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涯》 回涯 第1节 《回涯》作者:退戈 文案 三尺剑光还日月,照净江山万里尘。 - 女主视角: 宋回涯在山道上重伤醒来,仅剩半口气在,好悬捡回一条命,却修为大损,不记得丁点前尘。 她翻遍自己身上的东西,唯一还算值点钱的,是把破铜烂铁似的剑。 她该是个无甚出息的剑客。宋回涯想。剑客这职业可真是穷得要命。 随即又发现自己曾是个散财童子,四处施恩,且这些人而今大多已功成名就,富贵逼人。 对她更是推崇万分,眼含热泪地追着她道:“师姐大恩,不知该如何酬报!” “我知道。”宋回涯拿出本子说,“别急,我都记下来了。” ……这还做什么剑客啊?!暴富了朋友们!! -- 男主视角: 男主一生浮沉难定,在权势的刀山上前行。见惯了虚情假意,看多了人世离情,鲜有真心。 曾有过一段难以启齿的落魄过往,认了一个不大体面的同门师姐。 对方生于市井,卑如蝼蚁,韧如蒲草,虽然天赋卓绝,却好似天生少了点血性。 彼时魍魉横行,遍野残墟,男主一腔勃勃野心无从施展,最看不惯她嬉皮笑脸,自甘堕落的模样。三言两语哄她为自己驱使。 后来,也是那个低头折节的小师姐,陪他风雪行路、破千人重围。 又为他断左手,背骂名,受十方追杀,血战无名涯。十几年里深恩负尽。 本以为她早已死在那场无名涯的围剿之中,不料多年后又在京城外的一间客栈与她相逢。 那个掀起江湖无数腥风血雨的人,闭着眼睛靠在窗台上假寐。听他靠近,也不过神色浅淡地问了一句:“你谁?” 内容标签: 江湖成长 热血 群像 主角视角宋回涯??配角魏凌生 一句话简介:三尺剑光还日月,照净江山万里尘 立意: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作品荣誉 宋回涯在山道上重伤醒来,忘记前尘往事。从他人口中听到了自己满身的滔天罪名,带着对自我的疑惑,走上了探寻过去的道路。并由此窥见了江湖上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见证了诸多无名之人不平凡的慷慨悲歌……本文设定新颖,文风自然流畅,情感真挚细腻。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看似灰沉的色调中又透露出一种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讲述了主角如何坚守本心,无畏损誉,引起读者共鸣与深思。 第001章 日月如磨蚁 “宋回涯——!” 此起彼伏的喊声激荡在无名涯的山风里,林中群鸟惊飞。 红绿渐次的落木与浅淡灰沉的天色,将高耸险峻的山体绘出道道清瘦的轮廓。 晦暗光色下,打眼望去,草泽林莽中遍布群雄。 日头又沉了一寸。 绝壁断崖前,燃起一道细长白烟。错落的脚步声忽然都往一处去。 各路嘈杂声渐消,紧跟着响起的是刀剑出鞘的铿锵低鸣。 声声精铁清脆的撞击,配着衰微的秋风,无端有种肖似哀乐的怪调。 土路中央泼了道暗红色的血迹,稀稀落落朝着高处蔓延。众人循着踪迹快步追去,终于寻见一熟悉人影,背对着众人跪在树下。 “爹!” 人群中的青年高喊一声,冲上前去,右手刚碰到男人肩膀,尸体上的脑袋便顺势滚了下来。 前排几人仓皇退开两步,待看清那头颅上还狰狞大睁着的双目,终是失态,嘶声怒吼道:“宋回涯——!” “胡门主——!” 不远处,被众人围堵的剑客,就那么姿态随意地坐在路边青石上。瞅着诸人变化莫测的脸色,却是放肆大笑了出来。手中那把血迹斑斑的铁剑,跟着发出轻微的震颤。 众人暴怒呵斥:“宋回涯,你为一己私怨流亡多年,时至今日竟还执迷不悟!” “当初若不是念你师父旧名,我等早已将你诛杀!可你仍不知收敛,暴戾恣睢,无恶不作!这些年犯下过多少深重杀孽。今日我等在此,是为替天行道!” 宋回涯听着诸人冠冕堂皇的讨伐与攻讦,想到自师门落败之后,这十余年间的浮泛飘零,不免觉得好笑。 她剑无离手之时,脚无立锥之地,来去无定,穷荒独行。 奔波一世,多少次死里逃生,只赢得满身滔天恶名。 而这群欺世盗名的磕头虫,东西跳梁,摧眉折腰,反倒登堂入室,朝夕间成了当世英豪了。 宋回涯讥诮道:“这江湖真是荒谬啊。一群庸夫贼子,也敢妄称替天行道?” 她眸色中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暮气,身上血污厚重,已分不清原本颜色。只知她也伤重,刀剑挑破的衣衫下有多道愈合又崩裂的伤口。 即便她神色再波澜不惊,也难掩气力不济的虚弱与憔悴,连说话时的呼吸都放得极轻。 饶是如此,诸人对她依旧颇为忌惮,不敢轻易上前。左右相视,反复踯躅,才等到一老者从后方赶来。 追袭奔劳半月,老者亦是疲惫至极,拄着把断剑歪斜地站定,怅然长叹,几次犹豫,方干哑开口:“你师父若是见到你今日模样,九泉之下想必也不会安心。” 宋回涯似是多年未曾听人提过旧事,表情略有些诧异,稍一皱眉后,人也精神了些,轻快笑出了声:“谢门主原来还记得我师父?当年你与我师父并肩同斥奸邪擅权,可是义愤填膺,高称自己殒身不逊的,怎么如今,也成了那些滥官的走狗?是富贵太迷人眼,还是怕死时才想起来,自己其实不过是个魑魅小人,竟险些走了正道?” 边上的虬髯客勃然大怒,指着她叫:“孽畜!谢前辈给你留两分脸面,你就当真不识好歹?前辈是坦荡君子,设明局请你入瓮,是你自己一意孤行,明知我等拱卫在侧,还敢前来胡……” 几不可闻的一声剑吟,或许只是诸人错觉,却叫虬髯客的声音戛然而止。 宋回涯的指节顶开一寸剑鞘,见他生生忍得脸红,似笑非笑道:“我下一个想杀的人,原本不是你。怎么,你要先替那个小畜生下去探探路吗?” 虬髯客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身侧青年。一时间,数十道眼神都随之转了过去。 青年被看得胆寒,面皮不自觉抽动,虚张声势地悲吼一声,叫道:“谢二叔,我父与您可是生死之交。他为这天下百姓披肝沥胆,不曾有私,却落得这死不瞑目的田地,您要替我父亲报仇啊!宋回涯无法无天,实为武林祸害!” 一浑厚声音冷哼道:“胡老弟莫怕,凭她而今之势,脱困尚且不能,还想当着我等的面杀人?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有道理。”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好汉,你怎么不出来试试?” 老者说:“宋回涯,你早前是为你师父报仇,我姑且能理解一二。可杨家庄数十条人命,何其无辜?这些年你手上沾染的血债,有多少,你敢说是问心无愧?” “呵,我宋回涯杀的人,从来敢做敢认……”她本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但一扫这些人的丑恶面貌,又陡然间失了兴致,转言道,“胡狗要杀我时,你们说这是江湖恩怨,与人无尤。我要杀他,便有千百人跳出来,说我恶贯满盈,死不足惜。现下难道,是要与我论‘公道’二字?” “我诚不欲杀你。你今日本可以不来,可你杀性太重,我实在饶不得你。”老者浑浊双目微阖,摇头轻叹道,“这江湖不过是潭搅浑了的浊水,人似浮萍,朝不保夕。你难得可以抽身,又何苦非要回来?” 宋回涯低垂着头,散乱的头发与几点干涸的血渍交错落在脸上,闻言稍扬起下巴,侧目瞥去。 与行之末路的处境截然不同的,是写满嘲弄的神情。 “谢仲初,事已至此,不必如此虚伪。这些年来,你纵容这帮宵小鼠辈对我赶尽杀绝,不也是怕有朝一日,我会真来找你索命吗?” 宋回涯撑着膝盖,缓缓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步。 众人有如惊弓之鸟,身形倏然紧绷。 “世道如乱潮,可我不愿被卷进这滔天洪水里。我偏要做立于浪尖之上的人。” 宋回涯的剑已握不大稳,右手抽出,斜指向下。 长横着的薄刃上映过黄昏寡淡的暮霭。她唇角扬起,笑容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张狂,一字一句道:“我要逐流者畏我,兴风者恨我——我要我的剑尖长悬于江海之上;即便我死,尸骨也坦白于日月之间。” 只见她剑尖微微上抬,方才还虚浮的脚步陡然间力逾千钧,提踵迫近,足边荡开一圈浮尘。 ——“我就是要你们日夜难安!” ——“退!” 谢仲初反掌推开青年,脚下趋风而去,挡住迎面击来的长剑。 一时间黄沙若浪,烟波四起。 众人见他出手当先,疾呼两声,跟着冲上前去乱打一气,十八般兵器尽往宋回涯身上招呼。 青年则逆着人流惊恐急退,也顾不得父亲的尸首是不是被人冲撞,首级是不是被人踢下了山。 可纵有百人阻挠,他频频回头,还是能从纷杂交错的身影中看见宋回涯的剑。 剑光起落,如万叠飞浪,死咬在他身后。甚至隐隐要劈开周身那密不透风的杀阵。 不怪江湖上传言,宋回涯的剑,能震云雷、分光明、泄星河! 这样的人,怎么能活?! “杀——我不信这妖孽真不会死!” 众人两眼猩红,杀得已近癫狂。 谢仲初丢下断剑,夺过身边人的朴刀,退至后侧,猛烈斩下。 宋回涯闻声抽剑,拼尽全力抵住刀锋。 刺耳的震声听得人寒毛直立,片刻间刀刃被剑式余劲寸寸震断。 宋回涯左手一抄,五指将迸溅到眼前的碎片拢入手心。剑身去势不改,斜掠而上,削向身后。不过电光火石之间,清出一条连着青年的血路。 可这一剑,同样耗尽了她的气力,叫她右手低垂,再难提起。 生死不过一丈之距。 回涯 第2节 青年霎时停住脚步。 谢仲初觑机拍出一掌,重重打在宋回涯的后脑。 青年面露狰狞,两手执剑反冲上前。 宋回涯眼神涣散,闪避不能,只惊险躲开要害,腹部生生挨了他一剑。 青年还未升起侥幸得手的狂喜,便看着一段碎裂的白刃,甩开成串细碎的血珠,从自己脖颈上划过。随即眼前喷溅出成抹浓烈的红。 “胡老弟——” “贤侄!” 这连番变故,叫众人愕然不已。 白日将没。 宋回涯撑着濒死的身躯,朝旁奋力一跃,投入深崖。随晚风直坠,须臾不见人迹。 虬髯客迅步追去,在岸边探头下望,一抹寒光猝不及防自崖下射来。 纵他迅速抽身后撤,那刀片仍是快一步刺入他眼眶,登时鲜血淋漓。 虬髯客嘶声惨叫,捂着眼睛翻滚在地。 谢仲初难掩黯然,对着烟笼雾罩的山崖凝视良久,不甘又无奈地道:“……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002章 万事且浮休 “下雨咯——收麦子咯!” 连日一阵晴天,忽然破开数道口子,豆大的雨点自云层之间瓢泼而下。 街头脚步声仓惶,村人们顾不上遮挡,匆匆朝着四面奔行。 秋风飒戾,卷起满地枯黄,鼓荡着村外那杆破旧的青帘。 挂青帘的是一家行旅歇脚的客栈。 年轻伙计午睡醒来,打着哈欠朝门口一望,立即抄起手边的木棍大步出来,粗暴轰赶正蹲坐在檐角下的小乞丐,没好气地叫骂:“走开,走开!贱皮子,滚别处讨饭去!” 说罢又挂起笑脸,殷勤对着不远处的几名壮汉邀请道:“几位客官,可以进来里边儿避雨,喝杯热茶暖暖身子,不碍事的。” 领头的佩刀青年略一颔首,转了步伐,领着同行几人迈过门槛。 瘦骨嶙峋的小乞丐躲闪不及,被抽了一棍,捂着吃痛的胳膊,静静立在雨中。等人都进了屋子,才抬起头,恨恨朝地上“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狗东西!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 她泄愤地踹了一脚,转身朝着雨幕深处跑去。 土道延伸处那条环村而过的长河随雨势渐渐漫涨,涛涛北流。 河畔老树枝干上的黄叶被雨水压沉,光秃了一片。 落叶堆埋下的伤者终于被雨水打醒,颤抖地伸出一只手,抖落身上的残叶,挣扎着想要起身。 女子额前长发散乱,半遮住惨白的脸,近乎发青的皮肤上印着几抹掺血的污痕。不过是个简单的动作,却反反复复数次才勉强站稳。 两腿虚软,单薄身形随肆虐的风雨左右摇摆,显得憔悴而狼狈。 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再一寸寸环顾四周,眼神中是无尽的茫然。惶惶而不知所措。 恍惚间,脚步一个趔趄,又重重跌了下去。 她迟钝地抬手支撑,跪倒在地,这才发现地上还横着一把漆黑的铁剑。 她摸索着将剑拾了起来,视线被扑面的雨水打得昏花,只能借着指尖的触感,缓缓念出剑鞘上的三个刻字。 “宋……回……涯……” 每一个音节都被冻得发颤,难以成调。可这三个字却让她莫名的熟悉。气息刚从唇齿间吐出,耳边便似乎响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惊吼: “宋回涯——!受死吧!” “宋回涯,死在你剑下的亡魂,都在阴曹地府里等着你!” “这天下是大,可容不下一个倒行逆施的宋回涯!今日我等就为这天下除害——!” 紧随而来的是大脑深处密密匝匝的刺痛。 宋回涯痛苦地闷哼一声,蜷缩在地。紊乱的内息牵动身上的伤口,逼得她呕出一口鲜血,险些再次晕厥过去。 她是要死了吗? 宋回涯死死抓住手中剑,压下千头万绪,按紧腹部崩裂的刀口。 剧烈的疼痛与后背的冷雨,叫她即将沉寂的意识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左手在腰间摸索一阵,翻出个没有标识的白色瓷瓶。 宋回涯不确信里面装的是什么药。但想着一个连剑上都要刻着名字、能在自己身上滚出十多道口子的人,随身携带的多半是伤药。 她全身发冷,仿似血液冻结,只感觉吐出最后一口热气,生机便要彻底消散了,已管不了太多,狠狠心,用牙咬开瓶口,一股脑全吞了下去。 要真是把自己给吃死了,也合该是她短命。 宋回涯闭着眼背靠树干小憩,生怕自己就此睡去,只片刻又竭力起身。不辨方向,顺着山形的坡度朝前踱步。 风雨凄迷,好似无边无际的刀光剑影。 行人拖着支离的病骨,如浮云吹散,缓缓融入山岩林莽交叠间的明暗。 苍凉远景中,依稀可见一座破旧小庙立在荒芜冷落的山腰。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疏。 布满青苔的小路上飞奔来一个矮小身影,避开刺人的分枝乱丛,在台阶前被重重拌了一脚。 面黄肌瘦的小乞丐高声痛呼,回过头看,才发现往日常走的道上,无端多躺了个人。 她捂着膝盖过去瞅了眼,见对方动也不动,想起今日连番不顺心的事,气得破口大骂:“狗东西,敢挡我的路!” 小乞丐囫囵抹去脸上的雨水,蹲下身,伸长了手臂去试地上那人的鼻息。 想是天气太冷,那点渺茫的气息已微不可查,她又小心翼翼拿手背碰了碰对方的脸,只觉冷得像是死人的体温。 见到个曝尸荒野的江湖客,这孩子小小年纪竟不害怕,反大着胆子上前踢了那人一脚,掐着嗓子,学起先前那名客栈伙计的腔调,尖声道:“瞧你这个短命的腌臜泼皮,见了姑奶奶还敢躺着装死?信不信我一脚踢死你?” 她两手叉腰,活灵活现地模仿:“碍人眼的东西,专往贵人脚底下钻,狗都晓得摇尾巴识眼色,你这晦气的赔钱货还净做些叫人不讨喜的事。还不快滚?!” 发泄完心中恶气,小乞丐冷得打了几个喷嚏。她瞪了眼地上尸体,撇着嘴说出最后一句:“晦气!” 话音刚落,地上那死人忽然抬起一只手,扼住她的脚踝。 小乞丐登时被吓得心脏骤停,魂飞出三尺高,本能地跪下磕头,大声告饶:“大侠,英雄!不是我杀的你,做人做鬼都别来找我报仇啊!” 地上的“死人”闭着双眼,出气没有进气多,刀伤纵横的手背上,骨节根根外突,掐得她生疼。 小乞儿哀声求了几句,见对方没有回应,打着哆嗦,使劲去掰对方的手指。 偏偏这人半只脚都迈进棺材了,抓着她的手却坚硬如冷铁,撼动不了半分。小乞丐甚至以为自己是真碰着个什么孤魂野鬼,胆战心惊地与她商量:“女侠,您要是没死,我就带您进庙,再给您请个大夫,成不成?您千万别拉着我上路,我这人讨厌得很,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我们可说好了啊!” 小乞丐胡言乱语了一通,忍着恐惧,半拉半拽的,真将伤者一路拖进了庙里。 待避开这场透骨的寒雨,剑客的手立即滑落下去,可见仅剩一丝残存的意识,在勉力坚持。 小乞丐撒腿逃开丈远,一屁股坐到地上,半晌没敢动作。 漏窗外光线渐明,遮天蔽日的乌云缓慢散去,冷风仍在反复拍打,从空隙里不断灌入。 小乞丐镇定些许,过去顶住门,又用干草将没那什么用的窗子给堵上。 一身湿衣挂在皮肤上,冷得像要结霜,小孩抱着手臂跑了两圈,实在忍受不住,从屋子角落搬出几根柴火,堆到一起,撅着屁股费劲地生火。 “这是我的屋,你知道吗?”小孩粗声粗气地喊道,“这是我捡的柴。你烘我烧的火,赚到了,以后得还我,知道了吗?” 火星飞溅开。纷纷扬扬好似屋外将停的雨点。 小乞丐止了话声,脱掉外层的衣服,铺在地上。即便缩成一团贴得极尽,也感受不到多少热意,恨不能直接钻进火里去。 手边的干柴很快就要烧尽,室内的阴冷没被驱散半分。小乞丐将发木的视线从飘摇火光上移开,挪动了下屁股,拿起细木棍,蹑手蹑脚朝伤者走去。 “女侠?” “……” 她用木棍捅了捅。 “小畜生?” 确认对方这回已是彻底昏死,小孩立马翻找起她身上的东西。 没多少银钱,统共不过几枚铜板。 胸口有个用油纸包裹着的物件,小乞丐欣喜拆开后发现不过是本旧书。 唯一值钱的恐怕是那把瞧不出好赖的长剑。 小乞丐大失所望,又翻找一遍,仍是收获寥寥,心中顿生邪火,手指掐在对方腰侧的伤口上,恶狠狠地道:“狗东西!身上连根毛都没有,也学人出来当大侠?!” 她性情冷酷,不觉自己是在作恶,更不觉眼前人可怜。 小孩把剑藏到隐蔽的石头缝里,抱着书坐回到火堆前,潦草翻了一遍,将书本展开凑到鼻子前,认真嗅了嗅。 没闻见那些读书人说的什么墨香,全是阴冷潮湿的气味。 呵。 果不然,那帮穷书生的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小乞丐撕下半页纸,打算丢进火里,想了想,又将它抚平回去,合好书本塞进怀中,侧躺在地。大睁着眼睛,看墙皮上青绿的苔痕。 不一会儿重新坐起来,对着扉页上的字,在地上比划着书写。 写了几遍,她狐疑起身,走到石头后面,抽出长剑,对着上面的字体来来回回看了数遍,觉得这几个让人瞧不懂的图形应当是相同的。 难不成是本剑谱? 小孩远远审视起地上人,眉头一高一低地紧拧。 能被打成这样,想来不是什么厉害的剑谱。 被打成这样都没死,想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要是够给她换几个肉包、喝两碗热汤,也算是不错了。 回涯 第3节 小乞丐舔舔嘴角,傻笑了一声。 她抹了把鼻涕,过去擦到剑客的衣服上。撩起对方的碎发,第一次认真打量起昏迷的伤者。 ——并不是一眼能叫人印象深刻的长相。五官端秀,线条素净,远不似她以为的那般凶神恶煞。可一道紧贴着下颌轮廓的旧疤,让这人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进的锋芒,提醒着外人这确实是一个转战千里的江湖客。 小乞丐看着看着,眼中忽而生出几分怨毒,手掌用力按住她的伤口,直到女人眉宇中露出几分难忍的痛苦,才笑嘻嘻地收回手。 “喂,女侠,他们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长得还算正派,应该要讲规矩吧?那你要是活下来了,这条命可就是我的了。我想要的不多,十两银子……唔,算啦算啦,你这样的穷鬼,十两指定掏不出来,我就大发慈悲,五两不能再少了。” 小乞丐自说自话,低头挽起裤腿,揉着膝盖上的一片青紫说:“你看你绊我一脚,把我磕成这样,不怪我心狠吧?你如果听话呢,我就把你卖给好人家,不定你能过得比现在更舒服。你要是不听话,我把你卖给那个肥猪一样的老秃子。他会打断你的手脚,把你关起来,那你可就不值钱啦!” 她说着上手拍了拍女人的脸,始终得不到回应,才伸了个懒腰,自觉无聊地走了。 等衣服半干、门外雨停,小乞丐将那本书册随意埋进靠墙的土里,轻快跑了出去。 第003章 万事且浮休 此地名为苍石城,与大梁边地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因着地贫人稀,自古便与“繁华”二字搭不上半条边的关系。 常有因战乱而颠沛离乡的流民途径此地,以致于附近山道上劫掠的匪徒怕是比城里的百姓还多。 有本事的人早早带着家眷朝东南撤逃,剩下的只能继续稀里糊涂地过活——反正如今的大梁,好似到处都泛滥着名为灾祸的野火,哪里都是煎熬。 前些年,朝廷频频遣兵剿匪,这荒疏小城居然有了点太平日子。如今又因为一个无名涯,一夕间闻名于江湖了。 小乞丐打从出生起,便没在城里见过那么多人。空中潮气未散,大街小巷已全是携刀配剑的游侠。 小乞丐是从一个墙边的狗洞里钻进来的,怀里抱着个破碗,沿着街道一路乞讨。 她不敢与人靠得太近,这帮武者下手没有轻重,她不久前刚吃了个大亏,被随意横推一把,差点摔断骨头。 想是外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她哆嗦着转了半天,才等到一少年给她丢了几枚铜钱。 小孩鞠躬道谢两句,便忙不迭跑去边上的小摊,抛出钱后自己动手抓了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不远处蹲着两名衣衫褴褛的成年花子,见状悻悻咒骂,方起了一半的屁股又落了回去。 小乞丐噎得难受,捂着脖子艰难吞咽。米面在口水下化出淡淡的甜味,她眯着眼睛,脸上是少见的天真,远远对着那两人笑了出来。 她还惦念着自己的剑谱,吃过东西,不再饿得发慌,便找了家人多的酒肆,抱腿坐在门口,观察来往的客商。想挑个心善又豪爽的剑客,悄悄卖了自己东西。 敞开的大门内传来几人粗重的嗓门,断断续续重复着同一人的姓名。小孩紧贴住门板,偷听里面的对话。 “宋回涯这次是真死了吗?” “还能有假?谢门主亲自带的人,黑白两道应者如云。宋回涯纵有三头六臂,也敌不过千军万马啊。听说她走投无路,直接从山崖顶上跳下去了。如今连副尸骨都捡不齐。唉,也是一代枭雄,竟死得如此落魄,世事无常啊。” “你这传闻也太虚了些,若真是如此,他们早该散了,何必还将无名涯围个里外三层,连泥土都要翻过一遍。” “不死也难自保了吧,否则以她脾性,哪里会忍气吞声?早出来搅个天翻地覆了!你我也不能坐在这里安稳喝酒。” 壮汉说着喝了口酒,见同行人眸光晦涩,心神不定,不由打趣一句:“怎么?你也想去无名涯下搜一搜宋回涯的尸体?” 他半真半假地玩笑道:“确实是条发财路。若真叫你给找到了,活的,交给朝廷;死的,交给武林盟。兄弟你可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了。” 年轻剑客大笑道:“哈哈哈!这丧尽天良的富贵,不要也罢!” 壮汉脸色骤沉,压着嗓子警告道:“这话可不兴说。” 年轻剑客看着平易和善,却是个倔脾气,冷笑着说:“怕什么?这两日城里来了多少武林同道,都是来打探消息的。闹到这场面,总该到头了,难不成还想再打一场?谢仲初声望再高,也捂不了天下人的嘴!” 小乞丐听得意动,眼珠转了两圈,兀自盘算起来。 破庙里的女人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得突然、伤得巧合,多半与无名涯的风波有些关联。若是自己告发出去,寻得微末线索,是不是也能赚笔赏银? 小孩朝手心哈了口热气,躬着腰背起身,正想进去打听,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怒喝,随即一张木椅被人掀翻,踹飞出来。 一布衫黑皮青年抄起手边棍棒,指着年轻剑客的鼻头辱骂道:“住嘴!你这泼皮什么来历?为了宋回涯这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居然出言辱蔑谢门主!” 年轻剑客本就满心邪火,一言下也被激出戾气,豁然起身,反唇相讥:“是啊!江湖里死十个人,有九个都说是宋回涯杀的!她确实是够厉害,能一日往返三千里。外族进犯我大梁数十年,掘人冢、夷人族,杀得还没有一个宋回涯多。我看连阎王殿都是她建的吧!” 同行壮汉赶忙扯住他衣袖,好声劝他忍下。年轻剑客甩手挥开,高声畅言:“事实如何你我朗然在心,外人听一嘴信两句就罢了,莫把自己也给骗了!” 同行壮汉顿时胆战心惊,手上下了力气,厉声劝止:“嘘——你不要命啦?” 年轻剑客:“我不过说两句实话,怎么了?就冲宋回涯敢接英雄令,孤身西行斩落敌将首级,我就敬她三分。宋回涯在前头出生入死,胡明深在后面暗算偷袭。这里面的公道是非,我长眼睛,还是分得清的!” 壮汉情急之中伸手去捂他的嘴,横推倒拽想将他摁下。青年更快一步,推攘间已将满腔愤慨吐露出来。 “宋回涯要杀胡明深父子,那是人之常情!朝廷再三请不出的英雄好汉们,要讨伐自己人了,倒是一个个都冒出来打抱不平了!” “我就等着看看,若是胡人再出一个用兵如神的大将军,他谢仲初还能不能再找出第二个宋回涯来!哈哈!届时诸位可别又做了缩头乌龟啊!” 年轻剑客一番愤郁谴责,竟逼得酒馆内鸦雀无声。 众人皆停下谈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们。 小二端着托盘缩进墙角,哭丧着脸,眼神绝望,宛若死了爹娘。 同伴听他言辞狂放毫无顾忌,已是吓得满头虚汗,谦卑抱拳朝四面告罪:“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我这兄弟有些喝多了!” 年轻剑客拍了拍被蹭乱的衣领,依旧神态倨傲道:“我没喝多,我只是觉得可悲。宋回涯没死在敌贼的刀枪下,反死在自己人的算计里,我若是胡人,半夜都要笑醒过来拍手叫好!” “说得好!”二楼围栏边上,一青衣少年用力拍掌,“我这次赶来无名涯,就是想看看,偌大江湖,还有没有人敢说句实话!” “宋贼的同伙还不止一个?”持棍青年怒目圆瞪,快要喷出火来,偏又嘴笨,几次想开口,都插不进嘴,脑子里一团浆糊,好半晌才气得颤音道,“什么时候,滥杀无辜也能博个侠义的美名了?尔等在这里极尽谄媚,替她开脱,是以为那些死于非命的冤魂尸骨已凉,无从自辩了吗?好啊好啊,你们都是举世的豪杰,只瞧得见那些上等人的荣辱,顾不上寻常百姓的死活。可小爷我自认是块凡尘泥,此生只能与她不共戴天!” 另有一人出列附和:“好在江湖还有谢门主这样的人!谢门主当年也曾单刀赴会,深入敌营,攻成而归,可他生性淡泊,何曾借此邀功?他才是有大仁义者。区区宋回涯,怎配与谢前辈相提并论?” 出声的人多了,七嘴八舌道: “不错,若非宋回涯杀性太过,谢门主怎会绝她生路?千百条阳光道任由她走,可她偏偏要赴这场鸿门宴!” “胡明深要杀她,难道就没有缘由吗?宋回涯剑术比别人高上几分,道理就都成她的了?既是各凭本事,胡明深能说动故友知交前来相助,何尝不是种本事?别说得好像是整个武林要迫害她!” 各种尖酸刻薄的议论声,仿佛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铺天笼罩下来。 无力与愤怒交织在一起,让年轻剑客头脑发热,一时口快:“宋回涯行义诛贼,那是天下皆知的事。敌贼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悬以黄金千两,拜将封侯。谢仲初在胡人那里有这样的声名吗?依我看,人是不是谢仲初所杀,且是两说!” 话音刚落,青年便心生悔意,果然引得群情激愤,一直在旁默不吭声的看客也不认同地皱起眉头。 诸人面色铁青,拍案而起:“自是比不得宋回涯心狠手辣,出手便是屠人满门!枉死在她剑下的那些百姓算什么?难道她杀一个胡人,就可以杀一个汉人吗?” 持棍武者更是暴跳如雷,铁棍卷着风声恶狠狠扫去,出手便是杀招,怒吼道:“竖子狂妄!我当你是要讲道理,原来只为造谣生事!我今日就一棍打烂你的牙,教教你怎么说人话!” 年轻剑客陡然色变,抽剑作挡,叫嚣道:“我怕你不曾?!” 左右同道纷纷出手相助。 看热闹的酒客见真打了起来,赖掉酒钱匆匆跑路。伙计顾不上追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面磕头,一面可怜哭求:“各位好汉们,别打了!去别处吧!我一家老小全靠着这份营生糊口——掌柜的!” 门口的掌柜捂着额头,一口气不顺,直接晕了过去。 店内顷刻乱作一团,黑影交错,难分敌我,不时有桌椅的残骸从门窗里被丢出来。 小乞丐见势不对,矫健蹿出丈远,拍拍屁股,嘴里嘟囔了两句“好险好险”,又骂,“这帮人都是疯子吧!”。不舍离去,爬到对面的一根长柱上,猴似地挂在上面,继续朝里张望。 一群少侠为旁人的虚名争头破血流,小乞丐虽未全完听懂那些道理,却差不多弄清了大概,只觉得他们大为愚蠢,在心里暗暗嗤笑。 为别人争?哪来的本事。 她只在乎自己。 这帮江湖人士个个吝啬得要命,她哭得嗓子冒烟,也不见他们掉半个子儿出来。嘴里谈论的都是天下大事——哪个能叫武林震三震的人死了、世道没落没得救了、百姓们更活不起了。 她觉得这帮人吹出的牛皮,才是大得能扯破了天。 要是真有这样厉害的英雄,来他们这个鸟都不屑落脚的破地方来,见到她这么个可怜的小乞丐,岂不早赏她个十两八两,救她出水火了? 光瞧这群人寒酸的模样,还惊天动地呢,死了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正打到激烈处,一低哑嗓音不知从何处来,犹如惊蛰时的春雷,盖过嘈杂人声,荡在众人头顶。 “住手——!” 小乞丐只当是句废话,岂料酒肆里头的人听见这短短二字,竟当真停下厮杀。 她惊疑一声,眯着眼睛朝下方看去,听见众人对着某处恭敬喊道:“谢前辈!” 混在人群中,谢仲初实在是很不起眼。 他换了身靛青的衣袍,白发萧萧,发尾湿润,肩头还落着山间的残叶,满身风尘仆仆的倦意。 说他是个习武之人,倒更像是个文雅儒士,纵然面带怒容,身上也没有多少外露的锋芒。若非身后还跟着一帮气势汹汹的武士,实难让人相信他是当代武林魁首。 谢仲初赶到门口,看见满地狼藉,怅然轻叹,朝周遭路人拱了拱手,示意众人自行散去。进到室内,扫视一圈,率先奔向受惊失措的店铺伙计。 谢仲初托住伙计的手臂,扶他起身。 伙计额头青肿,一尚未回神。看着他慈善和蔼的面庞,只觉是个神仙般的人物,与他对视片刻,委屈伤心一齐涌上心头,翻江倒海般,跟眼泪一同呛了出来。两腿发软,又要再给他跪下。 谢仲初一双手牢牢将他架住,待他站稳,才温声宽慰道:“小兄弟莫怕,这店里砸坏的一应物件,皆由老夫作赔。我等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对不住。你先去一旁稍候,我与他们说两句话。” 伙计哽咽得难以成言,抬袖抹脸,用力点头。 谢仲初弯下腰,摆正就近的一张条凳,才朝众人缓步走去。 持棍青年指着对面,急切想要告状:“谢门主——” “好。” 谢仲初不想听,抬手作挡,微微颔首,阻断了他后面的话。面向年轻剑客,老者神情不见喜怒,亦没有端出高高在上的长辈姿态,只平心静气地商量道:“小友啊,此地旱霜成灾,少有良田,百姓大多贫寒,终年难剩余粮,谋生不易,几位小友是对老夫心有不忿,何必在此发难?若还有怨气,出去寻个无人的地方,痛快过上两招,当是给老夫一个面子。” 持棍青年飞快道:“不打了。” 年轻剑客低声嘟囔:“又不是我先动的手。” 同行壮汉一把将他拽开,难掩羞愧道:“是、是。我这兄弟别看长得斯文,是个意气之辈,口无遮拦,才闹出误会。谢门主切勿当真。” 谢仲初坦然笑道:“老夫一把年纪,无畏人言,何况世上岂有完人?老夫也想择良言而改之。这位小友心直口快,说上两句,不算什么。只是,老夫姑且多嘴一句,小友往后若要识人,还请亲身见闻之后再行评判,恶语总归伤人,非善也。” 此番态度,任谁也生不出什么怨怼之情。 年轻剑客张了张嘴,心中有股难以纾解的郁气,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最后还是抬手抱拳,认真行礼,好声道了个歉。 气氛一片欢乐祥和,目睹此景的百姓更是对谢仲初的豁达宽仁交口称赞。 小乞丐看得过瘾,从柱子上滑下,夸张做作地感慨了句:“真是个大善人啊!”说完自己捧腹笑个不停。 她晃着手在街上转了两圈,等年轻剑客灰头土脸地从店里出来,立马快步追去,展臂挡在他面前。 “大侠大侠!” 回涯 第4节 第004章 万事且浮休 年轻剑客心事重重,倒没将脾气发泄到她身上,从腰间摸出几枚铜钱,看也不看,直接扔了过去。 “多谢大侠!”小乞丐扬着笑脸,不停抱拳鞠躬,“大侠真是好心,我已经两天没吃过饭了!不过小的叫住大侠,不是为了银钱,是想问问侠士,您要不要买剑。顶厉害的宝剑!还有一本剑谱,只等着有缘人哩!” 同行壮汉颇不耐烦,当这丫头是满口胡言,想速速将她打发走。年轻剑客稍作迟疑,好奇问道:“什么剑谱?” 小乞丐环顾四周,神秘地招招手,领着二人到了路边,随意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比划起来。 她写字没有笔顺,全靠囫囵描绘,等她写完二人才认出那具体是什么字。一时间愕然失色,呼吸停滞。 小乞丐抬起头时,二人面色已恢复如常。壮汉伪装得更好一些,他五官本就粗犷,冷厉扫来,自带一股凶相,叫人看不出端倪。年轻剑客唇角僵硬,与她对视时,生硬挤出个笑来,略有几分勉强。 小乞丐最善察言观色,这是她活命的本事,哪里能看不出二人变化?心脏猛然发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危险气息,思绪百转之际,面上还是强装镇定,不露异样。 她立即用手将地上的字涂抹干净,直到不见痕迹。 年轻剑客与友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淡声问:“谁给你的剑?” 他不问来由,笃定是别人的东西。 小乞丐笑意殷勤,将原本打过一遍的腹稿咽了回去,手里摸着那块石头,随口胡诌道:“我看您是个好人,就实话告诉你吧。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爷。他平时会上山采药,前两天在路边捡了这个东西,不知道怎么用处。我说城里大人物多,帮他过来问问。大侠,这东西值钱吗?” 年轻剑客表情凝重默不吭声,想是不善扯谎,同行壮汉已轻蔑道:“这破东西能值什么钱?你自己留着当着宝贝吧!” 说着便要转身,被年轻剑客一把拦下。 “你这人那么着急做什么?”年轻剑客说,“憋了一肚子狗屁闷气,回去也是睡不着。” 壮汉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 “你是从何处找来的破烂?既然说卖,东西总该拿来给我们看过。”壮汉周身气势威厉,半是震慑,半是质问,“你这小猢狲,该不是在拿我们好玩吧?” 小乞丐佯装害怕,缩了缩脖子,唯唯诺诺地道:“我藏起来了,那么宝贝的东西,我可不敢随身带着。大侠想看,我马上去拿。” 壮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大掌捏住她肩膀,像是生怕她逃脱。 “罢了,我们随你一起去。”壮汉将她往前一推,“带路。” 小乞丐徘徊不前,一番天人交战后闭着眼睛,鼓足了胆气开口道:“那不成,您要是跟来,我就不去拿了。我只是一不懂事的小孩儿,求大侠您多担待。” 壮汉哂笑:“是怕我们抢你东西?” 小乞丐眸中泪花闪烁,可怜巴巴地望向年轻剑客。恐惧之意三分假、七分真。 剑客不忍道:“那你速去,我们在对面的小巷里等你。” 壮汉有些着急,可周围鱼龙混杂、耳目众多,他也不好多说,担心引了别人注意。 小乞丐粗糙抹了把泪,抽着鼻子,细声道:“好嘞!” 她小跑两步,又回过头,战战兢兢地恳求:“我、我马上回来,两位大侠可千万别走啊。” 剑客颔首:“去吧。” 小乞丐拐过街角,回头去看,确认两人没有跟来,当即逃命似地开始狂奔。从狗洞钻出城墙,一路不敢停歇。 等她跑回庙中,身上衣服又是半湿。她瘫倒在地急促呼吸,细思之后心悸不已。 屋梁上铺着如霜的月光,漫长夜幕已无声袭来。 受伤的女人还是同先前一样躺在地上,破漏窗户的影子有一半盖着她。小乞丐偏头看着,没由来的一阵恼火。奈何攒不起力气爬过去,只能冲着她龇牙咧嘴地痛骂。 很快这股莫名的情绪便散了,只剩下一种空洞而乏味的冷漠。小乞丐直愣愣地对着房顶,思绪游离,眼皮慢慢合上。 睡着前,她心里想的是:这世上果然没什么好人。 再醒来时,凌冽西风正拍得门板哀鸣不止。 她听见了自己牙关打颤的声音,险以为要在睡梦中被冻死,不敢再阖眼,挣扎着坐了起来。先是抱成一团,忍一会儿只觉更冷,又爬起身,佝偻着背跺脚驱寒。 然而还是没什么大用处,寒气无孔不入,冷得近乎要将她骨头冻住。 分明没到隆冬,不知老天为何要如此残酷。 小乞丐嘴里呢喃数着数,抓起地上的干草塞进衣服里,做着各种看似徒劳无功的努力。 去年她还有一件麻纸衣,出去要饭时被人抢走了。整个冬天,她把自己埋在一堆碎木板下,昏昏沉沉,却奇迹地活了下来。 当时好像就是现在这么冷。 小乞丐跑去窗边。窗外有一棵枯朽的古树,靠着盘曲虬结的根系□□矗立,多年未倒。 她仰起头,望向上方辽阔的夜空。视野中蕴着水气,所见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只能看见一轮月亮孤零地浮在枝头,渺渺星辰惨淡无光。 看得久了,她恍惚以为那片片氤氲的白光是冬日即将飘下的雪。 可是没有雪。 今天或许并没有去年那么冷。 小乞丐的心绪忽然变得很平静。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这个还没到来的冬天。因为她更怕冷了。 她贴着墙角蹲下避风,将手揣进怀里取暖,在恶浪似的凄风逐渐平息时,隐约从自己粗重的喘息声中听出了几声细微的呻吟。 她还以为是自己错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庙里其实不止她一人。 小乞丐碎步凑近过去,发现女人面色绯红,触手一碰,果然皮肤滚烫。 她一脚跳开,像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地擦着手,尖声道:“喂,狗东西,你可别染了瘟病传染给我啊!死在这儿没人给你下葬的!” 无人应声。 她站在原地惴惴不安,思量许久,决定将人拖出门去。 她可不想跟死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那真是要晦气到头了。 小乞丐抱起女人的一条腿,别过脸,嘴里不住碎碎念道:“大侠,不是我要杀你,是你自己太不争气。大家都求个活路,我收留你半天,已经是那什么,非常尽仁义了。不求你报答保佑,只求你千万别来找我……” 她费劲地拖了两下,地上的人纹丝不动,正觉见鬼地转过脸,却不料直直对上一双清明的眼睛。 两人互相对视,目不转睛。 小乞丐吞咽了口唾沫。 比起这人已经咽气,显然还是她突兀活过来更为悚怖,小乞丐感觉天都要塌了,脱口而出一句:“你怎么醒了?!” 她松开手,抽了自己一巴掌,再次睁眼去看。 奢望的事情没有发生,纵然夜色幽暗,对方澄澈瞳孔中折射出的清微光线还是令人难以忽视。 她四肢僵直,声线抖如筛糠:“你、你……你是醒了吧?” 宋回涯觉得自骨髓里蹿出一股烈火在灼烧,烧得她全身血液发烫,皮肉割裂刺痛,可内息却比先前山道上沉稳了许多,想是昏迷前吃下去的药物终于起效。 那药很不一般,居然能让她在生死一线间绝处逢生。好几次她以为自己已经到了鬼门关,又在这小乞丐的脏话中牵回一丝神志。 宋回涯闭了闭眼睛,平静说:“叫你失望了,可惜天不收我。” 小乞丐听她言语,裂成数瓣的魂魄好悬重新塞回到身体里,一步步退去远处,讨好地笑说:“大侠醒了,我开心得很哩。只不过我年纪小,怕黑,才说错话了。” 宋回涯以手肘支撑,坐起来一点,靠到墙上,似笑非笑道:“是吗?刚才不是还在叫我狗东西?现在又改叫大侠了?” 小乞丐脊背微微抽搐,全身肌肉紧绷,没有回话,目光慌乱在地上扫视。 “别找了。”宋回涯捻起一粒石子,夹在两指之间,“就算现在给你一把刀,你也一定死得比我快。不信你试试。” 小乞丐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虚软滑到地上,带着哭腔祈求道:“大侠不要杀我……我只是嘴坏,从来不敢害人,您放过我吧!” 宋回涯喉咙很干,说话颇为吃力,无暇听她虚伪的哭嚎,问:“我的剑呢?” 小乞丐抽噎着跑去藏剑的角落,将长剑与钱袋抱了出来。要递过去时,犹豫了下,熟稔跪下,两手高举着送到她面前。 宋回涯接过剑横在膝上,看着手里的几枚铜板,沉默片刻,怀疑道:“你没私吞吧?” 小孩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讹个小叫花的,冤屈得哭声都止了,举起右手并指起誓:“天地良心诶,你就是这么穷!” 宋回涯感觉因她一句话,伤口更痛了。 小乞丐说完又开始哀哀低泣,哭诉自己的悔意,看着温驯顺从、人畜无害,是真真切切地痛改前非。 宋回涯只听,并不搭腔,专心研究着手中的兵器。直到小乞丐哭得嗓子干涩,声音变调,眼泪再挤不出两滴,才抬起头,施舍地往她那边瞅了一眼。 小乞丐立即谄媚地笑道:“大侠,您睡了那么久,一定不舒服,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她刚一动,还没来得及起身,带着些微血腥气的剑鞘已贴住她的脖颈。 小乞丐瑟瑟发抖,两手一齐抓着剑鞘,鼻翼翕动,悲痛欲绝,又要落泪。 宋回涯抽回剑,讽刺道:“别装了,吵得我头疼。怪恶心的。” 小乞丐也发现她跟以往见过的那些侠客大为不同,干脆抹了把脸,收起一腔虚情假意。态度浑然一变,扯出个轻浮的笑容,只是依旧不敢将怨气摆在脸上。 第005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学着江湖人的习惯,两手抱拳朝宋回涯行了个礼。 一板一眼的动作,加上浮夸嬉笑的表情,如何看都像是场诞谩不经的闹剧。 这个油头滑脑,喜好卖弄聪明的小小伶人,带着满脸的谦卑,藏着浓勃的怨悱,字正腔圆地道:“大侠,我就是只可怜虫,您杀了我,不值当。您这样的大人物,难道看见街边有只乱叫的狗,也要过去将它杀死吗?有碍您的君子气度吧?” 宋回涯品了品,听进耳朵的是一腔被精细打磨过的讥诮。 比之刚才苦苦求生的脚下蝼蚁,现在这个敢昂着头看她的黄毛小童,更像是只对生死麻木不仁的凶狠豺狼。 有锋利的爪牙、尖锐的脾性。 以及对世俗的不屑。 宋回涯无端生出些怅惘,好像从她身上看见了某些迷离的影子。只是那感觉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更寻不到根基。 因为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回忆不起来。 宋回涯紧了紧握剑的手指,声线平缓道:“你不是还要把我给卖了吗?” 小乞丐用力抽了把自己的嘴,笑嘻嘻地告饶:“小的我这张嘴,满口喷粪,您哪能当真?我这就给您磕三个响头,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呗。” 说罢利落伏身,“砰砰砰”朝她叩首,听声音确实是虔诚。 回涯 第5节 宋回涯有一瞬都以为是自己死了,这丫头在拜祖宗坟。 这猴精似的丫头一连磕了五六个响头,始终等不到宋回涯喊停,才自己顿住了。苟缩成一团趴在地上,瞪大眼睛用余光往前瞄。 察觉宋回涯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也不发怵,歪过脑袋,露出破皮的额头,涎皮赖脸地问:“您消气了不?” 宋回涯笑了。 纵然对方一幅堪称无赖的小人做派,她此刻的心情其实也不多恼怒,只是有稍许无奈。 世上多的是贪婪庸鄙的人,只不过他们善于在丑陋面目外披一层金玉外皮,不仅薄恩寡义,还要流芳百世。 相比起来,一个在泥地里打滚,甚至翻不起多少浪的小乞丐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活得更随心所欲、原形毕露而已。 宋回涯说:“我不生气。” 她此刻的神态堪称和颜悦色,可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敢相信。 宋回涯观她表情,反问道:“你看我像生气的样子吗?” 小乞丐犹豫一会儿,捂住脖子,小心翼翼地道:“生不生气我不知道,不过是有些害怕。大侠您这样笑眯眯的时候,是不是正想着把我砍瓜切菜一样地剁了?” 宋回涯新鲜道:“怎么?你这么怕我?” 小乞丐有气无力地叹道:“我只是个小孩儿啊。您是个大人,还是个带剑的大人物。我当然怕你了。” “原来你是怕死的。”宋回涯似听了个玩笑,耐人寻味道,“找死的事情却是一件没少做,嘴里更没一句干净。” 小乞丐翻了个白眼:“我还怕吃苦嘞,这贼老天,又不是怕它就能让你多活几日。我不痛快,总要骂人。” 宋回涯摇了摇头,说:“你不怕死。得过且过的人能有多怕死?对你来说,只是活着更好罢了。” 小乞丐没有理会,只觉得他们这些大人物都爱讲些自以为是的大道理,何曾将路边野狗的心思放在心上。小命捏在她手里,也不与她争,阳奉阴违地顺从道:“是,是,您说得对,我这人可有骨气了,最不怕死!” 旁人稍给些好颜色,她便得寸进尺。 宋回涯深谙这等庸人本性,并不介意她话里的讽刺。跟这么个小东西闲扯几句,打发时间,身上的疼痛都不那么难熬了。 宋回涯伸出手,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拽住她的半截衣领。 小乞丐想退又不敢退,寒毛卓竖,只能拼力后仰身体。低下头便看见宋回涯虎口处那道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血腥味在冷天里传得缓慢,宋回涯动作也缓慢,提着她宽敞破衣往上一提,直将血气也灌进她的鼻腔。又拍了拍她的领口,指尖擦着她的脖颈轻轻滑过。 小乞丐第一次切真体会到什么是杀气,屏住呼吸,那点桀骜不驯的野性瞬间跟长腿似跑了个无踪无影。 直将脸都涨红了,才听见宋回涯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再次蔫成一株正月里的枯草。别人进一步,她立马退一丈。 “女侠要是高兴,叫我贱皮子,狗东西,小杂种都可以。若是觉得都不好听,就叫我喂,那个谁,或者死丫头。”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 小乞丐被她盯得头皮发麻,好像满腹心思被剖了个一干二净,这才正经了些回道:“我以前是城里一个唱曲儿的老瞎子带着的,他本来想打残了我让我好出去讨饭,又觉得我断了手脚今后不便照顾他,不如再养大点卖了换钱。没下定主意,那老东西就病死了,留下我一个,再没人管我叫什么。那老瞎子以前觉得我叽叽喳喳怪闹腾的,一直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宋回涯含糊念了一遍,轻声笑道,“原来是只鸟啊。我还以为是只小狐狸。” 小乞丐没脾气地应道:“那小的以后就叫小狐儿!您说了算!” 宋回涯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放下一直在摩挲剑鞘的手,玩味道:“你这么怕做什么?我即没凶你,也没说现下要杀你。” “瞧您说的。”小乞丐两手按在大腿上搓了搓,瘦弱得似乎能被一只手捞住的身骨佝偻起来,点头哈腰地说,“往后您也不能杀我呀,免得脏了您的剑。” 宋回涯由衷赞扬了句:“小麻雀,你可真是个能做大事的人。” 小乞丐忙又开始磕头,嘴里连连谦虚:“不敢不敢。” “我不杀你。”宋回涯不再逗她,后仰着头靠在墙上,说了句话给她定神,“我不杀孩子。” 小乞丐将信将疑:“真的吗?” 她现在觉得自己整个脑袋都是凉的。 宋回涯将剑抱在怀里,惨白着脸,闭目调息。 小乞丐观察了会儿,见她不似作伪,当真无心再搭理自己,小幅度地挪动身体,改跪为坐,朝后方缓缓移动。 膝盖跪得酸麻,她隔着衣服揉了揉,当下疼得抽气,眼泪也淌了下来。又将冻得冰凉的脸贴在上面。等好过了些,才重新去瞄对面的剑客。 灰沉的夜色有如望不尽的银河横亘在二人中间,以她的目力,什么也看不清晰。 分明此前都是一个人过,可庙里的这种安静却叫她很不习惯。 大抵是二人间的距离给了她微妙的安全感,小乞丐反反复复抬了几次头,最后试探叫了出来:“大侠?” 宋回涯眼皮半阖,懒散地扫向她。等了片刻不听她出声,才敷衍吐了个字:“说。” 小乞丐飞快问:“你剑上刻的是什么字?”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答:“我的名字。” 小乞丐先前还存着一丝侥幸,闻言只觉天昏地暗,知道自己今日坏了件事。若非跑得够快,恐怕小命难保。 ——哪个大侠特娘的会在剑上刻自己的名字啊?怎么?是怕丢吗?! 小乞丐张着嘴欲言又止,不敢对着宋回涯发泄,转头朝着门外的老天爷虔诚叩首,嘴里念念有词。 宋回涯偏过头,奇怪问:“你做什么?” 小乞丐舌尖发苦:“我以前总求着老天爷让我发财,老天爷当我是放屁。想是他终于心情好,记起我来了,一下给我丢了个千两黄金。可惜我福薄,接不住,差点被这富贵砸死。我求求老天爷,还是算了吧,我要口吃的就可以。” 宋回涯静了会儿,问:“什么千两黄金?” 她提起口气:“我洪福齐天,接得住。说说。” 小乞丐:“……” 第006章 万事且浮休 小乞丐困惑了。 一块走动的金子,真的会不知道自己是金子吗? 何况能在死水一潭的苍石城里掀起惊涛骇浪、称得上一命千金的,除却宋回涯这种毁誉参半的举世枭雄,还有几个? 可是宋回涯的语气太平淡,小乞丐一时难以分辨她话中的深意,以为是自己猜错,侧过了身,惴惴不安地问:“你……大侠,您认识一个叫宋回涯的人吗?” 宋回涯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经历火烧,血液仿佛快被蒸干了,大脑处于一片混沌。与她讲话时,思绪飘散游离,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顾不上考虑太多。 听她这样问,才明白过来,哦,原来自己是别人的洪福。 她自嘲一笑,涣散的目光稍稍凝结,又一点点暗沉,在寂静中晦涩涌动。拇指按在剑身的刻字上,沿着轮廓来回摩挲,有种难言的,自骨髓深处渗透出的恐惧。 她只知道自己杀过人。 杀过许多人。 却不想连街边一个不学无术的小乞丐都曾听过她的恶名。 她不怕险象环生、穷途末路,但真怕自己有一身还不清的血债,罪行累累,无地自容。 怕到她错以为自己正站在一片苍茫无垠的崖顶上,前后左右尽是深渊,无论她低头还是举目,四面皆是堆积成山的尸骸,他们一具具从骨堆里爬出,拽着她的脚踝,要拉着她一起摔个粉身碎骨。 宋回涯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短暂的幻象中惊醒,宛若在阴阳两界中走了一遭。那残留的惶恐反倒将她乱麻不堪的杂绪都压了下去,脑海中一片罕见的清明。 她随手用食指擦了把冷汗,将糊在额头上的碎发扫开,不动声色地询问:“你认识她?” 小乞丐还不解她为何长久沉默,当即惊呼道:“那样的大人物我怎么可能认识?我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宋回涯白白在千尺峭峰上坠过一回,闻言气笑了:“那你提她做什么?” “我在城里听到的。”小乞丐丝毫未觉她的恼怒,“街上外来的江湖人都在说。” 她身体前倾,两手合在嘴边,压着嗓子故弄玄虚地道:“你知道她为什么如此值钱吗?不仅值钱,还值一个大将军!” 宋回涯皱眉,觉得她在鬼扯,问:“为什么?” 小乞丐故作高深,模糊不清地说:“因为她杀的人多吧。” “哦?”宋回涯捧场地表示了下诧异:“有多少?” 小乞丐一板一眼地道:“她杀一个胡人,就要杀一个汉人。” 宋回涯:“??” 小乞丐张开手指示意:“江湖里每死十个人,有九个都是她杀的。” 宋回涯:“……” 小乞丐听她哑然语塞,以为吃瘪,纵然看不见她表情也很是得意,躺在地上大笑着道:“我胡说的!哈哈哈!” 宋回涯手指按在剑柄上,强忍着没有出鞘。 小乞丐笑了一阵,也是乖觉,不等宋回涯出手教训,便扯着长音连连告错求饶。然后将今日酒馆里发生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她记性好,虽说有些文绉绉的词完全听不懂,“那什么”、“那什么”地漏过了讲,可惟妙惟肖得也能传达出个七八分。 当宋回涯听到年轻剑客在众人瞩目中历数她的功绩时,心底冒出的也是同一个想法,不赞同地说:“矜功伐善。” 小乞丐一个字都不懂,掏了掏耳朵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思索了下,翻出个简单的词:“爱慕虚名。” “那帮人的话,能信个三分就不错了。谁当真谁是傻子。好坏都一样。” 小乞丐没有正形地坐着,两手握住红肿的脚丫,一面说,一面弯腰朝脚上哈气。 “何况什么虚名不虚名的?切真做过的事情怎么能叫虚?你们江湖人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搏一个好听的名头吗?为了当得起‘大侠’这两个字,连命都能送了。虽然我觉着这不是什么正常人能干的事,可凭什么同样的规矩,到了宋回涯那里,就只准有人骂,不准有人夸了?” 她说着顿了顿,才想起来问:“你刚才是说宋回涯,还是那谢什么的老东西?” 宋回涯感觉自己被道理糊了一脸,也是愣住了,眉梢轻挑,更好奇道:“你不喜欢那个谢仲初?” “他是个大好人哩!”小乞丐嘴上这样说,态度却是很鄙夷。 宋回涯惊然发觉自己其实不那么懂这个小孩儿,甚至还因无知生出些许自惭形秽,虚心请教道:“为什么?” 小乞丐“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谁要是在背地里骂我,我恨不能一口唾沫钉死他!除了一种人,我懒得跟他发脾气。” 宋回涯了然:“死人?” “对咯!”小乞丐拍打着脚上的泥土,老气横秋地说,“他根本不是在与人讲道理,只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个大善人。我要有他的地位,我比他还能说。我能把自己夸出朵花儿来!不像那个宋回涯,三岁小儿不信的鬼话可以满街地传,有人冒出来说她一句好,便被整间酒馆的客人叫骂着打。你看看,连你听了一两句,都说她是爱慕虚名。” 回涯 第6节 她抬起头,管不住自己的嘴,顺道着骂了对面的人一句:“你读书读傻了吧?” 宋回涯的脸陷在浓重的阴影里,身形板正,一动不动。小乞丐听她深深吸了口气,而后低声唤道:“小雀儿啊……” 小乞丐心虚,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支吾着道:“我错了。我不是说你。大侠您聪明得很,我没念过书,说的都是很……很什么鄙?很卑鄙的话。我怎么能有你们大人——” “不!”宋回涯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说得很对!” 小乞丐:“……” 宋回涯忍不住又夸道:“小雀儿,虽然你只活了别人指甲盖那么长,可比有些人活一辈子都明白。” 小乞丐受宠若惊,懵道:“谢……谢谢您?” 宋回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开心事,断断续续地闷声发笑。 小乞丐觉得略有些瘆人,再次求证:“您……您真不认识宋回涯吗?” 宋回涯停下笑声,换了只抱剑的手,坚毅有力地说:“我若认识她,就该是杀她的人。” 小乞丐听得发笑,仗着视野局限,扮着鬼脸,摇头晃脑地吹捧道:“是是是,女侠您应该是个仗剑江湖、馋凶除恶的大豪杰,威风得很!宋回涯算得了什么?要是被您遇见了,也不过是一阵横七竖八的劈砍,就被逼得跪地求饶!” 她说着两手抱拳,活灵活现地学起来:“大侠啊,求求您放过我,我再也不杀人、不作恶了。我把身上的银子都送给那些没饭吃的小乞丐,以后给您养老送终!您看行不行?!” 说罢立马往屋外跑去,抱头蹲在门口。 可宋回涯没有任何反应,连姿势都没变动,只嫌弃地赏了她一个眼神。 小乞丐待了会儿,自己冷得受不了,又蹑手蹑脚地回来。没挨上一顿打,实在太不习惯,七上八下地问:“大侠,您真不生气啊?” 她瞪大了眼睛,瞎嚎道:“您不会在心里憋着闷气,想等过一阵直接将我打死吧?” “啧。”宋回涯烦不胜烦,“再说一句,我就揍你。” 小乞丐舒心了,捂着胸口笑道:“好嘞!” ……怎有人贱得如此皮痒? 确认了庙里这人真的不会杀她,小乞丐心中大石落定,找了个干燥的地方躺下,想就着先前的梦继续睡一场。 这时她才想起来,这破房子还冷得慌。她两只脚无论怎么搓都冰凉一片,根本酝酿不出半点困意。 辗转反侧数次,小乞丐再次翻身坐起,用气音冲着对面叫魂似地呼喊:“大侠?大侠——!” 宋回涯懒得回应。 小乞丐知道她定然醒了,自顾着问:“大侠,我问你一件事,你别生气。你吃过人肉吗?” “没有。”宋回涯睁开眼睛,“你吃过?” “没有。”小乞丐抓着自己快没知觉的脚,晃动着身体讲述,“不过有一年大雪,城里城外来了好多人,都是从北面逃过来的流民。我听其中一个老叫花说,他们那儿被胡人打进来,百姓全给抓了。那群畜生在街上架了口老大的锅,专挑细皮嫩肉的小孩子,一个个扔进去。到了夜里,一群狗东西围着大锅唱曲儿喝酒吃肉。吃不完的还分下去,硬逼着别的百姓吃。直接把那个老叫花吓得半疯了。好不容易到了我们这里,结果半夜发了疯病,哭着跑出去,把自己给冻死了。他说,人肉跟猪肉的味道差不多,膻得很。他才吃了一口,几天的酸水全吐了出来。” 宋回涯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她说完,问了最无关紧要的一句:“你吃过猪肉?” “没有,我不喜欢吃肉哩。”小乞丐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咧着嘴角道,“你看我这么脏,他们如果要吃我,还得洗半天,应该没事吧。” 她说着安静下来,好似在等着宋回涯的回答。 隔了良久,宋回涯才问:“怎么?你想吓唬我?” 小乞丐打哈哈:“才没有嘞!大侠您见多识广,怎么会被我一个小孩子吓住!我只是随口说说。” 宋回涯问:“你怕胡人吗?” 小乞丐如实说:“怕。” 会吃人的人,在她心里是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了。老叫花死了之后,她连着做了好几夜的噩梦。后来将人找了处地方埋了,每日去看,生怕有人将他的尸体刨出来吃了。 “我不怕。”宋回涯的声音还带着丝病弱的嘶哑,可也有种莫名的坚定跟暖意,低低笑道,“听你这样说,我只想杀绝了他们。” 小乞丐终于不吭声了。 又过了不知多久,小乞丐以为宋回涯已经睡着,小心挪动了下双腿,想跟着躺下,忽然听她说了句:“你很聪明。” 那么多的口舌争辩里,只抓住了一点——宋回涯憎恨胡人。于是曲折委婉,反复再三地求证。 这一点同宋回涯很像:自己怀疑了的事,便不听别人说,只管自己看。 “可惜还是不够聪明。”宋回涯遗憾道,“否则就不该有这么强的好奇心。” 这话说得小乞丐毛骨悚然,急于撇清自己:“我不聪明!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谁!我只知道您是个好人!我再不乱打听了!” 宋回涯问:“你今日出门去找了什么人?” 小乞丐不假思索道:“我什么人都没找!” “如此最好。”宋回涯唇角上扬,缓声道,“依你所说,天下敬我者有,恨我者有,避我如蛇蝎者也有,都聚在这小小城池之内……” 她尾音渐渐低沉,多出种令人战栗的寒凉,叹息着道:“我确实怕你命格不够硬啊。” 小乞丐先是为她那胁迫一般的语气感到恼恨,心绪几番激荡,最后归于平静,肩膀一垮,生硬笑道:“他们要找的人是宋回涯,跟我又没有关系。” “你记得这话就行。”宋回涯说,“你还那么小,我也希望,你能活得稍微长久些。” 小乞丐垂下头,抱着腿,攥紧漏风的裤脚。 宋回涯说:“你过来。” 小乞丐有些抗拒,直到宋回涯又重复了一遍,才磨磨蹭蹭地朝她走去。 她跪在地上,两手抱头,捂住耳朵。错身避开要害,做好了由着对方打的准备。 可只听见窸窣一阵响动,随即身上一暖,裹了层夹着血腥味的衣袍,被人抱进了怀里。 似有似无的平缓吐息,在她耳边道:“睡吧。” 宋回涯身上滚烫,小乞丐从最初的警惕,慢慢在从未有过的温暖中迷失,像是酷寒天里接触到了一轮太阳,很快便深睡过去。 · 夜深露重,土道萧索,年轻剑客与一壮汉步履疲惫,不时左顾右盼,精神紧绷。待靠近了路边唯一一间点着灯火的客栈,相继停住,抬手拍门。 伙计两眼惺忪,听见那急如鼓点的敲门声,暗暗叫苦,快步跑来待客。 “二位侠士,是要住店吗?” 壮汉一个个翻看门口的大缸,见无所获,又绕去角落搜寻。 年轻剑客斜倚着大门,昏昏欲睡道:“向你打听个人。” 第007章 万事且浮休 同样的话,伙计这两日说得嘴唇都快磨出茧了,半夜被扰了清梦结果又是这一句,心下是极不耐烦,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侠士想打听什么人?若是个佩黑剑的女子,实在是没见过。无名涯离着这里,可还有好几里的山路,二位可以去别处问问。” 壮汉绕了一圈回来,粗声粗气地接过话题:“有没有见过这么高的一个小乞丐?” 他在胸口位置比了一下:“女的,很瘦,皮肤有点黑,脚上穿一双破草鞋,看着非常机灵。” 伙计认真思考了会儿,摇头道:“大侠,如今这年头,吃不起饭的人比比皆是,满街都是叫花子,男女老少都有,咱们开店做生意,这样的人见得多了,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个。” 壮汉碰壁了一整夜,正是心烦意乱,听他这般糊弄,登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板着脸道:“那小叫花子打小就住在附近,一直在村子跟城里晃荡,你这客栈又没几个生意,见个面熟的小孩儿都记不住?” “侠士,实不相瞒,那些烦人的小叫花,一年到头也不洗次澡,身上恶臭能熏出三里地,在我眼里就如同茅坑边上的苍蝇,见一个我赶一个,怎么会管他们住在哪里?”伙计两手合十,愁苦告罪,“实在是不清楚,对不住,对不住。下次我帮您注意着些,见到那么点大的孩子来,先将她们留着。” 壮汉眯起眼睛,声音放冷了些,提醒道:“早年一个老瞎子常带着她,在你这家客栈里唱曲儿讨生活,你该有印象。” “是吗?”伙计愕然,拍了拍额头,恍然道,“是有那么个人。可那老瞎子好些年没来了。这地方穷得连鬼影都不见几个,他在我们这儿拉个半天曲儿,也挣不到几枚钱,估摸着早去别处发财了。人不挪得死呀。” 壮汉怒形于色,骤然发难,一掌抓向伙计的脖颈。 年轻剑客抬手作拦,以手中长剑将他狠狠推了回去。 伙计倏然色变,仓惶后退,张口想要呼救,壮汉先一步喝道:“站住!” 壮汉提起内劲,箭步上前,五指扼住伙计左肩,同时一手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拖了回来。 边上的年轻剑客低吼道:“你做什么!” 壮汉沉沉吐出一口气,控制了情绪,继续说:“别处的乞丐们说,那小叫花得亏了你时常接济,才能小小年纪活到现在,你却说你不认识?谎话连篇,是与她有什么勾当不敢对人言?” 伙计猛力摇头,嘴里发出几声呜咽。 年轻剑客厉声道:“松手!” 壮汉朝伙计使了个眼色,缓缓松开手。 伙计得了自由,也不敢乱动,哭诉道:“什么时候的事?哪个贱皮子在大爷您面前胡说?就算我有这样的好心,店家也不允许啊。客人吃剩的东西都要留给我们这些打杂的吃,实在吃不完要坏了,才丢去后院。这年头谁家银钱不珍贵?小人自己也是饿肚子的多。从牙缝里都挤不出吃食给那个小叫花!我要是敢,早被掌柜的打死了!” 壮汉怒气冲天,五指发力:“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 伙计来不及惨叫,就见寒光一闪,年轻剑客已横过剑身,劈在壮汉的手腕上,强硬逼着对方松开了手。 年轻剑客再难忍受,面色阴沉道:“够了!走吧!” 壮汉深深看了他一眼,理智回拢,收起满身戾气,无声离去。 剑客朝伙计点了点头,小跑着追了上去。 合上门,伙计坐在门槛上又压抑着哭了几声,心中悲戚不已,等缓过劲去,自言自语地骂道:“这贱皮子,是又招惹了什么人。早叫她安分些,别总是自作聪明,还往那帮莽汉手下撞。” 他起身回去,躺在简易搭建的木板床上,再无困意。干脆拿了块抹布,闷头打扫起客栈。 远处长河深流,映出微末波光。 月已西斜,残更将尽,老树的枝叶在青年头顶垂下万重影。 年轻剑客站到壮汉身侧,将手中剑身插进松软泥土,忍了忍,还是出口质问道:“他既坚持不肯说,便是不想惹祸上身,你难不成还要打他一顿?你为何如此燥急?” 壮汉瞥他一眼,话中难掩奚落:“你今日在客栈,若是有现在的容人之量,也不至于同他们打起来。” 年轻剑客自知理亏,在他身边坐下,犹疑道:“唉,旧事不要再提。可是,从不曾听说宋回涯身上带着什么剑谱。不留山的功法秘籍,全在她离山之时被她一把火烧成了灰烬。依我看,许是那小乞丐真拿你我打趣也不一定。” 壮汉漠然道:“我不信宋回涯真的狠绝至此,将师门历代积累尽数付之一炬。她赴汤蹈火都要为她师父报仇,如何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原来是悄悄留了本真传在身上。” 年轻剑客看着这位陌生友人,觉得他已然魔怔。 壮汉察觉到他的情绪,对此不以为意,只觉他太过天真愚昧,不屑再多照顾。 “那小乞丐生于市井街巷,讨生活的小东西,说句话都要低声下气,活得腻了来你我面前找死?人人皆知宋回涯的剑上有她的名,谢仲初翻遍无名涯都找不出她的尸体,现在看来就是被那小乞丐给捡到了,不会有错。” 他深自懊悔道:“是我当时太心急才将她吓走,早知道给她银钱就好了。多虑反而弄巧成拙。” 年轻剑客颇有些无措,嘴唇嚅嗫着想说点什么,可是搜肠刮肚,只能翻出些废话。别人不愿听,他也不善讲。 回涯 第7节 “宋回涯”这个名号实在是太大了,与之沾上关系,便能一夜间名扬四海。无论他搬出多少道理,旁人都能翻出十倍的理由将其驳倒。 何况连他自己也难不动心。 壮汉思忖良久,焚烧的心火才被夜风压下,见友人还在发愣,无奈叹道:“算了,奔走一日,我也疲累。先回吧。” 二人一前一后,俱是各怀心思,缄口不言。 天色初晓之时,壮汉迂回绕了一圈,再次走进客栈。 · 随着朝阳的滚滚金光越过楼阁照进街巷,嘈杂的声音与白芒的热气在小城的四面八方徐徐升起。 货郎扯着嗓子一路走一路唱,直到途径一处人多的巷口,停步将扁担收了起来。 对角的阴影处坐着一个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低低下压,遮挡住整张脸。袖口向上挽起,露出一截带伤的手腕,安静吃着一块胡饼。 货郎古怪瞄了两眼,对方好似有所察觉,微微抬起头,朝他这边转了过来,吓得他赶忙收回视线,专心收拾起竹篓里的东西。 远处传来一阵齐整的马蹄声。 素来僻静的苍石城今日居然又来新客。 走在最前方的几人一身黑色劲装,左手执刀,长发高束。行步间气概威武,昂然飒爽,外露着一股凌人的杀气,令人不觉望而生畏。 偏偏后面坠着一群连衣服都穿不齐整的衙役,生生拖垮了气势。 货郎琢磨着,不像是官府的人。 苍石城的那帮官爷全是花架子、软骨头,满身松垮的皮肉,挨不了一拳。在街上见到习武的侠客,不追上去打躬作揖已算是有骨气了,哪里敢这样挺着胸用鼻孔瞧人。 可后方的衙役又以他们马首是瞻,亦步亦趋跟在后头,低眉敛目,听凭吩咐。 多半是戍边的将爷们。 货郎摇了摇头,将东西往里侧挪,多给他们腾出道。 宋回涯一动不动地坐着。 衣摆扬起的细风从她鼻间扫过,她闻见了一股极浅又极熟悉的味道——同她身上相似的血腥气。 她漫不经意地扫去,果然在几双布鞋的鞋底看见了颜色浓暗的血泥,该是来不及更换便匆促赶了过来。 什么地方能死那么多人?连泥土都给浸透了。 宋回涯擦了擦嘴角,闪身退入暗巷,迂回跟了上去。 那群不顶用的衙役半路被黑衣青年支开,只剩下为首男人领着两名兄弟,走进城中最大的客栈。 角落靠窗的两名书生正在喝茶,发觉大堂内忽然鸦雀无声,顺势看向门口,小声闲聊道: “好大的气派,这米粒大的破地方近日可真是太热闹。再来几个可装不下了,不得互相打起来?” “仗打完了?” 书生嗤笑道:“哪有打完的道理啊?自己人尚在打自己人呢。” 为首将领环视一圈,不顾众人脸上神色,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告道:“此地山匪横行,朝廷尚在剿匪。闲杂人等不得逗留。如无要事,速速离去,否则一并以贼子论处。” 他嗓音浑厚,带上内力,一时间有如洪钟在耳边震鸣。 一群江湖人闻声出来查探,稀稀落落地站在二楼阶梯朝下俯视。 黑衣将领阔步上前,朗声重复了一遍:“明日之后,我不想再在苍石城内看见任何一个外来的江湖人。凡敢在街上佩戴兵器者,皆收缴充公。凡无官府公文者,皆缉拿候审。凡有违令反抗者,就地处决!” 一众江湖人何曾受过这等羞辱? 自打来到这座边陲小城,说不上呼风唤雨,那也算是威风凛凛。他们师出有名,且遂心如意,都几日都是飘飘然的,正为自己顺利铲恶锄奸而自满窃喜。随意来个边地小兵,就想对他们指手画脚?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好生霸道啊。” 后面两位恪尽职守的黑面小将此时终于开口,只是说出的话更不好听,怒瞪着眼直白骂道:“不及尔等无耻。” 那武者稍怔,羞愤欲斥:“你——” 黑面小将二话不说拔刀出鞘,直指他面庞,寸步不让:“我什么?” 武者见左右人纷纷退开,心生怯意,悻悻息声,转身回房,面上有损,只得将台阶踩得“哒哒”作响。 书生顾不上吃茶,一直端着茶碗细听,直到此时才下了定论:“是陆向泽的人。” 他仰起头,将半冷的茶水一饮而尽,大笑道:“痛快啊!” 那黑衣将领旁若无人地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偏头睨向上方,薄唇轻抿道:“谢门主不主动出来,我就要上去请了。” 二楼正中的客房大门应声推开,谢仲初不急不缓地露面,一边沿着楼梯下行,一边生疏有礼道:“昨日睡得晚,小友来时才醒,方才在整理仪容,实在怠慢。” 他看着这位晚辈,只轻轻一颔首,问道:“不知将爷找老夫何事?” 青年唇角上扬,一字一句道:“鄙姓陆,陆向泽。” 四周一阵哗然。 书生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溅了对面的好友一身。 友人也顾不上生气,伸长了脖子往前门看,只潦草用袖子擦了擦脸。 一墙之隔的窗户外,背靠着墙面的宋回涯跟着念了一遍。只觉这名字略微耳熟,可看那武将的长相,又十足目生。 “原来是陆将军。”谢仲初拱手问好,不冷不淡地道,“陆将军不在边地,何故来这座小城?” 他瞥过门口那个古板木讷的小将,补充道:“好像也只带了几位兄弟。不怕胡人在此设伏吗?” 陆向泽笑了起来。他线条明朗刚毅,棱角分明,本是大气中正的长相,但刻意地摆出笑容,反而有种邪狞的味道,尤其是他话中杀意极重,叫人听得胆寒。 “不错。先行的骑兵只带了二十来人。谢门主若有信心可以试试,能不能在无名涯下多添几道游魂。总归我是很期待的,正觉着不爽利,缺些滋味下酒。” 第008章 万事且浮休 此话一出,方有所缓和的氛围又再次剑拔弩张起来。 谢仲初脸色也变得不大好看,干笑两声,低沉道:“看是老夫年事已高,竟不知道,苍石城里的官司禁治、疏决狱囚,何时成了陆将军的公务了?” “哦。”陆向泽点头道,“你是想将县令叫来,当着你面骂你两句,才肯叫你这帮手下乖乖听话?谢门主喜好挺特殊啊。” 谢仲初眸中精光凌厉,悍然射向对面。 陆向泽全无所谓地道:“有本事,你让人去参我啊。” 后方小将足尖一勾,踢去一张宽椅。陆向泽两腿分开朝上一坐,姿态闲适,一手搭在桌上,比了个高度,嘲弄道:“每日参我的奏章有这么一沓,全是无稽之谈。我打了胜仗心里高兴,怜悯苍石百姓受匪患涂炭,主动带兵前来剿匪,事急从权,清扫几块碍眼的拦路石,合情合理。陛下还是深信我的。” 宋回涯听得意兴阑珊,对他二人恩怨毫无乐趣,正准备离开,又因相邻处传来的几句闲谈停了下来,眼皮抽跳,两腿根生在原地。 “边地战事刚停,正是人困马乏,陆将军便风尘仆仆地赶来苍石城,该不是与谢门主有仇吧?” “顶多瞧不上罢了,哪里能放在眼里。他辛苦奔波这一趟,我看多是为了宋回涯。” 书生端着茶碗移坐到友人身侧,润了润喉,余光瞥向正前,确信那帮江湖人耳朵尚不够长,听不见自己所言,才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民间百姓知之者寥寥,可江湖中早有传闻,陆将军年少时也曾受庇于不留山。不留山人丁凋敝,据说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不论他几人如今跟宋回涯的关系是好是坏,到底是有过一段同门之谊。” “原来如此!”友人恍然大悟,“难怪,我说这陆向……陆将军少年成名,战功卓著,怎好似不受大用……” 书生肃然瞪他一眼,按着嘴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友人忙放低了声音,自责道:“失态失态。” 宋回涯轻轻靠在墙上。 友人捂着嘴问:“从不曾听闻宋回涯还有朋友。我以为她六亲无靠。杀人太多,只剩满天下的仇敌了。” “可不是,宋回涯自知声名狼藉,主动叛离不留山,与师门撇清关系。这些年无论如何落魄潦倒,都不曾提及故交,称得上是个铁骨铮铮的人。” “若宋回涯真是技不如人,死于江湖恩怨,那也无话可说。毕竟路是她自己选的。可是你看看,这摆明了就是以多欺少。杀一个宋回涯,要用上半个江湖的人,还一个个都高举着大义之旗,不是可笑吗?退一万步说,杀了就算了,漫山遍野地搜尸又是个什么做法?简直欺人太甚!” 好友愤慨附和:“欺人太甚!” 他说完又想起来,狐疑道:“可是,满街巷不都在传,那宋回涯爱滥杀无辜吗?光会讲道上义气的话,我还不如信……” 他话音未落,人群正中的陆向泽忽然掷地有声地接上一句:“我师姐何曾滥杀无辜?” 二人坦然色变,魂魄险飞出躯壳,手忙脚乱地整理起桌上东西,一同去拎桌上的茶壶,又两只手一并握着,佯装镇定地给各自倒水。 一众江湖人四面张望,未发现他是在谁人应话。倒是大为惊诧,陆向泽居然敢当众认下宋回涯这个师姐。 陆向泽身后的小将语中带刺道:“谁说的?难不成是谢门主说的?” “小子糊涂,慎言啊!你也想死在无名涯吗?”陆向泽呵斥了一句,意有所指地道,“谢门主深孚众望,刚正不阿,素来以仁德闻名于天下,岂会做这样污人清白的事?只不过在下也很好奇,谢门主为何不替我师姐多解释两句。” 堂间一阵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谢仲初抬手示意,声音才渐渐小去。 谢仲初的面上已不见往日慈和,只剩下多年闯荡江湖所积蓄出的威厉,回道:“杨家庄灭门惨案,仵作验伤,证人供词,死者遗言,桩桩件件,皆指向宋回涯。不知还能如何解释。” 陆向泽一掌拍桌,直言正色道:“桩桩件件,该摆出切实的证据来才好。所谓遗言、口证,皆是胡明深的一面之词,他倒是被我师姐杀了,如今死无对证。所谓伤口,光指着剑伤就说是我师姐所杀。原来在谢门主眼中,天下只有我师姐一个用剑好手?” 谢仲初不为所动,只一幅无可奈何的模样苦笑说:“陆将军说是,那便是老夫舌灿莲花,也说不通你的。” 陆向泽冷淡挥手:“不必说通我。你们江湖人素来是不喜欢与官府打交道的,于是闭目塞听,固执己见,能拿得出什么道理来说服我?倒是有些栽赃到我师姐身上的罪名,即便事后寻得真凶,也被胡明深暗中压下,不得外传。谢门主与那胡明深是刎颈之交,甚至肯为他出生入死,当是知晓内情的吧?怎不怜悯我师姐冤情难昭,还四处说她杀性太重?” 众人不明就里,互相打探。 谢仲初断然反驳道:“并不知晓。不曾听闻过此事。” 陆向泽抚掌大笑:“好好好,就算谢门主一尘不染,这些年江湖上控诉过宋回涯多少罪状,其中有多少是捕风捉影的不经之谈。我想尔等自知。如何说,我师姐对这天下百姓,也是有大功之人。以谢门主您的声名,若愿意出面美言一句,也不至于连路边的阿猫阿狗,都捏着莫须有的罪名,要对我师姐除而后快。” 陆向泽摩挲着刀身,仰起头,自下而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他面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与讥讽,“谢门主这样的无暇君子,该不是觉得,‘可’?” 谢仲初老成持重,怅惋道:“欲加之罪……” 陆向泽赫然起身,截断他话,面向江湖群雄,轻慢地扫过一圈,说道:“我也是同样一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若是真有人翻出了我师姐的尸体——” 白光如飞浪甩过,刀锋倏然出鞘,只听得一声巨响,陆向泽身侧的那张四方木桌已被平整削去一个角。 陆向泽执刀转身,留给诸人一个背影,傲然不留情面地道:“那我师姐的江湖名号,就要后继有人了。” 在场豪杰无不觉屈辱羞愤,面色铁青,胸口一股邪火鼓荡膨胀,偏又敢怒不敢言。 陆向泽走出大门,只觉有股视线始终覆在自己背后。走了两步,蓦地回头,杀向客栈边上的窄弄。 一棵桂树越过土墙伸展过来,风徐徐而吹,地上只有几枚尚且青绿的落叶。 宋回涯一手攀着墙面,无声无息地翻身落地,正了正头上斗笠,若有所思地呢喃道:“师弟?呵。” 回涯 第8节 她心中五味杂陈,疑团满腹,实不愿就这样糊涂地牵扯进那些捋不清的前尘往事里。只能低下头,孤身萧索地往前走。 出得窄弄,临街一家药铺的木门上贴着张纸,上头写着“招佣者”,说是想请各路好手帮忙上山采药。 宋回涯扫了两眼,抬手揭下。 正午太阳出来,天色逐渐回暖。 苍石城北的主街上,有棵百岁长的古槐树,遮天的树荫挡住了临街的日光,从这里走过,有种格外阴凉的冷意。 小乞丐蹲在明暗交界处,直勾勾地盯着对面一个卖包子的摊铺。 不多时,一小童拿着铜钱走出门,从年轻的摊主手里接过一个包子,乖巧坐到槐树旁的石墩上。 小乞丐舔舔嘴唇,冲上前去凶狠推了一把。 小童跌倒在地,因冬天衣物穿得笨重,在地上滚了半圈,依旧倔强高举着手,护住手中吃食。 他抽了抽鼻子,正要自己起身,小乞丐再次横扑上前,重重压在他身上,抢过他手中东西撒腿狂奔。 还没跑出两步,小童的哭声刚一响起,小乞丐便感觉后颈一紧,随即两脚悬空,整个人倒飞出去。 对方用了巧劲,这一下看似摔得极重,却多是为了惊吓。小乞丐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发现只有手脚磨破了点皮。 一只手按住她的脑袋,强行带着她转了个身。 宋回涯冷声道:“还他。” 小乞丐眼神阴鸷,心中满是不甘,粗重地喘息,用沾满灰尘的手将馒头揉成一团,然后走到小童身前,蛮横塞进他的怀里。 小童看着那黑乎乎的掌印,直接将东西摔到了地上,扯着嗓子哭嚎道:“我不要!” 附近的住民闻声跑出门来,小乞丐面带挑衅地瞥向宋回涯,后者从腰间摸出一枚钱,递了过去道:“再去买一个。别哭了。” 同妇人道着歉将孩子送走,小乞丐余怒未消,尖酸地道:“大侠,您如此心善,给我也买一个馒头呗。我都好些天没吃过饭啦!” “你不是抢了一个吗?”宋回涯说,“不想吃就饿着。” “吃啊。”小乞丐讪皮讪脸地笑道,“我又不是天上来的神仙,不吃饭就能活得下去。” 她弯腰捡起那个被丢弃的馒头,随意拍了拍,直接一口塞进嘴里,咬了几口,又“呸呸”吐出沙子。全程恶狠狠地盯着宋回涯,像是在咀嚼她的血肉。 宋回涯清楚她的怨恨,无非是觉得不公平,只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 小乞丐吞咽下去,眉梢舒展开,笑容满面道:“大侠,我们这些下等人,是不介意什么脏东西的。您要是有看不上眼的东西,尽管打发给我,我不介意!” 若非她眼神里的戾气太过深重,任谁也不会觉得她这表情的背后带着森然的恶意。 宋回涯斜睨着她:“不服气?” 小乞丐强行扯着嘴角,阴恻恻地笑道:“女侠,他有父有母,少吃个馒头,可以叫人再买给他。我不抢他的东西,就活不下去了。您那么慈悲,忍心看着我饿死街头吗?” 宋回涯微笑颔首:“听着是有那么些道理。” 小乞丐:“您说是吧!” “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宋回涯笑意微凉,弯下了腰,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照着小乞丐不自然扭曲的表情,声线平缓道,“我们都照自己的规矩做事。他遇到你是他倒霉,你遇到我是你倒霉。这有什么不对吗?” 小乞丐的表情再维持不住,眼神中的怒火几乎凝为实质的尖刀,两手死死握拳,似要以目光将她千刀万剐。 宋回涯掐住她的下巴,声音温柔地道:“若是再让我发现你欺凌弱小,我便十倍更甚地教训你。别同我说你的那些歪道理,我不吃那一套。懂了吗?没本事,就给我忍着。” 小乞丐后知后觉地感受到手心一阵火辣辣的疼,她抬起手掌,看着上面星星点点的擦痕,吹了两口气,将嵌入伤口的沙子拍出去,终于冷静下来。 这丫头满肚子坏水,脑子却很机敏,说谎更是驾轻就熟,不着痕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并没有发脾气的资格,又施展出自己变脸的绝活,态度谄媚而关切地道:“女侠您可能是误会我了,我方才去抢那孩子的东西,其实更多是为了您啊!我见女侠您昨夜病得那么厉害,又饿了好几顿,就想着讨点东西来,让您填饱肚子。” 宋回涯抬手抚在她脑袋上,欣慰赞扬道:“你这孩子,可真是心善啊。” 小乞丐笑意甜美:“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握紧拳头,“呼呼”在空中打了两下,吹捧道:“等女侠您养好了伤,就又可以去行侠仗义了!” 宋回涯稀奇地说:“你还知道行侠仗义啊?” 小乞丐憨笑道:“大伙儿都这么挂在嘴边,反正是顶好的事情,对吧?” 她说完瞥了眼对街的小摊,宋回涯只当看不见,将右手拎着的一提药抛进小乞丐的怀里,说:“跟我过来。” 第009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带着小乞丐弯弯绕绕,拐进一间废弃的老宅里。 院中篱笆倒塌,杂草丛生。房梁上挂满了蛛网,连同窗户都叫人给拆卸走,同城外的那间破庙寒碜得不相上下。 宋回涯找了个角落坐下,叮嘱道:“你把药煎了,炉子跟水都在院子里。” 说完这句她已经彻底失了力气,闭上眼睛不再管她。 等宋回涯再次醒来时,破屋还是那个四面漏风的破屋。 出乎意料的是,那桀骜不驯的小乞丐这回竟没走,正安分蹲在中间的空地上烧火,嘴里碎碎念地不知在骂些什么,两手合力朝着她的方向煽风。 烧火的木柴不够干燥,白烟滚滚缭绕,颇为呛人。 浓烈的药味充斥在冷窗冻壁之间,是无处不在的寒风也吹不散的苦涩。 宋回涯闷声轻咳,小乞丐听见动静,当即停了动作,抬头瞥她一眼,见她满头虚汗,呼吸急促,若无其事地调转了位置,把愈发厚重的烟气煽向门口,推卸责任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女侠!我这辈子生来就没煎过药,已经是很认真给你看火了!” 宋回涯用衣袖捂住口鼻,斜倚着剑,漫不经心地道:“是吗?你如此可怜?” 小乞丐从未如此真诚,苦着脸叫道:“是啊,我可惨嘞!一辈子没走过什么好运!” 宋回涯坐在墙边,寂然无声,想着诸多种种,只觉得万事皆空,太不真实。心绪翻腾间,又抱紧了手中长剑。 小乞丐累了,一屁股坐到地上,从身后摸出自己那个缺口的木碗,本是想直接端过去的,用袖子擦了遍,多嘴问上一句:“你用我的碗吗?” 宋回涯说:“可以。多谢。” “还多谢呢……多新鲜呐。”小乞丐嘟囔着将药倒出来,端到宋回涯面前。眼看着宋回涯仰头要喝,小乞丐半真半假地道:“我在里面下毒了。” 宋回涯瞅她一眼,没理,大口喝完,将碗递了回去。 小乞丐无趣“哼”了一声。转身大摇大摆地走开,往对面铺好的杂草堆上一躺,枕着双臂,翘起右腿,长长叹了口气。 宋回涯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睡过一觉,精神许多,听不见小乞丐聒噪的吵闹,反有些不习惯,主动搭话:“是在记恨我先前骂你?” 小乞丐抽出两根杂草,在手中编织,不走心地回说:“不敢哩。被骂两句算什么?反正我从小就被骂着长大。” 那就是记仇了。 宋回涯沉吟片刻,突然问道:“小麻雀,若是有朝一日,有许多人叫喊着想要杀你,而你也杀过许多人,背着许多的麻烦,你会怕吗?” 说完宋回涯便后悔了,觉得自己许是病得不轻,问出这样的问题。 只听小雀儿那边毫不犹豫地答:“那我还怕他们做什么?合该是他们怕我!” 宋回涯笑了笑,感觉嘴里残留的苦药味淡去一点。 “你多大了?” 小乞丐举得手酸,翻了个身,说:“也许有九年那么大,也许只有七年那么大。这得问问生我的那个娘胎了。” 宋回涯沉默了一段时间,才问:“你想学好吗?” “什么叫学好?”小乞丐抬起头,兴冲冲地问,“你要教我学武吗?” 宋回涯失笑说:“先教你学道理。” “学道理有钱吗?没有就不学。”小乞丐道,“我只要有钱了,我就是世上最讲道理的大善人!跟那个什么谢门主一样。” 宋回涯阖上眼睛:“那算了,当我没说。” “别呀!我以前也觉得自己是个坏人,可我这回救了你,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人了。”小乞丐趴在地上,托着腮朝她看来,笑吟吟地邀功道,“女侠,我对您也算是有救命之恩吧?” 宋回涯无情点破:“你又不是真心想要救我。你只是没有杀我。不料遇上个比你更狠心的人。你心里头一定后悔得很吧?” 小乞丐觉得没意思,抓起一把干草盖住脑袋,背对着她道:“女侠,我要睡了。命苦啊,只能靠睡着了抵饿。就算病死,也没人会给我煎药。” 她幽怨地喊了几句,等不来宋回涯搭腔,便真的睡着了。 翌日天色未亮,又在一阵沙哑的叫卖声中醒了过来。 她鲜少在城中睡觉,因为总怕睡到半夜会被人叫醒。城里能避雨的空宅,从来轮不到她来夜宿。 若只是别的流民倒也罢了,顶多将她赶走。若是遇上城里的衙役,逃不过一顿毒打。 小乞丐揉了揉眼,看向对面,发现宋回涯也正在看她。不知是刚醒,还是就那么坐了半宿。 小乞丐打起精神,鬼头鬼脑地道:“大侠,您饿不饿?要不我去给您买点吃的?” “饿。”宋回涯平静说,“但是我没钱。昨日最后一枚钱,给你赔了那个馒头。” 小乞丐笑嘻嘻地挖苦道:“那我去帮您讨饭?您老就在这里坐着,我去找找今日有没有好心人。或者是您洪福齐天,求着老天多下点银子给您,让我也沾沾光。”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用脚将四散的干草归拢,就听宋回涯挑剔地说道:“可是我不喜欢吃别人施舍的东西。” 小乞丐一脸匪夷所思地转过头,对着宋回涯看了良久,确认她不是说笑,才又嘴贱地呛声一句:“那我去客栈酒楼,给你翻一桌的大鱼大肉出来?” 宋回涯摇头,似在认真抉择:“我更不喜欢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小乞丐忍不了了,笑容生硬地问:“那大侠您想吃什么?” 宋回涯笑着说:“馒头,配一碗白粥,最好是再加个鸡蛋。” 小乞丐刚要发火,骂她在发什么疯,宋回涯已指着她道:“你去挣钱。” “我?”小乞丐险些跳脚,鼻翼翕动,高声叫道,“我要是能挣到钱,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做个小叫花啊!”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说:“怎么会呢?你再想想。跑腿、送信、找人、采药。总有你能做的事情。” 小乞丐下意识问了句:“只要能挣钱都行?” 宋回涯一眼看破她的计较,漫不经心地问:“你是不是想帮着城里的人找宋回涯?” 小乞丐一阵恍惚,还以为她是要舍己为人了,声音都低了下去:“那我能不能找到她?” 宋回涯春风满面地笑道:“找到她之前,你可能要先满地找自己的头。” 小乞丐:“……” 小乞丐表情变幻莫测,咬紧牙关干笑两声,还是垂死挣扎道:“大侠,您在开玩笑吧?” “我与你一般是不开玩笑的。”宋回涯表情也严肃了些,“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巧,我便是一个。” 回涯 第9节 她拄着长剑起身,走到小乞丐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然你帮我做事也可以。我不亏待你,给你出两倍的价钱。” 小乞丐吼道:“你骗谁呢?你不是没钱了吗?!”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可以去捡。” “捡?”小乞丐呼吸急促,气笑道,“你那是抢吧?你昨日还不许我抢呢!” 宋回涯平淡说:“那就是我的事情了。归不了你管。” 小乞丐自觉尝尽人情冷暖,却从没见过如此离谱的人。 宋回涯想管教她,比欺凌她更叫她无从忍受。心下有种说不出的惶恐。慌得她方寸大乱、手足无措。 “你想教我道理?”小乞丐头脑发胀,一会儿是些难听的脏话,一会儿是些恶毒的诅咒,好歹还有一丝本能的恐惧遏制,最后只顾着喊,“我不需要!” 宋回涯定定看着她,直到她面色趋向惨白,嘴唇颤抖地别开视线,才开口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有钱,会比谢仲初还要善良吗?怎么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你又不需要了?” 小乞丐闷声不语。 宋回涯不再看她,走到门口自顾着道:“城北的孙氏药铺,我与那里的掌柜打过招呼。你去帮着做学徒。做得不好,他可以打你;做得好,他会给你工钱。” 门外透进来的日光照到了小乞丐的一双脚,她看着自己从破洞处露出来的红肿脚趾,怔怔地出神。 以致于耳边宋回涯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了。 “我知道你可怜啊,小雀儿,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遇到你的机会,可能只有这一次。去不去由你自己选。” 第010章 万事且浮休 不过只一夜,小城里的江湖人似乎少去大半,或是总算学会了怎么入乡随俗。 沿街走去,甚至不见几个大模大样的地痞,往日凶神恶煞的好汉们,如今一个个收敛了脾气,会走路、会避人了。仿佛神医降世,随手一抹,将他们长在脑袋顶上的眼睛,都安回了眉毛下面。 宋回涯远远跟着小乞丐,看着她出门后,一路心猿意马、徘徊不前,以为她是不会去了。耐着性子又等了会儿,发现她是绕路去了河边。 小孩蹲在石块上洗了把脸,对着水面照了照自己的头发,用手指简单梳理了遍。又低头闻了闻身上的衣服,犹豫着脱掉鞋踩进水里。 冷水刚没过脚踝,她洗漱的念头便被浇灭了,赶忙跳回岸上,潦草甩干水渍,继续往前走。 见她确实在往药铺的方向去,宋回涯才放心离开。 孙氏药铺离得不远,没了江湖人的捧场,生意骤然间变得惨淡。 小乞丐进去时,一红衣小童正趴在对面的柜台上浅睡,听见脚步声眯着眼睛抬了下头,见到是她,又躺了回去。 小乞丐站在门口踯躅良久,正打不定主意是留下还是离开,一身长衫的老者恰巧掀开厚重帘幕走了出来。 老者一身灰扑扑的棉衣,手上抱着个陶罐,下巴高高扬起,只用眼底的余光上下审视了她一番,似乎很不满意,勉强迁就道:“就是你吧?洗个手,跟我过来。” 小乞丐心生忐忑,已想走了。老者放下陶罐,不管她如何反应,兀自走向后院。她只得硬着头皮跟上去。 后院还站着三位少年,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在忙碌。见老者进来,皆放下手中东西,迎上前问好。 老者慢条斯理地应了一声,傲慢的模样看起来像是要断气了。他指着水井旁一座小山似的柴根,说:“把外面的皮剥了,放进那边的筐里。后面的事不用你做。” 那不知道是什么草药,差不多手指粗细,还带着泥,该是刚从土里挖出。 小乞丐饥肠辘辘,捂着肚子,想问有没有早饭吃。老头儿斜她一眼,先行说道:“不做事,哪来的饭吃?没力气的话,现下就走吧。” 小乞丐只能闭上嘴,委屈忍了下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坐着休息会儿,边上的少年又给她扔来一把小锄头,让她去给墙角下的那块小药田松松土。 小乞丐抄起锄头,满脸怒容,是想直接朝着那少年砸过去的。突然想起宋回涯今天早上的那句话,表情变了变,又将手放下来,若无其事地回道:“知道啦!” 少年吓了一大跳,两手护住脑袋敏捷后跳,打算开口喊人,但见她很快冷静下来,不知道她在发什么癫,骂道:“你有病啊?” 小乞丐闷头翻刨田里的土,脖颈上青筋暴突,硬生生忍住了没出声。 一直到傍晚,小乞丐累得两手都快举不起来,少年才端了碗饭过来,放在地上,没有说话,径直离开。 小乞丐飞速跑过去,端起来一看,发现全是些冷了的剩菜。 有半碗是菜汤,底下泡着几片发黄的叶子,一小团从饭桶上扫下来的米饭,还有几根涨糊了的面条。 老头儿和另外几人应该是已经吃完了,年轻学徒抱着盆脏碗筷放到井水旁,看也没看她,收起晾晒的草药搬去仓库。 小乞丐抱着碗自己找了个角落坐着吃,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整理心情,只是忍不住地鼻酸。 这跟打发要饭的没什么分别。最大的不同只在于,她要帮着做事,宋回涯或许还为此求过不少情,甚至给了笔银子。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抓起面条,塞进嘴里。饿得狠了,也不觉得难吃。仔细将碗里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 宋回涯回来了,坐在高处的树干上,垂眸看着小乞丐安静吃完饭,两手捧着碗走到井边。她站了会儿后,沿着回廊过去远远望一眼在前院闲聊的几人。 见没人搭理她,又规规矩矩打了桶水,把堆在盆里的碗筷一并洗了。 她手上该有不少细小的伤口,碰到冷水时一阵阵地刺痛,于是边洗边往手上吹气,直到后面没了知觉,动作反而快了起来。 洗完碗,她吃力地将盆搬到后厨门口,放下袖子,两腿打晃地走过去告诉老者,事情都做完了。 老者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她伸出的双手上,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句:“嗯,虽然你做事马虎,手脚也笨,但姑且还算听话。今日晚来了一个时辰,扣你一半钱。明日记得早点来。” 小乞丐没有说话,捏紧手中的银钱,头也不回地跑了。 老先生皱了皱眉,不悦道:“没有礼貌。” 他拿出算盘,核对今日的账目。不多时,一人裹着身寒意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提着袋东西,信手甩在桌案上。 “来了?” 老者掀起眼帘,伸手准备去拿案上的包袱,宋回涯随意一扫,直接将东西推到了地上,里面的草药、果子也从未系紧的布袋里翻滚出来。 “你——”老者指着她鼻头,大发雷霆道,“捡起来!否则这些东西老夫不收——” 宋回涯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摁在了柜面上。不等他起身,左手握着把卷边的匕首,擦着他的脖颈,深深扎进木板半寸深。 老者两手在空中颤抖,惊惧中忘了抵抗,只尖锐喊了两声。 院内几名少年听见动静,抄着扫帚冲进前厅,想要上前阻止,又被宋回涯身上的凶戾气场吓退,僵持在原地,推攘成一团。 宋回涯松开手,眸光冷淡,平静地道:“我对你客气,是给你面子。但不代表谁都能担得起我这份面子。也不代表我是在求着你。明白了吗?” 老者发须皆颤,喉结滚了滚,用力点头。 宋回涯唇色苍白,气息微弱,是以威逼的话语也说得轻声细语,退开一步道:“捡起来。” 老者几乎是站不稳滑下去的,将地上的东西捞进怀里,惊吓过度,老腰却是直不起来了,瘫软在地难以动作。 宋回涯朝边上递了个催促的眼神,少年们怛然失色,终于晓得跑过来帮忙。扶起师父,再囫囵捡起东西。 老者顾不上计算这堆东西的价钱,颤栗着从抽屉里数出十两银子,推了过去。 宋回涯没收,手指烦躁敲动着桌面。 老者吞咽了口唾沫,擦着冷汗,又拿出来五两。 宋回涯缓缓摇了摇头。 老者脚步虚浮,一个踉跄,被后方两名弟子牢牢扶住。 最后又拿出五两。宋回涯终于大发慈悲地一挥右手,取走银钱。 老者只一个眨眼,药铺门口已变得空空荡荡。 胆大少年率先跑出门去,左右看了一圈,要回来禀报。 “你这蠢货,还回来做什么?!”老者气得跺脚,声嘶力竭道,“去报官啊!” · 小乞丐横冲直撞地出了药铺,跑得没力气,才慢慢停下。 残霞连着夕阳,将黄昏时的乱云绘成奔腾的红波。街上的小贩已收起摊铺,仅剩下行人寥寥,清净冷落。 小乞丐伸出自己的双手,十根手指都被汁液染成了黑褐色,指腹更是火辣辣地疼。 她往衣服上蹭了蹭,在心里打着腹稿,想回去找宋回涯商量,明日不要再让她去药铺了。 听别的人说,即便是家世清白的少年,也要先给老先生奉赠礼物,老老实实地干上几年杂活,任劳任怨,才能凭自己本事学到点功夫。 她连字都不认识半个,谁乐意真心实意地教她东西?届时宋回涯走了,别人瞧她碍眼,还是要将她扫地出门。 白费那许多功夫,不如直接把钱给她。 小乞丐摸出腰间的铜钱,捂在掌心,感觉冰冷的金属上多出了自己的体温,痴痴地笑了出来。心头那阵压得她快透不过气的阴霾,跟着消散许多。 她把手揣进怀里,快走了两步,忽然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快!” 两个一袭破衫的叫花子冲过来,一个死死按住她的头,另一个抓着她的手腕,想将钱从她手里抠出来。 小乞丐惨叫着不肯,不顾死活地挣扎,咬住一人的手臂。 男人吃痛,用力揪住她的头发想将她拽开,对着她的脸狠狠抽了两巴掌。 小乞丐还是不松手,竭力扭动着身体,想蜷缩成一团。男人失了耐性,一脚踢了过去,正正踹在她胸口。 小乞丐翻滚两圈,被踢得七晕八素,眼前发黑,听见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大骂道:“这个小杂种疯了吗!为了几个破钱连命都不要了!” “以前见着老子还大哥好、大哥好,是谁教得你这么没了规矩?!你是不是骨头又贱了,存心找打!” 小乞丐半张脸上都是血,不知是磕到了哪一块石头,还是被按在地面的时候蹭伤了,她意志迷离了一阵,睁不开眼睛,却被他一句话陡然敲醒。 是啊。她在跟着宋回涯做什么黄粱大梦? 这笔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居然想要留着。 她想在这个世道里活下去,就没有东西能是属于她的。 斗志忽然就熄了,小乞丐睁着一只眼,宛如死狗地躺在地上。手指松开,任由男人拿走那几枚铜钱。 男人尤不解气,摸着手上的牙印,又踢了她一脚:“小杂种!下次再见到我打死你!” 小乞丐疼得抽气,半晌后转了个身,正对着天幕。 天上夜色摇摇欲坠。 晚归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以为她是死了,嫌恶地说了声“晦气”,远远绕开。 小乞丐笑了出来。 回涯 第10节 等终于蓄起些力气,小乞丐艰难支撑着坐起身。重重叹了口气,拍拍裤子站起来,一瘸一拐地朝城郊走去。 破宅里亮着盏灯火。宋回涯已经回来了。 小乞丐拐过街角,看见邻居家的小孩儿正站在门口玩耍。屋舍里有妇人恼怒的呼喊,叫他赶紧回家吃饭。 小乞丐嫉恨地看着,心头恶念丛生,弯腰捡起一块石头,在手上掂了掂,朝那孩子砸了过去。 小孩捂住头,被欺负得嚎啕大哭,回身看清她的脸,哭声一窒,紧跟着是更惨烈的嚎叫,飞也似地逃回家去。 小乞丐拍着大腿放声大笑,过去将他丢在地上的一个小木人捡起来,准备进屋,一枚石子从屋内射出,打在她肩膀上。 小乞丐吃痛,一下子跌倒在地。 屋内传来两声压抑着的咳嗽,紧跟着一人走出来,夹着恨其不争的怒火,呵斥道:“我说过,你若是再欺凌弱小,我就十倍更甚地打回来。你以为我是说笑?” 她看清小雀儿脸上的血污,也是愣了一下。 小乞丐面目狰狞地笑,又流了满脸的泪,自觉没出息地抹了一把,怒吼道:“是,从没有人教过我做人的道理!我也不屑得!我就是个小杂种,天生地养,跟路边的狗崽子没什么两样!你为什么要管我!” 她把手里的木人扔到宋回涯的身上,转身跑了出去。 第011章 万事且浮休 城中盏盏昏黄的灯火,照出阡陌纵横的道路。 小孩像是一只晚飞的孤雁,在千家万户的烟火中很快迷失了方向。 被踹过一脚的地方疼得太难受,她慢慢走不动道,也站立不住,扶着身边的土墙,直接躺在了泥地上。 昏迷之际,她感觉周身的冷意莫名被驱散出去,整个人颠簸在温暖的阳光里,身体跟棉絮一样轻。直到彻底失去意识。 黑暗过后,冒出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梦里萦绕着一股浅淡的草药味,无数繁乱的叶子在她眼前晃动,带过一重重的光影。 她以为自己快死了,有人围在她身边细碎地讲话,她隐约听见一句:“劳烦您照顾。”,随后是远去的脚步声,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宋回涯站在医馆门口,衣摆在狂风中鼓荡,脸色白得吓人,手中提着盏将灭未灭的灯。 她偏头看向长街尽处,跃动的烛火照得她眼神凛凛劲厉,冷得透骨。 她沿着脚印细致找过去,来到小乞丐与人厮打的位置,在附近一家家敲门询问。 百姓大多懒得管几个乞儿的闲事,都推说不知情。 拐过巷尾后,宋回涯循着一阵热闹的叫好声走向一间老宅。 几名衣不蔽体的乞丐正围着火堆煮汤取暖,听见宋回涯的问话,里面一名男人转过头,嚣张叫道:“就是老子打的,怎么了?还有人想替她出头啊?” 宋回涯摘下斗笠,唇角轻扬:“哦,是你打的。” 她将斗笠挂在篱笆上,语气很柔和:“省了我一些功夫,今日实在是有些累了。” · 清晨的太阳透过窗格,晒在小孩的脸上。 小孩别过脸,没能躲过这阵光,死拧着眉毛,嘟囔两声,又躺了一会儿,猛然坐起,惊问道:“这是哪里?” 刚问完便在身上闻到了一股药酒味,低头摸向自己的腹部,感觉没那么疼了。 对面的人问道:“醒了?” 小乞丐才发现宋回涯一直坐在对面,想起昨夜的事,绷紧了背,不敢动作。 宋回涯表情古怪道:“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一张嘴整晚上没停下过骂人。连我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小乞丐立即扯起笑脸道歉:“对不住啊大侠,我昨天病糊涂了,脑子不好使,把您当成打我的那几个人了。” 她一笑,左半边脸有种皮肉在被拉扯的错觉,小心翼翼地抬起手,又听见宋回涯说:“别摸,上过药了。” 小乞丐当即跪坐在床上,一幅受了大恩的模样,要给宋回涯行大礼。 宋回涯悠然坐着,手中抛着个钱袋,面不改色地道:“不用了,我这人一般是有仇就报。你虽然骂了我半天,可我确实不算什么顶好的人,用卖了你的钱给你看个病,还算舍得。” 小乞丐慌了一瞬,先是不可置信,再看室内的摆设,以为是回到了昨天那家药铺,宋回涯已将她卖在此处做一辈子苦工,当下气急败坏,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轮番地往外冒。 宋回涯走到她身前,伸出拳头。 小乞丐瑟缩了下,退到床脚,紧跟着继续咒骂,拿出了今日生明日死的勇猛风范来。 可骂人是个费力气的活儿,她昨日一整天吃的最多的是拳头,吼了几句,已快喘不过气,只能停下歇息。 看着对方的影子落在自己身上,死死抱住脑袋,等了片刻,没等来拳头,只听到宋回涯揶揄的两声笑。 宋回涯说:“伸手。” 小乞丐试探着睁开眼,看见宋回涯的拳头还悬在她面前,迟钝地伸出两手,并掌摊开。 几枚铜钱落在她的掌心,还带着一抹余温。 她茫然抬起头,一脸痴傻地张着嘴。 宋回涯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和道:“既然你愿意相信我,我总要还你一个公道。” 说完又拍了拍她完好的右脸,好笑道:“挺精神的。你这种人就算进了棺材,阎罗王都要烦得把你踢回来。命大得很。” 宋回涯的身上好像总有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熏得小乞丐迷迷糊糊。宛如醉倒。 等她从那浑噩的状态中抽离出来,笨拙地爬下床,宋回涯早已经出去了。 小乞丐顺着墙边,蹑手蹑脚地从楼道上下去,终于可以确信,这里不是昨日的药铺。 店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位伤者躺在过道上,哼哼唧唧地呻吟。 小乞丐快步从两人身边绕过,正要出去,横躺着的两名伤者忽然扯着破锣嗓子大哭起来,叫喊着什么“我错了!”、“姑奶奶饶命”之类的浑话。 担心她跑得太快,其中一个还趴在地上,伸出手想来抓她的脚。 “娘诶!” 小乞丐吓得一声叫。对着两人的脸定睛看了几遍,才认出这俩满头包的可怜货,居然是昨夜那跋扈横行的“大哥”。 因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诡异,小乞丐一脚踢开靠近的手,健步如飞地跑了。 等到了街上,小乞丐才明白过来,乐颠颠地蹦跳打转,差点撞上路人。 她听着店家的叫卖,数了数手里的铜钱,留下一枚,过去买了两个带肉的包子。 她吃了一个,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觉得猪肉并没有老叫花说的那么膻,很香,香得她舌头都要掉了。 看着怀里剩下的一个包子,犹豫半晌,对着面皮小小咬了一口。 等拿到宋回涯眼前的时候,包子只剩下半个。 “喏!”小乞丐伸长了手臂,余光瞄向她,见她没有马上接过,便要收回。 “你不要就算了,我自己吃!” 叫她失望的是,宋回涯更快一步地抢过包子。 小乞丐露出自己没长齐的一排牙,笑呵呵地道:“我没刷牙。” 宋回涯无所谓地道:“狗嘴里能主动让出半个包子来,我不嫌弃。” 她用木棍拨弄了下面前的火堆,火上架着口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陶锅,水快要煮沸,正从底部冒着密密匝匝地小泡。 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烟也不时地往上冒。宋回涯咳了两声,佝偻起背,左手捂住腰侧。 小乞丐看见她指缝处渗出了新鲜的血。 “你怎么回事啊?”小乞丐局促不安,以为她是因为自己旧伤复发,难得有些内疚,“你打一架就不行了,还逞什么能啊?” 宋回涯有气无力地道:“我是去采药了。东西长在山壁上,前两天刚下过雨,苔痕有点滑,我不慎摔了一下。” 小乞丐忙不迭问:“那你的药呢?” 宋回涯:“卖了。” 小乞丐捡起一块废木板,一声不吭地走到宋回涯身侧,将飘向她的烟往远处煽。 她反复思量,以极小的声音,恳切地与她商量道:“我明天不去了,行不?” 宋回涯问:“为什么?” 小乞丐沉默半晌,闷声道:“我吃不了苦。” 宋回涯挥挥手让她停下,舀起一碗菜汤,摆在她面前,了然说:“哦,让人瞧不起了,觉得不甘心。” 小乞丐满脸错愕地抬头看她。 “你吃饭的时候我看见了。”宋回涯说,“一个人蹲在地上哭鼻子。” 小乞丐恼羞成怒道:“我才没有哭鼻子!” 她豁然起身,急赤白脸地骂道:“是那老东西太不要脸!看我年纪小就想着占我便宜!明明是一样地做事,凭什么只给我吃些不要的泔水菜?拿我当狗养!那老东西从头到脚憋不了一个好屁,就是从钱眼儿里钻出来的!” 听她跳脚大骂,宋回涯没有打断,只是等她换气的功夫,用筷子敲了两下碗,提醒道:“吃饭。” 小乞丐再次坐下来,尤忿忿不平,捧起碗再次强调:“你到底给了他多少钱啊?我不会再去了!” 宋回涯只好说:“我已经把钱要回来了。” 小乞丐满意点头:“那就好!” 吃过饭,小乞丐主动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抱到院里清洗。 她揣着冻僵的两手走回屋内,就听宋回涯说:“我要走了。” 世界好像忽然静了下来。 小乞丐表情僵硬地愣在原地,半边身体被风吹得彻凉,才想起来返身关门。 她极缓慢地在干草堆上坐下,抱着两条腿,想问宋回涯要去哪里,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她以为自己飞到了最高处的云顶,回过头发现还是石缝里披着秋霜的一棵野草。 宋回涯斟酌稍许,郑重开口道:“你救过我的命,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我不说能让你过多富足的生活,起码能给你一口饭。二是你提个条件,我如果能做到,就帮你做了。” 小乞丐盯着自己发黑的指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说那不算救命之恩吗?” “从你的角度来说,不算。但从我角度来说,算。”宋回涯说,“如果不是你把我拖进庙里,我可能已经死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的恩情。” 小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微微颤抖,挤出一个不算笑的笑。 回涯 第11节 “我知道你欺软怕硬,见风使舵。也知道你刁钻刻薄,欺天瞒地。我不指望你一夕间改头换面……”宋回涯顿了顿,看着对方一脸憨实的迷惑,又解释了遍,“我知道你不是很好的人,有一堆的坏毛病。不信鬼神也不信人。但是今日你只要跟我走了,往后我不会不管你。” 小乞丐维持着生硬的表情,声音哑得像哭腔,问:“我犯错的话,你会打我吗?” 宋回涯肯定地说:“会。” 又是一阵持久的沉默。 宋回涯说:“你好好想想。” “一百两。”小雀儿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身上的衣服,更大声地说,“十两也行。” 宋回涯看着她,点头:“好。” “靠别人不实在呀,银子才实在。跟着你还要学规矩,我学不会的。”小雀儿没心没肺地笑道,“您见过谁家里会养麻雀呢?” 宋回涯看不出情绪地笑道:“有道理。” 她抛出一个钱袋,说:“多的,也给你了。” 小雀儿两手接住,欢喜鞠躬:“谢谢您!” “不用。”宋回涯像是没了与她说话的力气,就地躺下,“我明日就要走了。” 小乞丐捧着钱袋,有些反应不过来,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呆呆地说:“不多待两日吗?” 宋回涯闭着眼睛道:“城里来了一群人,在到处搜查。我留在这里不安全。” 小乞丐跟着躺下,没一会儿想起来,宋回涯还有一本书被自己埋在破庙里。 仰起头叫了宋回涯两声,不听她应,忽然觉得极其难过,比昨日被抢了钱还要难过。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想告诉宋回涯,自己其实也不是那么坏。把钱袋塞进草堆下,决定去庙里把书取回来。 第012章 万事且浮休 去破庙的路,小乞丐走过千百回,闭着眼睛也不会丢。 只是这次走得比先前慢,腹部的伤口不时随她登山开始作痛,让她无暇观察路况。走到一半时,她停了下来。 那座旧庙荒废已久,从来罕有人迹,路上杂草丛生。拖宋回涯进庙已是两三日前了,当时她只将杂草往两边拨开,而此时荒路上的草木显然被人用刀清理过,短了一截,还有平整的断口。 小乞丐朝后退了一步,刚一转身,人便从背后被提了起来。 来者满身结实肌肉,小乞丐手肘朝后击打,只感觉打在了坚硬的墙壁上,来不及叫喊,一只手又提前捂住她的嘴。 她张大嘴,用力咬住对方的手指。 “该死!” 壮汉吃痛松开她,冷酷抽去一巴掌。 他的力气比之昨天那几个不入流的叫花子要霸道许多,直打得她右脸浮肿,眼冒金星。 见人晕厥过去,也不怜惜,试探了下她鼻息尚存,还留着口气,便像麻袋一般扛到肩上,果决离开。 一路大步流星,到了某偏僻洞口,壮汉粗蛮将人放下,拎起手边的木桶,想要泼水将人叫醒,身后树丛中意外传来窸窣响动。 壮汉霍然回头,警觉喝道:“谁?!” · 宋回涯昏昏沉沉地醒来,不过只睡了片刻,一阵抵不住地头晕脑胀。 她看向对面,发现小乞丐已经不在。过去整理了下杂物,将有用的器具都摞到一块儿,准备替她搬去破庙。又拆下几根完整的木板,卷了一堆干草,一并带过去。看见地上藏着的钱袋,顺道放进怀里,戴上斗笠,用脚顶开木门,走了出去。 来到破庙后,出乎意料的里头没人。宋回涯在屋外找了一圈,发现一排杂乱的男人足迹,却没有看见小乞丐的新鲜脚印。 她坐在门槛上等了等,再按捺不住,执剑出门。 宋回涯沿着山道往前走,临近河边,想找找附近有没有人家。走了一会儿,远远瞥见河面上飘着个黑点。 宋回涯心神不宁,当即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提起内劲,奔逸而去,身形几个起落,眨眼已至河边。一脚轻点水面,腰身旋拧,长臂下捞,如紫燕低掠,抓住那截衣带,奋力甩向河岸。 刚上手她便心安了一半:挺沉的一块肉,不可能是个孩子。 最后拽上来的,果然是个年轻男子。这人皮肤已被泡得浮肿青白,双手绑缚在后,腿上系着块石头。 宋回涯挽起被水沾湿的衣袖,一拳捶在青年胸口。后者被内力震得吐出两口积水,胸膛微微起伏了下。 宋回涯又“砰砰”加了两拳,等青年开始急促呼吸,才并起两指在他脖颈上轻轻一按。 “还活着,年轻人的体格就是不一样,命比水池里老王八还长。” 宋回涯半蹲在地,抽剑将他身上绳索削断。只一简单动作,眼前便泛出成片雪点。本就气血两虚,因方才那股急火又引得内息紊乱,比地上这青年好不了多少。 干脆盘腿坐了下来,与那青年打探道:“这位朋友,你从哪里来的?是在路上遇见了什么匪徒?有没有见到一个孩子?” 青年恢复意识,失魂落魄地呓语几声,随即便是嚎啕痛哭,语无伦次地倾诉道:“村外那家客栈的伙计不见了,掌柜的叫骂了一天没找到人,我就知道一定是出了事。悄悄跟在他后头,果然见到他要行凶。他反说我优柔寡断,欲进又退,一辈子成了不了什么大器,只能拖他后腿。我与他十多年的交情,他对我最后的手足之情只是,把我绑了扔进河里,叫我自生自灭。还叫我下辈子投胎时先学一件事——江湖险恶,哈哈哈哈!” 宋回涯见他一会儿哭又一会儿笑,人跟疯癫了似地举止错乱,理解他此刻脑子里真进了团水,不大走心地安慰道:“吃这一份罪也算是给你长份教训。亲生父母尚不敢全然相信,亲朋手足怎敢随意性命相托?你那兄弟虽然人烂得像坨污泥,可与你说的话倒是没错。所以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小姑娘?” 年轻剑客躺在地上,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抽不出来,表情一时颓败,一时怨恨,一时悲痛,最后嘴唇哆嗦着,都化成了自暴自弃,哽咽道:“我可能不适合这个江湖。” “那你说什么样的人合适?”宋回涯不以为然,“杀人不眨眼的,还是两面三刀的?这些人更不适合江湖。他们适合去做贼。” 年轻剑客略略抬起头,以为能从她嘴里听见什么世外高人的真知灼见,脸上悲怆之意退去几分,换成了虔诚的求教。 宋回涯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番,摇着头道:“我说句实话,你这人吧,武功不算高,天赋不算好,听起来,心肠不够狠,人也不够聪明。太过平平无奇。即便是给你这世上最顶尖的武学功法,再多送你十几年,你也混不出个正经名堂来。” 年轻剑客听得更想哭了,哭丧着道:“前辈,你不要再说了。” 宋回涯见他冷静下来,终于不再打击,正色道:“我看你确实不大适合这江湖。你要是真想做个猛士,向别人彰显自己悍不畏死,不如去当兵,去杀敌,不定还能捞出个功名,回去光宗耀祖。” 年轻剑客嚅嗫着说:“我以前总觉得,沙场没有江湖自由,更没有江湖风光。沙场上死生都太过轻飘飘了。” 宋回涯已是极其努力地克制了,轻轻一声:“呵。” 年轻剑客毫不在意她的嘲讽,四肢并用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要往前走。嘴里喃喃自语:“我还得回去……此事全因我而起,不能再叫他杀人……” 宋回涯见他一门心思要撞南墙,无奈叫住他:“好汉等等,在你求死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那个问题?你有没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儿?一个猴子似的小叫花。” 年轻剑客那缺了跟筋的脑子好似终于接回去了,顿住脚步,一个迅猛回头,目瞪口呆地凝视她良久,随后腰身一软,扑跪到她身前。 · 小乞丐被水淋了一身,哆嗦着睁开眼,入目便是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吓得尖声惨叫。 “住嘴!”壮汉两眼猩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癫狂,大步向前,扼住她的脖颈,质问道,“宋回涯的剑谱呢?” 他的面目比青面獠牙的鬼怪泥像还要狰狞几分,小乞丐近距离看着他的脸,吓得瞳孔颤动,喉咙紧得发不了声,只能不住摇头,妄图朝后逃离。 壮汉揪着她的衣领提起来一点,逼问道:“我再问一遍,你先前说过的那本剑谱呢?” “我不知道啊。”小乞丐牙关打颤,嘴唇张合,吐出零碎声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听他们这样说,想骗点钱。看你们不好惹,又害怕地跑了。” 壮汉吼叫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耳边全是尖锐的鸣响。 她摸向怀里剩下的最后一枚铜板,然而手指无力,让它滚到了地上。因脸上肿起老高,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能眯成一条窄小的缝隙,在地上找那枚铜钱。 发现就在手边后,小雀儿奋不顾身将它抓了起来。 下一刻,壮汉的脚跟着踩了上来。 小雀儿攥紧手心,撕心裂肺地惨叫。 铜钱圆润的弧度似要嵌进她的血肉里。手背被鞋底碾得皮肉模糊。 她的嗓音渐渐嘶哑小去,最后只睁大了眼,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疼到神志恍惚时,她想起了破庙里的宋回涯,又想起对她动辄打骂的老瞎子。想起昨晚昏睡时,那仿佛飘在云端的感觉。还想起宋回涯今早问她,要不要跟她一起走。 ……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她早该死在去年的那场大雪里。 早知道就拿钱换一件新衣裳了。 壮汉见她不停嘴里在说些什么,俯身去听,没听见小乞丐的声音,倒是身后有一人发问。 “什么剑谱?” 壮汉刚要扭头,便看见一寸剑尖从自己脖颈前刺了出来,剑刃上淌着鲜红的血液,正一滴滴落在他鞋面上。 疼痛迟一步地侵袭,壮汉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几声血泡滚涌的气音。 宋回涯:“去同死人说吧。” 男人应声倒地。宋回涯用衣袖擦干血渍,收剑归鞘,跨过他的尸体朝小乞丐走了过去。往她嘴里塞了两粒药,将人捞起来,抱在怀里。 这动作对她来说有些吃力,小雀儿听见了一声闷哼。 她将脑袋搭在宋回涯的肩膀上,跟着她一路颠簸地往山下走。 山间的风凛冽地吹过来,被宋回涯挡在外面。 视野逐渐变得开阔。 穿过繁茂的树林时,大片的天光照了下来,透过水光,亮得刺眼。 小乞丐眼泪不自觉地往下流,将宋回涯肩上的衣服打湿大片,到最后两手环着她的脖颈,如同刚出壳的雏鸟,张开嘴肆意大哭。 宋回涯只由着她哭。 这条路蜿蜒曲折,似有半生之远。叶声婆娑,遥遥飘向天涯尽处。 到地方后,宋回涯将她放下来,与她并肩坐在庙前的石阶上。 小乞丐步履蹒跚地走进庙里,从土里挖出一本书,捧在怀里,还给宋回涯。 宋回涯古怪道:“剑谱?” 哪个天才会将师门绝学直接揣身上?是嫌死得不够快? 她觉得自己从前该不是这么蠢的人。 翻开书本扫了两眼,表情越发诡异。 “xx叫我去杀他。这人不及谢老贼聪明。谢老贼从不请我去找打。” 下一行写: 回涯 第12节 “去了。拆了他家牌匾,让他当众跪下给他家老祖宗磕了三个响头。免得他家祖坟里的尸体气得要诈尸。” “今日去谢老贼家中借了一百两。他家可真是富贵逼人,遍地黄金。下次喊梁洗也去。” “罪过,失言了。谢老贼的家财大半取自我不留山,本就该是我的,岂能算借?下次让阿勉一道去取。” “xx的刀真好啊。见不得那废物使那么好的刀,抢走扔海里去了。” “xx虐杀妇孺二十多人,我杀他,与我师父有什么关系?一群人脑子都不好使。” “胡明深父子,天王老子难保。他谢仲初又算什么东西?” 宋回涯:“……” 中间还夹着许多陌生的人名。有死在她剑下的,还有她要杀的人。 小雀儿凑过脑袋来看,擦擦鼻涕,好奇问道:“上面写的什么?” 宋回涯高深莫测地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她手指按着书页,狐疑道:“那傻子脑子被驴踢了?以为这是剑谱。” 小雀儿紧握着双手,不敢说话。 宋回涯翻到最新一页,看见上面写着: “谢仲初,非死不可。” 没了心情。 她刚要合上,从书册之间飘下一张纸。 小乞丐手快,捡起殷勤举到她面前,原是封信。 第013章 万事且浮休 信上写道: “师姐, “天时不宜,胡明深父子不急杀之。谢仲初早得消息,欲召集百多人设伏于苍石。谢以弱相挟,与师姐所言不过恫疑虚喝,纵师姐不至,他亦投鼠忌器,不敢如何施为。 “陆向泽身缠要务,难以抽身,我已向他去信,请他前来相助。万请等候,再行进退。 “征鸿过尽,相别已久,阿勉不日抵京,求见师姐一面。我劝之无用,望师姐早日回信。” 落笔匆匆,字迹飘逸洒脱,未写姓名。 纸上有折痕数道。 · “咳咳——” 晚秋一场大雨,朔风摧残,京城小院中,花木一夜落败,唯余满地苍凉。 是日,宋回涯的回信与死讯一同送至。许是火冷夜寒,魏凌生在书房枯坐半宿,待灯尽天明,便高烧不退,神志昏沉,数日不见转醒。 仆从静默坐于床前,端来热水,小心擦拭他额头冷汗,轻声唤道:“主子,主子?” 塘中荷叶枯残,这两日又有绵绵细雨。 魏凌生困于半梦半醒之际,在水珠滴落的潇潇秋声里,忽然忆起许多陈年旧事。 离开不留山时,宋回涯背着长剑,与他笑着叮嘱道:“往后你行走江湖,不要对旁人说,我是你师姐。” 之后风流云散,人音两疏。再见时,她一身粗浅布衣,也是这样笑道:“师弟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八百里雪山,我也走出来了。只要我宋回涯在,就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 一声惊雷滚落,照亮巍峨城墙下累累遗骨。磅礴骤雨如万壑松涛,人声尽碎。宋回涯苍白手指将剑推进他怀里。 “师弟,天高路远,今后你得学会自己走。师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师姐打小不记路,你记得每年代我上山,去给师父师伯上柱香。走吧。” 魏凌生忽然醒了,喉头一阵腥甜,弯腰呕出一口鲜血。 “主子!”仆从痛哭出声,轻拍他的脊背。 魏凌生彻底醒了。视线望向窗边桌案,右手撑在床沿,颤抖不止。不过短短几日,已是形销骨立,见者生哀。 他抽回视线,惨淡笑了出来,看着面前仆从,气息微弱道:“师姐死了。” 仆从抬手抹泪,胡乱安慰:“不会的。宋大侠吉人天相,多少风浪都安稳闯过,哪有那么容易死。” “不算安稳。也是几次死里逃生。”魏凌生目光游离,轻飘飘地落在远处,自顾着轻声道,“她若真要我去相救,我还要踯躅两分,夏启,我是不是太过薄情寡义?” 仆从哽咽不成声道:“主子……” “可她怎么会死了呢?”魏凌生不解颤声道,“她怎么会真的死了吗?她从来都是有办法的。” 魏凌生此刻才惊醒过来,宋回涯,也是个只有一条命的人。 门外小童端来药碗,仆从张了张嘴,只能寡淡地劝道:“主子,您先喝药吧。” 魏凌生靠在床头,似未听见,眸光落在床架的雕纹上,嘴唇无声张合,不知在默念什么,忽又开始凄凉苦笑,浑浑噩噩。直到弯下腰,咳得要背过气去。 仆从吓得魂飞魄散,手中汤药晃动着飞溅在地。 门外一阵骚动,护卫脚步纷乱地围聚而来,大声呼喝,又不敢随意动手,只能抬刀横挡,连连后退。 “站住!” “退下!” “公子请出去!” 来人一身黑衣,头戴假面,面饰上只留眼睛处的孔眼。右手举着块石碑,气势汹汹地从前院杀来。 他大步逼近至魏凌生屋前,将手中墓碑抛落在地。 巨石砸在泥地上,引得地面微微震动。 青年以臂膀撞开众人,脾气暴烈上前,一脚踹开木门。 紧闭数日的门窗骤然打开,冷风凶猛倒灌。屋内浓重的药味跟着飘散出来,闻得青年皱了皱眉。 仆从慌忙起身,挡在魏凌生身前。 青年朝里一看,嗤笑道:“这不是醒了吗?听他们说的,我还以为你已经病死在床上了。” 仆从听得恼怒,正要解释,被魏凌生挥手打断。 青年冷笑,话更说得狠绝:“你凭什么给我师姐立碑?不如把这晦气留着,早给自己打个棺材。你死了,她都不可能死!” 魏凌生平淡道:“九泉之后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关心,就更不劳师弟忧虑了。” 青年喉结滚动,仍是尖刻针对道:“魏凌生,你可别真死了啊。你若在此时死了,那天下不知有多少人,要咒骂着与你陪葬了。” 魏凌生半倚在床,笑意温和,唇角一抹未擦干净的血痕,倒给他添了几分气色,显得精神许多,还同平日一般,操持着种令人厌恶的从容。 “多谢师弟关心,我好得很。这盘好棋方开了个头。我还等着师弟入局,助我落子。” 青年肩膀轻耸又落下,似是怨憎,难以抑制地道:“也是,人是你害死的。若不是你指引师姐去杀胡明深,她怎会一意孤行。你这宏图霸业之后,还能塞得下几分真心?所以,莫装出个什么伤怀的模样,眼下这里,可没人能欣赏你的好戏。” 边上仆从看不过去,插嘴说道:“公子今日来,若只是为了气我主子,还是另挑个时日吧。我家主子大病初愈,该休息了。” “不必你来送客!”男子怒而转身,未曾踏进房门半步,离去前又回头抛下一句,“你不如一辈子苟缩在你的高阁里,做你百岁千秋的美梦吧!只是别再带上我师姐!” 待大门合紧,光线暗去,魏凌生身上复又 退去那些神采,眼神死气沉沉。 仆从给他递药,他接过后大口喝尽。嶙峋指节握在瓷碗上,尤为刺目。 仆从伸手准备去接,魏凌生像是迟钝的,终于回味过来那个笑话:“我哪来的百岁千秋啊?” 他将碗摔到地上,左手高悬,静静看着,唇角上扬,有种隐晦而残酷的癫狂:“不过死前,也要拉上那群蝗鼠奸邪,一同埋葬吧。” 仆从拿了扫帚,埋头清扫地上的碎片。不时偏过视线,红着眼睛看向魏凌生。见他不再发呆,而是抬手指向桌案,赶忙过去将桌上一封压着的书信给他取来。 魏凌生展开书信,上面字字句句清晰写道: “师弟,我生来粗浅鄙陋,不像你饱读诗书,我只明白一个道理:逆行风雪当折腰,执剑冲杀当挺身。 “我能卑躬屈身,庇寒士于凋摧之下。 “也有一身傲骨,可顶立于天地之间。 “师弟,我跪得下,站得起。不需你来救。” “主子……” 仆从缓缓蹲下身,思虑再三,担忧地问,“您没事吧?陆将军尚未来信,也许事有转圜呢?” 魏凌生捏着信纸,一瞬不瞬地看,眼神空落落的,唇角肌肉抽动了下,低声讷讷道:“我好得很。” · 日已西沉。 宋回涯的目光游离在渺远余晖之间,悠远遐思。 小乞丐在一旁揭开锅盖,叫道:“大侠,水开了。” 她不顾蒸汽滚烫,舀出一碗热水,打湿洗净的麻布,先递给宋回涯。 宋回涯没接,她便自觉收了回来,擦洗脸上的伤口,龇牙咧嘴地一阵抽气。 宋回涯问:“你想以后我怎么叫你?” 小乞丐乖巧说:“什么都可以!” “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宋回涯屈身,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缓缓写下两个字,“知怯。” “知怯?”小丫头放下湿布跑过来,歪着脑袋念了两遍,将那二字牢牢记在心里,仰头问,“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拍拍手上灰尘,耐心解释道:“意思是让你做事不要太莽撞。惜命些,可以长命百岁。” “那还不如直接叫百岁呢!”小丫头笑嘻嘻道,“我不过我更喜欢家财万贯,叫万贯也可以!” 宋回涯失笑摇头,提着她的衣领起身,说:“不好听。不过你竟然知道什么叫家财万贯。真是不容易。” 回涯 第13节 “这有什么?我还知道金碧辉煌、雕梁玉栋、荣华富贵!”小丫头摇头晃脑地卖弄,末了又问,“对了师父,那我姓什么呀?” 宋回涯当没察觉她的称呼,面色如常道:“随便挑个你喜欢的。” “我跟着师父您姓呗。”小雀儿说着停顿了一下,用余光忐忑瞄着她,再次试探道,“师父?” 宋回涯说:“我姓宋。” 宋知怯喜出望外地跳了起来。 “您也姓宋啊,江湖人那么多人都姓宋?”她虚伪地惊叹了声,捡了跟细枝条抓在手上,“唰唰”一顿乱舞,冲上前去,开怀笑道,“好!以后,我就叫宋知怯了!” 她在空地上一通乱跑,累了又转回来,鬼灵精地问:“师父,还没问过您,您叫什么?” 宋回涯倒出水,浇灭火堆,简短道:“你叫我师父就可以。” 宋知怯缠着她追问:“那旁人若是问起我师父是谁,我该怎么答呢?” 宋回涯拿起剑往山下走去,搪塞道:“就说我是你宋知怯的师父。” 宋知怯迈着腿小跑跟上,嘴里静不了片刻,非要拉着宋回涯闲扯:“啊?可他们又不在乎我是谁,说了等是没说啊!” 宋回涯拍拍她的头:“所以你往后出息些。师父就仰仗你的名号了。” 宋知怯嘿嘿笑道:“好勒,那我一定好好习武!成为当代大侠!” 山道上行人隐没于树影,只有声音还在风中盘旋回荡。 “师父?” “师父!!” “闭嘴。” “诶!知道了师父!” 第014章 万事且浮休 经过山下一段路时,宋回涯停了下来,按着徒弟的肩膀,让她跪下朝着北面磕三个头。 宋知怯不解其意,还是顺从做了。 她对磕头这件事情颇有心得。跪得端正,拜得流畅,很是庄重。只是一开口又暴露出本性中的不正经来,问:“师父,我在拜什么?” 宋回涯只说:“要走了,再拜一拜这地方。无论如何也是你的故乡。” 宋知怯“哦”了一声,主动说:“那边客栈里有个伙计,以前总是喜欢打骂我。一有客来他便拿着棍子轰赶,我捡点东西吃,他也黑着脸要追出我三地里。” 她晃动着手臂,步伐迈得极大,贴着土道边缘的轨迹,像株随风摆动的蓬草,走得很散漫。 “不过嘛……”宋知怯长长拉着声线,咧嘴笑道,“人还不算坏哩。以后我要是出息了,再回这破村庄来,他只要好声好气地叫我一声宋大侠,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宋知怯开心得忘乎所以,没一会儿便忘了这个话题,又拐到别的地方去。 宋回涯始终没有说话。 临近官道时,二人遇见了一个行尸走肉的妇人,对方身后背着个半大的孩子,脚步踉跄,走得歪歪扭扭。 她深深驼着背,头快低到腰上去,因此与宋回涯临得近了才看见她的身影,两条腿像不会弯曲的木块,一转方向,直愣愣地朝边上倒去。 宋回涯眼明手快扶了一把,触手后发现背上孩子已经没了声息。这样的冷天,皮肉已开始腐朽,想是死了好几日。 宋知怯个子矮,更早看见那双垂落在妇人身前的手。见宋回涯动作就想开口,张了张嘴,还是忍了下来。 她以为像师父这样的好人,会对此流露出慈悲不忍,结果宋回涯依旧是沉默,眼神中也没那种泛滥的怜悯。只是表情很淡,目光若有所思地追着对方背影,好似在看水中的月亮——某种远得不可触及的东西。 “前段时日出去逃难的人,如今陆续都回来了。”宋知怯观察着师父的表情,稚嫩的声音说着极为老成的话,“天底下,世道都一样。出了门才发现,没有我们这些人能去的地方。回来,还能做个饿死的良民。出去,只能做个饿死的流民了。” 宋回涯低低“嗯”了一声。直到对方脚底拖出的那道臃肿影子渐薄远去,才又恢复如常,同徒弟浅笑一下。 宋知怯这时候终于晓得问:“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 “与人有约。”宋回涯说,“若我生还,正月之前,断雁城见。” 这是书上所写。宋回涯想去看看,自己活下来后要去见的第一个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宋知怯踮起脚,只关心一件事,“他有钱吗?” “或许吧。”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我认识的人里,该少有泛泛之辈。” “有钱人呐?!”宋知怯两眼陡然绽放出明亮光彩,开始幻想起未来的富贵日子,对着山道尽头遥遥而望。 坐到牛车上,她还在不安分地比划:“富贵人家是不是有特别麻烦的礼数?听说他们吃饭都不用自己的手。” 她模拟着各种斟茶的动作,端到宋回涯面前,点着脑袋道:“师父请喝茶!” 被宋回涯点着额头按了下去,才闭上眼睛笑眯眯地躺在干稻草上,嘀咕着睡着了。 车辆的辙印应和着老牛的嘶声,滚滚向前。旧梦被碾碎在扬起的黄尘中,随着两侧延绵后退的山线,留在了萧条平静的城镇里。 骏马喷出长长的鼻息,车辆远远停在青石砖上。曙色熹微中,男人走下车厢。身旁仆从提着灯,小跑至前方为他照明。 上朝的官员已列在殿前等候,见他出现,神色各异,或亲近寒暄,或生疏颔首。短暂骚动过后,复又一派风平浪静。 早朝只草草议了几句,不到半个时辰便提早结束。退朝之后,魏凌生与其余几名重臣一道前往书房。 年轻君王坐在宽敞桌案后,比朝堂上更拘谨两分,先是担忧了两句魏凌生的病情,再正襟危坐,议起正事。 魏凌生主动出声,为陆向泽请功。 上首青年以余光打量下方臣子的脸色,见众人皆低头不言,按着座椅扶手,含混推说再议。 魏凌生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两手交予内侍,禀道:“臣还有奏议。请陛下鉴事。” 青年提心吊胆地打开奏折,果见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一排人名,顿时看得两眼发黑、呼吸困难。想起了魏凌生请病前留在他这里的一沓奏疏,全被他推脱了下去。今日在厅内重提。 最后书房中,只剩魏凌生一人声音。越说越是气虚,需不时停下咳嗽两声,亦无人敢出声打断。 直到魏凌生从内侍手中端过水杯,边上一直闭目养神的苍鬓男子才睁开眼,状似关切地问:“大夫的身体还吃得消吗?莫要强撑才是。” 魏凌生语气谦恭道:“多谢侍中关心,并无大碍。本是职责所在,岂敢耽误。” 陛下眼神发虚,肩膀微垮,显然心不在此,从头到尾没听进几句。与下方的苍鬓官员对上视线后,更是如坐针毡,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下姿势,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魏凌生自顾着说,待将几十名官员都陈述了一遍,躬身行礼请裁。 几位老臣站得腰酸腿软,满脸疲态,见他事毕,悄然松了口气。 青年还是那番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推说魏凌生所奏之事已交由刑部与大理寺审核,再议。 只是这次他说得极其没有底气,深谙魏凌生不能善罢甘休。不知他报复的手段留在何处。 谢仲初这些年能威霸武林,令群雄俯首,哪里能少得了侍中的扶持与提携? 他是不必非杀宋回涯不可的……有切骨之恨的也不在他。 青年瞥一眼苍鬓男子,又看向魏凌生,手心一片虚汗。 岂料魏凌生并无怒色,如常揭过,平静续道:“臣还有一事。” 众人刚松弛下去的肩膀肌肉又再次紧绷起来,感觉足底一阵疼痛。年轻君主亦是喉头发紧。 魏凌生道:“臣想为王御史求情。” 听到是自己能处理的事,年轻君王精神一震,身体前倾了些,笑着与他拉近距离:“哪位王御史?大哥病重修养,什么大事,还需惊动到您?”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监察御史王孝添,前几日不慎失手,无意误杀恒州都督,许平。” “你杀——” 年轻君王脸色猛然大变,脊背朝后靠去,按着桌面就要起身。最后生生忍了下来,脸色还在不断青白变化,唇角紧抿,顶着虚汗在苍鬓男子与魏凌生之间扫视。 苍鬓男子转过头,尾音稍扬道:“哦?是闯进都督府,动刀将人杀死的那种无意吗?” 魏凌生此时脸上才有了些表情,轻笑道:“侍中这话说得荒唐。王御史是在街边酒肆偶遇的许将军。许将军醉酒失言,与友人吹嘘,当众辱骂陛下,盛赞胡人勇猛,堪称大逆不道。王御史与其发生口角争执,好言劝谏,不料反惹恼将军,许将军抽刀欲要当街行凶,王御史自然只能慌乱窜逃。一追一赶间,许将军脚滑,不慎摔了一跤。手中刀刃刺入自己心肺,当场殒命。实乃意外。” 苍鬓男子不住点头,最后问:“那许将军的尸身呢?” 魏凌生遗憾叹息道:“王御史自知罪责难逃,自缚双手,投案认罪。许将军的尸身暂存于府衙,可夜里不知怎么,衙门后院忽然起火,仵作尚未能及时验尸,许将军的尸体便被烧没了。” 苍鬓男子仰起头,怅惘道:“许将军上任不足两年,不想便命丧恒州,可惜啊。” 魏凌生跟着感慨说:“边州便是如此,常有意外。不是谋财之地啊。” “纵火之人逃遁入都督府,府衙官差一路追去,未缉得罪犯,倒意外搜出许将军的诸多罪证。”魏凌生挺起脊背,掷地有声道,“许平贪污冒饷,强占民田,挠政行私,亏恩剥下。竭民之膏血,填求之无厌。本是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望陛下念王御史之忠义,减其罪责,从轻发落。” 苍鬓男子气笑道:“好好好!一八品小官,敢杀边州都督,还有御史大夫为之求情!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魏凌生面不改色道:“何不说,是一忠君之臣,杀一奸佞滥官呢?” 苍鬓男子眸中凶光大盛,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侧身睨向魏凌生。 魏凌生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现场陷入一阵死寂,直至一官员出列道:“臣请命,审理此案。” 年轻君主疲惫道:“好,那就劳烦卢尚书。” 已是正午,天空一碧如洗,日光赫赫刺目。 连着冷了几日,今日回温,京师又是一片燥热。 魏凌生走在人群中间,唇色惨白,面容憔悴,与身旁臣子小声交谈。 苍鬓男子不急不缓地走在后头,抚掌笑道:“曾以为王爷与宋回涯是同门情深。是以当年王爷落难之时,宋回涯还曾孤身赴会,千里相送。如今宋回涯尚尸骨不明,王爷便急于立碑。不出一日,就有人替您不平,出手杀人了。倒像是王爷在盼着自己师姐死啊。再真真假假地病上一场,如此不损自己仁义之名,便能铲平眼中祸患。” 魏凌生置若罔闻。 “那位王御史,究竟是个什么高人?能当街与许将军追逐打闹,让他不慎自戕身亡。许平再无能,好歹也是个武将,醉酒后会追不上一个文官?”苍鬓男子唏嘘道,“宋回涯九泉之下若是知晓,自己一条命可换一州都督,还有一位监察御史的前程做添头,不知该作何想法?是欣慰,或是心凉呢?该不会她执意前往无名涯,也是听人指示,一心赴死?” 魏凌生步伐不算稳健,稍稍放缓。边上臣子扯了扯他的衣袖,恨不能架着他快跑上前,以早些脱离这些是非争议。 苍鬓男子身侧一武官接过话头道:“都说江湖最讲快意恩仇,可下官却曾听闻,江湖中也不乏背信弃义之人。为一己私利,手足、亲朋,皆可以化为手中刀刃。那些还不过是井底之蛙,所见不过是碗口之大,争夺不过是蝇头小利。若是他们能窥见庙宇之高,得见天地之阔,什么仁义道德,就都只剩嘴上厉害了。王爷一看便是能成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天下何人不可欺?区区师姐……” 魏凌生忽然止步,转身朝二人走了过去。 边上几名臣子只能硬着头皮跟着靠去,各自立在二人身后,等着劝架。 至于打,那是半斤八两,都挨不了两顿揍的。还是罢了。 武将以为他是被踩中痛脚,所以才返身回来,与他对视之后,才发现他目光澄澈,无波无澜,不像是动怒。 魏凌生辨认着方向,抬手指向某处,说道:“我刚出生时,父亲原想给我起名叫凌山,因为大梁北面有一座光寒山,曾是大梁的国土,因先祖战败,割与胡人。胡人可以越过那座山脉,肆意践踏我汉人的国土,而我大梁的兵马,数十年来,前赴后继地埋于荒野,却没有一次能跨过那道山关。” 回涯 第14节 武将听他讲述,表情不自觉凝重。魏凌生却是唇角带笑,只是眼中毫无笑意。 “我出生后满月,大梁刚打了一次败仗。胡人退去后,我父亲站在城墙上往下看,泥土都是红的,风是腥臭的,下脚的每一寸土地里,都染着血、躺着人。 “他发现那座山,比天还要高。可我大梁跨不过去的,又并不只是那座山。 “于是他给我改了名字。” 魏凌生分明文弱,长相、声音、气质,俱是温润,可骨髓深处又有种豪纵疏狂的魄力,乃至是无所顾忌的狠辣,叫他冷下脸时,有股凛然不可犯的威势。 “非死不可求生。即便是踩着无数百姓的尸骨,有朝一日,我也要带着大梁翻过光寒山。”他该是在回答武将先前的那句挖苦,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天道我也敢欺。求权、求财、求名之人,都别挡我的路。” 魏凌生眸光烁亮,瞳孔中似乎盛了一轮大日,睁眼可见青天。 宋知怯抬手挡了下眼睛,清透的瞳孔中映着一间朴素的茅草屋、一圈潦草的篱笆栏,张着嘴,一脸希望破碎的崩溃,肩上包袱滑落在地,问道:“师父,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宋回涯沉吟道:“嗯……可能吧。” 宋知怯说:“那走吧!” 她转身朝来时路走,宋回涯推开竹门,进了小院。 宋知怯跺了跺脚,提起包袱跟了进去。 第015章 万事且浮休 院内只有一个白头老汉,穿着一件麻制的短上衣,一条带着好几个破洞,长度不过脚踝的旧裤子。坐在屋前,专心致志地磨着手中宽刀。 铁片与磨刀石铿铿锵锵地碰撞,老者心神投入,除却二人刚出现时随意瞥来的一眼,再未附赠一个多余的眼神。 宋回涯进到院来,他也没给任何反应。 宋回涯半蹲到他身前,手指迅速拭了下刀身,觉得不过是把极普通的刀,仅是磨得锋利一些而已,与所谓名兵毫无关系,不值得如此宝贝的对待。 老者从一旁的盆里舀了点水,泼到刀片上,拧动手腕转了个方向,复又旁若无人地磨砺。 宋回涯说:“要磨过头了吧。” 老者应是不满有人对他指点,没好气地道:“还活着啊?” 他的关节、指节,都较常人更为粗大,即便是坐着,也可以打量出该是个不算高的人。偏偏一双手脚大得与身高截然不符,瞧着颇为诡异。 手上皮肤偏黑,掌心覆着的老茧厚得能盖过掌纹,手背松弛的皮肤上带着年老的褐斑,真实地暴露着他的年龄。 古怪在,这样阴寒的冬季,他只穿了那么一件单衣,身上竟还有源源不绝的热气在往外冒,坐在冷风里,肌肉上飘着层茫茫的白烟,叫他整个人好似被火点着了一样。 宋回涯暗自审视着他,闻言笑道:“听起来,您似乎不怎么高兴?” 老汉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你命长,算得上什么稀奇的事?” 宋回涯见他反应冷淡,觉得二人之间应当没什么深厚交情,实在是有些想不明白,这样一个老头儿,为何会让自己在临死之前还念念不忘。即便从坟墓里爬出来,都要第一个来见。 “您……”她有理有据地推测道,“是不是欠我银子?” 老汉瞅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磨刀。 片刻后又抬高视线认真看了看她,手上动作停了。拿起挂在腿上的一块麻布,随意擦了把后,在宋回涯脑袋上敲了敲。 跟拍冬瓜似的,听着声儿一本正经地问:“你把自己脑子送给驴踢了?” 宋回涯:“……” 宋知怯已迈着短腿在前院晃了一圈,眼珠朝四面滴溜溜地转。一会儿碰碰杂草,一会儿踢踢桌椅,一看就是个闲不住的人。 抱着包袱旁听许久,此时毫不犹豫地喊:“他骂你呢!师父!他骂你两次了!” 宋回涯抬手一挥,示意她不要插嘴。 宋知怯将手中东西扔到中间的石桌上,颠颠跑到她身后,卷起袖口,两手叉腰,挺胸收腹,龇牙咧嘴,一副十足狗腿,随时可以冲上去咬人的模样。 然而宋回涯只迤迤然找了把木凳坐下,全不将他方才的讥笑放在心上。 她四肢纤长,坐在那矮小的杌凳上,有种施展不开的委屈。宋知怯碎步过去,给她捶背掐肩,殷勤地伺候。又自行端过桌上的茶壶,用路上练习过多次的姿势,给宋回涯倒了杯水。 老者即便再沉得住气,看着这一对师徒,还是觉得有些纳闷。指着宋知怯道:“你买不起衣服?你从哪里找来的徒弟?” 宋回涯头疼道:“你自己问她。” 宋知怯甩了甩衣袖,天真笑道:“不舍得穿嘞!穿上都不敢走路了。等我以后再穿。” 她头上长了疮,宋回涯便给她把头发剪短了。还执着地穿着那身快烂成碎布头的旧衣裳,看着像是从乞丐窝里顺手拎出来的,说不出的寒酸。 老者的话变多了:“你为何心血来潮收了个徒弟?” 他周身气势忽然涨了一层,还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可肩背上的肌肉微微绷紧,有种猛兽在凝视猎物时的悍厉,笃定地道:“你不会收徒弟。” 宋知怯吓得后退一步,手里紧紧拽着宋回涯的衣角,怕自己连累了她出招,又松开一些,脚尖朝着门口挪去。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坐着,与他之间隔着一条长形的磨刀石,思忖片刻,自嘲着道:“许是脑子真的被驴给踢了吧。不记事了。” 老者拾起地上的刀,问:“你没告诉你师弟你还活着?” 宋回涯若有所思,半晌后摇头道:“再想想。” 老者眼皮沉沉下压,带着种令人捉摸不清的情绪,问:“想什么?” 宋回涯极缓慢地道:“想知道我是谁。” 老者起身,将刀拿进屋里,挂到墙上。 宋回涯好奇问:“不磨了?” 只见老者又拎了把新的刀出来。 宋回涯:“……” 宋知怯回过神来,脱口而出骂道:“老东西,你吓死我了!” 老者慢条斯理地坐回去,指腹按着刀背,不咸不淡地道:“新鲜事。” 宋回涯笑说:“您不信啊?” 老者如实道:“不大信。” 他有节奏地磨着刀,像是在整理思绪。 过一会儿,停住动作,又说:“信了。” 这次脊背弯下去许多,频率也快了不少。 宋知怯听得云里雾里,两手抱住了脑袋。 宋回涯原本想问,自己与他约好见面,是为了什么事情。可见他如此反应,总觉不会是什么能叫她满意的答复。摩挲着手指,猜测大抵是亡命之徒彼此间的一些允诺——譬如杀人;譬如寻仇。 于是也按住了不提。 她心中忽而有些凄楚,发觉自己半生都在尸山血海里打滚,鲜有人情。诸多惦念皆剩悲惨,如今的寻访求逐,或许也不过是另一种执迷不悟。 也是。 世人相交不过孤鸿照影,只短短相逢,不会、也不必,做什么热血相酬、肝胆相照的知己。 宋回涯两手按着膝盖,准备起身告辞,才想起来自己徒弟从方才起便没有声响,安静得过于反常。 她回过头,宋知怯还扮着没来得及收起的鬼脸,与她对上视线后,慌乱地将手背到身后。 宋回涯先前没顾得上管她,此时决定翻会儿旧账,稳稳坐着,轻声笑问:“你是不是又骂人了?” 宋知怯头皮发麻,脑筋飞快转动,想着如何解释。 老头儿斜了眼宋知怯,许是看不惯宋回涯此刻这略显寂寥的表情,施舍地说了一句:“你这徒弟与你以前,倒是有几分相似。” 宋知怯乐了,觉得这老头儿不光眼神不好,眼睛估计还是歪的,灿烂笑道:“是啊!我与我师父一样乖巧懂事,聪明灵慧!往后我还要做像我师父那样厉害的大侠!” 老头儿没有理会,看着宋回涯道:“你师父刚收下你时,知晓你本性的人都很是不解,怎么她就收了这么个徒弟?不留山素来崇尚君子之风,到了你师父这一辈,已是人丁凋零。但报出名去,都是了不得的英雄人物。想进门学艺的弟子,能从山脚排出三里地去。偏偏他们选了你。而你又不同得堪称惊世骇俗,视仁义为虚伪,视尊严为狗屁,嘴里从没有一句实话。打不过就骗,骗不过就求。还总跟你师父过不去,当着她面也敢冷嘲热讽,说她坏话。” 老者真情实意地点评了一句:“真是明珠上的一点灰,清池里的一块泥啊。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你说我师父?!”宋知怯觉得他简直是在妖言惑众,扯着身前人的衣袖道,“师父,他借着胡说八道故意骂你呢!” 宋回涯听得津津有味,大笑着道:“我以前如此可恶吗?那我师父为什么要收我做徒弟?” “不知道。”老头儿回忆起往事,也有种深陷其中难以抽离的恍惚,仿佛在闻一坛浓烈呛喉的酒,嘴里的字字句句都需要再一遍的斟酌,“她提起你时,只会说一句话,说你很是刻苦。别人讲你坏话,她还不高兴。你也确实是天资罕有,又对练剑一事极为勤勉。三五更都在习武,从无懈怠。一两年已抵得过人家一二十年。当时便有人说,不留山怕是要养出个祸害来。不想如今,算是一语成谶。” 宋回涯掰过徒弟肩膀,对着她端详片刻,点头道:“难怪我第一次看到这丫头就觉得面善,不妙不妙啊,我这师门从我开始,根便要歪了。” 老头儿悠然道:“你没有师门了。离开不留山时你一把火烧了书阁,领着两个师弟四处奔波。那座山后来被别人占走,新修了大门与阁楼,依旧用着不留山的名字。你师父与师伯的坟冢尚留在山上,对方没给你拆了。如今他们拜着你们的祖师堂,只是再与你没有关系了。” 不过是三言两语,宋回涯在脑海中构绘想象,从那些文字背后翻出了许多鲜活的影子,百感交集道:“原来如此。我没有师门了啊……” 宋知怯觉得这老头儿心眼坏得很,故意一见面就挑她师父的伤心事,自己还要明里暗里地骂上两句,拿别人的伤口逗乐。委婉催着宋回涯想走:“师父,我们今晚住哪儿啊?” 宋回涯又不想走了,指着老汉道:“叫爷爷。” 宋知怯从善如流,摆出个完美无瑕的笑容,熟稔叫道:“大爷,以后您就是我的亲爷爷!我给您养老送终呗。反正我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我哭丧哭得可好啦!” 老汉听着表情有些扭曲。可见她笑意真诚,又不好怀疑她是在咒自己早死。扭头询问宋回涯:“你是怎么忍住了没打死她。” 宋回涯好笑道:“近年来修身养性。脾气好了许多。瞧我这徒弟都觉得眉清目秀,俏皮可爱。” 宋知怯走上前,热情地咧着嘴笑,露出自己缺了一块的门牙,在老者面前直晃悠,简直比他手边的刀还要闪人,说:“爷爷,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您的都会是我的。我现在想吃我后院里的那只鸡!” 老者感觉被她“一家人”三个字折了起码三年寿,面上皱纹堆叠,见了鬼地道:“俏皮可爱?” 这孩子那门牙里漏的风,怕就是宋回涯今日撞的邪。 宋回涯伸了个懒腰,心情大好道:“爷爷如此喜欢你,定然要留你住宿,为师去看看今夜睡在哪个屋。你二人先在这里多亲近亲近。” 第016章 万事且浮休 风餐露宿多年,第一次睡上正经的床,哪怕只是冷硬的木板上铺一层干茅草,宋知怯反而睡不着觉了。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才在疲累中酝酿出些许困意,天还蒙蒙亮,又被宋回涯单手拎起来,赶到门口念书。 宋知怯困得睁不开眼,听着后院公鸡的打鸣声,暗暗琢磨着要去将它们的毛都给拔秃了。 可惜老汉也起得早,看出她眼神里的阴狠杀意,寸步不离地盯着,不给她机会。 日头渐高,宋知怯走到开阔的主路上晒太阳,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学着认字。 回涯 第15节 不多时,对面的屋舍里出来个妇人,身后背着个硕大的竹筐,她两手紧紧裹着衣服,还是止不住地边走边打寒颤。许是背后重物太沉,每一步走得都不够稳当,没出这条街,果不然就脚底打滑,摔了下去。 宋知怯回头看了眼,扔下棍子跑过去,帮着将人扶起。 她美滋滋地想,师父脑袋后边儿多长着一双眼睛,这会儿肯定是看见了,不得夸她日行一善? 那妇人咳得很厉害,张口想说谢谢,岂料呛进一口风,险些背过气去。 宋知怯听着都觉得肺疼。 她离开苍石城后,没多久也开始高烧咳嗽,从宋回涯那里学了不少有用的东西,此时见机,忍不住要朝人显摆,拍着胸脯自信道:“你没钱看病吗?可以上山采点草药啊,很多草药都可以治你的咳嗽,山上遍地都是。我去帮你采也成,只要你……” 她顺口就想说:给我口饭吃吧,话到嘴边紧急拐了个弯儿,改成:“赏我点钱。”。 说完琢磨了下,觉得还是有些不对。 莫非她天生就适合做小叫花? 妇人摇摇头,只觉得跟一个孩子没什么好说,含糊道:“这附近没有能让你采药的山,小姑娘不要乱走,赶紧回去吧。” 宋回涯一会儿没看住,就发现自己徒弟的人影不见了。走出前院,远远瞧见她在仰着头跟一路人说话。 这丫头是狗吗?见着个人就跟在对方屁股后头跑了。 宋回涯靠在门边,喊了一声:“宋知怯!” “在呢!师父!” 小姑娘麻溜地飞奔回来。 宋回涯给她抛去一个布袋,吩咐道:“你去城里买点米,你爷爷家穷得快揭不开锅了。” 宋知怯看了眼里面的钱,又比了下大小,觉得自己能背回来,将袋子挂在腰间,听话道:“好嘞!” 她伸长了脖子朝里探去,憋着坏笑刻意讨嫌道:“爷爷,等我中午买了米,咱们一起炖鸡吃!我把鸡头给您一个人留着!” 说罢小短腿抡得飞快,人跟脱笼的鸟儿一样,转瞬跑没了影。 老汉摆好了磨刀石,又开始他日复一日的枯燥活计,将那丫头的挑衅当成了耳旁风,只漫不经心地提醒了句:“你让她去,定要出事。” 宋回涯说:“那你可真是小瞧她了。我这徒弟,别的本事都没有,唯独保命的功夫最厉害。识眼色得很。” 老汉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见她不信,便没再多说。 断雁城四面环山,山顶尚是青绿,仍带有春夏时的华盛景象。 宋知怯在街上没头没脑地转了两圈,凭自己本事找到了米铺,整了整衣襟,刚要进去,里头的伙计已沉下脸,先行开口斥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什么地方都敢进?要是敢拿你的脏鞋踩进店里,我今日就打断你的腿!” 宋知怯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也不生气,将布袋从腰上解下扔了过去,豪气地道:“装满!” 伙计听着有银钱砸落的声音,面色稍有缓和,问:“你替谁来买米?” 宋知怯一听他这样问,揣着满肚子花花肠子,装傻充愣道:“我不知道。是那边一个小娘子给我袋子,嘱托我来跑个腿。” 伙计拆开布袋查看,不知怎么又生起了气,像是后悔方才多给了她一个好脸色,要加倍地讨回来,粗声粗气地道:“装满?怎么也要一两银子!你这贱种有那钱吗?” 宋知怯挖了挖耳朵,以为是隔着数百里远,听见了村头的老黄狗在叫。 “你说多少?!” 伙计指着她鼻头大骂,口水飞溅:“狗东西,敢来我这里骗饭吃!不要命活了?” 宋知怯心头的火也是蹭蹭蹭地往上冒,伸出手大声道:“还我,我不买了!” 一妇人匆匆从后面上前,捂住宋知怯的嘴,唯唯诺诺地道:“买的买的,她是来帮我买,我实在没力气,提不动东西。您看着能买多少,就给多少吧。求求您了。” 宋知怯仰起头看她,见是早晨刚见过的人,便没有挣扎。 妇人见她懂事,这才松开手。宋知怯顺势躲到她身后。 年轻伙计正欲发作,一手已抄起边上的木棍,但那妇人卑躬屈膝地再三告饶,他寻不到由头,只好将火气咽了回去。暴躁往米袋里舀了半瓢,便扔回桌上。 妇人苦苦哀求道:“再给点吧,家里几张嘴都等着吃饭呢。” 伙计面色不善,听她开口咳嗽,觉得晦气,一副避之不及的厌恶表情,直接将未束口的米袋扔了过去。 米从袋子里撒出来,散了一地。 妇人赶忙跪下去,两手在地上扫拢,连着黄色的泥土,一并倒进袋子里。 宋知怯以前出来要饭,要跪着。如今拿着钱出来买东西,也要跪着。 前者别人踢她、骂她、辱她,她在心里跟着骂上一句,便觉得事情过去了。 如今这等待遇,有种被人剥了骨头,踩在脚底下的愤恨。强忍着才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妇人快速将米收拾好,提起袋子,抓过宋知怯的手臂带她离开。 到安静处,妇人将米袋塞进她怀里,解释说:“今年收成不好,米确实是卖得贵,一斗要五钱,普通人家哪里吃得起,只有山上的人才好用便宜的价钱买。他没见着腰牌,以为你是想骗他,所以对你凶狠。又看你落魄,存心想刁难你。你回去同家里大人说,下次别自己一个人来了。” 宋知怯双拳紧握,耿耿于怀,闷声道:“所以我说不买了。” 妇人好脾气地说:“钱进了人家手里,不买也拿不回来的。那里头的伙计、掌柜,哪个没有与山上人沾亲带故的关系?你年纪小不懂规矩,千万别去惹他们不快。” 妇人脸上的皱纹深深刻进肉里,有种饱经风霜的愁苦,眸光满是慈爱,像是一潭深邃的、略带浑浊的池水。看着她,总感觉有些不真切,仿佛时不时地在走神。 宋知怯直勾勾地与她对视。妇人眨了眨眼,又从游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说:“你们是外来人?什么都不懂,来断雁城做什么?” 宋知怯歪着头问:“山上人是什么人?” 妇人苦笑道:“山上人就是山上人啊。断雁城是因为断雁门才有的名字,你说什么是山上人?” “哦。”宋知怯不以为意地轻蔑道,“知道的是上山,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成仙了呢。我呸!” · 宋回涯听着耳边片刻不停的磨刀声,有些烦了,觉得还没完全长好的伤口又开始发痒,连着四野的风都令人积郁。 她闭着眼睛,靠在躺椅上,开口问道:“前辈,您与我应该渊源不浅吧?” 老者语调不快,可接话的速度像是急着与她撇清关系:“我与你只寥寥见过三面而已。谈不上渊源二字。” “三次?”宋回涯打探道,“包括这一次?” “不。”老者惜字如金,说完觉得对方不会消停,才不情不愿地加了一句,“第一次是碰巧路过不留山,与你师伯有些交情,顺道上去打声招呼。结果就见着你了。” 那表情,活像是见到了扫帚星。 宋回涯厚着脸皮道:“之后怎不常来拜访呢?” 老者对她的嫌弃表现得十分直白,扯着嘴角冷笑道:“我又不嫌命长。”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笑了两声,追问道:“第二次呢?” 老汉转过头,一双泛黄的眼睛毫无波澜地盯着她,似要透过她看向渺远的过去,但末了也只是平静地一摆头,说:“第二次,是你来跪着求我,让我帮你去救你师伯。” 宋回涯听到前半句的时候,险些哂笑出声,到了后半段,又沉思着静默下来,片刻后才问:“您没答应吧?” 老汉“嗯”了一声:“我只答应过你师伯,保住你的命,从没有答应过他,去帮他报仇。他跟你师父都一样,是自己选的路。不留山弟子出师下山,从来生死自负,与人无尤。” 老汉多说了一句:“你问从前也没用。你与以前并无相同。” 宋回涯睁开眼睛,思绪飘飘渺渺、捉摸不定,如同在说一个旁人的事,锋利地贬斥道:“是吗?所以从前的宋回涯,是个只会跟自己人置气,遇着事了,就哭着求别人出手的废物吗?” 老汉磨刀的手停了,转过头多看了她一眼。 模糊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让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 十四岁的少年跪在坑洼泥泞的屋前,声嘶力竭地,涕泗横流地,一遍遍求他进山。 直至日出天明,才抬起头,怔怔遥望不留山,如同死过一遍,带着新的躯壳,失魂落魄地离去。 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觉得那个孩子太过可怜,忍不住为她申辩道:“那个废物,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 宋回涯好奇问:“什么事?” 老汉一字一句道:“活着。” 宋回涯一时间很难从这轻飘飘的两个字里读出什么。只是觉得,一个命轻的人,不管系在哪里,都像是棵无根的蒲草。活着大抵真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她问:“那第三次呢?” 老者态度已经淡了:“你若是想不起来,第三次,就当不存在吧。” 宋回涯点了点头。 几只寒鸦立在空荡荡的枯枝上,凄厉哀鸣。 宋回涯再次开口:“我师父是怎么死的?” 老者干脆停了下来,眸光发冷,语气生硬,说道:“你继续问下去,就该要后悔了。” 宋回涯果真闭嘴。 老者看着她,没由来地生出股怒气,重声道:“你不如她!” 宋回涯没摸清头脑:“谁?我师父?” “是宋回涯!”老者说,“她什么都不怕,而你,什么都怕!” 宋回涯冤屈道:“我怕什么?” 老者抬手,拍了拍肩,再拍了拍脚边的刀。 宋回涯不敢苟同。 她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去担责任,怎么去出剑?就凭别人嘴里的两句恩怨? 她无意争吵,觉得气氛太过气死沉沉,干笑着转过话题:“前辈如何称呼?” 老者提起刀,甩手进屋,用脚踹上房门,只冷冰冰丢下一句:“你不必知道!” 宋回涯吃了一鼻子灰,有些讪讪,小声嘀咕道:“这么喜怒无常啊?我不过是说了一句我自己的坏话。这老头儿分明也没少骂我啊。” 她站起身来,想起自己那个便宜徒弟。 买个米而已,怎么能去那么久? 第017章 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仰起头,遥遥眺望着立于山顶的断雁门。 山峰高处云气蒸腾,遮掩着宛如天宫的巍峨建筑。山腰处还有碧如玉带,千回百转的清川长河。比起他们苍石城那片朴素冷清的山、水,这里的景色更有种珠翠环绕的炫丽与华美。 回涯 第16节 宋知怯不知该作何形容,隐隐约约记起宋回涯曾随口说过一个词,叫什么钟、什么秀。绞尽脑汁地想,同时在后面帮妇人推着竹筐,助她上山。 因妇人脚程慢,上山的路又铺得崎岖,纵然宋知怯是个上蹿下跳、精力充沛的猴儿,爬了一个来时辰,也跟着出了满身的热汗。 二人艰苦登山时,不时有壮汉扛着货物从旁侧经过。待队伍的最后一人两手空空,悠然闲适地出现,宋知怯立马认了出来——就是今日在米铺刁难自己的那名年轻伙计。 原是上山送米来了。 妇人见伙计先一步去同那守门的弟子搭话,拉着宋知怯原地坐了下来,暂且休息。 她的喘息声像是从古旧风箱里竭力挤出来的,沉闷而短促,偶尔的两声咳嗽,便感觉要将她胸口的气给抽干了,口齿自然也变得模糊不清。 宋知怯主动将耳朵贴了上去,听了两遍,才听懂她是在说:“你先回去吧。今日多谢你了。” 宋知怯瞧一眼天色,也觉得不妙,但并不多害怕,大约这就是她师父说的底气。 她是在做好事哩!宋回涯岂会责罚她? “客气了大娘。” 她换了个姿势,笑嘻嘻地望向山门,一脸看热闹的兴味。 年轻伙计起初还未注意到她二人,大抵是瞥见她们的衣着,已自行将她们从眼中剔除出去。满心满意、全神贯注,都对着那守山的弟子。 尚未靠近,三步外已先弯下腰,一副奴才样,挂着谄媚的笑容,抱拳向对方行礼。得了对方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回应。 待那弟子转过身去检查送来的米袋,伙计才顺着背后强烈的视线,回头看了一眼。 宋知怯坐在低处,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露着口白牙,眼神里是一种近乎赤裸的嘲弄与藐视。 伙计的笑容还有一半挂在脸上,见状面皮抖动了下,竟被一孩童看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他不自觉地扯了扯袖口,将低垂着的脖颈抬起来一点,恶狠狠剐了她一眼。 宋知怯视若无睹,半耷拉着眼皮,眸光闪烁,抬手撕扯着嘴唇上的干皮,肚子里坏水直冒,片刻后,扭头对身旁妇人道:“大娘,你的帕子能借我不?等我回去洗干净了就还给你。” “我用过了。”妇人有些不好意思,还是将一块方帕拿了出来。 宋知怯两手端正接过,贴着额头擦了擦汗,一副温文儒雅的模样,可这些动作由她做起来,实是有些不伦不类。 对面的年轻伙计忍俊不禁,肆意笑了两声后鄙夷道:“一个下九流的贱皮子,也学着别人附庸风雅!山里的野猴子,都比你更像个读书人。” 他带着高高在上的傲慢,斜睨着宋知怯,拿腔捏调地问:“你知道什么叫附庸风雅吗?” 显然对自己会用这个词感到颇为自豪。 宋知怯未如他预料的一般露出窘迫或是难堪的神态,只是将帕子方方正正地叠好了,挂在腰间,一板一眼地打过招呼,转身朝山下走去。 伙计没趣地“啧”了一声。 宋知怯走出一段,见伙计没有跟来,小跑着下行。中途找到一段石阶窄而高的拐角,从怀中摸出一串草珠子结成的手链,扯断细绳洒了几粒在地上,再把手帕盖上去。 做完后,她便去下方找了个位置安静坐着。 少顷,守门弟子清点完今日的货物,给伙计付了银钱。 伙计掂量着袋子的重量,心下不由发沉,笑得发僵的唇角随肌肉抽搐了两下,面上还是客客气气地与人告辞。背过身,快步到无人处,不死心地多数了两遍,发现起码少了一半,忍不住骂了句脏话。 “娘老子的!” 伙计说完立马噤声,嘴唇张合,只敢无声咒骂,走到一半,看见掉在地上的手帕,不由迁怒,一脚重重踩了上去。当即一阵天旋地转,头脚倒了个个儿,顺着石阶往下翻滚,摔了个七荤八素,堪称惨烈,只感觉骨头都跟着裂了几根,久久不能起身。 宋知怯听见哀嚎的惨叫与重物滚落的声音交互响起,捂着嘴得意偷笑。擦了擦泛泪的眼角,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刚走出没两步,后衣领突然一紧,被人悬空拎了起来。 宋知怯顿生惊恐,奋力挣扎,回头见是宋回涯,一瞬间眉梢舒展,惊喜叫道:“师父!” 又见宋回涯面色不善,一点点收起笑容,手足无措起来。 宋回涯将她放下,默不吭声地往山道上走。 宋知怯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了哪里,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嘴边来回打转着一堆话想说。 伙计横躺在地,疼得涕泗横流,狼嚎鬼哭。 宋回涯在他身上点了两个穴位给他止疼,说道:“我帮你叫山底的脚夫上来,送你就医。” 伙计已有些神志不清,胡乱点了点头。 “他……”宋知怯抠着手指,心里发虚,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他是自己摔下去的,怪不得我!” 宋回涯置若罔闻,捡起一旁的方帕,拍拍灰尘塞进怀里。 正巧迎面一妇人背着竹筐拾级而下。 宋知怯如同见到再生父母,迫不及待地喊道:“大娘!” 她指着那妇人飞快申诉:“师父,我是为了帮那大娘才一直没回去!不是到这里玩儿来了!” 她迅速朝那妇人奔去,谁知刚到跟前,那女人两眼一翻,就要朝她栽倒过来。 “啊啊啊!” 宋知怯撑不住那么大的人,大叫着跳开一步。好在宋回涯及时捞了一把,拖着对方的腰身,将人在地上放平。 妇人哆嗦着睁开眼睛,嘴里说不出话。 宋回涯说:“你扶她下去。” 听她终于开口,宋知怯当是听了什么天籁,急切应道:“知道了师父!” 宋回涯伸手去接妇人身后的竹筐,第一次拎的时候,竟没直接拎起来。惊疑一声,又用了些力,才将竹筐从妇人背后解下。 筐口铺着层厚重被褥,宋回涯垂眸看着,感觉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腐臭,眉尾轻挑,想将它掀开一角。 衰弱无力的妇人不知从哪里迸发出了力气,猛地扑了过来,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按住被褥。 “不要掀开!小心吹风,当心着凉……”妇人神神叨叨地念了两句,后面几个字半吞半吐,囫囵不清,“我自己来吧。谢谢、谢谢姑娘。” 宋回涯单手拎起竹筐,轻松背到身后,温声宽慰道:“不必了,我来就行。知怯,扶着她。” 宋知怯铆着劲儿将人撑起来,用身体拄着她,吃力地道:“大娘,你怎么那么快就下来了,不是说去山上找人吗?” 卸下重担,妇人手脚力气回来一些,略略摆正身体,目光还一瞬不瞬地追在竹筐上,反应迟钝地答:“他们不让我进去。” 宋回涯问:“你来找谁?” 来的路上宋知怯已经问过两回,抢答道:“她来找她家郎君。对吧,大娘?” 提及这些问题,妇人的大脑变得浑浑噩噩,像是有些周转不动,思索了好一阵才说道:“对,我家郎君也是断雁山的脚夫,出去借钱,已经好几日没回家了。” 宋知怯也观出些端倪,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问:“大娘你没事儿吧?你撞到头了?” 妇人跟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痴呆地说:“没有。不疼。” 宋知怯闭嘴了,觉得有些郁闷,才发现自己跟着个疯子晃荡了一个上午。 只是早晨的时候,这妇人分明还没犯这疯症,是能把话说清楚的。怎么一个人在山上待了一会儿,脑子就不正常了? 路上妇人一直在糊里糊涂地说着浑话。临到家门口时,人又奇妙地清醒过来。一脚迈过门槛,一手按着竹门,在原地定定站了会儿,回过头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我儿前段时日被人抽了一巴掌,之后就病了。他们以为我儿欺负人,我儿才那么小,平时胆子小跟老鼠似的,怎么会欺负人?他只是见小姑娘一个人坐在地上哭,觉得可怜,才过去扶了一把。那是个我们平日见不到的大人物。我上山,本是想找他问一句,为什么要打我儿?这世上,总该讲点道理吧?” 说完这句,她又开始变得逻辑不清、颠三倒四。 “他才跟这女娃儿差不多大……夜里拽着我的衣服哭,说自己没有犯错,又说对不起我。是我错才对,我不该带他去庙会。” 宋知怯抽了抽鼻子,小心窥觑了眼师父的表情,觉得自己稍稍能够感同身受。 宋回涯推着她进屋,小心将竹筐放下。妇人随着她走,眼神四散游离,声音越来越轻:“他说耳朵疼,耳朵流了好多血,可我们第二日才找人借到钱。喝了药吐了……不,喝了药就好起来了。对,喝完药马上就好了。” 妇人拍了下手,一脸恍然道:“我要去做饭了,二位留下一道吃顿饭吧。” 宋回涯好声推拒道:“不必了。家中还有人。” 说罢牵起徒弟的手,快速出了院门。 走出一丈远,宋知怯按捺不住地回头,发现妇人还倚在门边看着她们,并笑着朝她们挥了挥手。 宋知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倒不是害怕,只是有种说不清的寒意。 待拐进自己家门,宋知怯第一时间将门合上,眯着只眼,透过门缝朝女人家张望。 宋回涯走到桌边,表情晦涩,端起昨夜烧的茶水,沉默地喝了两杯。 “师父……” 宋知怯见她这态度不由发怵,以为她在生自己的气,背着手局促站在墙边,视线转了一圈,过去拿起扫帚,两手平举着走过来问:“你要打我不?” 老汉在一旁“呵”地笑了声,说着风凉话:“你师父在这家里没被饿死,都算是你这做徒弟的孝顺。” 宋回涯放下杯子,长长吐出一口气,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宋知怯两手举得发酸,反省不出问题,支吾着答道:“因为我……欺负人了?” 宋回涯笑了,冷声问:“你觉得自己很聪明,是吗?” 小孩由衷地生出股恐惧之意,用力摇头。 宋回涯掏出方帕,放在桌上,声音发寒,气得微微颤抖:“我原本不想告诉你,因为我觉得那事当与你没有关系,既不是你的初心,也无关你的善恶,不必让你背一份生死的孽债。可是我早提醒过你,不要自作聪明,你似乎不曾当真。” 小孩张着嘴,战战兢兢地听。 宋回涯问:“离开苍石城前,我让你对着一个地方磕了三个响头,你以为是为什么?” 宋知怯吓得脸色煞白。老者也觉出不对,收拾了刀,默默进屋,避开战火。 “绑走你的那名江湖客,找到村外的客栈,跟里头的伙计打听你的消息。那伙计以为你闯下大祸,有意为你隐瞒,结果引来武师的杀心。归根究底,他的死,你我都有一份。” 宋回涯见她强忍着哭声,悲伤落泪,情绪稍稍平和,放缓了语速,只是措词依旧严厉。 “宋知怯,江湖就是这样,风急浪恶,不是人人都愿意与你讲道理。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会,就只能是别人玩弄于股掌间的一只蚂蚁。他们动动手指就可以杀了你。你以为可以靠着这些小手段,给自己出一口恶气,心里痛快了?可若是今日那个青年,心肠狠绝一些,或是同你一样记仇,非要找个人宣泄。你或许命大,跟在我身边,出不了事。对面那个妇人,就要平白替你遭罪。今日是这样,明日可能是另外的人。你要是改不了这个毛病,我奉劝你,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不想每日跟在你屁股后面,替你帮别人收尸!” 宋知怯跪下抱住她的腿,哭得伤心欲绝:“我错了!我改!我一定改!师父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没想那么多!” 老者拿着刀走出来,看不过眼,幽幽说了一句:“心情不好,冲一个孩子发什么火?你这本事,比她还不如。” 宋知怯抹着眼泪,泣不成声道:“我师父教育我呢,你别、别管我!” 老者讨了个没趣,气笑道:“没心肝的鬼丫头。” 宋回涯摸了摸徒弟的脑袋,见她是诚心悔过,也是被她哭得心疼,叹道:“起来吧。” 宋知怯还跪着,不肯撒手。宋回涯抬脚挣开,她才慢吞吞地起身。 回涯 第17节 第018章 万事且浮休 老者瞅着小孩那黏糊糊的劲儿,不知她二人还要折腾多久。拎起米袋,拉着一脸“眼不见为净”的倒霉相转身走了。 等他忙活出来时,院子里一阵烟熏火燎,滚滚的浓烟从角落的位置翻腾着往上冒,宋知怯洗过了脸,正跪在地上,一面被呛得咳嗽,一面不停往火堆里扔着树叶。 老汉额头青筋根根暴突,直觉自己沉淀了几十年的耐性濒临破功,将碗筷重重往石桌上一摆,斥道:“宋回涯,你不管管你徒弟?她是要烧了我这屋?” 宋知怯回过头,怀里抱着一沓刚捡来的落叶,五官狰狞,忍泪吞声,抽噎地道:“我在给我恩人烧点纸钱哩。” 老汉也是服了这对师徒,指着她道:“你那是纸钱?!” 宋知怯可怜巴巴地道:“我又没有真纸钱。本就是心意,何必讲究那么多?” 她一副痛定思痛的悲惨模样,将怀中叶片都抛了进去,紧贴着地,高扯起嗓子哭丧:“大哥,你一路走好了诶,这辈子对不住,下辈子小雀儿一定报答您……” 宋回涯踩灭了火,拽住她的衣服赶她先去吃饭。 宋知怯额头磕得一片青红,两眼更是酸涩水肿,看着桌上的饭菜第一次觉得没什么食欲,扒拉了两口,恹恹问道:“师父,究竟什么是江湖啊?” “江湖?”宋回涯一时间找不出几面好印象,未多思考,轻佻地道,“江湖就是一群无恶不作的人,养着脖子上的脑袋,等着有朝一日摘下来,送给英雄扬名。” 宋知怯还在品味,老者已嗤之以鼻地笑出声道:“口气狂妄,瞧不起江湖啊?” 他将筷子平放在碗口上,目光阴沉,咄咄逼人地道:“见过几个沽名钓誉的人,就觉得自己了解江湖?若是没有这江湖,大梁在动荡的几十年里早亡了。哪里还由你在这里轻嘴薄舌。” 宋知怯觉得他话说得太难听,拍下筷子就要应声。宋回涯抬手将她按住,不急不躁地笑道:“那么请问前辈,您见过的江湖,是什么样的呢?” 老者气急咬牙道:“我何必去找那什么江湖?放眼二十年前,大梁何处不是苦海?光寒山一役后,朝廷上下皆成软脚虾。胡人的兵马打到城里去,刀枪按在百姓的脖子上,大梁的将士连气都不敢喘得更重一些,唯恐惹怒了他们,被牵连更多人。说一句万民涂炭,绝不为过! “是江湖大小门派,不胜其数的青年才俊,学成下山、隐姓埋名,前赴后继地刺杀、剿匪、诛贼,才为这天下闯出了一条血路。” 二十年对宋知怯来说太过久远了,而老者的叙述,与眼下的世事迥然不同。她听得陌生,只觉得是个离奇古怪的话本故事,想象不出彼时的任意场景。 她半趴在桌上,瞠目结舌道:“你说真的啊?” 老者斜眼瞥向宋回涯,问:“你以为不留山,为何要叫不留山?” 宋回涯张开嘴,本想说不知道,临了忽然回忆起她那本书册扉页上写着的一句话,低声诵念:“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那一行小字的字迹与宋回涯的不同,不知是谁人留笔。 “不错,你不留山的名号,便是这样杀出来的。大厦将倾,凡弟子学成入世,绝不挽留。从百年底蕴的名门大派,生生杀到如今只剩下你们这些小猫三两只。你想知道什么是江湖,就带着你徒弟去不留山看看,满山遍地皆是无名坟冢!” 老者闷声发笑,笑声又诡谲似哭。肩背颤动,尽是苦涩。 “武林历代传承,如此多的功法绝学、英才后辈,为何如今失散零落、青黄不接?都在那些年里死绝了。那里头也有你宋回涯的师父、师祖!” 他提及今朝,脸上便浮现出浓勃的悲愤,手指掐在石桌边缘,字字句句深恶痛疾道:“乱世而出、功成而退。生不还乡,死无名姓——那才配得上叫江湖!现在这一帮跳梁小丑算得上什么东西?潜身缩首,乖谬不正。说是豺狼,都配不上野兽的血性。放在当年,连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他想问,宋回涯,你师父给你留了一座不留山,而今,不留山呢? 可他没有问出来,因为他知道宋回涯已经做得很好了。他只是太不甘心。 太不甘心了。 宋知怯捧着手中的碗,饭已经快凉了,她看着左右两个如山石枯坐的人,不知还该不该吃这口饭。 宋回涯神色黯然,痴痴地坐着,仿佛纠缠于无尽的遐思,原先的那点傲慢与轻视已荡然无存,咬着些欲说还休的离恨别绪,最后简单只说了句:“是吗?” 那为何如今,没人愿意出来,说一声道义了呢?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宋知怯不敢生事,吃完后主动收拾了碗筷,远远绕开二人,跑去后院安静练字。 宋回涯坐在窗前,拿出那本遭她弃置的书册,心不在焉地翻了几遍。掀开眼皮,对着山头来去浮沉的云雾凝望沉思。 光影游转,风流云散。她也移步,悄无声息地走到磨刀老者的身前,递去一把黑色铁剑。 “前辈,能否帮我磨一下剑。” 老者抬起头,与她澄明的双目对视片晌,方如梦初醒,眉梢动了动,擦干净手,肃穆接过长剑。 他抽出剑身,铁刃泛着冷光,锋芒慑人,只是久未出鞘,已有些生锈。 “锵” 石块与剑刃交鸣,发出清越的响声。细小水花飞溅而出,带着如血的锈渍。 老者手指按着铁刃,压低了上身,忽而开口道:“我给自己起名叫钱二两,江湖人也曾叫我北屠刀。不过这两个名字,我都不是很喜欢。” “北屠刀?听起来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号啊。”宋回涯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悠然惬意地与他闲聊道,“老爷子,看您如今都差不多金盆洗手了,怎么会又与我这样的麻烦精扯上关系?” “你先前问我,第三次见面时,发生了什么事情。”老者专注地看着手中剑光,埋头道,“你出钱,买了我一条命。” 宋回涯好奇问:“我花了多少钱?” 钱老胸腔发力,嗓音多出种低沉的厚重感,清晰抛出两个字:“二两。” “还真是如此?”宋回涯吃惊了,身体前倾,怅然叹息,“一条命那么不值钱吗?” 钱老静默稍许,浅淡的语气中夹杂着微末的哀怨,说:“值钱得很。只是这世道太贱了,卖不上什么价。” 宋回涯颔首,乏味道:“也是,所见所闻,全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停下动作,左手托住铁剑,对着皓亮的日光检查着锋刃。 宋回涯与他商量:“前辈,您平日若闲着无事,别磨刀了,帮我教教我徒弟呗。” 钱老拿过布帕,顺着剑锋仔细拭去,哂笑道:“那是你的徒弟,我为什么要教她?” 他归剑入鞘,扔进宋回涯的怀中,问:“你为何要收这个徒弟?” 宋回涯看着剑上的刻字,说:“我教徒弟做人,也是在问自己,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钱老说:“现在知道了?” 宋回涯灿然笑道:“是个好管闲事的俗人。” “嗯……比你以前好多了。”钱老继续磨自己的刀,“你以前遇到了闲事,从不乐意去管,只会说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呢?’,气得你师父手中棍子都捏断了几根,不许你随意下山。” 宋回涯刚想顺势胡扯两句,后院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 钱老黑下脸,当即拎起刀,气势汹汹地朝后院走去。 紧跟着传来宋知怯拙劣的狡辩:“爷爷,没人跟我说话,我只是想跟这只鸡谈谈心!动物是有灵性的!哎哟——” 宋回涯无奈失笑,拄着长剑起身,拿过一旁的斗笠,踱步走向对街的院落。 妇人已清扫过地上的残叶,院中水缸见底,桌上摆着几个空荡的餐盘。 她人在屋里,将孩子从竹筐里抱了出来,平放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正用一条打湿的巾帕,给他擦拭四肢。 “娘给你擦擦身子。”妇人坐在床沿,温柔地看着孩子,握住他的手,嘴里小声安抚,“我儿是个爱干净的人,是不是?你乖啊。睡一会儿就起来吃饭了。” 她不敢用力,又抹不去尸体上的黑斑,只能魔怔似反复地擦洗。 宋回涯站在门口,看了会儿,残酷地拆穿:“他已经死了。” 妇人充耳不闻,该是视线太过迷离,看不真切,将儿子的手抬得更高了些,凑近眼前,连着指甲一丝不苟地清理。 宋回涯斜倚着门框,兀自道:“你若是想就这样过下去,那便当我今日没来过。可你若真想问这天下一句公道,我可以带你上山。” 她话音未落,妇人已倏然转身,朝她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要上山!” 她说出这句,再不能自欺欺人,精神骤然崩溃,软倒在地,连头也抬不起来。 她膝行上前,想去抓宋回涯的衣角,抬手只摸了个空,蹭到一片白光。 “求求女侠,我想上山,我真的不明白,我这一家踏实本分,不欺善、不作恶,怎么就因为一个巴掌,落得个家破人亡?”妇人捂着胸口,疼得椎心泣血,“今日我上山,他们说我郎君也死了,我郎君也死了!他只是借了几两给我儿看病的钱。我儿没活,他也死了。可我连他的尸首都看不见。” 宋回涯蹲下身,认真听她说完了,缓声道:“我先同你说清楚,我可以替你出头,但我保不了你的安危。你今日同我上了山,明日、后日,或许就会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妇人激动说:“我不怕!他断雁门何时给我过活路?他是大人物,他是山岳一样的大人物,我们活在山底,甚至不配知道他是谁。可我们难道就活该被当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糟践吗?山上的人就是这样的道理吗?是吗?” “你若问我,我会说不是。可他们不是我。”宋回涯和颜悦色地道,“所以你想问个什么公道?你要杀了他吗?” 妇人一时竟有些迷茫,思量片刻,摇头道:“不,我不要他死。我要他三跪九叩,去我儿和郎君坟前祭拜。我要他认错!” “好。”宋回涯应下。抓起斗笠,戴在头上,将女人扶起,问:“如何称呼?” 妇人犹不敢置信,一半重量靠在她身上,恍恍惚惚地答:“二娘。” “好。二娘。”宋回涯松开手,语气柔和而坚毅,“站稳了。走吧。” 第019章 万事且浮休 这次今日第二次站在断雁山的石阶上。 日暮时分的橙红霞光落在连绵山峦间,蜿蜒盘曲的小径上流淌着滚滚余晖,如同自云天深处投下的万丈垂影。 脚底踩住的每一步,似乎都在逆着这道倾天而下的磅礴浪潮——越山、攀峰,叩问天高。 天高可问否? 不知是疲累,还是生怯,女人终是停住了。 她半侧着脸,没有看向身后人,只是这一刻,胸中的澎湃意气再次被直入九霄的山海拦了下来。 她踯躅想问:大侠,您形单影只,凭着双拳两腿,能走得到头吗? 宋回涯抬了抬遮住眉眼的斗笠,笑着上前,手掌按在她后背,轻轻一推。 二娘只感觉脚下生风,眨眼间,人已跨过重重台阶,站在山门之外。 她仰起头,望着巨大青石上笔走龙蛇的“断雁”二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而为人的尊严,在这浩大恢弘的气势前,被撑了起来。 守山弟子未听见足声,偏转过视线才发现对面多站了个人,脸上先是一惊再是一怒,指着她斥问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让你赶紧滚了吗?若还不识好歹,当真要对你不客气!” “我来带她上山。” 弟子诧异看去,挪开半步,才看见女子身后还站着一位从容剑客。 “请问阁下是何人?”弟子被她周身气场震住,以为是不认识的贵客,低下头谦恭问了一句,“前辈可有拜帖?” 宋回涯斜握着剑身,虚靠在肩上,气定神闲地道:“拜帖自然是没有,将你山中管事叫出来,我来找一个人,讨一个公道。” 弟子表情呆愣,过了会儿才明白过来,以为是受人戏耍,勃然大怒道:“哪里来的猖獗鼠辈,也敢到我断雁门来撒泼放肆!” 他眼尾斜向二娘,凶横道:“你以为找了个帮手?我看你是找了条死路!” 弟子一手按住刀柄,就要抽刀,白刃尚未出鞘,便看见一截黑铁以迅雷之势劈在他的兵器上。 回涯 第18节 一股莫大的力劲从双臂与腰侧荡来,震得他骨骼发麻,身体刚打了个寒颤,人已倒飞出去。 弟子眩晕地睁开眼,半边身体还在麻痹,面露骇色,慌忙从腰间摸出鸣镝,朝天空射去。 不多时,山顶传来仓促凌乱的钟声。与那阵阵雄浑声浪一道赶来的,是如乌云汇聚的山门弟子。 人潮从四面向着二人涌来。宋回涯甩动着手中长剑,潇洒迈步,温和笑道:“二娘,告诉他们,你来做什么。” 二娘颤颤巍巍地抬脚,穿过高耸的石门,面向来势汹汹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挺着胸膛高声怒吼道:“把我郎君的尸首,还给我!把我儿的命,还给我!都还我!” 宋回涯跟在她身后,清冽的声音激荡而去,语气平和道:“听见了吗?如果听不见的话,我便一路打上山去。砸了你们的牌匾,拆了你们的祖师堂,再和你们好好说一遍。” 周遭顿时骂声一片,沸沸扬扬,震耳欲聋。刀光剑影交错,寒浪叠起,悍然扑杀过来。 “找死!” “哪里来的狗,也敢在门前狂吠!” “断雁门岂是你这样的贱种可闯?!脏了我山门的地!” 二娘耳边被这排山倒海般的声势吞没,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宋回涯的剑尖抵住她的脊背,泰然自若道:“二娘,只管往前走。我看看谁能拦得住。” 二娘便闭着眼睛朝前走了一步。 宋回涯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响起:“所谓山上的大人物,其实离近了看,也没什么好怕的。” 冲杀的宏大阵仗引动地面微微震颤。 二娘以为面前该是千军万马,睁开眼,率先映入的眼帘的只是一双骨骼分明的手。 那只手惨白得几乎没多少血色,多年习武,青筋与肌肉俱是线条分明地外突,手中握着的剑却是黑得透彻,沉沉如夜,幽冷如霜。 一剑顶去,挡住迎面袭来的刀锋,霎时破开密不透风的杀机。 随即长剑脱手,环着她的脖颈横扫而过,二娘余光觑见那抹残影从她右侧瞬移至左,身形竟比剑光更快,再次抓住飞旋的剑身,足尖稍一点地,长身凌空而起,右腿朝后鞭踢,霸道地从人群正中劈出一条道来。 前排弟子被打得措手不及,被击中的部位虽不是要害,可气血受强劲内息涤荡,一时间手脚脱力,直挺挺地瘫倒,吓得后方同伴方阵大乱, 二娘看着地上哀嚎痛呼的青年,浑身战栗不止,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冲涌着一种热血沸腾的激荡。 那股热流畅通无阻地传向大脑,让她理智一时觉得清醒,一时觉得虚妄。不待厘清,人已大步朝前跑了过去。 一群青年望着她,目光稍有偏移,瞳孔颤动,面上浮出难以掩饰的怖悚。 宋回涯口气里带着不可一世的嚣张,声音清亮若黄钟大吕,盖过对面那阵喧天的嘈杂:“谁若再拦,我的剑,就要出鞘了。” 人群陡然退开数步,一众义愤填膺的年轻弟子,纷纷又喊叫着逃散开来。熙攘中已听不清具体是在鬼叫着什么。 也仍有几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好汉,继续抄着刀剑奋勇上前。 宋回涯左手轻按在二娘肩头,身形如鸿雁腾起,夹着剑鞘的两指微松,伴着一声清越剑鸣,剑鞘滑入二娘怀中,寒芒刺向负隅顽抗的青年。 前排弟子再做躲闪已是不及,被那携风雨撼山林似的一剑骇得狼狈不堪,面上惊恐万状,脚下踉跄后退。 待寒光收敛,瞪大了双目看着胸前飙出一道血线,两眼为黑光笼罩,人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倒。 宋回涯剑尖悬垂,血珠顺着滚落下来,在石砖上缓缓散开,略带失望道:“不堪一击。自讨苦吃。浪费时间。” 弟子嘴唇哆嗦,抖如筛糠,被身后人扶起时,才意识到宋回涯手下留情,容他在生死线上走会一遭。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上前,朗声笑道:“二娘,不如就去山顶看看。与山脚人间,其实也不会有什么两样。” 大约是见态势濒临崩溃,局面实在操稳不住,总算有人匆匆自山上赶来,伸长了手臂大声喝道:“住手——!都住手!” 弟子们闻声如蒙大赦,再次散开一圈,唯恐避之不及。 宋回涯转着手中兵刃,朝青石块间的缝隙中随意一刺,剑身穿透坚硬的地表,轻巧得像扎入一层松软泥地,直挺挺伫在地上。 那锦衣男子大步流星,从高处阁楼上赶来,见此一幕,眼角微微抽动,两手抱拳,神色郑重地说道:“不知阁下是哪位高人,何故来我断雁门寻事,有何要求,难道不可相商吗?” 四下人声鼎沸,他回头警告地睨了一眼,周围的窃窃私语才勉强隐去三分。 宋回涯无辜说:“可不是我主动挑事。我分明道过来意,一群虾兵非要赶上前来打上一场,我只好给他们松松筋骨。” 男子强忍着脾气,谦谦有礼地道:“原是弟子们不明缘由多有得罪,还请阁下解惑。若是我断雁门的过错,在下做主,自会给阁下一个交代。可阁下今日不给情面闯我山头,伤我门内弟子,也需留个合理解释。” 宋回涯看他一脸阴邪,懒得多说,指向二娘:“苦主在那儿。” 锦衣男子这才将目光转向一侧,看清二娘面容之后,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又实在回忆不起来。见她短褐穿结,蓬头垢面,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做了个手势,请她开口。 二娘张开嘴,千言万语堵在喉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宋回涯提醒说:“是几日前,你儿出了事?” 二娘忙点头,捂着嘴悲怆道:“七日前,我带我儿去逛庙会。我儿见一年幼小童坐在地上抹眼泪,像是与家人走散,便过去将她扶起。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不要害怕。忽然冲过来一群人,二话不说,给了我儿一巴掌!你们断雁门的人,手劲如何大?我儿直接被打飞出去,满嘴是血,当场晕了。” 锦衣男子听到中间时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瞬,又迅速调整过来,垂放在两侧的手改成交握于身前,佯装态度诚恳,面露沉思。 宋回涯眼神淡漠地看着他,男人似有所觉,转过瞳孔与她对视,末了扯起唇角礼貌地笑了笑。 宋回涯同是回了个阴恻恻的笑容。 妇人未察觉到二人之间的动作,失声痛哭着讲述:“他们明知错怪,也不道歉,反骂我儿低贱,不该靠近,说罢带着人转身便走。当晚回去,我儿就高烧不退,双耳流血。痛苦熬到第二日,我郎君去借到五两银子,带去医馆看病。老先生不在,坐诊的学徒随意扫了一眼,开出五贴药,打发我们回去。才喝过一贴,人就没了……” 她气息短促,只能发出浑浊的轻音,仅离得近的一群弟子能听见个大概,后者忙着与身边人转达,场面又喧闹起来。 男子惋惜长叹,思量许久,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令郎真是……福薄啊。” 二娘只顾着伤心,没觉出他话中意味。 男人亦不在意她的想法,主动侧身对着宋回涯问:“所以阁下是来帮这位娘子讨要诊费?是哪家医馆如此疏忽大意,人命关天,也敢敷衍塞责。在下定然派人前去责罚,命他向这位娘子登门道歉。” 他每一句话都说得宋回涯意想不到。太过荒唐,以致于让她笑了出来。 二娘也呆滞住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尖叫着道:“我不要钱。这哪里是钱的问题?!” “你不要钱?”男人再次看向二娘,茫然道,“这位娘子不是借钱看的诊?五两银子可不是少数。虽说是那医馆祸害的人命,与我断雁门不算相关,可叶门主向来慈悲,在下便私自做个主,替你免了这笔诊费。” 二娘嘴唇翕动,被他几句强词夺理乱了思绪,又听周围众人不明真相下指指点点地说着长短,只晓得惨白着脸反复重申:“我不要钱,我要人。” “你要什么人?人不是已经死了吗?”男人眉目低敛,表情悲戚,“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二娘强提一口气,凄厉咆哮道:“我家郎君向你山门借钱,几日未还,因我儿病逝,心中苦闷,对着催债道弟子说了句不还,被你们的人劫走痛打!昨日我来询问,门口的那个弟子说,昨日打死一个人,正是我郎君,尸首不知被丢到了何处。他们都死了,我还要钱做什么?你们不如一并杀了我!” 男人面有痛色,似也同情,可开口是一派理直气壮的语气,说:“门主虽然心善,愿意借钱给一些贫寒人士暂作周转,可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啊!不能因谁可怜,便可以赖账了,那天下岂不乱套?阁下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门内弟子看不过出手教训,许是没有轻重,所以不慎将人打伤,实在罪过。” 他说着顿了顿,隐晦询问:“那位郎君身体还好吧?真是被我门中弟子打死的?” 二娘肝肠寸断,仿佛被人生生削了层皮肉,心中已是恨极,奈何嘴笨,一句也说不过,只能求助地看向宋回涯。 宋回涯眸光幽深,带着风雨欲来的晦暗:“不慎打死,尸首总该要有一幅。总不是自己门下弟子犯了错,连交代都没有,直接把尸体都丢了。” 男人低垂着头,俨然一幅破罐子破摔的推脱态度:“这个……在下还真是不清楚。稍后着人询问。” 宋回涯没了耐性,说道:“也无事,你省些废话,直接将打人的那几个都叫出来,我自会与他们讲讲道理。就先从喜欢抽人巴掌的那个开始。看你反应,该认得吧?” 男子见二人油盐不进,面上多出几分燥色,看宋回涯的眼神也带上了些许露骨的怒意,压着嗓子道:“莫要得寸进尺!” “这辈子没人教过我这个词。”宋回涯已憋了满肚子邪火,面上却笑得愈发和善,“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嘴。满口獠牙胡乱攀咬,看是没什么正经人教过你礼义廉耻。我今日烦心得很,实在不想再听狗叫,你若不想讨打,乖乖滚一边去。” 宋回涯无视他,抽出长剑,甩了道剑光,掷地有声地唤道:“二娘,上山,我带你一个一个认。” 男子斩钉截铁道:“断不可行!” 见宋回涯不做理会,男人侧步拦住她,也厉声道:“即便认出来,阁下恐怕也讨不了什么说法。当日出手教训这贱妇的,不是谁,正是我断雁门的少门主!” 二娘的哭声止了,四面的议论声也停了。 宋回涯抬起头,望向对面男子,看见了他眸中未曾敛去的高傲与怜悯,写着分明的自信,笃定她二人听见这名号,便会知难而退。 妇人的眼神空荡荡的一片,衰微瘦弱的身躯摇了摇,最后只剩满地万念俱灰的绝望。一下子仿佛死了。 “哦。”宋回涯恍然大悟发出一声,笑了出来,“呵。” · 钱老将前院东西潦草收拾了下,过去拽起躲在角落碎碎念的宋知怯,催促说:“你去收拾一下包袱。天黑后你师父不回来,我带你离开。” 宋知怯如遭雷劈,全然忘了先前的恩怨,表情一耷拉,抱着他的大腿哭喊道:“不是吧老头儿!我真的没有要吃你的鸡,我只是抓着它拔了两根毛,逗着它玩而已。你这就要将我赶走了?我师父回来你可怎么向她交代?爷爷我再也不了!” 钱老嫌她聒噪,耳朵被吵得生茧,觉得是多此一举,干脆自己进了宋回涯的屋。 宋回涯身无长物,来时也不过只带了几件衣服,如今已折叠好摆在床头,此外只有一本卷边的书册,被她随意放在了临窗的桌案上。 钱老拿在手中,随意一翻,书页压着中间的折痕,自行翻动到宋回涯刚读过的部分。 宋知怯还死死挂在他腿上随他走动,见状伸手想要去抢,无奈个子太过矮小,几次扑空,气急道:“你偷看我师父的东西,等她回来我就告诉她!我师父是什么人你应该清楚,她可不是什么好人啊!” 钱老任由她撕咬捶打,入神阅读着上面的记录。 “北屠来信催促,说要独自打上断雁山。那老头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居然担心自己会比我短命?总不是在担心我会死在无名涯吧?” “杀过胡明深父子,我若有命,先西行断雁,杀叶氏,灭其宗门。若当真中道而止,只能请梁洗来相助北屠。” “杀过叶贼,让师弟速来整饬。那破地方,叫北屠说得同鬼蜮一般。” “京师不去,若是有缘,许能在断雁见一面阿勉。不知他如今多高。” “南下,杀谢仲初。” “北行,应约杀高。万险。若是顺道,回不留山。” “师父的玉该是已经修好,十年不曾祭拜,望她不会怪罪。” “……” 她当初该是写写停停,几行字用了彻夜的时间,每段话的末尾都沾着几滴意义不明的墨渍。将此后的事情都给安排了妥当。 要杀谁,去何处,见何人。只是写得不够清楚。叫如今的宋回涯难以信服。 宋知怯见钱老神色凝重,知是要事,不再闹了,站在一旁轻轻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问道:“上面写的什么啊?爷爷?” 钱老往后翻了一页,后面便不算正事了,基本是宋回涯用以消遣的胡话。 “今日周老怪居然骂我,说我怕是长着四条腿,跑得太快,连他都险些要追不上。还说我太怂,白瞎了一身阎王在世似的凶名,为何见人要跑。合该杀穿回去。 “难怪他收不着徒弟,还得靠我,连这浅显道理都不懂。 “他们追不上,气急败坏的是他们,我随处可逃,天地广阔自由逍遥,他们只能追在我屁股后面,沿途听闻着我的英勇事迹,气得捶足顿胸,这还不够威风? “我偶然路过,留给断雁山的三封信贴,够叫叶文茂父子坐卧难安。否则无名涯一役,他们怎会龟缩在家,舍得不来?” “今日听见句蠢话。杀得xxx出城时,街旁有百姓夹道相送。谢老贼义正辞严地指责我,说我到底也不过是为虚名奔碌,现下是不是正在沾沾自喜。 “开心?哈,称颂我的人有多少,骂我的人就有多少。且所谓敬仰转念既忘,讨厌我的却俱是恨不能将我剥皮拆骨的世仇,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顶不上二两馒头用。 回涯 第19节 “不过我就喜欢看那帮老东西恨得牙痒痒偏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说不定每日夜里睡着了都要气醒过来骂我两句。这样一想,哪怕饿肚子我也确实觉得开心。” “想我宋回涯,闯荡江湖十多年,日日三省吾身,总以为已平心静气道行精深,可一遇着这帮蠢货才发现,确实还是有些狂妄。本性难移啊。” “当是我稀得见他们?若是有朝一日,给我机会,穿漂亮衣服,吃美味佳肴,出一身汗,再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半开着窗子,听外面的三两小曲儿,亦或者鼎沸人声,雨打芭蕉。困倦时想想清风明月,瓦上清霜。一日一夜无所事事,观天下无聊颜色。我也能过得开心得很。” “我也懒得杀人。但我和颜悦色说的话,他们非不信。那我只能杀净这世道,给他们看看。” · 众人瞩目下,宋回涯抬起了剑,风轻云淡道:“所以呢?” 她忽然有点读懂失忆前写下的那些话了。本是看不惯到处充斥的“杀”、“死”二字,看不惯过去的那个宋回涯太过放纵。可而今对着眼前这群衣冠禽兽,莫名有了别样的明悟与感触。 无论是逆行风雪,万里流荡的宋回涯,还是潇洒无碍,今朝可醉的宋回涯,到底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样说来,看着那帮汲汲营营,表里不一的小人真相毕露,在背后跳脚怨恨,确实是桩有趣的事。 第020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的剑尖直至男人面门,离着仅有一寸之距,锦衣男子不退不避,神色中既无恐惧,也无谦卑。 两侧数百弟子,身后雄伟山门,俱是他的底气。 宋回涯的剑尖悬得越久,他内心的傲慢之情便越重。即便迎面吹来的朔风里带着铁剑的凛冽与血腥,他依旧有洞若观火的自负,仿佛如今命牵一线的人不是他。 男人一句话不说,只看着宋回涯。 漏壶声声滴落,日色一点点沉了下去。不过眨眼之间,残阳已如尘土湮灭。 二人的脸都被隐在了夜晚的阴影中。 宋回涯的冷酷、锦衣男子的镇定,俱是在光影绘描的轮廓下变得更为明晰。 两侧有弟子悄然点起灯火,山道上盏盏黄灯,映得风月人影,和融凄迷。 这种诡谲的、深沉的死寂,叫空气中既弥漫着某种箭在弦上的凶险,又有种风停雨歇的平静。 变化不过在瞬息之间。 二娘上前握住宋回涯的手腕,嘴里说不出“算了”二字,只轻轻摇头,五指收拢,要将她持剑的手按下。 她几不可闻地自语道:“我本就不该上来。” 被人踩在脚底的灰,飘到贵人眼前,本就是一种过错。 她感觉自己裂成了许多块,耳边嗡嗡作响,魂已经不在了。仅靠着最后一份愧疚撑在这里,故作顽强,惨淡笑道:“何苦再连累了姑娘。” 宋回涯瞥她一眼,后退半步,终是顺从她意,将剑缓缓收入鞘中。 四下稀稀落落地响起一些嘘声,听着像是败兴时的嘲讽,其中亦有些不敢道明的遗憾。 虽也算意料之中,可这出戏唱得盛大,对比得落幕实在狼藉。 宋回涯沉声静气地说:“我最后再问一遍。你这百般推脱、胡言乱语,是真不认为你家少门主有错?” 锦衣男人见她退却,胸口正鼓荡着种忘乎所以的亢奋,再不记得收敛自身的骄横跋扈,索性明目张胆道:“贱种就是贱种!那小杂种敢碰我们姑娘,合该挨打,哪里需要理由?一巴掌就打死了,说明是他天生短命,我还嫌给我们家姑娘的平白惹了晦气!” 二娘形销骨立,定定站着,听他辱骂。 男人指着二娘,颐指气使道:“她这样的人,一辈子生来,本该是见我等一面都不可的。但她家那条疯狗,借了山门的银钱,不说感恩戴德,居然还敢当面羞辱门主,难道不是该死?阁下这样的人中龙凤,何必与这贱妇为伍,自甘堕落。” 宋回涯按着二娘手臂,让她转身。 锦衣男子笑着道:“阁下慢——” “走”字尚且含在嘴里,宋回涯倏然发难,手中剑鞘如雷霆横劈而去,重重击在男人胸口。 锦衣男子竟毫无反抗之力,直接倒飞出去丈远,又在地上翻滚数圈,才将将停下。短暂晕厥后又苏醒,感觉四肢百骸皆是剧痛,嘴里呕血,连手也无法抬动。 “放肆——” 边上二人目眦欲裂,挥舞着拳脚冲上前来。 宋回涯不屑正眼相看,脚步不停,只朝着锦衣男子走去。 护卫旋踵蓄劲魁梧身形拔地而起,一拳揍到她身前时,她只微微侧身闪避。 光色太过昏暗,众人皆未看清她的动作,宋回涯已转至护卫身后,右手扼住男人的后脖颈,四两拨千斤似地朝地上砸去。 ——平坦的青石板砖被内力直接震碎,裂出道道蛛纹,众人听着那一声爆破般的巨响,俱是心惊胆寒。更有甚者尖叫出声,不敢直视。 紧随其后的护卫见此情景,心中战意熄了个十成十,虎拳往里一勾,收回胸口,忙不迭地朝后撤退。 仅此两招,打得众人噤若寒蝉。唯能听见寒风中牙关打颤的声响。 众人这才知晓,原来先前她是真有留情,否则现场早已是横尸一片。 “你看我算不算是山上人?”宋回涯站在锦衣男子面前,居高临下,笑意温和道,“你在我面前,算不算是无名卒呢?照你的道理,我若是要杀你,你该不该立刻自刎谢罪,以免平白给我沾了晦气?” 宋回涯抬起剑,剑尖轻抵在男子胸口。 本已只剩半口气的男人,顿时感觉有座万丈高山压在自己胸膛,浑身血肉都要被碾成肉泥,偏又死不过去。 他大张着嘴,喉咙中滚着血泡,竭力才发出一声气音:“你……” 宋回涯无动于衷:“我不杀你,一是不想脏了我的剑。你这样的人还配不上我出剑。二嘛,是确实没找到足够杀你的理由。比起打狗,我这人更喜欢打狗主子。不过……” 宋回涯抬起长剑,只在他命门位置不轻不重地一敲。 男人眸光顿时黯淡,大睁着眼睛,抬手想去抓她的黑剑。 宋回涯目露悲悯,无波无澜的语气里有种格外高不可攀的残忍:“你这样的疯狗不配长牙,我看不惯。今日废去你武功,往后记得,低下头做人。” 好似真的是山巅处的神人,在慈悲垂眸,俯视山脚下的蝼蚁。 锦衣男子看着她斗笠下的脸,第一次有种在无底深渊徘徊的错觉。像是认出她了,可事已太晚,出不了声。 人群中不知是谁惊恐呼出一句:“这把黑剑,如此的作风,宋……宋回涯?!” 众人心中虽然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名字,可真听人道破,下意识便是反驳。 “怎么可能!宋回涯不是已经死了吗?” “宋回涯不是说七尺身长、面貌丑陋,体型壮硕,活似母夜叉吗?” “宋回涯的画像你也能信?江湖上传出二十张便有二十张脸,多是打不过她的人,刻意画来泄愤。” “宋回涯杀人做事,何曾避讳过?这剑客戴着斗笠来,又不自报家门,遮遮掩掩断不可能是她。” 宋回涯转过身。 方在议论的弟子们纷纷闭嘴,仓皇四顾,哪怕隔着夜幕,也不敢与她对视。 宋回涯抬首眺望高处,奇怪道:“这也不出来?” 有弟子壮着胆子回答:“少、少门主不住在山顶,他在城中有自己的居所。门中掌事,刑堂长老……” 年轻弟子点点下巴,示意人正在她脚边躺着。 宋回涯嘀咕:“这不早说?” 她走向门口,众人一致如潮水退避。 “断雁门……”宋回涯看向山石上雕刻着的两字,唏嘘道,“听闻你们断雁门的老祖在此开宗立派,是看不惯江湖上趋炎附势的小人朋比为奸,自喻离群孤雁,想寻天下武林同道。可惜如今,枯骨成黄土,所谓同道,也全成了蝇蚁之辈。从上至下暴戾顽贪,肆无忌惮,再配不上当年这份气概。” 她再次抽剑,在“断雁”二字之间,斩出了一道裂痕。 在场弟子无不色变。 这同师门招牌被人踩在脚底有何区别? “你——”有人面红耳赤,不堪受辱。发出一字,藏在人群中,极小声地补上一句,“欺人太甚!” “你们少门主的命,我姑且先留着。”宋回涯思量着,朝妇人招手,“二娘,过来。” 妇人快步朝她奔来。 宋回涯转身离开,高声宣告:“三日之后,叶文茂父子若是未能披麻戴孝,三跪九叩,到二娘门前为她家人入棺落葬,我便亲自来取你们少门主的右手!再过三日,他若还是不来,我再来取他的左手!” 夜幕深处忽现寒芒闪烁,数道暗器从隐蔽死角同时射出,直山门前那人要害。 宋回涯摘下斗笠,回身掷去,看着数枚银针自眼前飞过。 “各赌本事!我任尔等准备!我要让天下人都看看,什么是山上人,什么又是山下人!” 血光飞溅,黑暗中传来一声闷哼,紧跟着是重物落地。 艳红血液落进陶碗。 “啊啊啊!” 宋知怯看着碗中鸡血,扯着嗓子一阵乱吼。 虽然每日都叫嚷着要把那只鸡杀了吃,可真见老头儿手起刀落,宰鸡放血,宋知怯倒成了最难受的那个。 她扒拉着门框,一只手捂着眼睛,忧心忡忡道:“老头儿,你不想过日子啦?把鸡杀了,那么能耐?明日后悔了你可别来我床前哭啊,就算我吃了你的鸡我也不会赔的!” 钱老烧好了热水,放完血后坐在地上拔毛。 宋知怯还在喋喋不休地问:“你为什么要杀鸡?你不会是要死了吧?这顿断头饭你会分我一口吗?” 钱老很是疑惑。 宋回涯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才能摊上这么一个徒弟。 他拿起手边的刀,冲她做了个威胁闭嘴的手势。 宋知怯退了半步,耳朵微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两眼发亮,飞速奔去,大喊道:“师父!我师父回来了!” 宋回涯一手按住她的额头,将她定在原地,无情地从一旁经过,把剑放回房间。 宋知怯嘴上不停,紧随在她身后,一股脑将今日傍晚发生的事都掀出来与她告状,回头冲跟来的钱老使了个得意的眼神。 钱老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宋回涯,未在她身上见到血渍,低头瞧一眼手上光秃的鸡,气结说:“你就真的只是,去讲了个道理?” “是啊。”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笑说,“我从来是个明事理的人。能不动手,便不动手。” 钱老问:“那你讲通道理了?” 宋回涯善良地道:“还没。秋后的蚂蚱也得容他们蹦两蹦,我哪能如此不人道?” 钱老提着鸡,迟疑走向后厨,临了又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宋回涯那番玩世不恭的态度只是表象,今日举止,不是为耍他取乐。 回涯 第20节 他眯着眼睛凌厉望向某处,察觉到那边骤然停止的脚步,若无其事地将鸡装入锅中,放上灶台。 回到院中,听宋回涯言简意赅说完山上事,浅浅说了一句:“这般巧。是那狗贼。” 又不觉得太过奇怪。断雁城中大小祸事,归根究底,都该算到叶氏父子身上去。 他不大赞同地说:“招摇。打草惊蛇。多此一举。” “我杀他容易,可世人不会听我的声音,到最后也不过是段恩怨私仇。”宋回涯指了指风下的伏草,轻笑道,“我想试试,这天底下,容不容得下蝼蚁的声音。” 钱老沉默片刻,问:“你不怕无名涯的事重演一次?” 宋回涯反问:“您怕啊?” 老者静静看着她,浑黄的眸中有些一闪而逝的情绪,末了难得卸下一身冷硬,苦口婆心地道:“宋回涯,活得久一些。他们都配不上你这条命。” 宋知怯听了个半懂,仰起头,亲近地笑道:“师父,若是我以后犯了这样的错,您会杀了我吗?” 宋回涯一脸慈爱的笑,快声答道:“会。不过你不必担心。你犯不下他那样的大错,已经被我打死了。” 宋知怯表情不自然了一瞬,挪动着屁股,重新挑起嘴角,笑意完美无瑕:“那我定然不惹师父生气!” 宋回涯摸着她的脑袋,满意夸赞:“真是我的乖徒弟。” 钱老:“……” 这对瘆人的师徒,究竟是怎么凑到一块儿的? 第021章 万事且浮休 “你说是……宋回涯?” 青年半躺在榻上,脸颊酡红,醉意熏熏地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还能从无名崖底爬上来?” 前方的中年男子惊魂未定,嘴唇干得起皮,带着彻夜未眠的憔悴,飞快回道:“多半是。这天底下除却她,还有谁敢单枪匹马闯上我断雁门。打伤长老,打死弟子不说,还一剑劈裂了山前青石。门中弟子如今人心惶惶,还请少门主回山主持大局。” 青年的眼神清明了些,缓缓从榻上坐起。边上仆役快步端来温水,送入他手中。 青年抿了一口,觉得入嘴的水有些发苦,皱眉看了眼,见确实是清水,心中烦躁,迁怒地将杯子砸到仆役身上,骂道:“滚!” 仆役用衣摆迅速清扫了地上瓷片,头不敢抬,跪行后退。 青年按着额头,忍过宿醉后的头痛,捋清思绪,说道:“不一定是她。江湖上亲眼见过宋回涯的人其实不多,可眼馋这名字的鼠辈倒是不少。多半是宋回涯一死,几个孤悬浮寄的江湖浪客,便迫不及待要借她名号来虚张声势,好趁乱为自己谋些蝇头利禄。” 他说着冷静下来,理了理胸前衣襟,复又慵懒靠了回去,一手敲着榻上矮几,安然自若道:“见不惯我断雁门势大财雄的人不知凡几,唯独她宋回涯,最不可能在此时来。无名涯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还敢如此张扬,除非她是活腻了。” 中年管事欲言又止。不懂他这份信心是从何而来,无奈道:“少门主,不仅是如此……” 他畏惧于男子的残暴性情,再三迟疑着不敢将宋回涯昨日留下的要求和盘托出,正打算着硬着头皮与他直言,大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魁岸身影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青年睁大眼睛,视野中还残留着一层困意朦胧的水雾,等看清来人的脸,才端正坐了起来,恭敬叫道:“爹。” 叶文茂看着儿子溺于享乐所养成的一身颓靡,心中掩不去的失望。嘴唇翕动着想骂,几次已经张口,碍于有外人在场,又生生收敛住。 他面上胡须颤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宋回涯能杀得了你吗?若真是宋回涯来此,连谢仲初都不敢不敬畏三分,你如今这番态度,简直是在找死!” 今早他特意上山看过那一道剑痕,入石三分,切口平滑,已可窥见武者剑术之深。又听闻殿前那块碎裂石砖也不过是剑客单手一掌所致,石块断面却截然不同,裂缝处皆是被震散的沙砾齑粉,足以见得此人内力不凡,属当世罕见。 财富可以累世,权势亦能代传,唯有天资,最是求之不得。 他儿叶观达,就好比那不知蓼苦的昆虫,无甚天赋,又不肯用功,还不知江湖险恶,家传武学浅尝辄止,练得不伦不类。若非是他叶文茂的种,只配称是个碌碌庸才,早不知死哪处阴沟山坳里去了。 叶文茂在山石前伫立良久,哀恨中又不免带着强烈的嫉妒。 先有宋回涯,后有无名客,这江湖能人辈出,为何都不为己用?哪怕那点慧根落个一半到他儿子头上,不说光宗耀祖,起码能保得门派几十年无忧。 叶观达见此不由正色,给父亲倒了杯水,试探道:“父亲都这样说,看来那人确实是有些本事?” “何止是有些本事。江湖里的高人,你只是见得少了。”叶文茂怒其不争,可毕竟是自己儿子,耐着性子指点道,“你亲自去,或是派人,带上厚礼,去那剑客家中赔罪。什么披麻戴孝、三跪九叩,那是痴人说梦,告诉她,我可以让门中弟子代为送葬。我双方各退一步,此事作罢,那是最好。” “披麻戴孝?!”叶观达才知道这番事由,吼了一句,面上挂满怨愤之色,显然不肯听从,“她这番羞辱我,父亲你还让我上门赔罪?” 青年涨红了脸,阴鸷道:“该去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到我面前来跪地认错还差不多,否则我让她走不出这个断雁城!她只有双拳两腿,而我断雁门及城中亲眷,少说也有上万,她能打得了吗?我一口唾沫都能淹死她!” “混账!”叶文茂勃然大怒,抬手狠狠抽了过去,本是想给他一巴掌,最后手腕一转,只拍在他的肩上。 饶是如此,叶观达仍是摆出了一脸错愕与受伤。 叶文茂余怒未消,可见他这桀骜不驯的模样,知道多说已然无用。不容置疑地道:“照我说得去做!” 他看出叶观达眼神中的悲痛,板着脸多时,还是生出些不忍,又放缓了语气劝道:“我儿,人在江湖,总得低头。谢仲初是什么样的人物,他不也要低头?若能凭着两具棺材就免去一起祸端,何苦不为?你先去试试那剑客的口风,倘若对方当真不识好歹,我断雁门也是不怕她的,到时候定然帮你讨回公道。” 叶文茂轻轻拍了下方才打过的位置,好声道:“听见了吗?” 叶观达神色莫测,喉结滚了滚,低着头道:“听见了。” 等人走后,叶观达捂着痛处缓缓坐回到榻上,死盯着虚空某处,慢慢浮出一抹狠色。 “父亲终归还是老了。”叶观达沉声说,“自宋回涯给他送信威吓,他连面都不曾见到,便每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成天下之笑柄。好不容易等来宋回涯的死讯,而今不过是听到个风声,又开始惶惶不安。宋回涯不一定是只真老虎,我父是真的……该休息了。” 一直在旁静默无声的中年男人,被寥寥几句话听得有些毛骨悚然,抬起眼,猝不及防撞上了叶观达的眼神。 二人对视片刻,男人心中那股惊惧很快便被抚平下去,思量过后,目光逐渐坚定,甩甩长袖,躬身朝叶观达行了个大礼,以表忠心。 断雁门,到底最后会是叶观达的断雁门。 叶观达满意笑道:“秦叔,那就劳烦您,听我父亲的话,带上厚礼,去会会那个……” 他笑容顷刻沉没,一字一句狠厉道:“狗杂种!” · 断雁城南的风筝巷,进这巷口要过一段仅有两臂宽的小弄,地面常年泼着脏臭污水,一脚踩去,多是飞溅的泥浆秽物。凡是城中的达官显贵,从不到此踏足。诸多山上传说,更是如隔云端。 可今日,一条传闻长了腿似地跑遍全城,传得最快的,便是这条半死不活的风筝巷。 事情说得不算清楚,只讲是,宋回涯这个外来的江湖人,受二娘这狐狸精唆使,只为出一巴掌的恶气,要砍断雁门少门主的手。 这可不得了。 老者的门庭本就冷清,消息遍传之后,更是无人踏足。附近的百姓宁愿转个大半圈绕过此路,也不敢从他们门前经过。 宋回涯早上出门时,二娘的门前被不知何人倒了一地的粪水。 一些百姓要替山上人出气,向断雁门效忠,不敢来招惹凶神恶煞的宋回涯,只敢拿捏一个孤立无援的病妇人。 宋回涯索性搬了张椅子,坐到街头看守。 宋知怯气愤跳脚,对着街道尽头处徘徊不定的人影破口大骂:“谁啊!是谁!那群断头的大雁都没说要来找我师父麻烦,哪个贱皮子先忍不住了!上一回我见到这样的事,还是个大肚子的有钱人朝着野狗群里扔了块肉。一群狗嗷嗷叫着冲了过去!狗还是为了抢肉呢,你们能抢着什么肉!” 隔壁的土墙后面冒出一双疲倦的眼睛,形容枯槁的男子踩在石块上,略带麻木地朝她这边张望。见宋回涯也朝自己看来,忙乱地躲了回去。 宋回涯能够察觉到四周有不少类似的眼神,大抵都觉得她已经是个死人。有些微的怜悯,不多,因为被劳碌消磨,已挤不出多余的同情。 宋知怯的骂声突兀停了,那小鬼呲着牙朝她这边飞奔过来,灵活蹿到她的身后,将自己藏了个严严实实。 宋回涯顺着方向撇过头,见是一中年男子,身后带着十五六名蒙面弟子,正朝这边走来。 “砰砰砰” 街上万马齐喑,皆是邻里紧闭门窗的声音。 那群弟子猝然加快脚步,足尖点地,如猛虎啖食,迅疾地朝这边奔袭而来。 “进屋。”宋回涯泰然自若道,“去把我的剑拿来。” 宋知怯一溜烟朝家门跑去。 钱老坐在墙头,已给她备好武器,信手抛了过来。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起身,松了松筋骨,惋惜道:“我还以为,昨夜留下的那两剑,起码能等来一个先礼后兵。” 钱老说着风凉话:“看来你的剑术是退步了。” 他瞳孔被白日下的如虹剑光闪了一下,微微侧过脸,抬手指向一处:“主城在那儿。” 第022章 万事且浮休 “跟上啊。” 宋回涯好心说了一句,将剑负到身后,奔若流星,反朝着一众刺客冲了过去。 剑阵森森如雨,朝她迎面击来时,她一脚踩中土墙,借力而起,旋身一拧,继而飞上一旁老树,径直从众人头顶跃了过去。 一众弟子仰头望去,霎时收势,旋踵间激起黄尘漫天,不发一言,默契掉头。 宋回涯两个腾跃,尚飞在空中,正是满身破绽。临得最近一名的刺客觑机挥刀便砍,动作大开大合,不遗余力。 宋回涯这轻功使得堪称出神入化,说不出哪里精妙,可好比游龙入水,灵巧之余,力魄骇人。一脚踩中弟子的刀尖,不仅未被掀翻,反蹬得持刀弟子手臂发麻,仿若撞上一座铁钟铜鼎,踉跄两步后跪倒在地。 不过须臾,已游刃有余地拉出半丈距离。 领头管事面沉如水,低喝道:“追!” 后方十多人,对断雁城可谓了若指掌,前追后堵,一路竟未赶上。到了人潮拥挤处,甚至连宋回涯的衣角也瞧不到,只能凭着街头惊慌的喊叫与错乱的脚步,分辨出宋回涯所在的位置。 一直到了断雁城最为繁华的东市,想是挑了个风景不错,视野开阔的位置,宋回涯才悠然停步。 周围路人仓促避让,躲入两侧商铺,原先还人头攒动的街道,顷刻清出一片空地。 宋回涯抽出背后长剑,等了稍许,才见到一帮武者乱了阵型朝她奔来,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 薄云未散,日昏欲雪。 宋回涯莽撞横冲而去,铁剑携光掠影,幻出无数虚像,与诸人兵器绞在一起。 刀剑碰撞声犹如清冽泉鸣,宋回涯以少敌多,剑式竟不做变招,生生凭着力破千钧的霸道,将面前数把交缠的兵器卷飞出去。 剑锋盘旋回转,又从前排刺客手臂上划过一道。深可见骨,鲜血飞溅在寒霜未化的泥地上,红得刺眼。 两侧围观百姓发出齐整的抽气声。 宋回涯哂道:“连剑都握不稳,还来学杀人?” 她抡着长剑,在一片喧嚣声中再次追上一步,一脚踏在身前人的胸脯,提气运劲,身形有如千斤猛然下坠,另一脚高踢,直直飞上旁侧刺客的额角,将人打得七零八落。 她的步法与招式实在莫测,可即便是毫无花架子的粗浅把式,凭断雁门这群不入流的弟子,也招架不住一二。 不消一炷香,所谓十多人的围攻,不过刚给她的剑开了个刃。 回涯 第21节 宋回涯看着横七竖八躺了满地的武者,笑问道:“还有谁要来?” 重伤弟子们只顾着痛苦呻吟,还有几分力气的,拖着残手,匍匐朝街边爬去,哑声恳求路人送他就医。 对面百姓唯恐避之不及,一窝蜂散了个干净。 宋回涯擦去剑上血渍,言词尖锐地羞辱道:“你们断雁门,口气大得很,心肠也够毒。可我见到的,全是群中空的酒囊饭袋,没什么本事,只会同苍蝇似地聚在一起,靠着人多势众来欺凌老弱。既然关门放狗了,怎么不多放一群?城里的人,都还在等着你们杀我呢。” 议论声如潮水涛涛,阵阵攀升,震耳欲聋。 宋回涯回身扫去,所过之处众人无不低头噤声,讳其目光。 领头管事强撑着仰起头,气息奄奄地骂道:“贱人,你今日尽可猖狂!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此恨也绝无了结之日!我断雁门与你不死不休!不仅是你,还有你家中那个一老一小的两个贱种!” “甚合我意!”宋回涯拍着掌笑说,“你放心,我不走,我这人向来说话算话,既允了是三天,本就该给三天。可既然叶门主如此盛情邀我前来,我自不好推辞。那便勉强提前一日。明日正午,我来取他儿的右手。请他找好郎中,别死得太过容易。我这戏才刚摆出个台,想请天下人能来一观。” 宋回涯走过去,解下管事腰间的钱袋,无赖笑道:“远来是客嘛,我自便,不必你招待。陪你们玩了这一场,有些饿了,前面吃饭,有事找我。” 她大模大样地离开,无所忌惮,想沿街找些吃食,可一路走去,走卒贩夫无不畏缩,连摊铺都弃置不要的也有。 直到路过一处狭小的面摊,两手沾满面粉的中年男子隔着摊铺直白与她对视。 宋回涯便走过去,要了一碗馄饨。男人掀开锅盖,二话不说朝里下馄饨。 白烟冉冉升起,宋回涯按着腰侧的旧伤,调整内息。 不多时,男子瘸着腿走出来,两手端着碗,恭敬摆在她面前。 他抱拳行礼,开口说:“大侠有如此的身手,又有侠义之心,愿意为区区一个乡野村妇打抱不平。既无惧断雁门的威势,结下死仇,为何只取叶观达的一条手臂?” “因为只有二娘委托我替她讨个公道。而她要的公道,是想让那姓叶的认错。”宋回涯抽出筷子,感慨说,“二娘确实是心善啊。她甚至不曾想过,要叫山上人赔命。” 男人立马双膝一弯,要给她跪下:“那我也想求女侠,帮忙讨个公道。”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托住他,向上一提,迫使他站稳,笑说:“我不喜欢替一两人讨公道。没意思。” 她瞥了眼影影绰绰的长街,嗤笑道:“人若是都哑巴了,连句求人的话也不敢说,只等着坐享其成,那活该吃苦。我不会为他们出头。” 男人后退一步,面有凄戚,但不再勉强,攥着手中粗布静了静,提醒说:“断雁门最擅斩草除根,凡有得罪,老弱妇孺皆不放过。女侠家中若还有人,莫要在此停留。” “是吗?”宋回涯喝了口汤,同情道,“那我只能说他们要倒霉了。那老头儿看着不像是个好脾气的人。” · “老头儿你行不行啊?!” 宋知怯跟个壁虎似地扒在墙上,不敢轻易冒头,又忍不住不看,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忧愁喊道:“老头儿你这几年光顾着磨刀,还记不记得怎么耍刀?你既然认识我师父那么厉害的人,总该有几个别的朋友吧?实在不行,先带着您孙女儿找人投靠去吧!” 钱老身材矮小,腿短腰粗,孤零零站在街上,与瘦弱的二娘一般高,本就没什么气场,再被宋知怯那么一喊,更像是条不知从何处游来的胖杂鱼。 想他顶着北屠的名号在江湖闯过几十年的风雨,见惯了各式豪气干云的英雄人物,就是从未见过这么一个惹人烦的晦气玩意儿。 如果她不是宋回涯的徒弟,早被他倒提着扔护城河里去了。 宋知怯也怒,骂道:“老头儿——!趁他们正觉得你是个废物,赶紧杀一个够本,我喊得嗓子都疼了,你怎么还没懂我的苦心!昨天晚上的鸡白死啦!” 二娘站在门口,怀中抱着一身儿子的旧衣,另一手举着锄头,看着对面二十来人,六神无主,打算上前,被老者推了回去。 北屠刀忍无可忍道:“你过去,把她的嘴给我封上。” 宋知怯大声招呼:“二娘你快来啊!我一个人害怕!” 二娘犹犹豫豫地后退,守在了院子门口。 “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儿,还有一个女人。”为首之人大抵也觉得有些亏心,叹了口气,道,“身不由己,莫怪了。” “我算已退隐江湖,本也该修身养性,少造杀孽。不过我没宋回涯的耐性,等不了你们三天。”北屠刀比出三根手指,“三招之后,我便杀人。黄泉路上,趁早回头。” 对面刺客轻笑一声,只觉荒谬,再不拖延,领着数十人欺上前来。 北屠没有带刀。 他闭眼呼出一气,又睁开。眸中精光烈烈,挥出一拳,砸在从面门劈来的刀刃上,将刀片一把拍飞。 第二拳也只防卫,横挡在前,推开朝他心口踢来的一脚。 第三招是掌,大掌以离刀锋极险的距离擦边而过,拍在面前一人的额头上。 三招过后,北屠两腿仍根生在原地,未挪动分毫。周身气势却浑然一变,漫出杀焰滔天。 第四招,拳劲如雷,直捣刺客胸口! 刺客身上当即响起噼里啪啦折竹似的声音,胸骨一片尽被拍断,横飞出去,撞上街边老树,又带着那枯朽树干一同塌倒。 最后仰了下头,回天乏术,倒算是走得干脆。 拳风赫赫,虚影一晃,再次以迅雷之势,砸向右侧刺客。 他出手不像宋回涯,还讲留个一线。给过生路,他们不走,剩下的便是无门地狱,来闯者招招直取要害。一时间杀得天地无光,日月惨淡。 有人要逃,他也不追。只守面前方寸地。 宋知怯看得惊了,攀着墙头的手差点没稳住,直接摔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目睹如此直白、野蛮、又凶暴的杀招。也是第一次亲眼见识,立在江湖之巅的,究竟是群什么人物。 ——星火煌煌,光被四方。 · 死状凄惨的尸体被搬到叶文茂的面前。 他掀开白布,轻轻按压死者腹部,触手如棉花般软陷下去,已是内脏俱裂。面上懊悔、惊惧皆有,不由喉咙发紧地问:“一拳?” 弟子不寒而栗,一席内衫被淋得湿透,不知是同伴的血,还是因惊恐过度而逼出的汗,嘶声道:“一拳!” 叶文茂将白布盖了回去,怔怔坐下,笑了两声,按着扶手道:“想不到我断雁城,有朝一日,也能出现两个这样的绝顶高手。他们哪是冲着我儿来,分明是冲着我来的。” 边上长老强忍着震动的心神,带着分自我安慰道:“会不会只是巧合?这等高手,在江湖上定然不会寂寂无名之辈。倘若一个是宋回涯,另外一个呢?不留山的余孽?他们要杀人,何必找什么由头?会不会是宋回涯受谢仲初追杀,凑巧来此隐居……” 叶文茂抬手打断,像是想通了什么,起身问道:“人在何处?” · 迎来送往、络绎不绝的街市,今日又空荡了第二次。 往日遥不可及的山上高人,好似也被人一脚踩进了凡间的泥里,屁滚尿流的刚出来,愁眉苦脸的又进去。 宋回涯还坐在那个面摊上,刚吃完馄饨,若无其事地拿筷子在汤碗里捞肉末。 叶文茂使了一个眼色,边上长老躬身抱拳,礼貌问道:“多有怠慢,阁下是否就是宋回涯宋大侠?” 宋回涯听着“大侠”二字不免觉得太过好笑,也如实笑了出来,说:“我是不是宋回涯,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会收你做儿子,还需打听我的名字。” 男人何曾受过晚辈这样的奚落,当即未能自控,指着她就要大骂:“你——” 叶文茂一掌将他拍开,主动上前,道:“无论是黄金千两,还是良田商铺,只要我断雁门能许诺,阁下尽管开口。前尘恩怨,两不相究。阁下你看如何?” “你当我千里迢迢过来,是为打秋风的?”宋回涯爱答不理,放下筷子,晾了他一会儿才道,“我昨日话说得很清楚。说是你们少门主,便是你们少门主。说是披麻戴孝,就必须披麻戴孝。” “就为了那样一个贱……一个巴掌,您要我断雁门少门主的一条手臂?”边上长老忍了忍,咽下心头的怒火,扯起一个生硬的笑,说:“阁下这就太不讲道理了。” 宋回涯笑道:“我从不跟坏人讲道理。坏人要是讲得了道理怎么会做坏事?坏人只需磨就好了。我相信你们吃两次亏,比听我说几句大道理,能学会的更多。” 她回忆起来,面带遗憾地补充了句:“何况我分明给过你们机会,是你们自己不珍惜啊。现下还有一个机会,就看你们要不要把握了。” 叶文茂语气生硬道:“我儿就算当真披麻戴孝去给那女人送葬,你能放过他,放过断雁门?” “不好说。”宋回涯模棱两可地道,“这是两码事嘛。” “宋大侠!”这三个字叶文茂咬得很重,胸膛起伏着狞笑道,“若非断雁门庇护,此方百姓如何能在这乱世之中安稳度日?外面打得水深活热,可在断雁城里,即无敌寇、亦无匪贼!你今日仅为一村妇,要灭我断雁门,就是你所谓的江湖道义?” 宋回涯托着下巴,奇怪道:“你们断雁门,不就是最大的匪贼吗?贼首护着自己的金山,何时也能成一种仁德了?” “平日吹嘘的人太多,叶门主真拿自己当天上神仙啦?”宋回涯偏过头,笑意微凉道,“你视天下人为蝼蚁,这不过是傲慢。若还要这群蝼蚁对你感恩戴德,那就是愚蠢了。愚不可及啊。” 叶文茂脸色铁青,指着远处朝这边窥探的路人道:“你若要说恶,难道这市井街巷里的百姓就不恶吗?他们不过是穷得可怜罢了!他们倚人篱壁,仰我鼻息,才要对我百般顺从。但是贪婪庸鄙、残忍刻薄,这是人性!他们身上的恶,远比我做过的多。衙门里的卷宗,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得清清楚楚,与他们相比,我儿不过是瞧不起那泥腿小子,打了他一个巴掌。为何你非要与我们过不去?” 身后弟子被他话语触动,深以为然,俱是心生不平,同仇敌忾地瞪视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诸人,忽然说道:“我有一个徒弟。” 众人不明所以。她指向对面一家商铺门口铺着的青石,缓声道:“她就像是石阶上的这片苔藓,诸人从她身边踩过,步履如何,她便如何。 “诸人恶,她就恶。诸人善,她就善。 “于是在她这浅短浮生里,她学会了奸诈、阴损、狠毒、私利、短视……诸多种种,性情卑劣。” 宋回涯摇头说:“她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若不是遇见我,多半会成为君子眼中的禽兽,江湖人口中的孽障。” 叶文茂正欲开口,宋回涯语气冷了下来,接着道:“世人身披纤罗绸缎,腰佩无暇白璧,口饮玉液琼浆,以为自己纤尘不染、风骨绝俗。去照镜子,才发现镜中人面目丑陋,便认为这面镜子罪该万死,合该受人踩踏,不见天日。这未免太过好笑了。” 叶文茂面容扭曲,近乎狰狞,终是克制不住,暴跳如雷道:“宋回涯!我给你留三分薄面,真以为我叶文茂是在怕你吗?你放的什么狗屁,你又以为你是谁?无名涯上不过数百人便碾得你如丧家之犬,你非逼得我与你撕破脸皮,你也讨不到半分好处!” “叶门主,我说过,不知你门下弟子是否有转告。”宋回涯唇角弧度缓缓下压,神色肃然庄重,“门主既盛情相邀,我自不会拒绝。这是第二次了。” 说罢一撑桌面,腾跃如风,轻盈而去。 叶文茂面色大变,大脑空洞一瞬,急追在后,咆哮道:“站住!宋回涯——!你给我站住!” 叶观达所住的院落,早已让叶文茂调集山中弟子守卫,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可谓固若金汤。 宋回涯身形快如鬼魅,翻过高墙后,踩着屋顶青瓦而走,如入无人之境,甩开一众追兵,径直冲向最为森严的院落。 叶观达正被关在屋中与人喝酒,听见屋外瓦片簌簌滚落,一时火冒三丈,起身去拿墙上佩剑,想与宋回涯拼个死活。 刚一转身,就见窗口被人撞破,天光与剑气一同劈下,不待反应,便被紧随而来的剧痛疼晕过去。 叶文茂赶到时,宋回涯已提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站在高墙之上。 她在墙头昂首走了两步,随意将那残肢丢入后巷,离去前嚣张留下一句:“叶门主,三日之后,再会。” 确实是雷厉风行地来,又光明正大地走。 第023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快步冲进屋内,看见倒在血泊中不省人事的青年,身躯猛地晃了晃,撕心裂肺地吼道:“我儿——!” 他扑过去将人抱进怀里,捂住他的伤口,又封住他的穴位,嘴里呜呜咽咽地一阵凄切怪声,脸上老泪纵横。 “我儿啊……你受苦了!”叶文茂温柔抚摸着怀中人的脸庞,不敢用力,生怕将他摇醒。可一想起那个名字,布满血丝的双眼便倏然透出一股暴烈的凶戾,眸中的柔情尽数被深重的怨恨所替代,唇齿间吐出那三个字时,牙龈几要咬碎。 “宋回涯——!” 回涯 第22节 宋回涯故意引着人到城中东市,众目睽睽之下,杀而又止,来而又去,去又复回。 从不是要与他们讲道理,为的只是告诉城中人——叶观达的生或死,皆在她转念之间。 这断雁城,她宋回涯说了才算。 一墙之隔的街道上,挤满了前来围观的百姓。众人疲惫至麻木的脸上多出了往日未曾有过的惊诧,盯着地上遗落的零星血渍,反复踯躅不去。不知是为了从那尚未干涸的血点,或者是同行之人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而那条被丢入荒凉后巷的断臂,在泥沙杂草中滚了一圈,很快便被野狗叼走。等门中弟子挤开人群,追着一群癫狂的野狗跑出三条街将残肢捡回,肉已被啃食大半。 弟子们拿白布层层包裹严实,才胆战心惊地送到叶文茂的眼前。 此时宋回涯已经回到风筝巷,断雁门内是如何的天崩地裂与她全然无关。 她推开门进去时,宋知怯这惯会见风使舵的小丫头正一反常态,对着北屠鞍前马后地伺候。一会儿给他捶腿,一会儿拿出木梳说要给他梳头。 北屠哪里肯接?头上只剩那么几根毛了,挥挥手轰她退开。 好在宋回涯来得及时,宋知怯见她出现,立马冲到她面前一阵吹嘘:“师父,你不知道我亲爷爷今日有多厉害!哐哐两拳,直接把人打飞到房顶那么高!对面还离着三丈远的一群孬种,吓得齐刷刷跪下给我爷爷求饶,又是哭又是拜,最后汪汪学着狗叫,连滚带爬地” 她说话惯来没个边际,说到一半就喜欢胡诌,往天花乱坠里吹。 北屠先前还觉得这小猢狲太过轻浮,行事不牢靠,可她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着实是叫人心旷神怡。一时居然觉得她这张利嘴也不失为一个优点。 花言巧语,果然最是惑人心智啊。 宋知怯拍了一下午马屁,都有点词穷了。嗓子也干得发哑,没之前清亮。她咳了咳,过去端起烧好的水壶,给宋回涯跟北屠各倒了一杯。心情尚未平复,乐颠颠地道:“师父,我亲爷爷,快来喝热水!” 从前哪有这待遇啊? 北屠安闲地接过水杯,对着滚烫水面吹了口气,撩开眼皮,问宋回涯:“杀得这一身血,你杀了多少人?” 宋回涯骨软筋酥地陷进躺椅里,闭着眼睛不想动弹,说:“没有杀人。不过叶文茂屡次小觑我,我便应他所求,去给他儿子提前展示了下我的剑。” 杀人多,是因为她剑术高。可能活得久,自然是因为她轻功好,跑得快了。 千百人中取敌首级,本就是她所长,叶文茂在外头给她排出一东海的虾兵蟹将,防守却跟纸皮糊出来似的,挡不住她一击,有什么用处? 说他们是鱼龙混杂,都挑不出半条龙来。光显得兵多将广,反碍手碍脚,阻了自己人的路。 宋知怯靠在桌边听得震撼,两眼放光,不舍漏掉一字。若不是知晓她师父的为人,只以为宋回涯也跟她学了信口雌黄的本领。 “那么多人都拦不住师父啊?”宋知怯瞅了眼北屠,觉得他又不是那么厉害了。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道:“世上武学天赋很难讲的。断雁门那帮不成器的弟子,这两年多半光想着党同伐异了,武功都不好好练。若他们的功夫是到这里——” 宋回涯比了个自己腰部的位置,再抬起手,转向高处。 “那我嘛……” 宋知怯以为她是要指屋顶,或者是树梢,岂料她直接点向自己头顶,大言不惭地说:“有太阳那么高。” 宋知怯:“……” 她师父如此不要脸,可真是…… “太厉害啦师父!”宋知怯谄媚地大叫,跳起来鼓掌,“他们也就能看见您一个指甲尖儿!” 宋回涯实在是谦虚不了,端着茶杯喝了口水,点头赞同:“差不离吧。” 宋知怯上蹿下跳,忙个不停。不知不觉黄昏已至。 青山高处仅笼着一层淡淡轻烟,晚霞渐退,街头又落了满地残叶。 城镇东面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上。一老一小的师徒背着行囊,正坐在街边吃饭。 少年样貌清秀白净,可眼神却有些呆滞,总是忍不住地抽鼻涕。听着临近几桌客人都在热火朝天地谈论着今早街市上有如神人天降的侠客,不解问道:“师父,宋回涯要杀便杀,为何还给他们留个三日又三日啊?是为了给她师父报仇,故意折磨他们吗?” 他比出两根手指搓了搓,自以为奸诈地笑道:“还是说,她跟我们一样,打算找个机会,跟他们要这个?” 一身儒衫的老者曲起指节敲了下他脑壳,想帮着自己这徒弟的榆木脑袋早日开窍,语重心长道:“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这三日,你以为是她留给叶文茂父子细细思量的吗?是她留给这城中,尚有一丝热血的有识之士的啊。” 少年吃痛,捂着额头道:“师父,您认识她许多年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儒生摇头晃脑地说:“她是个只讲小道理的人。” 少年认真问:“什么叫小道理?” “做人的道理。” “啊?”少年大感匪夷所思,“做人也叫小道理吗?!圣人也只是在导人向善,做个好人吧?!” 老儒生沉吟道:“在他们眼里,是的。或许是站得太高,看底下的人如同一把密密麻麻的沙砾,踩着都嫌硌脚,就觉得小道理不重要了吧。” 徒弟擦了把鼻涕,憨厚地笑道:“那她人还怪好的嘞。” 老儒生朗声大笑:“哈哈,天下是有许多人这样说她。可骂她的人也不少。这些年她走过的地方,哪里都是毁誉参半。” “走吧,收钱去咯。”老者随手从怀中摸出银钱,拍在桌上,“店家,结账。” 摊主捡起碎银,忙追上去喊道:“多了客官!” 老者背着药箱,甩甩手:“今日财神临门,多的也送你了!” 二人不急不缓地朝叶府走去,经门房通报,走进前院。 刚穿过一段错落有致的亭台水榭,叶文茂已从回廊上匆匆赶来,远远便朝他们伸出双手,高喊道:“周神医!” 他乱头粗服,身上血衣还未来得及更换,仿佛一日之内苍老了十年有余,哪里还有前日的意气风发。 叶文茂用力握住老儒生的手,半是请半是拽地将他往里屋带。 老儒生忙道:“老骨头了,急不得急不得。” 人还没迈进屋子,已听见叶观达鬼哭狼嚎的骂声:“我要杀了宋回涯——我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叶文茂闻言亦是眼眶发热,心如刀绞道:“儿啊,爹知道你委屈,爹知道。” “爹,我错了……”叶观达的表情一时惨痛,一时癫狂,一时痛泣,一时又开始嘶吼,仅存的手死死抓着父亲,好像是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我应该早一步杀了她!无名涯的时候我们就该去一起杀了她!” “好了,好了。”叶文茂按着他的胸口,竭力想叫他冷静。 老儒生默不吭声地上前,打开药箱,从中抽出银针。 叶文茂观他神色,忙叮嘱道:“周神医,轻一些!” 老儒生慈祥点头:“当然当然。” 他声名在外,叶观达也不敢再发狂,安分躺了下去。 叶文茂遣散下人,别过脸,不忍去看儿子身上的伤情,伤怀过后,深思熟虑地道:“明早我就将你送出断雁城。” “什么?”叶观达憋屈大喊,“难道就那么算了?!” “我们断雁城里没有能阻得了宋回涯的高手。你又重伤,为父护不住你。她铁了心要杀谁,连谢仲初那等人物都得讳其锋芒,你做什么自寻苦吃?她那日的剑术有多快,你还没吃到教训吗?”叶文茂激动得面皮抖动,“她根本就不是人!” 老儒生暗暗点头。 叶文茂调整着呼吸,解释道:“我送你出城,宋回涯定会追去。她那人素来狂妄,言出必行。我已请了几位江湖老友,三日之内,虽到不了断雁,但可与你在半途接应。我再把门中一应高手都让你带上。宋回涯若是知难而退,我再另做考虑,她若非要自掘坟墓,我便让她血债血偿!” 叶观达心潮澎湃,残忍笑道:“好!好!!等我抓住了她,我要她生不如死!” 第024章 万事且浮休 叶文茂一面盘算着,一面将后续的各种安排细细与儿子说明。 老儒生跟着骂了两句,并为他出谋划策,提了诸多建议,教他们如何避开宋回涯,安稳离开断雁城。 “宋回涯那样的无耻之徒 ,除却孤勇之外,还颇擅巧诈,多做准备不出大错。” 叶文茂听得茅塞顿开,频频颔首,待老儒生包扎完伤口,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感激涕零道:“还要劳烦周神医,路上多多照顾我儿。” 老儒生将手抽回,客套道:“医者本分。” 等出了门,少年一直盯着老儒生看,像是不认识他,还上手扯了扯他的胡子。 “你小子做什么?”老儒生顿时破功,拍开他的爪子,煞有其事道,“乖徒,为师再教你一个道理,人要有两副面孔,人若没有两副面孔,怎么好意思出来行走江湖?我都要替他觉得害臊的。所以你看,宋回涯就是因为表里如一的讨人厌,才混得个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境况。” “她……她倒也没有走投无路吧?”少年挠头说,“她挺大摇大摆的?” 都快将断雁城捅破天了。 老儒生斜了他一眼,表情里写满了“你懂什么”的嫌弃,可已经习惯了徒弟的痴傻,不当回事,继续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老夫当年就是嫌这江湖太过无趣,一潭死水,里头全是软壳的虾兵,石头丢进去都冒不起个泡儿来。于是日夜求天公降个猛士。造孽啊!结果就把宋回涯给盼来了!这得折损我多少年的功德?” 少年在一旁傻乐,笑了会儿发现老儒生在瞪他,才后知后觉地收敛了神色,摆出虔诚请求的表情。 老儒生点点头,高深莫测地问:“小子,你知道为师为何要收你为徒吗?” “为什么?”少年满脸的天真,“因为我勤奋?” 老儒生捋着长须说:“因为你看着呆头呆脑,痴憨老实,为师从茫茫人海中一眼就相中了你!这样等为师年老,需要你给为师端茶送药的时候,才不会被你一句话气得一命呜呼。你记得,拦住宋回涯,别让她来见我。” 少年笑道:“嘿嘿,师父,人都有两副面孔,也许徒儿的痴傻也不是真的呢?” “凭你?”老儒生拍拍他的脑袋,背手离去,不以为意道,“莫奢求啊。人生多数不如意。” 城中万家灯火,高天银河清朗。 泼过水的街面结出了一层白霜,一小叫花从门前跑过,重重摔倒在地。 宋回涯循声看去,就见那小孩儿捂着屁股站起来,越过篱笆,仓皇朝院内扔了一个东西。 宋知怯狗腿地跑去捡起来,两手呈给师父,胡猜乱想道:“师父小心!这里头说不定有暗器,许是那帮打不过你的狗贼,准备用这阴损法子害你!” 宋回涯翻看着那手心大小的竹筒,观不出门道,只瞧见表面用小刀刻了个极丑的“叶”字。也迟疑着要不要打开。 北屠见她面露狐疑,看不过去说:“寻人的蜂引。周老怪的东西。你连这个都不认识了?” 宋回涯恍然,“哦”了一声。 书中倒有不少次提过这个人,说他是“一个除了看病治人什么闲事都爱管的江湖游医”,此外便是,“脑子好的时候是位良师。可惜大多数时候脑子都不大好。” 北屠表情古怪地道:“他常喜欢跟在你身后,又不敢叫别人知道自己认识你,于是跟着那帮江湖人士一起骂你。世人都以为他与你有什么不解之处,恨你入骨,所以天南海北地追着你不放。” 宋回涯闻言,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只能赞同自己从前写的评语:脑子多数时候不大好。 她将东西小心收入怀中,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宋知怯长长扯着嗓子喊:“门没关!” 二娘轻推开一条门缝,畏缩地走进来。 回涯 第23节 宋知怯舔着筷子上的米粒,热情招呼道:“二娘,一起吃饭嘞!” “女侠。” 妇人头上系着条白布,苦熬这两日,面容又枯槁了几分,如同一盏燃尽的烛灯,脸上写满了灰败,可眼神却清明坚定了许多。 她扶着膝盖,在宋回涯面前跪了下来。 “女侠,我后悔了,我不想要他们给我道歉,我想要他们死!”妇人的声音大了一点,可哭得太久,嗓子犹如一把生锈多年勉强出鞘的刀剑,每一个音节都变得粗哑难闻。 她凄怆道:“他们稍有不顺,便要杀人,早已是一副铁石心肠,岂会真的知错?只有到死,他们才会后悔。” 宋回涯看着她,稍有些意外,可是忖量片刻,拒绝道:“我也想杀他们,二娘,可是不够。” 二娘急切问:“什么不够?” 宋回涯斟酌着,用她能听得懂的词,弯下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我杀过许多个叶文茂,如他这般的人,世上有很多。” “我曾以为,这样就可以救出那些同你一样孤苦的百姓。但是没有。我杀得声名狼藉,孑然一身,回首去看,发现他们只肯低着头,不敢抬头看。 “可是,胡人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退走,滥官不会因为他们低头而慈悲,山上人也不会因为他们愿意低头,就主动走下山来。唯有仁人志士,会因为他们低头,而输得一无所有。” 二娘怔怔看着她,表情似懂非懂。 宋回涯笑着道:“世上的英豪,愿意为了匍匐在地的百姓四处奔走,连性命都可以抛之脑后。可你们却还是低着头,连一句该有的感激都不给。道理不是这样的,二娘。我替别人诉公道,我也想有个公道。” 宋回涯坐直了身,表情融在明明灭灭的火光里,一字一句道:“我要你们求我。” 二娘听着自己的呼吸,听着从木门灌入的风声,听着宋回涯平静而有力地说:“你们求我,我就帮你们。” 寥寥几个字,如同波浪的余声在她脑海中不停回响。 此刻的宋回涯,既像一个超脱遗世,傲岸不屈的天人;又好像一个栉风沐雨,无处落脚的羁旅。 二娘抬起头,发丝被月色照得一片雪白,轻声道:“我懂了。” 她站起身,颤颤巍巍地离去。 天上星河沉沉流动。 “宋回涯啊……”北屠感慨万千,只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长脑子了。不像以前一样,总被人溜得团团转。” 宋回涯嗤笑道:“我宋回涯,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老头儿,别是被我给骗了吧。” · 皎洁流光映在桌案上,一粒石子咕噜噜滚了进来。 魏凌生停下笔,看见青年蹲在窗台上,面具后一双幽深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我听见了。”黑衣人说,“师姐在断雁城!那定然是她,她还活着!” 魏凌生没有说话。 青年胸膛起伏,心中怨愤难平,最后都忍了下去,略带些绝望地恳求道:“你究竟还想让师姐帮你杀谁?你给我时间,我也可以的。你让她回来吧。” “阿勉。”魏凌生回过头,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平静道,“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师姐自己所求呢?若她真的只是一心想为师叔报仇,那她第一个杀的,就该是周将军,可是她没有。” 阿勉气笑道:“你难道要说,当初师姐离开,也不是因为你?师姐会去断雁城,杀那个劳门子叶文茂,甚至她舍身犯险无名涯,不是因为你?!” 魏凌生搁下笔,五指在冬日里冻得通红。他曲了曲手指,坦诚道:“是我请她去的。叶文茂这些年盘踞一方,打的是为护国业的名号,可实际却是卖国求荣。既为胡人做事,又为侍中做事,暗中截杀过路的英雄,寇掠临近的商道。而今胡人式微,我又有向泽得力,终于能腾出手捉一捉身上的虱虫。我是想收归断雁城。” 阿勉深恶痛疾,看着面前人惨笑道:“魏凌生,我是真想杀了你啊!” 魏凌生偏过头,再次拿起笔,耳边阿勉可怜地道:“你告诉我,师姐究竟为什么离开?你同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忍心再不管我?” 魏凌生掀开眼皮,瞳孔中跳映着一盏如豆的火光,视线随着飘散的思维逐渐迷离。 该是为什么? ……为什么? 魏凌生记得那一年,他还在同宋回涯居无定所地漂泊,辗转数次,又回到已然落魄的不留山。他父亲的一名旧部悄悄过来接他。 他惊喜之余,又惶恐不安,此去京城,一路动荡,定不安生,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在宋回涯耳边重提旧事,告诉她谁是杀害师父的凶手,想让师姐帮自己护送一程。 宋回涯几次听闻都无动于衷,只是继续习武练剑。 魏凌生真以为她是贪生怕死,忘恩负义,慢慢断了这门心思。 直到有一日,宋回涯取了剑,如往常一般,同他说要出门一趟,只是那次没有带菜篮,让两人不用等她回来吃饭。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夜深之时,阿勉已经入睡,他坐在窗前念书。 桌上铺着昏黄的灯光,宋回涯翻身从窗户跳了进来,带着一身的寒意。 魏凌生飞快起身,张口欲喊,被宋回涯按着嘴唇示意噤声。 她受了很重的伤口,面色苍白地坐在角落阴影处,气虚询问:“你方才在念什么?” 魏凌生翻过书,告诉她书名。宋回涯点点头,说:“你接着念。” 魏凌生拖着椅子想靠过去,被宋回涯阻止,只好坐在原地,小声诵读。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读的是什么了,只记得当时宋回涯素净的脸。 他语速越来越慢,角落里的人呼吸也越来越平缓。正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的时候,宋回涯忽然睁开眼睛,笑着说了句:“师父以前总爱与我讲道理。可是无论她掰得多碎,讲得多细,我都听不懂,也不愿听。如今却好像都懂了。” 魏凌生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将书册又翻了一页。 宋回涯说:“今后照顾好你师弟。他不听别人的话,姑且还能信你几句。” 魏凌生登时扭过头盯着她。 宋回涯笑道:“我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会一辈子跟着我。我答应过师伯,一定会照顾好你,后面的那群尾巴我已经替你杀了。你可以放心地走。” 魏凌生大惊失色,骤然起身,撞倒了身后的椅子。 “嘘……”宋回涯身体凑前了些,身上血腥味也飘了出来,杂糅进清冷的月色中,她手指往下勾了勾,说,“别吵醒你师弟,免得他嚷得我头疼。” 魏凌生顿时有些无措。 宋回涯说:“把窗关了。” 魏凌生僵硬起身,扶好椅子后,去将窗门合上。 满室沉寂。 宋回涯不说话,魏凌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对着窗台上的缝隙出神地看,这才发现因久疏打理,青绿苔痕已经顺着墙角长上来了。 他用手指去擦。 “师弟。”静默中,宋回涯轻唤着道,“师姐为你开这次路。只是天长地阔,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魏凌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觉视线相触,便有一阵火燎似的灼疼。一句话就到了嘴边,想求她不要走。可转念到头,又觉得自己太过虚伪。 宋回涯伤得虚弱,到后面开始像说梦话一样地絮叨:“今年是我入师门的第十年,师父是怎么死的,我还记着呢。我只是想给师父、师伯上最后一支香,再启程。” 魏凌生霎时愧疚到极致,只觉自己万分卑劣,两只手死死攥成拳,好不容易想出句话来,张嘴想说,又被宋回涯打断。 “不留山,不留人。多余的话不必再讲。”宋回涯精神了点,朝他伸出手,“你不是已经托人查过,杀害师父的凶手都有谁吗。给我吧。” 魏凌生心底有个声音,在痛骂自己的无耻,可还是不由自主的,从袖口抽出一张折好的纸。 宋回涯接过那张纸,指尖上未干的血渍沾了上去,她扫了一遍上面的名字,点头说:“好。” 又问:“师弟,我该先杀谁呢?” 那一瞬间,魏凌生觉得她其实什么都懂。 后来又觉得她若是真懂,岂会看不透自己的虚情假意,还一次次心甘情愿,为自己出生入死? 就如同无名涯上寄来的那一封信,简短几句,他读过上百回,却一直看不懂那结尾的一段:“不需你来救”。 魏凌生一下子从往事中醒了过来,手中的笔墨正落在纸上,晕开一片。 他掩饰了下情绪,提醒道:“阿勉,你该回去了。” “我会回去的,但是我一定要见师姐一面。”阿勉说,“我也要去断雁城!” 第025章 万事且浮休 翌日晨星初升,天光未晓。 叶观达被人从床上架起,套了两件衣服,扶上马车。 马车颠簸前行中,他在浓烈的倦意中睁开眼睛,因高烧而麻痹的痛觉也逐渐归拢,右臂断口处开始出现一阵噬咬般的疼痛。 叶观达拎起桌上的一壶烈酒,灌了几口,冷汗涔涔地靠在马车壁上,微张着嘴视线昏花。 边上的老儒生理了理腿上宽袖,挪动着与他拉开距离,推开一条窗户缝,将脑袋凑到空隙处透气。 蓦地,他瞳孔一缩,大掌拍向自己昏昏欲睡的徒弟,将人按了下去,自己也灵活地往下一滑,避开迎面旋来的斗笠。 那斗笠上带着被刀锋削过的一个缺口,擦着叶观达的脸,深深嵌入后方的木板。 在少年的惊呼声中,马车急停下来,叶观达险些被甩到地上。他按着矮几,上前掀开车帘,就见宋回涯两手抱剑,正侧身立在街道中间。 天上的雾气散开了,静立在晨光中的楼阁、朝露、行人,都拖拽出一条浅淡的影子,闪耀出蓬勃的生机。 拂晓的光线洒在宋回涯的脸上,如云一般流淌。满地的落叶同她的衣袍一起,在烈风中鼓荡。 叶观达视线模糊,泪光蔼蔼,只仿佛看见了一个与日分辉的人。对方的瞳孔里反射着金色的浮光,浩气清英,灵秀拔俗。 老儒生已摘下斗笠,拍着腿破骂道:“好生卑鄙!连我这样的羸弱老人都打!” 叶观达回过神来,晃了晃脑袋。 宋回涯似笑非笑道:“我可没说过,你们能走。” 老儒生又骂:“好生无耻,关起门来打狗!” 叶观达脑子一片混沌,一时顾及不上他是在骂自己还是在骂宋回涯,对着车夫喝道:“撤!快!” 他放下沉重的帘幕,捞过桌上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气浇过喉咙,叫他朦胧的神智短暂地清醒过来,闻着马车内金炉中的浓香,又很快萎靡下去,喃喃自语道:“她为何非要杀我?非与我过不去?断雁城没有了我,大家都得死!” 老儒生宽慰道:“公子莫慌,我等还有张良计啊。” 叶观达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见宋回涯站在原地没有追来,这才稍稍安下心。 两辆相同的马车在街道上相遇,一辆转向驶入小路,一辆朝着另外一处城门疾驰。 回涯 第24节 叶观达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之际,马车再次剧烈晃荡,将他摔到了地上。 他捂住渗血的伤口,吃痛怒吼,马夫掀开车帘,哆嗦着嘴唇,给他指了个方向。 叶观达难以借力起身,单手支在地上,狼狈地半趴着,余光朝外瞥去,找了半天未找出缘由,正要暴怒发狂,宋回涯宛若阴魂不散地走入他的视野,单手握着长剑扛在肩上,熟络地朝他笑了笑。 “宋回涯!” 叶观达的神经已崩到了极致,酒意上头,断口处的每一次疼痛都让他对宋回涯的恨意达到新的顶峰。 癫狂地想冲出去与她同归于尽,被对面少年按了下来。 老儒生甩着长袖催促道:“走、走,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宋回涯的两条腿莫非能一直跑得过四条腿?就让她在后面追。” 马车再次调转方向。 叶观达情绪稍有平复,被少年托着坐稳身形。可被折磨得似乎出现了臆想,一闭上眼睛,就感觉宋回涯正站在他的身 后,激得他频频掀开窗帘去看。 恍惚之际,有数次甚至觉得对面的老者都有几分宋回涯的影子,叫他自己也觉得荒唐至极。 叶观达揉了揉眼,请老儒生再给他开些药。 “公子刚喝了酒,哪里能随意吃药?”老儒生的话好似有千百重的回音,吵得他脑子将要炸开,“还是姑且忍忍吧。” “好!好!”叶观达立马叫停,吼他闭嘴。 车辆在数个城门间兜兜转转,始终未能离开城池。车夫不敢再惊扰叶观达,可每次再看见宋回涯的身影时,也觉得太过悚怖,不由惊呼出声。 叶观达听见那短促而尖锐的叫声,强撑多时的心神彻底崩溃,探出头咆哮道:“宋回涯,我早晚要杀了你!你不得好死!” 他没看见宋回涯,倒是引得路边行人纷纷侧目。 叶观达越想越是憋闷,坐在马车里燥急地发着邪火:“想我断雁门,弟子兼亲属足有上万人。府衙之中也遍布耳目,如今却被她一人碾得抱头鼠窜?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老儒生作壁上观,不动声色,倒是期待他不堪受辱,跳下马车去与宋回涯搏命。可惜这小子嘴上豪纵不拘,实际却跟王八似地百忍成金,怂得很。 待又一次马车停靠时,许是信他不过,叶观达抛掉老儒生,独自离开马车。 一护卫上前接应,架着他从小巷穿行,曲折迂回,来到一处隐蔽的洞口。 叶观达看着那狭小出口外透进来的青绿山色,快步奔去,直到走出城墙,未在面前见到任何人影,脸上终于浮现出一股畅意的笑容。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自以为已经逃出生天,放肆大笑两声,抬手朝后招了招,等不到人主动来扶,亢奋的心才冷却下去。 回过头看,随行的护卫早已倒在地上,而宋回涯依旧是那副气定神闲的姿态,倚在墙边,欣赏着他的窘迫。 宋回涯笑着问道:“生死被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如何?” 叶观达刹那间从狂喜落入极悲,抬手指着她,嘴唇翕动着想要唾骂,气血上涌,冲得他两眼发黑,径直栽倒下去。 宋回涯还以为自己又要担上一个活活将人吓死的恶名,用鞋尖踢了踢,确认他还活着,才讥笑一声。 第026章 万事且浮休 宋回涯盘腿坐着,拧开水壶,喝了一小口,透过稀疏的树影,听下方姗姗来迟的一群人焦灼地道: “怎会突然不见了?那宋回涯是开了天眼不曾?我等都追不上,她能追上?” “少门主拐得太快,我等是半路被那老头儿给拦了。” “我不敢跟得太近,怕少门主责罚,怪我坏他大事。追出来一看,只见到了季长老。” “看来便是在这附近失了踪迹,宋贼定然已经逃脱,先回去禀报门主。” 这话得了众人赞同,群雄前簇后拥地离去。 不多时,老儒生也从破洞走出来,定定望着众人离去的方向,再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与坐在树干上的宋回涯面面相觑。 宋回涯无辜耸了耸肩。 老儒生骂骂咧咧道:“这帮人行走江湖,都不带眼睛的啊?我呸!” “不带眼睛便可以做个无损英猛的好汉,那不带也罢了。”宋回涯笑说,“他人的命可以慷慨,自己的就罢了,毕竟叶观达可不像是个会记恩的人。” 见没热闹可看,老儒生甩着宽袖悻悻走开。 北屠这才扛着刀走出来,眉头微皱,问:“你绑这晦气玩意儿做什么?” 宋回涯拍瓜似地拍了拍身边人,提起他往下一丢:“一时兴起,想看那帮道貌岸然的东西演两场。送你了。” 北屠嫌脏了自己的手,只伸出一只脚替叶观达垫了一下,想着这祸害迟早要死,无大所谓,连眼神都懒得施舍,见宋回涯背着剑要走,追问道:“你要去哪里?” 宋回涯风轻云淡道:“自然是上山打狗。叶文茂若是知晓自己丢了儿子,不定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事来。我还真给他三日又三日,叫他能张机设阱来谋害我?何况,我是不敢相信断雁门诸人的狼心狗肺的。若是他们拿了城中百姓来胁迫我,届时我是逃好,还是杀好?怎么想都不痛快啊。” 北屠戏谑道:“前脚才夸你聪明,现下又要重蹈覆辙了?你不是要等他们来求你吗?” 宋回涯朗声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们不来,我就当真不管啊?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吓吓他们。” 她笑过两声,见北屠沉默着不附和,才收起些身上的玩世不恭。偏头看着万顷山色,天光云影,怔怔出了会儿神,解下身后的剑,握在手中,再次洒脱笑道:“我对他们是失望的,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要走的路,从来与旁人无关。” 宋回涯指了指他,旷达说:“前辈,其实我很想看看你说过的当年。四海天涯皆是同道之人,‘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即便真的相看‘白刃洒赤血’,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北屠难得笑了。脸上皱纹舒展开,总是写满严厉的繁复线条,流露出一抹生涩的柔和。 他这种自慷慨悲歌中活下来的老腐朽,见过太多的血与火、生与死,而今只剩下一腔与世格格不入的空虚抱负。 可是那些已经死去的、恢诡谲怪的旧梦,如今好像都在宋回涯的身上复活了。 北屠诚笃道:“若你生在当年,也是举世鲜有的风流人物。” 宋回涯受宠若惊,灿然笑道:“您这样说,我就想争争这个第一了。等我回来,请您喝酒。” 宋回涯举步又停,想了想,嘱托道:“劳烦告诉我那便宜徒弟,若是过了明早,我没回去,叫她去找陆向泽过富贵日子吧。” 北屠当场变脸,没好气地道:“我将她送到废旧宅去了,这话你自己同她说吧。” 他单手提起地上的人,扛到肩上,说:“老夫回去取刀,然后与你一道。” 日已当空,却无多少暖意,北风夹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露水,冷比霜雪。 北屠进了城门,直接将叶观达杀了,把尸首挂在城墙上,无视周遭百姓的惊惧尖叫,迅速回到风筝巷。 刚过拐口,迎面便看见二娘正一步一跪地举着白布沿路前行。她身边还跟着十多人,俱是衣衫褴褛的贫苦百姓。佝着背缩着脖子,被风压得直不起身。 二娘身体每况愈下,已是日薄西山,需两人一左一右地搀扶,才能堪堪走动。 十几人俱不识字,写不了断雁门的罪状,亦不善言辞,不知该如何控诉,只能两手高举着一块白布,在上面用血按了手印。 见北屠出现,二娘登时泪如雨下,再支撑不住,软倒下去,低着头惭愧道:“大侠……我太无用……” 北屠五味杂陈,上前将她扶起,朝她点了点头,说:“够了。” 说罢顾自进屋,将手中那把破刀丢了,从床底拖出一个木匣,打开后,取出把三尺九寸长的环首刀。 他一手托着刀身,顺着铁刃拭了一遍。数年不曾出鞘,刀刃上也未蒙尘。 北屠对着银刃上反出的自己的脸,扯着嘴角生硬笑了笑,又觉得实在丑得碍眼,撇撇嘴,正欲起身,听见外面传来一阵熙熙攘攘的动静,脚步错杂,浩浩荡荡。 北屠以为是断雁门的弟子赶来寻仇,杀气腾腾地踹开大门,箭步出去,想干脆拿他们的尸骨开刃。 那年久失修的木门轰然倒下,外间的景象却截然不同他所想。 一群青年手中高举着纸张朝他门前奔来,铿锵有力地喊道:“断雁门的罪状——我等来写!” 一群年轻书生领头,后面跟着帮赤脚或着草鞋的市井小民,放眼望去,三教九流皆有。 他们站在二娘身后,一人一句,振聋发聩,激烈痛诉。 “府衙里的官差,有不少是断雁门的弟子。贤能之人不为世用,幕吏擅权,备位充数,残害忠良。遭衙门蒙冤打死的百姓不胜其数,这里有二十六户人的姓名,皆愿以命担保字字属实!” “城中的私塾、医馆,也大多是断雁门的生意。想要念书识字,每月需交二两束脩。寻常百姓一年勒紧裤腰带,都吃不了二两银子!百姓得病不敢问医,哪怕倾家荡产前去,最后也不过被敷衍了事。这与草菅人命何异?” “外来的商旅途径断雁山,需请山门弟子代为押送。城中百姓凡有田宅纠纷,亦需拿出家财请山上弟子决断施行。说句雁过拔毛,也不过如此!” “家中养猫养狗,尚要给口饭吃。他断雁门见人饿死于路,何曾大发善心,施舍过一粥半饭?” “待杀人性命了,又来说自己仁慈,真当我等是生来下贱吗?我等上愧苍天下愧父母,唯独不会愧对断雁门的这群国贼!” “这般下作的手段与胡人有什么分别?胡人是非我族类,断雁门是惨无人道!” “我宁愿去边地与胡人厮杀,死个快活,起码去见列祖列宗时能抬得起头,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于断雁门的一个巴掌!” 年轻的书生不论膝下黄金,朝北屠跪了下来。 为首之人高声恳求: “我等求恩公,杀叶文茂!” “我等求天下英雄好汉,灭断雁门!” 众人齐声应和:“灭断雁门!杀叶文茂!” 北屠看着面前诸人,面容一片平静,可平静深处,激荡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暗流。冲开他心底厚重的死灰,如他手中这把环首刀,再现二十年前的光辉。 他瞳孔轻颤,想将宋回涯叫回来看看—— “坏崖破岩之水,源自涓涓;干云蔽日之木,起于葱青。” 这烂透了的世道,或许真要到头了。 北屠缓步上前,接过几人手中的诉纸,一并塞进怀中。未发一言,背影决绝地提刀离去。 第027章 万事且浮休 亭亭松柏立于山岭两侧,风烟俱净,寒山苍翠。 青石长阶上,独行上山的宋回涯,遇到了蜂拥而下的江湖人。 弟子们手中举着刀剑,乱糟糟地喊着口号向下冲刺,被宋回涯一人阻断道路,高涨的气势骤然凝滞,好似刚出笼的老虎又被塞回了木柙。 为首长老见她静立不动,怒极反笑道:“好,你还送上门来了!” 拥挤人潮自发向两边山林散去,在光影浓淡中矫健穿行,呈四面合围之势。宋回涯抽剑出鞘,剑光在泠泠寒芒的包围下显得黯然失色,唯独一身气势浑然不输,对着高处背光的众人,坚毅而平和道:“今日拦我者,皆死!” 众人是见识过她的剑术的,即便先前未亲眼目睹,在山上多少也有所耳闻,于是队形转着转着,人悄然少去大半。 十丈开外的山道上,一群年轻弟子背着刀夺路而逃。 回涯 第25节 ——本就是贪生怕死之辈,算不得什么英豪,更无所谓声望,谁要做宋回涯剑上的一抹血,添作她凶名下的又一魂?宁愿抛掉一身富贵,活命去了。 余下的一群人也渐渐动摇,进退不定,左右相视。 僵持之际,清脆的破空声自丛林深处响起,憧憧树影间蓦地出现十多道黑点,飞箭如雨,朝宋回涯急骤射去。 宋回涯拔剑荡开眼前的箭矢,兔起鹘落,向下急退,中年男子觑机大吼:“上!” 箭阵刚撤,便有数不清的刀光剑影劈头砍来。宋回涯尚未站稳,又有几支暗箭从侧面侵袭。暗处林荫,不知还藏有多少前来支援的弟子。 只觉四面八方,放眼扫去,皆是敌手。宋回涯不过是自投罗网的板上鱼肉。 宋回涯瞳孔转动,匆匆掠过半圈,腾空的身形随之落地。不待平稳,左手以剑鞘挡住几枚暗器后朝后抛出,劲猛的力道带得上身失重也朝后倾倒。 瞬息之间,右手手腕紧拧,剑尖背向刺去,轻一点地,柔韧腰身便如弯折的细竹再次挺起,卷着悍然剑意,快若奔雷,朝前削去,直接划破面前二人的脖颈。 她招式快得人眼花缭乱,众人尚不知她是如何破局,身边人已是血流如注。 宋回涯缓过劲来,顺势按住面前一人的胸膛,掌力推去,将其撞上同伴的刀锋,趁着对方慌乱之际,杀入敌群,逆流而上。 众人追着她转向,人群后方又传来几声惨叫。中年男子回头,恰见一弟子残肢横飞,从空中落地。 北屠扛着那把与身材不大相称的环首刀,生生用蛮力打通条道,仰头望向已冲至人群尽处的宋回涯,半阖着眼皮,挥了挥手道:“去,此处我来断后。” “不自量力!”中年男子怒目横眉,厉声道,“来两个就杀一双!” 北屠抡刀便劈,弟子手中的兵器相撞间被蛮横震碎,刀锋所过之处,无人可匹。几招间已杀得血肉横飞。 每出刀一次,便感觉他身形暴涨一分。周身弥漫着一股白雾般的热气,如神兵临世,万夫难挡。 等他停手,挺起弯曲的腰背,众人这才知那竟不是错觉,也终于认出他来,大惊失色地喊出声:“北屠刀?!” 北屠骨骼抽长,拔高一尺,原本松垮的皮肤也被扯平,面庞也变得年轻,显出原本的威严样貌。眸中寒光凌厉,一如淌血的刀锋。 中年男人面如土色,阴沉道:“北屠刀,你退隐江湖已经多年,何必再出山?找个地方安享晚年,清清静静地等死不好吗?你……当年的那些传闻竟然是真的?” 尸体横躺在血泊中,北屠抬脚迈了过去,对面众人跟着后退。一些浅见寡闻的年轻弟子忙着打听,问来者是谁。 北屠拄着刀,竟有闲情逸致,回他一句:“有人花钱请我出来。” 中年男人飞快接道:“谁?他给多少银钱?我断雁门可以出十倍!” 北屠稍一动作,身上骨节便如爆竹声声作响,他适应着这久违的强劲体魄,控制住涌向心脏的紊乱内息,顿了顿,淡声道:“你们出不了。” 中年男人指着他鼻头,气得语无伦次:“北屠!你练那邪功,缩骨多年,练就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能强撑几时?你当我断雁山是什么风水宝地,非要死在这里吗?我等与你有什么仇?!” 他看着北屠脖颈上爬出一丝丝蛛网般的血痕,惊惧交加,暴跳如雷:“你疯了?你跟宋回涯都被哪里的野狗咬了?一起发的什么疯?!你拼着五脏六腑俱损,多少年的功力,你——” 话音未落,北屠猝然上前,手中刀刃如万里云霄间的刺透而出一缕光,转瞬既逝,中年男子大睁着眼,在窥见那极致的刀术过后,带着未出喉的话语,头颅从脖颈上滚落。 鲜血喷洒而出,溅入北屠眼眶,他眼前顿时只剩一片红。 北屠闭上眼,鼻间吸入一口带着血腥的冷气,仿佛又闻见了多年前从窗口飘进来的那阵风。 大抵已有三五年了。自投身江湖,他早算不清走过千里万里,记不得活过百日千日。 只是那一阵,忽然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觉得潦倒世途总该到头。于是阔别多年后,第一次回了故土断雁城。想一作了结。 大雪满山,山间仅有一行足迹,通往他的茅庐,路上落着滴滴哒哒的血渍。 足迹的主人一身萧索青衣,推门而入,站在门口,挡住屋外的西斜落日,开口说:“老先生,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北屠未有搭理,坐在地上继续磨刀。 宋回涯松开紧握的手指,二两沾血的银子随之滚到桌面上。 北屠手上动作一顿,这才正视她,冷声道:“我早说过,我不理你们江湖人的私怨。你想报仇,就自己去。” 窗外松枝积雪,窗内灯烛荧煌。 宋回涯在桌边坐了下来,按着腰间佩剑,苍白笑道:“我师伯从前玩笑说,想请您出山,二两银子足矣,可是天底下没有人能出得起。我一直不解,区区二两,怎么会出不起?又怎么能买得了天下最顶尖刀客的一条命?直到今年我来了一趟断雁城。” 北屠看着她。 与当年那个只会哭求他出山的少年比起来,如今的宋回涯如一池幽邃的深潭,已经叫人望不出深浅了。 她的眼神过于平静,倒是窗外的风喧嚣起来,吹得树上积雪簌簌洒落。 宋回涯低声说:“前辈,师伯临行前,托我看顾不留山。我没做到。我不留山的仇,与前辈的仇,其实是一样的。前辈想杀的,不会仅仅只是一个断雁门的门主。我想守的,也不仅仅只是一座无人的山头。” “我师父死后每一日,我都在想,她明明有生还之机,为何要意气赴死?我也不明白,明明我师父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师伯为何仍要执迷不悟?我实在是不明白啊,天底下什么路那么难走,还非走不可?” 北屠听着她自嘲地笑。 窗外雪落完一层,被压弯的枝叶挺立起来,于风中晃颤,发出窸窣的响声。 “我生于泥流,受尽磋磨,未学会怜悯。上山,再入世,从八面玲珑又被打得千疮百孔了,才姑且懂了。在学道理上,我或许比别人慢一步,可好歹不算迟。我看清了,那是一条不平路。” 宋回涯说:“前辈,您手中有刀,我手中有剑。不如就将这虚伪的世道踩个粉碎,将这浑浊的江湖搅个天翻地覆。” 北屠睁开眼,血淋淋的视线,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发蒙振聩的声音。 “我请前辈,能为这世间不平,出一刀。” 刀光闪烁,惨叫声不绝于耳,北屠浑身被鲜血浸透,宛若杀神,屹立在山道中间。 · 宋回涯一路逆行上山,又断续遇到几波阻拦的弟子。武功都不算高,可胜在人多。 一些无心死拼的,便也放过。 不知是谁人在后面高喊:“杀了宋回涯,我予他黄金千两!今日叫她上山,我等俱是难逃一死!她连少门主都要杀了,给那贱妇赔过,她是要掘我断雁城的根,好为自己立信。门中谁人不曾得罪过山下那群贱民,也要防她斩草除根!” 于是痛下杀手的人亦源源不绝。 叶文茂始终龟缩不出,支使着手下弟子暗中放箭。 她无名涯上旧伤未愈,未到山顶,人已疲乏。手上兵刃却锋芒不敛,迎着那枪林刀树,一鼓作气,破开重围,直杀得长阶之上遍地是血,从远处望来,好似落了厚厚一层红枫,在这冬日里多加了几分愁绝断肠的秋色。 宋回涯的身上也被暗器刺伤几处。她面不改色地拔出铁器。 日头不断偏移,到后面人终于少了,待她冲上顶部大殿,右手已因毒素开始麻痹。抬眼去看,空地之上,仅剩叶文茂与其近身的十来人。 宋回涯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回过头看,疏狂大笑,嘲讽道:“叶文茂,这就是你所谓的数万断雁门人?看来对你忠心的,百不存一啊。” 她指向一旁余音仍在的铜钟,说:“钟都要敲烂了,还不明白自己众叛亲离吗?好歹也是近百年底蕴的名门正派,竟然半日便土崩瓦解,你叶氏的列祖列宗若是知晓,能原谅你这孝子贤孙吗?” “杀你足够了!”叶文茂脸色墨黑,叱咄道,“宋回涯,你师父死于冥顽不灵,你也是!” 宋回涯扬起唇角,反唇相讥:“叶文茂,你儿子死于自命不凡,你也是。” 叶文茂愣了愣,大吼道:“你杀了我儿?!” 宋回涯左手轻抬,五指收拢,满不在乎地道:“是啊。就像碾死一只蚂蚁。” 只一句话,挑拨得叶文茂怒焰滔天。 叶文茂不管不顾,满嘴是不经思考的污言秽语:“宋回涯,你知道你师父当年死前,又是副如何的可怜样吗?那□□,平日里清高得很,为了脱困,对着一帮——” 宋回涯的剑光如瀑斩落,叶文茂闭嘴闪避,被她一剑削去发冠。长发断去一半,狼狈披散下来。 原本拱卫在他身侧的一众武者,亦同时散作四方,与他拉开距离,割席断义。 一人开口道:“宋大侠,你若要同时诛杀我等,我等拼死也是要一搏的。虽比不上你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头,可对上你如今遍体鳞伤,又有余毒在身,未必没有还击之力。你若愿高抬贵手,我们就此别过,两不相干,如何?” 叶文茂见此情景,苍凉苦笑道:“我不曾亏负过诸位,诸位缘何待我如此凉薄?!” 一旁劲装男子叹道:“你也不曾有过恩情,谈何凉薄?我等陪你至此,才算是仁至义尽了。” 宋回涯不置可否,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叶文茂,侧身退开半步,以作示意。 “多谢。” 几位武者抱拳行礼,长吁短叹地从她身边走过。 错身之际,脚步声倏然放轻,双方同时出手,各显神通。 宋回涯转剑左手,猛扑而去,一剑撞向尚且甩在半空的长鞭,使得鞭身绕着剑身飞缠数圈,强势卸去对方武器。 那惯使长鞭的武者不料她左手力气如此之大,被带得身形一歪,想再抵抗已是不及,刚松手欲退,宋回涯的右手已掐住他脖颈,利落拧断。 她左腕筋骨一阵抽疼,不作停留,握剑回刺,错开身后刀光,自下而上,直取对方命门。抬脚横踹,将尸首踢向旁侧,脚下轻功腾跃,跟在盲角之后,如皂雕擒狐,在红雨漫天中,瞬息了结第三人。 剑上长鞭此时甩飞出去,宋回涯势如破竹,在对方下意识抽身回避时挑剑一刺,锋锐剑尖若流星而去,贯穿对方咽喉。 其余人为其所向披靡的气势摇撼,快步退走,暂避锋芒。 “小人的朋友,自然也是小人。我岂无防备?”宋回涯右手皮肤青黑,毒血蔓延上来,肿胀麻木,面上却一派的风轻云淡,说,“只是难道没人告诉过你们,其实我是左利手?左手剑也能杀人。” 叶文茂怒火冲天,又恨又急,刺道:“你宋回涯的左手剑曾经也是名噪一时,谁人不知?还不是被打断筋骨,要从头练起?你的剑都在抖啊,宋大侠。” 一持枪武者转动着脖颈,盛气凌人道:“天下人都将你宋回涯比作豺狼,我不信拔了牙的野兽,还有那么厉害!” 数人围着她缓步移动。宋回涯转过剑锋,目光朝四面扫视。忽然耳朵微动,听见一阵沉重脚步声从下方传来,好似庞然大物在踩踏大地,未见人影,一把大刀先携寒光而至。 数人脸色惊变,抽出心神朝后张望。 宋回涯剑走龙蛇,雄浑豪放,纵横而去。电光火石间将枪客封喉。剑身随之斜掠,挑飞他手中长枪。 宋回涯腰身紧拧,矫健回身,脱手一掷,将手中铁剑射向远处的楼阁牌匾。顺势接住长枪,凌厉横扫,挥开叶文茂的剑锋,对了二十余招,寻到破绽,直刺他胸口。 “我杀你这等废物,何需用剑?” 宋回涯两手握紧,势若雷霆,力破乾坤。叶文茂以剑抵住枪身,往上推挡,无奈纹丝不动,只能连连后退。 叶文茂嘶声怒吼,长发凌乱,手臂上青筋暴突,竭力反抗,又因脚下虚浮难以蓄力,直至被逼入绝境,胸口剧痛,被钉入身后高墙。 祠堂上的牌匾被长剑劈断,正摇摇欲坠,在叶文茂最后这劲猛的撞击下,彻底砸落下来。 叶文茂大张着嘴,“嗬嗬”倒抽着气,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前伸想去抓宋回涯。 血液从他身上蔓延流出,顺着石阶淌向下方的青苔。 宋回涯松开手,朝后退去两步,转身回头。 北屠一拳捣向最后那人的额头,也侧身朝她看来。 满地尸体横陈,血似残阳,重叠青峰连绵至天荒。 云烟散净,山谷起风呼啸,吹过流水、小桥、亭台,滔滔向天,越过山顶,又如汪洋下行。 千林万树摇颤不止,浮土飞沙,枯叶竞落。 二人瑶瑶对望,相顾无言。 残酷似流光的时间仿若在这一刻变得迟缓了,挂在被风吹动的树叶上,缓缓流泄。 回涯 第26节 “我要回家了。”北屠扬起头,站在风中,有些茫然不辨方向,“我有三十余年,不曾归家。” 他微微一阖眼,额头上裂出一道血痕。身上热意减退,皮肤泛出一种混青的红。 宋回涯看出他身上生机渺茫,感慨丛生奈何找不到出口,只能别开视线。 她想说一句,静谧之中又忍住了。想起不留山的那句证道之言。 人事匆匆,还恍如昨日。 她站在篱笆外,与里头磨刀的人隔着岁月彼此审视。 不算是应诺而来,但姑且也算无憾而归了。 何必惋惜劝留? 宋回涯耳鸣阵阵,取下长剑后,拖沓着脚步拾级而下,自言自语地道:“我要回去找我徒弟了。” 她从北屠身边经过时,北屠伸出手道:“这把刀送你了。” 宋回涯垂眸看着刀身上的刻纹,恍惚片刻,抬手接过,嗓子干涩,低声叫道:“前辈……” 北屠问:“你师伯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为何叫钱二两?” 宋回涯浑浑噩噩,杀了这许多人,身上气力殆尽,莫名有种大梦一场的虚妄感。提着手中刀,只摇头。 北屠吐出一口浊气,似哭似笑,音调古怪道:“因为我永远拿不出当初那二两诊金。世间也永远有那填不满的二两银。” 他转身离去,走在宋回涯的前面。 “宋回涯,多谢你来找我。” 他行尸走肉一生,只这磨刀的五年,是重新活着的。 宋回涯跟在他身后,目送他下山。 走入断雁城时,已是傍晚。 星光垂落,天地辽阔,无垠的长河斜坠,与凡间的烛影相应,铺成一条邈邈的路。 宋回涯停下脚步,看着他隐入昏暗,与他分道。 北屠低着头,一步步地往前走。到后来已不能睁眼,喉间含着口热血,双腿凭着本能迈动。 他走进徘徊过无数次的街道,抬手摸向粗糙的土墙,贴着墙面一寸寸挪步,终于不如过去千百回那样返身离去,而是推开了腐朽破旧的木门。 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进前院,又走进东面的房间,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在角落贴着床脚的位置坐了下来。 透彻的黑暗中,他将手伸进怀里,摸出一把银钱,侧身放到床上,柔声唤道:“娘,我回来啦。” 他侧耳听了听,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 一个想出人头地,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还在做着拜师学艺的美梦。靠着不分日夜的劳碌生活,终于赚到了能叩响山门的二两银钱。 妄想着登天的第一步还没走出,母亲在一场冬雨后病倒了。她躺在床上,强撑着精神安慰儿子说自己没事,熬一日就能过去。她皮糙命厚,哪里那么容易病死,劝他将钱收好。 少年也以为跟母亲说的一样,撑一撑就过去了。打了盆热水,守在床边。 第二日早上,天气转暖,他从惊惧中醒来,起身去叫,只摸到一具尚留余温的尸体。 那日撕心裂肺的哀嚎回荡在他今后的每一场梦里。至此背井离乡,兜兜转转,一辈子都在刀口下挣着那难以触及的二两诊金。 老者指尖摩挲着铜板,来回不停地数着手中的钱。一下下将它推到床铺深处,像是塞入母亲手中。 街上飘荡起一股欢欣的乐声,众人悠扬的高歌随风传遍城镇。 宋知怯趴在窗口,听着袅袅萦绕的歌声,心急如焚,不住朝街上张望。 身后的窗“吱呀”着被人推开。 宋知怯如闻天籁,猛然回头,眼泪险些滚落,激动叫道:“师父!” 宋回涯将刀剑都交给她,“嗯”了一声,直直栽倒下去。 第028章 万事且浮休 宋知怯烧了水,笨手笨脚地给宋回涯擦了把脸,犹自惊魂未定,拿着脏抹布站在床边不知所措,来回打转了半天,才去把水换了。 她爬到冷硬的木板床上,本想给师父换一身干净衣服,可布料黏连着伤口,她试了几次,不敢硬扯,只能罢手。趴在宋回涯耳边叫了好几声,等不到回应,又乖乖地下去了。 “师父,你在试我吧?看我有没有学好是不是?我才不上当哩。我学聪明了。你不准我做的事,我再也不做了。” 宋知怯凑上前去,龇牙咧嘴地搞怪,想把宋回涯喊醒,看着对方露在外面的手,心情渐渐消沉,也没了声音。 那伤口狰狞外翻、血肉模糊,不过短短半日已开始溃烂,比之无名涯的那回看着更为惨重。宋知怯盯得久了,心里全是师父恐要大限难熬的悲凉,坐在地上抽抽搭搭地抹起眼泪。 这间屋子平日无人居住,自然什么东西都没有。北屠给她留了点银子,被她藏在床底下。 街上一时欢歌如潮,一时怨声载道。没了断雁门的管辖,城中什么牛鬼蛇神都一并冒了出来。 宋知怯听着那混乱的动静,不敢出去。将门窗关紧后,又推着桌椅过去堵住,心里止不住地害怕。 直到中午时分,城外忽然来了一队整肃的兵马,沿着街道大刀阔斧地捉了一批人,明示罪行,惩戒群下,不到半日功夫,便将暴乱平定下去,那些纷争也随之沉寂。 宋知怯钻进床底,数了数,摸出一半的钱,鬼鬼祟祟地出门。 她一路上都在盘算,要如何买药才能不暴露宋回涯的行踪,壮着胆子去了几家医馆,不料城中都闭门谢客,寻不见郎中。 宋知怯只好转道,去风筝巷逛了一圈,想找北屠求助。也不见人,只有一个小兵守在茅屋门外。 宋知怯不敢靠近,孤苦伶仃地在街上游荡,捏着手指,寻思着她师父都伤得这样重,老头儿多半也好不了。既然师父背着刀回来,就不会将北屠独自丢在荒山野外,此时人多半也在城内。 也许老头儿不像她师父那样仇家遍地,需要隐姓埋名,他去看病求医的时候,被朝廷的兵马给搜出来了呢? 宋知怯不切实际地猜想一通,没头苍蝇似地乱转,跟人打听着附近哪里最热闹,不料竟真叫她给找着了。 她跟着人群来到街口,看见脚印里三三两两的血迹,心中已有七分确定,里头的人就是北屠。 一排披坚执锐的将士守在茅茨土阶前,还有数人挤在狭小的院落内。寻常百姓望而生畏,不敢靠近,宋知怯背靠着土墙,小步挪动过去。 将士们看她年岁尚小,也未多为难,轰赶了一次见她不走,便任由她在门口徘徊。 屋顶早已破出个大洞。周老怪站在残垣断瓦下,检查过尸体,将北屠平放在地,凄怆叹道:“早上去的。” 他单膝跪地,整理着北屠的遗容,心中涌起股冲动,想跟随意什么人,聊两句这落魄老头儿的过往,便开口说了。 “北屠这厮确实是颖悟绝伦。在刀法一道上,他是绝顶的聪明。可惜未蒙名师,只遇南墙。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自己悟了套功法,乱七八糟地练,莽出了世上无二的名堂。他自己其实也清楚,那套功法邪门得很,用一次命短一截,所以他不收传人。可是这世道,拳头硬比命长更重要。别人的道理他都不乐意听,那只好卖命了。倒是个全始全终的怪人。” 阿勉跟着跪了下来,看着老者身上千疮百孔,眼中刺痛,想到师姐此刻身边无人,不知是何光景,磕了个头,迫切追问:“我师姐在哪里?” 周老怪如实说:“我不知道啊!” 他越想越是郁闷,拍着手控诉道:“都是两条腿,鸟飞得都没她快!一个转身就不见了,我这把老骨头追在后面,她睬都不睬。以前还晓得向我讨钱,如今连钱都不要,真是怪哉。” 他看不见阿勉面具后的神色,但能从对方垮塌的肩膀中觉察出他此刻悲凉的心境,抓耳挠腮,嘴笨地宽慰:“你放心,你师姐命大得很。她要是死了,北屠拖也得给她拖回来。” 阿勉跪在 北屠身前,一动不动,不知听进几句。 周老怪赶忙转移了话题,问:“断雁门上死那么多人,你们打算如何交代?” “交代?!”阿勉别过头,冷哼道,“活路我师姐没给吗?让他们选,他们非选最错的一个!人是他们杀的,两条命,还没有一个凶手的尊严重要。这样的人当真是死不足惜!” 周老怪张开嘴,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方才还撬不出几个字来的男人,这会儿口若悬河,注而不竭。 “他们自己不占理的时候,就拿家国大义讲道理,而我师姐,只是在跟他们讲做人的道理。他们让百姓向世道低头,逼迫他们当个傻子,不就是凭着手中的剑吗?我师姐如今做的事情,与他们有哪里不同?只不过,是要他们向百姓低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不是君子的治人之法吗?凭什么说她有错?!” 周老怪被憋得没话说,等他讲完,才弱弱接了句:“老夫也没说她有错啊。” 阿勉耿耿于怀道:“我师姐行事,无需向任何人交代!” 又疯了一个!他们不留山的人可真是—— 周老怪暗暗咋舌,回头去找:“我徒弟呢?臭小子!滚进来搭把手!” 少年正蹲在院子的水缸前入神地看,水面上飘着几只蜉蝣,他用手拨开飘着的树叶,察觉到视线,转过头,见宋知怯站在篱笆外,一脸快要哭出来的伤心表情,犹豫了会儿,主动走过去问:“你找谁啊?” 宋知怯颤声闻:“里面的人是谁?他还活着吗?” 少年迟疑了下,瞥一眼将士,见对方未做阻拦,才答道:“北屠,一个很厉害的刀客。你认识吗?” 宋知怯潸然泪下,哭着就往里冲:“爷爷——!” 少年迟疑了一瞬,人已跑了进去,他只好跟在后头。 宋知怯踉跄冲进屋内,直接跪了下去。爬上前抓住北屠的手。感觉到体温冰凉,痛得难以喘息。 悔恨莫及,狠狠抽了自己两巴掌,唾骂道:“我再也不嘴坏了爷爷!我说要给你送终是故意气你的,不是认真。是我命贱、命硬,还不好好说话,我错了爷爷!” 老儒生忙将她两手按住,看得不忍,温声劝说:“你这小丫头,胡说的什么?” 宋知怯连连磕头,魔怔地告罪:“是我错了,爷爷,你醒醒,我以后每天打扫院子,你说什么我做什么。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你就是跟北屠在一起的那个小姑娘?”阿勉立即拉住她,“宋回涯呢?” 宋知怯扑在北屠身上,哭得忘我。 周老怪斜睨着他。 阿勉心切,忍了片刻,又问一遍:“跟你爷爷在一块儿的那个女人呢?她在哪里?” “我不知道。”宋知怯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说,“她不怎么跟我说话。” 阿勉掰过她的肩膀,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你不是跟着宋回涯过来的吗?” 宋知怯有刹那的游移,可想到苍石城里,宋回涯对师弟的回避,还是坚持说:“我是从北边逃难过来的流民。爷爷看我活不下去,才好心收养我。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叫宋什么涯。她昨天跟着爷爷一块儿出门,再也没回来。” 老儒生拍开阿勉的手,说:“算了算了。她这么小的孩子,扯谎骗你做什么?你自己冷静些吧,看看成什么样子了。” 阿勉失魂落魄地跪着,过了会儿起身离开。 几人给北屠换了身干净衣裳,又买了顶厚棺,将尸体用被褥包裹好了放进去,等着选个合适时辰去城外落葬。 守在门口的将士也撤走了大半,只留下两人支应。 入夜,宋知怯披麻戴孝,坐在院中守灵。 阿勉在城中找过一圈,又回到小屋。 宋知怯正托着下巴昏昏欲睡,听见他小声叫道:“周神医。” 老儒生摆手说:“你叫我周叔吧,别跟你师姐一样叫我周老怪就行。喊我神医,我总想跟你收钱。” 回涯 第27节 阿勉说:“周叔,我明日不得不走了。你若是见到我师姐,请帮我给她带个信。” 老儒生颔首:“晓得了。” 阿勉也简单点了点头,转身去街上喝酒。 宋知怯快步跑过去喊:“神医。周爷爷!” 她伸出两只手,殷殷乞讨:“爷爷身上冷得很,我们请不起大夫,您大发慈悲,给点药吧。” 老儒生弯下腰,搭着她的肩苦口婆心道:“孩子,人死不能复生的。” “他只是病了,身上发凉,说不定睡一觉就醒了。”宋知怯一脸天真地笑,“我刚刚还听见他跟我说话了。让我早点回去休息。还让我给他多盖一层被子,院子里风大。” 老儒生欲言又止,不知该跟一个孩子说什么。 宋知怯转瞬痛哭,可怜巴巴地道:“随便什么药,求求您了周神医。他身上好多好多的血,我一闭眼,就觉得他在喊疼。我听说人死了还有一口气在,您别让他去了阴曹地府,还疼得那么难受,也许吃了有用呢?我给您跪下。” 老儒生将她扶住,连声说“好”,给她抹去眼泪,从腰间摸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给她。 宋知怯给他鞠躬行礼:“谢谢神医。” 她跑去棺材边上,爬了进去。老儒生走过去的时候,她已经躺在狭小的空间内,蜷缩成一团,闭着眼睛要睡了。 老儒生想将她抱出来,宋知怯摇摇头。 第二日清晨,老儒生端着一碗清粥过来,嘴里念叨了两句“莫怪”,眯着眼睛探头朝棺材里一看。 ——宋知怯已经不见了。 第029章 鱼目亦笑我 大早撞见邪门事,老儒生也是一个激灵,滚烫白粥晃荡着,溅到他的手背。 他跳着脚过去将碗放下,转身急着去找阿勉。 结果阿勉也不见了。 阿勉跟着宋知怯,残更将近时出的门。 那小丫头谨小慎微,一路警惕着身后是否有人跟随,还是特意绕了几条街的远路,专门挑的无人荒疏的小弄。 阿勉踩在土墙上,边上斜着几株早已干枯的桃枝,他一脚踩下,昨夜尚未融化的冰霜发出碎玉似的断裂声。更远处则是此起彼伏的鸡鸣犬吠。 他目光追着宋知怯走了一段,耐心已如晨雾将散,从墙头跃下,正欲上前,耳后忽地传来一道破空的嗡鸣声,一缕细风卷起他散落的碎发。 阿勉浑身肌肉霎时紧绷,抓住背后长剑,只来得及出鞘一半,侧身退开稍许,以剑锋抵着那东西朝边上一架。 金属碰撞激起微末的火花,阿勉余光瞥出是把半人多长的大刀,那大刀丢得势大力沉,他上身随之被撞得歪斜。转过身后,与对面的刀客面面相看。 那刀客不知是从哪里钻出来的,掸了掸肩膀上的土,又拍了拍头发上的枯叶,按着脖颈活动四肢,脊背关节一牵动,便发出“咔嚓”、“咔嚓”的清脆声响,听着像是什么刚出土的老锈机关,手脚用着还不大利索。 “梁洗?”阿勉认出了她的大刀,烦躁道,“你为何会在此处?拦我作什么?” 梁洗咧开嘴角朝他一笑,毫无征兆地朝他奔了过来。 阿勉如临大敌,剑尖轻抬,便要出手。 梁洗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跑过,只是去拿自己的大刀。 她从地上抽出那把精铁制的刀身,扛在肩头,也不嫌邋遢,就地盘腿坐了下来。抬手比了个告饶的手势,让对面的人容她休息片刻。从腰间取下水囊,豪爽地喝了起来。 她身量不算高,体型虽不清瘦,可配上那把刀,却是十足的不协调。 那也确实不是她的刀。 当年为争这把神兵的归属,明里暗里死了少说数百人。最后莫名其妙落在了梁洗头上,叫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刀客一夜间名震武林。 在那之前,她甚至不用刀。 梁洗正仰头灌水,后面又追来一白衣书生。 男子跑得气喘吁吁,总算见到人影,单手狼狈地撑住墙面,从腰间摸出一把折扇,指着梁洗斥责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一来就没头没尾地找人打架。梁洗,你这样的做派,我父亲如何放心让我跟着你?” 他衣袍飘逸,绣纹精致,五官轮廓趋于温润,不说话时看起来像是个端庄公子,即便误入江湖这浊潭,也舍不得碰脏鞋子半点泥渍。 与阿勉对上视线后,显然有些犯怵,拿扇子挡住了自己半张脸,忙着撇清关系:“与我无关,这位兄台有事只管找她。” 阿勉实在无暇搭理这古怪的二人,脚底生风,翻身上墙,便要离去。 梁洗眼尾一斜,扔下水壶,再次提着刀截他去路。 两人一来一回地对了几招,梁洗刻意阻挠,只为纠缠,阿勉被逼下墙头,也打出了凶性,一把剑再无顾忌,杀意沸腾,剑尖扭转着朝对方心口绞去,被梁洗后翻了个跟斗惊险躲过。 梁洗扫了眼被剑气割破的衣服,张开嘴刚想开口,那没用的书生在一旁悠然欣赏,先行抢了她话:“嚯,好凶啊!这位兄台虽然看不见脸,但表情定然骂得够脏。梁洗,这你还忍?” 阿勉恼怒道:“你要做什么?滚!” “你这人说话好不客气,怎么跟边上那人嫌狗厌的蠢货一个样?”梁洗总算开口了,她嘴唇干得起皮,说出口的声音嘶哑粗粝,捏着喉咙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此前我与她有约,要帮她断个麻烦。虽说我不讲究什么言出必行,可她毕竟人还没死,我前脚刚答应,现下就出尔反尔,有点太不仗义,还是得做做样子。你又是谁?” 阿勉已快找不到宋知怯的身影,情急中语气不善道:“我是她师弟!” 梁洗挑眉:“你说是就是?” “那你说是就是?”阿勉探究地注视着她,“不曾听闻你与她有过什么交情。你哪里来的?” 梁洗点了点额角:“江湖传言怎么好信的?你动动脑子嘛,我说这谎,白白吃罪,讨别人疑心做什么?何况谁想跟她扯上关系啊?嫌自己麻烦不够?” 书生闻言笑出声来,唯恐天下不乱地挑唆道:“被梁洗嘲笑你脑子不好,这位兄台,她分明是在骂你祖宗十八代呢。岂可忍?” 阿勉置若罔闻,满腹疑团道:“你同她是怎么认识的?” 梁洗一身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胡言乱语像在说着梦话:“此事说来话长,但是我不想长话短说,你要是有兴趣,我们可以坐下,我从太阳打东边升起开始讲,咱们好好聊聊。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书生摇着自己的折扇,风度翩翩地站着,唯独一张碎嘴委实闲不住,坏了他气质:“能被梁洗称为朋友的人,自然是能陪着她偷鸡摸狗的家伙了,还能是怎么认识?” 他难得好心提醒了句:“我劝你别问了。她不知从谁那里学来的搪塞人的本事,答非所问,能把你气死。你问到天亮,她也不会正经回答你一句。省省口水吧。” 阿勉又望一眼东面,眼见小孩的身影彻底没了踪迹,一时半会儿又摆脱不了对面的两个麻烦,只能认命,手中长剑收回鞘内,不平哼声。 梁洗正是求之不得,当即退开两丈收起大刀,生怕自己浑身上下哪里碍眼,惹出了这位爷的怒火。 她站到书生身侧,抬脚便踹。 “喂你这人——!”书生躲闪不及,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鞋印,到底不敢当面说什么狠话,小声嘀咕了句,“暴躁得很!” 梁洗抱了下拳,拎起书生要走。 “等等。”阿勉将人喊住,扔去一个包袱,“劳烦转交给我师姐。” 梁洗捏了捏,又打开包袱瞅了眼,发现是几根金条,还有几瓶伤药,讶然道:“你真是她师弟啊?” 阿勉额头青筋开始狂跳。 梁洗又一板一眼地道:“那也没的商量。她只让我帮她扫尾,没说可以放人过去。顶多下回我帮你问问。” 书生站在她身后,理了理被扯乱的衣襟,仗着她看不见,指着她脑子做了个敲木鱼的动作,再一摊手,表示这货的脑子就是木头做的,开不了窍,自然不知变通。 梁洗指着阿勉,特意强调道:“我要去吃饭了,你不要跟着我。吃完我还要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所以你跟着我也是没用的。” 阿勉背上剑利索地走了。 梁洗讨了个没趣,嘟囔道:“真不讨喜。” 她眼珠转了两圈,已分不清东南西北,问:“刚才那小姑娘呢?” 书生理直气壮地说:“我怎么知道?我忙着看戏呢。” · 宋知怯在街上拼命地跑。 宋回涯的梦里也看见一个人在拼命地跑。 两侧的街景都成了模糊的虚影。 那小孩儿光着脚,身上的衣服破了几个洞,脏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宋回涯以为是自己徒弟,但瞧身形又觉得不大相像。 直到小孩儿回头,露出一张熟悉且稚嫩的脸,宋回涯才意识到,那或许是年幼的自己。 比起缥缈的梦境,诸多切转的画面更像是往日的重现。那些在记忆中深埋的故人旧事,忽然从黄土下被挖了出来。叫宋回涯无所适从。 小孩儿还在不停朝来路张望,一只手已悄然搭上她的肩膀。对方不过轻轻一捏,小孩儿便吃痛地弯下腰去。 所幸对方也不是为教训,逼着她转过身来,便迅速松开了手。 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她,指着身边人道:“小姑娘有点儿本事啊,可惜没什么眼色,居然来偷我小妹的东西。” 小孩儿揉了揉痛处,昂起头,不以为然地道:“我就是故意要偷她的东西。” “哦?为什么?”男子张开双手,低头审视一遍,自觉极有高手风范,又拍拍腰间的剑,笑说,“你看不出我们是江湖人吗?” 小孩儿眸光扫向他身后的女子,笑容里带着股与年龄不符的邪气:“这位女侠满嘴的仁义,又长着一张神仙似的脸,先前在客栈里,看到一个路过的老瘸子都忍不住流露出满眼的慈悲。我偷女侠的钱,女侠总不会生气打我的。” 她这番话说着像是夸奖,可配上她惺惺作态的语调跟神色,就实在是太讽刺了。 ——浓勃的恨意、冷漠、凶戾,她将所有能被看出来的恶劣态度几乎都写在了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性情远比当初的宋知怯要棘手许多。 男子托着下巴,细细端详着她,片刻之后,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奇至极的事情,兴奋拉着边上人道:“小妹,这孩子跟你真像啊!” 边上女人先不说是什么反应,小孩儿都忍不住翻着白眼朝他瞪去。 “她这脾气够犟,跟你一样,十头驴都拉不回来。尤其这根骨,好得有些吓人。”男人笑了两声,再次看向小孩儿,好奇问,“你才第一次见我小妹,为何就这样讨厌她?” “我讨厌两面三刀的人。”小孩儿将手中的钱袋还给他,面上毫无惧色,直白与他对视,说,“我讨厌太像好人的人。” 男子推了回去,当是送她了,饶有兴趣地问:“因为你觉得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好人?” 小孩儿反问:“你说的好,是指皮囊披得好吗?” 男子还在笑,只是笑意变得冰冷:“‘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小小年纪,才见过多少世面,就觉得自己对人性看得透彻了?” 小孩儿歪着头,一脸“大不了你打死我”的无畏表情。 男子哭笑不得,被她的油盐不进气得头疼,手肘碰了碰边上女人,大声唆使道:“小妹,那你就收她为徒,非不如她所愿!叫她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慈悲为怀!” 小孩儿看他的眼神,已跟看傻子没什么分别了。 男子紧跟着问:“怎么样?你敢不敢拜师?” 小孩儿不假思索地道:“她若敢收我当然敢拜!我也想学本事。我若是学到了通天的本事,我便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你们敢收吗?” 回涯 第28节 男子拍掌大笑,俨然不信:“好大的志向啊!小妹,你就试试,看这活炮仗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子的目光没什么波动地落在她身上,旁观至此才说了第一句话,不严厉,亦不算温和:“朽木不可雕也。” 小孩儿唇角的肌肉轻微抽了抽,若无其事地笑道:“自然是比不得二位尊贵,出生便是一块打磨精致的玉石。” 男子摩挲着下巴,一脸的享受:“这话我爱听。意思是说我长得英俊,又风流倜傥?你这孩子,夸人真是委婉。” 小孩儿也装傻,冲他甜甜地笑。 “小狼崽子,你够狠啊。”男子半蹲下身,与她视线平齐,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无所谓地回道:“我没有名字。名字是为了给别人叫的,但在这座城里,没有人谁敢叫我的名字。” “天皇老子的名字都有人敢提,你算哪位?”男子匪夷所思道,“奇了怪了,你这狗脾气是怎么活到今天的?还是说,你独独看不惯我们两个?” 小孩儿定定看着他,未几,突然乐呵呵地一笑,吊儿郎当地道:“骗你的嘞。” 她将钱袋塞进怀里,有模有样地给他们鞠躬:“多谢二位大侠打赏。” 说罢抬眸瞅一眼女人,见对方神色依旧寡淡,也冷下脸转过身。 走了两步,无端改了主意,折返回来。 第030章 鱼目亦笑我 小孩儿指向一处,没心没肺地笑道:“那座城门的底下,埋着很多人。其中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就是当年这里的县老爷。他做官如何,我不说了,毕竟当年我还小,说了不算。胡人打过来的时候,他做了此生最错的一件事——领着城中百姓关门守城。” 小孩儿的脸上沾满灰尘,唯独一双眼睛澄澈明朗。 “胡人在外招降,朝廷援兵未到,百姓们便先怕了,决定临阵倒戈,于是几名守卫趁夜将县令的脑袋割下,双手奉到胡人面前。胡狗不费兵卒夺下城关,长驱直入,当场虐杀了数百虎夫庆贺,欢呼雀跃地入户寇掠,将城中财物洗劫一空,最后狂言羞辱一番拍马离去。” 她说到此处,恨不能抚掌叫好,语气仍是轻描淡写地道:“死了人,又没了粮食,城中百姓便责怪是县令没及时投降触怒了胡人,才使得众人遭此横祸。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门上示众泄愤。又害怕县令的小孩儿长大以后会报复,打算斩草除根。小孩儿的母亲为求活命,逼着女儿下跪向众人求饶,自己则一头撞死在了城门的门柱上。” 她甩甩手,笑容不变:“从此以后嘛,我只要在饿肚子的时候拿着碗上街乞讨,觍着脸骂一骂我那不知所谓的爹,他们便会抖抖自己那仅剩一星半点的良心,施舍我一口饭吃。我活得可好着呢。” 这一段过去被撕开,场景顿时扭曲得光怪陆离起来。纷纭变化的梦境里充斥着与女孩儿如出一辙的憎恨。 宋回涯想醒了,可一时又分不清梦与醒之间那微妙的错杂纠缠,只觉得屋檐上、寒窗前、云雾中、日色下,到处都飘着潇潇的细雨。绵密的雨脚打得她继续沉沦在这漫长的回忆里。 男人听完陷入静默,半晌一耷眼皮,认真给了个评价:“真是个好故事。” “二位少侠看来真是神仙啊,所以还不了解什么是人。这样的故事人间多得是。”小孩儿倔强的面庞上写满了叛逆与偏执,一身难驯的反骨,根根都在表露着对这尘世的嫌恶。 “人本性如此。遇到残暴的,纵是对方要杀自己,也乖乖洗干净脖子站着等死。遇到心善的,便凶神恶煞,甚至恨不能自己也上去砍个一刀。” 她问:“若是世上恩怨都有个说法,那么请问二位光明磊落的如玉君子,我究竟哪里有错?” 小孩儿眸光转向女人,听着二人沉默,轻慢地冷笑一声。 她就是看不惯锦衣玉食的名门子弟,怀着一腔自以为高洁的情怀来悲悯苍生。 他们在高阁里念着书,背着剑听流离的失乡人聊两句血泪,醉酒后捏着杯盏叹一声人间真苦,差不多也就如此了。凭什么觉得,自己能解这倒悬的人世? 小孩儿扬长而去,坐在街边,四月的风里带着花草的清香,她吃着发霉的胡饼,手中抛玩着几粒扁平的石子,就听身后脚步声靠近,来者声音清越道:“回涯。” 小孩儿转过头,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你的名字。”女人缓声说,“我姓宋,叫宋惜微,先前与你说话的那个人,叫宋誓成。往后,你就是不留山的弟子。多余的规矩,现下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一条条地教你。等到了不留山,你再给我敬茶拜师。可有不懂?” 小孩儿将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用袖口擦了擦脸,毫无破绽地换上一副新面孔,真诚欢快地叫道:“好嘞,师父。” 她拍拍屁股站起来,跟在宋惜微身后,与她上了同一匹马。 原来宋回涯是这样入的不留山。 虚实的交织带着种似真似假的迷离。宋回涯在这场了无痕迹的梦境中,走马观花地旁观着往事的发生。 白日练剑,夜里挑灯,山上岁月一晃而逝,只见春秋,不知长短。 宋回涯尽心全力地练着左手剑,数年间小有所成。许是担心她品行不端,会兴风作浪,师父鲜少允她下山。每日耳提面命,谆谆教诲。 多年来道理听了一箩筐,无奈能钻进脑子的半个字没有。 宋回涯满身未开化的野性,越是管教,越是任性,每每下山,非要惹出点无伤大体的祸事来,故意叫宋惜微头疼,好应了她的担忧。 到后来宋惜微见言传无用,只能动手责罚,以期让她认错。或是面壁,或是抽打,倒不算严苛。偏偏宋回涯这顽童宁愿吃一顿棍棒,也不吃教诲。直将人气得牙痒。 她性情孤僻,尤喜独来独往,不留山上本就人丁凋零,数年间自然没交到一个朋友。只有师伯会偶尔带她下山吃饭、去湖边垂钓,并在她蠢蠢欲动时训斥她不得偷鸡摸狗。宋回涯总不以为然。 这日她去山下采买回来,半路遇到个醉酒的壮汉,对方借着酒劲撒泼闹事,恰巧遇上了宋回涯这个硬茬。 她出手没有轻重,打掉了对方一颗牙。壮汉酒醒后竟还有胆找上门来,又被她不客气地打了一顿。不料被宋惜微当面撞见,呵斥两句。她实在懒得辩解,挨了两下鞭子,假意反省。走出大殿,便去湖边静坐。 那片湖泊坐落于不留山的山腰,湖面一平如镜,倒映着半片苍翠山头。 她摆好鱼竿,挂好鱼饵,坐在岸边闭目养神,师伯就来了。 宋誓成摸出两个成熟的野果递过去,慈爱地道:“如何?师伯疼你吧!路上遇到点吃的,都先惦念着你。” 宋回涯用手潦草擦了擦,直接塞进嘴里,慵懒说:“师伯,你若是真心疼我,师父打我的时候,你就该站出来,而不是溜得比狗都快。” 宋誓成叹息道:“可是你师父打得对嘛。” 宋回涯习以为常地扯扯嘴角,说:“什么叫我师父打得对?她要做她的大好人,讲她的大道理,当然不能偏帮我。” 她咬了口果子,如往常一般第无数次发出申请:“师伯,要不你做我师父吧。反正都是同门,我挂在谁名下不是一样?我不嫌弃你剑术差、悟性低。你也别嫌弃我不听话。” 宋誓成朗声大笑道:“你若是我徒弟,我已经打死你了!你是不懂,你师父其实比我心善得多。她愿意不厌其烦地同你讲一样的道理,我脾气上来,只管打。” 宋回涯坚定道:“你若是我师父,我定然好好听话,再不出去惹是生非了。” 宋誓成嗤之以鼻:“这鬼话说出来,你自己都不信吧?” 宋回涯兴致缺缺,扬手一抛,将吃剩的果核丢进水里,吓退了正在进食的鱼群。 宋誓成用手掩在唇边,歪着上身与她靠近,神神叨叨地说:“实不相瞒,其实你师父每次打你,都是我撺掇着打的。因为你实在可恶,不揍一顿,我心里发慌,过不去。” 宋回涯倏然扭头:“??” 师伯得意地笑:“嘿嘿。” 宋回涯想抄起手边的石头,冲他那张俊脸来那么一下,好叫他体验一下什么叫“见不得人”。 “算了,我知道,我师父本身就不喜欢我,不是真心想收我做徒弟。她认为我本性庸鄙,劣习难改,已经烂进了骨子里,不过是因你再三相劝,加之对我经历同情,才勉为其难收我入门。”宋回涯将斗笠往脸上一盖,悠闲躺下,“强扭的瓜本就不甜,与外人没有干系。何况她肯诚心教我练剑,我已是心满意足,不会奢求太多。” “哦?你又知道了?”宋誓成被她这对势如水火的师徒气得没法儿,咋舌道,“宋回涯啊宋回涯,你看人也不怎么准嘛。” 宋回涯说:“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 “那她几时对我有过好脸色?”宋誓成哼哼道,“世人喜恶若只凭脸色判断,就你宋回涯顶着的这张臭脸,早够死千百回的了。” 宋回涯闭嘴了。 不片刻,她用食指顶开斗笠,露出一线视野,忍不住嘴毒道:“不过对着师伯你,确实很难有什么好脸色。” 湖面上泛出一圈圈的水波,宋誓成替她收线,奇道:“说来也怪。宋回涯,你明明什么都不在意。纵是别人辱你,你也不放在心上。可你偏偏好像对你师父特别不服气。为什么?” 宋回涯被他问住,一时自己也想不清楚。 宋誓成成竹在胸地笑道:“因为你不愿让她瞧不起你。你觉得自己与她脾性相似,可说到做人上,坏的处处像,好的半点不沾。好比同一面镜子的正反。这些年里你一直想挑她错处,岂料她正得堪称邪门儿,你自惭形秽,更加痛恨她瞧不起你,哪怕她没有,你也觉得她对你存有偏见。我说准了吗?” 宋回涯闷声闷气地道:“我若生在不留山,她那样的好人,我也可以做。” 宋誓成飞快问:“那你如今已经在不留山了,为何这样的好人你不做呢?” 第031章 鱼目亦笑我 鱼钩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钓上。宋回涯自己坐起身来,挥开师伯,往勾子上重新挂了半截蚯蚓,甩进湖中。 宋誓成两手揣进袖口,眼尾斜瞄着她,意味深长地道:“井底之蛙仰头看天,觉得天不过井口之高,便以为登天容易。即便是出了井,站在池边,看着波光粼粼,也不知道池塘深浅。” “我知道好人难做,可是,我为何要去做世人称颂的大好人?”宋回涯不屑一顾道,“当年我在城门前给那帮狗贼下跪的时候,我就明白,在这世上,道理不管用,尊严也不管用,仁善更是微贱,如山间流萤,天明即灭。只有我剑术够好,我才是勇者怀仁,君子行义。” 宋誓成重重拍了下大腿,表情夸张地道:“好!我不留山真是收了一个天下间最愤世嫉俗的弟子!只不过,你这样深的戾气,坐在河边,连鱼都不愿意搭理你,更妄论仗剑江湖了。我怕你一辈子出不了不留山,去行你的君子义。” 他话音刚落,湖面上的浮漂便往下沉了沉,宋回涯赶忙起身,鱼儿随她拖拽跃出水面,咬着铁钩在空中奋力挣扎。 宋回涯开怀笑道:“没关系,老天爷还是喜欢我的。” 宋誓成很不是滋味地道:“那是因为这湖里的鱼太笨,整日光知道吃吃吃,不信你换个地方试试。” 宋回涯两耳不闻,将鱼放进草篓子里,神采飞扬地挑挑眉峰。 宋誓成气势大幅跌落,不甘示弱,又说道:“以后我收徒弟,一定不收你这样的。我要收一位温厚大气,谦卑有礼,喜欢念书,不喜欢习武的弟子。” 宋回涯不客气地拆台:“那你收个屁。你会念书吗?” 宋誓成继续畅想描绘:“然后我便带着你二人一块儿出去。凡有人问,我就告诉他们,文质彬彬的这位,是我的徒弟。你嘛,其实是我小妹的徒弟,只是托我代为管教。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教化之功便会传遍武林。” 宋回涯瞥他一眼,弯腰收拾了钓具,往边上走去。 宋誓成意犹未尽地喊:“干嘛啊?哪里去?” 宋回涯愤怒道:“走开!不屑与你钓鱼!” 她换了个位置,整理东西时,不期然发现远处树影后站了个人。一身青衣,悄无声息,抱着剑不知旁观了多久。 宋回涯压低斗笠,盘腿坐下,只当没有看见。 那目光一直追着她,寒暑更迭。 不留山上青峰隐隐,白云闲闲。一到春日,野花遍山红艳,四处一派秀丽风情。 宋回涯十二岁这一年,已习惯在山头上蹿下跳,俨然成了独霸一方的猴王。春分这日,宋惜微忽然将她叫到屋内,同她说,要带她去茂衡山拜师祖。 自宋回涯入山门起,山中常有外人前来走动,或请师父指点武学,或入后山采掘珍贵药材。 宋回涯与他们浅浅打过几次照面。因来人总是对她白眼相看,她自然也懒得热情相迎,两两生厌,彼此未多交谈一句。 是以宋回涯只知他们是茂衡门的弟子,多余的一概不晓。 分明是别派弟子,因着宋惜微纵容,来了不留山依旧是吆五喝六的无赖派头,惹得群情激愤,叫山下百姓们将宋回涯这猢狲都生生看顺了眼。 宋回涯深以为耻——不过是帮废物,几年里扒拉不出一个能打的东西。除却擅长打秋风,唯有眼睛长得高人一等,生在天灵盖上。被与他们相提并论,纵然远胜,也无异于是种羞辱。 偏偏宋惜微极其喜欢这群横着走路的螃蟹精,每每教习结束,都会和颜悦色地夸赞一句:“秀外慧中”,叫这四个字在宋回涯这里有了第二种写法:“一无是处”。 于是宋回涯听见茂衡门便不由黑了脸,好比大冬天的一脚踩进臭泥坑里,晦气到头了。阴阳怪气地道:“不留山还要借茂衡门的师祖来拜啊?后山那么多坟冢,却要去别人的地头,难道是欺负咱们山上缺个牌匾?” 回涯 第29节 宋惜微听得不悦,耐着性子解释说:“不留山与茂衡门渊源颇深,二十年前不留山其实只是茂衡门名下的一座山头。后因种种缘由,开山另立,各行其事。” 宋回涯在山下隐约听过两耳朵,当即了然,嘴快说道:“我知道,贪生怕死的留在茂衡门,舍生取义的入我不留山。” 宋惜微面色一肃,厉声高喝:“宋回涯!” 宋回涯见她发怒,无所用心地一耸肩,赔笑道:“我又不会当着茂衡门的面讲。师父不高兴,我不提就是了。” 宋惜微眉头轻皱,愁容难消,绵着睫毛安静片刻,又细细与她说明:“依循旧例,入山之后,会有一场同门弟子间的考校。你亦不必太过忧心,所谓考校不过点到即止,过后师长会赠礼祝贺,若他们训诫几句,你切勿顶嘴。” “还有礼物收?”宋回涯一本正经地说,“师父您看轻我了,即便没有好处,我也懂尊师重道,断不会给您丢脸的。” 宋回涯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什么都没收拾,只当是放风游历。 两座山门相隔甚近,可论说排场规模,却是有霄壤之别。 宋回涯跟着师父上山,途中所见是一片繁茂之象,门丁兴旺,络绎不绝,倒是有几分理解他们狂悖的底气来自哪里。 师伯见她看得入神,大掌按在她脑袋上,拧着她的头晃了晃,揶揄问:“怎么,羡慕啊?” 宋回涯烦躁将他爪子挥开,忍着一连串的脏话道:“我羡慕什么?海中巨鲸还要羡慕小鱼小虾?” 宋誓成扯着小妹衣袖戏谑道:“你这徒弟拐不跑。听听,开口就是要驱长鲸吞百川的,寻常人管她这样的叫疯子。究竟是谁教她这么大的口气?” 宋惜微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加快步伐。 师伯又转来同宋回涯告状:“看看你师父这是什么态度!没大没小!” 几人吵吵闹闹进了演武场,宋回涯听着吩咐,混入年轻弟子的队列中。 正午太阳亮得刺眼,宋回涯站在人群后排,对着一排排乌黑的后脑勺,连台上有几人都看不真切。意兴阑珊,干脆找了处树荫坐下休息。 半梦半醒之际,听见有人在喊自己名字,才带着倦意磨磨蹭蹭地起身,穿过人群走上比武台。 上首老者指了个比宋回涯高出半人的少年出列。 宋回涯昏昏欲睡,听见四下响起阵阵议论的嘈杂,稍稍精神了些。先是扭头去看师父,对方无波无澜,不露声色。又转向去看师伯,那个平日里和风细雨的男人,此时难得摆出与宋惜微一般严正的神色,与她对上视线,才有所缓和。 宋回涯心中大抵有数,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意取下把长剑,不管是否趁手,挽了个剑花,直指对面少年,抬抬下巴。 那少年观样貌起码比她大了五岁,打的该是恃强凌弱的主意。厚着脸皮站上了台,又缺一份自知之明。白长了副好骨架,没点武学的悟性,剑也不会好好握。 想是平日与同门对招都是惯用右手,宋回涯冷不丁给他来一个左手剑,即便只是最过平实的招式,亦将他打得晕头转向,手忙脚乱,挡不住十招便做捉襟见肘,败下阵去。 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周遭一片错愣的抽气声。少年像是也被吓傻了,痴呆地望着被打脱兵器的右手,躺在地上半晌不动。仿佛她能得胜,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宋回涯环顾一圈,只觉乏味,也不怎么期待所谓的贺礼了,念及姑且答应过宋惜微的承诺,表现得极为宽容,将人击倒在地后,不曾奚落半句,打着哈欠转身离去。 她展现出此等雅量,怎奈对方不懂珍惜。 趴在地上的少年挪动了下,低着头,佯装去擦脸上伤口,手腕下压,趁宋回涯松懈时猛地一甩,自隐蔽袖口处打出数道暗器,侧过身来,露出一张羞愤与不甘交加的癫狂面容。 宋回涯听见了暗器破空的爆鸣声,倏然回头,手中长剑惊起,震落电射而来的暗器银针。 目光投向少年有恃无恐的脸,心中也随之涌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唇角弧度一点点放大。剑锋斜转,带着浩荡杀机朝少年咽喉刺去。 宋惜微站得近,眼角肌肉抽搐,身形一闪,转瞬腾挪至宋回涯身前,两指带着寸劲按在剑身上。 只听得一声刚脆的碎响,剑刃登时断作两截,闪着夺目的银光崩裂开来。 座上老者表情惊变,在宋惜微动手之时震怒咒骂一句“该死!”,一掌狠拍扶手,木屑纷飞中身形拔地而起,跟着杀去。 却是直取宋回涯的命门,出手狠辣,不留生路。 宋惜微面覆寒霜,眸光一下冷了下来,微侧过身,左手运劲,跟着对上一掌。 宋回涯未看出门道,只见老者连退两步,才带着堪称失态的惊愕站稳脚步。宋惜微则定在原地,下垂的手轻轻捋过被晃乱的剑穗,再死死按住宋回涯的肩膀,将她扣在身侧。 边上的中年男子起身叱责:“小杂种!” 他眸光怨愤,出口恶毒,指着宋回涯毫无顾忌地大骂:“好一个杀坯!从哪个山沟里爬出来野骨头,如此不服管教,人前竟也敢放肆行凶!你师父没有教过你什么是礼义孝悌吗?!” 他说话时余光似有似无地落在宋惜微身上,想是忍耐了多时,才终于借着这机会指桑骂槐,将憋在心中多时的真意说出口来。 一时激动得脸色涨红,浑身颤抖,转过身高呼道:“门主,决计是这小猢狲出手太重在先,才逼得弟子万不得已,垂死反击,仅是如此,她就要当着你我的面杀人!小小年纪戾气如此深重,以招式狠辣胜之不武,可谓阴毒!我茂衡门从未出过如此败类!门主你定要好好教训这没教养的小东——” “啪——” 宋誓成忍无可忍,一剑鞘抽在他的脸上,抽得那贼匹夫脚下不稳,晕晕乎乎转了两圈,跌回座椅,才被身后弟子惊恐扶住。 宋誓成怒极反笑道:“我不留山出来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提教养?” 他咬着牙关骂完,深吸口气,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姿态,自己主动打起圆场来:“大人不懂事,小孩儿更不懂事,教训过两句,就此作罢,莫在自家人间生了嫌隙。” 数人翻脸发难,又袖手辄止,皆发生在片刻之间。 现场还有大半弟子未能醒过神来,云里雾里地望着中心,不明白为何忽然打起来了,更不明白为何又不打了。 茂衡门的门主背过身藏起右手,衣袍翻飞,纵身跃回主座。 他斟酌稍许,干瘪的脸颊上面皮绷紧下垂,威严开口:“弟子宋回涯,傲慢不逊、任意胡为,对同门无手足之情,对师长亦无尊崇之意。有违我茂衡山之门风。责令闭门思过,再做考校。” 老者肃穆训斥过后,从袖中摸出一枚玉佩,示意那受伤弟子上前,当众放入对方手中,又一脸慈善地拍拍对方肩膀,激励了两句。 少年欣喜若狂地接过,朝着门主郑重鞠躬,领赏退下。 宋誓成看清物品,眸光一紧,举步上前,又被一旁沉默寡言的宋惜微给按了回去。 宋惜微推着徒弟的后背,无视在场众人,朝石阶走去。 宋回涯快走两步,与师父拉开距离,出了演武场,若无其事地拍拍衣服,做作地长叹口气:“唉,白来一趟。” 她笑着挑衅宋惜微:“看来师祖对师父,就同师父对我一样,不甚喜爱啊。真是可怜。” 说罢好似今日大获全胜,摇头晃脑地走了。 宋誓成欲言又止,终是咽不下这口气,面带愠色准备回去。 宋惜微将他拦住,半阖着眼,只平静说:“你随她下山,送她回家,以免她意气之下惹出是非。” 宋誓成怀疑地打量着她的脸,试探问:“那你呢?” 宋惜微提着剑,火红剑穗下悬摆动,随她脚步,又重新进入身后演武场。 宋誓成无奈扶额,头疼不已。 他小跑着下山,在半途追上正独自憋火的宋回涯,从后面粗暴推了她一把,笑骂道:“听那花白胡子污言秽语,你竟能忍得住气?我还等着你这小魔头大杀四方,先宣泄一场,我再跟在后头为你求情呢。谁知你是个窝里横,真叫师伯失望,你哪来的脸怄气?” 宋回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道:“出行前我答应过师父,不与那帮混球顶嘴。我可不敢乱说话,免得最后什么脏锅污水,全赖到我头上。” 宋回涯摸着虎口处的老茧,郁闷问:“他们这般恨我做什么?嫉妒啊? 宋誓成听笑了:“嫉妒自然也有,不过此番过错,根不在你。你算是替我二人遭罪了。” “不留山到我这辈,山头冷清,近乎绝代。他们原以为不留山已是他们囊中之物,声誉、金钱,皆已攥在手中,岂料又多出个你来横插一脚,自然心中愤懑。你师父念及旧恩,不欲同室操戈,是以多年隐忍。如今看来,他们得寸进尺,真拿我二人当软柿子揉扁捏圆了。” 宋回涯薅了把路边的草叶,幽幽道:“软柿子,只能被捏成一团浆糊。” 宋誓成好声好气道:“你也别怪你师父不敢为你撕破脸。不留山下还住着数万百姓,多年来倚仗山门声望,才得以在风雨飘摇中保全,而今年月,能得一叶遮蔽已是可贵,你师父护不住不留山,多少也想争一争那朝夕安稳。” 他声调抬高,带了些怒其不争的情绪道:“实在也是你叫人难以依托,她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将不留山交予你的。不然你奋发苦干一下,改过自新,证明给你师父瞧瞧,你也有撑门拄户的志气。” 宋回涯木着脸抬头看他,说:“师伯,你导人向善的手段,着实有些拙劣。” 宋誓成被哽得气结,捂着胸口怅然叹道:“师伯与你说真心话呢,你这糟小娃是真不懂事。简直比那群快入土的老东西还顽固不化。” 宋回涯不愿多听,快步冲下山。回到自己住所后,拿着木剑又开始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 一直到精疲力竭,浑身虚软,才洗过澡躺下休息。 是夜月色如水,明河在天,宋惜微小心推开木门,走入房间。 窗外透入的一抹光华冰凉柔和,她立在床边,借着光色垂眸看了片刻,弯腰给宋回涯掖平被角。 看见徒弟露在外面的左手,虎口处满是血迹斑斑的剑伤,知她回来之后没少练剑泄愤,又在床头坐下,从袖中取出伤药,小心为她包扎伤口。 最后将一枚玉佩放在她的枕边,静静坐着,与夜色融为一体。 “……师父。”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宋回涯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也要在梦中睡着了。 她看着宋惜微恬淡温婉的脸,下意识想伸手去抓。总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偏偏那些零碎浮现的记忆,似乎到此断绝了。她如何绞尽脑汁,都只剩一片空白。 天外又有人在喊:“师父?” 小孩儿忧伤哭道:“师父你别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人。你走了,我又是没爹没娘的小野种了。师父!” 宋回涯即将涣散的神智因这话又重新凝聚,好似神魂梦游到九霄外,被一缕细细的线牵了回来。 她脑海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一个苍凉的声音:我没有师父了。 ——可是她的师父呢? 宋回涯终于想起她的书来。 她写在书册上,满满十多页都是宋惜微临别前与她的夜谈。 那些文字配上梦境中宋惜微的音容笑貌,叫逐渐灰暗掉的画面再次变得鲜明。 “回涯。回涯。” 有人摇晃着她的身体,宋回涯从四肢无法动弹的窒息中挣脱,掀开眼帘,又看着宋惜微坐在她的床前。 时间宛若又回到师父离别前的那一晚。 宋回涯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的脸,想将她的五官铭刻下来。 宋惜微两手举着一把黑色铁剑,郑重送到她手中,说:“宋回涯,这把剑赠你,往后,你便出师了。” 宋回涯靠在墙上,抽出长剑,手指贴着剑刃轻轻一滑,指腹瞬间被割出道血痕。她舔了舔手上伤口,兴奋问道:“这把剑叫什么?” 宋惜微说:“它是你的剑,你乐意叫它什么,它便是什么。” 宋惜微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缓声道:“当年逼死你父母的几名守军,如今已散入天南海北,这些年我追查他们踪迹,除却几人早已死于风波,余下的我已为你报仇。剩下一位贼首,由你自己处置。” 宋回涯愣住了,将剑放下,坐直了身,伸手去接信封。 宋惜微张开嘴,半晌没能出声,字字辗转推敲,才谨慎开口道:“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我从不与你讲恩仇,是因为世上恩仇并不分明,更谈不上快意。人命之下,是万丈尘埃,剑尖之上,是骤雨疾风。唯有问心无愧,才能屹立山头。可惜这个道理,你不懂,我也教不会。” 宋回涯摩挲着信纸,又抬起头,看向师父。 回涯 第30节 宋惜微目光清邃,注视着她,好似一汪深泉将她浸没,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跟慈和。 “宋回涯,你总觉得人心阴秽不可信,但是你为何不想想,你父死母亡,缘何能在这萧条乱世活到今日?” “你只记得你母亲撞死在门柱前,父亲的头颅高悬在城墙上,怎么不记得还有许多人,齐齐跪在地上为你求情,才留下你一命?” “你说那些伤人又伤己的话,怎么不肯回头看看,那些饱经风霜的人,低着他们本就抬不起来的头,在你身后惭愧万分地抹眼泪?” “你怎么不记得,一双双满目疮痍的手,食不果腹时,也舍得从自己碗里,给你施舍半碗粥。” “你就是这么长大的呀。” “你瞧不起那些随波逐流、微如飞蓬的平民,可他们不过是想活着,哪里是什么不可宽恕的罪过?” “宋回涯,你不能因为见到一群恶人,眼中便只剩下恶人。” 宋惜微轻柔抚上她的脸,说:“宋回涯,‘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你来去栖惶,颠沛流转,何不停下,回头看看呢?” 宋回涯心底有个声音在说:师父,我明白的。我知道错了。 可是梦中的自己只呆愣地坐着,看着宋惜微转身出门,一张脸消失在缓缓阖紧的门扉之后。 一抹日光照在她的眼睛上,眼前的一切悉数化为茫茫的齑粉,她偏了下头,从那熠熠流光中醒了过来。 “师父?” 宋知怯在她耳边低声呼唤,抬起手一丝不苟地给她擦去脸上的眼泪。 宋回涯嘴里满是苦味,舌尖还残留着草药的酸涩。 终于醒了。 第03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喝了两口水,积蓄了些体力,从床上坐起身。 手上那可怖的青黑已经退去,只是伤口依旧红肿,久未结痂,她让宋知怯端来一盆热水,割去腐肉,清洗伤口,换下脏衣物。 宋知怯蹲在门外烧火,抓了两把米扔进锅里,拿着根木棍在里头搅和,眼睛不时瞟向屋内。 听见宋回涯的咳嗽声,立马端过一旁的水壶,敲了敲门,迈进一条腿,朝里挤进半个身子。 不过是简单处理,宋回涯已累得满身虚汗,气喘吁吁地扶着墙。宋知怯忙跑过去扶她躺下,给她盖好被子。见她闭着眼睛不动,在床边站了会儿,缓缓伸出一只手去试探她的鼻息。 宋回涯哭笑不得道:“你怕什么?” “师父,我今天看见老头儿了,他躺在棺材里。”宋知怯红着眼眶问,“师父,你也会死吗?” 宋回涯没有半点柔情,直白地说:“师父又不是什么妖怪,自然也是会死的。” 宋知怯将下巴搭在床沿上,伤怀凄黯地道:“可是我不想你死!” 宋回涯轻笑说:“师父还不想穷呢,也没见天上掉银子啊。” 宋知怯:“……” 她一腔快满溢出来的师徒情跟眼泪一块儿收了回去。一时半会儿硬憋也憋不出来两滴,只能眼神哀怨地看着宋回涯。 宋回涯握了握她的手,安抚地笑了一下,无力道:“我再睡会儿。” 再醒来时已是傍晚。天边浮着翻腾的云海,映得屋内也一片橙红。 宋知怯热好粥,端到她手上,直勾勾看着她喝。 见宋回涯有了精神,宋知怯紧绷了两天的心弦总算松开,垂眸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被子上,晃了晃脑袋,拿手抠上面的破洞。忽然听见窗台那边传来一女人的声音:“你醒了啊。” 宋知怯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蹦了起来,从地上抄起一根破木棍对着了她。 窗台上的人遗憾道:“本以为能亲眼见你落魄一次,是以才马不停蹄地赶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宋回涯放下碗,面不改色地打量着背光处的人,听她语气说得熟稔,又实在翻不出多少印象,镇定自若地答了一句:“昨日夜深露重,你被冻昏头了?” 女人刚要说话,后来又伸来一只手,拍着她的肩膀道:“诶让让,容我先进去。” 梁洗跳进屋子,顺手将自己的刀斜靠在墙边。年轻书生跟着要进来,透过窗口发现对面原是有门的,爬了一半又退了回去。 不多时正门传来几下沉稳的叩门声,宋知怯握着木棍过去开门,容貌清隽的男子摇着折扇站在门口,握拳道了句“小生有礼”,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宋知怯看他这装腔作势的扭捏姿态,正想骂他有病,男子手中提着串红绳系着的铜钱在她面前一晃,笑容和熙地道:“压惊钱。” 宋知怯两手接过,眉开眼笑地行礼道:“多谢公子!从没见过像公子这么俊俏的读书人哩!” 书生一摆手,谦虚笑道:“过誉过誉。你叫我严大哥便好。” 梁洗在屋中扫了一圈,注意到角落处立着的两把兵器,定睛细看,眸光烁亮道:“北屠的刀?” 宋知怯捧着钱,正笑得见牙不见眼,一看梁洗的眼神便知她心中意动,飞快喊说:“师父,这把刀是要留给我的吧?”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这把刀快跟你人一样高了,怎么给你?你举着挡雨吗?” 梁洗迅速走近一步,果然说:“那给我吧。” 宋回涯漫天开价:“一百万两,你买吧。” 梁洗当真权衡了一下,才别过脸说:“那你还是归还北屠陪葬吧。大不了我损损阴德,再给它盗出来。” 宋回涯按着额头无言以对,宋知怯替她说出心中所想:“师父,你以前交的都是些什么朋友啊?” 梁洗见她当真不肯转手,才恋恋不舍地挪开视线。 书生独自忙活,在一旁的桌上铺了层锦布,打开不知从哪儿拎出来的包袱,在那儿摆弄着几根蜡烛。 几人都没顾得上他。 宋回涯问:“北屠呢?” 梁洗靠在墙边,唏嘘感慨:“在你睡着的时候,已经入土为安了。我跟去瞧了眼,顺道给他烧了两沓纸钱。主动为他送行的百姓有不少,街头巷尾还有人为他诵经。他那样厉害的人物,去了阴曹地府也不必担心会受欺负。只可惜,久闻其名,却无缘亲身讨教。” 宋回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应:“是吗?” 梁洗多看她几眼,玩味道:“鲜少见你有这表情,莫不是,这叫后悔吧?” 宋回涯没答,扭头见那书生点完蜡烛,又掏出个牌位来,郑重其事地举着香祭拜,问:“他跟北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二人互不相识。”梁洗唇角上扬,露出个狡黠的笑容,“而且他不是在拜北屠。不过也是个你认识的人。” 宋回涯狐疑:“我认识的人?” 她觉得梁洗的表情不大对,分明是一副等着看笑话的模样。 宋知怯跟着凑热闹,踮着脚朝木牌上探看。 她认识的字不多,凑巧那三个字熟得要刻进她骨子里了。很是震撼地转过头,瞪大了眼睛,用力指着书生。 宋回涯恍然。 书生长吁短叹一阵,将香插上铜炉,两手合十,又虔诚地拜了拜,叫宋回涯一时分辨不清他的本意,骂人的话哽在胸口,出也不是,吞也不是。 梁洗欣赏着她阴晴不定的表情,心中一片畅快,嘴角快要咧到耳后:“难得看他这副孝子贤孙的模样也觉得顺眼。” 书生听得愤慨,黑着脸与她斥责道:“梁洗,亏得宋回涯还与你交谊笃深,一路来,我只看出你本性凉薄!莫说哀痛,连炷香你都不愿给她上!难怪总说,人情繁复,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梁洗频频点头,不忘替自己澄清一句:“哦,我从未说过我与宋回涯有什么情真意切的交谊。” 宋回涯知道她是谁了,可书册上没提梁洗身后还跟着这么一个讨打的家伙,奇异问:“他是谁?” “我徒弟。”梁洗言简意赅地说,“一个麻烦非常多的闲人。” 书生不满撇嘴,越过她,抖了抖宽袖,儒雅作揖,向宋回涯介绍道:“在下姓严,严鹤仪。” 他说完,面带笑意地等着宋回涯反应。 宋回涯沉默少顷,只问:“你怎么收了这么个徒弟?” 梁洗不假思索道:“他有钱啊。” 大抵觉得这唯一的一个优点单单四字体现不了,额外补充了句:“非常有钱。” 严鹤仪见又是个如此没见识的朋友,心中热情也退了三分,暗恨自己不幸落进了个匪窝里,遇到的一个两个皆是不学无术,只能叫他空负胸中万丈才,抑郁不得志道:“我也是不愿认她做师父的,可惜她夺了我严家的刀,又坐不稳家主的位子,只得挟天子以令诸侯。我就是那个天子。” 宋回涯认真端量几番,摇头说:“瞧着不像。” 没有那种富贵迷人眼的样。 梁洗哂笑:“她的意思是,你像个草包。” “你见过如此气质清绝的草包吗?!”严鹤仪愤怒控诉,“你觉得我是个草包,那就不要花我的钱!” 梁洗装傻充愣,当没听见。 宋知怯在一旁滴溜溜地转着眼睛。严鹤仪瞧见,觉得这屋里那么多人,只有这小娃儿说话还算好听,柔声问:“你有何疑问?” “没有啊。”宋知怯说,“我不识字儿啊!没念过书,你们说得太深啦,我听不懂。” 严鹤仪有些惊诧,大抵是觉得宋回涯太过像个世外高人,实际孤陋寡闻不说,竟然还收了个连字不认识的幼齿小童,大方允诺道:“没事,往后严大哥教你念书。” 他对这千里迢迢跋涉相见的剑客已不抱期望,只道不愧是梁洗的狐朋狗友,都擅误人子弟,交握着两手,无限失落道:“宋回涯一死,这世上英雄,当真不剩几个了。无名涯啊无名涯,埋葬的何止是一人的白骨?暝瞑日沉矣。”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严鹤仪独自激愤不平了会儿,听着周遭死寂觉得有些诡异,只以为这是江湖人含蓄的柔情,提到宋回涯的枉死便也同自己一样,生出些幽微的愁思。才想起自己还未请教屋主的名姓,暂且收起满腔的多愁善感,礼貌询问道:“侠士,不知该如何称呼?” “我……”宋回涯摸摸眉尾,第一回 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些难以启齿,沉吟着道,“怎么死都死不掉的,叫什么?” 严鹤仪略做思忖:“蜈蚣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嘛。” 宋回涯截然道:“鄙姓宋。” 梁洗反应迟钝,琢磨了下,才笑出声说:“见外了,蜈蚣大侠。” 严鹤仪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见她回避便未追问,弯腰从包裹中翻出了个布袋,交给宋知怯,让她拿过去。 “对了,这是你师弟留给你的。” 宋知怯隔着布料,摸着东西冷硬,觉得像是金条,但实在不敢如此想,等宋回涯解开扣子一看,满眼金灿,登时破音叫道:“好多金子!” 宋回涯掂了掂重量,心绪也有些汹涌,近乎颤声闻:“哪个师弟?” 梁洗顿了顿,心虚地道:“我问了吗?” 严鹤仪斩钉截铁地道:“你没问。” “总归是一个不肯露脸的人。”梁洗说,“你有很多师弟吗?” 回涯 第31节 师徒俩贴着脑袋在那儿专心数钱。 梁洗找了张椅子坐下,迫不及待地问:“你的伤几日能好?我们何时启程?” 宋回涯头也不抬:“启程做什么?” 梁洗只当她是穷得发慌,骤然暴富,说了句蠢话:“去杀人?否则呢?踏青吗?” 她陡然想起件事,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丢了过去。 “喏。” 宋回涯接在手里,摩挲着上面熟悉的刻纹,认出是当初宋惜微送自己的玉佩,坐正了些,神色沉凝地问:“这玉为何会在你手里?” 一句话把梁洗给问懵了,叫她不由反省了下,这玩意儿不是她偷来的吧? “不是你给我的吗?请我托金刀王帮你修补。”梁洗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宋回涯对着光色照了下,看出玉石中间横亘着几条细微的裂痕,闷声应道:“哦。” 宋知怯见她如此宝贝,好奇问:“怎么裂的?” 宋回涯望向梁洗:“怎么裂的?” 梁洗不信邪地回了下头,确认身后无人,好半晌才指着自己道:“你问我?” 严鹤仪也觉出不对味来,在二人之间来回看了两圈,将信将疑道:“你没认错人?她就是你要找的朋友?” 梁洗若有所思,察觉事态有些严峻,连带着坐姿都变得拘谨。 宋回涯思索着道:“实不相瞒,我……” 严鹤仪抢先一步说:“你欠她五百两银子。” 宋回涯坚定地说完后面的话:“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033章 鱼目亦笑我 梁洗没什么玩闹的心,抬手示意严鹤仪噤声,肃然道:“这可不好笑。” 宋回涯捂着伤口,低下头闷声咳嗽。 她单薄的脊背如同屋内那些不知已有多少年头的老旧家具,晃动着随时就要散架。 不流通的空气里夹着股潮湿的霉味,数人呼吸间喷洒出的气体在空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云雾,遮掩着各自绵眇的心思。 梁洗毫不怀疑宋回涯再咳下去就要两眼一翻厥过去装死了,眼角肌肉抽动着,冷着脸说:“你不欠我钱。” 宋回涯抬起头,肺中郁气好像一瞬间通了,气息又平顺了,若无其事地接道:“其实在无名涯下醒来的时候,我重伤垂危,几度濒死,尤其是脑袋,被一狗贼从后面偷袭了一掌,如今不怎么记事了。” 梁洗一时好气又好笑,后悔没将刀直接拿在手上,以致于这会儿总感觉少了点什么。看着宋回涯的脑袋,很想叫它再开一次花。 “宋——宋大侠,宋大侠!”梁洗咬着后槽牙,比着大拇指道,“你很好!” 宋知怯一双黝黑的眼珠转来转去,听不出好赖般地搭了一声:“我师父是很好哩!” 严鹤仪偏着头,嘴里念念有词,心无旁骛地思考着“无名涯”跟“宋大侠”关联到一块儿能碰撞出的事实。 梁洗一拍桌子,带着遭人戏耍的羞恼质问道:“那你同我聊了那么久,你知道我是谁吗?!” “还是知道一些的。”宋回涯泰然自若道,“一些重要的人跟事,我都有在书中记下,所以才会来断雁门找钱老。” 梁洗姑且将火气撤去大半,怀疑道:“你书中有写我?” “当然有。”宋回涯真诚地说,“好事哪能少得了你?” 梁洗对二人之间的交情评价显然很刻薄……也很贴切,听她这样说,脸上的动摇顷刻退去,只剩下对她的否定跟讥笑,没好气地问:“你写了我什么?” 宋回涯有短暂的沉默。 梁洗下意识偏转了视线。 宋回涯换衣服的时候,那本书册被她随手放在了床头。反正宋知怯还不识多少字,她不担心被偷看。 梁洗刚起了心思,宋回涯都还没来得及动作,宋知怯已跟豹子似地蹦上了床,一把将那本书塞进怀里。又矫健地溜下去,跑到门口的位置,忌惮地瞪着梁洗,叫嚣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你不信就算了,别想拿她东西!” 梁洗一怔,不知道宋回涯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小祖宗,讽刺说:“你师父放个屁你都要接着。” 宋知怯反驳说:“我师父不会放屁!” 宋回涯:“……” 梁洗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再管那张牙舞爪的小孩儿,继续对着宋回涯逼问道:“你怎么不说话?私底下不曾对我用过什么好词吧?” 严鹤仪一拍扇子,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头没尾地插了一句:“你不可能是宋回涯吧?” 宋知怯忍不住转过头,瞄了眼严鹤仪的傻样。 严鹤仪也垂眸看着她,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出些蛛丝马迹,拧着眉头问:“是吗?” 宋知怯演技精湛,觉得他蠢得有趣,同样茫然地说:“啊?” 严鹤仪摇头,自问自答地道:“不可能,决计不可能!我花三百两买下宋回涯的画像,五官样貌与她迥然不同。” 宋回涯的定力骤然土崩瓦解,坐不住了,不再管梁洗的反应,高声问道:“什么三百两?” 严鹤仪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起的画像,慎之又慎地展开,举在半空。 宋回涯看着上面圆眼怒瞪,宽额阔脸,肖似活阎王投胎的人像,认真道:“你信不信我会打你?” 严鹤仪急于自证:“这可是我花三百两银子,从一江湖游侠手里买的!那少年还曾得过宋回涯一招半式的指点,算是她半个弟子!他真正的师父也是位声名鹊起的高人前辈,断不可能为了区区三百两作伪!” 宋回涯心情复杂。 宋知怯无比真诚地说:“你的脑袋敲起来一定是‘咚咚咚’,空的!” 梁洗觉得太过丢人,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道:“我从未觉得哪里会比不过你,即便是武道一途,也早晚能压你一寸,但在收徒一事上,确实是你厉害。” 宋回涯同情说:“可是他非常有钱嘛。” “出去。”梁洗挥挥手,让严鹤仪带着宋知怯先出去。 严鹤仪坚信自己不可能受骗,还要给她们讲讲那位少年游侠的名医师父在武林中是何等地位,被识眼色的宋知怯强行拽走了。 梁洗揉着额头,烦躁地思忖着该从哪里说起,最后先挑最紧要的讲:“你约我一同去杀谢仲初,你还记得吗?” 宋回涯摩挲着指腹,轻声问道:“我为何要杀他?” 梁洗头疼道:“我只听你随口提过,他知道你的一个秘密,还以此要挟你去无名涯赴死。你若生还,势必不能留他活路。” 宋回涯下意识问:“什么秘密?” “你真是脑子进水了。”梁洗说,“一个能叫你豁出命去的秘密,你告诉我做什么?” 她生怕宋回涯误会,再次重申了遍:“我与你的关系,没好到那份儿上。不过是一起杀杀人、吃吃饭。不过我这人讲规矩,答应过你的事情,赔上命我也会做。” 宋回涯一时听得有些恍惚了。生死之交在她这儿是街边论斤卖的白菜吗?也且略过,问:“那你为何要杀谢仲初?你与他有仇?” “没有。”梁洗说,“为了扬名。” 这解释太过荒诞,宋回涯险以为她是搪塞,与她对视片刻才明白这竟真是她的初心。 梁洗看出她表情中的惊讶,挠了挠头,觉得有些烦人,语速也变得急促:“他们杀别人不需要理由,我杀他们,为何需要理由?”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宋回涯,梁洗又追问:“那你还要不要杀他?你都帮北屠杀叶文茂了,自然也不该放过谢仲初。” 谢仲初就好比是条毒蛇,他已经喷出毒液咬过宋回涯一口,即便宋回涯自己愿意酒释干戈,笑抿恩仇,也断不可能与他相安无事。 宋回涯吐出一字:“杀。” 梁洗松了口气:“那没旁的事了。” “但不是现在。”宋回涯看着梁洗风雨欲来的神色,悠悠吐出后半句,“开春之前。我要先养伤。” · 严鹤仪漫无目的地在门口空地上晃荡,眼神一直飘忽地望向木门,一颗心七上八下,跳得他慌乱不安。 出来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梁洗是从不与他说的,只叫他别问。 她自己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不过乍一亮相,便被一把刀顶在了风口浪尖上。不多说是为了不露怯。 严鹤仪知晓她的底细,一桶水里有半桶都是空的,身上背着座名不正言不顺的金山,又没有一张油腔滑调的嘴来替自己吹嘘作势,往上一步难于登天,往下一步四面楚歌,能交到几个三流高手已算不错,有心接近的多半是不安好心。 里头那个就活像是个怪胎,躺着半条命已经去了,实难叫人信服。 怪也就罢了,江湖人各有各的怪癖,尤其是顶尖的高手,因着不需与人讲道理,自然有些蛮横霸道。 还有群没什么本事的家伙,也爱与人立规矩。毕竟坏毛病越多,越容易传出名气来,好坏都在其次,在江湖人的嘴里,黑白都能颠倒,只怕默默无闻。 他担心那个病恹恹的宋大侠,实际是个扯着虎皮作大旗的臭鱼烂虾,唱着独角戏送梁洗去死,那他真是哭都找不到地方了。 严鹤仪跟在宋知怯的身后,想了想,小声打探道:“小姑娘,你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宋知怯鬼精得很,踢着路边的石子儿不吭声,被缠着问得烦了,才不耐回了一句:“我师父自己都不告诉你,我怎么可能告诉你呢?” 严鹤仪摸出一粒碎银,宋知怯接了,跟见着亲爹一般,朝他展出一个可爱明媚的笑容。 严鹤仪也笑吟吟地看着她,点点头等她讲解,岂料小丫头只管拿钱,背过身翻脸不认。 “等等!”严鹤仪傻眼道,“你以为我花钱,只是为了买你一个笑吗?!” “你们男人不都爱挥金买笑吗?还有什么红锦缠头,什么莺语娇姿、雨露春色。”宋知怯说着熟练地唱了两句,稚嫩的嗓音咬字乐调都颇为含糊,想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句子背后究竟是什么涵义。 严鹤仪跟踩着尾巴似地激动打断,还伸手捂了下她的嘴。 宋知怯叫他吼得耳朵发痒,后退两步,恬不知怪地掏掏耳朵,说:“我虽还是个孩子,可也没收你金子嘛。你不爱听啊?我还会别的。” 严鹤仪过惯了清贵显耀的逍遥日子,从小到大只对江湖与刀法感兴趣,无奈他父亲非逼着他念圣贤书,于是结交往来的,不是守正儒生,便是磊落豪侠。 莫说这群人背地里是些什么品性,总归在他面前,皆是洁身自好、赤诚坚贞的人物。 实在没预料自己会在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嘴里听见这么一首淫词艳曲。脸上红红白白地变化,最后熬成了一抹酱色,迁怒指责道:“你师父是真不像样!不教你念书,也不教你学好。” 宋知怯脑筋转得飞快,与人对骂何曾落过下风?尤其还骂到了宋回涯身上,当即两手叉腰,朝地上“呸”了一口,凶悍回敬道:“你师父也是,不教你做人,还不教你说人话!” “我……”严鹤仪顿时被噎得快背过气去,磕磕巴巴半天才吐出一句,“伤风败俗啊。我不对牛弹琴了!” 宋知怯也懒得搭理他,飞去一个白眼,嘟囔道:“你有病吧?对牛弹什么琴?” 严鹤仪感觉胸口一阵发闷,额头青筋都要条条绽出,又自觉吵她不过,强忍下怒火,长袖一甩,与她敬而远之。 两人吵完没多久,大门推开,梁洗走了出来。 回涯 第32节 严鹤仪问:“聊完了?” 梁洗听着他语气有些发冲,以为他是在外头等了这一小会儿就发了公子脾气,也不惯着,漠然支使着道:“你去把街口的马车赶过来。” 车夫叫梁洗遣走了,她信誓旦旦地说来断雁城是要与人共商大事。 宋知怯没见识地惊呼道:“哇——还有马车啊?”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去了。 等车辆在街头停稳,宋回涯已披着外衣站在门口等候。 这次她伤不在要害,逼出余毒后,倒没有上次来得狼狈。 梁洗帮忙扛着宋回涯的兵器走了进去。 严鹤仪放下缰绳,也跟着钻进车厢。 四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大眼瞪小眼。 宋回涯惊叹道:“有钱人家的马就是不一样,如此灵性,能自己认路自己跑吗?” 严鹤仪被三个女人盯得头皮发麻,指着身上白衣道:“知道我这身衣服多少钱吗?你们让严家堡的少爷去赶马车?” 宋知怯第一次享受如此阔绰的待遇,摸着铺在坐垫上的皮毛,软得不好意思落座,低头闻了闻身上衣服,觉得是有些酸臭,便想说要不自己出去赶车,她可以学。 宋回涯碰碰她肩膀,说:“把你的书拿出来。” 宋知怯听话从行囊里摸出本三字经。 宋回涯说:“你徒弟自己领的差事,得认啊。劳烦这位严公子教我徒弟念书识字了。” 严鹤仪只是看到宋知怯便觉得头大,忙不迭推脱道:“我只是随口一句,教不了她。宋大侠的徒弟还是自己教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哪有随口一说的?”宋回涯用指背敲敲桌面,“乖徒儿,为师教你的第一个道理便是这个,意思是人要言而有信。” 宋知怯歪着脑袋天真问:“那言而无信的呢?” 宋回涯笑如春风:“你说呢?” 宋知怯睁着双清澈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住严鹤仪。后者长吐一口浊气,高举两手求饶道:“我去赶车,二位祖宗不用再说了!” 梁洗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个外强中干的怂包,写满了难言的鄙夷,撇着嘴角道:“没出息。” 严鹤仪两头受气,无处发泄,只能暗戳戳地讥讽:“师父您有出息,见您徒弟受难怎不出声?” 梁洗斜睨着他道:“我靠一身刀法立足于世,而你,只有一张嘴皮子利索,结果还吵不过她们,不是废物是什么? 严鹤仪为她暗中担惊受怕,数日不敢阖眼,结果这女人见着个连她都不记得的朋友便对自己冷嘲热讽,满肚子不满无处可说,也不想再与她一块儿待着,气冲冲地出了车厢。 车子驶出没一会儿,梁洗掀开垂帘探出头来,拍着他肩道:“走错了,往左边官道上走。” 严鹤仪说:“你先前不是说要往南吗?” 梁洗:“她事情多,要去别的地方逛逛,我们顺路送她一程。” 严鹤仪心说一南一西的顺什么路?不过能拖延一阵,总好过梁洗叫嚷着要去杀人。抖着缰绳,令马头调转方向,绕路往西。 严鹤仪看着一身不中用的书生架子,马车赶得倒是平稳。只是无奈天公不作美,众人出发的第二日,便遇上一场大雨。 再往西走,开始下雪。 路面结冰,车辆容易打滑,只得慢行。 严鹤仪来时风度翩翩,姿容俊美,当了几日车夫,手指冻得红肿,人也被北风吹得灰头土脸,再顾不上什么风雅不风雅的了,往身上套了好几件厚衣服,狗熊一样地缩着。 好不容易捱到天气放晴,温度回暖,宋回涯的伤口也好了七七八八,只是旧伤隐疾没那么容易去,天冷发作起来,难受得她没胃口,人看着反倒更憔悴了几分。 宋回涯想去的地方是临近边地的盘平。腊月之前,将将赶到了城镇。 入城的路面坑洼不平,众人抵达时已是黄昏,路边仅剩下几家铺面还开着门。严鹤仪与行人打听,在天色彻底昏黑前赶到了最大的客栈。 楼头有位弹筝的少妇,在低着眉唱一首音调凄哀的曲子,边上的看客却都在举杯欢笑。 梁洗一手撑在柜台上,观察着四周,没瞧出这座小城有哪里不同,奇怪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想着相距不远,便来看看。”宋回涯说,“这是我的出生地。” 梁洗“哦”了一声:“我也有……数不清多少年没回家了。你还有亲人在?” 宋回涯说:“没有。” 梁洗说:“我倒是还有一个。” 四人在门口聊了一会儿,伙计才姗姗来迟,收了银子,领着他们往楼上走去。 翌日清晨,天色初亮,宋回涯听见街头有了些动静,便起床准备出门。宋知怯狗皮膏药一样地跟了上去。 多年未归,宋回涯对这座城镇已是人地两生,即便亲自走在街道上,也回忆不起分毫与过往相关的画面。 她拿着个地址询问了许多人,弯弯绕绕,才终于找到那家废弃多年的老宅。 宅院倒是宽敞,只可惜太过破落,墙面上一片斑驳,大门也消失了一半,露出荒废已久的屋舍。 宋知怯看见里头的石块上积着一层黑色的污渍,只粗粗扫上一眼,便有股莫名的阴森,抓着师父的衣角,小声问:“师父,这是你家吗?” 宋回涯说:“不是。” 宋知怯接不了后面的话。 许是二人在门前站了太久,像是迷路的生客,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背着个竹筐从她们身边走过,又踌躇着转回来搭话。 “二位是要找谁?”那小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儿,说话的声音脆生生的,“这里好多年没人住了。” 宋知怯可算找到个能聊天的人,指着问:“这么好的房子也没人住啊?” “可不?里头闹鬼呢。”小姑娘压低了嗓门,神神叨叨地说,“这屋子会吸人阳气,进去的小孩儿都病死了好几个。我以前调皮来这里闲逛,被我娘逮着都要好一顿毒打。” 宋知怯被她说得鸡皮疙瘩一身,紧紧靠着宋回涯,听着头顶声音低沉问道:“为什么?” 小姑娘跟着打了个哆嗦,续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当年城外来了一名剑客,一夜之间杀了十多个人,把他们的尸体都搬到了这里,脑袋割下来,挂在门前,身体摆在院内,朝着城门的方向跪着。那血淋淋的场面吓晕了好些人!打那之后,这条街上的住户搬空了大半。是这几年才又勉强热闹起来的,可大伙儿还是不敢靠近这座旧宅,都怕沾上晦气。” 宋知怯大张着嘴,听了一耳朵鬼故事,哇哇地胡乱叫嚷。 女孩儿咬咬嘴唇,细声询问:“你们还有什么想打听的吗?” 宋知怯一把将嘴闭上,警惕地看着比这个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女孩儿。 宋回涯笑了笑,摸出两枚铜钱,让她伸手。 女孩儿通红了脸,两手接过,不敢抬头,说了句“谢谢”,飞也似地逃走了。 宋知怯欲言又止,想到她们如今也是有几根金条的人,可算没那么难受。 见师父还在出神,知道她不喜杀戮,何况如此残忍又张扬的手段,只以为又遇到了个叶文茂似的凶人,便在一旁骂道:“好一个残暴匪徒,真是该死!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坏得跟天一样大!师父你是要——” 宋回涯瞥她一眼,打断她道:“我师父杀的。” 宋知怯的表情没崩住,慌乱了一瞬,赶紧改口道:“原来是为民除害啊!师父真是同师祖一样侠者仁心。师祖一定漂亮得很!” 宋回涯淡淡道:“我师父早已经死了。” 宋知怯又一次愣住了,才想起来是有这事,话说得没过脑子,内心有点绝望。 连溜须拍马都做不好,她往后怎么跟着师父混? · 积雪覆盖的路面上留下几行凌乱的脚印。 侍卫查看一圈,抱着剑回到马车旁,掀开车帘闪身进去。一股寒意跟着侵入。 “主子,前面的桥断了,修好尚需一日。” 魏凌生点了点头。 侍卫又说:“有人说,在附近看见了严家堡的马车。想是梁洗。看方向,应当是去盘平。” 魏凌生轻念道:“盘平。” 他像是回忆起什么旧事,喉头发痒,低头不住咳嗽起来。 侍卫忙给他倒了杯热水,待他气息平稳,才试探着问道:“主子,我们是继续去断雁城,还是……先去与陆将军会面?” 他声音越说越轻,观察着魏凌生的脸色,手心贴在膝盖上,感觉出了层冷汗。 四野万籁俱寂。侧耳倾听,能听见山间泉水在汩汩向低处穿行。 魏凌生手中转着茶杯,心神不宁,视线仿佛越过了车厢,在看什么极遥远的地方。 侍卫等了等,又叫了一声:“主子?” “嗯。”魏凌生将杯子放回矮几,才清醒过来,一搭眼帘,定了主意,“去盘平。” 第034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在旧宅前又站了会儿,便领着徒弟去城中闲逛。 她们不过坐在街边吃碗面的功夫,眼前已路过数群搬运的挑夫。从青壮到老者皆有,甚至还有些年轻的女人。 他们穿着粗麻制的短衣,张着嘴粗重地喘息,被扁担两头的重物压弯了背,赤脚走在湿冷的泥地上。不必抬头看,麻木地循着这条已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游魂似地往前飘。 人如牛马。看来在盘平城里,劳碌的人未必有牛马值钱。 宋知怯放下筷子,抹了抹脸上的油渍,顺着宋回涯的视线,观察起那些劳碌的人。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走过那么些地方,盘平城与断雁城,乃至是有近千里阻隔的苍石城,都无端有种大同小异的相似之处。 错身而过的行人脸上,会刻着同样的风霜。好似一群离了水搁浅在沼泽的鱼虾,除却痛苦与疲惫,再难表露更多。甚至五官面貌皆融得模糊,唯有那苟延残喘的消沉之气如出一辙。 宋知怯两眼没有焦距地乱转,直到看见一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 那少年拖着只残废的手,跟在一白发老者身后,踮着脚,用仅余的一只手臂努力帮忙去抬老者背后的麻袋。饶是如此,那老者脚步打晃,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不巧的是,后方传来滚滚的车轮声,车夫扬着马鞭大声呼喝,令行人退避,马匹疾驰如旧,萧瑟的风中多了股浓郁的香粉气息。 一老一小显然行动不便,笨拙转了方向,险些栽倒。好不容易才在马车驶来前靠到路边,蓄着的力却是断了,只能暂且坐着休息。 车帘从里掀开,一唇红齿白的小孩儿探出个头来,招猫逗狗似地朝外扔出个咬过一口的馒头。见少年飞快伸手去够,小孩儿大笑着拍掌,仿佛见到了什么赏心悦目的趣事。很快被身后人扯了回去。 垂下的帘幕宛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再次隔绝了彼此窥探的视线。 宝马雕车遥遥远去,欢笑声还隐隐在耳边残留。 回涯 第33节 宋知怯看着少年将手中馒头分给老者,自己只浅浅咬了一口,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宋回涯。 宋回涯常喜欢这样枯坐着出神,眼神落在许多毫无意义的人事上。 宋知怯以前不懂她在看什么,装模作样地学着她看,如今好像渐渐摸到一些门道,虽然粗浅,尚有许多她无从理解的道理。 她忍不住低头扯了扯身上的衣服。 她还穿着自己那件不合身的破衣服,怕宋回涯嫌脏,洗了许多次。洗到本就有许多破洞的麻布上,又多了好几个口子。 可她不想换。 那是种隐晦而微妙的心思。她惧怕所谓的“好日子”,唯恐自己站得太高,哪日低下头,就从万丈青空上摔死了。 只有这身衣服不停地提醒她,她曾是脚下泥,而不是天上云,一朝乘风起,终归也还是粒尘土。切莫狂妄自大,走错了路。 宋知怯很清楚,只要宋回涯想收徒弟,招招手,世上多的是天赋好悟性高的少年人跪在她跟前,争抢叫她一声师父。 即便是比起对面那个肢体残缺的少年,自己也没有多少可取之处——更不听话,更不讨喜。走运的起因不过是宋回涯的一次心血来潮。 但那些不重要。茫茫海面上,迷失之人何其多,每次大浪拍下,都有无数人被碾碎成泥,偏偏宋回涯是只照着她的一盏灯,是带她渡过无边黑暗的一个人。世上际遇就是如此难料。她成了那个万中无一的幸运人。 宋知怯再看那少年,便觉得他有些可怜。 放在以前,她觉得这种无用的怜悯是世上最可笑,最值得讽刺的东西。 “走吧。” 宋知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低语打断。宋回涯拍了拍她脑袋,将铜板放在桌上,起身离座。 路过少年身边时,宋回涯不着痕迹地朝对方怀里扔了几枚钱。 走出一段路,宋知怯仰起头,笑嘻嘻地打趣道:“师父,难怪你这么穷哩!” 宋回涯笑说:“没关系,师父故旧多,总有人上门给师父送钱花。” · 二人回到客栈时,梁洗师徒不在,不知是去了哪里。 宋回涯也没在意。 那梁洗本就是个怪人。满脑子立身行道,扬名天下。当初第一次见她,便锲而不舍地追在她屁股后头跑了半个月,如何轰赶也不走。 宋回涯在书上连着骂了她几天,觉得她有病,看不懂脸色就罢,好像还听不懂人话。后来察觉她刀法不错,才有闲情与她多聊两句。 书上说:“她脑子似乎不大好。巧了,我就喜欢同脑子不好的人做朋友。”;“梁洗那把刀上的裂纹,估计都比她脑子里的壑多。”;“我叫她少说话,想做武林中的高人,要先学会做半个哑巴。她脑子坏了?同我打什么手势?”;“我不过随口一提,她惦念谢仲初那老贼,比惦念她亲爹还频繁……罢了,我似乎也挺惦念谢老贼的那颗头的。”。 宋回涯想起那些记录,觉得有种奇妙的喜感,不由失笑。 说梁洗愚蠢,她不过是有种初生牛犊的莽撞。 可若说她天真,她又有江湖老手也未必能做到的狠辣。 宋回涯教了她不少歪门邪理,梁洗这厮都跟着一板一眼地学了。于是二人臭味相投,干了几件狼狈为奸的事,有了那么点半个知己的味道。 不过这次见面,梁洗瞧着聪明了不少。果然人还是会学乖的。 冬季天黑得早,回来稍坐片刻,日头便坠入深山。 宋回涯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一群人影仍在迷离暮色中忙碌穿行,喝了两口酒热身。等街头动静终于小去,让徒弟早早去睡,独自翻过栏杆,朝东面县衙走去。 她本以为官署中该有差役巡逻戍卫,也只打算草草见一眼故居,圆心中好奇,可贴近了围墙,发觉里头寂静无声,安静得反常。 心脏跳了跳,翻墙进去,才发现衙门后院早被人烧了,如今剩下一片焦土,草木不生,地上全是漆黑的灰烬。 宋回涯站在废墟之上,用脚踢了踢倒塌的残骸,环顾一圈,找了块假山坐下。 这把火不知是多久前烧的,梁柱烧成了焦炭,可见当时火势猛烈。然而火只烧到土墙边便停了,难说不是蓄意。衙门这样的重地被毁,至今无人修缮,更是诡异。 这盘平城的百姓,不需要官府吗? 宋回涯再次上前,从胸口取出火折子,往前探去。 幽暗的光线照出条条纵横的黑影,影子随火光微颤,风从坍塌房屋的空隙中吹过,发出肖似呜咽的哀鸣。 昏沉小巷中,跃动的火焰照着墙面影影绰绰。 男子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无力睁着只眼,盲目在夜色中冲撞。 前方又有了火光,脚步声围堵过来。 男子朝后一退,紧贴住背后的墙,两腿战栗不止,闭上眼睛,急促呼吸。 两侧都是人,火把的光色越发明亮。为首的壮汉上前将火紧贴住他的脸,照出他面庞分明的轮廓。 火焰吞噬了男子额前的碎发,他屏住呼吸,后仰着头试图躲避那燎人的热意,颤巍巍地睁开眼,瞳孔被强光照得收缩,视线游离地望向对面的人。 仔细一看,这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得脱相,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有个伤口,流出的血糊了半张脸。 壮汉说:“乖乖把东西教出来,我留你一具全尸。” 少年深低下头,捂住腰侧伤口,闷声不吭。 边上人冷笑道:“同他废什么话?都杀了灭口,那东西有或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壮汉最后看一眼少年,大发慈悲地问:“你死后是要去喂狗,还是扔河里喂鱼?” 少年置若罔闻,侧着脸,眼神空洞,像是已经死了一般。 壮汉不多废话,手臂高举,正欲落下,便听寂静夜幕中突兀传来一人悠然的叹息: “我时常想。” 众人大惊失色,举着刀剑仰头四望,终于在不远处的墙头上找到一个削瘦身影。 对方背对着皎洁明月,一席衣袍在风中鼓荡飘逸,脚踩在狭窄的墙面缓步行走,周身披着层云烟似的波影,有股出尘清绝的气质。 见众人看过来,才接着说完后面的话:“究竟是麻烦找我,还是我找麻烦。为何总能遇见那么多事。” 壮汉看不出来者深浅,如临大敌,低声喝道:“少管闲事!” 宋回涯两手空空,出门没有带剑,抬手指着诸人说:“一时不知道,是当街行凶的你们比较勇猛,还是垂死挣扎也不呼救的你比较勇猛。这位少侠,你是哑巴吗?” 她话音未落,便有一人的刀冲她砍了过来。 宋回涯仅听了三言两语,是不知晓各种内情,只是见不惯那么多人追杀一个半大的孩子,多嘴一句。 但一言不合就夺人性命的,定然不能是什么好人。 宋回涯四两拨千斤地将那刀刃踢开,笑道:“这可是你们逼我出手的。” 为首之人毫不顾忌四周动静,压着嗓子道:“同伙?杀!” 一群人已团团围在墙下,可宋回涯的身法太快,黑夜里光影又乱。众人只觉眼前一闪,目光已追不到她的踪迹,手中的刀顿时茫然无措。 还未四顾找到敌手,人群中接连传来几声惨叫,紧跟着是兵器被打落的声音。诸人阵脚大乱。少年觑紧时机,转身想跑。 正有人盯着他,见他动作,当即叫道:“他要跑了!追!” 领头之人发狠:“直接杀!不留活口!” 岂料宋回涯比他们更快。形如鬼魅,游刃有余地越过人群,一把拽住少年的后衣领,无奈笑道:“我在帮你打架,你瞎跑什么?” 她右手往上一提,竟轻巧将少年提了起来,凭着出神入化的轻功,带着这么个大包袱,依旧轻飘飘地往上飞蹿一丈,翻过土墙。也不恋战,径直朝着城门奔去。 壮汉双目猩红,再无暇顾忌,扔下手中火把,厉声喝道:“追——!” 一道道黑影从火光中闪过,在深夜的街头狂奔。 城门的雪化了一半,露出下面或枯黄或深绿的野草。宋回涯的鞋子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响声。 少年从始至终未发一言,也乖巧地不作挣扎。宋回涯拎着他跑到一处冰雪消融的位置,立即转了个方向,又从侧面绕回城内。 刺客们顺着地上血迹追出一路,未发现宋回涯二人已经折返,又朝前搜了一段,迎面遇见一辆马车。 三更半夜,何人会驱车来盘平? 刺客举刀向前,喝令道:“站住!” 车夫是位黑衣劲装的武者,右手边放着他的剑。松开缰绳后,那武者便顺手抄起佩剑。 马车的车头两旁各挂着盏灯,摇摇晃晃的烛火照出他剑刃上的寒光。 壮汉朝车前扫了两眼,再次催促道:“车上的人都给我下来!” 侍卫听笑了:“打家劫舍的?” 壮汉怒喝道:“还不滚下来!那我等就不客气了!” 他领着众人杀上前来,正要粗暴闯上马车,被侍卫用剑挡了回去。 马车内伸出一只手,掀开帘幕,淡声问:“何人?” “你不必问,回答我就好!”壮汉语气不善道,“有没有见到一男一女从这里经过?” 魏凌生顿了顿,反问道:“见到了又如何?” 壮汉看不真切他的脸,只听他说话不疾不徐的语调,当是个富家公子,又只带了一名侍卫,不算什么家底丰厚。 在盘平城里,他最不怕就是有钱人。各地往来的商贾,进了城内,都要低他们主家一头。 平日从来是招摇过市、横行无忌的,今日莫名碰了个钉子,本已到手的鸭子又叫人给劫走,留下后患无穷。本就是满心烦躁,听他这白面书生软绵绵的语气,更是怒火中烧,狞笑着道:“见到了,还耽误我等行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活活打死埋了!在盘平的地界,忤逆我家主子,都不得好死!” 侍卫的眼神中带上了敬佩,只可惜面前人未能察觉。 “山匪。” 魏凌生放下垂帘,坐了回去。 车厢内传来他沉闷的声音:“杀了。” 侍卫颔首,眸光冰冷地望向对面,抬起右手,随意一挥。 林中传来几声弓弩扣动的机括声,等刺客们察觉不对已是晚了,数十道箭矢从暗处沉沉压来,割草似地扫倒一片。鲜血飞溅,洒在冬日深色的泥地上。 出来数人,迅速拖走尸体,清理路面。 侍卫轻一扬鞭,马车再次前行。 · “你……” 客栈房间内,梁洗看着蜷缩在墙角的少年,沉吟良久,迟疑道:“现在开始强抢民男了?” 回涯 第34节 第035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抱着膝盖,将脸埋在手臂里,眼神空空洞洞,没有魂魄似地坐着。 一条过短的裤子刚过膝盖,凝固的血从裤腿处蔓延出来,宛如印记条条交错。裸露的皮肤上布满红肿的冻疮,伤口开裂又结痂,与血污叠成浓暗的红色,带着强烈的腐朽的气息。 如若不是他时不时一个抽搐,梁洗都要怀疑他已经死了。 严鹤仪拿了件衣服过来,想给少年披上。后者察觉他靠近,倏然一个猛兽般凌厉的眼神朝他瞪来,他刚伸出手的又悻悻收了回去。 得,全是祖宗。 严鹤仪将衣服扔到床上,愁眉苦脸地刺了一句:“你这出门就能捡大麻烦的本事,可比别人出门能捡金子本事厉害得多了。” 始作俑者还有闲情在一旁玩笑:“我只是见他被数十人围杀,想起无名涯上的自己,觉得他同我一样楚楚可怜,忍不住就动了恻隐之心。” “你?”梁洗斜眼瞥去,“临死前都能拉几十个垫背的,与楚楚可怜有八竿子的关系?” 垫背的是真死了,宋回涯这祸害可还活蹦乱跳的。 宋回涯恬不知耻道:“我楚楚可怜,与他们不顶一用,是两码事。” 梁洗弯下腰在那儿打量,对上少年桀骜阴狠的眼神,笑着说了句风凉话:“他似乎不怎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啊。” 宋回涯遗憾道:“想是我武艺实在太过超群,不费吹灰之力助他脱困,他以为我与那帮人是一丘之貉,在骗他吧。” 梁洗听见自己与一帮小喽啰归为一类,不由哂笑道:“小子,你不认识我……” 她本想说说大话,念头一转又觉得不必自取其辱,生生改了口风:“那是情有可原。” 严鹤仪:“??” 梁洗指向宋回涯道:“可你不认识她,就说不过去了。天下间有几个人能买得起宋回涯的良心?盘平城里再能遮天的权势,到了她的剑下,连块豆腐都不如。说我等与他们同流合污,羞辱人了。” 梁洗一脸“你小子赚到了”的自得神色。少年听见宋回涯的名字,惊弓之鸟似的防备中出现一丝松动,抬了下头,匆匆瞥去一眼,又很快低下去。 宋回涯心道他还真认识自己?那边严鹤仪仿若少年附体,阴沉着冒出一句:“她怎么能证明她是宋回涯?凭她说了算?!” 梁洗皱眉,点了点额侧,脸上表情不言而喻:“那么晦气的名字,还有人抢着要领?何况凭宋回涯的身手,若是谁都能叫这个名字,不留山早该被推平了。” 这憨货脑子还没长好呢?脑子不长,眼睛也不长? 宋回涯听着那半损半夸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 严鹤仪刚张开嘴试图辩解,梁洗先行不耐烦地冲他一喝:“住嘴!” 她上前拎起少年的后衣领,不顾后者反抗,提着人往外拖,态度强硬道:“你若是不相信就自己走,我们这里可不会有人要留你。” 少年被扯动伤口,闷哼一声,扑倒在地一动不动。 梁洗吃了一惊,借着光色才发现这小子脚底蓄了一地的血,将他翻到正面,在他腹部发现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竟是生生忍着一声不吭。 严鹤仪幽幽吐出一句:“梁洗你不得了,你杀了一个手无寸铁的人。” 梁洗顿时有些惊慌,探了探对方脉搏,几次才摸到微弱的跳动,镇定心神道:“得找大夫。” 她从包袱里拿出干净的布条给人包扎,见宋回涯还一动不动地站着,影子长长罩着少年身上,气愤不过道:“你这也叫救人?你是直接搬了半副棺材回来吧!” 宋回涯说:“这座城里,没有能救他的人。” 梁洗摸出两粒伤药,掐着少年的下巴给他喂下,皱眉道:“什么意思?” 宋回涯说:“我是在县衙附近的街上碰到他的。” 梁洗脑子发胀,懒得思考,烦躁道:“说人话!” 严鹤仪摇了摇头,解释说:“衙门附近又不是什么人迹罕至的荒地,匪徒敢纠集妄行,说明百姓已习以为常。官府轻慢宪防,他们自然肆无忌惮。城里不会有医馆愿意收治这孩子的,毕竟连衙门都不敢管。” 宋回涯补充说:“衙门的后院被人烧了。官府里不剩一名差役。” 严鹤仪醍醐灌顶,终于将多年前听过两嘴的传闻与这地方对上号了:“我曾听人聊起过,自打十多年前盘平城里烧死过一个县令,来此地赴任的官员,便纷纷跟着了邪似的,善终的少,枉死的多。” 宋回涯在桌边坐下,纠正道:“不是烧死的,是被割首。” 严鹤仪抽了口凉气,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 梁洗站起身,擦干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不知是在说谁:“荒谬。” “水深流急嘛。”宋回涯点点下巴,示意道,“他们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不会就此作罢,我奉劝你,连夜带他出城,不定还能保他性命。” 梁洗可算回过味来:“分明是你找回来的麻烦,什么叫奉劝我?” 宋回涯慷慨道:“我以为你喜欢这麻烦,所以打算送给你了。” 她指尖敲着桌面,循循善诱道:“你想想啊,自古以来能名垂青史的那些侠义志士,靠的是什么,多管闲事嘛。去吧。我将他们引出城,凭他们的脑子,大抵天亮之后才能回来。” 梁洗知道她在满嘴胡言,看不惯她置身事外,问:“那你呢?” 宋回涯说:“我若不在城内替你们压阵,他们寻人不见,岂不是一并朝你们追去了?” 严鹤仪开始觉得这地方鬼气森森,有些瘆人,怕梁洗牵扯过深,跟着催促道:“走吧走吧。” 梁洗看那少年出气多进气少,确实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忖量片刻,自认倒霉道:“宋回涯,等我回来再找你算账。” 她将人背到身后,严鹤仪小跑着过去开门,一前一后迅速闪身离开。 月色向西,客栈随之静默。直至午夜,街上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步伐,由远及近,惊起满巷野犬狂吠。 来者推门而入,扯着嗓子大喊大叫,掌柜仓促披衣起身,衣冠不整地出来迎接。 二十多人手持棍棒,声势骇人。其中一圆脸壮汉粗声粗气地发问:“今日客栈里有外来的江湖人吗?” 掌柜对宋回涯等人印象深刻,忙说:“是有几位。” “人呢?” 掌柜抬手指向二楼,不敢怠慢。又提起衣摆,想在前带路。 壮汉嫌他碍事,一把将他挥开,领着兄弟大步上前,踩得客栈地面都微微震颤,好似要倒塌了一般。 壮汉一脚踹开紧阖的木门,果然发现里头漆黑无人,留下一人进去搜查,其余人顺着走到隔壁客房。 虽见里头有光,只以为同伙都早早跑路,不过临行前忘记熄灯,粗犷地抬腿踢踹。 那大门刚发出一道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不待看清里头的景象,壮汉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掌拍飞出去,狠狠撞上身后的护栏。 他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还是从长廊上翻了下去,摔在一楼摆放齐整的桌椅上,将其砸得四分五裂。 正朝上方张望的伙计惊声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忘了去扶。 一旁青年侧行一步,看向屋内。 宋回涯气定神闲地坐在门后烤火,炭盆里的火星随灌入的风飞溅起来,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缓缓抿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诸人。 “三更半夜的不睡觉,欺上门来,扰人清梦,算是什么待客之道?” 众人互相对视,面上惊疑不定。 青年忌惮道:“不知阁下是师承何处?” 宋回涯笑说:“你不配问。” 青年沉下声:“既然如此,还请阁下指教。” 他手中握紧长棍,方直起身,便见一物劈头打来。下意识挥棍扫去,那木棍却卡在半空不能动弹。 惊骇转过视线,只看见一只虎口布满老茧的手压在他的棍上。 杯中水渍荡了出来,泼了他一脸。等他回过神,长棍已被宋回涯劈手夺走。 数人刚要一拥而上,挤上前来,宋回涯抄着长棍横扫一圈,更像是他们主动送到宋回涯手下,讨了一棍打。 青年甩了下头,暴喝出声,握指成拳,拳风烈烈朝宋回涯后心捣去。岂料宋回涯头也未回,那棍子在她手中挥洒自如,像是无意地朝后一撞,恰巧抵在他胸口。 避实就虚的一击,骤然打散他的攻势,尚有无穷余劲,逼着他连连后退。好不容易扶着木柱站稳,一道黑影又朝他飞了过来。被他兄弟捎带着摔了下去。 宋回涯行步如飞,轻若鸿毛,在狭小长廊里灵巧穿行。 不过眨眼功夫,便秋风扫落叶似将众人都踢下了楼。 客栈一楼的空地尽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宋回涯倚在栏杆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将木棍扔了下去,还给青年。 青年抬起头,只觉楼上那人形如高山仰不可及。不过粗浅几招,若说开始还没看出门道,错以为平平无奇,到此时该清楚,对方行云流水驾轻就熟,已截然是另一层的功夫。 自己等人不过是毛羽未成的雏鸟。甚至没试出对方的三成深浅。 青年捂着吃痛的胸口,再次跑上楼梯,站在宋回涯门前抱拳行礼,收起轻视之心,姿态谦恭地道:“多谢前辈指点。” 他年纪瞧着比宋回涯要大上,倒是真能放得下身段叫她一声前辈。 宋回涯亦不好与他翻脸,拨了下炭盆,挥挥手,示意他带着人赶紧滚。 青年犹豫片刻,维持着姿势小心问道:“烦请问前辈一句,今日可有遇见我等的朋友?” 宋回涯说:“遇见了。” 青年:“请问前辈,我那些朋友,现在何处?” 宋回涯过了会儿才回,语气趋于冷淡:“不知道。”她是真不知道。 青年硬着头皮继续道:“那前辈可有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蟊贼?” “看见了。”宋回涯说,“不过他已经走了。” 青年稍稍抬起头,余光朝前窥去。 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笑道:“你该明白,像我这样的人,愿意同你扯谎,你就该感恩戴德了。” 青年面色惨白,感觉内息正朝着刺痛的胸口冲涌,恐惧从骨子里一点点渗透出来。 这话说得难听,却是不错。不入流的武者,能为着黄白之物去替人看家护院,落在宋回涯这等高手的眼中,属于是自甘堕落。 真有那等攻无不克的伟力,已可随心所欲只论自己喜恶,愿意同他们讲道理的都是少数,何况还要花费心神欺瞒他们? 真真只有两个字,“不配”了。 青年不敢深究面前人的身份,再次躬身一礼,颤声道:“叨扰了。” 说罢领着人轻声退下。 同伴心有不甘,扯住他手臂道:“这就走了?怎么跟于老交代?” “你自己想想她可能是谁。”青年压着嗓子道,“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女侠?断雁出了一个,盘平又来一个?” 回涯 第35节 断雁城的传闻近日也飘来了盘平。 有说是侠士嫉恶如仇,叶文茂不识泰山,自寻死路的。也有说那侠士是宋回涯,专为杀人而去,不过是随意找个由头的。 说法太多,难分真假。唯独一句话叫众人牢记在心:“气性乖张,多是夭亡之子”。 连断雁门那样的名门大派,都能叫人一夕间踩死在脚底,他们这样的浮萍,安分些别被他人的风雨卷进浪里去已是大幸,还妄想做什么水中游龙? 众人脸色陡然煞白,下一刻逃命般朝门外冲去。 宋回涯催命似的声音再次响起:“记得赔钱。” 落在后头几人从腰间解下钱袋,不看多少,往后扔去,忙忙如漏网之鱼。 街头野犬再被惊醒,追着漆黑人影愤怒吼叫。 掌柜与伙计擦着额头冷汗,后背被沁得湿透,端着热茶去给宋回涯致歉。 待收拾好满地狼藉,街上人声渐起,天也亮了。 一群小童呼喊打闹着跑过长街,伙计收拾木板,打开大门。 天空白浪翻滚,檐上霜雪莹莹。 宋回涯靠在临窗的位置,点了壶清酒,又叫了两盘小菜。 邻桌的两人饮酒谈笑,聊到兴处,唱起歌来。宋回涯跟着听了片刻,直到窗格外的阳光照到她的脸庞,才转过头,看一眼街上。 窗前一人已站着许久,不曾走动。 宋回涯目光缥缈,从他身上轻轻掠过,短暂的停留也不过像是看见了什么赏心悦目的东西,很快便无波无澜地移开。 一如绕墙的花、环庭的竹。 魏凌生眼神沉甸甸的,等了许久,等到万里长空的那片云飘走,才等到宋回涯又朝他看来。 第036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想过,宋回涯不与他联系,许是对他心有怨悱;也想过,或许断雁城的那个人真不是宋回涯。 一路赶来有过千百种想法,做足了准备,却从没想过宋回涯会给他这样的眼神。 他被钻出云层的炙灼日光晒得有些站不住,大脑一阵眩晕,依稀记起,这该不是他第一次见到。 尘封多年的记忆忽然从风沙滚滚中冒了出来,退去昏黄与朦胧,一览无余地袒露在这澄澈天光之下。 他朝客栈中的宋回涯缓步走近,想看得更真切。 当年他遭逢变故,家破人亡,受歹人追杀,只得抱头鼠窜,无一栖身之所。幸得宋誓成庇护,拜入门下,暂居不留山。 从千丈凌云落到万尺深渊,魏凌生心中毫无准备,对彼时年幼的他而言,那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山峰。 “人事变迁”四个字,太过沉重,压得他无法喘息。他以为自己将来也只能在这山上做一庸夫俗子,心灰意冷,黯然颓败,整日将自己关在房中。 宋誓成遣阿勉给他送饭,少年端着一碗面推门进来,刚放到他的桌上,便被他发泄地砸了饭碗。 阿勉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鼻酸地看着他,又得了他一句怒斥,抓着衣袖委屈地跑了。 过不久,宋回涯端着个餐盘过来。 她把餐盘放到桌上,用手肘压着,随意拿起个梨,主动凑过去与他搭话,熟稔得仿佛多年老友。 “师弟在看什么书啊?” 魏凌生不在看书,在写字。 墨水里加了些浑浊的血液,不停默写着他背过的那些圣贤书。写到后面笔尖颤抖,笔锋绵软,整张纸上全是歪歪扭扭的字符,像是篇难以看懂的天书。 古往圣贤都救不了他。他只觉自己浑浑噩噩,五脏六腑如被刀剐,半条命系在空中,不如死了。 宋回涯好似未察觉异常,与他并肩坐着,举着纸张装模作样地欣赏,末了一拍他肩,宽慰道:“师弟想开点,今朝为虫,指不定哪日又会遇难成祥了呢?多念书、多写字是好的。只是你握笔的方法像是有些不对,这字写得跟阿勉师弟不相上下。” 魏凌生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一腔悲怆之情被她搅得七零八碎,头也不抬道:“滚!” 宋回涯无动于衷,依旧热情地道:“师伯与我说了你的事。你祖上便是公卿贵胄,而今不过是一时起落,在泥土里滚上两圈而已,不必介怀在心。早日重振旗鼓,还是能继续回去做你的世家公子的。” 她偏过头,认出魏凌生写的其中一句:“美之所在,虽侮辱,世不能贱;恶之所在,虽高隆,世不能贵。” 宋回涯指着那句话道:“什么辱不辱,贵不贵的。圣贤的话说给圣人听,师弟,师姐今日教你一个道理,死了只能由着他人羞辱,活着才能求贵。” 魏凌生从未见过这般浅陋无知的人。即便是府中的仆役、侍女,说是白丁,但也是念过两年书,通情达理的,岂会连他人痛楚都不能体会? 他烦不胜烦,只想将人打发,留自己独处,讥诮道:“‘夏虫不可语冰。’。” 宋回涯受他嘲讽亦面不改色,肖似一个尚未开窍的木鱼,咬着梨笑嘻嘻地反问他:“师弟啊,那你觉得,是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魏凌生答不出来,半晌才说:“士可杀,不可辱。” 不等他再引经据典,宋回涯保持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残忍问道:“那你怎么还不去死?” 魏凌生脸色霎时白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只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宋回涯目光幽深,定定与他对视片刻,忽又展颜一笑,极尽真诚地道:“开个玩笑。师姐没怎么念过书,说话粗俗,要是得罪了师弟,师弟可不要介意。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说,天行有常,顺其自然。先活着,再看以后嘛。” 她柔声细语地道:“既来我不留山,便都是一家人。师弟伤心归伤心,切莫饿坏了身体。师伯要担心的。其实住久了你就会发现,我山中门人都死了爹娘,不算什么天塌地陷的大事。若是父母双全,欢欣和睦,或许还进不了不留山的门呢。” 魏凌生叫她三两句话掀起心头巨浪,手中毛笔折断,深深扎进肉里。 宋回涯面露悔意,状似愧疚道:“罢了罢了,你不爱听师姐说话,我就不说了。你好好休息。” 她端起桌上餐盘,飞快转身走了,临了不忘用脚掩上房门。 宋回涯在山上逛了一圈,找了个清净地练了会儿剑,等到日暮时分,在河边洗干净手,去饭堂与师父一同吃饭。 刚一坐下,负责跑腿传话的阿勉回来了,乖巧说:“魏师兄说不来吃饭。” 宋回涯跟着大言不惭地告状道:“师父,新来的那位师弟好不讲规矩,我去给他送饭,他不仅不说谢谢,还恶言赶我出去。不过我身为大师姐,不会与他计较这些,往后再慢慢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 宋惜微心事重重,一时间没听出她话中真伪,略一颔首,说:“先吃吧。” 宋回涯瞅她一眼,拿起筷子端正坐好,认真吃饭。 阿勉这小子不识眼色,扒了两口饭,又抬起头担忧问:“师父,魏师兄的手受伤了,流了好多血。是不是要给他送点药啊?” 宋回涯动作停了下来,见师父跟师伯都在看着自己,赶忙推卸责任,一脸正直道:“可不是因为我打了他,他才不吃饭。他本就是放豪言说他不要吃饭的,我只是没劝动他。我什么都没做啊!” 宋惜微深谙她的脾性,无意与她争执,轻叹一声没有说话。宋誓成阴阳怪气地拿筷子点了她一下:“是啊,你那张嘴,饿死鬼都能被你给劝辟谷咯。” 宋誓成拿过干净的碗,准备盛些饭菜出来,晚些亲自给他送去。魏凌生缓步从门外进来,踯躅在外已旁听许久,多日不曾出门,形容狼狈,宽袖上布满褶皱。 宋誓成见他出现,欣喜招呼道:“凌生,快过来。” 宋回涯摸摸鼻子,见人在身旁落座,也没个反应,自顾着吃饭。 宋誓成低声咳嗽,冲着宋回涯挑挑眉尾,说:“大师姐,我可就那么一个徒弟,我平日待你不薄,你总得给我三分薄面吧?” 宋回涯重重点了点头,起身夹了筷肉送到魏凌生的碗里,殷殷笑道:“师弟才来几日,人就消瘦了,多吃一点。有什么事,别生师姐的气。” 阿勉捧着碗,眼带羡慕,很小声地叫了句:“师姐。” 宋回涯还记着他方才险些给自己泼了盆脏水,没好气地道:“吃你的。听话点,别说话。” 阿勉也不在意,听她搭理自己,便乐呵呵地应了一句:“诶!” 宋誓成给他打了碗汤,魏凌生端起碗,手臂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汤水随之洒了出去。 他放下碗,转过头,直直对上宋回涯的眼神。 那么近的距离,魏凌生几乎能看见她瞳孔中的倒影。 宋回涯不故作亲近时的表情很冷酷。 比陌生更多一丝凉薄,比疏离更多一丝厌恶。 太过久远,以致于魏凌生都要忘了。每每思及,都恍惚以为是自己当年落魄时的心魔,刻意要给宋回涯加上那么一抹邪恶的阴影。 魏凌生站定在桌前,客栈外的光洒在宋回涯的脸上,沐着日光的那半张脸白得透彻,与十多年前那稚气未脱的脸重叠在一起,带着渡尽劫波的、截然不同的生息。 他看见宋回涯张开嘴,以为下一刻,她就要弯起眉眼,笑着喊他一声“师弟”,可从她唇齿间流出,传入他耳朵的,只是两个简短而敷衍的字: “你谁?” 魏凌生好像一下子从终年大梦中清醒了。 耳边尽是喧闹的人声:货郎的叫卖,狂放的豪歌,小儿的嬉笑…… 吵得他听不清近在咫尺的声音。 冬日的寒气吸入他的心肺,冷得彻骨。魏凌生良久才扯起笑容,声音微颤道:“师姐。” 他眼中看着好像有无限情意,偏偏宋回涯无所触动,半阖着眼,淡然念叨了句:“师姐?” 宋回涯只觉他有些眼熟,可脑海全然空白,摇了下头,又问:“你是哪个师弟?” 后方的侍卫惊愕出声:“宋姑娘?” 魏凌生动了一下,手脚僵硬,不过须臾,脸上血色尽退,本就苍白的嘴唇更是惨无人色,单手按在桌面上,深深看着宋回涯,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挣扎道:“师姐还在与我生气吗?” 第037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等着她的回应,脸上快维持不住的笑意,显得颇为落寞。 宋回涯好似看不见,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才大发慈悲地笑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道:“魏凌生?” 这个人在书上出现过许多次。太多次,带着矛盾不一的评价,以致于让宋回涯觉得面前人与想象中略有不同。 宋回涯的半生流荡,背后都有他的影子。替他杀人,为他护道,与他书信往来,生死依托。 偶尔夜深时分,形单影只枕戈待旦,也会借着伤口上的血在书上写几句骂他的脏话,笑他自作聪明,谎言算计都太过拙劣。喜欢装聋作哑陪他演上两场,看他暗地里惭愧万分的神伤模样。 隔过数年,讥讽他的话没了,言词不少担忧。 从起初轻蔑到后来倚重。宋回涯看过一半,略过一半。唯一笃定的是,魏凌生能帮她做到她想做的事。他志气高,也确实能站得高。所以即便满手沾血,宋回涯也要推他做人上人。 或许彼时身在局中,看得更清。如今的宋回涯凭着那些零碎言语,有些琢磨不透。 对魏凌生是,对自己的态度也是。 就好比,远赴无名涯前,宋回涯在书上留下的一句:“我是江湖客,你是庙堂人。我不屑上高阁,你也不能下楼台。” 回涯 第36节 又好比,宋回涯原以为他该是个更目空一切,起码一眼看去坚不可摧的人。可面前的人不像是。 宋回涯将飘远的思绪拉回来,豁然道:“我与你没什么好生气的。” 她说得坦然,可实在叫人伤心。 魏凌生眼皮抽搐,不停跳动。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惶恐,又不知由来。脑海中亦盘旋着无数聒噪的杂念,可一条都抓不住。 他不懂从哪里开始出错。更不懂自己为何要如此胆战心惊。 魏凌生抬了下手,让身后侍卫先行离开,自己在宋回涯对面坐了下来。 他挽起宽袖,给宋回涯倒了杯酒。 泥炉中的炭火快要熄了,还残留着一丝余温,覆在他的手背上。皮肤下乌青的筋脉,外突的骨骼,像是在铆着极大的劲儿。 魏凌生闻着逸散的酒香,竭力克制着情绪道:“师姐,你与我一道回京,我给你找个大夫。” 宋回涯轻笑回绝:“不必了,我无碍。” 魏凌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师姐从前待我是极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想叫宋回涯记起来,嘴里是柔声细语,脸上是怅然若失,仍在强颜欢笑道:“师姐对我最是关怀。自从我入不留山起,便视我如至亲。给我送饭,善言抚慰。你我困时相交,多年来相依为命,不曾二心。” 岂会见他伤病,却至今连句问候都没有? 宋回涯面上露出回忆神色。 若说后来,她是信的。可她初见魏凌生时实没多少好印象,笔下记的也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 给他送饭,是看不惯他朝阿勉胡乱发脾气。 当时宋回涯出了门,便把餐盘摆在山道上,心里想的是:“爱吃不吃,真能把自己饿死,算你本事。不留山上能少一口饭,少一个麻烦,我求之不得。” 宋回涯瞧着眼前人,觉得自己幼时确实有些铁石心肠,不会体谅他人哀苦。又性情恶劣,喜欢假仁假义。不免对他生出些许廉价的怜悯,坦诚与他说道:“那你许是被我骗了。” 魏凌生茫然地看着她,人好像痴了。 宋回涯给自己倒了杯酒,平心静气地说:“我这人吧,市井出身,三教九流都混过一些,小时候喜欢说谎,倒也不为什么,纯粹是觉得有趣。如今改好了,所以同你讲两句实话。过去的事情,不必太当真。” 魏凌生很缓慢地说:“不是的,师姐。” 他像是要说服宋回涯,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喉结滚动着,反反复复地说道:“不是的。” 魏凌生稍稍睁大了眼睛,无法接受她几句轻描淡写便将往事潦草带过。觉得过去那个师姐的血泪叫人辜负了。恨不能将脑子剖开,给人看个明白,好为其沉冤昭雪。 魏凌生艰涩道:“我与你多年患难。你为救我,曾险些死在关外雪山。你跋涉千里,孤身犯险,不惧追兵重重,一路护送,你从来是——” 他眼前闪过诸多画面,交错着些连他都快忘记的零碎片段。 明月夜,雪纷扬。残枝枯朽,征雁南去。只有宋回涯逆着风雪从南边来,寒山古道,一身轻衣,随意拭去剑上的血,将剑锋背到身后。温柔看着他笑。 语气神态都不似这般无情,带着热忱而挚着,说: ——“师弟,师姐来了。” ——“有我在,还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师弟……” “我知道,我都记下了。”宋回涯打断了他。 与他的急切相比,表情显得有些寒凉。像是要将那些纠缠绵渺的情谊一并给斩断了,如此便能干脆利落地厘清。 “不过,其实你想叫我帮你杀人,直白说便是。若是该杀,我自己也想杀。你若有难,求我相护,我也还是会帮你的。毕竟你我师出同门,师伯对我又有大恩,我既答应过要替他照看,纵有万般惊险,亦不会袖手旁观。” 宋回涯今日决心要当个坦率磊落的圣人。见魏凌生还想自欺欺人地辩解,心肠冷硬地将话说绝,不留余地。 “魏凌生,你对我不算全然真心,我对你自然也有虚情假意。我们二两换二两。戏逢对手,演一出姐弟情深,以免各自闹得难看。别无其它,只是我没想到你真的信了。” 她没有心情与魏凌生虚与委蛇。 从前的宋回涯有那样的闲暇,许会掺杂着乱麻似的感情,愿意叫他觉得自己哪里都好。 命悬一线时,还会不期然想起殊途异道的师弟,担心他能不能坐稳他的庙堂高宇。 宋回涯不记得了。 如今她喜欢直白。 魏凌生虚伪的面目被人生生撕破,却没有生出羞恼,一字字咀嚼着宋回涯的狠话,心绪如镜花水月般浮泛空虚,无处托寄。 如今再去细想回忆,他才隐约觉得,宋回涯给出的那颗真心,不定是写着他的姓名。 桌上的酒气熏上来,叫他有种醉生梦死的错觉。头重脚轻,眼前的视线都昏花了。胸中气血剧烈翻涌,闷声咳嗽,咳得双目发红,眼泪都要逼出。脸上还在仓皇地笑。 宋回涯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换了些客气话:“魏凌生,算了罢。” 魏凌生陷于巨大的迷惘之中。一动不动地僵坐着,掀开眼帘,惨淡笑了起来。 什么算了?什么东西要算了?什么又叫算了? 他想让宋回涯说个清楚,偏又不知能从何问起。 他言语贫瘠,字字句句,拼拼凑凑,难表心意。 宋回涯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却能伤得人体无完肤。 片刻后,还是宋回涯斟酌着又道:“魏凌生……” 魏凌生听着每一句的“魏凌生”,都觉得异常刺耳,伤人。 宋回涯貌似关怀地道:“多保重身体。” 魏凌生感觉有股力强压在他的脊背上,又有股力硬撑着他抬起头,才能叫他煎熬地坐着。 他骨节攥得发青,抓着这句问候,想再解释什么。 “师姐眼里,莫非我如此不堪?”魏凌生遍体发冷,颤声问道,“师姐眼中,我真是那么无情无义,狼心狗肺的人吗?” 宋回涯叹道:“我不是要这样说。” “戏逢对手……虚情假意。”魏凌生低下头,眸光被半敛的睫毛掩盖,依稀蕴着层水气,觉得太过荒谬,扯扯嘴角,自嘲地笑,“好。” 他素来是能言善辩的。在这乱世风波里求存,走在刀山火海上,换成了一身钢筋铁骨。如今最后那点血肉仿佛也被剔了个干净,搜肠刮肚,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宋回涯见他真的伤心,不由反省自己是否说得太过,可转念一想,本就不大记得那些感情,何必让他空怀期望。 她又没有对不起谁。 魏凌生问:“师姐不认我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还是那句客套话:“你若有事相求,我会帮你的。” 魏凌生胸口鼓荡着股失控的疯狂,忽然起了个念头,倔强地问道:“我若有师姐能看得起的本事,师姐还会离开吗?” 宋回涯兴致盎然地笑道:“你若真有那个本事,你便永远是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醒悟过来,也笑道:“好!” “师父!” 魏凌生耳边一时闹、一时静,分不清是谁在叫谁,直到宋回涯回过头,他才跟着调转视线。 宋知怯爬上椅子,看着对面魏凌生骤然阴沉的脸,无端有些发怵。 宋回涯给她摆好碗筷,将吃食推到她面前,说:“吃吧。” 宋知怯鼻翼翕动,闻了闻,伸长了脖子朝泥炉那边看,也想喝一口。 宋回涯两指按住杯口,她便低下头,专心吃面前的小菜跟馒头。 魏凌生声音放轻了,带着困惑跟怀疑问:“你收了个徒弟?” 宋回涯:“对。” 魏凌生想问为什么,出口的却是:“她有哪里好?” 宋回涯说:“听话。” 魏凌生一眼观出她是乡野出身,追问:“懂事?” 宋回涯失笑说:“不懂事。毛病多。” 宋知怯抬起头,立表忠心:“我只想跟着师父!她如果是个恶人,那我就陪着她做大恶人。可她是个好人哩,所以我决定也做一个大好人!我现在是听话,以后就懂事了!” 魏凌生思绪凌乱,难以收拾,目光幽深地看着她们。 少年在车马的颠簸中醒了。 严鹤仪举着灯在他面前晃了晃。光线照亮少年的瞳孔,又被某种沉沦的死寂所吞没。见他安分躺着不动,便也不再管。 马车行至河边,梁洗停了下来,卷起裤腿,下河抓了几条鱼,在岸边生火烘烤。 犯不上为这种小事饿一顿肚子。 无人看管,少年独自从马车里爬了出来。他伤势过重,两脚站立不稳,几乎是翻滚在地,半爬半走地往来路走。 梁洗转着手中烤鱼,摇了摇头,说:“你看他像不像是,一条急着要咬饵的鱼?” 她淡定坐着,用手剥开烤焦的鱼皮,等了会儿,看向对面人古怪地道:“你还不追?” 严鹤仪气愤道:“你拿我当什么人?!随意支使我!梁洗,你带我出城时可是答应我爹要精心照顾我的!” 话虽这样说,严鹤仪还是追了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后背,将他压倒在地。 实不用他出力,少年自己也撑不住了,趴在湿软的泥地上粗重喘息,瘫软虚脱。 梁洗举着鱼缓步过来,拍拍严鹤仪的肩,示意他松手。 “你想回去啊?”梁洗将鱼放到少年嘴边,“我向来不喜欢强人所难,尤其是对一心求死的人。吃完饭,我带你回去。” 第038章 鱼目亦笑我 少年该是听进去了,目光定定落在鱼身上,又转向梁洗。麻木的眼神中有了些许神采,手肘试图支撑了下,然而没能起来,起到一半又跌了回去,闭着眼睛在那儿养神。 梁洗单手拽住他后衣领往上一提,少年顺势调整姿势盘坐在地,接过烤鱼,乖顺吃了起来。 他该是多日没有进食,身上肌肉快要麻痹,不敢吃得太快,小口地挑出鱼刺。 所幸马车上什么都有,严鹤仪翻出些伤药,管不得能不能对症,配上热水一并给他送去。 梁洗回到火堆旁,继续烤自己的鱼。 回涯 第37节 过了片刻,不知是药物起了效,还是吃过东西终于有了力气,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是要逃,而是去了岸边,脱下上衣,捧着冷水清洗伤口。 他不停打着寒颤,瘦得仿似一尊披着单薄人皮的白骨,稍稍一动,便能看见嶙峋骨架上每一处关节的牵动。 梁洗缓步走过去,瞥见他后背肩颈处有一块刺字,被锋刃剐过几刀,留下纵横的疮疤,和难以辩明的几道笔画。 梁洗没有分毫会讨人嫌的自知之明,在他边上蹲下,好奇心旺盛地问:“你背上的字是什么?” 少年满头虚汗,牙关打颤,正饱受寒冷与疼痛的折磨,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严鹤仪扯了扯她衣袖,想将这碍眼的家伙领走。 梁洗岿然不动,又凑近了些问:“你是哑巴吗?” 严鹤仪无奈说:“你可真会问话,你叫他怎么答你?” 梁洗不服气道:“宋回涯也一贯是这么说话的。直截了当,简明扼要。只有小人才擅长打花腔。” 严鹤仪脱口而出:“所以她人人喊打啊!” 梁洗回过头,威胁的表情中掺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记住了。晚些时候替你转告。” 严鹤仪见这人的脑子实是神仙难救,经不起半点拐弯,只好干巴巴地点出真相:“有些士族豪阀,会在家奴的身上留下刺字,就是他这样。” “家奴?”梁洗顿时惺惺相惜起来,小幅挪动着又靠近了半步,掏出底细与他攀关系,眼神清澈且真诚地道,“我以前也是家奴。不过我的家主是个人。你家主瞧着……不一定。” 严鹤仪叫苦连天:“我的活祖宗,你去别处做家奴吧!你这家奴做得我严家堡都要改名换姓了!” 风从河对岸吹来,天光云影都碎在粼粼白浪中。 平整的河面上飘着几片黄叶,被水流推着过来,将要靠近他们,又随水势流远,在远处若隐若现。 少年游离地看着,嘴唇嚅嗫着小声说出一句:“不是。” 梁洗正忙着与她的孽徒对骂,没有听清。 “不是?”梁洗说,“什么不是?你不是哑巴?” 少年张开嘴,艰难地发出几个略带古怪的音调,嘶哑难闻,像是多年来第一次说话。 梁洗听出了一丝怒气,他在郑重地纠正:“不是家奴。” 严鹤仪切实涨了见识。梁洗这张嘴,功力再精进一步,该就能逼着死人开口了。 梁洗此时才发现,少年的眼睛其实很大,只是被额前的乱发虚掩,叫人初见时只注意到他的病气,看不出他眸中的悍戾。 梁洗熟悉这样的眼神。杀机深重,便是行将就木,也随时准备着要与人玉石俱焚。 她就是这样的人。 梁洗扯出一个笑脸:“你小子有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 魏凌生前脚方离开客栈,伙计忙麻溜地过来给桌上换了壶新酒,正在与宋回涯介绍着城中好玩的街市,昨夜那名前来寻衅的青年又出现了。 这次是一人前来,怀中抱着个精致木匣。进门后抬眼一扫,径直朝她们走来。 伙计招呼都不及打一声,收拾好东西,两腿打结地逃开。 青年将姿态放得很低,站在桌边,微微弯着腰道:“女侠。能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心不在焉,正为魏凌生的事止不住地烦躁,对他更懒得应付,不冷不淡地瞥了眼。 青年避开视线,将木匣摆在桌上,伸手打开卡扣,抬起一条缝,叫她们能看见里面的东西。 他说:“家主想与阁下交个朋友。” 黄金整整齐齐码了一排,底下垫着深红的绸布。 那金黄与殷红交织的鲜艳色彩,一瞬便让宋知怯看得两眼发直。她全身崩成一线,足尖点地,两手按着桌面,就要站起来。 拿着这么一盒东西,莫说要跟她做朋友,做她爹都行啊! 她急切望向师父,却听宋回涯不为所动地道:“我这人,不怎么喜欢交朋友。” 宋知怯与青年高高悬起的心,一同被击沉下去。 宋知怯是如丧考妣。 青年是如履薄冰。 青年极尽谨慎地措词道:“前辈切莫误会,家主并非是要折辱前辈。家主深知,如前辈这等高洁恬淡之辈金钱只是不入流的俗物。只是此番仓促,不及款待,只能用这箱黄金聊表心意。” 宋知怯吞咽了口唾沫,挪不开眼,恨不能大逆不道,点点头替宋回涯答应下来。 宋回涯一手按着木匣上,在边角处轻轻摩挲,耐人寻味地笑道:“天下百姓都在喊着世道动荡,民力凋敝,你家家主倒是富贵得很啊。对我一个散漫闲人都如此慷慨。纵是守着座金山,也不敢如此挥霍吧?还只是区区心意,未免太看得起我。我不过是江湖里的小鱼小虾,受不起啊。” “前辈谦虚了。”青年汗不敢出,将打好的腹稿一字不漏搬了出来,“还是为昨日那名逃奴而来。不知他与前辈说过什么,怕前辈受小人蒙蔽,特来与您解释清楚。” “前辈遇见的那个孽畜,委实是个祸害!” 青年观察着她的表情,不见怒色,便加重了语气,续道:“那小杂种倒是命途多舛,自幼父母双亡,险些饿死路边。幸被府中门客收养,才得片瓦遮身。那门客本也是位游侠,豪爽仁义,待他视如亲子,不曾叫他短过衣食。可那小杂种却因一己贪欲,背恩卖主,亲手杀害养父,又窃走府中财物,狼狈遁逃。” “哦?”宋回涯故作惊诧,“然后呢?” 青年惋惜叹道:“家主本打算作罢,只是怜悯那兄弟一腔善心白白错付,还无辜赔上了性命。却不料那小杂碎在外藏匿几年,不知怎么近日又潜回城内。城来有人认出,赶来通报,家主这才遣派我等搜查追截,想替往日的兄弟报个血仇。那小杂碎肆无忌惮,盘平城外天高海阔他不去闯,非要回到我等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无论换做是谁,都难咽这口恶气,前辈您说,是也不是?” 宋回涯托着长音,笑道:“有道理。” 宋知怯跟了她那么些时日,也听出些习惯,当即嘴快道:“我师父说有道理的时候,就是觉得你在放屁。” 宋回涯眼尾横去。 宋知怯拍了下嘴,又笑呵呵地改口:“她的意思是她懒得搭理你。” 宋回涯说:“我还不至于年老昏聩,叫一乳臭未干的小子卖两句惨,就信以为真。倘若确如你所言,你家家主大可安枕无忧。不定我一时兴起,还会替你们捉拿逆贼。” 青年试探着说:“昨日我有一群兄弟,无端没了踪迹……” 宋回涯闲适饮着酒道:“莫赖到我身上啊,我是真不知道。我救下那小子后就走了。你的兄弟们横行无忌,不定又招惹了谁,与我无关。” 青年犹不放心:“那小子留着终是个祸根,还请前辈告知去向……” 宋回涯重重放下酒杯,杯盏与桌面的撞击声令那青年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皮笑肉不笑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叫言多必失?这世上可怜人多了去,街上随意拦个人下来,都能就着自己的酸苦与你嚎上半宿。人人都有难言之隐,不是每个我都有心情听。可你越是讲他可恨,我就越想见识见识,你嘴里的那个小杂碎,品行究竟有多不端。” 青年抿着唇角,惴惴不安地盯着自己的鞋尖。 宋回涯逐客:“还不走?” 青年抱拳,仍是礼数周全地道:“叨扰了。” 他刚走了两步,宋回涯用手背叩了叩木匣。 青年见她心意决绝,返身回来,抱起黄金,再次一躬身,好声告辞。 直到人影消失在街头,宋知怯含情脉脉的眼神才不舍收回。感觉心口缺了一大块,灵魂都没了着落。 “唉。”她将杯口盖到脑子上,强迫自己做个不能动弹的雕塑,闭着眼睛,老气横秋地感慨,“大侠真不好当啊。” 还得视金钱如粪土。 那她不如去做个挑大粪的。 宋回涯气概豪迈地道:“学海无涯,师父没教你的还有很多。别看为师偶有潦倒,曾也是个挥金如土的性情中人。往后带你见见那些大场面,你就不觉得寥寥一小箱金子,能算得上一回事了。” 宋知怯听她说得胆寒起来,屁股快坐不住。觉得师叔送的那点黄金恐不能长久,不定过两日就被宋回涯挥出去了,到时候师徒俩又得过望不了下顿的穷酸日子。 “唉……” 宋知怯两手按着额角,吊着眼睛。 “唉——!” · “唉,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鸡同鸭讲。”梁洗脑壳嗡嗡作响,头疼地道,“我听不懂。” 少年说话本就含糊不清,还带着浓重的乡音。梁洗琢磨半天,才能弄个一知半解。 严鹤仪赶着马车,得意洋洋道:“我姑且能听懂。” 梁洗问:“你识字吗?” 少年裹紧身上外衣,摇头。 梁洗摆手,安心道:“无碍,我也不识几个大字。” 少年说:“我认识几个。” 他靠在车厢上,感受着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子,上下颠簸着震荡。眼皮似有千斤重,阖下,再费力地睁开。 短暂的黑暗中是他同样简短的人生。 他的父母都是寻常的百姓,在城中开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药铺。 铺子前方伸出的椽子上,挂着一个药壶。他常喜欢踩着凳子,趁父母不备抬手拍打。 他与父母相处其实也不过数月,幼时住在乡下,祖父母接连病逝后才被接入城中。 父母忙于生计无暇看顾,给他买了笔墨纸砚,提早送他入学堂发蒙念书。 他入学第一天,先生在堂上讲着晦涩的经文,左右的孩童都摇头晃脑跟着背诵。他如闻天书,握着笔,专注地在纸上抄写自己的名字。 他本名叫季平宣。 听了一整天课,他只记住了一句话:“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至今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有许多相似的困惑。他的灾难,似乎从他第一次不务正业起,便有了征兆。自此一辈子都在迷途中打转。 季平宣说:“我刚学会几个字,他们都死了。” 日暮黄昏。 他甩着袋子飞奔回家,想好了晚上吃鱼,到了门口却未见到人。 药铺被关了,门上贴着封条。他四处转了一圈,无人敢与他搭话,只好一个人孤寂地石阶上坐着。 夕阳像一把熊熊烈火,点燃了半边天,很快烧到尽头,火光湮灭,世界剩下一片彻黑。 秋风清冷,他缩着身体瑟瑟发抖,半夜寒意难捱,走到侧面的墙头,准备从窗台翻进屋内。 刚爬到一半,便被人发现。 回涯 第38节 对方拽着他的裤腿将他拉了下来。 季平宣摔倒在地,疼得想嚎啕大哭,在黑暗中看不清男人的脸色,直觉有些畏惧,抽了抽鼻子,忍痛含泪,不敢作声。 男人站着高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那么看着他,片刻后又将他拉了起来,一言不发,强行拖拽着他离开。 梁洗不明问:“你父母怎么死的?” 马车经过一段坑洼不平的小路,后轮深陷进湿软的泥土里,随着马匹嘶鸣,猛地朝前一震。 季平宣短促吸了口气,心脏像要从喉咙跳出来。 “他不告诉我。”季平宣紧捂着伤口,声音轻不可闻,“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季平宣说:“城里的县令死了。不过是很普通的一点小病,他差人拿着药方来铺子开了几贴药,刚喝了两天,人就没了。说什么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是受了剧毒。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瞎传的。我打听到这件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年。” 梁洗木讷应声:“哦……”她自知不善言辞,最动听的宽慰大抵就是闭嘴。 季平宣自顾着说:“我父母刚被抓进牢狱,当晚就熬不住痛打招了。认罪画押。然后吃了藏在袖中的剧毒畏罪自杀。那个毒与害死县令的毒是一样的。” “县令枉死,当晚就审完画押了?”严鹤仪一手掀开车帘,拧过上身惊诧问道,“这样的重案,何人有权疏决囚徒?凶犯一手遮天,城中差役莫非也别无表示?这是一点公理纲纪都不讲了?” 季平宣答道:“宗族元老。城中大半百姓,都要靠着他们吃饭。” 季平宣知道他们是外来人,便说了些盘平的旧事。 “太早了,我也只是听别人说——盘平城第一个县令枉死之后,朝廷被吓住了,没人敢来,隔了有一两年,才等到新赴任的官员。彼时全靠几大宗族富户依循科条,剖断纠纷。 “他们缠为地头蛇,官府强压不过,渐渐只能听命。他们不知是从何处打通的关系,自此周边几座城镇的商旅,都会从盘平过。货物太多,便招揽城中的百姓帮着运输、挑拣。” 他说得缓慢,不过一会儿便气息紊乱。 “前几年天灾不断,又偶有胡人劫掠,田地因此抛荒,无人耕种。城内几家大户乘时谋利,低价收购了大片田产。天时好转后再高价租给农户,抬高粮价,财丰巨万。 “百姓们只怕没有活路,自己降了工钱,比临近的城镇少去一半。连带着各种工匠、绣女的手艺,也变得极不值钱。全家老小一年苦做,勉强苟活,省不出一点多余口粮。 “城中普通商铺难以经营,后来也陆陆续续转手他们。百姓的工钱虽然稀薄,但一年到头尚能混口饱饭,自比别处的战乱之地要好上许多。因此多年来将就着过。” 他只看见那几户人家门庭越发显赫,从普通商贾成了豪望大族。有着他人累世难比的滔天财富。 而百姓终年劳苦,疲于奔命,不得喘息,却越发贫寒。 苟缩在世道里的蝼蚁,还得攀附在越发茁壮的树根下,苦苦哀求,感恩戴德,才能换得所谓的安稳日子。 他没念过书,不懂是为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凄惨。 骨头都被压弯了,抬不起一点头来,如同烟柳的垂丝,在春冬交替中,无知无觉地枯朽又新生。这也能叫活着吗? 大梁的百姓,一辈子只能这样活着吗? 梁洗也不懂。听了个稀里糊涂,又把话题转回去,问:“所以你是要找他们报仇,结果被打了?” 季平宣停顿了很久才问:“报仇?” 他由衷不解地问:“怎么报仇?” 梁洗被问住了,也没深思过,扯着嗓子问:“孽徒,怎么才能报仇?” 严鹤仪欲言又止,片刻后只道:“你别想了,你那榆木脑子想不通的。” 季平宣倒是恨不能自己的脑袋真是一块榆木,那样就不必思考了。 “我在盘平城里长大,后来养我的人,就是于老的护院打手。” 他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只在心里道:“可是他也死了。而我甚至到了最后,也不敢问一句,他是不是杀我爹娘的凶手。” 那人待他不算很好,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温情的话。也不算很坏,教他习武,保他衣食,替他遮掩身份,帮他改名换姓。 每每他打听自己的身世,对方总是沉默推诿,当时的他又是何种心情? 少年眼眶渐渐发红。不敢再往细处想,死死闭上眼睛,浑身发抖。 可他宁愿自己冻死在当年的药铺外,也不想余生都溺毙在这捋不清的恩怨里。 严鹤仪听着车厢里头久久无声,看不见少年在默然垂泪,问了一句:“你回城是想做什么?” 少年沉浸在回忆中难以抽离,听见这句叩问过自己无数遍的话,跟着喃喃重复了一遍:“我要做什么?” 他仿佛又开始了那场漫无止境的噩梦。 从盘平城里逃出,身后是甩不脱的追兵,手上是洗不干净的血。 他像抔尘土飘在空中。眼前是一座座爬不完的高山,一条条走不完的绝路。凭着一线痴心妄想的期盼,想完成养父临死前最后的嘱托。 死意如潮水涨落,不知何时崩溃到头。只等着一场雨,将他彻底打死在泥里。 就那么浑浑噩噩地滚爬了几年,直到在一处歇脚的茶肆,听着一名过路,已记不得面貌的剑客随口说起的话: “我遇到一个讲道理的人。” “若这世上,众人都在强权之下不敢出声。也定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争一句对错。” 少年的心中很静,将所有的嘈杂都清空了,去记那个名字。 “她叫宋回涯。” ——她叫宋回涯! 少年手指用力,一下子抠进了伤口里,疼痛叫他睁大眼,理智一下子回笼,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哽咽说:“我想见宋回涯。” 他指缝中全是渗出的血,松开一些,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绝望地说:“……但是宋回涯已经死了,死在无名涯。” 然后魔怔似,一遍遍地念,又莫名哭个不停:“宋回涯……” “你找她做什么?”梁洗心中嫉妒,不遗余力地诋毁道,“她只是比我稍微聪明了一些些,但远不如我善解人意,未必会管你的麻烦事。” 严鹤仪:“呵。” 梁洗暴怒道:“你冷笑什么?” 少年身形东倒西歪,嘴里发出几声模糊的呓语。 梁洗靠近过去听了听,发觉他是又晕过去了,一摸额头,烫得惊人,忙叫道:“停!你在这儿等我,我直接去把宋回涯叫来。” 严鹤仪愁得嘴角燎泡,拦住她道:“我说句实话,你就是把宋回涯叫来也没用。这孩子根本什么都不懂,病急乱投医罢了。盘平与断雁可不一样。断雁可以算做山匪盘踞一方,朝廷早有防备,剿了就干净了,起不了太大的动荡。盘平的那些宗族豪望,大掌柜们,光明正大地做生意,不是杀一两人能扫干净的。拔出根,带出的泥是全城的百姓。何况,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座金山,最后是流向了谁的口袋。那些县令的脑袋,又标着多少的价钱。这是朝廷的事,不是江湖的纷争。你指望着宋回涯力挽狂澜,不如让她直接绑个大夫过来。” 梁洗认真听了,伸出手指努力记下:“绑宋回涯,再绑个大夫,还有吗?” “我——”严鹤仪指着她,气极道,“去去去!我懒得管你!” 第039章 鱼目亦笑我 季平宣的世界在晃。地动山摇,濒临溃散。 他站在一扇门前。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带着裂纹的木桌上摆着一副碗筷,角落的水桶里泡着两件衣服。屋舍的门窗紧闭,一切都是三年前,他最熟悉的画面。 他坐上饭桌,捧起碗,怔怔地出神。 他六岁被收养,九岁陆陆续续从外人口中探听出自己的身世。在尚且懵懂的年纪意外窥见了现实的真相,灭门的灾难延迟爆发,他的信仰被炸了个细碎,自此开始了一场遥无止境的自我折磨。 有时深夜,想起不知被草席一裹,抛去哪个乱葬岗不得善终的父母,他心头也会涌起浓勃的杀意。 可睁着眼等到日出天亮,走出门来,望向对面的男人,那本以为不可消解深仇大恨又会被无能怯懦所压制。 一日又一日,无从宣泄的情绪慢慢累积成他对养父的怨憎。 不知从哪时起,他再未同对方说过一句话。自己洗衣、做饭、练武。 比一叶障目的楚人更为可笑,以愚笨而荒唐的手段,将冷落当做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维持着一段糟糕透顶的父子关系。相濡以沫、又形同陌路。 十一岁那年晚秋,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日,严冬的肃杀来得猝不及防。 从早晨开始下雨,中午雨水中多了些雪,晚间好不容易才停了,风刀霜刃,烈烈不息,直刺骨髓。 盘平的天气总是这样无常。 季平宣躺在湿冷的木板床上,养父脚步踉跄地从门外进来,低声叫他的名字。 先是他改过的假名,后来又叫他季平宣。 季平宣躺在床上置若罔闻,将冷硬的布衾盖过头顶。 不多时,房门被人粗暴踢开,来人一把掀开他的被子。凌冽寒风骤然刮了进来。 季平宣哆嗦着睁开眼,看着费尽最后一丝力气的养父倒在他床前。血流如注,顺着他垂放在床沿的手臂蔓延过来,很快染湿了一片。 血腥气传得缓慢,也可能是他冷得没了嗅觉。他只能听见养父嘶吼着对他说:“跑!快跑!” 季平宣整张脸上写满了迷惘跟无措。他跪坐起来,按住男人手上的伤口,又发现他身上纵横着数不清的刀伤,衣服全被血水浸透,不知是怎么能赶回家来。 男人的声音很是微弱,催促道:“走吧。门外有马。出城后往西,不要回头。” 季平宣好似被困在一场弥天大雾中,进退无路,问:“我要去哪里?” 男人半昏半醒,从鬼门关上挣扎着回来再看一眼,油灯枯尽前的最后一段光景被拉得尤为漫长,每一次阖眼都恍若过了几炷香的长度,见人还在,抬起左手,示意对方去摸自己的衣袖。 季平宣手忙脚乱,从中找到一封缝进布料的信件。 他不识字,隐隐猜测那便是是要了男人性命的东西,上面还沾了他的血,一时间只觉得烫手。 男人气若游丝:“你想还给你双亲报仇,就马上带着证据走。否则,与我一同死在这里,也算圆了场父子缘分。” 季平宣感觉快喘不过气,肩上全是他承受不了的重担。他把信件贴在心口处,迅速套了双鞋,跑出门去。 他慌不择路,只顾闷头往城外逃。 可是他从没出过盘平城,黑灯瞎火,压根辨不清哪里是西。听见身后的风吹草动,便幻想是提着刀的追兵,片刻不敢停歇。 城外的土道上结了冰,半途马匹打滑栽倒,他被狠狠摔飞出去。等他起身再去控马,那老马已嘶鸣着独自跑了。 季平宣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无奈今夜天公处处作梗,偏生绝他生路,又遇到一条横断他去向的长河。 季平宣回过头,远远能看见一条火把连成的红蛇在山脚盘旋,追寻他的踪迹,也挡住了他的退路。 他心一横,生死抛之脑后,纵身跳了进去。 带着冰碴的河水灌入他的口腔,季平宣几乎要在一瞬间失去知觉。 他游了两下,只觉比溺亡更近的威胁是寒冷。 回涯 第39节 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想就那么沉下去,让水流卷走,任意漂向何处。 他在静谧的河水中浮浮沉沉,已窥见了死亡的半分面貌,忽而想到怀中那封未拆启的信件,浑身仿佛被滚烫的岩浆浇了一下,再次扑腾着冒出水面,拼尽全力地仰头呼吸,让空气穿过刀割般的肺部,在疼痛与冰冷中活了过来。 他艰难爬上对岸,两腿战栗地朝前奔走。追着尽头的山线,看着天空从黑变白,草木上的露水凝结成冰。 他一路走,不敢与任何人说话。如同老鼠藏伏在阴沟中苟延残喘。 最初的目标是京城。可是途径过几座城镇,与京师还远隔着千重山,便听过路的游侠、书生、羁旅,说了无数遍的“正道显晦”、“世情蜩螗”、“时势艰危”……“求告无门”。 一两个全是这样说。 莽撞的热血退去,季平宣才意识到,他还太小,他什么都办不到。 他只有几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如何才能在英雄落幕,人人明哲保身的年代,找到能为他昭雪的人? 天地浩茫无际,他又变得无处可去了。 他蜷缩在茶肆的草棚下,晒着太阳,在乱世中啃着泥沙,与路旁野狗的尸体一样等着溃烂。 又一年秋至,他发现许多江湖人在往北面涌去,频繁地提及同一个名字——“宋回涯”。 季平宣再次爬起来,舀着水洗干净脸,开始自己的第二段征程——去往苍石城,追逐一个不 认识的人。 他深知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念头,也愿意横渡险滩,万里跋涉。 只是这一次,历来死寂的旅途中多出了一些别的声音。有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 “那郎中靠谱吗?扎两针就走了啊?” “谁让你们给他灌了那么多药,再喝几贴,人要烧死了。” “若不是我吊着他的小命,他已经死了!” “那可真不一定。” “宋回涯,你这人是专吃驴肝肺的吗?” 脚步声渐远又渐近,去门口绕了半圈,回到床前。 梁洗压着嗓子小声问:“这里究竟安不安全?别是那郎中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群护院进来拿人。要不我先把那郎中扣下?” 宋回涯说:“宽心吧,他是我师弟的人。” 梁洗咋舌道:“你怎么那么多师弟?” 宋回涯怅然一叹:“是啊,我现在也不知道我究竟有几个师弟。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一句,写给自己看的书,千万别不说人话。” 梁洗靠在床柱边,无所谓地道:“老娘不识字啊,你又在说什么浑话?” 宋回涯:“哦……这样。那与你无关了。” 梁洗耳根难得清净,怪不习惯的,侧了个身,望向桌旁的严鹤仪,消失许久的良心里生出些微不足道的师徒情,粗糙地关心了句:“往日舌头跟成精了一样,现在怎么不说话了?” “我与你是白费口舌。”严鹤仪高冷地转了个方向,背对着她,“别说是成精了,我就算是舌灿莲花,你又听不进半句。” 梁洗想起他唇角新长的水泡,善解人意地道:“也好。你话多得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好歇歇吧。” “你——”严鹤仪倏然回头,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抽痛,凄厉吼道,“梁洗,你早晚要把我气死!” 他眸光下斜,发现季平宣已经睁开了眼睛,惊道:“你醒了啊?” 梁洗弯下腰,确认少年不是回光返照,钦佩道:“你小子,命可真大。祖坟冒过青烟吧?” 季平宣目光涣散地盯着床顶的雕纹,半晌没能反应过来,直到梁洗伸着一根手指在他眼前近距离摇了摇,才眨着眼睛,循着方向转过来。 宋回涯托着下巴,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他,慈和笑道:“你一直在叫我名字,叫得我都心虚了。找我是要做什么?” 季平宣屏住呼吸,想坐起来,又被梁洗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他等了几年,才做到这一个美梦,心中不觉起伏,可眼泪已不受控地泛滥,不管真假,从衣服夹层里取出信件,颤抖着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狐疑接过:“什么东西?” “我爹——”季平宣喉咙发不出声,清了清嗓,才能吐出几个字,“证据——冤枉!” 梁洗糟心道:“你有证据,也不该交给宋回涯吧?她自己还罪名加身,泼天的黑水洗不干净呢。不如找我。” 季平宣只注意着宋回涯的表情,听不进旁人的话。又朝她推了推,恳求地叫:“宋回涯。” 宋回涯审慎地打开,做足了准备,看到的一刻还是愣住了,视线从上之下,又从下至上扫了数遍,然后复杂地盯着少年。 季平宣坦然失色,仰起脖子,面皮抖动着问:“怎么了?” 宋回涯抚平纸张边角处的褶皱,手指按在因血迹而模糊的笔墨上,委婉问:“你有给别人看过这封信吗?” 季平宣摇头:“没有。” 他不敢泄露任何行迹,曾拆学过几个字,拿去问路人。可盘平城的杀手紧追不舍,他亦不敢冒险。 “‘平宣我儿’?”宋回涯说,“这不是什么证据,这只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季平宣失声叫道:“不可能!” 他拿回信纸,手指太过用力,将本就脆弱的纸张捏出了个洞。 他害怕得全身发抖,视野模糊,胡乱指着几个位置,想抓住什么道:“平宣,念,报仇,回来,这是盘平。是不是?还有这里,三,什么墙下……” 这些都是他数年间,谨小慎微认出的全部的字。 宋回涯耐着性子与他解释:“他是让你离开盘平,出去娶妻生子,再念两年书,学几个字,不要再想着报仇。你父母的尸体他也不知葬在何处,不过他悄悄留了两身衣冠,在城外给他们立了个座坟冢。他还给你留下一笔钱,就藏在东墙的水缸底下。若你能回来,记得小心城中的耳目。实在不行,就别回来了。” 季平宣硬撑着坐起来,这次梁洗没拦。 他逐字逐句地读着那些他并不认识的字,眼神中的火几要将那薄薄的纸张烧出一个洞。 宋回涯拿起手中的第二页信纸,扫了一遍,缓声道:“他说,自己确实帮着于老做过不少事,当初离家闯荡江湖时,本是想做一名豪侠的,岂料最后也要为五斗米折腰。就是求财的意思。他说你很聪明,其实更适合做一个读书人,跟着他委实糟蹋。可在盘平,他不敢送你去学堂。而他留在于老身边,还有别的事做。他有许多想同你说的话,但他知道你不会想听,所以便不烦你了。” 季平宣痴傻地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她的话。 宋回涯翻到第三张纸,停顿片刻,给他缓和的时间,才问:“你还想听吗?” 季平宣不知道自己点头了没有。魂魄是飘着的,踩不到实地。是喜是悲也弄不清楚。 宋回涯轻缓的声音再次响起:“朝廷遣了监察御史过来查案,那御史太过年轻,不知此地凶险,多半是九死一生。不知有查到什么证据,过来求他护送。他此行一去,恐难生还。提前写下这信与你道别。若有朝一日猖乱得平,八方宁靖,你也不再记恨他,就请给他烧张纸钱,叫他九泉之下能安心阖眼。若是你实在放不下,就把这封信烧了,全当是他罪有应得。没了。” 宋回涯把信都还给他。 季平宣将纸铺在被面上,一张张反反复复地翻动,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神色。 直到眼泪点点滴滴地落下,敲在他的手背上,又打湿了纸面。 他慌忙将水渍抹去,可被他一路精心保存的信纸,还是被眼泪打得字迹模糊。 “啊?”梁洗不想打扰了少年,气音询问,“那证据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能带出来。也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事已至此,无从得知了。”宋回涯说得嘴唇发干,对着季平宣道,“他用这封信说谎,只是想叫你有个活着的念想,催你离开。” 她本打算告诉少年,男人还在信中自述,当年缉捕他父母的人中有他一个,只是他未动手逼问。 想想还是算了。世上又不是什么事都要求个分明。 严鹤仪跟着起身,站在几人身后,拧着眉头道:“可你不是说,那帮打手在向他找什么东西吗?” 宋回涯说:“不知道。演得太真,也信了吧?心中有愧的人,半夜听到些响动,便以为是鬼来敲门了。就算你告诉他们不是,他们估计也不会信。” 她有个更残酷的事实没说出来。 即便真的知晓没有证据,自那门客叛离之日起,那群习惯了生杀的高门望族,便是天涯海角也是不会放他活路的。 季平宣将信纸收入怀中,紧紧抱着,涕泗横流,张开嘴,又笑又哭地哀嚎起来。 多年生死徘徊、望眼欲穿,原只是雾里看花。连梦都不是。 梁洗再冷情冷性,听着都不免觉得有些凄楚。 “其实有没有证据,对那群人来说关系不大。许能叫他们脱层皮,却未必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宋回涯意味深长地道,“一万只蝼蚁,就能拉得动一辆华贵的马车吗?万丈高楼,难道是立在腐朽中空的木头之上?” 梁洗听她说得玄乎:“什么意思?” 宋回涯眉梢轻挑,说:“他找对人了。” 梁洗对她肃然起敬:“这事你能办?!” 严鹤仪以为在听大话。说书先生都不敢这样胡吹。 宋回涯说:“我当然办不了。杀出一座鬼城吗?” 梁洗心情大起大落,撇了撇嘴。 宋回涯说:“不过我的好师弟,或许可以。我还不曾亲眼见过他的本事。” 第040章 鱼目亦笑我 魏凌生悬着笔,面前铺开的纸张上已落了几点墨渍,魂游天外,耳边还回荡着宋回涯今晨与他说过的那些狠话。 他翻查回忆,一遍遍寻找着蛛丝马迹,想知道哪些是宋回涯口中的虚情假意,哪些又只是她的言不由衷。 不留山上的日子已恍如隔世。除却偶尔大梦浮生时闪过几幕,大多记忆已随年岁故去。 先是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好不容易得一栖身之所,不过数年又师长死绝,被迫浪迹江湖。 他最是坎坷潦倒的一段经历,总是不忍回看。如今再做整理,才发现残留的那些画面,大多与宋回涯有关。 入不留山后半月有余,他始终还在噩梦中惊醒。白天实在熬不住才敢入睡,夜里挑着灯去书阁念书。 那天下雨。山间的暴雨总有一种海啸山崩的气势。整座山林的树木都在弯折起伏。书阁好似伫立在一阵骇浪之中,狂风卷地,吹得门窗都在哀鸣不止。 魏凌生出来时忘记带伞,披着衣服,坐在桌案后心神不宁地翻着书页。 等雨势终于小去,才吹灭烛火,起身出去。 刚一出门,便看见宋回涯站在阶前。她脚上穿着一双快磨出破洞的草鞋,身上衣服湿了大半,手边拎着把簇新的油伞。 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落,在她脚边蓄成一个浅浅的水洼,可见来人已等待许久。 宋回涯站在屋檐下,望着远处云烟散退,天光放明,踯躅着准备离去,刚一迈步,听见身后动静,转过头欲盖弥彰地说了一句:“师弟,你在这儿呢?” 魏凌生瞅了她一眼,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蹙着眉头,实在接受不来她的好意,未作回应,兀自离开。 走回院落,发现空了一半的水缸已经被人挑满,门口还放了床厚重的被褥。有人给他送了早饭,就摆在桌子上。 回涯 第40节 那天风急雨骤,烛光只能照出一片昏蒙,连远处山头都看不真切。 魏凌生如今也有些看不真切。 他心里固执地想,师姐待他就是极好的。 他随口一句,宋回涯便会记在心里,哪怕师叔不许,也会悄悄跑去山下为他买书。 山路迂曲回环,他走不来那崎岖泥地,院中的水缸总是宋回涯替他挑好。 天冷天热,衣物、汤药也会提早一步送到他房中。 她鲜少只在嘴上嘘寒问暖,大多是做了不说。魏凌生彼时还觉得宋回涯太过殷勤,不理会自己冷脸相待,同他旧日家中的奴仆一般,只晓低眉顺眼、忍气吞声。 大抵一辈子也就能随个俗流,做个泯然众矣的庸人。闯不出多少名堂。 后来师父替他回京,取来几箱家中旧物。过了两年,父亲旧部重整,前来探望,也带来诸多财物。 东西都堆在他的房间,被他随意扔在各处。 宋回涯来时目不暇接,左摸右看,拿起一个镂空的雕花笔筒,好奇向他询问:“师弟,这是什么?” 魏凌生见她爱不释手,便直接说:“送你了。” 宋回涯面上惊吓,迟疑着道:“这不大好吧?” 魏凌生最看不上她优柔寡断,仿佛全身上下支不出一根硬骨头,见她又要将东西放回去,心下怒其不争,又大感心烦,不由加重了语气道:“给你就是给你的了!你拿着就是!” 宋回涯见他生气,局促地僵在原地,过了会儿才佯装欢喜地收下,笑容里还带着两分生硬,低声与他道:“那多谢师弟。” 她说:“往后师姐也送份礼物给你。” 宋回涯后来给他送过扇子、送过竹笛。还有些不大经用,被他随手放置再未关注过的小东西。最后都随书阁的一场大火成了灰烬。 魏凌生送过她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了。宋回涯都精心保存,从未拿出来过。不留山落败后,那些东西一些不知去向,一些被宋回涯换成了赶路用的盘缠。 如若这些都是欺骗,那宋回涯图求什么? 难不成是为了求财吗? 那些浮光掠影的画面,宛如一场荒腔走板的戏曲,他逐字逐句地分析辩明,也难以确信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魏凌生情不自禁地叫道:“师姐……” 就如那年被困光寒山,前有胡匪,后有追兵。宋回涯叫他守在庙中,出去一趟,回来时奄奄一息。 她身上穿着深色衣服,光色晦暗,看不出血渍。 魏凌生想去查看她的伤势,被宋回涯一手推开。 她寻了处角落坐下,见魏凌生愁眉不展,低笑道:“师弟,你与我说说话,我怕自己睡着了。” 魏凌生想叫她睡一觉好,又怕她真的一睡不醒。紧紧靠在她身侧,搜肠刮肚,细碎地讲着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到后来实在想不出,将京城街头上一些离谱的谣传也拎了出来。 宋回涯闭着眼睛,时不时应上一声。 魏凌生听着她沉闷的回应,不敢回头去看。一直说到喉咙沙哑,天色泛黑,宋回涯没了动静,彻底昏睡过去,歪斜着靠在他身上。 魏凌生仔细听了听,听见两道呼吸声交错,一重一轻,快跳出胸膛的心脏才勉强安了回去。 他握住宋回涯的手,那冰凉的体温冷得像铁,还带着股潮湿。他不敢松开。 窗外风声飒飒,月上中天时,远处山间出现隐约的火光。 魏凌生惶惶不安,叫了宋回涯两声,得不到回应。思量片刻,将人背了起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下山的路极不平稳,他深一脚浅一脚,摸索着前行。已是慎之又慎,不料还是摔了一跤。倒地前只记着护住身后的人,手臂被旁侧尖锐的树枝划了一道,生生霍开道口子。 他咬紧牙关再次起身,辨认了下方向,继续前行。 “师姐。” 他忍着痛楚哑声喊了一句,想得到一丝回应。 宋回涯动了一下,恍恍惚惚,低声叫道:“魏凌生。” 那是宋回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魏凌生浑身颤抖,叫道:“师姐?” 他停了下来,更大声地喊:“师姐!” 宋回涯好像醒过来了,睁开眼睛,沉缓地在他耳边呼吸,回了一句:“师弟。” 她缓缓抬起手,摸向魏凌生的脸。冷却的血抹在他的唇角,感觉他在发抖,只温柔地说:“别怕。” 怎么会是假的呢? 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魏凌生胸口堵得难受,更有种锥心刺骨的疼。 他以为宋回涯是喜欢他的。可是如今却跟他说:算了吧。不必当真。 ……是宋回涯忘了。 是她自欺欺人! 半掩的窗户被人拉开,朝思暮想的人忽然就那么眉开眼笑地出现在屋外。 她趴在窗台上,和柔轻笑道:“我的好师弟。” 魏凌生一时有些分不清了,看着她,眼眶发热,切切澄清道:“师姐,不是我要你去无名涯的。是你自己决意要去,是你为了阿勉去的。” 宋回涯愣了下,试探又叫了声:“师弟?” 魏凌生如梦初醒,手腕酸疼,将笔放了回去,垂下头闷不做声。 宋回涯斟酌着开口:“盘平城……” 魏凌生转过头来看她。 宋回涯问:“盘平城的境况,你知道吗?” 魏凌生:“知道。” 宋回涯还没开口,魏凌生又说:“我管。只是盘平祸深至此,乱亡家国者,非士绅族老。不易根绝。” “要多久?”宋回涯见他如此主动,厚颜无耻地道,“稳妥些,得叫百姓能有衣食过冬。开春后怎么样?” 魏凌生只看着她,心不在焉,过了会儿才思忖着道:“半个月。” “那么快?”宋回涯笑着夸赞道,“我对师弟要刮目相看了!” 魏凌生听着这句只觉百感交集,酸涩居多,一时千言万语都齐涌上来。张嘴欲言时却忍了下去,也扯出一个笑容,说:“师姐等着吧。” 宋回涯的宽柔温情似乎都在一语间回来了,亲近对着他道:“好,师弟。既然如此,我就在盘平多留几日,与你叙叙旧。我那徒弟还在客栈,我先去接她过来。” · 宋回涯沿着回廊走出大门,便看见梁洗正背着刀,站在套好的马车旁,板着脸一派高深莫测的模样在等待谁。 严鹤仪不知是路上被冻出病了,还是被气的,两手揣进袖里,脊背不住在震颤。虽还是缓带轻裘,一丝不苟,可已没有初见时那等渊雅从容的气度。浑身肌肉紧绷,像随时能蹦起来咬人。 宋回涯当是他二人又起了什么争执,上前好心询问:“怎么了?” 梁洗两手环胸,目眺远方,惜字如金道:“我决定先走了。” 宋回涯一脸莫名地问:“去哪儿啊?” 梁洗收回视线,高冷地说:“我决定先去找谢仲初探探路。你记得早些过来。太晚不候。” 宋回涯转向严鹤仪,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严鹤仪不情不愿地摸着马背,阴阳怪气地道:“她白日做梦呢,想一步登天,留在盘平干看热闹,心里不够痛快,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宋回涯思忖稍许,无声做着口型问道:“她向来如此吗?” 严鹤仪饱受摧残,终于寻到个能倾诉的同道,使劲点头。 梁洗在那儿面无表情地畅想:“若是有一日,世上公义也能以我梁洗为名。有人仅为我一个声名,千山万水地赶来赴死,那我……” 她可疑地停顿下来,可见终归少了些做大侠的潜质,不擅吹嘘。深思熟虑过后,务实地说:“一定给他买副很贵的棺材,为他厚葬。” 宋回涯:“……”好大的志气。 但是人还没死呢,先别忙着埋啊。 严鹤仪高声道:“末了用的还是我的钱!” 梁洗理直气壮地承认:“因为我没钱啊。” 严鹤仪简直没了脾气,深吸一口气,自我宽慰道:“算了。我要看开些。年纪轻轻的,路还长着呢。” 他翻身上车,不管梁洗有没有跟上,抽了下马鞭,招呼道:“走了!” 第041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接了徒弟出来,便将客栈的房间退了。以免总遇上什么想交“朋友”的家伙,扰人清幽。 沿街逛了一圈,想找个合适的住所。不知不觉天便黑了下来。 二人越走越偏。正当宋知怯怀疑她们又要住进哪所无人的废宅过夜时,前方路上突然泼出一桶脏水,险些浇到二人。 宋知怯叫了一声。竹门刚要关上,又被推了开来,里头的人探出脑袋,忙不迭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以为街上没人!” 打上照面,宋回涯才认出来,正是初到盘平时,在街上偶然遇见,为她们讲解过的小姑娘。 “是你们呀!”小姑娘见到二人,还有些羞赧,将木盆靠到门上,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怯生生地道,“弄脏了吗?我给你们洗洗。” 宋回涯朝她身后望去。一片昏暗,没有灯火亦没有响动,可凭她的耳力,能觉察到门后还藏着两个人,便问:“家中只有你一个?” 小姑娘迟疑了下,见她二人不像坏人,先前还收过她的银钱,才细声说:“还有弟弟妹妹。” 宋回涯颔首,问:“你爹娘呢?” 小姑娘比划着道:“城外的农田边上要盖一栋什么楼。我娘去帮着做饭,我爹要去采石,平日都住在外边儿,一月才回来一次呢。” 宋回涯见她院中晒满衣物,可见也在替人浆洗换些酬劳。 风霜正凛,宋知怯自小习惯了受冻都要穿四五件衣服才能打熬,这小姑娘身上仅一件芦花塞的旧衣,还要泡在冷水中劳作。 回涯 第41节 一家老小碌碌无休,也就五口人吃饭,竟落得如此贫寒困窘。 宋回涯不由问道:“你家中开销许多?” 小姑娘戒备地后退半步,小声道:“你们不会是县令的人吧?” 宋回涯笑说:“你们这盘平城里还有县令呢?府衙都叫人给烧了。” “原来是没有,可如今不是快有了吗?”小姑娘说,“你们一来,官爷们也来了。” 宋回涯问:“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 小姑娘眼神无辜地望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摸出一两碎银,往她眼前晃了一下,在手中抛玩。 “你若能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多送你一份差事。” 小姑娘上道极快,当即往后一退,让出条路,将人往里头请。 门后的俩小孩儿听见有人进来,飞也似地逃进里屋。 宋回涯跨过门槛,那扇木门还在晃。 小姑娘从角落的箱子里翻出蜡烛,给她们点了一根。摆在桌子正中。又翻出两个碗,拿布仔细擦干净了,边忙活边道:“今日下午,有人给几位大掌柜家中都送了一封帖子,说是要去于老家中拜访,请各位族老都能过去一会。您是没看见城门口那排场,几十个人挎着刀、骑着马从外头进来呢。每个都有人两个高,好生威风!” 她端着水摆到二人面前,跟着坐下,唉声叹气道:“几位大掌柜都觉得这回来的县令不简单,想靠着阵仗与他们示威,弄些权柄到手。便立即喊来了几百青壮,一并带去。说什么,即便是虎落平阳,也得乖乖爪牙,否则没他好果子吃。唉,大家都怕得很。” 宋回涯问:“怕县令?” “怕他们打起来啊!到时候还不得是大伙儿遭殃。”小姑娘愁眉苦脸道,“前一任县令就是个不要命的。刚来盘平时还记得藏什么光……” 宋回涯笑说:“韬光养晦。” 小姑娘点头,煞有其事道:“总归就是够听话,什么也不管。后来不知怎么想不通,因一件小事与他们叫起板来,于是几位大掌柜们便叫了帮打手,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县衙给围了,架起木柴点了把火。有人想跑出来,全被打手们踢了回去。烧到翌日火灭了,他们搬出一具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逐个点了数,确认没错,才肯罢手。听闻临近街巷的住户听了半宿的惨叫,至今都觉得那块地在闹鬼,夜里根本不敢靠近。还有几个大病一场,险些跟着去了。” 宋知怯打着寒颤道:“一刀杀了还得个干脆,活活烧死是什么酷刑?换成是我,我也要回来闹鬼,吓死他们!” 小姑娘刚说完便觉着自己多嘴了,窥觑着宋回涯的脸色,忙又找补道:“我只是随口聊两句,出了这扇门,我可是不会认的!” 宋回涯饶有兴趣道:“你知道的还不少。” 小姑娘交握着双手,红了脸道:“我家从祖辈起便是盘平人。我叔伯、姑婶,都在几位大掌柜家里混饭吃。我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喜欢听人说话,洗完衣服过去找他们,随意听两耳朵,所以什么都知道一些。” 宋回涯给她抛去两枚大钱,商量说:“往后你就帮我打探消息。如何?” 小姑娘看着手中银钱,虽然不舍,还是还了一半给宋回涯。 宋回涯看着她心如刀绞的表情,好笑问:“怎么了?” 小姑娘一板一眼地说:“我不能什么都告诉您。那些大伙儿都能知道的事情,我同您说说,当个故事解闷,不算什么。可有些隐秘的要事,我不能说了害人。” 宋回涯满意笑道:“你家中还有多余的房间吗?” 小姑娘立马激动站了起来,说:“有的!我马上帮您收拾干净!我叫他们听话,保证不来吵您!” 宋知怯顿时有些急眼。 怎么还住下了?她师父是不是喜欢这个臭丫头? 小姑娘转向宋知怯问:“这是您丫鬟吗?” 宋知怯恼羞成怒道:“什么丫鬟,我是她徒弟!” 小姑娘还沉浸在自己挣了一大笔银子的喜悦之中,笑得见牙不见眼,热情拉着她道:“好嘞小妹,我带你去看看,你喜欢哪个屋子都成!” “等等。”宋回涯将她叫住,“你说他们在哪个地方见面?” “于老的府里。”小姑娘给她指了下路,又提醒道,“少说得有三四百人去围着,姐姐,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也千万别去。” 宋回涯笑了笑,示意她二人先进去:“放心吧,打不起来。” · 日暮时分,魏凌生缓步走出,门口已有一辆马车等候。 他坐进车内,等待不多时,身后马蹄声渐近,一中年男子叫唤着被人拎下马来。 那中年男子一袭儒衫,身材干瘦,发须微白。骑了半天马,停在路边又是干呕又是酸痛,还未缓过劲来,又被人揪着衣领强行推进车厢。 侍卫跟着进来,坐在男子身侧,手中长剑随意往边上一杵,直愣愣地戳到中年男子胸口。男子不敢叫屈,唯唯诺诺地又往里面挪去。 中年男人面色惨白,如坐针毡地扯动着蹭乱的衣襟,想保持几分读书人的体面,只是眼神闪避,偏生给人一种狡猾又怯懦的畏缩感。想是不大认识魏凌生,支支吾吾地叫了声:“御、御史大夫?” 魏凌生余光瞥了眼不说话。 侍卫一掌拍上他肩膀,吓得中年男子又是一个激灵。 他笑道:“这位岳县令在路上病了五月有余,本该于去年秋时赴任,可一提盘平便高烧不退,隐疾复发,只能缠绵病榻,怎么都不见好。” 中年男人颤颤巍巍地替自己辩解:“我今年……” 他比了个手势,想说自己年岁已高,四十有七,实在折腾不起舟车劳顿,路上耽搁也算情有可原。叫魏凌生冷眼一斜,自觉闭了嘴。 侍卫抬起长剑,抵着他上身,迫使他身形靠墙,贴住车厢,厉声警告道:“跟在我家主子身后,见了人不要胡说。问你什么,主子同意了,只管照答。懂了吗?” 中年男人连连点头:“懂!懂!” 魏凌生伸出手,中年男子下意识想握,被侍卫用手肘顶了一下,才意会过来,立马将官印与文书一并交予他。 街上走卒贩夫的叫卖声已然消失,不知马车拐进了何处。 中年男人两手垂放在膝盖上,不敢掀开车帘去看,心中有种灭顶的绝望,闭目忍耐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夜、夜已深,不知大夫要去往何处?” 侍卫被他这贼眉鼠眼的模样气笑,讽了一句:“既然夜深,自然是要带您回去休息了。” 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地道:“可是官衙听闻已被人烧毁,里头除了老鼠,什么都没有。” 侍卫说:“这个岳县令放心。我等带人进去看过,连只老鼠也没有。” 说话间,马车已停了下来。 侍卫掀开垂帘,率先请魏凌生出去。 中年男人提着衣摆紧随其后,一出车厢,便被刀光晃在了脸上。定睛去看,只见两侧各站有一排披坚执锐的勇猛将士,再后方则是群高举火把,凶神恶煞的民间好汉。人群挤挤攘攘站了满街,不知其数多少。根本分不出敌我。 岳县令两腿发软,身体麻木,维持着弯腰的动作,几不能动弹,心中不住哀嚎:他的命怎生得如此苦?这样的祸事又捉他来做什么? 侍卫回头瞪他一眼,就要上手来拽,岳县令摆摆手,顾不上狼狈,狗爬似地从车上下来。 护卫们按住刀柄,就要跟着魏凌生一同进去,后方一众护院随之压进两步。 密密麻麻的人群齐齐涌来,声势浩大,光焰晃颤,几乎令人透不过气。 中年男人死死挨在侍卫身侧,眼睛在地面四处飞转。 魏凌生抬手止住众人,平静道:“我只带两人与我进去。” 护卫们令行禁止,齐刷刷退回半步,发出两道肃整的踏步声。 一群护院打手彼此相视,片刻后也乱糟糟地退了回去。 魏凌生来得已有些迟,可等他进去时,客厅中空无一人。 岳县令实在站不住了,挑在魏凌生身侧也坐了下来。 侍女端来茶水,岳县令见二人不动,也不敢随意喝。 等上约一盏茶的功夫,那群能在盘平城里呼风唤雨的族老士绅,总算姗姗来迟。 数人自魏凌生入厅起便在屏后打量。 本以为门口的阵仗,已少不去一番剑拔弩张的较量,岂料他竟真敢深入虎穴。被孤身晾在厅中这许久,亦坐得安稳,不见动怒。一时难解他的来意,决定亲自出来看看。 魏凌生坐着未动,神态傲岸地抱拳与他们一礼。 岳县令屁股抬了一半,见状本也想坐下,可与几位士绅对上视线,左右为难片刻,还是觍着脸站起来,闷头打了遍招呼。 数位族老的态度更是冷淡,略一颔首,便各自坐下。毫无顾忌地审视起对面三人。 护卫自不必说,细看落座的两人,一个虽然年轻,却旧病未愈,气虚体弱。 一个更是单手能拎起来的鸡骨架子,冷汗连连,举止猥琐,几乎要将“贪生怕死”四字烙在脸上。 说他们是来找茬,自己都觉得冤枉。 果不然,魏凌生端过一旁已经冷却的茶杯,低头抿了一口,谦和有礼地笑道:“晚辈久居京师,只去过东南几个郡县浅做游历,对边地人情是一无所知。听闻几位前辈在盘平俱是深孚众望的贤德之士,今日专程前来请教。” 岳县令学他动作,也将茶盏端在手中。眼观鼻、鼻观心。琢磨不透他想做什么,只当自己听了一通鬼话。 数人听他言词,先是一句“晚辈”,又是一句“请教”,连他们备好的茶也敢入口,姿态放得极为尊重,心中已愉悦许多。 为首老者挑眉望向门外:“那外面那些人是……” 魏凌生先是挺直腰背,抿了抿唇角,略带一丝生硬道:“此行山高路远,家中长辈心切,命他们随我左右,防遏贼寇。又写信与叔伯,借了百名武师护卫,而今人马尚在路上,不日抵达。” 众人看出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对视数眼,已是了然。 怕死。 看是真将他们盘平视作龙潭虎穴,才撑这一身虎皮来虚张声势。 立威是假,示好才是真。 又想这小子来头许是不小,多半出自京中高门大族,得罪了不知哪路神仙才被贬谪至盘平,颇受家中宠爱,不定捱上两年便会高升。脸上跟着挂出了些许和善的笑容。 岳县令频频瞄了魏凌生许多眼,胸口沉得难以呼吸,觉得自己装不来那复杂的神情。手中茶水端不稳飞溅出来,手背一阵发凉,才幡然醒悟。 他怕死怕得入木三分,哪里还需要演? 这样一想,不由松了口气。 听对面老者唤侍女送来热茶,两手接过,殷勤先喝了一大口,再在一旁陪笑。 宋回涯到时,里头灯火正明。数人把酒言欢,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第042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倚在窗边听了一会儿,发现全是彼此恭维的废话。 推杯换盏间,宴席将尽。魏凌生手不稳当,将杯子一撇,按住额角,摆出一副头疼欲裂的表情。 侍卫已被打发出去,岳县令只好凭自己察言观色的本事,硬着头皮为其策应。 回涯 第42节 他在席上也小饮了两杯,然不敢喝醉,此时只装出醉意迷离的模样,过去半靠在魏凌生身上,口齿不清地道:“我家公子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魏凌生羞愧抬头,借问时辰,表示衙门后院被人烧毁,今夜暂无落脚之处,能否在府上暂住一宿。 于老同他客套几句,招手叫来仆从,领他下去休息。 岳县令屁股着火似地想走,巴不得能早些逃离魔窟。奈何使不出力气,弯腰扶了两下没扶起人来,只好让开位置,由侍卫缓慢搀扶魏凌生出门。 年轻小仆碎步在前头引路:“几位贵客,请这边走……” 宋回涯闪身退至墙后,待看清几人去向,蜻蜓点水似地往墙上一攀,迂回绕到数人前头。 沿着小径直走,便能清晰看到一处院落。一墙之隔便是街巷。人都不撤去,院外还守着数十上百的青壮。夜里压着嗓子熙攘,肖似成群的蚊虫在震鸣。 宋回涯先一步从窗口跳进屋内,隐匿声息,躲进角落。 岳县令快跑着上前推开房门。侍卫将人放到床上,回头冲正忙着点灯的中年男人使了个眼色,催他快走。 “不如我也留下吧。”岳县令哭丧着脸道,“我今夜不敢睡啊!” 他提心吊胆了一晚上,两腿虚软得不像话,先前走来那酩酊颠倒的姿态,起码有九成是真。岂敢独自离开? 侍卫抬起手刀,善解人意地道:“那我帮忙打晕了你?” 岳县令闭上嘴,耷拉着脑袋掩门离开。 魏凌生支撑着站起来,坐到圆凳上,给自己倒了杯水。 侍卫迅速将屋子周遭检查了一遍,回来轻声道:“主子,书房、后院都未找到什么东西。有一间密室,没有钥匙,未曾探查。西面偏院,关着一群女人。门外有人看守。我看仆从送去的饭菜推测,大概十来人左右。” 魏凌生嗓音干涩道:“城里的宅院,如何会有关人的笼子。烧了吧。” 侍卫:“是。” 魏凌生又道:“义庄或是郊野,应当有不少尸体,你去敛了回来。” “是。” 魏凌生顿了顿,又补充了几处细节,教他如何安排。 盘平城几大豪商蛇蟠蚓结,得摄权柄,已成祸患。只能分而化之,才能撼其根基,不伤民生。 他心中权衡再三,戒骄戒躁,自觉没有错漏,才松下口气。点了点头。 侍卫全盘思量了遍,犹豫问道:“属下命人先去别处弄些动静,暂且将外面的人引开?” 几位士绅离去,该各自带走一批护院,可留下的仍不算少数。要带着那么多尸首进出替换,不引打手注意,他心下没有把握。 黑暗中响起一道声音:“你这不是打草惊蛇吗?” 侍卫倏然惊起一身寒毛,握住剑柄,就要出鞘,又被魏凌生按了回去。 宋回涯大摇大摆地走出来,说:“我帮你。” 侍卫下意识瞥了眼窗口,又不信邪地望向头顶。 宋回涯洋洋得意道:“笑话,偷鸡摸狗可是我所长,能叫你发现,我这十多年江湖就算白混了。” 侍卫:“……”江湖人骂她一声贼,委实不算太冤枉。 “走吧。”宋回涯招呼道,“虽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可既是救人性命,我合该也要出一分力。人在哪里?” 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纵是赚着流水似的金银,也实难请到什么真正的高手。大多是连半桶水都装不满的平庸之辈。 宋回涯踩着轻功一路走去,都无人听出她的动静。 只是这什么于大掌柜想必贪生畏死得很,从花园到长廊皆挂满灯笼,将整座宅院照得亮如白昼。稍有人影闪现,便容易显出踪迹,平添许多约束。 宋回涯往檐顶上一翻,身形轻如风筝,牵在阴影处,一路飘至后院柴房。 先用迷烟将里头的人放倒,再绕去前门,一掌利落劈在看守仆役的后脖颈,托着他脑袋轻轻放倒在地,熟练地溜门撬锁,进去逐一将人搬出。 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不知情的人还当她是无事出来闲走。 侍卫惊羡道:“宋姑娘,你这轻功怎么学的?也指点在下半招。” 宋回涯上下打量着他,有些看不上:“你看看你腰粗体壮,学到头了,也就是从ha蟆变成蚂蚱,别指望了。” 侍卫被一盆冷水泼得透凉,哀叹了声,上前忙活起来。 · 清晨,天际山线外翻起一抹鱼肚白,于府后院也猛然蹿起一簇红色火光。 几声尖叫将众人从睡梦中惊醒。 白烟缭绕,浓雾弥漫,不多时便笼罩了半座宅院。仆役们拎着水桶赶去救火,无头苍蝇似地乱作一团,顾不上身边有谁。 等众人反应过来,睡梦中被困的家仆已被救出,连同一起被搬出来的,还有柴房中关着的十多具尸体。 那些尸体烧得不算焦黑,瞧着更像是被毒烟闷死。烧伤之外,还能看见遍布全身的凌虐痕迹。横七竖八地摆在街道上。 百姓素来最爱看热闹,有些目力极佳的,当场“嗬”了一声,扭头与身后人讲述,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 护卫们看不过眼,去就近的屋子里扯出几块麻布,盖在尸体身上。 魏凌生等火势将要扑灭时才从人群中出来,持刀护卫们立马上前,将他围在正中,顺道将一干仆役推了开去。 侍卫站在尸首正中,一手死死按住剑柄,怒不可遏地叫道:“主子!这群人被锁在屋中,身上——我等劈开木门的时候,已经晚了!” 正好于老也在众人簇拥下赶了过来。魏凌生面色阴沉,震怒道:“将人给我拿下!” 一众兵将高声应道:“是!” 武人铿锵有力的吼声,盖过了周遭数百人汇聚的嘈杂,如雷霆响彻,一时间真有种浩然堂皇的正气。 两名高大护卫箭步上前,趁着诸人尚在怔神,拧着于老双臂,将他缉拿。 边上打手迟一步阻拦,后方护卫直接亮出刀剑,嘴里凶狠呼喝。 打手们苦熬一夜,方又急着救火,此刻还头昏脑涨,哪曾见过这般阵仗?瞪着眼睛左右相视,无人敢率先出头。 围观百姓正生出的兔死狐悲的凄怆之情,以为今次也要同往常一般不了了之,见这帮护卫当真动手拿人,如堕云雾,浑然不敢相信。 于公双手被缚身后,两名武将态度悍戾,强硬将其拖拽到街头。他越是挣扎,越是钻心剧痛,到后面嘴里只剩惨叫。 边上的于小郎君跟着红了眼,要冲上前来,只被将士随手一推,人便跟稻杆子似地倒了下去。 于老怒火冲天,暴跳如雷,尖声咒骂:“竖子找死!你这小杂种当真找死!你敢动我儿子!” 侍卫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脏布,直接塞进他嘴里。 魏凌生威严令道:“尸首也带回衙门!命仵作验尸,看究竟是怎一回事!” “是!” 立即有人用布匹将尸体裹紧,一头一尾地抬着,仓促离去。 于夫人快步冲出来时,一干人等已跑得只剩下背影。百姓唯恐殃及池鱼,跟着散了。 她对着一片狼藉哭天喊地,见一群青壮低着头,跟鹌鹑似站在旁边,上前用力捶打着众人叫骂:“没用的东西!一群没用的东西!光长嘴不长腿?还不给我跟去,把人抢回来!” 她悲愤交加,一时两眼发黑,险些晕厥。 于小郎君跑来将她抱住,拍着她背给她顺气,不住追问:“阿娘,怎么办啊?” 于夫人缓不过劲儿,痛苦地道:“去找你几位叔伯,快去。” 于小郎君火速差人前去送信,刚备好马车,准备登门,几人已收到风声,先行赶来。 数人在路上已合计过一道,只觉得魏凌生此举太过反常。昨夜还与你推心置腹,何至于一夜过去翻脸不认? 偏生这事出得巧合,众人都有些拿不准。路过于府,将于家小郎君顺上马车,便转道去往衙门。 于小郎君面色煞白,回头张望数遍,扯住就近一人的衣袖道:“王叔,不多带几人去,怎好逼他们放人?那帮贼人当真凶虐残暴,目无王法!岂敢光天化日闯进别人家中行凶?!” 几位士绅在盘平做惯了强龙,听着这话都觉得有些古怪。 王姓老者拍着他手安抚道:“那县令只拿了你父亲一个,显然是无意赶尽杀绝,我等先去与他商谈,若能以别的手段摆平,自是最好。首要是先将你父亲救出来。” 于小郎君叫喊道:“他们今天险些就要当街打死我父亲!还有什么好谈!” 他挽起自己衣袖,要将身上伤口展示给众人。 对面一老者肃着脸威吓道:“那病鬼带了百十来个好手,真要打将起来,第一个受难的就是你父亲。你非要逞一时意气,我马上回去叫人!” 众人皆在一旁劝,叫他勿与晚辈置气。于小郎君这才歇了声。 王老与他打听:“我听人说,他们从你府上翻出了十多具死尸?是不是真?还是有人故意构陷?” 于小郎君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我……” 他看见的时候,尸体已被遮盖,他亦不敢细查,听见是从柴房搬出来,只觉不能是假。 数人静默,各自盘算。 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于小郎君留下等候,数位大掌柜一并过去。 侍卫守在门口,抬手将人拦下,眸光朝四面扫视,低声说道:“人多眼杂,几位现下不便入内。请回吧。” 这衙门平日连鬼影也不见一个,百姓路过都得加快脚步,此时在周围打转观望的人影繁多。马车拐进小路时,险些被堵了出不来。 几人脸色皆不好看。 侍卫面上表情冷冽,语气倒不多严苛,耐心解释道:“诸位见谅,当时场面乱得不可收拾,我家主子本只想将于公请来小坐片刻,再找个由头将人放走,也好还了他清白,岂料于小郎君冲出门来,不由分说与我家护卫厮打在一起。于公乱了分寸,当街恶言咒骂我家主子。如今弄得不好收场了。” 几位族老听到手下人回报,也猜过这种情形,不多奇怪。听他这番说辞,明白确与自己等人无甚关联,心中急切暂缓几分,已无多挂怀。 王老问:“究竟是何人放的火?县令可有查出?” “那火起得蹊跷,火势兴起又快,该是绸缪良久。主子正在盘问。”侍卫意味深长地道,“谁人放的火,我不知晓,不过我家主子托我转告诸位一句,近日行事还是小心些,别得罪了什么人,叫他们心生怨气惹出事来。届时主子碍于情面,也着实难办。” 他玩笑着接了一句:“怎么城中祸事好像都与火有关?先是烧了衙门,又是烧了于府。” 数人不动声色,又问:“那……于公。” 侍卫模糊不清地道:“不好说啊。如今暗处盯着我家主子的眼线颇多。众目睽睽,总得要给个说法。” 王老提出想见于老一面,被侍卫不疼不痒地推脱过去。 几人各怀心思,不再强求,好言附和两声:“也是。那便不为难小兄弟了。” 告辞后转了个身,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于小郎君快步跑过来,急躁问道:“几位叔伯,如何了?放不放人?” 回涯 第43节 为首老者压了压手示意他冷静,小声与他叮嘱道:“回去让你阿娘尽快筹钱。这命就悬在银子上了。” 于小郎君慌得六神无主,心中也没个数,问道:“筹多少啊?” 老者冷哼道:“这就要看那病鬼的胃口如何了。你先吊一吊,他若是识抬举,便会见好就收。若是贪得无厌,我等也不怕!” 于小郎君懵懵懂懂,不敢主事,只能应说:“好。” 第043章 鱼目亦笑我 一众护卫正忙着打扫衙门后院的废墟。 土地被烧得焦黑,四面都有点火的痕迹,搬动中断裂的墙壁再次坍塌,扬起浓重的灰尘。 关押囚徒的牢狱倒是没怎么被毁,于老被扔进里头,栽倒在地,飞也似地爬起来拍打身上衣服。见这满地脏污,简直无处落脚,隔着栅栏朝外叫骂。 众人充耳不闻,陆续将搬来十多具尸体平摆在地。于老伸长了脖子去看,只能从光亮处看见一些晃动的虚影与面容模糊的残尸。 多瞧两眼便吓得脊背发凉,总觉得这地方阴气太重,那群死人能从阎王殿里再爬出来找他索命。 他噤了声,面朝向墙壁,闭目呢喃求神拜佛。 在他安静后,两名青年拿着扫帚过来,将走道上的路面清扫了一遍。很快又有人搬来一套桌椅,烧好炭盆,架起火炉,把守于牢房各处。魏凌生这才在前呼后拥中隆重登场了。 于老气愤地抖抖宽袖,依旧背对着众人不肯转身。耳边听见魏凌生道:“给他们各自打口棺材,好生落葬了。” “是。” 脚步声繁杂,渐行远去。身后除却此起彼伏的呼吸,再没有多余的动静。 于老忍不住回头,发现魏凌生就那么八风不动地坐在一把宽椅上,旁若无人地烤火。边上一群武者虎视眈眈,肖似青面獠牙的阵前小鬼。 于老心中发憷,面色微动,开口道:“小郎君,即便你是盘平县令,没个证据,如何拿我?又能将我在这里关上几日?昨日在老夫家中,你可是亲口说……” 岳县令拍拍胸脯打断说:“我才是盘平县令。” 于老艰难调转视线,落在一旁的中年男子身上,眼神中满是质疑与轻蔑。 岳县令大早上睡得满脑子浆糊,被走水的喊叫声惊醒,抱头鼠窜地奔出门口,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魏凌生身侧,此刻还衣冠不整,形容憔悴。 他指指上空,说了句掏心掏肺的话:“若说官大一级压死人。那这位郎君,能直接压塌我的祖坟。” 泥炉中热水沸腾,在静谧牢房了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响动。 岳县令说着,感觉自己的脑壳也被蒸汽顶了一把,忖量片刻,总算回过味儿来了。面上神采愈发饱满,浑浊沧桑的眼中凝聚出熠熠的精光,口气也变得张狂:“这位郎君图穷匕见,于公若还觉得他是玩笑威吓,未免太不清醒了。” 有人撑腰,自是意气分发,他比出一根手指示意道:“在尔等眼中,我不过老兵残将,孤立无援。尔等及其党羽,在这位郎君眼中,也不过是幺幺小丑,九牛一毫。既已进了此处,于老还是干脆说实话吧,也能省去一顿皮肉之疼。” 于老自己尚有一肚子大话没来得及吹嘘,听到这番敲打不免嗤之以鼻。 就凭魏凌生先前那番低服做小的姿态,再厉害,能搬出什么大佛? “听来,是还要对老夫用私刑?”于老死盯着魏凌生,冷声道,“我今日莫说是死在这衙门里,便是身上多道伤口,几位难道还能活着走出盘平城吗?” 热水连成银线倒入茶杯,白烟散开,魏凌生放下小壶,沉稳说道:“我现下肯费口舌与你多说,已是看在盘平百姓的面上,若是心情不善,直接杀了你也是可以。高清永座下死了条狗,是不敢与我深究的。他怕是连你名字都不记得。” 于公听他直呼侍中大名,嘴上说得又如此轻巧,面上怔愣,胸口泛起惊涛骇浪,此时才警醒。 他上前一步,好似虎狼低头,识时务地收起爪牙之利,扯动着松垮的面皮可怜叫屈道:“实在是冤枉,我不知郎君在说什么。我家中宅院刚叫人放火烧了,现下还不知贼人身在何处。那些人多半也是凶犯杀的,要嫁祸于我。阁下既是京城来的贵人,还请明察秋毫,一定要还我个公道。” “此事是不是冤枉我不清楚,不过有一事,我知道,指定不是冤枉。”魏凌生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年几大掌柜借由盘平地利,克剥军粮,搜刮民财,单是行贿所用,少说也该有十几万两银子了吧。” 岳县令听得双眼圆瞪,暗暗掐算起数字。人是再也不敢留了,两脚打绊地往外跑去,生怕走慢一步,多听了几句,要跟着将脑袋留在这阴湿之地。 护卫错身一步,挡住他的去路。 岳县令抖如筛糠,只能灰溜溜地滚回去。 魏凌生说到一半,摇了摇头,纠正道:“……该是不止。附近城镇商贾皆远途绕行,货与盘平。可这些年盘平官员叫着穷苦,只向朝廷缴过不到万两税银。这里头的账目,怕只有于公还算得清楚。我给你一杯茶的时间,要不要弃暗投明,为朝廷诛戮这帮蠹虫,全看于公一念。” 于老心存侥幸,还大叫着道:“阁下高看我了!哪有那么多银钱?!” 魏凌生从容不迫地喝了口茶,兀自道:“天时不祥,地道不宜。兵疲于外,民贫于内。是以朝廷放任多年,以换朝夕安稳。可到底是百姓血汗,岂能失于泥涂。我先找你,是多给你一条活路。其他人可没有这样的运气。你若不珍惜,我也无话可说。” 于公沉默良久,苦笑着道:“我若是说了,我这条命可就没了。” “于公真是困糊涂了。你就是不说,这条命难道还能有吗?”魏凌生坦诚笑道,“我若是现下放你出去,着人严密护送,再遣派耳目去张王几家看守。隔日去东城门往北三里地的仓库、西门的怀远镖局,将你名下私财取一部分出来,运去城外。那你妻儿子女还能活吗?” 于老听到前头,嘴里还在组织着糊弄的说辞,待听见后面,已是浑身僵直,头脑发木,张着嘴,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最是清楚那些高官的狠辣手段。凡有叛离,即便只是捕风捉影的疑心,也定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魏凌生体贴地解释了一句:“我的人跟了于小郎君几天,便发现这两处地方。此时他该正忙着筹钱,看他去往何处支取,还能寻到更多线索。于公想赌,坐在这里等着便是。” 于老久久凝望,目光中有惊恐,有怨毒,有踯躅,重重叠叠,近乎化成实质,落在魏凌生的脸上。 “我可以给你一个见他们的机会。还能遣人安然护送他们出城。无论他们命有多大,到底博过一次。”魏凌生像是深明大义地劝告道,“于公,人不可太自私啊。你这把年纪已是活到头了。但你的子女孙儿,尚且年轻。如何能舍得叫他们不明不白地与自己陪葬?” 于老悲从中来,不由老泪纵横:“阁下何苦逼我?你想解盘平之困,我就算是把这些年交易往来的账簿都拿出来,又有几分用处?盘平百姓难道不懂吗?他们愿意听命我等,与那些所谓证据从无关系。你拿着出去,与族老们起了冲突,百姓还是要帮他们。” 魏凌生慢条斯理地喝完手中茶,摩挲着转了一圈,等不到想听的话,轻轻将杯盏放回桌上。 那一声轻响过后,魏凌生便耐心告罄,起身离座。 于老垂死挣扎道:“阁下!我去帮你与他们商谈!我将全部家财都赠予郎君!往后我等自行离开盘平!我还可以将杀害几位县令的匪贼都交由阁下处置!只要放我一命!” 等人头也不回地快走出视线,于老的心才彻底沉到了底部,猛然上前撞上栏杆,大喊着道:“我说!我都说!” 魏凌生停步,顿足稍许,还是走了出去。 于老颓然跌坐在地,额头萧索抵着牢门。 正痛哭流涕,护卫端着纸笔走了回来。 第044章 鱼目亦笑我 于夫人半躺在床上,听完于小郎君叙述,低头抹着眼泪道:“到底都是逐利之人,淡薄无情,不知那狗官允诺了他们什么,他们这是不管你父亲了。” “啊?”于小郎君茫然了一瞬,既而愤慨道,“父亲与他们多年相交,情同手足!他们如何忍心?难怪我叫他们合力去逼狗官放人,他们还训斥我不懂事。原是想独善其身!” 于夫人想的更消极一些。诸人都不是什么善类。他家成了落单的孤狼,无人主事,是谁人都会想来分一口肉的。 她按住不提,只叫于小郎君速去筹钱,切忌张扬,莫叫太多人知晓,免引得人心惶惶。自己也将一干贵重首饰整理了遍,装进匣中,抱上马车。 最后短短半日,筹到了六千两左右。 红日渐近西山,黄昏时分,于夫人带着银钱来到衙门。 天色灰朦。侍卫提着盏灯出来接她,未带二人进去,只站在门内遮掩了下外间的视线。 于夫人先是拿出一千两,侍卫在手中点了一遍,痛快收入怀中,模棱两可地笑道:“今日天色已晚,狱中探视不合规矩,夫人明日再来试试吧。” 于夫人见此反是松了口气。单凭这位新县令的气派,便不是什么乡野来的穷酸小官。若只是为求财,区区一千两自是不能入眼。 她又命儿子回马车搬来一个木匣,好言好语地塞入侍卫手中。 侍卫熟练地收下,嘴上还是不松口:“于夫人这是做什么?实在是通融不得。速速离去。” 于夫人只将身上银钱都拿出来,恳求了几次,那侍卫才总算同意,态度冷淡地道:“只能片刻。只许一人。” 于夫人独自随他进去。 穿过后院时,看见摆在漆黑焦土上的十几具棺材,又有数十名猛士一致停下动作来盯着她,被吓得毛骨悚然。 进了牢狱,本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忍目睹的惨状,一路进去不敢抬头,眼泪已经先行滚下。 等听到于老一声低呼,碎步赶去,见人还全须全尾地站着,连身上衣衫都没有几处凌乱,只是面容憔悴了些许,尚且不敢置信,握住于老的手痛泣道:“我苦命的阿郎啊!” 反复端详,确认县令未施刑罚,不过是将人好生关着,情绪才稍稍平静。 于老郑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为我担心。今日回去,马上收拾东西,带着孩子们离开盘平。” 于夫人错愕道:“那何时回来?家中的田产、商铺,又该给谁打理?” 于老急说:“要不得啦,顾不上那些。一辈子也别回来!” 侍卫阴恻恻地在后方盯着,搭腔道:“出城一路不大安生,劫匪颇多,夫人若是想走,我等定然着力护送。只是府衙如今正值缺人之际,抽调不出太多好汉。” 于夫人听出来他是还想要钱,回头瞅了一眼,又用眼神询问于公。 纵是要走,于府中也不缺护院打手。绿林上的朋友也有一些,都能用钱打发。 她心中自然是怨恨这帮官府的人,不想再将银钱扔进水里,还听不着个响儿。 于老用力握了下她的手,面上肌肉紧绷,重音咬字说:“除却几位官爷,盘平城里已没有能信任的人。带上家中亲眷,走吧!” 于夫人听他说得严峻,也不免慌张。胸膛里七上八下地悬紧,想再细问,却见于老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念及身后还有外人,她也只得将话都咽回去。 不懂为何前一日还是盘平城中的高门大户,无所畏忌,自此就要东西漂泊,南北奔流了。 “怎么了?”她悲情难抑,呢喃自语道,“这是怎么了?” 侍卫不容她感念伤怀,公事公办地道:“我给夫人一晚上的时间准备,城外那群草寇猖獗得很,若是再晚,怕是得纠集闹事,伏路打劫,届时我等不定有那心力。” 说罢又跟了一句:“于夫人该走了。回去好好考虑考虑。” 于夫人应下,只是还有许多事情琢磨不明白,注视着于老,想求个解答。 于老默然不语,泪盈袖袍,拍了拍她手,也紧催着她离开。 于夫人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侍卫跟在后面,见她仍是一脸凄戚,提醒了句:“于公无恙,夫人不该开心些吗?他几位好友关怀心切,该也快过来探看了。” 于夫人闻言收拾了心情,擦干净脸,摆出一副稍显轻快的面容,走出衙门后,与闻讯赶来的士绅们道:“见到了,不曾被逼问,好生招待着,只是暂时可能出不来。还要再关上几日。” 数人未觉出端倪,只观到她神态中的疏离跟埋怨,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此便好。我等就说,那小杂种就算再大的胆子,也断不敢动于兄的一根汗毛,是嫂嫂跟贤侄心慌意乱了。” “等于兄出来,我等没了顾忌,找个机会好好教训那狗官一顿,叫他低头给于兄和嫂嫂赔个不是。吞进去多少,成倍地吐出来。” 于夫人敷衍应付,脚下未停,上了马车,命车夫快行。 侍卫转身回到牢狱,幽微的烛火在地面投下一个臃肿的身影,他抬起头,于老已因恐惧,撕下衣服的布条,挂在窗口自缢身亡。 · 翌日晚间,于夫人命亲信悄然将城中不及变卖的田产、地契,一并送去县衙,当作酬谢。 回涯 第44节 于小郎君闻听,心尖疼得滴血,已是不及阻止。 于氏经营多年,虽也算家财丰巨,可多数进项并不留在自己手中,都用于上下打点。这一送,数十年的劳苦有半数都算付之东流了。 所幸县衙真的遣人来接,由魏凌生的贴身侍卫领头,趁着夜色昏暗,将两辆马车的人财带出盘平。 出城门后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山道上。 于夫人双眼紧闭,再是强撑,亦是骇得要晕厥过去。 侍卫下马敲了敲车门,让他们出来。 众人方寸大乱,从缄默无言到鸡飞狗跳,顷刻吵做一团。 于小郎君掀开门帘,冒出头问:“怎么了?” 侍卫两手抱剑,言简意赅地道:“你们该走了,东西留下。” 一群人疑神疑鬼了整晚,此刻发了疯似地吼叫出来:“岂有此理,你们言而无信!” “山中劫匪都不及你们无耻!我于家孝敬了你们多少钱?竟连一点安身立命的本钱都不留?” “你们答应过我父亲什么?莫非也不作数了吗?” 侍卫短短两日得了大笔钱财,看着这帮财神爷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任由他们骂,笑若春风道:“我若是你们,就赶紧逃命,舍下一切潜入到这山野林莽里去,带着这些东西,反倒死得更快。” 于小郎君以为他是恫吓,问:“你们什么意思?” 侍卫说:“我家主子心善,不做赶尽杀绝的事。你们的主子可就不一定了。同是高家的几条狗,也未必愿意放过你们。护送这一路,到此已算仁至义尽,往后自求多福吧。” 于小郎君茫无一策,回头去找母亲,扯了扯于夫人的衣袖。 “对了。” 侍卫抬手一招,身后数人立马扛来一个重物。 众人这才注意到,护卫们来时还带着个东西,一直放在马背上。 几人将那横长物体摆在地面,掀开包裹的白布,露出于公那张略险狰狞的面孔。 于小郎君与那张不能瞑目的脸直直对上了视线,错愣了好一阵,继而是胆裂魂飞地尖叫,直要将五脏六腑都咆哮出来。 他一屁股跌坐在地,往后直蹿,引起身后一帮家眷跟着惨叫,紧紧抱在一起。 “带着你父亲一起逃吧,也算是一家团圆了。”侍卫举起长剑,笑容淡去,“再不下来,我可就要亲自动手了。” 一众护卫将于家老小留在路边,带着其余车马返回盘平。 · 于氏逃离盘平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出一日,城中百姓们便从各路人马口中得知,于公一家老小都没了踪迹,随即各种揣测甚嚣尘上,讨论得沸沸扬扬。 便是宋回涯不怎么出家门,也能觉出城中的暗流涌动。 百姓们原本只等着县衙后院再起第二次火,彻底埋了朝廷的野心勃勃。岂料数日过去,县令安然无事,横行霸道的大掌柜,倒是狐奔鼠蹿,避其威仪了。 早已习惯了世道昏沉的众人,骤然得见天光大明,如何能不震动? 宋回涯坐在院中,教徒弟识字念书。 宋知怯换上了新衣服,高高挽起衣袖,用石子儿在地上抄写。 挎着菜篮的小姑娘从外面跑进来,远远便兴冲冲地喊:“女侠!我知道了!” 宋回涯抬起头,见她脸色绯红,拍拍徒弟,让其去倒杯水来。 小姑娘将菜篮随意往桌上一扔,张口欲言,又突然没了头绪,眉头皱了皱,转动着眼珠,将今日听来的消息复盘一遍,发现说法错乱得要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挠了挠头,索性只挑自己喜欢的话,亢奋地转述道:“女侠,你不知道!城里的百姓说,这次来的县令好生威风!身长七尺,还长得怎么怎么好看,带着上百个精兵猛将,特意来这里平叛逆贼。来的当晚就率人直奔于府,在门口险些与那群满身横肉的护院打将起来!僵持到夜深,还是被于公毕恭毕敬地请进家门。” 宋回涯笑道:“哦?” 若不是当晚她也在,听了几耳朵,怕是真要信了。 小姑娘继续眉飞色舞地道:“那县令不仅搜查了于家后宅,还以牙还牙地放了把火,第二日早上当众将于公给拿了,游街示众,一路拖行至衙门。” 怕宋回涯不信,她扬声强调道:“这是真的,沿途百姓都看着呢!于公嘴里骂得脏秽,三里地外的人都听见了!押送他的那个好汉还气不过踹了他一脚,踢得他跟肥猪似地哇哇乱叫,大伙儿可是痛快!” 宋知怯听得半信半疑。那瞧起来咳嗽一声都要少去三年命的公子哥竟能那么厉害?那跑来她师父面前,摆一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做什么? 小姑娘语速放缓下去,多出了些小心翼翼:“几位族老亲自去衙门求着放人,被衙役挡在了外面,一步没能进去。这也不是我胡传,是边上百姓亲眼所见。加上昨晚,于公还没被放出来,他家中老小便卷上细软逃跑,连那些田地都顾不上,定是怕惨了这新来的县令,是不是?” 她求证似地望着宋回涯,满脸紧张,想得她一句肯定。 宋回涯说:“是吧。” 小姑娘长舒口气,再次雀跃起来,只还有一丝迟疑,说:“可是我问了在于府洒扫的小叔,他说不是这样。他说那县令谄媚阿谀得很,当晚巴着于公尽说好话。另外几大掌柜也是因此才没发难,断不是因为怕他。” 小姑娘百思不解道:“真是奇怪,好人坏人,都觉得他是自己人。” 近日在学论语。宋知怯立马张开嘴,想卖弄自己刚学来的知识,说这叫“好好先生”,陡然思及对方是宋回涯的师弟,口风一改,熟极而流地道:“他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当然有不凡之处!” 小姑娘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 她收了宋回涯的银子,做事极为热情,未探听出全貌,心中惭愧,火速烧好了饭菜,没吃上两口,又跑出去打听。 宋回涯紧随其后,跟着出了门。 衙门虽收拾过一通,可还不能住人。魏凌生夜里还是睡在先前租来的那间小院。 宋回涯翻墙进去,见主厅门窗紧闭,四面围了一圈护卫,巷口处还停着几辆马车,知晓他在待客,便未靠近,坐在屋顶月色下等人出来。 厅室内,热茶刚上,只有魏凌生端起来喝了一口,其余人都不怎么赏脸。 魏凌生淡然自若地放下茶杯,从袖口取出一张白纸,翻来覆去地指尖翻动。清隽温文的面容被身后的烛光照出了某种隐含深沉的晦涩,唇角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显得不那么和善了。 魏凌生将那纸张压在桌面,不疾不徐地道:“于公在狱里患了疯症,胡言乱语,求我护他周全,送他家眷出城。为此不惜随口攀污,拿了一堆东西出来。但我是不信的。” 一众士绅还在责怨他擅自送人离去,闻言不禁变了脸色。 侍卫从后方搬来一摞书信、账簿,一股脑丢在地上。 有些信函已被拆开,随他倒落,轻飘飘地飞到几人脚边。 一老者弯腰拾起,扫了两眼,知道魏凌生所言不虚。 诸人纷纷起身,面容怒不可遏。 有几人想上前去抢要账簿,刚伸出手,侍卫剑光出鞘,已抵在了书册之上。 王老白须颤抖,面上露出几分凶相,暴怒道:“愚蠢小儿,你想做什么?拿着这些东西胁迫我等?鱼死网破,凭你也配?!” 众人这才正视起那个与他们一见如故,生涩单纯的年轻郎。与前两日相比,如今的座上人分明养出了野兽见着血肉时的贪婪跟锋锐。 魏凌生半阖着眼不吭声,叫人看不出态度深浅。侍卫用脚将散开的信纸归拢,从袖口取出一个火折子,吹出火光后,朝纸堆中间扔了下去。 火势将纸张点燃,熊熊燃烧起来。殷红的火光照亮诸人神色各异的脸。 众人吃了一惊。 火焰跃动间,诸人心中思绪连番地变化。 无人出声,只慢慢向后坐了回去。 直到火光殆尽,灰屑飞扬。宽敞大厅内全是呛人的白烟。 魏凌生命侍卫打开窗户。 夜风灌入,将众人发热的身体跟脑子都吹得冷静下来。 魏凌生诚恳笑道:“我动身之前,便听说过盘平穷苦。苍凉寒荒,不蔽风日。来此之后,发现形势更为迫人。既要修缮府衙,又要应对朝廷征敛。我还想在城外农田修建几条水渠,以备来年春耕。可惜实在囊中羞涩,捉襟见肘,还想仰仗几位贤才渡此难关,哪里会听信于公的挑拨,冤枉了诸位的赤忱之心?” 几大掌柜生硬扯起笑容,纷纷表示愿意相助。 互相使着眼色,各自报出几个数目,还有说可以出人帮忙修建沟渠的。 魏凌生笑着起身,深受感动道:“诸位先生的大义慷慨,盘平百姓定会铭感在心。我在这里先替他们谢过先生。” 一众族老匆忙回礼,说了几句义不容辞,听凭差遣的客套话。 等人尽数离去,侍卫才嗤笑道,“不过才三万两,如此舍不得银钱,还想买自己的命?于家人可是大方多了。” 魏凌生坐在宽椅上,按着隐痛的额角,疲惫道:“不识好歹。再扒两层皮,就该知道怕了。” 侍卫想起近日账上的收获,扬眉吐气道:“加上姓于那老匹夫家里的银钱,盘平百姓们过冬的衣物和粮食该是足够了。戍边的将士们也能过一段好日子。” 他唇角扯了扯,那点愉悦之情转瞬即逝,又愤懑不平道:“若是有钱,陆将军何畏那帮胡贼?大梁战事早该歇了!罢兵息戍,也不必如此多的百姓,还在号寒啼饥。” 魏凌生思绪飘到远处,目光游离,神色怅然,讽刺地念了一句:“‘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侍卫知他心思深重,暗恼不该多话添他烦忧。闭上嘴过去关窗,随意一瞥,发现小院青石砖块的地上垂着道古怪的影子,那圆柱旁多出了块与装横不符的形状。心脏直跳,倏然吼出一句:“当心——!” 魏凌生立即按着扶手起身躲避,两箭并连,已刺破窗格射来。 侍卫的剑慢了一步,斩下一支飞箭,眼睁睁看着另外一箭从自己身前擦过,仓皇下用手去抓箭尾,又是摸了个空,双眼大睁,惊恐万状。 魏凌生随着风声转头,迎来的却不是夺命的一箭。只看见一双极为熟悉的手,先一步从他侧脸绕过,两指掐着箭头,在离他眼睛半寸的地方将箭矢往下一压,别过方向甩了出去。 魏凌生定在原地,眼皮被她动作卷起的细风拂了一下,抽搐着跳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最亲密无间的时候,失神一瞬,叫道:“师姐。” 宋回涯没有看他,左手抽剑,从窗口飞身而出。 对面的人发现她在,竟无意恋战,放下长弓,跳下围墙,叹息一声,说道:“宋回涯,你果然没死!” 宋回涯眉梢微动,剑势不改。两个起落,人已近身。 护卫们也齐涌过来。 对面刺客又大喝:“且慢!” 素来真停手的都是傻子,早在棺材板里埋着了。这招她也曾小用过两次。 宋回涯没理他的废话。那刺客居然真不躲,站在原地,只等着剑锋来时稍稍侧身,任由利剑生生削去他一条手臂。 宋回涯被喷涌而出血液溅了半身,这才停了,一脸看疯子一般地看着那黑衣人。 刺客捂着伤口,踉踉跄跄地后退,气息虚弱道:“这萧条乱世,皆是各为其主,身不由己。我今日以一断臂向诸位赔罪,但请宋门主不要赶尽杀绝。” “好气魄。” 宋回涯没有放虎归山的习惯,低悬着剑身,不置可否地看着他笑。 “师姐。” 宋回涯回头。 回涯 第45节 她身上是尚且温热的血污,而魏凌生站在灯火通明的厅堂。 听着他喊师姐的时候,宋回涯有那么片刻难言的动容。好像有过许多次相似的情景,下意识便要叫一声“师弟”。 支离破碎的画面闪现了出来,剑身上的血滴滴滑落。 那刺客借此翻墙逃脱,护卫们追了上去。 宋回涯收回视线,跟着追去。 第045章 鱼目亦笑我 刺客一路冲向护城河,捂着伤口,跃入水中。 河面上结了层薄冰,接连响起一串清脆的碎玉声。 护卫们举着火把去照,只能看见一片浑浊的深绿色,连血渍都浮不出来。 这样的天气,这般的伤势,若还能叫他活着逃脱,合是他命不该绝。 护卫们不敢深追,怕是什么调虎离山之计,留下两人沿着河道搜寻,其余人准备回去。 一青年迟疑着叫了声:“宋姑娘?” “嗯。”宋回涯收起长剑,在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那人见她没有同行的意愿,便领着兄弟们先走。 宋回涯将剑横放在膝上,望着碎裂的冰块在月色中透出净莹的白光,依稀中仿佛看见了不留山上那条蜿蜒缥碧的河水。 她低垂着视线,透过模糊的河面,回味着那先前从岁月深处重新翻上来的老旧画面。 每日初晨时分,她早起练完剑,都会在河岸边上小坐片刻。 雨水过后,水势漫涨,河面上便会出现鱼鳞似的排排波纹。 宋回涯喜欢往河里扔石子儿,听着石头与潺潺水流激荡的声响自娱自乐。 该是早春的某一日。宋回涯如往常一样在岸边坐下。 她正拍打着衣服上的露水,偏过头,意外看见隔壁山道上,宋誓成正鬼鬼祟祟地提着两个木桶往山上跑。 宋誓成也心有灵犀地转了下头,二人在清晨幽微的光线中,隔着片蓬勃横生的杂草四目相对。 宋回涯:“……” 宋誓成:“……” “啧啧。”宋回涯从身上掏出备好的早饭,拿出炊饼吃了一口,意味深长地道,“师伯啊,你从没起那么早给我挑过水,还说是对我最好呢。” 宋誓成老脸本有点挂不住,听她这语气,当场被气笑道:“你这猢狲,山上那帮称王的猴子都没你能撒野,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还要我一把老骨头去给你打水?你这丫头是半点良心都不讲了是吧?” 宋回涯低头翻出片肉干,使劲嚼了两下,吊着眼尾酸味十足地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徒弟,不替我打水也就罢了,还要费尽心思地找理由骂我。” 宋誓成放下两桶水,揉了揉肩,顺着她话锋道:“确实也是,你又不是我徒弟。” 宋回涯叫道:“那我师父也没给我打过啊!” 宋誓成说:“那你去找你师父啊!” “唉……”宋回涯撕扯着手上肉条,表情落寞,怪腔怪调地自嘲道,“是我宋回涯,不讨人喜欢啊!” 宋誓成扛不住了,摆摆手告饶道:“好,好,大不了我也给你挑两桶!反正我们这不留山,辈分都是倒着来的。徒弟没收着,收来的全是活祖宗。” 宋回涯高声应道:“我是泼猴!哪里会缺水喝!吸风饮露就能活了。” 宋誓成说:“不要蹬鼻子上脸啊!” 宋回涯哼了一声:“我哪里敢?师伯往后也不必偷偷摸摸地偏心师弟,我身为大师姐,怎么会跟师弟比较呢?” 宋誓成见她还来劲儿了,挽起袖子就要下来亲自教训她。 宋回涯使眼色地赶紧接了一句:“师伯,我错了。” 宋誓成简直哭笑不得,指着山上道:“你既然晓得自己是大师姐,这水你去送。” 宋回涯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要。那京城里来的士族公子,清贵得很,瞧不上我跟阿勉。我见着就忍不住想讽刺他两句。到时候又把他气得不吃饭了,你心疼起来,还不是得数落到我头上?你自己送吧。” 宋誓成嗤笑一声,从袖口摸出几两碎银,问:“这样忍不忍得住?” 宋回涯高举起手,师伯将碎银抛了过来。她收到钱,立马塞入怀中,嫣然笑道:“即是同门师弟,我怎会欺凌新来的手足?何况他未曾习武,是个听话懂事的文雅人。师伯放心,我最喜欢读书人了。” 宋誓成揣着两手,忧心忡忡道:“我若是哪天不在了,你不会找个借口打死我徒弟吧?” 宋回涯笑呵呵地说:“这担忧不无道理。我就是这般坏。” 她将东西收好,爬上山道,弯腰抬起两桶水。 宋誓成在一旁审视着她,半晌后,等宋回涯要走了,才莫名冒出一句感慨至深的话:“宋回涯啊,你说假话时,真得让人看不出来。你说真话时,又假得让人不敢相信。” 宋回涯煞有介事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呢?其实我骗过你许多,只是你蠢得不相信。这着实是真话。” 宋誓成朝着她后背一巴掌拍了过去,大笑道:“我分它做什么?你可是我师侄。好听的便是真话,难听的都是假话。” 宋回涯叫他掌劲拍得险些一个趔趄,疼得龇牙咧嘴,想将手里的木桶直接抡他脸上去。 宋誓成主动靠过来,说:“你师弟饱经世变。虽确有几分傲气,可待你与阿勉冷淡倒不是因为心高。你……” 他想替魏凌生辩解两句,见宋回涯没什么心情听,又止了话题,说:“罢了。总归你可答应过我的,要帮忙看顾你师弟。不留山路陡难行,他又身体文弱,若我不在,往后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你多帮帮他。” 宋回涯立马说:“那这点钱可不够。” 宋誓成为这帮小辈的同门情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恼火骂道:“你穷鬼转世啊?我不留山哪时短过你吃穿?你这混丫头,你师父又不准你下山走远,你留那么钱做什么用!” 他顿了顿,想通什么,又慈眉善目地大方起来:“给!当然给,师伯先帮你存着。” 宋回涯睨他一眼,没好气地“呸”了一声。 与魏凌生的相处其实称得上融洽。太多细节宋回涯记不起来了。只是熟悉之后,发现他不同自己预想的那般不可一世。 国破家亡这等万箭攒心的变故,他用了一个月便收拾好心情走出来。不在人前提及,亦不再自怨自艾。 他待阿勉也很亲近。看不得宋回涯随意打发他在一旁识字,主动为他挑选书籍,为他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有时夜里睡不着,许是想起自己时乖命蹇,种种经历痛极惨怛,为了给自己找些事做,便坏了脑子一般趁夜去河里打水,跌跌撞撞地往回搬。最后带回来一身湿衣,以及小半缸近底的水。 担心宋回涯早起白跑一趟,还会特意绕去她的院前,在她门前留张纸条。 虽然其实许多时候,是宋誓成帮他做的事。 魏凌生的想法有时很好懂,自以为藏得深沉,实则都写在脸上。连阿勉都能偶尔从他那里占到两分便宜。因为他对不留山的人不曾防备,念其恩情,自觉亏欠,也从来大方。 师伯总是对的,他看人其实比宋回涯更准。 可惜宋回涯太过愚钝。她笑魏凌生虚情假意分不清楚,到头来自己更胜一筹。谁人敢给她真心,她从来舍得糟践。 在不留山上学艺七年,她都没捋下反骨,同师父说过一句发自肺腑的好听话。 当年她从魏凌生那里换到不少值钱宝物,转手便拿去山下卖给当铺。时日一久,宋誓成也发觉了,但不知为何没有告发,只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那么过了大半年,有一回宋回涯刚从当铺里走出来,迎面便撞上了宋惜微。 不知她在原地站了多久,眉头微微皱着,表情看起来即像困惑又像愠怒。 宋回涯紧张将手背到身后,抢先解释道:“这可不是我偷的,是他自己乐意给我的!既然送我,我卖了的钱也是我的!” 宋惜微没有责备她私自下山,也没有要追究她哄骗同门财物的意思,只是问道:“我听说你近日缺钱,你要钱做什么?” 宋回涯这才放下心,手里抛着钱袋,无所用心地道:“没想好。等攒够了钱再说呗。听闻天下间的剑客都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名剑,左右没人会送我,我可以先攒着,往后给自己买一把。” 她后面那几句是故意说来好叫师父不高兴的。 宋惜微最是心软,每每听她说些自暴自弃的话,便深自疚责,露出一丝无措的黯然神色。 宋回涯何其残忍。 彼时宋惜微是什么反应,她没有回头看。说完这句便径直走了。 宋回涯动了一下,抬起手中剑,指尖摩挲着剑鞘上的“宋回涯”三字,心里想,自己确实是狼心狗肺。 稍一用力,左手旧伤处便生出一阵刺痛。那痛楚密密麻麻,激起她满背的冷汗与寒意。 护城河上的冰自破开那道口子后,夜风里碎声不断。照出千万个零碎的月亮。全是难以书写的心情。 宋回涯扼住自己的手腕,看着上面干涸的血,深深吸了口气。 她想起自己的左手是为何断的了。 第046章 鱼目亦笑我 宋回涯自入师门起便习练左手剑,剑术是宋惜微替她一招一式地改进、修正,多年过去,已有所成。 连宋誓成也曾羡叹,她这只左利手,在武学一道上实属天道垂青。小小年纪,便是去闯那劳门子的茂衡门,也足以打穿他们半座山头,近乎逢无敌手。 后来左手被生生打断,魏凌生一直以为祸因在他,但在宋回涯的道理中其实不是。 当年宋誓成受故人相托截杀逆贼,救下魏凌生,庇入不留山,山门便一直受朝廷针对。 武林同道迫压于朝廷声威,无人敢言。 与不留山同属一支的茂衡门,唯恐引火烧身,暗中请宋惜微入山,十多位长老群聚一堂,威逼利诱,几番相劝,命她说通宋誓成,交出魏凌生。 宋惜微一声不吭,背身走出殿门,取出腰牌执剑斩断,在围观众人的惊愕目光中,毅然宣告:“从今往后,我不留山,与茂衡门再无任何瓜葛。恩怨自负,生死无尤。” 说罢躬身一礼,潇洒离去。 这也成了宋惜微往后的一大污点:孤恩负德,背信弃义。 宋回涯得知此事,本是高兴终于跟那破茂衡撇清了干系,不必再看着自家便宜流入隔壁的猪圈里,可事后一想,心里头很不是滋味儿。 她在湖边找到钓鱼散心的宋誓成,折了枝花坐下,阴阳怪气地同他道:“我看透了,师父果然更喜欢魏凌生那样的弟子。我原先被茂衡门那般欺负,师父一句话都没为我说过,还想着将不留山交托到那帮孽畜手里。如今师弟有难,对方不过是婉言劝解一句,我那好师父为了他,忍了几十年的委屈,是一朝也忍不了了,不留山下那帮百姓的安生日子,也无暇顾上了。” “唉,兄弟阋墙,祸起于我。分明是为了我。你这便宜徒弟比不上我这温厚兄长有哪里奇怪?”宋誓成愧疚地叹了一声,转头问,“今后的不留山,若再无闲和平静,你会责备师伯吗?” 宋回涯无所谓地耸了下肩:“我打出生起便颠沛流离,我是习惯的,就不知道你们两个习不习惯。” 宋誓成看了她一眼,盯着湖面,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仔细琢磨许久,“啧啧”两声。 宋回涯起了身鸡皮疙瘩,不满道:“你什么意思啊?” 回涯 第46节 宋誓成好笑说:“你不在意往后清净日子少了,麻烦多了。却在意你师父更喜欢我收的徒弟。嘴上总说我小妹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宋回涯,气度小了的啊。长那么硬的嘴,容易挨打。” “莫名其妙!”宋回涯用力“哼”了一声,“胡言乱语!” 她一面敲敲脑袋,一面站起来,走前不忘多骂他一句:“师伯,你脑子有病!” 宋誓成也扯着嗓子骂:“我早晚有一日,要替你师父好好揍你一顿!” 宋回涯闭上眼睛,听着耳边簌簌风声,只觉处处哀音。时隔多年,疼得还是如此真切。 宋惜微赠她剑的那晚,就是她们最后一面。再相见时,已是天人两隔。 宋誓成带着她的尸首回来,领着两位师弟上山送行。 江湖中无人敢来,丧事办得极为冷清。 宋誓成本是想挑一日天晴的,可偏生春雨连绵,那几日下得没完。他怕小妹停棺久了,尸首腐烂,决定早早入土。 宋惜微一辈子活得磊落光彩,死了也得处处体面。 烟雨迷蒙,宋回涯站在山脚,看着一行人远去,再等着众人从山上下来,都没能明白宋惜微怎么那么轻易就死了。 对着宋誓成,红着眼只喃喃出一句:“往后没人再罚我了。” 宋誓成惨笑道:“是啊,往后无人再责罚你,也不会再有人逼你学武了。” 众人离开,宋回涯还站在山脚,不敢上去,亦不知道离开。抱着怀里的剑,心头不停辗转地想:宋惜微都同她说过些什么? 她的思绪被那点点滴滴的雨声打断,如何也连贯不起来。在那潇潇冷雨中立了整宿,有那么几刻,也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麻木不仁,半点恩情不讲,所以宋惜微死了,没有多么翻覆的悲伤,更掉不出半滴眼泪。 她只是害怕。 说不出缘由地怕。 怕得不敢睁眼,不敢挪步,更不敢回头。 乌云散聚翻涌,不留山上的光线随之明明灭灭。 宋回涯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星辰忽明忽暗,脸上一阵温热。 她抬起袖口,擦了把脸,残留的湿意被夜风一吹,有种尖锐的冷。 千帆过尽,再看红尘,苦痛清晰了,认知也清晰了:师父死了。 只是十几年前,那个埋在尘世里的宋回涯,不懂这件事情。 不等她厘清自己的心境,动荡又接二连三地来。 宋惜微亡故之后,反贼再次请人来劝。宋誓成态度决绝,仍是不肯交出魏凌生。 他自知难以自保,去求故友相助,临行前嘱托宋回涯看守山门。 当年宋回涯也只十四岁,与魏凌生一般大。 宋誓成前脚刚走,反是旧日同盟的茂衡门便率先发难。 那老头儿欺他山中无人,原形毕露,领着一帮弟子冲上山后,大张旗鼓地说要掘开宋惜微的坟冢,一验真伪。 宋回涯再回忆起那帮人站在后山坟前,摆出张义正词严的嘴脸,只为一报私怨,要折辱宋惜微遗体的场景,胸口依旧有种难言的燥火在沸腾。 阿勉拿着把刀想冲上去拼命,被宋回涯强行拦了下来。 少年长什么模样,她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死死按住阿勉的一边肩膀,目光阴狠地落在那群人身上,将几人的面目逐一记清楚。 印象太过深刻,以致于隔了那么多暗无天日的岁月,如今随着失去的记忆再冒出来,每一张脸都还历历在目。 后是魏凌生跑去山下,请来几名武林同道与普通百姓,围在了宋惜微坟前,那老头儿迫于脸面,才悻悻离去。 当天晚上,等阿勉睡去,宋回涯拎了把剑,趁夜杀上茂衡山。 人太多,找不见,她搜了大半夜,只找到一个人。砍了他的手,叫声引来更多弟子。她怕被群围抓住,只能先跑了。 回到不留山,宋回涯洗干净衣服,天也亮了。 她若无其事地去后院拔了两颗菜,做好饭后让师弟们过来。 可她还是太过天真。以为自己不留把柄,对方作为名门正派,总该投鼠忌器,不敢强行下手。 三人刚坐下吃饭,茂衡门的老头儿便带着一帮武林好汉赶了过来,三五人堵在门口,老者一脚踹翻桌椅,指着魏凌生胡诌道:“就是他,这小畜生夜闯我茂衡门,还砍断了我门中弟子的一条手臂!” 阿勉站在一旁吓傻了。 魏凌生躲得慢,被打翻的白粥泼了半身,手背烫得发红。盯着老者身后的江湖群雄,鼻翼翕动,未做辩驳,只讥诮地笑了一下。 宋回涯说:“他都不会武功。” 老者冷笑道:“你说不会就不会?” 宋回涯听着外面脚步声杂乱,走到门口,透过缝隙去看,发现外头还站着百十来人。 最前面的那个,她当年是第一次见,听着后面人叫他一声:“谢门主。” 茂衡门的老头儿呼喝着道:“莫说是我仗势欺人,烦请诸位同道都请做个见证,我带这孽障回去受罚,是不是入情入理?他宋誓成回来,也得谢我替他清理门户!谢门主,你与不留山交情匪浅,你来评个公道,是不是?” “江湖恩怨,总该有个说法。”谢仲初绵着眼,貌似不偏不倚地说,“那弟子何其无辜?谁人动的手,谁人该受罚。” 宋回涯从江湖中学到的第一个道理,那便是不讲道理。 人若没本事,不过是他人刀下鱼肉,要生便生,要死便死,寻个蹩脚的理由,都算是高看。 宋回涯幡然醒悟,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她小时候刻在心里的事情,进了不留山,怎么好像给忘了。 宋回涯抬起头,对着众人笑着说:“真不是我师弟,他没那本事。是我伤的人。” 魏凌生惊讶地望向她,脱口而出道:“不是的!” “你打得过我,再来说不是。”宋回涯没理他,只朝着门外那看起来最为德高望重的人喊道,“你们来讨公道,那我顶多赔他一只手呗。那边的谢门主,你说的恩怨有头,我若是打断自己的手,这事是不是就了了?别又寻个旁的理由,来折腾我师弟。那我就干脆跟你们拼了。等我师伯回来,有一个杀一个。看看谁命大。” 当年谢仲初的头发还有几缕未白,他深深看了宋回涯两眼,似是有些意外。片刻后应允道:“你小小年纪若真有这等魄力,我做主,带着他们离开。” 茂衡门的老头儿黑下脸道:“这不行!凭什么她认就是她?” 宋回涯淡淡应了声:“好。” 魏凌生红着眼,扑过来要拦她:“师姐!别!” 宋回涯反手一掌,将他拍了出去。 魏凌生猛地后退,脑袋撞上墙壁,昏厥了一瞬,睁开眼,晕晕乎乎地想要起身。 阿勉哭喊着也要冲上来,被就近的武者一把掐着脖子按在地上。 老者怨愤不已,又说道:“你练的是左手剑!” 宋回涯还是笑,顺势换成左手,干脆道:“行。” 魏凌生从地上爬起来,按着后脑,找见宋回涯的身影,正看见她举起一根铁棍,朝着自己左手狠狠捶下。 他吼了一声,吵得宋回涯耳鸣阵阵,紧跟着狼狈跑了过来,浑身颤抖地抱起她。 疼,太疼了。 人是什么时候散去的她都不知道,只顾着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 夜半疼醒过来,魏凌生点着灯守在她床边,一听她出声,便跟着喊一声:“师姐。” 宋回涯神志不清,昏迷中听见他的声音,脑海中想的是白天记在心里的事:“往后再不这样冲动了。” 她还答应了师父,要照顾两个师弟。 “师姐。” ……师父。 · 隔日,宋誓成便回来了。 第047章 鱼目亦笑我 宋誓成满脸风霜,大抵也是碰壁归来。坐在床边对着宋回涯笑了一下。 宋回涯清醒了些,看着四周陌生的景色,试着想要起身,奈何左手只有痛感,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 她心绪异常平静,多年苦学被自己毁于一旦,既无悲愤,也无苦闷,脑子好像转不动了,只沙哑地说:“我想回去。” 魏凌生在一旁浑浑噩噩地站着,听她开口,便满脸苦大仇深地快要落泪。宋誓成将手里的药拍他怀里,弯腰背起宋回涯,径直出了医馆,往山上奔去。 宋誓成的轻功,只在绿丛草叶间发出极轻浅的声音。春花吐芳,鹊鸟穿树,宋回涯看着,忽而觉得生活了多年的不留山,有种单调的冷清。 路过湖边时,宋誓成问:“你是要去屋里躺着,还是陪师伯多说说话?” 宋回涯昏睡了一整夜,没什么困意,抬手胡乱指了一下,宋誓成便背着她走到以前常坐的位置。 鱼竿还放在边上。 宋誓成没有下饵,直接将钩子抛进湖里,架好钓竿后,摸出一块碎裂的玉佩,两手各一半,举在空中,对着湖光看了片刻,郑重交到宋回涯的手上。 宋回涯只觉得这东西眼熟,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 宋誓成说:“这不是茂衡门给你准备的什么入门之礼。你师父知道那糟老贼对你不喜,怕他当众给你难堪,便自己备好了一份礼物,提前上山托他转交。那老贼应得爽快,岂料考校你时暗动手脚,最后还想私自昧下,被你师父忿忿抢了回来。送给你,你又不当回事。” 宋回涯将东西铺在手心,右手五指笨拙地翻动,想将它拼回去。 宋誓成看着她忙,怀念地说:“这其实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珍宝,可他老人家去世得早,除却一把剑,也只剩下这块玉。” 宋回涯愣了下,东西险些滑下去,她赶紧捞住,按在怀里。左手疼得厉害,疼得全身都在发抖,弯下腰,快坐不稳。 宋誓成低声说:“你总嫌你师父瞧你不起,收你为徒是勉为其难,心下其实对你百不待见。可打从你入门之日,她便真心实意地拿你当徒弟,想叫你能在这乱世安身立命。她不准你下山,可山下全是风雨冰霜,有哪里好?你这小猢狲,不识人间草木,又喜一意孤行,头撞南山都不知折返,出了山门,她怕你命不够大啊。” 宋回涯听到后面,已是迷迷糊糊,魂魄仿似飘到了碧天云外,不知要被吹到哪里去。 宋誓成凑近过来,笑说:“我倒是第一次见到你哭。不然你去你师父坟前哭一趟,叫她也长长见识。” 宋回涯抹了把脸,听着他戏谑却出不了声,只感觉如潮的悲伤突然泛起,眼泪止不住地流。人在冰火交替中煎熬,想起一些事,一会儿想哭,一会儿又想笑。 宋誓成笑容渐渐淡去,望着平静无澜的湖水,心中感慨万种,用意深远地说:“今后,山长水远,回涯,你要靠自己了。” 宋回涯听出些别的意味,抬起头,慌乱地问:“师伯,你不陪着我们吗?” 宋誓成没有说话。 回涯 第47节 宋回涯看着他脸上坚毅的表情,快被崩裂般的情绪压垮,低低央求道:“师伯,别去了。” 宋誓成眸光慈爱,又有怅惘,却坚持地摇了摇头,说:“回涯,江湖风波慑人,走上了这条路,便是你想了结,也不容你轻易退却的。他们唯想着斩草除根,方能高枕无忧。我带着你们,天涯海角也逃不出这方寸牢笼。唯有杀。以杀正天理,以死平干戈。” 宋回涯想说,怎么会逃不出去呢?天地之大,浩渺无尽,难道全是些蚊蝇鼠蟑,就无一处净洁之地? “师伯走后,你也带着师弟们走吧。不留山,不必再留人。” 宋誓成平静与她交代,见她要说话,抬手压了下,示意她听自己讲。 “师伯以前同你说过的话,你不必再放在心上。你师父最期盼你能无灾无痛,安然此生。当初救魏凌生,是我执意,你师父愿与我同道,我二人死而无憾。可这累重命途与你无关,不该落在你身上。你与你师弟的情谊,至此终了,师伯亦不会怪你……” 宋回涯打断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我会照顾好师弟的!” 宋誓成摸向她脸颊,给她擦了把未干的泪,苦涩笑道:“我知道你会。我们回涯,远不如嘴上说得那样无情。可师伯倒是希望你,从不是不留山的人。不如哪日忘记这些尘世恩怨,独自走你自己的阳光道去,过你逍遥快活的日子。” 宋回涯赌气地吐出一个字:“不!” 宋誓成笑了笑,没再多说。站起身,修长身形挡住了刺目天光,转身朝着高处走去。 道别同宋惜微一样稀疏平常,只草草留下一句:“师伯走了啊。” 她大喊:“师伯——!” 宋回涯注视着他背影,万分不知所措。从地上爬起来,要追过去,又觉得他心意已决,自己留他不住,脑海中思来想去,只能想到曾见过两面的北屠。 她去村里找了匹马,赶去北屠所在的庐屋,求他相救。 北屠只闭门不见,让她回去。 当日大雨倾盆。宋回涯跪在屋外泣不成声,哭到后面两眼刺痛,再流不出一滴眼泪。 这些江湖人的大道理,她一个也想不通。 她只想回到从前的不留山。 两三片云,三四两风,几曲笛音,几个行人。 就是那个烟波茫茫的不留山。 为什么那么远? 可天还是亮了。 那出头的日光将她的美梦照碎,化成了天际处的万千流光。 宋回涯站起来,托着疼到麻木的手臂,蹒跚地往回路走。她要去接自己的师弟。 淋了一夜雨,回到不留山时,宋回涯开始发起高烧,脑海中各种画面来来去去地转,往事跟走马灯一样地飘过。 魏凌生两夜没阖眼,昨日为背她下山,衣衫蹭得凌乱,给她端来煎好的药,看着她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师姐。师父呢?” 宋回涯被他一问,脑子好像叫人敲了一棍,彻底醒了。用力抹了把脸,不露痕迹地对他说:“我们要走了。” 边上阿勉问:“去哪儿啊?” 魏凌生感觉他在害怕,握住他手,将他半揽进怀里。 宋回涯眼神迷离一瞬,又坚定起来,一字一句地说:“去闯我们的阳光道。” 她扯起一个笑容,温柔地说:“师姐在,别怕。” 魏凌生与阿勉听她吩咐,费力搬来几捆干柴,铺在书阁四周。 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将木堆点燃。 三名少年站在冲天的火光前,看着飞扬的火星点亮凄清的夜幕,好似渺渺星河坠落山涧,一时间仿佛飘在汪洋大海水面上的蜉蝣。 阿勉在一旁强忍着泪,拿袖子挡住脸,只脊背不停地颤动。 魏凌生泥塑似地站着,微微仰着头,瞳孔被火光照得通红。 宋回涯前半生的浮躁、狂妄、叛逆、诈伪,俱随大火舍去。 直到阁楼顶部的一处横梁坍塌,砸落下来,激起万千的火花,宋回涯才开口,冷静说了一句:“走吧。” 那么多的恩怨情仇,到了宋回涯的笔下,终结时也只有五个字。 ——茂衡门,灭了。 她只当是一群无名小卒。 离开不留山后,隔了半个多月,宋回涯才在一群江湖游侠的口中听到宋誓成的下落。 他一路杀上茂衡门,将聚在山上不及离去的鬼魅小人杀得哀鸿一片,直杀得众人都怕了,才在山顶留下一句狠话,孤身离去。 他说:“谁若敢欺我不留山,我不留山就算舍尽满门,也要杀出一个公道。” 之后一路北上,灭杀仇敌。 又过了半年,据传是死在北面抗击胡贼的战场。尸首被北屠带了回来,同葬在荒败的不留山。 不留山。自此在江湖销声匿迹。 第048章 鱼目亦笑我 夜阑人静,河月共影。宋回涯提着剑起身,顺着护城河水上的澄明波光往来处走去。 一点微风似有似无,洗净心头杂陈思绪。 等出了不留山,宋回涯才发觉自己浅见薄识,此生只到过两个地方,不知能往哪里去。 魏凌生说:“往北地走吧。北边虽乱,可也更好藏身。师父或许也是往北面去。” 三人于是往北方流浪。 方走出村口不远,宋回涯因伤病拖累,人已支撑不住。靠在村头的老树上,倒下前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先休息一会儿。”人便直直栽了下去。 醒来时,已是天明。魏凌生背着她走在荒凉小道上,前方碧草连天,不知出了几里地。 阿勉背着半人高的行囊跑在前面探路。 虽未入夏,正午太阳依旧晒得炙人。宋回涯低了下头,身上汗意潮湿,可还是止不住地遍体发冷,浑身打着哆嗦。 她睁眼几次,浑身上下还是蓄不出多少力气,脑袋搭在魏凌生肩膀上,打趣说:“师弟打小长在京城,想必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魏凌生听她醒了,转了下头,脊背因激动不可抑制的颤抖,唤道:“师姐!” 冷静下来,嘴里喘着粗气,又说:“其实我不在京城长大。幼年时,我随我父亲住在北面的光寒山下。” 宋回涯脑子一片混沌,又快要昏睡过去,强打起精神,接了一句:“光寒山?” 魏凌生说:“师姐,你若是去过光寒山,也会同我一样,知道这世上并无天道。人该是生来畏死的,而塞北的人,却是生来就注定要死。一个个同草芥般,每逢隆冬,一片片地死在南下的铁骑声里。天地的吐息都是哀嚎。大雨过后,一脚踩下去,泥土里渗出的不是水,是血。” 宋回涯脑子生锈般地转不过来,只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仇恨与疯狂,说:“那就打回来。” 魏凌生的声音像是从老旧风箱里飘出来的沙砾,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好,师姐比我爹有出息。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说是什么攫戾执猛,破坚摧刚之人,到底只能扼腕空叹。留下许多未尽后事,交代别人去做。” 宋回涯闷闷失笑:“你爹知道你这大孝子的心吗?” 说完发昏的脑子才想起来,魏凌生的父亲早已经不在了。 魏凌生沉默了良久,再开口是故作无事的平静,强颜欢笑道:“他自然知道,我曾当着他面,指着他唾骂过,说他怯懦无能。家国疆土,尺寸不可与人,哪能一次次任由胡贼打进大梁的国土,还眼看着他们凶虐残杀,挑衅天威。我啊……我真是愚昧不堪,光是听了别人一言半语,便去诛他的心。乳臭未干,还自以为是,不懂他的苦楚。打不赢胡人的,从来不是边塞的将士。所以他不让我练武,让我拼了命地念书。” 宋回涯抬手摸了把他的脸,没摸到眼泪,只摸到他因隐忍克制而抽搐的面颊肌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又玩笑一句:“挨了好大一顿打吧?” “他没有。他反夸赞我说,说得好。往后也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这些话。”魏凌生扯扯嘴角,声音越来越低,“过不久,我被带去京城,再听见他的消息,他已被奸人残害。” 宋回涯从身后抱紧了他,心事积沉中溢满了惆怅。 魏凌生凄惨笑道:“我不该说那些叫他伤心的话。不知他临死前想起我,会不会只记住了这件事。可我其实最是仰慕他……” 宋回涯一时感同身受,触绪而悲,昔日那些冷眼刻薄都化作利箭扎了回来,锥心刺骨,悔恨不已。 难怪师父、师伯,明知她喜欢在师弟面前花言巧语,也从不制止。 师父每每对她牵挂时,若只想起那些尖酸的怨怼,是否会有自责与苦涩。 她心里也对自己道:她再不对亲近的人说那些伤心的话了。从前说过的那些谎,往后也都会是真的。 待宋回涯身体稍好些,便开始习练右手剑。 白日赶路,她只能在夜里学剑。从头再起的辛酸苦闷颇为难熬,她以前最喜欢听长剑挥舞的声音,只觉能破天风、碎行云、击九空。光是听着那连贯如击鼓浩歌的剑声,便能知晓这剑意是否流畅。 如今换来右手,滞涩难通,心下又急于求成,难免颓丧。 魏凌生便会在夜里提着盏灯,坐在窗边,一面背书,一面陪她。 宋回涯心生烦躁时,他便会主动倒来一碗水,小心地叫她:“师姐。” 有时也会趁她休息时,倚在窗台上,一里一外,就白日见闻,与她说些艰深的治国方策。 灯火、星光,一处照着魏凌生,一处照着宋回涯。 鸡鸣声里天色转亮,宋回涯听着他低缓平和的读书声,一日日将剑练了下来。 后来宋回涯握着剑,闭上眼睛,脑海中想起的不是练剑时的刻苦挫败,而是魏凌生如珠玉落盘的声声字字。 魏凌生与宋回涯最不同之处,是他哪怕四海漂泊,魂念也有归处。 ——登高台、饬朝纲,长驱北胡、祛疴治乱,驱天下鬼魅,救九州黎庶。 不留山上的旧梦逝如流水。她一把火烧去自己前半生的荒唐庸碌,又在魏凌生的倾诉中寻到了来日寄托。 宋回涯最是清楚他的博天之志,也知道他言有未尽之意。 魏凌生同过往懵懂时的宋回涯有几分相似,总想从交织的谎言中辨出有几分真,几分伪。来计较自己的得与他人的失。 可他们确是多年患难,相依为命。真真假假,从不留山上那一碗饭开始,便早分不清了。 宋回涯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宋知怯已经睡了,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忘了关窗。 纸笔凌乱洒在书桌上,上头歪歪扭扭写着几排字。 字写得极小,怕浪费了纸张,宋回涯借着月辉细看,发现是上面是自己与她的名字。 宋回涯笑了笑,将桌上东西整理好,关紧窗户,转身回屋。 翌日清晨。 宋回涯去无人处练了会儿剑,回来时同屋的那名小姑娘正满脸红扑扑地拎着一双弟妹叮嘱,让他们按时给家中客人做饭。 宋回涯从后面进来,问了一句:“你要出门?” 回涯 第48节 小姑娘回过头,忙迎过来向她解释:“县太爷在城里招工呢!说是要招一批人去田里挖建沟渠。工钱给得丰厚,愿意去的百姓,若是家中实在困苦,不仅提前给算粮食跟工钱,还给租借过冬的厚衣服!只要能在春耕前修好沟渠,每人甚至可以多领一袋米!天上真的掉馅儿饼啦!” 她说完羞赧握着双手,告罪道:“姑娘对不住了,我得去干活儿,但是他二人也能帮你做事的!定不会怠慢了你们!” 宋回涯心道,魏凌生短短时日,从于贼那里坑来那么多钱?见她摩拳擦掌,好奇问:“你那么小,他们也收?” 小姑娘急着道:“我不小了,我能干得很!我会洗衣服,还会做饭!我同他们说了,我若是做得不行,他们只管扣我工钱。那官爷好说话得很,笑着就把我名字记下了。我还得去城外喊我爹娘回来,届时晚了,恐怕就赶不上了!” 宋回涯不耽误她大事,挥挥手,示意她去。 小姑娘叫好一声,连连道谢着跑出门去。 宋知怯趴在窗边,朝着街上张望,见一群群人欢天喜地地涌向县衙,惊讶地跑出来问:“师父,他们疯啦?” 宋回涯笑说:“现下想疯的,该不是他们。” 第049章 鱼目亦笑我 消息出来,不过一日,城内便空了大半。 尤其是街头那群挑担的脚夫,本就是靠卖苦力气生活,能挣一日钱便挣一日,不怕得罪城中的各路大掌柜们。 这群青壮从来被视作廉价的牲畜,如今外来的商货堆积在城外,突然显得金贵起来。 城中出现一派兴盛又混乱的气象。 宋回涯隐隐担心那群豪商会寻机闹出什么事来,去各处走了一圈,发现竟还算太平。 魏凌生不知从何处借来的一百多位兵将也于次日凌晨抵达盘平,在城中日夜巡卫。 又过了两日,宋回涯领着徒弟从门外进来,说是要去城外干活,一段时日回不来的小姑娘又出现在了灶台前忙活。 见到宋回涯,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笑着招呼道:“马上就好了。你们快先坐!” 宋知怯同情地道:“你被赶回来啦?” “才没有呢!”小姑娘也有些难以置信,这几日一直洋溢着某种不真实的幸福感,傻笑道,“我做完手上的活儿,获准可以休息半日!” 宋回涯问:“那怎么只有你回来?你爹娘呢?” “大人们都在城外呢,是不休息的。”小姑娘说完,自己打了下嘴,纠正道,“是他们自己不愿意休息的。” 她抽去几根木柴,将火势调小,兴致勃勃地跑来分享:“这回县太爷招了好多人,除却一帮去城外挖排水渠的,还招了一批人去建衙门。还有一些干粗使活的差役,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 她手舞足蹈,亢奋道:“您是没见着呢,城里好些地方都空了。那些烧瓷的、打铁的,有一身力气跟手艺在的工匠都按捺不住跟着去了,主要是官爷给钱爽快,每日算得清清楚楚,不克剥、不拖延。他们在大掌柜手下干一个冬天,还不定能拿到多少银钱。不如去给官爷办事来得痛快。” 宋回涯见她脸上神采飞扬,眸光熠熠发亮,点点头,一副期盼着她追问的表情,笑着问道:“出事了?” 小姑娘用力拍了下手,声音清亮地道:“可不是!姑娘料事如神啊!” 宋知怯在一旁打哈欠,被她这嗓子吼得浑身一个激灵,跟着瞪大眼睛认真听。 小姑娘绷着张脸,绘声绘色地道:“几位大掌柜的护院跟着进来一批,可只在人群里混着,不做事,还总来捣乱。大家伙儿起初觉得害怕,不敢多说。岂料第二日晚上,存放粮食的仓库就险些起了火。好在几位夜里巡查的官爷发现得早,马上喊人赶来扑灭,才没酿成什么大祸。可人也没抓着。” 宋回涯颔首,搬了张矮凳过来,拍了拍,示意她继续说。 小姑娘一屁股坐下,娓娓而谈:“大伙儿本是想着事不关己,都充作不知,说实话,那缩头缩脑的模样我瞧着都生气。 “中午时,县太爷叫来所有人,说,衙门的粮食左右就那么一些。若被烧毁,那开春后的米便没有了;若烧得太多,我们每日分到的粮食便要减少一半;拖延到开春事情还没做完,那这沟渠也再不挖了。明年春夏恐多雨水,届时田地淹没,粮米涨价,也别怪朝廷不给赈济。 “还说,知道我们之中有许多偷懒耍滑的无赖,但吃的总归是本要分给百姓的口粮。叫我们自己看着办。” 宋知怯坐正了,精神抖擞道:“他们真不管?” 小姑娘说:“后来县太爷陆陆续续叫了几人去帐中谈话。那几人出来后又召集人手,当天抓出了好些来混吃的懒汉,记下名字后都赶了出去。自此开始,大伙儿轮到休息的时间,都不回去,自发在仓库或田地里巡视。你们别说,今日早上真来了一批蒙脸的打手,扛着棍棒上来要抢,还没靠近,大伙儿抄起家伙反冲了上去,吓了他们好大一跳,被追得跟落水狗似的,差点摔进沟里!” 小姑娘说起这事笑得前俯后仰,乐了一阵,又托着腮大惑不解地道:“姐姐,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这城里的田地,大半都是掌柜们的,官爷们让我等去挖沟渠,以备来年春夏积洪,获益最多的不该是他们吗?” 宋回涯反问:“你们私下怎么说?” 小姑娘高声道:“他们什么都不懂!哪里能猜得到县老爷的苦心。” 宋回涯好笑道:“你这就知道他是一番苦心了?或许,他挖沟渠就是为了要讨好那帮族老呢?” 小姑娘态度急切地说:“我们虽不懂什么大道理,可起码的是非好赖还是能分清的。我听他们说了,边地的将士都时常拿不到饷银,朝廷是没钱的,断不可能拨那么多银两来赈济盘平的百姓。所以这笔银钱多半是那位官爷带来的私财。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钱啊?那位郎君真是神仙一般的慈悲心肠。何况,他连许多老者跟妇人都收下干活儿了,若是没有郎君,今年得有好些人饿死。” 宋回涯点头。 确实是私财,不过是谁的就不一定了。 宋知怯也是听得津津有味,可只听懂了一件事:师叔原来那么有钱啊? 小姑娘摸摸耳朵,搬着椅子靠近过来,神神叨叨地说:“我还听说,那位郎君气度雍容,远见卓识,绝不可能只是区区县令。他其实是京城里来的贵人,边上那个贼眉鼠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盘平县令,县令半路躲着不敢赴任,叫郎君给逮过来了。是真的吗?” 宋回涯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小姑娘睁大眼求证:“是吗?” 宋回涯说:“我说了你就信?” 小姑娘狡黠地笑道:“我觉得您与那位郎君该是旧相识。此前我出门的时候,看到过县衙的马车停在巷口,只不知为何没人进来。你们是吵架了?” 宋回涯摸了摸眉尾,说:“自不是因为什么吵架,只是没有那么熟了。” 若闲来无事过去找他,实在是不知能说些什么。也曾远远去城外看过两眼,见他忙碌,便不打扰。 小姑娘没有追问,算了算家中的银钱,痴痴地笑道:“真好。我以前做梦都不敢这样想。顶多只是有个盼头,想着来日打跑了胡人,百姓们的日子多少能够好过一些,没想到……” 她捧着脸欢欣鼓舞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好官啊!” 宋回涯受她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宋知怯一知半解,挠着头问:“可是你们说的那几个坏人,不是还在吗?” 小姑娘拍了下大腿,才想起来道:“对了,前几日,于老一家不是离开盘平了吗?大伙儿只当他们是去别处避避风头。结果如今全死了!尸首在林子里被一行商旅发现,那客商该是认识于老,带着手下将他们运了回来。进城时,守城的衙役掀开了白布检查。哗!都死得好惨,老吓人了!听说是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脖子都只剩一层皮了。” “于老死了?”宋回涯忙问。“那帮族老是什么反应?” “怪就怪在这儿。”小姑娘压低了嗓子说,“我问过几位叔婶,于老死了,其余几位大掌柜连凶手是谁都不曾议论,更未遣人过去打听。好像早料到他们会死。城里也传出些风言风语,说于老其实就是他们杀的!” 宋回涯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们城里传的事情可真多,什么秘密都不带隔夜的,还有条有理。” 魏凌生究竟是招了几个嘴碎的家伙在城里传话? 小姑娘没听出她话外的隐喻,整理着思路补充道:“不过于家人都死了,他们的家宅良田尚不知该如何分配,那些佃农如今都提心吊胆,巴望着若是郎君将其收归朝廷就好了,可惜瞧来不是。今早郎君去了于氏在城中最大的那间酒楼,陆续请了几位大掌柜过去喝茶。我回来时,又正有官爷带着那帮老爷们去田里看过,想必是在说价吧。还有那些铺子,不知要怎么处置。” 这事儿宋知怯奇妙地听懂了,凡是与钱财算计有关的东西,她似乎有些特殊的天赋,当即溜须拍马道:“那些沟渠原来是为自己挖的,师叔真聪明啊,不愧是师父的师弟!” “那位郎君原来是姑娘师弟啊!”小姑娘面上一喜,随即又茫然问,“什么意思?” 宋回涯笑说:“他踩了狗尾巴一脚,又不撕破脸,还时不时朝他们扔根骨头,你说,狗是会咬他,还是咬别的狗呢?” 小姑娘掰着手指头算来算去,没捋明白。 宋回涯瞧一眼日色,起身道:“我出去一趟。你们先吃吧。” 第050章 鱼目亦笑我 日落黄昏,行人身披红霞,从热闹吆喝的摊贩前走过。几名商旅醉卧在路边,抱着酒坛酣睡如泥。一群垂髫小童追赶在货郎身后,眼巴巴地望着他挂在腰间的长串铜铃。 欢笑声声里,万事轻如尘,不见人间愁。 宋回涯坐在大门前的石阶上,视野也与那帮孩童平齐,透过交错晃动的人影中,看着前方道路逐渐拥堵,一辆马车被晚归的人潮挤在了远处,随即魏凌生带着一名少年从车上下来。 那少年腰腹微屈,走路姿势还颇为僵硬,迈步迟钝,深低着头。 魏凌生步伐同是缓慢,抬手作揖,谦和同赶来问好的百姓回礼,又弯腰扶起路边跪拜的老者,一路走来,几番停驻。 宋回涯听着那鼎沸的人声,掀开眼帘,望向高处。 天高云乱,蔼蔼无垠。她两手往后撑去,闲散悠然地坐着,有种逍遥无束的自在。 云朝更旷远的方向散去,耳边跟着响起魏凌生的声音。 “师姐,怎么不进去?” 宋回涯收回目光,与魏凌生对上视线,温和笑说:“我随便坐坐。” 后方季平宣上前一步,板板正正地给她行了个礼,艰难吐字:“大恩不言谢,小子虽无用,往后若有……” 宋回涯听不惯他这番拘谨的客套话,点了点下巴道:“别往后了,进去吧。” 季平宣淡淡吐出口气,鞠了个躬,捂着腹部伤口走进门内。 魏凌生静静看着她,背光的表情有些深微含蓄,片刻后,也学着她,挨在她身边席地坐了下来。 他一身浅色的宽松长衫,随他动作铺在地上。轻甩长袖整理,又有一角衣衫盖在了宋回涯的腿上。 宋回涯坐正一些,没话找话地道:“你就这么带他出去?” 魏凌生缓声说:“站得高的人,不会看清下面人的脸。纵是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也认不出来。” 宋回涯:“那小子往后如何,你有安排吗?” 魏凌生说:“他说他想杀敌,待他伤好,我会将他送去向泽的部伍,看他自己能拼出什么造化。” “也好。” 这话到头了,二人都沉默下来。 宋回涯调整了下姿势,又生硬扯了个问题:“听说你要将于老贼家中的田地,卖给另外几位大掌柜?” 魏凌生对这话题不感兴趣,因此神态中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认真答了她的话:“他们手下熙熙攘攘数千拥护,皆不过是趋利而来,若我拿到钱财,也能赢得人心归向。” 宋回涯问:“然后呢?” 魏凌生说:“杀了。” 这两个字他说得稀疏平常,与他仁善宽厚的气质对比起来,有种别样的残忍跟疯狂。 同宋回涯记忆中那个青涩少年也有着无法交叠的重影。 魏凌生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倾诉似地说:“他们一早上都在吵。” 宋回涯下意识便跟了一句:“吵什么?” 魏凌生说:“吵我是不是骗人,吵我究竟可不可信、能不能当真。要我拿出证据来。” 宋回涯一时间有些怔愕,随口问道:“你给了吗?” 回涯 第49节 魏凌生偏过头,注视着她,轻轻摇头:“我本就是骗他们的。” 又问:“师姐呢?” 宋回涯状似轻快地一笑,说:“师姐先前对你说过几句过分的玩笑,你不用放在心上。” 魏凌生迅速接了一句:“哪些是?” 宋回涯语塞,装傻道:“嗯?” 魏凌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满脸执着,带着不容回避的坚持,只追问:“哪些不用放在心上?又有哪些不必当真?” 宋回涯见他不好糊弄,尴尬笑笑,含糊其辞地道:“我是说,我们情同手足,多少惊险都一同闯荡过来,怎么会不认师弟呢?我还曾说过,要带着你们去走阳光道的,应这一声允诺,我也会保你平安。没有要与师弟分道扬镳的意思。其余的话,你都当没听见吧。” 魏凌生看着宋回涯,那眼神,绝称不上是宽慰或欢喜,更多复杂难懂的情怀交加,他喉结滚动,连日来打过的腹稿又转头成空,脑海中的思绪却是顷刻塞满了,问:“师姐想起我了?” 宋回涯说:“想起一些。少年无能,了多缺憾,好在也那么跌宕地过来了。师弟的好,我都记着。多年相携,你该清楚,我其实没有骗你多少事。你也不用再为那句什么虚情假意而心怀芥蒂。” 她拍了拍魏凌生的肩膀,坦荡笑道:“你永远是我师弟。” 魏凌生不认识般地看着她,张开嘴欲言又止,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可末了大抵觉得与如今的宋回涯翻不出什么可说的话,眉宇间的挫败与颓然中多添一道不明了的怒气。直勾勾地瞪着她。 “你这是什么表情?”宋回涯说,“便是东风,行过万里,也终有不同。你是觉得我有哪里跟从前不一样?即便有,从前也是从前。你们读书人没学过一句话吗?往者不可谏啊。” “若是往日那些摧折风雨,年少疏影,俱可以做过眼云烟。那么,还有些不那么磊落光明的纠葛,就当作不存在了吗?”魏凌生颇为失态地问,“师姐既然说不曾骗我。那我如今要当真了,又该怎么算?” “能怎么算?反正我是不记得了。”宋回涯无赖地道,“难不成我有什么欠了你?” 魏凌生重重咬字:“是我亏欠师姐。” 宋回涯戏言说:“那你算算,怎么补偿我。” 魏凌生语气很轻,可说得认真:“我怕我算不清楚。” 宋回涯抬手按住额头,只当他是胡言乱语。 魏凌生低声叫道:“宋回涯。” 他想说,你若是只想起“情同手足”这四个字,那不如别想起来。 宋回涯沉下脸,刚要打断他,余光朝街上一斜,看见辆马车在斜阳中笃笃走来。 在前方牵着马绳的男子,脚步虚浮,左臂空空荡荡,一顶斗笠遮在脸上。 宋回涯观他身形,一眼认出是那日夜间行刺的箭手,冷笑道:“还敢来?” 兔起鹘落,人已闪至车前,一掌拍向那男子的面门。 男子仓皇后退,腰背抵住身后的马车,上身后仰,斗笠随之飘落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边上那车夫打扮的青年毫不犹豫挡在男子跟前。 宋回涯的掌劲在那青年鼻尖一寸处停了下来。余劲的风拂起他额前的碎发,青年眼也不眨,抬起头,露出个看似极为熟稔的笑容,说道:“宋回涯,好久不见啊。” 宋回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青年瞥向她身后,自顾着道:“听说只差一点,魏凌生便会死了。真是可惜,几次三番都只差一线,他在生死簿上,难道真有九条命?宋回涯你——” 宋回涯刚要收手,倏然五指成爪,扼住他的咽喉。 青年的眼神中闪过稍许诧异,大概是想不到她竟会真的动手。抓住她的手指想要掰开,可却撼动不了半分,只觉那五指越收越紧,血液与空气俱是阻断,稍加挣扎,还隐约听见了颈骨断裂的声音。 边上箭手想上前阻拦,又不敢轻举妄动,眼见青年面色青紫,命已垂危,而宋回涯杀心浓烈,不似作伪,急吼道:“宋门主!” 路旁百姓早已散开。魏凌生匆匆跑来,喊道:“师姐,这人不能杀!” 宋回涯松开些许力道,依旧掐着青年的脖颈,冷漠看着他竭力喘息的模样。魏凌生冲那青年叫道:“高侍郎,何苦找死?” 青年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气音:“宋回涯……” 宋回涯耐心等着他继续。青年面目狰狞,眼神利似毒钩,凶狠刺向她,后面跟着的是骂人的话:“你大爷……” 真是有点骨气。宋回涯笑了出来。 “师姐!”魏凌生按住她的手腕往下压去。 宋回涯瞥他一眼,这才大发慈悲地留人一命。 青年逃脱桎梏,虚脱地往下滑倒,被后方箭手赶忙扶住。 他半靠着马车,急促呼吸,等面色稍有缓和,伸出一臂指着宋回涯,声嘶力竭地道:“你——” 宋回涯哪里惯着他,轻飘飘地道:“再多说一句废话,你可以试试,自己在生死簿上又有几条命。” 青年抚向脖颈处的伤口,咬牙切齿地道:“好!不愧是你宋回涯!” “高侍郎?”宋回涯说,“特意犯我眼前来找死,做什么?” 青年站直了身,自嘲道:“没用的儿子,自然是替我父亲来处理没用的人了。” 宋回涯心念电转,说:“于氏一家老小是你杀的?” 青年理所当然地道:“难不成容他们天涯海角四处逍遥?敢跟着高家挣钱,命就得是高家的。妄图全身而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宋回涯心说这不坏事吗?小崽子来了。可观魏凌生的表情,又未觉他有此顾虑。 “城里还有几个你高家的走狗呢。你就任由他们被我师弟耍得团团转,不去提点一句?” 青年掸掸身上灰尘,散漫地道:“他们是为我父亲做事,又不是为我。陆向泽日渐势大,左右盘平要受其清算,我不如顺水推舟,当送王爷一份人情,今后好有来有往。” 宋回涯挖苦道:“你父亲真是给你们高家生了个孝子贤孙。” 不知这句是哪里不对,青年看她的眼神变得古怪,略带些怀疑,若有所思一阵,试探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忍不住便想骂他。这人分明长着张颇为俊俏的脸,眼神气质也算得上和婉明朗,可那一张嘴跟一身皮实在贱得很。 宋回涯不客气地回:“叫你祖宗?” 青年不怒反笑,无所谓地道:“如此想不开,要来当我高家的祖宗啊?” 宋回涯好似拳拳打在了软泥上,对这个脑子有病的人实在是无话可说。 魏凌生对此人多有忌惮,言辞疏离,夹带威吓:“多谢高侍郎的人情了。高侍郎再留几日,我定有好礼回赠。” 青年笑脸相迎道:“不必了。我改日便走。为表那一箭的歉意,我特意来给宋回涯带一个消息。加上她方才要杀我一事,算做两清,如何?” 宋回涯没有吭声。 “你要去杀谢仲初?”青年肯定地说,“那龟孙躲得严实,你找不到他的。不如我给你指条明路。” 宋回涯全然不领情,只道:“你们京城的官都不用做事,一两个领着俸禄跑来盘平?” “我是身有公务,他嘛。”青年讽刺道,“他是做错了事,杀了个不能杀的人,被罚闭门思过。自己将门一锁,偷跑出来,所以到了这边陲之地,还要假借盘平县令的名义,行事畏畏缩缩。狼狈得很啊,魏凌生。” “狼狈?”宋回涯说,“他若是现在喊一声,愿意冲上前来替他打死你的人不在少数。届时看看究竟是谁狼狈。” 青年哂笑道:“你真是护他。我说他一句你都不肯。”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道:“你要不试试说我一句,看我会不会拔掉你的牙。” 青年该是熟知她的为人性情,倒是能屈能伸,立即闭上嘴。 宋回涯做了个手势,示意他滚。 青年气结,怒道:“宋回涯,你摔坏脑子了?我可是好心好意前来找你!” “我只看别人怎么做。”宋回涯睨向那箭手,“他这也算好心好意?” 青年没好气地道:“木寅山庄,信不信由你!” 说罢登上马车,呼喝道:“走!” 待车辆远去,光色暗下,宋回涯还在遥望那条被夜幕吞没的街巷,试探问:“他能杀你,可是你不能杀他?” 魏凌生本不想替那人解释,但听宋回涯如此问,只能道:“他虽恨我入骨,却不会希望我此时身死。那刺客该不是听他指令行事。” “哦。”宋回涯语气稍有缓和,问,“他叫什么?” 魏凌生隔了一会儿,才答道:“高观启。” · 街道两旁灯火阑珊。 高观启敲敲矮桌,示意武者上来。 武者勒马停在路边,掀开垂帘,跪坐在门口位置。 高观启拎起刚烧开的热水,倒出两杯茶,推了过去,和风细雨地道:“我方才算不算救了你一命?宋回涯那疯子,是从来不讲人情的。” 箭手右手接过茶杯,低着头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高观启笑眯眯地问:“那你能不能帮我做件事?” 武者磕磕巴巴地道:“在下如今身有残缺,实在难为公子效力。” 高观启端着杯子朝前一敬,示意他不必拘束,坐到对面去。 武者推脱不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仍是跪在地上推辞:“小人只想……只想……” 杯水洒落出去,武者抬手捂住咽喉,张嘴呕出一口黑血。面色痛苦,扑在矮桌上,想朝身前人爬去,奈何少了只手,稳不住上身,刚一动作,立即瘫软在地。 口里呻吟,不住翻滚,不多时便躺在毛毯上没了声息,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还在缓缓流出血泪。 “不为我效力?”高观启饮完杯中茶水,嘴里呼出一团白色热气,一眼不看倒在地上的人,凉薄地说,“我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所以你还是直接还我吧。” 他将杯子放下,弯腰钻出车门,取过一旁马鞭,驾驶着车辆穿越冬夜。 · “喂,小子。” 正在院中学着打拳的少年仰起头,望向土墙上方潇洒站立的侠客。 月色粘稠,长影垂斜,与他重伤躲在街尾的那日极其相似。 那人抛下个东西来,恰好落进他怀里。 “送你了。”宋回涯说,“这可是天下顶尖刀客的佩刀。你若是敢转手卖了,或是做出什么有辱他声名的事情,我就杀了你。我宋回涯向来说话算话。” 季平宣抱着手中宝刀,轻轻抚上,叫铁器的冰冷冻得一个寒颤。 “我?”他受宠若惊地问,“我行吗?” “行不行,试过才知道。我们江湖人呢,凡事讲缘分更多一些,不讲行不行。”宋回涯笑说,“你既收了他的刀,往后也算他的半个徒弟。该记住他的名字。” 季平宣洗耳恭听。 回涯 第50节 宋回涯说:“江湖人喜欢叫他北屠,不过他自己更喜欢叫钱二两。” 季平宣大声道:“我记住了!” 宋回涯两手环胸,在高处站着没走。 季平宣也傻愣愣地干等着。 宋回涯说:“跟里面的人说一声,这里没有我的事,我明早便走了。” 季平宣问:“去哪儿?” 宋回涯朗声笑道:“江湖人既然讲缘分,自然不会什么都告诉你。再会!” 衣衫鼓荡,朝后去倒,眨眼间,人便消失在月轮之下。 季平宣低下头,抽出刀身,寒光映在他的脸上,折射出他青涩的眉眼。 他忍着伤痛爬上墙头,正看着那背影被百家灯火拖拽出浅浅的数道,几个起落,消逝于漫漫长路的尽处。 第051章 逢君识光彩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宋知怯躺在颠簸的牛车上,闭着眼睛,从千字文背到论语,再从论语背到风马牛不相及的诗词,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她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倒也算是一种循环了。 她尚不解各中涵义,人又贪多,顾不上细细咀嚼品味,只管将晦涩课文囫囵记下,导致诸多句子背得串了,前沿不搭后语。 “……逢君识光彩,不吝此生轻。” 宋回涯原本由着她背。毕竟少年人有奋厉求学的朝气,总好过她偷懒躲闲,无所事事。 可听见这句实在是忍不住了,怎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 她伸出手臂捂住宋知怯的嘴,叫停了她,问:“你这又是打哪儿听来的?” “小姐姐教我的啊。”宋知怯仰起脖子,衣服上沾着几根干稻草,头发亦是乱蓬蓬的一团,嘿嘿笑道,“她从别处听来的。好像是城里一个读书人,想与我师叔见上一面,于是跟在师叔身后荡进酒楼,趁人不备拿起毛笔,醉癫癫地在墙上写了首诗。可惜师叔没瞧见,他也被人当作酒疯子轰了出去。离开前书生冲着二楼大吼这一句,恰巧叫路过的小姐姐听见了。” 宋知怯□□草戳得痒痒,一面挠一面问:“师父,这是什么意思啊?” 宋回涯说:“这是人家才子不为世用,郁不得志,盼求知己才念的诗。你先将字认明白了吧。” “哦。”宋知怯意兴索然地打了个哈欠,翘着腿问,“师父,还有多久才到啊?” 宋回涯也不认路,估摸不准,前头车夫主动搭话道:“若不下雨,顶多再有个两日就该到了,姑娘宽心,能赶上。” 宋知怯乖巧道:“爷爷,我们不赶时间。” 车夫困惑一声,说:“我看姑娘带剑,该也是个江湖人。是为谢门主去的吧?” 宋知怯耳濡目染,一句“谢老贼”险些冲口而出。 宋回涯笑道:“确实如此。” 车夫提醒说:“是了嘛。这几日各路武林好汉全在往华阳城赶,姑娘现在去,许是晚了一些,若是城中没有落脚处,就怕连一间客栈空房都找不到了。” 宋回涯心下一惊,奇怪问:“阿翁这是何意?谢门主又广召武林豪杰,要做什么大事了?” “这事你们居然不知道?”车夫诧异道,“谢门主他……他仙去了呀!” 宋知怯尖声道:“死了?!” 车夫:“对啊。” 宋知怯被这惊喜砸得七晕八素。天下间还有这样的好事? 老天开眼了? 宋回涯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思量着问:“怎么死的?” “这老汉哪里能清楚?我也只是到处听两耳朵。”车夫解开腰间的水壶,随意闲扯道,“有人猜是年事已高病死的,有人传是被仇家毒害的。还有些人说是,哪个人没死,活过来了,谢门主听说后怕得躲起来。哈哈,荒唐得很,偏还各自都能翻出些理由,全看姑娘自己愿意信哪个咯。” 宋回涯惊愕地整理着头绪,没有出声。 车夫感慨着道:“不过能叫天下如此多英雄好汉不远千里,四方云集来送他最后一程,这位谢门主死得可真算是光彩了。不说近十年了,往前数个五十年,哪怕算上朝廷里顶天的大人物,也没几个能有这样的排场吧?看来着实是个响当当、了不得的人呐!” 宋知怯面上喜色一转,大感晦气地“呸”了一声,觉得这世道着实是有些可悲了,可真要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哪里哽得慌。抬眼望向师父,发现宋回涯正满脸沉思,当即缄口不言,免扰她心神。 待牛车驶进前方小城,宋回涯直接去租了匹马,赶在一日后抵达华阳城。 走进城门,才知晓那车夫所言还是太过含蓄。 街头往来的游侠比当日苍石城中更多数倍。城内许多百姓都自发身着素衣,在门前挂上白灯,以作哀悼。隔不上两条街,便能看见有人跪在地上烧纸。满城空气都飘着一股纸灰的焦糊味,耳边最频繁的便是低低的悲泣声。 宋回涯一路快步直奔谢府门前,远远已能望见一群徘徊在附近不散的少年侠客。 这伙人该是慕名而来,又无丧贴不得入内,便在附近碰碰运气,看能否借此目睹一下武林各大豪侠的风采,以窥江湖深浅。 是以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绫罗绸缎,彼此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面上全是初出茅庐的懵懂跟稚气,倒是壮了此间声势。 至于他们说的什么,宋回涯已无心去听了。 宋知怯大张着嘴,紧紧抓住师父的手。瞧这民心所向,都有些怀疑谁才是真正的恶人。 宋回涯对谢仲初死于谁手是不在意的,来前只担心那老贼是在使金蝉脱壳,想在事情盖棺定论前探个究竟。 可真亲眼见到这浩荡恢弘的阵仗,不由想起师父、师伯故去时不留山上的冷清寂寥,素来沉稳的心境跟着翻起场惊涛骇浪。 最盛的不是愤怒,而是讥讽。 ——阴邪当道,湛溺太阳,日光毁缺,诳时惑众。 这天下的正与邪,黑与白,莫非真能凭一身虚假的庄严衣冠颠倒过来吗?! ……三五十年之后,若成名者还是这帮竖子草寇,或许真能叫这些鼠辈小人坐稳高台。 思及此,宋回涯胸口的郁愤便不断滋生,好似木锯刃上那凹凸不平的尖齿,脚下来回地踱步,想将这帮人冠冕堂皇的面目,带到天光下磨个粉碎。 一腔戾气正暴烈横生时,耳后倏然传来一阵风声。宋回涯偏了下头,两指夹住一枚铜钱,抬眼望去,就见梁洗靠在对面的二楼窗台上,无精打采地朝她挥了下手。 宋回涯摩挲着手心铜钱,指腹粗糙的质感叫她迅速冷静下来,领着徒弟走进一旁客栈。 梁洗萎靡不振地坐着没动,严鹤仪比之上次倒是热情不少,跑来替二人开门,笑呵呵地招呼道:“宋大侠请进。” 宋知怯一尾鱼似地从边上溜了进去,爬上椅子,老成地敲了敲梁洗面前的桌案,问:“你怎么了?” 梁洗怅然叹气。 “谢仲初怎么忽然死了??”宋回涯坐在她对面,开门见山道,“是你杀的?” 梁洗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幽怨地指着她。 宋回涯迷糊道:“我?” 宋知怯见她心情不善,为逗她开心,夸张地叫好:“我师父那么厉害!远隔着十万八千里就把人活活吓死了?” 严鹤仪挽起袖子,兀自在一旁吃饭饮酒。 宋回涯对着她这半死不活的模样委实有些手痒,捏得骨节清脆作响,挪开视线,问边上人:“她怎么不说话?闯进谢府的时候被人毒哑了?” 严鹤仪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嫉妒得几日没睡好觉,又实在嘴笨,骂不痛快,就憋成这样了。” 宋知怯不解问:“嫉妒什么?嫉妒他会死?” 严鹤仪说:“小丫头,这你都不懂?谢仲初这种追名逐利的伪君子,凭着趋炎附势,占了个大侠的名头。生前欺世盗名,引得众星捧月,已够叫人不痛快的了。死得还如此轻巧,死后又有累世盛名,梁洗日夜不可得之物,全落他头上了。哪里能忍得住这口气?” 梁洗叫他说得心如刀割。 宋知怯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情真意切,问:“你跟那个老头儿也有仇啊?” 严鹤仪甩着手中扇子,冷笑道:“我最讨厌那些口口自称名门正派的人。出门前呼后拥,满口仁义道德,好像比圣人还要无暇。可真一遇上事,便各个装聋作哑,又开始推脱谦虚,不帮理、只帮亲了。他们自有一套狭隘的道理。只用来对付旁人,从不绑缚自己。若我是他们,每日照照镜子,看见自己丑恶的嘴脸,都忍不住以头抢地,就此归去。” 这番话说得动听,宋回涯笑说:“听起来,严少侠颇多感悟啊。” 梁洗唉声长叹:“他严家堡就快被那群道貌岸然的家伙打秋风打秃了,自然是句句肺腑,动人心肠了。” 严鹤仪恼羞成怒道:“梁洗,你不会说话就别说了!” “我又没骂你,你急什么?”梁洗莫名其妙地道,“你严家堡的门面如今是我在抗,觉得丢脸的人该是我才对。” 她转过脸,对着宋回涯道:“不过你或能安心了,谢仲初身死,总不能再将你的把柄传给他的儿子。只有我全盘落空。” 宋回涯也是出了盘平才想起来。先前梁洗说过,她孤身赴会无名涯的原因,是谢仲初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魏凌生曾经的信中也提过,那谢老贼是恫疑虚喝,不敢施为。 上次见面时又说,她舍身犯险是为了阿勉。 本该问问魏凌生那秘密究竟是什么的,如今倒被埋棺材里了。 “你真信他死了?”宋回涯说,“我不信。除非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 “我又不蠢。”梁洗说着来气,“千年王八万年龟,那老祸害命长着呢。这老贼别的本事不行,装腔作势气人的功夫怎么那么厉害……” 严鹤仪见她絮絮叨叨只顾着骂,半晌说不出一句正经话,抬手在空中一挥,将宋回涯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解释说:“我等赶来华阳城时,谢仲初已闭门谢客,说是无名涯上叫你一掌重伤,支撑至今已是勉力。算算时日,大约就是在你杀穿断雁城的消息传来之后。我二人本想找个借口进去探看,被拒之门外。过不了几日,谢氏便全府挂丧,说谢仲初重伤不治,死了。” 宋知怯叫道:“放屁!在苍石城的时候我还见过他,带着一帮人作威作福,天罗地网地搜我师父,哪里有受伤的样子!” 她鄙夷道:“亏他还是个大侠,听到我师父没死,就吓得自己躺棺材板里了!泥人尚有三分气,他这老头儿怎么一点风骨都没有?” 此类的流言蜚语不是一人在说,街头巷尾中严鹤仪也听过数次。 他是不信这说法的——堂堂武林魁首,被宋回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个名头吓得病“死”过去,简直是个意在羞辱天下学武之人的无稽之谈。 但他这些天越是琢磨,越是从那些奇谈怪论中品出了些微妙的意思。 能传出这样的谣言,且说得有模有样,恰恰说明那帮江湖人嘴上骂宋回涯骂得畅快,心下却早也认定,宋回涯是个举世难敌的高手,纵是谢仲初再高的声望,除却人多势众一项,也无有匹敌之处。 这片江湖的天,到底还是写着宋回涯的名字。 梁洗自顾着骂自己的,还在碎碎念道:“真是无耻之尤。而且那老贼死归死,为何非得把名头推到你头上?怎不来问问我,我愿意背啊……” 宋回涯深深看她一眼,提起一口气,又无话可说。 原先还有几分沉郁愤慨结在胸口难以纾解,叫她胡搅蛮缠地一番发泄,被碾得稀碎,只剩下无奈了。 严鹤仪终于等来了同道之人,心情畅快得很,咧着嘴宽慰道:“宋大侠,习惯就好。她这人脑子天南海北地转,你跟不上的。” 梁洗猛一拍桌,表情肃穆道:“宋回涯——” 她该是有繁复考量纠缠在一起,偏偏一张嘴表述不出,末了泄了气,一摆头道:“算了,人都死了。” 宋回涯猜到她想说什么:“你是觉得谢仲初诈死,是在向我示弱,想以此了结无名涯的恩怨,以求两全。我忌惮他手中把柄,不该追究?” 回涯 第51节 梁洗挑眉。 “先不说人未必死了,即便真死,也没有就此算了的道理。” 宋回涯两指在窗台上轻拭,指尖沾到下方飘来的几片灰烬,被染得漆黑,她斜眼望着街上人头攒动,平静语气中有种森然的冷意:“我要沽名钓誉之徒死于万人唾弃。身前多少罪名都该大白天下,别想带着一分虚荣躺下安息。” 严鹤仪愣了愣,旋即拍掌大笑:“好!久闻宋回涯的侠名,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梁洗亦是听得心潮澎湃,提起靠墙的刀,站起身道:“好!怎么做?直接杀进去?” “……??”宋回涯有一瞬真想掀开她的脑子看看,“你杀进去试试。” 梁洗观察着她表情,淡淡“哦”了一声,放下刀重新坐下。 严鹤仪扭过头,一脸士别三日的惊诧,说:“你还会看人脸色啦?” 梁洗冷哼一声,反问:“那你会看我脸色吗?” 严鹤仪识趣地收声。 宋回涯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再看向身侧矮一截的宋知怯。 后者停下筷子,卖乖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问:“师父,今天晚上吃什么?” 宋回涯温柔摸摸她脑袋,满意道:“还是你省心。” 梁洗这才注意到她手边只斜放着一把剑,拔高声音问:“我的刀呢?” 宋回涯离奇道:“你没长眼啊?” 梁洗坐不住了,急道:“北屠送我的刀呢?!” “那是我的。”宋回涯轻描淡写地说,“我送人了。” 梁洗立马猜道:“姓季那小子?” 宋回涯点了下头。 梁洗受伤道:“我叫你给我,你不给,转头送给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宋回涯,你好本事。” 严鹤仪幸灾乐祸道:“贪得无厌之人,活该一无所有。” 宋回涯被她说得心虚:“我又不擅使刀,北屠将那刀给我,自是不希望宝刀蒙尘,托我给他找个能继承他衣钵的人。那少年资质不算多好,但胜在坚韧。多年辛酸历练,与北屠心性还有些相似,又要去参军。我就送他了。” 梁洗酸溜溜地道:“坚韧?我缠了你那么久我还不够坚韧?呵。” 严鹤仪拿筷子敲了下碗,说:“梁大侠,你现下是要找刀呢,还是要找谢仲初?” 本以为事无转机,吃过顿饭就该各自散去,最多是争一个眼不见为净。如今宋回涯自愿趟这浊水,严鹤仪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比二人还要兴致勃勃。 “他们摆了个死人出来,人海茫茫,我能去哪里找?”梁洗一身不畏破罐子破摔的勇猛,“你们又不许我进去。否则我把谢仲初他儿子绑出来,问一问他老子在哪里。” “这个或许我知道。”宋回涯一脸高人做派,淡定地说出四个字,“木寅山庄。” 对面两人都静静看着她不说话。 宋回涯觉出古怪,问:“怎么了?” 严鹤仪拢袖道:“木寅山庄还不如谢仲初好找呢!起码谢仲初留了个所谓的尸体摆在府里,等着叫武林同道看着下葬。这几十年来,江湖人连木寅山庄的门都没摸到过!若非时常有机关从山庄内流出,天下人怕是要怀疑这地方究竟是不是存在了。连我父亲多年来遣人寻过数次也是一无所获。宋大侠,看来你真是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啊。” 宋回涯嘀咕道:“我被骗了?” “你是从哪得来的消息?”严鹤仪想到什么,激动问,“告诉你此事的人莫非知道?” “不知道。”宋回涯补充了句,“我不知道。我没问。我差点打死他。” “啊?”严鹤仪听着她经历太过起伏,大感震撼。 梁洗惋惜道:“自打她被人拍过脑子,就变蠢了。从前她是无事不知的。说不定失忆前的宋回涯,曾经知道。” 此事还真说不准。 要不再去找高观启问问? “我看,还是先别管那摸不着的木寅山庄了。”严鹤仪打断她的思绪,指向窗外,说,“今天是停棺最后一日,明日谢府出殡,谢仲初如此大张旗鼓地摆了个戏台,二位不想先去看看吗?” 第052章 逢君拾光彩 “你说宋回涯露面了?” “是她!断不能认错!许多人都瞧见了!” 酒肆内一青年冲了进来,压低上身与正在喝酒同伴耳语几句。同伴当即放下酒杯,往桌上扔出几枚大钱,仓促起身,朝门外跑去。 “人在何处?” “只在城门瞥见匆匆一眼,定是往谢府去了。” 两名游侠沿着长街快行,却见人流都在同他们一道往前走。 后方几位剑客身法灵动,脚下轻功好似春燕穿堂,在熙攘人群中流动自如。 “她还真敢来?” 另一剑客张狂笑道:“这天下若是有宋回涯不敢做的事,谢仲初又何必豁出老脸,要在无名涯上设伏杀她?” 游侠听着声音回头,又发现人已擦肩而过。 “就怕宋回涯不来!她行踪诡谲,行事又恣意,我辈多是闻名,鲜有睹其风采。早想见识一番,开个眼界,就不知那被吹到举世无双的人间剑客,盛名之下能有几分相符。” “哪一种盛名?若是说她虎背熊腰、孔武有力的不经之谈,九成怕是要落空了。诸般闲言碎语,不过是群被痛打过的落水狗编排出来泄愤的鬼话。我倒是觉得,宋回涯在这江湖仇家那么多,只会比传言中的更厉害!” 游侠竖起耳朵细听,前方的剑客远去,后面又有几人的议论声传来。 “莫不是要在谢门主的灵前见血?” “你说的什么废话,宋回涯既然现身,难不成还是特意来给谢仲初上炷香吗?” “华阳城里的百姓多念谢门主厚荫广蔽,乱世之中风雨无忧,思报恩德,难能答效。她这一来,引起的何止是轩然大波,简直是天翻地覆啊!” “可惜了,宋回涯不听那样的道理。她若是懂审时度势,顺服从众,早已淹没于无名了。” 有人干脆敞开了心事,不顾周围武者的目光,朗声道:“我想谢仲初该是死前都在悔恨,当时没有趁宋回涯年少时借势将她杀死,只是碍于脸面逼她废了左手。岂料天无绝路,宋回涯又闯出来了!” 少年游侠们不由缓步侧目,诧异旁听那人讲述。 江湖上敢为宋回涯直言者少有,大多淹没于洪流的嘈杂声中,如浪涛里落下的一块石子,仅传入想听之人的耳目。 他们这群后起之秀接触江湖时,不留山的传奇已经落幕,留下些微朦胧的尾声,也因宋回涯的累累罪行带上难堪的烙印。 ——一个荒凉残败、不值一提的门派,与一个满手血腥、四方流亡的浪人。 在谢仲初之流的耳濡目染下,身出名门的青年才俊,与那帮“离经叛道”的武林狂徒泾渭分明。这些逸闻对于初出山门的牛犊们来说,也算是断了代了。 可如今谢仲初的离世,与宋回涯的恩怨,叫楚河两端的骄子与怪胎,又站上了同一处戏台。 都说江湖是个浑浊的染缸,如今才算是真正将赤橙红绿都打翻到了一块儿。就不知清者能不能自清,浊者能不能濯净身上的污泥。 · 宋回涯坐在客栈的屋顶上,越过谢府高耸的围墙,遥望一群身着素衣的家眷,跪在堂前凄哀地哭丧。 数十位和尚坐在蒲团上诵经超度,人一路排到厅堂外。旧友如织,不时进出,快要踏破谢家的门槛。 宋回涯看得出神,直至听见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低下头,就见四面八方的江湖人都在往一处聚来。原先在谢府门前逗留的一帮年轻武者,见势不对,反倒纷纷散开,混入人潮。 “宋回涯,你是当真不怕死啊,这样光明正大地就敢来!” 那人步伐落地极轻,衣袍的鼓动声却是明显。穿着身灰扑扑的儒衫,坐在屋顶的另外一角。拿起葫芦在手中晃了晃,听着里面空荡的水声,又挂回腰间,语重心长地道:“我知道你从不听我劝告,可我还是要说一句:宋回涯,你不该来的。这里想要你命的人太多了。无论谢仲初是真死还是装死,都是存心要算计你。你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称他心意?” 宋回涯将长剑平放在膝上,眼皮低敛,睫毛在明烈的日光下淡得发白,眸光却凉得幽深,一动不动俯视着脚下行人,过了片刻,仿似才听见他的话,扬唇笑道:“可是我看不惯啊。怎么办呢?” 她偏过头,望向老儒生,语气很是平常地问:“老先生,你说,这世上为何有那么多人想要杀我?” 不等对方开口,她又自问自答地道:“因为我坏了他们的规矩。” 老儒生欲言又止,挠了挠头上白发,愁苦道:“你再看不惯,‘谢仲初’这三个字,往后不会再在江湖出现了。” “不!”宋回涯截然道,“他不仅会出现,还会有更多人提及。因为他死了,后来人要念一句死者为大,自此仇怨一笔勾销,恩惠万人传颂。不是吗?” 老儒生怔然,像是不认识她一般,呢喃道:“你从前不在意名利这种东西。” 宋回涯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你说,这江湖,有没有人在等着我来呢?” 老儒生拍着自己胸口愤怒道:“老夫不是人吗?你当老夫是半夜叩门的索命鬼啊?一把年纪了天南海北地逮你这个兔崽子,好悬每次赶在阎王前头半步找着你!下头那么多小鬼,你还非要往死路里撞,你就那么恨谢仲初,追到地府理也要跟他算账?” 宋回涯闻言认真看他一眼,比对着自己那寥寥无几的友人,恍然道:“周神医啊。” “做什么?”老儒生粗声粗气道,“你脑子不好啦?” 宋回涯笑了笑,说:“我在盘平遇到一个人。他告诉我,‘宋回涯’这个名字很重要。烟草风絮,一生皆轻。他们那些普通人,只能在尘埃里求存,看不见沙海之外的天,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我微末狼藉的名。他拼着命地来求我,我想为他们再试试。” 老儒生听得云里雾里:“谁?又是哪个小子?” 宋回涯拄着长剑站身。 “从无名涯下醒来时,我便一直想知道,‘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回涯轻声说,“她笔下字字句句全是杀人,好似为一笔结不清的恩怨奔波终生。可若抛却那些仇恨,从旁人看来,她会不会真是一个心狠手辣、万死难辞的魔头?” 老儒生大惊失色。 常被他在背地里骂,真把脑子给骂坏了? 围在客栈下方的一众豪侠终于晓得抬头,发现了立在高处的宋回涯,顿时一片哗然。自发推攘着让出一圈空地,与宋回涯保持距离。 “不过现下我确定了。不是因为什么怨恨——”宋回涯笃定说,“我要杀的,本就是该死之人!” 她一脚踩碎瓦片,提劲迈出一步,纵身从屋顶跃下。 老儒生不及阻拦,只伸出手喊了一句:“诶!”,人已不见踪影。 她跳下的速度极快,势重而力沉,内息径直荡开一层沙土,众人只觉眼前红衣一闪,方才还在日光炽烈处不可直视的剑客,已怀中抱剑,站在正中的空荡处。脚下不觉又退开两步。 人群中有人不可置信地叫出一声:“宋回涯?你就是宋回涯?” 该是万想不到,江湖中所谓杀人不眨眼的凶徒,却看不出几分凶神恶煞之处。更没有传说中的什么血气滔天,人鬼不近。 只是个态度有些寡淡,而五官颇为清秀的年轻女人。 宋回涯循声望去,那出声的青年立马低下头。 她的眼神与表情分明也不凶狠,可无端有种凌人的威势。被她目光扫及的游侠们跟着手脚僵硬,一个个好似被剑抵住了喉咙,俱是哑巴了。 回涯 第52节 他们口中呼喊、谈论的大侠真站到了眼里,是一个个消了气焰,半句不敢放肆了。 梁洗察觉骚动,精神抖擞,一掌按住窗台,跟着要下去陪宋回涯出头,被严鹤仪拽着手臂留了下来。 梁洗急道:“不是说不打进去吗?” 严鹤仪说:“她那是打进去吗?她那是别人打出来!现在底下都乱成一锅粥了,活祖宗你就别跟着凑热闹了。宋回涯的徒弟可还在这里,你别是指望着我能保她吧?” 宋知怯无辜地看着她。 梁洗悻悻将踩在桌子上的腿收了回来,眯着眼睛朝下方扫去。见人群越发汹涌,摩肩擦踵,快要堵住半条街,咋舌道:“怎么人来得那么快?谢仲初那老贼果然是有预谋!死了都要借着葬礼坑杀宋回涯。” 严鹤仪跟她趴在一起,四下张望,还要谨防她冲动跳窗,说:“我看不一定。” 梁洗说:“什么不一定?” 严鹤仪说:“来那么快的,不一定是谢仲初的人。你看他们那表情,哪像是要杀之而后快的?” 宋回涯在边地一向是大摇大摆地出行,即便报出自己的名讳,也无几人相信。 这样的日子过惯了,叫他们低估了宋回涯在江湖上真正的声名。 哪怕什么行迹都不论,天下学剑之人何其多,单是天下第一剑客的名号拿出来,想要谋求一面的后生便有如过江之鲫,源源不绝。 何况宋回涯所言所行的是非,还是有明眼人能看得清白。 真要打起来,是敌是我,一时确难分晓。 青年侠客们尚沉浸在亲眼见到宋回涯的惊叹中,对面的朱门被人拉了开来,从里跑出一群武林好手,一字排开,刀剑出鞘,横挡住谢府的大门。 一与谢仲初有几分相似的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挺直腰背站在几阶青石台阶上,以高出半人的视线,厉声警告道:“宋回涯,你果然来了!这两日我父大丧,你若肯退让一步,前尘往事我谢家概不追究。可你若趁此机会在我谢家门前惹事,害我父九泉之下不得安生,我谢氏定与你不死不休!” 众人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转动。 万众瞩目中,宋回涯连着剑鞘抬起剑,直指男子面门。 对方数十人如临大敌,收拢队形,拱卫在男子身侧,汗不敢出。 宋回涯笑意讥诮,又抬高手臂,指向更高处。 众人跟着抬头,盯着那挂在门楣上牌匾。正不明所以,过了一会儿,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响,那牌匾裂了开来,轰然从上方砸落。 围观人群惊恐叫出了声。 男子被边上武者拖拽一把,避开危险,脸色一阵骤青又骤白。 一众人里,唯有宋回涯笑得畅快,她气定神闲地站着,冲谢氏家主挑衅扬了扬眉。任人都能看出她脸上的张狂—— 她来了。又如何? 第053章 逢君拾光彩 诸多江湖后辈,只在一鳞半爪的转述中了解过宋回涯的狂妄与傲慢,以为能有七分真已属夸大,却未料能亲眼见识,这传闻中为祸一方、阴险诡诈的“贼子”,以一挡百,神情还睥睨自若,似眼中无人。 谢氏家主身边诸多叫得上、叫不上名的好汉,单拎出来,都是能叫他们低眉敛目的英雄豪杰,各个在江湖中有着些不屈不折、气吞万象的武貌芳名。 可宋回涯自出场起还一字未说,他们守在一侧,先被丁点大的风吹草动乱了阵脚,实在是略逊几分气概。 反倒衬得宋回涯傲得坦然、狂得潇洒。 众人望着空荡的门楣,纷纷握紧手中刀剑,只想目下这番态势,少不得要有一场腥风血雨。 饶是知道这帮高手打杀起来顾不上在兵器上多安个眼,他们这帮小鱼小虾留在此地空有危险,仍是不舍离开这风波中心,唯恐错过一幕能叫余生抱憾的大场面。 而力顶重担的谢氏家主,叫人刚一照面便被扯下尊严生生踩在脚底,竟能忍得住这等奇耻大辱,收回视线后,侧身挡住那方牌匾,瞪着宋回涯不言不语。 宋回涯不进反退,拧转手腕将长剑负在身后,阔步上前。 人群后方传来一句中气十足的喊话:“宋姑娘,请不要欺人太甚。” 谢氏家主回头,侧身让开一个位置,叫那华服男子走出门来。抱拳礼道:“张太守。江湖旧事,叫您见笑。” 男子轻轻颔首,对着宋回涯道:“谢门主已然身死,宋姑娘便是纠缠不放,又能争得几分意气?方才谢公也说了,谢门主溘然长逝,他已无心力再管门中是非。不如各退一步,算了。” 众人听着这番调和的空话都觉得有些憋闷,可碍于男子地位,不好作声。 本以为宋回涯多少会卖这高官几分面子,或是干脆懒得多费口舌,将人略开。哪知她有闲情逸致,好脾气地与人讲起理来。 “当年我师父遇害,山上只留了几个不顶事的孩子,谢仲初也要率领一众好汉,帮着茂衡山那帮无赖,强逼着我打断左手,谁人站出来说过一句算了?” 宋回涯淡然一笑,大度地道:“今日谢家满门,若都能自断一臂,我也可以赞他们一声好骨气,将此事,算了。” 张太守正欲开口,宋回涯又亲善笑道:“这位官爷如此仁善,开口便是至德要道,又纡尊降贵来为一草野江湖之辈送行,想来是与谢仲初交情笃深,定不忍见死者受屈。我这人最重情义,官爷若是肯替谢家废去一手,叫我领略一下什么叫做君子之交,我也可以当做,算了。” 张太守从未叫人如此驳过脸面,一时语塞,面上表情几难维持。边上谢氏家主已惊声喝道:“宋回涯!你岂敢如此无状!当真目无王法了吗?” “我分明给了选择,一条命都不曾要,怎么叫做欺人太甚?”宋回涯笑意逐渐森冷,毫不留情地斥道,“与我半分关系没有的局外人,来我面前犬吠什么?你说得轻巧,但我宋回涯的面子,你还不配要。” 当世武林,外有强敌虎视,上有权势迫人,众人如同缩在石块间的草木,学着怎么“忍辱负重”,捱过这漫漫长冬。 过惯了苟且偷生的日子,已有多少年不曾见过这等英武堂堂、嚣张外放的壮阔跟霸气。 几句不算中听的话,众人竟听出了畅快。好似心中郁气都跟着疏了一道。 那张太守唇角紧抿,面上肌肉抽动着显出几分窘迫,威胁道:“宋回涯,你睁眼四面看看,在这里执迷不悟,能讨得什么好处!” 有人拆台道:“诶,我可不是为了谢仲初而来,我只是为了瞻仰宋回涯。” 张太守旋而又说:“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 宋回涯风轻云淡地道:“旧事若是可以揭过不提,那世上人人皆圣。朝廷不必在了,诸位好汉也莫再把所谓的快意恩仇挂在嘴边。自认能如此慷慨的义士,站出来,我看看能有几人。” 一声音隐没在人群中道:“当年谢门主只是路过不留山,受旧友相邀,上山替人主持个公道。谁人自己心虚,主动自断一臂,怪得了谁?” 宋回涯偏过视线未寻见人,只是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反叫围观侠客们再按捺不住心头的愤懑了。 “好啊,今日你若是死了,我也领着几十上百个壮汉到你家去,找你家中的孤儿寡母主持个公道!真是良心喂了狗了说这样的话!” “存着什么腌臜心思,打的什么鬼主意自己不知道吗?私下里与一帮沆瀣一气的同道自我宽慰两句也就罢了,真敢摆到台面上来说?当天下人全是瞎子?” “你谢家人才是欺人太甚!”有人以内力吼道,“当今武林已无人敢提,那我来说!免得百十年后,天下黑白真被一群宵小颠倒!当年不留山何等悲壮,他谢仲初不敢上阵送死,躲在宋氏兄妹背后,借着不留山的声望才闯出几分名堂。宋惜微一死,他谢仲初翻脸不认,半点旧情不念,不说庇佑故友之子,还上门欺凌无辜弱小,想要赶尽杀绝。若说狠毒,谁人能比得过谢仲初!” 声音传出百丈之远,人群陡然骚动,还是第一回 听过这样的说法。 正迟疑不决,有人跟腔道:“阴损之事,他谢仲初一件没少做!次次借刀杀人,偏还占着个仁义的侠名,听着就令人作呕!” “谢仲初次次要带着百十来人,躲在人群背后才敢说两句废话,不过是舔着朝廷的臭脚谋来的一身虚名。天地广阔,宋回涯哪里都敢单枪匹马地去,单这一点,谢仲初就望尘不及!” 张太守怒声喝断道:“这话说得放肆!谢门主北杀胡贼的事,你们只当充耳不闻了?说谢门主何其阴损无能,华阳城里的百姓几人不服!放眼天下,有哪家门派自认比谢仲初做得更好?别在背后道人是非,有本事就站出来!” 不明缘由的少年侠客们交头接耳,目光随声音在人群中来回打转。窥见这些江湖秘闻,有种难言的激奋。 “有什么不敢?”一壮汉越众出列,站在宋回涯身后,粗犷笑道,“若论杀贼,天下有几个门派敢与不留山相提并论!你张太守敢说一声不是吗?不留山上半山坟冢无一平庸之辈,宋誓成最后也是死在胡人手下,他们何曾与人吹嘘过自己的作为?” “好!” 红影闪过,一风姿绰约的女人踏风从众人肩上飞出,跟着走到了众目睽睽下。 “这位大哥既然敢站出来,那我也跟着说两句。要论名门,怕是没有哪个门派比不留山更担得上‘正道’二字吧,如今大梁国主还姓魏,有几分功劳该归于宋氏满门?可宋门主枉死之后,宋回涯受人千里袭杀,孤身无援,时至今日,还有几人听说过不留山的威名?他谢仲初嘴巴一张,借着宋回涯,要将不留山打成歪门邪道,多年来不曾公正地为其分辨过一句,这话不假吧?他若真是个正人君子,怎不敢与人道出实情?” “德之贼也,谢仲初!” 一时间人声如沸,张太守再三喝令,也压不下众人议论。 那女人指着四面,内劲荡开肆意叫嚣道:“我等是站出来了,要替谢门主开脱的,怎不跟着走出来,叫宋回涯见一见长相呢?即是仗义执言的大侠,这份胆色该是有吧?” 宋回涯回过头,与那女人四目相对,女子理了理肩上长发,朝她风情万种地一笑:“宋大侠,若这江湖还有人能称得上一个‘侠’字,我选你。你今日既然寸步不退,那我也跟你一程。实在看不惯一帮孙子跪在谢仲初的面前跟死了亲爹一样,哭得好生晦气。” 对面的壮汉拍拍肩头,抱拳做了个景仰的姿势,嗓音浑厚道:“如雷贯耳。不留山风骨依在,那我也不想再龟缩做个小人!就姑且跟在宋大侠身后,也出一出风头!” 这二人出面之后,犹如点了把火,将众人冷却多年的血液重新烧了个透,那些不敢说的话都在热流冲涌下堵在了喉咙,陆续又有人跟着站出来,朗声道: “我这个不入流的江湖浪客,没什么宗门约束。别的事情我不懂,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唯独故事听得多!便是换一万个说法,他谢仲初这些年的所为也是对不起不留山!谁要想听,我可以说个三天三夜。你谢家随意派人来与我对峙,干脆地论个长短!” 宋回涯多年栖惶如丧家之犬,流离辗转,听过多少流言蜚语、恶意中伤。可还是第一次,有如此多人敢大声喧嚷,为早已在历史蒙尘的不留山诉一声公道。 她拼得一人来,居然引得百人出。 · 梁洗听着下面要掀翻了天的嘈杂,提起佩刀,又是一脚踩上窗台。可惜人 定在原地,不能动弹。 “你做什么!”梁洗每一个五官都在表达着迫切,恨不能用手中大刀将这碍事的秤砣砸下楼去,“要打起来了!” 严鹤仪死死抱着她腰身说:“打起来了你才更不能去!你去做什么?!” 宋知怯踩着碎步,担忧地道:“我师父不会有事吧?” 严鹤仪说:“你师父能有什么事?宋回涯来去如风,世上那么多仇家都拿她奈何,不正是凭着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吗?她打两下泄泄火,打不过就跑了。人越多越乱她越是安全,能替她挡下暗箭。你这厮跳下去,能帮着打几个人,届时被围,宋回涯是留下帮你好,还是不帮你好?” 宋知怯一听觉得太有道理,跟着上前抱住梁洗的腿,拦道:“女侠,你还是别去了!” 梁洗气得眼红:“我怎么就收了你这么个窝囊的徒弟!你听听下面那些人的豪言壮语,怎么还坐得住?” 严鹤仪也火大道:“你看看场合好不好!梁洗你出门就不能带个脑子吗!” · 众人吵得沸沸扬扬,张太守上前一步,直指宋回涯的鼻头阴沉道:“宋回涯,世人说你鲁莽,看是误传,今日才知你深谋远虑,特意领了一帮人来颠倒乾坤,贼喊捉贼!” 宋回涯听着众人争辩,还有些神思恍惚,闻言眨了下眼,讥笑道:“我这人吧,怂包做得,小人做得,可昧良心的事做不得。你不一样,你忍不了辱,吃不了苦,但是可以大义凛然地对无辜者下刀。或者这就是你能做高官,而我,只能做流匪的缘故。” 张太守硬扯起一个笑:“这世上,谁人敢说你宋回涯是个流匪?” “我的意思是……”宋回涯手中长剑倾斜,滑出一寸剑光,“我不怕做个流匪,你怕做个死人吗?” 第054章 逢君拾光彩 听宋回涯出言不逊,守在门边的一江湖客立即按着刀喝道:“你敢!” 他抬起手,半挡在张太守跟前,后面几句狠话尚含在嘴里,宋回涯脚下一动,已欺身而上。 那刀客反应很是机敏,当即往边上一跳,让出路来。临了不忘送张太守一掌,以余劲将人推远。脚步急撤中转了个身,藏到人群背后,紧贴住墙面。 好似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逃跑与嘴上的功夫俱是十成十地顶尖。 张太守正盯着她,见她动作瞳孔骤然收缩。可官位坐久了,手脚有些跟不上脑子,笨拙地滞在原地,叫那刀客当胸拍了一记。人不受控地朝后倒去时,宋回涯又已迫近,像在扫什么挡路石,横过剑鞘顺手挥去。 回涯 第53节 张太守两脚离地倒飞而起,纵然身后有人替他缓下冲势,还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个两脚朝天。 周围陡然吵得跟炸开锅一般,张太守浑身气血翻涌,半晌难以起身,听不清众人在叫嚷什么。 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下,只想抓着谢氏一族的人问问:不是说年高德劭、众望所归,宋回涯慑于众怒断不敢轻举妄动的吗? 怎么连朝廷高官都眼睛不眨地就打? 宋回涯不曾多看一眼,长剑作刀,劈开面前阻碍,打得虎虎生风,步法又诡谲,飘逸挪闪,趁着诸人慌乱一下子闯过防守,畅通无阻地来到停放棺柩的厅堂。 众人都以为她只是嘴上快活两句,还有的废话好扯,哪晓得她说打便真的打,出手如此霸道。 怔愣数息,待看不见宋回涯的身影了,才反应过来,不知谁人带的头,俱是往谢府里冲去。 一时间那宽敞高阔的朱门也显得狭窄了。 众人本就不辨敌我,看谁都觉得是对方的走狗,这一冲撞,更是干柴上泼了盆热油,火花四溅,还没打起来,已乱得乌烟瘴气。 叫骂声排山倒海地响起,被拦在后排的看客心切地想往前挤,情急下抬起头,才发现除却走门,还可以翻墙。 当下各显神通,踏着轻功从围墙往里翻去。 谢氏家主见宋回涯如入无人之境般地横冲而去,暴怒厉吼道:“宋回涯!” 他急于阻拦,可身后人潮推攘,他刚迈开步,不知被什么人踩中鞋子,脚下一绊,狼狈跌倒在地。 好悬边上武者及时将他扶起,才没被后方的人群踩踏。 饶是如此,男人素色的衣衫上也多出了几个黑色的脏脚印,头上孝帽跟着不知所踪。人还没站稳,又晕头晕脑地被推着往前走,想低头找找遗失的孝帽,只看见一双双脚踩在上面,还煞嫌碍事地将它往后踢去。 谢氏家主拍着腿悲嚎两声,哀痛的喊话全淹没在了这群江湖人对彼此的破骂声中。暂且顾不上这些琐碎,单手按着松散的发冠,继续朝着宋回涯追赶。 · 严鹤仪见武林众人一窝蜂地涌进谢宅,梁洗反倒按捺住了岿然不动,还趴在窗户边上,对着一干乌压压的人头不明所以地看,好气又好笑,抬脚将人踹了下去。 此时不上,更待何时?! 梁洗猝不及防,扑腾了下双臂,险些拿脸投地。在空中猛一拧身,控制住重心,这才避免砸在川流似的人群上。脚底踩着不知哪位仁兄的肩膀,顶着一干对祖宗的亲密问候,朝前跑了两步,提气一跃,腾身攀住墙头,跟着翻了进去。 严鹤仪弯腰捞起宋知怯,回到窗户边,本也想跳,瞅了下高度,闭着眼睛往后一仰,自觉改往正门的方向走。 刚打开门,想起宋回涯曾带着这徒弟大摇大晃地在世人眼前晃过一圈,不定会被认出,又快步从床上扯过一件外袍裹在这孩子的身上,夹着腋下,沿着楼梯快步跑去。 飞奔至客栈大堂,严鹤仪脚步稍顿,从伫立在门口的看客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背影。 严鹤仪高声叫道:“周神医!” 老儒生回头,见到是他,正要心虚地别开视线,又看见被他带着的宋知怯,浑浊双目中绽出一抹精光,双手抖了抖,激动问道:“怎么是你这个小娃儿?!你不是在苍石城吗?” 严鹤仪沉痛控诉道:“周神医你骗我好苦啊!我对你深信不疑,你却卖我一张假画像,坑了我三百两!还叫我险些颜面尽失!那画里眼睛鼻子有哪处像宋回涯?!” 老儒生指着宋知怯吹胡子瞪眼道:“你这丫头,不是北屠收养的孙女儿吗?一转眼就跑不见了!我还当你是被那小子给偷偷打死了。感情你全是在骗老夫啊!” 宋知怯微张着嘴,心说怎么会这么倒霉? 骗子苦主齐聚一堂了。 岂料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 严鹤仪径直将她往周神医怀里一塞,不容分说地道:“周神医,你帮忙照看她几日,当是赔我那三百两,我去凑个热闹。你这郎中就别往浑水里头趟了!过几日我来接人,说好了啊!” 老儒生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与宋知怯大眼瞪小眼,过了会儿才倒抽一口凉气,对着早已不见了背影的人群喊道:“严家小子,你给我滚回来!你见过谁这么随处乱扔麻烦的!” 宋知怯扭动着身体,咋咋呼呼地喊:“快跑啊!阿翁!” 老儒生一个头两个大:“跑哪去啊!你这鬼丫头快别动啦!老夫一把年纪,折腾不起!” · 宋回涯轻盈落地,快步走进大厅。 四下的诵经声更响亮了些。 一众僧人闭目坐在蒲团上,旁若无人地念诵,谢家老小身披孝衣抱在一起,随她靠近惨叫着往角落缩去。 地面撒着一片黑色的纸灰,空气中充斥着呛人的烟味。 宋回涯站在木棺前,就要掀开裹在尸体外面的布帛,一双布满皱纹的手猛地从旁伸出,将她挡了下来。 宋回涯头也不抬,反手以剑鞘刺去。 那老和尚僧袍一甩,将她长剑甩开,另一手手腕翻转,四两拨千斤地推去一掌,想将宋回涯击退。宋回涯迅速避开,按住他的手臂往下压去,将他的掌风推向棺木中的人。 二人眼花缭乱地过了数招,一时难见分晓。最后宋回涯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僧人则抓住她的剑鞘,场面僵持下来。 宋回涯斜眼睨去,嘲弄道:“大师,不留在庙里好好普度你佛的众生,也来沾谢仲初的晦气?他许了什么好处?这场法事,值多少香火?” 老僧轻念一句“阿弥陀佛”,低着头道:“当年谢老门主要杀你,老衲为你寻药,不曾收过你的好处。如今宋施主要对着具尸体报不解之仇,老衲前来阻拦,亦不曾收过他的好处。老衲只想讨个理由。” 宋回涯闻言眸光闪烁,思索片刻未得结果,但面色缓和不少,手上力道也轻了稍许,说道:“大师既然说了是不解之仇,那还需要什么理由?何况,又不是我杀了他,我只想看看,这棺材里躺着的,究竟是人是鬼!” 老僧摇头道:“宋施主,你字字斥诉谢老门主为人虚伪,两面三刀,他之过错,老衲今日不言。大梁国弱势微,世风渐堕,你行过万里,自有见闻,老衲亦不多说。若真要论其功过,不说大拯横流,一平灾祸,起码华阳城的百姓,确是受谢家照拂,才在这命比纸薄的乱世,得以丰食安居,免受欺凌。 “谢老门主如今身死灯灭,无论棺木中所躺是为何人,落土之后,皆为亡者。还望宋施主能看在城外十几万百姓的面上,留谢家一个门面。” 宋回涯了然笑道:“你也怀疑这里面躺着的,根本不是谢仲初?可你不敢看!这名字或许从此真的死了,但你们不还是要帮谢家守着他的灯吗?怎么能叫人死灯灭?” 老僧不回答,只又轻轻摇了摇头。 宋回涯大感荒唐地狂笑两声,点头道:“是啊,他很重要,谋得权柄在手,是个站在山巅,拂袖一挥便能庇得万千百姓的大人物,后世子孙数代都能在他的荫蔽下吹嘘他的大功业,所以不幸被他这圣人踩在脚底的蝼蚁就不重要了。可是怎么?大梁多少百姓活在水深火热里,劳如牛马,驮着血汗送到他们手上,才叫他们能分出一点恩泽,洒给华阳城的百姓。只谢仲初救过那些人算得上一条命,其余的人都只配做那蝼蚁了?” 宋回涯冷声道:“你总不能杀了蝼蚁,还叫蝼蚁不能怨恨。恰巧,我就是天地间不起眼的蝼蚁之一!” 她抬脚往棺木踢去,老僧运劲,腾出一手抓住棺身。宋回涯趁势一掌拍下,二人的内劲震得不远处那木桌上的香炉跟着摇摇欲晃。 廊外东风忽起,众人衣袍猎猎,伴着杂乱的脚步,与渐高的诵吟,随高悬着的白灯剧烈飘荡。 长香上未灭的火光燃起如尘雾的白烟,老僧闷哼一声,紧抿的唇间溢出一口鲜血。 宋回涯说:“得罪了!” 到底是年事已高,老僧与她比拼片刻,难以支撑,手臂肌肉不住颤动,手背上的青筋跟着狰狞外凸,那棺木还是一寸寸往外推去。 他抬眼看向宋回涯,发黄的眼白中爬出条条血丝。宋回涯寸步不让,只听得一声巨响,木板在二人手中四裂纷飞。 老僧受内息冲涌反噬,后退数步,勉强站稳身形。一手按在木桌上,险些撞翻了香炉,赶忙回身,两手将东西扶正。 宋回涯探手抓住一角布帛,朝空中甩去,一具尸体旋飞着摔了出来,落在地上。 尸体摆放多日,已经变色。骨架上覆着一层蜡黄的皮,只能看得出死者生前极为削瘦。 尖叫声四起,盖过了那未曾停歇的超度声。 谢氏家主跑来时正好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跪在地上,凄厉吼道:“父亲——!” 老僧上前弯腰,拾起布帛,重新将尸体收敛。就地坐下,跟着两手合十,低头默念经文。 宋回涯对谢仲初印象不深,只在苍石城里不远不近地扫过几眼,后在记忆中朦朦胧胧地记起过他十多年前的样貌。 但在翻出这具尸体后,亲眼看过,才忽然记起个关键的问题来——她认不出。 谢仲初又不是她亲爹,就算是她亲爹的尸首摆在面前,她也未必认得。 谢氏家主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跟着一旁的家眷,两手颤抖地将尸体抱到一旁的长椅上,扭过头,涕泗横流地叱责道:“宋回涯!你这魔头,我父死了你都不放过,如此折辱他的遗体,你才满意吗?!” 宋回涯眉梢微动,执剑上前,面不改色地道:“谢仲初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这个人是谁?” 谢氏家主哭声一滞,被她这斩钉截铁的态度唬住,表情有短暂地僵硬,随即才大声嘶吼着,癫狂似地扑上前去,骂道:“你胡说!除了我父亲还能是谁?” 赶来的群雄未能看清尸首。纵是看清,对谢仲初熟稔者也只寥寥无几。听着宋回涯这样一说,心中已是信了八成,便对着身后不停询问的好汉们传话道: “棺材里的当真不是谢仲初!” “谢仲初假死?只是怕了宋回涯?” “怎么可能?那样的笑话三岁小儿都不信,还能是真的?” “谢谦光哭得如此情真意切,竟是在哭别人的爹?谢仲初究竟有几个好儿子?” 有人干脆肆意大笑,讥讽道:“不愧是他们谢家人,连死都摆在戏台上!真是叫我等开了眼界!” “若是宋回涯今日不来揭开这秘密,他谢仲初过个几年,是不是还要来一场神仙点化、死而复生的传奇?” 谢氏家主听得心脏大跳,衣衫凌乱,站在厅堂前对着一众看客呼喊澄清道:“没有——没有!都是污蔑!” 他转身怒指宋回涯,咬牙切齿道:“孽畜!你刻意羞辱我父遗体,还辱没他的声名,满口谎话大肆胡言!你好狠毒的心啊宋回涯!善定方丈,你说!你替我谢家作证!” 老僧疲惫地睁开眼睛,苍白面色中露出一丝犹豫,眼神往中年男人身上一扫,又瞟向宋回涯,最终沉沉往下一阖,不想再管此间事。 宋回涯谈笑自若道:“世人传我诸多罪名,说我死不悔改,冥顽不灵。如今又要说我满口胡言,奸诈巧舌了?我若屑得说谎,愿与谢仲初这等宵小同伍,早也是个万人称颂的豪侠了吧?” 谢氏家主心乱如潮,听这几句更是怒不可遏,松开老僧的袖袍,准备开口呵斥,与她一争是非,脖颈上发凉,宋回涯的剑已架在他的肩上,紧贴着他的皮肤。 宋回涯说:“无名涯我敢去,华阳城我敢来。我宋回涯一辈子无愧‘敢作敢当’四个字。你问问他们,是信我会为一个死人说谎,还是信你谢家有鬼。” 宋回涯在江湖中声名狼藉,其中一半确实是她命途多舛,经历千回百转,大起大落间杀过不少成名侠客,有太多可传道之处。另外一半则是谢仲初等人的栽赃构陷,说她杀人如麻,残酷无情,泯灭良知。 多年积累的恶名到了今日,塑造出一个年少轻狂,天赋卓绝,飞扬跋扈的冷血剑客。 是啊!这般傲慢的宋回涯,怎会屑得说谎? 江湖中有诸多关于她的谣传,她连解释都懒得多说一句,只管自行其是。 无名涯上数百人的围杀追剿,她亦敢一人一剑,猖狂来去。 宋回涯若真要寻仇谢仲初,生前就能来杀,何需等他死后,再捏这样一个蹩脚的谎话。 众人议论纷纭,多方人马吵成一团,比街市还要热闹。 “那尸体究竟是谁?谢仲初现下又在何处?” “放肆!听得宋回涯两句挑唆你们就信了?谢门主病重时我亲眼见过,那么多英雄难道都是作假?” “若那真是谢仲初的尸体,善定大师岂会闭口不言?” “谢仲初这等小人,嘴里果然听不得一句真话,却没想到,连死都是假的!” “谢老贼,有本事躲着做什么?看你家中老小怕成这样,还不赶紧滚出来!” 谢氏家主冷静下来,两指缓缓推开宋回涯的剑身,无视耳边诸人的聒噪,低沉叫了一句:“宋回涯。” 宋回涯皱眉,心头无端生出些不安跟躁动。眸光朝后方瞥去,尚未看出端倪,谢氏家主倏然矮身 ,就地滚了出去。 宋回涯轻蔑暗笑。想他谢仲初叱咤风云十数载,生个儿子,还是个惯使下三滥招数的人。到底家风如此。 回涯 第54节 她刚要举步,忽听那老僧暴喝一句:“躲!” 说罢长臂舞动,仓促下不及留力,拍去两掌,将两侧弟子都击飞出去。 周遭争吵声太过,那密集的人声中,隐隐带着几道凌厉的破风之音。 宋回涯听得不真切,人已跟着老僧的警告往上腾跃而起。 电光火石间,低着头颅跪在地上啼哭的一众谢氏家眷跟着动了起来。数人喉间发出一声鬼哭似的尖吼,五指成爪,扯着什么东西,退去各道梁柱之后,将宋回涯团团围了起来。 一位躲在屋子里侧的老仆反应不及,身边桌椅替他挡下了老僧的掌风,刚要跟着喝令起身,手臂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利刃切断,当场血液飙溅,残肢横飞,痛苦叫了出来,躺在地上打滚。 什么东西?! 正混在人群中听得聚精会神的梁洗见此变故,悍然出刀,无畏冲向前厅。 老僧方受内伤,贸然动用内力,又加一重伤势。未咽下口中热血,含糊地出声示警:“施主止步!宋回涯——上面!” 炙亮的光色将那暗器隐匿得近乎无形。在阴影遮蔽的厅堂下,定睛细看,倒还能看出几分真相——竟是丝线! 宋回涯大步踩上桌案,避开一道斜掠而来的银丝。继续蹬着墙面试图翻上横梁,刚攀至一半,听见老僧警告,才发现梁上早已布满蛛网似的机关。 往下看去,四面八方皆是缠绕着梁柱,不知规律游动切割的细线。 谢氏家主退至角落,摸着脖子上残留的触感,阴狠笑道:“宋回涯,这天罗地网,无人能逃!你今日就死在这里,给我父亲陪葬!” 梁洗眼珠转动,在明光下捕捉到一抹闪现的微茫,一刀狠狠劈下。 那机关的力道竟是超乎常人,刀身撞上银丝,只往下劈落一寸。 梁洗惊疑一声,手腕转过刀身,两手发力,以刀背再次劈落。 她的刀背上铸有一排弯曲的类似钩子的锯齿,恰巧能勾住光滑的丝线。她试图将那逐渐朝屋内收紧的铁丝朝外拉去,人却被那丝线扯着往前挪动,甚至脚底生生在泥地上拖出一道浅痕。 可屋中的机关也随之慢了下来,暗处传来干涩的卡顿声。 严鹤仪垂眸看着自己双手,迟疑着要不要上前帮忙。梁洗跟背后长眼睛了似地先说出两字:“别来!” 梁洗憋红了脸,艰难叫道:“宋回涯!” 宋回涯趁她牵制住屋内机关,目光飞速在这天罗地网上掠动。知她坚持不了多久,不待细思,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便当机立断—— 将手中剑往前一掷,斜挂在丝线上,踩住剑身借力而起,拧腰翻转,避开前方交错的丝线后,腰身后折,就着趋势,险险从紧贴着的两道丝线缝隙里穿了出来。 逃出那险象环生的机关屋后,宋回涯略显狼狈地后摔在地,她翻滚半圈跪坐起来,梁洗跟着脱力,抽刀后撤,几不能站稳。 “梁洗!”宋回涯拍拍膝上泥渍,大声赞许道,“不错!” 梁洗强忍着发麻的双手没去揉动,回头瞄了眼满脸愕然的人群,止不住嘴角上扬,志得意满地道:“不算什么!多叫两声!” 谢氏家主大喜大悲,表情扭曲,颤声道:“怎么可能!” 那群刺客见宋回涯竟在短短时间内安然脱身,毫不恋战,放下手中操控的机关,分散朝四面逃去。 老僧盘坐调息,此时睁开眼睛,两指间夹着枚佛珠,无力偷袭,只能传给宋回涯。 宋回涯听着声音反手接住,握在掌心,动作流畅,利落朝着一人背影弹射而出。 那被击中的刺客从墙上摔落,躺了片刻,捂住伤口,再次奔逃。 一切发生得太快,不过是转眼之间。 后面的侠士还在喊“交出谢仲初!”,前面的侠客又开始叫“宋回涯死了!”。 吵闹都说不到一块儿去。 等总算将事情捋清楚,围观的江湖群众不平骂道: “好生卑鄙!这就是名门正派的手段?” “谢仲初假死这一遭,只是为了伏杀宋回涯吗?明的不行,便处处来暗的。好一个仁义君子。这江湖真是个笑话!” “莫将真死假死挂在嘴边,她宋回涯一张嘴就能定论了?” “谢大侠拦过她许多次,也给过她数次机会,是她不留情面。可见谢大侠对宋回涯了解至深,才设下此番陷阱!” “宋回涯将谢门主的棺材都给拆来,还来说无辜,是不是太过可笑了?” 梁洗脚步踯躅,望着那名受伤刺客逃离的方向,又回头用眼神观察着宋回涯,不知要不要追。 宋回涯一手摸向腰间,快步去取佩剑,弯腰的同时,左手一枚暗器隐蔽射了出去。 有人眼尖,惊呼道:“且慢——” 已是晚了一步。 那短刀擦着脆弱的皮肤深深刺入墙面,中年男子大张着嘴,抬手想去捂住脖颈上的伤口,只抬到一半,眸中光线寂灭,人“噗通”一声倒了下去。 在场众人无不骇然惊叫。 “死了!” 后排人问:“谁死了?” “谢谦光死了!” 本是谢仲初的葬礼,却是弄出这重重的机关,连谢氏家主,谢仲初的长子,最后也被当场杀死在堂前。谢氏一家亲眷,如今还不知身在何处。 “宋回涯——”谢仲初的一干旧友不可置信地喊道,“你竟敢真的当众杀人!” 宋回涯满肚子骂人的话没空飙出,抬手摸了下耳朵,指尖擦出一道浅淡的血痕。 心中思量着,谢仲初不可能死了亲儿子还无动于衷。现下还不出来,许是人真的不在。不作迟疑,朝着先前那受伤刺客的踪迹追去。 梁洗边跑边背过身,对着众人,挑衅地用大拇指在脖颈上划了一道,路过中年男子的尸体时,也全没什么死者为大的敬意,脚下发痒便轻慢地踢了一下。 严鹤仪看得眼角唇角一齐抽搐。 一群人哪里能忍,抽出兵器喊叫着追了上去:“孽畜站住!杀了人还想轻易地走?” 同时又有人喊:“宋大侠,我来帮你!” 严鹤仪一颗心吊着七上八下,早快甩出胸腔。见状立马跟了上去。 数十人从侧墙翻出谢府,沿着长街浩浩荡荡地追杀。 梁洗本是跑在前面,回头见自己那不成器的徒弟还不远不近地坠在人群后方,特意放慢速度,勇猛地冲进人群将他捞了出来。 严鹤仪欲哭无泪,想躲又不成,绝望叫道:“姑奶奶!姑奶奶!你跑你的,别管我啊!” 梁洗充耳不闻,拽着他一条手臂,只喊:”宋回涯!等等我!“ 第055章 逢君拾光彩 老儒生给宋知怯换了身衣服,又给她扎了两条小辫,确认这小丫头不容易叫人认出后,匆匆领着她混进谢府。 二人赶到时,好戏已经演完一场——宋回涯跑了,余下的一干人等在为了笔算不清的烂账打得难分难舍。 一老一小缩着脖子躲在回廊角落的木柱后头,试图从这麻乱至不可收拾的局面中找出些许蛛丝马迹,好弄清在他们迟到的这一炷香时间里,宋回涯是怎么凭一己之力砸了谢府,又挑得山倒海翻,引江湖动荡,最后拍拍屁股跑了的。 无奈眼前这摊子实在是烂得一塌糊涂,好汉们光顾着打骂,各说各话,叫两人越听越是迷糊。 老儒生捋着胡须,索性认真蹲在地上看热闹,不时指着远处厮打的一群人,对宋知怯循循善诱道:“瞧见没有?那个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看他出拳的招式,绵而有劲,变化万千,该是出自有名的拳法世家叶氏。” 说到拳法,宋知怯只见过北屠随意展露过的两记拳招。 那老头儿出招毫无花哨,直来直往,刚猛骤急。一拳轰下,快得看不见影,只能听见一声雷霆似的拳风爆鸣,对面的人已倒飞出去。甚至喉咙里还发不出惨叫,等落到地上,腹腔能进气了,才得以出声告饶。 宋知怯歪着脑袋,虚心相学。但左看右看,都觉得那青年招式好生忙乱,跟两只手不够用了似的,除了双臂快得能抡出火来,没哪里让人觉得厉害。 错眼之间,那方被老儒生夸赞过的叶大侠便马失前蹄,叫人从背后直愣愣地敲了一闷棍,不甘地晕倒下去。 老儒生“哎呀”叫了一句,抬手捂住宋知怯的眼睛,气恼道:“呸呸呸!别看了!都是些什么土鸡瓦狗,功夫学得这般不到家,还敢出门来与人打架!是祖坟太空,等着自己去填吗?” 宋知怯:“……” 她扯下老儒生的手,压着嗓子急躁问:“我师父呢?” 老儒生说:“我怎么知道!我还想找她呢!” 一群年轻和尚混在战局中,帮着照料伤者,焦头烂额地两相劝阻,只可惜收效甚微。 老儒生提起一角衣摆,鬼鬼祟祟地挪过去,打算拦个和尚下来。 “都住手!” 上空忽而传来一声穿云裂石般的喊话,如空谷传声。 老儒生经脉中的气血随着那声音有片刻的紊乱,赶忙抬手捂着耳朵,大脑深处还在回荡着这三字袅袅的余音,静静等了稍许,才平复下去。 来人从大门进来,一甩手中拂尘,收起一半内力,又好声好气地说了一句:“各位都请住手。” 那老道一席白色宽袍,风采绝尘,慈眉善目,走动间衣衫飘逸,端得一高邈气韵,半点看不出方才那句喝止声中的威厉。 他不急不缓地朝前走去,见还有人不顾他劝阻在张牙舞爪、撒泼放刁,手中拂尘随意扫去,卷住那人手臂,朝边上轻巧一带。居然扼得对方无力还手,脚步踉跄着栽倒在地。 老道若无其事地走到厅堂正前,扫一眼地上狼藉,又抬眸从人群中飞掠一遍,没瞧见宋回涯的身影,轻叹道:“来迟一步。” 一众好汉中有人认出他来,惊声唤道:“清溪道长?!” 原本还面有忿色的侠士们,闻听此人名号,俱是愣在原地,眸中戾气减散,转而露出几分诧异跟敬仰。 老道温和笑道:“还好还好,江湖中尚且有人记得老道。否则今日这面子恐要挂不住了。” 他目光在人群中不断搜寻,待扫至一处角落时,不知是看见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长松口气道:“倒也不算来得太晚。” 老儒生扯扯衣袖站起来,拉上宋知怯大胆朝前走去。 宋知怯小声询问:“这老头儿谁啊?怎么大伙儿都乐意听他话?又是谢老贼请来的什么帮手?” “小丫头,让你师父听见你这样大不敬,少不得要挨一顿骂。”老儒生曲起指节敲了下她的脑壳,“这些年清溪道长一直带着同门弟子在北地抗胡,与你师父有过一段不浅的交情。同不留山的前门主,也算得是上出生入死的道友。就是你师父来了,都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前辈。” 宋知怯捂着痛处,觍着脸笑道:“原来是师父的前辈啊,难怪瞧着这么面善。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老儒生吃味道:“臭丫头,你在这儿悄悄说他好话,他又听不见。” 宋知怯竖起食指按在嘴边,让老儒生噤声,别扰了她听那位老前辈的高言。 清溪道长踱步至打坐的老僧身侧,用拂尘扫了下对方肩头,唏嘘道:“善定,我早劝过你了,自己不懂的闲事,莫要随意插手。何苦来哉?” 老僧面露苦笑。 清溪道长说:“既不忍对宋回涯发难,又拂不去谢氏的脸面,到头来将自己弄成这番模样,算是全你心意了吗?” 回涯 第55节 老僧摇头,由着他奚落,不欲与他争辩。 一众江湖人偃旗息鼓,姑且忍下杀性,围着老道聚集过来。听见这明显有些偏向的话,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心直口快道:“清溪道长如此说来,是要帮着那个宋贼了?谢门主尸骨未寒,尚未下葬,她宋回涯便闯进门内,拆毁谢门主的棺材不说,甚至连谢谦光谢大侠也被她放纵而当众残杀。简直是灭绝人性!哪怕是魔道都没有她这般狠毒!” 清溪道长走进厅内,手指按在梁柱被细丝勒出的深刻凹痕上,仰头四下张望一圈,回过身说:“这位小友的说法,老道不是很懂。他二者之间不本就是不死不休的世仇吗?怎么谢氏父子几次三番地设伏杀她,能得个大义的名头。宋回涯前来寻仇,却连人都不配做了?” 一人嗤笑道:“卑鄙之人,白瞎了爹娘给的双眼,自持君子仁义,却只看得见自己的得失,容不得他人的苦楚。” 青年红着脸正欲驳斥,清溪道长摆手一压,抢断那人的话,温善笑道:“说到底,江湖恩怨,素来难由局外人评说。老道今日来,也不是要替谁辨个对错。只是这位小友方才说,谢谦光死了?” 一众人抬手指向某处,告状道:“尸首还在那处!谢氏几日内连死两人,如今连个能顶门立户的弟子都没有。谢家若是倒了,苦的不还是依傍谢氏门庭的百姓?” 老道未侧目多看,只安抚地点头应声。 “我瞧那位仆从与谢老门主的长相颇为相似,该是谢家后人,难道不是吗?”清溪老道抬手指向一处,语出惊人,笑吟吟地道,“是吧?谢大侠。” 他指尖所指之处,一叫众人都忽略了的驼背老仆下意识抬了下头,随即脚下飞动,倏然蹿出长廊,作势要逃出宅院。 边上侠士怒声大喝,齐齐冲去将他拦住。 那老仆奋起反抗,大掌拍去,打伤周围数人。 一众好汉心急如焚,全顾不上自身安危,不管不顾地上前阻挠。 老仆寡不敌众,正要翻墙而出,爬到一半,叫人拽着右脚拖了下来。 几人趁机一拥而上,死死从背后将人压住,几双得闲的手胡乱往他脸上摸去,果真摸到一张轻薄的假皮。 那骑在他背上的青年用力一撕,在老仆吃痛的尖叫声中,暴露出他易容下的真面目。 ——正是方才已死在宋回涯剑下的“谢氏家主”。 挤不上前的众人急得跳脚,顾不上形象地追问道:“是谁?!” 几人强硬掰过那男子的下巴,对上他怒火中烧的眼神,亢奋喊道:“真是谢谦光!” 听到不是谢仲初,众人心头没由来地失落了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一腔义愤填膺只不过是谢氏家主演给众人的拙劣把戏,后知后觉地回过一丝味来,拍拍额头,有种被人锁在兽笼中戏耍的羞怒。 尤其是一些在拼斗中负伤的侠士,脸上红白交错,再难自抑,破口骂道:“无耻之尤!亏我还真以为你谢氏满门忠良!” “谢谦光敢当着我等的面玩这种假死的把戏,莫非真如宋回涯所说,谢仲初也没死?” “诸事皆求,又万般不肯舍。日月尚有起落,天下好事哪能全他一人?。”清溪老道感慨着说,“想是这些年,谢门主所愿皆成,已是不屑于这种俗世的道理了吧。” 老僧长叹一气。仿佛看见一座巍峨大厦就此轰然倒塌,唇角苦涩道:“世事如棋,都不过是天道碾轧下的一抔沙,谁定输赢?” 他与清溪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清溪道长淡然道:“没有输赢,也该有个对错。” 众人将谢谦光押到堂前来,心绪万般复杂,一时无法厘清。又因多年情义,实在难以置信,心存侥幸地想问他要一句解释:“谢谦光,你说!那尸首究竟是不是你父亲?” 谢谦光的手臂在挣扎中被人拧断,无力虚垂,他长发披散,一身老旧衣衫,跪坐在地上,看着凄楚可怜。 坐不直身,只能仰起头,泪流满脸地哭诉道:“我父亲真是已经病故,诸位好汉若受那宋贼挑唆心存疑虑,尸首还摆在那处,自去查看。我父亲清白一世,万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要受此凌辱。哈哈哈……” 他说到后头,惨怛地笑了出来,笑声尖细凄厉,到后来伏着上身,趴在地上悲惨恸哭。 清溪道长挥挥手,示意将人放开。 谢谦光尤是不动,半晌哭声渐低,缓过那股劲去,才续道:“我父亲死前,料到宋回涯那奸人会回来寻仇,憾于无名涯未能将其诛杀,病重时仍心心念念,嘱托我借此机会,引她入瓮,替武林斩除祸害。岂料他人一死,世上风云善恶便陡然换了一番。” 一老者指着他,怒其不争道:“那你……你为何要多此一举?做这见不得人的事?” “我怕呀!”谢谦光地可怜大声哭嚎道,“我又不是我父亲,我如何能不怕?!我本就无意什么江湖纷争,只想安稳度日,可我爹一生清正,树敌何其之多?我不像诸位豪侠如此勇猛,视死如归,不想将命悬在那剑尖上,怎这就成了他们攻讦我爹的罪状?错是在我,与我父亲无关啊!” 众人听着他这般声泪俱下的讲述,心下又开始动摇。觉得他所言句句在理,不是没有可能。 清溪道长从厅内拎了把椅子出来,待谢谦光都说完了,才扶着他起身落座。 “来。” 游侠们见他这般平和的态度,已是摸不清头脑。一些仰慕宋回涯的少年担心他就这么被谢谦光的几滴眼泪骗了去,急着说:“清溪道长,你究竟是为谁来的?这谢仲初究竟死没死,您请给个准话啊!” 清溪道长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说:“老道听闻谢门主身陨,便知此事断不能善了,当即马不停蹄地从北面赶来。至于各中缘由,老道也不清楚啊。” “老道此次前来,是为说明一件事情。也是我多年前曾与宋小友许过的一个承诺。” 少侠们搓手顿足,胸腹中有团火急得快烧起来了,听着老者沉缓的语调,只恨不能掰开他的嘴,催着他快说。 清溪道长说:“多年前,宋回涯来边地寻我,向我打听她师父的死因。我同她说,她若是能取下十名敌寇将领的首级,或是在战场上杀得千人胡贼,我便告知她真相。” 一青年捂着手臂伤口,失望至极地嘲讽道:“原来宋回涯会去北地杀贼,全是因清溪道长的要求?可笑两个败类小人,享名显世,却哄得我等庸夫为他们打生打死。” 清溪道长点头道:“不错,老道当年也是看不惯。家国大敌当前,她宋回涯有着过人的本领,却执着于眼前的仇杀,实在是目光短浅。所以老道才为苛责,对她提了这么一个条件。可是,无论宋回涯初心为何,边地的那些年,她确实战功赫赫。即便后来老道已如实告知,她也未走。直到私事缠身,不得不去,才与我等辞别。” 清溪道长陆续报出几个名字来,都是宋回涯暗中刺杀过的胡军大将。 众人起初听着还不解其意,因为远离战事,对那些人名并不熟知。可在听见清溪道长一个停顿,念出冯文的名字后,终于恍然大悟,爆发出喧天的响声来。 “等等!”一人高声喝道,“冯文,不是谢仲初杀的吗?清溪道长是弄错了吧?” “老道岂会弄错。我随宋小友一起去杀的人。”清溪道长从腰间摸出一枚印章,高举着展示过后,抛给对面的侠士传看。 “宋回涯割下人头,转给谢门主。这枚印令则由老道留了下来。” “无稽之谈!”谢谦光豁然起身,怒视老者,尖利吼道,“你血口喷人!宋回涯与我父亲仇深似海,缘何要帮他扬名?为他立信!” 清溪道长平静道:“宋回涯做事,从不与人说她的理由。她叫人想不通的举动,又何止这一样呢?谢门主请她去无名涯送死,她不也去了吗?如今只有他二人自己才知晓,为何宋回涯,愿意受谢门主的掣肘。老道只说自己知道的事,信不信且由诸位。” 清溪道长言芳行洁,浩然自守,多年来死守边境,门人死伤殆尽。与宋回涯的相交也仅有边地共同御敌的两年。说他会为了宋回涯撒下这等弥天大谎,远没有他口中所诉事件来得可信。 谢谦光朝他扑去,被后方两人眼疾手快按了下去。任由他发疯,无人再听他说的话。 众人醍醐灌顶:“难怪、难怪,如此才说得通了。冯文这等大将,功标青史,若真是谢仲初所杀,胡人岂会无动于衷,只对宋回涯恨入骨髓?” “他谢仲初凭着自己舍生忘死单杀冯文吹嘘了多少年的正道魁首,压在宋回涯的头上,将她的功绩灭得一干二净,到头来,他那满身的仁义之名,原来应该是宋回涯的!” “你谢氏父子,真是有千重面啊!那到底还有几分是真!这江湖还剩得几分能信?!” “‘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可笑我江湖历练这么多年,竟是在识人上,栽了个最大的跟头!” “宋回涯又好到哪里去?她为仇恨蒙蔽,满心杀念,她杀那帮恶人,是因为她仁善吗?莫太可笑了!” 清溪道长听着众人辱骂痛斥,还要捎带上宋回涯,再是淡然也禁不住一声冷笑,说:“宋回涯若真是一心只想报仇,就不会那么多年隐忍不发,任由谢门主活到今年了。她这些年所杀之人,老道敢说一句,她无愧于心!” 众人听出他含蓄的话外之意,静默稍许,涌上前探究道:“所以宋惜微的死,当真与谢仲初有关?!” “宋惜微不是被朝廷围杀的吗?” “你谢老贼不正是朝廷的一条狗吗?!” 老僧悄无声息地起身,领着一众弟子离开。清溪道长听着诸人吵闹不休,也觉无趣,甩甩长袖,从人群之中撤离。 他站在墙头,转过身,面无表情地望向下方仍在争执的侠士们。 老僧不知何时站到他身侧,垂老的面庞上有几分恍惚,轻声道:“而今江湖,怎会是如此态势。清溪,是我等错了吗?” 清溪道长只垂眸而视,缄默不言。目光涣散中,思绪透过面前华美的高阁,回到荒凉的沙场。 当年宋誓成离开不留山,便是前来寻他相助。可清溪道长觉得他意气太盛,婉言拒绝,闭门不见。 多年过去,宋回涯前来寻他时,他已听说过江湖上的一些风传,对这故人之徒偏带几分误解。 宋回涯不与他做口舌之争。 她常是背着剑,走在很远的位置,专注做自己的事。 落日青山,斜阳古道,好像哪里都有她的足迹。 后来清溪问她,是否怨恨自己当年袖手旁观,致使宋誓成负剑远走,不留山一夕落败。 宋回涯是怎么说的? “救不救是你的事,谈不上恨,不过确实是有些瞧不起你们。”宋回涯抱着剑,靠在墙上说,“你们这些人,总喜欢说什么‘大局为重’,好似天人高高在上,抱着这个理由,心安理得地见死不救。可是那些死在大局里的人,往后的千秋万代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活在当下的人命,注定就没有来日的贵吗?若我等生来只配做个朝生暮死的蜉蝣,那什么时候,才能挨到所谓的‘来日’,去做一个人?我等不了。我只活在今日。” 年少时的宋回涯锋芒毕露,身上总是带着股不肯屈服的锐气,处境越是落魄,性情越是桀骜。 她这份不驯的倔强不是对人,更多是对世道。 鹄立瞻天,不懂低头。好似总想着能凭自己的凡人之躯,打出一条新的通天路。 清溪心道,哪有这么简单啊,只有小娃娃才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 他当时是笑着摇头,不以为然地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就是不成气候。一件事做好了,就觉得自己什么都行,一件事做得不好,就觉得天下什么都不行。” 如今想来,这句话说的何尝不是他们自己? 眼见着山河陆沉,心余力绌,便觉得目下的世道无药可救。 反是宋回涯,这些年沧桑波折,走在千沟万壑,依旧还在做那个义无反顾的怪人。 清溪道长抬起头,语气悠长道:“往事莫复问啊,善定。” 老僧说:“如今呢?” “如今嘛……”清溪道长背身跃下,留下一句,“江湖不由老道说了算咯。若是还有人敢上青云,老道便为她做长风!” 他走在街上,没出一段路,又绕了回来,仰起头问:“宋回涯哪里去了?” · “宋回涯——!站住!” 宋回涯一路追至城外,那刺客行踪飘忽,轻功亦是不凡,到后面地上没了血渍,她几次险些跟丢。且因绕过几次弯路,始终未能甩脱身后那帮碍眼的蝇虫。 跑到一处荒芜山林时,宋回涯终于瞥见那刺客仓皇的背影。 第056章 逢君拾光彩 那刺客身法很是古怪。 此前在谢府时,这些刺客一直披着宽大孝衣,又佝偻着腰背,看不大出跟脚。当下将醒目麻衣脱去,暴露出体型跟步伐,便处处显得极不协调。 那人该是耐力告罄,又被宋回涯的暗器伤在腰间难以支撑,速度越发迟缓。 宋回涯拉近距离,从后方跃起,一掌拍下,按在那神秘人的后颈,将其死死压在地上。 刺客只发出一连串含糊的气音,随即便趴着不动弹了。 宋回涯察觉反常,提着他后衣领将人拎起来,发现对方已没了声息。双目圆瞪,嘴唇微张,嘴角缓缓流下一行毒液,散发着抹略微的苦味。 宋回涯皱了皱眉,不是为他的决绝死意,而是被他过于干瘦的面庞惊了一跳。 回涯 第56节 ——这人骨头外面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头发稀疏,身材娇小,衬得脑袋尤为的大,浑然不似个寻常的江湖客。 宋回涯将剑别至身后,托起他的手。 ——关节粗肿变型,十指指纹被磨得干净,指腹处是一条条伤疤形成的厚茧,严重的伤口该已深可见骨。 宋回涯倏然想起了灵堂上的那些细线机关,这群刺客像是专为了习练那机关术而生的死士。 若说谁家会养这样的刺客,怕是只有以机关术闻名于世的木寅山庄。 后方的侠士们穷追不舍,紧随其后,恰好看见宋回涯松开手,而一具尸体软绵地滑倒在地,本就存了杀心,当下更是毫无顾忌地断言道:“宋回涯,你怎如此狠辣?连谢府的门客都要诛尽杀绝,不留活路!这下还有的什么好解释?!” 叫骂中一枪客已蛮横杀了出来。 宋回涯刚失了线索,在整理头绪,叫这帮蠢货屡次打断,不胜其烦,怒喝一声:“吵死了!” 她右手正面拿住那扫来的枪头,在枪客惊悸的表情中将长枪劈手夺过,枪尾顺势后甩上抬,拍开侧面袭来的刀光,重心下移,右腿弓步上前,两手握住长枪横扫而去。 只听着一阵铿锵清脆的兵器撞击声,那长枪舞出了道道连贯的虚影,如游龙出海,矫健霸道,比先前持枪的江湖客更为精湛高超。靠得拢的人群,当即摔得四仰八叉。 一串招式熟极而流,宋回涯自己都愣了一下,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双手跟着动作,朝前精准刺去,只是枪头稍稍倾斜,避开要害,将为首最为聒噪的那人重伤后挑了开去。 梁洗看得目不暇接,脱口赞叹道:“厉害!” 她抬起手中刀,忽然觉得稍有逊色。 严鹤仪哪能容人看轻自家的宝刀,当即说道:“自己不行,别怪兵器!我祖上这刀可从没落过下风!还有啊女侠,站着干嘛?赶紧跑啊!” 宋回涯止住众人攻势,继续朝着那刺客先前要逃的方向奔去。 冬日草木枯衰,这林中的古树还顽强留着几分生机,高耸的树干上叶片繁茂,不受朔风摧残。 宋回涯踩下一步,察觉脚底有轻微的滞碍感,心头一跳,自知不妙。仰起头,就见叶片间凭空降下一张大网,在机关牵引下迎面朝他们罩来。 宋回涯如今看见什么网什么丝的,尚有些心有余悸,尤其那网绳的颜色分明不对,乍一眼望去,像被人浸了什么药液,通体发黑。 她将长枪往地上一插,踩着枪声拔地而起,险险擦着网格从上方避了过去。 梁洗本就跑得较远,加上长枪阻挡,也安然从侧面躲开。后方追得紧的好汉,反是被劈头盖脸地网在了一处。 几人大骂道:“宋回涯——你还在此设陷,你卑鄙!” 宋回涯鄙夷道:“像尔等这样不长脑子的人,杀你们,是平白脏了我的剑。洗干净脖子我都懒得多看一眼,少为自己脸上贴金。早些回家去吧,莫总出来丢人现眼。” 一群人被她骂得面红耳赤,又开始喊:“这网上有毒!” 落在后头,侥幸躲过这场埋伏的侠士们见宋回涯背身离去,还欲再跟,高呼道:“宋大侠,你去哪里?我等可以帮你啊!” 宋回涯偏了下头,专心顾着脚下,不再搭理。 山穷处是水,宋回涯穿过这片山野,在尽头处看见了一条宽敞平静的河。 岸边停着一艘简陋的船,船上坐着个头戴斗笠的人。 那背影听着动静转过身,露出一张颇为年轻俊俏的脸。 青年皮肤细白,断不可能是在水面上风吹日晒讨生活的船夫。他手指顶起额上斗笠,灿然笑问道:“女侠,要坐船吗?” 宋回涯脚下不停,腾跃如风,轻盈落在船身前部,抽剑砍断了系在岸边木桩上的绳索。 青年抓过侧面横放的竹竿,慢悠悠地道:“女侠别急啊。他们追不上。” 船身已随水流缓缓飘出。 梁洗半提着严鹤仪疾步冲来,临近岸边时右脚猛然止步,大喝一声:“接着!”,说罢以全身力道将严鹤仪推了过去。 青年见状面色大变,忙抬手制止道:“诶等等!” 严鹤仪身不由己,惨叫着砸在船上,木筏因他落地重重往下一沉,勉强浮在水面上,左歪右倒,溅起浪花无数。 眼看着船身就要翻沉,梁洗又跟一颗天外流星似地凶猛撞了上来。 宋回涯看着形势,一脚运劲踏下,想消去梁洗的冲势,叫木筏维持平稳。 岂料这船下不知卡着什么东西,宋回涯这一脚直接叫木筏从中断裂,数人一并落进水中。 冬日的河水冷得透骨,水下又透不进多少光线,一片幽深。 严鹤仪几乎要当场被冻晕过去,只记着屏住一口呼吸,再顾不上其它。不停扑腾着手脚,人还是不由自主地往下飘落。直至有人扯住他的腰带,将他往上提去。 宋回涯在水中翻转了个身,仰头望向波光潋滟的湖面,空濛绿意中彩光荡漾,凝神细看,隐约能从闪烁的华光中看见一个藏在湖面下的精致机关。 那东西本该是安在木筏下方,宋回涯一手抓住就近人的脚踝,另一手竭力上游朝那东西够去。刚握稳,一股巨力便从黑色木匣状的机关上传来,带着数人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去。 三人感觉自己好似被卷进旋涡的鱼虾,逆着暗流,晕头转向,迎面凌厉的水势,几乎凝成一把尖刀,从诸人身上割过。 到后面不知是被带到了什么昏暗场所,视野漆黑,除却轰隆的水声,仿佛与世隔绝,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要死了…… 严鹤仪从嘴里吐出一串气泡,晕厥前在心里叹息道:这也死得太冤了。 · 流光如水,溶溶和暖,照亮沉沉暗室。 老者眯起眼睛,仍是有些看不清明,又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灯。 室内光影零乱,参差交错着投在地面、桌案、墙上。 老者一丝不苟地折叠着手上纸张,将其塞入信内。 门外传来三声沉稳的敲门声,谢仲初等了等,方应道:“进来。” 女人举着盏灯走进屋内,停在门口的屏风外,只一道窈窕的身姿被火光映在墙面,站在谢仲初的身后。 谢仲初下意识抬眼,想看一眼天色,可密室中并无窗户,他将信件塞入袖口,询问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黑了。”妇人说,“再过几个时辰,该就到谢门主的出殡之日了。只不过,如今该是省下这麻烦了。” 谢仲初侧过身,望向墙上剪影。 “谢门主,你错算了几件事。”那女人在屏风外缓慢踱步道,“宋回涯确实来了,但她没有先来木寅山庄,而是去了你的谢府。” 谢仲初沉声说:“我有防备,不算错漏。” 女人又说:“她掀了你的棺材。” 谢仲初烦闷“嗯”了一声,语气中透着催促:“也不奇怪。宋回涯虽不算莽撞,可太过孤高。自然怪不得旁人利用,世人误解。” “误解?”女人笑道,“宋回涯看过尸体,一口咬定说死者不是你!谢门主精心准备的尸首,想是竹篮打水了。现下满江湖人最想找的,不是她宋回涯,而是你谢门主。” 谢仲初默然不语。抬手挪动着桌上物品。将边角打理平整。 妇人旋而道:“谢门主设下的机关没能杀了她。她倒确实气愤不过,出手杀了那个假郎君,可惜在她顺利逃脱之后,清溪道长也来了。” 谢仲初动作一僵,失声道:“清溪老道?!他怎么会来!” “谢门主该是明白了。清溪道长不仅一眼识破令郎的易容,将其找了出来,还当众说了些陈年往事。”妇人定住脚步,语气听着怜悯,可无端能叫人品出一丝奚落,“我早就说,该叫郎君早些躲到我木寅山庄来,谢门主非放心不下,叫他守着我布置的机关。如今弄巧成拙,郎君落在了那帮正派人的手上,谢门主的威望也备受四方质疑。满盘算计,缜密无遗,最后反全了宋回涯的声名,可如何是好啊?” 谢仲初不言不语。 妇人尤自畅快笑道:“看来不止谢门主这些年在广交好友,她宋回涯亦是留了几招后手。谢门主手头的筹码,能压得了宋回涯,却压不住那些想替她打抱不平的武林英雄。谁说江湖没落?强龙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抬头了?我看,还有的争呢。” 谢仲初起身走出屏风,目光阴沉地与她对视。 妇人不闪不避,摊开手摆在他面前。 谢仲初冷笑道:“丽娘,杀了宋回涯,你才能拿到想要的东西。否则,就等着同我一起死。” 妇人端蜡烛的一只手极稳,那火光几无颤动,从一侧打来的光线将她脸上的虚伪笑意照得越发阴森,良久后她一敛眉,将眸中光色掩去,准备离开。 谢仲初厉声问:“她人呢?” 妇人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说:“该是快到我木寅山庄了吧。” 谢仲初警告道:“看好你儿子,叫他别坏我的事。当年他是个不懂事的稚子,而如今,我没有那般慈悲心了。” 脚步声在阴暗走道中清晰响起,烛火带着一团明光渐行远去。 静谧水面下突兀蹿出几个人影,引起的动静在四野回荡,似有余音。 宋回涯抹去脸上水渍,粗重呼吸,举目看不清周围景象,不知身在何处。 梁洗高举起一枚夜明珠,照亮后发现三人所在不过一狭小水潭,将那珠子随意一抛,扔去了岸上。 宋回涯跟着游过去,打着寒颤爬上地面后,将两人拉了上来。 她瘫坐在地,垂落的发丝不住往下滴着水珠,两手搭在膝盖上,冷得声音发颤,咬牙说:“我真是服了你了。” 梁洗抬脚一踹,踢在严鹤仪胸口,见人没有反应,又实在蓄不起力气,紧张道:“快去看看我徒弟,还活着没有。” 严鹤仪跟着这祖宗还能活得滋润,想是祖上积过几辈子德,福星高照。自己咳嗽着吐出两口水,转醒过来。 “我的娘啊。”严鹤仪开口便是一声可怜的呜咽,“我还以为见到了我死去的娘。” 第057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看着这段感人肺腑的师徒情,忍俊不禁,问了一句:“我徒弟呢?” 严鹤仪刚凭借顽强的意志,从黄泉路上拉回自己的半条命,赌气道:“送人了!” “这么厉害?”宋回涯一点没为自己徒弟担心,反玩笑道,“你若是能把她送出去,不如帮着朝廷打理悲田病坊,那天下怕是没有流浪的孤幼了。” 严鹤仪仰起头来,觉得这两个为人师表的家伙俱是生了一副黑心肠,一时间感同身受,含泪悲诉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你徒弟?” 宋回涯笑了两声,捡起地上的夜明珠,照向自己身后。 两丈开外是人为挖掘出的一个拐角,不知通往何处。有风从幽深处飘来,吹得衣衫湿透的几人瑟瑟不止。 宋回涯缓过劲,率先起身,朝着那唯一的通道走去。 严鹤仪冷得无力动作,梁洗上前拽了他一把,二人贴着墙壁,缩手缩脚地跟在后头。 路面修得不算平坦,地势坑洼向上。 严鹤仪抱紧双臂,浑身好似结了层霜,抽着清涕,鼻音浓重地道:“这地方怎么阴气森森的?师父,你怕鬼吗?” 梁洗如实道:“怕。” 严鹤仪当即翻脸:“梁洗,你怎么这般不顶用?” 梁洗朝前一指,不服道:“带我们到此地的分明是宋回涯,你怎么不说她?” 回涯 第57节 宋回涯说:“我怀疑这里就是木寅山庄。” 明珠能照见之地不过方寸,慑于木寅山庄机关暗器的盛名,宋回涯走得极慢。 严鹤仪头顶一片阴云笼罩,哭丧着脸道:“那更完了。” “这破地方难不成还能比鬼可怕?”梁洗很是瞧不起,“你不是说,你父亲曾多次遣人寻过木寅山庄?如今摆在你前头了,你反倒害怕了?三岁小儿的胆子都比你大些。” 严鹤仪对着前方那块走动的朽木挤眉弄眼,嘲讽道:“你懂什么?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寻宝人。这木寅山庄就建在华阳城附近,来往侠客多如牛毛,几十年来却不曾传出过任何风声,难不成只是因为它建得隐蔽?又不是什么仙府,哪能真的藏匿无形。何况木寅山庄长久来一直在与外界互通有无,能做到毫无消息走漏,只能说来过此地的人,都没能活着出去。这就是个有来无回的埋骨地啊!” 严鹤仪话锋一转,阿谀谄媚地道:“不过我相信以宋大侠过人的身手,再多机关布置都是雕虫小技。定然可以全身而退、化险为夷。” 梁洗听着不爽利:“你拍宋回涯的马屁?她连自己徒弟都不管,还能有功夫管你?” 严鹤仪理所当然地说:“自然是哪路神仙厉害我拜哪个。至于她管哪条道,与我有什么关系?” 几人说话间,宋回涯停了下来。 严鹤仪眯起眼睛,远远瞧见尽头处照出一点橙黄的光线,压低嗓子道:“莫不是前面有人?” 宋回涯与梁洗同是抽出兵器,一左一右地并进。 严鹤仪往后退了两步,又怕离二人太远,呼救不及,思前想后还是贴了上去。 待三人警惕地走到终点,发现原是一间无人的石室。 室内空旷,四面挂了几根火把,中间是一张简陋石桌,并无能藏人之处,更是安静,连脚步声都有回音。 宋回涯收起夜明珠,持剑走到附近的墙边。 墙上整整齐齐挂了许多木牌,依稀写着不同的名字。 梁洗随她一道看了会儿,不明所以地问:“这些是什么东西?” 宋回涯摇头,随手取下一块牌子挂在腰间。梁洗见状,有样学样,不过多取了几个,在腰上挂了一圈。 宋回涯错眼间,好似从高处扫见了她师父的名字,只是火光太扑朔,一个分神,已分不清是在何处。 梁洗在一旁絮絮叨叨:“这里方才应该还有人在。特意引我们前来,怎么不出来见面?话说与你一道掉下来的那个船夫哪里去了?别是淹死在路上了吧?” 她“喂”了两声,见宋回涯不搭话,百无聊赖地去往别处勘查。 严鹤仪抱着火把不舍撒手,担心梁洗好奇间误触什么机关,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宋回涯举起长剑,正打算将高处的几个木牌扫下来,便听见梁洗在对面放声大喊:“宋回涯——!宋回涯!你快过来!” 宋回涯说:“你叫魂呢?” 梁洗热切招呼道:“可不是吗?你看!” 宋回涯走去一看,只见墙上龙飞凤舞地用剑刻了一行字:宋回涯葬身之地。 她的名字上还被多划了两道,足见对方怨恨至极。 梁洗幸灾乐祸道:“宋回涯,原来这是你的墓啊。” 墙角尚落着一层灰粉,说明这字是方留不久。 看来谢仲初确在此处。 梁洗托着下巴,天马行空地分析道:“若这里是谢仲初为你备好的墓,而他自己却被你诛杀在此,那这究竟算是你的墓,还是谢仲初的墓呢?” 宋回涯一剑举起,挥在她脸前,逼得梁洗稍稍后仰,面无表情道:“这里究竟算谁的墓我不清楚。不过,它也可以是你的墓。” 梁洗:“……” 严鹤仪听得发笑,嘴贱一句道:“明知自己说她不过,还要说。你不是找骂吗?” 梁洗一掌拍他背上,痛得严鹤仪跳脚大叫。她冷笑道:“明知自己打不过我,还要说。不是欠揍吗?” 宋回涯想不到在这死气沉沉的地道里,他二人还能有闲情逸致玩闹,忍不住说:“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师徒啊。” 梁洗倒是淡定,沿着墙面走马观花地看,有种泰山崩于前不过掸掸肩的随性:“我就算是来日真的死在了这里,也算是跟宋回涯葬在一个墓穴。算不上亏。” “我呢?”严鹤仪敬谢不敏,连连摇头道,“三个人葬在一个墓,是不是有些过于古怪了?罢了吧,我还是想出去。” 动脑子的事,梁洗实在懒得出力,扯着嗓子干喊:“宋回涯,快看看你家墓怎么出去!” 她手持佩刀踱步到石桌边上,长刀下意识往地上一杵,半坐半靠地借力休息。 严鹤仪自是看不惯她清闲的模样,当下朝她走来,要轰赶她起身。 只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石室深处的墙面上随之开出一道门。 严鹤仪顺着声响扭头望去,刚要惊喜地呼唤一声,脚下石砖忽而翻转,人还没迈步,便朝底部深坑坠去。 梁洗那块同是如此,她察觉脚底石块有异常晃动时,顾不上示警,按着桌面敏捷后翻,退至安全处。 正以为顺利躲过机关,严鹤仪危急中一把拽住她的脚踝,拉着她一道下落。 梁洗本能地甩了下腿,将人踢开,千钧一发之际试图攀住岩壁。可眼看着上方石板就要砸下,终是不敢冒险,主动松手掉进黑暗。 好在坑洞不算太深,左右不过两丈之高。 梁洗一脚蹬在墙壁上,减缓趋势,平沙落雁似地到了地面。侧耳听着上门岩板沉重运转,一层层合上通道,大抵共有四层。 梁洗听着脚边严鹤仪的惨叫,迅速以刀身丈量了左右宽度,随即一弯腰,将人捞了起来。 严鹤仪从腰间摸出夜明珠,二人隔着幽绿的光线,直眉楞眼地对视。 他叫梁洗踹了一脚,几乎是平摔在地,下巴上红肿一片,眼眶中水光氤氲,瞧着实在可怜。 梁洗熟视无睹地转过视线,抓着他的手朝前方探去,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嘀咕道:“什么地方?怎么又有一条路?” 如今只他二人,严鹤仪再多怨气也得忍下,不敢与她争吵。 听出她语气中的意动,浑身抖了抖,赶忙说:“我看此地还算安全,不如站着别动,看宋回涯有没有办法。” 梁洗说:“宋回涯是你娘啊?你相信她还不如相信我!起码我是你师父。” 严鹤仪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自打跟着梁洗,天底下的苦头都吃了一遭,听她如此大言不惭,气不打一处来,吼道:“我信你?相信你,我严家的祖坟都得让人给刨了!宋大侠——!” 阻隔住光线的石顶层层向上,空荡石室中,宋回涯举着火把过去观察那扇大门背后的通道,未觉出危险,回过头喊人,才发现那二厮须臾间都不见了踪影。 宋回涯心头发紧,站在石屋正中,高声喊道:“梁洗?” 无人回应。只隐约中听见一道极其沉闷的声音,像远隔着多重石板从地底传来。 宋回涯亦不敢轻举妄动,将火把挂回墙上,脚踩着每一处石砖来回试探。未找出关键所在。踯躅稍许,干脆独自往门外走去。 石道宽度可供三四人同行,挖得颇为曲折,登山似地盘旋向上。 宋回涯谨小慎微,但一路过去未遇见阻碍,倒是发现了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走出约一炷香时,她听见了一阵细碎的人声。该是两名侍女在对话,可惜太不真切。 又走过一段,前方出现了沉稳脚步声。远近来回交替,背后还像是拖行着重物。 宋回涯斜靠在拐角的墙边,听着不远处诸般细微的动静,推测着对方与自己的距离。右手拇指扣在剑鞘上,正蓄势待发,肩膀叫人轻轻拍了拍。 对方从她肩侧靠近过来,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在看什么?” 这人的脚步声有些拖沓,不像是个练家子,且分明是看见她站在此处才奔着赶来,身上也未带一丝杀意,是以宋回涯早早察觉,只是懒得搭理。只是烦他越靠越近,抬剑抵在他的肩头,将人顶开。 “你听见的声音不在前面,在上面。”那人说着绕到她身前,与她一样靠在墙边,提醒说,“也不是人走路的声音,是机关搬动的声音。哒哒哒。对吧?” 正是今日在岸边接引他们的那名船夫。 他换了身干净衣服,眉眼带笑,眼神澄明,与她四目相对时讨好地扬起唇角,笑容里带着纯粹的欢喜。 宋回涯无动于衷,与他的热诚相比显得有些酷厉,问道:“你是谁?” 青年垂眸瞥向她腰间,竟是从容地冒出句石破天惊的话:“哦,我是你相公啊。” 宋回涯手中剑清脆一声出鞘。 青年点点下巴,示意道:“田水凉,我们三年前才拜堂成过亲的,怎么,你忘了啊?” 宋回涯扯下腰牌,看着上面的名字,长长吁出口气,朝他勾勾手指。 青年当真凑上前来,听她有何嘱托。 宋回涯一掌劈在他后颈上,干脆将人放倒。 “白费我许多功夫。”她嘟囔道,“这人什么毛病?” · 宋回涯打得不重,刚将人拖回石室,青年已转醒过来。 他摸着痛处,从地上坐起,见宋回涯正盘腿坐在桌上,来回翻看从他身上搜出来的物件,夸张抽了口气。 发现对方仍是置之不理,不由叫屈道:“女侠,你打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坏人。不过是与你开个玩笑罢了。” 宋回涯研究着手头的一块玉石,平静道:“你木寅山庄在谢府设下如此狠辣的机关要灭杀我,现下同我说不是坏人?我反应稍迟钝些,这会儿就是被大卸八块的鬼魂在同你说话了。” “那是谢仲初养在我木寅山庄的药人。他从各处贫苦人家拔选有天资的孩童,明面上说是教习指点,实际过不了数月,便随意找个由头,分发一点抚恤的银两,将家人打发了,把他们关入山庄。” 青年半点底不留地将秘密抖落了个干净,指着喉咙说,“那帮孩童从小浑浑噩噩便被他灌药,嗓子大多烧坏了,只能说几个字。脑子也不清楚,只管听他吩咐。实话讲,我不曾见过他们几次。” 宋回涯指向墙边,自己的“葬身处”。 青年右手虚空舞剑,比划着澄清道:“那也是谢仲初干的。他假死逃入木寅山庄时气之不过,想到多年根基尽毁,还摆了具尸骨供在家中给人祭拜,便因激愤在墙上写下了这么一句。好生愚懦,一把年纪了,光会在背地里涨自己气焰。” 宋回涯定定看了他许久,朝他招手。青年按着隐隐作痛的伤处,飞速摇头。 宋回涯信手一抛,将佩饰还他,眸光转了转,压低上身,柔声问道:“大名鼎鼎的木寅山庄,就在这么一个见不得光的鬼地方?” “那自然不是了,天天缩在地底,谁人能受得了?”青年抛玩着手中玉佩,敞亮地与她讲解,“木寅山庄,是山上半 座,山中半座。只不过无论是上山还是进机关阵,都得从前面的那条水路过。” 他拍着胸口邀功道:“若不是我偷听到消息过去接你们,你们从水里出来,怕是直接就进那边的机关阵了。” 宋回涯说:“我的朋友,方才在这里不见了。” “我说呢!怎么少了那两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青年震惊道,“不应该啊。要找着入口也不容易,我不过是回去换了身衣服,他们就能误打误撞地掉进去?” 宋回涯道:“再聊这个无用,你赶紧放他们出来。” 青年遗憾摇头:“这里只进不出的。唯一的钥匙在我娘那儿,而出口在山顶。我看糟了,那里头危机四伏,百死一生。你朋友若是乱走,不定已经遇险。” 宋回涯深谙梁洗的癖性。乱走是必然的,但既然尚有一线生机,那应当还能支撑。 她思量片刻,旁敲侧击地道:“木寅山庄建这般凶险的机关阵,难道只是为了防人?” 青年好了伤疤忘了疼,见她态度温和,又颠颠地朝她跑来,听她问得含蓄,自己是不带半点弯弯肠子,直率解答道:“说是山庄,其实这里更像是一个宝库。” 回涯 第58节 “宝库?”宋回涯精神一震,“放什么东西?” 青年拎着手中的玉饰在她眼前晃,笑道:“自然是放宝贝咯。” 宋回涯半信半疑:“你们山庄这么有钱?” “不是我付家的,是高家的。”青年忽生惆怅地叹了一句,“确切来说,从前应该是朝廷的。” 他两手往桌上一撑,在宋回涯边上坐了下来,晃着腿给她讲解道:“当年胡人击破边防,轰轰烈烈地南下,先帝惶迫不知所为,在近臣鼓动中,携带一干财宝,沿水路撤逃。泛舟渡河,走了一月有余,还遭遇反贼劫道,最终因忧思成疾,不幸病死途中。此时高清永,如今已是侍中了,护送幼帝及财宝一路逃至华阳城。待干戈平息,胡人退去,高清永才簇拥着新帝又灰溜溜地回京。只是这笔钱财呢,不知何时不翼而飞了,避开众人耳目,流到了这儿。” 青年拍了下掌,绘声绘色地道:“后来高清永一路高升,官拜侍中。十多年来,华阳城附近又发生过几起税银被劫的凶案。因此死了不少官员、灭了不少门派。才能叫谢仲初能在华阳城里一家独大。而高清永也成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权臣。至于我木寅山庄,里头则堆满了金山银山。全是百姓的膏血。” 宋回涯挠挠眉尾,心情复杂到有些词穷:“你……” “你是想说我一家不是好人?不要当着我面说!”青年率先抢断她的话,娓娓道来,“我付家自祖辈起,便是江湖最顶尖的机关大家。我父亲极擅巧思,机关术上造诣深厚,年轻时受朝廷嘱托,来这山上建一座隐秘的宝库。他彼时也是年轻气盛,想向天下人一展自己巧夺天工的本领,造一座固若金汤、后人无可逾越的机关阵,不思后果。结果这一建,就建了十来年。当年追随他的工匠陆陆续续都死了,他才开始后怕起来。可惜为时已晚。” 宋回涯缓声问:“你父亲死了?” 青年说:“早死了。如今木寅山庄只剩下我跟我娘,替他们高家守着这份不义之财。我娘呢,是个胆小些的普通人,什么家国大义,她就算死也全不了这声名,所以没有别的指望,只是希望我能活。” 宋回涯:“那笔钱还在这里?” 青年点头:“在啊。” 宋回涯坐正一些,说:“你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青年耸肩,无所谓地道:“可能是我活腻了吧。谢仲初也在觊觎这份财宝,若是叫他谋得,我还不如将它们全部扔进海里去!女侠要杀他,我当然拍手叫好,鼎力相助!” 宋回涯眼神锐利地射向他,仔细推敲过他的这番叙述,质疑道:“你多住在木寅山庄,不该有人敢告诉你各中隐秘。你娘更不会。” “你还在怀疑我?宋大侠,我已是对你掏心掏肺了!你看我哪里像是个奸邪之人?”青年一脸受伤地道,“不过,确实是一位外面来的大侠告诉我的。” 宋回涯肯定地说:“人已经死了。” 青年的表情一瞬间沉了下去,显然叫她触了伤心事。怏怏不乐地转过身往外面走。 宋回涯跟了上去。 青年轻车熟路走过几个拐角,停下步子,在墙上一阵摆弄。 前方通道格局瞬时变转。 青年转过脸来,宋回涯以为他还要生会儿气,结果他巴巴地望着宋回涯,憋不住了似地问道:“你去过最北面的地方是哪里?听说你曾打得谢仲初跪地求饶,叫他颜面尽失,所以他才如此恨你,真的啊?” 宋回涯斜他一眼,说:“不知道。” 青年以为她是搪塞,又问:“你不留山上还有多少人?” 宋回涯说:“不知道!” “你别那么不耐烦嘛,同我说说话啊。”青年缠着她道,“我知道你叫宋回涯,我叫付有言。我们做个朋友啊。我从来没有朋友。” 宋回涯听着他温声恳求的语气,一个头有两个大,无力道:“你不是成亲了吗?” 付有言无辜道:“我娶的是个名字,给你拿走了啊。” “我还回去了!我怎么知道那挂满一面墙的东西,有没有别的用处。”宋回涯说,“你若是如此厌烦木寅山庄的日子,为何不干脆带着你娘离开?” 付有言难得少话,只闷声道:“上去你就懂了。” 第058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本想记住这地下暗道的关窍跟路线,对方也未避讳,无奈诸多机关布置隐秘,且变化万千,非融会贯通,参悟不了其中精巧。是连依葫芦画瓢也做不到。 二人沿着层层向上的窄道不断登爬,走到那聒噪青年开始嘴巴得闲、疲累冒汗的时候,终于听见一声:“到了。” 付有言活动了下胳膊,将火把挂在墙边,两手按着一块石板,说:“帮我一把。” 宋回涯单手支着从他身后帮忙使力,石板随着粗哑的摩擦声翻转过去,露出外面的一片空间。 在地下这么耽搁一阵,天色已近黄昏。一缕鎏金的光线从侧面的窗口照进来,空中卷着股浓重的檀香味。 宋回涯跟在付有言身后走出去,四下匆匆扫视,随他走到外间,才发现这是他们付家的祠堂。 付有言给她打了个稍候的手势,取过几案上的线香,恭敬拜了拜,插到香案上。又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孝心就算是尽完了。 他走上前,指着一个牌位,示意宋回涯来看,说:“这是我大哥。我大哥七岁的时候发了场高烧,流水似的补药也吊不住命,撑不过两年便早夭了。” 宋回涯迟疑了会儿才抬步上前,两手合十匆匆一拜,定睛扫去,奇怪道:“你大哥怎么姓周?” 付有言未答,又指着边上一个牌位说:“这是我大姐。她是十五岁的时候死的。不过她自幼体弱,我娘早知她不能久命,能活到十五,已算不易。” 他手指往旁边挪去,续道:“这位是我二哥。他倒是无病无痛,生龙活虎,是以不听我娘劝告,十一岁时非要下山涨涨世面,趁着诸人不注意悄悄从后山溜走,结果不慎滑下山坡,磕到脑袋,不治身亡。” 宋回涯默然不语。 付有言向右一步,又说:“这位是我二姐。我也没见过她,听说是出生没几日便走了。寻遍名医也没保住。总归死得都很蹊跷。” 他拿起再边上的一个牌位,用袖口熟练地擦拭两下,略带轻佻地翻转过来展示给宋回涯看。 “这个就是我的牌位了。我父亲姓周,我本名叫周焰。我还没出娘胎时,我们这一家姓周的便只剩下我病弱的二姐跟一个我了。乡野间有诸多鬼神传说,我娘病急乱投医,什么都信一点,便遵从一些老人的古法,给我立了个坟冢,娶了个妻子,当是我已死了。自此之后我就跟着我娘姓。明面上管我父亲也不能叫爹,要喊叔。” 他把东西摆回去,又顺手擦了遍案上的香灰,自嘲笑道:“我娘不是没想过要走,纵然江湖上传得再不同凡响,说我木寅山庄是什么世外桃源,终究不过是权臣脚下一条看家护院的狗。谁又愿意自缚于此,受枯燥岁月摧残,仅与山水伴身。再过几年,没了用处,连苟且偷生都做不到了。” 宋回涯也没想到,叫一众武林豪杰追逐探寻的木寅山庄竟是这样一番不堪说道的由来。 再看那一个个立在长桌上的灵位,竟无这一线缭绕的白烟自由。 付有言说起往事,愁情浓郁,声音渐低,近乎自言自语:“可笑我父亲,自以为逃出生天,晚年可以逍遥快乐,听听江湖上的美名,做避世而居的隐者贤士。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虚妄一场。过了两年毒发攻心,儿女相继病亡,才晓得厉害,又灰头土脸地回了这座自己亲手打造的囚牢。后悔也是晚了。” 宋回涯斟酌几许,手边铁剑撞了下桌角,声音引得青年回头,慎重说道:“你爹是已经死了,说后悔倒也不错。可你年纪尚轻,悲春伤秋还算太早。天生万物,各有各的活法,即便是功德传世的圣人,也不敢说,飘忽不定的蓬草,或是不见春秋的蟪蛄,就不配活着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即便是被判了明日要死,朝夕也争。” 付有言与她对视,望着她平静无澜而又坚定不催的眼睛,有种凝望着浩渺沧海,己身微小如粟的错觉。 心间涌起的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受她鼓舞而生出勇毅。只是明白意识到自己与她多有不同。极为神往,又有些微妙难言的怅惘。低下头,先行别开了视线。 “你说得对。无用思虑,徒显得我优柔寡断。”付有言强打起精神,扯起一个笑道,“我去给你找一身干衣服,你若是觉得这里难受,可以去那边的屋子等我。山上还有些别的‘客人’,你先别乱走。” 青年说着跑出门去。宋回涯顺着他所指的长廊,闪身去往隔壁的空屋。 坐下不多时,付有言便抱着身干净衣服回来。 这地方该是他常居之所,摆了不少他私人的物件,不经整理,散乱堆放在一处。 将衣服放在桌上的同时,付有言又将路上新琢磨出的古怪想法问出来。 “前辈,我听说,江湖上的高手都擅易容。你托身白浪,次次安然身退,也是凭着一手出类拔萃的易容术,所以世上流传有你千幅面孔,都不一样。那你现在这张也是假脸吗?”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时无话可说,只觉得梁洗有了个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嘴跟脑子都比她更胜一筹。不想与他没完没了地较真,顺着他的话题,一本正经地胡诌道:“自然,世人闯荡江湖,总要多带几幅面孔。” 付有言从角落一个箩筐里搬出一沓的画卷,铺开两张摆在地上,兴冲冲地问:“那你看看,哪张像你。这些都是我买的!” 宋回涯草草瞥了眼,不敢想这小子为此花了多少钱。随意指了幅,说:“这张画得不错。” 付有言弯腰认真看了两遍画上那歪眉斜嘴的人像,又回头打量起宋回涯,倒是比梁洗灵醒,淳朴地笑道:“你都是这样骗人的啊?” 宋回涯说:“你不信算了。” 付有言兀自乐呵,一脚踢开那些画像,甩着宽袖退出门去,报膝坐在前方的青石台阶上,迎面是一片枯朽的花圃,抬高了音调对屋内的人喊道:“宋回涯,往后我给你也建一个木寅山庄!” 宋回涯的声音隔着木门传来,听语气显然当他只是胡言:“我四海为家,又身无长物,要这样一座宝库做什么?” 付有言立志甚远,拍着大腿畅想道:“我要做一个天下最好、最大的机关城。除了你以外,天下谁人都进不来。这样你若遇到危险,便可以躲进去,再不必怕那些奸邪秽浊,乱贼攻伐。” “我躲进去我才危险,我怕我出不来。”宋回涯说,“何况,天下没有哪处能独自清净。合该是他们躲进阴沟里,凭什么是我要怕?” 付有言语塞片刻,又说:“我曾经答应过一个人。虽然彼时我还年少,但我答应她,凭此生所学,尽文韬武略,行正道,挽凋敝,熄暴悖。做能做之事,好好活出个人样来。我学不来高强的武艺,亦没有勇猛的体魄,可是我也想进不留山。你说可以吗?” 付有言说完忐忑地等待回音,然而半晌没听见动静,回过头唤了一声:“宋回涯?” 他站起身,敲了敲门,见无人应答,推门走了进去。 窗口半阖,屋内已空无一人。 付有言迈前两步,只能看见一株靠在墙边的白梅,乱飞似雪,片片随风飘进屋来。 天边一片橙红,微云残阳照得远处那立在房顶的人影好似一幅画,背着剑,转瞬随尘土而去,不见踪迹。 横斜的两三梅枝在一寸寸日落中暗去。付有言点了盏灯,没一会儿那烛光便被窗外的寒风吹熄。他低着头,坐在昏暗空荡的房间里,手中握着只笔,失魂落魄地敲击着面前的桌案。 一双手举着个火折子从他身后伸来,橙红的星火点亮他面前的半截蜡烛。 付有言愣了愣,眼神随那燃起的火光一同炙热起来,喜出望外道:“宋回涯,你又回来啦?” 宋回涯“嗯”了声,退到窗外视角窥探不见的墙角处,将火折子收起来,说:“我出去大致逛了圈,你这木寅山庄弯来绕去的,讲究太多,我找不到路。” 付有言眉宇间喜气洋洋,没由来地开心,闻言更是得意道:“那是当然!穷极天下巧匠数十年心血,一点一滴才建成的木寅山庄。外来人本领再高强,一时也很难参破的。” 他正要起身,被宋回涯抬手一压,又坐了回去,一手搭着椅背,倾斜着身体认真听角落的人说话。 “是很厉害,可我现今无暇领教你这山庄的高明之处。”宋回涯的表情略有些严肃,浅浅挤出个笑,问,“你能不能帮忙拜托你娘,先把我朋友给放出来?那里头还有半个书生,武功嘛,大概只能跟野狗比划两下,我担心他真会出什么意外。” “我娘啊?”付有言面露难色,斟酌着措词道,“我娘脾性比较刚硬,轻易不会被人说动,她既已决定与谢门……谢仲初合作,我出言劝说断然无用。” 宋回涯不感意外,又问:“那谢仲初人在何处?” 付有言还是摇头,答说:“谢仲初为人谨慎多疑,惜命得很,与我娘虽为盟友,但称不上交心,不过是彼此利用、各取所需。他只在上山当日,以及一干旧友齐聚时露过面。平日都躲在暗室之中。那暗室背后便是藏宝地,机关钥匙只在高家人手中。我山庄内的阁楼他是一步不敢踏足的,生怕成了我娘的瓮中鳖。” 宋回涯狐疑道:“他的一干旧友?” “是啊,为了来杀你。”付有言将自己偷听所得一五一十地转述,“无名涯上失利之后,他便一直在谋算万全之策,想亡羊补牢。此次借自己死讯,说是为你设下了三道杀机,绝不留你生还。” 宋回涯听得欲罢不能,不禁笑道:“说说。”谢仲初这脑子里的算盘,响的是不是水声。 付有言侃侃而谈:“这第一道杀机自然是谢府灵堂。你若敢现身,便有旁人以言词激你动手,进而名正言顺地将你伏杀。叫你身败名裂,抱恨终天。不过他好似有什么别的把握,总觉得你会避开谢府。 “第二个安排便是我木寅山庄的机关阵。能从阵中全身而退的人迄今未有。十多年前倒有一人闯入过山门,可出来时也是身负重伤。谢仲初料定你不能罢手,命毒人为你引路,诱你入局,自己作壁上观。 “第三关,是为防备你与那名前辈一样,绝处尤能逢生。趁你被机关牵制,请几名好友出面,替他斩除后患。” 付有言想了想,补充道:“说是故友,可听他们言外之意,多是受谢仲初胁迫而来。各有龃龉,彼此忌惮,连身份都不敢互相表露。是以谢仲初也藏头露尾,唯恐他们联起手来对付自己,诸事只叫我娘代为传达。” 宋回涯本以为是个臭皮匠在指点江山,当个不入流的笑话在听,届时还可以拿来当面奚落谢老贼两句,谁料听完叙述,来回推敲,自己也找不出什么错处,不由赞许道:“你别说,这计谋听起来环环相扣,并无疏漏,称得上是妙计。大有可为啊。” 付有言用力点头,殷勤吹捧道:“确实!我彼时旁听便觉得那谢仲初阴损毒辣。自己贪生怕死不说,处处借刀杀人,行事还不留余地。好一个没胆量的厚颜之徒!可惜,终是宋大侠你天地同力,更胜一筹,他再刁钻的算计,也要输得满盘皆空!” 宋回涯听着这马屁,觉得有种熟悉的味道。 付有言问:“我在河边接到你时,你身后跟了泱泱一帮人,你是不是先去谢府了?” 宋回涯颔首。 回涯 第59节 付有言拍手大笑:“看是他千虑一失,万没料到你真的会先去谢府掀他的棺材,否则灵堂上的布置该更周密一些,眼下这帮人,也不是早早聚在山上了。” 宋回涯也是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只能说,他谢仲初时运不佳,是天要亡他。” 估计谢仲初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他天衣无缝的张良计,为何捞不上半条鱼来。 “那么,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宋回涯走出阴影,手中长剑随她动作甩出半截寒芒,清脆一声低吟,紧紧贴在付有言的脖颈上。 付有言脸上笑意未收,缓缓抬眸,从反光的剑刃,望向宋回涯冷漠疏离的脸。 她说话的语气还是温柔的,不如她的剑一般凛冽,表情中带着些难测的深沉:“谢仲初是为了杀我,山上那帮好汉是受他威逼。你娘是身不由己。那么你呢?付小郎君。你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违逆你母亲,来帮我一个外人?” 付有言一动不动,认真看着她,不知是在思考,还是在出神,过了许久才道:“我只是不想看着我娘一步错,步步错。她与豺狼为伍,能得什么好结果?如今世人眼中的‘谢仲初’已经死了,若他脱身,我娘又如何能活?” 宋回涯审视他片刻,眼皮轻阖,将长剑收回,复又扬起个亲近和善的笑容,装作无事发生,说:“开个玩笑。” 付有言气得颤声道:“我现在说的你就信了?!” “我是看你的反应,不是听你说的话。如若你真有这样的演技,那我受骗也是应当。”宋回涯嬉笑道,“与我这种人生气不值得的。你不曾听说过我在江湖上的恶名吗?这也是教你一课,小郎君,人心隔肚皮,少管我的闲事。别太相信我是个好人。” 紧跟着又问:“你娘在哪里?” 付有言一颗心还是半凉着,干涩答说:“你朋友既然替你入了机关阵,她那边能有察觉。她不知我出山的事,此刻该在竹园陪同那帮武林人士,若是机关一直不能将你杀死,我娘便会领着他们下山,亲自动手。” 付有言起身走到窗边,抬手示意她看。 山庄各处亮起零星灯火,月色照在覆霜的屋脊上,千里万顷都是朦胧的水色。 高低错落的楼阁之间,付有言领着宋回涯避开人群,从小路朝着山林北面走去。 越近竹林,人影越是稀疏。 走到半路,一阵错乱脚步声突兀从背后响起,宋回涯拍拍付有言的肩膀,他躲到附近的一棵松树背后。 远离光源,这树仅剩下一道看不清的影子。 不过一会儿,花丛远处,碎石路的尽头,快步行来几人。 两名仆役拖拽着一年轻侍女朝灯下走去,那侍女苦苦哀求,奈何两名壮汉不为所动。 宋回涯转出身来,尚未有动作,又一妇人从后方赶至,挥挥手命二人退下,温柔扶起跌坐在地的侍女,挽起她的袖口查看她的手腕。缓缓牵着她走到光亮处,示意她在一旁长凳上坐下。 “这几人行事好生粗鲁,都将你抓伤了。”年长些的女子宽柔道,“夫人命你去招待贵客,你躲在这里哭什么?” 侍女擦着泪,低声啜泣道:“什么贵客?蒙头遮面地不敢见人,哪晓得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 年长女人好声劝了两句,那年轻侍女只哭泣不应,末了壮起胆子道:“我听说他们这些人是来山庄杀人的,不定能生还。既是亡命之徒,对我等也视如草芥,去年三妹叫人抬出来时,姐妹们都看见了……我、我也怕。” 年长女人说:“你当年不还说谢仲初不近女色,瞧着是个好人吗?他带来的朋友,你该信他仁名,为何要怕?” 年轻侍女抽噎着道:“我……” 付有言按捺不住准备出去,宋回涯抬手将他拦下,无声做了个口型,推说不急。 年长女人静了静,仍是轻声道:“你若实在害怕,不想留在我山庄,明日我劝夫人放你下山。” 侍女当下停了哭声。 宋回涯从树后望去,只能看见两人是在对视。 片刻后,侍女颤颤巍巍地往地上一跪,朝管事磕头道:“不要杀我,姐姐,我不想死!” 年长女子冷哼道:“两头总要选一端,不能怎么好处都由着你占。你在我木寅山庄过了几年富足日子,就忘了山下如今是何等光景?若不是夫人当年心善允你上山,就你这张脸,早被草寇掠到山上去,受尽生不如死的羞辱,哪里能容得你挑?” 侍女哀声乞求,泣不成声。 年长女人起身,缓步绕至她身后,垂眸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低伏着抽搐,厉声训斥道:“你在附近乱逛着想找什么?找小郎君?你若真见着了他,敢多说一句话,明日你的皮就该不在了。院外那些练武的毒人你不是没见过,与他们比起来,你这身细皮嫩肉,早该知足!” 说罢语气一转,又低声叹息着,道说苦楚,好言劝解:“那些武林人士的狠毒手段,你便是不了解,也该有所听闻。夫人若是能帮得了手,就不必亲眼看着几位儿女相继离世。你该知道她不是那般蛇蝎心肠的人,忍心瞧姐妹们在眼前受苦难,去换什么好处。这木寅山庄虽算是夫人的,她住在此处倒像是寄人篱下,能护得多少已是尽力。夫人连杀子之仇都得忍下,供着我等吃喝,难道你还要她豁出命去为你出头?那别的姐妹们怎么办?你仔细想想。” 侍女叫她说动,膝行着转过身来,抓住女人的手,压下哭腔,强颜欢笑道:“我知道夫人心善,也是身不由己。我去便是,姐姐别与我计较。” 女人弯腰将她扶起,这次一张巧嘴反没了声,说什么宽慰赞扬都尤似风凉话,只不停摸着她手背,垂首惋叹。 四野悲风呼啸,带着头顶青松一道摇动。宋回涯抬手拍去飘落的松针,待两人走远,才跟付有言走出来。 付有言神色纠结道:“我娘……” 宋回涯笃定道:“你娘不简单。” 付有言抬起头,表情焦灼中夹杂着些愠色,宋回涯知他误解,又说:“在这动荡江湖,人人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她带着你,孤儿寡母,能把持得住这样偌大一座山庄,必然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更不会如你所说,只为求人怜悯而活着。这样的人,单纯以好坏评判未免太过狭隘。我不是要在背后道她长短。” 宋回涯蒙上脸,手边按着把刚搜罗来的短刀,说:“走吧。付小郎君,多有得罪了。” · 诸人所在处,是木寅山庄最高的那幢楼阁。 高楼附近栽了一片雅静的竹林。庭前开出一片宽敞空地,此时灯火明煌,笙歌幽细。 两排座位共有十六七,有几张桌椅暂无人落座。在场宾客皆是遮挡眉眼,各自抱着兵器,在听场中歌姬弹唱。 付有言出现时,十数道凌厉目光一致射了过来。刀光剑影似的眼神先是落在前方的付有言身上,见他弯腰行礼,乖巧对着上首付丽娘喊“母亲”时,紧绷的情绪稍有松缓,又转向后方的宋回涯。 山庄内的一干毒人平素也会掩面。众人见她紧跟在付小郎君身后,目不斜视,只以为是付有言的贴身护卫。 加上宋回涯身形偏瘦,刻意收敛气息,步伐中并无高手迹象,身上又是佩刀,考量过后,便不再关注。 付丽娘同在惊疑不定中端详着宋回涯,暗忖这冒出来的神秘人是谁。可碍于诸人在场,不敢当面道破。坐立不安地直起上身,板着脸,厉声骂道:“你来做什么?滚回去!” 付有言一声不吭,兀自找了个最末排的空位坐了下来。宋回涯立在他一步之外,不动声色地打量在场诸人。 能被谢仲初自暴其短找来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定不是什么泛泛之辈,不定都记在她的书上。蒙着张老脸,倒还知道耻于见人。 时已入夜,天寒地冻,这帮浑人宁愿挑灯在外间饮酒,亦忍着不去屋内取暖。看是木寅山庄的机关之名确实威震八方。 付丽娘站起身,正要走来。 宋回涯抬手搭上付有言的左肩,手指贴着他的皮肤,眼睛直白回视上方妇人,指尖则指向对面某处。 付丽娘身形轻晃,双足定在原地。 晦暗烛光照不出付丽娘惨白的脸色,可看她身形僵硬缄默不言,众人还是觉出一丝微妙的反常。不等深思,又听见付小郎君清脆喝了一声:“你放开她!” 众人顺着他视线望过去,见是一武者怀中揽着年轻侍女,正在给她喂酒。当下注意力全被引了过去。 第059章 逢君拾光彩 武者抬起头,远远与付有言对了一眼。俨然不将这年轻后生放在眼里。 听他出口警告,不仅未有松手,反加重了力道,圈在侍女腰身上的手臂猛然收紧,逼得侍女痛呼出声。 “放肆!” 付丽娘的怒喝声几乎与宋回涯一脚踩踏桌案的震动同时响起。 宾客们迅速调转了目光,仓促中不知该先看哪方,见付丽娘脸上也有些未收起的迷茫,一时辨不清她这声怒斥是对的谁人。 两人相隔本也不过丈远,宋回涯穿过走道,三两步便接近了男子。身形前倾,猝然探手抓去。 武者早有防备,肩膀朝后一斜,避开她的试探,同时右脚蓄劲高踢,踹飞面前的矮桌,全然不顾及怀中是否还有个婢女。 宋回涯手掌方向顺势偏转,掐住侍女的手臂,将人带了过来。横过左臂,以手肘挡开翻飞的桌案。 一应杯盏餐具尽数砸落在地,就近的两名好汉见状早早躲了开来,才没叫四溅的酒水波及。 那武者见宋回涯动作间顾此失彼、浑身漏洞,本领不甚高强,心下放松警惕,不等她站稳,腰间佩剑随之出鞘,须臾间贴近,朝她胸口刺去。 宋回涯眉梢抽跳,这才出刀,刀锋自下斜劈而去,堪堪抵住对方袭来的利剑。 可执刀的左手似是力绌,全然不能招架,被逼得后仰时将怀中侍女摔了出去,匆匆拧过身来,以另一手托住刀刃,方将那迫近的剑势阻下。 侍女在地上滚了一身泥土,爬起来不敢多停,快步朝付丽娘身边跑去,哭着喊道:“夫人!” 付丽娘顾不上她,趁那二人缠斗,步伐慌乱地朝付有言赶去。 付有言飞速瞥一眼靠近的母亲,再次急冲冲地望向宋回涯。见宋回涯三两招间已落于下风,现下唯能勉力支撑,不知她内里深浅,恍以为是谢仲初请来的这帮亡赖手段太过厉害,她一时托大,此刻进退两难,心下狠狠为她捏了把汗。 正焦眉苦脸,踌躇着是否要帮,手腕忽然叫人死死掐住。对方的指甲一道抠进肉里,付有言疼得面皮颤抖了下,小声叫了句“娘”,又听得场上相继传来几声惊诧的抽气声。 那武者对宋回涯多有轻蔑。几个来回,见她技巧、力道、内息,俱是平平无奇,无一拔尖之处,最要紧还是个年轻的女人,招式变转间多了分倨傲,大有羞辱逗弄的味道,放缓了杀机,朝她衣襟挑去。 那把不入流的朴拙短刀,似是受他惊吓,跟着僵硬了一瞬,攻势略有收敛。待调整过来,凑巧便擦着他的剑锋滑了过去。 武者瞳孔骤然一缩,大感不妙,不待后悔,那刀锋微微偏转,已利落砍下了他整个手掌。 鲜红血液霎时飙溅开,中年武者直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宝剑落地,才感觉到无尽的痛楚从断裂的手腕上传来,嘶吼着发出连连惨叫。 场上见了血,原本还置身事外、悠闲看戏的一众侠客纷纷起身。抄起手边兵器,裹着身肃杀之意瞪向付丽娘等人。 宋回涯提着刀,不看地上人,第一时间退回付有言身侧。 付丽娘尚未来得及开口,宋回涯在衣服上拭去刀刃血渍,先行抢断道:“夫人放心,我自不会放任小郎君的安危于不顾。只是这厮欺人太甚,断不能纵容!” 获救的侍女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地望着她,认不出她是谁,低着头忐忑贴向付丽娘。后者面色难看得骇人,斜递来一个眼神,那眸中的戾气将她吓得一个哆嗦,当即跪倒在地。 对面一干侠客闻言,声音雄浑道:“你们木寅山庄这是何意?图穷匕见,要与我等过过身手了?” “莫不是诸位先要与我木寅山庄过不去的吗?”宋回涯深深看了眼付丽娘,手中长刀横斜,金属刀片上光移影动,闪过付有言的脸,一字一句道,“我这才想要试试我的刀,看能不能杀得了人。” 付丽娘怒火中烧,横眉冷视,听出她语意中的恫吓,还口口声声打着木寅山庄的名号,与对面诸人挑衅,恨不能生啖活吞了她。 宋回涯缓缓别开视线,昂首挺胸,错步挡在付有言身前,义正辞严道:“诸位皆是应谢门主之邀前来共戮敌贼的英雄,难道我木寅山庄就不是吗?缘何诸位进我山门,不说敬重,就连正眼相待的姿态也不曾有?不如将谢门主请出来,问问清楚,我木寅山庄是哪里短了他一头?” 一男子冷笑道:“好啊,那你就将他请出来,别缩头缩脑地藏于人后。” “不正是你木寅山庄要庇护着他吗?” 付有言反握住母亲的手,对她四目相对时,神色恳求地点了点头。 付丽娘见状,胸口邪火冲涌,怒极反笑。 此人是否有意挟持先不论,他儿子倒是主动往刀口上撞的。 付丽娘紧抿唇角,深提口气,以理智将诸般冲动念头压下,对身旁仆从轻声耳语道:“速去传信,就说他等的人在山顶竹林,现下要见他。” 仆从稍一欠身,小跑着离开。 冬风撼竹,万籁有声,宋回涯的话音明朗而威厉:“在下不知诸位好汉与谢门主有何恩怨,可若是欺我山中无人,便要将这怒气迁到我木寅山庄的头上,在下就是拼个玉石俱焚,也绝不容许尔等践踏我主的脸面!” 付丽娘忍无可忍,低声喝道:“够了!” 回涯 第60节 受伤的武者撕下衣摆布料,绑住伤口止血,以左手捡起地上兵刃,咧着嘴阴恻恻地笑道:“分明就是跟在谢仲初屁股后头狂吠的一条狗!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与我等发难——你主?我呸!你床上的主子还是——” 付有言叱道:“阁下嘴巴如此肮脏,还想活着走出我木寅山庄吗!” “哈!听见没有!”武者对众人挥舞着手臂,恨声道,“他们本就不打算留我们活路!这才是真心话!谢仲初是什么卑鄙货色,你们谁不清楚?叫他咬上一口,被啃得血肉模糊也不能摆脱!这回说是最后一次求我等相助,我看是要我等最后一条命还差不多!如今受伤的是我,你们若由着他们逐个击破,那就大家一道受死吧!进到机关阵里,任她随意摆布!” “阁下先前所作所为,莫不是将我木寅山庄当成什么勾栏院坊?我家小郎君分明已严词制止,阁下不仅置若罔闻,还要当面逞凶。我出手制止,亦是阁下先动的刀剑!” 宋回涯说着偏头以眼尾瞥了眼付丽娘,再看向面前那武者时,眸中杀机炽盛,声调高扬道:“若都这般不叫辱蔑,想是阁下根本不屑于跟我木寅山庄讲道理。那在下自然不惜豁出命来,与阁下拼个高低,争一争对错。至于旁的什么理由,想是阁下自己心胸狭隘,惶恐不安,才硬要推到我家主子头上吧?” 一众侠客各怀心思,两边都未马上搭腔。 虽说木寅山庄在江湖上确有凶戾之名,可数人上山之后,发现撑门拄户的不过是一柔弱妇人,难免生出几分忽视之心。 这几日见她忍气吞声,款待周到,险些忘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其实有一半都系在了这个人畜无害的女人身上。 付丽娘察觉到诸人猜疑的目光,别无他选,只能出面说道:“我与诸位一样,不过是为一事有求于谢仲初,才不得不受他驱策,却与他不是一丘之貉。我不知诸位来历,更不知诸位是否留有后手,何必冒此风险,替他谢仲初谋害一群高手?相比起来,该是木寅山庄忧虑更大才对。大敌当前,这位兄台恶言挑唆,倒才是居心叵测,用意不良。” 她瞥向宋回涯,意有所指道:“我庄中护卫多擅机关巧计,武学造诣上是何等水平,各路英雄该自有决断。要重伤一名身经百战的江湖前辈,想也是不易吧。” 受伤武者暴跳如雷,气势汹汹道:“你这贱妇,你胡说什么!你想说老子是故意受的伤?!” 付丽娘惊恐后退半步,低下头,掩藏神色。 宋回涯挪步挡住她,从她脸上扫过一眼,缓声道:“夫人莫怕。我定护你周全。” 众人闻言,心下起了计较,觉得不无道理。 断去一手,便有理由不下机关阵。如此既可以避开宋回涯,又不怕阵中横生变故,无端殒命。 浓云招来,月色掩蔽。 庭前站了数十人,呼吸间又静得出奇。 直至左侧一人闷哼一声,打破沉寂。他兀自坐下,将兵器横放在膝上,说道:“整日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喊打喊杀。我今次来此,只为做一件事。你要报仇只管去,但休要将我扯进你自己惹的麻烦里。” 另有侠客跟腔道:“嘴上说的头头是道,可都死到临头了,还是连自己身下二两肉都管不住,活该叫人剁了只手。” 受伤武者气得两眼发黑,摇晃着身体,尖锐讽刺道:“哦?听起来这位兄台是个浩然自持的君子啊。怎落得与我等邪魔外道为伍?敢不敢报出自己姓名?看是哪个池子的王八!” 有人听得笑了,抚掌唾弃道:“好好好,谢仲初将我等人扯到一块儿,真是有够热闹!若是真见了宋回涯,若她还是一尊杀神,诸位该不会反转刀口,先杀了自己人,向宋回涯告饶求好吧?” 受伤武者叫出他名:“南山老樵,别以为我认不出你!” “认出又如何?老夫会怕了你?” “行了吧,要不要自己人之间先打一架?” “谁同你是自己人?” 一众人争吵起来。可惜吵不过两句,先前挑起话题的青年便自发息了声。 受伤武者见诸人不肯出手,亦是不敢树敌太多,叫嚣两句,闭上嘴,坐下调息。 宋回涯心生遗憾。 可惜了,没再多几个不长眼的,好叫她趁乱先杀了。 宋回涯收刀归鞘,转过身,对着付丽娘笑道:“夫人。” 她正想请人借一步聊聊,边上一侠客率先出声道:“请问付庄主,宋回涯现下身在何处?” 付丽娘注视着宋回涯。火光漾漾,人面朦胧。她几经自控,方将眼神从她脸上挪开,若无其事地与那侠客道:“我需回屋查看,是第几间密室中的机关被人触动,方能知晓。” 那侠客说:“我随夫人同去。” 付丽娘走向身后的高楼,推开大门,只在门口粗粗扫了一眼,便退回来,说:“还在入口处不远。诸位可以再等等。消磨他一些精力,再入阵不迟。” 侠客说:“我看别等了,夜长梦多。再等下去,宋回涯不一定死,我等恐要起了内讧,自相残杀了。不如早些了事,各自回家去。” 另有几人靠近,赞同道:“从夫人说宋回涯入阵到此时,该过了有近一个时辰了。待我等入阵,还有的是时间好消磨。纵她宋回涯一身的钢筋铁骨,经过这半宿磨砺,也得元气大伤,如何与我等相争?这便入阵吧。” 宋回涯默默点头。 侠客说:“请夫人开道。我六人先去。山上的兄弟留着压阵。若真出了什么意外,再请下来相帮” 付丽娘尤在寻找理由,那边宋回涯开口道:“夫人不便前去。” 几名壮汉表情骤然肃厉,以为木寅山庄的人意要反悔不肯陪同。 宋回涯迟疑地劝道:“夫人,留小郎君一人在山上,不大合适。外头留着的那些人,我……怕力有不逮。” 一男子哂笑道:“这位姑娘,先前不是豪放得很吗?” 宋回涯低眉敛目道:“不如我陪小郎君入阵,夫人留在山上操纵机关,协助我等。” 众侠士一听,眸中精光闪过,欣然同意:“好!就如此!” 付丽娘不假思索地回绝:“不可以!我不管你打的什么心思——” “娘!”付有言出声道,“我可以下去。” 付有言身量很高,站在母亲身前,已要对方抬头才能直视。可身上平易的气质显得太过温和,在付丽娘强势气场的映衬下,总是容易叫人忽略。 只有付丽娘清楚他与自己一脉相承的执拗与顽固,急于打断他的一身反骨,暴怒道:“此处哪里有你说话的份!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娘,我不是孩子了。”付有言说,“您不也不听我的劝告吗?” 付丽娘双目猩红,咬牙切齿道:“滚回去!你别逼我当众给你难堪!” 付有言心如止水,目光柔柔地看着她,说道:“娘,他是骗你的啊。你听他说那些谎话,好似句句肺腑,可你也听出来不过都是空许。你又怎么会相信他?” 付丽娘阴沉喝断:“闭嘴!” 付有言望着她的眼神透出悲悯,笑了起来:“便是往简单想,他们哪里能容你我母子二人久活?一线生机都不会给的。世上不会有那样的药,解不了我的毒。他谢仲初更给不出。” 付丽娘再难自控,嗓音凄厉道:“都说是什么致命的奇毒,凭什么她宋回涯能活,你就不能活?!” 宋回涯面色稍动,忖量片刻,不得其解。 旁听的众人倒是明悟:原是为了治病,叫人拿住命门。 看来付丽娘对其子割舍不下。而这小郎君性情单纯,颇好拿捏。 付有言惨笑着道:“娘,都是报应。我付家人,既为伥鬼,配不起长命百岁,一世安康。” 付丽娘勃然大怒,压抑了整夜的情绪再难克制,抬手抽去一巴掌,厉喝道:“那你就不配做我付丽娘的儿子!” 她出手太狠,宋回涯想拦,没有拦住。 付有言抬起头,擦了擦唇边的血,仍是不知悔改,回避着视线,轻声道:“对不住,娘。” “滚——”付丽娘胸膛剧烈起伏,尖声吼道,“滚!” 付有言伸出手。 付丽娘摸出一串钥匙,凶狠砸到他的脸上。 宋回涯抬手接下,上前半步,躬身行礼,郑重说道:“多谢夫人。我定然会带小郎君,安然归来。请夫人宽心。” 第060章 逢君拾光彩 这座竹园旁的楼阁大抵只为操纵机关而建,厅内空空荡荡,仅摆有几张桌椅。高逾三丈,二层环绕着一圈狭窄的围栏,高处的墙面被一层厚重的黑布遮挡,顶端以铁链悬挂着一个装满兵器的方形机关,叫这中空的楼阁有种冰冷而古怪的肃杀之意。 宋回涯随付有言走进去,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遭的布置。 机关阵入口的钥匙设置得颇为奇异,是由多把钥匙拼接组合而成。付有言背对着大门,摆弄着手上的几枚铁片,顶着付丽娘如有实质的目光,浑身肌肉紧绷,有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他将拼成一块方形的钥匙塞入墙面的凹槽之中,墙背面传来沉重的推移声,随即现出一条向下的通道。 付丽娘见他心意决绝,强硬的语气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半是劝求,半是威逼:“付有言,你若是现在回头,娘还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付有言抬了下头,那些缠绕在身上的彷徨好似顷刻间消失了,态度坚毅地说:“娘,我要的不是回头。” 他率先走进去,身后几人跟着步入密室。 石门缓缓阖上时,付有言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一对瞳孔中映出付丽娘欲言又止的失落面容,以及对方举步又止的慌乱身形。 母子二人彼此相望,未能出口的千言万语,俱在关合的石门背后归于沉寂。 “小郎君?” 石阶下的侠客催促一声,付有言这才掉头下行。 通道两侧的火光晦暗而迷离,犹如被流动的河水浸过,照出的影子亦是模糊不清。 众人皆沉默寡言,彼此相距一个身位,在一阵衣料的摩挲声中朝前走动。全神戒备,连脚步声都传不出些许,唯有墙上缥缈的影子在摇晃。 直至一扇石门横档住众人的去路。 付有言停了下来,用手指触摸着孔洞中的纹样,调整手中的一串钥匙。 宋回涯侧身而立,挡住诸人窥探的视线,抬手挥了挥,示意他们稍稍朝后退去。 肯随他们下机关来的几名武者都是识趣人,好脾气地退到十步开外。 宋回涯靠在门便,压低了嗓子,询问道:“你娘先前特意提我的名字做什么?” 付有言心不在焉地笑道:“江湖上传得玄乎。说你当年中了什么不解之毒,气都断了,后来寻得了什么能解百毒的灵药,又从鬼门关里捞了回来。” “是吗?”宋回涯暗暗心道,她在地府里别是有什么亲戚吧,否则命怎么这般大?刀尖上来回滚了几咕噜,还是生猛无匹的。只左手不大好使了。 宋回涯歪过脑袋,以便观察他的表情,说:“如果你帮我,是为了寻药的话,那对不住,我当真不知道。” “没关系,我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付有言站得累了,原地盘腿坐下,“这等传言听来荒诞,黄毛小儿都没几个会信,是我娘太过心切,才着了谢仲初的道。不过她多年指望尽在于此,又岂能不信?” 宋回涯跟着半蹲在地,手中短刀在墙壁与石门上分别敲了敲,百无聊赖地摸索一阵,又问:“你中的是什么毒?” “不知道。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没人知道那是什么毒。这是给我父亲的教训,他们自也不可能告诉我。”付有言自嘲地道,“他们那些上等人不就是这样的吗?分人以三六九等,喜欢看人卑躬屈膝,自认低贱。你若是敢抬眼,他们便觉得大不敬,动动手指,像一座大山倾塌一般地朝你头顶碾来。心里头盼着你死,却不马上要你的命,逼着你为虚无渺茫的活路,对他们感恩戴德,降志辱身。等叫你再不能抬头了,丧失一身的气性朝他们叩首,如此才能满意。然后你便可以去死了,也只能死。” 他再豁达,佯装洒脱,说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动了怒火。 “我从来知道的。我们越是想要什么,越是拿不到,那些他们都会狠狠捏在手里。何苦要做别人眼里的笑话!” 只几句话功夫,付有言的一边脸已肿得老高,脸上带着清晰的掌印,唇边还留着没擦干净的血渍,见宋回涯一直盯着他,扯起唇角笑了笑。 这动作牵动了他脸上的伤口,使他笑容里有着哭一般的颓丧。不过眼眶中里有些未散的水光,一双眼睛在暗室内也显得尤其明亮。 宋回涯心绪复杂,再次允诺道:“我会平安带你出去的。届时你再跟你娘好好聊聊。天无绝人之路,别说什么叫人伤心的话。” 付有言笑着点头:“嗯。” 他把装好的钥匙嵌进去,石门冉冉往上升起,同时后路叫一堵新出现的土墙截断。 回涯 第61节 宋回涯起身,望向倾斜的走道,正欲招呼付有言上前,回过视线,见他眉头紧锁,似有难色,也是凝重问:“怎么了?” “听这声音……”付有言迟疑稍许,见后方武者已经靠近,又摇头说,“没什么。想是我多虑了。先走吧。” · 月色茫茫,天边的积云与山中的竹林连成一色,先前停歇下去的乐曲声又一次在庭中响起。 婉转悠扬的歌声飘进屋内,时断时续的吟唱更显得凄哀。 仆从拿着信件推门而入,发现桌上的灯不知何时熄了,仅剩下墙边的几盏幽微烛火。 付丽娘正坐在明暗之间,失魂落魄,一动不动,脸上泪光如水,不住往下流淌。 仆从收回脚步,躬着身小心翼翼地喊:“夫人?”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他,只见门口灯火下一佝偻着背的单薄身影,低低地笑出声道:“我在木寅山庄守的这几十年,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怎么觉得,我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又懂什么?” 她不是要等人回答,自顾着倾诉道:“我自幼乖巧、贤良。听从父母之命,十六岁成亲。周郎比我大八岁,我仰慕他,顺从他,事事皆如他意。为他生了五个孩子,由着他用一身才华,建下这个巨大的坟冢,将整个周家都埋进里头!而我,还要一辈子在这里守着他跟我儿女的尸骨!” “夫人!”仆从碎步上前,忧心忡忡地说,“小郎君会没事的。” “哈哈哈!”付丽娘癫狂似地仰头大笑,可脸上的表情却是另一番的悲痛欲望。 她眼神中的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人好似被怨恨的火焰给点着了,脖子、耳朵上的皮肤跟着红了起来,一颗心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观我一生,半世水中石,半世溪边草。自以为生于清波,无所缺憾,结果夫死儿亡,所求皆空。只能任人践踏,攀岩附生。” 付丽娘扶着桌角站起身,将桌上东西一把都挥了出去,笑容变得狰狞而凶狠。 桌上杯盏碎成一地的瓷片。付丽娘看也不看地往上踩去,朝他走来。仆从大惊失色,赶忙跑过去清理。 付丽娘魔怔似地道:“他们觉得我愚昧好欺,几句谎话就能诓得我任由他们摆弄,难道真以为我什么都不懂?真以为我什么都堪不破?!只剩那么些时日,我只想糊涂等死,为何都来逼我?为何!” 仆从用手将碎瓷扫开,见付丽娘停住了不动,仰起头朝上看去。 付丽娘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那些浓勃的、尖锐的情感,都在短暂的爆发后消失无形,不见半点先前的黯然与疯魔,只有日复一日被打磨出的,叫人看不透的深沉跟稳重。 她垂下眼,好似先前的画面不过是假象,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坚不可摧的威严样貌,问:“谢仲初回信了么?他愿不愿意出他的龟壳?” 仆从两手捏住腰间的信封,犹豫着要不要递上前来。 付丽娘伸出手,说:“给我。” 仆从战战兢兢地将东西放了上去。 付丽娘拆开信件,借着微末的光线,一目十行地看完,面上泛起阴狠的冷笑。暴戾地将纸张揉成一团,再撕成碎屑,洒了出去。 付丽娘说:“告诉谢仲初,我儿子在宋回涯的手上,他还想置身事外让我帮他杀人,那是痴人说梦!要么他自己滚出来,要么就等着和我一起死!” 仆从应了声,后退着准备出去回信,付丽娘又改了主意,抬手将他拦住,说:“不。我自己给他写。” 她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的窗口,望向庭院中流转的人影。 管弦乐声高低起伏,付丽娘跟着哼了两声调子,思绪飘忽在河汉青天外。 片时,她终于从游魂的状态中抽离,心下最后那点柔情也荡然无存,抬起手轻轻往下一挥。 后方仆从会意,阔步走向墙边,沿着木梯登上二楼,掀开黑布,扳下机关。 楼阁高处传来“咔咔”的响动。那些滚动的杂音在夜色中尤为刺耳,霎时打断了庭前的乐曲。 “糟了,该是机关阵中出了问题!” 一群侍女匆匆扔下乐器,朝着大门迅速冲去。还有人哭着喊道:“夫人!” 眨眼间,空旷庭院便只剩下一干武林好汉。 几人互相对视,这才醒过神来,觉出一丝危险来临前的反常。可脑子仍是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难以转动。 “怎么回事?他们跑什么?” “这酒……这酒气,怎么这般熏人?老夫一口未喝。” “该死!那贱妇不安好心!” 数十台弩机扣动的声音在这一刻重叠,暴烈的破风之音彻底撕破长夜的宁静。 箭矢如雨,从上空疾射而来。 一侠客厉声大骂道:“那贱妇!她要动手杀人!” “贱人!你岂敢!” “谢仲初!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密密匝匝的飞箭在夜色中难以捕捉,只能看见金属的箭头在烛火下倏忽划过的一点冷光。 众人挥舞着手中兵器,荡开乱箭,立起桌案试图用以阻挡。 可那箭矢的力道竟是直接穿透了木板,而矮桌又叫人动过手脚,挡不住两箭便裂成多块碎小的废板。 不多时就有人被射中四肢,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即被紧随而来的箭阵扎穿,扑倒在地。 其余人眼明手快,反身朝着竹林的方向快速奔去。 青翠挺拔的绿竹之间,缠绕着一道道不易察觉的丝线。 冲在最前方的武者放缓速度回头去看,似是有夜间的露水洒在他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凉意。 他半抬起手准备去摸,脖颈处汹涌飙出血来,而头颅已向后飞了出去。 星辰罗布,从层云遮掩中游出的孤月再次投下一片清辉,照出丝线上成串的血珠。 风声过处,环佩轻响,一片冷清。 一群仆从惊魂未定地站在长廊上。 付丽娘关紧窗门,声音无波无澜地道:“点灯。我来给谢仲初写信。” 第061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泥塑似地坐在暗室中,闭着眼睛听周遭诸般细微的响动。隐约觉得外面是在下雨,耳边有淅淅沥沥的雨脚声。理智却也很清楚,这间深入山体的密室,断不可能听得见山上的风雨声。 过于安静、封闭的空间,叫他逐渐生出些光怪陆离的幻觉。即便屋内点满了灯火,依旧叫他有种昏昏沉沉、如坠万里深渊的溺毙感。 谢仲初睁开眼,去看靠在墙边的铜镜。 不知外面如今是什么时辰,受焦灼情绪的折磨,他已长久未曾入眠,每一个时辰都浑似被拉长了一倍。 此刻镜中人衰老的面容满是憔悴,骨骼轮廓勾勒出的阴影投在他苍白的脸上,叫他真好似个不人不鬼的活死人。 谢仲初扯起嘴角,对着铜镜展露出一个微笑。 干瘦老者的唇角跟着生硬上扬,眼神中的阴狠近乎要渗出寒意,隔着一面发黄的铜块,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饶是谢仲初自己,也对如今这凶神恶煞的面目感到一丝惊诧。 正魂不守舍之际,一阵“叮铃哐当”的响动顺着墙面往下传递,一枚竹筒从墙边的孔洞滚落至他的桌案。 任意的风吹草动,都如同在拉扯他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谢仲初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吸了口气,拆出里面的纸张查看。发现是付丽娘给他递来的消息。 对方字迹潦草,可见落笔匆忙。语气不善,已是躁狂。 “我儿在宋回涯手上,你若不信,非要与我试探,那尽管袖手旁观。我必要先护得我儿命在,其余事莫怪我自作打算。 “你请来的那帮废物已被宋回涯打杀大半,她还有两名同伙,如叫他们会合,闯出此阵,告知武林众人我木寅山庄所在,那你谢仲初纵是有三头六臂,又哪能苟得命在?” 谢仲初将纸张对折,送到火上,看着火舌舔舐着卷烧上来,脊背往后一靠,疲惫地坐着思索。 不多时,又一枚竹筒滚落在他面前。 依旧是付丽娘的字迹,不过这次信纸上多了一道带血的掌纹。 “与宋回涯同行者正困于山下机关。你可去挟持那二人上山,逼迫宋回涯放回我儿。” 谢仲初看了两遍,照例将纸张放到火上焚烧。 他端起灯盏走到门边,一手贴上冰冷的大门,又担心付丽娘所言不过欺诈,只为诱他出这密室。 那女人老于世故,绝非良善之辈。看似脾性耿直,甚至有些冥顽不灵,实则狡诈圆融,尤擅趋利避害。 能叫高清永选作最忠实的看门狗,替他守这万贯家财,又岂能真的没有獠牙,不会咬人。 她与谢仲初分明是同类人。只是她的勃勃野心被按死在了木寅山庄,时刻有把刀悬在她的脖颈上,叫她疲于奔命,只能求生。 谢仲初不相信人性。尤其是不相信与高清永为伍的人。 他停在门口徘徊不定,推敲着各种细节,妄图找到蛛丝马迹。墙边又传来动静。 这次落下来的是个重物。 谢仲初靠近过去,闻见了股淡淡的血腥味,弯下腰将东西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截断臂。 血液浸满了衣衫,还未干透,于是也沾上了他的皮肤。 谢仲初头皮发麻,甚感晦气地将东西甩了出去,心里大叫:这女人疯了! 他举着灯房间里打转着走了两圈,右手五指微张,手心粘腻的触感不停刺激着他的大脑。 片刻后他再次走向那截残肢,就着火光检查它的切口。 血肉模糊的伤口处混着不少碎裂的骨片,该是行凶的兵器不算锋利,但此人下手颇为利落,仅凭余劲便将手腕剁下,确是高手所为。 看来付丽娘言语不尽数是假。宋回涯当真避开了机关,潜入山上大开杀戒。 谢仲初一张脸黑得滴水,血气上涌,额角青筋分明暴突。绸缪良久的棋局竟是盘盘落空,一字未落!那层层垒砌的压力,如同千仞山峰扛在他的肩头,叫他再难镇定。 他深吸一口气,无措地踱步,恼恨之余还有从心底翻腾而起的迷茫与畏缩。 听见那头又传来什么物品掉落的沉闷响动,以为付丽娘还在往他这里抛尸,心头更是邪火燎原,充斥着想要杀人的邪戾之气。 谢仲初朝上空咆哮道:“付丽娘!你够了没有?!” 东西堆叠起来,发出金属撞击的低鸣。 谢仲初定睛细看,见是数把兵器。 他自己请来的人,即便那群武者来时未带什么名兵利器,可江湖人对刀剑最是关注,交谈中扫过两眼,也能认得。 的的确确是他找来的故友。 死了那么多人? 回涯 第62节 那么多江湖成名之辈,杀不过一个宋回涯? 谢仲初不敢置信。 他心底冒出个念头,怀疑付丽娘许已倒戈,在帮着宋回涯屠杀山上英雄。 很快这想法便叫他自己反驳,觉得太过无稽之谈。站不住脚跟。 此时山上又来一信。 谢仲初放下灯盏,飞速打开。 付丽娘说:“宋回涯挟持我儿入机关,已是负伤。你那帮朋友现今不肯再出手,决意离去。谢仲初,你来我木寅山庄若只想做狐鼠之辈苟缩度日,算我看错。但我儿若死,我便敞开机关大阵,请宋回涯入山!届时看你谢仲初又能独活几日!” 这女人果然是疯了! 谢仲初折好信纸,面色沉重,嘴唇干得起皮,舔了舔,舌尖尝到些微的腥味。驻足片晌,终是下定决心。带上佩剑,推开大门,走进石道。 前方有多个路口。一条向上,两条向下。 谢仲初靠在墙边,沿着最右侧的道路谨慎走动。往下走出约莫一炷香时,他蹲下身,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地上,试图探听下方的动静。 “咔……咔……” 连贯的机关转动声沿着山壁传递过来。 数丈之下的山底通道,阵中机关已被触动,数十道坚韧丝线沿着石墙上的轨迹交错切割。 身形挪转间,衣袍甩动的猎猎之声在狭小空间内回荡,严鹤仪眼前的光色一阵忽明又一阵忽暗,不敢眨动的双目中倒映着一角衣袍从头顶飞过,被锋利的丝线割断,悠悠落在了他足尖前方。 严鹤仪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出口喊道:“梁洗!” 以刀身抵住丝线,被生生堵在高处墙角的梁洗甩了下头,分出一抹余光看向下方,眉头紧皱,从咬紧的牙关里挤出一句话:“叫什么!” 严鹤仪紧贴着墙面,感觉梁洗的汗滴在了自己脸上,不敢抬手去摸,肌肉抖动,脸色煞白。 梁洗两手发颤,快要支撑不住,骂道:“这破地方,活人能过得去才是见了鬼!” 严鹤仪急说:“那怎么办!我就说了,不如认宋回涯做我亲娘,等她来救!” 后方石门紧闭,此时再要倒回头去,已是不及。 第062章 逢君拾光彩 梁洗张口正欲说话,胸口气息一动,手上刀片被机关中的巨力压得偏斜,下滑了半寸。 抵抗中刀身发出一道短促的、几乎能刺破耳膜的尖锐噪音,而丝线也随之迫近一分,逼得她手臂曲折,以一个极艰难的姿势苦苦擎架,当真是命悬一线。 严鹤仪被那一声听得头皮发麻,瞪大了眼,透过墙边反射出的漾漾寒光,发觉严家那把传承百年,刚硬不摧的绝世宝刀,在机关压迫下,竟隐隐有所弯折。 他想出声提醒,又不敢轻易开口,怕叫梁洗乱了分寸。 而梁洗自知不能硬敌,千钧一发之际,索性把心一横,不要命地松开只手,学着宋回涯先前那般,将刀推了下去,抵在丝线上,人也跟着从缝隙里跳下,单脚踩住刀身,另一脚蓄力往墙上用劲一蹬,人跟纸片似地从交缠过来的网格中鱼跃而出。 那刀顺着她足尖的力道,围着丝线转了半圈,从高空抛落。 梁洗千难万险地逃出死地,双臂下垂,肌肉已是不自觉地开始颤抖。她不敢多喘半口气,脚下一点,再次腾跃而起,避开数道交集的线条,抓住宝刀,退至墙边,与严鹤仪四目相对,叫道:“赶紧想想办法!你也就一张脑子比我好使那么半点了!” 严鹤仪虽躲在机关疏落处,可全没有梁洗那般蛮横霸道的力气,是断不敢与之交锋的。目下自己亦是抱头鼠窜、步履维艰。本就心烦意乱揉成一团,被梁洗一催,脑瓜子里仿佛有一万个声音在嚎叫,他跟着崩溃喊道:“别吵!我知道!” 二人初入机关阵时,所遇不过暗器箭矢之类的寻常陷阱,步步为营,尚能脱身。 这丝线出现得蹊跷,藏在阴影里,若非严鹤仪目力惊人,二人已身首异处。 与谢府那道机关的运转方式不同,第一道线来得极为迅猛,从背后高处向下斜切,无声无息。 严鹤仪正全神贯注地观察周遭情形,及时发现,拽了梁洗一把,带着她扑倒在地,才堪堪躲开。 紧跟着四面八方又冒出六七条银线,交织成网,向着二人所在处包围过来。并在梁洗抬刀挡住第一根丝线后,机关宛如彻底活了过来,越发繁复密集的丝线接连从暗处切出。 叫人眼花缭乱的围剿下,这些丝线的操纵速度却是逐步迟缓。否则哪还有他们两个命在,早被剁成肉末,热乎乎地奔地府去寻祖宗了。 这机关运行颇为精密,无人窥得他二人行动,亦能灵活索敌,变化万千,防不胜防。 正是因为过于精密,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严鹤仪脑海骤然开阔,无数嘈杂思绪退去,剩下清明一片。他猛地回头,望向墙角——果然有几根丝线悬在高处停滞不动,似在缓慢调整。 他抬高视线,观察起一直忽略的墙面。 墙上遍布着零散的剑痕。 他原本以为那些刻印,是死在这机关阵中的武林人士挣扎间无意留下的,可再作细看,才发觉诸多剑痕并不凌乱。 他强行定下心神,瞳孔在前后飞速转动,粗粗印证了一遍,确认那看似随意的痕迹,与下方的谋道丝线在一瞬间会有所重合。 莫非…… 严鹤仪浑身血液发烫,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两指夹着掷了过去,声线发紧地喊道:“梁洗!用你的刀,抵住那根线!” 铜钱擦着梁洗的侧脸飞过,撞上前方丝线又崩弹回来。 梁洗当机立断,纵是不明缘由,亦随他指示用出了十成的力,两手握住佩刀朝那线条狠狠劈下。 严鹤仪见她行动如此果决,自己反倒生出迟疑。一会儿猜测那不过是机关主人在故布疑阵,一会儿怀疑所谓线索尽是自己在牵强附会。一时间浑身战栗不止,皮肤惨无血色。几乎要脱口再喊,让她自行逃命。 严鹤仪被莫大的惶恐与悔恨所笼罩,又在仅存的理智中保持住安静,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耳边回荡着惊天的鸣响。 梁洗处境委实不佳,她这一停,几乎被困死在重重杀机之中。 随她止住那根丝线,后方的几道机关居然跟着放缓下来。可饶是她下盘四平八稳,仍是被机关逼得不住后移,小腿处已被一根长线勒进肉里。 梁洗不敢回头,只眼珠朝侧面转了半圈,想问严鹤仪这有何用? 她又不是什么铁石金身,小命怕是得交代在这儿了。 梁洗心中憾然轻叹,就在要松手之际,横纵的两道丝线在机关牵引下交叉错结,阻住彼此的趋势。摩擦间发出极为刺耳的噪音,伴随着一道道迸溅的火花,墙后的机关跟着传来卡顿的声音。有近三成的丝线都停了下来。 梁洗大悲又大喜,心神瞬间松懈下来,浑身的劲都卸了大半。那头严鹤仪惊恐至极地尖声吼道:“当心!” 梁洗蓦地收腿,蹲了下去,避开一次斩首的危机。 严鹤仪一颗心七上八上蹦个没完,感觉自己后三十年的寿命都要提前交代给这姑奶奶了,抓狂叫道:“梁洗!” 梁洗抖抖肩膀,无赖应道:“知道了!” 她别过脸去看严鹤仪的表情,发现自己不用死了,有种异常的亢奋,尾巴快翘到天上去,咧着嘴笑道:“快死的又不是你,你慌什么?” 严鹤仪听她说得如此轻巧,恨不得将她的狼心狗肺挖出来吃了,指着她哆嗦道:“你给我等着!你这泼猴!” 这回认认真真研究过两遍,严鹤仪再次投出一枚铜钱,说:“打那根!” 梁洗重振旗鼓,宛若新生,弹了弹手中宽刀,中气十足地喊道:“梁大侠来也!” 梁洗挪闪而去,如法炮制,废掉另外几组机关。 机关阵只余下上方的五六根丝线还在运转,二人连滚带爬,从缝隙中狼狈穿过石道,停在尽头的安全处。 严鹤仪手脚虚软,回过头看那闪着盈盈微光、错综相连的银丝密网,再支撑不住,扶着墙面躺倒在地。 梁洗亦是后怕,拄着宽刀坐下,撕下衣角布料,处理起小腿的伤势。 梁洗吞了口唾沫,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拍拍地上人的后背,说了句还算动听的人话:“不错啊,我的乖徒儿,还好这回有你在。” 严鹤仪不觉有哪里悲伤,只是眼眶无端发热,有种想痛哭一场的冲动。转过身来,赌气地将梁洗的手拍了开去。 梁洗后仰着头,见识到此地机关的厉害,姑且也收起一身的莽撞,说:“罢了,我们先等等,看你娘会不会来接你这好大儿。” 严鹤仪怒道:“滚!” 梁洗将刀平放在地,右手撑着地面,也想躺下休息。吹开墙角积着的那层细沙,忽然发现石板上隐隐有些字体。 她眸光一凝,拉扯过严鹤仪道:“什么东西?你快来看看!” 严鹤仪凑过脑袋,问:“写的什么?” 梁洗骂道:“我怎么知道?你问的什么废话?” 她抬手挥开上面的沙层,用夜明珠照亮,与严鹤仪一同撅着屁股查看。 对方字刻得本就不深,加上年月磋磨,许多内容已是模糊不清。 严鹤仪指尖摩挲着凹痕,尝试读道:“不留山弟子,宋……不知谁,受友人相邀,追查什么失窃什么东西,循迹入此机关阵。同行人谢……” 梁洗脱口而出说:“谢仲初!” 严鹤仪不作理会,继续念道:“谢那个谁,失散于暗道。如能破阵,留此提示,以供后人参照。” 梁洗等了等,问:“没了?” “没了。就这几句。”严鹤仪又看了一遍,思索道,“是不留山的前辈。那多半是宋回涯的师父了。当年江湖传闻,宋前辈死于木寅山庄,不成想居然是真的?那宋前辈的尸首是谁带回去的?” 梁洗的脑子这时候跟新的一般擦得灵光,想也不想地道:“只能说明她来过这里,不能说明她死在此处。这机关分明没困住她嘛,还是叫她给破了。” 梁洗直起上身,回首看向朦胧的石道,由衷钦佩道:“不愧是宋回涯的师父,你我差点命丧黄泉,求生已是不能,她还想着救人。” 严鹤仪若有所思地道:“我猜,宋前辈许是猜到,她死之后,不留山门人会来此替她寻仇。担心门中后人同她一样误入机关,是以搏尽全力,以身探路,留下这些线索。算是她留给几位弟子的一线生机。可她在此机关中应当也是受了不小的伤。所以内劲不足,刻字浅淡。” 梁洗趴在地上,对着一排自己不认识的字左看右看,半晌后高深点头,发表自己深刻的见解:“字写得不错,人也很不错。” “宋回涯都没机会见到她师父留下的这几句遗言,倒叫你遇见了,还承了前辈的恩泽。”严鹤仪感叹说,“梁洗,不留山若是传承未断,你高低该去拜个师门。真是一缘一会,天命有归。” 梁洗一脸虔诚,嘴里冒出个词:“珠胎暗结。” 严鹤仪:“??” 他石化了一瞬,抓狂大骂道:“我呸!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那个……金玉良缘?也不对。”梁洗绞尽脑汁地思考,终于灵光一闪,“珠联璧合!” 严鹤仪绝望地捂住自己的脸。 梁洗大为满意,托着下巴自我享受地道:“宋前辈一世清白似日月合璧,我就是星辰连珠。宋回涯嘛,是切下来的边角料,所以与我等凑不到一块儿来。可惜啊。” 严鹤仪提醒说:“那是人家的师父!” 梁洗说:“那是你奶奶。” 严鹤仪吐血道:“你才是我姑奶奶!” 梁洗不知为什么,闷声笑个不停。 二人吵完几句,对坐着面面相觑。 回涯 第63节 梁洗眸光黑亮,纵是有些难掩的疲惫,也挡不住其中焕发的生机。 严鹤仪扬了下眉尾,刚想说点什么,石道上方突然传来轻微的震动。 头顶似有巨物在随机关挪动,簌簌滚落的沙石洒了二人一身。 二人俱是站立起来,贴住墙面。 “恐是山上有什么变故,不宜在此处久留。”严鹤仪犹疑着,半天没说出后面的话。 梁洗听着替他着急,拍了他一掌,心直口快地道:“你这人怎么老是嗯嗯啊啊的?有什么不好说的?就是死了这儿了我也不会怪你。走吧!” · 机关阵上方,众人也在震动过后,察觉到一阵风雨欲来的危险,眼神无声交流片刻,朝着宋回涯二人身边靠近过来。 “怎么回事?这机关怎么自己动了?” 宋回涯见付有言面色慌乱,抬臂挡住众人,安抚道:“别急。慢慢来。” 付有言抬起头,苍白着脸,轻声说:“这钥匙不对。” 宋回涯:“怎么不对?” 付有言说:“拼不起来!后面的钥匙都不对!” 边上几人勃然变色,喝声如雷:“你小子什么意思?玩我们?你究竟是不是付丽娘的儿子?” 第063章 逢君拾光彩 叫骂之人见付有言不吭声,情急之下直接动手,要将他抓来逼问。 宋回涯一把扼住他的手腕,向外推去,肃然道:“放尊重点。” 此人的武学之道虽不以力为长,却没料到自己七八成的力道,能被一个女人如此轻易地制住,不得寸进。心下大吃一惊,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写满了怔愕,倒是顾不得与付有言发难了。 其余几人却是发飙。 他们自觉受骗,被付丽娘坑进笼中宰杀。这里头也有几分面前这女人的功劳,一唱一和演得太过逼真,才叫他们轻信。 宋回涯松开手,当即有人嫌那武者行事墨迹,占着位置闷屁放不出一个,将人推开,莽上前来。 见宋回涯又要作挡,鄙夷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随即一腔怒火朝她发泄过去,犹如要拍死一只碍眼的苍蝇,一巴掌抽向她的脸庞。 宋回涯右手以短刀挡下他的招式,左手握拳揍去,直击对方面门。 她出手太快,拳风劲烈。那人几乎是被打懵了,两眼发花,捂着鼻子后退数步,吃痛地呻吟出声,脑子才拐过弯来,指着她舌头打结道:“你……” 几人在庭院中见识过她的身手,知其不过泛泛,无有出色之处。不过年轻气盛,爱逞匹夫之勇,还有一腔愚鲁的忠诚。 现如今看她出拳的架势,挥洒自如,运斤成风,虽只一招,但都是久经江湖的老手,眼光毒辣,自然明白她先前是有藏拙。 后方一老者阴恻恻地笑道:“小姑娘,原是有一身好武艺,难怪如此自傲。可惜了,你家夫人送你前来赴死,你还要忠心耿耿地替她护着这位小郎君,何苦哉?” 另一人接过话头,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莫以为单枪匹马能打得过我们几人联手?我们几个老家伙在江湖上见惯了风起云涌,而今身骨是不如年轻时强横,可武学上的参悟总是要比你深上几分。胜负几分,你自该清楚。不过此回上山,我等只求活路,无意与你为难。你也多替自己打算打算,如何?” 数人说话间,已交换站位,默契地拉开距离,封死了退路。是不像嘴上说得那么良善。 宋回涯略作思考,像是极为认同,点头说:“有理。” 她拉着付有言,将人护到身后,抬手扯下蒙面的黑巾,似笑非笑地看向诸人。 几人初时还不明所以。是就近的一老者定定对着她的脸看了几眼,与记忆中的面孔再三比对,才敢确认,嘶声叫破道:“宋回涯?!” 宋回涯拍着短刀,热情笑道:“真巧啊诸位。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我主动现身,怎不见几位笑呢?” ——简直不可理喻! 几人万想不到会在这番境地下与宋回涯相会。不知有多少是阴谋,多少是真相。心中已被退意盘踞,调转了足尖,小幅朝后挪去。 “你不是在机关阵中吗?付丽娘是你的人?” “你这般迂回,难道是冲着我们来的?” “你实话说一句,谢仲初还活着吗?” “你是为你师父来的吧?你想知道什么?老夫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肯放我出去,我还能在天下武林同道面前为你作证!” 宋回涯一语未发,他们已将前因后果自己串联好了。 走道下的震动越发强烈,显然阵中机关在朝他们的位置变动。 直至那声音出现在众人身后。“轰”得一阵,几人整齐一致地扭过头,就见方才还堵死的后路,此时居然出现了三个岔口。 三条小路弯曲地通往未知的黑暗。几人心中恐惧大盛,望着那噬人的黑暗,感觉像是宋回涯给自己提前掘好的坟冢。 一侠客沙哑喊道:“宋回涯!如何!” 宋回涯站定不动,脸上挂着不可捉摸的笑,似在考虑几人口中的条件。 若非机关阵横生枝叶,祸福难料,她还能陪这群人再玩玩。 目下是没有把握能在冲突中护得他人周全,只能将这群鼠辈先行吓退,再等付有言研究此地机关。 她正打算故弄玄乎地闲扯两句,人群中寒光骤现,一武者毫无征兆地出剑,气势如虹,朝她杀来。 剑气携裹长风,快若奔雷,可见此人剑道一途造诣精深,是痛下死手。 宋回涯连着刀鞘正面劈去,二人兵器“锵”地一声震鸣,脚步交错间已互相换了一个位置。 宋回涯拔刀前挥,银色的刀片在火光下斩出半轮圆弧。对方随之甩出一朵剑花,以激荡的剑意将她兵器震开。 对过几招,宋回涯没能占到上风。 这武者的身形极为灵活,猿猴似地在这狭窄走道内上蹿下跳,剑术一会儿刚猛,一会儿油滑,走的是十分刁钻的野路子。 宋回涯刚抓住一些韵味,那人跃至空中,本要踩着石门反身挺刺。却见方才还闭合的大门,猝然下沉,露出后方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剑客想在空中调整自己的姿势已是不及,亦无人会出手相救,只能就着趋势直直撞向洞中。 而众人率先听见的不是那侠客坠地的声响,甚至连惨叫声都不及发出,只有疑似血肉被刺穿的、肖似布帛撕裂的轻响,再才是接连重物沉重的撞击。 几人眼神大骇,摸不准这木寅山庄的机关路数,更不知宋回涯与这机关有几分牵连,若要同时对付这二者,自忖毫无胜算。 当下如猢狲散尽,纷纷背过身去,朝着新出现的三条小路奔了进去。 宋回涯同是震惊,偏头去看付有言。耳边忽地听见什么断裂的声响,脚下石板跟着就要塌陷。 “走!” 电光火石之际,宋回涯箭步上前,只来得及将付有言推上岸去,自己踩着陷落的石块,朝前纵身一跳,却是没能赶上下落的速度。眼看着就要抓空,掉入下方陷阱。 “宋回涯!” 付有言不待站稳,从袖口甩出一道铁钩。 那钩子疾射而去,却是匆忙中偏移了方向。 宋回涯踩着碎裂开的石块,在空中拧转身形,伸长了手臂,险险抓住那下垂的绳索。 付有言被她拽得身形一晃,趔趄两步,差点栽倒。单膝重重磕在地面,忍着剧痛,将人拉了上来。 宋回涯踩着墙面急速向上攀登,付有言看她举着手中短刀,凌厉朝他刺来,下意识闭上了眼。 那刀擦着他的脸,刺进后方刺客的脖颈。 刀身与他贴得太近,刀的冷意似乎也反在他的皮肤上,冰冰凉凉的。 付有言睁开眼,看着宋回涯离得极尽的半张侧脸,有种惊心动魄的冷意。 宋回涯按着他的肩膀将他缓缓推开,这才拔出武器。 血液飙溅,染红了宋回涯的衣摆。 行刺的武者双膝弯曲,倒了下来,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对着付有言,脖颈上血液尚在流淌。 付有言无心看他这幅惨状,摇着头,失魂落魄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我还在这里,我娘岂会要杀我……” 宋回涯擦去刀上血渍,又捡了刺客的佩剑,担心此地再有变数,拽着他的手臂道:“先走!往哪里去?” 付有言涣散的瞳孔才好似重新凝聚起来,殷殷看着眼前人,低声地唤道:“宋回涯、宋回涯……我娘说……” 他此刻才回忆起来,进暗道前,付丽娘同他说,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问,什么叫最后一次机会? 宋回涯欲言又止,无暇与他开导,随意选了条路,带着付有言进去。 二人背影消失于晃颤的火光。 狭长石道的尽头,一歪斜的人影仓皇冲了出来。 谢仲初一手按住墙面,调转方向,顺着来路返回。他呼吸急促,好似在夺命奔逃。 奈何前方大门扇扇闭合,截断了他的去路。 谢仲初拍打了下石门,从喉间挤出一声怒骂,又转身去往别处。 他在弯道众多的机关阵中左冲右撞,渐渐也认不准方向,感觉自己迷失在这高山之内,满心满脑只剩冲涌的杀意。 这恨意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撕扯着他的理智,叫他面目狰狞,难以自持。 不知过了多久,谢仲初停了下来。 前方路上立着一道斜长的影子,手中灯盏摇摆,似在等他。 “付丽娘!” 谢仲初认出来人,两眼凹陷,浑似恶鬼,持剑朝对方扑去。 付丽娘表情冷淡,站在高处,静静看着他跑近,才慢条斯理地抬手往墙上一按。 路上落下一道石墙,将二人阻隔。 谢仲初目眦欲裂,抽出长剑胡乱劈砍,用力地咬字,似要将人嚼碎生吞:“付丽娘,你这贱人!你算计我!从始至终,你只为骗我出暗室!宋回涯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帮她!” 付丽娘嗤笑:“谢仲初,你一辈人给人做狗。好不容易当了几天人,便忘了自己还姓奴?你有什么资格同我挥来喝去?怪就怪你,只以为妇人之仁,从不曾将我放在眼里。” 她话音刚落,一声高呼从另一侧响起。 “娘——!” 回涯 第64节 宋回涯二人在阵中七拐八绕,到后来只剩一条路,直达此处。 付丽娘听见声音,似早有预料,未有回头,只厉声喝道:“站住!” 她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惊喜,而是一种复杂至极的神情。浸透了痛楚跟惆怅,千磨万折后,凝结成铁石心肠一般的寒凉。 谢仲初冷静下来,结合前因后果,猜到些许关键,尖锐讽刺道:“付丽娘,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当真是狠得下心。那我受你哄骗,也不算太冤。” 宋回涯单手拉住付有言,也听见了谢仲初的声音,扬声说:“我劝夫人,与其跟这豺狼共伍,不如与我合作。起码我宋回涯有口皆碑,答应的事,从无反悔。而这谢老贼,最擅长的就是口蜜腹剑。人皮下藏着的,不过是个畜生啊。” 付丽娘说:“宋姑娘七窍玲珑,聪明绝顶,我这小庙怕是容不下。” “先前我又没报自己的名字,算不上我的脸面,夫人无需多心,”宋回涯极尽真诚道,“我知夫人有所顾虑,但我宋回涯也不是真的六亲不靠,不是要进你庙里引灾避雨。能帮得上夫人的忙。倒是夫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叫别人一根手指按着的门庭终归不稳,不如到我这把伞下来,我素来狂野惯了,什么都容得下。” 付有言又唤一声:“娘。” 付丽娘缓缓转过脸来,看向付有言。眼睛里好似有浓厚的情义,带着缠绵的眷恋与不舍,像要将人深深印在心里。脚下偏偏却是退了一步,冷酷地摇头。 “儿子,到底也会与我离心。”付丽娘惨笑道,“我待你如珠如宝,唯恐你有所损伤,可你要帮着外人,来夺我的命。” 付有言眼眶泛红,心痛得快逼出眼泪,颤声说:“我没有,娘,我怎么会害你?” 宋回涯道:“小郎君待夫人一腔赤诚,只是不忍夫人受歹人所骗,误入歧途,夫人难道真心不懂吗?” 付丽娘不屑道:“与你们不同的路,就叫歧途。” 宋回涯说:“这本是我不留山与谢仲初之间的恩怨。夫人要走什么路,与我是无关的,只要您不走我的路。” “不,你们都是为了山下的那座宝库来的,我知道。”付丽娘语气转淡,“你宋回涯说得再冠冕堂皇,知道木寅山庄的秘密之后,难道会放着那些财宝不管,孤身离去?” 宋回涯静默片刻,如实答道:“民生多艰。这本是不义之财,我会让它去该去的地方。” 谢仲初挑唆的声音从一墙之隔的地方传来:“说得好听!宋回涯只会将钱财双手送给她的师弟!魏凌生与高清永相争多年,那钱落在谁人头上都是一样,不过是用于手足相残、争权夺势!” 宋回涯反唇相讥:“落在谢门主头上是会不一样,用于骄奢淫逸。” “该去的地方?我的丈夫、儿女,皆死于非命、不得善终,才换来那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还有哪里是它该去的地方?”付丽娘尖声道,“我在这木寅山庄守了二十几年,青春如流水付尽,难道真就那般下贱,只为做别人的看门狗?凭什么!我付丽娘到底是哪里比不上别人?叫你们如此瞧不起。凭什么他人能坐庙宇、掌风云。而我只能做流萤,夜行于世,不见天光?!” “既然放在我木寅山庄,它就只能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付丽娘甩袖一挥,眼前石门沉重闭合,侧面墙上的石板随之翻转,露出一条新的路径。 宋回涯偏过头,猝不及防地与对面的谢仲初打上了照面。 付丽娘略带凄怆的声音回荡在周遭:“争吧,都争吧!我要你们一起死!” 第064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刚一抬手,那头谢仲初便如惊弓之鸟落荒而逃了。 他该是对此地机关稍有了解,脚下施展轻功,似是不敢点地,多在两侧墙壁之间借力。那身黑衣在石道中裹着风声遁入暗处,活像只在幽深洞穴里左右低飞的蝙蝠。 宋回涯听着身后传来的闷声,手指敲了敲刀鞘,终是没有去追。 付有言跌坐在地上,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耸动着肩膀,怪声大笑道:“那些财宝,能换来什么呢?我不明白。世人横戈换白头,最后不都是荒冢枯骨,难道埋在金山银堆下,能多活一辈子吗?” 他捂着胸口,面上迅速泛起一种了无生气的青白,浑身颤栗不止,人好似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地缩成一团,伏倒下去。 他左手支撑了下,整条手臂的肌肉都抽搐起来,撑不起身体的重量。额头无力贴着手背,眼泪落在青石板上,花白的视线中放大着那洇湿的一团水渍,声音小得只他一人能听见。 “一纸八行,一行六七字。多少人一生图求、作为,凑不满一张纸。触目惊心的,皆不过钱、权二字……哈哈……” 那水光中似乎倒映着诸多人的影子,迷离交错。许多讥诮的话到了嘴边,最后还是没能出口。如他身体里的五脏六腑,正经历一次次的刀削,一动作便疼得他几乎失去理智。 到后面脑子全然空了,仅剩下一个念头在不停地打转,充作他绝望下的一根浮木:都是骗他的,只是骗他的。 宋回涯一手按在他脖颈处的经脉,几次没能把到他的脉搏,对他现下这状况束手无策,心惊下将人放平在地,掐住他的下巴,以防他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耳边频频叫道:“付有言?付有言!” 付有言偶尔能睁开眼,眼睛里死气沉沉,听着她呼唤,瞳孔微微转动,下意识地寻找着高处光源,才好似从阴间一点点勾回魂魄。 宋回涯见他清醒过来,松开手忙声问:“你身上有没有药?” 付有言摇头,长发被汗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脖颈上,那水雾迷蒙的眼睛,一会儿在看她,一会儿又飘远,朦朦胧胧的,仿佛还陷在疼痛产生的幻觉里。 宋回涯用衣袖给他擦了擦脸,见他这般病症来势凶猛,才意识到他先前所说并无夸大。 付丽娘守在这木寅山庄,不过是一日日等着儿子死期将至,这般将人悬在梁上千刀万剐的滋味,难怪听付有言说一句“死”,人就要疯魔了。 宋回涯走到闭合的石门前,抬手叩了叩,斟酌着道:“夫人,你若还在,但请出来一见,小郎君生病了。” 她顿了顿,又道:“母子间哪有那般重的隔阂,不过是一场误会。我现下去追谢仲初,你可以出来将他带走医治,我不会阻拦,亦不会以此要挟。” 里面无人说话,只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宋回涯踱了两步,又道:“我知夫人先前所言不过都是违心之话。如夫人所说,付尽青春,来换金银俗物,能有何用?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夫人不必因我与小郎君置气。血缘至亲,数十载朝夕相伴,岂能一言割断,还请出来一叙。” 对面仍是一片死寂。 宋回涯站在石门前踌躇不定,摸不准付丽娘是否还在,不敢轻易离去。那边付有言虚弱出声,说道:“不用了……” 那一阵毒发该是过去,他已能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此刻靠坐在墙边,粗重地喘息,朝她伸出手。 宋回涯快步过去将他扶正,见他面色好上许多,跟着在他身边坐下,让他靠着,解了兵器放在身侧,说:“你娘是心灰意冷,所以一时偏执。不是真的恨你。” 付有言神情木然,不知是否有听见她的话,呼吸慢慢平顺,情绪没有先前那般激动了,只放在腿上的双手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歪过头,轻声问:“我与你也才第一回 见面。先前那石板坍塌,你为何要先救我?如若我扭头走人,你怕就死在下面了。” 宋回涯理所当然地道:“我答应过你,要带你上去。” 付有言神色恍惚地问:“承诺那么重要吗?” 宋回涯悠然道:“承诺不一定重要,但是无愧于心,很重要。” 付有言喃喃说:“其实我不值得的。谁为我,都不值得。” 宋回涯随手从地上捞起两枚石子,在手上抛玩。许是失了准头,有一粒就那么扔在了付有言的脸上。 他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着石子滚落在地,才重新睁开,转头看见宋回涯手心里还剩下的一颗,知道自己再说错什么话,脑门还要吃一记敲打。 可那些在江流风浪里打转的愁情,好像真随石头儿滚地的清声,慢慢滚远了。 付有言问:“你与谢仲初血海深仇,为何不去追他?” “你娘既然已经关门打狗,杀他是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宋回涯风轻云淡道,“我又不是阎王,非要他三更五更死的。” 付有言笑了出来,眸中重新凝聚了些神采,含糊不清地说:“你同她真像?” 宋回涯神色如旧,随口跟了一句:“我师父?” 付有言看向她,表情略有些诧异。 宋回涯说:“自然猜到了。否则你干嘛跟块狗皮膏药一样一直粘着我。” 付有言嘿嘿傻笑,笑完了说:“入口处的那块名牌,还是我给她挂的。凡是从山庄出去的人,都会在山门下挂一块名牌,那也是入门的钥匙。但其实,没有几个真是木寅山庄的人,也再不会回来的。” 与宋回涯静静坐着,说些推心置腹的话,给付有言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他动了一下,曲起膝盖,握住自己发颤的手腕,透过暗红的火光,看见了空气里飘散的浮尘。 宋回涯问:“她同你说过什么?” 付有言摇了摇头,回道:“其实她没与我说什么。彼时我年少,她与我说再多,我也未必懂。” 宋回涯:“哦。” “但她提起过你。猜到你会来。”付有言说,“却期望你不要来。” 宋回涯同是散漫地说着些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我还是来了。” “嗯。” 四周一片安静,尘世的扰攘汾浊似乎都远离了。 有那么一瞬,付有言希望这世界就这么沉淀下去好,再不用去想那些折磨人的烦恼。 可一眨眼,又在幽静的火光中梦醒过来。心底好像有道无名的声音在催着他快走。 他望向前方的石门,忽而间有了些明悟,心头一片惨痛。 他定定凝视了许久,才收回目光,扶着墙面站起身,说:“走吧,我带你去追谢仲初。” 等那头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靠在石墙背后的付丽娘方僵硬地动了一下。低垂的面庞晦涩深沉,看不出情绪,手中的灯随步伐晃动,一路走进一间石室。 室内点着排排的烛火,在地面照出她千百重的影子,在明明暗暗中攒动。 付丽娘将灯放在中间的石桌上,伤痛倦极坐在无人的室内。 蜡油滴滴垂泪,空气里充溢着燃烧后的枯朽的气味。 她拿起桌上一个新制成的牌位,用袖口反反复复地擦拭着每一寸的角落,仿佛沟壑处有擦不完的灰。 半晌后松开手,崭新的木牌边角,留下了一道指甲印出的凹痕。 付丽娘抬起脸,不知在与谁说话,殷殷凄哀道:“你羡慕宋回涯,可是她们这些人,从不给自己留退路。你当真做得到吗?你狠得下心吗?” 她一垂眸,到底没忍住,眼泪滚滚而下,砸在手中的木牌上。声音也低了下去,伤怀地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命,那我呢?你也不在乎吗?” 付丽娘将木牌上的水渍擦去,别过脸,在墙边的光影重叠处,依稀看见个人影坐在对面,目光澄澈,表情淡静地看着她。 付丽娘与那人隔着回忆对上视线,犹如被踩中痛脚,尖声道:“你在笑我?” 她忿恨道:“什么都叫你料到了,可凭什么你就是对的?” “宋惜微,你死得干脆,可是你好狠啊!”付丽娘脸上挤出个狰狞的笑,指着那不存在的虚影控诉道,“你够狠!临死也要来诛我母子的心肠!如今随你的愿了!都随你愿了!你满意了吗?” 她站起身,抬手挥向那执念中的虚妄人影。 宽袖扑灭了几根蜡烛,白烟从暗去的烛芯上冉冉升起。付丽娘脚步虚浮地靠在墙边,怀中死死抱住那木制的牌位,宛如当年抱着弱小的幼子。 火焰燃起的热风在耳边呼啸,肖似极远处传来的潮水涨落。 掩埋在迷雨烟云中的迢迢往事,又在付丽娘浮浮沉沉的思绪中冒了出来。 那天大雨如注,天空宛如一条倒泻的长河。 雨水中竹影斑驳,廊中撑伞走动的人影更像是游动的水草,扭曲模糊。 付丽娘推开房门,雨水的潮气裹挟着血液的腥味顷刻飘了过来。 宋惜微坐在床沿,朝她笑了笑。 付丽娘手心扣着暗器,震怒道:“你把我儿子放开!” 回涯 第65节 宋惜微手臂环过少年的肩膀,手中刀刃虚贴着他的脖颈,左手指了指,示意付丽娘先坐。 付丽娘反身关上房门,缓步走到屋中,沉沉几个呼吸,按捺着怒火道:“你重伤至此,就算逼我帮你,你也逃不过。杀他有何用?” 宋惜微说:“所以我不想杀他,只是闲着没事,找你说说话。坐。” 付丽娘直勾勾地瞪着她,视线偏斜,对上付有言无助的眼神,又强行忍住了凶横的杀意,无害地笑了笑,温声安慰道:“别怕,娘在。” 她顺着宋惜微所指,在圆凳上坐了下来。 宋惜微说:“我听周老怪提起过你。” 付丽娘刚坐下,又站起身。 宋惜微衣衫上是一片片渗透出的血渍。她一开口,那未止住的血又从伤处不断流出。 分明日薄西山,连说话都气力难继,偏偏那神态还是一幅不痛不痒的从容,轻巧吐出三个字:“何苦呢?” 付丽娘嗤笑一声,只觉这般不知疾苦的人天真得可笑,又愚蠢得令人憎恶。 宋惜微说:“你既求到周老怪的头上,说明这世间已没有能治你儿子病症的神医。若是强求便有所得,呵,世上哪还有那么多憾事?” 付丽娘表情崩裂,唯恐幼子听见什么,连声说道:“你在胡说什么?关你什么事!宋惜微,莫逼我动手!” “你来之前,我与他聊了两句,说了点山下事。”宋惜微说,“你以为自己能瞒得过他,怎知不是他为让你好过,佯装无知?” 付丽娘惊疑不定地看向幼子。少年被点了穴,说不出话,只能低着头,避开她的视线。 宋惜微用刀片挑高付有言的下巴,对他问道:“你知道这座木寅山庄,断送过多少条人命吗?街头饿死一对白骨,都堆不出一锭黄金。” 付丽娘惊慌于要打断她,骂道:“宋惜微!你牵连我儿子做什么?你同一个孩子说这些,难道没有丝毫恻隐之心?” 宋惜微面不改色地说:“圣人也说上善若水,可是万里惊涛,同样是能杀人的。你不曾听过水流湍急时的怒声吗?我既死到临头,当然也得说两句实话。我什么都不说,他什么都不懂,叫他安安稳稳地长成一个恶人吗?” 付丽娘恨声道:“命在你手里,生死都由你定,你自然可以有资格说自己不怕死。可我儿还能有多少平静日子?你非要他活着也不痛快,来显出你的仁义心了?” 宋惜微苍白着脸,温声细语地说:“我怕死的。” 付丽娘愣了愣。 宋惜微重复了一遍:“我也怕死。我有牵挂。” “那你还问这些做什么!”付丽娘忍不住痛哭出来,“我儿若死,我便是茫茫无归的一个人。你以为我就不恨吗?可是我能找谁报仇?我谁也杀不了!我只是想他活,能有什么错?” 宋惜微听着她哭,脸上也有动容,叹说:“‘鹏北海,凤朝阳’,难道你儿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路吗?” 付丽娘哭声一窒,恶声道:“他根本没的选!何人给过他活路?你宋惜微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今日就活着出去,杀了高清永,杀了天下那层出不穷的恶吏,杀光北面为非作歹的胡人!你怎么不去?是你不选吗?” “他不是没的选,是你不曾叫他选。”宋惜微自觉生机流逝,挺直腰背,强打起精神,说,“木寅山庄是你选的,不是他。他一辈子就那么长,剩下七八年,或是十来年,也要活在高清永的戏弄下。” “你说你恨,你自然恨。可这苦果是你自己挑的。我说不来对错,确实也与我无关,所以不说什么。可这孩子呢?他若是哪天知道,那个在山庄里出现过,要他低头、要他下跪、要他认错,会给他赏赐,看似温厚的男人,是杀他父亲、兄姐的仇人,他也觉得无所谓吗?” 付丽娘五指握得发白,凄厉吼叫:“宋惜微!” 宋惜微无动于衷,左手按着伤口,注视着付有言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道:“记住了吗?他们是你的仇人。叛国之乱臣,欺世之盗贼。你是要忍,还是要杀?” 付丽娘走近两步,脸色同是死一般的惨白,大有与面前人血溅当场的冲动。 “他纵是死在风波里,烂在污泥中,不比平白活一世、遭一生的罪来得好?”宋惜微的脸犹如被水冲淡的笔墨,有种不真切的缥缈,“可是夫人,你断了他的路。你一日活在木寅山庄,他作为你儿子,也只能做高家人的狗。他背着这累累血债活着,只是为了如此吗?” 付丽娘讥讽地大笑道:“好、好!你这不留山的君子剑,是要为了活命,挟持我的小儿,劝我去死了?” “今朝是我失算,进了这死局,已无生还之机,我不做图求。”宋惜微说起自己的生死,仿若置身事外,已然勘破,对她的事倒是更为关切,字字诚恳道,“你也可以活,可惜你不敢。你今时每一次心软,都是在自掘坟墓。还要叫你儿子同你一样,不清不楚地葬在一处。断你生路的人不是我,是你自己。” 付丽娘眼底浮出一丝阴狠,重重咬字道:“好,你叫我无情,那你杀了他罢!叫他活个明白,我也可以摆脱了。” 少年闻言,脸上不多恐惧,只有惶惶的懵懂。 宋惜微偏头与他对视,又看向付丽娘,良久后,无奈道:“我果然不太喜欢你这样的人。狠,又不够狠。像一把断了的剑。我徒弟都懂的道理,你却不懂。” 她不知是想起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只片刻便收敛,意兴索然地道:“算了。” 宋惜微收回匕首,拍拍少年的肩膀,示意他回去,顺手将那匕首丢在床上。 付有言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 付丽娘冲上前,一把抱过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见宋惜微不设防地往外走,右手抄起挂在墙边的长剑,霎时出鞘,贴在宋惜微的颈边。 那双操纵万千机关也稳当得从无疏漏的手,此刻握着把剑,却抖得厉害。 宋惜微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有种超脱的淡然,仿佛能将她一眼窥透。 苍白脸上的笑意在明月夜里尤为的清晰,好似如今被剑抵着的人不是她,仍带着种怜悯跟慈悲,两指轻轻挪开她的剑,说:“你若有拿剑的决心,不至于此。” 说罢不再管她,兀自推开门走了。 春日的风雨绵延无尽。 刚开的花卉都在这场突来的雨水中凋残,万紫千红落了满地,一夜回转至凄凉肃杀的寒冬。 付有言站在门后,看着那半开的房门,灌进人间的风雨。 · 付丽娘怀抱着牌位的双手变得麻木,感觉怀中变得空荡荡的。 她松开一些,那木牌便从她怀里掉了下去,摔在地上。 付丽娘弯腰捡起,滑坐在地,讷讷道:“这世间,再不必有木寅山庄了……” · 梁洗停步,等着机关阵中挪移的剧烈响动消止,才回过头道:“我猜宋回涯出事了。” 严鹤仪一脸沉思,梁洗扭动着肩膀,踌躇满志地道:“果然还是需要我去救。” 严鹤仪看着前方新出现的岔道,犹豫问:“现下要走哪条路?” 梁洗瞄见石砖上宋惜微留下的标识,爽快道:“左!” 她四顾一圈,找好落点,不与严鹤仪招呼,提气冲入阵中。 一脚方才点地,墙面上即有箭矢与长矛接连射出。 梁洗不敢轻心,吊着口气,瞳孔飞速寻找着墙上的剑痕,旋身而起,蹬着墙面一路上冲。 只见数十上百道箭矢自她周身擦过,重重刺入地面。几块石板随之陷落,而梁洗瞬息间已闯至对岸,竟是有势如破竹、匹夫难挡的气概。 她站直了身,回头高冷地严鹤仪招招手,示意他赶紧跟上。 严鹤仪踮着脚步从乱箭丛中穿行,提心吊胆,唯恐自己踩到什么未触动的机关,又引来第二波的箭雨。 想叫梁洗等候,可那女侠早已风风火火地冲到别处。等过了良久不见他踪影,才晓得掉过头来寻他,抱着双臂悠哉靠在墙上,还要埋怨一句:“你怎么那么慢?” 严鹤仪没有多余的心力同她争吵,睨她一眼,冲她龇牙咧嘴地扮了个鬼脸。 不知这座山体有多高,二人一路盘旋而上,严鹤仪感觉走出快有数里长,依旧不见尽头。自己已是两腿酸软,精疲力尽。 梁洗虽强撑着不说,可小腿上的伤口反复崩裂,鲜血从她鞋底浸出,留下一路猩红的脚印。 走到后面,不再见宋惜微的提示,石道两侧亦点了火把,比夜明珠更能照至远处。 二人甚至偶尔能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仓促脚步声。 梁洗谨慎起来,每走过一个拐角,便回头与严鹤仪对视,征询他的意见,才继续怀揣着疑虑朝前行进。 二人追着那时有时无的步伐,蒙头乱转,茫茫然来到了一处石室。 梁洗率先走进大门,不多时又转过身来,堵在门口,抬手往后一指,刚要说里头有个女人蹲在墙边哭,便听见耳后风声一凛,一道剑光直刺过来。 严鹤仪双目猛地瞪大,梁洗从他瞳孔中瞥见了一抹残影,手中宽刀立即朝后挥去,浑厚的内劲将那短剑震了开来。 严鹤仪缓过口气,又是一声聒噪的大吼:“梁洗!你带脑子了吗?!” 梁洗被他叫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解释说:“我以为她是个好人。” 严鹤仪骂道:“你怎不以为谢仲初是好人?谁教你的道理!” 付丽娘右手握着把短剑,面无表情地看着二人争吵。 梁洗转了转手中大刀,见对面是个普通的妇人,有些下不去手,想了想,礼貌道:“前辈,无意叨扰,我等来木寅山庄寻个人,劳烦给指条路。” 付丽娘用手背擦去脸上未干的泪痕,一言不发地朝后退去。 梁洗面露困惑,追上前道:“前辈,我二人并无恶意,找到人便走,更不会将山庄相关的消息泄露……” 付丽娘一掌拍在墙上,那蜡烛遮挡的盲处陡然射出几枚泛着绿光的暗器。 严鹤仪站得远,闪得也快,倏忽躲入墙后。梁洗却是没有退让的余地,本欲转身,偏偏受伤的右腿好似有千斤重,一时难以拔起,危急下只能用刀身将那迎面而来的暗器撞了开去。 金铁相击的几道声音在石室回荡,梁洗双臂被反震得微微发麻,手上动作再慢半分,就要叫暗器刺入自己的额头。侧目瞥向深深钉入木桌不见尾端的银镖,皱眉道:“你果然不是好人。” “好人?”付丽娘仿似听了个笑话,“我没有那样的神通,做不了好人!” 梁洗横过刀身,庄重一点头,说:“那就得罪了。” 说罢一道挥洒的   刀势便直截了当地斩出,直接落在付丽娘的短剑上。 付丽娘手臂随之弯曲,扛不住她蛮横的力劲,叫那短剑脱手而去。 梁洗下手留有余地,打掉对方兵器,心生动摇,迟迟未动。 实在是不知晓这面前的妇人是谁,贸然进了她的机关阵,与之交锋,占不到理。脑子转了半圈,以为是自己没说清楚,还欲再劝。 付丽娘却是趁她愣神之际,从宽袖中又甩出一把暗藏的短剑,直刺梁洗面门而去。 梁洗含在嘴里的几句文绉绉的问候尽数换了一句脏话,怒叱一声,左手握住付丽娘的手腕,右手手肘顺势朝她脸上击去。 付丽娘回剑后撤,左脚踩在了一处机关。 梁洗五官绷紧,已是怒极,松手弯腰,视线从手臂缝隙中掠过,以刀身从后背横去,挡住那几点急射而来的寒芒。 严鹤仪站在室外不敢入内,暗暗吃惊这妇人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把戏。 付丽娘的确不善拼斗,可手段层出不穷,在梁洗狼狈闪躲时,又甩出一道铁爪,钩住梁洗的肩头。 梁洗吃痛地闷哼一声,皮肉被那尖爪刺穿,随着剧痛被那铁锁拉扯过去。半途将刀转至左手,调整错乱的脚步,反向迎上,将刀直刺过去。 付丽娘右手攥紧锁链,微微侧身,那本要贯穿她手臂的刀尖,径直从她的心肺穿了过去。 梁洗握刀的手颤了一下,一时间回不过神。抬眼望进付丽娘平静的双眸,眼神中残留着错愕,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故意。 她举着手,未将刀身拔出。付丽娘自行后退两步,跌靠到墙上。 严鹤仪跑到梁洗身侧,止住她要上前探查的脚步,警惕地审视妇人,怀疑她还藏有什么后手。 付丽娘捂着伤口,血液汩汩流出。滚烫的鲜血浇过冰冷的皮肤,那灼伤的错觉盖过了身体的疼痛。 回涯 第66节 付丽娘张开嘴,感觉浑身的肌肉都随着温度的流逝,开始不受自己掌控。 临了之际,她没有看见所谓的走马灯,不曾见到那些十数年阴阳相隔的至亲的脸,只身若黄叶,飘飘荡荡地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记不清何月何日的雨夜,她一手按住儿子的肩膀,将他推回屋内,自己跟在一群江湖客的身后,追着宋惜微跑去。 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 她穿过万叶千声的的竹林,迎着阴寒刺骨的风,在一片诡谲无光的云涛下,竟是真的冲出了险曲崎岖的山林。 摧残了一夜的雨停了下来。 付丽娘站在高处的一个草棚下,遥望着宋惜微叹一声可惜,仰头与她四目相对,随即将剑深深刺入泥地,被湿透的、沉重的衣裙压倒,闭眼躺在了河边。 彻夜的雨水混着泥沙积成一洼水潭,浑浊的水中看不见宋惜微的血,同时也淹没了她的脸。 高清永气急败坏地追来,叫喊着要将人分尸。 天光几乎在那一瞬破开,水面盛着大日,金灿灿地升起。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侠客坐着木筏从河中赶到。 双方争讨着不知所谓的事,几次拔刀动剑,最后那群侠客背走了宋惜微的尸体,消失于湛蓝的河面。 木寅山庄又成了那个绝迹江湖的木寅山庄。 付丽娘怕了一辈子,忍了一辈子,今时才发现,死原来不可怕。 多少难解的离情都不过是场有休止的噩梦。到此终了了。 宋惜微死前特意朝她望来的那一眼,是不是就想同她说这句话? 付丽娘唇角笑了起来,从喉咙里咳出两口血,挣扎着说道:“告诉我儿……无论他要怎么走路,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拔下铁爪扔在地上,看着手中刀,迟疑问:“你儿是谁?” 严鹤仪用手肘撞了她一下,应道:“若能相遇,便代为转告。请问夫人名姓。” 付丽娘已是听不见二人的声音,眼睛望着虚空,弥留时喃喃低语道:“记住了吗,我儿……别回头……对不住……” 严鹤仪隔着三尺的距离,一直看着她咽气,又等了片刻,走上前试探她的鼻息,确认她已魂归西天,才彻底放下心。 梁洗已在石室中搜过一圈,手中拿着块牌位,还有一本书走了过来,嘴里嘟囔道:“这里究竟是机关阵还是墓穴?怎么又有个牌位?你看看,不会是谢仲初吧?” 严鹤仪劈手将牌位夺过,端正摆在桌上,上上下下擦了一遍,两手合十认真祭拜,随后才没好气地对梁洗道:“该是木寅山庄的人。我说你这人怎么没个忌讳啊?什么都乱拿!” 梁洗耸了耸肩膀,抽了口冷气,翻动着手上的书册,充耳不闻,只顾着问:“这是什么?” 严鹤仪接过书册翻了两页,浑身打了个激灵,震惊道:“这是木寅山庄的机关图啊。你从哪里找到的?” 梁洗随意一指,说:“就正大光明地摆桌上呢。” 图上以墨字标注,一一对照着墙上机关,将出山的路径详明解析。 墨迹清晰,与发黄的纸张跟褪色的图形相比较,俨然是新添上的注解,特意为外行人所备。 严鹤仪的眼神在死者与书册之间游移徘徊,又思及这妇人死前的反常举动,只觉得疑团重重,弄不清她诸般所为目的何在,更是困惑:这到底是什么人? · 付有言脚步一顿,停下动作,望向幽深的走道。 宋回涯跟着回头,问道:“怎么了?” 付有言怅然若失,片刻才说:“我心慌得厉害。” 宋回涯当他是身体虚弱,又要毒发,立马按着他道:“你坐下休息。” 付有言摇头,摸着墙面继续向前,听着胸腔里擂鼓似的心跳,将憋了一路的话一股脑地说出来:“我娘常年留守这木寅山庄,无处挥霍,要这些金银财宝没什么用处,她从来不在乎的。” 宋回涯迎着他目光,点了点头。 付有言勉强一笑,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心头的恐慌。 “她又不同于谢仲初,有着一家老小,窃得一部分财宝逃之夭夭,便可以在世外之地享天伦之乐。她若是想要钱,凭她手艺做出的机关,早也能叫她家财万贯。她是个有本事的人。” “你师父来过之后,这十几年里,我知道,她一直等着我死。棺材打好了,名字刻好了,坟冢也建好了,就在我爹边上。她做足了准备等我死,余下的念头便是想着报仇。我觉得这样也好。所以谢仲初拿我欺骗我娘,我是真的恨。为何要叫我娘起什么无用的指望?届时一场水中捞月,她又能怎么活?” 付有言停下来,从腰间摸出付丽娘交给他的那串钥匙,拼拼凑凑,握在掌心。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胸口弥漫。 “宋回涯,你别杀她,我求求你。”付有言祈求道,“谢仲初身上有暗室的钥匙,我能带你找到那间宝库,里面的东西都是你的。我娘虽然犯过错,如今算是将功折罪,行不行?我会带着她走,再不与朝廷有什么牵扯,也不会害人的。” 宋回涯一手贴向他的脸,叫他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语气诚挚道:“我不杀她。” 付有言静了下来,使劲点头,又笑着“嗯”了一声。 二人路上遇见了两具尸体。 一具为机关所杀,钉在墙上。另一具胸口有着致命的剑伤,该是叫人从背后偷袭。 下到机关里来的,本就只有六人,加上先前死于意外的那个,如今只剩一半。 宋回涯从几人身上摸出几枚暗器,别在袖口跟腰间。付有言见她需要,也从身上脱下一个精巧的机关,交给她戴在袖口。 二人尚在排查,走过一条岔路时,先前那东逃西窜的几人倒是主动出来了。 谢仲初与余下三人聚在一起,不知是拿什么说服了他们,又叫他们顶在身前,相继从路口走了出来。 最左侧的武者作揖行礼,和缓开口道:“本是萍水相逢,何苦纠缠至此?还请小郎君送我等出去,此间恩怨,再不插手。宋大侠想与谢门主斗个如何的天昏地暗,都与我等两不相干,如何?” 付有言低着头,只听宋回涯的吩咐。 宋回涯转向人群背后的谢仲初,真情实意地劝说:“你儿子都已经死了,你又一把年纪,出去做什么呢?木寅山庄倒是个风水宝地,不如就死在这儿吧,也省得埋了。” 谢仲初阴恻恻地笑道:“宋回涯,枉你一番心机,却连自己杀的是谁都不知道。待我父子二人逃出生天,定在外面给你多烧几张纸钱,以免得你死后凄凉,缠着我父子不放。” “哦,杀错了?”宋回涯挑挑眉尾,无所谓地一笑,“多谢提醒,出去以后,我会叫你父子尽快黄泉相见,好不辜负你对他的爱护之情。” 谢仲初脸色变幻不定,走出一步,强压着情绪平缓道:“宋回涯,你咬着我不放,无非是想要报仇。可论凶手,我既不是直接杀了你师父的人,亦不算背后的主谋。你这般大的心气,为何不直接去杀高清永呢?” 宋回涯笑吟吟地看着他,不接他的话茬。 “我来告诉你,你师父是如何死的。”谢仲初内心喷涌的狂悖情绪,叫他粗粝的嗓音也变得尖细起来,脚下来回走动,讲述道,“他们都有所美言,实际不同于传闻。当年高清永记恨你不留山多管闲事,要求我设下埋伏,引宋惜微入山。他想亲自挫挫不留山的锐气,好叫你们一帮逆贼低头听话。于是拿到宋惜微的尸体,他本意是要将其拆骨抽筋,鞭尸示众。可见其实在美貌……” 谢仲初拖长了尾音,宋回涯也似听得入神,墙上的一条影子须臾间动了,试图绕过宋回涯,朝她背后抓去。 宋回涯岿然不动,轻喝一声:“跑!” 付有言当即撒腿朝着回路狂奔。 一人朝火把上抛了把粉末。 那道火光骤然明烈,又在顷刻湮灭,猝然的明暗变化使得宋回涯视野一花。墙上影子淡了三分,与此同时,另外两人跟着发难,妄图从两侧限制住宋回涯的行动。 宋回涯不知被火点燃的粉末有什么效用,屏息凝神,左手短刀悍然抛出,阻断一人去路,右手抽出长剑,出剑之时袖口暗器顺势弹射而出。 那被几人扑暗的火光,彻底隐藏了银针的踪迹,直直刺入正前方那名武者的眉心。 武者额心沁出一点血珠,脚步稍顿,未有明显感知,续又朝着宋回涯杀来。 狭小空间不容几人全力施展。三人各显神通,堵住宋回涯的退路。 谢仲初正要趁乱去追付有言,宋回涯余光扫见,强行变转了手上招式,回剑急刺,只朝一人突袭而去。 那蒙面人下意识地侧身避开寒芒,叫宋回涯冲出重围。 她身形暴起,左手抚过腰间,自白浪层叠的剑光下甩出几道暗器。 几人听声辨位,退开数步。 空中一点血珠洒落,在昏暗的光下飞扬。 一青年错眼间以为也是暗器,以刀身扫了出去。 先前那额头中针的武者,此时才觉出不对。 一抹青黑顺着那点滚落的血珠朝四面飞速蔓延,不过数息,此人半张脸已被毒素侵蚀,上身麻痹,一只手臂僵抬在半空。 边上的蒙面人被他身形一阻,跟着收势,尤在不解,便见宋回涯目光已紧锁住他,剑光如瀑,劈断武者的手臂,余劲削向他的喉咙。 不过一刹的迟钝,二人齐齐倒地。 仅剩的一人见状,虽不明同伴因何亡故,心中已是悚然,对死亡的绝对恐惧叫他不顾一切地转身撤逃,口中疾呼:“谢仲初——!” 宋回涯旋身将手中长剑掷出,又踢起地上那名武者的兵器。 逃跑那人回身挡开后心袭来的飞剑,一抬头,宋回涯那驭风驾水似的绝妙轻功已然逼近,黑影笼罩在他头顶。 好似天外一剑,只见得眼前白光骤闪,视线便飞了起来。 “宋回涯……” 那人只来得及在心头留下残存的一念,便在恐惧中消亡。 谢仲初见短短时间三人尽数殒命,再无对抗的欲望,只觉宋回涯自苍石城后剑术又更精绝了两分,哪里像个凡人!调转方向,夺命而逃。 宋回涯斜过剑尖,对着他背影笑道:“死吧。” 第065章 逢君拾光彩 谢仲初耳边被自己的呼吸声充斥,一回头,就见宋回涯鬼魅似地又近一步。 再回头,那漂浮在地上的影子已贴近他的后背。 即便正值壮年,他也无力与宋回涯交锋,而今生死关头,岁月磋磨留下的衰病越发拖累,如前方晦暗纵横的通道,一笔一划写出个“死”字。 谢仲初认清眼前的绝路,心头那些恐惧与彷徨都化成了决绝的凶残,低头瞧着那影子,觑得时机,突然暴起,持剑回刺,宽袖中的暗器与毒粉一并飘出。 飞扬的毒粉叫空气变得浓厚起来,谢仲初有一瞬看不清眼前的景象,眼睛酸涩地眨动,闭合间宋回涯已滑不溜秋地从墙边飘了过去,那把暗器全然落了个空。 谢仲初火速转身,补上一剑,剑尖所指处,只有一抹影子猝然闪过。 他看着黑影围在周身,耳边是猎猎的劲风,手中剑气如花,朝那身影不停咬去。 哪怕他殊死一搏,精湛剑招发挥到了极致,似乎都还差毫厘,总是擦着宋回涯的衣角错开。 那微妙的距离犹如尖锐的讽刺,叫他满腔徒劳的怒火不停堆积,招式急促中多了种肖似走火入魔的癫狂。 “啊——!”谢仲初大吼一声,一口气终是憋不住泄了,剑势缓下的一刻,就见余光中刺来一段白刃,伴随着很轻的一声嗤笑,朝着他的脖颈狠狠削下。 “区区如此?也要比划?” 谢仲初侧过身,破开他皮肉的剑锋顺着他的动作,在他胸口重重刮下一层肉。 剧痛使得他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谢仲初喉咙里发出尖锐的倒气声,踉跄后退,沦于这番境地,不是哭嚎或求饶,却是狂笑出声,仰头嘶吼道:“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宋回涯提着剑跟在他身后。那把从尸体上随意翻来的长剑用着并不趁手,过长的剑尖擦着地面,血珠一路震落,拖出蜿蜒的一道,嘲弄道:“如你这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能坐稳武林魁首,安享数十年荣华,我也觉得,天道不公。” 回涯 第67节 谢仲初跌坐在地,视野一阵天旋地转,闪过斑驳粗粝的石墙、四散飙溅的血迹,直至看见那染着血的剑锋,才定住了视线,一寸寸抬头,望向宋回涯的脸,嫉恨笑道:“我若有你这般天资,我也可以做一个孤光自照、不随俗流的真君子。可惜啊,可惜!纵是我一辈子工于武道,年近三十岁也不过是个寂寂无名的江湖后辈。我前面有太多太多人,没人会将我谢仲初的名字记在心里。到后来,甚至连十多岁的少年都能强压我一头!哈哈……上天何时给过我等庸人出路?我为自己谋身立命,不过是人之常情!你宋回涯,最没资格说来恨我!” 家传、天资,俱是武学一途上不可触及的流云。即便身在高不可攀的山中,极目望去,所见亦皆是他人光采。 谁能驾驭那泱泱而起的风、荡荡而去的云呢? 天下英才层出不穷,他负尽心血,也只能做那不起眼的朽木顽石。 “我不信命!”谢仲初苍老的脸上写满了浓勃的野心,他睁大了眼,想将宋回涯看得更清楚,皱纹挤出的条条沟壑,都在极力表述自己的倨傲。是不见平日里那等宽仁慈和了。 “所谓天命,焉知不是一场骗局?只为逼我俯首、逼我认输!我若不争、不骗,不到高处去,那良善便是可欺,凶狠便是无道。” 谢仲初狂放大笑道:“不留山又如何?君子剑又如何?我谢仲初六十余载,虽然成不了超群绝伦的剑客,却也见惯所谓天才的衰亡。压下他们,最后统领江湖,号令群雄的,还是我!你宋回涯顶多不过是命好!” 他喉间呕出口血,仍旧喋喋不休地说着,像是唯恐听见宋回涯的嘲讽。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剑尖抵在他的心口,缓缓朝下压去。面无表情的脸笼在变幻的光色下,幽寒的眼神中隐约有种说不出的邪异。 谢仲初眼皮沉重,脸上沾染着的几点鲜血随他话语近要干涩,黏糊糊的一层,好似有双鬼手在拉扯着他的面皮。 他浑身微微抽搐着,无法抵挡那剑尖刺穿自己的心脏,感觉自己要被宋回涯生剖开,剧痛中流逝的生机回转,眸中精光大盛,两手死死抓住剑刃,抬着头道:“宋回涯,你自认为杀了我就能高枕无忧了?未必就会是我输。你将我逼到绝路,怎能期望我会留情?” 谢仲初声音渐低,颤动的瞳孔想要从宋回涯的脸上捕捉到慌乱或悔恨的情绪,却未能如愿。手指已不能动了,扯动着嘴角慢,断断续续地道:“我来之前,已给高侍中寄去一信,将陆向泽的秘密尽数告知。你不留山的人,到底还是逃不过死路一条……无妨,就算我真落得遗臭万年,还有尔等陪葬。” 宋回涯此时才有了点反应,问:“什么秘密?” 谢仲初的意识快被胸口那把转动的剑所搅散,闻言久久回不过神,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你为何会以为,你的信能寄得出去?”宋回涯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最后蹲下身,贴在他耳边,轻声道,“事情偏生都凑得这般巧,你谢家数十年根基可以毁于一旦,满盘算计无一成真。你猜,是谁指点我来木寅山庄的?” 她面露同情,也笑道:“怎么?做久了狗,习惯了摇尾巴就能讨到肉吃,着了相了?连这样的事情都参不透。” 谢仲初飘散的思维才凝聚起来,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濒死的身体猛地一震,眼前好似出现了什么幻觉,面目从惊恐到怨恨,满怀着不甘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骗我?” 他试图去抓宋回涯,叫宋回涯避了开去。身体弓起,费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将剑从自己胸口拔出。伤口血液登时喷涌,谢仲初浑然未觉,只凄惨地笑着,未过几息,便睁着眼睛没了声息。 叱咤半生的武林名宿,一世志求功名,到此潦付尘土。 付有言赶过来,站在墙边,听见了最后几句遗言,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他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宋回涯垂眸看着,“不想叫他死得太痛快,随意诈一诈他。” 付有言:“……啊?” 付有言上前一步,瞥见谢仲初死不瞑目的模样,有些害怕,刚要蹲下身去摸对方身上的钥匙,宋回涯先他一步,从那血糊糊的衣服中间翻出串钥匙,抛了过去,问:“这个?” 付有言别开视线,将那串钥匙在衣服上蹭了蹭,呼出口气,说:“走。我带你去看看。” 宋回涯站起身,最后回头瞧了眼谢仲初的尸体。 一条命轻飘飘的,可仇怨却重如磐石,十多年的往事难以就此了断,一时间没了着落,不知怎么有些空荡。 “宋回涯?” 付有言见她不动,催促一声,晃晃钥匙,领着她在地道中寻找宝库。 宋回涯是认不得路的,脑子里推敲着先前的事情,只管木然地跟在他屁股后头。随付有言拐过数个弯儿,还没理出头绪,就听见对方长舒口气,朝边上一退,示意说:“到了。” 宋回涯点点头,一间间密室走过去。 只见一条道的房间里都摆满了金银,杂乱地堆在一块儿,颜色灰扑扑的,好似真是堆不值钱的泥沙,不胜其数。心中难免震撼。 多少人为求一口饱饭已如火中取栗,身卑无异鸡犬,还要榨干血汗,供出这满室金山。这才是天道不公。 她走到尽头时停了下来,问:“这里有多少钱?” 付有言摇头说:“不知道。我娘虽受高家驱策,可不曾得其信任,鲜少进这宝库,自然也不清楚里面存了多少财宝。” 宋回涯随意走进一房间,掀开一个贴着封条的木箱,拿起里面的银锭在手中翻看,正组织着语言,脚下地面再次震动。 有过前车之鉴,宋回涯不及多想,立即扔下手中东西,拽着付有言退至门外。 付有言侧耳听了听,不见忧色,反是惊喜笑道:“一定是我娘!我就知道,她不过在说气话,定然是舍不得我的!她想通了!” 说罢便朝外跑了出去。 宋回涯担心还有什么风波未平,也跟了上去。 阵中拦路的门户像是被人尽数打开。付有言一路过去未有遇到阻碍,那些杀人的机关也全部乖顺蛰伏。 尽头处最后一扇石门朝上升起,付有言尚未进去,已止不住殷切唤道:“娘!” 那机关运转的轰隆声骤然停歇,静谧中,付有言低下视线,正看见靠坐在对面墙边,身下被鲜血染红的付丽娘。 他脸上笑容凝滞,一时呆了,心口撕扯着传来钝痛,方清醒过来,冲过去扑倒在地,不知所措地喊:“娘?” 一开口声音碎了,眼泪翻滚,两手将人抱进怀里,摸着她的脸,似是傻了,不停地叫:“娘。” 梁洗见他莫名出现,当即抓过手边长刀防备,又看见宋回涯从后方走来,迷迷糊糊地问:“这人是谁?” 宋回涯停在门口,表情惊愕后凝重下来,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梁洗顿时慌了,以为自己犯了大错,误杀了什么无辜的人,急于解释道:“不是我要杀她,是她先下的狠手——” 宋回涯微微摇头,梁洗会意,闭嘴将后面的话咽下。 青年压抑地哀哭,声音幽怨不成调,听得梁洗浑身发毛。 她歪歪斜斜地站着,双眼一闭,虚弱道:“我感觉我快不行了。” 严鹤仪抓着她手臂扶她站正,摇头说:“你不能不行。” 梁洗只好继续支撑。 付有言感觉怀中的身体冷了下去,哭声跟着小去,紧贴着付丽娘的脸想叫她回温,发觉无济于事,怔怔地看着,像是才明白过来。 为她整理好头发、衣服,极轻柔地道:“娘,这里冷,我带你上去,找爹,阿兄和阿姐。你不是想见他们很久了吗?我们这就回去了。” 他将人抱起来,脚步沉稳地朝外走去。 梁洗犹自惴惴不安,与宋回涯交换了个眼神,才与她并肩跟上。 沿着石道走出祠堂,一群仆从正守在门外。 廊上点着灯,灰蒙的天光似有似无,照着众人摇动的影子。 日色将亮,风声如涛,瑟瑟发抖的人群看清付有言怀中的尸体,俱是红了眼眶,潸然泪下,跪下喊道:“夫人!” 哭声此起彼伏,在这高山上,听着孤苦又凄凉。前排几人身上还有未散的酒味,扑上鼻头,呛得人眼泪发苦。 梁洗见此情景,更是不敢吭声,跟严鹤仪默默找了块不碍人眼的石头坐下,处理身上的伤口。 宋回涯去后方竹林巡视一圈,不见那群江湖客的踪迹,倒在地上发现了翻动过的沙土,和几滩没清理干净的血渍。 确认山上再无外客,掉头回到前院。 山庄四处已挂起白布,仆从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丧事。 天色也亮了。 第066章 逢君拾光彩 宋回涯取回了自己的剑,走在厅堂外,举步迟疑,背身在石阶上坐了下来。 付有言上完香,恭恭敬敬跪地叩拜过后,无声走出门,坐在她身侧。 宋回涯摩挲着刻纹,询问道:“安葬完你娘后,你要跟我们一同下山吗?” 付有言曲张着手指,盯着自己的掌心。冻得发肿的皮肤上有丝丝缕缕的刺痛,开裂的伤口中有些暗红的血,分不清究竟都是谁的。 他看得入神,宛若没有听见宋回涯的话,良久、良久,才轻一摇头,说:“不了。木寅山庄需要有人守。我帮你看着。” “你原先不是说,想跟我去不留山吗?”宋回涯顿了顿,亦是再三斟酌地道,“你若是想下山看看,不必担心什么麻烦。我会帮你处理好此间首尾。” “算了。”付有言苍白笑道,“我只想陪着我娘。我本也是为了带她下山的,她若不在,山上山下又有什么分别。”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干枯的老树下,仰头望着枝干间鸟雀衔泥筑成的空巢,怔怔道:“或许,从这座山庄建成开始,有些事情便已经注定了。只我在做梦。一去如梭,如今要醒了。” 宋回涯看着他挤出笑的模样,虽还是那个俊秀清明的小郎君,可如今有种山雾似的、说不清的渺远。不见初遇时那般生动的人气。 她深吸一口气,惋叹道:“你母亲……” “我知道。”付有言不等她多说,佯装豁然道,“我知道的,你不用解释。是我娘自己心存死志。其实我早想到,只是亲眼见到她的尸体才敢相信。” 付有言黯然道:“这世上早有人往她身上插了无数刀,高清永、谢仲初……我,还有这荒唐得可笑的世道。你的那位朋友,不过是往她手中递了最后一刀。她不是想叫我怪你。她……”她是想叫我离开。 宋回涯萦绕着的千言万语便都沉了下去,只“嗯”一声。 付有言看着她,似也有话要说,可抿着唇角,始终不能出口。 宋回涯故作不知,沉吟着道:“既然如此,我今日便要下山了。山下还有许多事。” 付有言提起的那口气轻轻散了出去,笑说:“那祝你一切安好。来路诸事顺畅。凡有所愿,皆得成。我就不送你了。” 宋回涯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付有言凝望着她背影,久久方收回视线,低下头一笑,自言自语地道:“娘,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不回头的。” · 梁洗握着根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郁闷道:“他们为何要在山里挖那么多的洞,建这样一座庄子呢?” 树枝断了,她拍拍手上的泥:“从来只听说死人会埋在地下。你瞅瞅,多不吉利。” 严鹤仪冷得直打哆嗦,抱着双臂,声线低沉地道:“确实也算是半座墓吧。” 梁洗茫然道:“啊?” “啊什么啊?你好歹也在我严家堡住过十几年,怎么这也不知道?”严鹤仪很想敲一敲她的脑袋,见她因受伤面色惨白,忍着将手收了回来,解释说,“当年先帝渡河南逃,为何是直奔华阳?外敌侵扰非朝夕祸患,先帝怕胡人攻破京城,掘了他魏家的祖坟,早早便命工匠在此地建造机关阵,也算是在华阳留了条退路,以免自己的骨灰将来无处安葬。十多年前,北胡强攻,先帝真带着一干财宝往南逃来,却不幸死在半道,京城最后也守下来了。这木寅山庄倒成了江湖中的一个谜团。” 梁洗唏嘘,烫嘴似地翻过几个词,最后干巴巴地道:“多不吉利啊。” 严鹤仪扫见人影从树丛后绕出来,拍了下梁洗肩头,示意她准备动身。一时间忘了她身上有伤,手上失了力道,激得后者一声惨叫。 “你怎么了?”宋回涯抬抬下巴,“走吧。” 梁洗一瘸一拐地跟上去,满肚肠都是打翻了的愧疚,难受得她脸上五官也皱成一团,纠结道:“她娘还让我给他捎句话呢。方才未抓着时机,现下觉得也不好说了。” 宋回涯问:“什么话?” 梁洗张口欲言,不料脑子空了,碰碰一旁的严鹤仪。后者无奈接嘴道:“成败由己,输赢自负。” 梁洗忙不迭地补充,以证明自己的脑子也不是一无是处:“还有什么,儿子,对不起。切莫回头,之类的。” 回涯 第68节 宋回涯被她这不着调的传话弄得有些哭笑不得,很快又觉得疲惫,说:“想是不说,他也会懂的。” 严鹤仪道:“世上自困者,莫非是不懂吗?即便是再粗浅的道理,圣人早就说尽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三人相伴走进机关阵,互相简短叙述了各自在山上的境遇。 宋回涯提了谢仲初的一干布置,轻描淡写地说他死在剑下。 “就那么死了?”梁洗还想拐去瞅一眼踢两脚,又怕三人迷路,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遗憾道,“便宜他了。” 宋回涯放缓脚步,觉出些蹊跷,又捋不明白。 梁洗不明所以地跟着停下,挑眉询问。 宋回涯严肃道:“我只觉得此行一遭,好似真叫人给算计了。” 梁洗心道谁能算得准她?她亲娘来了都得败下,但听宋回涯说得神神叨叨,跟着发愣道:“谁啊?” 宋回涯低低说了个名字:“高观启。” 严鹤仪觉得耳熟,可一时想不起,听见姓高的便意思地惊讶了下,紧张问:“他算计你什么了?” 宋回涯也不确定起来:“杀谢仲初?” 严鹤仪迷惑道:“那不是如你所求吗?” “也是。”宋回涯反复琢磨不出个味儿来,索性抛之脑后,“罢了。那姓高的瞧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人。管他做什么。” · 付有言绕去后院,找了两件付丽娘最喜欢的衣服,捧在手中回去前厅。半路听见一阵潺潺的水声,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溪边。 他盘腿坐下,将衣服铺在膝上,上身前倾,对着清澈的水面,看着自己的倒影。 他头顶盖着一片厚重的云,看得久了,只觉微微的波纹中隐约漾出一张宋回涯的脸。 付有言伸手拨去,等着水波平缓,抱起衣服再次起身。 密集的细雪忽而打乱水面,付有言抬起头,瞳孔中落进一片细碎的雪花,冷得他闭上眼睛。 “怎么下雪了。” 梁洗走出暗室,摸了把脸上融化的雪水,也同宋回涯一般,回首望向身后的高山。 古木连空,半山为白云断去,只是在山上时,不觉自己伫立在迷雾中。 梁洗倚着自己的长刀,颤颤巍巍地道:“忘了前面还有条河呢,这可怎么办,要我游过去是没那条命了,要不你回去找你那朋友借条船?” “等等,你们看。”严鹤仪抬手指向一处。 只见茫茫湖水上,漫漫飘雪中,黑点似的孤舟随风奔流而来。 天水是如一色的灰,两岸的山林浓荫与船头潇洒的虚影是浓淡相宜的墨色。 仙风道骨的老者立在风中,爽朗的笑声越过空寂的长空,传至覆着冰霜的山脚。 “宋小友,别来无恙啊!老道可是依约来接你了!” · 荒寒河岸边。 昨日的人群已大半散去,仅剩三三两两的侠客守在此处,等着不知何时归来的游人。 宋知怯拍拍屁股,裤子被草地里的水汽洇湿了一块,她换了个姿势,跪坐起来,手中抓着石子霸气地拍下,见对面少年又开始皱着眉头,一脸苦大仇深地思索。直起上身,百无聊赖地冲边上人喊:“前辈,你不去找我师父,光在这里等有什么用啊?这天都亮了!还下雪了!” 周神医看着面前的火炉,上头煎着药,不满道:“你师父的事叫你师父自己做,老夫都一把年纪了,要留在这里看你这两个小孩儿,当我容易?” 宋知怯用质疑的眼神打量着她:“你这么年轻就打算颐养天年啦?” 老儒生冷哼道:“老夫没被宋回涯气死就算不错了,如今又多了一个你,还颐养天年?阎王都迫不及待要请我下去拜把子咯。” 他偏过头,瞥了眼地上的棋局,只觉惨不忍睹,拍了下额头道:“你们两个蠢得出奇的臭棋篓子,可真是棋逢对手了。这拿脚也能下个有来有回,还需要用脑子?” 少年手里捏着一块石子儿,左右游移不定。老儒生看不惯他这温吞的性格,一巴掌拍在他的手背。 石头落进歪曲的网格,少年也不恼,仰头朝师父憨实地笑了两声,说:“师妹,到你了。” 那头宋知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迈着短腿朝着岸边狂奔,挥舞着手臂亢奋道:“师父!我在这里!” 老儒生又惊又喜又怒,慌慌忙忙赶去:“那千年祸害回来啦?” 第067章 但去莫复问 梁洗听见喊声,病恹恹地抬起头,瞧见远处徘徊不散的几个人影,提了提精神,用发麻的手臂抬起佩刀,抱进怀里。 严鹤仪嘀咕道:“那帮游侠怎么还守在此处?不会是专等着我几人上岸,要将我们围杀了吧?” 梁洗呼吸间吞吐着团团的雾气,眼前已是白花花一片,站在晃荡的竹筏上,头重脚轻,只有嘴上还留着两分气力,极尽真恳深情地道:“乖徒,纵是天塌下来,为师也会顶在你身后。” 严鹤仪满耳朵都是她的算盘声,翻着白眼道:“此情此景,倒是不必再讲什么师徒情谊。” 清溪道长笑了笑,尚未开口,梁洗扯住他的拂尘,一本正经地问:“这条尾巴能杀人吗?” 清溪道长对她的古怪性情不觉冒犯,慈和笑道:“老道平日惯使的兵器其实是把剑,不过此番回来,是为与人讲道理,自不好携利器相见,于是随手取来拂尘装装门面。” 梁洗若有所悟,颔首道:“这东西拿来杀人嫌碍手,抽人巴掌,确实不错。” 话谈间,竹筏推着水花悠悠靠岸。这附近没有停泊用的缆桩,且隔着几步的距离,四人足下轻功一点,相继飞身上岸。 四散的人群跟着汇聚过来。 宋知怯个头小,冲在最前面。她枯黄的头发上覆着层薄雪,在浅暗的晨光中,有种绵软柔和的气质,不那么张牙舞爪了,像只灵动乖巧的小猴儿,仰着头问:“师父,你没受伤吧?我担心你一晚上了!” 梁洗半身血污,好似是从死人堆里刚滚出来的,如此显眼地杵在边上,没得来半句关切,酸溜溜地接道:“我受伤了。” 宋知怯充耳不闻,围着宋回涯转了一圈,不遗余力地吹捧道:“太好了师父,我就知道师父是神仙在世,那些土鸡瓦狗就算扑腾出个三尺高,也碰不到师父的半片衣角!” 宋回涯轻轻拍落她脑袋上的碎雪,由着她吵闹,另一手按在冰冷的剑鞘上,余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圈。 四面的游侠小步挪动着靠近,眼神中透露着热烈的殷切,又带着唯恐惹她嫌恶的克制与小心,朝她抱拳一礼,恭谨道:“宋大侠,是晚辈蠢笨,贤才奸佞不分,真以为谢仲初有那般过人的胆识,浩然自守、丹心可鉴,还曾对其勇夫之举敬仰不已、推崇备至。岂料到头来,冯文那狗贼原是为前辈所诛!谢仲初不过是个诬洿清士,窃君子之名的真小人罢了。” 几人赧颜道:“今朝窥破谢仲初的真面目,才幡然醒悟,反省自己也不过是下愚之士。前辈不屑虚名,放逸离俗,却是照见我之卑劣,迷于浮华了。” “‘不知而自以为知,百祸之宗也。’,蹉跎半生,才学了这浅显的道理。惭愧。”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心道冯文又是谁,不动声色地转过眼,人群外清溪道长一脸心照不宣的朝她轻笑点头。 “只是可惜……”为首青年支吾着似有些难以启齿,“叫谢谦光那贼人逃了。” 宋回涯又是一愣:“谢谦光?” 怎么她只在木寅山庄过了一夜,竟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了。 “就是谢仲初的长子。前辈在谢府所杀的那位,不过是个李代桃僵的家仆。”青年侧过脸,对着边上老道微微躬身,才又续道,“清溪道长识破那贼人奸计,让场中英雄将其拿下,尚未审问清楚缘由,太守便领着一群官兵冲进门来要人。城中百姓亦帮着阻拦,挤挤攘攘占了半条街,叫喊着我等是顽匪,逼迫我等放人。我几人势单力薄,又不敢与百姓出手,实在强留不住,只好任其逃脱。” 宋回涯恍然,几乎都要忘了这条漏网的杂鱼。 这群少侠守在岸边,只是为了与宋回涯告知此事,担心她无所防备,步了歹人圈套。心意已了,又客套两句,便礼貌拱手告辞。 濛濛烟霭中,竹筏上横着根长杆,风波一起,便在碎光粼粼的江河里,逍遥散漫地朝远处走去。 鸟是天上鱼,船是水中云。 清冷山水间,片片雪屑自在漂游,几点黑色的人影聚在孤挺的老树下,围着一个热气弥漫的火炉席地而坐。 老儒生给梁洗处理着身上伤口,拿匕首细细剐去腐肉,见对方双目紧闭一声不吭,同是一幅犟得出奇的死牛脾气,恼怒之余颇感无奈,痛心疾首道:“大好一后生,为何要跟着宋回涯水里来火里去呢?只为一时心头快意,弄得这满身狼狈。” 梁洗皱了皱眉,小声道:“本是想闯出些名堂,好回去接个人。” 老儒生惊奇:“你家中还有别的亲人?” 梁洗感怀旧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老儒生用力一扯布条,勒得对方倒抽一气,无动于衷地撇下一句:“那更该惜着些你的小命。一群兔崽子。” 他见宋回涯牵着小徒的手朝这边走来,嘴边那些骂人的话艰难憋了回去,站起身来,袖口高高卷起,盛出碗滚烫的药汤。 宋知怯快跑上前,两手端过,殷勤用麻布垫着,端到宋回涯的手中。 老儒生实在恶心她这番狗腿子的模样,忍不住嘘了一声。 清溪道长倒是赞扬:“你这徒弟一腔赤诚,倒是不错。” 宋回涯以为自己听岔了:“你说谁?我徒弟?” 两人面面相觑。 须臾,清溪道长挪开眼,若无其事地欣赏着远处山景。 宋回涯笑说:“看来我这徒弟,如今是改好了。” 宋知怯身弱体寒,哪怕穿了厚重的袄子,还是有些发冷,坐在边上紧紧偎着她,抱着她的手臂直打哈欠。 梁洗看着这对师徒和睦的融洽场景,目光偏移,谴责地瞥向严鹤仪。 严鹤仪深有同感,当即开口请求:“宋回涯,不然你收我做徒弟吧。” 梁洗鄙夷一声:“啧。” 宋回涯没有理会,专注地喝手中那碗浓得发苦的药汤。 老儒生从包袱里翻出些点心,饿了一天的几人纷纷上前取用。 严鹤仪手中抓着把蒲扇,走到宋回涯身侧,一个劲地劝说:“宋大女侠,你若是肯收我为徒,我直接将那辆马车送你。这等寒苦天气,坐马车可得比坐驴车舒服上百倍。你也不需你教我什么,绝对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宋回涯对其投去平静目光,仍不搭腔,只接过他手中的蒲扇。 严鹤仪欣喜若狂:“你这是答应了?” 宋知怯从后面冒出来,在他耳边无情地说:“我师父是让你去一边儿凉快去,少做白日梦。” 严鹤仪愤懑不平,反手将宋知怯推远了些,抗议道:“你连她都肯收,为何不能收我做徒弟?” 宋知怯登时跳脚,龇牙咧嘴地叫骂:“我怎么啦?你这厮自己不行!拉我下水做什么?!” 梁洗在旁讥笑:“呵。” 严鹤仪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胡讲,激得宋知怯哇哇吵嚷不停。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一圈,发觉周围人都不当真,怀疑严鹤仪是在故意逗着她玩儿,绷着脸说:“你真想做我师父的徒弟啊?” “你这臭丫头,攒了八辈子的狗屎运,还问别人羡不羡慕?”严鹤仪似真似假地说,“江湖中学剑之人比比皆是,往常无人敢说自己是天下第一。唯独你师父横空出世后,杀得整个武林再无人敢吹嘘自己的剑术。这样绝顶的高手,若有机会,有几个不想当真?” 回涯 第69节 宋知怯瞄了边上一眼,声音低了点:“你师父不厉害吗?” 严鹤仪叹息道:“她还差着道儿呢。” 宋知怯骄傲地挺起腰板。 “若要论刀法中的高手,北屠当算一个。他年轻时随意提着把废铁就奔上战场,一路过关斩将,夺人兵刃。后来抢来把神兵,融成一把环首刀。”严鹤仪说起这些江湖轶事如数家珍,神采奕奕,充满神往,“世人都想给那把刀起个名字,诛胡?屠胡?北屠?叫到后来,北屠即指人,也指刀了。就像你师父,回涯是她的剑,也是她的名。” 梁洗垂眸望向手中刀,深情款款地念道:“梁洗刀。” 严鹤仪勃然大怒:“这是我严家的传世刀!” 清溪道长朗声大笑。 古树遮蔽外的枯草上,慢慢积了层柔软的雪子。 渐宽的天地间,一辆马车从雪景外破风驶来。 驾车的武者翻身下车,黑色布鞋停在一丈外,弯下腰行礼。 “宋门主。”那青年敬顺低头,说道,“我家郎君请门主上车一叙。” 老儒生面色古怪,与清溪道长对视一眼,放下手中陶碗。 宋回涯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拍了下徒弟的后背,示意她安心等候,缓步走上马车。 布帘掀起,暖风一霎涌出,香气浮动,连成银线的茶水倾倒入杯中。 换下先前那身杂役粗服的青年,此时一身锦衣,丰神俊朗,光彩之下,看起来更像是个衣冠楚楚的败类了。 宋回涯见过许多人,果不然只有他会叫自己“宋门主”。 宋回涯坐到几案对面,弯腰擦了擦鞋上沾着的泥点,两指将面前的杯盏推了回去。 高观启拍着手夸张道:“宋门主这样大的本事,也需畏我如豺狼吗?” 宋回涯怀中抱着剑,靠在车壁上,只淡淡地笑。 高观启伤心道:“真是无情啊,宋回涯。我待你真心一片,你对我百般猜疑。” 他右手端起桌上那杯茶,抿了一口,见宋回涯始终不为所动,方意兴阑珊地从袖口抽出一封信件,在指尖翻转着,意味深长地道:“宋回涯,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宋回涯盯着那封信,眼角不自觉抽搐了下,猜到是谢仲初临死前提到的那封告密信件。 高观启已随手将东西扔进一旁的香炉。 燃烧的纸张冒出呛人的白烟,高观启坐得近,忍了会儿没崩住,闷声咳嗽起来,挥着手想要散开烟气。 宋回涯无语地抬起剑,用剑柄顶开身后车窗。 冷风从一线缝隙里吹进来,等到信纸燃烧殆尽,车厢内还是有种刺鼻的焦味。 宋回涯嘲弄道:“你是怕我觉得无聊,来给我添些笑话?” 高观启讪讪道:“你还会觉得无聊?杀一个谢仲初,非要弄得人尽皆知。我本想好意替你遮掩,看来你是不愿承我的情。” 宋回涯又不说话了。 高观启对她这冷淡高深的态度看得火冒三丈,没好气地道:“木寅山庄的那笔钱,我劝你暂且不要动。你们运不出去。即便运出去了,也用不了。” 宋回涯问:“你说了算?” 高观启自嘲笑道:“毕竟这世间最大的贼,不就是我高家吗?” 第068章 但去莫复问 宋回涯带着略微审视意味的眼神,直白地落在他身上。听着他这番语出惊人,也没有多少的起伏变化。 高观启不喜欢她的打量,表情变得极为难看,正要恼火骂人,宋回涯不紧不慢地开口:“谢仲初听你的话?” 高观启以为她是在讽刺,语气不善道:“不然呢?若不是我推波助澜,谢仲初那等贪婪庸鄙之徒,哪舍得去一世功名利禄,去换一个杀你的机会?” 他眸光微暗,杀机外露:“不过,那狗贼确实老奸巨猾,临死前写了封信,却不是寄给我的,只是叫我暗中截下。” 宋回涯说:“原来如此。我也觉得金蝉脱壳,不像他的作风。” 高观启等的不是这个反应,暗暗生疑,目光探究地望向对面人,只觉得今时这位算不上朋友的故旧,颇有些陌生。 他面色严峻道:“我为了说动他,可是废了好一番本钱。谢仲初虽目光如豆,但诛求无厌。我既送他钥匙,又为他出谋划策,应许他数不尽的财宝,冒上了赔命的风险,这才叫他肯听信我言语行事。他在华阳城里本已死过一次,你若直接在木寅山庄杀了他,谁人能知道死人会死第二次?届时你悄然带着山中金银离去,一切罪责皆可推到这个没死利落的‘死人’身上……偏偏啊,我为你煞费苦心,全成了徒劳无益!” 他说着油然生出一股怒火,抓着几案边角的手指也越发用力,像是怨恨自己的真心实意受人辜负,而这人还对此全无半分的珍惜。 “你会吗?”宋回涯听着他一段邀功似的谴责,不由笑出声来,“你会送我这么大的便宜?” 高观启凝神注视着她,一点点笑了出来,像是再忍不住,到后面笑得快要挤出眼泪。 他坐姿变得疏懒,长长叹了口气,说:“所以我不喜欢你,宋回涯,有时候你太聪明了。别人都会心甘情愿听我的谎话,唯有你不屑一顾。即便你觉得我这人惺惺作态,可我还是要说,凡是有资格同我做买卖的人,我从不会叫他吃亏。多数时候我不是想要害你,只是与你殊途同道,想搭你的船,顺路走一段罢了。” “你不适合扮好人啊。”宋回涯也很无奈。 “世人皆有欲求,所以能被名利所惑。再淡泊无尘的人,也不可能离得了俗世的根土,但宋回涯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高观启上身前倾,两手按着桌面,由衷新奇地询问,“他们都说你最想要报仇,可你偏生能忍这十多年的仇怨。哪怕我把谢仲初的头颅捧到你手上,你也可以视而不见。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宋回涯笑而不语。 虽然算是误打误撞,可她思量一遍,觉得即便是失忆前的自己,也不大会接高观启抛来的这根高枝。 行者只信脚下路,不屑空中华楼阁。 要知道,山头来去、青天浮游的叫苍云,她所图若有万余里,再飘飘然,又怎敢一脚踩在云端上。 “你呢?”宋回涯镇定反问道,“如你这般风流,寥寥数句能骗得他人相召既来,那知心有几?” 高观启眼睛微微睁大,忍俊不禁:“我要知心人做什么?” “是吗?那看来是我多想了。”宋回涯推出一指的剑光,斜着视线,在刀锋上照看自己的脸,“我见过的王孙贵胄,大多不擅长如何去讨人喜欢。更不会绞尽脑汁,去猜别人想要什么。我还以为是凉薄惯了的人,偶尔也会图求一两分真心,就同高侍郎这般。” “宋回涯啊……”高观启拖着尾音,低低一声笑,“你总是知道怎么能最叫人伤心。” 他脸上的笑容向来没什么感情,喜怒哀惧对他而言似乎只是几张好用的面皮。 车顶上的雪化开,连串的水珠一滴滴下落。 宋回涯靠在窗边,静静听着微弱的水声,忽然问道:“付丽娘也是因你筹谋而死的吗?” “付丽娘死了?”高观启诧异一瞬,很快便明白过来,敛了眸光道,“像是她的作风。” 宋回涯的剑收了回去,神色没有大的变化,可凭高观启对她的了解,知道她已经动怒了。 高观启不管面前已经冷掉的茶,又翻出一个杯子,往里面倾倒热水,和和气气地道:“你知道这世上最难做到的是什么吗?” 不等宋回涯接话,他自行答道:“是了断。恩怨两消,不过是多少人的痴梦。从付丽娘选择跟着我高家做事开始,她就注定了没有回头路。她帮我高家敛财、作恶、杀人,走投无路了再来说自己幡然醒悟、是迫不得己,谁认?离开木寅山庄,她找不到第二个容身之地。 “可她而今一死,付有言与高家便再没有关联了。那小子要走什么路,想做个好人还是坏人,都只能随他去。你宋回涯是不是都得承他的情?你的情面,或许远比你想象的值钱。” 这世上荒唐的事,才真真比她想象的多。 高观启端详着宋回涯的神情,喝了口茶,笑得玩味:“宋回涯,你该不是在想,若付丽娘肯退半步,事能两全?” 他狗嘴里吐出的话很不动听,可语气中其实不带奚落或轻视,细细琢磨之下,甚至有些欣赏。说到后面,声音轻了下去。 “付丽娘那样的人,亲手送走自己的儿女、丈夫,是不可能再让自己输的。不舍得付出代价的人,没资格上场作赌。” 如果这是付丽娘的代价……宋回涯问:“那你帮我的代价又是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拿。”高观启防备道,“宋回涯,就你的性情,我请你做什么事,你会顺从听我的话?你不上来踩我一脚,我已是谢天谢地了。” 宋回涯无辜道:“你也很懂得怎么伤人心啊。我岂是那样薄情寡义之人?” 高观启一个人喝茶,只觉得没滋没味,端起又放下。大抵觉得宋回涯这张欠揍的脸看着枯燥,将头一转,说:“我这次来找你,是再给你送个消息。谢谦光叫人给救走了。谢仲初有没有将你那好师弟的秘密告诉他儿子,我也不知道,多余的事情我不会再管。不过他们不会走远,你往北去,他应当就在前面等你。” 宋回涯古怪道:“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救他的那个人瞧不起你。”高观启皮笑肉不笑,那一瞬的杀戾之气几乎隐藏不住,“不过是一个贱种,却自命不凡。” 宋回涯:“贱种?” “懒得说他名字,脏了我的嘴,反正你与他也不相识。”高观启讥笑道,“这回你可以见识一下,他有多异想天开。” 宋回涯没再追问,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向他探听师弟的事情,动摇一刹还是收了心思,起身准备出去。 “送你把伞。”高观启从下方取出一物丢了过去,“打伞的时候,也烦请宋门主多念念我的好。” 宋回涯顺手带上。耳朵一痒,顺道滑溜过去一句好没用的废话。 荒林之中,草屑遍地。风雪吹得人睁不开眼。 宋回涯从马车下来时,梁洗师徒已不见踪影。 木讷少年带着宋知怯,蹲在湖边冲洗药壶,老儒生收拾好了一应杂物,正盘腿坐在地上为清溪道长把脉。 他闭着眼睛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时率先解释道:“走了,说是该回严家堡执刀去了。看来也是个麻烦缠身的人。” 宋回涯在二人身侧坐下,思忖着如何开口,清溪道长又主动说:“老道要在附近暂留一段时日,宋小友若有它事,尽可前去,老道可帮忙看顾一二。” 他望向老儒生,热情相邀:“周老兄,要不要随我去木寅山庄小住几日?” 老儒生敲了敲酸疼的肩背,撑着膝盖起身催促道:“那还不走?这天寒地冻的,我把老骨头可吹不得几缕风。早想找个地方取取暖了。” 宋回涯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离去之后,付有言势单力薄,看护不住山庄,难逃灾祸。闻言心头大石落定,知二人都是潇洒不拘之辈,遂省去一通繁文缛节,只认真抱拳道了声谢。 老儒生啧啧称奇:“这小猢狲居然也有良心了。” “师父!” 宋知怯湿着裤脚跑回来。她紧张地看着宋回涯,又飞速瞄一眼老儒生,担心宋回涯会将她丢给边上的老头儿,独自去做危险的事。 好在宋回涯扭头对她说的是:“我们也走吧。” 宋知怯松了口气,咧嘴傻笑,屁颠颠地跟上去。 “宋大侠!” 河边的少年喊了她一声,放下手中器具,理了理衣襟,郑重朝她行了一礼。 宋回涯不明所以,朝他淡淡点了点头。 华阳城的街道,行人少了七七八八,与数日前相比,显得有些寥落。 梁洗拍着马背,回首望一眼长街,难掩失落道:“可惜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严鹤仪将包袱甩进车厢里,两手虚握,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安慰道:“怎么会呢?你在灵堂砍的那一刀还是很潇洒的。若不是你当机立断救下宋回涯,哪里能有她现在?” “……也是!”梁洗思忖着点了点头,挺直腰板,“不如我现在回去提醒宋回涯,让她帮我多吹嘘吹嘘!” 回涯 第70节 严鹤仪对她这蹬鼻子上脸的功夫尤为敬佩,笑骂一句:“要点脸面吧,梁大侠!” 他扯过马鞭,与梁洗并排而坐,驭马前行,和缓惬意地闲扯道:“华阳城一行还是颇有收获的,起码也算见识了这江湖里的一场大风波。往后谁再说你是乡下来的泥腿子,你就呸他一口,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 “啧,粗俗。” “抓把黄泥塞他嘴巴里去,再狠狠踹他屁股一脚!” “爽快!” “……梁洗啊。” “嗯?” “唉,算了。” 打伞的人群避到两侧,给马车让出条道来,待车马远去,再重新散开。 城外土路湿软,下的雪渐渐凝成了冰,宋回涯步子一如既往走得稳健,在身后拖出一条蜿蜒凹陷的脚印。 宋知怯挥舞着手臂不住打滑。每要摔跤,便被宋回涯提着后衣领,悬空拎起来,一双短腿在空中前后晃悠。 起初走得忐忑心惊,后来找到了乐趣,不安分地上蹿下跳。像只牵了绳是以肆无忌惮的野猫。 宋知怯玩得累了,才想起来问一嘴:“师父,我们去哪儿啊?” “不去哪里。”宋回涯瞧见前方有间废弃的老宅,“先进去避一避。” 第069章 但去莫复问 屋内已有人在。 一女子躺在草席上,似是深睡。另一女子靠坐在墙边,对着膝上的半面铜镜,一丝不苟地挽发梳理。 二人脸上俱是蒙着黑布,叫人看不清面容。 宋回涯师徒进来时,坐着的那人头也未抬。她本想打声招呼,见状默然挑了另外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 窗前的一块地已被雪水浸湿,地上留有一些烧火的印记。可室内已没有能取暖的干柴。 宋回涯从怀中取出一块饼,掰下一半递给徒弟。 宋知怯咬了口,被那冻得跟石头似的炊饼崩得牙疼。将饼捂在怀里暖化,不时变动着坐姿。坐了没一会儿,冷得缩成一团,将半张脸埋进衣领,壮着胆子端量对面的女人。 越是看得仔细,便越觉得对面那二人阴森得可怖。跟从前村里编来吓唬小孩儿的山野妖怪似的,披着张人皮,没半点活人气。 尤其是草席上的那位,好似停了呼吸,胸膛良久没有起伏。 若真只是个死人也就罢了,宋回涯满身杀气,一剑能将鬼魂也拍回姥姥家。偏生瞧那二人裸露在外的几片皮肤,均布满溃烂的疮疤,更像是生了什么重病。 相似的病她曾听老瞎子讲过,只说是又脏又要命,碰见了得绕道走,一眼都莫多看。 宋回涯再超绝的本领,到底还是一副肉体凡胎,哪里能挡得住衰病的摧残? 宋知怯一只手拽住师父的袖口,想劝她赶紧离开。焦灼忧虑地仰着脸,还没开口,屋外传来一道踩踏着雪水的脚步声。 随着声音渐近,冷风与人影一同从门外进来。对方身形高壮,腰间配一把窄刀,俨然是名江湖客。 那游侠在室内环顾一圈,扫过宋回涯时眸光短短停留,随即冷酷刺向对面的女子,语气更是森冷,喝道:“滚出去。” 女子充耳不闻,举起半枚镜片,就着屋外的光色,细细抚摸自己的弯眉。 青年对她的无视大为羞恼,剑尖朝前一顶,推得女人肩膀晃颤,将手中铜镜摔落在地。 宋知怯身旁有所倚仗,第一回有机会扮演伸张正义的戏份,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喊话时险些咬到自己舌头:“你干什么!” 青年斜去一个白眼,哂道:“这女人患了脏病,你们瞧不出来?自然是让她滚远些!” 他脾性暴戾,一脚踩住铜镜踢飞出去。 宋知怯听着那铜片击碎老旧窗格的巨响,哑然失声,回头求助地望向宋回涯。 后者拿起水壶,在耳边晃了晃,听着水声,轻描淡写地道:“江湖的规矩讲个先来后到,这二位娘子先在荒宅栖身,兄台为避风雪来此暂宿,哪有赶人出去的道理?” 青年说得振振有词:“若真要论个先后,这宅院建在华阳城外,合该由我城中百姓先为寄身。她二人不过是从南面逃来的流民,在风尘里滚爬几年,而今病重又无银钱,被轰赶出城,与华阳已无有牵连,自当要为我让路。” 女人低声冷笑,嗓音尖细,字字含恨:“当年南方灾荒,朝廷赈灾的银两数月出不了华阳的官道,百姓走投无路,北上求生,最后有近三十万所谓的匪徒,死在平乱的刀枪下。尸骨或堆埋进河道,或丢弃于荒野。能靠皮肉求条活路的,都算是侥幸。你若要这样算,那华阳城今日的繁盛,又有多少是流民的血泪?这笔孽债,该如何还呢?” 宋知怯听得胆战心惊。那场灾荒发生时,她大抵还未出生,是以不曾听说过那等惨烈的动荡。可打她记事起,死在边地的将士,加起来也还不到三十万。 万人尸骨高垒的土坑已是她能想象到的最恐怖的画面了。横陈三十万具骸骨的沟壑,神鬼至此,都且止步。 宋回涯小口吃着手中的饼,间或喝一口凉水,似乎未听见二人争论。 宋知怯频频看她,陷入天人交战,心道师父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考验她? 等对面青年动了刀,宋回涯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回去告诉高观启,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太过自作聪明。有什么话就直白说,不必拐弯抹角,惹我厌烦。” 青年定在原地,须臾后将架在女人肩上的利刃收回。周身气场浑然一变,先前的暴烈凶悍之意顿敛,转过身来时已挂起满脸笑意,行礼告罪:“我家郎君说,宋门主大抵是贵人多忘事,对一些前尘恩怨有些糊涂,怕轻饶了几个该死的奸贼,所以遣我来啰嗦两句。请宋门主切勿见怪。” “昔日镇压灾民、围剿流匪的‘功绩’里,少不得他谢家人的一份。谢仲初虽然已死,可其子尚未伏诛。另外还有那姓高的野种,才是罪魁首恶,凭此揽下军功,谋权放肆,残虐万民。这笔债宋门主记了多年,今时终于可报涂炭之痛、疾乱之仇,请宋门主把握良机。” 宋回涯斜眼瞥去,眸中精光锐利,不置可否。 青年传完话,又往下拜了拜,识趣道:“告辞。” 说罢后退离开,反手将屋门掩上。倒是那女子仍坐在原地,安静不动,直白看她。 目光清明平淡,虽叫人有些厌烦,可不至于生出怒火。 宋回涯视若无睹,兀自从胸口摸出那本老旧书册,单手按着卷曲的书页,一目十行地翻动。 早些时候,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她都要记上一笔。到后来,连师弟的名字都鲜少提及,许多描述更是语焉不详。 纵是履险如夷的浪人剑客,也有在静寞长梦中都不敢与自己道明的隐秘。 是以短短一本书,却断断续续才能看得半懂。 最后一段关于师门的记事,该是写在中间的几行字。 “我走时候,阿勉哭喊地追在后面跑了一路,我不忍心,还是停下等了他一会儿。” “他不敢求我要我别走,只愤恨自己太无用,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同他说,等师姐做完想做的事就回来了。他问师姐想做什么? “我说,师姐想,像阿勉这样的人,往后再不会受人欺负。” “我不该这样说。” 该是隔了数年,后面字迹潦草一些,又在下面重复了一笔:“我不该这样说。” 看得出宋回涯彼时曾悔恨至极。 可任宋回涯如何思索,也不明白这句话哪里有错。 再往后翻,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只偶尔出现在宋回涯的惦念里。 “下回带阿勉一道来。” “若是阿勉能瞧见就好了。” “阿勉又长一岁。请铁匠张为他打了把剑。晚了数年,贺他出师。” 该是仓促一别后,再没见过这个师弟了。 宋回涯三心二意地翻阅,在其中某页停了下来,脑海中灵光闪现,忽而有些参悟。 “今日又见到那只锦毛公鸡。凑巧了,瞧见他跪在狗贼床前嘘寒问暖、服侍左右,衣不解带地照料整夜,反被清早赶来的兄弟呵斥碍手碍脚,躲到一旁唯唯诺诺,也是可笑。” 她觉得这“锦毛公鸡”就是指高观启。 隔了两页。 “那昂头狐狸在背地里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要钉穿墙面溅我脸上了,听了半天没听懂他在骂什么,白白浪费我功夫。” 宋回涯:“……” 这昂头狐狸应当也是高观启。 “姓高的够阴损啊,怕不是连头发丝儿都是空心的。” 宋回涯大彻大悟了。 “黑心肝能不能管管他兄弟?折腾来折腾去的没个消停,非要人前显摆,像只八条腿的王八在地上划船,滑稽得很。” “孝子贤孙说可以把他家祖坟卖给我刨,我再转手卖出去,定能大赚一笔。这话着实是瞧不起我了。不值得花钱的东西,我向来自取。哪里需要他卖?” “花毛狐狸那张嘴,偶尔还是能说出几句动听的人话,比他父亲像个东西。只可惜,能叫人取信的,跟卢尚书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寥寥无几。” 宋回涯品味了下。 啧啧。 这位无名之人的诨号连起来能独自凑一本书。 虽从头到尾没个正经名字,但确有几分交情。 如此细想来,在宋回涯称他“高侍郎”的时候,他多半已觉出反常了。 宋回涯垂下手,将书本收起来的同时,再次与对面的女人对上视线。 她若无其事地看着她,目光飘了两遍,转向门口。 对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旧衣,哪怕几次捋平袖口,布料依旧皱皱巴巴,大抵是看够了,微微阖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门主还记得在下吗?” 这一开口,将宋知怯吓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着师父的肩头打瞌睡了,惊诧中咬中了舌头,高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宋回涯重新转向他,轻摇了下头。 青年姿态谦逊,求教道:“请问宋门主,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从一进门,便知晓我不是个普通人。” 宋回涯言简意赅:“脚印。” 阶前泥地潮湿,还未有积雪,只一片凌乱湿软的脏黑。 如不细看,看不见那烂泥之中隐约的足迹。 宋回涯说:“久病之人,不会有那样重的足迹。” 青年了然颔首,无不遗憾道:“原来如此。总是瞒不过宋门主。” 他侧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头颅,两手端在胸前——原是个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 宋知怯叫这画面激得头皮发麻,有些承受不住,两腿蹬着朝后挪了两步,哇哇叫嚷道:“好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骂人啦!” 回涯 第71节 青年笑了笑,将泥塑摆放回去,平缓报出来历:“既然宋门主已不记得,在下便与门主再相交一次。我自小被父母卖给戏班,没有名姓,只知道是家中的第九个孩子,所以我师父叫我郑九。 “师父见我颇有天资,将他一身绝学尽数传授予我。可惜我无意生死杀伐,也没什么快意恩仇的热情,在江湖寻不到立足之地。每日挣点碎银,得过且过。好在我不喜欢喝酒,所以不大缺钱,日子算得上一个清闲,我很喜欢。觉得就此终老,也算不错。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家娘子。” 他的眼神同与他的语调一般,幽沉深邃、静如死水。 宋回涯认真地听,待他停顿时,思及他先前控诉,搭上一句:“沦落风尘?” 郑九说:“是。她刚避乱到京师,被逼着接客,就遇到了几个病得厉害的客人。我为她赎身不久,她便缠绵病榻。是郎君借我银钱,帮我寻医,才料理好她的后事。” 宋知怯抱着腿,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懵懂问:“那你们郎君是个好人啊?” 青年失笑道:“小丫头,我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他是不是好意,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 郑九说:“不过宋门主确实是个好人,所以我与你说句实话。带走谢谦光的人是高家长子,郎君此次是想借你的剑,取他的人头。” “兄弟相残啊?”宋回涯表情古怪道,“高观启不是你的朋友吗?你直白说出来,不怕坏他好事?” “郎君说,宋门主记仇,最好是不要骗你。”郑九坦然道,“我曾作怪骗过你一次,你对我再没给过好脸色。” 宋回涯闷笑出声。 郑九又补充道:“何况,我与殿下也算是朋友。” 与他聊几句往事,宋回涯的心境有种莫名的松弛,仿佛二人相识已久,曾是知交。 宋回涯调侃道:“你朋友倒是多。” “五娘去了之后,才勉强交上几个朋友。”郑九的声音温和净澈,听着很是顺耳,“与宋门主所言相同,山岳倒倾,世上鲜有独善其身之人。我没有那般的幸运。快被压死在碎石堆下了,才想起来逃命,可笑,可怜。” 宋回涯沉吟一声,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郑九详尽答道:“五娘病重之时,听人谈起过宋门主的往事,对您心生仰慕,很想见一见青崖之上的人间剑仙。她素日强颜欢笑,难得吐露两句心声,我极想圆她心意,便请郎君帮我打听。也是巧合,那一阵您恰好留在京师。” 宋回涯忍不住笑了:“我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去见你夫人?” 郑九同是笑了起来:“宋门主当年也是这样说的。” “我当时不知道,宋门主与郎君有些嫌隙,因是他替我引见,您初回见我便心生不喜。”郑九无奈摇头道,“我身无长物,唯有技艺在江湖上留有些许虚名,只能跪下祈求,以家学、性命,许以门主驱策。可宋门主还是拒绝了。说与我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这样的交易,没有兴趣。” 宋回涯仿若在说一个无关之人的事情,叹道:“听起来真是绝情。” 郑九徐徐的诉说中有种怅惘暗流的低沉,续道:“五娘生病之后,连城中大夫都不愿为她医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门主这样剑势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会我一个下九流的恳求。就算真去了,见到后又能说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会不会叫五娘更伤心?我其实没有想过。只是郎君叫我尽管来,我又实在无路,才厚颜相求。但我本不觉得宋门主会答应。” 但宋回涯还是去了。 前脚与他冷言冷语,隔日便出现他郊野的小院中。 五娘吹不得风,郑九在院里栽了不少花木。 早晨从床上爬起来,五娘一直趴在窗前,对着满园初放的花草发愣。只一眨眼的瞬间,黑衣剑客突兀出现在不远处的桃树下。 五娘还以为是自己在发梦,与她对视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你是谁?” 风透春衫,宋回涯怀中抱剑,笑颜温柔,反问道:“你说呢?” 乱花迷人,东风融融,女人好似也被这阵春光里的香雾给熏醉了,反应迟钝,又是一阵许久的痴愣。 “你是宋回涯吗?是吗?”五娘靠在窗台,上半身竭力往外探,不敢置信地道,“听说你的剑很快,快得连江水都能断开。” 宋回涯被她的单纯逗笑:“他们的嘴也很厉害,口气大得连我都自愧不如。” 五娘呆呆地“啊”了一声。 宋回涯朝着远处点点下巴,眼尾上挑示意。 五娘转头望去,只见一只蓝色的雏鸟停在前方的桃枝上,她刚要叫一声“不要——”,就见春日晴空下一抹寒芒猝然闪烁,宋回涯身形已驱风向前,一腿扫去,掀起落花如浪,长剑挥洒间,好似直要断去眼前青山。 五娘猛抽了口气,心惊之下,不敢抬头去看。听见几声清脆的鸟鸣,才颤抖着睁开眼皮,入目是一只停在长剑前端的幼鸟,正低头梳理身上的羽毛。 剑意散去,满庭红花激荡,纷纷如雨。 宋回涯侧身而立,平直举剑,面上神采飞扬,对着她笑吟吟地问:“怎么样?虽然断不了江河,但能借两分春色。” 五娘激动得浑身颤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地点头。 剑鞘上的鸟雀这才扑腾了两下,展翅飞走。 宋回涯余光掠过暗处角落。 郑九抱拳鞠躬,深深拜下。 宋回涯飘逸收剑,摆了摆手,说:“走了。” “她很高兴,非常高兴,一直在说,临终之际还记得这事,说宋大侠真是这世上顶好的人。”郑九语气有了些起伏,静默稍许,郑重道,“多谢你。” 宋回涯亦有些失神,片刻后才说了句:“谢我去见她?” 郑九摇头:“谢你同我聊起她。自她死后,再无第二人能听我缅怀。” 宋回涯:“哦……” 宋知怯爬起来,用稚嫩的声音大声宣告道:“我师父是这世上最好的师父!” 宋回涯听着都快被自己给感动了,轻按着身侧长剑感慨道:“我也觉得。” 郑九说:“是。宋门主是世间第一等的豪侠,最风流的剑客。” 三人都没说话了。 宋知怯蹲在地上,两手捧着脸,对宋回涯莫名其妙地傻笑。 屋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听着少说有十数人。 祥和的气氛被骤然打破,宋回涯抬起长剑,悻悻道:“讨人厌的东西,真是败兴。” 第070章 但去莫复问 宋回涯按了下徒弟肩膀,抱剑走到门口。 虚掩的木门被劲烈的冷风吹开。 屋外碎雪洋洋而下,宋回涯衣衫鼓风,连着长发往一边飘去。 就见一顶轿舆正逆着风雪往这边靠近。 为首四名舆夫步伐极为稳健,走在结了薄冰的路面上,肩上轿舆未有分毫颠簸。只发出齐整的,踩碎冰面的轻微声响。 轿子后方跟着一畏畏缩缩的中年男子,深低着头,嘴唇冻得有些发青。 轿舆停在门口,从内传出一道慵懒的招呼。 “宋大侠,久等不至,我便亲自来了。” 宋回涯余光瞥向那行脚印的来处。断缺的墙垣上覆着纤薄的白雪,被风雪声掩盖住的,隐隐约约有十来道呼吸。 宋回涯辨听片刻,嘲谑笑问:“来杀我?那人可少了点。” “宋大侠误会了。”青年的声音从帷帐后沉闷传来,“我是来找宋大侠说情的。” 他一手撩开垂帘,上身前倾,露出张宽额高眉、豹目薄唇的脸来。远称不上俊秀,且有些凶狠阴沉的气质。 虽听郑九说眼前人与高观启是手足兄弟,可宋回涯并未观出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 许是她眼神中的审视与嫌恶太过露骨,青年脸上的笑意跟着隐没下去,语气略带冷硬地道:“宋大侠与谢门主早前是有血海深仇,可如今,谢家牌匾也砸了,灵堂也闹了,尸首也掀了,谢氏落得声名狼藉,再难有翻身之地。谢公子愿意诚心改过,宋门主能否就此收手,一笔勾销呢?” 后方缩瑟的谢谦光随之抬起头,下意识望向宋回涯,舒展肌肉,佯装镇定,可一时间连唇齿间呼吸的白雾都消失了。 宋回涯听得疑窦丛生,目光在二人脸上反复扫了几回,察觉这对狗主子跟狗之间回荡着股说不清的意味,有种要互相撕咬起来的微妙,不知是在卖什么药。 她移开视线,斜倚着门框,语带讥诮道:“哦?若是恶人能在一夕之间痛改前非,私利者能凭三言两语自省悔悟,想必是哪位圣人爬出棺材,入世传道,出来普度众生了吧?” “听说你在苍石城里收了个徒弟,是个不学无术的小叫花。劣迹斑斑,刁滑奸诈。”轿上青年说,“你收你徒弟时,莫非不是想着,能导她向善吗?” 宋知怯乖乖躲在墙边,冷不丁听见自己坏话,愣了一下,快步小跑到门口,透过破门的缝隙朝外张望,想瞧瞧是哪个长舌的浑人,在这儿离间她们师徒的关系。 宋回涯歪过头,视线半落在她身上,温声道:“你自己问她,当初愿意随我走,是真的开了心窍,想从此做个好人,还是只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不想再藏于各种阴沟暗角。” 宋知怯闻言面上不见委屈,反咧开嘴角,扯出个殷勤又灿烂的笑,声音高亮道:“师父,从前的不论,往后我一定乖乖听话,做你最懂事的好徒弟!” 谢谦光闻言身躯微微晃动,挪了两步上前,高姓男子将手揣进袖中,居高临下注视着她,温吞道:“既然如此……” 宋回涯斜眼瞥去,态度冷厉地打断他道:“我这徒弟,生来孤苦。风雨无庇,幼年无依,纵使为恶也不过是为苟且偷生。她能得一日安稳,便愿意听我说几句道理。他谢谦光衣食无忧,未尝困厄,不知苦寒,更不曾受过什么□□之负、榆次之辱。呼风唤雨数十载,会沦于今日,难道也是因为,不曾听过那些粗浅的道理吗?他所谓的改过自新,不过是左右权衡之后姑且择个高低。你自己蠢,认也就罢了。若想摁着我的头一起认,那可真是滑稽。” 青年笑了起来,不怎么诚心地继续劝说:“你也说过,万事并无绝对,若谢公子真心悔改,你却不肯宽饶,岂非有违你不留山的门规?” 宋回涯垂下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语调柔和道:“我不留山从不同畜生讲门规。阁下不必关心了。” 轿上青年挂着一脸虚伪的假笑,俯下身与边上的谢谦光叹说:“听见了罢,谢公子,不是我不愿为你出头,是宋大侠非要置你于死地。我可是好话说尽了。你们江湖人都说她是举世的高手,我纵然有心,也实难保得住你。” 谢谦光的表情里有明晰的恨意,只不知是对谁更多。 他几度欲言,表情多番变幻,又在各方的视线中,满是怵惕地止住声,向轿上人无力地祈求道:“郎君,真不是我有意欺瞒你,是我爹再三嘱托,这秘密只能同侍中讲……” “冥顽不灵。”青年眼底布满阴狠之色,极具压迫力地道,“你就没有别的想说?可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谢谦光喉头蠕动,见青年一副“无药可救”的淡漠表情,就要舍他而去,终究坚持不住,忙不迭呼了两声:“不不!” 他打着哆嗦,战栗的肌肉叫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那么坚定,甚至有些带着恐惧的飘忽,扭过头问道:“宋回涯,你师弟呢?” 宋回涯初听见他这样问,是觉得莫名其妙,可心脏无端重重跳了一下,好似被什么东西凭空吊起。 一股没由来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刹那间占据她的心神,狂啸着驱使她,要让对方立即住嘴。 青年也觉得这问话没头没尾,窥探着宋回涯的脸色,追问道:“你是指陆将军?还是说殿下?” 周遭的风声猛地乱了,宋回涯一剑连着剑鞘悍然朝前劈下。 青年无动于衷,只一抬眸,四名舆夫已抽身后退,脚下连蹬,飘逸飞鸟似从雪地上掠开。其中一人还不忘掐住谢谦光的肩膀,带他一道避难。 四面同时鬼魅般蹿出多道人影,一致朝宋回涯袭去。 雪粉被卷入凌乱的罡风之中,宋回涯定身直追,眼前已被茫茫一片的杀机所笼罩。 她横过剑鞘,挡住背面的冷箭,欲要纵身腾跃,突出重围,不料结冰的地面难以着力,被那余劲推着滑开两步。 刚一用劲,脚跟踏碎冰面,又因紧随而来的刀势被逼停在原地。 其余刺客趁机围杀上来,刀剑齐出,配合无间,凭密不透风的攻势阻断了她的剑招。 宋回涯为避锋芒,只能转攻为守,左右缠斗。 轿上青年观她反应,面露亢奋,催促道:“你接着说!” 回涯 第72节 谢谦光说了一句出口,人反是镇定下来,见宋回涯出手如此狠辣,不留余地,咬咬牙,干脆尖声叫道:“除却魏凌生,宋回涯只有一个师弟,她在不留山脚下自己捡来的,给他起了个小名叫阿勉!早被魏凌生扔北胡去了!” 青年皱眉思索,狐疑道:“陆向泽?” 宋回涯心神一乱,真气走岔,再精绝的剑术也有了疏漏,被正面见缝插针的一拳打中腹部,整个人倒飞出去。 她在空中调整身形,手腕一转握住剑柄,半跪落地时狠狠刺入泥地,又滑出数步,才堪堪止住身形。 其余武夫未有追击,不敢侥幸分寸,重新摆开阵型,严密护在青年轿前。 宋回涯缓缓起身,沉沉吸了口气,擦去唇边鲜血,不紧不慢地抽出长剑,指向谢谦光,笑意森然道:“很好。” 先前纷扬的雪飘在她的肩头、发梢,凄寒的光彩映照着她的脸。加上肃杀的剑光与怒火熔融的眼眸……即便隔着重重人影,谢谦光依旧震慑于她的杀意跟威势。 他深知自己已别无选择,惨烈中胸口犹如翻腾着滚滚的铁砂,抽痛不已,顶着副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嘶声指证道:“如今的陆向泽,该是当年被宋回涯半道劫走的贼子季归年!魏凌生打得一手好算盘!以为仅有几人见过你师弟的真容,将那贼子送至偏远的边关,顶着陆向泽的名字,靠易容慢慢修整脸型跟五官,假以时日,就能瞒天过海!可是我父亲知道!他不仅见过年幼时的陆向泽,也见过落魄前的季归年!如今我父亲死了,你们才敢堂而皇之地叫那逆贼回京!” 宋回涯平静听着,脸上仍旧是那种阴冷的笑。 “好!好!”高姓青年醒悟过来,抚掌大笑道,“我说那畜生当年逃去了哪里,怎么会无故没了消息,原来是偷梁换柱,跑去边关做将军了!” 他快意中夹杂着难以遮掩的痛恨,矛盾的情绪叫他面目呈现出一种扭曲的丑陋,重重咬字道:“季家那小畜生倒行逆施,早该被斩首示众,魏凌生不仅欺君罔上,还扶他一路高升。我早知那厮是狼子野心,却不知他竟图谋甚早,果然啊……” 青年骂过几句,面上涨起一层激奋的血色,又不知想通了什么,浑身松弛下来,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放缓了声音,假仁假义道:“本想试试,你宋回涯愿不愿意卖我一个面子。你若是肯,那我也礼尚往来,送你一条命,现在看来,还是不行。” 他捧过一旁的手炉,轿内温暖的热意与外面的寒气相冲,化成一阵阵肉眼可见的白雾,晕花了他的视野。 青年慨叹道:“江湖再大,在浩茫无际的朝廷面前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水洼,宋大侠受惯了他人的吹捧,似乎忘记了这件事。” 宋回涯听到他这傲慢贬低的言词,却是恍惚想起了北屠,不由自主喃喃了句:“不要小觑江湖。” 她带着一丝自嘲的语气,摇了摇头,拔高声量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在这座千峰百嶂的崇山前,谢仲初不过是山脚下的一块石头。你只见过他,就以为自己了解江湖了?” 对面青年不以为然地狂笑道:“随意,我不是江湖人,不必了解江湖。只是宋大侠和你的二位师弟,不知将来是要人头落地,还是同你一般沦为丧家之犬,四海漂泊。哈哈哈!” 他说罢随意一摆手,四名舆夫旋即调转方向,准备离去。 谢谦光惊惶中拽住了垂帘的一角,仿佛拽着救命的浮木,谄笑斜肩地道:“郎君你去哪里?你万不能抛下我啊!” 青年低下头,仿佛在看一个污浊的秽物,奇怪询问:“谢谦光,你父亲自作主张,给我高家惹来多少麻烦,我没找你问罪,你还敢拿个狗屁秘密来要挟我,凭什么觉得,我会带你走?” 他两根手指轻轻捏住那锦缎织成的垂帘,往外扯了扯,说:“我没杀你,已是慈悲。” 谢谦光半张着嘴,狼狈僵持,瞳孔颤动中还在思考着自己的末路,胸口突地剧痛,已被舆夫一脚踢飞出去。 眼前一抹寒芒猝然闪烁,浑身的痛感都在须臾间侵袭上来,叫他看着地上喷溅开的鲜红血液,一时间都未察觉是自己的手被砍了下来。 青年朗声道:“宋回涯,这废物的人头送给你了。你若是能杀,那就拿去。” 又对躺在地上嚎啕翻滚的谢谦光逗弄地道:“还不快跑?宋回涯要来杀你了。” 谢谦光疼得满身冷汗,嘶哑哀嚎,近乎失去神智,又无法彻底昏死过去,嘴里开始无所顾忌地破口大骂:“高成岭,你这狗娘生的野种!一个见不得人的逃生子!” 高成岭狞笑道:“你找死!” 空气震动着发出一声低吟,宋回涯内力灌入长剑,无视地上那条惨叫的败犬,直要取高成岭的性命。 一众护卫霎时跟上,与她的剑光绞在一起。 高成岭旁观着快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对招,稍作犹豫,还是克制住汹汹的恨意,沉声道:“走!” 第071章 但去莫复问 一名护卫当即上前领路。四位舆夫脚下运劲,雄壮的体格借着轻功瞬时腾空寸许,展翅般飞蹿出去,带得轿身跟着上下起伏,甚至有种在夺命狂奔的忙乱。 宋回涯手腕一震,剑势疾如雷电,霸道荡开周遭层叠而来的光影,若虎踞鹰趾,傲然威猛,无以摧折。脚下一步两步,凶蛮不顾地迈前。 骤然爆发的搏杀之意,很快便从对面密不透风的阵型中撕开一道口子,宋回涯敏锐察觉,剑锋调转,朝着那气势发颓心生退却的武夫专注攻去。 那武夫被她紧盯,看着她锋利的剑尖凝成银白的细点,发出声声短促的风啸,不住朝自己胸口与咽喉刺来,惊恐之下又连连后退,生出种孤立无援的绝望。 侧面一刀客见难以制止,将要斩落的兵器凌空转向,蓦地朝着门后的宋知怯砍去。 女童正捏着把汗看得入神,心脏猛地一突,两手一撑就要机敏跳开。刚一动作,才发现蹲得太久,加之天寒地冻,肌肉被冻得麻木,截然不听使唤,情急中拽得自己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刀也来得实在太快,她清澈的瞳孔不断放大那抹串着半融雪花的刀片,觉得小命也越飞越远。 这边生死一线,宋回涯竟忍住不回头。 电光火石之际,始终悄无声息坐在角落的郑九出手了,宽袖拂风,一掌将身前摆放着的那尊泥塑横拍过去。 泥塑重重砸在刀片上,崩裂飞溅成无数碎片,刺向袭击的刀客。同时一根细绳圈住宋知怯的脚踝,将她拉扯出那块危机四伏的险地。 郑九应变得急,顾不上留力,宋知怯瘦小的身躯在拖拽下好比被巨浪拍打的一朵水花,在地上接连翻滚数圈,直到撞上墙壁,才勉强停下趋势。 这一下摔得她七荤八素、天旋地转,趴在地上半晌动弹不起,吃痛地喊了句“娘诶……”。 刀客一招落空,亦是大惊,眼珠急速转动,搜寻那无端出现的武者踪迹。 郑九空出手来,从地上弹射而起。他骨架削瘦,身法有种说不出的灵巧飘逸,腰身拧转间,两手从背后隐蔽地挥出数把短刀。 刀客抽身速退,刚用刀背打落暗器,便听见有人对他高喊:“当心!” 他下意识回了下头,一双冰冷似铁的手先行从背后锢住他的脸,扭动脖子往反向掰去。 刀客惊恐残留的双目中,最后一个画面,是宋回涯的长剑正从背后刺穿一个护卫的胸口。 长剑抽走时,喷涌而出的血液红得刺眼,失去支撑的护卫缓缓滑落在地,刀客宛如镜中的另外一面,也跟着倒了下去。 现场竟一时没了声音,只剩下瑟瑟的北风。 此时宋知怯按着后脑冲出来厉声叫声:“我去你大爷的!哪个烂肚肠的狗东西那么不讲江湖道义,连你那么小的活祖宗都要杀——” 她见到地上的两具横躺着的尸体,满嘴的污言秽语戛然而止,又一溜烟躲了回去,生怕冒头惹得他们拿自己泄恨。 “鬼手易九?”护卫中有人认出他,声音沙哑,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怎会与宋回涯相识?” 郑九慢条斯理地捏住自己手指,往外一拔,关节处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人顿了顿,又道:“你素来不管江湖事,缘何今日忽然来插手?” 郑九说话一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就听他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关你屁事。” 宋回涯:“……” 远处谢谦光正捂着伤口趁乱奔逃,滴滴哒哒淌下一路的血迹。跑出足有十来丈了,宋回涯仿佛才发现他,足尖勾起尸体手中的兵器,错开半步,以左脚为轴,旋身横腿踢去。 刀刃化作利箭,破风而去。 无人援救,谢谦光被刺中的背影抽搐了下,不甘扑倒在雪地上。 护卫们的心气也散了大半。 一个宋回涯已是万分棘手,再加上鬼手门的当家,能有几分逃脱的生机? 先前说话的武者干涩笑了两声,嘶哑着半是提醒半是警告道:“尘俗之人,纵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也是舍不下的,所以才会出来替人卖命。如今才想抽身远祸,恐怕是没有机会。” 寒冬的风雪凌冽如刀,将道道伫立的人影割出饱经沧桑的孤寂与萧索。 人影浮动间,舆夫身形矫健,步履如飞,一路朝北狂奔,很快远离了那兵戈是非之地。 高成岭从座位下的暗格中翻出纸笔,简短写明“陆向泽”的身世与来历,盖上私章,折叠好后交予外面人。 “马上送去京城,务必要我爹亲启。” “是。” 领路的护卫应下一字,接过信件后仓促远去。 高成岭这才松下口气,坐在软垫上,静静思量,片晌后欢喜地笑出声来。 他手指按在膝盖上,就着哼唱的小曲拍打节奏,像是已经看见了陆向泽与魏凌生这对师兄弟的丧亡景象。 帷帐外逐渐有了些人声,并愈发热闹,伴随着商贩的叫卖呐喊,该是重新进了华阳城。 舆夫小声开口:“公子,要去院落里休息会儿吗?” 虽留下一众高手阻拦宋回涯,高成岭心下亦不安宁,念及陆向泽正在来京途中,不敢懈怠,谨慎道:“不必了,走。都打起精神来!” 眼见要进入闹市,几人严阵以待,警惕应道:“是。” 纵是华阳城里也鲜少出现这等华丽的轿舆,一行人从街道上过,两侧路人皆放缓脚步,新奇地聚在边上围观,还有人呼朋唤友,跟在轿子后方一路尾随。 一泼皮无赖样的青年混在人群中,嬉皮笑脸地指着轿子说着什么,在舆夫即将靠近时,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把,“哎哟”大叫着摔到了轿子前头。 舆夫如处堂燕雀,刚要发难,那泼皮倒是醒觉,生怕开罪了贵人,还没辨清方向,已屁滚尿流地朝边上爬去。待让出路来,忙拱手胡乱朝轿子叩拜告罪:“对不住啊,对不住!几位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轿子的另外一面,挑着担子的货郎停下步来,也伸长脖子朝那边看。 明烈日光下,薄如蝉翼的刀片极不起眼,稍不留神的功夫,随他一个抬手的动作,从他指间射出,穿过厚重的帷帐,刺向轿内人。 几名舆夫端量泼皮两眼,未觉出丝毫端倪,无意生事,便不做追究,只加快脚步,意图尽早穿过这条拥挤的街巷。 货郎表情夸张地大笑,嘲讽那泼皮原是只软壳的王八。 轿舆内,高成岭脖颈的侧面,深深扎入一枚两指宽的刀片。毒素顺着血脉迅速上涌,他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大张着嘴,竭力之下却只能发出抽气的声音。 那微弱的动静恰巧被外面那厢泼皮的辱骂声给遮掩下去。瘦猴似的青年冲向街对面,不由分说,揪着货郎的衣领与其扭打起来。 “定然是你这个畜生玩意儿方才使坏,在背后推攘你老子!” “关我何事?你这混账东西,自己没用,不过笑你一声,就来找我晦气!” 无人察觉处,高成岭从软座滑落,挣扎着伸长手臂探向垂帘。几案上的金炉随他动作被掀翻在地,扬起的飞灰扑在他未阖的眼球上。短短几个呼吸,毒性发作,人已不能再动弹了。 舆夫脚不停步,待行至城郊,周遭人烟稀少,一辆早早套好的马车停靠在土道旁,才又开口请示道:“公子,换马车吧。” 他说罢静等片刻,没听见回音,迟疑稍许,抬手示意,与同伴将轿子放了下来。 车夫戴着草帽立在旁边,身上披了层厚重的蓑衣,撑得体型庞大,好似只野熊。 舆夫弯下腰,凑到门前:“公子?” 迎面一游方术士手执布幡,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潦倒模样好似喝醉了酒。 舆夫齐齐抽出别在腰身的兵器,又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声,竟是先前那与人争吵的货郎,对方手中摇着面拨浪鼓,悠悠走来,乐呵呵地道:“主子都死了,狗还那么忠心护着做什么?” 舆夫骇然之下又颇为麻乱,下意识望向轿身,将四面围得更紧了些,不敢当下就去探查高成岭的境况,只当这几人是诈唬。 为首壮汉强压着心神客气道:“不知几位好汉从哪里来?能否高抬贵手,让一条路?” 术士一身灰色长衫,没骨头似地拄着布幡,讪皮讪脸地笑道:“寂寂无名的江湖草莽。若真要论个出处,就当是高攀,算作宋门主的朋友吧。” 又听远处飘来一声音调侃:“没见过面的朋友?” 回涯 第73节 几名舆夫倏然扭头,果然还是个熟悉的人——那衣衫脏旧的泼皮盘着条腿坐在老树上,一根手指点着术士打趣道:“不怕宋门主追赶着来打你,怪你败坏她的名声?” 舆夫紧绷道:“看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术士掐着手指装模作样算了番,老神在在地说:“高家的求死之路走了几十年了,哪里去找什么余地?” 舆夫还要再说,忽而一拳迅猛砸在他的腹部,饶是他心有防备,也避不开这快若奔雷的拳击。胸口五脏六腑仿佛被捣碎成肉泥,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车夫摘下草帽,挥动着手臂活动肩膀,此时转过身来,一身雄壮体魄才显露无疑,蓑衣下全是紧实的肌肉。他朝边上啐了一口,脾气火爆道:“哪那么多废话?等得你爷爷都快睡着了!” 货郎摇动着手中的拨浪鼓,唇角带笑。 低沉的云雾中翻腾着细密的雪,打斗声很快消散,货郎哼着小调,伴着鼓声,走上前,一脚踢开挡在轿门前的尸首。 他扯下悬挂的垂帘,见里面的青年面色青黑,血液已近干涸,冷淡收回视线,问道:“这小畜生要怎么处置?” 泼皮青年擦拭着脸上血沫,笑容灿烂道:“郎君叮嘱过,说老爷最喜欢吃狗肉,他特意挑了几条好狗,现下运去京城,恰好能赶上给老爷贺寿。路上可得养肥了,别饿着那几只宝贝。” 他抢过货郎手中的拨浪鼓,在“叮叮当当”的响声中怅叹说:“至于另外几位江湖同道嘛,好歹算是天涯沦落人,还是挖个坑给他们埋了吧。免得曝尸荒野,死无全尸,太过凄惨。” 术士捶打着腿脚,问:“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我亲眼瞧着驿站的快马出的城门。”泼皮满嘴幸灾乐祸的语气,“等老爷见到信件,定然就会知晓,公子犯了大忌,招来杀身之祸,平白断送了自己性命。这世上惹谁不好?偏要到宋门主面前求她杀了自己。多大的胆识?” 车夫记挂朋友,声线粗犷地催促:“赶紧收拾干净,去看看易九,别叫宋门主恼怒下把他当菜剁了。” 第072章 但去莫复问 崎岖山道上,雪似梅花,层层妆点。 护卫劈断拦路的荆棘与杂草,确认没有机关,立到一侧,右手按着刀,坚毅的面庞上刻着沉稳。待高观启走过,还是禁不住斜了视角,朝山下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在忧心什么?”高观启淡然说,“从他走出京城开始,便再也回不去了。” 高观启抬手拍打落雪,冬日枯黄的枝叶又失了颜色。 他回首眺望,来路远在云山湖水外,高处则耸立着一座活在无数传言中的木寅山庄。 “这条路不知多少年不曾有人走过了。”高观启微微眯着眼睛,怀念道,“我父亲第一次带我走这路时,还曾面色和蔼地抱着我,教我辨认南北。说这高崖之下的苍生,来日都在臣服在我脚下。哈哈,你说他再想起昔日,是羞愤更多,还是憎恶更多?” 护卫不敢答话,只弯低了腰。 高观启转过身,继续往山顶爬去。 护卫忍不住问:“宋门主若真不记得旧时恩怨,未与谢谦光起冲突,决定放他一马,该怎么办?”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宋回涯,也不了解那小杂种。”高观启成竹在胸地笑道,“谢仲初知道高家太多肮脏事,谢谦光又是那么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货色,那野种留他做什么?无用的废物,自然是死了最干净。宋回涯就算要一笑泯恩仇,小杂种也会让她想起来的。” 他说完反省自己骂得太脏了。许是多年图谋圆满在际,有些过于得意忘形。又改了个称呼,快意笑道:“我的那个好阿兄啊,最不知天高地厚,或许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若是早上几年,这消息不定真能叫他讨到好处。可惜,现如今,天下人谁会在意陆向泽姓甚名谁?大梁好不容易才结束近百年的穷兵黩武,他要来败国亡家,自然由不得他活了。” “人人都精明,想做名利双收的黄雀。可惜太精明的人不够聪明。分不清究竟谁才是螳螂。她宋回涯是吗?魏凌生是吗?” 高观启越说越是慷慨,越是激昂,血液随着狂热的情绪奔涌起来,仿佛此刻伸手就能扼断高家人的命脉,纾解这十几年里难解的积愤。 “我愿意将这座木寅山庄拱手相送,不是只为买宋回涯一剑,更不是要买陆向泽一命。我要高家的百丈基业就此崩塌,我要高清永跟那贱妇不得好死,尝尽悲苦,再去九泉下为自己的累世孽债赎罪!” 前方的山路出现一段延绵的石阶。 高观启踩着石阶阔步上前。 老儒生站在石阶尽处,面容被雪光遮掩,只见一身衣袍在风中涤荡,高声朝他吼了一句:“滚!” 护卫如临大敌,手中兵刃已然出鞘。 高观启反手将他按住,和和气气地开口:“老先生,我又不是来找你的。” 亭台内烧着纸钱的付有言听见动静,就要起身赶去查看,一只布满皱纹的老手沉沉按在他膝盖上。抬首望去,就见对面的老道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慈眉善目地朝他笑说:“小友,此事与你我无关,莫要操心。” 老儒生挡住去路,朝下咆哮说:“老夫再说一遍,滚!” 风雪间的陡峭山岭如同天地开凿出的一扇锦绣屏风。 高观启偏过头,看着重叠山影中低头走来的削瘦身形,唇角笑意更盛,开怀乐道:“老先生,这话您说了不算啊。” 少年脸上不见平日常有的憨实痴愚,眼神中有种复杂难言的沉郁,又有种风雨终临的平静,面无表情地投向他。 高观启抖抖宽袖,朝着少年寒暄道:“季小郎君,好久不见。” · 宋回涯与郑九合力杀去几人。剩下寥落几名护卫早已无心恋战,只艰苦支撑,于生死煎熬中辗转反复。 待算得时间,觉得高成岭该已脱身,为首武者低喝句“散”后,诸人迫不及待往南北遁逃。 宋回涯与郑九各自追袭。 未出多远,就听空旷长路上,又一人策马长驱而至。 宋回涯以为是高成岭布置的后手,蝇虫鼠蚁似源源不绝,眉头皱起,正感闷火。却见马上两道箭矢若流光飞来,是冲着窜逃的武者而去。 护卫挥刀去砍,失了预料,刀身竟未撼动箭势,反被那流畅的弧光弹开。胸口顿时被射出一个大洞,无力回天。 对方迅速又搭上一箭,截去前方生路。宋回涯伺机剑出封喉,与那神箭手前拦后截,留下他们性命。 马蹄声愈近,来人一身黑色劲装,斗篷翻扬,右手举着把大弓,俯身拍拍骏马的脖颈,纵身从马上飞下。 他掀开兜帽,露出下方英俊而温润的脸,走到宋回涯面前,犹豫片刻,还是低头恭敬叫道:“师姐。” 宋回涯若无其事地轻笑,赞许道:“好箭法。不愧是叱咤百战,豪气纵横的卫国英雄。” 陆向泽低垂着头,耷拉下来的眉眼好似听见的不是夸赞,而是损毁。苦思半天,没憋出一句。 宋回涯也未多说,转身回去找自己徒弟,怕她一人待着害怕。 宋知怯已从荒屋中跑出,朝着她张开手臂大喊:“师父!” 宋回涯将她一把拎住。郑九那边也回来了,后面跟着几个市井打扮的游侠,还多出辆马车。 几人相会时,货郎熟稔大笑道:“遗憾,晚来一步,没凑上宋门主这边的热闹。” 他转向陆向泽,只礼貌点头算作招呼,没有多话。 郑九从荒屋中取回自己的竹篓,将杂物都扔了进去,走出大门,在地上随意捡了把刀,过去砍下谢谦光的头颅。 宋知怯目睹这血腥一幕,回忆起他先前摆弄那泥塑头颅的画面,以为他是有什么特殊嗜好,不由打了个寒颤,两手紧紧抱着师父的大腿。 郑九不多看一眼,抓起头发扔进背后的框里,解释一句:“拿回去,放在我娘子坟前祭奠。” 宋知怯心下大声叫道,往后谁要是拿人头祭她,她能吓得从棺材板里跳出来给对方一巴掌。 几人利落将尸体裹上草席抬进马车,又扛着锄头将染血的土壤翻新一遍,以免吓到过路的商客。 收拾干净后,拱手作揖,与宋回涯告辞。 宋回涯喊住他们,困惑道:“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们为何要叫我宋门主?” 几人面面相觑。 “这世上只有一座不留山,不留山也只有一个宋门主。”郑九道,“宋门主在一日,不留山就在一日。这不是宋门主自己说的吗?” 宋回涯恍然:“哦……” 可惜她这不孝逆徒已将师门败了个干净,曾经那座不留山是不复存在了。 郑九补充:“郎君说,他还等着宋门主重振不留山。” 宋回涯了然道:“哦,原是那厮不怀好意,在奚落我啊。” 郑九笑着摇头,但没为高观启辩解,弯腰进了马车。 等无关闲人都散去,宋回涯提着剑坐到门槛上,将剑身横在膝上,摸出块布细细擦拭上面的血污。 她问:“这么巧,能在这里遇上?” 陆向泽与她并排坐下,捏着拳头,几经斟酌,还是讨嫌地提醒一句:“高观启这人……” 他想了几个词都不大贴切,最后只道:“不大可信。” “我知道他在利用我。”宋回涯不以为然,往剑上吹了口气,“可是他送了我一座金山啊,我怎么能跟他生气?” 这等稳赚不赔的买卖,就算高观启脸上刻满了“不怀好意”四个大字,宋回涯也乐得做。 谁叫她是个宽宏大量的好人。 陆向泽知她脾性不再多劝,旋即道:“师兄说师姐不大记事,让我来将一些缘由与师姐解释清楚。” 宋知怯蹲在二人后方,表情严峻地点头。 宋回涯朝她使了个眼色,女童依依不舍,打着喷嚏进屋避风。 第073章 但去莫复问 陆向泽左手按住大弓,冻得红肿的手指扣在弦上,发觉即便有拔山扛鼎的巨力,亦有些难以拉动“当年”二字的分量。 多年前那叫作另外一个名字的人生,早已在日月轮替的碾磨下,流散于岁月之中,只余些残破碎末,拼拼凑凑写成一个“恨”。 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临到嘴边都作罢成空。 良久、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从自己的来历开始详细讲起。 “我本名季归年。我父季知达,是武夫出身。因钦慕街谈巷说中的少年豪侠,弃身报国,半辈子都在戍边烽火中厮杀。后来险在马蹄下丧生,断去一条腿,才结束这段戎马生涯,回京领了个闲职。他不喜这种闲散冷落、无所作为的日子,自请出守外郡。他非经纶济世之才,可胜在勤勉、清严、忠直,辖下民安其业,颇有治绩。 “安王失势后,我父也几经贬谪,不为大用。直至师兄回京,于朝中站稳脚跟,才复得重任,提为越州太守,执一州政务。只是上任不到两年,南方大旱。” 靠在檐下的骏马跺了跺脚,甩去鬃毛上的雪粉,对着陆向泽的方向温顺低下头颅,叫了一声。似想靠近,走了两步不见他抬手招呼,又缓缓退了回去。 陆向泽喉结滚动,心平气和地往下叙说,无论如何克制,字里行间都有种尖锐的嘲讽。 “我父与各县官吏征募米粟,救济贫弱。坚持数月,库钱仓粟皆空。祸不单行,又起大疫。可朝廷赈灾的粮草始终出不了华阳城。 “走投无路的百姓只能沿途流离,成千上万地汇聚在城门外,我父亲不敢开门放人,又不忍驱逐他们离去,进退维谷之下,只能使个昏招,召来城中富商,集出一笔银钱,请人送去华阳。顾不上此举是否会叫人留下把柄。” “银子果然好使,送出不过几日,那边就来了消息。像是就等着我父亲孝敬,只怪他先前不识大局、不知变通。” “我父亲得信后,嘴里不停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那日大早就带着人去城门外等候。转运使传来的消息说是早晨到,我父拄着拐杖,一直站到傍晚,才见车马遥遥出现在官道上。” 城内的灯火三三两两点了几盏,太阳的余热已近消退,风声忽然紧密起来,吹得黄昏光影下的几道憔悴人影摇摇欲坠。 季知达拄着拐杖,姿势僵硬地上前,见车道上仅有几辆运送的板车,随行的人倒是来了不少,心急如焚,又不擅那些场面话,寒暄两句后便迫切道:“几位使君忧劳,辛苦一路护送,只是,城外孤劳疾若有几万人,州内各县亦有诸多百姓不能自食,这几车粮草怕是难解灾急。” 回涯 第74节 为首的高成岭亲切与他应话:“季公安心,人马还在后面呢。我知季公心系灾民,便等不及先带着人过来了。” 季知达嘴唇翕动,终是不敢多话,不住擦拭着额头冷汗,嘴里感激道:“好,好,我替百姓们多谢陛下慈悲,使君仁义。府中已设下薄酒,请几位先去歇脚。” “不必了。”高成岭抬手婉拒,一派爱民如子的殷切模样,表情肃穆道,“百姓们尚饿着肚子在城外苦熬,我等哪里还能有心先去吃酒?季公操劳多日,且去休息吧,我这就带着他们前去设所发粮。” 季知达感念诸多,对其交口称赞,热着眼眶将众人迎入城中。 季知达本只打算回家换身衣服,便跟着去城外帮忙,多日未眠,忙于奔走,已是精疲力竭。腿脚更是疼得厉害,旧疾复发,难以支撑。现下心中忧虑有了着落,再熬不住,一靠在榻上,便昏睡过去。 他做了个噩梦。 梦中雷霆交击,轰打着晚景中的关楼。他立在城头,俯身看着宛如沉浸在血水之中的城池。 几双指甲尖利的手仿佛从地狱里伸出,抱紧他的伤腿愤恨抓挠。 他又惊又惧,心中无限悲凉,以为城中百姓受他拖累,已在灾荒中丧生,跟着可怜痛哭,道自己已是尽力,不知他们还有什么冤屈,日后尽力为他们申诉。 他腿脚疼得像被活生生剥离开血肉,坐在地上哀痛抹泪,渐渐有些察觉自己是身在梦中,奈何身躯沉重,被疲惫压得醒不过来。 直到大门被人撞开,震动发出的巨响叫他在战栗中睁开眼皮。 “爹!” 季归年站在榻前,一身衣衫被扯得凌乱。 季知达见他如此,困意烟消云散,心头慌得厉害。眼泪混着冷汗一同糊在脸上,内衫也被浸得湿透,浑身止不住地发凉。他压低嗓子问:“怎么了?” 季归年不知该怎么说,手中染血的刀尖低悬着,含含糊糊地道:“死了。” 季父骤然暴怒,咆哮道:“谁死了!” 季归年肩膀耸动,不敢看他的眼睛,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那帮畜生,把城外的灾民,给屠了……” 季父感觉梦中那万钧的雷电撕裂了现实的苍穹打到他头上来,耳边无数道轰鸣齐响,妄图将那荒唐的事实掩盖过去。 他面色惨淡,急急要往门外冲去,结果脚更碰地,便跟断了似地拽着他重重扑倒。 “爹!” 季归年过去将他扶起,拿过一旁的拐杖塞进他手中。 季父眼前阵阵发黑,好半晌才忍过那剧烈的眩晕感,一手握着木拐,一手死死扼住儿子搀扶的手腕,哽咽问:“他们来赈灾,怎么就开始杀人了?” 季归年瞳孔涣散,眼前全是横死的百姓,何曾见过这般残酷的景象,怕得没了分寸,语无伦次道:“本是在发粮,可是米里掺了许多泥沙,不知怎么许多人都开始争吵起来,天太黑了,分不清是谁在惨叫,随后他们带来的人便直接动了刀。我在后方调度,待我发现,人已死了大片,能跑得跑,不能跑的,全被打成乱贼,一刀砍死,我阻拦不住。差吏们被踩死几个,还有几个不知去向。动静传进城里,百姓也跟着吵闹起来,差役不足用,我只能先叫他们去城中抚民。现在城外,全是他们的人。” 季知达听明白了,讷讷道:“他们是来剿匪的……” 他拍着胸口痛心疾首道:“他们不愿给粮,他们是拿我的百姓当匪贼啊!” 季知达踉踉跄跄地往外冲,发冠半途掉了,长发一半披散下来,赶到城外时已是一副近乎疯人的模样。 暗沉的烛火在夜色里扑朔,被火光围绕的人正对着几名受伤的武者嘘寒问暖。 光线照不出泥地上浓重的血色,只是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腥味,憧憧暗影处依稀可见的是堆叠的尸首,一张张不能瞑目的脸孔全是对先前那场无情杀戮的控诉。 “救人啊……救人啊!” 季知达挥着手臂,招呼边上的众人,见无人听从,一瘸一拐地上前,笨拙翻看地上的灾民,想找出几个活口。 昏花视野中水光晃动,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被压在尸体下的一双孩童的手在动。 季知达连忙蹲下身,希冀地伸手去拉。 结果只抽出一截被斩断下来的残肢。平整断口上的血液已经干涸,背后照来的火光仿佛给了他凌迟的最后一道。 “啊——啊!” 季知达惨叫,浑身颤抖着将那残肢抱进怀中,佝偻着背跪在地上痛哭。 那垂心刺骨的痛楚与悔恨一下子抽干了他的生气,叫他背影瞬间衰老。 “爹……” 季归年双膝一软,跟着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愧疚得难以成言。 季知达艰难收敛住失控的情绪,抬起头问:“为何啊?为何?你们大可以不来,何故非要来杀这些苦命人?” 高成岭从围绕的人群中走出,冷眼注视着这一幕,光影交错的轮廓下,唇角弧度微微上扬,理直气壮地答道:“季太守病糊涂了?我是在剿匪,是在治世安民。” “他们只是灾民。”季知达双眼发红,快喘不过气来,呐喊着道,“他们本是。一直待在自己县里的,实在领不到粮了,才来这边求口饭吃。” 他举起怀中的手臂,声嘶力竭地质问道:“孩子……这只是个孩子,怎么会是匪贼?你们若是有半点人性,怎么能下得去手?” 高成岭问:“这群流民是不是往北来了?要到京城去?” 季父愤恨地瞪着他,没有说话。 高成岭又说:“沿途的官吏有没有喝令他们退回?他们是否仍执意群聚在此?是否逼得商户不敢进城,逼着要官府拿出粮食?” “朝廷本就吃紧,是陛下泽披苍生,心怀仁善,悯其不易,特命我来赈济。岂料这群贱民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动手伤人,互相残杀。” 高成岭两手交握,弯下腰,笑吟吟地发问:“这不就是悍匪吗?” 季知达再不能忍受,一把夺过边上护卫的佩刀,两手高举着劈向那华服青年,癫狂嘶吼道:“我杀了你这孽畜!” 他还未近到高成岭跟前,边上护卫已冲上前将他制住,另有四五人过去压在季归年身上,死死按住他的四肢,叫他不能动弹。 季知达杀红了眼,奋力挣脱束缚,挥舞着拳头要与高成岭同归于尽。 边上壮汉一脚踢去,老者被掀翻在地,后脑磕上石块,晕死过去。 “爹!” 季归年目眦欲裂,强行撑起上身,欲要反抗,下一刻手臂被人从后生生拧断。他咬住了牙忍住没痛呼出声,看高成岭的眼神恨不能生啖其肉。 高成岭拍拍衣袖上的灰尘,冷淡地说:“风尘飘摇,群小动乱,我奉命剿匪,你季氏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陛下有意见?” 他沉下脸,横眉倒竖,义正辞严地训斥道:“疾乱不治,恶邪不匡,使民陷于饥馑疠疫,死伤无数。且苛酷贪污,贿赂官员。你季知达罪行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想是久居越州早有异心。” 高成岭抬手一挥,傲慢道:“全部拿下!” 第074章 但去莫复问 连月干涸无雨,使得狱中潮气退散,只是依旧有股弥散不去的霉味,从各个阴暗角落传出。 请来的郎中草草给季知达包扎了伤口,又为季归年将手臂接上,没来得及多叮嘱几句,就被边上的官吏推攘出去。 季知达到底年老,好不容易将伤口止住血,夜里开始高烧。 季归年扯下衣袖,用水沾湿,不停给他擦拭。扭头看向幼弟,抬手挥去空中的蚊虫。 他幼弟尚且懵懂,被从家中抓来,关进狱中,还不知晓发生何事。见父亲受伤,趴在床边哭了一阵,累了以后睡过去,醒来又缩在季归年脚边,抱着他的腿发愣。 见季归年愿意搭理他,小童哭丧着脸问:“三哥,爹什么时候醒?” 季归年强颜欢笑,低声哄他:“明天就醒了。你自己去睡吧。” 童子摇头:“我睡不着。” 季归年说:“那也去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童子虽然年幼,可也懂父兄为难,没有胡闹,过去抱着腿坐在墙角,揉了揉眼睛,继续捂着嘴独自啜泣。 季归年心酸不已,又不知所措,此时才冷静下来,一件件事地想,思考自己哪里做错,今后该怎么做。越想越是迷惘,为浪潮般的自责吞没,痛恨自己的无用。 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季知达忙说:“爹就快好起来了。你要听你娘和三哥的话。” 季小郎君瞅一眼三哥脸色,憋住了要说的话,爬到父亲身边,依偎在他怀里。 父子二人紧紧抱在一起,在阴冷狭小的牢狱中取暖。 多年过去,那种自骨髓深处刺穿的冷意依旧刻骨铭心。 “我当年只有十七岁。”青年说得缓慢,停顿下来,觉着这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又自嘲笑道,“师姐十七岁时已经离开不留山,独自闯荡江湖。我两位兄长也已在边关建功立业。可我不行。我受双亲庇佑,习武学艺,除了一身拳脚,属实没什么用处。遭逢这番变故,才有了些许长进。” 回涯 第75节 宋回涯想着自己,离开不留山前,也未比他好上多少 。这种长进,若是可以,不要也罢。 她听得沉默,放下手中长剑,收回鞘中,不合时宜地问:“你有三个兄弟?” 青年摇头,说:“我小弟其实不是我娘亲生,只是没人知道。上面原本还有两位姐姐。边地不大太平,北面二十一胡,常年有胡人在外骚扰劫掠,一旦冲破城关,守将的家眷都难逃羞辱。我父亲不敢将她们留在身边,出生便送走,请故友照看。如今都已经成亲了,夫家也是温厚的良善人,想必还不知道自己有这一段身世。也不必叫她们知道,多担这份恩怨。” 宋回涯拍了下腿,惋惜道:“可惜了,应该将高成岭那祸害留给你杀,叫他兄弟抢了先手。” “杀他一个,不解我恨。害我季家家破人亡的,又哪里是他?”青年目光没有焦距地落在远方,眼底烧着隐忍的怒火,“高成岭不敢直接杀人,只能假意押送我们回京受审,想叫我们死在路上。看顾的除却几名官吏,还有一行江湖人。其中一个是高清永身边最凶的那条狗。那杂种本是蠡族第一勇士,族人被灭后,独自在北面流荡,靠着袭扰其余各族讨活。不知怎么被招揽到高清永手下,摇身一变,成了大梁人。那次随高成岭一同来的越州,正是防备有人出手相救,好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宋回涯听他说到这里,也有些想起来了。 当年她一面为师长报仇,一面躲避谢仲初的追杀,过得朝不保夕,惶惶如丧家之犬。一日忽然收到魏凌生的急信,不明不白地叫她往越州去,她便背着剑一路向南。 旱情波及不止一州之地,别处灾情更甚,惨烈些的城镇甚至死伤殆半。 宋回涯一路行来,见到许多空荡了的村庄,大多人去楼空,有些推门进去暂宿,还能撞上自缢在房梁上的尸首。该是过不下去,自己求个痛快。 凡是横死在荒郊野外的,她顺手都会给葬了,如此生死到头也算有个归宿。只是漂泊的日子太久,剑下杀的人太多,睁眼时总有片刻的恍惚,分不清是醒是梦。 她不是一直那么的矢志不移。日日枕戈待旦,如履薄冰;夜里与死人相伴,无所依托,叫她觉得累了。 听着世人的谴责与诋毁,时常也迟疑,她是不是真的杀意太盛,罪孽滔天? 走的路上,南方终于下雨了。 这场大雨来得太晚,可下得尽兴。好似积攒了数月的雨水要在一日间全部倾倒出来。 干涸龟裂的土地上漫起了水,枯萎的植被复又茁壮挺立,农户跪在田里失声哭泣。 山上埋得浅的坟墓也被雨水冲开,露出下方瘦骨嶙峋的腐烂尸体,随着泥流朝山底滚去。 山脚外四五里处的一家客栈,宋回涯遇到了押送的队伍。 彼时她正坐在客栈里吃饭,就见一伙人顶着大雨朝这边赶来。 囚犯中的一名老者已病得直不起身,全靠边上的青年搀扶才能蹒跚行步。随后紧跟着十来位案犯的家眷,形容憔悴,脚步虚浮,可见来路上吃过了苦头。 队列的后方,隔着数丈的距离,又坠着一群人。鱼龙混杂,不知是什么来路。 有的衣不蔽体,像是逃荒的流民。有的背负行囊,像是奔走的行商。还有的高大威猛,像是游历的侠客。 负责押送的官吏连同一群武夫抬步走进客栈,敲敲柜台,喊着让店家上酒。 老者意识迷离,跟着想要进去,尚未迈过门槛,被随行的官吏返身抽了一鞭。 那恶吏指指门前一块空地,叫他们坐在雨中等候。 掌柜的殷勤上前招呼。 伙计匆忙拿起一壶酒,走到宋回涯的桌前,朝她手里塞,给她使着眼色,示意她赶紧走。 见宋回涯坐着不动,甚至不加掩饰地打量起墙边说笑的那群人,伙计满脸愁苦,小声提醒道:“这位姑奶奶啊,这地方你还敢待?不见那些人都躲在外面吗?快走吧!” 宋回涯抓起桌上兜里,接过酒,随意丢下钱,起身离开。 她没有走向远处的人群,出了大门后,借着轻功飞身翻上屋顶。 客栈内说话的声音陡然小了下去,几人仰头朝上查看,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闲聊。 宋回涯盘腿坐下。戴着的斗笠挡不住瓢泼的大雨,冰凉的雨水透过孔隙,从她额角成串滑落。 她将剑平放在膝上,听见客栈内传来几人狂放的笑声。 “那老东西要死了吧?我刚才看是快没气了。” “那老头命大着呢,刚出城门的时候,我就以为他要死了。这一路苟延残喘,捱到现在。” “我看就是命太硬,才克死他一家老小。怎不干脆死在战场上?好歹还能赢个身后名。” “他哪是命太硬?分明是脑子太蠢。否则岂会为了几个贱民,众目睽睽之去杀我们郎君?” “客官,菜来咯!” 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一帮流民是浆糊做的脑子,叫季知达收买了人心,跟着也就罢了。那群练过几下拳脚的莽夫也赖在后头是打算做什么?” “这群人,自称是武林中的豪杰义士,实则不过是冥顽不灵的贼寇余孽。嘴上说得漂亮,可全无胆量,只敢做缩头的王八,在后面跟着看着,图个心安。你问他们是否要为季氏鸣冤,他们是不敢承认的。” “这江湖早已没了骨头,他们要看,就由着他们看。若真敢出手,还能趁势敲打他们一顿,叫他们认清自己身份。莫起不该有的心思。今日刘大哥在,何须理会他们?” “季知达若能同他们一样识时务,我等又何必白废这番功夫?” 一群人鄙夷大笑。 宋回涯衣衫被淋得湿透,望着延绵万里的烟雨,劝说自己该走了。她已麻烦缠身,别又添一道重罪,落个四面楚歌。 她垂下眸光,见到羸弱的老者躺在地上,疼得蜷缩成一团,抱紧手臂,嘴里不住喃喃:“下雨了……下雨好……” 青年跪在他面前,用身体为他挡雨,表情悲凉地看着他阖上眼睛。 后面的妇人怀里抱着个半大的孩童,柔声叫了句:“老爷?” 片刻后听不到应答,停了呼唤,将脸与怀中的小童贴在一起。 沉重的锁链随几人手脚晃动发出琐碎的响声,后方的亲眷抱在一起发出凄婉的呜咽。 “季叔若是反贼,那季叔救下的人算什么?穷人就不算大梁的子民吗?” “老爷何苦做这官啊?白白送死,也无人怜他。” “此去几百里路,哪里能走得到?” 几人对着后方的流民摆手道:“走吧,你们都走吧,跟着有什么用?他们杀人如割草,惹怒了他们,也只是多一个与我们陪葬。” 宋回涯摸着自己的剑,又低头闻了闻发苦的酒,觉得自己也该走了。 她跳下房顶,不急不缓地迈步,路过那群愤愤不平的看客时,偏过头,诚心问道:“你们跟在这里,不是要救他们吗?怎么不去?” 一青年义愤填膺地骂道:“高家人着实可恨!上贪下奢,排除异己,心狠手辣,天下全凭他们一手遮天,莫非没有公理了?可悲啊,天下再没有几个季太守这样的好官了,连他也受那奸臣残害……” “所以,”宋回涯的斗笠滴着水,一字一句问,“你们怎么不去?” 对方很是诧异,这才认真审视她,满脸写着“大言不惭”四字:“他们是朝廷的人,是官府的人!怎么能杀?” 宋回涯说:“你觉得他们错,也不敢杀吗?” 说话的人退开半步远离她,惊呼道:“你这人疯了?!” 宋回涯笑了。 她想起师父落葬的那天。 春日的绵绵细雨中,她目送师父上门。随后一个人坐在山腰的湖边,抓着竹竿钓鱼。 宋誓成提来壶酒,与她一道坐着淋雨。 麻乱的雨脚不住往她心里漏滴,宋回涯问:“我能为师父报仇吗?” 宋誓成没有回答,只沉闷地喝酒。 雨势快停的时候,宋誓成忽然开口叫她的名字:“回涯。” 雨水落在浮萍上,将一团团圆叶冲散打翻。打向宽大的荷叶,如蹦玉跳珠一颗颗滚开。 宋誓成答她:“回涯,这世道烂透了,多得是为人伥鬼还不自知的人。 “他们会将自己的罪过随意栽到你的头上。有人敢做他们不敢做的事,那人便是恶。有人敢说他们不敢说的话,那人便是妖。嘴上说着为民,可手上刀杀的最多的便是民。嘴上谈着仁义,可半句不由人辩驳,用来排除异己的刀便是仁义。 宋誓成放下酒壶,目光平静望着远方。 远处一间简陋的亭台,亭前的石阶上布满青苔,檐角悬挂着一个铜铃,被风吹得清脆作响。 雨水从空中飘落,落在酒壶上、湖面中,叫周遭万物都有了嘈杂的声音,也叫宋誓成的话在这嘈杂的生机里变得异常清晰。 “所以你要讲道理。这个道理不是为了和别人讲,是为了和自己讲。出剑之前,先问问剑,问问心,若自己觉得无愧,那便不要去管世间的荣辱跟誉毁。万般路皆在脚下。” 他无波无澜地道:“杀吧。” 宋回涯举起酒壶,仰头大口饮尽,砸到地上,抬手擦去下巴的酒渍,摘下斗笠。 也轻声道:“杀吧。” 第075章 但去莫复问 季归年小心为父亲整理着碎发,替他将衣襟抚平,借着雨水擦去他脸上的泥污。 不过短短几日,季知达的样貌已衰老得难以辨认,此时没了呼吸,倒是神色安详。看是走得痛快,并无太多怨恨。 季归年的手贴在父亲胸口,感受着他最后的体温。掌心的经脉剧烈跳动,给他种父亲还一息尚存的错觉。 “哒、哒、哒……” 脚步声带着迸溅的水花,停在他面前。 紧跟着一把长剑指住他的面门。 季归年木然抬头,滂沱的雨水接连打进他的眼眶,又逼得他不得不低下头。 朦朦胧胧的水雾中,他只看见对方布满老茧跟旧伤的左手。那只手紧紧握住铁剑,握得指尖发白,腕部青筋暴突,依旧挡不住肌肉在小幅抽搐。 “怎么,怕了?”宋回涯问,“怕他们怕得站不起来了?” 季归年将这话听进耳朵里,心中惨怛至极,一时间生不出任何的悲欢喜怒,七情六欲仿佛都烧成死灰,随风湮灭了。见她手抖得这样厉害,甚至想跟着嘲讽一句:你才是怕了吧? 客栈内的官吏见有异样,已相继抄起武器冲出门来。只一刀客岿然不动,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抽出筷子,端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了起来。 宋回涯未有回头,将手中斗笠横掷过去。 冲在最前方的壮汉未及躲避,气血受内力冲撞翻涌上来。 边上的武者一手按在他后心,稳住他的身形,抽刀将斗笠劈作两半。而宋回涯的剑已先一步顺着他喉管割开。 血液泼在季归年的脸上,温热的触感叫他打了个寒颤。他深吸一口气,血水顺着大雨冲进他的嘴里。 咫尺难辨的冥晦光色中,风雨仿佛无边无际,却有一把劲锐的长剑割裂了茫茫水幕,断开这场凌冽威逼的暴雨。 宋回涯的剑已换到右手,左手依旧颤得厉害。 季归年看着,呼吸变得急促,人好似又活过来。 回涯 第76节 刀客端起面碗走到门口,全当眼前这一幕幕是下饭的酒菜,看得津津有味。 季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喘息中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全身蓄力朝一名差吏扑去,横过手臂,用铁链挡住敌方的砍杀,趁机腾挪至对方身后,勒住他的脖颈。 多日粒米未进,季归年的手脚虚软得像是没了骨头,被那差吏带得摔翻在地,只凭着一股劲咬牙坚持,直至将那差吏生生勒死。 他捡起地上的刀,回头看见一众亲眷写满惊恐无助的脸。走了两步,又转回去,解下差吏腰上的钥匙,跪在地上,去解身上的铁锁。 刀客喝完最后一口面汤,从腰后抽出兵器,冲入雨中,身形骤然拔高,带着凌厉的冲势,好似千斤重的巨石朝宋回涯砸了过去。 宋回涯几乎难挡他的威猛,只是一剑就落入下风,连战连退,只能借着身法勉力支撑。 刀客亦不深追,收了攻势,左手托住刀身,似在掂量宋回涯的斤两,末了笑着评点道:“你的剑法还算不错,可惜杀的人不够多。剑这样的兵器,唯有人命才能磨砺出它的锋利。你光是逃,有什么用?” 刀客说着抬起一手,带着不可一世的盛气,嘉许似地道:“你这般年纪,能有这样的身手,配叫我知道名字。说吧,你叫什么?” “不留山。”宋回涯扼着隐隐刺痛的手臂,字正腔圆地回道,“宋回涯。” “不留山原来还有余孽在?”刀客佯装惊讶,“你师父、师伯,都已经死了,满门覆灭,仅留下三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也敢这等猖狂?”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己不敌的惧意,也笑问道:“你怕了?” “我怕?哈哈!”刀客捧腹大笑,眼神怜悯,加重了语气讥诮道,“你配吗?” 宋回涯望向自己的剑,说:“我的命就悬在剑上,活一日也好,十年百年也罢,都是自己博来的。死在何处,死在何时,我不在意。大梁疆土,万里云山,哪里都有我不留山前辈的尸骨,皆可做我的葬身地。你呢?” 宋回涯说着笑意愈盛,扬起脸,眸光烁亮,气势如虹:“你若不能将这天下都杀绝了,总会有我这样不怕死的人,等着取你的命。你敢日日将自己的脑袋悬在梁上吗?” 刀客唇角上扬,眼底却无笑意,只蕴藏着阴狠的厉色,目光极具侵略性地落在宋回涯身上,似是在考量该先砍下她哪只手脚,好慢慢折磨。 季归年一瘸一拐朝他们走来。宋回涯目不转睛地盯着刀客,抬手轻挥,语气不善道:“滚。少废我口舌。” 季归年犹豫一瞬,再次转过身去。 后方的游侠们见宋回涯率先出手,且顶住刀锋。一群人应声而散,唯恐牵连,也有一群人蒙住脸孔,上前搅乱战局,为季氏挣来时机。 现场打杀声一片。 季母解开了铁锁,拿起刀,踉跄着去后院牵出一匹马。客栈的伙计不敢阻拦,早已埋头躲进柴房。 季母抱起幺儿,捧着他的脸,情意绵邈,满含不舍地低语道:“我儿,我宁愿你做一个凡庸的痴儿,也不要学你爹,说什么碧血丹青,他……” 季母终是不忍再说下去,最后怀抱着幺儿片刻,将他推离开来,痛哭道:“走吧,我的四郎。走吧!”说罢将人甩上马背。 季小郎君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大哭道:“娘,那爹呢?!” 季归年跪在地上,朝着父亲郑重磕过三个响头,再也不看,眼眶血红地背过身。 他要送母亲上马,季母只摇头。边上叔伯推来一女童,恳求道:“也带她走吧!”季母便将那孩子也扶上马背。其余成年人则朝着不同方向,各自奔命。 妇人对着季归年说:“今日离去,若能留得命在……” 她想叫儿子天高水阔,走得越远越好,离了这片天,不必再回来。可临到嘴边,那呛喉的悲楚涌了上来,到底是不能甘愿,脊背颤抖着咆哮道:“回来给你爹报仇!杀光了那帮崽种!” 季归年最后看一眼母亲,点了点头,狠下心肠,跳上马背,策马离开。 妇人再无牵挂,释怀一笑,举刀杀入乱战。 宋回涯与那刀客缠斗数十个回合,几度被逼至绝路,身上多出数道口子,皮开肉绽。疲累加伤病叫她难以为继,只一股强烈的求生之意叫她屡次化险为夷。 其余侠客见她已是强弩之末,担心引火烧身,跟着觑机离去。 宋回涯飞身欲往西逃,刀客穷追不舍。她一脚蹬上路边老树,内力震得万叶齐声,枝叶上挂着的丰沛雨水尽数化作水箭朝下方射去。 刀客下意识闭上眼睛,抬手挥挡。宋回涯一个鹞子翻身,执剑从高处刺来,在他眼角到下巴划出深深一道。 刀客怒叱一声,捂住受伤的眼睛,要拦宋回涯去路,背后又传来另一道呼啸的刀风,他凭着直觉反手杀去,不料判断失误,对方那刀却是正正砍在他的手上,立即将他手指削去一根,佩刀跟着甩飞出去。 刀客勃然大怒,全力拍去一掌。 宋回涯冲入侧面树林,最后回头扫过一眼,就见妇人仰倒在地,一头长发散在雨水之中,身下鲜血团团晕开。她睁着眼,朝季知达的方向伸出手。 也是一个铁骨铮铮的英烈,只是没几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 “宋回涯十四岁就开始杀人了。离开不留山后,她再无一日安宁。” 高观启的睫毛上沾着碎雪,对着面前的少年缓声道:“死在她手下的亡魂铸就了她响彻武林的威名,想必她自己也数不清自己究竟杀过多少人。当时她就知道自己为何要出剑了吗?我猜她该是不知道的,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生而知之的圣人。” “她只是想活着。有人来杀她,她便也杀别人。所以逢山开山,遇神杀神。” 高观启踩着石阶,又往上走近两步。 “当年我父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只说这个人,杀可以,不杀也可以,是个不值得他放在心上、比路边野狗还要卑贱几分的小杂种。即便不去管她,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在哪处阴沟。可人还是要杀的,因为他不容许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贱民活在他脚下。谢仲初这件事情没做好,打断她一条手臂算什么?当初就不该放宋回涯离开不留山。” 对面少年哼出一气,鼻腔间发出声短促的嘲笑。 高观启不以为意,笑容中露出片刻的回忆神色,说:“我也曾有机会可以杀了她。我第一次见到宋回涯的时候,她正抱着剑坐在一棵枣树下。救出你季氏一家后,她连逃跑都没了力气,摘了几颗枣子才吃到一半,就熬不住睡着了。我刚一靠近,她便拿剑对着我,连我是谁都没看清,就要杀我。片刻后才又懊悔,仓皇不宁地逃了。” 高观启的脸被雪光照亮,沉思着道:“我是该杀了她的,可我当时看着她的表情,觉得她真是可怜啊。杀人杀得太多,连手里的剑都看不清了。既不贪生,也不畏死。 “那时我相信我父亲说的话,过不了多久,宋回涯就会死在某处无名的街巷。届时最后一个记得她名字的人,不定还会是我。” 高观启摇了摇头:“然后呢?多年过去,我父亲再提及她,次次都恨不能将她诛而后快。” 他站到了石阶的最高处,与老儒生相对而立。 山上的云好似被冻住了,任寒风肆虐也凝结不动。 老儒生心慌,大声掩饰道:“我比你了解宋回涯,你说这些废话有什么用?” “我只是想告诉小郎君,人事万物的兴衰迭代,从没有不流血牺牲便可以达成的。你只恨,旁人不会将你放在眼里。你想退,他们不会容你高枕无忧。只有杀,才能杀出道来。”高观启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声音字字清晰,“小郎君,莫非不想为季氏满门的冤屈讨一个公道?莫非真不想亲自问一问那高堂座上人,配,还是不配?” 老儒生见少年沉默不语,知他心中动摇,情急喊道:“他是要你去送死!当初你拜我为师的时候,说过自己无父无母,无挂无碍的!宋回涯也向我再三保证,说你与前尘再无瓜葛!这世上聪明人多得多,哪里再需要添你一个?” 高观启哂道:“魏凌生就是因为这般天真,信了世上能说得通道理,所以当初才害得自己跟宋回涯险些命丧黄泉。他难得几次妇人之仁,都叫他铸下大错。‘天不再与,时不久留,能不两工,事在当之。’,先生想徐徐图之?世上何来第二次机会?” 他转向老儒生,奇怪道:“当初宋回涯是怎么中的毒,魏凌生又是怎么受的伤,老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第076章 但去莫复问 付有言偏过脑袋细听,老儒生却不言语了。 亭间忽起大风,刮得盆中星火飞腾,点点沾在青年的衣服上。 付有言手忙脚乱地按住即将飘走的纸钱,又被那扑面而来的灰烬与浓烟熏得鼻眼发红,咳嗽不止。 清溪道长把着拂尘信手一扫,那些被风卷得四散的烟灰随他动作打着旋儿,又乖乖飘回了火盆里。 付有言朝他微微欠身,老道慈和问道:“亭台里风恶积寒,小友为何不在灵堂前烧纸?” 付有言的视线游向山间,手中整理着纸钱,腼腆笑说:“我爹葬在下面呢。我是想告诉他一声,我娘过去找他了,请他早早来接一路,别叫我娘觉得害怕。” “原来如此。”清溪道长点了点头,顺口搭了一句,“宋回涯也是个少孤之人。” 付有言听他语气,似与宋回涯旧日多过交情,遂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前辈,宋回涯究竟是怎么中的毒?” 清溪道长问:“小友知道多少?” 付有言老老实实地说:“我只听我娘偶然提起过,说宋回涯当年中过一种无解的奇毒,她师弟为她四处寻药,后来也好了。” 也正是因此,付丽娘才一直深信,高清永的手上许还握着能治他病的良药,是以多年任其驱遣,苦守木寅山庄,不敢二心。 清溪道长没有直白回答,垂下视线,慨叹道:“世人都说,宋回涯年少行事太过张扬,没学会几个道理,先逞出一个‘勇’字。出门杀人也敢乱报自己的名姓。才二十来岁又闯下一桩大祸,劫了朝廷的要犯。遭什么罪过都实属应当,九死一生也算不得惊险。” 他顿了顿,怜惜道:“其实,我倒是能理解一些她当时的糊涂念想,多是不想坠了不留山的声名,觉得便是叫她一人受千夫所指、担尽恶名,也好过宋氏兄妹自此销声匿迹、再无人知。” 清溪道长的神情有片刻的失神,眼神缥缈空虚,触绪而悲,感怀唏嘘:“我只道听途说,也能猜到,她那些年里过得凄楚飘零,备尝艰辛。我那两位朋友若是还在,单只见她远行他乡,独自一人走这风雪茫茫的山路,想必都是要心疼落泪的。哪里敢想她离家后吃过多少苦?又岂是区区‘寻常’二字可以潦草说道?” 付有言刚平复的心绪又叫他三言两语给勾起,黯然心伤中掩面而泣,不停拿衣袖擦去眼泪,只觉心中的惨痛抑郁如何也挥之不去。有为宋回涯的,也有为自己的。 清溪道长朝他伸出手,付有言深吸一口气,控制了呼吸,恭敬递上一沓黄纸。 青红色的火焰点燃纸张的一角,熊熊往上燎烧。 “宋回涯中毒,就在当年劫囚之后。魏小友有句话说得极对,入局的人都是罗网下的鸟,天空再高再寥廓,与我等而言,也是无处可逃。” 清溪道长说着松开手,眸色幽深地看着最后一团明净火光,飘飘落入下方未灭的烬灰中。 残余的花火在一片碳黑中星星点点地闪烁。 · 越州,春末,夜深。玉盘似的明月挂在西流的星河上。 为季归年引开大半追兵后,宋回涯脚步沉重,拖着剑在荒凉城郊处穿行。循着路边留下的信号,找到一座寂静的老宅。 院前的小路已被经年的落叶掩盖,宋回涯仰头看了眼上方新挂起的灯笼,没有敲门,直接从墙上翻了进去。见主厅灯火通明,径直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老者,正就着烛火查看手中信件。见她出现,将东西收入怀中,起身叫了一句:“宋姑娘。” 宋回涯识得这老翁,当年常往不留山上送东西,后来又亲自接走魏凌生,是她师弟最倚重的一位长辈。 “严老。”宋回涯略一颔首,声音沙哑地问,“我师弟呢?” 她将剑放在桌上,单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水。 怕叫那帮江湖人追上,这两三日里她昼夜不停地赶路,只吃过几个野果,喝过几口雨水,现下饥饿交迫,一时竟连个茶壶也拿不稳,泼出一桌水。 严老要来帮忙,被宋回涯抬手虚挡了下。 她笨拙地翻过茶杯,一连灌了几杯水,火烧似的喉咙也没得到太多缓解。 老者立在一边,回道:“郎君方才出去了。” 宋回涯坐了下来,一手仍按着自己的剑,问:“师弟急找我来,是出了什么事?” 老者背对着她,似在朝门外张望,说:“郎君是想请您帮忙救个人。越州太守旧日曾是将军部属,与将军交情笃深,待郎君也颇为亲厚。这次是受了无妄之灾,叫奸人迫害,怕是去不到京城受审。郎君不忍他戴罪屈死,请来几十名好手,想请宋姑娘也来帮忙,先护得季公平安。此事不便在信上详说,所以领我亲自来了趟越州。” 宋回涯对朝堂上的风起云涌不甚清楚,只知道魏凌生的父亲曾在边地戍守多年。可惜他报国雪耻的志向不与先帝相投,屡屡犯颜切谏,引得君臣深怨。战死沙场后,子女也无有立足之地。 魏凌生落草江湖,几经起落,最后迎他回去、为他平路的就是昔年那群父亲的兄友。 这样想来,高清永要杀季知达,未尝不是要败魏凌生的人心,掘他的根。 宋回涯猜测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路上劫走的那伙囚犯,正要说季知达已经死了,张了张嘴,发现喉咙一阵刺痛,出不了声。 她抬手摸向脖颈,才惊觉自己手指已然僵直,四肢沉甸甸的,难以动作。 老者这时转过身来,垂下两手,目光复杂地望着她。 宋回涯知他投毒,却已看不清他的表情。视线内的事物皆带上浓厚的重影,不过眨眼之间,便彻底陷入黑暗。 回涯 第77节 宋回涯顺着人影所在疾速刺出一剑,不出所料落了空,腹部随即受人猛踢一脚,朝后摔去,砸在墙上。 她以剑支撑,试图起身,奈何四肢百骸有如钝刀在割,骤一催动内力,喉间便不住呕血。 她另一手搭在膝上,抹去唇角的血。心绪一片苍白,只道自己怕是要死了。 总将不怕死挂在嘴边,末了当真死得如此落魄,果然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宋回涯自嘲作乐,思绪百转,又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紧跟着是严老一声叱喝:“别过来!” “师姐?” 魏凌生的声音听起来远得有些模糊。 宋回涯侧过耳朵。察觉严老两步靠近,抽出把短刀,抵在她身前。 她鄙夷轻笑,一把握住刀锋,毫不犹豫地往心口推去。手心登时被利刃割破,血流如注。 那伤的仿佛不是她的血肉。她面上不见疼痛,只有叫嚣似的傲慢跟嘲弄。用肉体凡胎生生逼得对方手中铁刃发怯,慌乱地要往回抽去。 “师姐!”魏凌生急得嗓音变了调,颤声乞求道,“不……不要。” 宋回涯双目分明已盲,可布满血丝的眼睛斜斜向上,却仍有种猛禽紧盯着猎物的凶残与冰冷。映着烛光的漆黑瞳孔,好似被人额外点过一笔,亮得慑人。 听着魏凌生温言劝哄,好半晌才有了反应,缓缓松开手。 伤口已是血肉模糊,宋回涯攥紧手指,泰然自若地将血擦在衣服上。 “师姐……” 魏凌生浑身的血液好似被冷水浇透,霎那间心灰意败,什么志求意气都被疲惫压熄了。他转向老者,嘶哑道,“严叔,我猜过许多人,唯独从没想到你会叛主。” 他嘴唇翕动,甚至问不出“为什么”三个字。 严老见他面容悲戚,竟先抑制不住哭了出来,老泪纵横道:“我太失望了,郎君。我再等不了。” 魏凌生惨笑道:“你要杀她,不过也是为杀我。何必多余牵连我师姐?” 严老闻言,却好似叫人踩中痛脚,激动指着他吼道:“我就是恨你如此!你不要那些慈悲,别守着你那些仁义了!” 严老捶胸痛呼道:“当年将军若不是被胡人困在边地,不敢抽兵回京,如今谁主天下尤未可知。先帝分明是窃国之贼啊!好不容易熬到那贼人死了,他儿子登基,比他还不如!左右摇摆、蠢不自知,偏偏又喜自作聪明、挟势弄权。他从来防备忌惮你,可你呢?只你还顾念那点兄弟情谊。对他悉心教导,为他除残去秽。若是有用,将军不至于枉死!当年我劝将军别退,他不听我,如今你也一样!为何你不能同高清永那般狠下心肠?总有人要死的,可这毒疮得剐啊郎君!纵是削下肉来,几万、几十万,也得剐啊!殿下!” 魏凌生听得呆住了,讷讷道:“所以你信高清永?你怎会信他的鬼话?他手段如何酷烈,他的私心你瞧不见吗?” “我不管他私心如何,他愿意北伐。”严老强忍住抽噎,声音随追思柔软下来,“我儿想家了。那么多死在光寒山下的将士,该回家了。” 屋外传来连天起伏的冲杀声。刀剑相击的锵鸣声好似疾风骤雨弥漫四野,听得人心生恍惚。 护卫拉住魏凌生,神色紧绷道:“殿下,有刺客,我护你先走!” 说罢又扭头对严老苦口劝说:“严叔,拿出解药吧。你与宋大侠又无冤仇,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 “开弓哪来的回头箭?我没有解药。这药本是给郎君准备的,她来巧了。”严老苍衰的脸庞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今日郎君若能留得命在,也请记住这个道理,一念疏忽,是错起头。” 魏凌生执拗地站定不动,宋回涯又忙于调息压制毒性,院内兵器交奏声愈烈,护卫无可奈何,只能杀出门去,拦住外面的刺客。 “究竟是谁有错?!” 魏凌生面上肌肉痛苦得发抖,深深凝视着面前这位亲如父兄的长辈,咬牙切齿地道:“高清永或许曾也是个有进取之心的肱骨。可是自先帝去世,他独握权柄,一切都变了!他只想谋他高家的基业,再不管大梁的死活!只这次灾祸,死了多少百姓,充他一人家财?” 严老神色已近癫狂,一字一句地争辩:“自古变法者,皆不善终!没有权,如何变得了法?可若要变法,何人会让你谋权?仁义道德,能叫多少人敢舍命追随你?天下又有多少寒窗苦读的有为之人,可以无畏功名利禄?光凭良知,你想从庙宇之上将他们拉下来?光凭抱负,你想叫将士横戈跃马收复失土?不可能。要钱!要成山的金银!谋身与谋国,只能二择其一!你什么都想两全,不过是痴人说梦啊……” 魏凌生崩溃大笑起来,笑得泪流满面,痛彻心扉:“荒唐,太荒唐了!” 严老也跟着苍凉哭嚎起来:“哪里还有路?还有哪条路?” 他抬起染血的刀,颤颤巍巍地指向魏凌生,低声道:“对不住了,郎君。” 他刚决绝地狠下心肠,欲要动手,角落的宋回涯如鹰隼突起,两手执剑,朝前一送。 剑尖刺穿他的胸膛,又沉闷拔出。 严老低下头,怔怔看着衣襟上飞速晕染开的血渍,丢下手中短刀,捂着伤口前行两步,再无力支撑,直直栽倒在魏凌生跟前。 “严叔……” 魏凌生虚脱地跪到地上,探手摸向严老的脸,心中浓烈的爱恨与刺骨的仇怨,这一刻都化作一潭死水,平静下来。他低声轻语地问:“你怎么不信我?严叔,我答应过的,叫大梁再不受胡人欺负。你怎么不先问问我?” “我怕……”严老望着结有蛛丝的屋顶,没有焦距的眼神中最后流露出的是遗憾与不舍,嘴里呢喃着答他,“我怕呀……” 一次又一次,一年复一年,等得怕了。不知大梁的笛声,何时才能传过光寒山。 宋回涯粗重喘息,受毒性侵蚀,耳边杂音渐重,听不清人语。她担心自己很快五感尽失,不敢再多停留。站稳身形,拍了拍边上的桌子,示意魏凌生先同自己走。 她用双手摸索着方位,可目视处的一片漆黑叫她无所适从,一脚撞上横翻在地上的木凳,刚要发怒,地上青年倏然跃起,朝她冲来,抱着她的肩膀转了半圈,将她护在身前。 从窗口潜入的刺客一掌正正拍在魏凌生的背上。 紧随而来的护卫凄厉喊道:“殿下!” 魏凌生闷哼一声,软绵绵地滑倒,喉间涌出热流,呛得他声音细碎:“师姐……” 宋回涯心生悚怖,听见刺客被护卫击毙,蹲下身去摸魏凌生的手,将人揽进怀里。 她碰到了师弟的脸,触感一片潮湿,不知是血是泪,手心那道未愈合的伤口跟着抽痛起来。 魏凌生的下巴靠在她肩上,一身素白的衣衫被染成暗红,反手抱住宋回涯,嘴里问着没结果的话:“师姐,我已经谨小慎微,为何还是犯错?” 纷乱的争斗将门外悬挂的灯笼打落下来,风穿堂而过,吹得宋回涯脊背发凉。 魏凌生两手抱得很紧,意识开始涣散,在她耳边语无伦次地道:“师姐,我也怕……什么都怕,唯独一样不怕……你知道吗?” 宋回涯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最不怕死。 她深谙这种恐惧。师伯死后,她日日夜夜都在担惊受怕。因她别无退路,再输不起了。全念着师父、师伯的嘱托,当作生死徘徊时救命的浮草。 但魏凌生不能辜负的期许又有多少?字里行间都是惊心动魄的莫大恐怖。人人都催着他走,要他拿出一副铁石心肠,去应对刀剑凿磨。 魏凌生不知疲倦地叫她,听不见应答,可怜慌乱地求:“师姐,你为什么不应我?” 唯有宋回涯会对他说,“师弟,我在。” “师弟,你若需要,师姐总是在的。” “有我在,没人能杀得了我师弟。” “别怕。” 魏凌生的眼泪沾到她的脸上,乱七八糟地说道:“若是可以,叫我去换师姐,我也是愿意的……你该不信……你生我气了罢?我回不了头……” “师姐。”他昏昏沉沉,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万念俱寂前,只记得说,“救我……” 宋回涯的视野暗无天日,耳边是无数人重叠的喊叫,可能叫她听清的,只有魏凌生口中反反复复的“师姐”。 对方紧紧抱着她,边上几人来掰他的手,要带他走,也不肯松开。 仿佛一条命只系在她身上,是无际汪洋里握着的最后一丝牵挂。 第077章 但去莫复问 大雪笼罩的废屋中,宋知怯往自己身上盖了两件衣服,躺在角落,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她嘴里打着轻微的鼾声,一口气没喘过来,被自己的呼噜惊醒,闭着眼睛嘟囔两句,翻了个身又继续睡。 宋回涯坐在门口,侧身望着自己徒弟。柔和的雪光照得她瞳孔澄净如水,可眼神却有些晦涩难懂。 她转回身来,视线低落在自己的手上,手指曲张,握紧又松开,思绪涣散地飘着。 她想起当初在盘平城里见到魏凌生时,对方脸上那种深重切骨的落寞,此刻多少有所感悟,觉得不该对他说那些绝情的话。该是真叫他伤透了心。 听着身边人也久久沉默,略显凝重的表情中是几番欲言又止的紧张与拘束,宋回涯收敛心神,主动问道:“阿勉呢?谢谦光为何说阿勉在北胡?” “他……”陆向泽的措词变得非常谨慎,语速放得很慢,委婉答道,“师姐该是知道,大梁边境,鲜少安宁。关外常年兵荒马乱,胡虏彼此征伐残杀,分分合合,屡有翻覆。 “而今最为势盛,霸占大梁北面疆土,立国称帝的,是一道不清来历的混血异族。此人勇猛英毅,尽杀异己,逼得周遭部族臣服归降。自称有我大梁的血统,说年幼时曾随汉儒求学,所以辖下也说汉话、写汉字,德行教化皆与我大梁相似,国号为宁,所谋甚远。 “宁帝共有七子,其中幼子是与大梁一叛臣之女所生,出生起便被留在北章城,由生母照养。多年前,师兄意外寻到个小子,与那小杂种长得起码有九成相似,真是天降良机。于是筹谋布局,将人送去北胡,教他学习当地的风土人情……” 陆向泽七弯八绕地说了许多,才终于提到阿勉。 “师姐辞别之后,阿勉与师兄生了嫌隙。师兄也担心留他在身侧,无暇时时看顾,恐防不了贼人暗算,便将他送去与那少年相伴,顺道请他帮忙看顾,谨防差错,也算是给他指了事做,不至于胡思乱想。” 宋回涯听得无端浮躁,按捺住了没有催促,只沉沉吐出一口浊气。 陆向泽停顿稍许,续道:“此事仅有寥寥几人知晓。严老叛主时,曾与高清永隐晦提过一二。虽未言明,可也叫高贼起了疑心。这边师兄一出事,他立马命人将消息传了过去,想试试能不能钓出鱼来,岂料真勾出了那小子的反心。” 陆向泽对这段往事不是亲历,亦是听人转述。道明前因后,从胸口取出几张信纸,小心展平交至宋回涯手上。 几页纸张分明年代不同,俱是一位名叫诚文的先生所写。 最上方的几页纸已因折痕撕裂,宋回涯将其铺在膝上,用手压住边角,一行行看了过去。 信中说阿勉来后,与那少年同吃同住,形影不离,事事偏袒看护,得其深信。 诚文先生夸赞阿勉聪慧机敏,谨重严毅,全不似同龄人那般心浮气躁,只是思虑颇多,极少欢颜。 又忧虑那少年难堪大用,虽温和敬顺,可性情怯懦,满肚花肠、极擅巧言,几次假意欺瞒被他点破,仍不知悔改。当做另手准备。 一行人沿着光寒山脚的城镇,一路搬迁。白日念书、晚间练武,还要学习胡族各部的口音与风俗。待时机成熟,扮作行商混入北章,择机行事。 二位少年平日闭在院中,不得外出。街巷另外一头的那个小殿下学什么,他们就跟着学什么。 月初一日,夜近残更,院中众人皆已入睡。少年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外衣,摸黑走出房门。 少年刚动,阿勉就醒了,闭着眼睛又躺了片刻,才抄起藏在床底的佩剑,起身追去。 院中仅有一护卫值守,少年熟稔避开,猫着腰朝侧面溜去。 走到墙边,少年警惕回头张望两眼,搬来垫脚的石块,正要投入夜色自此远走高飞,肩上忽而一沉,一双手搭了上来。 少年浑身打了个寒颤,回头见是阿勉,先是一慌,再是佯装松弛,扯出个笑脸与他招呼道:“勉哥。” 阿勉的剑背在身后,神色平淡,听不出情绪地问:“你要去哪里?” 不等少年找出借口,又说道:“当初是你自己立表忠心,郎君几次问你,你都信誓旦旦,才叫你来的。” 少年握着自己双手,想到阿勉平日对自己的宽厚包容,索性坦白直言道:“当初我吃不饱穿不暖,郎君说能送我一场泼天富贵,我自然来了。可是今时不同往日,我争一争便能争出道锦绣前程,为何不争?有的活,谁又愿意死?” 阿勉的眸光被黑暗削去了三分锐意,闻言并未动怒,也未威逼,只沉稳地说:“郎君为叫你能做这宁国的小殿下,费去多少苦心?你可以一走了之,那些为你铺路的义士又算什么?” 少年满脸窘迫,被他盯视的目光看得有些无地自容,不住朝后慢退,试图与阿勉拉开距离。待贴住了背后的墙壁,才觉得有些安心,缩着脖子,嘴唇嚅嗫道:“纵是同树的枝叶,还各有枯荣。世道如此,我管不了别人。” 他侧倚着墙面,一派懦弱无能的模样,无辜望向阿勉,小声说:“勉哥,不如你跟我一起走吧?” 回涯 第78节 阿勉没有吭声,只在暗暗权衡,是否还需带他回去。 少年见阿勉虽面上不为所动,却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也有意,愈加不遗余力地劝道:“勉哥,我不知郎君要让你顶替谁人,你也莫心存侥幸,觉得处境会比我好过。胡人残暴凶蛮,若被识破,你我都是生不如死的下场。我才十四岁,扛不了事,夜里说句梦话就要掉脑袋的日子,我一日也不敢想。郎君若是还在,我咬咬牙便真去了,算是答效他的恩情。可是如今他都要死了,我表这一腔忠心能给谁看?” 阿勉声调骤然高扬,打断道:“你说什么?” 少年未察觉他语气中的阴冷,当他动摇,故意往严重了说,以期断去他的念想:“郎君叫那姓高的给杀了,他师姐也要死了!我听院中的仆役躲在廊下悄悄议论,说这消息连在北章都能传得沸沸扬扬,不知是多久前发生的惨事,或许郎君的尸骨都已入土……” 少年说不下去了,因为一把剑正压住他的脖颈,锋利的刀片倾斜着划开一道口子。 他脸上的笑容陡然僵住,惊恐得不敢动弹,几乎要当场哭出来,委屈诉道:“勉哥,你若不信,自己去问。非是我信口雌黄,诅咒恩公来诓骗兄弟。” 阿勉走近一步,轻声细语地问:“你说,宋回涯怎么了?” 他越是如此,少年越是畏惧他的反复无常,再不敢胡言,手脚发颤地答道:“我不知道。江湖朝廷都有人在追杀她,她躲进了一座寺庙,她师长的几位故旧瞧她可怜,替她拦住了那些追兵。有说她已经死了的、也有说她中了剧毒,必死无疑的,只是如今还吊着口气……” 青年结结巴巴地说着,见阿勉似有触动,神色竟显得有些恍惚,不由停顿下来,战战兢兢地道:“的确是我胡诌夸大了说辞,兴许人还活着……勉、勉哥,你莫非认识,那位郎君的师姐?” 阿勉将一种极深、极沉的眼神投向他,扯起嘴角,露出个他从未见过的伤怀表情,惨笑着道:“她是我师姐啊……” 说罢手上剑锋一转,无情割破少年的咽喉,再不听他言语。 阿勉低垂着头,木然看着剑身上血珠滚落,看着地上淌出一圈圈的血水,魂魄仿佛被奔腾的急流拍到了浩瀚江潮的远处,同水花一样变得支离破碎。 · 院落东面。天光初初破开一线。 诚文先生点亮烛火,事无巨细地记录下近日诸多琐事,又在脑海中回忆一遍,确无遗漏,缓缓将笔置于一旁。 写完信件,诚文犹自枯坐在案前,久久不能醒神。待听见耳畔传来“笃笃”的响声,才惊起地转过脸去。 阿勉蹲在窗台上,面无表情地端量着他,不知已来了多久。 半昏蒙的光线下,阿勉脸上染着干透的血污,眼神中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冰冷,与他四目相对时,唇角缓缓扬起,扯出个阴恻恻的笑。 诚文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镇定下来问:“怎么了? “他跑了。”阿勉说,“去意已决,心无悔意,我杀了他。” 诚文先生猛地站了起来,身后木椅被撞翻在地,他不着痕迹地用手盖住桌上的信纸,面有愠色地斥道:“那小畜生,今时今日才来贪生怕死,妄想一走了之,可想过要害得多少人为他丧命?” 阿勉跳下窗台,走到他跟前,覆着阴影的脸庞是同未晓晨色相似的晦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字一句地道:“他说我师姐死了。” 诚文面皮抖动,唾骂的话语陡然落空,倒抽一气,急声道:“你师姐没死!” 阿勉见状,却是瞬间了悟师姐遭难,怕是确如少年所说九死一生。从容的表情顿时垮塌,摇摇晃晃地退了两步,红着眼道:“……你们都骗我。” 诚文先生说:“你师姐是不想你担心,才叫我不要告诉你。可我能同你保证,宋大侠定然会平安无事。” 阿勉怔怔地自语:“师姐先前给我写信时,还同我说,叫我好好等着,她会过来看我。她不过还拿我当不懂事的孩子,挑一些好话哄我,哪怕她自己都不信。” 诚文见人竟好似魔怔,直着眼睛,听不见自己说话,上前用力按住他肩膀,柔声安抚道:“阿勉?你不过是累了,先回去休息。” 阿勉喃喃,犹行梦中:“师姐次次说话都是作数的,从无失言。她当年离开时就是说,等她做完她想做的事,她才要回来。否则那么多年,她岂会一次都不来找我?” 诚文见他如此,怕他一时冲动,就要冲回大梁,赶忙许诺:“阿勉,你若忧心不下,过段时日,只要过了眼前时日!我定送你回去,见一见你师姐。” 阿勉转过眼珠,看着他问:“见到又如何?难道她能随我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当初求师伯别走,师伯不肯。后来他求着宋回涯别走,宋回涯也不肯。 这份心意,他早看明白了。 纵是前程万难,践冰履霜,宁可朝死走到头,也没有回去一说的。 可他已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能做累赘的孩子了。 阿勉说:“我要帮她。” 诚文脸颊的肌肉在抽动,一个念头呼之欲出,又被他迅速扼灭。 “我不能一辈子,躲在别人的庇护下,做个安享太平的废人。”阿勉笑了,推开诚文搭在肩上的手,“我知道你怎么想。你从开始便瞧不上他,料定他早晚一日会退缩,即便真有那骨气去做这偷天换日的大计,多半也是败事有余,所以才一直踯躅不动。我也知道你跟师兄另选了他人,不是非他不可。可你没走。你教导我时尤为悉心,难道不就是认为,比起他空有一张脸,我才是最合适的人吗?只是你不敢说。” 诚文被他看破心思,一时语塞,那仅片刻的迟疑,叫他后面的劝阻变得更像是干涩的托词:“小公子若是出事,我该如何向宋大侠交代?” “交代?”阿勉的声音同神情渐渐坚定起来,“我师姐要的交代,无需他人来给。” 少年转身,从窗口一跃飞出。 诚文急追出去,高喊:“阿勉!” 附近护卫闻声冲来,以为二人争吵,抬手虚拦,被阿勉轻松躲过。 诚文指着他道:“拦下!” 护卫拔腿去追,不多时又回来,回报道:“街上人多,不敢强留,跟丢了。” 第078章 但去莫复问 诚文知阿勉去向,但不敢遣人去寻,怕打草惊蛇,反致他危难,只等他回。 一直到了深夜,依旧不见人影。 诚文躺在床上,两眼涩得发疼,疲倦中辗转数次,还是睁开眼睛,披着外衣从床上起身。 他独倚在窗边,脑海中千头万绪浮涌不定,心神难宁。 不知过去多久,院中传来落地的脚步声,诚文大惊出声,喝了句“谁!”,扑向桌边,摸索着点亮了上方的烛灯。 火光乍一亮起,诚文端起烛台,身后的大门已被人推开。 躁动的乱流吹得火光迷离闪烁,牵挂了一整日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眼前,只是与先前又有许多不同。 诚文惊魂难定,一时大脑空白。 阿勉走近一步,诚文不觉跟着后退一步。 阿勉手一抬,诚文才看见他横着的剑尖上悬着个包袱,随他抛落在地,翻滚着映入眼帘。外面包裹的布匹分明已被血水浸透,呈现片片浓淡不一的暗沉殷红。 诚文手臂颤抖,融化的烛油随之倾斜着滴落在手背上。可那股滚烫的痛感抵不过他此刻内心的震撼,直到撞上身后的木桌,险些倾倒,因惊愕而麻木的大脑才恍然若醒。 他靠在桌边稳住身形,垂眸望向被少年随意抛来的头颅,用手小心扯开布匹,使其露出正面那张已经变了颜色的可怖面孔,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 阿勉摘下遮面的黑巾,透过微红的火光定定看着对面人。 “如何是好呢诚文先生。”少年表情空洞,可唇边带笑,活似一缕飘荡在人间的无归幽魂,轻声叹息说,“我一时失手,将那小杂种给杀了。明日一早,他府中侍卫就该发现这位小殿下死在了自己床上,你与我师兄,便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孤灯下的人影,仿佛是一角荒诞的残梦,在凄切的风声中,缓缓举起剑身,平放在身前。 冰凉的月光铺在剑刃上,少年脸上的五官被剑光与火光切割得零乱不全。 阿勉说:“诚文先生如此聪慧,大业当前,该比小子更懂取舍。我想即便是师兄在此,也不会拒绝。” 诚文发不出一点声音,痴傻地站在原地。 “我知道先生在担心什么。我和他,其实是有几分相像。只鼻子、眼睛、唇角不像。”阿勉将剑刃割向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既出山门,生死自负,与人无尤。我不留山的弟子,从未说过一个‘怕’字。” 落在地上的鲜血,红艳如山野间孤傲的茶花,整片整朵地决绝凋落,恍惚中贯连了咫尺天涯的家国旧景,只远得不知是何年何日。 等脸上被割得血肉模糊,阿勉才松开手,扔下那柄陪他多年的长剑,坦然无畏说:“事已至此,先生,走吧。” 诚文虚软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深感有愧,朝南面重重叩首。随即强忍住眼泪,起身牵住阿勉的手,走出门去。 书至此处,再无后续。 每看完一页,陆向泽便将信纸接过,用火点了,任其烧成飞灰,卷入白雪之中。 宋回涯拿着最后仅余的一页,逐字逐句地看,想从清秀端正的字迹背后,打磨出那千里流荡的游子轮廓。 可惜思绪总是激荡,杂乱无章,只一股胆怯之情在胸口弥漫,引得心头颤悸。 雪虐风饕,白纸被刮得拳曲。宋回涯将那纸张握紧,在手心揉成一团。 上面沾着的雪花被她体温融化,晕脏密密麻麻的墨字。 无需陆向泽开口解释,宋回涯已忆起后事。 当夜,诚文在府衙后院放了场大火。府中其余人尽数诛杀,只留下几名被收买的侍卫出逃呼救。 几位死士背着阿勉在城中逃窜,假意被赶来救援的兵士发现,用他身躯为自己挡箭,随即弃人而逃。 宋回涯醒来时,阿勉已被护送出北章。又因伤势过重,停在半道休养。宋回涯接到来信,不管不顾,找来匹马,拖着残躯,朝北面奔去。 马不停蹄地追赶,抵达时已过半月有余。 诚文为她指路,叫她只见一面。 宋回涯不敢近前,侧身站在窗外,透过缝隙看见阿勉脸上大片纵横的、已经结痂的伤口,几乎要站不稳。 身上哪里都痛,心口更似有千万把刀割。见阿勉用力捂着伤口,在镜子前痛苦颤抖,眼泪止不住就下来了。 石化般看了片刻,在阿勉猝然抬头朝窗外看来时,到底不敢相见,惶然无措地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阿勉似有所感,站起身,嘴里一声呼唤几要脱口而出,稍一顿足,又转向回到床上,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脸。 宋回涯更生不忍,遍生噬骨之痛,再抑制不住,别过头决心离开。奈何脚步虚浮,未出几步便不慎被路边一块碎石绊倒。 她左手以剑支撑,跪倒在地,右手无意识地在地上抓起了一把泥沙。看着眼前的黄土很快被泪水打湿,强提口气,爬了起来,从院墙的侧面翻了出去。 等她逃也似地离开那条街巷,才浑身虚脱地停下步来,靠在路边的一棵老树上剧烈喘息。 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一直攥紧的右手,手心的伤口已然崩裂,被血水凝成一团的松散沙土簌簌掉落,只剩下一阵阵止不住的疼痛。 宋回涯用衣袖擦去眼泪,深深吸了两口气,将万般杂念尽数抹平。不敢过多停留,又回身往大梁赶去。 等宋回涯回到越州,魏凌生仍是躺在床上伤重。 宋回涯站在门口,见他咳出一口口的血,又想到阿勉,感觉周边有一场燎原的大火,灼烧得天地都变了颜色,比当初离开不留山时的那一场更盛。 魏凌生倚在床头,艰难地呼吸,见她魂不守舍,神态中是说不清的怅惘跟凄戚,心头亦是苦涩难当,深自咎责道:“师姐是不是在怪我?” “我谁也不怪……谁也不怪。”宋回涯泪眼定定看着魏凌生。 她走过去,摸向魏凌生的脸,手心触感滚烫,不知是自己在发热,还是魏凌生的热意。 “师弟……你我都输不起了。” · “我们都输不起,季小郎君。从宋回涯出手救人的那一刻起,从你三哥顶替陆向泽这个名字起,所有人的退路便只剩一条万劫不复。” 木寅山庄外,高观启半阖着眼,眺向浩荡白浪间的连绵山脉。 回涯 第79节 “当初真是我父亲想灭季氏吗?不。其实他倒不介意再与魏凌生多演两年和睦之谊。是陛下忍不住了。 “高成岭残杀流民数十万,天下谁人不知他恶?你父亲死于非议无口申辩,满朝谁人不知他冤?怎么只他这位君王受我高家蒙蔽,识不得忠奸?是他想杀啊,他怕自己那位好堂哥,要夺他的帝位,所以养着我高家人胡作非为,去断魏凌生的手足。来日再将我高家人诛首,以填民愤,他便可以顺势成为一个忧贫悯乱、明察秋毫的圣君了。” 高观启兀自发笑,笑声在冷凄山顶间有种格外的讽意。 他无视老儒生憎恶的目光,走到季小郎君近前,抬手指天:“说到底,魏凌生、陆向泽,亦或是我高家,其实都只有一条活路。” 他微微弯下腰,朝少年拱手相邀:“季小郎君,同我走吧。魏凌生韬光养晦这许多年,如今只差你这把火。你只需登台上场露这一面,便能替他赢来万众民心。也能叫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的人,认清时局。缘何不去?” 老儒生还欲驳斥,瞥见徒弟的眼神,却又哑然。 少年垂首,闷声踱步到他面前,朝他深深一拜,不言而明。 他是预料到这结果的,真见弟子一意孤行,虽有不忿,还是拂过长袖,长叹着顺从道:“罢了。人生在世,又有几人摆得脱‘执迷’二字。你想去就去,我困不了你。” 高观启愉悦笑道:“多谢老先生体谅。” · 宋回涯摸着左腕,当年断裂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可别离的痛楚跟毅然的决心,还恍如昨日。 稍作细想,不免对自己大失所望,感慨道:“师父叫我守住不留山,我答应了。师伯叫我照顾两位师弟,我分明也答应了。昔日允诺,竟都成空言,一样也没做到。” 陆向泽知她是对同门师弟情义深重,是以诸般职责都往自己身上揽,无从释怀,亦不必他人开解,还是说道:“如若没有师姐,我已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要说愧对,合该是我。” 他叫宋回涯师姐,不单是因为顶着“陆向泽”这个身份。 当年跪倒在越州城外时,他只觉万念皆空,就是来数十把刀将他慢慢割碎,他也全无所谓。 直到宋回涯在他面前问出那句:怕了?在冰冷雨水中,一剑浇了他满脸的热血。他才幡然醒悟:是啊,他有什么好怕? 他为何还要怕? 陆向泽想叫她明白,她多年所行所为不该以“空言”二字概括,认真说道:“师姐,我在边关见过数不清的失意人。俱是满怀壮志地来,苦闷悲愤地走,撞得灰头土脸了才明白,当今世道,所谓慷慨最不值钱。万死赴难,不过是换得朱门后的笙歌达旦。身在故土,却远似他乡之客。” 世间诸般不平事,吹灭多少豪情梦? 除却因对阿勉的惭愧而不由自主生出的谨小慎微,谈及它事,陆向泽本性中的直率随之展露出来,声音明朗有力,毫不含蓄地钦佩道:“‘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师姐,世间不缺想做英雄的有志者,只少一盏能照孤城的明月。我在师姐身上见到了。不管江湖上传过你多少恶名,论过你多少是非,可在风尘莽莽的边关,师姐杀出过的血路上,那把凛然英武的剑,确是点在失路之人眼前的一盏灯。” 宋回涯闭上眼睛,擦去睫毛上落着的霜雪,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该多念书。” 陆向泽不解:“嗯?” 宋回涯笑说:“我徒弟整日溜须拍马,翻来覆去也就一句——我师父是全天下最好的师父。不如你的这些漂亮话听着受用。” 陆向泽也笑。觉得此刻手边只缺两杯润喉的温酒,否则该是畅意。 二人又一次安静下来。 不多时,方被念叨的人睡醒了。 宋知怯用力揉了揉脸,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糕点。 她手指被冻得僵硬,勾着一头的草绳,费了半天功夫才将绳结打开,一骨碌爬起来,钻到沉默的二人中间,两手捧着,殷勤叫道:“师父!” 宋回涯拿起一块。陆向泽没有心情,可不想拂她好意,还是抬起了手。 岂料宋知怯直接转了个身,将东西护进怀里。 陆向泽稍愣,笑了笑地将手收回。宋知怯偷看他的表情,又凑了过去,一脸坏笑地道:“逗你玩儿的师叔,我怎么会对师叔吝啬一口吃食?给你吧!” 陆向泽:“……” 他看向宋回涯,那眼神宋回涯太过熟悉,就差冒出字来,问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徒弟。 宋回涯说:“因为有趣。” 宋知怯往嘴里塞着东西,借着拍肩的动作,将手上的残渣蹭到陆向泽的衣服上,一股子狗仗人势的做派,鬼头鬼脑地问:“师叔,你当时在客栈里可威风得很哩,怎么见了我师父就成哑巴了?你是怕她吗?我可不怕,我师父最疼我了!” 陆向泽:“……” 他眉尾困惑地上挑,宋回涯说:“先攒一攒,届时一并揍了。省得麻烦。” 宋知怯听懂自己又被记了一过,立马乖巧起来,贴在师父身边,捏着嗓子问:“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宋回涯说:“就要走了。” “去哪儿?”宋知怯先前就听得稀里糊涂,睡了一觉,光记得一个名字,遂问,“是去找那个叫阿勉的师叔吗?” 她想起在断雁城时,她也见过那个戴面具的怪人,对方说是要找宋回涯,最后被她说谎骗过,不由有些心虚。 宋回涯失色一瞬,手上没吃完的糕点被捏成碎屑,她拍打去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先去京城。师父还有一件事要做。等事情办完了,就去接你阿勉师叔回来。” “哦!”宋知怯听她提起阿勉时语气都柔和三分,想那或许是她最疼惜的师弟,亡羊补牢,极力说着阿勉的好话,“师叔定然是个做大事的人,我上回见到他,都没瞧见他的脸,也看得出他气概不凡,给我吓得说了一通胡话。师叔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宋回涯只说:“不会的。” 宋知怯又问:“师叔长什么模样?下回见到,我定不能再认错了。” 宋回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最后悔的,是当日不该就那样离去,没见阿勉一面。 她不记得阿勉的模样了。 她再怎么也想不起来,阿勉长什么样子了。 宋回涯过去拎起地上的包袱,说:“走吧。” 第079章 白云无尽时 雪后初晴,四野明净,天空了无尘土,一碧如洗。草叶上凝结的冰层,晶莹剔透,犹如天工雕刻的琼玉。 素银的长路通向云天外的京城,马蹄在哒哒声踏裂冰面,严冬的寒冷亦被繁华的人烟驱散,在残年将去的欢欣中多出几分火热。 陆向泽递上文书,在守城将士隐晦的打量中,走入高耸的城门。 古朴的瓦檐上堆砌着梨花似的积雪,街上行人成群,陆向泽担心马匹受惊践踏,索性牵住缰绳缓慢步行,一路过去,所见楼阁巍峨、车马如流、金阶玉堂,诸般豪奢的风光一时也险些迷了他的眼睛。 这一派歌舞升平的盛景,是全无关外生死存亡的悲凉。 陆向泽匆匆在魏凌生府中换过一身衣服,再述完职从宫中出来,已是傍晚。 尚在黄昏,日未落尽,街头两侧已是灯火通明。青楼酒肆前门庭若市,五陵年少在歌女娇声中豪爽大笑。 陆向泽穿过嘈杂的闹市,拐入一条冷清些的暗巷,在路旁的小摊上点了碗茶,悠闲喝着。 边上茶客说起了有关他的风流韵事,他无聊听了两嘴,听得饶有兴味。后几人又开始压低嗓子,议论起近日城中甚嚣尘上的传闻,猜测他的身份。 陆向泽将茶钱放在桌上,起身离开。 走在去魏府的路上,街旁停了辆马车。陆向泽从昏黄的灯光下走过,车上马夫立即跳了下来,仓皇喊了一句:“陆将军!” 一身怀六甲的妇人随即在侍女搀扶中走了出来。 陆向泽回头,看了妇人一眼,妇人也看着他。 明黄的烛火好似无数醉梦里的春光,柔柔地照在二人有几分相似的脸上。 那女子还未开口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她立即拿手帕擦着脸,掩去面上的愁色。陆向泽低下头,朝她端正一礼,率先离去。 边上侍女想将他喊停,被妇人抬手拦下。 几人牵着斜长的影子上了马车,在夜幕中驶进铺着香气的长街。 回到家中,妇人仍是止不住地落泪。 丈夫进来,见她双眼红肿,坐在桌前定定地出神,忙冲上去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人惹你伤心了?” 妇人叫他一问,情绪更是崩溃,抽噎着道:“我今日在街上遇见他了。一见面,我就觉得熟悉。骨肉分离,第一次见面,却是谁也不敢相认,甚至连句寻常问话也说不出口。” 青年听得心惊,想叫她住嘴,见她伤怀难抑,又忍了下去。 “我不该拦住他,本只是打算看他一眼,可实在是忍不住……他是我阿弟啊!”妇人捂着脸痛哭道,“季氏满门忠良,俯仰无愧,可是如今,在世人眼里,早已是断门绝户了。死的无一善终,活着的,也是迭经丧乱、颠沛流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莫非他们所图,是为一己私利?为何要遭这样的报应?” 青年见状心疼不已,帮着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手帕都湿了,眼泪还好似流不尽。 妇人闭着眼睛说:“若我姐弟几人,注定了只能失于风波、不得相认,我也无话好说。可是陛下无端召他回京,人还没到,说他是反贼的消息已传得漫天都是了。反贼啊,怎忍心扣他这样重的罪名?是要做什么?不就是想夺他的命吗?” 青年皱眉,安慰说:“不过是些拿不出证据的风言风语,朝廷岂会当真?” 妇人挥开他的手,激动道:“若是能拿出证据呢?他高家人敢这般大张旗鼓地宣扬,哪能是无的放矢?这些年来,他们想杀的人,有哪个杀不成?” 说罢又低下头哀哀哭泣起来:“我与他虽未尽过一日姐弟情谊,可到底是骨肉相连、血浓于水。若不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父亲特来与我坦诚,我还不知道自己原还有两个这样苦命的弟弟。” 青年轻拍她背,听她哭诉,不发一言。亦难免有些怨怼,觉得岳父不该将妻儿卷入这场缭乱的风波。 妇人看穿他的心思,深深吸了两口气,拔高声音道:“我是心疼我的阿弟。一个投身草野、居无定所,一个戎马倥偬、百死一生。可又想想,天下百姓受苦的何其多?我虽侥幸,没受过那些磋磨,可难道我就没有恻隐之心吗?纵我不是季氏的人,我也是要替他们鸣不平。” 妇人侧过身,痛泣道:“我知道父亲为难,你也为难。你若是觉得我会拖累你,尽管舍了我吧,再别管我。” 青年用力握住她的手,脸上带着怒色道:“你这样说,莫非觉得我又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放缓语气,解释说:“父亲虽和而不流,无意偏倚,可他又不是什么糊涂人。陆将军此时回来倒是好事,而今边关态势已在弦上,百年之争尽在一举,容不得半步退却。你宽心吧,无论如何,父亲是不能叫他在京城出事的。” 妇人闻言,这才缓缓抹去眼泪。 烛火透过窗格,在长廊照出一团团的流光。 陆向泽坐在石阶上,心不在焉地喝着酒,听见身后脚步声靠近,哀哀叹出声来。 魏凌生刚要停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陆向泽哭笑不得,上身后仰,半躺着叫道:“师兄,这就走了?” 魏凌生略显无情地说:“免扰了你悲春伤秋的兴致。” 陆向泽今日非要拉着他谈心,感慨道:“我如今才算明白,师兄面对师姐时,心里是何种滋味。总觉得利用了她,却在剐自己的心肠。” 魏凌生走了回来。 影子投在他身侧,颜色淡得像是湖中的云月,声音也好似水流,听着有些渺远:“你是真心盼着她好,她也是真心盼着你好,为何觉得这是利用?” 陆向泽说:“可是师兄当初为她说媒,不正是想着,有朝一日,许要她来帮我?” 魏凌生反问:“礼部尚书家的小郎君,难道不是个良人吗?” 陆向泽看着手中斟满的酒水,杯盏中反着皎皎的月光,如天在水,真假迷幻。他摇头说:“与此无关。” 陆向泽肩头一沉,身上多了件厚重的外袍。 魏凌生冰凉的手指擦到他的皮肤,倒冻得他一个激灵。 回涯 第80节 陆向泽坐正了些,扯住下滑的衣领,正色问:“高观启什么时候来?” 魏凌生说:“在路上拖延个几日,也该到了。” 万家灯火外,马匹穿过荒寂的村落,踏上飘满枯叶的山道。 日升月落,时间倏忽而过。 离着京城还有一两里远时,高观启命马车停下,笑着同老儒生道:“就要进城了,还请周神医先下车,否则演不了后面的戏。” 老儒生狠狠瞪他一眼,拂袖离去。 车厢再次晃动,高观启眯着眼睛望向对面少年,笑吟吟地问:“后悔吗?” 季小郎君正坐不动,冷静道:“不后悔。” 高观启赞许:“很好。袭承了你季氏的家风。” 季小郎君态度严峻地警告道:“可你若是因此害了我三哥,害了殿下,或是宋大侠,我就算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高观启忍俊不禁,轻拍了下大腿,不正经地调笑道:“说得我都有些害怕了。我这人啊,最怕的就是世上有鬼。季小郎君可千万不要吓我。” 季小郎君饶是多年的涵养都有些忍不了面前这人的无耻,学着老儒生拿眼尾斜人的表情,冷冰冰地瞪他。 高观启正觉枯燥,故意想要捉弄,又得了季小郎君几个白眼。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外头的护卫与守城将士起了争执,车辆迟迟过不去。 见高观启不肯下车,守将面红耳赤地争辩几句,趁护卫不备,忽然上前,强行掀开车帘。 高观启当即变了脸色,凌厉扫去,冷笑道:“这位是我朋友的亲眷,怎么,文书有假?要将他抓下去盘问一番吗?” 那守将看清角落处的人脸,当即侧身退开,并不与之冲突,恭敬行礼道:“高侍郎说笑了,多有冒犯。请。” 马车这才得以放行。 远离城门后,高观启敲了敲车厢,马夫受意探进头来。 高观启吩咐道:“去给我那位好母亲送封口信,就说,大哥让我带来的人,我已经带进城了。可在城门处被魏凌生的亲信认出,问她该作何安排。” 马夫仔细记下,应道:“是。” 高观启补充了句:“一定要先提我大哥,务必见到她面,亲自说给她听。否则她不会理你半句。” 马夫颔首,跳车离去。一旁护卫接过缰绳,长鞭抽下,高声呼喝令行人退避,策马在街上奔驰。 就在临近高府的长街上,十多名身着布衣的壮汉列成一队,拦住了马车去路。 护卫急急勒停骏马,朝前怒喝道:“何人挡在路中,速速离开!” 为首一人上前,作了个揖,彬彬有礼道:“多谢高侍郎千里迢迢护送我家小郎君归京,一路多有劳烦。家主思亲心切,特命我等过来接人。改日备好厚礼,再登门道谢。” 说着就要上前抢人。两侧护卫当即暴怒,大骂一声,抽出身后兵器,直指壮汉面门,意欲将人逼退。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高观启在车内懒懒开口:“几位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怕是认错人了。马车里的这位小兄弟在世上别无亲故,我心有不忍,将他带在身边照料。若要寻人,还是到别处去找找吧。光天化日之下明抢,未免太目无尊法。” 为首壮汉嘴上好声好气地应:“既然是自家人,我们总是认得的。是不是,叫我们见一面才知道。”动作极为强硬,带领着身后一帮兄弟就要动手。 眼见双方就要打将起来,一队金吾卫又奔跑着冲出人群。加上围观的百姓越发密集,场面乱作一团,吵得人耳膜发疼。 将士举着刀剑将两波人分开,厉声命道:“住手!都退开!” 高观启这才走出马车,站在高处,装模作样地对着将士诉苦道:“将军可算是来了,这伙贼人好蛮不讲理。” 将士仰头与高观启对视,抱拳招呼,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等收到消息,说此地有贼人逃窜,特来执捕。还请高侍郎行个方便。” 高观启表情明显一愣,很快又笑道:“贼人不就在将军面前吗?将军尽管拿下。” 将士指向车厢道:“我等所说的贼人,是指高侍郎车上的少年。” 高观启眸光转动,带着威胁之色望向那名将士。 将士上前一步,重复道:“请高侍郎行个方便。勿要与我等为难。” 几名护卫手指扣住刀口,蓄势待发,小声试探道:“郎君?” 高观启与金吾卫对峙片刻,还是选择退让,侧身掀开垂帘,拂袖一挥,示意季小郎君出来。 少年怯生生地朝四面环视,努力绷紧了脸,依旧难掩惶恐之色。他刚跳下马车,当即被两名将士制住双手,缚到身后。 那帮壮汉面有不服,伸手欲要推搡,金吾卫按住刀身,侧身上前,圆眼怒视,厉声警告道:“我等金吾卫,巡卫京师、治安平乱是职责所在。也知诸位兄弟戍边卫国、劳苦功高。可既在天子脚下,就该守京城的礼法。若是再进半步,可休怪我等做出什么叫彼此难堪了。” 为首壮汉终是奈何,带着兄弟退后,强行扯出个笑,与那将士道:“得罪。” 季小郎君被金吾卫带走,壮汉也相继散去。高观启愤恨甩袖,回到马车,从容给自己倒了杯水。 一名家仆见争端平息,才敢小跑着上前,停在马车边上传话:“郎君,夫人请您过去。” 高观启未做应答,护卫心领神会,调转车头,只朝着金吾卫追去。 今日朝会刚散,金吾卫搜过少年的身,径直将人押入宫门。 高观启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口注视这一幕,讥诮笑道:“这么多年,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脖子上怕是没长脑袋啊。” 第080章 白云无尽时 书房内,年轻的君王正与留下的老臣商议未决的政务。 内侍弯着腰快步进来,附在青年耳边低语。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青年听得面色连连变化,忽白又忽青,视线在高清永与魏凌生之间来回徘徊,间或不敢置信又满是忌惮地掠过陆向泽,最后沉沉定在高清永的脸上。 青年似是征询,语气不大肯定地道:“将人带进来?” 见几人皆未反驳,抬手一招。 金吾卫领着季小郎君走进殿门,一群老臣随之骚动。几人错愕转向陆向泽,几人埋头充楞,还有几人如芒在背,焦灼不安。 青年不知如何开口,为难道:“这……” 高清永身后一名官员出列询问:“陆将军,可觉得此人眼熟吗?” 陆向泽面色如常地从人群中走出,与跪在地上的少年正面相视,笑问道:“我与你认识吗?” 少年浑身打颤,畏惧地摇头。 陆向泽轻描淡写地说:“还以为是我不记事,看来的确不认识。” 那人问:“陆将军不觉得,这小郎君与你有几分相似吗?” 陆向泽扭头反问众人:“像吗?” 应声寥寥,在空旷的殿内回荡,听着气势薄弱。 那官员嗓音浑厚地道:“陆将军当真不知道这小子是谁?他就是当年季氏的孽种,本该处死,意外被宋回涯劫走,侥幸活命至今……” 一人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当年宋回涯劫囚一事已争论过一回,天南海北都有人说当时看见她在杀人,辨不得真假,便是无凭无证。怎么今日又拿出来说?” 那官员说:“好,往事可以不论,那就先问问这小杂种,殿上的这些人里,有没有一个,像他那销声匿迹多年的三哥?” 一众老臣互相对视,交换眼神,面带愁苦地微微摇头。只觉悬了好久的刀,终于还是落下了。 另有一人出场,与他一唱一和道:“叶少卿这是何意?” “京城中早有传闻,陆将军的长相与当年季氏失踪的那名乱贼极为神似。世事当真如此巧合?恐难叫人信服。” 陆向泽失笑道:“风言风语岂能当真?空口几句白话,也敢搬到陛下面前?未免太过胡闹。” 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高清永,只等他出声表态。认为他手中该有确凿凭据,能叫这二人无从辩驳。 可偏偏后者一反往常,今日太沉得住气,好似被拔去了满身尖刺,真成了个平易温和的老人。 此时受众人瞩目,实在不能继续装聋作哑,高清永方撑开眼皮,对陆向泽抛了个问题。 “陆将军从华阳城经过时,可有见到我家大朗?” “没有。”陆向泽神态倨傲道,“侍中为何会向我来讨要儿子?该不是又要添我一条罪名,说我杀了高家公子吧?” 高清远说:“他失踪多日,我担心他的安危。” 陆向泽关切地问:“即是如此,侍中为何不派人去寻呢?” 高清永浑浊的眼睛了无生气地转动,眼角肌肉微微用力,闪过满是杀意的寒芒。松弛的面皮向下拉扯,有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威厉。 他嗓音沙哑道:“昔年搜捕季氏叛贼时,留有几幅画像。” 陛下等了等,不见他有补充,拧着眉头问:“仅是如此?” 不说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那草草几笔的人像,算得上什么铁证?换谁去比,不定谁都能找出几分相似来。 高清永仍是那副不可莫测的高深模样,收回视线,虚虚看着前方。 青年眉头皱得更紧,点名问:“卢尚书,以你之见如何?” 老者眼睛一闭,面上有淡淡的死意,上前两步,诚惶诚恐地答:“陛下,臣并未见过那逆贼,不敢胡言。” 青年又指:“于老,你是见过的,应当还亲自抱过这孩子。” 老者低下头去再□□复地打量,才模棱两可地道:“若是仔细辨认,是有依稀几分相似。可世上相似之人繁多,不足以论证。臣不知。” 青年抬起下巴,环顾一圈,问道:“还有谁有话说?” 下方臣子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魏凌生此时才徐徐开口,仿佛看够了笑话:“季家的小郎君并非季知达亲生,是他夫人难忍丧子之痛,从别处抱养来的。若是能看出与陆将军是一个模子……想必是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了。” 青年胸中怒火翻腾,已快冲溃理智,听见这句讽刺,也不能再掀高半寸。 他见高清永只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便置身事外袖手旁观,受魏凌生明面相讥也不回应,终于认清他的心意。只觉被他戏耍,表情一片阴沉,也闷闷得不再出声。 数人见局势反常,都收敛起火气,又平淡吵了几句,跟着偃旗息鼓。 一时间殿内竟鸦雀无声。 无形的暗流在空气中疯狂涌动,几欲叫人窒息。 内侍将腰弯得更低,目光紧盯着鞋尖,酷寒的天气里却沁出了满身的冷汗,连额上都湿了一片。 “押后再议。” 良久,上方青年强压住情绪,声线平坦地道:“先将人带下去。” 他拿过一旁奏章,重新说起与农耕相关的事宜。 回涯 第81节 待到临近午时,青年令众臣散去,独坐在桌案后方,沉重几个喘息后,温和的面容中才爆发出狰狞的怒意。 他一把抄起桌上的砚台,凶狠朝地上砸去,尤不解恨,抓过一旁的瓷瓶,一下摔了个粉碎,嘶吼道:“废物!儿子叫人不明不白地杀了,他竟能忍住不管!这狗东西,身上难道没有一根骨头吗!” 边上内侍吓得齐齐跪倒,伏低上身,贴住地面,瑟瑟发抖。 · 高清永从宫门出来,余光瞥见高观启正恭顺立在路边等候,装作视而不见,只黑着脸从他面前经过。 高观启同是闷声不响,神色越发恭谨,紧随其后上了马车,朝高府驶去。 卢尚书好奇偷窥着那父子二人的背影,看得太过入神,平地绊了一脚,险些栽倒。 陆向泽眼疾手快将他扶住,老者抬手擦汗,正要道谢,看清他的面容,气愤将他手臂甩开,还用力掸了掸宽袖,誓要与他撇清关系。 走出几步,实在气愤不过,又调头回来指着他骂:“哎呀你这……你这活祖宗!一日安生日子也不给过!老夫今日起码叫你吓得短寿三年!还有你!” 陆向泽顺着他所指回过头去,与魏凌生面面相觑。 老者想起方才陛下看自己的眼神;又想自己兢兢业业、竭诚尽节,到头来却晚节不保,被迫与陆向泽站了一边的贼船,满肚子邪火横生,看谁都想骂上一嘴,转而指着宫门前的金吾卫道:“尤其是你!无事生非!吃饱了撑的!” 那将士被他斥得呆在原地,嘴巴微张,茫然不已。 陆向泽尚在思索,魏凌生不以为然地道:“卢尚书性情就是如此。你师姐以前与他对骂,还拔过他的头发。” 陆向泽顿时心生怜悯:那脑袋上本也不剩几根头发。 后方又有几位老臣相继走出,窃窃私语一阵后,似是总算琢磨出一些门道,看待陆向泽的眼神已与先前不同,大有刮目相看的震撼。错身而过时,还盯着他喃喃慨叹:“想不到,真想不到……” 比起阴谋算计,高清永居然也会棋差一着。 · 另外那头,马车在高府门前停下。 高夫人一直等在门口,来回踱步,见人影出现,开口便问:“那贱种什么时候去死?” 高清永周身气场低迷,任谁也看得出他此刻怒焰滔天,脚步直直向前,充耳不闻地往厅堂走去。 妇人被他脸上的戾气慑住,又看见后方的高观启,冲去抓住他的衣襟,尖声问道:“你大哥呢?” “大哥?”高观启惊讶问,“大哥没回来吗?” 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细长的指甲用力抠进他的肉里,涂着铅粉的皮肤白得惊人,癫狂咒骂道:“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你早盼着他死,小畜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他最后见面的人是你,是你跟宋回涯合谋杀了他,是不是?” 高观启迷惘道:“母亲,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妇人拉着他的衣袖往里拖拽:“你给我进来!你敢不敢与你父亲对峙,说成岭的死与你无关!” 高观启睁圆眼睛,顾不上屈辱,声线颤抖着申辩道:“我只是收到了大哥的信件。他并未向我解释那少年的身份,也未同我详述他的绸缪,只是托我将人拿下,火速带回京城,交予大理寺卿。我本想守在木寅山庄,拖延陆向泽几日,等候父亲回音,可大哥催促我即刻启程。我权衡再三,实在对缘由一无所知,怕误了父亲大事,只能先行回京。” 妇人分明不信,质问道:“那信呢?” 高观启无辜道:“烧了。这样重要的东西,我哪里敢留?” 妇人面上全是怨毒的恨意,字字带针:“好!好!这一路上,倒是叫你将借口找周全了!” 她转身扑在高清永的腿上,凄声控诉道:“老爷,你万不能轻信他的谎话,成岭是你的亲儿子啊!如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来给他公道?!” 高清永一连灌下两杯冷水,用力闭了下眼,问:“谁人知会的金吾卫?” 妇人见他这幅神鬼莫近的凶相,不免也有些发慌,眼神闪避,攥紧袖口,往后挪去,支支吾吾地想要解释:“我是……” 高清永不是要等回答,将人推开,起身走到高观启面前,深深看了他一眼,毫无征兆地扬手,抽去一巴掌。 这一掌暴戾凶猛,高观启被打得身形踉跄,眼前有刹那发晕,扶住一旁几案才堪堪站稳。 这突然的动作将妇人也给吓住,惊呼一声,半晌没有动作。 高观启脸颊火辣辣地刺痛,嘴里顷刻尝到了血腥味。他就这样侧着脸,不敢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怕自己克制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他知道高清永心如明镜,已有定论,可是那又如何? 到底不能杀他解恨,还要继续扮这虚伪的父子情深。 高清永低吼道:“滚!” 高观启擦了擦唇角,抖动宽袖将衣衫上的褶皱扯平整,挑不出一丝错处,端庄行礼拜辞:“父亲保重。” 第081章 白云无尽时 高观启走出大门时,脸上半边已经肿起,清晰可见的四条指印,红得好似热铁烙上去的,从唇角一路鞭至耳后。 护卫跟上车厢,从柜子里翻出一瓶伤药,高观启鼻翼翕动,拒绝道:“闻着味大。不用了。” 护卫打湿一条巾帕,让他敷在脸上,见他恹恹地靠着车厢休息,无力说话,便出去对驾车的同伴打了个手势,复又朝宫门赶去。 车内暖香正浓,熏得人昏昏欲睡,车子在一阵嘈杂人声中停了下来。 高观启睁开眼睛,眸光烁亮,一片清明,大步跳下马车。 走进书房时,年轻的君王正趴在地上,一脸郁郁地弹着面前一堆黑白色的棋子。 高观启行了一礼,得他敷衍的一个挥手,提起衣摆跟着席地坐下。 青年仰头冲门口的内侍点了点下巴,侍奉的宫人倒退着走出门外,只留他二人在场。 高观启两指按住面前的一枚黑棋,朝青年手边的位置推了出去,青年随意抓起一把散落的白棋,与他在空地上胡乱落子。 高观启陪他玩了一会儿,见他快失了兴致,才开口道:“陛下还在生闷气?” 他半边脸疼得麻木,导致咬字有些含糊。 青年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对着前方痛骂道:“那帮老东西,平日里装得何其冠冕堂皇,好似忠心于我,一腔赤诚,只差指天誓日了!可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人就跪在这地方,这个位置,他们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全在东拉西扯,甚至帮着魏凌生说话!” 高观启眼神温和地注视着对面这位正在抱怨的青年,将他面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收入眼中,不时点头应和。 他与这位君王幼年相识,脾性相投。自认该是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比魏凌生这位血脉相连的族兄看得更深。 这青年,说他恶,他并没有那般暴戾嗜杀的秉性,有时听得民生疾苦,心绪感怀,还会哀哀落下两滴眼泪。 可若以为他善,那也是荒唐。这位君王从不将他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天下的百姓于他眼中不过伏倒的草芥,可生可死,独独不能挡他的路。天下的道理加起来,都比不上他自己的利益。 他有种无知的残忍、漠然的冷酷。多少人叫他纯良憨厚的外表给欺骗了,连魏凌生曾经也天真以为,他能学好,做一位仁君。 高观启想到这些,心头便有种抑制不住想要冷笑的冲动。 他低眉敛目,忧心忡忡道:“陛下这次怕是误会他们了。” 青年转过脸,眼神中有些许不满,无声质问他这句话的意思。 高观启收拢地上散落的棋子,将黑白分于两侧,情真意切地与他细细解释:“陛下,陆向泽是什么人?若是放在五年前,陛下要将他五马分尸,想来那几位老臣也不会多说一字。 “可惜啊,这几年里,魏凌生给他最精锐的士兵、最勇猛的部伍,送去源源不绝的粮草与兵器,助他在边地筑起坚不可摧的城防。多年绸缪,如今陆向泽已杀出了无上的威势跟民心。杀得北面胡人退避,群小伏首。大梁多年受辱,能争得如今态势,实乃万难。朝中老臣即便心向于陛下,亦得受其所迫,容忍这二狼的野心。莫说他们,实不相瞒,连我父亲也是投鼠忌器的。” 青年以手肘支撑,慢慢坐起身来,瓮声瓮气地道:“人不是你带回京城的吗?” 高观启生怕他误解,一股脑地澄清道:“我带那孽种回来,是为应我大哥的嘱托,可我在城中遇上陆向泽的人马,亦不敢当面挑破,便是顾虑于此,怕他们以民意缚了陛下手脚。岂料那帮金吾卫来得太快,为首将领根本不听我的劝阻,威逼着我将人带走。当时我就预感不妙,陛下您心胸坦荡,容不得这等污邪手段,果然正正着了这两个奸人的道了。” 青年不停翻转着指尖的棋子,追悔已是不及,更是愤懑。 “经此一着,叫魏凌生在朝中立下威势,我父退却,不少原先摇摆的臣子,怕都要向他投靠。”高观启放低了声音问,“陛下,今日是谁作主,将那小子直接带到殿上来的?或是谁在陛下身边吹的耳旁风,才叫您一时失策?” 青年思忖许久,闷声说:“大理寺卿此前与我提醒,说近日城中会有不小的风波。高家敢放陆向泽的消息,定然备好了后手。届时我只需借力而为,便能杀去魏凌生的气焰。今日要带人上来,是我自己拿的主意,我以为是你父亲的谋划。” 高观启笑容微妙:“原来是他。” 青年漫不经心地点着身前棋子,片刻后犹疑道:“可他是我的心腹。” “心腹?”高观启接过他手中的棋子,举在半空,嗤笑说,“血缘亲情尚不足信,‘心腹’二字又有几分重量呢?能压得住人心鬼魅吗?” 见青年若有所思,高观启语重心长地多说了句:“陛下,大理寺卿之位多的是良才可以坐,唯有二心之人留不得。这消息根本不是我高家传出的,他若真是有心之人,就该提醒陛下审慎才是,而不是连事态都未明晰,就在背后怂恿挑唆。” 青年抬头与他对视,像是才看见他脸上的红痕,抬手轻轻碰了一下,心疼地问:“你爹打的吗?下手这么重?” 高观启抽了抽嘴角,落寞笑道:“在他眼里,我做什么都是错。在他眼里,我只是个心肠歹毒,连手足兄弟也可以见死不救的人。” 青年迷糊道:“这又是哪门子的事?” 高观启说:“陛下以为,季氏那几个余孽的下落是从哪里查出的?魏凌生手眼通天,多年来瞒得密不透风,为何突然就闹得人尽皆知了?是我大哥从几位江湖游侠的口中探听出蛛丝马迹,顺藤摸瓜,才明了背后真相。” 高观启捂着自己红肿未消的脸,情绪复杂道:“只是他太过胆大,以为身边有一应高手定能保他周全,执意留在华阳城里,还正面遇上了宋回涯。部署完几件要事后,再没了下落。如今想来,怕是叫陆向泽给暗杀了。魏凌生见瞒不住,索性将计就计,才有了今日种种。” 青年当即愤愤不平道:“这与你有什么干系?也能怨得了你?二郎,你没错,是你爹太偏心!” 高观启闻言,既大为感动又很是惆怅,万种委屈无从分说,紧抿着唇角说:“陛下,世上也只有你会认为,这是我父亲的错。” 青年靠近过去,与他并着肩安抚道:“二郎,你是个聪明人,满朝文武,也只有你最懂朕。” 高观启胸膛起伏,垂着脑袋没有说话。 青年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担心他是哭了。见他只是皱着张脸,怏怏不乐地出神,遂握了握他僵直的手。 青年曲起膝盖,愁眉苦脸地问:“二郎,你说,那个姓季的小杂种该怎么办?” 高观启不假思索道:“放了。带他回京,是最大的错误。既不能毙命,本不该亮刀。应将人牢牢藏在手里。” 年轻的君王抉择不定,又去拨弄起面前的一堆棋子,说:“可他是季氏余孽,放虎归山,我总是不安心。若是再出一个陆向泽,该如何是好?” 高观启恢复过来,反问他:“陛下,哪里是山,谁又是虎呢?如今宋回涯与陆向泽都在京城,想要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铲除那小子,只怕会弄巧成拙,平添事端。陛下若实放不下,将他送出京城,余下的事交给我就好。想来陆向泽不敢明目张胆地遣人护送。伺机杀那么一个废物,轻而易举。死在外头,总与陛下不相干了。” 青年问:“宋回涯何时回来的?” “与我前后脚。”高观启说,“这一路她都溜猫逗狗似地跟在我身后,所以我才笃定她别有用心。陛下如若沉不住气,只怕又要中他们圈套。您但凡一动念头,狭隘短视的帽子就得落您头上了。” 青年还是忧虑摇头:“当年宋回涯便是这样逃出生天的。” 高观启耐心地说:“是我父亲太小觑不留山了。可世上也不会有第二个不留山了。” 青年终于被说动,转而问:“你手上还有多少可用之人?” 高观启将收拾好的棋子抓进瓷罐里,风轻云淡地道:“谢仲初虽然死了,可树下的猕猴都还在等着吃饭呢。猛虎擒兔,亦尽全力,陛下放心。” 青年点头,与他一起收拾满地的狼藉,抬头朝他露出欣慰的笑脸:“二郎,只有你是真心为了我好。” 高观启动容道:“士为知己者死,只要陛下肯信我就好!” 二人聊到傍晚。青年要留高观启用饭,被高观启委婉推辞。 出了宫门,路过一队卫军时,高观启停下步伐,勾唇笑道:“告诉你们郎君,恶人我替他做了,我想要什么,相信他心中清楚。静候佳音。” 回涯 第82节 第082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坐在马背上,因困倦不住点着脑袋,身体歪歪斜斜地就要摔下,总在关键时刻被宋回涯一把拽回。 天色未亮,二人便在城门外等候,随人群缓缓向前挪动。 冬日的晨风有种浸骨的寒意,宋知怯将脑袋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下呼吸的缝隙,闭着眼睛睡得天昏地暗。 等她又一次睁开眼,人已被提着后衣领站在一座朴素的宅院前。脖子里透进几缕冷风,冻得她不住哆嗦。 宋知怯笨拙擦去唇角口水,将帽子一寸寸往上推去,看清眼前的景象,一脸痴傻地问:“这是哪儿了?” 宋回涯牵着马进去,答说:“进城了。” 宋知怯小声嘟囔道:“我好像没看见城门。” 她扭头在两侧转了一圈,发现京城也没哪里不一样。两腿发软,在门槛上坐了下来,打了个哈欠,托着下巴,又开始打盹。直到一屁股后翻下去,才彻底清醒过来。 她爬进院内,将门掩上,发现宋回涯已打来两桶水,自发坐到炉灶前烧火,帮着将东西整理下去。 二人尚在清扫院中灰尘,外头竟有客来。 宋知怯抱着扫帚跑去开门,见外头站着个面容极为俊秀的男人。 她也跟着师父见过不少样貌出众的青年才俊,就是两位师叔,风姿仪表已俱是卓群,可骤然对上面前这人,还是有种被晃了一眼的错觉。 这人五官精致,气质恬淡,看着拒人千里,举手投足中又有种别样的风流,颇有些不真实。 宋知怯初初惊讶后,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面善,可看了许久也没记起是谁。 男人亦极有耐心地站着,歪着头由她打量。 宋知怯忍不住先问:“你是谁啊?” 郑九提起手上的两壶酒,笑道:“听闻宋门主进京,特来拜会。” 宋知怯大惊,指着他道:“你是那天那个——” 她一时想不出合适形容词来,光记得对方割下谢谦光脑袋,面无表情地扔进背篓,说要拿去亡妻坟前祭奠的阴森形象了。 哦,还有将她摔得眼花耳鸣这一状。当日身上撞出的几块青紫,现在还没好全呢。 料不到是这样一个仪容俊爽的人,一时龇牙咧嘴,脏话也不好意思出口了。 宋回涯听着声音走出来,随意打量两眼,不客气地往他手里扔了块麻布,热情邀请道:“原是旧友来访,快快请进!” 郑九当下都想走了,见她二人已打扫得差不多,无奈轻笑,只能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干活。 宋知怯准备关门,探头一看,发现后面还紧跟着一人。是位体格健硕,虎背熊腰的武夫。 这人宋回涯是记得的,正是当日驾车来接人的马夫。 男人手上也提着袋东西,快步上前,照猫画虎地朝宋回涯一礼,不等招呼,自发轻车熟路走进门去。 见宋知怯主动朝他递出了一把扫帚,更是毫不见外地出手捏住女娃肩膀,用巧劲往上一提。 他以内息顺着根骨走了一圈,发现这小娃儿资质着实一般,不禁嘀咕道:“宋门主为何会收这样的徒弟?” 宋知怯还没回过神来,壮汉已经松开手走了。她呆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遭人奚落,眨了眨眼睛,追上去好脾气地说:“我自然也有过人之处,才能入我师父的法眼。” 宋回涯笑着旁观。 壮汉一脸新奇,问:“哦?你有什么本事?” 宋知怯朝他勾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壮汉不疑有它,刚弯腰靠近,就见一拳头朝自己面门揍来。 到底是江湖上混出过名堂的高手,只微一偏头便躲了过去。 见宋知怯面露悻悻,壮汉登时抱胸得意道:“好鬼精的小女娃。可惜你这黄豆大点的拳头,就算真砸到爷爷脸上,也不过是蚊子叮了挠痒痒。何况你还打不到!” 宋知怯气得跳脚,鄙夷道:“那么大个人了,欺负我一小孩儿,可真要脸面!” 说话间,外头又来一客人。小院陡然热闹起来。 瘦猴似的青年两手空空,嬉皮笑脸地迈过门槛,与宋回涯抱拳问好:“居然是我来得最晚。久仰久仰。” 这人身材矮小,落步极轻,走起路来摇头晃脑,有股不正经的流气。正是当日那位假扮泼皮的侠客。 今日他换了身稍显整洁的衣衫,可浑身的气质依旧像是个玩世不恭的无赖,该是个真正跑江湖的浪客。 宋知怯正憋闷着无处发火,见这一个个怪人都往家中来,随意逮着一个便找茬,尖锐刺道:“不愧与你这莽夫是朋友,嘴上登门拜访,连个礼物都不带。” 青年无故遭一顿冷讽,备好的客套话都没来得及说,诧异地朝她看去。 宋回涯不温不火地叫道:“宋知怯。” 宋知怯惊觉自己得意忘形,又露了本性,说了句极不妥的话,当即朝着青年连连大礼作拜,告罪道:“对不住!对不住大侠!我这人嘴巴坏,乱说话,大侠莫与我见怪。” 转头欲跟壮汉也道声歉,可见到对方那张颇为欠揍的脸,纠结片许,仍是有些扯不下面,委屈巴巴地道:“师父,是他先骂我的。” 瘦猴当即了然,笑着打圆场道:“哪里要这般客气?定是这莽汉失礼在先。在下沈岁,江湖上也叫我无常风,学的腿上功夫,跑得比常人快些。宋门主随意,觉得哪个顺口便叫哪个。” 那边壮汉悠悠一句:“身长只有六尺高。那短腿抡起来是快得没影。” 沈岁额头青筋暴突,脸颊两侧微微鼓动,看得出后牙槽都快咬碎。若不是碍于宋回涯在,怕是已一脚将那壮汉脑袋踢得没影。 沈岁嘴唇翕动,无声骂了两句脏话,为表大度控制着嗓音,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声:“宋门主!” 宋回涯被他抑扬顿挫的声调弄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轻轻“诶”了一声。 宋知怯也躲到她身后,死死抱住了她的大腿。 “这厮——”沈岁指着壮汉,笑容扭曲地揭穿道,“这厮从前就是个烂赌鬼,空有一身蛮横力气,可偏生不长脑子。年轻时运气不错,沉迷赌坊,后来叫人做局害了,败光家财不说,连命也险些赔上。郎君替他还了债,为逼他戒赌,说他如若再犯,就杀了他。” 壮汉下意识将手背到身后。 沈岁不留情面地点破:“他左手只剩三根手指,是因死性不改,被郎君按着剁了。后来又禁不住他人蛊惑,酒后看朋友作赌,跟着押了一两,被郎君发现。郎君说他留着双手还有用处,若真砍了就没必要再活,于是叫人照他肚子捅了几刀,生生死死地折磨,这才长了记性改好。江湖上的人拿他取乐,都只叫他赌鬼。” 宋回涯听着,一时有些惊愕,不知该作何评价,试探问道:“所以你死心塌地跟着你们家郎君,是求什么?报复?” “报复?我为何要报复?他是我恩人啊。”赌鬼很有自知之明地道,“郎君又没捏着我小命,我若要走,他不会拦。正是因为拿我当朋友,才费尽心思地帮我戒赌。他要下不去死手,我至今还是瘫烂泥。” 宋知怯还是头一回见到对自己也能如此毒辣的狠人,话都有点说不利索了,结结巴巴地问:“你、你……你知道不该赌啊?” 赌鬼两手环胸,坦率道:“我知道啊。” 师徒二人一齐哑声,没了话好说。不大理解他有这份毅力,当初又为何会沉湎于赌博。 赌鬼有感而发,恳切说道:“好赌的人,就是骨头贱。莫赌。” 他弯腰,一指点在宋知怯额头,凶神恶煞地吓唬她道:“若是哪天你这小丫头也误入这歧途,我可以帮你。” 宋知怯看了看自己手指,坚定摇头,拒绝他的好意。 这二人互相抖落完对方底细,想起还有一位同伴,默契地将目光转了过去。 郑九正细致地在一旁擦拭桌案,将打湿的麻布拧干,折成方块,察觉到视线,冷淡瞥向正闲聊偷懒的几人,只觉他们都有些碍眼,索性端起水盆往屋内走去。 宋回涯顷刻觉得郑九周身闪耀着浩然正气的光辉,该是全江湖里最正常最高洁的好人。 这才是淤泥里的清荷,深潭下的明珠啊! 宋回涯摸着徒弟脑袋,叮嘱道:“往后你要恭敬叫他九叔。” 宋知怯心悦诚服地点头。 壮汉心生嫉妒,指着自己问:“那我呢?” 宋知怯口快:“赌鬼。” 壮汉:“……” 沈岁幸灾乐祸地大笑,一拍额头,想起什么,朝宋回涯道:“差点忘了正事。今日既来拜会,还是备了礼物的,只是没有带来。郎君曾赠过我一块不错的精铁,只是我这人不善把弄刀枪,所以一直闲置。不知宋门主的徒弟惯使什么兵器?我托人打完送来,当是见面礼了。” 宋知怯两眼发光,不好意思起来,扭捏道:“太贵重了吧?” 沈岁说:“算不得什么。留着白白浪费,换做金银,又拂了郎君好意,不如赠予不留山,卖个脸面。” 赌鬼震惊怒喊:“你来时不是这么说的!” 他感觉自己真心错付,惨遭小人背叛,吸了口气,痛心控诉道:“来时你叫我等别太殷勤,届时被人拒了面上不好看!” 沈岁只当耳边有只苍蝇在绕,小拇指掏了掏耳朵,又笑嘻嘻问:“宋门主想打什么兵器?” 宋回涯还未教徒弟正统的武学路数,只带她练了一段时间的根基,思忖片刻,低头问道:“十八般兵器,你想学什么?不必拘泥于跟师父学剑。” 宋知怯一脸崇拜地吹捧:“师父你什么都会啊?” “嗯。”宋回涯避而不谈,复问一遍,“你想学什么?” 郑九擦干手从屋内走出,识破她的心思,笑道:“你师父如今无门无派,倒是将别的宗门当成自己家了。你想学的东西,不管她会不会,都能替你‘借’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说:“武林同道本该亲如一家,何必高立门墙,拒人千里呢?我只是去求教,武道若无切磋,谈何进步?” 这鬼话赌鬼听着都觉得有些害臊,与想象中宋回涯的伟岸英武实有落差,忍不住呛了一句:“宋门主当年烧毁不留山藏书阁的时候,也是因为亲如一家?” 宋回涯面不改色,反指责道:“谢贼谢贼,贼人哪能算同道?我不留山的武学典籍若是进了谢仲初的手,才是对不起师门列祖。” 在场几人都被她的这套歪理噎得语塞,细想又觉得也是个道理。 宋知怯抱着脑袋苦思冥想,有些拿不定主意。 宋回涯说:“慢慢想,不着急。” 第083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埋头思考的功夫,院内无人接话。这猝不及防的安静叫众人都有了些许尴尬。 沈岁先按捺不住,过去用手肘推了推郑九,频频以眼神催促。赌鬼则捏着喉结,一声声清嗓干咳。表情有些殷勤。 宋回涯瞧见几人小动作,笑着看向郑九。 郑九被沈岁一把推上前,也不纠结,过去打开自己带来的两壶酒。 宋回涯刚要说这里没有能待客的器具,那边赌鬼自己备了,从纸包里翻出几个杯子,一圈摆在院落中间的桌子上。 宋回涯在几人示意中过去落座,端起酒杯在鼻间闻了一下,但没有喝。将杯子放回桌上,手背轻敲,示意几人明说。 郑九酝酿着开口,拐了个大弯,问:“宋门主要在京城留多久?” “不清楚。”宋回涯说,“我在等。” 回涯 第83节 郑九:“那之后呢?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听他这番旁敲侧击,顿时明白了,笑道:“你想跟我回不留山?” 郑九爽快承认:“想。” 宋回涯却是有点笑不出来了,神色中沾上一抹黯然,说:“可这世上,没有不留山了。” “我等景仰的不留山,难道只是一座山头吗?那山是一直是在的,可却无人能撑得起门户。江湖里只认‘宋回涯’这个名字,而非不留山百年的声名。” 沈岁的声线略偏尖细,尤其是在他情绪激动时,说出的话纵是无心,听起来也好似是在争吵。他粗鲁地挤上前,端过一杯酒仰头饮尽,抱拳郑重道:“宋门主所立之地,无论是哪处孤野老林,深僻荒山,都叫不留山。” 郑九平和道:“我见宋门主收了个徒弟,若不是我错想,该是宋门主自己有一份重振师门的愿景,所以今日厚颜前来,问个答案。若宋门主不弃,郑九愿效劳左右,以报旧恩。” 赌鬼见宋回涯好似无动于衷,也是急了,直截了当道:“我几人的来历,方才都与宋门主说清楚了,不是什么名门子弟,过往更称不上光彩。不是无处可去,只是漂泊久了,想寻个地方落脚。不知宋门主看不看得上?” 宋回涯指尖转动着酒杯,对着沈岁问:“你杀过多少人?” 沈岁正色道:“很多。” 宋回涯:“杀过平民吗?” 沈岁犹豫片刻,如实道:“杀过。可都不无辜。” 宋回涯无波无澜地问:“为什么?” 沈岁的五官本算不上周正,这番踌躇斟酌的模样瞧着更像是在奸猾算计。 他天生长了一张不讨喜的脸,性格再不果决,难免受人误解。 他若想取信宋回涯,大可先随意编个谎话出来诓她,可深思熟虑后,只是摇头。 “好吧。”宋回涯摊开双手,温声道,“你也看见了,我身无长物,囊空如洗,就算今日真的心血来潮,建出个山门来,这样的地方,你又能得到什么呢?” 沈岁姿态放得很低:“我并无它求,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宋门主用的上,我都可以。” 宋回涯笑说:“屈才了。” 她还是问:“为什么?” 沈岁从没觉得这么难熬过。宋回涯的执着追问像是要将他的真心从胸膛里生剖出来比量。 可他根本没什么能与人说道的志向,只有一地拿不出手又抛不掉的可悲尊严。 空气要在肺部炸开,人好似矮了一头。他感觉自己低进泥里,努力伸长了脖子,才艰难吐出一句:“我想叫人看得起。” “呵呵。” 沈岁听见了宋回涯的笑声,分不清那里头的意味,面色刚一下涨红,又听她说:“我也是。” 沈岁狐疑地抬起头。 “我最初学武时,正是因为这个。”宋回涯的眼神并没有他以为的鄙夷,反是一片柔和,“我收这徒弟,也是因为这个。一只蝼蚁想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样,不是天底下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吗?能做到的,都是了不起的人。” 沈岁仿佛一下子痴傻了,心脏剧烈乱跳,震得他晕头转向。喉结蠕动,唇角缓缓翘起,浑身暖洋洋的失了头绪。只飘着视线,看天看地、看花看树,满脸俱是飞扬的光彩。 郑九一杯酒在手中端了半天,绵着眼皮,像是魂游天外,此时才举起轻抿一口。 宋回涯又转向赌鬼,客气道:“其实我很奇怪。你若不觉冒犯,我想问你个问题。” 赌鬼忙行了个夸张的大礼,恭维道:“宋门主随意。只要不问我家中钱财藏在何处,我定知无不言。我这人也不像沈岁,最不在意的就是那张薄薄的脸面,您尽管问。” 宋回涯说:“不留山在江湖上其实只剩一角空名,以我浅见,兄台活得恣意,既没什么难解的遗恨,也没有什么未展的报复,不必来就我山门。” “我当是何事。”赌鬼满不在乎地笑道,“因为我不聪明啊。” 宋回涯正在思考他这意思是不是在骂自己,赌鬼又道:“可易九是个聪明人。郎君谋算精深,你师弟亦有大宏图在身。他们都觉得你能成事,我自然得跟着你。旁的事我不擅做,但跟着聪明人能少犯错,这点道理我还是晓得。” 他爽朗笑道:“说不定哪日,我能捞个功成名就呢?谁还没个指望?” 他说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羞赧挥手:“喝酒喝酒!” 宋回涯不由笑道:“这位好汉,谁说你不聪明?” 郑九垂下双手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一脸等待考校的期待,轻笑着问:“是要轮到我了吗?” “不用了。我与你合眼缘。”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短短几字,说出来居然有种沉甸甸的重要:“不留山从此,又多了三人。” 郑九谦虚颔首,高举酒杯,隔空与她相敬。 沈岁与赌鬼本在欢喜陶醉,强忍着才没在脸上表露,转眼见他们两个一副酒逢知己、心有灵犀的模样,那点志得意满里就多出了股浓烈的酸味,怎么都不对劲了。 二人本是势不两立,见面就要撕咬两口的关系,这会儿一高一矮、一壮一瘦地靠在一块儿,开始交头接耳,声音大得满院的人都能听见。 沈岁拿腔捏调地说:“易九真是长了张好脸啊,任谁来也能与他投上眼缘。” “是啊。我可不像易九,靠着张脸四处留情。”赌鬼挺直腰背,可惜太过不学无术,一时想不起“洁身自好”四个字,舌头打结地转了圈,骄傲地说道,“我干净!” 宋回涯再大的定力,都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 郑九对他二人那不学无术的空空脑袋显然习以为常,听着他们变脸似的挤兑,也不过气定神闲地随声附和:“是。” 可惜这并不能叫沈岁满意,青年恼羞成怒道:“谁要听你说是?我们又不是在同你说话!” 宋知怯没在理他们,自顾着坐在一旁的小凳上,掰起腿,弯着腰朝鞋底看。 她总觉得先前踩着了什么东西,走起路来不舒服,定睛分辨了会儿发现是块冻硬了的狗屎,于是从地上捡起根木棍将它挑了下去。 宋知怯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回过头,就见郑九闭着眼睛,一副不忍再看的表情。 边上赌鬼同是绷着脸,紧抿的唇线写满了此刻一言难尽的心情,后才悠悠吐出一句:“师侄……你可不能这样。” ……她这就成师侄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认真想了想,诚心问:“你们走路能不踩狗屎吗?街头巷尾可那么多野狗呢。” “我不是说这个……”壮汉吸了一口气,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四个字,“有辱斯文!” 宋知怯不屑扯扯嘴角。 斯文?她连斯文俩字都写不端正,还能怎么辱了它了? 她见几人聊完了,拍拍屁股走上前,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打听道:“你们是做什么的?” 赌鬼说:“跑江湖的啊。” 宋知怯脸上写满了操心:“跑江湖也不能天上掉钱啊。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 她觉得不留山的前景有些渺茫,招进来一窝的穷鬼。想到苍石城里那帮吹嘘自己是大人物的江湖客,每日跟地痞流氓似的到处打秋风,脑门不由一抽一抽地疼,捂住嘴惊呼道:“不会是靠讹人吧?!” 几人深感羞辱。沈岁与赌鬼争先恐后地道:“你这小丫头,怎么污人清白?!” “我等虽长相丑陋,可也是有气节的!你拿我们与谁做比对?” “你怎么不说说你师父,是靠的什么挣钱?” 宋知怯张大嘴巴,正要畅言——她师父几次赚钱……脑海中闪过血腥的几幕……似乎比讹人还要可怕,都是在杀人之后。 她猛地沉默了,嘴唇跟着颤了颤。 那两人审视的目光一下射到了宋回涯身上。 宋回涯也是懵了,但混乱中更想不起自己过去是靠什么谋生,只感觉这盆黑水泼在背上,比六月的飞霜还要冤屈。 好在此时郑九说了句话为她解围:“宋门主一剑千金难求,只要点头,多的是人为她奉上金银财宝。可宋门主不慕荣华,视金钱为外物,自然也不会钻营此道。” 师徒二人如蒙大赦,顶着冷汗用力点头,无端有种逃过一劫的庆幸。 “至于他二人,赚几两卖命钱。”郑九慢条斯理地道,“我是个唱戏的。” “我也会唱曲儿哩!”宋知怯拍拍胸脯,“我可以帮着九叔一块儿唱,九叔只用分我一点赏钱。” 眼见她就要当场露一手,宋回涯担心她又唱出什么淫词艳曲,那自己在江湖可能真要身败名裂了,当即一把捂住她的嘴。 宋知怯将师父的手掰开,说:“老瞎子也是教过我几句正经词的!” 她在脸上堆出憨态可掬的笑容,朝着郑九抱拳卖好:“九叔如果愿意教我,我也能学,我唱得可好哩!” 宋回涯尤记得郑九当日鬼魅般的身形,步法行云流水,身姿柔似细柳,可一招一式又暗藏余劲,势破竹。单论攻法技艺,这绝对是位一等一的高手。 宋回涯心思一动,跟着笑道:“九哥,既然我这小徒真心愿意跟着你学,不如你教她一点真本事?” 赌鬼耳朵动了动,怪声怪气地喊:“九哥?!” 沈岁则是撇着嘴角,“啧”了一声。 郑九说:“有你在,我教不好。” 宋回涯若有所思:“蒙童入堂求学,是没有父母在旁照看的。那你把她领走吧,我晚上再去接她。” “??!!” 宋知怯一个弹跳疾步后撤,全身肌肉都在表达着惊悚。 郑九欣然应下:“可以。” 他从来是慈眉善目的,可宋知怯光是被他看一眼,就感觉即将要挨无数板的戒尺,颤声哀嚎道:“师父——不要啊!” 宋回涯又想起一事,奇怪道:“你们几人都是高观启的门客,放你们离开,他也舍得?” 要知道这些隐世的高手,就算一个也难遇难求。 她话一出,正对着郑九挤眉弄眼的壮汉顷刻安分,在院里闲闲地溜达两圈,就那么鬼鬼祟祟地走了。 沈岁“嘿嘿”笑了两声。 宋回涯看向郑九。后者也不靠谱地笑了起来。 宋回涯微微后仰,指着自己说:“我,去向高观启要人?” 郑九飞快应道:“对。” 这话听着,怎么都有些不自在。 沈岁搓着掌心,心虚气短道:“其实我们先前已与郎君提过,只是真到这关头,又有些不忍心开口。” 郑九说:“郎君如若有求,只要不违道义,即便已不在京城,我等还是愿意为他出手。” 宋回涯略作思索,被叫了那么多次的门主,是该展现一下身为门主的风度,点头道:“好,那我就帮你们跑一趟。” 第084章 白云无尽时 回涯 第84节 去得不巧。 宋回涯提着剑翻上墙头时,高观启家中正围了许多人。 听着像是在兴师问罪,骂得正是火热。 宋回涯光明正大地从厅堂门口经过,挑了处远离人群的窗户,干净利落地翻身,跳进室内,再借着轻功,壁虎似地游上横梁,爬到他们头顶了,都无人察觉身边又多了道影子。 高观启坐在正中,蔫头蔫脑?地由着人骂。 为首气势汹汹的,是个比高观启要年轻些的男子,宋回涯听见他咬牙切齿地叫“二哥”。 宋回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托着下巴与高观启遥遥对上了视线。 后者若无其事地挪开眼,唇角轻抿,露出些许烦闷的神色。 高三郎以为这是对他,勃然大怒,抽出身边护卫的佩剑,一把指向兄长的鼻尖,暴跳如雷道:“高观启!我大哥那几名护卫的尸首已经挖出来了,里头唯独少了我大哥。如若人真是宋回涯杀的,她要我大哥的尸骨做什么?何况那些人身上的伤,根本就不是剑伤!就算你百般抵赖,我也知道,此事断然与你脱不了干系!” 高观启闷声不语,低下头去。搭在桌案上的手蜷曲成拳。 宋回涯知道,此刻他才是真的不胜其烦。 高三郎看着他这幅死气沉沉、任人宰割的模样,怒火几乎要将胸口烧穿,恨不能真将人一剑捅了。五指握得发白,长剑猛然一挥,劈在旁边的花瓶上。激愤中开始口不择言,只为羞辱。 “母亲早提醒过我,说你这人阴损狠辣,最擅诈伪,此前势弱,不得不求庇于我等,才肯伏低做小,装得一派纯良,实则狼心狗肺,不念恩情。我还不信,总是为你开脱。原来是我眼瞎,竟没看出你是条长着毒牙的恶犬!” 高观启木然不动。 青年又骂:“你真是心思深沉,这么多年我竟没看出你一点错来。若不是大哥死了,我还在拿你当亲兄弟。” 他在高观启耳边怒吼道:“你跟你母亲一样,都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的烂货!所以才会将自己送上绝路。你们就是蛇蝎,一肚子歹毒的心肠!杀了我大哥,你还想独自快活?痴人说梦!我告诉你,早晚我也要将你大卸八块,送去地府见你那早死的娘!” 宋回涯本欲作壁上观,在暗处盘腿看了许久,见高观启今日只缩着脑袋装孙子,反看得她心头憋闷,忍不住哂笑出声。 堂内众人皆是大惊,仰头朝上看来,才发现她悠闲坐在梁上,肩上搭着把剑,不知来了多久。 护卫当即抽刀拔剑,将年轻男子护在中间,警惕呼喝,问她是谁。 宋回涯漠然无视,双眼只盯着高观启,冷言冷语地嘲讽:“高观启,你这孬种,平日怎么不知你如此窝囊?狗叫人踹了,尚知道龇牙咧嘴地咬回一口,你现下这等废物的模样,真是连条拔光了牙的野狗都不如。他骂你的那些,倒是在夸你。” 高观启眼神凶戾地朝她斜来。 他脸上的掌印还未消去,多出成块可怖的青紫,瞧着比先前更严重了。 宋回涯挑眉,放肆笑道:“高侍郎,几日不见,你这张脸倒是变得比以前顺眼多了。” 高观启压抑着吐出一字:“滚。” 宋回涯气笑道:“你冲我凶什么?只敢对我耍本事?我宋回涯是哪一点叫你瞧出了好欺负?见到我时叫嚣得何其厉害,结果叫人一只爪子就给摁死了?这是你爹还是你弟?真有本事,就拿出平日的一分傲慢,教训他们。” 几人听她自报家门,挪动脚步围得更紧,头皮阵阵发麻,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唯恐惹恼了他。 高三郎却是不管不顾,借着那股高涨的怒意,推开挡在面前的不知谁人的手,向她质问道:“是不是你杀了我大哥?” 宋回涯懒得拿正眼看他,在掌心拍着剑,不以为意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来找我问话。” 她压低上身,朝青年勾勾手指,嚣张挑衅道:“你大哥,是我杀的。你想如何?” 底下一干护卫不敢大意,反带着青年退了几步。 宋回涯张狂大笑:“原来也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废物。” 青年从未忍受过这等奇耻大辱,指着她厉声警告道:“这,是京城!” 宋回涯看着他,淡淡道:“我,是宋回涯。” 那不可一世的口气,带着极尽强烈的蔑视,似乎将什么都说了。 青年手指抽搐了下,就算周围高手如林,还是本能的生出些恐惧。停在半空的手臂收也不是,抬也不是。 宋回涯提剑站起身来。下方众人如临大敌,几欲扛着人夺门而逃。青年也是呼吸一窒,碎步朝后方躲去。 宋回涯指着高观启,道:“这个人,到底算是我的一个对手,与我明枪暗箭地斗了几年,没个奈何。你们这般折辱他,是不将我放在眼里。传出去,损我脸面。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滚。” 护卫片刻不留,当即架起青年朝外奔去。出了大门,才听见青年不算响亮的一声咒骂。随即坐上大马,落荒而逃。 等人走远,那跟泥塑似毫无反应的人才活了过来。 高观启站起身,眼神带着噬人的凶戾跟血光,声线颤动道:“一个下贱的野种,也敢道我娘的不是!说起忘恩负义,他姓高的也配?他高清永一个乡野出身的泥腿小子,见了我娘还得卑躬屈膝,生出来个小杂种,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凤凰,居然飞到我娘的头上!” 他黑着脸往外走,顺手搬起一张椅子砸在门上。额头上的青筋涨得紫红,让人怀疑会不会马上爆裂开来。 宋回涯跳下横梁,用手一撑,身轻如燕地翻过窗户,越到高观启面前,背靠着回廊的一根长柱,抱剑冲他点了点下巴。 高观启气得发昏,无暇理会,径直从她身边穿过。 走过拐角,高观启停步回头,见宋回涯绕着柱子转了半圈,还在背后看她。 高观启将怒火压住,呼吸平顺了些,说:“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 宋回涯全然没有自知之明地笑了一下。 “你不去见你的好师弟,来我这里做什么?”高观启阴阳怪气地道,“你之前不是还说杀我吗?” 那是多久之前的话了? 宋回涯左顾右盼,说:“你这里有好戏看啊,一个个敲锣打鼓的,可比我师弟那里有趣。” 高观启一点就炸,犹如被人抓了尾巴:“所以你是特意来看我笑话?!” 宋回涯说:“什么叫看笑话?我方才可是真情实意地帮你了,若不是我仗义执言,你还要再听你那三弟多少骂?” “仗义执言?!”高观启咬着这四个字,气得笑出声来。 他转身往回廊外走了两步,坐到石阶上。几次长长的吐息,后背紧绷的肌肉才放松下来。 宋回涯见他终于冷静,跳到他对面,弯着腰笑道:“怎么样?我的名号起码能帮你剩下多少麻烦,阴魂可没这本事吧。” 高观启掀开眼皮,不咸不淡地扫去一眼,说:“可惜了,你又不是我的人。” 宋回涯赞许点头:“说明你这人不喜欢做白日梦。” “你……”高观启气不顺,又实在没心力同她吵,别过脸说,“罢了。” 宋回涯退开两步,在他院中闲逛,漫不经心道:“怎么,听起来你似乎还有些遗憾。不会是想跟我宋回涯做朋友吧?” 高观启说:“若是你宋回涯想与人做朋友,在这世间,想必没有人会不高兴吧?” 宋回涯这样的人,招人恨,也招人忌惮,唯独不怎么招人讨厌。 他问:“我与你算是朋友吗?” 宋回涯从上至下扫了他两眼,似是评判,觉得他马马虎虎能与自己够上点关系,大方道:“狐朋狗友吧。” 高观启问:“那你是狐狸还是狗?” 宋回涯一点便宜也不给人占,机敏道:“我是朋友,你嘛,即是狐狸又是狗。” 高观启也不生气,只嘲讽地低笑一声。提起拖在地上的衣摆,拍了拍灰尘,盯着宋回涯的眼睛说:“宋回涯,你这人,素来喜欢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我?”宋回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这人吧,嘴巴毒得很,倒是不怎么喜欢说谎。你误解我就罢,居然觉得讨人喜欢?”她指指脑袋,“你是不是方才孙子装久了,这里出毛病了?” 高观启问:“吃饭去吗?” 宋回涯不假思索跟了一句:“你付钱?” 高观启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嫌弃道:“不要这样一副穷酸样,跟我走吧。” 宋回涯见他是往门外走,跟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句:“你府里没厨子?” 高观启说:“府里的东西有什么好吃?” 他领着宋回涯,直接进了家富丽堂皇的酒楼, 刚坐下点完菜,跑堂又小跑着过来敲开雅间的门,将陆向泽引了进来。 高观启不见意外,拉开身边的一张凳子,说:“我请客,陆将军赏脸,不如一起坐下吃两口?” 陆向泽对他的态度有些微妙,疏离道:“当不起高侍郎的贵客,我师姐的账自然有我付。” 高观启笑说:“清官自然不能和我这样的贪官比。反正花的是高家的钱,陆将军客气什么?” 宋回涯听着觉得有理,说:“对,让他付。” 陆向泽欲言又止,将话憋下,走到高观启的对面落座,也不动筷,只盯着面前的人。 高观启吃了两口,倒没这样厚的脸皮,还能吃出什么滋味,识趣告辞:“看来我在这里,陆将军吃得不如意。那我就先走了。二位慢用。” 陆向泽略一点头:“不送。” 等房门合上,脚步声顺着楼梯往下传去,陆向泽才将位置换到宋回涯身侧,委婉地问:“师姐进城先来找高侍郎,是出什么事了吗?” 宋回涯手上筷子一顿,回过神来。 ……糟,看场热闹,把正事给忘了。 “不是什么要事。”宋回涯给他倒了杯酒,催促道,“有不花钱的饭就先吃饭,不要糟蹋。吃完将东西给我徒弟带去。” 第085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是吃过了来的,没什么胃口,陪宋回涯随意动了几筷子,便侧着耳朵去听外面隐隐预约的曲声。 屋内香气浓得有些呛人,边上碳火烧得通红,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烘得人微微冒汗。 陆向泽见师姐闲来无聊,抽了桌上那细口瓷瓶里的一枝梅花来玩,才开口说:“季小郎君那边已安排妥当,随时可以出城。但周先生要等到你来才肯走。” 宋回涯了然道:“好,明天我去送他们。” 她把梅花插回去,见陆向泽坐着不动,又不说话,闹不明白他是要做什么,与他对视片刻,问了句:“你师兄呢?” 陆向泽说:“在下面。” 宋回涯:“……??” 她将信将疑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朝下面张望,未见到街上停着什么马车,又直觉魏凌生不是那种会在天寒地冻里执拗等待的性格,何况早过去那么长时间,多半是陆向泽在开她玩笑。 她听见的片刻竟有几分当真。 陆向泽不紧不慢喝了口酒,长长“哦”了一声,耐人寻味地道:“师姐心中,原来还是有在记挂师兄的。” 宋回涯过去照着他后脑拍了一巴掌,笑骂道:“欠打。你也别吃了。” 回涯 第85节 她出去叫了跑堂上来,将几碟干净的饭菜收拾进食盒。走下楼梯,被从大门灌进来的冷风吹得一个寒颤,定睛一瞧,看见个十分意外的身影,不由脚步定住了。 魏凌生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上,面前只摆了壶茶。茶水上已没了热气,该是等了又等。目光斜斜向外,看着街上车来人往,不知在想什么。 宋回涯下意识转头,错愕瞪向陆向泽。 不等她将谴责的话说出口,陆向泽先行抢断道:“师兄说,不想跟高侍郎一起吃饭。高侍郎走了之后,师姐让我先吃,我当是师姐叫我闭嘴。后来我说了师兄在下面,师姐不信。” 宋回涯:“……” 陆向泽将自己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便说:“我先走了,去给师侄送饭。” 宋回涯硬着头皮上前,扯出个笑容,喊:“师弟。” “我在。” 他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等人叫他。 这一声殷切的应和叫宋回涯那些打好的腹稿都流空了,搬不出理由解释,似乎都不合时宜。 魏凌生看出她的不自在,没有丝毫被冷落的怨悱,反是体贴道:“我坐在这里想事情。” 宋回涯招手示意跑堂过来换壶热茶,在他对面坐下,笑着问:“想什么?” 魏凌生说:“想师姐。” 宋回涯又是词穷:“哦……” 魏凌生眸光半掩,温和的注视中有种郁郁寡欢的幽沉,又缓缓说道:“我在想师姐,最近几年过得怎么样。” 伙计领来热茶,先给二人倒了一杯,擦了把桌面将茶壶放下。 宋回涯说:“你可以直接问我的。” “师姐会说过得很好。”魏凌生摇头,“可我知道不是。” 宋回涯先前在雅间里喝了酒,没感觉到醉意。此时一杯热茶摆在面前,水雾腾腾而上,倒叫她有了些虚实难分的迷乱。 她看着丝丝缕缕的白烟,笑说:“师弟不必替我担心。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确实觉得自己过得还算不错。” 魏凌生听了,受情绪波动,低下头一阵猛烈的咳嗽。他想压住喉咙里的痒意,却是将眼泪都逼了出来,脖颈上的皮肤跟着泛红。 宋回涯将他面前的水推过去。 魏凌生之前坐在门边吹风,耳朵、手指,都被冻得一片通红,摸到茶杯的瞬间,手被烫得抽动了下。紧跟着握紧,端起来喝了一口。 他声音变得嘶哑,听着叫人伤心,像克制不住流露出的一丝情意,说:“没有旁人用我担心。” 宋回涯想,从前的魏凌生应该比现在要擅长花言巧语得多。不至于说一句话,都要经过千回百转的思虑,最后还是零零散散,几经宛转。 魏凌生只是喝了口茶,可看他眼中软柔的微光,倒像是醉了。 他说:“我刚上不留山时,其实不喜欢师姐,也不明白为何师叔为何要破例收你做弟子。师父常在嘴边提起你,叫我多与你学,我很不服气。” 宋回涯听得新奇:“师伯叫你跟着我学?我少时的确顽劣,他自己都时常想抽我一顿。” 魏凌生回忆道:“师父说,我出身豪阀,蒙祖上厚荫,从未受过世人贬毁,自然是哪儿哪儿都好的,可受不了挫。我就好比是天下剑客都喜爱的那种宝剑,最优等的材质,最出色的匠师,可是过刚易折。宁愿争得玉碎,也不容风雨。但是,师姐不一样。” 宋回涯静静听着,含笑道:“他说的是我的好话吗?” 魏凌生说:“忘了。” 宋回涯:“忘了?” “没听进去。当年太过目中无人。”魏凌生说,“只记得师父当时的意思,大约是说,若是天塌下来,师姐就算跪着,也能将它顶起来。有师姐在,他从来放心。” 宋回涯不禁有些鼻酸。 魏凌生端起剩下的半杯冷茶,下意识就要喝,宋回涯伸手将他的杯子按住,说:“茶都凉了,就不要喝了。我陪你出去走走。” 魏凌生顺从地跟着她起身。 走到外面,才发现不知何时日已近暮,夕阳余晖照着高楼,地上飘着枯落的黄叶,屋檐、街巷,都犹如铺满了金灿的华光。 宋回涯起初是抱着剑走,走了没一段,发现有人在古怪地打量她,于是将剑放下,提在手里。 过了会儿又觉得这姿势累手,索性将它背到了身后。 可手里少了些东西,还是觉得不习惯,又将它取回来,抱在怀里。 魏凌生莫名笑了出来,笑容很是生动,带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宋回涯放缓脚步,歪过脑袋看他,问:“怎么?” 她以为魏凌生是在笑她不停地摆弄长剑,也笑着道:“兵器这东西,不用的时候就是碍手。不过剑还是稍稍比刀要好,比弓也方便。” 魏凌生感觉从前的宋回涯又回来了,言语变得流畅,有种明烈的真诚:“我想跟师姐说说好话,见到你之前,我想了很多。我知道师姐其实不会与我生气。就算是在盘平城里,什么都不记得的时候,师姐也没对我说过什么狠话。” 这话宋回涯听得自己都迟疑了,她当时没有说吗? 魏凌生道:“可我又怕师姐不信。怕说得太多,师姐会觉得不耐烦。” 他说着忽然停顿下来,大概是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回涯说过的那些狠话了。 可很快又叫他自欺欺人地忽略过去,嘴里道:“师姐待我极好……” 他求什么,宋回涯总是替他去做。可他从不敢直白说明。要拿仇怨、利益、恩情,诸多的借口,用花言巧语装饰成最漂亮的理由,才敢宣之于口。 宋回涯说他一句虚情假意,又是哪里有错? “收到师姐那封信,其实我读不懂。”魏凌生看着宋回涯的样子,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许多年里他都分不清,他对宋回涯的防备,究竟是因为对她的怀疑,还是因为自己的薄情寡义。 “有时候我想,若是师姐什么都清楚,不过是在骗我、哄我,是不是从没瞧得起我过?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说得语无伦次,有些话自己也没想明白,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回涯停下脚步,唤了声“师弟”。 魏凌生紧张得放慢呼吸,全心全意地等她开口,却只听她散漫地一笑,态度轻佻地调侃:“师弟,你这样说,我都要以为你是不是喜欢我了。” 魏凌生的眼睛微微睁大,瞳孔中的人影在霞光中斑驳涣散,分成许多道重叠的影子。 宋回涯抬手指了指。 魏凌生偏头看去,才发现是到自己家了。 陆向泽脱去了外衣,一身热汗地倚在门口,嘴里咬着个馒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二人,一脸写着“可算回来了”的表情。 宋回涯的关切看不出破绽,一如往常地温和道:“师弟,外面冷,回去吧。” 魏凌生定在原地,神色恍恍惚惚,好像还有翻江倒海的心绪要说,可宋回涯不由他理清楚,甩了下手里的剑,搭在肩上,洒脱地转身走了。 宋回涯走到远处,走到安静的地方,感觉今天连风都有种莫名的安闲,停了一下,低声笑了出来。 她果然是喜欢听魏凌生说这些哄人的漂亮话。 他的眼神总是能轻易叫人相信,此刻他的温情中有着连绵的情意。 似假还真的事情演得久了,恐怕连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 就像魏凌生明知她劣迹斑斑,却又觉得亏欠她更多。其实宋回涯骗他,比他骗自己要容易。 可要问什么喜欢……他们这种草野浮沉的亡命人,何必多余地刨根问底。 · 岁末景短,夜来梦来,过了许久才到第二日天亮。 宋回涯依约去接老儒生出城。 她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魏府后院,就见陆向泽独自躺在回廊上晒着太阳。 宋回涯过去拿下他盖在脸上的书,奇怪问:“你今日怎么没去上朝?” 陆向泽被阳光刺得眯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道:“病了。” “你病了?”宋回涯绕着他走了一圈,见他面色红润,气壮如牛,委实没看出半点虚弱的端倪,将书扔回他怀里,揶揄道,“是昨天晚上头发多掉了几根,还是没有胃口少吃了半碗饭?” 陆向泽翻身坐起来,活动了下肩膀,大好体魄,却撑不起萎靡的精神,一脸颓唐的丧气,开口就叹:“再上两□□我就真要病了。那议政的朝堂比卖菜的市集还要热闹,每天吵得口水纷飞,一个个德高望重的老臣就差撸起膀子亲自上了。卢尚书见到我就从鼻子里哼气,大理寺的人则排着队数落我无耻,吏部的人更是恨不得绕着我走,更不用说高清永背后的一众党羽……我又不好动手打他们,忍得难受。” 宋回涯听得满头雾水:“都是些什么东西?你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这话说来实在又臭又长,各人心思里全是对自己利益分金掰两的算计,既不坦荡也不磊落,宋回涯指定不感兴趣。 陆向泽拿着书本给自己扇风,含糊其辞地敷衍过去:“总归我如今不受待见,与其进宫去挨骂,还不如在家里躺着安生。” 扇了会儿觉得太冷,又讪讪把手放下。 宋回涯想说,他既如此游手好闲,不如去教自己的师侄练练武功。那边老儒生背着个包袱,长吁短叹地从房间里出来,也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冲她瞥了眼,说:“来了啊?上路吧。” ……听得宋回涯以为自己是要上黄泉路。 陆向泽送他们到门口,说:“马在城外,我不能陪你们出去了。” 宋回涯挥手将他打发,见老儒生心神不宁,边走边随意找了个话题,想分散他的心神。 “我师弟的身体如何?昨日见他,似乎咳得厉害。” 老儒生说着来气,语气冲道:“不如何。他的病哪里是老夫几贴药能灌好的?同你一样,是块占着茅坑的臭石头!” 宋回涯对着郎中是半点脾气不敢有的,挠挠眉毛,小声嘀咕道:“……这话说得好难听。” “也是。”老儒生斜眼睨她,一阵冷嘲热讽,“你才是那块臭石头,他不过是同你这位好师姐学了一样的倔脾气。” 宋回涯干脆闭嘴,何故平白找骂。 二人出了城门,从一商户手中牵来两匹马。站在林边等了大约半个时辰,就见一行乔装打扮过的武者押着季小郎君走出城门。 负责押送的人里有位眼熟的朋友,也是当初同郑九他们一道去华阳城的侠客,估计是怕她认不出,今日扮的还是货郎。 他顶开头上斗笠,隔着人群朝宋回涯笑了一下,再没多余交流。沿路洒下追踪的药粉,磨磨蹭蹭地往南行进,暮色时住进一家二层楼高的小客栈。 待到夜阑人静,宋回涯从客栈外墙飞身攀上二楼。 季小郎君紧张得几日没敢入睡,怀里抱着两件旧衣服,一直蹲在房门口。脑海里将几句嘱托翻来覆去地背诵,听见背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迫不及待地转过身,四肢并用地从窗口爬出去。 宋回涯抱住他,从高处一跃而下,少年嘴里发出小声的惊呼,更多是兴奋。两脚落地后,张开双臂朝老儒生跑了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将头埋进他怀里。 老儒生见到他之前,是想过要跟他生气的,这会儿发现怀里的少年在抑制不住地发抖,立马心软了,摸着他的后脑,跟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样,想抱着他先好好哭上一场。 宋回涯打了个手势,叫他师徒二人先别温存。老儒生用力抹了把泪,拽着徒弟的手道:“走!” 几人日夜兼程地往西走了三五天,确信身后无人追袭,老儒生跟她说:“不用再送了,你回去吧。” 夜深时分,两人在路边生了堆火,少年靠着树干,刚一闭眼便沉沉睡去。 回涯 第86节 老儒生悬吊了月余的心总算放下,反而没了困意,与宋回涯一同围着火堆守夜。 宋回涯问:“你们之后打算去哪儿?” 老儒生久久看着树下蜷成一团,睡得并不安稳的少年,低声道:“我是一直不想趟什么浑水的……” 他转向宋回涯,发灰的眼白里是抵不住的疲倦,兴叹一声:“可惜事不遂人愿。” 宋回涯说:“你要是喜欢清净,离了这里,去找个远绝尘嚣的地方,别再跟着我风里雨里地犯险。我能顾得好自己。” 老儒生却说:“没有这样的地方。” 少年睡梦中翻了个身,大抵是觉得冷,嘴唇哆嗦着发出轻微的呻&吟。 老儒生翻出一件外衣,过去披在他身上。 宋回涯用树枝拨了下火堆,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老儒生回到她身边,压低了嗓子道:“宋回涯,你也带着你两个师弟在外漂泊过,应该知道这种感受。若选择一辈子躲躲藏藏,那一辈子都没有清净。人又不是老鼠,可以缩进地道里,永远不见天日。” 天上的一钩残月没入云后,橙红的火焰在劲风中回旋升腾。 宋回涯被他问得一愣,火舌顺着枯枝舔上她的手背。她按住被灼烫到的右手,先前那种熟悉的感觉褪去混沌的外衣,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起来。 那时候宋誓成的死讯刚传出不久,三人踪迹暴露,引来一群仇敌。 宋回涯枕戈待旦,夜不敢眠,带着两位师弟穿越崇山,躲避追兵。 她一门心思只想走得更远。到了傍晚,路过一处村庄,远远瞧见白屋炊烟袅袅,还能听见柴门中几声犬吠。 宋回涯打算趁夜绕过村庄,魏凌生叫住她,为难地提醒道:“师姐,阿勉还太小了。” 宋回涯这才注意到小师弟。 当年阿勉还不到十岁,随她翻山越岭奔波一路,两腿早已战栗不止,要死死拽着魏凌生的手臂来稳住身形。 魏凌生虽比他年长,可没学过多少武功,亦比他好不了多少。 半大少年闻言,硬撑着一口气坚强道:“师姐,我不累。我能走。” 宋回涯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孔,忽而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放低了声音说:“师姐累了,休息一会儿。坐吧。” 她靠在路边的石壁上,想着稍作停留,再将足迹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疏漏。在脑海中细细思忖了遍,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昏昏沉沉之际,一道突兀的脚步滑落声,猛然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宋回涯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剑,身上肌肉尽数绷紧,人已起了一半,才看清是魏凌生在山坡上摘花。 他随意拍拍膝盖上的沙土,将那花枝上多余的叶子摘去,别到阿勉的衣襟上。 阿勉的衣服灰扑扑的,脸上也一片没颜色的惨淡,看见花呆滞了好一会儿,又仰头傻傻望着师兄。 魏凌生扎高袖口,朝他微笑,阿勉于是也无声地笑。 宋回涯看着这一幕,震撼失神,身形缓缓往后倒去,指腹摩挲着手中剑,破皮的伤口感受不到任何的刺痛。 这一幕太过鲜艳,像被人用沾着天光的浓墨点过,宋回涯只一回首,脑海中都是那支别在胸襟的花和阿勉被照亮的眼睛。 就是那一日,宋回涯在五味杂陈中告诉自己:逃是没有用。她得平了这条路,带着师弟回不留山。 老儒生的声音隔着邈邈的岁月传了过来,问道:“你能明白吗?” 宋回涯看着荡漾的火光,点头说:“我明白。” 老儒生眉目舒展,带着种释然的松弛,与宋回涯说的同时,自己也下定了决定:“我打算饶道去北面,到光寒山下看一看。那边鱼龙混杂,倒是不怕仇家。或许还能遇上几个朋友,唠唠家常。 “这段时日我仔细想过了,我不应该教他做一个畏首畏尾的懦夫。他虽小,却是懂道理的。难道要为了顾念我一个老头子,真去装一辈子的憨傻痴儿吗?那老夫我也太没用了。” 他看着宋回涯,听宋回涯说了句“也好”,心里又定了些,笑道:“等这些麻烦都过去,我到你们不留山做客。” 宋回涯也很期盼,应道:“好。我等你们来。” 没多久晨光大亮,是到要分别的时候了。 季小郎君早早醒来,去远处的河边打了水,随意揉了把脸,抢先把包袱都背到身上。 老儒生倚着他,面色踌躇地瞥了宋回涯好几眼,临走时按捺不住,拉着张长脸粗声道:“我真走了啊,你自己当心点,别又弄得只剩半口气,来找我救命。我又不是什么神仙。” 宋回涯笑说:“有劳您老操心。” 她说了句客气的人话,叫老儒生越发提心吊胆,不知道这祸害是真将他嘱托听进耳里,还是等不及他离开,要去翻江倒海。 少年扯了扯他的衣袖,老儒生才勉强将那些不好听的絮叨给忍了回去,闷闷“嗯”了一声,摆摆手走了。 刚破晓的日光犹如一团朦胧的云雾,笼住曲折的山道。 三人骑马背向而行,身影很快隐没在凄紧的风声中。 回去的路宋回涯走得慢了些。一来一回,用了小半月的时间。 京城的天气没一点转暖,依旧冷得叫人打颤。 宋回涯刚进家门,还没喘上口气,沈岁已消息灵通地溜达过来,站在门外,扒着门框,探出半边身子,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说:“宋门主回来了啊。” 第二句就是:“之前的事情宋门主说了吗?”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马上去,马上去。” “好嘞!”沈岁笑眯眯地说,“我也不是要催,宋门主您瞧着哪日方便,不着急这事。” 说罢甩着手心满意足地离去。 宋回涯喝了口水,换身衣服,刚出前街,对面赌鬼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壮汉见到她表情夸张地喊了一声,装出偶遇的惊喜,抬手招呼道:“宋门主回来了啊!” 宋回涯无语了,不想看他拙劣的演技,告饶道:“我现在就去找高观启。” 赌鬼眉开眼笑道:“那我就不打扰宋门主了。快去快去。” 第086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熟门熟路地翻过高墙,在前院转悠了一圈,没找到人。正觉纳闷,绕过回廊一路深入,才在湖边看见个静坐的背影。 湖中仅剩一片凋残的枯荷,颜色苍黄,折断的老茎直挺挺地杵在水面上。湖水一片深绿,稀稀疏疏地浮着从别处飘来的落叶,偶尔才有一抹金黄的鱼尾游过,很快又沉入水底。 “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宋回涯站在他身后,探着脑袋看了半天,也没找出什么有趣的东西,干巴巴地问,“看水吗?” 高观启回过头,给她的不解风情递来一个鄙夷的白眼。 这一照面却是将宋回涯给惊到了。 面颊消瘦、唇色惨白,全然不见往昔的光鲜,不比身前那几片雪压霜欺的干荷好上多少。不过短短数日未见,衰颓得像是变了个人。 宋回涯嘲谑道:“你父亲是开坛做法,招个阴魂来缠你了?演得这么像。” 高观启说:“我做事,几时不用心?” 他将手里的鱼食都洒下去,拍拍手,提起一旁泥炉上正热着的酒。 宋回涯见他半条手臂的肌肉都在发颤,以致于连个酒杯都握不稳,一口酒送不进嘴里先洒出去一半,古怪问道:“你病了?” 高观启嘴里没句人话,张口就是奚落:“是啊。想是跟那病痨鬼说了两句话,被染了病气。” 宋回涯一听就知道他说的病痨鬼是谁,听不顺耳,呛声道:“也可能是你坏事做尽,报应来了。” 高观启还有心情说笑:“你小看我了。世上若真有报应,我做过的恶事,可不是病一场能抵得消的。” 说着不忘带上他的好父亲,一块儿骂上几句:“高清永更是挫骨扬灰一百次都嫌不够。该一次次受尽极刑,一遍遍地生不如死。” 他说着又喝一口。喉结用力滚动,艰难将酒水咽下。 宋回涯半蹲下身,皱眉道:“你生病了,还喝那么多酒?” 高观启笑容苍白:“疼啊……宋回涯。” 宋回涯觉出不对,两指按住他的酒杯,说:“你中毒了。” “是啊。”高观启笑说,“宋大侠真是慧眼如炬,这么快就瞧出来了。” 他这张嘴是真招人烦,死了想必都能自己修炼成精继续骂人。 宋回涯想抬腿踹他一脚,见他半死不活,又怕直接将人踹死。跟着坐了下来,拿剑碰了碰他胳膊,问:“是高夫人替她儿子报仇来了?” “呵。”高观启哂道,“她是恶毒,却没那个胆量,还得是高清永那畜生才能这般丧心病狂。我真是等不及要杀了他!” 宋回涯亦是开了眼界:“人活得久了,是能见到不少新鲜事。天底下居然还有你们这样的父子?” “父子?”高观启嗤之以鼻,“我猜,他一直怀疑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 宋回涯靠近过去,兴致盎然道:“哦?怎么说?” 高观启满脸鄙夷之色:“不过是他为自己的无耻寻的一个借口,有什么好说?” 嘴上还是痛快骂道:“高清永算个什么东西?而今位极人臣,忘了当初是乘的我娘的东风。我娘素来瞧不起他,觉得他心胸狭隘,即便真的得志,也掩不去一身小人之相。是我外祖父,极为欣赏他年轻时的才情,定下的这门亲事。本以为,他不过是池塘里的一条小小泥鳅,喂得再肥,翻腾得再厉害,也惊不起多少的风浪。岂料,呵,他还有能乘风化龙的一日。” 高观启提及旧事,冷静被掀翻在滔天的恨意中,目眦欲裂,呼吸急促道:“我外祖父一去,高清永小人得志,再无顾忌,将他藏在乡下的逃生子给带了回来,明目张胆地让我喊他大哥。那野种也配?后来谋得权柄,更是将那贱妇杨拾春也接了过来,只为羞辱我娘。他摧眉折腰半辈子,纵然爬得再高,也在我母亲面前抬不起头,只想叫我娘屈从服软,同那贱妇一样,对着他卑躬屈膝,好满足他可笑的自尊。” 高观启没有血色的脸庞因愤怒烧出了一片薄红,了无生机的暮气也随之淡去,重新有了活人样:“那畜生这辈子离死最近的一次,就是我娘在家中偏院埋伏下的一百刀斧手。可惜他真是命不该绝,这样也能叫他侥幸逃过!” 宋回涯眼皮跳了跳,也遗憾拍了下腿。 高观启咧嘴狞笑:“我年幼时,高清永待我也是有几分慈爱的。全因彼时我不过是个孩子,他也尚未有今日这等野心,所以勉强能匀出几分真心,分我一些。后来我长大了,他自知自己作孽深重,拿我当催命的仇人、悬梁的刀刃。等那贱人在他耳旁吹了几次风,他慢慢就说服自己,真觉得是我娘先对不住他。笑话。” 宋回涯听他语气,竟品出了几分爱恨交织的味道,意味深长道:“高观启,你不会还在留恋过去那段虚伪的父子情深吧?那你可当真是天下最可怜的人了,连我都忍不住要同情你。” 高观启斜睨着她,眸中带着未散的凶光,咬牙切齿道:“我只恨他当日怎么没死?真是阎王都厌他三分,懒得收他!” 他举着酒刚凑到嘴边,被宋回涯拿剑一拍,脱手飞了出去,下意识后仰身形,免被酒水泼上,宋回涯的手已伸了过来,两指稳稳接住杯盏,一滴不漏地拢回酒水,又全部泼了出去。 高观启有些恼火,额角更是抽疼,吼道:“宋回涯!” 宋回涯将酒杯往他怀里一扔,敷衍应道:“吵什么?想死的话,不必拉我作陪了。” 高观启唇齿干涩,舌尖满是浓重的苦味,动了动嘴皮,又自知吵不过耍起无赖的宋回涯,拂袖起身,冷哼着朝侧面凉亭走去。 宋回涯霸占了他原先的位置,长臂一伸,朝他勾勾手道:“给我个杯子。” 高观启忍无可忍,抓起石桌上的一个空杯朝她砸了过去。 奈何病骨支离,衰残无力,这一动作反叫自己乱了内息,险些晕厥,捂着胸口缓缓坐下,好半晌才缓过劲。 宋回涯这人蛮横无理,抢了他的酒不说,见他受疼痛煎熬,还在那边幸灾乐祸:“啧啧啧。” 高观启喝了两口冷水,感觉胸肺处的痛感更重,从喉咙滑落的液体好似小刺密密麻麻地刮着,疼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回涯 第87节 气闷片刻,闭着眼睛叫:“宋回涯。” 宋回涯盯着面前的湖泊,三心二意地应:“说。” “如果……”高观启停顿稍许,视线模糊地望向对面的人,问,“如果,我是你师弟,你会不会不顾危险地来救我?” 宋回涯毫不犹豫地说:“会。” 高观启说:“就因为我是你师弟?” 宋回涯转过头去看他,斩钉截铁地答:“对。” 高观启莫名其妙地发笑,笑得肩膀耸动,呼吸紊乱,像是快要断气,才挤出一句:“宋回涯,你这个回答听起来,真是叫人不甘心。” 宋回涯的语气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不可能的事情,谁让你自己还要多想?省点功夫,求让自己多活两日吧,免得大仇未报,人先死了。” 高观启该是真痛糊涂了,听着宋回涯这般不客气的话,安静了没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那如果,能叫你自己选,你还会选他做师弟吗?” 宋回涯好笑道:“这世上哪来这么多的如果?高观启,你脑子也病了?” 高观启执着地问:“要是有呢?” 宋回涯还是笃定地说:“会。” “为什么?”高观启紧紧盯着她,可惜隔得太远,只能看见宋回涯半张侧脸的轮廓,他忌恨地道,“我以前觉得你很愚蠢。别人要么求财,要么求名,而你什么都没有,只为了一声‘师姐’,就替他出生入死,赴汤蹈火。为什么?” 宋回涯笑容洒落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世上什么都能找得出理由吗?有人做事要先计算好坏,至于我,不过全凭开心不开心罢了。” “你为他去死,你还开心?”高观启的态度有些咄咄逼人,匪夷所思地追问,“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宋回涯一手提起酒壶,一手捞起佩剑,缓步走向凉亭,煞有其事地道:“我这人吧,最喜欢听好话。我师弟能哄我开心,我一高兴,就帮他做事。” 高观启当她是懒得找借口,故意用胡说八道来搪塞他,还是捧场地鼓起掌,吹嘘两句:“宋大侠威武不凡,绝世无双啊!” “太虚伪了。”宋回涯在他对面坐下,挑剔道,“何况这哪算花言巧语,这分明是实话,实话你都说得这般言不由衷,说明你心底分明是瞧不起我。还关心我喜欢谁?不必白费那心思了。” 高观启叫她的厚颜无耻给逗笑了,浑身充斥着没由来的烦躁,也懒得与她继续掰扯,生硬说了句:“我可真是冤得慌。说了你也不信。” 随即就要离开,免再受一肚子气。 宋回涯将剑横在桌上,朝他招招手。 高观启百般不情愿,走出凉亭了,还是返身回来。 宋回涯揉了揉唇角,扯出个算得上和善的笑容。 高观启朝后退去,正要骂她不要做这种瘆人的表情,隔墙外一道清亮的嗓音先传了过来。 “二哥!” 中气十足的声音里,能听出来人的热切。 宋回涯一下被打断了思路,好奇说:“你家还有个妹妹啊?” 高观启却是眉头紧拧,本就阴沉的脸色又多几分狂躁的怒意。当人从拱门冲出来后,脸上的邪戾迅速掩盖下去,回头时,已换上一张温和亲切的脸,意外道:“四娘,你怎么来了?” 宋回涯见他忍得如此辛苦,难得大发慈悲,生出些许同情。 高四娘手里提着两贴药,蹦蹦跳跳到了高观启面前,见到宋回涯,笑容一僵,审视两眼后,警惕问道:“你是谁?” 高观启面露难色,左手撑着石桌试图起身,站了一半,身体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 高四娘忙丢下手上东西搀扶住他,忧心忡忡道:“二哥,你病成这样,怎么还在外面吹风?你府里的仆从呢?都跑哪去了!” 高观启隐晦地瞥向宋回涯,只短暂的一眼,又屈辱地别过脸去。 宋回涯腹诽一句,扮上黑脸,狂妄道:“我,因为我想吹风。” 高观启拍了拍四娘手背,在她耳边肃然劝告:“你先回去。这里的事不用你管。” 高四娘见兄长这般身不由己的悲愤模样,哪里能由他受人欺负,张开手护在他面前,对着宋回涯怒斥道:“你就是宋回涯?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以为有你师弟为你撑腰,就能随意来去?这里是天子脚下!” 宋回涯悠然自得地坐着,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 高四娘回头看了眼兄长,鼓起勇气,上前欲要拖拽。 宋回涯一手按到剑上。 小姑娘当即吓得哆嗦,结巴着道:“你、你……你不是大侠吗?你难道要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手吗?” 宋回涯抓着剑身往前一递,锋利的剑光陡然出鞘,滑出的刀片准准贴在了高观启的脖子上,进一寸见血。 她无所谓地笑道:“我可以杀他嘛,对吧?高侍郎。” “你放下。”高四娘急得跺脚,“你放下!” 宋回涯轻慢一笑,还是将剑收了回来。又伸长手臂,把杯子横到高观启面前,在桌上敲了敲。 高观启自觉拎起酒壶给她满上。 高四娘更觉受伤,不可置信地瞪着眼道:“你还让他给你倒酒?你们这些江湖侠客,就是这样折辱人的?” “不是你们高家人逼着我回京城的吗?”宋回涯说,“请佛容易送佛难啊,你知道为何要用‘送’字吗?得叫你们知道,你们要杀我师弟,我就杀了他。” 四娘说:“你真那么有本事,怎么不去找我爹?” 高观启捂住心口,弯下腰发出几声含混的闷咳,听着简直要将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四娘吓得失魂,在一旁不知该如何是好,摸了把桌上茶壶,发觉水是冷的,只能拿怨恨冷冽的眼神盯着宋回涯。 高观启扼住四娘手腕,再次催促道:“四娘,你先回去吧。你再不走,她看我不惯,就不止是要我伺候她端茶倒水了。” 宋回涯:“……” 她重重道:“对!” 四娘心疼得落泪:“二哥!” 她不忍心,挣扎几次,还是咬咬牙道:“我……我去找范叔!” 怕宋回涯出手拦她,倒退着出了凉亭,朝外狂奔而去。 宋回涯本打算再吓唬她一把,见她满脸的鼻涕眼泪,又讪讪作罢。 等人走远,她嘴贱调侃了句:“你父亲恨不得你去死,你这小妹倒是挺关心你啊。” 高观启却是笑了,眸光冰冷,极为厌恶道:“她被养得千娇万贵,事事顺心,自然可以天真无邪。可哪一处不带着高家人的恶?对父母的苛待视而不见,到头来关心我叫我二哥,与我亲近,倒是显得她良善了?我只觉得恶心。” 宋回涯不说话。 高观启仍不罢休,恶劣笑道:“若谢老贼的儿子也是这样个不谙世事的好人,成日缠着你与你讨好,说要弥补你不留山的恩怨,你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宋回涯听不下去了,捂着耳朵道:“你自己不痛快,败人心情做什么?” 她抱起剑,思前想后,踯躅良久,还是没提郑九等人,只说:“走了。” 她走到原先的位置,抓起一把地上的鱼食,洒进湖里。见满池碧波中冒出一条条肥胖的鲤鱼,愉悦笑了一声,决定下次来把它们都钓了。 高观启忽然说了句:“先不要杀他。” 宋回涯回头,发现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她,可眼神没有焦距,又不像是在与她说话:“你现在杀了他,我什么都不会有。等他犯错。我等了十几年了。” 宋回涯不知道他跟魏凌生在做什么谋划,答应说:“好。” “京城有的要乱。”高观启主动说,“他们可以跟你走,但是要在高清永死了之后。” 宋回涯:“……好。” 高观启扯了扯嘴角,对什么都觉得索然乏味:“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与他们本算不上什么朋友,何况所求不同。你觉得我会难过吗?” 宋回涯不置可否。 “没事了。”高观启半阖下眼,低着头,背过身去。一步步走得虚浮,力倦神疲地说,“近几日,不要再来找我了。那贱妇该要动手,我杀了她儿子,这样好的时机,她不会放过我的。” 宋回涯想说什么,末了又忍下。阔步走出大门后,觉得郁结在胸,不大痛快,在街上徘徊几步,又调转回去。 她追上高观启,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肩膀,在对方略带迷惘的的眼神中,飞速说道:“若是你临死之前过来求我,我也可以不顾危险地救你一次,当是还你木寅山庄的人情。不过,也仅此一次。” 说完不管对方是什么反应,感觉念头通达,舒爽了不少,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 宋回涯从街边的商铺里拐出来,买了两只烧鸡,又买了两盒糕点,去看自己多日未见的徒弟。 这段时间宋知怯都嘱托郑九照看,宋回涯找到地方,推门进去,迎面就看见郑九坐在靠墙的一张矮凳上,手里捏着根绣花针,一丝不苟地缝衣服。听见人来,也不抬头。 宋回涯忍了忍,走过去问:“郑大侠,你真的无事可做吗?” “你徒弟的衣服破了,我要给她换身新的,她不肯,说这是你给买的。可你只买了两件。这几天破了十多个洞。”郑九说着掐断线头,从边上挑出根新的颜色,抽空谴责地斜了她一眼。 他没说什么重话,宋回涯还是觉得有点挂不住脸,迁怒地想那皮猴是做什么去了,新买的衣裳才没穿一个月,就能破出那么多的洞。 正奇怪宋知怯怎么没哀嚎着朝自己扑来,将手上东西放下,找了一圈,才在不算大的院子角落,找到那个趴在地上不停扭动的人影。 宋知怯眼睛随着她转了好几圈,嘴唇哆嗦着,与她四目相对时,龇牙咧嘴地无声痛哭。 宋回涯看得愣了。 郑九抱着衣服走过来,解释道:“她说想学点普通的拳脚,我先练练她的气力。” 宋知怯两条细小的胳膊撑着身体,不住打颤,抬起脸,泪眼汪汪地道:“太难了九叔!休息一会儿吧。” 宋回涯见此都忍不住摇头哀怜。 郑九二话不说,背着手走开了。 宋知怯擦了把脸瘫软在地。宋回涯刚要勉励她两句,郑九手里提了根手腕粗大的木棍又走了回来。 宋知怯猛一个激灵,立马在地上趴好,鼻涕泡混着眼泪淌了下来,鬼哭狼嚎地摆着架势。 郑九掂了掂木棍,许是怕宋回涯忧心,声音温柔地道:“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我师父打得我皮开肉绽,也不曾伤到我的筋骨。只要给我时间,我定能把她的底子练好。” 顽猴的身躯抖了抖,憋住口气,不敢吱声。 宋回涯很小声地说:“我其实倒也不指望她多成器。” 郑九说:“你问问她,想不想成器。” 宋知怯犹豫了,刚要给自己一个后悔的机会。郑九又说:“苦功没下到一成,眼泪先流了一担。她这都忍不了,不是不能成器,是连不留山的名号都顶不住。” 见她尤在动摇,最后不紧不慢地补上一句:“谢谦光都比她能吃苦。” 这话简直是在宋知怯的胸口上插了一刀,无异于天大的羞辱,她大感惊悚,连连喊道:“我能!我练!” 回涯 第88节 第087章 白云无尽时 郑九的家里没几把正常的椅子,宋回涯收着两腿,颇为憋屈地坐在一张小凳上。 她想同人说说话,可宋知怯顾不上理她,郑九也没什么闲暇,她百无聊赖,只好自己翻了东西吃。 院墙外有棵歪脖子老树,被风一打,簌簌地往下飘半绿的叶子。宋回涯吃了个半饱,拿起扫帚去扫墙边的落叶。 郑九这也觉得她碍眼,眼珠盯着她转了两圈,开始轰赶道:“你要么回去,要么坐着别动。” 宋回涯冤屈地喊:“我没出声啊。” 郑九用木棍指了指:“你徒弟的眼睛都快长斜了。” 宋知怯本在那儿默默地哭着,闻言又一下子笑出来,呛得自己恶心犯呕。 宋回涯:“……”这孩子别是把脑子给练坏了。 郑九摆了摆手。宋回涯见自己在这里徒遭人不待见,很是没劲,干脆走了。 宋知怯脉脉望着师父离开,呜咽了声,有种前程昏暗的感觉。 郑九从屋内取出一套暗器,坐在太阳底下,细细地磨着刃口。 日光逐渐高升,可始终没什么暖意,影子随流云虚虚实实地变幻,北风去了又来。 在宋知怯以为郑九已经忘了自己的时候,男人放下手,说了句犹如天籁之音的话:“可以了,休息吧。” 宋知怯痛嚎一声,烂泥似地趴了下去,不再动弹。 郑九单手轻巧地将她拎起,扔进屋里。等她换了身衣服,支使她去买些菜回来。 宋知怯巴不得能出去,两手捧着将银子接过。 郑九想到她平日性情跳脱,脾气一上来嘴上没个把门,今日见师父回来,别是说漏了嘴,特意叮嘱一句:“出门去的时候,不要叫人知道你是宋回涯的弟子。” 宋知怯在大事上极有分寸,只是年龄小,又会卖乖,常叫人误以为天真无知。她点点头,挎上篮子,脱缰野马似地往外冲。 出了小巷,宋知怯就有些走不动了,两腿跟灌了铅一样地沉。她将竹篮挂到脖子上,扶着墙壁蹒跚地往外挪。 走到一半发现走过了头,前街人声鼎沸,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 鼻子动了动,嗅到了一股浓烈的香气,是将肉炖到软烂,掀开锅盖,在热气蒸腾一瞬间随之四溢开来的酱香。 宋知怯馋得不行,顺着味道找过去,在一间酒楼的门口蹲下,巴巴地瞅着桌上的饭菜。 她数了数怀里的钱,心思飞到九霄云外,想着今晚要吃些什么。耳边忽然响起一串叮铃哐啷的声音,还有东西砸在了她的手上。 附近的乞丐眼明手快地冲上前,捡走滚远的几枚铜钱,但不敢靠近了明抢。宋知怯迟钝地从脚边拿起一枚,在手上看了会儿,表情忽然变得狰狞,起身朝对方扔了回去,大怒道:“谁要你的赏钱?你瞧我哪里像个小叫花了!” 给她扔钱的是一位两鬓霜白的儒雅男子,五官周正,眉目间还能看出年轻时的清隽,可眼神颇为淡漠,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跟威势。 宋知怯刚骂完,就有些害怕,因为那男人背后还跟着个护卫。虽站着未动,可一只手已按在了腰间。 这动作她太熟悉了,每个高手都是这样“嗖”得一下,就能射出把暗器来,取她的小命。 宋知怯本能地想逃,可腿脚发软,根生在原地不能动弹,要不是冬天的裤子穿得够厚,怕是能清楚看见她的两条短腿正抖如筛糠。 武者在等着男人的指示,而男人在面无表情地打量着她。 宋知怯回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眼睛,有种野兽般的求生直觉——她若是现在转身就跑,下一刻就该被砍倒在血泊里。 她感受到脖颈上的青筋正有一股股强劲的血流往上冲涌,强迫自己不去避开视线,声音低了点,将竹篮取下挎在手臂上,又重复一遍:“我不是小叫花。” 男人迟缓地有了反应,开口问:“那是老夫误会了,你蹲在门外做什么?” 宋知怯确实饥肠辘辘,极度恐惧也没叫她忘了饿,嘴里的口水不自觉地分泌,说话前先吞咽了一下,才很有骨气地道:“我是想吃,可我不是要饭的。” 男人对着她,不知是想到了谁,眼角肌肉微微绷紧,消沉的表情中闪过一抹追思。 宋知怯见那护卫的手慢慢从腰上收回,小心调转方向,准备溜走。 男人开口挽留:“小姑娘,当是赔罪,我请你吃顿饭,如何?” 听他说得和颜悦色,宋知怯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她迟疑了会儿,还是走上前去,大度地说:“我爹叫我别吃什么丢来的食物,可既然你是给我道歉,那我也得给你薄面,还是能吃的。” 男人笑了起来,眼尾的皱纹舒展,气质变得慈和,说:“坐。” 宋知怯乐颠颠地爬上座椅,挽起袖口,开始狼吞虎咽。吃了两口记起道谢,朝边上人扯出个明媚的笑容,喜气地拱手:“多谢爷爷!您可真是个大善人!” 男人放下筷子,已不打算吃了,只端着面前的一杯茶,吹开热气,不着痕迹地端量着女童。 宋知怯个子矮小,这半年里吃饱穿暖也没蹿个儿,衣服套了厚厚的几层,更显得她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过于削瘦,加上皮肤表面发黄的老茧,俨然是个从小吃苦的人。 护卫不解地俯下身,在男人耳边询问:“老爷?” 高清永抬了下手,算是拒绝。护卫才按捺住心绪,退到一旁不再作声。 高清永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我家?我爹是唱戏的,不过现在不怎么唱了,在家里给人缝衣服。”宋知怯连篇鬼话信手拈来,说着主动凑过去,两手掀起棉服上修补过的痕迹给他看。 宋知怯胆肥起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只要对方不是动手就打,她一张嘴能侃得神仙都分不清东南西北。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热诚笑道:“要不我给爷爷您唱一曲儿,算抵了我这顿饭钱,您看好不好?” 高清永说:“可以。” 宋知怯当即爬到椅子上,照猫画虎地摆出个唱戏的架势,像模像样地唱了一段。到后面因时间太久不记得词了,嗯嗯啊啊地瞎掰了几句,引得周围食客纷纷大笑。 她也不怵,笑嘻嘻地跳下来,晃着腿与男人搭话:“爷爷,你在这里做什么?” 高清永说:“我来看我的儿子。” 宋知怯下意识回头瞄了眼身后——是条长街,又天上地下地找了一圈,嘴里的东西变得有些难以下咽了。 高清永都没跟上她的思路,等在宋知怯脸上见到“节哀”的表情,才反应过来,摇头说:“他没死。” 宋知怯拍拍胸口,舒出口气:“那你怎么不直接去看他?他讨厌你吗?” 高清永沉下脸,失望道:“是,他非常讨厌我,从不听我的话。还杀了我另外一个儿子。” 宋知怯眉心跳了一下,如遭雷劈,露出个惊恐万状的表情。 高清永的话寒意浸人,像一把刮骨的刀,缓缓道:“我大儿子死了,可实际上,我更多是生气,却不怎么伤心。” 他说完,将眸光落在宋知怯的脸上,想看看她的反应。 宋知怯也在观察他的表情,脸上的惊骇没有半分的作伪,脑子飞快转动,忽地灵光一现,耷拉着眉眼说:“我娘死的时候,其实我也不伤心。” 高清永眯起眼睛,讶然道:“为什么?那不是你娘吗?” 宋知怯掰下一根鸡腿,塞进嘴里,狠狠咬上一口,没心没肺地道:“她若疼我,我才能想到她是我娘,可她生下我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当然流不出眼泪。” 这话有九分是真。 她有些明白高清永此刻的心态,是想能有人帮他找个借口,来掩饰自己的冷血无情。 宋知怯苦大仇深地道:“我才不觉得什么血缘就能换来亲情,天下人的血都是红的,谁能看出不一样?要我说,真心才能换真心。可我爹就不这样觉得。我若这样说,他只会觉得我……唉,他会打断我的腿哩。” 高清永点了点头,似是赞同她的说法,怅然道:“他从小不养在我身边。等我将他接回来时,他已经比你还大了。虽愿意对我亲近,在我面前殷勤,可总觉得生疏。他很怕我,我如何疼爱一个,见到我就惶惶不安的儿子?” 宋知怯不敢再跟他聊儿子了,心里面也瘆得厉害。主动找了话题,胡天胡地地瞎扯。将自己那些年当小叫花听来的故事,跟他说了几件。 高清永意兴阑珊,没怎么搭话。 宋知怯不想再吃了,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就占了她起码一半的胃口,此时肚里有点噎得慌,问:“爷爷,你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高观启喝了口水,将杯子放下,回忆道:“我幼时家贫,进京赶考时,连双布鞋也买不起。我母亲给我织了六双草鞋,我从乡下一路过来,鞋子都磨坏了。停在一家客栈外休息的时候,里面的人朝我扔来一串铜钱,与我同村的书生,拍着桌子大声哄笑。” 宋知怯觉得这些人的贫苦,定然不是自己的那种贫苦。能念得起书,算什么走投无路? 可从来大人物说起自己的心酸不易,都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紧跟着才能嘲笑庸人的怠惰,与自己的勤勉。这是不能争执的。 宋知怯不知他是哪位祖宗,加上吃人嘴软,句句尽心尽力地伺候,于是义愤填膺道:“他们当初一定是差你太多,除了穷,找不出别的事情来贬低你。爷爷,你当时怎么做?” 高清永沉默了下,说:“我同你一样,把钱扔了回去。” 他看着宋知怯,对她不卑不亢、桀骜不驯的性情极为欣赏,犹如在看过去的自己。连说出的话也句句合他心意,与他灵犀相通。这样的人,竟不是他的亲儿。 宋知怯吃得满嘴油花,拿袖子一擦,拍掌叫好,不遗余力地吹捧道:“爷爷果然是个有大本事的人!难怪如今成了位大人物,连穿的衣服都那么漂亮!” 她弯腰看着高清永身上的布料,很是艳羡,又不敢伸手去摸,一脸没见识的表情问道:“这就是他们说的绸缎吗?” 高清永没有回答。 宋知怯又问:“那些嘲笑你的人后来怎么样了?” 高清永摇头不语。 宋知怯好奇道:“那你后来考上了吗?” 高清永说:“考上了。” “你如今那么有钱,一定是当上大官了!”宋知怯挥舞着手脚比划,问,“有县令那么大?” 高清永与他身后的护卫同是因她这句猜测笑了起来。 井底之蛙,连丈量天高,都是以尺为数。 宋知怯佯装不懂,不悦道:“你笑什么?” 护卫不屑一顾道:“县令未必能见得到我们家老爷的面。” 宋知怯听得一脸认真,半信半疑地问:“你能有这样大的本事?” 她两手环胸,学着大人姿势,老气横秋地道:“我爹说了,官字两个口,从来是一代传一代的,除非有能谁也比不上的大学问,差不多得是天上的神仙那样,拿笔写个字儿,都能写出花来。。你家同我家一样贫寒,想要当上大官,祖坟得冒多少青烟啊?我得娘嘞,那祖宗不都得被烧光了?” 高清永听着她天真的描述朗声大笑,先前的沉郁散了大半,只剩下点点的愁情。 宋知怯生气道:“你们不要笑了。” 邻桌的食客起身散场了,伙计过去清理桌案。 宋知怯朝外瞅一眼天色,赶忙拎起地上的竹篮,慌张道:“我得回去了,我爹还在家等我呢。” · 郑九在家中等了半个来时辰,依旧不见宋知怯的身影,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沿着街道一路打听,没寻见人影,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去知会宋回涯时,就见宋知怯从巷口一路狂奔过来,背后犹如鬼魂在追。 郑九难得动了怒,低哑的声音里带着丝紧绷的颤抖,质问道:“你去哪里了!” 宋知怯也大声地回:“我去买东西了!” 她脚下停不住,直接往郑九身上撞去。 郑九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将人提了起来,问:“东西买回来了?” “买回来了。”宋知怯将手里的篮子塞给他。 回涯 第89节 郑九接过一看,被滴了满手的汤水,就见里面是几盘被打翻的热菜。 “你买的什么?” 宋知怯气喘吁吁地说:“我在街上碰到一个……” 她深深吸了口气,形容说:“应该是个很坏的人!” 郑九:“?” 宋知怯走进门去,一屁股坐在小凳上,带得竹椅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继续说:“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敢跑,陪他说了会儿话,他就把剩下的菜送给我了。” 郑九:“??” 宋知怯低头在袖子里掏啊掏,摸出一块黄金:“他还送了我一锭金子!” 郑九:“??!” 宋知怯放进嘴里咬了一口,高举双手激动道:“是真的!” 郑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啊?” 宋知怯的每一句话都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外,只有那块黄金,真真切切地在夕阳下反着光辉。 · 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在风中细细密密地飘,尤为的肃杀,半夜又变成了雪,带着凋摧万物的寒意,深入街巷的每一处边角。 屋内的布衾犹如被潮气浸湿,冷硬如铁,饶是宋回涯都有些扛不住,夜里被冻醒数次,第二日天刚拂晓,便提着伞出门买炭。 早晨积水的坑洼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宋回涯战战兢兢地在冰面上行走,半途正巧碰到了卖炭的老翁。 她帮着人将推车轧过冰面,驶进南边的集市,自己又拎着一袋碳,在附近的小摊上点了碗热汤。 四下寒风肆虐,宋回涯的身体借着热水终于有了些暖意,捧着碗,随意地看,竟在人群中搜寻到一个熟悉的声影。 赌鬼与一年轻姑娘站在一起。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手里攥着一条巾帕,在额头上蜻蜓点水似地擦了又擦,对着那姑娘满脸痴笑,半天也不将东西还回去。 姑娘表情略有生硬,嘴上说了几句,赌鬼听着连连点头。 大抵是见赌鬼迟迟不动,女子犹豫着朝路边退去,行了个礼,看口型是说了句“劳烦”。 赌鬼仿佛被勾走魂魄,全副的心神都落在她身上,往前走时还不忘频频回头,离宋回涯不过一丈之距,眼睛里也没瞧见她的存在。 宋回涯用脚勾住边上的方椅,踢到路中间,赌鬼脑袋前面果然不长眼,直愣愣被拌了一脚,正要破口大骂,扭头见到是她,惊疑一声,赶忙摆正椅子坐下,说:“巧了,我正要找你去呢。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宋回涯调笑道:“喜欢人家啊?” 赌鬼被她看破心思,挪了挪屁股,难为情地问:“你觉得我与她,相配吗?” 宋回涯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瞎了,不想再看他矫揉造作的姿态,转了个身,厌弃道:“不相配。” 赌鬼岂能容忍他人断他红线,当即拍桌怒道:“我现在好歹是你们不留山的半个门人,你怎么一点都不照顾?还瞧不起我!” 宋回涯问:“她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赌鬼听进耳朵里,却以为宋回涯是要替他去说亲,顿时红了脸,手掌用力摩挲着大腿,喜出望外又忸怩不安地道:“她是郎君身边的一位女使。还不曾有心上人。我与她相识已有四年了,也攒了一些银钱……” 宋回涯听他要将自己有哪些财产也如数报出,很想给他脑袋来上一棍,扶额无力道:“我是问,她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赌鬼这才听清她的问题,抬起头努力思索,好在没忘得一干二净,转述道:“哦,她说,郎君被夫人带走了,问宋大侠有没有办法。” 第088章 白云无尽时 姑娘见赌鬼半途被宋回涯拦住,坐在摊位上与其攀谈起来,似乎已将她的嘱托抛之脑后,引领而望许久,仍旧不见人起身,情急下主动跑了过来。 又担心会冒犯二人,在数尺之外停住脚步,攥着袖口焦急踱步。 宋回涯甩开赌鬼,到她身前,率先开口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姑娘有些不敢信眼前这位笑容和熙的女子,就是传闻中杀人如麻的宋回涯,又许是觉得没有那般巧合的事情,正要找的人,恰在咫尺回首外。 温婉的面容上闪过诸多困惑,呆滞了好一会儿,才听懂她的话,又确认了遍:“宋门主?” 见宋回涯点头,才火急火燎地道:“我们郎君出事了。前几日,宋门主走了之后,四姑娘又回来了,带了夫人身边的几名护卫,在府里好一顿翻找,没找着证据,就说是要给郎君医治,强行将人给带走了,到现在也没个消息。这可怎么是好?” 宋回涯早有预料,是以没有太过惊讶,却不明白对方此时来找自己能做什么。尚在思忖,就见赌鬼在她对面一阵挤眉弄眼,遂波澜不惊地问:“可他是被带去了高府,那里如何也算是他家,我能有什么办法?硬闯进去不成?” 女子这几日吃过无数的闭门羹,以为她也是要推诿,心急如焚,就要跪下,被宋回涯一只手托住。 姑娘面色煞白,低哼出声,疼得脊背蜷缩,宋回涯意识到是握住了她的伤处,瞬时将手松开。 赌鬼怫然变色,粗着嗓子暴怒道:“他们还打你了?!” 姑娘顾不上疼,只是无助诉道:“郎君这些日子病得厉害,久不见好,断不了汤药,是京城里都知道的事。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四处求了一圈,都不敢管,才来麻烦宋大侠。就怕过个几日,高府抬出具尸体来,推说郎君不治而亡,我等能拿出什么证据?” 赌鬼见她感触落泪,哭得凄惨,忙将巾帕从怀里抽了出来,口拙嘴笨地许诺道:“你先莫哭,郎君出事,我们几位兄弟岂能袖手旁观?好端端的一个人不会由他无故死了,你只管回去等消息,我定能给你想出办法。” 宋回涯也说:“你容我想想。” 这已是极好的答案,女子知道凡是宋回涯答应了的事,就没有潦草作罢,最坏也有个结果,感激涕零,连声道谢道:“多谢宋门主!多谢宋大侠!” 侧了个身对上赌鬼关切温热的眼神,恍惚像才发现他的存在,也与他行了一礼。 姑娘粗糙抹去眼泪,错步上前,要替宋回涯拎那袋煤炭。 宋回涯抬手虚挡,说:“赶紧回去吧,别叫你们夫人知道你来找我,否则势必又要迁怒。” 姑娘欠身应是,还是将汤钱付了,取出银钱放在桌上。 赌鬼眼波盈盈地望着女子背影,就听宋回涯狗嘴里吐出一句:“郎有情妾无意啊。” 他气得跳脚,大声驳斥道:“你胡说!” 他将女子没接的巾帕塞进怀里,用手按住,红着脖子争辩道:“她只是救人心切,才对我生分了些。可我告诉你,我若是好好打扮一番,虽不及郑九那小白脸长得漂亮,那也是道貌岸然。” “道貌岸然?”宋回涯受不了这帮目不识丁的家伙了,“你跟我徒弟一起找郑九上课去吧。” 赌鬼死不悔改,嘴硬道:“怎么了?难不成赌爷我还能是个正经人?装出的做派,怎么不叫道貌岸然?” 宋回涯正要弯腰去取地上的煤炭,就见长街的尽头,横停了一辆马车。 车前站着名武夫,隔着人群与她遥遥对望。 赌鬼用手虚挡与她耳语:“郎君自有打算,只是不好叫她们知道。我与易九那厮过两日要去探探,宋门主你若有意……” 武者一步踏出,如猛虎争食,势不可挡。 宋回涯跟着朝前冲去,一脚踩下,冰面碎裂的声音如银瓶炸破,瞬间蔓延出蛛网似的裂缝。 街上被撞开的路人发出尖锐的叫声。檐上凝结的冰霜被太阳融化,顺着瓦片滴落下来。 女使驻足,摸了下自己冰凉的后脖颈,在惊叫声中抬起头。 宋回涯已到她身后。 空中劲风烈烈,二人皆带着蓬勃的杀意。 只差了一把剑的距离。 那武者屈指成拳,正中女使腹部,宋回涯的左手也抓住女使的肩膀,将人朝后倒推。 赌鬼大声咆哮,冲上前将倒飞出去的女子接住,扶着她躺到在地。 武者来不及收势,宋回涯的右手手肘已砸中他的脊背,将他轰然击倒在地。 这一招一式的切磋,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周遭人群来不及散去,惊恐中摔倒大片,四肢并用地朝远处爬去。 女使被壮汉抱在怀中,嘴里呕出两口鲜血,张着嘴说不出话。赌鬼点住她的穴道,抱起她朝医馆。 宋回涯抓着武者的头发,迫使他将头抬起。 男人的脸砸在冰面上,被崩裂开的冰刺扎得一片血肉模糊,眼神已有些涣散,满嘴是血,扯出个阴森的笑容,一板一眼地传话道:“宋回涯……你是有本事,天下第一的剑客,京城里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可你不是自诩侠义吗?往后你活一日,我就杀一人。就从你身边人杀起,且看看是你的心狠,还是他们的命硬……你若真有慈悲心,就该自刎谢罪,给我儿偿命……” 宋回涯面如寒霜,松开手,武者半睁着眼睛滑落在地。 街头的马车已不见了踪迹。 宋回涯走出一步,看向自己握紧的手。 手心空空如也,没有那把长伴身侧的佩剑。舒展开手指,掌心沾着粘稠的血,在昏昏光色中飘散出白茫的热意。 “宋回涯……”地上武者撑着口气,此时竟还能笑出声来,“世上对错,从不看道理,只看拳头……你在等什么?” 宋回涯垂首看他,眸低一片漆黑,脖颈上青筋崩出,脸上却扬起一个森冷的笑容,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好。” · 马车内,高夫人的后背紧紧靠着车厢,面上是一片后怕的惊悸。等车轮滚滚远去,不见宋回涯来追,才虚脱地吐出肺部浊气。 她端起桌上茶水,魂不守舍地喝了一口,喝得太急,水泼上她的衣襟。她慌乱去擦嘴边的水渍,唇上的胭脂随之被她抹花,嘴角是一片模糊的艳红。 她将滚落脚边的茶杯踢飞出去,低声安慰自己道:不怪她挑衅宋回涯。身为人母,谁又能忍得了杀子的仇人,一日日在自己眼前逍遥? 想起自己枉死的亲儿,妇人又是痛彻心扉,混杂中泄恨的快意,捂着脸哭道:“我儿……你们这群贱种,全都该死!” · 脚步声急急穿过回廊,停在门前。 手尚悬在半空,桌案后伏首的人先开口问道:“怎么样?” 陆向泽将手垂下,快步过去关上窗户,阖紧前,发现院中立着的白梅开了大半,又在昨夜雨中掉得只剩稀疏几枝,案上飘进几片粉白的花瓣,该是这窗户已开了许久。难怪室内也一片冽寒。 他回过身道:“遣陈先生看了。动手的人留了余地。那女使受了些内伤,好在肋骨没断,不算严重,修养数月便能恢复。” “那就好。她若出事,师姐该耿耿于怀,又觉是自己的错。”魏凌生放下笔,问,“能走吗?” 陆向泽想了想,说:“应该能。” 他憋不住指责道:“你做什么要在这里吹冷风?生了病要给谁看?” “她若还能站得起来,就叫她换上衣服,随我进宫。”魏凌生避而不答,站起身道,“见了陛下,她应该知道能说什么。” 皇宫,书房。 女使碎步上前,还没抬头叫人看清楚脸,已是泪如雨下,加上腹部伤势疼痛,一下子跪伏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哭求道:“陛下,求陛下救救我家郎君吧!” 年轻的君王暗暗瞄一眼魏凌生,见后者无所触动,于是也定住心神,只冷静问:“怎么了?” 女使按住伤处,说话断断续续:“夫人不知从哪里听了谗言,深信郎君残杀手足,前几日郎君在家中修养,闭不见客,夫人带着一帮护院便冲进来将他拿了……” 她疼出满头虚汗,咬牙坚持,数次停顿,才将事情说完:“对着郎君毒打审问一番,要他亲口承认自己罪行。见郎君不肯就范,又将他带去高府关押,几日没有消息……” 回涯 第90节 她见青年迟疑静默,膝行上前,用力磕头,凄声恳求道:“陛下,郎君对您从来是一片赤诚,望陛下念及旧情,救他一命!” 很快额前便磕出血来,身上浓重的药味也随之飘到殿上。 青年眉头轻皱,朝后微仰。 女使贴着手背,虽带着哭腔,可咬字清晰,将此前的腹稿搬出,撇清与魏凌生的关系:“这种家事,本不该闹到陛下面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昨日我等家仆去求郎君的旧友,大家都推说不见。今早又去老爷府上,求见郎君,也没能如愿。我一时急切,追着夫人的马车跑到南市,叫随行的护院打了一拳,侥幸被大夫所救。郎君与大夫平日素不交好,如今却只有大夫肯带我来见陛下。陛下,求陛下开恩啊!” 青年还是默不做声,只偏头看着魏凌生,等他抉择。 女子见状,跟着转头,求助地望向身后人,爬到他脚边,抓着他衣摆卑微求道:“大夫,我代我家郎君向你道歉,求你大人大量,网开一面。” 魏凌生朝后退开半步,女子手上抓空,趴在地上失态哀哭。 魏凌生说:“仅听这女使的一面之词,全无凭证,是不能入侍中府内搜人。可若是高府出了刺客,城中金吾卫循迹去查,是权责所在。” 青年小幅动了一下,说:“城中哪来的刺客?” 女使急促道:“一行胆大包天的流匪,混入城内窃取财物,几次得手后,更是不知死活,趁着夜深翻入侍中府去!” 青年见魏凌生神色默许,才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女使哭着又拜:“谢陛下隆恩!” 她用衣袖迅速擦了擦石砖上未干的血渍,歪斜着起身,倒退着离开书房。 魏凌生尤留在殿中,凝视桌案后的人。 他不说话,上方的青年也不说话。 长久的静默过后,魏凌生一笑,弯腰作揖,深深一拜,声线虽无波动,可也不似先前那般寡淡无情。他说:“臣也认识一位二郎。” 青年动了动耳朵,唇角抿紧,表情庄重。 魏凌生半阖着眼,长睫投出的阴影为他染上些许落寞之色:“当年二郎身染疫疾,除却仆役,无人近身。臣侍左右,衣不解带,守着他一日日转好。又一年中秋,二郎遇险,也是臣将他抱在怀中,替他挡刀吞剑,护他平安。 “不拘世荣,无关名利。几次生死相依,从未提真心二字,却不疑手足情深。可惜。不知从何时起,我与他兄弟之间,就只剩猜忌了。不怪世人总说,人心难留。” 魏凌生直起身,注视着高处的人:“陛下若有机会,请帮我问问二郎,是否还有一念,愿意认我这位大哥。” 青年亦是动容,被他说得两眼泛红,按着扶手就要起身,末了忍了下来,问道:“当年你与二郎片言道合,确是真情,而今离心,又是否初心如故?” 魏凌生看着他,复又低下头,满脸憔悴的病态,苦涩沉吟道:“‘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二郎又要如何才能见我真心?” 说罢再不停留,转身离去。 青年张口欲要挽留,可始终不能出声。 门扉闭合,天光骤暗。 屋内的垂帘被人一手拨开,陆向泽停下脚步,看见宋回涯弓着背坐在墙角,借着窗外的光色,一寸寸擦拭自己的剑。 第089章 白云无尽时 这把剑并不是什么神兵利器,陪伴宋回涯驰骋十多年,早已没有当年的锋锐。剑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裂痕,有种饮尽风霜的晦暗。 宋惜微将它交给徒弟时,多半也没想过,这把她在山下亲手挑来的剑,今后会成为江湖风雨中最为夺目的一把。 宋回涯托着手中剑,声音低沉地道:“今日她要替她儿子报仇,算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很生气。” 她拧转手腕,白耀的剑光晃过她沉冷的面庞,照出她长眉下的凌厉眼神。 “她可以一念不忿,夺人生死。她儿子可以一声喝令,割去数十万的人头。他们脚下尸山如海,自己安坐高阁品茶听戏,对万民涂炭全无半分恻隐之心,何曾还将自己当做寻常人?可等这火烧到她儿子身上了,她才从那高高在上的云端下来,生出七情六欲,道说骨肉情深。哦?原来她也是知道生离死别的痛楚的?可她怎配说她身为人母,要别人向她儿子谢罪偿命?她越是痛不欲生,我就越是觉得愤怒。” 宋回涯将剑归鞘,抬眸,起身,狂傲道:“她凭什么觉得,我不敢杀她?” 她持剑朝外走出,气势如虹。陆向泽退开半步,抬手欲拦。 帘影摇动中,又一人推开木门,陆向泽回头望去。 郑九立在檐下,鞋上沾着些泥浆,鞋边的布料被门口积蓄的泥水渗透,没有进屋,语气平和地说:“当日在院中,宋门主唯独没有问我,为何要进不留山。其实我是想告诉你的。” 宋回涯压下怒火,问:“为什么?” 郑九答:“我想报仇。” 宋回涯知他妻子已经病丧,走上前问:“向谁?” “向这世间的不公、不堪、不平。”郑九说得很慢,稍稍停顿后,说,“我喜欢的姑娘,一辈子都在红尘里受苦,她什么错也没有,我不甘心。” 陆向泽欲言又止,可没有插嘴的时机,也想不出该说的词,干脆安静下来,坐在昏暗的室内,听他们二人说话。 宋回涯放缓语气,问:“你与你妻子感情深挚,是少年相识?” 郑九摇头。 宋回涯问:“那是她娴淑貌美,叫你一见钟情?” 郑九还是摇头。 宋回涯由衷好奇了:“那她应该是聪慧体贴,与你心意相通?” 郑九笑说:“她不是多漂亮的人,也不聪明。我与她相识甚晚,论说起因,更不过是一时冲动,见她在街边揽客,局促不堪,才掏了银子与她搭话。” 他背过身,仰起头,望向不停滴水的檐角:“她不怎么会说话,对着我一直怕得发抖。我并没有要与她做什么,见她可怜,唱了两句戏词给她听,她听着笑了,笑完又对着我哭。真是无话可说,明明我才是花钱的人,末了却要我去安慰她……” 天边霞光万道,千里溶溶,他眼中也透着成片的血红,温润的嗓音中夹杂着颤抖的沙哑:“没由来的,宋门主,就好比人间聚散,也从没个由来。” 他苍凉道:“若这世道能安稳一些。或许我会在某年某月遇见她。她在田里耕种,或是街边叫卖。做个极寻常的人,过极普通的日子。我可以打二两酒,请她听我唱戏,每日荒度余生。我等凡庸之人,只这点指望,偏偏这也不能如意。” 郑九心绪激荡,声调也随之起伏不平,回身对着宋回涯道:“这世间有万千人同我与她相似。宋回涯,杀吧,杀个淋漓畅快,杀个血流成河,杀到他们再不敢,将我等视作草芥。” 他朝宋回涯郑重一礼,迈步离去。 西山日落,半天明艳半天阴。浓云层层倾轧,天幕低若触手可及。 宋回涯等他背影消散,转过身,问:“你原先想同说什么?” 陆向泽张着嘴,刹那间闪过诸多话语,最后都没出口,快意一笑,说:“本是想叫师姐不要去的。想说,高观启已同师兄商议好,夜里找人进去放把火,领着金吾卫趁乱闯进门去,直接将他救出来……” “现在的话。”陆向泽敛了笑容,眸光坚定,说,“我愿意同师姐一起去。” · “你把我儿的尸骨还给我,我可以放你走。” 灯昏影暗处,妇人极力保持着平静,与对面的人商议。 高观启佝偻着身躯坐在墙边,捂着嘴不住咳嗽,垂眸看见手心的血液,只随意往衣服上擦了擦,背靠着墙,眉低眼慢,置若罔闻。 妇人加重语气,悲戚咬字道:“我只是想要他入土为安,只这一个心愿,你也不能全我?你把他尸首还我,我可以既往不咎。” 高观启斜着视线,大抵是对她的惺惺作态太过反感,吊儿郎当地笑道:“你会见到他的。如果你真的想见他。” 妇人再克制不住,嘶吼着冲上前要与他搏命:“高观启!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高观启偏头躲了一下,妇人尖细的指甲划过他的侧脸,抓出一道血痕。 原本孱弱无力的青年忽然爆发,一把掐住妇人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地上。 妇人惊声尖叫,两侧仆从都来阻拦,因高观启的双手紧紧扼住对方咽喉,一时无从下手,只能高喊疾呼。 直至一刀客从门外进来,大手一挥,将一干人等全数扫开,手中刀鞘往高观启腹部一点,再一提。便掀翻了高观启,震得他撞在墙上,低头又是一口热血。 妇人从地上爬起身,形容狼狈,发型凌乱,趔趄了两步,才找到方向,心中杀意澎湃,抽出一旁护院腰间的兵器,就要刺向青年,将这小畜生当场结果。 刀客眼也不眨,又是一刀,将妇人兵器打落,后退着跌回座椅。 可以看见他握刀的右手缺了一根食指,一道狰狞的伤疤从断指处贯连至手背。 刀客将刀杵在地上,语气并无多少尊重:“夫人,您今夜还是早些回屋,不要出来。” 高夫人抓着扶手,眼神凶恶地瞪向他。 刀客与她对视,故作好奇地问:“夫人今日当着宋回涯的面杀人,难道真指望能吓住她,叫她灰溜溜地滚出京城吗?” 高夫人心有余悸,按着胸口没有作声。 刀客嗓音浑厚,玩味笑道:“当年她在越州城外,与那妇人合力削去我一根手指,我虽不能亲自追杀,却也派人跟她多年,对她颇有了解。她不是个会等隔夜再报仇的人,何况夫人你今日放下誓言,一日杀一人。宋回涯最不能容忍的事,便是无辜之人受她牵累。” 高夫人整理着仪容,神态倔强道:“我高府内外有多少能人,凭她一个也想来去自如?好啊,我还怕她不来!她今日只要敢进我高家的门,我一定要她有来无回!” 刀客十足肯定地道:“她一定会来,在天亮将事情了结。京城里除我以外,没有人能护得住你。夫人,宋回涯杀人的招式很快,逃命的本事也很快,不是人多就能奈何得了她的。否则无名涯下,她早已死了。” 高观启闻言大笑道:“范昆吾,你不是蠡族的第一勇士吗?怎么改了个大梁人的名字,叫了高清永十几年的主子,就真以为自己是大梁人了?说得好似对宋回涯有多了解。你了解我们大梁的道吗?” 刀客对他的讥诮不为所动,只说:“郎君不急与我嘲讽,先顾上自己的命吧。” 高观启面无惧色,笑得抬不起头:“我怕什么?高清永日日夜夜都想要杀我,可他敢吗?我外祖门生无数,遍及朝野,魏凌生比他更盼着我死。不如你现在就杀了我,试试他们是否不念旧恩,弃我不顾。” 范昆吾不再与他废话,转而对着高夫人道:“请。” 妇人心有不甘,咬牙看着高观启,还是出了大门,回到后院。 范昆吾布下人手,将后宅团团围住,又在各处伏下眼线,织出天罗地网。 安排好后,自己大马金刀地坐在主道正中,只等今夜的不速之客。 夜半。月黑无影。 范昆吾睁开眼睛,就见一人提着剑站在廊前的孤光下。淡淡长影铺盖着青石,衣衫盈风,飘逸潇洒。 “宋回涯?” 范昆吾站起身,猜到她会来,却没想到她会如此光明正大,看清她的脸后,右手食指的断缺处跟着有些隐隐作痛。 宋回涯新奇道:“你认识我?” 范昆吾静了静,冷声道:“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宋回涯视线往下,落在他右手的断指上,才做出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说:“哦,是你啊。” 范昆吾眼底掠过阴狠之色。 世间追求刀法极致的刀客没了一根手指——这些年月里,他极想,极想,让宋回涯知道这是什么感受。 可见人如此嚣张,范昆吾更想看她败在自己狂妄之下是何种模样。从袖口取出一支响箭,准备对着远处悬挂的铜铃射去。 宋回涯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不要惊动太多人,朝后指了指,随即侧步让出位置。 陆向泽手持一把大弓,跟着从阴影中走出。 宋回涯比着脖子,做了个抹刀的手势。 回涯 第91节 三人都是笑了。 今日心腹大患聚在堂前,鹿死谁手,各看本事。 范昆吾将响箭收回,轻吹了声口哨,暗处随即跳出数名埋伏的武者。 宋回涯一面朝后退去,一面如实告知:“金吾卫会在半个时辰后来。可不是我没给你机会。” 范昆吾步步紧逼,肌肉紧绷,脚下速度越来越快,说:“够了!” 宋回涯表情一肃,冷笑说:“我也觉得够了。” 她拔剑出鞘,与范昆吾的刀绞在一起。 陆向泽趁势隐入黑暗,郑九等人纷纷从暗处潜入,朝不同方向散去。 第090章 白云无尽时 沈岁猫着腰在长廊中穿行,仔细探查高观启的踪迹。 昏黄灯光中只能看见一个身手敏捷的黑影如猿猴荡过,听不见分毫的响动。 他顺利查探过一排房间,正要继续向前,忽而听见前方有仆从在小声对话,赶忙收回脚步,连连后退,几次尝试后,闪身进了一间未锁的空屋,贴在门板上,等着外面的两人过去。 那人声只到了屋前十步开外,当即又绕了回去。 沈岁竖着耳朵探听,全神贯注,等发现屋内有人埋伏时,对方的刀离他眼球已不足一尺之距。 沈岁闭上眼睛,就地一滚,险而又险地躲过。护卫的刀因用势过猛扎进木门,抽离的片刻,给了沈岁喘息之机。 二人缠斗在一起,你来我往地过了数招。 沈岁因光色昏沉,又不熟布局,不敢放开手脚,被神秘人逼至角落。 他后退中撞上桌案的边角,后腰生痛,分神回头查看之际,余光中扫见黑暗中的一抹寒芒,正从后方割向他的脖颈。 沈岁知道自己多半是入了敌人圈套,危急中朝后一仰,手肘支撑着躺上桌案,用脚勾住一只花瓶,踢向身后的敌人,同时避开要害,任由右腿被正面那护卫的兵器贯穿。 他死死咬紧牙关,疼得双目猩红,动作未有停顿,手心的刀片顺着对方的脖颈划过,不顾腿上重伤,又迅速翻去背面,结果了埋伏着的第二人。 沈岁靠在墙边,闭上泛出泪水的眼睛,一鼓作气,将那刀从腿上拔了出来。内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亦不敢痛呼出声。扯下两根布条扎紧伤口,从腰间摸出一瓶药, 等那令人两眼眩晕的疼痛舒缓,他将尸首搬去角落,从窗口翻了出去。 · 另外一头,宋回涯正与范昆吾打得难舍难分,二人你追我赶,沿着高府外围跑了半圈,各自拿对方没有办法。 宋回涯飞身上墙,率先攀上屋顶,不料脚底冰面打滑,一时不慎,险些栽落下去。范昆吾紧随其后,刚迈出半步,身形一个晃荡,手中刀失了准头,落在宋回涯脚下,砍飞数片青瓦。 宋回涯赶忙跳下,范昆吾如影随形。 她竖起一根手指,朝后者摇了摇,惋惜道:“到底是少了一根手指,你这刀法,看起来不大行啊。” 这话好比一根尖刺直中男子心窝,刀客当即变了脸色,翻转间刀光莹白胜雪,快似雷霆,再次兜头杀来。 宋回涯不与他比拼蛮力,退避锋芒,转身游走。 范昆吾大怒道:“宋回涯,你跑什么?有本事就来分个高下!” 宋回涯一脸莫名其妙地笑说:“我来又不是为与你分高下,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此时郑九横空杀出,右手一挥,从袖口射出几枚暗器,截断刀客去路。 宋回涯匆匆回头,与他交换一个眼神,脚下不停,继续往前冲刺。 范昆吾见有人从中作梗,火冒三丈,怒喝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找死!” 说罢抄着大刀,蛮横朝郑九头顶劈落。 郑九从袖口甩出两把短刀,交错着挡住他的攻势。 空中铿锵一声金鸣,火花自刀刃上闪烁。 范昆吾眉毛跳动,只觉这刀没有往日那种一往无前的锐意,刚要发劲,刀片已贴着对方的兵刃滑空,本该被他压制无法动弹的郑九也以诡谲的步伐莫名向后移开一个身位。 范昆吾提刀穷追不舍,打算以力破技。大刀挥舞间罡气在周遭震荡出雷吼风呼的爆响。可郑九偏不与他抵死交锋。 这人无论是刀法还是身躯都极为的柔软,总在最后关头,像条泥鳅似从他手边滑走。 眼见宋回涯已甩脱追袭,郑九也不恋战,佯装反攻一式,转身便撤。 范昆吾岂能忍受?低吼一声,抡起手中大刀,朝他后心掷去。 间不容发之际,一支箭矢自憧憧树影中破空射来,震在刀上。 刀片顷刻被弹飞,旋转着刺入后方的木门。箭矢只略略变了些弧度,继续朝着范昆吾袭去。可惜劲道与速度被削去三成,叫范昆吾适时弯腰躲过。 在这黑灯瞎火的夜晚,不知陆向泽是如何视物,又如何瞄准。 郑九借着轻功无声无息地腾跃而去,重新投入黑暗。 范昆吾几次出手遭人阻碍,胸中邪火燎原,有种蚂蚁顺着骨骼啃噬爬行却挥之不去的不痛快。重重几个喘息,浑身杀意几乎鼎沸,如何也压抑不住,跳上去拔下配刀,在空中一顿胡乱砍杀,继续去追宋回涯。 宋回涯已穿过森严的防守,贴着墙角游刃有余地摸进后院。 在屋中来回踱步的高三郎抬起头,见一黑影从窗前倏忽闪过,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厉声问了一句:“谁人在外面?” 声音有如平地惊雷,将一旁正昏昏欲睡的仆从吓得一个激灵,才意识到高府今晚有种出奇的诡异。 宋回涯蹲在窗台下,调整了下声线,粗着嗓子道:“郎君留在屋内,切莫出来!” “怎么了?”高三郎走近窗边,觉得她的声音有些陌生,但也未太在意,紧张问,“宋回涯来了吗?” 回廊上的脚步声错乱传来,护院们察觉到宋回涯在附近不见了踪迹,正紧密搜查。 纵是那帮武者刻意放轻了动作,可在这冷清的夜里,哪怕是蚊蝇在耳边振翅,也堪比弓弦拉满后的松手弹射。 仆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会儿,只听见有人跑动,却始终听不见人声说话,下意识便以为那些都是府外来的强人,哭丧着脸同高三郎道:“郎君,外头有好多……刺客!” 宋回涯声音一紧,肃然道:“快过来!” 她伸手推了下窗,没推开,便急促叩了一声。高三郎不做多想,当即从里面开了锁,将身体探出窗外。 宋回涯当机立断,不待他反应,一手扼住他的脖颈,另一手揪着他衣领,将人拉了出来。 高三郎险些惊叫出声,可喉咙里只能发生含糊的呜咽,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来,已被按倒在地,点住哑穴。 他努力转动着眼珠,对上后方宋回涯低垂的视线,嘴唇翕动,面容惨白,眼中更是流露出毫无掩饰的祈求之色。 仆从只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发现人不见了,顿觉毛骨悚然。 加上开着的窗户吹得室内灯火晃颤,漆黑的室外又回荡着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这偌大房间内的寂静中弥漫着森森的阴气,叫他不寒而栗,怀疑起外面出声的究竟是人是鬼。 仆从摸去桌边提了盏灯,牙关打颤地往窗前挪,怕得快要哭出来,用气音试探:“郎君?郎君你去哪儿了。” “嘘!”宋回涯从外面将窗户推上,小声吩咐道,“你坐到桌子后面,不要出声。有人过来敲门,确认了是高府的护院,你就说宋回涯来了,郎君被范先生带走了。” 仆从松了口气,站在那儿感觉命已没了半条。听话地书桌后走去,叫烛火能在窗格上照出自己的影子。 宋回涯挟持住高三郎,拖着他往回走,打算拿他与范昆吾讲讲道理。 这小子先前在高观启的家里如此目中无人,此刻对上宋回涯和善的一笑,居然哭得梨花带雨。 宋回涯手背上滴了他的眼泪,嫌弃地“啧”了一声。 她换了只手,将眼泪擦回到高三郎的衣服上。听见拐角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当即提着人朝那边走去。 宋回涯手里正抓着个累赘,无从应对范昆吾迎面的刀法,见到墙后冒出半截影子,先将高三郎抛了出去。 哪知范昆吾正叫怒火蒙蔽了理智,一心夺她性命,见黑影无端飞来,看也不看便是当胸一掌,出手狠辣不留余地。 宋回涯始料未及,叫了一声:“诶!” 等范昆吾看清来人的面庞,已是来不及收手,眼睁睁看着自己那一掌直接将青年的胸口打得塌陷,人横飞出去一丈多远。 高三郎摔落在地,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嘴里吐出两字:“范、叔……” 嘴里血涌如泉,只须臾就咽了气。 一时间两人都是愣住了。 宋回涯错愕看着范昆吾,范昆吾则是怔怔盯着高三郎。 等反应过来,二人一致退开半步。 宋回涯没去探查高三郎的死活,就凭范昆吾那招的掌劲,姓高的就算有九条命,今日也得见阎王。 宋回涯眼神转了两圈,指着尸体,畅快笑道:“狗怎么咬主人了?范昆吾,你把高清永唯一一个还算喜爱的儿子给杀了,现下还同我打什么?他下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范昆吾心乱如麻,宛如冷水浇背,从内到外,乃至整个魂魄都凉了个彻底。 什么仇恨什么怒火全部烟消云散,睁大了眼,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落荒而逃,撇下宋回涯不管,就要离开高府。 第091章 白云无尽时 范昆吾晕头转向地冲往无人的院墙,脑海中思索着离开京师后的诸般去处,他宽慰自己一身高强武艺,天下何处皆可闯荡,顶多不过是回到二十年前那种漂泊不定的浪迹生涯。 可想到自己在京城置下的家业,以及在家中等候的妻儿,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悲怆之情溢出胸腔,几次闪过要回去与宋回涯玉石俱焚的念头。 刚一冲过前院的厅堂,他猛然回头,看见了贴着墙根,腿脚重伤的沈岁,以及搀扶着他往外走的郑九。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范昆吾呐喊一声扑杀上前,就要取他二人性命。 沈岁无从躲闪,心惊之余闭上眼睛等死,推了郑九一把令他快走。郑九闷声不吭,上前替他挡了两刀。 可此时范昆吾已杀红了眼,发觉沈岁一瘸一拐地想逃,断然放弃与郑九的纠缠,暴烈的攻势排山倒海般朝沈岁杀去。 郑九阻拦不能,仓促之中硬挨下范昆吾一掌,借此拍飞他手中兵器。 沈岁见状破口咒骂,见范昆吾调转方向,要去补上一招将郑九毙命,竭尽全力抱住他的腰身,张开嘴狠狠咬下一口。 范昆吾怒不可遏,改而一掌拍在沈岁额头。后者浑身抽动了下,再支撑不住,松手软倒在地。 赌鬼闻声赶到,自觉不是刀客对手,正踌躇不前,一支箭矢以极其刁钻的角度从他耳后射了过去。 赌鬼就地趴下,又见数支飞箭如流星疾驰而过,直将刀客逼退。 趁着陆向泽牵制住范昆吾的空隙,赌鬼迅猛自地上一跃而起,拽起地上的郑九往肩上一抛,又伸长了胳膊捞起意识不清的沈岁,调转脚尖,片刻不停地拔腿就跑。 回涯 第92节 郑九的伤口被他骨头顶得难受,从喉咙里吐出气音:“宋门主……” 赌鬼扛着这俩负累,运不起轻功,情急之下只能从正门横冲直撞出去,心下也是慌乱,全身血液都往头脚聚集,赤红着脸喝道:“别门主了,先逃得出这门再说吧!爷爷我可不想交代在这儿!” 范昆吾被一连串的流箭逼回墙后,尚未稳定情绪,又听见东院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知道是高三郎的尸首被仆从发现。 他黯然神伤之际,蓦地冒出一个想法:是啊,今夜刺客如此之多,不乏隐士高手,如何认定小郎君是他所杀? 范昆吾醍醐灌顶,那一丝侥幸的念头一经出现再抑制不去,索性遵从本心,返身跑向后院。 等他回到这叫他触目惊心的地方,高清永已经在了。 一干人等提着灯围在尸体四周,照亮地面一道喷溅开的血渍。 高清永跪在地上,抱着儿子的尸首,一只手覆在儿子不能瞑目的眼睛上,抚了几次没能叫儿子阖眼,忍不住凄厉哭嚎。 管事解开高三郎的上衣,弯腰查看他腹部的伤势。 见此一幕,范昆吾大脑空白,路上想好的借口、酝酿好的情绪,都没了表演的欲望,哑巴一样站在原地,脸上交错着复杂的惊骇与怔愕。 见他出现,一众仆从纷纷让开位置,避免挡住他的视线。 高清永也在此时抬起头,凶戾的目光如有实质,直勾勾朝他刺来。 范昆吾险以为自己被看穿,三魂七魄魂魄出窍了一半,脚步挪动又想要逃,凭着意志力顽强站住,全身僵硬地问:“怎么回事?” 此时众人都处于惊魂难定的恐慌之中,未察觉出他的反常。 管事目露悲戚,张口作答,刚说了“小郎君”三个字,就被天边飘出一道声音打断。 那人说:“是范昆吾杀的。” 宋回涯居然留着没走。 众人仰头四望,见她坐在房顶,手中甩着把剑,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味,说:“范昆吾当时右手持刀,左手杀人。他断指后应当试过改练左手刀,虽未成,却也使得左手指节与常人不同。伤口上的掌印只有他一人能对上。不信你们试试。” 范昆吾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宋回涯这才起身,像是等在这里只为了说这一句,挥挥手风流笑道:“走了。” “我儿!” 就在此时,高夫人哭喊着赶了过来,人还没到,路上被什么绊了一下,后面几步是跪在地上爬过去的。 她面容癫狂地将人从高清永手中抢过来,拥进怀里,脸贴着脸,声嘶力竭地痛哭。 范昆吾正要去追,高清永喊了一声:“不要走!” 刀客下意识顿住脚步。 高清永两手按着膝盖,在身边人帮助下站了起来,可脊背歪斜,气虚无力,骤然间仿佛老了几十岁,嘶哑说:“昆吾,府中内外,尚需由你操持。你不能走。” 刀客不可置信地张开嘴,背对着众人没有回应。 高夫人抬起头,怨毒喊道:“宋回涯!她若有本事只管冲着我来,为何要杀我可怜的儿子!范昆吾!我要你杀了她!只要你能杀了她,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高清永走上前,抬手挥退跟随的众人,一把抓住范昆吾的手臂。 他的五指都在颤抖,因太过用力,手背上的骨骼分明外突,掐得刀客也有些发疼。半垂着眼眸,带着人走远几步。 他在范昆吾耳边轻语道:“我不管宋回涯说了什么,我只知道,这么多年里,若非是你屡次相救,我早已身埋黄土。三郎是你看着长大,你对他视如己出,定非有意伤他。我不会信了宋回涯的挑唆,迁怒于你……” 高清永拍打着胸口,心痛如绞:“许是我气数如此,是天要丧我啊!莫非要叫我高家无后!” 范昆吾感动至极,哭得涕泗横流,跪下给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死心塌地地道:“老爷!我一定割下宋回涯的首级,以慰郎君在天之灵!” 高清永颤颤巍巍地扶他起来,二人对识一眼,相拥痛哭。 高夫人听见高清永后面的那句呼喊,陡然从巨大的悲愤中抽离出来,想到自己两个儿子都死在宋回涯手中,而今高府唯一的男丁仅剩下一个高观启,慌乱伸出了手大喊:“我的四娘呢?我的四娘!” 她虚脱地靠在侍女身上,六神无主地朝女儿住所跑去。 待走到无人处,恨声下令道:“去把那贱种杀了!立马叫人将他杀了!” 侍女迟钝地答应,摸黑沿着小道去找杀手。 · 赌鬼头脑发热,被追得慌不择路,很快迷失方向。好在穿过一道拱门时,遇见了同样在往外逃的术士。 行迹已然败露,术士见赌鬼跟只无头苍蝇似地埋头乱转,全然看不见他的手势提醒,干脆喊了一声:“右边!” 赌鬼此刻犹如一只狂暴的蛮牛,两步刹住身形,鼻间喷着白色的热气,不经思考地照着指示朝墙边奔去。 他问:“郎君呢?” “没找到!”术士说,“出乱子了,先撤!” 术士帮忙接过沈岁,牵住墙边垂下的绳索,脚下几个轻蹬,翻越高墙。 外面是一群正在等待消息的金吾卫,也听见了院内忽然暴风的动静,正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见几人突兀出现,忙压低嗓子问:“怎么提前出来了?” “一言难尽!”赌鬼摇摇头,索性真的不说,带上两位兄弟,急着去找郎中救命。 将士茫然道:“……那我们?” 术士说:“快进去,听起来是高家有人死了,府里所有人都被惊动,全在往东院跑。” 将士表情陡然凝重:“高二郎死了?!” 顾不上细问,为首将领手臂一挥,领着一众人从正门强闯。 眼见装疯卖傻的、掩耳盗铃的、摩拳擦掌的,全部聚在府内,场面好生热闹,各方说不上一句话,便乱得要打起来,看谁都像恶人,要过两招泄愤。 陆向泽守在暗处等着宋回涯出现,见人迟迟不来正是焦灼,不多时发现后院灯火连成一线,不知她能否脱困,从高处跳下,准备过去支援,宋回涯从对面冲了过来。 陆向泽惊喜喊道:“师姐!” 宋回涯身后跟了一群追兵,喝道:“走!” 陆向泽点头,与她分成两道撤离高府。 宋回涯独自翻过外墙,却没急着离开,贴着墙面迅速跑了两步,一只手扒住墙头,听着那边脚步声靠近,在对方出来的同时,重新翻了回去。借着远处人声掩饰,又绕回后院。 · 高观启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也听见了外面传来的喧嚣,可声音太远,他听不真切。 他蜷缩成一团,疼得分不清梦里现实。耳边幻听出一阵阵幽微的哭声,烦得他想要张口大骂。又听了会儿,意识到那哭声在自己脑海,是他自己的声音。 他想起了母亲死的那天。 妇人难产,躺在床上,坚持了一整夜,没等来郎中。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屏退仆从,将高观启叫到面前,握着他的手叮嘱道:“我儿,娘要走了,你记得了,千万不能恨你父亲。” 高观启闻到浓重的血腥味,看见有血液顺着被褥渗下来,哭得泣不成声,听不进她说的话。 妇人用了力气,掰过他的脸,叫他正视自己,一字一句地嘱托道:“你要敬他、爱他……万不能叫他发现你恨他,可也绝对不能信他,你明白吗?” 高观启只记得哭了。用力点了点头。 “你要认他们当兄弟,不能再任性了……”妇人跟着崩溃,将他抱进怀里,哽咽道,“照顾好你小妹。你是大哥,娘走了以后,她就是你在世上最亲的人。是娘对不起你……娘会在天下好好看着你,什么都别怕……” 高观启记得自己向母亲再三许诺,定然会好好照顾小妹长大,给她找一个如意郎君,绝不叫她受人欺负。 可就在母亲去世的第二年,小妹在湖边散步的时候落了水,被救上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没一会儿高烧惊厥,喝了药依旧不见好,反烧得更厉害。后半夜开始说起胡话,一时喊疼,一时叫冷,一时又还在喊娘。 高观启爬到床上,紧紧抱住她,与她缩在一起。 天快亮的时候,女童睁开眼睛,口齿清楚地说了一句:“大哥,我想娘了,我想娘给我炖的糖水。” 高观启怕得不行,忍不住掉眼泪,抱着她小声安慰说:“天亮你就能喝到糖水了。大哥亲自给你煮,给你加很多的糖。” 女童乖巧点头,反手抱住他,闭着眼睛说“好”。 高观启听见老旧木门开合的声音,睁开眼,暗室中透进一抹明光。 那光线在漾漾的水波中犹如飘动的雪花,勾勒出一片似假还真的凄迷残梦。 一把低悬的刀尖朝他靠近。来人说:“对不住了,郎君。” 那日天亮,高观启浑浑噩噩地抱着女童的尸体,也是这么说的。 “是大哥对不住你。” 他母亲三个孩子,一个胎死腹中,一个落水亡故,偏偏只剩下一个他,在这世上伶仃一人,孤苦无依,怀着个报仇的念头,苟延残喘。 光线被来人挡住,明了又暗。 高观启眼皮沉重地阖上。 过了数息,重物在他面前翻倒,一人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扶坐起来。 宋回涯拿蜡烛照向他的眼睛。 那灼目的光线,犹如一轮太阳,散去他梦里的风霜雨雪,化成满世界柔和的烟光。 可他怎么也醒不过来。 宋回涯往他嘴里塞了一把东西,碎碎念地道:“郑九给的解药,行不行啊?吃两粒还是三粒?看你快死了,多吃点吧。先吞个四颗试试。你再不说话,我就整瓶塞你嘴里。” 第092章 白云无尽时 药味在口腔中散溢开,高观启被那浓重的酸苦呛得几乎要生呕出来,空无一物的胃部跟着抽搐,喉咙几次滚动都吞咽不下,生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他嘴唇翕动,无声地重复着一个字:“水……” 宋回涯给他倒了杯冷水,高观启就着喝了两口,神色愈发痛苦。休息片刻,意识逐渐清醒,虽还是喘不过气,但好歹能说话了。 一张嘴就不是什么对待恩人的态度,话说得一如既往的不动听。 “你若是想要杀我,不如像他们一样,给个痛快。” 宋回涯全神贯注地听了句废话,也是被这人气笑,见他已经无恙,过去将门合上,跟着不客气道:“这就要看你自己的命大不大了。不过要杀你,还用不上我亲自动手。” 门一关上,那来自夜幕深处的刮骨寒风被隔绝在外,可高观启还是冷。 室内点着唯一的一根蜡烛,冰冷的火焰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各自背后的墙面上。 高观启用手支撑住不断滑落的身躯,勉力坐正,感慨说:“可惜了。我还当你多多少少,会念几分旧情。” 宋回涯在他对面坐着,半真半假地说:“旧情嘛,还是有的。你若死了,坟前无人祭拜,我闲来无事,不定会去笑话你两句,免得你泉下寂寞。” “呵。”高观启想笑,可气息一乱,抽动身上伤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他皱紧眉头,婉拒说,“九泉之下,我倒多得是朋友,忙得很,不劳你挂心了。” 回涯 第93节 他听见外面不绝于耳的人声,问:“他们在吵什么?” 宋回涯言简意赅地说:“你三弟死了。” 高观启眼睛睁大了点,眸中闪过明显的光彩,笑容里也多出由衷的喜悦:“还有这等好事?” 宋回涯提着剑起身,临走前故意问了句:“我要去找高夫人了,我和她有些私怨未了。她现在应该是跟你四妹在一起,你说我要怎么办呢?” 高观启沉默了许久,最后张开嘴,沉静地说:“杨拾春若是死了,不用杀她。那贱妇若是没死,就杀了她。” “高夫人死了,我不会杀她,高夫人若是没死,我会继续杀高夫人。” 宋回涯弯下腰,靠近他的脸,好似有个新奇的发现,揶揄道:“高观启,你明知道我不会杀她,你在犹豫什么?” 高观启掀开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别去角落,很快又将转开的视线转了回来,仿佛无所触动地与她对视。 宋回涯笑说:“高侍郎,其实你也不是那么的铁石心肠,只是没有机会做个所谓的好人。” 高观启满脸的不屑,问:“你想说什么?” 宋回涯说:“我现在有些相信,你以前说你是我的朋友。” 高观启轻蔑一笑:“我现在也有些相信,你是真的摔坏了脑子。” 宋回涯半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笑着说:“你虽然总将自己该死挂在嘴边,但在生死弥留之际,还是盼着有人能来救你。” 高观启说:“关你什么事?” 宋回涯:“所以你不明白,你几次三番地问,为何我能够不计前嫌地救我师弟。其实不过是希望,我也能来救你。” 高观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没有。” “你也想将郑九他们当朋友,可惜到底不一样。他们愿意为了你舍身犯险,最后却决定跟着我回不留山。正因为你了解他们的心意,所以你才会有片刻的伤心。” 高观启没说话。 宋回涯笑道:“你以为这世上不会有人相信坏人的眼泪,所以顶着一副烂透了的皮囊,无所顾忌地在我面前说一些真话。可是在你说出口的时候,有没有出现那么偶尔的念头,希望我能当真?” 他连日不曾休息的眼睛中仿似染着血色,猩红密集的血丝里交织着矛盾的平静与疯狂。 “我走了。”宋回涯推开门,背对着他道,“我希望,我们能做更久一点的朋友。我也不想有朝一日,需要我来杀你。” 门板被风拍打在墙边,发出阵阵的响动。 烛火猛地被扑灭,室内陷入一片昏黑。 高观启的头靠在墙上,过了不知多久,透过门框看见外面亮起点点的红光,火焰的热浪随着风涌了进来。 他长舒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当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又怎么算是,真的拿我当朋友?” 外面传来金吾卫的呼喊。 高观启扶着墙面试图起身,又重重摔回地上。他抄起旁边的水杯,砸向门外。 很快有人冲进暗室,喊叫着招来同伴,簇拥着他向外逃去。 宋回涯放的火已被人迅速扑灭,仅剩下零星几点的火花,在一片焦炭中闪烁。可吸引了整座府邸的注意,近百人围了过来。 为首金吾卫将高观启背到身上,边上将士齐齐抽出兵器拱卫在侧,不顾护院阻拦,拼了命地朝外狂奔,口中大喊:“高二郎遭贼人谋害,我等送他去寻郎中!全部让开!不要挡路!” · 高夫人坐在女儿屋内,捧着她的脸,想起与她面容相似的两位亲儿,情难自抑,声泪俱下地说:“往后娘只有你了,整个高家也只有你了!” 高四娘惊慌失措地问:“还有二哥跟三哥呢?” 高夫人抱着她失声痛哭:“你要记得这仇!就是你那个孤煞命的二哥,伙同外面的贼人,杀了你的两位亲兄长啊!” 高四娘抓住她的手,大声地问:“娘,你在说什么啊?” 高夫人擦了擦眼泪,强行提起精神,郑重道:“娘教你,明日见了你爹,你要怎么说。高家绝不能落到外人手里。” 她视线往左偏转,瞳孔颤动,犹如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物。 高四娘察觉异常,跟着转身。 还没回过头,一记手刀劈在她的后脖颈,将人打晕过去。 宋回涯一手托着高四娘的脑袋,将人安稳放倒在床榻上。 高夫人见此情景,已忙不迭地逃命,扯着嗓子大喊:“来人啊!” 她跑出大门,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发现门外横七竖八放倒 了一群人。 妇人脑子里嗡嗡作响,看见前院的灯光正晃荡着朝自己这边飘来,虽不过百步之距,可实在太远,注定要横亘着生死的长别,骤然没了逃跑的冲动。 肩膀传来剧痛,一剑从后方将她贯穿。 高夫人转过身,朝宋回涯跪了下去,两手合十哭求道:“你放过我吧。你已杀了我两个儿子,我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妇人,你们江湖里哪有向手无寸铁之人挥剑的道理?” 宋回涯摇了摇头。 高夫人猝然发难,拔下发簪朝她刺去。 凄厉的惨叫回荡在本就躁动的夜幕里。 随着紧密的脚步声朝这边汇聚,宋回涯纵身一跃踢开窗户,顺手抄过桌案上的一块镇纸扔了出去。 她在窗台上留下一个脚印,后撤一步飞上横梁。 人群一窝蜂冲了进来,在屋内搜寻她的踪迹。 “宋回涯?” “不可能!我亲眼看着她出的高府!” “那还有谁?” “先追!” 宋回涯横着的剑身上挂着一串温热的血,正要顺着弧度往下滴落。 宋回涯用手及时接住,控制着呼吸,将剑刃贴在袖口上,小心拭去血渍。 仆役们提着灯来来往往,见到屋中惨状不敢深入,将晕睡的高四姑娘扶走,潦草打量几眼,不曾抬头看。 光线照不透高处的黑暗,宋回涯屏息凝神,握着剑静如磐石。 许是想不到她能如此胆大包天,人群渐渐散去,天色也亮了。 宋回涯闭了下眼,将剑收回鞘内。 等到各处挂起白布,一群人跪在堂前哀声哭丧的时候,宋回涯才寻了个机会,遁出高府。 第093章 白云无尽时 天色大亮,鸡鸣犬吠,高观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身上盖着数层厚的棉被,压得他难以动作,好似还沉浸在先前那粘得发稠的噩梦中。 “你醒了?” 高观启陡然清醒过来,闻声的瞬间热泪盈眶,挣扎着支起上半身,望向窗边人,心有戚戚,喊道:“陛下!” 与他的热情相比,青年的态度显得有些冷淡,他看着高观启要从床上爬下来对他行礼,慢吞吞地走上前,抬手虚按将人制止。 高观启低垂着头,喘息粗重,简单的一个动作,已耗费他太多力气。 青年露出于心不忍的神色,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将他掀开的被褥盖回去,稍稍柔和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观启凄怆哭诉:“那贱妇笃定是我害了她儿子,将我幽禁凌虐,逼我说出高成岭尸骨的下落。我能到哪里去找?我的那个好父亲,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知道……可还是眼睁睁看着我受苦,任由那贱妇折磨。若非昨夜金吾卫赶到得及时,我恐怕已没了性命。” 青年的伪装有些敷衍,并无耐性听他讲述自己的遭遇,浮躁等他说完,迫不及待地问:“你三弟呢?他为何会死?” “人不是我杀的!”高观启冤屈申辩道,“我的护卫刚一进府,便被蠡族那杂种所察,不敌,重伤数人,计无所出之际,只得四处躲藏,以求周旋,连我三弟的面都没见到。据府中仆役所说,是宋回涯跟着进了府,挟持我三弟,欲胁迫范昆吾束手。不料那杂种暴戾至此,普一照面便将人误杀,连句话也不给机会说。他是我父亲身前的狗,这几年虽在江湖上声名不显,可功法技艺俱是顶尖,绝不亚于宋回涯。他将人一招毙命,那招式旁人仿照不来,陛下找仵作一验便知。” 青年所听的金吾卫叙述亦是如此,唯能暗恨此事太过阴差阳错,又问:“那高夫人呢?” “我——”高观启一口气提不上来,急得剧烈咳嗽,好不容易平顺了呼吸,尖锐讥讽道,“她因疑我与宋回涯有牵连,故意当街打伤我的女使,并扬言要与宋回涯不死不休。宋回涯是个什么样的疯子?她与高家本就结有旧怨,无论那女使是否与我有干系,杨拾春敢当着她的面杀人,她断不能善罢甘休!昨夜那样好的时机,她要去寻仇,莫非我能拦得住她?” 高观启抓着被面,五指抠得发白,艰涩道:“何况,那女人要杀我!我不曾找她寻仇,她竟想要杀我!陛下难道觉得她不该死吗?” “她是该死,可不能是昨夜死!”青年深悔不已,“我命金吾卫去高府接应,结果当夜你三弟死了,你母亲也死了!你父亲该如何想?朝中百官又该如何想?他们只会觉得,一切是我授意!我纵想解释,也是百口莫辩!” 高观启靠在床头,缓缓闭上眼睛,似是此时才意识到事态严重。 青年拂袖转身,忧愁不已。 漫长的静谧之后,高观启声线平直地说:“陛下,您莫非还认为我父是位忠君爱国的贤臣?他擅权挠政,肆志逞欲,穷极奢糜,罄竹难书,满朝文武皆知他狼子野心,陛下早该重加处治,迫于国势卑弱,才几次忍让,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青年燥怒道:“那岂不是正中魏凌生的下怀?” 高观启说:“下下之策,亦不得不为。我父如今还能信陛下的恩泽吗?他何曾是那种会知恩图报的君子?我做了他几十年的儿子,最懂他心肠狠毒,他就是一条刁性难改的豺狼,谁人也不相信。陛下,就算您现在屈尊降贵地将他请进宫去,缚我手脚到他面前好言赔罪,他也只会当你做蛇蝎,而非是明主。” 高观启声泪俱下:“陛下!您数次救二郎于水火,只有二郎会真心实意地为您打算,从无异心!陛下若是不信,尽可叫人去召我父入宫,他如不推辞,我亦半句不说,自刎殿前,平此风波,以明忠孝。免得陛下疑我诚心,觉得我与那魏凌生暗中勾结。” 青年说:“我早已遣人去问过了。侍中称病不见。” 高观启已知结果,面上带着悲戚之色,闭目默默流泪,心灰意冷地说:“他怕死得很,定然是不敢去的。” 青年走上前,见他脸上满是含冤负屈的伤痛,全然不似作伪,在他床边坐下,轻声细语地宽慰道:“二郎!你哭什么?我哪里是在责备你?更别说是怀疑了!你我相识数十载,岂止是君臣之谊,更是手足之情。我待你冷落,只是在气我自己,为何几次三番着了魏凌生的奸计。我就说,他与你平日素不对付,怎么偏偏这次这么好心,主动说要救你。到头来是拐着弯地算计我!” 高观启脸色稍有缓和,拖着疲累的身躯与青年详尽分析:“陛下只是疏忽了一件事,我父那帮朋党,愿意追随我父,是因利字当头,鲜少知己。却也性情畏缩,绝无谋逆叛乱的胆魄。眼见陛下对我父生厌,这帮人自然见风使舵,弃绝门墙,更甚者恨不能落井下石,好撇清关系,以求自保。我父自然也深谙这群墙头草的嘴脸,此时该明了自己大势已去,在另谋他算。” 青年愁眉苦脸道:“我怕的就是这个。高侍中一走,朝中连个能与魏凌生制衡的人都没有。他们若倒戈魏贼,往后朝中,更无人将我放在眼里。” 高观启立马嗤笑道:“魏凌生又有哪里不同?不过是个更得势的贼子罢了。朝臣畏威吞声,对我父积怨已久,对他魏凌生又何尝不是?他们已错过一次,不怕重蹈覆辙吗?倒台一个高家,还会起来第二个高家,只看是谁能趁此出头。” 青年眉目稍动:“……二郎的意思是?” 高观启思量片许,也有迟疑,最后还是一脸正色地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不顾青年阻拦,跪到地上与他郑重行礼,说道:“如今高家仅剩我一男丁,我不受我父看重,可与陛下从来亲近。这次陛下在众目睽睽中将我从高家救出,满朝皆知陛下对我恩重……若陛下信得过我,由我去与那帮臣子商谈。” 青年赶忙弯腰扶他,高观启不动,青年无奈低下头道:“那帮老臣还是好说,就怕魏凌生筹谋多年,意不在你高家啊!” 高观启说:“魏凌生志在北伐,而今困境多限于金钱,何苦在这紧要关头掀起民生动荡?大不了我将高府家财尽数捐出,以助军资。魏凌生识得轻重,断不会再赶尽杀绝。陛下,臣如今是毫无私心,唯愿报陛下深恩,请陛下信我!” 他说着躬身要拜。 青年亦未料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连忙半蹲下去,用力握住他的手,与他视线平齐,真情流露,嘶声道:“我如果连二郎都信不过,还能信得过谁?!二郎,你快起来!” 高观启半靠在青年身上才能虚弱起身,他重新坐回床上,斟酌着道“陛下如今最该担心的,是我父在做何打算。他要只是想离开京城,那还好说,陛下不要阻拦,任他离去。若他被逼得要与魏凌生鱼死网破,那京城少不得要乱,最后还是苦了百姓。” 青年连连点头,对他言听计从:“二郎说该怎么办?” 回涯 第94节 高观启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心力交瘁又故作坚强地道:“我先换身衣服,命人清点好高家财物,去与魏凌生协谈,尽快拿出个结果,好安朝中老臣的心。” 青年心疼轻拍他的脊背:“辛苦二郎了!” · 赌鬼一脸消沉地坐在屋前空地上喝酒。 日过中天,碧空明净如洗,是近两月来难得的好天气。 赌鬼拎着空酒壶,喝得半醉不醉,忽见一人影走进门,一个大跳起身,就要给她跪下,大吼着道:“我的活祖宗啊,你可是算回来了!怎么的,杀了人,你还要留在高家吃顿席啊?要不是没有消息传来,我们真以为你叫那姓范的给拿下了!你师弟差点当场掉头回去,多亏我几人好说歹说才给劝下来!” 宋回涯在横梁上窝了整夜,浑身肌肉不得舒展,也是憔悴,径直走近屋内,给自己倒了两杯水,问:“多等了会儿才找到机会出来。他们呢?怎么样?” 赌鬼刚振奋起来的精神又减退下去,在桌边坐下,惋惜道:“易久受了点伤,不算严重,矮子他……叫那畜生打断了经脉,废了条腿……命是保住了,别的不好说。” 宋回涯刚解过渴,又拿起剑,说:“我去看看。” 赌鬼见她行色匆匆,脚不沾地,有些过意不去,又想起沈岁那心如死灰的表情,盼着她去瞅一眼说两句,摇摆忸怩着道:“要不您先歇会儿脚吧?我给您做点吃的?” 宋回涯回头瞥他一眼,受不住他那做作的模样,说:“你不如去跟我徒弟学唱戏。她能当你祖师爷了。” 赌鬼:“……” · 沈岁躺在床上,门窗紧闭。药罐子摆在屋外,火刚熄灭,炉子还是热的,旁边的矮凳上摆着一碗未动的汤药。 宋回涯扫了眼,停在窗外,温声叫了声:“沈岁,怎么样?” 沈岁果然醒着,见人影始终坠在窗外,不肯离去,才声音闷闷地开口:“有劳宋门主关心,如今或许真要成个废人了。宋门主自去忙吧,不必在我这里费心。” 宋回涯隔着窗子与他说话,笑道:“你好好养伤,我还等着你去我不留山看门护院,跑腿送信呢。” 沈岁也是语气松快地说:“早知如此,当日我就该说,我要去不留山收徒授业,与你抢抢门主的位置。” 宋回涯抱着剑,悠闲地与他玩笑:“我这人最不喜欢各种劳碌琐事,顶个门主的名号不定去哪里逍遥快活,你要与人争门主的活儿,可以同郑九去争。我是不介意的。” 宋回涯与他漫无目的地聊了几句。 许是看不见彼此的脸,沈岁的话变多了起来。 当宋回涯问他:“沈岁,你是为何要学武?” 他没有回避,静默过后,说起自己的身世。 “我是一个逃生子。父亲不知道是谁,母亲是个下九流的歌女,养活不了我。我还没懂事便被她卖了,在一富户家中做些粗使的活计。” 他轻描淡写地道:“我生来长得丑陋,不讨人喜欢,身世又忐忑,个头还矮小,人人都喜欢欺凌我。小时候总盼着自己能长得好看一点,后来才发现丑陋也有丑陋的好处。” 他声音低沉下去:“当时与我同住一房的奴仆里,有个小子唇红齿白,长得很是漂亮。脏活从来不用他做,都被管事推给我,每日还能比我们多吃几块点心,我羡慕得很……” 他停顿了非常久,才吐出最后一句:“不到十三岁,死在了家主的床上。我把他抬去乱葬岗,做了很久的噩梦。” 宋回涯问:“你们家主是谁?” “早死了。”沈岁说,“我趁夜拿把刀杀了他,所以才要隐姓埋名,落草江湖。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恶人,不想一辈子抬不起头,就去北地杀敌,看能不能交几个痛快的朋友。路上幸运遇到了北屠。他说我天赋虽好,可武功太差,去了也是找死,不怎么适合学刀,但还是教了我一点刀法,带我入了门,送了几本杂七杂八的秘籍给我,就此分别。 “我功夫还没学好,又听人说边地待着其实不怎么痛快,不留山的宋誓成都死了,北屠也离开了,所以我又不想去了。过了两年遇到郎君,他赏识我,为我摆平了过去的麻烦,让我跟在他身边做事,一直到今天。就是这些了。我不像宋门主,没什么值得说道的经历。” 宋回涯认真听他讲述,好奇问:“你与那个小子是朋友?” 沈岁笑了起来,听着笑声干涩,说:“不,算不上朋友。他自幼比我讨喜得多,性情怯懦,从不敢大声说话。怕受人排挤,也随他人嫌恶我,与我敬而远之……我只是觉得他可怜……我会想我娘是不是也是这样生下我,所以才不要我……我恨。” “你是我很少见到的,敢拿刀的人。”宋回涯钦佩地说,“沈岁,没人能看得轻你,你担得起一个‘侠’字。” 里面传来似有似无的哽咽声,无人说话。 宋回涯过去将药倒回炉子,重新热了一遍,端着药碗放在地上,敲了敲门,说:“我希望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大梁再不敢有这样的人。沈岁,病了喝药,累了休息,然后站起来接着走,前头的路还长着呢。等我带你回不留山。” 第094章 白云无尽时 “中郎将推说不见。” 前来报信的仆役说完消息,躬身退去。 屋内聚集十多人闻言,顿时破口大骂。 “好,好一群前恭后倨的小人!侍中还未要他们做什么,他们一个个倒是先躲不及了!” “何等嘴脸?陛下亦不敢如此冷落侍中!” “那帮磕头虫,怕是一个个,正赶着在魏凌生面前卑躬屈膝,谄媚奉承!” “魏凌生那伙贼人,就是一帮江湖草莽!恣行无忌,恃权乱政,为排除异己,竟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朝臣家中施暴,反还夺了声势了,无人管得了他了!天下安有王法在?” 重重帘影之后,高清永坐在塌上,专心致志地雕刻着牌位上的名字,不理会众人争论。 紧阖的门窗隔绝了大多数的光线,黯淡的色彩落在他的身上,同他气质一般的低迷,好似这位形容一夜枯槁的老者,随家人故去被磨平了往日的雄威,再无厮杀的锐意。 众人不敢多看,更不敢问他意见,只加大了声音讨论。 “陛下今早亲自去探望了高二郎,近日又与魏凌生交往密切,京城局势对侍中不利。” “确实,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先离开京城。出了京城,有的是侍中施展的天地,大可再回来,与那魏贼分个高下。” “我方才命人出去探查过一圈,发现巡警的卫士不仅没有增加,反而疏失不少,就连值守城门的卫兵,也颇为宽松。说明陛下对主子还是念及旧情,不欲赶尽杀绝。许是受那魏贼胁迫,才不得不相从。” “如今说旧情又有何用?纵使陛下肯袖手旁观,魏凌生又岂是那等良善之人?不知他手中招集了多少俊贤,藏于京城之内,侍中如不尽快离开,恐难安然抽身。” 高清永仍是做自己的事,一言不发。 众人观察着他脸色,有点读不懂他此时的想法。可也不敢懈怠,毕竟自己的命正与他牵在同一条绳上,早没有独善其身的道理。 一群人便就着如何离开京城,吵个没完。 “魏凌生既藏头藏尾,我等又何须与他客气?不如伺机放把火,带着家眷趁乱逃出去再说。” “前两日刚下过雨,早晨雾气又重,这天气如何能将火烧得起来?火势根本蔓延不开。” 另有一人道:“弄些浓烟出来,引人耳目,该是可以的。” “就怕风不够大。像昨夜,不怎么起风。” 一人恼火拍桌,破罐子破摔道:“不如趁着东市人多,直接放几匹马进去冲撞,再同周先生所说,各处点火放烟,管它是不是能烧起来,将局势搅乱,魏凌生顾此就要失彼,看他如何抉择,届时我们直接冲出去。有范大侠在,怕他们几只臭鱼烂虾?” “此举有伤人和啊……” “哼!都被逼到这等地步了,还学了个魏凌生的妇人之仁。今时不走,难不成你要坐以待毙?” 众人吵闹不休。 高清永轻轻将刻刀置于桌上,吹去上方的木屑。 众人跟着噤声屏息,等他指示。 高清永抱着两张牌位,不紧不慢地下榻,抖去衣袍上沾着的碎屑。 他朝外走了两步,在一群人复杂的视线中回过头,指着先前那名拍桌的壮汉道:“就照你所说。” 随即推门而去,范昆吾紧跟其后。 庭院中竹柏的影子交错投映在石子小路上,高清永连日未曾阖闭的视野中,景物蒙着模糊的白,有种风雨缭绕的凄迷。 他驻足停步,回首望去,凝视着前方雕梁画栋的华美建筑,思绪渺远,萧索道:“从我初入京城,一个连鞋也买不起的穷小子,数十年来,一砖一瓦,将高家垒至而今盛势,不曾奢求千秋万代,却也从未想过,千顷广厦会在一夜崩塌。是我小瞧他们了。” 范昆吾说:“主子……” 高清永抬手打断他后面的宽慰。是不是能东山再起,又留存了多少根基,在他大败之下,都不算重要了。 高清永位极人臣太久,久到看不清下方的风起云涌,可若到今时今日还不知自己输在哪里,那就太荒谬了。 他喟叹道:“我一向瞧不起殿上那个黄毛小儿,不将他放在眼里,认定他不过是生于帝王之家,无它尊贵。可是你看,而今他弃我不顾,朝中文武亦背我而去,到底是失了人心。当初如能杀死魏凌生、陆向泽等人,今日形势又大不同。可惜,是我太自大,一念之差啊。” 范昆吾亦是悔恨。 他哪能想到,当日大意放过的,一个连站都站不稳的怯弱青年,会在边关杀成一员凶名赫赫的大将。 高清永收回视线,道:“说这些太迟。” 高清永很快停了感伤,沿着小路进了灵堂,将怀中两张牌位端正摆上。 他妻儿的尸体以锦缎包裹,摆在旁边。高清永的手指半悬在空,迟疑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掀开。 他坐着烧了一沓纸钱,又上了柱香,走出灵堂。 范昆吾立马上前询问:“主子,马车套好了,先避一避。四姑娘……该怎么安排?” 高清永说:“高观启不会杀她的,不如让她留在京城。要么我很快回来,要么我再也不会回来。” 他拍了下范昆吾的肩膀,说:“你家妻儿,昨夜我已让人送回老家,你不必担心魏凌生迁怒。离开京城,你再去接他们。昆吾,往后只有你随我左右了。如今想想,这几十年里,我做过最对的事情,就是将你带了回来。” 范昆吾百感交集,历经彻夜的胆战心惊之后,剩下的全是对他肝脑涂地的忠诚,抱拳立誓道:“主子放心,纵是刀山火海,我也护你平安!” 等坐上马车,高清永莫名其妙问了对面的范昆吾一句:“你说他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问完自己也笑了。 范昆吾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作答。 高清永自己答道:“现在想想,是很像的。可惜他随了他母亲最令我厌烦的一面。” 高清永的心绪一片寂静,带着他自己也意外的平和,说:“走吧,轮到我要东躲西藏了。他魏凌生能杀得了我吗?” 围在马车四周的护卫随之动了起来。 车辆拐过一个又一个岔口。 高清永听着车外人声远远近近,掀开一角窗帘,心不在焉地望向街面,忽而眸光一凝,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宋知怯跟在一辆木板车后头,车上载了太多重物,前方的老妪拉不动车,她小小的个头顶在车尾,笨拙调整着姿势帮忙推动,废了好大劲也没帮上太多忙。 高清永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吩咐一声,暗处一名护卫当即上前,单手抬起推车,帮着老妪将摊子在前方支开。 宋知怯一蹦一跳地跑过去,人还没到,先深深鞠了一躬,热情洋溢地道:“谢谢爷爷,我就知道是您这位大善人!” 待仰起头,看出高清永脸上的萎靡,傻乐的表情一收,关切询问:“爷爷,你心情不好啊?” 高清永摇了摇头。 宋知怯摸了摸袖口,说:“我爹让我把那金子还你,不然他就揍我。你之后去哪里吃饭啊?我回家拿了给你。” 高清永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或许他自己也不明白,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你愿意跟我走吗?往后荣华富贵任你享用。” 回涯 第95节 宋知怯惊了一下,毫不犹豫地说:“不要!” 她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啊?这就不想活了? 宋知怯生硬笑道:“我爹还等着我回家呢。” 高清永未有勉强,放下垂帘,临了多说了句:“那就早点回家吧,这几日不要往东市走了。” 宋知怯不明所以地“诶”了一声,目送他离去。 马车拐入深巷,不见踪迹。 土墙上苔痕青绿,表面细盐似的冰霜渐渐消融,光色倾斜,日落月升。 赌鬼一脚踢开巷口处的大门,骂骂咧咧地道:“守了整夜,跟了半天,到傍晚马车停下来,才发现里头人不见了。早知他们如此不堪大用,还不如让我去!” 院里几人正在吃饭,郑九不客气地说:“就你那腿脚功夫,连马车都未必能跟得上。” 赌鬼极小声地说了句:“本该是矮子去的,他那双短腿跑得多快。” 他走到桌前一看,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与从前那些清汤寡水截然不同,大惊失色道:“谁做的饭?高贼还没死,你们就先摆上席面了?” 宋回涯说:“你那位心上人。” 赌鬼大喜:“她大好了?” 紧跟着又变脸说:“还伤着呢,你们怎么会要她来做饭?” “说是该来道谢,高观启让她亲自送来的。”宋回涯举着筷子指向门外,“前脚刚走。” 赌鬼冲出门外,极目远眺,本要去追,望着深深暮色,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走了回来,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你们说,我与她是不是差了一点缘分?” 宋回涯都不稀得搭理他。 她扭头问郑九:“你们郎君现在在做什么?” 郑九:“在等木寅山庄的那批财宝送到京城,加上郎君手中的一些证据,定死了高清永的罪责,好光明正大地拿他。” 赌鬼问:“你师弟没告诉你吗?” 宋回涯说:“我师弟?见不着面。” 宋回涯去找了两次,他二人要么是在会客,要么是在外面寻人,忙得脚不沾地,能喘上气都算清闲。 赌鬼拍了下大腿,急得嘴角燎泡:“不知高清永藏去了哪里。别是万事俱备,却叫他逃出生天了。” 郑九受伤,没什么闲暇管教,宋知怯一个人蹲在边上铲土玩儿,听着他们聊天,突兀插了一句:“他往东市去了。” 众人愣了一下,对视一眼后没当回事,以为是小孩子突发奇想,继续往下说。 只有宋回涯搭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宋知怯拍拍手起身,说:“我看见了啊!” 她冲到赌鬼面前,得意地说:“他主动找我说话的呢,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看他是想做我爹。” 她拍了拍胸脯,鼻孔朝天地对着赌鬼,绕着他走了几步,人小鬼大地说:“懂了吧?这就是我的过人之处!” 赌鬼不信,上上下下地审视她一番,嘁声道:“就你?泥巴你都玩不明白吧?” 第095章 白云无尽时 宋知怯受赌鬼挖苦,也不生气,只是抹了抹鼻子,给赌鬼递了一个“你先开始”的眼神,然后迈开外撇的步子,大摇大摆在院内走了几步。 她个子不够高,吭哧吭哧地爬上椅子,推了推脑袋上莫须有的斗笠,捏着嗓子烦躁道:“叫爷爷等得久了,怎么才来?” 说着甩了甩胳膊,露出一个尽显冷酷的笑容,而后捧着肚子跺脚大笑。 她学得惟妙惟肖,但宋回涯没见过赌鬼动手前的习惯,所以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发觉赌鬼无端安静下去,才偏过视线端量起身边的青年。 宋知怯见对方闷声不响,继续在那儿表演讨打,她推了推斗笠,向宋回涯解释道:“师父。这个,是学的你。” 又摆出一脸深沉相,轻慢抬眸,眼神幽幽地注视着前方。 “这个是学的九叔。” 最后揉着她的拳头,晃了晃肩膀,大喊道:“这是学的沈岁!” 宋回涯知道她是跟谁学的了。 ……本事不见长进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是瞅一眼就会。 赌鬼恼羞成怒,粗糙的皮肤臊得发红,听到沈岁的名字再忍不住,喷着口水反驳道:“胡说!爷爷怎么可能学那矮子?他在江湖上有个狗屁的名号?这分明是他在污蔑我!” 宋知怯才想起来,指着赌鬼一脸嫌弃道:“对,可惜他没什么响当当的名头能报,露了面也没人认得出他,所以还得自己加一句爷爷。” “你这小滑头!”赌鬼脸颊发烫,见她没完没了地败自己名声,怒吼一声,冲上前去,宽厚大掌按住宋知怯的脑袋,硬逼着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朝自己鞠躬。 强行争了面子,板起脸警告道:“没下次了!换作别人,我早打她了!” 宋知怯得了自由,立马朝师父奔去,嚷嚷着告状道:“师父!他打我!说不过我怎么还打人呢?” 赌鬼自觉理亏,许是怕宋回涯真要找他算账,灵活往外一跳,告辞道:“我走了!我去找郎君知会一声。小滑头,这样的大事你要是胡说,你师父一定把你吊到房梁上教训!” 郑九虽受伤,依旧不得闲,坐了一会儿,给宋知怯布置了一些功课,也离开了。 宋知怯捡了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沮丧道:“唉,师父,我好笨啊,我可能真的不适合学剑。连赌鬼那没脑子的家伙都说我没天赋。” 宋回涯说:“急什么?你要是太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我还觉得无聊了。” 太阳在西面沉落最后一抹余晖,小院空旷得没了影子。 宋知怯抓起一把泥土,往方才写出的字上洒,堆出一个小小的土丘。 她用手拍打着泥地,没什么精神地道:“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请我吃了顿饭,还送了我一粒金子。今天第二次见到,他帮着拉了把车。我知道他是一个坏人,连说起他儿子的死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我打心底里,没觉得他有多讨厌,我还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回涯点了盏灯来,静静站在她身后。 宋知怯仰起头,望向师父,稚嫩的脸庞被罩在橙黄的烛光下,通透的眼珠中映着苍茫的夜幕与明净的华光,她满脸悲催地问:“师父,我也天生是那么坏的人吗?” 宋回涯摸了她的头,将灯递到她手里。 小小的身影被一团柔光环绕,照出脸上沾着的污秽泥渍。 宋回涯给她擦了擦,笑道:“小雀儿啊,世人唾骂高清永,从不是因为他对亲情弃之如敝履。就像你没见到他,不了解他时,已经知道他是个非常非常坏的人。” 宋知怯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这叫怙恶不悛。” “哦?”宋回涯觉得有些意外。她徒弟嘴里竟能吐出一个这么难的成语。 看来郑九着实是有教化开蒙的大才。 宋回涯笑说:“知怯,世上本也没有多少人,天生就能成个好人,学做人可比学剑难多了。师父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不仅不是什么天生坏种,还比其他人有更绝伦的天赋。” 宋知怯咧嘴笑道:“真的吗?嘿嘿!我就说我有过人之处!可了不得哩!” 她提着灯,像夏夜里的萤火,在院子里欢乐地奔跑。 · 高清永的退避犹如一道惊蛰时分的响雷,消息传遍的一夜间,朝堂的风向在这轰鸣的巨震中迎来了时节的更替。 众人眼见不可撼动的高家,也会同陈年的老竹一般,被轻如鸿毛的风雪压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魏凌生北伐的这步棋,早已牵制了太多人。 纵是朝堂中最晓明哲保身的旧臣,在大梁旌旗飘过光寒山的这段路上,也要卑微地撇开成见,环拥他们上前。 从昔年蛰伏狼狈挣扎,到而今万民归向的盛景,千军万马于近百年的纷争动荡中,在黄沙枯骨的铺垫下,终于闯出了一条浩浩荡荡的生路。 正当众人以为魏凌生会以慢刀割去高党的血肉,平淡结束这场来自内部的无谓争斗,平稳实现权力的更迭——这位在江湖中浮沉过的温厚青年,再次展现出一种雷厉风行,甚至堪称蛮不讲理的粗犷匪气。 初晨,寒烟未散,京城的街巷中弥漫着茫茫的白雾,整座城镇的清净便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 货物从车上卸下,一箱箱的金银从城门外被抬进来,箱门大开,黄白两色码得整整齐齐,袒露在众人眼前。 护送的将士里,有几人敲打着铜锣呼喊,大声宣告这些全是从高清永私宅中搜出的赃物。 金吾卫阻拦不能,被迫跟在队伍两侧,防备百姓骚乱。担心人手不足,又去请来其余卫兵,连同府衙小吏,近千人守住街巷,为一行人开道护卫。 人群在长街两侧围得水泄不通,眼瞅着一应叫人眼花缭乱的财宝都进了高府的大门,多余的一批甚至摆不进院落,只能直白地铺在门口,议论之声沸反盈天。 日渐东升,百姓情绪不见消退,反越发高涨,无数人挤在高清永门前大声咒骂。 胆大者红着眼想要上前争抢,叫两侧披坚执锐的将士拦下。 朝会尚未结束,文武百官闻听风声都坐不住了。 一群官员穿着朝服,气势汹汹地冲向御史台,未寻到人,又一窝蜂地冲向魏凌生的府邸。 门口仆役不作阻拦,大开正门,请一众官员入内。 为首老者跑得气喘如牛,一手扶着发冠,见人气定神闲地坐在家中喝茶,气血涌了上来,嘶声吼道:“魏大夫,你这是要做什么啊?!” “典正法度,肃正朝纲。” 魏凌生端坐不动,抬手轻挥,他边上站着的一名御史立马捧着厚厚一叠奏章上前。 御史随手翻开一封弹劾的文书,将上面的罪状呈给众人查看。 老者两眼发黑,大脑却是一片空白,抬手抚着额头,叫他一句呛声,口中“哎哟”着没了后文。 边上卢尚书同他一般无措,路上早已将魏凌生骂了个狗血淋头,可到了跟前,恍然意识到不该出头,自己说什么都极为不妥。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稳,顶在一众官员面前。 厅堂内观者如堵,后来的几人无从落脚,只能停在院中。 一青年出列,指着魏凌生大骂道:“高清永是正三品的大臣!是宰相之职!纵有过错,也不该由你御史台来裁治!理应上奏天听,由陛下亲自裁断,你这分明是冒渎天威!” 魏凌生说:“我也是巧合才发现如此一批赃款,来不及上禀陛下,怕走漏风声,又不敢留在手中,于是日夜兼程地送回京城。为免大理寺为难,赃款、物证,一应俱全,全部送到侍中府,请大理寺与刑部官员,前去清点复核,再向陛下奏裁。” 青年喝道:“什么清点?我方才去看了!那些箱子里,只表面铺了一层黄金,底下要么塞着书册,要么空无一物,你分明是趁着侍中遇害,不见踪迹,有意构陷!” 卢尚书嚅嗫着道:“话不是这样说。就算只有表面一层黄金,那可是金子啊。” 他用手比划了下,表示那些箱子满满当当铺了整院。 “如此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谁知道黄金是真是假?” “陆将军亲自领着那帮虎夫,挑着担子进了高府,无视仆役劝阻,在府中大肆搜查,甚至堵了大门不让我等进去!下官请问,御史台是想找什么?往后御史台若是看不惯谁,是不是也能直接冲进门去,弹劾起狱,断送我等前程?” 魏凌生说:“你见谁人在搜查?陆将军不过是为防有人见财心起,或是意图销赃灭迹,所以拦了外人。” 质问的人没想到他连刀都亮出来了,却还对自己所为矢口抵赖。 回涯 第96节 魏凌生继续从容不迫地反问:“再者说,王侍郎是与何人结下这等死仇,要对方不惜拿出十数万两银钱来刻意构陷?尽管说出名来,我也好奇,满朝文武之中,还有哪里藏着这么大的蠹虫。” 青年被逼问得哑口无言:“你……你强词夺理!” 卢尚书回头一看乌压压的人群,挥动着长袖,将众人轰赶出去:“好了!都围着做什么?什么麻烦都敢沾?你才一个几品官啊?轮得到你在这里看热闹?还不赶紧回去!” 官员深感有理,唯恐引火烧身,随之散去大半。卢尚书反手将前厅的门关上。还没酝酿出腹稿,大门又被人推开。 青年快步进来,见到一众老臣聚在此处,什么也没多说,只道:“请御史大夫随下官入宫一趟,陛下召见。” 魏凌生端起茶杯,没有起身的意思。 边上官员当即挑唆道:“好大的气派!连陛下的旨意都可以罔而不顾了?” 魏凌生不为所动,只轻飘飘地问了一句:“诸君可曾,见到张舍人?” 此话一出,众人都是愣了,反应过来之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又转过视线,与身旁人面面相觑。 卢尚书拉着同僚,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站不住了。 青年更是骤然冷了脸,面皮抖动着道:“御史大夫这是何意?” 魏凌生抬手示意,边上御史正七上八下,立即从弹劾文书中翻找出一份,递到他的手上。 “张舍人。如此着急忙慌,是怕我从高清永府上搜出什么与你不利的证据?那你委实多虑了。我留着你,是因你够贪婪,又能讨陛下欢心。”魏凌生草草阅览一遍,对上面的内容早已聊熟于心,将东西扔到对面身上,神色倨傲道,“今日这高府,我抄定了。” 青年看着奏章摔落在地,没有去捡,挺直腰板,收起先前的恭敬,厉声道:“御史大夫如要抗旨不从,也休怪下官无情!” 魏凌生掀开眼皮,看向从正门处悄无声息走进来的宋回涯。 众人随之转身,看清来人,表情有些许变化,却不认为她能在此时做些什么。 魏凌生说:“杀了他。” 满座寂静时,白衣一扬,不待男子尖叫出声,长剑的冷光闪过,人头已然落下。 压抑的抽气声随着重物落下的声音自四方传来,众人仓皇后退。 宋回涯转过身,尚沾着血的剑尖劈着几近凝固的空气,指向两侧神色各异的看客。 魏凌生垂下视线,自地上草草扫过一眼,若无其事地抬起头。 一张张惨白惊愕的面孔中,唯宋回涯一人笑得畅快。 “师弟,倒是比我想得更有魄力,可惜平日太与人为善,才叫什么东西都敢到你头上欺凌。” 宋回涯收回剑,在袖口擦去血,慢条斯理地道:“今日我来了,我可以做师弟的犬马。师弟说要杀谁,下一个我就杀谁。” 她出手狠辣,不笑已够瘆人,此时摆着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干着阎王点卯的凶残事,吓得堂内一众官员俱是头皮发麻。 “目……”一官员指着宋回涯,又指着魏凌生,哆哆嗦嗦地道,“当着我等的面,连朝廷命官也杀?” 魏凌生站起身,铿锵有力地道:“今日署衙之外,城门之内,街头云聚十数万百姓,翘首以待。就算尔等真拿着证据出得门去,朗声宣读,告我罪行,他们耳中所闻,目中所见,也皆是尔等死期。我属应势而为,天地同力,何错之有?” 他话音落地之后,室内一片死寂,久无人声。 卢尚书的衣摆被鲜血喷溅,他弯下腰查看,才发现自己双手抖得厉害。稍一抬眼,便能看见满地温热的血渍,虽未见到,可脑海中全是中书舍人血肉模糊的伤口。 再不欲管这些祸事了,任他们杀得天翻地覆也好,他都不该来。 他避开地上的尸首,站起身朝门口退去。 此时院中又来一群人,卢尚书魂不守舍,险些撞上。 高观启领着十多名官员停在门外,彬彬有礼地道:“魏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宋回涯守在门边,面色沉冷。 魏凌生略一思忖,给他面子,将厅内众人都请了出去,独留二人,合上大门。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高观启才从厅内出来。 他脸颊瘦得有些凹陷,旧伤未愈,又连日操劳,说话气力难继,脸上笑容稳重而诚笃,微微躬身,声音平和道:“诸位叔伯请宽心,我与已魏大夫议妥。此事皆因我父而起,也该就此了结,不会牵连诸位叔伯。如有疑虑,可随我去府中详叙。” 众人大为诧异。 魏凌生连传旨的中书舍人都敢杀,竟能叫高观启说通? 高观启目不斜视从宋回涯身边走过,不多解释,率先出门上了马车。 高清永的一干旧党惴惴不安,紧随其后探问口风。 · 高观启回到家中,一直聊到天色将黑,客人才陆陆续续散去。 他后仰着靠到椅背上,疲倦地闭上眼睛。 高四娘站在门外,透过屋内的灯火,看了好一会儿,壮起胆子小声询问:“爹呢?” 高观启一动不动,漠然回道:“你该自己去问他。” 高四娘听得悲从中来。 她没想过高家偌大的基业,会在一夜间被扒得只剩残骸。 更没想过最受偏宠的自己,会面临茕茕独立的潦倒境地。 母兄惨死的悲痛尚未接受,素来疼爱她的父亲也绝情地舍她而去,几乎要在绝望中葬身。 她迈过门槛,啜泣着问:“二哥,你会杀了我吗?” 高观启冷酷道:“不要叫我二哥,我母亲只给我生过一个小妹。” 高四娘脸色煞白,朝后退去,不料被门槛绊住,一下子跌坐在地,浑身战栗不止,心如死灰。 高观启这才睁开眼,看着她骇然的表情,笑了起来,面上带着温厚之色,改了语气说:“二哥开个玩笑呢,瞧你吓成什么样了。母亲为人所害,父亲下落不明,往后高家只剩你我兄妹二人相依为命了,我自然要照顾好你。” 高观启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来。 高四娘害怕,抽噎得面色发红,片刻后扶着门框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高观启说:“父亲有位学生,前年的榜眼,叫张士贤,你还记得吗?” 高四娘不吭声,只茫然地看着他。 “今早,他遣人来找我提亲。”高观启看着四妹仓惶不定的眼睛,低声笑道,“家中大丧,他来提亲,是不念礼教,悖视人伦了。倒不怕我拿根棍子将他打出去,让他身败名裂,无地自容。你说他为何敢这样做?” 高四娘紧紧攥着手指。嘴唇翕动,依旧说不出话来。 她觉得面前这人太过陌生,看高观启的眼神渺远得像隔着山海,怕对方眨眼间又变了脸色,手起刀落说要杀了她。 高观启仿佛没觉察出她的恐惧,自顾着道:“不过,他倒是个难得的有心人。凭他的家世才情,若是留在京城,前途明朗,来日未必不能建一番功业。可他却说自己疏无大志,自请去长平领一闲职,求我成全。我与他聊了会儿,觉得他品行尚算不错。你若是愿意,便说自己郁结心伤,打算去长平为父母守孝,三年后与他完婚。我相信他不会薄待你。比母亲安排的,去宫里做什么贵人更合适。” 他说完这些,高四娘还在怔怔地看着他出神。 高观启的眉眼被一侧的烛火投出深暗的阴影,掩去他脸上的表情,声音平得像水,眼神也很疏离,手指敲了桌面,重复道:“听见了吗?” 高四娘颤抖着颔首,低下头的时候,眼泪珠串般地往下滚落。 高观启说:“出去吧。” 第096章 白云无尽时 “他们果然不可能放我走。” 高清永的鞋踩在老旧的木板上,发出令人烦闷的噪音。 他的步伐很慢,在昏暗的房间内沉思徘徊。木屑与灰尘随他走动,从宽松的缝隙里簌簌地往下掉落。 这座二层高的古朴小楼虽一直有人居住,可打扫得并不干净。四面角落挂着蛛网,墙边堆放着零碎的杂物,桌椅特意擦干净了,木材表面却始终带着层发黑的油光,空气里也充斥着一股强烈的霉味。 一览无遗的破败与高清永满身的华贵显得格格不入。 范昆吾立在墙边,目光追随着他来回转动,愤懑不平道:“要不是郎君能安抚得住昔年高家的那帮同仁,想来陛下不敢如此绝情。当初他们在主子面前如何瞧不起郎君,如今倒是对他唯命是从,不说二话了。” 高清永低笑了声,带着了然的不屑,说:“一群立不住脚的墙头草,无需他人威逼,我一失势,他们便恨不能顷刻找个新的方向伏靠。何况我那个儿子,是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颠倒黑白,说得他们晕头转向。” 他谈起高观启的时候,语气中有种难言的晦涩,平缓的声调之下,既包含着意料之外的惊叹,又有种深刻浓烈的憎恶。 “若他只是个嘴上没毛的小辈,不识天高,自愿去与魏凌生争锋,替他们揽下诸般祸事,他们为何不应承几句,顺水推舟好及时抽身? “若他真是与魏凌生合谋,弑兄杀父,那更是个能成大事的人物。这等气魄、胆识、狠辣,比我尤胜两分。换做我是他们,我也信服。” 他停了下来,一手按在桌上,仰头虚望着上空,诸般情绪驳杂,自言自语地问:“他怎么能狠得下心?连我都不敢这样做。手足兄弟,他竟没有一丝不忍。” 范昆吾无从接话,怕说错什么,徒增他心头不快。 这几日,范昆吾的心神时刻崩成一线,静了一会儿感受到周身的潮气,才听见外头有滴滴哒哒的雨声。 他冲到窗边,朝外伸出手。细密的雨丝落在他的掌心,街上回荡着一股低沉的、粘腻的雨脚声。 他的表情是肖似的愁云惨淡,喃喃道:“下雨了。” 这雨来得太不巧,原先那些点火放烟、趁乱突围的计划,只能付诸东流。 范昆吾第一次相信了时运的存在。 片许的寂静之后,高清永坐了下来,说:“是好事。” 范昆吾不解地看向他。 高清永不急不缓地分析:“今日魏凌生大张旗鼓地在我府上搜查罪证,陛下只叫身边人去请他入宫,是想给他颜面。可魏凌生不仅当众斩杀中书舍人,后又命人将一箱箱的罪证搬进宫里,太过肆无忌惮,小皇帝该作何猜想?” 他说着感叹:“哦……他不是当初那个小皇帝了,已经长那么大了,只是这么多年都没能改去那唯唯诺诺又敏感多疑的性情,偏还生出了满腹不该有的野心,叫他比从前更蠢。” 高清永面部的肌肉渐渐下沉,脸上表情消失,对皇帝的讽刺并未能缓解他对凶险未来的顾虑,审慎地说:“宫中的禁卫此时该守在魏凌生附近,谨防他的一举一动。魏凌生与陆向泽再大的胆量,也不敢抽调太多的人手出来寻我。天又下雨,路面湿滑难行……对我等而言,是件好事。” 范昆吾对他停顿处的未尽之言有些恐慌。 纤纤细雨外的灯光依稀闪烁,窗外吹进来的雨丝更是打得他思绪纷乱,他反手将窗门合上。 高清永古井无波地问:“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可用的人?让他们天亮之后,从不同方向冲出城门。” 范昆吾应道:“是。” · 连天的风雨断去日升时的明光,鸡鸣早早叫过,天幕尤被乌云压沉,在昼如昏。 范昆吾披着蓑衣,只露出半张脸,从小巷中架着马车驶出。他指尖挂着一枚令牌,朝守城的将士出示,马不停蹄地疾驰而去。 顺利出得城门,范昆吾不敢大意,扬鞭策马,朝小路拐去。 回涯 第97节 可泥地经过雨水半宿的浸泡,几段未修平整的路面将车轮深深吃入,马匹跑得费劲,只能发出痛苦的嘶鸣。 飘洒的雨点遮掩了周遭的响动,范昆吾戒备地环视着四周,马蹄蹬得坑中泥水飞溅,错眼的刹那,倾泻下坠的雨点被一股气劲揉乱,小片的光色变得迷蒙。 埋伏的刺客无声从山道上杀出,朝前方投来细密的银针。 范昆吾急急勒马,摘下斗笠,挡住在马车的窗口前。 那名刺客确认几人身份之后,闪身便跑,朝天空放出一枚信号弹。 雨水天气,白色的烟雾未能飘散出去,可候在城内的同伴已然瞥见,纵身飞上马背,口中吹出一声长哨。 隐藏在后方的高家护卫眼见行迹暴露,从街巷中冲杀出来,试图拖住追兵脚步。 不明真相的百姓眼见城中突然出现一大批手持刀剑的虎夫,凶悍缠斗在一起,瞬间被恐慌席卷,放声尖叫,丢下手中的器物四处奔逃。 东市外的小摊上,宋回涯瞅见不远处冉冉升起的黑烟,吞下手中最后一块胡饼,骑马朝厮杀的人群冲去。 她长剑出鞘,握在手中,一干护卫见她靠近,不敢硬拦,举刀在前方威吓,见她不做退避,临到关头自己滚地躲闪。 宋回涯沿途刺伤了两人,可谓长驱直入,毫无阻碍,很快便近了城门。 守城的将士之间也起了内讧。几人要拦住出口,又有几人挥舞着手臂大喊:“放行!放行!” 争持不下之下,赌鬼赶来支援,大掌拍开拦路的拒马,喊道:“爷爷来了!” 宋回涯策马长跃,趁机从城门冲出。 后方数名侠客跟着要上,他们人数本不占优,赌鬼朝他们大喝道:“你们留下!拦住这帮孙子!一个也不能放出城!” 偷袭的箭矢从高处的窗口射出,正要上前平乱的金吾卫被迫后撤。拼杀中的人群倒下一片,其余诸人跟着退向隐蔽的角落。 拒马被重新摆上,乱箭暂时停歇,喊杀声再次响起。 · 阴风惨雨,寂寥山道上传来轻微的震动,路旁黄叶上的水珠随之乱撒,扑在风雨无庇的侠客脸上。 宋回涯单枪匹马,循着车辙,很快便追上了范昆吾等人。 她放松缰绳,直接从马上飞下,手中剑光 如一闪的轻雷朝前撞去。 范昆吾跟着翻身,提起佩刀,暴喝道:“好!我就在等着你!” 二人直截了当地对了一招,碰撞的兵器发出快要刺破耳膜的尖锐哀鸣。 宋回涯被刀的力劲推得朝后滑去,脚下难以发力,堪堪止住倒滑的身形。 范昆吾不留她喘息之机,又是快出残影的一刀。 宋回涯腰身后仰,手中长剑斜掠刺去,趁对方撤力之际,灵巧从刀身下方游过,一剑挥断了套马的绳索。 那马早已承受不住,失去禁锢,立马甩脱车厢朝林中逃去。 范昆吾大步踏下,气势雄浑如巨山,两手执刀,腾空一跃,就要全力斩向宋回涯。 赌鬼从后方赶到,一手宽刀,一手从守将处劫来的长枪,深吸一气,对着范昆吾的后心掷出那柄银枪。 “受死吧!” 劲风飞至,范昆吾不敢让自己腹背受敌,猛然转身,用刀背拍开长枪。 宋回涯身若游鸿,已挪转至车厢旁侧,一剑从窗口刺入。 剑身锋锐向前,半途遇到阻碍,不得寸进。 范昆吾的大刀从侧面砍来,宋回涯当机立断,旋身飞踹,踢得车厢微微倾斜,趁着松动的片刻,抽回长剑,翻身后撤。 凛冽的刀光险险与她擦身而过,掀翻了车厢的顶部。藏在里面的两位武者跟着碎裂的木板冲杀出来,一左一右,剑光交织,青锋如影,杀意毕露。 范昆吾也欲找宋回涯做个了结,但被赌鬼缠住去路。 宋回涯刚站稳身形,立刻催动内劲,踏空迎上,手中剑光如倒流的飞瀑,搅动着将空中诸多细小的木刺荡了开去。 双方剑锋交错时,她剑上的柔劲震开那两柄杀气腾腾的长剑,从二人之间穿过,锋锐的剑气紧贴向他们脖颈,逼得二人抽身暂退,分离开来。 宋回涯亦不强追,拉出一段距离后,望向远处翻倒的车厢,新奇道:“高清永居然没跟你们出来?我以为他如此怕死,该跟一块狗皮膏药一样地黏着你们。范昆吾,看来他不怎么信任你。” 两名武者表情肃穆道:“总有你们算不到的事情。” “你们高兴什么?”宋回涯笑说,“谋算再深,结果也未必能称你们心意。不过你们是看不到了,死期近在眼前。” · 雕栏玉砌的宫殿内,青年坐在上首,看着一众臣子前方赶来朝会的魏凌生,意外他今日的出现,又愤怒他此刻的冷静。 他忍耐许久,皮笑肉不笑地道:“魏大夫是不是,该为昨天的事情给朕一个解释?” 魏凌生面不改色地说:“前几日侍中府上遭劫,昨日,也有一伙流匪进我府中行刺,张舍人凑巧出现,英勇救我,被为首匪徒一剑刺杀。今日那帮流匪又在京城东门作乱,请陛下遣兵清剿,好慰张舍人在天之灵。” 青年听到他这番荒唐的陈词,勃然大怒,豁然起身,指着他怒吼道:“魏凌生!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他说完,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他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冰冷,一寸寸地扭头,转向自己最为倚重的几名臣子。 卢尚书耷拉着脑袋,缩起肩膀回避上方的注视,几名武将亦沉默不语,但调转了足尖稍稍偏向魏凌生。 群臣长久地缄默,落针可闻的死寂犹如沉重的磐石压得众人喘不过气。可各种意味已不言自明。 青年眼前人影飞转,面上惨无人色。 魏凌生迟缓开口:“陛下若要给臣定罪,臣一腔忠烈之心不敢不从,只是为民生社稷无奈如此。下狱之日,全府挂丧,心无所愧,也算死得其所。” 陆向泽上前一步,字正腔圆地附和:“臣亦是。” 青年心下一片灰沉,诸多阴暗的念头在潮湿的角落迅速滋生蔓延,他张着嘴,怔愕地道:“你敢裹挟民意,煽动暴民,来胁迫朕?” 魏凌生抬起头,直视着高高在上的帝王,眸光坚毅,声音清晰而有力道:“陛下觉得,顺应君意,是为良民,悖逆君意,是为暴民。臣私以为,顺应民意,是为天,悖逆民意……” 殿内仿佛有无形的雷霆在头顶呼啸。边上老臣惊恐万状,想喝他住嘴,奈何都跟被掐住了喉咙一般,只发出了几声抽气,魏凌生已将后面的话说出口:“是为寇。” 窗外凄切的风雨轰轰烈烈地吹了进来。 青年抄过桌上镇纸,冲着魏凌生的面门砸了过去,嘶吼道:“你放肆!你谋逆!” 那块方正的玉石没能落在魏凌生的脸上,一只手从后方将它接了下来。 陆向泽将镇纸握在手中翻看了遍,两手端正捧着,脚步坚定地走上前去。 一旁的内侍汗不敢出,拼尽最后的力气尖声喝止:“停下!” “站住!” 青年与陆向泽四目相对,几乎要被他眼中的凶光吞没,毫不怀疑下一刻这位武将会当场暴起,血溅三尺。 而他的一干臣子,一群侍卫,只无动于衷地看着。 “陛下。” 直至高观启温和地喊了一声。青年浑身颤抖,才在恍惚中清醒。 陆向泽早已停住脚步,向那内侍笑吟吟地示意,将手中镇纸呈上。 青年扶着桌椅,强装镇定地坐下。心气丧失,蔫蔫地弯下脊背。 高观启说:“陛下这几日为家父琐事费心劳神,想是疲累。如无其余要事禀奏,今日朝会不如到此为止。” 内侍回看青年脸色,见他眼神涣散,濒临崩溃,急切地宣布散朝。 一众臣子噤若寒蝉,带着前所未有的谨慎无声退出大殿。 走进雨中,众人难止颤栗。 点点滴滴、将停未停的雨水如同落在众人的魂魄上,摧残得他们血液冰凉,情绪萧索。 卢尚书出声喊住魏凌生,沙哑问道:“你想做什么?你们都姓魏……” 魏凌生无波无澜地说:“如要北伐,我不能再给陛下机会,叫他因一时的猜疑反复,令无数将士平白断送性命。这样的教训,我吃够了。” 魏凌生转向他,反问道:“高清永一死,师弟带着大批的兵马去了前线,你猜我们的陛下会如何做?” 卢尚书的表情阴晴不定,最后定格在一种极为苍然的悲痛上,什么也没说,颓丧地走了。 · 宋回涯被两名剑客拦住,赌鬼只能勉力应战范昆吾。 他很想替那矮子报仇雪恨,连同郑九生捱的那一掌,以及这多年来,数不清的死在他手上的兄弟。 内息流转中,他体温热得烫人,但只招架几次,便不得不承认高清永会将这莽汉留在身边,形影不离,是因他有能傲视天下的武艺。 赌鬼咬紧牙关,苦力支撑。范昆吾与他周旋片刻,便要将他置于一旁,去一同围杀宋回涯。 赌鬼受他轻视,燥怒非常,脑海中电光一闪,高声喊道:“你儿子死了!” 范昆吾的动作僵硬了下,转过刀锋,悍勇朝他杀去。 赌鬼的双臂被震得发麻,连连后退,快要抵御不住,嘴上不停说道:“范昆吾,你何必自欺欺人?你跟着高清永那么多年,应该最清楚他睚眦必报的本性,何曾见他对仇人心慈手软过?你杀了他的儿子,他还能由着你一家团聚?真是痴人说梦!” 范昆吾的刀势太过霸道,赌鬼每次接招,都犹如被巨大的铜钟迎面锤砸。 过不知多久,“锵”的一声清脆撞响,他手中的刀还是脱手飞了出去。 赌鬼全身气血激荡,口鼻溢出鲜血。耳鸣如雷,听不见任何声音。手脚软绵绵地定在原地,浑身健硕的肌肉好似一团棉花,在风中轻微晃动着身体,摇摇欲坠。 他半睁着眼,视线昏花,尤在说那些锥心刺骨的话:“他不过是要利用你……无你在身旁庇佑,他如何能离开京城?待他逃出生天,你就该去黄泉与你妻儿作伴了……” 赌鬼的一番唬炸,没能撼动范昆吾的威势,但叫那两名剑客听清,反乱了阵脚。怕范昆吾听信倒戈。 宋回涯抓住二人刹那的迟疑,一剑当胸穿过,解决一人。另外一人当即心生退意,宋回涯哪能放过,抽剑的同时剑身横直刺去,脚下轻功催至极致,人若天外飞石,劲猛杀去,一剑封喉。 赌鬼坚持着说了几句,不见夺命的刀光劈下。眼皮竭力睁开,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可被风雨糊了眼。所见好似隔着一重重厚重的珠帘,叫挡在他面前的人影有种不真切的朦胧。 赌鬼下意识抬手抓了一下,没抓住那道虚幻的泡影,失去重心,身形轰然朝后倒去。 范昆吾的刀被抵在半空,恨意喷涌而出,目眦欲裂,咆哮道:“宋回涯——!” 赌鬼累得无法动弹,扯着嘴角笑出声来,翻了个身在雨中昏睡过去。 第097章 白云无尽时 刀剑相持间。 回涯 第98节 宋回涯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肖似冰面开裂的声音。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剑身上,这把扛过了十数春秋,在兵戈扰攘中涤荡的长剑,此刻多出一道纵横的裂纹。 宋回涯当即卸去剑上的力道,圆融避了过去。 范昆吾大喜,刀法开合间刚猛悍戾,势大力沉,熠熠的刀光层叠如白浪,步步紧逼,每一刀都似要将人一击斩断。 二人对了数十招,范昆吾的力劲有种坚无不摧的蛮横,可始终没能占得上风。 宋回涯的剑,比他当年所见的更快、更诡谲,甚至比今天的斜雨还要飘逸三分,竟凭着灵巧与他僵持不下。 范昆吾几次以为自己要取胜,又在宋回涯行云流水的招式中凶险溃败,往复的拉扯,让他逐渐体力不支,手中那把宽刀有如被磨去锋芒,宋回涯的剑势却依旧密不透风。 范昆吾感觉自己的眼睛开始不受大脑的操控,能看见飞迸开的水花,却看不见缭乱的剑光。 他心知不妙,不得不变招,手中刀身一横,挡住袭来的剑尖,身形不住后退,试图拉开距离。 宋回涯手腕向上一扬,再是一抖,剑上挂着细碎的水珠顺着剑身朝他眼珠弹射而去,早已酸涩发红的眼睛再扛不住本能,用力闭合,有瞬息的片刻难以睁开。 这一幕与多年前的战局恍然相似。 只是这一次,打落他手中刀的人不是背后的季夫人,而是宋回涯平直又迅疾的一剑。 他感觉腕部发凉,还没体会到多少痛感,手臂已剧烈一抖,将刀扔了出去。 等他视野恢复时,那凝成一点的剑尖已近在咫尺。 范昆吾两手合十,拍住长剑,想要止住她的攻势。 可剑尖还是迅猛向前,刺破他的血肉,贯穿了他的心脏,带出一条细长的血线。 范昆吾被余劲带得朝后退了两步,注视着自己的伤口,眼神有些空洞,迟钝地抬起头。 宋回涯以为他要做殊死一搏,手腕拧转,加重伤势。 范昆吾双手紧握住她的剑身,不顾掌心割裂,亦不反击,双膝一弯,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宋回涯不由放轻了力道。 这位桀骜不驯的鼎世高手,一辈子声名不显,曾创下诸多传奇,从无败绩。此时低着头,面带祈求之色,卑微道:“宋回涯,帮我,去看看,我的妻儿……” 他张开嘴,温热的血液不断从唇角溢出,怕自己就此死去,费力地说着最后的遗言:“我若不能活着回去,高清永定不会善待他们……” 他不知道赌鬼先前所言是不是真,可他从来别无选择。 “我生来不久,故土沦丧,家国破亡,是无根浮草。我无所归依,只想有个去处,颠簸一生,唯有忠心一条路。你我同是江湖沦落人,该明白我的苦衷。求你……” 他口中含着血沫,字句已说不清楚,最后不停地重复:“求、你——” 临终之言,竟然只能嘱托势不两立的对手,听起来着实可悲。 “我……” 范昆吾哆嗦着将手伸向自己的胸口。但前襟被宋回涯的剑钉住。 宋回涯一把将剑抽走,失去支撑的男子朝前倾倒,额头磕在了地面,如同虔诚叩拜。 缠绵彻夜的雨水停了,血水从他身下缓缓流出,与宋回涯剑上滑落的点点血珠汇到一处。 宋回涯喉咙干涩,吞咽着滚动,抬剑轻轻一拨,对面男子绵软地侧躺下去,已没了呼吸。 他脸上泥血交融,斑驳的颜色构成一张丑陋的面具,盖住他的五官。瞳孔里倒映着远处环绕的山脉,背景中辽阔的天幕在氤氲的泪光里悠悠地飘荡。眼中的世界仿佛在接受这片天地的环抱。 宋回涯定定地看着,乱绪纷呈,缓慢蹲下身,从他胸口摸出一个锦囊,翻出里面的东西,发现是一些银票,还有一张图纸。 范昆吾不识几个汉字,他用木炭草草画了几笔,宋回涯认出上面是京城周遭的地形。 她将纸张攥在手心,拖着剑过去拍了拍赌鬼的侧脸。后者眼珠滚动,面露痛苦,可无法睁开。 云雾散开一片空隙,天光宣泄而下。骀荡微风从青碧长空吹下,吹散了山头的白烟,也吹开了弥漫的血腥。 宋回涯盘腿坐在地上,失神地端详起自己的剑,手指顺着那几道交错的裂缝来回摩挲。 不多时,北面有马蹄声传来,是腾出人手前来支援的侠客。 宋回涯将赌鬼交给他,背上剑,朝山道另外一面赶去。 · 高清永穿着一身发黄的布衣,在几名武者拱卫下悄然穿进小巷。 东市的动乱尚未平息,城中的卫兵分派了大半的精力前去搜捕,百姓听见风声闭门不出,此刻街上空无一人,分外寂寥。 几人兜兜转转,在东北方向的一处角落停下。 城墙底部被碎石遮掩的位置有个小洞,是前几日刚挖出的出口。几名护卫先从洞口钻出,将在外面巡视的士兵斩杀,确认安全后,再将高清永接出。 一行人朝着半里外的茶寮仓促奔去,岂料半途还是引起追兵的注意,一名高瘦的青年呼喊着招来帮手,护卫见对方人多势众,只能推着高清永让他先走,其余人留下断后。 高清永头也不回地冲向茶寮,确认身后无人,搬开杂乱摆放着的一张桌案,从露出的漆黑洞口中爬了进去。 通过一段漫长的甬道,高清永灰头土脸地走了出来。 这次附近杳无人烟,不知名的地方传出几声雏鸟的鸣叫。 他拍去身上的沙土,换上挂在墙边的一身旧衣,走出木屋,给系在老槐树上的毛驴喂了点水,随后牵了它朝南方走去。 冷落荒僻的古道离京城越发遥远,高清永骑在驴背上,享受这难得的安宁,眺望着苍苍的流云,哼唱出一首家乡的小调。 他手指拍打着膝盖,从草木丛生的山径中穿出。衣衫被草叶上的雨珠打湿成深色,他弯腰拍打去草屑,抬起头的时候,才看见前路上站了一人。 对方靠着山壁,阖眼假寐,怀里抱了一把剑,半湿的头发细碎地散在额前,听到声音时睁开眼,顺着他未完的曲调唱了下去。 宋回涯一步步朝他走近,指尖顶开剑鞘。 最后一个音调落下时,苍莽山林间的禽鸟振翅惊飞,黄黑的泥土上泼出几道刺眼的艳红。 · “看样子是叫他逃出去了。那几名死士已全部自刎,现场也搜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陆向泽在厅内走动,说道,“我会命人沿途仔细搜查,只要他敢露面,我不信他能逃过。除非他真舍得放弃自己多年的心血,跑去荒山野岭,做个山野闲人。” 魏凌生沉声道:“他不死,我不安心。” 陆向泽摊开双手,说:“我也不安心啊!” 清朗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高清永不会再回来了。” 宋回涯阔步迈过大门,不修边幅地往宽椅上一坐,架着条腿,抽出随身的佩剑,见二人都看着自己,才补上一句:“他死了。” 陆向泽问:“师姐杀了他?” 宋回涯观察着剑上的裂痕,心不在焉地答:“对啊。” 陆向泽唇角上扬,笑意如花,按捺住心头的激动,追问道:“那尸首呢?” 宋回涯避而不谈:“尸首……总归回不来了。就看高观启头七的时候能不能梦到他。” “好!”陆向泽拍手大笑,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模样,喜气洋洋道,“我先去告诉他们不用找了。师姐奔劳半天,也好好休息。大恩不言谢。” 宋回涯衣服还湿得滴水,魏凌生给她倒来一杯热茶。 府里早备了姜汤,管事见她出现,火速端了过来,顺带将魏凌生的药也盛了过来。 宋回涯喝了口水,又接过姜汤,跟魏凌生碰了碰碗,仰头一口闷下。 魏凌生见她喝得豪爽,笑说:“师姐以前不喜欢喝这些。” 宋回涯也笑:“师姐以前身体好,淋个三天雨还能当着你师父的面上房揭瓦,现在不敢了,生场小病,我那徒弟能哭得我满身的鼻涕。” 管事在一旁小声告状:“郎君现在也不喜欢喝药。” “药这东西,谁会喜欢喝?”宋回涯温声细语地说,“师弟不喜欢的东西,我一向不勉强,除了这个。” 魏凌生听她这话有些呆了,心神摇荡地端起药喝下。 宋回涯像哄小孩一般,敷衍而温情地笑道:“好师弟。” “先放在你这儿。”她拍了拍剑,起身说,“我去找高观启。” 魏凌生快步跟在她身后。 宋回涯扭头看他,他又不说话。 宋回涯顿时头大道:“你想说什么?” 魏凌生说:“我也去找他。” 宋回涯奇怪道:“你闲得无事吗?” 魏凌生睁眼说瞎话,面不改色道:“闲。” 宋回涯眸光转了转,坐了回去,说:“那我不去了。” 魏凌生跟着掉头,只心情看起来更低落了。 第098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不急着走,留在府里换了身衣服,说要小睡片刻,借了间屋子。 一脚踩在窗台,准备偷溜出去的时候,她脑海中不由冒出个郁闷的想法:为什么自己要偷偷摸摸的? · 高四娘的行李被仆从逐一搬上马车,她站在门外,双目红肿,仰头定定望着高府的大门,干涸的眼眶里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居然忍住了没哭出来。 边上侍女扶着她的手臂,小声唤了一句:“姑娘。” 高四娘浑浑噩噩地走进车厢。 此时高观启还是没有出面送她。 车夫在外头问:“姑娘,可以走了吗?” 高四娘从座位底下翻出一个木匣,紧紧抱在怀中,忍不住提出:“我想跟二哥说两句话。” 不一会儿高观启走进车厢。 高四娘一看见他就哭了,知道他不喜欢自己这幅柔弱可怜的模样,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哽咽着道:“二哥,我知道你以前待我的好,都不算真心。我知道爹娘的死跟你有关系,我也知道他们做错了许多事……但我最不知道的,是我该怎么做?我、我这两天想了很多,我有些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可能真的是我太没用了,做什么事都是优柔寡断,狠不下心。” 她怀里抱着的木匣滴满她的眼泪。她用袖口擦了擦,将东西递过去,再抑制不住,情绪决堤溃败,失声痛哭出来:“这些都给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再也不会回京城了……” 高观启犹豫一会儿,接过木匣,没心没肺地笑说:“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不回来就罢了。” 回涯 第99节 高四娘这几日做梦,都能梦见高观启那双凉薄疏离的眼睛。此刻看见他平易慈和的面容,不知为何心中疼痛如绞。 哪怕那张笑脸里没有任何亲近。 “可是二哥,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的,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高四娘用力抹了抹脸,最后说,“我走了。” 高观启点了下头,走下马车。前排车夫见他挥手,喊了一声,驾车远去。 高观启定定站在熙来攘往的街道上,抬起头,感觉微弱的阳光忽而变得强烈,晒得他有些头重脚轻。 眸光偏转,眼前的景物俱如同光怪陆离的虚影,他仿佛独自一人站在湍急的河岸上,不真切地看着他们从身边流过。 心事一片浩茫。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膀,将他从那神游天外的状态中拉扯出来。 宋回涯站在他身侧,偏过头问:“这么快就送她走?不怕京城里的人说你无容人之量,连一个小妹都要赶尽杀绝?” 高观启注视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喉结滚动,再开口时已恢复了平静,带着他惯有的、无懈可击的轻佻:“有人想要她走,怕我杀了她。何况这样的伤心地,多留几天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方才宋回涯亲眼见到他孤寂伤怀,真是要信了。懒得拆穿,“呵”了一声。 高观启收回视线,朝门内一指,邀请道:“近日家中喜事颇多,设了场小小的家宴,你要不要进去喝杯水酒?” 宋回涯摆摆手,敬谢不敏:“你们高家人的喜酒还是算了吧,我怕又喝出什么干戈来。” 高观启顺手将木匣递过去,慷慨道:“送你了。” 宋回涯瞥了眼,还是摇头:“算了。你小妹送你的临别礼,你自己留着吧。我拿了算怎么回事?” 高观启立马将手收了回来,可见方才那份客套极为虚伪,还摆出一副假惺惺地姿态说:“宋大门主,本想给你个承我情的机会,不多,可惜你不珍惜。往后可别来求我啊。” 宋回涯多看一眼他那张欠揍的脸,都觉得手痒,大言不惭地说:“我这辈子从不求人,更何况是对你。你不答应的事我可以去找我师弟,犯不上让我纡尊降贵。” “哦……”高观启意味深长地点头,笑说,“拭目以待。” 宋回涯戏谑道:“而且旁人送高侍郎的礼物,我是不敢轻易拿的。谁知道里头是不是藏了什么暗器,只等你打开好取你性命。我可不想无辜替你担罪。” 高观启称赞道:“不愧是宋大门主,果真深谋远虑。” 他将手中东西递给门口的仆役,示意对方仔细收好。 宋回涯抬抬下巴,问说:“怎么一脸命不久矣的样子?不会是等不及要去地府跟你父亲团聚吧?” 高观启扬眉,表情地夸张地道:“你竟然还关心我的身体是否安康?我以为宋大门主日夜盼着我死呢。” “你忘了是谁救你出来的?”宋回涯感觉面前这人真是狼心狗肺,“我只是随口一句,你可别当是关心啊。” 高观启长长叹息一声,由衷说道:“你这随口的一句,许是近日说这话的人里,最真心的一个了。” “所以要做个好人啊,高观启,不然天天有人盼着你死。”宋回涯说着笑了起来,颇为自豪地道,“不过而今盼我死的人,应该比盼你的多,我果然做什么都不落下风。” 高观启对她这异于常人的好胜心只觉得不屑,甩袖轰赶道:“走吧走吧,少留在这里看我笑话,我还能多活几年。” 宋回涯勾勾手指,一脸大发慈悲地说:“给你一个能承我情的机会。走吧。” 她在前面带路,不管高观启是不是能跟上,大步流星地穿进小巷,几次兜转,在高观启以为她在故意遛着自己戏耍时,停在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大门歪斜,只虚掩地遮挡住入口。窗户早叫人偷了,此时被一张纸潦草地糊着。 走近后能听见一些极其微弱的动静,像是呻吟,又像是无孔不入的鹤唳风声。 高观启倏然转过头,错愕地看向宋回涯。 后者背对着他,在小院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高观启抬手推了下门,那半扇木板失去平衡,轰隆倒塌,掀得满地灰尘如浪潮扑起。 天光骤然照入,室内飘荡着一片白色的光点。 高观启走进去,眨了下眼,才看清墙角处用铁链锁着的人。 老者头发散乱,手脚已不能动弹,侧躺在地,怕在夜里冻死,身上盖了层厚重的棉被,嘴里不停发出嘶哑的哀嚎。此刻扬起了头,与高观启四目相对。 他痛苦的声音忽然停了,见高观启朝他靠近,高大的身形投出影子罩在自己身上,而他全力伸长脖子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不由自主地朝后挪去。 地面留下一片暗红的血痕。 没能挣扎多久,高清永贴着墙面停了下来,打着寒颤,拼命地呼吸。 高观启笑了出来,蹲下身问:“你在害怕?” 高清永已经回答不了他,只是放弃了求生的意志,颓丧地不再动弹,闭上眼睛,淌出两行清泪。 “你哭什么?”高观启弯下腰,一只手掐住他的脸,叫他直视着自己,低声问他,“娘死的时候你没哭,小妹死的时候你也没哭,如今你在哭什么?” 老人疼得快要神志不清,听见他的问话还是睁开眼皮。二人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将彼此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无比清晰。 先前的那行眼泪似乎只是疼痛下的自然反应,这位叱咤风云的权臣,嘴唇张合,发出含糊的气音,高观启从他的口型中辨认出他在骂自己“孽障”。 高观启在笑,笑得恣意,笑得癫狂,笑到浑身颤抖、满眼泪水。 他脖颈上的青筋狰狞外突,咬牙切齿地道:“我的父亲啊,你说得对,我是个孽障。可我造的孽,终归比不得你。黄泉路上,就请你先行一步。” 高观启的眼泪成串从高处坠落,有几滴掉入高清永的眼眶,一下模糊了对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高清永不由闭了下眼,任由他用手扼住自己的脖颈,表情里没有恐惧,更没有悔恨,唯有心如止水的平静。 一生历经跌宕、见惯离愁的老者,最明白如何才能叫人痛不欲生,尤其当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他咧开嘴角,无声地说:还是你与我最像啊,我儿…… 可惜高观启不随他意,轻声在他耳边说道:“你从来都喜欢这样自作多情,我分明是更像我娘,你该不会是忘了她吗?我知道不可能,你只是不敢认,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如何也比不上她。父亲,我娘死了那么多年,你还会在夜里被她惊醒吗?” 高观启刻意放柔了声音,说:“你再瞧瞧,我是谁。” 高清永迷离中看见了半张熟悉的脸,想要驳斥他的荒谬,说是自己活了下来,却开不了口。 高观启畅怀笑道:“如果我娘是你,赢到最后的人一定会是她。从一开始,她就不会放我活着,也不会让大梁有这数十年的动荡。她教了你那么多,到头来,你既没学会她的果决,又没学会她的明见,所以今日才会死在我手里。高清永,你真是一个废物!” 屋内很快再没了动静。 高观启脚步沉重地走出来,下垂的袖口上沾了几道灰,木然在宋回涯身侧坐下。 他伸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新鲜的抓痕,碰了碰,许是温度太冷,没有知觉。好半晌才想起自己脸上的眼泪没擦,用手背随意抹了把。 咸湿的泪水渗进伤口,传来一种密密麻麻又不达深处的疼。 宋回涯陪他坐了会儿。 风从二人之间的缝隙吹过,犹如浓烈醉人的酒。潦倒的人在醉梦里沉沦浮生,又在片刻的清醒中踉跄前行。 宋回涯站起身,走到檐下,看见一只蜘蛛悬吊在柔软的游丝上,在摇晃的北风中艰难往上攀爬,最后躲进无风的屋舍,朝着更深处的角落跑去。 她转开视线,瞥见高清永被棉被盖住的尸体,退了两步,说:“我要走了。” 高观启尚沉浸在自己滔天骇浪的情绪中,宛如一具行尸走肉,只寡淡说了一句:“不送。” 宋回涯走到他身后,用脚轻轻踢了他一下,说:“我觉得,你跟你父亲还是不一样的。” 高观启生硬扯了扯嘴角,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开心还是难过,说:“宋回涯,你果然会说些讨人喜欢的谎话。” 宋回涯想要解释,张了张嘴,顺着他的意思道:“我是在奉承你啊。” 高观启有了些许反应,转过视线看着她,诧异问:“宋大侠居然也会来讨好我?那可真是惶恐。” 宋回涯今日宽仁大度,不与他计较,转而问:“对了,范昆吾的妻儿还活着吗?” 高观启好气又好笑,挖苦道:“宋回涯,你真是多管闲事。范昆吾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特意帮他?” “你管我是不是多管闲事?”宋回涯说,“我这个人喜欢恩怨两清的,他们的下落就交给你了。也不是要你照看他们,只要别被你高家的人给牵连杀了,往后的事,各看天命了。” 见人走到门口,高观启又问:“你要去哪里?” 他问的是以后。 宋回涯两手环胸,神神叨叨地说:“自然是不能告诉你的,怕你半路设伏杀我。” 高观启残忍地吐出一句:“不留山已经不姓宋了。” 宋回涯唏嘘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些明知故问的人。” 高观启抬起头,宋回涯已经不见了。只有几片风从别处衔来的残花落叶,从门口一闪而过。 · 宋回涯踩着青石长阶跳上回廊,见里头有人,鬼鬼祟祟地歪着身子朝门内查看,发现陆向泽在给父母上香。 她走了进去,等师弟叩拜完起身,也从边上取了三支香,恭敬祭拜后插进香炉。 宋回涯凑近了牌位细看,说:“上回忘了问,原来你娘叫冯香来?” 陆向泽点头,眸光温柔地解释道:“我娘说,她家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花,是某位路过的行商无意落下的种子,自己抽根发芽,在墙根活了下来。我娘出生的当天,那花恰巧开了,满室芳香,我外祖没念过几年书,觉得这是个吉兆,于是就叫她香来。” 宋回涯说:“挺好。” 陆向泽笑道:“这名字听起来柔弱,可我娘从小就要强。我外祖走得早,她一个人照顾弟妹,种地开荒,没叫过一声苦。最初见到我爹时,还颇为瞧不上他,觉得他不配做个武将,都没自己壮实。我爹在她面前从来不敢大声说话,常惋惜她生不逢时,否则也该是个气贯长虹的豪杰。” 他的声音变得沙哑,略带哭腔道:“如今也算是……没有辜负她的嘱托,为他们报仇了。” 宋回涯摸出一块帕子递过去,陆向泽摇头推开,抹了把脸,很快平复好心情。 宋回涯问:“你师兄呢?” 陆向泽拿了块方布擦拭桌案上的香灰,说:“生气喝酒去了。” “嗯?” 宋回涯有些不敢轻断他话里的真伪,上次这厮一本正经地说魏凌生在楼下,看起来像是在说谎,不料是真的。 她狐疑地盯着青年。 陆向泽本想蒙她两句,说她偷跑出去伤了人心,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家伙能有师弟重要?又不想平白挨顿打,权衡过后老实改口道:“喝喜酒去了。” 宋回涯下意识说了句:“又是喜酒?” “又?”陆向泽茫然道,“京城最近哪里还有好事?” 宋回涯反应机敏,不动声色地说:“没有,高清永死了,我还琢磨着要不要在家里摆一桌庆贺庆贺。” 陆向泽不疑有它,笑道:“这酒可请不了外人喝。” 他收起方布,与宋回涯走出房门。 宋回涯敏锐察觉到他的回避,追问道:“哪家的喜酒?眼下光景谁家还敢摆酒?不是朝堂上的人吧?那还有谁能劳得动你师兄去?” 陆向泽犹豫了下,还是答道:“严老的夫人,今年七十大寿,送来拜帖,请师兄赏脸去一趟。” 回涯 第100节 宋回涯问:“谁?” 很快反应过来,是当初给她下毒,又连累魏凌生重伤的那位长辈,遂“哦”了一声。 陆向泽不知她是否心里介怀,赶忙解释道:“严老当年是受高清永蛊惑,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可他到底曾舍命救过师兄数次,亦是一心赤胆,多年戍边,连独子也战死在光寒山下,只留下个小孙。师兄念及旧情,未苛责他的家眷,只断了联系。他家那个小子以前总来缠着师兄,闹着要个说法,后来江湖传出些许风声,他大抵明白过来真相,好几年都不曾出现。今年不知为何,突然来请师兄前去赴宴,还特意拜托了那些不大往来的朝中旧友郑重来递的帖子。师兄不想寒了几位叔伯的心,就答应去了。” 宋回涯认真听他说完,笑了笑道:“你说这么多理由,其实还是因为他不忍心。他多半认为,严老当年叛主,有他自己的过错。对着严家遗孤,怨也不是,责备也不是,又因伤及太多人,不能不了了之。” 陆向泽沉默。 宋回涯低声说:“可是他们都知道,师弟心软。找他是要什么呢?” 陆向泽欲言又止。 “我也去吧。顺道把我徒弟带上,让她跟着见见世面。”宋回涯下了决定,问,“你去吗?” 陆向泽心道,你们几个都去,他哪敢不去? “走。” 第099章 白云无尽时 严老虽已过世,可子孙因蒙旧友照拂,并未落魄,田宅商铺能供得起一家花销,在京城依旧有间不小的宅院。 门口的仆役见三人出现,弯腰询问请帖。陆向泽尚未自报家门,宋回涯潇洒一句“没有”,浑然不当回事地往里走。 护院出手来拦,宋回涯不轻不重地挥去一掌。 几人只觉自己两条腿跟绳子缠绕住一般,在无形的力劲中不受控制地转了几个圈,等晕晕乎乎地定住身形,眼前哪里还有宋回涯?只剩下一名高大男人跟一个黄毛小童。 庭院中灯火融融,宋回涯顺着路边悬挂的彩灯一路走进去。 一貌美女子正在献艺弹琴,缕缕琴音在淡雅月色中飘动。 说是寿宴,席间竟无人闲聊说话。宋回涯骤然出现,引起几人惊呼,便显得尤为喧嚷。 管事见是张生面孔,强闯的姿态又如此飞扬跋扈,下意识要出声训斥。但见宋回涯意气自若,威势迫人,又觉得不是俗人。刚摆出个架势,立刻将手收了回来,趋步上前,好声问道:“姑娘来这里是要做什么?今日府中有贵人做客,恕难款待,还请这边说话。” 宋回涯傲然漠视,兀自走到魏凌生身后,对着一旁仆从支使道:“去搬几张椅子,摆我师弟边上。我们师门上下今日都来凑个热闹。” 那青年不知所措,眼神求助地望向管事,未得到明示,只局促地站着。 魏凌生已迅速起身,表情全不似先前那般肃冷,低敛着眉眼,殷切道:“师姐坐这里。” 宋回涯大剌剌地坐下。边上几人哪敢叫魏凌生站着作陪,当即跟着起身,惶恐让出自己的座位。 陆向泽这才从拱门后拐进来,见在场众人神色各异,爽朗笑道:“师姐这就先喝上酒了,怎不等我一步?” 他嫌宋知怯走得太慢,抓着她的左肩提了一把。宋知怯两脚突然悬空,慌乱挥舞了下四肢,等回过神来,人已被按在一张空座椅上。 献艺的姑娘惊慌中弹错了几个音,面色惨白几分,匆匆低下头。好在此时无人关注她的表演,都在暗暗打量宋回涯,猜测几人背后是有什么名堂。 管事无可奈何,命人先换上干净的碗筷,又领着那几位宾客去往别处入座。 瞩目之中,宋回涯八风不动地坐着,眼神随意地往杯上一扫,魏凌生与陆向泽意会,同时将手伸向酒壶。 陆向泽笑笑收回手,魏凌生熟稔自若地给她倒了一杯。 宋回涯喝了一杯,他又再倒。 一众人旁观此景瞠目结舌,心绪浮动,难以平静。 朝堂上,魏凌生脸一沉,就能吓得大半朝臣缄口无言。就如同方才,分明是一场寿宴,魏凌生怏怏不悦地沉默,其余人便都不敢作声。 他虽脾性温和,极少发火,可从来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更像只藏着爪牙假寐惑敌的猛兽。连对待陛下也多是一板一眼,礼敬有余,恭顺不足。 何曾真的如此听话?更莫说会看人眼色了。 宋回涯喝了三杯酒,曲子也换了一首。她叫停道:“不用弹了。” 席间一老者飞速接腔:“宋大侠是觉得这琴弹得不好?” 年轻姑娘战战兢兢地停下,抱着琴朝四面行礼致歉。 宋回涯笑道:“姑娘弹的琴自然是高雅动听的,可惜我是个不解风情的人,听不懂太多。只是觉得这样大喜的日子,不必叫如花似玉的美人在这里受罪。” 一人不敢说得太直白,心下又压不住对她搅局的恼意,阴阳怪气地讽道:“这位是严家的三姑娘,祖母大寿,她出来弹两首曲子贺喜,哪里能称得上受罪?宋姑娘是江湖人,想来在外闯荡惯了,不懂京城的人情世故。” 魏凌生正欲开口,宋回涯抬了下手,将他制止,并不生气,只淡然一笑:“你们自己问问她,愿不愿意在这里弹琴。” 不等姑娘开口,她又斜眼扫向先前说话的人,不温不火地补充道:“当然,你们问,她肯定是不敢说不的。可她应该是怕我师弟,当然或许更怕我。从我落座起,便一直在瑟瑟发抖。今日天气又冷,她穿得如此单薄,十指冻得发红,这种人情世故我看了是不忍心的。什么东西?道理都讲不通,还要端到台面上?” 姑娘下意识扯了扯袖口,想将手指藏起来,低垂着头,不敢正眼相看,明白她是在为自己说话,朝她微微一欠身。 “说是贺喜,我见诸位脸上未有几分喜色,更无人在意这曲弹得如何,平白糟蹋了这位姑娘的心意,不如不弹。谁要实在喜欢这些丝竹管弦,非得要听,不如自己上去弹,我不阻拦。” 宋回涯语气说得轻快,但那不容置疑的强势好似她才是此间的主人,对着那姑娘点头示意,温和道:“去坐下吃饭。这里没有你的知己。” 姑娘楚楚可怜地望了她一眼,眸光转动,征询地偏向左侧,随后意识到什么,忐忑转向魏凌生。 宋回涯看见她的动作,笑道:“你会发现,今日在场的人里,不管是主是客,是男是女,是长是幼,我说的话,比谁都管用。去吧。” “你——” 有人说了一字,见魏凌生都在旁默许,骂她狂妄的话到底不敢出口。 那姑娘将怀里的琴抱得更紧,窥觑她的眼神中有些震撼,提着口气,小步退了下去。 “好了。”宋回涯见人下去,开门见山地道,“也不必委婉打探,浪费时间了。谁有事相求,直白说出来,别躲在一个小姑娘背后,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头。” 她这话出来,同桌好些人的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宋知怯嘴里嚼着饭菜,粗鲁地打了个饱嗝。 这会儿听明白了,知道这帮人都欠骂。 她摸摸肚子,脆生生地道:“师父,我吃饱了。” 她刚要点评一下和朱门酒肉,她对面的少年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挺起胸膛,走到魏凌生面前,端正行了个礼,眼带希冀地问:“郎君,听说郎君剑指北上,我虽力薄,亦想报国雪耻。我想参军。” 魏凌生神色不动,正作思忖,宋回涯按住他的手腕,另一手指尖点了点桌面,笑问道:“说起来,季平宣在边关过得如何?” 魏凌生转过头,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认真思考了片刻,记起是盘平城里宋回涯救下的那个少年,答道:“不知道,这个要问问师弟。” 陆向泽与她对视一眼,简单说:“印象不深。” 宋回涯宽慰地说:“看来就算没成大器,起码也没犯大错。这我就安心了。” 少年还在等着魏凌生回答,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提一个不相干的名字。脑海中不断回忆这是不是哪家王侯贵胄的子弟?或者江湖里的青年才俊? 宋回涯解释道:“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小子,为了很渺茫的一个念头,跋山涉水,几经生死。我在路边遇到他的时候,他已重伤垂危,仍不肯低头。我欣赏他的坚韧,代友收徒。他自愿去我师弟手下历练,从小兵做起,为自己争个造化。不算多有本事,胜在一腔赤诚。” 她端详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带着明显的挑剔,冷淡道:“你想参军,其实不用特意来同我师弟说,真若有心投报,直接去就好,同那小子一样,披肝沥胆,杀身报国,我师弟不会拦你,更不会贪你的功名。 “可你若是没那份胆魄,贪生怕死,只想借我师弟的权柄助你平步青云,那就是自认自己没本事。年纪轻轻少了份心气不说,倒是好高骛远,想抢别人的功绩,做个人人称羡的英雄?凭什么?这种事情,就算我师弟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少年面皮快要挂不住,耳朵红得滴血,抬头看向魏凌生的时候,因为皱紧眉头,眼神被四面的光打得有些凌厉。 宋回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喝了一口。 宋知怯眨着眼睛,天真无邪地说:“这位小哥,你敢生气你就完了。我师父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会掀翻了这酒席,再动手抽你两巴掌。对吗师父?” 陆向泽津津有味地看着戏,闻言差点把酒喷出来。 宋回涯特意带着这小徒弟,是为了方便骂人吗? 一老者听不下去,敲着竹杖出声质疑道:“什么叫贪生怕死,什么又叫好高骛远?还请宋姑娘说个明白。别是因着前人的恩怨,来迁怒一个无辜的孩子。今日这小子来找郎君开口,不是要郎君多加照拂。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会替他安排。只是想着,从老将军算起,几十年的生死之交,再赔上我们这几张老脸,多少有些情面在,所以特意来知会一声,郎君说点什么也好,不说也好,当是全自己的本分,没别的图求。不料这样简单一个心思,倒叫郎君拿我们当是什么恬不知耻来打秋风的人了!老夫体面一辈子,还没这样叫人瞧不起过!真是人老啦,该有自知之明,莫到贵人面前讨嫌。” 边上同伴被他说得怒火高涨,过去将少年护到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指着宋回涯道:“这件事情与你宋回涯有什么关系?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宋知怯听他们强词夺理,还来骂自己师父,炸毛地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爬上椅子,从高处指着那人破口大骂:“你这老东西!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装个孙子,被人点破就开始泼人脏水,他自己是个废物,怎么反赖别人多管闲事?!他要是有我师父那样的本事,需要你们几个老家伙过来卖脸面?我呸!还不就是没打到秋风,又臭不要脸吗?” 陆向泽赶忙伸手去拦,黑着张脸训斥道:“你这孩子,怎么口无遮拦,什么都敢胡说?快快下来!” 他一飞檐走壁、威震八方的武将,此刻手忙脚乱,抓不住一个灵活的孩子,等她骂完要脱鞋子亲自上阵去打了,才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下,捂住她的嘴。 对面老者拍案而起,气得发须皆颤,见宋回涯没有斥责的意思,不客气道:“好没教养的小娃娃!” 宋知怯掰开陆向泽的手,不甘示弱地吼道:“我一个小娃娃,都知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这半截入土的老东西,怎么还那么糊涂?你跟我一起找九叔上课去吧!” 陆向泽像是束手无策,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嘴上说着失礼,慢悠悠地带着人往外走。 宋知怯跟条出水的鱼一样死命挣扎,奋力挥舞着手脚,伸长了脖子瞪向那骂人的老者,嘴上滔滔不绝,一口气不喘地骂道:“我师叔的事,我师父凭什么不能管?难不成听你们这帮老不死的,把你们家那群废物的阿猫阿狗全提上来当大官?有本事来同我吵,我们幼对老,谁也不占便宜!啊——放开我!” 陆向泽带着人走到看不见的地方了,这边还能听见宋知怯哇哇乱叫的怒吼声。 一老者气血翻腾,捂着胸口就要晕厥,边上人匆匆将他围住,拍着他背给他顺气,又翻出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等他缓过气,一众人相继转过头,痛心疾首地怒视魏凌生。 魏凌生眸色深微,开口道:“田伯……” 宋回涯截断他的话语,说:“师弟不用说话,今日你说什么都是错。你说道理,他们拿情理来压。你讲情理,来日他们可以拿更大的情理来压,总有你应不上的条件。” 魏凌生目光沉凝,静静注视着她,垂放在桌面下的手腕被她虚握,相触的皮肤一片冰冷,可掌心有种无端的滚烫。喉咙发干,心脏发热,甚至整条手臂都崩紧得有些麻木。听她为自己咄咄逼人、唇枪舌战,恍然若回到了刚离开不留山的那几年。 他们相依为命,患难与共。再不似后来,虽然他权倾朝野,却孤立无援。再得不来师姐的真心交托。 一人面红耳赤地反驳:“宋回涯,你好肮脏的小人之心!” “你又错了。”宋回涯笑道,“你们以为高清永失踪了,高府换人了,往事就可以一笔勾销。可我厌恶高清永,并不是因为他几次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高党分崩离析,更不是为了再起一个严党、李党,或者是劳什子狗党。我不管你们之间有几辈人的交情,也懒得揣测你们在打什么鬼主意。我只看结果。亏恩剥下、徇私废公这种事情,我不许他做。” 一人愤慨道:“你不许,那能如何?这是朝廷的事,不是你江湖上那群草莽凑在一块儿拍拍脑袋能做的决定!” 说罢又指着魏凌生怒其不争道:“魏凌生,你就由着一个女人在你面前大放厥词?” 宋回涯无所谓地大笑道:“我最喜欢别人问我敢不敢、能怎么做了,因为一般再过些时候,他们就要跪在我面前屁滚尿流地求我放过。” 她一手搭在桌面,眼神四下转了圈,没找到太趁手的兵器,复又直视那人,说:“我今日没带剑,诸位或许忘了。魏凌生可以不是我师弟,但我,一定是不留山的大师姐。” 魏凌生不自然地眨了下眼睛。 众人被她震住,表情有些骇然,一时间不敢揣摩她话中的意思,只觉身上衣衫被寒风穿透。 “设下这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宋回涯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像是在看杯上描出的纹样,酒水随她倾斜的手腕缓缓流到地上,连成一道银白的水线。 她失望地道:“你们这些豪门望族的酒,喝起来真是无趣。” 魏凌生对面前众人,已是心灰意冷,掩住情绪,淡淡一阖眼,说:“师姐既然觉得无聊,那我也不留了,陪师姐去别处走走吧。” 魏凌生站到宋回涯身后。 宋回涯将杯子倒扣在桌上,脸上再不见和善的嬉笑,肃然留下最后一句:“不要欺负我师弟。我还活着呢。” 回涯 第101节 这场宴席终落了个不欢而散。 第100章 白云无尽时 陆向泽站在不远处的街边等候,给宋知怯买了串糖葫芦,见二人并肩过来,眼热道:“你这徒弟能不能借我两天?我也准备带她出去见见世面。” 宋知怯拿眼尾睨他,背着一只手,老气横秋地道:“那你拿什么孝敬我?” 陆向泽作势要去抢她的糖葫芦,笑骂道:“你这小猢狲,吃了我的东西连点情面都不给?” 宋知怯一个弯腰从他手下钻了过去,见宋回涯只站一旁笑吟吟地看,没有要帮自己解围的意思,绕着她转了半个圈,嚷嚷着救命跑向远处。 街道前方有几位同她一般大小的孩童正在追逐打闹,他们手中各自举了个栩栩如生的泥人,比划成天兵天将在一团乱斗。 宋知怯瞧见,分了下神,揉了把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大声地喊:“我也想要那种泥人!” 陆向泽追上来,长臂一捞将她扛到肩上,威风凛凛地去找卖泥人的摊贩,爽快应道:“给你买!你这猴头,整日上蹿下跳的没个安分,怕不是长了三头六臂?我每只手都给你安个泥人要不要?” 从那帮小童身边路过时,宋知怯一手揽住陆向泽的脖子,低垂下视线,罕见的有些安静。 那帮毛孩子也短暂地停止了嬉闹,整齐一致地仰着头,目光烁亮中又带着些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二人。 那种眼神宋知怯最为熟悉,她曾无数次投向擦肩而过的行人。只是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中时常夹杂着厌恨与嫉妒,从不似面前这帮幼童如此纯粹,如此熠熠生辉。 陆向泽找到捏泥人的小贩,蹲下身,比了一圈,挑出只胖成一团,眯着眼睛梳理毛发的喜鹊,又挑了个头发束成两个发髻,抱着书本打盹儿的女娃儿,付完银子,示意宋知怯伸手去接。 宋知怯笑得前俯后仰,差点从陆向泽身上翻下去。吓得青年一把抓住她的腿,慌张警告了句:“活祖宗,你可别害我啊。你师父就在后头呢。” 陆向泽扛着她起身,继续朝人多的方向走,路过一栋挂着彩灯的华美楼阁时,高处忽然掉下一个香囊。 陆向泽单手接住,没待细看,原路抛了回去。 宋知怯急道:“诶!你扔回去做什么?你不要可以给我啊!” 陆向泽对她这爱贪便宜的行为很看不惯,指责道:“什么东西你都敢要?” 二人说话的声音不小,宋知怯的嗓音又清亮,楼上几名姑娘倚靠栏杆上,对视着轻声娇笑,分明是听见了,黄衫女子重新将香囊抛下。 宋知怯用胳膊接住,将那尊喜鹊的泥塑摆在陆向泽的头顶,腾出只手,捡起香囊放在鼻间用力吸了一口,满意地收进怀中。紧跟着巾帕、绢扇之类也扔了下来。她在下面收得不亦乐乎。 等捧了满怀,再装不下了,宋知怯兴冲冲地道:“走吧师叔,回去找我师父!” 陆向泽却不紧不慢地朝笙歌喧嚣走去,笑说:“急什么?师叔带你去别处逛逛。” · 宋回涯二人在席间只喝了几杯酒水,没动过筷子,在路边买了几样小吃,随性地坐在两侧石阶上休息。 魏凌生吃了几口,许是唇舌干涩,只觉那过于浓郁的甜味之后,带着丝丝的回苦,没多少胃口。 今早下过一场的冷雨,导致台阶前的地面还有些泥泞,宋回涯落拓不羁地坐着,衣摆恰巧落在潮湿的泥坑里。 魏凌生擦干净手,弯下腰去提她的衣服,发现布料上已经沾了泥渍,抬起头,正对上宋回涯有些奇怪的眼神。 宋回涯随意扯过衣角,往边上一抖,无所谓地道:“没事,回去洗洗就好。” 不留山上的宋回涯,衣摆上多数时候沾着露水跟泥浆,可最初的时候,魏凌生连她的脸都认不清楚,更不能接受她直白的示好。 此刻意识到自己不由自主的殷勤,忽然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伤。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宋回涯穿着磨损的草鞋,提着伞,站在雨脚如麻的屋檐下迟疑等候的场景。 当年的抗拒、生疏,与冷落,在经过悠长的、迟钝的回味后,俱是变成无形的利箭射了回来,化作密密匝匝的悔意。 如同当初的他看不上宋回涯的低微,蔑视她的热情,鲜少在她面前停下叫一声“师姐”。而今的宋回涯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真心跟关切。 魏凌生忍不住叫了一句:“师姐。” 宋回涯应道:“怎么?” 魏凌生堪堪回过神来,看着她,轻声说:“其实师姐不替我出头,我也不会觉得为难,能推脱得去。” “只是闹得不好看?”宋回涯笑道,“你纵有再合理的话术,不能全他们心意,他们总要论你是非,何苦叫他们拿住话柄,往后再找别的借口来骚扰你?左右我背着残暴蛮横的恶名,不怕多这一条罪证,索性替你把麻烦都挡个干净。” 宋回涯放下手里的糕点,说:“何况,是师姐要替你出头。师姐说过,只要师姐在,就护你平安。他们凭什么敢来欺负你?” 辉煌灯火点亮的繁华街道,犹如一条长空投映出的璀璨星河。火光摇曳,连绵相照,那明暗相间的光影覆在行人的脸上,好似一层迷雾般的虚影。 只有宋回涯脸上的那种温柔,大抵是他的幻想,显得尤为逼真,叫他难以自拔。 不远处飘来妇人呼喊小儿回家的声音,孩童风风火火地从他们面前跑过。 宋回涯偏过头问:“今日的那位姑娘,你喜欢吗?” 魏凌生没听见她说话。 “今天弹琴的那个姑娘。”宋回涯重复了一遍,打趣地道,“楚楚可人,姿容秀美,他们叫她给你弹琴,看来是有意撮合。我让她下去,该没有坏了你的好事?” 魏凌生有时候不明白。他觉得宋回涯总是问些难以理解的问题。 像是一句不经意的关心,又像是在故意撩拨他的心绪,试探刺激,叫他胡思乱想。 魏凌生看了她许久,才道:“她又不喜欢我。” 宋回涯“哦”了一声,调侃说:“看来你是块木头。劳累她白白对牛弹琴了一个晚上。” 魏凌生掩下那些冗杂而烦闷的思绪,强行转了个话题,问:“师姐要回不留山吗?” 宋回涯不怎么擅长道别,简短说:“对。” 魏凌生道:“我在等你什么时候跟我说。” 宋回涯察觉到他心情的低落,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走。” 魏凌生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微微抿着唇角,咬字也变重了:“如果我请师姐不要走,师姐能多留几日?” 宋回涯没想过这个问题,或是习惯了对他的亲近虚与委蛇,一时嘴快,半真半假地说:“你不想我走,我怎么会走呢?” 魏凌生转过头,认真看着她,声音在周遭嘈杂的映衬中有些飘忽,带着种隐晦的幽怨:“师姐从来不会对我说难听的话,可是师姐为什么……” 魏凌生顿了顿,胸膛起伏,眼神看起来很伤心,出口的声音却很微弱,听不出是种控诉,可怜地寻求答案:“师姐为什么总是这样哄我?” 宋回涯还没明白,摇了摇头。 人声渐渐少去,高处的灯光变得七零八落,暗沉下来的光色叫魏凌生再看不清对面人的脸庞,叫他连最后一个能分辨真伪的手段也为之失效。 魏凌生隔着粘稠的夜色,直直注视着她,挤出一个略显勉强的笑,将一腔肺腑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轻声细语地问:“师姐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喜欢我?哪怕是一点。我是喜欢师姐的。” 他喉结滚动,又笃定地说了一遍:“我喜欢师姐。” 魏凌生困惑地问:“可师姐对我是什么心思?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好像只拿我当师弟,又好像不是。我一件件、一句句地想,都不能肯定,希望师姐回答我。” 第101章 白云无尽时 宋回涯的眼神让他很熟悉,对着他看了一会儿,仰头去看夜空,片刻后又转过来看他。 脸上带着抹静水似的笑容,看不出深处的潜流,被仅余的一点素光勾勒得十分美好。 可是始终没有说话。 魏凌生的头绪在她的沉默中变得有些空幻游离,朝空旷渺远的前尘飘去。 自分别失散,天各一隅,二人其实很少见面。有时数年才相逢一次,多是信件往来。 宋回涯的信比她本人要冰冷得多,一封来回几千上万里的书信,上面常常仅有草草几个字:“安好。不宣。幸勿挂怀。” “幸勿”二字的距离比两地山水征程更遥远、更崎岖。后面附上地址,似乎寄信只为交代自己的去处,绝少离愁的寄托。 那段时间,魏凌生曾数次从旁人口中听过关于她的死讯,那些境遇惊险得离奇,好似在刀山火海上独行,每一步都岌岌可危,每一日都是死里逃生。可在此后的问候中,宋回涯的笔下依旧是倦怠的“平安”两字。 光寒山下遇险的那年,是宋回涯第一次主动过来找他,在亲眼见到师姐出现之前,魏凌生都不期望她真的会来。 可风尘仆仆的宋回涯,仿佛冬日里的微火,匹马闯关,意气风发,飞过重重的包围,冲进绵延不绝的雪山。 她肩上的衣衫积满雪粉,对着魏凌生温和地笑,不显生分,好像她只是一个不爱写信的人。 魏凌生深为所动,好似被无常的风卷成的细丝纠缠住了,霎时红了眼眶,对她说:“师姐能来,我很高兴。” 宋回涯的表情他看不懂,只状似亲近地说:“师弟会叫我来,我也很高兴。” 魏凌生听着迷糊,追问道:“师姐在说什么?” 宋回涯就没有了下文。 魏凌生过去的刨根问底从未得到过确切的回复,宋回涯对他的态度时冷时热,可以貌似极为率真地说着体己话,又常常对他置之不理。 二人长久的沉默,渲染出了一种略显寥廓的冷清。仿似天地大得无边,偏盛不下那点微末的心事。 宋回涯深思熟虑后慎重地开口:“我不知道师弟说的是哪种喜欢。师弟自己都说想不明白……” 魏凌生脱口而出道:“我为一个人牵肠挂肚、失魂落魄,总是对她随口说的一句反复参悟,猜她究竟是不是厌烦我。是那种喜欢。” 宋回涯又静了静,佯装轻松地说:“有哪里需要师弟参悟?你今天说出来,我尽量与你讲明白。” 魏凌生不由问了出来:“师姐每回见我,都说是欢喜,是真的吗?” 这句说完,他就有些后悔。许多事情已不会再有答案了,因为师姐早不记得。 他怕宋回涯此时绝情地接一句:“不知道。”,又或者是“不过是骗你的。”。那不如糊涂略过。 宋回涯被他说得好一阵提心吊胆,闻言笑道:“他乡遇故知,尤其还是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弟,见你能安然无恙,一句高兴自然是真情实意的。这也不信?” 银白的月辉照出两道极淡的影子,地上重叠的姿影像是在密切地牵着手,魏凌生听着她的声音,过了会儿才道:“师姐还说过,每次想到要来见我,都是归心似箭。” 宋回涯坦荡地说:“怕你危险,自然是赶着去见你。路上只担心自己来迟一步,见不到你。” “那……”魏凌生的声线低得有些含混,“那师姐几次因我危浅,可后悔过认下我这师弟?” “这有什么好后悔?”宋回涯风轻云淡地笑道,“就算你不是我师弟,我也会来救你。” 魏凌生看着她的影子,将信将疑:“你真是这样想?” 宋回涯“嗯”了一声,无奈道:“‘明月直入,无心可猜。’。千真万确。” 她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夜色太暗,看不清字,随意扔了过去。 魏凌生狐疑地拿着书走到前方的一盏灯下,还没翻开,宋回涯想起那满篇的废话有碍形象,又过去招招手道:“还我。” 魏凌生不解地将书递了回去。 宋回涯翻了一遍,找到相关的字句,叮嘱道:“只许看这一页。” 回涯 第102节 魏凌生就着火光,去认上面的文字。 一页纸上不过百余字,一半是在担心他,另一半是在担心阿勉。魏凌生看了半晌,两腿根生在原地,像根被点燃的蜡烛,浑身披着澄澈的光,一动不动。 直至宋回涯将书册抽走,他才随之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人喃喃道:“所以师姐是真心惦念我的。从我入不留山,师姐就待我以诚。” 宋回涯见他呆头呆脑的,点了下他的额头,笑道:“那倒不是,当时的确是在挤兑你,那么明显的好赖话你也分不出来?” 魏凌生跟着笑了起来,人有些回过魂来。 宋回涯如实坦诚:“也是真的戏弄过你。对你一阵好一阵坏,是在生你的气。每回逗你,都是你先起的头。是你又说想我,舍不下我,又旁敲侧击地请我帮你做事,进了我的耳朵,全是些好没意思的话。” 魏凌生承认得很快:“是我的错。” 但又反驳:“可有时不是,是真的在想师姐。” 宋回涯沿着长街漫无目的地踱步,说:“换做别人,我或许就直接骂了。可离开不留山时,我许过誓,再不会对你们说伤人的话。” 魏凌生跟在她身后,闻到风中带着股清甜的花香,思维发散,想着许是春风到了。 他一脚踩中宋回涯的影子,快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再次问:“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宋回涯沉吟片刻,说:“天气暖和一些再走。不过我会抽空回来看你的。” 魏凌生对“抽空”二字从没有任何乐观的期许,但敏锐地从中听出了几许离分的隐喻。 他深知二人就像长在江流两岸的树叶,能隔水相望,可哪怕仅有一尺之距,也非得有人掉下树来,顺着河流漫游过去,才有相会的可能。 夜阑灯昏,行人都散去了。街上剩一片静谧。 魏凌生一颗心高高扬起,又问:“如果不论以后,只看眼下,师姐会喜欢我吗?” 宋回涯叹了一声,说:“很难回答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语气中很少会出现困扰。尾音轻得像要化开,也有一种淡然的洒脱。 魏凌生的眼神明清如镜,看起来恻恻动人。手握得很紧,向来冰凉的皮肤此刻热得烫人。 他放缓了语调,又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初我师父带上不留山的人不是我,你也会对他这样好吗?” “不知道,或许吧。”宋回涯几乎没有思考,说,“可是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选你做我师弟。” 魏凌生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宋回涯看着他,眼神中悠然不尽,徐缓流出的情绪,有片刻叫魏凌生相信是她生动而混杂的情怀。 竟不是他的错觉。 他听见宋回涯反问:“如果我不喜欢一个人,师弟觉得,我会对他说那些大胆又越礼的话吗?” 魏凌生有些昏头转向了,脑子沉得厉害,手不自觉松了开来。 他如坠梦里,说话的声音极轻,怕惊醒了自己,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宋回涯转身走到路边的杏树下,抬手折下一枝初绽的白花,在魏凌生不解的目光中,别在他的衣襟上。 二人四目相对时,宋回涯笑了起来,轻轻抚平魏凌生衣襟上的褶皱,说:“有不明白的事,好过胡思乱想。离开的时候,我就不来与师弟辞别了,回来时再叫师弟来接我。” 魏凌生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应下,没有出口挽留。 他问:“那师姐走时,我能送师姐把剑吗?那把铁剑快要断了。” “还不想换新的。”宋回涯摇了摇头,自然牵住他手,“走吧。我再陪你走一段。” · 一场小雨过后,这个冬天的寒意似乎终于走到了尽头,天气日日转暖。 春意闹得热烈,满城开遍红粉的桃杏,花繁似锦。 沈岁的腿脚逐渐康复,能下地行走,出门闲逛的时候,找到了个新乐趣,日日腻在郑九院里薅他养的花草。 宋知怯背会了一篇长达三百多字的文章,手舞足蹈地到宋回涯跟前邀功。 赌鬼则整日去高府门前晃荡,泪洒衣襟。那痴恋缱绻的模样,看得众人不胜其烦。 沈岁讽刺道:“你若是不忍心,不如叫郎君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好趁早认清什么叫自作多情。” 宋回涯都没应和,赌鬼反来怨她,嫌弃道:“宋门主如今连处能落脚的山头都没有,我还不忍心叫她陪我吃苦受罪呢。” 宋回涯:“……” 又过几日,宋回涯收拾好了行礼,准备择日动身,收到封意料之外的信。 是梁洗托朋友给她带来的。 宋回涯坐在院里,翻开信纸,入目光是自己的大名,便龙飞凤舞地占了半张纸。 “宋回涯,何时来我严家堡做客?严老堡主近日身体康健不少,命我学字念书。 “我想死,常觉已死,又实在推脱不开,寻不到合适借口,否则该去京城找你饮酒。或者你写封信来,邀我前去不留山。” 短短一句话,宋回涯已翻过三张纸,尤其是中间的“死”字,写得尤其的大,恍悟难怪信件入手如此厚重,还以为是梁洗对自己思念过深,特意作了本书出来表以慰藉。 宋回涯啧啧称奇,几行字翻来覆去地读。 看得出这顽猴确实是有用心,只是描出来的横竖撇捺各有风貌,奇诡扭曲,比重岩叠嶂的崇山还难以翻越。 其中夹杂着几个异常清秀的字,该是严鹤仪代笔。 梁洗还说:“我找到一位号称举世无双的工匠,跟着他学了半月的铸铁,现下觉得打把神兵也不算多难。我那逆徒不许我替严家那把传世刀改名,我决定自己铸把真正的梁洗刀,下次见面,由你掌掌眼,再与你比一回,定不能输你。” 后面笔锋一转,改口道: “对了,我近日有件私事,要离开严家堡一段时间,归期不定,你先不要过来。先给我写两封信,届时回去路上我绕去找你喝酒,再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宋回涯失笑。 看来这封信是攒了有段时间,一字一句皆是梁洗的心血。想到她每日念完书、练完武,还要坐在书桌前抓耳挠腮地给自己写信,宋回涯便忍俊不禁。 再往后翻。 “我到了北宁,胡人的东西我果然是使不惯,好在我不挑食,饿不着自己,你不用担心。” “今日我偶然见了个有些眼熟的人,想了半天没想起是谁。幸亏我那逆徒提醒,我才记起,那不是你师弟吗?我去断雁接你时与他打了一架,好在他没放在心上,找我报复。怎么他也在北胡?你们不留山的人真是各个来历不凡,就是吓得我那没用的徒弟好几天不敢入睡,半夜都来摇我起床催我回去。再这样,我下回就假装没醒,给他脑门上来一掌。唉,我怎么就收了这么一个胆小的徒弟?” 后面的威胁分明是写给严鹤仪看的。 最后一句被人用笔涂去。对方重新在下面端正写道:“梁洗虽莽撞得不带脑子,可天性机敏,不犯大错,未露端倪,只混在人群里凑热闹地瞧了几眼。北胡正值多事之秋,风云变幻不定,宋大侠声名过显,毁誉颇多,是非不断,万勿现身。切记。” 宋回涯看见阿勉,不由心神一震。飞速往后扫去。 “我见识到你师弟的长枪了。从前看你使剑,觉得自有一股风流韵味,不想你师弟的枪亦是极为威猛。我若练枪,你觉得如何?” 没别的多提,最后添了一句催促:“速速给我回信。我的朋友。你不回,那逆徒笑我。” 宋回涯铺平信纸,提笔回了两句:“前时相别,已有春秋。闻君佳信,忽忆往昔。以君意之慷慨,志之坚毅,若要使枪,自然也是匹夫难敌之勇武。” 她知道梁洗还认不得几个字,顶多也就嘟囔一句她废话太少,笔墨金贵。这信最后还是得送到严鹤仪手上。若是不巧,指不定还要去严老堡主手里转一圈,是以语气说得十分客气。 多余的不敢提及,怕信件被人半道截走,只含蓄地说,自己不日要回南面拜见师长,确实给她留了杯酒。待她平安,记得给自己回信。届时相见再做详谈。 宋回涯将信差人送走,回到院中,看着满屋的杂物,坐着发了会儿愣。 这里面有许多是魏凌生同陆向泽送来的,还有一笔银钱与挑好的地契。 二人案牍劳形,奔波忙碌,只有宋回涯一人清闲,过去探望过他们几次,陪他们坐上一会儿,经常说不出上几句话。 开春之后,陆向泽该也要走了,只比她晚上几天。 如此一来,不留山的弟子又要四面流散,不知何时才能团聚。 这日春光晴好,草木翠新。 宋回涯不再多留,决定启程回家了。 · 不留山的山脚有个曾经闻名江湖的村落。 自宋回涯弃山而去,这座远隔尘世的村庄也被迫卷入江湖浩荡的风波,山脚下的百姓失去了遮风避雨的依靠,相继搬迁远走,在艰辛的世道中寻找可以栖身苟活的住所。 时间倏忽而过,最近数年,宋回涯的声名传遍南北,远走逃荒的百姓又陆陆续续地回来,不约而同地住进往日的住所。 曾经荒废的村庄重新汇聚起人气,虽不如从前那般平稳安定,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俱是保留了十多年前的痕迹。只是对比往昔,始终有几分心潮难平的凄凉。 人事变迁的缺憾,如同山上永不停歇的长风、终年飘落的树叶,无论多少日复一日的苦守,也无人再从山顶弥漫的烟波中走出,扫去堆积在青石边上枯朽的残骸。 巨石上雕刻着的“不留山”三字,早已在岁月磋磨中覆盖上厚重的青苔。 这日清晨,山脚下的村镇在一阵鸡鸣中苏醒。 昨夜起了场风,路边全是从山上飘来的花瓣,透过窗纱望去,街上满是春色照临的和美景象。村外的杂草一天一长,深得能绊住人的脚步,林间的黄莺春燕,吵得人不堪懒睡。 妇人刚困乏地搬开挡门的木板,将几张老旧的桌椅摆到街上,就见几名小童呼喊着村口跑来,提醒附近的百姓:“骑马的人又来啦!又来啦!” 妇人陡然清醒,恼怒摔了下抹布,嘴里叫骂着道:“这帮狗犊子!白瞎这好天气!” 她大感晦气地踢了脚桌子,转身走进铺子。 不多时,一阵错落的马蹄声靠近过来。 妇人握着把菜刀,背对着大门泄愤地剁肉,刀片与菜板发出震天的响声,却还是遮不过外头几人说话的声音。 来人嗓音浑厚地喊:“来十个饼,十个馒头,再来几碟小菜。有酒吗?” 男人从楼上下来,小跑到门口迎客,唯唯诺诺地说着什么。 外头那人中气十足地道:“中午也在你这儿吃,都有什么好吃的?” 妇人听不下去,举着刀冲了出来,带着要与人同归于尽的气势唾骂道:“老娘把后巷里的狗屎捡了塞你嘴里吃不吃?你们这群浑人,给你们两分脸色——” 赌鬼正在数手心里的银钱,被那刀上沾着的肉末甩了一脸,抬眼见妇人满脸的凶神恶煞,一时愣住了,都忘了躲。 妇人看见他手里的钱,也是傻眼,骂到一半大张着嘴僵在原地,边上男人赶忙将她的手按了下去,低下头告罪。 赌鬼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反是笑了,觉得不留山的风土人情就是与别处不同,连山脚下随意一个平头百姓都如此豪迈,有江湖的快意,打趣道:“黑店啊?” 妇人当即变换脸色,挂上笑容,涎着脸告罪道:“哎呀,原是外来的贵客啊?失礼失礼,实在是对不住,近日山脚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伙强人,总是在村里占便宜。打发了一回又一回,还不罢休。这村子闭塞,少有外人,才误将贵客当做是那边的喽啰了。也是心急没先见到人,否则看到大侠如此伟岸的身形,我断不能认错。” 她说着将刀放下,接过赌鬼手里的银钱,分出视线朝街上扫去。 一行不算人多。 为首一位是名年轻的女人,头上戴着顶斗笠,遮住了眉眼,松弛地坐在马上,循着声音微微偏了下头,见事情已经解决,略一颔首,夹紧马腹,朝前缓慢奔去。 妇人从下方窥见了她半张侧脸,轮廓与她印象中稍有不同,不敢确认,可心里的直觉在大声地嘶吼,叫她失神地往外走了两步,等看清女人骑着的马背上挂着把漆黑的铁剑,瞬间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回涯 第103节 耳边的人声仿佛撼天动地的轰鸣,世界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就要追着那背影过去,没跑出多久,被人拽着手臂拦住。 男子额头冒着热汗道:“你是怎么了?被勾了魂了?怎么喊你都不听!” 妇人嘴唇翕动,好半晌找不回自己的声音,抬手指着远处,带着男人往前走了几步。见眼前已没了那一人一马的背影,颤声道:“宋、宋回涯回来了!是她啊!” 男人当她是起得太早睡糊涂了,碰了下她的额头,说:“怎么可能?你别说又看错了。” “我没有!真是宋回涯!你问他!”妇人返身回去,死死抓住赌鬼的手腕,久蓄的情感勃发出来,近乎嘶吼之道,“你说,同你们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宋回涯!” 她扭头冲着同行的几人大吼:“是不是?你们说啊!” 周遭的百姓相继推开门窗走了过来,迷惘地看着数人,很快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郑九微微一个点头,言简意赅的“确实”答复中,才反应过来,回身望向远处巍峨的山林。 第102章 南风吹归心 鸟声轻碎,山花明媚,尘世的纷扰似乎在愈发深浓的山色中静止下来。 宋回涯站在山门前,仰头注视前方的青石,抬手在虚空勾勒了下“不留山”三字的笔锋。 当年住在山上,不知多少次从门前经过,都未驻足停看,以致于今时回顾,才发现所书形体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山门弟子那等前赴后继、正身直行的刚毅,总叫世人以为“不留山”这个名字天生就该是锋芒毕露的,如剑一般宁折不弯。 但刻这山名的人,刀锋锐利,如锥画沙,却一笔一划写得中正柔和,气韵沉雄。如今被一层脆嫩的苔草覆盖,仅能看见一个行云流水似的轮廓,更显得飘洒自然,酣畅豪爽,与这片清幽山林混然一体。 宋回涯抬手摸了下石上的苔痕,指尖沾满露水的潮湿,她轻捻手指,踏进山门。 上山的路倒看得出有人在经常打扫,两旁如茵的杂草被剪短,露出一段弯弯曲曲的小径,路中也仅有昨夜刚落下的碎花,轻盈飘动,如同别致的彩绣。 宋回涯闲庭信步地走在山道上,一路未遇见什么行人,在经过一排新建的屋舍时,远远听见了齐整的诵读声。 免起纠纷,宋回涯绕了过去,避开人群,顺着熟悉的道路,穿到后山。 后山坟冢打理得亦是整洁。宋回涯在路上采了些花,红黄白绿地束在一块儿,看起来生机勃勃。 她摘下斗笠,将花分别摆在相邻的两座坟前,半跪着拂去石碑上的灰尘,又将周边新长的野草仔细拔去,而后跪下虔诚叩首。 跪拜过后,宋回涯站了起来,上前数步,朝四面散落着无名冢的方向又拜过几次,以敬深埋黄土再无后人的英魂。 她回到坟前,孤立良久,注视着上面的名字,用极轻的声音,伴着风道:“师父、师伯,我回来了。” 她有许多话想说,临到嘴边又成空白,扯出个生硬的笑:“等我将师弟们带回来,再与你们说说这些年的事。” 宋回涯停顿良久,又说一句:“……一切都好,不必惦念。” 山间回荡着和暖的风,晃动的草叶如同荡漾的碧波,一阵阵地作响。 宋回涯低垂着头,被绵长而妩媚的春光环绕,忘了时间。最后用手擦了擦碑上的名字,道一声“走了。”,转身离去。 宋回涯此前听北屠说过不留山被外人所占。他们重修了藏书阁,仍在祭拜旧时的祖师堂。 后来与郑九等人打听,得知是群本分良善的人,不知从哪里来,这些年在山上花过不少心思,也费了不少银钱,但从没顶着不留山的名声进江湖闯荡,只与世无争地守着山门。 在见到后山那些坟冢前,宋回涯的本意是将它买回来。若是后山荒疏,凄惨冷落,她就是威逼利诱,不择手段,也要将山门夺回,给师门前辈一个清净的栖身之所。现下却是有些动摇。 唯一不忍,是不愿见两位师长的居所就此败落,一些过去常用的物件被草草丢弃。 宋回涯惋惜担忧之际,人已走到宋惜微的屋前。 那间古朴的屋舍与她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连院中的花草都照料得极好,没了宋回涯时常来此捣乱摧折,此时几株桃花开得繁盛,比往年还要明艳。 宋回涯的心一阵暖又一阵疼,站在林木的阴影后温情脉脉地看,见有一小童在里面辛勤浇水,犹豫许久,还是没有靠近,转道去了湖边。 水光潋滟,映照着亘古不变的明日,仿佛十多年的久别真只是弹指一挥间。 鱼竿依旧架在原处,该在雨打风吹中摔落过无数次,长竿早已崩裂,不知被哪个执拗的弟子又摆了回去。 宋回涯盘腿在湖边坐下,望着澄明湖面,水中游云,只觉世事如空,万物皆明,一时不舍离开。 身后风也轻,山也青。 十多岁的少年,坐在湖边,想的是江湖之大,天地之远。 如今的宋回涯,坐在湖边,想的是饭饱黄昏,鸡鸣犬吠。 究竟哪个更像是南柯一梦呢? · 早起的少年穿着件过于宽大的衣袍,拎着扫把来扫后山的落叶,困倦中半阖着眼,不住打着哈欠。 他沿着石碑一个个过去,只觉得今日风吹得尤为得急,飞走的沙尘几次扑进眼睛里。几次扯了扯下滑的衣领,揉搓着发酸的眼睛。 等打扫到宋惜微跟宋誓成的坟前,才发现地上无故多了顶簇新的斗笠,边上还摆着一堆野花。 一些细碎的花瓣已被风卷走,剩下的也有些散乱。 少年脑子还未清醒,弯腰将地上的花枝捡了起来,很快觉得不敬赶紧放下,两手紧握着扫帚,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后左右张望,不见人影,又朝前几步,眺望山脚的方向,可惜目力所及只有重重的绿影。 少年抱着扫把转身,朝原路狂奔而去,扯着嗓子鬼哭狼嚎:“师兄——!师姐——!” · 宋回涯朝着山下走去,心事纷呈,正在思索往后的打算,听见山前传来一阵沸腾的人声。 她脚步稍顿,继续下行,迎面看见一群人站在山门外,在她出现时,那些喧闹的议论声戛然而止,数十道目光灼热地朝她射来。 郑九得以从围聚的人群中走出来,退到路边,朝她摊了下手,看不出是什么意思。 赌鬼等人不见踪影。 为首的妇人看清她的脸,眼泪瞬时夺眶而出,大声哭道:“你这臭丫头!怎么才回来啊?我就知道你不能撂下这么一帮人不管!可你也走得太久了!” 她快步冲到了宋回涯面前,抬起手本欲埋怨地拍她一掌,要落下时忍住了,捂住脸,泣不成声地道:“你……你怎么不回来?非要在外头与他们争个对错?对错就那么重要?” 宋回涯不大认得她了,但见她哭得这样厉害,不由有些触动,摸出一张巾帕递过去,被妇人下意识地接过,攥成一团捏在掌心,胡乱地擦拭脸上眼泪。 宋回涯玩笑说:“我争赢了回来的,那对错自然重要。” 妇人被她一句话说得破涕而笑,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好,可那点欢欣太过稀少,看着她拔高的身形与沉稳的气质,又被莫名的悲伤笼罩,闭上眼睛,哭得难以自拔:“你这妮子——你跟你师父,一样的犟。你师父起码还赢了个身后名,人人称道,怎么你出去闯荡一圈,就由着他们欺负?还敢说自己争赢了呢,外头那帮人都怎么骂你?” 哭得后面一群人跟着落泪,一时间山门前全是凄凉哀伤的抽泣声。 宋回涯有些一筹莫展,想叫气氛不那么沉重,豁然道:“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都过去了。” 妇人抓着她的手臂,不肯挪眼地瞧,不知她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如今才大变样了,老成持重得叫她快要不认识,急促呼吸,愤慨不平道:“你这魔头,我家里养条黄狗都要被你撵着满山跑,怎么离了不留山,就由着别人骂?你给你师长报仇,这道理江湖传了上千年了,凭什么到你这里就行不通?不过是仗着你师父不在,连起伙来欺负你。” 说着不禁哀怨自责起来:“也是我们帮不上忙……才显得你势单力薄,没别的依靠。” 宋回涯见她哭得撕心裂肺,整张脸都是红了,柔声宽慰:“世上人情总随时势变转。你们再等等,往后传来的消息,多会是赞扬我的。不留山的委屈到头了。” 一两鬓霜白的男人走上前,周身萦绕着股轻微的草药味,出来得太急,手中还握着只笔,右手被墨水染得乌黑,比了下自己肩膀的高度,声音低哑道:“好孩子,你走的时候,才到我这里高,伤也没好全,还生着病呢,半大个孩子能跑到哪里去?我们以为你会回来,给你留了信和粮食的,你找着没有?” 宋回涯不记得了,不过书中没写,那多半是没有,否则该是一针一线都记得清楚,遂摇了摇头。 妇人顿时横眉倒竖,面目狰狞道:“定是叫那帮不要脸面的东西给抢走了!也亏得说自己是个好汉,怕不是几辈子祖宗都在地下讨饭吃,才跟个过境蝗虫似的什么都贪!” 宋回涯听着他们说了许多,迟缓地问:“你们是在等我?” “你说的什么浑话!”妇人气急,“不等你等谁?不留山没了你,还叫不留山吗?” 后面一群人跟着出声: “江湖上几次传得有鼻子有眼,我们还真以为你已经死了!在外吃了那么多苦,怎么不晓得回来?便是传个信,叫我们好找你,也是可以的。” “如今还说什么晦气话?都别说了。回涯一身的好本事,你师父若是瞧见,定然很是骄傲。” “回来就好。莫管山外那些风风雨雨,回到不留山,就是到家了。” “回涯,这次回来,要么别走了,要么我们同你一起走。” 妇人一抹眼泪,抓住宋回涯的手,大声道:“走什么走?我在山下给你摆几桌大席,为你接风洗尘!回到家里,哪里不得先吃顿好的?” “好!村里许久没这样的喜事,我家里还有几坛好酒,这就都拿出来!” 山门后方,两位年轻弟子仓促往下跑来,见到门前这哭作一团的场景,怔了一怔,确认了宋回涯的身份,想上前却踯躅不定,对视一眼,互相抓着手,复又莽莽撞撞地朝上冲去。 宋回涯回头,有些不明所以,可被众人拉扯着推脱不得,只能顺从地先往山下去。 第10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被簇拥着往下走,余光扫见了自己的徒弟。 怕将她弄丢,赌鬼拎着她的后衣领等在最后方的人群外。 此时宋知怯正牛鼻子朝天地跟边上人炫耀,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宋回涯道:“那个人,就是我师父!相信了吧?我就说她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你敢说她半句不好,你爹娘都得先打你一顿!” 她边上是个与她一般大的小童,身上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直流鼻涕,吸了口气,眼神向往地问:“那我怎么才能叫她也做我师父?” “你?”宋知怯高傲地拍拍赌鬼的大腿,说,“你这样的呆头鹅,过不了我师父那一关,只能拜他做师父。” 小童仰起头,觉得面前的壮汉高大得跟棵巨树一样,光是要看清他的脸,脖子都得抬酸了,而且举止粗犷,脸上几乎就写着“才疏学浅”几个字,想起他爹娘敦促他多念书时的诸般教诲,认定这男子除了拳脚没太大的前途,便失望地张开嘴道:“啊?” 宋知怯当面就开始告刁状:“听见了吗?连个大字不识的小子都瞧不上你!” 小童焦急澄清:“我识字!” 赌鬼居高临下地瞄向二人,扯出个和善的笑容,阴恻恻地问:“你们两个小东西,喜欢被当球踢吗?” 小童陡然噤声。宋知怯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在他耳边嘀嘀咕咕。小童两手捂住嘴,憨实地笑了起来。 赌鬼将她提起来,板着脸问:“你这小狐狸又在编排我什么?” 宋知怯乖巧地道:“没什么啊!” 她扑腾着手脚要下去,闹了没一会儿,山上乌泱泱地冲下来一拨人。 为首的青年在山道上跑得太急,眼瞅着像是要翻滚下来,见到几人,舌头都捋不直地喊:“宋、宋——” 赌鬼听得都快喘不上气了,抬臂往山下一指。 一群人脚下不停,唯恐宋回涯跑了,继续着急忙慌地追赶。 宋知怯望着这壮观的一幕,砸吧着嘴道:“……不知道的要以为我师父是欠人钱了。” 赌鬼故作高深地道:“这叫人情债啊。可比什么银钱难还多了。” 回涯 第104节 他精神抖擞,兴致勃勃道:“既然都是仰慕你师父的人,那叫郑九出面拜访,该是不会拒绝。不如我们几个借此机会进去逛逛。小雀儿,你师父问起来,你可得说明白,我这不是硬闯啊!” 小童跑来招呼,抹了抹鼻子道:“姐姐,我要回家去了,我娘在下头喊我呢。” “你回吧,当心点。” 宋知怯也才刚认识他,不过浅有几句话的交情,不明白他为何要同自己解释,摆摆手将他打发,才发觉身边少了个人,找了一圈,问:“沈岁呢?” 赌鬼说:“你管他做什么?还怕他能出事?” 郑九垂手站在一侧,闲适地浏览着山中景色,答了一句:“没上山。在下面跟一老农坐着聊天呢。” 赌鬼心潮澎湃,顾不上旧日的好友,催促着道:“进去瞧瞧!看这叫满江湖心驰神往的不留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 宋回涯被人流带着进了村庄,四下被围得密不透风,不知是走到了哪里,坐下时还没分清东西南北。 屁股尚未坐热,便有人捧着酒坛出来,拿陶碗倒满,不由分说地塞进她手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闹的声响太过喧嚣,混杂在一块儿,颇有种排山倒海的架势,她听不清楚,只能抿了口酒,朝四面点头微笑,再胡乱地答上几句。 一些不认识宋回涯的生面孔,也带了孩子出来,添油加醋地吹嘘她的武艺,说得她好比剑仙在世,是天上人间都无二的绝顶高手。 随即一老汉推了自己孙儿上前,压着孩子的肩膀让他跪下,两手囫囵抱拳,恳请道:“宋大侠,您瞧瞧我家这孩子有学武的天资吗?不指望成什么高手,得您指点两式,将来出门不平白挨打,就足够了。” 从前不留山虽不收弟子,可常会下山教百姓几套强身健体的功夫,遇着事了不至于任人宰割。是以不留山下的百姓,在从前的乱世里,有一分称得上铁骨铮铮的狂傲。 宋回涯胡作非为惯了,总是犯错,后来这样的差事就落到她头上,美名其曰让她修身养性。 结果她带着一帮毛孩子,将村庄闹得鸡飞狗跳,骂声连连。 不想如今还有人敢叫她来指点。 宋回涯还没下定主意,暂时应承不了,正思忖着如何作答,人群自发分出一条道,几十名穿着相似衣袍的青年从中走了出来。 宋回涯认出是山上那帮弟子。 为首青年朝群聚的乡民们抱拳致意,连连作揖,才求得众人稍稍安静,抬袖擦了把额头的汗渍,表现得极为恭敬,屈身折腰,将宋回涯请去人少些的街口。 宋回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遍青年,从他步伐与吐息中探出他武学大致的深浅,知他不以功法为长,属于实在排不上号的末流。 随他身侧的师弟师妹与他不相上下,几十个人凑不出半个能打的。分明占了人多,对着她一个,却各个局促不安,如履薄冰。 宋回涯不由摸了把脸,反省自己该没有摆出什么威慑的姿态,不至于凶神恶煞才对。 青年朝她深深一礼,没什么底气地开口:“久仰宋大侠威名,可惜一直无缘求见,今日得见真颜,实乃荣幸。” 他寒暄一句,稍作停顿,便心急如焚地问:“不知宋大侠此次回来,是有什么打算?” 宋回涯如实说道:“我此番回来,确实是想看看,如何能将门派再立起来。我师伯将山门交托到我手上,到底是不甘心,叫它就此销声匿迹。” 宋回涯见他们一个个欲言又止,畏她如虎,面上尽量显出温厚之色,轻声笑道:“你们担心我是来生夺硬抢的?这不留山你们守得很好,我该要多谢诸位帮忙照看前辈的坟冢。诸位义气在先,我自不能忘恩负义。若是诸位愿意让出山门,我可以用银钱补偿,如有条件,尽管开口。若是不愿意,我便带着朋友去往别处落脚,不作强求。” 众人一听顿时急眼,纷纷叫道:“不要啊!” 机灵些的干脆直接喊:“宋门主!” 青年崩不住了,什么脸面都抛之脑后,倾诉道:“只等着宋门主回来主持公道的,这山上日子快过不去了!” 宋回涯刚听人哭过一场,生怕他们接着来,倒是明白他们的来意了,知道不留山还能回自己手里,心情当即雀跃起来。 但见面前众人都是一副天塌地陷的悲催模样,强压住面上表情,只有语气不觉变得亲和,关心问道:“是没钱了?” “不是钱的问题。”青年摇头,神色黯然,脑子转过弯来,又补充说,“也确实没多少余钱。不过一饥两饱,还饿不死人。” 这话说着实在惹人怜惜。 青年压了压手,止住众人的声音,愁眉苦脸地道:“外人多是觉得,当初是我等趁人之危,强占了不留山,平素对待我等就不怎么友善,总来闹事。先前谢仲初身死,前不久高清永又失势,武林的靠山一夜塌了好几座,好些江湖人没了去处,只能四下作乱。这几月更是变本加厉,不停来山中滋事,嘴上找了各种借口,实则是为搜刮钱财。” 宋回涯惊诧道:“你们穷成这样,他们还来搜刮钱财?太无耻了吧?” 青年可疑地沉默了,片刻后很小声地说:“曾经有钱。” ……是个败家子啊。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奇怪问:“山上就没有武功好的弟子吗?” 那还建什么门派?混什么江湖?改开学堂得了。 青年羞愧得抬不起头,抓着自己的袖口,嘴唇嚅嗫道:“武艺高强的不想来,来了我等也不敢收。山上日子虽然清闲,可说白了就是无趣,我等又从来忍气吞声,外人眼里好生窝囊,哪里留得住他们?” 宋回涯仔细听着,微微颔首。 青年见她听这些糟心事,没有不耐,在她鼓励的眼神中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在掌心捶了一拳,羞愤交加地控诉:“先前我们也是花银子请过一帮好手上去守山的,岂料找了群歹人。门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还觉得不爽利,一有不快就打骂弟子,还进门人房中行窃,我去与他们讲道理,他们连我都按着打,简直成了山上的活阎王,比外头的那伙强贼还要难缠。从此再不敢随意请人来了。” 青年说着捂住自己侧脸,旧伤虽已好全,可提及往事,被抽打过的地方依旧隐隐作用。再看一眼面前宋回涯那张淡定的面孔,压抑了多年的屈辱涌现出来,顿时感觉更痛了。像是刚被人当场教训过一场,满心说不尽的苦楚。 宋回涯也是有点懵了。还能叫几条泥鳅欺到头上? 她问:“那后来是如何赶他们出去的?” 众人更加不好意思,闭紧嘴巴。 青年支支吾吾地往下说:“是附近路过的几名游侠,特意绕到不留山看一眼,听说山上出了事,便召来几名好友聚伙,帮着点翻了那群恶贼。好算是平息下来了。” 宋回涯:“……” 众人见她不说话,担心她是嫌自己等人没出息,四肢畏缩,胁肩低眉,拘谨而立,表情中有些悲戚。 宋回涯:“……” 青年睁大眼睛,可怜兮兮地凝视着她,只等她说错一个字就要当场嚎叫卖惨。 宋回涯赶紧开口:“我知道了。” “不错。”她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措词称赞道,“守正克己,坚贞忠直,武功虽不怎么好,但知难不退,锲而不舍,也是一种勇猛,算是践履了我不留山的门规。” 众人听得眼含热泪,就要抱头痛哭:“宋门主——!” 他们半吊着的心此刻才敢放下。 里头好些仅十多岁大的少年,情绪上来如山洪崩塌,声泪俱下。 “宋门主!我们等了你好久,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第104章 南风吹归心 宴上缺了主客,众人自没有心思吃喝,坐在桌边等了半天,始终不见谈话结束,担心双方是因不留山的归属起了什么冲突,更是惴惴不安。 几名村人按捺不住,装作若无其事地舒展四肢,甩着手臂在三四丈外的街上徘徊走动,不时引颈而望。 宋回涯瞥见,不忍拂了众人好意,便将余下的琐事暂且按下,领着弟子们去与村民一道吃饭。 众人见他们回来时眉开眼笑,该是谈得融洽,方冷落下去的席面在高涨的情绪中再次变得热烈,彼此招呼着吃酒。 酒气熏热了清晨的寒意。 日渐高升。 一番觥筹交错的庆贺过后,宋回涯给青年塞了一笔银子,让他找机会还给今日宴客的村人,在弟子陪同中往山上去。 · 不留山脚附近有几片抛荒的农田,自人丁凋零后,长满繁茂的杂草。 后来村庄虽有了些人气,这块地方因位置不好,土壤也不肥沃,依旧少有人来。仅有一老翁,扛着锄头,借着闲暇时分一块块地翻耕开垦。 边上搭着间粗糙的茅屋。 老翁从屋里端出两碗清粥。沈岁一弯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接过。老汉又返身拿出两碟咸菜,招呼着他往外走。 二人将碗筷随意摆在一块石头上,不介意早晨未干的露水,一屁股坐了下来。 老翁解下腰间的葫芦在耳边晃动,听到里面还有轻微的水声,凑到嘴边喝了一口。 沈岁与他闲聊几句,才闻到空气里隐约的酒气,显然那葫芦里盛的是兑过不少水的劣酒,笑着问:“方才有群人嚷嚷着下山,张罗着说有酒喝,请大家都去,老伯既然喜欢,怎么不也凑个热闹?” 老翁说:“我不认识那位大侠,我是从别处逃难来的,与这里的人都且生分,放不下老脸白蹭酒喝。” 他将葫芦拧上,放到一旁,用手指倒着抹去竹筷上的毛刺,端着粥边喝边说道:“何况近些日子大家都不容易。这地方虽然自在,没那些恶吏成天变着法儿地过来剥皮,可山上也没个能作主的人,远近那些大小门派,隔三差五地要来搜刮,连吃带拿的,不给剩下多少。大伙儿统共就藏了那么一点酒,要先紧着贵客,我怎么好意思去喝?还是喝粥吧。这米也有滋味。” 沈岁吃相豪迈,就着咸菜,没两口就见了底,粗犷地一抹嘴,笑说:“那如今山上能作主的人来了。老伯可以放心了。” 老翁只摇头道:“不敢想。不好说。” 沈岁也没多解释,吃他一碗饭,帮着干些杂活,过去拎起屋前的两个木桶,帮他将水缸打满。 等他回来时,老翁已将东西收拾好,见他腿脚虽不利索,可走路的速度极快,迟疑地问:“你这腿是天生的吗?” 沈岁捶打着自己大腿,满脸混不吝地道:“不是,与人厮杀,本事不够,被对方扎了一刀,还能留住算是命大了。” 老翁不大赞同地说:“别学那些人打打杀杀,看似有人吹着捧着,可拿小命换几句好话,怎么值当?江湖里每年不知要死多少个好汉,全是年轻力壮的,若是老实做个庄稼汉,有那一身的牛力气,想活到老头子我这么大年纪,可不更容易?活着多好啊。” 沈岁听着大笑,转身给他比了个手势,朗声附和道:“老先生说得是极。” “什么老先生?”老翁摆摆手,被口水呛得咳了两声,害臊道,“听了怪不自在。” 春末时节,正午的太阳已有些毒辣。 沈岁索性脱去外衣,留里面一件薄衫,正停下喝水,山道后传来几人说话的声音。 老翁表情变了变,过去用手肘推了推沈岁的胳膊,朝他微微摇头示意。 从北面进村,边上有条踩实了的小路。五六名壮汉从林中出来,高视阔步,刻意往田里踩。 老汉该是习惯了,将腰压得更低,没有说话。 沈岁陪着老翁挑拣了半天的碎石子,连最上层的松散土壤也是从别处挑过来的,就等着过几天点豆。眼见这帮人一个接一个地踩踏上去,好似脑袋前面没长眼,沈岁脸上惯来油滑的笑容顷刻消失,冷声道:“都给我下去。” 这话出口时,沈岁觉得自己如今真是生了副菩萨的心肠,这也能沉得住气。 老汉却是被吓得两腿打颤,扯了下沈岁的衣袖,后者不作理会,他犹豫片刻,弯腰捡起一旁扁担,躲进后方的茅屋。 壮汉听见喝令,起初当是蚊蝇之声闻而不顾,快要走出这片田了,见沈岁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到底是愤懑不过,又调转回来在田间用力跺了几脚,对着身后的兄弟欢欣笑道:“这土松软,踩着就是舒服。” 接着环顾四周,好似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沈岁,走到他跟前,弯下腰对着他,拿手在他头顶比了比,表情夸张地问:“原来有人在说话?” 他鄙夷不屑地挑衅道:“是个矮子就算,还是个瘸子。难怪我瞧不见,你们看见了吗?” 一帮人在旁跟着哄笑。 “这矮子还没我儿子高。” 回涯 第105节 “猴子大小的东西也敢在我大哥面前叫唤?没人教过你怎么夹着尾巴,总该见过狗吧?” 另一人学着沈岁歪斜的站姿,怪腔怪调地模仿:“给我下去。” 沈岁放下手中的水瓢,慢吞吞进了茅屋。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嗤笑。可对着一滩软和的烂泥,嘲讽几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以为他躲进屋里是不敢叫板,也懒得深究,兀自朝村庄的方向走去。 不多时,沈岁扛着把锄头走出门来。 老翁一脸惊恐地追在后面,怕他冲动闯下大祸,高喊了声:“住手!” 几人回头,都没看清沈岁是如何动作,后者已晃到他们跟前。 沈岁面无表情地举起双手,照着为首头领的后脑就是一下。 宋回涯一行人到的时候,沈岁正蹲在水桶边上洗手。 他衣袖上沾了几点血渍,使劲搓了几把洗不干净,倒是扯出个洞,好好一身新衣就那么破了,心情十分烦闷。 边上躺着几个健壮的大汉,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跟蚯蚓似地痛苦打滚,惨叫声不绝于耳,哭得极没骨气。 老翁握着两手站在树下,表情颇为恍惚,整个人在风中凌乱。 宋回涯瞠目结舌道:“这是怎么了?” 沈岁掀开眼皮,朝地上那团横七竖八的东西一睨,冷哼道:“怪不得我。我对他们客客气气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找死,第一天就逼着我动手。不信你问他们。” 那群壮汉不敢回答,许是觉得没脸,连告饶声也憋了回去。 年轻弟子们交头接耳,片刻后推举出一人向她告发道:“宋门主,这里面有个人我识得,是北面城里一个叫什么青淮门的小头目,倚仗身后的门派,成日里不干正事,就爱四下找地方敲竹杠。我们不留山下开间客栈,他们都伸长了手臂要管。” 沈岁立马说:“那就更罚不得我了。我打得好。”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道:“正要带他们去找场子,你先给解决了几个。没伤着自己吧?” 沈岁甩了甩手上的水,摸不准宋回涯是在关心,还是等着关心过了好发难,刚要开口,一双手托着条抹布递到他面前。 沈岁:“??” 他瞥向年轻弟子的面庞,戒备地将麻布扯了过来,擦了把手的功夫,思考的东西太多,忘记了自己方才要说什么,改而愤怒地问:“这帮败兴的东西把这里的田给踩坏了,这事儿你管不管?” 宋回涯哪有耐性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眼珠转了圈,推脱道:“找郑九去。我听他的道理。” 沈岁不满嘀咕:“什么都是郑九。” 一弟子小心翼翼地问:“大侠,如此厉害的身手,不知该怎么称呼?” “我?”沈岁抠了抠指甲缝里的污泥,懒洋洋地说,“我是你们宋门主请来给不留山看门的,可以叫我沈哥。” 众人互相推攘着,只当他前半句是玩笑,崇拜地叫道:“沈哥!” 宋回涯下意识回了下头。 弟子们默契地高声惊呼。 宋回涯一脸的莫名其妙,朝山上走了几步,再次回头。 身后弟子跟着喊声如潮,不知是在兴奋什么。 沈岁乐了,打趣说:“你去村里玩了一圈,这是叼了群猫猫狗狗回来?” 宋回涯用手指点了点他,又指指地上几人,示意将他们绑了,一并抬到山上问话。 · 不留山上原有一间议事的厅堂,如今成了门内弟子每日上早课的地方。 边上一棵古树的树荫盖住了大半的楼阁,屋檐上如水的浓阴不停流淌,隔断了午后的暑气。 他们回来的动静浩浩荡荡,刚过大门,郑九那边便得了消息,跟着朝这里来。 郑九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屋外飞扬的风恰巧吹起他的长发与衣袍,他从泛着金丝的炽烈日光下,走到屋内浅淡的阴影中,露出一张温润的脸,真好似个不在尘世的云中仙。 有弟子当场脱口而出:“好俊俏的一位郎君!” 边上人低低地笑出声来。 沈岁酸溜溜地“嘁”了一声,不修边幅地坐在门外石阶上,脱下脚上的鞋子,在地上使劲拍打,震散鞋底沾着的泥沙。等弄干净了,才大大咧咧地走进厅里,自己找了个位置坐。 弟子挤挤挨挨站了半间屋子,几名伤患只能被扔在走廊上。 郑九听青年说完头尾,慢条斯理地道:“把他们留下,给口水喝,别叫他们死了。青淮门想要人,叫他们拿钱来赎。” 青年站在宋回涯跟前,一脸认真听训的模样,等了等,见宋回涯不开口,主动问:“不知多少价钱合适?” “做买卖,该留点余地。”郑九略一思索,说,“一千两。” 无人吭声。 宋回涯端起茶杯,悠悠喝了口水。 过了许久,众人才意识到他们是真有如此打算。 青年大惊发出一句:“啊?” 满堂弟子轰然炸了开来,一迭声地问: “外面那几个人值一千两?” “青淮门是长在金山上吗?” “一千两有多少?” “他们若是狠心不给,我们还要养着外面那帮家伙?” 宋回涯手指轻敲了下几案,众人迅速安静下来。 宋回涯理直气壮地笑说:“他们这回是主动犯在我手里,做贼被抓,区区一千两,怎么算多?还没算这些年里他们骚扰百姓该给的赔偿。欺负了我不留山,想拍拍屁股草草了事?我要是这么好说话,早不叫宋回涯了。” 郑九已在考量具体的事宜,觉得大有可为。 沈岁都被说得心动,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让赌鬼带着宋知怯过去叫阵。骂得他们不能缩在壳里做王八。” 青年急声问:“他们若是直接派人来抢呢?” “岂不正好。”郑九平淡地说,“那就一起抓了。” 沈岁满意点头,补充道:“到时候再来要人,就是两千两了。一串再一串地来,不定能再起一座不留山啊!” 弟子们听着这见风就涨的价钱,都有些慌神,脑子险些转不过来。 一人扬声问:“他们若是舍了人不救呢?不留山怎么关得下这许多人?” 郑九扫去一眼。宋回涯也对他们这问题感到奇怪,理所当然地道:“送官啊。” 这一句把所有人都给弄沉默了。只觉脑子被搅成一团浆糊,感觉他们嘴里的世界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宋回涯饶有兴趣地问:“青淮门的掌门值多少钱?” 郑九摇头表示不知。 宋回涯盘算着道:“查一下他手下人做过多少恶事,我为民除匪,总该有些赏银。到时候让县衙的差役一路敲锣打鼓地把人绑回去,受他欺负的百姓顺道能出口恶气。县令除匪有功,辖内清明安定。” 她拍掌道:“皆大欢喜啊。” 青年顾虑重重,还是放心不下,又不敢指责宋回涯托大,硬着头皮道:“事情若是闹大了,不能收场怎么办?诸位许不了解,如今不留山临近的城镇里,大大小小有几十个门派。逼得他们联起手,怕招架不住。” “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些秋后的蚂蚱。”郑九轻描淡写地说,“狠狠打一顿,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宋门主回来了,往后只有他们求着不留山的份,不留什么相安无事的脸面。”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霸气,奈何众人心里没底,心头激荡了会儿,感觉两脚悬得太空,跟摸着一栋海市蜃楼似的。 青年忐忑问:“宋门主会一直留在山上吗?” “不会。”宋回涯说,“等你们这边安定下来,我就要去接我师弟回家了。往后我也不定会一直留在山上。” 青年问出众人的心声:“那宋门主不在的时候怎么办?” 宋回涯将视线偏向郑九。 郑九不挑这重担,清隽的面容也随他的话语而显出几分冷酷:“靠你们自己。不要什么都仰赖宋门主。她不是神仙,既没有三头六臂,也不能撒豆成兵。江湖上就算不起风雨,浪头也大,你们若是觉得怕了,可以现在走。莫到时候再生怨怼,觉得是宋门主没护你们周全。” “不要一脸怯生生的,让人看着想欺负。”沈岁抬脚轻踢了下就近的一位弟子,“宋门主没回来之前,你们能过得下去,怎么她回来了,你们反倒开始害怕了?事实一直明摆着,你们是要明哲保身,还是要快意恩仇,自己想清楚。什么都要,那就找根柱子撞一下,早点醒了。” 众人低下头,被说得惭愧万分,却无一人说要走。 郑九微一侧头,询问宋回涯的意见。 宋回涯笑说:“很好。” 事情在她两字中就这样下了定论。 宋回涯转而道:“让郑九理一理不留山的账务,还缺哪些物件,看怎么补齐。” 青年应下,命人搬来账册,按着时间分门别类,一摞摞地摆在中间的空地。 宋回涯随手拿过一本,翻看上面的账目,发现记录得颇为详实,一纸一笔都写了下来。遂问道:“这些年里,你在不留山一共花了多少银钱?” 青年抬起头,表情看着不大聪明,还沉浸在方才的谈话里,憨厚挠头道:“不是我的钱啊。” 宋回涯笑了:“那是天上掉下来的?” 青年转头看向郑九。 “你看他做什么?你认识他?”宋回涯着实大吃一惊,“九哥果然是知交遍天下啊。” 青年连连摆手,谦虚道:“鬼手一门是江湖上传了近百年的响当当的名号,我哪敢高攀说是前辈的朋友?我与郑大侠仅有过一面之缘,正是他送我出京城的那次。” 郑九低头迅速翻阅,回答道:“你离开山门之后,谢仲初将不留山进献给高清永。可高清永对江湖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四姑娘顺口讨要,就送给了她。” 他停顿了下,狐疑问:“你不知道?” 宋回涯自我怀疑地道:“我应该知道吗?” 郑九闻言,也有些迷糊:“郎君说,他本打算将不留山还给你,是宋门主自己不要。” 宋回涯直呼冤枉:“他什么时候给过我?” 说完便想起高四娘离京当日,高观启是要转赠她一个木匣,被她回绝。 高观启当时说的什么,她已经差不多忘了,抬手按住额头,有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郑九失笑道:“算了,也不用在意,郎君难不成还会回来找你讨要?” 宋回涯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侧,朝青年抬抬下巴问:“那你是做什么的?” 青年如实答道:“晚辈马英长,家里原本是开客栈的,生意做的不大,但南北往来的客商跟侠士都结识一些。后来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里,客栈叫两个争斗的帮派一把火给烧了,死了好多人。我爹娘也没逃出来,全家只剩我一个。后来四姑娘说山上缺个管事的,郎君举荐了我,问我想不想来不留山,我就来了。” 回涯 第106节 他说起这段话时,已能做到古井无波,好似没往心里去。可眉眼垂得很低,呼吸也有些粗重。 青年平铺直叙地往下说:“起初,四姑娘每年会给我一笔银钱,叫我操持不留山的大小事务,但多年不见起色,她兴致渐失,就把银子断了,叫我也不用再管。可山上这么多口人等着吃饭,我放不下手,只能找各种办法,勉强维持生计,直到今日。” 宋回涯知道各中辛酸,绝不是这三言两语可以概括,她静默片刻,还是问道:“若只是一个生计,何苦这般劳心?” 青年抖抖宽袖,朝宋回涯深深一拜,声线终于有了些起伏,说:“我自知百无一用,若只凭自己,怕是此生也难报大仇。但那几个放火烧客栈的人,后来被宋门主给杀了。” 宋回涯沉吟道:“是吗?” 青年躬着腰背,鼻子发酸,浓厚的悲怆堵在喉咙口,憋着股气,艰难才能发出声音。 “当年宋门主前来投宿,我父亲怕引火烧身,拒收你的银钱,将你赶走。客栈当夜就起了大火,谢仲初领着一帮江湖人士声讨你的罪行,我起初真以为是宋大侠所为,与人痛骂你的无耻。 “宋大侠本有千百条理由可以不管,可偏偏管了,一句不作辩解,只将罪人的尸首挂在客栈的残虚上。隔了一年我才查明事情的真相,想同宋大侠赔个不是,一直没有机会。” 宋回涯旷达笑道:“我不记得了。” 青年声音粗哑,每个字都像变了音调:“宋门主可以不记得,但我一辈子都该记得。” 他招招手,将一小童揽到身边,介绍道:“这山上还有几人,也是那场大火后的遗孤。一是无路可去,二是想报宋门主的大恩。人微言轻,这江湖不听我等的辩诉,想着能帮宋门主一点小忙,叫外人别扰了不留山的情景,也是好的。其实山上大多人,都是因宋门主的侠义之举才来。只要宋门主不嫌弃,我等绝不离开。” “宋姐姐不认得我了吗?”小童举起手,等不及地踮着脚,笑容灿烂地道,“宋门主的屋子是我每日打扫的!我连桌子都擦得干干净净,保管没有半点灰尘!” 便有人争先恐后地喊:“后院的花是我养的!我照料得精细,一株没死过!还长得那么高了!”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几个邀功的小童柔声赞许:“好。” 又是谁说,人情翻覆,衰似草木,薄比秋云? 草木逢春生,秋云去复来。 只当随心,不定哪时,哪日,能见一朵花开。 第105章 南风吹归心 在别处疯玩的宋知怯慢一步赶到,碰上走廊前跟蚕虫一样扭曲爬行的几人,吓得一个激灵,上前便是一脚,大叫道:“嗬!哪里来的妖怪?” 宋回涯还在奇怪怎么听见了鸡叫,下一刻,宋知怯两手举着只鸡活蹦乱跳地冲了进来,献宝似地给宋回涯展示:“师父你看!我抓到只彩色尾巴的野鸡!肥得很!” 她还掐不稳那对鸡翅膀,一个甩手的动作,鸡直接挣脱禁锢飞了出去,她手中仅剩下一把色彩鲜艳的羽毛。 边上弟子失声叫了出来:“我的鸡!” 那鸡一辈子没受过如此隆重的围观,惊恐地鸣叫,死命扑腾着翅膀,满室飞奔。 沈岁眼疾手快将它拿住,递给边上还目瞪口呆的弟子。 宋知怯不高兴了,刚要说自己是如何英勇才在后山林里找到的这小东西,就听宋回涯吩咐:“放回山里去。” 宋知怯只能失望道:“好吧。” 厅内全是飞扬的绒毛,众人一面散开,一面用手挥挡。 赌鬼狡猾地躲在门外没进来,宋知怯意识到自己或许又犯错了,一步两步地后退,打算偷偷开溜。 “跑什么?”宋回涯叫住她,“我有件事要交代你。” 宋知怯一扫脸上颓靡,竖起耳朵问:“师父你说,什么事?” · 翌日正午,领了重任的二人不紧不慢地出发。 穿过花木扶疏的山道,进入城门,赌鬼单手拎着宋知怯,敏捷跃下马背。将马交给客栈的伙计后,挽起袖口,与宋知怯一路打听着朝青淮门走去。 见识过京城的纸醉金迷,这座小城的青砖黛瓦都显得有些失色,只有袅袅的热气与食物的浓香,带着别样诱人的美味。 宋知怯一路吃得满嘴油光,到地方时,撑得直打饱嗝。 赌鬼平白被讹了一顿饭钱,笑骂道:“倒是给你这鬼精的小丫头玩了个痛快。” 宋知怯“嘿嘿”地傻笑。 两名年轻弟子站在门前阴影里,正靠着闲话打发时间。 赌鬼清清嗓子,从胸口取出张皱皱巴巴的纸,展开在二人面前晃了一圈,煞有介事地说:“你们门中弟子昨日来我不留山闹事,毁坏了许多贵重物品。这是他们画押认罪的证词,你速去通报你们门主,拿一千两来,将他们赎走。” 左侧弟子满头雾水地接过一看,发现字写得潦草不说,内容也极为草率——“青淮门欠我不留山一千两,速还。过时加价。” 他将纸张一丢,火冒三丈道:“哪里来的骗子?当这是什么地方?滚别处发疯去!” 宋知怯叹气道:“我就说王八池子里没只好鳖,你们还非要白费这功夫。” 弟子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个孩子骂了,赌鬼又扯着嗓门,声如洪钟地道:“白纸黑字写着的东西,这是要不认账?你们门主在哪里?我亲自与他说!” 弟子恼怒,上手推了一把,一掌按在赌鬼胸口,用了几分内力,本是要将人摔个跟斗,岂料对方竟是纹丝不动,知他武功深浅难料,当下语气收敛不少,咽下嘴边的辱骂,只敷衍地道:“谁弄坏的东西你们找谁赔去,我们门主不在。” 赌鬼一根筋地坚持问:“你们门主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这样吧,你们给我搬两张椅子,我跟我这小侄就坐在外面等他。” 弟子见他油盐不进,没个好脸色,忍不住说道:“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什么不留山,不鬼山的,别来我们这里找事。” 宋知怯跑开两步,免得挨揍,深吸一口气,在街上大喊道:“青淮门欠钱不还啦!好大一个门派,闯出祸了,光着屁股不擦,好不要脸!” 路过的百姓很快被吸引过来,碍于门派平日的威势,又不敢靠得太近,驻足在远处旁观。 弟子见状就要来拦,怒叱道:“哪里来的小东西?太过放肆!” 赌鬼双臂一张,逗狗似地将二人拦下。 宋知怯又喊:“青淮门的门主躲在里头不敢见人,喊两个小鱼虾出来打小孩儿,我要是他们,脸上不蒙块尿布,出了门都不好意思见人。” 宋知怯吃得太饱,气喘得又急,腹中一时翻江倒海,弯腰呕了出来。 她捂着肚子,张口就来:“打得我都吐了。这是内伤,得赔钱。” 弟子勃然大怒,从没见过这样无赖的市井泼皮,手上下了力气,在赌鬼肩头重重一拍。 赌鬼微微侧了下身,见他先动手,跟着发作,一拳擦着青年耳朵,带着暴烈的气劲,砸在靠墙的朱门上。 木块在耳边崩裂的巨响,如同一记雷霆轰在脑门上。守门弟子浑身一个哆嗦,僵硬在原地,不敢再动作。眼珠一寸寸地往边上挪。 赌鬼拉开门板,隔着那个大洞与青年无辜对视,挠了挠脸,满怀歉意地道:“对不住啊,你说你拦我做什么?我一激动,下手失了分寸,可不就打偏了?” 弟子瞳孔震颤。 这要是没打偏呢?把他脑袋砸成一个烂瓜? 赌鬼不理会他面上的惊悚,走到另外一扇门板前,抬手又是一拳。欣赏着两个对称的大洞,点头道:“这样就好看多了。” 他出招时甚至连眉头都未皱上一下,好似打穿这寸余厚的木板不费吹灰之力。 听着动静赶来的弟子恰巧看见这一幕。众人尽皆骇然。 赌鬼再次转头看向他们时,几位弟子一致后退。 宋知怯仰着脑袋说:“你把他们吓坏了。” 赌鬼反开始叫屈,摊开手道:“我可什么都没做!不过是想要把椅子,好等他们门主答复。” 他说着面色一沉,嗓门粗大地抱怨起来:“这青淮门确实好没礼数。我特意来登门拜访,不说请我进去喝杯热茶,连个口信都不肯替我通传。想是宋门主太久没回不留山,这颜面已经不好使了。” 里面管事走出来,抱着拳问:“请问壮士所说,是哪位宋门主?” 赌鬼抬手点点额侧,淡笑不语。 管事弯下腰将纸捡了,认真看了遍上面的字,面上不动声色,抬手一挥,示意弟子依言搬两张椅子、再上壶热茶来,道一声“失礼”,转身进去找人。 “这么听话?”宋知怯拽着赌鬼衣角,小声说,“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出息,别是一群怂货,搬个名字出来就怕了。” 赌鬼俯下身,高深莫测地道:“你懂什么?你师父结下的死仇,多得连她自己都数不清,她还不记事。这帮人就算打落牙齿,也不可能与你师父低头。” 宋知怯撇嘴,不屑一顾:“这么一群臭鱼烂虾,还配跟我师父结仇?” 赌鬼瞅她一眼,仿佛在看一个蠢货,嗤声道:“你以为无名涯上的那帮义士,知道你师父活着,就随谢仲初一起吊死了?还有这些年里受命追杀过你师父的那些江湖客。你师父是只想叫他们赔些钱,他们可不敢这样想。” 宋知怯一拍脑门,醍醐灌顶,她都快忘了这桩大仇了。 她问:“我师父是真忘了,你怎么不提醒她?” “易九不也没说?”赌鬼抠抠耳朵,无所谓地道,“说不说都一样,当时那人山人海的,差不多半个江湖的人都涌过去了,我怎么知道里头都有谁?说错了别又赖我诬了他们。只管等着吧,是或不是,他们自己能露出马脚。” 后院,书房。 管事将闲人屏退,关紧了门窗,谨慎地道:“人就在外面坐着,看起来是个高手,可江湖里对不上这样一号人。” 中年男人垂眸看着手上纸张,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心乱如麻,将纸捏成一团,扔了出去。 竭力保持冷静,说:“这不是我青淮门一家的事,将他们都叫过来。” 管事问:“叫到哪里商议?” “就到这里!还怕丢脸吗?”中年男子骤然发了火,端过桌上茶杯摔了个粉碎,咆哮道,“让他们都来看看,她宋回涯的刀已经贴在脖子上了,是谁还做梦痴想说她不会回来!叫他们自己掂量着看,就算是当初没动过手的,又有几个清白,没跟着一起骂过?!凭宋回涯那睚眦必报的性情,能不能独独放过他们!” 管事应了一句,匆匆退下。 很快,门中弟子一个个出去,朝四面八方派送急信。 傍晚时分,赌鬼坐得累了,领着宋知怯回客栈休息。 第二日大早,天色将晓未明,又来青淮门门前露脸。 昏昏晨雾中,一众彻夜不眠的武林豪杰相继赶来。 赌鬼在路边掐了根柳条,无聊地在手中把玩,目光不时从门前扫过。 年轻弟子被他看得寒毛直竖,无暇核实身份,索性敞开大门请人入内。 宋回涯戴着顶斗笠,与那弟子礼貌一颔首,光明正大走了进去。 第106章 南风吹归心 庄内还亮着灯火,路上一片敞亮。 宋回涯照着弟子指引,进了议事的主厅,找一清净的角落坐下,打量起到会的众人。 要想在江湖站稳脚跟,哪怕仅是方寸之地,也需得有一身八面玲珑的处世功夫。今日堂中坐的各路英雄明显彼时相识,哪怕不熟也有过一面之缘,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你来我往地打探消息。 宋回涯有用的没听到,倒听了一耳朵稀奇古怪的名号。什么蛇、熊、虎、豹,像是要把天下猛兽给包圆了,还有各种东南西北大小剑,风雨雷电无影手,跟大锅炖出的杂菜一样,难分你我。只感慨世上好听的字还是太少,不够他们起的。 回涯 第107节 宋回涯喝两口茶,转了个方向,欣赏起窗外的红花绿柳。 过了约半个时辰,云雾散尽,天朗气清。从窗户望出去,古台芳谢都带着一层浅蓝的柔光。 议论声骤然小去,一健硕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屋内众人见他出现,纷纷起身。 青淮门门主粗粗一扫,见人已差不多到齐,朝众人抱拳问候。 他该是真的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场面话都顾不上多说,开门见山地道:“今日请诸位同仁前来,缘由我想大家已经清楚。宋回涯的人就虎视眈眈地守在门外,从昨日开始,寸步不离。还拿了我门中几位弟子,扣在不留山中凌虐折磨,想是如今凶多吉少。” 男人适时停顿,喉结滚动,面上露出兔死狐悲的凄怆。 宋回涯手中的茶凉了,随意朝窗外一泼,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 水流碰撞瓷杯的清脆声音,在满座寂静中尤为刺耳。 众人克制住冲动没有回头,暗想着哪家小辈如此上不了台面,到这里来混水饱来了。 男人续道:“谢仲初纵有过错万千,死后叫人掀了棺材,落得一个身败名裂,可到底管了江湖几十年太平。自他离世,武林群龙无首,宋回涯凭一身滔天杀焰,恣行无忌,视道义为无物,压得天下英杰都抬不起头,这世道更是暗无天日了。如今看,谢仲初当初号令群雄讨伐宋回涯,倒是一件实实在在的善事,只可惜功败垂成。” 他重重一叹,一拳落在桌上,震得杯盏微微晃动。 男人扬声道:“江湖虽大,可你我既为心中公义同生共死,便是同气连枝的异姓兄弟,大难当头,没有独善其身的说法。今日宋回涯拿我青淮门开刀,明日又该轮到谁?她若要重新入主不留山,岂会容我等安然在侧?诸位辛苦经营数十年的山门,难道舍得就这样拱手让人?” 没有他这番慷慨陈词,众人积蓄了彻夜的愤慨也早已沸腾,断然道:“她想强权威逼,我等誓不相从!” 可惜人心不怎么齐。 激愤的骂声过后,几道声音稀稀落落地响起: “宋回涯是何打算,只是我等臆测。或许没有丁门主猜得这般糟糕。不过一千两,丁门主不如先将钱交了,探探形势。” “丁门主的意思该不是,想效仿无名涯一战,将宋回涯杀死在不留山?谢仲初都没做到的事,仅凭我们几个,怕是白白送命。” 丁姓门主道:“今日请诸位同道前来,便是想与大家商议出个对策。不是只有死斗一条路可走。” “宋回涯”这个名字仿佛是个禁忌。说话的人声逐渐小去,到最后鸦雀无声。 角落里传来一道失望的感慨:“怎么在座数十豪杰,对付一个邪魔外道,竟茫无一策?” 这话听着太像讽刺。 众人循声看去,见窗边坐着个女人,看不清面容,一手搭在窗台上,端着杯茶坐姿懒散,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悠闲。 在江湖上能混出名号的女人,各个不是省油的灯。众人不知她是哪门哪派的,但看她头上那顶斗笠极不顺眼,嘟囔道:“在这屋里,还戴什么斗笠?晒不得太阳?” 差点以为是宋回涯来了。 丁门主干咳一声,将众人目光吸引回来,说道:“宋回涯的武学功底是远胜我等,可她到底是肉身凡胎,只能只手遮天。她门内弟子,山下百姓,难道不顾及吗?我等若勠力同心,一致对外,便是宋回涯,也要心生忌惮。不是非得受她掣肘。” 众人闻言沉思,心有动摇,又觉得此举是取死之道,是以不反驳也不赞同。 宋回涯惊讶于他们的胆魄,居然敢打这主意,再次开口:“宋回涯本可能是不打算杀人的,我们若是拿无关人去要挟,怕她下手就真不客气了。” 有人小声附和:“有理。” 当即便有人直截了当地反驳了去:“大家若是此时就心生退意,各自只想着明哲保身,那正正是中了宋回涯的诡计。当初无名涯上,她是怎么说的,该不是都忘了吧?在座有多少人去过苍石城,追随过谢仲初,是为了看热闹还是切实出了力,一张嘴说不清楚。宋回涯今日说是谋财,我觉得慢刀子割肉,故意叫我等煎熬,才更说得通!” 心怀鬼胎的一群人当即果决道: “不错!谁人敢拿祖宗基业,去赌宋回涯的慈悲?” “宋回涯正是如日中天,我等再化成一盘散沙,不是上赶着做她的盘中餐吗?何其愚蠢!” 一众豪侠明显地分成了数派,眼看着气势要往一边倾倒。宋回涯不慌不忙地给自己倒茶,再次开口:“诸位说得都有理。可江湖里哪些人真是她杀的,哪些不是,一张嘴也说不清楚。唯有几次确信是她所为的祸事,她既没杀弟子,也没杀仆从,不像是那种暴虐嗜血的狂徒。何况,我想在座大多数人,未必能叫她记住。别是本烧不到火,因自己多虑,反招惹来杀机。” 边上一八字眉的青年听她几次插话,都是空言无补,只动摇了人心,不悦回头,想一见真容,呵斥她两句。 可定睛细看,越看越是觉得不对。 那气场、姿态、身形,无不透露着某种令他战栗的熟悉味道,同噩梦中的某个画面一致无二。 大抵是察觉到他刺人的视线,对方用手指顶开斗笠,露出下方一双的眼睛。 幽深冰凉的目光与他在半空相触,刹那间,青年如遭雷击,浑身的寒意顺着腿脚飞速流失。 宋回涯意识到他认出自己,甚至扬起唇角朝他轻笑。 这一笑直接吓丢了青年一半的魂。 他微张着嘴,后背冷汗密布,强烈地想夺门而逃。 宋回涯下巴一点,示意他转回身去。青年喉结滚动,两眼发虚,浑然无知地转了过去。 他忍下了,可有人忍不下,悻悻骂道:“哪里来的臭娘们儿,什么都不懂,口气倒是大!由得你在这里说话?” 青年注视着屋顶上的横梁,幻想着三尺白绫把自己挂上去,一了百了。不敢深究堂内诸人现下是在做什么。 宋回涯缓声道:“阁下的口气也不小。如今根本谈不上对付宋回涯,门外正坐着个好汉呢,怕是在座能打得过他的,都屈指可数。谁若不信,不如试试?” 八字眉青年肝胆俱颤,尤在惊悸,率先出声应和:“这位女侠说得有理!谁出去试试那好汉的身手?赢下他,证明宋回涯手底无可用之人,我等心中也添了几分底气。若是连他都打不过,不如干脆筹个一千两出来,送去不留山,看他们肯不肯放人。何苦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与不留山过不去?” 骂人的武者环视一圈,见众人都唯唯诺诺地不敢出头,从鼻间哼出一气,暴喝道:“我去会会他!单一个宋回涯,我或许还怕她,如果连她手底下的小喽啰都怕,那这江湖待着还有什么意思?比力气小爷就没输过!” 说罢昂首阔步,杀气腾腾地走了出去。 有几人好奇,对视一眼后起身跟在了后头。 就见壮汉一路快步流星地出了大门,冲着门外的赌鬼大言不惭道:“这位好汉,不知什么来历,我来与你比试比试。照咱们江湖规矩,从来是拳头说话,你若赢了,我甘拜下风,这一百两给你。要是输了,你带着这笔旧账即刻回你的不留山,此事就此一笔勾销,别打了孙子告爷爷,一个接一个地来找麻烦,如何?” 赌鬼不置一词。 打斗声在高墙外响起,拳风犹如破空的箭矢,爆鸣作响。 没多久便是两声高亢的惨叫。 几人匆忙上前,欲从门缝里窥觑一下战况,那壮汉捂着半张脸,另半张脸跟耳朵红得近乎滴血,悲愤欲绝地从外面进来。步伐不大稳当,不知还被伤到了哪里。 几人嘴唇翕动,尴尬地别开视线,不好出口安慰,也不好上前搀扶,只能转过身,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回走。 来去如此匆匆,等数人沉默着回到大厅,除了宋回涯,一众豪杰都笑不出来了。 武学境界的高低,犹如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现在鸿沟之间又多加一道鸿沟,如何叫人不绝望? 厅内一阵黑云压顶的凝重。 宋回涯晃着二郎腿,甚至想叫徒弟来唱上一曲儿,觉得应该能十分应景。 过了许久,终于有人说话了,愤恨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好卑鄙,出手这样狠辣。打人不打脸……这分明是故意要给我等难堪!” “宋回涯摆明了不愿善了。” 众人讨论着,感觉前程渺茫,无从抉择,破罐子破摔起来,发狠话道:“那就让宋回涯把我们全都杀了!把整个武林都换成她自己的人,听她号令,她敢吗?!” “宋回涯当初被追得东躲西藏,只能像只老鼠在阴沟里苟活。如今谢仲初死了,她就想跟着摇身一变,做这武林魁首?那得先问问天下英雄答不答应!” “不错!与宋回涯有仇的又不止我等,她敢入主不留山,便是立了靶子请人来杀!我看她能守到几时!” ……叫他们知难而退,反逼得他们迎难而上了。 不待众人说出更狂妄的话,八字眉的侠士飞速接嘴,将话题按下:“何苦说这样的气话?宋回涯如若真有这打算,就不必先找青淮门来探口风了。我觉得宋大侠不是那种喜好拐弯抹角的人,从她往日作风也可以看出,她说一说一,说二是二,言行一致,今日来找青淮门讨钱赎人,或许就是打算网开一面,告诉我等,花钱消灾,往事不究。” 众人没料他口风变得这样快,从前还是跟着大家一起喊“宋贼”、“魔头”、“孽障”,如今一句话就从“宋回涯”改成“宋大侠”了。看他的眼神不由多出了些兴味。 不过道理是不虚的。宋回涯不擅钻营诡道,他们最是心知肚明,没理由玩这样的把戏。 主座男人沉郁道:“这样听来,刘兄是准备倒戈了?” 八字眉侠士心里恨得发痒。他在这里急得跳脚,抓耳挠腮地想救这帮蠢货一命,这些人倒好,还有心情挤兑他,真是鼠目寸光。 自己当初怎会与他们为伍? 丁门主要将他与自己死绑在一条船上:“刘兄当初在无名涯上,可是不遗余力的!” 青年大吼一声,急赤白脸地想打断他。 丁门主指着他面门揭穿道:“你想见风使舵,也要看宋回涯肯不肯留你!” 青年直挺挺地站起身来,面上因恐惧只剩一片没血色的惨淡。 众人以为他是要发难,却见他转过身,两腿弯曲,卑微跪了下去,“砰砰”便是三个干脆利落的响头。 这一幕将众人给看呆了,以为他是得了什么失心疯。 青年以头贴地,带着哭腔祈求道:“我当日亦是受奸人蛊惑,不辨是非,才铸下大错。只以为宋门主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心中并无歹意,还请宋门主念我往日善举,饶我一命!” 众人顺着视线望向角落,再次注意到窗边那名气度渊雅,风采高逸的侠客,这才醒悟过来。 当下周边的人群如潮流退去,骤然腾出半边屋子的空地。胆小的更是发出惊恐的尖啸,几欲刺破众人耳膜。 还有人拉开大门,不管不顾地要逃离出去。 宋回涯摘下斗笠,朝前一扔。斗笠打着旋儿,将半开的门扉合上。 这一下击溃了众人心防。 宋回涯端坐在原位,什么都没做,群雄已自乱阵脚。说是鸡飞狗跳也毫不为过。 她手里握着一个茶杯,平静地道:“都别动。否则,莫怪我不客气。门外也有我的人,除非能插翅飞出去,不然劝你们还是听我的。” 她勾勾手指,示意门边的几人离远一些。见众人乖乖听话,吹去茶上热气,低头抿了一口。 看着一群人贴墙而立,新奇道:“怎么怕成这样?方才不是还在商量着要怎么对付我吗?” 众人心道:知道山中有虎,与跟虎共处一室,那是纯粹的两码事。 尤其身边人,俱是无胆之徒,原先心中有几分果勇的,这会儿也被影响得烟消云散了。 他们心照不宣地移动站位,将丁门主的所在暴露出来。后者血色尽褪,一手按在腰间兵器上,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岂料宋回涯没多看他。 “诸位先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宋回涯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恶意逗弄,“无论是说要与我过不去的,还是要拿我门中弟子威胁我的……” 众人无不惊颤。 跪在地上的青年用力磕头,屋内回荡着他响亮的撞击声。 不少人面露犹豫,思考要不要跟着跪下,好引宋回涯怜悯。 宋回涯平心静气地说:“你们要杀我,其实我不生气。” 青年浑身缩瑟了下,哽咽出声,被吓得够呛。 不知谁人带头,现场哗啦啦又跪了一片。 回涯 第108节 她若冷血无情,众人许还有心奋力一博,可她偏偏摆出一副宽宏大量、与人为善的模样,他们便斗志消弭,满脑子只想活命了。 宋回涯啼笑皆非,真诚地一摊手,说:“我这趟出门没有带剑。不是要来杀人的。” 无论她说什么,众人都只觉悚怖。 光从窗格外照进来,宋回涯的面容沐在明光中,瞳孔澄澈浅淡,被半阖的眼皮遮掩,有种仙人垂目,不似凡人的慈悲,低声笑道:“这么怕我做什么?当年我声名狼藉,你们要杀我,是非对错已无从论证,我信你们一句无心之失,既往不咎。都可把心放下。” 众人听她语气,确实没要与自己等人索命的意图,面面相觑,有种不真实的侥幸。尚不敢完全相信。 青年大声叩谢道:“多谢宋门主大恩!感激涕零,定当结草以报!” 这才踉跄起身,顶着满脸的血污,退回人群中。 他这表现中有几分真心,宋回涯不管,摸摸耳朵,对众人道:“下回有疑问,大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叫了一群人来揣度我的心思,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得个好没意思的结果。不过有一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们,我这人脾气急,若真要杀谁,是忍不住留他隔夜的。” 众人屏息凝神,木讷应上两句。 宋回涯想到什么说什么,随性补充道:“你们想留下,自然可以,我无心鸠占鹊巢,也管不了那么大的地方。但在不留山附近,就得守我的规矩。我这人确实记仇得很,不是什么都能宽赦。曾经欺凌过我不留山的,该怎么赔,自己看着办,别叫我主动开口讨要。此外,我的事归我的事,杀过人、做过恶的,被我发现,不是一句算了可以揭过。自己早些找我坦白,我可以从轻发落。被人告到我这里,可不那么简单了。我会派人出去打听,尚未查实前,还请诸位就留在这青淮门里。” 她说着停顿,意识到自己定的这些规矩,已不仅是多管闲事了。 心下想到什么,出神片刻,随后面容一定,手指点中一名青年,在对方全神戒备的目光中,轻狂笑道:“你说得对,这武林纷乱无序,我想做这出头的人,给江湖定定规矩,该先问世人答不答应。我人就在这里,不怕天下人责问。三个月后,我开席设宴,昭告群雄,重掌不留山,请武林同道都来做个见证。世上还有多少想杀的人,尽管一起来,切莫错过这个机会。” 说罢不看众人表情,兀自起身离去。 第107章 南风吹归心 “你把他们关起来做什么?” 青淮门外,两张宽椅横挡在街道正中,赌鬼架着条腿,两手环胸,看着宋回涯气不打一处来,抗议道:“你把他们关起来就算,为何是要我在这里看着?” 宋回涯说:“山上山下……” 赌鬼怒目圆睁,只等她嘴里吐出一个“闲”字,立马甩脸离去。 宋回涯抱拳道:“只你最有本事。” 赌鬼面上怒容骤然消减,险些压不住唇角的弧度,低头将姿态嚣张的腿放了下去,摸摸鬓角,又理理衣襟,勉为其难地说:“这倒是确实。沈岁那矮子缺些道行,易九长一张小白脸又镇不住场子。唉,整座不留山,也只有我能顶上用场。” 宋知怯从一旁的椅子上下来,殷勤地擦了擦,请宋回涯入座。 宋回涯抬了下手,无声婉拒。宋知怯干脆也不坐了,走到她身后站着。 赌鬼得意了没一会儿,理智压过内心的快活,表情一肃,两手按在膝上,一本正经地道:“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要开个什么英雄大会!整座不留山,两条腿跑路的加起来,就是把后山那群野鸡都算上,都不够人一刀杀的。拿什么办?” 宋回涯澄清道:“我可没说是英雄大会。我不过是要拿回我的不留山。” 赌鬼嚷嚷道:“你宋大门主摸下剑,他们都以为你是来灭门的。那话落在你嘴里,就是这么个意思!” 宋知怯不乐意了,在后面帮腔道:“那是他们废物,你怎么说得好像是我师父的错。难不成天要下雨,也怪我师父皱了眉头?” 赌鬼本以为这几日带着宋知怯好吃好喝,两人该有深切的交情了,结果还是这样翻脸不认人,感觉叫她刺了一刀,指着她怒道:“你这顽猴,把吃我的都吐出来!” 宋知怯斜睨一眼,无情地说:“你自己去客栈的茅坑里翻翻。” 赌鬼气得额头抽疼,一阵挫败,冲上去要好好教训她。 两人正在打闹,郑九与沈岁也来了。 沈岁撑着瘸腿,舒服地坐着,拍着扶手说:“以为打起来了,想着过来给宋门主帮把手,结果是在街上闲聊呢?” 赌鬼见了八字不合的二人,怒火迅速转移,奚落道:“就你们这慢慢腾腾的动作,等你们过来相助,只剩个收尸的功夫了。” 郑九问:“这是怎么了?” 赌鬼将事情原委三两句道明,觉得自己这些人里,唯一能说动宋回涯的,就一个郑九,指使着道:“易九,你也说她两句!怎么做门主的?还没我思虑周全。” 宋回涯“呵”了一声。 郑九在一旁没有吭声。 沈岁深知,宋回涯放下的话,就算来一个戏班的郑九,全磨破嘴皮子,也挽回不了半句。可见对方沉默,又抓着机会开始阴阳怪气:“易九这人,哪像我等莽撞的粗汉?你何时听他说过恼人的话?” 赌鬼当即上勾,跟着一边讥讽:“也是,说是兄弟,偏生处处要跟我们不同。我喜欢吃辣的,他非喜欢吃甜的。我喜欢红他就喜欢白。” “我等在前面说着不讨喜的话,他回去后不定背着我们跟宋门主卖好,说她气概威武,这江湖正是八方风雨齐来,她凭此一战扫净妖氛,能得四海归心。哎呀,我可说不出这样的好话。” 二人一唱一和,将郑九数落一番,给他泼了几桶黑水,算是气顺了。 宋回涯憋着坏笑,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本性蠢蠢欲动,在一旁煽风点火道:“郑九,他们骂你呢。这你也忍得了?” 郑九眉目慈和,语气无波无澜地说:“既知恶言似刀,何苦逞一时之快,伤人伤己?由他们说上几句,又算不了什么。” 沈岁与赌鬼登时哑然失声,却不是被他的阔达胸怀所感化,而是大感憋闷,宛如被灌了一嘴的毒药,又吐不出来,难受得厉害。 赌鬼搓搓胳膊,嘀咕道:“你休要恶心人了。” 沈岁终于记起正事,问:“宋门主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回涯两手负后,风轻云淡道,“江湖上叫得出名的朋友,我倒是有几个。” 郑九说:“我也有。” “说得好似我没有!”赌鬼被激得跳了起来,拍拍胸口豪放道,“你等着,我给你报几个名字,你回去帮我写信!” 沈岁目不忍视,嗤笑了句:“傻子。” · 别处已经入夏,边城还有些寒凉。 军营外的一处空地,一群江湖人穿着血衣,三三两两地围坐着,从沙场上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招呼人喝酒。 季平宣拖着沉重步伐,疲惫从边上走过,背上是一把半人多高的环首刀。 与最初瘦弱的身板相比,如今他背着这把刀,虽还是不怎么趁手,可不至于不伦不类了。 一侠客见人出现,腾出些位置,喊了他一声:“小子,怎么才来?过来吃饭!” 季平宣停下脚步,朝几人腼腆笑了一下,指指水井,谢过好意。 那人见状,扯下一块鸡腿,朝他扔了过去:“接着!” 桌上多是百姓送来的蔬菜,只有一只鸡、一小刀的猪肉,是昨日接到传信,为庆贺几人生还,特意去数十里外的城镇买的。 酒杯推过一轮,还没人舍得动第一筷。 同桌青年见他撕走鸡腿给个无名后辈,新奇地“哦”了一声,对着季平宣挤眉弄眼道:“季小友,看来这回是立了大功啊。” 季平宣怔怔盯着鸡腿,脸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脏污,叫人看不出他的表情,反应稍显迟钝,过了片刻才晓得抬头朝众人作揖道谢。 却没有上桌吃饭,而是将鸡腿就那样塞进怀里,走到井边打上桶水,先忙着清洗自己的大刀。 男人见怪不怪,但还是无奈拍了下腿,指着人似骂似叹道:“这小子,当真是一根筋啊。我这会是见识到了,他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瞧着没什么脾气,可真遇到事了,是个能力挽狂澜的人物。” 说起这两月里的遭遇,饶是他也有些心有余悸。 一行人本打算绕行突袭,不料途中遇上大风,只能原地修整。风沙平息后,他们就迷了路。偏生如此倒霉,寻路时遭遇了几波胡人,与他们厮杀,死伤了小半兄弟,他们则被俘虏,仅有季平宣等几个年轻人在他们庇护下仓皇逃脱。 本以为死到临头了,季平宣这小子胆大包天,竟领着几个兄弟趁夜直接摸进敌营,将他们救下。好在对方人也不多,不敢深追。 又自告奋勇,带头领路,几次绕转,真找对了方向,这才让他们活着回来。 男人直冒冷汗道:“我还以为这次要去见祖宗了,想起我埋在床底的几坛老酒,心里那个悔呀,回来就挖出来喝了。” 同伴用力拍了下桌,大声赞许道:“好小子,命够大!粗中有细,够聪明也够英勇!” 男人眯起眼睛,观察不远处的少年,摩挲着下巴道:“就是那把刀,我总觉得很眼熟。” 边上人说:“北屠的刀嘛,这也认不出?看来黄大侠当真是老眼昏花了啊。” “什么?北屠的刀?!”黄大侠惊愕道,“北屠的刀怎么会在他这样一个小娃儿身上?” “北屠既然死了,这刀自然得有个去处。原先我也不明白宋回涯为何要选这样一个小子,功夫马马虎虎,天资普普通通,虽够勤勉,可论学武年龄又大了,人还是个闷葫芦,莫非是照着脾气选的?现在瞧嘛……”青年朗声大笑着道,“哈哈,选得不错!宋回涯果然是有些眼光在!” 桌上另外一人跟了一句:“否则陆将军为何叫他跟着我们?不留山的几位都看好这小子,他来日必成大器。” 黄大侠又是一惊:“什么?北屠死了?!” 众人都是无语,翻了个白眼,对着他开始轮番的调侃: “黄兄,老了啊!” “黄老弟,你这脑子,可千万别忘了与你出生入死的老兄我啊!” “老黄,不如你先把你的剑交托给我,我替你找个传人。” “都滚滚滚!你们这帮牙都不齐的老贼,倒好意思在我面前装起年轻来了。” 在这烽火连天的苦寒之地,生死都轻如烟柳,谁还去关心江湖上的恩仇。 哪位少侠横空出世,哪家宗族家门不幸,这些世人津津乐道的茶余趣闻,在这里只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听上两嘴,多是平添一肚子的怒火,还不如埋头去战场上多杀几个敌贼来得痛快。 可如黄大侠这样消息闭塞,两耳不闻的,也是切真少有。 那边季平宣洗好了刀,用布将刀身上的水渍仔细擦干净,横放在膝上,这才拿出怀里的鸡腿。 边地物资贫瘠,三五日里才能偶尔吃到两口荤腥,肥肉炖煮出的汤汁拿来拌拌米饭,已是极美味的大餐了。偶尔送来些奖赏的酒肉,不够人吃,从上到下发下去,传到他手里,就只剩个影儿了。 倒不是他们在论资排辈欺负后生,这里的人情与荣辱全看本事。恰巧季平宣的本事在这些早年闻名的江湖前辈眼里,同莽莽风沙没什么两样,都没修炼出个人形。 这还是他第一回 得到这么大块的肉。 季平宣喉结滚动,快要麻木的脸上闪出几分神采,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得了他人肯定。 来边关的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他身微力薄,是只落于人后的燕雀,既不能振翅高飞,便只能每日苦功搓磨,以求将万里的征途赶上。 有些时候疲累得连日夜都分不清楚,何况年月。身上新添的交错伤疤,或许比来这里的时间更长。 季平宣看着手中鸡肉,眼眶无端有些发热,一股说不清的情绪泛滥上来,随血液奔涌,潺潺地流过他的四肢百骸。 桌上几人见他尤在发愣,高举起一杯酒,朝他大喊道:“小子,酒就不叫你大口喝了,大口吃肉,痛快杀敌!” 季平宣点点头,张口咬下,因嘴里还残留干涸的泥沙与发苦的血腥味,没尝出味道,囫囵嚼了两口就要咽下,结果不慎将自己噎住,呛得眼泪都要出来,看得几位侠客在旁拍掌嘲笑。 此时一老道笑吟吟地从后方走来,见季平宣弯腰咳嗽,顺道给他端来碗水。 众人热情招呼:“清溪道长,坐下一同喝一杯?” 清溪道长一甩宽袖,从善如流,“也好。” 回涯 第109节 他与数人挤在一起,问:“聊的什么?这样畅快。” “没聊什么。聊那小子呢。说宋回涯好眼光。” 清溪道长袖口抽出一封信件,捏在手里,故弄玄虚地道:“说来,宋回涯给我寄了封信。” 众人讶然道:“她宋回涯还会写信?” 便有人打趣说:“道长前段时间,是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叫她隔了那么久还要写信来骂?” 这话引得一众豪侠跟着大笑,觉得真相大抵如此。 清溪道长展开纸张,捋着胡须,老神在在地道:“宋小友说,她要重振不留山,请武林上的朋友也好,仇人也罢,一同过去做个了断。” 黄大侠:“嗯?” 清溪道长点头:“嗯。” 众人见他说得认真,玩笑的声音小了下去。边上听见的几桌人跟着朝这边看来。 对面侠客一把抢过他手中信纸,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敢确认真假。 “宋回涯?”那人正色道,“前段时日还听说她被半个武林骂是祸害,这是决意要与他们清算了?莫非是孤立无援,怕不留山失了体面,找我等帮忙?” 黄大侠一脸正色道:“就宋回涯那桀骜不驯的性情,脖子梗得像是铁打的,非是万不得已,不会低头给我等写信。” 清溪道长纠正他说:“是‘我’,老道,不是‘我等’。” 黄大侠充耳不闻,铿锵有力道:“她宋大侠既然开口,这个颜面,自然是要给足的,莫叫将江湖上的那些后生,小瞧了我等,真拿我们当死了!” 他一只脚踩在凳子上,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大声喊道:“诸位好汉!家中还有亲友在的,都给他们写封信,叫他们别藏着掖着,备份厚礼,代我等上不留山祝贺,撑一撑她宋回涯的门面,别叫人比了下去!” 众人高声应和,此起彼伏地喊:“好——!” 现场情绪一片激荡,好些原本昏昏欲睡的人此时都亢奋起来,敲打锅碗瓢盆的声音在四下响彻。 “这江湖可算是有个敢管事的人!那些个乌烟瘴气我也是受够了,宋回涯敢出来,我定然鼎力支持宋大侠!” “呼朋唤友这种事,难不成只他们那帮宵小能做?挑能打的去,大不了真刀实枪地干一场,也叫江湖的小辈看看,什么叫血性跟傲气!” “老杨你这厮,前几年还叫人家黄毛丫头,如今背着人都不敢这样叫了?” “换做两年前,我要说一声她宋回涯太不知天高地厚!但从她亲身斩除谢仲初,伏杀高清永,就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她宋回涯要做的事,从无失言!她宋回涯要平这江湖,我就信她能扭转乾坤,叫日月重光!” 黄大侠今日不知多少次惊叹:“什么?谢仲初不是病死的吗?怎么是宋回涯杀的?高清永也死了?” 边上众人异口同声地道:“你住嘴吧!” 黄大侠讪讪闭嘴,又低下头问:“什么时候去?” 清溪道长说:“七月初一。” 黄大侠直眉楞眼道:“什么?七月初一的事,你现在才同我们说?” 清溪道长吹了下胡子,好笑道:“这信是凭空变到我手上的不成?我今早才接到!” 边上人司空见惯道:“怪宋回涯,她这人,从来是不火烧眉毛不挪地。” 黄大侠扯着嗓子喊:“好!那就都抓紧些!我们宋大侠七月初一就要做宋门主了!叫她欠我们一次酒钱,待杀赢了胡贼,去找她讨要!” 响声震天,直入云霄。 “好!” · 宁国都城。 严鹤仪放下茶盏,越过二楼的窗台,观察下方的街巷。 这是他到宁国之后碰上的第一个雨天。雨水淅淅沥沥,连成一片白色的垂幕,将客栈团团围住。 光色一片灰黑,远处的楼阁被缭绕的云雾遮掩得半隐半现,路上仅有几个行人。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积水飞溅,伙计碎步小跑着出来,撑开雨伞,赔着笑上前迎接。 不多时,房门被人推开。一直倚在窗边默不作声的梁洗立刻上前,朝来人走了过去。 她见青年肩上的布料被雨水打湿成斑驳的颜色,想要伸手替他擦拭,又没有干净的巾帕,跟在他身后走了两步,两手悬在半空,显得有些尴尬,体贴道:“你若是不方便,叫人捎个口信就好,这样的风雨天,别被冻着了。” “阿姐。”青年拍去头上的水珠,对她腼腆笑道,“是我约阿姐出来的,如何能失言?” 他垂下眉眼,神态软和顺从,说话声音也是轻细的,听来能将三分的惋惜,说出七分的真切:“只是可惜,好不容易抽出空来,本想带阿姐到别处看看,却没了机会。” 梁洗笑了笑,对什么文人墨客的赏花听曲儿本也没什么兴趣,没有顺着搭话。 严鹤仪只与青年在视线交汇时点了点头,算作招呼,自顾着喝茶,倒了一杯又一杯。 青年对他亦不热络,与他隔了一段距离落座。梁洗挨着青年,坐在了严鹤仪的对面。 寒意阵阵袭上小楼,青年握着两手,打了个哆嗦,梁洗便说:“把窗户关了。” 严鹤仪充耳不闻。 梁洗隐约察觉到他心有不快,自行上前将窗子合紧。 青年从怀中取出一把扇子,打开后递给梁洗说:“送给阿姐的礼物。前几日刚听到的一首诗,觉得有阿姐的倜傥跟飒爽,特意抄下来给阿姐看。” 梁洗对着看了会儿,因字写得有些过于豪放,龙飞凤舞的,她认不得一个。本打算递给严鹤仪过目,抬头发现对方脸上只差写上“兴致缺缺”四个字,怕被扫兴,便欢喜地将东西收了,放进怀里。 严鹤仪从鼻间哼出一气,冷笑了声。 青年举起筷子,露出虎口处的一道红痕。梁洗眼尖,一下瞥见,弯下腰,就要去捧他的手细瞧,皱眉问:“你手怎么了?谁人打你了?” 青年握紧手心,回避地将手揣进袖口,扬起脸乖巧笑道:“犯了些小错,父亲罚我抄书,所以才出来晚了。” 梁洗张了张嘴,临要出口,又觉得自己不好多说,只给青年的碗里多夹了两块肉。 饭菜已是半凉,二人都没动过几筷。 严鹤仪直接用手捏起面前的一粒豆子,没个正形地往自己嘴里丢,咀嚼两口,视线在二人中间打转,扬唇笑道:“真是稀奇,这么点小伤你也会放在心上。只是梁洗,你看你满手的刀疤跟蜈蚣爬似的,担心别吓着小郎君了,还是不要靠他太近。你与他虽然是失散多年的姐弟,可到底生分了些。” 梁洗听着他分明不怀好意的话语,面上表情不变,稍稍坐正了姿势,似乎未往心里去。 “我听说阿姐的刀法很厉害。严家堡前些年在江湖上是很有威名的。”青年放下筷子,两手虚按桌沿,看起来十分拘谨,低着头惭愧道,“可惜我什么都不懂,父亲只叫我念书。” 梁洗一点看不得他受委屈,飞快说:“还是念书好,江湖里打打杀杀,没什么意思。”眼神落在严鹤仪身上,带着些许不悦的责备。 严鹤仪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原本日子清闲舒服得很,莫名其妙收到这小子的信,哄得梁洗恨不能插了翅膀地朝北宁赶来。打那开始,什么都不对劲。 梁洗的一句疑问从见面起憋到现在,此时才忐忑地问了出来:“你父亲待你好吗?” 青年没有马上回答,舔舔嘴唇,出口时声音没什么底气,头垂得更低了,说:“……还好吧。” 严鹤仪看他这一脸欲说还休的,不禁高声开口:“我看王家是积善余庆之家,对你管教严苛一些,但肯叫你念书,该是不错的。” 青年点头,摸着自己手指,转向梁洗,怯懦地道:“他们待我是很好,从未短过我衣食,我亦感念他们大恩。只是我在王家,终究不过是个养子,偌大家财与我无关,我也从不敢奢望。可我养母许是觉得我会与两位兄长相争,近几年来,时常挑我错处,以致父亲与我日渐疏离。我在家中,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虽什么都有,却越发觉得寂寞。” 他擦了擦眼睛,声音含混地对梁洗倾诉道:“我幼时不更事,如今才明白,唯有阿姐才是我的至亲,血缘是谁人都断不去的关联。我只敢在阿姐面前说两句真话。” 青年看似忙碌地给梁洗倒水,起身时避开了梁洗搭来的手。 他双手捧着茶杯,躬身敬到梁洗面前。 梁洗受宠若惊地接过,一口喝干,对他说:“阿姐找你很多年了,你若觉得过得不如意,就跟我回去。大梁如今兵强马壮,再不必怕受人欺凌。你随我住在严家堡,过得不会比现在差。” 青年表情肃穆,像是经过多番思虑,流畅说道:“父母养我多年,尚未报恩,我不能就此背信弃义,随阿姐到大梁享福。阿姐愿意常来看我就是。” 梁洗看着他神色,不知该不该劝。 青年坐了回去,不等梁洗开口,又朝她讨好地说:“阿姐既然来了,总会多住一段时日吧。我想听阿姐同我说说大梁的事。” 梁洗欣然应允:“好啊。” 严鹤仪从没见梁洗对谁这样体贴入微,还会仔细揣度对方的每一个神态、每一句话语。 只是脑袋前边儿的眼睛跟绣上去一样,虽然睁着却是个半瞎的,只顾盯着人家瞧,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 “梁洗,你忘了,你还有事。”严鹤仪硬邦邦地提醒道,“宋回涯正在不留山等你,你不过去看看吗?你不是最喜欢凑热闹吗?何况宋回涯还是你为数不多的朋友。” 梁洗想起前几日收到的信,顿时有些摇摆不定。 “阿姐。”青年在旁轻唤了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梁洗瞅他一眼,抿抿唇角,扭头对严鹤仪道:“我顶多能帮宋回涯打打架,可不留山的事,她有自己的主意在,不会愿意叫我插手的,就算我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也帮不上她什么忙。老管事替我去是一样的,且老先生持重练达,反比我更合适。就请严家堡帮忙备份厚礼,给宋回涯捎几句话,说我过段时日再去找她,与她叙旧。” 梁洗是极少给自己行为找理由的人。下了决定,严鹤仪同不同意,她都会去做。 如今说了这许多,反常到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严鹤仪本要冷冰冰地刺她一句昏头转向、不知所为,可听她游移地反问自己“你说呢?”,又狠不下心了。 不由暗自反省,劝自己他姐弟二人骨肉分离,纵使这青年别有所图,连惺惺作态都装不像样,但能叫梁洗圆此生夙愿,解多年心病,自己又何苦咄咄相逼。 遂放软了语气,顺着她的话说:“不留山这次的是非不会少,你这样的脾气过去,不定真会给宋回涯惹上麻烦。算了,我请父亲多拜托几位老朋友,看能不能给宋回涯捧个人场,你就留在这里,多陪陪你阿弟吧。” 梁洗察觉青年侧着耳朵听得认真,扯出一个笑容,对他许诺道:“等到来年开春,天气暖了,我去不留山见见宋回涯,回来告诉你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还同她说过,要给她介绍一个朋友。就是阿弟你。” 她说起宋回涯,笑容才变得真切一些,没了那种无形的束缚跟窘迫,冲着严鹤仪抬抬下巴,炫耀道:“她比我晚一步,还是我更早接任严家堡。算她欠我一杯酒。” 第108章 南风吹归心 入了初伏,天气一下子燥热,白昼拉得漫长,四面环绕的山林拢住了热气,化成一个巨大的蒸锅。 草木疯长,蚊虫跟着肆虐,夜里难得有几缕凉快的风,高卷门帘,灯下全是环绕的飞虫,叮得人满头满脸是包。 原本清幽僻静的不留山在短短一月间变得门庭若市,天下武者群涌而入,小小的池子里鱼龙混杂。有些脾气爆的,一言不合,就要拔刀斗上一场。 局势陡然变得剑拔弩张,在这酷热的烈日下,仿佛一把火就能着了。 沈岁守在山门前,夜里睡觉都感觉有人站在自己床头,整日不敢掉以轻心。 倒是不留山脚的百姓喜出望外。生意做得红火,迎来送往没个停歇,短短数月赚了往常三五年都不曾有的积蓄。 哪怕遇上一些面貌凶恶的客人,也宛若见着财神,眉开眼笑的,只挑好话,点头哈腰地伺候。 用宋知怯的话说,活似个画了笑脸的泥人,软绵绵的一团,任谁打都发不出气。 这么一帮祖宗聚在山下,如若无人看管,恐怕一个晚上就能掀翻了天。 宋回涯只管拿着剑每日往客栈门前一坐,一壶酒一碟菜,与路过的村人谈笑风生,便压得一众好汉收敛了脾气,不敢作乱。 回涯 第110节 至于别处的地方,她安心做个甩手掌柜,诸事不管,全丢给当日青淮门内的一众豪杰。 她自己挑起的事端,最后数她最为清闲。 眼见着定好的七月日渐接近,赌鬼频频去往街巷巡视,所见所闻叫他胆战心惊。 若不是他眼力出错,汇聚在山脚的这帮武者,该是来者不善的居多。连同周边那些大小门派的弟子,其实也对宋回涯暗藏怨念。 偶尔听到他们几句密谋,不是在拿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指责“宋回涯揣奸把猾”,便是一同就着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宣扬“宋回涯罪孽深重”。 气得赌鬼捏碎了一个杯子,几次呼吸,才克制住没上前送他们一顿毒打。 路边的野狗都没宋回涯招人讨厌。 赌鬼深感事态危急,去找对方探问对策。 夕阳斜斜照来,橙黄的暮色之中,宋回涯正在马厩里洗马,见他出现,擦干净手,热情招呼道:“走,带你去吃饭。” 近日伙食丰盛,餐餐都有好菜,连宋知怯都吃得面色红润。 宋回涯吃饭时没什么心思说话,如今好似连眼力价也给丢了,全程看不出他快要拉到地上的臭脸。 赌鬼见她这无忧无虑的模样,心里极不平衡,筷子提起又放下,问:“你什么打算?” 宋回涯迷茫反问:“我什么打算?” 赌鬼登时感觉一口气堵在肺里,整个胸膛都要炸了。 宋回涯这始作俑者毫无自知之明,将空碗往桌上一放,擦了擦嘴,提起边上的剑,乐呵呵地说:“走了。” 窗外的绿叶被卷进屋里,彤云四垂中光色一片艳红。赌鬼捻起一枚落叶,感觉有些惆怅。 一个藏不住心事的莽汉,硬生生憋着不敢与人表露,夜深时分,实在忍不住了,去找郑九竹筒倒豆子地宣泄。 赌鬼焦灼不安地在屋内走动,竖起两根手指,颤抖着道:“我愁得都要睡不着觉了,那矮子也是憔悴成一副鬼样,就宋门主,今天还吃了两碗饭!她怎有胃口吃得下去?” 郑九为宋回涯叫屈:“你晚上不是吃了三碗吗?” “我什么体格?她怎么同我比!” 赌鬼冲到桌前,说话间口水四溅,吹得蜡烛火光扑朔。他两手将烛台推远,拉着郑九喋喋不休道:“难怪郎君说我难成大事,从前我还不服,如今见了宋门主这种天塌了还要拿来当被盖的狂人,才知自己确实少了几分定力。可我实在是不明白,她究竟哪来的底气?就青淮门里的那些弟子,叫她如此得罪,亏得她还敢用。” 郑九是为宋回涯说话的:“他们自己开宗立派,若连一亩三分地都不能看护,任由别人撒野,那还留着他们做什么用?” 赌鬼满腔倒不尽的苦水,郁郁寡欢地叹息:“宋门主这信,雪花似地寄出去,没一封回来。你说她真有朋友吗?” 郑九实在烦他,听他说得耳朵起茧,始终没完,挥挥手逐客道:“你出去,我要睡了。” 赌鬼脱了鞋直接往他床上躺,枕着手臂,厚颜无耻道:“不出去,我以后都在你这里睡了。我怕你们这些聪明的,提前跑了不知会我。” 郑九:“……” “我怕,九哥。”赌鬼学着宋回涯的语气,拿腔捏调地说,“你就让我留下吧,到底是半个兄弟。” 郑九背过身,吐出口气,又转回来,定定看了他一会儿,过去拿起墙边的铁剑,与他半夜打了起来。 兵刃的冷光交错中,不觉月落日升。 院中花朵开了又谢,一院芳香。 时间转瞬而逝。 七月初一,不留山迎来了数十年里最为繁华的日子。 蜿蜒的山脉刚在晨光中显出轮廓,山道两侧已被挤得水泄不通。 郑九等人领着一众弟子,搬来一张香案,几面大鼓,摆在山门前。等着吉时。 赌鬼目光在攒动的人群找了再找,奈何一眼望去,要么是闲来无聊的看客,要么是成群集党的仇敌。不由两眼发黑,与身边人耳语道:“果不然,这回怕是要完了,别是刚回来没几月,就得卷铺盖滚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看不惯宋门主?” 沈岁冷笑道:“江湖都要变天了,射利沽名之徒自然是爬着也要过来。不留山的规矩可与谢仲初的不同,他们过惯了坐在权势上呼风唤雨的日子,怎舍得自己的子孙后代丢掉这份唾手可得的荣华?宋门主一旦得势,无异于在革他们的命。” 赌鬼扭头问:“话说你的那些朋友呢?我叫你写的信,你写了吗?” 郑九镇定自若,给他递去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小声说:“应当是在路上。村里无处投宿,总不能倒街卧巷吧?何况宋门主都不急,你们急什么?” 沈岁说得直白,皱眉道:“火星子都撩到屁股了还不急?来的若是朋友,手上总该带着礼物。看他们一个个悍戾凶猛的眼神,跟要活吞了人似的。这几月里,看是早商量好了对策,要叫宋门主难堪。今日定要见见血,才能摆平事端,都小心着吧。” 沈岁做好了恶战的准备,倒是不怕,可见局势如此悬殊,还是大失所望,胸膛起伏,愤恨交加道:“总说正道式微,还不是因为嫉善憎忠之人齐心并力,旦暮奔走。自诩高洁之士,却不懂唇寒齿亡的道理,试试今日,尤在闭门自守,这偌大江湖沦落至此,满满当当凑不出几个有胆识的豪杰,真是替宋门主不值!” 郑九“嘘”了一声,打断二人的牢骚。 待到辰时的钟声响起,风停雾散,天山共色,宋回涯依旧没有露面。 一刀客率先出列发问:“宋回涯呢?怎么还不见人影?别是临阵脱逃了吧?” 他话音刚落,一阵喧闹的吵闹从山下传来,隐约夹着宋回涯的名字。 人潮当即朝下方涌动,混乱中咒骂声不断。 直至宋回涯清越的嗓音逆着风向在众人耳边响起,将那些聒噪的杂音压了下去。 “多谢诸位同道今日赏脸,不辞辛苦,来我不留山观礼。” 就见她信步地从人群中走出。清风拂面,眉眼淡泊,带着种悠游自在的惬意,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下,可却自有一股动人心魄的气场,使得满山豪杰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一青年快步冲出山道,拦在她的面前,振振有词道:“宋大侠这些年是杀得痛快淋漓了,可脚下尸骨盈野,欠了多少血债?满江湖都是有冤无处诉的苦主。如今你既然放话要给江湖立规矩,请天下英豪来作见证,那么我也趁此机会,斗胆请宋回涯与诸位英雄讲讲道理,这些因宋大侠而一夕落得家破人亡的无辜百姓,该遵什么规矩?” 他抬手一扬,一群披麻戴孝的人随之走出人群,抱着牌位跪在山道上,低下头哀怨哭泣。 一时间凄惨的哭诉宛如山间低回的风声,萦绕在林野的每一处角落。 赌鬼脸色骤然阴沉,怒斥道:“好生卑鄙,玩这等阴损的把戏?” 他就要下山与人争辩,被郑九拦住。 人群再次浮躁起来。 宋回涯随手从路边折了根树枝,摘去上面的细叶,面无表情道:“我今日,不是要与你们说道理的。” 青年当即使了内力,将声音震荡开,传遍山野,质问道:“宋大侠是不敢认了?” 宋回涯漠不关心道:“我杀的人是多,各个死有余辜,没有不敢认的。世上道理,也不是谁更会哭丧,就能站得住脚。只是今日宾客盈门,我懒得浪费唇舌,与你们争辩是非。” 她甩了下手中树枝,觉得不大顺手,又给丢了,一步步朝上走去。 青年如临大敌,当即横过佩剑,挡在身前。 两侧武者同是惶恐,手忙脚乱地按住兵器,蓄势待发。 宋回涯停下脚步,笑容和熙道:“我也知道,今日诸位备足了好戏,等着轮番登场。可我实在没有耐心应付,也无暇一个个招架。这次设宴,本是为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至于什么蛇虫鼠蚁,与我并不相干。但你们既然非要找我不痛快,我干脆也给你们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两侧哭声小了下去,一群人纷纷抬头看她,备好的腹稿无从出口,想要回骂一时也找不到好的理由。 宋回涯朝上方一指,风流豪爽地笑道:“我的剑,就摆在山门前,我今日赤手空拳,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不管你们初心如何,也不管你们召集多少高手,能在这条路上杀了我,就算作你们本事。” 她分明站在山脚的最低处,可昂首扫视众人的眼神仿佛在睥睨天下。傲然张狂之意尽显。豪情荡气回肠。 宋回涯夹枪带棒地道:“真相如何你我都心知肚明。但狗不咬到包子,是不愿意撒口,为了省些麻烦,我今日大发慈悲陪你们玩玩。在此之后,谁若还敢拿些肮脏下作的手段到我面前找死,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冷血无情。” 一群人彼此对视,交换眼神,有些诧异于她敢当众设这样的赌局,是浑然不将自己等人放在眼里。同时又被她那刻毒的言辞骂得怒气填胸,难以克制。 青年咬牙切齿道:“宋回涯,你要不要睁眼看看,你哪来的同道中人?今日在列的,都是等着要你命的!” 宋回涯见他们尚在犹豫,眸光扫去,笑容轻蔑,问:“怎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连仗势欺人都不敢?” 她的讽刺太过尖锐,青年被激得气息紊乱,当场变了脸色,抛却原先定好的诸多计划,嘶吼一声,执剑杀了上去。 一众同伙见状,跟着抽出刀剑,冲杀而下。 腾腾杀气朝一处凝聚。 山上擂鼓声骤然作响,“咚”得一声,引得众人心神俱震。 郑九转身,不紧不慢点了柱香。 赌鬼瞠目结舌道:“她打的是这主意?!” 简单粗暴的一个“杀”字? 围观众人只见宋回涯被刀光剑影所围,看不清具体的战况。 几位游侠实在看不过去,豁然出手道:“我呸!什么孬种,也真下得去脸动手!宋大侠,我来助你!” 宋回涯并不领情,厉喝一声:“让开!” 鼓声陡然加急,奔放激昂,似暴雨来袭。 宋回涯运劲踏下,身形拔高,俯冲向前,脚底如踏云驭风,倏然向上蹿出丈余远。 本在她上方的武者正要劈落一刀,断她去路,奈何宋回涯身法太过诡谲,好比一片沾衣的落叶,不过错眼之间,已将他抛到了身后。 而山道上全是围靠来的人影,出鞘的刀身遏制不住砍落的趋势,险些误伤自己的同伴,一收一放间,拖累了追袭的速度。 人群陡然大乱,不分敌我地对骂起来。 刚抽出兵器准备援手的少侠们茫然站在原地,见确实帮不上忙,只得羞愧离场。 最先发难的青年本以为占据高处地形更为优势,见宋回涯腾飞远去而他被人群阻碍时,才意识到这陡峭狭窄的山路于他们不利。 越多瓦合之卒,越是不便,嘴里喊出一句:“且慢!” 又喊:“武功不行的,自己退下!莫要挡路!” 然而那声音彻底被鼓声盖过,如同石头落水,仅起了些无人关注的几朵水花。 看客们追着宋回涯的身影往上奔跑,很快见到了苔痕青绿的巨石。 宋回涯身形急停,反手一掌,朝后拍去。 掌风掀起飞沙走石,如同翻滚的波涛,瞬间迷了众人视线。 宋回涯横脚踢去,扫倒一片。 高空鼓声又变了节奏,高低不一地起落,时而急促,时而沉缓。 后方的武者越过地上的伤患,前仆后继地杀来。 刀片刺到眼前,宋回涯两指夹住,内力顺着刀身一震,轻而易举地卸下对方兵器。自己也不用,任由它掉落在地。 宋回涯或拳或掌,打出来的招式杂乱无章,难以抵抗。而那些武者不知是功夫不到家,还是受了鼓点的影响,脑子跟手仿佛不是一具身体上的器官,出招总握不准时机。 香很快燃到了尽头。 宋回涯不再与众人纠缠,纵身去取桌案上的长剑。 直到最后一点香灰落下,深红的火星熄灭。 回涯 第111节 弟子们放下鼓槌,四下出现一片空荡的寂静,只剩下宋回涯长剑出鞘发出的低吟。 “锵”的一声,山间似有无尽的回音。 偏斜的日光照在剑身上,反射出一道堂皇正大的白光,从众人面上闪过。犹如神兵降世。 宋回涯一转手腕,剑尖前指。剑身上带着一道贯穿的裂纹。 所指处的武者动作凝滞,冰封在原地,再不敢上前半步。 宋回涯抬起下巴,低笑一声。 郑九心下感慨:这世间能照净江山,令众邪自息的, 也可能,是把平平无奇的断剑。 它叫回涯。 第109章 南风吹归心 一场袭杀,开始得壮阔恢弘,却结束得丑态百出。 这帮人的颜面算是毁了个彻底。 谢仲初死后,余下的一些尽是群土鸡瓦狗,惜命得很,唯有仗着声势才敢冒头,是断不敢只身领教宋回涯的剑的。 只僵持片许,见无人愿意出声,便自觉退回山道两侧。 宋回涯意犹未尽地扫过一圈,眸中讥诮之意不言而明。 被她注视者无不低头屏息,任由四面诸般探究轻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抿着唇角,强装镇定。 不留山众人顿时士气大振。一扫颓靡,与其余看客欢呼呐喊。 在那响彻凌云的欢声之中,宋回涯收剑归鞘,走到香案前,将剑平放在桌边,点香祭拜。 众人自发噤声,神色庄严肃穆,与她一同,向峰顶方向鞠躬。 宋回涯随即端起中间酒杯,先敬天地,再敬先祖,最后转身面向一众豪杰,字正腔圆道:“自宋某离开不留山,已有十五年之久。这十五年间,苦于时乖命蹇,造化弄人,只能四海流荡,目视山门败落,有负师长嘱托,心中常怀惭愧。幸得际遇,蒙故友不弃,得以重掌山门。自今日起,我宋回涯,接任不留山第十三代掌门。感谢诸位同道不辞辛苦前来观礼,愿意做个朋友的,都请入山饮杯水酒。” 她两手端着酒杯,仰头一饮而尽,缓缓将杯子倾倒,朝众人示意。铿锵有力道:“开席!” 话音落毕,众人鼓掌应和。 后方弟子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涨得满脸通红,慌忙抄起鼓槌,全力擂响。 强劲蓬勃的鼓声,将气氛推至顶点。 就听山下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乐声,最先来贺喜的,是村中的百姓。 他们挑着猪、鸡,还有米面制成的各式糕点,从山脚一路抬上。 走到半途,回首见身后无人,而观者如堵,心下开始打颤,暗道不好。在为首青壮的吆喝声中,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两旁乐手也加大了吹吹打打的气力,试图营造火热的声势。 然而这些虚张声势的举动,如何能瞒过在场武者的耳目。 那些卑劣庸鄙的小人,多年来招摇过市,是不知自惭形秽为何物的。先前比武落败,受人嗤笑,短暂的羞恼过后,发觉宋回涯在江湖威望上到底要逊色三分,纵使自己技不如人,此时却是占了个地利人和,当下又猖狂起来。 青年再次出列,抱拳朗声宣告:“我等今日,也在武林同道面前放句丑话,我等与宋回涯势不两立,谁人敢坐宋回涯的席面,便是与我等过不去!” 人声沸沸扬扬,本是欢天喜地的和乐气象,因他这败兴的一句,多出了几分沉重。 宋回涯屹立不动,眼神也不赏一个,面上保持着欢欣的笑容,平静说:“那我今日也要看看,谁敢对我宋回涯的客人不敬。我让他一只手,他都没命走出这不留山。” 青年不听她的威胁,抱剑站在一侧,肆意嘲笑:“宋门主说是要给江湖立规矩,怎么来的却是一群走卒贩夫?不留山是准备要开客栈,还是下地种田了?宋门主早说如此,我等就不平白跑这一趟了。” 他那“宋门主”三个字刻意拉长了音调,当个笑话在讲。 步伐轻盈上前,追到队伍的最前方,张眉努眼,惺惺作态地说:“诸位若是腿脚不便的话,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一把?这不过短短十来丈,走到头,可别要等到天黑了。” 说着就要动手动脚。 挑着猪头的壮汉眼神锋利射去,对他兴妖作怪的嘴脸颇为厌恶,拿手肘用力一顶,将人推开。 青年又是大笑,边退边说道:“当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留山下的百姓,同宋门主一样,只有脾气犟得厉害。可仅是如此,就妄想能称霸武林,未免太自命不凡了。经此一事,望宋门主能学会‘谦卑’二字。先给自己人立立规矩吧!” 宋回涯不为所动,只是被这苍蝇吵得烦了,余光不善瞥去,问:“你急什么?是怕自己短寿,今日就得归西,一时片刻都等不了吗?” 青年上蹿下跳,朝她吊儿郎当地一拜,掀开眼皮,从下方阴恻恻地看她,嬉笑道:“希望宋门主能一直这般沉得住气。” 铜锣声变得稀稀拉拉,鼓声也低沉了下去。好端端的喜宴,偏惹上这么一个大煞风景的玩意。 人群中传来厉声的怒骂:“吠够了没有!哪里来的狗,方才没被打乖,还想再吃几棍子?” 青年朝说话的人勾勾手指,叫他若有胆量就亲自来,看看是谁吃这棍子。 后者自知不敌,只得咽下这口恶气。 赌鬼手指捏得咔咔作响,早要上前舒展拳脚,被郑九跟沈岁一左一右地拦下。 他挣脱不开,暴跳如雷道:“我若这也能忍住不打他,我搬个蒲团来,就能直接剃度当和尚了!你们两个给我放开!” 沈岁还有心挖苦:“哪家和尚庙能收你?少做梦了。” 郑九好声劝解:“这可不是逞能的时候。你一出手,世人该要骂宋门主没有肚量,恼羞成怒了。你看看知怯,莫非连个孩子都比不过?” 宋知怯绷着脸,跟炮仗似地火爆道:“干嘛?” 没人想在此时触她霉头,赌鬼面皮抽动了下,冷静下来,跟着偃旗息鼓。 后面出场的,大多是没有跟脚的游侠,或是一些声名不显的小门小派,一时兴起前来观礼,只为捧个人场。 有些只提了壶酒,有些则是路上顺手捎来的特产。不怎么撑得起这隆重的台面。 游侠们面带羞赧,朝宋回涯拱了拱手。 宋回涯认真还礼,请诸位入内。回过头,对着擂鼓的弟子问:“才是早上,就没有力气了?” 几名弟子如梦方醒,意识到自己多有松懈,卖力地敲打起来。 自开席已有半个时辰,始终不见名门正派的身影,等着看好戏的一干人等态度越发嚣张。干脆明目张胆地叫嚷起来,引得一阵骚动:“好生冷清的宴席,全是些江湖浪客,早知如此落魄,我等就不来了。” 这话得罪了在场不少人,哪里还有心思放在今日的宴席上。 眼见失态要发展成一场闹剧,宋回涯出声接过话题,适时镇住暗中的鬼祟。 她说:“我宋回涯就做了十几年的江湖浪客。无拘无束,安闲自得,且遇到过几位称得上顶天立地的举世英豪。名门正派,不过一个名头,很重要吗?” 他们只等着宋回涯说这话,如同抓住重大错处,义正辞严地呵斥道:“自然重要!这名头是武林前辈闯出的血路,是这江湖的脊骨,立身的根本。背典忘祖之人,如何敢自称为‘侠’。” 宋回涯又问:“那谁家名头,能比得过我不留山?” 先前的青年怅叹一声,牙尖嘴利道:“可惜啊。不留山昔日的盛名就是因武林同道的仰慕推崇而垒就,但如今能为宋大侠正名的,又有几何?依我之见,宋大侠还不配做这不留山的掌门。名不正,言不顺。” 宋回涯摇头,一字一句道:“你错了,我不留山的辉煌是天下百姓口口相传垒成的,是黄沙枯骨写就的功名。是济苍生、安社稷的不世功勋。从来无关名利,更不需一些攀高结贵的小人来推崇。” 宋回涯笑意森冷,问道:“何况,在你眼里,哪些算是名门正派?他们还配吗?” 众人听得热泪盈眶,想起不留山那些悲壮的往事,感怀落泪,激动叫道:“说得好!” 他们指着那帮胡搅蛮缠的乖谬之徒,唾弃道:“滚!不留山不欢迎你们这种阴险小人!” “休要脏了不留山的地!” 一众人愤然甩袖,就要负气离去:“我等还不稀罕留下!分明是她宋回涯广昭天下,请我们来的!你们就关起门来,自封个武林魁首吧,待出了这不留山,看看谁人会认!” 就在此时,山道上传来一道悠扬的喊声:“严家堡,贺,宋门主大喜!” 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响起,起初只山脚下的百姓听见了。很快山底的武者帮着喊话,数道声浪层层叠叠地朝上方传来。 青年等人怔愕停步,反应快的侠客干脆将他们拦下了。 等了许久,喧天的锣鼓声惊飞满山的鸟雀,又过片刻,一行人影显现在蜿蜒的山道上。 赌鬼光是靠一双耳朵听,已是眉开眼笑,长舒胸口郁气,痛快大吼道:“不愧是严家堡,好大的排场!” “宋门主——!” 为首的是一名老管事,人还未走到前来,已一抖宽袖,毕恭毕敬地朝宋回涯作揖行礼。 宋回涯抬手虚扶,老管事还是郑重将腰弯到低处,实实在在行了大礼。 他直起身,慈眉善目地笑道:“奉我家老堡主之命前来给宋门主贺喜,也多谢宋门主昔日对我家郎君,以及梁洗大侠的关照。” 他说到“梁洗大侠”四字时咬字极重,可见是被某人千叮万嘱要求过的。 二人对视之间,心照不宣地笑了出来。 老管事身子骨健朗,且有不俗的武学功底,是以声音雄浑有力,哪怕是在这嘈杂无比的环境下,十丈开外的看客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家老堡主说了,宋门主的排场,是要给到的。只是信收到的太晚,挑好礼物,再将这些东西运来,耽搁了好些功夫,险些以为赶不上了。有些仓促,请宋门主莫要见怪。” 老汉说得情真意切,再次弯腰作拜:“江湖已多年没有这等盛会,本该由家主亲自来道贺的,可惜我家老堡主旧病未愈,经不起舟车劳顿,郎君又在远游,琐事绊身,赶不及回来,所以才叫老夫走这一趟。待日后抽出空,再携厚礼来叨扰宋门主。” 宋回涯两步上前,被他几句话说得心花怒放,面上也掩不住喜色,笑道:“老人家客气了。” 老管事身后是二十来名肌肉健硕的青壮,挑着十个大小不一的木箱。单从几人被浸湿的衣衫来看,该是一些重物。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身后那匹风采神骏的良驹。 枣红色的马匹身上绑着鲜艳的红绸,体态修长,目光灵动,且脾气颇为温顺。缰绳被交到陌生弟子手上时,只轻轻仰头喷了下鼻息。管事一拍它的脖子,便顺从地让人牵走。 不消多说,外行人也知道这是匹千金难求的宝马。 老管事见宋回涯目光一直落在那马身上,等看不见踪迹了才转过脸来,扬起眉毛,得意笑道:“那是我严家堡马场这十年里最好的一匹千里良驹,宋门主还喜欢吗?” 宋回涯何止是喜欢,正要开口,老管事抬手打断了她的话,钦佩道:“只有这样的马,才配得上宋门主这样的豪侠。良禽择主,这马合该就是宋门主的,不必道谢。” 他这话说得有有意味深长,似乎是在路上听人说了方才发生的争端。 果不其然,话一说完,老管事又转身走向先前那口出狂言的青年,语气和善地问:“不知这位少侠师承何派?” 青年犹豫良久,见回避不开,还是报了家门。 管事摇头,回看众人,一脸后怕地捂着胸口道:“没听说过。还以为是什么可以跟不留山比肩的百年名门,才敢与宋门主叫嚣。吓得我好一路,都以为送完这礼,要回不了严家堡了。” 现场众人无不捧场,张扬大笑。 那青年脸色一阵青白变化,受他这般直白侮辱,被一道道无形的巴掌扇得无地自容,颤抖着抬起手,直指他的鼻头。 老管事无辜看着他,宽袖盈风,“嗯?”了一声。宋回涯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青年到底不敢与他们翻脸,强行忍下。 回涯 第112节 宋回涯懒得搭理,邀请道:“老人家,请上座。” 管事理了理衣襟,笑若春风道:“那老夫就不客气了。” 老者刚进山门,远处再次传来道贺的声音。 “木寅山庄,贺,宋门主大喜!” 听见来者身份,一众侠士目瞪口呆,互相对望,打听消息。 “木寅山庄?据江湖传闻,不是宋大侠擅闯木寅山庄,与庄主结恶了吗?怎么还会来送礼?” “木寅山庄究竟是在哪儿?都听人说山庄现世了,可我还是连根毛都没瞧见。” “木寅山庄避世多年,还是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出现在江湖上,宋门主好大的面子!” 一阵哗然的喧嚣声中,若隐若现的人影逐渐靠近。 众人伸长了脖子,争相往前挤,想瞧瞧世上最为神秘的山庄之主,究竟是何方神圣。 付有言从人群中缓步走出,看着宋回涯没有说话,神态有些局促。 宋回涯温声笑问:“怎么样,江湖的风光好看吗?” 付有言松了口气,那种生疏尴尬的感觉消退下去,回说:“不留山的风光很好看,春风如酒,醇香醉人。” 宋回涯失笑道:“如今都快入秋了。” 付有言眺向山顶,眉目舒展,灿然笑道:“秋光也是无限好的。没有白来。” 宋回涯看着他,解下腰间的一块木牌,扔了过去。 付有言手指摩挲着上面的“不留山”三字,有些呆愣,半晌没个反应。 “你若想来,不留山永远有你一席之地。”宋回涯不与他多客套了,朝后一指,说,“自己进门去,找我徒弟玩儿吧,她对山上熟悉得很。别跟着她惹是生非就行。” 围观众人沉浸在错愕之中。一是震惊木寅山庄的当家人居然是个很年轻的小郎君,二是诧异于他与宋回涯关系匪浅。 还没琢磨明白,又听下方来报。 “云来山,贺,宋门主大喜!” 这下满堂已不止是震撼了。 清溪道长曾也是声名在外的绝世高手,比宋惜微还要长上一辈,那一代还活着的英雄里已不剩几个。 这些年里他领着弟子驻守边地、抗击胡贼,才渐渐从江湖中隐没。但云来山,无论跟脚,还是声名,都是源远流长、当之无愧的名门正派。 清溪道长一声赞许,抵过江湖上成百上千的毁誉。 两名小道长踏着轻功,从山下腾空飞来,站稳后朝宋回涯齐声行礼。 二人该是双生子,举手投足间连动作都整齐一致,大抵也是第一次赶上这样的热闹,脸颊红扑扑的,脆生生地笑道:“我两个代师祖前来给宋门主道喜来了。礼物虽不贵重,但该是宋门主喜欢的。” 两人一同托着个木匣,当众将盒子打开。 里面躺着块青绿剔透的玉饰。 小道长们异口同声道:“这是当年宋誓成前辈请师祖帮忙刻的玉牌,说要作为今后不留山的掌门信物。可惜当时找不到好的玉石,后来好不容易寻到,又没机会送出。今天可算是能物归原主了!” 宋回涯将盒子接过,摸出里面的玉佩,发现上面的纹样,与玉石的材质,都与宋惜微曾经送给自己的那块相似。 可惜那块被她打碎,再难拼全了。 原来师伯又给她找了一块。 宋回涯不觉视线发花,眼底浮出一片朦胧水雾,她强忍着情绪,说道:“代我多谢清溪道长。” “好嘞!”小道长迫不及待地问,“我们可以进去吃席了吗?” 宋回涯阖上眼睛,憋回眼泪,笑道:“去吧。” 二人抱拳一礼,乐颠颠地往里跑。 宋回涯尤在晃神,就听身边人咋咋呼呼地高喊道:“善定大师!” “你眼花了吧?善定大师离这有千百里远,怎会大费周章地来不留山?” 众人前脚反驳,后脚看清人脸,俱是难以置信,纷纷低头行礼,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以示尊重。 宋回涯是认得来人的。当初在谢仲初的府上与他有过争执,后来才知道,自己中毒垂死时,多亏老僧庇护,又为她寻药,才救她一命。 不想他竟愿意亲自前来,为自己正名。 宋回涯快步上前相迎,谦虚道:“华阳城中多有冒犯,还望大师见谅。先前受的伤可好了?” 老僧看着她,稍稍后仰,似乎有些不习惯,过了会儿才道:“宋施主言重了。那日相别过后,老衲回去静思,宋施主所言是有道理,是老衲着相了。” 他双手合十,朝宋回涯微一颔首,二人都不再提及那些旧事。 宋回涯诚邀道:“善定大师,要不进去坐坐?” 老僧笑说:“老衲不喝酒。” 宋回涯汗颜道:“是晚辈思虑不周了,没准备素斋。” “本是路过,来给宋施主送份礼物。”老僧说着顿了一顿,从怀中取出一串佛珠,递给宋回涯,“送完便走了,今日还需赶路,宋门主不必费心招待。” 他口中“宋门主”三字一出来,宋回涯的地位几乎是板上钉钉了。 那些个跳梁小丑早已大惊失色,朝着人群深处藏匿。 但现下无人顾得上他们,因为山道上正有一条长龙,一字铺开,朝上行进。 众人算是看出门道来了,纷纷笑骂道:“他们别是约好了来的吧?” 正阔步走来的壮士远远便扬手解释,高声道:“各位好汉还请不要冤我!可真不是什么约好,只是不留山附近太热闹,住不下我们这许多人,何况我等还带着礼物,所以借宿在十几里外的一处乡镇上。昨晚连夜赶路,才在今早赶上宋门主的席面!” 那壮士朝宋回涯抱拳招呼,熟络笑道:“云来山的两位小道长跑得实在太快,我们分明是一路来的,偏偏他们赶着先行一步。宋门主,久仰大名!” 宋回涯正思忖着如何称呼,对面壮士已一股脑地往下叙述,没给她插话的机会。 “不知宋门主是否还记得边关的那些旧友,我等今日可是领了重任,要来替宋门主撑个场面的。若是办事不利,可少不得叫那些师兄师长数落。本是准备好了,一路摇铃打鼓,大张声势,叫天下人都来沾沾宋门主的喜气。只怕赶不及,误了门主的大事。结果到了山下才算开了眼界,原是我等自作多情了,宋门主一呼百应,来者如云,我们这上百人还要站不下脚。” 他说得有趣,将气氛带得欢快,边上人跟着玩笑道:“你们确实是晚了一步,但凡早来一些,我等就不用白受一顿气了!” “就是!你是没瞧见,方才好些个不要脸面的无耻之徒,到不留山前来班门弄斧。被宋门主教训了一通,还不安分。” 壮士忙连连告罪:“罪过罪过,那我到时候自罚三杯!” 众人点破他的心思:“你是贪酒喝吧!” 壮士仰头大笑。 后方弟子跑过来,面带难色地对宋回涯道:“门主,山上席位排不开了。” 他声音不大,可还是叫面前的壮士听见了。男子当即一拍胸脯,洒脱道:“不用麻烦了,我等江湖人不讲究这些,席地而坐,对酒而歌,已是足意!今日有诸多豪杰知己在此,相见甚欢,是人生大幸,随意怎么都快活!” 一群江湖游侠被他三两句说得心潮激荡,主动上前结交:“那就一起喝酒?” “走!” 一群人勾肩搭背地朝里走去。 宋知怯被迷得找不着北,捧着脸大喊道:“师父好厉害!我师父不愧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赌鬼扬眉吐气,已是笑得见牙不见嘴,半身重量都压在沈岁身上。 沈岁也是大喜若狂,连被赌鬼当拐拄了都未介意。 连郑九都是低眉浅笑,面上神采熠熠。 宋回涯被围在人群中间,听到山间吹来一阵浩荡的风。 这风压弯枝干,万壑千林同时发出簌簌的响声,绿叶如雨,带着后山弥漫的酒香,在林间飞走。 不似人间。 众人站立风中,衣衫飘摇,潇洒豪放。 第110章 南风吹归心 盛宴过后,一地琐碎杂务。 诸多宾客的送往与回礼,都推给郑九等人去做了,可依旧多的是事情要由宋回涯决断。 宋回涯只阖眼休息了不到一个时辰,没什么睡意,干脆到书房翻了遍昨日的礼单与账目。尚在逐一做安排,天色不觉就亮了。弟子领了人过来,说是有想来不留山拜师的蒙童,请她见一见。 宋回涯暂且没有招纳门人的打算,是以听得心不在焉,头也未抬,指尖在桌上随意敲了敲。 弟子看出她的推拒,先一步开口道:“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天不亮就在山门外等着了,听说是走了十多里的山路,连夜来的,只穿一双不合脚的破草鞋,走得脚底板鲜血淋漓,我看着有些可怜。她父亲不像是会心疼她的,我劝说了好几次,他仍是固执己见,不肯离去。若是见不着门主的面,我怕他会一直等候,硬磨着门主心软。门主要不亲自同他们说一句,好或不好,都断了他们念想?也省得落人口实。” 宋回涯这才分出心神,抬眸看了他一眼。 来的正是那位受命照看不留山多年的弟子,名叫马英长。武功虽不入流,脾气也比较软和,但处事极为稳妥,比他们这些在生杀里闯荡的游侠要圆融得多。 宋回涯略作思忖,抬手一招,示意他放人进来。 马英长遂将候在外头的父女二人领进门。 宋回涯第一眼便落在他说的女童脚上。 那女童走路的姿势不大稳当,两根细弱的腿都快打直了,几乎是被边上男人生拉硬拽进来的。露在鞋子破洞的脚趾黑得看不出颜色,每走一步,都会在地上留下一点脏黑的鞋印。不知是血是泥。 男人始终弯着腰,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屋子中间,打躬作揖,谄媚赔笑。 女童也是利落地跪到地上,一言不发地就开始磕头。 男人抬袖擦擦眼角,开口哭诉:“我家这小妮子最是能吃苦,人也伶俐,若不是家中吃饭的人太多,实在是养不活她了,也是不忍心送她过来的。都说宋门主是天下最仁慈的大侠,就当是可怜,收了她吧。任劳任骂,我定不多话。” 宋回涯右手托着下巴,在二人中间看了一圈,问那女童:“你为何想来不留山,又为何想要学武?” 女童流畅答道:“想跟宋门主一样,能锄强扶弱,做个大侠。” “这是别人教你的。”宋回涯兴致索然,继续翻阅手中的账册,“我想听你自己的理由。” 小姑娘怯怯抬头,去看父亲的脸色。 宋回涯说:“不用看别人。想进我不留山的弟子比比皆是,如果连句真心话也不敢说,我凭什么收你?” 她态度不多严厉,可那没什么感情的语气已够叫面前人瑟瑟发抖。 小姑娘忙转回身,手指抠着衣摆上的破洞,木讷地看着她。 回涯 第113节 宋回涯端起茶杯,不温不火地道:“站起来说。” 女童晃晃悠悠地站起身,瘪着嘴,实在想不出什么动听的回答,强忍着哭腔如实道:“江湖人更有本事,可以想要什么有什么,还能叫别人害怕。” 宋回涯无端想起了付丽娘,摇头道:“就算有无边的财富,过人的技艺,在江湖里,竹篮打水才是常有。” 小姑娘以为自己说错话,惊慌得浑身僵直。 后方男子不悦地一巴掌抽了过去,直打得她脚步踉跄。张嘴又是大骂,又是求情,脸色连番地变化,点头哈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宋门主您别介意,这臭丫头脑子笨,总是一冲动就说张口胡说,不是真心。” 小姑娘抬手捂住脸,憋不住眼泪成串地往下滚,但还记得来时的嘱托,死咬着嘴唇没敢哭出声音。 马英长听着那清脆的耳光声,心中恼怒,张口欲言,就见宋回涯放下茶杯,开口说:“留她来念书吧。” 男人大喜,就要千恩万谢,按着女童的脑袋磕了个头,才反应过来,不解道:“念书?” 宋回涯点头,说:“是啊,村里没有能教习的先生,我打算开个学堂,将不识字的孩子都叫来一起。山上弟子大多是懂些学问的,教一群蒙童,还是绰绰有余。” 事态进展不同男子预期,纠结着表情想要拒绝。 宋回涯已将他后话中的担忧先说了出来:“她家离得远,可以住在村里。我管她一日三餐。再大一些,能做出粗活,我也会给她发工钱。等她能识文断字了,往后去哪儿都方便。你若这也不肯,就直接带她回去。” 男人诺诺连声,还有些不死心,犹豫着问:“要念多久?念完能进不留山吗?” 宋回涯笑说:“学无止境,哪有刚开始学,就问什么时候结束的?先看她有没有兴趣。” 女童这会儿机敏起来,也不哭了,响亮答道:“我有兴趣!” 宋回涯当即拍板道:“那就这样吧。什么都不用带了,会有门中弟子替你准备。” 男人吞吞吐吐地赖在原地,挖空心思想再找个借口。 马英长不耐烦地抓住他胳膊,强硬将人拖了出去。 等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马英长怏怏不乐地走回来。 宋回涯说:“人一出名,总有麻烦会接二连三地来,想借你的声势,谋些好处。偏自己又没胆子,只能欺负真正的可怜人。” 马英长很是忧愁地叹了口气,挠挠头说道:“我叫下一个进来了?” “下一个?”宋回涯有种不祥的预感,眯着眼睛问,“还有多少个?” 马英长避开她的视线,支吾着道:“现在的话……有百来人在外等着?宋门主见了一个,余下的怎么好回?” 宋回涯:“……”听听这像是人话吗? 马英长赶忙解释道:“大多是昨日来的那些宾客举荐的,不像她这般凄惨。我看有的已学过拳脚,根骨天赋都算不错,我怕开罪他们,没敢回绝。” “不留山不会轻易收弟子的,只要收了,便要管教,不能叫他败了师门声誉。现如今来拜师的,各怀心思,不好分辨。等过两年再看吧。”宋回涯思量着说,“那些贫苦出身的孩子,若是听话,收留下来给他们一口饭吃,免叫让他们在外饿死。至于什么名门子弟,不管他们是什么来路,都推了吧。” 马英长突然来了精神,极力劝道:“将他们留下也可以啊,不说是弟子,只当是来花钱学艺。宋门主有空就去指点两下。我看郑前辈的武功也是独步天下的了得,帮着教上一招半式,便多得是人想来。听闻从前不留山也会指点其他门派的弟子,说明是不忌讳这个的。” 他说到兴处,腰背都挺直了,走上前侃侃而谈:“江湖上好些门派,规矩多如牛毛,没有门路,弟子进去只配做些无用的杂活,求学多年,也不见能学到什么真本事。若每月只需交点银子,不用卑躬屈膝地求人,我看不愁学生的。“ 马英长掰着手指头算给宋回涯听:“就算每月收他们个五两好了,一年到头少说有个千百上万。没钱的弟子就去山上做工抵债。不留山也实在缺些人手,这些弟子多少算得上半个自己人,有需要时,方便差遣。” “你说的是有道理。”宋回涯好笑道,“可不留山哪里住得下那么多人?” 马英长脱口而出:“对面不还有座茂衡山吗?山上屋舍虽被废置多年,但修一修,就能住人,用不了多少功夫。” 宋回涯一听他说话的态度,就知道他早打上这主意了。见他说得口干舌燥,主动给他倒了杯水。 马英长一口闷下,条理分明地分析道:“银子的事也不费心。总不是养着弟子什么都不做的。茂衡山与不留山上,都有不少药田,叫弟子们好生照料,能抵上日常花销。从前经营不下来,是因总有人来抢我们的,还会借着各种名目来山上搜刮,如今宋门主回来,这些都不用再愁。” 他说起这些事时,眸光烁烁发亮,绽放出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神采。 “再就是,不留山如今车水马龙,有几分繁华的人气,就算过不久宾客散去了,往后仰仗门主声威,打此经过的行客也不会见少。索性就在山下开家客栈,叫南来北往的行商路过时能安心歇个脚。若是出够银子,帮他们护送一程也不算什么。一年到头下来,又是笔不小的进账。” 看来先前说他是败家子,着实是冤枉他了。能在水深火热中将不留山维系多年,分明是管家的一把好手。 宋回涯认真听着他讲,等他说累了停下喘气时,才笑着道:“你既然已考虑周详,列个账目给我,我拨银子交由你去做。” 马英长重重点头,兴奋道:“好!我这就去!” 他摩拳擦掌,顾不上与宋回涯告辞,嘴里念念叨叨,仓促往外跑了。 宋回涯怕又有人来找,烦得头大,放下手中东西,也出门去散心。 风中飘着些鱼鳞似的薄云,投下淡淡的影子,而天空蓝得透彻。高处浓淡不一的山峰,好似笔描出的水墨。 仰头认真看着,发现今天的云游得特别得快,叫天幕都显得近了,仿佛触手可及。 密林深处吹来清凉的风,还有悦耳的虫鸣与空灵的水声。 宋回涯信步走动,听到熟悉的声音,低下头去看,发现付有言正陪着宋知怯在玩。 二人趴在厚重的草地上,似乎是在抓蟋蟀。 宋知怯是个老手,网兜里已抓了好几个,还逮了两只蝴蝶。 她毫无保留地 向付有言传授自己的心得,后者惧怕飞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怎么都学不会,将她气得牙疼,干脆不聊这些。 她摘了根细草,去逗弄那几只蟋蟀,关照地说:“最近不怎么想吃鱼,等过几天,我带你去湖里摸鱼。那些鱼都被养呆了,一捞就上来了。” 付有言在采一些细碎的野花,黄白地间杂,很是好看,他整理着花束,说:“可是我过两日就要走了。不能陪你去摸鱼。” 宋知怯对这个师父点名给她的玩伴有些舍不得,闻言坐了起来,遗憾说:“啊?这么快啊?” 付有言说:“山庄离不开人的。我若不在,他们会害怕。” 宋知怯失落道:“好吧。” 她甩着手里的草叶,将它卷成一团打了个结,过了会儿抬起头说:“我还是挺喜欢你的。” 能跟她玩到一块儿去,偶尔被她戏耍了也不生气,这样的人可不多。大多数人,要么拿她当个普通孩子随意糊弄,要么就是忙得脚跟打转分身乏术。 付有言用草将花扎成一束,拿手肘推了推她,说:“别不开心了,你喜欢什么东西,下回我带来送你。” 宋知怯不假思索道:“我喜欢钱啊。” “我有钱啊。”付有言笑说,“难怪你喜欢我。” “世上有钱的人多了去,我又不是谁都要喜欢。”宋知怯晃着脑袋,说得头头是道,“可他们再有钱,愿意捧着钱来找我,也全是为了我师父,不过是场交易。交朋友就不一样了,你合我的眼缘,没钱我也乐意和你玩儿。” 付有言对她说什么都应和,点头称是。 宋知怯拍拍屁股站起来,像是做出了极大牺牲,小手一扬,说:“那我今天就带你去摸鱼吧。” 付有言开心道:“好啊!其实木寅山庄也有湖,只是我娘从不准我下水。” 宋知怯颇为仗义地道:“怕什么?我去叫上赌鬼,他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你捞起来。你随意玩。” 付有言听着感觉有些奇怪。不是捞鱼吗?怎么成捞他了? 宋知怯已麻溜地跑远了,见他还愣在原地,高声招呼道:“快来啊!” 宋回涯站在阴影处看得正乐,忽然肩上被人轻拍了一下。 虽然她略有分神,可这么的距离之下,却没叫她听见任何脚步声,也就那么一个。 宋回涯头皮发麻地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郑九那张略显阴沉的俊脸。 宋回涯揉了揉额侧,眉宇间挂上一抹痛苦之色,卖惨道:“我早上一觉醒来,感觉像有一千只鸟在我耳边聒噪地喊,‘宋门主!’,‘宋门主!’。鬼使神差地就出门了。” 郑九不为所动,嘲谑道:“一千只鸟把你叫进林里来了?” “哦?”宋回涯就坡下驴的本领日益高涨,如今没坡也能自己往下蹦,面上毫无愧色,一脸恍然大悟地道,“难怪我说,怎么跟魂游一样,一睁眼就在林子里了。原是听着它们的叫声自己出来的。不留山果然是钟灵毓秀,鸟都比别处的有灵性。” 郑九被她这恬不知耻的借口堵得回不出话。 宋回涯见他脖颈上的青筋开始暴跳,又讪皮讪脸地笑道:“还是因为有九哥在,我才能躲个清闲。” 她赶紧转移了话题,摆出一本正经的姿态,不给对方谴责的机会:“昨日闹事的那帮人,九哥还记得他们身份吗?” 郑九说:“我还以为宋门主不会在意。” 日头东升,绿荫缩短,叶隙间的日光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宋回涯换了个位置,挪步到树下,抬手压低一截树枝,替自己挡着,脸上笑容在半明半暗的光色下,显得真诚明净,没那么可恶了,说:“你对我是有什么误解?我这人就是心胸狭隘。他们当着我不留山列位先祖的面,指着我鼻子痛骂,事后一句赔罪也没有,以为缩起脖子我就能当事情过去了?那可不成。他们如此心虚,摆明了是有把柄等着我去抓,我岂能错过?” 郑九败下阵来,如实道:“遣人去打听了。” 宋回涯一脸心悦诚服地拱手:“不愧是九哥。” 郑九见她闷声不响地往徒弟那边走,看是还要偷闲躲静,将人叫住,说:“有人找你,半天寻不到影,在厅里等了许久。” 宋回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还想磨蹭挣扎:“哪门哪派的?还劳烦到你那儿去了。” 郑九斜眼瞥她,带着一言难尽的表情道:“你师弟的人。” 宋回涯立马改口:“我这就去了!” · 前厅里,青年坐姿板正,低垂着头,分神地想着什么,不停端起茶来喝,等人的功夫,已喝了快有小半壶。 宋回涯一进来,他立马起身,朝宋回涯行礼。 “宋大侠。”他知道宋回涯不怎么记事,担心她又将自己忘了,补了一句,“我叫夏启,是郎君身边的仆从,跟着他已有多年。郎君脱不开身,特意遣我来给宋大侠贺喜。” 宋回涯笑道:“我认得你。坐吧。” 夏启坐下只片刻,很快又起身,两手交握着在身前,恭谨说道:“其实我带着人半个月前就到了,只是觉得不方便现身,所以一直等到今日才来拜会。” 夏启说得很是详尽:“一是不想朝廷与江湖扯上太多关系,乱了规矩。二是怕给宋大侠招来不必要的口舌,叫世人误会不留山是借了郎君的势。想来会招宋大侠不痛快。” 宋回涯眼珠转动,点了点头,有些不明就里,说:“我明白。” 夏启还是解释:“不过,郎君是大致知道有哪些宾客会来,确信宋大侠能将这位置坐稳的。” “我知道。没有要责备他。”宋回涯玩笑问,“你们郎君真有那么多啰里八嗦的话让你带?” 夏启鞠了一躬,忙说:“我们郎君没有说这些,是我自己要说的。他总是将什么都憋在心里,怕说多了招宋大侠讨厌。可若是不说清楚,哪怕是万一的可能,他也不希望宋大侠误会。所以我自作主张,多嘴几句,希望宋大侠不要厌烦。” 宋回涯和气笑道:“不用这样紧张。” “郎君只让我带了一句话过来。”夏启拿过茶几上的一个木盒,走近两步,在宋回涯面前打开。 里面是一枝干了的杏花。 是京城那晚,宋回涯摘给他的。 “郎君说他想起来了。当年他在阿勉胸前别那朵花的时候,想的也是,有朝一日能叫世间所有像阿勉那样的孩子,可以安稳留在一个地方,不必天南海北地艰难漂泊。这些年里,他一直在朝那条路上摸索,想知道这动荡世道里,如何才能摘到那朵叫人展颜的花。 “如今,他决定做一件大事,或许会叫天下人说他的不好。希望师姐不要怪罪。” 回涯 第114节 他说话时一直在观察着宋回涯,怕她听不明白。 宋回涯长久沉默,忘了时间流逝,心里一片寂静。 她将视线从杏花上收回来,望向夏启的眼睛,目光坚定而深沉,带着某种明睿的通达,说:“你告诉他,千夫所指,万人谩骂的日子,师姐先替他尝过了,其实不怎么可怕。时与命也不非由天付。” 宋回涯说着停顿,眼皮轻微抽动了下,眸中有微末的光芒闪过,说出口时却声线平稳:“你告诉他,‘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唯有道者处之。’。不要害怕。有师姐在。” 夏启抬起袖口,挡住眼睛,一时间竟闷声哭了出来,语无伦次地道:“郎君这些年,总是身不由己。人人都不想他活,他留在京城,看似过得光鲜,可没一日敢松心,每句话都要小心,每个字都要斟酌。可恨还是辜负了太多人。尤其是觉得愧对师姐。可我就说,宋大侠怎么会讨厌他?宋大侠该是最懂他心中志向的,只是他自己不肯放过自己。” 他努力将情绪压下,用力抹了把脸,挤出个难看的笑来:“如今看着宋大侠什么都好起来,郎君心里是说不出的高兴。知道宋大侠要接任不留山时,他整晚没睡,坐在窗边失神。他是很想亲自来的。” 宋回涯半阖着眼,轻声道:“我明白。” 夏启将木盒宝贝地收了起来,说:“郎君只是叫您看一眼。他要带回去的。” 宋回涯:“……” 夏启将脸上的泪痕擦干净,抽了抽鼻子,不好意思地道:“我想帮郎君讨份礼物。” 宋回涯摸摸耳朵,思忖良久,发愁道:“我向来身无长物,没什么合适的东西送他,你这问题可真是难倒我了。” “写封书信什么也是好的。”夏启说着忐忑补充了句,“别……别太伤人。” 宋回涯将怀中的两枚玉佩取出来,在手心看了会儿,随后把完好的那一块递了过去。 “我也只是给他瞧一眼,下次我去见他的时候让他还我。这是师伯留下的,希望能庇他所求得成。” 夏启看着又要哭出来,眼泪还没流出,又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两手将东西接过,小心收进怀里,用手按住,说:“那我这就走了,去给郎君回话。” 他抱起木盒,朝宋回涯行礼,快步朝外走去。 宋回涯独自坐了会儿,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草木带着温润的绿意,风吹了过来,叶片朝着青色的石砖压低。不远处,扬着一片深色的衣角。 “郎君。” 身后人轻轻叫了一声。 魏凌生偏过头,就见平整的青石路上,高观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二人两看相厌地对视一眼。高观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来到前方大殿门前,被两名持刀的禁卫拦住去路。 高观启回头,不耐甩了下袖子。 魏凌生抬手轻挥,示意放行,高观启从鼻间哼出一气,愤慨甩袖进门。 年轻的君王两眼无神地躺在地上,面容憔悴,身旁尽是被他砸毁的器具。 听着大门开合,仰起头来,见来人是高观启,陡然泪崩,哭喊着朝他扑来:“二郎!” 第111章 南风吹归心 高观启将人扶住,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遍。 屋中充斥着一股臭味,他佯装不觉,满眼只有心疼,拍着对方肩膀问:“陛下,怎将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青年长发凌乱,下巴上长着青涩的胡茬,多日辗转难眠,双目变得有些浑浊,用力扼住高观启手腕,宛若抓着救命的浮木,诉苦道:“他关着我,二郎,宫中禁卫如今大多都被他策反,他将我幽禁,他是想弑君!你说得对,他人面兽心,丧尽天良,往常种种皆是做戏,谗言佞语诓我真心,枉我真拿他当大哥,他却要杀我啊!” 高观启用力握了下他手,陪他一同坐下,安抚道:“我知道,陛下,你先冷静,我能与你见面的时间不多。” 青年豁然起身,急切追问:“朝中大臣不曾问起我吗?他们难道就不管我了?卢尚书呢?你不说他是忠君之臣吗?还有那些个从前在我面前恨不能剖心坼肝的臣子,如今都在哪里!” 高观启随他起身,张开嘴,沉痛说道:“陛下的苦楚我都明白。” 青年情绪失控,尖声打断他道:“你不明白!那帮狗奴才将我关在此处,整日连句话也不同我说,任由我打骂,只装作哑巴。后来从门里扔了饭菜便走,拿我当狗吗?!二郎,你快叫他们来救我,你帮我送信给我阿姐,魏凌生他狼子野心……” 高观启偏过头,几经犹豫,还是发狠将真话说出:“陛下有所不知,陆向泽回到边地之后,大梁与宁国频频开战。前段时日刚传来捷报,陆向泽连战连胜,兵马已过光寒山,就要打到宁国境内了。宋回涯也趁势起头,在不留山开了场劳什子的英雄大会,叫一众武林好汉听她号令。而今江湖、朝堂,俱是由他们一手遮天,哪里容得别人说话?” 青年撒开手,神色空洞,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道:“那怎么办?怎么办……” “陛下,陛下!”高观启晃动着青年肩膀,迫使他直视自己,坚决说道,“就是舍出命去,二郎也是会救陛下的。何况我等也不是全无用处的草辈,趁他不防,未必没有一争之力。陛下需得自己保重,断不能灰心丧气。” 青年得知自己大势将去,心中唯余一片崩溃的残垣,哪里听得进他这些开解,冲着门外大声嘶吼:“就该叫人将那孽畜千刀万剐地杀了!看看他手足相残,还有没有颜面去见地下的先祖!” 高观启忙将他拦住,把人拽了回来,死死锢住他的手臂,厉声喝道:“陛下,这些置气的话多说无益。魏凌生虽独揽大权,可到底陛下您才是正统,他想要玄黄翻覆,江山易主,还得问陛下点不点头。不得名分,他终究也只是个乱臣贼子。满朝文武并不全然忠心于他,内忧未除,外患当前,他岂敢妄为?” 青年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的癫狂与怨愤渐渐消退。 高观启放低了声音,继续道:“这次也是我等几次威逼,得来今日拜谒的机会。” “拜谒?”青年悲从中来,身形一晃,瘫坐到地上,闭着眼睛哀叹,“我困死在此处,不过是个囚犯罢了。” 高观启不理会他自暴自弃的感言,跪在他的对面,身体前倾,靠近了他,真情实意地说:“我等虽有心为陛下奔走,可没有陛下旨意,人心散乱,推举不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臣子。诸人只顾彼此算计,各自谋利,才叫魏贼三言两语瓦解,处处受其掣肘。还得陛下表态,方能稳定大局。” 青年这段时间寝食难安,日夜都在思考如何脱困。 他生性多疑,早在魏凌生动手之前,已有预料。可高观启并非他所属意。且因高家失势太过蹊跷,这位“故友亲朋”如今不怎么得他信任。 青年指尖摩挲着衣上的绣纹,沉思中没了声音。 高观启眼中写满诚恳的忧虑,轻声唤道:“陛下?” 青年表情呆愣地“啊?”了一声,当是没听见他方才的话。 “陛下,您若再做犹豫,时局难解,真要叫魏凌生占了便宜。”高观启与他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眼神中带着深切款款的情谊,说得轻声细语,似是怕引起他的慌乱,“陛下,请陛下给我一个主意,往后我们是该听黄尚书的指示,还是先随张将军将陛下搭救出来?又或者陛下有别的人选?” 大抵是见青年久不吭声,怕他此刻脑子发蒙,捋不清楚,高观启耐心等了片刻,膝行靠得更前,两手按在膝上,细细与他分析:“卢尚书那帮老臣从前是精忠之士,如今我看未必。他们虽不会加害陛下,却也没有同陛下生死相随的决意……” 青年低眉敛目,意志衰颓,歪着脑袋说:“可是我有什么办法?你说的这些,都解不了我如今之困。二郎,你有办法叫张将军亲自进来见我一面吗?” 高观启说:“我岂有那样的神通?我连我父的那些旧属都不能收服,还能奈何得了魏凌生?” 他脸上黯然失色,眼神虚虚看着前方,自我菲薄道:“我父亲一死,我在他眼中最是无用,仅有陛下恩宠,不能成事,所以他才会放我进来。可不怕与陛下说句实话,就算我能带着陛下口谕出去,也未必能说服多少人肯信我。” 青年抱着他肩膀痛哭:“二郎你受苦了。你我兄弟二人,怎会落得这样境地?” 眼见时间已过去大半,而青年口风毫无松动,高观启知他防备自己颇深,再多劝说暗示,只会愈发引他猜忌,也不会有比目下更好的时机。 他拍着青年手背,将诸般利弊在脑海中拉扯比量,只当自己是尊冷血无情的木石,诸般迟疑便在冷硬下来的心肠里荡然无存。 他眼底带着幽暗的戾气,恨声道:“魏凌生若是非要将我等逼入绝路,我也不怕与他玉石俱焚。他自己都无畏惧,我又何必替他顾虑?” 青年惊疑看着他,问:“二郎还有什么手段?” “陛下知道,谢仲初为何要对陆向泽的身份瞒而不报吗?他若只是怕得罪魏凌生,就不会在苍石城里设伏杀宋回涯了。”高观启冷笑道,“季归年偷梁换柱,那真正的陆向泽去了哪里?谢仲初去北胡走过一趟才发现,魏凌生将他那位好师弟割花了脸,送到宁国做了所谓的六殿下。” 青年微张着嘴,惊愕道:“所言当真?!” 高观启说:“千真万确。谢仲初还曾用这秘密,要挟宋回涯替他拿了敌将首级。此事在江湖在已传遍了。” “难怪……难怪!”青年用力拍了下掌,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走动,多年来大惑不解的疑问此时终于茅塞顿开,嘴里喃喃道,“我说他陆向泽怎么就用兵如神,好似开了天眼了,所到之处敌人望风溃败,千军难挡,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青年精神抖擞,反身抓住高观启的肩膀,压着嗓音激动道:“二郎!这事你怎么不早说?” 高观启苦不堪言地笑道:“谢仲初临死都不敢说。连我父,就算被魏凌生虐杀二子,还要替大梁守这秘密。我若是说了,是要受千古唾骂的。如非走投无路,我只会将它烂在肚里,带进棺材。” 青年容光焕发,振奋道:“高侍中是个爱民如子的贤臣,所以受他算计。可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二郎你怎么也糊涂了?魏凌生这样的奸诈小人若是登位,哪里能有百姓好过?” 青年朝着门外窥探一眼,拉住高观启的手道:“二郎跟我来!” 他带着人绕去了床榻后方,从角落里翻出一个布帛包着的小盒,小盒里有条腰带。 他撕开腰带的夹层,取出一卷血书。 高观启粗粗扫了两眼,看出是诛伐魏凌生的召令。 “这上面盖了我的私印,我同张将军他们说过,四人各持一卷,你带着这东西出去,他们便知你是我心腹,不会疑你所言。” 青年说着将血书翻到背面,看了眼手指,犹豫片刻,狠下心,用力咬了下去。 这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可没咬破口子,死死捂住手指,偏头无助地望向高观启。 高观启:“……” 他蹲下身,吃痛地皱了下眉,咬破手指,照青年口述,将阿勉身份写明,又在末尾嘱托众人传信于北胡。 青年靠坐在墙边,心神松懈,才忽而想起一人,低声自语道:“我阿姐不会也知道这事吧?她嫁去宁国那么多年……” 高观启将血书收好,塞回腰带,系在身上,没有答他的话。 青年看出他神色间的不情愿,见他起身,心中也生出微末的迟疑,可很快又被打消,自我安慰地道:“是他魏凌生不义在先,不能怪我不仁。二郎,你会帮我的,是吧?” 高观启背光站着,居高临下地朝他看去,眼神晦涩,带着些他看不懂的深沉。 外面禁卫已开始大声催促。 青年扶着墙起身,刚要说点什么,高观启后退一步,朝他端正行礼,告辞离去。 魏凌生还等在殿外。 初秋的风和畅而绵长,吹得衣袍不住飘扬摆动,坠在地上的影子也在卷曲中变幻,铿然作响。 孤影立在巍峨宫殿的包围之中,头顶是好似涛涛乱流的浓云,也渺小得如同被萧瑟卷落的树叶。 高观启缓步走过魏凌生身侧,听见对方开口问:“拿到了?” 高观启停了下来,微微抬起下巴,偏过头看他,笑道:“我说过,我比你了解他。” 魏凌生问:“你同他说了什么?” “这事由不得你管。”高观启带着无懈可击的笑容,与他争锋相对,“我只同你约好,成王败寇。北胡之争,你若输了,我杀你立威。你若赢了,我带王孙西行避乱,替你拔除隐患。他会同先帝一般死在路上。从今往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做你的大梁皇帝。你要是害怕,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魏凌生注视着他背影远去,这次没有阻拦。 · 深夜,万籁俱寂。 高观启在灯前枯坐,看着窗外残阳落尽,月上树梢。 门外敲门声响起三遍,走进一道人影。 术士打扮的武者两手托着一张血书,放到桌案上,说:“时间太短,找了块相似的布,上面的绣纹只能仿个七八成,若不仔细辨认,是看不出来。字迹与印章,倒是没有别的问题。” 高观启僵硬地转动眼珠,仔细比对起两份血书。 他手指在布帛表面轻抚,人好似失魂了,脑子被蒙在一片潇潇暮雨中,看什么都渺渺不清,半晌后醒悟过来,自嘲一笑,说:“事到如今,还谈什么侥幸?一步都不能再错,又怎么管得了个人的死活。” 他拿起仿制的血书,凑到火上,看着火舌窜起,转眼将布帛吞噬,松开手,任由掉落在地。 屋内弥漫起一股焦炭的气味。几片灰烬被热风扬了起来,落到桌上,又被高观启用手指碾得粉碎。 回涯 第115节 术士安静在一旁看着。 高观启低头盯着指尖染上的黑渍,面无表情地说:“待我出门后,你去转告魏凌生,截住今后去往北胡的所有书信,一只鸟都别放过。” 术士问:“他若问起缘由?” 高观启靠到椅背上,语气冷淡道:“他若能截住,叫他自己看。他若截不住,说明阿勉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领命欲要离去,走出两步,又回头看向灯火下伏案的人影,迟疑着问:“郎君,这又值得吗?背上这罪名,再没有回头路了。” 高观启偏过头,侧脸的轮廓在映跃的火光中,如有一层朦胧的金辉,他笑了出来,说:“说明我命该如此,不怨旁人。” 术士静默良久,闷声道:“郎君也不是就没有机会的。” “就是没有机会啊。”高观启长吐一口气,“我从出生起便是输的。我父亲野心勃勃,又恨我入骨,我要么生,要么死。我不甘心死,我选生。所以我只能跟着走他的路,忍辱负重,驱狼吞虎,待魏凌生势大,才借他权势报仇雪恨。 “可是又能如何,我在这条错路上已走了十多年,若再要跟魏凌生分个生死,是我大势先颓。天下人心归向,七分在他,我残局在手,赢也是输,争也是输,何必要天下百姓,再陪我枉送性命?说到底,我从来不是在与他争胜负,所以临了,也不算输在他手上。” 术士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心头萦绕着一股莫名的凄凉。 高观启低声感慨:“是我生来就只能做一个,乱臣贼子。” 术士朝他深深一拜,语气诚笃道:“不管郎君决意如何,我等都会陪郎君走这一程。” 高观启再次回头看他,淡静的目光中逐渐多出几分柔婉的温情,笑道:“好。宋回涯还笑我没有朋友,这回是她有错。” · 一夜秋霜降后,落落萧萧而下。满山桂花开遍,青翠的山林在浓烈的桂香中多出一点金灿的秋色。 一匹马驰骋在斜阳秋风里,越过连绵的山脉,笃笃的马蹄震得两旁草木纷纷摇落,直至来到灯火荧荧的不留山前。 不待弟子上前询问来意,这人便从马上倒头摔下。 青年在疲惫中短暂晕厥过去,等守门弟子冲上来将他扶起,才又艰难睁开眼。可分明是神志不清,看不清眼前人,也听不进耳边话,只强撑着一口气,重复着喊:“宋回涯……宋回涯……” 众人知他寻宋回涯该有要事,当即二人合力,将他往山上抬去,又喊来一名小童,让其速速跑上山去通报。 宋回涯在半截山道上碰见他们,照面后发现是个万想不到的熟人,立马上前抓住对方手臂,朝他身上传去一股内力,叫道:“严鹤仪?!” 严鹤仪额头上是摔破的伤口,血污盖住了眼皮,睁着半只眼,见到她面,紧绷的心神才敢放松,哽咽道:“宋回涯,梁洗出事了。” 宋回涯说:“你们不是去北胡了吗?” “是……”严鹤仪点头,眼皮沉沉压着,抬手擦了下血。 他足足一两日滴水未尽,此时说话,嘴唇干得开裂,直接渗出血来。 好在弟子身边备了水,忙揭开水壶的口子给他递去。 严鹤仪囫囵喝了两口,喝得太急,呛得猛烈咳嗽,双眼血丝密布,沁出泪来。 “怎么回事?”宋回涯弯下腰 问,“她被胡人抓住了?” 严鹤仪先是摇头,再是点头。 宋回涯搞不懂了,单手将人扶正,说:“先上去坐,慢慢说。” 到了山上的严鹤仪总算镇定下来,喝了几口水,吃过弟子端来的白粥,身上有了力气。 大夫给他看过伤势,发现他身上大大小小全是摔打过的青紫。给他脸上止了血,出门去为他煎药。 “你们这是遭劫了?”宋回涯说,“那也不该是你跑回来啊。” 严鹤仪摇头,脸上表情不见先前那种急乱,却是有些心灰意冷的懊丧:“这是我自己摔的。” 他来时这般匆忙,连命都顾不上了,日夜兼程地来求救,此时不知为何,变得有些难以启齿,数次张嘴,才想出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梁洗跟你说过,她还有个家人。” 宋回涯听她骄傲地说过几次,印象还算深刻:“我知道。” 严鹤仪低着头道:“她其实还有个弟弟,这次去北胡,就是想去找她弟弟。” 宋回涯不作催促,等着他整理思绪。 严鹤仪说得很详细,似是能从那些细碎的讲述中获得一定的安全感。 “梁洗本是住在边关附近的一户普通人家,那年村里闯进一伙胡人,她母亲怕她受凌辱,将她藏到了水井里,让她躲过一劫。梁洗爬出井后,翻遍全城的尸首,找到了她父亲的,她母亲的,唯独不见她弟弟的踪影。第二日我严家堡得知消息,去村里救治灾民,见梁洗孤身一人,灰扑扑地坐在家里,便将她带了回去。” “梁洗听说我严家堡也做打探消息的生意,想叫我们帮她寻找她弟弟的下落。当时我父受伤,严家堡正值风雨飘摇,无人理会那样一个孩子的要求,何况她还拿不出银钱,于是将她打发。梁洗为了赚钱,没怎么多想,就将自己卖了,去石场做苦役。但钱还是不够,她便生出别的心思,白天在街上闲逛,见我有钱,直接将我劫了。” 宋回涯笑了出来,笑完发现不合时宜,可实在忍不住,朝严鹤仪抱拳致歉。 严鹤仪本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被她这一笑,也觉得莫名有些诙谐,差点说不下去。 宋回涯问:“你身边没有护卫吗?” “那是我严家堡,那是我家啊!你在家里也跟防贼似的?”严鹤仪愤愤不平道,“何况护卫哪顶得住她,一闷棍将人给敲晕了。她当年才多大啊?谁能想到她那么凶横!” 宋回涯连连称是,绷紧唇角肌肉,正经问道:“那后来怎么抓住她的?” 严鹤仪更大声地斥责,有种见了鬼的憋闷:“她抢了我的东西,来求严家堡帮她办事,蠢得升天了,自投罗网,哪里需要我找?!” 宋回涯肩膀耸动,再憋不住,低低笑出声来。她抬手半遮住脸,抱歉道:“对不住,你继续。” 严鹤仪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片沮丧,耷拉着脑袋说:“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也算情有可原,能将她如何?本是打算将她放逐出去,我不甘心,想还她一拳,领着我父亲来找她寻仇,可我父亲一见她面,发现她根骨奇佳,天资过人,便同意帮她寻人,只要她答应来日出手夺刀。” 宋回涯:“夺刀?” 严鹤仪说:“是。我父只我一个儿子,我又没什么武学天赋,他指望不上我半分,索性让我念书去了。可身边人争权夺利,是不能容我接任严家堡的。我父就放言,谁能抢到那把刀,谁就是下一任的严家堡堡主。他收养了许多孤儿,教他们习武,只要求他们来日能护我平安。梁洗是其中资质最高的一个。” 宋回涯问:“人是什么时候找到的?” 严鹤仪说:“十多年前就找到了。她弟弟是个男孩儿,又十分聪明,那帮胡匪没舍得杀他,将他带去宁国,卖给了一位富商。” 宋回涯奇怪问:“那梁洗怎么现在才去找?” “不,梁洗当年就去找过一次,只是对方不愿意跟她回来。”严鹤仪说着悔恨不已,拍打着膝盖道,“早知她弟弟是个如此凉薄之人,当初便是随意在街上找个相似的乞儿来哄骗她,也好过告诉她实情!” 第112章 南风吹归心 严鹤仪额头上刚止住血的伤口,因他激动又撕裂开来,脸部肌肉变得有些发僵,五官牵动不大自然。 宋回涯给他递了一块巾帕,他粗暴地按住伤口,仿佛察觉不到疼痛,闭着眼睛混乱地叙述:“几个月前,梁洗收到她弟弟的书信,说是想要见她。梁洗等这一天太久,当下喜出望外,就要过去赴约。我放心不下,随她一起过去。” 严鹤仪嘴唇抽动,虽是坐着,四肢仍在不断颤抖,停下缓了口气,说:“那小子起初表现得很是热切,带着梁洗四处逛了一圈,还给她介绍了几个所谓的朋友。可从不提回大梁的事。梁洗高兴得忘乎所以,觉得他弟弟总算长大,通晓人情,学会理解她的不易。其余事往后再劝。但我知道,他分明是别有所图。” 宋回涯听得起疑,觉得梁洗虽惯来不怎么聪明,可不至于连这点人心好坏都分不清楚。 严鹤仪松开按着伤口的手,喉结滚动,干涩道:“后来有一日,他约我二人出城去赏花。我看不惯他,找了个借口推说不去。当夜梁洗便没了踪迹,也没叫人捎回消息。她从不是那样的人。我察觉不对,天黑后便立马换了一间客栈……” 严鹤仪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拍在桌上。 那纸张皱皱巴巴,曾被雨水打湿过,墨字晕成一团,依稀可以辨认出字体。 “他们找不到我,便在我房中留了这封信。说让我诱骗你去北胡,便放了梁洗。多半是听说梁洗与你是朋友,想抓了你好胁迫你两个师弟。” 宋回涯打开那张纸扫了一遍,又将它合上,轻轻放回原处。 严鹤仪盯着高处挂着的灯火,眼神没有焦距,脸庞被火光照得明亮,表情中交杂着怨悱与悲伤,流下一行眼泪,怔然道:“我早劝她不要信,她分明……分明该是猜到了,可她偏要试。她以为对方多少会有一点顾念血缘的怜悯,哪怕只是一点,结果连那点恻隐之心也没赌来。最后竟是冲着你来的。” 不是怨怼或者责怪,而是对荒诞世事宣泄不出的愤懑。 宋回涯察言观色地道:“你替她觉得不值。” 严鹤仪五指按着扶手,用力得指尖发白:“我自然替她觉得不值!” 说起梁洗的旧事,严鹤仪嘴边有数不清的话可以说。可要细细究来,也能用一词概括,便是荆棘载途。 梁洗在石场做苦役的那段时间,从没掉过一滴眼泪。大多青壮都吃不了开凿负重的艰辛,她才不到十岁的年纪,却能咬着牙生生硬扛下来。 后来开始学武,也没一天日子能称得上好过。身上伤口交错溃烂,与衣服粘在一起,愈合又撕裂,从没几块好皮肉。 习武便是如此,除却资质以外,全凭水磨。无人能一步登天。 严鹤仪不喜欢她的愚鲁跟莽撞,与她总是讲不通道理,又记恨她第一回 见面就莫名其妙揍了自己,提起她总是诸般数落,却也不得不佩服她性情坚毅。 梁洗好似天生是个坚不可摧的战士,八方风雨不动,天塌下来砸在肩上,也顶多只是皱皱眉头。 严鹤仪自认是吃不了她哪怕一成的苦。后来与她认识得久了,被她那榆木雕的脑袋给气习惯了,才同她关系亲近起来。 结果梁洗这厮从始至终都没发现自己在与她怄气,活得没心没肺,怡然自得。 严鹤仪回忆着道:“当年获知她弟弟的消息之后,我第一次见梁洗着急,她当夜便收拾了东西,要去北胡寻人。临行前她请求我父亲,如若能带回她弟弟,可否让她离开严家堡,她不能让她弟弟过朝不保夕的生活,欠的银钱她余生定加倍奉还。我父亲觉得人心不可强留,同意了,并让我陪着去。后来想想,动身之前,我父亲或许已经料到结果。” 梁洗欠了严家堡许多银钱,虽然她要离开,老堡主还是赠了她十两银子。 梁洗分文未取,只穿一身褴褛衣衫,朝着北方日夜不停地赶去。 她找到那户人家,说明来意,请求相见,被对方断然回绝。 梁洗见不到人,便守在门口。饿了就去附近买个馒头,累了蜷缩成一团躺在地上休息。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严鹤仪看不惯她这般模样,如何骂她自甘下贱、自作多情,梁洗也不作理会,替她弟弟找了许多借口,譬如尚不知情,又譬如身不由己,不见到本人,不肯罢休。 她虽未闹事,可她穿得破烂,碍着人家体面了。家仆几次轰赶不去,拿她没有办法,将她领到侧门,让她在小巷子里等。 梁洗老老实实地坐下,怀里抱着个干瘪的包袱,小心掸去衣服上的灰尘。 夜里下起一点小雨,梁洗改坐为蹲,靠在墙边,长发被打得半湿,睁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烟云笼罩的月亮。 严鹤仪怒其不争,本欲离她而去,马车拐出城门,又不忍心地回来。 他打着伞,站在巷口,看不见那个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冲着深处大喊了声:“喂!” 梁洗没有回应。 严鹤仪又喊:“回去了!他不会来见你的!” 隔了很久,梁洗沉闷的声音才从漆黑夜幕中传来,听着平静又波澜,像一条暗流深涌,随月色起伏的长河:“你不懂。” · 严鹤仪偏过头,望向身边的人,觉得自己太过荒唐,不禁笑出声来:“我确实不懂。我只以为她是愚钝,愚钝得连痛都不怕。脑子里只有一根筋,是一个不会难过的人。” 梁洗没念过什么书,不懂什么人各有命的道理。她想不通许多事,只能带着困惑面对陡然而至的灾难,面对亲人的离散、生活的磋磨。 她满脑子只有父母教给她的一个朴实道理,只要是煎熬,那便总能熬过去。她得存着口气活下来。 回涯 第116节 她没有怨天尤人的余地,刻意不去思考孤寂处境下的忧惧跟空茫,在巨大的变故后竭力维系住生活的最后一点假象,靠着微弱的念想踽踽独行。 严鹤仪看见了她的平静,却从不能与她内心深处的惶恐与压抑感同身受。 他不能明白,那最后一个亲人在梁洗心中的重量。 屋外的风声吹得哀婉,灌进堂里来,呜咽回环,吹散火焰上那缥缈的一缕白烟。 宋回涯过去将窗户关上,室内骤然变得冷清。 严鹤仪单手扶着额头,指尖渗出一点血渍,他低声说:“梁洗脾气如何犟,你是知道的,从来不听人劝。可听见心里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会去做。” · 秋天的叶子一片片飘零,落满空巷。入夜的北胡显得尤为的寒冷,有种浸骨的凄凉。 梁洗坐着等到天亮,头发、肩上都是红叶,迟钝地意识到自己被人戏耍。 她回到正门,闷声不吭地站在街道中央,那锲而不舍的精神,终于将管事惊动出来。 皓首管事苦口婆心地与她道:“姑娘,听我一句劝,你在门外等了这么久,有心来的人早就来了,无心来的人,又何必再等?回去吧。” 梁洗望向他身后。 管事指着她道:“你非要我将话跟你说白了?你瞧瞧自己,身上拿得出一两银子吗?无权、无财、无名,难道是要带着我家小郎君回去吃苦?即便你是他亲姐姐又如何?别说我们小郎君不会答应,就算是家主,也不会答应。” 梁洗静默片刻,还是朝他身后张望,问:“他知道我在吗?” “他当然知道。他懒得见你。他本是要我带着护院将你打出去的,可我见你年岁尚小,与你多说几句。你也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管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钱,抛在她身上,挥挥手道,“小郎君打发你的。他吉人天相,自有贵人照拂。你若不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别来连累他了。” 梁洗低下头,望着那几枚滚远的铜钱,脸上没什么表情,迟缓地收回视线,也只是执着地说了一句:“那我下次再来。” · “那一回,她连弟弟的面都没见到。她这么多年,生死徘徊,一心扬名立万,我知道她在期盼什么。”严鹤仪看向宋回涯,声音无力地问,“你那两个师弟,虽不是亲生,可都将你放在心里,怎么梁洗就这样倒霉?” 第113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想,如果是让梁洗自己来讲,她多半是不会哭的。 大抵还会翻翻肚中屈指可数的笔墨,故作高深地引两句圣人之言来不着调地插科打诨。断不可能像严鹤仪这样,哭得不能成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宋回涯也弯下腰,注视着严鹤仪的眼睛,问道:“你喜欢她啊?” 严鹤仪瞳孔颤动了下,喉咙吞咽滚动,就着舌尖那道苦味,一字一句地细数:“她又笨,又穷,脑子不会拐弯,脾气比十头驴加一起还犟。” 宋回涯笑着问:“那你为什么喜欢她?” 严鹤仪用力咬字,唇角肌肉绷紧,说来全是不满,可声音越来越轻:“性情鲁莽,总是给我添麻烦,想一出是一出,缺的心眼大得女娲都补不上,还不听我劝告……” 宋回涯低笑道:“所以你喜欢她什么呢?” 严鹤仪一言不发,弯曲着脊背,散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视线。 宋回涯不打趣他了,正色道:“你好好休息一晚,我让人备好东西,明天早上就随你去找梁洗。” 严鹤仪昂起头,沧桑的面容掩不住丝毫的情绪,嘴唇翕动,不敢置信地问:“你当真要跟我过去?” 宋回涯失笑道:“你这话问的,是在瞧不起我?你敢直白告诉我,我为何不敢去?” 严鹤仪那张素来能言善辩的嘴今日失了才能,数次语塞,拙笨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到一母同胞的亲弟冷酷至此,而萍水相逢的友人却肯舍命相陪,过于讽刺,又实在感激,用袖子抹了把脸,摇晃着起身对她深深一揖。 宋回涯托住他的手臂,见他实在忧虑,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本来也是打算要去一趟的,只是提早一些时候。你与其担心别人,不如先拾掇一下自己,如今这种蓬头垢面的模样,实在有失你少堡主的身份,叫梁洗看见,少不得要嘲笑你几句,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轰你去做马夫了。” 严鹤仪咧嘴笑了一下,与梁洗待久了被传染,看着有些傻气。他朝后退了两步,心事重重地坐下,嘴上还在记挂:“不知道梁洗怎么样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别又是冲动,平白叫自己多受罪。” · 暗牢里有不知哪里传来的水声,滴滴哒哒,从梁洗睡前开始出现,到现在变得缓慢,近乎十来息才有一声。 她猜测先前该是下雨了,可不知道外面已过去时日。 秋风无孔不入,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吹来,可她手脚麻木,近乎失去知觉,也察觉不到寒冷,只肌肉在本能地抽搐。 这回醒的时间稍早一些,来给她送饭的人还没到。 梁洗抬了下头,浑浑噩噩地环顾一圈,只看见墙角映着的一点光线。 那蜡烛快烧到尽头了,火光越发黯淡,在风里明明灭灭地闪烁。梁洗的大脑近乎滞涩,无法思考,盯着瞧了片刻,便有种强烈的困意,催着她继续昏睡。 意识迷离之际,光线中多出一道影子。 来人脚步放得很轻,没有像往常一般进来,停在门口的位置,露出一段淡薄的影子,似乎蹲下身做了什么,很快便转身离去。 梁洗张开嘴想喊人,喉咙干渴得宛如刀割,每次呼吸,都如同灌进一口铁砂,五脏六腑跟着刺痛,只发出几个沙哑的气音,又虚弱地晕厥过去。 半昏半醒之际,她嗅到一股幽微的香气,混在浓烈的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 那气息带来丝丝的凉意,顺着鼻腔滑入她的脑海,叫她迷迷糊糊地做起梦。 她想起村子被匪贼屠戮的那日,母亲抱着她来到井边,将她放进水桶里。 那木桶摇摇晃晃,人轻易要翻下去,梁洗一手死死抓着上方的绳索,不敢动弹,惊恐中反复地喊“娘”。 妇人回过头,哭着对身后的男子道:“这里只坐得下一个人。” 梁洗朝他们伸出双手,后方男子已抱着怀里的孩子离开。 妇人握住梁洗的双手,紧紧贴在脸上,流着泪叮嘱道:“我的儿,听娘的话,千万不要出声。照顾好你弟弟。等娘来找你。” 妇人说罢解开绳索,梁洗随那木桶掉了下去,她摔进水里,抱着木桶浮在水面。 外面是凄惨的嚎叫,梁洗紧闭着嘴,仰头看着那片狭小的天幕。等到云聚云散,天空昏暗下来,外面再没了动静,她才顺着绳子朝外爬去。 爬出井口时,空气里飘着浓黑的烟雾,地上是横陈的尸首。她浑身被井水打湿,站在风中瑟瑟发抖,一步步越过人群,朝外走去。 她精疲力尽,找了一圈,回到自己家门,虚脱坐了下去。 这一坐,等她抬起头,画面到了宁国那扇陌生的朱门前。 梁洗曾透过大门,见过一眼她的弟弟。 虽有数年离分,可她还记得少年的长相,对方眉眼与她父亲相似,轮廓随了她母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少年拿着书本从堂前跑过,与一名仆役嬉笑着玩闹。瞥见她的身影,立即跑了回去。 梁洗不是没有感触。她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那口井里,全身血液被替换成了冷水,耳边有一阵阵无声的潮汐在汹涌。 她载不动那份积重的愁苦,无法思考。 这样想来,她最为无忧无虑的生活,还是在严家堡。 严老堡主重伤退隐之后,梁洗悍然出手夺刀。 她一个横空出世的黄毛丫头,纵然武学力压众人,却不能服众。 严家堡风雨飘摇,众人群起讨伐,逼她退步。 严鹤仪穷途之下同她商议,与她成婚。这样她即是执刀人,又是少夫人。门中长老挑不出理由,只能扶她上位。 二人去见严老堡主。 老者闻听来意,对着她摇头说:“梁洗,你错了。” 他已无多少气力,强撑着病体坐正,直视梁洗的眼睛,教会她这江湖的第一个道理。 “他们苛责你,向你要说法,是因为他们不怕你。即便你名正言顺,他们也会找别的借口。” 严老堡主的声音严厉而深刻,字字锋利,要叫她刻到心底。 “这江湖,从来瞧不起后辈,更瞧不起女人。你应该同宋回涯一样,要做什么,一句也不必向他们解释。杀他们个片甲不留!杀到他们胆战心惊!杀到他们当着你的面,只敢说你好,不敢说你坏!” “杀!” 那道冷厉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梁洗整个人如同出水的鱼,剧烈喘息起来,下一瞬,从大汗淋漓中猛然惊醒。 梁洗睁开眼睛,思绪变得清晰。 前方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青年停在门外,在火光熄灭前,换了墙上的蜡烛,提着一个食盒走进门来。 梁洗气若游丝地喊:“阿弟……” 青年默不吭声,端起一个汤碗朝她嘴里灌去,梁洗被他捏着下巴,无从反抗,被呛了数口,咳得心肺要从胸腔呕出。 青年给她喂完东西,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 “阿弟……我已经是严家堡堡主了。”梁洗手指动了动,挣扎着将脑袋朝他脚边靠去,艰难说道,“你可以去打听打听,严家堡在江湖里是什么地位。” 青年不知是畏惧还是心虚,肃着脸回避她的视线。 梁洗极力仰起头,在对方走出大门前,发出一段模糊的嘶吼:“我知道你在这里受苦,我这次过来,带了一千两黄金,本想给你作补偿。我那徒弟不信你,叫我离开时再给你。” 好在这暗牢幽静,哪怕她的声音细若蚊蚋,还是叫青年听清。 他这才有了点反应,回过头来,正眼瞧她一眼,半信半疑地道:“真的?” 梁洗闭上眼睛,药劲上来,吐不出连贯的字句,嘴唇张合着说道:“阿姐何时骗过你?” 青年看着她脸上的泪痕,思及她先前对自己的推心置腹,确实没有可能空手来会。犹豫后走了回去,辨认着她的口型,看出她在念叨:“你跟我走吧。大梁的兵马就要打过来了,你就算在宁国谋得官职,也不能长久。到了大梁,阿姐能护你平安。” 这些话,早在见面时梁洗就说过一次。 青年置若罔闻,与梁洗隔着一小段距离,问道:“你带来的东西呢?” 梁洗呼吸沉缓下来,像是睡着了。 青年上前推了推她肩膀,她才又痛苦地请求:“你先把我松开,阿姐手疼。” 青年追问了几遍,她只不断重复这句话。 青年见她奄奄一息,又刚喝过药,正是骨软筋酥,怕连只猫也放不倒,上前解开绑缚她双手的绳索。 梁洗侧躺在地,得了自由,也调动不了四肢,两手依旧背在身后,嘴里呢喃道:“在……” 青年跪在地上,靠近过去问:“在哪儿?” 梁洗睁开眼睛,骤然暴起,浑身重量压到他的背上,右手顺势抵住他后脖颈,因抖得厉害,施展不出力气,左手一并压了上去。 她浑身血液上涌,双目猩红,发丝扫在青年脸上,连同纵横的泪水,从咬紧的牙关中声嘶力竭地挤出两字:“阿——弟!” 回涯 第117节 第114章 南风吹归心 青年奋力挣扎,气管中发出一阵短促的倒气声,惊恐下不知所措,本能地用手去摸脖颈,试图顶住梁洗的压迫。察觉到背上人体虚力疲,他心神稍定,用背部的力量,将梁洗掀了出去。 青年捂着伤处,半滚半爬地朝前逃去,直至撞上对面的土墙,才敢转身朝后看去。 梁洗侧躺在地,几次试图起身,都没能支撑着坐起。她拔下头上的一根发簪,从低处望向对面的青年,眼白中密布的血丝,与眼角绷紧的肌肉,叫她晦暗的眼神带着别样的凶戾与杀意。纵是脸上有未干的水光,也看不出丝毫的柔情。 青年对她的目光感到心悸,脖颈仍在钝痛,似乎稍一扭头,脆弱的骨节便要断裂。他浑身僵直,战栗不止,一手扶着墙,从腰间摸出把防身的匕首,死死攥紧,对着梁洗的方向在半空挥刺。 他带着哭腔问:“为……为什么?” 却没有要听梁洗解释的意思,认定她拿出发簪是为与自己一分生死,也发了狠心朝她刺去。 梁洗强行催动内力,引得经脉气息紊乱,内脏受损,呕出一口血来。她两指点在胃部,先前喝下的药跟着血液一同吐出。 她试图掰开发簪上的暗扣,青年已经扑了过来。梁洗只能忍着眩晕,顺势在地上一滚,躲开致命的刀伤。 青年没练过什么武术,进攻毫无章法,一击落空,高抬起手,追着再次落下。 梁洗视线昏花,看着那凝成一点的白光,用左手手掌生生接住了刀口。 匕首的刀锋极为锋锐,撞上的骨头,发出沉闷的声响,刀片微微一滑,又从缝隙中贯穿血肉,钉在了梁洗的手掌。 伤口处的血液没有飙溅,只顺着刀剑在往下流淌,可青年还是闭上眼睛颤抖了下,微张着嘴,发出绝望而尖利的哀鸣,但又很快睁开,见梁洗正要去咬发簪上的雕饰,不加思考地冲上去抢夺。 青年蛮横地掰开梁洗手指,将发簪从她手心抠出,正欲丢弃,偏过头时,看见梁洗咬住了匕首的把手,将刀片抽了出来。 这一幕触目惊心。拔刀的瞬间,原先平缓的血液骤然迸溅开来,因梁洗甩动的姿势,点点落在青年脸上,有一簇飞进了对方眼睛。 青年视野一片血红,被迫闭上眼睛,他立马抬手去抹,脚下仓皇后退。梁洗已不顾疼痛,一把抓起匕首,扎进青年的脚尖。 青年惨叫着蹲下身,手指随之松开,发簪掉了下去。他两手并用地拔出刀锋后,踉跄得站不稳身形,一脚踩在那根发簪上,将顶部的玉雕踩裂开来。 梁洗伸长右手,将碎裂的玉片,和藏在里面的药粉,混着腥臭的泥沙一并抓了过来,塞进嘴里。 青年一瘸一拐地上前,再次举起刀。他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惊怖、凶恶、畏惧等等,诸多情绪交错陈杂,连嘴唇都在颤抖。 梁洗唇色苍白,但嘴里全是伤口,不断有血从唇角流出,不喜不怒地注视着他,朝地上吐出一口浑浊的血水,又叫了一声:“阿弟!” 青年五官周正,原本有种平实的忠厚感,此时抹着血液的两眼仿似闪着红光,全身发力的一瞬,活像个从炼狱爬出来的青面獠牙的厉鬼。 许是流了太多血,也许是先前喝下的药被她吐了出去,又许是疼得实在太厉害,仿佛心肠都叫剖了出来,那些在灵魂深处狂暴的刺激让梁洗刹那间生出一股力气。 在青年持刀袭来时,梁洗一腿猛然踢向对方受伤的脚,将人放倒在地,再次压到他后背,曲指击打在对方手腕,卸去他手中的刀。 青年还要故技重施地挣脱,刀尖的冷光先一步直逼他的瞳孔。 青年呼吸一窒,魂飞魄散地求饶:“阿姐!阿姐!不要杀我!” 梁洗握刀的手亦不平稳,金属的冷光不断在青年眼中晃动。男子偏过脑袋,试图远离,梁洗便又迫近一分。青年感觉眼皮上有丝丝发凉,不知是否被划出口来,吓得面无人色,哀声啜泣。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梁洗的嗓音低沉得仿佛古木中空的树桩内传出的回响,她靠在青年耳边,真心实意地问,“我待你没有一处不好,你为何想要杀我?” 青年听出了她的留恋,凄厉哭喊着道:“他们早要杀你,无所谓你的死活,是我于心不忍,偷偷背着他们将你关在这里。阿姐,我……是你逼我杀你的!” 梁洗贴近他的侧脸,想要看穿他的假面。含着泪的眼睛里水光浮动,视野尽被切割成模糊的碎块,烛火闪得她眼前忽明忽暗,交替着被大火烧成焦土的村庄、遮天蔽日的黑烟、以及母亲不舍的脸庞。 青年尤在哭泣,字字句句的恳求犹如甘甜醇香的毒药,往梁洗的四肢百骸里钻。 “阿姐,你知道,我是依赖你的。这世上只有我与你是亲人……我从无心要害你,可他们逼迫我,我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文弱书生,想要活命,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许我高官厚禄,说我只要能将宋回涯骗来,不计成败,都是有功之臣,来日能将权势抓在自己手里。我从小被他们羞辱是个野种,连大声的话都不敢说上一句,我苦怕了,我也想能抬头做人,可以带着阿姐一起在宁国安身立命……” “你心里曾有在意过我?”梁洗也希望他能骗过自己,哪怕是一番花言巧语,可理智前所未有的冷静,听进耳朵里的每一个字,都被举得高高的,化成尖锐的利箭,戳破想要自欺欺人的幻想。 她颤声道:“你不是轻视我才疏学浅,怎么会故意送我扇子?你不是厌烦我粗俗,怎么会对我避之不及?你不是想害我,怎么会用药将我囚在此地?阿弟啊……你真是令我想不到。” 青年的声音被噎在喉咙里,有种猝不及防的惊惶。 梁洗凄怆道:“我真的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哪怕你刚刚同我说实话。” 向来只看眼前的人,第一次想得很远。可越想越是悲凉。 梁洗低声说:“你若是嫌贫爱富,我不会怪你。你若是六亲不认,我也不会怪你。即便你是个恶人,薄情寡义,坏事做尽,我都舍不得杀你,只当自己不知,远远走了,可是你偏偏——” 梁洗语气中那绵绵的情义如同残更的滴漏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恨与愤怒:“可你偏偏忘了自己是个大梁人!你知道爹娘怎么死的吗?国仇家恨,你认贼作父就罢,还要帮着他们,来屠戮同胞的手足!梁净,是你非逼我杀你!” “可爹娘又不是宁国人杀的!是大梁自己无用,边地异族数十,谁都敢来大梁侵犯,你如何分得清当初杀害爹娘的究竟是谁?何况养我长大的是宁国,你告诉我谁是手足,谁是贼!”青年梗着脖子,嘴里发出乌鸦垂死似的嘶鸣,“全是因为你!如果当初你不来找我,他们哪会知道我是谁!我如果没有你这阿姐,我本可以做个好人!” 梁洗有种锥心刺骨的疼痛,多年逐求的人生都沦为一场泡影似的笑谈。脊背弯曲颤动,一阵大哭又是一阵大笑。 青年察觉到她的失神,两手握住匕首,在地上翻了个身,欲要操纵刀身朝梁洗刺去,刀刃竟不受他控制地转了个方向,顺着他的皮肤,利落地割开他的喉咙。 青年错愕地睁大眼睛,嘴里吐出成串的血泡,对着梁洗不可置信地道:“你……” 他两手捂住伤口,指缝间是喷涌而出的鲜血,跪在地上,用膝盖奋力朝外挪动,想要离开。 在死亡降临的前一刻,他趴倒在地,朝梁洗的方向回过头。侧脸紧贴着地面,不知是想说什么。 暗牢里冷寂无声。 梁洗松开手,靠坐在墙边,看着血液在青年身下晕开,强作笑脸,泪流满面。 · 深秋的风将老旧木窗彻底吹落在地,木板断成两截,灰尘扑腾而起。 一中年男子躲在墙后,一动不动,眼皮随着落地的响声跳动了下,五指按着粗糙的墙面,指尖发白,几要磨出血来。 他抬头瞅一眼天色,见青年与梁洗久不出现,知暗牢里该是出事,不再多留,转身出了这座荒僻的古宅。 他匆匆穿过弄巷,来到一栋寻常的屋舍,走进院中,隔着半丈的距离朝正门方向躬身作拜,小声说道:“长公主。我帮她散了一半的药力,没等到她出来,但该是无需担心。晚上我便让人去给严家堡的铺子送信,叫他们不要找宋女侠过来。” “辛苦你。”门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难为要你动手。我知你心里不舍,实在没有办法,才来劳烦你。” “此事因我所起。”男人仍旧弯着腰,脊背好似折了,直不起来,身影萧索,骤然苍衰,“当初若不是见他是个大梁人,觉得他身世可怜,将他收养,也不会有今日。这些年里不曾亏待过他,对其视如己出,却不知他利欲熏心,早背着我投靠他人。是我管教不严,早知会养出条豺狼,还不如当初任由他死了……” 男人说着哽咽,终究是心绪难平。 长公主就要出门来见,影子刚映在门上,男人后退两步,噤声不言,先行背身走出院落。 中年男人抬袖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冷风吹得他面部僵硬,皱纹深刻,一席宽大的青衫不住朝后方扬去。 他拢住宽袖,埋头走到泥泞潮湿的小路上,直至看见两双沾满泥渍的黑色布鞋,堵住了前方的巷口。 他陡然大惊,回头去看,才发现街巷四面围满了刺客。 “我就说,即便是个废物,留着,不定也能钓出什么鱼来。只是过没想到,咬饵的会是我们王大掌柜。” 一黑衣武者从人群后方悠然走出,低着头,斜眼睨向中年男子。 “我想不明白,那女人许了你多少好处,叫你放着大好的富贵不要,亲自抚养的儿子也不要,死心塌地地为她办事?还是说,你们这些大梁人,愚忠得只认一个名字?” 第115章 南风吹归心 宋回涯与严鹤仪刚进城门,便有一男子从路边风风火火地冲过来,拦在她面前。 这人身材有些偏胖,长着张和和气气的脸,眼睛不大,下巴圆润,跑动时,整张面皮都在抖动。 宋回涯正草木皆兵,一手摸向腰间的佩剑。严鹤仪及时按住她的手,侧过身,站在二人中间,介绍道:“这是我严家堡的人。唐叔。” “我就知道二位可能收不到信,所以每日天不亮就来城门口等着了。”管事语速急促,但咬字清晰,朝二人拱了拱手,直截了当道,“梁姑娘回来了。” 严鹤仪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的?” 管事做了个手势,在前头领路,边走边说道:“我托人城里的朋友四下关注着,前两天,一个小叫花在街边见到梁姑娘了,浑身是血,像在躲什么人。他将梁姑娘藏到干草下面,来找我领赏,我带着人过去一看,果然是她!身上受了些伤,但没什么大碍,只是喝了太多软骨散,药性一时半会儿散不去。还受内伤反噬,走不动道。在屋里躺了两天,今早好转,出门了,说是要去王掌柜家一趟。至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问了几句,梁姑娘不爱说,我就没坚持。” 他看似笨重,可走起路来稳健灵活,速度极快,严鹤仪甚至跟得有些吃力,要偶尔小跑几步,才能与他平齐。 管事看出他的勉强,但不敢带着他在街上过多停留,不时朝暗处张望两眼,确认无人跟踪。过不久停下脚步,舒了口气道:“到了。” 这是一家布庄,兼着卖些金银首饰,客人不算多,但能看出都是些贵门女子,一人身边跟着几名仆从,坐在角落闲适地喝茶。四五位伙计捧着东西围在她们身边打转,点头哈腰地与她们讲解桌上的货品。 管事进了门,去与客人简单招呼了声,而后掀开一处布帘,压低了声音与二人道:“先将东西放下,我让人去喊梁姑娘回来。” “不用了,我们去找她吧。”宋回涯抬头打量着高阔华丽的铺面,感慨道,“你们严家堡生意做得真是大。” 管事率先朝楼上走去,一脚踩在阶梯上,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噪音。 他眯着眼睛,乐呵呵地道:“宋姑娘高看了,不过是些小本生意。前些年陪郎君来过宁国一趟,当时举目无亲,太不自在,到哪儿都要先碰一鼻子灰。咱们江湖人,不就是意气当头?严老堡主便说在宁国也开几间铺子,叫大梁来的商户也好,游侠也好,在这里能有个朋友。” 他等宋回涯进了门,将房门与窗户都合上,屋内只剩自己人了,才拉下脸痛骂道:“就是这帮宁狗太不厚道,见到大梁来的百姓,不由分说地欺压。我开了这十几年的铺子,生意做得红火,可明里暗里还倒赔进去好几万两,全叫那帮黑肚肠的孙子给贪了,到这两年才稍有好转,立住脚跟,能说上几句话。” 管事憋屈地骂了一通,提醒宋回涯道:“武器是不好带进城的,那帮龟孙子见你是游侠打扮,少不得要来找你盘问,若真遇上,你使些银子打发他们就好,可若是带着兵器,他们便要找各种借口将你的刀剑都给缴了,再让你花大价钱去衙门赎买,麻烦得很。” 严鹤仪一进门就坐下了。提心吊胆了太久,如今松懈下来,疲惫感成倍地席卷,说出的话又带上惯来的不正经:“倒是多亏了他们如此,才没把我严家的刀给丢了。” 可惜会与他回嘴对骂的人此刻不在这里。 宋回涯索性将身上物品都取了下来,连同佩剑一并放到角落,回头一个眼神,严鹤仪立马起身,着急忙慌地与她出门寻人。 半途就碰见了梁洗,她坐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瘦得脱相,脸颊凹陷,形容枯槁,原先紧实的肌肉在月余的囚禁中消退大半,加上那萎靡消极的气场,叫人不敢相认。 她点了一桌的菜,可长时间汤汤水水地往胃里灌,吃什么都食不知味,草草动了几筷子,便吃不下去,坐在那儿干发愣。 严鹤仪阔步跑过去,又气又急地喊了声:“梁洗!” 梁洗见到严鹤仪,也是一怔,因为这平日里温文尔雅、吹毛求疵的贵公子,此刻哪里还有半点儒士的风度?一席衣衫脏旧,额头添了几道未好全的疮疤,鞋边更是沾染泥渍,活似是逃荒来的,当即自觉理亏地低下头, 宋回涯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重复了遍二人当时见面时她可以奚落自己的话:“本以为能见到你落魄的一面,马不停蹄地赶来,果然赶上了。” 梁洗这才认真审视她。 第一眼是觉得陌生,还想严鹤仪又从哪里找来的朋友,细看轮廓,才发现居然是宋回涯。 以后再不能放大话说对方化成灰自己也认得了。 他乡遇故知,怎么都是件高兴的事,何况对方还是为着自己来的。 梁洗提起点精神,但很快又泄了气,病恹恹地问:“你脸怎么成这样了?” 宋回涯摸了摸自己下巴,笑道:“郑九教我画的。出来办事,总不好太引人注目。” 梁洗困惑道:“郑九?” 严鹤仪在路上还是个一气不出的闷葫芦,如今见了人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就是江湖里赫赫有名的鬼手一门。易九销声匿迹多年,武林都传他已经死了,原是躲不留山去了。他那一手易容术果真出神入化,可惜不能跟着来,只好叫宋回涯随意糊弄两下。你见到人就别叫郑九了,他只与朋友说这个姓名。” 梁洗听着很是羡慕。她手下怎么就没这种报个名头出来便叫人惊呼的能人?转念想起自己如今弟弟都没有了,十多年的苦心奔走尽成徒劳,心头一片倦怠,长长叹了口气。 严鹤仪见着她这幅多愁善感的样子,也是意志消沉,坐下后无话可说。 回涯 第118节 宋回涯招招手,让店家添了两幅碗筷。 梁洗从怀里取出把扇子,合上又打开,打开再合上。 看着亲弟送她的东西,到底是有些伤心。 严鹤仪几次欲言又止,满脑子全是脏话,又怕惹梁洗不快,忍得脸色涨红。 梁洗将扇子递给宋回涯,问:“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回涯随意扫去,目光停留片刻,嫌弃道:“好丑的字,不认识。” 严鹤仪倒是认得,给她解释了遍:“说是一位身手矫健的少年游侠,心怀凌云之志。若是能得君王赏识,愿肝脑涂地、马革裹尸,以报圣恩。” 梁洗小心将扇子合上,心中五味杂陈,唯独没有多少失望,耷拉着脑袋道:“什么狗屁,与我一点都不像。” 她将东西朝宋回涯手里塞去,一脸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道:“送你了。” 宋回涯心说自己要这破玩意儿做什么用?严鹤仪先一步将东西接了过去。 “叫你看笑话了。” 梁洗用左手托住下巴,忘了手上有伤,将自己疼得龇牙咧嘴。改成右手,当做无事发生,一脸深沉地重复了遍:“叫你看笑话了。” 宋回涯不客气地说:“确实是有些狼狈了啊,梁洗。” 梁洗拿余光觑她,语气直冲冲地道:“明知是龙潭虎穴,你还来做什么?” 宋回涯饿了一路,忙着吃饭,抽空才答她一句:“我怕你在宁国每天都能找到人说我的坏话,混得太风生水起,所以来扯一扯你的后腿。” “宋回涯,这不怎么好笑。”梁洗自觉被轻视,不悦道,“你以为我在大梁会找不到人说你的坏话?” 严鹤仪见她们两个嘀咕到一块儿,说不到三句话就要开始插科打诨,跟着在旁边低笑。 宋回涯还没继续接嘴,梁洗抬起手阻止:“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这人说话,没一句我爱听的。” 宋回涯觉得好冤枉。 严鹤仪顾不上吃,搬着椅子靠近,碰了下她的左手,问:“你是怎么出来的?你这手伤得怎么样?” 梁洗沉闷了好些天,说起这些事依旧十分抗拒,可对着严鹤仪热切的眼神,冷硬不下来,言简意赅地将原委说了。 “我被关在一间暗牢里,有人帮了我,我不知道是谁。我从地下的密室出来后,察觉有人跟着我,正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杀了一个,又放了把火,吓退他们,趁乱脱身了。” 梁洗脸上不大好看,作势整理桌上的餐盘,碰掉了自己的筷子。 严鹤仪弯腰给她捡了,梁洗分心没看见,苦闷道:“我本打算找王家人帮忙去给他收尸的,今早过来一问,他们说王大掌柜不见了。” “王大掌柜?”宋回涯想了会儿才明白是谁,问,“什么时候不见的?” “我脱困那一日。”梁洗说,“当天晚上王大掌柜就没回家,倒是冲进去一队卫兵,没报自己来历,进了门一顿粗暴翻找,然后又莫名其妙地走了。王家当时就怀疑自家老爷出了事,可到现在都没个信,也只能干等着。” “王掌柜家人丁不算稀薄,会收养个大梁人做养子,有些匪夷所思啊。”宋回涯转头去问严鹤仪,“你对他有多少了解?” 严鹤仪回忆着道:“其实也不多。当年我到宁国的时候,王掌柜还只是个普通的富商,远不及我严家堡有钱。可这回来,听闻王家发迹了,单是这西市,就有三十多家铺面是他的,全是在最繁华的地段。且门路很是开阔,各条道上都有朋友,在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显贵人家。只差家里出个能登仕途的子弟,就可以一飞冲天了。” 严鹤仪补充道:“他也不是只收养了……那个小子,王大掌柜心善,见到路边有吃不起饭的孩子,只要老实本分,都会收进铺子里做伙计,打小教起。只是那佛口蛇心的孽障最擅长念书,过目不忘,能识字起就能作诗,嘴巴又甜,会讨人欢心,王大掌柜才将他养在自己膝前,认他做亲儿。”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骂了一句。 梁洗闻言又是一句叹息,垂头丧气地道:“他同我说,他在王家孤苦无依,被人指着鼻子骂是个野种,怨我当日过去找他,害他暴露了身世,低人一等。我来打听了才知道,他上面是有两位兄长,可都不擅念书,早早开始跟着父亲学做生意。王大掌柜对他最是器重,为他遍访名师,想要送他入仕,几乎事事有求必应。他在家里,比王老爷亲生的儿子还风光着呢。” 梁洗琢磨着,感受到了什么叫酒入愁肠无处消解的滋味,难过地道:“他到死,对我都没有一句真话。” 宋回涯神色古怪地问:“王大掌柜是大梁人吗?” 严鹤仪收回落在梁洗身上的视线,大吃一惊,说:“怎么可能?王大掌柜孩子时就在宁国走商了,与胡人打的交道远比跟大梁的多。五湖四海的朋友都认识,各族胡语都能说上几句。据说还与朝中哪位侍郎是同族,得他提携,自己心思也活络,才有今日的头脸。或许有大梁的血统,可是从祖上就迁到这边来了,他自个儿也不能认啊。” “是吗?”宋回涯抿了口酒,沉思着道,“只是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严鹤仪打趣道:“为何?觉得胡族生性野蛮,不该有这样温良的大善人?” 宋回涯摇头说:“不是这回事。” 梁洗见他们自顾着聊得兴起,将自己撂在一遍,眼珠在二人之间转了两圈,趴在桌上道:“就没人关心我了吗?” “关心你什么?你那个弟弟啊……”宋回涯放下酒杯,思忖片刻,已是用了最委婉的措词,“‘节哀’二字我都说不出口。” 梁洗:“……” 宋回涯给她倒了杯酒,语重心长道:“你没对不起他,你只是觉得对不起你父母。可孩子呱呱落地,就好比四散的飞蓬,种子能落到一处,生根发芽,那是缘分。落不到一处,那是时运。你问心无愧,便是你爹娘在世,也怪不得你。你何必往自己身上揽罪?喝过这一杯酒,就当过去了。” 严鹤仪见宋回涯开了口,跟着说出心里话:“他是记着你的。就算你当年不来找他,他后来知道你的身份,不会主动来找你吗?归根究底,他没拿你当姐姐,也没拿自己当大梁人。” 宋回涯深谙梁洗脾性,跟着说:“不过是多给你一个机会选,是让我杀了他,还是你自己杀了他。梁洗,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不后悔,所以别多想了。” 梁洗伤势未愈,不能多喝酒,浅饮一杯,有感而发,说:“我发现酒不能解愁,也许作诗可以。难怪那些文人都爱喝酒。” “呵。”宋回涯脊背一下子坐直了,声音都有些发飘,“你要作诗?” 梁洗本来诗兴大发,一腔愁绪好比春江之水浩浩荡荡,只差宣泄,可酝酿了半晌憋不出个屁来,更难受了,摆手道:“算了。” 宋回涯说:“不如我送你一句诗吧。‘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梁洗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翻了个白眼道:“你能不能说人话?” 宋回涯说:“好好夸你一句,你还不乐意了。” 梁洗怒道:“即是夸我的,不该说些我听得懂的?” “你不是有在念书吗?”宋回涯瞥向严鹤仪,指责道,“你怎么教的?” 严鹤仪叫屈道:“院子里的狗都要能立起两条后腿作诗了,这姑奶奶还在想昨天教了什么,前天又教了什么。一觉醒来,全学狗肚子里去了。” 梁洗不满道:“不是你说,‘吾日三省吾身’吗?” 严鹤仪感觉天都要塌了:“那是‘温故而知新’!” 梁洗恍然大悟:“哦。是吗?好像也有这句。” 她装傻充愣地偏过头,推了推宋回涯道:“将刚才夸我的,换成人话。” 宋回涯笑着抱拳,对她吹捧道:“梁洗姑奶奶,真是气概豪宕,举世无二的风流侠客。” 梁洗得寸进尺,问:“同宋回涯比怎么样?” 宋回涯说:“那还是略逊一筹。” 严鹤仪听得耳朵发痒,不参与她二人胡闹。 远处忽起一阵大风,卷起满地的石粒沙尘,细沙如同一阵浑浊的黄潮,贴着地面盘旋飞行。 摊上客人登时一片叫骂,用手护住桌上餐食。 一辆马车从边上驶过,马儿的眼睛也被风沙迷住,半停下来,嘶鸣着在原地踱步,急得马夫连连喊叫,才将其安抚下来。 梁洗叩了叩桌面,点点下巴,示意宋回涯朝街上看去。 车上的小童嫌闷,掀开窗子的帘幕钻了出来。 他一手搭在窗边,一手垂了下来,手腕上戴着个金镯,在车厢上无聊地拍打,一双黑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街边的路人,从宋回涯三人身上扫过时,稍稍停留了下视线,抬起手臂,像是要打招呼。 很快一双手从后方将他抱了回去,马车也跑远了。 宋回涯不明就里地看向梁洗。梁洗笑而不语。 严鹤仪往桌上扔了两枚大钱,朝摊主喊道:“结账。” 待朝前走出一段,确认左右没人,梁洗才附到宋回涯耳边小声说:“你不觉得那小子很眼熟吗?他是你师弟的好儿子啊。” 宋回涯震惊,身形微微后仰:“谁?” 梁洗见到她这失态的反应,注意力被转移,心情好了不少,眉飞色舞地道:“他一北胡风头正盛的皇子,怎么可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成家?他孩子都五岁了。” 宋回涯一时有些难以回神,再次回头去看身后的长街,感觉思绪七零八碎的,搅得混乱,又呆呆“啊?”了一声,才问:“他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梁洗说:“大梁长公主啊,你另一个师弟的堂妹。本是送来给那老皇帝和亲的,满朝文武好些不同意,彼时大梁都不过是块任人宰割的鱼肉,和亲做什么?送人来受辱吗?可我们那小皇帝打输了仗,心里害怕,不敢拒绝,直接背着臣子,巴巴地把人送过来了。” 宋回涯听糊涂了:“到底嫁给谁?” “嫁给宁国的老皇帝啊。”梁洗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她道,“但是和亲的队伍半路让你给劫了。你不忍心让她送死,背着她出了光寒山,只差一步回大梁,又让七殿下带着一队骑兵给劫回去了。就是你师弟。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你师弟的名声不大好,总归后来长公主就嫁给你师弟了。我还拿这事嘲讽过你,说你居然输给一毛都没长齐的胡人,原是你们早就商量好的。” 严鹤仪听她说起这些隐秘之事心肝儿都在发颤,眼睛跟做贼似地四下扫视,警惕着周围风吹草动。 梁洗拍拍胸口,熟络地道:“上回就是跟你那小师侄打上照面了。挺有意思一小孩儿,比你徒弟好逗,聪明又单纯,下回再去找他玩儿。” 宋回涯若有所思,站住了没有动作。 严鹤仪担心她一时冲动,插嘴找补道:“你可别去找你师弟。他手上杀了好些人,你见到他该是恨得牙痒痒,若是办不到,就别见他。他身边不知有多少道眼线在盯着,我怀疑宁国已有人对他起疑,老皇帝也不怎么信任他,毕竟伤了脸,难承大统,就怕他拥兵自重,闹出乱来。否则以宁国如今的局势,不会将他留在京城,早派去边关整军经武了。你万万慎重。” 梁洗嘀咕道:“他要不是你师弟,我都不信他是个好人。” 宋回涯听得满腹心酸,低声自语:“那想来,他是过得不怎么好。” 第116章 南风吹归心 马车停下,小童一溜烟跑了下来,兴奋地喊:“爹!我回来啦!” 他一路红着脸冲进前厅,才发现家中还有一个客人在。 阿勉与那武将面色阴沉地无言对坐,边上没有仆从随侍。听见声音,一齐将目光朝门□□来。 小童半只脚迈过门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被二人的眼神吓得一个缩瑟,转身朝外跑去。 长公主就跟在他身后,已从长廊处出现。小童抱住她的腿不住往外推,嘴里胡乱地喊:“娘,我肚子疼,我想吃饭!” 魏玉词抬头对上阿勉阴冷的眼神,不可抑制地僵硬了一瞬,浑身寒毛直竖,连呼吸也放沉下来。 她缓缓蹲下身,整理了下小童额前的碎发,找回正常的声音,才柔声与儿子叮嘱:“你先与你诚哥出去玩,娘和爹有话要说。” 小童摇头不肯,死死拽着她的衣角,瘪着嘴就要哭出来。 魏玉词板起脸来,厉声道:“听话!别叫阿娘生气!” 小童小声抽噎着,悲伤看着母亲,被后方的仆役半拖半拽地带走了。 魏玉词起身,理了理衣摆跟宽袖,抬起下巴,仪态端庄地迈进厅堂,顺手合上大门。 刚转过身,阿勉已走到她跟前,一巴掌抽在她的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毫不留情,魏玉词被余劲带得整个人撞到墙上,随即虚软地躺倒在地,没了动静,像是直接被打得晕厥过去。 饶是边上武将也被那声音吓了一跳,放下茶杯站了起来,再无看热闹的闲情。 回涯 第119节 阿勉指着她怒斥道:“贱妇!你背着我想做什么?” “娘!” 小童踢开大门,哭喊着闯了进来。奔向母亲。 魏玉词听见声音,才摇摇晃晃地抬起头,可眼前发黑,脸颊火辣辣地疼,半晌起不来身。 阿勉一手拎着小童的衣领,将他提在半空。 小童扑腾着手脚,对他拳打脚踢,哭得稀里哗啦:“你坏!你这坏爹!我不要再理你了!” 后方仆从紧跟着冲了进来,惊慌中绊了一脚,重重摔在地上。 阿勉勃然大怒,骂道:“我让你带他下去,这点事都做不好,留着你有什么用?!” 他要踢向妇人的脚转向踢在了仆从身上,将人踹得翻滚出去。 那少年四肢并用地爬回来,强忍着没哭出声,抱起小童朝外退。 小童挣扎着哭嚎,胸口被仆从手臂紧紧勒住,有些喘不过气,低头一口咬住身后人的手。 少年没有出声,死死抱着他不放。小童自己松开手,哭得要背过气去。 魏玉词半坐起来,脸上清晰印着红肿的指印,唇边淌下血,她一手按着伤口,一手伸向小童。 仆从见状,跪着将孩子抱了过去。 小童得以解脱,将脸埋进魏玉词怀中,抱着她放声痛哭。 魏玉词温柔摸着他的脑袋,安抚着道:“还记得娘跟你说过什么吗?听话,不要胡闹,出去吧。” 她将人推回仆从怀里。 仆从这才将小童抱起,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不等哭声远去,阿勉又抓住魏玉词的手臂,将人提了起来。 魏玉词两脚几不能站立,手臂被扼得生疼,似要生生折断。她咬紧牙关,没有喊叫,可脸上已满是泪痕,惨无人色。 她弱柳扶风,虚软无力,唯独眼神坚定狠厉,侧着脸与阿勉对视,全无半分退怯,还能说句狠话挑衅:“你要对我动私刑,总该有个罪名,我如何也是大梁长公主,轮不到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武将久闻七皇子暴烈无常的性情,与他那张布满伤疤的脸如出一辙的凶恶,怕他大怒之下一拳将人打死,忙上前阻拦:“殿下!先别生气,听夫人解释两句。” 他见阿勉无动于衷,盯着魏玉词的眼神已动了分明的杀意,情急之下动了手,按住阿勉的手臂往下压,低喝道:“殿下!” 阿勉眸光朝旁一转,这才不情愿地松手。 魏玉词瘫软在地,摸向前方的座椅,支撑着爬了上去,坐稳在椅子上。 武将走到她面前,端正行了个礼,摆着张笑脸问:“不知夫人前几日去桃儿巷,是要见什么人?” 魏玉词别过脸没答。 阿勉转身,一脚踹在凳子腿上,吓得魏玉词发出短促的惊呼。 她两手扶住边上茶几,胸膛起伏,屈辱地痛泣。 武将低头看着自己鞋尖,又问:“夫人,不知是否认识月初楼的那位王大掌柜?” 他不期待魏玉词回答,自行说了下去:“那位王大掌柜在京城里树大根深,潜藏多年,从前帮着三殿下做事,还算机灵,有个养子,也入了殿下的眼,替殿下解忧。前段时间这王小郎君查到些梁国细作的线索,还没得及顺藤摸瓜,抓出背后的人,便被王大掌柜给狠心毒杀了。我人赃俱获,将人擒拿,带到狱中一番审问。他哭天喊地,说自己原本是大梁人,受夫人威逼,才迫不得己,对自己朝夕相处的儿子痛下杀手。” 他说得蔼然和善,脸上一直是带着笑的,在一旁等着魏玉词的反应。 魏玉词冷声呵斥道:“你将他找来,他若能拿出一点我指使他的证据,你就割了我的头,去找大梁要赔偿。若是没有,就扒了他的皮——问问究竟是谁人要害我!” 武将放软了态度,缓声道:“夫人不必生气。那老贱骨头嘴硬得很,这几日胡乱攀咬,已诬陷了好几个人。我本也是不信的,可城中巡卫的将士说,有人亲眼见到,王大掌柜杀完亲儿之后,去秘密见了夫人,所以,我才想来叫夫人过去问一问话……” 阿勉架着条腿坐在上首,闻言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阴恻恻地道:“三哥,是要叫我的人,去哪里问话?想问些什么出来?不如干脆直接将我也带走吧,你看怎么样?” 武将亦是畏惧他的凶名,见他发怒,不愿触他霉头,当即改口道:“殿下误会了。夫人的事,是殿下的家事,我过两日再来询问,想来殿下会给下官一个满意的答复。今日就不打扰了,告辞。” 武将离去之前,下意识瞥了眼阿勉的脸。对方面上那崎岖纵横的伤疤,配上阴鸷狠毒的眼神,骤然一眼,叫他也不由心底发凉。加快步伐,退了出去,免受迁怒。 阿勉过去关上门。 屋内光线暗下,魏玉词再克制不住,捂着脸痛哭起来。 “我就知道要出事。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刚抓了梁洗,消息就进了你我的耳朵,又叫王大哥发现动手的是他儿子。可我心存侥幸,怕师姐中了他们奸计,才让王哥去。若是牵连到你,可怎么办?” 阿勉走到她身前,默然将她揽进怀里。 魏玉词抓着他的手臂,悔恨不已道:“王哥叫他们抓住的时候,定是自尽了。他此前还和我说,这生意做得累了,等明年回到大梁,就到乡下种地去。转眼就遭了难。我若是再小心一些,也不至于如此。可我实在挑不出人来替我去见她。” 阿勉半跪在地,从下方看着她,给她小心擦了擦泪,只是道:“对不住。” 魏玉词眼泪不停地流,捂着心口慌乱地说:“从收到大哥的信起,我就日日怕得睡不着觉,觉得身边没一个可信的人,会带着密信去告发你。初到北宁时都不这样怕,可是如今,越说大梁要胜了,我越是害怕……唯恐一觉醒来,府里叫人给围了。怕你早上出去上朝,再回不来。” 阿勉好声安慰她:“不会的。是因为你在京城,所见是一片歌舞升平,才会觉得慌张。其实就跟当初的大梁一样,朱门笙歌达旦,可实际上,积重难返,亡国之灾早在宁国头顶了。过不了明年,这场战事就结束,我们就可以回去了。” 魏玉词颤栗不止,与他贴着脸,哭道:“阿勉,可是明年好长……一日日地数不到头。” 阿勉只重复地与她道:“没事的。不要害怕。师姐今日也来了,有她在,从来不会出事。” 魏玉词点了点头。 · 入夜,寒霜凝重,流光清冷。 后院的花圃旁,小童抄着杆木头制的长枪,有模有样地甩着,累得满头大汗,对石桌边上的妇人起誓道:“娘,我以后好好学武,一天也不玩了,以后保护你!爹再动手,我就打他!” 魏玉词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侧脸已经上过药,还是消不去肿,笑了跟哭一样难看。 就听夜色里传来一道如水似的女声:“他打你了?” 魏玉词蓦地起身,转向身后。 就见回廊的灯火下不知何时坐了个人,一身长发飘逸,简单束起,发尾侧披在肩上,一身白衣,好似片尘不沾,静静看着二人。 小童挡在母亲面前,拿着长枪直指宋回涯,粗声粗气地质问:“喂,你是谁啊?为什么进我家?” 魏玉词盯着宋回涯看了许久,终于醒过神来,将儿子的手按下,带着他快步上前,鼻翼翕动道:“不要无礼!” 她将小童推到宋回涯面前,开口莫名带上了哭腔,嘶哑道:“师姐,你仔细看看他。他是……他是我的孩子。” 宋回涯弯下腰,对着那小童笑道:“你好啊。” 小童放下手里的木枪,歪着脑袋与她对视,双眼清邃澄明,绷紧的脸上满是倔强,还带着些戒备,字正腔圆地回了一句:“你好。” 魏玉词抱住他,在他耳边说了句话。小童点头,这才友善起来,主动上前两步,靠在木栏上,说:“原来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啊!” 他这般年纪或许还不懂什么叫恩人,连生死都理解不大清楚,但知道这是个好词。 他从腰间摸出一块糖,示意宋回涯伸出手来,放在她手心,大方地道:“给你啦,以后也要保护好我娘啊!” 宋回涯看着那块被他放在怀里捂热,已有些融化的糖,抱拳回礼,笑道:“多谢小友的重礼。从没收过这样好的礼物。” “我存了好久的!”童子说着小心觑了眼母亲的脸色,强调道,“不是我偷的,是我省的!我都七天没吃糖了!想等爹回来一起吃!” 说到父亲,他又是一阵气愤,跺着脚记恨道:“以后不给他吃了!全给师姐吃!” 宋回涯脸上的笑险些维持不住。魏玉词也低下头,眼神闪过悲戚之色,可也只能小声劝导:“不要说这样的话。你父亲会伤心的。” “他伤心就伤心,关我什么事?是他先不讲理的!”小童不服气,对着宋回涯问,“你说!他打了我娘,我该不该给他糖吃?” 宋回涯沉默了会儿,笑着说:“不该。” 小童得她肯定,当即挺起胸膛,昂着下巴,回头看向母亲,说:“看吧!师姐也这么说!” 第117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的表情有些无措,她有许多想教给儿子的事,可最后都在顾虑中化作第无数次的欲言又止。 小童能察觉到她的忧郁跟愁闷,内心是无法形容的茫然,但不觉自己有错,便沮丧地将脸贴向母亲垂放下来的手,委屈地蹭了蹭。 他抬起眼,一双乌黑的眼睛随之望向对面的宋回涯,浓密的睫毛迅速眨了眨,坚强地要将涌上来的水花压下。就在他快要崩不住眼泪的时候,宋回涯笑吟吟地开口:“小滑头,你不应该叫我师姐。” 小童问:“那别人叫你什么?” 宋回涯说:“别人叫我宋大侠,或者宋门主。” “什么叫门主?”小童往前走了两步,张开双臂比划了下,“管门的吗?你家也跟皇宫一样,有很多很多的门吗?” 宋回涯被他天真的童言逗笑,后仰着靠上身后的长柱,摆手惭愧道:“那我还没有那样大的本事,只管得了自己的家门。” 小童踮着脚坐上阑干,一股脑地问道:“你家在哪里?在很远的地方吗?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他有各种天马行空的疑问,可母亲总是不回答,问得多了,便用“你长大后会懂”的理由来搪塞。 他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长大。他能等院前的红花败落再开,能等树上的鸟儿去别处飞过一圈再回到巢来,唯独“长大”的时间太过漫长,让他找不到任何足以比量的尺度。 他长得好慢好慢。 宋回涯注视着他,一个个认真地答:“我家和你家在同一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高山之外,祖祖辈辈走了百来年才快要走到。你若是想看,来年我带你去。” 小童下意识地反驳:“你骗人!” 宋回涯说:“我没有骗你,不信你问你娘。” 小童回头看一眼魏玉词,见对方颔首,不由两手抱住脑袋,苦恼道:“我听不懂!” 他正要自己先说,“我长大以后会懂的。”,宋回涯却是耐心地用浅显平易的语言同他解释:“因为这条路被人拦住了,对方蛮不讲理,不许我们过去,也不许我们家人回来。我们求他们、跪他们,发现都不行,于是抄起武器同他们打、同他们争,如今终于快赢了。” 小童听得一知半解,故作老成地“哦”了一声。 宋回涯不等他翻出一连串的新问题,一脸卖关子的表情对他说:“我今日早上其实见过你。” 小童努力思索了会儿,没想起来,挪动着朝她靠近过去,问:“在哪里?” 宋回涯说:“你坐在马车上,我跟梁洗在一块儿,你知道梁洗是谁吗?” “啊?”小童眼睛猛然睁大,眉毛拧动着变化,以表达自己的困惑,“你当时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我有一千张脸,每张都不一样。看心情戴哪张出去。”宋回涯神神叨叨地说,“这世上见过我真面目的人……” 小童俨然是旁听过不少奇闻异谈的,接嘴道:“都死了?” 宋回涯笑而不语。 小童有些畏惧,片刻后实在好奇,壮着胆子问:“那我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吗?” 宋回涯朝他勾勾手指,俯下身与他视线平齐。 回涯 第120节 小童紧张上前,伸长两手,仔细在她脸颊两侧轻轻摸了摸,没摸到说书先生故事里那层薄薄的假皮。正觉纳闷,宋回涯掐住他的脸,逗趣地捏了捏。 小童挣脱着退开,见她与母亲低声发笑,才明白过来自己被耍,捂着脸生气道:“我不和你玩儿了!你欺负人!” 长廊并不避风,晚秋的寒意一来便冷得浸骨,小童先前练得满身是汗,这会儿静坐片刻,被冻得清涕直流。 魏玉词拿手帕给他擦了擦鼻子,用手掌包住他红肿的手指,说:“你先回屋里去,娘待会儿进去找你。洗完澡就躺床上,别光着脚去闹你诚哥。他不舒服。今日你还咬他了,该同他说什么?” “对不住。”小童乖顺地说,“我同他说过一遍了。我还代爹跟他说了一遍。” 他过去捡起地上的木枪,沿着游廊跑向自己的房间。关门时留了条缝,躲在门后鬼鬼祟祟地偷看宋回涯。见宋回涯隔空点了下他的额头,才一把将门关紧,呵呵地傻乐。 魏玉词注视着黑夜中被灯火照亮的微茫景象,眼神亦有些虚浮,许久后回过头,对着宋回涯说:“他从小没有什么玩伴,居然能同师姐聊得来。” 她的笑容总有种苍白无力感。 宋回涯自我打趣道:“我?上到七老八十,下到蹒跚学步,我都能聊得来。不过他们乐不乐意与我聊就不一定了。” 魏玉词后知后觉地道:“阿勉今晚不在,我去让人喊他回来。” “不必了,我知道他不在。”宋回涯抬了下手以示阻拦,“我来找你,尚说得过去,阿勉回来,不与我打一场,就说不过去了。谁知这城里有多少人在看,我特意挑了他不在的时候才进来。” 魏玉词心事重重,思绪百结,过了会儿才木讷应了一声,踱步到宋回涯身边坐下。凛冽肃杀的霜风吹得她呼吸沉缓,以致于声音变得细碎。 “此前阿勉冒险去过大梁一趟,想见师姐一面,可惜总不顺遂,几次失之交臂,未能如愿。回来后他一直耿耿于怀,害怕是师姐在故意避他,怪他做错事,生他的气……” 一个个含糊的字从魏玉词的喉咙里呛出:“前段时日收到大哥寄来的密信,他才想明白,原来师姐当年执意要去无名涯,全是为了他。” 魏玉词本不是爱哭的人,今日见到宋回涯,前十几年里攒的辛酸泪,好似都要在今天补上。 宋回涯低声说:“我怎么会怪他?” 魏玉词恻恻悲痛地道:“我是大梁长公主,阿勉又会护着我,顶多不过是明面上听几句折辱,不必做昧己瞒心的事。可阿勉有太多身不由己,四面楚歌,无可傍依,许多话对我也不敢如实说。夜里惊醒,想起旁人对他的咒骂,自己都怕报应,如何敢奢求师姐对他的谅解?” 宋回涯听着她凄切的讲述,诸般感触宛如春水涨潮,潮水推起大浪,缓慢地升高,再浩荡地拍下,将她嘴边的话全部碾得粉碎,只能沉默。 在宋回涯有限的记忆里,阿勉是个听话、胆小,又十分好哄骗的孩子。 他喜欢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可宋回涯嫌他碍事,不愿带着他玩儿。要么给他布置许多的功课,要么故意避开他的视线,去山中躲个清净。 找不到她,阿勉便会蹲在半山的石阶上,打着瞌睡等她回来。一见她出现,立刻从原地一蹦而起,围在她身边问东问西,打听她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而后用一种满怀期待的语气“哇哇”叫个不停,双眼神采奕奕。 宋回涯最常用的一个借口是:“我去河里摸鱼了。” 阿勉对她的话深信不疑,更察觉不到宋回涯的有意疏离,只会执着地缠着她说:“摸到了吗?师姐,我也想去。我会游泳了。” 宋回涯随意找理由打发:“天气太冷了,你还小,下水会着凉的。” 阿勉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她的步伐,甩着手,努力为自己争取:“天也不凉啊,我今天都出汗了。我不怕冷。” 宋回涯敷衍地说:“水下凉,等暖和一些了我再带你去,不然师父又该说我了。” 阿勉当是承诺,开心地道:“好!” 宋回涯递了个路上顺手摘的果子给他,阿勉接过,直接往嘴里塞,吃了一口,被酸得口水直流,鼻子眼睛皱到一块儿。 他呲了呲牙,又兴高采烈地跟在宋回涯屁股后头喊:“师姐!师姐!” 不留山的四季更迭快得无常,有时一夜雨后,山间风光已然大变,春秋转瞬而至。可溪流山岩、碧湖轻烟,似乎自亘古而起,从无变改。 相似的一幕总在那段恒久的石阶上发生,以致于宋回涯分辨不出它究竟是哪年哪月的场景。 路上宋回涯也听说过一些阿勉的事迹,说他如何喜怒无常、残暴不仁,是不敢就此深思,阿勉这些年是里如何变成这个样子。 青石板上那片烛火与月华铺就的朦胧颜色,仿佛下着场冬天的雪。 宋回涯静静注视着那片浑浊的白,久到视线中的光影都变得扭曲,才轻声说:“他长高了。” 魏玉词说:“是。不知师姐上回见他是什么时候,他如今比我高上半个头。” 宋回涯的几个字里,带着无尽怅惋的意味:“他长大了。” 魏玉词哭得无声克制,只是不停擦拭流出的眼泪,气息略有紊乱,开口时仍会深吸一口气,来保持声线的平稳:“阿勉说起师姐,未尽之言里多是愧疚,想必师姐也是如此。可阿勉托我转告师姐,这多年来投身赴难,是他自愿。眼见强虏侵凌,山河陆沉,他亦有殷殷报国之心,不愿任人宰割。纵是没有师姐,他也不会独自留在大梁,安稳地蹉跎岁月。回首平生,并无缺憾,只怕师姐为他挂心。” 宋回涯深深凝视着她那张端秀婉约的脸庞,感慨着道:“你跟我想象的不大一样。” 魏玉词下意识侧过脸,挡了下红肿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以为你是个楚楚可怜的人。”宋回涯由衷地说,“可你比我想的要更豁达、更坚韧。是我小瞧你了。” 魏玉词却是转回头来,神色复杂地对着她道:“师姐果然不记得我了。” 宋回涯如实道:“我也不记得阿勉,所以才销声匿迹这许久。陆陆续续想起来一些,也多是不留山上的旧事。” “我记得师姐!”魏玉词声音忽然拔高,随着情绪开始起伏,“我记得师姐带我走出光寒山的每一步。” 宋回涯静默了会儿,惭愧道:“可惜没能带你回来。” “不。”魏玉词摇头说,“回来了的。” 第118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被阿弟背出宫门,送去和亲的路上,还曾肖想过她的亲弟会心生后悔,半途命人来拦。 可数十人的队伍一路穿过城镇,进入光寒山,遇上前来迎亲的胡人部伍,都未遇上半点阻碍,她才透彻明白,不止是她阿弟,其实无人在意她的死活。 远行的路途山水迢迢,来时日夜兼程,与宁国的将士相会之后,才开始放慢速度。 迎亲的将士对她毫无尊重,几次故意掀开马车的帘幕,目光肆意地在她身上打量,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与边上兄弟打趣说笑。 偶尔是用她听不懂的胡语交流,偶尔是直白地夸赞她的容貌、身段,说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护送的侍卫不言语,魏玉词亦不敢作声,取下一根金钗握在掌心,蜷缩着身躯躲在马车里,日夜不阖眼。 她感受着车辆的颠簸,估算着与大梁的距离,想到就此远离故土,心中死意渐浓,没有一点苟且偷生的气力。 遥望天际是苍茫一片,车马朝着日月的尽头不断行进,魏玉词不知道明日到来时自己会身在何处,只是想到任人凌辱、求死不能的境地,便感觉魂魄不在身上。 梨花似的大雪在空中飘洒,被云雾笼罩的起伏山线如同凌迟的刀锋越发逼近。 眼看着即将离开光寒山,魏玉词万念死灰之际,变故突生。车队叫人拦了下来,双方未说几句,便传来一阵惨叫跟打斗声。 魏玉词屏住呼吸,尚未弄清状况,马匹受惊,带着车辆驶出主路,冲上一旁的雪地。 车轮陷入深深的积雪,车厢失去平衡,侧翻在地,又被癫狂的马匹继续拖拽着滑行,直至缰绳被赶来的人一剑砍断,才停在莽莽的白雪之间。 魏玉词在车内摔得七荤八素,惊慌地爬坐起来,推开压在身上的桌椅跟器物,战战兢兢地挪向大门,一宁国将士正被人踹了过来,直直撞进她的怀里。 对方还睁着眼,留有半口气,转动着眼珠与她对视,眼神中对死亡的极致恐惧,脖颈 上的血流到她的裙摆上,魏玉词当场吓得尖声大叫,抬脚将人踢了出去。 等她定下神,外头已无任何动静,只有大风灌满山川的萦回低鸣。 沉寂之中,一只手扯断了厚重的垂帘。 雪花顺着寒意冲进车厢,扑在她的脸上,魏玉词惊颤着抬起头,看见了一身衣衫在狂风中涤荡,看不清面容的剑客。 高远恢弘的雪山在她身后,是一片刺目的白。她脚下是一串暗红色的脚印,身上只穿着一件磨损黯淡的布衣,可天地间最纯粹最浓烈的颜色,也压不去她剑上的一点红。 宋回涯看着她,眼神平淡而疲惫,与看陌生人没什么不同,问道:“你知道,你去和亲,胡人会对你做什么吗?” 魏玉词面上毫无血色,听她一言,连日的恐惧刹那浮现,理智近乎崩溃,连身体也挺不直了,倚在车壁上凄然抽泣。 宋回涯问:“你想去吗?” “我不想去,我害怕。”魏玉词抬起头,双眼通红,浑身不住战栗,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掺杂绝望的迷茫跟痛苦,“我是不是不应该害怕?” 她脆弱地低伏着上身,清丽的脸庞妩媚动人,像支美丽的随时凋败的昙花。弯着头颅,期盼着能为她带来死亡的天明曙光。 宋回涯没有安慰,只是朝她伸出手。 魏玉词怔怔看了半晌,才将手伸了过去。 宋回涯的手上布满粗糙的老茧,还有数道未痊愈的伤疤。握过剑的五指同落在她脸上的雪一样冷,魏玉词还没感受到她的体温,便从车厢被拽了出来。 魏玉词穿着繁重的华服,地上的积雪快要没过她的脚踝,一脚踩上松软的地面,难以站稳,险些摔倒。 宋回涯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抱在怀里,提了起来。 魏玉词擦了把脸,不问去处,默不吭声地跟在她身后。 她脚步很重,走得也慢,瞻望前路,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妄图逾越苍山的蝼蚁,可笑至极。 还未走出多远,她便四肢僵直,双腿犹如被千百双手拖拽,无法前行。 她跌坐在地上,自暴自弃地痛哭。 宋回涯脸上不见厌弃,抓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将她背了起来,带着她穿过这片无垠的雪山。 魏玉词与宋回涯其实并不相识,只听说过她是魏凌生的师姐,更是个人人不齿的流匪。 那些鄙陋落魄的市井江湖,如同高楼墙角的杂草,连发出的声音都鲜少能传到她的耳边,魏玉词万想不到有朝一日,二人能有这样的交集。 魏玉词靠在宋回涯背上,累得晕厥过去,醒来时天色一片灰暗,不知是夜是晨。 无边无际的大雪还在滚滚而下,宋回涯的长发、睫毛,皆被雪粉染白。视野之内,是穷尽笔墨也描绘不出的苍凉。 魏玉词皮肤被风刀割得生疼,稍一动作,好似要裂出条条的口子,嘴里也干得能尝到一股血腥味,嗓子发出的声音变调得像是乌鸦垂死时发出的嚎叫。 她问:“难走吗?” 宋回涯唇间吐出团团的热气,混着粗重的呼吸声道:“再难也要走。” 魏玉词拍了下她的肩,挣扎着要下去,说:“我自己走吧。” 宋回涯脚下不停,喉头微微蠕动,缓声道:“我只带你走这一次,往后是要相信谁、求什么,你自己想清楚。” 说话间,天边翻起一抹鱼肚白,魏玉词才惊觉时间竟已过了这许久。 她望向来路,一片空白的大脑里又出现那缠结成巨山的忧虑跟愁苦,哽咽道:“我若是这样一走了之,大梁子民因我遭难,我该怎么办?” 宋回涯嗤笑道:“那帮高居庙堂的朝臣不怕,那位醉生梦死的皇帝也不怕,倒要你一个女人,来担灭国亡种的责任?你如果信你那阿弟的鬼话,我现在就送你回去。” 魏玉词低声啜泣:“我知道,他们不在乎一个女人,可是他们会拿我作借口,发兵大梁。我纵是再图一己之私,也不想叫天下生民,因我而坠涂炭。” 宋回涯轻蔑道:“这是你那个做君主的弟弟在怕的,可他不配说这样的话。他连敌人的刀都没见过,高坐在他华贵的龙椅上,听着臣子戏说几句沙场的凶险,便被吓得软了骨头。冰雹打在他头上,他都觉得是天要塌了,他懂什么?” 大雪覆盖了路况,山道有些崎岖,宋回涯走得不算平稳。忽然脚下被一块看不见的碎石磕绊,身体歪斜了下,弯着腰稍作调整,将背上的人往上抬了抬,接着道:“胡人想找借口,根本用不着你。人命在他们眼里微贱得很,比不过一只羊、一头牛。胡人没你想得那般勇猛,大梁也没你以为的那等不堪。胡人不打,只是因为他们如今不敢。” 魏玉词紧紧抱着她,能感觉到她脊背上充满力量的肌肉,蓬勃的气血在跃动,她问:“师姐为何要来救我?” “师弟请我来。”宋回涯说,“我也替那些马革裹尸的将士不值。他们一批批地死在疆场,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不是为了目送大梁的长公主去宁国和亲,被剥光衣服,当牲畜一样圈养,用来羞辱全天下的大梁人。那你不如直接死在故土,纵是死后血海滔天,起码赢得忠烈的声名。大梁就算来日真的亡了,还有血性能传于后世,不是不能再争一争。” 回涯 第121节 魏玉词趴在她肩上哭得难以自抑,感受到一种身处万尺云霄无人可依的孤独跟无措,忍不住为苦苦哀求:“我不是没有骨头,求师姐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宋回涯说一声:“到了。” 魏玉词抬起头,眸中水花映照着初升的朝阳,那骤亮的白光洒满她的视野,随后魏凌生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模糊的光影中。 十多人就近找了个避风处,原地扎营,生火取暖,暂作修整。 宋回涯吃了点热食,说还有事,未多逗留,牵了马便要走。 魏玉词坐在火堆旁注视着她,目光中满是眷恋跟不舍。 宋回涯骑在马上,与她四目相对,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益,最后看了她一眼,点点头,策马离去。 等人彻底消失在风雪之外,连同马蹄声一同湮没,魏玉词仍在翘首远眺那个方向。 魏凌生舀了碗热水,端到她手中,魏玉词顺着转过视线,又紧盯着他的脸。人有些痴愣,呆呆的缺了神采。 “玉娘。”魏凌生温声说,“你若是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可以给你找一位家世清白、品行端正的臣子许配。你若是不想回京,我也可以给你一笔银钱,安排个普通人的身份,叫你从此抽身远祸,过寻常人的生活。可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不会再救你第二次。你自己想清楚。” 魏玉词拿不定主意,喝完手里的水,扯了扯衣领,坐着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最先入目的,是一张刀伤狰狞的脸。 魏玉词刚经历过一场动荡离乱的噩梦,惊魂未定,又蓦然看见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人,两腿猛地后蹬,受惊地惨叫起来。 片刻后才意识到面前的不是什么厉鬼,捂着嘴剧烈喘息。 青年略带一丝冷漠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下一刻,提起手边长枪,转身离去。 魏凌生喊了一句:“阿勉!” 阿勉停步,侧了下头,又继续朝前走。 魏玉词看清阿勉身上的军装,又看一眼魏凌生复杂的脸色,领会到许多事,在阿勉翻身上马,准备离去时,起身跑了过去,大声喊:“将军!” 阿勉手中握着缰绳,不回头地奔向北方。 魏玉词跟着那行马蹄的行迹,不停地喊:“将军!” 终于阿勉的速度慢了下来。 一人一马,一前一后,在寥落风雪间不远不近地追着。 走出足有一里多远,见魏玉词还不回去,阿勉才调转了方向回来找她。 魏玉词精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仰头看着马上人,眼眶发红。 “你愿意跟我去北宁?”阿勉低着头说,“是师姐救你出来,我不骗你。去了以后,不会有一日好过。你若先扛不住,我只能杀了你。” 魏玉词抹了把泪,挺直脊背,嘴唇翕动,嘶哑道:“我不问别人,我问自己,这世间没有一条回头路,是我想走的。我跟你去。” 她朝阿勉伸出手,五指在寒风中抽颤。 阿勉弯腰,将她拉上马背,用身上宽袍将她裹紧,替她避风。 二人紧紧依偎,从对方身上汲取到一丝暖意,重新走向那条被大雪覆盖的路, 第119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沉浸在往事之中,一句句说得缓慢:“师姐当初没有回答我,是不希望我吃苦,想叫我干脆回大梁过安稳清闲的生活。后来知道我的去向,嘴上虽然未说,心里却有些芥蒂,觉得是大哥与阿勉利用了我。叫师姐相救也不过是为收买人心,其实不是。可惜一直无缘与师姐解释。” 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眸中闪耀着秀彻的神采,对着宋回涯扯出一个笑容,骄傲问道:“阔别多年再见师姐,我是不是已与当初大有不同?” 宋回涯朝她抱拳一礼,不遗余力地吹捧道:“何止,放在江湖里,也是个不输任何人的大侠了。” 魏玉词被她说得羞赧,又忍俊不禁。 宋回涯从怀中摸出一个油纸包,递过去道:“这是我从唐掌柜那里拿来的糖糕。每年入冬,师父都会去山下买上一蒸笼,阿勉最喜欢吃。离开不留山后,许再没有机会。” 魏玉词小心接过,指尖还能感受到上面的一点余温。 宋回涯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给你带了些大梁常见的糕点,尝尝家乡的味道。” 魏玉词将东西抱进怀里,抿着唇角,说:“谢谢师姐。” “看来爱哭这一点,还是同以前相似的。”宋回涯揶揄了句,担心撞上晚归的阿勉,说,“我走了。” 魏玉词跟着站起,欲要挽留,又不好开口。 宋回涯一向来去洒脱,已脚尖一点翻出高墙。 府邸外,都城中。 一面是千灯映照,管弦笙歌。 一面是衡门深巷,寥落冷清。 东南西北片角一隅,如天壤遥遥万里难及。 宋回涯警惕往偏僻处走去,可惜只那么一段路,也能遇到些风波,麻烦总跟长了眼一样地往她面前撞。 所幸宋回涯闪得快,听见那阵异常的脚步声时,及时后退隐匿了声息。 不等片刻,就见前方接连飞过几道人影。看形势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在追最前方的一名青年。 宋回涯不欲多管闲事,躲在暗处,侧靠着墙,袖手旁观,打算等诸人离开再出去。 逃命青年见前路被堵,返身藏进了一户人家用来堆放杂物的简陋草棚。 后方武者亦颇为老道,跟丢了人影,未有鲁莽追袭,火速停下,探查蛛丝马迹。 就听一人压着嗓子说了句:“把着巷口,一个漏风的地方都别放过。一寸寸地翻过去,我不信那泥鳅小子还能飞天遁地。” 宋回涯眼皮弹跳了下,觉得这声音颇为耳熟,又一时想不起是谁。从巷口走出,认真辨认了会儿那位跟壁虎似扒在墙上,小心探出个头四面张望的老者,认出原是许久未见的清溪道长。 对方也瞧见她了,可光色暝瞑,视野迷乱,只将她当做是城中流荡的匪贼。 静默的瞬息间,宋回涯察觉出他要动手的意图,朝前一指,出声道:“那边草棚下。” 同行几名武者都未察觉她的声息,骤然听见声音,俱是吓得一个激灵。 清溪道长已踏风而起,纵身扑向前方那座简陋的草棚。 躲在干草堆下的青年拔腿狂奔,听见耳后风声袭来,回身洒出一把草屑,还欲喊叫,被清溪一掌拍中额头毙命。 数人几个起落,使着炉火纯青的轻功赶到尸体旁,俱是身法的好手。 待凑到一块儿,这回才看清了,一武者惊喜对着宋回涯道:“宋回涯?怎么你这混世魔头也在这儿?” 边上的同伴当即接了句:“还叫魔头?人家如今可是正道魁首啊!回大梁见了她,你得抱拳鞠躬,高喊一句:‘恭迎宋门主!’。” 这人说着,滑稽地打了个揖。 宋回涯:“……” 那武者“哎哟”地叫唤两声,跟着调侃道:“也是也是,如今该叫宋门主了。宋门主可莫怪我这张不把门的嘴。” 几人嘴上忙着,手里也不停,围绕着草棚四下搜寻,不知是在找什么。 宋回涯不记得他们,但见他们面善,语气听着又极为熟稔,和善扯扯唇角,尴尬微笑。 岂料几人扭头看见,反觉得不对了,纷纷皱眉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笑什么?” “这表情怪瘆人的。” “我等可没得罪你啊,有什么事找那老道去。” “关老道何事?老道先认出的她。她一走路老道就听见她满肚子坏水晃荡的声儿了。” 宋回涯:“……” 这么一帮前辈在,江湖着实是不大好混。 她压下唇角,板起一张死人脸。众人这才满意,复又摆出那种嬉皮笑脸的姿态来。 清溪在尸体身上摸出几样东西,不等宋回涯看清,隐蔽地收进掌心。其余人在附近搜过一圈,然一无所获。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是巡夜的卫兵,先走。”清溪道长挥了下手,“这小子不老实,直接将他尸体带上,免有什么疏漏。” 边上壮汉不待他语毕,自发将人扛到肩上,朝着黑暗奔去。 一个眨眼人便散了干净。 宋回涯莫名其妙就成了杀人的同伙,犹豫片刻,只能满头雾水地跟上。 众人对宁国到底不熟悉,不敢横冲直撞,免误入是非之地。跑出一段路后,找了条人烟稀少的穷巷,确认前后无人家居住,便暂时停了下来。 宋回涯险些跟丢,慢一步找来,开口问:“你们怎么在这儿?” 几人异口同声道:“我们还想问你呢。” 宋回涯简短概括了句:“梁洗被人设陷谋害,我来救她,结果她自己脱困,已经无碍。” “我们是受你师弟的嘱托,来追几封密信。”清溪道长指了指壮汉扛着的尸首,说起来还颇感头疼,“其余的都截下了,连接应的暗探都找出来杀了,唯独这小子,奸猾得很,能说一口流利的胡语,又是扮难民,又是扮行商,一路乔装过来,几次险些将我们骗过,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拿下。” 他后悔叹道:“本该活捉的,可实在不敢冒险了。” 宋回涯顺口问道:“什么密信?” 清溪道长翻了个白眼:“浑话,这我岂能知道?小人之心度我老道了吧?” 宋回涯哭笑不得地告饶:“晚辈可不敢,道长别冤了我。” 壮汉轻咳一声提醒。 无暇叙旧,清溪道长收起脸上笑容,正色道:“夜里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我等先去处理了尸体,明日天亮再去城里搜一遍,无事便要走了。北章如今正是缺人,你事情办完了吗?办完就跟我们一道走。将梁小友一并叫上。” 宋回涯没有应答。她有些放心不下阿勉跟魏玉词。 清溪道长看出她的犹豫,语重心长地说:“宋小友,老道不是要勉强你,可你自己的名头自己清楚,你杀过多少宁国的将领?身上又背着多少赏银?你在胡人的地界,独独小心谨慎是没有用的,难道你进城的事真没人发现吗?不过是他们也觉得害怕罢了。见过旧友就该走了,多住几日,严家堡的那些人就要有麻烦了。许还要叫胡人生出戒备。” 宋回涯微微侧身,低声道:“我知道。” 清溪道长颔首,替她拿了主意:“好,明日晚上,我们去接你。” · 空荡长街。 就在巡夜的卫兵离开之后,一乞丐打着哈欠从后方跟了过来。 回涯 第122节 他嘴里骂了两句脏话,熟稔地钻进草棚,整理了下散落的干草,将自己埋了进去。 躺下后感觉身下硌着什么东西,以为是附近滚过来的木柴,伸手摸了摸,发觉不是,扫开地面的一层浮土后,挖出个圆形的物件。 乞丐眯起眼睛,就着月色看了半天,连颜色都没能看清,只觉手感温润光滑,表面雕刻了些复杂的纹样,该是个值钱的宝贝。在手里抛玩两下,将它往怀里一揣,美美地睡去。 · 天色将亮时阿勉才回来,被人醉醺醺地抬进屋里,嘴里用胡语骂着脏话,放到床上后倒头大睡。 魏玉词用布沾了些水给他擦脸,被他一把扼住手腕。 阿勉睁开眼睛,涣散的瞳孔对着魏玉词看了许久,才松开手指,在铺天盖地的困倦中沉沉睡去。 临近正午时阿勉酒醒,忍着头疼从床上起身。魏玉词正坐在太阳能照到的窗边,拿针线缝补着儿子的一件旧衣。见阿勉醒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声。 阿勉坐在床沿,呆呆注视着她侧脸上的指印。不多时,仆从端来一盘热好的糕点。 阿勉走到桌边,神色有些恍惚,吃了几口过后,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同我从前吃的味道不大一样。” 魏玉词说:“不是同一个人做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味道。” 她指尖在领口处细细抚摸,对照着细密的针脚走向又确认一遍,咬断线头。 阿勉放下手中糕点,心神不宁地道:“以后不要做黎儿的衣服了。我有些发慌。” 魏玉词“嗯”了一声,将手中短衣折叠平整,放在桌上。 阿勉朝外走了两步,像是酒意未散,心不在焉地坐在门槛上。 今日晴光和暖,云霏如烟,碧瓦上寒霜消融,璀璨金光照透院落,也不吝啬地流进屋舍。 魏玉词靠在窗台,小声说:“师姐昨夜来过了。” “我知道。”阿勉笑道,“只有她会记着给我送吃的。” 他偏过头,脸上积年的旧伤被明媚的日光磨平,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模样俊俏的少年,抬着下巴,笑容恣意而热切,难得主动与人说起旧事:“你知道我是怎么进的不留山吗?是师姐带我进去的,虽不是她本意。” 第120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从有记忆起便住在不留山下。生父不详,母亲听闻是下九流出身,活不下去,抱着尚在襁褓中的他投河自尽,被路过的阿婆救了下来,从此由阿婆抚养。 他不知道阿婆多大,印象中妇人苍老衰微、脊背佝偻,脸上布满憔悴的痕迹,连说话的声音都是轻轻的,对谁都发不出脾气,像是个行将就木的风烛之人。 可她的两条细腿又异常有劲,能背着阿勉在大街小巷里穿行,支撑了一年又一年。 阿勉稍大一些,跟着她一同上街,会有不懂事的孩童围绕过来,追在二人身后,笑话阿婆年轻时是个娼妓。 阿婆每每见此便显露出难堪窘迫的神色,捂住阿勉的耳朵,快步走开,不让他听。 阿勉记得,那年阿婆在别处捡了几只山鸡,很是高兴,揣在怀里小跑着带回家中。 她用枯枝烂叶垒了个鸡窝,每日去外头翻找食物拿来喂养。 好不容易养到大了,刚开始下蛋,一日回来,山鸡被村人偷走,烤熟下肚。 阿婆因着此事伤心过度,病了一场,没挺过那个冬天。 阿勉守在她床边,不懂什么叫生离死别,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饿,渴了就去院里打水喝,自己喝完再喂给阿婆。这样熬了两三日,喝到满肚子水饱也坚持不住,鼓起勇气,决定出门去找吃食。 他学着阿婆的模样,挎着个竹篮,摇摇晃晃地朝山下走去,半途没有力气,坐在路边休息,记着阿婆的教导,没有开口向人乞讨。只是饿得太难受,坐在原地无声地抹眼泪。 那日天也很冷,他哭着睡了过去,不久后被人拎着后衣领拍醒,对方在他耳边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阿勉气若游丝地发出一声:“饿。” 对方往他嘴里塞了块撕碎的馒头,阿勉含在嘴里,尝到微微的甜味,鼓动着腮帮,意犹未尽地舔舔牙齿,才抬头看向对面。 “你睡在这里做什么?”宋回涯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我记得你,你不是陆姨捡来的小孙子吗?你阿婆呢?” 阿勉少时没有玩伴可以说话,反应颇为迟钝,看着宋回涯嘴唇张张合合,只傻傻地盯着她的脸,不懂回话。 宋回涯挑起眉梢,说:“真是个傻的?” 她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师父。阿勉跟着抬头,恰巧看到宋惜微皱了下眉。 阿勉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没放在心上,又木楞地瞅着宋回涯,见宋回涯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的神色,随即牵着他的手,朝宋惜微走去。 宋回涯脸上不见多少真诚,朝着女人求情道:“师父,这孩子身世凄苦,饿晕在街上,怕是无人照料了。山下百姓多瞧不起他,对他动辄打骂,分不出他一口饭吃,不如师父收他为徒吧。笨是笨了一些,脏也脏了一点,但是他可怜呀。” 宋惜微没有马上说话,边上的宋誓成先“啧”了一声,看破她阴暗的心思,手指在她额上戳了一下,念道:“你这臭丫头……故意找事?” 宋回涯犹自阴阳怪气地挑衅:“我是市井泥潭里出来的下九流,找的师弟自然也是一个不入眼的下九流。不过像师父这样的无瑕君子,悲悯苍生,厚德流光,想来不会瞧不上我们这种可怜人呢。请师父收了他吧,往后让小师弟跟我一起在您堂前尽孝,给您养老送终。” 说着踢了阿勉一脚,让他跪下求情。 阿勉没有领会她的意思,弯腰摸了摸被她踢疼的位置,可怜地流下两行眼泪。 宋回涯嘴角抽搐了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怎么这么没眼力价?跪下,拜师啊!” 阿勉畏惧宋惜微的气场,两只手一齐拽住了宋回涯,将头埋在双臂之间,不敢吭声。 宋回涯却是越发热情地道:“师父!他虽然胆小怯懦,可师父怎忍心眼睁睁看着他饿死?我与他有缘,师父收了他,往后由我照料,不劳师父费心。” 宋惜微知道宋回涯心怀怨怼,不多真心,如此说辞仅是为了挑刺,要她不快。上前摸了摸阿勉的脑袋,破天荒的没有生气,更没有责罚,只温和说了一句:“上山以后,好好念书,认真学剑,勿行恶事。” 说完便走了,算是认下这个徒弟。 这回换作宋回涯惊诧不已,挑了挑眉尾,忘了自己还牵着阿勉的手,苦思不解地道:“真收了?她竟不骂我,也不罚我?为什么?” “是啊。”宋誓成挽起袖口,摆出一脸凶相,作势要打,“要不师伯给你补上?” 宋回涯立马退开,咧嘴笑道:“不必了,我又不皮痒。走了走了!小师弟,师姐先去给你买身新衣裳。” 宋回涯不止给阿勉买了衣服,还给阿婆也买了一身。 她手里攒下的积蓄不多,与掌柜嬉皮笑脸地谈了番价,又赊了笔账,才将东西买全。随后带着阿勉回家。 尸首在屋中放了两日,皮肤已变了颜色,黄蜡蜡的宛若一截枯木。 宋回涯面不改色地给阿婆换去旧衣,给她梳理头发,擦拭身体。 阿勉在一旁歪着脑袋看,茫然地问一句:“阿婆怎么不动啊?” 宋回涯直白地告诉他:“她死了。” 阿勉“哦”一声,又一知半解地问:“什么时候能不死?” 宋回涯按着他的头,让他跪到地上。 阿勉乖巧跪着,握着双手,人缩成小小的一团,最后看着宋回涯用草席裹起尸体,抬手一招,灵活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她到后山将阿婆体面落葬。 阿勉再是年幼懵懂,也知道师姐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长廊前,阿勉伸出手,接着面前那片金灿的流光,一字一句描述着那完美无缺的往事。 “我知道师姐其实不喜欢我,她觉得我烦。可是她从来嘴硬心软,总不忍心对我说伤人的话。收我入山后不久,发觉师父其实没有对我不喜,兴头过去,后知后觉地想要反悔,绞尽脑汁找了套说辞打发我,让我去做事,煞有其事地对我说,‘阿勉,我全是为了你好。你若不好好念书,就要挨师父的责罚。师父不留情面,连她都要打。所以你得听话。’。可是师父从没与我红过脸,师父也很疼我的。” 他笑得眉眼弯弯:“师姐命我去抄书、练武,我都做了。做完后,找不见她,便坐在阶前等她。不留山的路很长,每回等到太阳快走到头了,她就会背着剑回来。从怀里掏出各种东西,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好玩儿的。都是给我带的。她是记挂着我的。” 阿勉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得清晰,珍重地翻出来回顾:“不留山附近还有一座山门,叫茂衡山。师姐很讨厌那个宗门的人,与他们结有旧怨,经常为此跟师父呛声。有次茂衡门的弟子又来山上拜访,师姐干脆躲着不见,我不知道,漫山遍野地找她,在半山遇到了几名陌生的弟子,他们见我软弱,又听我跟师姐亲近,故意冲撞上来,硬说我弄脏了自己的鞋,让我蹲下给他们擦鞋。我自然不肯,要与师姐一道,同仇敌忾,对着他吐了口唾骂,惹怒了他们,挨了顿打。” 宋回涯放心不下阿勉,不知他会往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听见哭声找过去,正好看见几人按着自己师弟痛打。本就有私怨在心,正愁没机会报复,对方主动送上门来,哪里有放过的道理?直接冲上去与人搏斗。 等宋惜微赶到时。阿勉吓得在一旁嚎啕大哭,被人推攘了几下,撞了满额头的包,看着好生凄惨。 宋回涯独自一人力战群雄仍不落下风,将对面十多人打得脸上挂彩,自己只受了点小伤。傲然地昂着头,朝对面的人冷笑。 茂衡门弟子张口造谣,指着宋回涯告起刁状:“师父,是她先动的手!她莫名其妙上来揍我们一顿,我们顾忌师门情谊,不敢反手,岂料她如此冷酷,借此重伤弟子!” 宋回涯揉了揉发疼的手指,冷笑道:“街头的狗打输了都知道夹着尾巴。那么多人打不过我一个,也好意思出声?师伯确实是家风严谨。一脉相承啊。” 茂衡门那位前辈勃然大怒:“目无尊长,你好生放肆!不留山的弟子,岂能是这般教养?宋师妹,你怎么说!” 宋回涯以为少不得要被数落一顿,做好了准备,为免吃亏,先瞪了宋惜微一眼。 阿勉止住哭声,过去抱住宋回涯,委屈地控诉:“是他们先打我的!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 宋惜微没搭腔,面色阴沉。宋誓成则态度疏离地轰赶道:“山中尚有要事,诸位还先请回。恕不送客。” 那前辈不甘作罢,怒目圆瞪道:“你——” 宋惜微抬了下剑,剑上红穗朝着前方稍稍摆动,目光冷冷斜去。 男子骤然噤声,将怒火压下,面上横肉抖动,放了句狠话,带着门下弟子甩袖离去。 等山门重新安静,宋惜微环顾一圈,在地上看见一块破碎的玉佩,上前捡了起来。 是宋回涯方才与他们打斗时被人扯落,又遭人踩了几脚,看情况难以修复。 宋回涯瞧见,不觉可惜,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反嗤笑道:“那糟老头子送的东西,碎了就碎了,我也不稀罕。戴在身上,我还嫌晦气!” 她说完抱着脑袋朝后退去,以为起码要挨一脑壳的敲打,结果宋惜微只是收起玉佩,淡然说了一句:“此番鲁莽行径,虽也有错,可与你往常脾性相较,倒算不上是逞凶斗狠。何况维护同门师弟,情有可原,这次姑且不罚,下不为例。” 宋惜微没什么心情,离去的背影也有些落寞。 宋回涯没等到该有的责罚,很不习惯,甚感稀奇。 宋誓成欲言又止,几经考量,最后只是状似无奈地说:“你以为你师父不想抽那驴鼻子一巴掌?着实欠揍,你打得好。” 怕宋回涯太过得意,又强调了一遍:“下不为例!” · 阿勉垂眸,浑身被日光照得发热。 “师姐以为那块玉佩是茂衡门的东西,其实是师祖的遗物。她后来知道,悔恨不已,觉得自己伤透了师父的心。我不知该怎么宽慰。” “师姐以前常拿师父恐吓我,说我若是不好好听话,惹了师父生气,就要回去街上做朝不保夕的小乞丐,任人欺负,一个人偷偷地哭。我知道师父心软,只想要我平安,不指望我有什么大出息,可是真怕师姐会因一时兴起,又找个更讨喜的师弟,届时不再喜欢我,于是跟在她后面不停追问:‘那师姐你会回来找我吗?会吗?我有危险,师姐会来救我吗?’。” 阿勉声音轻了下去,动摇的心神在短短几字中获得了安定跟力量:“她说会的。她一定会来的。” 第121章 南风吹归心 魏玉词突然道:“你去见师姐一面吧。不过是看一眼,不会出事的。” 阿勉讶然转头。 魏玉词说出口,便觉得这不是什么冲动,笃定地道:“师姐也想见你的。你今天晚上就去,省得心中牵挂,明天或许她就走了。” 回涯 第123节 阿勉面露迟疑。 魏玉词小声劝道:“去吧,阿勉,没事的。不用说上什么话,远远瞧上一眼,她都明白的。” 阿勉看着日光下自己的手指,踯躅不定。 魏玉词去倒了杯热水,端到他面前。 热气蒸腾中,阿勉在狭窄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抬起头,与魏玉词脉脉对视。 · 热水的白雾弥漫上来,遮挡了视线。宋回涯端着杯子,吹了口气,将清溪道长的话转达给梁洗。 梁洗听得跃跃欲试,抱起自己的大刀,在怀里抚摸,说:“去北章?打仗吗?” “你哪适合这个?!”严鹤仪当场激动得喊破了嗓子。 他接过宋回涯递来的水,灌了一口,压低声音道:“你伤还没好,连着喝了几个月的软骨散,血里都还是药劲吧?别说杀敌了,刀你都抡不圆!何况打仗哪是那么轻易的事?千万人合围之下,你再高强的武艺也不过是洪流中的一点水花,尤其你这人打起架来脑子发热,只顾横冲直撞,能听得进他人的指示?别与宋回涯他们走散出三里地了,还不知道回头找一找战友。” 严鹤仪说了一堆,见梁洗虽一脸认真,可眼神很是空洞,意识早跑九霄云外去了,憋着怒火问:“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梁洗横过刀身扛在肩上,不假思索地总结道,“你在骂我蠢吧?” 严鹤仪:“……” 他咬紧牙关,闭上眼睛,几个沉沉的呼吸之后,放弃挣扎,露出个包容万物的柔和的笑容,改口道:“算了,去吧,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梁洗满意点头,朝宋回涯使了个眼神,大意是他徒弟是个成精的鸟鹊,叽叽喳喳地吵闹不过是种本能,多多见谅。 严鹤仪径直走到墙边,从柜子里摸出三炷香,齐齐插到上方摆着的一个香炉上。 宋回涯乐了。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严鹤仪敬的香大伙儿都能享用一次。 她幸灾乐祸地道:“这就拜上了?梁洗,怎么没话说?” 严鹤仪阴阳怪气地说:“不远了,阎王亲生的都抵不过她亲近。我早些替她拜拜,什么时候下去了也不至于让她没有钱花。” 梁洗全不当回事,反振振有词地支持道:“有道理。古人不都说要积阴德吗?” 严鹤仪气得够呛,恨不能揪着她耳朵到桌前认罪,朝边上“呸”了两口,骂道:“说什么冒犯的话?我是在拜严家的祖师爷!你住嘴!” 宋回涯想起件事,给梁洗展示了下自己的长剑,说:“它裂了。” 梁洗用手摸了摸,给出评价:“还能用。” 宋回涯附和:“我也觉得,先用着吧。” 严鹤仪:“……”是不是当家做主的人都得这么抠? 梁洗单手托着下巴,不由开始畅想起来:“能分个将军给我做吗?” 宋回涯笑道:“怎么?大侠已满足不了你了?” 严鹤仪一点不意外她的野心,指着床怼了一句:“你现在躺下,睡到天黑,别梦游着就跟他们走了。” 梁洗哼了一声。 夜幕在梁洗的念叨声匆匆而至。 宋回涯刚写好信,墙外便传来石子叩击的轻响。 宋回涯知道是人来了,用剑挑开窗子,跳了下去。 隔壁梁洗单手提着徒弟的衣领,不顾对方手脚并用的拒绝,跟着飞身而下。 严鹤仪落地后捂着心口,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哦!”清溪道长还助纣为虐地赞扬道,“梁小友好身手!” 梁洗当下更是得意,翘着尾巴道:“哪里哪里?” 清溪道长也不废话,做了个手势,说:“走吧,他们已在城外等候了。” 出城的路虽有数条,可适合用来做贼的想必不多。 宋回涯昨日在这附近遇到清溪道长,今日又在这里遇到个神秘人。 双方潦草打了个照面,隔着十来丈的距离,都未看清彼此的身形,错身而过。 宋回涯定定看着,玩笑说:“宁国都城怎么这般不安生?每天晚上都有人上蹿下跳的。” 清溪道长不客气地道:“你走了,起码能安生大半。别瞧了,走!” 宋回涯留恋地瞥了眼神秘人离开的方向,吐出口气,跟着人群潜入黑暗。 阿勉一手攀着墙面,腾跃如风,轻盈登上商铺的二楼。正抬起手要推,发现窗户留着条缝,被风吹开些许,容他侧身进入。 屋内还亮着灯,阿勉落地后满怀希冀地喊了声“师姐!”,转过身,房间摆设尽收眼底,才发现屋内空旷无人。 桌上留了封信,上面压着块修补过的玉佩,信纸的边角在夜风中起伏。 信上写道:“阿勉,保重。师姐很快回来。” 墨渍尚未干透,阿勉的手莫上去,蹭上些许的黑印。 阿勉收起玉佩,放在怀里,失魂落魄地坐了会儿,嘴里喃喃道:“为何总是如此。总差一步。师姐……” 他收拾好心情,将信在火上烧了,吹灭蜡烛,原路回去。 出来时太过急切,未有察觉,回去时放慢了速度,临近家门前,才生出种不自在的幽微感受。 阿勉相信直觉,沿着围墙小心走动,发现不远处的清光下有一道古道的影子,有人守在暗中窥视着他的院落。 阿勉心脏缩紧,绕去远处,看清一名男子躲在墙后,正是那位阴魂不散的武将,他三哥的亲信。 断了王大掌柜的线索,仍是不肯放过魏玉词。 阿勉不动声色地退回去,悄悄从偏院回到房间。 魏玉词听见动静,赶忙起身询问:“怎么样?见到了吗?” 阿勉摇了摇头,已顾不上师姐,心烦意乱,没有解释,走到墙边,来回踱步,最后眸中凶光闪现,下定主意,还是决定先发制人,取过墙上佩剑,再次往外走去。 魏玉词抓着他的衣袖问:“你去哪里?” 阿勉扯出个笑容,将她的手轻轻拂开,温声道:“没事,你先去睡吧。” 他从后方悄然靠近,借着夜色掩饰,将武将一剑割喉,又将边上两名将士一并放倒,趁着换班的人手到来,将尸体拖到别处。 深夜里杀机涌动,疏星明月照出一地淋漓的鲜血。 另外一面,宋回涯一行人已相继走出都城城门。 严鹤仪心道,其实他不必这样偷偷摸摸,他光明正大来的北宁。可不想败了这帮江湖人的兴致,忍着没说。 路上,清溪道长故弄玄虚地告诉宋回涯,此行还有一位侠士,是她定然认识的旧友。 等宋回涯见到他嘴里说的侠士,才发现居然是季平宣。 少年背着刀羞赧地朝她一笑,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梁洗先认出兵器,脱口而出一句酸溜溜的话:“北屠刀!你送给这么一个孩子,都不肯给我?他哪里比我好?” 宋回涯朝清溪使了个眼色,问他怎么把这么年轻的后辈给带来了。 清溪道长说:“他认路。” 宋回涯质疑道:“他又没来过北宁。” 清溪语气笃定:“可是他认路。” 宋回涯不好再多问,怕伤了对方自尊。 季平宣自己解释起来:“其实也不认路,不过我看得懂地图,还有一些经验。凭着风势、日照,以及草野间的痕迹,能分辨出大概。只有安定的地方才会出现城镇,尤其是北境这种土地贫瘠的地方,跟在荒郊野岭找吃的是一个道理。找准方向了,就不怕走丢了。” 梁洗一副要从鸡蛋里挑骨头的表情,质疑道:“真的?” 宋回涯拍了下她后背,推着她往前走,过去取马,梁洗还拧着脖子回头看,对季平宣叫嚣道:“你认路,跟刀有什么关系?!” 季平宣挠挠后脑,不解嘀咕道:“我没说跟刀有关系啊?” 严鹤仪失笑:“你别理她,她傍晚睡了没醒,还在做梦呢。” 众人趁夜赶路,连夜奔出数十里远,清晨时停在一处破庙,稍作休息。 庙外长着一片茂盛的荒草,草里还埋着几具白骨,宋回涯外出巡视时发现的,不知死的是哪里人,将骨头收殓了下,往上面盖了抔土。 其余人已在庙中生好火。 梁洗烤着火,对着进门的宋回涯发出一句感慨:“你那小徒弟不在,没那么热闹,总感觉少了点东西。” 严鹤仪都想喊救命了。宋知怯在那能叫热闹吗?那叫鸡飞狗跳。 宋回涯说:“我会代你传达你对她的想念。” 梁洗实在地道:“那倒不必了,也算不上。” 她从包袱里摸出半个饼,往地上敲了敲,发出坚硬的类似石头的声音,犹豫了会儿,往刀上一插,放到火上烤热。 她拿手肘碰了碰边上人,闲聊着说:“以后我去你不留山,吃喝住行总不用付钱吧?” 宋回涯翻出一块肉干,无情泼她一盆冷水:“你若是指望躲在我不留山就可以不用念书,那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我不留山上也开了个学堂,不识字的全给赶去上课了。” 梁洗沉默下来。 宋回涯笑了:“你还真就这点出息?” 梁洗表情痛苦,闭上眼睛道:“你不懂的。这叫强人所难。” 严鹤仪刚要夸她记住了个成语,宋回涯在边上悠悠跟了句:“我徒弟都会用‘怙恶不悛’这个词了。” 梁洗再次沉默。觉得什么圈,什么方圆,委实惹人厌烦。这有什么好得意的? 严鹤仪读出她的表情,顿时大受刺激,拍着腿道:“你瞧瞧,你连个半大的小孩儿都学不过,外头的人知道,该怎么嘲笑我误人子弟?” 宋回涯已颇有经验,为他指点迷津:“严鹤仪你教不了她。把她带我不留山去,找十个八个蒙童跟着她一起学,再让我徒弟一直盯着她,她扯不下脸面,才会用心学。” 好阴毒的损招!梁洗一下子坐正了。 随即觉得很是冤屈。打出娘胎后,她吃奶时都没使过那么大的劲,哪是她故意不学的? 其余人在旁边听着他们聊,时而跟着笑两声。 一武者顺口接了句:“实在学不进去就算了,好好操练操练刀法,一样长本事。我也不识几个大字,没见活不下去。更没见谁敢在我面前多嘴多舌。”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群起而攻。 回涯 第124节 “你自己不读书就算了,怎么还来灭梁小友的志气?” “这边关刀来剑往的,识不识字自然没那么要紧。可我们又不是要打一辈子的仗。等你回老家,想着置办什么家产,却不认字,遇到奸猾的人,想要害你,都不必费那些多余的心思。” “就是。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人立字据,次次要去找别人作保,岂不是弄得人尽皆知?” 武者被他们说的,感觉前途一片渺茫,手里举着炊饼,哑然失声。 众人见状,又转而安慰起他: “也没那样严重。又不是缺胳膊断腿,也不是比别人少个脑子,学些简单的,总是不难。” “你跟着季小友一块儿学,来得及。” “实在不行,可以找宋门主嘛,宋门主如今是我辈楷模,总不能不帮。” “有理有理。” 宋回涯听着火怎么还能烧到自己这边来了,两手一摊,无辜地“嗯”了一声。 众人哪里容她装傻,你一声我一声,聒噪地在那儿喊起来:“宋门主。” 比一百个宋知怯加起来还吵得人烦。 玩闹一阵,外面天色已然转亮。 “走吧。”清溪道长灭了火,说,“再赶半天路。到下座城里休息。” 第122章 南风吹归心 阿勉回到府中,反手合上大门,将怀中的鞋子放了下来。 鞋底吸饱血水,他怕留下足迹,用外衣随意包裹了下脚底,匆匆赶回。 魏玉词端来备好的热水,给他清洗。 阿勉脚底被石子划破,又在一路跋涉中被冻得麻痹发青。泡进温水之后,才感受到一点针扎般的痛楚。 他将魏玉词拉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侧,扯过一旁布帕草草擦干水分,一面换下身上外衣,一面冷静地同她说:“昨日夜里回来时,我看见了金吾卫那位马将军。他一直守在府外,等着寻你错处。” 魏玉词身形僵硬,眼皮不住弹跳,后怕地道:“我就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她飞快跟了一句:“这两日我没有出过门,不可能叫他拿住把柄。” 阿勉说:“可我不能容许他人耳目留我身侧,何况,他即便没有证据,等大梁兵马开始强攻,也会捏造出罪状冲进府来抓你。他需要的不是证据,是时机。” 阿勉脱去衣服,露出精壮的上身,肌肉因寒冷而微微绷紧,他拿着湿布,仔细将身上沾着的血渍都擦干净。 动手之前,他已将事情经过推敲过数回,虽有些疏漏,可事急从权,顾虑不了太多。 “昨天夜里,他被人一剑割断咽喉,死后尸首又被悬挂到官署门口。普天之下,唯有宋回涯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狂事。她前两日来到京城,入府与你会面,得知他得罪了你,有意要为你出头。我闻听消息,猜到因果,盛怒之下,回来找你审问,不慎出手太重,将你活活打死。” 魏玉词过去取来朝服,闻言双手有些不稳,将衣衫抖开,为他穿到身上。 阿勉直视着她的眼睛,声音退去冷厉,变得温柔,问:“你听明白了吗?” 魏玉词点头。 阿勉说:“你带着黎儿一起走吧。” 魏玉词问:“那你怎么办?” 阿勉说:“我走不了。我若走了,他们该知晓宁国的兵防被我泄露。正是存亡绝续之机,我半点差错也不能有。卧薪尝胆多年,不就只在今朝一举吗?” 魏玉词扶着木桌,虚脱地坐了下来。 阿勉系好腰带,对魏玉词说:“我知道,这世上最放心我不下的人是师姐,可最懂我的,是你。你陪我最久。若有来世,你若不嫌我满身孽债,做对寻常夫妻也是好的。你愿意吗?” “你……”魏玉词听他寥寥几句,心头一片慌乱,惊恐至极,不觉便哭了起来。 阿勉给她擦了眼泪,笑着说:“从前给师姐写信,总想着,留几句等以后见了面再说,否则多年不见,相顾无言,师姐会觉得与我生疏。可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竟一直错过。后来连信也收不到一封。若有惦念的话,有便说了,不分什么早晚。” 他来不及与魏玉词多说几句熨帖的话,抬手轻抚了下她的脸,过去取过官帽,最后说:“我先走了。你准备着吧。” · 朝堂之上,宁国皇帝安伯益听着臣子闪烁其词的禀报,大发雷霆,怒斥众臣皆是废物。 竟在天子脚下,众目睽睽之中,任人虐杀朝廷官员,还被堂而皇之地将尸首挂到官署门前。 杀手的名字已能叫出口了,凶犯却仍旧逍遥法外。这是何等耻辱? 换做昔年,他直接亲率一队铁骑,踏平大梁,屠杀三城,以解此恨。何须对着一帮只能看见后脑勺的老东西发邪火。 想起南方战事,安伯益更是火冒三丈。抄起桌上公文,拍向为首的一名官员,怒吼道:“当初你说陆向泽是袁回的手下败将,又说袁回是何等用兵如神的天骄,不出三月定能斩下陆向泽的首级,送到朕案前来,如今呢?如今呢!三月又三月,那姓陆的杂种就要打到朕的脸上来了!你的凯旋在哪里?人头又在哪里!” 臣子们跪了一地,纷纷开口道: “是计谋!袁将军深谋远虑,为叫大梁掉以轻心,引他们深入宁国之后,截断他们的粮草,不费吹灰之力,拖死他们三十万大军!” “陛下,我宁国将士虽死伤数万,可他大梁已死了十多万士兵。大梁视人命如草芥,而今不过是困兽犹斗,不足为惧!” “我大宁兵强力壮,陛下明断是非,梁国那个黄毛小儿,怎敢与陛下相提并论?梁国敢向我大宁发兵,是取死之道,” 安伯益指着他们,气笑道:“你们连一个宋回涯都杀不了,还来同朕说什么大话?!她宋回涯如今都敢到我宁国都城来杀人了,如此嚣张的气焰,难说不是受了朝廷的指使!” 臣子们抬起头,七嘴八舌地呼喊:“陛下,梁国皇帝不过是只软脚虫,连同朝堂上下的臣子,听得陛下一声怒喝,无不屈服于陛下雄威,恨不能束手告饶,自缚于城门之下,哪有这般胆量?对于宋回涯等人的自作主张,他们反倒比我等更气急败坏。生怕这匪贼阻了他们坎坷的向阳路。” “听闻去年梁国还曾着人围杀过宋回涯,可惜那孽障命大,这也不死,如今看是走投无路,才躲我宁国来了。” 阿勉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吹嘘,同他们一般深埋着头,心中只觉荒唐可笑。 前线的真实战况,朝中不是无人知晓,可只敢混在人群中偶尔说上两句,遭人驳斥便噤声不言,唯恐惹祸上身。 这些年里,宁国的繁盛与强大早已在傲慢跟忽微中沙化成一个华丽的空壳,昔年的强盛反成了如今的枷锁,将他们架在高空的基业上,叫他们看不见脚下的千疮百孔。 上官怠废,下官贪奢,百姓长饥至死,一生清贫,多年积弊丛生,食禄之人无一提策,自此黄图消歇,也不足为奇了。 阿勉不由苦涩地想,大梁百年颓败之际,朝堂上是否也如今日这般,上演过蹩脚而蠢钝的戏曲。 安伯益在众人极力的担保与誓言中放下心来,再次翻阅桌上战报,被臣子说服,以为宁国伤亡不过少数,领兵之将定谋有后手。 他合上公文,下令全城搜捕凶犯,定要将匪首及其同党,尽数捉拿,以定民心。 · 朝会过后,城中卫兵开始严加巡查,连同衙门的差役、各部闲散的小吏,全被派遣出去,逐门逐户地查找凶犯。 唐掌柜借着严家堡的门路,提前得到风声,将贵重首饰搬去别处,店铺叫人给砸了个稀烂。 他交握着两手站在门前,抬首望天,任由那帮差役在铺中哄抢,忧郁长叹。 他在北宁深耕多年,手中有银钱开道,顶多不过破财消灾,尚无牢狱之祸。当年被掳至宁国的大梁人,无他这种好运。 不过半天时间,唐掌柜已看见街上被打死两人、抓走四人,理由大同小异,不过是言语反抗。这些可怜虫都会成为大梁打入宁国的细作或是匪贼。 唐掌柜心情沉重,几次想上楼抄起兵器,与这帮畜生同归于尽。可是还得守在门口,等官吏一波波地来,点头哈欠地向他们奉上孝敬。 傍晚时分,将士们仍未撤走,只是不如白天那般蛮横。 百姓闭门不出,街头荒无人烟,仅有几名饥肠辘辘的乞丐经过。 唐掌柜平日心善,常会接济贫民,今日街上讨不到吃食,不少叫花子到他店里讨要。 唐掌柜轰赶不去,便命人煮了锅稀粥,摆在空铺子前,有吃不饱的,自己过来打粥。 一将士晃荡到这附近,随口对着蹲在门槛上的乞丐喊了一声。 那乞丐听到问话,该是平日受过不少毒打,第一反应竟是拔腿而逃。 附近守着不少卫兵,不等那将士呼喊,见有人敢在街上狂奔,不由分说地将人拦下。 乞丐扑跪在地,连连告饶,将手伸进衣襟,摸出个东西,爬向卫兵。 那卫兵见他双手肮脏,还在不停靠近,手中不知藏着什么东西,担心是暗器,一刀将其胸口捅了个对穿。 乞丐发出痛苦哀嚎,将手中物品扔了过去,以为自己尚有生还之机,苦苦求道:“救……” 卫兵霎时抽出刀身,将那东西重重拍飞出去。 听得一道清脆的响声,东西四分五裂,散落开来。 卫兵找到一块碎片,用脚踢了一下,没多看地上人一眼,奇怪说:“这是什么!” “一块玉?”边上同伴跟着用脚在地上碾了碾,说,“捡的吧?瞧你方才吓成那样,我还以为是什么洪水猛兽。” “呸!”卫兵过去朝乞丐脸上“啐”了一口,恼羞成怒道,“跑什么?当老子会要你这破玩意儿?” 乞丐胸口破开一道狭长的刀口,他试图用手堵住,然无济于事,歪过脑袋,与高楼上的唐掌柜对上视线,泪水奔涌,无声哀求,睁着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气。 唐掌柜将窗门合上。 纵不是血亲同胞,见人死得如此轻易,也是一阵心痛如绞。 “畜生啊……”唐掌柜眼中盈着泪水,语尽词穷,来来去去只有一句,“真是畜生……” 附近的差役听见动静跑来支援,见地上只剩一具尸体,而那两名卫兵低着头小声谈论,自知这帮禁卫看不上他们这些小吏,并未上前自讨没趣。 等人走开,才好奇地过去,找了半天,捡起两枚玉片,拼凑到一起,翻来覆去地看。 “上面刻着字吧?”两名差役互相耳语道,“是什么字?” 上面的字比蝇头还小,又被方才那卫兵用脚磨花,两人对着看了半天,只认出一个“假”字。 反正闲来无事,在附近又翻找一圈,从角落中共找到四五枚玉块,来来回回地尝试,到了夜晚,终于从零星的几个字体中辨认出,上面刻的该是一封来自边关的急信。 第123章 正文完·上 宋回涯跟着清溪行动,说是去往下座城镇,可看方向不是,路上越走越荒,最后停在一处郊野休息。屁股刚坐热,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马蹄声。听动静不在少数。 宋回涯握着剑就要过去,清溪道长先一步将她拦住,说:“别慌,是你师弟,陆将军来了。” 宋回涯说:“他不是在北章吗?” 清溪道长摇了摇头,与她一同站在山道上等候。 就见陆向泽从山林背后走来,翻身下马,衣上沾满灰尘,见到她,先恭敬喊了声:“师姐。” 后面一干士兵连日行军,本已疲累,见状都精神起来,不敢闹出太大动静,跟着用气音喊:“师姐!” 回涯 第125节 宋回涯感觉短短时间,自己耳朵都要起茧了。 她点点头算作招呼,目光环视一圈,发现部伍之中,还有一些扮作梁兵的胡人。布甲与大梁的有些许不同,用以区分。双方列队时也隔着段距离,可见彼此并不信任。 她与清溪视线交汇,眼神交流一阵,彼此看不懂对方心思,又毫无默契地移开。 梁洗这脑子一根筋的家伙,懒得多思考,只兴奋地道:“这么快?所以不用去北章了?” 陆向泽带着宋回涯走到无人处,才跟她细细说来:“宁国大军目前都被牵制在南面,前线战事焦灼,京师防守空虚。我带了军中身手最好的一帮将士,准备绕过宁国的部署,趁夜向京城发起突袭。” 陆向泽眼神朝后方隐晦瞥去,示意道:“宁帝当年横扫北境,手腕酷烈,强逼周遭部族俯首称臣。这群人就是当初没被宁帝杀尽的渠魁后人,死灰复燃,在宁国笼络了不少的势力。阿勉从中牵线,觉得可以利用。我们不要胡人的疆土,只想拿回大梁的失地,接回大梁的百姓,与他们一拍即合。只要能早日结束战火,宁国姓甚名谁与我等何干?” 清溪道长跟了上来。 宋回涯说:“你没与我说实话。我师弟的事,连我也骗啊?” “宋小友不也有事瞒着老道嘛?”清溪道长在嘴上做了个封口的手势,“事以密成,宋门主多多见谅啊。” “来了多少人?”宋回涯问完就后悔了,说,“算了,我不问。” 陆向泽笑道:“大梁先行的轻骑目前有五千人,他们那边说也有五千兵马等在京城外,城中还有部分人马接应,我猜他们没对我说实话。但关系不大,我们后方还有两队支援。若实在强攻不下,就反杀回去,与大军会合。” 陆向泽心绪复杂道:“这一路过来,阿勉说得不错,宁帝年老昏聩,宁国又安定太久,积重难返,早已忘记强敌环伺在侧,疏忽防遏。边关的士兵受战事磨砺多年,尚有一敌之力,这些繁华城镇里的将士多是瓦合之卒,不堪一击。我们这么些人,打不好说,逃不成问题。” 宋回涯又问:“那什么时候动身?” “很快,但不是现在。兄弟们有几日没好好阖眼了,先休整队伍。”陆向泽说,“师姐也去睡吧。这里有我盯着。” 他难抑胸中澎湃意气,眸中精光如炬,长长吐息道:“就要结束了。” · 深夜,阿勉躺在床上闭目假寐,府中仆从匆匆跑来传报,说是陛下召请。 他披衣起身,跟着等候的内侍去往宫城。 一路上阿勉沉默寡言,不停思索着自己虽有可疑,但该无确切破绽泄露。 魏玉词被他失手“打死”,儿子因哭闹着要母亲,被他送往北章。除非能直接抓住魏玉词,否则无从定他死罪…… 阿勉理智明白,如若知道他是大梁人,宁国皇帝早已命人将他乱刀砍死,可依旧胆战心惊,宛如在步向刑场。 直至迈入殿内,在通明的灯火中发现里面已站了几位老臣,绷紧的心弦才勉强松懈半分。 众人皆是从睡梦中被突兀拖起,表情还颇为迷惘。互相对视后行礼问好,怀着忐忑的心情,寻找相熟的人打探消息。 阿勉找了个位置独自站着,掀开眼皮,对面是与他素不对付的三哥。 对方厌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阿勉懒懒转了个身,无视他的打量。 不多时,宁国皇帝安伯益走入殿内。 他身后跟了四名护卫,刀不离手,将他周边围成铜墙铁壁。 宫殿外也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听动静是一群披盔戴甲的亲卫,在将这座宫殿团团围住。 阿勉跟着众人上前行礼。 安伯益年近六十,案牍劳形,早已是一身伤病。不过年轻时体魄雄壮,支撑着他的身躯,加上霸主天下的心气,叫他维持着气宇轩昂的仪表。 此刻那种豪迈充沛的劲头好似不见了,萎靡不振,颓势令他一夜苍老。 安伯益在上首坐下,摆摆手,命内侍给众人搬来椅子,抬手略一下压,示意众人都落座之后,语气亲近地开口:“你们皆是我心中可信之人。” 一干老臣正襟危坐,神态惶恐。 安伯益说:“昨天,城中有人发现一封边关送来的密信。” 他说到这里,气急败坏地唾骂一句:“废物!一群酒囊饭袋!” 不知是冲的谁。 骂了两句,仍是郁结在胸,悻悻道:“用以记录内容的玉片被人砸碎,我命人沿街翻找,尚未收集完全。凭已有的文字推断……” 他拔高声音,悲痛万分:“我这多年来——当真是在姑息养奸!” 阿勉心跳加速,血液不受控制地上涌,手腕上的青筋都有些微微外突。 安伯益深恶痛疾,咬牙憎恨道:“那袁回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一意孤行、刚愎自用,叫我宁国十多万将士白白送命,还假传战报,粉饰太平!” 阿勉眸光飞速在私下扫了圈,露出个真心实意的,不可置信的表情。 安伯益说:“大梁派出了刺客,要来京城杀我,正是那个不留山的宋回涯。只是马将军先作了她的剑下魂。他是个忠烈之人,我猜他是察觉了宋匪的踪迹,欲要捉拿,却不慎被宋匪反杀。当赏。” 阿勉心情大起大落,仿佛在听什么诡谲怪谈,微张着嘴,眉头紧拧,又担心是安伯益对他的试探,不敢贸然接话。 师姐不是已经离开京城了吗?怎么还能前来行刺? 他云里雾里的表情,落在对面三皇子与安伯益眼中,被当做是心怀嫉恨。 安伯益厉声敲打道:“我如今身边唯有诸君可信。大难当前,不论亲疏,皆是一家。兄弟间勿再生谗隙,当以大局为重。” 阿勉面带谦卑地低下头。 一老臣询问:“不知那玉片现在何处?” “在隔壁,正由三名工匠加紧修复。”安伯益漫不经心地答了句,重归正题,郑重道,“我今日请诸君前来,是为共商国策。诸君皆是王佐之才,我领兵驰骋多年,得亏于诸位贤能辅政安邦,才使我大宁国运昌盛,威服四方。这份基业,本该传于子孙后世,百代千代,而今却因奸臣蛊惑,岌岌可危。还请诸位兄友,与我开陈布公,说几句实话,眼前疾困,当以何解?” 他说得诚恳,面带悲戚,甚至要声泪俱下。 可屋外林立的长矛,与身侧环立的护卫,足见对众人亦不信任。 一众公卿语气低沉,互相推脱,商讨许久,计无所出。 安伯益耐心听着众人议论,喜怒不形于色,坐得累了,开始泛起困意,便换了个姿势,用手支着额头,继续坚持。无意放他们离去。 殿外狂风大作,寒云低压,门板被吹得晃动,发出阵阵碰撞的杂音。 老臣一再望向门外,始终不见天亮。 无人前来通报时辰,叫每一刻都变得分外难熬。 阿勉摩挲着指尖,表情肃穆地思考着所谓的玉片,比照着魏凌生给他传来的消息,猜测多半是安伯益误解。 思及一墙之隔外的石匠,登时有些脊背发寒,如坐针毡。 赌? 赌得起吗? 他抬眸看一眼安伯益,又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念电转,难以定夺。 正当众人各怀鬼胎,独自盘算时,一将士冲到殿外,跪倒在地,冲着里面凄厉喊道:“陛下——陛下!梁兵打到城外了!” 安伯益听见了,但没听明白。 将士尖锐地嘶吼:“陛下!梁兵打到京城了!” 安伯益张开嘴,瞳孔震颤,大骇道:“梁兵怎会在城外?他们不该是在北章吗?” 殿门推开,宫灯照出一地惨淡的影子。 阿勉倏然起身,指向门口的传信士兵,叱咤一声,道:“怎么是你?” 他迅速后退,张开手臂护向安伯益。 众人尤沉浸在梁兵横跨千里,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京城外的惊天变故之中,听到阿勉这句大喝,感觉魂魄出窍,浑身跟着打了个哆嗦。如临大敌,纷纷朝墙边退去。 连那将士都被唬住,不明就里地望着他,哑然失声。 不过瞬息之间,阿勉骤然发难,长臂方向一转,干脆利落地扭断安伯益的脖颈。又劈手夺过边上侍卫的佩刀,接连砍杀两人,在一帮大臣尖叫之中,抢先喊道:“三哥是反贼,杀了他!” 亲卫中安插的几名同伙见他出手,跟着他一道这样喊。 三皇子亲眼看着父亲被阿勉一招毙命,又被兜头泼了盆黑水,整个人陷在不真实的震撼之中,大脑无法思考。 直到被身边人推倒在地,才从那六神无主的状态中抽离,耳边灌进无数的呐喊,跟着叫道:“杀他!他杀了陛下!他杀了父亲!” 殿外的亲兵不知该听谁人指示,左右张望不定,阿勉已趁乱冲杀出去。 阿勉悍勇地冲击,见人拦路便砍,趁着众人回神之前,旋风般闯出那扇高立的宫墙。 他砍得刀口卷刃,在街上抢了匹马,浑身沐血地冲向城门。 此处正是兵荒马乱,梁兵在外面发起狂风暴雨似的冲锋,守城的将领双目充血,声音沙哑地指挥着将士抵住城门。 阿勉朝着驻守的士兵喊了句:“拦住我身后的人!” 众人正焦头烂额,有几名小兵下意识顺从他的指令。 将领循声朝他看来,茫然叫道:“殿下?” 阿勉大步流星地走上前,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在场众人皆是错愕,傻愣在当场不知所措。 阿勉吼道:“他是反贼!” 阿勉平日在外凶名太盛,众人不疑有它,大惊这将领城府过深,他们竟一无所觉,匆匆与其尸体拉出三两步的距离。 后方一队亲卫相继赶来,被守城士兵拦住。 双方推攘中动起手,亲卫只能大喊:“七殿下是反贼,陛下有令,见他格杀勿论!” 阿勉往人群深处退去,一面散播恐慌:“陛下已被三哥诛杀,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一消息在人群中飞速游走。 宁兵开始自乱阵脚,梁兵趁此发起强攻,势如破竹,如山洪倾泻般冲破城门。 四周沸腾起震耳欲聋的响声,双方被迫在门口展开正面的厮杀。 宁兵调转长矛,拼死阻挡梁兵的侵入。 梁兵寸步不让,前方的战士被刺死在街巷中,又有新的勇士顶着盾牌上前,发起冲锋。 守城的士兵群龙无首,见到这般锋利的锐意,战意如潮水衰退,转瞬溃不成军,四散分逃。 阿勉被人潮裹挟着推向城内。那队亲卫紧追着他杀来。 阿勉被人合围,只见四面八方刀光闪烁,眼前鲜血横飞,根本无从招架,拼死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双臂被震得发麻,寻了个方向突围出去,才发现腹部跟腿上都多了道刀伤。 阿勉按着伤处,一瘸一拐地朝着城门方向奔去。 附近的梁兵见到他,认出他脸上标志性的伤疤,眸中涌现憎恨的怒火,指着他嘶吼道:“是宁国的孽畜!是宁国那个七皇子,兄弟们杀了他!” 回涯 第126节 阿勉立即转身,又朝着来处遁逃。 前有猛虎,后有追兵,阿勉在绝境打转,寻找无人的街巷栖身。 从宫殿出来的禁卫军朝这边追杀过来,铁甲闪着熠熠的寒光,一路摧枯拉朽地朝城门的方向倾轧。 打头的梁兵遇上这支宁国最精锐的部伍,到底不敌,不过一个照面,原本高涨的气势犹如遇到一阵猛烈的劲风,不得不被压退回去。 阿勉得以有些喘息之机,穿入一条窄巷,迎面看见一青年缩在墙边。 那是个很年轻的梁兵,腰上、后背,还有左腿,都被人砍了一刀,已站不起来,但是命大,敌军没有检查,让他装死躲了过去。 那残兵用仅余的一只手,举起身侧的环首刀,先是对准了他,见他一步步靠近,又调转刀锋对准自己,脸上满是水光,无声垂泪,想要自刎,以求死得体面。 阿勉蹲下身,温柔地对他道:“我也是大梁人。” 青年困惑地看着他。 阿勉放下兵器,扯断衣服的布条,给他包扎伤口。青年见他没有恶意,才慢慢将刀放下。 青年身上流了太多血,体温在慢慢流失,感觉要与身下的冰霜相融。 他沉默了许久,咬着嘴唇哭诉道:“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阿勉说,“我很多年没回家了。” 阿勉将他的伤口扎紧,可血肉被割得太深,轻易止不住血。 青年看不清,听着他一声“好了”,也觉得不再疼得那么厉害,咧开嘴角朝他笑了笑。 阿勉坐下,与他并肩靠在墙上休息。 青年偏过头问:“打赢了这里,是不是就再不用打仗了?” 阿勉说:“是。” 青年闭上眼睛,呼吸渐沉。 阿勉听着不远处凄厉的哭喊,看着高墙遮蔽外的天空蹿起一道火光,灰色的烟雾升上长空,在夜里依旧醒目。 阿勉碰了碰身侧的人,问:“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没人了,就剩我一个。”青年复又睁开眼,回答他说,“我还没成亲呢,我爹娘都死了。我想着打赢了仗,回去给我爹娘修一修坟,他们都等着我这个好消息。” 阿勉声线颤抖地道:“好。” 他伸手摸向怀中的玉佩,感受着玉石上的温度,心里默念着不留山。 · 东面城门最早被破开,那边顷刻杀成了一片血海。 宋回涯等人负责从西门攻入,进入城后,迎面遇上一场暴雨似的乱箭。 宋回涯从马上坠下,就地翻滚,躲开这波攻势。 尸体成片倒地,不少是来不及逃亡的百姓。 宋回涯顺着楼房迂回爬上高处,杀去几名埋伏弓箭手,又随同梁洗等武者冲散宁军的冲势,清出一条道来,让身后士兵去东面会合。 路上听见几个梁兵在讨论说阿勉受了重伤,不知所踪。又听到宁国的士兵也在喊着要诛杀七殿下未百姓雪恨,还有数不清的声音在互相高喊谁谁是反贼,只觉阿勉如今山穷水尽,孤立无援,不知被逼到了何处。 她举着剑放声大喊,一路找去:“阿勉!” 可她的声音在动荡战乱之中不过石沉大海,徒劳无功。 梁洗砍翻迎面而来一个骑兵,对着宋回涯说:“宋回涯,多杀几个胡贼,杀你师弟的就少几个!” 她灵光一闪,又说:“你师弟会不会是回家了?” · 阿勉听着愈加靠近的脚步声,对青年道:“走,杀出去!” 青年受他激励,也生出些悍然无畏的胆气,杵着刀起身,与阿勉互相扶持着往外走。 搜捕的宁兵很快发现他们,一声大吼过后,召集同伴从四面围了过来。 他们看着阿勉的眼神比看梁兵更为凶恶,认定他是转投敌国的叛贼。 阿勉带着青年,撞入人群之中。 青年抄着佩刀朝敌人疯狂劈砍,不讲章法,杀得虚脱,借着阿勉的力劲,将刀捅进对面一人的胸口,意外之后放声大笑。 四面都是翻飞的血肉,阿勉一把钝刀挥出了残影,闷头砍杀,只见影子一个个出现,又一个个倒下,根本看不清眼前出现过何人。 直到前方出现一片空隙,生生杀穿出一条血路,偏过头查看时,才发现青年已经死了。尸体被砍去了一只手,背后插着把刀,还有数支飞箭。他自己背后也中了一箭。 阿勉将人放下,转身辨认方向。 地上横尸横陈,残肢遍布。前方梁兵跟宁兵正杀作一团。察觉到他的存在,双方俱是有些紧张,不明他是敌是友。 阿勉踉踉跄跄地朝他们走去。 不知是否是幻觉,天边传来一声厉喝:“宋回涯——!” 阿勉回过头,看见几支点着火的箭矢从高处像流星一般飞过,拖着火红的尾羽,如同刺破长夜的一缕天光。 一支长箭从远处墙头带着劲风射来,正中阿勉胸口,他被惯性带得后退两步,双腿摇摇晃晃地不肯倒下。 阿勉转动着瞳孔,一瞬不瞬地追着那些疾驰而过的流光。 短暂的失神间,他想起了不留山的那场大火。 藏书阁在猛烈的大火中轰然倒塌,无数的火星在半空飘荡,明艳的光色映照着深暗的天幕。 世界如同一片倒置的星河。 他是其中一只渺小的蜉蝣,平躺在无际的汪洋之中。 宋回涯牵着他的手,平静地对他说:“走吧。” ……啊,是师姐来接他回家了。 昔日旧景宛然在前,阿勉温柔笑了起来。 “砰”的一声。 沉重的身躯再难支撑,直直砸倒在地。 阿勉的手指点在地上,沾着血,划出一条弯弯曲曲的线,朝前方探去。 意识迷离之际,他瞥见个肖似宋回涯的身影从前方一闪而过,张开嘴无声地呐喊。 耳边没有听见一丝声音。 血液在他身下蔓延开,积蓄成一片猩红的血泊。 他唇边的呼吸吹起地上一片轻微的沙尘,终于随着周遭逐渐的寂静,飞灰落了下来,再一动不动。 · 一墙之隔的街巷,宋回涯忽然回过头,望了眼空荡的身后。 那些嘈杂的惨叫声中,她隐约听见了阿勉的呼唤。 她握紧手中剑,心头一阵惊悸,梁洗察觉她的反常,回过身来,正要催促,却见闭合的木门后,寒光闪烁,埋伏的武者一脚踹开大门,朝着宋回涯后心刺去。 梁洗大吼一声:“宋回涯!” 宋回涯抬剑作挡,抵着对方的刀锋横推出去,未使什么力气,不料剑身在她手中彻底崩断。 她下意识抓住弹飞开的半截刀片,在刺客错愕的眼神中,割向对方的咽喉。 武者满是不甘地倒下。 梁洗过来掰开宋回涯的右手查看,只见掌心鲜血淋漓,伤口刺得很深。她从腰间摸出药瓶,挥霍地倒出一半,不合时宜地说了句:“你断掌了。” 宋回涯将半截剑刃塞回鞘中,背到身后,捡起地上的铁刀,加快步伐朝着阿勉府邸杀去。 第124章 正文完·下 城中许多富户的家门被强行破开,一帮地痞趁着动荡开始劫掠抢烧。 不少百姓被当场砍死在院中,屋内则传来妇孺惊恐至极的喊叫。 火光开始蔓延,红色的焰火在风中激荡,城镇宛如一片波涛汹涌的血海,四处可见惨绝人寰的景象。 宁国的士兵已顾不上这些那救的百姓,有些干脆脱离部伍,带着兵器朝自己家中赶去。 宋回涯不能置之不理,路上救了几个,到阿勉家门前时,就见门户大开,里头已空无一人。 家具物件经过数次翻找,都被推翻在地,仆从早卷了财物各自奔命。 阿勉不在,魏玉词也不在。 宋回涯从府里出来,站在街头,发现天空一寸寸白了起来。 缕缕黑色的浓烟在朝上方飘荡,入目的光景有种被揉捏过的扭曲。 梁洗见她面如死灰,安慰她道:“也许你师弟已经出城了,他们先前不就是在城门附近看见他的吗?阿勉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逃不出去?” 梁洗一夜杀了不知多少人,手臂上的肌肉都在痉挛,用刀杵着才能站稳。一路背着宋回涯,偷偷在后面翻找尸体,此刻衣摆跟鞋子里全是稠得发黑的血。 彻夜的苦战过后,喊杀声开始小去。 负隅顽抗的宁兵发现对面无心屠戮,相继放下武器,伏首投降。 逐渐东升的太阳扫去城中的晦暗,给众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希望。空中还回荡着各种哀怨的哭声,但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似乎走到了尾端。 梁洗陪着宋回涯在城中又找过两圈,一无所获,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勉强支撑,提议先去人多的地方打探。 轻伤的士兵被安置在城中的一片空地上。附近支起炉灶,在分发吃食。二人俱是累得吃不下东西,去要了碗热汤,边喝边走,到人群中询问。 一壮汉伤了腿,虽不能走动,可斗志昂扬,正愁找不到人说话,闻言主动扯过一旁的兄弟,激动道:“你问他,方才还提到了。这小子吹嘘自己跟那杀神过了十几招,轻伤而退。” 后者见宋回涯表情严肃,不好再天花乱坠地胡扯,讪讪一笑,如实道:“那个宁国七殿下啊?我见到了,不过没交上手。宁国兵似乎也在找他,说他杀了狗皇帝,转投到我大梁了。” 边上人愤慨骂道:“不是三皇子吗?我信了他们,这一刀就是那帮孙子给我的!” “是七皇子!我听见不止一队宁兵在朝他喊打喊杀。连陆将军都说了他是自己人。” “两个儿子都要杀他?宁国这狗皇帝是遭天谴了吧?” 回涯 第127节 梁洗听着他们众说纷纭,都被绕糊涂了,捧着空碗求证道:“那个三皇子也是你师弟?” 宋回涯心猿意马,没有听清,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这时一名躺着休息的伤兵转过身来,突兀说道:“他死了。” 宋回涯本就心神紧绷,听见这句晴天霹雳似的话,猛地转过头去。 那伤兵中气不足,说话慢慢吞吞,回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他手里那把刀跟砍瓜切菜一样,几十个人围着他杀,又在他面前一个个地倒下。但最后还是死了。宁人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本要将他挂到马后拖行分尸,正巧陆将军率军路过,宁兵被吓得落荒而逃。我本来以为他是大梁人,如此受宁兵记恨,想必是个英雄,过去仔细辨认,才发现不是,便没再管他。” 宋回涯听到一半,脑海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理智疯狂抗拒这个事实,只当这人又是认错,想呵斥他的胡言乱语。努力牵动肌肉,才发现浑身变得僵硬,喉咙里仿佛堵着口气,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丢了手中东西,朝着北方狂奔。 冷风灌进她的口鼻,萧瑟的寒意却好似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昨夜未愈的伤口一路烧进她的血肉,呼吸间有种五脏俱焚的痛苦。 她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路边没有知觉的尘土,直至眼前出现诸多朦胧的身影,才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中有了些微的实感。 宁国人的尸体被潦草地摆在一处等待焚烧,宋回涯魂不守舍地走向尸堆,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大多尸体被砍得残破,脸上糊满了血,看不清面容。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悚怖。 宋回涯视野雾蒙蒙的一片,眼前掠过无数张面容,不记得任何一个。到后面开始恐慌,怕自己也同样认不出阿勉。 身体里感觉有把刀,在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与□□撬开。 边上士兵过来同她说话,得不到回应,见她魔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过去帮着将尸体翻转过来。 宋回涯低着头,嘴里喃喃叫唤着“阿勉”的名字,堪堪维持着走动的力气,行尸走肉般寻找着阿勉的踪迹。 在看见一双被血水浸透的手时,宋回涯忽然跪倒下来,推开上方压着他的尸首。 那一刻,世界变得寂静。那远隔在旧日云烟之外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印刻出阿勉的面容。 是跟年少时相似的眉眼。 是她的阿勉。 宋回涯将人抱进怀里,见他还微睁着眼,瞳孔涣散,用手给他阖上眼皮。 她轻声叫道:“阿勉。” 她牙关打颤,牵动着唇角,扯出个尽显悲凉的笑,说:“师姐回来了。” 怀中的人表情祥和,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她摸向阿勉的胸口,上面是贯穿心肺的刀伤,跟被斩断的半截箭头。 “疼……”宋回涯轻轻按着,哽咽道,“阿勉好疼,师姐知道。” 她才明白过来师弟不在了,痛不欲生地喊:“阿勉!” 她的小师弟。 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待她无半分作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只有阿勉。 可是他死了。 清溪道长等人闻讯赶来,站在她身后,见她从未有过的失态跟沉痛,错愕中组织不出语言,干涩地道:“宋回涯……” 宋回涯贴着阿勉的脸,泪如泉涌,嘴唇翕动着,说出两个字:“回家……” 她抬起头,眸光闪动,似乎找回了失散的魂魄,心心念念只剩下一件事:“回去,阿勉,我们这就回不留山。” 她抱着阿勉起身,环顾一圈,找到方向,朝着南边的街道走去。 清溪道长等人满眼忧虑,又不能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梁洗牵着马,拉来一口木棺。她跳上后方的板车,将棺材推开,喊道:“宋回涯。” 宋回涯看了眼狭小的棺木,怕阿勉一个人躺在里面会觉得害怕,摇了摇头。 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回涯 第128节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 高观启掀开眼皮,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笑说:“你不杀他,他也快死了。” “那你呢?”宋回涯的剑贴上他的脖颈,“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宋回涯本以为高观启会祈求、狡辩,可他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或愧疚,义正辞严地道:“你们大胜凯旋,阿勉是一等一的功臣,却死于陛下与我这帮乱臣贼子的阴诡。你出去听一听,百姓与朝臣是怎么说的。京城这帮蠹虫,时局尚且飘摇,魏凌生敢杀吗?不是我铸下这等大错,他们怎舍得随我离开? “人心,功绩,我都送给你们了。你们不忍心,可哪朝哪代的逐鹿之途不流血?不就是死一个阿勉,铺一条通天路,我哪里有错?” 宋回涯颤声道:“不过是死一个阿勉?” 她手中剑锋偏斜,刺破他的皮肉,有瞬间动了杀心,想将面前这人就地了结。 高观启反笑出声来,说:“宋回涯,你生来一无所有,即便后来负重累累,也是自己选的,不会懂我这种生来贵胄,为洪流裹挟的感觉。若是有下辈子,我君王做得,布衣也做得,唯独不想再做,乱臣贼子了。” 他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从容等着宋回涯的剑割开他的咽喉。 院中月色迷蒙,草木摇落,青苔凝霜。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 春潮带雨,随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南下。 这场历经百年的战乱,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敲响了终结的尾音。被战火燎烧而留下的疮痍,也得以开始漫长的疗愈。 从南到北一片欢声,庆贺的酒席摆满长街,歌声回荡缭绕,连东风似也在春光中大醉。 不留山上草长莺飞,宋回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路时,看见一名小童坐在不留山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定定望着倾斜的山道。 她一时不能举步,以为看见了等待的阿勉。 待走近了,那与阿勉相似的小童,仰起头叫了她一声:“宋门主!你去哪里了啊?” 宋回涯坐到他边上,见他一脸的愁云惨淡,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了。”小童说着掉下眼泪,又自己擦干,绷紧了脸,坚强地道,“不能抹眼泪,要叫我爹骂的!” 宋回涯笑说:“你爹如此严格啊?” 小童瞅她一眼,觉得她这大人不可理喻,还要他一小孩子来教道理,粗声粗气地说:“那当然了!你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管嘛?” 宋回涯说:“我徒弟若是要哭,我随她哭。毕竟能畅快哭的日子也没有个几年。” 小童评价道:“你真不懂事。” 宋回涯不由笑出声来。 小童摸了摸自己的鞋,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问:“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我想回家。” 宋回涯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你爹你娘都是大梁人,所以你也是。” 小童倔强地道:“我要我爹亲自告诉我,我才相信,我爹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恍惚间又想起阿勉,对方傻傻地对她笑,笃定地说:“师姐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听我的话?” 小童沉默。 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着道歉:“对不起,我还想再伤心一会儿,我太想他了。” 宋回涯揽过他的脑袋,小童扑在宋回涯的腿上放声大哭。 等他情绪过去,忍住哭声,宋回涯牵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宋回涯带着小童一路走向后山。 阿勉的坟冢就立在师父的边上,几名弟子正在给诸位师长烧着纸钱,详细告知着不留山的近况。见宋回涯回来,朝她鞠躬行礼,放下东西先行离去。 小童熟稔地在父亲墓碑前坐下,一张张往里扔着纸钱。燃烧的白烟被风吹进他的眼睛,熏得他眼泪直流,挪动屁股换了个位置。 他揉揉眼睛,给宋回涯分了一沓、宋回涯没接,在师伯墓前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那本已旧得发黄的书册。 宋回涯翻动着书本,从起始处,一个个字地看过去,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沉郁。 小童跟着靠过来,依偎在她手臂上,一目十行地看。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是会写父亲的名字了,指着宋回涯目光停留处,问:“这是我爹吗?” 宋回涯说:“是。” 小童问:“写的什么?” 宋回涯就念给他听,又和他说了些阿勉的事情。 小童听得入迷,盯着黑白分明的书页又开始泛起泪花。 他用力抹了把脸,将书合了回去,问:“这是怎么来的呀?” 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宋回涯自己写的。 她手指在那苍劲的笔锋上抚过,跟着字形写了两遍,随后将书本扔进火堆。 小童急眼道:“你怎么烧了呀?” 宋回涯笑说:“我已经看过了,给他们看吧。” 暗红的火星点燃书本,蹿起一簇青绿的火焰,在风中越烧越烈。 轻薄的纸张被热浪一页页掀开,黑色的笔墨渐渐燃成灰烬。 宋回涯透过火光看见宋誓成的名字,不由发笑。 那该是进不留山的第二个年头。 那日宋回涯躺在屋中休憩,宋誓成从窗外进来,扔给她一本书,且是恶劣地砸在她脸上,说:“你师父近日出门,要我看着你,我实在没空,你自己将这些日子里做过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记下,师伯信你。” 宋回涯恼火,将书往地上一丢,斩钉截铁地道:“不写!” 宋誓成说:“写得好,给你一两银子。” 宋回涯又去将书本捡回来,随意翻了两页,发现书上还有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何人杰作。 宋誓成盯着她道:“现在就写,等到明日你就忘了。” 宋回涯没有办法,只能提起笔在书上胡乱地道:“宋誓成欠我十两银……” “银”字还没写完,她后背便挨了一掌。 宋誓成在她身后跳脚喊道:“我是叫你记事,不是叫你捏造!何况我是你师伯,什么宋誓成?好没大没小!真当我不敢打你?” 宋回涯摸了摸吃痛的后背,也是不悦道:“这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宋誓成冷眼斜她:“好在我多瞧一眼,否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在背后编排我。” 宋回涯将书本扔还给他,说:“那我不写了,我没什么好写的。反正我整日不务正业,你说我出去惹事也好,练武也罢,随意怎么说吧。我师父若是要打,我认罚就是。” 宋誓成气她狼心狗肺,拍着胸口道:“怎会没什么好写?师伯我待你如此亲厚,就不值得你念叨几句?” 他作势去掐宋回涯的耳朵,被宋回涯弯腰躲过。 二人在屋中打闹,最后宋回涯技艺不够被他逮住,死死按在椅子上。看他提笔,在书上示范地写下不留山的门规祖训。 “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宋誓成得意洋洋地道:“瞧见了吗?字写得好看些。不要白瞎了我的笔墨。” 宋回涯从鼻间哼出一气:“呵。” 世事仓皇,后来宋誓成再没要她给自己看这本书。 火光湮灭,往事成灰。 宋回涯从怀里摸出本新的书册,提笔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 翻到中间位置,一本正经地写道: 回涯 第129节 “近日得闲,让梁洗来帮我铸剑。” “五月日暖,去找师弟喝酒。” “宋知怯两月没有念书,明日考校不过,记得同梁洗一起练刀。” 小童眼睛乌亮,天真地问:“你在写什么?” 宋回涯高深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