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大秦皇叔》 第1章 [无cp向] 《(历史同人)大秦皇叔》作者:这个懒人没起【完结】 文案: 赵琨穿成人类幼崽一枚。 好消息:他爹安国君继承了秦国的王位。他成了大秦年纪最小的公子。 坏消息:他爹继位仅三天就驾崩了,他有二十多个哥哥,排行中间的哥哥子楚是新任秦王。他对兄弟们相当不放心,已经被“军功封爵制”压得抬不起头的秦国宗室又迎来一场暴风雪。 秦王子楚一时兴起,俯身逗弄五头身的弟弟。 赵琨踮起脚,试探性地伸出肉乎乎的小胖手,用猫崽子似的力道,和子楚击掌,“琨要种好多好多粮食,等王上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人人都有饭吃。” 秦王子楚当即决定,让赵琨给他刚刚回国的儿子公子政当个玩伴。 公子政,幼年期的秦始皇! 赵琨拿出打工人的精神,公子政写字,他研墨。公子政受罚,他翻墙送饭。公子政遇刺,他挡剑。 后来,秦始皇和他并肩站在泰山之巅,俯瞰万家烟火,“叔父,看,这就是我们的万里江山。” 赵琨纠正:“是陛下的江山。” 下一刻,秦始皇拿出世界地图,“泰山在这里,朕的疆域居然只有这么一小块!叔父,下一个打谁?” 赵琨抓狂,他多年前遗失的地图,为什么会在始皇帝手中? 【平行时空】 一句话简介:回到秦朝力挽狂澜。 十方世界,大抵浮生若梦。一寸柔肠,姑从此处销魂。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种田文 历史衍生 爽文 逆袭 轻松 主角:赵琨 ┃ 配角:嬴政(赵政)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人之下,今天也在挼始皇崽崽。 立意:活在当下,珍惜眼前。 第1章 前有超长待机王,后有千古一帝秦始皇。 幽暗的光线中,一团小小的身影裹在蚕丝被里,胳膊和脚丫都露在外面,似猫咪一般蹬着腿翻滚了一圈,压着被子咕噜一声,夜半惊梦。 醒了,又没完全醒。 小家伙手脚并用,窸窸窣窣地爬到漆木床的边缘,迷迷瞪瞪地伸出小短腿。紧接着,他一脚踩空,整个人从床沿滚到了地上。 “咕咚~” 小家伙被摔懵了,紧紧地捂着头,过了三秒钟,他才在疼痛中彻底清醒——他穿成了同名同姓的秦国公子赵琨。对于短胳膊短腿的人类幼崽来说,床委实有些高。 这个赵琨一家子都是猛人。 他太奶奶是史上第一位太后宣太后,姓芈,开创了“母后临政”的先河。 他祖父秦王稷1享年七十五岁,在位五十六年,熬死了其他诸侯国的十五位君王。 这些年,秦国的国力如同朝阳一般冉冉上升。伊阙之战,挫伤韩魏;五国伐齐,重创齐国;鄢郢之战,楚王被迫迁都。 秦王稷重用范雎,远交近攻,蚕食诸侯。自从长平之战,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军以后,六国之中,再也没有任何一个诸侯能够抵挡秦军的攻势。 天下皆畏秦。 不过,被“超长待机王”熬死的不仅仅是和秦国唱对手戏的,韩、赵、魏、楚、燕、齐的君王,还有秦国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子,也就是秦王稷的嫡长子,赵琨的大伯。 所以赵琨他爹安国君虽然排行老二,但苟着苟着,就当上了大秦的新一任太子,今年秋天还继承了王位。 大哥赵傒(子傒)少年从军,多次立功,已经获得第十七等爵位——驷车庶长2,在朝中颇有威望。赵琨还有个侄儿是未来的千古一帝秦始皇,另一个侄儿成蟜牙牙学语的时候就能背诗…… 只有他生来体弱多病,一读书就犯困,一拉弓就手疼,文不成,武不就,是所有公子王孙之中唯一的另类,前程堪忧。生母萱姬失宠多年,掌管王宫膳食的部门“尚食监”天天给他送冷饭,母子俩活得格外艰难。 赵琨坐起来,像个小大人一般叹了一口气,唤道:“月夕姑姑。” 正在打盹的宫女月夕听见甜糯糯的童音呼唤声,快步绕过描金画漆的落地屏风,瞧见赵琨正坐在地毯上,揉着额头,连忙把他抱回床上,点亮了宫灯,“公子琨,可是摔着了?让奴婢看一看。” 看似精美的屏风,在灯光的照耀下,陈旧的颜色再也无所遁形。屋中还有许多同样精致却带着旧气的日用摆设,仿佛是原主曾经被爱过的证据。 赵琨移开手,露出磕红了一小块的额头。 月夕仔细检查,微微有点肿,好在没有破损出血,只是格外红一些,这样轻微的磕磕碰碰放在她自己身上,她都不在意的,然而公子琨身娇体弱,才病过一场,还没好透,就需要格外小心一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奴婢去请太医?” 赵琨摇头:“不用,我好着呢。” 跌打损伤,他可有经验了。小孩磕到头,仅仅是局部红肿,不昏沉、不惊厥、不呕吐……神志正常,就没什么大问题。他头上这一点点包,再不上药就好了。 月夕柔声哄劝:“那再睡一会儿吧,养足精神,可不能再当着先生的面打瞌睡。” 赵琨也不想上课睡觉被点名、打手心、罚站一条龙,问题是无论是秦人的口语,还是战国通用的东周雅言,发音都和起源于元朝、到清朝才成形的普通话区别很大。 他刚来的时候,听原住民说话,和北方人第一次听粤语差不多的体验,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一头雾水。 第2章 赵琨私下练习许多天,仍然不能完美地模仿发音。好在小孩子吐字不清晰,偶尔听不懂人话、词不达意、走音跑调,也没人会多心。顶多认为他脑子不太好使。 而且王博士上课喜欢照本宣科,直接读一遍原文就完事了,根本不讲解含义。一堂课干巴巴地“念经”一个时辰,也就是两小时。 将近两小时一直处在如听天书的状态,谁能不瞌睡? 赵琨也曾挑灯夜读,然而…… “臣强于主奸可论比殴主……”——秦《法律问答》。 赵琨抓狂:什么玩意? 写在沉甸甸的竹简上,拿久了胳膊都酸。这种十分质朴的手抄本,文字需要竖着读,篆书,先秦文言文的难度,懂得人都懂,关键是整篇找不到一个标点符号。看久了,摇曳的灯火晃得人眼睛难受。 这个时代所有的书,都没有标点。文字居然还没统一,一个“安”字,燕国、齐国各有两种写法,三晋有四种写法。一个“马”字,七国一共有二十多种写法…… 对穿越人士一点也不友好!万幸七国的文字都源于西周的金文,尽管有一部分“异形”演化,但是“兄弟姐妹”之间勉强可以相认。当然也有认不了的时候,据说秦始皇一统江山以后,他的诏书发到桂林,当地没人能看懂,所以李斯提议统一文字。 突然变文盲,赵琨有点慌。 他虽然算不上那种十项全能、样样拔尖的超级学霸,但他是个成绩还行的校霸。 小时候爱逃学,成绩只是一般般,打架1v5完胜。班主任管过他一回,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于是他叛逆了,又多旷一节课,把班主任的车胎全扎漏了。从此没有老师管他。家长经常去篮球场、网吧之类的地方逮他,骂过也下狠手打过,甚至断零花钱,都没能让他改过自新。直到初二那年,他遇见一位很特别的数学老师,对方坚信他是有天赋的,辅导他参加数学竞赛。 那次竟赛,赵琨的好友圈从清一色的问题少年,变成了学霸占领半边天的状态。他被裹挟着探讨collatz猜想、比赛刷题、切磋玩闹、给同桌辅导数学……仿佛武林菜鸟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从初三开始,数理化随便哪一科,赵琨都能排进班级前两名,不是第一就是第二,各种竞赛反复拿奖。纵使语文、英语等等稍微差一些,也从来没有拉垮过班级的平均分。 现在好了,礼、乐、书三门课,初来乍到的理科生,直接成了倒数第一的学渣。 拖后腿被老师盯上的感觉真刺激! 入睡前,赵琨自我安慰:不就是填鸭式教育嘛?背不会就多背几遍,我一定行! 何况好记性是可以后天培养的,记忆曲线、记忆宫殿、视觉暂留等方法,都可以试一试。他要求不高,不用木秀于林,也别垫底,做个三流书生,能跟古代的文化人正常沟通就行。 赵琨东想西想的,渐渐睡得迷迷瞪瞪。恍惚间,有人靠近,指尖轻轻抚过他的眉梢,低声说:“对不起,琨儿,为了故国,我一定要见到大王的面。对不起,还好你醒过来了。” 这声音带着一丝丝啜泣和哽咽,好像是原主的生母萱姬在说话,又仿佛只是幻觉。 一个时辰以后,赵琨准时起床。去茅房之前,他做贼一般,偷偷地将绢布裁成抽纸大小的一张张,用手帕包起来藏进怀中。 这年头没有卫生纸,只要是厕筹,不管是竹片的,还是玉石的,他都用不来。真不是他矫情,用惯了现代卫浴产品的人,哪个能接受拿厕筹刮擦脆弱的菊花? 他已经很小心了,依然被萱姬瞧见,一把揪住,按在腿上打屁屁,“大王提倡宫人节俭,连游猎的次数都消减了许多。你怎么敢效仿那些富豪,如此糟蹋细绢?” 打得不怎么疼。 赵琨故意叫得很大声,双臂死死护住怀中的绢布,“娘,女人要少生气嗷,气大伤肝,脸上长斑。” 萱姬想拽开赵琨的胳膊,一抓之下,只觉得异常纤细,稍微用力,那白皙的手腕上就留下了半圈红印,到底是亲生的,萱姬舍不得下重手。而且,生气真的会长斑吗?她下意识去照镜子。 赵琨保住了三日份的“卫生绢”,把脸埋在臂弯里偷笑,“娘亲你听,铜镜在说话。它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你最好看。” 铜镜中映出一张芙蓉面,朱颜依旧,但眼睛下边隐隐有一抹青黑之色。萱姬被自己的黑眼圈惊了一下,等她回过神来,赵琨已经桃之夭夭。一双小短腿,跑得还挺快。 萱姬笑着摇摇头,自言自语:“这孩子跟谁学的?巧言令色。” 小宫女去尚食监领取了萱姬母子的早餐——两碗没有羊肉的羊肉汤、两碟还算正常的酱菜、三张硬度惊人、揣进怀里可以挡箭的大饼,不是白面饼,整张饼呈现出一种比全麦面包更深的颜色,更粗糙的质感。 月夕把汤端下去热了热。 赵琨将大饼掰下来几块放在热汤里泡软,尝了一口,动作一僵,本来就不好吃,泡过以后更加难以下咽。 一股子浓重的羊膻味直冲脑门,他放下汤勺,眼尾微微泛红。真怀念外公做的烤羊肉串,鲜而不膻,外酥里嫩,辛香无比。想家。可惜他接受了秦始皇的委托,必须完成任务才能回去。 蓦然对上萱姬的视线,赵琨收敛了小情绪,一双乌黑的眼珠灵动地转了转,小声说:“好烫!” 第3章 萱姬重新装扮过,胭脂粉黛也难掩花容憔悴。她舀起一勺汤,放在唇边轻轻吹了吹,喂进赵琨的口中。这孩子刚正式入学就被其他王孙公子霸凌,又委屈又害怕,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对别人的目光敏感了许多。大约是被打怕了,没事就在屋里看书、用从坏掉的指南车上拆下来的石头磨铁针。偶尔出去玩耍,还捡一些别人不要的破烂当宝贝,怎么看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可恨她帮不上什么忙,想到这里,萱姬越发温柔,心中的愧疚也越发沉重。 赵琨小口吞咽,整张小脸都皱起来。 网络、空调、自来水……要啥没啥,他太难了。秦王的儿女享有的物质条件,大部分甚至还不如后世的普通家庭的孩童。 饭后,赵琨把磨出磁性的铁针安装在一块直径约10公分的圆木板上,这块圆木板被他打磨得十分光滑,用芝麻大小的字刻了八卦方位和天干地支。一个小巧精致的指南针就成型了。这个时代的指南工具叫作司南,广泛应用于军事、祭祀等活动之中,然而无论是司南还是周天子的指南车,都比较笨重,灵敏度也不高,需要放在平面上才能使用。远不如指南针方便。 先把指南针这样的好东西搞出来,再找机会献给秦王,赵琨和萱姬的小日子应该就能好过一些了。 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赵琨翻出原主手抄的“课程表”,对着歪歪扭扭的狗爬字连蒙带猜一番,今天继续学习幼儿启蒙书《史籀篇》,以及《诗三百》,还有一节数课。 昨夜一场秋雨,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他捧着竹简,走一路背一路,已经能瞧见不远处日常讲学的明华殿。 走在前边的男孩陡然停下脚步,赵琨没留神,直接撞到男孩的背上,双方力量悬殊,那男孩纹丝不动,赵琨反弹回来,险些摔倒。 男孩回眸转身,目光锁定了赵琨。 赵琨淡定地将竹简卷起来,塞进小书篓,态度诚恳地拱手道歉:“抱歉。” “无妨。哈哈,你好用功呀,走路还背诗。”男孩自来熟地凑过去,和赵琨肩并肩一起走。他大约七、八岁的模样,生得虎头虎脑,比一般的孩童健壮许多,皮肤是那种看上去比较健康的小麦色,将赵琨衬得越发苍白瘦小。 赵琨摊手:“没办法,我学艺不精,被王博士揪住小辫子不放,今天他八成又要让我背诗,我怕挨戒尺。” 男孩大大咧咧地拍一拍赵琨,试图宽慰他:“在下也学艺不精,有什么好怕的,还能比公子琨背得更差嘛?” 赵琨:“……” 当面说三道四,你可真行。 赵琨内心的小野猫已经炸毛,唇边反倒绽出一抹亲和的笑容:“同窗,你叫什么名字?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第2章 你看,他还不服。 赵琨努力回忆:想起来了,三年前天下诸侯来秦国作客,魏国的使节来得最晚,秦王稷就用这个借口,派兵攻打魏国。蒙毅的祖父蒙骜担任副将。出发前,他非常识相地把家人送进王城居住。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主要将领出征在外,家眷要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放着,防止被其他诸侯派来的间谍、暗探掌控,胁迫将领背叛。万一将领叛变了,还能起到人质的作用。 秦王柱(安国君)在朝中楚系势力的支持下上位。他坐稳王位以后,为了牵制过于强盛的楚系势力,重用了一批早已被赶出权利中心的功臣,比如蒙骜和甘超。蒙骜是齐国人,入秦为官不过十几年,有才华,无根基,做事很拼。甘超是被迫逃亡的秦国左丞相甘茂之子,甘氏家族已经彻底没落,据说还欠着外债,甘超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展现才能的机会,做事也很拼。他还有一个儿子名叫甘罗,是咸阳城有名的小神童。 前不久,蒙骜和甘超在军中立功的消息传回咸阳,依据军功封爵制,蒙骜被提拔为上卿。秦王柱大手一挥,直接安排蒙毅、甘罗等人和秦国宗室的公子王孙一同听学。这可不是一般的恩典——跟未来的秦国太子当同学,大概率也会拥有光明的未来。 不过,蒙毅为什么是四郎?他不是只有一个叫蒙恬的哥哥吗?其他兄弟没有在史册上留名? 赵琨干咳一声:“蒙四郎,我就是公子琨。” 空气突然安静,蒙毅一脸不可置信:“啊?可是我觉得你刚才背得特别好,比我强。他们都说,公子琨上课,要么睡觉,要么发呆,学啥啥不行。”是出了名的小笨蛋,眼前这位看起来一点也不笨。就是有点怪,别的公子都是腰间挂玉佩,只有赵琨佩戴了一个奇怪的小玩意儿。蒙毅不认识。 赵琨双手叉腰:“我上课睡着,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人都是会成长的,你今天和昨天一样吗?你今年和去岁一样吗?” “有道理,我们都会长大。”蒙毅上上下下地打量赵琨,忽然灵光一闪,“公子琨,你是不是在学那只‘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鸟?” 赵琨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原主确实是个学渣,犯不着伪装。 蒙毅摆手:“没有就没有,我猜错啦。蒙氏家族,算上远房堂兄,我功课最差,我太理解你的感受了。等休沐日不用上学的时候,我带你出宫看百戏,给你赔罪。咸阳西市有黄毛红屁股的小猢狲,会翻跟头、走绳索、爬竹竿,还能帮主人牵羊,超有趣的。” 第4章 百戏就是杂耍。 有机会出宫玩耍,赵琨很是惊喜,笑眯眯道:“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宫门一开,你立即来找我,咱们早点出去,多玩一会儿。”他还没离开过王宫,十分好奇咸阳城长什么样。 蒙毅也笑嘻嘻,他一把勾住赵琨的肩,说:“嗯,我卯时就过来。” 两个男孩子达成了吊车尾“同盟”,勾肩搭背,踏进明华殿的学室。 在这里接受启蒙教育的都是六至十二岁的孩童。少年们在承明殿上课,以官吏为师,不跟他们在一处。 王博士还没来,这群孩子以成蟜和熊柏为首。 赵琨看见成蟜的一瞬间,仿佛被拉入梦魇,他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 “哗啦~” 赵琨面朝下被按进了荷花池中。 这一瞬,冰凉的水浸透了他的衣裳,灌入口鼻之中,眼睛被水流刺激得生疼,不只一双手死死地摁着他,让他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身上残酷的压制。 残荷摇曳,他在水中扑腾,冷得要命,仿佛下一瞬间就要在窒息中死去。熊柏掐着他后脖颈的手忽然松了力道,声音有几分迟疑:“要不算了吧?公子琨好歹也是你叔父2,别闹出人命来。” 赵琨抬起头,大口大口地吸气,边喘边咳,肺部有一种呛水后沉甸甸的不适感,每一次呼吸都针扎似的又痒又疼。 “什么叔父?一个傻子罢了。”成蟜站在岸边,看着赵琨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用树枝戳着他的脸说:“学狗叫,学得像就饶你一次。” 赵琨的耳朵也进了水,嗡嗡作响,无数水滴从头顶滑落,模糊不清的视线中,四周是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怜悯的、幸灾乐祸的、懵懂的、麻木的、隔岸观火的…… 这是原主的经历。原主一直随身佩戴的玉佩也在这一次遗失了。 赵琨深吸一口气,难怪他穿来的时候头重脚轻,异常怕冷,咳嗽起来没完没了的,仿佛肺痨患者。喝了半个月苦兮兮黑糊糊的汤药才好。 他控制住暴揍成蟜的冲动,心头默念:成蟜只是一个谋反被杀的二五仔,电视剧里都没活过三集的炮灰。让他再蹦跶几年。 谁知成蟜霍地一下站起来,挡住赵琨的去路,蛮横地说:“今天放学以后,你不准走,咱们继续玩儿审问敌军暗探的过家家。” “审问……”侄子又要殴打小叔父,蒙毅担忧地望了赵琨一眼。 赵琨:居然能将校园霸凌说得如此清新脱俗,便宜侄子是个人才。 他笑得人畜无害,“可以继续跟你们玩。不过,每次都是公孙成蟜扮将军,没意思。今天咱们换个新玩法,让公孙成蟜假扮敌军最强的暗探,熊世子(熊柏)当将军,蒙四郎担任副将,谁想跟我一起抓暗探?快快报名!” 熊柏早就想扮一次威风凛凛的三军主帅了,他跃跃欲试:“好啊,今日换我当将军!” 蒙毅微笑:“好,我扮副将。” 学室里毕竟都是孩童,天性爱玩,天真无邪。一部分成年人趋利避害,甚至趋炎附势、蝇营狗苟的那一套行事准则与他们无关,他们一听这个过家家游戏,都觉得新鲜有趣,又有熊柏和蒙毅带头,一个个踊跃参与。 “公子琨,我跟你一起抓捕敌军暗探!” “还有我。” “加我一个!” “俺也想玩。” …… 只有早慧儿童甘罗安安静静地跪坐在席子上,看他的表情,也非常想跟大家一起玩耍,然而他始终没有开口。 最强的暗探,成蟜心动,他犹豫了一下,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再厉害的暗探,被抓住了也得大刑伺候、秦律处置。虽然他搞不懂“大刑”和“秦律”具体是什么,但暴打“暗探”一顿就完事了。 这样看,放学谁打谁还不一定呢。赵琨这狗东西想骗他挨揍?没门! 成蟜剜了熊柏那个缺心眼一眼,转头看向赵琨:“我不管,我爹是太子,我就要当将军!大家听清楚,今天依然捉拿公子琨这个韩国暗探。” 诸侯的儿子称“公子”,原主虽然是一位公子,却没什么地位。因为他的生母萱姬来自弱小的韩国,并非诸侯家的女公子,而是韩国张丞相的掌上明珠,母子俩都不得君心,在宫里一向是受气包。 赵琨忍不住吐槽:真是“柿子专挑软的捏”,敢不敢换一个人? 什么太子?赵琨的便宜爹爹秦王柱(安国君)上位才一个多月,继位典礼还没操办呢。毕竟哪怕一套君王的冕服,也不是几天就能绣好的,何况还要祭祀日月星辰、社稷、宗庙、雨师等等,这些吉礼异常繁复,需要准备的东西太多了,再过一个月也未必能全部搞定。所以成蟜他爹子楚(异人)其实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太子。 不过,太子的人选,确实已经定下是子楚了,就缺个仪式。 成蟜扬起下巴:“呵,还敢斜眼儿瞪我?怎么,小狗不服气?” 赵琨双手抱臂,眼珠一转:“小狗骂谁呢?” 成蟜脱口而出:“小狗骂你。” 蒙毅的表情管理宣告失败,当场没忍住笑了。他这一笑,整个学室的孩童都开始嘻嘻哈哈。 熊柏风风火火地冲上来,身后还追着几个小跟班,一副假如成蟜要砍人,他就双手递刀的架势,非常狗腿。 蒙毅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挡住赵琨,小身板挺得笔直。过道本就狭窄,蒙毅和成蟜并排站着,如果有第三个人想通过此处,就会相当拥挤,熊柏又是个五大三粗的小胖墩,直接被堵在过道的另一侧。 第5章 熊柏过不来,干着急。他一面伸手拉扯蒙毅,一面大声嚷嚷:“公孙成蟜,我替你揍死他!” 然而熊柏放完狠话,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竟然拽不动蒙毅一丝一毫。 赵琨躲在蒙毅那并不宽阔的肩背后边,不怕死地轻笑一声:“对,就是小狗在骂人。快闭嘴吧,修狗。” 成蟜暴怒,撸起袖子就想教训赵琨。 赵琨估摸着时间,大喊一声:“王博士来了!” 学室里顿时响起一连串踢踢踏踏、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群熊孩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各自的座位,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摊开竹简,假装在读书。 场面一度很安静,片刻后,孩童们开始面面相觑。有人朝窗外望了望,疑惑道:“没人啊。” “啪!” 成蟜发现上当受骗,用力将竹简拍在书案上,站起来,一步步逼近赵琨。 好汉不吃眼前亏,赵琨做了一个鬼脸,跳起来就跑。路过正对窗口的位置,他用眼角余光瞥见一道身穿黑色官袍的男子身影,朝着学室这边来了。 成蟜在后面紧追不舍。熊柏也带着三名小跟班加入了“狗拿耗子”的追逐游戏,学室里好一阵鸡飞狗跳。 五个熊孩子前后包抄,将赵琨堵在了书案和墙壁之间。 关键时刻,赵琨单手在书案上一撑,帅气又灵巧地一个侧翻,凭实力逃出包围圈。原主这副小身板太弱了,他1v5的战斗力根本发挥不出来,就剩跑得快。 赵琨一边冲向门口,一边拔高嗓音大声说:“王先生来啦!这回是真的。” “休想再骗我!”成蟜气急败坏,抓住甘罗书案上的红陶砚台,太重了,他扔不动。于是成蟜放开砚台,抄起一支蘸满了墨汁的狼毫笔1,就朝赵琨的头丢过去。 赵琨缩脖子往旁边一躲,青玉笔杆的狼毫笔在空中翻转,划过一道抛物线飞出门外,墨汁飞洒。 “砰!” 青玉笔杆重重地打在黑袍男子的大腿中间,又弹落在地上,摔成两截。黑袍男子疼得整张脸都皱起来,胡须乱颤,愣是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脸上、官服上,随处可见黑乎乎的墨点。万幸他的官服也是黑色,墨痕不明显。 一众学童惊呼:“王先生!” 没错,被狼毫笔砸中的正是博士王绾。他肉眼可见的愤怒,一甩袖袍,黑着脸抬脚跨过门槛,走路的姿势略微怪异,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太好了的样子。 整座明华殿都静了静,鸦雀无声。 成蟜慌了神,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公子琨使诈!” 赵琨一脸人畜无害:“王先生来的时候,我提醒过你,你偏要乱扔东西,怪我喽?” 王绾的视线在成蟜那明显染着墨汁的手上停留了片刻,看向甘罗,“甘罗,你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甘罗只有六岁,生得粉雕玉琢,过分秀气,一副小机灵鬼的模样。别看他年纪小,口齿却十分伶俐,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让人一听就明白。 赵琨松了一口气,甘罗同学既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偏向在他人眼中有希望继承王位的成蟜,这十分难得。 赵琨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的小手帕,高高举起,还是不够高,于是他踮起脚:“先生,擦擦。” “多谢公子琨。”王绾的神色缓和了一些,多好的一位小公子,细看额头上还有一点极其轻微的红肿,估计也是被成蟜打了,怪可怜的。 王绾接过手帕,取来学室中洗笔用的清水,擦掉脸上的墨汁。这才抓起戒尺,一下一下敲打在成蟜的掌心,“侄子追打叔父,伦常何在?去那边面墙站着,好好反省。” 成蟜被敲了十下手掌心,打得相当重,一点也没放水,他眼泪花都疼出来了,缩着红肿的手,恶狠狠地盯着赵琨,用口型说:放学别走! 赵琨轻轻地扯一扯王绾的衣袖:“王先生你看,他还不服气。” 第3章 子楚:别说了,我堵上蚂蚁洞。 成蟜吓得脸都白了。 王绾惆怅叹息:“哎,你出去站着,好好反省!” 其实有权有势的公子、公孙,或者太子犯法,一般先处罚他的老师。比如商鞅变法的时候,秦国太子(秦惠文王)违法,商鞅坚持‘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谁去求情都不管用。然而太子毕竟是太子,脸上刺字像什么样?于是商鞅让太子的老师公孙贾代替太子,受了黥面之刑。 摊上成蟜这样有点可能成为太子,更有可能犯法的学生,王绾相当忧心。何况他正气浩然了大半辈子,并不希望教出一个作威作福、横行无忌的小恶霸。 必须让成蟜改! 接下来,王绾照旧讲课。 学生总是在他上课的时候打瞌睡,如果只有赵琨一个人,还能说是“朽木不可雕”,然而上回睡着了三个,就连甘罗的眼皮子都在打架,多多少少影响到王绾的心态,所以今日和以往不同,他不仅试着讲解,还穿插了一个相关的小故事——伍子胥鞭尸楚平王。 “话说楚平王霸占太子妃,听信谗言,废掉太子,并且杀了太子的老师——太傅伍奢、以及伍奢的长子伍尚。伍奢的二儿子伍员(伍子胥)辗转逃亡,来到了楚国和吴国交界处的昭关,发现这里不仅地形险要,而且有重兵把守,关口城墙上张贴着追捕伍员的告示,重金悬赏,还配了他的画像,想过昭关难如登天。 第6章 “性命之忧,父兄无辜受戮之仇在伍子胥的心中反复煎熬,他一夜白了头……” “后来,伍子胥辅佐吴国的公子光(吴王阖闾)取得王位,与至交好友孙武(兵圣孙子)一起领兵攻陷楚国的都城。当时楚平王已死,伍子胥难消心头之恨,他挖开楚平王的陵墓,鞭尸三百下。楚国大夫申包胥祈求秦国发兵拯救楚国,一连哭泣了七天,哀公(秦哀公)被他感动,最终同意出兵,还创作了战歌《无衣》……” 王绾清朗的声线回荡在学室中,抑扬顿挫,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当他的视线扫过来的时候,赵琨立即错开目光,心中默念:看不到我。 根据他听课多年的经验,不对上老师的视线,被提问的几率会小一点。然而王绾还是点了赵琨的名,“公子琨,大秦的战歌你学会了吗?唱一遍。” 王绾今天教大家的战歌《诗经·秦风·无衣》,赵琨以前就会背,只不过他五音不全,要唱歌有点难度,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尽量少跑调,“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绾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赵琨坐下,“非常好。” 接下来的数课,赵琨答对一道小学数学题,被先生好一番夸奖。 礼乐课,他闭着眼翘着二郎腿学弹琴,弹出了在校园运动会上摸鱼多年的气质,照样被夸。 赵琨明白了,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而是大家对学渣的要求非常低,他稍微发挥一下就能超出大众的预期值,人人夸赞。 反观成蟜,上课被罚站,下课请家长——王绾通知了成蟜他爹子楚(异人)。 关于成蟜多次欺凌小叔父的事,王绾跟子楚长谈了许久。作为当事人,赵琨和成蟜也被叫过去问话。 赵琨长时间跪坐,猛然站起来才感觉到腿麻,好不容易一步一步挪进偏殿,小腿肚又开始抽筋,为了缓解疼痛,他用力伸直腿,脚尖向上一勾。 成蟜看赵琨突然站在原地不动,刚巧挡在侧前方。如果换一个人,成蟜可能会选择安静地错身而过。然而此时此刻,他一瞧见这个害他被罚站的小叔父就火冒三丈,伸手狠狠地推了一把。 赵琨猝不及防,被推得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扑在子楚的脚边,没完全摔到地上去——他抱住了子楚的大长腿。 子楚明显地愣了一下,垂眸看向新增的腿部挂件。这个弟弟穿一袭半旧的浅蓝色深衣,人和衣裳都异常干净整洁。软乎乎的小身板半挂在他腿上,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细微颤抖。 抽筋的症状总算消停一些,太疼了,赵琨仰起雪白的小脸,神色有一瞬间的呆滞,仿佛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他现在在哪里? 主要是完全想不到当着老师和家长的面,成蟜就敢下手推人。不愧是所有领土都靠自身打出来的老秦人的幼崽。“动手能力”超强,还十分好客。赵琨穿越第二天,魏国的使者朱亥1代表魏王向秦王献上一双玉璧,成蟜想知道一锤子打死魏国将军的勇士朱亥和老虎哪个更厉害?刚巧魏王和秦王闹了一点不愉快,于是秦王“邀请”朱亥进入关着大老虎的笼子里作客。 又在心中默默地吐槽几句,赵琨认出了大长腿的主人子楚,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阿兄?” 子楚蓦然对上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澄澈秋水中一点墨色晕染,是稚子特有的干干净净、黑白分明。子楚心中没来由地一软,他原名异人,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赵国去当质子,几年前才回来,跟兄弟姐妹都不太亲近。毕竟不是一同长大的,难免有些客套生疏。 他的兄弟们更喜欢兄长赵傒,跟他不熟,甚至暗中埋怨他夺走了赵傒的太子之位。也有不少态度友好的,可惜他分不清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二十多个亲兄弟,应付起来需要耗费不少时间和精力。 敢抱他腿、还抱住了的弟弟,这是破天荒头一个。 成蟜的脸上仍然带着凶巴巴推人的戾气,直接冲上来,抬脚就踹,“这是我爹爹,你滚开,滚开!” 赵琨立即躲到子楚的身后。成蟜这熊孩子跟华阳夫人学了一口荆楚方言,喜欢称“父亲”为“爹爹”。赵琨练习东周雅言的时候,被他误导过好几次。 “成蟜!住手。” 子楚拎小鸡似的,将成蟜拎到一边,俯身把赵琨抱了起来,对成蟜说:“还不向你小叔父道歉?” 一来成蟜被华阳夫人惯坏了,必须好好引导。二来先前成蟜带人将赵琨按进莲花池中,赵琨险些溺死,大病一场,已经惊动了父王。如果子楚不能妥善地处理他和兄弟宗亲之间的关系,甚至会影响到册封太子的事。三来赵琨和当年的子楚太相似了——都是生母不受宠,母族不得势,在宫中备受欺凌的小公子。当年父王舍不得把别的儿子送到赵国当人质,才让他去。 再说了,古往今来,到死都没能继位的太子多得很,被废掉的太子也不少。多少人盯着他的一言一行呢。 自从赵琨记事开始,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抱过,不习惯地缩了缩,亲昵地抓着子楚的衣襟,小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显得很乖。 这一刹那,子楚恍惚间瞧见了曾经年幼无依、渴望被父母兄长关爱的自己,心软的一塌糊涂。 成蟜不说话,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四个大字——绝不认错。 一直沉默,坐在旁边看子楚教育儿子的王绾忽然开口,带着凛然正气说:“必须真心悔改,绝对不可以纵容公孙成蟜霸凌小叔父!这看似一件孩童之间打打闹闹的小事,但最近朝中已有传言,说大王游猎,公子楚的亲信负责安排车驾,有一辆指南车是坏的,别人都不敢说破,唯有公子琨比较天真、童言无忌,当场指出来,让公子楚丢了颜面。因此他怀恨在心,不待见公子琨这个弟弟,连带公孙成蟜也受到影响,有样学样,厌恶小叔父。我知道这些传言都是谣言,无稽之谈!但是有很多人不知道。事情这样发展下去,天下豪杰会怎么想?他们会说公子楚连亲弟弟都容不下,不值得追随。千里长的堤坝,会因为小小的蝼蚁之穴毁于一旦,请公子慎重!” 第7章 这个王绾,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耿直啊。他不畏权势,骨头太硬,一番话戳得子楚脸疼。别人做官,都是越做越大。王绾倒好,从郡守那样的封疆大吏沦落到俸禄只有六百石的博士学官,主打一个为了正义怼天怼地。哪怕路过一条狗,歪头劈叉乱咬人,也有可能被他唠叨几句。 子楚的内心深处还有点敬佩王博士,他恭恭敬敬地说:“王先生,子楚受教了。”不要再说了,他一定慎重,立刻堵上蚂蚁洞还不行嘛? 赵琨震惊:还有这事儿! 另一边,成蟜毫无形象可言,躺在地毯上打滚,耍赖说:“我不,爹爹和先生都偏心,总是护着小叔父!” 王绾板着脸,三缕长长的胡须飘在胸前,肃然道:“天地正气,在下只讲道理,不问亲疏贵贱!” 子楚气笑,他护得是弟弟赵琨吗? 不是,他护得是当年秦赵交战,那个被悬吊在邯郸城的城头上,惊惶蜷缩,想要避一避风雪的少年质子。哎,政儿在赵国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他已经和吕不韦约定——册封太子之后,吕不韦就会上疏提议:迎回太子的长子公孙政。 第4章 司南进阶指南针,再也不用担心(二合一) 子楚安抚地拍一拍赵琨的背,对成蟜说:“不许闹,站起来!你记住,以后要像尊敬为父一样尊敬各位叔伯。” 成蟜爬起身,紧紧地捏着小拳头,明显还是不服管教,但他敏锐地感觉到子楚真的不太高兴,于是不再顶嘴,低低地答应了一声:“唯。” 子楚对他的态度不满意,沉声道:“回去再收拾你。” 紧接着,他又交给赵琨一面腰牌,对他说:“琨弟,出示这个腰牌,能够自由出入宜春宫。以后成蟜再敢对你不敬,就来宜春宫告诉我,我一定让他负荆请罪。” 赵琨觉得可以了,小孩的自尊心也是很强的,有问题最好私下里解决。他也没兴趣拿荆条抽打一个未成年。 宜春宫是秦国的储君、或者嫡、长公子居住的地方,据说扶苏就住在宜春宫,原来子楚继位之前也住在那里。这样看,等政哥回来,应该也会被安排在宜春宫,这腰牌太实用了,他可以有事没事就去挼始皇崽崽。 赵琨收起腰牌,眉梢眼角都浮上明朗的笑意,“嗯,阿兄待我真好。” 成蟜毕竟是亲儿子,子楚舍不得重罚。他思来想去,让王绾推荐一个品行出众、课业优秀,没有不良嗜好的学生陪伴成蟜读书。 貌似荀子说过,“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在成蟜身边安排一个优秀的同龄人,潜移默化,多多少少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王绾毫不犹豫地推荐了甘罗,他得意地介绍道:“甘罗勤奋好学,酷似他的祖父甘茂,有急智。咸阳城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聪慧的孩童。” 子楚也听说过这位小神童,四岁识字比一些成年的士人还多,六岁就能写出朗朗上口的“颂”,还帮他爹解决了债主上门催债的大麻烦。子楚派人将甘罗叫来,问了几个问题。 甘罗像个小大人一样作揖行礼。他说话流畅、条理清晰,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脆生生的童音,还挺悦耳的。 子楚十分欣赏甘罗,让侍从捧来玉连环、一对黄金小鱼、几盒精致的宫廷糕饼赏赐这孩子。 甘罗不要,他煞有介事地说:“昔日曾子没有功劳,不敢接受鲁国国君的厚赐。我虽然年纪小,也是无功不受禄。” 子楚没想到一个六岁的孩童居然能够拒绝美食和珍宝的诱惑,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拍手称赞,笑道:“好,好,好!等你建功立业,再接受封赏。不过,一点玩具和糕饼,不算赏赐,拿着吧。” 甘罗这才接受。 处理了熊孩子的问题,子楚抱着赵琨,缓缓地朝华阳宫走去。 赵琨忽然指着华阳宫西侧的一座偏殿,轻声细语道:“我就住在那里。” 秋日阳光透过层层的云霞,在朱甍碧瓦间流转。走得近了,子楚才发现这座偏殿叫猗兰殿,已经很久没有修缮,门廊朱漆斑驳。一名白发驼背的老宫娥正在廊下清扫落叶,瞧见有人过来,就低头躬身立在一边。 华阳夫人才是华阳宫的主人,赵琨和萱姬只能缩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 这地方的主色调原本就陈旧,赵琨还捡回来一堆破烂。比如缺口的瓦罐,漏洞的陶罐,报废的车轮子……堆在院子的一角,更显出几分萧索破败。 进了堂屋,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屋内简洁雅致、窗明几净,破瓦罐和破陶罐全部擦洗得干净锃亮,内部装了泥土,整整齐齐地在窗前摆成五排。里边不知道种了什么,已经长出嫩绿的小苗苗。在草木凋零的深秋,别有一番意趣。 子楚望着那些破陶罐,问:“琨弟,种的什么啊?” 骊山的温泉边上,冬天也能养出小葱、韭菜,还有甜瓜,百姓不了解农家(诸子百家之一)的本事,还以为是神明显灵。各宫的盆栽,天冷了搬进室内,就能顺利过冬,子楚是知道的。 赵琨示意子楚将他放下来:“我种了紫苏、罗勒(香草)、小白菜……每样十五盆。漂亮不?” 子楚道:“绿油油的,不错,回头我也让人种上一些。” “阿兄,请坐。” 赵琨将三张坐席垒在一起,邀请子楚坐下歇歇脚。 席子有些陈旧,但看起来相当整洁,又叠了好几层,坐上去还挺舒服的。宫人进进出出,按照子楚的吩咐,送来上好的绢帛、砚台、笔墨等物品。都是读书写字、日常生活能用上的,每个兄弟都有一份,一模一样。赵琨这里又添了些小孩子喜欢的泥娃娃、竹马、巴掌大的彩绘铜马车之类的玩具。 第8章 赵琨把玩着铜马车,觉得这东西酷似他在秦始皇陵博物院参观的时候见到的“秦铜车马”2号安车,按比例缩小,虽然袖珍了一些,但做工极其精巧,菱形镂空的窗扇竟然可以随意开合。 他和子楚虽然是兄弟,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不是很熟,一时间不知道聊什么好,干脆直奔主题,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阿兄看,在里屋,我现在去拿,阿兄等我。” 子楚温和地一笑:“去吧,我等着便是。” 赵琨轻轻推动铜马车一下,让它在几案上滑行出一小段距离,随即转身,风风火火地跑进里屋。木质的走廊上,顿时响起一连串噔噔噔的轻快的脚步声。 很快,他取来指南针,双手捧到子楚的面前,打开翻盖,露出指针和方位盘,介绍道:“这个东西叫指南针,可以随时指明方向。功能与司南类似。兄长试一试,平托指南针,一定要平放才可以哦,等悬针(磁针)静止的时候,蓝色的一端指向北方,红色的一端指向南方。” 子楚来回转动指南针,琢磨了一会儿,兴奋地说:“这比司南好用,琨弟,指南针的方向准确吗?是只有这一个,还是能造出很多个?” 赵琨想了想,回答道:“准确,也能批量制作。不过使用的时候,千万不要靠近铁质物品,还有磁石。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送给阿兄。” 其实存在磁偏角,但他已经校正过,不影响实战。他在绢帛上画图,耐心地教子楚怎么利用日影来确定地理子午,校正指南针。 子楚一阵惊喜,这东西要是给每个秦国的将领都配备一个,就再也不用担心阴雨天太阳被乌云遮住,或者看不见北辰星(北极星)的夜晚,秦军在荒郊野岭难以辨别方向。 从古至今,军队迷路,不能按时到达指定的作战地点,导致国家损失惨重的例子可不少。 如果指南针跟赵琨描述的一致,这算大功一件。 子楚没有立即相信一个六岁孩童的话,而是小心翼翼地合上翻盖,生怕磕坏了,将指南针装在铺着锦缎的匣子里,把赵琨手绘的图也放进去,连匣子一起揣进怀中,打算过一会儿对着章台宫的日晷确认一下,那个日晷上也标注了正南方位。再试用几天,没有问题就在军中推广。 子楚完全是一副对待稀世珍宝的模样,惹得赵琨偷着乐,他抿唇微笑:“阿兄放心,我将制作指南针的方法写下来,也交给阿兄保管。” 子楚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琨弟,是谁教你这样做的?” 赵琨被问住了,这要怎么编? 小说里,穿越者利用超越时代的知识,无往不利。然而现实中,每个人都有时代局限性,从地心说到日心说,到我们发现日心说其实也不完全正确。这些所有在现代看起来不正确的东西,在古人生活的那个时代都是被普遍认可的真理。 能够超越时代、跳出这种限制的人,遇到的阻力也会是普通人的千倍万倍。比如反对地心说被烧死的那位,以及反对地心说害怕被烧死的那位。历朝历代,主持变法革新的人也多半没有好结局。 赵琨在网上看过一个故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暑假,村里来了一个城里的小孩,大家一起玩耍的时候,所有孩子都说唐僧的袈裟是黑色的,只有城里的小孩坚持唐僧的袈裟是红色,于是吵起来,村里的孩子群殴了城里的孩子,逼迫他改口。又过了几年,村里也有了彩色电视机,跟黑白电视机一对比,大家才知道唐僧的袈裟的确是红色的。 小时候,看秦皇汉武求仙问药,看法国国王路易十三为了躲避疫情,长年不洗澡,赵琨觉得他们十分可笑。 后来,他几乎可以确定——再过几百年、一千年、两千年,后世的人看现代人的一些行为也会同样可笑。 甚至不用那么漫长的时光,爷爷奶奶辈的一些生活习惯、养生经验、上演了两回的抢盐风潮,大家能完全认同吗? 总有一天,当代的科学和真理,也会被后人补充、拓展、怀疑,甚至推翻,再笑死一群人。所以秦始皇也不是很可笑,他的认知在秦汉时期算正常的范畴,时代局限性而已。万一政哥最终还是踏上了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歧途,赵琨就告诉政哥,药在美洲大陆。 赵琨迟疑了一下,决定说实话:“没人教,从书上看来的,人民教育出版社。” 到手的各种教材、以及学霸好友分享的私家笔记、视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都去图书馆泡一两个小时。也买过喜欢的电子书、实体书,数量不多,每一本都是心头好。 子楚只听懂了一半,又不好意思追问。 而且赵琨似乎还不太懂人情世故,已经自顾自地铺平一张绢帛,开始写字绘图,不再说话。 食案上摆着尚食监刚刚送来的点心拼盘,色泽鲜艳,闻着也香甜,颇能勾起食欲。子楚干等无聊,拈起一块点心,入口便是“嘎嘣”一声,好险没硌掉门牙。 原来这盘卖相还不错的点心,早已放干放硬了,才送到猗兰殿,给公子琨吃。再去看尚食监给公子琨安排的晚餐,羹汤是冷的,菜肴不见一点荤腥,完全不符合标准。 子楚也经历过类似的事,心知肚明,让侍从将尚食监请来,打了二十大板,另外安排了一个靠谱的宦官去接管尚食监。 这些杂七杂八的动静,丝毫没有影响到赵琨埋头专注地写字画线。帛书已经铺展开一大片,比赵琨还长。 第9章 子楚被弟弟的呆样逗笑了,忍不住轻轻地在小脑袋瓜上揉了一把,道:“不急,咱们先用餐,指南针的制作方法,琨弟什么时候写好了,再给我。” 其实已经写好了,抽空再检查一遍,避免出错就行。 一听要吃饭,赵琨的肚子顿时咕咕叫起来。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快,立即放下笔,吹了吹绢帛上还没干透的墨迹,耳朵尖微微泛红,小声说:“阿兄,我想吃肉。” 自从穿越,赵琨就没见过肉食,吃素很长时间了,感觉营养不良。万幸宫里吃的是饴盐1,不是海盐,没有什么苦味、怪味。 “行,今天吃肉。” 子楚又在赵琨的小脑瓜上揉了一把,看把孩子馋的。每个公子的月钱都不少,不说顿顿山珍海味,不缺荤腥还是能保证的。估计又是之前那位尚食监在捣鬼,克扣赵琨的份例,二十板子真是打少了! 子楚立刻吩咐下去,不多时,宫人送来炮羊羔肉、吴越羹汤、烧鹌鹑、八宝饭2、驴肉饼、青菜钵、酱菜。 赵琨眼巴巴地望着,明显饿得慌,却没动筷子,“阿兄,我能不能给娘亲留一份?” 子楚的眼中泛起一抹柔光,给赵琨包了一个驴肉饼:“当然可以。” 这个驴肉饼,是将驴肉腌制入味,夹在两片米饼中煎熟来吃。有点像后世的肉夹馍。赵琨享受着美食,还不忘惦记自个儿应该得到的东西,跟第一次置办公子楚的晚餐,立在一边,战战兢兢等着评价的新任尚食监说:“猗兰殿太远,饭菜送到这里就有点凉了,以后把我的份例内的食材送过来,猗兰殿有小厨房,我们自己煮饭。我要让月夕姑姑做好吃的,宴请阿兄。” 尚食监观察着子楚的神色,满口答应:“没问题,以后公子琨的份例,直接送到猗兰殿。只是、很多食材不易存放,三天送一次可好?” 赵琨心中狂喜,明天就炒菜吃。他矜持地点点头:“好。” 又过了两个多月,赵琨每天进步一点点,已经成为博士王绾最得意的学生之一,仅次于甘罗。 身体也好多了——每天吃小厨房,吃得小脸白里透红,萱姬总是捏他的脸蛋。 好消息:正月3,赵琨他爹秦王柱(安国君)的继位典礼圆满结束。在继位仪式上,掌管宗庙礼仪的官员奉常宣布了他祖父赵稷的谥号——秦昭襄王。他正式成为大秦年纪最小的公子。 坏消息一:新任的秦国丞相(相邦)是熊柏的爸爸——阳泉君熊宸。 这一下可把熊柏给牛掰坏了,天天没事找事,搞官二代小团体,跟成蟜等人一起排挤赵琨和蒙毅。 其实,对于秦国,阳泉君熊宸没什么功劳。他是华阳夫人的亲弟弟,靠裙带关系得势的。 当年,安国君争夺太子之位的时候,为了拉拢楚系的权贵,得到他们的鼎力支持,顺便取悦华阳夫人,极力向秦王推荐阳泉君熊宸,熊宸才得到重用。 他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政绩,偏偏又权倾朝野,富压群臣。每天乘坐着奢靡的华盖马车,招摇过市。公卿都不拿正眼看他,百官皆愤愤不平。 坏消息二:赵琨他爹正式继承王位仅仅三天就驾崩了。他有二十多个哥哥,排行中间的哥哥子楚是新任秦王。他对兄弟们相当不放心。 宫里甚至起了谣言,说秦王子楚想送几个兄弟下去给秦王柱陪葬。 秦王子楚一时兴起,俯身逗弄五头身的弟弟,“琨弟,最近许多人夸赞你,你想不想当大王?” 赵琨:“……” 哥,不要吓人啊! 说不想,显得虚伪,王的儿子,哪个没有渴望过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说想,陪葬名单不会真的加上他吧?不会吧? 赵琨一个激灵,努力伪装小孩:“父王还是太子的时候,我想当大王,因为所有人都要听大王的话,好威风的。后来父王继位了,他以前最喜欢游猎,可是他当了大王以后,出去打个猎就被一堆老臣围着劝谏,说什么‘纵情狩猎,沉迷享乐,不是明君应该做的事。’父王就只有那么一个爱好呀,明君太难了,王冠之重,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我不想当大王啦。” 子楚开怀大笑,将赵琨头顶的一小撮呆毛捋下去,“那琨弟将来想干什么?” 赵琨踮起脚,试探性地伸出肉乎乎的小胖手,用猫崽子似的力道,和子楚击掌,“琨要种好多好多粮食,等王上横扫六国,一统天下,人人都有饭吃。” 子楚难得高兴,单手把弟弟抱起来,放在腿上:“想法非常好,问题是你能做到吗?” 赵琨拍着小胸脯:“应该能,我有农家密不外传的种田书。阿兄先给我一块地,不给地也行,好多旧宫苑都荒废着,占地几千亩呢,不如暂时借给我种地?是骡子是马,拉出去溜溜,不就知道了?” 子楚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好,镐京还有不少废弃的周天子的旧宫苑,你尽管拿去种地。”镐京以前是西周的都城,已经荒废几百年了。 于是,赵琨被封为镐池君,镐池位于镐京一带,离咸阳宫殿群不到二十里,也就是说,他骑上快马,半小时就能跑个来回。 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二:子楚打算换人,让阳泉君熊宸滚蛋,请吕不韦来当丞相。 好消息三:公子政回来了,果然被安排在宜春宫居住。秦王子楚已经搬去章台宫。 第10章 位于渭水之南的章台宫,是秦王处理政务、日常居住的地方。 课本里的《荆轲刺秦王》,秦王(政)绕柱走,就发生在章台宫。“完璧归赵”这个典故,蔺相如带着和氏璧出使秦国,秦昭襄王也是在章台宫接见了赵国的使臣蔺相如。 “请问公子政在不在?” 赵琨拿了腰牌,跑去宜春宫围观始皇崽崽。不巧,秦王子楚也来探望赵政,还带着成蟜。 秦王子楚看见赵琨,就招手示意他上前,在小脑瓜上弹了一下,笑道:“你跟成蟜年岁相近,都是小孩子能合得来,一起玩儿去吧。” 赵琨一把抱住子楚的大腿,撒娇:“王上,好阿兄~不嘛,我要跟大孩子玩儿。” 顺着赵琨的目光,子楚瞧见了刚回到秦国的赵政。 第5章 叔侄初见 赵政显然听见赵琨说话了,也知道赵琨口中的“大孩子”就是他。却没有立即回应,而是警惕地瞥了赵琨一眼。 就像一只小狼崽子,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中,戒备重重,不轻易靠近任何人。 事实上,华阳夫人偏爱成蟜,讨厌赵姬,连带也不喜欢赵政。别的公子王孙又跟成蟜混熟了,习惯跟成蟜玩耍,不了解新来的赵政,也没有尝试过接纳他。赵琨是第一个选择赵政的人。 子楚也经历过这种孤独,他望着长子那孤零零的身影,忽然就做了一个决定——让赵琨给政儿当个玩伴。 “政儿,快过来。这是你小叔父赵琨,封号镐池君,勤奋好学、会吃又会玩,是个好相处的,让他带你去各处宫苑转一转。” 赵政微微垂下眼眸,根本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只说:“嗯,谢谢父王,有劳小叔父了。” 话音未落,赵琨直接被一只大手提溜起来,拎到赵政的面前。双脚落地的瞬间,他茫然回头,正对上子楚的笑容。 子楚抛给弟弟一个鼓励的眼神——琨弟不是要跟大孩子玩吗?还愣着做什么?去啊!赶紧的。 “遵命,王上,我们告退啦。”赵琨对赵政眨眨眼,友善地伸出手。 一开始,赵政依然是十分警惕的,看见赵琨伸手向他示好,还呆了一下,直愣愣地盯着那只干干净净、冰肌玉骨的手,心中既有抵触,也有按捺不住的渴望。哪个孩子不期盼有人作伴呢?连父王子楚都更疼爱一直养在身边的成蟜,这可是第一个在他和成蟜之间,更关注他的人。至于他的生母赵姬,心思一向并不在孩子身上。 阳光和阴影的交汇处,赵琨和赵政分别站在子楚的右侧和左侧,看向彼此。 赵琨坦坦荡荡,任由赵政打量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大约过了几十秒,赵政终于缓缓地伸手,小心地握住了他的指尖。也分不清是谁带谁?他们手拉着手,几乎同时迈开小短腿,向殿外飞奔。 子楚目送长子和弟弟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感觉十分欣慰。当初秦军攻打赵国的都城邯郸城,赵王暴怒,要杀秦国的质子异人,危急时刻,异人抛下妻儿,在吕不韦的(钞能力)帮助下逃回秦国。认华阳夫人为母,为了取悦思念楚国的华阳夫人,见面的时候,异人特意换上楚国的衣裳,华阳夫人非常开心,直接给他改了一个名字,叫子楚。 赵王原本打算杀掉子楚的妻儿泄愤,万幸赵姬带着赵政东躲西藏,逃过一劫,等官兵捉到他们,赵王已经冷静下来,于是赵政保住了一条小命,成为新的秦国质子。对于妻儿,子楚始终心怀愧疚,幸亏他们都还活着,往后还有数不尽的好日子。 只要不用待在屋子里,去哪里赵政都欢喜。因为四岁以前,他被赵姬藏在屋里,不许出门。四岁以后,他被困在质子府中,上茅房都有士兵盯着,不能随意走动。总之,没有半点自由。 所以赵政根本没问去哪里玩。 赵琨估摸着小孩子都喜欢的地方,叫上守在宜春宫门口等他的护卫终黎辛,领着始皇崽崽去了秦国王室的动物园——灵囿。 双重的大笼子,里边关着两只老虎,一只正在打盹,另一只踏着猫步,隔着栅栏歪着头看赵政。赵政越走越近,已经快要贴到栅栏。一人一虎,气势相当,对峙中,谁也不落下风。 “公子政,老虎吃人的,你不要靠太近!” 赵琨被吓了一跳,紧紧地抓着赵政,向后猛拽,生怕一个不留神,他就缺胳膊少腿,蝴蝶效应完全改写历史。 赵政能感觉到小叔父的紧张和关切,唇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叔父放心,我有分寸。”这两重栅栏之间相隔三尺,就是防止老虎扑人。 正赶上囿人(动物管理员)过来给老虎喂食,打开笼子顶部的小天窗,扔了一只瘸腿的兔子进去。又端起一窝毛都没长齐的雏鹰,就要丢给大老虎打牙祭。 赵琨眼尖,发现其中有两只小鹰只是比较虚弱,应该还能活。他赶紧拦下来,“等等!鹰是狩猎的好帮手,上回我和蒙毅去逛咸阳西市,发现鹰很贵的,你这一扔,一百两黄金没了。” 这跟扔钱有什么区别?如果赵琨没记错,燕国进贡的极品海东青就是这种毛色,据说是飞得最高的鹰。这才几个月,已经养死了? 赵政在旁边帮腔:“就是,好好的雏鹰,怎么能喂老虎?” 动物管理员躬身道:“公子政、镐池君,请息怒。这一窝雏鹰的父母飞出去狩猎,再也没回来,它们太小了,还没有学会自己吃东西,喂不活的。” 第11章 赵琨还是决定试一试:“交给我吧,喂了再说,万一养活了呢?” 海东青幼崽到手,早春寒凉,赵琨说雏鹰需要保暖,冻不得。 赵政嘴上嫌弃地说:“真麻烦。” 紧接着,他脱下外袍,小心翼翼地裹住两只小鹰,抱在怀中。 赵琨忍笑:口嫌体正直。原来你是这样的始皇帝。 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终黎辛默默地跟在后边,无声无息,就像一道影子。 偏在这时遇见了华阳夫人。 华阳夫人一瞧他俩的模样,脸色顿时沉下来,喝问道:“谁让你们穿成这样?玉佩也不戴,被别人瞧见了,又说我苛待你们!” 第6章 你没洗手! 所以华阳夫人看不惯也很正常。 不对,现在应该叫华阳太后了。 赵政跟赵琨对视一眼,一起上前,向华阳太后拜了拜,赵政道:“祖母太后容禀,我先前在赵国当质子,日子过得窘迫,没有玉佩。” 华阳太后看他抱着一团衣裳,眼睛和下巴长得像赵姬那个上不得台面的舞女,心中涌起一股子强烈的厌恶,正要呵斥几句,突然听赵琨说:“回母后的话,去年秋天,我被成蟜推进荷花池,险些溺死,玉佩掉进水里了,至今也没捞上来。” 尽说什么大实话,一群宫女宦官面面相觑。 华阳太后顿时噎住,气势也弱了几分,她抬手按了一下太阳穴道:“罢了,明日让詹事官给你们送玉佩去。谁伺候公子政的?给他穿成这样,宜春宫的奴婢不懂规矩,都拖出去打板子!” 从夫人到王后到太后,这个美丽女子二十年如一日的强势,一向不容许小辈顶嘴。赵琨悄悄地竖起一根手指挡在唇边,暗示赵政暂时不要说话。 也不知赵政是看懂了,还是没看懂,他平静地对华阳太后说:“与奴婢无关,是我自己选的衣裳。”他今天穿着一袭窄袖胡服,是在赵国当质子的时候缝制的衣裳,邯郸城最流行的样式。毕竟才回到咸阳没几天,新衣裳还没裁好。华阳太后想找茬,怎样都能挑出毛病来。 华阳太后嗤笑一声,道:“别急,你也跑不了。回去把《仪礼》抄写上十遍,别再这么不成体统!” 赵琨不理解:都是亲孙子,华阳太后对成蟜总是和颜悦色的,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成心肝儿宠溺。也不曾刻意刁难过哪个小辈。为何对赵政就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都看不惯? 等华阳太后的仪仗远去,赵琨轻轻地拍一拍赵政,“我帮你抄一半。” 赵政摇头:“不可,祖母太后发现笔迹对不上,还会罚我。” 才抄书十遍而已,跟他在赵国当质子遭受的磋磨和羞辱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赵政掀起外袍,看了看两只鹘鹰(海东青)。小东西刚才突然就没声了,他有点担心。 这两只海东青幼崽非常胆小,瑟缩在一起,对着他们唧唧啾啾哑哑一阵乱叫,不时地扇动一下小翅膀,可可爱爱。 赵政莞尔:“小鹰,你们在说什么呀?听不懂。” 赵琨托腮思考,认真地翻译道:“啾啾啾,求投喂。” 两只海东青幼崽,一个人,一共六只黑色的眼珠望着赵政,这一刻,有一种非常陌生的情绪似春水一般漫过他心头的千丈冰原。他从怀中摸出一只小袋子,解开系绳,倒出一颗方形的手工饴糖,喂给了赵琨。 赵琨含着糖:??? 政哥,你才摸过小鹰,没洗手!!! 这天晚上,宜春宫的宫女和宦官都被华阳太后打了板子,赵政给他们放假了。 赵政对着羽人宫灯,开始抄写《仪礼》。赵琨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替他研墨。 时光安静地流逝,墨香弥漫,两个人都不说话,气氛却异常融洽。 为了照顾小鹰,赵琨让终黎辛回猗兰殿告诉月夕姑姑,他要在宜春宫住上一段时间,请萱姬不要担心。还有,一定要记得替他给那些盆栽浇水。 终黎辛木讷地答应了一声,直接转身离去。他没有跟宜春宫的主人赵政告别,连一句客套话都没有。 赵政若有所思地望着终黎辛的背影,压低了声音问:“小叔父,你这个护卫,是不是有点愣头愣脑?” 赵琨莞尔:“我觉得挺好。就是跟着我,有点委屈他了。终黎辛的武艺在那一批护卫中是数一数二的,因为他妹子生病,花光了积蓄,没钱贿赂詹事官,才被分配到我这里的。” 当时赵琨还没有崭露头角,依然是众人眼中的小笨蛋,文不成,武不就,一看就毫无前途。詹事官还对终黎辛说:你愣,公子琨傻,十分般配。然后那个詹事官就被子楚收回了官印和绶带,卷铺盖滚出咸阳城了。不过,赵琨和终黎辛相处愉快,一个不想换护卫,一个不想换主子,于是决定维持原状。 赵琨和赵政一起给海东青搭了一个温暖的小窝,两只小家伙的确不会自己吃东西,肉糜放在面前,都傻乎乎的,也不去啄食,就知道大张着嘴,煽动着小翅膀等他们投喂。 必须喂进嘴里,还得严格控制分量,不能把小鸟给呛着。赵琨灵机一动,用竹筒和芦苇杆制作了一个临时的注射器,将肉糜粥装在注射器中,一滴一滴地喂给两只海东青幼崽。 小鹰跟小婴儿一样难养,三四个小时就要喂一次,一天要吃四五顿。稍微饿着了,冷着了,就没有精神。赵琨和赵政轮流喂食,坚持了四十多天,总算磕磕绊绊地把两个小家伙给养活了。海东青幼崽的体重翻了好几倍,看尾羽的长度,依旧是未成年,但羽毛已经基本长齐,相当漂亮。 第12章 亲手带大两只雏鸟,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小鹰和赵政有点相似,从最初的防备心超强,时刻警惕,不容易接近,到慢慢地信任赵琨,会对他露出柔软的肚皮。这是危险的猎食者身上最脆弱的部位,这种全然地依赖和信任,是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之一。 成为脆弱的小生命的守护者之后,始皇崽崽的变化真的超级大。 私下里,已经瞧不见初次相遇时,赵政身上的那种孤狼的气质。他会在海东青主动贴贴的时候,温和地接纳,爱不释手。甚至显出几分青少年儿童特有的朝气蓬勃。 赵琨还给两只海东青起了名字,姐姐叫花朝,弟弟叫霜降,都是好时光。 赵政捧着竹简读故事给海东青幼崽听。霜降把小脑袋贴在赵政的手臂上,不动也不叫,仿佛在乖巧地倾听。 花朝活泼一些,赵琨拿着小弹弓,将一枚秦半两(钱币)弹出去,花朝就飞着捡回来,一人一鸟,玩捡钱游戏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候铜钱还没落地,已经被花朝凌空衔住,眨眼间又送回来,放在赵琨的掌心。不愧是飞得又高又快的海东青,棒棒哒。 然而赵政又有了新的烦恼——他的功课居然是学室中垫底的,先前住在邯郸,赵国不给他请启蒙老师,秦国也不给他请启蒙老师,赵姬只教他认字。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除了射、御这两科,他样样被成蟜压上一头。 对此,赵琨说:“问题不大。几个月以前,我礼、乐、书三科还是倒数第一呢,现在不也赶上了?我给你补课吧?” 自从那年夏天,在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少年满心疑惑,唇角挂着一抹戏谑的笑容,好奇地问:“s老师,你从哪里看出我有天赋的?”班上数学成绩比赵琨好的,双手都数不过来。s老师一定是新来的,压根就不了解他那相当炸裂的“战绩”。 s老师没有笑,他说:“试卷是我出的,有两道题超纲了,只有你答对。大多数人都会的基础题,你反而容易丢分。说明你有天赋,但是基础薄弱。这不是偶然,赵琨,我观察你有一段时间了,这次竞赛,希望你不要错过。” 那个时期的赵琨,敏感又自卑,然而s老师说:存在即合理,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无是处的存在。哪怕是一只人人厌恶的蟑螂,也能入药,提取出可以修复创伤的成分。 也没有绝对完美的存在,玫瑰有刺,太阳有黑子,月亮有坑。不要轻易否定任何人,被别人否定的时候,也不要焦虑。从某个角度来说,所有否定都是片面的,以乌鸦为正常的标准,那天鹅也算离谱。让漂亮国麻省理工的教授用双手去种地,不一定比得过华夏的农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人啊,先学会接纳自己,与自己和解。不要拿自身的缺点去和别人的优点相比,不要对过去耿耿于怀,好好体验当下的生活。 后来,赵琨去过很多地方,遇见过欣赏他的人,也遇见过讨厌他的人。十八线小城市的老教学楼,那年夏天透窗而入的灿烂阳光,那种光明和温暖一直陪伴着他,从未消失。 所以,每次遇见想学习,却因为方法不合适等各种原因,成绩不太理想的小伙伴,赵琨都会忍不住给对方补课。 当赵政又一次被华阳太后训斥,私下找到赵琨,有些迷惘地问:“叔父,我是不是真的不如成蟜?” 赵琨毫不犹豫地摇头:“怎么可能?政儿比成蟜强多了,谁这么没眼光?” 赵政看上去闷闷的,显然有些失落:“祖母太后让我和成蟜比赛背诵《诗三百》,啊!” 没有旁人在场,赵政所有的小情绪都在这声拖长的“啊”里展露无疑。 赵琨掂起脚,摸了摸大侄子的头:“庄子说过——像骐骥那样的千里马,奔跑起来可以一日千里,如果让它去捉老鼠,甚至比不上野猫。所以,不是你不如成蟜,是母后选了一个你不擅长,但成蟜很擅长的科目,让你们比。下次你跟成蟜比射箭、比书法、比秦律、比数术。” 哼,始皇帝只有一个。会背《诗三百》有什么稀罕? 叔侄俩说着话,并肩穿过曲折的回廊、盛开的梅林,宫墙的另一侧突然传来闷哼声、惨叫声。 赵琨悄悄爬上一棵歪脖子梅花树,探头看了看,只见熊柏带着好几个小跟班,对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孩子一阵拳打脚踢。成蟜在旁边拍手叫好。 第7章 始皇崽崽尚小,挼一把。 赵琨顺着树干溜下去,附在赵政的耳边,放轻声音说:“熊世子又带着人殴打同窗,成蟜也在,还拍手笑呢。” 他其实够不到赵政的耳朵,然而朝夕相处了四十多天,已经形成默契,赵政自然地半低着头配合他的动作,跟他咬耳朵说悄悄话,“熊世子唤祖母太后一声姑姑,在宫里可比咱们有脸面多了。不要管闲事,咱们讨不了好。” 这话倒也没错,一旦闹起来,华阳太后必定偏向成蟜和熊柏。秦王子楚并不管这些小事,一般情况下,他也不会过问宫中的琐事。 赵琨握拳,指甲微微刺痛了掌心,黯然地跟着赵政往前走。 宫墙的另一面,惨叫声渐渐虚弱,已经带着几分绝望的意味,但拳脚击打身体的动静仍然一声声一下下地折磨着赵琨。听起来当真是毫无顾忌,根本不怕打死人。 不行,他做不到装聋作哑,假装无事发生,看见了就是看见了! 第13章 赵琨毅然转身,发现赵政也几乎同一时间停下脚步,调转方向,视线相对的瞬间,无需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定。 望着赵琨那微微泛红的眼尾,赵政叹气,用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口吻说:“我就知道叔父过不去心里这道坎,走,今日就陪叔父书生意气一回,‘虽千万人吾往矣!’跟他们拼了,大不了挨罚。” 赵琨一把拉住大侄子,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分头行动。你去请王先生救人,我来拖延时间。放心,母后不会重罚我的,一会儿你别露面。” 他献给子楚的种田书,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看了都说好。子楚已经派人帮助赵琨在他的封地镐池开荒三千亩,加上原本就有的七百亩上好的水浇田,赵琨已经成为超级农场主。冬天的时候,耕地全部深翻过一遍,上了适量酵熟的羊粪,就等着他去主持春耕事宜。不看僧面看佛面,华阳太后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他怎么样的。 毕竟耕、战都是一等一的国家大事,耽误不得。秦国百姓有两套晋升途径——一、军功封爵。二、农耕封爵。谁能生产更多、足够多的粮食交给官府,也能封爵。 赵琨像只小猴子一般顺着歪脖子的梅花树爬到了高高的宫墙上,随手折下一枝梅花,朝熊柏丢过去。 熊柏被花枝打了头,抬眼看见赵琨骑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笑吟吟地折了一枝梅花,假装又要往熊柏的头上扔,还一本正经地说:“今日请熊世子赏花。公子成蟜要不要一起?” 成蟜愕然道:“才不要!” 他被骗好几次了,有点应激反应,下意识就想避开。等看清楚只有赵琨一个人,王博士不在,就捡起地上的花枝,朝赵琨扔过去。然而花枝这种东西,从下往上扔阻力大,费劲不说,还扔不高。根本没打到赵琨。 熊柏火冒三丈,丢开蜷缩在地上的小孩,一个箭步窜到墙根下,瞪着眼道:“镐池君,你再砸我一下试试?要你好看!” “试试就试试。从未听过这样的要求,我决定满足你,不用谢。” 赵琨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揪下一个花苞,扔在熊柏的脸上。那位紧紧缩成一团的同学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仍然躺在地上,似乎一下子站不起来。他的头发被扯散了,乱糟糟地遮住了小半张脸,一只黑漆漆的眼珠凝视着赵琨,一眨不眨。 赵琨很是焦急,用口型说:跑啊! 熊柏气得七窍生烟,抬手指向赵琨,低吼一声:“捉住他!” 几个小跟班冲上前,仰头望着远远超过他们身高的宫墙,不知所措。就算把大人(爸爸)喊来,好像也够不到赵琨。 其中一个小跟班说:“镐池君,你下来!” 赵琨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优哉游哉道:“有本事你们上来啊!” 话音未落,只见另一个小跟班从芍药花圃中抽出一根又粗又长又直的木棍,挥了两下,呼呼带风。 成蟜蹲在芍药花圃边上挖了挖,撬起一块松动的地砖,双手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将刻着吉祥话“千秋无期”的赭红色土砖塞进熊柏的手中,亢奋地提议:“用这个砸他。” 赵琨:“……” 他单手在墙头一撑,顺势站起来,溜了,溜了,这群可怕的小恶霸,这可是秦汉时期的实心方砖!超级结实。这一砖头要是砸中要害,他人就没了。一旦砖头棍棒齐上,少说也得伤筋动骨。 赵琨张开双臂,保持平衡,顺着宫墙跑得飞快。曾经的校霸也不是白给的,哪怕他心中急急如丧家之犬,看起来照样十分淡定,跑酷的姿势潇洒帅气,颇有几分飞檐走壁的视觉效果。 熊柏猛地用力抛出砖头,被赵琨侧身躲开。只听“哐当”一声,赭红色的方砖落在宫墙的另一侧,撞断了一根树枝,又将地面砸出一个小坑。 王绾被赵政喊出来,急匆匆赶到的时候,只见赵琨已经跑到一整面宫墙的尽头,他凌空一跃,上了房顶。每一步都伴随着踩裂屋瓦的声音。王绾十分忧心他的脚。如果鞋底子薄一些,很容易就被碎瓦片扎透。 成蟜和另外七八个孩童在下方,一边追着赵琨跑,一边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棍子、小木剑,口中咋咋呼呼地乱叫一气。 熊柏正在爬墙,蹭得灰头土脸,活像一只小花猫。他好不容易爬上去,抓起一块尖利的碎瓦片就狠狠地丢向赵琨。 “咻!呯!” 赵琨被砸中膝窝(腘窝),当即抱着腿蹲下,看上去很痛的模样。 王绾暴喝一声:“熊柏!” 刚爬上宫墙的熊柏一个没稳住,一脚踩空,“吧唧”一声挂在墙头,大半个身体悬空,差一点就掉下去。他紧紧地攀着墙壁,惊魂未定地尖叫起来:“啊啊啊!天呐,先生救我!” 王绾大步走过去,先将熊柏接住,放在地上。又担忧地看向赵琨,对宫廷郎卫吩咐道:“快,去搬一架梯子过来!还有,镐池君伤到腿了,替他请个侍医。” 赵琨还是痛得厉害,他松开按在膝窝上的手,发现掌心染了一点淡红的血迹,原来碎瓦片锋利,居然扎破了皮肤,好在伤口不大,出血量很少。 他缓缓地坐在屋檐上,疼得微微抽着气,对王绾说:“王先生,明华殿前方的芍药花圃边上还有一个同窗,他被熊柏打得都不动了!先救人!” 第14章 王绾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得那些繁文缛节,撩起拖在地上的官袍下摆,一溜小跑。然后,他在花圃边上捡到了一个满身脚印和伤痕、气息奄奄的小孩。 这孩子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衣衫凌乱有血迹、头发更脏更乱,脸上还沾着泥土,根本看不出是谁。 王绾有过从军的经历,知道重伤员不可轻易挪动,万一骨头错位,更不好医治。他让人寻了一块木板来,抬着这个学生去找侍医。 虽说侍医通常只为秦王以及赵氏王族的成员服务,但赵政、赵琨、成蟜都在场,通融一下,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王绾心中盘算着,一转头,看到成蟜和熊柏等人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地朝这边看。就喊他:“公子成蟜,甘罗呢?怎么没瞧见他?” 成蟜一个哆嗦,支支吾吾地说:“不知道。” 木板上,那个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口申吟,虚弱地唤王绾:“王先生。” 虽然有几分嘶哑,然而王绾能听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他最得意的学生甘罗…… 另一边,赵琨忍着腿疼,顺着梯子向下爬,离地面还有一小段距离,忽然被赵政揪住,低沉的嗓音透出一丝紧张:“腿怎么了?!” 赵琨摆摆手:“问题不大,反正瘸不了,就是太疼了!嘶,熊柏那个龟孙儿!” 赵政转过身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 斜刺里冲出来一个宦官,抢在赵琨做出反应之前说:“哎呦!哪能叫公子政背人?让奴婢来吧。” 赵政没搭理那个宦官。他不说话的时候,给人的压迫感十足。宦官不敢再啰嗦,安静地跟着。 赵琨也不推辞,直接揽住赵政的脖颈,任由他背着,一步一步,走进明华殿的宫室,这是博士王绾课间休息的屋子。床榻、被褥、热水、巾帕等物品都比较齐全。在学室附近,只有这里可以暂时供受伤的人休养。 这时,王绾和几个宫廷郎卫用木板抬着一个孩子回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王绾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暴走状态,让熊柏、成蟜等十来个学生在门口罚站。发出一丁点声音,他的戒尺就抽上去。 刚巧侍医也背着药箱赶到,被这满满一屋子小孩震惊了一下,很快就恢复平静,说:“在下是御医徐咨,请将镐池君放下来,轻一点,慢一点,小心别碰到伤口。” 赵政严格地按照要求把赵琨放在卧榻上,难得温和地说:“徐御医,请给小叔父看一看,他伤在左腿。” 赵琨说:“徐御医,先去瞧瞧那个同窗吧,他的伤比我严重多了。” 御医徐咨将药箱放在几案上,感到非常无助——你们能不能商量好先医治哪个,再告诉我? 赵政眸光一冷,嗓音微沉:“听我的!” 赵琨亲昵地抱一抱赵政,趁机在小脑袋瓜上挼了一把,柔声哄道:“政儿~救人要紧,我怕亲眼看着任何一个生命越来越虚弱,甚至再难挽回。我害怕!徐御医,听我的,我是他叔。” 始皇崽的小脑袋毛茸茸的,挼起来手感相当好。难怪子楚总是喜欢揉乱他的头发。崽崽尚小,他要抓紧时间多挼几次。 赵政原本打定了主意,绝不改口,但是当小叔父说他害怕的时候,赵政还是动摇了,他能感觉到赵琨是真的怕,于是默默地摆手,示意徐咨先去治疗另一个伤员。 当徐咨替那个同学拨开凌乱的长发,擦干净脸的时候。赵琨惊呆了,他以为救了一个路人甲,没想到是甘罗。忽然就懂了王绾暴走的原因。 王绾让所有当事人挨个儿叙述事情的经过。 起因是华阳太后突然召见了成蟜的伴读甘罗,具体谈话内容不清楚。反正甘罗一出来,华阳太后就提起去年秋天,成蟜把赵琨推进荷花池的事,极其严厉地训斥了他一顿。 成蟜认为是甘罗多嘴多舌,害他挨骂,直接叫来一群小伙伴,将甘罗往死里打。 熊柏自然是头号帮凶。 顺便说一下,王绾真的不好惹,他捧着一本类似于赵氏祖训的东西,在秦王子楚居住的章台宫外大声朗读,直到子楚扛不住,让成蟜禁足三个月,赔偿医药费,还解除了甘罗的伴读身份。 这些事,赵琨是后来才听说的。当天晚上,他和甘罗一起被转移到公子政居住的宜春宫,在偏殿养伤。 甘罗一直盯着赵琨看,看到他怀疑自己脸上有饭渣,疑惑地取来铜镜照了照。忽然听见甘罗说:“镐池君,你忘了你是怎么惹上成蟜和熊柏的?与今天一样,见义勇为。然后他们打你打得最狠,天天为难你。你救的那个人,却在王先生的面前撒谎,说他们只是闹着玩,没有人欺辱他,是你误会了,多管闲事。我以为你不会管我,你……谢谢你。” 赵琨挑亮宫灯:“其实我犹豫过,最终还是决定管一管,做一件对的事,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甘罗,我装瘸几天,你别揭穿啊。” 第8章 杂交小麦实验设计,水枪。 赵琨的腿其实并无大碍,听甘罗故意夸大其词,还对他眨眼,就凑过去,小声问:“那依你看,我这个伤,需要养多久才合适?” 甘罗压低了声音:“明天让人抬着你去听学,来回抬上十天八天的,王上必然会过问这件事,哪怕只是顺口一提,熊柏以后再也不敢轻易找你的麻烦了。” 第15章 这是建议他卖惨,把事情闹大,上达天听。 赵琨觉得可以试一试。原主性格软弱,每次被打了也不吭声,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因为萱姬就是这么教他的——退一步海阔天空。可是,熊柏之所以敢霸凌原主,就是因为笃定他会忍耐,总是逆来顺受,从不反抗,欺负他,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至于退一步,也不是什么时候都能退的,强者退一步,那叫风度。羔羊退一步,就被狼吃了肉。 他好奇地打量甘罗。赵琨六岁的时候,就知道玩,伸缩激光剑、遥控车、飞行器、变形金刚、水枪……甘罗六岁,已经能帮小伙伴出主意啦! 腿上有伤,毕竟还是不方便。为了减少喝水、拿东西、取材料,走来走去的频率,赵琨将他的“宝贝”堆在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开始做手工。 当御医徐咨来给他们换药的时候,发现赵琨赤着脚坐在卧榻上,小小的身影已经被各种杂物包围了。 赵琨正在制作木头水枪,还剩最后一个步骤,他头也没抬,直接对徐咨说:“徐先生,劳烦您先给甘罗换药。” “好的,镐池君。” 徐咨提着药箱,走到床边去看甘罗。 他是个负责的医生,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疼痛,还给甘罗讲故事——海外有仙山,山上有神仙,神仙有长生不老药…… 赵琨干咳一声:“徐御医,请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徐福的人?” 徐咨相当诧异,他问:“镐池君也听说过舍弟徐巿(徐福)?” 舍弟!? 原来是弟弟呀,真不愧是一家人。 赵琨:“听说过,久仰大名。徐福现在在哪里?他也是御医?” 岂止是久仰?徐福在小日子的国家都封神了——农耕神、医药神、蚕桑神。据说历代天皇祭祀徐福,多达八十几次。 徐咨开始替赵琨换药:“徐氏世代行医,我们兄弟原本都是齐国的御医,齐王命令舍弟出海,替他寻仙问药。还送了一批名医给王上,我便在其中,随后就留在秦国了。” 赵琨偷着乐,原来齐王也搞神棍活动,炼制长生不老丹、寻找海上仙山。始皇帝并不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大冤种。 又过了一会儿,赵琨感觉光线变暗,抬眼一瞧,赵政站在卧榻和灯架之间,手中拿着几份帛书,看得相当入神。碰巧挡住了光源。 那是赵琨画在绢帛上的曲辕犁图纸,还有试验田规划、杂交小麦实验设计,每一步都非常详细——总体、有限总体、观察值……样本容量。仅仅观察这一项,就包括气候的观察和记载、农耕操作的观察记载、小麦的生长动态、经济性状、种子千粒种,结实率等等数据。赵政看不懂,但是他希望叔父的田地大丰收。 刚好水枪已经完工,赵琨在储水罐中灌了一些放凉的白开水,举起水枪,瞄准赵政,开玩笑说:“哪里来的小贼?不许动!” “叔父,”赵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异系数’是什么意思?” 赵琨忽然就怂了,下意识地移开枪头,对准一盆兰草,扣动扳机,木头水枪射出一道细细的水线,呲在兰草那狭长墨绿的叶片上,射程还不错。他解说道:“样本标准差除以样本平均数,得出的百分比就是变异系数。变异系数公式……” 听不懂,完全不明白叔父在说什么,不过因为甘罗也在场,所以赵政没有追问,打算私下里再请叔父为他解惑。他摸了摸沾湿的兰草叶片,不太确定地问:“水?” “没错,是清水。政儿,这个东西叫水枪,我特意给你做的,拿去玩儿。” 赵琨又示范了一遍,整盆兰草变得焕然一新,他将水枪递给赵政。 赵政反着拿水枪,呲了自个儿一脸水,活像一只落汤鸡。赵琨捶着几案哈哈大笑。刚笑了几声,也被呲了一脸水,于是他跳起来,抢夺水枪,“没大没小的!往哪射呢?公、子、政,当心我的帛书,别弄湿了!” 赵政把水枪高高地抛起来,用另一只手凌空接住,举过头顶,赵琨完全够不上,小脑袋还被拍了一下。 “叔父,我不是故意的,哪有送人的东西,又要拿回去的道理?” 赵琨:“……” 他比赵政小三岁,个子矮,打闹起来有点吃亏。好气。 这时,赵政突然笑着将水枪塞进他手中,把他扛起来,放回卧榻上,说:“怎么不穿鞋?冷不?” 赵琨背过身去,“哼!” 赵政无奈道:“生气啦?我不躲,让你出气,随便打。” 赵琨转过来:“这可是你说的。刚才你拍我头,我要重重地拍回去,真的会很重哦。” 赵政微微闭眼,低头配合:“来吧。” 赵琨举起水枪,对着赵政就是一顿猛呲。呲完又摸出手帕给人擦干脸,心虚地说:“就是这么重,你怕不怕?快去换衣裳,别冻着。” 赵政嘴角上扬,“叔父,我一个人,照顾不好花朝和霜降。你还是跟我住吧。” 赵琨指了指自己的腿,他现在多走几步是真的受罪。“花朝已经学会了捕猎小动物,你喂霜降就可以。” 赵政击掌,八个小宦官抬着一架步撵进了偏殿,赵政二话不说,给赵琨裹了一件大氅,把他扛到步撵上。 赵琨一脸懵逼地拢着大氅:“……” 过分了啊! 赵政幽幽道:“叔父,不把你叫出来,你肯定还想再做一个水枪,送给甘罗。受伤了就好好歇着!” 第16章 赵琨服了,赵政和甘罗都是八百个心眼的小孩,难哄。他根本搞不定。 第二天一大早,赵政被霜降压醒了,小家伙趴在他的胸口睡觉,压得他半边身子、手臂、手指都一阵阵的发麻。 赵琨替他揉了揉。 花朝捕猎归来,抓来一条小蛇,要送给赵琨。 赵琨哆嗦了一下,用了很大的勇气才没转身就跑,他说:“花朝,我不吃这个,你自己吃。” 花朝好像能听懂他的话,把小蛇抓走吃了。 也不知道成蟜是怎么跟华阳太后说的,吃早餐的时候,华阳宫来人,转述了华阳太后对赵琨的训斥——帮着外人,戏弄自家的子侄,吃里扒外的东西!一点都不懂事。让赵琨去华阳宫领罚。 第9章 秦王也穿开裆裤。 几年前,子楚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虽说安国君没有嫡子(华阳夫人没有生育过),但子楚上边还有十来个哥哥,原本就算排队,都轮不到他来当继承人。 是吕不韦发现了“奇货可居”的“奇货”——子楚。他用金钱开路,帮子楚营造出好名声,又谋划着人工制造一个嫡子——让华阳夫人将子楚过继到她的名下,然后让子楚“子凭母贵”,成为嫡嗣继承人。 然而吕不韦只是一介商贾,他是见不到华阳夫人的。不过,他打听到华阳夫人的弟弟阳泉君熊宸位高权重,就赶在官员散朝的时候,迎着阳泉君的马车叫卖极品珠宝。 阳泉君喜欢奇珍异宝,想买,吕不韦却叹息说:“阳泉君不日将有灭身的灾祸,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收藏珠宝?” 阳泉君听了,火冒三丈,吕不韦却慢条斯理地说:“请恕小人直言,阳泉君没有什么功绩,之所以能权倾朝野,是因为华阳夫人得宠。可是华阳夫人没有子嗣,将来长公子赵傒继位,那时候执掌后宫的,自然就是赵傒的生母。阳泉君你呀,必然失势。到了那一天,你将在何处容身呢?朝堂上还会有你的位置吗?” 一番话,将阳泉君说得直冒冷汗,发愁。 吕不韦又说:“别急,眼下华阳夫人貌美如花,正是最得君心的时候。只要华阳夫人挑选一位贤能的公子,认作儿子,请安国君立他为嫡子,安国君肯定照办。将来华阳夫人的儿子继位,你的权势也会稳如泰山。” 阳泉君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就是难度有点大,他有些惆怅地问:“安国君有二十多个儿子,每一个都有生母,谁愿意被华阳夫人收养呢?” 吕不韦强烈推荐子楚,他说:“邯郸城中的公卿百官,没有人不盛赞公子异人(子楚)的贤能……子楚孤立无援,愿意依附华阳夫人。如果有朝一日,子楚继位,秦国的国家大事,还不是全凭华阳夫人和阳泉君做主?” 阳泉君动心了。 接下来,吕不韦将携带的珍宝送给阳泉君,还给华阳夫人准备了一份厚礼,又用类似的套路,说服了华阳夫人的姐姐。 华阳夫人身边的亲人和亲信都被收买,在众人的劝说下,决定过继子楚,最终扶持子楚继承了王位。 所以,目前这个阶段,哪怕是秦王子楚,也不会轻易违逆华阳太后的意思。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宰相家的看门人,权利相当于七品官员。那权势如日中天的华阳太后身边的女官崔女史,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 所以崔女史1说话有底气。 赵琨镇定如常,使出“拖”字诀,干笑:“劳烦崔女史等一等,父王在世的时候,一向提倡节俭。饭菜都端上来了,不可浪费粮食,我先吃点。” 崔女史不卑不亢道:“太后请镐池君立刻过去。” 赵政放下象牙筷子,饭也不吃了,说:“我陪小叔父走一趟。” 赵琨单手扶额:“我是去领罚,就别买一送一了。你帮忙把曲辕犁图纸和杂交小麦实验设计交给王上过目,就说杂交小麦实验虽然需要耗费很长的时间,但是只投入少量的人力、耕牛和农具,就可以培育出亩产八百斤2左右的小麦,王上会来捞我的。” 赵政霍地一下站起来,惊讶地问:“亩产八百斤?!叔父,欺君可是死罪。” 要知道,咸阳城外上好的水浇地,由经验最丰富的农夫来耕种,亩产也不会超过300斤。 赵琨胸有成竹道:“在正事上,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说了亩产八百斤,只会多,不会少。快去!”生态农业、生物统计、生命科学应用,他是专业的。给他全套设备,育种没问题,动植物组培、动植物疫苗、转基因作物他都能搞出来。 “嗯,我现在就去。”赵政不再废话,带上帛书,去章台宫找他父王。 崔女史作出一个邀请的姿势,催促道:“镐池君,请。” 赵琨仍然四平八稳地坐着,他不慌不忙地撩起衣袍下摆,又慢条斯理地卷起裤腿(袴)。示意崔女史看他腿上的纱布。 这年头,汉服的裤子都是“开裆裤”。赵琨腿上这种用柔软的细绢制作的裤子,叫作“纨袴”,齐纨鲁缟,都是上好的丝绢,这就是纨绔子弟的由来。政哥也穿着同款的“开裆裤”。 赵琨试图解释:“不是我不配合你的工作,瞧我这腿,目前根本走不了路,再过十天半月都不一定能下地。别急,等他们用步撵来抬我。” 崔女史瞠目结舌——成蟜只说打了一个破落户,可没告诉华阳太后,赵琨也受伤了!公子成蟜欺负一个破落户,没人敢追究,打了也是白打。但如果赵琨这条腿也是他打的,殴打小叔父,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 第17章 赵琨将裤腿和衣摆放下去,又拿起筷子,优雅地夹起一块鹿肉,蘸上肉酱送入口中。取干净的手帕包了几块点心,又换上一方新手帕,将五香肉脯全部包起来。和点心一起装在一只小盒子里,揣进怀中。看崔女史急得不行,他才用帕子擦擦嘴,再擦擦手,慢悠悠地起身,让终黎辛扶他登上步撵。还不忘嘱咐小宦官好好照看甘罗,不要怠慢。 崔女史观察赵琨走路的姿势,腿是真的不太方便。 更漏(计时器)即将滴尽,华阳太后望着从南面的窗棂透进来的朝阳,正等得不耐烦,小宦官通报说镐池君已经到了。不等她率先发难,崔女史快步上前,低声说了几句话。 距离太远,赵琨一个字也听不清。等他被抬到跟前的时候,只见成蟜和熊柏都在,华阳太后面沉如水,视线落在他的左腿上,“免礼吧,你这腿,徐御医怎么说?” 赵琨拱手道:“多谢母后。徐御医说,不能用力,让我先静养半个月,然后看伤口愈合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走路。” 熊柏急吼吼地插嘴:“姑母太后,镐池君骗人!我就用碎瓦片丢了他一下而已,怎么可能伤得这么重?” 赵琨立即反驳:“熊世子一拳能打断甘罗两根肋骨!如此惊人的力气,我没缺胳膊断腿,还能坐在这里,说明我运气好。不信让太医令前来验伤,请母后给我们做个见证。” “熊柏,闭嘴!”华阳太后赏赐了一些名贵的补品给赵琨,“镐池君,你可以回去了。” 赵琨暗暗地攥紧了拳头:“母后,成蟜和熊柏差一点就打死人,不应该严惩吗?” 华阳太后有些诧异地看了赵琨一眼,仿佛他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一个破落户,打便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人不是还没打死吗?怎么着,你还想把亲侄儿暴揍一顿,去给那个竖子赔罪不成?” 赵琨感到深深地窒息,这是他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他跟这些战国末年的权贵难以沟通。他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在华阳太后的眼中,人和人生来就不平等。还有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他路过赵国,因为围观“偶像”孟尝君的人群中有人嘲笑他身材矮小,甚至发出了轻蔑地嘘声。于是孟尝君大怒,随行的门客跟他一起跳下马车,拔剑砍杀了几百人,毁掉赵国的一个县才离开。时人提起孟尝君的时候,照样都是溢美之词。这里是战国,不是新世界。 “母后,我不要赏赐,我要他们向我道歉!保证从今往后以礼相待,井水不犯河水。” 华阳太后抚着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过了半晌,才说:“赵琨,本宫对你客气三分、容忍一些,你就忘记自己是什么身份了?这事你也有错,哪有当叔父的,帮着外人戏弄侄儿,给你脸了是不是?别以为献上指南针、种田术,在朝中博了些好名声,本宫就不敢动你!来人,送镐池君去祠堂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分得清尊卑贵贱、亲疏远近,再放出来。” 赵琨:“……” 什么叫“你也有错”?既然承认成蟜和熊柏有错,至少意思一下,大家一起领罚,怎么就盯着他一个? 他心头一万匹泥马狂奔而过。 百年前的老祠堂,里边供奉着历代祖宗的排位,墙壁、梁柱的木料严重老化,风一吹就呜呜咽咽的,仿佛鬼哭,加上光线过于幽暗,显得阴森森的。 赵琨刚被抬进去,就觉得全身冷飕飕。随着其他人都退出祠堂,只留下他一个人,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赵琨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唯物主义世界观都在动摇,一会儿怀疑有虫、有老鼠、有蛇,一会儿又怀疑有鬼。 就在他有点崩溃的时候,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线天光透了进来,赵政一只脚踏进门槛,温煦的春日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香案附近,让祠堂不再那么阴森可怕。 第10章 捞弟弟,这件事挺急的。 清冷的声线冲淡了祠堂中的腐朽气息。 也将赵琨从恐惧、沮丧之类的负面情绪的深渊之中拉回现实。 这间祠堂仅有的几扇窗户都被封死了,还悬挂着不透光的帘幔。一个人坐在黑暗中,赵琨的脑子里一直在播报各种惊悚事件,比如某个小孩在乡下的祖屋里睡觉,被老鼠咬掉了两根脚趾。某个受伤的小孩被关在柴房里,伤口上渐渐爬满了蚂蚁。还有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眼前就是这样什么都看不清的浓稠的昏暗,完全密闭的…… 要说害怕,他其实也不是很怕,毕竟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就算这世上真有鬼,大约也不会来找他。要说不怕,偏偏又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总感觉伤口一阵阵发痒,像是有虫子在身上乱爬,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赵政伸手想将赵琨扶起来,赵琨毫无反应,他的手指特别冷,根本不是正常的温度。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冰得赵政颤了一下。 借着不太明亮的光线,赵政发现小叔父有点不对劲,从他进来开始,小叔父就没发出过任何声音,太安静了,与整个世界都有一层微妙的隔阂。 为了防火,祠堂里禁止使用炭盆取暖。几个宦官进进出出,送来热水、羊毛毯、御寒的衣物…… 赵政半蹲下来,对着赵琨的掌心哈了一口热气,替他搓了搓,掌中冰凉的手指渐渐恢复温软。 “叔父,你怕黑?” 第18章 这一瞬间,赵琨好像一粒浮尘,已经在虚空中游离许久,终于落到了实处。 秘密陡然被戳破,赵琨嘴硬道:“你才怕黑!” 他不是单纯的怕黑,他更怕被关在密闭的空间里,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个活人。 赵政看穿了他的外强中干,紧挨着他坐下来,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话音刚落,吱呀一声,祠堂的门又被两名宦官关上,并且锁住。 视野再次陷入一片深沉的幽暗,赵琨不装了,抓着大侄子不放,说:“祠堂太冷了,咱们挤一挤,暖和。” 赵政含糊地“嗯”了一声,尾音下降,似乎在笑,光线太微弱,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寂静了三秒钟,赵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政儿怎么也被关进祠堂了?” 赵政道:“早有眼线将祖母太后要罚你的消息告诉父王了,我才到章台宫,父王已经在打听祖母太后的心情怎么样,准备来救你。我怀疑成蟜和熊柏根本就没有对祖母太后说实话,那些宫人又畏惧他们,不敢多嘴。就把我看见的听见的都告诉父王和祖母太后,父王暴怒,抄起一根靠在墙边的竹竿子就打成蟜,把竹竿子都打断了。可惜祖母太后太偏心,油盐不进,非说成蟜该罚,但是你顶撞她,也该罚,至少要关七天。父王还在劝,让我先来瞧瞧叔父。祠堂阴冷,叔父又有伤在身,父王很是担忧呢。” 赵琨:这也不奇怪,华阳太后很忙的,她要盯着秦王子楚,要警惕吕不韦的小动作,还得监视着后宫、朝堂的一切风吹草动。培养情报人员不容易,总不至于专门派人跟着一群六至十二岁的孩童,所以小孩子之间的事,成蟜和熊柏说什么,华阳太后就听什么,被蒙蔽了。成蟜又一向骄纵,一般人不敢指责他撒谎。 身边有人陪着,就不像刚才那样心慌,赵琨从怀里摸出装着点心和五香肉脯的小盒子,打开来,“你朝食都没吃几口,饿坏了吧,一起吃点。” 赵政迟疑:“这么黑,看都看不见,怎么吃?” 赵琨挼了他的小脑袋瓜一把:“就这样吃,难道还能吃到鼻子里去?” 于是叔侄俩摸黑吃东西,有时候碰巧摸到同一块点心,就掰开来,一人一半。有时又嘻嘻哈哈地抢着吃,一片肉脯,赵琨先一步抢到了,赵政没有抢到。赵琨得意地大笑三声,将肉脯喂给赵政。 话说子楚说尽好话,终于让华阳太后同意只让赵琨在祠堂中反省一天。 其实子楚不相信赵琨能培育出亩产八百斤的小麦,从未听说哪里有这样高产的粮食作物。 不过,吕不韦说,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比如没有去过南越的百姓,通常也不会相信世上有四季如春、冬天几乎不下雪的地方。不如让赵琨试一试,就算不成功,损失也非常小,可以忽略不计。缺人手,就用囚犯和战俘顶上,耕牛和各种农具又用不了几个钱,还能收获一大批粮食。这笔买卖稳赚不赔,可以做。 还有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自从看了赵琨献给子楚的种田术,治粟内使隔三差五就要找赵琨探讨关于粮食的生产、运输、储存等各种问题。 另外,子楚招揽的农家(诸子百家之一)人才都不服气,怀疑赵琨在吹牛,想跟他比赛种田,一决高下。 大清早的,一堆人等着子楚把弟弟带出来溜一溜。 所以捞弟弟这件事还挺急的。 子楚看了看天色,现在还是大晴天,但他的老寒腿又开始疼了,今天八成要下雨。他这腿,预测阴天下雨,可比奉常的属官——通晓天文历法的太史令预测的还准呢。 春雨果然如期而至,子楚捶着老寒腿发愁,春耕在即,祠堂那么冷,万一把赵琨给冻病了,恐怕要耽误大事。其他人不说,那些农家子弟就一定要跟赵琨同时开始种田,公平比试一番。 于是等到酉时,华阳太后刚睡下,子楚就立即派人打开祠堂的锁,放赵琨出来。 他以为俩孩子必定又冷又饿,惨兮兮的,谁知道一推开祠堂的大门,一股子五香驴肉脯的味道迎面扑来,赵政和赵琨互相依偎着,睡得香甜。 子楚:“……” 可以,比他小时候强多了,他当年在祠堂罚跪,吓得根本睡不着。 这时,小宦官前来通报,博士王绾求见。 想想成蟜和熊柏干的好事,此时此刻,子楚最怕见到的人就是王绾。不用问,王绾肯定是为甘罗来的。甘罗他爹甘超还在战场上为大秦开疆拓土,子楚却没有照顾好人家的宝贝儿子。 几乎同时,暗探传回机密消息——东周君与六国诸侯合谋,要攻打秦国。因为秦国连着驾崩了两个秦王,正是朝局动荡、人心不安的时候,合纵伐秦的好时机。东周君和六国诸侯都在摩拳擦掌,盯着秦国的版图,垂涎三尺。 子楚心累,摆手道:“就说寡人腿疾犯了,刚歇下。” 隔了两个时辰,王绾又来求见,再次被拒绝以后,第二天一早又来,子楚正在跟吕不韦商量事情,王绾固执地等在殿外,一直等到晌午时分,吕不韦走了,王绾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份赵氏祖训,中气十足地大声朗读,重点讲长幼有序、孝悌忠信……每一句都是在打成蟜的耳光。 子孙不肖,搞得子楚也很没有面子。 最后子楚扛不住了,请王绾进殿聊一聊。 第19章 王绾没有提成蟜和熊柏霸凌同窗的事,一来王上已经知道了。二来秦国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身高不足六尺(约1.4米),不承担刑事责任。而且这年头等级森严,秦法不提倡以下告上、以卑告尊。所以,从法律的层面上,王绾很难为自己的学生甘罗、赵琨讨回公道。赵琨的伤势,倒是可以大做文章。 王绾跟子楚聊了什么内容,赵琨不清楚。三天以后,大秦的权利的游戏就重新洗牌了。 先是赵琨莫名其妙地被泼了点鸡血,抬上朝堂,百官看见他腿上染血的纱布,群情激奋,怒斥阳泉君熊宸教子无方,纵容熊柏打伤镐池君赵琨,耽误秦国的春耕事宜,罪不可恕。紧接着,一群老臣跳出来,支持吕不韦接任相邦(丞相)之位,相邦阳泉君熊宸猝不及防,灰溜溜地交出印信,离开权利中心。 紧接着,华阳太后退居后宫,子楚正式掌权。 然后子楚宣布——因为东周君和诸侯一起谋划合纵伐秦,所以由吕不韦挂帅,带领蒙骜、王龁等人攻打东周君。蒙骜是攻打魏国立下大功的新贵,王龁曾经是一代名将(战神)白起的副将。打苟延残喘的东周国其实用不了这么多军队,这么豪华的阵容,关键是还要顺道攻打韩国。 战争越来越近了,秦国这架战争机器高速运转。比如秦王和齐王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宣布两国成为友邦,互利互惠。各地的县令纷纷下乡,鼓励百姓多多开荒种地,增加粮食储备。以郡为单位,展开人口普查,征发徭役,组织青少年参加军事训练…… 整个咸阳都像一根绷紧的弦。 赵琨人麻了,他娘亲萱姬似乎是个韩国间谍,竟然试图哄骗他传递密信。 这事儿相当于一颗不定时的炸弹。 赵琨手持装着密信的香囊,十分惆怅:人在秦国,昨天刚看过秦律。其他国家的间谍、密探一旦被发现,大罪腰斩,小罪砍头。请问该怎么自救?在线等,挺急的。 第11章 一家子都是美人 他的腿还没好,用一根细线拴住迷你铜马车,远远地推出去,随手朝车上投掷铜钱,扔歪了,唤一声“花朝”,花朝就飞出去,把地上铜钱捡回来,又去捡车上的,花朝刚站在小马车上,赵琨就拽动绳子,让马车往回走,走到跟前,就喂花朝一小块肉,或者摸摸它。反复几次以后,花朝自己就会推着玩具马车,一路捡铜钱,来到他面前要吃的。 萱姬仔细地数出11粒花椒,又重新数一遍,然后称了五铢1散发着馨香气息的干花,与花椒混合均匀,装进香囊里。 赵琨可瞧得清清楚楚,萱姬面前摊开的《春秋左氏传》,恰好是第11卷,僖公五年——假道伐虢。(春秋时期,晋国借用虞国的道路,去攻打虢国,灭掉虢国以后,回来顺路就把虞国也给灭了。) 对照现如今的事——秦国攻打东周国,计划在回来的路上,顺道攻打韩国。 这香囊上边绣着一幅“骏程万里”图——一匹神骏的良马,马的上方有山,蹄下有水。上山下水,就组成了一个蒙卦,周易六十四卦的第四卦。 拥有极品战马的一般是将领,难道这次是蒙骜负责领兵攻打韩国? 只是猜测,赵琨也不太确定,但萱姬显然有问题! 萱姬看赵琨坐在那里发呆,就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琨儿,过一会见到兄长,把这个香囊给他。兄长快要当父亲啦,太医说是个女孩子,兄长准备亲上加亲,把她嫁给你当镐池君的夫人,这是定亲的信物,一定要亲手交给兄长。如果他问你香料的配方,你就说:花椒十一粒,泽兰五铢,是刚好能装满一只小香囊的份量。” 萱姬的兄长、赵琨的舅舅是韩国的丞相张平。然而萱姬不是秦王的夫人,这年头,诸侯的正妻才能称一声“夫人”,所以赵琨不能公然喊张平舅舅,只能私下里这么叫。 张平这次出使秦国,就住在咸阳城内的六英宫。他和赵琨约好了今天见面。 然而,舅舅没说要给他定娃娃亲啊? 赵琨大为震惊,连忙拒绝:“娘亲,表妹还没出生,就跟我定亲,这样是不是太草率啦?再说了,定亲不应该是姑娘送我香囊吗?怎么成了我送姑娘香囊?我不送!” 古代可以娶表妹,问题是近亲结婚不太行,是绝对不行!这门亲事他不可能答应。 萱姬一下子红了眼眶,“我与兄长十年没见面了,就托你给他带几句话,给表妹送个香囊,你到底去不去?” 她说着,眼中泪光莹然,像是快要委屈哭了。 赵琨:“……” 他见不得大美人伤心。 要不还是先稳住萱姬,至少能避免她又想出别的法子传递消息,万一被其他人发现了,事情更糟。 赵琨举双手投降:“我去,马上就去。” 临行前,他取出子楚赏赐给他的一对黄金小鱼,偷偷摸摸地藏在袖子里。一离开猗兰殿,就让人抬着他先去宜春宫给赵政补课。 刚进门,就听见一个洪亮的声音说:“小冰块,你父王和楚国公主生了弟弟,喜欢更加乖巧的弟弟,不要你了。” 赵琨定睛一看,是大哥赵傒。赵傒的封地在渭阳,现在应该叫他一声“渭阳君”。所以说,秦王子楚对他们这些亲兄弟还是挺厚道的。然而对于孩子,子楚确实更偏爱一直养在身边的小儿子成蟜。始皇崽崽不会撒娇,有点吃亏。 第20章 赵政听见赵傒的话,没什么表情。他平常一向气质孤冷,无论喜怒哀乐都不明显。怒火中烧的时候唯有眼神格外锐利,仿佛体内有一只暴虐狠戾的凶兽就要突破封印,扑出来撕碎眼前之人。也就面对赵琨的时候,他稍微温柔好说话一些。 赵政冷冷地瞥了赵傒一眼,径直迎向赵琨,温和地唤他:“小叔父。” 赵琨却不乐意听别人说一些让大侄子难受的风凉话,他伪装真小孩,示意护卫终黎辛将他抱到赵傒的面前,平视着赵傒的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兄长,你有二十多个弟弟呀!原来父王有了我们,就不要你了吗?” 赵傒彻底愣住,赵琨完全是用他的逻辑来反问他,那天真无邪的稚子模样,搞得他哭笑不得。 赵政轻笑一声,领着终黎辛和赵琨穿过回廊。 当着赵政和终黎辛的面,赵琨大大方方地解下香囊,将里边的香料全部倒进通向宫外的水渠里,把一对黄金小鱼装进去。 赵政疑惑道:“这是做什么?” 赵琨解释说:“一会儿要去六英宫拜见我舅舅,不是阳泉君,是我娘亲的兄长,韩国的丞相张平。这个香囊是娘亲让我送给表妹的,我觉得送香囊不合适,要送就送好的贵的,干脆换成金子,显得我有诚意。” 赵政用看二傻子的眼神打量他:“送表妹香囊?萱姬是在给你定亲,你偷偷地把定情信物换掉,不想娶夫人啦?” 赵琨双手叉腰:“我还小,现在不谈婚嫁,太早了。” 赵政压低声音:“我可听说,萱姬才是后宫中最漂亮的女子。韩国的丞相张平美姿容,这一家子都是难得的美人,你现在拒了这门亲事,将来可别后悔。” 作为一条颜狗,赵琨可耻地动摇了一瞬。 终黎辛毫不掩饰地笑了。 赵政暗暗好笑,另外拿来一对精致的玉簪子递给他,说:“送这个,发簪也能当定情信物。稀有的昆山之玉,完全符和叔父送礼的标准——好的贵的。” 赵琨白了大侄子一眼,不肯接。 赵政二话不说,夺过香囊,将一对云纹的玉簪子也装了进去,开玩笑说:“这是给未来婶婶的,又不是给叔父的,叔父没权利拒收。” 赵琨: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虽然并没有什么未来婶婶,也不会有。 因为有甘罗这个小帮手,补课的进度非常快,赵政不太擅长背诵,但是数算一点就通,让赵琨很有成就感。 一个时辰之后,他见到了传说中的张丞相,果然凤仪绝佳,是一位十分罕见的美男子。 赵琨把香囊交给张平,随口一问:“舅舅给表妹起名字没有,叫什么?” 张平明显怔了一下,随即,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有些腼腆地说:“毕竟还没出生,如果是男孩,就名‘良’,如果是女孩,就名‘小雪’。太医令说是女孩子,但我怀疑是个男孩子,俗话说‘酸儿辣女’,内子喜欢吃酸的。” 赵琨:舅舅,酸儿辣女没有科学依据的。 张平是张氏姬姓,也就是说,如果是表妹,就叫姬小雪,如果是表弟,就叫……张良!? 第12章 舌尖上的大秦 同名同姓的人? 赵琨试探道:“王上曾与吕丞相说起舅舅,颇为欣赏舅舅的内政之才,舅舅若是愿意来秦国发展,我可以当举荐人。”这倒不是忽悠,吕不韦上任以后,将韩、赵、魏、燕、齐的丞相,以及楚国的令尹(宰相)都品评过一遍,对张平的才能十分认可。 张平斩钉截铁地说:“镐池君的好意,我心领了。父亲与我,五世相韩,不管怎么样,张氏必与韩国共存亡!” 请问韩国有几个“五世相韩”的张氏家族? 赵琨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将来散尽家财,雇佣“大锤哥”,在博浪沙刺杀秦始皇的张良,不会真的是他表弟吧? “娘亲特别想家,思念亲人,舅舅若是有时间,能不能多给她写几封家书?” “写了,这是我向方仙道求的一对平安符,给你一个,还有一个相似的,留给我家孩儿。” 透窗而入的阳光落在张平身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他从袖子里掏出来一叠书信,和一枚刻在老桃木上的平安符,交给赵琨。 这枚平安符上刻着玄奥的符文,浸染了鲜红的朱砂,点缀着精美的孔雀流苏,被阳光镀了一层暖色。 本土绿孔雀,是人见人爱的吉鸟,寓意着吉祥如意、祛除厄运。屈原就多次在《楚辞》中提到孔雀。 赵琨当场拜谢张平,将平安符佩戴在腰间,数了数手中的这一叠家书,足足有十封,所以这十年,张平每年都给妹妹写信? 赵琨小心翼翼地将书信包好,放进匣子里,终黎辛想替他收起来,他都不让,自己抱着匣子,要亲手交给萱姬。 萱姬一边看一边哭,有时又突然破涕为笑。反正这门亲事也成不了,萱姬再说起定亲的事,赵琨也不反驳了。很可能并没有什么表妹,生出来是个表弟,到时候送香囊这件事就是个笑话。而且他是不可能在这个时代成亲的,做完任务还要回家,怎么可以坑可爱的小娘子呢? 这天傍晚,空气潮湿,似乎又要下雨。 赵琨给赵政示范——“如何向父王撒娇”,他抱着床腿,把小脑袋贴过去,甜糯糯地喊“父王”。 一开始,赵政抿着唇偷笑,后来直接捂着肚子大笑,就是不肯照做,说什么都不肯。 第21章 赵琨爬起来,在赵政的小靴子上狠狠地踩了一脚,表达不满。 赵政无奈地说:“我学会了,叔父。” 他俩一起陪秦王子楚用餐。子楚看见赵琨依然被小宦官抬过来,微笑道:“琨弟,吕丞相那边的公务已经全部交接完毕,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下来随意走动。” 赵琨欢呼一声,一蹦三尺高,围着食案跑来跑去。他好多天没走过一步,腿上的肌肉都快要萎缩了,活动一下才舒畅。 这年头实行分餐制,他们三个一人一张食案,各吃各的。秦国王室的餐饮相当讲究,竟然规定:牛肉要配米饭,羊肉要配黄米,狗肉搭配高粱,鸟肉搭配小麦…… 一盘看上去十分普通的浇汁肉丸子,居然是将牛、鹿、麋等动物的肉一起捣成肉糜,经过反复拍打,然后加入香料、食盐调味、搓成丸子蒸熟,真材实料、口感爽滑弹牙。可以煮汤配菜,也可以煎着吃,烤着吃,撒点葱花。总之,不养上几个专业厨师的人家不可能这样做饭,根本没时间折腾。 子楚单手轻轻揽住蹦蹦跳跳的赵琨,将小叉子伸向一道名叫“炮羊”的菜肴。其实就是烤全羊。裹着稻米糊糊烤的,八分熟的时候还要再刷一层咸蛋黄液,确保外酥里嫩。子楚从羊肚子里扒拉出来一颗红枣,喂给赵琨。 香甜的味道席卷了舌尖,赵琨这才发现,烤全羊的肚子里塞满了青梅之类的水果。他跑过去把赵政拽过来,眼巴巴地望着子楚,说:“谢谢王上,红枣好甜。刚才政儿一直看着王上,我觉得他也想要。” 赵政没有吭声,仿佛默认了,一双凤目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子楚,双手搭在子楚的腿上,努力了好半天,才发现他压根就做不到没脸没皮地撒娇。 长子头一回主动表达亲近之意,子楚顿时父爱泛滥,摸一摸他的头,又从羊肚里翻出一颗红枣,喂进他嘴里。两个小孩饭量也不大,很快就吃饱了,一左一右给子楚捶腿。 赵琨迟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缓解阴天腿疼的法子,阿兄敢不敢试一试?”他外婆就是老寒腿,用这个法子治好了。每次都是赵琨放学回家亲手操作,他熟练得很。 子楚正犯老寒腿,连忙道:“速速说来。就算没用,寡人也恕你无罪。” 赵琨:“切几片生姜,用艾草隔着姜片灸一灸足三里、膝眼穴、肾俞、腰阳关等穴位。” 姜和艾草都是常见的东西,没什么危险,吃上少许都没事,子楚也很乐意尝试一下。反正他这腿连太医令都治不好,干脆死马当活马医。 于是赵琨手持点燃的艾草,隔着姜片,替子楚依次艾灸相关的穴位。并且示意赵政仔细看,赵政自觉地凑过来,帮他扶着姜片。 子楚有一种腿部越来越热,关节处寒意消散的感觉,疼痛果然减轻了不少。他看向赵琨和赵政的目光也变得格外柔和,“琨弟有心了。” 赵琨认真地叮嘱他:“坚持艾灸一段时间,配合热敷,只要不受寒,就不会腿疼了。”至于能不能根治,因人而异,有些人几个疗程就不会再复发,也有人得了老寒腿,伴随终身的。 子楚大喜过望,刚想让赵琨每天都来给他治疗,忽然想起赵琨必须去封地种田,于是叹气:“等春耕过后,咱们都有时间了,琨弟再来帮寡人医治腿疾。” 赵政忽然道:“父王,小叔父怎么找穴位,我都记住了,让我来吧。” 子楚点头,赵琨便让出位置,看着赵政找穴位,这一回,换赵琨帮忙扶着姜片。他俩配合相当默契,简直就像事先演练过一样。 子楚越看这两个孩子,越觉得顺眼,当初让赵琨给政儿当玩伴,果然是个英明的决定,“政儿、琨弟,以后寡人和吕丞相议事的时候,你们要是没课,就过来旁听。” 第13章 农家、墨家、生态农业,封地规划。 居然有小宦官鬼鬼祟祟地跑到宜春宫,主动汇报成蟜的动态,他今天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见过哪些人…… 赵琨看不惯泄露他人隐私、卖主求荣之类的行为。出于礼貌,耐着性子听完,打算将这个小宦官撵出去。 赵政仿佛猜到赵琨要干什么,按住他的肩示意他别动,还赏钱给小宦官,鼓励他下次继续卖成蟜。 等小宦官拿着钱高高兴兴地走了。赵琨煞有介事地说:“这样的小人不可用。成蟜只是稍微处于劣势,他就能投靠政儿,透露成蟜的消息换取好处。那将来一旦我们处于困境,他也会出卖我们的消息换取利益。” 赵政深有同感,附和道:“是啊,千万别放在身边,让他没有机会打探我们的秘密。不过,小人自有小人的好处,我需要一个眼线,倒不是想将成蟜怎么样,主要是防止他害我们。还有,这种小人,我们身边或许也有,得查一查,不行的就打发远一些,安排去殿外做活。” 这么小就能反思自身、未雨绸缪,始皇崽崽,不愧是你。 赵琨觉得有道理,点头道:“这样也好,防人之心不可无。” 不用再装瘸,赵琨第二天就去了封地。 所有的种子都是去年秋天,从麦穗比较长、比较健壮高产的小麦上收集而来,精挑细选,颗粒饱满,经过浸泡催芽,才开始种植小麦。 赵琨把子楚拨给他的隶臣(男犯人)和隶妾(女犯人)分成六组,让他们分别负责清理田地、松土、拌种消毒、播种、少量覆土施肥、浇水这六个步骤。 第22章 另外,赵琨向治粟内史借了几个识字、会算术的书吏,专门负责观察记录。比如播种的过程,已经被书吏详细地记录下来。将来如果要推广杂交小麦,这些资料就可以作为参考,让种田的新手不迷路。 赵琨手把手地教那些书吏计算小麦种子的发芽率。制作统计表。 随后,他带着护卫在田间四处巡视,很小心地顺着田垄走,不踩踏麦田。一上午下来,脸上一层土。幸亏他早有预料,今天没有佩戴平安符,那东西弄脏了可不好看。 这年头没有批量生产的农药,所以种地需要生态防虫防病。简单点说,就是利用不同的农作物将麦田分割成小块,形成天然的隔离带,可以有效地防止病虫害的蔓延。另外,多施草木灰也能防虫,还能使土壤更肥沃。 农家要跟赵琨比试种田技术,所以他们是同一天开始行动。不过,和赵琨相比,农家更有仪式感,他们先祭祀雨师、后稷(谷神),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社稷安定!才开始种田。 双方还约定: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什么都行,只要不违背秦律和道义。 早有一群墨家弟子得到消息,知道进献指南针、曲辕犁图纸的镐池君最近要管理封地,专程在附近等他。这些墨家弟子跟着运送木材的车队找过来,希望赵琨雇佣他们来打造各种农具、建造城池、盖仓库、盖房子、做家具…… 赵琨十分惊喜,他对打造古代小城池兴趣不大,立即规划了一个水上游乐园,给墨家弟子安排上。 滈池的源头位于终南山的石砭峪。风光旖旎,盛产草药和乌鸡。关键是位置好,离咸阳城、长安城都比较近,骑马边走边玩,大半天时间就够用。非常适合那些有点闲钱的官员士绅度假消遣。 这个游乐园依山傍水,集吃喝玩乐于一体,包括住宿、美食、田园牧歌、斗鸡、赛马、钓鱼等等项目,还附带一个小型的动物园,老百姓也可以参观动物园,每个人每次需要缴纳门票三钱。 赵琨不太懂建筑学,他很认真地跟墨家弟子探讨——动物园建在什么位置比较科学?味道不能影响住宅区,食物残渣和排泄物不能污染水源。 他还画出“虹吸原理”、“卷吸作用”的示意图,希望墨家弟子动动脑筋,发散思维,尽快设计出自来水、农田滴灌系统,以及水冲式厕所。 赵琨觉得自来水应该第一个完工,时人没有见过自来水,入住就能使用自来水的噱头,可以吸引七国的游客来他的游乐园消费。而且他有优势,他可以提纯廉价的海盐,降低美食的成本。 秦国的盐铁生意是官营,作为国库收入的重要组成部分,管控严格。凭借着低成本、高利润的海盐提纯技术,赵琨说动了子楚和吕不韦入股他的游乐园。子楚负责提供各种珍禽异兽,王室动物园就有,秦王一句话的事。吕不韦负责赞助启动资金,游乐园建成以后,吕氏的货物会拥有专门的展柜,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售卖。所以这个游乐园的利润有三成都要上交国库,运营方式相当于低配版的“国企”。 资金一到位,赵琨立即发告示招募工匠。 现如今,墨家已经分裂成秦墨、齐墨、楚墨等不同的流派。 万万没想到,就因为镐池君希望在屋里、院子里就能随意用水,还想要水冲式厕所,并且希望能在麦田里铺上滴灌设备,节省人工,让浇水更便捷。咸阳附近,秦、赵、齐三个墨家流派的精英又再次齐聚一堂。 秦墨的首领相里氏表态——必须给镐池君弄出自来水,不能砸了秦墨的招牌! 赵墨的代表嬴筱雪表示——若论技艺精湛,巧夺天工,赵墨当仁不让。所以“农田滴灌系统”交给赵墨。她师从赵墨流派,却是秦国宗室的公主。和赵琨算是姐弟。 齐墨的代表田击向赵琨宣传兼爱、非攻的墨家思想,被赵琨拒绝,他要求齐墨先攻克水冲式厕所的技术,再拿成果来说话。因为镐池君不养闲人。 当水边坡地的杏花盛开的时候,小麦已经长到一尺高了。甘罗的伤势也基本痊愈。 话说甘罗养伤期间,赵琨每天上课做笔记,带回去给他看。并且充当他的人肉功课辅导机,因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甘罗能骑马了,就经常陪赵琨一起来镐池,帮他打理封地的各项事宜。 尽管做了防虫措施,还是有几块麦田生了病虫害。 赵琨立即让人就地取材,收集田边的杂草萹蓄。这是一种中草药,用萹蓄熬煮汁液,定期喷洒在田间,有杀菌杀虫的效果。 又要上课,又要在地里忙活,赵琨前几日刚病了一场,至今还有些咳嗽。王绾心疼他每天来回跑,过于辛苦,特意领着甘罗、蒙毅和赵政来探望他。还给他捎来两罐蜂蜜,几条肉干。因为御医说蜂蜜能够润肺止咳。 在麦田的中央,有一片空地,终黎辛用竹子搭了一座小木楼,一共五间屋子,平常赵琨就在这里吃饭休息。 他将王绾和小伙伴都邀进小木屋作客,请他们吃五色鸽子面。就是小火慢炖的鸽子汤,配上时鲜蔬菜、炸豆子、香料,外加五种颜色的手擀面。 终黎辛将第一碗五色鸽子面端给王绾。 蒙毅没见过配色如此鲜艳的面食,啧啧称奇。 甘罗已经吃过一次,替赵琨介绍:“这是镐池君准备在游乐园出售的美食之一,紫色的是紫苏汁和面,黄色的是鸡蛋面,青色的是青菜面,棕褐色的是荞麦面,白色的是小麦去壳制作的细粮。” 第23章 王绾抚掌:“早听说镐池君会吃,这一碗汤饼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时人把汤面叫作汤饼。 关键是在王绾看来,普通人家根本做不出五色鸽子面这样的美味,连调料都凑不齐——赵琨用来炖鸽子的香料价比黄金,青盐微苦,海盐有怪味,饴盐的味道最正,却产自西戎,原本专供王室。后来秦霸西戎,夺取了优质食盐和战马的产地,然而像饴盐这样精加工的盐还是很贵。这碗鸽子汤的味道如此鲜香,用的自然是饴盐,这得卖多少钱一碗才能赚回本钱?吃到就是赚到了。 赵琨乐颠颠地送上两碟小菜,“那先生以后常来我这里作客,别的不敢说,好吃的管够。” 清炒木耳山药,鸡汁凉拌野菜。依然是王绾完全没见过的菜式,蔬菜居然也能烧得这么好吃!王绾当场决定:等镐池水上游乐园一开业,他要把所有博士同僚都带过来享用美食。 这时,子楚派人来给赵琨送印信,迟了一个多月才刻好的,管理封地要用的印章。这也不奇怪,赵琨上边有二十多个哥哥,这年头的雕刻技术,刻一枚玉印不容易,他还排序二十多号……根本快不了。 公文使用的金印早在册封镐池君的仪式上就发给赵琨了,这一枚玉质的,是封地专用的私印。 赵琨取出印章一看,上边刻的不是“镐池君”,而是“滈池君”。 虽然镐池和滈池其实是指一个地方,但区别还是很大的,这个滈池君身上有一桩历史悬案——关于始皇帝收到的索命玉璧。 第14章 秦始皇收到的索命玉璧 紧接着,这人又说:“告诉他,今年祖龙将会死去。” 祖龙是什么? 使者懵了,连忙追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啊!” 然而这个神秘人没有解答使者的疑问,他的身影凭空消失,突然就不见了,留下使者困惑地捧着玉璧,独自在风中凌乱——哎呀老天爷,该不会是走夜路撞见鬼了吧? 使者没有老老实实地将玉璧交给滈池君,而是在上朝的时候献给了始皇帝,并且详细地汇报了事情的经过。 始皇帝听了,沉默许久,说:“山鬼本来也就只知道一年以内的事。” 退朝以后,始皇帝还是很在意这件事,因为“祖”就是“人之先”,同时也是对开创基业有功的君主的尊称——“始封必为祖”。 非常巧,秦朝的吉祥物正是一条小黑龙。根据阴阳家的“五德终始说”,周朝是火德,秦朝是水德,水克火2。早年秦文公外出打猎的时候,曾经捕获过一条黑色的龙1,视作水德祥瑞的象征。(黑色五行属水) 始皇帝意识到不对劲,命令御府的专业人士检查这块玉璧,惊讶地发现这是始皇帝二十八年,他东巡(泰山封禅)回来的路上,渡江遇到大风的时候,沉入江中的玉璧。 占卜之后,得出的卦象显示——要巡游迁徙才会吉祥。 随后不到一年,在酷热的七月,始皇帝就病逝于巡游的途中…… 大概就是这么一件事,仿佛有什么神秘力量影响了始皇帝的行为,大胆预示他的死期。在《搜神记》中写得更为离奇,加入灵异元素,让“云水之神”镐池君直接对使者预言了始皇帝之死3——“明年祖龙死。” “叔父?” 发现赵琨走神,赵政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赵琨若有所思地望着近处村落中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远处终南山云雾缭绕的轮廓,收起印章,回屋跟赵政并排吃面。他喜欢先嘬住手擀面的一头,筷子顺势向上一递,嗦着吃,有时会发出一点极其细微的吸溜声。 赵政的吃相就要文雅许多,没有一丁点声响。自从被送回父王的身边,住进陌生的宫殿,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着,尽量控制言行举止,不愿意有丝毫不妥,让别人笑话了去,小叔父除外。 竹屋简陋,没有多余的食案。他们对面坐着蒙毅和甘罗。 蒙毅一开始是赵政的吃法,尝到滋味以后,埋头一阵猛吃,嗦面的速度直接超过了赵琨。他还上手将一整只鸽子掰开,撕成刚好可以入口的小肉条,一个没拿稳,大半个鸽子掉回汤碗中,汤汁溅起来,飞到他脸上,就连他对面的赵政都一起遭殃。 蒙毅擦了一把脸,咬着嘴唇,不好意思地缩起小手手,说:“对不起。” 赵政的衣服上多了几点汤渍,神色平静如常,满不在乎道:“无妨。”随后,他吃面的动作也变得随意了几分,速度明显加快,似乎放开了不少。 甘罗与他们都不同,咬一口鸽子肉,吃一口菜,再捞一根面,最后喝一口汤,交替着来。 王绾独占一张食案,悠闲地望着挤在一起吃面的四个孩子,笑眯眯道:“慢点吃。” 蒙毅习武,饭量大。他吃完了面,连汤都喝干,又添了一碗,还是意犹未尽,问:“镐池君,有没有多的五色鸽子面?我用今日骑来的那匹西戎骏马跟你换。母亲、我们兄弟四人,还有三个姐姐,两个妹妹,仲父、叔父、季父……一共要二十八份。” 这年头,一匹上好的西戎骏马的价值,相当于后世的劳斯莱斯幻影。 土豪同学一开口就要用豪车交换二十八碗汤面! 赵琨考虑了一下。鸽子确实有多的,因为吕不韦养了五百只信鸽,一个冬天就淘汰了四百多只。听说镐池君要研发鸽子肉、鸡肉等禽类美食,直接就下令,以后淘汰下来的鸽子都送到镐池君的封地。 第24章 开春以后,鸽子繁殖超快,赵琨现在可是养鸽大户。这次专门让厨娘多炖了几十只,还将所有墨家弟子都请来,让他们赶工现做双层的雕花木头饭盒。下层一共两大格,一格装鸽子汤,另一格装面,上层一共六小格,配菜、调料、炒菜都可以分开放。预备着一会儿送去丞相府让吕不韦和他的家人尝尝鲜。 今天先给蒙毅,明天再做一次送去丞相府也一样。 赵琨连忙对蒙毅摆摆手:“上回去你家玩,你家人请我吃烧熊掌、烤麻雀、莲藕炖乌骨鸡……摆了满满当当一食案,这次当然是我请你们。哪能要你家的马?蒙四郎,下次一起出去玩,还去你家吃饭。” 蒙毅爽朗地一笑,墨色的瞳仁闪动着明亮又纯净的光:“好,一言为定。” 赵琨把几位厨娘都请来,让她们另外准备了几十份五色鸽子面。先取一只饭盒试了试,上下层格子的密封相当好,盒盖用了神秘的偃甲木几关术,不漏汤,也不窜味,饭盒本身还带着淡淡的木头清香,闻着就有食欲。一份汤配一整只鸽子。五色手擀面取生面,抹上一层豆油防止粘连,所有东西一并装在食盒中密封,交给蒙毅和王绾的侍从。 甘罗是赵琨的封地“管理员”,已经给他家送过了。 赵琨提醒说:“这个面还是生的,回去烧一锅热水,沸水下面,煮熟以后捞出来控干,放进鸽子汤中,再加入配菜、调料,和现做的味道差不多。先生也带给家人尝一尝。” 他心想:要不要干脆搞个外卖?咸阳城的人都可以提前一天订餐,约好时间,隔日配送,反正距离也不远。 算了,还要上学,忙不过来。 王绾挺喜欢这些美食的,示意随从收下食盒,先送回王家。蒙毅直接向赵琨借了一辆马车,让护卫将食盒运回家。 吃饱喝足,四个孩子围成一圈,叽叽咕咕地商量要去哪里玩。 蒙毅要带他们上树掏鸟窝,下水摸泥鳅,用弹弓打麻雀。赵政和甘罗看上去都很兴奋。他们的护卫在一边听着,感觉不妙,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冒然插嘴,只能求助一般看向王绾。 王绾抢在赵政开口答应之前说:“不许去水边玩耍!我邻居家的小儿子就是玩水掉进池塘里淹死了。今日没课,先生带你们去逛咸阳西市。” 真就是逛,无论什么东西,王绾都是只瞧不买。不过他学识渊博,对着一斗米也能扯到名相管仲平衡粮价的策略。 赵琨走一路听一路,就当听故事,也不会觉得无聊。 有一块老木料,据说很适合制琴。王绾明明就非常喜欢,他伸出修长的、骨相优美的手顺着木料的纹理细细摩挲了一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要。已经走出好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 赵琨忽然想起甘罗透露的秘密——据说王绾为了给他俩讨回公道,从一个落魄的宗室手中高价购买了赵氏祖训,俸禄已经没剩下多少了,还要养家。 他便暗暗记住店铺的招牌和位置,打算回去以后,再让终黎辛来买。 集市上有方士在兜售自制的黑糖、红糖,饴糖。 赵琨好久没怎么吃糖了,完全不挑剔,用甘蔗做的黑糖也行。谁知一问价钱,一块黑糖,比同体积的白银都贵。红糖更牛,直接就是贡品,再贵都有人抢着买,一摆出来,立即就卖空了。 也有卖蜂蜜的,价格同样高得离谱。因为没有人养蜂,收集野蜂蜜、捅蜂窝十分危险。 四个孩子都眼巴巴地望着卖糖的方士。王绾打开扁扁的钱袋,忍痛买了一小包饴糖,分给每个学生一把,他自己都没吃上。 原来战国末年的糖、蜂蜜这么稀罕! 赵琨发现新商机,立即承包了集市上所有的甘蔗,和商家订立契约,以后甘蔗全部送去镐池。他要在游乐园的商品列表中再添几样——红糖、白糖、酥糖、奶糖、水果糖。 农忙的时候种地,农闲的时候制糖,甘蔗渣还可以用来造纸,甘蔗叶当饲料喂牛喂羊…… 计划通√ 对于得意弟子沉迷于经商赚钱这件事,王绾十分忧心,特意找了一个人少的地方,把赵琨单独叫到一边,小声对他说:“士农工商,依照秦律,犯罪的官吏、杀人犯、赘婿、商人、父母经商的、祖父母经商的……一旦战争爆发,都必须第一批去服役。知道吕丞相吧,他就因为家里世代经商,刚来秦国的时候,没有资格立户,也分不到田地和宅基地。哪怕当了丞相,依然被一些同僚排挤。镐池君,你将来要入朝堂的,万不可从商。” 赵琨:“……” 他过于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好。闹了半天,官方带头搞职业歧视——一人经商加入贱籍,三代人分不到田地。不仅难以翻身,还要去战场上充当第一波炮灰。 战国的户籍制度委实有点变态,赵琨万分庆幸他是秦王子楚的亲弟弟,不会被算作商户。水上游乐园也不算,因为那个生意是官营的,能为国库创收。 小财迷怀着沉痛的心情说:“王先生,我记住了。” 这一大一小推心置腹,说完悄悄话,一转头,发现赵政和蒙毅,以及他们的护卫都不见了,只有甘罗还站在原地等着。 第15章 你就不怕我输吗? 王绾罕见地不那么淡定了,他快步走到马车边上,问甘罗:“公子政和蒙毅他们人呢?” 第25章 甘罗双手抱着一只水囊,衣袖交叠,将水囊掩在怀中,只露出一角。他微微仰头看着王绾,回答道:“刚才有人说‘镐池君必败’,随后去了那边的赌坊。公子政和蒙四郎听见,就带着护卫跟过去了。” 既然是带着护卫过去的,应该没事。王绾向终黎辛微微颔首打招呼,问他:“车夫怎么不在?” 终黎辛回头一看,如大梦初醒,疑惑道:“咦?” 王绾彻底无语了,这个愣头护卫就知道守着赵琨,警惕地盯着所有出现在赵琨身边的人,随时准备拔剑护主。别说车夫不见了,就算马车不见了,只要赵琨不在车上,他就不会多看一眼。 依然是甘罗说:“刚才有个小贼,飞窜到马车上偷了什么东西,车夫和另外两名护卫去追他了。” 赵琨单手在车辕上一撑,轻轻巧巧地翻上马车,撩起辒辌车的车帘,钻进车厢中检查一番,想知道丢了什么。 刚签的契约书都在,子楚赏赐的物品也在,稍微值钱一些的鎏金香炉、锦缎、虎皮等物件也一样都没少。唯独他用来装花肥的一只雕花木盒子不见了。 赵琨松了一口气:“丢了一盒鸽子粪。” 他特意让人将发酵好的鸽子粪碾碎,加入桂花香粉,制作成带香味的、巧克力豆形状的生物肥料,想带回宫里送给萱姬种花用的。每隔半个月,往花盆里埋几颗,养花可好了。 王绾:“……” 甘罗不认为小贼会偷一只普通的木盒子,“这……是不是盒子有什么特殊?” 赵琨回忆了一下,盒子也没什么特殊的,只不过为了好看,镶嵌着好几圈烤色玛瑙,组成一只彩色蝴蝶的图案。 话说建设水上游乐园的时候,挖地基挖出来许多浅色的玛瑙原石。这东西储量巨大,后世号称人均两吨。哪怕在玛瑙制品相对比较珍贵的战国末年,也不值几个钱。赵琨采用后世的烤色工艺,烤了一批红色的、绿色的玛瑙珠子玩儿。烤色也叫玛瑙优化,不是染色,是高温烧出来的鲜艳色泽,在后世已经被国家允许,属于合法行为。正规的烤色玛瑙对身体无害。 赵琨能学会这手艺,应该感谢一位黑心商贩。因为上过当,高价买到一块染色的和田玉,他贴身佩戴了一段时间,然后掉色了。拿去一鉴定,好家伙,是劣质品,使用的染色剂还有微毒——致癌。因为这东西的成分也是透闪石,完全符合我国新出的和田玉的鉴定标准,哪怕是染色、酸洗、注胶优化过的残次品,也算真正的和田玉,不属于假货。哪个部门都不管。 黑心商贩自己收购劣质的玉原石,优化造假,以次充好,消费者居然没办法维权。赵琨从初一存到大二的压岁钱,就这么打了水漂,买了这么一个糟心玩意。 对方不仅不同意退货退款,还对赵琨说:“新手玩石头,哪有不交学费的?” 赵琨交了学费,耿耿于怀,于是深入研究这门手艺。最终,他凭借着物理、化学知识,模仿和田玉籽料形成的过程——玉原石从山上滚入河道中,经过长时间的流水的冲刷打磨,只剩下质地最坚硬、密度最高的一部分,变得细腻温润无比。赵琨耗费了一个暑假的时间,用洗衣机滚筒自制了一大批高仿的“和田玉籽料”,雇了一个人设局,坑他的那个黑心商贩果然也看走了眼,高价买入。 赵琨可比对方有良心多了,至少他搞出来的东西无毒,还不掉色。他也不骗人,直接告诉那个黑心商贩:“老手玩石头,也是要交学费的。” 瞧瞧大秦,哪个商贩敢卖假货、以次充好、缺斤少两。依照秦律,直接拖出去杖责七十下,人都要被打废了,还有一定几率当场咽气。哎,市场监管太松了,纵容造假,太严了,也很要命,都不理想。 赵琨收回思绪,扶着终黎辛的手臂从车上跳下来,说:“就是我亲手做的那只木盒子,你见过的。” 甘罗一脸惋惜的神色:“那盒子十分贵重,这小贼的眼力还不错。” 赵琨一头雾水:??? 等等,这年头好像还没有玉石玛瑙优化技术。烤色玛瑙是真漂亮,天然玛瑙的颜色反而没有那么鲜艳那么好看,除非是稀世珍品。该不会是小偷不识货,以为盒子上镶嵌着极品红玛瑙、绿玛瑙、紫玛瑙?这很正常,别说是战国,就算在现代,非专业人士也很难分辨出来。有时候就连专业人士都需要借助仪器来检测。 他正要说话,喉咙突然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 甘罗将一直抱在怀中的水囊递给赵琨,说:“这蜂蜜水还是温的,镐池君润润嗓子。” 赵琨双手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嗓子舒服了许多。原来甘罗双手抱着的水囊,是替他带的蜂蜜水,因为一直焐在怀中,还是温热的。这个小伙伴太贴心了,赵琨莫名感动。 等王绾领着学生找到赌坊二楼的时候,蒙毅正在下注。 关于镐池君和农家的传人许大的种田比赛,赌坊居然专门开设了赌局。大多数人都猜测许大会获胜,因为镐池君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他根本就没种过地。许大却成名已久,他是一个优秀的农官,负责打理咸阳的官田(公田)已经很多年,经验丰富。 只见蒙毅毫不犹豫地解开钱袋,整个倒过来,袋口朝下,抖出身上所有的钱,赌镐池君获胜。 赵琨唇角的弧度止不住地上扬,问他:“你就不怕我输吗?” 第26章 蒙毅直率又豪爽地一挥手,“输了算我的。” 另一边,有几个玩六博的纨绔子弟,一边赌钱一边聊天,说起公子政的生母,满口污言秽语,说她只不过是吕不韦府上的一介歌女、舞女,这些年在邯郸,不知道被多少权贵调戏过,居然快要成为秦国的王后了。 那些纨绔聊得开心,正在兴头上,毫无顾忌地意淫,却不知此时此刻,赵政就站在他们的身后,脸上阴云密布,神色很是阴郁。 第16章 对面的纨绔,以及我方小伙伴齐齐沉默。 “公子政进城的那天,我远远瞧见,他长得像赵人,谁知道是哪里来的小野种!” …… 这些人越说越过分,赵琨很是担心,他越过许多赌徒,从人群中奔向赵政。 赵政冷笑: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他和小叔父的关系最亲近,逛个集市,就刚好听见别人唱衰小叔父,于是追到了赌坊。 在赌坊跟丢了目标,紧接着,又碰巧有人拿他和母亲最不愿回忆的惨痛经历来说笑。 如果巧合过多,那就不再是巧合。而是有人刻意这样做。 赵政甚至怀疑就在赌坊二楼,还有一双隐藏在暗处盯着他的眼睛。他强压着怒火,努力让头脑冷静,细细地打量这几个聚在一起玩六博的青少年。 对于出门穿什么衣裳,秦律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囚犯只能穿用赤土染成的赭色(红褐色)衣裳。平民可以穿没有染过的原色麻布衣,或者白衣、灰衣等,必须以单色为主,不可以穿彩色的衣服。士子的选择要稍微多一些:青色、绿色、天蓝、粉色、紫色、彩色等等1。 看这几个纨绔身上的锦绣华服,以及那种从小培养出来的仪态,就知道他们家中富贵。毕竟纨绔也是需要实力的,普通的家庭,养不出这般挥金如土的架势。 赵政没有冲动发怒,他的护卫宋廉却反常地在没有接到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握住刀柄,迅速拔刀。 只听“锵”地一声,一抹寒光出鞘。 赵政急切地大喝:“住手!宋廉。” 宋廉好像完全没有听见他说话,无视他的命令,高高地举起冰冷的军刀,径直朝距离最近的一名纨绔少年砍去。口中还嚷嚷道:“放肆!公子政的事也是你们这些杂碎能议论的?” 这副底气十足的模样,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奉了赵政的命令去砍人。 那个纨绔少年吓坏了,腿一软,整个人靠在赌桌上,发出杀猪般的惊叫声。 电光石火之间,王绾来不及拔剑,他连剑带鞘地抡出去,架住了宋濂的刀锋。刀和剑狠狠地抵在一起,发出金属特有的碰撞声、刺耳的摩擦声。但王绾毕竟是个文职,武力难以跟专业的护卫相比,眼看就要挡不住了。 下一秒,赵琨道:“终黎辛。” 他上前一步,小身板挤进了宋廉和那名纨绔之间。几乎同时,斜刺里闪过一点寒芒,重重地击飞了宋濂手中的军刀。紧接着,赵琨只觉得眼前一花,终黎辛的残影已经出现在另一个位置,宋廉被他踹得失去平衡,身躯陡然倾倒。 赵政的心在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根本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他惊诧地偏头望过去,只见赵琨的护卫终黎辛单手执剑,一条腿微微抬起,脚底紧紧地踩着宋廉,伸出另一只手,将赵琨一把扯到身后护住,才好整以暇地挽了一个剑花。 宋廉的那柄清光湛湛的军刀被击飞以后,在空中划过一道残影,刀锋直直地嵌入了墙壁之中,留在外边的一截刀柄还在微微震颤,连带刀柄上悬挂着的红缨也在赵琨的视野中剧烈抖动。 终黎辛的手指如铁钳子一般牢牢地环在赵琨的臂膀上,抓得他有些疼。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个纨绔少年仍旧靠着赌桌,口中不断发出破音的惊恐尖叫声。直到蒙毅冲过去拍了他一下,才戛然而止。 喧闹的赌坊仿佛突然被人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就没声了。大多数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呆滞地、茫然地望着王绾、终黎辛,还有被终黎辛踩在脚下的宋廉,以及那个惊魂未定、依然不能好好站立的纨绔。 王绾今天没有穿官服,他身材高大,穿一袭清雅宽大的儒服,腰间的衣带(绅带)垂下来三尺。佩剑是那种轻而窄的文人剑,主要作用是装饰品。但他出手却毫不含糊,精准有力,能看出君子六艺:礼、乐、书、射、御、数中的射艺也是拔尖的。没错,射艺不仅需要掌握箭、弩和弹弓,还包括剑术。这年头,士族都讲究君子六艺、文武兼修,就算学不会击剑,至少也要学会舞剑。 至于终黎辛,一剑出,好似灵蛇出洞,恰如闪电横空,神出鬼没的。他的剑和他的人简直是两个极端。剑在手中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不太寻常,就像是冷寂的灰烬中又燃起熊熊烈火,腐朽的枯木上又发出许多鲜绿的新枝,算不上多么鲜明夺目,却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众人看得心惊肉跳,都呆住了,雅雀无声,过了三秒钟左右,那个纨绔的同伴猛然大喊:“公子政被我们说中身世,气急败坏,要杀人啦!” 没搞清楚状况的人群顿时骚乱起来。 一些人拔腿就向楼下跑去,想要远离这是非之地,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些人后退几步,保持安全距离,自发地围观。也有站在后边的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看热闹不嫌事大,使劲往前挤的。还有人依然呆呆地望着终黎辛,没有回过神。 第27章 赵琨安排蒙毅带着一众护卫尽量隔开人群,防止有人搞事情。一个护卫打扮、长相平平无奇的青年原本混在人群中,想要趁乱一刀砍死那个纨绔少年,却无奈地发现——完全没有机会靠近。他刚走上前一步,蒙毅的护卫就拦住他,警惕地问:“你是谁的护卫?请出示腰牌。” 赵琨瞥了他一眼,神色笃定:“不是我们这边的。” 人群中响起两个声音,一前一后道:“也不是我的。” 青年见众人如此警觉,对面又有终黎辛这样的高手坐镇,硬拼也毫无胜算。于是他迅速收刀,二话不说地后退几步,挽弓搭箭,直接朝那个纨绔少年的心□□出一支羽箭。 “嗖!” “铿!” 终黎辛仿佛背后长眼睛,在破空声响起的一刹那,反手一挥长剑,轻松地击落了飞来的箭矢。然而纨绔少年还是受到惊吓,脚一软,跪坐在地上了。也没人嘲笑他,突然有人在赌坊内放暗箭,许多赌徒吓得抱头鼠窜,哭爹喊娘。 再看那个射箭的青年杀手,他已经后退到窗户边上,跳窗而逃。蒙毅派了几个护卫去追他。 人群中,不知哪个纨绔又闭着眼睛瞎喊了一声:“杀人了!” 终黎辛以为别人说他杀人,脚上微微用力,被他踩在脚下的宋廉吃痛,哇哇大叫起来。 一时间,场面更加混乱。忽听终黎辛极其认真地说:“没杀人,他没死,还叫呢。” 对面的纨绔,以及我方小伙伴齐齐地沉默了。 王绾干咳一声,浑厚的嗓音响彻了赌场二楼:“所有人听好,你们都是目击证人,请暂时留在原地休息,不要随意离开。这件事和你们无关,但是官府需要你们出面作证。有急事的乡亲们,可以在我这里登记一下姓名和家庭住址,先去办事,等官府传唤问话的时候,请一定要到场。我已经派人通知监市(集市管理员)和咸阳令,一会儿会有差役前来问话,大家不要慌乱,看见什么,听见什么,如实回答就行。实话实说的,公子政有赏。” 王绾说话的时候面带微笑,显得很有亲和力。那些乱糟糟的、像无头苍蝇一样乱冲的人纷纷停下脚步,站在原地,赌场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赵政面如寒霜,眼神带煞,确认赵琨没事,才看向那个险些被杀的纨绔少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锦衣华服少年郎只不过跟狐朋狗友一起出门赌个钱,居然差点被人一刀送走,又差一点被一箭穿心,原本已经吓哭了,正在小声抽噎,这时又硬气起来,抹了一把眼泪,显出几分顶级败家子的气质,说:“嬴姓赵氏,赵濯,都是自己人。公子政,有话好好说,别砍我!” 赵政不认识他,看向王绾,王绾也不认识,用眼神询问甘罗。 赵琨扶了赵濯一把,道:“你看清楚,我和公子政是一起的,刚才第一个救你的是博士王绾,公子政的老师。第二个救你这个人名叫终黎辛,他是我的护卫。至于到底是谁要杀你,长点心吧,是你自己要来这里赌,还是有谁邀请你来这里玩儿?是你带头议论公子政的,还是别人引导大家聊这种话题?你看不到身后的公子政,别人也看不到吗?如果他们能看见,为什么还要说那种话,故意激怒公子政?难道是怕公子政的护卫不来砍你?” 赵濯闻言,打了一个寒颤,他豁然回头,看向曾经的同伴。一名纨绔青年瞧他脸色不对,急忙辩解:“这段时间,咱们隔三差五就出来玩两把博戏,或许是被人钻了空子。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你总不至于怀疑我们吧?” 赵濯怔怔地没有说话,眼尾还挂着泪痕,衣服上也沾了些污渍,默默地离同伴远了一点。 甘罗似乎有些顾忌,低声道:“赵濯是宗室远支的人,卫尉竭的独子。” 卫尉赵竭,九卿之一。掌管王宫的门禁,包括秦王子楚居住的章台宫的宫门、守卫王城内外的军队,都归他管。卫尉还兼管铠甲军械、巡夜、禁令、缉捕等等。卫尉军的常备人数是一万人,实权远超清朝的九门提督。 卫尉竭是什么样的人?话说上个月丞相吕不韦的部下违抗宵禁,被巡夜的卫尉军抓获,只好搬出吕不韦这座大靠山来,希望卫尉竭给个面子,放他一马。谁知卫尉赵竭嗤笑一声,说:“管你是谁的部下?但凡触犯宵禁,一律拿下。” 上上个月,秦王子楚的发小触犯宵禁,照样被抓。 一个字概括:牛! 赵琨蹙眉——据说赵竭有一个极大的弱点,那就是护犊子。他四十多岁才得了赵濯这么一个独苗苗,跟眼珠子似的宝贝,谁敢动赵濯一下,他是真的会拼命。 如果公子政的护卫真的杀了卫尉赵竭唯一的儿子,事情必定闹得极大,一发不可收拾。别的不说,除非立即换一个人担任卫尉,守护王宫和王城,不然以后就算待在宜春宫里,公子政的安全也不一定有保障。 几乎同时,赵政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心头。刚才这几个纨绔的身后都有人,唯有赵濯的背后有一小片空隙,赵政才会站在赵濯的身后,宋廉的刀锋才会一下子就对准了赵濯。 这是巧合,还是人为?难道有什么幕后之人,跟赵濯身边的那几个纨绔一同设计了这样一出好戏? 赵政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陷入蜘蛛网的小飞虫,稍微动一下,四面八方的蛛网都被牵扯,还有一只大蜘蛛正向他爬过来,要将深陷网中的他吸食干净。 第28章 第17章 命运的齿轮 王绾已经派人取来笔墨和竹简,开始登记在场的目击证人的信息。蒙毅和甘罗带着十几个侍卫维持秩序,忙得团团转,发现有人不登记就想偷偷地溜走,蒙毅便指挥着护卫将人拦住,单独看押。 蒙毅暗自庆幸:今天兄长蒙恬听说他要出城前往镐池乡,生怕他半路上遇见劫道的匪徒,派了许多侍从和护卫跟着。不然人手都不够用。 赵琨礼貌地将所有带着随从的官二代、富二代等等都请到一边,挨个儿询问,用排除法,最终得出结论——那个长相平平无奇的青年杀手不是在场的任何人的护卫,他只是穿着与护卫相似的衣裳,跟在几名纨绔的身后混进了赌坊二楼。 赵琨话说多了,嗓子又开始不舒服,便用衣袖半掩住薄唇,避开人群咳了几声。 赵政的目光依次掠过正在为他忙碌的同伴,以及气色不太好,脸上还带着一点病容的小叔父,心头忽然一热——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中,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解下外袍,替小叔父披在肩头。 赵琨的唇边绽出一抹笑容,安抚地拍了拍赵政的手背。 赵政忽然极其浅淡地笑了笑,俯身替小叔父理了理微乱的、系着玉佩的丝带,抚平云纹锦袍的下摆。等赵政直起身的时候,整个人都透着一种镇定自若的气场,他吩咐立在他左手边的三名护卫:“保护好赵濯,看紧一点,不要让人伤到他。” 赵濯还没缓过来,听见赵政点他的名,推辞道:“多谢,不敢劳烦公子政,我也带着不少侍卫,小心一点不会有事的。”只不过与那个终黎辛相比,他的护卫都差点意思。 赵濯说完,独自领了十几个侍卫走到另一边,离赵政远远的,离他的几个同伴也远远的。似乎谁都信不过。虽然拔刀砍他的人被制服了,放冷箭的杀手又跑了,然而赌坊二楼有那么多人,鱼龙混杂,是否还有危险潜伏着,谁也说不准。赵濯觉得小心无大错,他这么想着,又忍不住挪了挪,站在赵琨的身侧,终黎辛的视线范围之内。 离终黎辛这样的高手近一些,会让赵濯非常有安全感。同时,他也忍不住委屈——作为咸阳城著名的败家子,救人于危难之间、扶老奶奶过马路之类的好事他固然一件都没做过,但欺男霸女的坏事,他也没做过。这是招谁惹谁了?好端端的,居然有人来杀他! 他又看向曾经的小伙伴,心脏不受控制地抽疼——他没有朋友了,从前众星拱月有多热闹,如今就有多讽刺。 直到这时,咸阳令和二十几名差役才急匆匆地赶到现场。面对赵政、赵濯、赵琨……咸阳令比已经成为阶下囚的宋廉还要紧张。再看另一侧的几名纨绔,很好,皆有一个好爹,都是咸阳令惹不起的那种。 咸阳令询问了一下情况,额头渐渐开始冒汗。 把人转交给差役之前,赵政最后一次盘问宋廉,“是谁指使你?” 宋廉被按在地上,还梗着脖子嘴硬道:“公子饶命,那些人满口胡言乱语,属下就是气不过,才动手的。没有人指使。” 赵政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手示意咸阳令把人带去县衙审问。 做完笔录,从县衙出来的时候,天空飘起了小雨。 斜风细雨中,王绾将学生们送进王城之中,就站在鼓楼附近跟他们告别,又返回县衙去处理这个案子的后续,他必须将这件事对赵政的影响降到最低。王城内的治安一向不错,他的学生们又带着许多侍从和护卫,各回各家应该是没问题的。 赵琨看赵濯拢着衣襟,似乎非常冷的样子,轻轻叹息一声,对小伙伴们说:“你们先回,我去送送赵濯。” 赵政和甘罗异口同声: “我陪小叔父。” “我陪镐池君。” 蒙毅向左看看,公子政紧紧地攥着马鞭。向右看看,同窗甘罗捧着竹简,食指顺着简书缓缓滑动,停在一角。两个人齐刷刷地望着赵琨。蒙毅不想落单,抬手挠了挠后颈,说:“我也去。” 赵琨拿小伙伴没办法,无奈道:“那一起送吧。” 说是一起,其实赵政单独乘坐一辆马车,蒙毅和甘罗共乘一辆,赵琨邀请赵濯同车。 赵濯看了看终黎辛,便上了马车。他后怕完了,又开始懊恼:刚才在赌坊,我的表现好丢脸啊!那会子他们笑什么,是不是笑我胆怯?镐池君看我干什么?淦,视线对上了! 十几岁,正是少年人最敏感、自尊心最强的时期,在赌坊二楼当众那么一跪,赵濯感觉自己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没脸见人。恨不得回到过去,甩两个耳光给那个胆小懦弱的自己。 赵濯无限懊悔,忽然很害怕跟赵琨对视,或者说,他不想在那个小孩子的眼中读到嘲讽、瞧不起之类的情绪。小孩子最不会隐藏好恶了。喜欢一个人会很明显,讨厌一个人更明显。 赵琨忽然拍了拍小胸脯,扯住他的衣袖抱怨道:“我第一次去赌坊,又刀又是箭的,也太可怕啦!吓得我到现在还腿软,以后再也不去那个地方玩儿!” 赵濯全然怔住,半晌,他才缓缓呼出一口气,说:“我瞧你挺勇敢的,直接冲上来,挡在我和那个杀手中间。公子政急得脸色都变了。” 赵琨随意地歪在坐垫上,完全不要形象地全身放松,摸出两颗饴糖,先将其中一颗抛给终黎辛,剥开另一颗糖的细绢“糖纸”,就往嘴里送,“当时吓坏了,蒙头乱窜,后来两条腿都不听使唤,想动也动不了,哎。遇上那种乱砍人、乱放箭的,谁不怕?” 第29章 赵濯心底生出一股子暖意,有些释然了,附和道:“是啊,当时好几个吓哭的。你那个护卫终黎辛的功夫真俊,我用二十个护卫跟你换他,怎么样?” 赵琨原本又摸出一颗糖,要递给赵濯的,这时也不肯再给他了,于是又抛给终黎辛,挑眉道:“别做梦,终黎就跟我兄长一样,不换!” 赵濯颇为遗憾,想了想,问:“那我跟他学剑,行不行?”认真论起来,他和赵琨也算是亲戚,远房堂兄弟。至于公子政,已经出五服了。 赵琨不替任何人做决定,他轻声问终黎辛:“终黎,你愿意教他剑术吗?” 终黎辛摇头:“他胆子小,不适合学剑。” 兜头泼来一盆冷水,赵濯顿时不乐意了,他赌天发誓道:“我才不是胆小鬼!你可要瞧仔细了,我今天就开始练剑,让父亲给我请最好的剑术师父,一定打败你!” 终黎辛淡然道:“嗯。” 赵琨以为赵濯就是三分钟热度,也没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马车慢慢减速,随即稳稳地停下。赵政的声音隔着竹帘响起:“赵濯到地方了。小叔父,去我车上,有事跟你商量。” 第18章 公子政硬核撒娇,开始培养心腹。 赵政抿着唇,过了良久,才严肃地说:“小叔父,下次有事不要往前冲,多危险!” 赵琨吊儿郎当道:“嗯,主要是怕你的护卫砍伤了赵濯,给咱们惹上大麻烦。换成不相干的路人,我未必愿意管。” 赵琨这嘴硬的毛病,大约是改不掉的,如果他真能做到只顾自身安全,不管别人遭殃,他也不会穿到战国末年。不过他的勇气是一阵强一阵弱的,有时候遇见陌生的老人跌倒,都要先给警务站打电话,不敢直接上去扶人。有时候又特别勇,想都没想,就直接冲了。 赵政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着重强调:“以后,就算是为我,也别轻易冒险。你派人过来帮我就可以,不要逞强自己冲上来。” 赵琨这才意识到大侄子是真的急了,他缓缓坐正,哄骗大侄子说:“放心,以后再遇到真刀真箭的,我保证第一个躲开。不是有事要商量吗?快说,什么事?” 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赵政又往这边挪了挪,附在他的耳边说:“小叔父,咱们身边的侍从和护卫,虽然是父王一手安排的,但祖母太后必定安插了眼线。宋廉不偷袭我,却非要砍死赵濯,我怀疑宋廉是祖母太后的人,要是让他得手了,我的名声就彻底坏了,迎风恶臭十里。受益人将是祖母太后最偏爱的公子成蟜。父王可以容忍成蟜跟我竞争储君之位,却不能容忍我们手足相残,祖母太后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今天的刀和箭,都没有冲着我来。” 因为下雨的缘故,前方路段有些积水,坑坑洼洼的,马车突然一阵颠簸。 赵政一个没稳住,身子一晃,胳膊肘直接顶在赵琨身上,叔侄俩挤成一团。 大侄子太瘦,身上都是骨头,赵琨猝不及防,被撞得生疼,于是抽了一口气,也抬起胳膊肘,闹着玩似的,不轻不重地顶回去。他思考了一下,说:“有可能,说不定还有吃里扒外的家伙潜藏在咱们身边,得想个法子清理一下。” 赵政一边用胳膊肘跟赵琨互顶,你挤我一下,我挤你一下,嘻嘻哈哈地打闹玩耍,一边提议:“回头我挑一些年纪小,家世清白的人。让终黎辛看看有没有习武的好苗子,训练训练,咱们也培养一批心腹侍卫。已经得用的这些侍卫,查一查底细,透露给他们不同的消息,看谁会传出去。” 赵琨闹累了,原地躺平,翘着二郎腿补充道:“还有像蒙毅、甘罗那样,家族有一定的实力,父辈不会轻易地倒向朝中势力最强的亲楚派的人,也可以拉拢。” 赵政有样学样,和赵琨头对头躺下,伸手扯一扯他的衣袖,像一只小狐狸一般狡黠地说:“那就要叔父帮我了。蒙毅动不动就提起他的兄长蒙恬,读书厉害,写字好看,习武也厉害,射箭比我们都强,夸得跟神仙下凡似的,我就好奇,想知道那个蒙恬究竟长什么样?” 赵琨怀疑大侄子在撒娇,温和地笑起来,说:“回头我办个筵席,多宴请一些少年郎,让蒙氏兄弟都来作客,政儿自己看。” 这时,马车减速,终黎辛撩起车帘,向外望去。 宫门外有双阙,就是一对可以登高望远的木楼。据说商君(商鞅)变法的第二个阶段,第一条诏令就是迁都咸阳。 宫门外的这一对高楼,便是商君主持修建的,叫作“冀阙1”,作为朝廷宣示教化和法令的地方,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时至今日,这座门楼上最显眼的位置依然张贴着秦国最新的政令,以及耕战有功的相关律法。 雨点飞进车窗里,落在赵琨的脸上,冰冰凉,他原本已经在打瞌睡,被冰得又精神起来,直起身,刚好也看见了冀阙。于是和赵政聊起商鞅。 战国是大争之世,第一个变法强盛起来的诸侯国不是秦国,而是魏国。据说商鞅入秦的时候,就带着魏国的李悝的著作——《法经》。 话说魏文侯任用李悝变法,使得魏国的国力迅速增强。李悝还向魏文侯推荐了兵家的代表人物吴起,他评价吴起这个人:人品很差——吴起的结发妻子是齐国宗室女子,鲁公认为吴起早晚都会倒向齐国,不敢用他。吴起听说了这件事,一心想得到鲁公的重用,甚至不惜杀害妻子求取将军之位。结果鲁公对他的疑虑更加严重了——枕边人都能说杀就杀,太无情。 第30章 没错,吴起的人品委实不怎么样,但是打仗非常厉害。魏文侯想了想,觉得名声坏一点也没关系,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行。于是任用吴起,让他率兵攻打秦国。 吴起组建了精锐的步兵——魏武卒。魏武卒满员的时候也只有五万人,但单兵的战斗力是战国的顶配——身穿三重重甲,背着十二石(一百二十斤为一石)的弩、五十支弩箭,手持长戈、长矛,腰佩利剑,携带三日的粮草,半天就能急行军一百多里,还有力气直接奔赴战场,加入厮杀。 同一时期的秦国很不幸,刚好遇上了吴起和魏武卒。这是一支完虐各国诸侯的超级军队,在公元前413年至公元前404年,吴起领兵与各国诸侯交战多达七十六次,完胜六十四场。 秦国也被虐得相当惨——公元前419年,魏军攻打河西,秦军战败,退守洛水一带。公元前408年,魏国全面攻占原本属于秦国的五百里河西之地,设立河西郡,由吴起担任郡守。这时候,齐国发生了内乱,魏国又把目光投向了东边,领着韩、赵两个小弟,玩大乱斗去了。秦国终于获得喘息的机会。 河西的地理位置至关重要,失去河西,秦军就无法东进,以至于秦国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法站在战国的舞台上,六国搞诸侯会盟,都不带秦国玩儿。公元前401、393、390年,秦国多次出兵,都没能把河西之地抢回来。 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魏文侯驾崩,魏武侯继位,魏国的丞相公叔痤构陷吴起,使吴起失去了魏武侯的信任,被边缘化了。 秦国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夺回河西的机会,公元前390至389年,吴起失去了魏武卒的指挥权,秦国倾尽全力调集50万大军,想要夺回河西之地。然而吴起向魏武侯讨要了5万名没有立过功的步兵,照样取得了辉煌战绩,将十倍的秦军打得大败。同年,吴起被公叔痤逼得在魏国待不下去,投奔了楚国。 公叔痤的手下有一个能人——商鞅,他是卫国君王庶出的孙子,也称公孙鞅。商鞅年少的时候在魏国求学,担任魏国丞相公叔痤的家臣——中庶子。根据公叔痤一贯的行事作风,他有伯乐的眼光,能够辨识人才,却嫉贤妒能,生怕被取代,失去权利和富贵。所以公叔痤让商鞅办事,却又不肯给他扬名的机会。直到公叔痤老了病了,快咽气了,魏惠王前来探视他,问他谁可以接任丞相之位,掌管国政?公叔痤才举荐商鞅。 商鞅是哪位? 魏惠王根本就没听说过这个人,他怀疑公叔痤病得太重,或者老糊涂了,也许是有私心,想把亲信推上高位,总之,这个推荐不靠谱。所以魏惠王不打算任用商鞅。过了一会儿,公叔痤看出魏惠王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于是语重心长地说:“大王,你要是不用商鞅,就立即杀了他,免得他跑到别的诸侯那里,成为魏国的心腹大患。” 公叔痤还稍微有一点良心,等魏惠王走了,他就将商鞅请来,把他和魏惠王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商鞅,让商鞅做好准备,不被重用就赶紧跑路。 商鞅听了,一点也不着急,他笑道:“大王既然不肯听你的话重用我,又怎么可能会听你的话杀掉我呢?” 商鞅没有走,他又等了很久,日夜盼着魏惠王能回过味来,召见他。然而,等到黄花菜都凉了,也没有任何消息。 公元前361年,秦孝公发布了求贤令,于是商鞅来到了秦国。商鞅在秦国推行改革,一开始并不顺利,旧贵族的特权被削减,朝中一片反对的声音,直到他拿秦国的太子开刀——太子犯法,依照秦律,太子是不能被判刑的,影响秦国的国际形象。商鞅就让太子的两位老师公子虔和公孙贾代替太子受刑,公子虔被割掉了鼻子,公孙贾脸上刺字。这两位老兄都是宗室成员,秦国的王子王孙,商鞅杀鸡儆猴,效果是立竿见影,太子和朝中权贵都安分下来,变法的阻力一下子就小了许多。 公元前341年,齐国击败了魏国,杀死了魏国的大将军庞涓。商鞅劝说秦孝公抓住时机攻打魏国,于公元前340年,彻底收复了河西之地,为秦国的千秋霸业打下基础…… 秦孝公死后,太子继位。话说太子的老师公子虔被商鞅割掉鼻子以后,丑得不敢见人,八年没有出门,一出来就秘密召集了一批人,诬告商鞅谋反…… 纵观商鞅这一生,成也变法,败也变法,身死法存。赵琨言谈中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赵政若有所思,说:“夸商君的,大多数是凭借军功封爵的百姓,朝中新贵。小叔父,其他叔伯每次提起商君,都要骂几句脏话,你是唯一一个称赞他的。商君变法,大大削弱了宗室、贵族的势力和特权。放眼七国,我大秦的公子王孙,是最最寒酸的。赵国的平原君炫富,给上等门客的佩剑都镶嵌玉石珠宝,结果到了楚国一看,春申君的门客个个衣着华贵,就连脚上的鞋子都镶嵌着珠宝。同样是公子,我和叔父就养不起那么多门客。” 赵琨在大侄子的头顶挼了一把,道:“咱们这里,不兴搞那些面子功夫,商君变法成功,百姓富庶,国力强盛,这才是大秦宗室真正的底气。我的封地位于镐池,周天子故都,手头也十分宽裕,我若养门客,就算镶不起美玉,镶一些玛瑙也不难。但我偏不,就算我穿最普通的布衣,全身上下除了玉佩找不到第二样配饰,春申君见了我,也不敢怠慢。我的门客也不能太招摇,数量也不必太多,闷声发大财就好。” 第31章 赵政摆手,说:“可别再那样穿啦,父王每次瞧见,都怀疑他没有照顾好弟弟,找借口赏钱送东西。还私下里问我,政儿,你小叔父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叔侄俩相视大笑。 回到宜春宫,只见赵政最信任的大宦官跪在地上请罪,说公子成蟜刚刚来过,将赵政很喜欢的那把水枪,还有从邯郸带回来的、一直小心珍藏的一把木剑给拿走了。 赵政半晌没说话。 这不是成蟜第一次拿他的东西。根本不打招呼,看上了就擅自拿去玩儿。 第19章 幼年期的秦始皇:并不觉得意外。 赵琨放学回来,和爸爸大吵一架。之后很多年,哪怕超喜欢虎皮鹦鹉,他也没有再养过。小时候曾经坚持两个月,每天步行将近四十分钟回家,就为了将父母给他的打车费省下来,买虎皮鹦鹉。从一对小小的雏鸟,亲手养大,其中一只雌鹦鹉跟他特别亲,他经常戏称养了个妹妹,突然被“横刀夺爱”,从此看见花鸟鱼市场的虎皮鹦鹉甚至会隐隐难过。 后来,他又买过两个版本的<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但都不是他失去的那一版,那是外公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找不到一样的,就算找到了也不一样。 赵琨轻轻地拍一拍赵政的肩,认真地说:“我帮你拿回来。” 他转身向外走,却被赵政一把拽住了:“小叔父,没有那么着急,你歇一歇,雨停了再去。” 赵琨向窗外看了看,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他点头道:“好。等雨停了叫我。”虽然他基本上没有淋雨,但刚才风一程,雨一程地赶路,哪怕有人替他撑伞,他的外袍还是染了一些雨水和潮气。再加上风寒没有好透,人也确实比较困乏,干脆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侧躺在卧榻上,打算小睡片刻。 睡前,考虑到终黎辛应该也累了。赵琨吩咐另一个护卫周青臣,让他带着镐池君的手令去咸阳西市,将王绾看中的那块木料重金买下来,但是不拿走。那块适合制琴的木料将依然摆在店铺里,由掌柜的妥善保养,只等王绾再次上门,就降价卖给他,只能卖给王绾。 又要帮王绾买到喜欢的木料,又不想让他知道。周青臣不是很理解,但他是个机灵的,只要是赵琨安排的事情,他都会尽全力办好。 赵琨这一躺,再睁开眼的时候,居然已经到了黄昏时分。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发现赵政手持一卷竹简,安静地坐在窗前看书,翻动竹简的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赵琨单手扶额:“政儿,怎么不叫我?” 赵政掩上竹简,温声道:“雨还没停呢,咱们先吃饭。” 赵琨披上外袍,走到窗前看了一会儿,确实还在滴水——屋顶上的积水从檐角淅淅沥沥倾泻而下,落在地砖上,溅起点点水花。但天空已经放晴,夕阳给云彩镶了一层金边。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都洗净了尘埃,绽放出绚烂的色彩。 饭后,赵琨架着鹰,小宦官替他打着伞,陪他回了一趟猗兰殿。赵琨花了几分钟的时间,用竹片制作了一只竹蜻蜓,这是我国古代的一种小孩玩具——简易版螺旋桨。为了足够显眼,赵琨特意将竹蜻蜓的竹片刷成彩色的。 他早就摸透了成蟜的活动路线。估摸着时间,成蟜这会子应该已经给华阳太后请了安,由几个小宦官陪着,在这附近玩耍。 赵琨寻找了片刻,没费什么工夫就用眼角余光锁定了成蟜的身影——小孩子什么都能玩。宫里的地砖,看上去十分平整,一场春雨过后,却出现了许多浅浅的积水,东一片,西一片,成蟜正蹦蹦跳跳地踩着地上的小水坑,双脚踢踢踏踏,让一朵朵水花溅起来,跟他一起玩的小宦官被溅了一身水,也不敢躲。 赵琨撇嘴,假装没瞧见成蟜。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跟小宦官玩闹,他故意咋咋呼呼,先引起成蟜的关注,再双手搓动竹蜻蜓上的小竹柄,使竹片高速旋转上升,倏忽飞向天空。 一起玩的小宦官都惊呆了,兴奋地大喊大叫,追着竹蜻蜓跑来跑去。竹蜻蜓在半空中飞了好一会儿才落地。 成蟜果然被吸引,也跟着一阵狂奔,要去捡竹蜻蜓。 赵琨抢先一步,吹了一声口哨。在嘹亮的口哨声中,花朝倏地一下飞出去,抢先将竹蜻蜓捡回来,呼扇着翅膀送到赵琨的手中。 成蟜非常好奇,想要竹蜻蜓,刚开口,就被赵琨果断地拒绝。 在赵琨面前,成蟜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霸道,不讲道理——自从阳泉君失去了丞相之位,他和熊柏的日子并不好过,同窗们不再捧着、让着、忍着、躲着他们。反倒是赵政、赵琨、蒙毅、甘罗这四个人结伴上学,很得先生看重,和同窗相处融洽,一时间风头无二。他们不欺压别人,一般人也不敢招惹他们。成蟜再欺负赵琨,不仅占不到丝毫便宜,还有可能被赵政追着打。就连父王都不向着他。 成蟜第一回服软,唤赵琨“叔父”,撒娇说:“小叔父,我也想玩这个!给我呗。” 赵琨翻了一个大白眼,“我的玩具,凭什么给你?除非拿你的玩具来交换。” 于是成蟜急不可耐地派了几个小宦官跑回屋里,捧了一堆玩具出来,有竹马、陶娃娃、两柄木剑、各式各样的仿真鎏金铜马车等等。 赵琨认出了大侄子的木剑,伪装出一副冷淡模样,仿佛这些玩具一样都不入眼,让成蟜再添一把水枪,才肯换。成蟜刚得到水枪这种新奇的东西,还没玩够,自然不愿意拿出来,耍赖哭鼻子,嗓门颇大。 第32章 外边一群孩童闹翻天,华阳太后始终没有出来瞧上一眼,她从权利巅峰跌落下来以后,就很少出门。现如今,宫里最招摇最得意的女子是秦王子楚的生母——夏太后。 赵琨有点招架不住小孩子哭闹,于是就这么跟成蟜换了,先把木剑拿回去给赵政。 赵政肉眼可见地惊喜,双手接过木剑,细细地擦拭一番,又摩挲许久,才收进金属铸造的剑匣子里,小心密封,生怕被老鼠啃坏了。 暮色更浓,华灯初上,青草绿树间隐隐传来几声虫鸣鸟叫,此起彼伏的,很是好听。赵琨和赵政悄悄地绕开了守卫,来到成蟜居住的永延殿的后墙,一起扒在墙头,望着西面的一间屋子。 其实也看不见屋里有什么东西,只能确定这就是成蟜存放玩具的地方。屋里没有点灯,窗户大开着,成蟜应该还在华阳太后那边玩耍。 赵琨用手指挠一挠花朝,指着一扇洞开的窗户,小声吩咐:“花朝,去。” 花朝飞进永延殿,眨眼间,抓出来一只纯金的小马驹。 赵琨随手丢开小马驹,摇头:“不是这个,再去。” 赵政顶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小声感叹:“第一次做贼,还怪刺激的。” 花朝再次飞过去,从窗口钻进永延殿,片刻后,衔出来一颗夜明珠,爪爪上还抓了一只精美的麒麟纹钱袋。 赵琨跺脚:“这次纯属意外,再来。” 赵政:“……” 赵政并不觉得意外,小叔父爱钱,他养的这只鹰,从小就玩捡钱游戏。 半个时辰之后,成蟜屋里值钱的小玩意,乱七八糟地扔了满地,花朝终于抓着一把水枪,震翅飞了回来。另一边,宦官提着宫灯走在前面为成蟜照明,眼看成蟜前呼后拥地穿过回廊,就要进屋了。 赵琨得意地给花朝喂了一块肉。赵政欢喜地捧着水枪,叔侄俩对视一眼,同时压低嗓音: “撤退。” “走吧。” 并肩往回跑的路上,他们偶然踩到了一处清浅的积水,水花四溅。赵政觉得有趣,反正已经打湿了鞋袜,他又专挑了两处水坑踩踏,神采飞扬地望着溅起的水珠。 这一刻,赵琨忽然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双标的人——成蟜踩小水坑,他看着就嫌弃。赵政踩小水坑,他觉得崽崽好可爱,始皇帝也应该拥有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丝毫不介意踩进坑里弄脏了靴子,还挺高兴的。 然而赵政终究和成蟜不同,他很快就收敛了孩童爱玩的天性,又像个小大人一样注意起仪态,尽量表现得稳重一些,因为他是秦王的长子——长公子。 章台宫里,子楚听了内侍的小报告,也只是一笑置之,他并不在意小孩子之间的玩闹。派人盯着几个孩子,主要是为了暗中保护政儿和成蟜,既要防着母后对政儿下手,也要防着夫人对成蟜下手。 还有,赵琨表现得非比寻常,他怀疑这个弟弟身边有高人指点。可惜,派去盯着赵琨的人一无所获。种种迹象表明:他这个弟弟,或许就是不一般。 傍晚浪过了头,三更半夜,赵琨的咳嗽加重,还有点发烧。他嘱咐小宦官不要惊动别人,悄悄替他请来了御医徐咨。 到了清晨,还是被赵政发现他喝药,替他请了一天假。 不需要早起,不用晨读,也不用去长杨宫一边喝冷风一边苦练射箭,赵琨还挺开心的。他在房子里窝了一上午,让宦官搬来一张小几案摆在床上,他腿上盖着被子,肩头披着大氅,画世界地图。有许多知识,将来应该能用上,只怕到时候已经遗忘了,所以只要有时间,赵琨就手写一些东西保存起来。 午后阳光正好,赵琨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放心不下地里的杂交小麦,打算去封地看一眼。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动身,昨天去追小偷的那几个护卫和周青臣一起回来了。他们暗示赵琨让宦官和宫女都退出殿外,才禀报说,那个飞贼原本已经逃脱,谁知他运气奇差无比,傍晚在咸阳西市买羊杂碎,被周青臣一眼给认出来,一箭射伤了大腿,直接原地逮捕。 他们去小偷家里一搜,镐池君特制的桂花香型鸽子粪还在,装鸽子粪的雕花木盒却已经转手卖给了一位珠宝商人。顺着线索追查,珠宝商人活了四十几年,头一回见到如此精致美观、还镶嵌着这么多极品玛瑙的雕花木盒,立即将“宝物”献给了吕相。 东西进了吕不韦的府邸,所以没能追回来。 试问满朝文武,哪个敢去吕不韦的家中搜查赃物?关键是很难证明那个珠宝商人收购赃物,献给吕相。见到吕不韦,如果小偷和珠宝商人改口否认这件事,反咬一口,镐池君也要惹上一身骚,所以他们只好先回来。 赵琨想了想,问:“吕相知道盒子是我的吗?” 第20章 瓜太大,根本吃不完。 这倒是实话,宫廷护卫的训练非常严格,会专门培养他们的保密意识。 赵琨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说:“丢盒子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你们抓贼有功,终黎辛他们保护我有功,每人赏三千钱,五匹细绢。周青臣和终黎辛表现突出,一人再领一头羊,十斗细粮。” 自从春耕,赵琨两头跑,这些护卫也得跟着奔波,替他办事,都比较辛苦。所以赵琨经常找点借口给他们加餐、发福利。 镐池君的护卫都是些青少年,性子活泼一些的,当场就嚷嚷着要周青臣和终黎辛请客吃饭。 第33章 周青臣笑着答应了,转头问终黎辛:“要不要一起请?我来操办,终黎兄再添一些食材。” 终黎辛微微颔首,道:“我的羊,你们牵走。” 一众护卫欢天喜地地领赏去了。等别人都离开,只剩下终黎辛还杵在原地,周青臣猫着腰走到赵琨的面前,从怀中摸出好几卷帛书,双手奉上,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个飞贼家里,还搜出一些要紧的东西,是几年前,他从吕不韦落脚的客栈中偷出来的,我没敢让别人知道,请镐池君过目。” 赵琨展开帛书,一开始,他看得云里雾里,搞不懂吕不韦买通几名仆役、几个兵卒,记录一个少年郎的日常生活、兴趣爱好干什么? 这份记录甚至详细到少年郎多瞧了某个大胸细腰的女人两眼。 看着看着,赵琨恍然大悟——这个少年郎不是别人,而是秦王子楚。 惊天大瓜! 当年,子楚还是质子异人的时候,吕不韦带着一整个门客团队,研究了异人(子楚)的性格、喜好、审美、行为模式……分析出他的心理状态,给他做人物侧写,为他量身打造了一个红颜知己——琳琅。这个琳琅就是秦始皇的生母赵姬1。 子楚跟吕不韦越来越熟悉,关系越来越好,经常去吕家做客。在一次宴席上,一群美人献舞,他不经意地一瞥,就看中了领舞的舞女琳琅。琳琅的容貌、身段完全戳中了他的癖好。于是子楚开口向吕不韦讨要这个舞女。 莺歌燕舞,繁华如梦。吕不韦也看得目眩神迷、心旌摇荡——这是他亲自调教的窈窕佳人,仰慕他许久,他自己也惦记,简直垂涎三尺。但为了事业,吕不韦甘愿拱手相让,忍痛将美人送给了子楚。从此,他跟子楚的关系更进一步,他们称兄道弟,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子楚体验到前所未有的幸福——琳琅理解他的心思,跟他有着共同的兴趣爱好,是一朵娇滴滴的解语花。吕不韦家财万贯,知道子楚最需要什么,全力支持他谋取前程,是他最可靠的盟友——他们有情谊,也有共同的利益。 作为大商人,吕不韦有钱,却没有地位。正常情况下,他是接触不到公子王孙的。作为秦国王孙,子楚虽然因为秦赵两国频繁交战,在赵国受到不公正待遇,生活窘迫,连车马和日用品都不能保障2。但他的身份,就是吕不韦能抓住的最好的翻身机会。 子楚迎娶了琳琅,也就是赵姬。在吕不韦的资助下,渐渐扬名于诸侯。 对于子楚来说,吕不韦是他的贵人,“战友”、好兄弟。赵姬是最懂他的女人,既是白月光,也是红玫瑰,从脚尖到头发丝都让他着迷,梦中情人也不过如此。难怪成蟜的生母争宠争不过赵姬。 所有的一切,史书上不过寥寥数笔,留下一个“奇货可居”的典故。但真正身处其中,才知道吕不韦究竟筹谋了多久,投入了多少时间、精力、人脉和金钱。这是一场豪赌。 赵琨脑子里播放着狗血小剧场——他爱她,但她爱他……感觉帛书有点烫手——护卫捉小偷,从小偷的家里缴获许多赃物,竟然让他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外人在场。终黎辛根本不曾朝这些帛书看上一眼。他识字,但是不爱读书,对帛书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趣,只默默地在一边擦拭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 赵琨和周青臣面面相觑,他们可能无意间撞破了一出尘封已久的美人计。 子楚曾经中过美人计,影响赵琨吃饭、睡觉、养花朝吗? 不影响。 影响他种田、搞钱、挼始皇崽崽吗? 不影响。 揭穿美人计,反而会残忍地打破子楚的幸福,甚至影响兄嫂之间的感情,破坏子楚和吕不韦的友谊,这种损人又不利己的蠢事,赵琨才不要沾手。 他将帛书丢进炭盆中,望着绢帛在高温中渐渐卷曲烧焦,燃起一簇簇小火苗,火光变强、又变弱、最终归于沉寂。他对周青臣和终黎辛说:“祸从口出,忘掉这件事,就当不知情。” 赵琨跟没事人一样,照旧前往封地。 离小竹屋还有一段距离,终黎辛视力好,远远地就瞧见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地里摘菜。 有人偷菜! 第21章 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作为镐池君休息的地方,小竹屋这一带十分幽静,平常没什么人来,除了甘罗,就只有几个厨娘和书吏会经常出入,屋前的菜地,也是几位厨娘轮流浇水、除草、采摘…… 所以终黎辛一眼就能看出正在摘菜的人不是赵琨的手下。 他只对赵琨的安全负责,所以从不离开赵琨的左右,而是另外点名了四名护卫,让他们去捉拿偷菜的小贼。 正在偷摘紫苏的小贼十分机警,一听见小队人马过来的动静,不等护卫上前追捕他们,便惊叫一声,拔腿就跑。 赵琨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劲,然而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偷菜本身就挺奇怪的——秦国的总人口才几百万,只要登记户籍,就给分一块地,秦国百姓人均一百亩地。在这莺飞草长的阳春三月,到处都是野菜,谁家屋前屋后都有蔬菜,为什么非要来摘他的? 何况依照秦律,随便摘点别人家的桑叶,哪怕价值不到一钱,也要被罚去做三十天的苦力。这两个小贼偷紫苏,市价超过一钱,要当好几年的苦力,都能赶上去修秦始皇陵了。 第34章 赵琨将花朝放飞出去,疑惑地望着小竹楼。 当护卫去追那两个偷菜的小贼,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竹屋二楼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黑影从屋里跳窗出来,落地之后翻滚了一圈,从地上弹跳起来,几乎没有停顿,也没有任何犹豫,利索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跟偷菜贼的逃跑路线完全相反的方向。 这道黑影奔跑起来,速度奇快无比,甚至能赶上最优等的猎犬。 太快了!赵琨第一个发现他,一直盯着看,都没看清他的长相。 又过了几秒钟,护卫才发现那道黑影,连忙去追,结果骑马都没追上人家。主要是一开始就没注意到他,等看见他,已经迟了一步,压根就赶不上,眼看他快要跑进茂密的树林中,彻底逃脱了,护卫们立即从背上取下弓箭,开弓搭箭。 “嗖、嗖嗖!” 在弓弦弹响的一瞬间,那道黑影仿佛有所感应,灵巧地避过了接二连三的箭矢,像滑翔的飞鸟一样越过障碍物,轻盈又迅捷地消失在密林深处。这居然是个飞贼。 赵琨懵了三秒钟,才意识到:外边偷菜的那两个小贼,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突然惊慌逃窜,大喊大叫,扰乱了护卫的视线,竹屋里边的那个飞贼抓住机会,成功逃脱。 偷菜的小贼被抓了,但是一问三不知,他俩是附近的混混,连户籍都没有,整日里游手好闲,日常偷看寡妇洗澡、骗吃骗喝。那个飞贼给他们钱,雇佣他们帮忙望风,还拿刀威胁,不许他俩进屋。他俩在楼下干站了一会儿,发现根本没人,感觉来都来了,不拿点东西回去太吃亏,于是去地里偷菜。 赵琨问来问去,没得到一丁点有价值的线索,让他们描述一下飞贼的相貌特征,就两个鸟人,说的话还互相矛盾,驴头不对马嘴,让人听着就十分暴躁。 偏偏这两个混混看起来确实有在努力回忆,都快急哭了,不像是故意撒谎,大概率是一辈子住在乡野之间,没读过书,交际圈子又窄,除了坑蒙拐骗,很少正常跟人交流,语言极度匮乏,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一个人的外貌。描述对不上,被护卫狠狠地抽了几鞭子,两个混混当场就开始互相埋怨、争吵、骂娘、最后直接打起来。 赵琨沉默了片刻,制止了护卫用马鞭打人的行为。他是个遵纪守法的人,不提倡动用私刑,哪怕在战国末年这很常见。 他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涵养还不错——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跟这两个混混说话。 连着两天遭遇小偷小摸,赵琨的心情不太美丽,关键是这一次他根本不知道丢了什么,竹屋里,要紧的东西一样都没少。至于不太要紧的东西,赵琨自己也记不清都有什么。 考虑到“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些事情还是应该找专业人士。 赵琨领着护卫,将两个混混交给了亭长(乡镇派出所所长)杨樛。杨樛忙活了半晌,也没审问出什么东西,但他这里还关押着几个小偷,去牢房里转一圈,一问,还真有线索——这附近,包括咸阳、长安和镐池,比较厉害的飞贼就那么三五个,骑马都追不上的唯有一人——侠盗成。他是一介布衣,无姓无氏,只有一个单名——成。 侠盗成只偷东西,从不杀人,也不劫色,有时候还主动接济穷苦百姓,口碑不错。关于的他的通缉令也在城门上挂了好几年了,杨樛扑空过很多次,死活就是抓不到人。 赵琨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觉得杨樛可能还缺一名专业顾问。他让护卫把偷盒子的那个小贼从咸阳狱中提出来,招安了,给他安排了一个任务——戴罪立功,配合亭长杨樛,去追捕侠盗成。 不管用什么方法,只要抓住侠盗成,镐池君既往不咎,还重重有赏。要是抓不住,就把他送回咸阳狱,该怎么判还怎么判。 话说镐池有三片试验田,专门用来培育能抗锈病的小麦,需要定期人工检查,拔除已经感染锈病的麦苗。并且统计数据。 赵琨去看的时候,发现地里的活已经干完了,相关的数据也被书吏统计出来,甘罗正在检查。 赵琨曾经被个别穿越小说误导过,以为秦汉时期没有乘法口诀,也没有方程。结果穿过来才发现:西周初年,周公教授贵族子弟的“九数”,就已然包括了加减乘除、分数、方程、少广、商攻……“少广”就是已知图形,计算面积、边长等等,甚至有开平方、开立方的计算方法。“商攻”就是计算各种体积。 学好这几样,征发徭役、丈量田地的尺寸、督造土木工程,一点问题都没有。这也是县令必须掌握的技能。 乘法口诀1也是有的,只不过和现代的乘法口诀顺序相反,从“九九八十一”开始,到“二半而一”(二乘以二分之一等于一)结束。 作为学霸,甘罗只不过在赵琨做统计表的时候旁观了两回,就能替他计算比例,检查数据了。 日常工作提前完成,赵琨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鱼。他冲了两杯蜂蜜水,端给甘罗一杯。哼着小曲儿画图纸,召集墨家弟子,安排他们制作了两个大蜂箱。足足有十层的原木箱子,顶部设计成类似于阁楼屋顶的样式,这种带坡度带隔层的尖顶,可以防止雨水流进蜂箱里。每一层都可以单独抽出来刮取蜂蜜,不需要破坏蜂巢。 趁着墨家弟子做木工的时间,赵琨又召集了所有杂役,命令他们洗手,还特意叮嘱:“洗干净一些。” 第35章 一众杂役不明白镐池君又想干嘛,一头雾水地照办。 赵琨让大家站成七排,伸出双手,他一个一个地看。发现衣裳相对整洁,洗手比较仔细,连指甲缝都清理干净的杂役,就挑出来。一共选出二十八个人,让书吏挨个儿登记姓名、年龄、籍贯,先教他们简单的算学、食品卫生常识,预备着培养成制糖小作坊的骨干。 制糖小作坊的蔗糖、奶糖、水果糖一旦做出来,赵琨也是要吃的。然而战国百姓的食品安全意识普遍不高,尤其是这些杂役,吃东西不太讲究,蒸一锅粟米饭,有时能吃出虫子,有时能吃出头发、指甲……汤放馊了都舍不得扔掉,一定要喝上几口,把自己折腾得食物中毒。 所以赵琨精心挑选了一批个人卫生状况比较好,做事认真、服从管理的杂役,打算先培训一下,再教他们利用甘蔗、高粱提取甜味剂,制糖。 等赵琨挑完人,蜂箱也做好了。他把空蜂箱里里外外都涂上蜂蜜,并排摆放在没什么人会经过、唯有野花盛开的草地上。 不多时,就有小蜜蜂发现了原木蜂箱,绕着飞来飞去。 又隔了半个时辰左右,大群蜜蜂飞来,在其中一个蜂箱里筑巢安家。 赵琨让墨家弟子再做一圈栅栏,将蜂箱围起来。又从杂役中挑了两个看起来比较干净利落的人,专门负责轮流看守蜂箱,防止附近的村民误闯,被蜜蜂蜇伤。他们还有一个任务——追着鲜花走。等这片草地上的花开败了,渐渐少了,就驾车带着蜂箱上终南山,继续追逐大片的野花。让赵琨实现蜂蜜自由。 晚霞漫天的时候,花朝准时回来啦,也不知捡了谁的钱袋,沉甸甸的,铜钱的数量有一点点多。 赵琨只好让侍从去打听,这附近有谁丢了钱袋。他没有说具体是多少钱,主要是不希望有人冒领。 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一连数日,花朝天天捡钱袋回来,侍从问遍了十里八乡,有没有人丢钱袋,完全找不到失主。 甘罗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或许有什么人在镐池乡活动,窥探镐池君的消息,又不愿意暴露身份,所以丢了钱袋都不敢承认。” 第22章 风雨欲来 赵琨用手指戳一戳花朝,对甘罗道:“暂时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将今日份的钱袋也抛给周青臣,“照旧送去滈水亭(镐池乡派出所+驿站),登记一个失物招领吧。”不管有没有人来领,他的鹰拿了别人的东西,他要争取物归原主。还有,他以后一定用别的东西跟花朝玩耍,尽快改掉这只小鸟捡钱的习惯。 周青臣跑了一趟,带回来一张拜帖,禀报说:“滈水亭上下对新来的顾问十分满意,他非常熟悉那些盗贼的活动轨迹,以及作案手法,协助滈水亭的亭长杨樛破获了一起特大盗墓案,还逮捕了两个通缉榜上有名的大盗。今日滈水亭上下都领到赏金,亭长樛(杨樛)还得了咸阳令的表彰。他十分感激镐池君,希望能够登门拜谢。还有,关于钱袋的事,他查到一点线索,需要当面说。” 熟悉盗贼的作案手法…… 赵琨暗暗好笑:所以同行果然更了解同行吗?专业的就是不一样啊。 他接过拜帖,算了算日程,对周青臣说:“明天的申时,我有时间。到时候你领杨樛过来。”这个时代的公务员,每天申时几刻就下班了。 第二天,赵琨一放学就紧赶慢赶的,快马加鞭跑去封地。 滈水亭的亭长杨樛也是刚来,还提着两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是他自家养的鸡,用细麻绳绑着爪子,长得没有后世的芦花鸡那么肥大,但是羽毛特别鲜艳,大红冠子花外衣,非常精神漂亮。 杨樛家里的母鸡都要留着下蛋,是舍不得吃的。公鸡长大以后十分好斗,经常为了争夺配偶,打得羽毛乱飞,鸡冠出血。所以鸡舍里十几只母鸡,只留一只公鸡,不够强壮的公鸡都会陆续端上餐桌,祭五脏庙。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够不上受贿,所以赵琨让厨娘收下,先养着。把杨樛请上竹屋的二楼,煮茶待客,铜壶里的水还没烧开,他将一碗甘蔗汁推到杨樛的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杨樛端起碗,仰头一口气喝光,寒暄的话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他望着赵琨,一副有大事要商量、又顾忌人多眼杂的模样。 赵琨挥挥手,除了终黎辛,其他人都退到屋外,和小竹屋保持距离。 杨樛拿出了花朝第一次捡回来的钱袋,压低嗓音说:“我有个邻居,十年前父母获罪,他当时年纪还小,没入宫里当了宦官,现在在内府管事。他见过这种布料,这是齐国进贡的织锦,最好的绣娘,一整天也只能织出一寸半,数量极少,是王室专用的贵重布料。当时先王尚在,只赏赐过五个人,王上、华阳太后、渭阳君、阳泉君,还有吕相。” 渭阳君就是赵琨的兄长赵傒。 杨樛顿了顿,问赵琨:“还要查下去吗?”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答案——这几个人,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小小的亭长可以追查的目标。但如果镐池君一定要查,他很乐意暗中盯梢吕相,毕竟,富贵险中求嘛。 赵琨思考了片刻,说:“查,大张旗鼓地搞失物招领,让十里八乡的百姓都知道有好几个钱袋没人认领。我想看看渭阳君、阳泉君,以及吕相的反应。” 杨樛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没问题,作为亭长,捉拿盗贼、缉捕逃犯、失物招领之类的事,本来就归他管——尽心尽力,做好本职工作。无论是谁,也不能说他做的不对。只要别让他明面上去调查那些大人物,招惹那种随手就能碾死滈水亭上下所有人、像碾死几只蚂蚁一样轻松的权贵,怎么折腾都行。 第36章 赵琨头一次没有回宫,他坐在小竹楼的屋顶上,仰望星空,感觉心口和身上都有点凉飕飕的。 如果真有人暗中监视他,他希望那个人不是子楚。 或许,对于战国的土著来说,他确实太另类了一点。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一只大公鸡站在树上睡觉——古代散养的鸡,居然会飞!赵琨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感觉这只公鸡一定好吃。 木梯子发出轻微的声响,是有人顺着梯子向上爬的动静,不多时,甘罗也爬上屋顶,坐在他的身旁。 赵琨有些诧异——甘罗这个小学霸,除了吃饭睡觉上茅房,基本都在学习,每次来镐池乡的路上,他都要抓紧时间背诵秦律。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赵琨偏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灵秀的眼眸,他干咳一声,说:“今天睡前不用看书?” 甘罗抱着膝盖,眉梢眼角都带了三分笑:“镐池君不是经常劝我,要劳逸结合、保护视力,该放松的时候就痛快地玩儿,别整天手不释卷吗?” 那天他蜷缩在尘埃中,恍惚看见赵琨立在墙头,满身的朝阳。是的,这个人就像一束光,猝不及防地闯入了他灰暗的世界。在这之前,他一直是孤独的,一个人听学,一个人行走,从来都不敢停下脚步歇一歇。他的家人也不许他停下,都指望他争取一个好前程,重振甘氏的门楣。 赵琨莫名地来到他身边,虽然偶尔有点闹腾,但跟友人一起读书、一同前行的感觉真好。 时光流转,小麦抽穗的时候,秦国发生了几件大事。 一、秦王子楚册封赵姬为王后,赵政成为嫡长公子。 二、蜀郡的郡守李冰和他的儿子,疏通航道,开凿盐井,在岷江出山口主持修建了水利灌溉工程——都江堰。使得川西平原富庶起来,成为秦国的粮食产区之一。 三、秦国丞相吕不韦诛杀了东周君,占领了周国的最后一片土地。按照军功封爵制,再加上子楚有意回馈他,吕不韦获封文信侯,文信侯的食邑位于洛阳,一共十万户。他开始大肆招揽宾客游士,模仿信陵君豢养门客。 四、吕不韦的副将蒙骜领兵攻打韩国,韩国战败,割让成皋、巩地求和。秦国设立三川郡,蒙骜被提拔为将军。 必须说一下,韩国这两块地割得很有技巧,子楚派人去接手以后,秦国的疆域直接和魏国的国都大梁城接壤,魏国一下子就进入了战备状态。 五、镐池君的封地,所有麦田都用上了滴灌,所有屋舍都通了自来水。镐池君打开滴灌设备,实现麦田自动洒水,惨遭百姓围观。也不知谣言是从哪里传出来的,百姓都说镐池君能够随意地操控水,是水神,疯狂膜拜他。 这么迷信的吗? 赵琨麻了,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然而,还来不及辟谣,他就收到消息——萱姬病倒了。因为有一个名叫郑国的人来到秦国,带来一封信,托人转交给萱姬。萱姬还没看完,就直接哭晕过去。因为这封信是张氏向萱姬报丧的家书——韩国唯一的主战派丞相张平、赵琨的亲舅舅、萱姬的兄长战死了。 第23章 世界地图 侍从赶在前边,伸手挑起光润似玉的紫竹帘,赵琨抬脚跨过猗兰殿的门槛,顿时觉得凉爽了不少。进屋以后,他便不再顾忌什么仪礼、规矩,直接提起衣摆,一溜小跑进了萱姬的卧房。 一股子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萱姬秀眉微蹙,眼角还有泪痕,侧躺在小榻上,睡得不太安稳。天热,她没有盖被子,素色的纱衣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震颤,隐约显出峰峦起伏的曼妙曲线。 赵琨爬上软榻去看萱姬的时候,又一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溢出来。 赵琨一手撑着卧榻,一手温柔地抚上萱姬的眼尾,用修长的指节轻轻拭去那一点泪珠。 萱姬立即惊醒,泪眼朦胧地望着赵琨,都说外甥像舅舅,赵琨的高鼻薄唇,跟她的兄长张平有八分相似。萱姬怔怔地看着,漆黑眸子里的感情从怀念眷恋慢慢转化成深深的哀伤,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哽咽道:“都怪我!如果我没有给兄长传信,兄长就不会盯着蒙骜,不会第一时间发现秦军入侵,不会第一个领兵上战场,那此时此刻,他或许还好好的活着。” 赵琨:“……” 赵琨知道萱姬的病因了——心病。萱姬认为是她打探到蒙骜会领兵攻打韩国的机密消息,设法告诉兄长,才导致兄长迎战蒙骜率领的军队,直面秦国的虎狼之师,战死沙场。 怎么宽慰都不行,萱姬一直陷在深深地自责情绪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赵琨一咬牙,直接说实话:“娘亲,香囊里的东西被我调换了,舅舅没有收到。我不想送香囊,换成了一对玉簪,还有一对纯金的小鱼。” 萱姬陡然停下抹眼泪的动作,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爆发,她一把揪住赵琨,脸色看起来非常可怕,随手抓起一条束腰的玉带,狠狠地抽打在赵琨的背上。 “唰!唰!” 这种女式腰带比较细长,上边缀满了坚硬的珠玉,打人痛得要命,赵琨被抽了两下,背上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死死地咬着牙才没叫出声来。萱姬第三、四、五下打得格外重,赵琨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摔下了卧榻。 萱姬刚才怒气上头,手上没个轻重,看着儿子摔下去,衣服上浸出暗红色的血渍,又开始心疼,扔了玉带,抱起赵琨,呜呜咽咽地哭了许久。 第37章 赵琨也险些落泪,痛的。夏天的彩绸衣裳太薄,穿在身上仿佛没穿,一点都不耐打。 等萱姬终于想起请太医,赵琨背部的伤口已经和衣裳粘在一起。徐咨小心地将彩绸衣裳剪开,一点一点地慢慢揭下来,给他清理了一下伤口,上了药。 萱姬瞧见,又开始掉金豆子。女人当真是水做的。 不管怎么样,萱姬的心结打开了就好。赵琨对她笑一笑,光着脊背,坐在凉席上看家书。 韩国绝大多数官员都希望割地求和,不支持出兵抗秦,所以张平上战场的时候手底下只有三千二百多个兵卒。面对蒙骜率领的十万秦军的猛烈进攻,张平守城四十二天,箭尽粮绝,始终没有等到援军,身上负伤多处,缺医少药,临死前还在期盼韩王派人救援成皋。 结果韩王直接将成皋送给了秦国,现在,韩国只剩下一郡之地,退无可退了。 张平的嫡子张良才出生没多久,还未满周岁。 这封信是张良的二叔写的,他说,张氏世代食韩禄,受了韩王许多恩惠,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视死如归。但为了家族血脉的延续,如果局势再度恶化,张氏会将张良等几个小辈送到镐池,恳请萱姬和赵琨给他们一间可以遮风挡雨的屋子,庇护他们平安长大。 赵琨叹了一口气,取笔研墨,铺开绢帛写回信。他告诉张氏,如果表弟表妹将来到镐池定居,保证有单独的宅院可以安家,衣食器物都跟他一样,按月发钱……总之,一定可以过得很好。 赵琨搁下笔,把玩着张平给他的平安符,心说:舅舅放心吧,有我一口饭吃,就一定有表弟张良一个锅洗(这句划掉),就一定不会饿着表弟。 萱姬发怒打伤了赵琨,神色有点讪讪的,在一边看着他写信,几次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替他倒了一杯热水,红着眼睛道歉,一个劲地追问:“琨儿,你疼不疼?” “没事,我不疼。娘亲,送信的那个郑国还在咸阳吗?” 赵琨让小宦官打来一盆冰凉的井水,拧了手帕,给萱姬敷眼睛。冷敷了一会儿,又用指腹轻轻按压眼周,为萱姬消肿。 萱姬道:“还在,公子政听说是给咱们送家书,把他安排在咸阳驿馆,暂时住下了。” 赵琨反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他让月夕取出一套又轻又薄的绮绣衣裳,穿在身上果然十分丝滑凉爽,不会捂着伤口。 “娘,我出宫一趟,把回信交给郑国。” 郑国是韩国的水工(水利工程专家),跟着负责和谈的韩国官员一起来的。 驿馆前院,驿丞给赵琨带路,找到郑国的时候,他正在演算什么东西,屋里非常凌乱,竹简和帛书摊得到处都是,几乎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 赵琨也不介意,小心地避开障碍物,坐在几案的一角跟郑国聊天。 据郑国说,韩王派他来秦国实地考察,看看有没有什么大型的水利工程可以帮秦国修一修。 赵琨:想起来了,郑国渠。 郑国又拿出一封信,是张平生前写给赵琨的——水工郑国,颇有才能……希望镐池君能向秦王举荐他,为秦国效力。 赵琨:“……” 据说郑国是个不太称职的韩国间谍——他规划的郑国渠水利工程,需要数十万青壮年劳动力,这样秦国短期内就腾不出手去吞并韩国。因为青壮年都要修渠,兵源严重不足。郑国渠修建期间,每年都要征发大量的徭役,从而达到“疲秦”的效果。韩国就可以休养生息,再续一波命。 然而,总体来看,郑国渠对秦国大有益处。赵琨挺乐意当这个举荐人的,问题是将来郑国的间谍活动曝光了以后,他会不会吃牢饭? 郑国的眉宇间有股倦意,人也有些显老,不像是三十出头的壮年男子,看着倒更像四十七、八岁的沧桑大叔。他非常谦和,提出自己初来乍到,对秦国的山川地理、河流走向还不太熟悉,想亲自走一遍泾河流域、洛水流域,进行实地勘测。在出发之前,郑国希望能够借阅秦国的舆图。 赵琨没敢一口答应——秦汉时期,舆图属于受到严格管制的军事用品,是不能够私藏的。更别提拿给韩国人看了。 这事儿他得先请示子楚,如果子楚同意,才能借阅。 说到舆图,赵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之前画了一张世界地图,放在哪里啦?当时急着去封地看小麦,好像忘记收起来,紧接着,各种杂七杂八的事情纷至杳来,他一忙就忘了。 赵琨回忆了半晌,世界地图可能、也许、大概被他遗忘在宜春宫中。 然而,在他和赵政一起住过的寝殿,他翻遍了书架、抽屉、柜子、箱笼……愣是没找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道人影遮挡了少许光线,赵政的声音透出一丝丝疑惑,响在耳边:“小叔父,你在找什么?” 第24章 秦始皇来了,车辙的宽度也必须是六尺!(三合一) 赵琨还没做好把世界地图交给始皇崽崽的准备,一面继续翻箱倒柜,一面含糊地说:“一幅舆图。很久以前画的,忘记放在哪里了。” 赵政却已经见过那幅舆图,图上用不同颜色的蝇头小字标注了很多地名和国家,还有许多虚线和实线勾勒出来的山川地理,一瞧就是赵琨的手笔,看得赵政心潮澎湃,一直想找机会聊聊这件事,他说:“是不是小叔父画在一整张绢帛上,显示昆山之外、东海之东,还有大片广袤山河的那一幅舆图?” 第38章 赵琨停下翻找的动作,猛然回头,“对,政儿,你看到啦,在哪里?” 赵政点头道:“那天要骑马,我回来换上胡服,匆匆看了两眼,找到了咸阳和长安,大秦和韩、赵、魏、楚、燕、齐,还有西域的乌孙,西南方向的孔雀王朝,东北方向的箕子朝鲜,遥远的波斯。随后跟蒙毅一起去长杨宫上马术课,再回来的时候,那张舆图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是叔父收起来的。” 赵琨单手扶额,蔫蔫地说:“不是,我根本没顾得上收走,竟然弄丢了吗?” 谁能悄无声息地从宜春宫顺走他的世界地图? 赵琨这人有个极大的优点——遇到无法确定答案的事,不过分思虑,很少瞎猜。毕竟想得再多,考虑得再全面,也不能保证事情一定会朝着某个方向发展,更无法保证未来一定会怎么样。车到山前必有路。 赵政却罕见地有点急——秦国军方都没有楚、燕、齐的舆图,小叔父居然能手绘出来!那幅图被谁拿去了?会不会出什么乱子,难道是父王让人取走的?! 对照秦国的舆图来看,赵政已知的郡县,小叔父显然是画得比较准确的。他当时没来及细看,到现在还放不下,想找机会再瞧瞧。 那张图上,山海如此广袤。 原来秦国这么小。 秦国的疆域居然这么小! 他不能接受。 舆图已经丢失?不行,必须再来一幅!让他看看都有哪些地方,可以开疆拓土。 赵政那深邃漆黑的瞳仁中跃动着一簇明亮又灼热的火光,有些亢奋地问:“《山海经》记载,我们居住的陆地被大海包围着,海外也有陆地,还有许多神奇的国家,竟然是真的?” 这个时期的《山海经》,据说是非常古老的没有被阉割过的版本! 赵琨瞬间来了精神,眨眨眼:“政儿先把《山海经》借我看看。不看怎么知道真伪?” 赵政又恢复了冷冷淡淡面无表情的模样,身体却非常诚实地走到书架边,踮起脚,从木架的第三层抽出来一卷简书,递给小叔父。 赵琨粗略一番,是《山海经》的《山经》。 赵政心中还惦记着那张舆图,正要追问,一名宫女提了食盒送来,说是王后亲手煮的绿豆汤,特意送来给公子政解暑。 这个宫女赵政见过,确实是赵姬身边伺候的人。然而,赵姬一向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都不会洗手做羹汤,因为那样会让她指甲上鲜艳的蔻丹脱落,不美观。赵政跟母亲的相处方式,好像和别人都不一样。既相依为命,又不似寻常母子那般亲近。 赵政给小叔父使了一个眼色。他看似无心,实际上全神戒备,故意跟赵琨嬉笑打闹着,不着痕迹地和那个宫女拉开了一些距离。 等宫女慢条斯理地打开食盒,端出绿豆汤的瞬间。赵政突然冷了脸,说:“我记得母后不会煮汤。” 宫女的手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很快又稳住,将两碗绿豆汤依次摆在食案上,巧笑嫣然道:“母亲为了孩子,就算原本不会煮,也要试一试的。王后煮了很久呢。一碗是公子政的,另一碗是预备着镐池君也在这里。” 其实赵琨还挺渴的,但保险起见,他没敢碰绿豆汤,而是让小宦官送来两碗甘蔗汁,端起一碗在手中,小口啜饮着看戏。 赵政不为所动,随意往那里一站,全身上下都透着不好惹的气息。哪怕宫女说得天花乱坠,他就是一口都不喝,还暗中打手势叫护卫上前。 光影交错,四名带刀护卫在赵政和赵琨的面前齐刷刷地站成一排,隔开了那位妙龄宫女。 宫女不说话了,眼底透出一抹惊惶的神色。 赵政转一转拇指上的青玉佩韘(扳指),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说:“既然是母后的心意,不可浪费,你都喝了吧。” 宫女的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赵政冷眼观察她的神情变化,忽然抬手,毫无征兆地下令:“捉住她!” 护卫们一拥而上,用力按着宫女,让她跪在地上,端起绿豆汤就要给她灌下去。宫女挣扎着扭头避开,双臂使劲一推,陶碗倾斜,绿豆汤泼出来少许,落在一个护卫的手背上,嘶嘶作响,那一小片原本光洁的皮肤瞬间就被腐蚀得凹凸不平、坑坑洼洼。 这碗绿豆汤有剧毒! 空气骤然凝滞,赵政的瞳孔紧缩了一下,他跟母亲回咸阳的路上,就遭遇过劫杀,所以哪怕在宜春宫安顿下来,母亲顺利地登上王后的宝座,他也一直戒备着,从来没有放松警惕。 赵琨连忙摸出好几方手帕,蘸了些兰膏,兰膏是一种古老的带着兰香味的植物灯油,绿豆汤中的剧毒大概率有着极强的酸性,油脂可以起到阻隔作用。 赵琨迅速地擦拭掉那个护卫手背上的汤汁。他非常小心,尽量不让有毒物质继续扩散,再腐蚀健康的肌肤,也没沾到自己身上。擦干毒液,最下层的手帕染了血污,又被腐蚀出了边缘焦黄的小破洞,赵琨直接扔了,用布带绑住护卫的手臂,减缓血液回流,轻声吩咐身侧的大宦官说:“带他去冲洗伤口,用温水或者淡盐水冲,对了,先请太医,如果他出现中毒的迹象,最好不要乱动,连走路都不行。” 护卫却没有立即动身,他狠狠地甩了宫女一巴掌,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侧,又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起来,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厉声喝问:“谁指使你下毒的?” 第39章 赵琨移开视线,他在心中说:“别这么粗暴呀。”然而想到刚才那个护卫的手,这个建议终究是讲不出口——他就是个路人甲,凭什么要求受害者宽容大度? 这时,其他护卫赶紧接替了那个倒霉的护卫,催促他去找太医,尽快处理手背上的伤。 眼不见心不烦。赵琨朝大侄子挥挥手,转身向外走。他从不怀疑赵政可以单独处理好这些事情,面对一些突发事件,赵政甚至比他更冷静,更从容理智。 回封地的时候,赵琨特意选了一辆辒辌车。君侯级别的马车十分宽大奢华,由四匹骏马拉车,黄金装饰的车轼上有彩绘的小熊,小熊呈现出伏卧姿态,有点萌萌的。车厢以布幔遮挡,私密性不错,还带一套简易的小榻和几案,全部用皮革包裹着,柔软舒适,他可以在路上眯一会儿。 因为背上有伤,赵琨只能趴着睡。 马车渐渐驶入乡间的小路,颠簸中,小榻摇来晃去,仿佛摇摇床。赵琨正睡得迷迷糊糊,只听“笃笃”两声,有人从外面叩响了车窗。终黎辛挑起窗帘,低声同对方交谈了几句话。俯身来到小榻边上,对赵琨说:“蒙四郎骑着马在后边追。” 话音未落,车窗外传来蒙毅的呼喊声:“镐池君,镐池君!公、叔、琨!” 没错,虽然赵琨年仅七岁,但作为秦王的弟弟,他比公子政还要大一辈,已经可以被称作“公叔”了。 蒙毅纵马飞驰,眨眼间就“超车”跑到前边去,紧接着,他调转马头,让马儿横在道路中间,挡在赵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骏马扬起前蹄,长声嘶鸣。带起几缕烟尘,随风飘散。 赵琨无奈,对车夫说:“停车。” 他爬起来,略微整理了一下仪表,示意终黎辛卷起车帘,跟蒙毅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问道:“什么事这么急?四郎上来说。” 蒙毅立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身手矫健地跳上赵琨的马车。另一边,有护卫默默地上前牵开他的马。队伍继续前行。 蒙毅像一只斗败的雄孔雀,耷拉着脑袋,时不时偷看赵琨一眼,好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听说你舅舅战死了,领兵攻城的将领是我祖父,你还愿意跟我一起玩吗?” 赵琨在他胸口轻轻地捶了一拳,“想什么呢?是伐韩还是伐赵,属于国政,又不是蒙将军能说了算的。我舅舅的事,要怪就怪韩国君臣不发兵救援他,跟蒙将军没有多大的干系。我几时说过不跟你玩了?” 奸佞的破坏力通常还要排在强敌、劲敌的前边。比如韩国的求和派,比如赵国的奸臣郭开,秦赵争锋,郭开一个人就解决了赵国的两位名将——廉颇跟李牧。可以说,战国四大名将,郭开“单挑”废掉一半。他对赵王说李牧要造反,冤杀了李牧。在坑死李牧之前,他还参与了一个典故——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话说赵国被秦国按在地上摩擦了一段时间,赵王偃(赵悼襄王)打算再次重用老将廉颇,又担心廉颇已经年老体衰,难以领兵,就先派一个使者去看看情况,再做决定。 廉颇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身体很棒,完全可以纵横沙场。当着使者的面,一顿饭吃了十斗米和十斤肉,然后套上盔甲纵马驰骋,雄风豪情不减当年。 然而郭开跟廉颇有点过节,他直接贿赂使者,让使者向赵王偃禀报说:廉颇能吃,胃口还挺好的,但是吃一顿饭的工夫,他就跑了三趟茅厕。 赵王偃听了,叹息廉颇年老无用,彻底打消了起用他的念头。 再看韩国的求和派,张平守城四十二天,城池也没有被蒙骜攻下来。是他们劝韩王主动割地,把祖宗的疆土,拱手送人,多年以来,韩国坚持割地贿秦的策略,现在就剩下一个郡的地盘,拿什么跟其他诸侯竞争国力?猪队友比强敌更可怕。 赵琨挑眉坏笑,用力拍一拍蒙毅。 蒙毅憨笑起来,习惯性地伸出手臂,亲昵地搭在赵琨的肩头。 背上的伤口突然被蒙毅的胳膊肘碰到,赵琨疼得轻嘶一声。 蒙毅一向是粗中有细,很快就发现赵琨不对劲,扯着他的后领口一看,顿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怒道:“谁打的你?” 赵琨没好意思说因为偷换定亲信物,被娘亲狠狠地抽了一顿,而且表妹变表弟,未来的夫人也飞了。尽管他本来也不可能同意这门亲事,但是别人不知道啊,这要传出去,还不得被小伙伴笑上好几天? 赵琨重新趴下,可怜兮兮地叹了一口气,“哎,今天不能陪你玩啦,明儿再玩。你要是没别的事,陪我去趟封地。甘罗也在,请你们吃凉面烤肉,大热天的,吃这个最爽口了,还凉快。” 他不肯说是谁,蒙毅直接就猜测又是公子成蟜,还把这事跟赵政说了。两个好朋友一合计,第二天在长杨宫上射艺课的时候,蹲守在一株五人合抱的大杨树后边,等公子成蟜经过,饿虎扑食一般冲出去,给他头上套了一只麻布袋子,把他整个人都兜住,一脚踹翻,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暴揍,给赵琨出气。 成蟜就看见有人举着比脸还大十几倍的麻布袋子冲向他,还没认出是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麻布罩头,只剩下双脚还在外边,来人一声不吭,径直对他拳打脚踢。成蟜痛得嗷嗷叫,还不忘摆出公子的架势说:“放肆!你们是谁?敢偷袭本公子,让父王杀你们全家!” 第40章 蒙毅根本不带怕的——反正蒙上脑袋,只要他打成蟜的时候不说话,成蟜欺负过那么多同窗,在学室可谓仇人遍地走,哪里猜得出是谁? 谁知成蟜也不傻,跟他关系恶劣的同窗虽然有很多,但敢报复他的,也就那么一两个,他用手臂护住头,说:“公子政、公叔琨,我定要告诉父王你们打我,你俩等着!” 赵政早料到这一出,一点都不意外,他镇定自若地说:“是我,别认错了人,小叔父还在隗先生的眼皮子底下射箭,大家都知道的。” 射艺课,学生分批练习射箭。赵政和蒙毅算大孩子,体力比较好,排在第一波。赵琨和甘罗年纪小,骑马到长杨宫,会被安排先休息一会儿,再开始射靶,所以被分在最后一批。四个人没有一起行动。 赵琨步射不太行,骑射还要再大两岁才开始学。他对自己的要求也不高——脱靶是必然的,但要脱得有风度。 赵琨淡定地换上铜佩韘,佩韘就是射箭的时候用来勾弓弦的扳指,可以保护手指,戴上以后,被紧绷的、高速震颤的弓弦割伤手的几率会大大降低。 他面白如玉,眉目极俊,双脚微微错开,以一种非常潇洒的姿势挽弓搭箭,明亮的阳光映着他手指上金灿灿的铜佩韘,和衣服上的锦绣暗纹相映生辉,显出一段劲瘦美好的腰身。任谁看了都要眼前一亮。 “嗖嗖,嗖!” 箭射出的瞬间,赵琨勾唇浅笑,有一种灼人眼的昳丽。 “嗖,嗖嗖!” 眨眼之间,他背上背着的小箭筒空了。 射艺博士隗林一直在旁边看着,镐池君一共射了十箭,有七箭脱靶,其中一箭射中了箭靶子的最外圈。居然还有两支箭插在右侧原本属于甘罗的靶子上微微震颤。 赵琨跟没事人一样,唇角带笑,大方地鼓励甘罗射箭。 博士隗林的心态却崩了,他是个严谨的人,秦军制式的弓箭,就是由他设计出标准样品(标准件),再批量制作的。他曾经向大王提议定期检查各种度量衡,比如向百姓征收赋税的时候,用来量谷子的斗,就必须统一大小形制,容量大一点,或者小一点都不可。秦军每占领一片土地,隗林就会上疏要求统一长度单位“丈”的标准,统一重量单位“斤”的标准…… 总之,只要制定了标准,一分一毫的偏差,都会让隗林感到难以忍受。虽然子楚也不是很买账,经常驳回他的提议。但他从未自暴自弃。 何况赵琨的射箭技巧委实离谱,还有人瞄准自己的箭靶,却射中了别人的箭靶?这无比巨大的偏差,对隗林来说已经突破天际了! 再瞧瞧赵琨,依旧四平八稳地站着,气定神闲地跟同窗谈笑风生,哪里像是刚刚脱靶了七支箭的老末?这酷似高手的风范,不知道的,还以为全场要数他的箭术排行第一呢。 完全不能忍! 隗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这孩子射箭的心态不错,目力也比较优秀,有一丁点成为高手的潜力。毕竟神箭手第一特质就是看得远、稳得住,稳得住才能等到猎物进入最佳的射程之内。他把赵琨单独留下来,手把手地教。他就不信,赵琨别的科目都能学好,射箭能差到哪里去? 甘罗也在旁边安静地陪着赵琨练习箭术。 赵琨苦练射箭,拉弓拉得胳膊疼。他严重怀疑隗林有强迫症——这厮做什么事都喜欢搞两遍,比如刚才清点箭袋、箭筒,他就数了两遍。发现两只箭袋的大小不一致,还会蹙眉。 趁着隗林收拾教学工具的时候,赵琨悄悄地对甘罗撒娇:“快,替我射几箭,我手疼。隗先生在检查弓弦,暂时不会往这边看。” 甘罗这辈子还没做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事,他睁大眼睛望着赵琨,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从赵琨背后的小箭筒中抽出三支箭,全部搭在弓弦上,双臂平推,瞄准,一次性射出三支箭,还都中靶了。 赵琨抛给甘罗一个赞赏的眼神,暗暗竖起大拇指。然后反手抽出箭筒中的最后一支羽箭,以隗林教他的标准姿势开弓、搭箭、射击,再次脱靶。 这时,隗林过来检查,发现箭靶上插了四支箭,捋着胡须点头微笑,道:“不错,有进步。今天就练到这里,你们可以回去了。以后每一堂射艺课,都请镐池君留下来,再多射三轮,宗室子弟,更当自强不息。两个月以后就是秋狩,到时候就在长杨宫的猎场,所有勋贵子弟都要参加围猎,不光是大秦,山东六国的质子都要驰马射箭,一展身手。镐池君可不能给咱们老秦人丢脸。” 隗林口中的“山东六国”,不是后世的山东,而是崤山以东的韩、赵、魏、楚、燕、齐。 赵琨:完啦,被隗先生盯上,麻烦大了。 就凭隗林这强迫症,他不练好箭术,很难蒙混过关。 树荫下,斑驳的光影中,赵琨和甘罗互相帮忙解开护腕。赵琨把铜佩韘从手指上摘下来,又换回了装饰性更强的青玉佩韘,这和赵政的那一只青玉佩韘出自同一块玉原石,花纹款式也相近。是子楚特意赏赐给两个孩子的,鼓励他们学好箭术。 长杨宫是秦国宗室专用的猎场,山清水秀,占地颇广,宫中有上百亩垂杨,婀娜多姿。赵琨和甘罗一路走一路聊天,沿路都有大树遮阴,倒也不怎么晒。 据甘罗介绍,秦岭山区,从西边的褒斜谷,到东边的函谷关之间,许多位置都设有捕兽网,捕捉到黑熊、野猪、虎、豹、狐狸、猴子、麋鹿等等野兽,就送到长杨宫中散养。秋狩的时候,士兵会从山林深处将这些野兽驱赶出来,秦王子楚就坐在“射熊观”的高台上,观赏公卿百官围猎野兽。 第41章 赵琨觉得隗林太夸张,吓唬小孩——就算六国的质子都要上场,在游猎中比拼箭术、马术,秦国多少好儿郎,至于让一个小孩子去猎场上争光吗?他还不想给熊瞎子加餐。 不过,宗室这边,大概率轮不到他上场。不是还有兄长吗?渭阳君赵傒(子傒)的步射、马射都是宗室第一。 如果非要挑一个人代表宗室的孩童,赵婴(子婴)就很不错,他和赵琨一样,也是公子政的叔叔辈。但赵婴的身材比较健壮,舞刀射箭皆是一把好手。 赵琨向甘罗确认:“秋狩的时候,不会让咱们上场喂老虎吧?” 甘罗想了想,回答说:“不会,六到十二岁之间的孩童,需要先生举荐才能上场,而且就在这附近游猎,猎物都是严格筛选过的,大约只有野兔、野鸡、山猫、鸟雀之类的小动物,不会很危险。只要隗先生不推荐……隗先生应该不会推荐我,但镐池君是王上的亲弟弟,还真说不准。就算不上场,游猎的时候,我们也得来这里旁观。公子政和蒙四郎肯定要上场,到时候让蒙四郎打两只兔,咱们几个一起烧烤。” 赵琨:“……” 简直丧心病狂,他这么小,就要参与秋狩游猎!就不能给孩子放几天假嘛? 赵琨深呼吸,平心静气地问:“诸子百家,王先生是法家,卢先生是儒家,隗先生是哪一家的?为什么如此严厉?” 甘罗莞尔,“隗先生是道家的博士。” 赵琨十分诧异:“道家不是讲究‘顺其自然’?怎么还不允许学生的射艺天赋不足,拉不动弓,射不中靶?” 甘罗眨眨眼,说:“隗先生以前是兵家的。后来,他两年内上疏九次,被驳回了八次,先王只纳谏一次,大王从不……隗先生被打击得不轻,于是转修道家的黄老之学,在终南山搭了三间小木屋,没事种种地,打打猎,再养几只大鹅,寄情于山水之间,安贫乐道。结果箭术精进,在去年春猎的时候大出风头,先王就让他负责教授宗室子弟的射艺课。” 话说今年正旦,蜀郡太守李冰派了一个计吏,千里迢迢来到咸阳,参加大朝会,向秦王汇报蜀郡的民生、财政、讼狱等等政务,以及在蜀地开发盐井、修建都江堰水利工程的工作进展。 结果隗林一看,这蜀地的马车,车辙的间距有些短,跟纠纠老秦的车辙宽度不一致。他就写了一封谏疏,向大王提议——尽快统一车辙的宽度,必须是六尺,多一分少一豪都不行! 他认为一个国家,器物标准混乱,会造成很多不必要的资源浪费。比如秦军的制式弓箭,标准一致,任何一部分零件坏了,都可以随时更换,再次组装,为国家节省了许多铜铁矿产资源。 咸阳西市的粮铺,官府会定期检查收粮的斗,统一容量,这样百姓无论是出售粮食,还是购买粮食,都不会吃亏被坑。这方面,蜀地的管理要相对乱一些,车辙不一致,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比如行军途中,某一个段路可以并行三辆车,有一辆车的车辙特别宽,它一上路,其他车就被堵死,过不去了。这不耽误事吗? 如果车辙一致,只要出了城区,就可以顺着前车留下的辙迹一路狂飙,速度都能快上不少。如果是给前线的军队运送物资,早这么一点点,或者晚那么一点点,差别可太大了。 这是隗林第十一次上疏,大王依然没有采纳。 赵琨:“……” 蜀地的风俗和秦地迥异,推行秦律,已经导致蜀人连续三次叛乱。也就是说,秦国吞并巴蜀以后,一共就封过三个外姓的蜀侯,三个全部叛乱。所以公元前285年以后,不再封蜀侯,将蜀地也纳入郡县制,变革太多,容易激起叛乱。 统一车辙这种命令本身没什么问题,确实有益于交通。然而基层官吏具体执行的时候,能出的问题可就数不清了——比如不符合标准的车怎么处理?会不会有人暴力执法,直接没收老百姓的牛车、驴车、羊车,甚至索要贿赂,不给就烧车……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 所以子楚不支持隗林的建议,赵琨是可以理解的。 后来秦始皇统一度量衡,有一位名叫隗林的丞相出了大力——他制定了各种度量衡的标准。这个丞相隗林竟然就是隗先生吗? 这样看,在三十年以后,隗林最终还是实现了他的愿望——统一各种计量单位、计量器具,以及全国的车辙都是六尺,一律六尺,没有例外。 别的不确定,但隗林这毅力,委实强大。 赵琨再也不抱任何侥幸心理——这样看,就算他偷懒摸鱼,混到秋狩,箭术还是渣渣,隗林也不一定会放他一马。毕竟隗先生可是三十年后都没有放过车辙的狠人。 赵琨惆怅地抚平衣袖上的褶痕,拜托甘罗:“以后的射艺课,估计我都不能按时走。封地的事,有劳你多多费心。” 甘罗在赵琨这里,享受丞相中庶子的待遇,俸禄六百石。他是很乐意为赵琨分忧的,闻言笑道:“好,以后请镐池君多多指教。” 走到宫门口,没瞧见赵政跟蒙毅,或许他们先回去了。 终黎辛早已准备好车马,就等赵琨和甘罗出来。 照旧先去封地——芒种时节,小麦已经成熟,可以收割了。 人工筛选出麦粒大、麦穗长、健壮又高产的小麦品种,每个样品至少要有一方面特别突出——或者麦粒又大又饱满,或者麦穗很长,把这些优势品种集中栽种在同一块田地中,让它们再次杂交,多次重复这个过程,强化优势,就能得到稳定的抗病又高产的小麦种子。 第42章 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可能需要持续几年,才能培育出最适合推广的杂交小麦。赵琨也不是没有考虑过培育杂家水稻,但秦国适合种水稻的田地非常少,在北方种水稻,产量也远远比不上小麦。 上星期,最先收割的一块麦田,亩产达到957斤,没有使用化肥,这个产量已经可以了。 这事轰动了整个咸阳,每天都有官吏驾车跑来镐池乡,对着大片金灿灿的麦田手舞足蹈,痛饮狂歌。他们是这样看待亩产接近千斤的小麦的——高产的粮食=人口稳定增加=劳动力暴增=可以多次征发各种徭役:盖房、修桥、铺路、挖渠……总之,全都是亮闪闪的政绩。 昨天甚至有公卿级别的官员对着丰收的麦田发癫——大秦的治粟内使(九卿之一,掌管全国粮食),骑马绕着麦田狂奔八圈,又哭又笑,还在收割后高高耸起的麦子堆上打滚。 搞得赵琨和小伙伴们目瞪口呆。然后老人家浪过了头,有点轻微中暑,赵琨还请他喝淡盐水和酸梅汤,一起吃凉面烤肉,给他单独加了一小把藿香叶,拌在凉面中,可以解暑。 安排好小麦的收割、晾晒、分批入仓事宜,赵琨又把目光投向那些没有领到任务,以为可以偷懒的属下,吩咐他们去豆子、种小米、插秧水稻、嫁接果树…… 想种的东西那么多,镐池这块地还是有点小,不够用。 作为周天子的旧都,镐池乡有杨梅树。故老相传,这是几百年前,吴越的君王进献给周天子装点园林宫苑的小树苗。到底是吴王还是越王,那些乡间老人也说不清楚。 现在已经变成一小片野杨梅。 赵琨让人摘了些杨梅、桑葚、杏子,带回宫里,找子楚撒娇卖萌,讨要骊山温泉附近的一大片荒地。这块地可以开发出来种植反季节香瓜、甜瓜,搞冬季温室蔬菜。 子楚吃着弟弟进献的鲜果,心中美滋滋。他早就听说镐池乡的小麦大丰收,亩产接近千斤,要不是必须维持君王的威仪,他也想去镐池乡对着一望无际的金灿灿的麦田发发疯。 农家的传人许大亲自打理的官田,亩产还不到400斤。 而赵琨管理的麦田,平均亩产957斤的这一片,长势只是一般,显然还不是最高产的。 最关键的是:赵琨的种田术可以推广!并且只要稍加变化,就能适用于多种农作物。 赵琨已经让书吏详细地记录了所有步骤,怎样播种,怎样间苗,怎样施肥……都有现成的资料可以查阅。也就是说,秦国治下的所有郡县乡镇,都可以模仿赵琨的田地管理模式,获得大丰收。 不仅仅是小麦,小米(粟)、黄米(黍)、大豆、高粱、水稻等等农作物都可以采用这种精耕细作的方式来提高产量。 子楚仿佛已经看到在不久的将来,秦国人口充实,物资充裕。秦军兵强马壮,横扫天下。 或许,嬴姓赵氏的祖祖辈辈想要称霸天下一统江山的野心,将在他这一代,由他亲手实现。 子楚心潮澎湃,揉了揉赵琨的小脑袋瓜,把骊山温泉附近的地都划给他,不仅仅是荒地,还包括大片的耕地、牧场。 听说这个弟弟养鸽子养鹰也养得好,镐池乡有一户百姓家里的母牛难产,快要不行了,他请御医徐咨去给难产的母牛接生——手动矫正小牛的胎位,如此乱来一通,居然还挺成功的,母牛最终顺利地产下一头小牛,一大一小都保住了。赵琨手下还有几个擅长放牛牧马的人才,把这块牧场划给他,说不定再过上几年,秦国就不缺耕牛了。 子楚想了想,又担心赵琨那边的人手不够,盘算着把吕不韦灭东周君,俘虏的三万奴隶挑选挑选,再拨一批人给赵琨。 只是,赵琨的名声好得过分,百姓甚至谣传镐池君就是水神,原地封神了啊!还有那张舆图。子楚觉得,他在世的时候,自然可以掌控住赵琨,不出大乱子。但若有一天,他不在了,政儿和成蟜恐怕制不住赵琨。 子楚负手走到庭前,光影交错中,他幽深的眸色也经历了多场明暗交替。 赵琨亦步亦趋地跟着,子楚突然停下脚步,赵琨险些撞在他腿上,连忙后退半步,又被台阶绊了一下,露出了呆呆的小表情。紧接着,赵琨愤怒地踢了台阶一脚,随后,他抱着脚尖跳啊跳,嗓音带了一点哭腔:“呜,好痛好痛。” 子楚“……” 他想多了,这个弟弟,天生有一股痴劲儿,沉迷于种田养鸟。根本不是篡权的料。 子楚半开玩笑半试探地问:“琨弟,镐池乡的百姓都说你是水神,要不寡人替你修个庙?” 赵琨一脸懵:“啊?不行不行。有给我修庙的地方,还不如把地直接赏给我,我拿来种葵,春葵、秋葵、冬葵,好种又好吃,尤其是秋葵,口感相当丝滑。还要再种一些韭菜。” 子楚:“……” 可以可以,好好种地,早日装满大秦的粮仓。将来秦军打下万里江山,后勤补给就交给镐池君。 一直到傍晚,赵琨都没瞧见始皇崽崽的身影,他派小宦官去打听,小宦官回来禀报说,公子政将公子成蟜打得鼻青脸肿,被夏太后罚跪祖宗牌位,还派人守着门,不许别人给公子政送吃的。 始皇崽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射艺课又那么累人,饿着肚子多难受? 赵琨决定翻墙给崽崽送饭。 白天宫殿被盛夏的阳光晒透,就连吹进窗口的风都是温的。到了黄昏时分,屋子里还是有些闷热,但温度终于开始下降。 第43章 射箭会大量消耗体力,应该适量补充淡盐水、糖、蛋白质和维生素。然而天气炎热,赵政这两日都没什么胃口,总是吃得非常少。 赵琨心说:没有空调的时代,热起来真要命。 他打算做几样大侄子没见过的小吃,刺激一下食欲。于是叫上月夕,两个人去厨房看了看。 第25章 一日三餐的由来 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厨房的熟食就只有一些糕饼、点心、肉脯和豆子,用通风透气的竹筐子扣得严严实实,还罩了一层细纱,防止老鼠和虫蚁偷食。 夏天吃这些容易腻。 食材倒是有不少,蔬菜的种类还挺丰富,有荆葵、蔠葵(胭脂菜)、水芹、霍(大豆叶子)、莲藕、山药、芜菁、沙葱等等。 还有麦粉、糯米粉、菰米、稻米、粟米等主食。揭开大陶罐的盖子,里边有两条鹿腿,三只小公鸡,都已经处理干净了,用花椒、酱油、果酒、桂皮、饴盐、姜片和小葱等调味料腌着。小公鸡肉质细嫩,这应该是预备着明天做烤鸡(炙鸡)用的。 这年头还没有炒菜,赵琨花了许多时间,一步步教月夕,以及几位厨娘炒素菜、炒荤菜,如今终于派上了大用场——是时候让始皇崽崽见识一下后世大学食堂的黑暗料理了(划掉),是品尝一下酸甜口的开胃菜。 赵琨让月夕去做她最拿手的两道素菜——沙葱炒鸡蛋、蔠葵拌藕片,再加一道主食:山药红枣糯米饼。 在月夕蒸山药时候,赵琨安排几位厨娘分头行动,一位负责推动石磨1,现磨出一些熟豆粉,和糯米粉、小麦粉按一定的比例混合,加入适量的饴盐和香料,调制成面糊状。 另一位厨娘负责清洗杏子和香瓜,香瓜要去皮去籽切成小块,蜜饯蒸熟,松子炒香,再捞一些酸菜,切丁。 还有两个厨娘取出一只小公鸡,整只挂上一层刚调好的面糊,架起铜锅,等锅中的牛油融化开来,瞅准温度最适宜的时刻,公鸡下锅,炸至金黄,捞出来控油。又另外炸了一些莒(芋头)。和炸鸡拼盘,洒上小香葱碎。 赵琨把杨梅、青梅用盐水浸泡清洗(除菌除虫),再去核、捣汁,用纱布过滤。过滤出来的果汁可以直接喝,酸酸甜甜的,十分消暑。 留在纱布上的细碎果肉倒入锅中,加适量红糖,小火熬至浓稠,盛出来,加入蜂蜜增香提味。再加少许盐和醋。调成酸甜可口、呈现出艳丽的深粉色的浓稠酱汁。因为秦国没有酸甜口的肉菜,他不确定大侄子吃不吃得惯、会不会喜欢,所以把酱汁分开装。还额外准备了一份咸阳大众口味的肉酱…… 不多时,一只超大号的双层雕花木头饭盒,上下一共八格,全部装满了不同的小吃和水果。 炸鸡单独用没有染过色的白绢袋子装着。 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从子楚居住的章台宫开始,各宫的灯火次第亮起。 赵琨抱着大食盒,终黎辛提着一整只炸鸡,一起去了赵政罚跪的地方——北宫。 北宫是夏太后的居所,花草异常繁茂。夏太后喜静,最讨厌别人吵到她,又睡得特别早,所以入夜以后,路上基本瞧不见什么人。偶尔遇见三三两两的宫女和宦官,走路都跟飘似的,没有声音就过去了。唯有夏虫在看不见的地方鸣叫。 赵琨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冒出来,越看越感觉四周阴森森的,颇有几分恐怖电影的氛围。要不是终黎辛还在身旁,他都想打退堂鼓。但转念一想,赵政已经在这个地方单独跪了许久,还没吃饭,他又加快了脚步。 在终黎辛的帮助下,赵琨一连翻过两道围墙。也不是没有惊动守卫,只不过他亮出镐池君的印信以后,守卫一看,是秦王子楚的弟弟,公子政的小叔父在爬墙,就径直退到一边,开始装聋作哑,根本不管他和终黎辛。 宫里的人都知道——秦王子楚对镐池君赵琨十分宠信、时常毫无原则地纵容,每月赏赐不断。而且,赵琨经常跟嫡长公子赵政同出同进。如果不出意外,公子政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何况赵琨还擅长种地,有功于国,地位正在持续上升。所以这个人绝不能得罪。 也有极少数愣头青,不买镐池君的账,该拦人、该搜身的时候绝不含糊。但一般情况下,这样的愣头青都在隐宫的犄角旮旯里做苦差事,根本就混不到夏太后的身边伺候。 所以赵琨顺利地翻墙,找到了赵政,四目相对的瞬间,叔侄俩同时开口。 “政儿饿不……” “小叔父的伤……” 赵琨干咳一声:“你先说。” 赵政挪动了一下快要失去知觉的小腿,缓了缓,等双腿的酸麻胀痛稍微减弱,才慢慢地站起来:“叔父的伤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赵琨扶了他一把,大大咧咧地摆摆手:“建议你不要看,怪难看的。好歹让你叔父保留一丁点当长辈的颜面。再说了,你又不是御医,看看能开出花来不成?饿不饿?先吃点东西。要是吃饱了还想看,让你瞧瞧也无妨。” 赵政道:“那吃饱了再看。小叔父,我把成蟜打得可惨了,他现在一听见你的名号就要抖三抖,估计以后再也不敢招惹你。” 赵琨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政儿为什么突然暴揍成蟜?因为我受伤?” 赵政微微颔首,理不直气也壮:“嗯,他活该!” 第44章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赵琨还是一咬牙说出了实话:“不是成蟜。是我偷换定亲信物的事,终于事发了,被暴怒的娘亲狠狠地抽打。” 赵政:“……”还能怎么样?又不能倒转时光,跑回去把成蟜给放了。 他淡定地搬了一张食案过来,示意赵琨将木头饭盒放下。一脸期待地揭开盖子,把双层的饭盒错开,并排摆放,嗅着诱人的饭菜香味,略微惊讶地感叹:“哇!好丰盛。小叔父也一起吃点。” 赵琨诚实地说:“我今晚用过膳食啦。”时下,平民百姓一天只吃两顿饭。 最早开始实行一日三餐制的是楚国——楚成王时期,楚国有个令尹(宰相,丞相。秦国叫相邦,楚国叫令尹。)叫斗子文。 斗子文每天吃过早饭,就开始处理政务,从早忙到晚,非常辛苦,甚至会体力不支。 楚成王怕他累坏了,就想办法给他补充体力。楚成王下令,让宫廷厨师每天中午,做饭给子文吃。所以,楚国丞相斗子文有可能是天下第一个吃午饭的人。 从此以后,楚地的贵族、官僚、乡绅纷纷效仿,逐渐成为习惯。 后来,秦楚联姻,秦国的宗室也开始一日三餐2。但百姓因为物资匮乏,粮食不够吃,仍然是一日两餐。赵琨搞生态农业,就是希望所有人,无论贫富老少,都可以每日三餐——人生苦短,别的忙他大概率帮不上,至少在能力范围内,让百姓不受饥寒之苦。 赵政不吭声,垂眸望着红枣、青梅蜜饯、切成小块的香瓜,以及各种新奇的菜肴,喉头微动,却半天都没动筷子。 在某一个瞬间,赵琨忽然就明白了——大侄子只是希望他陪着,并不是不知道他吃过晚饭。快乐有时候很简单,重要的不是做什么,而是和让自己舒心的人一起。哪怕是一起吐槽食堂的黑暗料理,也是开心的。赵琨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清水,倒入铜盆,洗了洗手,直接从炸鸡上撕下来一只鸡腿,递给赵政。然后擦擦手,坐在他的身侧,跟他共用一张食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脆藕吃着。 赵政肉眼可见的开心,他发现蘸酱配了两种,一种是御厨常做的,几乎天天吃的肉酱。另一种,颜色鲜艳漂亮,闻起来有一股子清新的果香味,但他从未见过这种酱,应该是小叔父的独创。 赵政略微迟疑了一下,用鸡腿蘸满了那个粉红色的酱汁,咬上一小口,酱汁甘甜微酸,带着浓郁的梅子香味,表皮松脆酥香,包裹着咸香细嫩的鸡肉,入口非常有层次感,让人食欲大增。 赵琨既有期待,也有担忧,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大侄子的神态。然而始皇崽崽的表情管理过于优秀,他什么都没看出来。赵琨回忆起当年在大学食堂见过的奇葩料理——哈密瓜年糕牛肉粒、哈密瓜炒苦瓜,当时,他只吃了一口就开始怀疑人生,但他们宿舍六个男生,有一个哥们觉得味道很好。面对口味新颖独特的菜肴,每个第一次尝试的人,反应可能都不一样。 后来,赵琨出去旅游,当地有一道特色菜——杨梅炒鸡,开胃又消暑。他意外觉得好吃。从此开始研究水果菜肴,他尝试过用自制的杨梅酱代替番茄酱,配炸鸡和薯条,也相当不错。经过多次尝试,最终确定了现在这个配方——杨梅青梅一起榨汁……青梅可以完美的去除肉类的异味,成品既有番茄酱的酸甜,又有馥郁的果香。颜色也丝毫不逊半分。 赵政蘸着酱,一口气吃了小半只炸鸡,将每道菜都尝过一遍,眉开眼笑地对赵琨说:“小叔父的菜谱,特别棒,都是难得一见的美味。这是什么酱?明天还吃这个。” 这天半夜里,终黎辛的妹妹旧疾复发。因为夜间宫门上锁,他早上才得到消息,请了几天假,急匆匆地赶回家。 赵琨替终黎辛预约了御医徐咨的上门问诊服务。 第二天还有一堂射艺课,隗林把赵琨单独叫到一边,偷偷摸摸地送给他一把精巧轻便的小弓,说:“镐池君试试这张弓。” 赵琨再拉弓的时候,明显感觉到没有那么费力。胳膊不会因为过度用力而疼痛,手也不抖了。有了称手的新装备,他射箭的技巧迅速提升,到了快放学的时候,他放出十支羽箭,已经有一半可以留在箭靶上。 这是隗先生考虑到赵琨生得文质彬彬,不似蒙毅那么健壮,臂力也不够强劲,连夜为他制作的专属轻奢弓箭——幻影。 赵琨很是感动,主动留下来苦练箭术,让甘罗先去封地办公。 长杨宫似乎出了什么大事,有许多护卫到处搜查,说是抓刺客。而且一连好几批护卫,封锁了长杨宫,一寸一寸地搜索,就连柴火堆、草料堆都要用刀剑刺上好几下。后来,咸阳尉、卫尉、廷尉的官兵也先后出动,场面很是壮观,显然是封山、封城大搜捕的架势。 赵琨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等他离开长杨宫,刚刚登上马车,还没坐稳,一抹冰凉的剑刃倏地贴上了他的咽喉要害。原来有个人一直无声无息地躲在马车上,趁他没有防备,从身后挟持了他。 最糟糕的是: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堆护卫、官兵正在寻找,封锁长杨宫发疯地搜查,却始终没找到人影的那个刺客。 第26章 我和你娘亲有些渊源 赵琨没有回头。因为在探案剧中,看见凶手的相貌,有很大的概率会被杀人灭口,成为下一个受害者。 第45章 这时,周青臣的嗓音隔着车帘传进来:“镐池君,用不用属下随侍?” 周青臣这是问赵琨是否需要他陪着一起坐车。往常都是终黎辛,或者甘罗陪伴左右。今天这两位都不在。赵琨才七岁,正是好奇心超强、需要看护的年纪,他对秦国百姓吃什么、用什么洗头、怎么服徭役等各种事情都感兴趣,就连捉野兔、掏鸟蛋、捅蜂窝、偷吃酒糟之类的事都能听得兴致盎然,人又好伺候,陪他坐车绝对是个美差。 周青臣就陪过一回,说起小时候不喜欢习武,跟着先生勉强认字以后,就想读书。但是家里没有书,所有典籍都被王室、世卿、官宦、士族、豪绅收藏。于是周青臣就跑去给县令的儿子当跟班,替他背锅挨揍,终于借到半卷《论语》,必须在三天之内抄完还回去才行。然而,周青臣一问笔墨的价钱,发现自家根本买不起——咸阳西市一块最普通的墨,价钱相当于他家几个月的生活费。上等的香墨,配方绝密,制作周期超过一年,更是价比黄金。于是他自己削了竹简,用小刀刻字。 赵琨听了,直接送他全套的《论语》。他读了半部《论语》之后,得到一位齐国老儒生的赏识,收入门墙,现在已经算是儒家弟子了。 周青臣有些期待地望着车厢。 贴在咽喉处的剑又用了几分力,赵琨体会到了冷兵器特有的森寒。他一动也不敢动,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常,说:“不必了。” 周青臣又问:“是去封地,还是回宫?属下已经安排了人去摘杨梅。” 赵琨听见自己的心跳加快,呼吸声在车厢中变粗拉长,这是神经过度紧绷产生的应激反应。 反观身后那个挟持他的刺客就要随意许多,好整以暇地贴在他的耳边,悄悄地说:“有劳镐池君送我一程,去渭水渡口。” 渭水从潼关流入黄河,随后一路向东奔流入海。如果坐船走水路逃离,相当方便快捷。速度甚至要快过骑马逃亡,因为道路曲折蜿蜒,马奔跑一段路就需要停下来休息,喝水吃草嚼豆饼,吃不好就跑不动。如果在客栈住宿,必须出示秦国的“身份证”——验。“验”就是传说中的——照身贴1。取一块打磨光滑的小竹板,刻上姓名、职业、籍贯,还要配“头像”,再盖上公章防伪。 沿途还会经过无数关卡,“过关”需要出示“照身贴”和“传”,“传”就是由亭长(乡镇派出所所长)亲笔书写的通行证明——某某人,要去哪里,做什么事。 据说这一套是商鞅发明的,商鞅就是因为逃亡的途中去住宿,却没有“照身贴”,被店家拒之门外,才被抓获的。因为商鞅还制定过一条法律——店家必须检查客人的“照身贴”,如果收留身份不明的人士住宿,将依法连坐治罪。 这就叫“作法自毙2”。不知商鞅老兄发现自己捣鼓出来的东西、亲自制定并且推行的法律最终坑死了自己,有何感想? 赵琨冷静地重复一遍:“去渭水渡口。” 周青臣看了看微微偏西的太阳,有些狐疑:“这个时间去渡口?”这也太奇怪了,明明早上还说跟公子政约好了一起用餐,让提醒一声,别失约,怎么突然要去渭水渡口?难道…… 赵琨故意大声呵斥周青臣:“放肆!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说去哪就去哪!” 外边没声音了,赵琨以前从来没有呵斥过任何一个护卫。周青臣一向比较机敏,希望他能发现异常。 果然,借助镐池君的证件通过关卡,一路上没人敢搜车,顺利抵达渭河渡口。 刺客伸手挑起车帘,赵琨放眼望去,渡口处挑担的、撑船的、拉纤的……都不像寻常百姓。时下,百姓一日两餐,大多营养不良、面黄肌瘦,一般情况下,身量也不太高。这些人虽然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气色红润健康,简直好得过分,还有几个身材健硕的大高个。 身后的刺客低低地笑了一声,对赵琨说:“小孩,你不老实啊。本来到渡口就要放了你的,现在,只好委屈你多陪我一程了。” 赵琨:“……” 刺客抱起赵琨,用剑抵着他的脖颈,一起下了马车,说:“镐池君,叫你的人都放下兵器,弓箭也解下来,后退一百五十步,站在我能看见的地方,不要动。” 赵琨示意护卫们照他说的做。 刺客又警告那些护卫:“不许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不要报官。不然我把镐池君宰了,你们都得死。周青臣是吧?去弄一艘稍微大一些的船来,船上放十个人十日的清水和食物,不要做手脚,我会让镐池君先吃的。还有,我只等两刻(秦朝的一刻约14分40秒),办不好,你就给镐池君收尸。” 赵琨和周青臣对望一眼,都不是太乐观——这刺客逃跑的经验如此老练,很可能是一个惯犯。而且他张口就让准备十个人十天的物资,说明他还有不少同伙。 周青臣不敢耽误,立即拿着镐池君的手令,骑马去最近的驿馆,让驿丞准备食物。驿馆的马车、骡车、驴车齐齐上阵,将准备好的清水,和驿馆为接待来往官员准备的、现成的麦面饼、米饼、豆饼、肉脯等干粮送来…… 大约小半个时辰以后,渡口处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刺客让赵琨的护卫把停泊在这里的其它船只都给一把火点着了。万幸他还讲点道理,允许船上的人先下来。 江水悠悠,赵琨和刺客对坐在船舱中,大眼瞪小眼。刺客的三名同伙有两个在掌舵开船,还有一人在船尾警戒,三人都用黑布蒙住脸,只露出眼睛——原来这刺客骗了周青臣,加上赵琨,一共只有五个人。 第46章 刺客已经收起利剑,喝了少许清水,慢悠悠地吃着肉脯,一副心情很不错的模样。 他生得剑眉星目,身上青衫落拓,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别样的英俊风流。 刺客发现赵琨正在打量他,挑眉一笑,随手撕下一小片獐子肉,要亲手喂给赵琨。 没洗手!不讲卫生。 赵琨嫌弃地别开头,紧紧地闭着嘴。獐子在后世是濒危动物,他以前看过一条新闻——在某遗址发现了春秋战国时期的古墓,陪葬品巨多,笔墨、漆器、玉器、金、银、铜器、丝帛、竹简超过一万件,衣食住行一样也不少。墓主人还用活人殉葬——几十个花季少女,跟墓主人生前的香车宝马一同永远沉睡在地下,一起出土的还有以鹿肉和獐子肉为主的野兽的肉。场面极其残忍。 他不肯吃,对面的刺客也不逼迫,还显得有几分和善,竟然朝他笑一笑,怔怔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神直勾勾的,似怀念又似惆怅地小声感叹:“真像啊,你娘亲在咸阳过得怎么样?张相的事……她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现在还好吗?” 赵琨神色莫明地瞥了刺客一眼,很少遇到这么不靠谱的人,陌生男子,初次见面就打听别人的亲娘,这礼貌吗?何况他们是人质和罪犯的关系,这样居然也能愉快地聊天? 他带上三分戒备,说:“请问你是哪位,怎么称呼?” 刺客沉默了半晌,从身上摸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在赵琨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我的姓名,说出来你也不知晓,此番一去,大河之外,山长水阔,或许此生都不再相见,你就唤我沧海君吧。不用担心,我同你娘亲有些渊源,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沧海君? 听着有点耳熟,赵琨一下子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号。他皱着眉头,无精打采地趴在几案上。 不可能不担心,他这么小一点,身上连只匕首都没带。就算沧海君说话算数,真的不杀人质,只要随意把他丢在荒郊野外,他也很难生存。这年头,城外的治安普遍不怎么好,乡野阡陌之间、荒山野岭之中极有可能盘踞着杀人越货的盗贼,豺狼虎豹之类的猎食动物也不少。他这身衣裳,如果一个人出现在偏僻的地方,要么被人打劫,要么被野兽当作加餐。 沧海君仿佛发现了什么,伸手扯起赵琨的后衣领看了看,还伸出两根手指,在才结痂一天多的伤口上轻轻触碰了一下,惊讶地问:“怎么伤的?谁敢打你?你不是秦王最宠信的弟弟吗?” 赵琨一点都没有当人质的自觉,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要你管?” 沧海君像拎小猫一样把他拎起来,放在小榻上。取饮用水洗干净了双手,拿出一只小玉瓶,想给他上药。 赵琨有些诧异,这回他有点相信沧海君和萱姬是认识的了。但心中还是有几分疑虑,被褪下衣袍,露出脊背的时候,他突然小声问:“真的是上药?你确定不是下毒?” 沧海君气笑了,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我若是会下毒,先把你这张小嘴毒哑了,省得一说话就气我。” 赵琨乖乖闭嘴,感觉怪怪的。 更离谱的是第二天一早,在风陵渡口,沧海君乔装改扮,让赵琨换上普通小孩的衣服,把镐池君的印信、证件都还给他,带着他抛弃了大船,乘一叶轻舟靠岸,亲自劈荆斩棘,硬生生地在荒野中开出一条路,把他护送到风陵驿的门口,临别的时候,还叮嘱他:“不要乱跑,这一带野外有狼群,吃人的。你告诉驿丞你是谁,等他去叫官兵,护送你回咸阳城。” 赵琨开始怀疑沧海君和萱姬的渊源,或许有点深——春秋时,晋国突逢大旱,闹饥荒,向秦穆公借粮,几千只装满粟米的大船,就是顺着渭水,经过风陵渡,抵达晋国。这条水路是逃离秦国最快的方法,许多人都知道。所以最多再过半个时辰,风陵渡这一带就会戒严,沧海君把他护送到安全的地方,自身却不太安全了,返回去走水路应该是来不及的,如果改走陆路,没有证件,要怎么通过关卡? 赵琨解下钱袋,双手递给沧海君:“周青臣他们应该就快带着官兵赶到了,你还有得逃,拿去应个急,别被抓啦。” 沧海君笑了笑,摆手道:“不瞒你说,我发财了。这回刺杀春平君,韩王然给我三千两黄金,赵国的公子偃也给我三千两黄金,只要不进赌坊,两辈子吃穿不愁。走了,山高水远,后会无期,愿君珍重。” 赵琨听完,不淡定了——春平君是赵国送到秦国的质子,颇有贤名。赵王病重,派了使者来秦国,希望能将春平君接回赵国,立为太子。秦国这边,子楚和吕不韦正在商议,还没有决定要不要放人。 春平君在秦国遇刺,这事就严重了,万一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导致秦赵再度交战。那子楚的灭韩计划,就只能再往后推一推。 赵琨去敲驿馆的大门,第一次,还没来得及说话,开门的人一看是个穿布衣的小孩,就让他别闹,又把门关上了。第二次,赵琨将证件举在手中,才惊动了驿丞,很快又惊动了亭长。风陵驿和风陵亭几乎全体出动,护送赵琨往回走。 刚走出十里,就听见马蹄声隆隆,如闷雷一般由远及近。周青臣和一众护卫,还有赵政和蒙恬带领上百名宫廷郎卫,已经风尘仆仆地追了过来,正巧迎面碰上。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一夜没合眼。 第47章 第27章 大郎 忽听两三声熟悉的鹰啼,赵琨抬眸一看,原来花朝和霜降就在他的头顶上空盘旋,鹰的视力非常好,嗅觉强大,在两拨人马还相距大约五十步的时候,在赵政这一边的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鹰最先认出了坐在简陋的敞篷牛车上,穿着短褐布衣的赵琨。 紧接着,蒙恬带出来的猎犬也开始汪汪叫。 听见鹰啼犬吠,又看见花朝和霜降在低空中翱翔,绕着一个小孩子转圈圈。赵政、蒙恬和周青臣等人才朝赵琨这边看过来。 花朝和霜降经过严格的训练,如果主人没有穿戴护臂,就不会落在主人的身上。必须这么训练——因为鹰的爪子极其锋利,可以轻易地刺穿猎物的皮肉。夏天的衣服很薄,要是不穿护具,遭遇“鹰爪功”的滋味绝对会十分酸爽。一抓袖子上就要多几个洞。 花朝选了离赵琨最近的树,站在横出来枝丫上探头探脑,望着赵琨叫。霜降又盘旋了几圈,落在赵政的护臂上。赵政端坐在豪华的敞篷马车中,颇有几分轩昂矜贵的气质,但熬了一整夜,此刻明显发红的双眼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焦急。 随行的车马颇多,又陆陆续续赶来几百人。宫廷郎卫或者扬鞭催马,或者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说话,尤其是不敢议论镐池君——这些郎卫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消息一向灵通,知道公子政和镐池君最是交好,这一路过来,紧赶慢赶的,骑着优质战马的同僚都被挑选出来,轮流纵马狂飙,负责提前去下一个驿馆报信,当大部队抵达驿馆的那一刻,一切已经准备就绪,直接更换马匹,继续前行, 大家伙就连早饭都是在马背上吃的,可见公子政有多在意这位小叔父。别说镐池君穿着平民百姓干活专用的短褐,就算不穿,只要公子政没发话,他们都不会冒头。 只有赵濯一点也不带怕的。他今天仍然穿着锦绣华服,□□的马也是一种极其名贵的、威武健壮的西域骏马——紫骝驹。 赵濯人还未到,直接手持马鞭隔空喊话:“镐池君,你那护卫终黎辛不在嘛?怎么叫贼人给捉了呀?” 赵琨翻了一个大白眼,一点都不想搭理这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赵政面无表情,心中暗暗地记上一笔——幸亏赵濯这厮有个好爹,不然他早就被人打死了。 蒙恬的护卫牵着两根狗绳,被两条猎犬拽着向前狂奔,直直地冲向赵琨乘坐的牛车。随着猎鹰和猎犬的靠近,拉车的牛本能地感到威胁,紧张不安地用前蹄刨了刨地面。不远处的毛驴直接就“啊呃啊呃”的惊叫起来,要不是有人牢牢地牵着缰绳不放,这头驴子已经吓跑。 赵琨跟赵政隔着人群遥遥对望,等离得近了些,他忽然发现王绾也在随行的队伍中。由于王绾换了胡服,背着弓箭,模样跟平常大不相同,他刚才匆匆一瞥,竟然没认出王先生。 作为王绾的学生,赵琨原本应该先下车拜见王先生的。然而赵琨的小短腿蹬了蹬,够不到地面。护送他的驿丞和亭长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嫡长公子出行的排场,目不转睛地盯着看,根本就没发现赵琨想要下车。 赵琨又蹬了蹬,眼看快要挪到牛车的边缘了,突然瞥见两条大黄狗,又吓得赶紧缩回双腿。 王绾、周青臣、蒙恬几乎同时策马跑上前。蒙恬的马最快,马术最好。他抢先一步来到牛车前,细细瞧了瞧,确认赵琨没有再添新伤,松了一口气,一把将他抱上马背,说:“别怕,我养的猎犬很听话,不会随意袭击人。四郎(蒙毅)非要来找镐池君,我不许,把他关在家里了。我可是跟四郎立过军令状的,定要将镐池君一根头发也不少的带回咸阳。” 赵琨心说:蒙大郎,你知道人一天大约要掉多少根头发吗? 不过小伙伴连夜找他,他还是非常感动的。蒙大郎蒙恬目前只有十五、六岁,允文允武,一表人才,眉目间略带三分书卷气,已经显出几许儒将的风采。 赵琨的唇角微微勾起,煞有介事地拱手道:“四郎的情谊我领了,大郎连夜救援的恩情,我也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就在这时,一名郎卫过来传话说:“蒙大郎,公子政邀请镐池君同乘。” 赵琨:“……” 刚才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跟大侄子坐在一辆马车上,处于众人视线的焦点,赵琨就难免回忆起他是被沧海君挟持到这里的……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瞧瞧四周,咸阳尉(县公安局局长)、咸阳的二十几个亭长带着几百号人,还有两百多名宫廷郎卫,这些郎卫无一例外,都是公卿百官的子侄,在赵政身边当上几年郎卫,或许就要外放做官的。 很好,刺客刺杀春平君,在重重戒严搜捕之中,劫持镐池君出逃,把他扔在风陵渡这件事,短期内都翻不了篇,除非有更劲爆的八卦可以佐酒。 赵政直接下令,免去繁琐的礼节,后队前队调换位置,往回走。到了驿馆,队伍停下来修整的时候,驿丞单独给公子政安排了一处环境清幽的小院,赵政示意左右的郎卫都退下去,只留赵琨、蒙恬、王贲、王绾、周青臣等人。 赵琨不等大侄子提问,自觉地把沧海君劫持他逃亡的过程叙述了一遍。但有所保留,比如沧海君说他和萱姬有渊源,仿佛他们彼此之间存在某种联系。沧海君还告诉赵琨,咸阳西市的某家商铺,有他为萱姬准备的礼物。这些私事,赵琨就一个字也不提。 第48章 赵政听完,霸气地一展袖袍,说:“沧海君应该感谢他自己没有食言,万幸小叔父平安归来,不然就算大河(黄河)之外,山高水远,政也要发动千军万马,踏平万里山河,将他捉来,五马分尸!” 这是赵政头一回在赵琨的面前表现出彪悍的一面,赵琨踮起脚,在大侄子的小脑袋瓜上挼了一把,疑惑道:“沧海君到底是什么人?” 赵政眉心微蹙,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王绾若有所思地说:“听闻东夷有一个小国名叫秽国,沧海君1正是秽国的君主之号。” 蒙恬略微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吕相灭东周国的时候,当地百姓都夸赞沧海君的慷慨。吕相派人一调查,发现这个沧海君居然是周赧王的债主,名声还挺好的,就亲自去请他,奉为座上宾,一直让他享受着上等门客的待遇——吃饭有鱼有肉,出门配车配车夫……结果回到咸阳城没多久,沧海君就在长杨宫刺杀春平君。” 关于周赧王欠债的事,赵琨听过一个成语——债台高筑。 公元前257年(秦昭王50年),楚王请周赧王以天子的名义下令——让诸侯联合伐秦。结果最终只有周赧王和燕国出兵。其他诸侯都是口头答应,却放了周赧王的鸽子。话说周王室衰微,周赧王为了攻打秦国,向许多豪门富户借钱,作为军费。谁知楚王一看,参与合纵伐秦的诸侯这么少,根本就没法和秦国相抗衡,于是宣布就地解散,各自回家。最后只有周赧王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合纵伐秦失败,借来的军费也无人报销,他被债主逼上门,不得不躲进深宫的一座高台之上,逃避债务。 万万没想到,沧海君也是债主之一。 赵琨轻咳一声,好奇地问:“那个春平君,他怎么样了?” 第28章 关于赵国的那些事 赵政薄唇轻启,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没死。” 王绾道:“太医徐咨说还能救治,我们出发的时候,春平君的伤口已经止血。” 据王绾介绍:赵王早年立过一个太子,去黄泉报到了。后来就没有再立太子。 诸位公子之中,春平君最得赵王的宠爱,他品貌出众,礼贤下士,被文武百官视作赵国未来的希望。比如名将廉颇,他就比较欣赏春平君。相比之下,赵王的另一个嫡子——公子偃,整日和邯郸倡(青楼的倡女邯郸姬)厮混,吊儿郎当,一点正事都不做,风评奇差无比。 话说秦赵长平之战,白起坑杀40万赵卒以后,赵国的男女比例严重失衡,还出现了经济大萧条。燕国的丞相栗腹出使赵国,发现邯郸街头的青壮年男子非常少,一眼望过去,都是老弱妇孺,以及半大的少年。 栗腹回到燕国,就极力劝说燕王1——赵国现在非常疲敝虚弱,青壮年都死在长平之战,他们的遗孤还来不及长大,已经没多少精锐士兵可以调用了,抓住机会去打赵国,肯定赢。 燕王也渴望开疆拓土,加上大多数公卿都赞同,于是燕王让栗腹领兵,攻打赵国。然而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自从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赵国的军事实力其实一点也不弱,只是国库空虚,既缺钱又缺粮,支撑不起大规模的军队长期作战,但一个能跟秦国打得有来有往的诸侯国,能弱到哪里去? 所以当燕国的丞相栗腹领兵来袭的时候,赵国上下一点都不慌,以廉颇为首的赵国将领不怕和燕国打仗,就担心打着打着,秦国跑来横插一脚。于是赵国和秦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再次交换了质子。始皇崽崽就是这个时期踏上归秦之路的,因为有人替他去当质子。 赵王本来想把公子偃送到秦国当人质。 然而秦国的君臣都不答应——想忽悠谁呢?公子偃当人质,能有个锤子的作用?把春平君送过来,否则免谈。 就这样,春平君客居秦国,已经将近一年了。 赵国也完成了大反攻。廉颇担任主帅,不但击退了入侵的燕国军队,还俘虏了燕军的主帅栗腹,杀了他祭旗。 在秦国占领东周国,派蒙骜攻打韩国的这个时间段。廉颇乘胜追击,打进了燕军的老巢,兵锋直指燕国的都城。燕王派人向赵国求和,割让了五座城池。廉颇凯旋归来,成为赵国的代理丞相。 赵王一直都没有放弃被他寄予厚望的爱子春平君,派出使者跟秦王商量,想用刚刚抢到手的几座燕国城池作为交换,让春平君归赵。 秦王子楚有点动心。毕竟不需要耗费一兵一卒,就能够得到几座城,哪个君王不乐意? 吕不韦还没想好,他最近收的门客有些多,甲说的有理,乙说的也在理,很难选择。 赵政坚决反对,理由非常简单——秦国迟早要灭赵国。赵国的王位,由春平君还是由公子偃来继承,区别很大。因为以廉颇为首的一批老臣一向更看好春平君,最瞧不上公子偃。公子偃也不稀罕廉颇,他有宠臣郭开。 如果是春平君当赵王,文武百官上下一心,会很难对付。如果是公子偃当赵王,别的不说,他肯定先派人夺了老将廉颇的兵权,把他从三军主帅,以及代理丞相的位置上换下来,每一场权利更替,必定会引发朝局动荡。对秦国来说,这是好事。 子楚十分欣慰,觉得公子政小小年纪,已经展现出储君的潜质。然而子楚还是犹豫——城池是唾手可得的好处,但公子偃这个人,很难说他真的不如春平君——名声这么差,依然有竞争储君的实力,就说明他不简单。 第49章 所以子楚还在观察,没有急着做决定。 赵政跟王绾热烈地探讨赵国的局势,一致认为——廉颇这次出征,攻占了许多燕国的城池,不能让赵国彻底消化这些新地盘,增强国力,成为秦国的劲敌。所以是时候攻打赵国了。 赵琨似懂非懂,安静地听着。很多细节,史书上没有记载。赵琨还理不清这些乱七八糟的诸侯国邦交,他来做这个任务,就死记硬背了一点——合纵是否能成功,主要看楚国的态度。合纵就算成功了,五国伐秦(确实只有五国,齐国已经退出合纵游戏),也属于被迫地齐心协力,其实五国诸侯各怀鬼胎,不难瓦解。 等王绾去隔壁房间休息,赵政亲自拜谢了所有追随他一起救援小叔父的人,甚至包括亭长、求盗之类的基层小吏。还对驿丞说,他不需要特殊待遇,大家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于是几百号人一同吃驿馆提供的霍菜汤饼(汤面)。 蒙恬、王贲、李信等郎卫明显地被公子政折节下士的风采给征服了,望着公子政的时候,眼中满是细细碎碎的光。 赵琨觉得大侄子十分冤枉,始皇崽崽哪点像暴君?明明个人魅力十足,很得人心。 蒙恬偷偷地登记了出力比较多的人员的名单,交给赵政。郎卫赵濯的名字赫然排在前边,原来赵濯说话不客气,听着欠揍,其实还挺关心赵琨的。咸阳驿馆的马不够用,赵濯把他爹珍藏的两匹极品战马、十三匹良马都牵了出来,还借调不少骏马,供大家使用。队伍能走这么快,他功不可没。而且,他总是抢着提前去下一个驿馆报信。 赵琨知道错怪了赵濯,专程跑去道歉。两个人很快就开始称兄道弟,大约是最初关系不好的缘故,和好以后,赵琨格外珍惜这份友谊。赵濯也特别包容他,马车太颠簸,赵琨不想坐车,赵濯就和蒙恬轮流带着他骑马赶路,一点都不嫌带小孩麻烦。 一行人回到咸阳,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春平君已然脱离生命危险,还需要静养,受不得车马颠簸,所以子楚也不用纠结了,反正春平君短期内走不成。 赵琨沐浴更衣,去向子楚请罪——如果沧海君没有躲在他的车上,挟持他当人质,是不可能跑掉的。 吕不韦也来请罪,因为捅了春平君一剑的刺客沧海君是他带进长杨宫的。 寝殿里静谧无声,廊道两侧的彩绘在摇曳的灯影中忽明忽暗。子楚最近时常感到头晕、肢体乏力,精神状态很差。御医说他终日操心国事,劳心劳力,因此脾胃虚弱,肝阴亏损,气血淤堵,不严重,只要好好调养,没事。 但子楚自我感觉不太好,他从前就有一只手经常发麻,使不上劲,现在更严重了,手指无法握紧。看见赵琨和吕不韦来请罪,也打不起精神,只轻描淡写地让他们各自罚俸三个月。 赵琨不缺那点俸禄,相当于没罚。 而且他被罚俸以后,人缘突然变好了,许多人请他一起游玩,吕不韦还邀请他去相府作客。 赵琨先去了一趟封地,一个老书吏悄悄地告诉他——甘罗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晚上就住在小竹屋。 关于甘罗的难处,赵琨知道一些。甘罗的家人对他的期望非常高,达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君子六艺,甘罗样样拔尖,只不过数科比赵琨差一点点,排名第二,射科比蒙毅和赵政略微差一点点,排名第三,其他科目,甘罗都是第一,但他的家人居然对他不满意,觉得必须全部第一,第二、第三就是无能。他的祖父甘茂曾经担任左相,他也必须朝着这个目标不断地努力,争取拜相。 根本没人在意甘罗喜欢做什么。他总是被逼着不停地学习,在家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承受着一个孩童根本不该承受的压力。这样的家庭相当让人窒息。 赵琨想跟甘罗聊聊这个问题,又担心措辞不当,伤了好友的心。就在这种纠结的小情绪中,他跟甘罗同乘一辆马车,去相府作客,吕不韦亲自接待。 入座以后,赵琨震惊地发现——吕不韦的左手边有一只雕花木盒子,正是他丢失的那一只,里边装着用来泡水喝的参片。 第29章 李斯入秦 吕不韦熟练地拨开盒子上的夔牛纹铜卡扣,掀起盒盖,从里边拈出两片参,放在玉杯中。一名侍女向杯中添加红枣和蜂蜜,另一名侍女提起铜壶,往杯子里注入沸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参香、甜香。 当初在小偷家中只搜出了鸽子粪,赵琨知道盒子在相府,却没想到吕不韦会用它装参片,看样子泡水喝了有一段时间,只剩下小半盒…… 赵琨略微踟躇,想提醒吕不韦,不要用来历不明的盒子装入口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甘罗突然在赵琨的手腕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借着宽大的袖袍遮掩,倒也没有其他人发现甘罗的小动作。 赵琨偏头,甘罗对他眨眼。顺着甘罗的目光望过去,高朋满座,公卿百官绝大多数都是亲自赴宴,只有少数人让家中的子侄前来捧场。这样热闹的场合,他如果劝说吕不韦,需不需要理由?理由如果是盒子来历不明,或者盒子曾经装过秽物,这不是当众打吕不韦的脸吗?幸亏甘罗早就料到他要说什么,拦了一下。 吕不韦也听说过小神童甘罗的名号,瞧他生得唇红齿白,灵秀可爱,就问他平日里读什么书,喜欢做什么。甘罗对答如流,丝毫没有寻常孩童见到高官的局促不安,举止文雅又大方,吕不韦很是赞许。 第50章 丝竹管弦声悠悠回荡在亭台楼阁之间,众人一边观赏歌舞,一边谈笑。 离开席还有一段时间,赵琨打了一个哈欠。吕不韦考虑到小孩子欣赏不来柳腰婀娜、舞袖蹁跹的妙龄美女,对两个儿子吕蜴跟吕惠招招手,示意他们陪赵琨和甘罗出去玩耍。 赵琨望着三个小伙伴骑着竹马玩具一蹦一跳,在回廊下互相追逐,嬉戏笑闹。有点无奈,他又不是真小孩,不爱骑着一根竹竿子到处跑,雕了小马驹的头也不行。 赵琨左瞧瞧,右看看,发现终黎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找过来,抱着剑默默地站在一边。就跑过去跟他聊天,“终黎,你不是请了七天假?这么快就回来,妹妹好些了吗?”终黎家不在咸阳,在雍城,来回也要耗费不少时间。他妹妹长年咳嗽、食欲不振,有时候还会咳血……病情很像是肺痨(肺结核)。 终黎辛:“嗯,徐太医给开了药,好用,小妹咳得没那么严重了。”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道:“赵濯他……他派人每天来我家送东西,有时是几只鸡,有时是半篮子柑橘,有时带一只大鹅,昨天还送了鹿肉。每次扔进院子里就跑,妹妹不敢收,又不知道该还给谁。前天我在屋顶上守着,抓住了偷偷摸摸送东西的人,才知道是赵濯吩咐他们的。今天没送。” 赵琨:好啊,赵濯,一直惦记着挖我的墙脚! 不过交朋友,不管最初是因为什么聚在一起的,来往多了,能有几分真情实意就好。比如赵濯,前天在风陵渡结交,带赵琨骑最快的马,一阵狂飙,他们的袖袍兜满了风,潇洒又恣意地长啸当歌,是全场最靓、最鲜明、最拉风的仔。估计是混熟了,赵濯不好意思继续挖墙脚的行为,所以决定罢手,一回家就吩咐仆从——从现在开始,不许再私下勾搭终黎辛? 赵琨拍一拍终黎辛,“无妨,他没什么坏心眼,送的东西,终黎随意处置就行。” 仿佛要印证他的猜测,赵濯也从筵席上追过来,跟赵琨调笑了一番,贼兮兮地问他:“我能不能给你家终黎弄个新的剑鞘,他这个鲛鱼皮剑鞘磨损十分严重,你看看,都起毛了。” 赵琨开玩笑说:“当然能,感谢咸阳城第一纨绔濯郎君精准扶贫,替我养终黎。” 赵濯挑眉:“扶、贫?你贫个锤子!比我富裕多了好吗?” 终黎辛的态度也不像从前那么冷淡,他疑惑地问赵濯:“早说过,在下不会离开镐池君,你到底想要什么?” 赵濯解下腰间的佩剑,玩了一手炫酷无比的转剑,说:“知道,不用终黎兄背主。我已经练剑好几月了,许多问题搞不明白,终黎兄有空的时候,指点一二呗。我爹给我请的剑术师父,总是怕我伤着,不敢教真东西。我的护卫每次跟我比试剑法,都故意输给我,玩假摔。搞得我还以为自个儿是什么剑术天才,可以一人一剑走天下的那种,结果不带护卫,换上布衣偷偷出城,不到十里,就被一个泼皮无赖给揍趴下了。” 甘罗、吕蜴跟吕惠听了,都哈哈大笑,也不骑竹马了,把竹马玩具交给侍从拿着,围过来看赵濯转剑。 终黎辛没有笑,他想了想,认真地承诺:“好。护卫每个月有四天假,在下会在家中陪着小妹,你可以来。我会的,都教你。只是有些问题,我也在琢磨,至今还没搞清楚。” 赵濯的眉梢眼角都浮起愉悦的笑意:“可以,保证风雨无阻。还有,我能每天入宫,镐池君上早课的时候,终黎兄也不能跟着,那个时间就用来教我练剑吧。” 终黎辛先看向赵琨,赵琨微微点头,他才答应。 赵濯这位玩鹰玩马玩六博、斗鸡斗犬斗蛐蛐样样精通的少年郎一加入,几个男孩顿时有了领头的。偌大的一座相府,居然都不够他们耍的,没过多久,他们就跑到巷子里玩踏鞠1(蹴鞠)。 赵琨和甘罗抢球,一脚铲过去,用兽皮缝制的实心球飞起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被一名高大的文士用脚给拦截住了,随即踢了回来。 午后的阳光十分灿烂,来人身形修长,笼在一层光晕中,逆光,一时间看不清他的五官。 赵琨接住了球,等来人又走近几步,是个相貌堂堂,风仪不凡,两撇小胡须修得又整齐漂亮又精神的青年,看起来大约二十七、八岁的模样。穿一袭样式简单的蓝色深衣、曲裾,像是楚国那边的款式,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拎着灰布包袱,手背上青色的血管非常明显。应该是听说了吕不韦的“招贤令”,前来“应聘”门客的楚国士子。 相府门前,站了两排门卫,其中一个门卫瞧见青年文士,胡乱地摆一摆手,仿佛在驱赶苍蝇一般,不太客气地撵人:“今日吕相大宴宾客,没时间挑人,明日再来吧。” 青年并没有气馁,而是拿出一张拜帖,说:“劳烦通传一声,在下李斯,在荀子门下学帝王之术,吕相会见我的。” 另一个门卫不耐烦道:“你这人怎么回事啊,吕相现在没空,听不懂吗?诸子百家,哪个不是‘什么子’?大争之世,百年战乱,吕相最不爱听儒家那一套仁、恕、诚、孝、德治、仁政的言论。” 李斯掸了掸袖袍,镇定自若地说:“哦,在下是法家的。” 两个门卫对视一眼,狐疑地问:“你不是大儒荀子的弟子?” 李斯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 第51章 赵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赵琨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过去,轻轻扯一扯李斯的衣袖:“我带你去拜见吕相。” 第30章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他的腰间用丝带系着螭龙纹组佩,由玉环、玉璜、玉珠等玉饰品串联而成,走起路来环佩轻鸣,还挺悦耳的。同时也表明了他的身份。 斜阳巷陌,门卫齐刷刷地行礼:“镐池君。” 那个门卫刚才还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此刻立即变了脸,眼睛都笑成了两条缝隙,道:“岂敢劳烦公叔琨?小的这就去为李先生通报。” 赵琨哪里肯错过挖吕不韦墙脚的机会,大咧咧地说:“不劳烦,筵席就要开了,我刚巧顺路。” 说完,他转向李斯,彬彬有礼地邀请:“李先生,请随我来。” 李斯这一路行来,不知多少次听见秦国的百姓议论镐池君赵琨,有离奇的水神传说,有亩产接近千斤的麦田,没想到鼎鼎大名的公叔琨竟然如此年少。他怔了一瞬,才不紧不慢地作揖,“见过公叔琨。” 赵濯和甘罗也凑上来,和赵琨一起行动。吕蜴跟吕惠俩兄弟一左一右地簇拥着李斯。吕惠才五岁,奶声奶气地自荐:“我来带路!”, 李斯被朝气蓬勃的少年和孩童环绕,一下子感觉心态都回到了少年时。他拱手道:“劳驾诸位小友,感激不尽。” 赵濯灿烂一笑,依然是嘴比脑子快的发言:“不用客气。都说楚乃蛮夷之地,我看你虽然是楚国人,礼仪还挺到位的。” 李斯没接话。 赵琨无语,不要搞地域歧视啊!再说了,按照时下的地域划分,中原之外,还有东夷、北狄、西戎、南蛮。在那些中原诸侯的眼中,不仅“楚乃蛮夷”,秦国也是蛮夷,虎狼之秦和戎狄差不多。秦国境内的陇西郡,就有一个地名叫——狄道。狄道县的命名原则是这样的——“县有蛮夷曰道”1。 其实秦国继承了西周故地,传承了一部分西周的文明,包括衣冠、礼仪制度、语言、文字等等。真正和中原文化迥异的是楚国。虽说大家都是炎黄子孙,但楚人称主帅为“莫敖”,称老虎为“班”,崇拜九凤(九头鸟),还保留了上古的巫傩遗风,语言、风俗都和中原不同。 所以李斯一出现,大家从服饰就能判断他是楚人。如果是韩赵魏燕齐的士子入秦,至少不会从穿衣打扮上被人一眼瞧出籍贯。 赵濯悄悄地对赵琨说:“我是不是得罪他啦?” 赵琨小声回答:“没事,俗话说‘债多不压身’,‘虱子多了不嫌咬’,你得罪的人多了,不差这一两个。” 他像个乖巧可爱的小孩子一样朝李斯伸开双臂,天真无邪地撒娇:“李先生,我走不动啦,抱抱。” 李斯俯身将赵琨抱起来,镐池君跟他儿子差不多大,又小又软的一团,抱在臂弯中直往下坠。他来秦国,其实是冲着秦王来的。据说最初的最初,范雎也只是一名小吏,在魏国还差点被冤死,他入秦以后,平步青云,封侯拜相。对李斯来说,被吕不韦举荐给秦王,其实还不如被镐池君举荐。然而镐池君已经知道他要拜见吕不韦,再临时变卦,会给人留下一种朝秦暮楚的不靠谱的印象。 罢了,只能以后再做打算。 李斯换了一种更稳当的方法抱小孩,不经意地一瞥,发现赵琨的腰间挂着许多精致的小东西——组佩、香囊、平安符……另有一件奇怪的小玩意儿。李斯一向自诩见多识广,居然认不出那是个什么物件。 他虽然只是一名楚国小吏,但他的老师荀子三次担任齐国稷下学宫的祭酒,同时也是楚国春申君的座上宾,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李斯见过不少。但这东西,他没在除了赵琨以外的任何人身上见过。 赵琨发现李斯瞅着他腰间的火镰荷包,忽然福至心灵——战国末年已经出现了简易的火镰,然而这种酷似装饰品的火镰荷包是<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宋朝以后才面世的。这年头,人们一般习惯使用燧石、或者阳燧(凹面铜镜)点火。阳燧是源自西周的生火黑科技——“太阳能打火机”,除了点火有些慢,特别依赖光源以外,没别的缺点。但这些东西,都不如火镰荷包中成套的取火小工具方便好用。 赵琨将火镰荷包摘下来,献宝似的递到李斯的眼前,“这个送给李先生,小袋子里面装着铜火镰、火绒和火石,打火可快了。世间独一份的,别人的火镰可没有这么漂亮,这么方便。” 小袋子? 如果李斯没看错,是一只极其精巧的鳄鱼皮小囊(口袋),用珍珠和玉珠穿线,绣着立体的双鱼吉祥纹图案。 李斯果断拒绝:“这太贵重,我不能收。” 赵琨煞有介事道:“先生太拘泥了。这天下的物件,是谁赋予了它们价值?珍珠在水中,美玉在山中的时候,一文不值。哪怕是昆山之玉,最初也只不过是一块石头。被胡人发现,千里迢迢地运到咸阳西市,成为商品,几百、几千或者几万钱就可以买到。被能工巧匠买去,精雕细琢一番,让达官贵人来竞价,能值几十万、上百万、上千万钱。如果被王室收藏,便是无价的稀世珍宝。石头还是那块石头,不同的,只不过是环境和际遇。先生初来秦国,是默默无闻,还是封侯拜相?也要看先生在哪里,会遇见谁呀。这个火镰请先生收着,且看三十年后,你我的际遇如何?” 第52章 甘罗、赵濯若有所思。 李斯有些恍惚,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在郡中当小吏,发现茅厕里的老鼠,又脏又臭,吃的都是污秽的东西,每天担惊受怕,有人来、有狗撵就赶紧逃命。而生活在粮仓里的老鼠,又大又肥,坐拥吃不完的囤积如山的粮食,也没人会惊扰到它们。才开始思考类似的问题,最终得出结论——一个人是有出息,还是没出息,跟他所处的环境息息相关。所以他去荀子门下求学,来秦国发展,努力让自己成为“粮仓里的老鼠”(划掉)。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镐池君才几岁,心智开得有些早啊。 李斯接过火镰,从包袱中摸出一只漂亮的玳瑁,送给赵琨。这是他跟荀子去稷下学宫,在齐国的都城临淄买来的稀罕物件。算是彼此交换了礼物。 花厅中光影斑驳,吕不韦被几位赵国的使者围着,正在商量事情,确实没时间招待其他人。自从子楚生病以后,将一些原本应该由秦王亲自处理的政务也交给了吕不韦,因此吕相的权势超越了百年内的任何一位秦国丞相,正式加入权臣的行列。 赵琨耍了点小心思,给李斯指路,让他跟博士王绾坐在一起。赵琨觉得这两位都是法家,应该有很多共同话题。而且王绾是向着公子政的,说不定聊得投机就会把李斯引荐给公子政,皆大欢喜。 谁知李斯和王绾当众就争辩起来,引来了许多人围观。 赵琨亲手制造了一场1v1的辩论赛,苦恼地按着太阳穴,对甘罗说:“王先生和李先生都是法家,为什么分歧会这么大?” 甘罗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法家也有不同的流派。王先生学得是晋法家和商君(商鞅)之法,主张不别亲疏,不分贵贱,一断于法。听这位李先生的发言,他应该是在齐国的稷下学宫呆过,受齐法家影响,主张以法治国,法教兼重……王先生的流派,更看重个人才华,不追求品德完美无瑕疵。李先生这个流派,用人首重思想品行,德行要排在才能之前。” 赵琨抓狂:“啊!” 服了,争辩得如此激烈,两位先生还能不能一起辅佐公子政? 应该……问题不大吧?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但始皇崽崽可以。 赵琨好奇:“甘兄,甘氏的家学也是诸子之一吗?” 甘罗想了想,微微点头:“据祖父(甘茂)说,合纵、连横,是为纵横家。我们这一派,奉鬼谷子为祖师爷,全凭一张嘴走天下。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2” 赵琨心说:纵横家呀,老厉害了。把战国搅得天翻地覆的张仪和苏秦,就是纵横家的代表。原来甘茂和甘罗也是。 这时,吕不韦和赵国使者也被有趣的法家辩论吸引,踱步过来旁听。 甘罗跟赵琨咬着耳朵说悄悄话,“镐池君要不猜一猜,赵国使者拜见吕相做什么?” 赵琨用最小的音量说:“这个我知道,王先生和公子政讨论过,赵国使者要用三座城池交换春平君。赵国大将廉颇刚从燕国抢了十几座城。” 甘罗打量着那五六位赵国使者,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这里边,必定还混了两三个公子偃的人,公子偃所求,和赵王恰好相反,他要吕相扣押春平君,绝不能放他回赵国。” 赵琨也细细地观察那几个使者的言行举止,确实不像是一条心的。公子偃真会玩,委实属于高端玩家,难怪赵国的王位之争最后胜出的人是公子偃。至于春平君,他被扣在秦国好几年,等公子偃继位以后,始皇崽崽才把他送回赵国去搞事情。野史上说,春平君错过了王位,跟邯郸姬搞到一起去了,给赵悼襄王(公子偃)戴上一顶绿油油的环保帽。把赵悼襄王活活气死。不过,赵琨不信。因为写这则野史的作者是写《列女传》的那一位,可信度偏低。 一直到开席,王绾和李斯的辩论也没有分出胜负,有种势均力敌、平分秋色的精彩。 李斯因此得到吕不韦的青睐,享受上等门客的待遇。成为吕丞相的属官——舍人。 酒过三旬,宫中来客。是子楚派人将吕不韦受封文信侯的印信,以及食邑洛阳十万户的簿册给送来了。 所有人一起向吕不韦敬酒,口称:“恭喜君侯,贺喜君侯!” 吕不韦心怀舒畅,眉开眼笑。他现在既是列侯,也是丞相,所以众人都要尊称他一声“君侯”。投资子楚,果然是他这辈子最明智的决定。再也没有人敢把他当成地位低下的商人来践踏。以子楚对他的信赖,再加上赵姬的枕边风,大秦的国政,他至少能做一半的主。 又跟满座宾客对饮了几杯酒,吕不韦借口不胜酒力,安排侄子出面,替他接待客人,独自去内宅沐浴更衣,特意让侍女多点一些熏香,掩去满身的酒气,然后进宫,去向子楚谢恩。 话说子楚休息了几天,精神好了不少,却已经开始考虑身后事。他今年才三十多岁,然而古往今来,有很多君王,也就只活了三十多、四十多岁。政儿和成蟜的关系,他真的放心不下。 于是子楚让内侍将公子政请来,一同用餐。顺便跟长子谈心。 “不瞒你说,寡人刚继位的时候,非常想杀掉总是跟寡人作对的兄长子傒(赵傒),当上大王以后,杀一个人真的太容易了。但是不行,寡人还没有行动,心思已经被很多人猜中,不仅是子傒,寡人的二十几个兄弟,全都慌了神。因为寡人会杀兄长,未必就不会杀他们。他们开始聚在一起商议对策,甚至拉拢军中的将领,以及朝中的一些老臣。很快,文武百官也开始提心吊胆,因为寡人连兄弟都容不下,未必就能容得下他们。眼看就要酝酿出一场大乱,寡人跟琨弟聊天,忽然想通了,大秦是寡人的,搞得人心惶惶,损失最大的正是寡人啊。政儿,你与成蟜毕竟是亲兄弟。” 第53章 第31章 托孤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落入殿内,在赵政的深衣上划分出许多大大小小的光斑。 寂静了半晌,赵政淡淡地开口:“父王,政没想过要将成蟜怎么样,无非是多养一个人,多封一块地,又不是给不起。还有,关于杀人这件事,如果询问小叔父,他必然不赞同。哪怕是鸟雀飞虫一头撞进他屋里,他都要让侍女把窗户打开,好端端地送出去。要是找蒙骜蒙将军,父王只需说杀谁,他肯定提刀就上。如果询问王先生(王绾),他必然能搬出一堆大道理劝说,并且举例——明君从不滥杀。若是问吕相,他能搞出对方谋反的证据,让父王名正言顺地杀。” 子楚沉默了,光落在他身上的玄端礼服的一角,衬得他苍白的脸色如霜覆雪。片刻的安静后,子楚倚着凭几,清了清嗓子说:“政儿倒是看得很清楚。答应寡人,只要成蟜不谋反,你不会找任何借口杀他。” 赵政微微垂着眼,换成长跪的姿势,小半边身子藏在阴影中,正色道:“唯,只要成蟜不谋反,政就保他一生富贵,绝不杀他。” 当年秦昭襄王也曾长跪,向范雎请教秦国的霸业。这个动作显得很诚恳了。子楚果然十分满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父王的手偏凉,掌心十分细腻,只有经常握笔的位置,指腹上带着一点薄茧,轻轻摩挲过赵政的眉眼,温柔地激起一片痒痒的感觉。 赵政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一直存在,却又被他刻意忽略的对父母的渴望从心底冒了出来,就像一粒被深深埋藏的种子突然间生根发芽,钻出了层层泥土的禁锢,迅速疯长蔓延,占据了他的意识。 赵政见过父王和成蟜之间的亲昵言行,他以为他不那么想要的,也不是很羡慕,甚至可以毫无情绪起伏地冷眼旁观这一切,原来都是错觉啊。哪个孩子不渴望父母的宠爱?他内心的喧嚣陡然无限放大,生平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动抱住了子楚的腰。 子楚愣了愣,他的大儿子回来将近一年了,长高了一大截,却总是一副理智冷静、独立自强的模样,从来没有做出过类似的黏人撒娇的举动,但父子之间,可能存在某种心灵感应,只一瞬,子楚就有点明白了,他笑着将大儿子揽入怀中。 赵政有些委屈,强忍着涌上眼眶的泪意,声音带了一丝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父王。” 子楚叹息一声,一只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赵政僵硬了片刻,抬手紧紧地抱住子楚。儿时被父母抱着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了,只有此刻无比地鲜明、温暖。哦,不对,是热。都快立秋了,天气怎么还是这么热? 不多时,内侍前来通报,列侯文信侯吕不韦进宫谢恩,子楚依然揽着赵政。 当吕不韦脱靴解剑,跟着内侍一步步走进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子楚正用一双象牙筷子夹着一小块鹿肉投喂公子政。 子楚在邯郸当落魄质子的时候,就知道吕不韦最需要的是尊重,瞧见吕不韦进殿,连忙安排了许多宫女、宦官小心伺候着,让内侍再摆上一张食案,送来新的美酒佳肴,邀请吕不韦入座。 酒酣耳热之际,子楚借着酒劲,对公子政说:“寡人与君侯(吕不韦)相交十二载,情谊深厚,更胜过无数手足兄弟。寡人比君侯虚长一岁,政儿以后便唤君侯一声‘仲父’吧。” 子楚也有自己的小算盘,这声“仲父”一叫,满朝文武都会将吕不韦视作公子政的铁杆支持者。万一有一天他不在了,吕不韦就可以帮助政儿稳固朝局,协助他坐稳王位。 按照伯、仲、叔、季的顺序。仲父吕不韦还要排在子楚的诸多弟弟之前。赵琨原本是季父,但政儿叫惯了小叔父,就一直没改口。 赵政难得乖顺,按照子楚的要求,低低地唤了一声“仲父”。 吕不韦最吃这一套,开怀大笑,嘴上却谦虚道:“王上折煞人了,不韦何德何能,与宗室并列?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子楚当然知道吕不韦不敢当,但是没关系,在场这么多宫女、宦官,他们君臣今天的对话一定会传出去,将来谁要对付政儿,也会捎带上吕不韦,所以只要不出意外,吕不韦会全力辅佐政儿。 这就算是将政儿托付给吕不韦了。也算了却心中一桩大事。 吕不韦志得意满的时候,赵政却有些挥之不去的忧愁——父王这顿饭还是吃的很少,跟吕不韦对饮之后,双颊上浮起了不太正常的、浓烈的红色。就算强打精神,也难掩病骨支离。 同一时间,相府门前。 终黎辛将赵琨扶上了马车。赵琨把玩着一枚玳瑁,李斯送给他的这只玳瑁非常大,花纹清晰又美观,可以加工出成套的玳瑁首饰——手镯、簪子、耳坠……应该是李斯为家中的女眷挑选的。 这个时间点,咸阳西市已经快要关闭,赵琨紧赶慢赶,总算拿上了沧海君留给萱姬的礼物——一只完全密封的玉石盒子。打开一看,里边居然是秽国国君沧海君的夫人(诸侯正妻)的印章!还有一封信,写在丝帛上。 赵琨:好家伙,我生怕你跑不掉,你竟然惦记着我娘,一心想当我后爹。啊呸! 但转念一想,萱姬未来的日子还很长,他终究会离开,难道要萱姬孤独终老吗?不是说女子不能一个人生活得很好,许多女性,一个人也可以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丰富多彩、幸福快乐。主要是他娘亲似乎不属于那种很享受单身生活的类型。如果余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对萱姬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第54章 算了,他先瞅瞅沧海君靠不靠谱。 赵琨用手指叩了叩几案,等店铺的掌柜看过来,就问他:“你能联系上沧海君吗?” “当然能。”掌柜拍拍胸口,表示没问题。 赵琨拿出丈母娘挑女婿的架势,问:“沧海君还没有成亲吗?他养了多少姬妾?” 掌柜连连摆手:“君上一直未娶,长年在外漂泊,据说心有所属,一个姬妾也没有。” 赵琨试探:“他这年纪,总有喜欢的人吧,是谁?” 掌柜摇头:“不知道。” 赵琨似笑非笑:“盒子里的东西,你没偷看过吗?” 掌柜的冷汗都冒出来了:“瞧您说的,刚才这盒子拿出来,封泥,以及封泥表面沧海君的印章都保存完好,完全是密封状态,肯定没有人拆开过。如果不是您拿着沧海君的信物找上门,我也不会把盒子交给您。您可不能冤枉人,沧海君要是怀疑我看过盒子里的东西,会杀掉我的。” 于是赵琨放心了,他先回宫,让所有闲杂人等都退下。最后,猗兰殿中只剩下他和萱姬母子俩面对面,赵琨问了问萱姬的意思。 结果很意外——萱姬看过沧海君留给她的夫人印,白皙的面颊上浮起了一抹鲜艳的桃花色——她破天荒地脸红了, 赵琨有种不好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娘亲,你真的认识沧海君?” 萱姬转身,背对着赵琨,声音细的像蚊子叫:“年少的时候不懂事,曾经偷偷溜出去逛庙会,遇见匪徒,沧海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与他没有什么,他是正人君子,知礼仪,不曾……” 赵琨单手扶额:娘,你这神色,可不像是“与他没有什么”的样子。 第32章 叔父也是父。 整个傍晚,萱姬的表现都很反常,一会儿看着沧海君留给她的信傻笑,一会儿又对着铜镜细细端详她自个儿的容貌,摩挲着那枚夫人印,一时喜,一时忧。她还给沧海君写回信。 赵琨悄悄地凑过去,刚看了个一开头——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萱姬就用衣袖将帛书遮住了。墨迹未干,也不怕染在袖子上。 赵琨自讨没趣,他原本对沧海君没什么偏见的,这时忽然又有了——沧海君还不在跟前,就已经分走娘亲的心,万万不能让他轻易上位。想当他后爹?没门!最多留一扇窗。 这会子外边凉快,赵琨就去亭子里乘凉。让月夕点上熏香。他熏香不是为了香,而是为了驱蚊驱虫。 又多点了几盏宫灯,那种带轻纱灯罩的铜灯,又透光、又无烟,在微风中,灯影也不会晃得很厉害,照明功能勉强算合格。 赵琨坐在院子中整理去年和今年积攒的图纸。 他明天肯定还要跑一趟咸阳西市,去替萱姬送信。干脆把后世才传入我国的一些农作物,包括葡萄、核桃、石榴、胡瓜(后来被石勒改成黄瓜)、西瓜、大蒜、蚕豆、香菜、豌豆、胡椒、大葱等等的图鉴都挑出来,拿给经常在咸阳和西域之间往返做生意的胡商,看看能不能提前引进,扩充一下食谱。秦国的蔬菜种类实在是太少了! 其实在这个时期,尽管还没有张骞出使西域,陆上丝绸之路也未曾开辟出来。然而西域和各个诸侯国之间都有商贸往来——青铜之路、玉石之路、齐国的海上丝绸之路。这些路线形成的时间还要远远早于陆上丝绸之路。 据说上古时期,尧将首领的位置禅让给舜,西王母派使者参加了禅让大典,向舜献上白玉琯1。 周穆王西征,不仅在昆仑山的瑶池会见了西王母,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攻玉2,就是开采于阗玉(和田玉)。他带回中原玉版三车,玉器上万件。 细腻温润的昆山之玉,许多诸侯都喜欢,市场需求量巨大,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贸易往来。 所以只要肯出高价,请上几个有实力的大胡商,提前搞一些产自西域、甚至是中亚等地的蔬菜、水果、香料、药材回来,并不难。 另外,在所有诸侯国之中,齐国的经济最发达。齐国的丝绸漂洋过海,已经卖到了燕国、朝鲜、斯里兰卡4等地。不是胡扯,战国末年,蜀锦还没有兴起。最高端、最精美的丝绸产自齐国、鲁国,“齐纨鲁缟”泛指名贵的丝织品3。 可以再找几个航海专家搞搞外贸,海贸的利润相当可观,哪怕只收进出口关税,都能让国库迅速地充实起来。至于人选,赵琨比较看好徐福徐大忽悠。寻找神仙和长生不老药这件事虽然有点扯淡,但赵琨查阅过相关的史料,发现徐福出海不只一次——话说方士侯生和卢生找不到“仙药”,不敢承认求仙问药是一场骗局,偏要把责任推给秦始皇,说他刚烈狠毒、贪恋权势、为所欲为,不应该为他寻药,发完牢骚,这两位老兄还逃跑了。 秦始皇暴怒,坑杀了数百方士,并且开始怀疑耗费巨资、航海许多年,却一无所获的徐福。 徐福照样求见秦始皇,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忽悠他说:蓬莱的仙药可以得到,但是海中有巨大的鲛鱼5,经常袭扰船只,所以无法抵达蓬莱。 于是秦始皇亲自携带连弩5,在海上漂泊数日,从琅玡到罘山,确实见到了巨大的鱼,还射杀了一条。徐福因此获得了始皇帝的信任,又得到一笔巨款,领着当时最先进的船队,携带无比充足的物资和人手,再次出海。 别的不说,徐福的心理素质、口才、以及航海技术很有可能是秦朝方士中的no.1,跟他合伙大力发展海外贸易,让大秦早日富裕起来,提高百姓的生活质量,完全没问题。 第55章 而且太医徐咨的医术很不错,据他说,他弟弟徐福的医术更加高明,早点把人请来,有病治病,没病养生。 计划通√ 赵琨清点了一遍,感觉还缺几样。他调了些彩墨,现场画图。为了这个任务,他强化学习过很多不同领域的知识,而植物学、生态农学,他是专业级别的。 先画芝麻,可以榨油,芝麻油很香的。赵琨每次吃糕饼、烤串,都希望撒上一些芝麻。 再画红花,妇科良药。预备上。 胡萝卜,秦国的士兵,好多都营养不良,患有夜盲症,夜间很难正常行动。胡萝卜可以缓解这种症状。 苜蓿,产自大宛,是上好的牧草。大宛马为什么又高又壮?陇西的马就长不了那么壮,汉武帝抢回来的大宛汗血马为什么会品种退化?把遗传基因、气候地理因素先放在一边,会不会跟马儿吃什么种类的牧草也有关系?赵琨的发小,父母都不高,去外国留学,吃不起蔬菜,一天三顿饭,吃两顿牛肉,个子长得很快,十几岁就一米九三了。于是赵琨也实验了一下,适量多吃牛肉,饮食尽量做到营养均衡,确实又长高十几公分。可见饮食和一个人的身高是有关联的。换成战马,应该也适用…… 不管了,先弄些西域的牧草过来试一试。再搞上几匹优良的小马驹,给政儿当生日礼物。政儿到了该学骑射的年纪啦,要给他最好的马。 赵琨把农作物图鉴吹干,让月夕用针线缝成小册子。 月上中天,他忙完一看更漏,已经是三更半夜。 考虑到赵政应该早就睡下了,赵琨就没去宜春宫,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屋,谁知他和月夕刚走到廊下,一阵风吹过来,宫灯陡然熄灭。风摇竹叶,发出细密的沙沙声。暗淡的月光中,隐约可见窗前有一道黑影。 大半夜的,怎么会有人站在他的窗外?怪吓人的。 赵琨停下脚步,问:“谁在那里!” 那道黑影动了动,猛地转过来,说:“小叔父,我睡不着,屋里没点灯,我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 听声音,原来是赵政。 旁边,月夕已经再次点亮宫灯。昏黄的光晕映出大侄子孤冷的身影。 赵琨瞬间没脾气了,上前拉着赵政看了看,衣服上已经染了些许夜风的潮气,也不知道出来瞎走了多久,又站了多久。赵琨的嗓音没来由地放轻放软了几分,温和地问:“政儿,为什么睡不着?” 赵政极其罕见地激动:“父王抱我了!”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 “这么开心?以后可以再跟王上多亲近一些。其实王上也很喜欢政儿的。”赵琨表示理解,毕竟子楚一般只抱成蟜,他都没见过子楚抱赵政。 赵政迟疑了一下,鼓足勇气说:“小叔父,能不能抱我一下?” 赵琨:??? 他一头雾水,但还是按照大侄子的要求,将双臂环了上去。 赵政紧张兮兮地问:“什么感觉?”他很难表达此刻的心情,有些患得患失的,总是担心有哪里没做好,让父王又不喜欢他了。有时候得到过,反而会更害怕失去。 赵琨迷茫:“什么什么感觉?”五十斤的人,四十九斤的反骨,硌得慌,算不算? 赵政难得急切:“我想知道父王抱我,是什么感觉?这样抱着一个人,是不是有点难受?”他就感觉抱着很不舒服,被父王的手臂勒得有点疼。父王会不会也有不好的感觉?千万不要因此又偏向弟弟了。 赵琨:大侄子的体型偏瘦,抱起来略微硌手。实话说,是有些难受。但有情亲加持,子楚应该并不会介意这一点,父亲抱儿子,还是温馨的感觉多一些吧。 赵琨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压低了声音,开玩笑说:“很温暖。有子初长成,你父王必定感觉十分欣慰。叔父最看好你啦,来,摸摸头。”叔父也是父,没毛病。古代的宗族势力很庞大,一个强盛的宗族,内部一般是比较团结的,集中力量才能对抗别的宗族,在权利竞争中取得优势。就连诛三族,也是父母妻儿、叔叔侄子一个都少不了。所以叔侄关系会相对比较紧密,往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话说得非常放肆,然而赵政听见,内心的忐忑忽然就消失了。君臣父子,至亲至疏。反倒是小叔父更能让他体验到情亲的温暖。 子楚继位的第二年,派遣蒙骜领兵攻打赵国,得到了太原之地。而且是秦国和燕国联手,一起伐赵。 话说赵王曾经因为戍守雁门关的将领李牧只防守,从不主动迎战匈奴,被百官弹劾,被士兵议论——李将军什么都好,就是胆气不足。就连匈奴都嘲笑李牧胆小。虽然赵国也没什么实质上的损失,但被匈奴嘲讽,赵王心中那个憋屈啊,他催促李牧出战,李牧照旧窝在雁门关,于是赵王撤销了他的官职。后来匈奴频繁地入侵,在边境烧杀抢掠,接任的雁门守将确实敢于出击,但屡战屡败,损失惨重,就连雁门关都险些失守。 局势相当危急,秦军和燕军正在攻打赵国,如果雁门关再失守,赵国就是三面受敌。老将廉颇都扛不住。 公子偃劝说赵王,放低姿态,再请李牧出山。 赵王生病以后,公子偃执政,他一上台就给李牧无数特权,允许他自由支配雁门一地的税收来训练军队,自行任命将官、选择在什么时机出战,自行决定如何赏罚士兵等等。李牧也没有辜负公子偃的信任,他牢牢地守住雁门关,让赵国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对抗秦军和燕军。 第56章 子楚听说了这件事,既佩服公子偃有魄力,也不再担心他继承赵国的王位以后,威胁到秦国。因为公子偃给李牧的权利太大了,军政大权齐齐下放,必定会埋下极大的隐患。 赵琨委托胡商寻找的各种农作物,也已经陆续寻到了一部分,有胡椒、芝麻、胡萝卜,西瓜、苜蓿等等。 只不过,和赵琨想得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胡萝卜,居然是紫色的。西瓜还没手掌大,有红瓤的,还有黄瓤的,都不是那种很甜很鲜艳的瓜瓤。 不过,这难不倒赵琨,简单的杂交不需要很高的科技,只要不断地人工筛选出更甜更大的品种,将优势品种再次杂交,反复强化优势,就可以得到比较甜比较大的西瓜。 骊山温泉附近,都被赵琨派人种上了反季节的蔬菜、西瓜、甜瓜、小香瓜。冬天也会有又甜又脆的甜瓜供应王室。 这时,位于封地的水上乐园终于建成。吕不韦和赵姬居然在赵琨的地盘上演了一出红眼掐腰文学。 第33章 听墙角 话说秦王子楚对传说中的自来水十分好奇,近来他吃了吕不韦进献的丹药,感觉精神焕发,身体似乎好了不少,就趁着秋高气爽,田园山水如画,带上王后赵姬,微服出宫来到镐池乡。 赵琨和滈水亭的亭长杨樛已经提前准备了许多天。 为了安全,杨樛在主要道路上全部设了卡,严格盘查来往的车辆、行人,闲杂人等是过不来的。 至于镐池乡的百姓,虽然谈不上路不拾遗,但大多数人都遵纪守法,连小偷小摸都非常少见。因为自从商鞅变法以后,秦国的一切为“耕战”服务,对百姓实行“军事化”管理。各地的百姓都像军队一样以“伍”和“什”为基本单位,五家编为一“伍”,十家编为一“什”。 邻里之间必须互相监督,发现犯法行为请立即举报,否则一人犯法,五家或者十家全部连坐。主动举报的人家,可以免除刑罚,如果隐瞒、包庇犯罪,刑罚加重。 赵琨参观过镐池乡百姓的户籍,登记的极其细致——家中的男丁、直系亲属、女性、未成年人……祖宗三代都清清楚楚。还搞分类,除了一般百姓的户籍,给商贾另外登记“市籍”,官吏有“宦籍”,类似赵琨这样的王室宗亲,有宗室籍。 如此严格的管理,导致一些新迁入秦国的百姓无法适应,甚至频繁地出现一人犯法,整“伍”、整“什”集体逃亡的现象。当然一般情况下,这些人成功逃走的几率约等于零。 赵琨的几个厨娘,就是因为“什伍连坐法”(由管仲发明,商鞅改进),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邻居犯法,导致她们无辜受到牵连,沦为隶妾(女犯),都是一些可怜人。 天气不冷不热,各种瓜果接连丰收,河鱼正肥,景致正艳,恰是去水边游玩的好时节。 赵琨再次检查了为子楚和赵姬准备的农家小院——外围是竹篱茅舍,带一个小型的喷水池。房屋主体是用石头砌成的,李斯在墙壁上题了字——一小段庄子的《逍遥游》,逼格瞬间就上去了。不愧是传说中书写传国玉玺上“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这八个字的李斯。赵琨这种完全不懂书法的人看了,都感觉通体舒泰。篆书难写,但是老祖宗的审美是真的绝。 屋前有一小片果园,迎面几颗树,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果子,让人眼前一亮。 这是好几种水果混植,果树主要有奈、林擒、李子和山楂(朹),边上还有两三株爬藤,是小香瓜和猕猴桃(苌楚)。 “奈”和“林擒”都是蔷薇科苹果属的植物。奈是一种非常小的绵苹果1,酸酸甜甜,有清香味,春秋时期就开始人工栽培了。林檎是西域那边的另一种小苹果,赵琨委托胡商寻找各种农作物,今年才引进的。在秦国适应得良好,果型比奈还要大一点点,长得有些像大号的香妃海棠果。 至于甜度,那个胡商信誓旦旦,对赵琨说他家乡那边的林檎很甜,超级好吃。然而种植在镐池乡的,就是一般的酸甜口味,好在水分足,口感还不错。 赵琨:可以理解,毕竟这个胡商的家乡,是我国日照时间最长的地方,昼夜温差也大,瓜果之乡嘛,种什么水果,只要等到自然成熟,都偏甜。 李子也是新品种,青白玉一般透亮的颜色,看着像是生蛋蛋,吃起来甘甜。 不管怎么说,这些水果让子楚尝个鲜,体验一把田园乐趣,足够了。 屋中的陈设简单精致,主打一个低调的奢华。赵琨不求有功,只求不出乱子,只要子楚满意,就算其他人不满意,他也兜得住。 作为合伙人,吕不韦负责准备筵席,向赵琨借了几位厨娘过去帮忙。 子楚一进院子,就对着喷水池看了又看,询问是怎么办到的,是不是方术?赵琨向他解释虹吸原理,也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 进屋以后,子楚将铜质的水龙头开到最大,水哗哗地流。多大的人了,居然玩水!赵琨那个心疼啊,尽管秦朝没有水费,但这是清水!每一滴水资源都不应该被浪费。 赵琨示范了一下怎么关水。 子楚又打开水龙头,他精神亢奋、身上发热,直接将手臂伸出来用凉水冲着,脸颊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很可能是又吃了吕不韦进献的丹药。 赵琨委婉地劝说子楚,别吃丹药。然而子楚把丹药碾碎,喂给猎犬,一个时辰过去了,猎犬依然活蹦乱跳的,仿佛精神焕发,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子楚就不在意了,他也不相信吕不韦和赵姬会害他,他对中毒的理解,还停留在简单粗暴的一吃就病,或者一吃就死。对于慢性中毒没有什么概念。 第57章 赵琨完全没办法,因为方士也不是吃素的,会在炼丹的过程中不断地提纯材料,最终的成品丹药,重金属含量其实没有赵琨想象得那么高,要累积到身体出现大问题的程度,估计得吃上十来年才行。看来得给始皇崽崽另外加一门化学课,谨防上当受骗。 没赵琨什么事了,子楚让他和赵濯带着几个宗室的孩子去玩耍,包括赵政和成蟜,还有子婴等人。 几个熊孩子一致决定玩捉迷藏,赵琨觉得有点无聊,又不想躲在树林、草丛之类的地方喂蚊子,就找了一间没人住的空屋,躲在夹墙柱后边,有帘幔挡着,空间也不算很小,还能靠在木板上养神。 片刻后,赵姬一脚踹开房门,将吕不韦推了进来。吕不韦一直后退,赵姬步步紧逼,最终把一个大男人逼得背靠墙壁,退无可退。 赵姬眼尾泛红,揽着吕不韦的腰问他:“不韦,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不要骗我,你知道的,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 赵琨:你俩是不是搞反了!这还算不算红眼掐腰?赵姬这恋爱脑,也是没救了,毁灭吧。 吕不韦的喉结上下滚动,努力端着:“请王后自重。” 赵姬嗤笑一声:“那丹药的事,如果本宫没记错,你父亲就是吃了好几年的丹药,一开始精力旺盛,每夜需要数位女子陪伴,后来身体越来越虚弱,最终皮肤溃烂而死。” 赵琨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心中无比惊诧:吕不韦知道服食丹药的后果? 吕不韦的门客,数量已经超过了三千,其中不乏会炼丹的方士。赵琨去参观过,这些方士什么奇葩的材料都往丹炉里加,包括但不限于硫磺、丹砂、玉石、陨石、各种金属矿、药材、唾沫、童子血…… 但他们已经掌握了提炼水银、雄黄、提纯铁矿、铜矿、金矿的方法,还是有点东西的。算是最早的化学家。 顺便说一下,秦汉时期,江湖骗子、杂耍艺人、医生、药师、玄学家,天文学家、化学家等等,通通算作方士。比如神医扁鹊、神医华佗,数学家、天文学家、发明家张衡,都是有名的方士,在史书上,这几位的个人传记直接被归类在“方技”。 所以赵琨还挺惦记这些方士的,因为他想炼钢——场地好找,高炉也不难制造,风箱完全可以改良。但是他个人精力有限,不可能亲自带人搞铁矿石提纯这一块,而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要将他们培养到可以自主设计炼钢实验的程度,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所以赵琨经常跟这些方士打交道,观察哪个人的提纯技术比较好,具备丰富的化学、物理实验经验,就把对方的名字记在竹简上,时刻准备把人挖过来。 吕不韦挣脱赵姬,出去转了一圈,确认附近没人,才又进屋,关好门窗,对赵姬说:“我招揽了一位医术极其高明的门客,他说王上的身体,确实时日不多了,这种丹药是他独创的,和家父吃过的丹药不是一种。这种药可以减轻痛苦,王上最近不是感觉好些了吗?也能出来散散心。” 第34章 从公子政,到秦王政。 赵姬风情万种地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似有意,又似无心,一缕衣袖隔空掠过了吕不韦的鼻尖,幽幽道:“这么说,竟是我错怪你了。你当真不希望大王早日……不想跟我再续前缘?” 早日什么? 赵琨心说:赵姬,别想得太多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代新人换旧人。除了子楚,谁还能这般信任你和吕不韦?任由你们随便拿捏? 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香风拂面,吕不韦的额角沁出了一层细汗,“臣与王上相识于微末,王上还是公子、太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因为臣是商人出身,就像别人一样轻视怠慢。王上执掌社稷之后,对臣加倍敬重。哪怕满朝文武都议论臣、排挤臣,面服心不服,王上还是坚持让臣担任相邦(丞相),掌管国政,加封万户侯。君恩深重,臣不会再做对不起王上的事。” 赵琨回忆起子楚每次接见吕不韦,态度都是无比亲切,以礼相待,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仿佛吕不韦既是好友,也是尊长,还是难得一见的大才子。 赵琨暗暗感叹:一直以为是吕不韦拿捏了子楚,岂不知,吕不韦也早就被子楚死死地拿住了要害。果然能继承王位的,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赵姬的脸色不太好看,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廊下传来两个孩童对话的声音。 “兄长为什么如此小家子气,不就是不小心摔了兄长一颗琉璃珠吗?上回小叔父也碎了一颗,怎么不见兄长说什么?” 这是成蟜在说话。 赵琨确实弄碎过一颗琉璃珠,一开始,他不知道在战国末年,琉璃珠居然是十分贵重、稀罕的珍宝,习惯性地拿起来当弹珠弹着玩儿。他小时候在乡下过暑假,几块钱买一盒弹珠跳棋,先玩跳棋,等玻璃珠子丢得多了,下不成棋,小伙伴们就在地上掏十几个小洞,将玻璃珠子往洞里弹,比谁弹得准。谁知战国的琉璃珠易碎的很,才弹了几下就碎了。 当时赵政眼睛都没眨一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弹珠子,丝毫不在意。还是赵琨主动要求换成不容易摔碎的铜珠子。 成蟜话音刚落,赵政清清冷冷的声线响起:“成蟜,别和小叔父比,人跟人没法比。只要小叔父高兴,再拿几颗琉璃珠给他碎着玩儿也行。但是你,我不喜欢你动我的东西。还有,这颗琉璃珠是父王送给我的,不一样!” 第58章 这件事赵琨有印象——吕不韦有个门客(方士),用五种颜色的石头炼丹,结果丹药没练成,烧出来三颗彩色的琉璃珠,其中一颗有明显的瑕疵,另外两颗珠形圆润,花纹非常漂亮。吕不韦进献丹药的时候,将那两颗琉璃珠也一起献给了子楚。子楚赐予两个儿子一人一颗,这么快就碎了一颗? 始皇崽崽从小就缺乏安全感,好不容易得到些许父爱,却如掌中流沙,越想紧紧地抓住漏得越快,转瞬就要失去了。赵姬又是个要情夫不要儿子的超级恋爱脑,赵琨忽然很心疼始皇崽崽,决定以后要对他好一点。 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隐隐听见成蟜服软说:“不动就不动。我答应过父王,以后会听兄长的话。哎,赵濯怎么还没找到这里?是只乌龟都该爬来了,真慢!” 赵姬跟吕不韦对视一眼,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偷偷向外张望,等成蟜和赵政走远,赵姬也理了理衣裳和头发,赶紧离开。 吕不韦又在屋中独坐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整理衣冠,开门出去。 赵琨的掌心都是汗,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纹丝不动,委实不容易。哪怕被蚊子扒在脸上吸血,他都不敢打。终于,房间内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挠了挠左眼下方新添的蚊子包,换了一间屋子藏身。 恰好和赵政藏在一起。 门外有削竹子的声音。 赵政小声问:“谁在外面?” 赵琨趴在门缝上看,故意逗他:“好美的小娘子!特别清秀,不信你看。” 赵政凑过去一看,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正在编竹篓,“叔父又诓骗人!” 赵琨狡辩:“她的骨相十分优越,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大美人。” 赵政:“……” 然后,因为聊天,他俩双双暴露藏身之地,被赵濯给发现了。紧接着,躲在竹林中的成蟜受不了蚊子咬,主动出来投降。 子婴是第一个被赵濯找到的,他提议继续玩。 赵琨摇摇头,对小伙伴们说:“我渴了,想回去摘果子吃。”如果吕不韦说的是真话,那子楚的时间恐怕不多了,应该给他们父子多制造一些相处的机会。 赵濯第一个答应,他夸张地大笑三声,走在最前边,说:“是镐池君从西域弄来宝贝树苗?我早就想摘几个果子尝尝鲜了,赶紧的。” 几个小不点都跟着他穿过回廊。 赵琨和赵政肩并肩走在最后面。赵琨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给大侄子提个醒。在他踮起脚的瞬间,仿佛有某种默契,赵政也低头配合。 赵琨附在大侄子的耳边悄悄地说:“政儿,所有人都出来玩,只有王上还闷在屋中。我觉得王上其实也很孤单,我们最近多多陪伴王上吧。”什么时候都可以玩耍,现在还是让他们父子多聚一聚,将来也能少几分遗憾。 说话产生的温热气流像羽毛一样拂在耳廓上,赵政的耳朵微微发痒,他略微一思索,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一把按住赵琨的肩膀,压低声音问:“叔父听见了什么消息?是不是那些太医不敢对父王说实话,却对叔父说了?难道父王的病其实没有好?徐咨说的?” 赵琨被一连串问题搞懵了,万万没想到,大侄子竟然如此敏锐。他只好小声解释:“不是徐咨。前段时间,吕不韦带了一个游医进宫,为王上诊脉,是游医说的。这个人现在是吕不韦的上等门客。他的结论未必正确,天下名医那么多,我们多请几个来,总有人能治。” 赵政早就发现了一点端倪——太医对父王的病情总是语焉不详,嘴上说能治,用的药却没什么效果。父王一直被病痛折磨,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内消瘦了许多……还有父王那类似于交代后事的行为。 其实不用小叔父提醒,他最近经常抽空去陪父王说话,也不跟成蟜闹别扭了。 赵琨一路上都在讲笑话,想要分散大侄子的注意力,免得他过于忧心。 回到子楚暂时居住的农家小院,赵濯带着几个小孩子采摘林檎(小苹果),他依次将每个孩童都高高地举起来,让他们自己挑选心仪的果子。成蟜很久都没玩得这么开心了,咋咋呼呼地要求赵濯再举一次,举高一些。 赵琨和赵政先去了堂屋。 子楚又开始犯困,合衣躺在小榻上打盹。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李斯特意题在石墙上的字,并没有引起秦王子楚的关注,却勾得赵政停下脚步,细细赏玩了许久,还追问这字是谁写的。 于是吕不韦将李斯介绍给公子政。 赵政安排李斯担任宫廷郎卫,跟蒙恬、王贲、李信等人一起,就负责守卫他居住的宫殿。 子楚继位的第三年,派蒙骜领兵攻打魏国,占领了高都等地。又让蒙骜继续攻打赵国,一共夺取了三十七座城邑。 先前,秦国灭东周国,就已经震惊了天下诸侯。现在,秦军又将韩、赵、魏挨个儿揍了一遍,终于犯了众怒。 由魏国的公子信陵君魏无忌牵头,组织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五国伐秦。 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每次出场,都能秀出不一样的优雅——据说在魏国的都城大梁,有一个大隐隐于市的隐士,名叫侯嬴,他担任夷门监,就是看城门的小吏。 这个侯嬴家里穷的叮当响,却一向洁身自好、安贫乐道,不肯接受任何人的财物资助。 魏王的弟弟、信陵君魏无忌久仰侯嬴的大名,亲自驾车,去请侯嬴赴宴,礼仪十分庄重。 第59章 侯嬴整理了一下破旧但整洁的衣裳,径直登上马车,坐在信陵君特意让出的尊贵座位上(当时乘坐马车,以左侧为尊位),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借此观察信陵君的态度。信陵君的姿态越发恭敬,把马车赶得又快又稳。侯嬴又故意让他把马车停在集市中,和屠夫朋友朱亥聊天,让信陵君在一边等候,引来一群百姓围观。信陵君依然面色温和愉悦,没有半点不乐意。 这份十足的诚意,终于打动了侯嬴。 也有人认为,这是隐士侯嬴“出山”,献给信陵君的第一策——礼贤下士。并且让天下人都知道信陵君仁爱宽厚、礼贤下士。 话说赵国的都城邯郸被秦军围困,城破只在旦夕之间。赵王派出使者平原君,四处求援。 秦王威胁其他诸侯国——谁敢出兵救赵,等灭了赵国,就去打他。 于是各国诸侯都不敢当出头鸟。魏国和赵国相邻,所谓“唇亡齿寒”,如果赵国灭亡,下一个就是魏国。关键时刻,魏国的信陵君以国家利益为重,决定置生死于度外,救援赵国。 还有一种说法:信陵君的姐姐嫁给了赵国的平原君,是平原君赵胜的正室夫人。平原君给信陵君写信:“我以为你有救人急难的高义,邯郸这般危急,魏国的救兵不来,你却无动于衷。纵然你轻易地放弃我,难道你也不怜惜你姐姐吗?”信陵君屡次请求魏王发兵救赵,魏王都不答应。万般无奈之下,信陵君采纳了门客侯嬴的建议——窃符救赵。 总之,侯嬴献策:借魏王的宠妃、如姬之手盗窃兵符,让信陵君夺取兵权。 信陵君照办。他光有兵符,没有其他相应的手续。魏国的主帅晋鄙验过兵符,是真的,但事情不合常理,晋鄙并没有接到魏王的命令,心存疑虑,不肯轻易地交接兵权。 此事,早在侯嬴的意料之中,他提前举荐了一位朋友——屠夫朱亥,让朱亥跟随在信陵君的身侧,以防万一。 朱亥此人,是个另类。信陵君多次携带厚礼探望他,朱亥只收礼,却从不答谢,大家都觉得朱亥有点过分。 朱亥说:“我不过是集市上挥刀杀牲的屠夫,公子竟多次探望我,帮扶我。我之所以不答谢公子,是因为我觉得那些小礼小节没什么用处。现如今,公子有了急难,这就是我为您杀身效命的时候了。” 彼时,魏国边境,中军大帐。主帅晋鄙审视着信陵君,疑惑地问:“我统率十万大军,驻扎在此地,这是关系到魏国国运的重大责任、今天,公子只身一人前来取代我,这是怎么回事啊?” 就是那个另类的屠夫朱亥,在晋鄙将要拒绝交出兵权的这一刻,猛然挥动铜锤,一锤子砸死了晋鄙,并协助信陵君,震慑住其他将领,夺得兵权。(传说江湖上从此开始流行锤子类的兵器,后来张良在博浪沙行刺秦始皇,他招揽的大力士也用锤子。) 魏无忌接管了晋鄙的军队,对将士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家;兄弟同在军中的,长兄回家;没有兄弟的独生子,回家去奉养双亲。”经过一番整顿和选拔,得到精兵八万人,开赴前线。 最终跟楚国的援军一起击败了秦军,拯救了赵国。 赵王和平原君赵胜亲自到郊界去迎接信陵君。平原君替信陵君背着盛满箭支的囊袋,走在前边引路。一路上,赵王多次拜谢信陵君,还说:“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一个赶得上公子的。” 当初,侯嬴跟魏无忌诀别的时候,曾说:“我本来应该随公子一起去,然而年迈(侯嬴这时候已经超过七十岁),力不从心。公子行至晋鄙军中的那一天,我会面向北方(信陵君所在的方向)自刎,以报答公子的知遇之恩。” 兵符被偷,魏王暴怒。侯嬴果然依照承诺,面朝北边,刎颈而死,替信陵君承担了窃符之罪,保全了他的家小。 魏王余怒未消,剥夺信陵君的封号和食邑。过了一段时间,又将信陵还给他,食邑照旧。偷窃兵符是重罪,信陵君害怕魏王追究,一直不敢回国,长年客居在赵国。赵王也给他封了一块地当食邑,规格还要超过平原君的,所以信陵君非常富有,再加上他无处安放的个人魅力,他到赵国没多久,平原君的门客就跑了一大半,直接跑到他这边来了。 现如今,魏国的国都大梁城已经和秦国接壤,魏国危在旦夕,魏王和信陵君暂时摒弃前嫌,积极筹划合纵伐秦。时隔多年,魏氏兄弟重聚,相对哭泣。 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后,名扬天下,振臂一呼,无数人响应。他被推举为诸侯联军的统帅。 四月,信陵君率领五国军队攻打秦国,秦国将军蒙骜惨败,秦军退到黄河以北。黄河以南的土地,都不再归秦国所有。 前线接连传回战败的消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信陵君身边有高人。 经过多方打探,给信陵君出谋划策的高人,姓氏未知,单名一个“缭”字。因为他是魏国大梁人,所以称作“魏缭”。魏缭已经累积军功,升官成了魏国的国尉,因此也称尉缭。尉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兵法也颇有研究,最气人的是,他还有一句豪横的发言——我玩得不是兵法,而是人心。 赵琨才知道,赵政小心珍藏的那柄桃木剑,就是尉缭送给他的。而且赵政知道尉缭的姓氏——方氏。 据说尉缭估算出了日食的准确时间,安排精锐军队偷袭了秦军,导致秦军大败。 第60章 子楚原本就已经病重,得知秦军惨败的消息,当场咳血。子楚召见赵琨,要他发誓,会竭尽全力,一直保护赵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誓的时候胡思乱想,不够专心,赵琨回来的半路上,被台阶绊倒,摔了一跤,一只鞋子掉进了水渠中。 某人刚发誓要保护大侄子,结果走路都要大侄子背。 五月,深夜,子楚突然驾崩。 父子之间可能有心灵感应,赵政猛地惊醒,全身发抖,赵琨给他加了一床被子,又添了炭盆,他仍然感觉冷得很。 之后,便是兵荒马乱的丧礼。这个时期,还没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所以守孝的礼仪不像汉朝那么繁琐隆重。 赵政在灵堂跪着,已经守了六天,今天是第七天。 大部分时候,赵琨都陪着大侄子一起守灵。大侄子一直没有哭过,悲伤全部郁结在内,更让他担忧。 赵琨提着食盒,迟疑了很久,才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抚上秦王政的头,他没有安抚过别人,动作十分生疏,轻声细语道:“政儿要是难过,哭一哭也没有关系的。这里没有别人。” 赵政全身都绷紧了。过了一瞬,他发狠似的紧紧抱住赵琨,喉咙里溢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呜咽。 第35章 秦王政:全部使用陶俑,要千军万马。 小叔父的肩膀还很稚嫩,并不能像父王一样让他倚靠,但给他的安全感,竟然一分一毫也不比父王少。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心中有些难为情。万幸小叔父一点都不别扭,大大方方地任由他把脸藏起来,抱着他偷偷地哭。 赵琨猝不及防,被一双铁箍一般的手臂勒得岔了一口气,手中的食盒陡然坠地,各种小点心散落,滚得到处都是。 秦王政哭得很安静,除了最开始的那一声类似于受伤的小狼崽子的痛楚呜咽,就只有极其轻微的抽泣声,有那么一刻,赵琨以为秦王政没在哭了,却又突然感觉到滚烫的泪水落在肩颈上。 到后来,赵琨的衣襟都被泪珠子染湿了。然而只有这短暂的软弱,当第一缕天光照进灵堂的时候,仿佛一切都是幻觉,秦王政已经恢复了沉稳镇定,唯有微微泛红的眼睛,能够证明他流过泪。 没有时间继续悲伤,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处理。 子楚的葬礼非常隆重,他生前用过的几万件日常物品,他喜欢的犬马豪车、奇珍异宝,伺候他的宫人,全部一起入了王陵。单是陪葬的陶俑,就有歌舞俑、奏乐俑、武士俑、将军俑等等。 赵琨以为秦国早就废除了“人殉”制度,没想到只不过是不再要求官吏殉葬,后宫中属于子楚,却没有生育过子女的妃嫔、宫女,依然逃不过悲惨的命运。 赵琨跑去劝赵姬和吕不韦,不要让活人去殉葬,反被怼了几句,赵姬说子楚白疼他了。 赵琨见不得这么残忍的事,一整天都精神恍惚。夕阳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山中的千岩万壑、葱茏草木,都在猎猎风中呜呜作响,仿佛那些殉葬的人还在地下哭泣。 秦王政猜到小叔父为什么如此难过,私下对他说:“寡人的陵墓已经在选址,就快要开始修建了,将来寡人不容许活人殉葬,一个都不许。全部使用陶俑,要千乘万骑、千军万马。叔父觉得怎么样?是不是比这上百人壮观多了?” 赵琨十分欣慰。但如果他没记错,始皇帝一驾崩,胡亥就把兄弟姐妹都送去陪葬了…… 但尚未发生的事,没必要拿出来扫兴。他由衷地附和道:“那当然,便是这份心,已经胜过无数君王。”夏商周、春秋战国,搞活人殉葬的诸侯,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始皇崽崽能这样想,真好。 秦王政认真地想了想,说:“寡人要各种各样的陶俑,从将军到士兵,包括大秦所有的兵种。一会儿就安排工匠去做。” 秦始皇陵兵马俑! 赵琨一时间说不出话,他隔着袖袍,抓住了秦王政的胳膊。 当天晚上,秦王政搬进章台宫居住,换上了秦王的专属服饰——玄端。 秦王政的继位大典还要再等上几个月,明年正月才举行。但宫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为他量身定制继位典礼上要穿的冕服。准备各种物品,有祭祖要用的,有举行各种吉礼要用的…… 玄端很长,黑色的衣摆拖曳在暗红色的毡毯上。秦王政张开双臂,等宫女替他系上腰带、组佩和绶带,对着铜镜瞧了瞧。威严庄重的服饰,深沉的色调,衬得镜中人身姿修长、肤色冷白,眉眼的轮廓越发锋锐。 再转身的时候,他整个人的气质也有明显的变化——仿佛一只小狼崽在一夜之间长出了锋利的爪牙,蜕变成了危险的猎食者。 璀璨的灯火中,他展了展堆叠的广袖,对赵琨说:“小叔父,政会像父王一样,护着你的。” 赵琨心中感动,俯首道:“臣愿以手中之剑,为王上披荆斩棘!”愿以萤火之光,点缀长夜。 廊柱边上,李斯、蒙恬、王贲、李信等人纷纷朝这边望过来,似乎很想参与。然而宫里的规矩,为了避免惊扰到贵人,郎卫是不可以随意发出声音的。 下一刻,秦王政对他们招招手,挨个儿点名,“都过来,请诸君说说看——关于这次的五国合纵,应该如何破局?说得好,寡人有赏。说得不好,也无妨。打发时间罢了。” 他说完,还抛给李斯一个鼓励的眼神。 第61章 赵琨心说:你就使劲勾搭李斯吧。只要锄头舞得好,没有墙脚挖不倒。始皇崽崽加油。 过了几天,前线又传回来一封战报——秦军退守黄河以北。信陵君并没有撤兵,而是乘胜追击,再次击败秦军,秦军的主帅蒙骜逃跑。 这消息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甚至有人往蒙家的大门上泼马尿,扔牛粪和烂菜叶子…… 吕不韦担心蒙骜投降,提议先将蒙恬和蒙毅看押起来。 赵琨听到消息,先一步赶去蒙毅的家中,想将他接出来,避一避风头。 蒙毅双目赤红,双手握拳,大声说:“祖父不可能叛逃!我哪里也不去。蒙氏儿郎,就算战死,也不当逃兵,更不曾有降将!” 赵琨拍一拍好友,“我知道。问题是吕相手底下的门客,乱得很,齐楚燕韩赵魏的人都有,你要是落在吕相的手里,只怕被宵小之徒给害了。四郎,赶紧跟我走。你兄长也不会有事,王上会庇护他的。” 蒙毅已经十三岁了,藏在后宫会有人说闲话。躲在隐宫就刚好。一般只有宗室才会进出隐宫,所以吕不韦不会派人搜查这里。 赵琨带蒙毅去挑选住处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个小宦官跪在烈日下,晒得小脸红扑扑,嘴唇却已经干裂发白,有好几道口子。一名趾高气扬的大宦官手持马鞭,狠狠地抽打他。 这个小宦官用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望着赵琨,嘴唇动了动,仿佛在求救,却没有发出声音。 宫里的关系错综复杂,赵琨不想节外生枝——被人发现镐池君来过隐宫,就会有人猜到蒙毅藏在这里。他这次出门,都没有穿宗室的衣裳。轻车简从,处处都很低调。 所以他快步走过去了。 等赵琨安置好蒙毅出来,大宦官已经不见人影,那个小宦官还跪在烈日下,衣服都被打烂了,背上一大片纵横交错的血印子,干涸的鲜血和破布粘在一起,触目惊心。 赵琨原本打算直接离开。他必须对蒙毅的安全负责,不敢随便当好人。 然而,赵琨刚走出几步,身后就传来“咕咚”一声,他回头一看,那个小宦官晕了,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赵琨叹了一口气,让周青臣将小宦官抱到他的车上,送到徐咨那里疗伤。过了小半个时辰,徐咨终于将人救醒了。 赵琨问那个小宦官:“你叫什么名字?” 小宦官刚醒的时候,眼神迷惘,听见有人问话,目光瞬间聚焦,立即翻身下榻,向赵琨行礼,说:“奴婢单名一个‘高”字。是家中的老大,他们都唤奴婢‘伯高’。” 隐宫里的宦官,都是触犯刑法之后,被没入宫廷的。伯高的年纪和赵琨差不多,应该不是罪犯,而是罪犯的孩子。他的礼仪竟然非常标准,一点都不逊于赵琨。可能有些来历。 赵琨略微难为情地说:“抱歉,伯高。我去过隐宫的事,不能让外人知道,所以暂时不能放你回去。” 伯高怔了一下,显得十分开心:“镐池君太客气了,奴婢做梦都希望离开隐宫,娶妻生子,再也不回去。” 战国末年,宫里的宦官,只有一部分是阉人,也有许多不曾经过阉割的。伯高身上的零件就很齐全。 赵琨只是随手捡了一个人,万万没想到居然捡到宝了——伯高善解人意,很会照顾人,自发将赵琨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每件事都办得合他的心意,就连洗脚水的温度都完美地符合他的习惯。才过了两三天,赵琨就决定将伯高留下来。从隐宫要个人,对他来说,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这么会看人脸色,应该是没少挨打。赵琨总是忍不住对伯高温和一些,也从不安排他去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他主动端茶倒水,赵琨也不拒绝,每次都真诚地道谢,小心地维护着伯高的自尊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伯高不再那么紧张,但还是不安,总是迫切地想证明他对赵琨有用。 很快,又有战报传回来——蒙骜没有逃跑,他收拢了残部,退守函谷关。凭借着函谷天险,秦军总算抵挡住了五国军队的进攻。 然而,接连战败,蒙氏还是成了众矢之的。蒙恬和蒙毅总被其他少年议论、排挤。 赵琨请秦王政帮帮蒙毅。 秦王政的唇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拖长声音问:“叔父想怎么帮?” 第36章 秦王政:母后只留吕相,撵我走。 赵琨闻言一愣。他原本抱着两个小香瓜,这是今年才出现的超甜的新样品,特意带给大侄子常常鲜的。 具体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赵琨其实没什么头绪。就是看不下去别人那样对待蒙氏兄弟,心口窝了一团火,一定要做点什么才行。 再说了,蒙骜虽然战败,但那些懂军事的官员,集体讨论了数次,一致认为蒙骜并没有出现指挥失误。 相反,他展现出一个优秀将领的素养——在败退的时候,还能重新收拢士兵,再次列阵,有序地撤退到易守难攻的地方,将秦军的损失降到最低。秦国的主力部队还在,依然具备征战天下的实力。 这相当不容易,很多主帅都是兵败如山倒,无力回天,损兵又折将。当年秦国想要收复河西之地,跟魏国打拉锯战,每次战败,至少要休养生息数年,才能恢复兵力。 所以不应该惩罚蒙骜,不是蒙骜不骁勇善战,是他的对手信陵君和尉缭太过强大。换成其他将军,完全有可能败得更惨。 第62章 吕不韦采纳了这个建议。然而多少人做梦都渴望立下军功,升官加爵。大家的愿望集体落空,负面情绪总要有个宣泄口,蒙氏兄弟就成了受气包。仿佛所有人不如意,皆是因为蒙氏。 秦王政看赵琨的神色,心中了然,他这位小叔父是侠客的肝,义士的胆,见不得好兄弟受委屈。秦王政慢悠悠将竹简向左侧翻过一段,道:“蒙四郎今年多少岁?” 赵琨将小香瓜放在几案上,如实回答:“四郎虚岁十三。”但长得很壮实,已经开始对漂亮的小娘子感兴趣了。 秦王政拿起一个金黄色的小香瓜,这种来自西域的香瓜是标准的椭圆形,刚好和他的手掌一般大,散发着一股子非常好闻的甜香,他示意宫女和宦官都退下去。说:“那简单,再虚一岁,按十四岁算,也进宫来当郎卫。以后寡人出行,邀请他同车。” 郎卫制度主要是为了选拔人才,入选郎卫的青少年,一般在十四到二十岁之间。个别岁数偏大,或者岁数偏小的,通常是秦王特招的亲信。 赵琨放心了。蒙氏兄弟都在秦王政的身边侍奉,秦王政出宫溜达一圈,还要带上蒙毅,同乘一辆马车,那就是给文武百官一个信号——蒙氏并没有失宠。将军蒙骜的地位依然稳固。明眼人就会约束好家中的子侄,不再去招惹蒙氏兄弟。 秦王政惬意地倚着小凭几,姿态威武霸气,“听闻叔父捡了个小宦官,就是那个叫伯高的。去哪里都带着,还给他讲故事听,寡人也要听故事。” 赵琨:“……” 伯高那是我见犹怜,大侄子,你这叫猛男撒娇。 赵琨现编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条小黑龙,要过独木桥。它太小了,刚走到一半,桥上的猫将它当成小黑蛇戏弄,伸出爪子拨它。小黑龙差一点就掉入桥下汹涌的波涛之中。桥下兴风作浪的大蟒蛇也以为它是一条小黑蛇,张开血盆大口就想吞掉它。小黑龙只好暂时忍耐,把尾巴缩回桥头,避免被咬。等它又长大了一些,吞掉了大蟒蛇,赶走了野猫,才顺利走过独木桥。 秦王政抽出腰间的宝剑,用清水冲了冲,手起剑落,只见寒芒一闪,小香瓜已经被劈成两半。他一边掏籽、削皮、切瓜,一边敏锐地问:“叔父想说,寡人就是需要忍耐的小黑龙,吕相是把小黑龙当成蛇戏弄的猫,那大蟒蛇是谁?” 由于秦王政年幼,国家大事由太后赵姬做主。赵姬如果有魄力、有能耐,完全可以成为第二个宣太后,把持朝政,大权独揽。然而,她什么事都依赖吕不韦,吕不韦的权势很快就超出了普通权臣的范畴。在朝堂上说一不二,只手遮天,就连秦王政也要暂避锋芒。 本来,赵姬和吕不韦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应该让秦王政和赵琨在一边旁听的。这是先王子楚留下的惯例。然而,赵姬的眼中根本就没有朝政,她一心跟吕不韦调情,总是找借口不让秦王政和赵琨参与议事。 这年头民风开放,女士相对比较自由。《女戒》、《列女传》什么的,都还没出现。比如宣太后就有好几个情夫,和义渠王生了两个孩子,临死前还拟了一份遗言,要让男宠魏丑夫给她殉葬。被劝住了。 作为一个掌权的俏寡妇,赵姬也是比较自由的。 慢慢的,吕不韦的态度也转变了,跟赵姬眉来眼去。每逢议事,赵姬就屏退左右,只留下吕不韦,两个人关起门来,也不知道在屋里干什么。 朝野上下,流言蜚语满天飞,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甚至有人说秦王政不是赵政,而是吕不韦的儿子吕政。 秦王政听见了,神色阴郁,却拿亲娘没什么办法。因为母后要调戏情夫,嫌他碍事,将他撵来撵去。导致所有人都以为秦王政被排挤出了权利中心,这叫什么事? 赵琨被大侄子的敏锐惊呆了。他讪讪道:“就是打个比方,大蟒蛇还没有出现。” 他最近才想明白一个问题——就算没有吕不韦和嫪毐,也会有张不韦和孙毐……因为秦王政今年虚岁十三,还不能独自管理一个国家,权利出现了真空,必定会有人来填补。所以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几乎每一个年幼的无法亲政的君王,身边都会出现大权臣。如果没有,那就有一位足以把持朝政的太后。 秦王政用剑尖插了一小块香瓜,递到赵琨的唇边。 这动作很危险,但秦王政的手非常稳,剑尖静止不动。赵琨小心地吃了,摸出一方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脑子里仿佛有弹幕在刷屏——他用辘轳剑切瓜!!!切出了砍头的气势!话说政哥捅荆轲用的是辘轳剑,还是太阿剑? 秦王政插起另一块香瓜,送入口中。又香又甜,丰盈的汁水浸润了唇齿。 他感觉整个人都被治愈了,一直在心中盘旋升腾的烦躁和对吕不韦的杀意,突然就消散了,“叔父,是新品种的香瓜吗?这种最好吃,以后多种这个。” 赵琨:没有生物科技的支持,人工培育一个新品种,大约需要6-8年。他种瓜已有三年,现在只能说出现了一批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实验样品,但要让样品瓜的性状稳定地遗传下来,形成一个新品种,至少还需要三年。所以还不能算新品种。 不过对于品尝瓜果的人来说,只要每次都挑最好的样品,完全吃不出区别。 他贼兮兮地挼了始皇崽崽一把,说:“嗯,今年秋天,骊山温泉边上都种这个,下雪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吃瓜。但是别用剑插着吃,万一割到舌头怎么办?” 第63章 秦王政莞尔,“好。” 大约是赵姬与吕不韦厮混够了,又派人来请秦王政和赵琨去商议国事。 隔着帘幕,赵琨就闻到浓郁的熏香。空气中还混杂着一股子男人都懂的味道。赵琨假装不懂。秦王政面无表情,走向属于他的位置。 第37章 魏国,盛产秦国高官。 赵姬的坐姿很耐人寻味,她上半身前倾,朝着吕不韦的方向,整理了一下衣摆,并不避讳她对吕不韦的喜爱。 吕不韦紧张兮兮地观察着秦王政的神色,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片刻后,确认秦王政还不懂男女之事,才镇定下来。 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目前的局势——秦军固守函谷关,冲不出去,好在敌军也打不进来。韩、赵、魏、燕的军队收复了大片的失地。 这次合纵伐秦的主帅信陵君魏无忌威震天下,魏军拿下了秦国的管城、定陶、河东之地,顺手占领了齐国的五都之一——平陆,可谓是“兵四布于天下,威行于冠带之国。1”几年前,魏国灭了(小)卫国,魏王圉(魏安僖王)派自己的女婿去当卫王。再加上信陵君夺取的土地,魏国拓地千里,隐隐有要中兴的势头。 吕不韦和秦王政的情绪都非常激动。 吕不韦就来自(小)卫国,老巢被人端走好几年也就算了。问题是魏军可能急缺军费,偷偷地把他家的祖坟给盗了。老家的族人纷纷哭着上门,吕不韦气得不轻,险些原地爆炸。 秦王政原本计划着设立河东郡,就连郡守的人选都想好了,结果河东郡的地盘直接被信陵君抢走。还有,两年前他父王才设立了三川郡,转眼之间,三川郡的土地就被信陵君抢去了一小半。管城就是三川郡的。 赵琨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秦军面对的,不是那种最多能撑几十年的普通的地方割据势力,而是有着几百年的历史,军政独立,拥有整套精英团队管理层的诸侯国。 秦王政有点郁闷,他派使者去提醒楚王——打打打,打什么打?五国伐秦,别的诸侯还能收复失地,楚国出人出力、出钱出粮、忙前忙后的,能捞到什么好处?尽帮别人抢地盘了。 于是楚王不干了,楚国的军队一撤退,五国军队暂时解散。信陵君也退兵,回到了魏国的都城大梁。 秦王政还给齐王建写信,寡人秦政,刚继位,现在秦国是母后赵姬掌权。老兄,交个朋友呗。 齐王建当然也知道五国伐秦的事,秦王政刚继位,就失去了很多国土。然而齐王建笑不出来,他虽然不是刚继位,但是他刚掌权还不到两年,就丢了齐国五都之一的平陆。之前当家做主的是他的母后君太后。 虽然很多老臣都劝齐王建积极参与合纵,但是,齐王建感觉他和秦王政更有共同话题——他们都经历了太后掌权,都被魏国军队“暴揍”。 于是,秦国和齐国建立了友好邦交,秦王和齐王同病相怜。两国成了兄弟国,好得如胶似漆。 赵琨趁机提要求,请秦王政帮忙向齐王建借一个人——徐巿(徐福)。 化学元素周期表他都写好了,可惜吕不韦太过豪横,相府的方士待遇极高,带薪摸鱼,赵琨暂时挖不动墙脚。不如先把徐福弄过来,帮忙炼钢、烧玻璃、搞外贸。他手下就缺徐福这样的人才。 吕不韦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他拿出万两黄金,派人寻找信陵君的仇人——晋鄙的门客,让他们造谣。 晋鄙就是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时候,命令手下的门客朱亥一锤子打死的那个魏国将军。晋鄙没有做错任何事,杀他的人却成了魏国的上将军(最高军事统帅),名重天下,风头无二,没有人为晋鄙伸冤,只有晋鄙的门客还在愤愤不平。 他们收了钱,在大梁城中四处散播谣言,说:“信陵君流亡在国外十年了,现如今回来担任魏国的上将军,主持合纵伐秦,各国诸侯的将领都隶属于他,诸侯只听说过魏公子(信陵君),不曾听说过魏王。信陵君还打算趁这个时机定南面而称王,各国诸侯都畏惧他的威名,正想共同拥立他。2”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一个十分粗陋的离间计。 然而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除了最后一条——信陵君魏无忌想谋反,自个儿当魏王,所有的谣言都是真话。 事实就是各国诸侯只卖信陵君的面子,从来都不把魏王圉当一回事儿。 信陵君这个人没有明显的弱点,他最大的隐患,就是名声太大,手底下的能人太多,而且刚刚击败了虎狼之秦,声望如日中天。魏王圉从前就信不过他,一直忌惮他。现在更是连睡觉都睡不稳——信陵君确实具备谋反成功的能力。 魏王圉派人一打听,各国诸侯的宾客都进献兵法给信陵君,信陵君来者不拒,给他们挨个儿亲笔提名,直接整理编纂成一本兵书——《魏公子兵法》。布衣士子都以成为信陵君的门客为荣。他的府邸天天门庭若市,高朋满座。 魏王圉的疑心病又犯了,开始监视信陵君的一举一动。 赵琨看到这些情报,终于理解了汉高祖刘邦少年时的冲动——据说刘邦从小就崇拜信陵君,渴望成为信陵君的门客。然而等他长成少年郎,跋山涉水找过去的时候,信陵君已死,信陵君的门客张耳正在招人,于是他当了张耳的小弟。 吕不韦发现离间计有效果,继续添柴加火,他一连派出好几批使者,到了魏国,不去拜见魏王圉,反而先带着礼物去求见信陵君,祝贺他即将成为魏王。 第64章 无论信陵君是坚决否认,还是试图解释,或者避而不见。秦国使者一概笑得高深莫测,仿佛心领神会。 魏王圉的疑心病一天天加重,忌惮与日俱增,最终派人接替信陵君担任上将军,收回了他的兵权。五国合纵再次土崩瓦解。 最新的消息:信陵君惨遭软禁,他的门客聚集在一起,相约发动兵变,准备趁乱救他出来。关键时刻,尉缭孤注一掷,违抗魏王圉的命令,护送信陵君回到封地,瓦解了一场大乱。可惜信陵君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饮酒作乐。 尉缭原本是一介布衣,与信陵君在市井中相识,信陵君礼贤下士,给他超出上等门客的礼遇,还举荐他做官。如果说他是千里马,信陵君就是他的伯乐。 尉缭眼睁睁地看着魏国中兴的最后希望破灭,心灰意冷,在信陵待了一段时间,替信陵君安抚门客,打理封地,解决了后顾之忧。然后将官印悬挂在房梁上,悄然离去。 各国诸侯都想招揽尉缭,无论他走到哪里,总是公子王孙的座上宾。而且,就算尉缭不肯留下,也没有一个诸侯愿意放他走——这位深谋远虑的兵法家,原本是信陵君手中最锋利的刀。就算他不肯归顺,养着也吃不了几斗米,用不了多少钱,还能博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要是把尉缭放走,万一他成了别的诸侯手中的宝刀,哪天再带着军队杀上门来,那损失就太大了。 所以就算用不成,只能束之高阁,也好过将这“绝世神兵”递进别人的手中。 不过,尉缭这厮有个比较诡异的特长——他会原地消失术。 据说尉缭经常玩失踪,特别能跑。江湖人送绰号“魏跑跑”。至今还没有一个诸侯能把他留住。 这天傍晚,秦王政再次打开密封的剑匣,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柄桃木剑,轻轻摩挲良久。七八岁的小孩子初学剑术使用的木剑,对于现在秦王政来说,已经有些短小。心中一直惦记的,无非是送木剑的人——他还在赵国当质子的时候,就十分看好尉缭。 赵琨隐约明白一点点,挑亮宫灯,轻声问:“王上想招揽尉缭?” 秦王政发出一声长叹:“真羡慕信陵君啊,能让尉缭鼎力相助。寡人有办法让尉缭入秦,就怕他来了又想跑。” 赵琨回忆了一下:尉缭子入秦以后,政哥拿出了最高规格的礼遇,然而尉缭子认为“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对像他这样的布衣士子过分热情,肯定没好事。他多次试图逃跑,每次都被政哥追回,而且不计前嫌,依然重用他。野史上说,尉缭是韩信的老师。 魏国,盛产秦国高官——战国的文化中心先后有两处——最早在魏国的安邑,后来在齐国的稷下学宫。秦国的一流人才,比如公孙衍、张仪、范雎、尉缭,都是从魏国引进的。商鞅虽然不是魏国人,但他是在魏国接触到变法,在魏国的丞相公叔痤那里渡过了新手期,学有所成以后才入秦的。 想到这一点,赵琨信心满满:“王上也可以的。只要尉缭敢来,就跑不掉。” 第二天上课,王绾最得意的弟子甘罗居然没有来,也没请假,他旷课了。 王绾觉得很奇怪,赵琨也有些担心,于是结伴去甘罗家中探望他。半路上,王绾让赵琨将马车停在咸阳西市,下车去买了两包饴糖,一包给赵琨,另一包带给甘罗。 咸阳城横跨渭河两岸,穿过繁华热闹的章台街,过了文王祠,便是达官贵人聚居的地方。一大片朱甍碧瓦、富丽堂皇的高门大户之中,夹了一座破旧的深宅大院,年久失修的屋瓦,朱漆斑驳的大门还是五十年前的老样式,跟左右两侧的彩绘门楼形成鲜明对比,与这豪宅区格格不入。 唯有门口的上马石很是气派。隐隐显出名门望族的底蕴。 收到门卫的通报,甘罗只穿了一袭单衣,快步迎出门来。他的头顶扎了两个小发髻,远看就像长了两只羊角,赵琨一直觉得这种叫“总角”的发型有点喜感,混熟以后,经常跟小伙伴互相揪发髻闹着玩儿。谁知今日他刚伸出手,就瞧见甘罗的眼中泪光莹然,似乎快要哭了。 赵琨投降,摸出一颗糖:“抱歉,你揪我,我不还手,别哭啊!王先生又给我们买糖,这次换了一种新口味,你快尝尝。” 甘罗看看他,又看看王绾,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王先生,镐池君。” 赵琨跟他聊了聊,才搞清楚——甘罗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父亲甘超了。每年的五月,他都会收到一封家书,还有一笔钱。然而今年因为秦军吃了败仗,一开始没收到信,八月才收到,但信上的日期不对,内容也有点问题——谁都知道秦军吃了败仗,在这封信中,甘超依然说他们战无不胜,他一切安好。 正巧有同乡的士兵服役期满,已经回来了。甘罗去打听消息,才知道他父亲甘超几年前在战场上失去了一条腿,伤口腐烂化脓,高烧不退,早就死了。 第38章 吕不韦居然偷偷这样 起初,甘罗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将住在附近的、从战场上回来的同乡挨家挨户都问了一遍,才发现这个噩耗竟然千真万确。 他六神无主,还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人,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说。 甘罗抹了一把眼泪,抓住赵琨的手,嗓音略微沙哑:“我想先弄清楚,信是谁寄的,钱又是谁给的?” 赵琨感觉到甘罗的指尖冰冰凉,将手轻轻地覆在他的手指上,想了想,柔声问他:“你心中有没有怀疑的人选?” 第65章 甘罗回忆:“几年前,跟父亲在同一个都尉帐下的亲兵,关系比较好的,有李瑶、蒙武、王贲。” 李瑶出自陇西李氏,是李信的父亲,已经累积军功被封为狄道侯,现如今正在南郡当郡守。蒙武是将军蒙骜的长子,蒙恬和蒙毅的生父,现在已经是副将。王贲是老将王翦的儿子,目前在宫里担任郎卫。 赵琨郑重道:“蒙副将(蒙武)和王郎君(王贲),我可以带你去当面问一问。至于,陇西李氏的人,我跟他们不太熟。” 一直安静旁听的王绾忽然开口:“我与李府君(李瑶)自幼相识,总角之交,他那边我来打听。” 王绾蹲下来,平视着他最喜爱的小弟子,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温柔地替小弟子擦了擦脸。然后将一包饴糖塞给他,极其温和地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以后有事没事的,都可以来找为师。镐池君也一样。王氏的族人大多住在乡野之间,咸阳城里总共也没几个,你们若是不来,还挺寂寥的。” 甘罗捧着糖点点头,低低地“嗯”一声,露出一个含泪的微笑,“先生待我最好了。” 赵琨:险些忘了,王先生当年也是做过郡守的。人脉其实很广。 王绾和王翦、王贲父子其实是同宗,属于王氏的不同分支。赵琨就听见过王贲喊王绾三叔。王氏和其他的名门望族都不同,他们从来不买繁华地段的豪宅,也不抢人人都喜欢的上好的良田,只在偏僻的城郊,或者乡下,盖那种比较朴实的大宅子,买一般般的田地。主打一个低调,满朝文武谁看了王氏的家业都不会眼红。 据王绾说,这是王氏的现任族长王翦定下的规矩,万一哪天家族败落了,也不会有达官贵人盯上王氏的产业,祸及子孙,安全系数非常高。 他们分头行动。赵琨先进宫一趟,去找王贲和蒙恬,跟他们约好了登门拜访的时间。 等赵琨考虑到去别人家里最好不要空手的时候,伯高已经贴心地替他准备了礼物,提前装在马车上了。 赵琨抛给伯高一个赞许的眼神,笑吟吟地带着甘罗上了车,先去蒙恬的家中,蒙武回咸阳来报信,还没有返回军营,正坐在院子里读兵书,读得抓耳挠腮,似乎颇为苦恼,头发都揪下来好几根。有些读不通的地方,竟然需要蒙恬来讲解。 听甘罗说明来意,蒙武如释重负,把手中的一卷兵法搁在一边,挠了挠头,一脸憨相地说:“啊!在下怎么没想到?贤侄,你等等!” 他挥挥手,让亲兵装了满满两大车的东西,丝绢、锦缎、竹简、笔墨、肉脯、鱼干都有,要送给甘罗。 甘罗:“……” 赵琨:“……” 他们面面相觑片刻,甘罗再次行礼,恭恭敬敬地说:“多谢蒙伯伯,心意领了,但这些东西请恕晚生不能收。” 紧接着,他们去拜访王贲。王贲生得短小精悍,不似蒙恬那般英俊儒雅,也不像李信这般高大健壮,在一众郎卫之中很是不起眼。秦王政显然更喜欢蒙恬和李信。事实上,在这个时期,就连列战国四大名将之一的王翦也还没有崭露头角,资历是足够老了,却一直没有机会担任主帅。 甘罗将事情又说一遍。 王贲似乎回忆起来什么往事,恍惚了一瞬。他望着甘罗,目光中满是怜惜之色:“贤侄已经知道了?那些信,是甘兄提前写好的,由李府君(李瑶)每年寄出一封。甘兄临终前,最放不下就是贤侄。”当时甘超的断腿剧痛难忍,写废了不少家书,却还是咬牙坚持写。 王贲只跟甘罗叙旧,绝口不提钱的事。然而伯高跟他的小厮闲聊,已经打听清楚了——钱是王贲和李瑶各出一份,每年王贲出三分之二,李瑶出三分之一,加在一起,足够甘氏一年的日常开销,原本计划要给到甘罗成年以后,做官也好,为吏也罢,可以领到俸禄为止。甘超当年也没有立功,是因为他死了,秦王才额外开恩,让甘罗入学室,和诸位公子王孙一起读书。 甘罗再三拜谢王贲,跟赵琨回到镐池乡,坐在门槛上,对着一望无际的麦田发呆。第二天,他去求见吕不韦,成了吕不韦的家臣——相府的少庶子,俸禄四百石。 再加上赵琨给他开的俸禄,不需要任何人资助,就可以供养家中的亲眷。 吕不韦的权势在秦王政的继位典礼上达到了巅峰。六国的使者,都先求见吕不韦,再见秦王。百官都看吕不韦的脸色行事。 然而吕不韦志得意满之余,反而惊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到危机重重——军中的将领,无论是老将蒙骜、王翦,还是年轻一辈的将才蒙恬、王贲、李信等人,都只听从秦王政的命令。 联想到大秦历代的丞相,能够善终的寥寥无几,吕不韦忽然就害怕了。他不再跟赵姬打情骂俏,还按照赵姬的喜好,给她挑了一个男人,希望和赵姬撇清关系,免得被秦王政记恨,将来秋后算账。 第39章 震,长信侯哪里比文信侯长? 吕不韦有个门客,名叫嫪毐,长相气质皆符合赵姬的审美,还是个有特长的男人。吕不韦将嫪毐带在身边,手把手教了一段时间,让他记住赵姬喜欢什么样的陪伴,就连赵姬爱吃什么、爱聊什么话题之类的细节也一一指点,为太后量身打造了一个完美的情郎。 安插人手的最高境界就是让对方无比中意,主动把人留在身边。就像当初给子楚设套,让子楚忍不住开口向他讨要赵姬一样,吕不韦借口公务繁忙,冷落了赵姬一段时间。让他的夫人举办了一场贵妇聚会,邀请空虚寂寞的太后赵姬一起狂欢。 第66章 全场的气氛到了高潮,嫪毐最后一个上台,表演压轴节目,他让两个小厮举着实木车轮,像观众展示的时候,赵姬非常失望,因为耍车轮不是什么新鲜的把戏。谁知嫪毐当众撩起衣袍,用他的特长穿进车轮子中央,身体有节奏地摇摆,沉甸甸的车轮以他的特长为圆心,缓缓开始转动,越转越快,看台上响起嘘声和口哨声,此起彼伏。 赵姬捂了脸,又从指缝中偷看嫪毐。 这场贵妇聚会,嫪毐一战成名,人送绰号“大阴人”。 赵姬暗示吕不韦,悄悄地把嫪毐送给她,不要惊动秦王政。儿子长成了少年郎,威严与日俱增,不太喜欢她跟男人乱搞,她下意识就想避免冲突。 吕不韦十分得意,他以为就像从前一样,美人计成功,赵姬成为了子楚的心尖宠,心始终是向着他吕不韦的,有事没事就吹吹枕边风,帮他搞事业。只要将忠心的门客嫪毐送到赵姬的身边,嫪毐也会感恩戴德,为吕不韦效力,替他讨好太后赵姬,帮他巩固权势。 最大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不惊动秦王政,不显山,不露水,让赵姬的枕边多出一个人。 吕不韦想到了一个好办法——宦官。这年头,虽然宦官不一定是阉人,但如果要贴身服侍后宫的妃嫔,必须是阉割过的宦官,这是为了保证王室的血脉纯正。 于是嫪毐被刮去胡须,伪装成真正的阉人,以宦官的名义住进了隐宫,隔了几天,赵姬派人去隐宫挑几个贴身伺候的宦官,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嫪毐带进了她的长乐宫。 吕不韦还以为大功告成,万万没想到,嫪毐竟然是个有野心的。 一开始,嫪毐依然对吕相言听计从,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然而才过了几个月,随着赵姬不再召见吕不韦了,每天都跟嫪毐卿卿我我、形影不离。就算吕不韦求见赵姬,赵姬也爱答不理的。嫪毐就不像从前那么听话了。 一转眼,便是两度春秋。 这一年,秦王政十五岁,赵琨和甘罗十二岁。 赵姬干了一件让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事——让秦王政封她的贴身宦官嫪毐为长信侯,封地山阳。直接对标吕不韦的文信侯。 赵琨以为秦王政会很生气,然而没有,秦王政虽然非常反感赵姬乱搞男女关系,打算将来一亲政,就先把嫪毐给噶了,但他觉得有个人能分走吕不韦的一部分权利,是好事。至少朝堂上不再是吕相一个人说了算。 所以秦王政淡定地读着《春秋左氏传》,仿佛那些流言蜚语,说得是路人甲,与赵姬无关。 赵琨不是很懂,不过他相信秦王政的判断力。 这天放学的时候,他又瞧见赵濯在跟终黎辛一起练剑。温煦的秋日阳光洒在少年的锦衣华服上,色彩极其鲜明夺目。 发现赵琨和甘罗结伴走过来,赵濯顺势收起长剑,笑得意味深长,用胳膊肘碰了碰赵琨,狡黠地问:“镐池君,你说长信侯哪里长?他哪里比文信侯长呀?他成为文信侯的门客之前,只不过是个欺凌孤儿、踹寡妇门的缺德玩意儿。” 赵琨心说:濯郎君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不怕死啊。有个厉害的爹真好。 他敢打赌,满都城都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开嫪毐和吕不韦的玩笑。 赵琨故作矜持,说:“喂,我还是个孩童。” 赵濯上下打量他,突然比划出一个偷袭下三路,仿佛要掏他鸟窝的动作,好在没真的掏上去,而是坏笑道:“年纪也不小了啊,老实交代,萱姬有没有给你安排温柔美貌的小宫女?长信侯到底哪里比文信侯长,你知道的吧?” 这也太粗俗啦,不过这很正常——这年头的主流汉服是曲裾和袴,袴类似于开裆裤、无裆的长筒袜,穿这玩意坐姿不正就会走光。宫廷郎卫都是青少年,铁哥们之间比比大小,甚至互相掏一把闹着玩的事,并不算罕见。 赵琨挤眉弄眼。压低声音打趣赵濯:“要让我说,情人眼里出西施,长信侯也就那样,一般般。濯郎君才是最长的。” 就在这时,甘罗忽然咳嗽了一声。眼睛仿佛进了小飞虫一般挤来挤去,还暗示他们向后看。 后边有什么好看的,赵琨一脸纳闷地偏过头,倏忽发现被他们拿来说笑的八卦对象——长信侯嫪毐就站在他俩身后不远处。 这个距离,应该可以听见他们的对话。 第40章 你很好。 嫪毐将脊背挺得很直,努力摆出公卿贵族的仪态,但学得有些不伦不类的。同样的站姿,子楚会展现出一种雍容高华,嫪毐则更像是披着华丽衣冠的禽兽。他没说话,只是望着赵琨和赵濯,眼神有点凌厉。右手紧紧地握成拳,明显在压抑着升腾的怒火。 议论别人很不礼貌,赵琨尴尬到用脚趾抠出大平层的同时,还有些疑惑——嫪毐怎么完全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被戳中痛点了吗?他们刚才说了那么多,也不知是哪一句? 赵琨讪讪地轻咳一声,假装无事发生,一本正经地作揖道:“长信侯。” 赵濯一点都不怵嫪毐,大大咧咧甩了一下衣袖,理直气壮地瞪回去,还问他:“看什么看?我哪一句说错了?长信侯本来就是吕相的门客出身,踹寡妇门的缺德玩意!” 赵琨服了,他这位远房堂兄是真的勇啊,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好汉。 嫪毐一张脸青了又红,额头上隐隐现出青筋,眼睛仿佛要喷火似的瞪向赵濯,好似一头随时都会扑上来吃人的猛兽。只听“锵”的一声,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用剑尖指着赵濯:“竖子,有种跟我比试一场,生死不论!” 第67章 几乎同时,终黎辛上前一步,将赵琨和甘罗护在身后。平静观望,似乎并不打算帮忙的样子。冷兵器的锋刃特有的寒光,映得他眉目凛然。 赵濯洒然一笑,随意挽起衣袖:“比就比,要是我输了,绝不会跑回家找大人(爸爸)为我出头。要是长信侯输了,也别去找太后哭鼻子呀!” 甘罗微微蹙眉,提醒他们:“秦律禁止私斗!”商鞅之所以会制定这样一条法律,当然是因为纠纠老秦,私斗成风。据统计,秦简公六年,秦国四十多个县,私斗死亡的人数达到了两万多。立法以后,虽然不再出现大规模的械斗,但秦风彪悍,私人决斗还是屡禁不止。尤其是宗族势力强盛的乡野之间,为争夺水源、田地扯皮互殴。乡老、族长说一不二,连县令都不好插手。 嫪毐假装没听到,怒吼一声,举起宝剑,就冲向赵濯。 “铿!锵!” 赵琨只觉得眼前一花,根本没看清楚赵濯是何时拔剑的,嫪毐就已经被他逼退了一步。双剑相击的一瞬间,嫪毐手中的那把镶金嵌玉的宝剑受到巨力的震荡,一块镶嵌得不够紧的青玉被震飞,砸在了嫪毐的脸上,留下一小块淤青。 紧接着,赵濯干净利落地一剑挑飞了嫪毐手中的剑。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这时,青玉才“砰”的一声落地。 对赵琨来说,赵濯和嫪毐交手的动作太快了,他眼中都是一道道残影,直到分出胜负,画面才变得清晰。他很捧场地为好兄弟喝彩,击掌赞叹:“濯郎君威武!” 赵濯随手挽了一个剑花,扬起下颌,眉飞色舞道:“那是,我这武艺虽不能上马定乾坤,打个把泼皮无赖,小意思。” 嫪毐心中五味杂陈,脸色精彩极了,只说:“你们等着!” 赵濯作出一个非常夸张的表情,戏谑道:“不是吧,真的要哭着去找太后?我们好怕啊。” 赵琨眨眨眼:“堂兄,我们是不是摊上大麻烦了?” 赵濯拍一拍他的背,说:“别担心,就冲你这声堂兄,我定护你周全,不让乱七八糟的人刁难你。” 又是一年的丰收季,赵琨没时间到处浪,他早早地叫上甘罗去了封地。 他种植小麦已有五年,做过成千上万个杂交组合,已经获得了非常优秀的杂交一代小麦品种。下一步,还需要一个区域实验,就是选几个不同的地方,将这个杂交一代再种上两三年,看看杂种优势的稳定性怎么样,能不能适应不同的气候和环境。如果没问题,这个品种就可以推广到全国了。 赵琨换上适合劳作的衣裳,去实验田检查成果——杂交一代小麦真的很棒,抗倒伏、抗多种病虫害,抽穗早,还高产。赵琨和终黎辛随机收割了一些样品,打算拿回去计算一下小麦种子的千粒重。这是高产农作物的一个重要指标。 赵琨很少亲自干农活,才刚收割了一小片麦子,掌心的皮肤就被划破了,然而他高兴。 有个正在除草的小姑娘发现他割麦子,立即跑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衣袖,“这里是试验田,不能随便收麦子!要等明天一大早,书吏过来,一边分类统计,一边安排我们收割。” 这是赵琨自己定下的规矩,然而他这会子就想知道结果,等不及明天,于是扯谎说:“就是书吏让我们来取样品的。” 小姑娘将信将疑地望着赵琨,下一刻,月夕来给终黎辛送小竹篓,每个竹篓上都刻着编号,可以将不同的小麦样品分开装。确保数据的准确。 小姑娘的注意力都被亭亭玉立的月夕吸引过去,自惭形秽道:“哇哦,镐池君的贴身宫女月夕姑姑好美啊。都是女子,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让我生得这般粗陋?还不如人家会打扮,哎!” 赵琨觉得长相没那么重要,自信的女人最有魅力,他真诚道:“江南的青山秀丽,塞北的雪山巍峨,都是很美的风景啊。有人爱御苑牡丹、空谷幽兰,自然也有人爱荒野蓬蒿,你很好。月夕清秀,你康健,都是很美的女子。” 这时候,宫里突然来人,说秦王政召见镐池君。 第41章 让他滚!寡人的小叔父是他想见就能见的吗? 小姑娘过于惊诧,瞳孔地震:“你、你就是镐池君?!” 又没法轻松愉快地聊天了,赵琨心中有几分小小的遗憾。在这个封建时代,阶级等级十分森严,哪怕是一同长大的好朋友甘罗和蒙毅,在他面前说话做事也是有分寸的。这个小姑娘知道了他是谁,就不会像刚才那样自在随意了。细细数来,竟只有赵濯敢跟他平辈论交,平等相处。 想来秦王政也有类似的孤独,所以格外青睐赵琨这个不分尊卑、狗胆包天的小叔父。 赵琨幽幽叹了一口气,对小姑娘说:“抱歉,刚才不是有意欺瞒女郎的,女郎也不曾询问在下的姓名,对不对?” 小姑娘脸上微热,慌忙别过头去。很快又把脸转回来,“对。镐池君,你真的认为像我这样的乡村女子也很好?” 赵琨正色道:“当然,天然无雕琢,恰似浑金璞玉,确实很好啊。”就要百花齐放、千姿百态,秀出不一样的风采。如果一眼望去,满目皆是牡丹芍药,多没意思。 前来传召的宦官急得在一旁直搓手,“镐池君,莫要让大王等急了!” 赵琨这才回小竹屋换了衣裳,叮嘱甘罗替他完成数据统计,带上终黎辛和伯高,匆匆往章台宫去了。 第68章 虽然已经立秋,天气还是闷热无比。秦王政让宫人准备了几样开胃的小菜,等赵琨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摆手让其他人都退下去,脱掉庄重的玄端,换上了清凉散热的丝绸深衣,丝织品自带一种柔和的光泽,冲淡了他冷峻威严的王者气质,让他多了几许少年感。 没有外人在场,赵琨也随意了几分,他拈起一块点心,懒洋洋地斜倚着几案,问:“王上这么着急喊微臣过来,有什么事吗?” 秦王政道:“听说嫪毐气不过,寻了几个剑术高手,杀气腾腾地直奔镐池乡,要找小叔父的护卫终黎辛算账呢。嫪毐背后的赵国势力还没有完全浮出水面,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且让这缺德玩意再招摇一段时间。”跟知进退的吕不韦相反,嫪毐这个人完全没有分寸,他仗着赵姬的宠爱,欺压百姓,为了扩建自家的宅院,逼死邻居。肆意使用王室专用的车马、服饰、宫苑、猎场。种种罪状,让他死十次都不够。 赵琨很是意外,惊诧地瞪大了双眼,“搞错没有?跟他动手的是濯郎君,又不是终黎。而且那场比试,是他自己要求的。” 秦王政发出一声嗤笑,“嫪毐虽然封了侯,说到底,只是一个弄权的宦官,无论是叔父,还是赵濯,他都惹不起。估计是打听到赵濯的剑术是终黎辛教的,就想拿终黎辛出出气。寡人喊叔父过来,恰好让他扑一个空,气死他。快说说看,赵濯是怎么修理嫪毐的?” 这叫什么事?斗不过老虎斗小猫? 赵琨感觉有些荒唐,也有点啼笑皆非。现阶段的嫪毐,势力确实不大。想不到秦王政还对这些事感兴趣,赵琨描述了一遍赵濯和嫪毐比剑的经过,秦王政听得偷着乐,抚掌微笑,说:“不愧是连寡人都敢糟践一番的濯郎君啊,这次干得漂亮!” 赵琨回忆想起当年在赌坊,赵濯埋汰始皇崽崽的事情,不由也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倒是个热心肠的好儿郎,可惜没有一张好嘴。” 他说着,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霍然起身,“糟糕,甘罗还在镐池乡,臣不在,他对上嫪毐,不会有事吧?臣还是过去看一看。” “瞧叔父这急性子。甘罗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他现在可是吕相的心腹,放心,嫪毐对上他,占不到半点上风。”秦王政跟着站起来,单手按住赵琨的肩,示意他坐下,“先吃饭,其他事不用叔父操心,寡人已经派人去接终黎辛的妹妹,将她安置在镐池乡,和萱姬一起,免得被嫪毐的人捉去。 两年前,秦王政的继位典礼之后,赵琨考虑到宫中规矩多,萱姬和沧海君频繁地书信往来,各种不方便,还容易被人抓住小辫子。刚好水上乐园也竣工了。赵琨就提出将萱姬接到封地赡养,秦王政立即批准。 因此萱姬已经住上了镐池乡新修的大宅子,过上了惬意又自由的田园生活。她知书达理,能写会算,有时候帮赵琨管理封地,做起事来干净利落,不输于任何一位官吏。萱姬还将沧海君哄过来,充当免费的护卫,顺便给赵琨当牛做马——比如帮某某大娘寻找跑进封地范围的耕牛,给负责炼钢的徐福提供优质的铁矿之类的麻烦事,都可以交给沧海君,以及他的手下。 赵琨生平头一回觉得恋爱脑也不是没救,如果是萱姬这种,完全可以的,多多益善。 秦王政很是羡慕。对比之下,他的母后赵姬天天跟嫪毐腻歪在一起,于国于家有益的事情,一件也没做过,显得只会添乱,就十分糟心。 赵琨彻底放心了,向秦王政报喜:“今年夏收的小麦,亩产达到了1140斤(相当于现代的285公斤),之前做实验,春末才播种,测试高温天气种子发芽率的杂交一号小麦,这几天也陆续开始收割,亩产在1120斤左右,说明这个品种可以耐高温。下一步,最好在陇西、太原、蜀地各选一两个县,试种杂交一号小麦。” 秦王政的眼睛有点湿润——这些年,小叔父任劳任怨,为大秦培养了五百多名优秀的农官。无私传授种田之术,将许多原本贫瘠荒芜的土地养成了肥沃的良田,土质越来越疏松透气,就连土壤的颜色也逐渐变深。种什么东西都比较高产。秦国小麦亩产200斤、300斤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各地的粮仓都堆得满满当当。 秦军有了后勤保障,将当初信陵君带领五国伐秦抢走的土地,又一点一点夺回来,并且开疆拓土。他治下的疆域,已经超过了历代先王,霸业可成。 就在这时,暗探前来禀报——嫪毐说,他跟镐池君和赵濯有些误会,特意带人去镐池乡赔罪,却没见到镐池君,于是他在宫门外等着,可能想找镐池君的麻烦。 秦王政霸气地一挥手道:“让他滚!寡人的小叔父,岂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暗探躬身退下,片刻后,殿外传来嘈杂纷乱的声音,秦王政派人去看,却是赵姬哭哭啼啼,直接带着嫪毐闯进章台宫来了。 秦王政一拂袖,不等母后向小叔父发难,抢先开口,连珠炮似的质问道:“嫪毐有什么功劳?值得母后为他这般胡闹?要地要官要爵位,怎么好意思开口的?小叔父为大秦贡献了那么多军粮,都没封侯,朝廷赏罚不明,让寡人如何面对文武百官?” 赵姬的哭声顿时哽住,整个人都懵了。 第42章 每一下,我都要听到声响。 赵姬过来,是为嫪毐出头的。她连腹稿都打好了——就从当年在邯郸城,母子俩相依为命,她为保护政儿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说起,先打动秦王政,然后她想怎么样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第69章 哪知她一个字都没来得及说,政儿先冲动了一回。政儿不是这么容易闹情绪的人,难道是最近给嫪毐的赏赐太多,政儿早就看不惯了? 赵姬的心中开始打退堂鼓,她原本也不是那种很有主见的女子,先前听吕不韦的,现在对嫪毐言听计从。她下意识看向嫪毐。 嫪毐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先被赵濯明着骂,偏偏又惹不起,憋屈得要命。他打算挑个软柿子来捏,专门跑去镐池乡找终黎辛的晦气,结果迎面撞上甘罗,碰了一个软钉子。嫪毐咽不下这口气,准备连甘罗一起收拾,万万没想到甘罗看着和善,一张嘴比刀锋还锐利,纵横家的传人,只要发挥得稳定,连死人都能说活了。嫪毐半点便宜都没讨到,反被甘罗阴阳了一番。气得肝疼。 硬碰硬也不行——甘罗身边有吕不韦赏给他的护卫。恰巧就是嫪毐在相府的同僚,被当初的同僚用鄙夷的目光盯着看。甘罗还在一边调笑,说要给吕相表演一个七步丢剑的小节目,先信心十足地拔剑往前冲六步,被打退一步就…… 嫪毐的心态直接崩了。哪怕明知道让赵姬替他出头,只会更加惹人厌、招人恨,被甘罗和赵濯瞧不起,他还是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对赵姬说,他得罪了镐池君和赵濯,要先给这两位宗室赔罪。今晚不能回去。 赵姬当然要问一问事情的经过。嫪毐添油加醋地将赵濯和赵琨是如何在背后说闲话,被他这个当事人听见,还无比嚣张地恶语伤人的事情说了。 这件事确实做得不地道。 赵姬心疼嫪毐,一定要向赵濯和赵琨讨个说法。然而赵濯他爹卫尉竭一如既往地六亲不认,办公时间不谈私事。于是他们先对上了赵琨和秦王政。 收到赵姬那楚楚可怜的无措的眼神,嫪毐如同打了鸡血,豪情万丈地站出来行礼,说:“王上……” 他刚说了两个字,秦王政猛地端起食案上的酒樽,泼了他一脸酒水,然后将酒樽重重地摔在地上。 “砰!” 守在殿外的郎卫听见这一声,便一股脑地涌进来,迅速列队。 秦王政用赵琨的帕子擦了擦手,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寡人与母后说话,一个宦官也敢插嘴?蒙恬、李信,将嫪毐拖出去杖责五十下,以儆效尤。” 蒙恬和李信齐齐地上前几步,齐声答应道:“唯。” 赵琨心中直呼:好家伙,政哥发起飙来,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啊。原来政哥初继位的时候,说会保护小叔父,竟不是一句虚言。 嫪毐暗暗懊恼,他确实不太懂这些宫廷规矩,眼看蒙恬和李信一左一右地上前,伸手就来拖曳他,只好往赵姬的身后躲。 赵姬什么也顾不上了,哭得梨花带雨,抱着儿子的手臂求情:“万万不可,我就这么一个知心人,政儿若是将他打死打残,让我怎么活?” 赵姬苦苦哀求,过了许久,秦王政才勉为其难地改口,让蒙恬杖责嫪毐二十下。 用刑之前,一直置身事外的赵琨忽然追出来,十分腼腆地笑了一下,开口说:“蒙兄、李兄,有劳你们多多费心,每一下,我都要听到声响。”他故意的,既然已经将小人得罪了,就干脆做得绝一些,让嫪毐以后不敢轻易地招惹他。 蒙恬笑道:“镐池君太客气了,杖刑,本就该打出声响的。” 李信搓一搓手,慢条斯理地挽起衣袖,说:“您听好嘞,包您满意。” 嫪毐彻底傻眼,此时此刻,赵姬还在殿内跟秦王政掰扯,这里可没人会帮他求情!最惨的是:因为聊天,蒙恬和李信数错了数,多打他两杖,这根本没处说理去。 等赵姬和嫪毐涕泪横流,互相搀扶着,登上马车的时候,他们早就忘记了最初来章台宫的目的。 赵琨丝毫不受影响,继续干饭,反倒是秦王政显然没什么胃口了。只吃了几口菜,就放下筷子。开始阅读吕不韦送来的奏疏。 “郑国这个人好像有问题?为了修渠,大秦的赋税又增加了一成,徭役更是一年征调了三回,一共集结民夫八十万,以至于秦国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在挖渠,诸位将军的麾下,士兵都不够用。郑国又上疏,要求再征发十万民夫。吕相居然还同意了?” 当然有问题,郑国是间谍呀!然而现在还不能说。郑国用三年多的时间,走遍了洛水、泾河流域,设计出一条长达400多里的大渠,支渠遍布关中。两年前,他再次来到咸阳,将郑国渠的设计图拿给赵琨看了看,于是赵琨向秦王政举荐了他。 他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赵琨想了想,道:“八百里秦川,许多地方都缺水,只适合种植一些比较耐旱的谷物,比如粟(小米)和高粱。郑国渠修好以后,可以冲洗盐碱地,将旱田变成上好的水浇田。再加上漕运的便利,关中会富庶起来,无论怎么看,对大秦都是利大于弊。大王若是担心郑国有问题,派人盯着他便是。” 秦王政欲言又止,唇角微微抽了一下,无奈地说:“寡人派了,但是人被小叔父给抓了……” 第43章 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赵琨正在喝汤,直接呛住了,来不及拿手帕,举起衣袖掩唇咳嗽几声。老祖宗说“食不言”,还是有点道理的。 三天前,他确实抓了一个人——侠盗成。 就是几年前光顾过小竹屋的那个飞贼。他至今都不知道被偷走了什么东西,也从来都没有放弃过收集线索,追捕飞贼。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得到准确的消息——侠盗成在郑国居住的宅子附近踩点,准备作案…… 第70章 时隔五年,大盗终于落网。可惜这家伙的嘴巴紧得很,心态非常稳,意志力也远远超过一般人,常规的问话,根本就审问不出什么东西。赵琨又不愿意动用私刑,双方就这么僵持着。 秦王政看小叔父咳得满面通红,赶紧替他拍一拍背,又替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眼角和嘴巴。别人都是将贵重之物揣在怀里,手帕放进袖袋、腰带,或者佩囊之中。唯有小叔父爱干净,还有些奇怪的讲究,手帕一向不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说是容易沾上外邪(细菌和病毒等等)。 赵琨好不容易喘顺了气,嗓音也微微沙哑了,“侠盗成居然是政儿的人?!” “他原本是父王的暗卫,后来归我了。我让他去盯梢郑国的,谁知道没过几天,他突然就失去联络,变得音讯全无。其他暗卫一打听才知道,小叔父让周青臣带了十几个护卫,守在郑国的屋外,就等侠盗成翻窗出来,直接用大鱼网套住他,把他吊在树上。”秦王政好久都没听见小叔父唤他政儿了,心中感觉十分亲切,因此也不以寡人自称。 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赵琨:“……” 他尴尬地蜷着手指,下意识又要起身,“我去叫周青臣放了他便是。” 秦王政再次按住赵琨的肩,劝他:“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叔父还没吃饱吧?慢慢吃。今晚陪我说说话,明天再打发周青臣放人也不迟。” 赵琨夹起一片鹿肉,在酱碟中蘸了蘸,看秦王政半天都不动筷子,就故意逗大侄子开心,用说书人的语调,夸张地口吻,将他刚才追出去,要求蒙恬和李信重重地打嫪毐的行为,描述成行侠仗义,为民除害。最后总结道:“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绝,自有天收。嫪毐叫得可惨啦。他至少要在床上躺十天半个月,最近都不会四处晃悠,跑来碍咱们的眼。” 赵琨说完,很狗腿地拿起公筷,替秦王政夹了一枚山楂蜜饯。顺便抛给他一个求夸赞的眼神。 秦王政被逗乐了,莞尔一笑,抚掌道:“小叔父干得漂亮!为我出了一口恶气,这心里总算是舒坦了。” 他面前的小碟子中,躺着一枚红彤彤的山楂,上边均匀地裹了一层蜜糖,看着就很好吃的样子。他拿起象牙筷子,将山楂蜜饯送入口中,酸酸甜甜的滋味勾起食欲,先前被赵姬闹没了的胃口,又迅速恢复,连干两大碗饭。 赵琨心情愉悦,时不时地替秦王政夹菜,专挑大侄子爱吃的食物。这倒也不是多此一举——当年子楚还在的时候,每每一起用餐,从不许大侄子盯着某一道菜吃,再喜欢的口味都不行。因为君王最好不要被任何人摸清喜好。 饭后,秦王政拉着赵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前厅到中堂,从书房到浴室再到卧房,东扯西扯,始终不放他去偏殿休息,看这架势,是要跟他促膝长谈、抵足而眠了。 他们叔侄小时候一起住过两年,后来也经常同吃同住。 不过,赵琨还是觉得大侄子有点不对劲。他若有所思,冷不丁地问:“王上是不是有心事?” 秦王政自己动手,按灭了几盏宫灯,只留下一盏,昏黄的光线,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他将头枕在赵琨的腿上,仅剩的一盏灯,灯光刚好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他难受地微微闭了闭眼,“叔父,太后要求寡人娶嫪毐的侄女。祖母太后(夏太后)希望寡人娶楚国贵女。吕相建议寡人迎娶齐国的公主。诸侯纷纷送来美人,寡人不知道该怎么选。” 赵琨沉默了片刻。十五岁的少年,在后世还是学生。在战国末年,却已经到了大婚的年纪。赵琨叹了一口气,抬手轻轻虚覆在秦王政的眼睛上方,替他遮住直射的光线。轻声细语道:“那王上呢?王上有没有中意的女郎?” 一片衣袖垂落,扫在秦王政的脸上,丝滑柔软,还带着一点淡淡的兰花香味。秦王政干脆捞了一把,让宽大的衣袖完全盖住脸。大约也只有小叔父,会询问他的感受,真心希望他可以跟喜欢的女郎在一起。 秦王政幽幽地说:“没有,寡人也不想立后。父王很喜欢母后,可是母后不喜欢父王,哪怕父王倾尽所有,母后永远思慕别的男子。一厢情愿的事,寡人从小见得多了,也不指望哪个女郎能够垂怜。对寡人来说,娶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人要安分,别像母后一样闹腾。” 原生家庭如果不好,留下的心理阴影有时候需要大半辈子去治愈。 赵琨轻柔地摸了摸大侄子的头,认真提议:“嫪毐的侄女就算啦,他如此招摇能惹事,家中的风气恐怕并不好。我不是说他侄女不美不优秀,但那种家风,很难养出性情比较温柔的女子。大概率跟贤、良、淑、德不沾边。这世间有人骑驴找马,见一个爱一个,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还不如偷不着。也有一生一世一双一对的,也有看遍春花秋月,依旧痴心不改的。男男女女都一样。” 他顿了顿,说:“王上不能因为一个女郎,就否定其他女郎,这对她们不公平。拒绝谈情说爱,的确不会遇见负心人,但也有可能错失了真正的良缘。王上将来若是遇见合心意的,不妨主动一些。” 秦王政沉默许久,说:“那寡人选齐国公主,远交近攻,最符合当年范雎定下的国策。而且齐王建为人比较豪爽,他的妹妹想必不差。楚国贵女也可以一起进宫,美人从来都不嫌多。便是摆在那里看一看,也赏心悦目。” 第71章 赵琨:“……” 他要收回刚才的话。大侄子极有可能是个海王。封建时代的婚姻制度,专一的男子很少。 第二天晌午,赵琨热情地招待了侠盗成,得到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侠盗成对他说:“镐池君,你是宗室,根基在秦不在韩,不要总帮着韩国人筹谋,当心引火烧身。” 另一边,吕不韦接见了来自燕国的使者,秦国和燕国达成和平友好协议,双方约定——燕太子丹入秦国当质子,秦国派一个人去燕国当丞相。 第44章 甘罗拜相(上卿) 吕不韦第一个想到的人选是赵琨。他隐隐有种感觉,也就是公叔琨年纪太小,再过十来年,以公叔琨跟秦王政的关系,一定会成长为他权臣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甚至会像他当初取代阳泉君一样,严重威胁他的丞相之位。 这种潜在的竞争对手,还是趁他的羽翼尚未丰满,早点送走比较好。 然而,吕不韦才刚提出来,就被秦王政一口否决。 秦王政的理由很简单——去燕国当丞相,听起来真不错。但让年仅十二岁的小叔父去是几个意思?顺手给燕国附赠一个质子? 于是吕不韦改口,提议让老将张唐去燕国当丞相。 这下秦王政没意见了,谁知张唐想也不想就斩钉截铁地拒绝,理由是去燕国必定会先经过赵国。他曾经领兵攻打赵国,邯郸城的门楼上至今还有他留下的箭簇的痕迹,差一丁点就远程杀伤赵王。赵王怨恨他,下过一道命令——谁能捉住张唐,赏赐方圆百里的土地。 张唐连连拱手推辞:不是我不想为吕相分忧,实在是这种情况,就算我立即出发,半路上也会被赵国人给截胡,还怎么当燕国的丞相? 吕不韦十分心塞,自从嫪毐取代他,成为赵姬的专宠,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违抗他的命令了。路上有风险这种事,也敢拿来当借口?就凭秦赵的关系,哪个秦国官员路过赵国绝对不会被抓?拜托,赵国的公子偃又不傻,这个时间点,秦吏往燕国跑,肯定能抓一个是一个啊,难道还要放他们过去,等着秦燕结盟,秦军和燕军一起打上门吗? 话说就连嫪毐都有封地了,吕不韦就想扩大封地——除了在太后那边争宠争不过,他什么都比嫪毐强百倍千倍!吕不韦早就惦记上了赵国的河间之地。 作为一个执行能力超强的人,当年吕不韦认为子楚“奇货可居”,就立即找上子楚,对他说:“我可以光大你的门第。” 当时,吕不韦只是一个地位很低的商人。子楚第一反应是觉得这个商人很可笑,他摆摆手就要撵人,毫无顾忌地充分发挥语言艺术,将嘲讽也表达得十分委婉——“你暂且先光大你自家的门第,然后再来光大我的门第。” 然而吕不韦一点都不气馁,他意味深长地说:“我的门第要等你的门第光大以后才能光大起来。” 一句话说动子楚,开启了商业史上最成功的一次风险投资。 现如今,吕不韦依旧敢想敢做。他先找了一个来自燕国的秦国高官——刚成君蔡泽。派蔡泽出使燕国,替他办事。 刚成君蔡泽是一只老狐狸,他到了燕国,绝口不提吕不韦想要赵国的河间之地。而是先给燕王喜洗脑——赵国抢了燕国那么多城池,大王不想抢回来吗?我在秦国熬了许多年,总算熬出头了,现如今位列公卿,不仅在太后和秦王面前能说得上话,就连吕相也对我言听计从。如果大王想要收复失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我可以帮忙说动吕相,让秦国和燕国结盟,一起攻打赵国。 这就是吕不韦的高明之处,他自己想要地盘,却拉燕国当炮灰。还要站在燕王喜的立场上,派人忽悠燕王喜主动往大坑里跳。 然后吕不韦再告诉赵姬和秦王政:燕国想跟秦国合作,一起去抢赵国的地盘,燕王喜把太子丹都送过来了,真的非常有诚意,咱们是不是也表示表示? 要不是秦王政的暗卫给力,赵琨都意识不到吕不韦如此能耐。 至此,两国即将结成同盟,一切都非常顺利。唯一的问题就是——秦国这边让谁去燕国主持联合伐赵的相关事宜?毕竟对面来的是太子,我方的人选,身份也不能太低。还必须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不然没法平安地抵达燕国。一路过赵国,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秦王政不许赵琨去,张唐又不肯去。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吕不韦的火气蹭蹭地往上冒,他摆摆手,示意张唐暂时退下,召集门客,请大家给他出主意。 李斯眼观鼻、鼻观心,没说一句话。这事情不难办,只要派一个口齿伶俐的说客,去跟赵王沟通,让他答应不为难路过的秦国使者,张唐就没理由继续抗命了。 然而这事风险很大,有可能说服赵王,也有可能直接被赵王砍头。千万别相信什么“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之所以要提倡不杀使者,就是因为两国交兵,诸侯一怒,往往先拿使者开刀。搞得每次一开战,官吏都不愿意当使者。比如晋王杀死前来谈判的郑国军使1,宋王也曾杀掉楚庄王的使者。 杀不杀使者,主要看事情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如果能够协商解决,何必大动干戈? 如果已经没得谈,那就干脆把使者砍了,挫一挫敌方的锐气,表达我方抗争到底的决心。 一旦站出来给吕相出主意,万一吕相顺口来上一句:“很好,先生去吧。预祝先生马到成功。”岂不是自己将自己置身于险境?李斯来秦国,还想青云直上,不带这么作死的。 第72章 也有门客出了几个馊主意,比如杀掉张唐,杀鸡儆猴,震慑百官。态度强硬一点,再派一个人就行。哪怕让赵琨去也可以。毕竟秦王政一直都非常尊敬吕相,如果是吕相坚持要做的事情,秦王政也会退一步。 吕不韦很是意动,确实不妨杀个老将立威,除掉不听话的张唐,就制造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将赵琨送走的机会。等赵琨到了燕国,秦燕的友好合约,吕不韦一条都不会照办,那赵琨自然就回不来。一石二鸟,完美。 甘罗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不愿意看着赵琨去涉险。而且真要这么搞,将来秦王政掌权,吕不韦还能全身而退吗?作为吕不韦的家臣、门客,他们岂不是要被牵连? 他上前几步,主动请缨,说:“臣有办法让张唐听君侯(吕不韦)的话。” 其他门客都笑,呵斥他说:“甘罗,君侯亲自出马,张唐尚且无动于衷。你一个小小孩童,瞎凑什么热闹?去去去,回家玩泥巴去。” 甘罗不卑不亢道:“古时候,项橐七岁就当孔子的老师,我今年已经十二岁了!为何不让我试一试,不由分说就呵斥我?” 众人听了,便不再反驳。 甘罗虽然年少,待人接物却十分老练。这两年,他替吕不韦做事,接待过各国的使者,神童之名早已传遍诸侯。 所以吕不韦并没有因为他年纪小,就轻视他,他说有办法,吕不韦就鼓励他放手去做。 甘罗去拜访张唐,见了面,直接反客为主,伸手邀请张唐入座,张唐不坐,甘罗作了一个揖,以极其优雅的姿势先坐下了,劈头盖脸地就问:“您跟武安君白起相比,谁的功劳更大?” 张唐说:“白起战必胜,攻必克,夺取的城邑,不计其数。我比不上他。” 甘罗又问:“应侯范雎,与文信侯吕不韦相比,谁的权势更大?” 答案明摆着——虽然都是丞相,范雎侍奉的是一位雄主,吕不韦则捡了一个大便宜,侍奉一个还不能掌管国家大事的少年郎,臣强主弱,只手遮天。张唐不知道这个小孩干嘛老说一些废话,不耐烦地回答:“范雎的权势比不上吕不韦。”拜托,三岁小孩都知道。 甘罗缓缓抚平衣袖上的褶痕,字字诛心:“当年范雎要攻打赵国,白起认为已经错过了灭赵的最佳时机,阻挠范雎,不肯出征。在距离咸阳七里的地方,被绞死了。现如今,吕不韦亲自邀请,张将军却执意不肯,我不知道张将军将会身死何处呀?张将军当真自知功劳不如白起吗?” 张唐听了这番话,冷汗都下来了,这小孩该不会听见什么风声,知道吕不韦起了杀心,特意来示警吧? 为了彻底打消张唐的顾虑,甘罗向他保证:“我会先一步出使赵国,为您打通关节。” 张唐一瞧,一个小孩都敢自告奋勇地出使赵国,他再说不敢从赵国路过,委实很丢面子,以后还怎么在朝堂上混?于是他立即让仆从去准备车马、收拾物品,跟甘罗商量了一下前往燕国的行程。 尽管派一个孩童当使者,看起来很不靠谱。但是甘罗已经跟张唐约定了行程,不好再随意更改。吕不韦也找不到更靠谱的使者——精明一点的官吏,都了解局势,知道秦赵的关系恶化,转眼又要开战,此行将极其凶险。吕不韦给甘罗配了三十辆车,外加一个上百人的卫队。秦王政听闻甘罗要出使赵国,又给他添三十辆豪车。尽管甘罗没有爵位,但使者代表着国家颜面,不能寒碜。所以给甘罗代步的豪车超出了一般士子的规格,属于公卿级别的四驾华盖车。 得知好友即将远行,赵琨让厨娘用大铜锅炒了一大锅芝麻粉,加入红糖、核桃粉、红枣片、少许麦面,制作成速食的黑芝麻糊。吃的时候用热水一冲,搅拌均匀就好。 甘罗闻了一下,特别香,他的喉结微微动了动,有点馋。 赵琨用小勺子舀了半勺冲好的芝麻糊,送到甘罗的唇边:“糖放得少,你先尝尝看,要是不够甜,可以再加糖。如果不喜欢甜口的,就给你再炒一锅咸的,这个留着我吃。” 他估摸着,这个甜度,应该比较符合甘罗的口味。 果然,甘罗尝过以后,眼神都亮起来,“好吃,就要这种。” 赵琨找出好几个小罐子,跟厨娘一起将芝麻糊分装,然后密封。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倚着修竹,望着甘罗将日用品一样一样清点,安排仆从搬上马车,忍不住说:“甘兄,有什么事是我能帮你做的?” 哪怕史书上显示甘罗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十二岁就被拜为上卿,然而真的身处其中,赵琨完全想不出有什么说辞能打动赵王和公子偃,使者也是高危职业,诸侯经常扣押别国的使者,此行太危险了。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大团大团的云絮,不时有几片黄叶、红叶翻飞着坠下来,甘罗朝着夕阳伸出手,让一束穿过树梢的光落在掌心,“万一我没能回来……” 赵琨跺脚:“呸呸呸!没有万一!”不要乱立flag啊。 甘罗灿然一笑:“是假设,假设我一去不回,请镐池君多多照拂我姐姐。其他人不用管,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甘氏必定要分家的。” 第45章 早上好,打工人。 甘罗出发的当天,六十辆豪车排成一条蜿蜒前行的长龙,开路的卫队、以及前三辆车已经出了城门,最后一辆马车还停在甘家的院子里。 第73章 赵琨坚持要送好友一程,也登上秦王政赐给甘罗的华盖车,坐在好友的身侧。这辆车上插着几面迎风招展的旌旗,甘罗手持使者特有的符节,引得许多人驻足围观。大家倒也不是没见过使臣,主要是没见过小小孩童当使臣。 赵琨听见人群中一个路人甲说:大王年少胡闹,竟然选个小孩子出使赵国! 甘罗应该也听见了,他目不斜视,没什么反应。事情是他自己主动揽到身上的,出使赵国看似冒险,却也伴随着机遇,甘罗很乐意试一试。吕不韦顺水推舟,出面举荐他担任使节,秦王政只是点个头。反倒成了背锅侠。“背锅”这个词是他跟赵琨学的。 赵琨替好友愤愤不平,他握了一下好友的手,压低声音说:“王上年少,却十分英明。赵某不才,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甘兄更聪明的人,当丞相都绰绰有余了。甘兄,我等你回来一同喝桂花酿,试徐福新打造的不锈钢铁剑。” 甘罗用力回握了一下,笑道:“好。到时候我为镐池君舞剑,同饮佳酿。”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且看他不费一兵一卒,以纵横之术为大秦开疆拓土! 周青臣带着两队护卫跟随左右。徐福也来了,他骑一匹马,牵一匹马,多出来的马是替赵琨预备的。 使节团出了城,一直走到十里长亭。甘罗示意车夫停车,对赵琨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就送到这里吧,镐池君珍重,在下去也。” 赵琨与甘罗拜别,转身时,感觉突然起风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云层很低很密集,今天应该会有雨。甘罗是带了伞的,只是他的衣服都装在箱笼中,放在后边的马车上,要拿出来也没那么方便。赵琨解下身上的大氅,抛给甘罗,道:“过一会可能要下雨,一场秋雨一场凉,有备无患。” 甘罗接住大氅,随手对折,挂在臂弯上,意气风发地对赵琨挥了挥手,车队再次起步,滚滚烟尘之中,故人渐行渐远。 赵琨站在原地,等甘罗的背影变成一个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的小黑点,他才走进十里亭中休息,顺便看了看徐福牵着的马,用眼神询问周青臣:这是什么情况?不是带了十几个专用的马夫吗?为什么是徐福牵马? 周青臣躬身上前几步,悄悄地对赵琨说:“这位徐先生可了不得,鬼谷子的高徒,会仙术呢!他能入火不伤、起死回生。不光是马夫,我手下的护卫也将他视作神人,他说要为镐池君牵马,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马夫就立即把缰绳递给他了。” 赵琨心说:不愧是徐大忽悠。这才多长时间,镐池乡的百姓,镐池君的护卫、仆从纷纷沦陷,被徐福治得服服帖帖。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我再说一遍,那个老翁没死,他只是怒火攻心,暂时闭过气去了,徐先生救人,用的是医术。” 不过有一说一,相处下来,赵琨已经可以确定——徐福见过海市蜃楼,他坚信世上真的有神仙,还忽悠齐王建打造大船,年年资助他出海寻找仙山。他是真心相信海上有仙山,难怪能将始皇帝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在徐福的主观意识里,他根本没说谎。 有道是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赵琨利用显色反应表演了一个魔术,成功镇住徐福,然后拿出化学元素周期表,每天给徐福上半小时的化学课,有时候还讲点物理、数学。把徐福培养成了苦逼打工人(划掉),是镐池君最得力的门客之一。 赵琨难得悠闲,慢悠悠地在亭子里煮了一壶自制的花茶,邀请徐福同饮,顺便继续忽悠他,“你上回出海发现的岛屿群,应该是倭人居住的地方。你要寻找的仙药不在那里,在更遥远的美洲大陆。” 赵琨说着,还从袖中摸出了几张植物图鉴,上边分别画着玉米、土豆、红薯。赵琨就连这个时代的玉米极有可能长得比较瘦长,玉米粒最多只有几行都考虑到了,特意画出各种比较原始的小玉米品种,只要徐福能找到美洲,总会发现相似的物种。 老实人坑起人来,更加防不胜防。比如赵琨,谁敢相信他骗了徐福?根本没有人会怀疑他居然说谎。 赵琨神色认真,一本正经地介绍:“这几种,都是生长在海外的灵药。徐先生若是想炼制长生不老药,最好先找到它们,带回来。我再教先生怎样提炼它们的药性。” 第46章 不瞒你说 徐福捧着玉米的彩图细细观摩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这个玉米看起来有点像蜀黍,但是蜀黍的穗子长不了这么大。” 赵琨点点头:“没错,玉米又叫玉蜀黍。它可比蜀黍高产多了。”都是禾本科的植物,自然有几分相似。 徐福将画着农作物的绢帛叠起来,用防水的鹿皮小袋子装好,揣进怀中。略微踟躇了一下,“镐池君给我的《秦律问答》,我还有许多不通的地方,能否请教一二?” 赵琨心中嘀咕:千万别,不瞒你说,连你都看不懂的部分,我八成更不通。 秦律非常细致,要全部通读、达到精通的程度、并且灵活运用,至少需要好几年。赵琨这个年纪,只学过一些常用的部分。哪怕是廷尉府(国家最高法院)的官吏,大多数也只精通他们负责的那一部分律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蜷起手指,“我所知也不多,你可以先说说看,咱们探讨一下。实在不行就把问题写下来,我拿去向王先生请教。”王绾才是专业的,就连法家的李斯也是跟着王绾进修秦律。 第74章 徐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俯身过来,附在赵琨的耳边说:“根据《毋故入人室律》的规定,如果有陌生人不打招呼,就无缘无故地闯进你家里,哪怕你将这个陌生人就地格杀了,也是无罪的。那么问题来了,如果嫪毐被人引过来,突然闯进我家中,我杀了他会怎么样?” 没错,秦律就是这么彪悍。这年头,房主失手打死盗贼之类的非法入侵的人,完全无罪,也不存在什么防卫过当。就算房主故意打死盗贼,也无罪。 赵琨一个激灵,“徐、先、生,你想干嘛?” 徐福抿了一口花茶,微微眯眼:“入冬以后,琅玡会刮偏北风,这时候出海,顺风顺水。如果镐池君的航海图没问题,大约五十天左右,我就能到达美洲大陆,只是不确定多久才能回来。镐池君得罪了嫪毐那样的小人,我放心不下,要不还是想个法子弄死他,永绝后患。实在不行,等到三更半夜,我去把他绑了,装个麻袋,到时候随便往哪里一埋,在土中拌上一些药粉,哪怕是猎犬都闻不出来,保管没人找得到。” 赵琨沉默,徐福这个主意太“刑”了,要牢底坐穿的节奏,可能没法请教王绾……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说:“大可不必,我好歹也是宗室,嫪毐暂时不能将我怎么样。” 关键是秦王政还想借嫪毐的手,将潜伏在秦国的赵国势力全部连根挖出来。只不过计划赶不上变化,嫪毐获得列侯的爵位以后,也开始养门客,因为待遇好,长信侯嫪毐的门客,人数迅速超过了三千。其中有六国的暗探,也有真正的想出人头地的布衣士子,甚至有郡县的官吏。复杂程度,让秦王政都头疼。 徐福叹气,看向赵琨的眼神甚至有些慈爱:“镐池君还是太年少啊,不懂人心的险恶。明面上,嫪毐确实拿你没办法,但背地里可就难料了。你今日不肯对付嫪毐,有朝一日嫪毐对付你的时候,他可不会手软。” 赵琨的良心隐隐痛了一下,徐福这个人虽然蔫坏蔫坏的,但对他是真不错,要出海之前,还一心想替他摆平嫪毐,虽然是字面意义上的摆平——直接埋在土里,就说平不平吧?他却忽悠徐福996给他打工。 风渐渐小了,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在赵琨的额角。他缓缓站起来,“有所为,有所不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不杀人。”开什么玩笑?他连鸡都不敢杀。 再过几天,便是秋狩。按照礼仪,秦王政不仅要上猎场,还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射出第一箭。 赵琨答应要陪秦王政练箭,虽然雨越下越大,他仍然冒雨赶路,提前了两刻钟抵达章台宫。 好巧不巧,在宫门口遇见了赵濯。 赵濯这张嘴,一向没个把门的,一见面就乱开玩笑:“呦豁,镐池君又来侍寝呀。” 赵琨轻轻地踢他一脚,翻白眼道:“你才侍寝,你全家都侍寝。” 赵濯笑得潇洒又率性:“怎么还不乐意了?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但这三千美人加在一起,也不及镐池君这般深得君心。我表妹说,她在宫里一年多,不仅见不到大王,连饭都吃不饱。” 赵琨十分惊诧:“不至于吧?当年我与娘亲住在华阳宫,顶多是吃不好,吃饱是没问题的。” 赵濯挑眉道:“你还不知情?王上至今也没有立后,太后赵姬让嫪毐掌管后宫,嫪毐克扣宫人的月钱,吃穿用度样样都扣,把钱拿去养门客。” “我要告诉王上。”赵琨一拂衣袖,进了殿。秦王政让宫女取来一套干爽的玄端,叫他去换衣裳。就在这个间隙,李斯跑来打小报告,将吕不韦想将赵琨打发到燕国去,最后甘罗主动请缨的事情说了。 赵琨在隔间听得清清楚楚,原来他此刻的岁月静好,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 第47章 君臣好比夫妻。 李斯汇报了吕不韦近期的动向,言辞详略得当,条理十分清晰,一听就很有水平。之后,他并没有离开,而是不着痕迹地从吕不韦说到国事,向秦王政分析了天下大势,认为秦王横扫六合、一统江山的契机已经到来。君臣之间的氛围非常融洽,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赵琨刚才淋了点雨,一边擦头发,一边偷着乐。看来大侄子已经成功地挖塌了吕不韦的墙脚,这俨然就是一幅君臣相得的画面。 赵琨默默地穿戴整齐,像猫一样慵懒地在隔间里窝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等李斯走了,他才笑嘻嘻地踱步出去,对秦王政竖起大拇指,说:“李斯这是新娘子待嫁,天天瞧嫁妆,数着日子要跟王上走呢。可笑吕不韦又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秦王政的薄唇扬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道:“叔父又没个正经。不过这君臣相处之道,确实有几分像夫妻,寡人与李斯的姻缘红线,还是小叔父亲手牵的呢,哈哈哈,政拜谢大媒。” 方才为了让李斯毫无顾忌地畅所欲言,秦王政示意宫人和郎卫都退了出去,所以此时此刻并没有外人在场,秦王政说到“拜谢大媒”这四个字的时候,还当真像模像样地朝赵琨拜了拜。 赵琨配合大侄子一起闹着玩儿,煞有介事地回拜还礼。也只有私下相处,大侄子才会表现出几分少年心性。他一直很小心地呵护着始皇崽崽极力克制、从不肯展现在人前的不够成熟冷静的这一面。“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真想拿相机帮始皇崽崽记录下来每一个成长的瞬间。 第75章 时光太匆匆,赵琨蓦然回首,才惊觉当年口是心非,嘴上嫌弃花朝和霜降这两只小雏鹰麻烦,却温柔地解下外袍给它们取暖的孩童,竟然已经长这么大了。赵琨有点气闷,怎么还是比他高一些?他这个身高除了甘罗和成蟜,跟谁比都比不过,还能不能抢救啊? 也不对,其实他在同龄人中算个子比较高的,主要是秦王政、蒙恬、蒙毅、赵濯等小伙伴,随便哪一个都比他大几岁。他亏在年龄上。 因为下雨,练箭的计划也临时取消。秦王政示意赵琨坐在他身侧,“险些忘了正事。侠盗成被叔父抓住,又好端端地放出来,一点事都没有,身份已经彻底暴露了。寡人让他转到明处,去将军麃公的麾下担任军司马。郑国那边,得再派一个人过去。选谁比较好?” 赵琨思考了片刻,提议说:“这件事其实没必要偷偷摸摸的,水利工程,让不懂水利的暗卫暗中观察,就算有问题,可能也看不出什么。李斯曾经在楚国的兰陵县,协助荀子疏通河道,也算半个行家。可以让他给郑国当长史(秘书),这样无论郑国做什么,都瞒不过李斯的耳目。王上也可以随时了解情况。” 秦王政抚掌道:“这个法子好,就这么办。” 秋狩当天,千乘万骑上南山,先在长杨宫举行了祭祀仪式。 随后,进入游猎环节。秦王政穿一身劲装,显得腰细腿长、英姿飒爽。他骑着白马,一骑绝尘,遥遥领先,衣袂上的繁复花纹在秋阳的照耀下暗光流转。进入最佳射程的一刹那,他抽出一支金鈚箭,举起宝雕弓,拉弓如满月,箭去如流星。只听“嗖”的一声,雄鹿应声倒地。 公卿百官齐齐喝彩,纷纷纵马奔驰,下场一展身手。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马蹄踏折纤细的草茎。 赵琨也换上了狩猎专用的窄袖胡服,束腰勾勒出他劲瘦的腰身,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 尽管赵琨每天都练箭,然而箭术可能还是需要一点天赋的。他从老末不断地进步,然后就遇到了瓶颈期,无论怎样下苦工,跟小伙伴们相比,始终只是中上的水准。只不过他看上去气定神闲的,完全是一副神箭手的风范。单看这架势,要说他不是箭术高手,估计都没人敢信。 以至于六国的质子,比如燕太子丹、魏太子增、赵国的春平君,纷纷前来邀请赵琨,要跟他比赛射大雁。 赵琨:“……” 他看了看彼此之间气氛微妙的燕太子丹和春平君。吕不韦这个老六,让燕王以为秦国要帮忙一起打赵国,又让赵王以为秦国要帮忙一起打燕国。然而吕不韦哪边都不选,秦国的军队直接放了燕赵的鸽子,在他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顶着他们双方望穿秋水的期盼的目光,跑去攻打魏国了。将军麃公夺取了魏国的几座城邑。侠盗成第一个杀上城墙,打开城门,立了大功。 赵琨又仰头看了看天边的大雁,随着雁群排成人字形,越飞越近。他有点慌。 他只擅长射位置固定的箭靶子。会飞会跑的东西,他的命中率就很感人了——赵濯围观他陪秦王政射猎麋鹿之后,自信心暴涨,拽了好几天。 算了,顶多就是射不中。他输人不输阵,绝不认怂。 赵琨大大方方地接受邀请,挽弓搭箭。就在这时,隗林隗先生隔着人群,大声对赵琨喊话:“镐池君,摒除一切杂念,你就想,我要一箭把天上的太阳射下来!” 这些年,隗林每年都亲要手做一张孩童专用的弓,送给赵琨。 赵琨听见隗先生的话,果然瞄准了太阳的方向,不知不觉地就将弓给拉开了。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恰好有几只大雁,结伴出现在了太阳的轮廓中。 他忽然就找到了射箭的感觉,什么空气阻力、风速、大雁飞行的轨迹和速度,他通通都不考虑了。这一瞬间,他的感官无比灵敏,精神高度集中,甚至产生了一种大雁的身影被他的眼睛无限放大的错觉,只凭感觉瞄准,射出了截止到今日,他飞得最远的一支箭。紧接着,因为仰视太阳,他的眼睛有些难受,干脆暂时闭上了。 四周传来无数喝彩的声音,纷乱嘈杂,但赵琨没觉得这动静跟他有关,他还以为众人在给燕太子丹喝彩。这位燕国质子爱好游猎,箭术一向十分出众。 下一刻,隗林的声音传来,带着说不尽的惊喜:“快看,镐池君一箭射中了一双雁!” 蒙毅比赵琨更激动,直接跳起来:“中了!中了!你中了!” 赵琨睁开眼,但见周青臣策马狂奔到近前,一个急刹,马蹄都在草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他手中提着一支箭,箭上串着两只大雁,一只被穿透了胸腔,已经不动了。另一只被穿透了翅膀,还在挣扎哀鸣。这支箭靠近箭羽的位置,刻着一个篆书的琨字。为了区分是谁射中了猎物,围猎使用的箭支都有特殊标记。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被赵琨吸引,燕太子丹找上秦王政,跟他叙旧,请求昔日的小伙伴放他回燕国去。 第48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 燕太子丹所谓的叙旧,就是回忆他跟秦王政一起在邯郸城当质子的岁月。这段记忆对他来说或许值得怀念,然而对秦王政来说,却是深深埋藏在心底的不愿意揭开的伤疤。 秦王政至今还会偶尔陷入梦魇,梦见邯郸质子府的高墙,梦见他和赵姬依然生活在那里,被赵国的权贵拿来泄愤,每次秦赵交战,等待他的就是花样百出的欺辱和霸凌。他以为他早就走出那片阴影了,不念过去,也不畏将来。然而事实就是——总会在某个毫无征兆的午夜,于噩梦之中重复当年的痛楚和焦虑,猝不及防,难以摆脱。哪怕是梦醒之后,也要过一会儿才能缓过神来。 第76章 或许伤口从来都没有结痂,这么多年一直在流血。 他没有立即回应燕太子丹的请求,而是一步步顺着台阶向上攀登,坐在“射熊观”的高台上,俯瞰公卿百官围猎野兽。 远处的山林中不断地有鸟雀被惊飞,在天空中盘旋着不敢落下。 那是蒙恬、王贲、李信各自率领了一支预备役的军队,从三个不同的方向,将隐藏在南山深处的野兽分批驱赶出来。这相当于军事演习,可以培养青年将领的指挥能力和协作精神。无论是哪个方向的负责人拖后腿,野兽都会乱跑乱窜,无法准时抵达百官围猎的场地。 每隔一小段时间,都必须人工驱赶一些野兽过来。不然那么多官员同时上场,却找不到猎物,场面岂不是很尴尬? 燕太子丹以为刚才镐池君一箭射中双雁,人群太过喧闹,秦王政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于是再次攀交情,依然从邯郸说起。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要求:“吕不韦并没有履行当初的约定,既然秦国不打算协助燕国伐赵,孤也没必要继续当质子,放孤回去吧。” 秦王政望着一小群在山林上空盘旋的乌鸦,似笑非笑道:“等乌鸦的头变成白色,骏马长出犄角,寡人就准你回国。” 这种条件,摆明了是戏弄人。燕太子丹气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了一下,最终却只发出一声叹息。他们当年都是质子,曾经同游邯郸西市。然而现如今,秦国的质子已经继承了王位,他依旧还是质子,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 秋狩(秋狝)通常要持续二十天左右。 第一天,无论水平怎么样,大部分人都会下场溜一圈,重在参与。 这时候,明显的狼多肉少,猎物通常要靠抢,拼得就是手速。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逐鹿、射鹿,不敢跟秦王政狩猎同一种动物。 一只灰兔子刚刚从草丛中蹦跶出来,就同时被两支羽箭命中要害。 蒙毅又反手从箭袋中抽了一支箭,一边挽弓搭箭,一边对赵濯说:“濯郎君,这只兔子归你。” 赵濯根本就不领情:“谁要你相让?我连熊瞎子都猎过!”他说着,脚尖微微一动,他的马收到无声的命令,瞬间加速,陡然将蒙毅甩在了身后。 看台上有不少女眷,都瞧着这边,居然还有美貌的女郎站起来为赵濯喝彩。蒙毅不甘心落后一步,也催马疾驰。 “嘚嘚”的马蹄声清脆悦耳,两个少年郎飞快地冲出了赵琨的视野,他们纵马飞奔扬起的烟尘又过了片刻才随风消散。 赵琨笑着摇摇头。他拍了拍终黎辛,又拍一拍周青臣,说:“你们也去露一手,秋狩的前几天最容易出风头,越到后面,高台上的达官贵人越少,就算身手好,也没多少人能看到了。” 当年隗林隗先生就是在春猎的时候大放异彩,得到秦王的赏识,他如今已经官至仆射(相当于博士祭酒,首席博士)。 周青臣眉开眼笑,拱手道:“属下遵命。” 这几年,他日日挑灯夜读,对儒家的典籍颇有研究,学识已经超过了一般的小吏,只缺一个展现的机会。 想在猎场上出风头,至少要猎一头公认的猛兽。周青臣看向终黎辛,颇有心机地顺口一问:“终黎兄来不来?咱们往山里走,去打老虎。给镐池君做几只虎皮的弓箭袋子。” 终黎辛痴心剑道,安静地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起来又飒又酷,一开口就显得有点愣:“要是没找到老虎呢?” 周青臣翻身上马:“花豹的皮毛,花纹也漂亮,狐狸皮也成。来呀,咱们遇上什么就猎什么。” 终黎辛这才取了弓箭,牵起缰绳,说:“事先约定好,打到老虎算周兄的,我不想当官。” 赵琨好奇地追问:“为什么?” 终黎辛深深地望他一眼:“我只会玩剑,其他什么都不会。父亲、母亲是被糊涂官冤死的,小妹讨厌贪官污吏,最讨厌糊涂官,我如果当了官,很多事情也搞不明白,我不想变成小妹最讨厌的那种糊涂官。” 赵琨替他整理了一下歪斜的腰带,轻声说:“终黎,你只是心思单纯,并不是糊涂。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没做过的事,学一学就会了。你有自知之明,仁慈且勇敢,已经超过了许多官吏。尽管放手去搏一搏,到时候我给你配十个幕僚,有什么不懂的就向他们请教,拿不准的事,尽管回来问我。” 终黎辛咬着唇,好半晌才说:“我就喜欢当护卫,不想与公子分别。” “你呀!”赵琨头一回意识到——换一个角度看,他对终黎辛的种种优待,同时也是一种束缚。时隔六年,再次听见终黎辛唤他一声“公子”,他恍惚了一瞬。回头看向高台上的秦王政,好巧不巧,秦王政也几乎同时偏头望过来。 隔着人潮,叔侄俩四目相对,赵琨挥挥手,潇洒地转身,也朝山林中走去。伯高牵着赵琨的马,立即跟上,另有两队护卫,不着痕迹地分散在四周,隔开人群。 赵琨早就想徒步走一趟山林,看一看战国末年秦川的生态环境、野生植物资源。 这一走,就让他发现了许多草药和野果、野菜——党参、黄芪,五味子、猕猴桃、龙葵、小蒜、山药、菖蒲、山葱、蕨菜、蒲公英…… 赵琨小心地靠近溪涧,踩着浅浅的溪流中凸出水面的大青石,折了一根菖蒲。这个地形,他的护卫暂时没法跟上。 第77章 就在这时,数人骑马而来,跑在最前边的一个,看见赵琨,非但不减速,还突然加速,让马蹄重重地踏过溪流,溅了赵琨一身水。紧接着,对方勒马,回头,笑盈盈道:“抱歉,刚才没瞧见镐池君。” 这人穿着跟伯高相似的宦官服饰,竟然是嫪毐。 当真是冤家路窄。 嫪毐之前被大板子打了二十二下,赵琨脱不了干系。等到嫪毐终于养好伤,刚能下床溜达了,又恰好赶上赵琨向秦王政告状,揭穿了他克扣后宫的月钱、以及吃穿用度,让宫人吃不饱饭的事。于是又被秦王政一顿训斥、修理,管理后宫的权限也被取消了。 当然,嫪毐也没干好事,赵琨选定了太原的几个县,打算种植杂交一号小麦,官府还在走流程。嫪毐直接让赵姬将太原也送给他做了封地。河西的太原郡已经改名叫毐国。 第49章 想把他变成真太监 这个河西,是指汾水的西岸,相当于分割了大半个太原郡给嫪毐。也就是说,大秦的将军们忙活了数年,辛辛苦苦从魏国抢来的土地,都便宜了他。 而且包括了人口稠密的战略要地龙城。赵琨把小麦的试点之一选在太原,就是看中了汾水西边成片的土壤肥沃、适合耕种的河谷平原。别的不说,灌溉起来都要方便许多。 嫪毐故意霸占了这片沃土,赵琨很生气,然而他还没怎么样,吕不韦先破防了——秦国的列侯(彻侯)屈指可数,到目前为止,一共就五个:商鞅、穰侯魏冉、应侯范雎、文信侯吕不韦,这四位都立过功,位极人臣。到了第五位长信侯嫪毐这里画风突变,嫪毐一件正事都没做过,名义上还是一个宦官。 吕不韦不乐意跟嫪毐并列,如果另外三位老兄还活着,应该也不愿意跟宦官并列。 据说吕不韦大发雷霆,将一方青玉砚台摔成了八瓣,把小儿子都吓哭了。 赵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从来不拿物件撒气,比较欣赏“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的范雎。而且不主动惹事,并不代表赵琨怕事。毕竟是当过校霸的人,发起狠来,嫪毐这样的,他能打三个。他轻轻地拂开了伯高替他擦衣裳的手帕,用最快地速度挽弓搭箭,瞄准嫪毐。 这个距离相当近,赵琨有十足的把握,只要嫪毐别乱跑,他的箭能精准到每一分每一毫。 嫪毐的笑容渐渐凝固,有些紧张,虚张声势地喊话:“镐池君,我、孤可是长信侯,你敢……” 赵琨勾唇一笑,打断嫪毐的话,说:“闭嘴,别动,不然误伤了可怨不得我!” 事实上,除了连秦王政都要隐忍的大权臣吕不韦,赵琨不需要忍让任何人。何况就算是吕不韦,在赵琨面前,也是客客气气的。因为他们是合伙人——吕不韦干这干那,东征西讨、修渠铺路,频繁地折腾,如果都从国库拨款,根本就入不敷出。很多时候,需要由赵琨提供后勤保障,否则没钱没粮,做什么事都很难。水上乐园通过自来水和每季推出的新菜式、以及来自西域、中亚地区的没人吃过的水果,和前所未有的新奇节目,吸引了无数六国的游士,可谓是日进斗金。 嫪毐应该是还没有拎清他的位置——长信侯是列侯没错,但是嫪毐并非朝廷官员,手中没有实权。简单点说,就是他爵位虚高,其实不管事,也没编制,更不曾有功于国,众人都不买账。 赵琨觉得有必要日行一善,教他重新做人。 嫪毐还想说什么,根本就来不及开口,只听“嗖”的一声,一支箭擦着他的耳垂飞了过去。某一个瞬间,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铁箭头的冰冷森寒之气,被吓得肝胆俱裂。 嫪毐的护卫想要冲上前,却被赵琨的护卫挡住。双方剑拔弩张。 紧接着,又是“嗖”的一声。这次是一支小箭,直接贴着头皮,打歪了嫪毐的发冠。手动给他换了一个新款的鸡窝发型。 直到这时,嫪毐才惊觉他的右耳下方,接近脖颈的位置有点痒,他抬手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殷红的血。应该是第一箭从这个位置擦过去的时候,划破了皮肉。 不等嫪毐惊叫出声,他的马突然惨嚎一声。不受控制地跑进了溪涧中,在溪水最深的区域横冲直撞,险些将主人甩下马背。嫪毐试着安抚骏马,然而没用,他仔细检查,发现马臀上赫然插着一支儿童专用的小箭,箭尾还在微微震颤。 赵琨观赏着嫪毐极力保持平衡、唯恐坠马的狼狈模样,人畜无害地说:“抱歉,手滑了。我刚才瞄准的明明是一只水鸟,一不小心竟然射偏了。哎,这次不算,再来!” 其实他心中还有点小遗憾——嫪毐刚才居然真的听话,留在原地没动,不然趁这个机会一箭将他废了,变成一个真正的阉宦,免得以后他跟赵姬搞出娃娃来,还要蛊惑赵姬舍弃秦王政,想办法让他们的孩子继位,彻底伤了秦王政的心。 反正嫪毐名义上就是一个阉人,哪怕把事情闹大,别人也只会说嫪毐受过宫刑,本来就没有那个功能。关镐池君什么事? 赵琨正打着坏主意,嫪毐的马不知道踩在哪里,一只马蹄陡然陷了下去,他终于没稳住,身形一晃,从马背上摔下去,掉进溪水中,成了落汤鸡。 水花四溅,这回又溅了赵琨一身水,就连脸上都有几滴,但他高兴。 嫪毐的门客连连拱手求情:“镐池君,手下留情!” 第78章 他们七嘴八舌地劝解。 “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 “镐池君,看在太后的面上,一笑泯恩仇,就此罢手如何?” 赵琨的门客则相反,一个个精神抖擞。非但不劝架,还要再添一把火,指着刚爬起来的嫪毐大笑,起哄道:“水鸟在那里扑腾得正起劲,公叔琨再来一次!这次必中!” 赵琨莞尔,随手将弓抛给一名护卫。今天算嫪毐走运,有官员朝这边来了,暂且放他一马。 赵琨一口气连射三箭,爽了,也摊上事了。不过他一点都不在意,淡定地摸出一方绢帕,擦掉脸上的水珠,折了一支菖蒲拿在手中,踩着大石头轻盈地跑回岸边。跟先前一样,立即有侍从上前,将赵琨采集的植物接了过去,让众人挨个儿传看,学习如何辨认这种植物,然后装在背篓中。 赵琨把沾上污渍的大氅解下来,伯高善解人意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腰带和衣摆,不披大氅,只穿胡服,看上去反倒更加英姿飒爽。 他带着人,沿途采集小蒜、山药等野菜,有时候也收集各种山花的种子。渐渐的,他的护卫、侍从,每个人都能辨认出好几种野菜、野花、药材。大家分头行动,按照赵琨的要求采集植物,有的只要种子,有的只要花,有的只要根茎,有的需要挖出整株…… 等赵琨一行人赶到野营地,蒙恬、蒙毅、王贲、李信、赵濯等小伙伴早已围着篝火,一边烧烤一边吹牛。 赵濯瞧见赵琨过来,调笑说:“我跟你们讲,假如你们谁有姐姐妹妹、姑姑姨姨在宫里混的,可以多拜一拜镐池君,他顺口一提我表妹。王上便召见了表妹,比庙里的神像还灵呢。” 赵琨摆手:“千万别听濯郎君瞎扯,我刚教训过嫪毐,这回要摊上大麻烦了。”他将被嫪毐溅了一身水,怒射嫪毐三箭的事情说了。 赵濯:“只是一个犯了罪被没入隐宫的宦官而已,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去射他三箭,陪你挨太后一顿骂。”这便是宗室的好处了。能在秦王政跟前说得上话,并不需要惧怕嫪毐这种人。 众人纷纷附和,说起嫪毐,神态语调满是轻蔑。 赵琨单手扶额,除了他和吕不韦,还有赵濯。其他人,包括秦王政在内,都以为嫪毐是一个阉割过的宦官。将来赵姬给他生孩子,真相爆出来,得有多炸裂啊! 第50章 选一个吧 篝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这一片是野外露营专用的场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棵小树,杂草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倒也不用担心引发山火。 蒙毅打了两只兔子,一只狐狸。赵濯猎了四只雉鸡,还活捉了一只偷鸡豹(豹猫),这小东西的体型和家猫差不多,皮毛的纹路有点像花豹,这种自带纹身的小猫,看着就不好惹。赵濯一个不留神,小豹猫轻盈地一跃而起,跳到悬挂着猎物的木头架子上,叼起一只雉鸡,一溜烟地窜进了远处的草丛中。 赵濯颇有几分舍不得,遗憾地直拍腿,说:“我还想养它呢。特意去打雉鸡来喂它。哼,跑了也好,今晚咱们吃烧鸡。” 蒙恬正襟危坐,唇角微扬。 蒙毅立即说:“还是吃兔子吧,这个季节的野兔最肥,裹上蜂蜜烤一烤,肯定好吃。你们稍等,我去捅个蜂窝。” 赵濯坚持道:“不用这么麻烦,雉鸡烤出来比较香,就吃雉鸡!” 蒙毅无奈:“咱俩一向谁也不服谁,再争执下去也没意义。今晚吃兔子还是吃鸡,让公叔琨来选。” 赵濯点点头,和蒙毅几乎同时侧过身,看向赵琨。其他人也朝这边望过来。 突然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赵琨轻咳一声,诚恳地说:“野兔和雉鸡,我都想尝一尝。我特意带了烧烤的调料,咱们再添几样野菜,用竹签子串起来,一边烤一边吃。” 众人纷纷赞同。 镐池君的侍从开始摘菜、洗菜。赵濯好奇地翻了翻竹篓中的“野菜”,有常见的田间杂草,有山间的野花,还有一些,赵濯长这么大见都没见过。他抱着怀疑的态度,犹豫了一下才问:“你确定这些杂草可以吃?” 赵琨失笑:“当然可以。等会我第一个吃。”人类的食谱本来就是在不断地尝试中,一点一点扩展开来。这些野菜,大多数人只认识其中的两三种,都是到了季节,直接去野外挖,没有人工栽培的,市场上根本买不到,因此一年也吃不上两三回。 还有几只竹篓,底部铺着浸湿的粗纱布,里边装满了带根的野菜苗子,每一株小苗都是精心挑选,叶片健康,株形紧密漂亮。赵琨的杂交小麦已经进入试点阶段,正在局部推广,他有时间也有精力再培育一些新的蔬菜品种,丰富秦人的餐桌。 蒙毅发现赵琨面带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身体微微向前倾,掌心正捂着什么东西。他好奇地凑过去,“什么稀罕的小玩意?这般藏着掖着?手拿开,让我瞧一瞧。” 赵琨缓缓移开手,几只看起来挺吓人的虫子争先恐后地爬开。 蒙毅吓了一跳,后退半步,脸上泛起一抹潮红,道:“多大的人了,还捉虫子玩儿。” 赵琨跟蒙毅笑闹惯了的,眨眨眼说:“多大的人啦,还怕这种毛毛虫。它长大了是蝴蝶,可漂亮了。” 一顿烧烤没吃完,赵姬派了一名女官前来斥责赵琨。 赵琨理不直气也壮,淡定地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手滑。我瞄准水鸟,嫪毐两次冲进溪流之中,吓跑了猎物,还弄脏了我的衣裳,我正要找他算账呢。还有,我原本想赔偿他一匹马,但他的马术太差了,不适合骑马。我这儿还有一头毛驴子,与嫪毐很是相配,让他牵走吧。” 第79章 赵濯扯开大嗓门:“嫪毐算个什么玩意儿?太后再宠幸宦官,也该有个度。等秋狩一结束,就让我爹弹劾他。” 女官还没见过这么蛮横的宗室,说不通,灰溜溜地告辞。 当夜,山脚行宫的方向,燃起了滚滚烈焰。赵琨惊醒,披上外袍走出帐篷,只看了一眼,心中便是一紧。他一面吩咐侍从去备马,一面随手揪住一个人就问:“那座行宫,是不是王上居住的?”最近过得太顺,已经忘了华阳太后还想让成蟜上位。 被赵琨一把揪住的人有点懵,眺望了几秒钟,说:“好像还真是王上今夜安寝的行宫。” 第51章 他冒火而来 另一边,蒙恬也冲出了帐篷,皱眉望着行宫的方向。 赵琨安排侍从将所有人的水囊都灌满,让护卫去击鼓。隆隆的鼓声远远地传开,夜宿在这片营地的青少年纷纷惊醒。 “怎么起火了?” “我们要不要过去?” “擅闯行宫可是死罪!” “情况特殊,我们先去附近看看,王上不会怪罪的。” 众人七嘴八舌,没个主意。秦律森严,除了宗室、宦官、以及秦王政身边的郎卫等等,其他人没有接到命令,不能随意靠近君王居住的地方。 赵琨一边系腰带,一边故作镇定地安排:“蒙恬、赵濯……带上你们的护卫,随我去救火。王贲、李信,你们去调兵,不要进入行宫的范围,在距离起火的位置大约一里左右的地方画线,让军队围成一个圈,砍树、割草、垒土……不管用什么方法,要确保火势蔓延到那个位置就没有东西可以继续燃烧,只能熄灭,一般需要砍出一个宽七丈左右,没有任何树木之类的可燃物的安全地带,才能阻止山火蔓延。” 众人齐声答应了,各自去准备。 王贲和李信原本就要负责带兵驰骋山林、驱赶野兽,只要不进入行宫的范围,都是合法合理的,无论是谁也挑不出错。蒙恬、赵濯等人皆是郎卫,原本就应该轮换着守卫秦王政。 何况秋狩是国家大事,不容许出岔子。就连秦王政都要亲自参与田猎,顺便阅兵。青年将领的指挥调度能力将在围猎中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新兵也将锻炼出杀气、默契。谁能尽快灭火,确保秋狩顺利地进行,也是亮闪闪的功劳。 赵琨微微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蒙毅,你派人去各处营地,将他们装水的器皿都借来。多多准备清水,运送给负责救火的人。救火的时候一定要多喝水。最好把衣裳也打湿。所有人立即行动,不要有所顾忌。万一出了问题,王上怪罪下来,罪责由我一人承担。” 这番话一出口,原本还有些忧虑,不敢参与救火的人,也纷纷行动起来。 秋季干燥,一眨眼的功夫,火势蔓延,火光已经扩大了不止一圈。以古代的救援条件,一但爆发山火,只能是修一条隔离带,在安全距离阻止山火蔓延。想要直接扑灭山火基本是人力办不到的。 这时,侍从刚好牵来了他们的马。 赵琨带头佩剑、背弓、随身挂两只水囊,纵马扬鞭。万幸他们的营地设在一处小山坡上,离行宫比较近。官办的田猎活动,一年要举行四次,春夏秋冬都有,所以这段山路早就被前人踏平了,能驾车能跑马。速度飙得快一些,十分钟就能赶到行宫。 路过小溪的时候,赵琨示意众人翻身下马,在溪水中滚了两圈,湿漉漉地爬起来,又狂飙了三分钟左右,已经能感受到火场特有的浓烟,木材烧焦的炭火味、锦缎、肉类、动物皮毛焚烧的气味……各种味道混杂着烟尘,熏得众人直咳嗽。 浓烟滚滚、热浪铺面,直到此刻,众人才理解赵琨为什么要让他们在溪水中打滚——用湿布蒙住口鼻,明显要稍微好受一点。于是有手帕的用手帕,没带手帕的撕一片衣袍下摆,也能凑合着用。 整座行宫,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建筑物被火光吞没。火焰映亮了半边夜空。 呼救声、惊叫声、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 里边的人想逃生,行宫的大门上却挂了一把铜锁,紧紧地锁着,他们开始撞门、翻墙、钻狗洞…… 场面乱极了。 赵琨与蒙恬对视一眼,蒙恬策马上前,拔剑连劈数下,铜锁落地。赵琨组织人手救火,安排护卫去疏散被困在火场的人员。 \"嘭!\" 一道沉闷的重物倒地声,骤然穿透了浓烟和火光,是一处殿宇的梁柱被烧坏了,陡然折断,从高处砸落到地面上。 秦王政冷淡地掀起眼睫,数十丈开外火光冲天、殿宇倾斜、廊柱倒塌,不时有燃烧的断木翻转着坠落下来,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恍如末世之景。 他本该睡在最先起火、目前已经倾斜的殿宇之中,然而暗卫发现朝中的楚系官员打听了秦王的具体住处,别人只知道秦王政今夜宿在行宫,并不会刻意去打听他究竟会睡在哪一间殿宇。 所以秦王政留了个心眼,悄悄换了一座偏殿休息。昨天晚上,小叔父打发了伯高来给他送烤串,羊肉串、鸡肉串、烤兔腿、烤蘑菇、烤面筋、烤豆皮都很好吃,豆皮中还卷着不同的野菜,有好几种口味。秦王政最喜欢孜然味的串串,只是烧烤吃多了,半夜口渴。他起来喝水。但见月色朦胧,窗外有黑影一晃而过。 秦王政抓起剑,带着几名郎卫追了出去,是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宦官,对方潜入殿宇中,故意点燃了重重帘幕,推倒了宫灯。 第80章 秦王政离得远,等他反应过来,示意郎卫冲上去擒获那个小宦官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 火势蔓延的太快,郎卫们用脚踩、用水泼,手忙脚乱地灭火。秦王政也参与救火,直到脚心微烫,鞋底被烧穿了一个洞。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许多郎卫的头发都被烧焦了几缕,他们终究还是没能阻止火势扩散。火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绕过他们,烧着了木质的墙壁。 秦王政果断下令,让所有人从起火的寝殿中撤离。他没有冒冒失失地跑出行宫,因为如果是他派人放火,肯定还有后招,比如请上几位神箭手,守在外边,假设目标人物运气好,从火场中跑了出去,可以直接一箭送走。 一片骚乱中,小叔父焦急地呼唤着他,逆着像潮水一般逃离的人群,迎着火光,冲破了滚滚浓烟。 第52章 秦王政:叔父骗人! “王上!” “咳咳,谁瞧见王上了?” 秦王政立刻追上去,总算在赵琨冲进火场之前,一把捉住他的手腕,把他整个人拽得后退了两步。 赵琨猝不及防,猛地被人拽过去,后背撞在一片结实、□□的胸膛上。 他蓦然回头,发现是大侄子。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确认大侄子完好无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原处,长吁一口气说:“幸亏你没事。” 秦王政一直站在上风口,基本没有被烟雾呛到,看起来比穿着湿衣裳、头发和衣襟微乱的赵琨还要整齐体面一些。 刚才小叔父差一点点就冲进了火场! 秦王政心中有些后怕。他神色严肃,手指用力攥紧,沉声道:“说好的有事不要往前冲,遇到危险叔父第一个躲开,骗人!” 赵琨被他攥得手腕生疼,轻轻挣脱出来,不走心地说:“下次一定。” 他环顾四周,没找到熟悉的身影,眉心微皱,问:“伯高呢?” 秦王政根本就没留意这个小宦官,他看向身侧的侍从,用眼神询问。 侍从望了一眼大半边都在熊熊燃烧的殿宇,战战兢兢地回答:“伯高应该还在里边,他是公叔琨的人,奴婢不敢怠慢,安排他宿在西厢房。” 话音未落,火场中传来少年的呼救声。 嗓音已经暗哑变调了,根本听不出是谁在求救,不过那个方位,房屋的采光不好,大概率是住着无权无势的小宦官。 赵琨飞速打开一只水囊,将清水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助跑几步,一闪身就飞跨过一道跃动的火焰, 蒙恬正指挥着众人救火,发现赵琨以身犯险,急坏了,追到火场跟前,大喊:“别过去!只是一个宦官。” 秦王政的声音透着一丝薄怒,更多的是无奈:“小叔父!”他知道他劝不住赵琨。 “我很快就回来。你们留神保护王上!”赵琨被浓烟熏得直流泪,好在烟和热气都是往上飘的,他尽量躬着身体,避开不断升腾的烟雾。身后不远处,秦王政还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赵琨飞速地穿行,越来越接近呼救声传来的位置,呃,被一道已经烧成碳状的木头门挡住了。 他果断挥剑,一下、两下……五下,总算劈开了雕花门。 四面都有火光跳跃,纵然火势还没有蔓延到跟前,扑面而来的热浪和烟尘也能让人焦灼不堪、呼吸困难。伯高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感受到四周的气流越来越灼热。他睡得比较沉,醒来时门窗已经被烧得变形,完全打不开。 高温中,呼吸间都是滚烫的浓烟,人的意识很快就开始昏沉。伯高听见蒙恬说“只是一个宦官”的时候,心中十分绝望,艰难地喘息着,愤恨、不甘、留恋等种种情绪漫过心头,指甲在地面上扣出了两道印子。他暗暗发誓——如果此番不死,将来必杀蒙恬! 也许隔了很久,也许只是几次呼吸的时间,伯高听到利刃破门的声音,有人踹倒了什么东西,哑着嗓子说:“还能走吗?快出来!我……” 来人一句话没说完,吸入烟尘,被呛得连连咳嗽。 求生的渴望让伯高再次凝聚出力量,他连滚带爬,往门的方向冲过去。与此同时,他感觉到有一抹气息逼近,浓烟滚滚,哪怕他竭力分辨,也看不清来人的五官。刚才那沙哑的嗓音,应该是烟熏的,根本听不出是谁。伯高觉得很像是赵琨,但赵琨没这么矮。 对方握住他的胳膊,强势地将他拽出门去。拉着他向外飞奔,还摸索着,把一方潮湿的手帕塞进他的掌心,“遮住口鼻。头低一些,烟就没这么大。” 这手帕……熟悉的丝滑柔软的触感,伯高终于确定了,颤声道:“镐池君!” 前方的障碍物被人粗暴地劈碎,赵濯双手执剑,骂了一句脏话,低吼:“我就片刻没看住,你就能闯进火场去!”他猛地冲上前,帮赵琨将伯高拽出来。 到了相对安全的区域,赵琨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边喘边咳。还不忘对赵濯笑一笑。赵濯气得跳脚,道:“傻透了!” 秦王政抿着薄唇,替他拍背。 伯高暂时被撇在一边,没人管他。他从满怀希望到绝望,又从绝望到浴火求生,其实都在须臾之间。赵琨冒火而来,牵着他,拽着他,又重见天光。在生死之间走一遭,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从前不一样了,他揉了揉眼睛,渐渐清晰的视野中,蒙恬打开水囊,很是体贴地给赵琨喂了几口清水。 第81章 这就是刚才说出“只是一个宦官”的人啊。一群雄鹰、秃鹫之类的猛禽,以及乌漆麻黑的乌鸦之中,怎么会混入了像赵琨这样的小白鸽? 赵琨发现伯高盯着他看,以为伯高也想喝水,解下另一只水囊,默默地递给他。赵琨的嗓子还有点疼,手臂上有一小片皮肤轻微烫伤,也疼,不想说话。 伯高仰头饮了水。将水囊抱进怀中,眯眼看向秦王政。这一刻,他急切地想要往上爬,爬到比蒙恬、嫪毐、吕不韦都更高的位置上。最好能向秦王政一样,给赵琨提供最强力的庇护。如果说从前,他最关心赵琨的起居,只想背靠大树,一生一世过得安安稳稳,哪怕一直是小宦官也可以。现在,他开始留心观察秦王政的喜好。琢磨怎么往上爬。 和蒙恬、赵濯这样的官宦子弟相比,伯高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生父是谁——他母亲获罪,被没入隐宫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因为长相甜美,说话温温柔柔的,宗室子弟来隐宫住宿,都喜欢点名让他母亲去贴身服侍。后来便有了他和弟弟妹妹,只能确定他的生父也是嬴姓赵氏,具体是谁,连他母亲也不知道。 第53章 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抢来的,包括…… 不过,这不重要。 伯高决定,从今天开始,那几个宗室之中,最有权有势的一个,便算作他父亲了。 刚巧他现在很得镐池君的看重,那几位宗室都非常乐意认下他这个儿子。一来镐池君跟秦王政的关系十分亲近,消息最是灵通,朝堂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会第一时间知晓。二来水上乐园每季推出的新鲜玩意,可以找他提前预约,第一批带人来玩儿,还能观赏保留节目,倍有面子。 伯高想到这里,脸上的神色仍然是恭敬的,心中却有另一个他露出了无比嘲讽的笑容——当初在隐宫,他时常挨打,始终无人问津。 没爹的小孩子,谁都敢欺负一下。一连两天,管事的大宦官故意把他的饭菜倒进装着垃圾的木桶中,他一开始强撑着不愿意吃,后来实在饿得受不了,于是趴在木桶边上,挑拣还算干净的饭,直接往嘴里塞。捡别人不要的点心、竹简、秃笔……有一回,一个宗室开心,赏了伯高一盒肉脯,他舍不得吃藏起来,结果长毛了,他一边吃一边哭,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又臭又酸的,怪得很。 他从小就会看别人的脸色,时常感到惶惶不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大宦官打。 直到那天,他远远地认出了镐池君,假装晕倒,被带出隐宫,才过上舒心的日子。镐池君太好辨认了,丰神俊秀,而且没什么架子,对宦官宫女也是最客气、最温和的。后来,伯高渐渐混得有个人样了,对那几个宗室有用了,他们总算想起伯高这个人跟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 镐池君曾经安排周青臣为伯高讲解儒家典籍,对于“温良恭俭让”这一套,伯高一向嗤之以鼻——他所有的好东西都是抢来的,包括留在镐池君身边的机会,也是耍了心眼才得到。只有弱者才坐等施舍,他想要的东西,他都会努力争取。 跑出火场许久了,肺部仍然有一种被滚烫的气流灼痛的感觉。 伯高又喝了两口水,偷偷摸摸地观察了许久,发现想在秦王政跟前露脸的人太多了,这并不是一条好走的路,秦王政也不是随便谁都可以接近的人,看来还是得从镐池君入手。 目光又转回赵琨身上的一瞬间,伯高敏锐地感觉到赵琨在忍耐着什么。 他挪动了一下,换了一个角度望过去。只见赵琨右臂的衣袖上被烧出了几个洞,手臂似乎也有烫伤,但是围着他打转的那两个官宦人家出身的纨绔很是粗心大意,估计这辈子都不曾照顾过谁,根本没发现赵琨的异常。 秦王政和蒙恬都在忙碌。 伯高用力捏了一下水囊,一骨碌爬起来,挤到赵琨的身侧。 赵琨依然坐在地上,一脸迷糊地望着伯高在他面前半跪下来,抓住他的右手,轻轻撩起了那一截烧坏的衣袖。烫伤导致的红肿在一片冰肌玉骨上格外显眼。万幸皮肤没有破损起泡,不需要请太医,养一段时间就能恢复。 伯高的手颤了一下,低低地说:“怎么总要逞英雄啊?为救一个像奴婢这样的小宦官,值得吗?” 他一边说话,一边轻柔自然地将赵琨的衣襟捆平、拉展,小心翼翼地把衣袖挽上去,用袖带束好。再以手指为梳子,替赵琨将头发拢得整齐好看一些。都是日常做惯了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赵琨暗暗感叹:这般体贴入微的小伙伴,怎么没多来几个? 他解释道:“我没有逞英雄,我只是没法子听着别人呼救,却无动于衷。而且,你也是我的同伴啊。没有什么值不值,做什么事都衡量利弊,会活得很累。” 同伴嘛? 伯高心花怒放,唇边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秦王政的卫队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因为不确定哪些人是前来观望情况的,哪些人是暗藏的弓箭手、刺客……亲王政干脆下令,将闲杂人等全部驱散,不允许任何人在行宫附近逗留。 众人有条不紊地追随秦王政一同撤离。搬去了另外一座行宫。后半夜,火烧到隔离带,渐渐熄灭。赵琨派人统计了一份名单。秦王政论功行赏,所有参与救援救火的人,都升了一级爵位。包括搞后勤送水的蒙毅等人。 第82章 赵琨担心还会有什么事,陪秦王政在射熊馆住下了。事实上,秦王政也不许他走,他老咳嗽,住在这边御医给他看病、熬药方便一些。安顿下来没两天,嫪毐耀武扬威地带人过来,说有个官员遇害,是被人一箭穿心,箭杆上刻着一个“琨”字。 赵姬怀疑赵琨游猎的时候误杀了一名官员。希望他配合调查。 第54章 东窗事发 赵琨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散地斜倚着几案,打了一个哈欠,说:“没搞明白,为什么怀疑是我?” 嫪毐耐着性子又强调一遍:“咸阳令的尸首是在射熊馆的后山发现的,位于草木繁茂的南山坡,造成致命伤的凶器是镐池君的箭。” 赵琨微微挑眉,慢条斯理地分析:“首先,刻着“琨”字的箭,不仅我有,长信侯(嫪毐)也有。其次,虽说行宫后山一般只有宗室才能去游猎,但长信侯一向没把自个儿当外人,这山上的各处宫苑、朱楼紫殿不是都玩遍了吗?怎么只怀疑我,不怀疑长信侯呢?” 嫪毐抱臂,皮笑肉不笑:“这是太后的意思。” 秦王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小叔父射了嫪毐三箭,彻底撕破脸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 这一刻,嫪毐有一种被大型的猎食猛兽盯上的毛骨悚然,虽然只是错觉,还是叫他心中惊悸难安,有一丝丝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秒,秦王政面无表情地说:“没错,单凭这两点,嫪毐的嫌疑更大。小叔父的箭术还不错,不可能那么离谱。” 嫪毐:“……” 有一说一,提什么箭术?箭术好了不起啊? 赵琨谦虚道:“一般一般,就比王上逊色那么一丢丢。”其实自从上回一箭射中双雁,他便开了窍,找准了射箭的感觉,箭术明显地突破瓶颈期,又精进不少。 秦王政疑惑地重复:“一丢丢?” 赵琨微笑着解释:“就是‘一点点’的意思。” 秦王政学以致用:“咸阳令身高八尺,以小叔父的眼力,要误杀他,有一丢丢困难。何况咸阳令被杀,算是一桩大案,追查凶手、审案之类的事应该交给廷尉去办。赵濯,送客。” 赵濯接到命令,一点都不客气,上前推着嫪毐就向外走。 嫪毐急道:“太后那边……” 秦王政打断他:“太后那边寡人去说。” 秋狩的第七天,廷尉确认了咸阳令的死亡时间,排除了赵琨的嫌疑,那个时间段,他不在场。最终被揪出来的嫌疑犯,是嫪毐新收的门客。 明摆着就是嫪毐故意找事,然而秦律严苛,廷尉查到门客这里,线索就断了,没有证据表明事情是嫪毐主谋的,不能仅凭推论就给一个人定罪,所以最终判定门客腰斩,嫪毐只是治下不严,判定为失察之罪,罚俸思过。 秦王政气得连放长线掉大鱼都顾不上了,拔剑要杀嫪毐。赵姬一哭二闹,秦王政吃不消,只好捏着鼻子放了嫪毐一马。 当天下午,周青臣如愿以偿,和终黎辛一起猎了一只老虎、一头熊瞎子。 作为王室频繁使用的狩猎场地,南山的熊瞎子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绝迹了。这老虎和黑熊其实是从秦岭西边的褒斜谷捉来,放养在山林之中,专门为这次秋狩准备的大型猎物。 周青臣和终黎辛互相谦让,都说老虎和黑熊是对方猎到的。 从箭支来判断,其实两个人都射中了老虎和黑熊,不过只有一处是致命的要害。秦王政心中跟明镜似的,箭术精准一些的,应该是终黎辛。但秦王政早就注意到了博学多才、心细如发、办事干练的周青臣,认为他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决定两个一起赏。提拔周青臣为待诏博士。至于终黎辛,他不愿意当官,赏赐给他的锦缎和钱财,转眼就拿去请客,帮小叔父挑选了一批半大的少年郎,训练成新的护卫。 这批护卫的整体武力值更高,潜力也不错,因为小叔父是个有名的伯乐,举荐了不少千里马。很多家世一般,没有机会出头的青少年,都愿意追随他。 秋狩的第十五天,秦王政阅兵的时候,甘罗回来了。他带回了赵国河间之地的五座城邑的舆图,以及人口户籍簿册。还有赵王希望秦赵两国结盟,一同攻打燕国的愿望。谈判的相关事宜也是由甘罗负责,前前后后又从赵国要过来十二座城。也就是说,赵国大将廉颇刚从燕国抢来的三十座城,秦国不费一兵一卒,就得到了一小半,可见甘罗的嘴皮子功夫有多厉害,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伶牙俐齿的范畴。 赵琨眉开眼笑,扯一扯大侄子的衣袖,说:“甘兄这一张嘴,能抵十万雄兵。” 秦王政开怀大笑。他十分高兴,派人清点曾经属于左相甘茂的房产和土地,一一整理出来,赏赐给甘罗。将他拜为上卿。十二岁的上卿,天下独一份。在战国末年,上卿已经是最高等级的爵位,比如丞相吕不韦,也属于上卿的级别。所以百姓都称甘罗十二拜相。 甘罗如释重负——此番拿回祖上的产业,比预想中更加顺利。数千亩良田,几十处老宅的房契到手,甘氏族人从此衣食无忧。他也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光阴如流水,一转眼便是三年。嫪毐始终没有放弃找赵琨的麻烦,还真让他找到了关键之处——赵琨举荐的水利工程师郑国被查出来是个韩国间谍。 第55章 睡懒觉,秦王政用上了棉被。 第83章 事情大约是这样的: 趁着燕赵打得不可开交的大好时机,秦王政派蒙骜领兵攻打韩国,一连夺取了十三座城池。 这一回,赵国自顾不暇。魏国因为信陵君魏无忌称病,不再上朝,终日沉迷酒色,国尉缭出走,士气低落,爱莫能助。魏国不出兵,就算楚王愿意发兵,楚国的军队也过不来。所以无论韩王派出多少使者,都没能搬来诸侯的援军。 在这期间,郑国三次上疏,请求增加徭役,让更多的青壮年男子去修水利工程。甚至严重影响到了兵力扩充,他刚好是韩国人,便有人起了疑心。嫪毐派出几个门客,在郑国那里潜伏了两年多,总算查出一点东西——郑国始终跟韩国的暗探保持着联络,多次传递消息。 目前,郑国正在廷尉府接受调查,如果他被判定为间谍,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举荐他的镐池君也要承担连带责任。 萱姬急得团团转,她也曾参与其中,是经不住细查的。沧海君甚至做好了带萱姬逃亡的准备。 赵琨反倒跟没事人一样,在难得的休息日,睡了一个懒觉。日上三竿,他还赖在床上,裹了裹被子。这是用胡商从西域带来的白叠子(棉花)制作的棉被,松软如同云朵一般,晒得干爽,又熏了淡淡的蔷薇香,舒服极了。大侄子在他这里住了一晚上,回去就将寝宫的被褥都换成了纯棉的。 “哐!” 有人粗暴地从外边踹开了房门,风风火火地撩起帷幔,直奔床边。 赵琨依然闭着眼。根本不用看,他就知道来的是赵濯——其他小伙伴都讲礼仪、守规矩,不会在他睡觉的时候闯进来。秦王政有时也不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不过他开门没有这么粗鲁。 确实粗鲁,赵濯直接抓着他的一只脚腕,使劲将他往外拽,说:“你摊上大事啦!还睡呢?” 赵琨扒着床栏不放手,“就是摊上大事了,才更要多睡一会儿。万一进了廷尉府的诏狱,应该很长时间都没机会似这般好眠。” 赵濯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吓唬他:“你想得美,嫪毐如今的权势,直逼吕不韦,他八成要把你弄进咸阳狱和老鼠作伴。廷尉诏狱那种专供高官贵戚的小单间,你还住不上!” 这下不用他拽,赵琨自个儿坐起来,一边穿衣裳,一边叹气:“我太难了。” 赵濯狡黠地提议:“你赶紧进宫去,脱掉上衣,跪地向王上谢罪,王上不会为难你的。秦王政都不罚你,下边的官员自然不敢动你。” 这确实是一个可行的办法——秦国的法治其实并不健全,因为王权始终凌驾在秦律之上。赵琨举荐郑国这位韩国间谍的事,可大可小,是追究到底,还是轻轻放过,秦王政就可以做主。 不过,赵琨不愿意打感情牌,让秦王政为难。这些年,赵姬总是利用母子亲情,逼迫秦王政一次一次地退让,给嫪毐谋取权利,以至于嫪毐的草台班子最终做大做强。吕不韦也习惯了在朝堂上说一不二,相权和君权的冲突愈演愈烈。 秦王政十六岁的时候就渴望加冠,执掌大权,完成横扫六国的功业——按照惯例,君王可以提前举行冠礼,比如周文王十二岁就加冠,周成王举行冠礼的时候,也只有十五岁。 然而吕不韦和赵姬都不同意,权力使人疯狂,很少有人愿意轻易地将权柄拱手让人。 彼时,赵琨问过秦王政一个问题:“政儿为什么想要一统江山?” 他一直都很好奇——创立了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一统的封建王朝的秦始皇,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在始皇帝之前,没有人这么做过。就算是周天子,也是分封诸侯,周天子直接管辖的土地其实并不算十分广袤。 秦王政迎着风雪,拢了拢大氅,“小时候每次被赵国的权贵欺辱,母后就抱着我哭,那时候最害怕的事情就是秦赵交战,别人拿我撒气。后来我听见尉缭和信陵君争论,他说‘谁不想安居?百年战乱,何以安居?’他愿辅佐一人,荡平天下,彻底终结乱世。然后再回故乡安居。” 秦王政听了这番话,一宿没睡着,翻来覆去,心想;秦国将军白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所以赵人怨恨难消,迁怒于秦国质子,可以理解。可是秦王想要开疆拓土,也很正常,哪个君王不想?所有人都没错,那他遭遇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所以,他也希望一统天下,没有诸侯,自然不需要交换质子,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如他一般被欺辱。历代秦王,都热衷于开疆拓土。他也不例外。 赵濯忽然伸手,在赵琨的眼前晃了晃,“怎么还走神?小侍女端着水等你洗漱,等半天了。” 赵琨回神,把自个儿收拾得衣冠楚楚,呼朋唤友,招呼大家一起围炉赏雪吃小火锅。 先秦时期的火锅叫作“温鼎”,花纹精美,还带托盘。赵琨又私人定制了一批温鼎,仿照汉朝的五宫格火锅的样式,一锅可以做五种口味。再从胡商的手中购买肉牛,大冬天的,吃一顿牛肉涮火锅,又暖和又过瘾。 饭后,赵琨跟赵濯下棋。他身姿修长挺拔,才十五岁,已经跟赵濯一般高了。外加天生一双秀丽的桃花眼,看条狗都能给人一种深情款款的错觉。十指修长白皙,指甲干净有光泽,粉红的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赏心悦目。 一局棋没下完,嫪毐直接带人闯进来,拿着一封密信问:“镐池君,这是萱姬写的,还是你写的?” 第84章 赵琨接过密信仔细看了看,应该是萱姬的东西,于是他轻轻叹息,说:“我写的。” 说完,他又转向赵濯,“濯郎君,今日招待不周,见谅。这局棋留着,等我出来,咱们再继续。” 第56章 急什么?到了门口再说。 赵濯披上火红的白泽纹大氅,说:“好,我等着便是。今日风雪颇大,我送镐池君一程。” 他佩上宝剑,寸步不离地跟在赵琨身侧。他的护卫、侍从、车夫,也赶着马车、牵着马追上来。 吃饭的时候,甘罗有事先行一步,临行前曾经细细叮嘱赵濯:如果镐池君被嫪毐带走,尽量盯紧一些,别给嫪毐折辱镐池君的机会。 嫪毐火冒三丈,怒道:“赵濯,孤亲自押送嫌犯,你敢捣乱?信不信孤连你一同拿下?” 赵濯一扬下颌,邪魅地勾唇一笑:“我捣什么乱了?镐池乡又不是你的封地,官道也不是你家修的,你们能走,我自然也能走。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捣乱?要不要找王上评评理?” 嫪毐噎住。一口气梗在喉间,上不去,也不下来,憋屈得慌。 赵濯至今不肯唤嫪毐长信侯,因为他爹的关系,嫪毐也只能咬牙忍了。他原本都计划好了:走到半路上,就绕去人烟稀少的地方,给赵琨一点颜色瞧瞧。可以谎称赵琨拒捕,用麻绳像拴狗一样拴住他,骑马拖着跑,让他吃足苦头。别人也挑不出错。然而现在有赵濯盯着,却不方便睁着眼睛说瞎话了。这位超级纨绔可是出了名的天不怕、地不怕,老虎嘴里拔过牙、龙王颌下扯过须的。 官差要上前捆绑住赵琨,赵琨瞥一眼麻绳,躲开了,平静地说:“不必如此,我自己会走。” 一路行来,雪花纷纷扬扬,靴子踏在积雪上“咯吱咯吱”的响。许多镐池乡的百姓自发地跟在后边。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曾经因为连坐制度,不幸被牵连成为囚犯、奴隶,却万幸被分配到镐池乡种地,遇见了赵琨。每年的小麦、稻谷、豆子大丰收以后,赵琨都要为他们讨一道特赦令,让勤劳种地的人恢复平民的身份,重获自由。技术好的,赵琨还会举荐,安排他们去各乡担任农官,主管农耕事宜。 热心的大叔大婶看见赵琨就笑得跟花一样,专门走过来打招呼:“镐池君,吃了没?” “又长高了,定亲了没有?” “快要成亲了吧?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呐?” 赵琨一一回答,没有丝毫不耐烦,仿佛他真是出来游玩的。 这个时代,穷一点的地方,百姓是衣不蔽体的,一家子才能凑出一套可以出门见客的衣裳。镐池乡稍微富裕一些,却也不是人人都有冬衣可以御寒。赵琨已经引进了白叠子(棉花),但以目前的纺织技术,一天从早织到晚,也织不了多少棉布。需得是达官贵人,才穿得起。零下的温度,一眼望过去,还有不少百姓衣衫单薄,脚穿草鞋。 赵琨轻轻叹息,如果今天没有被捕,他原计划要画一款改良版的织机,熟练以后,织布效率至少能加快三倍,让更多的人穿上纯棉衣服。最好人手一件大棉袄,过一个暖冬。 聊天总会拖慢步伐,耽误时间。 官差看得直皱眉,但镐池君到底是宗室。听说与王上相伴长大,情分非同一般,还是王上的亲叔叔,他们也不敢太失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何况也不能太较真——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是嫪毐,还是镐池君,他们都惹不起。不得罪为好。 跟着的百姓越来越多,赵琨只得团团作揖:“雪越下越大了,诸位父老乡亲,别送啦,快快回家吃饭。” 等众人散去,赵濯笑嘻嘻地解下钱袋,直接豪横地洒了两把金豆子,引得官差纷纷争抢,哪怕嫪毐连连呵斥,也没什么用,官差都忙着捡金豆子去了。就连嫪毐的属下也十分心动,眼巴巴地望着,一副很想捡的模样。 这些是咸阳县衙的差役。虽然新的咸阳令是嫪毐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但阎王好斗,小鬼难缠,这些差役明着不会违背嫪毐的命令,却格外擅长阳奉阴违,就是每件事都好像严格地照办了,又跟嫪毐预期地效果相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此时此刻,知道的,这是押送嫌犯。不知道的,还以为这群官差正簇拥着镐池君出游呢。 嫪毐只好给他的门客、护卫使了个眼色。有些事还是得靠自己人。 赵琨很是惊讶地发现:赵濯已经跟官差打成一片了。不愧是咸阳城中一等一的败家子,在家能得父母的宠爱,百般纵容。在外边嘴甜起来,也能将七八尺的虬髯壮汉哄得晕了头,一口一个“濯郎君”,一群北方爷们故作温柔可亲的夹子音,谁懂啊? 赵琨一听就想笑。 赵濯还一本正经地承诺:“相逢就是有缘,以后诸位兄长有什么事,都可以来卫尉府找小弟说道说道。” 为首的捕头膀大腰圆,激动地直拍胸脯:“濯郎君够义气,俺们也识相。郎君放心,只要不是过堂审讯,在其他地方,俺一定上上下下打点好,看着镐池君,不叫杂七杂八的人乱来。” 嫪毐:“……” 他忽然感觉有点心梗。 已经可以望见咸阳县衙,赵濯一边走,一边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摘下来,就连腰带里藏的金帛都一并取出来,解下大氅,一股脑地包起来,绑成一只包袱,塞给赵琨。 第85章 “我有经验,你进去以后,出手阔绰些,就能少吃点苦头。” 赵琨诧异地抬眸:“你哪来的经验?进去过啊?” 赵濯摸摸鼻子:“少时不懂事,穿小厮的衣裳在街头打群架,没报我爹的名字。就在这咸阳县衙,吃了两天牢饭。牢里冷的很,大氅你先凑合着用,我去给你备点东西,今晚送来。” 赵琨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快上车去,别冻坏了。” 赵濯道:“我穿得厚,不碍事。” 赵琨还想再劝,赵濯的侍从已经从马车上取来一件貂毛的轻裘,替他披上。 县衙大门口,一个宦官左顾右盼,瞧见嫪毐,连忙迎上来行礼,说:“太后有话要问镐池君,请先移步长乐宫。” 嫪毐得意地朝赵濯一撇嘴,做出一个邀请的手势:“濯郎君请回吧,长乐宫可不是你能去的地方。” 赵濯摆摆手:“急什么?到了长乐宫门口再说。” 一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章台街,在长街转角,斜刺里突然跑出来一个雪白的团子,哦不,是个十三四岁的娇俏女郎,她披一袭雪白的狐裘,肤光更要胜过满城雪色。是相府的千金吕氏,闺名未知。 吕姑娘瞧见赵琨,上来就堵着他的去路,问:“镐池君,看见甘罗没有?他刚才撞到我,说了声‘抱歉’就跑得没影了。” 赵琨摇头,“上午见过。不过,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甘罗说有急事,一起吃着小火锅,突然就去牵马,走得火急火燎的。 吕姑娘相当失望,一跺脚,跑远了。 赵琨躬身向赵濯告别,“濯郎君,后会有期。” 长乐宫的一重重朱楼紫殿,数十道朱门次第开启。赵琨一身锦衣华服,上台阶的时候,衣摆会拖地。 嫪毐故意挤过来,踩住他的衣摆,手中的伞微微倾斜,将融化的雪水滴在他脸上。 赵琨抱着赵濯给他的“包袱”,腾不开手,于是用胳膊肘狠狠地一顶,在嫪毐的惨叫声中,他脱掉靴子,解下佩剑,入殿拜见太后赵姬。 半晌没听见赵姬让他起来。 第57章 就是这么自觉。 当年子楚还在世的时候,从未让赵琨拜这么久,都是他还没有拜下去,子楚就先一步将他扶住了。平日里也是关怀备至,一直都是好哥哥。 想起阿兄子楚,赵琨心中黯然。 他抬眸一瞧,好家伙,赵姬直直地望着殿门处嫪毐的方向,一张艳冠群芳的玉面上满是心疼、关切的神色,似乎想要起身走过去看一看。 嫪毐脸色发白,双手紧紧地捂着腰腹左侧大约是肾脏的位置,又哆嗦着惨嚎了几声,额头上不断地有细汉渗出来,似乎真的特别疼。 赵琨平常动手都比较有分寸,还不曾把谁打出问题。只是刚才那一下带了些火气,他又一向极其厌恶嫪毐,下手有一点点(亿点点)重。 看这情形,该不会是把嫪毐给打成肾出血或者肾脏破裂了吧?人的身体有时候真的很脆弱啊。 对于赵琨来说,太后也是自家嫂嫂,与他是平辈,礼数到位就行,不必过于拘泥细节。太后暂时顾不上他,不发话,赵琨就自觉地站起来,走到几案边将包袱放下,把跪坐神器“支踵1”挪到合适的位置上,优雅地入座。 还有那么多宫人在场,外加赵琨这么大一个超级电灯泡,赵姬就完全抛开了太后的架子,直接提着裙摆跑过去,亲昵地扯开嫪毐的腰带,依次扒拉开好几层衣裳,俯身去看他的腰侧。 嫪毐果然伤到了,肌肤上有一块非常明显的淤血,肿得很厉害。 赵姬有点慌,轻轻摸了一下,嫪毐又发出一声哀嚎。赵姬吓坏了,和两个小宦官一起将嫪毐扶到床上躺好。急切地派人去请太医。嫪毐都没哭,赵姬的眼圈反倒先红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 跪坐这种姿势,衣摆上嫪毐留下的污渍就十分明显。赵琨蹙眉,搓了一下手指,指关节发出轻微的爆响。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以他跟嫪毐的关系,没冲过去再补上一刀,就算他有涵养了,“不知太后唤微臣过来,有什么事?” 赵姬听见说话声,怔了一下,总算想起正事。她其实不希望嫪毐和赵琨交恶,因为嫪毐是她倾心相许的男子,赵琨作为她儿子最亲近的人,既是叔父,也是至交好友。是她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仁慈、宽厚、爱玩也爱闹,得过高人的传承,有许多寻常士子没有的见识。赵琨的为人怎么样,她心里清楚。嫪毐和赵琨最初也没什么矛盾,都怪赵濯乱说话。同为宗室,赵琨自然会偏向赵濯多一点。 赵姬觉得彼此都是亲眷,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 事实证明,还真有解不开的结。小宫女已经悄悄地将嫪毐挑衅赵琨,被打的事情说了。赵姬有一种深深地无力感——男人为什么如此争强好胜?各退一步,和睦相处不好吗?如果赵琨愿意帮忙说说好话,她跟嫪毐在一起的事,政儿应该更容易接受一些。 赵姬带着几分期盼,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尾的细微越发明显,嗓音轻柔:“看在我与政儿的面子上,你们和好吧,不要再闹别扭啦!” 嫪毐假意答应,深情款款地凝视着赵姬,说:“宝贝儿,都听你的。” 赵琨无言以对——明争暗斗了好几年,嫪毐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拿什么和好?项上人头吗? 三十多岁还能如此天真的女子,多多少少是有些福气在身上的。比如赵姬,嫁对了夫君,还有一个好儿子。赵琨有个女同学,看了史料,就感叹说:“我要是赵姬,有个像始皇崽崽那样的好儿子,还要什么男人?!” 第86章 可惜赵姬是个恋爱脑。按照徐福的话来说,这是一种病——“肾”主宰人的情志,如果一个人经常心神不宁、喜欢过度付出,甚至为了某个人失魂落魄、失去自我。说明她(他)肾虚,体弱则托情。 赵琨听不懂,但大为震撼。很好,按照这个标准,他一点都不虚。 其实嫪毐这个人,也不是一无是处。他每天都亲自为赵姬捏肩、搓脚,坚持了数年。也很会说哄女人开心的漂亮话,能为赵姬提供正向的情绪价值。人是渣了些,但不论真情还是假意,确实非常疼爱赵姬。这一点,倒是超过了吕不韦。不过,在赵琨心中,嫪毐是不配跟子楚相比的。 这时,在偏殿当值、随时待命的太医赶到,替嫪毐细细地检查了一番,认为他没事,只是轻微的“内伤”,给他开了药,嘱咐他卧床静养半个月。 赵姬放心了,开始跟赵琨探讨郑国的案子——功是功,过是过,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年范雎辅佐秦昭襄王驱逐“四贵”,巩固王权,制定了远交近攻的国策,沿用至今……范雎的功劳大不大?非常大,然而他举荐的郑安平和王稽出了问题。 一开始,郑安平战败投降,秦昭襄王还想保住范雎,下令不允许任何人讨论郑安平投敌的事,然而紧接着,王稽也犯法,范雎因此受到非议,最终失去了丞相之位,黯然离去。就连秦昭襄王都无能为力。 赵琨自然也是大功臣,但郑国一边修渠,一边当间谍这件事,却是必须要查清楚的。 不过赵姬还算是顾忌着亲儿子的感受,没有按照嫪毐的提议,将赵琨关进又脏又乱、又暗又冷的咸阳狱。而是让赵琨自己挑一个地方。还替他准备了不少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挺齐全。 当天下午,赵琨被押送到廷尉府,接受审讯。 第58章 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 根据赵琨多年追探案剧的经验,这种时候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越说越容易被别人发现逻辑漏洞,被揪出毛病。哪怕是同一个人,反复叙述同一件事,排除口误,细节上也会有略微的差异。因为发生过的事,很多人原本就不能将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郑国的案子,时间跨度长达数年。赵琨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回答任何问题,都尽量简练,有一些事情他也不能确定,就干脆说不知道,没印象。 太后事先打过招呼,不允许对赵琨上刑。所以尽管嫪毐再三要求严审此案,廷尉也只是口头问话。 涉及到萱姬的线索本来就十分稀少,赵琨又有意识地用简短的词组回答问题,规避语言陷阱。所以他很快就下了公堂。 反正暂时还不能回去,赵琨就厚着脸皮对廷尉提要求:“请给我挑一处采光好一点、相对干净的牢房。而且我不跟任何人混住。每日三餐都会有人给我送来,记得放行呀。给您添麻烦了,抱歉。” 廷尉有种请回来一位小祖宗的错觉。然而太后发过话,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都尽量满足赵琨。毕竟是秦王政的亲叔父,说实话,审问赵琨的时候,廷尉比赵琨还紧张,生怕审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惹上超出能力范围的大麻烦,心情似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廷尉用衣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温和地说:“不麻烦,一会儿让杨樛准备一只哨子送过去,公叔琨有什么事,都可以吹哨子。吩付狱卒去办。” 说起来,杨樛还是赵琨的老熟人,他就是曾经的滈水亭亭长,帮赵琨抓小偷的那位仁兄。这些年,因为屡次破获大案、奇案,又得了镐池君的举荐,杨樛不断地升迁,已经官至廷尉左监,俸禄一千石。 赵琨作揖:“多谢廷尉,对了,我还缺一张卧榻。” 廷尉诏狱的走廊上,一道魁梧的身影立在幽暗的光线中,示意狱卒打开牢门,抬手整了整衣冠,才独自走进来,躬身行礼,双手奉上一只雕花缀玉的紫竹哨。 是杨樛。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杨樛升职加薪,赵琨却被扣押在诏狱,沦为阶下囚。但是面对赵琨的时候,杨樛却比从前更加恭敬。 他原本只是一名乡间小吏,基层小吏很难升迁的,要么靠山过硬,要么具备远超一般人的优势,比如能力、财富、容貌等等。谁能想到,他当年抓不到飞贼侠盗成,多次扑空,赵琨认为他需要专业人士的指导,随手安排了一个小偷为他答疑解惑,这看似儿戏的行为,竟然改变了他的一生。 赵琨摩挲了一下哨子上精细美观的花纹,笑道:“多谢杨兄,临时用几天的哨子,这委实有点奢侈了。” 杨樛腼腆地笑了笑:“这是我妻子亲手制作的小玩意。镐池君应该见过她,我们两家原是邻居,当年她家中出了变故,被发配到镐池乡种地,一度极其自卑,无论我怎么保证,她都不敢相信我小时候就喜欢她,现在依然倾心相许。直到镐池君夸赞她很美,她才想通了,决定给我一个机会。” 赵琨漫不经心地微笑,他夸赞过很多女孩子,只隐约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 难得闲暇,赵琨把玩着紫竹哨,练习转笔。他从前就喜欢转笔,穿过来以后转毛笔,直接甩了自个儿一身墨,就很少再转了。 这只小哨子打磨得十分细腻光滑。穿了一根黑色的丝带,可以挂在脖颈上,或者腰带上。赵琨试着吹了两声,嘹亮的哨声回荡在诏狱中,几名狱卒纷纷跑过来。 第87章 他解开钱袋,随手抓了一把金豆子,赏给跑得比较快的、第一个赶到的狱卒。之后是第二个,第三个。前三个每人一把金豆子,接下来,赵琨尴尬地笑一笑:“这次没什么事,我就试一试新哨子。” 有些狱卒跑得慢了,没能赶在前边,但听见哨声就立即过来,赵琨也抓了一把金豆子,给他们分一分。这一招是他从吕不韦那里学来的用人术,跟君子谈理想,跟小人谈利益。将每个人都用得明明白白。这么折腾了一次之后,赵琨有事一吹哨子,所有狱卒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要来。 当天晚上,郑国的审讯结果出来了——与韩国暗探同罪,月底将在咸阳闹市腰斩。 赵琨心中坦荡,一点都不担忧焦虑,吹了灯,躺在卧榻上呼呼大睡。半夜,他被打更的声音惊醒,发现有个身穿郎卫服饰的人,就站在卧榻前,似乎正在看他。 最初,赵琨以为是蒙毅或者赵濯去而复返,然而等那人又走近了些,看身形轮廓,却更像秦王政。 第59章 你瞧见什么了?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赵琨半躺半坐,伸长手臂去摸索火镰荷包,想要点灯。当年他送给李斯的火镰荷包,已经在士族圈子里流行起来,几乎人手一份,男女老少皆宜,算是居家旅行必备。 赵琨的指尖刚刚触到火镰荷包,突然被一只大一号的手按住了,对方掌心温热,熟悉的气息靠近,在他耳边说:“小叔父,我来吧。杨樛将狱卒都支出去了,咱们说点悄悄话。” 是秦王政,他不自称“寡人”,应该是打算在这个深夜,只以叔侄的身份,说些私房话。秦王政小时候就喜欢偷偷地把玩火镰,只不过他的侍从太多,一直没有机会亲手用火镰点灯,应该是很想尝试一下的。 赵琨缓缓躺回原位,玩着紫竹哨,指尖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的丝带,说:“嗯,政儿来点灯。” 秦王政十分生疏地打开荷包,取出火镰、火绒、火石,不太熟练地打出了一点小火花,又打两下,才找到感觉,凑近了赵濯送来的九枝灯,依次将九个灯台上的铜灯都点亮了。 这一瞬间,光线过于明亮,赵琨轻笑一声,抬手遮住眼睛,缓了缓。 秦王政一把抓住小叔父的手臂,强势地移开,让小叔父看着他的眼睛,一双凤眸映着璀璨的灯火熠熠生辉,一字一顿道:“叔父就没有什么想说的?任何事情都可以。” 同样是举荐的人有叛国行为,当年秦昭襄王大权在握,乾坤独断,都没法子庇护范雎周全。秦王政才十八岁,相当于大一大二的学生的年纪,还没有亲政掌权啊。后世许多人看见的都是少年君王、千古一帝身上的光环,却很少有人看见他在权臣吕不韦和嫪毐的阴影中,那比寻常青少年更艰辛千百倍的隐忍。 吕不韦府上的童仆,已经超过一万。门客也超过了三千,很多门客都在朝中担任要职。嫪毐因为只讲究数量,不太追求质量,门客居然比吕不韦还多,有四千余人。 这两位权臣共同把持着朝政。吕不韦办事的风格,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不容违逆。嫪毐则一直仗着太后的宠爱,手段非常强硬。如果说吕不韦在秦国呼风唤雨,嫪毐就是搅风搅雨。 “忍”字头上一把刀,大侄子已经遭遇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面对的风雨,背负了太多他这个年纪不应该承担的事情。 赵琨舍不得再让大侄子为难,思考了片刻,说:“千万不要冲动。想个法子将郑国保下来,大渠还没有修好。他只是一个水工,单纯的技术人士,什么韩国暗探、什么诸侯密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本来就不应该牵扯到他。郑国确实有暗探行为,但他修渠修得也是真专注。八百里秦川即将变成沃野,是留着他对秦国有益,还是杀了更好?政儿心中也有答案吧。” 眼下的大秦,究竟要何时何地才能创造一个良好的大环境,让徐福之类的“自然科学先行者”专注地搞研究,让博士们安静地做学问,让各行各业的技术人员、士农工商安心的做事? 秦王政平常总穿着宽大肃穆的玄端,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这种束腰绑臂的锦袍,看上去少了几分庄重威严,多了几分英姿飒爽,还有久违的少年气。 他在卧榻边沿坐下,抬脚蹬掉一只靴子,“好,明日我亲自审理此案,找个借口放过郑国,让他继续修渠。叔父,你就不为自己考虑考虑吗? 赵琨心中落寞,却假装豪迈地一挥手:“没什么需要考虑的——除却生死无大事。何况我这又不是死罪,顶多像范雎一样退出权利中心,去乡下养老而已。我生来本就一无所有,也不算失去了什么。政儿不要有负担。再说了,以后我想做个什么事,政儿还会不支持吗?” 小叔父如此通透,想得开,秦王政蓦然感觉一直压在心口的巨石一下子被搬开了,身心都轻松了不少。 其实他跟太祖父(秦昭襄王)不一样,当年太祖父保范雎,瞻前顾后,根本没有尽全力。他却可以豁出去,把嫪毐和吕不韦都拉下马,看谁还敢说三道四?没错,这件事表面上是嫪毐在推动,其实根据暗卫打探到的消息来看,吕不韦也掺和了一脚。 吕不韦对小叔父的忌惮程度,甚至还要超过嫪毐。因为嫪毐的脑子被门夹过,没什么本事,还总是趾高气扬的,喜欢四处惹是生非,觉得人人都该敬着他、忍让他。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转瞬即逝,哪天一把火就烧干净了。小叔父虽然行事低调,但人脉、身份、名望、才能……都足以威胁到吕不韦的丞相之位。而吕不韦,是绝不肯轻易放权的。 第88章 小叔父当然也不是一点都不在乎,只不过为了让他放宽心,才伪装不在意。将来要加倍补偿小叔父才好。 秦王政蹬掉另一只靴子,挤上狭小的卧榻。 赵琨往里挪了挪,给秦王政腾出一点位置,嘴上却嫌弃地说:“咱俩现在都这么高,别挤,这种小榻真的挤不下两个男子汉大丈夫。” 秦王政与他玩闹惯了,嗤笑一声:“我是大丈夫,小叔父可不是。”他成亲了,已经有俩个儿子,郑姬生的长公子扶苏都会喊爹了,所以是丈夫。小叔父未来的夫人在哪里,还没半点影子呢,当然不算丈夫。 赵琨一个鲤鱼翻身,直接骑在大侄子的腰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故意作出一个凶巴巴的表情,“谁不是大丈夫?政儿再说一遍?” 他之前在睡觉,头顶还有一撮呆毛翘起来,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此刻故作凶狠的模样,像极了一只骄矜的小猫挥着爪子表示它很凶。 秦王政莫名地手痒,抬手将赵琨脑门上那一小撮呆毛捋平,改口道:“小叔父最丈夫。”忽然就理解了父王当初为什么总捋小叔父的头发,又软又丝滑,真的好捋。 诏狱中没有炭盆,夜里冷得要命,小叔父的手指冰冰凉,身上也没多少热气。 秦王政轻轻地叹息,“我想父王了。” 赵琨松开大侄子,温柔地摸一摸他的发顶,说:“我也想念阿兄。”现在的生活多好啊,子楚却早早离去,享受不上。 他们熄了灯,像小时候那样互相依偎在一片黑暗中,挤在一起睡觉。 赵琨不希望秦王政被人认出来,再引发一场风波,所以特意睡在外侧。他不知道秦王政是什么感受,他的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半截都悬空在卧榻边上,脚尖踩着几案,才稍微舒适一点。 不过别说,这样挤一挤还真暖和。大侄子简直是天生的小火炉,身上热乎乎的。 天色微微亮的时候,廷尉急匆匆地跑进诏狱,挥退了所有狱卒,而且这间牢房附近本身就没人,廷尉也不担心说话被人听了去,一边摸钥匙开牢门,一边说:“今日审案,吕相也要旁听,只怕跟嫪毐一样来者不善,镐池君一定要当心呐。咱们丑话说在前头,老夫哪边都不偏帮,一切看证据,绝不徇私枉法。还请镐池君勿怪。” 这时,秦王政已经冷静下来,醒悟到最好不要被廷尉认出来,顺势把脸埋在赵琨的怀中。 赵琨十分配合地一手揽住大侄子的腰,一手按着他的头,说:“这样很好,审案本该如此。” 廷尉开了锁,提着灯上前几步,照亮了一对抱在一起的人影,这位老臣手一抖,灯笼瞬间坠在地上,熄灭了。他舌头打结,磕磕巴巴地说:“老、老夫什么都没瞧见!” 赵琨:“……” 什么没瞧见?你瞧见了什么? 感觉又出了幺蛾子。廷尉甚至不等他开口,就急匆匆地向外走。 杨樛一直守在诏狱的门口,只见廷尉火烧眉毛似的出来了,脸色黑如锅底,一看见他,就压低声音训斥道:“杨左监,老夫一直以为你办事干练,是个可造之材。万万想不到你竟如此不靠谱!镐池君是来受审的,又不是来休假的,他要睡男人,你都给他弄进来?真是岂有此理,混账!” 杨樛挨了一晚上冻,没招谁,没惹谁,就被廷尉劈头盖脸地一顿训斥。他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过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什么男人?那间牢房里边不就是王上和镐池君吗?然而他又没胆量揭穿里面那位其实是王上,是廷尉误会了,只好闷着头挨骂。 他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秦王政虽然没下令要求保密,但以杨樛的经验,王上深夜探望镐池君,肯定是不乐意走漏消息,不然直接过来就好了,没必要换衣裳,更没必要挑在深更半夜。 赵琨又听了片刻,确认外边没有异常的动静,就放开秦王政。秦王政站起来整理衣冠,赵琨替他将衣服上的褶皱一一抚平,悄悄塞给他一只火镰。昨天赵濯和蒙毅各送了一只,他自己的这个,就送给大侄子玩儿。 “快回去吧,一会儿就是卯时,狱卒会增多的。” “嗯,叔父珍重。”秦王政紧紧地攥着铜火镰,这东西是冰冷的,一如诏狱的温度,他的心却微微发烫。 只隔了一个时辰,赵琨被带上公堂的时候,主审已经变成了秦王政。堂上热闹的很,除了廷尉以及廷尉府的属官,还有赵姬、吕不韦、嫪毐、甘罗等人在旁听。 郑国已经听过审判结果,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他感念赵琨这些年对他的鼎力相助、细心照拂,一口咬定赵琨不知情,是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他蒙骗,才传送了密信。 嫪毐很生气,望向郑国的目光十分不善。 吕不韦这个人,大多数时间都是面带三分笑,单从脸上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廷尉立即宣布:既然镐池君赵琨不知情,不知者不罪,应该轻判,所以只是削减封地、杖责三十。 赵琨暗暗感叹:向来心是看客心,奈何人是局中人。 他比当年的范雎要幸运得多,郑安平战败投靠赵国,根本就没考虑过范雎的处境。但郑国有情有义,从始至终,都希望将赵琨摘出去,恨不得独自承担罪责。 吕不韦和嫪毐都对这个判决不满意。你一言,我一语,逼迫廷尉改口。 第89章 秦王政的的眼睛,像暗夜一般冷冽,似湖泊一样般深邃,平静地扫过全场,任何人对上他的视线都要心中一突。 反对的声音很快就小了下去。 秦王政力排众议,非要再给犯人一个自辩的机会。 赵琨示意郑国先开口。 郑国不擅长狡辩,他只是坦诚地望着秦王政,如实相告:“最开始,臣为间(间谍),修此渠不过为韩国续命数年,但对于秦国来说,这却是万世之功业!” 这话倒也没错,大渠引泾河的泥水灌溉田地,一共五期,目前只修好两期,已经将沿途的上万顷沼泽盐碱地冲去盐碱,变为肥沃的良田,预计五期全部修完,秦国至少要多出四万顷上好的水浇田。 镐池乡的滴灌技术虽然好,却难以推广。因为滴灌目前使用的是经过防锈工艺1处理的铜管道,铬铜合金1设备的总体造价太高,难以普及到郡县乡镇。就这样说吧,整个大秦,掌握了这种铬盐氧化层“防锈工艺”的工匠,一双手就能数过来。 同理,由于相关人才的匮乏,以及技术、设备的限制,徐福的不锈钢也无法大规模批量生产。 而且这年头没有监控,哪怕赵琨安排了士兵昼夜巡逻,依然会经常出现滴灌、自来水管道被人盗挖的现象,以至于他不得不承认有些先进的东西,放在落后蒙昧的时代,很难推广,因为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成熟。 这也不奇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不是还有半夜沿街偷井盖,拿去卖废品的人吗?很多小城的贼更猖狂,大白天的就开工。赵琨有个邻居家的爷爷,就曾经因为有人偷井盖,散步的时候没留神一脚踩空,幸亏救上来了。 所以百八里秦川的田地灌溉,主要还是依赖郑国渠。希望徐福早日归来,把海贸搞起来,赚钱充实国库,这样就可以适当的给百姓免税,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的时代,小偷小摸自然就少。到时候无论是推广滴灌、自来水,还是干别的事业,都会相对容易一些。 轮到赵琨发言,他根本不自辩,而是平静地报出了一份数据:“大渠的一期工程目前已经投入使用,全长七十余里,造田万顷,使每亩田地的小麦产量增加到两钟(十二石八斗)。预计大渠修好以后,关中再无凶年。” 众人议论纷纷,就连吕不韦的态度都明显地软化下来。这么多粮食,意味着秦军粮草物资充足,横推六国的时代到来了。 嫪毐却依旧气势汹汹地问:“镐池君空口白牙,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增产就增产,证据呢?” 第60章 喵~ 赵琨慵懒地偏过头,漫不经心地打量了嫪毐几秒钟,忽地嗤笑一声。大侄子既然答应了他会保下郑国,自然会提前准备好能够服众的证据。 赵琨一个字也没说,但所有人都体会到了一股子浓浓的嘲讽意味。 嫪毐豁然看向秦王政,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可惜已经迟了。 下一刻,甘罗出列,恭敬地向秦王政拜了拜,说:“当然有证据。臣与二十七位书吏一起抄录了最近十年关中各地的谷物收成,整理出监粮账簿,恳请王上过目。” 这可比仓促间从内府翻出来的“征粮金册”更加细致、直观,更有说服力。秦王政心中大喜,脸上却没什么表情,起身快步走过去,扶起甘罗,说:“甘卿,快快呈上来。” 甘罗从袖中取出一份帛书,双手递给宦官,宦官检查了一下帛书,确认没问题,又转交给秦王政。 秦王政阅读帛书的时候,甘罗对杨樛使了一个眼色,杨樛走到门边,向外招了招手,六名皂衣吏抬着大约三百多斤的竹简上了公堂。这些竹简是按年份排列的,每一份都有编号。 甘罗带人抄写并计算了一天一夜,每一笔账目,都能跟由治粟内史汇总的、收藏在内府的征粮金册对上。所有数字都有据可查,做不得假。 甘罗交给秦王政的帛书,是汇总之后的,修渠前和修渠后的谷物收成对比。刚好各占五年。无论是谁,只要对这份帛书的内容有异议,都可以现场查阅这批竹简,自己计算一遍,包管心服口服,挑不出毛病。 赵琨抛给甘罗一个赞许的眼神,不愧是能同时打三份工,领三份俸禄的超强辅助,他很满意,秦王政也满意,吕不韦更满意——吕不韦在河间的地盘就是甘罗从赵国搞回来的。 甘罗勾唇一笑。吕不韦却微微眯眼,重新审视着甘罗。 众人将帛书传阅了一遍,一顷是一百亩,大渠能为秦国增加四万顷田地,也就是四百万亩,国力会进一步增强,养活百万雄兵都绰绰有余。这一下,大多数人都觉得还是别杀郑国比较好,这人还有大用。 秦王政意气风发地宣布:“寡人特许郑国戴罪立功,继续主持修渠的各项事宜。” 至于赵琨,就连主犯郑国都免罪了,他这位“从犯”,自然也被轻轻放过,之前欠下的三十大板也不用挨了。他跟大侄子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赵濯和蒙恬今日当值,所以是蒙毅来接赵琨出狱,他居然在诏狱门口摆了一个火盆,对赵琨说:“听说诏狱闹鬼,来,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赵琨:“……” 真不至于闹鬼,就是有些屋子采光太差,通风也不好,外加潮湿,墙上长了很多霉菌,人住在里边容易生病。 他撩起衣摆,一蹦三尺高,轻盈地从火盆上空跳了过去。 第90章 蒙毅跟他击掌,说了一句吉祥话:“元亨利贞,百祟皆除。” 另一侧,终黎辛牵着赵琨的马,沉默无言,如同一棵挺拔的松树。伯高捧着一件大氅,上前替赵琨披在身上,轻柔地系了一个漂亮的绶带结,欢喜地说:“总算出来了,人没事就好。” 赵琨回到镐池乡,照旧先去探望萱姬。一路穿堂过室,小楼中寂静无声,唯有沧海君守在床前。他看见赵琨,略带歉意地拱了拱手,表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十分无措,低声道:“阿萱要去投案自首,我拦不住,只好将她敲晕了。一共敲了两次,我完了,她醒来以后,不会再理我了!” 赵琨没崩住,笑出了鹅叫声。沧海君平常看起来挺潇洒的一个人,清风朗月一样的男子,怎么谈个恋爱如此患得患失? 赵琨的剑术是沧海君手把手教的,其实他心中已经认可这个人了,就是嘴硬,死活不肯松口罢了。他随手转着紫竹哨,说:“再帮我搞一批优质的铁矿,我就帮你说好话。不过我娘亲喜欢认死理,性子又倔强,多久才能原谅你,我也不确定。” 沧海君松了一口气:“一言为定,你尽力就行。” 竹林过滤了耀眼的日光,斑驳的光影中,几个少年正在采挖冬笋。 赵琨一不小心,手上沾了泥巴。他直接在伯高的脸上抹了一把,望着新出炉的小花猫哈哈大笑。 伯高用衣袖擦了擦脸,道:“一会儿长公子扶苏要来。还有,主母又收到一封家书,镐池君的表兄、表弟、表妹要到秦国来,已经在半路上了。” 赵琨惊喜:“张良要来?” 第61章 阉猪、腊肠、儿童车。 竹枝和竹叶将光线分割成一束束、一缕缕,投射在赵琨俊秀的侧脸上,使得他的笑容仿佛在发光。 伯高从未见过镐池君提起谁的时候是这样的神态,一下子就记住了“张良”这个名字。幽幽地问:“镐池君打算让他们住在哪里?我好提前将屋子收拾妥当。”伯高现在相当于镐池君的长史(秘书),作为镐池乡的二把手,这些事情其实不需要他去做。但他还是坚持亲自侍奉镐池君的起居。 赵琨随口道:“与我相邻的那处新宅。” 那是萱姬和沧海君出资修建的深宅大院,比较奢华,是预备给赵琨娶妻用的新房。就这样安排给别人住了? 伯高看准一处微微隆起的小土包,土包的顶端有些开裂,隐隐露出一点笋尖。他用小铲子绕着笋尖挖开疏松的土壤,一枚胖胖的冬笋渐渐现出身形,他狠狠地用力一铲,将竹笋拔起,扔进半人高的竹篓中。 赵琨直起腰看了看,已经装了大半篓竹笋,便将小锄头交给侍从,道:“够用了,咱们回吧。” 再过半个多月就是冬至,《周易》上记载:“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 秦国也沿用了这种习俗——在每年的冬至日,暂时关闭各处的关隘,商旅不再通行。公卿百官也开始放长假,暂时停止办公,每个官署、衙门都会留人轮值,遇到紧急突发事件,也不会耽误大事。 所以在冬至日来临之前,北方家家户户都要准备好充足的饮食,尽量减少外出,开始“窝冬”。 赵琨之前安排了几十户人家专门负责养猪、养兔子,但是由于卫生条件差,猪圈总是散发着一股子恶臭,那气味隔着老远就把赵琨给熏跑了,所以他只是口头要求公猪都要阉割——阉过的公猪肉质更好,而且半年就能长得比较肥大。不过秦国本土没有后世的那种大白猪,只有两三个品种的小黑猪,养上一整年也长不了太大,但是小黑猪的肉质非常好,做成腊肠香得很。 赵琨指挥着仆从灌了几百斤的广式香肠,用细细的竹竿子,在小木楼二楼的阳台上悬挂了整整两排。一只小耗子馋得很,在下边团团转,就是够不上。赵琨头一回知道,原来老鼠爬不上去特别细、特别光滑的竹竿子。 冬日食物匮乏,很多不吃肉的鸟类也会跑来啄绳子,翻动香肠。赵琨怜惜它们,考虑到大雪覆盖原野,鸟类难以觅食,就经常在院子里撒些谷物,笑眯眯地望着鸟雀啄食。 这几天,镐池乡的望族纷纷开始杀猪宰羊,分社肉。赵琨也跟风安排下去,大清早就宰了八十几头猪,给门客、护卫们分一分。听着好像挺多的,其实家家户户都是聚族而居,还要送亲戚,最终每个人只能吃上几块。 分肉也是个技术活,这个时代的人很少开荤,都希望多得一些肥肉。因为肥肉可以炼成油脂,用来烧烤、煎炸。 顺便说一下,这年头的食材虽然不多,但烹饪花样却不少。就拿秦国宗室来说,食物的加工方式有炙(烧烤)、炮(先裹上一层粉浆再烧烤)、煮、蒸、煎(煎炸)、脍、渍、醢(肉酱)、脯、熬、羹等等。 刚好赵琨和他的家人都不喜欢吃肥肉,就让负责分肉的侍从给门客、护卫们多分肥肉,瘦肉留着,今日多做一道冬笋木耳炒肉片。另外,猪蹄居然也没人喜欢,因为猪蹄上的毛发和指甲不好处理,再加上一般人家缺少香料调料,烧出来也难以下咽,于是再加一道酱猪蹄,给每个门客都送一份尝尝鲜。他的门客不多,总共不到两百人。但都是精挑细选的人才,涉及到各行各业,比如甘罗、徐福、徐咨…… 赵琨洗了手,去屋里换上一套崭新的深衣直裾,刚好宦官也带着扶苏到了。扶苏扒拉着小厨房的门,看厨娘用大铜锅炼油。刚出锅的猪油渣香脆酥松,闻着十分诱人,扶苏好奇地观望着,下意识舔了舔嘴唇。 第91章 赵琨瞧见,就找了双筷子夹起一小片猪油渣,等温度稍微降下来,才喂给扶苏,道:“多嚼几下,慢点吃。” 扶苏很快就咽下去,说:“叔公,扶苏还要!” 扶苏才三岁,赵琨不敢给他多吃油腻的食物,刚巧另一个厨娘的冬笋木耳炒肉片出锅了,赵琨就给扶苏夹了一小片瘦肉。扶苏嚼了两下,感觉不如刚才的肥肉渣入口即化,就趁着赵琨不注意,将瘦肉扔在几案底下。又指着肥肉渣说:“还要那个。” 赵琨又给扶苏夹起一片,然后直接将他抱出厨房,带他去院子里玩耍了大半个时辰。 赵琨以为:他特意让墨家弟子打造的儿童推车,扶苏一定会喜欢,结果扶苏根本不愿意上车,赵琨无奈,自己坐上去玩,给他示范。可以前行,也可以后退,座椅还能升降旋转。 秦王政来接孩子的时候,就看见赵琨坐在一辆小巧精致、漆得花花绿绿的手推车上打瞌睡,扶苏兴奋地推着他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孩子老费劲了,推得满头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却笑得无比欢快。 秦王政:“……” 忽然有点想笑,原来小叔父带娃也不是特别靠谱。毕竟还是少年郎,才十五岁,童心未泯,就成了祖父辈的人。 秦王政和长公子离开以后,赵琨睡了个午觉,把负责配送冬笋木耳炒肉和酱猪蹄的侍从都叫到跟前,询问各家的境况。尤其是像徐福这样为他四处奔波,不在家的门客,他们的家人更要重点关照,遇到什么困难,赵琨都可以帮忙解决,确保为他办事的人没有后顾之忧。 哪怕侍从保证各家的生活质量都挺好的,没有谁家遇到麻烦。赵琨还是带上各色小点心、以及给孩童的小福袋,亲自去了一趟徐福家。 徐咨也在,原来徐福的妻子比较淳朴,生怕给人添麻烦,有时候报喜不报忧。南方的孩子初来北方,没见过雪,打雪仗受了寒,有点发烧,徐妻就悄悄地请他大伯去医治,愣是没有惊动别人。 赵琨陪着坐了一会儿,看徐咨施针用药,等孩子的烧退了,徐咨献宝似的从药箱里拿出来一把秦椒1,让弟妹拿去炖菜给孩子吃,据说可以驱寒。 赵琨一直以为古籍中记载的秦椒不是辣椒,没想到还真是辣椒的一个品种——长得有点像红线椒,味道香辣。只不过不像后世的辣椒那样又当蔬菜又当调味料,而是作为一种中草药,主要用于治病——治疗寒痹。 他立即向徐咨收购了一大袋秦椒,第二天又安排杀猪,这次做了五百斤川味腊肠,冬天吃麻辣的更攒劲。 又过了几天,张氏的车队进入了咸阳县的范围。赵琨带着两队护卫,冒雪出城去接张良。 第62章 独一无二 城外的积雪无人清扫,天地间苍茫一片。 赵琨纵马从树下经过,瞧见不远处的小河滩上空升腾着一缕青烟,似乎隐隐有火光闪烁,他特意带上终黎辛绕路过去看了一眼。 稀稀疏疏的雪树冰花点缀在周围,一道青年男子的背影坐在一堆篝火旁边垂钓。听见马蹄声,垂钓的那个青年回头,他的头发很乱,从赵琨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一张清隽干净的侧脸,对比之下,衣裳就显得格外邋遢,一袭长袍也不知穿了多久没换,衣袖皱皱巴巴地卷在小臂间,衣摆上沾着污渍,还有几个不起眼的小洞,像是穿过荆棘丛挂破的。 终黎辛不知发现了什么,警惕地伸手按住剑柄。 青年依然懒散地坐着,大大方方,任由赵琨上下打量,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仿佛他穿的不是破衣裳,而是鲜衣华服,还朝赵琨坦荡地一笑:“喂,少年郎,你和你的护卫惊跑我的鱼了。” 赵琨觉得此人风姿卓绝,哪怕一时落魄,看着也很是非同一般。对方说话的口音,跟魏太子增有点像,是魏国人吗? 青年找了一个如此幽静的地方钓鱼,他突然骑马过来,确实会吓跑鱼群。 赵琨解下腰间的酒囊,隔空抛给青年,道:“抱歉,出门在外,没有鱼可以赔给先生。喝点酒暖暖身子吧。先生要是不怕,可以跟我走,我带先生去个好地方。” 青年接住酒囊,站起来,身高足有八尺,萧疏落拓地说:“走就走,在下还没怕过谁。” 这时,赵琨的其他护卫也追了过来,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脚步微微一顿,突然问:“你是长安君,还是镐池君?” 厉害了!赵琨这边低调出行,一面旗帜都没挂出来,连仪仗队都没带,选用的马车上也没有赵氏王族的玄鸟徽记,对方居然仅凭目测卫队的规格就能判断出他的爵位。赵琨挑眉:“是长安君如何,是镐池君又如何?” 青年随手掸了掸衣袖说:“若是长安君,那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无期。在下不想惹麻烦。要是镐池君,跟你走一趟也无妨。” 果然不是一般人,对秦国的局势一清二楚。秦王政继位以后,封弟弟成蟜为长安君。三年前的那次秋狩,行宫大火。秦王政派人彻查,线索最终指向华阳太后身边的女官,长安君成蟜也脱不了干系。秦王政原本要处死他,下令的前一刻,陡然瞧见长安君成蟜腰间系着玉佩的丝带上缀了一枚琉璃珠。 就是当初秦王政还是公子政的时候,子楚赏赐给他和成蟜的琉璃珠,两个儿子,一人一颗,花纹正好是一对。 想起父王子楚,秦王政心一软,决定再给成蟜最后一次机会,只禁足了华阳太后。这几年,长安君成蟜夹着尾巴做人,表现还不错。秦王政对他的印象颇有改观,甚至考虑放他去军中历练一段时间,将来委以重任。在大多数人看来,长安君前程无量。但赵琨几乎可以确定,狗改不了吃屎,成蟜只不过装乖罢了。一旦放出去,远离都城必反。 第92章 赵琨莞尔:“我是镐池君,放心,不会将你论斤卖了。” 青年仰头饮了两口酒,发出一声满足的鼻音:“这酒真不错。你说的好地方,是水上乐园吗?”他说着,吹了一声口哨,一匹神骏的枣红马从一侧的小树林中冲了出来,长嘶一声,仿佛在催促主人。青年凌空一跃,稳稳地坐在马背上,轻轻挽起缰绳,加入了赵琨的队伍。 赵琨:“是的。” 终黎辛警惕地策马上前,隔开了青年和赵琨。青年也不介意,反倒朝终黎辛笑了笑,对赵琨说:“慕名已久,终于有机会得偿所愿。你这护卫不错啊。” 赵琨:“那是,泼天的福气,旁人羡慕不来。” 又走出二十里,迎面遇上一条车马长龙,看对面的旗帜,应该是来自魏国的使节团。 赵琨示意众人退到路旁,给使节团让道,对面的使节团出来一个人,举着一幅画像请众人观看,询问道:“谁见过此人?提供消息可获赠百金,捉住他可获赠万金、封关内侯!” 赵琨沉默,这不就是刚刚才加入的青年嘛?只不过画像中穿得衣裳比较体面,这估计是魏国的官服吧?至少上卿级别。 赵琨用眼角余光看过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暗戳戳地找了半天,只瞧见青年的枣红马躲在护卫队中,跟好几匹枣红马混在一起,莫名透着一种猥琐神态。 赵琨看向对面的魏国使者:“画像上画得什么人?你们为何要捉他?” 魏国使者不回答的他的问题,却反问道:“尊驾见过他?” 赵琨摇摇头,“我们有要事在身,一路上紧赶慢赶的,并未留意过往行人的相貌。” 他说得极其自然,神态从容,再加上魏国使者东瞧瞧,西看看,确实没发现他们要找的人,又绕着赵琨的队伍转了一圈,雪地上也没有中途离开的脚印之类的痕迹,于是魏国使者摆摆手,两支队伍交错而过。 魏国使节团渐行渐远,看不到了,青年才不紧不慢地从赵琨的马车里钻出来,又跃回马背上,对赵琨拱一拱手,“多谢。” 赵琨心说:太客气了,就凭您这警惕性、这反应速度,就算没人打掩护,他们也抓不住您。 他轻咳一声:“口头道谢没诚意,我瞧你的身法和步法都不错,如果方便,指点我一二?”他见过不少高手,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青年想了想道:“至少一两年才能练到小成,到我这个程度,大约需要六七年,你确定要学?” “确定。” “好,在下姓方,单名一个缭字,将在镐池乡停留上一段时间,包教包会。” 赵琨有点激动,方缭啊,是同名同姓的路人甲,还是政哥盼了许多年的高士尉缭? 一路聊天,又走了半个时辰,赵琨心中渐渐有数了。战国末年不比现代,信息大爆炸,想看什么书都能买得到。这年头没有印刷术,书籍传播主要靠手抄,学问主要靠面对面传承。或者家学渊博,或者师承不凡,甚至家世和师承都不简单,才能培养出像方缭这样见多识广的人才。 这个时代纵有千般不好,却有一点是非常优越的——百家争鸣,思想高度自由。而且如果没有得到传承,根本接触不到别家的典籍。比如孙膑和庞涓,师兄弟一同在鬼谷子的门下求学,但他们得到的传承其实是有差别的——孙膑的祖上孙武有一本著作叫《孙子兵法》,孙膑得了真传,在这个基础上又创作了《孙膑兵法》。庞涓是没有家传的。所以他们虽然是同门,会的东西却不一样。 因此无论赵琨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推脱说得了高人的传承,就没人跳出来质疑他——怎么这个知识点别人听都没听说过,就你知晓?这张图纸上的东西大家都没见过,你突然画出来? 因为法家、儒家、墨家、道家、兵家、名家、阴阳家等等,各家的传人拿出来的东西,很多都是独一无二,别家没有的。绝对不会因为折腾出什么新东西、新言论,就被烧死。不仅名家的“白马非马”可以大行其道,赵琨的种田术也能高调地四处推广,真的一点都不可疑——反正只是农家秘传而已。农家擅长种田,天下人都知道。 和尉缭说着话,就到了约定的地点,一处驿馆附近。 战国末年也没个电话,赵琨提前过来等人,然而等到雪停风止,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天,路过五六队人马,都不是张良。 赵琨让侍从将马车围成一圈,挡风,在中间垒起土灶,架锅烧水,熬了一大锅小米粥。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粥,再配上一大盒熟食。特制的不锈钢饭盒装得满满当当,有煮熟切好的广式香肠、川味腊肠,也有提前准备的炙鹿肉、盐水鸭、糖醋里脊、小酥豆、白灼秋葵、凉拌藕片、藿菜团子等等,握住木头手柄,将饭盒伸到炭火上烤一烤,吃着非常暖和。 要是吃不饱,还可以自己动手烤面饼、烤米饼,主食管够。众人头一次吃川味腊肠,尤其是尉缭,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吸气,一边继续往嘴里送,直呼过瘾。 等到篝火熄灭,天色渐渐昏暗,张氏的车队才姗姗来迟。 先是一名中年男子上前,翻身下马,与赵琨互相见礼。他是大哥张温,负责护送弟弟妹妹入秦。张温说表妹在后边的马车上。 赵琨望了一眼,隔着竹帘,隐约有一道纤瘦的人影。他走过去,温声说:“表妹,今日天色已晚,咱们先在驿馆住上一夜,再回镐池乡可好?”没办法,以古代的交通速度,这么远的路,赶回去就半夜了。 第93章 竹帘陡然被掀开,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美人面,美是很美,就是略微带了三分薄怒,说:“谁是你表妹?在下张良,张氏儿郎。” 第63章 天下第一德——武德 关于张良的相貌,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载的原话是——“状貌如妇人好女。” 赵琨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表弟果然长得不逊于任何一位美貌女子,不过其实能看出来是个男孩,只是年纪太小,眼睫毛过于浓密纤长,肤色冷白,乍一看有点雌雄难辨。 一连串又甜又清脆的笑声,如同糖粉一般在空气中飘动,娇俏悦耳的少女的嗓音从马车边上悠悠响起:“表兄,阿良最讨厌别人将他认作女郎。” 赵琨心说:很好,天寒地冻的,顶着风雪忙活了一整天,却一见面就把人给惹恼了。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回头看向表兄张温。说话挺稳重,瞧起来挺靠谱的一个人,怎么初次见面就戏耍他?他可是确认过马车里坐着表妹的。 张温也有些诧异,他走过来,挽住白马的缰绳,问骑在马背上的少女:“怎么是妹妹骑马,阿良坐车?” 少女笑声如银铃般悠扬,好一会儿才单手掀起幕篱上垂下来的轻纱,说:“兄长,我一直想要纵马驰骋,可是一旦告诉你,你就不让我骑马啦,所以干脆偷偷地跟阿良换了一下。兄长果然不再阻拦,还鼓励我多多练习马术。”凭什么女孩子就要喜欢胭脂水粉?她就不能同时拥有胭脂水粉和骏马利剑吗?趁着弟弟还乖巧好玩,多换几次。 她的身高和张良差不多,换上男装,带着幕篱,不说话的时候,确实不容易分辨。 张温朝赵琨拱一拱手,“抱歉,是我大意,弄错了。” 赵琨还能说什么?确实是长兄的风范呀,妹子顽皮,他一个字都不提,只检讨自身的问题。韩国人对女子是不是有点苛刻?秦国这边,男人在外征战,属于按照规定服兵役,军饷什么的根本不存在,就连武器和衣服都要自己准备。如果不能立功,大概率是零收入的,不仅不赚钱还赔钱。很多妇女都要挣钱养家,所以许多人家是妻子当家做主。 张良一开始对赵琨有些排斥,但他心如明镜一般,很快就发现赵琨对他是真的关心——生怕他冻着,特意替他预备了冬衣和大氅,因为不知道他穿多大的衣裳,让绣娘准备了好几套。 他一露面,赵琨身侧的小宦官伯高发现他穿得不够厚实,就立即取来一套质地良好的冬衣,服侍他穿戴整齐,感觉特别暖和。兄长和姐姐就没这个待遇了,他们也有新衣裳,然而赵琨的人并不侍奉他们添衣。这很正常。虽然都是表亲,但唯有张良是张氏的嫡系子孙。他的父亲张平和萱姬是同父同母的兄妹。亲缘关系比别人更近。 就在这时,又有大型的车队路过,被他们挡住了去路。 赵琨微微一笑,对张温说:“别杵在这里说话了,咱们先去驿馆安顿下来。” 驿馆门前的青石板被踩得坑坑洼洼,上马石的花纹已经磨损湮灭了,石料变得光滑如玉,看起来颇有些年头。 自从有了伯高,赵琨从未操心过住宿之类的事,果然,伯高已经提前预定好一处幽静的院落。 赵琨大致看了看,与其他房屋隔着一道小石桥,桥下干涸无水,桥洞里躲着一窝小狗崽。狗妈妈是典型的黄犬,小崽崽还没换毛,肉乎乎的,憨态可掬。 院落的外围有两排小木屋,木屋里边都是那种大通铺,每间可以睡十几到二十人。张氏带来的两百仆从刚好住得下。 此处是交通枢纽,每日来往的官员不少。尤其是临近正旦,到时候将会有一场三年一度的超级大朝会。每个郡守都要派一名计吏在冬至日之前进入咸阳,于正旦当天,在大朝会上汇报郡里的人口、农桑、经济、狱讼等等各项政绩。 因此驿馆的房屋十分紧张,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不错了。赵琨和张氏兄弟、尉缭同住,其余人也都是好几个人一间房。只有表妹作为姑娘家,赵琨和张氏兄弟默契地将最好的屋子让出来,示意表妹带着两名侍女入住。 至于赵琨的卫队,由于人数众多,所以并不入住驿馆,而是在附近搭帐篷,分批过来守夜。出行之前,伯高早已预先考虑到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提前准备了很多兽皮、棉被、棉褥、鸭绒毯子、小铜炉,住在帐篷里倒也不怎么冷。 排在赵琨的队伍之后进入驿馆的官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只剩下30-50人的大通铺,夜里磨牙的、打呼噜的、说梦话的……还有自带味道的糙汉,一般人根本没法安睡。 晚饭的时候,驿馆提供了热腾腾的汤饼,赵琨让人把带的熟食拿出来,在铜炉上稍微加热,跟张氏的人、尉缭、终黎辛、伯高分着吃。 赵琨使坏,哄小张良吃川味腊肠。 张良才九岁,头一回吃麻辣的食物,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水,仍然辣得慌,小嘴微微张开,不断地吸气,甚至能看到一点粉红的舌尖。 赵琨忍不住伸出魔爪,轻轻地捏了一下张良脸颊上的软肉。嗯,手感极佳。 张温是儒家弟子,言谈之间,对老秦人颇有偏见——他认为秦人缺少教化,野蛮粗俗如同戎狄。秦王不遵循王道,一昧地推行法家,德行不足。就差没直接说出“暴秦”这样的字眼。 赵琨听得直皱眉,怎么还搞地域歧视呢? 第94章 好像也不算很奇怪,战国的地域歧视挺严重的——比如守株待兔、揠苗助长、野人献曝、不龟手药之类的很傻很天真的典故,主人公都是宋国人。另外,刻舟求剑、画蛇添足、自相矛盾、买椟还珠、一叶障目之类的成语,主角都是楚国人。后来宋国被楚国灭了,宋人也加入了楚国国籍。 自从秦王以会盟为借口,把楚怀王骗到秦国软禁起来,要求楚国割地赎人以后,秦国的国际形象就跌落谷底,直接跌成了负数,还不如楚国呢。 赵琨正要反驳,尉缭先开口了,他反问道:“你觉得什么是王道” 张温认真地说:“施行仁政,忠君爱民,恢复周礼……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 就是孔孟极力推广的那一套儒家理论,赵琨捏着鼻子听完了。只听尉缭轻飘飘地说:“哦,可是孔丘(孔子)为了阐明推广王道1,求见过七十多位国君,都没有得到任用。当时周天子尚在,却跑去游说诸侯,孔丘本人是否‘忠君’,还有待商量吧。” 赵琨暗暗好笑,尉缭这番话,明明是陈述的语调,听在耳中,却是十足的讽刺。偏偏他说的还是事实,难以洗白。 张良默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张温涨红了脸,深吸一口气说:“那先生认为,什么是王道,什么是霸道?” 尉缭浅酌小半杯酒,笑吟吟道:“我们兵家,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遇见不听话的诸侯,灭掉他的国家,从他身上碾过去,就是王道。这个诸侯对你俯首帖耳、恭恭敬敬,你依然灭了他的国家,还从他的祖坟上碾过去,这就是霸道。依我看,近百年,秦王的品德都极其出众——天下第一德就是武德。” 赵琨暗笑:这个尉缭是有点东西的。 张良见兄长吃瘪,眸光闪烁了一下,狡黠地岔开话题:“我知道先生是谁了,国尉缭,猜得没错吧?”他和兄长半路上遇见过魏国的使节团,魏国使节正在追杀的人应该就是尉缭。这很容易猜出来,假如让张良来当魏王,他也不会放任尉缭这样的兵家传人去秦国发展。 “后生可畏。我小时候可没这般机敏。”尉缭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张良,忽然在他头顶挼了一把,对赵琨说:“你这个表弟,很是聪慧。我师父若是瞧见他,必定欢喜,没准儿又想收徒。”师父还有一门绝学,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传人,发现好苗子,八成会起收徒之念。 张良被夸了,表现得十分淡然。似乎对方夸得不是他。 没听说尉缭还有师父啊,赵琨好奇地追问:“先生的师父是谁?” 尉缭朝南方一拱手,道:“我师承鬼谷门下,家师黄石公。” 赵琨没搞懂:“鬼谷子不是王诩吗?” 尉缭耐心地解释道:“鬼谷子这个名号,代代相承,传到家师这里,已经是第三代鬼谷子。” 赵琨弄明白了,黄石公是当代鬼谷子。正史上关于黄石公和尉缭子的记载,基本约等于无。不过北宋官方颁布了一套兵法合集,叫作《武经七书》,其中就有《尉缭子》五卷,黄石公《三略》三卷、黄石公《六韬》六卷。这对师徒很厉害的!不愧是政哥盼星星盼月亮,一直渴望招揽的奇人异士。 第64章 正常发挥 驿馆的房屋久经岁月,木质的墙壁上有很多霉斑。而且上一批房客才离开不到一天,可能会残留一些致病菌。 赵琨让侍从去马车上取来艾条,将每间卧房都熏了一遍。艾草的烟雾可以杀菌消毒、驱虫,高效地去除霉味。 等赵琨在厅堂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卧房也熏好了。伯高打开窗户,待烟雾散尽,就另外点了一炉熏香,开始替赵琨铺床,在床帐四角悬挂上驱虫的香囊。 张氏兄弟先回屋,赵琨和尉缭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张温正在训斥张良,让他不要乱动镐池君的东西。 话说得有些难听。 张良十分好脾气地听完他的指责,浓密纤长的睫毛渐渐垂落下来,委屈地轻颤了两下,眼里泛起一点水光。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瞥了伯高一眼,紧接着,他倔强地仰起头,向张温解释道:“我只是看见有一条发带掉在地上,顺手捡起来。” 有一小部分成年人就是这样,对外人总是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对家人却有一副急脾气,倒也不是故意使坏,就是情绪不稳定。尤其是面对小孩子的时候,有一种近似于不可理喻的强势。 赵琨十分不赞同没搞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轻易地评价一件事、指责一个人。事实上,除了亲身经历的人,又有谁能知道事情的全貌呢?有时候,不评价才是一种仁慈。谁能确定自己的正义感,不曾被舆论误导,甚至是被有心人利用呢?如果一片好心,却无意中伤了人,岂不是平添冤孽? 赵琨半蹲下来,平视着张良,望向他的目光中充满了信赖,“谢谢表弟。” 张良捏着发带,半晌没吭声。漂泊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之前对于寄人篱下的种种担忧,在这一刻都消散了。 他其实早就没有家了——母亲改嫁以后,又生了一个弟弟,母亲的新家,是不欢迎他去的。张氏这边,现任族长是大伯,大伯不曾苛待过他,然而没有父亲的孩子,多多少少是要受些委屈的。上有叔伯对家产虎视眈眈,下有恶仆欺负他年幼,以长辈自居,还总是做假账,贪墨钱财。 折腾了许多年,当初父亲留下的一千五百家仆,散去了一多半。就剩下六百多人。好在那股子歪风邪气,总算是被他遏止了。 第95章 刚巧赵琨年年派人去韩国送东西,似乎很盼着张良到秦国相聚,姑母萱姬听说张良的母亲改嫁了,更是一年写十几封家书,唯恐他过得不好。 张良幼时懵懂,今年再次收到表兄送来的十几车东西,单是小孩子的玩具就有一整车,还有表兄亲手制作的一整套士兵人偶,有骑兵、步兵、车兵、弓弩手、都尉、将军等等,木料打磨的非常光滑,一个木刺都没有。人偶的关节可以活动,张良能随时给他们更换衣服、铠甲和武器。让他们摆出不同的姿势、阵型,车兵的车放在斜坡上就能跑起来。玩伴瞧着都眼热,请了最好的工匠,愣是捣鼓不出一样精巧的人偶。 张良把玩着这套精致的木偶军队的时候,心中忽然就起了一个念头——听说当年父亲和姑母的兄妹感情十分深厚,或许姑母跟表兄是真心盼望他去镐池乡一起生活? 于是就有了这趟长途跋涉。 屋里只有两张床,却要住四个人。张良眨眨眼,抓住赵琨的衣角,“阿兄,我们共用一张床吧。” “好啊。”赵琨牵着他坐在绵密柔软的虎皮席子上,塞给他一只特制的暖手炉,“一会儿你先去洗漱。” 尉缭将佩剑解下来,对张温说:“张兄睡床,我把几案拼起来凑合一夜。”他沐浴过后,换了一套干净的、样式有些像道袍的靛蓝色衣裳,这种深邃又宁静的颜色,衬着他骨秀神清的模样,倒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这么冷的天,睡几案怕是会冻病。 张温偏过头,眸子里还藏着一丝不服气,别扭地开口:“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讲究。先生若是不介意,咱们大可以挤一挤。还有,刚才我辩不过先生,可不是因为儒家不如兵家,是我的学问还不够精深。” 尉缭也不推辞,直接走到床边坐下,对张温笑一笑,说:“我可没说过儒家不如兵家,儒墨显学,弟子遍布天下。各国的学官,有一大半都是儒生,儒学兴盛,自然有它兴盛的道理。”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没亮,赵琨就摸黑披上外袍,让伯高张罗着尽快起程。 直到众人即将出发,张良还没睡醒,赵琨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起来,裹上一件大氅。张良半睁着惺忪的睡眼,看了一眼,发现是赵琨抱他,又睡过去了。任由赵琨把他带上了马车。 等张良睡到自然醒,车窗外的景物已经完全变样。道路两边不再是原野,或者散乱又低矮的乡镇民宅。取而代之的,是宏伟的咸阳城,成片的亭台楼阁、宫殿之间,以一种高高架起的空中阁道“飞阁1”相连,这东西也叫天桥、复道。上下都有道路可以通行。桥上的行人络绎不绝,桥下的车马川流不息,一片繁华景象。 赵琨:大约相当于秦汉时期的“立交桥”。 走得近了,还能看见许多散落在路边的马粪蛋蛋,以及牛粪、车辙印迹等等。 这年头,女子称姓,用以区别婚姻——法律明确规定:同姓不婚。所以同人小说里常见的赵国公主嫁给秦始皇的设定,在现实中是不可能发生的,秦国、赵国的宗室都是嬴姓,不能通婚。这样做不仅违反伦理,还违法。 这一路,赵琨跟表妹也混熟了,得知表妹的名字叫姬冰砚(姬姓张氏)。 姬冰砚今年十三岁,和大多数少女都不一样,她既爱胭脂钗环,也爱长弓利剑。张温不让她骑马,她就借了赵琨的马,一路风驰电掣。 赵琨不觉得女子骑马有什么问题。别说在后世,女子能顶半边天。哪怕在秦国的陇西郡,由于汉族和戎狄之类的游牧民族杂居,那边的妇女儿童皆能挽弓搭箭,个个都是优秀的骑手。而且战国时期,女子掌权也并不罕见,比如秦国的宣太后、齐国的君太后。所以赵琨只是派了一小队护卫跟着姬冰砚,保护她的安全。 张温被赵琨和姬冰砚气得自闭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路过商鞅当年主持修建的宫门——冀阙,姬冰砚和张良同时注意到了门楼上张贴的秦国政令,以及军功封爵制的相关律法。 姬冰砚仔细阅读了一遍,很是兴奋,转头问赵琨:“表兄,这个军功封爵制,如果是女子立功了,也可以封爵吗?” 赵琨仔细回想,军功封爵制好像并没有限定性别。他不太确定地说:“应该可以封爵,回头我去问问王先生,再给你答复。”如果法家的专业人士王绾说可以,那就肯定可以。毕竟王绾正常发挥,能把对面的讼师(律师)送进去吃牢饭的。 伯高原计划,他们的车队从南门进入咸阳,横穿半座王城,再从东门出去,抄一条近路去镐池乡,可以节省不少时间。谁知走到章台街,满街都在议论嫪毐的事,据说嫪毐和都城著名的败家子赵濯进行了一场豪赌,嫪毐的赌注是山阳一县之地,赵濯的赌注是万亩良田,外加上百张房契,还都是咸阳附近的产业。 然后嫪毐赌输了,关键是这厮根本输不起,他不肯交出赌注,还说了许多脏话,并且威胁赵濯,自称是秦王政的假父! 第65章 鬼谷门人 昨日在赌坊二楼的除了赵濯,还有秦王政身边的几位侍中,以及上卿甘罗等人,个个都是官宦贵戚。大家一同饮酒,喝高了以后,就开始玩六博,赌得很大。引得无数赌徒纷纷围观。毕竟万亩良田,外加一百多份房契这样的豪赌,在咸阳城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第96章 唯有甘罗安静地旁观,始终没有参与博戏。 一开始,赵濯要求嫪毐说话算数,兑现赌注。嫪毐不愿意,故意借酒装疯,双方起了争执。一位侍中就站出来打圆场,轻声细语地劝嫪毐愿赌服输,别耍酒疯。 谁知嫪毐直接一把将这位侍中推开,瞪大眼睛冒出来一句:“我是秦王的假父,你这种卑贱之人竟敢与我作对!” 秦国的侍中的确不是什么身份显赫的大官,但人家是在秦王政身边伺候的人,平日里出入宫廷,参闻朝政,绝对称不上卑贱。如果秦王政出行,通常还会挑选一两名侍中陪他一起乘坐马车,在路上聊天解闷。 比如赵濯和蒙毅,他俩就刚刚被提拔为侍中。 嫪毐真是喝醉了,他这话一出口,非但没把赵濯给唬住,还将他彻底激怒。赵濯扶住险些摔倒的侍中同伴,冲上去对着嫪毐的脸就是一拳。嫪毐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人,当场就跟他扭打起来,两个醉汉,打得不可开交。 赵濯将嫪毐打得鼻青脸肿,随后又牵头带着几位侍中齐齐入宫,找秦王政告状去了。 围观的人比较多,事情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到了今天上午,街头酒肆已经传出十几个不同的版本。 甘罗派了侍从在赵琨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一看见赵琨,就叫住他,请他移步附近的官署。 甘罗早已等候多时,将事情向赵琨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据说秦王政暴怒异常,今日的早朝,秦王政问起此事,公卿百官却诡异地保持了沉默,反倒是秦国的宗室先炸锅了。 赵琨可以理解——公卿百官不敢置喙,是因为弹劾嫪毐,会得罪太后,不弹劾嫪毐,会得罪王上。太后与王上毕竟是至亲,身为臣子,掺和进这种事情里,万一影响到太后和王上的母子关系,岂不是要倒大霉?还不如装傻充楞,就当不知情。 “假父”就是继父、养父。 宗室这边,绝对容忍不了嫪毐自称是秦王政的继父,踩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他们只认子楚,就连吕不韦这位仲父都不认,何况是嫪毐?嫪毐算个什么东西?不过一个男宠,也敢跟子楚并列? 甘罗压低声音对赵琨说:“镐池乡现在可热闹,渭阳君(子傒)、云阳君、公子婴……昌平君、昌文君都那边堵着,就等镐池君回去商量大事呢。” 昌平君熊启的生父是楚考烈王,生母是秦国公主。他既是楚国公子,又是秦国王室的血脉,从小在秦国长大,因此一直受到优待。 昌文君也是楚国人,他属于外戚。俗话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吕不韦和嫪毐掌权的同时,秦国朝堂上的楚系官员也逐渐失势。因为权利的蛋糕只有这么大,多两个人来分,自然就有人要被迫少吃几块。 所以楚系势力反而渐渐倒向了秦王政。 赵琨深吸一口气,心底有一股子厌倦翻涌而出,“怎么,就缺一只出头鸟,突然想起我了?不过,他们押得对,我挺乐意牵这个头。”送上门的工具人,不用白不用,用了也白用。 如果大侄子注定要被一群宗室闹上门,赵琨宁可由他来出面,至少他不会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论,在大侄子的伤口上撒盐。 甘罗道:“我陪镐池君走一趟。虽说麻烦了些,但咱们与嫪毐已经撕破脸,就此顺势了结了他,也能防患于未然。” 车队进入镐池乡的范围,有婉转的笛声回荡在阡陌之间,尾音悠长,仿佛一声声拖长的叹息。 这边又是另一番景象——古老的周朝都城残存的建筑,和新修的水上乐园一期完美融合,有一种文化传承的底蕴扑面而来,又不失新奇有趣。而且这边的街道比较干净,附近的居民会定时清扫道路上的马粪和垃圾,然后每月去找书吏领取工钱。沿途还有不少便民设施,比如每隔二十里就有指路牌挂在大松树上,还有赵琨和墨家弟子一起设计的自助饮水屋、水冲式厕所等等。 张氏的人啧啧称奇。 张良望着道路两边傲雪而立的苍松翠柏,哪怕被冰雪覆盖了枝干,依然透出苍翠的颜色,是霜雪也压不住的蓬勃生机。 尉缭喃喃道:“八卦城?” 赵琨破防了,再次强调:“是水上乐园一期!”虽然从高处看,城池的布局确实很像一个八卦阵。大家都这么叫。 他给张氏兄妹三人、以及尉缭每人都安排了一套大宅子,亲自将张良送到提前打扫好的新宅之内,说:“阿良,我有事要离开一两天,你且安心住着,待我回来,再一同拜见长辈。” 上卿甘罗、秦国宗室,以及昌平君、昌文君聚集在赵琨的住处商议事情。 赵琨有意使用话术引导,分析了一下当前的局势,鼓动众人支持秦王政亲政,执掌秦国的大权,让赵姬退居后宫,这样嫪毐自然会失去倚仗,随时都可以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甘罗配合赵琨,一唱一和的,将所有人的情绪都煽动起来,然后现场研墨,写了一份奏疏,从渭阳君开始,每个人依次签字画押,并且发誓会效忠于秦王政。 甘罗跟赵琨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了这份签名,就算这些人事后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吕不韦和嫪毐都不会放过他们。 另一边,尉缭在院子中找了一块比较空旷的雪地,清理出一小片,点上一堆篝火,依次向火中加入各种粉末和药石。 第97章 很快,醒目的紫色烟雾升腾而起,凝在半空中久久不散。附近的鬼谷弟子都放下手中的事,朝着烟雾升起的位置疯狂赶路。 没过多久,深宅大院就聚集了一百多人。 尉缭负着手,面色沉静如水,向这些同门下令:“我要嫪毐和吕不韦的全部信息。” 还有陆陆续续来迟的,尉缭都给他们一一安排任务,轮到最后两个人,已经没什么正事可做了。尉缭想了想,说:“咸阳下辖四十多座城邑,其中离崆峒山最近的驿馆,桥洞里有一窝小狗崽,你们先好生喂养一段时间,等小狗断奶以后,挑三只好的给我送过来。” 昨天傍晚在驿馆,尉缭就想抱一只黄狗回来养,又担心狗崽子太过幼小,喂不活。之所以要挑三只小狗,是预备着给赵琨一只,张良一只,赵琨应该也挺喜欢小狗的,路过桥洞的时候,他盯着看了许久,眼中泛着细细碎碎的光。 赵琨和甘罗他们也瞧见了远处袅袅上升的紫色烟雾,向伯高询问是怎么回事,伯高也不太清楚,只能判断出烟雾来自尉缭居住的地方。 终黎辛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说:“尉缭必定是个剑道高手,无论是行走坐卧,我一直找不到他的破绽。还有,他不是一个人,一路上,我们遇见了一批又一批的过路客,有些的确是路人。还有一些,比如商队、樵夫、书生、武士等等,很可能都是他的人。” 赵琨表示理解:“鬼谷传人,家大业大,他这次入秦,要是孤身一个人才奇怪呢。” 他换了衣裳,独自去了章台宫。 秦王政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嫪毐恶心到了。但最让他伤心的,其实是赵姬的态度。 三年前的秋狩,还发生了一件事。太后赵姬时常感到困倦,跟秦王政一起用餐,刚吃了几口,忽然呕酸水。 秦王政安排御医徐咨为太后诊断,徐咨当时支支吾吾的,只说太后没什么病,最近不要剧烈运动,饮食不可过于辛辣、别饮酒……好好休息就行。 事后,等众人都散去,徐咨才跪在地上向秦王政请罪,并且实话实说——赵姬有身孕了,已经两个月。 秦王政没联想到嫪毐的头上,误以为是吕不韦做的好事。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在意,但是又没有那么在意。 赵琨懵了,他没想到秦王政对赵姬怀孕是这样的态度。因为后世的小说,影视剧,通常都会描述秦王政始终被蒙在鼓里,直到嫪毐造反,才发现赵姬还生了两个弟弟,愤怒到失去理智。然而赵琨跟秦王政聊了聊,才意识到秦国民风开放,风气与儒学盛行的齐鲁地区完全不同,寡妇养情夫,又怀孕,真不是什么大事。到了汉朝《女戒》、《列女传》才问世,三从四德才被拿到台面上,到了宋朝官方才开始提倡寡妇守节。 赵姬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在这个时代,的确不算很丢人。因为舆论不反对寡妇拥有第二春,秦的历史大多湮灭了,汉朝一大堆名人娶寡妇的,比如汉景帝的王皇后,陈平、张耳、司马相如等等。 秦王政尝试过跟赵姬沟通,解决问题。然而赵姬极力隐瞒怀孕的事,甚至搞了一出闹剧,让负责占卜的官员——奉常的属官太卜出面,向秦王政禀报,太后身体不适,彗星袭月,卦象显示,太后应当回避居所,才能转危为安。 赵姬只想躲开他。 世人以为秦王政意志坚强,其实他也有非常脆弱的一面,害怕被亲人抛弃。当初子楚逃走,就是抛下了他和赵姬,造成了他儿时的噩梦。现在赵姬也选择躲到雍城,住进离宫,离他远远的,只为隐瞒一件不怎么严重的事。当年宣太后也跟情夫义渠王生过孩子,什么大不了的事? 这种总是被至亲第一个抛开的感觉,就像是被极薄的刀锋划过心口,最初并不觉得如何疼痛,眼看伤口微微裂开,翻出浅红粉白的皮肉,直到殷红的鲜血汩汩冒出,才猝不及防地感觉到切肤之痛。 第66章 真当宗室这边都是死的? 此时此刻,在宫殿中最高的一层台阶“陛”之上,秦王政早已平静下来,端坐在王位中,一派龙章凤姿。 天子之“陛”一共九级。李斯就喜欢以“陛下1”这个词来尊称秦王政。 凛冬午后的阳光隔着窗棂照在秦王政身上,没有丝毫暖意。从君王的冕冠上垂下来的十二条玉旒模糊了他的眉目,庄重之中又透出几分天威莫测。 完全看不出他曾经为嫪毐的事情暴怒过。 赵琨还是细心地发现了异常——迎接冬至的郊祭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大侄子还没有将冕服、佩绶换下来。这个姿势,落在别的臣子眼中是君王威仪,但其实就是在想心事而已。 时下的礼制规定:祭祀和大朝会必须穿冕服,早朝时可以穿玄端,到了午后,太阳缓缓落下,就能换上更轻便一些的深衣。 赵琨太了解大侄子了,他一向不喜欢繁复厚重的冕服,尤其是冕冠,戴在头上好几斤重,委实称不上舒适。大侄子喜欢简单的玄端、深衣之类的常服。每次郊祭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换衣裳。 秦王政缓缓摘下冕冠,对上赵琨的视线,原本凌厉的眼神骤然一软。相伴长大的默契,无需多言,他就知道赵琨有要紧的事找他商议。挥挥手,让所有宫人都退到殿外,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地方。 赵琨迟疑了一下,跑过去给秦王政一个大大的拥抱,用哄小孩的语气说:“咱们不生闷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第98章 秦王政的薄唇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口吻异常冷静:“父王曾经多次告诫,不要在生气的时候做决定。寡人已经派暗卫去彻查此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他没有听信赵濯等人的一面之词,而是要细致调查这件事。 赵琨松开秦王政,自觉地坐在他身侧。 秦王政抬手拂去他肩头半融化的雪花,疑惑道:“雪早就停了,小叔父这是在哪里弄的?” 赵琨讪讪一笑:“过来的时候,听见宫女和宦官议论嫪毐的事,一口恶气无处倾泻,在树干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把这些乱嚼舌根的家伙吓得心惊肉跳,全散去了。”树枝上的积雪落了赵琨满身。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有人自称是秦王的继父,如此惊天大瓜,已经成为时下最火热最劲爆的话题。以至于又有好事之徒质疑秦王政的血统。 秦王政也笑了:“叔父还好意思劝我别生气?” 赵琨在袖袋中摸索片刻,取出一封写在绢帛上的奏疏,双手呈给秦王政,“王上,现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大事可成。” 秦王政看过奏疏的内容,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沉吟良久,道:“有这些人相助,除掉嫪毐不难,只是吕相那边……” 赵琨用手指蘸了些酒水,在几案上写了一句话——“甘罗已在相府。” 他凑近了些,悄悄地对大侄子说:“吕相耳目众多,要调动这么多人手,是不可能瞒过他的。所以咱们提前给吕相打好招呼,让他以为杀嫪毐之后,王上会将嫪毐手中的大部分权利都交给他,他不仅不会坏事,还会带头出人出力,促成王上亲政。” 秦王政心说:感觉小叔父已经被甘罗带坏了。又要骗驴子拉磨,又要驴子不吃草,还暗戳戳地盘算着卸磨杀驴。 他幽幽道:“甘卿是不是一直思慕吕相之女?要不寡人给他们赐婚?” 这件事赵琨多少知道一些,甘罗两次抛开礼仪,在相府中快步行走,两次都在拐角处撞到了同一个女郎——吕不韦的千金。一来二去,眉来眼去,确实是郎有情,妾也有意。 只不过吕不韦这人比较迷信,甘罗请的媒人上门之前,他让算命先生去给甘罗看相。算命先生说甘罗慧极必伤,不是长寿之相,于是吕不韦再也不提与甘氏结亲的事。他倒是真心疼惜女儿的。 赵琨转着紫竹哨,想了想,说:“还是当面问一问甘兄的意愿。”众所周知,吕不韦的结局并不好。是否要跟吕氏结亲,应该由甘罗自己来决定。 不多时,负责调查嫪毐的暗卫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瞅瞅秦王政,又瞅瞅赵琨,欲言又止,焦虑到抠手指。 秦王政拍一拍他,道:“查到了什么?只管说,小叔父不是外人。” 暗卫紧张兮兮地禀报:太后赵姬在雍城的离宫居住三年,跟嫪毐生了两个儿子,两个都藏匿起来。嫪毐并不是真正的阉宦,当初吕不韦收买了负责执行宫刑的小吏,只刮去了嫪毐的胡须,就对外宣称已然阉割过了,把人送进宫2。 还有更劲爆的消息——嫪毐和赵姬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时候,说起王上渐渐长大,心智成熟,渴望亲政掌权,不像小时候那么听话,没那么好控制了。 赵姬执政多年,不太甘心交出手中的权柄,从此退居后宫。 嫪毐就给她出了一个馊主意:尽早弄死秦王政,另立他们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继位,制造一个比秦王政当年更加年幼的君王,这样赵姬和嫪毐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继续掌权。 赵姬居然没有反驳,还颇有几分动摇的模样。 赵琨简直无言以对,嫪毐和赵姬的愚蠢和恶毒总是能突破他对坏人的认知。搞笑了,秦王政能继承王位是因为他是子楚的嫡长子,嬴姓赵氏的血脉。赵姬和嫪毐的孩子能相提并论吗?随便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觊觎王位?真当秦国宗室这边都是死的!?哪怕确实需要另外拥立一位新君,至少也得是嬴姓赵氏的公子王孙,才有可能得到宗室、以及公卿百官的认可。 这些年,百官皆要看赵姬的脸色行事,她是不是遗忘了这一切并不是因为她有多厉害,而是因为她的丈夫是秦王、儿子也是秦王,秦王政不仅年少,而且对她这位生母的容忍度非常高,可谓是仁至义尽。隐忍又隐忍,本来就已经到了要在沉默中爆发的边缘。嫪毐还在赌坊说那种话作死。 “啪!” 秦王政捏碎了茶盏,眼眸中迸射出冷冽的寒光,满身戾气,仿佛躯壳已经被某种嗜血的凶兽占据,下一刻就要择人而噬。 他一字一顿道:“小叔父,替寡人联络王先生(王绾)和隗先生(隗林),让他们探一探公卿百官的口风。寡人要选个良辰吉日亲政,先杀嫪毐,将他车裂,五马分尸!再逐吕相。” 第67章 秦王政:武德充沛(灭嫪毐) 由赵琨担任联络人,有一个极大的优势——他原本就是个活泼好动的,照旧每天鲜衣怒马,呼朋引伴地去上学。今天招摇过闹市,带着同窗找王先生蹭饭。明天跟尉缭一起垂钓,捣鼓出一款超级鱼饵,引得咸阳城中的钓鱼爱好者纷纷抢购。后天到隗先生在终南山的别院观看弓箭的制作流程,大后天邀请昌平君、昌文君等贵戚在水上乐园宴饮,顺便介绍表弟张良给大家认识…… 无论赵琨怎么折腾,都不会显得特别突兀。因为他一向如此爱玩爱热闹。 第99章 吕不韦虽然发现一点端倪,但甘罗已经事先报备过,是要除嫪毐。所以吕不韦并没有干涉,还利用职权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缺人手就帮他们调配,缺兵器就签字开咸阳武库去领。只可惜吕不韦的权限不高,他每次只能从武库调用五百套兵甲,再多,就需要太后赵姬的印玺。 今年的正旦,恰好赶上三年一度的大朝会。上至公卿将相,下至公府掾属,都要沐浴熏香,换上簇新的礼服,用隆重的礼节朝拜秦王政。 话说在秦国扩张版图的过程中,吞并了二十多个戎狄之国,其中有十二个戎狄国家,成为了秦国的附属国,他们的现任首领也来朝贺。 章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铜鼎中焚烧的香篆升起袅袅轻烟。 由吕不韦带头,渭阳君、镐池君……昌平君、昌文君,廷尉、治粟内史、仆射隗林、五大夫王绾等几十位官员出列,联名进谏,要求为秦王政举办成人仪式——冠礼。 赵姬猝不及防,根本招架不住这么大的阵仗。一旦秦王政加冠,传达政令就不再使用太后的印玺,而是需要秦王的御玺,这意味着权利的转移。 赵姬使出拖字诀,敷衍道:“冠礼需要准备很多东西,还要提前选择吉日,仓促间怎么能行?改天再议吧。” 谁知赵姬一手提拔的负责占卜、挑选吉日的官员太卜竟是一株墙头草。 感受着朝中汹涌的暗流,以及秦王政鹰隼一般冷锐的目光。太卜见势不妙,知道风向已经转变,他立即顺风倒向秦王政和吕不韦这一边,凑趣地说:“微臣最近观天象,亲眼目睹紫薇宫中的北辰帝星与日月交相辉映,此乃大吉之兆,于是微臣沐浴斋戒,占卜了一番,二月就有两个适合为大王举办加冠典礼的吉日。” 这属于友军的背刺,稳、准、狠,赵姬险些吐血三升——她继续拖延的理由被推翻了。 渭阳君老神在在地开口:“那臣就厚着脸皮自荐一回,臣请担任大宾,为王上主持冠礼。”时下,成人典礼要在宗庙中举行,让宗室来宣读祝辞、主持加冠仪式最合适不过。 赵姬轻蹙了眉心,嫪毐的神色变幻莫测。 吕不韦环顾百官,笑眯眯地拍板:“甚好,既然诸位同僚都没意见,微臣也凑个热闹,举荐五大夫王绾担任赞冠,协助加冠仪式。” 吕不韦毕竟是商人出生,哪怕位高权重,一些旧贵族照样排斥他。这些年,为了拉拢王绾,吕不韦费了不少心思。王绾却一直保持中立,既不鸟他,也不鸟嫪毐,除非因为公务必须跟他们交涉。 最近,王绾的态度终于软化了,竟然主动为吕不韦的长子解答法律方面的疑惑,颇有几分要跟吕相联手扳倒嫪毐的意思,吕不韦也乐意送一个人情给他。 话说嫪毐酒醒以后,意识到触了秦王政的逆鳞,即将大祸临头,就召集门客商量对策。嫪毐的门客,本来就混了许多六国的暗探,唯恐秦国不乱,直接给嫪毐出主意,让他瞅一个好时机发动叛乱。把秦国的局势搅得越混乱,暗探背后的诸侯越满意。 他们选择在秦王政去秦国的旧都城——雍城,祭祀宗庙的时候,发动兵变。因为嫪毐和赵姬已经在雍城经营了数年,势力根深蒂固。 不知道怎么回事,消息走漏了。秦王政决定不去雍城,就在咸阳的太庙加冠。 嫪毐一不做二不休,和赵姬串通,伪造了秦王的御玺,再加上太后赵姬的印玺,以及虎符,调集了卫尉竭、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戎翟君公,以及他们麾下的兵马。 其中卫尉竭掌管着守卫王城内外的军队,卫尉相当于禁卫军的指挥官,麾下大约有一万人。就连宫门的守卫都是卫尉竭的士兵。 内史肆掌管关中各地的县卒,有权征发咸阳县的军队。 佐戈竭是少府的官员,掌管戈矛、弓弩等冷兵器。 中大夫令齐掌管王城的近卫骑兵,是官骑的指挥官。 戎翟君公就是十二个戎狄附属国的首领,他们手中也有卫队。 这些倒霉蛋都被嫪毐的假诏书给骗了!他们点齐兵马,一共四万多人,跟嫪毐的门客(舍人之类的)、护卫合兵一处,被蒙恬下令关城门,挡在了王城之外,才发觉不对劲。现在就有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已经意识到上当了,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按照秦律,只要参与兵变谋反,不管他们有什么理由,肯定是诛三族的大罪。 除非一条道走到□□嫪毐兵变,夺取政权,还有一线生机。 然而他们手下的官兵接到攻打王城太庙的命令,全都懵了,一个个惴惴不安。天下人都知道:咸阳太庙里供奉着嬴姓赵氏的祖宗排位,历代先王都在里头。王上正在那里祭祖,准备加冠典礼。 唯有卫尉竭没有下令。他在对面的城楼上,认出了一道熟悉的身影——他的儿子赵濯。赵濯急匆匆赶来,他身上的锦衣,颜色过于鲜艳,十分醒目。好几位弓箭手都朝他放冷箭,有个剑术很好的护卫在一边保护他,顷刻之间已经击落了两支羽箭,好像是镐池君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护卫,叫终黎辛的。 赵琨穿着崭新的礼服,稳坐于太庙之中,听着王城外传来士兵集结的鼓声。其实秦王政早已更换衣裳和发型,提前两天,带着蒙毅、王贲、李信、以及一部分信得过的宫廷郎卫,悄悄地去了百里之外的雍城,目前住在蕲年宫。 第100章 赵琨身边的这位秦王,只是一个长得跟大侄子有八分相似的替身。他宣布了秦王政事先预备好的命令,“所以参加平叛的人,包括宦官,皆赐爵一级。平叛有功的人,皆封爵厚赏!” 替身的嗓音比较沙哑,这是一个很大的破绽,不过太医徐咨说王上受了风寒,再加上镐池君赵琨一直陪伴在王上的左右,所以并没有人疑心大王不是大王。 替身终究是替身,随着冷兵器的碰撞声,箭、弩离弦的破空声、惨烈恐怖的厮杀声密集地响彻王城,青年渐渐面如土色。 赵琨递给替身一颗糖,替他抚平衣袖上的褶痕,沉稳地轻声说:“别怕,臣会保护王上的。” 虽然一切都计划好了,但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召集军队需要时间。秦王政原本不同意赵琨留下来,但赵琨坚持这样做,因为赵姬选择支持情夫,这场叛乱的规模之大,远远地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属于十分严重的内乱,秦国总共才多少人口,怎么经得起如此内耗?只有他在这里,才有机会招降那些根本就没有谋反之心,却被嫪毐欺骗、被裹挟着参与叛乱的人。每个生命都是宝贵的,人口也是大秦发展的基础要素之一。 听动静,叛军已经相隔不远了。赵琨吹响了紫竹哨,伴随着尖锐高亢的哨声,终黎辛收到指令,示意镐池君的护卫队行动起来,在城楼上拉起了巨大的红色横幅——王上有令,只诛首恶嫪毐,被假诏书蒙骗的人,全部赦免。 与此同时,伯高领着几百个大嗓门的宦官,齐声高喊:“投降不杀!只诛嫪毐!”为了前途,这些宦官也都参战了。 嫪毐这边的叛军,虽然大多是秦军的精锐,但士气低落,根本没有勇气攻打王城太庙,听见对面的喊话声就不再往前冲。军官们识字,看见横幅,也纷纷停止了指挥调度。 再加上威望最高、最有能耐的卫尉竭一直按兵不动,叛军打了半天,连王城的城墙都没摸到。 嫪毐气急败坏,亲自挽弓搭箭,朝着对面城楼上一个衣着极其鲜艳的青年就是一箭。其实他的视力不太好,根本没认出那人是谁。只是瞧着对方穿得如此奢华惹眼,比他还招摇,不爽而已。 赵濯没事,反倒是站在他身侧的终黎辛不幸中了流矢,他微微摇晃了一下,单手拄剑,努力保持平衡。用另一只手拔出了羽箭。 赵濯一把扶住终黎辛,焦急又惊恐地捂着伤口处汩汩涌出来的温热血液,血色发黑,说明箭上淬了剧毒。如果伤在四肢、手足,这时候立即壮士断腕,还能活。然而终黎辛伤在肋下。 终黎辛不觉得难受,中箭的位置是麻的,剧毒破坏了身体的知觉,甚至没有太明显的痛感。他嘴唇发颤,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对赵濯说:“镐池君,还有,我妹子。”这是他最放不下的两个人。 “我替你养妹妹,我替你保护镐池君,你别……”赵濯的声音哽咽了,他知道刚才嫪毐瞄准的是他,他穿得太招摇,箭矢都朝他这个方向射,但是为了让父亲认出他,不要犯下诛三族的大罪,他没有躲起来。 终黎辛救了赵濯数次。却没能保住自己的命。嫪毐的箭术,委实离谱。 紧接着,赵濯也感到头晕目眩,他的身形晃了晃,陡然向一侧倾倒。 城楼下,卫尉竭怒吼一声,发疯一般挥舞着令旗,指挥他的兵马调过头来,攻打嫪毐。叛军的阵型顿时大乱,士气跌到谷底。 与此同时,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带着一万多军队前来平叛。 这几位都没正经带过兵,好在叛军已经开始溃散。 赵琨亲自登上城楼招降,保证投降不杀。他的信誉很不错,绝大多数叛军士兵都选择放下武器,听他的话直接投降。少数逃跑。 赵琨一直没有看见终黎辛,只瞧见赵濯似乎昏倒了,他的手上沾着乌黑粘稠的液体,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疹,被护卫抬下去找医工。赵琨担心得很,却有必须要立即去做的事,只匆匆看了一眼,确认小伙伴还活着,四肢健全,摸出帕子替他擦了一下手,就错身而过。 冷风潇潇而过,古城墙上无数斑驳的印记,有些是箭、弩、利刃留下的,有些像是雨水冲不干净的血色凝结。 赵琨心神不宁,竟然失手将紫竹哨上的穗子扯断了。他拢一拢衣襟,还是感觉遍体生寒。 这时,嫪毐才收到消息,秦王政不在王城太庙,在雍城的蕲年宫,那边是旧都城,也有宗庙可以祭祖。秦王政已经在那边加冠、佩剑。 嫪毐知道事不可为,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带着他们的亲信逃跑。 这场叛乱,双方参与的总兵力达到六万,不过还没有短兵相接,镐池君就劝降了大部分士兵,最终战死的只有数百人。 秦王政下令,在全国范围内通缉嫪毐,有谁生擒嫪毐,赏赐一百万钱,有谁杀死嫪毐,赏赐五十万钱。没过几天,嫪毐就落入法网。与内史肆、佐戈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多名官员一起被车裂示众。嫪毐的门客,一共有四千多家,共计两万多人,罪名轻的,被罚去宗庙砍柴,罪名重的,被流放到蜀地。这些人将比较先进的织布工艺带去了蜀地。 卫尉竭没有进攻王城,而且当场跟嫪毐划清界限,再加上他的儿子赵濯参与了平叛,所以他被赦免,只不过丢了官职。 太后赵姬被迁居到雍城的萯阳宫居住。 第101章 所有参与平叛的人都增加了一级爵位。伯高不仅获得了爵位,还被特许进入学室读书。 庆功宴上,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只有秦王政处于喧闹之中,却寒入骨髓,有一种被整个世界排斥的孤寂。他下意识寻找赵琨,却发现赵琨根本不在筵席上。他们最近都太忙了,一个在雍城,一个在咸阳,头一回这么多天没说过话。直到秦王政接收了嫪毐的权利,提拔王绾担任御史中丞(副丞相),举办了这场筵席,他俩才碰面。 秦王政询问宫人,找到赵琨的时候,发现全城欢庆,只有小叔父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地哭。 第68章 转变 秦王政听说了终黎辛的事。也知道这个人对小叔父来说非同寻常。然而小叔父之前并没有表现出特别难过的情绪。吕不韦和昌平君、昌文君还在讨论功劳分配的时候,小叔父已经带着卫队去封锁了咸阳武库,并且派人给秦王政送信,请他尽快安排官员来接管武库。 武库涉及到兵器、铠甲、兵车等各种军事装备的储存和分配,有必要牢牢地掌控在手中。 随后,小叔父安抚了投降的叛军。建议秦王政将他们的军籍打乱,重新编队,让他们继续为国效力。按照朝廷的惯例,这些士兵原本都要被流放到偏远的地区。 紧接着,张榜安民,督促农桑,照旧在二月大量育苗…… 总之,没有一天是闲着的。 以至于秦王政觉得他已经放下了,毕竟只是一个护卫,小叔父有百八护卫,他能记住名字的不足两百人。 现在看来,并没有。 假山和回廊遮蔽了众人的视线,灯火阑珊处,疏疏淡淡几枝腊梅。赵琨伸着一双笔直修长的腿,直接坐在又冷又硬的石头台阶上,薄唇微微抿着,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无法遏止地汹涌流泻。他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但泪珠子不断地滚落的同时,还夹杂着低低的呜咽。 秦王政以前都没发现,小叔父居然有这么多眼泪。这个位置,依稀能听见夜宴中的欢笑声,两相对比之下,更显得有时候人和人的悲喜并不相通。 一时间,秦王政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不太会安慰人。学着当年子楚哄弟弟的模样,用拇指拭去小叔父眼角的泪痕,说:“泾河发大水了。” 赵琨的眼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迷茫地抬头:“啊!什么时候的事?” 秦王政摸摸他的头,又轻轻拍一拍他的背,一本正经道:“就刚才,让小叔父的眼泪冲的。”才数日不见,人就清减了几分,衣裳都显得有些宽大,看着怪心疼的。 赵琨:“……” 原来大侄子也会开玩笑?被这么一打岔,心中居然略微好受了一点。 偷偷地哭泣,却被大侄子当场撞破,赵琨觉得有点难为情,主要是有损他男子汉的形象。然而他努力了半天,把脸都抹花了,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先前少府、武库都由太后的心腹掌管,支持秦王政的昌平君、昌文君的军队反倒急缺兵甲。赵琨特意求了一道诏书,去少府找工匠定制,给每个护卫都配了全套的铠甲。然而终黎辛登上城楼,发现伯高组织了许多宦官参与平叛,这些宦官都没有护甲,就将自己的铠甲解下来,给伯高套上。 赵琨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伯高参战——他早已写好了举荐书,要举荐伯高去学室读书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告诉伯高。而且战备物资都是吕不韦分配,正规军都还有许多人没有兵甲,根本顾不上宦官…… 诸多巧合,最终导致终黎辛中箭。 赵琨一开始不敢置信、不能接受,有那么一瞬间,他一下子就理解了伍子胥当年为父亲和兄长报仇,将楚平王从陵墓中挖出来鞭尸的行为。他也恨,恨到几乎疯魔,有好几次都差点忍不住去鞭尸嫪毐。 他身边总是有人,手头总是有不能耽误的事。甚至都没有机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这些天,赵琨照旧组织了今年的新品种推广活动,鼓励百姓种植杂交小麦、棉花、葡萄、石榴、山药、当归、黄芪等能获得较高收益的作物,并且跟他们签订契约,只要按照官方推荐的方法,精耕细作,成熟以后,会有专人负责平价收购。 前年去年,镐池乡已经有一部分农民种植棉花赚到钱,盖了新房,还买了耕牛,所以今年人人都抢着要种棉花。然而赵琨却开始限制棉花的种植规模,要求每家必须保留超过二十亩的粮田,并且大力推广其他农物种。对于这种要求,百姓虽然不理解镐池君保证国家粮食储备的用意,但也老老实实地照办,因为秦国人均一百亩地。每个四口之家,至少都有六十亩地。现如今粮食的产量大幅度增加,赋税依然维持着原样,家家户户的生活都在逐渐变好。从吃饱就是此生最大的追求,到兜里有了闲钱,可以买布裁新衣裳过年。家中也有了余粮,可以养鸡、养猪。 隗先生还夸赵琨变得沉稳了,他是变了,看似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稳重可靠。却没有人知道,在他平静的外表下,心中是怎样的风一程,雪一程,冰一重,火一重。生命为什么如此脆弱? 赵琨有一位叔爷,就是在当地人均月工资几十元的时候,一下子涨了五百元的工资,十分高兴,晚上跟同事喝了三瓶二锅头,一觉睡下去,就再也没有醒来。新工资还没拿到手,人先没了。 赵琨当时还没有出生,记事以后,偶然听长辈议论这件事,唏嘘得很。因为这件事,赵琨的爷爷退休以后,总说人世无常,想吃什么就吃,想去哪里看风景就去,不要亏待自己,别到吃不动、玩不了的时候,徒留遗憾。赵琨多多少少受到一些影响,是个比较会享受、也舍得花费的人。 第102章 他也曾试图开解自己——绝大多数人,出生的时候是一个人,离世的时候也是一个人。没有谁能陪谁走到最后一刻。终黎在的时候,他不曾亏待半分。终黎走了,他也不用总是设想——如果那天他没有派终黎登上城楼,在那样危险的地方办事,一切是不是会不一样?如果他不是那么固执,非要坚持留在咸阳。如果伯高没有立功心切,偷偷地组织宦官参战。如果终黎没有将铠甲让给伯高…… 所有的假设,都毫无意义。可明知没有意义,也会一遍遍假设。知道和做到,其实也隔着天堑的。 赵琨眼睛红红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哑着嗓子对秦王政说:“你别管我,我哭一会儿就能好。”他连君臣之礼也不讲究了。 秦王政也在台阶上坐下,伸出手臂揽着赵琨, 赵琨忽然眨了眨眼,破罐子破摔,满怀期待地问:“政儿,来都来了,能不能唱首小曲儿哄哄我?” 自从秦王政被怒火冲昏了头,下令把嫪毐和赵姬的两个私生子装进麻袋里摔死,将赵姬迁居到雍城之后。每天都有儒生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暴君,说他流放生母,是个不孝子。儒生的数量可真多,当面就敢骂他,背地里更不用提了。仿佛一夕之间,他忽然就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被世人狠狠唾弃。 本来想跟小叔父聊一聊,找点慰藉的,现在反倒要唱歌哄他开心。 第69章 当猛男吟唱“弃妇诗” 秦王政默默地观察着赵琨的神色,他怀疑小叔父还不知道他在雍城做过什么,那些儒生又是怎样议论这件事的? 以他们的关系,估计没人敢当着小叔父的面非议他。 秦王政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大多数人的谩骂和指责他都可以假装不在意,但如果小叔父也觉得他流放母后,与暴君没什么分别,选择从此疏远,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呢? 他想了想,问:“假如所有人都认为寡人暴虐,做了错事,叔父会怎么选?还会站在寡人这边吗?”是不是当了孤家寡人,就注定要体会独自立于权利巅峰的孤独、寒冷和寂寥? 赵琨心念一转,想到了史书上记载的秦始皇第一次大开杀戒——在赵姬选情夫不选儿子、配合嫪毐发动兵变之后,她被软禁在雍城的萯阳宫,有二十七个大臣劝谏,为赵姬说情,要求秦王政与赵姬和解,秦王政将他们都杀了。直到第二十八个——齐国人茅焦前来游说。 秦王政非常诧异,已经陆陆续续砍了二十七个,怎么还有人敢来劝谏他? 茅焦不卑不亢地说:“那二十七位仁兄,加上我,刚好凑成二十八星宿。” 秦王政终于意识一个问题,像茅焦这样的书生,心中有信念支撑,贪生但并不是很怕死,他们认为正确、正义、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会前仆后继地去达成目标。 好在茅焦并没有像之前被砍的那二十七位老兄一样,一上来就斥责秦王政,左一句“暴君”,右一句“不孝”。他是以天下、以国家利益为突破口,劝谏说:“秦国正处于以经略天下为大业的关键时期,大王却有了流放母太后的恶名,影响非常恶略,恐怕六国诸侯听说这件事,会因此背弃秦国。” 这番话一下子就戳中了秦王政的心思——横扫六国,经略天下。最终秦王政妥协,将赵姬接回咸阳的甘泉宫。 赵琨像猫洗脸一般将眼泪都抹干,用力拍了大侄子一下,不假思索道,“那我当然是帮亲不帮理啊。他们那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换成他们自己,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未必能比我们宽容大度。俗话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们凭什么要求受害者去原谅罪魁祸首?凭脸大吗?” 他顿了顿,继续道:“说句不中听的话,如果你轻易就原谅了太后和嫪毐,我不答应。终黎的事情,在我这里,永远都不存在宽恕。嫪毐应该庆幸他已经死了,不然我现在就能发明一种酷刑,必须割满三千刀才允许他断气。不过,杀劝谏的大臣,委实太冲动了,以后怕是没人敢提意见,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不敢提。下回碰巧遇上不想听、不爱听的时候,让内侍拿扫帚把他们打出去就好。” 秦王政放心了,郑重地点点头:“好。以后不杀劝谏之人。广开言路。” 赵琨翘起一条腿,换了一个坐姿:“刚才说好的唱小曲儿,别想蒙混过关,快唱,我要听!” 秦王政清一清嗓子,略微腼腆地唱了一首据说是周公卿想要挽留郑庄公,创作的歌谣——“遵大路兮,掺执子之祛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遵大路兮,掺执子之手兮,无我丑兮,不寁好也! 这首小曲儿还挺动听。 翻译一下,大约就是——沿着大路走啊,双手拽住你的衣袖呀,千万莫要嫌弃我,不念旧情与我分开。沿着大路走啊,紧紧地攥住你的手呀,千万不要觉得我这个人很讨厌,抛却情谊不同我好。 赵琨的手指碾过衣襟上繁复的丝绣,摸到系带,随手将大氅拉紧了些。 古人真的挺会,将自己比作多情的女子,句句都在挽留夫君,简直要卑微到尘埃里。然而王先生特意讲解过这首诗歌,非要说是:周公卿恳请有才能的贤人留下,别走。 当时,赵琨还跟罗开玩笑,说这首歌谣分明就是“弃妇流”的鼻祖。古代有不少遭遇了挫折的男性文人都写过“怨女弃妇诗”,希望得到贵人、伯乐的垂怜,比如曹丕、曹植。 第103章 不过秦王政身高八尺六寸,嗓音比较洪亮,音调偏高,唱这样的弃妇小曲儿有种强烈的反差萌。 赵琨忍着笑,抬手在大侄子的脑袋上轻轻地挼了一把。心说:难怪六国君王都搞不定尉缭,你却能留住他,原来你最会了。哪怕有时候冲动暴躁了一些,谁舍得就此分道扬镳啊? 第二天清晨,乌鸫在窗外鸣叫,音韵悠扬。这鸟号称“百舌”,最擅长模仿各种鸟的叫声。 赵琨醒来以后,又闭目静听了片刻,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伯高正拿着一封帛书怔怔出神。赵琨迷糊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那是他提前写好,却来不及派上用场的举荐信。伯高已经凭本事争取到读书晋升的机会,不需要他的举荐了。 第70章 我有个朋友 伯高原本不会偷看赵琨的书信,然而他替赵琨整理书案,刚巧发现这张写满字的绢帛露出了一角,上边有细微的褶皱,似乎沾了几滴水,署名的位置,有半个“琨”字已经晕开了一点,就顺手抽出来。 这信不管是写给谁的,都要重新抄一遍才好。伯高这样想着,不经意地瞥见了他自己的名字,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多瞅了几眼。 他的手仿佛被烫到了一般颤了一下,原来赵琨已经为他谋划了一个好前程。假如他不是那么急功近利,非要拿命去博功名,终黎辛就不会……他将这个念头压了下去。终黎这傻子,当真是太可惜了。伯高只恨他的地位太低,如果他不是小宦官,而是正经官吏,又怎么会领不到护甲呢?他若有护甲,或许终黎辛此刻还好好的。 去学室读书,是像他这样的人最好的出路——学满三年,只要成绩合格,出来至少是个文法小吏。 如果学业有成,还能参加郡一级的选拔,成为令史(县令的秘书)。令史之中最优秀的一批人,可以参加国家级的选拔,有机会进入宫廷担任尚书卒史,尚书卒史这个官职虽然不起眼,却有机会经常见到秦王政,也比较容易升迁。 就凭他是赵琨身边的人,只要学业拿得出手,没有选不上的道理。 伯高知道这封帛书为什么没寄出去了,这上边也不是沾了水,而是赵琨昨夜在宫里大哭了一场,回来蓦然看见书案上的青竹笔筒,想起这笔筒是终黎辛亲手为他削的,又毫无征兆地落泪。 伯高当时还松了一口气——镐池君表面还算正常,其实悲哀难过一直郁结在心底。这些天,他夜里辗转反侧,从前最爱的美食摆在面前也吃不下几口,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太医徐咨说,这样下去迟早折腾出病来。最好想法子让他排解一番。昨夜镐池君大哭了一场,反倒浇透了胸中的块垒,得到一场好眠,睡得格外沉。 猝不及防地对上赵琨的视线,伯高攥紧了手中的丝帛,喉头动了动,艰涩地说:“对不起。” 赵琨披衣起身,找了一只非常精致的白玉匣子,将青竹笔筒仔细地擦干净,收了进去,“你没有做错什么,有上进心是好事。王上让我休息几天,我与赵濯约好了,今日去探望终黎的妹妹,你要跟我们一起吗?还是直接去学室报到?” 嫪毐谋反,一共战死了六百二十八人,加上被诛三族的二十几位官员,还有被流放死在路上的嫪毐的门客。总数超过了两千。多少人失去了他们的至亲、好友、同伴…… 伯高没有一丝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一起去终黎家瞧一瞧,过两天再去学室报到也不迟。” 时隔半个月,再次见到赵濯,赵琨险些没认出来,他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穿一袭非常素淡的深衣曲裾,咸阳城中最普通的样式。手上的红疹还没完全消下去,中规中矩地向赵琨行礼,说:“多谢。医工说,要不是镐池君替我擦了手,等到毒素侵入肌肤、筋骨,便是神仙来了也难留我。” 赵琨赶紧将他扶起来:“你我之间,不必客套。” 他们先去水上乐园,只要是女客喜欢的东西,都给终黎的妹妹多准备上几份。再添一些优质的丝绸、锦缎,侍从们装车的时候,赵琨就去池塘边喂鱼,然而他刚拿出鱼食,花朝就将鱼食抢过去,扑扇着翅膀,蹦跶蹦跶地走到池塘边上,有模有样地喂鱼。 赵琨:花朝厉害了,天天看尉缭喂鱼,居然也学会了。 有两只小黄狗扒在尉缭的靴子上睡着了,尉缭瞧见赵琨他们,也不起身,坐在原地纹丝不动,笑吟吟道:“镐池君,我有个游侠朋友,虽说是糙汉一枚,但剑术是当世一流的。你要不要?介绍给你当护卫。” 第71章 只知道吕相,不知道秦王。 水中的鲤鱼纷纷争抢食物,带起一圈圈波纹,有一条红鲤鱼竟然破水而出,凌空飞跃,接住一粒鱼食,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又落回了水中。 花朝兴奋地“哑啊”一声大叫。海东青的鸣叫声穿透力很强,仿佛直入云霄。 趴在尉缭的靴子上睡觉的小黄狗瞬间惊醒,其中一只狗的毛都炸了起来,警惕地看一看四周。 赵琨摸了摸狗头,对尉缭说:“要啊,先生还是头一回夸赞别人剑术一流,这样的好汉最是难得。只是不知道好汉的姓名?” “他姓朱,单名一个诸子百家的“家”字,是鲁国人。”尉缭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从腰间抽出一支精巧的短笛,横在唇边吹奏。一小段极其高亢刺耳的音符穿透了整片水域、以及岸边的层层建筑,远远地传开。 第104章 魔音贯耳,出于礼貌,赵琨没有捂着耳朵遁走,然而他对尉缭的滤镜终究是碎了一地,这是什么挑战人类极限的笛声?传说中的又菜又爱吹? 朱家!? 这个人貌似上了《史记》的游侠列传,是一位乐善好施、救人于急难的大侠。据说他藏匿、搭救了数百豪杰,遇见贫困人士还附赠生活费,自己却穿着又旧又破的衣裳,每日粗茶淡饭,家中没有多少余财。 赵琨略微激动,深呼吸:“朱家真的愿意为我效力?” 尉缭满不在乎道:“他与我比剑,输了,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游侠儿最看重名誉,一诺千金,只要我开口,他就得照办。” 他们说着话,一名渔夫打扮的大胡子糙汉划着小船靠岸。 尉缭朝他招招手,笑道:“阿家,过来。” 早春还有些冷,只见朱家头戴一顶旧斗笠,光着脊背,只穿了一条长度到膝盖的中裤(膝裈)。他生得浓眉大眼、膀大腰圆,肌肉线条非常漂亮,一看就有很好的爆发力。 朱家向尉缭和赵琨行了礼,什么都没问,尉缭让他给赵琨当护卫,他就抱着剑,自觉地站在了赵琨的身后。 赵琨:“……” 不是,这位老兄,你都不关心待遇的吗? 赵琨注意到了朱家的剑,不是那种又轻又窄的文人剑,而是一柄超长的重剑,一般人根本挥不动的分量。他轻咳一声,提醒道:“朱兄,我的护卫俸禄是六百石,你若不满意,咱们还可以再商量。” 朱家挠了挠头皮,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大黄牙,“特别满意。先前我跟着燕国的丞相栗腹,他只管饭,从不给我们发俸禄。后来栗腹领兵攻打赵国,战败被杀。我也遭到赵王的通缉,是尉缭先生救了我的命。先生每日管两顿饭,也没有俸禄。” 赵琨有点同情朱家了,多么老实的一名游侠儿。却遇见了这么多大坑货。让他免费打工许多年。 考虑到终黎未是个女孩子,赵琨将月夕和姬冰砚都叫上,张良也跟着一起来了,一碰面,张良就压低声音说:“表兄,咸阳城这几日起了谣言,说六国诸侯只知道吕相,不知道秦王。” 第72章 你能看出我养的是什么 尉缭的听力远超一般人,恰巧听见了,他也不掩饰,顺手将短笛插进了腰带中,一本正经地说:“我掐指一算,吕不韦这个相邦(丞相)算是当到头了。不出一年,他必有性命之忧。” 朱家满脸都是崇拜:“我信。尉缭先生一向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 张良暗笑,确实未卜先知,不过这并不需要能掐会算,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自从嫪毐被诛三诛,而且嫪毐入宫这件事还牵涉到吕不韦,秦王政就想处死吕不韦了。只不过吕相的势力太大,还有众多的客卿、辩士为他求情,其中不乏文武重臣,秦王政也不好拂逆众意。 然而以秦王政的魄力和手段,既然起了这种念头,就不会再留着吕不韦过年,可不就是“不出一年,必有性命之忧”? 江湖算命的把戏。尉缭若是不入朝堂,去占卜,也能养活他手底下的三百鬼谷弟子。说不定还能混成名满天下的神算子。 赵琨望着烟波碧水上的几只白鹭,幽幽一叹。别人或许不知道,但他一直关注着尉缭的动向,心中再清楚不过——这谣言的源头,正是鬼谷弟子,尉缭肯定脱不了干系。 先前,赵琨的护卫还无意间撞破尉缭与人密谈,说要为信陵君复仇。就像当初吕不韦派人散播谣言,挑拨魏王和信陵君的关系,让信陵君百口莫辩、忠信见疑一样,这一回,吕不韦也将体会到谣言的威力,并且同样有苦难言。 这世间有因就有果,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主要是尉缭做这些事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开赵琨,他甚至一边教赵琨九宫步,一边安排鬼谷弟子去摸吕不韦的底。还厚着脸皮要求赵琨帮忙打掩护。 按照尉缭的说法,秦王政想扳倒权臣吕不韦,镐池君不可能置身事外,既然大家的目标是一致的,可以合作。 尉缭温和地拍一拍朱家,语重心长地说:“阿家,你以后要多听镐池君的话,别再被人用三张饼骗去卖命,还要帮人数钱。” 朱家气呼呼的,浓密的大胡子抖了抖,中气十足地大声说:“栗相(栗腹)没有骗我!我幼时流落街头,饿了一整天。他与我素不相识,停下马车问路,我说不知道,他仍然给了我三张饼。” 尉缭无奈道:“好好好,他没有骗你。是我骗你,行了吧?” 朱家憨厚地摇摇头:“尉缭先生也没有骗我,救命之恩,当牛做马也是应该的。你们都是好人。” 张良掩着唇偷笑。 赵琨沉默了。 难怪朱家没有俸禄,他对好人的要求可真低。 尉缭该不会是突然良心发现,决定给朱家介绍一个好去处? 伯高意味深长地一笑:“朱兄真是妙人。” 朱家折回小船边上,双手将渔网拉了起来,网中大大小小几十条活蹦乱跳的鱼,有鲤鱼、鲫鱼、白条、青鱂、花鳅等等。朱家只留下十来条比较大的鱼,其余的都丢回水中,目送它们游走。 朱家一边用草绳将大鱼串起来,一边说:“我运气好,在危难时刻遇见了你们,得到救援,才能平平安安地活到如今。我也要像你们一样,多行善事,多救人之急。有时候啊,人就那一道坎过不去,你拉他一把,送他一程,他后面就平顺了。” 第105章 赵琨心说:真看不出来,这大胡子糙汉,居然有一颗柔软的、怜悯众生的心。被人救了,就想将这份善意传递下去。 张良不笑了,忽然有点佩服这个大胡子。 朱家开始哼着小曲儿分鱼,给每个人都送一条,不管男女老少,锦衣布衣,皆一视同仁。他身上有几道伤疤,其中两三道年深日久,已经变得极淡,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还有一道扭曲的疤痕位于胸腹要害,仍然有点凹凸不平,还泛着一点淡粉色,现在瞅一眼都让人心惊,可见当时有多严重。 赵琨解下大氅,亲手替朱家披上。旁边还有女孩子,总这样光着脊背不合适。 尉缭让二十八个戴着面具、穿着样式相同的宽袍大袖的鬼谷弟子站成一圈,伸出双手请张良看,问张良能不能从一个人的手判断出他的特长。 姬冰砚嘟嘟嘴,带了一丁点小情绪,“先生故意为难舍弟,这怎么可能看得出来?我回府弄上几只鸟,蒙住头,让先生只看鸟爪子,你能看出我养的是什么鸟?是听声的、狩猎的、吃肉的、还是观赏的?” 尉缭气定神闲道:“我能。常见的也就那么十几种。猛禽的趾爪强健有力,呈钩曲状。比如花朝。栖息在树上的鸟,爪子细长一些,通常两趾向前,两趾向后,比如鹦鹉、杜鹃、雨燕。家禽常在地面行走觅食,爪短而健壮,三趾向前,一趾向后,比如雉鸡……” 姬冰砚:“……” 张良先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手,他最近每天练字,手指上握笔的位置磨出了一层老茧。再去看那些鬼谷弟子,有十七个人,手指相同的位置都有茧。其中三个人的茧格外厚。 张良想了想,说:“这十七个人,应该都识字,这三个人比较擅书,日常主要负责抄抄写写。” 尉缭赞许地点点头:“孺子可教,握笔的手和握剑、弹琴、种地的手,当然是不一样的。过来,我一个个给你讲。” 赵琨也饶有兴致地跟着学,不得不承认,尉缭这个人是很有些门道的。 就在这时,侍从前来禀报,所有物品都装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半路上,尉缭压低声音问朱家:“我不是让你穿整齐一些,给众人留一个好印象。虽说镐池君不在意这些,但世人多是先敬华裳,后敬人,你怎么就这样过来了?” 朱家拢一拢身上厚实柔软的大氅,小声解释:“你让青雪送来的新衣裳,我收到了,多谢。有个兄弟今日要去拜见未来的老丈人,这关系到终生大事能不能成,我就转送给他了。” 尉缭白他一眼:“你就说吧,哪个不是你兄弟?” 朱家哈哈一笑:“四海之内皆兄弟。我觉得镐池君真不错。你知道的,我还有个兄弟名叫高渐离,他擅长击筑,不知镐池君这里收不收乐师?” 尉缭沉吟片刻,说:“高渐离啊,倒是个仗义的人。只是燕赵游侠儿轻生死,重意气,常常以武犯禁。秦法如此严苛,你现在叫他来,他三天就犯事去蹲大狱了。且等上几个月,待吕不韦倒台,镐池君手中有实权了,能罩得住你们,再叫他入秦。” 朱家:“……” 赵琨:“……” 这个世界,说大也大,有些人一转身就再也不见。说小也小,行刺过秦始皇的猛人总共才几个?他这里即将迎来第二位。 越靠近终黎家,赵琨的心中就越忐忑。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终黎未。终黎辛出事以后,他派了身边最妥帖的几位侍女和厨娘去陪伴终黎未。却隐瞒了终黎辛的死讯。没敢让她们知道。 赵琨经常去终黎家串门,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好东西,也都要给终黎兄妹送一份。所以终黎未一直都不曾多想。 今日,终黎辛的棺椁即将下葬,再也无法隐瞒下去了。 众人一进门,终黎未随口问了一句:“兄长呢?怎么没有跟镐池君一起回来?”她身体不太好,很少出门,所以至今还没听到消息。 赵琨张了张嘴,却半晌都没说出一个字,他默默地撩起衣摆,跪在终黎未的面前。 终黎未吓了一跳,伸手要扶赵琨起来,赵琨却不肯起,终黎未终于意识到不对劲,颤声问:“兄长他出事了?” 赵琨的肩背都在发颤,眼尾瞬间红了,哽咽道:“对不起。” 与此同时,伯高双手平托着一柄剑,跪在了赵琨的旁边落后半步的位置。是终黎辛惯用的、从不离身的剑。 终黎未接过剑,轻轻摩挲,心中已经隐约知道答案了,她转身去屋里,取了一样东西,对赵琨说:“这是兄长留下的,他说如果他没有回来,就交给镐池君。” 第73章 口嫌体直的始皇 赵琨双手接过来,是一只非常小巧的雕花乌木盒子。他缓缓打开,盒底铺着色彩鲜艳的锦缎,一对小鱼形状的老桃木梳子静静地躺在锦缎上。 赵琨拿起其中一把鱼形梳,木料入手细腻光滑,每一根梳齿都打磨得非常圆润,还雕刻了精心设计的图案——五只蝙蝠围着一个篆书的“琨”字。 五只蝙蝠的谐音就是“五福”。 赵琨知道这是时下流行的吉祥纹,至于五福具体是什么,他就不清楚了。 张良善解人意地说:“《尚书·洪范》中提到五福,一是长命,二是富贵,三是身体健康、心神宁静,四是道德良心得到满足,五是安稳一世能够善终。”1 第106章 梳子的另一面刻了一行小字——愿君平安喜乐。 后天就是赵琨的生辰,原来终黎辛提前为他准备了一份礼物。赵琨把玩着精心雕琢的梳子,这一瞬,他忽然就从之前的心境中走了出来——如此美好的祝福,如果终黎辛还在,应该也不愿意看他日日伤怀。 终黎未又试着扶赵琨起身。赵琨便不再坚持,顺着她的力道站了起来,“谢谢,我很喜欢这对小鱼梳子。” 终黎未给了赵琨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嗓音略微沙哑:“喜欢就好。兄长特意跟秦墨的首领相里氏学来的手艺,练了好几个月,雕废的梳子都积了半竹篓,生怕镐池君用着不舒服。” 赵琨原先有一把用惯了的旧梳子,就是那种很一般的桃木梳,只是打磨得格外光滑。过年的时候,月夕侍奉赵琨梳头,不小心摔断了。 后来,赵琨又换过好几把梳子,有玉石的、纯银的、名贵木材的,用起来感觉都差点意思。 然而当初制作那把梳子的相里氏现在已经入朝为官,赵琨不好意思开口让他帮忙做木匠活,又用不惯新梳子,经常偷偷地将断梳子拿出来梳头。 终黎辛发现了,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拿起断梳子看了看,用手指量了尺寸。 这一对小鱼梳子,厚薄、长短、材质、手感都和赵琨惯用的那把梳子相似,只是做工要精致许多。伯高上前,想将东西接过去,赵琨摇摇头,将梳子放回小盒子里,原样封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中。他微微垂眸,有点羞涩地问:“雕废的梳子还在不在?如果还在,也给我吧。” 终黎未在柴房的一角,翻出一只竹篓。赵琨目测了一下,里边的桃木梳子,估计超过了一百把。看着也都好好的,并不像是作废的东西。还有小猫形状的,煞是可爱。 赵琨疑惑地瞧了许久,拿起第三把梳子,才意识到:其实以终黎辛的剑术,这些梳子的做工没有大毛病,仅仅是花纹的线条不够完美。他轻叹一声:“终黎啊!” 张良知道赵琨又伤感了,默默地陪着他。 终黎辛的佩剑也被放进棺椁中,将要下葬的时候,终黎未终于忍不住,抱着月夕,失声痛哭。 赵濯等终黎未的情绪稍微平复一些,问她,“女郎今后有什么打算?” 终黎未摇摇头。 赵濯双手递给她一面腰牌,难得轻声细语地说话:“你别怕,以后我便是你兄长。将来你若嫁人,我来出嫁妆。” 赵琨附和:“我也出一份。” 伯高郑重承诺道:“在下也出一份。” 送了终黎辛最后一程,内侍前来禀报——秦王政带着长公子扶苏去水上乐园寻找尉缭,刚巧扑了一个空。 赵琨瞥了尉缭一眼,总怀疑这家伙是故意的,这已经是大侄子第三次扑空了。 他挽起衣袖,神色不善地瞅着尉缭:“事不过三,先生是自觉过去,还是我派人将先生绑过去?” 尉缭吊儿郎当地席地而坐,完全不带怕的:“你能绑得了我?” 赵琨拖长了声音下令:“朱兄!立刻、马上把尉缭先生五花大绑。” 话音未落,朱家直接甩出一圈麻绳,套住了尉缭的脖颈。 尉缭单手握住拇指粗细的麻绳,挑眉:“阿家,你六亲不认啊。” 朱家挠挠头,迷惑不解:“不是先生亲自叮嘱一番,让我以后都听镐池君的嘛?” 尉缭:“……” 赵琨鼓掌:“朱兄好样的,干得漂亮。” 他们一行人赶到水上乐园的时候,就看见秦王政换了普通士子的衣裳,皱眉望着一只小泥猴。哦,不是泥猴,是在水边疯玩,踩了一鞋子泥巴,钻草丛钻得满头满身灰土的扶苏。 扶苏可怜兮兮:“阿嚏,父王,我冷。” 秦王政嘴上嫌弃地说“麻烦。”身体却十分诚实地大步走进赵琨的屋中,翻出一件外袍,把扶苏裹起来。 第74章 打扰一下,先给我解开,你们再继续 扶苏一点都不配合,小身板扭来扭去,“不行,外袍太长了,手、手伸不出来。” “抬手。”秦王政语气冷淡,动作却轻柔至极,略微有些生涩笨拙地替扶苏将袖子挽上去,衣裳在腰际折叠再折叠,用腰带束起来,总算是能正常行走了,就是皱皱巴巴的有点丑。毕竟秦王很少做这些事,不太擅长。 谁知小孩子也懂得要漂亮。扶苏瘪着小嘴,使劲拉扯衣襟,不愿意这样穿。 秦王政抓狂:“跟小叔父小时候一样不好带,真难养。” 赵琨一进门,刚巧听见这么一句,顿时就不乐意了:“辈分摆在那里,小时候明明是我带政儿,政儿才难养。” 秦王政坚持:“是我带小叔父,虽然叔父比我长一辈,但是岁数小啊。每次小叔父闹别扭不肯起床读书,不都是我给拽起来,还背着去学室的?” 赵琨哼唧一声:“打人不打脸,说人不揭短。要这样讲,政儿当年生病不肯吃药,偷偷地将温热的汤药倒进花盆里,我那一盆兰草都烂根枯萎了。” 一开始,赵琨还以为是积水导致的盆栽根系腐烂,把兰花挖出来,用清水冲洗,将烂掉的根须全部修剪干净,稍微晾一晾,让伤口自然风干,又重新换土移栽了一次,将兰花救活了。然而过了几个月,大侄子再次感染风寒,那盆兰花又开始蔫不拉几、半死不活的。赵琨暗中观察,将偷偷摸摸倒汤药的大侄子抓了一个现行。 第107章 还有始皇崽崽换牙的时候,新牙已经长出来一点点,老牙却愣是不掉,他每回吃东西牙齿就晃,还容易卡食物残渣,但是一直没有脱落。最后牙龈都有点发炎了,疼得很。 太医徐咨让始皇崽崽坐在凉亭中一个光线比较好的位置上。请他张大嘴,说要看一看是哪颗牙。结果始皇崽崽还没反应过来,徐咨就一边说笑,一边直接用小工具将他的牙拔下来。 拔牙超疼的,彼时,始皇崽崽猝不及防地惨嚎一声,眼泪都出来了。 赵琨问他:“你哭啦?” 始皇崽崽嘴硬道:“没哭!是眼睛里进了东西!这桃花开始凋零了,风一吹就簌簌往下落。” 不过这件事不能说,说出来大侄子要恼羞成怒的。 叔侄俩斗嘴,都认为是自己带大了对方。 尉缭:“……” 感觉知道的太多了,容易被灭口。 尉缭干咳一声,懒散地斜倚着门,向众人展示被缚住的双手,礼貌微笑:“打扰一下,能不能先给在下解开?松绑以后,你们再继续争论这个问题。” 第75章 那真是不巧 叔侄俩同时回头,相近的身高,相似的脸型,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高鼻薄唇,就连衣裳的色调也出奇地和谐一致。 不同的是:赵琨偏瘦一些,神情温和,一双桃花眼含笑望过来,让人如沐春风。秦王政看起来要健壮一些,他眼眸深邃,用鹰隼一般的锐利目光将尉缭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不太确定地问:“方先生?” 尉缭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眨眨眼道:“原来大王还记得在下。嘶,绑得太久了,手指发麻,快快给我松开,我保证不跑。” 赵琨抛给秦王政一个求夸赞的眼神。 叔侄俩相视一笑,刚才的争论仿佛从未发生。秦王政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亲自替尉缭松绑,“听闻先生入秦,寡人不胜欣喜。谁知往返数次,竟然无缘得见先生一面!” 这是暗戳戳地控诉尉缭每次都故意躲开。 尉缭的神态从容自若,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那真是不巧,在下有时候闲不住,喜欢找一个风景好的地方垂钓。或者跟友人出去走走。” 秦王政还在跟麻绳作斗争,他根本就没解过如此复杂的绳结,三下两下,把活结给扯成了死结。 尉缭:“……” 下一刻,秦王政干脆利落地抽出佩剑,辘轳剑的剑刃如霜覆雪,清光湛湛,只一下,就将麻绳削断了。 与此同时,扶苏胡乱拉拽,总算将外袍扯开,踩到脚底。赵琨像拎小猫崽一样,抓着扶苏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拎起来,顺手掂了掂,道:“又长了些。” 扶苏的小身板微微向下滑,往下坠,衣领发出不堪重负的开线声,他可怜兮兮地嘟起嘴:“叔公,我可能要摔了!啊啊啊!” 秦王政:“小叔父,抓猫抓狗才这么拎,抱小孩不是这样抱的。” 扶苏蹬着小短腿,倏地扭头,煞有介事地纠正道:“父王叫错了,应该叫叔公。” 秦王政耐着性子解释:“你叔公,就是我叔父,没错。” 扶苏还不能理解,为什么父王喊同一个人,称呼却跟他不一样。他仰着小脑袋瓜,迷惑地望着秦王政。 这叔侄俩,没一个会带孩子的。伯高实在看不下去了,提议道:“长公子的衣裳有些潮湿,所以总觉得冷,让奴婢带长公子去换衣裳吧。” 赵琨疑惑:“我这儿有扶苏能穿的吗?”显然都不合身。 伯高微微一笑:“回镐池君的话,最近长公子常来,奴婢就让绣坊预备了两套,衣裳、鞋袜都有。” 秦王政不由得多瞧了伯高一眼,他早就注意到这个宦官了——心细、善解人意、做事漂亮,而且还很会伺候人。据说是小叔父在隐宫随手捡的,可真会捡,他怎么就捡不到这样好的? 尉缭活动了一下双手,揉搓着手腕上的轻微勒痕。他并非秦国人,所以不需要行君臣之礼,只是向秦王政作揖。 赵琨似笑非笑地瞥尉缭一眼,说:“你们聊,我带扶苏和阿良去玩儿。” 张良和朱家,还在附近的凉亭中等赵琨跟他们会合,一起行动。 第76章 女装 秦王政知道阿良是谁,却故意打趣赵琨:“小叔父要去陪未过门的夫人呀,那可不能耽误了,要不再给小叔父多放几天假?” 陈年旧事,又被拿出来调侃。赵琨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不必。” 如果不是尉缭还在一边看着,他都要当场手捶大侄子了。 张良来秦国已经有一段时间,恰好赶上嫪毐之乱,赵琨抽不开身,都没带他在咸阳城痛痛快快地玩过。 赵琨心中对这位表弟很是亏欠。刚好还有六天休假,陪表弟四处玩玩,假期过后,又是春耕最关键的时期,他还有得忙呢。 离凉亭还有十几丈远,赵琨就听见姬冰砚那犹如银铃一般的清脆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真好听。 原来干等无聊,姬冰砚撒娇,求朱家耍剑给她看。 朱家追随尉缭的时候,是很有节操的一位侠客,剑出鞘必杀人,绝不存在什么耍把戏给人观赏。然而娇俏少女眉目如画、温声软语,他委实扛不住,就破例了一回,解下大氅来卖艺。 朱家的裤子已经穿了很多年,磨损得非常严重,耍剑难免有些大幅度的动作,只听刺啦一声,他的□□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边绣着两只小兔子图案的粉色犊鼻裈(三角裤)。 第108章 一脸大胡子的猛男,穿粉色内裤,还绣着超级可爱的小兔子。 反差过于强烈,姬冰砚爆笑。 朱家红了脸,窘迫地拿起大氅,披在身上,站到了赵琨的身后。 张良扯一扯姬冰砚的衣袖,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对朱家不敬,解围道:“我好像看会了一点点,朱兄瞧瞧,是不是这样?” 他握住尉缭送给他的桃木剑,认真地依次比划出基础剑招中的崩剑式、撩剑式、截剑式。 红梅花片片吹落,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花瓣,数点残红被风吹落在溪水中,随波逐流。张良生得秀美,踏着落花耍剑,十分赏心悦目。 朱家点点头:“就是这样,小兄弟于剑道上甚有天赋!” 赵琨默默地补充:张良做很多事情都挺有天赋的。这是实话,这孩子学什么都挺快,目前没发现对他来说特别有挑战性的学科,甚至包括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也是刚巧赶上,或者要用到的时候,赵琨顺便讲解一回,示范一下,他就明白了。 如果非要说张良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体弱多病,而且不太合群,目前还没有在秦国交到新朋友。 赵琨捡了一朵落花,在凉亭中闲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张良聊天。又安排了一个人带朱家去领几套护卫专用的衣裳,总不能穿着走光的裤子出去浪。 不多时,伯高带着公子扶苏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扶苏似乎不太喜欢伯高,走着走着,突然甩开他的手,不肯让他牵着,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跑向赵琨。 赵琨接住小家伙,抱起来随口一问:“这是怎么啦?” 扶苏扭头,指着伯高说:“他坏得很。” 伯高的人缘比赵琨还要好一点,赵琨还是头一回听人说伯高的坏话,感觉很是新奇,“伯高做什么啦,你就说他坏?” 扶苏告状:“有好多好看的衣裳、首饰,他故意放在高高的地方,不让我碰。” 伯高无奈地一摊手,解释道:“是小女孩的襦裙和首饰。”虽然扶苏喜欢,但他绝不敢给长公子扶苏穿女装,又不是嫌命长。 赵琨疑惑:“我屋里哪来的女……” 话没说完,他反应过来了,萱姬不想生孩子,但是很羡慕儿女双全的人家,想再要个女儿。赵琨考虑到他将来总会离开,有个孩子陪伴萱姬也好,就支持萱姬再养一个孩子。 于是沧海君一直留意着,过年的时候从老家领回来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女孩,算是赵琨的妹妹了。 这个妹妹年纪小,还不记事,没养多久,就跟他们特别亲近,完全像是一家人。 萱姬非常偏爱女孩子,为她准备了许多小衣裳、小首饰、小玩具……还非要在赵琨的屋里也放一些,让他学着养妹妹。还说女孩子要娇养,免得将来被人随随便便就骗了去,从来不舍得打骂,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 赵琨小时候都不见萱姬如此上心,他多多少少有点吃味,选择刻意遗忘了这件事。呵,他小时候就可以打骂,妹妹就不能,怎么还搞区别对待?十分不爽。 所以赵琨屋里其实存着小女孩的衣裳,样式还挺多。伯高知道他的心思,因此并不指明是谁的衣裳。 扶苏耍赖,小身板扭了扭:“为什么不能穿?我就要穿那个花裙子!” 赵琨:“……” 他将扶苏举起来一点,平视着小家伙,“你是男孩子,我不建议你穿女式的襦裙,可能会被人笑话的。当然,如果你一定要尝试,也不是不可以。不过自己做出的选择,要担得起后果才行哦。” 扶苏根本不听劝:“一定要穿,现在就要!” 这时,朱家已经穿戴整齐,正式开始他的护卫生涯。赵琨看了看天色,对伯高说:“给扶苏带一套襦裙,就在车上帮他换。” 张良掩唇偷笑。 姬冰砚挑眉:“表兄,小孩子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赵琨笑了笑,没吭声,他是个尊重别人自身意愿的人,只要不会造成严重的后果,哪怕是小孩,他也喜欢让别人自己做决定。 扶苏正是探索欲比较强盛的年纪,好奇心特别重,什么都想尝试一下。有时候没必要拦着,有些事多说也无益。反正有赵琨在一旁照看,不会遇到什么大麻烦,就让扶苏这样上街,亲身体验一回,他自然会知道为什么不建议他穿女孩子的衣裳。事教人,一次就能教会,吃一堑,长一智。总比苦口婆心地劝半天,扶苏还嫌他啰嗦要强上一些。 时间不早了,所以今天先在咸阳城内逛一逛,明天再去远一些的地方玩耍。 路过绿杨里,有一群少年正在蹴鞠。张良听见喧闹嬉戏的声音,掀起车帘瞅了一眼,颇有几分羡慕的样子。 赵琨道:“阿良要不要去隗先生办的私学上课?会有许多孩童、少年跟你一起读书,一起玩儿。隗先生除了太过严厉,没有别的缺点。” 老秦人要积累军功,每每出生入死才有机会出头。六国的客卿凭借着学识、政绩就能顺利地晋升,丞相基本都是外来的有识之士。所以近几十年,秦国的官吏、乡绅望族也开始重视子女的教育,一些私学的教学质量非常高。可惜到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 213年),丞相李斯上疏,要求禁止私学,不允许民间私藏诗、书,以及诸子百家的典籍。让所有读书人都“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秦始皇采纳了这个建议,才有了焚书事件。 第109章 李斯自己就是从荀子开办的私学毕业,平步青云。却在数年之后,斩断了无数像他一样,渴望通过学习改变人生的寒门士子的求学之路。搞笑了,一般人有机会“以吏为师”吗?普通百姓一生也接触不到几名小吏,官员就更够不着了。推行法教固然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但如果朝堂上只有法家的声音,显然会出问题。 赵琨还在走神,忽听张良问:“有多严厉?” 第77章 谁这么多嘴? 赵琨讪讪地道:“就是对学生的要求比较高,我小时候射箭稍微差一点点,下课以后,隗先生不让走,盯着我继续练。” 后来学习度量衡,隗林要求每个学生都必须掌握测量物体的长短、容积、轻重等各项数值的方法,并且熟记大秦的统一标准。他不允许数值出现一丝一毫的偏差,甚至将学生领到少府,拜托老工匠教他们制作军中制式的铁箭头,让赵琨重做了五次。第二个成品出来的时候,老工匠都说可以了,隗林却不能容忍任何瑕疵,非要让赵琨重做。 不过,隗林对自身的要求更高,他为赵琨制作的弓,每一张都堪称艺术品,能当传家宝的程度。所以赵琨也没什么不服气的。他小时候用过的弓,至今还收藏在书房中。 张良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经常脱靶,只是稍微差一点点?” 赵琨轻咳一声,“谁这么多嘴,这种事也告诉你?”不知不觉间,黑历史都被人抖出去了。 张良诧异道:“竟然是真的?我以为别人胡说,逗我玩呢。” 他原本不相信的,以表兄现在的箭术,谁敢相信他当年箭箭脱靶?偏偏让表兄亲口给坐实了。看来先生严厉一些,是件好事。 赵琨炸毛:“明天就去长杨宫打猎,让你瞧瞧我游刃有余的箭术。”他是宗室,可以随时使用王室的游猎场。顺便多叫些人,让他们都带上自家的子侄,孩子多了,总有跟张良比较投缘,能玩到一起的。 张良莞尔,轻轻拍一拍赵琨:“表兄,我知道你现在射箭很厉害。” 赵琨心中舒坦了,“那隗先生的私学,你去不去?想去我就托隗先生留一个名额。他可抢手了,别人想把孩子送过去读书,他还要先看一看,有眼缘的才肯收。也就是我开口,才能十拿九稳。”这个时代的师徒关系比较密切,说句荣辱与共都不过分。所以隗林收徒十分谨慎,毕竟弟子闯了祸,先生也要担一部分责任的。 张良道:“我想去。只是隗先生见了我,有没有可能不想收呢?” 赵琨得意:“绝不可能!隗先生常说,希望‘得良才而教之’,他要是遇见像阿良这样聪慧的学生,必然高兴。” 张良感觉赵琨对他有一种近似于盲目的信心,他自己心中都没底。 另一辆马车中,伯高替扶苏换上了小女孩的襦裙,将他的眉毛略微描粗、画长了一些。把鬓边的碎发梳下来,遮住了发际线和前额,这样只要扶苏换掉女装,就不会被人认出来。 赵琨让车夫停在咸阳西市,带张良和扶苏去看了一场百戏(杂耍),除了常规的弹琴、击筑、斗鸡、走犬、猴戏,今日还有踩着高跷表演幻术的,居然还有金发碧眼的波斯美人踩着节拍跟大蟒蛇一同翩翩起舞。美人的玉足雪白,踏在织花的地毯上,很是惹眼。 张良还没到懂得欣赏美丽女子的年纪,反倒更喜欢踩高跷的那位老先生。场中许多大大小小的孩童,都是跟长辈来看百戏的,每到精彩处,就大声喝彩,相比之下,张良显得异常安静, 扶苏过年期间在宫里看过好几场百戏,花样更多,幻术更精彩,因此并不看台上的表演,而是跟几个同龄的小孩子在一边玩过家家。他不说话的时候,好几个小朋友围着他转,等他开口说话,声音比一般的小女孩要低沉,被怀疑是个男孩子。 一个成年人拉住自家的小孩,疑惑地问扶苏:“你是男孩还是女孩?” 扶苏很诚实:“我是男孩。” 小伙伴们一下子就变了脸,都不肯跟他玩了,还推推搡搡,要赶他走。 扶苏很委屈,提着裙摆扑进了赵琨的怀中。 第78章 跟少年人出来玩就是痛快 如果是成年人,看不惯一个人,大概率会暂时容忍。甚至表面嘻嘻哈哈,心中骂骂咧咧。然而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直接。大多数孩童还不会刻意掩藏真实的想法。对一个人的喜欢和厌恶都非常明显。 几个小孩追过来,被朱家挡住了,他长得比较粗犷豪迈,板着脸往那里一站,大胡子根根粗长,顿时吓得没人敢靠近。 只有一个小男孩隔着几案朝扶苏大喊:“你的襦裙真漂亮,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紧接着,他就被家长拖走教训了一顿,让他不要跟乱七八糟的人玩耍。 赵琨抱起扶苏,目光冷冽地瞥了那位家长一眼:“请注意言辞。素不相识,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就这样说一个小孩子,恶语伤人,你才是乱七八糟的人!” 对方明显不服气,然而看赵琨衣饰华美,气度不凡,并且护卫众多,每个护卫都是一副底气十足的模样,瞧见那些乡绅富豪挤到附近,也一律赶开,不让任何人惊扰到主人观赏百戏。猜出赵琨的身份不简单,不敢招惹他。反倒客客气气地道歉。 扶苏快要哭了:“叔公,我做的不对吗?” 赵琨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也不是不对,其实穿什么衣裳,应该是你的自由。只不过这世上有许多人会将他们自己对事物的认知当作常态,并以此为参照标准,发现比较特殊的人,与众不同的行为习惯,往往怎么看都不顺眼,没多少包容心。但如何看待男孩穿女装,也是他们的自由,你很难改变任何一个人的认知。想特立独行,就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不过,人有时候还是要试着入乡随俗,和光同尘。” 第110章 扶苏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可是我觉得女孩的襦裙更好看。” 赵琨在他耳边悄悄地说:“我让绣娘给你设计两套颜色相似的男式襦裙吧?也很好看的。下次出来玩就可以穿。” 扶苏点点头:“好,让伯高服侍我换衣裳,我不想被人笑。” 赵琨对伯高招招手,伯高就领着扶苏出去了。 张良不仅爱看幻术,还十分好奇这些幻术效果是怎么达成的?他偏着头,小声跟赵琨讨论。 幻术和后世的魔术差不多,赵琨多多少少知道一些门道,他并不说破,而是引导张良自己思考,还随手就给张良最喜欢的节目打赏了二十五镒(五百两)上币黄金1。 难得有贵客出手如此阔绰,很快,百戏场的东家就亲自送来了糕饼和酒水。 赵琨彬彬有礼地道谢,邀请东家入座,问他:“你接不接上门表演的生意?” 张良显然爱看这个,但是百戏场的人太多、太杂乱,三教九流都有。赵琨不放心表弟自己过来,所以替他问问,看能不能预约上门演出。以后在家就能看百戏。表弟毕竟才九岁,据说小孩子心性不定,容易被人带偏,还是要注意一些。等表弟长到十二三岁,比较有主见,心智相对健全,知道什么事情危险不宜参与的时候,再放他四处霍霍。 东家一听,连忙道:“当然接。我们齐云社上门演出,还可以点戏。蒙氏、李氏、王氏经常叫我们在府上演大戏,男女老少都喜欢看。” 他对跑堂的少年招招手,吩咐说:“快将咱们齐云社的百戏谱取来,请这位郎君过目。” 少年飞奔去后台,很快就捧着竹简折回来,双手奉上。 赵琨接过来,随意瞅了两眼,节目还挺多的,大致做了分类,有动物表演,也有幻术、歌舞、乐器、俳优(古代的相声、说书、说唱艺人)等等,每样都有十来个节目可以选择。名叫齐云社,是因为他们有个压轴节目叫:龙游云海。 他将竹简递给张良。 张良将《百戏谱》上的几十个节目的简介都瞧了一遍,眼睛都亮了。然而看见标价,发现上门表演非常贵,费用是现场观看的数百倍,相当于包下一整天的场次。他微微咬着下嘴唇,说:“这,还是算了。让表兄太过破费,良心中也会过意不去的。” 赵琨大咧咧地一摆手:“富贵犹如过眼云烟,花得舒心,买了称心如意的东西,改善生活品质,才叫钱。放在库房里就是一堆落灰的金属而已。千金难买我高兴。” 东家听了,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地夸赞:“小郎君是个明白人。” 赵琨发现张良还是不好意思让他出钱,就亲昵地揽住张良,半开玩笑似的说:“阿良不必给我省钱,我不娶妻,将来让阿良给我养老。阿良现在不花,以后可就亏大了。我超会玩的,到时候我可不会替你省。” 张良总算放开了,微微一笑:“好,现在你挣钱养我,以后我挣钱养你。” 赵琨一本正经道:“嗯,一言为定,咱们拉钩。” 张良疑惑:“拉钩是什么?” 赵琨伸出小指,勾住张良的小指,一大一小两只手勾在一起来回拉扯,口中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于是张良彻底安心,一口气点了二十多个节目,预约在后天赵琨生辰的时候演出,好好庆祝一番。 从百戏场出来,夕阳光芒万丈,格外绚烂。 长街喧闹,许多人乱哄哄地朝着咸阳城东门的方向涌去,有刚刚散值(下班)的官吏,有布衣士子,也有贩夫走卒。 伯高拦了一位士子打探消息,原来是丞相吕不韦让门客编撰了一本《吕氏春秋》,派人贴在城门上,请众人鉴赏。吕不韦还放出话来——如果有谁能改动《吕氏春秋》的一个字,赏千金。 改一个字赏千金! 这就是最好的宣传,迅速轰动了全城。无数人慕名而来,聚集在咸阳东门,阅读《吕氏春秋》。 赵琨也带张良和扶苏去看乐子。还真有很傻很天真的布衣士子,跑去相府,要给《吕氏春秋》改一个字,立志领走千金大奖。无一例外,他们全部都吃了闭门羹。吕不韦只是搞搞营销,推广他的书,让所有人都抢着看《吕氏春秋》。他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般人赚不到这千金。 张良感叹:“这通天的手段,难怪他富裕。” 赵琨道:“是啊,吕不韦曾说‘富在数术,不在劳身。2’有时候人得审时度势,尽量把目光放长远一些,找对方法,因势利导,财富自然聚集。而不是只会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埋着头,辛劳地付出。” 吕不韦其实很有才华,他完成了史上最成功的风投。而且,他这个人很有几分兼收并蓄的风度,对于诸子百家的学说,接受度良好,每样都有涉猎,都不甚精通,算是个杂家。 古人说,人有三不朽,不会随着生命终止而湮灭:立德、立功、立言。 著书立说,可以算作“立言”。《吕氏春秋》这一波推广,势必将吕不韦的名望再推上一个新高度。 赵琨带张良去咸阳东市买弓箭。 张良挑选弓箭的时候,赵琨瞧中一柄剑,掌柜的介绍说着这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赵琨就拔剑在手试了试,霜刃如雪,确实锋利,他不留神手滑了一下,剑刃轻轻一挑,就割断了系玉的丝带,玉佩瞬间坠地,摔成了两半。 第111章 赵琨捡起玉佩,就在这时,窗外隐约传来年轻女子的呼救声,听起来很是无助、惊慌、恐惧。 他循声找过去,但见两个青壮年男子当街扯住了一名约莫双十年华的女郎,将她往一辆又脏又破的骡车上拖曳,动作野蛮又粗鲁,非打既骂。 女子一边惊叫,一边向路人求助,说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些人。 秦律规定,每个人都必须见义勇为,遇见需要救援的人,却视而不见,违法。就在路人将信将疑的时候。 却有一位老太太撒着泼,捶胸顿足,向围观的人群哭诉隐情,说老两口省吃俭用,好不容易给大儿子娶了妻,却是个好吃懒做的懒婆娘,不干活,还贼能吃。昨天跟大儿子吵架,就从家中跑出来,一夜未归,不肯认他们,也不肯跟他们回家。 众人一听,这是别人的家事,于是无论女子怎么呼救,都没有人伸出援手。 眼看女郎已经被拖曳上了骡车。赵琨拦在车前,挡住了男子再次高高举起的巴掌,道:“等一等。” 男子凶神恶煞道:“干嘛?” 赵琨微微蹙眉,这两个青壮年男子看起来的确像是一家人,从他们的衣着打扮来判断,应该属于黔首(平民百姓)。黔首娶妻不容易,许多黔首根本就娶不起。那个年长一些的男子真的特别粗暴,将女郎打得耳朵出血,头发都被拽下来好几缕,而且这女郎看上去比较爱干净,男子却穿得脏兮兮的,委实不像夫妻俩。 说起来,最近咸阳城发生了好几起失踪案,丢的都是大姑娘。会不会就是这样被人强行拖走的? 老太太哭得更大声,“自家媳妇跑了,不该追回去吗?小郎君怎么还拦路?莫非小郎君认识这懒婆娘?” 众人议论纷纷,周遭一片嗡嗡的声音。 赵琨丝毫不受影响,冲女子眨眨眼,询问老太太:“她真的是你家长子的结发妻子?” 老太太说:“真真的,赶紧让路。” 赵琨将摔成两半的玉佩托在掌心,给众人看,“那就好办了,这女郎刚才撞了我一下,我价值千金的玉佩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了,你替她赔偿吧。也不用千金,给一百金意思意思就行。” 老太太愕然,紧紧地捏着衣角,“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赵琨不紧不慢地说:“我可不是吓大的。我的护卫会陪你去找你们当地的亭长,让他开个证明,证明这女郎的确是你的家人,不用赔钱,我也照样放人。但若证明是你们撒谎,当街抢人……” 老太太见势不妙,跟两个儿子互相使眼色,想要开溜。 赵琨抛给朱家一个眼神,朱家没反应过来,他身旁的一名少年护卫一把扯住骡车,说:“大兄弟,别急着走呀,咱们去咸阳县衙说道说道。总不能让你爷娘省吃俭用给你娶的妻子就这么跑了。” 他说着,一挥手,七八个护卫一拥而上,将两名男子擒住,按在地上。至于老太太,这个少年护卫还挺有人道主义精神,请老太太坐在骡车上,他牵着骡车走,“大娘,您可要坐稳了,就算摔断腿,摔死了,这衙门您也是一定要去的。在这咸阳城,还没人能讹诈我家主人。” 老太太原本要从车上跳下来,躺地上讹一笔钱财,听见他这样说,顿时面如死灰,老实了许多。 赵琨对这个少年护卫有点印象,去年冬天新来的亲卫,长相平平无奇,经常默不作声地跟在终黎辛的身后,早就混了个眼熟,只是还不知道姓名。赵琨上前两步,替少年护卫拢了拢衣襟,温和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多少岁?” 护卫抱拳,说:“在下章邯,印章的章,邯山的邯。今年十六,尚未娶妻。” 赵琨有些恍惚,同名同姓吗?该不会是那位秦末的著名将领吧?尚未娶妻也用不着向他汇报!这少年护卫既靠谱,又不那么靠谱。 赵琨轻笑一声:“章邯,你晋升一级,以后就是我的亲卫百夫长。这件案子,你去盯着,办完以后,具体是什么情况,给我说一声就行。” 朱家接替的是终黎辛的职务,护卫统领,相当于千夫长。都算是低阶小将。军中职位从低到高依次是伍长、什长、百夫长、千夫长……司马、都尉、副将、将军。 章邯欢快地应了一声,叫了几个人,押送着三名嫌疑犯去县衙了。 当天晚上,赵琨回到镐池乡的水上乐园,秦王政竟然还没走。 他提着灯,英英玉立,长长的曲裾拖曳在台阶上,披在身后的大氅随风而动,侧身回眸,冷峻的眉目难得透出几分温情,“小叔父怎么才回来?” 赵琨大步走过去,“怎么不在屋里等?以后有事情,可以派人去叫我早些回来呀。” 秦王政携着他的手进屋:“叔父打小就爱玩,却难得有闲暇痛快地玩耍,我实在不忍心叫你提前回来。” 原来秦王政跟尉缭相处了半日,心中越发没底。尉缭整个人都透着一种松弛感,就仿佛他根本没有考虑过为秦王政效力,也不打算在秦国停留太久,随时准备走人的那种慵懒随性,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傲自信。 和李斯等人的心态,以及对秦王政的认可程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哪怕立刻就分别,尉缭也可以很从容,潇洒无比地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让秦王政很是苦恼,有一种干着急,却使不上劲的无力感。 第112章 他拜托赵琨帮他探探口风,看看尉缭到底是怎么想的?秦国的国尉对尉缭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尉缭当初对信陵君,可不是这样的态度。 赵琨拍一拍大侄子,“尉缭当初追随信陵君的时候,才十八岁,还是少年心性,古道热肠。他现在二十九了,经历过大起大落,又不是没当过国尉,心态自然不同。这个官职对他的吸引力恐怕还真不大。咱们不要盲目攀比,人和人的相处模式,也没法比较,请务必耐心一点,静待花开。” 秦王政一揖到地,“请小叔父多多指教!” 赵琨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跟尉缭相处的点点滴滴,思考许久,说:“指教不敢当,我感觉尉缭是挺矛盾的一个人。一方面,因为信陵君的事,他耿耿于怀,甚至将功名利禄视作浮云。任何一位诸侯招揽他,他都能扛得住诱惑。但另一方面,他多年研读兵法,关注各国的局势,却没能辅佐一人,一统天下,终结这乱世,心中其实是有遗憾的。他不肯留在秦国,应该是多方面原因,比如这些年野惯了,容易触犯秦律,不想吃牢饭。另外,他似乎不喜欢繁文缛节,下次见面,记得给他免礼,他肯定会自在许多。” 秦王政若有所思。 赵琨拍一拍的他肩:“咱们一定可以留住尉缭的。政儿负责礼贤下士,我负责盯着人别跑掉了。放心,我要了一条他亲自喂养的小狗,闻着气味就能找到他。还有花朝,天天围着他转,一找一个准儿。他要是敢跑,咱们就牵着狗,架着鹰,给他绑回来。” 秦王政爽朗大笑:“好,就这么办。” 临睡前,伯高敲门进屋,向赵琨禀报,张良的力气比一般的男孩要小一些,从咸阳西市买来的小弓,他用着非常吃力,倒也不是拉不开,就是开弓三五次就没力气了,手臂直抖,显然不合用。 赵琨把张良带进书房,揭开布幔,只见九张异常精巧的弓挂在墙上,尺寸从小到大,每一张弓都漂亮极了。 赵琨笑眯眯,眼中满是鼓励的神色,对张良说:“挑一张吧。这些弓是隗先生亲手做的,爱惜一点。不过,用坏了也没关系,我知道物件都会自然磨损。”赵琨小时候力气也偏弱,这些隗先生特制的弓,虽然有点旧了,却保养得当,张良应该能用。 张良连着试了三张弓,最终选择了赵琨八岁那年用过的小弓,爱不释手地轻轻摩挲。可见他的力气还不如赵琨当年。 赵琨心说:表弟身子太弱了些,得补一补。还得加强锻炼。 考虑到猎场有人工放养的熊瞎子,据说经常观摩人的行为,已经学会敲门了。赵琨特意叮嘱张良:“进了猎场的范围,千万不要落单。我们要在山里住一晚上,半夜听见敲门声,千万不要开门。有可能是熊瞎子,不是人。” 张良捧着弓箭,语气轻快:“知道啦,我保证不落单,不上熊瞎子的当。” 因为提前给各家送了帖子,第二天陪着赵琨和张良一起去长杨宫游猎的青少年足足有一千多人。有些是老熟人,比如蒙毅、甘罗、赵濯、王贲……刚巧休沐,就来聚一聚。有些是新朋友,比如尉缭,以及这次平定嫪毐之乱,赵琨才结交的少府官员冯去疾。还有蒙氏、王氏、甘氏、李氏、冯氏的旁支、姻亲、故交,把家中的子侄都叫出来参与游猎。 这年头也不搞计划生育,每家都是好几个孩子,那些名门望族,更是几十上百个少年孩童一起行动。其中不乏大侄子领着小叔父出来玩的。游猎已经不是单纯的游猎,而是演变成交际圈子、人脉共享了。加上各家随行的侍从,总人数超过了八千。 最夸张的是王氏,王离才九岁,已经当爷爷辈了,自称领来了十一个侄孙儿,还要求他们听话。赵琨定睛一看,好嘛,有一小半侄孙儿的年纪都能当王离他爹,众人都被逗笑了。 冯去疾有个堂弟,大名叫作冯劫,今年十二岁,弓马娴熟,一个飞身下马的动作,就引得一群孩子围观他。冯劫跟张良、王离很有共同话题,三个孩童围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叽叽咕咕地说悄悄话。 出发前,蒙毅去牵马,不小心踩到了王离的马鞭,小家伙抬眸对蒙毅说:“你个斗样子。” 蒙毅没有听懂,不知道王离这话是什么意思。隔了大约一刻钟,人都到齐了,马嘶声,犬吠声,鹰鸣声,好不热闹。王离指着一条健壮的猎犬对张良说:“我们去牵一条斗吧。” 蒙毅:??? 破案了,王离口中的“斗”,居然是狗! 蒙毅有点郁闷,向王贲告状:“你儿子骂我像狗。” 眼看王贲就要暴揍儿子,冯劫挡在前边,张良立即替王离狡辩:“不是骂人,狗是我们游猎的好帮手。他夸你忠诚、可靠、勇敢的意思。” 蒙毅挑眉,扯一扯赵琨的衣袖:“你这个表弟了不得呀,我都险些信了。” 赵琨抖开马鞭,护短地哈哈一笑:“我也觉得狗挺好的。”尤其是在这山野之间,有时候比人还靠谱。 尉缭看起来挺喜欢张良的,一路上都在给他科普入山的注意事项。 很多地方,人们入山之前,都要祭祀山神,祈求山神保佑,因为山中有很多未知的危险。尤其是阴雨天,山中会起雾,雾气浓得地方,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极其容易迷失方向。山石和山间的缝隙会将雨落的声音汇集叠加,密集的被放大的雨声让人精神焦虑,雨水还容易导致人体失温,山路湿滑,非常危险。基本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113章 尉缭问张良:“跟镐池君游猎,你是相对安全的,如果是荒山野岭,你觉得什么东西最危险?” 张良想了想:“是熊瞎子吧,听长辈说熊瞎子会模仿人的行为,从背后拍你,你只要一回头,就会被它咬断咽喉。昨天晚上,表兄还特意提醒我小心熊瞎子半夜敲门。” 王离忍不住插嘴:“我伯父也遇上过,熊瞎子会躲在雾气中,模仿人作揖、招手,将人骗到近处偷袭。这时候,就算你看清是熊瞎子,也来不及跑了。” 冯劫咂舌:“太可怕了。” 尉缭递给张良、王离和冯劫一人一只小竹筒,示意他们喝点水,道:“是啊,熊瞎子是非常危险的猛兽。模仿能力不亚于六七岁的孩童。不过,荒山野岭,最危险的不是野兽,而是遇到人,你不会知道出现在深山的人,是猎户,是采药人,是附近的村民?还是逃进山的强盗、匪徒之类的穷凶极恶之辈。所以,如果有一天,你独自在山中,看见陌生人靠近,躲开为好。鬼谷弟子每年都要新招几个,因为每年都会减员,大多数都不是被野兽袭击,而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有人见财起意,劫财劫色。” 赵琨觉得教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些东西,太早了。但他没有说什么,因为战国末年,社会不安定因素比较多,尤其是出了城,独自一人,很难不被匪徒盯上。滈水亭(镐池乡派出所+驿站)经常接到报案,都是村民去外乡办事、走亲访友,进城赶集,走在半路上,已经出了镐池乡的范围,却还没进城的时候遭遇抢劫。咸阳县衙接到的报案更多,甚至有赶着驴车出城捡柴火,连人带驴车一起失踪的。所以百姓出远门,喜欢约几个同乡结伴一起走,比较安全。 别说在战国,哪怕在后世,天真无邪的小孩子、落单的姑娘,也很容易被犯罪分子盯上。从儿童时期,就开始培养自我保护意识,确实能避开很多危险。 赵琨让朱家领五百名护卫跟着张良,随行保护他。赵琨叫上伯高,带着其余的护卫,与蒙毅、赵濯、王贲等箭术和武艺最拔尖的青少年同行,鲜衣怒马,有说有笑,飞驰过两座小山坡,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的、地势微微起伏的原野。 低矮的灌木丛飞速倒退,人骑在马背上,就像是无人机低空飞行的视角,山河间温柔的曲线都活过来,所有的景物都是动态的。 赵琨在辽阔的天地间纵声长啸,这段时间,郁积在心中的各种情绪一扫而空。但见春阳温煦,碧空如洗,原野广袤,亲朋好友在侧。这一瞬,他什么都没想,整个人处于一种类似于放空的状态。尽情地感受春风拂面而过,衣袂在风中猎猎飞扬,阳光洒在脸上,山野间的空气超级清新,感官再次变得敏锐。 一骑快马从后边追了上来,轻轻一跃,掠过茅草丛生的溪流,尉缭懒洋洋地冲赵琨一笑:“跟少年人出来玩就是痛快,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赵琨大笑,乐呵呵:“尉缭先生本来就很年轻啊。再玩五十多年,还能学姜太公垂钓,愿者上钩。只可惜周文王并非时时都有。良才美玉,绝世佳丽,固然可遇不可求,盛世明君也同样如此。” 尉缭压根就不买账:“就此打住,别替秦王政当说客。”他其实有一点点心动了。如果说天下诸侯,还有谁有魄力任用他这位兵家子,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也唯有秦王政。更何况打仗还要拼国力,只有秦国经得起大规模征战的消耗。他此生要么终老山林,要么追随秦王政。似乎怎么选都不甘心,怎么选都有缺憾。心中乱纷纷。 “好好好,我不劝,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我只招呼你吃好喝好玩好。”赵琨吹了一声口哨,在他的头顶上方,花朝轻鸣一声,赵琨说:“花朝,今个儿抓两只兔子,我给尉缭先生露一手,一只麻辣,一只孜然。” 花朝仿佛听懂,还真抓来了一只兔子。赵琨挽弓搭箭,又打了一只野兔,就将弓箭递给护卫。春天是许多动物的繁殖季节,所以春猎通常以祭祀为主,不会大量猎杀野兽。 赵琨还教张良抓野鸡——放一只竹笼子,笼子里关一只母鸡,用绳子绑住母鸡的爪爪,防止逃走,再洒上一些谷子。短短一个多时辰,有九只野生的大公鸡钻进笼子,要跟母鸡成双成对,直接被张良活捉。品相最好的一只大公鸡,全须全尾的送给了赵濯斗鸡玩儿。其他的,都做成叫花鸡、野蘑菇炖鸡、辣子鸡,祭了众人的五脏庙。 关于赵琨入山打猎,还让侍从带着烹煮食物用的三足铜鼎这件事。蒙毅表示:这样的好友,可以多来几个。在野外还能喝到一口热气腾腾的鲜美鸡汤,真舒坦。 赵琨在一处小河边上发现了一种可以食用的野薄荷的幼苗,让侍从收集了一些。等这些幼苗长大,他就可以制作一批薄荷味的牙膏了。 赵琨摘了些薄荷叶带回去。刚巧秦王政派兵伐赵,吕不韦趁机往军中塞了好多亲信,让他们去混军功,秦王政正恼火。赵琨就给他冲一杯薄荷凉茶,凉丝丝的,喝着清热降火。 第79章 过生日 秦王政有时候是个面瘫。就比如此时此刻,他看着吕不韦安插在军中的心腹的名单,其实已经动了肝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有呼吸声比平常略微粗重一些,嘴唇上有一点干裂。 赵琨又冲一杯薄荷凉茶,小口啜饮着,与秦王政相对沉默了一会儿。就瞧见大侄子看一份帛书看得满身戾气,却非常努力地克制情绪,挤出了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从怀中摸出一对昆山白玉玉佩:“今日是小叔父的生辰,祝小叔父岁岁平安,如松如鹤,多福多寿。” 第114章 依照时下的礼仪制度,白玉是天子专用。秦王政早就注意到赵琨又没有依照礼制佩玉,问了伯高才知道,赵琨的玉佩摔坏了。 赵琨连忙推辞:“谢谢,心意领了,这玉佩请恕微臣不敢收受。” 秦王政抿着薄唇,直接把赵琨拽过去,替他将玉佩系在腰间。因为很少做这种事,秦王政动作生疏,用丝带打结的时候,手指甚至显得有几分笨拙,直接就系成了死结,“有什么不敢的?就佩戴跟寡人一样的,小时候咱俩的玉佩,不也是出自同一块玉石,由同一名工匠雕琢而成。” 赵琨心说:问题是小时候,秦王政还是公子政,确实可以佩戴一模一样的玉佩。 不过他其实也不怎么喜欢繁文缛节,君王专用的颜色,戴就戴了,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乱穿衣裳、乱佩玉的人,多得数都数不过来。 隐约有锣鼓声震荡着耳膜,婉转悠扬的唱腔回荡在亭台楼阁之间,应该是张良预约的齐云社的百戏已经搭好了台子,开始演出。 赵琨走到铜镜前照了照,白玉果然很衬他的气质。镜子里映出了明明不开心,却非要强颜欢笑,为他庆贺生辰的秦王政。 别扭的可爱,赵琨豁然转身,一把将秦王政扯到跟前,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政儿,在我这里,任何时候,你都不需要勉强自己。不高兴就不用笑。王冠已经很重了,私下里可以放轻松一点,别太累。” 秦王政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因为不肯迎回太后赵姬,甚至还制定了一条法律——不允许任何人乱搞男女关系,妇女改嫁,也不能抛弃孩子。赘婿如果出轨,妻子可以直接打死赘婿,无罪。 他最近听过太多的阿谀奉承、唾弃怒骂。心中本来就窝火。吕不韦又搞事情,将心腹安插进军中,准备跟正儿八经的将军们抢功劳,弄得怨气冲天。秦王政心烦,总感觉这次伐赵会出幺蛾子,昨夜辗转反侧,一晚上没睡好。 被赵琨这么一揉,焦躁的情绪反倒消散了。他缓缓垂下眼帘:“小叔父,我也想看百戏。” 赵琨爽朗一笑,“走哇,阿良、冯劫和王离也在。带一个是带,带一群也一样带。今日我要当一回孩子王,政儿也算大男孩,一定要玩得尽兴。” 话说张良结交了新朋友,邀请他们来家里做客。聊起水上乐园的步行街,张良一个劲夸赞,他说在步行街,什么东西都能买到,样式和质量都不错。有个卖糖的小摊贩超级热情好客,每次都给他多称一些糖,付钱的时候还给抹去零头。 于是冯劫打听了小摊贩的位置,也去买糖。结果对方懒洋洋,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十分冷淡,没有多称一丁点。冯劫买的多,询问能不能抹掉零头,小摊贩冷着脸拒绝了,说原本就挣不了几个钱。 冯劫站在附近观察了小半个时辰,对比了许多来买糖的人,才终于搞明白——这个小摊贩是看脸的,遇见像张良那样长得好看的客人,他就特别热情大方。 冯劫:“……” 典型的看人下菜碟儿。 第80章 好白菜被猪拱了 镐池乡这座戏台子,日夜赶工,耗时一天两夜才建好,彻夜不熄的灯火,早就引起了附近的百姓的关注。 再加上恰好是赵琨的生辰,萱姬和沧海君为他置办了一整条街的流水席,乡里的人都可以来吃,已经人满为患。 戏台搭在前院,跟赵琨居住的小木楼相隔数百步。他和秦王政并肩朝那边走,听见墙外街道上的喧闹声,他们好奇地绕路,从角门钻出去偷看了一眼,直接就被百姓扶老携幼来吃席的情景给惊呆了——那么多人,同时挤在露天的长街上用餐,不断地有人来,有人走。坐席和几案根本不够用,许多青壮年村民就捧着碗,蹲在地上吃汤饼,在街边排成几条蜿蜒的长龙,场面有点震撼。 赵琨一出现,就被热情的乡亲围住了。有好事的大叔大婶打量了一下秦王政,问:“镐池君,您身旁的这位郎君是?” 赵琨彬彬有礼:“我侄子。” 他的二十多位哥哥,有一大半都挺能生的,侄子其实也超过一百个啦。只是他的年纪跟兄弟们相差太大,再加上三观不合,从小就玩不到一起,关系亲近的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婶得意洋洋地叉腰:“我就说是镐池君的亲戚吧,长得多像啊。镐池君瘦了些,这位郎君就正好,矫健有力,威风凛凛,壮得跟牛一样,一看就是一条好汉子。” 大叔弱弱地小声反驳:“可他们是叔侄呀,你却猜他们是兄弟。” 大婶狠狠地拧了大叔一把:“死鬼,你听错了,我(发音nge)明明猜得是兄弟之子。” 大叔“嗷”的一声惨叫,讪讪的不敢再顶嘴,然而瞧他的表情明显是不以为然的。 秦王政被他俩逗乐了。 赵琨并不希望秦王政的身份暴露,团团作揖,拉起大侄子就开溜。他们穿过角门,一口气跑到戏台附近,因为只顾着看台上的幻术,没怎么看路,秦王政跟一位宾客撞了个满怀。 赵琨惊讶地发现对方竟然是女扮男装的终黎未。 终黎未很久以前就被安置在镐池乡居住,与赵琨常来常往的,秦王政也见过她,大约是觉得有几分眼熟,秦王政多瞧了两眼。 终黎未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立即躲到伯高的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衣裳,只露出半个脑袋,偷偷地望着秦王政,柳眉杏眼,楚楚动人。 第115章 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终黎未的半边身子几乎要贴到伯高的后背上,但是她自己没有意识到。 伯高大大方方、不卑不亢地替终黎未道歉。他自然认出了秦王政,然而秦王政穿着富贵人家傻儿子的衣裳出行,轻车简从,连护卫都没带多少,应该并不希望被人认出来,所以伯高就假装不知情。 终黎未不善交际,她对伯高是一个全然信任的状态。 片刻后,秦王政观察到伯高忙前忙后,还不忘给终黎未安排最佳的位置观赏百戏,为她端茶倒水,体贴入微,薄唇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拍一拍赵琨,说:“小叔父,终黎未的喜事近了,你应该很快就会喝到她的喜酒。” 赵琨眉心微皱,有点恼火。虽然是他特意叮嘱伯高,一定要多多陪伴终黎未,经常带她四处散散心,别一个人在屋里,容易伤怀。伯高也算个体贴的、会疼人的男子,具备成为一名好夫君的潜质,赵琨还是有一种自家的好白菜被猪拱了的怒火,他将终黎未视作亲姐姐,总觉得天下男子都配不上他姐。 第81章 陛下都说奴婢行 而且伯高的衣裳,赵琨总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结果回忆许久,竟然是他与终黎初次见面的时候,终黎穿过的衣裳。 赵琨的心态顿时就崩了。 话说伯高小时候经常挨打,无师自通,学会了揣度别人的心思。他对镐池君的微表情是极其敏感的,发现不对,立即就过来伺候着。 一向温和好侍奉的镐池君,今日却周身都弥漫着一股子凌人的躁动气息,将伯高使唤的团团转。 伯高一开始只看出镐池君在生闷气,却怎么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不高兴。 直到秦王政淡淡地瞥了终黎未一眼,又似笑非笑地看向伯高,对他说:“伯高,你可真行啊。” 伯高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要是有人闷声不响的,突然拐了他的妹妹私定终身,他八成要发疯的。镐池君把终黎兄妹当成自家人,待终黎未犹如姐姐一般,发现他越界,到现在还没发飙,已经算是涵养极好了。 然而伯高也有点冤枉。 很久以前,他第一次见到终黎未这种气质柔柔弱弱的女郎,心中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但因为自卑,伯高一直都是有贼心没贼胆,如果说宫里的人分三六九等,隐宫的宦官跟囚徒共处,算是底层中的底层。他被朦胧的好感驱使着,经常要在终黎辛的面前表现一番,故意引得终黎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就非常开心。 直到这次,他要去学室读书了,前程似锦,才终于鼓足勇气,去终黎家大献殷勤。 就是心态比较复杂,伯高总觉得终黎辛的死,他也有几分责任,十分对不住终黎未,因此他在终黎未面前总是矮了一头,永远硬气不起来,比任何男子都更加谦卑、温柔、包容。 而终黎未对伯高的态度转变,其实是今天清晨的突发事件——伯高提前了一个时辰去接终黎未,主要是想看看心上人家中有没有需要出力的事,他顺手就帮忙做了,再刷一波存在感。谁知居然撞见终黎未蓬头垢面地在小池塘边脱鞋子,想要下水,伯高吓了一跳,急忙冲过去一把将她拽住了。 终黎未使劲推搡伯高,她说从前不懂事,上个月跟兄长吵架,一怒之下将兄长送给她的碧玉镯子扔进了池塘中,现在想捞起来。 伯高叹息,让终黎未坐在岸边等着,不要乱跑。替她下水摸玉镯。万幸这是终黎辛自己挖的小池塘,十分小巧清浅,一眼就能看清水底。水最深的地方也只到大腿处。伯高问清楚玉镯入水的大致范围,在淤泥中摸索了大半个时辰,却一无所获。初春的池水冰冰凉,冻得他嘴唇发紫,腿脚都渐渐失去了知觉。 终黎未还是一贯地通情达理,两次喊他上岸,说不想捞玉镯了,让他赶紧去屋里烤火,说到后来,温柔的嗓音甚至带了点哭腔。 “我没事的。”伯高上岸缓了缓,再次下水。这一回,如有神助,他很快就摸到了一个十分坚硬又细腻光滑的东西,捞起来一看,是一只色泽碧绿的玉镯。就像是阳光照耀下的浓绿树叶,翠色欲滴。温润的质感让伯高忍不住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终黎未道谢,声音小的像蚊子叫,还拿了她兄长以前的衣裳,让伯高去换上。 经过这件事,他们之间忽然就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秦王政冷不丁冒出来这么一句,伯高猛然意识到——终黎未对他的依赖,已经到了旁人能够一眼就看出来的程度。可惜似乎仅仅是依赖,也只有依赖。他还吃不准终黎未的心思,既有点受宠若惊,也有点患得患失。生怕一不留神,终黎未就被吓退,又回归到从前的泾渭分明的生疏状态。 伯高笑着拱手,压低声音说:“陛下都说奴婢行,奴婢就一定行。” “咔嚓!” 赵琨凶巴巴地横了他一眼,徒手捏碎一枚核桃。 第82章 坐在背上数数 伯高心底升起了一缕恐慌,他忽然发觉自己非常害怕被赵琨厌恶。 秦王政难得看懂了伯高的小心思,他曾经有过类似的焦虑,干脆当起了说客:“伯高打小就跟在小叔父身边,知根知底的,又没什么稀奇古怪的嗜好,算是一个可以托付的良人。而且小叔父也能管得住他,比许多富家子弟都合适呢。” 赵琨被说动了,终黎未比他还大两岁,时下十七岁还没嫁人的女郎并不多见,如果终黎未一定要为人妇,嫁个他能说得上话的人,还靠谱一些,至少不会受委屈。 第116章 赵琨狠狠地剜了伯高一眼:“你若能保证绝不亏待结发妻子,无论贫富贵贱、老病荣辱,一辈子不纳妾,就算没儿子也不能休妻另娶。如果阿姐也愿意嫁给你,我就成全你们。不然我宁可让她怨我。” 这个要求委实过分了,一般的男子绝对不会接受。秦王政都有点咂舌,小叔父这护短的性子,也是没谁了。然而说实话,在终黎未和伯高之间,秦王政也肯定偏心终黎。伯高和那些名门望族相比,最大的优点不就是听劝、好掌控吗?将来也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还能上天不成? 伯高听了,却是心中窃喜,因为蒙毅其实也倾心于终黎未,那种孔雀开屏一般,新学一套剑法都要在终黎未可以瞧见的位置上炫一下的心思,他太懂了。蒙毅也早就看穿了伯高对终黎未的暗暗思慕,总是跟他较劲。情敌若是狭路相逢,往往能第一时间发现彼此。不过由于蒙毅更加矜持一些,终黎未根本就不知道,这方面,她和她兄长很相似,都比较迟钝。 镐池君提出这样的要求,蒙毅肯定办不到,主要是蒙氏家族不会支持蒙毅迎娶小门小户的女郎,那就只有他可以。什么儿子不儿子的,终黎未身体不好,伯高都不舍得让她生,唯恐有个三长两短,追悔莫及。 伯高没有轻易地赌咒发誓,而是十分诚恳又忐忑地表示,假如终黎未愿意嫁给他,那自然应当如此,他一个小宦官,原本都不敢奢求娶终黎未这样的女子为妻,以后定要多多行善积德。 赵琨没脾气了,考虑到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女人生孩子真的十分危险,尤其是年纪偏小、身体还没长成的少女,简直就是鬼门关前走一遭。不能让终黎未太早出嫁。 赵琨狡黠地增加了几个新要求:“三书六礼,一样都不能少。别的新娘子有的,阿姐也得有。另外,我想再留阿姐两年,你没意见吧?”到时候徐福应该回来了,这位的医术,相当于多一道保命符。 伯高心说:关键是你阿姐有可能不肯嫁给我,这就尴尬了。 他深吸一口气:“遵命,都依镐池君的。刚巧奴婢要去学室,晚两年再成亲也好。” 幻术这种节目,主要是看个稀奇。张良前天才看过,今日又看,他原本就聪慧,很快便发现了其中的门道,感觉也没那么有趣。王离和冯劫更是经常看齐云社的演出,新鲜劲儿早就过去了,越看越提不起精神。于是三人结伴悄悄地离席,跑去缠着尉缭讲述他在六国的见闻。 赵琨跟秦王政对视一眼,也跟着起哄。 尉缭喝了点小酒,放出话来,假如秦王政能拿出他没见过的练兵之法,他就为秦王政效力。 人算不如天算,秦王政还真知道一种特殊的练兵方式——俯卧撑。当年小叔父为了增强体质,每天都坚持做几十个俯卧撑,他也经常陪着一起锻炼。秦王政后来看过蒙骜等将军练兵,发现并没有这一项,只有小叔父喜欢这么折腾,效果还不错。 只见秦王政当场将外袍脱去,双手撑在地上,是任何一个手控看了都要浮想联翩的模样,“小叔父,上来。” 赵琨就像小时候一样,无比熟练地一抬腿,坐在秦王政的背上,也不用他提醒,自觉地开始数数。看上去默契十足。 第83章 大权在握 由于训练士卒的体能的方法五花八门,大多是诸位将军的秘传再加上自由发挥,不排除或许会有某位将军碰巧用过这种方式,所以秦王政耍了个心眼,让小叔父坐在背上,就像从前私下里闹着玩一样,跟别人重合的几率就非常小了。尉缭要是连这都见过,那他就认栽。 尉缭算是行家,一瞧这个动作,就知道确实是一种非常实用的锻炼体能、增加肌肉强度的技巧。 尉缭此刻的心情有点一言难尽。他原本想刁难秦王政一下,作为鬼谷子的入室弟子,又曾经辗转漂泊在各国之间,秦王政拿出任何一种已有的练兵之法,他都可以如数家珍地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保证听起来头头是道。然后理直气壮地拒绝秦王政的招揽,问题是这种让人骑在背上的奇葩锻体方法,根本就没有人这样训练士兵的体能好吗?然而他又不能昧着良心说这个动作没用。 尉缭是真心觉得这种方法挺不错——不需要借助任何器械,首先军费开支就能省一笔,其次和举石锁、举鼎、蹴鞠、摔跤之类的方式相比,这个需要的场地更小,也更安全一些,士兵不容易受伤。关键是效果应该也不错,看秦王政就知道了,臂力十分出众。背上压着一个人,身板依然挺得笔直,一俯一撑之间矫健有力,丝毫不受影响。 王离和冯劫看得直喝彩,他俩都出身将门,这个年纪正是最崇拜武力、渴望变强的时候,再大点就容易进入叛逆期,反而容易质疑前辈了。只有张良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琨数到一百个的时候,几滴汗水顺着秦王政那轮廓分明的五官滑落,洒在地砖上。不过他俩都笑得很开心,因为尉缭终于臣服了。 虽然骨子里依然隐隐透着傲气,但尉缭身上的那种散漫疏离的气息终于消散,至少他转向秦王政的这一瞬,目光是柔和中带着几分期许的,而且罕见地面露微笑。 话说随着赵姬和吕不韦,以及嫪毐之间的混乱的男女关系传得沸沸扬扬,最直接的后果就是无数人开始怀疑秦王政的血脉,猜测他是吕氏的种。不是先王子楚的孩子。秦国宗室中甚至出现了应该扶持成蟜的声音。 第117章 再加上长安君成蟜也不太安分,频繁地去各处走动。 这次伐赵,吕不韦扶持了樊於期出任秦军的主帅,并且暗中授意樊於期,让他想个办法弄死成蟜。毕竟是行军打仗,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嘛,比如被流失射中,当场慢慢凉透,或者刀伤剑伤,伤势逐渐恶化,最终命归黄泉。或者贪功冒进,被敌军将士击杀…… 吕不韦的要求不高,随便发生点什么,别让长安君成蟜活蹦乱跳地回来就行。 樊於期也答应会为吕相分忧,把事情办好。然而又过了一个多月,前线传回消息:这次伐赵,秦军一开始势如破竹,攻占了赵国的平阳、武城,斩首赵军十万。紧接着,赵王偃(公子偃)将镇守在雁门关的将军李牧任命为大将军。 李牧担任赵军的主帅,带领士卒南下反攻,大破秦军。 大将樊於期战败以后,不仅没胆量承担损兵折将的责任,还劝说长安君成蟜发动叛乱。 幸亏老将王翦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发现异常,一边向朝廷汇报,一边调度直属军队包围成蟜,将他困在了屯留城。 秦王政跟吕不韦商议,派将军壁去平定成蟜之乱,最终长安君成蟜在屯留城自刎,将军壁做事很有点法家的风范,严格依照秦律,判决成蟜的部下全部连坐,无论是将领还是士兵,一律处死。屯留城的百姓都要被流放。 几乎所有人都不服,因为除了成蟜和他的心腹,以及劝他叛乱的樊於期,其他人根本不知道成蟜会造反。他们全都被蒙在鼓里,只不过追随将领而已,还做着立功得爵的美梦,突然就摊上了谋反的大罪,成为死囚,这谁能接受得了? 成蟜自尽,他的部将被斩首之后,城内的所有人都得到消息,知道他们难逃厄运。 由于将军壁镇压叛乱的手段过于严酷,激起了兵变,樊於期领着屯留城的士卒造反,杀掉将军壁,甚至鞭笞了他的尸首。 王翦带人,镇压了这场兵变。可惜让樊於期给逃走了。 秦王政发布了悬赏通缉令,要樊於期的项上人头。 老将王翦,已经年过半百,在这之前,一直担任副将。他征战多年,资历非常老,却不曾挂帅,也没有什么惹眼的功绩,目前唯一能拿出手的履历,就是这次平定屯留之乱。 大多数人都认为王翦的年纪太大,已经不适合担任大将,秦王政也有些犹豫。尉缭却特别看好王翦,他认为在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还能保全实力,顺便收拢残兵,让秦军有能力继续作战的将领,也是非常难得的帅才。这次秦军大败,各部的损失的都很严重,唯有王翦的直属部队,连辎重都没丢。 赵琨相当佩服尉缭的眼光,赵琨知道王翦这位名将,是因为史书。朝堂之上,目前只有尉缭认为王翦适合当主帅。 秦王政派人追查,发现王翦识破了李牧诱敌深入的计谋,多次提醒主帅樊於期别落入圈套,但是樊於期不听劝,还嘲笑王翦胆小。王翦只好约束他自己的部下,做好了应对突发情况的准备。 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秦国的将军,蒙骜等人刚巧过世,樊於期逃亡,就在秦王政纠结谁可以接替蒙骜担任将军的时候,王翦冒头了。 于是秦王政提拔王翦为大将,任命尉缭为国尉。国尉拥有一千人的卫队,尉缭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辅佐秦王政罢免了吕不韦的丞相之职。为了避免丞相专权,尉缭提议恢复古制——同时设立左右丞相。 秦王政采纳尉缭的意见,让昌平君担任右相,隗林担任左相。相当于将原本属于丞相的权利一分为三,一部分被秦王政收回,从此大权在握,独断乾坤。剩下的由昌平君和隗林各司其职,上朝的时候,右相昌平君的位次排在左相隗林的前边。 直到这时,吕不韦还抱有一丝希望,他担任丞相那么多年,口碑一直非常好。有时候或许专权,但对秦王政的礼仪一向十分到位。他犯过错,却也立过功。感觉不至于撕破脸。尽管官职丢了,然而位于河间的封地,洛阳十万户的食邑,一点也没少。日子过得照样滋润。 吕不韦被罢免以后,许多客卿纷纷为他求情。 朝中吵翻了天,老秦本土的官吏,对这些外来的客卿意见很大。客卿不需要出生入死地积攒军功,官职晋升的速度是他们的数倍。凭什么? 就连甘罗也来当说客,不过他可没有吕不韦那么乐观。甘罗直接请求秦王政答应他,不杀吕不韦。只驱散吕不韦的残余势力。 第84章 你俩商量好了再说,不要欺君。 透过窗棂的光束中有细微的尘埃在上下浮动。鼎中的香篆燃烧产生的淡淡烟气无声弥漫。 秦王政的手指快速划过厚厚的一叠奏疏,抽出了署名是甘罗的那一份竹简。这次利用吕不韦诛灭嫪毐,甘罗也立了功,还未封赏。因为甘罗不要别的,他要秦王政放文信侯吕不韦一条生路,让吕氏家族苟全性命。 这些奏疏,秦王政昨天已经批阅过,他能理解甘罗的举动,在甘氏没落困窘的时候,吕不韦拉过甘罗一把,甘罗这算是感念旧恩,投桃报李。但他不可能给吕不韦那样的大权臣逆风翻盘的机会。因为他赌不起。 甘罗低眉垂目,坐在下首,似乎猜到了秦王政的心思,他踌躇了一下,说:“微臣有个法子,可以彻底剪除吕不韦的羽翼,让他再也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第118章 秦王政轻轻叹息一声,“甘卿请细细说来,寡人愿闻其详。” 第二天的早朝,甘罗出列,说前有郑国包藏祸心,后有嫪毐聚众谋反,还有近期的成蟜叛乱,背后都有外来的、在秦国当官的卿、士在推波助澜,这些客卿唯恐天下不乱。甘罗提议驱逐所有朝秦暮楚、反复无常有二心的客卿。 秦王政假装被上卿甘罗说动,下了一道逐客令。在秦国的各个郡县的范围内进行了广泛地搜查,但凡是其他国家前来任职的宾客,跟境外势力有密切关联的,一律驱逐。这其中,由吕不韦引进、或者提携的外来人才占了足足八成。 这道政令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虽然大家都对客卿有意见,主要是眼红客卿那优越的待遇。渴望享受同等的晋升机会。然而谁也没想到,上卿甘罗会唆使秦王政颁布逐客令。 怎么说呢,就挺意外的。 这条政令具体执行起来,朝堂上一下子就空了一小半,在五天的期限之内,来自六国的游说之士都得离开咸阳。这座本就繁华拥堵的城池,变得鸡飞狗跳,时常有马车、牛车、手推车,满载着大包小包、妻妾儿女,堵塞街道。 吕不韦已经没有官职在身,又特意告了病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势力烟消云散。朝堂上多得是见风使舵的人,意识到吕不韦大势已去、大祸临头,纷纷以最快的速度跟他划清了界限。竟然只有甘罗等极少数人,依然对吕不韦恭恭敬敬。 李斯作为客卿,又曾经是吕不韦的门客,也在被驱逐的名单之上。 他想不通,或者说不能接受现实——他辛辛苦苦地协助郑国修渠,一连数年,风里来,雨里去,人都苍老了好几岁,终于盼到郑国渠完工,他被调回咸阳,担任客卿。升官了,事业总算步入正轨。还有了额外收入——李斯的字写得漂亮,贵族子弟都喜欢请他为长辈写墓志铭,有丰厚的润笔费。 他的长子李由也被选入学室读书,一大家子好不容易才团圆,过上了平平淡淡、富足美满的生活。却因为甘罗的一封荒谬的奏疏,他就要这样灰溜溜的被人赶出咸阳城? 岂有此理! 李斯已然出城了,还是心绪起伏难平。他就坐在四面透风的敞篷马车上,老马认识路,顺着前车留下的车辙印,一颠一颠地缓慢前行,车轮子时不时地碾过马粪、牛粪、杂草……李斯渐渐适应了这种颠簸之后,就吩咐长子李由替他研墨,他一手持竹简,一手提笔,笔走龙蛇,直抒胸臆,一口气写下了《谏逐客书》。 李斯原本打算在下一处驿馆借宿,顺便委托行夫(先秦时期的快递员)将这封谏疏转交给蒙恬,让蒙恬帮他上达天听。也不是没有其他客卿想劝谏秦王政,可惜眼下这情形,要将谏书送进章台宫,让秦王政看见,很难。 李斯是个特例——他担任郎卫的时候,跟蒙恬、王贲交好。他们或许不敢为李斯说情,但帮忙递上去一封劝谏文书,一点问题都没有。 不过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离驿馆还有十里,李斯忽然听到后方马蹄声隆隆,他回头,只见咸阳古道,烟尘四起,有一小队轻骑兵追了上来,为首一人白马雕鞍,绣衣飞扬,正是蒙毅。只有不需要在战地的最前线拼杀的武将,才敢骑白马。因为白马太显眼了,会成为敌军弓箭手的活靶子,在战场上总是第一批凉凉。但是骑白马真的英姿飒爽,博人眼球,所以还是有很多青少年选择白马。 蒙毅也认出了李斯,十分欢喜,勒马道:“李先生且住!随我去见王上。” 原来秦王政带着蒙氏兄弟,以及一众宫廷郎卫,亲自追了上来。 李斯拜见了秦王政才知道,逐客令,主要驱逐的是跟嫪毐和吕不韦关系密切的客卿。秦王政也没想到,《逐客令》会被执行成这副模样,各级官员都害怕承担办事不利的责任,本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的原则,驱逐了所有“不得君心”的外来客卿,就连六国的游说之士,都没能幸免,通通轰走。 今日的朝会,秦王政十分震惊地发现朝堂上空了一小半,就连李斯都被驱逐离开。他愕然片刻,赶紧召集人手,亲自去追李斯。 秦王政认真反省,他新得了志同道合的尉缭,与尉缭畅谈天下事,朝夕相对,就连吃饭都要一起。可能无意之中冷落了李斯。以至于那些官吏误以为他不重视李斯,竟然将李先生也登记在需要驱逐出境的客卿名单上。 这下玩崩了,吕不韦的势力确实土崩瓦解,再也不足为患,然而秦国的政务也乱套了。 秦王政读了李斯的《谏逐客书》,全文一气呵成,首先回顾历史,明确地指出秦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得到了许多外来人才的效忠,外来人才对于国家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于是秦王政废除了逐客令,让李斯主持秦国的政事。 赵琨听说了这件事,心道:甘兄,你这一波骚操作,堪称极限一换n呀,这得拉多少仇恨值?那些客卿也不全是吕不韦的心腹,还有其他官员举荐的人才。甘兄一下子几乎得罪了满朝文武,以及未来的丞相李斯,以后还想不想在朝堂上混了? 据说那些被驱逐的客卿,一边收拾家当,一边咒骂甘罗,时不时的,还要问候他的列祖列宗。 赵琨立即动身去找甘罗,到了甘氏门前,才知道上卿甘罗早已闭门谢客,所有登门拜访的官吏都被挡在门外。 第119章 赵琨让朱家上去拍门,直接报镐池君的名号,请门房去传话,得到的答复居然是——甘罗不见任何人,包括镐池君。原本还在门外等着的客人,一听到这番话,顿时散去了一大半。 赵琨急了,直接绕路跑到甘罗家的后墙,挽起袖子,助跑几步,高高地一跃,轻盈地攀上了墙头。下一刻,他就瞧见风摇竹影,空地上竟然摆了一张坐榻,甘罗正慢条斯理地烹茶,陶壶中的水已经沸腾,汩汩地升起缕缕轻雾。 午后的阳光映在甘罗脸上,镀了一层温和的浅金色。就在赵琨看见他的同时,他也微微仰头,精致的五官生自带一种清灵秀气,笑道:“镐池君,在下等候多时了。” 赵琨翻墙蹭了一手灰,蜷起手指,故意板着脸说:“甘兄不是连我都不肯见吗?” 甘罗眨眨眼:“那只是为了打发旁人的说辞。难道我说不见,镐池君就不来了?” 两人对望片刻,相视一笑。 这时,朱家也翻墙而入,反正已经被甘氏的嫡系撞见,朱家完全没有擅自闯入别人的宅院中的拘谨,大大咧咧地立在墙根下,张开手臂,对赵琨喊:“跳下来,我会接住镐池君。” 赵琨摇摇头,“我能行,阿家,你退开一点,千万别接。” 相处了一段时间,赵琨已然发现了朱家的众多优点,比如武艺高强、性情豪迈、粗中有细。有时候赵琨午休,半梦半醒之间瞥见一道抱剑的身影,迷迷糊糊地唤一声“终黎”,朱家也不生气,还温柔地替他掖一掖被子。 赵琨渐渐适应了新的同伴。只不过,朱家一向过得比较粗糙,身上经常会有汗味。赵琨并不想被他接住,会串味的。 时间终将冲淡很多东西。那些最初对朱家空降过来担任护卫统领感到不服气的护卫,一开始是被朱家挨个儿修理了一顿,打到表面上服服帖帖的为止。后来他们发现朱家对兄弟们超级慷慨大方,关键是这位统领目前还是个单身汉,不需要养家糊口,什么好东西都舍得拿出来跟众人分享,他们就真香了。 朱家听话地后退了一大步,给赵琨腾出空间。 赵琨从墙头一跃而下,朝前奔了两步缓冲,然后自觉地走向另一侧的大水缸。他一点都不见外,也不请示物品的主人,就从楠竹架子上取下一只对半剖开的大葫芦水瓢,舀起满满的一瓢清水,端到竹林边上,不紧不慢地冲洗着双手。 甘罗起身,摸出帕子替赵琨擦干手上的水珠,引导他入座,替他斟了一杯香茗。 赵琨发现甘罗的手背上有伤痕,像是被猫抓了,好几道又细又长的血印子,“甘兄,你的手?” 甘罗有一瞬间的落寞,低声说:“吕家的女郎执意与我恩断义绝,我想要挽留,就挨了这么一下。” 相对沉默良久,赵琨道:“甘兄对吕不韦已经仁至义尽,这件事,以后别再插手了。至于吕家女郎,要不我替你劝一劝她?可能没用,但总要试一试。” 甘罗夹在秦王政和吕不韦之间,一心想要两全,很是辛苦。吕家女郎与甘罗情投意合,委实是可惜了。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换位思考,如果赵琨是吕家女郎,今生今世也不会原谅甘罗。 甘罗苦笑了一下:“吕家女郎已经将话说绝,我不敢打扰,如果她有事,我会尽力办好。只是文信侯(吕不韦)再遇到什么麻烦,我就算有心,恐怕也无力了。这次得罪的人太多,明面上,只要王上不发话,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能整我的地方太多了。比如我去办个什么公务,有司衙门完全可以拖延到最后期限,甚至阳奉阴违、故意掣肘,样样都符合朝廷的规章制度,就是样样都跟我的要求南辕北辙,有的是办法让我有苦说不出。” 多少官吏就是这样被挤走的。多少雄心壮志就是这样被消磨殆尽。 赵琨想了想,听着感觉相当麻烦,然而问题不大,可以参考尉缭整顿<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的方法。 他胸有成竹道:“那也好办,甘兄替我做几件事,专门挑那种跟你不对付的人,或者你瞧谁不顺眼就选他,一开始先别说是为我办事,等他们把事情搞砸了,我就狠狠地弹劾他们,撵走几个最能蹦跶,说话最难听的,其他人就老实了。” 甘罗深深地看他一眼,“镐池君跟尉缭学坏了呢。” 赵琨单刀直入:“那你干不干?” 吕不韦不可能继续打理水上乐园的生意,赵琨需要一个得力的合作伙伴,甘罗就很合适。 甘□□,镐池君和尉缭联手,势不可当。我就欣赏你们这样的妙人。简直是朝中的一股清流。” 好友情场失意,赵琨心情矛盾,他既希望好友能够与心上人喜结良缘,又十分讨厌小情侣腻腻歪歪地发狗粮,影响他的心态。赵琨跟吕不韦交接水上乐园的生意的时候,特意去找吕家女郎说话,然后获得了和甘罗同款的抓痕,在脸上…… 秦王政看看小叔父,又瞧瞧甘卿,好奇地询问:“怎么弄成这样的?” 赵琨和甘罗对视一眼,同时开口。 赵琨:“被女郎挠了。” 甘罗:“被小猫抓的。”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秦王政干咳一声,就听见小叔父和甘卿再次同时开口。 赵琨:“小猫抓了。” 甘罗:“女郎挠的” 秦王政的眉梢眼角都染上轻快的笑意:“你俩商量好了再说,不要欺君啊。” 第120章 话说尉缭接任国尉,也有很多人不服气,做事情故意阳奉阴违,尉缭就是这么整顿他们的。有秦王政撑腰,没必要惯着这些搞不懂轻重缓急,因为一己之私就敢耽误国家大事的鸟人。 大多数官吏负责的公务,换一个人照样能做得非常好。只有少数人很难被替代,比如尉缭、赵琨这种。秦王政会向着谁,还用问嘛? 说起尉缭,这人也真是狗胆包天。 赵琨严重怀疑尉缭的本体是一只鸽子精——堂堂国尉,主管秦国的军政,二月不到三十天,尉缭就找各种借口请了十天的假,一三五他占卜,说卦象显示不宜出行。二四六他打瞌睡,说身体不适,申请提前下班。 但要说尉缭不称职吧,国尉该做的事,他又桩桩件件都办得十分漂亮,挑不出毛病。属于那种处理公务的效率非常高,但是不守规则的奇人异士。别人上朝,都是提前进宫,就在“九卿房”里等着。尉缭上朝,那是踩着点到,不会早一刻,也不会晚一刻,有时候他来的比秦王政还晚,偏偏又没迟到。主打一个无所畏惧。 秦王政拥有很多心腹,文臣武将都不少,其中尉缭是招揽难度最大的一个,而且忠诚度无限接近于负数。尉缭主张意气相投、目标一致,就在一起共事,合不来就赶紧散伙。以至于秦王政失了平常心,一心想让这个特殊人才在大秦宾至如归,从此落地生根。他特意下令,尉缭的衣裳、饮食规格,都要跟他一样,就住在王宫里,也不必遵守君臣之礼,而是采用平等的礼节跟他相处。 然而尉缭深知人性,他认为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哪怕是血脉至亲,多多少少,也会希望得到情感或者物质方面的回馈。 赵琨表示赞同,有一段时间,赵琨的亲妈被感恩文学给洗脑了。一杯水,一顿饭,都要顺便给赵琨来一场感恩教育,搞得赵琨有点无奈——他从来没有忽视过父母的养育之恩,但是有些东西总是挂在嘴边就非常奇怪。让赵琨在自己家待着都会有一种类似于在外作客的错觉,最后他实在心累,就对母亲说,要不你别做饭?放着我来…… 赵琨是个比较率性的人,对别人要求不高,不怕同伴偷懒,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偷懒,最怕那种负面情绪比较强,既要付出,付出以后又觉得心理不平衡,乱发脾气,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的人。 就算是什么都不图,只默默付出的超级恋爱脑,不也希望将喜欢的人俘获嘛? 对于秦王政反常的优待,尉缭非但没有宠辱不惊,反而产生了极大的隐忧——《老子》中有一段话说得好: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尉缭清醒得很——现如今的秦国,内有贤臣,外有良将,独缺一位总览全局、统筹全国兵马的战略型军事人才。秦王政的礼遇,目的非常明确,就是要尉缭当牛做马,辅佐他扫平六国,一统江山。 针对这次伐赵惨败,尉缭摊开一张舆图,指出了秦军的战略失误。 他提了一个建议:以秦国的国力之强,诸侯就好比是郡县之君。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那些诸侯联合起来,出其不意地进攻。这就是智伯、齐泯王之所以功败垂成的原因。希望秦王政不要吝惜财物,派人重金贿赂各国有权势的大臣,打乱诸侯的合纵计划,最多损失三十万金,就能将六国诸侯尽数消灭了。 智伯活跃在春秋时期,曾经是晋国最强的权臣,差点就将赵氏给灭了,后来被韩、赵、魏三家联合击破。 齐闵王时期,齐国的国力十分强盛,东征西讨,破秦、灭宋、制楚。后来被燕、韩、赵、魏、秦五国的联军合力攻破了都城临淄。数年以后才得以复国。 一番话恰好说到秦王政最担心的事情上,而且还挺委婉的,没有直说秦军每次大败,基本都是被诸侯联手暴揍。颇为照顾秦王政的感受。 秦王政一点就透,虚心求教:“依先生的意思,应该从何处下手?” 尉缭胸有成竹,气定神闲地将手中的竹笛伸到舆图上轻轻一点。 秦王政低头一看,问:“先灭韩?” 尉缭懒洋洋地转着竹笛,微笑:“王上圣明。” 第85章 步入官场。 以前,赵琨阅览《史记》的时候,心中曾有过一个疑惑——在秦灭韩的过程中,那个俘获了韩王安、尽数收纳了韩国的土地的“内史腾”,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回,赵琨总算是搞清楚了,原来内史腾不是秦国的内史,而是韩国的内史——他被尉缭给秘密策反了,已经暗中投靠秦国。 秦王政派李斯攻打韩国,大军还没出动,内史腾就劝说韩王,先献上韩国的南阳地区求和。 秦王政大喜过望,委托内史腾代理南阳郡的郡守。 从前,韩国也经常割地求和,然而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了半个郡的地盘,一共几十座城邑,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秦王政深刻地认识到了尉缭的才能,每次见面,他都将礼贤下士做到极致。然而过分谦卑,反倒引发了尉缭的心病。 尉缭时常以牛马自比,他感觉这般没有底线的荣宠,已经不是要让牛马拉车干活,而是要杀牛马吃肉喝汤了。 尤其是最近住在宫里,跟着秦王政,接触到许多秦国的机密,也越来越熟悉秦法。 尉缭从未见过如此严苛的律法——嫪毐谋反,被诛三族,这没什么可说的。然而这件事,最终连坐了四千多户,共计两万多人被流放到蜀地。成蟜叛乱,连累他麾下所有的将士被屠戮,大多数将士根本就不知晓成蟜做了什么。还有屯留城内上万的无辜的百姓,都惨遭流放。 第121章 秦国总共才几百万人口,被连坐、牵连成为囚徒,去为秦王政修建陵墓的人居然超过了七十万。 这是多么可怕的囚犯比例!尉缭彻底动摇了。 他也曾四处漂泊,亲眼目睹了战争给百姓带来的苦难。尤其是底层百姓,那种穷到娶不起妻室,靠给人当赘婿繁衍子孙的青少年,一旦开战,都是第一波炮灰,存活几率相当低。 战国乱世,诸侯争霸,燃不尽的烽烟,服不完的兵役,导致各国的人口都不是很多。 尉缭当然渴望用他毕生之所学,终结这乱世,给天下人带来和平又安定的新生活。 然而,如果一统天下的是秦王政,那秦国的严刑峻法将会普及到尉缭走过的每一处郡县乡镇、山川河流,天下人都要被这种极其严苛的律法约束。那他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将天下人都拽入了更加水深火热的苦难之中? 尉缭一遍遍问自己,能不能承担这样的后果,他的答案是不行。 他私下对人说,“秦王政鼻梁高挺,大眼睛,眸光锐利如鹰隼,胸有乾坤,声音洪亮,是一等一的好相貌。可惜他寡恩,虎狼心肠。不得志的时候固然可以轻易地礼下于人,得志的时候也会轻易地伤害别人。我只是一介布衣,然而秦王见到我,却时常表现出谦躬的模样,假如真让他实现一统天下的志向,那天下人都将成为他的俘虏。这样的人,不可长久地跟他交游共事。” 一传十,十传百,等尉缭这话传到秦王政的耳朵里,就完全变了样——秦王这个人,鼻梁高挺,眼睛细长,鸷鸟般的胸脯,豺狼似的声音,缺德寡恩且虎狼心肠…… 秦王政简直气笑,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特意去国尉府看了一眼,发现尉缭已经跑了。 几乎同时,赵琨牵着黄犬,放飞了花朝,点齐卫队,整装待发。刚巧秦王政也带着蒙氏兄弟和众多郎卫赶来,他们就一起追踪,将尉缭给绑了回来。 尉缭万万没想到,他随手送给赵琨一只小狗崽,平常没事就撸一撸花朝,竟然彻底断绝了他自己的后路,想跑都跑不掉qaq 和人类相比,鹰的视力一骑绝尘,狗的嗅觉遥遥领先,组合起来,简直就是千里追踪、寻人的最强辅助。 饶是尉缭会占卜,也算不到他没有栽在任何一位诸侯的手中,反倒栽在了鹰犬对他的依恋上。小黄狗还不知道他给旧主人造成了怎样的困扰,跑前跑后,蹦蹦跳跳地跟尉缭玩耍,肉眼可见的开心。万幸秦王政亲手替尉缭松绑,似乎并不打算追究这件事,至少肯定不会让他去吃牢饭。 尉缭松了一口气,决定以后要表现好一些。 花朝再次从尉缭的头顶上空掠过,带起一缕迅疾的风,表演了一个空中三连翻,盘旋着落在赵琨的护臂上,朝着尉缭的方向叫了一声。 赵琨摸一摸花朝的小脑袋,故意开玩笑逗大侄子:“这可是大功臣,王上准备怎么赏?” 秦王政罕见地开怀一笑,也不太正经地说:“这是小叔父养的海东青,功劳当然应该属于小叔父。想要什么赏赐?尽管说出来。” 赵琨思考了一下,狮子大开口:“将来王上扫平诸侯,就把西域打下来,让微臣种地,保证给咸阳这边提供吃不完的瓜果,用不尽的白叠子(棉花)。” 秦王政白他一眼:“出息,除了种地,叔父就没有别的念想?” 赵琨单手托腮,“嗯,有的,偷偷告诉陛下,那边至少有两处大金矿,我这人比较俗气,就喜欢金子。” 秦王政:“好,将来让蒙恬把西域打下来,给小叔父当封地。小叔父将镐池乡治理的那么好,以后别想偷懒,要多多为寡人分忧,就从咸阳令开始吧。” 自从张良入学,赵琨有种类似于家长的心态,他将手头的大多数工作都安排给属下去做,隔三差五地溜达去私学接送张良。是有几分懈怠了。 不过,这是赵琨有意为之——一个人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会有分身乏术的时刻。而且无论是国事还是家事,全包全揽都不可取。据说诸葛亮死后,蜀汉直接就一蹶不振,虽说这是多方面原因导致的,但其中有一条,就是诸葛亮“事必躬亲”,他的副手、部下,蜀国的青年官员都没有得到充分的锻炼,能力撑不起局面。 这些年,高产农作物的种植和推广,以及水上乐园的运营,已经都有章程可以遵循,哪怕换一个新手管理,也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赵琨现在要做的,是尽可能大批量培养相关的人才,来填补行业空缺。他不再追求每件事都亲历亲为,而是奉行该放手时就放手,让接班人快速成长起来。他只要稍微留心一些,查漏补缺即可。 赵琨听到秦王政让他当咸阳令,顿时苦了脸,这可是一份苦差。江湖人称咸阳受气包,要管的事情又多又杂,遇到大案要案,还经常被权贵施压。不过,他也不是一般的咸阳令,将来究竟是谁对谁施压还很难说。 第86章 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 秦王政回头看了尉缭一眼,在尉缭瞧不见的角度,对着赵琨比划了一个手势。 多年以来形成的默契,不需要秦王政说一个字,赵琨就能猜到,大侄子这是希望他找尉缭谈谈心,弄清楚尉缭逃跑的原因,尽快解决问题。 赵琨用眼神对大侄子说:您就瞧好吧。 他将花朝放飞出去,邀请尉缭同乘镐池君专用的四驾豪车。 第122章 这辆马车宽敞,配套设施都快赶上房车了。尉缭一袭青衣斜倚着几案,揉了一下被绑出红痕的手腕,拈起一枚桃花酥递给赵琨,嗓音极轻极缓,“为师还以为你会手下留情的,这么快就追过来,还没吃饭吧?” 尉缭教过赵琨一套步法,因此他们其实算是师徒。 “确实没吃。”赵琨捏着桃花酥,心中泛起一点小情绪,身体微微前倾,直视尉缭的眼睛,“先生,不辞而别,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尉缭轻笑一声:“要不咱们吃顿散伙饭,你来送送我?” 赵琨开门见山地问:“凡事总有个原因,为什么突然逃跑?” 尉缭掀起车帘,望向天边的流云,感觉云絮的形状又有了新的变化。他幽幽地说,“我将商君(商鞅)之法看了好几遍,秦国的刑罚太重!动不动就脸上刺字、罚作劳役、割鼻、砍脚、宫刑、连坐……据说商君被处决的那天,秦国的百姓就像过节一样庆祝。” 明亮的天光自窗口倾泻而入,映得赵琨脸上的肌肤似冷玉一般白皙。他微微垂眸,沉默了一瞬,这……历史课本上没说啊。 赵琨回到秦国已经许多年,一开始,他以为反对商鞅变法的只有旧贵族,后来,随着他对秦法的认知逐渐加深。原来商鞅变法的初期,百姓中反对的声音也不小,为了立威,商鞅曾经在渭水边一次性处决了几百个犯法的人,渭水都被鲜血染红了。 尉缭叹气:“秦国的徭役也很重,修郑国渠活活累死了几千名青壮年劳力。我一想到万里江山都纳入秦国的版图以后,天下人都要服这种十分繁重的徭役,都要面对这样严酷的刑罚,不知有多少家庭遭殃,我就坐立难安。而且王上他……他同我说话的时候长跪,是一个异常谦卑的姿态,我怕将来被灭口。” 赵琨被气笑了,他清了清嗓子:“第一,秦法是为征战天下制定的‘战时法’,王上已经答应我,等将来战事结束,就让我和王先生重新修订一部秦法。” 第87章 我也不想的,可是他叫我姐夫啊 尉缭有些诧异,神色古怪道:“当年旧贵族闹得那么凶,秦王依旧力挺商君,绝不修改秦法。据说后来解决问题的方法,是解决了提出问题的旧贵族,取消了他们的世卿世禄待遇。只要没有功劳,哪怕是宗室出身,也要从宗室籍中除名,成为平民百姓。延续了一百多年的法律制度,哪里是说改就能改的?好徒儿,留神一些,变法的大多不得善终。” 赵琨吃了桃花酥,擦一擦手,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我不是推广了许多高产的农作物,让百姓按照要求精耕细作吗?粮食的产量确实增加了许多,但是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增加了不少,百姓不能长时间在外征战,必须定期打理田地。一年之计在于春,其他事也不能耽误,将军要招募士兵,郡守和县令要征发徭役,哪哪都特别缺人,但是他们抢人又抢不过我,百姓都更愿意跟我种地。” 他顿了顿,“王上和文武百官没办法,一起清查了户籍簿册,发现有很多年纪轻轻就缺胳膊缺脚,丧失了劳动力的百姓,十分惋惜。大家商量了一番,一致决定重修秦法,将两百八十多种会导致百姓伤残的刑罚减轻,或者废止,并且鼓励生育。人力也是宝贵的资源,以后不会再轻易地割鼻、砍脚、连坐……先生尽管放心。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再过几个月,一小部分新法就开始试行,重罪也不至于砍脚,完全可以长年劳作,直到立功、死亡,或者被家人赎走。不过修订、编写法典不能闭门造车,工作量巨大,新法全面实施,估计要十几年以后了。” 尉缭点点头,“你刚才只说了第一,第二是什么?” 赵琨继续说:“第二,像郑国渠之类的规模浩大的工程,并不是一直都有。而且要不了多久,挖渠、铺路、架桥、修建宫殿等等就不再是徭役了,会改成契约制,就是由官府出面和百姓签订劳务派遣契约,按照百姓付出的劳动质量和数量来分配酬劳,以后做这些事都有工钱可以领。管理细节也会逐步完善,每天干活八小时以内,超出这个时长,拿三倍的工钱。而且伤残病亡算工伤,都有赔偿金。” 尉缭靠近了一些,饶有兴趣地追问,“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王上能答应?” 赵琨眨眨眼:“又不从国库拿钱,一切开支从水上乐园的账目走。是先前属于吕不韦的那一部分分红,现如今用来给百姓发点福利。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呢?” 尉缭沉吟片刻,微微颔首:“这样也好,民富国强。不过,我只是一介布衣,影响力并不能和那些名门望族相比,王上免去我所有的礼节,赐金赐衣裳赐宅子,商议国事的时候,每每长跪。姿态委实过分谦卑了,我担心……” 他没说下去。 赵琨心说:关于“过分谦卑”的长跪,其实是尉缭先生有点大惊小怪了。 这算得上秦王代代相传的礼贤下士的标准姿态。据说当年宣太后和魏冉专权,秦昭襄王想要有所作为,却总是受制于人。秦昭襄王向范雎请教的时候,就曾三次长跪。子楚也是用这一手深深地打动了吕不韦。 这个家传技能,秦王政当然也是从小就掌握了的。何况他当初住在赵国邯郸的质子府,由于秦赵频繁地交战,秦国的大将白起更是坑杀了四十万赵卒,周遭的赵国贵族故意拿他泄愤,对他各种欺辱刁难,尉缭是第一个向他表达善意的人, 第123章 秦王政至今还珍藏着尉缭送给他的桃木剑,多多少少有几分孺慕之情。 尉缭这种聪明人就是想得太多,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然而赵琨决定不告诉他,因为尉缭没意识到秦王政对他的孺慕和纵容,就敢作天作地,要是发现秦王政从小就戴着八百米厚的滤镜赏识他,还不得上天? 赵琨有点同情大侄子,幽幽一叹,问尉缭:“先生当真感觉不到吗?其实王上跟信陵君完全不一样,他并没有把自己放在主君的位置上,将先生视作臣下僚属,对他来说,先生与他志同道合,是可以同吃同住、同进同退、并肩作战的同袍啊。以后有什么想知道的,先生尽管来问我,弟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要瞎猜冤枉人。” 尉缭陷入沉思。 仿佛是某种心灵感应,就在这时,车窗外传来慷慨激昂的歌声。秦王政纵马驰骋在辽阔的天地间,忽然豪情万丈,唱起了秦国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郎卫也都学过这首歌,秦王政一起头,所有人都跟着唱。 透过车窗向外看,秦王的卫队旌旗招展,这支队伍中的每个人都弓马娴熟,前行的时候,马速基本一致,齐头并进,马蹄声如滚雷,带动地面都在震颤,齐唱战歌的时候,很是震慑人心。 途中休息的时候,一群青少年郎卫推推挤挤,嬉戏笑闹,分享着肉干和麦饼。虽说这些人的门第出身各有不同,可有缘相聚,在这一刻,更多的是少年人特有的热忱和友善,一张饼能掰成八份,一人分一口都吃得挺开心的, 尉缭旁观了一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了——秦王政这个年纪,与人结交,意气相投就足够了,不需要考虑太多复杂的东西。是他俗气了,总以为秦王政和那些诸侯一样,只是做做礼贤下士的样子,千金买马骨。谁知竟然是一片诚心。 秦王政恰好偏头朝这边望过来,对上尉缭的视线,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的微笑,紧接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赵琨轻轻地推了尉缭一下:“先生,快去吧。王上在等你呢。” 赵琨回到镐池乡,已经是日暮时分。甘罗替他将日常的工作都完成了。吕不韦的小儿子还不知道他姐姐已经和甘罗决裂,一口一个“姐夫”,亲昵地呼唤甘罗,还撒娇说私学的同窗仗势欺人,嘲笑他了,请姐夫甘罗明天去给他找场子。 甘罗的喉结轻微地上下动了动,嘴唇抿成一条线,终究没好意思解释什么,而是将错就错,答应替吕家的这位小郎君出头。 赵琨考虑到张良也在同一家私学读书,有点不放心,第二天就陪甘罗一起去私学走一趟,瞧一瞧是否存在霸凌现象,顺便接张良回家。 好巧不巧,张良的兄长张温也来接人,还带着张良爱吃的小点心和一匹小马驹,或许是准备在回家的路上,让张良多练一练骑术。 赵琨垂眸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正有些难为情的时候,只见张良跟几个同窗有说有笑地走出大门。隔着许多来接自家小郎君的家长、侍从、马夫等等。第一时间锁定了赵琨,在小伙伴们羡慕的凝望之中欢呼一声,迈开尚且稚嫩的双腿,一溜小跑,飞鸟投林一般,扑进了赵琨的怀中。 张良没瞧见他的兄长张温! 第88章 刺客卡牌收集+2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洒落了一地,张温的神色很是落寞,他隔着喧闹的人群和赵琨对望了一瞬。将捧在手中的点心盒子交给了侍从。 赵琨微微垂下眼眸,看着身上多出来的人形挂件。 张良穿上青衿的学子服,原本就是一副小仙童的模样,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惊喜期待的神色,手臂挂在赵琨的脖颈上,仰头问:“表兄怎么来啦?” 赵琨双手将张良举过头顶:“陪甘兄来处理一点小事情,顺便接阿良回家,入学一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张良被举高高,笑得十分开心:“这是秦国最好的私学了吧?我觉得每个先生都特别厉害,是我们一般情况下接触不到的能人异士。教儒学的是博士周青臣,教律法的是客卿李斯,他们都特别关照我。还有隗先生(隗林),他确实严厉,让我们自学《孙子兵法》,用戒尺堵着门提问,过关一个放走一个,必须有自己的见解。不过隗先生又升官了,公务繁忙,只能抽空给我们讲课。大多数时候都委托毛亨毛先生替他上课。毛先生也非常博学……” 张良没说的是:虽然都是因为镐池君才对他格外关注,几位先生待他的态度却截然不同——隗林格外严厉,周青臣却是异常纵容。李斯表面上对所有学生都差不多,但私下里会将张良、王离、冯劫叫到他处理公务的地方,讲一些更深的东西,顺便辅导他们的功课,还盯着他们练字。兴致来了,也会拉着他们讨论历史典故和时下的大事。 至于毛亨毛先生,据说与李斯一样,也是荀子的弟子,最擅长《诗三百》。然而毛亨跟李斯似乎有些矛盾,他们之间是一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平常在私学中偶遇,要么将对方当成空气,要么斗嘴。完全看不出什么同门情谊。 前不久,李斯得了秦王政的赏识,要带兵伐韩。春耕接近尾声,大军出征在即,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李斯都不会再来讲课。 张良只捡好事,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赵琨含笑倾听,是一个相当完美的听众,就是思绪总会飞到他当年上学的时候。直到张良随口一问:“表兄,事情还顺利吧?” 第124章 赵琨这才悠然回神,摆了摆手说:“是甘兄负责办事,我只不过是来凑数的。你兄长也来接你了,要不要一起回去?” 其实甘罗一个人就可以将事情处理得很漂亮,赵琨陪他过来,只不过是为了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能将孩子送进隗林创办的私学的人家,家庭背景都不简单。毕竟吕不韦只是丢了官职,爵位依然是文信侯,一般的人家惹不起。有胆量嘲讽吕家小郎君的人,自然也不会惧怕上卿甘罗。 赵琨和甘罗一同出面,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对方多多少少都会收敛几分。 三月,上巳节(古代的情人节)刚过,天气晴好。赵琨在水上乐园举办了一场盛事——名叫“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有一技之长,都可以参加镐池君的门客选拔,由赵琨亲自把关,福利待遇甚至超过了六百石的普通官员。 另外,还有“百家争鸣辩论赛”——儒家、墨家、道家、法家、阴阳家、兵家、名家、杂家等等,诸子的传人都可以参加辩论,前三名直接获得位于咸阳的豪宅,前十获得镐池君的举荐,以及在水上乐园免费吃喝玩乐一个月的特权。 为了造势,消息提前数月就已经散播出去,不单是秦国,其他诸侯国的人也会得到消息。一旬有十天,赵琨一三五七九选拔门客,二四六八十听诸子百家的辩论,发掘一些人才引荐给秦王政。 他发现了一对特殊的好友,两个结伴而来的年轻人,同饮一壶酒,喝到兴起,就在闹市中引吭高歌,一起纵声大笑,一起长歌当哭,旁若无人。 赵琨派人去打听,原来是朱家介绍到水上乐园参加门客选拔的好朋友——一个叫荆轲,另一个叫高渐离。 第89章 刺秦天团也要打工 赵琨给自个儿倒了半杯白开水,杯中的热气袅袅上升,他心说:很好,这是要集齐刺秦天团的节奏吗? 集卡爱好者狂喜。 赵琨用手指轻轻地扣了两下几案,伯高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晓得伯高侍奉得细心周到,办事干练,然而没有对比,也不觉得他离了伯高就不行。直到上个月伯高去学室读书。赵琨连着选了三名小宦官,才勉勉强强地将伯高以前的工作量完成,而且三个小宦官加在一起,都不如那一个用着趁手。 镐池乡杂七杂八的事一向没完没了,新来的小宦官岁安说话太多,嗓音有些哑了。 赵琨轻叹一声,将水杯推到岁安的面前,对他说:“先喝点水吧。” 岁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他出身于军户家庭,父兄都是大秦的锐士1。属于精锐部队的低阶小军官。这段时间,他过得就像做梦一样。先是因为长安君成蟜叛乱,他的父兄受到牵连,被斩首。他母亲没入官奴,被大户人家买走。他因为还不满十六岁,最终没入隐宫,恰好赶上秦王政扩充后宫,大宦官原本要将他阉割了,送去伺候宫里的妃嫔。 刚巧镐池君身边缺一名小宦官,让朱家来隐宫挑选,已经挑了两次,两个都不太合用。镐池君就亲自来挑人,在屋外听见岁安惊恐的叫声,制止了要给他“净身”的大宦官。 实施宫刑之前,要先清肠胃,岁安已经在光线昏暗的小屋子里饿了三天,都没什么力气了,又被蒙住双眼,绑缚在刑具上,准备阉割。是镐池君拔剑斩断了麻绳,将他扶起来,带上了马车。还让朱家派人去将他母亲赎出来,也安置在镐池乡。 他从小就笨手笨脚的,在隐宫挨过不少打,才学得稍微机灵一些。但要侍奉镐池君,显然是不够看的。万幸镐池君脾气好,茶水凉了没换,收拾书房的时候文书的分类没弄对,许多事情办得不到位,也只是心平气和地稍微提点几句,并不会因此责罚别人。 然而岁安自己心中过意不去,关键是管事的也会暗中观察他们这些新来的小宦官,如果镐池君指点了两三次,同一件事还做不好,就会被安排到别的地方去。所以岁安只要有空闲时间,就去找伯高,向他请教如何照顾镐池君的起居。 一开始,伯高明显不太欢迎岁安,听他说明来意,微微挑眉,直接一把将门甩上,一想到这是取代他留在镐池君身边的小宦官,心中就异常排斥对方,恨不得一脚踢死。镐池君怎么又胡乱救人,还捡回镐池乡?伯高是第一个,岁安却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从深渊中被解救出来,得以重见光明的人是什么心态,伯高太懂了,他当初是怎样费尽心机的要留下,这个岁安,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板险些撞到岁安的鼻子。岁安不肯走,就隔着门诚恳地祈求,说起镐池君救过他,他想要报恩。 “嘭!” 伯高狠狠地踹了一下门,语气不善:“闭嘴,你想报恩,跟我有什么关系?” 岁安沉默了许久,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在,镐池君很、很不习惯。他已经换了两个贴身的宦官,我是第三个。可是我太蠢笨了。镐池君的文书写了一半,今天要继续写,让我研墨,我研的墨浓淡不匀,还有渣子。镐池君没说什么,但是他亲手研墨,又将文书重写一遍,浪费了不少时间。我、我……” 雕花的乌木门突然打开,伯高的脸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冷冷地道:“进来,我教你研墨。” 岁安在伯高这里学了不少东西,比如公文写作的格式、往来文书的分类整理……甚至包括镐池君习惯的茶水和洗脚水的温度,吃葡萄要剥皮之类的细节,伯高也都一一指点。 第125章 随着镐池君越来越喜欢将岁安带在身边,伯高开始吃味,时不时地闹点小情绪,岁安也都默默地忍了。最终,他侍奉镐池君的时候得心应手,从一众侍从之中脱颖而出,成为镐池君的左膀右臂。 赵琨想了想,吩咐岁安:“明天的门客选拔,将荆轲和高渐离安排在前边,我要会一会他们。 第二天,赵琨跟甘罗谈笑风生的时候,竹帘被卷起,清风穿堂而入,一角布衣先被风吹进了赵琨的视野中。 进来的是两位青年男子,一个容貌俊雅,气质忧郁,十指修长白皙,手形优美,一看就很适合拨弄乐器。 另一个位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身形高大威猛,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给人一种力量感。他的眼睛炯炯有神,薄唇紧闭,下颌的线条冷硬,腰佩一柄重剑,没有剑鞘,用黑布紧紧缠绕,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子坚毅果决的气质。 岁安躬身凑到赵琨的面前,轻声说:“左手边是来自燕国的高渐离,他自幼得名师指点,是一个优秀的乐师。右手边是来自魏国的附属国小卫国的荆轲,他是一名武者,颇有几分名气。” 赵琨从前看动画片超喜欢的角色,现如今就站在下首,渴望成为他的门客。 他心中窃喜,脸上却一片平静,一本正经地问:“镐池乡不养闲人,你们擅长什么?”就算是刺秦天团,也要给他打工。 荆轲的反射弧有点长,好半天没反应,甚至没有太明显的表情。 高渐离先上前两步,自我介绍了一番。他最擅长击筑,是武士之中最精通乐理的,同时也是乐师之中,最潇洒最能打的。 这个距离,赵琨能闻到丝丝缕缕的兰草清香从高渐离的身上散发出来,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像是才用兰汤沐浴过,衣裳也熏了兰香,真是一个讲究的优雅男子。 第90章 秦王政霸占了扶苏的玩具,炼金 赵琨注意到高渐离还背着一只类似于琴匣的东西。 高渐离发现赵琨好奇的目光,将背上的匣子解下来,缓缓打开,露出一只样式古朴,细颈圆肩,一共有十三根弦的乐器——筑,这种乐器看起来跟前不久蒙恬手工制作的秦筝有几分相似,在后世已经失传多年,时下却非常流行,秦王政就喜欢听乐师击筑。 高渐离跟蒙恬一样热爱音律,回头介绍他们俩互相认识一下,应该会有共同话题。 赵琨按捺住心中的雀跃,低低地重复一遍:“擅长击筑?恕我冒昧,能否请君即兴演奏一曲?” 高渐离犹豫了一下,看向荆轲,荆轲微微点头,他才说:“可以演奏,不过我这丝竹之声与众不同,不是小儿女的相思情长,寂寥遣怀,而是慷慨雄壮的豪侠之歌,如果镐池君想要听得尽兴,最好是有一个八尺游侠,长歌剑舞与我同声相和。我能否再邀请一位好友,在我击筑的时候和而歌之?” 赵琨:明白了,高渐离一定要拉小伙伴唱歌相和,抓住机会一起展现才艺。知己难得,荆轲有高渐离这样的好朋友,委实让人羡慕。 赵琨眉目含笑,随意摆摆手:“当然能。你们需要准备什么,跟侍者说一声就行。” 立即有侍者上前,引导高渐离和荆轲下去准备道具。 片刻后,屋中的琴案被移到正对着赵琨的位置上,根据高渐离的需求,重新调整了高度。赵琨示意再加一重坐席给高渐离和荆轲,这属于一种礼遇。 高渐离大大方方地洗净双手、焚香、入座,左手按在弦的一端,右手拿着小竹尺击弦发音。 他的手保养得特别好,皮肤细腻,手指纤长,骨节分明,通体犹如暖玉雕成,没有一点瑕疵。指尖还带着健康的淡粉色,就像一尾活泼好动的小鱼在弦子上灵活地游走跳跃,拨出一个个美妙的音符。 荆轲唱歌,高渐离击筑,配合得天衣无缝。甘罗听着听着,从豪情壮志热血沸腾,到英雄迟暮热泪盈眶,忽然就伤感了。 赵琨在礼乐课上摸鱼多年,会弹琴,但是弹得委实不怎么样。而且听惯了后世五花八门的影视剧配乐,对丝竹管弦的声音不够敏锐。 这还是除了蒙恬拨弄秦筝的时候,赵琨头一回被古典音乐打动——高渐离的演奏,在丝弦上倾注了强烈的情感,时而慷慨悲壮,时而柔情脉脉,让人听着如饮烈酒,渐渐有豪情壮气自胸中喷涌而出。 若论指法技艺,能够自制乐器的蒙恬当然也不差什么,但蒙恬的演奏没有如此卓越的感染力。或者说,蒙恬的人生过于平淡顺遂,他的音乐中缺少了几分发自心灵的声音,并没有太明显的情感起伏。当然,中正平和,也是另一种艺术巅峰,赵琨个人认为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 听完一曲,满室寂静。高渐离和荆轲的弦歌声,追魂夺魄,依然缠绕在每一个听众的心头,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过了半晌,赵琨的心绪才渐渐平复,轻声问高渐离:“这是什么曲子?” 高渐离微微偏头望向窗外,目力所及之处,似乎有一道苍凉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埃中。 他想了想,说:“此曲名为《黄金台》。很久以前,燕国哙将王位禅让给相国子之,本该继承王位的太子心中怨恨,试图夺回权柄,导致了一连串严重的内乱。最终在子之三年(公元前314年),齐国的军队攻破燕国的都城,杀死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覆灭。赵武灵王派人送公子职(燕昭王)回国继位。当时的燕国内忧外患,举步维艰。燕昭王想要报齐国灭燕国的仇恨,然而燕国位于北方苦寒之地,他无人可用。招贤令颁布了很长时间,都没招揽到合适的贤才。于是燕昭王带上丰厚的礼物,亲自拜访郭隗,向他请教求贤的策略。” 第126章 郭隗不慌不忙,给燕昭王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国君,想用千金的高价求购千里马。然而千里马难得,一转眼就过了三年,国君仍旧一无所获。这时,宫里一个职位卑下的小小侍臣,竟然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对国君说:“请将这个差事交给我来办!” 国君点头同意。不到三个月,侍臣果然找到了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可是就在他准备买马的时候,这匹千里马竟然死了。他思虑了片刻,仍然拿出500金的巨资,将死马的尸骨买了回来。 国君见到千里马的尸骨,火冒三丈,怒斥这位侍臣:“我要活马,你买这匹死马回来有什么用?不是白白浪费了五百金嘛!” 侍臣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请国君息怒,这五百金也不会白费。一匹死马国君都愿意出高价买走,这个消息一旦传开,人人都会相信您是真心喜爱良马的人,而且独具慧眼,一诺千金说话算数。这样,一定会有人带着千里马登门,献给国君。” 后来,不到一年,这个国君果然得到了三匹别人主动献来的千里马。 郭隗狡黠地对燕昭王说:“如果大王真的想要招贤纳士,网罗人才,就请先从我这副‘马骨’开始吧。我这样的都能得到重用,何况那些才能胜过我的人呢?他们难道还会嫌千里的路程太遥远吗?” 于是燕昭王为郭隗修筑宫殿——黄金台,并拜郭隗为老师,极尽礼遇。消息传开以后,乐毅从魏国赶到,邹衍从齐国而来,苏秦从洛阳而来,剧辛也从赵国赶来,人才争先恐后地聚集在燕国。 乐毅负责操练士兵,整顿军备。 苏秦负责搞外交,他游走在列国之间,身佩六国相印,还专程去齐国放烟雾弹,误导齐王对局势的判断。 邹衍负责内政民生。邹衍就是《五德终始说》的创始人邹子。 据说邹衍来时,燕昭王亲自为他打扫台阶,将竹席细细地擦拭干净,以弟子之礼,在黄金台上拜邹衍为师,并且修建馆驿请他居住,随时听取他的意见。 邹衍不仅是个理论高手,在实践方面也是王者。为了给燕昭王提供切实可行的建议,邹衍经常去各郡进行实地考察。有一年的春天,邹衍来到渔阳郡,发现别的地方都已经是春风杨柳、春意盎然了,唯有此地积雪都没有融化,看起来仿佛时光还停留在冬日。渔阳郡城的寒气太盛,草木不丰,当地百姓的生活十分困苦。 传说邹衍登上郡城南面的一座小山,吹起了律管,演奏春之曲,他一连吹了三天三夜。这座小山便飘来暖风,在明媚的阳光下,郡城冰消雪融,草木发芽,鲜花绽放。紧接着,整个渔阳大地变暖,百姓赶紧下地耕种。这一年庄稼长得特别茂盛,五谷丰登。邹衍还从全国各地找来了许多渔阳郡缺少、或者还没有的优良种子,教导百姓掌握识别、种植这些农作物的方法。从此,渔阳郡的百姓生活渐渐富足。 邹衍离开渔阳之后,百姓怀念他,就将他吹律管的小山命名为“黍谷山”。甚至在小山上为他修了生祠、立碑,就叫邹夫子祠…… 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燕昭王二十八年(公元前284年),乐毅率领燕军,联合韩赵魏三家的军队,以及秦楚之师,六国合力攻齐。与此同时,苏秦的间谍活动暴露,遭到齐国大臣的痛恨,遇刺身亡。 邹衍是齐国人,他心中始终眷恋着故国,拒绝参与这场征伐。 乐毅大破齐军,占领了七十多座齐国的城邑,齐湣王败死。燕国一雪前耻,进入鼎盛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燕昭王驾崩以后,燕惠王继位。他不信任这些先王时期的旧臣。恰好这时齐国开始反攻,燕齐的局势渐渐逆转,刚巧邹衍不但是齐国人,还没有参与伐齐之事。 燕惠王听信谗言,下令将邹衍逮捕入狱。 邹衍在狱中仰天大哭,竟然出现了五月飞霜的异常天气。 百姓都说这是因为邹衍一直尽忠尽职,太过冤枉,就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一桩冤案了。 最终,迫于舆论压力,邹衍得以昭雪。他遭遇了这场变故,身心俱疲,思乡情切,又辗转回到了齐国。 伐齐最大的功臣乐毅,也因为遭到燕惠王的猜忌,万般无奈之下投奔了赵国。 这是高渐离自己谱的曲子,从一场风云际会,到风流云散的故事。斯人已去,只留传说,听曲的人难免伤感。 赵琨一双桃花眼滴溜溜地一转,“大秦虽然没有黄金台,但是有六英宫,专门接待来自各国的使节、贤才志士。王上求贤若渴,他待尉缭,比当年燕昭王对邹子更加礼遇,不仅如师如友,尊敬且平等,还赏赐宫殿,就连尉缭的衣裳饮食规格也都跟王上一样。只不过宣传得少,世人不知道罢了。你们若真有邹子、乐毅之才,我可以代为引荐。不过,请先在镐池乡露一手,让我瞧瞧你们的真本事。” 就这样,高渐离和荆轲吃着赵琨刚画的大饼,在镐池乡开始了他们的打工生涯。 荆轲超喜欢八卦城(水上乐园),高渐离却感觉上了贼船——镐池君的门客,待遇居然还跟学分进修直接挂钩,需要自由选择三门、或者三门以上的选修课,每修满三十学分,或者有特殊贡献,才能升职加薪。 高渐离蹙眉,狗看星星似的看着选课表,可以选修的课程有:秦律、医学、植物学、动物学、农学、生态学、诸子哲学、公文写作、应用数术、应用化学、应用物理、史学、礼乐、武术技击…… 第127章 高渐离向前辈们打听,大家都说植物学、农学比较辛苦,学出来基本就是各郡的农官,受人尊敬,但是升迁的机会比较少,还要头秃地编写大秦的《植物志》,不建议选。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高渐离选了动物学、公文写作、礼乐。荆轲选了动物学、诸子哲学、武术技击…… 赵琨忍笑,他的门客之中,喜欢捉弄新人,甚至是有点坏心眼的家伙比较多,把高渐离和荆轲都忽悠瘸了。其实植物学和农学非常受欢迎——去各地采集植物标本,期限宽松,资金充足,跟公费旅游有什么区别?撰写植物志确实容易头秃,但这是一道考验——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就快要告老还乡了,秦王政正在物色新的治粟内史的人选。 当天晚上就有一节动物学的课程,高渐离和荆轲等一众学员,被赵琨领进了牛棚之中,学习如何给母牛进行人工受精…… 首先,挑选健康的、品种优良的、处于发情期的大公牛,淘汰那些不达标的,比如体格不够健壮、携带寄生虫的公牛。 然后,荆轲被安排去获取公牛的精子,在赵琨的口头指导下,给公牛打飞机的过程过于刺激,荆轲一个操作失误,被公牛踹了一脚,皮肤上顿时就淤青了一小快。万幸他有些功夫底子,一点轻伤完全不影响行动。只不过三观碎了一地,尤其是他对镐池君的固有印象——温和谦逊、文质彬彬的公叔琨。 这人到底靠不靠谱?荆轲从未见过鼓励养殖户只养母牛,需要繁殖的时候,在指定的地点,出少量铜钱,就能雇佣一个人使用器械给所有的母牛受孕,大量生产小牛犊子。 问题是镐池乡的百姓家家户户都拥有耕牛,这也是无法反驳的事实。在燕国,大多数百姓都养不起牛、马。人都吃不饱,哪有余力养牛? 高渐离连忙冲上前,帮忙制住强壮的大公牛,荆轲与他配合默契,很快就取来足够的精子。 还有更刺激的,赵琨亲自示范了一下,如何检测精子的品质,品质达标,就进行下一步:先用药水消毒器具,再用凉开水冲洗器具,最后蘸取适量的精子,人工让母牛怀孕。 高渐离一张俊脸微微泛红,万万没想到,他人生第一次跟异性亲密接触,对方竟然会是一头牛。 荆轲面色如常,但检查母牛的生殖器的时候,手抖了抖,屏住了呼吸。 赵琨已经有两三年没有亲自教授过动物学的课了,他今天是故意的,就是听说荆轲和高渐离报名选修动物学,想现场观摩一下,看看他们学习人工给母牛受精,以及母牛的产前、产后的护理课程,会是什么反应? 荆轲的眼睛,看起来十分明亮有神采,实际上却有些近视,度数应该不低,他看东西的时候,总是凑得特别近。高渐离手持小工具给母牛受精,荆轲偏头去看,结果两个人的脑袋直接撞在了一起。 赵琨不厚道地笑嘻嘻。 观察了一段时间,赵琨发现荆轲什么都好,就是有个坏习惯——箕踞。 这年头,除了军旅之中,其他场合,无论老女老少,所有人都穿裙子,也叫裳,围腰一裹就完事了,真空上阵,不穿安全打底裤。天冷再加一件外袍、以及大氅。 箕踞。就是岔开双腿,大大咧咧地走光坐姿,这个姿势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吧,又曾经引发过血案。 据说汉高祖刘邦面对女婿张敖,就完全不要形象,奔放地来了一个箕踞而坐,直接惹得女婿张傲的门客贯高等人红了眼珠子,觉得刘邦双腿大张,门户洞开,无限春光,尽收眼底。严重羞辱了张傲,他们打算跟刘邦拼命,收买刺客。 这在后世看来,是很难理解的,都是男子,还是翁婿之间,至于因为坐姿不当,走光了,就急红眼找刺客吗? 然而在战国秦汉时期,还真至于。亚圣孟子就曾经因为妻子独自一个人在室内的时候箕踞,想要休妻。他径直对母亲说:“这个女子太无礼,我要休了她!” 刘邦这般倨傲无礼,是对张傲莫大的羞辱,张傲的门客不弄死刘邦都感觉难消心头一股恶气。 据《史记》记载,听闻赵王张敖的门客贯高等人雇佣杀手,打算行刺汉高祖刘邦。刘邦勃然大怒,直接将张敖、贯高等抓捕下狱,还诏令赵国,只要是追随赵王的人,一律诛灭全族。 贯高被捕入狱以后,接受审判的时候,一口咬定赵王张傲完全不知情,是他自己的主意。官吏鞭答他数千下,他身上都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了,却始终不再开口说话。 对张傲来说,幸亏他的门客贯高够义气,是一条硬汉,被严刑鞭打几千下,惨遭烙铁加身,被打得体无完肤,却始终坚称是他自己的主意,不愿意牵连到张傲的身上。 老丈人怎么啦? 老丈人也不可以箕踞,如此无礼放肆。 贯高身为门客,领着张傲发的钱财,被张傲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又怎么能假装瞧不见张傲受辱? 听完汇报,刘邦心生敬佩。派人查证赵王确实没有参与谋反,就做主放过了他。 消息传至狱中,原本也在赦免之列的贯高,却仰起脖颈,慷慨陈词道:“我被打成这样,还苦苦坚持,就是为了还赵王一个清白。现如今赵王脱困,我的心愿已经完成,虽死无憾。况且为人臣子,已然背负上篡杀皇帝的恶名,纵然皇上不灭我,我哪能厚颜无耻地苟活于世呢?” 第128章 贯高说完,自我了断,从此,他名传天下,而这桩由箕踞引发的血案,也终于画上了句号。 战国策中,荆轲刺秦,图穷匕见。 刺杀行动失手以后,荆轲倚柱而笑,也摆出了箕踞的姿势,骂曰:"事所以不成者,乃欲以生劫持之,必得约契以报太子也。” 也恰恰是这极尽嘲讽侮辱的箕踞姿势,彻底激怒了秦王政。 文武官员一拥而上,乱刀屠戮。所以说,时下,箕踞是一个不太好的习惯,容易引发事端的危险坐姿。 赵琨是个很会忙里偷闲的人,接受了咸阳令的官职,却将大部分日常工作都分派给门客去做。其中有一项,就是在咸阳地区普及耕牛。 《汉书.食货志》记载:汉武帝时期,搜粟都尉赵过在陕甘一带推广牛耕和“以人挽犁”。这是史籍明确记载的第一次大规模推广牛耕技术。 赵琨将这个进度提前了七八十年,关键是他连牛痘疫苗都搞出来了。 县令不需要经常上朝,不过咸阳是秦国的都城,所以赵琨必须参加每月初一、十五的朝会。 考虑到明日就是十五,秦王政要求赵琨今晚就提前进宫,陪他说说话。赵琨上完课,乐呵呵地把两份文书揣进袖袋里,就让车夫送他去章台宫。 薄暮时分,华灯初上。扶苏也在,小家伙一瞧见赵琨,就嘟着嘴,踢踢踏踏地跑过来,委屈巴巴地向赵琨告状:“小叔公送给我的八音盒玩具,被父王给拿走了。我还没有玩过!父王耍赖,不肯还给我!” 赵琨:“……” 他不会是幻听了吧?什么情况?秦始皇跟儿子抢玩具? 先前炼钢的小作坊弄出了弹性钢,赵琨就定做了一批零部件,组装了两只精巧的八音盒,一只给了张良,另一只送给扶苏。关于八音,《三字经》中是这样记载的——“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赵琨干咳一声:“扶苏,你跑来告状,你父王知道吗?” 扶苏转开小脸,气鼓鼓地说:“可是那是小叔公给我做的八音盒!” 话说秦王政霸占了扶苏的玩具,玩了一整天。还是没搞懂八音盒发声的原理,继续研究。 赵琨简直没眼看,他清一清嗓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秦王政的脑门上轻轻一点,笑道:“政儿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跑去跟儿子抢玩具?” 秦王政忽然冒出几分童心,一把捉住赵琨的手腕,理直气壮地耍赖:“自从有了扶苏和张良,小叔父亲手制作的玩具就只给他们俩,不再给我了。我不管,以后小叔父送他们什么,也要送我什么,一样都不能少!” 赵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做手工很费时间的,然而对上秦王政期待的目光,赵琨幽幽轻叹一声,说:“好,以后我再制作玩具,每样都有政儿的一份。” 秦王政肉眼可见的欢喜。跟赵琨挤在一张小榻上说悄悄话。 叔侄俩什么话题都聊,百无禁忌。包括但不限于:越地的女子大声说话的时候,简直像在吵架,吴王夫差竟然喜欢越女西施,西施一定特别美貌,能让人忽略她的声音。 未经允许,燕太子丹竟然逃跑了,而且顺利地混出重重关隘,秦王政疑心——朝中会不会还有燕国的内奸? 赵琨从未觉得有哪个女子的声音不好听,谁都有轻声细语的时候,也会有情绪崩了的时刻,同一个女子,对不同的人说话,声音也会有点区别的。比如姬冰砚,他对张良说话就是温柔大姐姐。对镐池君说话就是邻家的俏皮小妹妹。对朱家说话就是河东狮吼…… 至于燕太子丹的事。 赵琨心说:荆轲初来乍到,燕太子丹已经逃出咸阳,双方完美地错过了彼此,荆轲刺秦应该不会发生了。燕太子丹很可能还会找人刺杀秦王政,但那个人不会是荆轲。 魏王病重,魏国的龙阳君作为使节,出使秦国,准备接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继位。这位龙阳君可真是长袖善舞,他说动了许多高官,轮番来劝秦王政派人护送魏太子增回国。 前不久尉缭遇刺,受了点轻伤,秦王政怀疑刺客就是魏国第一剑术高手龙阳君。 说起龙阳君,赵琨也想起一件事,他和尉缭相遇的那天,魏国使节团的领头人就是龙阳君。三天前龙阳君来水上乐园作客,朱家负责接待他,还闹了一个笑话,朱家听说龙阳君喜欢男人,就不太想去,生怕龙阳君看上他。 彼时,赵濯戏谑地一笑,对朱家说:“朱兄,龙阳君只是喜欢男子,他并不是眼瞎。像镐池君这样的,才需要担心吧。” 赵琨头一回知道,后世的影视剧中,总是烟视媚行的龙阳君,其实天生一副十分端庄的好相貌,同时还是魏国第一剑客。历史怎么比小说还夸张? 扶苏绕着他们转了半天,始终要不回八音盒玩具,甚至插不上一句话,最终哭着跑出门去。 秦王政挥一挥手,示意侍从们赶紧追上去。 赵琨:原来你是这样的秦始皇。 这种父王不能要。扶苏该不会是买假酒送的吧?秦王政目前有四个儿子,他对扶苏最为严厉,就算哭了也不怎么哄,理由是扶苏是长子,将来要继承王位执掌大秦,不能惯坏了。 所以赵琨才格外留意几分,经常给扶苏送一些宫里没有的小吃、玩具之类的东西。有时候还带张良和王离来陪扶苏玩儿。 张良入学以后,性子变得活泼开朗了许多,终于像一个长相格外可爱的普通小孩子了。而且他手中永远都有最新奇最有趣的玩具,很快就成为私学中的名人,小朋友们争着抢着跟他玩,摸一把他的玩具,都要炫耀好几天。还有小朋友要出巨资购买张良的八音盒、一整套士兵人偶,张良根本不搭理人家。 第129章 甚至有高官派人到水上乐园来,重金求购八音盒。 不是赵琨不想赚这笔钱,是手工八音盒对技艺的要求很高,以时下落后的生产力,制作周期相当漫长,而且造价昂贵,难以大规模生产。 夏至,张良邀请所有同窗,在水上乐园聚会。 张良有个少年同窗坐在角落中吃糖,看起来十分安静,脸上有一块明显的青紫色的斑痕,像是胎记,导致他平常有点自卑。 荆轲是个近视眼,估计没看清楚,就问那个少年:“你跟人打架了吗?眼睛下边怎么回事?” 少年局促不安,带着几分自卑的情绪,说:“生来就有,应该是胎记,”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高渐离放下手头正在阅读的书籍,出来打圆场说:“这孩子颇有灵性,是老天爷害怕弄丢了,在脸上做个记号。" 一句话就把尴尬解除了,与擅长武力但是反射弧过长的荆轲相比,高渐离的反应速度更加敏捷一些,心思缜密。 赵琨听这群学生叽叽呱呱地聊天。 才知道蒙毅出了点事情,他暗恋终黎未,瞧见伯高厚着脸皮讨好终黎未,添茶倒水的时候,还有意无意地碰到了终黎未的指尖。 蒙毅瞬间火冒三丈,几步冲上前,扯住伯高的衣服领子,压低声音,怒斥道:“登徒子!不要脸!” 伯高一向不怕他,听见这么几句,顿时恼了,将蒙毅的手拍开,于是他们俩当场大打出手,让赵琨大跌眼镜、大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武将世家出来的蒙毅,竟然打不过伯高。伯高的武艺是跟终黎辛学的,他把蒙毅打成了轻伤。 蒙毅想要求娶终黎未,遭到了家族的强烈反对。又被他亲爹打得几天没能下床。赵琨去探望蒙毅,他紧紧地扯住赵琨的衣袖:“不要把终黎未许给伯高,等我,我能说服族人。” 赵琨摇摇头,叹息道:“就算能,得不到家人认可的婚姻,也很难和和美美,长长久久。一时的心动欢喜,激情很容易在岁月流逝中消耗殆尽。你知道的,我不会让阿姐受一点委屈。” 蒙毅抿唇:“那你是一定要偏向伯高了?” 赵琨想了想,道:“也不一定,我还得问一问阿姐的意思。是她要成亲,当然应该由她自己来选择。”不过说真的,赵琨不太看好蒙毅,这家伙是个直男癌,不擅长讨女孩子的欢心,从前争不过赵濯,现在争不过伯高。赵琨非常同情好友,但是感情的事,他帮不上什么忙。 六月,出海数年的徐福回来了。不仅带回了甜玉米、糯玉米、普通玉米、番茄、土豆、红薯、辣子等等农作物的种子。还带回了几十吨黄金,够秦国全民免税好几年的财富——徐福这次航海,先抵达了美洲,发现当地的印第安人还处于野蛮繁衍的状态,徐福带人占领了两座金矿。 一座是地表金矿,直接挖掘大坑,逐层剥离土壤和岩石,挖出金矿。 另一处是位于河床上的沉积金矿,也不需要很高端的开采技术,挖掘沟渠,利水流冲洗掉杂质,就会剩下重砂和金粒。然后,可以使用盘子、摇床之类的工具进一步分离金矿。 作为一名方士,徐福掌握了非常专业的炼金技术,比如火炼提纯法,水银提纯法,都可以提纯金矿。他甚至在当地留下了点石成金的传说。 关键是,徐福此番出海,是以寻仙寻药的名义,拉到了齐王建的经费赞助。燃烧着齐国的国库,为赵琨办事,搞回来这么多钱。 赵琨不知道说什么好,直接冲上去就给了徐福一个熊抱。 他长高了许多,不过五官的特征很好辨认,所以徐福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了。 徐福顺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罕见地难为情:“镐池君,我一个多月没沐浴了,容我先回去收拾一下。”他三月就已经上岸了,然而携带着如此惊人的巨额财富,一旦离开齐国的范围,到处都不安全,燕国和赵国还在打仗。为了绕开军队和山贼出没的路段,白白耗费了许多时间。途中还被楚国的贵族盯上,血拼了一场。 考虑到徐福这一路艰险,又和家人分离了这么久,赵琨的心中很是过意不去,温和地说:“不着急,这段时间徐先生好好陪伴家人,有什么事,我会登门请教的。” 第91章 传说中的神 徐福的唇边荡漾起一抹浅笑,“好。在下给镐池君准备了惊喜,先暂时保密,过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徐福见多识广,他都称之为“惊喜”的东西,赵琨相当好奇,他秀丽的眉峰微微一扬:“拭目以待。”最好是惊喜,而不是惊吓。 徐福的目光依次扫过一众护卫,他在海外多年,这些护卫只有一小半还是熟悉的面孔,大多数新人他都不认识,看了一整圈,竟然没有找出最熟悉的那一道身影。他以为那个人会一直留在镐池君的身边,是临时有事走开了,还是像周青臣一样出去做官?徐福的怀中还揣着小礼物,他想着离开了这么久,先找个熟人打探情况。 赵琨顺着徐福的目光,很快就意识到他想找谁。 赵琨的脸色苍白了一瞬,喉结微微上下浮动着,“徐先生,终黎他、他不在了……我好后悔,那时候应该听徐先生的话,先下手为强,不管用什么方法,无论正义还是邪恶,先除掉嫪毐,永绝后患的!” 有些伤痛或许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弭,大约只是深埋在心底的一道裂痕之中,渐渐落满尘埃,被其他东西遮挡掩盖,偶然不经意地触及伤口,还是会疼的。 第130章 徐福长叹一口气,他伸手过来,轻轻地揉了揉赵琨的发顶,嗓音难得温柔:“镐池君,我娘说离开的人也不曾消失,他会变成天河中的一颗星星,照耀着人间每一个漫漫长夜。” 赵琨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一套说辞他是不信的,但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来说,能量和物质都遵循守恒定律,不会凭空消失。终黎将分解成无数的粒子,比如原子、电子等等,分散于宇宙间的各个角落。高原上的青苔、河水中的微生物、大气层中的悬浮物,甚至是遍布星空的原子。所以目之所及,日月星辰,山川湖海,无一不是终黎,又无一是终黎。 若是念念不忘,终有一日,他们还会在寰宇中重逢。 徐福的话虽然十分老套,但是想要安慰人的这份心意,赵琨收到了,他笑了,磁性又柔和的嗓音忽然低下去:“我一直很担心徐先生没有找到长生药和神仙,就不肯回来。” 徐福露出一个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容,幽幽地问:“镐池君不是还要教我,玉米之类的海外灵药,应该如何提炼吗?这些年,我走过很多地方,用医术为当地的百姓治病,他们不懂药理和病理,也没有见过医术特别高明的医工,认为我拥有神奇的法力,能够驱除附着他们身上的疫鬼,使疾病痊愈,甚至把我当成神仙来膜拜。有时候我就想,我从小就听过的那些神仙传说,会不会也是肉体凡胎?只是掌握了很多我不了解的知识。被百姓误传为神仙。” 就比如炼金术,从坚信神仙可以点石成金的故事,到徐福拜师学艺,自己掌握炼金的方法,其实也没过几个月。 徐福一直想要寻找神仙,可是忽然就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疑惑——镐池君可以培育出高产的农作物,能让水上天入地、从低处往高处流,实现自动浇灌田地,会制作各种新奇的东西……镐池君从未离开过秦国,却能画出航海图,指引他找到美洲。 或许,他一直在寻找的神仙,就是像镐池君这样的人,跟他一样也是血肉之躯,只不过在一传十、十传百的过程中,逐渐被神话。自来水刚出现的时候,镐池乡的百姓不也将镐池君当成水神吗?至今还有人认为镐池君不是凡人,而是云水之神。 所以徐福终究还是回来了。在蛮荒之地成为孤独的、高高在上的神,和回到他心目中的神的身侧,一起创造更多“神迹”,他选择后者。 回想起当年忽悠徐福寻找玉米、土豆、红薯的事,赵琨轻咳一声:“徐先生精通药性,想必心中已经有眉目。” 徐福单手捋了一下蜷曲打结的胡须,沉吟道:“我尝过,玉米可以健脾开胃,有补益五脏的功效,玉米须可以利尿消肿。关键是产量高,确实是好东西。” 已经露馅了,然而赵琨一点都不心虚,他中气十足地说:“还可以提炼玉米淀粉、玉米糖、玉米油。能做很多好吃的请徐先生品尝。” 话音未落,一道惊疑不定的呼唤声传来:“师兄?!” 赵琨回眸,就瞧见尉缭拄着一根新折的竹杖缓缓行来,眼睛里迸发出似刀一般锋锐的光,薄唇紧紧地抿着,像是怄气的模样。 徐福的瞳孔明显震颤了一下:“阿缭?” 他转身就想溜,尉缭伸出色泽依然青绿的竹杖,精准地挡住他的去路,“师兄当年骗我说,要入山采药,结果一去不回,我在山中找了好几个月,干粮吃完了,野菜也吃腻了,最后鞋子都全部磨破了,去集市买,才得知师兄在齐国当了御医。” 徐福的神色有点尴尬:“那时候总觉得山中寂寥,于是找借口去市井中游玩,随手医治了几个人,就被带去临淄给君王后看病,还封了御医,一直想告诉阿缭,却脱不开身。等我能自由出入宫廷的时候,阿缭已经离开鬼谷了。” 尉缭心说:那后来我去齐国寻找师兄,师兄却孤注一掷,从齐王那里骗来数十万钱,造大船出海,寻找海上仙山。莫非是齐国的国库终于没钱了,师兄又盯上了镐池君? 尉缭隐忍又克制地深吸了一口气,总算没当场揭发徐福的黑历史,而是抓着徐福的衣领,将他拖到一旁的小树林中,避开众人的耳目,才咬牙切齿地问:“师兄,神仙之说,虚无缥缈。你跑到镐池君这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徐福皱皱鼻子,他的五官非常端正,眼眸的颜色偏浅,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错觉,“这回并没有。如果我说,我想帮镐池君达成他的心愿,阿缭信不信?” 尉缭狐疑地瞅了他半晌,才松开他的衣领,“最好是这样。师兄要是欺骗镐池君,坏了我的大事,别怪我不留情面!”横扫六国,后勤保障可不能出问题,镐池君也是他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原来徐福和尉缭是同门师兄弟,怎么刚见面就要打起来的样子? 赵琨震惊之余,追上去几步,远远地瞧见这对师兄弟开始好好说话了,才特意去看了看徐福带回来的玉米,装了好几车,跟后世的高产玉米不太一样,这个时代的玉米芯又细又长,玉米颗粒也不够大,显然仍旧需要人工育种。 才六月,麦子收完,完全可以种一波玉米。赵琨一面安排人手修建青贮窖,将小麦秸秆、天然牧草等等收集起来,制作成青贮草料,密封在窖内,预备着冬天再拿出来喂牛喂马。一面派人挑选玉米,将玉米种子剥下来,去除破损的、瘪的、生虫的、发霉的……忙得不可开交。 第131章 秦王政带着扶苏来串门的时候,赵琨还埋着头处理公务,他将徐福的文书,跟黄金等物品入库的时候,书吏交上来的统计表对照着看,忽然就有了一种富可敌国的错觉。 直到秦王政突然一把抽走了他手中的笔,“叔父一夜没睡?休息一下吧。” 赵琨本来没什么感觉,被大侄子这么一说,突然就很瞌睡。干脆爬到软榻上,摆出咸鱼瘫的姿势。 扶苏特别懂事地替赵琨盖上一层薄毯,也爬上软榻,“小叔公,扶苏陪你一起睡。” 赵琨狐疑地瞥了扶苏一眼,“说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 扶苏的耳朵尖微红;“小叔公画画用的笔和颜料,被我弄乱了。”好几种颜料都混在一起。 秦王政自豪地说:“还是我小时候比较听话,我就没有乱动过小叔父的颜料。” 赵琨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嗯,继续保持,不要骄傲。” 第92章 新型钢材、海贸计划。 秦王政瞧见赵琨的头顶有一小撮头发翘了起来,顺手就给他捋平了。扶苏有样学样,也去捋赵琨的头发。 赵琨躲开小家伙的魔爪,后背撞在了雕花围栏上,发出“咚”的一声。他疼得微微龇牙,用手指点了一下扶苏的脑门:“怎么什么都跟王上学呀?” 扶苏不是很明白,他的生母郑姬让他以父王为榜样,凡事都要跟着学一学的。 赵琨原本强撑着精神,打算再陪秦王政聊聊天。谁知秦王政忽然把他整个人放倒,伸手覆上他的眼睛,强势地说:“闭目养神,好好休息。” 以前怎么没发现?大侄子这么霸道的。 扶苏惊呆了,张着小嘴呼吸,吹出了一个口水泡泡。 赵琨:“……” 他听话地闭上眼睛,薄唇迅速开合,照样巴拉巴拉地絮絮叨叨个不停:“书案左上角的第二份文书,王上若有兴致就瞧一瞧,徐福徐先生开发了海上贸易,可以绕开赵国、燕国,从魏国、齐国路过,走齐国的航线,直接跟波斯人做生意,波斯现在应该叫安息帝国了。还有罗马、箕子朝鲜等等,不妨用彩棉、绸缎多换些真金白银回来。另外,我新得了一位乐师,叫作高渐离,他擅长击筑,天生一副好嗓子,王上要是无聊,可以请他击筑唱歌。” 第二份文书,只是徐福带回来的财富的五分之一,可以让朝廷知道的那一部分。要让满朝文武都大力支持海贸,自然要抛出足够勾人的诱饵。 秦王政拿起文书,很快就被徐福统计的,安息帝国那边的丝绸、锦缎、彩棉的价格惊到了。徐福还只是返程的时候遇到风浪,偏离了航线,干脆在波斯湾登陆,将一些陈年的、不好携带的物资,比如云锦、彩绸、织花棉布等物品卖掉,换成了更容易运输的金银,就搞回来这么多钱! 秦王政一向不提倡像吕不韦那样发展官商,与小民争利,这一回却可耻地心动了。 要是搞个官署,专门负责海外贸易,每年国库会增加多少收入?小叔父就是跟西域诸国通商发家的,水上乐园的招牌菜:青椒鱼、松茸炖鸡、馕坑烤肉、小肥牛火锅……用的都是来自西域的香料。再加上擅长航海的徐福,以及跟徐福学习航海的上百名学徒,人手都是现成的。不用白不用,谁会嫌钱多?也不怕那些诸侯来抢,韩国已经完全在掌控之中了,刚好正愁没借口攻打其他诸侯呢。 上回秦赵交战,战事失利,秦王政一直很眼馋赵国的骑兵,尤其是李牧麾下的。秦国曾经靠征服戎狄起家,自然也拥有数万骑兵。但是装备却不够精良。大多数普通骑兵至今都没有战甲。而且就算是骑兵的小军官,也只配备了那种样式十分简单的扎甲。防护能力非常一般,连四肢都护不到。 先前小叔父送八音盒,就提到过:他培养了一批精通炼钢的门客,新型的钢铁材料,可以用来改良骑兵的铠甲,以及马具,甚至连马都能穿上护甲。但是当时要一下子从国库拨这么多钱,就不得不给百姓加税。小叔父极力反对加税,因此这件事暂时搁置。他只让少府的工匠制作了一批样品,由王翦的部队先开始试用。 这笔巨资,刚好能砸出一支精锐骑兵,秦王政舔了一下薄而浅红的唇,“小叔父上回献给寡人的图纸,那种带面罩的玄甲、长矛、弯刀、马镫、马蹄铁、高桥马鞍都可以安排少府批量制作了。” 赵琨很记仇的,刚才他要跟大侄子商量这件事,却被捂住眼睛,现在他偏不睁眼,“微臣睡着了。” 秦王政大步走到软榻边上,恶作剧一般在赵琨的耳边哈了一口热气,伸手挠一挠他的腋下,“叔父不是睡着了嘛?有本事别躲啊。”当年叔侄俩住在一处,平日里闹着玩的时候,秦王政就发现小叔父怕痒,还怕独自留在狭小、黑暗、密闭的空间,所以小叔父入狱那一夜,他才会不放心,特意去挤在一起,贴心陪伴。 赵琨笑着拍开秦王政的手,“扶苏还在看呢,政儿要是把扶苏给带坏了,我可要跟政儿急眼的。” 毫无礼法的厮闹,确实没给儿子做一个好榜样。秦王政心虚地干咳一声:“扶苏,你先出去玩儿。”账面上这些钱,是顺路搞海贸的收益,但是徐福出去这么多年,搞回来的好东西肯定不止这些,先把儿子支开,才好跟小叔父撒娇讨饶,不然他这个父王的脸面往哪里搁? 随后,秦王政就瞧见了赵琨当成宝贝储藏的玉米、辣椒等农作物的种子,以及小心存放在“沙床”之中的土豆、红薯。徐福将赵琨教给他的,保存土豆和红薯的方法都试过,最终选择了成本最低,保存效果极其显著的沙藏法。 第132章 第93章 人口红利 后世黄河流域的大部分平原地区的玉米产量在1200斤到1600斤之间。相当于战国末年的2400斤到3200斤。 不过品种不一样,赵琨把又细又长的玉米棒子递进大侄子的掌心,却在他即将握住的一瞬间,陡然抽离。狗胆包天地故意使坏,让大侄子握了一个空。 逗了大侄子,赵琨眉目舒展,笑吟吟道:“这漂洋过海的农作物叫作‘玉米’,培育一番,亩产还要远高于杂交小麦。还有红薯,比较贫瘠的土地也可以种植,不仅容易种活,产量也不错,而且既能当菜肴,也能当主食饱腹。” 秦王政并不生气,只是趁着小叔父松懈下来的这一刻,稳稳当当地将玉米拿到手中。 这些年粮食丰收,新生人口逐年增加,再加上大秦的国力繁荣昌盛,朝廷用人不拘一格,吸引了六国的士子纷纷入秦。 秦王政曾经下令;沿着郑国渠的两岸为新入秦的百姓建造房屋,分配田地。由官府资助他们粮食种子和农具、而且还有减税政策,又吸引了六国的流民纷纷入秦。 另外,小叔父的水上乐园每到旅游旺季就需要几万名小厮、侍女做些牵马引路、推销新品、陪吃陪游、送餐送水、打扫卫生之类的活计,为游客提供细心周到的服务,让所有人宾至如归。还有糖坊、织坊、钢铁厂等等,年年都要新招一批人手,在咸阳周边聚集了大量的人口。 咸阳城的地价,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飞涨,以后只会长得更快。许多官员看出其中的利益,大量买入宅基地,坐等升值,以至于小叔父提出了房屋和地产限购政策,家族不论男女,都算上,人均田地超过一百亩的部分,人均房产超过两百平米的部分,加倍缴税,尽管如此,却并不能完全遏止乡绅富豪买房置地的风潮。 于是小叔父又提出一个概念——城市规划。 将钢铁厂之类的会造成污染的产业限制在河流的下游,人口稀少的乡镇,并且严格控制排污,修建污水处理站,定期检查。 城池、道路、居民区、集市、学堂、医馆、娱乐休闲等等,都提前划分区域,设计好交通。避免像咸阳的老城区那样,扩修道路还要先拆除很多老旧房屋,集市的容量也不够大,每到休沐日,人一多就特别拥堵,既耽误时间,又浪费物力和人力。 咸阳、以及周边的城邑是最早实现全民温饱的地区,其他地方也会逐步跟上。别说玉米会比小麦高产,就是差不多,也相当惊喜了,秦王政在心中算了算,乐呵呵地说:“按照目前的人口增长速度,再过三年五载,寡人治下的人口就要突破一千万了!” 后世大多数省份的人口都不止这个数,赵琨当然不会觉得一千万人口就能满足了,而且新生儿数量虽然呈现出爆发式的增长,然而要等他们成人、成才,还需要很多年。所以该缺人的时候照样缺人,赵琨的各项产业就年年缺技术人员。不过他还是被大侄子的情绪感染,十分憧憬未来。 赵琨抛给秦王政身边的小宦官一串钥匙,“请王上移步旁边的库房,有惊喜哦。” 镐池君的库房很大,有重兵把守。 大门上朱漆铜环,俩侧立着一对巨大的神兽石像——守财的貔貅,看上去很是威严气派。 小宦官开了门,秦王政沉静如水,顺着狭长的过道直奔赵琨的小金库。赵琨示意岁安点燃库房中的灯火,下一刻,灿灿的金光晃得秦王政眯了眯眼,他下意识就想去抽一块金砖出来。 赵琨一把扯住大侄子的后腰带,使劲拽回来,“等等,返程之前,为了防止有人偷盗金砖逃走,徐先生在上边淬了药。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毒性已经十分微弱,但是摸多了容易头晕。靠门边的这十吨金砖没有淬过药,可以随意搬动。” 自古财帛动人心,这么远的路,如果不是徐福特意留了一手,这些金子很难带回来。好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了皮手套,以及露指的丝手套。先前黄金入库的时候,所有搬运工都带上防护手套和口罩,总算没出什么事,就是有几个体弱的人感到昏沉眩晕。所以赵琨不打算在金库停留太长时间,很快就拽着大侄子往回走。半路上,赵琨透过车窗,瞧见夕阳和霞光格外缤纷多彩,于是提议停车赏夕阳。 璀璨的华光渐渐没入远山之中,与地平线上的灌木丛重合。 上一回他们都有空闲,并肩看夕阳,已经是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子楚还在,赵琨也没从宫里搬出来,公子政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个分给他。所以他也不吃独食。 第94章 故地重游 那天赵琨扭了脚,耽误了许多时间,于是他们违反了宵禁,深夜驾车穿过章台街回宫,被卫尉的兵马拦住,公子政按着赵琨不让他露面,独自喝退了负责巡夜的卫尉的人马,后来事情被捅到秦王子楚那里,公子政主动背锅受罚,将事情全部揽下,没有供出赵琨。 回忆起往事,赵琨的神色越发柔和。 此地原本一片荒芜,红蓼芦苇丛生。他派人种上各种果树、花卉,疏通老河床,打造了一条景观带。沿河岸修建集市、农庄、蹴鞠场、赛马场……成了一个休闲避暑的好去处。 每逢太阳落山,咸阳的青少年就来这里蹴鞠,附近的百姓都喜欢在这边散步、钓鱼。 盛夏之际,小苹果还是青的,却已经有过路客采摘苹果,在袖子上擦一擦,直接开吃。 第133章 秦王政都快认不出这个地方了,“这里……是八年前小叔父带我来捉鱼,顺便挖取种花的土壤,被石头绊到,扭了脚的那片干涸了一半的旧河滩?” “嗯。”赵琨极目远眺,最后一缕天光将他峻拔的身影与远山青黛一同描摹入画,记录了少年郎特有的意气风发。 “这些钱粮相当于国库好几年的收入,算不算大功一件?” 某人得意地邀功,秦王政知情识趣地配合:“当然算,小叔父想要什么?” 赵琨毫不客气地提要求:“咸阳下辖四十多座城邑,比镐池乡大太多了。修缮城防要人,规划新城区要人,普及高产农作物和新式农具、耕牛要人……哪哪都缺人,可是从学室出来的人大多数都不合用,微臣百忙之中,还得抽时间授课搞培训。拜托王上,一定要在城郊办个学府,实行分院管理,学制五年,两年公共基础课,三年专业课,多培养一些专业人士、格物人才,来给微臣搭把手呀。” 若是搁在十年前,这种要求,就算是秦王也会为难,因为自商鞅变法以来,大秦都是以法为教,就算是国君也不能轻易动摇这项国策,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秦王政是个工作狂,自从他掌权以后,整个朝廷都像个陀螺一样被他抽着狂转。 秦王政对文武百官的办公效率有着极高的要求。新任的左相昌平君就不达标,他手中的权利几乎都被李斯给夺去了。文武百官纷纷盯上了赵琨的门客,只要修满三十学分的选修课,皆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能人,超级好用。 谁不想要一个顶三个的主簿、账房、刀笔吏?哪个地方官不想拥有优秀的农林、水利、建筑、畜牧……以及各种新兴行业的人才?毕竟升官是要看政绩的,咸阳令赵琨那么卷,搞得他们也被迫卷生卷死,每天绞尽脑汁地冲政绩。 上回议事的时候,百官还吵吵嚷嚷地请求秦王政下令,从镐池君手底下挖一些门客出来办学堂,专门替朝廷官员培养属官和幕僚。 秦王政深知赵琨自个儿都缺人,没松口,不是他不想挖墙脚,而是谁跟赵琨抢人,赵琨就跟谁急眼,除非秦王政亲自开口,他才抠抠搜搜地举荐那么几个。关键是赵琨的门客也不好挖,福利待遇都赶上朝廷命官了,一般人根本挖不动。 办学府好呀,以后大家缺人手,都可以直接去学府招募。 秦王政欣然同意,直接进入正题:“依小叔父看,学府应该建在哪里?” 赵琨毫不犹豫:“在镐池乡和咸阳城之间划一块大一些的地,至少要能容纳五万人,给每个专业的学生都安排实践课,比如培育新品种的甜糯玉米,就可以纳入农学院的研究项目。新城区的设计,也可以交给经济学、地理学、建筑学、生态学、植物学、美术设计专业的师生共同完成。微臣只负责验收。” 抓大放小是个好习惯,赵琨尝试着将手头的基层工作慢慢分出去,腾出手来配合大侄子横扫六国的步伐。这座学府,要招揽天下的能人异士,培养真正的格物人才。等到大佬济济一堂的时候,自然分工明确,钱多事少。如果有条件,赵琨还要模仿张居正,乘坐那种带卧榻带客厅的“豪华房车”上班。虽然这种房车需要更多的随从和马夫,但他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为镐池乡的百姓增加就业机会。 说话间,岁安带着侍从就地铺了坐席,摆上乌木小几案,从马车上取了几样点心,用简易的手压式榨汁机弄了两碗西瓜汁,给秦王政和赵琨解暑。 商量完正事,秦王政饮了西瓜汁,唇色越发嫣红。他天生一张如霜覆雪的冰块脸,此刻重拾童年回忆,反倒平添了几分热络鲜活的气息,“小叔父,我想在这里转一转。”故地重游,别有一番滋味。 赵琨很是困乏,勉强抬头,眼皮打架道:“去吧,就在附近玩儿,不要乱跑,千万不要下水。” 秦王政:“……” 他不满地盯着赵琨:“小叔父,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十八了。” 小叔父聚财的能力早已超越了吕不韦,吕不韦彻底没用了,留着反倒是个大祸患——六国都派来使者,请吕不韦担任相邦(丞相),吕不韦每日里照样高朋满座、妄议朝政,给一些违法乱纪的族人当靠山,甚至向来自同乡的小卫国的使者透露了一些不该泄露的秦国机密。小卫国是魏国的附属国。 秦王政杀心又起,却不愿意在甘罗面前食言,左右为难片刻,才想出一个杀吕不韦不见血的方法。不过,这种事小叔父必然是不喜欢的,所以他一个字都不提。 赵琨趴在几案边,面颊上压出一道红痕,似桃花浮在白玉上,昳丽得触目惊心,“政儿就算八十,也是小辈。” 第95章 惦记上韩非 此地原先杂草丛生,只有一条曲折的小路,通向香火还不错的文王庙。 秦王政凭着记忆,在农庄附近七拐八绕,文王庙还在,只是年久失修,周围都是粉墙褐瓦的庄园式建筑,衬得古庙格外破败。时隔多年,庙里供奉的元龟(大龟)依然保存完好,门前干涸的小池塘再次蓄满了活水,从淤泥之中开出一片粉白嫣红的荷花。 据说“周公葬于毕”,就在镐京的东南,恰好是这一带。 秦王政在文王庙东南侧的荒地上寻寻觅觅,衣摆上沾了许多灰土。终于找到了零零星星的十几株紫色、浅蓝色的小野花。他仔细辨认了一番,朝随行的蒙毅和李信招招手,吩咐道:“连根带土地挖出来,一个颜色两三株,小心一点,别弄断了根系。要送给小叔父当盆栽的。” 第134章 小叔父特别喜欢这种花,上回来这里游玩,还想挖一些带走,结果不慎扭到脚,最终没挖成。蔫蔫地趴在马车上,还对着他念叨说:“勿忘,我勿忘……” 当时秦王政就默默地想:不会忘的,得空了再来一趟。 后来每次他们路过这里,都是匆匆忙忙赶时间,从未停下来歇脚。 李信和蒙毅对着一簇簇小而精致的野花,万万没想到,担任郎卫期间,还能领到一起挖草根的差事。蒙毅经常陪着赵琨登山涉水,顺便采集植物资源,倒是会一些,围着野花的根茎画了一个直径七八寸的圆圈,指点李信用剑沿着画出来的线条穿刺土壤,将包裹着植物根茎的土壤整块儿挖出来,用几片莲叶包着防止散开。六株野花刚好挤满一只竹筐子的底部,就算摇晃颠簸花茎也不容易倒伏,他们一人抬着竹筐的一侧,小心翼翼地将竹筐子搬到马车上。 秦王政兴冲冲地回去,还等着小叔父夸他几句,谁知小叔父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侍卫的外袍,呼吸绵长,已经睡着了。岁安给他当了人形靠垫,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却一脸傻笑,也不知高兴什么。 朱家一脸大胡子看上去凶悍无比,此刻脱了外袍,双手抱剑,更显得身姿如同山岳一般高大挺拔,肌肉坚实如铁。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绕开这边,不敢轻易靠近。 秦王政心说:到底是新来的,不会照顾人。要是伯高在,一定会将小叔父扶到车厢里的小榻上睡。小叔父一向体弱,这幕天席地的,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毕竟是小叔父的贴身侍从,看在小叔父的面子上,秦王政也不好轻易训斥他们,只冷冷地扫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上前。 岁安被凌厉的眼风一扫,顿时战战兢兢。朱家莫名感觉有些冷。 赵琨睡得晕晕乎乎,突然身上一轻,被人来了一个公主抱。他最讨厌这种双脚悬空、不得劲的感觉,还有几分起床气,不高兴地哼唧一声,掀开眼皮一瞅,是大侄子,于是毫不客气地勾住大侄子的脖颈,歪歪头,把脑袋搭在对方的肩膀上,鸡蛋里挑骨头,抱怨道:“胳膊怎么这么硬?硌得我背疼。” 赵琨说完,不满地轻捶了大侄子两拳,狗胆包天地继续睡。 清浅的呼吸喷在颈窝上,痒痒的,秦王政的喉结动了动,要是换成别人这么不识好歹,他肯定直接扔出三丈远,让蒙毅打一顿。但小叔父这挑三拣四的毛病是他自个儿惯出来的,还能怎么样?受着呗。 回到镐池君的府邸,只见吕氏的马车在门前停了好长一排,一眼望不到头。 秦王政面如寒霜,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 赵琨睡了一路,恢复了一点精神,还是瞌睡。他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扒拉着竹筐子,轻柔地抚摸一簇簇盛开的野花,这是野生的勿忘我,虽然仅有两种比较常见的花色,但开得正盛,是赵琨的心头好。时人多爱牡丹、芍药之类的比较艳丽芬芳的花卉,赵琨却更偏爱这种不起眼的小野花。 他惊喜地说:“好漂亮的勿忘我呀!” 秦王政疑惑地望着他:“勿忘叔父?” 赵琨轻笑一声,摆手解释道:“这种花的名字叫勿忘草,也叫勿忘我。传说曾经有一位骑士,他带着心上人在海滨游玩。心上人看见水边有一丛小巧精致的野花,非常喜欢。于是骑士涉水去为她摘花。不料海潮汹涌而来,将骑士卷走了。被海浪吞没之前,他将那丛花用力抛回岸上,大声喊道:‘请不要忘了我!’我一直想种一些,却总是找不到。这勿忘草是哪里来的?” 这是赵琨最喜欢的花。他以前种过一小片。穿过来以后,也瞧见过,可惜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一直没收集到种子。 秦王政身上的寒意消散了几分,手指微微蜷缩,刻意淡淡地说:“在文王庙附近发现的,顺便挖几株送给小叔父。”他才不承认是记得小叔父喜欢这种花,特意寻来哄小叔父开心的。 赵琨眉开眼笑,压低声音逗大侄子:“正合我心,看来以后要多带政儿四处走走,总是有惊喜。” 他的辒辌车比较奢华,马头上戴着叶子形状的青铜错金玄鸟图腾的当卢,一看就是秦国宗室专用的马车,所以不等他露面,府上的侍从,以及吕府的管事齐齐地迎了上来。 赵琨哼着小曲儿,美滋滋地抱着大竹筐挪到马车边上,朱家要扶他下车,他直接将大竹筐塞进朱家的怀中,“这是我的心肝,轻点搬,放在我屋里。” 吕氏的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许多人,都是十三到十六岁之间的少男少女。一看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长相都比较养眼,丰腴的、娇俏的、清纯的、美艳的、儒雅的、冷峻的…… 赵琨想起来了——每隔两三年,吕不韦就会送来一批调教好的婢女、小厮、美人。 其实就是在镐池君的身边安插眼线。 先前吕不韦权势滔天,就连秦王政也要隐忍,赵琨自然是照单全收。现如今,他也还是来者不拒,将人全部收下,撑起惺忪睡眼,诚恳地向吕府的管事道谢。只不过转头就吩咐岁安,照旧例给吕不韦准备一份丰厚的回礼,别舍不得钱财,也别因为吕不韦失势就怠慢他。另外,吕不韦送来的人,连同以前送的那些,搞一份名册,一起打发到农庄种地去。 以后赵琨的门客,都能吃上农庄的免费瓜果。 第135章 他想了想,特意嘱咐岁安:要一视同仁,赏罚分明。不必因为他们有可能是吕不韦培养的耳目,就过于苛刻,要给他们相对公平的晋升机会。 毕竟大多数人蝇营狗苟,也只不过是想要生活得更好。吕不韦的心腹,假以时日,也有一定的几率成为赵琨的心腹,不必草率地给任何一个人打上标签。但也不能没有防人之心,先放在农庄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赵琨让马夫直接将马车赶进内院。到了外人窥探不到的地方,才挑起车帘,请秦王政下车。 秦王政这次来镐池乡,其实是有事情想问一问张良。 之前天天刷尉缭的好感,一时疏忽,差一点就失去了李斯这样的心腹。 秦王政反省许久,终于修成了端水大师。现在他养了一池的鱼,还游刃有余,进退自如。孝公任用商鞅;惠文王任用张仪;昭襄王任用范雎;父王任用吕不韦。轮到他当家做主,各种人才他都要,小叔父、李斯、尉缭……还不够。 昨天,秦王政跟李斯促膝长谈,拜读了李斯赞不绝口的文章——法家的新作《五蠹》。 惊为天人。 于是又向李斯讨要了这位法家以前的文章。 看过以后豁然开朗——此人提倡加强君主集权、厉行赏罚、奖励耕战…… 每一项,都说到了秦王政的心坎里去。他又动了心思,渴望见到写下《五蠹》的法家大才,甚至赞叹良久,对李斯说:“寡人若是能够见到此人,与他交游,便是死了也没有遗憾。” 于是李斯告诉秦王政,这些文章,是他亲笔抄录的,他的师兄韩公子非的作品。 秦王政听说过韩公子非的大名——法家集大成者。坊间传言,李斯与韩公子非不和,他们当年一同在荀子的门下求学的时候,就经常辩论,甚至争执得脸红脖子粗,虽然是同门师兄弟,却并不和睦。 在秦王政看来,这些市井流言似乎也不怎么真实可信。 比如摆在他面前的这些竹简,有新有旧,无一例外,都是李斯的字迹,抄得一丝不苟,还是从一只包了铁皮的盒子中取出来的,旧一些的,都泛着类似于珠玉一般的柔和光泽。显然是李斯时常拿出来看一看,摩挲一番。而且小心珍藏,生怕被老鼠啃坏。盒子里还有防虫的香袋。跟他说起这位师兄的时候,言谈之间也很是亲切。 最新的一篇,应该是上回李斯领兵讨伐韩国,才抄录的。写在特制的绢帛上,是那种韩国王室专用的贡品绢帛,这说明李斯跟韩公子非一直保持着联络。哪怕两国交战,照样见面。 张良也来自韩国,而且张氏跟韩公子非是有来往的。秦王政想打听一下韩公子非的具体情况,比如他在韩国过得怎么样?是否被韩王信任,可曾受到重用?看一看有没有机会把人弄到秦国来。 张良就住在隔壁的院落,每天晚上都会过来向赵琨问安。秦王政一点也不急,让赵琨先去睡,至于还没写完的公文,他替赵琨写,顺便等张良。 第96章 不要告诉别人(之前弄错了,已经修改。) “累了就早点睡,这文书寡人来写,小叔父明天早上起来签个字就行。” 赵琨也不跟秦王政客气,点点头,“我把花种上就睡,快得很。” 那几株勿忘草,虽说是秦王政因为“勿忘我”这种名字会错了意,但一片赤诚之心,仍然让赵琨十分感动。越早移栽,成活率越高,赵琨和岁安一起搬来六只透水透气的粗陶花盆,盆底的排水口用碎陶片虚盖着,洒上土壤,再绊入适量发酵好的鸽子粪,将勿忘草用原土种上,又添了些腐叶土,用水浇透。 把种花的后续收尾工作交给侍从。赵琨取来事先调配好的竹盐膏刷了牙,用湿帕子随便擦了擦身,就散开头发睡下了。幸亏他没娶妻,不然还没洗干净就钻被窝,很有可能会被妻子一脚踹下床。 看时间,张良就快到了,应该再撑上片刻,至少跟他当面说两句话。这孩子敏感得很,需得细心一点照看。 秦王政的字迹铁画银钩,笔峰雄健,气度严整,跟赵琨的字没有半分相似,上级官员一看见那份文书,就会知道不是他写的,希望别节外生枝。 赵琨这般胡思乱想,听着几乎微不可闻的秦王政翻动竹简的声音,竟然沾到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 张良被岁安引进屋的时候,屋中静悄悄的,只点了一盏羽人铜灯,昏暗的光线中有道人影披着外袍坐在书案前,正轻手轻脚地收拾着笔墨。 张良认得这件外袍,是赵琨常穿的样式,还隔着好几丈,他就低低地唤了一声:“表兄。” 那人侧身回眸,张良这才看清楚,不是赵琨,而是秦王政。他认错了人,略微尴尬,正要行礼赔罪,秦王政快步走过来,扶住他,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不用行礼,也别说话。 顺着秦王政的目光,张良发现隔扇门后边的轻纱帷幔已经放下来了,床上依稀有一道起伏的曲线,是一个身形修长的人睡在里边。他立即反应过来,这才是表兄赵琨。 已经睡下了? 太阳才刚落山,表兄平常并不会这么早就休息。 张良放轻脚步,走到床前,将帷幔撩起一条缝隙看了两眼,瞧着是熟睡的模样,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放心下来,跟着秦王政去了花厅。 秦王政道:“寡人让叔父早些安寝的。”小叔父昨天熬夜,早就瞌睡得直点头,就算强撑着不睡,也没精力给张良辅导功课。秦王政自信十足,不过是九岁小孩的课业,他也没问题的。 第136章 然而等张良拿出他抄录的算术题——一个水池一共有五条进水渠。单开第一条水渠,一天可以注满三次,单开第二条水渠一天注满,单开第三条水渠两天半注满,单开第四条渠三天注满,单开第五条水渠五天注满。假设五条水渠一起开,几日能注满水池? 空车日行七十里,重车日行五十里。今载太仓的粟米运输到云阳,五日三返。问:太仓和云阳相距多少里? 秦王政心说:隗先生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出题啊,当年这种题也就只有小叔父和甘罗能够瞬间算出答案。 他不是不会,只是方法笨一些。 张良又拿出一张竹简:“在下已经解出答案,不知道对不对?感觉还有更简单的方法,想找人探讨一下。” 跟小叔父当年很像啊,秦王政对着竹简上一连串的阿拉伯数字,顿时回忆起当年被两个学霸轮流补习功课(降维打击)的心理阴影,抓狂道:“还是等明天早上,让小叔父或者甘卿(甘罗)给你讲吧。请坐,寡人有事情问你,据说韩公子非与张氏交好?” 张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正襟危坐,眼神中带着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深意,嗓音柔和地说,“泛泛之交而已,公子王孙与外臣,不宜走得太近。家中长辈一向恪守臣子的本分,事事谨慎,一日三省,实在不敢称与公子非(韩非)‘交好’。” 秦王政暗骂一声小狐狸,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不像小叔父,倒像甘罗那般机敏狡黠。他心中有些异样,将几案上一碟子荷花酥推到张良的面前。 这是用樱桃汁将油酥面染成粉红色制作的小点心,层次分明,如同荷花一般让人惊艳,口感更是酥松香甜。扶苏和张良都爱吃。 张良恰是长个子的时候,特别容易饿。 赵琨让厨房每天都备上各种小点心。夏季秋季是用樱桃之类的水果汁染色,吃着略带一点果味。春天是用蔷薇花汁、牡丹、芍药染色,又添三分馥郁花香。冬天是石榴汁、橙子汁的,颜色更加鲜艳。 侍女又准时送来一些夜宵,有小火慢炖的牛排,清炒的香芹豆干、山药木耳、香碰碰的八宝饭……还有五色水果拼盘:去了皮和籽切成小块的香瓜、夏苹果、葡萄、猕猴桃,去核的杨梅。 秦王政又酸了,他当年都没这个待遇,不过那时候小叔父还住在宫里,没有自个儿的府邸,没这么自由方便。 跟这种小狐狸绕弯子纯属浪费时间,只会把自己给绕进去,秦王政单刀直入:“又不是让你叛国?关于韩公子非的事,寡人只是好奇罢了。市井传言,韩公子非的生母不得宠,他幼时被兄弟们欺凌,落下了口吃的毛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知张良看上去姿态恭敬,气质柔弱,却相当有胆气,一句话就给他堵回来了:“表兄曾说,若非亲历,皆为不知。除了韩公子非,其他人无论说什么,都仅仅是道听途说,不清楚内情的妄自揣测,当不得真的。” 秦王政略微意外地望着张良,继甘罗之后,又来一个一百个心眼子的怪胎。 秦王政有一种直觉,这孩子对他的防备心极深。按理说,小叔父养在身边的表弟,也算得上沾亲带故,对他不应该是这种心态。 韩国,张氏…… 秦王政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凉茶,故意欠身过去,一把拧住张良的耳朵:“小子,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不要跟寡人耍心眼子,寡人的耐心可不怎么好,小叔父不在,惹恼了寡人,可没人劝得住。” 张良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立即服软,“嗷嗷嗷……我投降了!听说公子非(韩非)的舌头比一般人短一点,咬字发音不是十分准确,从小一开口说话就惹人发笑,甚至被叔伯兄弟冷嘲热讽,久而久之,他就不喜欢跟任何人攀谈,所以他的口齿一直都不太利索。我见过公子非,其实他气质矜贵,声音很好听,也并没有明显的异样。就是受小时候的事影响,不愿意轻易开口被人笑。” 秦王政满意了,这孩子的城府还不像甘罗那么深,至少能看出来小拳头在袖袍之中紧紧地攥着,眼神微微躲闪,确实对他有几分戒备之心。估计是张氏的长辈对张良交代过什么。 挺聪明的一个孩子,能屈能伸,希望他早日想明白。秦王政还打算让他给扶苏当个伴读呢。 张良的兄长张温最近似乎也不是很安分。 秦王政琢磨着,灭韩还是得尽早。绝对不能让张氏影响到他与小叔父之间的情谊。 小麦收完以后,秦国再次开始征兵,这次由王翦和杨端和各领一路兵马,誓要灭韩。宫廷郎卫王贲、李信也被外派,成为军中的都尉,准备参战。还召集了戎狄君带领的一支骑兵队伍。 秦王政在射熊馆阅兵之后,兴致勃勃地举行了一场为期五天的游猎。 这回赵琨可算是开了眼,戎狄人不愧是马背上的民族,他们打猎,打到小型猎物的时候,只是稍微减速,用一种近似于杂耍的惊险姿势,从马背上挂下来拾取猎物。不需要下马捡拾。除非猎物实在太大,需要几个人合力才能抬得走。 戎狄骑兵在马上睡着了也不会掉下来,而且他们可以让战马排列得像步兵的阵列一样整齐。 赵琨把张良也带上,顺便陪他练习骑术和箭术。小孩子比较适合在玩耍中开拓眼界,增长本事。 隗林隗先生猜到张良也会参加这次游猎,还专门为他制作了一套精巧的弓箭。又一次让他成为别的孩子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第137章 赵琨其实没多少照顾孩童的经验,一直领着张良、王离、冯劫在猎场的边缘射兔子和鸟雀。他自以为很是细心妥帖。甚至要求张良跟他一样,身上揣一包驱蛇的雄黄粉,佩戴有驱虫效果的香囊,以防万一。 直到张良的小脸有些苍白了,一副似乎在忍痛的模样。赵琨才觉得不对劲,策马奔到近前,问:“阿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张良看了看正玩得起劲的王离和冯劫,云淡风轻地摇摇头,“没事,我还可以继续练。” 赵琨还是不放心,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扶张良下马休息,张良下马的这一刻,赵琨总算是猜出来了,这孩子的皮肤过于细腻娇嫩,又很少骑马锻炼,不到半日,就磨伤了大腿根部的肌肤。在马背上颠簸的一瞬间,他疼得都有点发颤。 赵琨一拍脑门,为自己的粗心大意生闷气。张良的小伙伴王离和冯劫都出身将门,弓马娴熟,这种程度的骑射就是小菜一碟,连热身运动都算不上,但张良体弱多病,要跟上他们的节奏,其实是非常吃力的。 赵琨当年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同样要强地不肯喊疼,生怕被蒙毅和甘罗取笑一番,而且集体行动,他也不愿意拖后腿,所以忍着不说。最后还是秦王政及时发现异常,把他拽下马背,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替他上药,强行给他戴上了柔软的虎皮绑腿。 张良这个年纪的男孩,好胜心总是格外强,不容许自己比不过小伙伴,尤其是不能垫底拖后腿。 赵琨轻叹,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囊,示意张良先喝点蜂蜜水。 他体贴地没有说破,而是说他想去射熊台上观看大秦的勇士围猎,希望张良陪着一起去。张良答应了,跟小伙伴告别以后,他才将张良抱在怀中,带上马背,直奔射熊馆,去秦王政拨给他休息专用的屋子,让侍从守着门,防止有人突然闯进来。 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赵琨拖长了声音,笑骂:“傻孩子,腿怎么了?让我瞧一瞧。” 张良一下子红了脸,小声说:“可能是被马鞍磨破了皮,火辣辣的一片。” 赵琨有点郁闷,他献上的高桥马鞍、马镫图纸难道不科学吗?至少比直接骑在马背轻松许多吧?赵琨上手去解张良的裤带。 张良情绪不稳,脸色更红了。连忙捉住他的手,垂下眼眸,略微柔弱地说:“阿兄,让我自己来。” 九岁的孩子竟然还知道害羞,赵琨小时候就没这么多讲究,他低头闷笑一声,眉眼微弯,将棉签和药酒递给张良,说:“好,去把手干净,上药前一定要注意清洁伤口,防止感染。” 张良咬牙上药,还不忘叮嘱赵琨:“替我保密,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因此被王离笑话,他再也不想打猎了。 “好的,我不告诉任何人。”赵琨伸出一根小拇指,这次不用他开口提示,张良就有样学样地伸出小拇指,自觉地勾住他的小指来回拉扯,跟他一起念念有词:“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因为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赵琨找来一张处理好的小羊皮,粗略地量了张良的尺寸,亲手缝制出一对绑腿。 他的针线活一般般,就是普通手工的程度,不过用心良苦,细细密密地缝了三层,隔着裤子绑在大腿根的位置,非常防磨。 张良早知道赵琨心灵手巧,不过看他穿针引线,缝了大半天,心中还是很过意不去。在接下来的两日,表现得格外乖巧贴心。 搞得赵濯都眼红,直嚷嚷:“看看人家的表弟,再看看你。货比货得扔!” 赵濯的表弟躺着也中箭,翻了一个大白眼,不搭理他了。 游猎的第四天,大多数人的新鲜劲儿都过了,再加上有小道消息,这次游猎是临时决定的,没有熊瞎子之类的大型猛兽当彩头,鲜少再有人下场一展身手。 反倒是秦王政终于忙完手头的事,得了空闲可以参与游猎。但见他一身戎装,策马狂奔。由于他骑着一匹十分难得的千里马,马术也极其出众,很快就甩开了大多数随从。 “等等微臣!”赵琨跃马扬鞭,试图追上秦王政,一张嘴说话直接灌了一大口清风。他只好闭嘴,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不要脱离大部队呀,孙策怎么遇刺的,不就是因为马快,这般一骑绝尘…… 一个念头堪堪转过,赵琨好像真的发现了一点不寻常——王贲、李信被调入军中,不在场。秦王政最信任的蒙恬居然也没有跟着。能追上去不掉队的,都是秦国的高官,骑着最健壮的良马。 别人想要马儿跑得快,都是用鞭子催马。赵琨却另辟蹊径,甜言蜜语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地洒出来,“你最棒,你跑得最快啦……”他每次想要加速都是这调调,他的马已经能够理解这是要求飞奔的意思,马蹄如飞,不断地超越前方的马。赵琨疾驰的身影几乎化作一道迅风,即使越过溪流也不曾减慢分毫,而是一提缰绳,纵马飞跃过去,硬生生地赶上了秦王政和尉缭、隗林、昌平君等高官。 他微微警觉,策马挤入蒙毅和秦王政之间的空隙,“蒙毅,你兄长呢?” 蒙毅挠挠头:“兄长的马被毒虫咬了,他今日没来。” 夏季多蚊虫,似乎只是意外事件,谁也没有在意。秦王政经常游猎,王室专用的猎场,戒备森严,按理说也不会出什么太大的纰漏。 朱家的体型过于魁梧,马驮着他跑不快,迟了一会儿才赶到。 第138章 这时,他们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头雄鹿,就在秦王政举弓瞄准的一瞬间,赵琨似乎听见了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动。 虫子? 这种草木繁茂的地方,虫子多也很正常。 但怎么还有断断续续的竹笛声? 就在这时,一条蝮蛇出现在秦王政头顶左上方的树枝上。一直盯着他,突然喷气发出“呲”的声音, 赵琨暗道不好,立即拔剑在手——这是蛇准备发起攻击的信号,紧接着,蝮蛇的头部和身子收缩、弓起、蛇尾高速抖动,随即整条蛇腾空,像箭矢一般弹射下来,偷袭秦王政,与此同时,赵琨一剑挥出。 以秦王政的角度,他看到赵琨拔剑,却没注意到头顶上方的蝮蛇的偷袭,然而他根本没有躲闪。赵琨的剑几乎是贴着他的发冠撩过去,剑尖小幅度地绕了一个麻花,挑起一条小蛇。 小蛇也懵了,它弹射咬人,却仿佛是主动缠上那柄角度刁钻的剑。直接挂在剑尖上了,它艰难地在剑刃上爬行,再次弓起身子,发起攻击。 直到此刻,秦王政才反应过来,惊呼:“小叔父!” 赵琨的反应挺快,在小蝮蛇咬到他之前,一个标准的投壶动作,连蛇带剑一起扔出十几米远。还不忘神色严肃地朝秦王政比划了一个禁声的手势,用口型对他说:别说话,行动要轻缓,小心树枝上的蛇。 树上还有蛇在游动,大声说话非常容易吸引它们,惊扰它们。大幅度增加被咬的几率。 秦王政不懂赵琨为什么不让他开口,却立即照办,缓缓地从马背上探身过来,确认赵琨没有受伤,才稍稍定了神,刚才险些被毒蛇偷袭,幸亏小叔父及时出剑,他心中一阵恐慌后怕,脸上却镇定自若。并且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危机还没有解除,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突发状况,不可自乱阵脚。 下一刻,后方传来一阵惊呼,与马嘶犬吠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很是纷乱嘈杂。 赵琨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树梢上挂下来三条小蛇。树下是一名看起来相当文弱的青年官吏。他惊恐地大叫:“有蛇!草上飞!” 草上飞是这一带比较常见的毒蛇,在后世的学名叫作短尾蝮蛇,看名字就知道,它爬行的速度非常快,就像贴地飞行一样。是秦岭中炫酷又危险的猎食者。 草上飞的毒性不是特别强,如果是赵琨生活的那个时代,被这种短尾蝮蛇咬上一口,只要及时送到医院治疗,打上血清,一般情况下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问题是他们在战国末年,巫和医都还没有完全分家的时代,一边跳着沟通神灵的舞蹈一边给人看病的巫医也是很常见的,这些巫医是否有能耐把被毒蛇吻过的倒霉蛋从阎罗殿前救回来就很难说了。 赵琨经常在野外采集植物资源,对短尾蝮蛇的习性还是很了解的,他立即提醒对方:“别喊,别动!” 蛇在上方,那人在下方,要是把蛇的凶性刺激出来,他躲都没地方躲。 蛇慢慢地游动,离他的脸越来越近,文弱官吏估计是吓坏了,又连连惊叫数声,下一刻,草上飞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化作虚影弹射下来,张开獠牙吻了他一口。 赵琨:“……” 他翻身下马,想冲过去救人,手腕陡然一紧,被秦王政的马鞭缠住,向后拖了两步,一把拽到马背上,压低声音:“我们好像被蛇包围了。” 赵琨环顾四周,树枝震颤,草叶摇动,时不时有蛇头、蛇尾探出来,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黏腻的爬动声,原来不是虫,而是蛇群。 这些蛇围住的其实是秦王政,还有大秦的一众高官,如果这些人集体出意外,足以颠覆整个秦国。但是由于文弱官员闹出的动静太大,吸引了蛇的注意力,所以他成为第一个被袭击的人。让秦王政有了防备。 陆续又有几名官员被毒蛇放倒。 尉缭从怀中摸出一套军中惯用的五色令旗,打旗语让众人聚拢,分成八小队,每队负责清理不同方向的毒蛇。才扭转了局面。 赵琨指点众人替那些伤员挤压伤口,尽量将被毒素污染的血液挤出来。如果被咬伤的位置恰好在四肢,就用布带绑住靠近心脏的一端,减缓血液回流。要是咬得比较严重,就开十字形的创口,放点血。 他感到一阵后怕,幸好张良、王离、冯劫等熊孩子觉得天天打猎没意思,今日干脆留在营地野炊,没有跟来,不然就太危险了。 毒蛇一般不会成群结队的行动,赵琨又听见了竹笛吹出来的音符,蛇群仿佛收到某种信号,缓缓地爬行,将包围圈缩小了。他微微蹙眉,从袖中摸出两包驱蛇的雄黄粉,一包塞进秦王政的怀中,另一包交给赵濯,轻声嘱咐道:“洒在四周。” 虽然挡不住树上的蛇,但能稍微驱逐草丛中的蛇,减轻压力。 秦王政领着蒙毅等一众郎卫,挽弓搭箭,瞄准那些射程范围内冒头的毒蛇,冷酷地将它们钉在树干上,草地中。 “咻!咻!” “嗖嗖嗖,呜呜……” 尉缭神色微变:“百越之地,有人能用笛声来操控蛇群,难道那个吹笛人也?” 尉缭背着双剑,一长一短。此刻,他早已反手拔出长剑,每当有突破箭雨爬到秦王政周边的蛇,就一剑挑飞。他出剑犹如闪电,迅猛又精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派大家风范。 第139章 另一边,朱家保护赵琨,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 赵琨手持弓箭,却一支箭都没有发出,而是凝神细听,在竹笛声响起的一刹那,朝那个方向疾射一箭。 竹笛声戛然而止,赵濯在附近洒满了雄黄粉,没有新的蛇爬出草丛。又过了片刻,聚集在远处的蛇群也渐渐散了。赵濯将赵琨的佩剑捡了回来,甚至替他擦干净了。 尉缭艺高胆大,提剑去追踪那个吹笛子驱使毒蛇的人,地上有尚未干透的血迹,却不见人影,很可能是负伤以后,朝着云阳的方向逃亡。 秦王政不许尉缭以身犯险。 于是尉缭悻悻地罢手。方圆百里处处戒严搜查,尤其是云阳一带,上下一心大力抓捕驱蛇人。就连各地的医工也纷纷接到命令,所有请他们治疗箭伤的人、购买伤药的人,都必须提供照身贴(身份证),登记姓名、住址、职业等个人信息。 驱蛇人寸步难行,没几天就落入法网。 作为咸阳令,赵琨亲自提审那个驱蛇人,这厮竟然是吕不韦的门客。整件案子有很多线索,大部分指向韩国间谍,还有赵国、魏国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韩赵魏,也就是三晋,三晋的国土已经快要被秦国蚕食殆尽。哪怕是看似什么都不在乎的赵王偃,也坐不住了。巴不得用一群毒蛇将秦王政送走,把秦国搅得天翻地覆。 尽管吕不韦本人完全被蒙在鼓里,丝毫不知情,因为他招收门客只求一技之长,不至于盘问人家的祖宗三代。难免有些鱼龙混杂。 然而这一回,没人能保他了。驱蛇人险些要了秦王政和一些朝廷重臣的命,秦王政雷霆震怒,下令将吕氏全族流放到蜀地。 最让赵琨为难的,是张良的兄长张温也牵涉进了这桩重案。原来张温一直留在秦国,不是担忧年幼的弟弟无人照料,而是疯狂试探,为韩王收集情报,传递消息。 赵琨犹豫良久,决定公事公办,先派衙役将张温捉拿归案,再考虑其他有的没的。 谁知张良偷看赵琨审案的卷宗,随时了解案情的最新进展,给张温通风报信,他还花钱买通关卡,帮助张温逃出了镐池乡的范围。 赵琨只觉得一口恶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堵得慌。他让车夫绕咸阳城跑一圈再回府,总算在颠簸中渐渐平复了心情,没将张良按在腿上暴揍一顿。 万幸秦国也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张良才九岁,不至于被定罪,只会通知家长,要求加强管教。 作为熊孩子的监护人,赵琨更加心塞,绕了一大圈,反倒是他没把孩子教好?这么能捅娄子,幸亏有他在,换一个人都兜不住这件事! 他生气归生气,却不舍得真的打孩子。而且,以他对张良的了解,这孩子绝对是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才钻空子搞事情。 张良根本没指望能够蒙混过关,但是他拒绝跟兄长张温一起逃走,甚至做好了挨揍挨罚的心理准备。谁知赵琨只是坐在竹林边晒着太阳发呆,神游天外,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平日里照旧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张良。 赵琨越是如此,张良越是愧疚。终于忍不住主动承认错误,保证绝不再犯。 晨光熹微,甘罗策马狂奔,飞驰到吕府门前,利落地翻身下马,将大门叩得砰砰作响。不知道他是如何跟吕不韦交涉的,吕不韦挑选了五天后的良辰吉日,八抬大轿,仓促又隆重地送女出嫁。 这风口浪尖的,吕氏的大船随时都会触礁沉没。甘罗迎娶吕家的千金,一定会被牵连,这场婚礼,没多少人有胆量参与。 赵琨算一个,赵濯算一个,蒙毅、蒙恬的家族强烈反对他们去吃喜酒,他们却翻墙溜出来,给甘罗送上贺礼。王绾一直挂念他最得意的弟子,也排除万难亲自到场,秦王政竟然微服出宫,赶来参加甘罗的喜宴。 当年的小伙伴都长大了,各自拥有不同的人生,却因为这场婚礼,像许多年前一样,齐聚一堂,一同饮酒,谈笑风生。 高渐离充当琴师,他是个音乐达人,凡是带弦的乐器,他都会玩儿,就算拿锅碗瓢盆,也能敲出让人惊叹的旋律。 秦王政也是音乐发烧友,当场预约了宫廷演出。 这天晚上,赵琨生平第一次宿醉,酒醒之后,记忆断片了,依稀记得好像又干了什么狗胆包天的事。 他问岁安:“我昨夜没耍酒疯吧?” 岁安心有余悸:“镐池君揉搓着王上的头发,说胡话,什么好花朝,干得漂亮,晚饭给你加个小羊拐。” 赵琨:“……” 很好,一直维持的长辈形象,终于还是崩坏了。 七月,吕氏全族被流放,只有嫁给甘罗的那位女郎,和依附她的幼弟没有受到牵连。流放的途中,吕不韦无法接受从权倾朝野的文信侯到阶下囚的巨大落差,选择自尽,他的门客偷偷地为他举办了葬礼。 秦王政早就想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斩草除根,下令所有替吕不韦哭丧的门客,如果是秦人,就剥夺爵位流放,如果是三晋地区的人,直接驱逐出境。 吕氏家族的最后一点底牌也被连根拔起。被牵连的人太多,甚至导致基层官吏出现了断层的迹象。秦王政思前想后,赦免了先前被嫪毐之乱牵连,流放到蜀地的那两万多人。总算解除了各处官署的用人危机。 张良很是唏嘘,私下里对赵琨说:“吕不韦功大于过,只是被幼主忌惮,没有哪个君王可以容忍臣强主弱。有朝一日秦国新君继位,表兄一定要趁早抽身,千万别贪恋权势,落到这样的境地。” 第140章 赵琨沉默许久,根本不愿意考虑这种问题。 他事先从秦王政那里得到消息,按住了甘罗,没有让这对新婚小夫妻参与吕不韦的葬礼,保住了甘罗上卿的爵位,就是吕家千金为此大发脾气,又给他俩的脸上各抓了一道。 赵琨自嘲,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不让吕家的女郎见父亲最后一面,被抓脸也是活该。其实这是吕不韦最后的托付,吕不韦收到一封信,据说秦王政写的,内容赵琨就不知道了,反正当时吕不韦已经抱着必死之心,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掌上明珠和幼子。赵琨跟吕不韦共事多年,合作还算愉快,也不忍心拒绝一个父亲在人生尽头的请求。 赵琨丝毫不介意,顶着半张花猫脸去挖墙脚——他惦记吕不韦手底下的那些方士很多年了。尤其是会烧琉璃珠的那两个,堪称行走的人形小金库——一颗品相比较好琉璃珠,市价在百金以上,也不用多烧,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每年整几颗出来就行。 吕不韦这边树倒猢狲散,那些方士也急于寻找新的靠山,摆脱被牵连、被流放的命运,很自然地倒向了赵琨。 赵琨将烧制透明玻璃的方法教给他们, 徐福终于有了得力助手,跟新来的方士分工合作,无论是炼钢,还是烧玻璃,都轻松省力许多。 徐福给赵琨准备的惊喜,是一批来自番邦异国的匠人——罗马和迦太基人在打仗,为了躲避战火,许多人逃亡,徐福救了这些异域的工匠,胡萝卜加大棒,骗回镐池乡打工。徐福与这些番邦的匠人切磋炼钢之术,还学会了吹制玻璃瓶、玻璃罐等玻璃器皿。 他们向赵琨进献了一块百炼精钢,还有一只彩色的、一看就极其贵重的玻璃瓶——深邃幽静的海蓝,配上清新治愈的阳绿,既彼此交融,又界限分明。金箔在高温中熔化形成华丽的纹路肌理,夹在蓝色和绿色的玻璃之间,泛着一股子浓郁的土豪气息。 百炼精钢也大有名堂——这种钢可以进一步加工成锋利无比的冷兵器,关键是做出来的软剑不仅不会生锈,还非常柔软有弹性,不用的时候,可以当作腰带缠在腰间,一旦抽出来,瞬间就能恢复笔直,仿佛是有记忆的活物。 权利更迭,几家欢喜几家愁。 秦王政赖在床上,四肢伸展。他身上那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近似于大型的猎食猛兽一般的残酷冷厉的气息,通通都消失了,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大学生,懒洋洋地抱着枕头,目光清澈地拍一拍身侧空出来的位置:“小叔父,明天就去选一块地办学府,要咱们都满意的位置。” 赵琨从未见过秦王政如此轻松惬意地模样。仿佛脱去了一切伪装,并且敞开坚硬的蚌壳,展露出了内里最柔软的部分。 他走到近前,在床沿上坐下,脱掉室内专用的木屐。和秦王政并肩躺平,“再借我一些人手,弄几个博士过去负责文化课。” 秦王政大方道:“除了淳于先生,其他博士,小叔父随便挑。” 赵琨好奇:“淳于越怎么就不能借了?” 秦王政在他头顶挼了一把,“明年扶苏也该启蒙了,淳于先生的为人比较正直,博学多才,我想请淳于先生教导扶苏。” 赵琨打了一个哈欠:“那好吧,政儿也别打徐福徐先生的主意,我这边离不开他。”叔侄之间,就不要暗戳戳地挖墙脚,互相伤害了。不过徐福应该不会跑,毕竟秦王政是个工作狂魔,官场一点都不好混。他给徐福的待遇,已经超越了满朝文武百官,固定俸禄三千石,还有生产销售钢铁、玻璃、药材等物品的分红。徐福就相当于大股东之一,有一定的决策权。 就在秦军集结完毕,准备一举拿下韩国的时候。 赵国那边又开始搞事情,据探子传回来的消息,赵王让使臣姚贾四处游说诸侯,试图联合韩、魏、燕、楚,再搞一次五国伐秦。 尉缭那边,鬼谷弟子的情报更加详细,是韩国即将灭亡,韩公子非献计,祸水东引,韩国的使者说动了赵王,让赵国抢着去当出头鸟,替韩国分担压力,给韩国续命。 尉缭献策,秦国也搞外交,贿赂赵国的权臣郭开,搬弄是非。在秦国的大军压境,攻打赵国的邺城的时候,假装无意中查出韩国祸水东引的阴谋,向赵王禀报。 赵王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下令将使臣姚贾驱逐出境。韩国从此孤立无援。 整件事情,最无辜的就是这个姚贾,他作为一名使臣,并没有不称职的地方,相反,他的口才和业务能力还相当卓越,几乎快要促成五国伐秦的联盟了。 奈何现在的赵王,就是昔日的公子偃,赵王偃做事一向只凭心情,不讲究公平公正。他被韩国当刀子用了,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刚巧就撒在姚贾的身上。姚贾招谁惹谁了? 算起来,魏国人姚贾,最初也是信陵君魏无忌的门客,尉缭昔日的同事。以姚贾的聪明才智,立马就反应过来:他被尉缭给摆了一道。不过,各为其主,也没什么好说的。姚贾被赶出赵国以后,穷困潦倒,思前想后,干脆入秦,请尉缭将他引荐给秦王政,谋一份差事。 姚贾向尉缭抱怨:“郭开那个奸臣真不是个东西!他直接上门抄家,一个铜板都没给我留下,就连妻女的金玉首饰都搜刮干净,戴在身上的也让摘下来。可叹我拖家带口,险些饿死在半路上!” 第141章 他一路风餐露宿,半个多月不曾沐浴更衣,身上带着一股子汗味臭味。外袍皱巴巴脏兮兮的,衣摆还被荆棘丛划破,形同乞丐。他亲娘见了都不一定能认出他。 尉缭薄唇轻抿,眼底一抹愧疚之色一闪而逝,低咳一声,调侃故人:“郭开也是个妙人,哈哈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在下可以举荐姚兄,在秦国做事没准前程更加光明。” 提到郭开,姚贾忍不住骂骂咧咧,问候对方全家女性。下一刻,他的空荡荡的肠胃开始“咕咕”乱叫,发出抗议。 尉缭轻笑一声:“走,我带姚兄去个好地方,美酒佳肴,应有尽有。” 风中飘荡着莺歌燕舞的靡靡之音,沸腾的九宫格火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各色蔬菜,切成薄片的新鲜牛腱子肉、外焦里嫩的烤鸭、胭脂鱼脯……摆得满满当当。还有一些水果和饮料放不下,在旁边的架子上摆了三层。 姚贾沐浴过后,换上传说中的织花棉布衣裳,果然柔软又舒适。他扯下一只烤鸭腿,惬意地坐在高楼的露台上,一边大快朵颐,一边俯瞰水上乐园的风景,惊叹道:“原来是游客络绎不绝,一天要吃掉几十头肉牛的八卦城!” 赵琨:“……” 这名称纠正不过来了是吗?明明是水上乐园! 秦王政一向看重尉缭,连带着尉缭举荐的姚贾,也一来秦国就被委以重任——姚贾被封为秦国的上卿,成为破坏诸侯合纵的负责人,专门出使各国,游说诸侯,避免他们联合起来,阻止秦国吞并韩国和赵国。 秦王政当场决定——事不宜迟,让姚贾三天之内就出发。 他一声令下,各官署通力合作,姚贾需要的证件、符节、一百辆马车、千斤黄铜、钱财珠宝,一天之内就全部到位。姚贾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老秦人办事的效率,是不是太高了? 他还没有休息够!舍不得离开八卦城。昨日才上演的那一出白蛇和许仙的人妖虐恋,他还没看到大结局呢! 奈何秦王政亲自为姚贾送行,又额外赏赐了一套秦王专用的玄端,用姚贾的佩剑舞剑,礼遇非常。 姚贾:明白了,王上口中的“三天之内出发”,就是明日清晨立即出发的意思…… 感觉又被尉缭给坑了。 然而姚贾心甘情愿。因为秦王政给他的是前所未有的殊荣,足以洗刷他被赵王驱逐出境的耻辱。 不过,秦王政其实不知道姚贾是被赵国驱逐的“逐臣”。姚贾将这件事视作奇耻大辱,羞于提起。尉缭一向不揭别人的旧伤疤,也没有说。 入秋,北方出现了十分罕见的大旱灾。秦国、韩国、赵国、魏国,从六月到八月,没下过一场雨。 秦国有郑国渠、都江堰,有滴灌设备,还可以勉强维持生活用水和农业用水。三晋地区却早已赤地千里,发生了严重的饥荒。 短短两个月,秦王政用粮食吸引了八十万流民在秦国安家落户。赵国的军事实力虽然强悍,却被后勤彻底拖垮,士兵食不果腹,就算是战神来了扛不住。 赵国丢了许多城池,前前后后,一共折损了十万兵卒。从此一蹶不振。 韩国苟延残喘了几个月,再次被扼住咽喉要害。秦王政指名道姓,向韩王要一个人——韩公子非。 就这样,韩王给自个儿扯了一块遮羞布,让韩非以使者的身份,奉命出使秦国。 秦王政想要招揽韩非,然而韩非意志坚定,软硬不吃。最终,秦王政采纳李斯的提议,将韩非扣留在咸阳。 第97章 韩非送上门(蒸馏器) 虽说是扣留,其实韩非只是无法通过崤函古道、武关、临晋关等关隘离开关中地区,咸阳城以及咸阳周边的城邑乡镇他都可以来去自如。 韩非入秦以来,总是听人谈论八卦城。文武百官、乡绅富豪宴请宾客,都以在八卦城预定到席面为荣。另外,可以凭借一技之长享受吃喝玩乐全部免单的机会。诸子百家的传人都趋之若鹜,倒也不是稀罕不要钱的美食和住宿,而是借此机会扬名天下,结交八方豪杰。 据说尉缭就在八卦城常驻,还经常带友人去寻开心。 雨雪纷纷,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还没落到地面就融化。韩非的马车碾过湿漉漉的城阙阴影汇入车流之中,成为车水马龙中的一部分。 镐池乡,水上乐园。 赵琨乐颠颠地摆弄着昨日才到手的玻璃蒸馏器。前段时间,他四处游山玩水,幸运地在一处湖水干涸的地方发现了硼酸盐矿物。刚巧从吕不韦那里挖来的方士已经掌握了烧制透明琉璃的方法,赵琨就教他们从硼酸盐矿物中提取硼砂,硼砂用途广泛,可以提高玻璃的透明度,以及耐热性能。还能使瓷釉不易脱落,也能用于冶金、炼钢、治疗中耳炎、手足癣等等。 整个秋季,失败了无数次,最终还是徐福亲自把关,才成功烧制出第一批更加耐高温、抗腐蚀的高硼硅玻璃。优先给赵琨制作了三套简易的蒸馏设备。 有了这东西,酒精、花露、精油、香水等等,他随时都可以搞出来。赵琨兴冲冲地派人去章台宫传信,邀请秦王政今晚一同小酌,品尝一下蒸馏酒。 他从中午忙活到暮色朦胧,也只蒸馏出三小坛比水还清的烈酒。他自个儿还喝掉了一坛,不过两坛酒请大侄子尝个新鲜倒也足够了。赵琨感觉蒸馏器还能再改进一下,于是他又画了新的图纸,让岁安拿给徐福参详。 第142章 秦王政一进屋,就感觉到热气扑面,酒香浓郁。木质的地板上丢着两支不同型号的画笔,赵琨敞着外袍,半躺半坐,雪白的亵衣上沾了一点朱砂红的颜料,脸上,右眼下方也抹了一道红痕,估计是同一种颜料。手中还掂着一只空酒坛。头顶一小戳散发高高地翘起。秦王政忍不住伸手替他捋平。 酒壮怂人胆,赵琨一把拍在秦王政的手背上,气呼呼地大声道:“说了多少次,不许摸头!” “那寡人让小叔父摸回来?”秦王政怀疑小叔父已经喝醉了,他弯腰抓住小叔父的手臂,一边拽他起身,一边柔声哄道:“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赵琨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由于动作太猛,没刹住,脑袋直接撞在秦王政的下颌上。 “啊!” “唔!” 赵琨捂着头,似乎清醒了一些,端端正正地站好了,从仪态上完全看不出是一只醉猫,“王上。” 秦王政从赵琨的外袍中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拭脸上的颜料,“终于认出我是谁,开始装乖了?” 大侄子手重得要命,感觉磨得脸皮生疼。还是伯高、或者岁安靠谱一点,赵琨嫌弃地别开头,向后缩了缩,“跟阿良学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张良凭这一手,让赵琨至今没法下狠心处罚他。 秦王政轻笑一声:“别动,还没擦干净。” 赵琨:“那王上轻一点。” 这时,水上乐园的管事求见,禀报说韩公子非大驾光临,还写了一篇法家的新作,赢得免费吃喝玩乐的特权。 韩公子非,韩非子! 赵琨一下子来了精神,对秦王政说:“等着,我帮政儿把人拐来。” 第98章 寻他千百度,他自我攻略。 秦王政心说:小叔父这个状态,别说拐人,不被拐走就不错了! 出于信任和敬重,秦王政还是纵容赵琨放手去做他想做的事,只是吩咐暗卫多多留意,一定要保证赵琨的安全。 小厮进进出出,一道道下酒菜送进屋里。有红油猪耳、蜜瓜火腿、五彩素什锦等八样冷盘,还有雕花梅球儿、金丝蜜枣、香橼子、樱桃煎、莲子酥等八样蜜饯点心。蜜饯在后世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然而在战国末年,因为除了赵琨,没有其他人养蜂、制糖,蜜饯居然成了离开镐池乡就吃不到的美味。 下一刻,尉缭姗姗来迟,他一进屋就闻着味准确地找到了摆在食案一角的两坛子蒸馏酒,眯着眼抱起酒坛子,揭开封口的红绸嗅了嗅,感叹道:“好香啊!大王、镐池君,今日不醉不归。” 赵琨见人到齐了,就让上热菜,先是一道雪莲山药老鸭汤,紧接着是白灼秋葵、蒸鹿尾儿、松鼠鳜鱼等八样热菜。赵琨喝了一碗热汤,陪着吃几口菜,又饮一盏酒,就隔着几案对秦王政眨眨眼,借口喝醉了,提前离席去找韩非。 尉缭连忙将嘴里的食物咽下去,提醒道:“镐池君别忘了添件厚衣裳,今日雨夹雪,外边冷得很。” 赵琨道了谢,刚巧岁安就取来鹤氅替他披上。 岁安和朱家也穿得比较单薄,不过赵琨这里没有适合朱家的衣裳。在赏赐一个人衣裳,和两个都不赏之间,赵琨果断地选择了后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琨推门出去,岁安就凑到他的耳边,压低声音禀报道:“在楼下摆了筵席,王上带来的郎卫已经分批去用餐了。听他们议论,公子扶苏居住的宜春宫后殿的水井被人投毒,毒死了三个小宦官,还有好几个宦官、宫女至今不省人事,万幸公子扶苏一切安好。” 赵琨点点头,表示听到了,对岁安和朱家说:“阿家、岁安,你们也回去添衣服用餐,今晚不必跟着我,吃好喝好,别冻着了。”水上乐园是赵琨的产业,治安非常好,不会出什么问题。而且这都几点了,他也不好意思总让侍从们加班。 岁安谢了恩,默默地退下去。朱家却不肯走,说:“我不怕冷,护卫们已经轮换着吃过饭了。吃饱了也不是很冷。八卦城虽说每隔五十步就有一名侍卫,但若是有人存心搞破坏,又有尉缭那样的身手,他们根本拦不住,还得是我来镇场面。” 赵琨微笑:“阿家说的都对。”然而我不听。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声。而是随手解下钱袋,抛给朱家,道:“你跟着我也将近一年了,还没在水上乐园玩过吧?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带你的兄弟们换了衣裳就去吧。不用操心钱的问题,吃喝玩乐都签你的名字就可以。” 这是赵琨的护卫统领本来就有的福利,可以在水上乐园签单消费,限额是每季一百金以内。每个月还有五天的调休假期,只是朱家从来都没去消费过,他甚至连每个月的五天假期都不回家休息。 韩非已经没在餐饮区,作为长腿的大活人,他在水上乐园四处游玩。 赵琨接连扑空了两次,感觉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他可能不太适合当“人贩子”。这么想着,一阵酒意上涌。蒸馏酒虽然蒸馏的不够彻底,只有三十几度,赵琨喝的时候感觉良好,谁知这酒的后劲儿还挺大的。他脑子都有点迟钝了,腿脚虚软,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干脆不再寻找韩非,而是踉踉跄跄地闲逛。 路过一处热闹的摊位,赵琨差一点被地上的杂物绊倒。有位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出头的优雅男子顺手扶了他一把,赵琨诚恳地拱手行礼:“多谢。” 第143章 对方只是微微颔首,一个字也没说,配上他整洁垂顺的深衣曲裾,优雅端方的仪态。显得很有几分高冷气质。 如果不是他正在玩套圈游戏。 这一片是休闲娱乐区,这个摊位上琳琅满目地摆着各种物品,比如不知真假的藏宝图、灯笼、玉佩、梳子、银簪子、笼养的小兔子、绿鹦鹉…… 给摊主一枚秦半两,就能获得三只木头套圈,站在画线的地方投掷出去,套中摊位上的任何东西都可以直接带走。 优雅男子似乎看中了那只关在小笼子里的绿鹦鹉,然而他执着地投掷五十次,愣是一个都没有套中过。眼看手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圈了,他整个人都显得有点沮丧,却依然不肯更换那种近一些、更容易套住的目标。不出意外,最后这个圈再次落空。 赵琨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男子说,“我帮你套那只绿鹦鹉。” 随即,摊主暗示先付钱。赵琨一摸腰间才想起来,他的钱袋已经送给朱家了。 在略微尴尬的气氛中,优雅男子主动递给摊主十枚秦半两,语速缓慢地说:“我替这位、小兄弟付了。” 赵琨十分开心,他就想随便玩两把过过瘾,对方却一下子替他支付了足够玩十把的钱,可以连着套圈三十次。 他精神焕发,第一个圈就精准无比地套中了鹦鹉,然后偏过头,笑眯眯地看向身旁的人:“还想要什么?我可是百发百中哦。快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韩非也很开心,最近烦心的事情太多了——韩国危如累卵,秦王政、李斯轮番劝他留在秦国做官,每一个接近他的人都别有用心,给了他很大的压力。让他疲于应付。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年郎就很不错,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夸我吧!我厉害吧?没什么城府的样子。相处起来轻松又愉快。 第99章 忘年交 眼前的少年眉梢眼角都浮动着欢快的笑意,韩非忽然一怔,这人的鼻子和嘴巴像极了他少时的玩伴张平,一时间仿佛时空交错,他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赵琨把玩着木头套圈,催促道:“别发愣,快说啊!” 他醉得不轻,说话尾音绵长,听在耳中软软的。投掷的动作却十分流畅爽利,由内向外,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强大的自信。 韩非移开视线,摊位上的玉佩、银簪子他看也不看,目光落在距离最近的莲花灯上。他并不想暴露口吃的毛病,因此尽量不说话,而是抬手指向那盏花灯。 赵琨觉得很没有挑战性,然而酒意上头,他竟然连着失手了两次。 这条街的设计非常独特,街道中间每隔几步就有对称的小摊位,两侧是酒楼、饭庄、客栈、金铺、百戏坊等等,衣食住行、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整条街都搭着顶棚,既能遮阳,也能遮挡雨雪。 为了躲避雨夹雪,大多数游客都涌向这边,还有许多人驻足围观赵琨套花灯,听见他说出“百发百中”的大话,却偏偏两次没套中,觉得他只会吹牛,刚才套中了也是运气,躲在人群中发出嘘声、笑声、议论声。 韩非深深代入了——他因为口吃,也没少被人嘲笑、议论。他想保护这个仅仅一面之缘的少年的意气风发,希望对方不要因为周围的冷嘲热讽乱了心境。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拔高嗓音道:“别听他们、瞎说,我知道你可以,你平常、就是百发百中的,只是……今天喝醉了。” 韩非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四周的人都听出他口吃。却因为他衣饰华美,举止文雅,带着不少侍从,和其他人有一种微妙的距离感,显然非富即贵,不敢轻易地议论他,生怕惹祸上身。只是看他眼神渐渐变得微妙。 赵琨的神色毫无异样,只爽朗一笑:“谢谢,我也知道我可以。” 他毕竟是当过校霸的人,根本就没将路人的小声议论放在心上,丝毫不受影响,第三个圈投掷出去,套中了那盏小巧别致的莲花灯。 摊主将花灯取来,双手递给韩非。韩非转了一下花灯,又轻轻摩挲挑着花灯的那一根筇竹杆子,似乎十分喜欢。 赵琨追问:“还想要哪个?” 韩非心满意足道:“没有了,你喜欢什么、就套什么。” “好,那我随意。” 无论围观的人群是喝彩还是嘲笑,赵琨只专注地瞄准目标,将摊位上的玩具一扫而空。还拉着韩非,把附近同类型的小摊子都霍霍了一遍。 仍然意犹未尽,于是相约明天晚上还一起玩儿。由于赵琨手把手的教学,韩非的套圈技术有了质的飞跃。他俩极有可能已经被这些摊主拖进黑名单了。 不过这是明天需要操心的事,在这之前,韩非决定先送醉酒的小伙伴回家。 第100章 对手变门客。 赵琨这只醉猫却不配合,从韩非要搀扶他的手底下钻过去,瞄一眼摊位上最后一个孩童玩具——小弹弓,双手叉腰,豪横地说:“有始有终,说了清空摊位,就一定要清空!” 站在一旁的摊主一开始还僵硬地笑着,现在已经藏不住低落的情绪,垂头丧气地计算今晚到底赔了多少本钱。 韩非莞尔,问:“那小友自己来,还是我来?”他今日说的话,比以往一年加起来还多,不过因为这位小友从未留意他的口吃,他自己也就没那么紧张,不刻意发音咬字,说话反倒清晰顺畅了许多。 赵琨想了想,他今晚的准头是越来越差,但是他教出来的“徒弟”已经可以出师了,投十次往往能中九次,他做出邀请的手势,道:“猛虎博兔,也用全力。请君大展身手。” 第144章 一向注重形象的韩非,难得放浪形骸,将花灯递给赵琨帮他拿着,把袖子高高地挽起,从摊主的手中接过竹子套圈,抛开了所有矜持,认真地瞄准投掷,一次就套中了那把做工精良的柘木小弹弓。 赵琨大声欢呼,跟韩非击掌,神采飞扬,仿佛得胜归来的将军。等那些被霍霍的摊主苦着脸替他们打包所有物品,却又摆摆手,问韩非:“我只要玩具,尤其是这把拓木小弹弓和陶响球,你呢?” 拓木制作的弓架光滑油润,手感不错,送给张良应该非常合适。陶响球是这位玩伴替他套中的第一件物品,留作纪念。 韩非只打算带走花灯和鹦鹉,还有他自己多次尝试,第一个套中的扇坠子,于是对那些摊主说:“玩具和扇坠子,其他东西不必装了。”鹦鹉笼子已经被侍从提在手中,这只鹦鹉安静地缩着爪爪打瞌睡,显然不太害怕陌生人,应该是被养熟了、喂惯了,对人没有警惕心。 几位摊主惊喜地对望一眼,立即去替他们打包:“好嘞,多谢郎君和小郎君。” 因为他们选的东西比较少,这些摊主不仅不用赔钱,还大赚了一笔,一个个喜出望外,包装得十分用心,成品的效果不亚于后世的精品小礼物。 赵琨特别满意——这样送给张良,又添几分拆礼物的期待和惊喜。 赵琨许久都没玩得这么高兴了,到了要分别的时候,心中还有几分不舍。出于某种顾虑,他全程都没有自报家门,万幸对方也没问,也不曾报上姓名。每次别人知道他就是镐池君,总是放不开手脚,说话做事都会有些顾忌,挺没意思的。他怕到时候找不到这位玩伴,特意约定了时间和地点,“明日酉时,就在我们遇见的地方碰面。” “好,一言为定。”韩非瞧他走路不是很稳,实在放心不下,提议道:“我送你一程吧。” 赵琨并不想被对方认出是镐池君,眼珠一转,说:“我暂住在麒麟区的兰泽院,送到巷子口就可以,这个时间车马多,里边不好掉头。”不是场地小,是秦王政的仪仗队太占地方了。 韩非微微颔首,“我也打算在八卦城住上一段时间,不知选哪里比较好?” 赵琨介绍说:“麒麟区和白泽区的道路、浴室、藏书楼等基础设施最完善。游客只要入住,就会有侍女送上花茶、鲜果、点心、瓜子,和一份日程表。未来三天之内,幻术、杂耍、歌舞、戏剧、驯兽之类的表演,围棋、美食试吃、野外生存挑战赛、“一日渔夫”、密室逃脱之类的活动,时间地点都在日程表上,游客可以选择感兴趣的参与。” 他顿了顿,继续说:“如果住在上房,还提供免费早餐和叫醒服务,各色小吃、饮品、糕点、蜜饯都可以随意品尝,有上百种花样可以自由搭配。不过想吃要赶早,去的太晚,一般就只剩下粟米粥和豆浆、油条。我建议每样小吃都少来一点,先多品尝几样,再选喜欢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任何限制,浪费食物超过两百克的部分,或者打包带走都需要付钱。赵琨对这位玩伴颇有信心,一看就不是那种不花钱就随意挥霍浪费的人,而且明天会有长相甜美的小侍女温馨提示,不需要赵琨多嘴。 韩非估摸着,他可能没有太多时间,“是否有推荐的项目?” 赵琨想了想,“最新的戏剧《白蛇》、《武松打虎》,保证你没看过。如果胃口好,就不要错过美食试吃,每季推出的新菜式,都可以提前品尝,参与的都有一份点心糖果小礼包,如果留下宝贵的意见,还能获赠独家菜谱和香料。脑子好,就选密室逃脱,每一环都有丰厚的奖励,最终挑战千金大奖。”并不是真的给一千两黄金,而是价值九百金的物品,比如蜻蜓眼琉璃珠、象牙筷子、珍本古籍、玉簪、玉璧、玉镯……外加一百两黄金。 韩非惊讶:“这么清楚内情,小友这是玩了多久?” 赵琨谦虚一下:“不多不多,也就每年的节假日。”其余的时候,真没有多少时间四处玩耍。说起来,水上乐园的很多项目,他自己还没体验过。 说话间,赵琨到地方了。韩非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深处,正要上车,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阿良?!你怎么在这里?” 张良入秦的时候,韩非曾经托他帮忙寻找一个人,就是早年跟镐池君比试种地,一败涂地的农家传人许大。韩非想把他挖到韩国担任农官。关于许大的传言很多,有人说他败北之后,隐居终南山。也有人说他比不过镐池君,让举荐他的阳泉君熊宸丢了脸面,被扔进铁笼子里喂了老虎。还有人说他与镐池君约定,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件事,镐池君故意提出许大根本做不到的要求,于是许大投河,不知所终。 直到张良写信回来,韩非才知道,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彼时,许大认输,镐池君恭恭敬敬地向许大行礼,一揖到地,说:“许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每一个掌握了比较先进的种田术的人,对镐池君来说,都是最宝贵的人才。尤其是像许大这种,对秦国各郡的农业水平了如指掌的人,好比绝世美人,可遇不可求。许大后来被镐池君感动,成为他最忠心的门客之一。这些年,许大负责协助镐池君培训农官,主持编写《农业种植技术大全》、《植物志》,并且实地考察,足迹遍布秦国的各个郡县。马上就要接替治粟内史的职位,是挖不走的。 第145章 镐池君居然能将竞争对手变成左膀右臂,为他的事业添砖加瓦,鼎力相助。韩非感叹许久,很想见一见镐池君,也一直跟张良保持着书信往来。 第101章 不许拖他下水 不知什么时候,雨雪霏霏变成了簌簌吹落的雪沫子。街巷中只有寥寥几个留守的马夫蜷缩在铺着厚厚的毡摊的马车上打瞌睡。突兀的呼唤声划破了寂静的夜,他们纷纷探头张望。 张良回眸,朦胧的夜色与灯火的微光勾勒出英英玉立的修长人影,夜风送来一缕浅淡的兰草香气,雍容矜雅的韩公子非大步流星地朝他走过来。 “见过公子非。”张良迎上去,大大方方地行礼,“相请不如偶遇,我就住在附近,走,去认个门,以后常来常往。” 他丝毫不遮掩跟韩公子非是旧相识,那些隐藏在附近盯梢的暗卫将事情报上去,秦王政反倒不会起疑。再说了,张良也确实没有太出格的行为。打探消息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兄长张温在做,他从不过问。至于张温逃走以后,韩国又安排了什么新的暗探接手这些事,张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张良早就下定决心,不会再参与到任何有可能牵连表兄获罪的事情当中。他特意寻过来,就是因为发现萱姬有异常行为,想私下里给表兄提个醒。然而来得不是时候,秦王政和尉缭也在,这两位耳目众多,一个比一个难缠,有些话只能换个时间再说。 在故乡,每逢雨雪天气,道路是非常泥泞难走的。这里却完全不同——整座八卦城的地面上都铺着雕花地砖。不仅花纹美观,还能防滑。马车行驶在上边十分平稳。 镐池乡也不是那种普通乡镇的规模,城池宏伟,灯火密集,璀璨犹如天上繁星。繁华程度丝毫不逊于韩国的都城新郑。而且道路修得更加平整宽阔,官道能并行十六辆马车,一个方向八辆。 韩非感到意外:“家家户户都点灯,都有牛圈,此地富庶呀。”从未听说镐池乡也是名门望族的聚居之地? 张良也朝车窗外看了一眼:“本地的豆油物美价廉,寻常百姓家也用得起。居民参与清扫街道、植树种花、开荒之类的活动,就能领取铜灯、农具、布帛、鸡蛋等奖品。购买耕牛,官府还给补贴一半的费用,日子确实过得比别处宽裕许多。” 预计到明年这时候,整个咸阳县,至少七成的百姓都能达到这个水平。 还有一些超级贫困的人家,就连镐池君也束手无策,因为扶都扶不起来——先前镐池君自掏腰包,给所有贫困户都发了小树苗和小猪崽,让他们养大了换钱。结果只有一部分贫困户的生活得到了改善,还有一部分贫困户直接把小猪崽炖了吃肉,果树苗、葡萄藤整片干死在院子里。然后厚颜无耻的去官府闹事,要求再领两头小猪崽。气得镐池君让衙役把他们都轰出去。 当时,镐池君感叹说:这种人心穷,过分关注眼前的利益,没有长远规划。除非他自己改变心态、突破认知,不然就是坐拥万贯家财,他也守不住。 张良居住的宅子,地势偏高,位于八卦城的中心地带,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韩非在暖阁之中坐定。先前巷子口光线昏暗,看不出什么,此刻室内灯火映照,但见张良长高了不少,气色明显比一年前好了许多,唇红齿白,发如鸦羽。室内的摆设既精致美观又非常实用,显然是花了不少心思的。可见镐池君对张良这位表弟很不错。 韩非略微踌躇,还是问:“存韩的事,不知、镐池君的、的立场如何?”韩王安打算向秦王政称臣,只求让韩国作为秦国的附属国保留下来。韩非此番入秦,肩负着谈判的重任。他略微紧张,又开始犯口吃的毛病,心中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张良在故乡的日子,远不如现在好过。他不应该扰乱故人之子难得的顺遂安宁的生活。 张良最烦那些至今还在做梦,妄想成为秦王政的藩臣保全地位的投降派,简直没救了。他果断表态:“不知道。也别指望我替你们试探表兄。” 韩非苦笑,“那咱们、不谈这些。你母亲、一切安好,张温已经平安抵达新郑,被提拔为骑都尉。无须挂怀。” 张良心中嘀咕:母亲和弟弟自然安好,只不过母亲的新家,没有我的立锥之地。至于张氏家族,确实不需要担心,借用表兄的话来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非是混得不像从前那般光鲜亮丽、有排面。比一般的人家还是要强得多。 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谢谢,只要你们不拖表兄下水,我就不挂怀。” 张良又一字一顿地强调一遍:“不许拖他下水!” 随着酒气发散,赵琨全身都热乎乎的。他挥退了侍从,仰面躺在花厅的软榻上,吹着窗口的微风,感觉凉快了,才闭上眼睛。 尚未褪尽的眩晕中,有一只微凉的手在他晕乎乎的脑门上贴了片刻。他陡然睁眼,一把攥住对方的手腕,目光凌厉了一瞬。 伯高猝不及防,腕间被他捏了一圈红印,也不躲,而是柔声说:“喝碗醒酒汤,去卧房睡吧。在这里吹风,明儿又要头疼。” 赵琨盯着伯高瞅了许久,似乎终于认出他是谁,缓缓松开手,任由他一勺一勺地喂着醒酒汤。清澈的目光中透着一股子毫不设防的信赖,一脸傻笑,“你回来啦。” 学室放假了——授衣假。就是天气转冷,让学生回家制备御寒的衣物。 第146章 伯高有些庆幸镐池君这副模样没被外人撞见过。周遭虎狼环伺,镐池君其实是只小白鸽的秘密他一个人知道就可以了,在那些门客的面前还是要保持权威,才好管理他们。 第102章 是他拒捕,我才…… 赵琨喝了半碗醒酒汤,又歪歪斜斜地赖在榻上,“学室有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 伯高把他扶起来坐好,体贴入微地冲了蜂蜜水喂到他的唇边,“今年秋天的乡射礼,公子婴拿了第一名。前不久朝廷的赏金拨下来了,他不要,让补贴给那些家境贫寒的同窗,在学室很得人心。镐池君还记得杨樛吧,就是原先的滈水亭亭长,现任廷尉左监。他弟弟杨茂与我同席读书,陪公子婴逃课去玩,被大鹅啄了,怒偷一枚鹅蛋,揣在怀中,结果在淳于先生的课上孵出一只小鹅。淳于先生非说是小鸭子,闹了一个笑话,从那以后,他经常点名让杨茂回答问题,答不上来就拿戒尺敲头。” 浅黄色绒毛的小鹅,确实跟小鸭子有几分相似。淳于越四体不勤,讲究“君子远庖厨”,一副自家的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做派,分不清也正常。学室中的学生虽说都是官吏的子侄,但家中贫寒的小吏也不少,有些清水衙门,可不就是穷的叮当响。 东汉末年的太尉乔玄,历任高官,三公他都当过,据说家无余财,死后连下葬的钱都凑不齐。 赵琨捶着腿笑,“我听说君子六艺礼、乐、书、射、御、数中,除了射艺,其他都是伯高第一。”不过,这也不奇怪——伯高学东西一向比较快,姿态又谦卑,大多数人都愿意指点一二。赵琨请了博士周青臣教过他文化课,还亲自教了不少东西。伯高自个儿也勤奋上进,经常向各位先生请教,也格外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的机会。 伯高罕见地腼腆低头,耳朵尖微微泛红,轻柔地侍奉赵琨洗漱更衣,“我只不过是截长续短,持勤补拙,万幸没有辜负镐池君的提携。张小郎君才是天纵奇才。” 赵琨正色道:“我把阿良送到隗先生那里,就是怕他年纪小,被人夸得太骄傲,松懈下来荒废了学业,不要当面夸他,虽然他确实天赋异禀。”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伯高拿了小剪子剪灯芯,不断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提出他和终黎未希望早日成亲的事。神经紧绷,等待着赵琨的宣判,甚至忘了呼吸。 谁知过了半晌,屋内静悄悄一片,赵琨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已经睡着了。 期间,秦王政不放心,过来瞧了一眼。发现赵琨已经换上寝衣,正闭目安静地躺在床上,伯高灌了水上乐园出品的“汤婆子”给他暖脚,又替他盖上被子。 看见秦王政,伯高顺手掖了掖被角,才起身行礼。 像是自然而然的习惯性动作,伺候人的本事依然无人能及。秦王政暗暗好笑,单手在伯高的肩头轻轻一按,将他按回了原位,示意免除一切礼仪,不必惊动赵琨,压低声音说:“替寡人好好照看小叔父。”今日这蒸馏酒十分香醇,后劲确实大,他也有些轻飘薰然的感觉。 赵琨其实是装睡,他不希望终黎未提前出嫁,但具体怎么安排,还要先问过终黎未的意思再做决定,结果装着装着就真的酣然入睡。 第二天,他从卧房的床上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微明,身侧有轻微的鼾声,是伯高坐在地上,手臂趴着床沿睡着了。这场景他并不陌生,以前每次他饮酒,伯高都会守在床前,怎么说也不愿意离开,就算下狠心赶出去,仍然会立在门外不肯走远。 后来赵琨询问伯高才知道,伯高小时候在隐宫,有一位姓阎的老宦官对他颇为照顾,虽然老宦官早已失势,但他在隐宫经营多年,颇有人脉。每次伯高挨罚,就来送点吃的,送些药,有时候甚至会庇护伯高免受责罚。 可惜好景不长,姓阎的老宦官赴宴,被亲朋好友灌了五斤关中有名的白薄酒,当天晚上回来的时候看着没什么事,只说头有点晕,今日要早些睡,结果第二天被宫人发现没起床的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没了气息。 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身体健康状况不太好的人,醉酒确实有些危险。 赵琨清楚伯高的心病,也就不再撵人,每次饮酒,便默许伯高搬一张小榻睡在旁边。不过兰泽院的小阁楼,卧房里只有一张床,赵琨昨晚稀里糊涂就睡着了,没顾上旁人。伯高竟然也没给自个儿搞一张卧榻休息,可能是怕吵到他。 赵琨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地穿衣,连灯都没点,伯高还是醒了,一骨碌爬起来,自然地俯下身替赵琨穿靴子,“昨夜大王前来探视,见镐池君已经睡下,就不曾惊动。” 伯高一如既往地恭顺体贴,其实以他现在的身份,已经不必再这样服侍赵琨。 赵琨拽了一下床帐一侧垂下来的彩色绳子。 绳子的另一头通向外间,系着一串铜铃铛。随着铃声叮咚,等候多时的岁安领着几名小宦官鱼贯而入,他们分别捧着盥盆、牙刷、漱杯、香汤、面巾等洗漱用具。 然后,尴尬的事发生了,只见伯高一个人围着赵琨转,动作轻盈,行云流水一般收放自如。其他人完全插不上手,一个个无措地站着。 气氛渐渐诡异。 先前也确实只有伯高侍奉镐池君的起居,后来嘛,新招的小宦官技术不够,就用人数来弥补,一来二去,又增加了不少内侍的岗位。 第147章 赵琨迟疑了一下,说:“伯高,你难得回来一趟,过来陪我说话,一会儿一同吃早餐。这些事,让他们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岁安也很不错,做事厚道,尽心尽力。只是不像伯高那般擅长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多多少少差点意思。不过,各有各的好。春兰秋菊,各有可观之处。 伯高手上的动作不停,替赵琨将衣襟抚平拉展,才坐在下首的席子上,捡些从学室听来的奇闻异事给他讲。 不多时,张良也来了,这孩子顶着黑眼圈进了屋。他也在放授衣假,加上冬至的假期,能连休将近一个月。 赵琨翻出昨天晚上套来的玩具,连着外包装递给张良,笑道:“打开瞧瞧。” 张良接过来看了看,是一只长方形的雕花木盒子,拆开红绸外封,里边是一把精巧的小弹弓。咸阳、长安的孩童,无论贫富,都爱用弹弓打鸟玩儿。为此,秦国还特意制定了动物保护法:每年春天的二月,禁止猎杀雏鸟。因为很多鸟类都捕食虫子,对农业生产有益。春二月是它们的繁殖高峰期。 张良捧着小弹弓:“这是生辰礼物吗?” 再过几天,就是张良十岁的生日。 赵琨摇头:“不是,生辰另外有惊喜。先不告诉你。” 张良小时候家教严格,还没玩过弹弓,新鲜得很,当场就推开窗,从赵琨的棋盒里随手拈出一枚白子,当弹子弹射窗外的竹叶。 赵琨后知后觉:“上回跟甘兄对弈,还没分出胜负,棋子居然不够用了,我还纳闷,没想到是你小子拿去了。家贼难防!” 张良没射中,小声狡辩:“不是偷拿。王上让我教公子扶苏算数,当时表兄也在场的,我就随手抓了两把棋子,谁知扶苏将棋子带走了,而且养成习惯每天都要数棋子,他现在能从一数到五十,每次数完就把棋子装走,我又不好找他要。” 赵琨走到他身后,手把手教他瞄准。这回射中了竹叶,不知惊到了谁家的大狸子,喵唔一声窜出去,跑得没影了。 棋子已经不全,手谈的时候用不了,干脆都拿给张良当弹子玩。 早餐就在水上乐园的免费早餐区吃,赵琨领着伯高、张良一起品尝各种美食,发现偷工减料制作得比较敷衍的、或者有问题的食材、不够新鲜的食物就登记下来。责令相关的厨子整改,情节严重的直接换一个人当厨师。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食品安全意识不强,做餐饮必须严格管理,才能保证游客的饮食健康。 有格外用心的,比如新出的红油龙抄手、红烧狮子头、山药枣泥糕,让张良和伯高交口称赞。 也有不靠谱的,赵琨打了一勺八宝粥,疑惑地看了一下标签,确实是八宝粥没错,只是煮得稀稀拉拉,捞了好几下,一整碗就十几粒米和两枚红枣,红枣还有一股子浓浓的霉味。 饭后,赵琨让岁安把厨子叫去问话,发现此人是个大蛀虫,用采买食材的钱中饱私囊,还打着为镐池君办事的旗号,吃商家的回扣,给家中盖了新房子,剩余的钱只够买些最次的食材,份量也不足。 赵琨全程都没出面,让岁安去处理这件事,岁安没收了这位厨子贪污公款所得的钱财,将人送入咸阳狱,咸阳尉判他做苦力修筑城墙七年。岁安又另外举办了一场游客评选活动,不记名投小竹签,评选出最受欢迎的二十八种早餐,红油龙抄手、红烧狮子头、山药枣泥糕都上了榜,此外还有灌汤包、小笼包、鸽子汤、过桥米线、驴肉火烧、素烧麦、腊八粥等一片好评,这些厨师都得了丰厚的奖赏。 这次整顿过后,所有厨师的积极性都被调动起来,一个个干劲十足。不用赵琨提供新的食谱,早餐的花样就不断翻新。虽然偶尔也会创新出黑暗料理,但整体是在往美食的方向发展。 不过这是后话。吃过早餐,张良像小尾巴一样跟着赵琨进了书房,赵琨以为这位表弟对镐池乡的各项产业有兴趣,就让他随意翻阅账本,还给他讲故事。 有一头毛驴子,每天拉磨拉得筋疲力尽,也只能挣到一家老小的口粮,少干一天活,全家都要饿肚子。 主人夸赞毛驴拉磨拉得好,奖励一把草料,告诉它仓库还有很多草料,只要它足够努力,就能得到想要的一切。 毛驴非常开心,回家对它的子女说:孩子,我教你拉磨的手艺吧。这是一份受人尊敬的、有前途的差事,将来可以养活全家。 主人也对他的子女说:“孩子,我教你养驴呀。要让驴子好好拉磨,既不能给它吃得太饱,也不能饿着,要让它能看见获取更多草料的途径,吃饱的希望,却因为总是吃不饱,不断地朝着目标奔跑,为你积累财富。” 张良眨眨眼,像只小狐狸一样狡黠地一笑;“那要是驴子想走呢?它可以换一个主人。” 赵琨贼兮兮道:“告诉驴子外边有狼。” 张良顶着一双熊猫眼感叹:“真想快点长大,帮表兄养一大群驴子。让表兄也享享清福。” 赵琨拽过张良,在小脸蛋上捏了一把,“我倒希望别那么快,阿良要有一个完整的、快乐的童年,一生平安顺遂。很多有趣的事,你现在可以尝试,等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不能那么随心所欲了。” 张良附在赵琨的耳边说悄悄话,让他请侍从们都退出去。 赵琨屏退左右,手指轻轻地在张良的黑眼圈上点了一下,“阿良这是熬夜了?” 第148章 张良摇摇头:“昨天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做噩梦。” 他昨晚跟韩公子非斗智斗勇,互相套话。细细回忆来到秦国这一年的所见所闻,隐隐感觉触摸到了什么神秘势力的冰山一角。 秦王政的风评不太好。 在市井中,百姓间,他的功绩无人提起,诛杀异母弟弟,流放母太后,棒杀劝谏的大臣之类的事却被反复渲染,上到七十岁老翁,下到七岁孩童,都听说大王的性情暴虐残忍,做事武断不肯听人劝。 太后赵姬的风流韵事,秦王政的身世谜团,以及他暴躁强势的性格,更是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 在张良看来,秦王政高度自律,从不沉迷于女色,个人的私生活也不算奢侈混乱,而且十分睿智,知人善用。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王绾、隗林、李斯、尉缭、王翦、姚贾等人,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先前吕不韦只手遮天,秦王政被压着,很少插手国事,依然能够力排众议,让韩国的间谍郑国顺利地修完了郑国渠,将关中千里的盐碱地变为良田。另外,他大力支持镐池君培育高产农作物,改革农业模式,发掘人才,发展经济、兴办学校、格物致知……这些都是功在千秋的事,如果没有秦王政的支持,举国之力来促成,哪一件都办不好。就这,难道还算不上明君吗? 相比之下,韩王安简直弱爆了。不,根本就没有可比性。 张良随意说了几件事,都是他自个儿的街头见闻。 赵琨听着听着,眉心微蹙,忽然严肃地问张良:“基层官吏认为公子扶苏仁慈宽厚,王上专断残暴?赦免那些因为嫪毐之乱被流放的人,是公子扶苏求的情?不是王上的本意?” 张良替赵琨揉了揉眉心:“没错。王上的风评堪忧。还有,公子扶苏的生母郑姬虽然是魏国送来的美人,她的家族却是扎根在韩国。我兄长张温跟她联络过。她肯定有问题。另外,姑母……姑母让沧海君豢养死士,就在镐池乡,因为是表兄的封地,无人敢查也无人能查。那天我跟王离翻墙出去玩儿,经过姑母的别院,偶遇了一位使用大铁锤当兵器的大力士。” 赵琨心中碎碎念:这个年纪的男孩,还真是顽皮得狗都嫌弃。三天不管,上房揭瓦。 张良继续讲述:“这个大力士一锤子能洞穿墙壁,两锤子就能把一面墙壁砸塌!看起来非常厉害。当时我和王离都想招揽铁锤兄,最后由我出面邀请铁锤兄吃肉喝酒,跟他混了一个脸熟。之后我找铁锤兄套话,他没什么心机,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他是明码标价的杀手,有需要可以找沧海君做买卖。我以为是沧海君有问题,找了个借口,将王离那边糊弄过去了。我暗中观察了沧海君很多天,最后偷听他跟姑母聊天,发现他什么事都听姑母的。之前培养出来的那批死士,也是姑母做主,卖给了韩国的暗探。他们还提到郑姬,当时突然有侍女靠近,我不敢继续偷听,就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萱姬又要搞事情。 赵琨有种深深地无力感,思维就像被一群猫猫狗狗玩了一天的毛线团,乱七八糟,完全找不出头绪。 上回郑国间谍案牵扯出萱姬,就是赵琨出面兜底的,这已经让他很头疼了。 还有秦王政在猎场被毒蛇袭击的事,牵扯出张温,张良放跑了张温,又是赵琨出来兜底。 两次都跟韩国暗探有关。如果类似的错误他这边再犯第三次,总是跟韩国的势力牵扯不清,就算秦王政不怪罪他,赵琨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 他用力捶了一下几案,“阿良,你怎么看?” 张良把玩着棋子,思考了片刻:“现在还不好说。姑母毕竟是张氏的女郎,她或许放不下故国,或许是被有心人利用。盯紧一些吧,如果姑母出问题,没人会相信表兄根本不知情。到时候表兄百口莫辩。” 毕竟萱姬不太抛头露面,沧海君名义上还是通缉犯,一个不应该出现在镐池乡的人。摆在明面上的只有镐池君。 其实赵琨更想听张良分析推理郑姬是否牵涉其中,郑姬跟张温联络过,极有可能也是某项计划中的重要一环。不过张良似乎根本不操心秦王政的事。 这些线索,对赵琨来说太复杂了,杂乱无章,千头万绪理不清,他就干脆不想那么多,决定看好萱姬,给大侄子提个醒就揭过。以大侄子的手段,肯定可以处理得很好。 岁安叩门,送进来一张帖子,是韩公子非求见。赵琨正心烦,疑心韩非来找他,也跟这些烂事有关,他果断地拒绝:“不见。” 紧接着,赵琨让侍从备车,去别院找萱姬。 他心中有气,格外强势,一进门,就挥手让萱姬的侍女都退下去,搬了一张竹木小几,冷着脸和萱姬对坐,“娘亲,你又在为韩国当棋子吗?” 萱姬没想到儿子说话如此直白,俏脸涨红:“我终究是韩国人,心念故土,家国之忧不敢忘怀。” 赵琨忽然岔开话题:“娘亲不喜欢我养的黄犬,是什么原因?” 萱姬疑惑,还是回答:“那狗子见到尉缭也摇尾巴,明明琨儿才是它的主人。” 赵琨戏谑道:“一条狗子认两个主人,尚且被娘亲厌恶。那韩王安朝秦暮楚,经常变卦,也不见得比狗子靠谱。” 这话太难听,萱姬的脸色不太好,“韩王安继位的时候,韩国已经是风雨飘摇,他也是没办法,他只是想保住祖宗的基业而已。王上为什么就不能接纳韩王安的投诚,让他当一个藩臣?直接伐赵,不是节省了很多兵力和时间?” 第149章 赵琨毫不客气地说:“国家大事我不是很懂,但账不是这么算的。有一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今日秦国强盛,韩王安就倒向秦国,俯首称臣。来日,假设秦国和其他诸侯国交战,战事吃紧的时候,任何一位诸侯威胁韩王安,他都会跳出来在背后捅一刀,因为他太弱了,谁也得罪不起。韩王安这种随时背后捅刀的藩臣,换娘亲来当一国之君,娘亲敢要吗?” 百年来,这种事情反复上演,又不是才发生一次两次。秦王政被尉缭点醒以后,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先覆灭韩国,彻底免除后顾之忧。秦军再强,双线作战也会吃力。 萱姬半晌没说话。 赵琨把果盘上的小叉子狠狠地扎进一块香梨肉中,“娘亲,二选一吧。是继续跟韩国的暗探牵扯不清,让我被百官弹劾,从此失去王上的信任,将来韩国覆灭,张氏的结局如何,你我只能旁观,完全插不上手。还是现在就跟他们划清界限,协助我治理咸阳,多多立功,将来韩王安被圈养在哪儿、待遇怎么样不好说,但张氏却是我一句话就可以保全的。” 正史记载,韩王安投降以后,先是被软禁,后来,韩国的旧贵族叛乱,秦国为了消除隐患,处死了韩王安。可见那些旧贵族真正在意的也不是韩王安,而是他们失去的权势。 赵琨说完,不等萱姬回答,就拂袖而去。 萱姬还没见过赵琨这般决绝,吓坏了,而且她其实更在意家族的发展。因为兄长张平的遭遇,她对韩国君臣非常失望,与韩国暗探联络,只不过是为了渐渐没落的家族。但要在儿子的前程和张氏家族二选一,她选儿子。毕竟儿子肯定是她自己的,家族却未必还有她的容身之地。 萱姬赶紧提着裙摆追出来,“琨儿,我能协助你做什么?” 赵琨一本正经地说:“每逢征战,男子在军旅之中,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两三年回不来。一大家子杂七杂八的事,包括地里的农活,都是女子在操持着。女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嗯,身上不太方便,以至于像男子那般外出务工,总是受到不公正的待遇。就连工钱都给的少。眼下就有一样东西,可以解决女子每个月的困扰,但是我不太方便出面。所以希望娘亲帮我。” 赵琨的封地上的很多新兴产业,每月都招工,给男子和女子平等的工作机会,但是前来应聘的女子非常少,男女比例是离谱的二十比一。后来赵琨想带终黎未出去散散心,却惨遭拒绝,终黎未说她身体不适,这几日都不能出门。赵琨担忧她旧疾复发,特意前去探视,还叫上了御医、兼职门客的徐咨。 谁知终黎未又羞又窘,低着头说她没生病,不让徐咨望闻问切。 赵琨瞧见了坐席上的一抹暗红,才迟钝地反应过来,是女子的大姨妈。萱姬每次生理期都避开赵琨,所以他一直没想到战国末年的女子,生理期是如此艰难——没有卫生巾,大部分女子就是用旧布条、甚至是稻草凑合,不仅不卫生,也不方便,都没法出远门。以至于有些氏族非要说女子不干净,就连祭神、祭祖都不让女子参加。 现在棉花的种植已经非常普遍,每年的产量都比较稳定。 改良版的织机投入使用以后,织布的效率大大提高,释放了许多女子的业余时间,这些女子心灵手巧,纺织业蓬勃发展,制作纯棉卫生巾和纯棉内裤,也在技术支持的范围之内。毕竟这些东西的初代产品一般情况下不需要高科技,就是一层窗户纸,有人第一个捅破,前景便是一片光明。 不过赵琨确实不方便推广姨妈巾和内衣。就算他可以豁出去办厂,不怕被人指指点点,女郎们也不好意思购买由男士代言的这种用在私密部位的东西。 而且张良将来要继承他的家业,运筹帷幄的美男子继承多家卫生巾小作坊的画面太美,赵琨不敢设想。不过,这个平行时空的历史走向,应该不会再出现“汉初三杰”辅佐刘邦开创霸业的事迹。据说,<a href=https:///tags_nan/xihan.html target=_blank >西汉初年,国家财政匮乏,民生举步维艰。天子居然凑不齐四匹颜色一致的马来拉车。将相出行,也没有马车,乘坐牛车到处跑。 秦国别的不说,家境富裕一些的小吏都能轻轻松松地弄四匹马、两辆马车随葬。 这个时代的风气,虽说对女子的束缚不像宋、元、明、清那么严格,甚至还有点另类的开放,比如女子也可以当家做主,公主和公子都可以开府,秦国贵妇养男宠,蜀地的女强人寡妇清创业。但男女之间,还是不能太随便。赵琨如果跟女设计师讨论内衣、卫生巾的样式,可能会被当成耍流氓,公然调戏女下属。 萱姬是最合适的人选,母子之间好说话,容易沟通。给萱姬搞点事情做,忙起来就没空去参与间谍活动,你好我好大家好。而且,赵琨是真心希望推广卫生巾,解放战国末年的女性,让她们也实现外出自由,行动自如,有更多的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福带回来的金子,一下子拿出来只会造成黄金贬值。所以创办各种轻工业小作坊,抓教育,不断地建设城市,让这些资金分批流入市场,才能造福更多的人。 赵琨画了几种胸衣、内裤的样式,又提出卫生巾的设想,萱姬看得小脸通红,狠狠地拧了儿子一把:“琨儿,你这脑子里都装得什么东西?怎么对闺阁之中女儿家的私密用品如此上心?” 赵琨沉默了,该不会就连亲娘萱姬都觉得他整出这些女士用品有点变态吧? 第150章 他轻咳一声:“娘亲,我没别的意思,就希望你跟终黎姐姐每个月那几天好过一些。嘘,不要告诉别人,内衣和卫生巾是我提议的。” 萱姬轻笑,“就说是我画的,我学工笔画也有好几年了,画得还行吧?” 赵琨诚恳地夸赞:“画得比我好,假以时日,或可自成一家。” 必须承认,萱姬的审美还是很不错的,而且萱姬是以工笔画为媒介,用心捕捉她喜爱的一景一物,在这个工笔画刚刚萌芽的时代,堪称潜力无限。 赵琨却只追求形似,以及比例标准,就是那种植物图鉴,看图识别植物的效果。 萱姬笑着捏他的脸:“小嘴儿真甜。” 赵琨撒娇:“娘,再帮我一个忙,伯高说他和终黎姐姐想提前成亲,去问问终黎姐姐,她真想提前出嫁?” 萱姬白了儿子一眼,“你呀,终黎这个年纪,是该出嫁了,你非要再留她两年,让左邻右舍笑话她、议论她。你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的?人家怀疑你对终黎有想法,不肯放人。终黎女郎都急了,又不好意思跟你讲。” 赵琨:“……” 他比窦娥还冤,终黎未才十九,搁在现代,还没到法定的结婚年龄呢。搁在战国末年,女子普遍十三、十四、十五岁就早婚,十九岁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再拖就被古人当作大龄未婚女。 赵琨作揖:“那请娘亲替终黎姐姐操持婚礼,帮她预备一份嫁妆,要丰厚些,比照宗室女出嫁的规格。我的小金库,随便取用,千万不要委屈了她。” 从别院出来,时间还早,赵琨去县衙溜达了一圈,虽说大部分公务都交给门客,但他也不能完全当甩手掌柜,要时刻关注各部门的运转。 今天有一个好消息,两个坏消息。 高渐离是一个天赋很高的畜牧业人才,他负责的新安里(居民小区),已经家家户户都有了小牛犊。高渐离还自学赵琨给他的动物学书籍,自主研发了更加适合战马的青贮草料配方。先前赵琨的配方,来自已经不需要大规模养马的时代,所以更适合牛羊食用。战马吃了容易长肥膘,跑不快,就跟大胖子冲刺八百米容易大喘气一样。高渐离研发的新配方,反响非常好,马儿吃了体型更加健壮。 但是在养马的过程中,高渐离发现官府登记的用于养马的草场面积,和实际的草场面积对不上。 就是属于官府的公用草场被一些达官显贵占用,有的变果园,有的变棉花地,有的变成私人庄园,有的变成游猎场…… 在高渐离之前,不是没有人发现,而是没人敢捅出来。 因为这些达官显贵的行为是权臣吕不韦默许的,再加上带头圈占马场的人,是秦国的宗室云阳君。此人跟赵琨同辈,算起来也是秦王政的叔父。就是名声不怎么样,有些奇怪的癖好,据说他喜欢把玩女人的玉手。 算是吕不韦遗留的烂摊子。 赵琨点了包括荆轲在内的七位门客、三十名胥吏协助高渐离重新丈量草场,先确定被圈占了多少土地。 然后他亲自去拿回来,敢圈占他治下的地,呵,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还有,上一位咸阳令,是嫪毐的心腹,他搞了一桩冤假错案——咸阳城发生了好几起妇女失踪案,丢的都是大姑娘。咸阳尉一直都没有抓到凶手,上一位咸阳令为了政绩,与咸阳尉合谋,将一名发现被遗弃的尸体,前来报案的猎户屈打成招。还把人给砍头了。 赵琨接任咸阳令以后,凶手消停了好几个月,最近又开始以相同的手法作案,又有两名女子失踪。其中一个已经被抛尸,验尸结果显示,女子遭受过暴力侵犯,脖颈、手臂、手指多处骨折、错位。凶手极度凶残没人性。 赵琨翻出卷宗,对比这些失踪的女子的家人提供的画像,年龄在十五到二十四岁之间,有未婚,也有已经成亲的。环肥燕瘦,非要说有什么规律,那就是她们都生活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康家庭。养得白白净净,比大多数面黄肌瘦、平胸细腰、很少沐浴的平民女子更加婀娜丰满,相对整洁干净。 没有官宦人家的女郎,就完美地避免了引发官府的高度重视。 赵琨将妇女失踪的地点大致标出来,推测凶手的活动区域。让章邯去青楼请了几个女子,扮成小家碧玉,在那个区域活动。官差暗中跟随保护,几天下来,一无所获。又有一户人家前来报案,是镐池乡的一个刀笔吏,他的新婚妻子失踪了,就在赵琨划定的那个区域内的胭脂铺子,刀笔吏在胭脂铺子外边等着,他的妻子进去以后,就再没出来,凭空消失了。 负责刑事案件的咸阳尉涉嫌冤杀猎户,已经被赵琨送到廷尉府接受审查。作为咸阳令,赵琨只好自己来审案。 他询问刀笔吏:“在这期间,有没有什么能装下你妻子的东西,出入过胭脂铺子?” 刀笔吏回忆了许久,不太确定地说:“有一辆运送香料的驴车出来。” 又让刀笔吏叙述了几遍事情的经过,赵琨没有发现前后矛盾的地方,感觉他应该没有说谎。让章邯去查运送香料的驴车。 赵琨在衙门处理公务,待到很晚,最后带上案卷,以及那些女子的画像去找廷尉左监杨樛,虚心请教。 杨樛认为,凶手越来越挑剔,盯上的目标越来越美貌。章邯请来的青楼女子风尘气有些重,可能不太符合凶手的猎艳标准。而且因为凶手过于凶残,一时间也找不到愿意当诱饵的女子。 第151章 赵琨决定自己上。他综合了画像上那些女郎的特征,换上绿萝裙、梳双环望仙髻、修眉描唇,薄施粉黛。因为家境还可以,所以还需要佩戴一些不贵重,但是比较符合潮流的小首饰。 按理说,化妆后的效果,应该是就算站到他亲妈的面前,亲妈都认不出他。赵琨对着铜镜左看右看,镜子里的女红妆,让自己都感到很陌生。然而他还没走到首饰铺子,就被微服出行的秦王政给认出来了,而且秦王政不是一个人,他带着尉缭、李斯,以及赵濯、蒙毅等郎卫。 秦王政瞳孔地震,用口型无声地问:小叔父? 场面过于社死。赵琨几乎咬碎银牙,轻声细语地反驳:“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话音刚落,朱家抱着剑闪现,“镐、女郎,那两家首饰铺子,东边的便宜一点,掌柜的面善。西边的样式新颖好看,讲讲价,也不是很贵。” 赵琨捂脸,怎么尽会添乱坏事!他悄悄地对秦王政说:“我查案,走远点,别把凶手吓跑了。”虽然还没进入凶手平常活动的区域,但谨慎点准没错儿。 赵濯戏谑道:“小娘子,别躲呀,需要什么首饰,我给你买。” 赵琨一脚踩在赵濯的靴子上,狠狠地碾了一圈。 赵濯疼得龇牙咧嘴:“女侠饶命。” 赵琨冷哼一声,挪开脚,一甩袖子,当先进了西边的首饰铺。这一家的掌柜是一位热情大方的女郎,直夸赵琨的手生得好看,一次给他戴了三只玉镯子,稍微一动,就叮咚作响。 秦王政也跟进来看热闹,赵琨故意逗他:“哪个好看?我选不出来怎么办?” 秦王政黑着脸走开。赵琨以为他觉得无聊,出去了,也没在意。这些玉镯在他看来成色都不太好,唯一能入眼的标价贵得离谱。他随意摘掉两只,只留下一只,又挑了一对鎏金发簪,谁知要结账的时候,被掌柜的告知,刚才那位郎君替他付过钱了,包括他戴过的三只玉镯,以及他多瞧了两眼的镇店之宝——一只毫无瑕疵的羊脂玉手镯,都已经买下来。 赵琨:“……” 大侄子应该是女郎喜欢的类型——在买买买的时候,一言不发地跑去结账。 李斯给赵琨提意见:“装扮上没问题,窈窕佳人。但是步态不像女子,走路的时候,步子再迈小一点,要行不露足,笑不露齿。” 赵琨抓狂地照做:你爷爷的。你行你上啊!瞎掰掰什么玩意?感觉以后都没法以平常心面对这些同僚了。 尉缭神色古怪:“是调查女子失踪案?多带一些人手。这副小模样怪危险的。” 赵濯用马鞭挑起赵琨的下颌,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附和道:“相当可以。以后都这么穿吧。” 赵琨一把推开赵濯,风中凌乱,话说战国末年的士大夫都是什么审美?这种白面红唇,仿佛刚生吃了小孩的妆容,到底哪里可以? 第一天,毫无动静。眼看又快到约定的时间,赵琨去水上乐园换了装束,跟他的新玩伴继续浪到飞起,他们仍然没有互通姓名。 第二天,没有异常。 第三天,赵琨再次从胭脂铺子出来,感觉有人尾随,他借着一个撩鬓边碎发的动作,朝后瞄了一眼,没发现可疑人物。又步行到东市,这时,他瞧见了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女孩扯住他的裙摆,对他说:“姐姐,我两天没吃饭了,肚肚好饿,能不能帮我买一张豆饼,那边就有卖熟食的店,一文钱一张豆饼。” 赵琨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望过去,非常近,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但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灰扑扑的巷子口,东市这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巷子里却没几个人。他走过去,似乎是个死胡同,光线偏暗,七步开外,确实有一家熟食店,门口还摆着麦面饼、米饼和豆饼、豆浆,赵琨牵着小女孩走进那家店,就没出来。 朱家耳聪目明,他躲在窗下,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动静,镐池君被人五花大绑了!隔了一会儿,一辆手推车从店里出来,朱家急忙跟上。车子一路朝着城东行去,推车的人好几次停下来休息,检查是否有人跟踪。幸亏朱家混迹江湖多年,颇有经验,还略懂一些伪装术,每次都有惊无险地蒙混过去。 然而手推车最终进入了东郊的一座庄园,朱家派人四处一打听,居然是云阳君的果园子,一开始也赚过一些钱,后来镐池君大力扶贫,咸阳一带种植果树的人家非常多,天价水果的价格都慢慢地被打下来,水上乐园入住就送果盘,每日都不重样,这庄园里的水果就有点滞销了。 “美人儿,看着我。” 赵琨偏着头,没搭理对方,紧接着,他的脸被粗暴地掰正,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对方略微粗糙的手掌拢住他的手指,细细把玩,一根一根、一寸一寸地揉捏,让他直冒鸡皮疙瘩,偏偏又被绑在卧榻上,躲都躲不开。或许他跟杨樛都没猜中,对方是个恋手癖。还是个非常眼熟的人。 大冷天的,湿淋淋的可不好受,赵琨打了一个喷嚏,越回忆越想不起面前的这位老兄是谁,真的面熟,绝对在哪里见过。但是此时此刻,对方披头散发,只穿了一件宽大的寝衣,一双毛腿露在外边,毫无形象可言。赵琨一下子对不上号,心中狐疑,捏着嗓子嗲嗲地问:“你瞧着我不眼熟吗?” 对方用湿帕子替他擦掉脸上花了的妆容,打量他片刻,“你的手很美,比我喜欢的女人也不逊色。不,你生得更好。” 第152章 居然没被认出来,赵琨一个寒颤,继续努力模仿少女音,拖延时间:“谁这么倒霉被你喜欢?” “反正你也活不过今日,告诉你也无妨,赵濯的表妹商洛。她在吕政的后宫。” 赵琨没好气:“吕你个头!你蠢死算了。” 他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嫌封地太小,跟子楚吵架的云阳君嘛。后来还跟秦王政也闹过一场,说是他看中的女人进宫了。结果他看中的是赵濯的表妹,人家女郎根本不想搭理他这个死变态。不过赵琨出宫很多年了,他跟云阳君相差十九岁,尚未加冠,也不用参加祭祀、祭祖,所以云阳君不认识他。 云阳君桀桀怪笑,摸到赵琨的指缝间、指根处,握住他的手指用力一折:“美人这嗓音委实粗了些,说话也难听,别再骂人,不然嘴都给你缝起来。” 赵琨顺着他的力道翻腕,保住了指骨,虽然手指还是被折得很痛,但万幸没有断。 下一刻,赵琨隐约听见剑出鞘的声音,朱家成功潜入了。与此同时,云阳君的手探入赵琨胸前的衣襟,抓出来一只巨大的梨子,还抓破了,梨子的汁水被挤出来,一滴,两滴…… 空气瞬间凝滞,赵琨趁云阳君微微发愣还没反应过来,脑袋用力向前一顶,将他顶得一个趔趄,朱家随即出剑,只见寒光一闪,那只还沾染着梨子汁水的咸猪手就落了地。又隔了一秒,鲜血喷涌,云阳君才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声,捂着断掉的手腕满地打滚。 紧接着,赵琨挣脱绑缚,又上前补了两剑,云阳君彻底昏死过去。赵琨的湿头发还在滴水,冷淡地说:“阿家,记住,是他拒捕,我才削他两剑。”依照秦律,拒捕是可以当场击毙的。六国的贵族坚决反秦,说秦始皇是暴君,原因之一就是:六国的法律,不制裁贵族,讲究“刑不上大夫”。秦国却接近一视同仁,商鞅甚至提倡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尽管没有做到。 第103章 他活该。 水迹顺着赵琨的长发滴落,滑过白皙修长的脖颈,没入凌乱的衣襟中。他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锁骨那一片的肌肤仿佛还残留着被粗糙的指腹摩挲侵袭的错觉,巨大的恶心感甚至令他下意识想呕,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的,没一剑捅死云阳君,已经是格外克制了。 朱家刚才都看见了,他深沉地重复了一遍:“是云阳君拒捕。”手上很是干净利落地拧脱了云阳君的四肢关节,这样就算他是装晕,也没法偷袭赵琨了。 云阳君曾经给护卫们下令,无论听见什么声音,哭叫或者呼救,都不准闯入。所以这些护卫听到惨叫声,却迟疑不定,十分纠结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过去看一看,还是留在原地的时候,庄园的大门被破开,门扇轰然倒下,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埃。 烟尘弥漫中,几波人马鱼贯而入。云阳君的护卫统领龙韬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他认出了另一波主人级别至少也是封君的带刀护卫,对面领头人的气势、身上穿的护甲,配备的兵器都甩他十八条街。说明对方的主子有权有势,还不差钱。 后边还跟着几十名咸阳县的快班差役(捕头、捕快),还有一队宫廷郎卫,这一队人马的服饰和装备是最精良的,为首一人正是赵濯,曾经是咸阳城有名的、肆意妄为的败家子,现在是郎卫之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范,在都城咸阳的贵戚圈子里混过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位濯郎君的,秦王政的心腹之一,从小狂到大,最近虽然收敛了一些,依然是个不能招惹的扎手人物。 龙韬第一时间做出判断,他的主子云阳君这次是踢到铁板了,他手底下的大多数护卫在这三波人马的包围之下,几乎没有反抗的勇气,直接就被对方缴了兵刃。 龙韬领着他最得力几个手下,边杀边退,准备先护送云阳君逃走。如果能逃回封地,只要不是秦王政非杀云阳君这位亲叔父不可,还是有希望争取到一线生机的。 然而当龙韬退到龙阳君所在的内室,推开门往里冲的一瞬间,咽喉要害之处便是一凉,一个满脸大胡子,长相凶悍的八尺猛男单手握着一柄光泽森寒的长剑,剑刃已经无声无息地吻上了他的脖颈,而且对方的武艺不知比他高明多少,就像是他自己扑过去,伸着脖子往人家的剑刃上撞。 看清楚屋中的场景,龙韬倒抽了一口冷气,双脚被巨大的恐惧感钉在了原地。只见云阳君像一滩烂泥一样任人摆布,他的四肢都呈现出诡异的角度,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动作,只有一个解释,他的手脚关节都已经脱臼了。 一个十分高挑的妙龄女郎拿着一把染血的利刃,她衣裳凌乱,一双桃花眼顾盼之间带着几分缱绻温和的怜悯,从裙子上扯下一根丝带紧紧地扎住云阳君的手腕,又踹倒香炉,用剑尖挑了香灰糊在手腕的断口处,汩汩流淌的鲜血渐渐止住。他用云阳君的衣襟擦拭着剑刃,轻声说:“昆兄,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啊?” 这声音,明显是少年的嗓音,“昆”就是“兄”。这人竟然是云阳君的弟弟?哪个弟弟?龙韬想到赵濯,随即恍然大悟,能让秦王政把宫廷郎卫派出来保护的人,除了镐池君还能有谁? 云阳君原本昏过去了,但是又痛醒了。赵琨嫌他的惨叫、尖叫声太吵太难听,让朱家把他的下颌骨也卸掉了,此刻他连叫都叫不出来,只能发出“嗬嗬”、“呼哧呼哧”的又痛苦又惊恐的喘息声。 第153章 仿佛要印证龙韬的猜测,以赵濯为首的,几位领头的人一股脑地涌进这间屋子。 赵濯和章邯一前一后冲进来,被满室狼藉惊了一下。赵濯拉着赵琨看了又看,发现他只有两根手指的根部肿胀充血,应该是被挫伤了筋骨,衣裙上的血迹不是他的。 赵濯挑眉,踢了踢地上的云阳君,对赵琨说:“能让一向心慈手软的镐池君都拔剑砍他,可见他的确该死!” 第104章 拔萝卜,长高高。 章邯盯着摆在卧榻边的架子上的十几样小物品,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其中之一是一套仿真的玉石□□,型号从细到粗……这十几样不可描述的小玩意,有的章邯能猜出用途,有的章邯闻所未闻,一头雾水。他下意识地偷瞧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赵琨,额头上青筋直跳,几句脏话在肺腑之中滚来滚去,这些东西,以及眼前这场面不应该展现于人前,以免传出什么不太好听的流言蜚语,章邯低骂了一声,自发地去守着门,制止其他人进屋。 赵濯替赵琨整理了一下衣襟,发现他的脖颈上有指痕,一直向下延伸到衣服里,假胸只剩下半边,衣带也被扯断了。赵濯从卧榻上拿起被捏坏的梨子,看着上边深深凹陷的指甲印,不知脑补了什么,咬牙切齿道:“我要剁了他!” 云阳君的喉咙里传出不甘又恐惧地气音。 龙韬已然自身难保,还不忘替主子求情:“濯郎君请三思,你也是宗室子弟,宗族相残,传出去忒难听了。镐池君,你也不希望担上弑兄的恶名吧?” 赵濯不屑地轻嗤一声,握住剑柄,“呵,云阳君那种衣冠禽兽,我这叫大义灭亲!现在就砍了他,扔进河里喂鱼!” 赵琨连忙按住赵濯的手,将马上就要完全出鞘的剑推了回去,“别污染河水,尉缭喜欢钓鱼,每次还送我几条。” 他不紧不慢地从衣襟里摸出另一只梨子,狠狠地砸在龙韬的脸上,“那么多无辜女子的生命,云阳君犯下的罪行,死十回都不够。他这样的,就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身败名裂,家产充公,万人唾弃地游街,再腰斩示众,以儆效尤。放心,我不会亲手杀他,与名声无关。就是不想便宜他。” 赵琨坐在铜镜前,用手指将散落的长发稍微梳理了一下。他原本戴着发簪,被云阳君给拔掉了。发髻早已散开,这样出去十分有损形象,好在绿罗裙上有很多飘带,于是他又扯下来一根带子,将头发半束。 赵濯实在看不下去,脱了外袍,给赵琨披上。 就在这时,咸阳县衙的捕头张启前来禀报,他带人搜索了整座庄园,解救出两名落入虎口的女子,还发现一具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尸体,尸体没有腐败的迹象,并且残留着一点余温,死亡时间应该在五个时辰以内。 只差十小时。 赵琨叹息,他抓获凶手的速度还是有些慢。另外,咸阳县衙只接到两起失踪案件,原来还有一个受害人,至今没有人发现她已经失踪了。 至少名义上,赵琨和云阳君还是兄弟,所以这案子的后续他得避嫌,只能把云阳君移交给廷尉府了。 赵琨回府换了一套衣裳,收拾整齐,像模像样地出门,打算先跟秦王政通通气。另外,学府即将建成,一部分人家有了余财,会更加关注教育和娱乐,造纸术和印刷术都可以安排上了。 今日秦王政心血来潮,亲自带扶苏参观温室大棚中的冬季蔬菜。 扶苏一双小短腿,走得慢,被秦王政夹在腋下带着走。之后在温室中挖萝卜,扶苏玩得满手泥巴,抹在秦王政的衣服上。秦王政回想起当年在镐池乡,小叔父下地,不拔萝卜拔他头的事…… 赵琨一出现,扶苏立即跑过去,张开像莲藕一般胖乎乎的手臂,扑在赵琨的腿上,委屈巴巴地告状:“小叔公,父王把我的脑袋当地里的萝卜拔,还说会长高。” 第105章 我去作证 似曾相识的感觉,赵琨当年就是这么逗大侄子玩的。 他心虚地轻咳一声,想拿一颗糖来哄扶苏,抬手一摸袖袋,空荡荡的。手指的根部疼痛难忍,似乎肿得更厉害了。 扶苏的小脸冻得通红,扒着小叔公的腿不放。若是往常,他这样撒娇,就会有甜甜的糖果喂给他。有时候,为了安抚他,小叔公会让月夕给他蒸一碗红豆酥酪,入口绵密丝滑,带着浓郁的奶香味,他和父王都喜欢吃。 赵琨这才想起来,刚换了一套衣裳,身上根本没带糖。摸糖的动作陡然僵住,他下意识就把扶苏拎起来抱在怀中。特意换了完好无损的左手抱着小崽子,右手自然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衣袖遮盖。 扶苏以前都是被小叔公双臂抱,单臂抱,他就觉得不太稳固,小身板紧贴着赵琨,呼吸喷在了他的颈窝上。 赵琨的神经瞬间又紧绷起来,险些一把将小家伙丢开。作为一名直男,被云阳君绑着,一头拱过来啃脖子,咸猪手一路向下侵袭,还是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 秦王政第一时间注意到了,大步流星地走过来,去拽赵琨的衣袖,“手怎么了?”秦王政放心不下,拿扶苏当幌子,特意过来瞧一眼。这几天,小叔父白天女装“钓鱼”,晚上挑灯处理公务,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眼睛都熬出红血丝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赵琨就膈应,“云阳君有种奇怪的癖好,专挑手好看的……”他忽然意识到不应该让扶苏听这种事情,闭嘴不说了。 第154章 秦王政捧着赵琨肿胀充血的手,脸色冷的仿佛冬日寒冰落雪,吩咐身边的侍从道:“快去请徐咨过来。” 赵琨倒不太在意,说:“徐太医早就到了,有两位女郎伤得很重,我让他先救人。阿家已经去替我取药,他擅长医治跌打损伤。” 扶苏伸长了脖子,嘟起嘴对着小叔公的手轻轻吹气,模仿着每次他摔倒擦破手掌,郑姬哄他的语气说:“呼呼,呼呼就不痛。” 赵琨的心都快融化了,这小崽子怎么这么可爱?跟大侄子小时候完全不是一种类型。他带着扶苏在庭院中辨认树木,除了四季长青的赤松和侧柏,这个时节,很多树光秃秃的,但有经验的人可以仅凭树干和树皮的纹理分辨出它们的种类。 扶苏学得很快,看向赵琨的小眼神充满了崇拜之情,让他有种畅快飘然地成就感,怡然自得。得英才而教育之,是为人师的一大乐事。当年王绾王先生总是给他和甘罗开小灶,大约也是这种心态? 朱家带着冰块和药粉回来,赵琨安抚地拍一拍扶苏的背,把他交给秦王政,转身去屋里上药。秦王政随手就将扶苏抛给侍从,跟着进了屋。 连续换人,扶苏有点懵,缩在内侍的怀中,呼出了一个鼻涕泡。 内侍取了小斗篷给扶苏裹上,心说:王上和镐池君都不会带娃,瞧把长公子给冻的。 赵琨先前还疑惑朱家去拿药,怎么会用这么长时间,现在破案了,这附近没有积雪,朱家去凿了一块冰,想给他冷敷消肿。 其实主院就有冰块,只不过朱家不知道。 秦王政曾经赐给赵琨一对冰鉴,就是古代的冰箱加空调。战国早期的古墓出土过青铜冰鉴——曾侯乙铜鉴缶,工艺精湛,纹饰精美,内部还是双层空间,夹层中放冰块,内层放新鲜瓜果,或者酒水饮料,可以保鲜一段时间,还能给室内降温。赏赐一对,是因为这玩意还可以当做烤箱使用,算是战国的黑科技。 为了方便使用冰鉴,赵琨还在镐池乡建了几十座冰窖,冬天将清水窖藏,密封起来,到了炎炎夏日,打开冰窖,清凉一夏。虽然硝石制冰也很方便,但冰窖量大,成本低,可以轻松地供应整个王室。 朱家看着粗犷,处理筋骨挫伤的手法居然十分轻柔,而且相当专业,他替赵琨用冰块隔着纱布冷敷过后,再上药也不怎么疼。 就在这时,章邯风风火火地敲门进来,向赵琨禀报说:“受害的女郎,一位昏迷不醒,令一位全身高热,伤口溃烂化脓,恐怕……徐太医也没有把握。哎,云阳君的夫人早就知道云阳君的行径,她派人提前联络了那些受害者的家属,或是威逼,或者利诱。就在刚才,很多家属都来衙门撤案,他们不告了。虽是人命关天,但民不举,官不纠。廷尉左监说,可能需要等一位女郎清醒过来,上堂作证,才能给云阳君定罪。 赵琨怒了,推案而起,说:“我去作证!” 第106章 护送魏国太子继位。 秦王政赶紧扯袖子抓手臂,把人拽回来。经历过母太后和嫪毐的事情,秦王政太清楚民众有多热衷于传播这种桃色绯闻了。小叔父不在意自个儿的名声,他却非常在意,并不希望以后百姓议论起云阳君的案子,会意淫小叔父有没有被迫承受分桃、抱背之欢。 天下悠悠众口,伤起人来,也不逊于刀劈剑刺。 秦王政的心底烧着一团狂暴的烈焰,脸上却仍然是霜天雪地一般的冷静,“小叔父,此案不急在一时半刻,他们威逼利诱,我们大可以收集证据,将他们一网打尽。宗室贵戚胡作非为,越发地肆无忌惮,我早就想找个由头整顿一下,这不瞌睡就有人送上枕头吗?” 当初吕不韦掌权,对宗室贵戚的违法乱纪行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滋生出不少罪恶。比如云阳君,不仅手上沾满了血,还带头侵占朝廷养马的草场,招募流民种植香料、水果、养马、贩马……开设私人猎场、庄园……每年又增加一大笔收益。 商鞅变法之后,没有立功的宗室会被踢出宗室籍,所以有封地的宗室贵戚其实不多,但这些人个个都养着私人卫队,少则八百,多的数千。比如当初昌平君、昌文君协助秦王政平定嫪毐之乱,调集的军队就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卫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官员忌惮他们的身份,又收了好处,干脆跟他们沆瀣一气,当起了他们的保护伞,大家一起中饱私囊。 赵琨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大侄子这是让他打配合。借着云阳君的案子掀起一股廉政风暴,将权贵之中的蛀虫都清理一下。 他忽略了古代权贵的手段,这些人之所以横行无忌,就是因为一般人根本动不了他们。普通百姓状告他们,无异于以悬殊的实力,去挑战特权阶级。 古人说,“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但赵琨不这么认为,“蚍蜉”就是蚂蚁,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如果蚂蚁足够多,完全可以导致树木枯萎。众志成城;众口铄金。不要因为蚂蚁小,就忽视它的力量。 赵琨安排章邯去走访所有受害者的家属,为他们提供庇护,只要有一家不放弃状告云阳君,他就能督促廷尉府将云阳君绳之以法。 赵琨跟着秦王政往回走,瞥见屋中焚香用的三足小铜鼎,忽然想起这东西是他从宫里搬出来的那年,云阳君派人送的,火气又冲上头,他狠狠地踹了铜鼎一脚,然后“嗷呜”一声,满眼泪花地抱着脚尖蹲下了。还不忘对岁安说:“把这鼎处理掉,是云阳君送的,别摆在这里碍眼!” 第155章 秦王政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疼,把他扶到坐榻上,劝道:“叔父且消消气,我让暗卫去给杨樛打个招呼,保管云阳君在廷尉诏狱吃足苦头。” 赵琨确实想再给云阳君一点颜色瞧瞧,又不好承认,一本正经地问:“动用私刑不太好吧?” 秦王政挺了解小叔父的脾气,完全不受语言的蒙蔽,说:“没什么不好的,敢伤小叔父,就应该承担后果。何况云阳君那种混不吝的恶霸,不动真格的,他不会招供。” 话音未落,宫里来人,说魏王于上个月驾崩了,消息才传到秦国,魏国的使者龙阳君请求面见秦王政。 赵琨多多少少能猜到一些,龙阳君这是准备向秦王政借兵,护送魏太子增回国继承王位。有了这份拥立新君的功劳,龙阳君在魏国的地位依然稳固。秦王政会促成这件事,但肯定要狮子大开口,让魏太子增答应一些条件,比如签订盟约,在秦军伐韩、伐赵的时候,魏国不再插手。此外,钱帛、粮草、割地,一样都不能少,魏太子增不刮一层皮是走不了的。 这不是无耻,国家利益当前,没什么可手软的。派兵护送魏太子增继位,本身也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过,扶持诸侯掌权,也能为秦国造势,增强国际影响力。 以秦王政的英明强干,工作狂作风,一刻也等不了,立即让侍从驾车送他回章台宫,接见龙阳君。 扶苏一直盼望的红豆酥酪,因为这东西放久了不好吃,厨娘现做没有那么快,扶苏一口都没吃上,就被秦王政给领走了。赵琨让厨房又上了几样小吃和点心,煮一壶蜂蜜柚子茶,邀请徐福一同享用下午茶。 赵琨拒绝了侍女的投喂,用左手拿着小勺子挖了一勺红豆酥酪,美滋滋地送入口中,又香又甜。 “徐先生,上回我提到的蒸馏酒,还有成品吗?” 徐福捋着胡须微笑:“有,镐池君似乎对蒸馏的效果不满意,我还准备了一批反复蒸馏的,纯度很高,酒味极烈。不过此物易燃,还伴随有燃爆现象,所以存量不多,也没有放入仓库,我自己收着的。” 这是什么国际好下属?你的预期是六十分,他能精益求精,给你做到一百分。 赵琨恨不得让所有门客都跟徐福学一学,欣喜地说:“反复蒸馏过后,得到的是纯度比较高的酒精。酒精可以应用在医疗、燃料、化学实验等领域。” 他跟徐福聊了聊微生物学中的细菌和病毒,解释了酒精消毒的原理。徐福居然将这些东西跟中医的邪气、秽气等致病因素对应,认为寒邪是从口鼻和皮肤进入人体,从而导致病变的。 赵琨十分佩服徐福的领悟力,耐心地等他享用完下午茶,才说:“从云阳君的府上救出来两位重伤的女郎,多处骨折,伴随伤口溃烂,还请徐先生预备好药箱和酒精,随我去看一看。” 第107章 秦王政唯一一次违背原则(大蒜素、桑皮纸) 水上乐园,东南角的篱笆边,几丛耐寒的菊花傲霜怒放,花瓣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霜雪,仍然坚韧地保留着鲜艳的颜色。这是徐咨的药庐,赵琨特意为他修建的庭院式住宅,附带医馆和二十八亩药田。 徐福也有一套,与徐咨相邻。而且作为上等门客,他们出行是配马车和车夫的。 赵琨等徐福回家拿了药箱和酒精,领他去医馆探视那两位受害者,徐福的医术比徐咨更加高明,或许有更好的治疗方法。 医馆的厢房没有安装门扇,只挂了一道门帘子,隔绝视线。里边隐隐传出徐咨的妻子和一位年轻女郎的对话声。 徐咨的妻子问:“疼得厉害吗?良人(丈夫)留了可以止痛的药,只是这药有些微毒,不能多用。” 年轻女郎的声音听着很是虚弱,“多谢姐姐,不必治了,用了这么多药,将我卖了也付不起诊金。秋天的时候,父亲病了一场,四处求医,田地卖掉,母亲的嫁妆都填进去还是不够,又向三叔借了许多钱。母亲没日没夜地替人绣丝履,眼睛已经不太好了,也没法将负债还上,愁得头发都花白了。我怎么能……” 徐咨的妻子安慰她:“这是我自己入山采的药,良人亲手炮制、调配,我做主,不收你的钱,放心用吧。” 赵琨这才想起来,这个时代的医疗还没有形成完整的产业链,草药基本靠野外采集,或者四处收购。再加上交通不便,一些产自深山的药材数量稀少,十分难寻,价位高得吓人,普通百姓根本负担不起。如何能病,又如何敢病? 他跟徐福对视一眼,隔着门帘问:“徐福徐先生愿意为受伤的女郎医治,请问我们可以进屋探视吗?” 里边一阵窸窸窣窣的,似乎是整理了一番。徐咨的妻子快步走过来,掀起门帘,欣喜道:“叔叔一向妙手仁心,治愈过许多性命垂危的人,女郎这回有救了!” 徐福感受到了压力,但他没有说些客套谦虚的话,表示兄长救不了的人,他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万一被重伤的女郎听见,心中恐慌忧虑,甚至可能影响疗效,雪上加霜。所以他努力摆出一副胸有成竹,并且信心十足的神态,对女郎笑了笑,领着弟子上前诊断。可惜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根本瞧不见徐福精湛的演技。 屋子很大,摆着几张狭窄的卧榻,中间用帘幔隔开,专门用来安置女患者,除了医工,其他男子都在帘幔外边待着,赵琨也不好进去,就叫了贴身的小宦官,一同在外边捣大蒜。他的手不方便,但记得清楚——把蒜泥放在通风的地方阴干,装入容器之中,再加入高度蒸馏酒,然后将这个容器密封起来,放置两到三天,就可以得到大蒜素溶液。可以用于真菌和细菌感染,效果显著。 第156章 当然,跟青霉素相比,大蒜素属于广谱抗菌药,用于伤口感染,并没有那么突出的作用,见效要慢一点,但抗菌消炎的功效也很强,是最适合这个时代的药品。 因为科技水平的限制,赵琨没法搞出太专业的实验室,培育青霉菌的难度比较大,而且成功率会很低。哪怕在后世,青霉素刚刚出现的时候,价位也极其昂贵,曾经一度月产量只有60克,价格被炒到黄金的670倍。可见最初的青霉素有多难得,后来提纯工艺发展,价格才跳楼式下降。 赵琨不打算去培育这种投入极高,产出却奇低的东西。关键是培育青霉菌,对技术人员的要求也相对高一些,他手底下没几个人可以胜任,各方面的条件都不成熟。 大蒜素就比较容易获取,蒜泥放置一刻钟,就会自然氧化产生大蒜素,直接食用也有一定的消炎抗菌的效果。完全可以批量生产。 隔了片刻,徐咨采药回来,带着弟子,给徐福打下手。 酒精并不适用于出血化脓的伤口,会很疼,然而这年头,也没有特别好的外用消毒药剂。隔着帘幔,赵琨听见微弱的痛叫声、啜泣声、低吟声,焦躁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他被云阳君折手指、吃豆腐,都几乎要发狂,指根的伤一直疼,心中的恨意便连绵不绝,总想再捅云阳君几剑,完全是见不得对方有一点好的仇视心态。这两位女郎惨遭云阳君辣手摧花,得有多痛、多难受?云阳君那种人渣怎么不早点去死? 直到此刻,赵琨才后知后觉,大侄子是太过了解他,才会突破底线,违背原则,破例暗示廷尉府的官员折腾云阳君为他出气。 其他人还在捣蒜泥,赵琨忍痛用纱布过滤了一杯大蒜汁,刺激的气味让他几乎落泪。 他默默地蜷起手指,十指连心,一动就痛入心肺,于是又忍不住在心中咒骂云阳君。今天是大侄子第一次违背原则,也是他第一次拔剑伤人,第一次恨不得亲手抹杀一个生命,体验并不好,到现在肢体还有一点控制不住的细微痉挛,仿佛整个灵魂都在颤栗,个中滋味难以描述,甚至有点嫌恶自己,或许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徐福出来取东西,瞥一眼赵琨泛红的眼眶,以及眼白上的血丝,轻轻拍一拍他的肩,温和地说:“内子特意给镐池君留了一间专属客房,还炖了一大锅山药乌鸡汤。镐池君若是不嫌弃,便去我家睡一觉养养神,睡醒就有热汤和葱油芝麻酥饼。若是有事,我再叫醒镐池君,也来得及。” 赵琨想想也是,他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忙,就将初步过滤的大蒜汁连杯子一起搁在煮沸的热水中稍微加热,到温度适宜,叮嘱徐福:“那我去休息一会儿,这蒜汁也可以杀菌,如果跟您开的药方子药性不冲突,就每天给她们内服一些。” 但愿两位女郎能够早日康复。 岁安颇有管理协调能力,先前赵琨让他督办造纸小作坊,耗时六十八天,最近第一批手工桑皮纸、竹纸就要出成品,岁安已经两天没回来了。跟着赵琨的几个小宦官也非常用心地服侍他,可惜都不太合他的心意。但因为是岁安精心挑选的人,赵琨什么也没说,随手指了一个机灵懂事的,一个相貌敦厚的,让他俩撤去屋里的熏香,在比较硬的床上又铺了一层棉褥子,才合衣躺下。 平常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但有时候真累了,身心俱疲,就会想,若是伯高或者岁安在跟前,能节省不少精力,小日子过得舒适许多。尤其是伯高,还能替他按一按穴位,舒缓放松一下。必须再培养几个妥帖的人,刚才那两个小宦官,锦墨会察言观色,慕白做事挺认真的,试试能不能教出来。 赵琨的眼睛有些干涩,便轻轻按压眼周的穴位,忍着手疼,若无其事地对锦墨和慕白说,“仔细看着,看会了就去把手洗干净,替我按。” 锦墨先看会了,跑去洗手,又仔细擦干,坐在床头,紧张地屏住呼吸,试探地替赵琨按了几下。 慕白怔了怔,发现透窗而入的阳光恰好落在镐池君的脸上,他轻轻蹙了眉,湛白就走过去将帷幔放下来,屋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柔和。 赵琨十分满意,将手臂也伸进被子里,含糊地“嗯”了一声,道:“很好,再轻一点。以后岁安不在的时候,由你们两个贴身侍奉。” 等跟前没有第二个人的时候,赵琨捂着脸,偷偷摸摸地流了几滴泪,一觉醒来,只见岁安守在床前,竹木小几上摆了几种不同规格的纸张。 赵琨缓缓坐起来,道:“怎么不叫我?” 岁安垂眸,显得似乎有心事,“没什么急事,幸不辱命,这些是桑皮纸和竹纸的样品,请镐池君过目。” 赵琨每样都拿起来摸了摸,由于工艺不同,都是木浆纸,品质差别也很大,差一些的桑皮纸,又黄又薄,好在足够柔韧,可以拿去糊窗户、绣花、当卫生纸。优质的桑皮纸,洁白细腻、纹理美观、防虫又耐磨、吸水力超强,不容易折损、褪色,是上好的书画材料。用途广泛,拿来制伞、画扇面、包中药都行。竹纸暂时只有信笺纸,以及印刷术用纸,预备给学府的学生们印刷一批课本。 岁安向赵琨介绍了这些纸张的生产成本,生产周期至少都是一个月起步,耗时又耗工。所以纸张的定价比较贵,跟竹简相比,不具备很大的市场优势。 赵琨表示理解,缺乏自动化的机械,人力造纸产量有限,岁安能有这样的成果,已经不错了。 第157章 赵琨想了想,给岁安写了一道手令,中途没握好笔杆子,笔尖坠下去一次,在竹简上留了一个墨点。赵琨取来刀笔小心地将墨点刮掉,继续写完,让岁安盖上镐池君的印章,拿着去找秦墨的现任首领小相里氏。 以相里氏为首的墨家流派十分擅长制造大型器械,应该可以设计出合适的木材粉碎机,以及煮浆设备,大幅度提高造纸的效率。 岁安接过竹简,嗓音都有点哽咽,“镐池君的手,让书吏代劳吧,别再写写画画了。” 赵琨微微一笑:“无妨,岁安好好练习,以后替我写文书。” 他手疼,但是他闲不住,仍然挑了柔韧性最好的桑皮纸,叫了几个墨家弟子帮忙雕琢、打磨扇骨,协力制作了几把折扇。 薄暮时分,尉缭在水上乐园设宴,让准备招牌菜和蒸馏酒,他要为龙阳君送行,还派人来请赵琨,问他是否愿意赴宴。 赵琨有点纳闷,根据秦王政的暗卫查到的消息,之前一路追杀尉缭入秦,以及后来刺杀尉缭的人,就是龙阳君,这两位老兄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 第108章 九族严选 赵琨和尉缭一直维持着亦师亦友的关系,算算日子,明日休沐,尉缭还要抽出两个时辰的时间指点赵琨习武。尉缭相邀,他虽然因为云阳君的事没什么胃口,却是一定要去的。 水上乐园,兰泽院。 各国使者替诸侯献给秦王政的礼物,以及大秦的工匠世家制造的专供王室使用的精品物件,每一样都是“九族严选,至臻至诚”的品质。秦王政总是挑最好的送给赵琨。因此这个时代最极致的审美,让人惊艳又赞叹的繁复工艺,在兰泽院随处可见。 所以当龙阳君的侍从夸赞这里的陈设精美霸气的时候。 赵琨只是十分淡然地朝章台宫的方向一拱手,说:“都是王上的恩泽。”后世的同胞,去博物馆参观,依然会为老祖宗的精致生活感叹,随便一个腌菜坛子都能当工艺品展览。赵琨当然也喜欢这些“九族严选”,有时候他会在这边留宿,方便第二天早起跟尉缭习武。 他以为他是来陪吃陪喝的,然而一上楼,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尉缭牵着,带到龙阳君的面前,骄傲又自豪地介绍:“这就是我新收的乖徒,镐池君。” 赵琨在心中小声嘀咕:上次逃跑,被我架着鹰、牵着狗追回来,搞定了秦王政以后,还拿手指戳我的额头,笑骂“逆徒”。现在要喝蒸馏酒,于是“逆徒”又成“乖徒”了? 龙阳君却破防了,酸溜溜地说:“收了个好徒弟,了不起啊?” 尉缭一脸欠揍的得意神色:“就是了不起!喂,不是我说,你那套剑法反正也要失传了,不如教给我徒弟,还能替你传承一下。” 龙阳君的目光凌厉了一瞬,他是魏国第一剑术高手,气度矜严,跟赵琨的固有印象差别过大,却又绯闻缠身,以至于赵琨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吃瓜看戏的心态。 离得近了,才发现龙阳君的眼角已经爬上细纹,他的年纪应该比尉缭大几岁。 龙阳君细细地打量赵琨,忽然盯着他的眼睛说:“镐池君和从前不太一样了,心中有杀意,可以学我的剑法。” 赵琨移开目光,没想到他伪装的如此平静,心思还能被人看出来,他确实很想杀云阳君。然而刺伤别人的剑,同时也会映照出自己内心的幽暗。与恶龙的缠斗的勇士,或许终将变成恶龙。他的权利已经远超云阳君等一众兄弟,甚至得到了秦王政的纵容,想要践踏一个人太容易了。赵琨心中警觉,提醒自己时刻保持初心,不要在特权中迷失,被他曾经拼命对抗的东西同化。 他这辈子参加的最离谱的宴会,莫过于今晚,他眼前还晃着从云阳君的庄园中搜出来的女尸,那微微浮肿的苍白颓倦的美人面,衣不蔽体的惨状,只吃了几口清淡的素菜,就吃不下了。之前徐咨家的山药乌鸡汤,他也只挑了山药,勉强喝了小半碗汤,没有吃肉。 尉缭担忧地望了赵琨一眼,与龙阳君对饮,让赵琨在一边耍剑。 赵琨掌握的都是最基础的剑术,劈、刺、撩、挂、截、削…… 他练习数年,早已化繁为简,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此刻一一比划出来,请龙阳君点评。 龙阳君抚掌道:“功底扎实,他这个年纪,算得上非常优秀。不过,镐池君似乎还有别的师承?” 尉缭赞许地点点头:“嗯,沧海君也教过一段时间,此人也算罕见的高手,可惜是那种刺杀偷袭的路数,剑走偏锋,不是很适合乖徒的性情。我用了一年,才给矫正过来,思来想去,我认识的人,只有你的剑道,攻守兼备,最适合乖徒修习。” 龙阳君轻叹一声:“可是来不及了,三天以后,我就要护送魏太子增回大梁城继位。若是再相见,你我便是仇敌。” 尉缭洒脱地一笑,“你单方面将我列为仇敌,也不是一回两回。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不杀之恩。魏王逼得那么紧,你竟然还能给我留出一条生路,让我有机会逃到咸阳。” 龙阳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确实放水了。魏王深知尉缭的能耐,得知他要入秦,唯恐他被秦王政所用,对魏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于是命令龙阳君追杀尉缭。 一路上,龙阳君有两次机会得手,却总是机缘巧合差了那么一点点,又将尉缭逼得十分狼狈,给人一种他极其认真地追杀尉缭的错觉,所以魏王一直都没有派其他人接手。直到尉缭成为秦国的国尉,魏王终于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又另派了一队人。结果这队人刚刚潜入咸阳,就发生了尉缭离奇遇刺,却只伤了手的事,咸阳全境戒严搜查,搞得他们寸步难行。秦王政比尉缭还紧张,将他保护得十分周密。这件事应该给龙阳君记头功,因为他就是那个打草惊蛇的刺客。至于尉缭伤了手,这真不能怪龙阳君,是尉缭那天喝高了,徒手去抓他的剑刃。 第158章 尉缭也不介意他的沉默,神色笃定地说:“还来得及,以镐池君的天赋资质,今晚就能学个十足形似,明天、后天你再讲解要点。他可以领悟的。” 赵琨单手扶额:尉缭先生,我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这么足!到时候学不会怎么收场? 尉缭似乎看出赵琨的顾虑,安抚地摸一摸他的发顶:“什么都不要想,先学了再说。万一学得不到位,还有为师在,怕什么?” 赵琨弱弱地撒娇:“师父,我受伤了。” 尉缭难得严肃,检查了他的手,替他推开淤血,说:“敌人不会因为你身上有伤,就不动你,没伤到骨头,不影响练剑。当年我在鬼谷,经常瘸着腿、手上缠着纱布练剑,一边练,一边咒骂师父老不死。后来被龙阳君追杀,死里逃生,又很感谢师父当初的严厉。若不是我的功夫足够好,就算龙阳君想给一线生机,我也抓不住。乖徒,我准你偷偷地在心里骂我。” 赵琨:我也不想的,可是他用又低又磁的嗓音唤我“乖徒”啊。 龙阳君轻笑一声,直接开始示范剑招,还叮嘱赵琨:“水无常形,兵无常势。剑道也一样,可以攻、可以守、可以进、可以退,但必须记住一点,无论攻守进退,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高手对敌,生死只在一瞬之间。犹豫不决的人,死的最快。” 就这样,赵琨被两位高手盯着,咬牙练剑练到子夜时分,筋疲力尽,回房泡了一个热水澡,倒头就睡,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开了,也没精力胡思乱想,一觉到天明。 上午又被拎出去练剑,总算初步掌握了龙阳君自创的剑法。被好一顿夸赞。 午睡的时候,可能是精神彻底松懈下来的缘故,赵琨发起了低烧,昏昏沉沉地做了一个噩梦,梦见他砍杀云阳君,但是云阳君仍然会挥舞着断臂站起来,于是又杀,再杀,然后惊悚地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加入平行时空管理局,也没有穿越,还被困在那个黑暗狭窄的空间内…… 他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伸手胡乱地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一片柔软顺滑的衣襟,隐约能隔着布料感觉到一点心跳,是另一个人。他惊魂未定,下意识将那片衣襟又攥紧了一些。 “小叔父,小叔父!” 以秦王政对赵琨的了解,他能感觉到小叔父镇定自若的外表下,是如何的惊涛骇浪、狂风暴雨。看到小叔父的伤,他自己也做不到完全冷静,恨不得立刻将云阳君大卸八块,剥皮剔骨。甚至第一次庆幸身为君王,有仇都不用隔夜再报。 云阳君却是不知死活,在廷尉诏狱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称呼秦王政为吕政,还嫌弃镐池君身上太瘦太硬,没有女郎摸着舒服,手感差。据说杨樛只能把他的嘴堵了,暂时不让他开口,然后先狠狠地抽了一顿,再告诉他,不配合查案就给他安排宫刑,阉掉。云阳君这才真的怕了,杨樛让他交代什么就交代什么,把侵占草场,贩卖战马的事情都捅出来,还指认了另外几个合伙人,要么是宗室贵戚,要么是手握实权的官吏。 杨樛查案一向比较谨慎,云阳君的供词他只当个参考,生怕云阳君胡乱攀咬,冤枉了好人,所以廷尉府决定暗中调查,没有轻易地下结论。 秦王政听了杨樛的汇报,又询问赵濯,得知小叔父当时抽出朱家备用的剑,直接捅了云阳君,现场一片狼藉。秦王政的心都揪起来了——小叔父练剑八年,从来没有见过血。学室中一度流行击剑,小叔父也都是选择未开刃的剑,只刺护具,不刺人。击剑可以输,但是绝不伤害任何一位同窗。哪怕是以前闹得有些不愉快的那种。 秦王政不太会安慰人,小叔父刚进入梦乡,他就来了,已经不知是第几次走到床边,替小叔父更换敷在额头上降温的湿帕子。直到衣襟被攥住,似乎是感到手疼,小叔父像猫一样蜷缩起来,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柔弱。 赵琨忽然惊醒,茫然地望着帐顶,隔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神。一把扯掉了头上覆着的湿帕子,远远地丢在一边,“什么东西?湿哒哒的,贴着难受。” 秦王政:“……” 他扶赵琨坐起来,尽量轻柔地摸了摸赵琨的额头,好像不烫了,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刚才徐咨来看过,熬了药,趁热喝吧。” 赵琨仔细感觉了一下,没有头昏脑涨的感觉,低烧已经退了,尽管没睡好,但毕竟青春年少,身体恢复得很快。他伸了一个懒腰,慢吞吞地端起药碗,手一颤,汤药洒了一小半。 秦王政:“小叔父故意的!又不肯好好吃药。” 赵琨确实不想喝汤药,他展示自己的手,“我不是,我没有。手不听使唤。再说了,政儿以前还不是偷偷倒药。” 秦王政气呼呼地拿小勺子喂他。他很少照顾别人,不太擅长干这些,动作略显笨拙。 滚烫的汤药入口,赵琨都快哭了,吸着气说:“烫、烫、烫!我自己喝,或者让慕白来喂我。” 貌似被嫌弃了,秦王政无措地蜷起手指:“……” 赵琨忽然反应过来,大咧咧地挼了大侄子一把:“逗政儿玩呢,多亏政儿照看我,感觉已经完全恢复,元气充足。再捅云阳君两剑也没问题。” 秦王政强势地按他头,“别总是回忆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甘卿说,县衙的公务尽管交给他,让小叔父放几天假,出去散散心。” 第159章 赵琨喜出望外,“甘兄仗义啊。” 他体验了一段前所未有的幸福时光,工作有人全部包揽,每天就负责吃喝玩乐,还有亲朋好友陪伴左右。 第一天是张良。张良在秦国的第一个生辰,赵琨给他煮了一碗长寿面。尉缭也按家乡的习俗,准备了煮鸡蛋和装着压胜钱的荷包为张良庆祝。 张良缠着赵琨讲战神白起的故事。 赵琨回忆许久,在这个平行世界,白起的相关记载不太一样。 秦武公有个儿子,叫赵白,也就是公子白。他没能顺利继位,秦武公的同母弟弟秦德公夺走了君位,将平阳封给了公子白,他的后裔就以白为氏。不过传到白起这一代,跟秦王的血缘关系已经很远了。 白起少年时跟穰侯魏冉交好…… 后来范雎辅佐祖父(秦昭襄王)驱逐了包括魏冉在内的“四贵”,执掌国政,范雎成为秦国的相邦(丞相),取代了魏冉。 范雎和白起之间有些龃龉。 话说秦赵长平之战,赵军惨败,秦军的伤亡也过半了,达到了惊人的二十万,而且十五岁以上的男子全部参战,后方守备空虚。 范雎本来就已经有些动摇了,再这样打下去,就算灭掉赵国,秦国也会极度虚弱,容易被其他诸侯趁火打劫。 另一边,白起在上党屯兵,准备攻打赵国的都城邯郸。赵国万分恐慌,请纵横家苏代以重金贿赂范雎,说:“白起擒杀赵括,围攻邯郸,假设赵国灭亡,秦就可以称帝,白起也将被封为三公,他为秦国攻下七十多座城邑,南定鄢、郢、汉中,北擒赵括,战功赫赫,即使周公、召公、吕望(姜太公)的功勋也不能超越白起。到时候,您甘愿地位在白起之下吗?” 于是范雎以士兵疲惫,国力空虚,需要休养生息的理由,请秦昭襄王接受韩、赵的割地求和。秦昭襄王应允。 眼看就要立下灭赵的不世之功,却被迫退兵,白起对范雎的意见很大,满心愤懑,身体每况愈下,大不如从前。 隔了大约一年,秦国积蓄了足够的粮食,给三军将士的俸禄翻倍,士气高涨。秦昭襄王又想灭赵,白起认为灭赵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拒绝领兵出征。 俗话说“没有张屠夫,也不能吃带毛的猪。”秦昭襄王决定换一位主帅,结果一边是换了主帅的秦军,另一边是上下齐心协力、一心复仇的赵军,而且这一年的时间,赵王放下脸面搞邦交,拉拢了强有力的外援。这次秦赵交战,赵国坚壁清野,秦军奔波千里,没有捞到半点好处,战事不利。 秦昭襄王、范雎多次请求白起接任主帅,白起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秦军包围邯郸,却久攻不下,楚国、魏国的援军赶到,与赵军合力攻打秦军,秦军的兵力折损过半。秦昭襄王暴怒,剥夺白起的武安君爵位,将他贬为士伍,放逐到异地。这时白起确实病得不轻,耽误了一段时间,没能按时出发。 昭襄王与范雎秘议,认为白起迟迟不肯奉命,怏怏不服,有怨言,派使者赐剑,命令白起自刎。 张良听完,感叹道:“将相不和,罪不在白起,他死得有点冤。但白起和范雎,好像都没有错,就是立场不同。” 晌午过后,天空飘起了小雪,王绾踏雪来访,惊得午睡也要赖床的赵琨跳起来,连靴子都来不及穿,就踩着木屐去廊下迎接恩师,不出意料,被耿直的王先生口头教育了一番,让他注意仪表,不可失礼。 赵琨对这位王先生没脾气,朝目瞪口呆的张良做了一个鬼脸,转过身来,一本正经地行礼,诚恳地表示受教了:“感谢先生博我以文,约我以礼。” 王绾十年如一日,照旧给赵琨带来一包饴糖。还有一包是给甘罗的,委托赵琨转交。 第二天,蒙氏兄弟作陪,围着火炉烤鹿肉,烹茶赏雪。 蒙毅鼓足勇气表明心迹,却被终黎未明确的拒绝,整个人都变得沉稳了许多。跟赵琨吵吵闹闹,怄气了一阵子,也明白感情的事情,赵琨根本插不上手,谁让他没有伯高会讨女郎的欢心呢? 蒙毅拉着赵琨赌棋饮酒,重归于好。 蒙毅还给赵琨讲了一件新鲜事,话说甘罗替赵琨坐镇咸阳县衙的第一天,就有几个百姓抓了一名“逃犯”,押来领赏。 甘罗让差役去检查接收,发现这个被揍了一顿,扭送到县衙的人并不是逃犯,而是一个秃子。 依照秦国的法律,每个人必须见义勇为,能救人却不救,会受到来自官方的惩罚。如果你见义勇为,抓住行凶之人送官,那恭喜你,凶手身上的钱全都归你了,官府还有赏钱。如果你独具慧眼,认出逃犯,并且将他抓捕归案 ,可以获得两斤金的奖励,当然,以“斤”为单位,其实是指黄铜。不过两斤黄铜,对普通百姓的诱惑力也很大。 战国末年,大多数犯罪之人都要承受一种特殊的刑罚——髡刑,就是剃掉罪犯的头发和胡须。结果很多秃头就被当成逃犯,押送到官府领赏。 对于弟弟蒙毅跟好友今天吵架,明天和好,蒙恬已经见怪不怪。赵琨的指根已经稍微消肿了,但一用力就疼,蒙恬细心地投喂赵琨。 第三天,赵琨闲不住,去县衙跟甘罗一同处理公务,他俩都是高效率的人,又配合默契,很快就完成了手头的紧要公务,吃着点心,商量印刷课本的事。 印刷术会打破官府和士族对书籍与知识的垄断,大大降低获取书籍的成本,赵琨以前就提过,但是公卿百官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意见。附和的人寥寥无几,显而易见,推广印刷术的阻力非常大。 第160章 不过,先印刷一批课本,培养学生使用纸质书籍的习惯,纸书比竹简便携,而且更适宜阅读和书写,只要纸张的成本降下来,被时间证明记录在纸上的文字也能够长久地保存,纸书就会慢慢取代竹简。除了传世典籍,连环画,口袋书也都可以搞起来。 甘罗愿意出面游说公卿,让他们入股印刷小作坊,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合作发展纸质书籍。 俩人正在商议细节,一名差役赶着牛车回来了,车上并排躺着五个差役,连同赶车的一共六人,个个负伤挂彩。赵琨还有印象,他们都是奉命协助高渐离丈量草场、查探云阳君等权贵到底侵占了多少土地的官差。 第109章 狗血桥段 话说两名官差合作丈量一片圈占草场开垦出来的田地,突然被一伙来历不明的蒙面暴徒围住,不由分说,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幸亏高渐离和荆轲就在附近,听见动静不对,及时带人救援。他们这边人多,蒙面暴徒也没讨到丝毫便宜,被打得抱头鼠窜。高渐离让负伤的同伴先回衙门,他和荆轲继续追击那些蒙面暴徒,想捉几个活口。 然而越追越偏僻,蒙面暴徒躲进了一片野林子之中。高渐离冲在第一个,眼看就要逼近那片幽暗的树林,荆轲倏地伸手拽住他,道:“且慢,这野林子过于茂密,鸟雀盘旋,却不落下,怕有埋伏。” 高渐离一尘不染的衣袖被荆轲抓了五个黑指印,他微微垂眸,并没有拂开荆轲的手,而是顺着他的力道退了两步,站在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外,点了两名身手比较好的衙役,吩咐他们道:“你们进去查探一下,小心行事。” 咸阳县衙。 赵琨派人去请医工,又担心对面是受宗室贵戚指使,高渐离和荆轲贸然追上去吃亏,问清楚地点,让朱家、章邯点了两百名护卫,跟他去看看情况。 甘罗不放心,镐池君让权贵归还非法侵占的土地,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那些人明着不敢把镐池君怎么样,暗地里指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殴打官差,说不定就是故意引镐池君过去。于公于私,甘罗都不愿意镐池君冒险。 甘罗还记得他的婚礼当天,镐池君喝醉了,不打自招,向秦王政透露他私藏了一座小金库,又说当年在学室被成蟜推进莲花池太难受了,现在偶尔还会从噩梦中惊醒,就像儿子对父亲耍赖撒娇那样,要求秦王政以后让他抱大腿,庇护他,信任他,不准任何坏人霸凌他,不准听别人说他的坏话就怀疑他。 当时,秦王政制住镐池君乱蹬的脚,冷酷又认真地跟他击掌为誓,神色无比郑重地许下承诺:“好,我记住了。” 镐池君要是出点什么事,无论是甘罗,还是秦王政,都无法承受的。 甘罗披了一件大氅,点齐护卫,对赵琨道:“我随你走一趟。” 在甘罗的意料之中,半路上果然出了幺蛾子,有一位身材魁梧的壮汉带着一个孕妇当街拦车,扯着大嗓门说他妹妹怀了镐池君的孩子,要求镐池君负责。 民众对这种八卦最是喜闻乐见,纷纷驻足围观,很快就彻底堵住了道路。 这种事情看似荒诞,其实不太好处理,无论是澄清事实将人撵走,还是逮捕审问,都很容易留下风流债的传说。往往越描越黑,有口说不清。而且外人也不关心真相,就是热衷于谈论这种艳闻异事。 小宦官卷起车帘,车中坐了两个人,尊位上坐着的是甘罗。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才是这四驾豪车的主人。 因为还在休假中,所以赵琨今日只穿了一袭素雅的云纹锦衣,长发半束,全身上下毫无配饰,完全就是随意的居家装扮,出来的时候,朱家怕他冷,还给他披上护卫统领制式的大氅。甘罗穿着簇新的官服,上卿的服饰也十分端庄华丽,跟封君的服饰相似,他抢在赵琨的前边开口:“哪个女郎,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一笔情债?” 他说着,示意小宦官锦墨搀扶着他下了马车。 那壮汉还没冲到马车跟前,就被护卫们按住,他挣脱不了,干脆以一种极其无赖的姿势就地躺倒,一边打滚,一边大声嚷嚷:“镐池君与我妹妹私会,说过会收她入府做小妾,却始乱终弃,还让护卫打人!” 一个看起来特别瘦,只有肚子很明显的女郎拈着一方精致的手帕,在一边哭哭啼啼,她也被护卫挡着。 赵琨一眼就认出那方手帕,这绣花的样式,好像还真是他的东西,于是他也下车,让护卫们放开那个女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郎就往前挤,拼命去抓甘罗的手,“镐池君,你说过最喜欢奴家的。” 她或许是看过镐池君的画像,只认衣裳不认人,把甘罗当成镐池君,却将正主忽略了。 赵琨:“……” 温煦的冬阳被轻云遮蔽,半隐半现,街边一树梅花的淡淡疏影投在地上。甘罗避开女郎的手,腼腆地微笑了一下:“不是我不配合女郎说谎。我妻子不喜欢我跟别的女子接触,她会生气的。” 众所周知,镐池君未婚。围观的人群吃了大瓜,发出嗡嗡的议论声,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嘘声。 第110章 养马的官 “哈哈哈,人都分不清吗?这是上卿甘罗,那个没穿官袍的才是镐池君!” “你不说我也看不出来,两个瞧着都像王孙公子,又站在一处。” “这小娘子看起来有些胡人血统,一双眼睛深邃妩媚,皮肤莹白,虽说毛发有些重,还是挺美的。” 第161章 …… 躺在地上拦车的壮汉沉默了,他没想到仓促之间找来的孕妇居然如此不靠谱,看过镐池君的精细画像竟然还能认错人。难道她无法分辨人脸的区别? 女郎也意识到大事不妙,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壮汉的脸色,目光中有种难以掩藏的警惕和恐慌,板栗色的长发被微风拂动。 赵琨觉得不对劲,按照常理推断,这女郎跟他才是站在对立面的,怎么反倒对同伙如此戒备?赵琨做了一个手势,下一刻,护卫们一拥而上,用绳索套住壮汉,硬生生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他破口大骂,剧烈挣扎,依然被五花大绑。 那女郎惊慌失措地后退,被护卫来不及收回的脚绊了一下,身体骤然失去平衡,惊呼倒地的一瞬间,有人扶了她一把。她惊魂未定,紧紧地抓着对方的肩,染着蔻丹的长指甲都陷入了衣服里。 赵琨被抓得有点疼,仍然等女郎站稳,才退开一步,温和地对她说,“不要过于紧张,对腹中的胎儿不好。你若是有什么苦衷,可以直接说出来。” 女郎只觉得掌心骤然一空,才反应过来刚才过于用力了,她满怀歉意,欲言又止,忧虑地望向街边粉墙褐瓦的小楼。 朱家平常总是接收不到赵琨的眼神,这回却反应奇快,指向那座小楼,“围住,不要放走任何……” 话没说完,朱家仿佛感应到什么危险,突然按住剑柄,脑袋转到了另一个方向,耳廓微动。那个位置,有一间不起眼的汤饼铺子。 几乎同时,赵琨似乎在一片嘈杂的背景音中,听见了拉弓的动静。他曾经苦练射箭,太熟悉弓弦震颤的声音了,条件反射般抽出章邯的佩剑。 “嗖、嗖嗖!” 隐藏在暗中的猎食者的目标是那个女郎。对方想杀人灭口! 赵琨击落了一支箭矢,朱家击落了两支。没有人受伤。章邯的佩剑被拿走,他迅速挽弓搭箭,朝箭矢飞出的窗□□了一箭。 看热闹的人群一阵骚乱,顷刻间跑得七七八八。 女郎这时也顾不上礼仪,焦急地说:“他们抓了奴家的丈夫,就关在廷尉诏狱,如果我不听他们的,拦住镐池君拖延时间,贩卖官马的事,他们就让我丈夫一个人承担全部罪责。”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正在围捕嫌疑人,街上鸡飞狗跳。 赵琨微微皱眉,追问:“你丈夫是太仆的属官?” 太仆掌管君王的车马,以及全国的畜牧业、马政。咸阳郊区就有未央厩、长乐厩等官牧。 那些宗室贵戚眼看事情糊弄不过去,推了一名官员出来背锅? 女郎点头道:“他是长乐厩令牧师习。” 牧师氏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姓氏,据说周朝有一个官职叫牧师令,负责养马,并且掌管牧场。牧师令的后代,有一部分人就以祖先的官职为氏。 长乐厩令牧师习,铜印黑绶,俸禄六百石,掌管长乐厩的乘舆及马匹,麾下有七十名小吏,二十名卒驺。会按季节更换牧马的草场。这一口大黑锅他倒也勉强背得下。 赵琨和甘罗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听说过牧师习,整个秦国养马养得最好的人,应当捞一下。就算是别的官吏,也不该成为替罪羊。 甘罗拱手道:“镐池君,分头行动吧,我去接应高渐离和荆轲他们。” 赵琨思索了片刻,去捞牧师习,应该也可以获得一些线索。赵琨将马车留给甘罗,又分出一百名护卫,由章邯带领他们继续搜捕嫌疑人,汤饼铺子和小楼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仔细排查一遍。赵琨交代了一番,将佩剑还给章邯,章邯满面红光,仿佛他的剑被镐池君用过,是一件很荣耀的事。 廷尉诏狱。 死囚牢的门楣上装饰着神兽狴犴的浮雕。满架刑具,在整排的灯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地闪着寒光。经年的血污渗入地砖的缝隙之中,凝成洗不掉的锈蚀斑点。 牧师习只穿了一条膝裈,光着脊背。他不高不矮,体型只是中等,但肌肉的线条健美流畅,古铜色的肌肤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潮湿发霉的味道,和令人作呕的异味混杂在一起,让赵琨不想多待一刻。好在牧师习见到妻子平安无事,十分配合,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侵占草场最多的人居然是昌平君最器重的门客晏少阳。 那么问题来了,晏少阳将上好的战马贩卖到楚国,相邦(丞相)昌平君完全不知情的几率有多大?晏少阳来自齐国,昌平君是楚国宗室。 赵琨甚至怀疑昌平君本来就向着楚国,然而秦赵还在交战,这个节骨眼上,最需要将相配合,举国上下齐心协力。昌平君这边不能出一点问题。如果查案最终揪出昌平君,岂不是坏了大事?别的不说,万一影响到军队的后勤补给,进而影响了前线的战事,尉缭先生肯定第一个抽他。 然而放任不管也不行,秦楚迟早有一战,好马都走私给楚国了,秦军岂不是被坑惨了?不能让大秦的战士流血又流泪。赵琨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决定请秦王政来决断。 第111章 双双掉马 牧师习透露了不少贩卖官马的细节。 赵琨从门客中挑选出两个善于随机应变的,扮作齐国的马贩子,去官牧探了探。也不知是扮得不够像,还是风声太紧,那些人暂时收手,蛰伏起来,并没有做这桩出格的生意。 第162章 反倒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沧海君买通晏少阳的侍从,拿到了他替昌平君走私战马的证据。 萱姬发现赵琨的手受伤了,十分心疼,要求沧海君将训练好的死士都召集起来,任由赵琨挑选,增强守卫力量。 都是沧海君辛辛苦苦培养了七八的好手,手把手教出来,预备着用这些人结交天下豪杰的。他意味深长地朝赵琨瞥了一眼,示意赵琨别太过分,少挑几个。 赵琨正处于叛逆期,对于娘亲和沧海君关系亲密又一向有些吃味,原本还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这时却故意坐在藤椅上一晃一晃,神态惫懒,让那些死士一个一个的演练武艺。看见身手出众的,就登记姓名。包括张良一直惦记的铁锤兄也点名让对方出场露一手,一心要将人挖过来,给张良一个大大的惊喜。 沧海君努力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随着这些年的辛勤付出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挂在唇边的浅笑再也维持不住,剑眉星目都开始微微扭曲,直勾勾地瞧着赵琨,沉了声音对他说:“小子,适可而止!” 别的死士也就罢了,用大铁锤的那一位是沧海君最得意的杀手锏,肯定能做成一笔大生意,是轻易不肯示人的。 赵琨见好就收,故意抱着萱姬撒娇:“娘亲,他凶我。” 萱姬眼波流转,歉意地一笑,对沧海君说:“我知道你培育这些高手不容易,但这次琨儿受伤,就是因为他身边厉害的侍卫太少了,没能护住他。他正在查的案子,又涉及到诸多宗室贵戚,我心中实在难安。” 萱姬的心中对儿子有些亏欠,所以情人和儿子产生分歧,她总是偏向儿子多一些。但她又很会哄沧海君,死死地拿捏住了对方的软肋。 沧海君彻底没脾气了,深吸一口气,故作大方,摆摆手说:“不够再挑几个。出门在外,注意安全,莫要让你娘亲担忧。” 赵琨乖巧地应了,心中暗爽:沧海君,瞧瞧你这不要钱的样子!让你跟我抢娘亲! 不过,沧海君其实是很奸诈的,当年他初来的时候,赵琨向萱姬举报他偷藏私房钱。沧海君二话不说,就豪爽地将钱和产业收益都交给萱姬管理。然后,隔了一个多月,赵琨病了,沧海君对萱姬说,习武可以强身健体,让赵琨以后跟他练剑。并且在练剑的时候,狠狠地修理了赵琨一顿。 萱姬仿佛不知道儿子每次故意坑沧海君,也不知道他们私底下的交锋,留他俩一起享用温鼎(小火锅)。 一顿饭,有说有笑,吃了一个时辰(两小时),赵琨感觉身上都被小火锅给熏入味了,回房换了一套衣裳,才去章台宫找秦王政。 听闻秦王政在昭阳殿摆了筵席,宴请韩非和李斯。估计是还想攻略韩非。 赵琨没有立即过去,先顺着飞阁(天桥)直接进入宜春宫,给扶苏带了一些市井中买来的新鲜玩意,还有玩具。 扶苏已经开始接受启蒙教育,他得了新玩具,激动地跑上前拽住赵琨的衣袖,淳于越就一脸严肃地教导他:“君子有仪,不可拉拉扯扯。” 扶苏做了一个鬼脸。 赵琨:“……” 感觉过分严厉了,他想象着扶苏变成小淳于越,做什么都一板一眼、老气横秋的情景,顿时一阵恶寒。然而秦王政对长公子的期待非常高,要求自然也就严格一些。 探望过扶苏,再折回章台宫,已经是薄暮时分,筵席还未散场,不过李斯已经识趣地先走一步,留秦王政和韩非一同对饮,给他们创造互相了解的机会。 赵琨解了佩剑,被内侍引着,顺着台阶和地毯,一步步登上昭阳殿。正在推杯换盏的两人听见通报,同时转头望过来。 与此同时,赵琨看见了穿着韩国使臣的服饰的玩伴。这些天,跟他一起玩遍了大半个水上乐园的人,居然是韩非! 韩非比赵琨更加震惊,这位最佳玩伴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单纯的爱吃爱玩的少年郎,看身高和相貌,家境应该不错。但衣着随意,也不太注重礼仪,应该不是很高的门第。 韩非一直很欣赏这个少年郎,无论喜欢什么、厌恶什么,都能说的理直气壮,坦坦荡荡毫不遮掩,是那种从小就被人关爱,将世间的一切美好都展现在他眼前,才能养成的温柔善良的性情。就像和煦的冬日阳光,温暖又不会灼伤注视它的人的眼睛。 现在告诉他,这个少年郎就是拒绝跟他见面的镐池君? 第112章 韩非对秦王政的印象改观。 韩非希望存韩的计划能够得到赵琨的支持,自然打听过赵琨的经历。据说他幼时也曾因为生母不受宠,饱受欺凌,有一回被推进莲花池,险些淹死,之后大病一场,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别人跟他说话,他也总是露出迷茫的神色,还得了一个呆公子的诨号。 后来,赵琨凭借着种田术和奇技淫巧得到了子楚的庇护,封地位于离咸阳宫非常近的镐池乡,是秦国宗室独一份的荣宠。再加上跟秦王政从小玩到大、相依相伴的情分。尚未加冠,就入朝为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敢置喙。传闻弹劾他的奏疏,无一例外,都会泥牛入海,杳无消息。 如果赵琨愿意帮忙说句话,存韩这件事也不至于如此艰难。 殿门在赵琨的身后缓缓关上。 前天,韩非让人送来拜帖,希望今日登门拜访赵琨,赵琨拒绝他的理由是身体不适,不见客。 第163章 此时,赵琨突兀地进宫,谎言意外揭穿。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作揖行礼:“大王千秋无期。” 作为长辈,他见秦王政不用拜。再转向韩非:“得见韩公子非,幸甚。” 秦王政起身迎上去,抬起手臂,搭住赵琨的肩膀往自己这边一揽,是个勾肩搭背的亲昵姿势,“不是说过了,小叔父进宫不用下马,入殿也无需解剑脱靴。” 赵琨灿然一笑,道:“王上的恩典,臣心领了。但树大招风,臣要‘和光同尘’,不搞特殊,免得惹人恨。”虽说尉缭也享受特殊的优待,然而他跟赵琨不一样,平日里就喜欢四处招摇,一天不搞事情就浑身不得劲,十分享受鱼咬钩的乐趣。入秦一年,将跳出来挑衅他的刺头、以及暗中使绊子的人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秦王政颇有几分期待地问:“又给扶苏带玩具,寡人的那一份呢?” “也带着。”赵琨去摸袖袋。 秦王政连忙制止他,道:“手上还有伤,别忙活了,寡人自己拿。” 东西摸出来,是一只青竹叶编成的蚂蚱,还有一对彩绘的蝴蝶。赵琨偏头,附在秦王政的耳边说了一句悄悄话,秦王政让小宦官取来一把金柄铁剑,剑刃如霜,黄金剑柄通体镂空成精美的蟠螭纹图案,镶嵌着七颗绿松石,呈北斗七星排列。 因为冶铁技术的限制,铁剑少有如此锋利精致的。 仿佛某种戏法,秦王政抛出的仿真蝴蝶并没有落地,而是扒在铁剑上振翅,鲜艳的彩绘翅膀,惟妙惟肖的触角都在动,就像是真正的活蝴蝶。 韩非好奇地望着,下意识抬手,又收住,不敢擅自动秦王政新收到的礼物。 就像他们一起玩耍的时候一样,赵琨自然而然地凑过来,带着韩非的手触摸了一下蝴蝶依然震颤的翅膀,介绍说:“这蝴蝶的躯干是用磁石雕刻的。可以吸附在铁器上,你也试试?” 秦王政看着他们,唇角微扬,是一个从寒冰之中绽放出来的柔和笑容。 韩非有些意外,他在韩国,听说的都是秦王政如何残暴,秦法是如何的严苛,仅成蟜在屯留叛乱这一案,就屠戮了成蟜麾下所有的将士,屯留的十万百姓全部被连坐,惨遭流放。 到了秦国,才发现传言有误,屯留城总共也就一万多人。秦法推行的非常成功,官府办事高效,奖励耕战的制度深入人心,秦国百姓热衷于耕田立功,或者从军杀敌立功,日子过得很充实,整体比韩国的百姓要富裕一些,尤其是咸阳、镐池一带。 秦王政也有十分温情的一面,至少对赵琨、尉缭、李斯等近臣都很好,不是那种礼贤下士的作秀,而是真正设身处地的为对方着想,细致入微,挑不出毛病。 作为一个法家,韩非的很多理论,只有在秦国,才有机会一一实现。根据师弟李斯透露的内部消息,由于秦王直接管辖的疆域不断地扩张,早已超越了任何一个诸侯直属的土地,曾经的官制、律法等等都不太适用了。秦国正在筹划改革,要开创万世之先河,韩非的内心深处是渴望加入这份事业的。然而作为韩国的公子,他又迫切渴望保住韩国,与想要横扫六国的秦王政政见不和,这些日子,他们已经数次争论,都想说服对方。 但不管怎么样,韩非对秦王政的印象已经改观了。这位年轻的君王,是师弟李斯的贵人,也是他的进退两难。 秦王政带着赵琨和韩非一起登上观星楼,站在高处,只见以章台宫为中心,各处宫殿、王城、内城、外城的灯火次第亮起,稠密如天上星河环绕。 从暮色朦胧,到万家灯火的场面太过震撼,韩非心潮澎湃,久久不能平静,却听见赵琨说:“韩公子非就不想点几盏灯,加入这繁华夜景吗?” 第113章 一唱一和 秦王政展了展堆叠的广袖,跟赵琨配合,一唱一和道:“寡人看了韩公子非的新作,治国理念甚是精妙,但仅仅是书面文章,具体实行起来,恐怕会遇到很多问题。公子就不想亲手实现自己的志向吗?” 韩非苦笑,他当然想、非常想。他在韩国可不曾被君王这般重视过。秦国的变法,无论是商君(商鞅)的魄力和手段,还是秦孝公的无限信任、无条件支持,都是韩国无论如何也模仿不来的。就算他可以当第二个商君,韩王对他的信任也不可能达到足以成事的程度。除了秦王政,再没有任何一位诸侯,能实现他以法治国的理念。 但他肩负的责任…… 韩非微微垂着眼,沉默地立在那,仿佛对赵琨的话置若罔闻。好半天,才幽幽开口:“我心匪石,不可、可转也。”我的心并非圆卵石,不可随便反转,改变立场。 关键时刻,韩非口吃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忽然有点厌弃自己。每次开口,总是惹人嘲笑。韩国的宫廷筵席,公卿百官三三两两,觥筹交错,讲些奇闻异事、诙谐的笑话来活跃气氛。他永远插不上话,也融不进去。每逢上朝,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要向韩王献策,大王却总是不耐烦地挥手打断,“敢不敢把舌头捋直了再来说话?” 就像无数次一样,这次跟秦王政的会面,终究是搞砸了吧?秦王政也知道他言语不顺了。一个因为说不上话,总是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著书立说的结巴。 抬眸看去,秦王政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说:“不要这么快拒绝。水上乐园还没游遍吧?秦岭风光也是一绝,让小叔父陪你多玩几天。” 第164章 赵琨立即表态:“没问题,若论吃喝玩乐,微臣可是咸阳第二。” 韩非的喉结动了动,一时间没说话。多年的委屈涌上心头,眼中渐渐泛起水雾,模糊了远处灯影的轮廓。赵琨似乎从来就没注意到他的口吃,秦王政显然也不在意他的缺陷。叔侄俩还在随意聊天。 “那谁是第一?” “咳,或许还在他娘亲的肚子里,没生出来?” 秦王政和赵琨相视一笑。韩非的身上一种岁月洗练过的雍容矜贵气质,也有隐秘的自卑。他的思想自成体系,然而一直没有得到韩王的重用,所以跟从基层一步一个脚印历练上来的李斯相比,韩非的办事能力存在缺失,但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积累经验,他会快速成长起来。至于可以成长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够超越李斯,现在还不好断定。 尽管李斯曾经谦虚地对秦王政说,他的学识比不上师兄韩非。但学识这种东西,不代表治理国家的能力,所以秦王政从未因此看轻李斯,反倒更加欣赏李斯。 秦王政的身姿在料峭的寒风中昂然挺立如苍松,他突兀地提问:“南阳曾经是韩国的土地,不知那里的百姓是否怀念故国呢? 韩非毫不犹豫:“当然。他们依然以韩、韩人自居。” 正中下怀,秦王政狡黠地说:“韩公子非,南阳郡与韩国相邻,寡人与你打个赌,就赌民心所向。两年之内,如果有上万的百姓自发地逃离韩国,迁入南阳郡,加入秦国的户籍。你就输了。假如事实相反,南阳的百姓仍以韩人自称,心念故国,甚至逃入韩国,就算寡人输。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件事。” 韩非在心中暗骂:奸诈,不参与打赌,仿佛默认了韩王不是民心所向。而且这个赌注,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他点点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琨:又一个被套牢的。 每隔一段距离,就摆着一对青铜树造型的十五枝灯,这种灯的树形灯架比一般的成年男子还要高,参差错落的金色羽人铜灯全部点燃,照亮了肃穆的宫殿,一派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赵琨向秦王政汇报了案情的最新进展,经过徐福、徐咨的不懈努力,从云阳君的庄园之中救出来的两名受害人已经保住了小命,赵琨做主,将云阳君名下的产业都查抄,拿出一部分钱赔偿给受害人。并且用于聘请先生,在乡镇办学,就近给百姓、以及善堂中收养的孤儿提供简单的扫盲教育。识字的人太少,赵琨招工困难,必须想办法多培养一些。 关于昌平君授意他的门客晏阳生,将秦国最优质的战马贩卖到楚国的事。秦王政认为不能不管,也不能现在就惩戒昌平君,影响秦赵之间的战事。他建议赵琨先拿晏阳生开刀,杀鸡儆猴,昌平君自然会收敛一段时间。 赵琨正色道:“遵命。” 秦王政顿了顿,又提醒小叔父说:“牧师习透露了那么多官牧的内情,在太仆寺肯定是待不下去了。他是个养马的好手,被弄死可惜了,以后就让他跟着小叔父吧。” 赵琨没想那么多,他猛地一拍脑门,“学府已经建成了,实行分院制,动物科学学院还缺一名院长,牧师习原本就管着一百多号人,又从事畜牧业多年,经验丰富,可以胜任院长的职位。” 叔侄俩私下里什么话都说,秦王政还吐槽昌平君。说昌平君除了当相邦(丞相)不太行,干啥都很行,琴棋书画样样玩得转,酒色财气,五毒俱全。 赵琨心知肚明,其实昌平君也没有那么糟糕。只不过秦王政心目中最佳的相邦人选是李斯,心中已经有一个满分的相邦,所以瞧谁都不好。 他暗暗好笑。 然而一般情况下,混官场要看资历,要看功劳。李斯这两样都缺了点,难以服众。赵琨这个狗头参谋给大侄子出了个主意——先容许韩王俯首称臣,派李斯去接收韩国的舆图和国玺,赚足功劳。然后随便找一个借口,比如韩王撕毁盟约,与赵国、魏国结盟背叛秦国,再打过去就行。 秦王政盯着赵琨看了半晌,总感觉小叔父平常不是这种标准的政客作风,难道给尉缭当徒弟,终于还是学坏了? 商量完正事,一看时间,宫门已经上锁。 秦王政留赵琨同住。 一片静谧之中,年轻的君王正伏案批阅奏疏。 赵琨一边在竹纸上绘图,编写图文并茂的科普教材,一边等夜宵。 回到秦朝以前,他一直以为铜鼎、铜灯都是青铜色,直到看见实物,才知道其实是金灿灿的铜锡合金、铜锌合金。美轮美奂,可惜含有铅等重金属,用来盛放酒水,喝多了对身体不太好。 时下流行的漆器,同样不适合盛装食物。尤其是酸性的液体,比如果醋、果汁、醪糟等等。 赵琨坚持使用无釉的陶器饮水,装果汁。给秦王政和张良等亲友弄了几套原始的青瓷餐具。这种青瓷属于越国的低温瓷器,曾经一度在楚国灭越国的战争中失传。近些年,又被工匠复原出来,技艺还有所提升,甚至出现了彩绘、雕镂等装饰,算是瓷器的萌芽。 这个时代,工匠是贱籍,由于镐池乡的工匠待遇好、地位也没有那么低。所以这些陶瓷匠人直接就投奔了赵琨。赵琨也不藏私,直接将制作无铅高温陶瓷的步骤写下来,交给这些工匠,提供资金和场地,让他们自主研发瓷器。谁最先烧制出优质的瓷器,谁就是陶瓷作坊的最高管理者、话事人,享受镐池君的上等门客待遇。 第165章 秦王政知道赵琨对餐具十分挑剔,特意嘱咐宫人,所有餐具和酒器都使用陶瓷器皿。 宫女和宦官轻手轻脚地将食案摆上,是御厨刚从水上乐园学回来的新菜式——麻辣烫、胡辣羊蹄、松子玉米、青菜钵、最后一道菜叫岁寒三友,摆盘非常漂亮,是用猕猴桃的果肉雕出一丛翠竹,柚子和蜜瓜丝拼成层次分明的双色菊花,玫瑰酱和樱桃组成朵朵红梅。 其中以玫瑰酱最为难得,是赵琨的门客许大,沉迷于植物学,从深山野林子中弄回来一种蔷薇属的野花,经过赵琨的鉴别,发现是一种野生的紫红色重瓣玫瑰花,香气宜人,可食用。于是人工栽培,作为观赏花卉、香料、食材、花茶。 秦王政极少主动开口要什么东西,这回却连着吃了三颗蘸着玫瑰花酱的樱桃,还说郑姬特别喜爱玫瑰花酱这芬芳馥郁的香气,请赵琨再弄一些来。 赵琨摆摆手,表示暂时弄不到。 这玫瑰花酱,是许大亲手做的,总共只有六罐,送给赵琨五罐。赵琨给了秦王政两罐,萱姬和张良各一罐,剩下的早吃完了。若是还想要,就只能等开春,玫瑰含苞待放的时候,才能再次制作。目前的冬季大棚数量有限,温度偏低,仅仅培育了一些比较耐寒的果蔬,以及妇女簪花、熏香、沐浴用的常见花卉。暂时还没有兼顾玫瑰花,主要是因为野玫瑰的数量太过稀少,按照扦插繁殖的速度,明年倒是能有好几个玫瑰园,然而要等这一批小苗苗长大,开出大片的花海,还得好几年。 秦王政听完赵琨的解释,通情达理地说:“那就等明年春天,寡人先预定十罐。” 这时,内侍前来禀报,茹姬难产,大出血。稳婆没办法,请来太医令徐咨,徐咨在茹姬的脚底扎了一针,徒手转胎,将胎位拨正,才生下一位健康的小公主。 赵琨叹息,女人生孩子是真的难。尤其是古代女子,生的时候危险,产后也容易落下疾病。据分析,古代女子初次生产的死亡率可能在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三十之间,一堆名人都是丧妻另娶。 内侍犹犹豫豫,匍匐在地上,嗓音发颤,说茹姬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却唯恐生产时是男子接生,并且为她止血,因此遭到大王的厌弃,想见大王一面。 秦王政眉心微蹙,问赵琨:“徒手转胎,就是小叔父和徐大先生给难产的母牛接生的方法?”徐咨是徐大先生,徐福是徐二先生。 赵琨心中咯噔一下,古人好像十分在意男女之别,有句话叫“男女授受不亲”。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一揖到地,紧张兮兮地说:“是的,也可以给产妇接生。天大地大,人命最大。医者救人,不应当有男女之别,还请王上不要因此怪罪徐大先生。”至于茹姬,赵琨必须保持界限感,虽然很想替她求情,却最好不要这么做。 秦王政轻轻地在赵琨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笑道:“想什么呢?寡人什么时候苛待过后宫女子?茹姬为寡人生儿育女有功,赏赐玉如意一对、玉环一对、金簪一对、南珠十斗、锦缎一百匹。寡人看过户籍簿册,每年难产离世的女子有好几千人,许多人家特意迎娶已经生过孩子的寡妇,确保安全孕育后代。寡人是想知道徐大先生救人的手法是否能够推广到全国,多拯救一些产妇,多保住一些新生婴儿,也能增加不少人口。” 赵琨松了一口气,刚才一急就忘了,秦王政其实挺开明,而且他崇尚法家,对像孟子那样因为妻子独自在屋中箕踞而坐,春光外泄,就认为妻子无礼,想休妻的儒生一向是嗤之以鼻的。 “可以推广。”赵琨对自己说:瞧瞧大侄子,格局打开。 秦朝女子的地位还可以,不像后世那么低。礼教也不像后世那么严格。女子当家做主不稀奇。《女戒》是汉朝才出现的作品。捍卫三纲五常,要求寡妇一辈子守节的朱熹是宋朝人。明清时期的女性地位低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拜程朱理学所赐。 秦王政已经有四个儿子,这还是第一个女儿,稀罕得很,特意翻阅典籍,给她取了名字,叫阳滋。公主嬴阳滋。 去探视茹姬之前,秦王政考虑到小叔父带伤,点名指了两位美貌的小宫女服侍他。一个叫玉姜,另一个叫尺素。 玉姜看上去年纪很小,眉宇间还有几分稚气。赵琨洗脸,玉姜就拧了一方湿帕子,“镐池君,奴婢替您擦脸。” 赵琨一面抬手去接巾帕,一面说:“谢谢,你们退下吧,我自己来。” 两个小宫女的神色都不太对劲,一副天塌地陷、十分恐慌的模样。尺素更是扑通一声跪下:“奴婢若是被赶出去,女史一定会认为是奴婢不尽心,处罚奴婢。求镐池君开恩。” “那有劳了,替我擦脸吧。”赵琨配合地微微俯下身。他这个年纪,血气方刚,定力不太好,被少女的纤纤玉指不经意间蹭到唇角,就有些心猿意马。偏偏两个小宫女还不断地撩拨他。 当他好不容易维持着坐怀不乱的假象,坚持到要睡觉的时候,两个小宫女竟然还不走,甚至主动跟进帷幄之中。 赵琨明白了,他一直未曾娶妻,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这是秦王政专门给他挑的美人。小宫女也是可怜人,这件事她们自己做不了主。其实,大侄子还挺了解赵琨的喜好。玉姜长得很符合他的审美,但看起来年纪太小,赵琨还没那么禽兽,不过装正人君子装得太辛苦,他的嗓音带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低磁:“玉姜,你多少岁了?” 第166章 玉姜脆生生地回答:“奴婢今年十三岁。” 赵琨瞬间心如止水,他的脑海中甚至一下子闪过了大片的弹幕,刷屏一般参差地飘过:三年起步,最高死刑…… 于是,他只能继续艰难地假扮柳下惠。把床留给两个小宫女,几乎是落荒而逃,放下帷幔、挪动屏风遮挡视线,独自在另一边的软榻上合衣而卧。 第二天,秦王政听到消息,笑得肚子疼。想到小叔父平日里目光停留时间比较长的美人,就是玉姜那种长相。分明喜欢那样的,送到嘴边却不吃。秦王政挥手示意所有宫人都退下,神色古怪,悄咪咪地问赵琨:“小叔父是不是有什么隐疾?要不让太医来瞧一瞧?” 赵琨苦忍到深夜,全身上下哪哪都很精神,恨不得蒙上被子,偷偷地用五指姑娘纾解一下。问题是只隔了一道屏风和几重帘幕,他甚至能听见小宫女半夜磨牙的声音,如果他做点什么少儿不宜的事,小宫女虽然看不到,却很可能会听得一清二楚,那他岂不是要无地自容? 赵琨只觉得口鼻间呼出的空气都是灼热的,用了很多转移注意力的方法,终于成功入睡,却做了一个春梦。醒来就听见始作俑者秦王政的话,彻底怒了,随手抄起一只枕头砸过去,“你才有隐疾!” 哪个青少年愿意被人怀疑那方面不行啊! 秦王政接住玉枕:“……” 换一个人这么作死,早就拖出去砍了,他拿小叔父没办法。但小叔父的表现,委实像极了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疾。 赵琨气呼呼地回府,谁知萱姬在宫里还有眼线,没过多久就得到消息,当天晚上,萱姬要求沧海君潜入赵琨的卧房,为他检查一下,万一功能有问题,尽早治疗。 赵琨好梦正酣,突然被继父掀被子,扒拉开寝衣,检查身体。一顿操作猛如虎,他茫然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胸中的怒火熊熊燃烧,翻身跳起来,揪住沧海君的衣领,随手摸了一把纸扇,大打出手。 当年沧海君没少以教赵琨练剑为借口,下黑手,刁难人,赵琨小时候打不过沧海君,性子又要强。没少被敲打,他咬牙坚持,剑术突飞猛进,是十里八乡身手最好的青少年之一,甚至比武将家族教养出来的蒙毅还能打。不过蒙毅跟他兄长不同,他走得是智囊路线。并不希望成为冲锋陷阵的猛将。 赵琨凭借着不要脸险胜沧海君,双方都挨了不少拳脚,就跟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专挑不会暴露出来,被萱姬一眼看见的位置下手,他们积怨已久,两败俱伤。 一场恶斗下来,看对方反倒没那么不顺眼了。沧海君挑眉浅笑:“你小子可以啊,功夫见长。” 赵琨十分沉静:“是尉缭先生教的好。” 沧海君最不爱听这话,反问:“难道我没教过你嘛?” 赵琨翻白眼:“呵,我用得上刺杀术?不过还是谢谢你,有了对比,才知道什么样是靠谱的师父。” 家里乱的如同遭遇了劫匪,锦墨和慕白默不作声地收拾屋子,赵琨也不想过多停留,刚巧学府竣工,负责人邀请赵琨去瞧一瞧。赵琨就约上韩非、李斯、张良,试用纸张,同游大秦的第一所综合大学。水上乐园已经开始售卖桑皮纸和竹纸,但是由于造价高,价位偏高,销路不太好,远远低于赵琨的预期值。 时人用惯了竹简和绢帛,用得起纸张的人,通常不会自己上街采购物品,他们的仆从,大多数宁可选择主人熟悉的绢帛,免得不合主人的心意。买不起的,就更不用提了,就围着摊位看特闹。书写习惯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李斯对洁白细腻的纸张赞不绝口,只是心存疑虑,希望赵琨能告诉他,纸书和竹简,哪个保存的时间更久?赵琨从未想过,古人还会有这方面的疑虑,所以不能很快地接纳纸书。韩非倒是爽快,将新作直接写在纸上,准备托人寄给恩师荀子。 据赵琨观察,李斯和韩非的关系,其实还可以。至少是有来有往、有说有笑。还能一起商量着给恩师荀子写信、寄东西。 韩非伫立在宏伟的学院建筑群的门楼处,第一层汉白玉台阶上,平视着东方冉冉升起的朝阳。这地方让他想起了齐国的稷下学宫,都是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广招人才的地方,多少会有几分相似。不过这里高大明亮的屋舍更多,环境更清幽雅致,是个修生养性、格物致知、静心读书的好地方。 如果恩师荀夫子(荀况)能到此一游,一定足以快慰平生。 恍惚间,韩非似乎瞧见荀夫子拄着手杖的身影,缓缓行过碑林、花圃。荀夫子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的祭酒(校长),亲眼见证过百家争鸣的空前盛况。曾经在游历的途中险些丧命于战火,无数次尝试为这个乱世做点什么。 无数人仰慕荀子的大名,不远千里,跋山涉水前来拜师求学。不过荀子收徒十分挑剔,韩非和李斯,是最先被收入门墙的。荀夫子望向他们的目光总是深邃平和,仿佛能透过他们,看见年轻时的自己。他不认为自己这一生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所以很少要求弟子必须怎么做,只是引导他们格物致知,探寻自己脚下的路。 韩非因为口吃,时常暗暗自卑,极少主动跟同窗说话,就算被人搭讪,也无心攀谈,总是很高冷地用单音节词回答问题。同窗们能看出韩非出身贵族,久而久之,误以为他孤高冷傲、自命不凡、心中瞧不起布衣学子,都不与他来往。 第167章 李斯一开始也不怎么搭理他。 直到韩非下笔如有神,将两篇文章交给荀夫子品评。荀夫子叫来李斯等得意弟子一同阅览,那种诙谐幽默、却又犀利无比的文字,打破了李斯对韩非刻板印象,原来他这位师兄,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只是被口吃限制,旁人没有耐心去了解,也无从了解他的内在而已。 李斯成为了韩非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仿佛能看懂韩非言辞艰难的窘迫,多次替他解围。渐渐变成关系很好的师兄弟。在稷下学宫的时候,经常一起去听齐法家的演讲,跟人辩论切磋。 每次有人嘲笑韩非的口吃,李斯第一个不乐意,总会忍不住嘲讽回去。 最终荀夫子选择在楚国的兰陵定居,治理一县之地,著书、办学。将他对这个世界的思考抛给弟子,却又鼓励弟子们质疑他,超越他,多才多艺,去探索未知的领域。 就这样,韩非和李斯也跟着荀夫子到了兰陵,楚国的兰陵美酒,韩非久闻盛名,却一直无缘品尝。 李斯是楚国布衣,临摹过无数古碑,只为字迹工整美观,好替人抄书赚钱。荀夫子照拂李斯,让他兼职县中的小吏,管理仓库,补贴家用。李斯第一回领月钱,就买了两坛兰陵美酒,请韩非同饮。 夏虫在漫山的兰草间鸣叫,皎洁月光在阁楼上流转。夜风温柔吹拂,韩非与李斯推杯换盏,酒壮肝胆,他头一回不再为口吃怯弱,说了很多话,还豪情万丈地唱歌。 他唱歌的时候不结巴。 李斯放下酒壶,抚掌大笑,走过去拍了拍韩非的肩膀,俩人并排坐在一张竹席上,赌棋斗酒仰望夜空中闪烁不定的群星。 在兰陵安顿下来以后,荀夫子又陆陆续续地收了很多徒弟。李斯跟新来的师弟们打成一片,还协助荀夫子治理河道、整理户籍、鼓励农桑、设计兰陵书院。忙得很,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韩非又不擅长交际,师兄弟间就有几分疏远。 后来,韩非与李斯又出现了分歧,李斯慕强,决定将来去秦国发展,当粮仓中的老鼠。韩非希望李斯跟他一起回韩国打拼,谁也无法说服对方,但韩非的每一篇文章,李斯都会认真的誊抄收藏。临别前,他们一起偷了荀夫子亲手酿的兰陵酒,被罚抄书,相视大笑。 时光匆匆如流水,一转眼,他们都步入中年。这些年,一直保持着书信往来。秦王政是从李斯家中看到韩非的文章,起了求贤之心。 此番韩非出使秦国,也是李斯向秦王政提议,扣留韩非。韩非有时候觉得这个师弟已经变得陌生,有时候又觉得当年的情谊依稀还在。 赵琨给这座学府命名为国子学。 很多建筑上都刻着醒目的标语,比如动物科学学院的标语是“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荀子的名言。 比如格物学院有十哲雕像,其中老子雕像的底座上有一行小字——人有国别,道无疆界。 国子学的校训就在一进门的石碑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1。 就在韩非被这句话触动,怔怔出神的时候,张良领进来一群少年郎,他被包围了,一双双渴望求知的眼睛,一个个朝气蓬勃的学子,就像当年他和李斯,不远万里前往稷下学宫,战胜了内心的怯懦,鼓足勇气在荀夫子的面前展现自己,渴望得遇名师。 赵琨向韩非拜了拜:“韩公子非,恳请您担任国子学法学院的第一任院长,为他们传道、授业、解惑。我的要求不高,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每周讲一次法学公开课就行。” 韩非悟了,秦王政让赵琨陪他玩耍,赵琨却要他为秦国的教育事业当牛做马。荀夫子常说,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不用操心,就不会老得那么快。但如果没收这么多徒弟,他也不会一直被少年人的热忱激励、鞭策,经常重新审视这个世界,思考人生,经常突破年龄的限制,保持着强烈的求知欲和探索欲。 韩非沉默许久,对上少年们炽热的目光,终究是不忍心一口拒绝,只说:“可以,但我收徒弟,是很、挑剔的。”张良那种时而随波逐流、顺其自然,时而发疯掀翻赌桌的做派,就不符合他收徒的标准。 然而,少年们欢呼雀跃,直接将韩非抛起来,又接住,再抛,再接。他都没机会把话往回收,让这些少年明白,他不会是一个特别称职的引路人,哎,这太难为口吃了。韩非被抛得晕头转向,蓦然瞥见人群中,张良笑得就像一只狡黠的小狐狸,是那种诡计得逞的得意神态。 张良十岁,也开始学习击剑。 他体弱,力气也不足,每次击剑,都被王离和冯劫轮流按在地上摩擦。就请赵琨教他。 赵琨思考片刻,对张良说,“我初学剑的时候,沧海君说,这世间,有刚柔并济之剑,有夺人心魄之剑,有百折不饶之剑,有逍遥自在之剑,千变万化。后来,尉缭先生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缘万变,其实都无一变,剑就是剑,其它的一切,皆是外物。最终,我谁的都没听,只问自己手中的剑。” 张良似懂非懂,被赵琨给唬住了,一脸崇拜地望着他。 赵琨满怀期待,教张良步法,以及基础剑招,经常手把手地指点。然而成果总在意料之外。张良再次跟王离切磋,他躲、又躲、还躲。这次没有挨揍,似乎赵琨教他的要领,也都做到了。 第168章 赵琨旁观许久,终于忍无可忍,说:“阿良,我教你的是尉缭先生自创的九宫步,不是猴子跳舞。” 张良理直气壮,微笑:“表兄就是这样教我的。” 赵琨忽然就理解了沧海君当年教他习武的暴躁。熊孩子完全带不动,还丢不开,太会缠人了! 第114章 宁愿表弟弱一些,多喜乐,长安宁。 如果只求舞剑好看、反应敏捷,这样练也没问题。如果要以剑御敌、自保,这就远远不够了,得下苦功,至少付出数倍的努力。 赵琨舍不得让孩子吃苦。他轻叹一声,掌心抚上张良蓬松的发顶。 覆在头顶的手指节修长,指腹和虎口带着一点常年握笔、练剑留下的薄茧,轻柔地抚过发丝,停在耳朵边上,似乎有一瞬微不可查的小幅度收拢,又很快松开。张良感觉赵琨是想拧他的耳朵,忽然有点心虚,“表兄,我是不是太弱了?” 清晨的阳光中,赵琨一双桃花眼波光微敛,看向面前的熊孩子,语调低沉中带着温柔:“不要紧的,阿良的年纪还小,将来会遇见很多厉害的人,剑到用时总嫌弱,书到用时方恨少。这一辈子还很长,意识到自身弱小的机会也很多,习惯就好。” 张良估计最近练剑偷懒的事已经被发现了,这是戏谑嘛?他秀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扯袖子撒娇:“表兄~我错啦,以后一定勤奋练剑。” 赵琨就吃这一套,笑意清浅,“逗阿良玩的。其实你这样很好,清楚自身的不足之处,在比武的时候扬长避短,跟王离打了一个平手,比我当年机灵。说真的,我有私心,庄子说‘善泅者死于水,善战者死于兵。’我倒宁可阿良弱一些,这一世远离刀兵,多喜乐,长安宁。” “我懂,有危险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好好苟住小命,将来给表兄养老。”张良顿了顿,眼珠滴溜溜地一转,又说:“这次比武没输,可以让铁锤兄来给我当护卫了吧?” 赵琨毫不客气地在张良的脑门顶上挼了一把,将他的头发揉乱,“嗯,不过我只能保证他这人归你管,至于能不能收获他的忠诚,只能靠你自己。” 一直旁观的王离又酸了,这是什么好兄长啊?动不动就送美食、送玩具、还送大力士铁锤兄。他羡慕嫉妒的眼睛都有点发热。请问镐池君还缺表弟吗? 等赵琨的背影远去,王离立即勾住张良的肩,用商量的口吻说:“见者有份,让我摸一摸四十斤(相当于10公斤)的大铁锤!” 张良笑得贼兮兮,无端显出一丝坐地起价的匪气,“替我抄书十遍,就让你如愿。” 王离顿时苦了脸,小声嘀咕:“上回替你抄书,被隗先生打手心,现在还疼呢。你到底干什么好事了?隗先生为什么老盯着你?” 张良单手扶额:“隗先生怕我将来是个奸臣,给表兄抹黑。”也没干什么,就帮表兄挖人,蛊惑许多不同私学的名师去国子学授课,连带他们的学生也加入国子学。可惜那边是寄宿制,只收十三岁以上的,他还不够入学年龄。 二月二,龙抬头。龙角星(角宿)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春回大地,雨水增多。按照古人的说法,春季阳气自地底而出,滋养万物,生机盎然,又是一年的春耕时节。 国子学春季招生,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活字印刷术的工具都准备好了,但赵琨印刷教材遇到了一点困难——很多珍本典籍,都被王室、官府、高门收藏,市面上根本不流通。他总不能连《易经》、《尚书》、《岁星经》、《天文星占》1等等都找人默写一份吧?先不讨论能不能默得一字不差,万一写出来是一些小众版本,跟官方的标准版对不上,那不是坑学生吗? 在现代,这些书,只要还没失传,想看都不难找到。然而在战国末年,很多典籍都是某一家的独门秘传,士大夫的私人收藏,轻易不会拿出来给外人看,更别提抄录了。 赵琨惦记上了王室的藏书,十分狗腿地替秦王政研墨,“王上,微臣想去金匮石室。” 金匮石室中保存着大秦的文物和古籍。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撩开帷幔,秦王政已经摘了发冠,轮廓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玄端寸寸垂顺,径直朝着赵琨走来,眉目略显冷峻:“那里边的东西太多,想要什么书?让蒙毅去搬。” 赵琨微红的指尖拈着磨笔石,狮子大开口:“所有藏书,全部抄录一份。放在国子学的藏书楼。一楼、二楼的藏书,所有学生都可以阅览,从三楼开始,只对先生们开放。”王室的藏书种类比较丰富,有许多孤本、珍本,只要去国子学教书就可以随便看,应该能吸引不少奇人异士。 “不可。”秦王政薄唇微抿,这年头,士大夫基本垄断了知识,一些官职,比如太卜、太乐、太祝、太史、太医等等,甚至会出现父传子,爷传孙之类的世世代代继承的现象。谁敢打破游戏规则,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赵琨:“别紧张,微臣会让门客做好分类,尽量不砸同僚家传的饭碗。只是培养学生的格物精神,扩宽知识面。很多经验,也不是单纯看书就能掌握的。” 他的目标是,培养出来的官员,对民生、经济、军事都了解一二,少出几个“何不食肉糜”的奇葩。 秦王政清冽的嗓音带了三分无奈,融入淡淡的熏香之中:“我让人去抄,只是藏书众多,没这么快,小叔父不急着用吧?” 第169章 赵琨见好就收,说:“不急,抄一批就送来一批,也不用一下子就装满整座藏书楼。” 这时,暗卫前来禀报,荀子和黄石公结伴进入秦国,已经过了函谷关。 第115章 韩信、画像。 黄石公还有另一个身份,当代鬼谷子。同时,他也是徐福和尉缭的授业恩师。黄石公计划入秦的事,尉缭已经提前打过招呼。 韩非和李斯都给荀子写过信,信中提到了造纸术、印刷术、以及国子学等等。所以对于荀子会来秦国,赵琨并不意外,只是没想到荀子会和黄石公结伴。 暗卫还打探出来,荀子这次远行,有十几个徒弟随侍在左右,这些人似乎各有专长。小徒弟张苍擅长数算,掌管钱粮。 赵琨听了十分惊喜——荀子非常会挑徒弟,据史料记载,他的门下人才济济,出了两位帝师,浮丘伯是楚元王的老师,陈嚣是汉孝成帝的老师。 以及两位丞相:秦朝的丞相李斯,汉朝的丞相张苍。 还有两子:韩非子和公孙尼子 赵琨正愁国子学的师资力量不足,这不就送上门了? 秦王政跟赵琨对视一瞬,想到一块去了,看韩非和李斯的才能,感觉荀子的其他弟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最好来了就别走。秦王政立即下令,让沿途的驿馆按最高规格的礼仪接待荀子和黄石公,并且随时通报他们的行程,秦王政要亲自将人迎进咸阳城。 话说侵占草场一案,赵琨盯得紧,主犯云阳君、晏阳生数罪并罚,都被廷尉判了腰斩。然而行刑的时候却出了问题,被云阳君祸害过的两位姑娘养伤许久,特意求徐福带她们去围观云阳君受刑,却发现被腰斩的罪犯肌肤粗糙,脸上抹了厚厚的一层粉,仍然不够白。她们觉得不对劲,将事情告诉徐福,徐福上前细细检查,发现这人的牙齿发黄泛黑,磨损十分严重,发质枯黄、掌心十分粗糙,肩膀和脊柱轻微变形,应该是长年负重导致的,绝对不是养尊处优的云阳君,而是一个相貌和体型都极其相似的替代品,被割掉舌头替人受刑。 这事情就严重了。最终,赵琨查出丞相昌平君不断地对廷尉府施压,甚至连糖衣炮弹都用上。廷尉立场不坚定,没能经得起考验,收受巨额贿赂,在行刑的前几天,派人把死刑犯云阳君和晏阳生都给掉包了。 最终,廷尉落马,也成为死囚。 后世的监察机制比较完善,都无法避免个别官员贪污受贿的现象,所以赵琨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能是发现一个贪官就整治一个。 秦王政让已经精通秦国所有律令法规的李斯接任了廷尉的官职。李斯将侥幸逃脱的云阳君和晏阳生又给捉回廷尉诏狱,当众明正典刑。 赵琨特意登门将一份可以作为罪证的账本甩给昌平君,敲打了他一番。 一开始,昌平君被吓得安分了,用心处理公务,夹着尾巴战战兢兢地过了一段时间,发现秦王政不但没有追究罪责的意思,还邀请他一起蹴鞠,耐心地安抚他。于是昌平君误以为秦王政对他的宠信并不逊于镐池君,他飘了。 于是,春猎(春蒐)期间,昌平君跟侄子一起蹴鞠的时候,正巧张良在场地的边缘驻足,观看他们蹴鞠。昌平君盯着张良看了许久,给侄子熊瑭使了一个阴狠的眼色,熊瑭会意,一脚踢飞用兽皮缝制的实心蹴球。 失控的蹴球带着破空声直扑张良的脑门。 如果换一个孩童,八成会大惊失色,吓得当场失态。但张良只是十分镇定地判断出蹴球的飞行轨迹,冷静地微微偏头,任由蹴球从耳畔呼啸而过,砸断了一根护栏,滚入草丛中消失不见。 不想撕破脸,有些表面功夫就不得不做。昌平君和熊瑭仿佛很焦急的样子,一前一后地朝张良的方向跑了几步。熊瑭更是做作地紧咬嘴唇,缓缓抬眸,一脸歉意地对张良说:“今日玩得高兴,没留神,不曾瞧见这边有人,张贤弟不会介意吧?” 张良深深地瞥他一眼,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嗓音甚至有点温柔:“熊熊(熊兄),眼睛不好使就小心一些。一场蹴鞠踢歪九十九回,你不惭愧,球都惭愧地躲起来了。” 熊瑭没想到一向温和谦让、从不惹事的张良还敢嘲讽他,一张脸红了又黑,脱口而出:“胡说八道!”他最擅长蹴鞠,准头好着呢,一向是指哪踢哪。刚才就算张良不躲,也不会有事,顶多就是蹭掉一点皮。 昌平君原本是故意要让张良出丑,借此警告赵琨一下,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镇定自若。 反倒是另一边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低呼,只见赵琨单手执着马鞭,他的马四蹄翻飞,以一个百米冲刺的速度,风驰电掣般一跃而起,腾空飞跃了二丈多的距离,直接跳过半人高的护栏,矫健地落在了蹴鞠场内。 “这是怎么回事?” 赵琨秀眉微蹙,眸子里蕴出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驱策着坐骑,来到张良和熊瑭的中间。 张良还没来得及开口,熊瑭抢在前边说:“对不起,是我,是我蹴鞠的时候不小心,光顾着争抢蹴球,没瞧见这边有人。” 赵琨的目光扫过被蹴球砸断的护栏,原本就不太柔和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锋芒逼人,一把将张良抱上马背,戏谑道:“别人不长眼,扑棱蛾子横冲直撞,阿良也不避着点。” 昌平君和熊瑭还想说什么,赵琨陡然催马,饲养多年的骏马和他心意相通,前蹄抓刨地面,扬起的烟尘扑了昌平君和熊瑭满身,在他们猝不及防、灰头土脸的凝望中,赵琨揽着张良潇洒远去。 第170章 春猎接近尾声的时候,秦王政亲自前往东郊,迎接荀子一行人。赵琨、尉缭、李斯、韩非、张良、蒙毅等随行。 黄石公羡慕荀子这边人多热闹,路过淮阴的时候,破例收留了一个因为父母亡故,日子过的极其窘迫,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孩,这个孩子名叫韩信。 不知道是不是赵琨以为的那个韩信。黄石公捡了韩信又不养,直接把人丢给尉缭当徒弟。然后隔三岔五去张良放学的必经之路上逗他,似乎起了收徒的心思。 韩信才七岁,却已经有一种小狼崽子一般的坚韧顽强,总缠着张良玩耍,不知怎么韩信就说起他与父母共同生活的片段,以及他对父母的怀念。张良从未见过生父张平长什么样,心中很是遗憾,就跑去问萱姬。 萱姬温柔地拍了拍张良的肩,承诺会画一幅张平的画像,给他寄托思念之情。一转头,就要求赵琨换上韩国丞相的服饰,充当人体模特,让萱姬照着画。 赵琨保持一个姿势许久,有点难受,正想问萱姬能不能换一个动作。叩门声响起,张良的声音传来:“姑母,请问我可以进屋吗?” 第116章 逆徒别跑! “请进。”萱姬让小侍女去开门,又换了一支特制的“衣纹笔”,细细勾勒。绢帛上的人像已经颇有几分形神兼备的意思,“琨儿,可以活动了。” 赵琨有点难为情地整理了一下衣冠,未经允许,张良亲爹的画像,却照着他来画,感觉不太礼貌。 随着门扉缓缓敞开,明亮的天光倾洒而入,张良捧着一托盘衣裳,步履从容地走来,青色学子服上的衣带被微风拂动,呈现出春江水一般的柔和曲线。 他一看屋中的情形,就猜出萱姬正在为他父亲画像。张良的视线一寸寸描摹过赵琨的发冠、眉眼、鼻梁……就连衣裳和配饰的细节也没放过,心念千回百转之间,脚步突然一滞,略微诧异地问:“表兄长得像阿翁(父亲)?” 赵琨不知所措地微微垂下眼眸,说:“阿良,没有问过你的意思,抱歉。” 张良把托盘放下,“不必如此见外,谢谢表兄。” 萱姬巧笑嫣然道:“气质和长相都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鼻子、嘴巴,还有流畅的下颌线。琨儿小时候做错事,没少撒娇耍赖,让我下不去手揍他。不过兄长确实凤仪绝佳,颇有雅量,琨儿只在先生面前乖巧,私下里却是个闲不住的人形猢狲。” 张良想对赵琨笑一笑表示没关系,结果听了萱姬的话,眼中瞬间氲出一点泪光,他偷瞄了一眼画像,父亲竟然长这样的吗?是跟表兄有些像。张良掩饰一般岔开话题,好奇地追问:“表兄怎么闲不住了?” 萱姬摆手:“他呀,学室放授衣假,他四处野着疯玩,发现镐池乡有好大一片周王室留下的宫殿废墟,遍地瓦砾碎石生荒草。他就让人编织大箩筐,邀请百姓朝筐子中投掷瓦砾、碎石、朽木等各种废品,投中的有奖,投不中的,投满三十次也奖励一块饴糖。十里八乡的人听到消息,纷纷参与投掷游戏,不到两个月,就清理出大部分场地。琨儿派人挑拣完整的古瓦等建筑材料、以及文物,保留了很小的一片废墟,在残垣断壁的旁边复原出一批镐京的古建筑,包括社稷坛、公侯府邸、兵事殿、青羊池,以及周公修建的太微宮(南宫)等等。向游客展览古代贵族的衣食住行、戎猎祭祀,还让门客站在废墟中的一口古人斗蛐蛐用的大铜缸前,给学室中的学生讲解烽火戏诸侯的故事,请这些大秦未来的官吏以史为鉴,居安思危。” 张良还听赵琨讲过另一个版本的周室东迁,虽然并非正史,但编得很有意思。 话说周宣王亲征姜戎,战败,损失惨重。他计划前往太原(不是后世的太原)清查人口户籍,征调士兵,再与姜戎一战。朝中的重臣都反对,但周宣王孤注一掷,还是去了。在回宫的路上,周宣王听见一首童谣——“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 “檿弧”指的是用山桑木制作的弓,“箕箙”指用箕草编织的箭袋。 周宣王嗅到了危机,跟心腹重臣讨论这首童谣,最终得出结论,这就是传说中玄之又玄的神秘谶言,“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预兆着阴盛阳衰,女子干政,周王室内部将会出现弓矢之变(兵变)。 于是周宣王下令,严禁售卖山桑木弓和箕草箭袋。与姜戎休战,销毁所有桑木弓和箕草箭袋。 然而有一对小夫妻,可能是居住在偏远的乡间,还不知道周宣王的命令,女子背着箕草箭袋,她的丈夫背着桑木弓,准备进城售卖。在城门口就被管理集市的司市官撞见,大喝一声“拿下”。女子被当场抓住,她的丈夫见势不妙,丢下桑木弓就桃之夭夭。 周宣王认为农妇的出现恰好印证了童谣,就下令杀死农妇,收缴了她的弓和箭袋。认为预兆未来的谶言已经被破除。 卖桑木弓的男子打听到妻子被杀,不敢停留,一路逃亡,渡清水河的时候,捡了一个顺水漂流而下的女婴。带着女婴一起辗转漂泊到褒地定居。 若干年后,士大夫褒响因为直言进谏,惹怒了周幽王,被周幽王囚禁,吃了三年牢饭,周幽王也没有要放人的意思。于是褒响的儿子献上美人褒姒,向周幽王赔罪,褒晌这才出狱,官复原职,爵位依旧。 褒姒衬得后宫的姹紫嫣红、三千粉黛黯然失色,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从来不笑。之后,就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了——周幽王让士兵点燃烽火,诸侯误以为是敌军来袭,奔驰千里前来救援,劳师动众,消耗许多钱粮物资,跑得满身尘土臭汗,最终只博得美人一笑。据说这个从来都不笑、一笑便亡国的美人褒姒就是当年清水河中的女婴。周幽王废掉王后申后、放逐太子,立褒姒为王后。 第171章 申侯得知女儿申后被废,亲孙儿太子宜臼被逐,周幽王还想削掉他的爵位。申侯一怒之下,向犬戎借兵,联手进攻周国的都城镐京。为了让犬戎卖命,申侯向戎主许诺:攻破镐京之日,府库中的金帛,任凭搬取。 烽火次第点燃,然而因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事,诸侯都以为周幽王又要博美人一笑,没有一个诸侯前来救援。 事态很快就失控了,犬戎士兵攻破镐京,在骊山一带追上逃跑的周幽王,以及护送周幽王撤离的郑伯,杀掉他们,盘踞在镐京一带,终日饮酒作乐、烧杀抢掠。繁华的都城化为废土,西岐故地,一大半都被犬戎霸占,流离失所的百姓皆怨申侯,褒姒也成为著名的红颜祸水。后来,诸侯合力,才将犬戎赶出镐京。但经过这场大乱,国家的府库被乱兵搬空,都城满是颓墙败栋,路边的尸骨都无人收。周王室威严扫地,太子继位以后,连修缮宫殿的钱都拿不出来,诸侯也知道了周王室的虚实,各自萌生野心。 张良还跟赵琨讨论过周王室衰微的过程,赵琨曾经为褒姒鸣不平,感叹——盛世江山要美人点缀,乱世烽火要美人背锅。可这些事,哪一件是美人能自主选择的? 萱姬说起儿子,滔滔不绝:“琨儿还捡各种破烂,制作了一匹小木驴。有好多回,王上就骑在摇摇晃晃的木驴上来回摇摆,听他和蒙四郎(蒙毅)吵架,哪边都不帮。甘卿搬一张小马扎坐在门口看书,丝毫不受影响。吵完了,蒙四郎照样一边嫌弃,一边陪琨儿在少府工匠堆积的废弃物中翻找能用的材料。每次做出好玩的小东西,就献宝似的请王上过目。” 感觉到张良的视线,赵琨轻咳一声,不满地说:“娘亲,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吧!”感觉他辛苦维持的形象要崩塌了。其实也不算破烂,这个时代的工艺,很多天然材料难以精细加工,一些矿石无法提纯,比较浪费。赵琨就拿来制作小工具,现在军中侦查敌情用的滑翔机,以及密码锁、罗盘、窥筩(望远镜、千里镜)等等物品,都是这么来的。这些后世发明的小工具,大幅度提高了秦军的侦查和反侦查能力。军队在荒郊野外迷失方向的事,也很少再出现。 张良掩唇偷笑,“现在也经常斗嘴呢,我就瞧见过几次。” 赵琨不觉得拌嘴有什么问题,“哼!”蒙毅不讨女郎喜欢,每年的春猎都要失恋一次,却怪好朋友的属下不要脸,模样生得太俊。 他看了看张良带来的衣裳,布料的颜色已经有些陈旧,但绣纹精致,而且保存的非常好,是十年前流行的士族男子居家的常服,一共两套。 张良的小脸上浮起一抹潮红,小心翼翼地问萱姬:“这是父亲的新衣裳,他没穿过。什么时候有时间了,能不能叫上我,再画一幅我跟父亲一起的画像?”他没有选父亲穿过的衣裳,毕竟斯人已逝,有些人非常忌讳使用逝者用过的东西,据说不吉利。 赵琨一把将张良扯过来,捏了捏脸上的软肉,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先吃饭,一会儿阿良去取舅舅穿过的衣裳来,无妨的,我没那么多讲究。” 张良回以一个带着泪光的微笑,他可是见识过大伯打骂兄长的,亲父子都一不定能有这般体贴入微。 话说黄石公在石桥上徘徊数次,都没能“偶遇”张良,才想起来今日休沐。他决定先找大弟子徐福算账——一个哄骗齐王建资助他出海寻仙,折腾空了齐国半座国库,然后携带巨额财富跑到秦国吃香的喝辣的,害的师父黄石公在齐国的稷下学宫混不下去,六十多岁还要背井离乡的逆徒! 徐福现如今也是一家之主,快四十岁的人了,被师父追打了三条街,一头扎进尉缭在水上乐园的住处,大声喊:“师弟救我!” 赵琨已经在吃午饭,尉缭才刚刚起床,还没洗脸,他胡乱地披了一件外袍,就出来替徐福挡了一下,劝和道:“师父当年许诺,待到弟子们成年加冠以后,师父就再也不动粗了。” 黄石公吹了一下胡须,扔掉超级粗的木棍,对尉缭勾了勾手指,咬牙道:“乖徒,为师不动粗,给为师找一根细的来。” 尉缭点头:“好嘞。” 徐福:“……” 细的抽在身上更痛好吗?他果断抱头鼠窜,说:“师父,追这么远累不累?喝杯花茶,歇一歇吧。师父是不是想收张良当关门弟子?我有办法。” 第117章 假如回到秦朝,先杀赵高。(出版社) 随着造纸术日趋成熟,工匠们已经可以借助一些动植物、昆虫、矿石提取染料,制造出带有精美花纹的纸,纸张的销路稍微打开了一点,但仍然不温不火的。 直到大秦的第一家书店、兼出版社——天一书坊开始对外试营业,写着“施工中,行人车马勿近”的帷幕缓缓揭开,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的透明琉璃落地窗,一下子就吸引了无数路人。 再加上特意为赵琨捧场的亲友团,相当热闹。 萱姬和沧海君让侍卫们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衫,既能引导人群、维护治安,也不会吓跑客人。 沿街都竖起花灯指路牌,看得懂自然会知道前方右拐,在咸阳金市附近的繁华地段,有一家书店,不仅售卖各种图书文集,还替写书画画的人推广宣传,只要作品没有不良导向,可以出版成书籍、画册,赚取钱财。也接受私人定制、书画装裱的生意。如果看不懂指路牌上的字,自然也不是天一书坊的顾客。 第172章 蒙恬奉命护送魏国的太子增回国继承王位,还要负责验收魏国割让给秦国的土地,至今未曾归来。 蒙毅送了双份贺礼,连带他兄长的那一份也算上了。还雇了齐云社的人前来表演百戏杂耍,让训练过的鹦鹉衔出花枝,飞向围观的人群,无论是谁被花枝砸中,都可以成为今日的幸运星,免费获赠一本精美的口袋画册——《山海经》连环画小人书。赵琨的门客给每一个妖怪、异兽都设计了或温馨感人、或诙谐搞笑、或启发智慧、或离奇怪诞、或惊悚诡异的小故事。 虽然蒙毅提前给杂耍艺人打过招呼,赠书环节尽量挑选看上去能够消费得起书本的潜在顾客,然而因为执行者是一只饥饿的雄鹦鹉,所以它还是选中了两个不识字、但是背着谷子凑热闹的农夫,鹦鹉毫不犹豫地扑进农夫的竹背篓中,埋头干饭,引得众人发笑。农夫虽然不知道赠品是《山海经》,却也能获得欣赏连环画的乐趣。 赵琨观察了一下,一名农夫最终带着几分不舍,将口袋书转手卖给一个仆从打扮的人,赚了几百钱,将钱袋抱在怀中,兴高采烈地走了。另一名农夫要年少一些,大约十五六岁的模样,对这本小画册爱不释手,想进天一书坊看一看,又迟疑着不敢进,在门口徘徊片刻,终于鼓足勇气,跟在一个士子打扮的青年身后进入书坊。 书坊中的打工人早就培训过,无论贫富贵贱,所有顾客都一视同仁,不搞区别对待。比如今日开业,每个买书的人都有相应的小书签赠品。一本书配两张精巧的书签,不会因为是官吏就多送,也不会因为是布衣就不送。 被漂亮的导购女郎询问需要什么类别的书,农夫整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导购忙得晕头转向,这才发现对方身穿粗麻短衣、背着脏兮兮的大竹篓,裤子上有补丁,脚上的草鞋已经磨损出一个洞,露出两根脚趾。在她的视线中,那脚趾使劲往里缩了缩,在地板上扣了两下,脚趾的主人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拿出那本赠品的口袋书,满是厚茧的手指轻轻抚过书皮封面,说:“俺不识字,请问这里收不收学徒?俺想学画画。” 据说镐池君的产业,大多都招收学徒。不问出身,只要肯学,将来出师以后,挣一份家业不成问题。邻村有位大兄弟,家中也穷的寅吃卯粮,就连耗子都不来,三年前去给炼钢的匠人当学徒,现在已经盖了二层小楼,娶了村里最好看的小娘子为妻,快要当爹了。可惜炼钢厂已经不招收不识字的学徒工,现在至少要上过扫盲班才能进去。少年农夫有种感觉,镐池君新办的这个书坊,也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导购女郎干练地替另一名顾客取书,向农夫介绍说:“收的,各类学徒都缺,管吃管住,一个月四天休假,但是出师之前,没有工钱。出师以后,看个人的手艺。手艺好,达官贵人随便赏一些,也能在咸阳城安家了。” 农夫激动地重复:“管吃管住?!我可以的。” 甘罗带着妻子吕氏在展厅那边挑选书籍。 纸书问世,翻阅、携带起来十分的轻巧方便,纸张纹理美观,手感也相当好。插图色彩分明、鲜艳又形象,是竹简和绢帛难以相比的。惊艳了无数读书人。他们各自派遣仆从,将水上乐园中售卖的各种书画用纸都抢购一空,就算不写文章,闲来无事,拿来练字也不错。纸张摸着十分平整、细腻,写写画画,应该比绢帛更好用。 甚至有爱书之人如痴如醉,忘我的阅读,仿佛脚底生了根,从此长在天一书坊之内了。竟然错过了饭点也不觉得饿。 那些拜师求学多年,都一不定有机会接触的诸子百家的秘籍,现在只要伸手就可以摸到。花钱还能买回家,不花钱也能翻着看一会儿,书坊不会撵人。如果要买,也是从仓库里另取一本相同的新书,书架上这些,只是样品。可惜隔行如隔山,有些内容外行看不出门道,就只能瞧个热闹,了解一点皮毛。关键的知识,大多是父子、师徒之间口口相传,并且绝不外传的独门秘技。 也有许多故事书,只要识字,就能畅快地阅读,让人十分愉悦。 要是搁在从前,绢帛太贵,大多数书籍都写在竹简上,一般几十到几百字就是一卷,字数太多会很重的,拿久了手累。四书五经加在一起的总字数,再添上标点符号,还没有后世随便一本长篇玄幻小说的字数多。所以一整车竹简其实也没几本书。 那么问题来了,庄子说“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到底是在夸惠施学问渊博、有许多著作,还是在嘲讽他读过的书少呢?后世的成语“学富五车”,当然是夸赞一个人博学,五车纸质书,那委实了不得。但换成竹简,庄子的本意是褒是贬,还真不一定。因为庄子接下来说“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惠施的学说乖谬驳杂,言辞也不中肯、不恰当。 赵琨带着这种疑惑,亲自接待荀子和黄石公。 仿佛是某种比拼,荀子带着韩非,黄石公带着尉缭。这两对师徒,一个比一个衣冠楚楚,襟袖还散发着熏香的芬芳气息。赵琨从没见过尉缭不上朝、不去官署也穿得如此齐整,忍不住多瞧了两眼。 尉缭一把将赵琨提溜到跟前,得意地对黄石公说:“师父,这就是你的徒孙儿,师兄一天夸三遍的那个镐池君。” 他们其实已经见过一面,黄石公是典型的南方人的长相,身材匀称、肤色偏深,骨骼有点娇小玲珑,因此胳膊上肉不少,却依然显得纤细。他保养得当,打扮新潮,在将近七十岁的长辈之中算特别养眼的,就像是江南烟雨中的一只白鹤。 第173章 不过上回见面,赵琨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的机会留给了秦王政,没有出风头当显眼包,所以还未曾与黄石公攀谈过。 “啪、啪!” 黄石公击掌,就有几名鬼谷弟子抬着一筐龟甲、一筐竹简上前,看起来都是颇有些年头的古董。黄石公轻描淡写地说:“老夫给徒孙的见面礼。古人今人,吃穿住行都不同,习俗差得甚远,人性却还是那样。都是史书上不记的细节,拿去看看,想明白了古人的事情,今人的事情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古今习俗确实差得远,据说西周建立之初,男女关系还非常混乱,周公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制定婚姻七礼,并且规定:男女在结婚之前不能随便同房。 但人心,以及情感,是可以共鸣的。 赵琨行礼:“长者赐,不敢辞。多谢师祖。” 他抽出一卷竹简小心地展开,是大篆,出自一个籍籍无名的史官之手,勉强能认出“殷商成汤二十一年,大旱,铸金币。” 又换一卷竹简,“太甲杀伊尹”,这就跟史书的记载完全不同了。但似乎也合理——伊尹废立过君王,哪个君王能容下他这种大权臣? 还有很多竹简,上边是过于古老的象形文字,已经有点腐朽的味道。以赵琨的学识,无异于狗看星星,大部分都看不懂,又不敢随意翻动,怕弄断了不好修复。 黄石公似乎发现赵琨遇到了阅读障碍,干咳一声道:“先收着,老夫教你。弄成纸书,给老夫也来两套精装版。不过,不要印刷的,找个字迹好看的人,手抄。再请个画匠,绘制一些插图。画《山海经》的那位就可以。” 别说,这位黄石公还挺懂行的,印刷术虽然可以批量生产,有利于书籍的流传推广,但要论私人收藏,那还是手写的书比较稀罕,观赏价值没有上限。廷尉府汇总全国的案件,估计李斯抽不出时间。伯高的字就挺好看,隐隐有种自成一家的意思,可以委托他来抄。 至于绘制《山海经》连环画的画匠,赵琨都有点同情他了。一家子都是画师,他祖父的名气还挺大,被征召绘制帝王陵墓中的壁画,再也没回来。他母亲是家中独女,继续重蹈覆辙,又是参与王侯陵墓的壁画工程,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于是他学会了藏拙,只要是人像,都画得奇丑。凡是器物,一律画得不像。画一匹马还要给添上大翅膀和犄角,然后他就被镐池君选中,负责带学徒赶制连环画。《山海经》一共记载了469个奇珍异兽,描述得比较抽象,时间又紧,他的头发都变得稀疏了,再替黄石公画插图,会不会直接变秃头啊? 赵琨摸摸鼻尖,随意地扫一眼龟甲,似乎是某种数术排列? 他心中有点模糊的头绪,然而此刻没有时间钻研,只得吩咐随从将竹简和龟甲收好。 过门槛的时候,赵琨下意识去搀扶黄石公,毕竟快七十岁的人了。 谁知黄石公还不乐意,吹胡子瞪眼,说:“这是干什么?老夫正当壮年,腿脚好着呢!” 赵琨感觉到黄石公确实很有精神,默默地收回手。好吧,正当壮年。 另一边,荀子捧着一本《易经》,书非常厚实,是秦国王室珍藏的历朝易学的合订本,包括了夏朝的《连山易》,商朝的《归藏易》,以及周文王的《周易》,句读已经标出来,还附有历代太卜的注解。荀子的手颤了颤,毫无征兆地落泪了。已经可以预见:读书的门槛会大幅度降低,他当年四处游学,拜过十几位师父,耗费二十年光阴才学到的儒家典籍,现在的学子都有机会直接阅读。一个新的时代开启了! 荀子抹了一把眼泪,感叹道:“我怎么没有晚生几十年,现如今刚好去国子学读书?” 赵琨连忙凑上去,“荀先生,现在也不晚,担任国子学祭酒(校长),藏书楼里的书随便看,七楼八楼只对祭酒,以及诸位院长开放,三楼到六楼对所有学官开放,祭酒、院长、博士(老师)……金匮石室中还有许多王室收藏的孤本、珍本。另外,当年镐京被攻破,埋没在废墟中的古籍,我的门客也清理出一部分。荀先生若是感兴趣,签个字,先借去看一看也无防。”书坊这边要先紧着学生的教材印刷,他们是秦国的未来。其余书籍都得推后。荀子拿的就是国子学儒学院的易学教材。《山海经》是地理选修课的教材。 荀子打量着赵琨,没有立即表态。 赵琨也默默打量荀子,这位老夫子相貌清癯,精神矍铄,穿着齐国最新潮的彩条纹锦深衣,不是常见的曲裾,而是直裾袍。压衣角的玉佩上,悬挂着齐楚地区今年最流行的水晶玛瑙串装饰,华丽程度,不亚于诸侯的组佩。 赵琨在心中小声嘀咕:荀子还是个时尚达人。 荀子不敢置信地问:“签名字就能借书?”他当初通过了重重考验,替先生打杂七年,才获得完整的《周易》传承。嘶,简直要酸成柠檬精了。 赵琨底气十足:“签名、盖章、按手印都行。我不骗人,千真万确。”前不久才骗过的法家龟孙子不算人。法家的驭人术是很黑的,韩非提倡集中并加强皇权,愚民:从小控制思想,不能有自己的思想。弱民、疲民:不断地剥削他们,家有余钱也要想办法拿走,让他们为了养家糊口终日劳作,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就行,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思考人生。这样才便于管理。 第174章 前不久才被骗过的韩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虽然赵琨时而靠谱,时而不靠谱,但国子学真的是一个好地方,荀夫子一定会喜欢。他附和说:“当年镐京城破,百姓离乱,典籍流散。秦霸西戎,又收拢了无数西周遗老、古籍文物,经过许多年,金匮石室都快堆不下了。” 赵琨心中的小人狂点头,没错,秦霸西戎超过五百年,中东地区很多国家在后世依然称华人为秦。 荀子最信任韩非,闻言点头道:“镐池君,你人还怪好的嘞。我不白看那些书,这些年,我也撰写、整理了一些书籍,让弟子们抄录一份,捐给国子学的藏书楼。天一书坊也可以印刷我的书。” 赵琨想了想,提醒荀子:“印刷出版的书籍,可以跟天一书坊签订契约,每月领取分成,子孙后代也可以继承版权,有效期一百年。”大约只有秦国可以做到全民守法,保护版权。造纸术和印刷术无法长期保密,赵琨也不打算保密,等技术成熟,就推广到全国各郡。但作者的著作权一定要保护,不能让盗版损害作者的利益,打击创作热情。 看来还需要制定一部适合秦国的著作权法。不过赵琨毕竟不写书,他准备叫上战国末年的学官、画匠、创作人员、出版人员,让这些专业人士商量着来。先拟一套法律出来,规范行业,新法试用期间发现不合适的地方,后续再修改。 荀卿要在天一书坊印书的消息传开,书坊每天都爆满。许多书生奔着大儒荀子的著作而来,却买了一堆《山海经》连环画口袋书、《青城山下白素贞》、《北方四季星空图》、《食疗养生菜谱》、《刘海砍樵》之类的图文并茂的书,喜滋滋地翻阅起来。最后都快到家了,才想起此行的目标《荀子》还没买,于是让小厮再跑一趟。 《荀子》这书固然经典——“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话谁看了不赞叹?然而只有看《青城山下白素贞》这种书,少年们才会废寝忘食,青蛇男变女,陪着白蛇找许仙报恩。一口气看到半夜都不带瞌睡的。 咸阳城中,春景渐芳。你可以不知道国尉缭的姓氏,哦,我也不知道。但白素贞有没有救活许仙,大家都在等下一册,很急。少部分人是被故事书吊住了,大多数人是被说书先生吊住了,个个抓心挠肺。 黄石公每天都掐着官吏下班的时间登门,教导赵琨三刻钟,顺便蹭一顿晚饭。不过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总是故意在张良的面前显摆,又不着痕迹,仿佛只是在跟赵琨探讨问题,最终勾得张良开始主动请他解惑。 黄石公送给赵琨的那一筐龟甲,上边的图文整理出来,是传说中的奇门遁甲。 据说九天玄女传授黄帝四千三百二十局奇门遁甲,帮助黄帝战胜了蚩尤。经过风后改良,变成一千零八十局,主要应用于军事的排兵布阵。传到黄石公手上,还有七十二局,黄石公又传给张良,被张良改编之后,就没什么人能看懂了。 黄石公给这本涉及天文、历法、排兵布阵等内容的新书起名叫《遁甲天书》。利用其中一局奇门遁甲导致张良跟他的小伙伴一起迷路,怎么走都在一块不太大的地方打转,耗了将近一个时辰,张良才悟出其中的关键,带领小伙伴们走出奇门遁甲的范围。 其实按赵琨的说法,黄石公就是利用了环境,稍加改动,迷惑他们的视觉、听觉等,蒙蔽人的五感,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迷失方向。但如果是军队迷路呢?如果再布置得精密一些,影响范围再大一些,将一支军队困上好几天,那战争的胜负岂不是都要逆转?。张良觉得学会这个老厉害了,带几千士兵对上几万都行。他被激发出强烈的求知欲,向赵琨袒露心声,想拜黄石公为师,请赵琨帮忙牵线。 赵琨暗暗好笑,黄石公垂钓了那么久,鱼儿总算上钩。鱼儿再不咬钩,黄石公都能咬死他。 因为在黄石公看来,赵琨其实很有些术数天赋,学奇门遁甲要比旁人容易许多,但他偏不好好学,只粗略地扫一眼,就哈欠连天,到了吃饭的时候,又精神百倍。说他不学吧,他又看会了一局,就是导致张良迷路的那种,还能无师自通,玩出花样来,反过来让黄石公迷路半个时辰。 傍晚,漏窗外响起了鸟翅拍打的细微声响。赵琨拢了一下衣襟,戴上护臂,走过去将窗户打开。 一只略微肥胖的海东青,灵活地钻进屋中,落在赵琨的护臂上,亲昵地轻啄他的指尖。 赵琨摸了摸花朝的小脑袋,从它的爪爪上解下一只小竹筒,取肉干让花朝自己吃。 他从竹筒中抽出一张蜷曲的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着:“终黎跟伯高大婚,你准备多少车嫁妆?我也添一份差不多的,咱们通个气,不要一家多,一家少,不好看。” 署名只有一个字——“濯”。 是赵濯。 赵琨去问过萱姬,撕了一片纸条写:九千九百九十九种物品,一共装九十九车,再去伯高家中盖一座阁楼,打一口井。确保终黎姐姐嫁过去,丰衣足食、首饰用不完,小金库满满当当,几辈子都不需要依赖伯高来生活。就连住房和用水都是我们预备好的,这样就不会在婆家受委屈,伯高也没有理由亏待她。 署名——琨。 其实伯高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还有一位婆婆,几个小叔、小姑。赵琨要给终黎未充足的底气,让她不需要刻意迁就任何人。 第175章 这年头,成亲的礼仪比较复杂,还必须提前占卜,万一得出不吉利的卦象,哪怕男女双方信誓旦旦,要“执子之手”,白头偕老,这门亲事也大概率会告吹。首先长辈就不赞同。 伯高请来负责占卜的巫者,祝祷卜筮,就得出了不太好的结论。 蒙毅感觉又有希望了,忍不住上前两步。 伯高的母亲小声说:“不行,命格不合。要不……” 伯高真是个猛人,他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他母亲立即闭嘴,噤若寒蝉。 他跟终黎未对望一瞬,当着众人的面,硬生生掰断了所有的下下签,包括已经掉出来的,和还在签筒中的,面带温和地微笑,将签筒递给巫者,礼貌地请他再重新占卜一次。 那巫者脸都青了。 赵琨心说:感觉有点疯,但是我欣赏的类型。 几丈开外,姬冰砚和终黎未咬着耳朵说悄悄话。 姬冰砚好奇地问:“为什么倾慕伯高,不倾慕蒙四郎?蒙四郎的家世人品都不错。至于伯高,我总有一种不太好的直觉。也说不上是哪里不好,就是他为人太体贴了,在你面前仿佛没有脾气,做什么都无怨无悔,不像一个人真实的性情。” 终黎未轻声叹息,幽幽地开口:“陪你淋雨的人,和为你撑伞的人,你会选哪一个?” 姬冰砚思考了一下,说:“哪个都不选,我要从军,争取军功封爵。也不是绝对终身不嫁,若是有一天,我遇见比较合适的人,我希望,如果我不想淋雨,他就为我撑伞,如果我有兴致在雨中穿梭,那就携手同行。陪伴一个人的方式有很多种,但陪伴本身才是最根本的。” 婚期已经定下来,只是因为伯高的干扰,赵琨也不确定占卜选出来的日子还算不算良辰吉日,他不迷信这些,但古人那么讲究,或许其中有什么玄学也不一定?一些玄学最终被证实也是科学道理,比如买新房最好检查一下是否有异常的磁场。 终黎未出嫁以后,赵琨去探望她,小日子过得还算舒心,婆婆虽然算不上多靠谱,却被伯高镇住,平日里从不找事,也不敢给儿媳妇立规矩。 赵琨抽空去国子学转了一圈。每个院的课都挑一节听了一会儿。 徐咨在医学院讲专业课,引导学生探索各种野草的药性,开发新的草药。 他带着学生用竹筒饲养水蛭,还给众人讲了一个故事。 话说春秋战国时期,楚惠王与文武百官一同用膳,看见腌菜中有一条水蛭,原本想把水蛭挑出来,又担心因此导致厨子受到惩罚,就直接把水蛭跟菜肴一起吃进肚子里。 楚惠王本来身患一种寒疾,有血瘀的症状,这次吃下水蛭,恶心呕吐,病居然痊愈了。于是楚国的巫医开始研究水蛭的功效,发现它有小毒,内用可以治疗血瘀、闭经、腹部肿块等疾病。外用可以吸掉跌打损伤导致的恶血,伤口感染导致的红肿,哪怕是鼠疫引起的淋巴结肿大都能治愈。 有学生受不了水蛭爬到身上吸血的刺激,要求转去格物院。徐咨同意了,还替他联系了格物院的院长。 也有学生对医学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很快就将《神农本草经》摸透,开始学《黄帝内经》的素问篇。 接下来,赵琨去儒学院听了一节公开课,是荀子的弟子公孙尼子主讲。 搞了半天,荀子的人之初,性本恶,并不是说每个人天生就是坏的,需要道德和法律的约束才能行。而是观察到每个人作为生物,具备为己的生存本性,容易生出许多自私自利的恶念,需要引导、教化、限制精致利己的一面。鼓励善行。但人作为哺乳动物,哪怕穿上衣冠,直立行走,求生、为己、趋利避害的本性也不会消失。 公孙尼子天生一张笑面,请赵琨上台说两句。赵琨其实不支持轻易地给任何人定性,评价他们善良,或者邪恶。一个人,只要恶念没有用到别人身上,就不算坏。杀人放火、触犯刑法的除外,那种一般情况下就是偏激恶毒。 然而,从生物专业的角度来看,人和动物相比,最特殊的地方,不是利用工具。而是人的社会属性,人类本性中不但利己,同时也有利人的一面。有时候,可以设身处地的为别人着想,互相理解、包容,可以无私奉献到震惊世人的程度。 野兽的族群,数量能超过两百就非常稀奇了,数目持续增加,必定会互相顶撞撕咬,打到一方消亡,或者双方分离为止。 但人,往往可以成千上万共同生活,团结一致,为部族争取有利的生存资源。利己求生的本能固然有可能衍生出恶念,但也让人具备生存优势,在各种天灾人祸中幸存下来,不断地传承、竞争、互助、繁衍,建立了璀璨的文明、繁荣富强的国家。这是其他哺乳动物达不到的。 所以这种本性也没什么不好,只要适度,别发展成真正的恶行就可以。不以自身为标准,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就很优秀。吃苦耐劳不一定具备非凡的意义,吃喝玩乐也不代表虚度光阴。皆是人生旅程中的体验而已。赵琨最厌烦那些又蠢又坏、误人误己、损人也不利己的奇葩。 隔了一天,赵琨去格物学院听了一节道家的选修课。 被道家的“相对论”绕晕了。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 第176章 先生直接拿了一根竹竿,问大家是长是短? 这竹竿在北方算是很长的了,所以许多学生都说长。也有南方的学生一口咬定这竹竿短。 先生拿起一把戒尺,还没竹竿的一半长,这下所有人都说竹竿长。 先生又拿起一根更长的竹竿,并排放,先前那一根就显得短了。 然后他用特别欠揍的调调说:“以《山海经》中的巨人夸父的身高为标准,在座的都是矮子。以我一岁的女儿为标准,你们都是巨人。从道的立场来看,万物没有贵贱之别,从万物的立场来看,万物都是自己为贵,他人为贱。以世俗的眼光来看,贵贱是客观存在而非主观意识……跟宇宙相比,天地可以像米粒一样小。跟极微极细的微粒相比,毫末也可以如山丘一样大。” 赵琨:道家不愧是人类智慧的高峰。 《老子》只有五千言。可哪怕是同一段话,赵琨每次听都会有不同的感悟,每个先生的解读也都不一样。 不过按照道家的理论,心中动念,就已经有了立场,人有了立场,说出来的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他一个人的偏见。 大约过了十几天,每个院的公开课,赵琨都听过一节。他十分佩服古人,生产力确实拖垮,物资匮乏,科技也逊色了一点点,但创造力惊人,并不缺乏顶尖的人才,有个别超越时代的技艺,现代科技都没法复原出来。 最大的问题在于,国子学实行分院制,目前人人都可以去听的公开课很少,只有法学和儒学。专业课倒是挺多,但各院分开教学,到目前为止,国子学的老师彼此之间还不太熟悉,就像一盘散沙,各搞各的,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譬如散兵游勇组成的杂牌军,看着声势浩大,在精锐面前不堪一击。 赵琨决定组织一场集体活动,促进各院之间的协作交流。 先来个预热,将赛马场改成自带观众席的舞台,让每个院准备三个节目,抓阄决定表演顺序,请所有师生共同观看。 休息一天,接下来,国子学的祭酒、院长、博士、助教、图书管理员加在一起,一共三十五人。 抽签组队,分成七组,竞争特殊奖品。一等奖是五千万钱外加十枚纪念国子学成立的金币。但这五千万大奖不归任何个人支配,而是作为国子学的助学金,给所有教育工作者发放福利,比如寒食节的青团、端午的粽子、新年的礼包……另外,学生勤工俭学的月钱,除了付出劳动,按市场价应得的那一份,再从助学金中出一份,算是双倍收入,助力贫困学子完成学业。属于个人的只有十枚铸造工艺和纯度都遥遥领先的金币,以及五千万助学金的命名权——某某某助学金。命名权听起来鸡肋,但对于渴望名传千古、流芳后世的人,有致命地吸引力。 二等奖是镐池君提供的,一万钱,外加免费定制统一的课本、学院服、座椅坐席,以及各种教学资源的权利。 三等奖属于参与奖,每个人都可以从水上乐园的珍品展柜中取出一件心仪的物品,直接带回家。但要根据个人的排名先后,按顺序上前挑选。 众人依次抽签。 奇怪的组合诞生了——军事学院荣誉院长秦王政、法学院院长韩非、动物学院助教高渐离、医学院博士夏无且、图书管理员荆轲,这五人组成一队。 书院中不论朝礼,无论是秦王政,还是其他官吏,都省去了繁文缛节。 赵琨悠闲懒散地坐在一边,斜倚着竹木几案。他身后是镐池乡的百姓提供的老驴车、手推车、老牛车、羊车,这些车的共同特点是破旧简陋,只能站在车上,根本没地方坐,拉车的牲口要么年老体衰,要么还没长成,都跑不快。虽然已经洗刷过,不怎么脏,看上去还是有点糟心。 赵琨用手中的折扇轻敲一下雕花木盒,“各位先生,每组推举一个能够站立赶车、身体比较健壮的人过来抓阄。” 秦王政上前抓阄,将手伸进木盒子顶部的洞里,根本看不见这里边有什么,他根据小叔父随便抓个纸团出来的提示,摸索一番,抓出纸团展开,上边画着驴车,还附带任务要求:现场35名参赛者,每人出两道题,写在小竹签上,不要署名。所有题目会被打乱,放进木盒子中,再由抓阄的人指定一名队友,一同抽取十道题,让其余的三位队友负责答题。每答对两题,抓阄人和他指定的队友赶车前进至下一道起跑线。每答错一题,后退到前一条起跑线。限时三炷香的时间,哪队先抵达终点,或者进度最领先,得十二分,第二名十分……最后一名零分。按照排名顺序,优先进入下一个环节。 另外,博士周青臣抽中了羊车,医学院荣誉院长徐福抽中了手推车,助教毛亨抽到牛车。只有四辆车,还有三个人,都抽到了内容相同的纸团——五人六足向前冲,默契小组乐趣多。 比如军事学院的博士冯去疾。 赵琨挥手,让冯去疾这一组的五个人并肩站成一排,几个国子学的学生拿着宽丝带,将相邻的两个人的小腿绑在一起。他们也要答题,由位于中间的三个人负责答题,答对集体前进五十步,答错后退十步。 秦王政比较欣赏体格健壮的勇士,所以他指定荆轲为队友,一起动手,各自抽了五支竹签。 第一题,老虎会不会将没吃完的牛肉藏起来? 负责答题的韩非、高渐离、夏无且三个人面面相觑,夏无且看向高渐离,“你是动物学院的,应该知道吧?” 第177章 高渐离摇头,“我才转行,不知道,有五成的几率答对,要不蒙一个?” 韩非想了想:“野猫藏食。” 夏无且托腮:“老虎也算大猫,我选会藏。” 高渐离:“附议。” 第二题:傍晚西南方的天空,出现的第一颗星星。 韩非:长庚星(金星)。 连着答对两题。秦王政负责赶车前进,他这辈子还没赶过毛驴,不慎用力过猛,老驴子猛地疾冲,荆轲猝不及防,险些一头栽下车,为了保持平衡,他伏下身,但是成年男子的体型,导致他半边身子都挂在车沿,在毛驴的嚎叫声中,秦王政站着,荆轲挂着,一骑绝尘。 高渐离:“……” 高渐离风中凌乱:“大王,这驴子犟上了,最好顺毛捋!” 韩非:“陛下!” 风大,秦王政一个字也没听见,快到下一条起跑线,才一扯缰绳,紧急停车。由于速度过快,驴车一个漂移。 “啊啊啊!” “嘭!” 荆轲四仰八叉地摔进了草丛。秦王政先拔起一朵绢布制作的小红花,插在驴车上,让答题的队友获得继续答题直到连续答对四次的权限,才将荆轲拽起来。 第三题:水池中有一棵芦苇,露出水面一尺,如将它引向岸边,正好与岸边齐平。请问水有多深,芦苇有多长? 答题三人组全军覆没。 这次换荆轲赶车,退回起跑线…… 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进度二百五。三炷香烧完,没有一队抵达终点,还有连续答错,已经离第一道起跑线超过二十丈的队伍。但彼此间熟悉了不少,培养出了协作精神。到目前为止,徐福的队伍排在第一,因为他们这一队有荀子和黄石公两位答题小能手。秦王政和荆轲的队伍排在第二。 进入下一个环节。每队年纪最小的人领一张藏宝图,蒙上眼睛去抓其他队友,抓住哪个院的人,就带领哪个院的学生,去社稷坛探索隐藏的宝物——各自物资兑换劵,一共只有九十九张兑换券,先到先得,兑换券最多的队伍获胜,第一名十二分,第二名十分,依次递减。 秦王政这一队,高渐离的年纪最小,他不按常理出牌,张开双臂,恶狗扑食一般,一下子将秦王政、韩非、夏无且三位队友逼到墙角。 于是他们领走了军事学院、法学院、医学院一共二十三个专业的学生,上千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以至于轮到最后一组,国子学内已经没有学生可以领走了。 秦王政带队到达社稷坛,直接将藏宝图分成东南西北中五份,将学生也分成五队,分别从不同的方向一寸寸地毯式搜索,人多力量大,很快就翻出来五十多张兑换劵,反超了徐福的队伍。 再休息一天,国子学所有人集体出动,穿上布衣,用兑换劵换取饴糖、头巾、陶罐、铁锅、草鞋等各种杂货,伪装成商队,走访咸阳附近的村落,选出最富的村和最穷的村,每个学生都要分析这个地方为什么富,为什么最穷,写一份扶贫策略。 十里八乡最穷的村,无疑是六工村。 这地方赵琨去过,他跟尉缭曾经在附近垂钓,发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女孩站在墙根下,用烧过的碳化树枝在墙上描摹尉缭的白马,没什么技巧,但看起来很有绘画天赋。赵琨惜才,提议资助这个小女孩上学,请人教她画画,却被女孩的父母拒绝,理由很悲催——女娃迟早要嫁出去,是给别人家养的,上学没用。你想资助她上学,就给钱,不给钱就不让去。 赵琨扭头就走。 后来办扫盲班,这也是唯一一个将先生气跑的村子——三更半夜给先生玩仙人跳讹钱,五十岁的人去赶集,脱衣服躺地上撒泼跟人抢摊位。还有一家兄弟五个,非法买了一个女人,关在空置多年的猪圈里,女人被解救出来的时候,腿部的肌肉萎缩,已经无法正常走路……事迹过于炸裂,恶名远扬,至今没有第二个先生愿意来这里教书,就算先生有无私奉献的精神,也要考虑妻女的人身安全和名誉。 还有赵琨扶贫失败,小牛犊被炖肉,也是这个村的人。虽说这里也有好人,但整体太穷了,思维模式跟大多数百姓都不一样。 最后一个环节,35人各领一张纸,不记名互相评分,满分十二分。因为十二代表了空间和时间,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大地有十二地支。 黄石公给徐福打了零分。徐福给黄石公打了十二分。 赵琨认出了他们的字迹,勾唇浅笑:“去掉三个高分,去掉三个低分,其余的评分相加,再跟之前队伍的得分叠加,最终确定个人排名。 不过,为了相对公平,秦王政不参与个人排名。只领取所在队伍的集体奖励,包括同款的多功能军刀、同款的战袍、军用水壶、私人定制的笔、墨、纸、砚,一共七种奖品,按照队伍的排名,秦王政的队伍第一,集齐了七种奖品,第二、第三自选六种奖品,四、五、六、七自选五种奖品,皆大欢喜。 徐福、荀子、黄石公所在的队伍排在第二。出人意料,个人排名第一居然是徐福,很多人都有一点小烦恼,比如高渐离经常牙疼,冯去疾的掌上明珠面黄肌瘦,仿佛遭了虐待,但家中一直是好吃好喝娇养着的。荀子的白发日渐增多……然而跟徐福成为同僚以后,这些问题都被解决了。而且徐福这个人,给大家的感觉非常神秘,高深莫测,猜不透他的底细,所以大家不约而同给徐福打了高分。 第178章 作为一等奖的得主,徐福再一次出人意料,给国子学的助学金命名为□□助学金。 徐福为荀子制作的黑桑葚黑糯米百草酒,因为据说有乌发的功效,迅速风靡了整个咸阳,又传到各处城邑。因为供不应求,价格炒得很高,某地还出现了假货。 秦国造假的现象其实非常少,因为假冒伪劣一旦被发现,造假的人基本就可以准备好棺材等着下葬了。秦法对集市中的器物、肉食、布料等等,颜色、尺寸、分量都做了详细的规范。一旦发现不符合标准的产品,就当成劣质商品处理,不仅不准卖,还要重罚。 两年后,除了六工村西面的十几户人家,咸阳治下,包括长安乡、镐池乡……所有城邑村镇的农户基本都有了耕牛和改良过的新农具。 赵琨这位咸阳令,三年任期已满,政绩考核还不错,即将升职。 伯高以第一名的成绩从培养文法官吏的学室毕业,成为咸阳县的令史,相当于县令的秘书。还因为才能出众、为人勤奋、精通法律、字迹美观,得到了秦王政的赏识,前途不可限量。伯高的便宜父亲终于坐不住了,带伯高祭祖、参加家宴,让他认祖归宗。 这人居然出自秦国宗室远属,伯高认祖以后,从此不再叫伯高,而是嬴姓赵氏的赵高。 赵琨原本要在水上乐园设宴,为伯高庆祝一番,听见这个消息,简直如遭雷劈,心乱如麻。他根本接受不了这件事,或者说无法相信他当年从隐宫带出来的贴心小宦官就是历史上臭名昭著的赵高。 赵琨小学的时候,看见指鹿为马的典故,是很鄙视赵高的,他曾经在某乎回答过一个问题——如果你穿成辒辌车中还没凉透的秦始皇,你最想做什么? 赵琨的答案是:先杀赵高,再立扶苏为太子,让他回来。 长大后,他发现,指鹿为马的事情多着呢。是他小时候见得太少。 先杀赵高…… 然而现在这个赵高,对赵琨掏心掏肺,还没有做过什么坏事,他下不去手。而且,终黎辛就只有终黎未这么一个亲人,赵琨怎么忍心让终黎未守寡? 第118章 这个家没有他迟早要完! 书案上摆着一台手动的装订机,墨家弟子才改良过,比老式的装订机省力一些,也不占地方。 由于心神不宁,赵琨装订图册的时候,不小心将垂落的衣袖和图纸钉在一起了。 赵琨:“……”大意了,应该把袖带系上的。 他示意岁安取来剪刀,将那片衣袖剪下来,去换了一套云纹仙鹤月白锦袍,把头发全部梳上去,用一根青玉簪束在头顶,另用玉扣网巾勒在额前进一步固定,饱满光洁的额头和生得极好的眉眼便清晰地露出来,哪怕脸色不太好,仍然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岁安俯下身替赵琨整理腰带上的玉佩香囊之类的小饰品,自从伯高成为咸阳县衙的官吏,与赵琨抬头不见低头见,岁安就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他将脸贴在赵琨的衣摆上,轻声细语地恳求:“镐池君,奴婢能不能回来侍奉左右?造纸作坊那边,奴婢已经安排了妥帖的人来打理,不会出岔子的。” 赵琨就纳闷了,在外边当领导不爽吗?非要回来当小宦官是什么道理?然而这些年,岁安办事尽心尽力,不曾提过什么要求,这是第一次开口,赵琨也不好拒绝,就微微颔首,说:“你若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这里也是你家。” 镂花的隔扇门外,赵高听见他们的对话,正要敲门的手陡然顿住,大拇指摩挲了一下中指的骨节,上眼睑半垂下来,掩住了眸子中翻涌的一抹戾气。 只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赵高眉宇间那阴郁的气息又尽数收敛,彬彬有礼地敲门:“镐池君,奴婢来送请帖。” 片刻后,岁安走过来开了门,要顺手接过赵高带来的请帖,赵高却不松手,双方僵持了片刻,岁安很是为难,按理说,这些外来的物品,都应该由他先经手,检查、整理以后再向赵琨汇报。然而此刻,赵琨背对着他们翻画册,并未回头。 赵高故意跟岁安拉扯较劲。他剑眉浓黑入鬓,重睑深长,垂眼看人的一瞬间有种阴鸷酷烈仿佛要择人而噬的凶相。 岁安心中一颤,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请帖开始变形。谁知赵高突然毫无征兆地松手。岁安用力过猛,没站稳,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下一刻,赵高又恢复了克制和内敛,动作轻柔地扶了他一把,将请帖塞进他手中,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拿好。” 岁安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要炸起来了,打开掌中的请帖看了一眼,赵高和终黎未的女儿出生即将满一百天,准备宴请亲朋好友,举行命名礼。 岁安念出了百日宴的时间、地点。以及终黎未给女儿起的名字——嬴蓉。 赵琨将手中的画册合上,他心中天人交战数次,终于调整好了情绪,感觉可以面对赵高了——他想杀的指鹿为马、杀戮功臣、逼秦二世自杀的赵高,与他认识的学霸赵高无关,终究不是同一个人。 历史上的赵高得到秦始皇的重用,也绝对不是电视剧里噶一刀进宫当阉宦那么简单。论书法,整个秦朝除了李斯,貌似没有人超越赵高,他亲笔写的《爰历篇》,是大秦官方指定的识字课本。论法学,他也至少算是精通,并且因此成为胡亥的老师。虽然他的确是凶狠贪婪的大坏蛋、超级奸佞,但人家是靠才华吃饭的。 第179章 而且秦朝一失去秦始皇,就变成一驾失控的战车,没有方向、没有防护措施、也没有悬崖勒马,冒着箭矢一头摔碎在悬崖底,崩盘得那么快,原因比较复杂,光杀一个赵高也解决不了问题。 赵琨选择暂时抛开史料的记载,单纯看赵高这个人,以及他做的事,再下决断。 这本画册,是给扶苏预备的小故事,培养他敢于质疑权威的精神。关于扶苏收到一道诏书就自裁的记载,如果是真的,那他的性格,是否能够力挽狂澜还有待商榷。但凡多看几本史册,也不至于死得如此草率。 如果是假的,事情可能已经超出了赵琨的想象力——秦始皇在沙丘驾崩的时候,远离都城,没有明确继承人。李斯担心消息传出去会生出变乱,比如咸阳的诸位公子夺权,决定封锁消息。从李斯选择秘不发丧开始,大秦权利的交替就进入了暗箱操作阶段,出现什么离谱的事都不稀奇。 赵琨单手扶额,感觉操碎了心——大侄子这个家没有他迟早要完! 第119章 尉缭接管鬼谷 赵琨按照原计划,举办宴会为伯高庆祝。 既然知道了伯高就是赵高,心态多多少少会有一点差别,比如赵高结交某位官员,赵琨就会不由自主地去分析他有什么目的,做不到毫无芥蒂。 赵高一向敏感,能看出赵琨对他的态度有点反常,却猜不出是为什么。 赵琨懒洋洋地斜倚着几案,春日的阳光落了满身,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散漫放松的状态,偏过头跟蒙毅谈笑风生。蒙毅也完全没有平常那副正直坚定的模样,眉飞色舞,一边说还一边比划动作。 赵高走过去的瞬间,赵琨微微愣了一下,唇边的笑意迅速收敛。蒙毅也下意识地转头,立即停止了说笑,有些戒备的望着赵高。 赵高咬了咬后牙槽,仿佛什么都没发现,神色十分友善,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意,去向他们敬酒。 阁楼三楼的露台上,另外摆了几个席位,黄石公邀请荀子对酌,既可以享用美食,体验热闹的氛围,又避免了大多数交际应酬,算是赵琨给师门的福利。 只不过他的两位剑术师父,尉缭和沧海君一向互相看不顺眼,什么事都要争个先后、高下、长短,有种奇怪的胜负欲。 赵琨顺着台阶爬到了楼梯口,就想避开那些宾客,安安静静地陪张良吃顿饭,谁知尉缭和沧海君同时偏头望过来,同时开口。 “乖徒,这边坐。”尉缭拍了拍身侧空出来的坐席。 “小子,过来”沧海君也给赵琨留了位置,朝他招招手。 赵琨:“……” 这年头实行分餐制,用餐的时候一人一张食案,尉缭和沧海君隔得老远了,似乎选哪边都不太好。赵琨投给张良一个求助的眼神, 张良向来善解人意,十分默契地替赵琨解了围,“镐池君答应了要陪我吃饭的,不可食言。” 少年的声音温柔又坚定,十分好听。他虽然年纪小,在鬼谷门的辈分却很高,是尉缭的师弟,赵琨的师叔,可以插得上话。 赵琨将两张食案并在一起,在张良身侧坐下,惬意地舀了一小勺红豆酥酪送入口中。 今日黄石公要将鬼谷门传给尉缭,能来的鬼谷弟子都到齐了,只有徐福的坐席还空着。 赵琨有点印象,《四库全书》中记载:尉缭子是鬼谷子的徒弟。却并没有说他还继承了鬼谷。不过鬼谷门几百号人,如今大多数都是跟着尉缭做事,尉缭已经是实际的掌权人,只差一个名义而已。 徐福让人送了口信来,有个书生去徐家的药铺买灭鼠药,看起来神情不太对劲,徐福没敢把药卖给书生,留他聊天嗑瓜子,套出了他家的住址,等他的家人来接,徐福再赴宴。 黄石公抚须微笑,道:“我这个大徒弟,撒谎跟喝水一样自然,医德却很不错,还说‘但愿人间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齐国的百姓怀念他,甚至为他建了一座医仙庙。鬼谷传到阿缭手中,只怕要把大徒弟惯的更加无法无天。” 荀子有些病怏怏的,提不起精神。黄石公的弟子团结友善、守望相助,对比之下,他的徒弟就很不省心,韩非主张存韩,李斯主张先灭韩,他俩在朝堂上争执辩论,势如水火。最终,秦王政采纳了李斯的意见,对韩非已经有了几分疑心。 第120章 灭韩、灭赵(红衣大炮) 然而李斯的处境其实也不好,他担任廷尉以来,破的都是大案,审问的都是高官,抓捕的都是最穷凶极恶的歹徒。前几天,李斯的妻子带着女儿在东市买了一对金手镯,装进首饰盒的时候还仔细检查过,镯子没问题,回到家,首饰盒里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对血淋淋的耳朵。 还有一封威胁信,警告李斯不要继续追查少府金器失窃案,随便找一只替罪羊结案,不然下次出现在盒子里的就会是他儿子李由的耳朵。 李斯的妻子受到惊吓,求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以免惹祸上身。 廷尉府这样的事情并不罕见,有些人破获了大案,立了功,家人却遭到在逃的犯罪分子的报复,至今还有几个灭门惨案的凶手逍遥法外。廷尉左监杨樛的妻子就是廷尉府的遗孤,她十一岁那年,父亲查案的时候离奇死亡,不久之后,母亲和叔父也相继出了意外,紧接着,家中走水,她和祖母被困在火场,是滈水亭的亭长杨樛将她救了出来,长大后,她就嫁给了杨樛。 第180章 有些罪犯就是反社会人格,铁了心要报复。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就算有资金、有充足的人手去保护家属一年、两年……多年。被严密保护的人也可能受不了,首先他的人身自由就会受到严重限制,跟被监视的犯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李斯能预料到他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但他不是那种会被轻易吓退的人。他需要强大的护卫力量,争取彻底铲除这个犯罪团伙,震慑其他宵小之徒,保障家人的安全。然而这件事又不方便向秦王政求助,会显得他处理不好廷尉府的工作,所以他也开始豢养游侠儿看家护院,叮嘱妻儿老小出门要多带护卫。 荀子对这件事也上了心,特意当着众人的面,说起这件事。在座的不乏高手,纵然有武艺不精的,也有这方面的门路可以帮助李斯。 沧海君第一个拒绝:“别看我。我很贵的,而且挑人,明码标价,一次三千两黄金。” 李斯是清官,家中也不富裕,出不起这个价。 赵琨总觉得这话有点歧义,他腹诽: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是很贵,而且还有点坑,只提供丧葬半条龙服务——管杀不管埋。 对上的荀子的视线,黄石公有些为难,如果是从前,他就可以做主,派鬼谷弟子去保护李斯,尽快揪出幕后黑手,解除危机。然而他已经将鬼谷门传给了尉缭,再随意发号施令,影响尉缭的权威,就不合适了。 黄石公看向尉缭。 尉缭心领神会,击掌让亲卫兵进来,点了五名精锐。别看人不多,却个个都有一股子百战老兵的铁血彪悍气质,一看就是难得的壮士。尉缭有点肉痛,但还是忍痛割爱,吩咐五位壮士去保护李斯和他的家人。 赵琨记得,这些人是尉缭从魏国带出来的强者,最后的魏武卒,算是战国时代的超级特种兵,又跟着尉缭学了不少东西,训练有素,个个身手不凡,一个打十个不成问题。就连他们的衣裳也大有讲究——至少十几个暗袋,里边装着小刀、匕首、药粉之类的东西。手臂上绑着袖箭,腰带和靴子也都暗藏玄机。 而且这五个人的职业素养很高,登上阁楼,就观察了各处出口、入口,以及那些可能被刺客钻空子的地方。双手永远有一只不离刀柄附近,随时准备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并且做出反击。 饶是沧海君看尉缭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尉缭带出来的人,自有独到之处。有这五个经验丰富的亲卫兵配合李斯招揽的游侠儿,只要李家人不往偏僻的地方钻,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等筵席散场,其他宾客都走了。尉缭将鬼谷弟子召集起来,给他们安排了新的任务。 鬼谷一脉十分关注天下大势。 现如今,最凄惨的是韩国,就只剩下不到一郡之地,包括阳翟、洛阳、以及洛阳周边那一小圈。连割地贿赂秦国都做不到了。韩赵地区还发生了大地震,韩国的百姓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自然没钱纳税。韩王安为了筹集国家的各项财政支出,甚至出售韩国的美女。然后一个奇怪的闭环出现了——秦国的权贵富豪购买韩国美女,韩王再拿这些钱贿赂秦国。 许多韩国百姓冒着被杀的风险,穿过两国的边境线,进入已经在秦国治下的南阳定居。 当年的赌约,是秦王政嬴了。 韩非对韩王安彻底失望,将自己关在屋里,掩上窗帘,在幽暗的光线中独自待了三天两夜,被国子学的少年们破门而入,七手八脚地架出来的时候,头顶已经有了一小撮白发。 韩非不肯吃饭,他的学生一个个哭得超大声,争着给他喂食。 他长叹一声,对张良说:“终不似,少年时。却总有少年来。”韩非开始专心教学,存韩那篇奏疏,大约是他最后的倔强。 依照赌约,秦王政要求韩非从此不再插手韩国的事。 秦王政跟李斯制定了灭韩的计划,时间就选在今年春耕之后。由于国力差距过分悬殊,也不需要兴师动众,由内史腾在南阳郡招募士兵就足够了。 赵国那边,虽然李牧又一次挡住了秦军的进攻,然而赵国内部发生了权利更替——赵王偃(赵悼襄王)废黜了太子赵嘉,立公子迁为太子。赵嘉是赵王偃还是公子偃的时候,跟正妻生的嫡长子。后来赵王偃纳了邯郸的倡女邯郸姬入后宫,生下公子迁。 赵王偃非常宠爱邯郸姬,他刚继位的时候,就想废掉正妻,让邯郸姬来当王后,奈何满朝文武都不同意,李牧就是反对的最激烈那几个重臣之一。邯郸姬因此记恨上了李牧。隔了几年,赵王偃坐稳王位,大权在握,乾坤独断,还是将正妻给废了。邯郸姬如愿以偿当了王后,又惦记上了太子之位,赵王偃听了枕边风,准备废掉太子赵嘉,立邯郸姬的儿子公子迁为继承人,李牧又跳出来强烈反对废长立幼,于是又拖延了许多年。 所以公子迁当上太子以后,将李牧以及废太子赵嘉,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掉他们。不过,对赵王偃来说,废太子赵嘉毕竟也是亲生的,所以他没有把事情做绝,将赵嘉分封在与燕国接壤的代地,虽说位于荒僻的边陲,与戎狄杂居,经常被劫掠,但好歹也是一块安身立命之地。李牧曾经在这里带兵进攻燕国,颇有些人脉,让他照拂一下废太子赵嘉,先将城池修起来,抵御戎狄也不难。 秦国这边,负责外交的姚贾已经买通了赵国的权臣郭开。秦王政许诺高官厚禄,让郭开想法子搞死李牧。 第181章 但李牧数次击退入侵的外敌,两次击退秦军,秦军的战损高达十五万人,可谓劳苦功高。郭开一时间也拿他没办法,就跟邯郸姬联手,先说些谗言,动摇赵王对李牧的信任。 尉缭决定助郭开一臂之力,再添一把火,派鬼谷弟子教赵国的小孩子唱童谣:“赵为号(赵国放声哭叫), 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童谣传播得十分迅速,很快就传遍邯郸的大街小巷,传到了赵王偃和太子迁的耳中。可惜满朝文武,分析来分析去,只觉得这个童谣不吉利,像是一个预测未来的神秘谶言。 就在这当口,赵国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山崩水竭,随之而来的饥荒,更是席卷了半个赵国。谶言再次应验,真的是赵国哭,秦国笑,地生毛。 关键时刻,赵王偃驾崩了。他掌权期间,重用李牧,北逐匈奴单于,大破东胡,消灭襜褴,击败秦军。赵国还从燕国抢来不少土地,算得上能与秦国一战的军事强国。奈何赵王偃的私生活过于混乱,史书上的风评一向不怎么样,谥号赵悼襄王,不是昏君的谥号。 然而他信任奸臣郭开,逼走老将廉颇,废长立幼,也埋下了亡国的祸根,算不上英明。 太子迁继承王位,成为赵王迁。但前王后留下的嫡长子赵嘉更得人心。赵王迁想杀掉废太子赵嘉,永绝后患。奈何赵嘉也不是傻的,无论赵王迁派几波人召他回京,他都龟缩在封地,筑高墙,修城池,带兵跟林胡、娄烦等游牧民族抢夺地盘、人口。任凭朝廷催促威胁,绝不踏出代地一步。 这时候,赵国的朝局已经非常糜烂了,内忧外患,国库空虚,民生疲敝,拿废太子赵嘉也没什么办法。 不过李牧带出来的士兵,勇武精锐,赵军依然具备与秦军一战的实力。可惜因为地震和饥荒,赵国的后勤出了问题,粮草已经开始供应不足了,消耗的军械也难以及时补充,于是李牧被迫选择坚守城池,不与秦军正面交战。 这样耗下去,对秦国的国力也是极大的消耗。别的不说,单是远距离运输粮草到前线这一项,运输一份,运粮兵在来回的路上就要吃掉两份。虽然秦国耗得起,但如果有办法能多保留一分实力,那当然更好,以后对上楚国,也更有底气。 尉缭又安排鬼谷弟子编了新的童谣,在赵国散播——赵国何号?秦国何笑?有木生子,盗国盗宝。 通俗一点说,就是:赵国人为何放声哭叫?秦国人为何开怀大笑?因为有木生子,盗国盗宝。 随着童谣传遍邯郸,惊动了赵王迁,再次被当做预测未来的谶言。很多赵国人都在猜测“有木生子”指的是什么?难道是说会有一个姓李的人,窃国窃宝,导致赵人哭,秦人笑吗? 赵王迁联想到李牧,又听说李牧坚守城池,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曾与秦军硬拼。赵王迁的疑心病就再也压不住了,他找郭开商量对策,郭开早就被秦国收买,假装迟疑,等赵王迁再三催促,郭开才说,听闻李牧龟缩在城池中,不肯出战,偷偷地跟秦国谈条件,只要秦国给的足够多,李牧就准备不战而降。 赵王迁又惊又怒,派人盯着李牧。假如发现李牧有异常行为,立即禀报。 有一个成语叫“疑邻盗斧”,如果你怀疑邻居偷了斧子,去观察邻居,你就会发现,他的行为十分可疑。因为怀疑一个人的时候,就已经在心里给那个人定罪了。 秦军的主帅王翦认为,除掉李牧的时机已经成熟——赵王迁新继位,对两次击败秦军、功高震主的李牧十分忌惮。谣言又传播得如此迅猛,赵王迁现在估计睡觉都不踏实,只需要给他一个理由,不用秦军动手,赵王迁第一个容不下李牧。 于是王翦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秦王,汇报军情,对于他准备除掉李牧这件事,也做了报备。另一封信给李牧,哪怕双方的立场敌对,也不妨碍王翦十分敬重这位李将军。信的内容七分真,三分假,表达了王翦棋逢对手的喜悦之情,处处透着点英雄惜英雄的意思。 李牧没那么多心眼子,说实话,两军对峙多年,大小战役数百次,他对秦军的主帅王翦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李牧居然留下了那封来自敌营的信,还给王翦写了回信。而且,李牧跟封在代地的废太子赵嘉也有书信往来,还对赵嘉颇为关照,甚至借出了一些亲兵,协助赵嘉训练军队,守卫封地。 消息传回邯郸,赵王迁直接炸毛了,他认为李牧果然有二心,就算眼下不会投降秦国,将来也会拥护废太子赵嘉夺权。李牧跟敌军的主帅王翦通信,就是在谈投降的条件。 不用猜了,有木生子,盗国盗宝。这谶言就是在上天在示警:李牧、司马尚勾结秦军,准备背叛赵国! 赵王迁派宗室出身的赵葱去取代李牧担任主帅,让刚刚投奔赵国的将领颜聚去取代李牧的副将司马尚。李牧不肯接受命令。 消息传回秦国,尉缭摩挲着鬼谷令,沉默良久,才说:“李牧真是可惜了。”赵国有良将,却无明君。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赵王迁已经不可能放过李牧了。 张良敲门进来,拿着兵书《六韬》向尉缭请教。黄石公又开始偷懒,四处溜达,收了徒弟不带,把人丢给尉缭。 尉缭宁可上战场,也不想带三个小孩,太闹腾了。韩信也不像刚来的时候那么拘谨,有时候跟徐福的儿子徐冈抢玩具,还会打起来。 第182章 尉缭将随意敞开的外袍掩上,整理衣冠,摆手让韩信和徐冈去外边玩耍,询问张良:“阿良加入鬼谷门也有一段时间了,想学什么?” 张良听过无数关于鬼谷子的传说,据说历代鬼谷子都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排兵布阵、纵横捭阖、脱胎换骨、服食导引无所不能的活神仙。 张良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想学修真养性、服食导引,据说可以却病延年,甚至长生。”富贵他见过,表兄常说钱是挣不完的,他此生最大的缺憾就是体弱多病。 尉缭:“……” 赵琨:“……”时代局限性,难以避免。 尉缭轻咳一声:“酒楼说书的听听就好了,别信。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奇闻异事录。你要想知道历代鬼谷子的事迹,直接问师父。想学服食导引、却病延年可以找师兄。至于修真,世人对这个其实有点误解,咱们鬼谷门的修真,就是保护真我,使本性不受损害。充实意志,涵养精神。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徒弟失望,但尉缭不能活在别人的期望中。 张良眼皮一跳,他还真的看过天一书坊新出的《奇闻异事录》。这一期讲的就是住在北郭的鬼谷先生。 他脸上浮起一抹浅浅的潮红,“那还是学兵法吧。” 尉缭点头道:“光读兵书不行,以后我每天拿一份军报给你分析。你这个年纪,体弱也可以养好,我有吐纳导引术,虽说练了也不能像朱家那般健壮如牛,但延年益寿是没问题的。” 韩国已经覆灭,倒也不必再防着张良泄露机密。国尉府有一些二十年前的军报,已经到了可以销毁的时间,正好拿来给他练练手。 赵琨:“师父,我也想学。” “恩,你已经在学了,之前练的算是打基础。阿良也要从强身健体开始。”尉缭屈指在赵琨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乖徒,为师感觉你最近有心事啊。” 相处也有几年了,从未见过赵琨如此惆怅。 赵琨想了想,决定咨询一下尉缭的意见,“我有一个朋友,他发现跟了自己许多年的心腹,看似恭顺,其实面善心狠,将来很可能铸成大错。但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或许事情没那么糟糕,是我多虑了。” 尉缭眨眼,“你是说赵高?” 赵琨惊诧:“这都能猜到?” 半人高的大黄狗睡醒了,前爪不经意地搭在竹木小几上,伸了一个懒腰,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尉缭。 尉缭拨开狗爪子,勾唇一笑:“徒弟身边的人,为师自然要过目的。赵高知小礼而无大义,拘小节而无大德,重末节而轻廉耻,畏威而不怀德1。这种人弱小的时候,谦卑恭顺,若是一朝得势,就难说了。他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你却十分真诚友善。为师也就懒得管他。” 韩国、赵国面临着灭国的危机,这个时候,其他诸侯在干什么呢? 燕国先前跟赵国交战,屡战屡败,丢失了许多城邑,已经一蹶不振。就连燕太子丹都不觉得燕国能在正面战场上战胜秦国,所以他正在物色刺客。魏国试图与秦国交好,又献出一块地,让秦王政设置了丽邑。 齐王建到咸阳朝见秦王政,秦王政在章台宫设酒宴款待齐王建,他俩称兄道弟,就差没斩鸡头、浇黄酒来个义结金兰了。而且,齐王建的舅舅后胜担任丞相,以后胜为首的齐国高官收受秦国间谍贿赂的黄金、玉器、珍宝,尽说一些符合秦国利益的言辞,两国的邦交前所未有的和谐友善,时常互通有无。 楚国也处于混乱之中——话说春申君黄歇组织了最后一次五国伐秦,轰轰烈烈开始,韩、赵、魏、楚、燕的军队曾一度攻到函谷关外。秦军出关应战,五国联军战败而逃,闹剧收场。春申君的名誉跌落谷底,同样是五国伐秦,信陵君当初的表现就优秀多了。世人都说,楚国原本是个强大的国家,春申君担任丞相(楚国的丞相叫令尹)期间,将楚国治理得变弱了。楚王因此开始冷落春申君。 有种说法是楚考烈王没有儿子,春申君就寻找容易生育儿子的妇女进献给他。虽然前前后后进献了不少美女,却始终没有生出继承人。春申君有个门客名叫李园,他将自己的妹妹献给春申君,等妹妹得到春申君的宠信怀孕以后,又劝说春申君,将妹妹献给楚王,让楚王喜当爹。 楚王很是宠爱李园的妹妹,将她封为王后,她生的儿子熊悍被立为太子,让太子的舅舅李园参与朝政决策,与春申君分庭抗礼。 后来,楚考烈王病重,有人提醒春申君,楚王一死,外戚李园必定会与春申君争夺权利,甚至为了独揽大权,杀掉春申君。 但是春申君不相信,他认为李园是一个性情软弱的人,他一直对李园非常好,李园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 又过了十七天,楚考烈王驾崩,李园抢先入宫,在棘门埋伏了杀手。等春申君进入棘门,就斩下他的头,扔到门外。又派人将春申君满门抄斩。 春申君护送楚王回国继位,掌权二十多年,门客众多,而且遍布朝野。要将他的势力连根拔起,自然是一场几乎席卷了整个朝堂的腥风血雨。楚国的文武百官人人自危,可能还要乱上好一阵子。 新任的楚王熊悍又被传言是春申君的私生子,难以服众,引发了更严重的混乱。 楚国自顾不暇。 第183章 四月,秦王政派内史腾攻打韩国,俘虏了韩王安,将韩国的土地尽数纳入版图,设立了颍川郡,治所位于阳翟,接管百姓的户籍档案。韩王安被软禁在陈县。张良的兄长张温战死,张氏家族从韩国贵族沦为布衣。 郑姬的娘家虽然得到照拂,保住了爵位,但成了地方官,远离权利中心。郑姬急匆匆地为扶苏定了一门娃娃亲,选的是李斯的千金。双方才交换了信物,就出事了——经过详细的调查,廷尉李斯破获了少府金器失窃案,少府出产的这一批金器,主要是供应王宫、宗室使用,所以偷窃这些贵重物品,等于偷到了秦王政的妃嫔、亲戚头上。幕后黑手出人意料,居然是郑姬。 郑姬为了保住她族人的富贵,保住妹妹不要被卖,拼命筹钱给韩王安贿赂秦国。尽管郑姬弄了一大笔钱,韩国还是亡了。搜查出的物证显示,郑姬跟韩国间谍勾结,随时准备毒杀秦王政,让扶苏继承王位,阻止秦灭韩的步伐。 看在扶苏的份上,秦王政没有让郑姬伏法认罪,只是将她终身禁足在后宫。宫里多得是攀高踩低的人,尚衣监、尚食监……发现郑姬失宠了,分配物品的时候,就不再优先考虑她,送来的衣裳、饮食都远不如从前。扶苏急得团团转,迫切希望父母重归于好,可惜没有用。娘亲不告诉扶苏父王为什么生气,不管扶苏怎么闹,父王也不肯再来看望娘亲。就连跟扶苏一起用餐的次数,也大大减少。 赵琨简直无言以对。他猜测过,或许郑姬后来失宠了,以至于扶苏跟秦始皇关系紧张的时候,没有人可以从中调解。却没想到郑姬是个完全不带脑子的,竟然做下这种蠢事,彻底寒了秦王政的心。 这下扶苏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后宫多的是想让自己的儿子取代扶苏的妃嫔,虽说在秦王政这里,枕边风的威力十分有限,但对父子关系肯定是有影响的。李斯也不是那种会为了一门儿女的亲事,就倒向扶苏的人,他拎得清。 紧接着,就有流言说对于秦王政的冷落,扶苏心存怨恨,在宜春宫搞巫术诅咒秦王政,也确实从扶苏的住处搜出了被扎针的小木人。雕琢得还挺精细,能看出来是秦王政的模样。 章台宫,秦王政让所有宫女宦官都退下,不动声色的站在原地,瞥了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的小叔父,脸上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柔软。“来替扶苏求情喊冤的?” 赵琨摇摇头,“特意来看政儿的。遇上这种事会不会很难过?要不我的肩膀借政儿哭一哭?”不需要为扶苏求情,秦王政安排扶苏未来的老丈人李斯去彻查这件事,意思就已经很明确了,他信得过扶苏。 秦王政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小叔父,我是不是特别讨人嫌?当初母后选情夫不选我,现在郑姬要儿子不要我。” 赵琨爆了一句粗口,“不可能!一定是她们没眼光,脑子被门夹过。微臣有好东西要献给大王,体积有点大,易燃易爆,不方便带进宫里,要去镐池乡看。” 秦王政嗤笑一声,揽了赵琨的肩,“在哪?带我去瞧瞧。” 赵琨撒娇耍赖:“好饿,饭都没吃就跑过来,先来一盘点心,让我垫垫。” 赵琨不说还好,一说,秦王政忽然意识到,他也没吃饭,被郑姬气坏了,饭菜一口都没动。秦王政让宫人摆上食案,上了几样赵琨爱吃的菜肴,看赵琨吃的特别香,他心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八珍烤鸭这么好吃吗?秦王政忽然来了胃口,用薄饼卷了几片烤鸭肉、葱丝、酱料,送入口中。味道也就那样,没有多美味,也不难吃。味觉层次比较丰富,总体还行。 饭后,秦王政带着宫廷郎卫,与赵琨一同策马狂奔,来到镐池乡的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此处地势开阔,天高云淡,地平线上有一间茅草屋。秦王政极目远眺,心中豁然开朗。 这一片都严格检查过,赵琨派人沿路设了关卡,还提前准备了一整圈防火隔离带。一般情况下,不会有不相干的人闯过来。 国子学格物学院的师生早已等候多时,扯开遮挡的布幔,露出十门红衣大炮。负责点炮的都是学生,这些大炮是按照镐池君提供的图纸制作,炮弹由化学专业的同学手搓。大炮的零部件分批运送过来,由格物专业的同学现场组装成形,在秦王政到来之前,已经预演过一次,威力惊人,射程也相当远。这些大炮的主要材质为铜,和铁制的大炮相比造价更高,但不易炸膛,使用寿命也比较长。 赵琨取了一套五色令旗,打旗语下令。十发炮弹齐齐飞出,在雷鸣般的爆炸声中,远处一整排树木轰然倒地,木屑飞溅,硝烟弥漫,茅草屋也没能幸免,直接被震塌了。 脚下的地面都在颤栗,秦王政隐约感觉到红衣大炮这东西对上刀剑、对上血肉之躯,是一种降维打击。无论是攻城,还是守城,都是利器。 秦王政向来勇于挑战新东西,还学着亲手调整射程,点炮。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秦王政冷不丁地冒出来一句,“带扶苏来见寡人。” 扶苏被淳于先生教的很注重礼仪,被冤枉了也只是规规矩矩地行礼,委屈巴巴道:“父王千秋无期,我没有埋怨父王,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证明。” 秦王政示意扶苏再上前几步,手把手教他点炮,还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那是很多年前,赵琨讲过的。从前有一只狼,它只吃了一只野兔,但是所有人都冤枉它,硬说它偷吃了别人家的一只羊,它为了证明清白,剖开肠胃给人看,于是它死了。 第184章 其实,没有人在意狼到底吃的是兔子还是羊,只是有人要杀狼而已。 扶苏这个年纪,听这种暗黑故事有点早,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透着一点茫然,抬手抹了一下脸,在脸上留下一道灰尘。 赵琨从怀中摸出一方手帕,递给扶苏,“王上是说,当所有人都说你、误解你的时候,第一要紧的事不是自证清白。人一旦陷入自证这条死胡同里,就很难走出来了。这种时候,尽快分析原因,揪出谋划这件事的人,多找找对方的破绽。故意冤枉你的人,其实比你更清楚你有多冤枉,不要被这种人牵着鼻子走,那样只会陷入更加艰难的境地。” 扶苏摸了摸依然滚烫的铜炮管,“小叔公,我记住了。” 炮弹爆开,破坏力让人惊恐。甚至有随行的官员建议封存这种武器的图纸,销毁这些大炮。秦王政见扶苏只是惊诧好奇,并没有被吓到不敢用红衣大炮,心中赞许这孩子的胆量随了自己,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来,“是应该严格管理。蒙毅,制定一套保密方案。谁敢泄露红衣大炮的图纸和制作方法,寡人诛他三族!” 赵琨倒不是很担心,这一批学生都是千挑万选的热血少年,家世清白,三代以内都没有犯罪记录,才可以参与新武器的研发。而且制作炮弹的原材料,已经被严格管控,所有经手的人都要登记,一般人接触不到,能接触到的人也难以私吞。一些方士倒是有可能摸索出提纯原材料的方法,但这种人才,一旦被发现,肯定要搞过来打工的,多多益善。 赵琨不怕有人钻研这种武器,集思广益,技术才能更新换代,保持先进的水准和强大的威慑力。他只要规范流程,让这种大杀器始终由国家掌控,严打私人小作坊就可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子硝烟味,这片荒地被轰得千疮百孔。不过没关系,因为按照赵琨的城市规划,这里会修建成污水处理厂,反正都要挖开的。随着轻工业的发展,取材、排污等等,都会逐步规范,不能以污染环境、破坏人类生存繁衍的家园为代价,追求一时的利益。赵琨生活过的夏星,就是发展到了没有一滴干净的水的地步,后来生物纷纷异化,直接开启末世。废墟中聚集了数万难民,艰难求生,好友自制供电系统,给漫长的黑夜带来光明…… 赵琨甩了甩头,有些记忆他不愿意触碰,他更倾向于天人合一的理念——人与自然应该和谐共生。 他捣鼓出来的那些小作坊,一开始的选址,就避免了污染水源和田地。工业用地,也会远离居民生活区域。 扶苏扯了扯赵琨的衣袖,“小叔公,父王问你话呢。” 赵琨如梦初醒:“啊?” 对于小叔父时不时的神游天外,秦王政早已见怪不怪,又问一遍:“红衣大炮能量产吗?” 赵琨:“能,都不是什么稀罕的材料,只是会提纯材料的人太少。只要给我足够多的方士,要多少有多少。”他太能折腾,秦国的方士已经不够他霍霍了。 秦王政让赵濯去传令,韩国故地,也就是颍川郡的方士,登记一份名册,全部请到镐池乡,供赵琨差遣。另外,颁布求贤令,吸引燕齐的方士入秦。 燕王和齐王,都热衷于求仙问药,供养了许多方士。燕王喜是因为上了年纪,身体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逐渐依赖方士,尤其是会炼丹、会治病的方士,在燕国可以混得十分逍遥。齐王建应该是见过海市蜃楼,坚信海中有仙山,像徐福那样擅长航海的方士,都喜欢去忽悠齐王建,争取公费出海。 赵琨给方士的待遇还是不错的,而且也会尊重他们的意愿,不愿意留下的绝不强求。愿意留下的,往往会将赵琨视作同类。徐福就很喜欢跟赵琨讨论化学、物理知识。 超越时代的武器,事关重大。秦王政暂时封锁了消息,安排国子学的学生去水上乐园住宿用餐,明天再来一趟,向王绾、隗林、尉缭、李斯等重臣展示红衣大炮的威力。秦赵之间,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是时候终结了。 国子学格物学院的学生,还没毕业,就被尉缭和王翦盯上,连人带红衣大炮一起,调往前线。 因为秦王政点了头,赵琨也没多说什么,直接签字放人,嘱咐他们攻破邯郸以后,就先回来完成学业。 灭韩之后,秦王政大举兴兵伐赵。 秦军分为三路:王翦作为主帅,领主力军队,翻越越太行山,进攻赵国的中部地区。杨端和率领河内的军队,挥师北上,攻打邺城,李信出云中、太原,攻打赵国的代地,就是废太子赵嘉的封地。 赵王迁执意要在这种时候更换主帅,派人暗中布置圈套,捕获李牧。赵国军队的主帅换成了赵葱,军心涣散。 秦赵的正面战场打得激烈,战场之外,还有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赵王迁派出使者,试图贿赂秦国的丞相昌平君,就像很多年前,贿赂范雎让白起退兵一样,连说辞都大同小异——如果让王翦立下灭赵的不世之功,依照军功封爵制,王翦必然封侯,昌平君甘愿地位在王翦之下吗? 可惜尉缭早有防备,派鬼谷弟子盯着呢。昌平君刚收了赵国的贿赂,尉缭脸都没洗就急匆匆地入宫,在秦王政面前揭穿了昌平君。秦王政念及昌平君往日的功劳,将他贬谪到陈郢,陈楚故地。让他安抚当地的百姓,就近观察楚国的动向,是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同时也是秦王政的考验。 第185章 秦军势如破竹,押送李牧的囚车还没到邯郸,赵军的主帅赵葱已经战死。紧接着,秦国的三路大军顺利地在邯郸城外会师,用红衣大炮轰开了城门。城破的那天,赵国的宗室贵族连夜逃往代地,拥立废太子赵嘉为王,也称代王嘉。 秦军灭韩灭赵,称得上速战速决。 魏国、燕国、楚国、齐国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在他们的印象中,韩国弱小,但赵国的军队是可以跟秦军对抗的,之前李牧还跟秦军相持了一年多,在一个叫番吾的地方杀得秦军大败,听起来,秦赵再断断续续地打上二十年也不成问题。这才隔了几个月,忽然传来消息,赵王迁把李牧给抓了,赵国的都城邯郸失守,就连赵王迁都成了阶下囚。虽然代王嘉还在苦苦支撑,但赵国大势已去,苟延残喘,撑不了多久了。 王翦的儿子王贲带领一支军队阻断了魏国救援赵国的路线。楚国、燕国离得远,等两国的意见达成一致,援军还没出发,就听到了赵王迁被秦军俘虏,赵国将领颜聚放弃抵抗的消息。齐国照旧与秦国交好。 关于这件事,尉缭还特意给赵琨和张良讲了很多经典的守城战役,守得足够久,才有可能迎来转机。 由于一千门红衣大炮投入战场,秦军带着压倒性的优势终结了战斗。押送李牧的士兵听到消息,将囚车劈开,放出了奄奄一息的李牧,各自逃亡去了。 秦王政决定故地重游,犒劳三军,顺便去邯郸会一会当年欺辱他和母后的人。 赵琨与尉缭都在随行的名单上。 战事初定,半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小股的赵国逃兵、溃兵。安全起见,赵琨带了八百亲卫。尉缭艺高人胆大,身边就几个鬼谷弟子。包括张良,好在张良比较谨慎,把铁锤兄叫上了。 秦王政的胆子很大,离邯郸还有五日的路程,能看出来这是秦军的主力走过的路,沿途的森林有明显的砍伐痕迹,所有桥梁都被拓宽了,大量士兵生火做饭留下的灰烬还未散尽。应该不会再遇上赵国的溃兵,相对安全。秦王政竟然甩开大部队,轻车简从,只带尉缭、赵琨、蒙毅、赵濯、夏无且,以及少量郎卫,换上读书人的衣裳,直奔邯郸,他想提前两天进城,搞突击检查,看看王翦在干什么。 赵琨可以理解,君王对在外领兵的大将,多多少少都会有点忌惮。 只是这一路并不好走。 第一天清晨,荒原上就站着佝偻的老人,带一个活泼的小女孩,请求搭顺路车进城。秦王政下令停车,老人颤巍巍,半天爬不上马车,斜刺里冲出几十个散兵游勇,想要杀人劫财夺车。他们居然还有分工,七八个人在侧面放箭,远程压制,其余的负责冲杀抢劫。老人就地一滚,躲了起来,小女孩哭着跟上。 张良和随行的御医夏无且一起坐在后车,铁锤兄跃跃欲试,奈何张良没发话,他只能先护着张良和夏无且先下车,留在车中,太容易被箭矢射中。 这时,簌簌声响中,枝叶被分开,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男子钻出密林,瞧见这边的情况,不但没跑,还冲上前,握着一把豁了口的刀,试图保护看起来最弱小的张良。 赵琨一直关注着张良那边,发现中年男子的手臂偏短,跟身体的比例不协调,但功夫很俊。绝不是普通的流浪汉。可惜伤得不轻,严重影响了发挥。 尉缭抬手,远远地扔出去一只小瓶子,落地直接摔碎,腾起大量粉尘烟雾,顷刻之间就放倒了那七八个弓手,解除了被箭矢洞穿的风险。 赵濯、蒙毅迅速反应过来,拔刀杀过去。 秦王政带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高手,几乎是压着对方打。 尉缭和赵琨一左一右守在秦王政身边,寸步不离。 赵琨让朱家去帮蒙毅。 他观察地上躺的老兄,这些人个个面色发青,呼吸困难,明显的中毒症状。他看向尉缭,小声问:“师父还擅长用毒?” 尉缭谦虚道:“会一点点。这是徐师兄练废的药,扔了可惜,就给我带着防身。” 赵琨恍然大悟:“徐先生啊,那没问题了。”徐福搞出什么东西都不奇怪。 朱家:“不是我说,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心啊,多少人都是被老弱妇孺骗停马车,然后连人带车都没了。老车夫应该都听过。” 秦王政的车夫默默地低下头,他一直驾驶秦王专用的豪车,这辈子还没遇到过打劫,也没听过。要不怎么说行万里路,见天地之开阔,见人心之莫测呢? 一边倒的战斗很快就结束,只有蒙毅和另外两名郎卫带了点轻伤。 赵琨确认蒙毅并无大碍,就去感谢那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中年男子。蓦然对上一双被几缕乱发遮挡却依然凌厉的眼睛,赵琨心中咯噔一下,仿佛感觉到了凝重的杀气。但对方帮了忙,他还是压下心中的惊悸,大大方方地行礼道谢,从袖袋中摸出伤药,递给对方,说:“止血散,止血消肿生肌,治疗外伤有奇效。”这是徐咨为赵琨准备的应急药品。 中年男子说了一声“谢谢”,嗓音嘶哑得厉害,像是干枯得要冒烟。 赵琨解下水囊,双手奉上,又得了一声“多谢”。 张良发现中年男子身上带伤、精神疲惫,状态已经很不好了,连忙说:“表兄、恩公,你们这样谢来谢去不累啊?不如坐下来,先疗伤吃东西,休息休息。敢问恩公怎么称呼?” 第186章 中年男子目光微闪,撒谎道:“在下林繓。” 其实他就是李牧,押送他的士兵为了防止李牧手下的军队劫囚,特意选择走小路,李牧被丢在野林子里,身无分文,寸步难行,伤重昏迷的时候,还险些被野狼给啃了。听闻赵王迁被俘,他的心情相当复杂,悲凉还要多过怨怼。 眼下邯郸已经被秦军占领,李牧这个身份不方便透露,他还有一个名字叫李繓,所以干脆化名林繓,先跟这些人走上一程,蹭车、蹭饭、养伤。 秦王政让夏无且优先为林繓治疗,他伤得最重。 可是林繓听见秦王政说话,却突然警惕起来,“你们是秦人?” 考虑到大家的身高、气色,就算扮成普通百姓也不像,所以他们一行人伪装成了游学的士子。车上带了许多书,一路上都以书生自居。 赵琨道:“林兄,我们算是秦人,结伴游学,路过此地,顺道去邯郸看一看。” 他说着,看向张良,“表弟姬良是韩人,哦不对,是颍川人。” 姬良说的是洛阳雅言,标准的清雅公子音。李牧感觉这话的可信度很高,而且姬良和他表兄的气质确实像读书人。 离邯郸城越来越近,沿途各处城邑、乡镇、驿馆都张贴着安民告示,还有士兵负责宣传,请出逃的赵国百姓尽快回家。秦王政有令,秦军不得屠城,不得扰民。秦法会保护每一个百姓的人身安全、财产安全。但是需要大家配合秦国官吏,进行人口登记,尽快加入秦国户籍…… 王翦并没有尝试收服人心,每一项惠民政策,都是以秦王政的名义。秦王政非常满意。论功行赏,封王翦为武城侯,他的儿子王贲被提拔为将军,负责带兵与魏国的军队对峙。 王翦对李牧的遭遇很是同情,派人将邯郸一带张贴的,关于李牧的通缉令都撕掉。所以他们一行人进城的时候,虽然有赵国百姓认出了李牧,却没声张,赵琨他们依然还蒙在鼓里。 秦王政让士兵在邯郸城外挖了一个大坑,将当年欺辱过他母家的人都活埋了。 赵琨没劝,虽然这段经历,秦王政一个字都不曾提起,但看同样在赵国当过人质,被折腾的满身伤病的子楚就知道了,以秦赵之间的仇怨,秦国质子在邯郸不会好过。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随行的李牧虽然不在场,只陪着赵琨、张良满城溜达,也已经猜出秦王政和赵琨的身份不简单了。别的不说,像赵濯、朱家、铁锤兄那样的护卫,是一般的士族养得起的吗? 第121章 李氏家族 进城第一天,李牧陪赵琨去了城中最大的集市,发现粮价暴涨了几十倍,高到离谱,百姓根本买不起,邯郸的贫民区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饥荒。 护卫排队去买粮,买回来才发现卖这么贵、还限量供应的粟米,居然是生虫发霉的陈粮。 赵琨打开腰间的鹿皮小囊(包),取出一只由整块的黄檀木雕琢而成的小匣子,匣盖边缘有凹陷的弦月图案,方便开启。赵琨打开小匣子,取出狼毫小笔一支,墨斗一个。撕下一片衣袖,匆匆写了几行字,绑在一只名叫花朝的海东青的爪子上,对它说:“去找大侄子。” 只隔了半个时辰,就有许多官差出动,清查各处粮仓,发现邯郸并不缺粮,是奸商哄抬粮价,集市的几家高价粮铺都被官府查封,开始平价出售粟米、小麦。 之后的两天,除了必要的休息,赵琨随时带他们四处闲逛,王城东面的官署、南面的公卿贵族聚居区、北面的贫民区等等都走遍了。发现不少问题,花朝来回送信,官府很快就会做出相应的调整。秦军不再劫掠富户、百姓也不再出逃。 邯郸一带渐渐恢复秩序。 虽然赵琨打扮得就像一个家境富裕的布衣士子,但李牧绝不相信这些都是巧合,赵琨一定是可以影响官府决策的人。但看他的年纪,应该不是秦国高官,难道是宗室? 李牧甚至起了一个念头,假如他劫持赵琨,有没有可能让秦国的官吏、将领都投鼠忌器?放他一路畅通无阻,收拢溃兵,去代地投奔代王嘉? 然而,路人议论李牧究竟有没有通敌叛赵?赵琨气呼呼地跟路人吵架,说李牧北逐单于,破东胡,灭澹林,是为国为民的英雄。赵王迁就是因为不信任李牧,冤枉良将,才把自个儿搞成阶下囚的。不然赵国还能再撑几年,就算打不过,也不至于跑不掉。 他们在酒肆歇脚的时候,鱼龙混杂,很多人都是一边吃喝一边聊天。李牧听到了一个让他几乎失去理智的消息——他的亲属都入狱有一段时间了。赵王迁铁了心要杀他,也没打算放过他的家族。 “李将军两次击退秦军,大王怎么会怀疑李将军?” “这你们就不知道了,李牧的祖父是秦国的御史大夫李昙,李昙的儿子李崇、李玑,一个是陇西李氏的始祖,另一个曾经是秦国的太傅,也是李牧的生父。说起来,攻打代地的那个秦将李信,据说是李崇的孙子,跟李牧都是一家子呢。” 李牧的眼睛,一下就红了。他冲过去,一把揪住那个将他当成谈资的纨绔少年,“你说清楚,柏仁的李云、李齐都已经被缉捕入狱?”李云和李齐是他弟弟。至于儿子,根本不用问,都在邯郸,他出事,一个也跑不掉。 纨绔少年陡然被揪住衣领,吓了一跳,去掰李牧的手,却掰不开,于是说:“松开,这是上个月的事了,你才听说?” 第187章 赵琨饭也不吃了,凑过去问:“关在哪里?” 纨绔少年的目光落在赵琨腰间的佩剑上,又悄咪咪地看了看朱家和铁锤兄,压低声音道:“你们不会是想劫狱吧?” 赵琨也压低声音:“自然要将人救出来。你不会不敢说吧?” 纨绔少年:“你才不敢!在廷尉诏狱,早就没人管了,秦军逼近,很多官员都举家逃亡。四天前,邯郸城破,廷尉府的人都快跑完了,李牧的三个儿子两个弟弟没得吃,没得喝,说不定已经……” 赵琨感觉还来得及——得到三路秦军即将在邯郸城外会师的消息,秦王政就从咸阳出发。王翦攻破邯郸的第二天,他们就到了。廷尉府的狱卒也不会频繁地给囚犯送餐送水,一般是一次送够一两天、甚至三天的量,至于饭会不会馊,不再他们会考虑的范围之内。所以李氏族人断粮的时间应该还没有达到人体的极限。 赵琨不再废话,直接狂奔到酒肆外边的拴马桩前,也不管是谁的马,解开缰绳骑上就跑。马主人要追,被张良叫住,给赔了钱,说:“不会丢的,明日这个时间,我派人将你们的马送回来。” 话音未落,朱家、李牧各自牵了一匹马就追上去。章邯赶着赵琨的马车,跟在后边。 张良和铁锤兄对视一眼,将酒肆的粥汤类的食物都买下来,又借了些陶罐、瓦罐、酒囊,灌上汤羹、粟米粥和清水。李氏家族人丁兴旺,怕不够他们充饥的,又高价买来食客的水囊、酒囊,也都灌满。装了满满一马车,向廷尉府赶去。 赵国的官府还处于瘫痪状态,赵琨出示了印信,守门的秦兵立即放行,诏狱里边没几个狱卒,许多天没人清理的牢房散发着堪比生化武器的异味。赵琨直接拿出一袋金珠请人带路,很快就找到关押李氏族人的牢房。 李牧的长子李汨、次子李弘还能自己走出来,小儿子李鲜年少,断水断粮三日,已经昏迷。女眷的状况更惨。赵琨的马车刚好派上用场,将已经昏迷的人送去医馆。随后,张良送来装着水和粟米粥的酒囊,分给李氏的族人。尉缭教过张良,饿了太久的人,肠胃极其脆弱,直接吃干饭、硬菜容易损伤肠胃,甚至导致肠道破损危及生命,要先喝点粥养一养。 邯郸最好的医工都被请来救人。甚至还有秦王政身边的御医夏无且。 这一下,不用赵琨说,李牧也知道他是谁了。 “滋滋!” 随着烤肉上的油脂滴落,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烤羊肉串爆发出来的辛香弥漫在空气中。 赵琨熟练地握住竹签子,将架子上的烤串又翻了一面,均匀地洒上自带的孜然辣椒粉,烤到外焦里嫩,分给同伴,“快试试我调的这个味儿。” 头两串给朱家,又拿两串递给李牧……最后才分给张良。 李牧略微诧异,他还没见过哪位宗室公子亲手烤肉,还先给护卫吃的。然而除了他和那个拿大铁锤的兄弟,其他人都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显然不是第一回。 第122章 李牧入秦 朱家几口就将大串烤肉吃掉,意犹未尽地看了一眼赵琨手中的竹签。 李牧食指大动,却忍住了大快朵颐的冲动,并没有立即开吃。他的小儿子和侄子没心没肺地在旁边追逐打闹,争夺玩具,一副不知愁的孩童模样。长子李汨倒是稳重一些,似乎意识到他们父子正面临着是否要归降秦国的艰难抉择。 铁锤兄很是不服气,刚才他跟李牧比武,轻松获胜,本以为可以扬名,至少也能让赵琨高看一眼。谁知赵琨却没有一句夸赞,将烤肉递给他的时候,仍旧连他的姓名都叫不上来。还跟张良聊天,说将军不一定要武艺高强,战场上需要弓兵、骑兵、步兵、车兵等多兵种相互配合,协同作战,少数几个高手决定不了胜负。优秀的将领,关键还是要看统兵作战、运用兵法的能力。李牧是智将,不输于古今任何一位名将,他亏就亏在赵国的国力太弱,粮草补给供应不上。 这些道理张良都懂,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因为赵琨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说给李牧听,让李牧宽心的。 李牧突然被赵琨一顿夸赞,耳朵尖都红透了,望着赵琨的眼睛问:“秦赵敌对,镐池君救我族人,对我礼遇非常,想得到什么呢?” 赵琨没想到李牧说话如此直接,将竹签交给张良,让他继续烤,用帕子擦了擦手,说:“以后就没有赵国了。‘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1’大秦势必一统华夏,然而这些年华夏内乱,四夷(东夷、南蛮、西戎、北狄)未平,北方的戎狄、匈奴逐渐繁衍壮大,人数已经超过十万。我听闻匈奴单于治下,六岁的小儿就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妇女也能挽弓搭箭,全民皆可战,且对华夏虎视眈眈,这是真的吗?” 说到这个,李牧最了解情况,他仿佛陷入某种回忆,过了几秒,才回答道:“匈奴小儿自幼骑羊骑马,用弓箭射杀鸟和鼠,稍微大几岁,就开始捕猎狐狸和野兔,当作加餐。少年、壮年个个弓马娴熟,妇女也随身佩戴弓箭,披甲上马就相当于骑兵。确实是心腹大患。” 赵琨一揖到地,诚恳地说:“华夏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希望李将军能助大王北击匈奴。免得匈奴南下牧马,后世子孙被迫披发左衽,华夏衣冠南渡。” 来自游牧民族的威胁,并非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当初孔子就说过:“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如果没有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帮助燕国防御山戎,帮助宋国、卫国驱逐北狄、匈奴,我们恐怕要像蛮夷一样披散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 第188章 如果赵琨要求李牧归降秦国,任凭差遣,李牧还会犹豫一番。但秦赵之间的仇恨,跟灭族之祸相比,可以暂且放一放。他沉吟片刻,说:“事关重大,不知能否容在下与族人商议过后,再面见秦王?” 赵琨点头:“可以。”李牧虽然没有松口,但愿意拜见秦王政,就还有得谈。 秦王政有个特殊的癖好——收集战利品。他让秦墨的现任首领小相里氏将韩国、赵国的王宫都复刻下来——在咸阳修建一模一样的宫殿。还下令,将原本属于韩王、赵王的美人、钟鼓、鼎鼐全部清点出来,运送到咸阳宫殿群中安置。 小相里氏遇到了困难——赵国最有名的一座宫殿是赵武灵王下令建造的丛台,丛台的设计图画在绢帛上,由于帛书保存不当,被老鼠啃了两个洞,有一座观星台、两座阁楼的尺寸都没法看见了。 小相里氏急得团团转,他比较擅长偃甲术,建造宫殿这种事,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好像在地上立一根腿骨,就能算出来建筑物的高度,然而小相里氏学艺不精,死活都想不起他爹以前是怎么计算的。老爹每次遇到困难,都喜欢跟镐池君讨论,小相里氏决定也向镐池君求助。 赵琨让朱家站在阳光下,测量出朱家的身高和影子长度,又让小相里氏去测量观星台的影子……最后,不需要赵琨动手,张良就计算出观星台的高度。 故地重游,秦王政暂时居住在丛台,幼时的记忆陡然浮上心头,让他攥紧了拳头。虽然活埋了仇人,但心底的沟壑似乎并没有被填平,仍然会时不时地将他拖入深渊。 他推窗远眺,恰好就瞧见赵琨拿着一把尺子,在跟小相里氏说着什么,小相里氏一脸崇拜。 瞧见那道熟悉的身影,秦王政感觉心中的烦躁少了几分,他让宦官去催一催小叔父,快点过来,别磨蹭。 赵琨一进门,先被各有千秋的美人、美人耳边摇曳的明月珠坠子,以及满殿的珍宝闪了眼。 任何时代,顶级工匠的私人订制,总是能秒杀一切大牌奢侈品,唯一的缺点就是稀少。 秦王政笑道:“最上等的都在这里了,请小叔父先挑。” 赵琨心说:大可不必,明月珠就是夜明珠,一种富含发光稀有元素的矿石,不仅会发出美丽的荧光,没准还带辐射。珍爱生命,还是远离这些饰品比较好。 至于美人,就算赵琨一直都在争取入乡随俗、和而不同,却也没有把大活人当成物件,别人送他就收下的习惯。 他摆摆手,“我要韩王宫的藏书,抄录一份入国子学。”其实赵王宫的藏书他也很惦记,只不过不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秦王政太清楚赵琨喜欢什么了,哈哈一笑,十分豪爽地说:“赵王宫的藏书,也派人抄一份给小叔父。再领一百个美人,莫要推辞,小叔父不好这一口,难道门客也不爱美人吗?”还有许多小物件,比如凤鸟纹金带钩、龙纹玉带钩、玉璧、南珠、象牙、玛瑙、齐纨鲁缟,秦王政懒得提起,直接让内府的官员挑最好的,送去赵琨的住处。 赵琨听到前几句,一阵狂喜。听见后几句,眼珠一转,笑眯眯地说:“那微臣就收下,多谢大王厚赐。”他缺人,男女不限,这些美人大多都识字,稍微培训一下就能替他管理各种小作坊。他手底下单身的门客那么多,给众人增加一个迎娶美娇娘的机会,对双方来说都是好事。不过,本着自愿的原则,赵琨还是让宦官去问一下,不愿意去镐池乡的人,不强求。 他陪秦王政用餐,吃到七分饱,顺便提了李牧的事。 秦王政决定先带赵琨去一个地方,再接见李牧。 那地方跟丛台隔了两条街,步行不到一刻钟,看起来像一座有些年头的驿馆,也可能是规格不高的旧宫殿。北面的小院,四面高墙,采光很差,木质的墙壁斑驳陈旧,有许多霉斑。随处可见散落的物品,砖缝里还浸染了一抹近似于黑色的暗红。 赵琨感觉大侄子的情绪不太稳,将人牵到阳光能照到的地方,轻声细语地问:“怎么啦?” 或许是受不了强光,秦王政闭了闭眼,小声说:“九岁那年,父王派了一个新的质子代替我,我才得以回到大秦。听王翦说,城破的时候,愤怒的赵军冲进这座质子府,乱刀砍死了秦国质子。” 赵琨怔了一下,一把抱住秦王政。看史书,好像子楚(异人)和秦始皇回国都挺顺利的,其实吕不韦带子楚逃出邯郸,至少用了五百金贿赂守卫。一路上也是步步艰险。秦国质子稍有不慎,就是被砍的结局。 他拍一拍大侄子,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横扫六国以后,再也不用交换质子,将来不会再出现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政儿可以定个规矩,比如大秦不为质、不和亲、不纳贡,哪个不服,就上红衣大炮轰哪个!” 火铳也可以安排上,早日打穿楚国。 秦王政被赵琨逗乐了,抬手捋了一下赵琨头顶的呆毛,那一小撮碎发非常顽强,只要不用玉饰固定,风一吹就会翘起来。连撸两下,依然翘着。 赵琨不满地龇牙:“再摸头,信不信我咬你啊?”他装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秦王政唇角微扬,毫不客气地将赵琨的头发揉乱,心情大好。当天晚上接见李牧的时候,也不计较李牧不拜,直接凭借风度和胸襟折服了李牧。考虑到李牧身上还有伤,秦王政安排他先去水上乐园休养一两个月,任命李牧的长子李汨为中大夫,负责收拢赵国的溃兵,一同归顺秦国。 第189章 李牧早就听说过八卦城。虽然赵琨一再强调那是水上乐园,但他还是觉得八卦城比较顺口。 张良带着李牧和他的儿子李弘、李鲜去看长颈鹿,这是胡商从遥远的孔雀王朝运来的珍惜动物,再往里走还有狮子。 李鲜瞧见别的孩童投喂傻狍子,就闹着要去喂长颈鹿。 管事不允许游客采摘树叶、杂草给动物吃,据说容易导致动物生病、中毒。李牧只好买了一包“饲料”——十几根细细的胡萝卜,已经清洗干净,用桑皮纸包着,看起来十分新鲜,足以勾起人的食欲。李牧曾经出使秦国,在宫宴上吃过这东西,脆生生的,水分足,细品还带一股子清甜滋味。 然而桑皮纸上有几行小字:可以投喂园区内的任何动物,但是不建议投喂自己以及同伴。 李牧:“……” 在儿子李鲜,以及长颈鹿期盼的目光中,李牧拈出一根胡萝卜,嘎嘣一声,一口就咬掉了小半截。 第123章 乖徒,有人想你了。 四周的人都朝这边看过来。 张良稍微站开了一步,想假装不认识李牧。然而下一刻,李牧将装着胡萝卜的桑皮纸包伸到他面前,笑吟吟道:“少年郎,来一根?” 出于礼仪,张良拿了一根。动物园区的饲料,搞得还算干净,吃一点也无妨。还有人买了雉鸡和小白兔却不去喂狮子,而是带回家自个儿解馋,据说比西市卖得便宜。 纸包上会有那种提示,就是因为赵琨也这么干过。而且更过分,他先拿胡萝卜把小鹿勾搭过来摸耳朵,然后让小鹿眼巴巴地看着他吃。水上乐园的合伙人甘罗都看不下去,特意写了提示语,印在桑皮纸上。 也差不多到饭点了。张良让小厮去美食街买了十几个驴肉火烧回来,用小刀将胡萝卜削成条,夹在火烧里,分给李牧和李鲜。李家人胃口好,单李牧一个人,就吃了八个火烧。 有一只乌鸦将杏核丢在路上,等车轮碾碎杏核,就飞过来吃杏仁。 张良觉得十分有趣,跟这只乌鸦分享了驴肉火烧。 隔了一会儿,那只乌鸦又飞回来,衔来一小串红彤彤的野果,丢在张良的脚边。 张良眨眼:“鸦兄,这是给我的吗?” 乌鸦用啄把果子衔起来,放得离张良更近了。 张良缓缓捡起那串果子,长得像小苹果,但只有樱桃大小,果柄细长,看着非常漂亮,闻起来有浓郁的果香味,不知道能不能吃。 尽管他弯腰的动作很轻,乌鸦还是被吓到,警惕地飞开了一段距离,但并没有走远。 张良将果子揣进袖袋里,准备带回去让表兄看看是什么植物的果实。他又掰下一小块火烧,投喂乌鸦。表兄说过,乌鸦是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果然很通人性,就像一个会飞的毛孩子。 赵琨半掩着唇,打了一个喷嚏。 尉缭斜倚着几案,打趣道:“乖徒,有人想你了。” 咸阳县衙的公务已经交接完毕,从明日开始,就要去新的官署报到。赵琨将书案上的墨玉笔托、狻猊镇纸之类的私人物品收入囊中。 一听“乖徒”这两个字,他就感觉尉缭又没好事,“说吧,又捅了什么幺蛾子?是把韩信带丢了?还是又跟徐先生吵架了?”韩信和徐福的儿子徐冈都在尉缭这里学艺,然而尉缭带小孩极其不靠谱,经常出门的时候是一大两小,回来的时候,就他一个人,孩子什么时候跟丢的,他都不知道。万幸就在水上乐园的范围内,就算一时找不到,韩信和徐冈也会租车回来,然后让车夫找家中的老仆收钱。 尉缭干咳一声:“这回都不是,大王可能在生闷气,我惹的。一会儿乖徒进宫悠着点。” 赵琨:“……” 尉缭稍微解释了一下,现如今的局势,赵国的代王嘉与燕太子丹勾勾搭搭,即将结盟。魏国收留了韩国、赵国的残余势力,对秦国的边境发动了袭击。 尉缭给秦王政的建议是:刚好有了攻打魏国和燕国的借口。给王翦增兵,让他北上讨伐燕国,一定要速战速决。王贲依旧负责对抗魏国,另外南郡也要加强战备,因为灭韩、灭赵的消息一旦传开,天下震恐,楚国很可能也会参战。荆楚的将领如果要攻打秦国,一般情况下,第一个目标会选南郡。 商量这些事情的时候,君臣之间的气氛比较融洽。坏就坏在正事说完,尉缭又多嘴,他向秦王政求一个恩典——派兵看守信陵君的墓地,避免在战乱中被破坏。 另外,信陵君还有个孙子,名叫魏无知,也算是尉缭的弟子,他想保这个人。 就在这时,宫里的宦官来传话,秦王政有请镐池君。 第124章 提前报备 作为都城,咸阳一直都在扩张,十年前还处于城池边缘地带的兰池陂,现如今也属于繁华区域了。 秦王政让相里氏设计了兰池宫,满怀期待地要在兰池陂挖一个大池塘,引渭河之水入兰池宫,将来跟尉缭在这里泛舟垂钓,顺便观赏天鹅与仙鹤之类的水禽。 丝毫看不出才跟尉缭闹过不愉快。 然而宫殿中的气氛不对劲,宫女和宦官一个个噤若寒蝉,扶苏在台阶下张望,不敢靠近。 赵琨修长干净的手指勾着雕花食盒,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开口让扶苏跟上。而是独自走过去,默默地打开食盒,准备拿小甜点投喂秦王政。 第190章 鼎中香篆燃烧,秦王政冷峻的轮廓隔着袅袅轻烟,越发显得英俊深邃。他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微微低头,就着赵琨的手吃了一块绿豆糕。 扶苏回头看了一眼,也退出殿外。 赵琨轻声细语地问:“有没有感觉好一点?” “尉缭都告诉小叔父了?”秦王政没有放过赵琨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替他取出手帕,擦掉指尖的点心渣子。 赵琨也不隐瞒,实话实说:“是啊,师父就是缺心眼,其实一只脚迈出门槛便开始后悔。家也没回,直接跑到县衙,打发我这个徒弟给他求情呢。” 秦王政轻笑一声,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一开始怒气上头,跟尉缭先生吵了几句。转念一想,他至今还护着信陵君的后人,说明他重情重义,并不像表面上那般逍遥无碍,没什么牵挂。我成全他的心意便是。” 赵琨原本也不担心这个,大侄子对尉缭是很宽容的,之前逃跑都没治罪。毕竟高处不胜寒,君王其实都非常孤独,文武百官总是小心翼翼、各怀心思,就连儿子、枕边人都得防着点,身边几乎没有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日常遇到什么事,无论是开心还是难过,能分享、能倾诉的对象寥寥无几,他算一个,尉缭也算一个,自然与别人不同。 赵琨在秦王政的身旁坐下,“确实,重情重义,最大的爱好就是美食。郭开收下秦国使者的贿赂,祸害赵国的时候,师父在水上乐园吃吃喝喝,郭开即将成为秦国的上卿,师父还在我这里蹭饭。这样的人坏不到哪里去,让他如愿也好。” 秦王政心知肚明,尉缭这是压根就不怕丢官免职,才能如此逍遥。至于郭开,他虽然信不过这个吃里扒外的卖国贼,但为了让齐国、楚国的叛臣安心地为秦国办事,得树立一个榜样,所以必须赏赐郭开,还得大方一点,给高官厚禄。 果然,赵琨继续道:“师父还说,他布衣的时候想当官,当了大官又怀念年少时在魏国大梁城的自在悠闲。总是追思已经逝去的美好时光,总是憧憬未来,今日跟王上吵架,才忽然发觉,其实他早就喜欢上咸阳这个地方。当下的生活,才是最应该用心体验的。当初给他机会证明自己的信陵君,早已离开,那种遗憾延续至今。所以他以后要多陪伴亲友,只活在当下,少留遗憾。眼前小徒弟耍赖的瞬间、闻到风中带着蔷薇花香的瞬间,又何尝不会由片刻组成永恒?对了,政儿吃了没?” 秦王政若有所思,尉缭先生终于想通了,可喜可贺。他摇头:“没吃,等小叔父一起。” 说话间,菜肴一道道端上来。秦王政颇会享乐,用餐的时候,还要让乐师现场演奏。 饭后,赵琨一边煮茶,一边跟大侄子聊天。 大侄子有过被权臣吕不韦的阴影笼罩的少年时代,所以将大权牢牢地抓在手中,哪怕现在势力最大的昌平君已经被贬谪,现如今右相是隗林,左相是王绾,大侄子也不敢放权,不是不信任两位先生,而是不想再被相权掣肘。 然而灭韩灭赵之后,秦国的疆域又扩大了许多,什么政令都要亲力亲为的结果就是化身为工作狂魔——每天都加班加点,不批完三十公斤奏疏都不睡觉。 才放下筷子,大侄子又拿起笔,去翻竹简了。 赵琨感觉君王真不是人当的,骡子都不带这么连轴转,昏君除外。他替大侄子倒了一杯花茶,提醒道:“纸张是不如竹简耐折腾,但竹纸写个奏折真的没问题,还易于存放,不占地方,王上不考虑一下吗?” 秦王政头也没抬,说:“那就试试。” 话音未落,他的手突然顿住,廷尉李斯奏报了一桩大案——原赵国丞相郭开,贪污受贿多年,算得上邯郸首富,这次郭开举家入秦,竟然带着八十九车财宝、物品。在荒郊野岭吸引了一群盗匪,惨遭劫财害命。东西被抢走,郭开人也没了。 当地的县吏无法破案,上报到廷尉府。李斯的属下还在追查,但前几天下雨,湮灭了道路上的痕迹,线索十分渺茫,估计会变成一桩悬案。 李斯只好上疏请罪。 秦王政忽然问:“郭开得罪过什么人?” 赵琨:“……” 那可太多了,但凡是赵地的热血爱国青年,都不可能对郭开有好感吧?不过要闹到不死不休的程度,似乎也没有几个,其中以原本不想投降,却被郭开给坑到别无选择的赵国官员李牧、司马尚、任嚣为最。 任嚣虽然不出名,却也颇有才干。建立了南越国的南越王赵佗,就是跟随任嚣南下攻打百越,在任嚣病故以后,接了他的班,统治岭南81年。李牧虽然在水上乐园,但他的弟弟,也具备作案动机和作案能力。 赵琨轻咳一声:“不太好说,很多能人都不待见他。” 秦王政想了想,李斯虽然没有丞相之名,却已经承担着一部分丞相的职责,跟小叔父一样,是他的左膀右臂。为郭开的案子治李斯的罪,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下令抚恤郭开的家人,清剿各地的贼寇,避免类似的事件。让郭开的长子继承上卿爵位,来咸阳赴任。 秦王政继续翻竹简,下一封奏疏居然是关于小叔父的——左相王绾担任御史中丞的时候,负责监察百官,他调查的最后一个案件是韩国间谍案。主犯之一的郑姬已经被禁足,王绾审问郑姬的心腹,得到了一些不知真假的证词,指认萱姬最初也参与了这件事,后来突然退出。由于缺乏有效的证据,所以没有人敢去搜查镐池君的府邸。王绾请秦王政下一道搜查令。 第191章 以秦王政对王绾的了解,这件事很有可能是真的。王绾从不说假话,也不会因为赵琨是他的学生,就徇私。 秦王政有些头疼,揉了头太阳穴,问赵琨:“关于郑姬的事,王先生已然查到水上乐园,小叔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又东窗事发了? 赵琨心中咯噔一下,幸亏他早有准备。赵琨厚着脸皮一本正经道:“其实微臣不方便当面说的,都写在信中,早就交给王上了。” 秦王政翻出很久以前赵琨给他的信,展开信笺纸,狐疑地看了又看,终于发现,如果斜着读,对角线上的字也形成了一句话——亲属犯事,已经阻止。提前报备,王上恕罪。 第125章 怎么,舍不得? 赵琨有些心虚地偷瞧秦王政的神色。 秦王政恰好抬眸看过来,叔侄俩的视线骤然对上。秦王政抬手一摁赵琨的头:“小叔父管这叫提前报备?” 赵琨捂着脑袋躲开,干咳一声:“王上就说报了没报?” 秦王政无奈地瞥他一眼,肃然道:“下不为例。” 赵琨乖巧答应:“好的,知道了。” 下次还敢。 秦王政按了按眉心,他最近有点焦虑——上回的邯郸之行,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老将王翦在军中的威望已经达到了可怖的高度,三军将士见到他,无不热血沸腾、欢呼雀跃,仿佛见到了神明。秦王政真正的心腹爱将蒙恬、李信虽然也立了功,却不足以加官进爵。 尤其是李信,他负责攻打代地,久攻不下,赵国的残余势力缓过一口气,拥立了代王嘉,颇有要复国的架势。 这倒没什么,关键是魏国、燕国暗中扶持代王嘉。楚国官方鼓励百姓屯粮,明显进入战备状态。就连一直和秦王政保持友好关系的齐王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跟他互通使节了。 一个处理不好,又要爆发一场诸侯合纵伐秦。 秦王政已经派出使者,带着厚礼去拜访齐国的丞相后胜,希望事情朝着对秦国有利的方向发展,但凡事都要做两手准备,所以秦王政压下心中的忌惮,按照尉缭的备战建议,再次给王翦父子增加兵力。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将蒙恬安插进王翦的军中,好歹有问题能及时发现。 另外,关于燕王的态度,秦王政得到了两份截然相反的奏报,一份是尉缭汇报的,由鬼谷弟子打探到的消息——燕王喜给赵国的余孽送物资,帮助代王嘉(赵嘉)自立,成为燕国的一道屏障,并且积极征兵备战。 另一份是蒙骜的弟弟、蒙恬的叔父、中庶子蒙嘉奏报的——燕王喜被秦王政的威德深深震撼,不敢兴兵抵抗秦军,愿意举国归附,向秦王俯首称臣。待遇嘛,就比照彻侯的标准,贡职如郡县,以食邑供奉燕国先王的宗庙。为了表示诚意,燕王先派遣使者献上秦国叛将樊於期的人头,以及燕国督亢地区的舆图。使者出发的时候,燕王亲自在庭前拜送,让使节转达他的请求。 秦王政将尉缭和蒙嘉的奏疏都挑出来,并排摊开,“小叔父怎么看?” 赵琨瞧了瞧燕国使者的名单,以盖聂、秦舞阳为首。 秦舞阳,刺秦天团终于要集齐了吗? 赵琨蹙眉:“信息太少了,不好揣测。不过根据他俩的为人,臣觉得还是尉缭师父更靠谱。至于蒙嘉,他很可能被燕国的使者欺骗了。” 别的不说,蒙嘉只是一个富贵闲人,当初蒙骜病逝,秦王政为了安抚蒙恬和蒙毅,提拔了几个蒙氏的族人,蒙嘉这个中庶子的官职就是这么得来的,他个人能力其实并不出众,还带一点人傻钱多的既视感。 尉缭做过信陵君的门客、还当过魏国的国尉,执掌鬼谷,十分擅长收集情报。最重要的是: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诸侯的军队,其中很多人都担任要职。所以他的信息来源非常广,不容易被误导。 赵琨的护卫统领朱家算是当代的游侠领袖,振臂一呼,能聚集几千游侠儿的人物,等闲的官员都不敢招惹他。史书记载,项羽手下有一位大将名叫季布,曾多次在楚汉战争的时候追击刘邦,让刘邦险些丧命。因此项羽死后,刘邦便全国通缉季布。季布的求生欲很强,跑到朱家那里寻求庇护,由朱家出面,委托夏侯婴向刘邦求情。最后刘邦看在夏侯婴的面子上,放了季布一马。这说明游侠当到朱家这个份上,是可以直达天子的。然而朱家在尉缭面前是多么的服帖,搞得赵琨都没眼看。 所以尉缭的情报,应该比蒙嘉的更准确。 秦王政深有同感,道:“那就让王翦在燕国的边界屯兵,震慑燕王。不过,燕国的使者也要照常接见。寡人倒要看看,他们想干什么?” “微臣的门客荆轲与盖聂是旧相识。据说盖聂是榆次之地有名的剑客。秦舞阳十三岁就杀人。王上接见他们的时候,请允许微臣和朱家陪伴左右吧。”赵琨不好明说燕国的使者极有可能是刺客,不提醒也不行。荆轲没刺中秦王政,是因为荆轲的武力值不算很高,如果换成盖聂出手,结局还真不一定。 秦王政并不认为两个燕国使者,能在戒备森严的章台宫掀起什么浪花,但感觉到衣袖被拽动,小叔父是真的急了。就点点头:“诺,到时候在王座之下另设一座,小叔父可以带上朱家。” 稀疏月光落在玉阶上。 正事办完,赵琨打了一个哈欠,瞧见卧榻上有薄毯,就抖开毯子盖在身上,揣着手往后一躺。 第192章 秦王政也躺在他身侧,迟疑半晌,说:“我身边缺个得力的,跟小叔父讨一个人,赵高。” 赵琨瞬间睡意全无,下意识想拒绝,喉头动了动,愣是没说出口。蒙恬、李信、王贲、赵濯都派出去了,大侄子身边只剩下蒙毅一个能办事的,根本忙不过来。赵高又是这一批文法官吏之中,学识和表现最优异、做事最拼的一个,这是他应得的机遇。赵琨没有理由挡赵高的前程。 但要说赵高被大侄子注意到,甚至到了开口要人的地步,没有耍心机,赵琨是不信的。 秦王政用胳膊肘捣他一下,笑道:“怎么,舍不得?” 赵琨按下心绪,“没有,明日就叫他进宫。” 半梦半醒到天明,赵琨回到水上乐园。一进门,就瞧见李牧的小儿子李鲜的眼睛红红的一片,还有点肿,似乎才哭过。 他用目光询问张良。 张良压低声音说:“早上听见鼓声,李鲜一个跟头从床上翻起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迅速穿衣束发,抓起弓箭就推门出去,然后发现是相邻的院落,有位纨绔点了齐云社的上门演出,杂耍艺人在变戏法呢。然后他就哭了。李将军(李牧)说李鲜生在雁门关,自幼养成习惯,听见鼓声就以为是敌袭,会进入戒备状态,努力在厮杀劫掠中活着。从未见过百戏表演,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人击鼓只为热闹有趣。” 赵琨轻叹一声,摸着张良的头说:“辛苦阿良,再带李将军他们多玩几天。”作为宗室,他不宜跟武将走得太近,所以让张良出面。 目送张良和李牧父子出发。赵琨将赵高叫到正厅,煮了一壶茶,请赵高坐在对面的高脚凳上同饮,告诉他回去直接收拾东西,早点去宫里任职。 气氛忽然就凝滞下来,一时间,他们相对沉默无言。屋中只有茶水沸腾的声音。 过了许久,赵高斟了两杯热茶,格外认真地说:“镐池君还记得当年吗?那时候奴婢以为会被烧死,烈火浓烟中,所有人都自顾不暇,几乎没人在意一个小宦官的生死,唯有镐池君……” 赵琨根本不耐烦听下去,打断他,哂笑道:“这些年,我有意、无意救过的小宦官,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你不必在意。以你的本事,在我这里确实屈才了。” 赵高难得情绪起伏很大,一把握住赵琨的手,急切地说:“或许对镐池君来说,奴婢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八十个小宦官之中的一个,可是对奴婢来说,这辈子都忘不了殿宇在大火中倾颓,人挤人、人推人、人踩人的时候,在火场中呼吸的灼烫烟气,那种窒息的痛苦,和独自等死却又获救的瞬间。奴婢……” “赵高,既然选择追随王上,就别说了!”赵琨强行抽回手,太过用力,不小心打翻了什么东西。是赵高那一侧的茶杯,他看赵高并没有异常的表情,猜测茶水已经不烫了,就果断转身回到里屋,再迟一点,他都怕自己又改变主意,做点卑鄙无耻的事阻止赵高升官。 滚烫的热茶泼在脚上,赵高一声不吭,望着赵琨关上卧房的门,眼底的光芒如同困兽,手背的青筋都暴起来,呼吸逐渐粗重。 隔了一会儿,赵琨又反应过来,他亲手煮的茶,刚沸腾过,怎么可能不烫?于是他取了药膏,又冲回厅堂中,俯身去掀赵高的衣摆,看他的脚。 第126章 你首先是自由的 赵高呼吸一滞,窘迫地将脚往后收,急道:“使不得!” “别动!”赵琨手臂的肌肉绷紧,用力按着赵高的膝盖,固执地褪下鞋袜瞧了瞧,果然烫红了一片。他脸色有些懊恼,攥紧了药罐。 赵高急忙说:“奴婢自己来。” 赵琨拧开药罐递给他,垂着眼道:“抱歉。” 赵高一边上药,一边偷偷观察赵琨的神色,过了半晌,忽然一笑,“镐池君不怪罪奴婢的背叛了?” 赵琨轻叹一声说:“伯高,你首先是自由的,其次才是我的属官。我从未觉得这属于背叛。‘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将来一飞冲天的时候,对于苍生,尤其是还在艰难困苦中的人,也当怀有善意,就像我当年对你一样,便是最好的报答。” 赵高怔了一下,端端正正地坐好,郑重地说:“奴婢记住了,如果奴婢将来成了祸害,就让奴婢死在镐池君的剑下。” 空气陡然静默下来,赵琨觉得这话不太吉利,微微拧眉望过去。他进屋的时候,随手将佩剑解下来,就搁在几案的一侧。 赵高像往常一样熟练地抽出赵琨的佩剑,细细擦拭保养,和大多数王孙公子的喜好不同,这不是那种又窄又长、华丽的装饰用剑,而是一柄极其锋锐的杀伐利器,既霸气又不失精致。赵高一不留神竟划破了手指,殷红的血珠染在剑刃上,很快就滴落,剑刃依然光洁,反射着冷兵器特有的光泽。 赵高吹着手指,心说,难道要一语成谶?将来真的死在……然而转念一想,他虽然野心膨胀,但秦王政春秋鼎盛,身体还很康健,他有生之年,爬到丞相的位置就算到顶了,又不可能篡位,跟镐池君不会产生不可和解的矛盾,不至于反目成仇。 俩人各怀心思,在彼此的目光中默默地做自己的事,倒有一种和从前一样亲近,毫无芥蒂的错觉,还一同吃了一顿简单的散伙饭——藿菜疙瘩汤、烤肉、凉拌三丝,红葡萄酒。 天气闷热,送走赵高,赵琨心口有点闷,就让岁安去搬一张藤椅,摆在葡萄架下边,袒腹躺着乘凉。 第193章 不多时,尉缭突然闯进来,把他拽起来说:“乖徒,将衣裳脱了。” 赵琨疑惑地瞅着尉缭,仿佛一个满脑袋问号的表情包。然后,他就瞧见徐福也来了,让弟子抬着几大桶还冒着热气的东西,等那些人走近一些,赵琨闻到一股子浓重的汤药味,桶里应该是徐福提前熬好的中药。 徐福解释道:“听说镐池君要会一会剑客盖聂。尉缭师弟特意让在下准备药浴,每次泡一炷香的时间,连泡五天,一身铜皮铁骨,就算被剑砍中了也不容易缺胳膊断腿,再配合内服的药,非常抗揍。” 赵琨:“……” 他干咳一声:“尉缭先生,徐先生,你们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啊?” 尉缭曲起手指,轻轻地弹赵琨的头,“那倒也不是,带个徒弟不容易,刀剑不长眼,预防万一罢了。” 赵琨不再废话,开始脱衣裳。 第127章 这家伙到底向着哪边? 水温偏热,赵琨将身体缓缓没入浴桶中,只片刻,皮肤就被热气激得泛起了粉色。他本能地想站起来,肩头却被压了一下,是尉缭不让。 问题是,哪个现代人会相信泡几次草药就能变得铜皮铁骨啊?就算真的有那种药方子,也会导致人体细胞发生难以逆转的变异,才有可能达到那种效果,未必是好事。 赵琨可怜兮兮地扒拉着木桶的边缘说:“师父,我虽练剑多年,却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搏命厮杀,即将对上盖聂,其实没什么底气。师父将这个药浴说得如此神奇,不会是想哄骗我,让我心中无所畏惧,发挥出最强的实力迎战盖聂吧?” 尉缭挑眉,“这都被你猜到了?真是越大越难忽悠。乖徒,剑术练到你这个境界,继续闭门苦修已经没多少益处,你需要实战。盖聂会是一个很合适的对手。嗯?别跑,这就是普通的舒筋活络的药浴,习武之人经常泡一泡对身体好。内服的药倒的确是徐师兄的宝贝,他行走江湖,招摇撞骗,至今都没被人打死,多亏此药。当年在齐国,徐……” “咳咳!”徐福在一边比划了一个挥刀抹脖子的动作,眼皮一翻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再提那件事我跟你拼了!还想不想从徐家拿药?不是我吹嘘,关键时刻服上一粒,能降低拳脚加身、刀伤剑伤的疼痛感,而且保命有奇效。” 赵琨:“……” 怎么感觉徐福还有什么了不得的黑历史? 赵琨:“谢谢尉缭先生,谢谢徐先生。” 心意领了,然而军事以外的事要信尉缭的,年都能过错。所以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武力不足,装备来凑。在赵琨出生的时候,武林已经变成了传说,因为武功再高也怕枪子。虽说以大秦的生产力还不能制造出十分先进的枪械,但赵琨捣鼓的炼钢厂和各种小作坊已经具备一定的规模,弄一批火铳、鸟铳(火绳枪、燧发枪)是没问题的。据说<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戚继光带领的戚家军就装备有鸟铳1080支,射程能够达到两百步,精度也不错。功能接近于近代步枪,就是口径小一些,击发慢一点,威力有限。 当初打造红衣大炮的时候,赵琨就已经安排了人手制作鸟铳的各种配件,现如今,只要将配件组装起来就是鸟铳的样品。算算时间,东西这两天就会送来的。 不过尉缭对徒弟也是真好。 赵琨目送尉缭和徐福挤在一起,拳来脚往地打出门去,唇角微扬。 尉缭操心得很,已经抬脚跨过门槛,还不忘回头叮嘱赵琨,“最近新郑那边有些异动,徒弟,小心你那些至今仍然以韩人自居的亲戚!” 新郑是韩国的旧都之一,但秦灭韩以后,韩王安连同韩国的宗室已经全部被自愿迁徙到咸阳,过着名为王侯,其实失去自由,只算是高级俘虏的日子。具体说就是饮食、器物、出行的排场等都还过得去,符合诸侯的规格。至少到目前为止,秦王政没有在公开场合给过韩王安这个阶下囚难堪,但他被软禁了,通常只能在一定区域内活动。 韩国故地都改成颍川郡了,还有什么需要当心的?赵琨听得云里雾里,他想问清楚一点,然而尉缭走得太快,一晃神的工夫,已经瞧不见人影。 亲戚……萱姬才被敲打过,应当没那个胆量。难道是张良? 也不怪张良拎不清,其实就算秦国官吏,也还没有习惯把韩赵地区的百姓当成自己人。东周列国之间的乱战延续了两百多年,秦韩赵魏楚燕齐七国的度量衡、钱币、法律、文字、车轨等各自发育,不同的制度几乎涉及到行政、商业、社会治理、手工业等各个重要的领域。在制度上无法兼容的差异,也是战国诸侯彼此攻扞不休的原因之一。 韩赵纳入秦国版图的时间太短了,人心还没有归附。很多人还在为复国奔走。张良正处于热血又中二的年纪,幻想一下辅佐韩王安恢复韩国的宗庙祭祀,立不世之功,不奇怪。 赵琨长叹一声,换了装清水的浴桶,加了两瓶自制的玫瑰露,用花香掩去药味。 沐浴过后,岁安送来一套用冰纨制作的新衣裳给赵琨。是齐国最近流行的款式,质地十分轻薄柔软,穿在身上清凉生风,仿佛自带空调。缺点也十分明显,近看特别透,哪怕叠上三重,仍然能清晰地窥见肤色。不过不出门、不会客,在屋里图个凉快也无所谓。 再从冰鉴之中取一些冰镇的鲜果,简直不要太惬意。虽说秦王政不是那种穷奢极欲的君王,但长夏消暑的需求也和一般人别无二致,所以《周礼》上记载的,周王室为了保证夏天有冰块供应,特意成立的专门管理冰窖的部门——“冰政”,秦国也有样学样,照搬过来。大秦的工匠还发明了一种空心铜柱,里边可以放一些窖藏保存到夏天的冰块给室内降温。 第194章 尽管冰的数量十分有限,基本只供应王公贵族,在黑市上的价格堪比白银,但赵琨这里一向是不缺冰的——他自己就有几十个冰窖,不够还可以硝石制冰,所以用起冰块向来十分豪横,府中人人有份,连门房都能吃上冰镇酥酪。以至于御史们总是上疏弹劾,说镐池君的私生活过于奢靡。 赵琨一想到自个儿就要走马上任御史中丞,成为一部分御史嘴炮的顶头上司,就预感到未来的一段时间生活可能会比较刺激。 他正在思考是怀柔一点,和光同尘大家都好过,还是玩一出“新官上任三把火”,专治各种不服。忽然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敲门的声音。 张良那清浅柔和的嗓音响起,“表兄,得空吗?” 如果是其他人登门作客,又不在办公时间,赵琨这衣裳也不太妥当,八成直接打发了。不过来的是自家弟弟,没那么多讲究,他便摆摆手,示意岁安去开门。 “得空。” 随着门扉敞开,夕阳倾泻进来,大半间屋子都亮了一瞬。张良清澈的眼眸中映着一点温煦的浮光,端着仪态,恭顺地模样给人一种无辜且无害的错觉,欺骗性极强。入座以后,他暗戳戳地瞥了岁安一眼,借着挪动茶具的工夫,在岁安看不见的角度,中指和食指模拟小人走路的姿势顺着梨花木小几的纹理走了几步,从蜷曲的木头纹路内侧移动到了外侧。 赵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让岁安退下。 张良便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抛开礼仪,直接快步走到赵琨坐的那一边,长跪在地毯上,双手牵住赵琨的衣袖,压低了声音:“我得到消息,韩国遗老谋划在新郑反叛。我能将他们的名单列出来,恳请表兄防患于未然,尽快处理他们,避免祸事蔓延!” 他有十分优越的声线,柔和、富有磁性,加上恰到好处地发音节奏,听在耳中极其舒适。 问题是,这家伙到底向着哪边? 这么容易就把那些仍旧忠于韩王安的老臣给卖了? 赵琨狐疑:“阿良,如果我没记错,张氏,包括你和你堂兄,内心深处都是拥戴韩王安的吧?” 张良微微抬眼,随即注意到赵琨的衣裳,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为了大王(韩王),新郑才不能反,不然还有什么借口让秦王政不杀大王?眼下时机不对,新郑叛乱不会成功的。” 赵琨:“……” 你可真够坦诚的。 没错,现如今秦国的主要兵力都在防备燕国、楚国。如果新郑的韩人造反,最高效最简单的处理方法就是快速镇压叛乱,并且杀掉韩王安以绝后患。 第128章 刺头和嘴炮的大本营 这份清醒果决。 果然能够跻身于“汉初三杰”的人物,是有点东西的。舍车保帅,说起来简单,然而一般人身在局中看不清前路,也下不了这种决断。 赵琨一时心痒,将张良拽到坐榻上捏了捏脸,“阿良,大秦的官吏也不都是酒囊饭袋,新郑将乱,有人早就看出了端倪。我尽量周旋,但这件事的结果未必能如你所愿。” 张良眨眨眼,“有人?除了尉缭,不会有别人吧?他应该还没有将实情告诉秦王政。他和王翦有些功高震主了,秦王政其实很忌惮他们。他那么精明,必然已经察觉,至少会宝剑归鞘收敛锋芒一段时间。这种会显得他比满朝文武都能耐的事,太招人妒恨,他多少心存顾虑。” 赵琨正襟危坐,邪气十足地一笑:“既然我知道了,王上很快就会知道。” 张良急道:“可姑母是韩人,表兄身上也流着一半张氏的血!” 赵琨笑颜未变,眼底的光却泛起少许冰霜,“然而我是嬴姓赵氏,秦国的镐池君。” 治理封地、发号施令养出的威严气势无声弥漫,空气瞬间凝滞,张良默然片刻,扯一扯赵琨的衣袖,放软了声音:“表兄~” 赵琨缓缓嘘出一口气:“不逗你了,这件事我真的没法提前做出什么保证。多说无益,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尽力而为。”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镐池君确实不会轻易地给出承诺,张良见好就收,“好的,几时动身?” 赵琨略微沉吟,他现在的官职还没有把手伸到新郑的权利,所以要先去接任御史中丞这个职务,然后以“监察百官”之权前往,就名正言顺了。 “最快也得六天,先到御史府上任。还要参加本月十五的大朝会,陪君上接见燕国使臣。”带上千卫队离开封地也需要大侄子的首肯,不然被举报谋反那乐子就大了。 张良担忧时间来不及,心事重重,没再说什么。直到吃饭的时候,他和赵琨对坐着吃温鼎(火锅)涮鹿肉,赵琨的衣袖在沸腾的汤汁上方晃荡,眼看就要落进鼎中,被张良一把捞住,他们望着对方,低低的笑声穿透了浅白色的雾气。 鹿肉不宜多吃,尤其是血气方刚的青少年,吃了容易燥热上火。第二天赵琨比平常早醒了半个时辰,精神抖擞。穿着改良的窄袖汉服就出门了。离职前,他想再看一眼咸阳县的官办实验田。赵琨曾经走遍辖区内所有适合耕种的区域,每到一处,一下马就先摸土,随后采样,对比了很多土壤的样品,精心挑选土地设立了这些试验田。冬小麦的产量和品质都是这一带最优的,命名为谷神一号。 这个时节谷神一号已经收割,地里轮作了绿豆、胡豆,以及少量玉米、草莓(本土有二倍体、四倍体的野草莓,从国外引进的草莓是八倍体)样品。豆科植物可以固氮养地,增加土壤的肥力。玉米和草莓是不错的经济作物,能为县衙创收。一想到这些试验田要交给别人管理,赵琨就有一种类似于送女儿出嫁的惆怅和不舍。 第195章 天色只微微亮,农家弟子、县衙、乡镇的农官都已经到齐。他们大多是跟着赵琨培育过杂交小麦、甜瓜、种牛的元老,大秦第一批育种专家,最不像官吏的官吏,放眼望去,一律穿着适合劳作的短褐。包括赵琨,他的衣裳样式也像短褐,只是选用的布料更柔软舒适一些。乍一看就是一群农家子早起在地里忙活。 其中一部分人兼职在国子学任教,就像赵琨当年带他们从事农业生产活动一样,他们也开始带学生。高渐离兴冲冲地跟赵琨分享他选育杂交草莓的心得,顺便请教问题——“镐池君,一定要选取未开的花苞才可以杂交成功吗?” 赵琨眨眼:“不一定,气温偏低的季节,很多刚开的草莓花雄蕊和雌蕊都还没有发育完全,不存在自花授粉,完全可以去除花药,用来进行杂交实验。比强行打开花苞更简便。”华夏的野生草莓基因库其实是世界第一,有十几种野草莓资源。后世广泛栽培的草莓品种却都出自国外,在购买红颜草莓脱毒苗的时候甚至一度被小日子卡脖子,赵琨想想都感到窝火,一定要培育出我们自己的优质草莓品种! 清晨气温本就偏低,高渐离主打一个听劝,立即开始实践。他找了一朵半开的草莓花,熟练地用小镊子摘除花瓣、夹断雄蕊将花药剥落,防止草莓自花授粉,再拿细纱袋子包起来防止异花授粉…… 赵琨提着灯给他照亮,不由暗自点头——不愧是我带出来的农业人才,畜牧业、种植业都是一把好手,操作相当专业。 许大早已高升,成为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竟然也来凑趣,他在官场浸染一段时间,学了几分巧言令色,先恭维赵琨一番,又趁机提议:“谷神一号的产量这么高,来年可以加税。每亩地征收十斗谷。”秦作为以农业为主的国家,治粟内史也管理着国家的财政,增加的税收自然都是亮闪闪的政绩。许大似乎都能看到加税以后大王对他的赞许。 赵琨瞥了许大一眼,摇头:“别老在官署、试验田里呆着,多去乡间、地方上走一走。有些干旱贫瘠的土地一亩都产不了十斗米,再增加田赋,让百姓吃什么?” 时下,秦国的田赋(税)已经高到离谱——十税一,还要交每户两百钱的户赋,每人一千钱的人头税(口赋),相当于百姓种地年收入的三分之二都要上交给国家,“收泰半之赋”,导致家无余粮,抗灾能力很弱。要知道,汉朝的文帝、景帝时期是三十税一。明朝永乐帝在位的时期,我国拥有更高产的稻米品种,平均田赋也仅仅是每亩半斗米,当然,江南地区是每亩三斗。 始皇帝横扫六国之后,各地频发的农民起义,跟秦国的重赋税,超负荷徭役肯定是有关联的。 秦国百姓已经承担着历代最重的赋税,不能再加税了!赵琨大力发展轻工业就是为了增加国库收益,为减免田赋打基础。他原本抽时间写了《常见的套种与轮作模式》、《有机肥的简易制作》准备找人带给许大这位治粟内史,再为百姓的粮袋子出一份力的。这时却犹豫了,最终,赵琨将两本农业指导书都交给了高渐离。 高渐离双手接过农书,期待地翻开《常见的套种与轮作模式》——套种可以显著提高田地、阳光、水分的利用率……有趣的驱虫组合,比如番茄与罗勒,秦椒与薄荷、小茴香等香草套种,香草植物的香气可以驱赶多种害虫,根系会释放一些有益物质,促进番茄、辣椒的生长……大葱和豌豆是冤家——葱蒜会释放出一种特殊物质,抑制豌豆的生长,导致豌豆开花少、结荚少,影响产量。 “高助教,你那草莓实验田怎么秃了一块?” 高渐离看得入神,连同僚叫他都没听见。还是荆轲替他回答:“牛羊特别爱吃草莓苗。这不一个没看住,就让农学院畜牧系培育的黑羊啃秃了一小片。别看地上部分直接给吃秃了,草莓根还活着,还能再长出来。可惜农学系有些学生的毕业设计样品被啃光,闹不好今年又不能毕业。为了报复畜牧系的同学,他们把黑羊炖了,大家一起延毕。” 众人为农学生默哀三秒。虽然但是,学出来以后当农官还是很香的,朝廷出一份俸禄,镐池君还额外给他们发高温补助、餐补,以及手套、香皂、洗发香膏等劳保用品,还有实验田的收益分红也相当可观。去年竹纸、芦苇纸、玫瑰精油、香料的分红甚至是俸禄的三倍多,所以他们一直是同僚羡慕嫉妒恨的对象,打理实验田的时候都非常卖力。生怕被调到别的部门,失去这些农官特有的福利。 赵琨笑着拍一拍高渐离,说:“老规矩。” 高渐离狂点头:“属下晓得。由于各地的气候水土不同,所以新品种由各地的农官先在实验田试种,选出最适合当地的高产、早熟农作物,再向农户推广,最大程度降低种植的风险,提高收益。” 眼看快到跟王绾约定的交接御史府的公务的时间,赵琨直接纵马入城,谁曾想都赶到了地方,却被门卫给拦在了外边。因为他没换衣裳,门卫瞅见一个穿着一身短打的人骑马而来,还以为谁家的愣头青居然误闯官署,直接拔了刀。赵琨也不生气,将马背上的包袱取下来打开,露出玄色官服的一角,对门卫说:“来不及了,进去再换。” 门卫不认识赵琨,有些迟疑不定,赶着进官署点卯的侍御史茅焦却是认得他的。 茅焦站在门前含笑拱手,“恭贺镐池君升迁之喜,祝君大展襟怀,鹏程万里。” 第196章 赵琨脸上不见半点喜色,中规中矩地作揖还礼。他对茅焦的印象十分深刻。话说历朝历代的御史府、御史台,那都是刺头嘴炮集中营。作为御史言官,当面骂皇帝只不过是家常便饭,主打一个直言敢谏、不畏强权、铁面无私、百无禁忌。文死谏,武死战。杀头廷杖都不怕,要流美名在人间。 相传明朝的万历皇帝在宫中观赏歌舞,可能是娱乐节目的动静有点大,也可能是万历皇帝兴致高昂唱了一嗓子,突然听见巡城御史的呼呵声,吓得万历皇帝一个激灵遣散了舞乐,说:“我畏御史。” 御史自古就是文官中的战斗机,茅焦更是其中翘楚,以直言不讳闻名天下。 当初嫪毐叛乱,秦王政车裂嫪毐,扑杀了两个弟弟,将母太后赵姬软禁在雍城的萯阳宫。有二十七个大臣劝谏,希望秦王政与赵姬和解,秦王政把这二十七个大臣都杀了。当时秦王政在雍城,赵琨留守咸阳,等他们再碰面,赵琨意识到大侄子的愤怒、失望、伤心,开口劝的时候已经迟了。茅焦是第二十八个站出来劝谏的人。秦王政派使者问他,“你难道没有看见那些因为这件事被杀掉的人的尸体吗?” 茅焦一点也不怵,豁出去答道:“看见了,听说天上有二十八星宿,如今已经有二十七个,再加上我,刚好凑齐二十八之数。” 见过不怕死的,但没见过如此嚣张来找死的,秦王政怒火中烧,让人准备一樽大铜鼎,扬言要煮了茅焦。 第二天茅焦被宣进殿,故意走得非常缓慢。使者催促他走快一点,茅焦说:“我到了地方就要被杀掉,您就不能让我慢点走吗?”就连使者都替他感到悲催。 秦王政按剑端坐,故作气势汹汹的模样,仿佛就等着大烹活人。其实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怒气值早已降低到安全线,再加上前一天晚上的庆功宴赵琨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表示完全理解他,也无法原谅太后和嫪毐的行为,并且劝他不要杀劝谏的大臣,影响不好。所以此时此刻,秦王政已经重新恢复理智,佯装生气只不过在等一个台阶。 茅焦不慌不忙地来到秦王政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说:“臣听说,长寿之人不忌讳谈论死亡,君王不忌讳研究国灭山河乱的原因,人不会因为忌讳死亡而长生不死,国家不会因为忌讳亡国而永世长存。忠臣不会一昧地顺从君王的心意说一些阿谀奉承的话。现在,大王做了一件荒唐的事,如果臣不对大王说明白,就是辜负了大王任命的官职。” 秦王政沉吟了片刻,道:“你想说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茅焦进谏:“秦国正处在以经略天下为大业的关键时期。天下人之所以尊敬大王,也不仅仅是由于秦国的国力强盛,还因为大王是英明的君主,深得人心。现在,大王流放软禁太后,难免会传出不孝的名声,杀害进献忠言的臣子,是夏桀、商纣之流的暴君的作为。如此的品德,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天下人听说这件事以后,难免离心离德背叛秦国。臣实在为大王担忧啊!” 茅焦说完,直接解开衣裳走出大殿,伏在殿下等待被行刑受死。 他如此行事,让秦王政大为震撼,也深觉他的话在理,不能让流放母亲的坏名声破坏了一统天下的大业。于是,秦王政走下台阶扶起茅焦,亲自将赵姬迎回咸阳,依旧安顿在甘泉宫中。 这事被写入了《战国策》,然而史料没有记载的是——劝谏被杀的那二十七位老兄,有十九位都是御史。茅焦进谏的时候,还让族人抬着棺材在章台宫外等候,引得公卿百官纷纷驻足看热闹,七嘴八舌地议论。此人很会造势。秦王政都被他气笑了。 御史府是什么风气由此可见一斑。 作为茅焦这位侍御史的顶头上司,赵琨颇为期待他的表现。 茅焦考虑到赵琨初来乍到,对这里不太熟悉,主动提议为他引路,边走边介绍:“咱们御史府的同僚,最是团结和睦好相处的。” 话音未落,只听“嘭”的一声,一个同样穿着侍御史官服的胖子从敞开的雕花木门里边摔了出来,滚下几层台阶,仰躺在地上,胸口赫然有个清晰的灰脚印。 赵琨疑惑地看向茅焦,用眼神询问:这就是你说的“团结和睦”? 第129章 赵琨:不能佩剑上殿?没问题,我佩鸟铳。 茅焦有些尴尬,捋着胡须轻叹一声:“从前是挺团结,无论弹劾哪个都是一起上。这是新来的郭御史。” 茅焦说着,忽然压低声音补充道:“就是郭开的长子郭超,他跟几位来自邯郸郡、巨鹿郡的同僚有些私人恩怨。” 赵琨懂了——秦灭赵以后,将占领的赵国土地也纳入郡县制管理,新设立了邯郸郡和巨鹿郡。话说御史府正好空缺了十七个职位,补进来好几个原先属于韩赵的官吏。某些来自赵国故地的御史,对于郭开逼走廉颇、李牧,出卖赵王换取荣华富贵的行为是很有看法的。平常遇见,故意嘲讽挑衅郭超几句,然后顺势将口角冲突发展为拳打脚踢一点都不稀奇。 赵琨提起郭开这种卖国贼也十分想唾一口,然而作为这些侍御史的顶头上司,赵琨绝不能放任职场霸凌,默许别人孤立、殴打郭开的长子郭超。因为对秦国来说,郭开是有大功的。而且郭开在前往咸阳赴任的路上被劫杀,如果郭超再出点什么事,这让齐、楚、燕、魏的投降派大臣怎么想?会不会因此心存疑虑不敢投奔秦王了? 第197章 “奸臣之子,我等耻于与你为伍!” 屋中的几个人骂骂咧咧地追出来。 郭超或许是被踹得狠了,一时之间爬不起来,神色却颇有几分硬气,仰面嗤笑一声,说:“这好办,你们可以辞官啊。一群蠢材,什么是奸臣?什么是忠臣?无非是君王犯了疑心病,想处置功臣,又不愿意担上坏名声。这时候就需要一个奸臣跳出来进谗言,替君王把事办了。天下人都咒骂这个奸佞的臣子,认为他蒙蔽了原本英明的君王,害得忠臣蒙冤。家父只是恰好赶上了。他是忠是奸,是贤是愚,岂能由得他来选择?你们怎知在赵王心中家父不是为君分忧的忠臣呢?” 赵琨怔了一下,他从来都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历史事件——立场不同、时间段不同,忠臣和奸臣也是相对的? 那他每次为岳飞惋惜,唾弃秦桧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把派秦桧议和的宋高宗赵构也附带上?岳飞是因为想要迎回二帝,才死于“莫须有”的罪名吧? 还有一个叫裴矩的人,他是隋朝的奸佞,却是<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的忠臣。 司马光评价说——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不过,不管郭超怎么狡辩,如何掩饰,事实就是郭开身为赵国高官,却收了秦使的贿赂,是个卖国求荣的国贼。大秦的官吏,很多都来自六国,有些甚至是出使秦国的使臣,因为有能力有才华,被强行扣留,无奈领了官职。所以降臣不会被歧视,降臣中吃里扒外的卖国贼才是最不受人待见的——因为谁也不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一个有前科的叛徒。 那几个打人的御史听了郭超的话,怒发冲冠,又要抬脚去踹郭超。 赵琨连忙大喝一声:“且慢!” 茅焦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止步,开始打量赵琨,随即有人认出了他,“镐池君?” 赵琨扶起郭超,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道:“私人恩怨不要带入官署,散值(下班)以后,你们几个每人写一份自省书(检讨),明天交给我。” 赵琨说完,并不看那几个人的反应,而是直接负着手迈过门槛,穿过大厅,去后面的休息室换上官服。在正堂中找到属于他位置,随手翻了一下几案上堆积的文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被这些御史劝谏最多的人居然是秦王政,平均每出宫一次,就要被劝谏一次。被弹劾最多的高官居然是尉缭,打镐池君小报告的居然也不少。不得不说,这帮御史是真的勇。至于有多少是忧国忧民、直言不讳,又有多少是沽名钓誉、党同伐异?赵琨就不清楚了。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如果一窝都很勇,就连郭超看起来也不怎么熊,那就是“强将手下无弱兵”,不愧是王绾带出来的御史,一个个当真敢说话。 郭超在门边立了片刻,直到赵琨发现地板上拖长的人影,偏头望过去,郭超才拱手:“多谢镐池君。” 赵琨:“你没事吧?要是不舒服就去医馆瞧一瞧,我给你批假。” “没事,我也不怕他们。”郭超迟疑了一下,问:“方才提到家父,诸君都十分厌恶,镐池君似乎有不一样的看法?”说到底,还是因为父亲不在了,不然谁敢这样对他?如果父亲能平安抵达咸阳,官职不会低,这些人最多在背后议论几句罢了。 赵琨微微摇头,“在下只是照章办事,尽量不让个人情绪干扰决断,给御史府营造一个相对公正公平的办公环境。”在赵琨这里,郭开、秦桧都是洗不白的,连带他们背后的主子。 郭超听明白了,赵琨的意思就是:你好好干,虽然我也看不惯你父亲的所作所为,但我不会给你穿小鞋。我更倾向于公事公办,赏罚分明。 这样也好。至少他的日子会比先前好过一点。上一位御史中丞王绾埋头公务,一直都没有注意到郭超尴尬的处境。 仿佛是多年前的场景重现,透过窗棂,赵琨窥见一道身穿黑色官袍的男子身影。 阳光穿过时空的罅隙,在岁月中流淌。一如初见王绾。 赵琨快步迎出去,依礼在堂下等候。离得近了,才看清来人的鬓角已然斑白,额头上有很深的抬头纹,依稀还是当年模样,气度矜严。赵琨恭敬地作揖:“王先生近日可好?” 王绾也忆起旧日时光,颇为感怀,看向得意弟子的眼神多了几分平和慈爱,携了赵琨的手说:“好,一转眼,镐池君亦戴冠了。” 赵琨二十岁的生辰,恰好赶上灭韩灭赵的关键时期,他要负责大规模的粮草物资调配,过于繁忙,没有时间大操大办。何况他也不想太过招摇,就一切从简,由尉缭和徐福给他主持了加冠仪式,仅宴请了亲朋好友。 王绾一贯爱操心,向赵琨介绍了御史中丞的日常事物——执法殿中,纠察百官。内领侍御史,外督郡国二千石…… 这些东西,赵琨原本已经有初步了解,王绾又翻出相应的文书给他举例,见他懂了,话锋突然一转,“眼下便有一事,应当由御史中丞牵头劝谏大王。” 赵琨疑惑:“什么事?” 王绾一脸正气:“赵高担任咸阳县的令史期间,利用职务之便,偷偷从隐宫弄了几个刑徒出来,违规给他们办理了咸阳户籍。昨日,赵高蛊惑大王出宫去看百戏(杂耍),大王多瞧了一个与猛虎共舞的美貌胡姬两眼。当夜,赵高就将这名胡姬送进章台宫侍寝。今日事发后,大王让蒙毅来审判赵高,蒙毅给赵高定了死罪,大王却赦免了赵高的罪,依然让他担任中车府令。” 第198章 根据赵琨对大侄子的了解,大侄子安排蒙毅来审判赵高,就是想放水(放海),保住赵高。因为蒙毅与赵琨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赵高曾经是赵琨身边的宦官,依照常理,蒙毅多少都会留几分情面,从轻发落。然而大侄子万万没想到:蒙毅是个秉公执法的正直青年,一点也不徇私,直接判赵高死罪。大侄子只好亲自下场,表明他就是偏袒赵高。 这件事影响挺恶劣的——君王使用特权践踏国法。若是上行下效,高官显贵都搞特权,那秦律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朝廷还有什么公信力可言? 的确是御史的职责。 赵琨答应了,很快又微微蹙眉:“事情出在我担任咸阳令期间,赵高能从隐宫领人,或许还借了我的势。我是否应该自劾失察之罪?” 下属犯错,领导可能存在监管不力的责任。至少也是工作上的疏忽,没能及时发现潜在的问题。 虽说赵琨从未纵容过任何一个僚属违法乱纪,但赵高日益增长的胆量,和挑战秦法的勇气,显然跟镐池君与日俱增的权势是有关联的。赵琨暗暗决定要对亲眷、门客加强管理,当然不是那种“安贫乐道”的说教,他做不到自己享乐却要求别人处处克制、无私奉献,去过低物欲的生活。而是提倡“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鼓励、引导有上进心的人,从正规途径获取财富。 王绾微笑:“那倒不必,当时你恰好随大王去了邯郸,一连几个月都不在咸阳,是甘罗替你坐堂。甘罗也不算失察,就是他第一个发现赵高犯法,收集证据呈给了大王。而且无论是甘罗查到的罪证,还是赵高画押的口供,都没有牵扯到你。” 赵琨有些惆怅——原告和被告不约而同地将他摘了出去。甘罗和赵高在他心中都是好友,可惜有些人,似乎注定会渐行渐远,走着走着就散了。赵琨的心头涌上一股子无力感,鼻腔发酸。理智上,他觉得成年人应该明白人生的聚散无常,不是所有人都能陪他走到最后。情感上,他却无法割舍,这么多年的交情,哪能说分道扬镳就分道扬镳呢? 这种心境,简直都快赶上电视剧里不能在一起又放不下的苦情女配了。 或许只是一时的分歧,还能同行。 王绾告辞以后,赵琨开始犯愁——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口劝谏君王。他这口才,恐怕不但劝不动,还会把大侄子惹毛。赵琨从前的官职,只能参加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偶尔也见过御史劝谏的场面,但那种君王一定要听劝,不听我就当场撞柱的架势,他真的不可。 这种事空想无益,得找个御史问问细节。赵琨将茅焦请来,诚心请教:“御史劝谏有固定的流程吗?” 茅焦似乎被问住了,思索许久,说:“朝廷没有规定什么固定流程。一般重要的事情劝三遍,第一遍君王不听,就陈述清楚利害得失,以古时候的类似事件举例分析,让君王知道事情非常严重,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小事。第二遍不听,就摘下獬豸冠,表明态度坚决、大公无私,不怕得罪权贵,不怕被罢官。第三遍不听,就一边脱官服,一边用眼睛观察廷柱的位置,准备撞柱死谏。” 赵琨:“……” 獬豸冠就是执法官吏专用的帽子,也叫法冠。 这跟一哭二闹三上吊有多大区别?赵琨怀疑茅焦在逗他。 这活他干不了,敬谢不敏。 要不还是写奏章弹劾赵高?这天晚上,赵琨好不容易做好心理建设,正挑灯奋笔疾书的时候。 廊下一阵嘈杂,原来是终黎未求见。然而赵琨吩咐过今夜谁都不见,所以终黎未被拦在门外。最终,她决定硬闯,摆出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被侍卫阻拦径直往刀口上撞,朱家怕她出事,无奈命令侍卫收刀,让她闯了进来。 终黎未扑到赵琨的腿边,拽着他的衣摆哭泣,涕泪横流,请他饶恕赵高。 “镐池君,我夫君罪无可恕,但情有可原。他从隐宫救出来一对母子,是一位姓阎的老宦官的家眷。当年在隐宫,那老宦官对夫君有一饭之恩,还在夫君被罚受伤的时候给他送过药。夫君一直记在心中,偶然得知老宦官的家眷过得凄惨,他唯一的儿子阎乐病了也没人管,就想法子把人弄出来接济一下。” 柔弱女子带着哭腔的嗓音回荡在耳边,赵琨握着笔的手指越收越紧,花朝似乎也感应到主人心绪起伏,跳到书案上咬赵琨的笔杆。赵琨曾经以为自己是绝对不会徇私枉法的,但此时此刻,他想到终黎辛,隐隐动摇了——他怎么忍心让终黎辛唯一的妹妹当寡妇?以赵高的心计,或许早就料到他过不了终黎这一关吧? 不过,姓阎的老宦官对赵高有恩,赵琨是知道的。如果真相是这样,他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难怪大侄子也没有追究到底。 阎乐…… 史书上好像记载赵高的女婿名叫阎乐,这货担任咸阳令,与赵高沆瀣一气,谎称宫里起了变乱,带领一千多人杀入胡亥所在的望夷宫。杀死了秦二世胡亥。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 啪嗒! 纤细的笔杆被硬生生捏断,笔尖那一截弹了出去,打在金狮镇纸上,墨点飞溅,这份奏章算是报废了。 赵琨深吸一口气,扶起终黎未说:“赵高可以在法定范围内从轻处罚,但不能不罚。你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 翌日,组装鸟铳的零件都送到了赵琨的住处,赵琨直接把零部件都搬到车上,在去御史府的路上边走边摆弄。 第199章 刚刚组装好两支鸟铳,装上子弹,拉好保险防止走火。就听见朱家隔着车帘说:“镐池君,甘上卿的车停在前边。” 赵琨收起鸟铳,道:“停车。” 甘罗从他自家的马车跳下来,上了赵琨的华盖车,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赵高心计之深,恐怕远超你我的想象。对大王来说,赵高违规从隐宫放人不仅不是污点,还表明他知恩图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以后会更加倚重他的。” 赵琨喃喃低语:“甘兄是说,大王的反应也在伯高的预料之中?”他一时恍惚把从前的旧称呼给说出来了。 甘罗笃定地点头,幽幽道:“赵高才胜于德,小人也。万幸他确实顾念旧恩,不曾牵连你。我此番前来,是想给你提个醒,如果王先生要你弹劾赵高,你别答应。” “为何?” “小人有小人的用处,君子有君子的用处。大王瞧上那个胡姬许久了,按规矩,那个胡姬是不可能被选入宫的。这种事情,难道能指望王先生或者镐池君来办嘛?所以是大王要任用赵高。因为有些事,只有他能为君分忧。” 大侄子不像那样的人。赵琨半信半疑,狐疑地瞅了甘罗一眼,干咳一声说:“是不是甘兄想多了?大王没有那种意思,就是看看而已。” 甘罗一本正经道:“大王也是男人。” 赵琨挑眉:“然而我已经答应王先生了。不过无妨,就是走个劝谏的过场,是否处置赵高在于大王。”他的正义感其实也没有那么强,算不上直臣。但入乡随俗,没必要显得跟御史府格格不入。 甘罗叹息:“镐池君何苦与他撕破脸?”赵高毕竟是秦王政的心腹,虽说官职不高,但朝臣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的。关键是此人相当记仇,因着蒙毅没有徇私,赵高已经恨上蒙毅了,尽管他掩饰的很好,表面上还是和气一团,但骗不过甘罗的眼睛。 忙了一上午,等赵琨闲下来,瞥见那几个殴打郭超的侍御史交给他的自省书就放在案头。随手抽出一份,越看越无语,好家伙,这是写检讨吗?这是无比犀利地对郭开口诛笔伐。幸亏郭开没有活着到咸阳,不然能被唾沫星子淹死。 原来还可以这样骂人?学到了。 第二天的朝会,赵琨信心满满地上殿。 等廷议接近尾声,他慢条斯理地将笏板插进腰间的绅带中,一撩袍服,上前几步。没留意,站得离金灿灿的铜柱非常近。 秦王政的目光在赵琨头顶的执法官吏专用的獬豸冠上停留了片刻,心中咯噔一下,眼前倏忽闪过各种不堪回首的画面。 白发老御史捶胸顿足,“大王,沉迷田猎,非明君所为。臣愧对先王的嘱托,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另一位御史作势要用脑门撞柱子,“大王,祖宗礼法不可废!” 几名御史以一种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的大无畏气势,异口同声道:“流放太后,是为不孝;扑杀两弟,是为不友……” …… 秦王政心说:小叔父当御史中丞才几天?怎么将御史那一套做派学了个十成相似? 他有些头痛,用手背遮了一下眼睛,赶走不好的回忆。虽然都是御史,但小叔父不可能这么讨厌! 赵琨当然不是来劝谏的,他主动请命:“听闻颍川郡也受到旱灾的影响,有几个县闹饥荒,民生多艰。臣请前往巡视。”其实今年韩赵故地皆受到地震和旱灾的波及,粮食大幅度减产,饥荒蔓延。不过其他郡县赵琨都派了御史负责巡查,监督赈灾。 巡视地方原本不应该由御史中丞亲自出马,但小叔父做事一向靠谱,此举必有深意。秦王政想也不想就立即同意了,还赐予赵琨冠帻、衣服、车马、仪仗。 按照惯例,臣子接到赏赐,应该进宫谢恩。散朝后,赵琨借着谢恩的名义,面见秦王政,不痛不痒地劝谏了几句。 秦王政的眼神有点躲闪,屏退众人,只留下赵高,才说:“胡姬入宫,是寡人授意赵高做的。那胡姬甚是纯真娇俏,颇能让寡人开怀。这事就此揭过,蒙毅揪着赵高不放,寡人已经很头疼了,小叔父别再掺和。” 秦王政早就料到王绾会将小叔父搬来劝谏,整个早朝都神经紧绷,结果小叔父只是略微分析了几句利害关系,请他不要破坏秦法的威严,并没有把御史“文死谏”那一套搬出来,让他很是松了一口气。 赵琨瞳孔地震,竟然被甘罗说中了——赵高真的是为大侄子背锅!不得不说,奸臣就是贴心啊,难怪很多君王都更加宠信奸臣。 虽说同为男人,赵琨可以理解大侄子与郑姬感情破裂之后的孤寂,但不能不劝。 赵琨苦口婆心:“昔日齐桓公任用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文治武功,谁不称赞?可他晚年宠信易牙、开方等奸佞小人,重病卧床的时候被软禁,活活饿死。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灭中山国,收服林胡,拓地千里,可谓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后来赵武灵王梦见美人鼓琴而歌,不能忘怀,就描绘了佳人的样貌,求得美女吴娃(孟姚)。沉浸在温柔乡里,宠爱吴娃生的公子何,废长立幼,却对废太子心怀愧疚,给废太子也封了一个王位,如此反复,最终众叛亲离,以至于父子俱死,沦为笑谈。多少君王初时贤明,后来昏聩。大业未成,请大王慎始敬终,莫要懈怠。” 秦王政的声音略小,显得很没有底气:“寡人不曾懈怠。” 第200章 赵琨正了正衣冠,气势逼人:“那请问大王赦免赵高,依据的是哪条法律?商鞅变法,为了取信于民,立木为信1。连太子犯法都一并追究,让太子的老师替太子受刑。前后历经两次变法,第一次用了六年多,第二次用了十几年,秦法才得以贯彻实施,法治观念深入人心。大王践踏法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天下人都看着大王呢,有样学样,上行下效,是高官贵戚最擅长的。长此以往,岂能不乱?” 秦王政有些懊恼,小叔父不愧是王绾教出来的得意弟子,正气凛然如出一辙。他怎么就给小叔父安了一个御史的头衔,这不是给自个儿找不痛快吗?好不容易把王绾调离御史府,耳根子才清净了两天,又来?难怪赵王偃喜欢郭开那样的奸佞,忠臣刚直起来,根本不给君王面子啊。谁喜欢天天被人说教? 秦王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委屈道:“道理寡人都明白,这不是……赵高不是小叔父的人吗?总不能刚进宫为寡人办事,就被处置了。” 赵琨假装生气,瞪秦王政一眼,“朝堂之上,皆是王臣,如若他再犯法,大王尽管处置,不必顾忌微臣的颜面。” 赵高生怕他俩吵起来,赶紧上前请罪,自愿领了鞭笞三十下、罚俸半年的处罚,以正国法。 秦王政抛给赵高一个赞赏的眼神。 下一秒,赵琨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拍了拍赵高,又从袖中摸出一小包奶糖塞给秦王政:“微臣也不想这么唠叨,但既然当了御史,总不能拿着俸禄不干事,略尽职责,聊表寸心。” 秦王政纵容又无奈地笑了笑,递给赵高一颗糖,让他下去领罚。 再没有其他人盯着,赵琨献宝似的拿出鸟铳,手把手教秦王政射击,教他怎么避免被鸟铳的后坐力伤到,“此物名为鸟铳,目前只有这两支样品,献给大王赏玩。” 秦王政惊诧于鸟铳这出其不意的杀伤力,许久都没有说话,隔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回神,因为暂时还无法解决鸟铳在雨天难以正常使用、射击间隔比较长,火力不如弓箭密集,弹药易燃易炸难运输等问题,所以这东西不会在军队中普及。不过,训练两个火器营玩奇兵突击也是不错的。 秦王政摩挲许久,不舍地将一支鸟铳还给赵琨,说:“小叔父即将远行,留着防身。” 转眼就到朔日大朝会,秦王政在章台宫接见燕国使臣。 关于赵琨的坐席的位置,秦王政让赵高前来传话:“摆得离大王近一些。” 虽说王座的两侧都空着,但侍者可不敢往那边摆,就将镐池君的座位安排在下首仅次于丞相的地方。 秦王政入座之后,只看了一眼,便抬手指了一个位置道:“镐池君的坐席,再近寡人一些。” 殿中陡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镐池君虽然是宗室,也有大功,但论官职、论年龄、论资历,是绝对不应该这么靠前的。或者说,任何一位重臣的坐席都不应该设在台阶之上。 赵琨在殿门外被侍者要求解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一下,完犊子,什么都计划好了,唯独忘了一件事——参加朝会的大臣需要解剑脱靴才能上殿。 赵琨:“……” 不能佩剑上殿?没问题,他佩鸟铳。 第130章 我在哪里,哪里就是粮仓。 侍者引导着赵琨走向属于他的位置。一开始,赵琨还目不斜视像模像样地迈着小方步,等他突然觉察出殿内寂静到诡异,所有同僚都望着他的时候,他脚步一顿,随即发现他已经越过了左相王绾的席位。 就连守在殿前的朱家都感到异常。可惜没有诏令不得上殿,他只能站在一众宫廷郎卫中,有些焦急地张望。 赵琨疑惑地偏头看向侍者,用眼神询问:你确定没带错地方? 侍者微微躬身,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赵琨不由地看向秦王政。 秦王政隔着冕冠上垂下来的玉旒,小幅度地微微点头示意:没错,就是这里。他一向讨厌君王冕服,看着的确威严庄重,但谁穿谁知道,单是头顶的份量就压得他脖颈疼,玉旒还影响视线,为什么会有这种反人性的礼服款式?秦王政决定,等他横扫六国,一定要废掉周天子的六冕之制,以后朝会只穿着“玄衣纁裳”即可。 赵琨人麻了。他是跟秦王政商议过,要坐得近一点防备燕国使臣搞事情。但他真没打算跑到丞相的前边当显眼包啊,原先就有传言,说丞相昌平君是因为得罪了赵琨才被贬谪去陈郢。现在又把他的坐席设在王绾之上,这不是犯忌讳拉仇恨吗?赵琨感觉脚上有千钧重,如芒在背。他屏住呼吸,步履沉沉,硬着头皮走过去正襟危坐。 就在这一瞬间,原本闭目养神的王绾忽然睁开眼平和地朝他笑了一下,这笑容带着几分安抚鼓励的意味。 赵琨忐忑的心忽然一定,没那么紧张了。他朝王绾拱拱手,各自从容地安坐。 由于盖聂是代表燕王向秦王称臣,所以秦王政采用了外交上最隆重的九宾之礼接见他,这原本是周天子专门用来接待天下诸侯的典礼,仪式感过于强烈,搞得盖聂和秦舞阳都有点懵。 透过殿门,依稀能窥见每隔数丈就有金灿灿的铜柱和铜灯,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台阶之上。九位礼宾司仪等着盖聂,完全是周天子接见诸侯的排场。盖聂在心中冷嗤一声——秦王政吞并天下的志向昭然若揭啊。 第201章 最大的问题是:秦王政搞什么幺蛾子?王座旁边怎么还设有别的座位?谁这么狗胆包天坐在那个位置?咦,殿外的侍者也在窃窃私语,盖聂仔细听了半晌,原来是镐池君,尉缭的弟子,武艺八成弱不了。看来燕太子丹的刺杀计划行不通了,就算他舍命一搏,恐怕也无济于事。一旦他动手,就等于给秦国一个借口先攻打燕国。 盖聂给秦舞阳使了一个眼色:计划有变,咱们见机行事。 秦舞阳还在懵逼中,没看懂盖聂眼中深深的警告和劝阻,回了他一道坚定的目光。在秦舞阳心中,盖聂剑术无双,是神一般的存在。传闻侠客聂政,以白虹贯日之势,冲破侍卫的阻拦,越过众人,刺杀韩国的丞相侠累(韩傀)于阶上。侠累临死前惊恐躲避,跑到韩哀侯的身后,结果聂政一剑洞穿俩人,把韩哀侯也一起杀了1。盖聂的武艺,和聂政相比,应该只高不低。所以秦舞阳信心十足,下一个青史留名的刺客组合,就是他和盖聂!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盖聂,他不能有太明显的动作,想再给秦舞阳一点暗示,却来不及了——秦王政请燕国使臣上殿。 鼓乐声中,盖聂捧着一只木匣子,里边装着樊於期的头颅。秦舞阳手捧地图,依次序入殿。 赵琨一直盯着秦舞阳看,却没有在他脸上观察到课本上描述的震惊恐惧到“色变”。什么情况?难道刺客组合不同,差别这么大?盖聂给了秦舞阳很强的信心?看起来心态很好的样子。 秦王政对盒子里的头颅不感兴趣,让秦舞阳上前献地图。 话说图穷匕见那一刻,秦舞阳气血上涌,心境居然逐渐沉稳,胸腔内一股戾气再也压制不住,抓起闪着幽绿色寒光的鱼肠剑,直刺秦王政。 座次靠前的高官都惊呆了,却什么也来不及做。他们都是赤手空拳来观礼的,完全没料到这一出,这是秦国外交史上最大的事故! 赵琨一直戒备着,情急之下,他拔了头上发簪,以玉簪代替短剑,替秦王政架住了致命一击。然而玉簪终究不是兵刃,又硬又脆,使不上劲,跟剑刃相击了一下就密布裂纹,一端还扎进了赵琨的指缝。万幸抵挡了这一下,秦王政也迅速反应过来,敏捷地抽身后退,同时伸手拔剑,然而辘轳剑太长了,一时之间竟难以拔出鞘。 满殿皆惊,有些官员离得远,直到此刻才发现秦王政遇刺。能上殿的官员都是两手空空没带兵器,有兵器的郎卫苦于没有秦王政的命令不能上殿。何况秦王政位于殿内最高的台阶之上,殿内殿外,无论是谁,擅自冲上来就是死罪。秦国法律严苛的弊端再一次显现出来,没有人敢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违法冲上前救驾。 于是就出现了秦舞阳追砍秦王政,赵琨默默地拉开保险,举起鸟铳指着盖聂,一众官员纷纷呐喊“王负剑!”却不敢上台阶的荒诞场面。尉缭是想来救驾的,但玄端礼服那长长的衣摆拖曳在地上,混乱之中被同僚踩住,导致尉缭也慢了一步。 赵琨简直无力吐槽。对付盖聂,他很可能只有一枪的机会。据说晚清的武进士宫宝田曾在二十步的距离内躲过两颗子弹,闪现在张作霖的背后。这个盖聂走路没有一丁点声音,甚至连空气中的微尘都只是被微微扰动,说明盖聂也是敏捷点满的高手。赵琨能倚仗的,无非是盖聂应该不知道鸟铳杀人有多么的出其不意。但一发不中,引起了盖聂的警觉,就胜负难料了。 危急时刻,侍医夏无且掷出药囊,砸了秦舞阳一下。这时,尉缭撕裂被人踩在脚底的玄端下摆,以一种近似于跑酷的姿势飞掠上台阶,像铲飞蹴鞠一样一脚铲倒了秦舞阳。秦王政趁机拔出辘轳剑,一剑正中秦舞阳的心口。 刺客都杀到面前了,秦王政越想越暴怒,又捅了一剑。秦舞阳居然还没有咽气,像破风箱一样艰难喘息着。 盖聂后背的冷汗瞬间干涸,无奈地拔剑出鞘。但凡还有活路他都不想像个莽夫一样送死。 “呯!” 盖聂膝盖中弹,应声而倒。 与此同时,赵琨的虎口被鸟铳的后坐力震伤,手指颤抖不已。他先瞧了瞧秦王政,确认大侄子没受伤,就拽拽地吹了一下滚烫的鸟铳,幽幽叹息:“盖大侠,时代不同了。” 实弹射击特有的硝烟味(二氧化硫等气体)在空气中弥漫。 尉缭捡起秦舞阳尸体旁的剑,要砍盖聂的头,被赵琨拦住了,“先生剑下留人!弟子胜之不武,不忍看盖大侠身首异处。” 赵琨的语气很是谦卑,非常照顾手下败将的情绪。尉缭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心说:逆徒,又想把人弄到镐池乡当牛马了? “多谢镐池君。”盖聂捂着流血的膝盖,紧紧地盯着鸟铳,“请问这是什么?” 盖聂其实不太服气,如果他见过镐池君手中那个鸟形的兵器伤人的方式,要躲开这种弹子虽然有些难度,却也并非不可能。可这种兵器,是他生平第一次见,是秦国工匠新发明的秘密武器?还是镐池君的独门暗器? “它叫鸟铳,功能保密。” 秦王政余怒未消,命令郎卫上殿处死秦舞阳。以李信、赵濯为首的郎卫一拥而上,将秦舞阳乱刀分尸。 赵琨见不得血腥场面,赶紧移开目光。 尉缭面色如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刚才秦舞阳喊什么?他说行刺之所以不能成功,是因为他想活捉大王,订下盟约来回报燕太子丹?” 第202章 赵琨一头雾水:刚才秦舞阳说过话吗? 秦王政立即猜中了尉缭的用意——早就想攻打燕国了,好不容易送上门的开战借口,岂能白白放过?秦王政与尉缭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咬牙切齿道:“寡人也听见了,秦舞阳是燕太子丹派来的刺客。” 郎卫之中,李信最会来事,他立即跪地请命,誓死追杀燕太子丹,要为秦王政出一口恶气。 秦王政当然不可能让李信孤身深入辽东去给燕太子丹送人头。他当场封李信为将军,拨给他五千兵马,让他配合王翦,以及赵国的降将辛胜攻打燕国。 赵琨后知后觉,原来是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干翻燕国啊。赶紧打,赶紧打。他还想推出化肥和农药呢,可惜手底下的方士太少,不够用。 听说燕王喜年老体衰,最喜欢求仙问药。燕国的方士炼丹没问题,炼药更是技术出众,弄过来稍微培训一下,批量生产化肥农药还不是小意思。 赵琨期待地双手合十:王翦、辛胜、李信,打燕国搞快点,谢谢。 就当秦王政要下令处决盖聂的时候。盖聂的喘息声略微加重,用沙哑的嗓音提了一个要求——士死不辱,他希望能跟镐池君一对一的比试一场,然后由镐池君亲自送他赴死。盖聂说完,瞥一眼快要被宫廷郎卫剁成肉泥的秦舞阳,又加了一句:“祈留全尸。” 秦王政征询赵琨的意思,赵琨道:“臣愿意,这是一位侠客应当有的体面。” 小叔父又要忽悠人卖命?秦王政一抚掌,相当配合地说:“将此人交给小叔父处置。” 赵琨顿时眉开眼笑地谢恩。 秦王政看他蜷着手指,指缝间有血液渗出,压低声音问:“伤着手了?” 赵琨摇头:“就一点淤青,无妨。” 秦王政知道赵琨的秉性,每次受伤都不吭声,被问及伤势还要轻描淡写一番,也不管他怎么说,直接招手让夏无且给他检查。 殿内很快恢复秩序,秦王政赏赐侍医夏无且黄金两百镒。尉缭等人也皆有赏赐。另外,中庶子蒙嘉,接受燕国使臣的贿赂,替刺客引荐,导致秦王政遇刺,被贬谪离开都城。 在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之后,盖聂与赵琨上了比武场。意料之中,这一回,赵琨扣下扳机的一瞬,盖聂就预判出他瞄准的位置,躲过了这一发子弹。如果不是他的膝盖有伤不方便,还能躲得更快。果然只有一次机会,一枪过后,盖聂已经窜到了可以一剑割开他咽喉的距离。 “镐池君,拔剑吧。” “盖大侠,请赐教。” 盖聂不愧是有名的侠客,负伤状态照样打得赵琨左支右绌,略微狼狈。然而赵琨的神情依旧从容,似乎并不将胜负放在心上,连生死都看淡了。 不过,先前尉缭要下死手,是赵琨救了盖聂,所以盖聂也只是点到为止,剑尖稳稳地停在距离赵琨的致命要害处只差毫厘的位置。赵琨收回几乎贴到盖聂小腹上的剑,坦然认输,盖聂便也撤了剑。 不打不相识,一场比试,倒打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盖聂不得不承认,他先前觉得赵琨是凭借神奇的兵器才能获胜,是小看赵琨了,刚才险些让赵琨扎穿小腹,只能算惨胜。但他在赵琨这个年纪,剑术还比不上赵琨。关键是那种输赢都坦荡从容的风度,最是教人心折。 赵琨十分佩服盖大侠的身手,跟尉缭的风格截然不同,但都是罕见的剑道高手。 尉缭站在一旁观战,徒弟此番的表现,已经超出他的预期。他摘下手上的玉扳指抛给赵琨,“拿着,这是鬼谷子的信物。乖徒巡视颍川,沿途可以凭借此物号令鬼谷门人。” 赵琨把玩着古朴的玉扳指,道:“鬼谷信物给了我,师父怎么办?” 尉缭气定神闲道:“我号令群雄,只凭一张嘴就足够。” 他在江湖上威信极高,在鬼谷门更是说一不二。向来不需要任何信物。 盖聂转身,长剑指向尉缭,说:“尉缭子,打一场?” 尉缭拂袖:“没时间陪你耍,何况你带着伤也打不过我。燕太子丹居然敢派刺客行刺大王,忒无礼!欺人太甚,我要面见大王,共同商议伐燕大计!”他说着,声音越发冷了下去。敢打他徒弟,就是这种待遇。 盖聂沉默了。 赵琨干咳一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章邯,带盖大侠去水上乐园找徐大先生治疗一下,再拖延他的膝盖就废了。” 章邯行礼:“唯。” 盖聂疑惑:“八卦城?镐池君不打算杀我?” 这水上乐园的名字就改不过来了嘛?赵琨单手扶额,蔫蔫地说:“舍不得杀。大侠,养好伤以后,当我的门客吧。” 秦舞阳碎的厉害,刺秦天团终究是集不齐了,集卡爱好者有点小失落。 盖聂担心会影响秦王政对镐池君的信任,克制着求生欲说:“行刺君王,你兜不住。” 赵琨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别不打自招,你没有一剑是对大王比划的。如果我出手,还能抢救一下。不过,在风波过去之前,你不要在咸阳城晃悠。” 章邯麻利地套好一辆牛车,请盖聂躺上去,他自己坐在车夫的位置上,正要挥鞭子出发。赵琨倏忽叫住他,“等一等。” 赵琨翻开腰间的鹿皮小囊(包),取出便携式笔墨,抖开一方绢帕,用狼毫小笔写了利用小檗科、罂粟科、毛茛科的植物提取小檗碱(黄连素)的方法。 第203章 小檗碱属于生物碱杀菌剂,低毒环保,能抑制四十多种病菌(灰霉病、炭疽病等),杀二十多种害虫(蚜虫、红蜘蛛、菜青虫等)。关键是小檗碱最终分解为二氧化碳和水,不会污染环境、水源,以及农产品。病虫不易产生抗药性,适用范围广阔:花木、果树、豆类、中药材、小麦、水稻、玉米、土豆等各类果蔬都能用。 赵琨热切地叮嘱章邯:“你先将盖大侠送到徐大先生(徐咨)那里,然后去我的住处,书案上有一本小画册、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你都拿上,和这一方绢帕一起交给徐二先生(徐福)。” 小画册是常见的益虫益鸟彩绘,线装书里边记载着常用生物杀虫剂配方、化肥(复合肥、生物菌肥、磷酸二氢钾等等)的配方。其他都写在书里,唯独漏了小檗碱,所以补上。 作为当代最优秀的方士,简单地提取生物制剂,徐福必定一看就会。而且他弟子、学徒超过百人,擅长就地取材,将成本降到最低。这样,等燕国的方士一到位,就可以直接在全国范围内推广这些农药化肥。 章邯领命而去…… 还有两日就入秋了,一场雨天气明显转凉,道路泥泞难行。赵琨在颠簸中昏昏欲睡,顺便默默吐槽颍川郡曲折、狭窄、坑洼的土路,每次他刚刚犯迷糊就把他摇晃得清醒了,脑中还闪过旅游时看见的标语——走过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话说大侄子什么时候修直道?就是那种千年不长草的秦朝高速公路,他急用。 这次鬼谷信物派上大用场了,赵琨提前联系上鬼谷门人,得到消息:新郑百姓缺粮,集市也因为被乱民哄抢一空而关闭,那边的官员实施武力镇压,高压之下,民怨沸腾,但暂时没有出大乱子。 赵琨派出几位门客分头行动,假扮商人在各县摸底,体察民情,由鬼谷弟子为他们打掩护。主要是赵琨这边带着秦王政赏赐的仪仗,所过之处,看见的东西很可能都是地方官想给他看的,他需要眼线和一手情报。 忽听张良问:“表兄,无恤是谁?” 赵琨接过张良递来的竹简,发现是一卷《孙子兵法》,“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这一句下边有小字注解——譬如无恤奔晋阳。 看起来像黄石公的笔迹。应该是黄石公给张良布置的功课,小弟子出远门也不能耽误学习进度。 这一段尉缭也教过赵琨,“无恤就是赵襄子赵无恤(毋恤)。” 张良不解:“地利不如人和,为什么要用赵襄子奔晋阳来举例?” 赵琨组织了一下语言,娓娓道来:“韩赵魏三家分晋的故事听过吧?其实在晋平公时期,晋国有六卿,分别是韩、赵、魏、智氏、范氏、中行氏。后来范氏和中行氏被打散了。剩下的四家,以智氏最为强大。智氏的掌权人智瑶让韩赵魏三家割地给他,韩、魏两家虽然都选择委曲求全拱手奉上城池,但心怀怨愤,只有赵襄子拒绝割地。于是智瑶领着韩、魏两个小弟一起攻打赵氏,声势浩大。赵襄子一对三打野战非常吃亏。” 说到这里,赵琨故意顿了一下,然后才低声笑道:“阿良猜一猜他是如何应对的?” 张良:“他选择逃到晋阳城,固守城池,让那三家打最为消耗兵力的攻坚战。” 赵琨毫不吝啬地竖起大拇指,“对,赵襄子准备开溜,问他的随从,投奔哪里比较好?他的随从提议,长子城的距离最近,而且城墙坚厚高大,城防完善。赵襄子不赞同,他认为百姓筋疲力尽才修好城墙,又要百姓舍身忘死地为他守城,百姓岂能与他同心?随从又建议:邯郸城仓廪充实。赵襄子反对——官吏搜刮民脂民膏才能使府库充实,让被搜刮的百姓去拼命,他们甘愿吗?还是投奔晋阳吧,那里是先主的属地,父母官尹铎对待百姓又宽厚,百姓一定会跟我们同舟共济的。” 听到这里,张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赵襄子他爹赵简子派尹铎治理晋阳。临行前,尹铎去请示赵简子:您是打算让我像抽丝剥茧一般精细地搜刮财富呢,还是把晋阳建设成一道坚实的屏障?赵简子回答,建成一道屏障。于是尹铎去了晋阳,整理户籍,实行免税、减税政策,降低百姓的负担,人心归附。” 赵琨点头:“是啊,智瑶、韩康子、魏桓子三家一起包围了晋阳,引汾水灌城。眼看赵氏的地盘就要被瓜分了,智瑶志得意满,韩康子和魏桓子却满腹心事,因为赵氏覆灭以后,智瑶势必继续扩张势力,迟早要攻打韩、魏。智瑶的家臣提醒他韩康子、魏桓子已有背叛之心,他不信。再看赵无恤这边,连钉棺材的铜钉都熔炼作了箭矢,城墙头只剩下六尺露出水面,百姓的锅灶都浸泡在水中,青蛙到处乱跳,都没有生出叛变之意。赵无恤苦守晋阳城,终于在穷途末路迎来转机,他派使者联合了韩康子、魏桓子一同消灭智氏,把智瑶的头盖骨雕刻上漆,制作成了酒器。” 张良的眼眸越发明亮:“当时智氏太强,对韩赵魏三家来说都是悬在头顶的利刃,所以韩赵魏才是利益共同体。《国语》有云——众志成城。长子城的地利,不如晋阳城的人和。” 赵琨老神在在:“其实晋阳城地利人和都占全了,晋阳的西面是悬瓮山,东临汾河,可谓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要不是打不下来,谁愿意出引水灌城的下策?府库一淹,人口福利和战利品都泡汤了。” 第204章 张良:“近墨者黑,表兄越来越像尉缭子了。” “车上这么颠簸,别一直盯着竹简看,费眼睛。想知道哪一段?我说给你听。” 反正这路况也睡不成,赵琨牌人肉故事机上线。 张良很是欢喜:“我要听孙膑和庞涓的恩怨情仇。” 赵琨正绘声绘色讲故事,辒辌车突然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赵琨一把扶住险些摔下座位的张良,问道:“朱家,什么情况?” 朱家道:“雨下大了,路上有积水,刚才车轮突然陷进泥坑里,还好没卡住。要不要找个地方避雨?” 赵琨刚想说不用,又念及章邯等侍卫还在冒雨前行,虽然戴了斗笠披着蓑衣,但估计雨一大这些东西就不顶事。于是他改口道:“找个地方避一避,雨停了再走。” 大约一炷香之后,岁安扶赵琨下车,一行人进了一座破败的馆驿,驿站中一大半的建筑都毁于战火,客舍早已荒废,至今未曾修复。 此处已经在新郑县的范围内,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已然有一队人马,正在煮干粮。为首的是李斯的儿子李由,他也参加了文法官吏考试,被分配到新郑担任县尉,算是从基层做起。 赵琨一行人也来避雨,本就不大的地方马车都快停不下了。 赵琨:小伙子长得很健壮,法律基础扎实,当县公安局长挺合适。 双方算是旧相识,围着篝火烧烤说笑,气氛融洽。 李由还跟赵琨分享情报——颍川郡下辖阳翟、许县、长社、新郑、鄢陵等十二县。若论赋税贡献,粮仓充实,目前新郑排名第一。 赵琨顿时遍体生寒,一个正在闹饥荒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做到赋税收入高、仓库充实的?钱粮又不能凭空出现,肯定有源头。掘地三尺搜刮民脂民膏? 此番巡视颍川,虽说十二个县都要走一遍,但重点是放在新郑的,去看了就知道。 章邯准备让侍卫们轮流吃饭,问李由他们是在哪里打水煮干粮。李由派随从给章邯带路,结果走到小河边,发现水中漂浮着一个头大身子小的婴孩。捞上来一看,是溺死的,已经浮肿冰凉。不远处还有三具浮尸。 李由听说取水的地方有死尸,煮好的干粮也没胃口吃,黑着一张脸去看。他这个县尉还没上任,县里就出了大案子? 赵琨也带着朱家一起前往河边,李由的随丛正在打捞浮尸。朱家忽然说:溺水而死,背朝上面朝下的是男人,面朝上的是女人。 赵琨:阿家,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经验啊? 朱家似乎知道赵琨的疑惑,主动解释说:“当年燕赵交战,我在燕国丞相栗腹的麾下,易水上飘满了各种各样的尸体。”看得多了,总结出的经验。 赵琨拍了拍朱家以示安抚。赵琨查看岸边的痕迹,这里只有随从打水、捞人留下的脚印,尸体应该是从上游飘过来的。一名少妇,一个半大男孩,两个婴儿,都是男婴,四肢瘦筋筋的一层皮包骨,脊柱凸出且弯曲变形,只有脑袋显得特别大,像是长期缺少食物导致的畸形。 李由猜测是一家四口。 他们顺着河道走了一程。树木越来越茂密,遮蔽了视线。 “咴咴!” 骡子的叫声隐约传来,夹杂着轻微的踩踏枯叶声,树枝摇曳处,钻出一个骑骡子的黑瘦老翁,他满脸褶皱,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迷迷瞪瞪、老眼昏花的样子,身体随着骡子的步法一步一晃悠。赵琨都担心他从骡子背上掉下来。 路过李由和赵琨身侧的时候,老翁那双原本眯着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一些,仔细地瞧了赵琨一眼,浑浊的眼瞳中闪过一抹异色,很快隐没,又缓缓垂下了眼帘。 李由迎上去,“老丈,您是本地人吧?” 老翁一张口,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串方言,赵琨只见他缺失了一大半牙齿的干瘪牙床开开阖阖,愣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倒是朱家曾经走南闯北,能听懂这种方言,翻译说:“老丈说,他听不懂李县尉(李由)说话。不要在这里打水喝,今年遭了灾收成不好,许多人家交了田赋以后只能勉强糊口,根本养不活孩子。河中多弃婴,几乎天天都有。” 李由示意随从揭开布幔,将先前打捞的尸体露出来,“朱兄,帮我问问老丈,认不认识这几个人?” 朱家与老翁交流许久,原来女尸是许家村的寡妇。她丈夫死后,大伯和二伯霸占了房屋和田地,将她赶出家门,娘家也缺粮,不肯收留,可能是一时想不开跳了河。 赵琨让朱家问问本地的田赋。朱家跟老翁聊了聊,回禀:“朝廷的告示是十税一。但韩剥皮为了政绩漂亮虚报田地,其实县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多良田。土豪士绅为了少纳税搞丈地缩绳那一套,两边亏空的数额都要百姓来补齐,平摊下来就成了五税一。” 李由追问:“韩剥皮是谁?” 朱家:“新郑县令韩淼。” 赵琨和李由对视一眼,都感到任重而道远。 在张良提供的造反名单上,韩淼排名相当靠前。问题是半路上随便偶遇一个老翁,就称呼韩淼为韩剥皮,这货完全不得人心的样子,造反能成功吗?听说韩剥皮还是个读书人,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到了地方,新郑县令韩淼举办宴会为赵琨和李由接风,消息传出,饥饿的百姓顿时暴走,将县城围得水泄不通。 第205章 韩淼龟缩在城墙头,下令让士兵放箭,被赵琨制止。 韩淼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本来就白的脸显得更白:“镐池君,再不放箭,让他们冲进来就完了!” 赵琨望了一眼城下,没有发现像样的兵器。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百姓手持农具、菜刀、棍棒之类的东西,群情激愤。但并没有推车撞击城门之类的进攻行为。 局面并非不可控,赵琨立即安排八百护卫和士兵,守在瓮城两侧,并且让弓箭手和士兵占据箭楼、门闸、雉堞等城防设施,防止百姓失去理智冲击城池。 虽然很想直接拿下韩淼,但留着他还有用。赵琨让韩淼下令开仓,发放救济粮。 “朱家,你带几个大嗓门去喊话,让城下的百姓后退两百步,每户出一个女子来排队,在城门口领取三天的粮食。” 之所以是女子,是因为饥荒严重到一定程度,女人和小孩等弱势群体往往是最先被舍弃的。有些人吃人的奇葩还总结经验,说女子的肉质鲜美如羔羊,小孩早熟。不过小孩大概率扛不动救济粮,所以选女子。 发放救援物资的时候,一定要尽可能保护弱势群体。 随着救济粮足额发放,赵琨张榜安民,承诺会解决粮食和田地的问题,城外的人渐渐散去。 韩淼等韩国旧臣秘密商议,打算劫持赵琨为人质,起兵造反。 赵琨从鬼谷门人那里提前得到消息,核对了张良提供的名单,确认无误。荒谬的是:韩淼搜刮百姓,居然是为了筹集钱粮物资造反。 赵琨决定先下手为强。他以举办宴会的名义,将本地的土豪士绅全部请来。酒喝到一半,直接摔杯子,他的卫队一拥而上,把韩淼等十几个韩国旧臣全部逮捕入狱,家产充公变卖,全部换成粮食,一下子就解决了新郑百姓缺粮的困扰。至于田地数目不对的问题,只能由基层官吏重新测量,赵琨派门客监督。 韩淼被判了车裂之刑,在刑场上大骂赵琨。他认为秦国只是运气好,没有遇到旱灾和地动(地震),才灭了遭灾的韩赵。 赵琨本来不想搭理韩淼,听到这个论调却忍不住开口反驳:“什么运气?老秦人在哪里,哪里就是天下粮仓!韩赵旱灾,秦国今年其实也少雨,但影响不大。因为老秦人修建了郑国渠,安置龙骨水车,足以灌溉八百里秦川。蜀郡今年高温,但有李冰父子主持修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依然获得粮食大丰收。我们把泛滥的大河(黄河)中下游改造成良田,把荒凉的狄道改造成沃野。只有弱者才抱怨环境,强者改变环境。大秦扩张到哪里,哪里就是最好的地盘。” 韩淼神色复杂,就算是敌对关系,他也不得不承认,镐池君的确是一个改造环境、改良农作物和土壤的高手。或许有一天,就连楚国的千里云梦大泽也会被他改成稻米之乡。 赵琨在新郑停留了一个多月,又走遍颍川各县,考察风土人情,顺便清缴匪患。在隆冬时节才回到咸阳,向秦王政汇报公务,并且将颍川郡、邯郸郡、巨鹿郡等地的田赋改为十五税一。由于商贸和轻工业的发展,商税已经足以让国库充实,秦国境内,其他地方的田赋也降为十二税一,减轻百姓的负担。 王绾、李斯、赵琨撰写的新法典于新年正旦生效,废除连坐制,将两百多种重刑改为轻刑,将徭役改为百姓出卖劳动力赚取工钱的基建项目。 第二年春天,王翦在易水的西岸打得燕军丢盔弃甲。燕王喜震恐,杀掉太子丹试图求和,然而燕国的使者还没走到咸阳,王翦就攻占了燕国的都城蓟城。燕王喜率领残部占据辽东称王。 第三年,夏天,楚国出兵偷袭秦国的南郡。 王翦说需要六十万兵马攻打楚国,李信说他只需要二十万。秦王政采纳了李信的策略。 朝野传闻,说秦王政私底下笑话王翦老不堪用。王翦辞官回乡。 秦王政派李信、蒙恬率令二十万兵马,南下伐楚。另外,驻守在秦魏边境的王贲也率领一支军队参与了这次伐楚之战。 话说在南郡击退楚军以后,王贲并没有班师回朝,而是迅速率军北上,进攻魏国。当时恰好是汛期八月,河水暴涨。王贲挖沟引黄河之水淹灌大梁城(魏国都城),城墙被大水冲倒,魏王投降。 李信和蒙恬也分兵,各自攻打楚国。 第四年,李信孤军深入,一开始连战连胜,后来中了埋伏。楚国大将项燕带领四十万楚军精锐,尾随追杀了李信三天三夜。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李信好不容易逃到陈郢,算是回到秦国境内了,结果昌平君反叛,在陈郢切断了李信的退路。李信率领的军队伤亡惨重。 秦王政再度征召已经告老怀乡的老将王翦,举国的兵力尽出,秦王政放心不下,把赵琨安插进军中给王翦当了副将,王翦攻破楚国都城,赵琨俘虏了楚王。楚国大将项燕拥立昌平君为楚王,继续对抗秦军。又过一年,王翦、赵琨大获全胜,昌平君战死,项燕拔剑自刎。王贲攻占辽东,俘虏燕王喜。 最后,秦王政很随意地找了一个借口攻打齐国——齐王建派兵驻守西面的边境,拒绝与大秦互通使者,定是想要作乱!王贲从燕国故地攻入齐国,俘虏齐王建。 韩、赵、魏、楚、燕、齐全部覆灭。战国至此终结。 秦王政一统江山,将天下划分为三十六郡。这是自古以来的君王都不曾有过的广袤疆域。李斯上疏提议:在“三皇五帝”中各取一个字,用“皇帝”作为秦王政的称谓。 第206章 秦王政希望大秦千秋万载,一世、二世、三世……传至万世,在子孙后代的手中无限延续,因此自号“始皇帝”。因为皇宫最高的台阶叫作“陛”,所以百官尊称始皇帝为陛下。 赵琨在楚地待了三年,召集燕齐方士批量生产化肥和农药,培育杂交水稻,将云梦泽改造成鱼米之乡。喊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荆楚旧贵族彻底失去了百姓的拥戴,再也无力翻身。 始皇帝多次来信,赵琨才将其实还没有培育成功的杂交水稻交给当地的农官打理,回到咸阳。 秦国更改了官制,以太尉、丞相、御史大夫为三公。太尉的人选原本是尉缭子,但是尉缭携红颜知己归隐,不知所踪。众人推举赵琨为太尉,百官之首,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忽一日,始皇帝的诏书发到桂林,因为文字不通,居然没一个人能看懂。 于是李斯奏请统一文字。 秦王政命令李斯、赵琨、隗林、王绾主持统一法令、文字、度量衡等各项事宜。 国家初定,丞相王绾上奏:诸侯刚被吞并,燕、齐、荆楚过于偏远,难以镇守,请分封诸位公子为王,采用分封制镇守那些偏远之地,便于治理。 廷尉李斯持反对意见,他说:周文王、周武王分封的诸侯多为周王室同姓诸侯,但是后来宗属关系日渐疏远,诸侯互相征讨杀伐,彼此的关系犹如仇寇,周天子也无法制止。 李斯提议采用郡县制,始终维持国家主权的统一,在安定中寻求发展。 始皇帝想采纳李斯的提议,但赵琨对他眨眼,于是他屏退众人,询问赵琨的意见。 赵琨侃侃而谈:王先生儒法兼修,受儒家影响深远,十分向往周朝的礼乐制和分封制。然而这一套在现如今其实是行不通的。 诸侯之间征战不休,根源在于有限的资源(土地等)无法满足日益增长的人口的需求。春秋时期,地广人稀物博,资源相对充裕。诸侯自然可以推崇周礼,文质彬彬地往来,和和气气,很少爆发大规模的冲突,哪怕打起来也要讲究体面。到了战国,资源都被瓜分、探索的差不多了,诸侯想要继续发展壮大,就难免抛开礼节,一次次地突破下线去掠夺侵吞土地、粮食、人口等重要资源,于是礼崩乐坏。白起为什么要坑杀四十万赵军?留着消耗资源根本养不起,放回去又是劲敌。 分封制就好比把刚刚统一的天下再次划分为众多诸侯国,会埋下诸侯征战的祸根,在未来的某一天爆发。 但郡县制现在就有弊端,那就是容易滋生腐败。假如有强敌入侵,或者发生动乱,郡县各自御敌,难以形成有效的防线,难以组织起强力的反击,基本只能各自坚守城池,等待朝廷的军队四处救火。一旦救援不及时,望风而降的地方官吏肯定不在少数,墙头草顺风倒。 赵琨随手画了一张简易地图。 大秦的轮廓一笔勾成,两道线勾勒出黄河、长江。然后标出咸阳、东夷、南蛮、西戎、北狄的位置。 这些年,戎狄部落逐渐繁衍壮大,对了,现在应该叫匈奴。匈奴单于治下,人数早已超过十万。妇女孩童也能挽弓搭箭,全民皆兵,而且他们南下牧马的野心从未熄灭。 赵琨画了一条路线,假设匈奴走这条路线入侵,这些骑兵沿途不会遇到任何过不去的阻碍。等朝廷组织起军队,搞不好匈奴骑兵已经一路劫掠到咸阳城下了。 所以,不能依照周朝的制度来分封诸侯,但可以给宗室封一些只有食邑和少量兵马,没有封地的爵位,设置三道防线让他们镇守——内长城防线、外长城防线、边防重镇。 随着赵琨的勾画,秦王政眼中的光越发明亮,这样既不会产生国中之国,又能有效平定叛乱以及外敌入侵。确实比单一的郡县制靠谱。 始皇帝不愿意坐视匈奴发展壮大,派李牧和蒙恬攻打匈奴,将西域划入秦国版图。赵琨鼓励百姓迁居西域种植棉花和瓜果,去就送房子送田地免税十年。西域逐渐汉化。 国泰民安,海晏河清。始皇帝东巡,在泰山举行封禅仪式,祭祀天地。 赵琨和大侄子并肩站在泰山之巅,俯瞰万家烟火,忽听大侄子叫他:“叔父,看,这就是我们的万里江山。” 赵琨纠正:“是陛下的江山。” 下一刻,始皇帝拿出一副舆图,徐徐展开,绘制舆图的绢帛的颜色已经略显陈旧,是一张世界地图,始皇帝修长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泰山在这里,朕的疆域居然只有这么一小块!小叔父,下一个打谁?” 赵琨抓狂,他多年前遗失的地图,为什么会在始皇帝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