条件支持,而是越是往后走,越是经年日久,越是看着他的小弟子在门派之外狂野生长,他越是发现,他们走的路背道而驰,可在某个转弯拐角,却常常殊途同归。 她走的路,是这世上最难的路,可她心性从未受到影响。她心怀大爱,却又不困于小爱,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够如她这般的透彻又淡然,不曾急功近利,只做好眼前之事。 再远的路也要一步步走过,眼前之事,眼前能做的事,眼前能够救下的人,才是真正的大爱。 小弟子做得太好,施子真实在是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凤如青眯了眯眼睛,师徒两个人站在静谧无声的昏暗石室当中对视,温情与鼓励的中间,难以用言语描述的那种黏腻气氛在无声地疯涨。 施子真察觉自己在屏息,迅速挣脱出这种诡异的气氛,欲将手收回。 凤如青下意识地伸手去抓他手,重新按回自己头上,但这实在太突兀了,凤如青和施子真俱是一愣。 片刻后“啪”的一声,施子真猛地甩开凤如青的手,力气用得太大了,把凤如青的手腕给抽了下。 “出去!”施子真转过身,声音再度冷下来。 凤如青只是想留住方才的滋味,被甩开之后才惊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顿时灰溜溜的从石室出来,连神力都忘了用,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禁地,快到月华殿了,才气喘吁吁地长出一口气。 她刚又在干什么?! 凤如青简直被自己给气笑了,她真是放肆惯了,跟着谁的面前都敢那样。施子真能够容她,不提着溯月剑把她捅了,她自己却有点不能接受。 她已经决定要好好地孝敬他,她告诫自己,决不能再做出这种事情。 凤如青平复心绪,在月华殿的门口顿了顿,最终却没有进去,而是悄无声息地下山了。 倒不是别的,她总不好一直和荆丰一起睡,去偏殿又怕荆丰那个木头脑袋想东想西,不过除了悬云山,在人间她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索性凤如青便直接回了天界,回到了自己的明心神殿,在偌大空荡的华丽宫殿之中随便找了一间屋子睡下。 第二日起身,伺候她的神仆,便恭敬地叫她起身,与她言明了,这些天各家神族送来的贺礼,还有都有谁来拜会。 甚至有人送了她两个俊秀非常的小神仆,自然不是用来使唤伺候她起居,而是用来伺候她宿下之后的事情。 凤如青一个名字都没有记住,听说了那两个小神仆,倒是真的叫到眼前看了看,模样真不错,她身边现在确实没有人,对着施子真都开始放肆了,也属实需要有个人解闷。 神仙都做到上神位置,她就更不必拘着自己,但这两个小神仆,她还真的不能消受。 这些在天界盘根数千年乃至上万年的神族,凤如青一个也不认得,哪些是站在弓尤那边,哪些又是站在弓尤的对立面,在将这些都没有搞清楚之前,她不会表现出和任何神族的亲近。 不过礼物她照单全收,但一个也不回礼,说她狂妄也好,孤高也罢,反正她瘟神的名号都叫出来了,倒也当真不怕他们再给她添上其他的名号。 于是凤如青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礼物,包括那两个俊秀的神仆,偌大的明心殿,确实需要几个打扫侍奉花草的,虽说暴殄天物,凤如青倒也不觉得可惜。 她还当真不喜欢这种被人喂到她嘴边的,她想找人解闷,那也得是自己找。 将事情交代下去,她便径直去泰安神君神殿,他神殿的名字倒是和他的名字一般,凤如青在门口站了片刻,里面的人便出来告知,泰安神君不在殿内,要凤如青改日再来。 凤如青也不在意,知道泰安神君到处跑,她索性直接去找弓尤,与他说明了引妖兽入熔岩的事情,以及借用天兵的事。 “你开口的事情,我有哪一次没有应允?”弓尤才刚刚从仙界朝会上下来,一身天帝服制十分的华丽繁重。 珠帘之后,他对凤如青用无奈的语气道,“你已经飞升,我知道你心系人间,但你好歹隔三差五的也上朝会上站站啊。” 否则那些神族又开始告到他的面前,上神虽在地位上高于普通神族,甚至连他这个天帝也无权过问,但哪怕是为了凤如青好,她也该多出来走动。 凤如青立刻心领神会,“又有人编排我了?” 她嗤笑,“无所谓,反正我不是瘟神么,光是给人间带来灾祸,多对不起这个瘟神的名号。” 凤如青摆手,“随他们说去,对了,你不知道,有个神族给我送了两个暖床的神仆。” 弓尤闻言眉峰一厉,“谁!?” “进去说进去说,我还没见过你神殿,哎那是神女吧,”凤如青和弓尤并肩进入天帝后殿,边走边啧啧,“你这后院人可不少啊,而且个个都这幅模样,这么一看,那给我送人的神君也不怎么诚心啊……” 弓尤本犹豫带她进殿,又想看看她的反应,结果看着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还对他后殿掐着他下朝会的时间故意出现的神女品头论足,啧啧感叹,顿时自嘲一笑,言归正传。 “你要借天兵,便自去与你二师姐商议便是,如今她与蓝银带着人鱼族掌控天界神兵,你与她说,要借多少,她自然都会点给你,带着我的龙鳞佩去。” 弓尤说,“我这有酒,要喝些吗?” 凤如青想到上次喝酒撒酒疯的事情,这天界的酒她是不准备再贪,于是便道,“算了,我这便去找于风雪,哎对了,泰安神君,方才在朝会吗?” “在,”弓尤摘下冕旒,毫不避讳地解开腰封,除去繁重外衫,“怎么了?” “没什么,我正好有事找他。”凤如青道,“你休息吧,我先走。” “哎!来都来了,陪我吃些东西再走。”弓尤几乎没有能够把酒言欢的伴儿,哪怕不谈情爱,肆无忌惮说话的人也便只有凤如青一个,好容易抓着人了,舍不得她就这么走了。 凤如青确实也喜欢同弓尤畅饮畅聊,不过如今时机不太对,便脚步微顿,笑着道,“改日,改日我带人间的烧刀子回来,烈,却不醉人。再与陛下畅饮。” “我殿内有你没吃过的点心,你真不吃?” 凤如青已经走出殿门,“改日改日,你殿内我瞧着也不缺陪你用饭的人!” 凤如青身影消失,弓尤站在殿内,缓缓吐了口气,看到殿外探头探脑的一个侍女,眼睛一瞪,侍女顿时吓得跑了,还在地上滚了一圈,但是毫无凝滞地滚完便起身接着跑。 弓尤见状轻笑一声,心中那点失落便这样散去了。 凤如青从弓尤的后殿出来,运转神力,几息时间,便已经到了泰安神君的神殿门前。 于风雪那边不需过多言辞,但泰安神君还需她亲见一面,毕竟他不过是去个朝会,殿内神仆便说他不在天界,这若不是神仆胆大包天,便是泰安神君如此交代过有意躲她。 凤如青这一次没有敲门,她就没有走门,径直破开禁制,闪身出现在他后殿之中。 彼时泰安神君正坐在殿中饮茶,骤然间察觉禁制被破,心中没来由的一惊,下一瞬见到凤如青出现在他眼前,一口茶顺着嘴喝进去,顺着鼻子呛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他按着桌子,低头咳了好一会,连面色都咳得微红,这才平息了气息,抬头看向凤如青,“天罗上神何故破我神殿禁制,硬闯入内?” 凤如青神色颇为好奇地盯着他那张和施子真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看,泰安神君被她看得心里发慌,强作镇定,但眼神错开不与她对视。 虽然面上装得毫无破绽,但这么看来,还是和施子真本身天差地别,若他被人这样盯着,根本不会慌张,若是不喜被盯着,盯回去不消片刻,那人就被眼神冻死了。 凤如青微微笑了笑,“神君安好。”她竟然还算周全地见了个礼。 泰安神君神色微顿,侧头看向她,凤如青满脸纯良,“师尊对我说,与神君乃是故交,要我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神君,神君自然会倾力帮我。” 泰安神君闻言犹如被人塞了一块馊肉在嘴里,施子真明知道他不喜见她,还偏要给他找不痛快! 他含糊道,“哦,那是自然。” 凤如青见他次数不多,一直觉得他或许不喜自己,甚至是有些许畏惧? 她倒也不知自己哪里瘆人,只是仔细瞧他此刻神色,不喜是能够确认了。 她笑笑,“我方才其实来过一次了,但神君殿内的神仆与我说,神君不在天界。若非我巧遇天帝陛下,怕是要与神君错过了。” 凤如青走近,自然地拿起桌上的茶壶,为泰安神君斟茶,“不会是神君吩咐神仆这样说的吧?” “我没有!”泰安神君急急反驳道。 但反驳得太快了,像极了心虚,凤如青带着促狭的神色笑了笑,他顿时心中一阵发堵。 这莽女,就不知道什么是凡事留三分,和池生那个竹子一样的直筒子一模一样! 147、杂鱼锅·中 凤如青倒也不是故意来逗泰安神君的, 他哪怕与自己全无交集,可占着一个和施子真乃是并蒂而生,又在她塑身的时候相助, 凤如青实则对他是有几分感谢敬重的。 只是见着他老是对自己态度奇怪,躲躲闪闪的, 这才忍不住说上两句, 见泰安神君被她话堵得干瞪眼,她便收起玩笑的心思,当真如一个乖巧懂礼的后辈, 神情与语气都诚挚地与他说明了要引妖兽入熔岩的事情。 泰安神君闻言并没有马上表态, 凤如青便又说, “希望到时神君能来相助,助人间度过此劫难。” 她说的是助人间, 而非是助她,泰安神君不由得仔细看了凤如青一眼,想到她说的到时天界神兵也会一同去, 沉吟片刻问道,“这种事若是成了, 便是功德厚重的大事, 如当时魔兽入熔岩一般, 参与的各族都受到了福泽, 你拉着这么多神兵下界, 到时候能够分到的功德便寥寥无几了。” 作风也和施子真那个死木头一模一样, 泰安神君倒是没有料到,施子真当初不听他人间授业恩师的劝告,偏要到处捡孩子收徒弟,可那么多的弟子, 没想到最像他的,倒是这个昔年最不成器的小弟子。 “无碍,”凤如青说,“只盼能够顺利将妖塔中的妖兽引入熔岩。” 待到解决了这人间两大隐患,她那个说出去简直痴心妄想,至今没敢跟任何人透露的计划,才能慢慢地谋划。 泰安神君没有再说什么,“既然天罗上神已经打算好了一切,定下时日之后,差神仆过来知会一声,我会去的。” 凤如青路数周全地吹捧了几句,然后才离开泰安神殿。英容本在自己寝殿对着泰安神君为他布置的神术焦头烂额,听神仆说了新任天罗上神正在与自己的爷爷说话,顿时活络了心思。 他在庆贺天罗上神宴会的那日看到了凤如青,知道她如今已经成为上神。 当时宴会之上她身边围绕的神君太多了,英容打不上招呼,第二日带着贺礼前去,却发现天罗上神已经下界,不在明心殿。 此次听闻她上门前来,英容急匆匆地赶来准备见上一面,却不料被告知凤如青已经走了。 “走了啊,”英容瘪了下嘴,泰安神君见了不由道,“你还蛮惦记她,可她如今怕是已经不记得你了。” 英容颇有些失落,不过很快便又精神起来,“反正来日方长,早晚能够见到。” 他自然是还记挂着凤如青身为鬼王的时候,在人间捡到被害的他送回神界的事情,他从前没有能力报答,这些年一直在苦心研习神术,他不信爷爷说的,她肯定还记得他的。 凤如青从泰安神君那里出来,往砸坏过后已经修复好的落神河方向而去,那处宫殿倒是没了当时被砸得金晶四溅的模样,只是神柱坍塌无法很快修复,宫殿修复得再好,也看上去空荡荡的缺些什么。 凤如青找到于风雪,本来还以为要费上些唇舌,可于风雪这个人真的很奇怪,每次见了她就过度的热情,对着她的事情也是从无二话地帮助,连身为神君的立场都说抛弃就抛弃。 若不是她一心痴守那个人鱼族的族长,凤如青甚至会觉得她过于热切的眼神,还有胡编乱造的那些话,以及帮助自己时候的义无反顾,是因为她对自己图谋不轨。 果然到这里才说了几句,连龙鳞佩都没有来得及拿出来,于风雪便一口答应,“成,上神需要多少神兵,到时知会一声便是。” 于风雪一身鲛丝战衣,与上次穿的铠甲不同,阳光下衣衫透着些浅白,一见便是上等的好东西,出自谁的手自然不必说。 于风雪顺着凤如青的眼光看向自己,顿时双臂揽住身前,看臭流氓一样看着凤如青,“这个不行,这个真的不能给你!我家蓝银给你织过两套了,这是他呕心沥血之作,连鱼鳞都要秃了,那么漂亮的长发都绞了你就别要了!” 凤如青满面意味不明的笑,“紧张什么,我又没有说要。” 于风雪这才安心下来,连忙道,“只要不要这件衣服,什么都好说。” 凤如青见她十分豪气地拍着自己胸口,和她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再看她身上鲛丝战衣,想想寝殿中的那些礼物,作为答谢可能都太轻了,她得送她一份大礼。 于是凤如青凑近一些,揽着她的脖子将她带到旁边,以神力设下结界,避开神兵的窥听,这才问,“上次你受伤,蓝银怎么给你治的,事儿成了吗?” 凤如青自己毫不回避自己的欲望,却知道这世间其他女子大多都是腼腆羞涩,因此也觉得于风雪或许也羞于谈及这个,便隐晦地问事儿成没成。 结果于风雪竟然很快便懂了,一张小脸顿时堆到一起,“哎,别提了,他把自己手腕割开了给我喂的血。” 感动是真的感动,可她和蓝银连夫妻之名都有了却无夫妻之实,这么久了蓝银夜里都是宿在水中,不许她近身,她简直守活寡,她一度怀疑蓝银不行! 凤如青见她神色,顿时轻笑出声,一针见血地说,“他那性子不动如山,你就不会山不动去就山么?” 于风雪在情爱一道之上,确实什么都不算,她围着蓝银转了这么多年,到现在也想不清楚他为什么始终不肯与她亲近,她不嫌弃他是鱼,也不嫌弃他们人鱼搞那事儿必须在水里,她都知道的,可蓝银始终不肯。 可要说他不喜欢自己,不喜欢能生怕她的生命受到危及,伤了鳞片绞了长发为她做战衣,还以血肉重新为她赶制了两瓶秘药,他的爱意她分明是能够感觉到的…… “怎么就山啊,我也不能硬来,他那性子你也知道,我怕他生气不理我了。”于风雪愁眉不展,凤如青便从储物袋里面摸出个小瓶子。 这小瓶子可谓是历史悠久了,在她的储物袋最底层已经落灰了许久,还是曾经她不知道这东西的作用,试图用它为穆良破心魔的时候,在暗市买的。 凤如青笑着把小瓶子塞进于风雪手中,“这个给你,保证你心想事成。” 蓝银的顾忌其实很好猜,他越是喜欢于风雪,越是怕,怕他自己非人那一面当真在亲密的时候展现出来,于风雪会受不了,她会害怕会嫌弃,继而远离他。 两人之间差一层窗户纸,于风雪不敢捅,凤如青帮她捅,算是还她多次相助的情谊。 “这是什么?”于风雪傻兮兮地问。 凤如青低低笑了一声,贴着她耳边问,“你听说过醉仙欲吗” 于风雪倒抽一口凉气,手上一哆嗦差点把小瓶子扔出去,“这不成!他要是知道肯定要气死!” 凤如青笑得坏,这张清秀的脸做这幅表情,不显邪气反倒可爱,“你傻不傻,谁让你直接给他灌了,我教你……” 于风雪听完之后整个人红得像一个烧红的大烙铁,凤如青啧了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等着他自己想开了,起码还要守个三五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活寡。” 凤如青轻飘飘地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莫虚度啊。” “成成成成,成吗?!”于风雪磕巴道,眼睛却锃亮,明显是信了凤如青的邪! 凤如青点头,神情倒是些微严肃起来,“你为他舍弃人间舍弃门派,进入海底与熔岩兽苦战那么多年,当初是他引诱你的,他在濒死的时候也承认了。” “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如今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作为夫君,不该履行他让你快乐的职责么?”凤如青语调轻缓,对她道,“你就是太惯着他了。” 于风雪点头如捣蒜,越想越觉得凤如青说得对,于是两个人愉快达成了某些不可告人的计划,凤如青算是还她一个人情,促进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情感,也借到了天兵,于是愉悦地再度下了界。 接下来,她大部分时间与荆丰游走在仙门集会之上,主要商议着如何引妖兽入熔岩,走哪一条路,等等许多细碎的问题。 她也与荆丰和其他仙首去了妖族,一层层的查看妖塔,宿深亲自带路,根据妖族的记载,仔细地为众人讲解这些妖兽的能力和特点。 他看上去和从前一样,但又有些不同,言语间相较从前稳重许多,甚至在结束之时,还设宴款待了众人。 看来那点情爱,他总算是明白过劲儿。 凤如青一直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怕的便是徒惹他伤心,见着他言行举止和神色都自如,也感知不到他的激烈情绪,凤如青这才在散席之后,待众人都走了,与宿深单独对话。 凤如青从储物袋里面取出先前老早就在悬云山的藏书阁找好的,适合宿深现在修炼的,中和他体内熔岩热浪的冰寒类功法。 “这些都是适合如今你修炼的,熔岩热浪还是不要太过急功近利,金晶剑到底不能作为永远的媒介,若是不慎被有心人取走,便会出现大麻烦,” 凤如青细细交代着,宿深听在耳朵里却并没入心,这还是凤如青第一次以这种形象出现在宿深的面前,他老早便知她是悬云山弟子,却从未有幸见过她在悬云山时候的模样,竟是如此的清丽秀美。 相比于凤如青飞升成上神,宿深更加意外的是她这幅模样,她心怀苍生,若非无意,早就飞升,可她这模样……算是返璞归真么。 他在席间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要一直去看,此刻与她说话,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看了。 凤如青也察觉他心不在焉,于是加重语气说,“拿着!好好修炼这些术法,将你体内的热浪克制住,何时你能不再依赖外物,便算是寻到了属于你自己的功法。” 宿深伸手将那厚厚一捆功法接过来,看着凤如青半晌,轻笑一声,“姐姐,你这样子……” 凤如青看他,他就把下面的“真美”给咽回去,说道,“你待我真好,我会好好研习的。” 凤如青点了点头,没有过多停留准备离开,荆丰还在不远处等她,凤如青走了几步,又站定,转回来对宿深道,“你还有两日生辰,到时我便不来了,提前祝你生辰吉乐。” 凤如青说完离开,宿深抱着一捆密密实实的书籍,看着凤如青离去,半晌终于释然一笑,终究是他强求来的,到如今这一步,凤如青对他真的仁至义尽,若非如此……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放开她。 从妖族出来,凤如青与荆丰正欲回到悬云山,却在半路遇见了凌吉,他看上去像是带着魔众路过,见到凤如青之后,从魔兽的身上下来,快步走到凤如青身边,“我知大人已经飞升,恭喜。” 凌吉声音空灵,在这幽暗的夜色中,鹿角上浮动的银光尤其的耀眼,“如今该叫上神大人了,我本为上神大人备了飞升之礼,不知上神大人可有时间随我去魔界?” 他语气不快不慢,凤如青正好想着引妖兽入熔岩的事情,要与他仔细商议,这么巧碰到了,她便应下,对身侧荆丰说道,“你先回去,我与魔尊商议下关于妖兽的事情。” 荆丰从不对凤如青的决定有何异议,点头之后便御剑而去,凤如青本想乘风,却不料凌吉直接化为巨鹿,在她身边环绕一圈,示意她上到他背上去。 凤如青顿了下,便纵身一跃,坐到了巨鹿的身上。 这不是凤如青第一次来魔族,却是第一次在凌吉做了魔尊之后,到魔界来。 说起来凌吉已经邀请了她很多次了,但每一次,她答应了却都没能过来。 魔宫与她当初路过魔界的时候看着并没有差别,但凤如青乘着巨鹿自魔宫的上空飞入之时,却有片刻的愣怔。 这里相当安静,甚至可以说是死寂一片,她能够看到站在黑暗中守卫的魔族,却感知不到他们身上的生气,可他们明明又没有死去。 魔族向来不服管束群魔乱舞的形象深入人心,凤如青尤记得当年随手救下凌吉之时,那群魔众如何的残暴野蛮,如何的生啖血肉,大声叫喊。 可现在这魔宫安静得宛如坟墓,若当真都是凌吉所为,这一整个宫殿,甚至整个魔族的人全部被他一人所控,他的幻术该强悍到了何种地步? 到了魔尊寝殿的门前,凤如青他们身后原本跟着的默默行路的魔众,早已经不知去哪,凤如青从凌吉的背上下来,看到这魔尊寝殿在浓黑的魔气中耸立,张了张嘴,有片刻的失语。 这里和鬼王殿看上去一模一样,简直是照葫芦画瓢,若不是缭绕的魔气当中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夹杂着一些血气的黑红,她都要怀疑自己回到了黄泉。 凌吉变为人形,站在凤如青身侧,轻声道,“上神随我来。” 凤如青随着凌吉进入其中,屋中摆设布置,都同鬼王殿一模一样。 凤如青走到桌边坐下,连茶杯都一样,凌吉动手给凤如青斟茶,而后说道,“上神大人稍待,我令魔侍送来酒菜,与上神共饮一杯。” 凤如青点了点头,凌吉出了寝殿,吩咐门口的魔侍,那些毫无灵魂,如梁柱一般悄悄立在暗处的魔侍,在凌吉的驱动之下,如常地行走起来。 凤如青端着茶水看到这一幕,微微地挑眉。 凌吉很快进来,坐在凤如青对面,直接开门见山道,“听闻大人飞升,实在欢喜,只是熔岩兽这些时日有所反复,一直脱不开身,若不然应当亲自去天界恭贺大人的。” 凤如青捏着茶盏的手一顿,心说怎么去,还如上次一样千刀万剐一回,就为了说句恭喜? 见他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凤如青心中不由感叹,果真是个疯子。 她没有接话,视线落在殿外那些沉默站立如同死物一般的魔兵,凌吉随着凤如青的视线看去,又在她的茶盏当中添了些茶水。 “大人不必担忧,这些人,不过是神魂被暂且牵制,并没有死。”凌吉说,“我知大人不喜我无故杀人,连当年捉我族人,生啖我血肉之人都还留着一条命呢。” 那个前任魔尊确实没有死,外面传闻新任魔尊多么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才令众魔臣服,都是假的。 他没有杀人如麻,只是相比于传言不实的是他根本未曾杀掉那些人,而是将他们关在魔宫之下,生不如死地受着一种名为影魔的东西的蚕食而已。 影魔将那人生生吃掉,变为那个人,变为的那个人又生生的吃掉自己,无休无止,与黄泉地狱也相差无几。 他不过将他们曾经施予他的数倍奉还,而不致死,他便算不得罪孽深重,凌吉一族是天界神鹿,最是知道这其中分寸。 若不然他怎可能这般安然无恙、不受天罚地待在人间,至于坐上魔尊之位,令万魔臣服,他也只是将他们的神识牵制住而已。 对他来说这些都不算什么,只是他一错不错地在观察着凤如青,许久未曾在她脸上看到畏惧和厌恶之色,才勾了勾唇。 不像笑,他不会笑。 两人沉默的间隙,魔侍手脚利落地将吃食送上来,凤如青早知道凌吉是个小疯子,倒确实是不怕他,她如今能力天上地下谁人斩杀不得。 再者说凌吉倒也从未对她展露过任何迫害之意,她当真无需战战兢兢,他若试图操控自己,凤如青也不会饶他。 酒香四溢,倒不是凤如青熟悉的那个味道了,凌吉动手将温好的酒给她倒上,对她道,“大人尝尝,这是魔界一种不受魔气侵染的果子酿制,初始味酸,但回甘很浓。” 凤如青接过,见着杯子里酒液红红的,但闻不见血腥,稍稍松口气,她还真怕凌吉这个小疯子还要她喝自己的血泡的酒。 “大人在担心什么,”凌吉说,“大人如今已经不需要我的血暖身,我自然备的是其他的酒。” “难道大人喜欢鹿血酒?”凌吉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刀,拉开袖子便要割自己的手臂放血。 凤如青顿时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微酸之后,确实回甘。她赞了一声,“好酒。” 凌吉放下袖口,也端起酒杯浅酌,两个人话不多,每每开口提起的都是关于引妖兽入熔岩的事情。 凌吉幻术强大,自然还是他来牵制领头的妖兽,凤如青与他商量了很多的细节,谈起正事,两个人都十分认真。 待到事情定得差不多,酒过三巡,凤如青满口果香,却没有丝毫要醉的意思,这凡酒劲道实在不成,她还颇有些意犹未尽。 凌吉话不多,废话几乎没有,安安静静地待着,倒是让凤如青格外放松。 酒没了便很快有魔侍送来,他们一直饮到深夜,凤如青察觉到肚子有些撑了,这才堪堪停下。 “夜深了,”她终于有些微醺,她喜欢这种感觉,并没有刻意去驱散酒气。 凌吉也说,“夜深了,已经命人为大人收拾了寝殿,我带大人去休息。” 他说着起身,抬手去扶凤如青,凤如青微微错开没让他拉住,而是侧头看他,眯了眯眼,伸手指了指他,“我问你,为何这里摆设装饰,都与我黄泉的鬼王殿相同?” 凌吉面对这般逼问,表情丝毫不见慌乱,“大人以为呢。” 凤如青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不麻烦魔尊大人,我正好趁夜回去天界一趟。” 她说着人已经走到殿门口,凌吉快走一步跟上,这一晚上的淡然和安静终究是崩裂。 他抓住了凤如青手腕,“大人……我还有庆贺大人飞升的礼物没有送给大人呢,我准备了许久,自大人飞升那日便开始准备了,大人不看看吗?” 凤如青转回身看他,“哦,是何礼物,我现在看看。” “大人,礼物已经睡下了。”凌吉说,“待明早再看成不成?大人今夜便留在这里……” 凤如青凑近凌吉,伸手抓住他一侧鹿角,迫使他低头,“你别以为,你在宿深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凌吉,你别招惹我。” 凌吉被抓着鹿角,不得不低头,凤如青神压外放,他脊背也跟着弯下来,“我只是给他选择,是他自己心智不坚,我从未曾用过幻术,否则他如今不可能活着。” “你口气还不小!”凤如青啧了一声,拉着他对上他的视线。 凌吉那双眼睛,从来都是天真和残忍的结合,生着人形,却一眼便能看出他并不是个真的人类。 他甚至不曾同其他修成人形的妖魔一样,可以去模仿人类的言行,这让他看起来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无论做什么,都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神性。 “大人,你与那只狐狸,并不相配。”凌吉直视着凤如青双眼说。 凤如青其实心情挺好,妖兽的事情已经定下,比当时引魔兽之时要缜密许多,她如今已经成神,再有神兵助阵,不可能出什么纰漏。 就差疏散妖兽途经的人间百姓,也已经有修者与人族交涉良久了。 她心中憋着天大的谋划,无人诉说,也不能随意诉说,但妖兽事成,便会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她一双桃花眼因为醉酒泛着些许的薄红,却因为这幅模样,并非是她入魔之后魔化过的,因此那点薄红和水雾,正如桃花灼灼盛放,又随着清风飘洒,落在肩头般的清香宜人。 “那我与谁相配?”凤如青慢悠悠地摆弄了两下凌吉的鹿角,手指拨动他鹿角中间缭绕的银光。 “你吗?”她轻笑着问。 148、杂鱼锅·中 凌吉看着凤如青, 那双眼专注,却又给人迷茫的意味。 “我想留在你身边。”凌吉说,“大人觉得我可以吗?” 他说着, 垂目看向凤如青沾染了酒液的嘴唇,凑近一些, 学着他瞧过的旁人亲吻的模样, 偏头试图去亲吻凤如青,甚至不顾鹿角还被凤如青抓在手中。 凤如青微微挑了下眉,松开凌吉的鹿角, 改为掐住了他的脖颈。 他其实很纤瘦, 不变成巨鹿的时候, 便是苍白又消瘦,若非气势神秘, 总是不苟言笑,加上总有神光在周身流动,凌吉的模样, 实在不够震慑人心。 这脖颈也堪比仙鹤颈项,被凤如青捏住便后仰, 她的手指甚至能够感觉到脖颈之下的脉络, 当真是一折便断, 这让凤如青手上的力度松了些, “你引诱宿深行差踏错, 为他设下重重圈套, 就是为了留在我身边?” 凌吉从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呼吸有些不畅,可他很奇怪,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 命门被人给抓着,他却依然安静,不曾紧张挣扎,连血液流动的速度都没有加快分毫。 他回答凤如青的语气也是很平和,“是。” “为何?”凤如青眯眼,索性借着这浅薄的酒力问个清楚透彻,“我自认并非什么绝世佳人,魔族魔女姿色上乘,逾越我的人不计其数。宿深或许因着我昔年搭救,心中留下向往,因此缠我不得,心中不甘,而你又是为何?” 凤如青想到什么,突然轻笑一声,“莫不是你也因为我当年搭救,才对我心怀报恩之心?你们妖魔都是这样报恩?非得以身相许不可?” 这话说出去,实在啼笑皆非,凌吉还未开口,凤如青便又说,“可你若非要以身相许,又为何近些年才来接触我?之前魔族和黄泉虽然一直有来往,你却鲜少出现,甚至对我有些……避而远之?” “说罢,今日便说个清楚明白,你到底抱着什么目的,还有今夜,为何会带魔众恰好路过。你别想骗我是巧合,我从前没有那么好骗,现在更不好骗。” 凤如青松开凌吉的脖子,凌吉甚至都没有伸手去摸一下自己的脖子,而是一错不错地看着凤如青。 他确实不是什么为抱恩便以身相许的蠢物,那都是民间话本随意编排的东西,若当真生为能够化成人形的妖魔,本性的狡诈和残暴,会让他们蠢到情痴? 凌吉从未感激过凤如青救他,他最开始,只是觉得她有趣,看着她,观察她。 他比任何人都先发现黄泉阴寒,因此送她鹿血酒,送她鹿肉供她暖身,赤日鹿一族早已绝了,自然只能从他自己的身上取血肉。 可这也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报恩,他只是还想继续看着她,看着她究竟能够走到哪一步,看她这般执着最终的下场是什么。 这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疯狂和执拗,专属于赤日鹿族埋藏在血脉中的疯狂。看着凤如青渐渐成他了无生趣的人生中仅存的一点乐趣。 可是就像没有人教会他怎么样才能不这么无趣一样,他也从不知,编织一个能够窥探他人的梦境,这样经年日久地看着一个人,会生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向往。 这样的向往让他无法再站在暗处只是看着她,他想要走近她,想要待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地看着她。 凌吉想不通,这是情爱吗?应该是吧,毕竟人族总是爱编写一些痴心神伤、以身报恩的妖魔。 他想要呆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看她每天做什么,看她还能为天下无趣之人做什么。 他有限的传承当中,全部都是关于如何编织强大幻术的,他连模仿人笑都学不像,自然也不知,人族将这种感情称之为仰慕。 他生于幽暗的天界峡谷,生来本就是作为神族坐骑而存在,若非是有了赤日鹿反控神君,越过落神河下界的事情,他世世代代,都是供神族挑选的可怜虫。 可那些腐朽到根的神族,所谓的神女神君,又真的会正视这些已经开智,甚至神力强大的赤日鹿吗? 不,在他们的眼中,赤日鹿族是畜生而已,鹿血是下酒菜,鹿肉是滋补的好东西。 凌吉幼年时见过一场神宴,他至今难忘,那是比当日凤如青看到的魔族残杀赤日鹿,还要残忍十倍的场面。他开了灵智的弟弟妹妹们,被束缚在殿前生生打死,只因血入肉后,鹿肉的滋味更加鲜美。 他之所以在凤如青救下他之前,表现得那般平静,只因为开膛破肚,对赤日鹿来说太过寻常,寻常到他甚至在血液流失的时候,丧失了求生的希望。 而凤如青闯了魔族大殿,救了他,还放生了他,凌吉不感激的原因,是因为这种事,传承当中千万年来,在天界也发生过很多次。有神君觉得残忍,救下了他已经开智的族人,可最后……他们都在多年后,加入了神宴,不会再站出来为赤日鹿族出头。 所以凌吉从不感激凤如青,他一直看着她,由远及近地看着她,看她开了海阵,看她提刀杀神,看她为天下奔波,看她口中说的与做的一模一样,从未改变过。 他便想要接近她,靠近她,留在她的身边,从赤日鹿族诞生的那一刻开始,他纵使幻术强横,却也一直被昔日神族视为牲畜。 跨过落神河到人间的赤日鹿有足足三千多只,在十二道罡风的凌迟之下,落入凡尘的只剩几十人。 当年天下红雨,便是他们一族逃离神族掌控的鲜血,因此凌吉带着凤如青迎着罡风上天界,才会在凌迟般的削骨剃肉之下,还显得那般的云淡风轻。 没有人,没有什么非人,天生便是疯魔的。 只是世事让他们疯魔,让他们凋零败落,他心中无恨,因为他根本不知恨谁,赤日鹿一族已经灭了,当年残害他们的神族也坠落了很多,太多太多的事情,早已经无从去着手,他也不过是侥幸残喘而已。 他无意将这些事情告诉任何人,可凤如青说要他带着她去捅天的时候,凌吉如何能不兴奋,削骨剃肉又算什么? 他想跟着她,她从未将他视为牲畜,她不曾将任何异族视为牲畜,他在梦境中看得分明。 所以他想看着她,做她最亲近的“人”,不是别的什么。 在凌吉的认知当中,想做的事情便要不择手段去做,于是他面对凤如青的质问,只是微微勾了勾唇,“我爱慕大人,自然非是一朝一夕,我虽用了手段,可我也只是抛出诱饵,宿深之事,是他自己心智不坚……” “行了!胡话连篇!”凤如青懒得再听,“你若当真干出了什么害人之事,你觉得我还能容你?可我见你也毫无悔意,我不喜欢心术不正之人。” 凤如青说完之后,酒气散尽,便拂袖而去。 凌吉这一次没有追,只是微微歪头,想了想这四个字,“心术不正”。 何为正?又何为邪? 他做牲畜之时,有人告诉他物竞天择,沦落为他人食物,是他们无能。 可做了人呢,做人又要心术端正,若当真做人之人心术端正,他族为何不惜血染天穹,也要摆脱沦为牲畜的境地? 凌吉想不通,但他看着凤如青消失的方向,他要做的事情,必然要做到。 凤如青自凌吉的寝殿出来,便径直回了天界。 待到妖界经由人间,直抵熔岩天裂之路的百姓全部肃清,各族联动,凤如青才带着于风雪和一队神兵下界。 泰安神君早已经到了,神光遮面,站在施子真的身边,其实还有一队,是蓝银带队,但他们在天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需得耽误个一时片刻。 众人汇聚于妖界,这天上人间,妖魔神仙共聚一处的盛景,莫说数千年,数万年来,都未曾发生过。 凤如青安置好于风雪,便径直走到施子真的面前,恭敬见礼,连带着泰安神君也沾了施子真的光,受了凤如青一个全礼。 众家仙门以施子真为首,而如今这妖魔鬼三界,却以凤如青这个天罗上神为尊。见凤如青对施子真依旧敬为师长,妖魔鬼,包括仙门众人心中便也对施子真更加敬重。 他一身雪袍站在高处,眉目冶丽非常,面容雪塑冰雕,灵压威重,他声音不大,却精准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如冰凌坠落,清脆肃寒。 凤如青侧头看他,听他安排众人先后,言简意赅,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是那个令人敬重的仙门百家之首。 不过听到这一次施子真依旧要留在最后,把最后一道关的时候,凤如青微微皱眉,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当众质疑他,只是眼神看过去,其中神色一眼明晰。 ——身体还没有好透!这时候就别挑大头了祖宗! 施子真垂目与她对视一眼,很快挪开,他也不是善于解释之人,只是微微拧眉,好在他是个锯嘴葫芦,泰安神君不是,于是泰安神君低声道,“天罗上神放心,我与你师尊留守最后。” 凤如青这才稍稍安心,随即众人便开始安排下去,结阵的结阵,联手的联手,准备迎接妖兽冲出妖塔。 其实妖兽单轮战力,不及魔兽来得强悍,可它们大多灵巧非常,有些甚至懂得合作共进。 历代先辈将它们镇于这妖塔之下,也并非是一朝一夕完成,此次虽然请了神兵,凤如青自己也已经是上神,它们的威胁却还是不容忽视,尤其是它们大多背生羽翅,一旦逃入人间,必将引来浩劫。 待到众人准备就绪,她请的另一支神兵总算赶在最后关头到来,只是带头的蓝银不由分说,上来便提剑朝着凤如青气势汹汹地走来,周围众人瞬间紧绷,凤如青却一脸的淡然,甚至还带着促狭。 她视线在他的腿上转了一圈,回到他肃冷得能冻死人,却难掩艳色春情的眉目之上。 “要打架,咱们挑上一天,我陪你天上海里的打个痛快,”凤如青看了正与施子真叙旧的于风雪那边一眼,压低声音对蓝银道,“不过我觉得你应该感谢我,我可跟你说,你再吊着我师姐,让她守活寡,她便要跟你解除道侣关系了。” 蓝银手中长剑到底也没有对准凤如青,主要是此刻实在不是时候,若非他人鱼族初次之后须得在水中足够时辰才能恢复人身,他也不至于耽搁了这许久! 他恨凤如青恨得牙痒痒,可那张看上去妖异非常,却全无情绪的脸上,因为凤如青说的解除道侣关系,微微闪过难以捕捉的情绪。 凤如青知道蓝银有分寸,不会在这个关头上和她扯这种事,于是便让他带着神兵与于风雪一左一右驻守上空。 凤如青则站在妖塔之前,身侧便是前些天与她不欢而散的凌吉,身后是鬼王参商,接着依次是各派仙首和弟子们。 宿深负责开妖阵,也只有他能够开妖阵,他是妖王,也是妖族能力最强悍的妖,他站在几乎耸入云端的高塔前面的高台之上,周身爆出裹挟着烈焰般颜色的妖力,覆盖在妖阵之上。 他的长发无风飞起,口中唱诵着只有得到了妖族传承者才会的古老阵词,他身形若青松般笔直,微微仰着头,双手不断地在空中结印。 他原本过于姣好的眉目,在这庄重肃穆的环境当中,覆上了一种难言的神秘,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妖纹,艳烈如血,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妖异非常。 宿深手上口中有条不紊,身后妖阵一寸寸开启,天地变色嘶叫冲天,凤如青微微仰头,看向宿深, 她看出他手上破阵之术,乃是她那日送去的藏书中的招式,他确实有好好地练冰寒压制之术,体内的妖力看上去也十分平稳。 那个总爱姐姐姐姐地叫着的撒娇小狐狸,终于长大了,凤如青露出了一点笑意,眼见妖阵寸寸开启,她身侧的凌吉侧头看了眼凤如青,轻声道,“大人你看,他没有你也过得不错的。” 凤如青无语,连头都没回,凌吉也不再说话,待到妖阵彻底开启,众人准备迎接冲出妖塔的妖兽。 可是妖阵已开,宿深将妖力完全收回身体,准备同众人一道迎战之时,却见妖塔之内毫无动静,连先前开阵时候的嘶叫也不见了。 众人疑惑地盯着妖塔,过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却依旧没有动静,众人手上招式蓄势太久,正在稍稍松懈之时,凤如青裹着神压的一声冷斥,“不可松懈!” 她的话及时传入所有人的耳朵,裹着神压,如同金钟撞在耳侧,众人登时神魂一凛。 下一瞬,简直像是为了应和她一般,妖塔之中骤然冲出妖兽,各层各出口,一涌而出,腐朽的羽翅在半空绽开,愤怒的嘶鸣撕裂众人的耳膜,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好在众人早有准备,于风雪重剑横空,幻化长数十倍,凌空一扫,配合蓝银口中发出的,甚至连底下人都难以听到的声音荡开利刃,第一批试图冲天而起的妖兽便被横扫而下,落入他们预定的路线当中,残肢血肉和尖利的嘶叫声激起了众人战意。 这些曾经在人间为非作歹,被镇压数千年之久的妖兽,一见天光,正如飞蛾扑火,似乎丧失了痛觉一般,只剩下厮杀。 这一次引入熔岩的路途直去人间,是最短,却也是最艰难的,不同于魔兽的从属性,妖兽们狡诈得难以琢磨,不过众人早有准备,应付起来倒也不算吃力。 而随着与熔岩处的距离越来越近,众家仙门便不由在心中嘀咕,幸而此次有神兵助阵,若非如此,全凭他们苦战,纵然能够将妖兽引入熔岩,却也难保不死伤惨重。 他们不由得对已经飞升成神,却还愿留守人间,甚至拉着神兵下界为人间拼杀的凤如青,由衷升起肃然之情。 何为神?何为道?何为初心? 此一战,还未等妖兽完全融化在熔岩兽的厮杀当中,便有曾经承了凤如青飞升福泽的修者心有感悟,就地入定。 不知不觉,她也已经变成了众家仙门,乃至各族敬重的对象。不是因机缘得道飞升才是神,而是需得令人诚心仰止信服,才配为神。 神君走过的路,会成为众生效仿的路,可并非因为这条路是通往天界的路,而是因为这条路上,有他们追逐的光。 众人在熔岩外设下结界,轮番守着,以防妖兽从其中逃出。 熔岩兽与妖兽战况激烈,但除了守界的修士,其余人都在查探伤势,护送受伤仙首和弟子回门派。 泰安神君已经走了,施子真正在与几家仙首神情严肃地不知说什么,而神兵也准备回天界,凤如青亲自去送,结果蓝银的佩剑这一次终于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凤如青不闪不避,在火光与嘶叫哀鸣的群兽背景之中对着蓝银挑眉一笑,“族长大人,你这可不是个明智的抉择,你可知这里没有我驱策不动的人,无论哪一族,你确定要在这里同我动手?” 蓝银看去,果真见已经有人朝着这边看过来,鬼族甚至转瞬已经站在了凤如青身后。 蓝银本也没想动手,于风雪抓着他手臂小声道,“小蓝,咱们回去说嘛……” “你闭嘴!”蓝银瞪她一眼,那眼中鲜活的喜怒,简直不像他。 他恼她随意听信她人蛊惑,恼她在这么多人的面前□□笫之间的称呼! 于风雪撇了撇嘴,管不住自家的美人鱼。 凤如青强忍笑意,蓝银转头便对着她声音冷若冰渣道,“你再敢给她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绝不饶你!” 凤如青一副畏惧的模样,朝后退了一步,而蓝银收剑转身,乘风而去,气势十分吓人。 于风雪哎哎叫他,却没有马上追上去,转身对着凤如青抛了个十分风骚的媚眼,“大恩不言谢,醉仙欲是个好东西啊……” “于风雪!”蓝银见她没有追去,在半空叫她,怒气冲天。凤如青见于风雪忙哎一声,对她一拱手,然后乘风追上了蓝银。 凤如青轻笑一声,这才转头看向了鬼气遮面的参商鬼君,顿了顿说,“我今日瞧你驱驭鬼气稍显生涩,待过几日,我空出时间,给你寻些修炼术法。” 白礼闻言缓慢点头,凤如青便越过他去到了熔岩附近查看,到底是镇压数千年的妖兽,有些即便被熔岩兽焚化得就剩枯骨,却还未断生息,凤如青叹息一声,并非是对这些曾经作恶的妖兽心生怜悯。 而是感叹万物本为生,却偏生要糟践生机,因果轮回,报应或许会迟,却从来不曾放过任何人。 她看得出神,心有所悟,这时天空中祥云至,功德自云间轻柔地挥洒而下,轻柔地抚过正在回归天界的神兵,也落在此次所有参与这次引妖兽入熔岩之事的每个人身上。 她隐隐察觉境界松动,她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进境的滋味,身为鬼王之时,她的能力全靠生拼硬打,而塑身那一日,她的感受又不够切实,此刻经脉因为她方才控制妖兽的方向消耗过多,隐隐有酸胀之感。 众人此刻都在看着天上挥洒的金光,凤如青也抬头跟着看,她敏锐地察觉不对,正欲躲开的时候,突然侧腰被人推了下,她身体微微倾斜,便见那结界墙竟然生生被一个巨大焦糊的喙嘴啄穿,显然是妖兽抵死的还击,正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 现在那处站着的,竟是凌吉! 喙嘴自他的侧腰穿过,看姿势是推开她之后躲避不及,众人很快发现异样,惊呼声不绝于耳。 凌吉方才是引妖兽最前方的功臣,此时功德金光还在他周身环绕,和他头顶鹿角之中的灵光掺杂在一起,好看极了。 他扶着被喙嘴贯穿的侧腰,面不改色地把自己生撕出来,侧头看了凤如青一眼,满是关切,一张嘴应当是想要说什么,却一口血呕了出来。 凤如青在他倒下之时上前扶住他,众人也围了过来。 凤如青成神之后,第一修的是清洁术,第二便是治愈术,她以神光朝着他的侧腰快速涌去,腥甜在半空中飘散,是凤如青熟悉的那个味道。 她能够感知凌吉的脉搏气息,他根本没有昏过去。 这天下如今有谁能够伤到她?一个濒死的妖兽? 她根本能够躲开的,用他这一把比骨架好不了多少的体格来为她挡? 他把自己弄得这么鲜血淋漓,就是为了在她怀里躺一躺…… 这人可真是个疯子。 149、杂鱼锅·中 凤如青啼笑皆非, 她这一生,听起来年岁很长,足足七百多岁了, 可是大多都是在极寒之渊之下浑浑噩噩,当真清醒的时日不足百年。 她经历过很多事情, 遇见过各种各样的人, 她还当真没有遇见过同凌吉一样疯狂的人,也没有遇见过同凌吉一样矛盾的人,看上去纯良, 实则残忍。 分明生得比真的神仙还充满神性, 却行事狠辣如恶鬼, 连自己都能算计进去。 凤如青为凌吉修复着伤处,她如今乃是上神, 神力自然浩海般宽厚不绝,方才引妖兽进熔岩,她只用了很小一部分, 此刻修复起凌吉的伤处,才是当真消耗良多。 凌吉是引妖兽进熔岩的大功臣, 这么多人看着呢, 他是为救她受的伤, 凤如青不可能不管, 至于他不惜伤害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倒也不必被这些人知道。 伤口肉眼可见地恢复, 世人都知真神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却从没有人亲眼见过真神耗费神力去救谁,因为世间自有因果轮回,擅动因果, 不是慈悲,是扰乱轮回的大罪。 不过凌吉本就不该绝生机,他伤不致死,还是“为她而伤”,凤如青索性以神力彻底将他伤及的五脏内府,甚至皮肉都修复得完好如初。 围观各族见凤如青如此,有人啧啧惊叹,赞凤如青真神慈悲,有人窃窃私语,羡慕凤如青神力浩瀚。 宿深领族人在远处围观,很想上前提醒一句,“姐姐他是装的,莫要被他蒙骗”,但终究还是没有走上前来。 凤如青如何不知凌吉是装的,或许是她不想在众人面前揭穿,亦或者……如当初微醺之时允了幻化成他人模样爬床的自己,纵着他罢了。 宿深想到这里,神思一阵恍惚,他不由得想到自己与凤如青在一起之时,他时常想知道她的底线在何处,于是多次蓄意撒娇,可无论什么事,凤如青都一贯纵着他。 宿深总觉得患得患失,总觉得她或许是因为不太在意,才不与自己吵架,顶多无奈地摇头,叹口气道你都过百岁了,为何还小孩子心性。 他一边喜欢这种好,一边又怕着她有哪天突然收回所有,因此战战兢兢,敏感多疑,使出了浑身的解数,生怕他的噩梦成真。 可他真的做出了违逆天道之事,他以为凤如青定会震怒斥责,可她怒也怒了,打也打了,最后还是生生为他扛下了天罚。 宿深那时才开始体会到她对他的用心从未少过,哪怕是他自己强求来的,她也未曾如他想的那样,将他当成个玩物。 她为他挑选的那些功法,手把手交给他的那些功法,无一不适合他。 宿深悔自己实在太傻,他见她爱人王,爱鬼王,光是偶然间惊鸿一瞥的旁观,也嫉妒这份柔情到发狂,但当真抓在手中之时,他却未曾好好珍重,跌跌撞撞,终究是摔碎了手中珍宝。 如今他满心愧疚后悔,想通了一切,却不能再去奢求她回头,宿深看着她拍打凌吉的脸,转身带着族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说情爱只是生命很小的一部分,她算是亲手教他走到如今,她说的话,宿深当然相信。 而注意到凌吉是在装昏的人,又岂止是宿深一个,参商鬼王一眼便看出,但鬼气之下,他是何种表情,无从查看。 熔岩与妖兽碰撞的烈火燃烧殆尽,白礼很快收回视线,也悄无声息地带着鬼众走了。 凤如青当真要当场笑出来了,她不仅修复了凌吉的伤处,以神力这般一涤荡,就算是个沉珂满身的凡人,也该醒了。 但凌吉还是瘫软在她手臂之中,魔众沉默立在不远处,无凌吉的命令无人胆敢上前,凤如青倒是不知魔尊大人如此的能屈能伸,竟是耍起赖了! 修为高深的修者有些反应过来摇头散去,倒是凌吉这一身的血污,还算一层遮羞布,掩盖着他正在耍赖的事实。 凤如青不得不传音入耳,让魔尊大人要点脸。 “起来吧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就是想要我去魔族,我晚些时间会去,备好酒菜等我。” 凤如青这话一说完,凌吉顿时“悠悠转醒”,神色竟然令人看不出任何异样,先是茫然,而后清醒,感知伤处,和凤如青道谢,站起来,一气呵成。 围观的各家修士,也逐一散去,只余留守熔岩的一些弟子。 凌吉也走了,凤如青看着他骑着魔兽远去,半晌叹息般地笑了一下。 转头她便收敛了这略显轻浮的笑意,走到正好与各家仙首谈话结束,准备御剑而去的施子真面前。 “师尊,我随你一道去悬云山吧。”凤如青担忧地看着他的脸色,不算好,难不成是因为阻截这妖兽消耗过多? 仙骨开裂非比寻常,极难修复,施子真还是个三扁担抽不出一个屁的闷葫芦,她只好格外的看顾着。 施子真面色确实不好,他也瞧见那魔尊的事情,只不过他当时只微微皱了下眉,他从不干涉凤如青与妖魔族来往,也无权干涉,可周身气息却自那开始冰寒起来。 仙首们本在商议着此番事了,即便是熔岩天裂还未曾解决,但确实了了修真界数千年来妖魔兽这两件心腹大患。 各家仙门也紧绷了这样久,弟子损伤更是不少,商议着应当大开仙门招徒集会,不过最终也没聊出个具体,就都被威压骤降的施子真给冻跑了。 施子真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怎么了,心口窒闷得很,凤如青这样一问,他顿时也觉得是自己消耗太过的缘故,但又没来由的恼怒,想发火。 想对他面前这乖巧的小弟子发火。 施子真心惊不已,觉得他最近屡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冒出的情绪,有些邪门,他得去洗灵池中泡一泡,可别是有什么不知的邪魔,趁着他仙骨开裂,伺机侵染他的神识作祟吧! 于是他强压下窒闷之感,语调平缓地说,“好。” 两个人一同回了悬云山,荆丰已经安置好了所有参与此行的门中弟子,正在月华殿挑拣凡间送来的求助书简,将邪祟分门别类,好思考派去几境弟子处理合适。 纵使妖魔兽已除,熔岩弥漫速度大幅度减慢,可天裂对人间的影响尚未停止。 施子真回了焚心崖,凤如青到月华殿打了个转,没有打扰荆丰,便径直去了焚心崖,准备为施子真输送神力,助他恢复。 然而两个人好好地说着话,施子真脸色虽然不好,却也答应得好好的,可一进了灵泉,凤如青神力还未等送入施子真体内,他便突然间抗拒起来。 这可是会伤到他的,凤如青顿时心中一惊,连忙收势,施子真身侧的泉水被来不及收回的神力激得足有三丈高。 转眼之间凤如青便到了他面前,焦急问道,“师尊你没事吧!” 激起的泉水骤然回落,将两个人淋成了彻头彻尾的一对落汤鸡。 凤如青:“……” 施子真面色沉肃,看着凤如青,强忍着要她滚的欲望,自己被自己吓得心惊肉跳。 这肯定不对,他需得先去洗灵池。 于是他说,“你走吧,我今日消耗不多,无需神力相助。” 凤如青还欲张口再问,施子真已经率先上岸,震落水滴,凤如青一仰头,又被水滴砸了一脸。 凤如青:“……”这是怎么了,好像生气了?生她的气? 凤如青打定主意好好孝敬他人家,生气了那肯定不能憋着,要哄啊。 于是她没有走,而是去了一趟五谷殿,弄了些灵谷回来,试图煮粥哄人,这不是显得有诚意么,再说出锅的时候注入些神力,吃了也是一样的。 于是凤如青没有叫施子真,蹲在焚心崖后殿的那个施子真成孕……呸,给她塑身的时候偷偷煮东西吃的陶罐旁边,升起火来煮粥。 忙了一整天,惊心动魄的,凤如青洗米下锅,脑子里想着今日妖兽和熔岩兽的事情,还有下一步的计划,有些神思不属,她在纠结犹豫。 她如今面临着和当初天界众神惊见熔岩现世之时差不多的抉择,她知道若她就此罢手,人间以后会如何,甚至能够推算出还能这样维系多少年。 而她的计划成功,也不知能不能从根本解决问题。 她这一走神,瓷罐里面米忘了加水,等她回神闻到一股焦糊气味的时候,凤如青才猛地伸手去掀陶罐的盖子。 只不过没等她触及那滚烫的还冒着浓烟的盖子,便被施子真抓住了手腕,“你在做什么!” 凤如青被他这简直醍醐灌顶的一声冷呵,激得一个哆嗦,见施子真已经引灵泉水浇熄了陶罐和火,她起身对上施子真拧着的眉心,深觉自己真是不省心。 这种东西她得有个几百年没有碰过了,能够熟练操作就怪了。 凤如青看着还在冒烟的小灶坑,有些好笑地说,“我见师尊气色不好,想着灵谷养人,再加上些许神力,或许和为师尊输入神力是一样的,便想要试试。” 她总不能说看见你这老东西不知因何生气,所以哄哄你。 施子真沉着脸看了她片刻,又看了看地上狼藉一片,糊在锅里的灵谷,眉头皱紧。 凤如青瞧着他这样心想完了,她发现施子真最近表情越来越多,倒是鲜活了不少,但大多都是皱眉,还都是她惹的,这样用不了几年,他还不像荆成荫似的,眉心皱出竖纹来? 不过施子真即便是眉心一道竖纹,那倒也不影响什么,凤如青想到这里又有些想笑。 她以为施子真会拂袖而去,或者把她轰出去,她倒是万万没想到,施子真束了长袍袖口,竟然蹲下……蹲下处理起了这一地的狼藉。 凤如青觉得这可比做梦还要不真实,这可是施子真哎,仙界第一仙首,连露水都不喝的施子真,他在刷罐子,动作看上去还很娴熟。 他那修长却骨架匀称,连女子看了都要嫉妒的手,是干这活的手吗?! 凤如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施子真,刷了罐子,在里面放了她取剩下来的灵谷洗好,放入罐子,添了灵泉水,又重新架起了小灶,燃起了火。 火苗烧得很旺,很快罐子里的水就开了,灵谷本就是香气满满,加上用的是灵泉水,味道更是随着热气香飘四溢。 倒也不至于比五谷殿弄得香,可是这是施子真煮的…… 凤如青知道他自己偷偷煮过东西吃,可自从她知道了施子真腹部隆起之后,她可是没少往他这里送吃的,一送一大堆,有时一天来两回,就没见他煮过。 说到底也是知道和亲眼所见实在是冲击不同,凤如青站在施子真身后,看着他一手揽着自己宽大的袖口,小手指和无名指之间还能夹住那滚烫的盖子,另一手抓着勺柄在热气蒸腾的锅里翻搅着。 这一幕实在是太过如梦似幻,凤如青眼睛一错不错,心中难得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 这仙山仙境,她看到了人间烟火。 等到灵谷粥好了,施子真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个碗倒出来,凤如青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不知是跟着他手中看上去美味的灵谷粥,还是跟着这一捧人间烟火。 一直跟到了石室,施子真回头看了凤如青一眼,将盛着灵谷粥的碗,当的一声搁在了石桌上,“吃,吃完走!” 凤如青都没注意到施子真语气虽然依旧不好,神色却缓和了许多,他放下袖口,施了个清洁术,便又是那个不沾凡尘的仙门之首。 凤如青坐在桌边,拿起汤勺搅了搅,香气扑鼻,她眼睛被蒸腾的热气一熏,又有些许的潮湿,她这才发现,一整天了,她确实饿了。 凤如青拿着勺子吃起来,吃了一大半了,都见底了,她才想起来,她是来哄施子真的! 可最后施子真给她弄了吃的,她还没心没肺的快吃完了,这也不知算是谁哄谁,太过说不过去。 凤如青颇为不好意思地放下勺子,“师尊,本来是我想给你煮些粥混着神力……” “吃完了?”施子真盘膝坐在不远处的石床上,“吃完滚吧!” 凤如青一听这语气,不对这还生气呢,索性直接问了,“师尊,你因何动气啊?” 这问题把施子真难住了,关键就在于他知道自己恼火,却又不知他在因何恼火。 要说反对她与妖魔界来往,可她一直都与妖魔界来往,这怒火实在不知所云,施子真已经归结为怕是他自己不慎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于是他道,“没有,夜深了,你走吧。” 凤如青见他面色相较之前好了些,知道他这性子屁也问不出来,只好作罢,两三口吃了粥,一粒都没剩,然后与施子真说了一声便走了。 她走后,施子真睁眼看了一眼桌上的空碗,心道还说给他做吃的,分明就是自己贪嘴! 可他心中那股郁结不知为何,看着锃亮的似乎被舔过的汤勺,消散了不少。 他病了。 施子真自我断定是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已经这个时辰了,还以与泰安神君之间独有的联系,将才回天界的他折腾回来,给自己查看神魂。 而凤如青自焚心崖出来,肚子里灌了碗热腾腾的粥,舒服地眯眼摸了摸自己肚皮,悠哉悠哉地准备去月华殿混一晚上。 结果还未等她拐弯,便见悬云山的结界之上,不知为何闪着幽幽银光,如绸带一般的环绕,并无攻击力,因此未曾引动悬云山大阵反击,因此没有人注意到。 月上中天,凤如青看着这抹银色,猛地想起她似乎失约了。 她循着碧云石阶下了山,一出山门,便见到幻化成银光的巨鹿在空中凝成人形,飘飘然落在她的面前。 “大人,”凌吉声音轻缓,“酒菜已经备好,大人还去吗?” 凤如青心说我已经吃完了,可凌吉都找到这里来了,她也不打算推脱,她确实得解决下这个小疯子的事情,否则谁知他要干出什么来。 毕竟就如同今夜,若非他曾是仙界神鹿,而当真是一个魔尊,怕是魔气沾染上悬云山大阵,便会激起大阵的反击,到时弟子还会以为是魔族入侵呢,指不定要闹出多么大的动静。 她叹气道,“走吧。” 凌吉不会笑,可他周身骤然明亮的银光,却能看出他心情上扬,他重新化为巨鹿,载着凤如青在夜色中穿梭,在树尖儿上跳跃,乘风踏月而行。 很稳,凤如青虚扶着他两个硕大的鹿角,银光在她周身环绕飞舞,缠绕成绸带,却触上便如云般流走,今夜星月无光,凌吉是这夜色中唯一的光源,十分的如梦如幻。 一直到了魔界,落在魔尊寝殿的门前,凤如青翻身下来,凌吉变回人形,看了眼沉默站在殿内的魔侍,他们便快步去取早已经备好的酒菜。 凤如青跟随凌吉进殿,很快桌上摆满丰盛酒菜,凤如青一闻这酒菜香气,顿觉自己还能再吃不少。 两人对坐,吃东西的时候凌吉很安静,只是时不时地抬手为凤如青添酒。 他这人很怪,在悬云山外等了她那么久,若是她不出来,或者看不见,他也是一场空等。 可人都追到那里去了,凤如青真的来了,他又不见多么过分的热情,言语稀薄,恰好是不会让人有负担的那个程度。 克制、自持、安静,偶尔还会显得纯真,可这样看上去如此无害的人,却是个疯狂到时常让凤如青都心惊的人。 矛盾。 酒足饭饱,凤如青品着今日滋味又不同的不知什么酒,也懒得再问,浅浅酌着,“你非要我来魔界,来了又不说话,是何道理?” 凌吉捏着烫温的酒壶,手指纤长且苍白,温声询问,“大人再来一杯吗?” 凤如青将杯中酒饮下,摇头道,“不了,魔尊大人,有话直说吧。” 凌吉将酒壶放下,起身整理了下衣袍,朝着凤如青伸出手指,试着勾了勾唇,却还是不像个笑。 好在凤如青已经看得习惯了,见凌吉朝着她伸出手来,“大人飞升成神,我说过,为大人准备了礼物,烦请大人随我来。” 凤如青没伸手递给他,只看着他道,“带路吧。” 于是凌吉带着凤如青进入了内殿,和鬼王殿曾经摆设一般无二,凤如青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还是鬼王,累了一天酒足饭饱,回了自己家,恨不能倒头就睡。 “你真是个……”凤如青啧啧,“偷窥我梦境,还说是为我赐福,连这些都悄悄地弄成一样的,凌吉你到底要做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拉动床边机关,床便缓缓被支起,凤如青疑惑,他这难道是什么密室?然后一低头看去,眼睛便挪不动了。 凌吉的声音温柔低缓,甚至带上了某种难以察觉的魔力。 “这是赤日鹿一族,最后一只幼鹿。”凌吉说,“我想将它献给大人,作为大人的坐骑。” 凤如青看着蜷缩在一处银光之中的幼鹿,才长出一点点的鹿角,很小的两只,看上去好捏极了,幼鹿四肢纤瘦,周身散发着银光,简直像是透明的。 凤如青对这种小东西完全没有抵抗力,宿深小时候就可爱得要死,她压抑着伸手去摸的冲动,听到凌吉的话,却还是拒绝了。 这么可爱,这么幼小,她怎么能当成坐骑啊! 但凌吉却说,“大人可能不知,赤日鹿一族,生来便是仙界神君的坐骑,”说到这里,凌吉的眼神有些暗淡,但语气未变,“若是不在长成之前寻到主人,寿数便只有几千年而已。” 凤如青看向凌吉,凌吉对着她再度勾了勾唇,莫名苦涩。 他说,“我身为族长,能做的,只是延缓它的生长,我想,这天上人间,再无人比大人更好,更适合做它的主人了。” 凤如青眼神微动,凌吉说,“它虽然现在看上去还小,但不需很久便会长大,大人知道赤日鹿幻术强大,与主人结契之后,这幻术便能为主人所用,它的速度虽然及不上如今天帝,却能撕风而行,比大人曾经的坐骑黑泫骨马要快多了。” “缔结契约之后,它便与主人同生共死,”凌吉说,“赤日鹿善战,能力较天马强悍数倍,不惧死亡和疼痛,它能陪伴大人很久很久。” 凤如青看着这小玩意,心跳得飞快,她确实没有坐骑,她本来想着乘风也不错,可除了泰安神君外,那些神君们确实出行都有坐骑,个个花里胡哨的排场颇大。 她不是羡慕那些奢靡排场,主要是她想养个毛茸茸的东西,哪怕不骑,没事摸摸也好啊! 她动心得太明显了,凌吉抓住机会,悄无声息地以银光缠缚住凤如青,引诱般地问她,“那大人可愿收下我这唯一的族人?好让它能够安然长大?” 150、杂鱼锅·中 若凌吉还说是礼物, 凤如青绝对会迟疑,可他说这是他唯一族人,他的寿数只有几千年, 寻不到个好主人,就不敢让他长大, 凤如青那点犹豫和想要推脱的心, 就都被那个蜷缩着的小不点给打消了。 多可爱,她那明心殿那么大,养一只小鹿, 绰绰有余好嘛! 凤如青看向凌吉, 凌吉目光纯净, 那双异于常人的横瞳,满是独属于食草一族的无辜无争。 但凤如青并没被他蛊惑, 而是问道,“我记得你之前说过,赤日鹿一族, 除你之外,已经没有了。” 凌吉微微叹气, 片刻后垂下眼睫, 慢慢地在凤如青的面前跪地, “是我骗大人了, 大人恕罪。” 他将石床盖了回去, 凤如青还没瞧够那小不点, 还没摸一摸,但是也没有阻止,只是看着凌吉,等着他解释。 凌吉说, “赤日鹿一族,确实只剩下我,这确实没有错,因为这个小东西,乃是从他死去母亲的肚子里面刨出来的,它其实……先天不足。” 凤如青心中一揪,凌吉垂目,压住眼中情绪,看不出悲喜道,“我本没想到他能活到如今,一直在用我的能力尽可能的温养,只是它依旧孱弱得过分,根本无法像正常的赤日鹿一样长大。” 凌吉说到这里抬头,“可是若它能够侥幸找到主人,便能够因为契约的原因,弥补不足,而且绝对不会对大人有任何的不利。” 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哀伤,“大人可能不信我说的,你可以去天界查过,赤日鹿一族,原本创造出来,便是为天界坐骑所用,主仆契约,对主人绝无损害。” 凤如青就知道这个看上去无害,实则是个疯子的凌吉不会那么老实,听他说完之后,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心里倒是信了这番说词八成。 虽然心疼那个幼鹿,但她确实要回天界去查一查,毕竟赤日鹿越过落神河到凡尘,私逃天宫还曾控制神君,声名狼藉,她不想养个白眼狼在身边。 于是她伸手拉起单膝跪地的凌吉,说道,“关于赤日鹿一族,我自然会查清楚,你倒无需如此。” 凌吉随着凤如青的力道起身,凤如青一松开他,他反手又抓住了她。 “大人,”他凑近一些。 凤如青眉梢微微一跳,还以为他这神情是要耍流氓,凌吉却用近乎哀求的语调说,“我真的找不到比大人更合适的人了,大人纯善,从不曾将我视为牲畜,我身为赤日鹿的族长,若护不住这最后的族人,我……”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猛然想起什么一般的回神,放开凤如青的手臂。甚至后退至两步之外,语调恢复了他一贯的平淡,“大人,我已经命人备下了寝殿,三更已过,大人便在这里歇下吧。” 凤如青对于他这般突兀的情绪变化,莫名其妙,不过她也没有准备留下,留在这里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她便道,“不了,我正好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说罢,凤如青便出了魔尊寝殿,乘风而去,径直回了天界。 她走后,凌吉站在空荡下来的寝殿当中,眼中那无辜和无助的情绪渐渐淡化。 关于妖兽的事情解决,凤如青这一次回到天界,就多待了两天,赤日鹿的事情要查,还有她需要带一些东西下界去,印证她之前的猜测。 东西好取,她那么多间金晶石铺就的寝殿,随便砸一间便有了。可关于赤日鹿的事情,她却并没在天界藏书中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她下界去了一次悬云山,给施子真输送神力过后,便又开口问了他,是否知道赤日鹿的事情,施子真知道的也并不多,还是要她去找泰安神君。 凤如青这一次去,泰安神君还真的没在他的泰安神殿之中,凤如青倒是没有被拒之门外,而是才被神仆引入殿内,便见到一个久违的人。 “大人!”英容兴冲冲地朝着她跑过来,他整个人在殿内可养得简直像个瓷娃娃,原本清隽的眉目,圆润了不止一点,瞧着十分讨喜,束了个简单的发髻,一根羽簪固定,简直像个山中修行千年,骤然下山的小道士。 “英容,”凤如青也笑起来,“好久不见。” “大人!我去找了你好多次,你都不在,你为何飞升了也不在仙界啊!”他围着凤如青转了一圈,像个欢快的鸟雀,想要触碰她却又缩回了手,想起他爷爷说的不可没有规矩。 他引着凤如青去了后殿,热情地令人摆上了许多的精致食物蔬果,这些凤如青殿内倒是没见着几样,可见她这个天罗上神,也就是名声响亮。 她也不急,索性就和英容聊了会,吃了些东西,泰安神君还没有回来,英容一直在说他努力修炼的成果。 “我已经将祝福术修炼至能够形成气运,我爷爷说,待我能将气运随心维持,便为我向天帝请正神位!” 凤如青闻言,心想这倒是个稀奇的能力,气运加身……那不就是幸运神? 若当真能够随心维持,随手塑造一个帝王之运,小可造国,大可布置轮回。 于是凤如青真心实意夸赞道,“这个能力不错。” “真的吗?!”英容开心得眼睛都弯起来,“大人真的觉得我这个能力不错吗?他们都说是无用……” “自然是真的。”凤如青还不至于骗个小孩子,当然了在年龄上来说,英容怕是比她大了不知多少,但在凤如青眼中,他就是个孩子。 英容高兴得不行,凤如青正啃着一个果子,看着他想了想问道,“英容,你知道关于赤日鹿的事情吗?” 英容顿了下,似乎有些惊讶凤如青为何会问起这个,不过他很快点头,“知道的。” “知道多少?我在藏书阁中找到的记载很少,”凤如青说,“赤日鹿一族,到底是为何越过天界落神河逃入人间,又为何天道不曾追究?” 英容神色一变,四外看了看,而后竟然扳着脸,一本正经地起身将这附近的神仆全部都驱使走开。 这才回来坐在凤如青身侧,声音还放低说,“大人,你为何问起这个,这个在天界是曾经天帝下令不许提起的事情。” 凤如青神色微凝,“不许提起?” 她想到关于赤日鹿那些不好的传言,反控神君,弑主凶残。可若当真如此,赤日鹿越过落神河下界,为何没有遭到天谴,天谴之下除了她这个神魂特殊之人,还有真神,岂会有活物? “我在人间遇见了赤日鹿,”凤如青犹豫了一下还是说。 她看着英容,他眸色单纯,神魂如羽般洁白清透,是天界当中为数不多的纯澈之人,可见泰安神君将他养得非常好。 他也曾经助自己上界弑神,还是泰安神君的孙子,想到泰安神君是自家师尊并蒂而生的……兄弟? 这种关系说什么她倒是不觉得会怎样,而且就算怎样又如何? “你同我说说,关于赤日鹿的事情,”凤如青说,“你知道的都告诉我,详细点。” 英容果真没有犹豫地便说起来,他故意神神秘秘的,凤如青本还觉得他这般小心做派实在好笑,却越是听起来面色越沉。 昔年赤日鹿族遭遇的一切,在英容惟妙惟肖的描述下历历在目,凤如青看着淹没在云海之中的金玉琼楼,简直不敢相信,这里竟是神界,那些事情,竟是身为神君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最开始只是随手制造生灵,后来便将这生灵赋予智慧和各种各样的能力,定下契约引为坐骑,这倒是还在正常的范围内。 可是经年日久的神界,许是也和人间一般的无聊,氏族繁衍的神君也如人间纨绔一般,穷奢极欲不算,开始寻找刺激。 利用自己的神力肆意残杀创造生灵不算什么,他们用极其残忍的方式食用开了灵智,甚至能够幻化为人的赤日鹿,乃至其他生灵。 还会在被这神界的琼浆玉液泡坏了脑子的时候,将这些幻化成人的生灵囚于宫中肆意作践,逼迫这些他们创造出来的生灵去交.合生下新的物种。 再刨腹取出,名曰幼胎宴。 凤如青听得一阵心口翻滚,英容停下来,不是说完,而是再过恶劣的事情,他说不出口。 凤如青心中震荡,久久未言,英容见她面色实在难看,便说了一句,“大人,当日我知你与天帝开海阵,心中不知道多么高兴,现如今那些人……大部分也都已经坠落人间,不能再作威作福了。” 凤如青笑了一声,从桌边坐起来,重复了一句,“大部分都已经坠落人间……” 他们可真聪明,如今已经联手开始与各族一起对战熔岩,甚至两次妖魔兽引入熔岩的事情,也有参与,应当得了不少功德。 凤如青觉得自己喉间被塞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咽不下吐不出,冰冰凉凉的,冰到她整个人手脚都要木了。 她知道天界经过了熔岩现世,甚至是弓尤上位之后,陆续都已经将那些腐朽到根的神仙弄下凡尘了不少。 可神族庞大,这天界金碧辉煌的神殿之中,却还隐藏着不知道多少不曾亲手涉及罪恶源头,却参与其中的假神仙真恶鬼,侥幸逃过,或许就此收敛了,曾经的那些罪业便也算不到头上。 毕竟天道再是公允,也无法去处置不曾亲手沾染罪孽的人,再者生为神族,便是天生拿了如同免死令的豁免权,即便是那些坠落人间的真神,若是夹起尾巴,耐住性子,也不是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多么可怕啊,若是几千年后,那些曾经获罪的神族,再次以罪神之身回到了天界,那迎来的会是悔改吗? 不,很大可能不会是的,他们会悄悄地再和那些龟缩隐藏在天界之中的神族联手,然后更加懂得怎么去利用天道漏洞,怎么能够犯下罪恶不为人所知。 这其中或许有一些人会真的悔改,可他们必然战战兢兢,只求自保,绝不敢站出指出什么,因为昔年的污点,便是他们折断过一次的骨头,阴天下雨都疼,怕碰。 到那时候,这天界会有多少不能够说的秘密,藏书阁中又会怎样的将天界记载粉饰太平? 凤如青和英容道别,从泰安神殿回到自己的宫殿之中,立在高高的云海之上,看着下面汇集而上的聚入最高天池的生机,只觉得讽刺至极。 都说神界庇佑人间,可神仙的能力来自生机,来自那些生生不息朝生暮死的凡人。 他们拥有任何族群都无法超越的坚韧和智慧,历代相传,死亦不灭,他们也从出生开始便拥有最最健全的魂魄,丰沛的情感与爱恨,是所有异族终其一生或许都搞不明白的。 可人间带来的生机,温养出来的真神却在这天宫之中,做尽恶事。 神族得天池温养,能力强悍,一举一动,都在影响着人间,可因果不该是这样偿,轮回也不该承袭这样的丑恶,这样的天界,人间如何能好得了? 她一袭白衣,被风带着翩然而起,心中一直在纠结犹豫的事情,这一刻做了决断。 若她一直都是个无魂邪祟,这人间天界之事,自然也轮不到她去管,可她偏偏际遇如此,又在不情愿飞升的情况下得施子真倾力相助,成了这天罗上神。 她既是掌天界人间刑罚之神,那便谁也别想从她的掌中侥幸逃脱了。 凤如青将自己一个不起眼的偏殿给砸了,深夜之时扛着金晶梁柱,下了界。 她径直去了熔岩天裂之处,却隐匿身形,未曾让驻守的各族修士看到,将那巨大的金晶石梁柱,投入了下面赤红的熔岩之中。 “滋啦啦”的声音响起,那金晶石梁柱砸在熔岩之中,溅起一片遇风燃烧的火海。 修士们被惊动出来查看,却并未发现熔岩兽发起攻击,自然也并未注意到那熔岩的深处,金晶石梁柱掉落的地方,已经有一整片的熔岩开始变灰,开始熄灭。 果真。 凤如青站在熔岩热浪蒸腾的天幕之上,微微勾了下嘴唇。 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很快出现在了魔尊寝殿前面。 这里依旧死一般的寂静,立在各处的魔众全部如同死物,凤如青落在地上,现身准备进入内殿,竟然无人拦着。 她脚步微顿,索性也就进去了,在大殿之中并没有见到凌吉,她站定轻轻叫了声,“凌吉?” 她方才看了,凌吉并不在驻守熔岩的人当中,那他便只能在寝殿,不然他又能去哪里,从未见过凌吉对除她之外的人说过超两句话。 凤如青没有得到凌吉的回应,便径直进入了内殿,在内殿的门口,她见到了一阵幽幽闪烁的银光。 “凌吉。”凤如青又叫了一声,里面却没有回应。 她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索性径直挥手破开内殿禁制,进入其中。 凌吉躺在床上,手腕处狰狞的伤口看上去十分可怖,血顺着床上的一些纹路,正不断流入床下,他闭着眼睛,眉心微蹙,看上去十分痛苦。 可他的另一只手里攥着一把小刀,刀上还沾染着血迹。 凤如青瞬间便想到他床下的那个赤日鹿的幼鹿,凌吉说它胎中不足,说他在温养着它,凤如青当时也想过凌吉如何去温养,却未曾想到,他是用自己的血。 她不知作何表情,连忙上前走到凌吉身侧,抬手为他注入神力,修复伤处。 伤处修复,他惨白的脸色恢复许多,人也总算清醒了过来,睁开眼时看到凤如青,下意识挣扎着藏起手臂,却不慎用手中的小刀割伤了手指。 凤如青皱眉站在他的床边,凌吉半坐在床上,衣衫凌乱,素日看上去他是清瘦的,但散落开的一些衣襟却能窥见些许皮肉,是还有些肉的,许是到底因为是男子的原因,不算过度单薄。 只是这人脸白得不像个人便算了,身上也白得几乎要看到血管的脉络,侧颈上还有十分明显的淡色伤痕,看上去像是鞭伤。 凤如青错开视线,想到英容今天跟她说的那些,里面便有神族有些人专门喜欢用各种手段折辱这些被他们随手创造出来的生灵,那些方法她只是听了冰山一角,却也心惊肉跳。 这幅皮肉,确实太容易引起人的施.虐.欲。 凤如青闭了闭眼睛,凌吉轻声开口,“让大人看到如此难堪的一幕,真是羞愧。” 凤如青却开口问,“你这样温养着那头幼鹿多久了?” 凌吉唇色大抵因为失血,十分浅淡,哪怕凤如青为他注入了一些神力,也还是偏于苍白。 他垂着头,头顶张牙舞爪的尖利鹿角却和他此刻的脆弱并不符合,他答道,“二十年。” 二十年,便是她在做黄泉鬼王他开始给她送鹿血那时,他便已经在用这种方式在温养着最后一个族人。 凤如青心中有些难受,倒不是在可怜他,而是若没有那些年他送去的鹿血酒和鹿肉,她也无法在黄泉安逸地度过那么多年,才受到阴煞之气的影响。 是什么样的理由,能让一个人这般不惜血肉地去喂养另一个人,在这种两相拉扯的情况下,她的地位需得在凌吉的心中等同他最后一个族人才行。 是为她当年救命之恩?若是的话,这些年也已经还清了。 她知道凌吉心性残暴,知道他疯,知道他要自己去天界查看记载,便是笃定她一定能够打听到当年真相。 说不定就连眼前的这个场景也是他算计好的,这个混蛋东西拿捏住了她的软肋,知道她最受不了什么,这是在算计她! 凤如青被算计得心中不太舒坦,可是半晌轻轻叹息一声,开口道,“我愿意和那头幼鹿结契,我需要做什么?” 凌吉猛地抬头,脸上倒是没有做出什么过分惊喜的表情,眼中的光亮和雀跃却逃不过凤如青的眼睛。 凤如青忍不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你算计我的事情,等我结契之后再跟你算!” 凌吉不闪不避,突然从床上起身,抱住了凤如青。 凤如青怕被他头顶鹿角戳着,下意识回避,倒是让他抱了个正着。 “……你,”凤如青本想骂人,感觉到他全身都在战栗,便没有说,抓着他的鹿角推开他,严肃道,“结契要怎么做。” 凌吉穿好了衣服,将那石床机关搬动,里面的幼鹿似乎睡得正酣,包裹着它的银光在吸收着凌吉的血,它却无知无觉,伸展四肢,甚至还抽了抽小鼻子。 凤如青强压抑着,心都化了,凌吉看着她神色,对她伸手,“大人将手给我。” 凤如青伸出手,凌吉拿着那把小刀悬在她的指尖,“大人,忍一忍。” 说着,他刺破凤如青手指,拉着她的手指,来到那幼鹿的头边。 幼鹿耸动小鼻子,似乎是闻到了什么鲜美的东西,竟然睁开了眼睛,那眼睛水汪汪的,清澈无辜极了,凤如青都没感觉到疼,一错不错看着,血便是这时越过银光低落在那鹿的眼睛上,瞬间消失不见。 接着那幼鹿的周身散发出阵阵光亮,包裹着它周身的银光渐渐消失,它试图站起来,朝着凤如青走过来,但它却挣扎一下就再度昏死过去了。 倒是凌吉从它身上牵出一缕银光,悬浮在凤如青的眉心,“大人,我将这契约送入你的识海,便是成了。” 凤如青还担心小幼鹿,点头道,“它怎么了,怎么又昏死了?” “无碍,太虚弱而已,”凌吉将那银光引入凤如青眉心,很快没入其中,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凤如青闭目感知了一番,确实如那记载所说,神识当中出现了赤日鹿模样的幻影,便是结契成功。 “好了大人。”凌吉勾唇,笑意却侵染不到他的脸上,可他眼中的愉悦,确实不作假的。 凤如青只察觉一阵浑身绵软,双膝一软,便正好被凌吉的手臂揽住。 她惊愕侧头,凌吉眉目萦绕着银光,“大人别怕,主仆契约定下,你会短暂的同它共感,很快过去。是它太弱了,对不起。” 凤如青确实在记载中见到了这种说法,心下稍安,凌吉将机关落回去,扶着凤如青躺在床上,“大人安心,它需要时间长大,影响只会今天有,你稍微休息下便好。” 他说着,微凉的手指点在凤如青眉心,一阵银光缠绕他的手指涌入,凤如青便闭上眼,昏沉地睡过去。 等到第二天凤如青陷入了梦境,在梦境中她甚至有意识,很平缓,很安宁的梦境,和她这些年做的梦都一样,给她舒适和安全感。 或许就因为凌吉从未在任何方面对她露出恶意,她才会明知他算计自己,还是来了。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大多都是她经常梦见的,只是这次梦中,在她扎着冲天小辫子在田埂上玩耍的时候,她的身边多了一个和她差不多高,跌跌撞撞的小鹿,可爱极了。 她和小鹿一同长大,只是到了成亲的那个画面,凤如青伸出手,抓住的是一只微凉的手指,皮肤白得过火,她心中一惊,从前梦中并非如此,分明一切都是温暖的! 凤如青在洞房掀开盖头之前挣扎着醒来,醒来看到身侧的凌吉,便瞬间扼住了他的脖子,手掌下的脖颈于她来说脆弱得不堪一折,凤如青声色俱厉,“你敢在我梦里动手脚!” 凌吉安静地被凤如青按在身侧的枕头上,浅棕色的长发散落在枕头上,他眼中没有惊慌,只有向往。 “我助你最后一个族人存于世间,你却给我编织这种梦,”凤如青凑近他,“是何居心?” 凌吉伸手抓着凤如青散落他脸上的头发,用手指轻轻缠绕了一下,被捏着命门,却语气丝毫不曾慌乱,“是因为我也想留在大人身边。” 凤如青盯着他,感受他的情绪,确实没有恶意,松开手准备下床,凌吉却抱住她的腰,“大人……我温养幼鹿消耗太过,经年伤痛折损寿命,我还剩不到百年可活……” 凤如青一顿,咬牙切齿,她知道凌吉是故意这么说,他何止温养幼鹿消耗太过,还以血肉喂养她很久,经年伤痛倒不是所有都因她而受,可上次去天界,他险些就死了。 凤如青没动,凌吉扳着她的肩头令她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问,“是否因为我长得太丑了?” 凤如青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他当然不丑,若没有鹿角,肤色再深一点,是个十分具有异域风情的俊俏男子。 天界那群人怎会造出丑陋的生灵,若当真造出的生灵丑陋,又怎会锁在殿中…… 见她不说话,凌吉凑近些,鼻尖几乎抵在凤如青鼻尖上,“大人,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我族人曾经遭受过什么?” 凤如青欲推开,却被凌吉拖住了后脑,“大人和他们不同,大人和这世上所有人都不同。” 凌吉说,“若我族被创造的命运,便是被他人肆意地残杀品尝,我希望那个人是大人,是我心甘情愿。” 凤如青皱眉,“你少对我用幻术!”她感觉到凌吉的引诱,知道他幻术强大,推了他一下。 凌吉退开一些,又再度凑上来,“大人,我们被创造出来便是为了取乐,我除了血和肉,其他也很美味,你尝尝好吗?” “我想让你尝尝。”凌吉说着,头顶银光无声拢住了凤如青。 凤如青暗骂一声疯子,可凌吉扳着她的头凑上来,贴在她唇上的时候,她微微眨了眨眼,便没有再动。 她没有被幻术引诱,凤如青暗骂一声疯子,这一次骂的是她自己。 151、杂鱼锅·中 其实也不能算作完全的为色所迷, 毕竟凌吉太过鲜明热烈,像天裂之处溢出的熔岩,你只要站在他的身边, 便无法去忽视他。 他用最温良的模样出现,可就如同你离熔岩还远着的时候, 他甚至是温暖的。 可是只要你靠近, 便会不受控制地被赤红灼烧视线,凌吉以他的血肉温养凤如青那么久,又做出为送她上天界, 近乎被罡风割裂成白骨之事, 任谁的眼睛也无法从他侵染开的赤红之上移开。 他看上去实在不够强大, 却也会为了延续最后一个族人,不惜耗损自己的性命, 这样一个人,你用他的血暖过无数次身,你又如何能够在他说出“我想让你尝尝我其他滋味”的时候, 推开他呢? 双唇相触,凌吉看上去略显苍白的唇, 软得不可思议。他辗转片刻, 稍稍后退, 凤如青气息些微散乱, 近距离地看着他异于常人的瞳孔, 进退两难。 她实在没有精力去经营一段感情, 也没有那个时间。这样的情况下,她根本不该与任何人过度亲密,宿深便是一个失败的尝试。 凤如青闭了闭眼,准备退开, 凌吉却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扳着她的肩膀,再度贴上来,用那空灵中带着无尽引诱的声音对她说,“大人,别怕,我不是那只狐狸,我不求与大人长相厮守,我亦不求大人爱我顾我。” 凌吉亲吻凤如青的耳垂,对她说,“大人许我族人永生,我许大人一度春风,大人可以将这当成是一场交易,很公平。” 平缓却灼热的气息顺着凤如青的耳边吹入,凌吉指尖却微凉地捧在她的眉目之中,点开了她微皱的额头。 凤如青抿了抿唇,想要反驳,凌吉却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小刀。 他紧紧盯着凤如青,慢慢地探出舌尖,卷住刀刃,割开了一条口子。 他做这些事情,面上甚至没有引诱的表情,平静纯良,可正因为如此,舌尖上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嘴唇和下颚的时候,才显得糜艳到令人心脏皱缩。 “你……”凤如青怔怔看着他。 凌吉将小刀扔在地上,自床上跪起,捧着凤如青的双颊再度凑近,这一次毫不犹豫地撬开她的齿关。 “容我为大人暖身……” 凌吉的血和正常的血并不相同,或许闻起来是一样,但是一旦尝到口中,便是难以言喻的香醇,胜过天界的琼浆玉液。 凤如青喝了那么久掺杂了他血的鹿血酒,暖身效果已经绝佳,她却从未尝过这般甘醇鲜美,甚至还温热的活鹿血,腥甜入喉,她便毫无预兆地烧了起来。 如同跌入熔岩之上,那猩红滚烫的,冒着令人胆寒的泡泡的沸腾熔岩,看上去跌入其中,定然会被烫化皮肉,焚尽白骨。 可当凤如青真的跌入其中,却并不如想的那般,因为还未等她感觉到焦糊疼痛,她便已经融化其中。 她跌落在床榻之上,看着同她鬼王殿中一般无二的摆设,心中升腾起难以言喻的安心,凌吉青涩,却并不羞涩。 他告诉凤如青他的传承之中,便有许许多多的关于男女如何共赴欢愉的记忆,他说,“我生来便是这般,大人只管享受。” 可凤如青却不喜欢他说这样的话,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注定了生来是该做什么的,尤其是生来任人宰割这种事情。 大红的床幔散落下来,遮盖住凤如青被鹿血烧得同样透红的脸,凌吉伤痕密布的白皙脊背,还有凤如青迷醉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真的醉了,为凌吉的血,也为他。 魔尊寝殿的门甚至一直是开着的,整个魔界却都一片死寂,这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凤如青的惊呼和娇吟都激不起除凌吉之外任何活物的反应。 凤如青并非是个初尝青涩的,可她却也不知这人间还有这般多她不知道的玩法。 无疑,每一种都带着屈辱和臣服,每一种都能让享受者感觉到居高临下,操纵掌控一个人的绝顶快乐。 最后是凤如青不忍叫了停,回神之时,已经是日暮黄昏。 凤如青微微撑起手臂,懒洋洋地抬手掀开了红纱床幔,夕阳自窗扇映得屋子昏黄一片,凌吉闭着眼睛枕在她身侧的枕头上,眉目安宁,呼吸清浅。 她轻轻地吁出口气,鹿血带来的温暖还未消散,她朝前挪了一点,将下巴搁在凌吉带着些许红痕的肩头,轻轻点了下。 “你还好吧?”凤如青将手从被子里面伸出,按着他的肩头,让他趴在枕头上,手指在他后背上慢慢划过,实在有些惨不忍睹。 “我帮你治疗。”凤如青心中暗自叹息,她是被鹿血冲昏了头,才会听任凌吉玩什么好玩的,她神力悄悄地顺着手掌覆盖在伤处,凌吉却睁开眼,回手抓住了她的手。 “大人,”凌吉翻过身,阻止她的行为,“不要治疗。” 凤如青皱眉,凌吉却抿了下唇,说道,“我喜欢你带给我的伤。” 凤如青心中不受控制地一跳,凌吉起身环住了她的脖颈,两个人亲密地相拥。 “我有很多伤,都是怎么落下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凌吉说,“但我想记住大人给我的,我还想要更多些,最后多得能覆盖住那些旧伤,大人……” “别说了。”凤如青打断了他,听不下去。 怎么会有人喜欢旁人伤害他呢?真是个疯子。 “我饿了,”凤如青说,“一整天没有吃东西了。” 凌吉闭着眼,下颚搁在凤如青肩头,“已经命人准备饭食,大人稍待。” 凤如青试图起身,凌吉却没有放开,她顿了顿,伸手在他细软得不太正常的发中揉搓了几下,说道,“别叫大人了。” “那叫什么?”凌吉放开她的背,贴着凤如青的侧脸,一路啄吻至她唇边,鹿角扎在凤如青的眼睛之前,被她伸手抓住。 “叫……”凤如青迟疑了一下,她也不知该叫什么。 凌吉却先开口,“如青。” 凤如青顿了顿,点头应好,凌吉却还是不让凤如青起身。 “你做什么?”凤如青抓着他的鹿角,好笑地问他。“不是说等会有人送吃的来吗。” 凌吉抓着她引向自己,对她道,“大人行行好,先将大人的发带解开吧……” 他语调并不是寻常说话的语调,而是方才两人亲近之时的语调,带着哀求和脆弱,仿佛你若不怜惜,他便会死在你手上一般。 凤如青触及自己的发带,顿时脸色腾的烧起来。赶紧将发带一圈圈地拆开,看着凌吉隐忍地咬唇,却还一脸无辜的模样,她身体里所有的隐藏在骨子里面的暴虐都要被勾起来,这简直要命。 “你……别做那样子。”凤如青假作严肃道。 凌吉微微垂头,哦了一声,这才在凤如青的视线中慢慢并上腿,抱着膝盖,看向凤如青手中发带。 凤如青将沾染湿漉的发带甩在地上,悬空的手一时间不知道是掐自己的额头好,还是捂住脸好,她有些自暴自弃地叹息了一声,转身准备穿衣服,凌吉又爬过来伺候她穿衣。 等到两个人磨磨蹭蹭穿好衣服在后殿洗了澡,又施了清洁术,魔侍这才送来了饭食,将床上狼藉也很快悄无声息地收拾好。 凤如青与凌吉对桌而坐,慢慢吃着东西,已经入夜,她索性也不着急了。胡闹荒废了一天,她又开始想起关于天裂和金晶石能够令熔岩熄灭的事情。 凌吉很安静,不会故意找话,也不会在下床之后,再不知轻重地用那种难言的眼神看她。 好似这一天当真是一场交易,他倾尽全力,她无耻地享受,他们便又恢复到陌生,甚至有些生疏的境地。 凤如青见凌吉穿好衣服之后,便又成了那个淡然甚至凉薄的魔尊,与凤如青说话,也是一副十分端正严肃的模样。 “幼鹿暂时还不能离开我,”凌吉说,“待到它再长大一些,大人再来带走它吧。” 凤如青点头,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了东西,对坐无话,凤如青挠了挠散落的没有束起的长发,有些尴尬道,“那我便告辞了。” 她说着起身,暗笑自己真是不洒脱,确实只是春风一度,她倒不必心中过多去牵扯。 想通之后,她大步走向殿外,凌吉跟在她身后道,“我送大人。” 凤如青嗯了一声,但待到她走出殿门,已经乘风向上之时,凌吉突然伸手拉住了凤如青,将她从半空中生生拽下来,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如青,”他气息很乱,“今夜不走行吗?” 凤如青也很乱,不过是心乱,这人抱着她死紧,一会大人一会如青,一惊一乍一会一变,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就没遇见过这样的人。 凌吉紧紧扣着凤如青的腰身,“我反悔了,我不想只是同大人春风一度……” 凤如青抬头看向凌吉,他便倾身吻下来,这吻很凶狠,没有他白日的半点克制。 “别走,”他几乎是撕咬着凤如青,带着她快步朝着身后大殿之中走,凤如青被他甩得悬空,倒也没有挣扎,她不得不承认她好奇,好奇凌吉又要搞什么花招。 她被凌吉拖抱着,一路亲昵到才收拾好不久的床边,凌吉倾身将她按进柔软的被褥,压着她肩头的手臂在发抖。 “对不住,大人,”凌吉说,“我又骗你了,我不想像白天那样,我不想克制。” 凤如青舔了舔似乎破了的嘴唇,哑着声音问,“那不克制,是什么样?” 152、杂鱼锅·中 凌吉没有回答, 身体力行地告诉了凤如青,白天他是装的,装的软弱可欺。 装的一副可怜样子, 装的自己天生便是伺候人的,或许那些传承是真, 但凌吉的骨子里, 却绝不是甘愿做那样的人的人,否则他如何会成为魔尊,如何又会在凌迟般的罡风之下面不改色, 悍不畏死。 凤如青再度烧起来, 不过这一次烧得更彻底一些, 凌吉并不像鹿,他像被压抑了太久, 拖着锁链冲出牢笼的凶兽,恨不能将他怀中这一块肉啃食殆尽。 月上中天,凤如青抓住凌吉的两只鹿角, 眯着眼贴着他汗津津的鼻子说,“下去, 累了, 睡觉。” “这次结束。”凌吉说。 “不行, 你根本没完。”凤如青抬头磕了下他的头。 凌吉倒是听话, 凤如青懒得洗漱, 施了清洁术之后, 便侧身裹在被子里面昏昏欲睡。 凌吉带着一身水汽回来,在凤如青的侧脸亲了亲,钻进被子,拥着她一起陷入梦境。 梦境当中是不断重复出现的人间烟火, 凤如青从很小长大,这一次凌吉参与其中,于是昨夜梦境中的那小鹿,便时常化身为孩童,顶着软软的鹿角尖尖,跟在梦境中的凤如青身后。 直到他们一起长大十几岁,梦境中的那十一二岁小少年模样的凌吉,问凤如青,“主人,你喜欢这样的我吗?” 凤如青在梦境中还是个没有长开的小姑娘,很瘦,比凌吉矮一些。 她伸手摸了摸凌吉长了许多,却依旧柔软的鹿角,说道,“喜欢,你这样很软。” 她说的是鹿角,也是凌吉十一二的模样,白嫩得比刚出锅馒头还要可爱的小不点,顶着细软的浅棕色长发,还有一对柔软的鹿角,满眼的无辜无害,谁见了不喜欢。 凌吉竟然笑了笑,很自然的笑,漂亮极了。 后面的梦境戛然而止,凤如青睁开眼的时候,凌吉的鹿角戳在她的脑门上,凤如青哼哼着后退了一些,外面天光大亮,她腰上箍着手臂,半边身子都麻了。 她挣扎起身,凌吉也跟着起来,两个人很快吃过了东西,凤如青和他胡混了一天一夜,确实不能再混下去,她得去给施子真输送神力,助他早日恢复。 还需要设法取到天池之水,再去印证天裂。 这一次凤如青再度要走,凌吉又说,“我送你。” 凤如青只以为他是送到魔界入口,谁知他竟幻化为巨鹿,示意凤如青到他背上。 凤如青迟疑了一下,笑了笑便上了巨鹿的脊背,待到坐稳,凤如青第一次体会到了赤日鹿的真正速度。 不过几息的功夫,她便已经到了悬云山脚下,若凤如青不是真神之身,换做是一个高境修士,怕是都承受不来如此速度的疾行。 她下了凌吉的脊背,凌吉幻化成人,伸手为她理顺了下散落的发,“我知道你很忙,但若得空便去魔界寻我,看看幼鹿。” 他不再张口闭口的大人,凤如青少了些许别扭,笑了笑,弹了下他的鹿角,“不是要跟我春风一度,这都好几度了,怎么开始准备缠着我?” 她看到凌吉垂头羞涩的神情,正要再取笑一句,凌吉却又抬头坦然道,“是,我要缠着你。”能缠多久缠多久。 凤如青面对他的善变总是无奈,凌吉又抓住她的手,问,“怕吗?” “怕什么?”凤如青挑眉看他,凌吉却垂眼凑近,突然低声用可怜兮兮的隐忍调子说,“若大人久久不来,我便只能……” 凤如青以为他要说去天界找自己,却听凌吉说,“用大人遗落下的发带自渎了。” 他说完便走了,凤如青想到她那发带都做了什么用,顿时耳根有些烧。 她明明扔了! 她今天头顶是暗红色发带,是凌吉的,凤如青看着他很快消失在原地,半晌才叹了口气,带着点笑意上了悬云山。 她不知自己一天一夜的胡混餍足,如今眉目满是春情,上山之后寻了荆丰没有寻到,便径直去了焚心崖。 她每隔几日便来给施子真输送神力,上次吃了粥就走了,也不知道施子真消气没有…… 凤如青在石室外面敲门,“师尊,我来了。” 里面没有声音,凤如青又敲了几下,始终也没有人应。 凤如青在外待了好半晌,叫了好半晌,还以为施子真出了什么事,也顾不得他生气不生气了,径直推开了石门。 结果石门很轻易地被推开,里面并没有人,施子真不在。 石室当中光线不好,平时便冷冷清清,施子真在的时候,还好些,多少有些人气,他一身雪色长袍,无论坐在多么昏暗的地方,都能一眼看见。他不在,这里便十分的压抑昏暗。 凤如青以为他只是出去了,结果在悬云山等了他整整一天,他也没有回来。 傍晚荆丰从其他门派议事回来,凤如青询问他施子真的去处,荆丰也说不知。 “熔岩的弥漫因为妖兽减缓了不少,”荆丰说,“或许师尊又去了人间驱邪,他经常去的。” “你能以三元符文印联系到师尊吗?”凤如青忘了给自己也弄一个符文印的事情,便只好要荆丰联系,“我有些重要的事情要与师尊说。” 只有她知道施子真因为给她塑身受伤的事情,仙骨开裂非同小可,他如今这状态,连驱赶妖兽入熔岩那天,都没怎么见他动手,一直是泰安神君在他身侧出手,可见施子真确实是不宜动用灵力。 突然间带伤去人间驱邪除祟?不太可能,他现在需要大量的灵力补充和借助外力来修复,还有充足的休息,他虽然心系天下,却不是不自量力之人,这时候若非极其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往外跑? 凤如青有些心急,但毕竟施子真也不是小孩子,他是仙门之首,有事出去也是寻常。 她索性回了天界,再度取了两次金晶石下界,确认了金晶石确实能够克制熔岩弥漫,甚至熄灭熔岩,而后又设法去天池。 连上神也无法轻易靠近天池,守卫天池的神兵日夜不停地轮换,那是比凤如青身处的上神殿还要高的地方,承载着整个天上人间的生机。 不过凤如青还没等和英容两个商量出办法,在弓尤那里也没能旁敲侧击打听出将天池之水偷出一些会是什么下场,便得知了守卫天池之人,乃是于风雪。 好巧不巧,于风雪因为守卫落神河“悍勇负伤”,身体“不适”养了一阵子之后,便被调去守护天池。 凤如青得知之后,心中顿时大定,她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于风雪的时候,信任便油然而生,甚至觉得她永远不会背叛自己。 和蓝银缠斗了一场,成功见到于风雪,凤如青说明了她要带一些天池水下界的时候,于风雪这一次倒是真的迟疑了。 “不是我不帮你,天池之上常有雷云笼罩,神界传说那是天道之眼,”于风雪说,“擅动天池之水,雷击必然滚滚而落,曾经有守卫天池的神兵,妄图偷饮天池之水成为上神,便被劈得灰飞烟灭。” 于风雪苦口婆心地劝诫凤如青,“祖宗,你搞什么都行,但别找死好不好。” “我可以把施子真本体给你用棍子叉出来,但是取天池之水,真的不行!” 凤如青听了要遭雷劈,自然不会再去为难于风雪,只是稍作沉思道,“我能上去看看吗?” “你别想了,我求你!”于风雪说,一着急说,“你再怎么是主角,书也是有规则的……” “什么?”凤如青看向于风雪,真诚地问道,“你都成神了,还未曾摆脱邪祟的影响?” 否则为什么还说胡话? 于风雪无奈地叹气,“我给你取施子真本体,你拿了便走,不要瞎搞,好不好?” 凤如青奇怪道,“我师尊本命莲花长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取走?” “你没……”她低头看凤如青的肚子,“还没怀上?难道真的怀不上了?”这可是全书最大剧情,她还以为凤如青取天池水是为她肚里孩子呢。 凤如青顺着她视线看了眼自己肚子,也不跟她争辩,“那你带我看看吧,” 于是入夜之后,凤如青便扮成了神兵模样,跟着于风雪到天池去看。 说是天池,凤如青觉得叫天河更加恰当,自半空凝聚的生机之流,如掺杂了金粉银沫的瀑布,在朝着天池当中倾泻,池子很大,大得凤如青除了所站之处,根本看不到确切的边界。 而倾泻的生机落入池中,池满而溢,溢出之后化为金光散落下方,便是天上人间用以生存和修行的生机本源。 她凝聚神力倾注于眼,并未在池中见到任何的活物,只是在不远处的池壁边缘,看到了一簇荷花。翠绿的莲叶之上,两朵莲花并蒂而生。却并非如凤如青之前所想全都是白色,竟有一朵是红莲。 凤如青想到泰安神君,于风雪这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长杆,跃跃欲试地对凤如青道,“我们把施子真叉下来吧,反正早晚也要叉。” 凤如青难以言喻地看着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走吧。” 于风雪哎哎的叫她,“真不摘啊,好花堪折直须折!”她压着声音鬼鬼祟祟喊。 凤如青摆手,径直回到了明心殿,在神界又待了两日,刻意找弓尤去谈了两次话,旁敲侧击地说了些话,估摸了一下他的态度,又想了下他的立场,便再度下界。 只是这一次,她满心以为施子真无论干什么,总该回来了,却又在悬云山焚心崖上扑了个空,询问荆丰,荆丰也不知,在熔岩处也没有见过他,以三元符文印去联系,也联系不上他。 凤如青返回石室,在昏暗的石室当中慢慢拧起眉心,环视周围越加冰冷无人气的摆设,心中真正的开始焦灼起来。 受着伤呢,能去哪呢? 153、杂鱼锅·中 施子真消失了半个多月之后, 凤如青去了一些人间比较乱的地方,小范围地尝试了利用神力去搜寻,依旧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连荆丰也开始有些重视起来, 不过穆良并未飞升的时候,施子真经常一月到月末或者月初才会来回一次。 这才半月, 他又并不是需要人操心的孩童, 所以荆丰一直安慰明显越发焦灼的凤如青,说施子真说不定月末或者月初便回来了。 初冬时节一场霜冻后没几天,便树叶枯黄。施子真却在月末依旧没有踪迹, 没有回到悬云山, 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更没有去过熔岩天裂之处,仿佛人间消失。 其实对于修真者来说, 一月时间连弹指一瞬都算不上。一个闭关便是几年十几年甚至上百年。除了凤如青之外,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施子真的消失。 如今妖兽引入熔岩带来的影响越来越小,熔岩兽又开始了屡次躁动, 驻守熔岩处的各族也开始越来越多,人间四海也再度受到天裂的影响, 邪祟四起, 修真界与各族之间短暂的喘息过后, 再度忙得不可开交。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魔兽和妖兽来拖延减缓时间, 熔岩弥漫的速度和熔岩兽的攻击力相较之前更加的迅猛可怖。 熔岩兽千遍万化, 妖魔兽的加入让它们短暂的蛰伏后, 现如今同化了妖魔兽的形态,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哪怕各族已经对待熔岩兽有了经验,却也应对得十分艰难。 这个节骨眼上, 凤如青并不相信施子真会无故失踪,可人间她几乎这些时日快要跑遍了,并没有寻到施子真踪迹。 她去找了几次泰安神君,泰安神君也说不知,可凤如青总觉得他有事情瞒着自己,又躲她躲得厉害,她和他动了两次手,泰安神君也不回天界了。 凤如青情绪受到了影响,整天琢磨施子真跑哪里去了,主要是担心他的伤势。 仙骨开裂,若是没有悬云山那样浓厚的灵力及时补足,开裂的仙骨会逐渐将体内积蓄的灵力一点点的流光耗空,他属实不该到处跑。 凤如青一觉醒来,面色很不好,梦境中她又梦见找到了施子真。 她最近总是梦到他,各种各样的梦境,一开始都是好的,是温柔温暖的。但无论如何开头,到了最后一定会变为血腥可怖的。 简直集齐了修士各种各样可能遭遇的死法,虽然凤如青知道以他的能力,能够要他命的人寥寥无几,就算施子真如今仙骨开裂,也有与真神一战的能力。 而梦境中他脆弱得不堪一击,更遑论那些可怖死伤之状。凤如青归结为自己这是关心则乱,昨夜又梦见他在一处很脏的坑洞之中,白衣被枯叶和泥土侵染,躺在地上面色惨白,也不知是死是活。 她叹了口气,伸手捏住自己的眉心,身后一双手臂自她腰身上环绕,拥住了她。 “做噩梦了?”凌吉的声音清缓,听起来带着安抚意味。 凤如青含糊地应了一声,不曾去想凌吉如此强大的幻术,能够为她编织梦境,却为什么自己在他身边睡,也如此不得安稳。 她更不曾回头,看不到凌吉在她身后眼中情绪晦暗冰冷,泪水缓慢地爬过侧脸,他伸手慢慢地抹去,片刻后将下颚放在了凤如青的肩头,抬头看向了头顶。 一只小鹿在两人上空悬浮着,它似乎受到了凌吉的驱使,慢慢朝着下方凤如青飞来,嗓子里发出了很低很娇嫩的声音,像撒娇一样的用软软的鹿角,蹭了蹭凤如青的侧脸,凤如青脸颊粘上它柔软的绒毛,面色绷不住露出点笑意。 她伸手勾了勾已经长大了一点点的幼鹿的下巴。 幼鹿绕着凤如青的指尖缠了一会,凌吉起身穿衣,凤如青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侧颈之上未散的指痕,心中一阵愧疚。 她不是故意折腾他,可是和凌吉在一起,亲近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失控。凤如青原本绝无这方面的爱好,她不喜欢施虐。 她知道有一部分原因是凌吉蓄意引诱她那样,但另一部分,她不得不承认,是被凌吉的引诱勾出的,她藏在骨子藏在灵魂中的暴虐。 大概没有人会在凌吉引诱之下掩盖住内心真正的想法,他有一种让人不断堕落的魔力。 “这里我帮你清除瘀血,”凤如青跪在床上抱住凌吉的脖子,亲了亲他有些凉的侧脸,手指按在他的脖颈之上,给他输入神力。 凌吉垂眸遮盖住眼中情绪,伸手拉开了凤如青的手,“无碍的,我想留着。我穿上长袍,衣领很高,看不见。” “如青,族内有人来报,说极寒之渊当中有动静,我今日要去查看一番。” 凌吉穿好了衣袍,转身面对凤如青,伸手缓慢地系着衣带,凤如青将他浅色的长发自衣袍中拉出,整理,幼鹿悬浮在两个人的头顶,翻滚不停,看上去还掌控不好飞行的技能。 “我随你同去吧,”凤如青闻言道,“极寒之渊按理说应当完全没有了魔兽踪迹,当时仙首们已经下去查看过,如今又有了动静,若不是漏网之鱼,或许便是其他地方的邪祟进入了其中,毕竟那其中虽然没有魔兽,魔气和阴煞之气很足,确实吸引邪祟。” 凌吉却说,“今日我自己去吧。” 凤如青看向凌吉,眼中不解。凌吉却道,“我昨日,在熔岩处的上空看到了泰安神君,你不是在寻你师尊么。” 凌吉说,“说不定泰安神君会知道,他今日应该在天界吧。” 凤如青脸色顿时凝重起来,“你看到泰安神君了?” 凌吉点头,“看到了,虽然他隐匿身形,但我能够感知到他的神力,毕竟我从前也是神族创造。” 凤如青顿时忙着穿衣服,“我找了他许久,前几次他都不松口,他定然知道我师尊下落!” 凤如青急忙穿好衣服,生怕晚一刻,泰安神君又要跑了,甚至都来不及去抱怨凌吉为何昨夜不告诉她! 凌吉看着她忙乱的模样,眼中无悲无喜,只是片刻后抬眸看了一眼那只看上去全无忧愁,蜷缩在被子上又睡着的幼鹿。 他想起自己十几岁之前,被父母藏在神界峡谷,未得到残忍的传承,还不知他们一族的命运。 那时的他无忧无虑,吃着峡谷当中的灵果,饮着峡谷当中的清泉,父母虽然很少看他,他化为人形也不过是个幼童,却生活得很快乐。 他想回到那个时候,再选择一次,他不想走出那个峡谷,不想看到那一场噩梦一样的神宴。 凤如青系好了衣袍整理好了自己,踮脚抱着凌吉亲了一下,便说道,“我先去堵他!” 凌吉知道她的一切,只要她在梦中出现过的,都逃不过他。凤如青从未说过要他停止窥探自己的梦境,她没什么不能对自己的伴侣坦白,她给了凌吉足够的信任。 她做得很好,分明是凌吉自己说的不用对他在意,只当一场春宵。凤如青却从未将他当成暖床的玩物,认真地对待着他,从天界带了许多礼物给他,还在帮着他查将赤日鹿一族逼到如今地步的神族。 可当时参与的神族,连凌吉自己都查不清楚,况且天界又岂止一个赤日鹿族是神族创造的悲哀产物? 这笔账,早就算不清楚,可凌吉还是很感谢凤如青。 可她的坦诚和真挚,也十分残忍地将一切都暴露在凌吉的面前。 例如她认真地对待他们的关系,可梦境中却从未梦见过他的模样。 凌吉没有骗她,他给凤如青编织的那个美丽的梦境,里面所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凤如青。 温暖,阳光,乡间小路。 袅袅烟火,勤劳恩爱又疼她的父亲母亲,山坡上的野花都是她潜意识当中想要的美景,还有她红装欢喜嫁与的郎君。 可她不曾有过快乐的童年,不曾记得将她抛弃的母亲模样。更没见过她父亲,因此她梦境中父亲母亲没有具体的模样。 那个情郎也一直都没有具体模样,凌吉知道,并没有人让她动过想要一生不舍不离的想法。 她对待每一个伴侣都很认真,可风雨飘摇的这些年里,她看的也比谁都透彻,她知道他们只是相伴,不能同归,不是终途。 凌吉一直都觉得,或许凤如青梦中的人一直都不会有具体的模样,可就在半月前,施子真失踪的第十七天,她梦境中的人突然有了模糊的轮廓。 这梦境凌吉是编织者,虽然有什么他不做主,可一点一滴的变化他都能清楚看到。 他和凤如青一起看到背对着他们在厨房忙活着做饭的那个人的背影,却是比凤如青先一步看到他转过头来的模样。 凌吉心中并不震惊,只是觉得悲凉。 悲凉自己用尽浑身解数,却依旧无法在她心中做那个最重要的人。 他先一步出手篡改了她的梦境,编织了其他的梦境去替换。 她每天被他编织的那些梦境惊醒,却每一天,都在重复着那份温暖。 梦境中从无过火的画面,甚至有时候只是一起晒太阳,离的是十分守礼的近距离,没有任何旖旎的气氛,可见她自己都不知,她在爱着那个人。 她自己都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那个人,内心最先在梦境中反映了她的渴望。 凌吉篡改了她的梦境,却斩不断她的向往。 凌吉看着凤如青跑出殿门,在原地犹豫挣扎了片刻,还是追出去,拉住了凤如青。 他在她身后抱住了她,像那一夜要她留在自己身边一样,不压抑自己的情绪,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 “大人,”凌吉叫了她一声。 凤如青愣了愣,感受到他情绪起伏,心中再是着急,也没有扯开他的手臂,而是询问他怎么了。 凌吉抱着她,心中满是不甘,闪过许许多多疯狂的想法,可最后他将所有情绪都压抑下来,紧搂着凤如青道,“和大人在一起,我很开心。” 凤如青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正想说什么,凌吉便道,“大人,我知道如何能让泰安神君说出你师尊的下落。” 他贴在她的耳边说了他的计策,阴损至极,并不是凤如青惯用的计策。 可这样的计策对待那些神君最管用,凌吉说完之后,见神情有些犹豫的凤如青,劝道,“不用真的做,只需要说得疯狂些,你知道的,没人不怕疯子。” 凤如青眼睛这才亮起来,凌吉最后低头亲吻了下她的嘴唇,“去吧大人,做你想做的。” 凤如青觉得他的态度有些不对,又想问他为何不叫如青又叫起了大人,可事不宜迟,她怕泰安神君跑了,又因为最近的梦境,越来越担心施子真的安危,这才没有多说什么,乘风极速朝着天界而去。 凌吉站在魔界目送她彻底离开,而后转身回了殿内,将赤日鹿的幼鹿关在床下,设下了幻术结界,这才不带任何魔众地出门。 他并没有去极寒之渊底下,那消息本就是假的。 他去了人间一处灵山,化身为银光在山间跳跃深入,最后来到一处被结界层层笼罩的山谷,看到了半山腰上正迎风坐在一处石台之上,艰难地吸取结界中聚灵阵聚入的稀少灵气的人。 他长袍如雪洁净无尘,侧颜在这山中因为结界原因依旧苍翠郁郁的一小块天界之中,如画中谪仙,生生活过来一般。 凌吉看了许久,直到那结界中的人似有所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 这便是他用尽浑身解数也留不住的那个人,心中最温暖的的存在,凌吉从不曾如现在这般仔细看过他的眉目,确实是一副无需做任何讨好之态,便能轻易取悦于人的模样。 只是他身上谈不上任何的温暖,他眼神冷得像冰河之水,轻轻扫来,凌厉如刀。 “你为何在此处。”他走近,开口,声音冷傲似天界峡谷最高处不可触及的雪。 这样的人,要如何才肯跌落尘埃,沾染情爱? 凌吉轻轻地为他的大人叹了一口气,而后对着结界之内的施子真轻轻勾了勾唇,他练习过好久了,总算笑得有一点像人,但却丝毫和美好沾不上边,甚至因为眼中残暴,显得邪恶。 笑容消失在嘴角,他化身巨鹿,在施子真微愕的视线中朝着结界猛地撞去。 而凤如青并不知凌吉已经找到施子真,却不曾告诉她,还独自去找了他。她急匆匆去了天界,在进入天界之后便隐匿身形,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利用英容教她的随意进入泰安神殿的办法,进入神殿当中。 泰安神君果真在殿中,他身上受了伤,乃是天雷所伤,看上去很严重。 他是因为这伤没能及时离开,但他因为是天池生机孕育,这伤势恢复得也算肉眼可见的快。 泰安神君手中捏着个小瓶子,里面有三滴天池之水,这点东西取出来险些要了他老命。可施子真根本不听劝,若是再不肯从山中出来,灵力不足,他的仙骨裂痕必然越来越大。 天池是天下生机的本源,这三滴天池水,能够助他撑过一阵子。 他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和施子真那个金晶石脑袋并蒂而生。连他都能感知到他的变化和心中所想,他却始终连想都不肯仔细去想,更不许他说任何一句,否则便要翻脸。 可心之所向,又岂是依靠不见面不去想便能够消失的? 泰安神君简直要被他气死,躺在自己寝殿哎哟哟的转了个身,身上未着衣衫,晾着伤处等待痊愈,可谁成想一转身,见着了不知何时来到他寝殿的瘟神! “你……啊!”他扭头太急,牵动伤处,疼得叫了一声,接着便赶紧抓起了身侧衣袍,顾不得疼痛地穿好,面色疼得发白,头发凌乱地坐起身。 凤如青多日不见施子真,看到泰安神君这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一阵心堵,泰安神君愕然地问她,“你怎么进来的!” 凤如青没有说话,从腰间拔出小弯刀,沉海出鞘即刻变化为本来模样,暗沉沉的不见一丝光亮,血煞四溢,对准泰安神君。 “泰安,我本十分敬你,可我现在想知道,我师尊在何处。”凤如青面色沉肃,宛如一尊杀神,泰安神君心肝颤了颤,要当真放开了打,受到施子真仙骨开裂的影响,他现在当真打不过凤如青。 前几次她好歹还礼貌地叫声神君,就算逼迫也不曾完全撕破脸,动手还打着切磋的名号,可如今她这模样,很明显是糊弄不过去了。 泰安神君整理好衣袍,凤如青倒不至于连这点时间都不给他。 可泰安神君弄好了衣服也没能想出办法,将手中捏着的盛装天池水的小瓶子顺手塞进衣袖,而后起身下地,片刻后学着施子真严肃冷酷的样子说,“天罗上神,你这是做什么?” 凤如青见他这般,轻嗤一声,“你不像他。” 确实不像,模样长得再像,也学不出施子真那副真暴躁冷傲的模样。 泰安神君没有办法,他不能和凤如青动手,不说打不打得过的问题。若是要施子真知道,又要说他。 他烦得要死,眼睛瞄了一眼窗户方向,索性祭出神器,准备遁走。 这若是传出去丢人能丢到祖奶奶家,可他又没有别的办法,凤如青太难缠了。 神器一出,凤如青面色微变,上几次泰安神君便是用这神器逃的! 神器乃是护体神器,保命的本命神器,即便是凤如青再蛮横强大,也很难短时间突破神器的阻隔。 不过她面色只是短暂变化,很快便恢复了。她想起了来时凌吉对她说的话,堪称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看着泰安神君在神器的防护之下,朝着窗户掠去。 上神如此狼狈的逃跑方式,若是给人知道了要笑掉大牙。 凤如青轻笑,并未试图阻止,在他跑出去,快要消失在能够听到她声音的范围之前,她才开口,“你若这样走了,我便去天池将你的本体用杆子打断,然后捞出来做下酒菜。” 泰安神君险些一口血吐出来,脚步一顿,凤如青又道,“我想想,你本体若是被我吃了会怎么样……怕是一辈子也离不开我,任我驱使,任我为所欲……” 她话没说完,泰安神君便重新出现在屋子里。 他神色难看,收了神器之后,冷冷看着凤如青。 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别人他不知,可凤如青做下的那些事,从开海阵开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她若当真吃了自己的本体……泰安神君想象一下便觉得浑身发寒。 他看着凤如青半晌,在凤如青势在必得的眼神中恶狠狠道,“告诉你能怎么样,池生不想见你!你敢去他不打死你!” 凤如青一见他松口,顿时笑了,笑得煞气满满,“你只管告诉我他在哪,现在如何,他若当真打死我,也不用你偿命。” 泰安神君心中默念我没有出卖你实在是走投无路,于是说道,“他很不好,伤重,我就是帮他治疗的,你去了他只会更严重。你就好好的顾着天裂的事情不行吗?!” 凤如青深吸一口气,沉海刀锋一转,对着他,“他在哪?” 泰安神君感觉到她将神力灌注于刀身,罡风迎面扫来,顿时道,“姚安山!” 凤如青在人间奔走多年,闻言稍微顿了下便脱口道,“太宁国姚安山?他在人间?!” 泰安神君糟心地点头。 凤如青转身欲走,泰安神君即刻叫住她,“带着这个,是天池水,能助他。” 凤如青接过后竟然礼貌地道了谢,又人模人样的将泰安神君当个长辈尊敬了。 泰安神君差点绷不住表情,心里骂人。 凤如青接过小瓶子揣在怀里急匆匆地走了,极速奔着人间而去—— 而她要去的那地方,结界早已经破碎,四周苍翠一片狼藉,连唯一的木屋也变为飞灰,显然是大能修者斗法之后的残局。 此刻施子真正半跪在地,血满前襟,凌吉站在他面前,鹿角断了一只,身上多处剑伤,却不曾去管,只低头手掌银光流动,悬在施子真头顶,银光不断的朝着他头里面钻入,如同见肤闻血而入的水蛭。 施子真深深陷入凌吉编织的梦中,无比清晰地呈现着七百多年前,他饮下醉仙欲,抱着自己小弟子沉沦迷乱的一幕。 接着便是他亲手斩杀了她,却在夜深人静之时,提笔画了她的模样。 有个声音蛊惑一般的在他耳边问,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你为何要画她,是不是思念她?” “不……”施子真嘴角鲜血不断涌出,仙骨开裂处不断有灵力四散,固心印隐隐出现冰裂般的纹路。 “你想她什么?是想你的小弟子太过可怜,死于极寒之渊没能救回……”那声音如附骨之蛆,在施子真耳边声声如魔音,“还是想她柔软腰身,情动之时轻唤你轻些?” “不是!”施子真咬牙辩驳,固心印上的细纹却如蛛网般迅速扩散。 154、杂鱼锅·中, 施子真矢口否认。 那在幻术的驱使之下, 带着他声音的诘问,却如同他自己在扪心自问。 “不是?可神魂烙印已成,你每每利用神识, 便会看到那些不堪和疯狂,你真的能够丝毫不受影响?” “我再问你, 无情道需得得爱而忘爱, 纵欲而绝欲方得修成,你大弟子亦是多年夙愿得偿才会飞升,你又是为何登入极境, 嗯?” 施子真整个人轻轻战栗, 到如此地步, 除了面色绷得很紧之外,他竟还没有露出狼狈神情。 凌吉手上银光的流速加快, 施子真的幻境便又真实深刻几分。 “碎月仙尊,百家仙门之首,整个修真界高山仰止的前辈。你从何处得爱, 从何处得欲,又是如何登入极境, 你当真还要否认?!” “你是如何肖想过自己的小弟子, 又一共画了她多少次, 刻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你重温了多少回, 自己却不敢承认么。” 施子真紧咬着牙, 慢慢摇头, 可固心印却已经开始崩散,仙骨裂痕加重。他脊背微微弯曲,紧咬住嘴唇,屏气凝神, 竟开始强行运转灵力试图破幻除妄! “休要妖言……惑我。”他字字泣血而出。 可脑中幻境一转,又变成他大着肚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悬云山石室,而凤如青声音在门外响起,要他开门的场景。 “哦,或许你如何登入极境你自己也不知,你是心中慈悲神识纯净的仙尊,你自己也不知你生了何种妄念,你不曾在几百年间蓄意肖想过你的小弟子,你只是担忧她。” 那声音平和下来,听起来像是在安慰施子真,可分明是他自己的声音,那其中却带着讽刺。 “好吧,你确实不知你如何登入极境,你确实从未有过龌龊的心思,你确实做好了一个师尊应该做的一切,甚至推波助澜,成就弟子,不惜以身塑身。” 施子真缓缓吐出一口气,固心印开裂的速度停住,仙骨裂痕也不曾再蔓延,他再度挺直了脊背,正欲反抗。 那声音却叹息一般地又说,“可你在如妇人一般的为她塑身之时,你敢否认未曾期盼着她的到来吗?” “你是盼着那些无异于废物的食物,还是当真控制不住食欲?” “你未曾在她到来之时心中欢喜,还是未曾在她不来之时彻夜难以行运灵力?” “你难道在终于将养成的双姻草取出那日,不曾在她睡熟的时候拥抱过她?” “你确实不曾想要她因此对你如何感激,你心中并无任何挟恩图报之意,可你为何会在与她亲近之时心思烦乱,为何会刻意地疏远于你的小弟子,你连轮回都能看透,连灾祸都能预知,你当真看不透自己,还是不想去看?” “闭嘴!”施子真固心印又开始寸寸崩裂,他想要挣脱,溯月剑感受他的召唤,穿透凌吉的后脊—— 幻境碎裂一瞬,凌吉嘴角血线滑落。 可下一瞬,他双手全部悬空在施子真头顶,疯狂地将映心幻境死死压在他的头顶! 这本是神界用来在酒宴上戏玩他们这些“牲畜”,用来窥知他们心中所想,而后添增趣味的术法。 无人能在映心术下回避自己的心中所想,甚至连自己不曾来得及意识到的心声,也能毫无保留地挖掘。 这是神界神君在做坏事之前,用来为自己的施暴寻找借口的手段,你看,这个畜生竟然忤逆我,它心中想杀我,我杀了它不过分啊。 不过这术法有个弊端,必须是能力强悍之人,对待弱者才能实施,这便是神君们为自己恶性设下的保障。 原本凌吉无法对施子真施用这种术法,可谁让施子真好好的悬云山不待,偏要跑到这荒山野岭来。谁让他仙骨开裂还不肯好好养护,谁要他心高气傲,不察自己方才用的阴招,中招了呢! 映心术映的全都是自己内心的东西,只有那获知了他内心诘问他的,才是凌吉幻化。 他倒是很意外地发现施子真内心之清高纯澈,施子真确实霁月清风,确实从未想过挟恩图报,他还真的不知自己是为何得欲得爱登入极境。 他甚至为了自己神魂之上的烙印多年不曾启用神识,可他对于凤如青已经生出了妄念,这是事实。 也不知是不是对私自窥探之人的讽刺,凌吉窥得凤如青未能明晰的情谊,是爱不自知,偏偏施子真也是如此。若没有他,或许他们需要漫长的时间才会明晰自己的心意,或许明晰之后,早已经物是人非,无法相守。 凌吉有那么瞬间沉痛后悔,若他再用心一些,再努力一些,凤如青哪怕到了明晰自己心意的那一日,心中却已经有了他的地位呢? 他说不定,能够得到一个倾心且强大的爱人,随着她鸡犬升天,也能一点点查出当年戕害他族人的罪人,再慢慢地处置。 凌吉因为这片刻的动摇晃神,施子真便是趁此机会,险些挣脱凌吉的幻境。 他倒是功法深厚,若非是他仙骨开裂,这荒山野岭的人间灵力不够温养他的伤处,又不察中了凌吉的阴招,凌吉幻术再是强大,也无法近他的身! 眼见施子真便要挣脱幻境,汹涌的杀气通过溯月剑朝着凌吉的后心处涌来,他顿时如同被狠狠当头棒喝一般地清醒归来,面前闪过当年下界之时,死在天雷和罡风之下的同族,削骨剃肉粉身碎骨,魂飞魄散天下红雨。 他受尽摧残的爹娘,他残破不堪的兄弟姐妹,死得何其悲惨,他却连复仇都寻不到仇家! 他怎能困于情爱,怎能贪恋温暖,为了一个根本不爱他的人糊涂! 幻术只是迟缓了那么一瞬,施子真刺了凌吉一剑,不过凌吉很快再度以幻术压制住他,根本不曾顾及自己的伤处。 凌吉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他就没准备活着回去,他知道他必须快,因为凤如青快要来了! 他必须在她还对自己抱有些许喜欢和不忍的时候,以惨烈的死亡还有尊师的重伤,在她眼中心中戳下狠狠一刀,要她疼。 疼到她心中那头嘶叫在囚笼之中的猛兽挣开束缚,这样才能带着他无处可寻无法可证的仇人们从那高高在上的天界跌落人间。 于是凌吉根本不顾自己被溯月剑重创开始出现裂痕的神魂,他咬牙狠狠压下幻术。 那诘问的心声再度在施子真识海中响起,“你自己心思纷乱,无法安宁,不顾她的担心下山躲到人间,以结界龟缩在此,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声音在施子真强烈的抗拒之下,有了片刻的停顿,但很快那声音随着飞快崩散的固心印和已经开裂至边缘的仙骨,一同朝着施子真的头顶重重砸下。 “你是因为爱上了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这里。” 施子真噗的一口鲜血猛地喷出,那声音又变了一个调子,这一次简直像是他自己口中所出。 “我是因为爱上自己的小弟子,所以才躲到这里……” “咔——轰——” 仙骨断,固心印碎。 施子真口中鲜血浸透前襟,再也撑不住笔直的脊背,跪在地上躬身双手撑地,他周身瞬间爆出了山崩般的灵力,直接将凌吉冲得飞出去,滚落老远撞在树上。 而施子真周身灵力却如同失去了禁锢般继续横冲直撞,撞裂他多年温养的经脉,如开闸泄洪般地奔流而出,再也留不住。 而随着灵力的枯竭,他连手臂也撑不住,滚落在地,向来纤尘不染的衣袍,脏污地沾染了泥泞血污和枯叶。 固心碎,仙骨折断。 施子真心中从不敢去探知的心思这般血淋淋地被刨开在他眼前,避无可避。他身为仙门之首,持正肃己一千多年,却不料心中不知何时起,抱着如此背德之念,他惊惧不已,羞愤欲死,很快昏死过去。 而不远处的凌吉却站起来,按着心口慢慢地走到施子真身侧,溯月剑嗡鸣飞起保护主人,却被凌吉抬手撞飞,无主之器再厉害也不够看。 他从袖中摸出小刀,蹲在施子真身边,对着他的下腹丹田处捅去,只要搅碎这里,他无论是多么厉害的本体,也会成为一个废人。 对不住了,想要拉那些神仙下界,必得是天崩地裂。可能够让她彻底疯狂的只有你。 生长在天池的莲花本体,成为废人只有一个方式能够将其救活——便是天翻地覆,以天池无尽生机浇筑才得以重塑。 而施子真这样的人,本没有困于情爱的可能。除非折断他的脊梁压下他的头颅,他才会认清自己的内心。 这算是他与凤如青做的最后一个交易,他送她得不到的情郎,她帮他报他无法报的仇怨。 纵使手段凶恶,那又如何,他本就从不知什么是纯善! 凌吉扬起手臂,决绝落下,却在小刀即将没入施子真丹田之时,手臂骤然被一条沾染鬼气的鞭子死死缠住。 是拘魂索! 凌吉猛地侧头,下一瞬他被提着衣领扼住了脖子,鞭子在他脖颈之上寸寸绞紧。 “好歹毒的手法,”来人摘下了斗篷,解开了遮面的鬼气,是鬼王参商,亦是白礼。 “你不该动她珍重之人。”白礼说。 “赫赫……”窒息传来,凌吉不知是无法呼吸,还是在笑。 他突然爆出银光,以幻术缠缚住白礼的颈项,白礼有片刻的迟缓,凌吉便趁着这个间隙逃脱。 只是很快,他又再度被拘魂索死死缠缚,白礼扼着他的脖子,声音便如阿鼻恶鬼索命。 “你都伤成了个漏风的竹篮,这点小伎俩,还敢对我施用,”白礼低低笑起来,“你或许不知,我本是阿鼻恶鬼,你知道阿鼻地狱有什么吗?” 凌吉的面色因为拘魂索收得太紧,渐渐变得惨白无比,白礼继续在他身后道,“幻境,永远无休止的幻境,重复着你生前最最恐惧痛苦的一幕,不休不止。” “我在阿鼻几千年,没有幻术能够迷惑我。”白礼又说了一遍,“你不该动她珍重的人。” “你……你不也……赫赫……想杀他?”凌吉断断续续地说,转眼之间,他便从操刀之人,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早就在……”凌吉说完笑起来,他面色越是惨白,笑得越是灿烂疯狂。 白礼神色一沉,他生得俊秀温润,从不曾在人前露出狰狞之色,此刻却不由得面容狰狞青筋鼓起,眼睛微眯,动了杀心。 “既如此,便留不得你了,”白礼几乎是贴着凌吉耳边说,“我是也想动他,可却不能废他……你死了要怨,便怨你不该没有轻重。” 他说着,抬掌鬼气凝聚,竟是要将凌吉拍个魂飞魄散。 他又何尝是什么良善之人,他乃阿鼻恶鬼,如今成为万鬼之王。手上掌控着生死轮回,杀个赤日鹿而已—— “参商!”一把暗色弯刀自空中飞落,径直穿过他的衣袍,擦过他的皮肉,而后将他袖子和身后的树钉在一处。 白礼抬头,下一瞬眼中露出慌乱,拘魂索本已经勒入了凌吉骨肉,连忙松开。 凌吉意识昏沉,倒在地上。 凤如青落在地上,还未等发作,便听白礼说,“大人,你师尊被他伤得经脉撕裂,仙骨折断生死不知!就在那里!” 凤如青猛地侧头,看到宛如噩梦重现的一幕,施子真躺在脏污的地面,枯叶和血污将他肆意侵染,生死不知。 凤如青心下惊慌不已,却迈了一步,脚下便被凌吉抱住了。 他浑身是血,嘴角也涌着血,凤如青这才感知到他生机微弱,几乎断绝! 从不肯在外人面前露出可怜之貌的他,此刻双目赤红,刚才因为窒息眼中爆出的血丝,如同含着血泪。 “如青……”他嗓子含着血喊出。 凤如青看了施子真方向一眼,眼中满是焦急,她惊怒交加,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感知到施子真至少生机无恙,便咬牙蹲下去扶凌吉。 白礼目光晦暗,他抿住唇,最是了解凤如青重情,凌吉濒死她痛苦两难,便开口道,“我去看看你师尊如何。”而后朝着施子真方向走去。 凤如青应了一声,感激地看了白礼一眼,抱住凌吉的头将他扶起一些,凌吉眼泪落下,看着凤如青笑了笑。 他练习了好久,却到如今才能笑给她看,凤如青能够察觉到他生机几乎断绝,连忙以神力治愈他。 “没事的,”凤如青没有急着责问他,凌吉笑得更加灿烂。 “大人……”他扳着凤如青脖子,要她弯腰,却突然出手将手中一直攥着的小刀送入了自己的脖颈,刀是经术法加持,他这一下,切断了最后一丝生还的可能。 血顺着他的脖子涌出,冲了凤如青一头一脸,他却死死扳着凤如青脖颈,对她断断续续道,“喜欢……就要不择手段……折了仙骨,他……才能……” 才能承认对你的妄念,这是他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情。 “求你……”凌吉对凤如青说,“帮我……” 他最终还是没能说完,便绝了生息,凤如青输入他体内的神力落空,他神魂竟然化为银光四散,凤如青抬起沾满了他血的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有抓住。 她“啊”了一声,连呼吸都忘了,望着四散银光,眼泪涌出眼眶。 她并没有能够弄懂凌吉的意思,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今晨还与她耳鬓厮磨的人,此刻惨烈地死在自己怀中,她实在无法接受。 可她甚至无暇去悲伤,这时白礼喊道,“青青快来,他心脉不稳,经脉正在断裂!” 凤如青转头看向施子真又低头看已经死去的凌吉,片刻后连滚带爬地跑向施子真的方向。 凤如青从未见过施子真这幅模样,他永远是高高在上,衣冠肃整不染纤尘。 哪怕是被她撞见了他刨腹强取双姻草,血染全身,他却依旧是强悍冷静的,可如今他虚弱地跌落在血污泥地,气息微弱,凤如青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眼前模糊一片。 她嗓子发出急切的哭腔,跪在他身前,手上还沾染着凌吉的血,抹了一把自己的眼泪,弄得满脸血污,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急忙将神力探入他的经脉。 糟糕。 糟糕一片。 施子真内府如同狂风暴雨过境之后的田地,仙骨折断,固心印碎,连经脉也撕裂了七七八八。 她输送神力也不得留存,她成神之后修习的治愈之法,对他施为便如竹篮打水,她从未如此慌乱过,可身上摸遍却也没有能够救人的秘药,她憎恨自己为何要随意使用,该留一瓶在身上的! 她慌乱间在怀中摸到了先前泰安神君给她的那个小瓶子,顿时摸出来抖着手去拔瓶塞,可她眼前一片模糊,手上抖得厉害,瓶子太小了,几次都没能抠开,又不敢暴力破开,生怕那其中天池水被糟践了,凤如青咬牙令自己镇定,嘴里全都是弥漫的血腥味。 白礼一直看着凤如青,他将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清楚楚,他本以为自己已经释然,可心中还是如刀割般难过。 她从不曾这样,昔年那个潇洒又肆意的无魂邪祟,连天罚都不怕,粉身碎骨依旧含笑应对。能下冥海之底开启海天之阵,也能因一个窝火的阴谋上天界斩杀真神,她甚至已经成为了天罗上神,天上人间无人能敌。 她何尝这般的慌乱无措,如被抛弃荒野的幼犬一般呜呜哭泣过。 他咬牙到侧颈青筋暴起,伸手抢过凤如青手中小瓶子,将塞子拔出来,又递回她手中。 “大人!”白礼加重声音,震在她神魂之上,“冷静些,他还没有死。” 凤如青双手捧着小瓶,灵台猛的一清,眼中积蓄的泪水滑落,眼前也清明起来,她看了白礼一眼,而后连忙爬到施子真的头侧,捏开他的嘴,将那几滴天池之水,倒在他的口中。 天池之水乃是世间生机本源,凤如青再度以神力探入施子真的体内,这才发现他流失了过多灵力的经脉,总算停止了撕裂之势。 她连忙以神力为他修复伤处,没注意到白礼看着她眼中含泪,更没有察觉到泰安神君不知何时赶来,看到这场景之后瞠目欲裂地咆哮两句,便也开始加入了为施子真修复伤处的行列。 日落月升,施子真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凤如青神力耗空大半,能够留存在施子真体内的也十分有限。 泰安神君为施子真施了清洁术,从袖中取出了须弥芥子屋舍,索性就地放置在山中,将施子真扶进去休息,凤如青亲手将施子真安置在屋内,看着他的面色有所好转,她的面色却丝毫未曾有好转。 泰安神君也不吭声,白礼更是只是守着不曾说话,许久之后,凤如青才起身,她一句话未说地走到了凌吉的尸身面前。 这么长的时间,凤如青冷静下来之后几乎将他为何如此都想的清清楚楚,他为何早上把自己支走,为何昨夜不说他看到了泰安神君,以及她自己近来频频不对的梦境。 是她太松懈了,因为凌吉成了枕边人,便未曾防备过他,才酿成如此大错。 可她站在林中,看着凌吉躺在地上已经僵硬青紫的尸身,想要恨他,恨他疯,恨他百般算计,恨他出手伤她师尊,恨他宁愿自戕也不肯认错—— 可她最终却模糊了视线,蹲下抱起了他僵化的尸身,以神力令其重新恢复了柔软,却无法令其恢复温度。 冰冰凉凉的,比他每次触摸自己的指尖要凉了不知道多少倍。 凤如青站起身准备抱着凌吉去往魔界,白礼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叫住了凤如青。 “大人,他神魂并未离体,也未归入黄泉,而是散落了,”白礼说。 凤如青满心的悲切,低低应了一声,却听白礼继续道,“他并未受到足以魂飞魄散的重击,这魂魄散落的实在蹊跷。” 凤如青心中一惊,脚步顿了下,猛地想起了魔尊寝殿的那个幼鹿,想起了那些凌乱的梦境,抱着凌吉转身对着白礼说了一声谢,接着极速朝着魔界飞掠而去。 155、杂鱼锅·中 看着凤如青抱着凌吉的尸体飞掠而去, 白礼站在狼藉一片的山林中,许久才召出了黑泫骨马。他将兜帽带上,重新以鬼气遮面, 慢慢地行走在寂静的山林。 黑泫骨马跟着凤如青久了,惯于疾行, 可白礼却勒着它的缰绳, 不许它加速,它四蹄蹬动,十分暴躁, 白礼却说, “不急, 已经没有什么可急了。” 他们彻底错过,他从恢复了恶鬼记忆之后, 便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从此他只能行她走过的路,做她常做的事,吃她吃过的东西, 这一生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他又急什么? 而凤如青急速回到了魔界, 却察觉魔族寝殿之中一片喧闹。 整个魔界一片喧闹, 死寂般的魔界回归从前, 压制他们神智的人已死, 魔众恢复了自己的神智, 已经闹开了, 甚至有几处已经纠集了很多人,准备向凌吉寻仇,还有两处燃起了大火。 反倒是魔尊寝殿,被几轮搜索之后, 并没有找到凌吉,空无一人。 凤如青进入其中,将凌吉尸身放置在一旁的座椅上,猛地将床掀开—— 霎时间银光大盛,里面一直生长缓慢的幼鹿,悬空而起,而坐在桌边的尸身这时候突然分崩离析,化为银光朝着那幼鹿飞聚而去。 凤如青看着那幼鹿在银光的包裹中渐渐长大,很快便成了足有人腰高的模样,虽然还不曾有成年巨鹿的大小,却已经脱离了幼鹿的身量。 它鹿角生长出如枝丫般的尖刺,它缓慢地落下,落在了凤如青的身侧。 那银光自鹿角飞出,环绕着凤如青,而凤如青陷入了它编织的幻境,一切真相大白,她在幻境中愤怒地凝聚神力,欲将赤日鹿,或者说凌吉拍死当场。 可那半大的鹿化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模样,顶着软软的鹿角,一脸纯真地看着凤如青,似乎感知不到她的杀意,问道,“主人你怎么哭了,不开心吗?” 凤如青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凌吉将自己神魂碾碎了一部分,生生变为了一个无知的孩童,他机关算尽,不仅给凤如青看了他族人消亡和遭遇的一切,还有他篡改之前的梦境。 他用毕生幻术,最后编织了一个梦境,将自己也算计其中。他回到了幼年时,还未遭遇那些惨境的无忧无虑的时候,幻境中他的族人死于山崩,他被主人所救,结契之后,便跟随在她身边。 他把一切龌龊的疯狂的,那些外人不能理解的心思,全部用幻境呈现在凤如青面前,包括他曾经幻想一生与凤如青相守,放弃复仇,却发现她的梦境,她的诉求是别人之时的崩溃和脆弱。 凤如青自己都不知自己想要什么,又喜欢了谁,想要跟谁一生不离。可凌吉太可恶了,将一切都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现,让她不得不清醒,也不得不为她不自知的心动而对他愧疚。 他连自己都算计进去,终于成功换来了她的同情,凤如青对着幼小的凌吉,对着什么也不知什么也不懂,甚至因为自我碾碎了部分神魂,哪怕成为巨鹿,人形却永远是个孩童的凌吉,最终放下了手,杀意也在指尖消散。 他太疯了,凤如青再度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她不该碰他,不该受他的引诱。 可她也没法对着什么也不懂的孩童下手,她抱着凌吉硬塞给她的赤日鹿一族的仇恨,还有她无所安放的憎恨和骤然窥知的心之所向,无措地在魔尊寝殿一直枯坐到天色大亮,心中满是苦涩和愧疚。 不过天光亮起的时候,凤如青便起身,看了看抱着她小腿,睡在她身边的幼小孩童,学着幻境中留下的坐骑收放法门,将他收入了识海。 然后凤如青去了姚安山,那小屋还在,泰安神君也在,看到凤如青来了,他抿紧了嘴唇。 凤如青形容狼狈,面色也实在不好,只是和泰安神君点了点头,便走到施子真床边跪下。 “师尊,对不起。”凤如青对着依旧昏迷的施子真道。 等到他醒来,她会好好地向他请罪。 不过此刻当务之急不是认错,而是设法弥补,她转头问在门口的泰安神君,“怎么能救他,我要做什么?” 凤如青转身看向泰安神君,“他功德厚重,我这里有一株双姻草,重塑一个身体,能让他恢复吗?” 她身为上神,若当真塑身,定然比施子真为她塑身要快多了。 泰安神君看惯了她张狂跋扈肆无忌惮,还未见过她这般伤悲沧桑的神色,心中生出不忍。 这份不忍,自然是来自施子真,来自他与他并蒂而生的情绪。 他总是对他的小弟子格外不放心,为她冒着仙骨折断的风险以身塑身,送她登入天界,泰安早就同他说,你这份情,逾越了师徒,为此施子真还对他大发雷霆。 他们并蒂而生,连他都被影响对凤如青屡次心软,施子真却始终不肯承认。 或许是不能也不敢,他那样心性的人,要如何去承认他觊觎自己的弟子? 情爱到底是最最害人的东西,现如今施子真不光折了仙骨,连持正守心的固心印也碎了。 “塑身也没有用,”泰安神君到底不忍对着凤如青说什么重话,“他本体为天池蕴养的莲花,双姻草那等凡物,如何能够承得了他强大的神魂。” “就没有其他办法吗?”凤如青心如刀绞,师尊一向视修行最为重,若是醒了得知自己如今这样,如何能承受得住。 泰安神君慢慢摇了摇头,“固心印已碎,修为尽毁,他从此之后,只是一介凡人,再无修炼可能。”除非…… 字字句句如千万斤压下,凤如青连跪也跪不住,瘫软在地上。 泰安神君不忍看她,但最终咬牙没有说出那个除非。 无论如何抉择,要施子真自己醒过来才能定下,他也不可能再告诉凤如青更多。是她惹下的风流债害了施子真,泰安神君再受施子真影响,不舍对她恶语相向,但总要她愧疚后悔,最后对施子真诚挚认错。 况且关于神魂之秘,是他与施子真保命诀窍,他不能说,而施子真该有自己抉择的权利。 凤如青自己生死关头无数回,都未曾心灰意冷,从来不惧天道不惧灰飞烟灭。可她如今连累施子真至此,她却比自己变成个废人要难受千万倍,盼着施子真醒来想要对着他请罪,又怕他醒来不知道如何面对。 这山中不适合施子真养病,凤如青将事情告诉了荆丰,荆丰震惊过后,却未曾出言责怪凤如青,还安慰她说这并不怪她。 荆丰和她一起,将施子真悄悄地带回了悬云山的焚心崖。 泰安神君时常来焚心崖为施子真输送神力,凤如青索性什么也没有做,昼夜不歇地伺候在施子真身边。门派中对外宣称施子真闭关,荆丰一肩抗下所有的事情,熔岩天裂的调度、门派,还有四海频起的邪祟。 至于乱成一锅粥的魔界,是宿深出面收拾的,他如今能力因为吸取熔岩热浪的原因,已经强悍到几乎能媲美真神的地步。 放下情爱之后,他一心修行,整肃妖族内外,在熔岩处也贡献颇大,最近只用几天时间,就完全收服了魔族魔众。 自然不是如凌吉那样去操控,而是以丰厚的待遇,还有绝对能够压制众人的武力,更重要是魔族也清楚如今形势。 即便他们被凌吉压制神志的时候不能自控,可一明白如今四海形势,极寒之渊的魔兽都祭了熔岩,极寒之渊都空了,他们若是在这时候添乱,难保不落得和魔兽一样的下场。 凤如青围着施子真转了四五天,渐渐从那种惶恐和那种把她辗轧得几乎崩溃的愧疚当中回神,而施子真还没有苏醒的趋势,这天下却由不得人颓废。 她开始四海奔走,帮着宿深安置魔族,回归悬云山,以天罗上神的能力、悬云山小弟子的身份,帮着荆丰处理门派事宜。 所有一切看似回到正轨,只有施子真这个昔日仙首“闭关不出”,倒是并未引起修真界多大的轰动。 天裂还在持续,凤如青每日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晨起为施子真例行输送灵力,白日游走四海驱邪除祟,帮宿深坐上了妖魔共主的位置。 偶尔,她会回到天界去取用藏书阁书册,查看施子真本体,剩余的时间则彻夜窝在石室当中,翻阅那些远古的,关于如何能够续接仙骨,如何能够令废人重新恢复的生涩典籍。 她整个人都沉了下来,身上那些呼之欲出的狂妄和悖逆都消失了,时常也会和那些神界的神君虚伪地说话,笑着请教他们那些晦涩难懂的典籍内容。 转眼便是两月,素来喜爱人间景色习俗的凤如青,这个新年却都是窝在悬云山焚心崖的石室过的。 她连去五谷殿吃东西都是少数,整日所有空闲的时间,要么是翻阅书籍,去查找让施子真恢复的办法,要么就是昼夜不休地去各处险峻的地方,寻找书中所说的天材地宝,带回来令悬云山的百草仙君来炼制丹药。 百草仙君炼制出了很多极品丹药,可能够在施子真身上起效的,却寥寥无几。他还未曾醒来,这两月唯一的变化,是消瘦了一点,手指动了一次。 泰安神君也没想到施子真竟然昏迷了这样久,但他也能理解,骤然得知了自己的妄念,他应当是无法接受吧。 他看着凤如青这两个月把自己折腾得不轻,他几次不忍,都要说出真相,施子真并不是没救了,也不至于就废了。 可泰安几次与她谈话,发现她知道凌吉因妒伤了施子真,却不知施子真为何会碎了固心印,为何会彻底折了仙骨沉在自己的意识不肯醒来。 如此一来,泰安神君便更不能说了。 他只是帮着凤如青唤醒施子真,旁观她上天入地的寻找办法。 而凌吉根本没有在幻境当中告知凤如青,他帮凤如青折了施子真仙骨,逼他承认自己心中所想,却并不肯让施子真坐享其成,让凤如青因为愧疚送上门去。 他歹毒,想要凤如青帮着他报仇,还机关算尽地变成了幼年模样,与凤如青签订了契约,成为了她的坐骑,无忧无虑地活在她的身边、她的识海当中。 可他也不想凤如青受委屈,于情爱之上受人错待。 凌吉知道,即便没有自己的催化,凤如青也终有一天会走那条路,他只是等不及了,赌不起人心,不敢去相信凤如青对他的那点喜欢还能维系几时。 他更怕,怕时间一久,凤如青便被神界同化,如那些神仙一般只求安逸。 他想废了施子真,逼凤如青翻天,却机关算尽没算到一个白礼,在最后关头被他阻止,便只好惨烈自戕。 而如今,凤如青确实坚定了她曾经犹豫的那条路,但在那之前,在人间彻底撑不住之前,她必须先等施子真醒过来,给他认错,听他发落。 再告知他自己的打算,寻到助他恢复的办法。 施子真困于自己心境之中,将凌吉以映心术刨开给他看的那些妄念,一遍遍地重复着,他最开始惊惧,而后是崩溃、痛苦。 可是渐渐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看清自己,也看清妄念所起,他便渐渐沉下了心。原来早在他全无察觉的几百年之前,他已生了妄念,根本不是他为她塑身之后。 纵使还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他却不至于疯狂想要回避。 于是就在某天深夜,凤如青守在他床边,对着烛火细细查看那些古籍,眼睛赤红还不肯休息的时候,施子真眼睫微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视线从模糊到清晰,他心境已经平缓无波,身上全无力气,唯一能动的只有头和手指。 他适应了半晌,看清了这里是哪,又微微偏头,看到了坐在他身侧石床之下的脚踏之上,正伏在床头拧眉看书的凤如青。 施子真手指猛地蜷缩了一下,紧紧地揪住了身下被褥,闭上了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他自以为心绪已平,能够坦然面对,可骤然这般近距离地见了她,他竟然无法自控,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是个十分卑鄙的师尊,心中存着难以见人的妄念,还自认关切,终日围着小弟子转。 何等卑鄙。 施子真愧疚极致,自厌自责,心绪翻不止,竟是不能自控地呕出黑血来。 “噗……” 凤如青循声猛地侧头,便见施子真血染软枕,顿时惊惧起身,上前查看,“师尊!” 师尊,他如何对得起这个称呼。 凤如青这一声,喊得他心魂一震,再度喷出血来。 凤如青被喷了个正着,直接吓得腿一软,“咚”一声跪在地上。 施子真再度径直昏死了过去。 “师尊!师尊!”古籍打翻在地上,她连忙去查看施子真的状况。 他的内息本就因为碎裂的经脉十分微弱,甚至因为留存不住灵力,渐渐有些虚不受补之势,凤如青连为他输送神力都不敢太过频繁。 此刻凤如青将神力探入其中,发现施子真内息凌乱不堪,仅有的灵流横冲直撞,将还未修复完全的经脉撞得再度开裂。他在昏沉中痛苦地皱眉,凤如青连忙爬上床榻,扶着他靠坐起来。 凤如青抓住他两只手臂,以神力凝成极细的细流,探入他体内,带着他乱窜的灵流顺服在丹田,又将他的凌乱的气息抚平。等到他稳下来,两个人的额头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凤如青并没有马上收回手,而是保持着这样缓慢的频率,为他输送着神力。虽然那些神力大多根本无法在他的内府留存,只会随着他的呼吸散出体外,可至少这些神力,能够让他不那么痛苦。 凤如青心中愧疚极了,施子真为她塑身,助她成为上神,可到如今,她却累得他重伤至此。她甚至还没寻到让他恢复如初的办法。 “师尊……”凤如青轻声叫施子真。 他还昏沉着,自然是听不见的。泰安神君说,他其实早就该醒过来的,只是他不愿醒来。 凤如青不需去细想,便能够明晰施子真为何不愿醒来。一生为修行者,眼睁睁看着自己折断仙骨成为废人,施子真那么骄傲的人,又如何能够接受这样的事实? 石室当中只点了一只灯烛,昏黄的光亮,其实并不能用来照亮多远,只有眼前这一点点光亮而已。 其实这一盏孤灯,并非是用来照明。凤如青已经是上神,黑夜白昼,于她来说全无区别。 可她喜欢这些凡俗外物,点上一盏,沉浸在这样昏黄的光亮当中,能够稍稍的安心一些。 凤如青从前总想做海中明珠,不惧风雨侵蚀,不惧岁月磋磨。哪怕蒙尘,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天光,她便能够兀自发光发热。 她甚至曾经以为,她已经成了明珠。 这一路上,她吸引了许多鱼儿到她的身边,他们在海中相伴过一路,纵使遭遇风浪和沉浮,却十分愉快,共同成长。哪怕是分别的时候,她总想着,照得远一些,再送那个相伴的人走一段明亮的路程。 凤如青始终觉得,和谁在一起,无论是出自单纯的喜欢,还是对彼此有所诉求,这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她不是需要依附于人的枝蔓,她也可以潇洒地与人并立而行,相遇时彼此温暖,分别时痛快挥别。 她一直都这样做着,从不去计较多少,不去细数得失。 她知道白礼当年希望她助他登基为帝,弓尤想要她跟随他去冥海之底。 哪怕她温柔的大师兄不再如旧梦中对她义无反顾,在天下大道和儿女情长中选择了苍生,她也从无伤怀,甚至为他骄傲。 可从宿深开始,她努力想要保持的洒脱便在四海纷乱之中力不从心,她无法兼顾,让脆弱敏感的宿深患得患失。凤如青始终知道,怪不得他,是自己做得不够好。 她甚至对于情爱已经不再抱着希望,只想着有个人在身边,只相互取暖,度过漫漫长夜便好。 可凤如青现在后悔得很,没有情爱的相伴,注定是一场无法善终的结局。 这结局她应当预料到,却被深冬寒夜里面的那点温暖柔情给迷了眼睛。 她以为肯用血肉为她暖身的人,再疯,也不会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可凌吉的疯和算计,将她珍重的师尊伤到如此地步。她从来不想去亏欠谁,到如今却是越欠越多,清算不清了。 凤如青到如今才知道,她并非什么海中明珠,她不过是尘世一盏最普通不过的灯烛。 她不能为谁承担风雨,也只能照亮眼前这一小寸前路。 她叹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神力散出的幽幽光亮自她的手心,慢慢地朝着她掌心下的施子真腕上流动。 灯烛悄无声息地燃到尽头,只剩下一丁点光亮的时候,外面的天色逐渐开始泛起了亮光。 凤如青一连多日不曾好好休息,施子真醒过来的时间虽然很短暂,总算是醒了,她的疲惫总算战胜了担忧,心绪在这灯烛将尽的夜里悄无声息地变化平复,以至于她不慎便这样坐着睡着了。 施子真再度醒过来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便是小徒弟抓着他的手腕,神力被控制得十分好,流转在他的周身和经脉当中。 他正欲紧绷的神经因为察觉到她正在熟睡,而缓慢地放松下来。他查看了一番自己糟糕透顶的内府,微微启唇想要叹息,却看着小徒弟睡梦中落下的眼泪,最终屏息,未曾叹出口。 烛火早已燃尽,屋子里昏沉一片。施子真不再是大能修者,看不清凤如青陷入梦魇的神色,只能借着神光看到她滑落脸颊的晶莹,心中无声地揪紧。 小弟子不爱哭的,施子真手指微动,有种想要去接那滴晶莹的冲动。 她当年险些被妖兽践踏致死,都不曾哭泣。自脏污的坑洞中扒住他的靴履,要他带她走的时候,在血污当中扬起的脸,带着的是顽强坚韧,比野草还要生命力旺盛的笑意。 施子真回想起当年的情境,又想到如今,不由得心绪起伏。睡梦中的凤如青察觉到他的波动,从梦境中醒来,睁开眼便对上施子真看着她的视线。 “师尊……”凤如青开口,声音低哑,还带着些许担忧心虚,十分细弱。 施子真原本在她未醒时还能好好坐着,她醒过来,他便顿时坐不住了。 他欲抬手挣开她,然后离开这间石室,随便去哪里都好,反正不能待在这里。 可他忘了自己不再是从前那身随意动的大能修者,而是个不折不扣,甚至还不如能走会跳的凡人的废人。 抬手、起身、下地,这三个简单的动作,他做了却是直直地从床上朝着地上倾倒而去。 凤如青被他甩开了手,却见他要摔了,忙闪身去接住他。 可她盘膝一夜,哪怕睡梦中也不休不止地输送神力,这一站在地上,才发现脚没了知觉,施子真整个人朝着她一砸下来,凤如青心中一惊,膝盖一软没站住。 两个人十分狼狈地朝着地上跌落摔倒。 不过好歹凤如青好好地把施子真接住了,自己垫在底下,没让他磕着。 施子真不能自控四肢,他还是生平第一次有不能自控的时候,茫然不知作何反应,于是十分结实地砸在了凤如青身上。 这个姿势基本可以用亲密无间来形容,对方的气息瞬间便因为过近的距离,冲入彼此的鼻腔,激得两个人同时回神。 “师……唔。”凤如青叫施子真,却没等叫出口,施子真便已经将她的嘴严丝合缝地给捂住了。 “别叫。”他开口,是因为如今明晰自己的妄念,听不得凤如青的声音,带着呵止之意。 可他许久未曾说话,声音又低又哑,根本与他素日的清冷截然相反,这声音听来全无呵斥的意味,倒像是男子难耐之时的动情。 凤如青本欲扶着他起身,可听了他这声音,睫羽微颤,躺在冰凉的地上,半边身子都不会动了。 156、杂鱼锅·下 凤如青嘴被捂着不许说话, 她便不开口,只是睁着一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施子真。 同时她的手抓住了施子真手臂,以灵力探入他的经脉, 查看他的伤势。 除了心绪起伏过大之外,没见经脉的撕裂伤。 凤如青松了口气, 索性一动不动, 老老实实的给施子真当着肉垫子。 施子真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整个人宛如跌进熔岩的妖兽,皮肉四肢都要被烫得焦糊。 他连忙试图起身, 可是他仙骨已断, 凡人筋骨折断尚且要温养百天, 他折的是千年修为,并没有那般容易恢复过来。再者他已经昏迷了那么久, 如今身体四肢根本不听使唤。 于是他撑起一些,试图起来,又再度跌了回去, 结结实实地砸在凤如青身上。 凤如青轻哼了一声,施子真顿时僵成了一截枯树干。 两个人在寂静昏沉的石室当中, 保持这样的姿势片刻, 施子真再度尝试起身, 凤如青看着他紧锁的眉头, 伸手帮着他, 环着他的腰身, 用自己半边身子撑起他大部分的重量,而后将他重新扶回床上靠坐。 施子真全程沉着脸抿着唇,凤如青将他扶好,而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自储物袋中取出沉海,跪地双手奉上,对着施子真道,“弟子识人不清,碰了不该碰的人,累得师尊至此,师尊你罚我吧。” 是打是骂,再捅她一刀都绝无怨言。 施子真却只是拧着眉沉着脸,靠坐在石床边上,垂目落在凤如青的沉海之上。 他不想面对这种事情,根本也不知如何面对。并非是她累得自己如此,而是他自己抱着不可告人的心思,才被人逼到如此地步。 施子真从不是怨天尤人的人,若非他自己无法接受心中妄念,再来十个魔尊,也不可能伤到他境界尽废。 他沉默地看着黑沉沉的沉海刀身,脑中被迫又开始沸腾翻滚着那些不堪的念头,他简直无法相信,他怎么会如此?又为何会如此?! 他久久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凤如青始终跪在地上,心中忐忑煎熬难言。 实在是沉默太久,凤如青忍不住抬眼悄悄地去看施子真的神色,外面天光乍亮,室内也渐渐的明亮起来,凤如青看到施子真表情,在那其中找不到愤怒惊惧和挫败,只有一片茫然。 施子真盯着她手上的沉海,凤如青便将这沉海又朝着他面前送了送,“师尊气恼只管动手,是弟子犯下大错,弟子定会找到办法,助师尊恢复修为!” 施子真还是不说话,死死盯着沉海看,眼中和神色都是一片茫然,如同一尊被抽取了灵魂的躯壳。 凤如青窥见他的神色心中绞痛,师尊定然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他那么骄傲,毕生最重修炼,如何能够接受得了这样的事情? 她不由得想到被她寄放在如今妖魔共主宿深那里的幼年凌吉,凤如青可以不杀他泄愤,甚至能够不去恨他疯魔,却无法若无其事地接受他,哪怕他已经什么也不知,成为幼年的模样此生再也无法长大。 可施子真再怎样悲痛愤怒,凤如青也无法将幼鹿凌吉交于施子真泄愤,她只能一人担下所有后果,谁让她心聋目盲,找了个疯子作为枕边人。 凤如青硬着头皮跪到膝盖发疼,跪到外面天光大亮,施子真却还是保持那个姿势没有动。 屋子里时光似乎静止在这一刻,只有大亮的天光缓慢顺着窗扇充斥了石室,凤如青心里嘴里都发苦,她宁愿施子真恼怒发火,凶她罚她,甚至驱逐她,也好过他这样不说话。 看上去实在是太难过了,凤如青咬牙忍不住道,“师尊,你说句话,我对不起你,你要打要杀我都没话!” 施子真眼睛转了转,看了她一眼,凤如青膝行两步,举着沉海送到施子真腿上方位置,“师尊你动手吧,别这样……这样不说话。” 施子真看着递到眼前的沉海,突然抬手将沉海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砸破师徒二人之间诡异的沉默气氛。 沉海何时遭受过这样的委屈,剑身嗡鸣片刻,委屈地想要跟主人诉苦。 它到底跟着凤如青也有一段时间了,最是了解主人性子多么刚烈霸气,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才愿意跟在她身边,每一次战斗都是酣畅至极。 可此刻它被扫落在地,主人不仅没有看它一眼,甚至比它吓得还厉害,顿时它剑身也不敢嗡鸣了,老老实实变成一块黑沉沉的废铁躺在地上。 凤如青被施子真一抬手吓得确实一哆嗦,还以为下一瞬飞出去的要是她自己,结果只是沉海被扫落,她抬头看向施子真,施子真却已经闭上眼睛,冷淡道,“出去。” “师尊……”凤如青想要再说什么。 “出去!”施子真低吼打断她。 凤如青在原地又跪了一会,这才像是被寒霜打过的绿植一般,蔫蔫地出去。跪了太久,她走路踉跄,膝盖上尖锐地疼,可这疼,却及不上她心里的疼。 太疼了,把师尊害成这样,她却束手无策,她这狗屁的天罗上神做得没滋没味,她最想对施子真说的是,若是师尊无法恢复修为,她愿意自毁神身,下界陪他从头开始修炼。 可她不敢这样说,这副身体乃是施子真耗费了这样大的代价为她塑成,她如何敢不爱惜,若非不敢受伤惹他恼怒,她早就冒着天罚去天池取水为他灌个沐浴水池来温养了。 凤如青从未如此低落过,连肩膀都垮下来,走到门口想起沉海还在地上,伸手隔空抓起,轻轻带上了石室的门,唉声叹气地去五谷殿给施子真准备吃食了。 他如今这身体,需要进食来补充灵力,还有充饥,凤如青心里难受,在五谷殿后殿看着小桃花妖准备做吃食的时候,几次差点哭出来。 她以为施子真如今这个样子就是心如死灰,她设身处地的想了一下,若她是施子真,冒着折断仙骨的风险为弟子塑身助她飞升,可转头就被她惹的风流债伤到成了废人,她一定恨死自己,这辈子也不想看到自己。 殊不知“心如死灰”的施子真,正坐在石室里面皱眉沉思。 泰安神君来了,带来了一滴天池之水,可施子真却不承他的好意,只说,“你无需再为我冒险,天罚不疼吗,这天池之水,于现在的我这根本存不住任何生机的身体经脉来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泰安身后伤处好了一处又新添一处,见施子真不肯喝,瞪着他道,“我早就同你说了,要你尽快归位,你偏不听,学人家收什么弟子,结果个个都是孽障!当真是色胆包天,连赤日鹿都敢碰,那群疯子哪一个不是残暴嗜血心思恶毒,惹的这样的疯子来祸害你!” “胡说什么,”施子真从不许泰安说他的弟子们,“这件事又如何能够怪青儿!” 施子真抿唇,“她只是被蒙蔽,况且……”况且若他心中没有妄念,又如何会被赤日鹿逼到如此地步。 泰安神君简直要被施子真气死,觉得他脑中……不,他就没有长脑子这个东西。 两个人僵持着,片刻后泰安神君把小瓶子留下,气跑了。 施子真却还在皱眉沉思,他在想,仔仔细细刨根问底地在想,可他想的却不是因为修为尽失颓废悲凉,甚至不是如何恢复修为,而是关于沉海。 他早早便注意到小弟子用的兵器是绝品武器,从前却不曾注意过那竟是真龙之骨与龙血淬炼而成,而那武器来自如今天帝弓尤,施子真还想起她从前还在将那武器直接放置在自己的身体当中…… 施子真心里哽得慌,若是放在从前,他一定觉得自己这种哽是因为他如今修为尽失,心中不悦。 可他自从在幻境当中避无可避地窥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后,无法接受归无法接受,他倒也不完全是个情爱之上的傻子了,他用了好久的时间,反复琢磨出来的结论是——他这难受的滋味,源于她用的武器是如今天帝给的。 用民间的话来说,就是旧姘头的东西。 施子真想通之后,对于自己这种心思感到深深的不齿、谴责,甚至是厌恶。 这又与他有何干系,他难不成还要去管这种事情?! 昏沉的这两个多月,他被迫明晰了自己的心思、欲望,不由得自我唾弃自我厌恶,不过反复的惊惧崩溃之后,到如今他依旧无法剥离这样的心思,还为此生出了其他,类似看到小徒弟用的是昔日姘头的佩剑,生平第一次体味到了嫉妒的滋味。 可施子真想来想去,那又怎么样? 纵使他无法随心所欲地消泯掉自己的情念,可他大可以放置不理。他活了两千多年,修为对他来说固然是一直坚守的唯一信念,可他并不畏惧一切从头开始。 若非如今天裂不容等待,他可以重头来过,他可以坦荡地面对自己的情劫。 即便不能重头开始,他也并未走到绝路不是么。只需要待他身体稍微再好些,他大可以如泰安所说迎回天魂,归神位,再将这份错位的情感亲手剥离粉碎,又能影响到他什么? 施子真很快想通,于是在凤如青还伤悲愧疚得几欲呕血的时候,施子真已经想好了一切。 凤如青小心翼翼地带着食物回到焚心崖禁地的时候,施子真已经恢复如常,并没有再表现出那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也没有如凤如青想的那样绝食发火。 他坐在床上,接过凤如青命五谷殿炖好之后还加了神力的补汤,顿了顿对凤如青说,“给我施个清洁术。” 凤如青傻兮兮地顿了一下,连忙“哦哦哦”的为他施了清洁术。 施子真干干净净慢慢悠悠地吃起了东西,凤如青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汤勺轻轻地敲在碗边,施子真被她看得顿了下,自我分析了一下这种手足无措的滋味,最后生硬地套用在了羞涩上。 施子真愣了下,他从籍籍无名到受百家敬仰这么多年,接受无数人各种各样的目光,从未有过这种情绪…… 他被自己给羞耻到了,于是面色沉肃地对一直盯着他看的凤如青说,“去那边坐着。” 凤如青像个提线木偶,乖乖地退到桌边坐好,脸还是对着施子真的方向,施子真又说,“转过去,背对我。” “啊……”凤如青转过身,背对着施子真,心里难受得要死,心说完了,师尊果然不想看到她了。 施子真见她转过去了,放松下来开始喝汤。 凤如青耳力异于常人,连吞咽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施子真这一口一口的,简直把凤如青血肉脊梁都给囫囵吞进去了一样。 施子真这样越是装着无事,她便越是被愧疚的刀割得坐立难安。 施子真却没有察觉到她的情绪,喝了一碗,又开始吃起了小包子,凤如青心如火灼,想要说什么,想要跪下道歉负荆请罪,可在施子真这份诡异的淡然之下,做什么都显得太过轻飘飘了。 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够挽回的事情,凤如青索性抿住唇不说。 沉默的气氛当中,屋子里只剩下施子真吃东西的声音。 所有的食物都被凤如青注入了神力,他吃完之后身上暖呼呼的,甚至出了一层薄汗。 他记不得自己从前发汗的时候,是个什么滋味,这会吃饱喝足出汗,竟然有种别样的酣畅。 他放下碗筷,在凤如青把自己的心煎熬得外酥里嫩的时候,开始询问她如今熔岩天裂的事情,以及魔尊死后的四海形势。 凤如青本来闭口不敢提凌吉的事情,可施子真主动问起,凤如青不得不答。 她先细说了熔岩天裂的弥漫速度,和如今各族的应对办法,提起凌吉,她慢慢转过身,看着施子真的脸色将一切都老老实实地说了,包括凌吉分魂成幼鹿,与她签订契约的事情。 她紧紧盯着施子真的表情,一错不错不敢错过,她心中其实很怕,怕若施子真当真咽不下这口气。 可施子真提起他神色如常,甚至还仔细地与凤如青分析起了他的用意,“关于赤日鹿的事情,我也只在典籍中看到过一些,泰安知道一些,倒是说与我听过,与他给你看到相差无几,他们一族,确实深受神族迫害。” 施子真说,“不过赤日鹿昔日乃是神族争抢的坐骑,不仅幻术强大,速度绝顶,甚至还能为主人防御致命重击。” 凤如青看着施子真眼睛逐渐湿润,施子真却不知她心绪起伏变化,还在说,“只是赤日鹿一族,大多生来开智,极少数才愿意心甘情愿地与神族结契,也是因为他们大多不甘于神族结契,才受到迫害。如今那魔尊以分魂之法与你结契重生,也算是你的机缘,待他鹿身长成,是你未来一大助力。” 凤如青双眸含泪,慢慢在施子真身侧跪下,仰头看着他。 施子真这才看向她,对上她含泪双眸,不知所谓。 “你怎么了?”他垂头看她,“你这是做什么,为什么老是跪。” 凤如青抓住了施子真的手臂,施子真猝不及防顿时一僵,到嘴边的话没了,想要抽回来,力气却不及她大…… “你……” “师尊……你为何不怪我……”凤如青呜呜地哭起来,像个小狗崽子似的,“你该怪我恨我的,你为什么不怪我……呜呜呜。” “我怪你做什么?”施子真喃喃道,“这本来就是……”就是他心生背德妄念,才会折损修为。 不破不立,魔尊虽然手段阴毒,害他没有准备千年修为尽折,可若没有他这一逼,他还不知要何时能够想通,还不知要酿成何种后果。 施子真不是天纵奇才,他在最开始修行之时,也时常受挫。他若是受挫便一蹶不振,那他如何能够走到如今地位。 因此他只将这一场难,当成了劫。 而每一场劫难,都是早早埋下的因果。 若非是他妄念丛生,胆敢蓄意戕害他的人,他早已经亲手碾死。 施子真自然不可能将因由告诉凤如青,因此只沉着脸要她起身。 凤如青却抓着他手臂,哭湿了他半边袖子,胡言乱语地道歉。还同施子真保证,“师尊,我以后肯定再也不乱搞了呜呜呜……” 施子真:“……你与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本就心思正敏感,听了这话简直不知如何形容他的感觉,这话宛如居家妇人听了那在外花天酒地的丈夫痛改前非的保证。 施子真连修为尽毁都不曾恼怒萎靡,此刻被凤如青这保证弄得恼羞成怒,“你莫要再说了!你滚出去!” 凤如青却情绪宣泄起来,有些收不住。 她不说那个,抱着施子真手臂哭得像个孩子,絮絮叨叨,“白礼曾经想要我助他登基,弓尤想要我与他共赴冥海,大师兄对我心魔丛生,情念不过是当年幻境当中的执着,宿深盼我助他巩固妖族,凌吉机关算计,想要我为他复仇。所有人都对我有所诉求,师尊你为何从不曾要求我做什么……还这般为我打算呜呜呜。” 施子真额角青筋隐隐有跳动的趋势,“你莫要将我与他们相提并论!” 凤如青哭着朝上爬了些,试图抱住施子真的腰。施子真本来因为仙骨折断,腰身以下有些不着力。可他眼见着凤如青爬他榻上来了,亲密相贴让他汗毛竖立,阻滞多日的经脉,竟然生生被吓得通了——凤如青手臂没抱实,就被施子真一脚蹬地上去了。 凤如青“哎呦”一声滚到地上,翻了两圈头朝下,开闸泄洪般的情绪总算被这无情的一脚给关上了。 她趴了一会,从地上起身,泪眼婆娑的脸上沾染了一些脏污,伸手抹了抹,带着哭腔不知该高兴还是伤心道,“师尊你腿能动了啊。” 她说着又要上前,施子真顾不得什么身为尊长的稳重自持,哆哆嗦嗦地指着她道,“你别过来!” 她现在又脏又狼狈,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哭成两个熟透的桃儿,施子真又害怕她乱抱,又嫌弃她脏,简直看着她就浑身难受。 指着她鼻子的手指,又指着门外,“出去!” 凤如青难得对着谁这般宣泄情绪,算起来也是几百岁的人了。顿时后知后觉的也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抹花猫一样的脸,边点头边道,“好好好,师尊你别生气,我这就走这就走……” 凤如青出了石室,施子真朝门口看了一会,这才放松下来躺在床上,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凤如青从焚心崖后殿跑出来,被风一吹,脸上泪水被吹跑了,紧巴巴的,走到灵池边上照了照,顿时被自己狼狈又凄惨的样子给惊着了。 想到师尊那一副惊惧愤怒的样子,有点明白他是嫌弃自己,两个多月以来,她第一次勾起嘴角,最后忍不住破涕为笑。 她没有用清洁术,而是拘着灵泉水,慢慢地把脸上脏兮兮的都洗好。 看着池中倒映出来自己的模样,她跪在池边叹息一声,对自己说,“我这一生,再也遇不见一个对我这般好的人了。” 没有人能够做到施子真这般,也没人能像施子真这般,修为尽折也依旧处变不惊。 她对真正的强者又有了新的认识,也明白了施子真的心境。 他从不惧修真路上的任何劫难,他不惧重头开始,相比于她之前一味求强,畏惧失去能力的狭隘思想,高了不止一个境界。 他果真从来都是那个令人高山仰止的仙门之首,是她毕生都要仰望学习的存在。 凤如青这些天来的灰心丧气,都因为施子真的态度,还有这一通哭排解出去,重新燃起了希望。 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办法的,她一定能够找到令师尊重新恢复修为的办法。 这一刻开始,凤如青便不再消极压抑。她依旧奔走四海,依旧天界人间的帮着施子真寻找重新恢复的办法,并且每每寻到了一些苗头,就在悬云山的藏书阁中研究那些晦涩古籍中的办法。 当然了,寻到办法,她便兴匆匆的去找施子真,细细地跟他说明,再由他来裁断是否可行。 这一天,到了用饭的时间,凤如青照例为施子真准备了吃食带来,然后带着才找到的还未来得及理解的古籍,来与施子真商议。 施子真吃东西,凤如青偶尔也吃一口,他已经能够缓慢行走,因此是坐在桌边上吃东西。 吃食里面凤如青加注了比前些天多一倍的神力,施子真吃得通身是汗,凤如青道,“师尊,这次我寻到的这个办法,开篇便说一定能行!” 施子真正吃着粥,含糊地嗯了一声,示意凤如青如前几天一样,念。 凤如青捧着古籍,兴匆匆地翻开,“天地阴阳,女阴男阳,万道溯源……始于,始于……” 凤如青凑近了反复确认,确保自己没有瞎,也没看错。 她没音了,施子真抬眼看向她,示意她继续。 凤如青声如蚊蝇,“始于阴阳和合,男女双修……” 施子真先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接着反应过来,“噗”的一声,将嘴里的东西喷出来了。 157、杂鱼锅·下 凤如青发誓, 她真不是故意的。 她只是寻到一点苗头,赶巧到了吃饭的时间,她就迫不及待来了, 这本古籍里面的内容她根本还没来得及翻看,谁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 她说完就知道要完, 施子真面色一变, 凤如青反应十分迅速地起身朝后退,手里的古籍也变成了烫手的火炭,根本拿不住, 掉在了地上。 “我不是故意的!内容我也才开始看!”凤如青连退了好几步, 生怕施子真一个不顺心, 手里面的粥碗就要朝着她飞过来。 说起来施子真护她是真的护她,为她塑身连修为都能够豁出去。可在施子真那里, 弟子就是弟子,修炼就是修炼,根本不分什么男女弟子。 她无论是与谁打架还是受伤, 哪怕在熔岩之上被火灼烧,施子真也从来不至于为了一点点的伤处就紧张她。 当年她入魔, 他在打算为她塑身之前, 首先便是打算杀她, 最后亲手捅她的时候也没手软, 从不将她当成个真的娇滴滴的女孩子。 素日相处也是, 气急了就动手, 或者直接将她轰出老远。凤如青最是了解,在施子真的人生中,就不存在什么怜香惜玉。 于是她为防挨揍,几步蹿出了老远, 戒备地看着施子真。 施子真以布巾抹了抹嘴,面色确实不好看,但他也不至于因为这个就火了,他莫名其妙地看了眼反应过度的凤如青,将粥碗放下,正欲说什么,余光中却瞥见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一本古籍。 这古籍也不知道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不仅书写语言赤.裸直白,甚至还在书册当中活灵活现的配了图。花样之多重点部位之清晰,连画春宫为生的老师傅见了,怕是都要自惭形秽。 而此刻书页散落,那直白到震撼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施子真眼中,凤如青正在盯着他,见他本就不好的面色,如同那八月急雨前的乌云,眼见着便黑压压的笼罩上来。 她不由得也跟着施子真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看顿时头盖骨险些没当场惊开了,连忙喊道,“冤枉啊!” 可惜晚了,施子真如今无法调动灵力,不能将凤如青直接轰出去,于是在凤如青喊冤的时候,施子真手里的饭碗已经朝着她飞过来了。 “孽障!”他愤怒地低吼。 凤如青脚下抹油,她若成心想躲,现在的施子真很难伤到她。 还盛着半碗粥的碗碎裂在石室的门口,浓稠的带着神力的灵谷粥顺着墙壁慢慢地滑下来,十分的暴殄天物。 而凤如青已经闪身躲到了外面,准备先溜走,躲过施子真的气头再说。 说起来这件事她确实是冤枉得厉害,就算她确实知晓了自己对施子真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可她也从未抱过什么希望,就像她连心动也不曾自知一样,连她自己都知道不可能。 尤其是现在施子真这种状态,她根本不可能蓄意做这种事情,她对施子真首先是敬重感激,然后才是那点不可告人的想法,她这时候要是对施子真还动了那种心思,那她简直丧心病狂。 她是真的还没来得及翻阅那古籍,想着索性也都会给施子真过目,不如趁着他用饭拿来和他一起看的……她哪知道悬云山藏书阁这样天下修士向往的典籍功法的圣地,会藏着比春宫图还要过火的古籍! 凤如青眼见着都要出焚心崖,却不料听到石室内不断传来碗碟碎裂的声响,施子真这是真的气得不轻。 凤如青脚步一顿,施子真现在实在不宜动气,他身体才恢复好些……哎反正他如今也没什么能耐,不若让他打一顿出出气,总好过他气得牵动才刚刚恢复一些的经脉。 于是凤如青没什么出息地又折了回来,也没敢马上进去,探头探脑鬼鬼祟祟地扒着石室的门缝看了一眼,那门上就被砸了一个茶盏。 凤如青惊得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偷看,老老实实地进入其中,认错态度十分良好,“师尊,我错了。” “你错哪了?!”施子真怒火难消,为的是凤如青疏忽,更多恼的是自己。 他不过看了一眼那不堪入目的东西,谁知一直被他压制在神魂之上的烙印便猝不及防地跳出来,反反复复地在他的脑海中轮转,如同一个重重的巴掌抡在他脸上,时刻提醒着他是个觊觎自己弟子的混蛋。 施子真气得浑身发抖,凤如青跑了还好,她这么一回,他更是怒火中烧。 “你错了什么?!啊!你错了你又能弥补什么!”施子真说的是神魂烙印,是她当年听信妖魔之言,给他神魂烙下的耻辱。 可凤如青却误会了,她以为施子真说的是修为之事,顿时心中滔天愧疚涌上来,“咚”地跪在地上,垂头道,“弟子知错,弟子定然想尽一切办法弥补……若是,”凤如青顿了顿,说道,“若是弥补不了,弟子愿意自毁神体,变为凡人,与师尊一起重新开始。” 施子真喊完就后悔了,他见凤如青跪下了,便知道是她误会。可他如何提起神魂烙印之事?这根本无法解释! 施子真心火更胜,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偏偏凤如青又说出这种要自毁神体的说法,施子真宛如一头喷火龙般,声色俱厉,“你说的什么话!” 凤如青被他吼得哆嗦了下,施子真气得口不择言,“你少把你那副浪荡子的模样摆出来,你自毁神体同谁重头再来,我不是你那些纠缠不清的姘头!” 施子真从未说过如此难听的话,说完之后还未等凤如青有什么反应,自己先面红耳赤不知所措起来。 凤如青听了确实颇受打击,心中发苦,笑容便也发苦,却并未如常高声反驳,也没有再哭泣着求施子真原谅。 而是声音低低,堪称平和地说道,“师尊误会了,弟子再狂妄,再畜生,也半点不敢觊觎师尊,更无不敬之意。” 凤如青说,“弟子说错话办错事,这便自去领冒犯尊长的罚,师尊莫要气了,当心身体。” 凤如青说完没有再看施子真一眼,转身出了石室,施子真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说出解释的话,他从不是善于解释之人,这种事情又要怎么解释,怎么说都是错的。 他只是面对着一屋子狼藉,回到床边坐着,习惯性地深刻分析反省起自己来。 不过是看了一眼男女交.合之图,他驱邪除祟,妖魔混乱的幻境和现场都见过,为何今日要如此大的反应? 善于自省,善于将自己都刨开分析的人是很可怕的,施子真很快得出结论,他是恼羞成怒,恼羞的原因是他因小徒弟这个无心的误会,动欲了。 欲从心起,却不能随心所欲,因此他的恼羞是无法缓解的结果。 施子真自从修习了无情道,灭人欲两千多年,唯有那次醉仙欲作祟,稀里糊涂地做下错事,从未接触过欲这个字。 无论是口舌,是身体,还是看听闻,他都不曾有过,如今修为尽失,他此时与常人无异,没有功法遮蔽压制,他自然也就控制不住这七情六欲。 施子真坐在床边,以打坐的姿势想了许久,最终幽幽地叹口气。 他需得尽快恢复,恢复到身体能够接纳天魂归体,好尽快摆脱如今这难堪的境地。 这一天之后,施子真夜里熟睡之后,凤如青才来悄悄地将屋子以清洁术收拾好了。 第二天饭食时间,食物在施子真晃个神的时间,便出现在了桌子上,却不见凤如青的踪影。 施子真也不想见她,便只默不作声地吃东西,吃过了便去灵池中泡着,就算不能驱使灵力,至少能够加快恢复。 就这样师徒两个相互躲闪,竟然整整半月未曾见面。 凤如青那种愧疚又回来了,越发急切地想要寻找助施子真恢复的办法。她天界人间的到处跑,熔岩天裂那边尚算稳定,虽然弥漫从未停止,但各族联合得很好,短时间内不至于波及到人间。 宿深成为妖魔共主之后,带领妖魔族也做得十分不错,近日来又跟参商鬼王联手,妖魔鬼的能力在协作和演练当中发挥到最大,根本无需凤如青操心。 她一门心思的尝试各种各样的办法,天界的神族还有泰安神君让她烦得不行,几次险些把施子真有天魂自小被分离在体外,只要迎回天魂便能够归神位的事情告诉凤如青。 他忍着没说,不胜其烦地应付着凤如青,跑下界找施子真诉苦。 施子真已经许多天没有见到凤如青,哪管得了这个。确实是他乱吼害她误会了,才让她这样着急的,施子真不跟泰安说,他就是个死木头橛子,被泰安说得烦了就赶人。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他的伤势恢复得还算快,每日泡灵池,每日吃凤如青注入了大量神力的食物,就算真是个四面漏风的竹篮,也该堵上些了。 他恢复得快,和泰安说明了打算,泰安也跟着狠狠松口气,“你想通就好,天魂归体之后,虽然你因为折了仙骨做不成上神,却至少能归正神位,到时候我会同天帝说好,以请你做英容的老师为由,要你住在泰安神殿。” 泰安神君说,“池生,你别怕,泰安神殿很安静,那群神族烦不到你。你也无需操心修为,你我本是天池孕育而生,生来便带天魂。你只需勤加修炼,很快能够回归上神位,莫要在人间瞎折腾了。” 施子真不言语,似是默认,泰安神君趁热打铁,“你那些个弟子,做到如今地步也是仁至义尽,便不要再管了,越管越糟心……” “行了,”施子真又不爱听了,“你回去吧。” 泰安神君无奈至极,不过好歹施子真决心迎回天魂归神位,他也无需再顶着天罚去给他偷取天池之水了。到他归了神位,千万年记忆回归神体,困于世间的这一次心念妄动,又能算得了什么? 到时候若不想要,取出碾碎便是。 泰安神君放心地走了,并且开始着手准备起了帮施子真天魂归体所需要的东西,而施子真也沉下了心,准备斩断尘缘,先归神位,再计较天裂之事。 而这一切,凤如青半点不知,她还一心的到处想办法,身心俱疲。 熔岩兽近日又发起了一次大的攻击,凤如青赶去查探,熔岩开始有意识地朝着人间方向弥漫,她与荆丰一起安置了各门派受伤的弟子,又去了妖魔界,与宿深商议日后的应对之法。 妖魔界就是曾经的妖界与魔界。 两界原本相隔着人间一座城,又各自为界,自从人族畏惧熔岩搬离了那座城,而宿深收服了魔族之后,便将两界开启,合二为一。 妖魔宫殿倒是还在妖族这边,不过妖魔混居的情况,在两界合并的最初便已经有了。 凤如青去找宿深,宿深正在与妖魔众商议着接下来的战斗,鬼王参商也在,凤如青悄无声息地进去坐在角落,无人注意,她静静地听着他们商议结束。 平心而论,宿深确实成长了不止一点,如今坐在上首位,王者之气连她都无法忽视。那张原本若好女般有些气势不足的脸,似乎也稍微改变了模样。 她不由得感叹,宿深心机手段一个不缺,只要不困于情爱,便切切实实的厉害,他这么年轻,便坐上妖魔共主的位置,待到熔岩之事解决,定然会在整个天下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九尾狐一族达到一个难以思议的新高度。 至于九尾狐如何传承,凤如青听说宿千柔老树开花,和燕实有了小崽子。待一切安定下来,宿深也会有自己的后代,凤如青在人群散尽之后,准备起身离开。 她听了方才妖魔鬼三族商议应对熔岩兽,还有如何与修真界和弓尤派下人间的神兵,以及坠落神族配合的方案,完全放下了心。 若非为了彻底解决熔岩天裂的事情,她根本无需再操心各族直接的协作了。 只是凤如青终究没能走得了,因为宿深发现了她,并且叫住了她,带她到议事殿去说话。 “姐姐,我有事情要同你细说。”宿深十分严肃,凤如青便也认真地听着。原本她以为宿深说的还是应对熔岩兽的事情,却不料她听过了宿深的说法,整个人都亢奋了。 “你说的当真!”凤如青问宿深,“你在何处听来的这种办法?!” “是赤日鹿,”宿深说,“姐姐放在我这里的赤日鹿,原本一直被我关在禁地之中,可近日我一直陷入梦境,是他在梦境中告知我,要我与姐姐说的。” “我本想着这几日空出来便去悬云山寻姐姐说这件事,谁料姐姐今日不期而至。”宿深说着,为凤如青倒茶,“姐姐坐,我与姐姐细说梦境,虽然赤日鹿狡诈歹毒,但这个梦境我也翻阅了许多古籍去印证,倒不是全无道理……” 两个人一直谈到深夜,宿深还将印证赤日鹿这说法的古籍找出来给凤如青看,一直到三更半夜,凤如青才抱着书籍,面上带着拨云见日的欢喜,准备从妖族离开。 宿深一直送凤如青到宫殿门口,在凤如青腾天之时对她说,“姐姐,我一直无能软弱多疑善妒,总想着要变强大,能为你做些什么。如今我成了妖魔共主,我能掌一方安宁,实力也能与神一战,来日姐姐计划成型,莫要忘了带上我。” 凤如青因为寻到了办法心中欢喜,又听了宿深这样说,心中柔软。 她转身在半空中看向宿深,“放心吧,少不了你,到那时你想退缩也不成。” “愿为姐姐鞍前马后,万死不辞。”宿深说的像是开玩笑,可眼中诚挚却令凤如青感动。 她点头,抱着书籍腾天离开妖族,宿深垂眸浅浅一笑。 他终于有资格有能力说出这样的话,只可惜晚了些。 凤如青自妖族出来,直奔悬云山,她急着去悬云山藏书阁,寻找能够阻断天池之水,能够拢住生机的阵法。 她一路到了悬云山脚下,急匆匆地奔着山门而去,却在进入悬云山大阵之前,被人叫住。 “大人。”身后的声音温润平和,凤如青侧头,便看到参商鬼王解开遮面鬼气,将兜帽摘下,在这月华清亮的山林之间,朝着她缓缓跪下。 凤如青抱着书籍的手微微收紧,神色慢慢变化着,复杂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人。 好一会,她才开口,“参商鬼王为何跪我。” 白礼微微勾唇,是一个有些苦涩的笑,“认错。” “何错之有?”凤如青叹息一样,“参商大人,很晚了,回吧。” “青青!”白礼急急地叫了一声,凤如青站在山门阵前,半晌无言。 许久,凤如青才说,“别这样叫吧,你又不是他。” 白礼猛地一颤,像是狠狠中箭,他颤着脊背,跪得更直,眼中灼灼地看着凤如青后背。 “你要将过去尽数推翻吗,我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因你当年散尽功德,将我自阿鼻救出。”白礼说,“你不认我了吗?” 凤如青嗤笑了一声,并没有回头,她想起那个为她一句话,毕生不沾染红色的小公子,轻轻叹息。 “我是忙得傻了,才会想不出半神鬼王,能够看透轮回阴阳,自然能够想起生前之事。”凤如青说,“你或许早就想起了吧,参商大人。” 白礼没有说话,心口哽得生疼,她早就认出自己,却只愿叫自己参商,连看也不想看他。 “我错了。”白礼说,“你师尊的事情,你怨我恨我都好,别无视我。” 凤如青却慢慢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为何没找你么,你不该来的。” “我因为白礼,才没找你去清算你见死不救蓄意纵人行凶的罪过,可……”凤如青语调变得很轻,“我不想看着小公子面目全非,如你这般狡诈狠毒。” “我本就是白礼,是恶鬼,也是你的小公子!”白礼起身,欲上前去抓凤如青,却被她回手一挥,落下悍然神力,阻隔了他的脚步。 “你不是他,”凤如青说,“转了世,忆起了前尘,便不再是他。” “我的小公子绝不会舍得我难过伤怀,从未说过我珍重的人一句不好,又怎会伤我珍重之人?”凤如青缓慢走入悬云山大阵,最后一句话自阵中传出,闷闷的,听着很远。 “他亲手为我系了绢布,他纵使凄惨却骄傲决绝,与我相伴二十载,从不曾卑微卑鄙,你怎么会是他……” 白礼按着心口,低低笑起来,只是声音听上去悲凉入骨。 他是白礼,可白礼只是他的一部分罢了。 她只喜欢他的一部分,多了一点点都不肯看上一眼,真是薄情……寡义。 “大人!”白礼只允许自己狼狈那么片刻,很快恢复,重新戴上兜帽,鬼气遮面。 他叫住凤如青,要她看自己从今往后,便是参商鬼王。 他以参商鬼王的名义对凤如青说,“大人于我恩重,我自要偿还,来日若当真要与天下为敌,我愿做大人马前卒。” 凤如青捧着书籍,听到他的声音,在碧云石阶上顿了顿,转身对着他露出灿烂小脸,“那便请参商大人,记住今日之言了。” “铭记于心,永不敢忘。”参商对着凤如青深施一礼,很快召出黑泫骨马,乘夜而去。 凤如青透过大阵,看着消失于阵外的黑雾,轻声呢喃,“小公子,永别。” 声音散落在这空寂的夜色当中,凤如青乘着碧云石阶步步向上,径直去了悬云山的藏书阁。 彻夜天明,白昼来临后又再度与黑夜交替。 凤如青泡在书中,研习阵法和布局。连施子真的饭食,都是派弟子送去的。 荆丰在一场与熔岩兽的对战之后回到山门,加急处理好了门中积压的事宜,便与凤如青一道,扎进了藏书阁中,研制起了阵法。 事到如今,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说,凤如青将她准备砸烂天宫,捅漏天池的事情同荆丰说了,荆丰也只是愣怔了片刻,便义无反顾地站在了凤如青这面。 荆丰甚至还找了穆良,穆良在人间行雨过后入夜来了山中,三人在藏书阁中研制修改合并阵法,用以引渡天池之水,拢住生机,好在天池倾泻人间的时候,用来为施子真以生机浇灌经脉,重塑仙骨。 158、杂鱼锅·下 他们没有天池之水能够测试, 便以天池之水幻化的灵泉来测试,再尽可能的将阵法功效加注数百倍。 妖魔鬼族,全部都任她调用, 雨神也站在她这边,荆丰这个隐隐有仙门之首趋势的悬云山代掌门, 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不过这还远远不够。 她必须要天下都站在她这一面,再去暗地里找弓尤,拉拢掌管天界兵将的于风雪和蓝银, 还要做一件最最轰动的大事。 便是将天界用以铸造宫殿的金晶石能够熄灭熔岩的事情, 公布天下。 一切都紧锣密鼓地准备, 荆丰甚至开始着手仙门宴,地点就定在除却悬云山之外, 在仙门各家当中地位最重的青沅门。 青沅门少掌门池诚恢复神智之后,因为双姻草的本体,加上这么多年池中节的各种温养, 修为一日千里,池中节到哪里都带着他。与熔岩兽的几次对战中, 池诚亦是悍勇无双, 在仙门当中尤为出挑。 而青沅门听闻是凤如青挑头的事情, 甚至都没有问是什么事情, 便同意了承办聚会。 凤如青整整一月, 未曾在焚心崖露面, 施子真身体稳步恢复,泰安神君心急他的恢复速度,又没忍住去偷了天池水,伤得颇重。 天罚之伤虽然恢复很慢, 但泰安神君倒是很乐意。想到施子真就快要恢复得能够归神位,到那时候斩断凡尘,这些糟心事就不会再有了。 只是他这边一心朝着施子真身上扑,却不料他的亲孙子英容,他当年头脑一热,自己结出的莲子儿子生出的孙子,悄无声息地被凤如青策反了。 英容虽然生来在天界,神位不正能力微弱,却一直受泰安良好教育,对神族那些腐朽的恶行十分的不齿。 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在泰安不在天界的时候,被人坑害,险些无声无息地死在凡尘。 都说种下什么因,便得什么果。 凤如青这一生每每遇到不平事,在能力范围内,都愿出手一帮。到如今她要做的乃是翻天覆地,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公然挑战天道的事情,她的身前身后,却依旧围拢着一群肯为她豁出生死之人。 这当然不会是因为情爱,若仅仅因为情爱,或许会让一个人失去头脑奋不顾身。可情爱得之如何浓厚,失去便如何凉薄,没人会为了失去的情爱奋不顾身。 妖魔鬼族首领,乃至如今已经成为天神的人鱼族,之所以愿意放弃安逸,帮着凤如青,只因为她的道,一直都是为人间,为生机不绝。 固然这其中有她想要为施子真重塑仙骨的私心,可大道与小爱在她这里殊途同归。 她本也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她的确是有所犹豫。哪怕已经印证了天界的金晶石能够熄灭熔岩,却也不敢妄动。 毕竟砸碎天宫并不是开启海阵,不是一个人鱼族,不是到最后她一个人献祭就能够做到的事情。 只要天裂一日不解决,这就是人间所有族类必须面对的事情。 而一旦人间各族和安逸在天界的神族对上,这便是天与地的战争。天界占尽优势,而人间各族从各个方面,都处于劣势。 胜必惨烈无比,败甚至会面临灭族的风险。 这件事说到底,确实是凌吉推动她下了决心,也是凌吉伤了施子真,才迫使她不得不将计划提前。 凤如青与弓尤曾经在冥海之底那般的生死相依过,却只敢旁敲侧击地去探知他的想法,不敢当真同他明说——我要你与我将这天界打落人间,熄灭熔岩堵住天裂。 她若说了,很可能就此与弓尤反目成仇,毕竟天界是弓尤自小长大的地方,纵使腐朽到让他痛恨,让他这般殚精竭力地想要肃清。可他之所以开海阵,之所以立志当天帝,归根结底,是他恨着,也爱着天界。 所以在一切准备就绪,正面与弓尤对上的那一天之前,她不能告诉他真相。就算弓尤要与她反目成仇,这件事凤如青也一定要做,付出任何代价都在所不惜。 凤如青亲自去与堕落的神族谈判,荆丰则是在仙门聚会上说了金晶石的作用。 而拥有金晶剑的宿深,以自身为诱饵,引诱妖魔族与他一条心。 他的修炼如何疯狂进境,众人全部都看在眼中。 因此,当宿深说出可以利用熔岩热浪修炼,只要拥有金晶石便能够不受热浪侵蚀,甚至无需忍耐嗜血暴虐的本性之苦,妖魔族便全部都看着宿深手中的金晶剑,眼红如血。 若当真砸碎天宫,金晶石散落人间,即便熔岩天裂不曾掩盖,也将是妖魔族的崛起。 而各派听了荆丰的说法,也看着凤如青亲自以金晶石验证之后,最开始跳出来反对的声音,从大逆不道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改为攻上天界简直是痴人说梦。 毕竟天界神族哪怕坠落了大半,却到底是神族,是生来便神力强横无比的神族,居住在天界天宫,那是离天道最近的地方,是一切生机的归处和起源。 而在四海因为金晶石的作用沸腾起来的时候,凤如青白天到处奔走,夜里依旧埋头在改进阵法。 她整个人衣不解带不食不寝,时常连清洁术都忘记,弄得十分狼狈。 她足足两个月不曾去见施子真,施子真见不到她,倒也安心下来恢复伤处,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他偶尔也会纳闷,小弟子难不成当真因为那天他口不择言伤心至此,要与他恩断义绝吗? 施子真已经恢复不少,能够自如行走,偶尔也能动用一些小术法。该是迎天魂归体的时候,泰安神君已经布置好了地方和阵法,只等再过两日,便为施子真归位天魂。 施子真这夜心中总是不安稳,实际上他已经不安稳好久了。 小弟子不见踪影,施子真能够自如行走之后询问过来送饭食的弟子,他说小弟子就在悬云山藏书阁。 施子真心道她还是在为自己寻找办法,左右过两日也要迎天魂,归神位,是时候该告诉她,要她无需记挂心上了。 于是施子真这天晚上,送走泰安神君之后,亲自出了焚心崖,朝着藏书阁的方向走去,准备和凤如青说清楚。 而凤如青确实也在藏书阁,只是她今天这里出了点状况…… 荆丰多日陪她演练阵法,担任被“天池水”浇筑的那个角色,灵力灌体太猛太多,以至于他身体出现了一些变化。 具体的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不舒服,每天晨起都要把整个屋子给缠满藤蔓不说,还越来越浮躁。 这种浮躁在凤如青身边的时候尤其的严重,他几次无法自控地扑倒凤如青,后用藤蔓将她缠缚住,却又不知要做什么,只是难受地看着她。 凤如青每每关切地询问他,要他去找百草仙君,百草仙君给了他一些药丸,吃过之后会好受一些。 只不过这两日百草仙君进山去采药,恰好荆丰的药丸没有了,他再度把正在读书的凤如青给捆上了,凤如青淡定却又无奈,“你又没吃药吗?” 荆丰看上去像发癔症似的,很严重的样子,凤如青愧疚,“今天不灌你了,等大师兄来了灌他吧。” 她伸手去扯荆丰缠缚在她身上的藤蔓,这一次荆丰却没有松开,而是紧紧盯着她,“小师姐我好难受啊……” “你这样缠着我我也难受,”凤如青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我要把这一部分看完,你快将我松开。” 荆丰每次都很听话,纵使他的藤蔓很多时候不听话,他也会干脆利落地挥刀斩断。 可这一次,他没有听话,还将藤蔓勒得更紧,凤如青皱眉,总算察觉了荆丰无法自控,因为缠缚在她身上藤蔓的力度重得要把她骨头勒断似的。 而荆丰眼中幽绿,在这藏书阁的明珠光之下如同鬼火跳动,凤如青伸手去摸他的身前,“你的药呢,快点吃。” 她摸到一个小瓶子,书掉落在地上,在荆丰缠上来越来越多的藤蔓当中,将小瓶子打开朝外倒,可其中空空如也。 凤如青心道糟糕,“没了啊?” 荆丰不说话,连手臂都抱上了凤如青,不是寻常的那种师弟师姐亲近的抱抱拍拍,是缠缚紧密,简直要将人勒死在怀中的抱。 “荆丰!”凤如青自然不舍得以神力伤他,他本就对自己下手够狠,每天都在斩断自己的藤蔓,凤如青疼小师弟,小师弟也向来听话,所以她只是试图唤醒他。 但荆丰今晚明显没有理智能够唤醒,凤如青被缠得受不了,只好准备先以神力震晕他,再做打算,可还未等她行动,荆丰突然凑近她脸颊,难耐的“啊”了一声。 接着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异香,凤如青闻到的瞬间,血液便如同被搅动一般,疯狂地奔涌起来,在她体内横冲直撞,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般。 她双臂开始发软,凤如青意识到不对,以神力试图震晕荆丰,可荆丰虽说是晕了,但两个人还缠缚在一起,顺着书架中间的地上跌去,砸在地上。 凤如青被荆丰砸得双眼一黑,荆丰昏死在她耳侧,可那股异香却越发的浓郁。 这香味顺着鼻腔钻入,转眼间弥漫至四肢百骸一般,凤如青竟觉得浑身酸软无力,比喝醉还要晕乎乎。 不仅如此,她甚至感觉到了难耐,那种自内府当中散发出来的痒意,令她心惊不已。 她眼睛微眯,一时间没有力气推开昏死的荆丰,她也使不出神力,只是微微张嘴,并拢双膝,难言的哼了声。 这也太诡异了,鹿血酒也没这个效果,难不成是谁要害她?! 凤如青感觉到浑身酸胀,那种臌胀的感觉在她浑身各处开始发芽生根。 而这时候,她总算是明白了异香的来源,他们身后,荆丰身体内生长出的那些藤蔓,开始肆意弥漫,爬过书架,生长出叶片和花苞,然后颤巍巍地开了一朵朵的鲜花。 异香越发的浓重,凤如青奋力撕扯开了荆丰,可是她发现自身也开始生长出藤蔓,迅速开出了花朵,要朝着荆丰的花朵缠去。 不行! 她咬牙抽出沉海,砍断了那藤蔓。 可是香气扑鼻,荆丰此刻便如一个散发着香气的糕点,而她是那在颠簸当中饿得魂不附体的灾民,她不断生出藤蔓开出花朵,朝着荆丰的方向爬去。 可她知道不行,她以双姻草塑身,荆丰乃是双姻草本体。荆丰这是到了花期,他们若是缠在一块,后果不堪设想! 若换个人倒也罢了,荆丰是她小师弟,他们之间绝无男女之情,岂能…… 凤如青用酸软的手提着沉海,不断斩断自己身上延伸出来的藤蔓,而荆丰身上的藤蔓许是闻到了她的花香,也开始疯狂地朝着她的方向爬来。 凤如青咬破了自己的手臂,强打起精神,以神力在荆丰周身设下结界。 可是她此刻被荆丰带得也花期提前,结界摇摇欲坠,身上多处开始钻出藤蔓,她觉得自己马上要变成一株只顾着授粉,全无神志的草木。 她不得不咬牙解开自己的衣袍,将腹部才生长出的藤蔓连根拔起,带着血肉扯断扔在旁边,那藤蔓便马上枯萎。 很快,她的衣襟、裤腿,全部散开。而她设下的结界也摇摇欲坠,凤如青以沉海撑起身形,咬牙切齿地忍着双膝的战栗,朝着门口方向走去。 才迈出一步,她的脚踝被抓住了,结界碎裂,荆丰醒了,他双眼已经没了任何神志,化为一片幽幽的绿,在这夜色之中尤为瘆人。凤如青被他拉着扑倒在地,很快两个人不受控制地缠在一处。 凤如青还在撕扯藤蔓,沉海掉落在不远处,凤如青身上都是拔起藤蔓浸透的血,荆丰低头吮掉她的血。 “荆丰,你醒醒!”凤如青抬手劈在他侧颈,他却没有昏过去的意思,只是迷茫地看着凤如青,那眼中的幽光似乎也映入了凤如青眼中,她渐渐不动了,眼中绿色渐浓,身体生长出的藤蔓颤巍巍地开出了花。 然而就在两个人和藤蔓都将缠在一起,共赴花期的时候,一声爆喝自头顶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这声音怒极,裹挟着冰刀霜剑,如径直戳入脑中的冰凌般刺痛了两个人的耳膜。 荆丰压抑花期太久,纵使迟疑半晌,却也没能恢复神智,凤如青反倒恢复些许清明,可她如今已经被花香熏软了四肢,动不得,只能睁眼看向声音的来源。 凤如青从未见这人这般愤怒过,只是他的愤怒对于此刻的凤如青来说隔着层什么,看不真切,她只是微微张开嘴,在即将编织成的藤蔓笼子当中,对着来人求助,“帮我……师尊……” 不需她说,施子真已经提起了溯月剑,纵使他尚且无法动用太多灵力,可溯月剑本身剑灵便足够应付眼前这场景。 他毫不留情地提剑一顿乱砍,剑法如幻影般将纵横交错的藤蔓尽数斩落。 血腥和花香交织在一起,荆丰很快因为失去过多的藤蔓伤重昏死,而凤如青倒是因为伤势较轻,还清醒着。她清醒着从荆丰身侧爬开,在一地藤蔓当中,伸出染血的手,扒住了施子真纤尘不染的靴履。 “师尊……”凤如青衣不蔽体,施子真面色难看至极,气得浑身发抖,他伸手解开自己的衣袍,甩在凤如青身上,转身欲走。 再多待上一刻,他便忍不住要将这对孽障斩杀在此处。 心中升腾起的怒火夹杂着难以言说的酸楚,施子真从未体味过如此浓烈的情绪,她说自己再也不乱搞的话还言犹在耳,如今才过了几天,便这般迫不及待地在藏书阁同荆丰…… 施子真垂眸看着凤如青,视线冷若寒冰,不带一丝感情,仿佛刚才挥剑斩断的,不是那罪孽地交缠在一起的藤蔓,而是他的尘缘凡心。 他抬步朝外走,凤如青却抱着他的腿不放,“师尊……” 施子真剑尖抵着她的脖子,声音冰寒刺骨,“松手。” 凤如青却摇头,脖颈被溯月划破了皮,也不曾松开,“我不是故意的……小,小师弟也不是。” 凤如青弓着身子,抱着施子真的小腿,“我们不是故意的,他忘记吃药了……我……我被他影响到了。” 施子真沉着脸拧眉,凤如青咬牙维持清醒,空气中的香气已经重到她头昏脑涨。 “我不是……”凤如青说,“师尊你别走,我找到办法了。” 她开始胡言乱语,声音越来越小,施子真低头试图听清楚,可凤如青眼中绿光陡然大盛。 破碎的衣袍当中迅速飞涨出藤蔓,将低头的施子真缠缚起来,朵朵红花开得热烈,香气噎人。 施子真不慎摔倒,手中溯月摔出老远,他怒道,“你做什么!” 凤如青哪里还有什么神志,她难受得要疯了。 施子真身上灵泉水和他独有的气息混合的味道,宛如这世上最最好闻的气息,她缠住施子真,由不得他挣脱,施子真驱动灵力试图将她打昏,可他现如今那点灵力,实在是不够看。 溯月剑倒是受到他的召唤回到了他手中,可两个人已经被凤如青身上藤蔓捆在一处,他根本无法下手去斩藤蔓。 他挣扎着滚动,带着凤如青一块,他毕生没有这么狼狈过,惊慌惊愕,连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可花期的双姻草本体,还是真神之身,如何能好对付?施子真被缠得无法呼吸,两个人滚到了距离荆丰一书墙之隔的书架中间去了。 施子真面色通红,连眼尾都红透,长发散得到处都是。他试图唤回凤如青的神智,可她只是越缠越紧。 挣扎间撞到了书架,一册书简落下来,正巧砸在凤如青头顶。 她有片刻的回神,看到她身下施子真鬓发散乱眼尾红透,那张总是雪塑冰雕的脸,镀上了鲜活的浅红,如同糜艳盛放的花,美得令人目眩神迷。 可他的神色却十分难看,屈辱崩溃,这都不该是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他紧咬着嘴唇,对上凤如青的视线,咬牙切齿道,“你这孽障,还不放开我!” 凤如青眨了眨眼,咬牙起身,却因为藤蔓将两人都缠住,她无法操控,根本动弹不得。 “斩断……”凤如青说,“我控制不了,师尊你将他们斩断吧。” 施子真低吼,“我这样如何斩断!” 凤如青用最后的力气将沉海召过来,幻化成小刀,用唯一能够活动的手臂,咬牙切割自己身上长出的藤蔓。 藤蔓上的花朵疼的在颤,凤如青疼的也颤,这都是她的本体,她嘴角血线滑落,可这藤蔓竟然在她切断之后,断口又迅速生出新的,覆盖原来的。 实在不成,凤如青难受得要死,再也没有了力气。她咬牙忍住难耐,将沉海幻化的小弯刀抵在自己脖颈上,“很快就好……” 她将刀柄抵在施子真肩头,刀尖对准自己脖颈,用身体重量朝下压。 “你做什么?想死?!”施子真瞠目,凤如青苦笑,“我真的没力气,控,控制不住了,我死不了。” 她说着朝着刀尖低头,却没能如愿戳进去,施子真费力抽出手抓住刀刃。 “你便是这般不珍惜我为你塑的身,你……” 他手被沉海划破,血流了出来,凤如青顿时疯了,她脑中都如沸腾的熔岩一般。 她身体当中本就有施子真的血,她这身体又是经年累月吸取他的灵力而塑造,天知道她有多渴望他的血,他的气息,此刻他这样,无异于火上浇油。 施子真再想教训人,再想长篇大论的也不成了,沉海落在地上,他被藤蔓勒住了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藏书阁中的明珠不似烛火,不昏黄,清亮又稳定,让心中羞愤欲死的人想要逃避也做不到。 荆丰因为常年压抑花期,本就伤身,被斩断藤蔓后伤得不轻,流了很多血,倒奇异地缓解了,昏死得人事不知。 而他躺在一片枯萎的藤蔓和血污当中,不知与他相隔一面书墙的隔壁,正在发生什么。 声音都压在喉咙,施子真咬得满口血腥也不肯露出一声,书架被一只素白纤长的手指扒住一角,那只手的手腕却很快被缓慢环绕而上的藤蔓所淹没,一直到指尖。 看上去罪孽又无助。 可沉海和溯月就在他手边不远处,他当真一丁点挣脱的余地也没有吗? 他手指已经抓住了溯月剑剑柄,但最终只是颤着指尖,慢慢松开了。 “当”,很小很小的一声,剑柄自他手中落在地上,落入这万丈红尘。 仙人沉沦,不过一念之间。 159、比翼鱼·师尊 清醒着沉沦, 是施子真从未曾想过的,他被已经失控的凤如青用藤蔓缠缚得呼吸困难,眼睫颤动如疾风骤雨中的蝴蝶, 看似无助,可他又不是脆弱的。 施子真从不会是个任人欺压的弱者, 哪怕他如今灵力不济, 他的功法连十分之一都没有,可面对一个失控受伤,时而清醒喃喃叫着他师尊, 时而又糊涂地只顾着开花的凤如青来说, 只有最开始的时候, 是由她来掌控着混乱的节奏。 等到她汗津津地混合着断掉藤蔓弥漫出的血色,瘫倒在施子真的怀中, 这场看似被迫,实则只有逼迫人的那一方才真的昏沉的情.事,才刚刚开始。 施子真挣断双腕上缠绕的纤细藤蔓, 手掌抓着凤如青汗水湿腻的肩头,闭上眼, 神情露出挣扎。 这是不该发生的纠缠, 可他如今却也浑身战栗着, 根本难以自拔。 他些微潮湿的素白手指, 慢慢地交叉滑过凤如青的肩头, 将她紧紧地揽入自己的臂弯。 是他的错。 小弟子根本没有神智, 她说了,她不是故意的,施子真知道荆丰从很早之前便会因为花期而失控,百草仙君为荆丰炼制的药, 还是他去寻来的。 只是施子真并没料到荆丰的花期压抑太久,来得这样凶猛,更忘记凤如青与他同为双姻草之身,会受到他的影响导致花期提前。 施子真自以为他能够舍弃这份妄念,待到天魂归体之后直接斩断尘缘,可他在看到凤如青与荆丰缠在一处的时候,嫉妒和怒火几乎烧化他的理智。 原来情爱当真半点不由人,施子真抱着几乎半失去意识的凤如青原地转身,缠缚在施子真腰上的藤蔓开始松散,施子真手掌托着凤如青的后脑,自上而下对上她迷离的眼神,伸手轻轻抚摸她潮湿的鬓边发。 施子真满眼都是挣扎和愧疚,喉结滚动咽下独数情爱的酸涩和情.欲的甘美,沉腰到底,抓紧凤如青的肩头,将头埋在她的侧颈,散落的长发与凤如青湿漉的长发混在一处,是极致的、从此再也难解难分的纠葛。固定在她后颈的手掌,是属于一个年长到足有两千多岁的老男人的强横,根本不让凤如青有丝毫的躲避。 他的神魂心念随着沉沦动荡难安,这是修行以来,连几度濒死都不曾有过大起大落。 凤如青期间短暂地恢复过神志,双眼如藏了茫茫的青原,轻轻地叫着师尊,央求他轻些。 神魂上久远的烙印,与这一刻的沉沦融合,施子真不能自控地想起昔年的荒唐和凤如青,今日种种,却不止是重温旧梦。 他的神魂动荡太过,导致他有一段时间连自己在做什么,都全无意识。一直寄放在焚心崖的那个多年前从他的神魂当中剥离出去的天魂,受到离体神魂的召唤,开始在灵囊当中横冲直撞。 很快,灵囊不堪天魂重创,天魂从其中挣脱而出,霎时间整个焚心崖白光大盛,天魂在脱离灵囊之后,开始疯狂地吸取灵泉当中的灵力,焚心崖的灵泉一时间水位下落,待到天魂吸取了足够的灵力,这才猛地在空中四散,化为万千白光,朝着悬云山的藏书阁方向倾泻而去。 此刻在天界的泰安神君,感知到了施子真天魂挣脱了灵囊,惊慌不已,连忙从天界朝着人间赶来。 而藏书阁中,无数灵光环绕着密不可分的两个人身体旁边,数道白光一点点地没入施子真的身体,每没入一些,他的面色,他周身灵压,都在逐渐恢复。 沉溺的视线渐渐清明,那些亏空的灵力被填补,折断的仙骨重新续接。他体内生出浩海般的旋涡,将这四周浓郁的灵力不断地朝着身体当中吸入。 悬云山乃是灵泉环绕仙气缭绕之地,被众家仙门艳羡的仙门福地,常年灵力环绕凝聚,这是再盛大的聚灵阵也无法做到的。 可这经年环绕在悬云山上空的灵力,此刻正在疯狂地朝着悬云山的藏书阁涌去,有夜间驻守的弟子神色奇异地抬头望去,便见藏书阁上空形成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灵力旋涡。 很快灵云密布,养在悬云殿的仙鹤自洞穴飞出,朝着悬云山藏书阁的上空盘旋而去,灵云中隐隐有紫电显现,却并非是天罚,而是大能修者飞升的征兆。 已经入定和歇下的弟子听到这仙鹤争鸣的声音,察觉了悬云山灵力的改变,也赶紧从屋子里出来,朝着悬云殿的方向看去。 而此刻藏书阁中,这旋涡的中心,这灵云凝聚的中心,天魂已然归体,即将被天界的神官引回天界,复归神位的施子真,却正抱着他根本难以放手的小弟子抵在书架之上。 无数的典籍功法,珍藏记载,纷纷因为剧烈的晃动自书架上滚落,却被一道结界屏蔽开来,根本砸不到罪魁祸首的头顶之上。 待到雷云中现身的神官与匆匆赶来的泰安神君撞了个面对面,两个人满脸尴尬地在空中相对无言片刻,却都不敢朝着藏书阁中以神力窥视。 片刻后泰安神君无奈地开口,“接引神君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毕竟我与他并蒂而生,正巧我找他也有些事情。” 神官正巴不得,于是连忙将差事交给泰安神君,架着祥云跑了。 要死了,接引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撞见飞升当口上雷云之下旁若无人颠鸾倒凤的。 幸而这是天魂神君,雷云凝聚却雷劫不至,否则天雷之下遮蔽尽散,还要脸不要了! 接引的神官跑了之后,泰安神君悄悄地落在焚心崖后山等着。待到雷云散去,仙鹤也纷纷归巢,施子真这才横抱着裹着他外衫的凤如青,自悬云山藏书阁的上空隐匿身形,足尖在屋脊上轻点,轻灵无比地落在焚心崖的后殿。 这时候悬云山藏书阁的结界方才消散,不明所以的荆成荫带着众弟子进入其中,并未看到飞升之人,只有一个受伤的荆丰躺在藏书阁之中,可凑近一看,他伤势看似惨烈,实则已经恢复,体内灵力充盈,境界连跨两境,已经步入八境巅峰,距离极境只差一步。 荆成荫命人将荆丰扶起带回月华殿,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荆丰停滞多年的境界终于有所突破,惊的是他能够看出,荆丰被斩落的那些枯藤,分明是溯月剑的剑痕,而这藏书阁当中很显然并非所有被斩落的枯藤都是荆丰的。 但荆成荫不可能去问施子真,便只是命弟子清理了藏书阁,他这个师弟荆成荫已经很久说不上话,他所做之事,皆是为天下苍生,他甚至登入极境却不曾飞升,而荆成荫境界多年不进,早与施子真“仙凡有别”了。 荆成荫赶着去月华殿为荆丰巩固境界,他不会去问施子真发生了什么,毕竟这接引神官来了也不止一两次,飞升与否是施子真的选择,不需旁人操心。 而施子真抱着被裹成个茧一般的凤如青一落地,便与泰安神君对上了。 施子真衣衫不整,只着内袍,连腰带都是草草系上,前襟不齐鬓发散乱,是自他化身为人,从未有过的狼狈。 泰安神君看着他,施子真微微别开脸,侧颈红潮未退,一副纵情太过的模样。泰安神君又看向他怀中凤如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说什么。 施子真绕过他进了石室,将凤如青放在石床之上,解开外袍,视线在她散乱衣襟露出的红痕处快速划过,心中一悸,食髓知味得几乎动情,顿时羞恼地拉过被子,将她裹得只露半个脑袋。 施子真这才运转灵力,压下浮动的心绪,朝着外面走去。 施子真和泰安神君站在焚心崖后殿,相对半晌,各自无言。 许久后,泰安神君道,“你打算如何?天魂已经归体,你该归神位,泽生神君是天界为你定的神号。” 施子真轻轻“嗯”了一声,看似面色肃冷一脸正经,实则有些神思不属。 泰安神君与他并蒂而生,能够感知他的情绪,自然就知道他这是怎么回事,神情一言难尽,“她呢,你准备怎么办?” 施子真这才回神一般,看了泰安神君一眼,说道,“是我的错,待她醒来,我会询问她的意愿,若她……” “怎么就成了你的错,”泰安神君忍不住打断他,“不是她勾引强迫你?你不是都打算斩断尘缘,我都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可你偏偏在天魂归体之时与她……” 泰安神君道,“这回莫说神魂上的烙印抹不去,你就是把自己泡天池也忘不掉了。” 施子真本来神色还有些迷茫,他看似淡然,实则心中慌乱。他在藏书阁中如何对待自己的小弟子,她又是如何央求于他,都历历在目,是他被□□所迷,没能自持,欺负了她。 他正想着如何赎罪,泰安神君这么一说,施子真顿时不高兴了,皱眉冷声道,“你在说什么,她虽然花期被迫提前,可宁愿自残也不肯强迫于我,再说何谈勾引,青儿根本不是那种人,她是神智不清不情愿的,是我没能自持……你为何屡次对我的弟子诸多微词?!” 泰安神君本来就事论事,毕竟施子真的心性他最了解,若非受到蛊惑,若非是无法脱身,他不可能不能自持。 凤如青天上人间本就相好遍地,说她强迫也不是没有根据,几百年前不就是吗?!要不然神魂烙印是自己出现的吗?!还不情愿?她不情愿?! 劈头盖脸地被施子真指责一通,泰安顿时觉得自己头疼欲裂。 他用那张和施子真无甚差别却又天差地别的脸瞪着施子真,半晌才恶狠狠地说,“你就是个傻子!” 然后愤怒地拂袖而去! 160、比翼鱼·师尊 施子真比他更生气, 哼的一声转身进屋,可是进了石室,看到床上躺着, 在被子里裹着的一动不动的人,心中又开始愧疚心虚。 施子真何尝有过这种情绪, 简直坐立难安, 他因为不自知的情念被逼得折了仙骨碎了固心印便已经是难堪至极,现如今做出了这种事情,施子真简直不知如何自处。 而凤如青浑然不知施子真如何心焦, 她从嗅到施子真血的那一刻, 就彻底丧失了神志, 偶尔的“清醒”也不过是意识混乱的原因,因此她并不知道施子真被她花期痛苦迷乱的样子给勾引到了, 更不知两个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她双姻草之体,受到荆丰的影响提前了花期,又承了神君的精阳, 一直昏睡到第二日傍晚才醒过来。 施子真一直看顾在她旁边,根本没有去天界报道。他不知天界已经有神君在弓尤那里告他的状, 施子真根本就不在乎。 当然了, 告状的是那些守旧腐朽, 却并没犯过大错, 或者没有被抓到过把柄的神族, 他们还在梦中, 还觉得如今的天界有他们一席之地,因此屡次给弓尤找不痛快。 这一次还将施子真屡次拒不飞升的事情翻出来说,说是对天界不尊,此次封了神位却不来上殿报道, 是对天帝不敬。 施子真虽为天池蕴养的天生正神,却自化为人形之后,便向往人间,因此泰安在天界站稳脚跟的时候,他已经去人间被收为弟子。 因此他在天界并无威严,弓尤听了天界神族对施子真的参奏,心中好笑,却最终只是沉吟许久,问那喋喋不休的老神君,“你可知那新任泽生神君,乃是天罗上神的尊师?” 提起天罗上神,那些尸位素餐的老家伙顿时精神一凛,有人在底下小声道,“那个瘟神……” 他们可没忘了,当日天罗上神登神位之后,他们送去的贺礼不仅没有回礼,拜访也是没人接待,送去的人被使唤着洒扫,有人动心思去询问一番,她竟命人将送去的礼物都给扔回来了。 就按着各家扔在了神殿门口,扫尽了神族颜面,但偏偏他们对她无可奈何,她身为上神,又不上朝会,与天帝情谊匪浅,险些成为天后,还有当年杀金阳神的事情历历在目,实在惹不起。 于是告状的老家伙都哑了火,弓尤说,“天罗上神对泽生神君敬重非常,泽生神君亦是人间众家仙门之首,如今人间纷乱,他心系苍生在人间耽搁这些时日,实属寻常。” 众老神最擅长的就是随波逐流趋炎附势,很快有人附和,弓尤轻嗤一声挥手示意散去朝会,待众位神君走后,他伸手撑着头按揉自己的头部,头疼,身上的这一身天帝服制,从前看着多么的华丽威严,如今便多么的繁重难忍。 他以为当上了天帝,就能很快肃清这些神族,能够如当年在冥海之底许愿的那般,为人间和天界寻一个公道。 可他在天界这么久,最初惊心的夺位之后,那些罪孽深重却不知收敛的神族被他处理过后,真的登上了这天帝之位,弓尤却觉得自己成了一头凡间拉磨的驴。 每一天面对的都是天界神族之间的那些破烂事,根深蒂固的神族氏族,根本不是天威能够撼动的,盘根错节,动不动就搬出天条,动不动就联合上奏。 熔岩天裂神族派兵增援的这一件事,便整整讨论了快两个月,最终派去的肯去的还是人鱼族。这些生活在天界,天生便受天池泽惠的神族,骨子里从不会觉得人间的事情,和他们息息相关。 他们纵使知道天池乃是人间生机而成,却不肯为那个人间付出什么,在他们眼中,人族便如脚下蝼蚁,天裂波及到的是蝼蚁,他们被压着头去看,也生不出任何的怜悯之心。 弓尤坐在空无一人金雕玉砌的大殿之中,身着太帝金銮袍,头戴的是九天龙云冠,却满心都是无力。 他越来越觉得无力,做天帝的时间越久,他越有这样的感觉,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根本改变不了太多。 而他因为这样的无力开始恐慌,恐慌的是他如今也开始学着和这些神族打太极,不在大殿当中撕破脸,他会了平衡各方,却开始渐渐遗失当年开海阵的决心,甚至羡慕起了凤如青瘟神的称号。 他不能随心所欲,他是天帝,可做这样的天帝,每日对着这些令人厌恶的神族,经年日久,如忘川当中被同化的阴魂,他会不会也变成他们一般,令如今自己厌恶的模样? 弓尤准备找个时间同凤如青好好聊一聊,好好的酣畅罪饮,或者干脆打上一架都好,他需要再度找回当初那种激情和决心,只可惜一连几天,凤如青都没有回天界,弓尤派去寻她的人每每都寻不到人。 连她师尊飞升了她都不回来?弓尤有些奇怪,她不是最敬重她师尊,泽生神君的宫殿他还没有安排,就是等着听凤如青意见,要为她徇私呢。 只是凤如青此时,确实分不出什么精神回天界,她哪也没去,待在悬云山上,和施子真之间怪怪的,日日相对,却基本除了关于砸碎天宫去堵天裂的事情,不说其他的。 那日她醒过来,施子真就坐在不远处的桌边喝茶,可是他面色肃冷,不去看她,更不说话。 凤如青只记得她将施子真缠缚住,他握住了她用来扎自己强迫自己冷静的沉海刀刃,接着便不记得其他了。 可她也不是未经人事的少女了,她醒来便察觉自己身上异样,分明是与人做过,她最开始根本没敢往施子真的身上去想,她以为自己和荆丰……毕竟她还记得他们本已经缠在一处,师尊看到之后如何的愤怒挥剑的模样。 可是她从焚心崖跑了,第二天找到荆丰,却发现她跟荆丰根本什么都没有。 凤如青先是懵,后是惊,接着想到施子真根本就身体没有恢复,他或许没有反抗的能力才让自己得手,顿时自责愧疚得差点连夜跳崖了。 可她去请罪,施子真却根本不让她跪,对待她的态度不仅没有怒极要杀人,甚至还算温和,只是不看她,不跟她说话。 可她带去的食物他依旧会吃,她在焚心崖待着他也不赶她走,凤如青说无用的话,十句他也会回上一句,只是经常出神,好像受了巨大打击的模样。 凤如青想到这是自己干的“好事”,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每天围着施子真打转,又不知怎么去弥补,实在没什么可说,怕施子真想不开,便将砸碎天宫去修补天裂的事情和施子真说了。 这回他总算是反应大些,不过也并没如凤如青想象中的那般,对于她这异想天开的计划有什么反对,而是沉吟许久,最终提出了许多意见,个个都是她没想到的。 于是师徒两个就这么诡异地相处着,凤如青愧疚欲死,施子真不许她提起那天的事情,她只好承诺,待她砸碎天宫捅漏天池,定然为他重塑仙骨,恢复修为。 施子真应声,却又出神,凤如青要是个男人,估计已经把管不住自己的那块给当面切了谢罪了。 她自然不知施子真不说话,是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他不看凤如青是不敢看,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甚至隐藏了神力,不让她近身,不敢告诉她自己天魂归体,已经无需天池水浇筑重塑仙骨。 他生平第一次沾染情爱,方知何为恐惧无措,他只以为小弟子是出于愧疚和为她重塑仙骨的感激,才会对他如此围前围后,他不敢解释。 解释那晚是自己失控,她会不会就此和他划清界限?施子真可没忘了,她曾以为自己怀着别人的孩子,并未表现过醋意。若真有情怎会不妒,她那时甚至还会给自己带吃的,她应该对自己并无男女情…… 泰安说的他不信,可他不说了,施子真又很迷茫。 他要怎么办?她有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和他的性情模样相像,施子真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可他这些年,并未受到过任何人的倾慕,可见并不是讨人喜欢的类型。 小弟子昔年对他的情谊怕是早就没了,他……他不知道怎么讨人欢心,不会说话。而且他这把年岁了,细说起来要她实在老不羞,施子真时常心神恍惚,一人度过这么多年,他该如何与人相伴? 她不会愿意吧,即便是愿意,若因为愧疚,他强求又有何用? 他心思敏感得像个刚刚生产的凡间妇人,又是个要人命的锯嘴葫芦,羞于那夜的放纵,又不许凤如青说,于是两个人日日相对,思想却南辕北辙。 本若是天不助他们,这两人怕是要天荒地老的错过。 但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般奇异,只要心与情都向着彼此,总会以各种各样的姿态殊途同归。 凤如青无意间听到了泰安神君和施子真的谈话。 “你与她就这么拖着?你就不会解释不会说明?!”泰安神君说,“你每日心绪游离,都影响到我了!” 施子真不言语,半晌才说,“她不喜欢我,她都不靠近我,我说了又能如何,自取其辱罢了。” 施子真想到凤如青每日来焚心崖,却连送吃食都站得远远的,他不知是自己紧绷的冷脸吓着她了,其实他是紧张不是生气,可不说谁又知道。 “怎么会?”泰安神君苦口婆心,“你去随便拉个人来,说要与其相好,十个里八个会答应,你怎的傻到这种程度……” 施子真看着泰安神君,看着他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目,忍不住道,“可这么多年,她当年对我的情谊早就没有了,否则她怎会与他人相好,再说我从未收到过他人的爱慕之意,你收到过吗?” 泰安神君一噎,在施子真的眼中看到自己的模样,想到这些年自己也没有收到过,唯一的后代是自己结的莲子孕育,坚定的眼神也渐渐迷茫起来。 好半晌,这对顶着天上人间难寻的姝丽面容,拥有强悍本体和能力的并蒂莲花,同时幽幽叹息。 泰安怀疑道,“难道你我这般模样,当真如此不讨人喜欢么……” 施子真内心焦灼地冷着脸点头。 顿时两个人又是同时叹息。 161、比翼鱼·师尊 凤如青躲在暗处, 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她不是故意要偷听,她是来送饭的。 可听了施子真的话, 她心中层层叠叠的涟漪,不断一波胜过一波高地推起, 原来那天晚上, 不能自控的不是她自己。 她甚至觉得自己幻听,不真实的感觉太强烈,她不敢妄动, 听着两个人又因为怀疑自己不讨喜, 在自我怀疑。 只见泰安和施子真两个人沉默地对着焚心崖的罡风, 一副被寒霜打过的模样,泰安神君也皱起眉。 泰安其实想要反驳, 却找不出他们很有魅力的证据,施子真这时候还雪上加霜,“我其实还混进过合欢宗, 也没有女修……” 泰安神君顿时一脸的惨不忍睹,“别说了。”他按着心口道。 “我知道天界有的神君会炼制化形丹, 你说我们要改个模样吗?”泰安神君问。 施子真还真的思考了片刻, 脑中想象了一下要改成什么模样。 隐匿身形和气息在暗处偷听的凤如青感觉到了一阵窒息, 这世上她就没有见过比施子真模样还要好的人。 连蓝银那样的人鱼族, 血统上占着惑人优势的种族, 和施子真的类型相仿, 却也只是有他六七分的肃冷和糜艳,便已经让于风雪舍生忘死了。 泰安神君虽然不似施子真气质冷厉,却因为柔和更让人觉得好亲近,可现如今这天上地下可遇不可寻的一对不可攀折的并蒂莲花, 竟敢在自我怀疑,甚至考虑改变形容? 凤如青不知道作何表情,看着施子真认真思考的侧脸,觉得自己对他似乎有所误解。 她靠在不远处的石墙上,脸上表情似哭似笑,看着施子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说道,“幻化成他人的模样,终究也是偷来的。” 施子真说,“算了,我们不说这个,青儿现在还不知我已经天魂归体,归了神位,还在想方设法的要为我重塑仙骨,要将天宫砸碎,用天池的水为我用生机生生浇筑出仙骨,我该怎么跟她说啊。” 泰安神君听到凤如青要砸碎天宫,竟然一丁点都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而是皱眉看着施子真,“我怎么觉着你在炫耀?你是不是偷偷开心,我都感觉到了。” 施子真满脸的肃正严谨,“我在跟你说正事,你不要闹。” 泰安神君指着自己的心口,“我在闹?!” “好好好,我闹,可之前你不是死活不肯吗?不是说她太小了,你太老了,而且你们师徒如此这般是背德是禁忌吗?” 泰安神君说,“你这么快就接受了?那你当初何至于被逼得仙骨折固心印碎?” 泰安一连串的诘问,施子真沉默了。 他沉默地看着脚边的地面,片刻后十分不明显地用脚搓了下脚边的沙土,这才说,“我是准备斩断尘缘,我那晚是去和她说明天魂的事情,可……” 施子真一脸认真地问,“你知道不能自控是什么滋味吗?嫉妒,愤怒。” “你不知道,荆丰和青儿一起花期,可我却将他们都给伤了,”施子真像是在问泰安,也像自问,“我为什么会这样?” 泰安想和施子真打架,他哪里知道!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泰安神君道,“你不斩尘缘,不说天魂之事,可你说的她又不喜欢你,对你只是感激和敬重,你要如何自处?” 施子真垂头,眼睫遮盖住眼神,在凤如青的眼中,哪怕侧脸也能看出他盖不住的忧郁。 “可我欺负了她,我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施子真说。 “那你又死活不说,你不说她怎么知道,”泰安神君见不得他这窝囊样子,他总是看着十分的高不可攀,十分雪塑冰雕,但实则内心简单苍白如纸。 不染凡尘倒也罢了,他会是纯澈和高洁的仙君神君,可他被自己弟子先是强行烙印了神魂,又被强行逼着明晰了心意,现如今开了情窍,一脚迈入了红尘,却如一个将将学步的孩童般,跌跌撞撞,又能会什么 可泰安神君本身也是个从未接触过情爱的人,他连施子真那不可自控的一步都没能踏出过,因此自诩聪明,嫌弃施子真愚笨,却也出的都是馊主意。 “那你就说啊,她那么感激你,都要砸天池逆天而行,你说了她肯定跟你好了,”泰安说,“她神体都是你塑成,渴你心头血如蛊虫渴母蛊之血,你还拿捏不住她吗?” 施子真本来忧郁的样子,顿时又冷厉了起来,义正言辞地斥责泰安,“你说的都是什么话?我年长她一千多岁……不,算起来,年长她几千岁了,我难道要挟恩图报,以师长的身份逼她?那何等的卑鄙恶劣!” “再说青儿要砸天宫是为了堵熔岩天裂,为的是百姓苍生,为何到你的嘴里便成了为私情,你就是对她有所偏见,我不与你说了!” 施子真说着甩袖欲走,泰安神君要被他气死,“是你自己要跟我说的。是你说的她为你如何如何,还暗自窃喜!” 施子真已经转身不理他,泰安神君在他身后几乎气得蹦着喊,“你承认吧,你就是个傻子!谁让她几百年前喜欢你你不同意了……” “我看你这辈子也说不出一句,你就憋着吧,活该!”泰安神君见施子真折回来了,顿时腾空准备跑。 施子真掌心一抬,溯月剑显形,朝着泰安神君的后背便是通天彻地的一剑—— 剑光如白虹贯日,神力强悍得在挥出的瞬间,焚心崖都跟着轻颤,崖下罡风被搅动得乱石飞起,密密麻麻的相互撞击成飞灰。 凤如青神色一凝,这是施子真的绝招,碎月斩。 泰安神君后心被剑光撩到,及时撑开了结界也被斩碎,顿时法袍被割裂,后脊的衣袍被撕裂,气得藏进了云彩里。 他与施子真同样受天池温养,他却不慎吸取了人间污浊,成了红莲。而施子真则是吸取的至纯生机,生为白莲,修炼术法神力境界,全都压他一头,若非他贪恋人间偏要历劫,他如今定是天界最高战神,如何会两千多年归了天魂却成了个正神,连上神都不是。 因此泰安神君从来敌不过他,不好和他动手,气得加快速度,却忍不住躲在云中对他咆哮,“你这辈子也就只能自结莲子,跟我一样!” 施子真气得想去追着砍死他,不过到底也没有追上去。他想到泰安为了想要亲人,自结莲子。可是最终只活了一个儿子,与已经陨落的羽神族相爱,生下一子之后也不慎陨落,只余一个孙子英容,守宝贝一样守着,也到底是先天不足,十分孱弱。 他本不在意这些,可自从他从赤日鹿的幻境当中,看过了自己这一生之后,便觉得自己这一生,甚至抵不上一个寻常凡人的一生。大道无情,可又何为大道? 自生出灵智开始,空寂几千年的岁月里,他唯一的动容便是凤如青,到如今看来,也是求不得。 施子真叹息一声,转身回到石室,坐在石床上皱眉调息。 凤如青一直躲着,始终没有露面,此刻手中饭食已经冷透,可她的心却久违的滚烫起来。 她与施子真就隔了一面石墙,施子真强迫自己沉息凝神,凤如青却是久久地望着一处虚空,心火燎原并没有维系多久,她竟然很快的冷静下来了,垂着眉目,脑中想了很多很多。 施子真已经不需要她去孤注一掷,用生机去浇筑出仙骨。 施子真那夜也不是被迫,而是对她情难自已。 凤如青玲珑心肝,听了一点点便已经想到了施子真当初和凌吉交手,为何会折了仙骨还碎了固心印。 他并非是身体太弱敌不过,而是被凌吉的幻境动了心魂,破了道心。 她太过意外施子真竟然对她有情,这比发觉自己竟然对他有意离奇数倍,可这一切就摆在眼前,她亲耳听到,亲眼见到。 可因为不真实的感觉太强烈,她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凌吉之后,她便再也不打算与谁再有任何的牵绊。 甚至她察觉了自己对施子真有意,也从未想过当真要跟他在一起……跟施子真在一起,会是什么模样? 凤如青不敢想,因此她并没有做任何的事情,只是久久的沉默深思之后,便提着冷掉的饭食,离开了焚心崖。 她一连多日没有再去,饭食倒是还叫五谷殿的弟子按时送去,继续开始天上人间的忙碌,碎天宫堵天裂的事情,依旧不会因为施子真已经归神位而放弃,诚如施子真所说,凤如青确实不是个会因为情爱牵绊住脚步,错过本来要走的路的人。 可她一不出现,施子真开始越发的心思焦灼,他从未体会过这般心境。他被自己逼得实在忍不住,主动去找了凤如青。 恰好那天凤如青去黄泉与参商商议最近熔岩兽攻击之下,波及到的人间横死魂的安置方式。 若是碎天宫,那必然是声势浩大的天崩地裂,凤如青并没有把握能够堵住天裂,可她也反复测试过估算过,即便是不能堵住天裂,那些金晶石也足以将大规模的熔岩熄灭。 到时候若是当真堵不住天裂,她便设法联合天界诸神,将熔岩天裂与金晶石那一块与人间劈开,再造一个极寒之渊,令那处独成一片大陆,金晶石压制过的熔岩热浪,是最适合妖魔修炼的,能够控制住妖魔嗜血的欲望,辅以冰寒系功法,能够彻底解决妖魔族千万年来以人族修炼的恶习。 这样一来,即便熔岩天裂依旧不能彻底解决,至少人间各族齐心,至少天裂的熔岩在分隔的大陆之上受到金晶石的压制,无法肆意弥漫,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再去重新寻找彻底解决的办法。 凤如青与参商商量的,便是若来日当真天崩地裂,天罚滚滚,若不慎波及凡人,还有各族参与这件事的,这些横死者,他能够网开一面,到时凤如青愿以功德为他们换个安逸的来生。 参商自然是无不答应,可他在送凤如青出黄泉的时候,忍不住问她,“大人如此,可为自己打算过退路吗?” 凤如青怔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参商早已不再自称白礼,可今夜,他想再做一次白礼。此刻他提着魂灯,一身素白的衣衫正如那二十年来,每每等在深宫深夜当中的少年帝王。 他的眉目也如那时一般的柔和哀伤,他看着凤如青,眼中满是心疼,“与大人相识多年,大人,你可曾想过,你从未曾为自己想过退路,当年是,如今也是。” “我知大人心系天下,可这天下当中,可有大人自己?”白礼说,“我从前便觉得,无论如何,我都留不住大人,大人的路上,没有任何人。” 凤如青转头看向他,暗夜中神色不明。 白礼叹息道,“大人,这么多年,你可有过什么,是非要不可?可有过什么人,是想要相伴一生之人?” 凤如青轻笑一声,“你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为何不是,是不适合想,还是不敢去想?”白礼说,“大人……你可知,我心疼你。” 凤如青看着他,对上他那双温柔缱绻的眼,心中却再没了当初深夜入宫廷的悸动。 她微微后退一步,摇头浅笑,“夜深露重,鬼王大人请回吧。” 白礼却突然上前一步,提着魂灯走到凤如青身侧,视线越过凤如青,看向了一片漆黑的远处。 这么近的距离,他对上凤如青神情有些惊讶,眼底却没有波澜的模样,浅笑一下,拉住了凤如青手臂。 “青青,我再最后送你一件东西吧,”白礼自袖口中掏出块红绢布,以一种错位看来十分亲密的姿态,为凤如青缓慢地系在手腕上。 “有时候一生太长,总怕许多变数,”白礼声音低缓,系好了红绢布,再抬眼,便收敛了眼中所有的柔情哀伤,成了那阿鼻爬出的恶鬼君王。 “可一生谁知会有多长,”他伸手勾着凤如青的脖子,将她紧紧扣进怀中,他的视线对上远处窥视的视线,贴着凤如青耳边说,“许多事情,错过了,便是用再漫长的时间,也无法挽回了。” 凤如青被搂得太紧了,白礼甚至低头,呼吸若有似无地喷在她侧颈,像是在吻她。 她眉头紧皱,要他放开,可他不仅不放,甚至还当真低头亲吻她的侧颈,只不过他用自己的手指按着她的脖子,那唇落在了他自己的指尖。 凤如青皱起眉头,提手运起神力照着他肩头狠狠一击,白礼凌空飞出老远,撞在身后跟着的小鬼身上,他滚在地上按着肩头,冷冷地看着凤如青,不见丝毫缱绻之意。 地上魂灯倾倒,魂火呼啦一声烧着了灯罩,霎时间这片天地幽光大盛。 见了凤如青与白礼亲昵的施子真,正悄无声息地准备御剑而去。冷不防被这幽光照亮了一角衣袍,被敏锐的凤如青捕捉到了他离去的身影。 那是悬云山方向,她本想严词对参商说明,再敢如此定不饶他,可见了施子真离去的身影,凤如青顿时心中狠狠一跳,顾不得什么,快速地朝着他的方向追去—— 而参商被小鬼们扶着起身,看着烧着的魂灯,又看了看凤如青离去的方向,冷笑一声,转身进了黄泉。 只是在进入鬼王殿之后,他按住了心口,几乎恶狠狠地说,“我已经系了红绢布,也送她最后的礼物,她不会再蹉跎,白礼我告诉你,再敢闹腾惹我心烦,我便直接抹去你的存在!” 心中那酸涩的情绪,渐渐平复,参商再度睁开眼,眼中的情绪也恢复如常。 白礼不过是他很少的一部分记忆,可他不曾想到,这部分记忆,竟然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形成了执念,每日伤春悲秋的要他跟着一同感受难过,他乃阿鼻恶鬼,撕裂自己的一部分太过容易了。 可他……并不想撕裂这一部分,对于他来说,这是几千年来唯一还算美好的回忆。 于是他只好从白礼的心,送他昔年的邪祟情人,如今的天罗上神,最后一个礼物。 而对于这最后的礼物,凤如青现在并没能领会到,她一路追到悬云山焚心崖,石室紧闭,施子真设下重重结界,将她拒之门外,还有隔音阵法,这便是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 她这些天确实一直在犹豫考虑,她不知如何去面对,可就在方才在黄泉的门口看到施子真的身影之时,凤如青才惊觉,对于施子真,她真的做不到不在意。 她心急如焚,可他不听解释,他如今神力恢复,重重阵法不易强破,凤如青在石室外面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晨起施子真也丝毫没有理会她的意思。 她想了整整一夜,最后从焚心崖离开了。 施子真就站在重重阵法之后,和她隔着墙面对面站了一夜,他真的气疯了,分明是她亲口说的不会再乱搞了,却还与那鬼境之王旧情复燃。 可施子真最开始是生气,到后来就是害怕,他不敢听凤如青的解释,怕她说她真的旧情复燃,他根本没有立场去质问。 但凤如青走了,施子真又心冷了,她果真不在意自己,不喜欢他。 他自己也不喜欢他自己,施子真撤掉了结界,独自在焚心崖枯坐,他心中很乱很茫然,竟不知去何处。 最终在他决定归神位,去天界找泰安神君的时候,入夜时分,凤如青又若无其事地提着食盒来给他送饭了。 施子真与她在焚心崖石室的门口面对面,谁也不看谁,好一会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施子真准备绕过她走的时候,凤如青出声道,“师尊要去做什么,不若先喝了这碗粥吧。” 施子真心中纷乱如麻,此刻真的厌恶极了情爱这种东西,他决心归神位之后便斩断尘缘,可心中如何决绝,最终双足还是不停使唤地跟着凤如青进了屋子。 凤如青端着粥碗递到他的面前,手都有些抖,强行压住,口干舌燥,后脊都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没有把握,施子真性情刚烈,若此番测试失败,他们怕是连表面师徒也做不得了。 可她还是想要试一试,一夜一日,她如同在业火中焚烧。烧灼之后,一切不重要的事物全都灰飞烟灭,只剩下她滚烫的真心,参商问她,可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可有一个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她确实没有想过,是不敢想。 她曾对宿深说,风雨飘摇,她无意许谁一生。 可她昨夜今天,想了好久,想过各种各样的结局。 她想……若说这世上当真有她想要的东西,她想共度一生的人,那便只有施子真。 师徒二人对坐在桌边,施子真端着凤如青递给他的五谷粥,喝得不知滋味。 他喝的很慢,决心这一碗粥喝完,便与凤如青,便与这尘世纷杂的情愫都恩断义绝。 凤如青看着他,看不清他垂目的决绝,看不到他眼中的委屈和挣扎。 她等了他好久,等不到他放下碗,便等不及径直将碗打翻,倾身出招,以神力束缚住施子真双手,拉着他按在床边。 他唇边还带着残存的米粥,惊愕地瞪着凤如青,凤如青心跳得要从嗓子出来,却故作淡定地回视着他,“别挣扎,你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么?” 施子真下意识摇头,被凤如青按着躺在石床上,长发披散,面色竟还绷得很肃正,他心惊胆战地问,“什么?” 凤如青倾身半伏在他身上,贴着他耳边道,“醉仙欲。” 施子真脊背一僵,难以置信地瞪着她,恼羞成怒地低吼,“你这孽障!” 他说着要起身,却被凤如青以灌注神力的手掌按回去了,两个人呼吸都很乱,心跳得彼此都能听到,凤如青手心潮湿,微微带颤,在施子真的侧脸碰了碰,施子真猛地侧头,“你做什么!” 见他这么抗拒,凤如青心里更没底了。难不成她听到的都是假的,施子真对她无意? 可是最近种种,又都在表明她不是痴心妄想,而且都到了这一步,凤如青索性豁出去,大不了挨打便是,她捧着施子真的脸扳回来,便不由分说地吻上去。 施子真瞪大眼,那夜他不能自控却又到底生涩,就算趁着她不甚清醒与她亲吻,也都是轻柔触碰,何曾这般深切……他被凤如青搅得完全不知如何应对,根本傻掉了。 渐渐的,凤如青松开了压制他束着他手的神力,施子真已经恢复修为,却始终没有如凤如青所料的将她轰开,两个人呼吸交错,彼此心跳渐渐合一。 施子真手臂抓住了她身侧衣袍,目眩神迷,这时候凤如青却又说,“师尊,我知道你恢复了神力,我并没有对你下醉仙欲。” 施子真彻底僵住,猛地睁开眼,眼中迷乱的神情渐渐清明,他抬起膝盖试图遮挡自己,却不料凤如青起身看着他道,“凌吉是因为窥探出我对师尊有情,才会去对师尊下手。” 凤如青对着施子真说,“我确实对师尊有情,却不自知,现在想清楚了,我心悦师尊,如七百多年前一样。” 施子真抿住嘴唇,神色无甚变化,连惊异都没了,凤如青又说,“我与参商鬼王什么都没有,我早已经与他划清界限,师尊所见并非是真。” 凤如青认真道,“师尊对我动欲,可是有情?” 施子真动了动唇,耳根红得滴血,未等他开口,凤如青却突然起身,决心逼他到底,“若没有,便是弟子大逆不道,我这便走。” “从今往后,再不会对师尊不敬。”凤如青说着转身欲走。 只是她走出一步,察觉自己衣袍被拉住了。 她背对着施子真快速勾了下嘴唇,满眼如星河倾泻般熠熠生辉。 施子真拉住她一点衣角,难堪得紧,他欲念未消,但闭了闭眼,伸出手臂,自凤如青身后将她搂入怀中。 两个人一站一坐,前心贴后背地拥抱。 施子真声音低低,一如从前冰裂般好听,他头抵在凤如青肩后,回答凤如青的话,简短一字,重逾千斤。 “有。” 有情。 162、比翼鱼·师尊 一个“有”字, 两人心迹终于彼此袒露。 施子真从凤如青的身后抱着她,双臂渐渐收紧,直至两个人再没有任何一丝的缝隙, 凤如青都被勒得微微弯腰为止。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凤如青除了眼睛亮晶晶的, 表情并没有如何的窃喜, 甚至是迷茫的。 她有过很多情人,或热情似火,或温柔缱绻, 或小意听话, 或疯狂到底。 可是没有一个, 如施子真这般,她费尽全力, 只得了他一个“有”字。但凤如青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和安定。 因为她太了解施子真的为人,他的一个字,出口了必然是经过千万斟酌, 必然是绝无犹豫和摇摆。 他强大且本心刚烈严谨,没有人敢在他的面前花言巧语不专不真, 凤如青也不敢, 因为施子真在对她有情之前, 还是她的再造恩师, 是她此生最敬仰钦佩的人。 和这样一个人在一起, 会是什么样的, 就连此刻两个人拥抱着,凤如青还是想象不出。 许久的时间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保持着这种姿势彼此相依。 凤如青几次动嘴唇想要说什么, 但是她发现施子真与她之间,好像根本不需要任何过多的语言。 所以她最后也闭上了嘴,好久才微微向后仰了仰,用后脑去砸施子真的头顶,“师尊,腰酸了。” 施子真一直埋头在凤如青的后背,他生平第一次体会情爱,第一次出口,他生涩得宛如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几乎是无措的,除了抱住凤如青,抱住他心心念念的小弟子,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还能做什么。 不过施子真向来善于喜怒不形于色,就连凤如青一时半会都不知道施子真是在不知所措,她腰身被施子真的双臂勒得太狠,这才与他说要他松开。 施子真松开了手臂,室内一片昏暗,不过对于两个人来说,昏暗并不能阻隔彼此视线。 凤如青转过身,和施子真面对面,他们对视片刻,突然同时别开头,凤如青轻笑出声,施子真抿住嘴唇。 片刻后,凤如青抬起手去碰施子真的侧脸,这一次施子真没有躲开,只是也不由着她乱碰,伸手抓住了她在自己鼻梁上划过的手指,痒到心中。 凤如青坐在床边上,两个人呼吸渐近,施子真表情看不出内心的慌乱,还是一派仙门之首的肃然,甚至因为紧张,无意识地散出了神压,看上去像是要与人打架。 凤如青忍笑凑近他,知道他的性子,故意想要逗他。可就在两个人呼吸相缠,几乎碰上嘴唇的时候,施子真突然伸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将她的头压在了他的怀中。 凤如青愣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了他擂鼓般的心跳,她轻轻吁了口气,而后慢慢放软了身体,任由施子真再度把她拥入怀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凤如青闭着眼睛,能够听到外面仙鹤在悬云殿的后山梳理仙羽,能够听到悬云山的草木在夜风中沙沙摆动,更能听到施子真始终未曾平复的心跳。 他抱她抱得太用力了,凤如青又被勒得发疼,可她这一次没有说话,只是老老实实的由着他抱着。 不知道这样抱了凤如青多久,施子真手指不太熟练地摸索着她的长发,然后将鞋子脱了,把凤如青拉倒在石床上,扣紧了搂在怀中。 凤如青心跳并没有任何的变化,也没有生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因为她感觉不到施子真的欲念,有的只是振翅的大鸟,将小鸟纳入羽翼之下的回护。 两个人躺在石床上相拥,他们是才将将表明心迹的爱侣,可却没有急不可耐地去索求彼此,甚至不曾唇齿相缠,只有亲密的相拥而眠。 “师尊……勒太紧了。”凤如青窝在施子真的怀中,嗅着他身上经年不变的清幽气息,声音含糊,是半睡半醒的娇嗔。 施子真闻言放松了一点点,却很快又收紧,好似他抱着的这一个人,只要放松了,就会如流沙般从手臂当中流失一般。 他用下颚在凤如青的头顶轻蹭了几下,低头,呼吸清浅地喷在她的头顶,落下似有若无的亲吻,手掌在凤如青的后背抚动,这是安慰,亦是禁锢。 “睡吧。”施子真声音从未有过的轻。 这一夜凤如青错觉自己回到了襁褓当中,成了一个被棉被和亲人的怀抱呵护的幼童,她梦境十分的混乱,从前为人在人间受苦之时,那些事情一幕幕的零碎出现在梦境当中。 只不过和从前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梦境,那些本来深刻在骨子当中的饥寒交迫,似乎全都离她远去。她不再能对那些感同身受,她像个看客,看着那些过往回忆,却置身在一片温暖之中。 时隔了这么久,她再次做了当初凌吉给她编织的那个梦。梦境当中她依旧从幼年长大,看不清容貌的父亲母亲,有了最最普通最最老实憨厚的长相。 她有了童年的玩伴,一个穿着华服的小不点,一个顶着黑角的半龙、一只狡诈的狐尾硕大的小狐狸、一个住在邻家的总给她糖吃的温柔哥哥、还有一只经常在林间跳跃的小鹿。 他们在开满野花的原野上奔跑,在山坡上打滚。凤如青满脸脏兮兮的,头顶上顶着两个冲天的发髻,笑的声音太大了,大得她几乎落泪。 然后她便看到逆着温暖的阳光,朝着她走过来伸出手的人,他把摔在泥地里面的她扶起来,蹲下,为她扫去衣服上的泥泞,他身上有很清幽的味道,那是她一生难忘的味道。 他牵着她的小手走过山坡,踏过野花和阳光铺就的小路,一路朝着夕阳西下的、冒着袅袅烟火的房屋当中走去,然后凤如青便看到自己在他的身后,每走一步便在一点点的长大,他们走到了屋子的旁边,她已经到了他的肩头。 他松开了凤如青的手,径自进了屋子,凤如青去抓他没有抓到,她正在心急,他却再度从屋子里出来了。 这一次夕阳即将落山,凤如青看清了他姝丽无双的眉目,肃冷无尘的气质。 可他手中端着冒着热气的食物,抬手召唤她进屋吃饭。 凤如青在一片暖黄的梦境当中落下泪来,被牵住了手拥入怀中,那股清幽的气息沾染了食物的味道和柴火燃尽的味道,成了她毕生难忘的温暖馨香。 凤如青在梦境中轻泣着醒来,整个人正被人捞起拥入怀中,眼角的泪痕被抹去,拥着她的人身上带着如梦境当中一般无二的清幽气息,还有不知在何处沾染的烟火。 凤如青心中无声的惊天动地,慢慢在这人的怀中抬起头,便看到了那与梦境当中一般无二的雪塑眉目,带着怜惜和疑惑低头询问,“做噩梦了?” 而他身后不远处的石桌上,是冒着热气的食物,这一瞬,梦想成真。 凤如青眼泪从眼角滑落,被她梦中的情郎用端过滚烫食物的温热手指拂去,她嘴角翘起,仰头亲了亲情郎的下巴,“不是噩梦,师尊,我梦见你了。” 施子真被亲了下,下意识的想要躲,但是克制住了。他颇为不好意思地转了头又转回来,听着凤如青这样说,颇为认真地问,“梦见我吓哭了吗?” 他在反思是不是自己一直对她太凶了,凤如青却咯咯笑起来,不再解释关于梦境当中的一切,那是独属她一个人的美好。 她摇头,破涕为笑,问施子真,“师尊,你去五谷殿了?拿了些什么吃食?” 施子真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头,“不是拿的,是我煮的。” 施子真见她不哭了,抬手给她施了个清洁术,而后说,“就是灵谷粥,还有些果干。”他上次给她煮,见她很喜欢的。 他本就没有睡觉的习惯,不过昨夜确实是睡了,今早醒的很早,不知道该做什么,想起了那次她喝光了自己煮的食物,便去五谷殿取了食材煮了。 “起来吃一些,”施子真见凤如青看着他笑,眼神亮得他有些不自在,便故作严肃道,“吃过了之后,你我再商议一下关于天宫和熔岩的事情。” 凤如青不戳穿他转移话题的小心思,起身坐到桌边,端起小碗吃了口,灵谷粥上撒了果干,味道其实不见得多么好,可凤如青吃得满口生香,身心一起暖了起来。 而凤如青正在埋头喝粥的时候,施子真再度去了外面,片刻后又端回了一个小碗,坐在凤如青对面,也慢条斯理地喝起来。 凤如青抬头看他,他和她对视了一眼,又垂头继续轻吹灵谷粥。他已经天魂归体,根本无需喝这个东西,凤如青知道他是在陪自己,内心无声的感动,眼窝浅的又想落泪。 不过很快两个人聊起来关于带领各族上天界的事情,这温暖过头的气氛,便缓解了一些。 一顿饭吃的很好,聊的也很好,末了凤如青又说,“师尊,我已经说服人鱼族,人鱼族战力绝佳,可天界守旧的神族毕竟盘根错节数量不少,你觉得此次我们胜算有几成?” 施子真先是沉吟片刻,而后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那些正神大多是生在天宫之中,典籍功法用之不尽,可他们更沉迷酒宴,不足为惧。” 他一句话,就把整个天界,连弓尤这般殚精竭力都不能动多少的正神,打成了“不足为惧”,这话普天之下,也只有施子真说得出来,也只有他的战斗力才配说。 凤如青忍不住笑出声,目光灼灼地看着施子真,“师尊,若天下太平后,弟子很想跟师尊讨教一次,看看如今到底能否与师尊一战!” 施子真侧头看她,却微微皱眉,“我为何要与你打架,伤了怎么办。” 凤如青一怔,施子真又道,“你为何还叫我师尊?” 凤如青“啊”了一声,顿了片刻说,“那……我叫你什么啊。” 施子真看着她没吭声,凤如青迟疑道,“施,施子真?” 施子真:…… 凤如青见他脸色忙忍笑改口,“相公?夫君?” 施子真耳根有些发热,幸而半披的头发遮盖着发红的耳后,“你我还未结成道侣,如何能乱叫。” 凤如青挠了挠头,想起了泰安时常会叫施子真的称呼,顿时恍然大悟,“池生。” 施子真这才露出满意的眼神,凤如青不由得问,“你还真的叫池生啊,我以为那时候你是骗我的。” 施子真知道她说的是那时他以其他的相貌,在驱邪的时候与她遭遇的事情,淡淡道,“我从不骗人。” 凤如青笑得露出一点犬齿,“那甘平呢?不会也是真的吧?” 施子真看她一眼,道,“是我师尊曾为我取的小字。” 凤如青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就是有些挺不住,施子真瞪了她她也没有收敛,反倒去碰他搁在桌子上的手指,“师……池生,我们在外面的时候,我叫你什么,也叫池生” 施子真微微拧眉,看着她在自己手背上勾勾划划的手指,实在太不庄重,于是捉住按在桌上,捏在手心,“为何不能,你与我如今还怎么称师徒,待到过几日,我会将你逐出师门,天下大定之时,再举行道侣大典。” 凤如青不知作何表情,“为何要逐我出师门啊……” “师徒如何能够……”那是罔顾人伦。 施子真看她一眼,凤如青撅了下嘴,施子真顿时松开了她的手,偏开头道,“别做那般奇怪表情,实在不庄重。” 他语带责备,实则是掩饰自己想要动手捏她嘴唇和脸蛋的痒意。他们如今还未结为道侣,实在不宜过度亲密。 施子真昨夜不能自已地拥她入睡,已经是十分过火,虽然他们连更过分的都做过了,但正因为如此,施子真才更加不能随意对她。 他未曾沾染过情爱,可也在人间行走多年,虽并未学得半分情趣,却知何为克制守礼,何为珍重爱护。 凤如青比他小了那么多,他不能仗着自己年长,不能仗着她对自己喜爱敬重,便对她为所欲为。 于是凤如青聊完了正事,试图和他亲近一会,她知道他性子,因此多是她主动。 可她竟然被训斥了,凤如青从焚心崖被赶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懵的。 就因为她摸了下施子真的腰带和衣襟,她甚至没想暗示什么,只是想要看看他是什么反应,然后便被推着后背从石室赶出来了…… 她面对着石门站着,心里滋味十分的稀奇,不过再多的情绪,最终都因为施子真一句,“你我需得正式结为道侣,昭告天下之后,方可亲近。”化为了无奈。 她无法对着施子真那张肃正的脸说出情.趣荤话,见鬼的是她会觉得那是对他的不尊重,而鬼又知道情人之间要那么多的尊重,难道真的要相敬如宾? 可想来想去,凤如青竟又觉得一切是合理的,施子真这般性子,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情,确实该是这般模样,就是她记不住那夜他放纵之时的神情,是否也如说出不能亲近之时的严肃神情一样。 半晌,她笑眯眯地下了焚心崖,内心十分的稀奇,甚至是觉得可爱。左右时光漫长,她并不急着怎样,就顺着他,看他会如何安排。 于是在凤如青和施子真相互表明心迹,终于把这朵高岭之花给折到手之后,没闻上两下,便不让碰了。 当然了,凤如青每日都跟他见面,他赶她,不凶她,不会如从前一般,动不动将她以灵力轰出去。 她惹他,他不会生气,她故意说些偏激的话,他还会十分认真的,一点点同她讲解。 两个人一同谋划着那件翻天覆地的事情,在谈过了正事之后,便也谈及其他,天上地下无所不谈,凤如青还是第一次知道,施子真能说这么多话,这么有耐心,并且与她之间,有这么多共同的话题。 “师尊你连如何酿制烧刀子都知道?!”凤如青离奇地问。 施子真面上不动声色,实则是这两天才专门寻的书籍查看,并未实践过。 他阅遍古籍,堪称天下功法的活体书库,可他确实不知什么烧刀子的酿制方式,是昨夜她不在时,才下山临时抱佛脚。 只是他并不会表现出,只是淡淡点头,“等到以后有时间,我酿与你尝尝。” 凤如青这些时日简直对施子真五体投地,设想一个强大又耐心,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伴侣,模样又生得一等一的好,对你克制守礼,呵护备至,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让人不见之心喜? 凤如青每天天一亮,就朝着焚心崖的石室跑,入夜才被赶出来。施子真经不住她磨人,与她在九重天之上各带护身法器交战一场,天地变色日月无光,搅乱了一方晴云惹出了一场急雨,却还未分出胜负。 最终雨神穆良带着龙族赶到,阵仗颇大的来劝架,凤如青和施子真才不得不停手,未分胜负,却酣畅淋漓。 不过见两个人不打了,穆良正欲上前做个和事佬,前两日人间行走,听闻施子真将凤如青逐出师门,他便心中不安,如今见两个人大打出手,更是不明所以。 只是三人一同下了悬云山的焚心崖,穆良还未等开口和事,便见施子真伸手挽起衣袖,给凤如青擦了擦额角的汗珠。 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温和,穆良险些从祥云上跌下去,惊愕不已。 凤如青却对他笑得灿烂,“大师兄,我与师尊是切磋,并非真打,不过这件事还望大师兄莫要外传。” 他们就是要让天下都以为凤如青与施子真反目,好放松天界众神的警惕。 穆良走的时候头重脚轻,他七窍心肝,不可能看不出小师妹与师尊之间的不对。 只是打死穆良也想不出,这两个怎会在一起,施子真的性子,乃是众所周知的刚猛暴烈,眼中绝不揉沙,更是无情道登入极境,早早便已经跨过情劫,压抑着没有飞升而已,怎会…… 穆良如何也想不通,却不妨碍他被凤如青眼中的畅快笑意,还有施子真眼中的回护温柔刺到。 这世界,是疯了么? 可任他如何的不信,凤如青却和施子真越发的好起来。 她从前想象不出和施子真在一起是什么模样,可如今她却只道得他便是如鱼得水。 最开始顺着他是为了有趣,是为了哄着他,珍重他。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相处的时间越是久,凤如青才发现,被哄着被呵护珍重的那个,是她自己。 她没有试过与人勾勾手指,也会心跳飞快,没有试过被亲吻下额头,便双膝发软。 她没有戳穿施子真的“无所不知”是从何而来,也惊异于他无论是洗手作羹汤,还是为她细细的挑选和矫正招式气劲,都从无勉强。 一个人愿意做的,和喜欢做的,这是两种不同的概念。 喜欢一个人,继而愿意为她做什么,是情之所至。可喜欢一个人,喜欢和她一起做任何事,这便是发自内心。 凤如青总是有些特殊的能力,带着他的心头血,因他与翳魔融合,窥知他的情绪简直如同吃饭喝水。 这么多天,她最心软的,便是每一次施子真见她,无论晨曦还是午夜,情绪从来都是雀跃欢喜。 他们之间除却在布置着天宫之事,空余的时间泡在一处,几乎连一个深吻都不曾交换,却只要在一起,气氛便温馨得如同暖阳披满全身。 施子真最过火难抑的,便是每夜告别之时,在她眉心轻印一吻,很多时候,凤如青都能感觉到他滚烫的唇带着颤,就如此刻。 他看着那么冷,可抱着却那么暖。 施子真轻推她,“你该走了。” 凤如青不松手,“池生,我想跟你待着,你再教教我今日说的万变刀法……” “你根本不曾认真学,且你那刀血气太重,并不适合长久使用,”施子真声音低缓,清脆如玉碎,“不若溯月先给你用,待我空出时间,亲自开炉为你塑一把本命剑。” 凤如青忍笑,她知道施子真看不惯她的那柄沉海很久了,却从未直白地表现。 只是他为她挑选的功法从来不曾契合,小心思藏在细节当中,让人无奈,又不觉得不舒服。 因为沉海是龙骨所制,本是弓尤之骨。她从前不觉得怎样,可他若是这般的不喜欢,连溯月剑都舍得了,倒也不是不能换一换。 凤如青笑着说,“那我若用溯月,师尊你用什么,沉海怎么办?” 施子真沉吟片刻,“不若我用沉海,你用溯月吧。”毕竟沉海确实是难寻的神器,施子真倒也不至于真的要昧心尘封神器。 凤如青真的笑出声,若是弓尤见施子真提着沉海,还不眼睛瞪出来。 不过她倒是答应,“好啊,依你。” “嗯。”施子真语调有很不明显的上翘尾音,明显是高兴得紧。 凤如青趁机说,“那我今夜能宿在焚心崖吗?” 施子真正欲拒绝,凤如青连忙保证,“什么也不做,真的,你不做我又能奈何。” 施子真面露犹豫,他又何曾想分开,可他们毕竟还并未正式结为道侣昭告天下…… “好师尊,我就想抱着你睡嘛……”凤如青钻进施子真怀中,自下而上地眨巴眼看他。 他一脸严肃,片刻后让开门口的位置。 入夜,两个人合衣相拥在床榻,紧密相贴,却不曾逾越。 施子真自身后抱着凤如青,将她圈在臂弯,头埋在她的发中,侧脸嘴角微勾。 月华自石室的宅窗洒落在两人身上,一室的静谧与温柔。 凤如青从不知,情爱也能是这般模样。 163、比翼鱼·师尊 和施子真在一起之后, 凤如青才真的开始考虑“未来”这个东西。 她其实从一个极寒之渊底层的无魂邪祟爬到人间之后,走到今天的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辛, 她不觉得苦,因为她明白得到什么, 便要付出什么。 可她屡次逆天而行, 确实是抱着大不了灰飞烟灭的心理。 这一次,关于砸碎天宫去填补熔岩的事情,虽然是凤如青提起, 是她安排, 也是她来挑着最重的担子, 准备去打最前锋。 其实和从前每一次都一样,她是抱着有去无回的决心, 还有一旦成功即便身死也算是不曾愧对苍生和神位的侥幸去做这件事。 若非她无法一人去挑战所有的神族,她甚至想要将所有人都摘出去,就算天道要罚, 她至少来去独身,她不想牵累任何人。 可这些天, 凤如青给施子真看过了攻上天界的计划, 施子真不曾出言去质疑过她的决策, 只是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很多小细节, 也在她身边的位置, 添上了他和泰安还有一众善战的人鱼族。 凤如青头一次忤逆施子真的意思, 和他关于这件事严肃地讨论了起来。 “我觉得这样不妥,人鱼族从冥海之底出来,便已经倾尽全族所剩无几,此番他们肯站在我们这边, 也是冒着天罚的风险,又如何能够让他们打头阵?” 凤如青说,“再者泰安神君乃是天界威严颇重的上神,他只要不站在对立方,能够在神族为我们传递消息便好,师尊,你更不必……” 施子真突然将手伸过桌子,把凤如青的嘴给捂住了。 “我不必什么?要我龟缩在你的身后,看着你一个人承受天罚?”施子真松开了凤如青,用一种十分奇异的眼光看着她,“你想照顾我?” 凤如青急道,“我经历天罚数次,是不会出事的,我……” “你觉得你还是无魂半神,所以哪怕被天罚紫电削成肉泥也无所谓?!”施子真陡然提高了些音量,声音也冷下去,凤如青这些日子见惯了他温和的模样,骤然被他一凶,整个人一凛,怔怔看着他。 “你以为若不塑身,你那残破不堪的神魂还能经得住几道天雷?”施子真说,“双姻草之体的上神位,你又以为是无所匹敌的?” 他堪称苦口婆心,“青儿,你入道之时,授课的师父可曾对你说过,天道之下皆蝼蚁。” “攻上天界亘古未有,天罚若下,又岂是你一人能够抗住,”施子真说,“我并非是与你有了私情,才会回护你,特意做此安排。” 凤如青动了动嘴唇,施子真摸了摸她的侧脸,拇指在她的唇上轻捻,不带任何的□□,只是宠爱和嗔怪。 “我与泰安乃是天池蕴养,他缘何偷取天池水还能迅速恢复,便是因为我与他本体看似是并蒂莲,实则为天下生机所孕育,若当真攻上天界触动天罚,我与他是最可能存活下来的。” 施子真说,“至于人鱼族,冥海之底的那些年,他们便是这世间功德最厚之神,没有成为上神是因为他们种族劣势,人鱼族在最远的初始,如赤日鹿一般,乃是天界神族取人身鱼尾捏合而成用以取乐。” 凤如青面露震惊,施子真摸着她的头发,已经不似从前一般胡乱揉,会顺着她的发轻抚,“他们功德厚重非常,天罚若至,能够抵消大半。” 施子真勾着凤如青的脖子,将她熟练地按进自己怀中,“这些人中,唯独你因将功德散于鬼众,最为单薄,因为是双姻草载着伤痕累累的神魂,最易受伤,你却还在担心旁人。” “可是……”凤如青闷在施子真怀中,继续道,“他们都是因我才会参与此次碎天宫的行动。” 施子真却说,“不是的,他们都是为了自己。” “你以为人鱼族在天界当真好过吗,和那些戕害自己族人的神族共事,他们是和血吞的珍馐美味。”施子真说,“你心思刚直纯澈,穆良将你教的很好,你的道心如皎月般熠熠生辉。” 施子真几乎没有夸过凤如青,突然这么说,饶是凤如青也有些耳热。 “他们被你的光华吸引,妖魔鬼族,甚至天界神族都愿意追随你,”施子真说,“我亦被你的纯澈吸引,可你大师兄把你教的哪里都好,唯独一点不可尽取,便是他骨子里的懦弱愚仁。” 施子真说,“我为你尊师几百载,未曾教过你许多,今次便教你,如何规避掉不必要的牺牲,如何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还能达到你要的目的。” 施子真破天荒的将凤如青抱到自己的腿上,从她的身后环着她,圈着她,将下颚搁在她的肩头,这般的抱着她去细细地为她讲解他改动过的这些计划。 施子真的声音贴着凤如青的耳朵,却不暧昧,而是清越醒神。 “天道责恶人,责狂人,责枉顾轮回干预因果之人,却不责众生……” 施子真抱着凤如青将每一步,都将他的细微改动和用意跟凤如青说的清清楚楚,凤如青知道人间人族有句话,叫做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施子真一番剖析,她听了个开头便茅塞顿开。 后面全都是她根据施子真的引导径自猜出,甚至还经过反复的计算,又在最后加了许多细节。 待到所以一切都商议好了,凤如青拿着她手中改动得乱七八糟,却已经将所有人的损失降到最低的计划,整个人神清气爽,宛如新生。 “师尊,你真的好厉害!”虽然施子真只是开了个头,后面全都是凤如青自己想通,可他的当头一棒,确实醒神醒脑,堪称画龙点睛。 她激动地亲了下施子真的侧脸,坐在他腿上晃起了脚腕,施子真突然被亲愣了下,而后伸手搓了下耳后,双腿已经快要没有知觉,可他还是环着凤如青,看着她开心的模样,在她身后微微勾唇。 可惜的是凤如青没有看到,不过施子真见她这般高兴,忍不住说,“若重来一次,我定会好好的亲手教你。” 最忧心的事情解决了,凤如青将计划放在桌上,回头看向施子真,“那若师尊亲手教我,察觉我愚笨不堪,好逸恶劳,会不会十分的失望,便不再喜欢我了。” 施子真闻言还当真仔细想了想,而后一本正经道,“我若察觉你实在不堪雕琢,或许会考虑为你重塑身体。” 凤如青闻言难得一阵怅然,“我从前总觉得,师尊你根本不适合收弟子,不适合教授人。可如今看来,却是我错了,做师尊的弟子,该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 穆良心魔多年不曾陨落,乃是施子真殚精竭力的四处寻压制之法。于风雪便不提了,她当年乃是人间捡回的流民,哪怕入魔,若是不曾心死跌入极寒之渊,现如今也该是他在身边被重塑了身体。 至于荆丰,因一口人气成型的孩童,实际上算是先天不足。当年荆成荫不肯要要扔掉的时候,也是施子真做主留下,收为弟子,多年来各种仙草灵药的温补着。光是前些时日,凤如青便知道施子真亲自为他梳理过数次经脉,又令百草仙君重新炼制了压制花期的良药,如今境界也即将登入极境。 做他的徒弟,如何不是这世间最幸运的事情呢。 凤如青转身抱住施子真的脖子,在他脸上落下细密的吻,“师尊……” 她声音娇柔,施子真最是顶不住。可他从不曾显露,只是绷着脸抚着她的发,由着她在自己早已如针扎般的腿上继续坐着。 凤如青觉得时光仿佛无限的慢了下来,她如今计划着比以往更加翻天覆地的大事,做着准备,却心中全无之前的疲于奔命。 她一个喜欢了谁,便不问未来,不顾以后的,只图眼下欢愉之人。却每一日,都只和施子真发乎情止乎礼,当真在等着他说的天下大定,再名正言顺的成婚。 有时候凤如青还会和施子真讨论一下关于成婚的事情,她自然想起什么便说什么,例如若是年岁太久了,没了新鲜感,要不要每隔千年便成婚一次。 她说是图着好玩,可她不知,施子真全部都记得,还仔仔细细地在心中谋划着。 眼见着计划的日期临近,凤如青终于没有时间同施子真整日腻在一起。 施子真在召集修真者,仙门集会开了一次又一次,另外还要组织各族去应对越加猖狂的熔岩兽。 而凤如青抽空回了天界,她终究还是决定去找一次弓尤,说明实情。 带领各族攻上天界砸碎天宫去填补熔岩,砸碎天池还人间生机,这是势在必行,她不可能因为任何人改变,但就算是为了冥海之底的那些生死与共的年月,她最终还是决定告诉弓尤。 他是要与她不共戴天,还是带着神族负隅顽抗,全部都随他所愿。 凤如青去寻弓尤之前,询问了施子真的意见,施子真只说要她不要贪酒,若弓尤要与她动手,便用他新教的那套绝技去对付他。 施子真把溯月剑给了凤如青,连带着绝技碎月斩一并教给了她。 修士的绝技就连至亲都不可能外授,凤如青无法形容她当时得知施子真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的绝技教给她时候的滋味,破了绝技,便能破他命门,他不曾海誓山盟,不曾倾心去诉说情肠,却不声不响,云淡风轻地将自己的命都交到了她的手中。 凤如青觉得施子真真的很神奇,很多时候她看不出他的情绪,却能感知他汹涌的欢喜,若非他们在一起,凤如青这辈子也无法相信,施子真这样冰雕雪塑的人,内心单纯如白纸,情感炙热似熔岩。 难的是凤如青与他甚至从那夜的意外之后都不曾做过,施子真坚持得很,她几次引诱都失败了,可她竟然在某些其他她自己都不能细数出来的地方,得到了比情.欲餍足更加充实的心里满足。 连荆丰都说她看上去气色很好,凤如青时常揽镜自照,也觉得自己像是刚刚食过人心,得了道行的狐狸精。 所以她去找弓尤,还未等说到正事的时候,弓尤就忍不住问她,“你最近是否有什么喜事?” 凤如青捏着酒杯挑眉看他,“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件算,我有人了。” 弓尤呵的冷笑一声,他本就想找凤如青诉说一番身为天帝的苦闷,凤如青主动找来,他高兴得很。已经将华服褪去,只着一身暗色的衣袍,方便轻快,因此他亲自为凤如青斟酒。 “你有了人,这当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弓尤说起来还忍不住带上酸味,“你身边什么时候断过人?” 凤如青闻言眉眼不动,只是微微勾唇,看准了弓尤仰头饮酒的时候,才开口,“我跟我师尊好上了。” “噗!”弓尤一口酒都扭头喷在了身旁地上,剧烈地咳了好几声,这才瞪着咳红的眼看向她,“泽生神君?!” 凤如青微微歪头,“你这般惊讶做什么,是他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呢。” 连命门都教她,自然是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她没有说谎。 弓尤抹了下嘴,还是难以置信,“你那师尊……怎么可能呢?!他不是前些时日才将你逐出师门?” 凤如青一脸这你就不懂了,“他是十分重礼之人,师徒关系自然要先解除,才好成婚啊。” 弓尤这一次好久都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凤如青被酒气熏染得有些薄红的眉目,她的眼角眉梢难掩愉悦,不是从前那般的春情,而是他很少在她身上见到的那种从内心散发出的欢愉。 这种欢愉,正是从前她与人王在一起之时时常会流露出的模样,也是最初吸引他的那种光彩。 “你要与他成婚?”弓尤声音带着涩意,他一直都默认凤如青跟谁都不曾认真,觉得她就是爱玩爱色,可这一次他知道不同。 凤如青看着他神色不太对,有些奇怪地问,“为何不?他想要与我成婚,说要召告天下,他那把年纪了,我也不好忤逆他啊。” “你今天来找我便是说这个?”弓尤猛地站起来,带得桌子险些翻了。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他有些不能自控,凤如青坐在桌边挑眉看他,宫灯映着华丽至极的金玉宫殿,本是如梦似幻,此刻却冷若冰砌。 片刻后弓尤捏了捏自己的额角,对凤如青道,“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你要么先……” “我今天自然不是来说这个的,”凤如青最后仰头喝了杯中酒,将酒杯放下,心中感叹一声,却还是开口,“我是来同你说,我发现铸造天宫的金晶石能熄灭熔岩,我要砸碎这天宫用来堵天裂。” 凤如青说完,两个人面对面,许久谁都没动。凤如青眼神坦荡却执拗,弓尤了解她,她绝不是在开玩笑。 可她越是这样,弓尤越是不敢相信他听到的是什么,眼神有那么一阵子甚至是迷茫的。 “你在说什么?”半晌弓尤才问。 “砸碎天宫,去堵天裂和熔岩,砸碎天池,还人家生机抑制邪祟滋生,”凤如青说,“最好顺便将天界那些尸位素餐的神族一并能弄掉几个是几个,彻底让这天上人间清净下来,不好么。” “你……说什么?”弓尤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快止住,神色难看地盯着凤如青,“你今天来,是跟我商量?” 凤如青摇头,“是通知你,你身为天帝,生长在天界神族,我与你相知百年,自然知道你的想法。” 凤如青说,“你只管从心,我无意勉强,但各族上界是既定事实,你磊落应战,无论哪方成败,我们依旧是好友。” “你……”弓尤用手指着凤如青,“你放屁!” 凤如青见弓尤即将失控,真的不想与他动手,转身便走,话已经说了。 弓尤从来不是个擅长耍阴招的人,她不怕他使用什么诡计,他本就没有那些花花肠子,也不屑用。 因此话说到这里,再多一句便是相互伤害,凤如青本还想着循序渐进的先灌他半醉再说说话,谁成想他听说自己要成婚便炸了。 想到这里凤如青皱眉,心说他不成婚,还不许自己成婚,这是何道理。 凤如青速度很快,毫无留恋地走到了庭院的门口,弓尤怒极,酒盏已经自她身后砸在她肩头,“你给我站住!” 凤如青回头看他已经双目赤红,实在不是能够好好说话的样子,便没有理他,径直走了。 这一步总是要走,他若能想通最好,想不通她也不可能为他改变什么。 凤如青后肩倒不至于被砸得痛了,只是可惜了上好的美酒,都喂了衣料。 她回到悬云山,施了清洁术便以与弓尤闹翻需要安慰的名义,钻入施子真的怀中与他同塌而眠。 而她走后,弓尤追到了庭院门口,后又愤怒地回到桌边,最后坐下,直接抓起酒壶咕嘟嘟的灌了许多的酒。 他醉得人事不省,最后颓然地想,她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回事。 说好了不许谁一生,却突然间告诉自己要成婚,说好了一同慢慢的将天下变得平等,可现在一句话,便要砸碎他辛苦铸建的成果…… 弓尤伏在桌案之上,在这华丽的宫殿当中醉生梦死。 他分明不曾穿着繁重的天帝服制,醉酒之后,却不断地去抓自己的身上,扯开了外袍,沉重得喘不过气。 红嫣夫人近几年连同弓尤说话都不曾多,自那件事之后,她确实算计得她的儿子做了天帝,可她的儿子看她的眼中总是隔着什么。 见弓尤烂醉,红嫣夫人才敢趁着他不甚清醒,走到他身边扶他。 弓尤醉意熏然地抬头,双目血红,身上多处已经现了红鳞,衣衫鬓发凌乱,俊秀锋利的眉目却看上去脆弱不堪。 “娘亲……”弓尤看到红嫣夫人,竟然伸手将她抱住。 红嫣夫人一僵,弓尤已经好久不曾这般亲近她,更不曾叫她娘亲了。她一时鼻酸,险些落泪,弓尤却先她一步落下泪来。 “她当初和我说好,要一起令天下……”弓尤说,“她半路松开了我,如今还将我至于此地,她还要与人成婚了……” 弓尤哼了一声笑起来,“她和她当年喜欢得入魔的恩师在一起了,娘亲,那是个天池蕴养出的白莲,他便是人间至纯的生机啊,谁能比得过呢。” “娘亲,”弓尤慢慢从红嫣夫人身上滑下去,“娘亲,我该怎么办……我真的好累,做不到,这里已经烂透了。我根本治不好,她要毁了它,我要怎么办?” “娘亲……”弓尤瘫软在地上,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呢喃着昏沉睡去。 红嫣夫人心疼地拂去他的眼泪,低声道,“对不起,当年若不是我,她或许已经是你的天后了。” 她未曾想过自己的儿子用情如此之深,以至于这些年不曾看其他神女一眼,更遑论接受。 那天罗上神,确实是世间罕有的女子,心怀天下,与她的尤儿本志同道合,是她一念毁了他大好姻缘,他如何不怨自己呢。 红嫣夫人坐在地上,抱着弓尤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她知道凤如青来过,甚至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她轻抚着弓尤被眼泪湿漉的鬓发,说道,“做你想做的。” 弓尤许久不做梦,这一夜梦到的全都是冥海之底的种种,梦醒之后,他在自己的寝殿,可他记得红嫣夫人的抚动呵护。 别扭了这么多年,他确实怨她,但他其实早该清楚的,哪怕她母亲当年并未做错事,他与凤如青,也终有走到头的一天。 他在这一夜之后,便一直神色郁郁,朝会时常出神,素日倾尽全力去调和众神之间的矛盾,如今便由着他们在大殿之上吵得不可开交。 甚至笑了起来,因为他细听他们吵架的内容,莫不过哪个神女毁了婚约嫁了别家,还有修建神殿,扩展神谷的地界等等。 无一例外,为的都是自己过的舒坦惬意,穷奢极欲地享受着天宫的一切,从不曾去看一眼人间尚且在受苦的各族。 可是他们的生机,却来自那里,这是何等的讽刺。 于是在散去朝会后,弓尤留下蓝银和于风雪许久,闭门商议事情。 在凤如青和施子真集结各族上天界的前一天,弓尤登位以来,第一次大开酒宴,如一个昏君般勒令所有神族必须全部参加,还暗自散播消息,要在酒宴之上择一位天后。 各神族以为天帝终于开始同他们齐心了,一天一夜的流水宴,连天界守卫都被赏了美酒。 只是酒宴之后,整个天宫一副颓靡致死的模样,蓝银身着银甲站在神宴的天台之上启唇高歌,仙乐四起。 只是众神熏然不知,这是人鱼族惑人心神的幻术之音。 164、比翼鱼·师尊 千万年前, 人鱼族亦是神族创造出来用以取乐自己的族群,他们的歌声最开始便是用于宴会之上的取乐,正如现在的蓝银一般。 只是远古的神族大多数坠落, 现在天界剩下的繁衍在天界的神族后代,很少知道人鱼族的歌声, 还有不亚于赤日鹿的强大致幻能力。 但与赤日鹿的创造幻境不同, 人鱼族的致幻能力,是直接作用在神识之上,这会让中了幻术之人, 很难分清真实和虚幻, 觉得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了状况。 蓝银传承于人鱼族族群千万年来的记忆, 他知道所有不堪的,和屈辱血腥的一切, 也是人鱼族当中,唯一一个会这种能够迷惑真神的幻术的人鱼。 诚如施子真对凤如青所说,纵使成神, 他们在这天界,也没有任何的归属感。 带着那些在熔岩中死去同族的记忆和他们血肉骨骼制成的伤药, 成神之后, 却做了护卫天界那些愚蠢神族的神兵, 这是何等打掉牙齿和血吞的屈辱? 弓尤承诺他们总会一点点的, 将所有腐朽从这天界剜去, 总有一天这里会变为一片净土。 可千万年来的腐朽烂在传承之中, 这在世人眼中无上荣耀的神族,不过是一群享受着天生神泽的混蛋,当然这其中固然也有不曾做下任何恶事,尚且年幼或无知的孩童。 但传承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只要天界不曾翻天覆地,他们终有一天,也会变得和那些固守天界,身为神族享受神泽却不顾人间死活的愚神一样。 这本是一片华丽的,恢弘壮观的囚笼,囚住的不仅仅是这些固步自封的神族,还有人鱼族,还有一切试图改变,却无法改变的神族。 所以在凤如青提出了要打碎这天宫的时候,人鱼族几乎没有迟疑,便答应了。 他们甚至不为昔年在熔岩之底并肩作战的情谊,他们只希望砸碎这囚笼,打破这生来的不公,他们希望从这天界去到凡间,寻一处海,回归他们赖以生存的蔚蓝之中。 蓝银生来第一次唱起这幻术之音,他是奉天帝之命,迷惑今天宴会上的所有神族,这座天宫里面的所有神族。 没有一种药能够将神仙毒倒,美酒也只能短暂地麻痹他们的神经,只要他们想要清醒,随时能够清醒。 但这幻术不同,弓尤坐在上首位,察觉到自己手臂酸软,几乎端不住杯子的时候,轻笑了一声,颤着手将杯子送到嘴边,饮下这甘醇美酒。 这也算是因果吧,曾经残忍地将人族和鱼类捏合在一起取乐淫玩的神族,永远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的子孙后代,会听着人鱼族幻音,变成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的废物,这何尝不像当年的人鱼族? 红嫣夫人就坐在弓尤的身侧,她并没有饮酒,尽量的坐直,却也开始摇摇欲坠。 幻音入耳,如痴如醉。 弓尤想起当年和凤如青在冥海之底,他们还只是一条罪龙,一个无魂邪祟。 在与熔岩□□手之后的短暂间隙,他们曾抵死亲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过。 谁也没有出口过,抱着堪称妄想的希冀,生生从冥海之底杀出了一条血路,错一步,都会是万劫不复。 他们有天躺在草地之上,难得安逸地相依,许下的豪言壮语,便是终有一天,愿世间平等,愿各族无论是否纯血都生来不受等级压制。 他们立誓将作恶的神族全部都肃清,可他们当时不知道,作恶的神族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真正组成这不平等的等级,真正让他们有心无力,无法去肃清的,恰恰是那些生来便眼睛生在头顶的神族,他们才是造成一切悲剧的源泉。 弓尤倾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平衡各方,他眼睁睁地看着人间依旧面临熔岩炼狱,却连派神族神兵去多少,也要与这些神族吵来吵去。 他真的累了,他原本生怕自己会如忘川之水中的阴魂,终有一天疲惫的灵魂先一步死去,变成和这些神族一般模样。 但幸好,凤如青从未放弃,弓尤最后满饮一杯美酒,赤红着眼与红嫣夫人对视一眼,笑着躺在桌上。 剩下的就交给她了,是天崩地裂,还是天打雷劈,他都奉陪到底。 左右这天宫,早已不是他难离的故土,而是他的枷锁囚笼。 红嫣夫人不似弓尤一般,全身心信任着曾经并肩作战的凤如青,她眼中满是担忧,伸手拉住她唯一的孩子,她的依靠和骄傲。 已经有神族发现不对,可他们已然变成了“酩酊大醉”的醉鬼,出声呵斥如同蚊蝇,以神力对着蓝银出手,神力却在半路便无力地散去。 蓝银终于停下歌声之时,整个天宫之中,原本热闹的宫宴当中,一片横躺竖卧的神族。 于风雪解决了守卫的神兵,将受到影响比较小的他们都弄晕,提着重剑慢慢地朝着蓝银走来,她仰头看着蓝银从高台上下来,伸手将催动幻术虚弱不堪的蓝银接住,抱入怀中。 “我见你的时候,你便是人鱼的模样,你的鱼尾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美的东西,”于风雪带着蓝银亲手制作的屏蔽幻术的海螺,是整个天宫当中唯一还站着的神族。 她撑着蓝银,与他对面跪坐在这华丽的天宫,拥着他轻声说,“你的声音太好听了,几次我都想摘掉海螺,听一听你的歌声,我愿意为你而醉。” 蓝银将头抵在于风雪的肩头,银色的长发难得的散落,却看上去干枯如草,于风雪却知道,它飘散在海中是何等柔顺迷人的模样。 “等到天宫碎了,我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带着族人回到人间,我早就看好了一片海域,那里有十分多的岛屿,我还给岛屿取了名字,我们以后就住在那里,你安心睡吧,相信凤如青。” 于风雪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世上,没有比她更值得信任的人,她是天道的宠儿。”是这世界的主角。 蓝银微微勾了勾唇,在她看不见的身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天宫一片死寂,于风雪抱着蓝银等待凤如青的到来。 她所熟知的剧情早就崩得无迹可寻,但于风雪更喜欢这个版本的故事。 凤如青和施子真带领各族撑开结界,跨越十二道罡风,趁夜上了天界的时候,已经做好和人鱼族里应外合,做好了和抵死顽抗的弓尤对战的准备。 只是当各族来到天界,看到天门打开,天兵倒地,只有一个于风雪抱着昏死过去的蓝银,等在这偌大的宫殿之中的时候,有那么瞬间他们都以为这是什么阴谋。 凤如青和施子真对视一眼,施子真和泰安散出神识探路,凤如青上前问于风雪,“怎么回事,内战?” 于风雪将天帝令递给凤如青,“天帝说,当年之约,他一直没有忘记。他已经无力履行承诺,为你肃清这天界的众神,他只能退开,不挡你的路,剩下的全部交给你。” 弓尤交代的场面话说完,于风雪连忙道,“所有的神族都被蓝银的幻术牵制,但是他毕竟神力有限,趁现在赶紧动手吧!宴会那边一刀能捅死三个!” 于风雪一脸的跃跃欲试,凤如青表情离奇,回头和施子真对视,只一眼,便能看出对方的意思。 施子真对她点了点头。 凤如青想了想,没有什么可对于风雪说的,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众人朝着宴会那边去了。 虽说于风雪已经说了,但是真正亲眼见到了这些神族全部昏死在地上,有些并没有完全失去意识,看到他们面露惊恐张嘴却说不出话,凤如青慢慢地笑了。 “得来全不废功夫。” 她令身侧的人传话下去,准备开始砸天宫,但不得蓄意伤及任何的神族,因为伤及真神,会迅速引来天罚。 这些神族等到天宫碎了,自然会跌落至凡间,到时候他们和那些坠落神一样,他们甚至没有功德,神力散去,他们什么都不是,不配她动手去伤。 凤如青迅速和众人汇合,开始按照计划分配各族要做的事情,预料当中的一场苦战变为了不战而胜,各族的欢呼和叫喊一时间响彻天宫。 “师尊,你炼制的护身法器给我。”凤如青说,“我将要护的人纳入其中,我们便开始吧。” 施子真炼器绝顶,如今又是正神,拥有浩瀚神力。他炼制的法器,甚至能够挡住一道天罚。 他将法器都交给凤如青,便开始和泰安去调度各族。 凤如青给了于风雪一个,她却只是护住蓝银,提着重剑对她说,“砸东西我在行!” “你……”凤如青想问她为何对自己这般好。 但这种话她也不止一次问过,她肯定又要胡言乱语,说这个世界是话本子。若是闲来无事,凤如青倒不介意听她说胡话,只是这时候也没时间,只好道,“你小心。” 于风雪笑着点头,凤如青去了宴会之上,踢开了地上正在爬,想要逃的神族,给弓尤罩上了护持的法器,看到他身侧的红嫣夫人,对上红嫣夫人的视线。 她还没有昏过去,但眼神也开始涣散,明显是强撑。 凤如青微微弯腰,凑近她道,“放心吧,你不信我,也该信弓尤,你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不会置你于险地。” 今日弓尤选择帮她,却也给自己准备了退路。 他从来不是个糊涂的人,若今日各族成功,那他即便是坠落凡尘,也无甚太大的损失。 若各族败,那弓尤也不过是举办了一场酒宴,他“不知”蓝银的歌声是幻术,不知各族攻上天界,他自己也昏死过去,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是最好的结局,否则凤如青还当真不愿和弓尤兵戎相见。 红嫣夫人听了凤如青的话,终于慢慢闭上眼睛,凤如青将法器罩在她头顶,环视过这酒宴,伸手端起了弓尤前面的一个酒盏,倒满,一饮而尽,而后抬臂狠狠摔碎手中金晶盏,“好酒!” 杯盏砸在地上碎裂飞溅,正好落到一个满面惊愕还不曾昏死的老神面前,但他却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只看着凤如青神情带笑,抬起手臂做了个手势。 身后跟着的各族,顿时开始了各显神通。 天宫颤动,金石碎裂,如同为这一场神宴在奏乐,清脆悦耳极了。 那老神活活被吓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昏死之前喃喃的一句是——瘟神。 这一天,生活在人间的人族,夜半惊醒,看到天际坠落的星辰如雨。 这一夜是各族的狂欢,是所有被种族,被身份,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压制、压迫,甚至肆意残杀的人们的反抗。 只是从始至终,没有人去碰那些昏死在地上,或未曾昏死吓得满地乱爬的神族。 哪怕随着碎裂的天宫跌落人间,天罚隐隐在头顶成型,各族也全无退意! 破坏力较强的妖魔族和人鱼族,还有凤如青他们,在肆无忌惮地毁灭;修真界的各家大能,便在十二道罡风之下结阵,将坠落的天宫以阵法引向熔岩方向;鬼族搬运绝佳,在参商的带领下呈现一道黑雾阶梯,准确地将金晶石投入熔岩,投入天际开裂的最深处。 琼楼金阙在强悍的摧毁之力下寸寸碎裂,天顶的阴云,也才寸寸积累。 第一道天罚落下,凤如青和施子真、泰安神君,以神力结阵,站在半空中撑开神光大盛的结界,挡住天罚的同时,各族终于合力将天界朝会圣光大殿彻底砸毁。 大殿之上的龙涎明珠砸在地上,如水般碎裂四散,整个天宫顿时暗了下来,永远亮若白昼的光华渐渐消失。 一声幽怨的龙吟声传来,震慑在众人的神魂之上,种族压制导致妖魔族几乎当场跪地,凤如青神色一凛,看到虚幻的只一个影子的金龙自天宫之上飞起,对着众人嘶吼。 “是圣帝之魂,天界的第一个天帝。”泰安神君说,“虽说只剩一缕神魂,也不容小觑。” 凤如青看着因一声龙吼被压制在地的妖魔族,面色难看至极,“我最讨厌这种等级压制,死都死了还做什么怪!” 凤如青撤手便要冲上去,施子真却叫住她,将溯月从储物袋中取出递给她,又将沉海也给了她,“你可知龙族的命门?” “知道!”弓尤告诉过她,便是逆鳞之内! 施子真点头,并没有多余的担忧和叮嘱,只说道,“去吧。” 他微微仰头,看向那龙魂,“让他安息。” 他眼中满是高傲,简直视这远古第一帝的残魂为蝼蚁。这因为她才露出的神情,凤如青真的觉得可爱极了,这比任何的鼓励都有用,凤如青顿时觉得自己神力大盛,若不是场合不允许,她真想抱着施子真的脸啃上一口。 她将沉海先收起,提着溯月飞身以神力灌注其中,剑光照得这一方天地亮如白昼,她回身以溯月剑在空中身法快过游龙地挥出赤金符咒。 这乃是她身为鬼王之时修习的镇魂咒!结合施子真教她的绝技碎月斩,如一个张开的赤金大掌,通天彻地的朝着那龙魂抓上去—— 龙吟不绝,暴怒地喷出热焰,凤如青霎时间撑开神光结界,挡住热焰的同时,抽出身后沉海,抡圆手臂,朝着结界之外甩去。 沉海黑沉刀身在空中极速地翻搅成一面刀轮,在龙焰未尽之前撞碎结界,朝着圣帝龙魂飞去。 龙魂不料凤如青竟是这般悍不畏死的打法,被龙焰灼身连神魂都被烧尽,但她却在龙焰未尽之时便碎开了结界只为攻击他。 他躲避不及径直被击中腹部,原本凡器绝伤不了他,可沉海乃是弓尤龙骨制成,极速转动搅烂了他腹部龙鳞,径直钻入了他的腹部。 他嘶叫一声向后翻滚,龙吟带来的压制顿时骤然一轻,下面妖魔族顿时起身,一个个都被激得红了眼睛,片刻不迟疑的劈砍更加卖力。 雕梁折断飞阁轰碎,天雷滚滚自头顶劈下,和神光结界阻挡对抗,整个天幕一片赤金。 凤如青与那圣帝残魂一直缠斗向上,越过被结界护持的范围,来到了天池之上。 他在吸取天池的生机修复自身,凤如青如何能够由得他?! 天罚滚滚,她一手持着沉海,一手持着溯月,自天幕朝着池中狠狠劈下,天池的边缘开裂,池水疯狂地朝着下方倾泻。 那圣帝化身为人,目露惊惧,“狂徒尔敢!” 天罚此刻滚滚而下,直直朝着凤如青劈下—— 凤如青不闪不避,只以神力护住身前头颅,躲不得,只能生受着。 她的后背顿时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焦糊一片,凤如青却在圣帝的瞠目中笑了笑,分明是一副清秀乖巧的模样,却笑得宛如亡命之徒,分明身上散出的乃是神光,却邪气四溢。 “你亦为神,毁去天宫何处栖身?!”圣帝抬臂迎战再度杀至身前的凤如青,出声爆喝,凤如青充耳不闻,不与他解释,也不想听他说任何一句话。 她就不信他残魂栖身圣光大殿,会不知这天界已经变成何种模样! 很快圣帝便再度化身为龙,与凤如青在天池上方继续缠斗。 天罚滚滚,凤如青仗着圣帝龙身遮盖,躲过数道,惹得他发狂,来不吸取天池生机,甚至攻击凤如青的时候不小心,一尾扫塌了天池一角。 池水如金银绸带,朝着底下疯狂倾泻,落在施子真和泰安撑开的结界之上,遮盖住了底下毁天宫的各族,天罚顿时失去了讨伐的对象。 天宫已经寸寸崩塌,生机倾泻补充了各族流失的战力,也令被幻术压制的神族恢复了,战斗正式开始。 可大多的神族生在天界,早已经变为生在神界空有神力的普通人,天宫已剩一片残垣断壁,天池倾泻向人间,他们大多已经被这场景吓傻,被攻上天界的妖魔给吓傻,节节溃败,很多被直接打下了天界,尖叫着朝着凡尘坠落。 而此刻凤如青与圣帝的交战,也已经即将分出胜负,天池的倾泻令圣帝神力无以为继,渐渐露出了颓势,凤如青趁此机会疯狂破坏天池,利用圣帝的身体遮蔽天罚,他最终跌落在天池边上。 凤如青则从高空落下,为躲开又一道天罚,一头扎进了天池当中。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生机灌满全身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掌控了整个天下。 她听到无数的声音在蛊惑她,要她吸干池水,做这世界最强的神,她甚至能够创造无数的新种族,人间的人尽数死去也没有关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她泡在池中,迷失在这温暖和无所不能的感觉之中。 圣帝见她不动了,化身为人,嗤笑一声。 没有人能够承受住天池之水的蛊惑,没人能够从掌控整个世界的强悍中逃脱。 他伏在池边拘水饮下,在迅速恢复着,而凤如青还陷在池水最底,沉溺在美好的梦境之中。 还是那个梦境,她的母亲父亲,她的玩伴和洒满阳光开满野花的山坡。 可她长大了,出嫁了,却寻不到梦中的情郎,凤如青掀开盖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 俊美得挑不出任何的缺点,笑容胜过这世间一切的繁花,符合这世间任何一个女人对情郎的幻想。 可凤如青抓住他的手,仔细看他,却觉得不对,这不是她的情郎。 她如溺水一般地挣扎起来,面前的人在她的视线当中扭曲,她看到不远处闪着幽幽的微光,凤如青拼命地朝着那微光游去,然后看到了两朵盛放的莲花。 凤如青伸出手,想不起她在这里做什么,想不起这两朵莲花为什么在这里。 但她伸出了手,朝着那朵白莲而去,就在她要碰到花瓣的时候,另一只手便被另一个人抓住,凤如青回头,是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他张开嘴,发出让人听了便想要沉溺其中的仙音,“跟我来……” 凤如青看着他,身影在水中逐渐浅淡,几乎和天池融为一体。可她却总是觉得她丢了什么东西,丢了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她又转回头,看向那朵莲花,她想折下来,于是她伸出手碰到了花茎。 霎时间灵台清明,她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回来,她在水中逐渐浅淡的身影逐渐恢复,抓着她手的俊美男人消失,她想起了自己在做什么! 她毫不迟疑地折下了那朵莲花,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吞下,又折下了红色那朵收进储物袋,接着从池中冲水而出,手握沉海径直贯.穿了在池边窃取生机的圣帝残魂心脏处。 濒死的龙吟传来,圣帝试图挣扎,凤如青如水鬼般湿漉漉地从池中爬上来,手中沉海死死钉在圣帝心口,血染天池。 “不可能……不可能……”圣帝不再挣扎了,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见过天道,你如何能够脱身……” 凤如青眉心出现若隐若现的白色莲花印记,圣帝看到之后却嗤笑,喷出一口血,“你竟选了一朵白莲,拒绝了天道……” “可毁去天宫,你神身何处栖。”圣帝神魂越发浅淡。 凤如青抓着沉海,终于肯对他说一句,“你守护的神族已经变成了一群酒囊饭袋,你难道看不到吗?你已经死了,便安息吧。” “谁说无处可栖,天宫毁了,不是还有人间么,”凤如青笑得如同一个得到了糖的孩子,甜美又好看,甚至露出了犬齿,她喃喃,“我本就不想做什么神仙……” 圣帝仍是一脸不甘和不解,但神魂逐渐散去,没入天池。 凤如青筋疲力尽地靠在池边,天池之水朝着四处倾泻,生机将整个天界笼罩其中。她看着天幕之上,紫电雷云渐渐散去,太阳出来了,映着这一片生机,晃得人睁不开眼。 轰隆—— 轰隆—— 轰隆隆—— 天宫塌陷崩裂,凤如青和这天池之水一起,朝着人间倾泻而去—— 165、比翼鱼·师尊 天塌地陷, 天池水化为生机撒向人间,寒冬积雪融化,黑夜被这生机笼罩, 天地间霎时间被映照得亮如白昼。 枯死多年的老树重新发出嫩芽,在积雪未净的料峭当中肆意地伸展枝丫。 病重的老人咳出脓血, 面上的褶皱重新回到脸上, 颤巍巍地举起双手,按住辘辘饥肠。 林间恶虎放开已经咬住的野狼颈项,野兔和地鼠, 从泥土洞穴当中钻出, 仰着脖子看向天际。 以吸食死气存于人间的邪祟, 被这白光灼烧焚化;缠绵病榻多年的消瘦书生,张开双臂抱住一直照看他的贤惠夫人。 枯枝的篱笆爬满藤蔓, 新叶自枯枝的裂痕中钻出,疯涨过整面篱笆,又将茅草的房屋遮盖住半边。 所有在天界巨大响动中走出房屋看向天际的人族, 都看到了天空中倾泻而下的金银般浮光,他们深吸一口气, 神清气爽, 沉疴尽去。 而这五色斑斓的浮光之后, 是各族联合结下的阵法, 阵法托着崩碎的天宫朝着熔岩天裂的地方飞去。 被天池的池水所覆盖, 天罚不落, 但这生机之水,对于妖魔鬼族,却是致命般的杀气。 很快他们的皮肤被腐蚀,神魂被灼烧, 小鬼在强撑的搬运途中骤然消失,在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当中灰飞烟灭,脸上的愉悦情绪还未来得及收起。 修真界不得不再结阵法,护住这些妖魔鬼族,可天池之水无处不在,这白昼般的光亮便是斩杀邪魔的利器。 失去龙魂守护的天宫大片地崩落,妖魔鬼族被灼伤焚化的嘶叫声声声入耳,却无处蜷缩。 失去协作的修真界众家仙首,撑不住这成片砸下来的天宫,结界开始碎裂,金晶石堆砌的残桓断壁,便朝着人间砸去—— 施子真和泰安神君帮着修真界撑开结界,离开天池之水,他们的能力被极速地削减,可施子真只是短暂的虚弱,很快他的本体重新扎根在了凤如青的识海,他重新恢复了能力,甚至能够从凤如青的识海获取神力。 但泰安不同,他是水生莲花,与施子真千万年来并蒂而生,骤然间被折断了本体,神力正在飞速地消耗,他并没有一个愿意将识海供给他扎根的爱人,此刻自然是虚弱至极。 施子真与他之间的联系被切断,已经感知不到他的状态,只是见他肉眼可见的衰败,施子真又要以神力撑阵,又要去护着泰安,还有防止坠落向人间的宫殿,伤及无辜。 而凤如青以自己的识海来温养施子真的本体,他动用的神力越多,她便越是虚弱,她见到结界崩裂,砸向人间城镇的半座宫殿。 这宫殿若是落入城镇,必定死伤无数。 她咬牙去撑,可她随着天池坠落,身上的神力与所有神族一样,在坠落的途中在不断地消散,他们本是吸取天池幻化的生机灵力修炼为神,现如今天池崩塌,还生机回人间,神族身上的生机,一样在被强制还回人间。 凤如青识海干涸,咬牙撑着这宫殿,却只是改变了宫殿的坠落的方向,将其引入一片山林的方向。 施子真撑着大部分的结界,神力飞速消耗,凤如青撑不住宫殿跌落的速度,只好张开双臂抱着宫殿一角,身体因着宫殿朝着山林中飞去。 天地崩塌,虽然天罚已经不会再至,可不断死去的妖魔鬼族,痛苦的嘶叫和哀鸣,魂飞魄散前的不甘,是一处上演在生机织就的天幕背后的炼狱。 可即便是这样,所有的族群,无人撤退! 被腐蚀成半边的魔族,还在撑着坠落的宫殿,被生机烫化的小鬼,不断地在空中消失,却随着被参商鬼王打开的鬼门,召出的地狱黄泉万年恶鬼阴兵,补足了那些空缺。 妖魔共主宿深绽开遮天蔽日的九尾在回护着他所有的族人,即便被生机光亮灼烧得七窍开始溢血,也未曾退缩。 各族仙首全部拼尽全力,毕生修为似乎只为今日,阵法在空中如同无形绽开的烟花,在为这一场人间生机之战开到荼蘼。 而已经完全解除幻术的神族,在坠落的途中有些撕心裂肺,有些惊惧疯狂,也有一些看着崩散的天地,失落的天池,大彻大悟,开始帮着修真界注入所剩无几,毕生几乎未曾为人间动用过的神力。 而随着施子真撑起一片巨大的阵法,凤如青被抽干了所有的神力,极速朝着人间坠落而去。 天际之巅,她看到那白衣的仙长长发长袍猎猎飞舞,为人间撑起一片安宁与祥和,为各族撒开一片生还的天网。 凤如青眉心的莲花印若隐若现,嘴角溢出鲜血,但她却笑了,她倾慕的仙君,依旧如当年,慈悲高洁纯澈若雪。 她连天道都见过了,却觉得没人比得过她的师尊。 只是这一次她怕是无法再侥幸苟活了,识海干涸,随着神力的消散,她在天池的生机之下恢复的伤开始重新崩裂。 多年来残破的神魂,终于在这一次全部找了上来,凤如青感觉到神魂即将崩裂的痛苦,她苦笑着想,师尊说的没错,她确实犹如一片糟碎的破布……但是她亦如各族不曾退却的战士,虽死,却不悔! 凤如青眼中看着那逐渐远离的白色身影,可惜地想,没法跟他真的结为伴侣,大概是她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了…… 她闭上眼睛,听着耳边极速的风声,压在她身上的半座宫殿令她五脏移位,可她却想,这次之后,人间总能够彻底安宁了。 她想起昔年自己和穆良,还有荆丰一起饮酒时,曾经许下的愿望。 荆丰曾说,“愿终有一天,这世界上再无害人的邪祟,邪祟都能以其他的方式修炼,” 穆良曾说,“愿终有一天,天裂带来的影响完全消失,妖魔之间和平共处,四海升平。” 她却希望,“愿终有一天,人生来没有等级之分,没有高低贵贱。” 此番之后,这些愿望便不再是妄念,只是她或许没法看到了。 凤如青回顾这一生,这么多次的生死边缘,唯独这一次,她是真的不想死。 可她全身上下无半点力气,只能任由自己朝着人间坠落,但是就在她口鼻的鲜血随着叹息一同涌出的时候,天顶的大阵突然崩了。 施子真看到了下坠的凤如青,突然撤离阵法,极速朝着凤如青的方向飞来—— 剩下的仙首和神仙无人能够撑住这样的大阵,阵法上积压的宫殿碎石,直接压塌了阵法,所有人呕出血来,被这碎石砸得东倒西歪。 各族的惊呼和尖叫声不断,无数的残破宫殿朝着人间坠落而去,凤如青睁开眼,便见到天崩之中,那经年眉目不动的仙尊,满面惊惧地朝着她飞来。 而他的身后众生哀鸣,他却不曾回头。 很快凤如青被施子真从那半座宫殿的最下面拉出来,那宫殿失去了最后的承托,迅速朝着人间坠落。 施子真抱紧凤如青,吼声淹没在一片哀叫之中,却如洪钟盖顶一般撞入凤如青耳中,“为何不求救!” 凤如青越过施子真的肩头,被他抱在怀中,勒得几欲昏厥,凤如青声音虚弱得只剩下气声,“师尊……天塌了……” 你不救众生了吗? 可这句话凤如青没有问出口,她没有一丁点的力气了,只有指尖捏住了他的雪色衣袍。失去意识之前,凤如青想,就这一次,让她自私一回,她不想死。 施子真抱着凤如青再度冲天而起,但是天石崩落至人间已成定局,他解开外袍,将她系在自己身后,继续结阵救人。 有人对他露出怨毒的神情,有人问他为何撤阵,施子真却只是一如既往的面色肃冷,并不露出任何的愧疚难堪之意。 这场天劫,不是任何人个人的责任。 他救不了那么多人,所谓救世,不过尽力而为。 他是神,首先也是人,救世之前,他需得先救他钟爱之人。否则纵使救世,他亦不会再爱这个人世。 而就在众人眼见人间即将遭遇浩劫之时,一声龙吟通天彻地的传来,弓尤醒了,他在下坠的途中冲破了护持的法器,径直化身为龙,朝着散落人间的碎裂宫殿冲去。 而此时妖魔共主宿深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化为一只硕大的九尾狐,自他散落的衣袍当中,一束银光冲出,在半空化为巨鹿,也径直朝着那碎石而去—— 来不及搬动,弓尤只能横冲直撞,将那乱石全部撞碎,而化身为银光的巨鹿直接冲往人间,散出幻术操纵人族,规避远离遗漏的巨石落下的地方。 待到弓尤和赤日鹿再度冲天而起的时候,施子真与众家仙首已经再度结成阵法。 弓尤落在施子真身侧为阵法注入神力,他不由得侧身去看施子真。 看着他腰背笔挺如天界曾经最高的天柱,长发与长袍在罡风中猎猎飞舞,掌中神力拖起赤金游动的大阵,承接碎裂的天石,为底下的众生撑起护盾,争取各族将天石运向熔岩的时间。 他面容如冰雕般冷然肃杀,天神便该如此。 可他背后却背着昏死的凤如青。 这是一副太过违和的画面,可弓尤想起醒来见的到的那一幕,舍众生,救一人。 谁又能说他是错,这场战争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谁也不该为谁牺牲又为谁舍弃,天崩之下凭本事活。 而他总算明白,为何凤如青有过那么多的男人,却唯独想要和施子真成婚。 若为神,他已竭尽全力。 若为人,他亦情爱两全。 弓尤豁然一笑,看向这破碎的天穹,看着坠落向人间的生机与神族,心中的憋闷与无力,尽数随着天池之水消散于人间。 他看向凤如青,无声道——这一次,你我才真的实现了当初的誓言。 而凤如青自然听不见,她在这经由她一手策划的崩裂天幕之下,陷入了深沉的梦境。 她梦见有人背着她在走,一直一直地走,走过黄泉的万里黄沙,淌过忘川和灼身的业火,踩着猩红的熔岩走过了天裂,他们停在了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上。 她被放下,阳光和抚在她侧脸的手指一样温柔温软。 她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到了一角白衣,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有好长的时间,凤如青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直到那个梦里的人转过了头,那张冰雪雕琢的面容清晰起来,对着她说,“醒了就起来吃东西。” 凤如青这才意识到,自己醒着,不是梦境。 她闭了闭眼,回想起半座宫殿压着她的痛苦,还有漫天的碎石天崩中,朝着她义无反顾飞来的白衣仙君。 她无声地躺在床上悸动着,施子真见她久久不起身,便走到床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和侧脸。 “还有哪里不舒服?”他以神力探入凤如青的经脉,确认没有哪里还有损伤,这才说,“起来吧,各族集会就在山下,你不去的话,妖魔族和神族怕是又要打起来。” 凤如青睁开眼,怔怔地看着施子真,似乎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施子真伸手,别了下她耳边碎发,“你已经睡了整整五个月,如今已经是盛夏时节了。” 凤如青反应了好一会,才猛地起身,抱住了施子真。 可她太久没有起身,实在起得太猛了,头晕目眩,靠在施子真的身上连思想都是一片空白的。 施子真抱住了她,手法娴熟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和后背。 “青儿,我煮了些吃的,你要吃点吗?”施子真说,“你怎么会……怎么会把我放在你的识海里。” 施子真耳朵悄无声息的红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在一个人的识海中扎根,他能够无时不刻的窥知她所有的情绪和梦境,他现在就察觉到了她的爱意,这感受比直接说出来要直接太多倍,他忍不住双耳发热。 凤如青抱着施子真好久都没有松开,她并没有已经度过几个月这样的意识,她不过是做了一个梦,梦里,施子真背着她走过了所有的险境。 睁开眼,想起他义无反顾地向自己飞来的一幕,她无法不心绪起伏。 她想问师尊你为何舍众生救我,但最终她没有问出口。 可施子真却在读她的思想,于是抚摸她的手顿了下,说道,“我救不了那么多的人,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有无数牺牲。” 施子真说,“你不将我放入识海,我亦如泰安一般无能为力,更救不得任何人。” 施子真说,“我救你,也是救我自己。” 他一语双关,其实凤如青就算真的死了,生长在她识海当中的本体也会吸取她所有的能力供给自己,根本影响不到他半点。 可他不希望凤如青对于这件事,于天下、于众生有任何的愧疚。 所以他隐瞒自己的私心,只把这件事说得云淡风轻。 他若亲眼看着她死了,按照施子真这般执拗的性子,即便活着,也会在未来的年月渐渐枯萎。 可他从不是善于表达这些话的人,他甚至害怕,他知道凤如青倾慕敬仰他的心怀天下,但其实他自己才知,大爱他不如大弟子穆良,小爱他不及二弟子雁风,若说固守本心,他又不及最小的弟子荆丰。 他怕暴露私心,凤如青会对他失望。 施子真说完之后,有些紧张地等着凤如青的反应,谁知凤如青突然哭了起来。 她以识海温养他的本体,他能够窥知她的情绪想法,她又何尝不能? 施子真从来不肯多解释,不肯说任何情话,可凤如青一直到能够这样直接获知他的想法,才知道他有多小心翼翼,多喜欢自己,对于他们之间的感情有多么的认真。 为了不让她难受,他说的都是什么啊…… 凤如青抱着施子真的腰哭得一抽一抽的,但是哭着哭着又忍不住笑了。又哭又笑活像个失心疯。 她笑的是自己竟然从没看出施子真竟然内心如此脆弱敏感,还生怕自己不喜欢他了,要编这种蹩脚的理由来骗她。 施子真听她突然又笑了,实在有些癫狂,于是忍不住又将神力探入她的经脉,检查她的伤势。 凤如青却在他专心的时候抬头,勾着他的脖子将唇印在了他的唇上。 温热的呼吸猝不及防地相贴,施子真照顾凤如青十分的精细,一日好几遍的净身术,她身上的衣袍,甚至带着悬云山灵泉的清幽,和施子真自己身上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施子真动作一顿,指尖的神力便散去,他耳根才退一些的红再度弥漫上来,并没有如平常言辞拒绝凤如青的过火亲近,而是不受控制地抱紧了她,由着她探入舌尖,放她在自己的口中放肆。 这几月,施子真其实每日都抱着她入眠,也有偷偷地趁着她无知无觉,与她亲近,可无意识和这般相互痴缠到底是完全不同,他呼吸渐重,轻而易举的被她撩拨得难耐,还自我厌恶地皱眉微微侧身,想要回避。 凤如青却一手抱紧了他,就势坐到他的腿上,手按住他要回避的热情。 “师尊,你这是因为喜爱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凤如青亲吻施子真的下颚,“这几个月,我梦中全都是你,都是你。” 施子真原本按着她肩膀要推她的手指闻言攥紧,这样的情话听在耳中,他哪里还有什么推拒的力气。 日日抱着她,如何不动情 只不过他善于克制和隐忍,从不肯在她无觉的时候欺负她。 “你才刚醒,身体还未完全恢复,别这样。”施子真亲吻她的鬓角,克制着自己的呼吸和声音。 他想说我们还没成婚,这实在不合乎礼节。 凤如青察觉他的思想,强忍着没有笑出声,哄道,“又不怎么样,我没有那个力气,只是帮帮你。” “我不需……要。”施子真闭上眼,轻咬住凤如青肩头,将她死死箍在怀中,只微微弯着腰,任她胡乱点火。 他的面颊逐渐红润透彻,他的眼尾也渐渐泛起潮红,一双狭长凌厉的美目微眯,那是沉溺于□□的无措和舒服。 好一阵子,施子真才推开凤如青,几乎恼羞成怒地给两个人施了清洁术,整理好衣服,起身走到床边背对着她,低声呵斥,“胡闹!” 凤如青半靠着床边,透过窗边映进来的光亮看着他透着暖红的耳朵,笑着轻声道,“池生,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施子真好容易压下心绪,转身便又是那副高不可攀的仙尊模样,只是红潮尚未退尽的耳朵,透出他初尝情爱至今无法适应的羞窘。 他走到凤如青身边,神情有些防备,尤其是看到她纤瘦的透红的手指,被灼烧一般的挪开视线。 凤如青仰着头和他对视,她此刻长发披散,一身白色中衣,看上去柔弱乖巧,却莫名的让施子真有些不敢靠近。 “什么?”他站在不远处问。 凤如青一眼看透他的心思,无奈道,“我又不是什么淫.魔,是见师尊难受才帮忙,师尊何须这般忌惮我。” 施子真抬手似乎想要捂住她的嘴,他实在不是□□能够坦然地谈论这种事情的人。 但最终,他看着她有些泛白的小脸,也没舍得真的对她怎样,只是坐到她的身边,还顺手为她理了下长发,“要说什么?若是不紧要,先吃点东西再说。” 施子真说,“各族集会你若不想去,不去也罢,仙界崩落之后,神族能力骤减,但也不至于敌不过妖魔真的闹得太厉害。” 施子真说,“你若不想动,我将粥拿到这里来。” 他又起身欲去拿粥碗,凤如青抓住他的衣袖,一双桃花眼水汪汪,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施子真侧头对上她的视线,“怎么……” 凤如青又黏糊糊地搂住了他的脖子,侧头亲在他的侧脸,唇角,下颚。 施子真呼吸微窒,眼中露出无奈,但内心压不住的欢喜。 两个人因为施子真本体扎根在凤如青的识海,几乎能够感知彼此大部分情绪,自己的一份情感,叠加上彼此的,铺天盖地。 凤如青心脏砰砰的要跳出喉咙,最终贴着施子真的耳边化为一句话。 “师尊,我爱你。” 166、比翼鱼·师尊 施子真猝不及防听到这般热烈直白的情话, 猛地一颤。 接着五脏之中如同撞翻了浓醇的蜜罐,被淹没其中的他几乎要无法呼吸。 怨不得世间过多痴男怨女,只因情爱如此甘美无比。 他久久地抱着凤如青无言, 整个人整颗心都在悸动着。 过了好久,凤如青下地活动, 施子真为她重新热了粥。 她在焚心崖内外转了转, 这悬云山看上去和从前没有任何的区别,凤如青便觉得,人间大概和从前也无甚区别。 等到施子真叫她吃饭, 她走到桌边一看, 桌上不仅有五谷灵粥, 还有其他两个简单的拌菜,看上去十分的清淡可口, 是人间几乎所有饭庄酒楼里面最常见的小菜。 凤如青坐下,先夹起了菜吃了口,又喝了口粥, 这才问施子真,“五谷殿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人间小菜了?” 施子真也拿起筷子, 闻言顿住, 看向凤如青的神色, 问她, “味道如何?” 凤如青点头, “还不错啊。” 施子真这才说, “是我做的。” 凤如青正喝着米粥,闻言呛了下,拿布巾抹了抹嘴,看了看这小菜, 又看了看若无其事在喝粥的施子真,心中酸软不已。 因为她知道施子真这幅寻常的外表下,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不喜欢的紧张。 她放下筷子,拉过施子真的手,真挚道,“师尊,你这双手,从不是该做这种事情的,你当真不必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施子真看向她,咽下口中的食物,伸手拿起布巾给她擦了下嘴边,难得说了句实话,“我喜欢看你吃我做的东西。” 每次看见,都十分的有成就感,凤如青的胃口似乎特别的好,总是吃得一点不剩。 凡间有句话叫君子远庖厨,可施子真从不曾在意这些,也不觉得他这万人敬仰的神君洗手做羹汤是个什么丢人的事情,他喜欢照顾凤如青,为她准备食物,甚至是穿戴,这都是他不曾体会过的人间乐趣。 他分明为人多年,却似乎第一次为人一般,觉得与人这般相处无论做什么,都十分神奇。 凤如青轻易窥知他的情绪,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她本爱施子真令人高山仰止,可当真得到了他,她才发现,他最最令人爱不释手的,是那般自甘情愿的走下神坛,为她做尽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而最珍贵的,是他做这些没有丝毫的勉强,都是心甘情愿,甚至愉悦的。 凤如青无以为报,爱说得多了便显得浅薄,她只是无声地端起了粥碗,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慢点,还有一些,你才醒,别吃太急了。”施子真说,“我本来酿了烧刀子,可你现在不适合喝那个,待你好些我打给你尝尝……” 凤如青嗯嗯应着,埋头苦吃,眼泪砸进碗里面,她的心却在笑着。 曾几何时,她想象着这般的场景,该是她的至亲父母与她这般对话。可如今施子真一人,便包揽了她所有的期待。 他似她的父母,是她的尊师,更是她心爱的情郎。 人生还需何求?凤如青想,她找到了她的人间,也找到了她想要一生相伴的人。 曾经因为饥荒抛弃她的,早已经记不住容貌的母亲,永远不会知道,她会变成如今模样。凤如青原本在心中有所怨尤,并非从未幻想过有朝一日,找到那抛弃她的女人,让她看看自己过成何种模样,再询问她是否后悔。 可她始终没有去做,却不是找不到,她曾身为黄泉鬼王,谁人的命格她追溯不到? 她一直不去做,怕见她过得好,又怕她已经死了,无论哪一种,都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没有自虐的习惯。 可现在这一切,那些颠沛和沉重,昔年的那些苦楚和背弃,全部得到了释怀。 凤如青并未汹涌垂泪,再抬头时她眼中亮若星辰,却已经没了任何悲伤之意。 她弯着眉眼,对着施子真笑,将心里话说与他听,“我还是喜欢叫你师尊。” 凤如青说,“师尊,能不能不改?” 施子真闻言放下粥碗,询问,“为什么,可师徒本为背德……” 凤如青吃好了抹了抹嘴,走到施子真的身边,从他身后抱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说,“天都塌了,管他什么背德,或许千万年后,师徒相恋不再是不为世人所容呢?” 凤如青说,“再说谁人管得着我们,我喜欢这个称呼,师尊,师尊……” 凤如青一连叫了好几声,施子真无奈地叹口气,又听凤如青颇为不要脸地说,“我喜欢这样叫着你,尤其是在床上,这天下除了我,谁人能将碎月仙尊拉上床?当年我在扒住你靴履之时,可不曾想过有朝一日……” “闭嘴!”施子真急急打断她,“你怎的如此……” 他说不出难听的话,也听不得这样的荤话,凤如青便故作害怕地捂住嘴,闷声道,“师尊别气,我不说了。” 施子真嗔怪地看着她,却最终只是叹气,他知道某些凡尘,甚至仙界神界之人,在床榻之上有些许特殊的爱好,喜欢伴侣称呼他们一些特定的称呼,以寻求刺激。 可施子真绝无这样的爱好,他骨子里十分的固执守旧,与凤如青在一起,与她在未成婚之前便做尽了亲密之事,对他来说已经是出格至极,他当真无法接受太过花哨的和赤.裸的调情。 凤如青当然也知他性情怎样,便卡着他的底线很快收敛,乖巧地伸手给他捏揉肩头。 “师尊这些时日照看我,实在辛苦,我为师尊松松筋骨吧。”凤如青为他按揉得认真。 可一句句的师尊在耳侧,施子真却怎么听怎么烫耳,他被凤如青之前那般一说,便再也无法将师尊两个字单纯地定义为师尊,总觉得蒙上了一层羞煞人的暧昧。 可他又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凤如青又何止擅长说这些,昔年她与穆良相伴之时,那些淫.词艳语他整整听了几年,施子真面色顿时就不好了,抓住凤如青的手甩开,一声不吭地起身去了焚心崖之外。 凤如青不明所以,借用她在识海当中温养的本体去窥探施子真的心意,而后大惊失色,左思右想,这都是个解释不解释都死得透透的死局,于是便只好等着施子真自己过了这个劲儿,她便不在这焚心崖上讨他心烦,偷偷地穿戴整齐溜下了焚心崖,去寻荆丰了。 不过荆丰未曾寻到,听闻他与众家仙门去调和神族和妖魔族之间的矛盾了。 原本是今晨在悬云山脚下开仙门集会,可中途神族和妖魔族又打起来,一路打到了熔岩天裂处。 凤如青听完了弟子之言,其实有些不懂,她因为当时施子真本体在她识海当中,结阵护住各族承托坠落的天宫,实在是太耗费神力。于是她被耗空得厉害,又与圣帝一战本就伤重,加上经年累月的神魂伤,这才昏迷了足足五月之久。 这五月发生什么她全然不知,本想着问施子真,可他现在根本不是能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是她自己嘴欠惹的事儿,她不敢再去惹他了。 于是她便御剑乘风,径直去了熔岩天裂处,查看天宫碎裂将天裂堵到何种程度。 同时也测试了一下,自己自天界坠落人间,被分散了多少神力。 不试不知道,一试才发现,她现如今的神力,只比她为半神鬼王之时好了一点点。 她的神力全部都在天池倾泻众神跌落之时一道消散了,她好容易飞升成神的那浩海般的神力,若十分算满,如今只剩下三分的模样。 她急急地御剑到了天裂之处,远远的便看见了一群人在厮杀,神光和妖魔鬼的魔气黑气绞杀在一起,嘿哈咒骂声不绝于耳,场面堪称乌烟瘴气。 粗略看去各族都有,她甚至一眼看见了带着修士维护在中间的荆丰和站在神族一方,却在到处劝架的穆良。 凤如青苏醒的时候听施子真说了一点关于神族和妖魔族打架的事情,并没有急着去看这些人因为什么厮杀,而是径直御剑朝着那远远看着便金晶璀璨的碎裂天宫堆砌的高山而去。 盛夏时节,这上空的气温更是高得很,远远看着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一般。 只是这温度大多来自金晶石折射的阳光,凤如青前前后后的绕着这巨大的金晶山飞了数圈,以神力尝试探入其中,确保再也不见一丝天裂和熔岩弥漫,这才露出了放松的神色。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金晶山,地上的焦土是曾经熔岩弥漫的证明,凤如青到现在也不知这算不算得上真的用天宫将天裂堵上了。 可金晶石能够熄灭熔岩,且不是与熔岩相互抵消的消耗品,只要这座巨大的金晶山在,就算天裂仍在,他们也至少千万年内,无需担忧人间安危,各族也无需再为世间存亡所牺牲。 凤如青彻底放下心,御着溯月剑在上空盘旋数圈,实在看得晃眼,这才不看了,转而看向打得不可开交的神族和妖魔族,还有在其中瞎搅合的修真界。 只是她低头一看,似乎没音了,刚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神族和妖魔鬼族,包括修真界,全都齐刷刷抬头看着御剑在半空的凤如青。 她此刻一身施子真在凡间购置的桃粉色长裙,浓稠如墨的黑发以飘带松散地系了一半,被风一撩,便与这闺阁少女才会偏爱的嫩色衣裙一道飞起来。 分明是少女的模样,可面上的懒散与居高临下,让人无法忽视她眼角眉梢压着的煞气。 她与众人的视线对上,轻哼一声,开口声音裹着神压,精准地送入这些人的耳朵。 她生的再是娇嫩可人,声音再是清越好听,语气也是一贯的桀骜。 拖长着调子,说不出的讽刺,“怎么着,天裂堵上了,各位这是在人间过得太好,还是吃得太饱撑着了?” 底下鸦雀无声,荆丰和穆良见她醒了都面露欢喜,宿深眼神微暗,却很快恢复,参商始终没有抬头,却侧耳听着。 有些神族和妖魔族都怕凤如青怕得紧,率先软化下来,试图转移话题,恭贺她苏醒。 凤如青却皮笑肉不笑,御剑下落一些,又道,“我瞧着人间又是植株上粮饱籽粒的好时节,方才来时见一老汉老迈佝偻,却着实辛苦地在劳作,我观他孤寡命格,应无人可靠,诸位实在闲着心慌得紧……” 凤如青短暂地停顿一下,轻笑一声,众人的心跟着一提,便听凤如青说,“便去帮着老汉掏粪上粪,也算是功德一桩啊。” 众人顿时一阵窒息,仿佛闻到了满鼻的粪味儿。 167、比翼鱼·师尊 凤如青昏睡五个月, 根本不知人间变化,天界崩塌众神陨落,神力尽数消减, 只是相比于生在天界的那些神族,后飞升的众神反倒是神力减少的最多。 而有些天生的神族, 因为本身神力不高, 加上经年的懈怠,又没有厚重的功德傍身,自然是消减得最狠的。 甚至有些神族的神女, 几乎和凡人无疑, 大抵上只是占了个长生不死, 还有神女这样一个好听的称号。 不过这些原本便自视甚高的神族,到底在那场天崩之中顿悟的很少, 跌落凡尘也半点不肯低头,抱团集结在一起,整日上奏弓尤, 要他和妖魔族抢地盘。 因为天裂被碎裂的宫殿遮盖住,金晶石宫殿虽然碎裂, 却也有许多尚且还算完整, 且金晶石在天界受生机温养多年, 纵使破碎, 尚且有残余神力, 比较适合现在神力衰败的神族居住。 可看上这一块地方的, 又何止是神族,妖魔族也一样看上这里。 宿深将他利用熔岩热浪修炼的法门,在妖魔族已经公开,同时公开的还有凤如青当时给他找的那些冰寒系的功法。 只要佐以这些功法, 便能够吸取熔岩热浪来修炼,冰寒系功法还能压制妖魔族的天生爆裂。他们再也不用残害人族,生啖血肉来修炼,压制体内渴求。 而以熔岩热浪来修炼,金晶石便是其中最重要的媒介,现如今金晶石遮盖住天裂,熄灭的熔岩带来的热浪,正是妖魔族最需要的东西。而这被金晶石堵住的天裂之所,便是这人间唯一的熔岩热浪最浓郁的地方。 所以妖魔族和坠落消耗了大部分神力的神族,就为了抢这一个地方,几番大动干戈,打得不可开交。 弓尤倒是根本无所谓住在哪里,反正他们再也回不去天界,这里是人间而非神界,他这个天帝,基本上没有了作用。 至于这些抱团在一起的所谓坠落神族,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不能算做神族,弓尤天帝都不做了,根本懒得管他们,躲得远远的,随着他们闹腾,基本不出现。 反正没了天池,又没有人间百姓的信仰力,神族会渐渐衰败下去,到最后生死轮回,岁月轮转,他们最终会变成自己最最不甘愿,最最看不上的朝生暮死的凡人。 至于与妖魔族的争斗,任谁都看得出,神族是敌不过妖魔族的,妖魔共主之所以来这里,只是看着自己的族众不要没轻没重的杀了神族,毕竟天道在上,这些神族到底还是挂着个□□号。 而在宿深这里,他现在固然能力很强,但熔岩热浪带来的强,是会和凤如青给他的那些冰寒系的功法相互抵消压制的。 在某个临界,这两种功法便会相互消耗,宿深早就发现了这个,但他只是沉默了许久,没有同任何人说过。 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靠着凤如青的扶持和回护,若这最终是凤如青的意思,宿深没有资格拒绝。 于是他将这两种功法公布于众,便是接受了妖魔族终有一天会和这些失去天池的神族一样,妖魔之力被消耗殆尽,终成为朝生暮死的凡人。 宿深并没有在心中怨过凤如青半点,他甚至觉得她这样做是对的。天界坠落,众神陨落,妖魔族若是一家独大,那必然会失衡,到那时妖魔族终究会变成天下讨伐忌惮的族群,四海又何谈安定? 所以这是最好的结局,神族与妖魔族一同被消耗,而修真界也会因为失去天池的生机,灵泉逐渐干涸,到最后天下再无修真界。 这世间最后会剩下什么,谁也不知道。 只是那是很远很远之后的时候,远得各族首领纵使心知肚明,却也疲惫于争夺眼前的这点利益。 不过这一切昏睡许久的凤如青并不了解,她现在见着这些神族就烦,况且都已经到了人间,还非要寻什么残碎的宫殿,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这其中还有很多曾是弓尤以罪□□义弄下凡尘,现在倒是全都联合到一起了。 “没人愿意去吗?”凤如青语气当中满是讽刺,“天界已经没了,你们若还想为神,就要积攒功德才行,功德并不分大小事情。” 众神现如今除了劝架的穆良之外,没有人不惧将天宫都捅下来的天罗上神,且不说她如今神力稍稍感受便知胜过他们太多了,她连圣帝残魂都斩杀于天池,岂是他们能敌得过的。 且她曾在天宫坠落当日进了天池,进入天池之人必见天道,见了天道必然被同化,神魂消散于世间。 曾有贪玩的神族孩子跌入其中,有蓄意去偷天池水的神族也消散于那里,所以那里才会有神兵去把守。 没有人能够逃脱天道的召唤,它可以是任何一种形态,任何人的模样,知你所想满足你所要的一切,众神看着凤如青漫不经心地讽刺着他们,却没人能够想象出,她能从天池活着爬出来,该是何等恐怖的坚毅神志。 纵使爬出来了,也该是心智损伤得厉害,可她也仅仅昏睡了五个月,便这般生龙活虎地醒过来,继续当着他们作威作福,不愧是瘟神。 无人反驳凤如青,已经有妖魔族开始溜走,神族也偃旗息鼓,今天见这情形,是分不出胜负了。 凤如青翩然落在地上,神族妖魔族这会儿倒是不分你我,友好地同路撤离。 剩下的各家仙门,纷纷表示了关心也离开,剩下的全都是各族首领,不过参商鬼王并未上前,而是远远地对着凤如青点头,便带着鬼众离开。 凤如青实际想要感谢他的,当时在黄泉外,若非他故意刺激施子真,她或许一直到如今还和施子真在相互拉扯。 不过倒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改日寻个机会,好好与他共饮一杯。 “小师姐,你完全好了吗?!”荆丰是第一个跑过来,穆良很快也过来,温声询问,“识海如何,神力可还顺畅,跌入天池非同小可,你可见到了天道?” 凤如青点头,“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不顺畅,天道……” 她想到那个俊美无俦试图拉着她走的男人,神色奇异,“那个是天道吗?” 饶是穆良也不由得好奇,“天池中所见,应当是了,是何种模样?” 凤如青道,“长得挺好一个男的。” 穆良轻笑一声,“该是小师妹当时想见到的人的模样吗?” 凤如青顿时摇头,“不是,我当时那个梦境,只想见到师尊。” 穆良神色一顿,和荆丰都有些神色变化,不过很快恢复,穆良问,“你与师尊……” “我与师尊准备成婚,”凤如青笑起来,“我与他两情相悦。” 她笑着笑着,笑容又消失,有些苦恼,“不过师尊现在生我气了,我还不知如何哄。” 穆良和荆丰其实早已猜到,或者说这天下各族,如今怕是无人不知,天崩之时,施子真撤开大阵去救凤如青,又将她系在自己的背上片刻不肯相离,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情谊。 只是现实摆在眼前,穆良和荆丰,包括各族的许多仙长,还是无法相信。 “师尊……他……”怎么可能。 穆良轻笑,不知如何问又只好换了个问题,“师尊为何生你的气了?”他亲自照料了凤如青好几个月,怎么她一醒他却生气了? 凤如青想起这个挠了挠头,她对穆良本没有什么不可说。可这件事事关穆良,她好歹要给那个老醋精留点颜面,于是说,“哎,就是他管得太多,我说他烦他才生气了。” 凤如青胡编乱造,说,“哎,你也知道年纪大了,什么都要管,我又拧不过他……” 凤如青说着说着,发现穆良在对着她挤眼睛,荆丰剧烈地咳起来,本来看着妖魔族回去,又折返要上前同凤如青说话的宿深,也在不远处站定了脚步。 凤如青还浑然不知,说得十分来劲,“你看这衣服,也是师尊挑的,你说他什么眼光,弄个桃粉,我又不是真的十六哈哈哈……” 穆良眼睛都要挤瞎了,荆丰嗓子都要咳出血,不远处宿深的表情十分的同情,凤如青终于意识到了不对,笑声戛然而止,如同正在引颈长鸣的仙鹤被掐住了脖子。 “师,师尊,”凤如青立马堆上了笑脸,“您什么时候来的……” 施子真面色冰冻,周身气压能把人冻僵,他看着凤如青,那眼神如刀似剑,凤如青觉得自己已经万箭穿心大卸八块,施子真却突然甩袖御剑离去。 他速度极快,两息的时间便没了踪影,凤如青下意识地要追去,宿深却上前拦住她,“姐姐,不急,你现在追上去,怕是也无济于事,我有件事同你说。” 凤如青在哄人的手段上实在是贫瘠,想到宿深深谙此道,于是便问,“那我该如何?啊不对,我还是自己哄吧,你有什么事情同我说。” 宿深的手段也不一定好用,施子真不喜欢任何花里胡哨的东西。 “是……赤日鹿的事情。”宿深自胸膛掏出了一个琉璃瓶,瓶子里面便是在须弥瓶中小世界跳跃欢快的赤日鹿,也就是现如今的凌吉。 “天崩之时,他自瓶中冲出,将陷入险境的人族驱散,算是立下大功。”宿深说,“我知姐姐与他有主仆契约,我已经观察了好久,也用过各种各样的办法,他的本体形态是成年鹿,幻术依旧如从前,但他的人形只是个极爱甜食的孩子。” 宿深说,“作为坐骑还是带在身边,都没有什么影响,姐姐你正好没有坐骑,要带走他吗?” 凤如青看了看琉璃瓶,隔着瓶子和赤日鹿对视,问道,“最近他还频繁念叨着主人吗?” 宿深如实道,“近日不会经常念叨了,他如今就是个孩子,有吃有喝经常和妖族半妖玩耍,被分散了注意力。” “你带在身边吧,”凤如青看着宿深,“你本来和凌吉水火不相容,可我见你如今还算喜欢他幼年样子。你也说他尽忘前尘,往昔恩怨便随风去吧。如今你也是妖魔共主,也该有个自己的坐骑,至于主仆契约,你也无需操心,我回去问问师尊,应当有解开的办法。” 宿深闻言轻轻吁了一口气,他其实根本未曾把这个赤日鹿当成凌吉去看,实在相差太多,这个小不点天真单纯,每天缠着他要糖吃,被凶了也不哭,还用幻术给他编织好梦,安抚他童年被囚的伤痛,他确实想要带着他。 凤如青将他神色变化看在眼里,挑了挑眉,“你喜欢为何不与我直说,若我带走,你要如何。” “本来他便是姐姐的坐骑。”宿深浅笑,狐狸眼微眯,看上去讨巧极了。 凤如青也笑了,“你带着吧,我先回去,待我寻到了解除契约的办法,再来找你。” 宿深点头,收起了赤日鹿,凤如青则与穆良和荆丰一同回了悬云山。 到如今神族从天界坠落,居无定所,穆良索性回了悬云山,他不掌门中事,给荆丰做个帮手倒是还算可以,他的神力在天崩当中消散了不少,却也并不影响他指挥龙族施雨。 到如今,虽然一切都看上去悬而未决,例如谁也不知金晶石是否能够真的堵住天裂。 例如神族只是坠落,却还并未完全消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怕是与妖魔族之间的争斗不断。 例如轮回的秩序其实还未曾恢复,因为人间受了天池归还的生机,导致生机太满,邪祟到死不曾再生,却抵不过该死恶人得了生机之后作恶不断却不到身死清算之时,无从清算。 再有便是草木丰茂过度,这个盛夏植株生长过旺,导致本该结果结籽的庄稼只会疯涨根茎叶片,颗粒无收的地方很多。 修真界各族在这一次天崩之后也要重新规整合并,死伤过多的小宗门便直接并入大宗。 而鬼境掌轮回秩序,天界崩塌天池倾落之时,灰飞烟灭了太多鬼魂,有的是鬼境新鬼,有的是鬼境工作多年的老鬼。 甚至有些死阿鼻恶鬼,本应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出鬼界,可如今为天下牺牲,虽不能功过相抵,但灰飞烟灭为最大,需得辗转找到他们执念之中无法放下之人,给予轮回抚恤,慰藉魂消之鬼。 而此番天宫崩塌,天界天池倾落之后,天道的清算迟迟未来,无论是天罚亦或是功德似乎都在这一夜之间崩塌,各族也都在等,等一个最终的结果。 不过这一切一切的悬而未定,对于如今的天下来说,都不是燃眉之急。这些都是可以慢慢地想办法解决的事情,不似熔岩一般让各族焦灼,无需担忧一夜醒来,熔岩便弥漫过了几座山,又在与熔岩兽的交战中死去了多少同伴。 这时候谈不上一句天下大定,却切切实实的,万物都有了一个喘息和重新再来的机会。 对于凤如青来说,这已经是她预想中的功德圆满,唯独有件糟心的事情,便是她这次是真的将施子真惹急了,惹得他整整两天未曾理她。 说话不理,但是她带去的吃食他还是会吃,对她视而不见,可煮东西还会带着她的份。拒绝和她交流,却并没有疾言厉色,也不曾暴躁地轰她出去。 凤如青无奈得很,可也爱死了他这个孩子般的闹别扭劲儿。 她还真的怕施子真那爆裂的性子要让两个人之间尴尬,她一点也不想和施子真吵架。 可他这般,睡觉挤在一起也不曾踹她,只是背对着她,凤如青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又甜又美。 她从未想过,施子真竟是这般温柔之人。 不过别扭闹了整三天,凤如青实在忍不住,在施子真再次背着她睡觉的时候,摸了老虎的屁股。 施子真哪里能想到她哄人的手段还能这么猥琐,半夜三更震惊地抓着她的手半晌无言,简直不知要如何骂她,又不知还能怎样表达自己的不满。 凤如青见他终于肯正眼看自己了,连忙吭吭唧唧,像个小猪崽一样朝着他的怀里钻。 “师尊你别气了,我这几天要憋死了,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凤如青钻进他怀里,对上他微微拧着的眉心,又说道,“师尊,我们不要去在意过去好不好,你看看我,我们还有很长很长时间的以后,以后我们能够创造许许多多的回忆。” “师尊,你不是说,待天下大定,便与我成婚吗?”凤如青靠在他的胸膛说,“你不是要反悔吧。” “胡说。”施子真捏住她的嘴,语气无奈却也释然,“我并非在意你的过去,我只是……” 施子真也很认真地问凤如青,“我年岁比你大了太多,也并不知你都喜欢什么东西,衣裙是店家推荐的,他们问我你是什么样的,我描述了一下,他们就给我推荐了这些。” “我很喜欢的,师尊你别误会,我喜欢的,真的!”凤如青说,“还没有人给我买过衣裙,尤其是这般娇嫩的颜色,我在十几岁的时候,都没有穿过。” 凤如青说,“师尊,我那语气是在跟大师兄炫耀,你听不出吗?” 她的鼻尖对着施子真的下颚,眨巴着一双桃花眼满是依恋。 施子真轻轻吸口气,片刻后问道,“我真的管得很多,让你不开心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凤如青拍着胸脯保证,“我那也是炫耀啊,师尊你也知道我从小没人管,被亲生母亲抛弃,还是师尊你心慈将我带回门派,我才有今天。” 凤如青说,“我很喜欢有人管着,师尊你管着我吧,怎么都行,我会听话。” 施子真这才眼中柔和一些,面上虽然还是不见情绪起伏,可也不冻人了。 他垂目看着凤如青,凤如青噘嘴就碰到他的下巴,软软凉凉的唇细细密密地啄着,施子真心中一片柔软,张开手臂将她揽入怀中。 不过凤如青这个人,她本质上也不是什么好人,至少在情爱方面不是个如施子真一般肃正的人,于是她说着说着,便开始不着调。 “师尊,你当时捡我的时候,是打算做小媳妇捡的吗?” 施子真本来心中正一片酸软,恨不得把她揉到血肉里,闻言顿时如同被人抽了一巴掌,他本就在意自己与她相差太多,无论如何说,都是他欺负她,凤如青这般一说,他顿时羞耻得红透了耳根。 “你说什么胡话!你那时……你那时才那么小,干瘪得像个妖兽崽!” 凤如青就喜欢他这幅气急败坏的模样,一脸纯真,又问道,“那当时我因爱慕师尊入魔,师尊有没有心中窃喜?” 施子真:……他当时只想把这孽徒拍死。 凤如青看着他哑口无言的样子,又问,“师尊,当日醉仙欲作用下……” “你有没有一时片刻的清醒,却舍不得放开我?觉得我软不软,销不销魂?你抱的舒服吗?” 施子真简直气血攻心,头皮都红透了,低吼道,“……你今晚给我滚出去睡洗灵池!” 168、比翼鱼·师尊 凤如青真的被赶出门, 这么多天了施子真那么生气都没有赶她,今晚实在是被她弄得恼羞成怒,将她赶去了洗灵池。 凤如青泡在里面, 这洗灵池的疼痛曾经让她生不如死,现如今却根本什么都不算, 她懒得屏蔽, 否则连一丁点的疼都不会感觉到。 施子真将凤如青赶出去之后,那股羞恼的情绪消失,他又开始有些后悔。 且不说凤如青本身就比他小得太多, 他连跟她亲近都有种罪恶感, 她生性活泼好动, 他总不能压制着她。 若是时间短了还好,长此以往……她若觉得自己无趣, 定会影响两个人之间的感情。 于是在凤如青百无聊赖地趴在洗灵池边撩着被月华侵染的池水的时候,施子真在里面开始后悔。 本来总是因为怀抱小徒弟嫌短的一夜,因为这根本算不上分别, 甚至算不上是闹别扭的一件小事,显得格外的漫长起来。 施子真还是坐立难安, 凤如青也在想着可怎么哄这老东西, 她嘴上没边的久了, 确实一时有些不知收敛。施子真本性肃正, 是个大她一千多岁的老顽固, 吃不消这些过火的调侃也是寻常。 是她坏心地想看他的反应, 现在风吹全身凉飕飕,她该如何是好 凤如青正在撩着池水想办法,突然间感觉到一道神识朝着她这里扫过来,又很快便消失了。 凤如青撩水的手指一顿, 心中不由觉得好笑,眼珠一转,便伏在池边不动了。 那神识扫来扫去的好几次,凤如青一直装着不知,放缓了呼吸,开始装着睡着了。 容色秀丽的少女伏在池边,衣服和长发都湿贴在身上,她的睫毛湿漉,嘴唇被手臂压着微微凸起,夜风吹过,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施子真从石室里面出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顿时心疼得要死,也后悔得厉害。 他和这么小的东西计较什么,她喜欢摸……那就摸摸也没什么,左右这一生,也都是她的。 施子真想想就觉得羞耻,可他站在池边,微微叹了口气,见她这幅可怜的模样睡着了,想到她在天崩之时,当机立断地将自己的本体放入识海护着,心中酸软至极。 识海是一个修者最为隐秘的地方,若非是对那个人信任到极致,爱护到极致,谁会将他人的本体放在自己的识海当中,与其共用神力,与其共感。 她消瘦的身体似乎总是包含着让施子真难以想象的强悍力量,有时候连他都会觉得自愧不如。 他慢慢地走入洗灵池,走到凤如青的身侧,想要叫醒她,让她回去睡。 他伸手将她湿贴在侧颈的长发拨开,却不忍心打扰她的睡颜,最终只好伸手捞抱起她,而后轻轻自洗灵池中跃起,落在岸边的同时,两人身上的水汽凝成水珠,自身上滚落在地。 施子真抱着凤如青朝着石室里面走,凤如青装睡装得十分来劲,到进了石室,施子真将她轻柔放下,她才突然睁开眼睛,双臂揽住他的脖颈,调皮地在他的侧脸狠狠亲了口。 “师尊舍不得我,师尊爱我,”凤如青拉着施子真整个人倾身,双脚都缠缚在他腰上,把他整个缠在怀中,“师尊,你亲亲我,疼疼我……” 施子真整个人被缠住,无奈地翘起一点嘴角,凤如青眼尖的看见了,循着他的嘴角亲上去,与他呼吸纠缠在一处。 待到两个人滚落在床,凤如青都把施子真总是束得死紧的腰封扯散,眼见着只剩中衣的时候,施子真按住了她,整个人笼罩着她平复呼吸和冲动,按着她的肩头手臂,不许她再作乱。 “师尊……”凤如青恨他太自持。 施子真却哄孩子一样的哄着她,“你我还未正式结为道侣,这不合适。” 他确实是个思想固守的老东西,他接触的世界,他熟读的那些书中的一切,注定了他的为人和行事,与自己的小徒弟在一起已经是背德,逾越这一关,他折了仙骨碎了固心印,修炼千年无情道尽毁。 他不可能在彼此都清醒的情况下,还未给她个交代就动她,他的冲动永远不会让他失去理智,他更想让她看清楚,他不是因为不能自控,才与她好。 凤如青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她只稍稍窥知,便知他全部的想法。 施子真是她这一生,到如今为止,最最信任敬重的人,她根本不可能想其他的,她也不是因为寂寞和难熬才想与他亲近。她是情难自已。 这世上不止只有男人会情难自已。 不过施子真按着衣带无论如何不许她再动的时候,凤如青却是笑了出来,与他紧紧拥抱,彼此克制。 她由衷地叹息了一声,问道,“师尊,我们什么时候成婚啊……” 施子真应了一声,抱着她侧躺,亲吻她的发顶,“很快,我已经命人安排了。” 凤如青没有再追问,施子真安排的,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是最好的。 两个人轻声细语的说了许久的话,甚至不涉及情爱,只是在聊此后天下的形势,妖魔族和神族最终的争斗结果。 可凤如青窝在施子真的怀中,觉得外面风雨不侵,屋内岁月静好。 这样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很快,转眼便是两月,落叶缤纷的时节,天气转凉,深秋将至。 这本该是秋收时节,可因为人间生机太满,草木疯长,庄稼只顾着生长叶片不曾结果,于是到处开始闹饥荒。 各国的朝廷倒也不是没有及时拨款赈灾,只是生机循环,生死轮回这个东西,原本就是应该好坏共存。 可现如今坏不死,好不绝,人间存在的一些本该死去的坏人得了天池回馈的生机不死,渐渐活成了“邪祟”。 垄断粮食,贪赃枉法,拉帮结伙勾结贼盗买卖流民。甚至为了讨好权势,蓄意散播瘟疫殃及几城。 人间在这短短几月的时间里,到处哀鸿遍野,本该死于灾祸之人死去,黄泉中鬼满为患。 而到了这时,本该出现的天道不曾出现过,碎裂天宫不罚,挽救天裂不赏,人间大恶不除。 轮回秩序面临几千年未遇的凝滞,各族再度紧急聚在一处,这一次原本被碎裂了天宫,无处栖身受尽羞辱的神族,对当初挑动攻上天界的凤如青开始了言语攻击。 当然了主要是言语,毕竟这是这些神族擅长的,再者除了言语,他们也根本不敢对凤如青出手,主要打不过。 不过他们的嘴向来是最锋利的刀剑,惯会危言耸听的神族此时连难得出现的弓尤都压不住了。 “碎裂天宫旷古未有,斩杀圣帝又令天池倾泻,到如今这种局面,定是惹怒了天道!” “天地轮回本就有它的秩序,你偏要违逆天道去行事,现如今天道不显,谁来庇佑天下?维系轮回生机?!” “你身为天罗上神,枉顾天道泽惠,你现如今还有何话说?!” “人间生机太满,恶人不绝,善人受害。造成如今这种局面,你又当如何?!” …… 义愤填膺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凤如青与满面冰寒的施子真坐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托着手臂去看那些义正言辞的神族。 恍惚间,她觉得他们不是为一个栖身所与妖魔族撕扯得难看至极的神族,不是在天宫尸位素餐仗着族群来承袭神力的废物,而个个都是为人间呕心沥血的慈悲之神。 凤如青记得她将冥海大阵开启之时,因为熔岩天裂现世人间,也在这样一个仙门集会之上,有人声称一切都因她而起,该是她一人来承担。 当时她还会恼怒,还会觉得有些委屈,这天下何尝是她一人的天下? 但如今她面对神族的发难,甚至不会动怒,还在桌下摩挲施子真的手指,安抚他也不要动怒。 待所有神族说完,各家仙首也因为神族的煽动有些神情迟疑的时候,凤如青站起来问道,“说完了?” 一群抱团的神族个个脸红脖子粗,弓尤坐在神族的后面深觉丢人,穆良站出要为凤如青说话,他善于交际,这些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穆良就能转黑为白。 各族仙首为施子真为尊,施子真视她若珍宝,妖魔鬼族都以她为尊,她手中甚至有随意调动各族的令牌。 这些神族也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只是他们坠落人间过得实在大不如前。在这里没人将他们当做神族,没有神仆,栖身之所争不过妖魔族,他们过得凄凄惨惨,毫无尊严,自然想要找事。 凤如青站起来走近他们,神压碾过每个指责她的人,让他们不得不跪。 她一眼神安抚住穆良,抬手示意要起身的弓尤坐下。对要回护她的小师弟摇头,还对施子真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她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就如当年开海阵,她能让天裂现世,就能堵住天裂,熄灭熔岩。 如今轮回秩序面临危机,相比于熔岩现世,熔岩兽弥漫人间,实在是太小的一件事。 她负手而立,站在一干被神压强压跪地,喉间隐隐腥甜的神族面前,一字一句,“天道不显,如何能怨我,他老人家估计是恶心你们这般耍嘴皮子却还不能碾死的人吧。” 神族有人受不得这屈辱,欲起身抬头,凤如青神压更重,那几人便顿时匍匐在地,半点抬不得头。 “不就是生机太满不罚恶人?天道既然不罚,我来罚。”凤如青说,“不就是杀人么,我身为天罗上神,有肃清天上人间之责,有恢复轮回之任。天道若是怒,我担着便是,一大早的乱叫个什么劲儿。” 凤如青说完收敛神压,对着一地爬起的昔日高高在上的神族嗤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偷偷叫我瘟神,我便让你们看看,什么叫瘟神。” 169、比翼鱼·师尊 早在各族集会之前, 凤如青便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不就是天道不显,天道不做的事情她来做就好, 反正砸碎天宫,毁去天池, 斩杀圣帝, 随便哪一样,若是仔细追究起来,都是万劫不复。 凤如青从不怕这些, 否则她也不敢计划这个。 施子真知道她的决定, 并没有阻拦她的意思, 只是言明要跟着她,直白地告诉她, 怕她煞气太过,杀念太重损伤心性。他帮她把关,帮她在暴虐的杀戮过后, 来泽福人间。 于是深秋到隆冬将至,凤如青与施子真在人间各处奔波, 时常需要处理其他事情, 穆良也会跟着凤如青。 凤如青从不许施子真替她行事, 施子真也从不争抢, 反正若当真天道不允他们如此行事, 他助纣为虐也不可饶恕, 能够和她共进退,便好。 于是深冬雪夜,贩卖流民的整个组织,一夜之间死于大火, 据说那火水浇不灭,风吹不散,乃是黄泉业火。 贪赃枉法沉迷酒色的大人横死于市,据说是在马车颠簸之时,被自己手中破碎的酒盏割开了喉咙。 各地各国,在这个尤其冷的冬天,接连出现各种各样的离奇死亡,找不到一丝人为的痕迹,个个都是大恶之人,渐渐的开始谣言四起。 一开始是说他们作恶太多,黄泉恶鬼索命。 后来某天,凤如青夜里处理好了一队坑杀忠勇兵士,顶替功劳在当地横行霸道的恶匪。 她难得心情好,迎着大雪过后的朝阳,站在一地被雪崩所淹没的尸山之上,抬手去折了岩石缝隙横生的一株开得正盛的野梅花,被进山的一队狩猎的富贵人家看到,慌忙乘风跑掉后谣言渐渐变了。 她在传言中变成了神女下凡尘,那队恶匪在当地作威作福,凤如青除去之后,当地那家进山狩猎的富贵人家捐钱修庙,按照当时所见的人描述,为凤如青修建起了供奉的神庙。 于是凤如青有了第一批信徒。 只不过她折梅神女的名号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再一次不慎被看到,她便是全身染血,满面煞气。 她的神女名号便渐渐的被传成瘟神,竟是与神族给她取的名号不谋而合。 只是神族是讥讽她带去灾祸,可人族用于供奉她的庙祠封她为瘟神,是因为她带去的灾祸都是为了惩治恶人,她的神庙香火旺盛深受百姓喜爱,全都是找她告状的。 有时候是无处申冤的血泪,有时候又是隔壁偷了一只鸡这种鸡毛蒜皮。 但无论如何,她有了几座神庙之后,就开始发现自己的神力大涨。 而施子真因为是福泽世人,也渐渐的开始有人为他修神庙,只是他时常会在黄泉忙不过来的时候,顺手送往生魂魄入人间直接投胎。 于是他的泽生上神名号,渐渐变了味道,第一次有妇人去找他求子的时候,施子真震惊了整整一夜。 而因为察觉到了人间信仰能够增强神力,那些抱团的神族也渐渐开始坐不住了。 毕竟凤如青用几个月的时间,当真让人间秩序恢复,而她不仅不受天道的责罚,还在人间信徒越来越多。 于是那些整日想着和妖魔族争地盘的神族,也渐渐开始到处行走做好事,力求用仅存的神力骗上一些信徒,为他们修建神庙,让他们也能受香火的供奉。 不过野神终究是野神,各地最多的还是瘟神庙,因为好与坏永远并存,这世上的恶人永远存在。 转眼又是盛夏,忙活了整整一年,人间秩序彻底恢复,施子真和凤如青也有了很多共同的神庙,嫁作人妇的小媳妇去她这里告婆婆姑子的状,再去施子真那里求个子,十分方便。 神族和妖魔族的斗争也终于结束,天裂没有反复的,熔岩彻底湮灭在金晶石堆砌的山下,人间彻底恢复了太平。 凤如青收了许多手下副神,都是这些年人间功德深厚,本该飞升却没有天道泽福,之后他们自己动手提拔的。 她和施子真总算是有了些许空闲,也来不及大肆地去宣扬什么昭告天下结为道侣,因为各族都很忙,修真界合并门派之后,大选弟子和大比一场接着一场,荆丰都要把自己分成两个人用,也开始准备收弟子了。 于是凤如青和施子真索性没有刻意去告诉任何人,只在日常落脚的一处小院,举办了简简单单的婚礼。 当然了,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游走人间许久的泰安神君带着他的孙子英容。 忙着巩固自己天帝地位的弓尤,到处骑着龙族施雨的穆良,忙得要死的荆丰,还有如今能力超越神族的妖魔共主宿深。 当然还有早已因为人间庙宇,从半神晋升为正神的参商鬼王。 当然了,还有她曾经的在黄泉的下属,和这些年来新收的手下,新交的朋友。 施子真生平第一次褪去白衣身着红袍,他本就姝丽绝艳的容貌,穿上红衣简直妖孽。 只是他周身气息凌然,因此谁也不敢朝着不好的方向去联想,他神色端正肃穆地看着门口,侧耳倾听几里之外送亲的队伍越来越近。 这场婚礼从抬轿到主婚,全都是自己人,这小院也以神术隔绝,确保没有人族能够看到。 弓尤和穆良坐在一桌,菜还未上,婚礼还未开始,便已经双双微醺。 这些年两个人多次合作,倒是越来越合拍,如今难得的放松,喝多了之后抓着彼此的手臂,聊着聊着就要给彼此介绍女人。 “我身边有个神女,性情柔情似水,做事也踏实且心善。虽是天界下来,却并不沾染昔日神族恶习,我瞧着与你相配最为合适啊。”弓尤说,“雨神,你考虑下?” 穆良闻言温和地笑起来,“我见过几次,倒是不急,我身边有个龙女,性情暴烈非常,经常和其他龙族掐得死去活来,我瞧着倒是与陛下相配,陛下要见见吗?” 两个人在挂满红绸和点满红烛的小院中相视一笑,“那约个时间一起见见吧。” 这边介绍着,那边参商和宿深坐在一起,一同看着看似放松淡然,实则紧绷得腰背发僵的施子真。相对无言了半晌,参商率先开口,“他有什么好?” 宿深一双狐狸眼微眯,哼笑一声,他今日故意穿的艳色,只是他不想承认他一个狐狸精还被身着喜服的施子真给压了一头。 听到参商这么问,宿深讽刺道,“估计是能生吧,他的信徒不都是找他求子的吗?” 参商恍然大悟地点头,“原来是这样,那我们确实不能生。” 他们对视一眼,彼此嫌弃又彼此同情,片刻后一笑泯恩仇,举杯对饮。 赤日鹿在上空化为巨鹿疯玩了一阵子,落在地上化为人形,十来岁的小少年,笑容天真无邪,对着宿深道,“哥哥,有糖吗?” 参商嫌弃地看着赤日鹿,“你把它留在身边,不是用来虐打出气的吧?” 宿深愣了一下,而后眯着眼笑了起来,他还没有说话,赤日鹿已经跑到参商的身边,用还没长开的肉乎乎的小手捶了下参商的肩膀。 “不许你说哥哥的坏话!”赤日鹿鼓着圆圆的腮帮,瞪着参商。 参商大概是没想到这小东西竟然敢跟他动手,微微歪头,突然满面阴鸷,并没刻意做鬼脸,却看上去比面目全非的恶鬼还要吓人。 但是凌吉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还对着参商做鬼脸。 参商反倒是笑了,问宿深,“他不会长大,也不会恢复记忆?” 宿深没有回答,搂过小凌吉的肩膀,将他带到自己身边,从自己怀中摸出了个纸包,递给他,“去吃吧,你不是想找英容玩吗?” 小凌吉一见便露出笑意,心满意足地接过纸包,打开捏了块糖放在嘴里,蹦蹦跳跳地去找英容。 剩下宿深和参商彼此两看相厌,各自扭头。 花轿一点点近了,这抬轿的都是鬼族,凤如青是从不远处的另一个落脚院子过来,有两个鬼婆婆懂得成婚的礼仪,帮着操持。 不过凤如青要求一切能简便便简便,毕竟大家都很忙的。她其实早就不在意这个了,梦中多年的成婚场景,早就被同施子真两个人携手畅游山水而取代。 可施子真十分在意这个,就忙得四脚朝天的这一年,没有时间成婚,两个人倒也不是没有亲近,不过每次最后关头施子真再意乱情迷也必然要停下,凤如青有时候都觉得哄他亲近的时候,自己宛如一个不曾许诺婚期,却要哄良家闺秀上床的纨绔。 好容易四海安定,她空出了时间同施子真成个婚,就不用再担心他别扭了。 不过一生第一次坐花轿,凤如青倒也是十分欢喜的。迎亲队伍十分热闹,只是不为凡人所窥知。 她按照喜婆婆的交代,原本坐在轿子里面摸着自己这婚服上的双姻草花纹惊叹,这花纹竟是能动的,花轿一晃动,这花便悄无声息的开上一分。 这婚服乃是青沅门新任掌门池诚送给她的,据说是捉住了双姻草的花精,以阵法暂时封印在喜服之中,待到成婚过后,这喜服的花纹图案全部开放,花精便自然回到青沅门中。 七百多年前赠衣的承诺,在今朝到底是实践了,从浑噩中醒来的池诚性子越发的沉稳,却依旧如当年一般义气。 一切都分外的美好,连今夜的月色与繁星也十分的明亮,迎亲的路不算长,但要热闹足够,所以走得不快。 凤如青在花轿当中按捺不住,偷偷地掀开一点点盖头和轿帘,朝外面看去。 这一看不得了,这荒山野岭除了迎亲的鬼队伍都不该存在人烟的地方,她竟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这人可是失踪已久,凤如青立马叫停了轿子,冲下去朝着那人追过去—— 170、比翼鱼·师尊 抬脚的众鬼全部傻掉, 喜乐戛然而止,两个鬼婆婆急急忙忙的去拉凤如青,“新娘子怎么能下轿啊上神!” 可是哪里还有凤如青的影子, 她已经一阵风似的掠出去,追着那个只有她一个人看到的身影, 朝着山林的深处而去。 那人影周围散着淡淡华光, 如同月华倾注在一个人身上,并不刺眼,却如梦似幻, 让人恍惚间以为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影。 不过凤如青一路追到了山林深处, 到一处断崖的边上, 伸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臂,手指并没有穿过那虚影, 而是落到了实处,凤如青才站定,看着那人的侧脸, 莫名其妙的出了一身的汗,被夜风一吹, 她整个人一个机灵。 片刻后凤如青有些喉咙发紧地开口, “……天道?” 那人并没有挣开凤如青, 慢慢回头, 面色柔和地看着她,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寒星般的双目充满疑惑和新奇,不知是对眼前的凤如青,还是对这个世界。 “真是你,你去哪了?为什么不降天罚?为什么不散功德?”凤如青迅速抛出一连串的问题, 天道却并未开口,只是越过凤如青,看向她身后的幽暗山林,看向远处。 凤如青却在他的眼中看到了群山连绵,看到大地迅速变换着,这世界的更迭和种族的兴盛衰败,最终都凝聚成了他眼中一线幽光。 凤如青屏住呼吸,脑中一片空白,却又在迅速随着他眼中的这一线幽光看到了整个世界。 她听到花开花谢,听到河床干涸,听到万物在春天复苏如孩童长大般抽枝发芽,也听到数不清的人间悲欢。 她看到日落月升,看到因果轮转,看到生死轮回。 待到她终于从这一线幽光中回过神,双膝一软,险些跪到地上。天道这时候才反手托住了她的身形,对上她蕴着天地万物,盛着悲欢离合生死祸福的双眸。 “何需我?你不是做的很好吗。”他说,“我看着尘世,却从未走入过尘世,我无能予它更好的将来,你却可以。” “你从尘世来,也曾数次为这尘世死,”他拉着凤如青站直,伸手点在她的眉心,“你爱这尘世中的人,在为这尘世奔波,你吃了我用来承载世间至纯根源的白莲,教会了他人间情爱,与他即将永结为好,还找我做什么?” 凤如青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觉,她人站在这里,可是她却闭上眼,便能够感受这世间万物。 她仿佛在天空,在海里,或者在任何地方。 她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想到众神对她的指责和讨伐,声音飘忽地问道,“你为什么不出现了,是生我的气了吗?” 像众神说的,因为她忤逆天道,因为她砸碎了天宫毁掉了天池,所以天道生气,放任轮回秩序崩塌。 天道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存在已经没有意义了。” 妖魔族和神族的未来,包括人族在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后的未来,他都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这世界确实不再需要他责罚奖赏才能维持轮回。 “我要去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做,”天道说完,便挥手,衣袍之上的雷纹在他的指尖活过来,朝着凤如青的身上涌去,并没有落在她的衣袍之上,而是化为一条雷纹发带,如有生命般缠缚在了她的头上。 “送你个新婚礼物,雷纹带能助你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无需顾忌任何人。” 天道对着凤如青说,“闭上眼。” 凤如青有好多的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她想要问的问题也有很多,她心里抗拒着闭眼,可天道的话音一落,她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看到虚空云雾之中,一个小男孩在长大,生来便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毕生都待在那片虚无的云雾之中,俯瞰这尘世的一切。 他本不知善恶是非,看得多了,才开始懂得。 他也因此错判过无数人间事,打个盹的时间,世上千年,各种大错酿成。 无人告诉他要怎么做才对,可他从不敢休息,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他似乎已太久没有休息过了。 凤如青看到他身形又从大变小,变回了孩童模样,他打了个哈欠,似乎累极了,闭上眼便沉睡在了一片云朵之上。 等到凤如青再度醒来,她身处在花轿当中,喜乐声音欢快,他们仍旧走在路上。 凤如青掀开了轿帘四处查看,鬼婆见了立马大呼小叫的将她脑袋按了回去,“不行不行,新娘子不能朝外看!” “上神且忍忍,我们就快到了!” 凤如青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可是她朝着头顶摸去,在凤冠的下面,确实摸到了发带,她将其解下来拿在手中,便正是天道给她的雷纹带。 她问喜婆婆,“路上可有意外?” 喜婆婆喜滋滋道,“顺利得很呐,今夜连个过路的野鬼都没有呢!” 凤如青眉头微皱,捏着手中的雷纹带,一路上都在想刚才的事情。 那个应该确实是天道,否则以她如今的神力,无人能够给她编织这般逼真的梦境,还将这雷纹带系到她的头上。 可是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干了? 直到花轿落地,凤如青听到外面的喜乐和热闹的人声,这才稍稍回过神。 她想着等到夜里她先同施子真商量过,再考虑要不要告知众人,勉强收敛心神,她勾了勾嘴角,将雷纹带暂时缠在手上,去扶施子真伸入轿子来拉她的手。 谁承想两个人的手一触,突然一阵刺目的白光闪烁,雷云滚滚自雷纹带冲入天际,浓郁的紫电在云中穿梭,眼见着便是天罚要强压而下。 所有喜宴厅中的人全部神色凝重地站起来,今日来的几乎全都是自己人,所以纵使这局面凶险,却也无人在这滚滚雷劫之下退缩。 只有些凤如青后收入身边的神君,没有见过这阵仗,神情有些惊恐。 施子真在异象显现的第一时间,便顾不得什么,将凤如青从花轿中拉出来,朝着身后护住。 “怎么回事!”有人低声交谈。 “是天道要降天罚了吗……” 施子真看着满天雷云电闪,眸色难得闪烁了一下,这阵仗若真是要清算,今夜这院子里的除了新任的神君,是由他们亲授神位,其余全部参与过天裂,一个也跑不了。 施子真抓紧了凤如青缠着雷纹带的手,紧了紧,沉声道,“青儿别怕。” 天边的响雷阵阵,宛如通天彻底的巨龙在不断地咆哮着。 紫电闪烁在云中穿梭,凤如青手掌被施子真捏得有些疼,她早已经以神力阻隔掉了她和施子真之间的彼此窥探感知和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需要,他们是完全的信任彼此的。 这一刻她还是不知施子真心中所想,但她能够感觉到他的紧张和畏惧。 他曾跟自己说,天道面前,众生如蝼蚁。 他在怕。 这个一直以来,承载着整个修真界的仰慕的百家仙门之首,如今人间信徒无数的泽生神君,他在害怕。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第一时间站在了她的面前,对她说:“青儿别怕。” 凤如青从不需要人的维护,她走到今天,生或是死,都是她一步步走过来。 可她无法不为施子真这份回护之情而动容。 谁不喜欢有人爱着护着,与自己同生死,共进退呢。 她回握住施子真的手,无意间低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腕间的雷纹带上已经空空如也,而天上的雷云和雷电似乎只是在来回的翻滚,只有轰隆的雷声十分有规律的在天际回荡。 院中的所有人全部都亮出了武器,弓尤侧脸已经化为龙鳞,眼见着便是要抵死对抗天劫。 施子真高大的身量将她遮得密不透风,不是一贯的白衣,凤如青甚至还没来得及看看她的情郎是如何的姝丽绝世。 整个院中寂静无声,甚至有人亮出了保命神器,凤如青仰着脸看向天际的雷云,想起她在花轿当中经历的那逼真的梦中幻境,还有那个自称累了的天道。 她抬手将雷纹带举起来,对着天空中那滚滚雷云以神力低吼,“给我滚下来!” 她话音一落,雷声戛然而止,下一瞬刺目的白光云雾,裹挟着这紫电朝着天空极速倾泻向凤如青的方向,施子真召出溯月剑还未等出招,裹挟着紫电的白光便已经消失在凤如青手腕上的那条系带之上—— 整个庭院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凤如青,以及她手上的雷纹带。 施子真拧着眉心,看向凤如青,凤如青转了转手腕,将雷纹带解下来,递给了施子真。 “大家别怕,是这雷纹带在作怪。”凤如青摸了摸鼻子,看向施子真,他着红衣果真好看极了。 但是这时候也不是欣赏她情郎的时候,凤如青见那雷纹带在施子真指尖化为云雾散落,再度回到自己手腕缠缚之后,挠了挠头解释,“我在半路遇见了天道。” 凤如青说,“他说他要去找有意义的事情做,要我们如现在这般继续掌管尘世,这个……” 凤如青抬手展示雷纹带给众人看,“是他说送我的新婚礼物。” 众人依旧鸦雀无声,只是沉默地瞪着凤如青和她手上的雷纹带,甚至连护命的神器都没收起。 施子真也没有说话,凤如青轻咳了一声,还想解释两句,这时候弓尤出声了。 “刚才那是雷劫吧?”弓尤看着凤如青手上不起眼的雷纹带说,“你能够操控……所以你是下任天道吗?” 171、比翼鱼·师尊 弓尤的话音一落, 众人或轻或重的抽气,施子真拉过凤如青手腕上的雷纹带仔细查看,后又抬眼看向凤如青, 神色复杂。 凤如青连忙摇头,“不是不是, 我怎么会是天道。他只跟我说现如今的人间继续这样便好, 他趁机偷个懒而已,反正天崩之事,我们都无需再担惊受怕被惩罚了。”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施子真嘴唇动了动, 看着凤如青挥手解释, 解释后众人果真松了一口气,便抿住了嘴唇, 没有开口询问凤如青他想要问的那个问题。 他转头看了站在正屋门口的泰安,两个人虽然已经切断了本体的联系,可同根生了这么多年, 依旧一眼便能明晰彼此的心思。 只有生在天池中的泰安和他才知道,天道生于鸿蒙始于混沌, 却也不是完全不可替代, 但他可以授命于神君, 也就是传承, 代他行监管众神裁决天下的使命。 不过施子真不会这时候说这件事, 他还需要仔细地询问凤如青遇见天道的过程, 才好做打算。 而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与凤如青的婚礼,于是他亲自回到轿子里面,找到凤如青遗落的盖头,将她的头重新蒙上, 又塞回轿子里面。 接着他命接亲的队伍重新奏喜乐,婚礼重新开始。 在场众人很快忘了这短暂插曲,又得知了许久以来担忧的事情不会受到天罚,便开始愉悦地观礼。 跨过红红的炭火盘,凤如青被施子真稳稳抓着走向屋内。 一拜天地,谢天恩地养。 二拜高堂,他们并没有高堂,凤如青父母早已不在人间,施子真便是她的高堂。 施子真乃是天池孕育而生,只有个泰安神君,勉勉强强的算得上是他兄长。虽然当不起,倒也只好受这新人的第二拜。 夫妻对拜,他们本不该是结为夫妻之人,幸而彼此步步向着彼此靠近,从不曾行差踏错,他们最后这一拜,谢的是彼此的相伴与相知。 三拜之后,送新娘入洞房,凤如青坐在大红色的绣着交颈鸳鸯的喜被之上,面前是儿臂粗的成对红烛,将整间屋子也映成了鲜艳的红色。 凤如青从前也爱红,可今夜的红,是她最爱。 施子真在外招待酒宴,省略了许许多多的环节,毕竟没有人敢对着他闹。 若是凤如青名声在外,让众神忌惮的原因是凶煞,是怕。 施子真让人不敢随意对待便是因为他的肃正和威严。 于是就在凤如青以为可能要闹到半夜这些人才会散去的时候,她坐在床上正在研究手上束着的雷纹带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凤如青以为是喜婆婆,怕是还有什么礼节是她不知道或者需要做的。 毕竟她也是生平第一次成婚,按照的还是凡尘礼节,实在是花样繁多。 “是有什么事要我做?出去敬酒吗?”凤如青正要起身,却察觉那人已经迅速到了她的面前,她的肩头被冰冰凉凉的东西按住了。 “别动,”来人的声音清越好听,凤如青顿时不动了,疑惑地问,“师尊?你怎么进来了,不招待喜宴吗?” 施子真拉过一个椅子,坐在凤如青的面前,伸手拉过她的手,捏了捏问她,“饿了没。” “我没有饿,”凤如青还想问外面的事情,毕竟她曾见过凡间的婚礼喜宴之上,新郎属实被折腾得不轻。 她料想到或许没人敢那样折腾施子真,可却也不至于这般早回来。 “别担心,都走了。”施子真说,“喜宴我让泰安将他们带入了须弥小世界里面,今夜供他们欢闹畅饮。” 凤如青笑了起来,“是不是他们在你面前闹不开?” 施子真轻嗯一声。 其实有两个跟他拼酒的,天帝和妖魔共主都与他对饮了好几杯。 施子真不喜饮酒,今日酒宴的所有酒都来自泰安的私藏,曾经天界的琼浆玉液。这酒酒力不小,喝了好几杯,他现在侧颈和耳朵就都有些热。 他可以很轻松的驱散酒气,可他不想,今夜他也难得想要微醺一回,这种状态让他愉悦欢喜,和他面前的这个人一样,让他目眩神迷。 “那我们接下来做什么”凤如青侧耳听外面确实一点声音没有了,以神识探去,施子真竟还设下了重重结界。 凤如青担心喜婆婆都走了,剩下的桌上那些喜饼和果子枣子花生什么的,据说要撒,怎么撒撒哪里,她和施子真如何知道。 “那喜婆婆也走了?”凤如青说,“我们不知道怎么弄啊。” 施子真呼吸顿了顿,酒气似乎顺着他的侧耳爬上了一些,弥漫到侧脸,面上的薄红加上红烛的映照,施子真整个人可以用粉面桃花来形容。 他回手将挑盖头的玉如意拿过来,慢慢挑起凤如青的盖头,紧张得呼吸发紧,却还在低声地安慰凤如青,“剩下的我都会……弄。” 盖头被挑开,凤冠之下美人一双桃花目,映着对面桃花郎,当真一对如珠如玉的璧人。 两个人久久对视,凤如青清了下嗓子,施子真伸手,碰了碰她的侧脸。 他应该说什么的,或许该问问她是不是得到天道的传承,成了从此掌握生杀和惩戒世间万恶的受命神君。 不。 这时候说这个肯定不合适,他也根本不在意凤如青是什么人。 无论她依旧是自己的小弟子,还是已经成为了天道传承者,今天之后,都将成为他的妻子,他此生唯一的伴侣。 他或许应该说些情话,他从来没有对着小弟子说过,他说不出口,也不会说。 可今天不同,她素来活泼嘴甜知情识趣,她肯定喜欢听他说,他应该说一次。 施子真的手指摸索着凤如青的侧脸,将她侧脸的珠帘别到脑后,绞尽脑汁地想了半晌,干巴巴地说,“青儿,以后我会对你好的。” 凤如青本来满心的温软,闻言顿时憋不住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凤如青笑弯了腰,“师尊,你不喜欢说这些,便不用说哈哈哈哈,好老土啊,而且你的脸好红哈哈哈!” 施子真:…… 他羞恼地起身,转身却没有动,片刻后走到桌边将桌子上的酒杯斟满酒,端着两杯酒转过身,嗔怪地看了眼笑得花枝乱颤的凤如青,将酒杯递到她唇边,沉声道,“别笑了。” 凤如青好容易忍住笑意,施子真坐在床边,和她挽过手臂,端着酒杯近距离地对视。 凤如青又道,“师尊,你脖子都红了,刚才喝了很多酒吗?是不是醉了?” 施子真没有说话,他以为凤如青嫌弃他身上有酒气,顿了顿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 而后他又干巴巴地说,“喝吧。” 没有密语甜言,没有宣誓和保证,凤如青心中却格外的安定,因为她面前的这个人,是这世界上最最值得信任的人。 他曾是她的救命恩师,也曾亲手斩杀入魔犯下大错的她。 兜兜转转,他又救了她,而她也终于凭借自己站在了和他一样的高度。 这世间所有的事情,永远都是这样的无法预料。 唯有当初她曾经倾慕的仙君,从未改变过,愿为天下不成神,更愿为她舍天下。 凤如青眼中泪光浮动,她总觉得,自己如此悲苦的命格,有今天没有明天,她不能也不愿许谁一生。 可现在她却想要和面前的人共度余生,无论是漫长得没有尽头,还是短暂得会戛然而止,那都是属于她和他的一生。 杯中合卺酒饮尽,凤如青舔掉嘴角溢出的酒液,看着施子真眸中泪水滚落。 施子真将酒杯回手放到桌子上,捧过凤如青的脸吻上她落泪的眼,将她的泪水吮掉,这比天界的琼浆还要甘醇,还要令人沉醉。 “别怕,”施子真捧着她的脸,珍重而细密地吻她,“我……” 施子真呼吸散乱,捧着凤如青头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微微捏紧,“我会对你好的。” 他终究还是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情话,翻来覆去的这一句,说的都是他的真心实意。 凤如青再次破涕为笑,不过这一次不是揶揄的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 他说的是真的,她从来都知道的。 只是凤如青不知道,施子真还能怎么对她再好,他已经足够好了,好到她想想与他共度余生便要欢喜的落泪。 红烛燃了许久,才缓慢地落下了一滴烛泪,彻夜不息。 床幔掩映着大红锦被中难舍难离的两个人,四肢相贴气息纠缠。 施子真将凤如青紧紧拢在怀中,散落的长发与她的结成数缕,不分你我。 施子真酒气未散,放纵得简直不像是他。颠簸中凤如青恍然间想起了那一夜梦境中神魂相交,他的隐忍和克制不复存在,如同一捧被金晶石砸成飞灰的熔岩。 而正在她神思混乱之际,识海中那层薄薄的神力壁垒,被骤然进入的神识打破,凤如青猛地抓紧了被子,脚趾都蜷缩起来,无可躲避。 身心识海全部朝着一个人敞开,任由那人畅游掠夺的滋味,如同被架在烈火架上不断地炙烤,神.交与身体同步,几近昏迷,泪水涟涟。 然而她的眼泪没有一滴落在枕头上,全部都被施子真吻去,他温柔极致却又不可抵挡地进犯着她的每一寸领地,凤如青最终丢盔弃甲,城门大开,只能无助且迷茫地被俘虏和占领城池。 她从没有试过如此连灵魂都战栗的情爱,到最后红烛也不曾燃尽,她意识昏沉之际,只听到耳边那句赤诚又笨拙的情话。 “别怕,我会对你好。” 重重结界遮盖住所有的春色与声响,这一方小天地之内,只剩下两个人,共赴一场没有尽头的美梦。 凤如青又陷入了美梦,这一次梦境和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 她想,这一生走过的所有路,无论是布满荆棘还是深渊烈火,都不能退缩畏惧。 因为这一生能与一个人遇见,相识,相知、相爱,是极其困难的事情。你要勇于尝试去寻找适合自己的路,也要看清你想要的人。 更要自己跨过高山和洪流,才能站在你喜欢的人身边,与他志同道合,梦尽平生。 正如现在人间仍旧没有完全的安定,她依旧看不透很远的未来,可她面前是自己要走的路,枕边是她深爱的人,那么无论什么样的人间和未来,都可期。 人间无结局。 ——end 172、番外·流年似水 岁月如绸, 总是在我们最最珍重最最不舍的时候,流动的最快。 煎熬时日日夜夜都难捱,若生活如糖似蜜, 那几千年几万年,也不过弹指一瞬。 天宫崩塌之后, 世间万物开启了新的篇章。 各路神仙都在这几万年中大浪淘沙, 剩下的尽数都是殚精竭力为人间做事的神仙,神族从真正意义上达到了完全受百姓的供奉和信仰力存在,再无神族胆敢视人命为草芥。 而当年因为得到了金晶石山而盛极一时的妖魔族, 也因为修炼冰寒系功法与熔岩热浪的相互制衡抵消, 在这几万年的时间内, 变为了妖魔力十分低微的族群。 而修真界原本的飞升天界,去天宫之上做神仙的目标, 变为了以登入极境之后受到人间百姓的信仰和供奉为目标,更加的注重于修德修心。 但因为天池崩塌人间生机还于人族,修者能够利用的灵气匮乏, 灵脉和灵石成了被修真者抢得头破血流的东西,而因为生机回归人间, 人族变得越发强盛。 人族拓展疆土善用修士, 繁衍也相较于几万年前繁盛数倍。 又因为人族生机旺盛, 而修真界要求的纯粹天赋越来越低, 各种杂乱的野鸡门派大盛天下, 随随便便的一个院子, 挂上个某某宗,就能够称作仙门。 不仅如此,浮罗门在这几万年间门中大师因为几次大灾大厄出面为人间清扫残局,在人间的信仰力大涨, 因此佛门大盛。 青沅门成为天下第一道宗,而悬云山却逐渐因为门中大多弟子都成了大小神,加上入门极其的严苛,渐渐的在各家仙门之中弱下来,到最后索性划山归隐,锁山不出。 而凤如青早已经成了庙宇和信徒遍布人间的瘟神,她香火之旺盛,一路赶超所有神族。 她的庙宇被称为业报庙,人间传言但凡瘟神出现的地方,必然会带来灾祸,惩治恶人。 但也有传言,凡是瘟神出现的地方,必然也会出现泽生神,所以凡间有言,生必伴着死,福祸总相依。 只是因为瘟神常常会带来灾难,血腥和尸横遍野,因此瘟神的形象在数万年来越发的不堪入目,发展到如今,没有人再记得当年的折梅神女,反而家家户户年节都会在门上贴瘟神画像,镇宅慑煞,手捧业火灼烧小人。 又是一年最热闹的时节,凤如青身披狐裘,走在挂满各色灯笼的长街。 她踏雪无痕,在这光影交错的街上仿若幻影,似乎一个眨眼便会立刻不见,只有这天地间的清风细雪,还有嗅到她怀中油炸鸡腿的路口大黄狗,知道她是真实存在的。 她站在一户高门大院的门前,仰着一张胜过白雪纯洁的眉目,看着门上的一副画。 那画像上一位粗眉突眼口若血盆牙似尖刀的大汉,手中捧着一团炙热的火,火中还烧灼着一个小小的人,脚下也踩着一个人首兽身的妖魔,威风凛凛奇丑无比的镇着这朱红的大门。 凤如青微微启唇,半晌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画像怎么就在这几万年间,生生被丑化到了这种程度。甚至连性别都给扭曲了。这瘟神的画像倒也罢了,最最刺激的是她神庙中的神像,几人高的大金身做成这般的鬼模样,每每她神识临庙宇,垂听人间悲苦之时,都被自己这神像吓得做噩梦。 凤如青隔着一段距离,和那画像上的瘟神眼对眼的瞪着,最后败给了那画像上即将掉下来的眼球,转身拂袖而去,眼不见为净! 她身影没入灯火闪烁的夜色当中,下一瞬,便出现在了人间虚实境的门口。 这些年神族渐渐只剩下了真心为人间的人,还有一些便是在人间功德圆满飞升的,且大家个个忙得脚底朝天,生怕一个懈怠,在人间没了信徒,就要神力衰败,沦落为凡人。甚至因为人族的兴盛,有些国与国之间战乱频生,有些小神不得不化身为寻常人的模样,去皇帝身边做个国师,去军营里做个军师之类的,减少人族伤亡也是一种修行手段。 而随着神族的增多,天界又回不去,他们不好到处散落屡屡被人族看见神迹,于是便索性在绝无人烟的天险之处,开辟了这人间虚实境,用作神族落脚的地方。 这地方倒是足够大,神族宫殿大多都是自己想办法,有些直接用须弥世界做宫殿,有些嫌弃麻烦,索性就地取材,树木野草的随便搭一个落脚处,瞧着寒酸的紧,倒也别有一番野趣。 大家比邻而居,矛盾时常也有,不过凤如青在的时候他们一般不吵,因为虽然神族天帝仍旧是弓尤,凤如青却才是真的被吵得心烦就会直接以天雷劈人的人。被天雷劈了下不至于死,却要耗损信仰力,也就是神力,所以这虚实境中的所有神族,如当年一般无人敢惹她。 凤如青进入虚实境之后,便听到一阵小崽子的哭声,她侧目看去,便见一位神族抱着自己与人族生的半神孩子,到处在颠,孩子年岁还小。娘亲是个常年征战的将军,抽空生了个孩子之后,这不才俩月就又上战场了。 徒留一个小不点整天跟在他爹身边,不渴也不饿,可能就是天生的喜欢咿咿呀呀的唱戏。 那神君凤如青天天见还是觉得眼生,毕竟如今的神族更迭太快了,说不定哪天神庙一倒,没了信徒,就成了凡人。 凤如青看了那哇哇叫唤的小孩一眼,那神君顿时十分不好意思的对着凤如青点头,表情看上去很小心,大抵是怕凤如青一个不乐意就劈人,这些年她劈的神族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神族也是出名的瘟神。 只不过凤如青不讨厌小崽子,哭哭闹闹的也没什么,她倒是喜欢这般的人间气息,这神族的虚实境,在她眼中也就是神族居住的村子。 她讨厌的是一群老爷们整天没事要打架,你的信徒我的信徒好像总也分不清楚。 可是谁又规定人族只能信一位真神?再说就不兴人家左右摇摆吗? 她对着那抱着孩子的神君点了下头,估摸着他也做不了多久的神君了,神力虚弱,看管孩子不去理会信徒,很快他就会成为凡人。 凤如青对于这种事情见怪不怪,毕竟如今天下就是这幅样子,而且人间和轮回,每每都神奇的让凤如青惊叹,她最近已经很少出手,她手下养着的神君也无所事事,空吃香火,因为人间已经开始自我修复和轮回。 那天裂也只像一个不小心划伤在身上的口子,堵住了流血处,伤口结痂,身体自然在恢复。 她无需再过多的干预,现世报和来世报,便开始清清楚楚的清算。她需要出手的都是人间浩劫。 凤如青有时候会想说不定未来某天,这人间不再需要什么神仙,一切的一切,都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解决,就像从前被称为神迹的很多事情,例如游荡在人间街头,代替更夫的木人,借的不过是木人体内一颗只需一年换一次的灵石。 诸如此类,富贵人家兴起的长明灯、作战所用的灵弓,都是人族兴盛的写照。 虽然生而平等这件事如今依旧没有达到,登基为帝的人族分明还是令惨剧频频出现,可凤如青相信,现如今频频遭到逆反的奴隶制度一旦结束,人族会翻开另一个新的篇章。 他们曾经的努力和梦想,都在岁月的见证之下给了他们最好的回馈。 而凤如青并不着急,就算有一天她失去了信徒,成为了芸芸众生的一介凡人,她也偏爱这样生生不息的人间,做人做神,无甚差别。 而她现在,怀揣着油鸡腿,还在对她丑到令人发指的画像耿耿于怀。 回到她的神殿,说是神殿,也就是施子真炼制的一个须弥芥子,不过相比于住在木屋草屋的神族,她这算是极其舒服的地方了。 进入神殿,凤如青噘着嘴正欲诉说心中苦恼,却不料每日回来都会看到的那个身影,今日竟然不在。 凤如青前后都找了一圈,还是没见人,难不成哪里出了大事,他忙去了? 将买好的鸡腿装进盘子,凤如青本想煮些东西等人回来,结果找了一圈,她愣是没有找到米。 这些东西素日都是施子真在忙活,他做的东西越来越好吃,凤如青时常想,他们若是某天失了信徒成了凡人,她可以和施子真开个小饭馆,美滋滋的共度一生。 想想就让人流口水,施子真答应今晚给她做糖醋排骨的,是人间新研制出的菜式,凤如青尝试了一次,就沦陷了。 不过若是施子真忙,她倒也不急,虽然现在神族都得以食果腹,谁也不能辟谷,不能光喝露水就活着,饿得狠了一样会死。倒是可以吃供奉,但供奉大多好看难吃。 凤如青寻不到米,便溜溜达达的从神殿出来,去了隔壁。 隔壁是雨神穆良和草木神荆丰的住所,凤如青时常去蹭个饭,这会儿施子真没有回来,她便过去看看,吃点什么先垫肚子。 这住所也是出自施子真的手,和她的神殿一般模样,凤如青轻车熟路的进去,穆良正好弄好了吃的,荆丰前些日子在人间化身神医自损本体救了人,现如今又起了好几座神庙,他们正准备庆祝下。 “你来了,正好要去叫你。”穆良声音柔和,“荆丰去取酒了,我们今天喝点酒,泽生神君呢?” 凤如青摇头,“他今日不在家,我也不知他去哪里了。” 穆良闻言神色微妙片刻,“你不会是又被赶出来了吧?” 凤如青面色一僵,挥手道,“怎么可能!我都说了上次是意外!” 那上上次,上上上次呢。 穆良到底是给凤如青留了面子,毕竟上次被赶出来因为的那点事情实在是不堪出口。 穆良尤记得那是深夜,隔壁先是传来一声堪比天雷的巨响,接着他这小师妹便凄风苦雨的被赶出来,而他担忧地询问良久,得知了施子真发飙的理由后,也无能为力甚至还想搬家。 当时凤如青可怜兮兮地蹲在门口,宛如一个被媳妇拒之门外可怜虫。 穆良问她为什么,凤如青便委屈道,“我哪知道?我们本来亲亲热热,他突然问我那招式跟谁学的,你说说,过去了几万年了啊,我哪记得是谁?他就发飙了。” 几万年前的陈醋还能翻出来吃,穆良也是没想到的。 不过那次他好心收留了凤如青一夜后,施子真整整三个月没有看他一眼。 所以这一次穆良才先问清楚,再决定要不要留凤如青吃饭。 “我们真没有吵架!我还买了两只鸡腿,等着他回来给我做饭,我没有找到米。”凤如青许久没有喝酒了,看到酒馋得不行,“大师兄行行好嘛。” 穆良正犹豫着,荆丰捧着酒回来,他一头卷曲的长发到了屁股下面,看上去蓬松得像个直立行走的大狮子,凤如青眼睛盯在他手中酒坛上,抽了抽鼻子问,“桃花酒?!” 荆丰点头,走到桌边将酒放下,三人便开始吃吃喝喝。 不知不觉,时间过了很久,凤如青微醺至极,突然间见穆良和荆丰同时没了声音。 她转头一看,手中酒杯顿时掉在桌上,施子真站在她身后,声音冰凉地开口,“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喝酒。” 凤如青僵着脖子站起来,施子真轻飘飘地看了眼穆良转身走了。 凤如青追去,施子真将她拒之门外,她敲了几次门后,施子真始终没有应声。她道歉也道歉了,可施子真还是没有开门。 凤如青抱着膝盖蹲在门口,觉得今夜怕是要遭,她大概又进不去门,好在这廊下也不算冷,她就凑合…… 凤如青正欲躺下,门突然开了,施子真端着一碗汤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下颚直接灌进去了。 凤如青尝到汤味道的第一口就开始挣扎,施子真却半抱着圈着她不让躲开,等到一碗汤都咽下,施子真欲起身,凤如青却抱住他不放。 “我错了,师尊。”凤如青仰头追寻他滚动的喉结呢喃,“我再也不喝了,师尊,你也答应,别再取血给我。” 施子真受不得她这样子,一张冰雪肃然的脸慢慢融化,他索性坐在门口,怀中抱着凤如青叹口气,低声道,“我是不是管你太多,惹得你厌烦了……” 凤如青连忙摇头,施子真又说,“其实你若想,一月可以喝两次,我取些血没有关系。” 凤如青愧疚得差点哭了,她自然不是非喝不可,只是当年神魂被她自己弄得残破,纵使重新塑身成神,经年的沉珂也时不时的找上来闹一闹,尤其是现如今神力衰败,若没了信徒供养,他们便也与人无疑,早没了当初成神的那种能力。 她当年饮酒来缓解神魂受损带来的畏寒和疼痛,每次发作就想喝酒,施子真还曾亲自酿酒给她喝,但等他发现酒会加剧她的痛苦,施子真就改成每次都要取心头血温养她,凤如青酒醒之后就愧疚得恨不得自戕。 这自然更怨不得穆良,毕竟她神魂受损之事,只有她与施子真知道。 凤如青钻进施子真怀里,信誓旦旦地保证,“我再也不喝了师尊。” 施子真怀中抱着凤如青,低头亲了亲她的头顶,“我去做排骨,你先躺一会。”说着给两个人施了清洁术。 凤如青抬眼看他,一双桃花眼潋滟波光,“我不想吃排骨,想吃别的……” 她再度追着施子真的喉结,施子真呼吸一乱,按住她的肩。“不行,你……” “我不是月事,也没有重伤,这会人间也没什么非我们去不可,师尊你还要用什么理由拒绝?”凤如青按着他腰封,“你每次都说一堆理由,恨不得初一十五都不行。吊着我,总也不给我吃饱,师尊我倒是想要问问你,你这招又是跟谁学的?嗯?” 施子真半躺在地上,看着自己压着凤如青的手,又看了眼外面落下的结界,故作严肃,“胡说什么,我何时吊着你……” “你现在就在吊我,”凤如青说,“你收放开!” 施子真:…… “天还没黑……” “哈,”凤如青笑了,“这虚实境何时天黑过,你也太会找理由了。” “那进屋。”施子真作势要起身,凤如青按着他的肩膀,令他一头墨色的长发铺散在这白玉石阶,更衬着他的眉目糜艳无双,又冷肃端正。 “师尊,我最喜欢看你这般模样,”凤如青将头抵在他的头上,“这么多年,你一点都没有变。” 施子真微微偏头,后又转回来,抱住她的腰身,算了,她醉了,随她放纵一次也没什么…… 施子真抱着凤如青,将她扣在怀中,头压在她的肩头,眼尾沁出一小片红。 两个人衣衫半解,宽大的袍袖和衣摆遮住所有春色,只有凤如青如飞跃天际的鸟儿一般起伏的肩背,诉说着这无声且热烈的欢畅。 情到浓时,凤如青突然开口,微湿的额头枕在施子真的肩头,在他举起她时对着他耳边说,“师尊,我今日回来,见到那个和人族生了孩子的神君了。” 施子真做这事之时从不喜说话,微微皱眉,凤如青伸手搓开他的眉心,说道,“师尊,你本体是莲花,不如给我生一窝小崽子吧。” 施子真猛地睁眼,压着凤如青的肩膀重重向下,接着急促地吸了两口气,被吓得没控制住就交代,羞恼的低吼,“你又说什么胡话!” 凤如青咯咯笑起来,但是笑过了之后,在施子真怀中说,“师尊生的定然比那神君生的好看又乖巧数倍……” 施子真:“……我不是女子。” 凤如青:“我知道啊,可我想要和你一样的宝宝,一窝,一个个都如你这般。” 施子真:“……你自己也能生。” “可我就想要你的,师尊,”凤如青双臂缠着施子真的脖子,“好师尊,你应我吧。” 施子真:…… “师尊?师尊……”施子真按住了凤如青晃动他脖子的手,面色红得厉害,但是动了几次嘴唇,耳边听着凤如青不断的哀求和哄劝,都没有再坚定的开口拒绝。 他还是那个傻子,或许有天真的会被哄得生出一窝小白莲来。 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凤如青此刻却真的是在开玩笑,她就是想要看看施子真是不是真的会为她做到那种地步。 她印证了,然后笑得惊天动地,最后结果当然又是刚刚缠绵过后,就被赶出了家门。 她蹲在门口看着这永不黑夜的虚实境,笑得像个傻子。 凤如青六万三千八百七十二岁—— 四海升平,流年似水,爱人在侧,情浓如蜜。 173、番外·佳期如梦 “会长, 阳川道出现滑坡,进入雨季以来这是第六次,警方和专家都多方勘测过, 阳川山并不具备山体滑坡的条件。这一次将一辆路过的大巴车给埋在底下,救援队去得很快, 但是把那一片全都挖开了, 没有找到被掩埋的大巴车,上头请求我们派人出面协助。” 视频开着,视频电话那头的人正在开车, 说话的语速十分快, 只露出半边侧脸, 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显得清隽温柔。黑色的短发在车窗吹进来的夜风中轻轻扫动白皙的额头,不带一丝的烦躁, 任谁看上一眼,都会觉得连带着喧嚣的城市都变得安宁下来。 “知道了。”视频电话这头的人却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只有一副精致过头的清冷眉目气质冰寒, 且隐隐带着怒气。明明“知道了”三个字说不出什么气势,可是听在人的耳朵里, 就是莫名的让人脊背发凉。 电话切断, 那双含着怒气的眉目, 在这昏暗的室内闭了闭, 他坐在沙发上, 一双长腿微微敞开, 双手拄在膝盖上,正对着门口的方向,满脸都是不耐和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他像一把即将出窍的刀,凌厉得让人趁着夜色都不敢直视, 他微长的头发随意拢在脑后,扎成了一个很小的揪揪,刘海散落,遮盖住了半边糜艳的侧脸,却像是一张盖不住美丽画卷的纱布,反而让人更想要拢开他的鬓发,窥探他到底是如何令人惊艳的模样。 晚上九点三十分,距离他挂掉视频电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他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未动,仔细看连眼睛都没有怎么眨,视线来回的在门边和墙壁上的钟上交错。 如果视线能够化为利刃,现在正对门的方向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他狭长的双眼隐没在黑暗中,眼中的不满和怒意,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去,染上了一种肉眼可见的焦灼。 九点四十五分,他终于换了个姿势,右腿抬起压在左腿的膝盖上,改为抱着双臂背靠着沙发,视线更是如刀似剑地死盯着门口方向,好似要将那门直接盯出两个窟窿一样。 屋子里没有开灯,很多东西都看不真切。 男人隐没在昏暗中,像个暗夜之中狩猎的豹子般蓄势待发。 时间一分一秒的推进,九点五十分,他依旧全神贯注的在盯着门的方向看,距离他设下的时限已经就剩下十分钟,可楼下还是听不到有人上楼的动静。 她没有回来。 她答应自己一定会回来的时间,她没回来! 男人呼吸开始加快,双目微眯,看上去下一瞬就要扑过去把那无辜的防盗门啃得稀巴烂。 而在门禁的时间疯狂的朝回赶的人,此刻正开车堵在大马路上满心的焦灼。 秀美的脸蛋上布满细密的汗水,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才从红毯上下来。她是在后台偷跑的,可是谁来告诉她,这个时间怎么还堵车! 完蛋了完蛋了,要是不及时回去,她今晚可能就进不去卧室了! 娱乐圈当红小花亲自开着自己的保姆车横跨了半个城市为哪般?! 没人相信她是为了赶着十点整按时回家,否则那将会是一场灾难! 随着脸上的妆一起花掉的还有这幅眉目,渐渐的,另一幅同样侵染着焦灼的眉目显现出来,比方才那张脸还要秀美,凤眼变成了桃花眼,灵动且比那张脸还年轻了好几岁。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距今已经过去了几十万年的远古上神,那个昔日霸气地令天崩堵住天裂,受万民敬仰的瘟神凤如青。 几十万年,世事变迁得任谁都难以想象,早已经无人再信什么神佛,偶尔有三三两两的信徒也并非是真心相信,甚至连供奉都不曾做对过。 而且说来悲哀的是,现如今留存世间唯一的还算广泛的修真界门派只剩佛门,连道家都极少。 什么瘟神泽生神,什么雨神和天帝,通通都已经被世人所遗忘。 失去信仰的神明只能走向死亡,回归人类参与生死轮回,不过也有那么一些比较幸运的,在这几十万年堪比天崩还要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当中,侥幸找到了能够存于世间的法门,以其他的方式获得人们的拥护和喜爱,从中获得挣扎生存的机会。 方式有很多种,只要令人熟知并喜欢便可,越多人越好,这就导致最简单的方式,便是进入时下最流行的娱乐圈,成为万千明星中的一个。 凤如青一开始是拒绝的,她好歹活了这么多年,混到最后竟然沦为靠脸才能获得人们拥护和喜爱的力量,属实是有些跌份。 可是当她手上掌握生杀的雷纹,从搅动风云变得如今只能发出类似现代社会高压电一样的力量之后,雨神穆良也从施雨变得只能勉强招来几朵乌云后——龙族除却弓尤之外彻底消失,且在这遍地是监控,连他们生活的整个星球都被卫星监控着的情况下——他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开始适应这个人族昌盛到难以思议的世界。 不过凤如青哪怕失去了神的能力,不得不同凡人争夺生机才能苟活于世,她依旧爱这个人间的原因,是因为他们曾经的期望,他们曾为这世间做的一切,终于没有白费,现如今所有人,生来平等。 法律约束着所有人,滥杀无辜的事情不复存在,就算还有很多阴毒的恶人在背地里行着害人的勾当,但只要一旦曝光他们便会付出同等的代价。 女人不再是男人的附属,所有人都能选择他们想要的人生。 而人族的昌盛不仅仅是这一点点,令凤如青都咂舌的飞机,没有任何特殊能力的人族都能乘坐飞天,根本无需修炼御剑之术。万里之外的通话,甚至堪称面对面的视频,开膛破肚却还能救活人的医术……等等等等,多不胜数。 人族已经站在了所有族群的最高点,妖魔族早就湮没在这几十万年之中,鬼族倒是尚在,却已经彻底在一次大变迁中居于地下,鬼王参商设下了鬼门,除却特定的日子,万鬼不得出鬼门。 且他早已从参商更名为阎罗王,黄泉更名为地府,掌握轮回却也学着现代社会与时俱进,连投胎都是自助模式,生前功过死后刷一下身份卡,无需谁再去找什么生死书,为人为畜或者打入地狱,直接就叛了。 这样的一个世界,是曾经所有族类都始料未及的,而现在虽然偶尔邪祟也会出现,但幸存的神族也在维持自身的信仰力之余,组建了一个受到国家认可的特殊部门,专门在闲暇时间来处理这些科学和人力难以解决的事情。 而悲伤的是他们这么社畜的原因,仅仅因为国家能够提供给他们绝对保密的身份和与本人不匹配的身份证件,无人能够窥探的居住场所……以及待遇还算丰厚不用疲于奔命的酬劳。 如今特殊组织里面剩下的是仅存世间的所有上古族类,组织的名字十分的低调,最开始有什么炫酷的上古神族什么圣灵什么擎天的名字,被上面毙掉了,说不够科学…… 于是就叫特殊部门。管事的一个会长一个副会长,靠能力选的。会长不是昔日天帝弓尤,毕竟弓尤如今就是个刑警队长,靠着时不时破获点案件在媒体面前刷脸得拥护。 会长是全国慈善协会的发起者,她家的那个哪怕是神力衰败,也能靠着过硬的招式剑术以一敌百,斩杀同样能力衰弱的邪祟的好师尊——施子真。 至于她自己,她没工夫争那个破部门的管事的。她自己成立的妇幼互助协会,专门管什么家暴拐卖类的迫害妇幼,却又无法在法律中量刑的事件。 钱就从施子真那里随便拿,各忙各的还得抽空拍戏露脸维持生活,连拍戏的资源也得腆着脸在当□□手外加巨星的蓝银手里蹭,好在于风雪是她的忠实拥护者,蓝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凤如青累得很,却不算艰辛。 这种生活,是凤如青十分喜欢且梦寐以求的。 只是这原本美好的生活,今晚怕是短暂的终结了。因为到现在她被堵在路上,距离施子真要她回家的最后时限,还剩五分钟! 要死了。 他现在正是敏感脆弱的时候,不惹到还总是无缘无故的伤心难过,惹了简直要死人。 凤如青将车窗打开了一点缝隙,看着外面暗沉的天色,吸着浑浊的夹杂着车尾气的夜风,幽幽叹气。 “怎么办怎么办……”她低声地嘟嘟囔囔,冷不防停在旁边的车辆有人开了车窗跟她搭话,“姐姐,怎么了,我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你要烧起来了。” 凤如青将车窗又弄下来一点,便见一个打扮十分花哨的妖媚男子朝着她这边眨眼睛,这张脸简直画上下来的,不是宿深又是谁? 凤如青羡慕得要死,宿深现在是个天才漫画家,经历过这么多年,他的阅历成就了他的天赋,又长了一张漫画脸,被小姑娘追捧到天上,每天更更微博就能获取无数信仰力。 而且他这个真的狐狸精,这么多年完美地发挥了狐狸精的本质,男女通杀老少不论,约会的人排起来比香飘飘奶茶还多,个个为他一掷千金。 明明有当小白脸的资本,偏偏要靠实力说的就是他。 凤如青撇嘴,一脸的生无可恋,妆花得她的眼线变成了黑眼圈,“我死了,十点了,我还堵在这里。” 宿深神色微顿,接着笑起来,“姐姐,你不觉得他管得太宽了吗,十点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你不回家他还能杀了你?这都什么时代了,那种老古董有什么趣味。” 凤如青不与花花公子讨论夜生活,干脆把车窗摇上,随着车流缓慢地挪动。 等到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半,站在门口,凤如青没有马上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手指甲。 完蛋了,晚半个小时…… 她得想想什么姿势道歉今晚才能上得了他的床。 不过还没等她想清楚,面前的门就开了。 凤如青愣愣地看着半隐没在黑暗中的脸,咽了口口水,跳过解释,直接道,“对不起老公,我回来晚了,堵车……” 门里的人一声没吭,转身就朝着屋里走,他分明一身柔软宽松的居家服,可身高腿长,气势十分具有压迫力。 凤如青在门自动关上之前,连忙钻进去。 灯一开,屋子里亮了起来,施子真坐到沙发边上眯了眯眼,拿起一个抱枕抱在胸前,他赤着脚踩在地毯上,苍白消瘦的脚背似乎连血管都清晰可见,形状十分的好看,踩在白色的地毯上,如同踩在雪中般带着一股让人起鸡皮疙瘩的冰凉冷淡。 屋子里到处都是柔软温馨的装饰,凤如青一进屋,就闻到了饭菜香气。一看桌子,果然上面扣着饭菜,顿时她的心脏如同泡在酸水里面,柔软愧疚得紧。 已经两天没见,她还没有按照约定时间回来……凤如青走到施子真身边,看着他垂落的睫毛,伸手拉他的手臂,“老公,我错了,我以后肯定准时!” “别生气了,我们吃饭吧,我闻到糖醋排骨的香气了。” 施子真睫毛微颤,手臂被拉着没有挣开,却还是没动,也没看她。 凤如青想了想继续道,“我以后无论多晚,每天都一定回家,好不好?” 施子真才抬起眼,看向她。 凤如青对着他笑了笑,“亲爱的?吃饭吧,你是不是饿坏了,都说了不用等我啊。” 施子真被她拉着起身,一副矜持又严肃的模样。 但是他眼中的情绪早就柔软了下来,走到桌边坐下,出声道,“去洗洗脸再吃。” 凤如青去洗脸,施子真还抱着抱枕,等她回来,两个人坐在桌边吃东西。 凤如青一个劲的给施子真夹菜,边夹还边说,“你不爱动,就不要自己弄吃的,厨房油烟大。” 施子真没接话,他会做,还不是因为凤如青爱吃他做的东西。 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么多年,多到凤如青都记不清时间的年头里面,施子真从未变过,永远让她最窝心。 “我是喜欢吃,”她笑起来,又说,“但你现在不是特殊情况嘛。” 施子真把她夹的菜都吃了,凤如青又说,“等我前两个月拍的电视剧开始播了,曝光够了,我就哪也不去,在家陪你。” 施子真动作顿了下,夹了一筷子菜送到凤如青碗里。 凤如青忍不住拉住他的手腕,“啊”了一声。 施子真就把菜送到她嘴里。 两个人终于相视一笑,凤如青美得不行,胃口大开,施子真浅浅笑了下,简直如山花尽放,让人目眩。 不过这么多年,凤如青倒也不至于他笑一下就看傻,只是不免心脏一跳,有些意动。 但随即想到他如今特殊,就压下心思,转而跟他聊起了先前群里说的那个山体滑坡的事情。 “穆良带着荆丰去了,荆丰在林中寻人很容易。”施子真说,“看了资料,不是什么厉害的玩意,那些失踪的生人也生机未绝,估计今晚就能找到。” 凤如青点头,现在这世界,人族生机昌盛太过,确实也蕴生不出什么厉害的邪祟。 饭后,凤如青洗碗,施子真洗澡。 施子真回卧室,凤如青洗澡。 等到两个人都上床的时候,群里消息震动,荆丰和穆良已经把人寻到了,都只是昏迷,被吸了一点点生机,生命体征平稳,邪祟是棵老树,被荆丰吞了。 凤如青安下心,关了手机闭眼准备睡觉,明天还要跑通告。 不过她没有睡着,施子真却开始辗转反侧起来。 凤如青按亮了床头灯,从身后拥住了他,手臂环过他唯一和身材完全不符合的微微隆起的肚子,温柔地摩挲着,“怎么了亲爱的,不舒服?” 施子真呼吸顿了下,难以启齿地按住了凤如青的手,将她拉开,“没事,睡觉。” 凤如青和他过了这么多年,还能不了解这老家伙? 轻声细语地哄了一会,无意间碰到点东西,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施子真背对她弓着腰,片刻后起身要去厕所,被凤如青拉着手臂按回来了。 “来嘛?”凤如青钻进他怀里。 施子真喉结滚动,却拒绝道,“不行。” 会压着肚子,再说他最近一动频繁了,就总是不舒服。 凤如青其实也很难捱,这窝莲子是她哄着人结下的,施子真本体年岁实在太久了,花期不结籽,神力就衰退得很快。 结籽之后倒是好了很多,可这都一年多了,肚子还没有动静,前期还不影响什么,最近两个人亲近起来实在碍事。 且施子真自从结了莲子开始就特别的敏感,脆弱,还别扭。 凤如青知道他是身子不舒服,总是尽量抽空陪他,况且这可是他们两个人的一窝小崽崽,他们都十分的期待。 但曾经无情无欲的仙人,为她下了神坛如今几乎成了凡人,人有七情六欲,施子真这样的性子,要他如何将□□说出口。 尤其是他如今这样子,他素日都要抱着个抱枕遮挡,自从肚子显些就不出门了,他再怎么难受,也不会真的和凤如青吵,每次雷声大雨点小,只会自己闷着,还要挺着肚子给凤如青煮爱吃的东西,可爱极了。 “我们小心点,我在上,没事的压不到。”凤如青亲着施子真的后颈,埋在他散落的发里。 施子真却还是拒绝,“不行。” 他隐忍的微微蹙眉,说道,“你睡吧,我去洗个澡。” 凤如青却搂着他,眼珠转了转,钻进了被子里。 施子真惊呼一声,接着手指揪住了被子要掀开,眼中满是慌乱。 但是凤如青压住了被子,片刻后,施子真呼吸急促几下,侧头恨不得将整张脸都埋进枕头里。 过了好一会,凤如青从被子里钻出来,虚虚撑在施子真的身上,一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怎么样,硌疼了吗?” 施子真紧紧抓着被子,似乎还没缓过来,但是凤如青手指在他肚子上画圈的时候,他却突然睁眼起身,逼近凤如青的脸,咬牙问,“你这又是跟谁学的!” 这句话可是凤如青一直以来的噩梦,施子真每每翻出来,她都得使尽浑身解数才能把人哄好。 不过这一次她的僵硬很快缓过来,对上施子真红透的眼,笑着说,“我没给人做过这个,只有你。” “至于哪里学的,还是好久之前的话本子,一直想要跟你试试,你不是不许我玩花样,才耽搁这么久……” 施子真看着她,片刻后气势没了,眼神闪烁地盯着她看,眼中欢喜藏也藏不住,伸手摸了摸她可疑晶亮的嘴唇,感觉自己在摸熔岩,整个人都烧得红起来。 “去吐了。”施子真难堪地说。 凤如青却舔了下嘴唇,“呵”的笑了下,“倒也没有必要,都呛进去了。” 施子真:…… 凤如青笑起来,凑近施子真勾着他的脖子亲他的嘴角。施子真闭着眼喉结滚动,片刻后抱住了她,紧紧搂着,用极小的声音道,“你难受,我也帮你。” 深夜,天边突然下起了雨,唰唰唰的冲洗着这城市白天的燥,窗子上映出床头温暖的光,光照着床上忘记关灯便熟睡的两个人。 相拥相依,一如从前。 谁也不知这样的世界还能继续多久,这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情。 人间无结局,一切都在继续。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陪在身边的人,自始至终不曾改变。 夜雨潇潇,情爱正浓。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