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他迷途不返》 第1章 《师兄他迷途不返》作者:米羔羔【完结】 文案 孟惘(wǎng)x谢惟 妖孽脸白切黑哭包攻x伪清冷实疯批美人受 双戏精,强强影帝对影帝 …… 1. 孟惘作为魔界第三代魔尊的遗孤,被抚他长大的师兄识破身份后剥丹洗灵,送回魔界被迫继位,最终死于师兄剑下。 但他重生了,重生回到了九前年。 他自恃师兄现在还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于是乎—— 贴贴,抱抱,蹭蹭,师兄最好,师兄真香。 结果有一天,他发现—— 师兄也是重生的。 孟惘内心os ,“……你再演呢。” 2. 本以为可以靠着先知能力保命,谁知不光剧情脱轨,身边人也都如脱缰的野狗般疯跑起来…… 根正苗红的修真界顶梁柱不光提前知道了他魔族身份,还特意帮他隐瞒,对他的行为言语也越来越不对劲。 前世对他视若死敌的几位同门竟然公然拒绝向魔界宣战,声称与修真界割裂。 他上辈子选的副使这一世从噬魔宫一路杀出来,采取最残暴的方式完成历练,只为能提前两年与他相见。 尤其是他那位师兄—— 你喜欢金手镯还是银手镯? 孟惘,“……泥蒙……食不食……油饼?” #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 #莫名奇妙被师兄强扭n次# #什么我竟然总在死# *1v1双洁,he,微群像,有甜有虐,感情线偏甜。 *非典型重生,前期挖坑埋伏笔后期哐哐填,稍安勿躁。 *组合名 惘惟 下列有关人设避雷!!高亮!! 1主攻视角,甜软魅妹攻,美攻强受,均非床弱,勿拆勿逆。 主基调是受宠攻,也有互宠,偏激攻受控勿入。 【正文开头就是文案第一部分内容,不喜欢接受不了就没必要再点进去,不是特供文,一眼定性脱脑超能力者请绕道】 2年下轻养成,五岁年龄差 攻受人设均有反差,尤其不要以为受只是个清冷宠夫受,其实是披着清冷皮的疯批,后期愈显,属性高危,极端控惘 3攻是天魔,全书最美,有魅魔属性。 内容标签: 强强仙侠修真 重生 正剧 群像 主角视角孟惘(wǎng)互动谢惟配角阴湿妹宝惘女神宝宝给我摸嘟aa(扭扭.扭扭) 其它:重生,年下,养成,双向救赎,相爱相杀,天作之合 一句话简介:师兄只是看似危险,实则并不安全 立意:挣脱桎梏 第01章 前尘 正真十九年六月—— 本是天朗气清的夏至清晨,修真界南墟境上空却是黑沉一片,如同乌云压顶山雨欲来,蕴着摧枯拉朽的力道迫近,似弓弩搭箭羽,马上要携着汹涌洪水奔泄而下。 “魔……魔族进犯!开结界——!全境备战!”一位弟子声色颤抖地大声喊道。 仔细一看,天上那黑压压一片哪里是什么乌云,分明是浸着魔气的魔军! 沉重急促的鼓声一声声响起,一个巨大的蓝色法阵在练场中心显现,骤然扩大至全境范围,生起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结界。 境内八千弟子均抬头望着天际,面色怖惧如惊弦之鸟。 而他们的境主天玄仙尊,正站在练场上空,一手持剑,面色凝重,衣袂翻飞。 他的三位关门弟子均召出本命仙器,立于其后。 “能打得过吗……” “天玄仙尊在此,还有谢宗师他们,这种时候你说什么浑话!” “那可是百里念啊,其余四境都被灭了,我们……” “什么百里念,一条叛狗罢了!你还想降不成?!” 孟惘一袭流纹黑衣坐在富丽堂皇的王座上,长发柔顺地披散着,身后是一万魔军,他一手托着腮向下低睨着那群修士,肤若凝雪更衬得薄唇殷红,漆黑的眸中无静无波。 但他的瞳孔却在微微动着,像在找什么人。 等到他的视线越过风光霁月独挡于前的仙尊,见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白色身影时,蓦地笑了。 像个孩子般,他微微侧首对着立于他左侧的黑衣副使道,“荆连,我好开心。” 黑衣副使清冷的眉宇间散开一抹柔情,水蓝色的眼中尽是诚挚,“尊主开心就好。” “我好像回家了一样,从十一岁到十八岁,好歹在那儿待了七年呢……” “念儿。”另一侧的一位女子垂眸看向他,声音冰冷,似是警示,“……别说这种话。” 那女子似身体不太好,像是有陈年肺疾,多说句话便要用手背捂住嘴轻咳两下。 “我开玩笑的,姑姑。”孟惘笑意盈盈的看着她。 百里夏兰凝眉不答,一袭红衣裹着高大瘦削的身形,立领束袖,周身气势如冷刃出匣,寒意刺骨。 视线重新向下落到那个人身上,正好对上一双冰绿色清湛瞳眸。 他的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幽黑的瞳孔缩了缩,手指紧紧扣着座椅边缘,发出细致的声响—— 不是害怕、愤怒、羞愧。 而是兴奋。 他迫不及待地扬起手,唇边笑意更深,此人的脸天生便带着几分邪气和顽劣,如此一笑更是显得促狭和勾引,夺人心魄。 第2章 白皙修长的手停在半空,又轻轻向下一挥,孟惘薄唇轻启,缓缓吐出一个字—— “杀。” 令一出口,刹时天昏地暗,无数魔军自天际而下,如黑乌疾驰利箭脱弦,直冲那结界而去。 孟惘悠悠起身离座,拂袖一挥,牢固的结界顿时出现一道巨大的豁口,魔族乘势而入。 南墟境内杀声四起,血光冲天。 他平稳落入练场,没急着去找心里惦念的那个人,想着要先把其他麻烦处理掉才行。 百里夏兰在和天玄交手。 那么…… “百里念!” 他淡笑着回眸,从容地躲开了携沙卷石的一枪,叫了一声,“乔儿。” “住口!”风乔儿手持红缨软枪没有丝毫停顿地直冲他的心口刺去,枪法狠厉,“你还把自己当孟惘?!你对得住大师兄对你的好吗!” 他从始至终都在防守,连一成灵力都没用上,听到“大师兄”这三个字时,面色微变,随后又嗤笑出声,“对我好?对我好还当众揭穿我的身份,对我好还生剥我的灵丹?” 语气云淡风轻,好似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我好,所以就当着我的面杀了百里纤纤?” 百里纤纤是他在被生剥灵丹送回魔界后遇到的一个仅存不多的同族,他把她当亲妹妹看。 后来被那人斩杀于白夜崖头。 “你们百里一族本就该死!大师兄恨不得你也去死!” 孟惘眼神冷了下来,徒手捏住了袭来的枪身,“咔”的一声,红缨枪断了。 魔尊的威压将对方的膝盖狠狠压下,重重砸进了地里。 风乔儿反而低低笑起来,仰头看向他—— “你十一岁被他捡回南墟,对他隐瞒身份,用着他给你的名姓,当着他为你求来的关门弟子,享着他对你的疼爱,结果反过来屠戮修真界,灭五境杀同门……” 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南墟境杀完,你的大业便成了吧?” “我……” 孟惘话音一顿,一把刀刃插入了他的心口,是那断了的枪尖。 风乔儿毫不留情地催动灵力,刀尖一转,“呲啦”一声,血花四溅。 他垂眸看着心口处的伤,静静地拔出刀尖,伤口迅速愈合,耳边是刀剑相击的脆响和杂乱的嘶喊声。 漆黑的眸色深沉如潭死水,喷出的血有几丝溅到他过于苍白的脸上,手中灵力化刃,直冲风乔儿而去…… 利刃刺透皮肉的声音。 再一翻手,掌心中赫然躺着一个鲜血淋漓的灵丹,他捏于指间,稍一用力,灵丹便化为了齑粉。 起风了,乌黑的袍袖拂过身前跪着的那人失了焦距的双眸,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又被周围的杀声揉碎—— “姑姑说的没错,我确实早该杀了你们。” 而不是跟个傻子一样想着留你们一命。 他也不记得后来又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所有人都像疯狗似的朝他扑来。清甜俊美的脸染上血,他无心去管,所过之处尸体倒在脚下,血积成泊,快要淹了鞋。 百里夏兰和天玄交战产生的强大灵力波直冲心脉,就算是身为魔尊的孟惘也被震得有些难受。 杀五境,统四界,眼下只剩这一个南墟境就能结束了。 这是百里夏兰的心愿,是魔界的心愿。 却不是他的心愿。 在或惊或怒的一声声“百里念”中,他骤然听到了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冷冽清澈的嗓音—— “孟惘?” 心下一紧,瞳孔微颤。 身份暴露后便没有人再叫他这个名字,他们只会带着嫌恶或惊惧的情感喊他百里念。 他是魔族百里一脉,是魔界世代掌权、创界先祖的后代,是百里绎的儿子。 有些慌乱地环顾四周去找那抹心心念念的身影,蓦然回首,只见日思夜想之人正一身白衣立于死尸之间,面色凝霜,身上没有一丝血迹,皎洁无尘。 一双冰绿色瞳眸中不带丝毫情感,他朝他伸出一只手,淡声道—— “过来。” 孟惘痴痴地看着他,离别的七年中,他们也不过在浮屠海见过一次。修士的面貌会一直停在二十几岁,那人的样貌没有变,但孟惘却是觉得有些陌生了。 谢惟的声音不大,但是平稳而沉重,见他不答,仍是伸着手,声音轻了轻,耐心地重复道,“孟惘,过来。” 温柔又强势,就像是在命令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让它回到手中一般,又似哄诱,宠溺却理所应当。 他像被驯化好了的兽,下意识就朝谢惟走去。 他会本能地去听谢惟的话。 孟惘马上就要牵住他的手了…… “百里念——!!” 百里夏兰沙哑中带着愠怒的声音自远处传来,透过一片混乱,穿过尸山血海撞到耳膜上。 猛然回神,余光瞥见谢惟右手中发着白光的无妄剑。 无妄剑是那人的本命剑,煞气极重,杀戮成瘾。 刚要碰到他的指尖顿在空中,孟惘站在离他三步之遥,慢慢收回了手。 他微微歪了歪头,抬起柔和纤细的睫毛,极为认真地看着他。 这个动作孟惘做起来显得特别乖巧,像是在讨主人欢心的小狗,纯良无害。完全不似众人口中那个罪孽涛天罄竹难书的恶鬼。 “师兄……会杀我吗?”他低声道。 第3章 他像是学会了披皮,在谢惟面前收下獠牙,糊上为自己精心准备的血与肉,且伪装地非常成功,炉火纯青,屡试不爽。 “我想让你到我身边来。”谢惟没有回答他,眸光又冷了几度,语气仍是轻柔,“你是被百里夏兰打扰了?” “不要,”孟惘狡黠一笑,“我会死。” “死会疼,我才不死。” 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三步之遥不算远,一剑下去也足以刺个对穿,但关键不是距离,而是心理。 当孟惘对他起了戒心,就算无妄剑已经抵在了他的胸膛,也绝无可能将剑尖送入他的心脏。 孟惘戒备他,同时又不离开,也不和他打,漆黑的瞳盯着他,充满炽热的渴望—— 他对谢惟的身体有瘾。 不是情爱之类,他是真的只想抱一抱,想闻他身上的气味,只是单纯的喜欢。 他没有情欲。但却对谢惟有着超乎情欲的依赖。 “轰”的一声巨响,抬眼望去,百里夏兰红衣猎猎立于空中,天玄仙尊被砸入了练场,凹槽数米,碎石横飞。 “仙尊!” “境主!!” “哎呀,”孟惘眯起眼睛,“我们的师尊死啦。” 那语气,简直像是中午吃了一顿十分心宜的宴席一般。 袖中藤趁其不备突然窜出缠住了对方拿剑的右手,魔气刹那间顺着手腕侵入灵脉,无妄剑渐渐消散。 他封了他的灵脉。 孟惘走到他面前,微凉的手心抚上他的侧脸,姣好的面容离他极近,轻轻说道—— “师兄,你生不生气?” 灭你同门,杀你师尊,封你灵脉…… 你生不生气? 那人眸光微动,神色不变,淡淡地注视着他—— “我不生气。” 孟惘的唇角微微扬起。 好巧。 你剥我灵丹,断我仙路,杀我族人…… 我也不生气。 转眼之间,百里夏兰已至他身边,低睨着谢惟,“念儿,你别被他蛊惑了,忘了我怎么教你的?” 她手中灵光攒动…… “姑姑,我想把他带回魔界。” 女人一滞,转头看他,面上凶色尽显,“你说什么?!” 孟惘轻掀一下眼睫,面不改色地重复道,“我想把他带回魔界。” …… 就这样,谢惟被封住灵脉带回了魔界。 当今已彻底一统人、妖、魔、修真四界的魔尊,从那天起,他的清音殿中多了个修士。 众魔族只知道那是个修士,而且经常和魔尊在一起,百里夏兰每次都是面色铁青的从清音殿内出来。 孟惘每天肉眼可见地开心,因为将谢惟的灵脉封住了,他也不必有什么顾虑,整日粘着他。 雏鸟情结。他自从十一岁被他带回南墟之后,便再割舍不得。 转眼间,谢惟已来到魔界十日有余。 是夜。 咚咚几下敲门声,一声清冽的嗓音在外响起,“尊主,冗夭城有密报……” 门突然开了。 门外的荆连与开门的谢惟撞了个正着。 他冷淡的眸中略显诧异,不是不知道孟惘把谢惟带来了,而是…… 谢惟仅穿一身里衣,内衫衣领微敞露出锁骨,像是刚出浴一般,头发还有些湿着,额发略微凌乱。 他拿着密报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给我吧,他去沐浴了。”谢惟极自然的接过。 手中空了,他却抵住了要关上的殿门,冷声说道,“谢宗师,我想你并不是什么轻浮之人,在尊主面前还是要注意仪态。” 方才谢惟心里在想事情,根本没顾上看外面的人长什么样子,现在关门的动作被阻断,他才抬起眼来回打量了一番。 “哦,记得你,之前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他的描述很奇怪,好像他记人不是因为那人的相貌声形,而是因为那人与孟惘有多少距离、和孟惘是什么关系。 眼皮重新垂了下去,桃花眼盛着半坛笑意,语气仍淡淡,“那有什么关系,他睡觉都抱着我睡。” “尊主不过是小孩心性,并无其他心思,谢宗师切莫想多了。”荆连冷冷道。 “小孩心性?你很了解他?”谢惟勾了勾唇角,洇湿的额发半遮住眉眼,清冷中透着股野性。 “在下在尊主身边五年,自然了解。” “你就是他的副使?”谢惟脸色微变,像是才想起来,又明晃晃看他两眼,抬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眼睛很好看,像我。” 荆连的手骤然握紧,气息都有些不稳,“……谢惟……” 他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连敬称也不用了,直呼其名。 “我不管你打什么算盘,要是敢做什么于尊主不利的事情,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你根本不知道他这几年在魔界是怎么过来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因为你吃了多少苦,担了多少不该担的东西。” 言罢荆连未待对方关门,他自己便从外面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 孟惘沐浴过后穿着里衣从内室出来,见屋内一片漆黑,床边隐约有个人影,不禁惊讶道,“师兄,怎么不燃灯呢,坐在床边干什么?” “师兄”这个称呼他叫了七年,现在已改不过来了。 “别燃灯,过来睡觉吧。” 第4章 他隐约觉得谢惟的语气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好像有点……低落? 孟惘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怎么不开心?” 谢惟揉了揉他已用灵力烘干的脑袋,“去里面躺着。” 他不想说,孟惘也不多问,听话地脱了鞋躺到床的内侧,外面留了很大的空。 不过等谢惟方一躺好,他就马上贴了上去,他本身比谢惟高一点,因为躺得靠下,又喜欢侧着半蜷,所以很自然地就将额头贴到了他的肩,胳膊搂住他的腰。 但这次谢惟却一反常态地没平躺,反而翻了个身主动将他揽入怀中,轻声道—— “睡吧。” 孟惘在浓浓的黑暗中眨了眨眼。 过了一会,他听到了上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他不敢动,又眨了眨眼。 漆黑的眸色与黑暗融为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马上要陷入沉睡时,再次睁开了眼。 不料就在此刻,原本应在熟睡的人突然摁住他的肩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孟惘摒住了呼吸,装糊涂道,“……怎么了?” “你这几天,是不是一直这样,晚上不敢睡觉?”他的脸隐在黑暗中,让孟惘无端有些发怵。 他只好说实话道,“嗯。” “是不是会做噩梦,梦到风乔儿傅靖元他们?” 二人的对话交谈好似隔了个黑色幕布,浓沉压抑地让人喘不开气来,可偏偏谁也没有亮灯的想法。 孟惘没有回应。 谢惟微凉的手抚上他的侧脸,指尖摩挲着细嫩的皮肤,“你觉得,活着累不累?” 身上人的触摸让孟惘感到安心,他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发现没什么好说的,又纠结着闭上了嘴。 谢惟叹了口气,低下头来与他眉心相抵,声音轻到颤抖,甚至感觉不到他说话时的吐息—— “孟惘……” “我……不想看你难过。” “我希望你,别恨我。” 蓦地心口一窒,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无妄剑光照亮了二人的脸和床被上的鲜血。 可他已经看不清谢惟的神情了,疼痛让他视线涣散,一瞬间痛极失声,连叫都叫不出来。 他竟才反应过来,谢惟早已突破了灵脉的禁制,恢复了灵力。正等着时机将他一剑穿心。 薄唇被他咬出了血,面上毫无血色,指尖颤抖地掐住身上人的脖颈。 只要用灵力抹了那人的脖子,人死剑消,他就能活。 手指几度用力又松开,骨节突出青筋隐现,灵力盘旋在指尖却始终未伤其皮肤一分一毫…… 视线被泪水模糊,谢惟的身形被剑光度了一层白色光影,朦胧又虚幻,缥缈无形,像之前无数个梦境中那样。 半晌,他终是无力地放下了手,泪珠从眼角滑落。 那是将他从小养大之人。 给他生辰予他名姓,把他从泥塑成人,在他原本不知父母无依无靠的生活中,那人是愿意接纳他的唯一温度。 他可以杀任何人,独独舍不得杀谢惟。 百里一族天生自愈的能力让孟惘死得很慢,心口的窟窿不断地向中间愈合,又一次次被剑气撕裂,纵使血快流干了,内腑都被灵力震碎了,也还能吊着口气喘息一段时间。 “师兄……” 他想听听谢惟的心跳。 他已经疼得神智不清了,止不住地痉挛着,只一遍遍地喊着“师兄”,嗓音低哑。 “师兄,我疼……”他用抽搐的指尖拉住谢惟的袖口,低声哀求道,“你能不能……抱抱我……” 混沌中他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砸到了自己的脸上,又溅开,好像是水。 谢惟竟真的一手握着剑柄死死将他钉在床上,一手从他身下穿过搂住了他的腰,低伏着给了他一个不甚温暖的拥抱。 孟惘眼中的光渐渐散去,幽黑的瞳眸便是剑光也难入半分。 他闭上眼睛,用最后的气音说道,“柜子上……将古……” 将古是他十七岁时谢惟给他的生辰礼,一柄匕首。他拿来用作本命法器,上面有本人的魔息,谢惟拿着它化成他的皮囊,逃出魔界轻而易举。 毕竟孟惘一死,百里夏兰必会封锁魔界,亲自杀了这个罪魁祸首。 他死前的唯一想法,竟只是想让谢惟活下去。 第02章 重生 孟惘的神魂感觉被什么力量拉扯着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程,那股力量温润浑厚,不由分说地将他由黑暗拽入了光明…… 他隐约感知到周围一片慌乱,有人在走动、有人在说话,渐渐地他开始能听清周遭人的话语,什么“怎么还不醒”,什么“别担心”,还有个人说了句“怕不是魂儿被那幻妖拽去了”。 哪来的幻妖。 声音好熟悉…… 他下意识想睁开眼睛,可眼上竟像盖了十床棉被一样怎么掀都掀不开,一身反骨的他死犟着用力撑起眼皮…… 终于,浓黑的睫毛猛地轻颤一下,眼前明光乍现—— 与天作对的孟惘暗自窃喜,待视线完全清晰后,他看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就是死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看清的那张脸。 开屏暴击。 他脑子宕机了一瞬,心口突然传来巨痛,几乎是本能地立马坐起,一手掐住谢惟的脖颈用力将他掼倒在床上,同时翻身坐压到他的身上。 第5章 孟惘浑身颤抖,有种下一刻就会被一剑穿心再杀一次的错觉。他双眸半眯着,眼泪却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啪嗒啪嗒”砸在身下人的脸上—— “疼死我了!” “……” 一派死寂。 不对,我不是死了吗。 孟惘回过神来后,愣怔地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的谢惟。 谢惟被他紧扼着要害,眸光微冷,眉心有些不自然地皱了皱,抬起手伸向他的后颈…… 后颈突然被冰凉的指尖触碰,孟惘猛地瑟缩了一下。 但那指尖并没有用灵力,也没有丝毫威胁,只是在他那处敏感的地方适度地揉捏几下,有安抚的意味。 屋内的其他人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个十五岁的青衫少女忙上前拉他的胳膊,“三师兄你做什么呢!那是大师兄啊!” 她这一喊,孟惘触电般迅速收回了手。 他忙从那人身上下来,重新躺了回去,被子一拉将自己埋在被窝中,蜷缩着身子死命捂着心口。 “三师兄!” “嘘……别吵!”孟惘带着哭腔绝望地咬牙道。 内心的恐惧让他全身发寒,死时的痛化作冰锥刺入关节,冷意渗透到骨子里,他根本不敢再看谢惟的脸。 “什么别吵!你被那障目城幻境里的妖精夺舍了?!” 障目城幻境…… 孟惘怔忡半晌,缓缓从被窝中探出一个头来。 他望着站在他床边的青衫少女,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乔儿?” “坏了,那幻境不会还干扰记忆吧,”风乔儿凝眉道,“你忘了我们是受古土境所邀赶去参加议事会的吗?中途出了点意外飞船失控开进了障目城,受幻境影响我们走散了,是大师兄带你出了城的,那时候你已经晕倒了。” “想起来了吗?” ……好像,有点印象。 正真十年,他和谢惟、傅靖元、风乔儿、温落安,作为南墟境天玄仙尊的关门弟子,受邀入古土境进行五年一次的议事会。 修真界分南墟、古土、索苑、若虚、旋灵五境,分别由天玄、玄明、泠潮、太华、浮鸿五位仙尊作为境主,五境之主皆为将近飞升的大能。 古土和南墟之间还隔了个人界,因此他们直接整了艘飞船来赶路,不料中途不知是何缘由飞船无法再用灵力操控,他们直接开进了幻境之城—— 障目城。 除去人、妖、魔、修真四界,还有两处不归属于任何一界的地方—— 鬼城和障目城。 不同于鬼城城门十年一现,障目城的范围和空间是固定的,就在离古土境不足七千里的地方,除了修真界大能偶尔进去历练,其余修士无人敢进。 进了障目城后飞船便消失了,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甚至连一直都在身边的同伴都有可能是幻境所化的虚假之物,孟惘便是因为未认出幻妖化作的“谢惟”才被暗算昏迷的。 不过醒来后就已出了幻境。 但是…… 那是他十六岁发生的事! 他死的时候都二十五岁了! “小惘,还记得我是谁吗?” 傅靖元一身流纹金绣的白衣,茶褐色细长的眼半阖着,不怀好意地勾着唇,指了指自己。 孟惘怔怔地看着他。 傅靖元叹了口气,他的声音还是跟将死之人吊着一口气儿似的,轻薄得让人听不明晰,“这是怎么回事儿……” “温落安呢?”风乔儿问道。 这时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年从门外探出个头来,一头灰白柔顺的发丝垂落在肩,发尾泛着暗紫色,灰黑色的瞳眸中隐隐透着不安,但一眼便能看出他是只温顺、极有善意的妖。 没错,温落安是只妖。 妖界为修真界的附属,妖王许千影对于五境为臣为友,温落安是他不久前送到南墟境的。 天玄仙尊自收完风乔儿这第四个关门弟子后便取消了入门大比,对外宣称不再收徒,但既是妖王所托,他也不好不收,况且这小妖于许千影而言,非同寻常。 孟惘刚要说什么,忽觉一双手心贴上了自己的脸颊,谢惟坐在床的内侧,一只手掰着他的脸让他转过来,垂眸低睨着他,淡淡开口—— “你们先出去,我和他谈谈。” 听到傅靖元他们离开关门的声音,孟惘一阵牙酸。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人,偷偷运转了下灵力,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波涛翻涌—— 我怕不是重生了,现在身体和灵力都退到了十六岁时的水平。 谢惟这时候还没发现我魔界百里一族的身份,应该不会杀我…… “你当真记忆有损?” 孟惘勉强接受了重生的事实,他抿起唇,硬是从眼中挤出了几滴眼泪,一双眼尾略微下垂的狗狗眼配上漆黑无尘的瞳色,看起来楚楚动人,好生可怜。 他坐起来抱住谢惟,从善如流地用脸蹭了蹭他的颈侧,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对不起师兄,我只是没反应过来,刚才我掐你是因为把你当成了幻妖,对不起……” 他现在这副样子,像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一步三喘的娇宠小公子。 完全不像有能一手将人掼倒在床上的力气。 感觉到脸侧处久违的温热,孟惘忍不住将虎牙抵在了他的颈动脉处,轻轻抵磨着。 第6章 “饿了?” 谢惟平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即使被尖牙抵住命脉他也毫不设防,好像这在他们之间不过是稀疏平常的小事。 孟惘的胃病是旧疾,从小吃不饱饿坏了根子,虽然后来修仙可以辟谷,但胃病不允许,长时间不吃饭就会胃疼,但他都习惯忍着。 “师兄……”他软软叫道。 谢惟忍不住微微偏开头,他脖颈处很敏感,尤其是孟惘温热的吐息打在上面,那处地方很快布开一小片薄红,像是桃花花瓣用唇抵碎后留下的残汁。 “行了,飞船上有吃的。”谢惟的手抚上他的背,低哄道。 孟惘漆黑的眸子弯了弯,揉碎了一泓水和月。 这就是他十八岁之前,未被发现身世之前。 谢惟对他太好太好了,在他濒死之际伸手,赐予他新生与名姓,教他看书写字,授他道学心法,陪他看万里西风不夜天,同他赏喧嚣尘世琉璃醉…… 而谢惟也不过比他大五岁而已。 但这样的好,终究不过是镜中仙、水中月,当他脱去外壳,伸出那双流着百里魔血的手,轻轻一捞,便会碎得不见踪影。 两年,还有两年时间…… 孟惘默默想道。 …… 剩下一千里路程,不到半日他们便到了古土境。 所谓议事会,不过是请他境的人来一起讨论一下如何实现“天下太平”。 这是美其名后的说法。 要孟惘说就是为了讨伐魔界作准备,给人洗脑。 他们被古土境弟子带到了议事堂,按着规定坐在宾客上位,后面坐的是古土境内六千子弟。古土境这次只请了南墟。 “正真五年,凡间应怜荒有大量魔气凭空出现,经探查确无魔族迹象,猜测其在修研某种禁术扰乱了法场……” “正真六年,妖界许千影向修真界请送妖印三十,灵裘二百,以示友好……” “魔界临时尊主百里夏兰未有异动,料其必在密充魔军阵容……” “妖界……” 孟惘听得用手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默默冷笑一声。 魔界一有点动静他们就吓死了,要是真没动静了他们又想东想西,无中生有,凭空揣测。 他侧头去看身边的谢惟,谢惟只是低着头,眼皮抬也没抬,不知道在听没在听。 不过谢惟肯定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魔族是大患,是另类,无法求和的永远的敌人,尤其是魔界创世之祖百里一族。 “正真十年初,魔界突发异象,魔气聚集其上盘旋数月不散,无数秘境大开,天地异象,灵气不稳……” 得,这又怪到魔族身上。 不过今年就是正真十年,确实和上一世不一样,他刚刚重生醒来就察觉到周围法场有异。妖界什么情况他感觉不到,只是由于有体内灵丹和魔族血统的原因,修真界和魔界的异象多少会和他有一些感应。 他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就像不可能下雪的地方突然大雪纷飞,某些水源稀缺之地毫无征兆的三日大雨倾盆不绝,了无人烟的应怜荒魔气乍现,向来贫瘠的枯月峰一夜之间灵气暴涨…… 这些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实质性伤害。 没错,凡是牵扯不到自身利益的,于孟惘而言,都是小事。 台上那人还在絮絮念着,却骤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台下乱成一团,数不清的人匆忙逃窜,一声惊恐的叫喊穿透嘈杂的人群传入孟惘的耳膜—— “后山、后山的禁制被魔气侵蚀,破了!魇兽出来了!快跑啊!” “哪儿来的魔气?!” “不知道啊!” 抬头看去,西南方古土境后山上一股紫黑色魔气源源不断盘旋而上…… 孟惘不得不暗骂一声。 那人的嘴简直是开过光了,说什么来什么。 上一世议事会上哪有这茬,说不定和前几日应怜荒突现的魔气一样,是由法场不稳导致的。 但为什么上一世法场还好好的,这一世就不稳了?难道和自己的重生有关? 不对啊,今年是正真十年,可听台上那人所说,这一世的正真五年就已有法场不稳的现象了。 一声愤怒的野兽嘶吼响彻云宵,坚硬物体相撞的“咚咚”声由远及近,孟惘半边身子都被震得发麻。 他隐约听见有人喊古土境玄明仙尊有事出境不在境内,听见有人喊快跑,也听见许多毫无意义的惨叫……好像还听到谢惟在喊他的名字。 但他迈不动腿,腿脚被灌了铅似的,只能定在原地。 远处是冲天的魔气,感觉嘴唇好像干裂了,喉咙干燥,体内血液滚烫,他有些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喉中发出一声轻响。 他直直地看着那浓厚的魔气,就像马上要渴死的人看到了水一样。 想吃,想喝,想撕碎什么东西…… 想要骨头刺穿皮肉,想要鲜血浇头…… 不知不觉中,孟惘一侧的虎牙已开始以极微小的幅度抵磨着下牙,隐隐发出瘆人的沙沙声…… 突然他被什么东西猛牵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本能地抓住了那个东西来保持平衡。 还未待他看清,耳边就传来谢惟清冽的声音,“快上来!” 他来不及思考就连忙抬腿站了上去。 努力将眼神重新聚焦起来后才发现方才抓着用来维持平衡的“东西”竟是谢惟的胳膊。可又当他刚要松手时一不小心往下瞥了一眼,顿时双膝一软,险些跪了—— 第7章 他站在无妄剑上。 猛然被抱住腰的谢惟身体一僵,掐着法诀的手抖了抖,御剑都有些不稳,“你恐高?” 孟惘硬是死皮赖脸地抱着没撒手,欲哭无泪道,“啊?我、我偶尔吧,反正我现在恐高。” 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怕无妄,自己并不是特别怕死的人,而且只是被无妄杀过一次就怕成这样,他自己都觉得离谱。 大抵是疼怕了。 “师兄,反正飞那么高魇兽也伤不了我们……” 话音未落,只见不远处几位御剑的修士被一条条赤色火焰袭击,惨叫着跌落了下去。 刺鼻的焦味传来。 ……这东西竟然还会喷火。 那魇兽赤毛竖目,短口尖牙,身高百尺。尾部长到几乎可横扫一座小山。脊背处生有黑白色鳞甲,甲片光滑坚韧。 古土境内弟子根本近不了它的身,一味地伤不着皮毛的攻击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第03章 幻境 孟惘看到有几位修士开了灵印。 高阶灵印。 想必是那几位古土境内关门弟子的。 修真士人可炼灵印,妖可炼妖印,而魔和凡人没有内丹,无法创造精神力,因此不能炼印。 炼印的三大主要材料 : 心头血,上古凶兽的灵血,精神力。灵力只占一小部分,用以辅之精神力。 炼出的印并非实体,只是一种轻薄而半透明的标识,最大可覆盖方圆百里,将神识附于印上催动内丹和气息运转,便可汲取所覆范围内的天地灵气,无需炼化便可直接转化为灵力为己所用。印的好坏程度不同,覆盖范围也不同。 也就是说,印可以帮助他们在必要时短时间内快速提升实力来应对突发情况。有时也是一种保命之举。 不过这都是对于一般修士和妖而言,对于修真界大能来说,印几乎没什么用处,自然也不会费功夫去炼印。 就谢惟来说,他必也是用不着灵印,无妄剑一出鞘,几乎没有人能伤的了他。 可是孟惘却清晰地记得,上一世的谢惟是一直在炼印的,他甚至多次去请教天玄怎样才能炼出有爆破式功效的灵印。 孟惘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炼就有极致功效的灵印那么执着,他想要其发挥的效力远胜于灵丹自爆。 这是一个很可怕的想法。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琴音打断了孟惘的思绪。 向下看去—— 一把红木七弦琴幻化到温落安的手中,暗紫色发尾迎风招展,白皙的指尖翻动,随即一套急促的音律倾泄而出,魇兽发出痛苦的嘶吼,攻击也变得迟钝。 他忍不住皱眉。 这小妖,太善了。 孟惘故意问道,“师兄,你不去帮忙吗,看他们有些费劲。” “我有病?”谢惟毫不犹豫地反问他。 看看,看看。 这就是差别。 孟惘暗自笑道。谢惟和他是一类人。 “师兄你是负心汉。” “……这词不是这么用的。”谢惟无语。 孟惘总是不管什么场合就凭心情说一些莫名其妙或毫无逻辑的话,他并不是不懂这些词的意思,只是一种故意违背和忽视纲常的叛逆。从十一岁时就这样,即便提醒多次也总也教不好,改不了。 他太清楚孟惘这个人古怪的性格和变幻莫测的情绪,以及……对感情边界的漠视和一窍不通。 “我们出了古土境就行。”谢惟冷淡地扫了一眼下方暴虐的魇兽,衣袂翻飞,向温落安他们传音道,“自家的事自家解决,古土境弟子想必还不至于无能到连累他人。” 风乔儿收了红缨枪,翻身御剑升空,“师弟,上来!” 温落安犹豫半晌,仍是听话收了琴,站到了她的剑上。 至于傅靖元…… 孟惘往后扫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的人影,转头一看才发现那人正御剑停在前方三十米左右,懒洋洋地揣着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下方的热闹。 傅靖元并不是没有同情心,他不坏,就是懒。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脚下的空间毫无征兆地撕裂开来,出现了一个泛着金光的裂口,足有数十米长,那金光却带着极强的吸力,无妄低低地振动起来,发出阵阵嗡鸣声。 周遭的修士全部受此干扰,有些还没来得及喊叫便被吸入裂口的空间之中。 “是秘境。”谢惟的眼神冷了下来,“法场不稳,秘境竟在古土开了。” 秘境有很多,开启虽无固定时间,但也有固定的空间范围。 总之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孟惘觉得自己就不该跟来参加这什么破议事会,哦不,他就不应该死犟着睁开眼睛。 无妄剑剑身灵力暴涨,白光大盛,勉强冲出了下方吸力的桎梏,调转方向迅速撤出裂口范围。 在无妄带着他们冲出桎梏向斜上方飞去时,被吸入秘境的风乔儿正巧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速度极快,甚至连一晃眼都不到。 孟惘淡漠地动了动眼珠。 上一世的法场没有问题,所以没有魔气、魇兽,更没有秘境。 在秘境活着出来的人极少,世间专门记叙秘境的书籍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他并不想救他们。重生回来,他还是下意识把他们当敌人。 第8章 况且自己现在也没那个实力。 直到他看到了想要赶来抓住温落安的傅靖元。 孟惘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没忍住“啧”了一声。 这人有病么。明知抓不到还去。 一根藤蔓自袖中窜出绑住了傅靖元的腰身。 几乎在一瞬间,藤身金光大作,在这端紧紧缠住孟惘的胳膊,身后的谢惟察觉到他要做什么,猛地转身想要阻止他…… 他的瞳色黑如点漆,不带丝毫感情地吐出了两个字—— “千钧。” “孟惘!” 晚了。 千钧术生效,两相极速反弹,还未待谢惟拉住他,孟惘便感到藤条两端产生了一对极强的作用力,电光火石之间,处于裂口处的傅靖元被藤条猛地抛了上来,孟惘那端同时受力,被从无妄剑上狠狠扯了下去! 身形错开的瞬间,他看到了傅靖元诧异的神情。 见那人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孟惘恨不得一巴掌抽上去。 …… 像是掉入了重重白雾里,孟惘的脑中空白一瞬。 他迷茫地向前走去,每迈一步,眼前的白茫便稀疏一度,他在心中默数着,走到第九十步时,如冬日初雪般清冽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走吧,我已经知道出口了。” 孟惘心下一惊,这不是……那个幻妖吗? 这是障目城幻妖幻化的“谢惟”说过的话,他倒是对此有些印象。 紧走两步后,果不其然似有一声物体倒地的声音。 紧接着几声妩媚的笑声响起,走到第一百步时白雾倏地消散,他终得以看清眼前的景象—— 只见另一个“孟惘”晕倒在地,那幻妖已化为原来的女人模样,衣衫不整地跪伏在旁边,纤细的手抚上他的脸,眼中春光潋滟,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光让人看着就……怎得生得这么好看……” 那幻妖看不见现在的他。 孟惘崩溃,当时那幻妖不知使了什么法子,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就晕过去了,醒来后就已经在飞船上了,其间发生了什么他根本不知道。 秘境让我看这个干什么? 她是八百年没见过男人吗? 孟惘苦着脸想。 眼见得那幻妖即要凑上去亲“他”,忽地剑光一闪,伴着一声巨响,回神后她已被钉在十米开外的地上,激起一片尘土飞扬。 他瞳孔骤缩,那剑着实凶煞,直中幻妖眉心,连带着她的脑袋都被贯穿,剑身翁鸣杀意暴起,但令他感到窒息的不是这个,而是那把剑—— 无妄剑。 被它杀过一次的孟惘见到它就双腿发软,那刻骨铭心的痛直烙在灵魂深处。 百里一族有极强的自愈能力,所以剑尖插在心口处时,暴虐的剑气会一次次割开他的心脏震碎他的内腑,同时又在短时间内一次次自愈恢复,他就一直处于快速死亡又快速活过来两者之间极限拉扯的境地中…… 在那感觉绝对是比用生锈了十年的钝刀去割鸡的脖子还要残忍百倍,世界上再没有比这还痛的死法了! 钉在地上的幻妖被剑身贯穿脑部也还活着,正痛苦地扭动着身子。 孟惘看到那个真正的谢惟面色阴沉地走到她身边,低声问道,“你碰他了?” 幻妖瞪大眼睛看着他笑了,只是因为疼痛而面容扭曲,“对,我……” 后半段话被尖细的惨叫声替代,刺得孟惘耳膜生疼。 无妄还是插在她眉心,谢惟以灵力化刃,割断了她的双手。 他语气森然,继续问道,“你亲他了?” 对方并不回答他,只是一味的惨叫。 谢惟就等着。 直到幻妖的叫声渐渐微弱下来,谢惟魔怔似的又问了一遍,“你亲他了?” “我……呵,我偏不……” 血光四溅。 一块血淋淋的皮肉飞起,这次幻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她上颚以下的部分被割了下来,连同着声带。 孟惘震惊的看着这一幕。 眼前的这个人,当真是他那个清冷寡淡、无情利己的大师兄吗? 这种残戾的魔族做法,竟然有一天会从谢惟身上看到。 “别妄图和我嘴硬,想活命的是你,不是我。”谢惟如地狱阎罗般俯视着她,一双桃花眼中没有任何情感波动,同视死物。 幻妖被切去的脸部又像肉瘤般重新长上,她浑身抽搐着,面部血肉模糊,哭着道,“我……我只是用手碰了一下他的脸,我还没做什么你就来了,求求你别杀我,求求你……” “出口。” “在……”她艰难抬起缺了手的残肢,指了指西北方,“在那边。” 谢惟手中的灵力又化为一柄匕首,刀尖散着点点寒芒。 躺在地上的幻妖抽搐得更加厉害了,嘴里不住地喊着,“求你,我不想死……我真的没骗你……” 像是听不见她说话似的,谢惟举起匕首,刀身雪白,映着那双颜色极浅的瞳眸。 却是将刀尖一转,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孟惘指尖一颤,他看到那人紧咬着下唇,面上血色尽褪…… 曾有人说在障城内受伤没关系,只要命还在,出城后还是和没入城一样,不会带出任何伤痕和血迹。但谢惟这是要干什么? 白衣很快被鲜血染透,他骨节泛白,握着刀柄往外一挑,又是一串血珠横飞。 第9章 刀尖好像是挑出了条极细的丝线,孟惘看不清,他刚要再向前走几步,那人却捻着挑出来的东西用灵力将它烧为了灰烬。 那是什么? 孟惘眉头微凝。 牵魂线吗?可牵魂线是下在脑子里的。 只见半身浸血的谢惟将幻境中昏迷的“他”打横抱起,动作极其轻柔,十六岁的孟惘仅比他矮一点,他却像在抱一个熟睡的孩子般谨慎又珍重。 这一刻,重生回来的孟惘相隔仇怨似海、纠葛如山,越过九年光阴,看着他,看着他们,看着曾经的自己。 远方传来悠扬神秘的钟声,空灵浑厚如当头一棒,眼前景象通通散去…… 第04章 秘境 待孟惘重新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稀疏的树林中,身旁有一堆已经砍好绑在一起的木材。树林旁边有几个低矮灰暗的房屋。 萧条,冷寂,灰败的大环境。 衣服变了,一身粗布麻衣,一双烂布鞋。 手中还拿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子。 可以推断,他现在正式入了秘境。 目测他当前身份是个凡人,但是能感觉到灵力还在。 房屋里慢慢走出来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太太,灰黑色极细小的瞳孔不太自然地在凹陷的眼眶中转了一圈,嗓音沙哑如破风箱般令人头皮发麻,她缓缓吐出两个字—— “孙儿……” 谁是你孙儿。 孟惘抬起斧子,用不甚完整的斧面照了照自己的脸,阳光反射下从尚未生锈的地方大致能看得出是熟悉的轮廓,他默默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相貌没变。不然要是按秘境里的人物长,不知道能长成什么样儿。 “你……将砍完的木头,送到工匠家,做个花轿,再抬到仙家那里,就能迎娶仙家女……”老太太痴痴地笑起来,露出前面几个还没掉的黄牙。 孟惘嘴角微僵。 “……行,知道了。”他抬头看了看太阳方位,秘境里的时间和外面不一样,外面是下午,秘境里却是早上。 他刚要摧动灵力搬起绑好的木材,忽地想起来,要按秘境的规矩办事。 上一世他看过一本由从秘境活着出来的人写的《秘术》,大致还有些印象—— 要听秘境里的人的安排。 要说自己的身份该说的话。 要做自己的身份该做的事。 同是外界之人,相见莫要相认。 不要妄自使用灵力,那里有比灵力更强大可怕的东西。 “自己的身份”,孟惘觉得自己目前就是个普通农夫,所以显然不能用灵力,至少不能当着那老太太的面用。 “相见莫要相认”,孟惘本也不想和掉进来的谁抱团取暖,如果遇到了温落安和风乔儿,用“你”来称呼应该就可以。 “比灵力更强大可怕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孟惘只想乖乖听话赶紧出去,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出去,又不能用灵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粗略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听见屋后传来数声“哞哞”的牛叫,猜测应是有个牛棚,便抬脚向后院走去…… “你去哪儿……”老太太的目光立刻如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扒在孟惘身上。 他猛地顿住脚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去牵只牛,然后让它帮我拉着这些木头,去找工匠。” 他刻意强调了“去找工匠”,暗示自己将她的话听进去了,没有违背她的要求。 静默半晌,老太太眼光又恢复当初模样,并缓缓扯出一个难看的表情,“好,好……” 孟惘猜她大概是想仁慈地笑,但让人看得是真想上吊。 …… 什么仙家女。 孟惘牵着头牛走在空寂的大街上,心中暗道。 嫁给一个穷得吃土的农夫,还不要礼不要钱的,给个花轿就嫁?真的假的? 还有工匠家在哪儿啊…… 他没敢问那老太太,“自己的身份”一定是知道那工匠家的,所以她才没说。如果自己多问了,她多半又要像之前那样发疯。 好不容易看到个比较正常的女人,女人牵着她的小女儿正高兴地买糖葫芦,他见状走上前去,“姑娘,打扰一下。” 那女人十分友善地看向他,“怎么了小哥?” “你知道这儿哪有工匠吗?” 那女人沉默几秒,看着他的眼光黯淡下来,瞳孔缩到极小,死死盯着孟惘,脸上笑意全无,声音冷至冰点—— “你不知道工匠?!” 我操,还来?! “不是不是,”孟惘连忙挥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 不对…… 这女人既然一开始态度礼貌,又叫自己小哥,证明她不认识自己。 听老太太说既有仙家,那这秘境中自是不仅只有这一片地方。 “……对,我不知道,”孟惘渐渐冷静下来。 “我是外地来的,并不认识你们这儿的工匠,真不好意思。” 女人的声音尖锐起来,“外地来的?” “嗯。”孟惘平静地点点头。 实则内心慌得要死,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他已经准备好了实在混不过去就直接将这怪物一掌轰出去。 “哦,”女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声音轻柔,“看你那么俊,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工匠家就在正南三百步再拐个角的小街边上,那儿有家酒楼,工匠家在二楼。” 第10章 孟惘正惊叹于她的变脸速度,又听她道,“唉,这样好看,定是从那仙家来的?怎么打扮成这样?” 她说着往身后的山头望去,“仙家人,好命啊……” 原来仙家在那里。 他瞧了瞧太阳,这里的时间过得很快。明明感觉才过了一个时辰,现在却已烈日中天。 孟惘体寒怕热,不喜日光。有些畏光不适地眯了眯眼,谢过那女子便牵着牛快步向工匠家走去。 他发现那小街旁确实有家酒楼,但着实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所说的“工匠家”在酒楼里。 孟惘迈步走进去抬头往二楼看了一眼。 工匠、酒楼,好像怎么想都不搭吧…… “我去你妈的!都给老子滚开!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他愣怔一下,循着声音望去。 熟悉的感觉,一定是外界的人,这么喊是急着送死吗? 方才叫喊的男人一下掀翻桌子,他身边的酒客都滞住了动作,面色青白地望着他。 他们没有黑眼珠,白色的眼球浮肿似地鼓囊囊地撑着眼眶。 那男人直接用灵力一掌将周围的酒客轰成了肉泥,血花四溅肉沫翻飞。 这场景委实血腥暴力,但孟惘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好像被那群人的视线逼得有些神经质了,只是大叫道,“快把老子放了!老子要出去!” 只是话音未落,那人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般猛地涨红了脸,抬起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无声地张大嘴巴,发出呼吸困难的“嗬嗬”气音,然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 其他酒客又恢复了之前的面容,他们像是看不见那个男人和那滩尸身血迹一般,继续闹轰轰地喝酒聊天。 孟惘稀奇地看着这一幕。 他结合之前所发生的事情推测了一下秘境的运行机制—— 秘境里的人一遇到外界因素干扰就会触发一种强制机制让一切暂停,同时秘境中的人失去意识,并赋予“神力”来处理掉这些扰乱原有秩序的因素,待确保这些因素无法再对秘境秩序有实质性的破坏之后,他们再恢复到之前有意识的状态继续生活。 但他是因为使用了灵力,还是因为杀了秘境里的人,抑或是两者都有呢…… 刚刚还在呕血的那个人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下了。 啊……看来不遵守规则真的会死。 他漠然地收回视线,开始发愁自己身后的这堆木材怎么才能搬上二楼。 虽然他很想,但牛确实是不能上楼。 只能自己拖上去了。 …… 待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所有木材都拖到了二楼工匠的屋中之后,才发现那工匠…… 那工匠…… 本以为也是个癫子,结果当孟惘看到他一边皱着眉头一边非常笨拙地做着花轿,用锤子时还砸到了自己的手,疼得呲牙咧嘴还得强行忍着,弄得面容扭曲,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这货绝对是掉进来的。 孟惘猜他肯定也把自己当癫子了,不然早当着自己的面跳起来了。 他心里突然生出一个不怎么道德的想法。 于是学着那女人和老太太机械冷硬的语气,孟惘也直勾勾地看着他,“工匠,你砸到手了?” “你不会做花轿吗?” 那工匠瞬间调整好疼到扭曲的表情,强作镇定道,“没砸到手啊?我做这活那么久,怎么可能连花轿都做不好。” 说完假装转身找工具,刚走了两步就踉跄一下。 孟惘低下头,努力压下自己上扬的嘴角。 那工匠大概实在受不了他在这里全程盯着自己,提议道,“要不你先回去吧,我做完给你送过去行吗?” 孟惘听完更想笑了。 “那请你帮我送到那里,务必早些,我明天就要用。”他朝远方指了指自己的来处。 “诶好好,您慢走。”工匠使劲抹了把汗。 …… 孟惘回到“家”中时,已经夜幕低垂。 他都想象好那老太太佝偻着身子瞪着发白的眼珠,站在正屋前等着自己的场景了。 可结果他推开满是尘埃的枯木栅栏,直到走到院子正中间,都没有人出来。 天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暗,变低,变黑。 好像是某种召示,也像在催促着行人,赶快回到屋中去。 周遭没有任何声音,好似风都消失了,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后院的牛栏也没有传来任何动静。 对了,牛。 孟惘突然想起来,转头去看自己身后正在被牵着的牛…… 四目相对。 一双牛眼睁得极大,大约占了面部的三分之一,密密码码的黑色瞳孔几乎布满整个眼球,像是硬用毛笔点上去的。 孟惘可以肯定它白天时并没有这么丑。 视线向下一扫,那四只牛蹄变得很软很大,腿上的皮肉也正沿着骨头下滑,在地上层层堆砌。 不是大哥你怎么化了? 孟惘有点想哭,虽然不愿承认,但他是真有点儿想谢惟了。 这都是群什么东西。 他撒开牛绳任它自生自灭,因为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房间,只得随便选了一间快速推门进了屋。 屋内没有灯,幸好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惨白的月光从脏兮兮的纸窗里透过来,他才勉强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第11章 几个五颜六色的小人儿歪七扭八地堆在墙角,小人正对着的那面墙上倚着一张婚床,红帐红被子,床旁边…… 有口棺材。 “……” 他向上轻轻敲了敲棺材底部,脑中思绪乱飞—— 五颜六色小人,成亲,空棺材。 冥婚? 这棺材总不可能是给仙家女的,他直觉就算要娶的仙家女是死去的情人,这棺材也应该在仙家那里才对,不然迎亲前仙家女的尸体放哪里,更不可能成个亲还要换棺材。 所以应该是给他的,那他现在其实是鬼吗?街上那女人就没一点察觉?而且这些东西必然都是老太太操办的,所以她知道自己是鬼? 还是说……这地方的人,本来就都是死了的人? 那这个小村,就是个鬼村。 不过他又觉得这个猜测也不对劲。 好像有什么关键被忽略掉了。 既然迎娶的是仙家女,街上那女人又说“仙家人好命”,所以怎么会有仙家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给这种冥婚。 除非仙家人不知道这个村子有问题。 老太太说找“工匠家”,结果村里只有一个工匠,又说娶“仙家女”,那或许可以猜测这个“仙家女”,也只是固定的一个,即仙家唯一的女儿。 这种单一的无重复的身份…… 说明这个“仙家女”有极大可能,也是掉进来的修士。 等等,歪了。 是不是外界的人和孟惘也没有关系,反正又不认识。 如果假设她是仙家唯一的女儿,那么之前的一切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素未谋面的仙家女。 莫名其妙的提亲。 门不当户不对的关系。 “自己”必然是和仙家女早就相识,在某年结下不解之缘,仙家女为了嫁给“自己”,不知费了多大功夫才求得家人同意,定下了婚约,而孟惘恰好在快要迎亲之日来到了这里。 那到底怎么解释这诡异的夜晚,怎么解释屋内的纸人和棺材…… 孟惘出神地看着床边的棺材,猛地反应过来,脊背发凉。 他终于想起来那个被忽略的关键是什么了。 这间屋,是自己该进的吗? 以“自己的身份”,这个时候,该不该知道自己的婚房是这个样子? 正欣喜地等待着明日去迎亲的农夫,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穿上婚服的模样,在自己的房中激动地一夜未眠。 待第二日迎娶仙家女归来后,会发生什么 他的奶奶在背着他,谋划什么? 有太多的不确定,大部分还都是猜测。 眼见天渐渐亮了,孟惘心中有一种预感—— 他必须出去,立刻。 第05章 迎亲 “吱呀~”一声让人牙酸的推门声响起。 老太太从正房一步步走出来,“孙儿……这么早就起来干活儿啊?” 孟惘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嗯,睡不着。” 我还把昨天化了的那坨牛铲走了呢,快夸我。 老太太咧嘴笑起来,“花轿,送来了吗?” “送来了。”他指了指他昨天进的房屋的门口处,俨然一座工整秀丽的花轿。 老太太笑容却有些僵。 孟惘细致地捕捉着她面部表情的变化,紧接着故意说了一句,“那人放花轿的时候把旁边那屋的门给震开了。” 老太太的脸色迅速变冷,原本还有些发黄的皮肤立马如骨灰般灰白惨淡。 果然。 “不过我正在砍柴,他又马上给关上了。” 看到她的脸色又慢慢恢复原样,孟惘大概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这老太太就是怕“自己”提前进那间房。 她为自己的孙子策划了一场冥婚。 她要他在拜堂成亲时死掉。 至于为什么,孟惘还没想明白。 …… 他换上一袭红衣,骑上一匹不知道哪儿弄来的马。 本以为以自己现在的条件恐怕要一个人骑牛去迎亲,没想到不光有马,还有一批共十人的迎亲队伍。 只不过迎亲队伍跟去上坟的一样,吊死鬼似的惨白着脸,没有十里红妆,也没有锣鼓惊天。 但直到翻身上马走到队伍最前面的那一刻—— 一种强烈的,五味杂糅的情感涌上心头,欣喜,悲恸,难过,委屈,激动…… 这并不是他的,这是农夫的。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秘境的意义。 不是惩罚和死亡,不是诡异和求生,也不是蛮横和强制…… 而是希望和救赎。 在这场他人看来十分可笑的姻缘,任何人都想逃出升天的恐怖噩梦,让人不耐烦的诡异安排,毫无头绪的背景机制,是这个年轻农夫的全部,是他的命中注定。 如果他能完成农夫未尽的遗愿,大概就能找到出口,走出秘境。 …… “上轿~”四个抬着轿子的男人拉着长音喊到。 孟惘下了马,站在一旁等着仙家人给他们的女儿告别。 仙家女的爹娘双目含泪地将他们女儿的手递入孟惘手中,“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第一次成亲的孟惘有些尴尬,主要是他们哭的时候瞳孔就像被浸了水的墨汁一样,和眼球分成了两层。 有种莫名的喜感。 “小姐~” 第12章 一个姑娘跑来一个滑跪跪在了仙家女脚下,抓住她的婚服下摆,一把鼻涕一把泪—— “小姐!你走后,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是不是外界的人真的一开口就能听出来。 尤其是动作夸张的。 不过这声音和动作…… “行了,”孟惘僵硬地牵了牵嘴角,“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了。” 说罢他蹲下身,强行把仙家女的衣摆从那姑娘手中抠了出来。 顺便看了一下那位姑娘的脸,即刻愣住。 对方看到他后也立刻瞪大了眼。 他还记得秘境“同是外界之人,相见莫要相认”的规矩,于是硬生生把那即将脱口而出的“乔儿”憋了回去。 虽不知那《秘术》中所写是否为真,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小心为上。 “那个……理应当有个陪嫁丫鬟。”孟惘干巴巴道。 “哦对,”仙家女的爹娘反应过来,指了指跪在地上的风乔儿,“那就让她去吧。” “好的爹…啊不,好的夫人老爷,我一定会好好伺候小姐的!”风乔儿又擦了一把不存在的眼泪。 他用手托着仙家女的右手,虚扶着她的肩,让她弯腰上轿。 这女子盖着红盖头看不清相貌,也全程未曾说话。婚服是比较宽松的类型,身高比孟惘高一点,而且这手…… 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手心还有长期受摩擦生出来的细茧……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但又立马被他否绝了。 怎么可能,那人又没掉下来。 孟惘深吸一口气,再次上马,眼看现在已到正午,他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在老太太那边。 农夫最后一定是被杀了,不然给他这个身份毫无意义,但关键是他的遗愿是什么。 是报仇,还是顺利成亲。 因为农夫极有可能没有拜完堂就死掉了。 …… 回去的路上阴风飒飒,孟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有种预感,如果自己今晚回去拜堂成亲,一定会死。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感觉。 可是他不能躲,不能拖,因为农夫这时候应该很想快些回去成亲,而不是在外拖一晚。 这也不怪孟惘,秘境里的时间过得太快了,一天之内来回往返根本不够。 可是又不敢喊停,怕因做了农夫不会做的事情引得秘境再次触发强制机制。 回头看了看身后那十位随行的“吊丧鬼”,如果那位仙家女能拖一拖…… “等等,”马车里传来风乔儿的声音,“我们家小姐体弱,路上颠簸了近一日,现在头晕口渴快撑不住了,能不能找家客栈休息一晚再赶路?” 孟惘眉心一跳。 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 以农夫的立场,他一定会让自己媳妇先休息一晚的。 “咳,”孟惘不自觉地扬起唇角,“那我们就先到前面找一家客栈休息一晚吧。” 那十个人果然没什么异动,大约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他们停在了一家客栈前。 客栈的小二好像看不见他们的花轿似的,只热情地上前对着一位随亲人员问道,“客官,几间房?” 随亲人员板着脸,“……” 孟惘,“……” 你看哪儿呢? 我这么一大红人杵这儿你是看不见吗? 他抿着唇,强忍着骂人的冲动,“两间。” 这破亲迎的,谁要是敢在外边这样迎亲新郎官怕是早被乱棍打死了。 他心情不好,有意为难秘境里的那些人,但又要考虑“农夫”的为人和身份,只好摆出一副诚恳的笑容对随亲队伍道,“花轿就先放在外面吧,我订了两间房,你们十个人先住一间吧。” 孟惘已经想象出他们十个大老爷们站一间屋子里大眼瞪小眼一晚上的画面了。 他们或许会像那头牛一样化掉。 越想越好笑,突然那个小二走到他跟前说道,“客官,二十文。” 方才还心情愉悦的他瞬间就开心不起来了。 他没钱。 老太太没给他钱,他竟没想过秘境里也是要收钱的。 一阵静默。 “客官……” “等一下。” 孟惘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掀开马车的帘子把头往里探了探,低声说道,“你有钱吗?” “啊?我天!我忘带啊……” 就在他想着这可如何是好时,风乔儿一旁的仙家女朝他伸出了手,手中赫然躺着一贯铜钱。 孟惘一怔,小心地捏住铜钱绳将它们拎起来,避免碰到仙家女的手心,随后低低道了声谢。 付过钱,风乔儿便扶着仙家女同他一起进了屋。 将门关紧后,孟惘转过身松了松衣领,长舒一口气。 这身婚服布料不算太差,但是很厚重,不同于平日衣物那番轻薄,领口又高又紧,穿了一整天怪累人的。 他拽下红色发带叼在嘴中,向后拢了拢头发重新束起,马尾高挑,一身红衣衬得腰身劲瘦,肤色白嫩透着股撩人的稚气,天生下垂的眼角让他抬起下巴时有种目中无人的贵气,低下头时又有种讨人欢喜的乖巧。 “这里确实和外面不一样。”风乔儿坐在椅子上,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像他们这种作为仙尊关门弟子的,读的书比普通弟子要多百倍,不论古籍秘籍都各有研习,她自然也是看过《秘术》的。 第13章 所以用的是“这里”而不用“秘境里”,用“外面”而不是“外界”,她也知道要说自己身份该说的话,因此对于这种比较敏感的词,以防万一便刻意将其模糊了。 “嗯?”孟惘的视线移到她身上。 风乔儿抬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坐在床边的仙家女,“你俩要是穿这套在外面的街上逛,姑娘们可不得抢疯了。” 姑娘们? 可仙家女不本就是…… 孟惘微微睁大了眼。 只见那仙家女掀了盖头,一双清冷桃花眼,冰绿色透澈双眸,淡粉色薄唇微抿—— 不是谢惟又是谁! “怎么不早告诉我?!” 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他忙跑过去给了谢惟一个热情的拥抱,“我就说怎么那么像……” 他像个狗皮膏药般粘上去,抱着那人的腰亲昵地用脸蹭他,声音软软的。 “别说,你俩这样还真像要成亲那样呢。”风乔儿随口说道。 孟惘自然没当回事,只以为她说的是穿着婚服有成亲的感觉。 谢惟却是微不可察地一僵,偏头瞥了一眼孟惘俊秀的面庞,又不自然地将头扭了回来。 随后他又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再次转过头去看。看的格外认真。 “怎么了?”孟惘抱着他的胳膊,疑惑地歪歪头。 “没什么,第一次见你穿婚服,之前从没见过,想必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孟惘觉得他说这话有些奇怪,什么叫“之前从没见过”?这种说法给他一种“之前”有很久很久的感觉。 不过他也没细究,只是凑近道,“谁说以后也不会再见了?师…咳,你要是觉得好看我以后都穿给你看。” 谢惟垂眸侧开头去,“别胡说。” “我可没有。”他故作委屈道。 风乔儿早已习惯了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也早知道大师兄虽然对外清冷不近人情,但对这个他亲自从十一岁带大的师弟可是纵容的很。 大师兄对他这么好,简直就是把他当亲弟弟看了嘛…… 思路比钢铁还直的风乔儿笑眯眯地想。 第06章 成亲 “我觉得要从这里出去的关键就是农夫,或者是仙家女,所有外面的人的身份都和这两个人有关,比方说工匠、丫鬟、还有酒楼里我见到的一个人。”孟惘说道。 “酒楼?” “嗯,酒楼二楼有工匠,我去那里做花轿的时候,遇到个正在一楼喝酒的人在吵,一看就是外面的,后来他……”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以防万一,作口型道,“死了。” 风乔儿倒抽一口冷气。 “我感觉每个从外面来的人都要有自己的任务,而他们的任务便是农夫和仙家女成亲的要素,一切都是为了他俩能顺利成亲。” “那人既是外面来的,他的身份应是与农夫有关联,可能他需要帮农夫把木材搬上楼,但那人显然没搞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你不觉得这特别像……” 他又作了个口型,“人界。” “……的委托吗?要请人来办事。感觉我们便是被农夫或仙家女拉进来办事的,至于办什么事,应该就是代替他们,完成他们未尽的遗愿。” 谢惟颔首,“所以你觉得遗愿是什么?” 孟惘却是蹙了蹙眉,“目前就我从农夫家中的观察来看,农夫相依为命的奶奶应该是想要他的命,但他是什么时候被……我也拿不准。” “他奶奶要他的命?”风乔儿震惊,“这是亲奶奶吗?” 孟惘笑道,“不知道,亲人就不可能害你了吗?” “关键是他俩相依为命啊……” “相依为命才更可能积怨深厚。”孟惘抱着谢惟的胳膊离他极近,眼睛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夜,唇角仍是向上弯着,朝谢惟肩上贴去。 修长的指尖轻拨着那人左耳的水滴状碧青耳坠,声音变得闷闷的,“或者是,更容易达成目的。” “我有种猜想,他可能是没成完亲就没了,所以他可能是想要完成拜堂,或者报仇。” “风险太大。”谢惟说道,“如果拜堂中间她有所动作,我们就只能中断拜堂,一旦她异变来阻止我们,不用……怕是不行。” “灵力”二字谢惟也压着没发出声来,接着道—— “况且报仇这种事,倘若真是他的遗愿还好说,但若猜错了,我们就做了农夫不会做的事,动了秘境里的人,到时候那些人异变……” 仍是要用灵力保命。 可是不用灵力会死,用了灵力就触犯了规矩,也有可能会死…… 孟惘也很苦恼,他们也不能提前把老太太绑起来或打晕,一切都得按农夫的视角来走。 不对啊…… 一切都得按农夫的视角…… 那他误闯婚房怎么没事?他是因不知道自己的房间在哪里才误进的婚房,那以农夫来说,他断没有理由会进去的。 当时秘境没有触发强制机制。 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我是……外界来的修士。”孟惘轻声缓缓道。 风乔儿和谢惟俱是一惊。 谢惟皱眉看着他,过了半晌,外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又等了一会儿…… 孟惘猛地站起身来,“你们在仙家时,夜晚见到过秘境里的人出门吗?” 第14章 风乔儿愣是没缓过神儿来,摇了摇头,慢吞吞说道,“之间我在夜里出去查探过,一到晚上什么人都没有。” “那就没错了,”他笑了笑,“外界的人在夜里可以不按身份做事说话,秘境里的人不会外出,或者说,暂时消失。” “我们今夜留宿一晚是对的,回去也拜不了堂,因为那老太太不会出现。就是说在晚上时,我们的任务是暂停的。可以趁晚上去找线索。” “但是用灵力的话……”孟惘补充道,“虽然任务暂停,但我们仍在秘境里,晚上应该也不能用,师兄觉得呢?”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用。”谢惟道。 “那我们明天到快天黑时再拜堂,若老太太有何异动,乔儿体术占优又是仙家女的丫鬟,理当阻止,你就可以拖住她,我和师兄会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拜完堂。” “这样即便遗愿猜测有误,趁着天黑中断他们异变,我们还能再拖一晚。” “但是……怎么一直没见温落安?”风乔儿问道。 “温落安不会离我们太远,大概就在村中,估计明日便能见到了。”谢惟道。 …… 第二日他们刻意拖了一会儿才上路。 中午还停在摊边吃了顿饭。 一天仍是很快过去,秘境里的太阳升起又落下。 到了农夫家时天色已经暗淡下去,他感觉到风开始变软变细,牛栏中的牛也不叫了。 老太太一个人坐在空寂的院内,背后是灰败的正房,她的眼睛一只盯着孟惘,一只盯着谢惟,像是两个没有关联的球体,仅是随意的插在眼眶里。 没有洗手,没有火盆,没有人说话。 风乔儿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棺材不知何时被抬到了旁边的屋门前,孟惘选择当没看见。 从旁边的屋内走出来两个童子,一男一女,分别站在老太太的身边。 怪异的腮红,涂了面粉似的脸,极小的瞳孔,幅度大到夸张的笑…… 他看出来二人是昨夜屋中的纸扎小人。 本以为老太太会问他们为什么现在才来,结果没有。 小人齐齐开口,扯着纤细的嗓音—— “拜堂——” 盖着盖头的谢惟率先主动牵起孟惘的手,向前走去。 熟悉的温度从相连的手心传到心底。 他们同时跪了下来。 天色渐渐陷入黑暗,然后月亮升起,天幕几乎同灰白的地面连为一体。 那女童喊,“一拜——愿,天作之合——” 孟惘不得已低下头去朝前面的老太太磕了一个,头低下去的瞬间就感到脖颈发凉。 他本能的想快速抬起头来防御,却没料到她动作如此之快,冰凉的刀尖已抵在了后颈! 风乔儿根本来不及! “有——” 正在此时,一阵拖着长调的稚气少年的声音自栏外传来,“买——” 老太太的动作突然顿住。 好机会! 她趁着其愣怔的工夫一脚将她踹飞了出去。 那少年一身道袍,手持一竹杆,竹杆上挂着个洗得发黄的白布,白布上气势如虹地写着四个大字—— “人在棍在。” 风乔儿,“……” 那少年道士继续喊道,“黄——” “符的吗——” 在场所有人,“……” 只见那人转过头向院内看了一眼,她猛地回神。 温落安?! 此时,远处倒在地上的老太太口中发出“嗬嗬”气音,身形开始扭曲,她爬起来,双目凸出的瞪着风乔儿。 风乔儿寒毛倒竖—— 妈耶,用力过头了,谁家丫鬟这么猛啊! 她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去按住了她,“你们快些!我用力过大,她异变了!” 刹那间男童女童的脸撕裂成无数片,露出里面浮肿的血肉,张着血盆大口朝他们冲过去,远处乌压压几百人也向这里奔来…… 秘境全乱套了。 不是吧!我只是用力大了点而已啊! 她欲哭无泪,只好放开老太太将要扑到孟惘身上的女童一脚踹开,然后再转身给缠上来的老太太一记过肩摔…… 谢惟重新跪了下去,“二拜,愿,地赐连理……” “三拜,愿,同梁上燕,岁岁年年常相见……” 孟惘明明记得凡间第三拜是山河晏清啊…… 算了,也不妨碍什么事。他抬起头来等了两秒。 不对啊,怎么还没出去? 难道遗愿并不是…… “看来他们已经拜过堂了。”谢惟掀了盖头,躲开向他袭来的男童,“撑着,等黑天!” 不能用灵力,也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打架的东西,全靠肉搏。 外面异变的人已经冲了进来,孟惘抽出空寻了下温落安,见他已站到风乔儿身后时才收回了视线。 天已经黑了。 可是秘境里的人还在攻击。 他暗自咬牙,难道推断错了? 畸变的人速度和力量都翻了几倍,肉骨如钢筋,从院外涌入的人也越来越多,孟惘堪堪躲过一个人半米长尖细的指甲,蓦地瞥见谢惟身后—— 一人正挥斧砍向他的脖颈! 他瞬间想要催动灵力,此刻什么也顾不得…… 只是方一抬手,灵力还未聚到手心,异变的人在眨眼间倏地消失。 第15章 院内院外,除了他们四个人,一派空寂。 静,静得只能听到孟惘急促的心跳声。他缓缓放下了那只手,弯下腰撑着膝盖平复呼吸。 方才那极速调动浑身灵力的感觉仍是让他经脉发麻,心率都将近升了一倍,身体有些发热。 一个红裙边闯入视线范围内。 孟惘想都没想就紧紧抱了上去。 然后一手勾着那人的脖颈,微微弯下腰,低下头,将耳朵贴上去听他的心跳声。 沉重、平稳、高频的心跳。 他想过让很多人去死,但第一次这么想让一个人活。 谢惟像往常一样抚上他的背,按着怀中人的脊柱一下下顺着,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师兄,你们没事吧?三师兄脸色怎么这么白?”风乔儿担忧地问道。 “没事。”孟惘缓缓直起身子,又恢复了之前的从容模样,“秘境时间短,一晚上很快就会过去,必须尽快想想遗愿究竟是什么。” “既然拜堂不是遗愿,说明他们已经拜完堂了,那么农夫是在拜堂后遇害的,”风乔儿说道,“已经拜完堂了还有什么遗愿啊?难不成真是报仇?” “不……就像师兄之前说的,对秘境里的人动手这种事,风险太大,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轻举妄动。”孟惘环顾四周,“感觉应该会有其他线索……” 他的视线落到了屋前那口棺材上,抬腿走了过去。 他端详着棺材,心里推测道—— 农夫既然是老太太所杀,必然会葬在这里面。 那仙家女最后呢,也遇害了吗…… 他的手抚上棺材盖,蓦地眼睫一颤。 第07章 遗愿 “棺材。”孟惘一手撑在棺材盖上,指腹压得微微泛白,“棺材很窄,是单人的。” 谢惟抿唇不语。 说明结局不是农夫躺在了里面,就是仙家女躺在了里面。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他的遗愿只能是—— 生未同衾死同穴。 所以他们要再找一个能容纳两个人的棺材,然后一起“死”在里面。 风乔儿和温落安也立马反应过来。 可这能容纳两个人的棺材可上哪儿找?他们并不知村上谁家卖棺材。 孟惘看着林中稀疏的树木,就算要做,木材也要现砍。 “温落安,你本体是只雪狐?”谢惟问道。 温落安一怔,随即点了点头。 “不用灵力跑得快吗?” “……比一般马车快几倍,我努力。”他答道。 孟惘立刻明白了谢惟的用意,朝一个方向一指,“工匠家在隔七八条大街处的酒楼上,二楼,你去把那个工匠带来,我们三个砍木材,尽量赶在天亮之前。” 虽然那外界来的工匠做花轿的技法并不纯熟,但他既能短时间就把花轿做完,说明他也确实是有点本事。 “好,我会尽快把他拉回来。” …… 待他们砍够了做棺材的木材后,天已经亮了。 眼前骤然恢复成了昨天未入夜的样子,一大批异变者蜂拥而上。 不到迫不得已是万万不可用灵力的,酒楼中的那个男人就是后果,比起受这群怪物的物理攻击,那股不知名的力量才更可怕。 但这也……太多了! 孟惘左右前后都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身上多处都挂了彩,只有魔界百里一族才会有的自愈能力让他一点伤口都未留下,血该流的却是流了。血迹少他还可以说是秘境人的血沾上了衣服,如果血迹多起来可就不好交代了…… 正纠结着,只听“轰”地一声,周围之人刹时被浑厚的灵气击飞出去! 他不可置信地侧目望去—— 谢惟竟……用了灵力。 那人一袭白衣快步朝这边走来,身上也带着些伤—— “跟在我身边,别离开。” 言罢一个淡蓝色不规则法阵开启,直开到树林中去,将秘境的人都阻挡在外,风乔儿也抽身进了法阵。 “那现在……” 孟惘话音一顿,瞳孔骤缩,连忙扶住要倒下的谢惟,忽见他脸色苍白,嘴角流出一串鲜红的血迹,“师兄你——” 坏了!说漏嘴了。 外界之人不能相认,他刚才没忍住脱口而出…… 谢惟用手背擦掉唇边血,冰凉的指腹点了一下他的眉心,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股力量封住了他的灵脉。 这是在防止他使用灵力。 他不知道《秘术》所说“比灵力更可怕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因为现在违背规则的后果全应在了谢惟身上。 但是“同为外界之人,相见莫要相认”呢?他刚才明明叫了“师兄”的,为什么自己没事? 孟惘毫不犹豫地掐了一下自己。 像是失去了痛觉。 顿时一股无名火起,他忍无可忍地咬了咬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对我用了移灵术?!” 修仙之人可以选择将另一位修士的五感转移到自己身上,但前提是二人都要有灵丹。 别说是重生回来了,孟惘上一世也从未对谢惟发过火,看着那人嘴唇都毫无血色了还在硬撑,甚至把他的那份都转到自己的身上—— “你……”他莫名其妙憋着一肚子火不知道怎么发,说话也乱了方寸,“我不需要你……” “我如此,仅是因为你是我师弟。”谢惟淡声打断他道。 第16章 别恶心我。 别恶心我,谢惟。 你上一世就是这么骗我的。 你的好师弟是孟惘,而我是百里念。 你会为了孟惘跳入秘境,拼死护他周全,也会为了杀死百里念不惜任何代价。 突然一声惨叫划破天空,一只雪狐拉着一个人快速穿梭在人群之中,那人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背着一个小箱子,坐在一块木板上被雪狐拉得飞起,死死抓着绳子惨叫道—— “大哥——!爹!爹!你慢点我要死了——!” 他“爹”不理他,拉着他踩上秘境人的肩膀高高跃起,掠过畸变的人群扑进了阵中。 温落安打了个滚又变回了人形,身上被血染了一半,显然是路上遭到了不少攻击。 那工匠则直接俊脸朝地,朝他爹跪了下去又给身下的大地来了个霸总式强吻。 他面目扭曲地抬起头,十分敬业地说道,“我来做棺材。” 孟惘问道,“你多久能做好?” “用不了半柱香,因为我在外面做过这东西。” …… 直到正午,棺材做好了。 阵法之外的人早已畸变得不成人形,他们用手捶,用身子砸,用指甲抓,有些几乎要化成了液体淌进来,叫声尖锐刺耳连绵不绝,阵法的光也渐渐淡了下来。 但孟惘只是在想谢惟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 他和谢惟身穿锦绣红衣,相继躺了进去。 那个工匠帮他们盖上了棺材盖,世界骤然陷入一片黑暗。孟惘侧身背对着谢惟,等着被他用匕首或灵力终结生命。 死了就能出去了,他安慰自己道。 心口那处有些发麻,心脏早有预感地防备收缩着,为了保命条件下极端严重的求生欲望和生理反应让他差点胃反酸水,使劲吞咽了几下才没让自己干呕出来。 眼前一片黑暗也仍努力睁大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想看什么。 死不可怕,孟惘害怕的是等待死的过程。 他怕被打,怕被杀,怕疼痛,他就是个胆小鬼。 但他也只会考虑自己,上一世他手中的人命数不胜数,他也从未心生愧疚。 吃冷肉喝凉血,轻人命重己利,好伪辩假辞令,是个天生的坏胚子。 感觉到身后人在慢慢靠近,一种清香丝丝缕缕缠绕在鼻尖,谢惟轻轻捂住了他的眼睛—— 耳边是熟悉的跳声,以及微弱的呼吸声。 他听他带着哄小孩般的语气,只是尾音虚浮着—— “孟惘,别害怕,这次不会疼了。” 确实没有再感受一次心脏被刺穿的疼痛。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痛觉在谢惟身上。 好像陷入了一个白色的空间,众多纷杂的画面自眼前急速掠过。 他看到一位俊俏的书生考试无数次落榜,其实是被富人家花钱顶替了位置。 他看到书生无奈归家,老人每日让他砍柴烧火种田喂牛,不停地骂他“杂种”“废物”。 他看到书生变成了村里最无用的农夫,衣服被补丁占了大半,布鞋踏得宽大鞋底也被磨破,裸露在外的皮肤晒成小麦色,胳膊扛着木材被磨出了血…… 有一次上山拾柴,遇到了一位极其漂亮的仙家女,他震惊地看她半晌,会心一笑,轻轻唤了一声,“苑儿,别来无恙。” 原来他们是儿时玩伴,青梅竹马。 未料分别再见,已是云泥之别。 说得是待他考取功名后,三茶六礼,名媒正娶。 可他违约了。 后来他回到家中,两日未眠,泪湿满襟。 再后来那仙家女却独自跑到村中找到了农夫,哭着告诉他自己的爹娘同意了。 “你来提亲吧,我一定嫁给你,我什么都不要。” 就这样,他们定亲了。 老太太很喜欢那仙家女,长得漂亮家里又有钱,贤惠又会说话。她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是没有。 “你可攀上高枝啦!” “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糙孙子克妻,可别高兴太早哦!” “一家穷酸子命,你那孙子什么都不是!人家肯定反悔!” 老太太遭不住身边人如此说,便将所有的怨恨不满都归到了农夫身上。 为什么他能笑得那么开心。 老太太如是想着。 直到有一天,她问仙家女,“你家人为什么同意将你嫁来?” 仙家女红了眼眶,“我和他们断绝了关系,但我以后会努力挣钱孝顺他们……” 老太太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仙家女不会给她带来好日子,只会有越来越多的辱骂…… 她偷偷为他备了口棺材。 成亲那日,他们还没拜堂,农夫就看见了放在旁边屋前的那口棺材。 他不解,问她,从哪里来。 老太太只是笑着让他们先拜堂。 方一拜之后,还未抬起头来,一截刀片插入了农夫的后颈,鲜血喷出,止不住。 耳边响起新娘的哭声和尖叫声。 他惊愕得看着面前那个老人,蓦地明白了—— 自己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虽然那些看不得别人过得比自己好,也瞧不起别人比自己穷的同村人阴险,卑鄙,无情,但他们有一句话说的很对—— “你就是短命的种!祸害,事事讨不着好!” 第17章 确实是这样。 他夺过刀片,猛地刺入老太太的胸膛。 他用没染上血的手背替新娘擦干眼泪,“……拜完堂吧,也算娶了你了。” “二拜,愿,地赐连理。” “三拜,愿,山河晏清。” 眼前一片混浊,他突然倒下。 仙家人赶来了。 农夫隐约听到仙家女的哭声和挣扎,她不愿走。 仙家女自杀了。 他能感觉到有人把自己搬进了一个冰冷棺材里,但是她没有进来。 她被带走了。 怨灵不渡,积聚成鬼,盘旋此地,遂成秘境。 第08章 出境 孟惘眼前的画面突然黑了下来,再次有光线之时,自己正站在一片平地上,已然出了秘境。 面前有一个白影一晃,他本能地伸手去扶。 “师兄?!” 谢惟昏倒了。 孟惘什么也来不及想,抄起他的膝弯便将他打横抱起,御剑飞速向南墟赶去。 怀中人体温冰凉,脉搏微弱,隔着衣物都能感到寒意。最主要的是,察觉不到他体内的丝毫灵力,像个凡人一样。 一路上疾风刮过面颊,孟惘强制自己不要乱想,况且师尊这时候一定出关了,肯定没事的。 不到半日的时间赶回南墟,他开启境内传送阵直接到了山上,一脚踹开明兰殿的大门,“师尊呢?!” 傅靖元被他这阵势吓了一跳,窗边鸟振翅而逃,树上用灵力灌养的反季节桃花都抖了三抖。 而当他看清孟惘怀中的谢惟时,脸色立马由惊异转为沉重,他眉头紧锁,利落地站起身朝殿外走去—— “先带他回月华殿,我给师尊传音,他一会儿就来。” …… 进了月华殿,他将谢惟轻轻放在了床榻上,替他脱了鞋盖好被子,然后坐在床边握住他冰凉的手为他灌输灵力。 傅靖元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这是怎么弄的,灵脉受损这么严重?” 何止是灵脉受损,孟惘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他的灵丹正在丧失灵气,精神力极速下降,体温也越来越低…… “在秘境里用了灵力。” “他不知道秘境里不能……” 傅靖元突然噎住了。 也对,谢惟怎么可能不知道。 只是当时情况危急,就算谢惟不用灵力,孟惘也会用的,他们两个人中总得有人要用的,否则根本撑不到做完棺材。 “而且通常来讲古土议事会之地不会有秘境打开,既然打开了应该就和前几月应怜荒突然出现的魔气一样,是天地异象,法场不稳……”傅靖元沉声道。 法场错乱千年难遇,只有灵力达到飞升水平的大能自爆法相的威力才能产生。 至今也只有七百多年前魔界第三代魔尊百里绎被逼到绝路时自爆法相—— 但其后果远比现下的情况严重,说是搭上了半个天下也毫不为过。 所以他才说是“法场不稳”,而不是“法场错乱”。 只是这异象出现得毫无理由。 月华殿门被打开,一个头戴银色发冠,剑眉星目的白发男子走了进来。 修仙之人只要资质不是太差,相貌都是停留在二十几岁之后就不会再随年龄变化。 硬朗俊美的五官加之大乘末期的修为,光是站在那里便有一种威严气场。 “师尊。”孟惘站起身来,同傅靖元一齐向他颔首行礼。 天玄淡金色的眼眸轻轻扫过自己的两位弟子,视线最终落在了躺在床上的谢惟身上。他点点头,“先出去等着吧,别那么紧张。” “是。” …… “你掉下去后,他让我回去,然后自己跳下去了。” “我知道。” “你明知会搭上自己还要用千钧术救我,我没想到。”傅靖元懒洋洋笑着。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孟惘薅着头发没好气道。 你也想不到我杀过你一次,你更想不到我以后还会再杀你一次。 想到入秘境前见到的障目城中的景象,他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东西可以埋在心脏里?” “情人?” “啧,”孟惘斜他一眼,“收收你的土味,我说的是实体。” “嗯……”傅靖元一只手托着下巴思考道,“血蛊?那个是种在灵丹里的,灵丹不是离心脏很近吗,也差不多吧。” 孟惘一怔,“什么样的?” “我从一本书上看的,是个上古邪术,南蛮古族发明的,那时候修真界也才出现不久,血蛊要用上千名女婴熬炼提取的精血和人油来伺养,是至阴之物,埋入灵丹后会和灵丹融为一体,其威力可以随时让一个将要飞升的大能暴毙身亡。” 孟惘的心揪了起来,“我是说那血蛊长什么样。” “暗红色,短胖,大约拇指那么大,它是嵌在灵丹里的。”傅靖元想着书上那些图画道。 “哦,那不是。”孟惘松了口气。 谢惟那个明显是个极细的丝状物或极薄的片状物,而且是透明的。 “不是什么?” “就是师兄剖出来的那个……他没和你们说?”孟惘看着对面的神情,立马反应了过来。 本以为谢惟没和他说是因为他昏倒了,没想到竟也没和他们说,看样子连提都没提。 “剖什么?”傅靖元一头雾水。 第18章 “没什么,师兄那天从幻境里剖了个兔子给我烤吃了。”孟惘胡诌道。 傅靖元,“……” 又等了一会儿,他见孟惘一会走来走去,一会扶墙站着,一会又蹲下啃手指甲,实在忍不住开口提醒道,“小惘,师尊你还不信吗?他说没事就肯定没事,别担心了。” 孟惘瞪他,“谁担心了?” “是是是,”傅靖元点头应和道,“方才见你着急忙慌那个样儿,还以为百里夏兰亲自率军杀这儿来了。” 百里夏兰…… 孟惘心里咯噔一下。 他一手抓住自己的头发蹲在地上,偏头将脸埋入臂弯里—— 为什么怕谢惟出事。 他出事不是正好吗。 反正本来就不是他死就是我死,他如果真的灵力尽失或者直接死掉,我就不用死了。 孟惘坚信他所受的所有痛苦都是因为世界上的活人太多所导致的。 他总是极为恶劣地想着如果能多死一个人,他就能多开心一分。 可是如果谢惟死掉了,他可能会难过很多分。 “三师兄!” 风乔儿和温落安才刚刚从古土赶到。 风乔儿两只手揉了揉被风吹变形的脸,震惊地看着孟惘,“我去,没事吧你,开飞船都要两日的行程你半日就回来了?!你用了多少灵力?!” 我落地的时候仙剑刚好碎没了,你说我用了多少灵力。 硬生生把上好仙器用成了稀碎铁片的孟惘暗自冷笑道。 “大师兄呢?!” “师尊正给他疗伤,说不用担心。”傅靖元说道。 “哦,”风乔儿呼出口气,猛地放下心来,开玩笑道,“看三师兄在古土那样,我还以为差点见不着大师兄最后一面了呢,来的时候头都快被吹掉了。” 看出来了,和她同乘一剑的温落安头发已经反重力了。 她回头一看,十分没良心嗤笑出声,伸出手扒拉着他的头发,腹部忍笑忍得抽痛。 温落安没说话,乖乖低着头任她摆弄。 孟惘微微抬着唇角看着他们,笑意却未达眼睛里。 过了一会儿后,他让几人先回殿中,待谢惟醒后再通知他们。 傅靖元便带着温落安回去疗伤了。 风乔儿本想在这儿等等的,孟惘又道—— “你们进秘境这几天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况且师兄不会那么快就醒的,他精神力受损太过严重,大概要昏睡一段时间。” 就这样,月华殿外仅剩下了他一人。 他就坐在一棵秃树下,倚着树干蜷着一条腿,袖中的藤蔓钻出来,长出枝叶缠上他的指尖。 他生来便亲土木,犹其是藤蔓,结丹后几乎是神识一动胳膊上便会出现几条藤蔓捆在上面,长短软硬全凭他调遣,附上灵力还能当仙器用。 谢惟也是知道的,但他也不清楚这具体是什么原因,只默认为与他的木灵伴生体质有关。 孟惘有时候觉得如果他不是魔族的话,可能就是个藤条精了。 还是藤条精好,总比人人恨不能诛之的魔族强。 见谁不爽抽一嘴巴,还跑得快。 …… 孟惘也不知过了多久,当月华殿殿门打开时,他静静看着门口,起身走了进去。 躺在床上的谢惟仍是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丝毫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他捏住那人的手腕去探他的灵脉,发现确有好转,灵力也在慢慢恢复。 “多谢师尊。”孟惘转头对出了殿门的天玄道了一句。 “由于平日炼就灵印的大量损耗,他的精神力本就不稳,这次又损伤严重,不是那么容易恢复,即便是醒了,七天之内也莫要让他下床走动……” 天玄早已离开朝生殿,只有声音空灵地在耳畔徐徐响起。 他坐在床边低头看着昏迷之人。 这场重生来的太过突然,他都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办。 对了,他还缺把剑。 孟惘沉默半晌,起身走出殿外去了万剑阁。 那里有上万把宝剑,也算是个低等仙器库,只要是境内弟子都可以来此寻剑。 推开剑阁的门,琳琅满目的仙剑整齐有序的插在暗格中,孟惘在廊道中走着—— 花里胡哨,没一把好看的。 虽然无妄杀了他一次,但不得不说,无妄是他见过最好看的剑了,整体以银白色为主,剑柄偏圆,上面绣着银色暗纹,剑肩开刃,向下弯成一个极为适当的弧度,拔出时给人一种凌冽的压迫感。剑身则是通体灰白明亮如镜。剑鞘偏蓝,没有宝石珠玉的镶嵌,但全鞘漫着波浪纹绣,细触之下方见壮阔,如有洪流暗涌。 谢惟的无妄剑和傅靖元的朝生剑都是他们的本命仙器,再比如风乔儿那把红缨软枪,温落安那张七弦红木琴…… 他们五个只有孟惘没炼。 修士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可炼本命仙器,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和精神力,还要花费大量时间,而且还需要机缘。 本命仙器有灵识,越早炼成越好,它们会随着与主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越长而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能打,与主人气命极度牵系贴合。 上一世的孟惘不耐花几年时间去炼个仙器,就从万剑阁拿,用废一把换一把,直到十七岁生辰那年,谢惟给了他一把匕首—— 将古。 是上等仙器,后来也就当作了他的本命仙器,但也只是当作而已,他死后那匕首也不会跟着他消失,因为它不是用孟惘的灵力所炼,而是谢惟给他炼的。 第19章 他停下脚步,拔出了个素黑的剑收入了识海,迈步走出万剑阁,重新去往月华殿。 他真的不擅长用剑,也不会用,普通修士的剑三年都不换一次,换作他,撑三个礼拜都难,用两次就豁口了。 第09章 做梦 孟惘从月华殿偏殿内的书房中找了一个板凳,一打眼就看到了谢惟书桌上摆放着的一个破旧本子。 他好像从哪里见过。 倒不是有什么十分特别之处,只是这书本表皮泛黄,好像年代久远,有经常被人翻动的痕迹,巴掌大小,可以随身携带。 随身携带…… 孟惘想起来了。上一世在率兵攻打修真界时,谢惟在浮屠海阻挠,激战中一样东西自他怀中掉落入海,那人却想都没想直接跟着跳入海中。 后来将人从水中救出时他已昏了过去,那本破书却被他用灵力保护得滴水未沾。 翻开一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杂着海风扑面而来。 大半本都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暗红色叉号,看着触目惊心,每个叉号前都标有一个数字,他从第一页翻到写着字的最后一页,从一到一千四百零二。 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只有一千四百零二的后面是空的,没有任何用血划出的标记。 明明可以放在储物空间内,他偏要贴身带在身上。 那这次怎么会放在书桌上? 他心里有些发怵,有种要做亏心事的愧疚和难堪,仍是伸出了手去翻开想找到那第一千四百零二的数字…… 一千四百零二,后面俨然一个醒目的叉号。 再翻一页,后面有被撕过的痕迹,大概有两三张,撕口并不干净整齐,像是一气之下顺手撕的,残页还沾有血迹。撕掉的两三张之前大概被他流血的手用力摁过,因为下一张完整的纸上能看出被洇上的血痕,隐约是食指和中指指腹的形状。 这血迹暗沉干瘪,似是许多年了。不同的是几张后出现的新数字一千四百零三,时间看起来要新许多。 他记这个是什么意思? 是他要杀的人数?还是要炼的灵印数? 孟惘翻书的手猛的一颤。 脑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一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上一世到他二十四岁反攻五境的时候也才一千四百零二,现在他才十六岁,还没入魔,已经到一千四百零三了? 所以他这一世是什么时候写下一千四百零三的,岂不是比现在更早? 也就是比上一世的时间至少早了十年。 无论是杀一个人,还是炼一个灵印,都不可能和前世有那么大的偏差。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 这个本子就是自己上一世翻看的那个,然后这新的第一千四百零三,是在上一世的基础上继续写上的。 孟惘突然有些呼吸困难,胃部一阵痉挛,强忍下因过度紧张而想要干呕的冲动—— 谢惟也是重生者。 可为什么他能带着上一世的书重生。 如果是灵魂重生到许多年前,或者同一个世界时空回溯,不会能携带着外物的。 但如果是神魂要被拉到一个另辟的世界,靠意念将某个小物件与自己的神魂附着,应该就可以做到。 心跳剧烈地在胸腔中震动,在死寂的书房中振耳欲聋。 他在那个世界中,确实是死了的。 但是躯体和意识到了这个世界存活,这是另辟的一个世界,不知从何年开始。周围之人,全是复制来的却仍有独立思想的人。 孟惘忍不住去想—— 谢惟在那个世界是怎么死掉的?难道是因为百里夏兰? 他已经知道我是魔族了为什么还不趁早杀了我? 他知道我也是从那里来的吗? 以及,孟惘从一开始就心存疑虑的,他自己能重活一次,到底是为什么? 谢惟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他闭上眼睛摁了摁眉心,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凭记忆把书摆为原来的样子,又将板凳放回原地,轻轻地关上了书房门,不留一丝痕迹,好似这里从未被外人踏足过。 孟惘无奈只能从自己的南繁殿拿了个椅子,趴在谢惟的床边,黑幽幽的眼睛临摹他清秀的侧脸。 谢惟到现在还没杀他,多半是想按上一世的发展来走,如果没有重伤痊愈的证据,他很难当众揭穿自己的身份,若是莫名其妙杀了自己,他多半还要背上残杀同门的罪名。 所以孟惘暂且宽慰自己,在十八岁千仞山重伤之前,那人拿不着他的把柄,他近两年还是安全的。只不过那人对他的好成了刻意装出来的罢了。 绝对不能被他发现自己也是重生的人,不然全都乱套了。 谢惟这个人藏的太深,孟惘担心万一他不按原来的路子走,自己到时会很难把握时局,甚至会被他提前杀死。 ……师兄,你要演,我陪你演。 魔尊是一定要当的,魔界也一定要回,五境是一定要杀,百里一族在第八代要重新统一四界,不论你们愿不愿意。 不会让你死掉。 这次要彻底废掉你的灵丹。 他唇边荡起一抹狡黠的笑意,眉眼弯起,如同一泓微波粼粼的清泉搅碎了月光。 我要把你拉下来。不计代价,不择手段。 他决定现在就开始偷偷修魔,借着灵丹还能隐藏魔气。 第20章 越快继位越好。 …… 孟惘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手腕处一阵剧痛传来,眼前景象都被染上一层薄血。 惩戒台下传来嘈杂的声音,好像一切都陷入了混乱,他感觉到有人在握着自己的手腕,貌似是为了防止自己逃跑。 冰冷的温度。 “诸位,此人隐藏身份潜藏在南墟境中,是谢某不察,险些酿成大祸。” 谢某…… “经灵脉愈合速度和血液中的魔气来看,此人确是魔界百里一族,其煞气绝非普通魔族能比。” “谢宗师,当初可是你捡了他回南墟,是不是得给个什么说法?” 谢宗师…… “大师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那可是三师兄!你快带他下来啊!” 风乔儿的哭声。 “师兄,我认为查明再议……” 是傅靖元。 “无需再议,今有五位境主在场见证,又有各境弟子亲眼所见,孟惘在千仞山上重伤后魔气暴虐,灵脉重伤又迅速愈合完好如初,证据确凿。” “现下谢某会亲自剥其灵丹,洗其灵髓,断其仙路,送回魔界。” 孟惘蓦地笑了,心脏揪成一团,他偏头去看谢惟那张道貌岸然的脸。 台下又有人喊起来,“送回魔界?放虎归山!直接杀了便可!” 谢惟冷声道,“现今百里夏兰代理掌权,怕是早已知晓孟惘身份,倘若公然杀死百里一族最后遗孤,魔界大举进兵反杀,试问谁能担得起后果?” “第三代魔尊百里绎旁系血亲能继位的都继位了,活着的都轮了一遍,一共到第七代,死的死,飞升的飞升,百里一族就剩下个百里夏兰算是百里绎的表妹,还有个上任魔尊留下的小女儿,女子不能继位是魔界的传统……” 一个索苑境名叫齐原的人悠悠道—— “况且百里夏兰肺疾缠身,自出生起就恨不得天天泡在血池续命,又血统不纯,自是不会有什么后代……” “你想说什么?”谢惟冰冷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 “有传言道七百年前百里绎死时留有一个小儿子,魔界封骨术又出了名的了得,这突然冒出来的百里遗孤,到底是谁的儿子,大家都心知肚明吧……” 五位境主的脸迅速垮了下去。 台上台下许多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两千年前,百里一族开创魔界,与修真界势同水火,二分天下。一千年前,百里栖次子百里绎继位第三代魔尊,以雷霆之势降伏修真界,一统天下。 此后反抗、战火不断,修士奋起,无数仙尊身死其手。三百年来修真界以死伤过半的惨痛代价杀死百里绎哥哥百里明南,逼得百里绎于魔界应泽殿自爆法相,此后数十年法场错乱,堪称人间炼狱。 后来修真界强行抹去与百里绎有关的历史以稳定天下,分为五境,由五位仙尊统领,人界归于修真界统辖。修真界与魔界各定年号,又回到了最初的对峙状态。 但百里绎这个噩梦,哪是那么轻易就能忘掉的。 上千年的仇恨,怎么可能一朝化解。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百年前不知是谁传出了消息,说百里绎死前有一个小儿子,众人闻风丧胆,全力搜查。 可百里绎一生并未娶妻纳妾,也并未有他与哪位魔族女子的传闻,搜查无结果后,这种消息也就销声匿迹了。 现如今孟惘百里一族的身份已确定,但倘若真是七百多年前百里绎的那个小儿子,必然是用了封骨术。 魔界禁术封骨术,可以封锁住人的骨骼发育和相貌变化,以及抹去他封锁期间和之前的记忆,如同死人一般。投入的灵力越多,封锁的时间就越长,此人只能在法力失效后才开始记事、成长,才可以真正被称为是一个“活人”。 “他若当真是百里绎的儿子,就算魔界当真攻来,修真界也绝不让步!”旋灵境浮鸿仙尊使劲扣着扶手,双目泛红。 “可这样他也是百里夏兰的侄子,更是杀不得的。”傅靖元反驳道,“你断了魔界的后路,还想修真界安宁?” 浮鸿大怒,“你是在替魔族说话?!” “浮鸿,”天玄沉声道,“既是我门内弟子,自当由我境来处理,谢惟的提议显然是最好的办法。” 就这样,孟惘被绑到了悬宁架上。 灵力化出的锁链将自己束缚在离地面十多米的高空,手腕脚腕被勒的生疼。 他低下头去,静静地望着谢惟。 谢惟抬手,手下聚集了一道道水流似的东西,发着寒光,汇集,盘旋,再散开…… 其中一道猛地飞来刺入胸腔,血光四溅,他没忍住闷哼出声,只能握拳将指甲扣入手心中,希望能分散注意力稍微缓解一下心口处的疼痛。 三十二道灵刀刺入,撑开皮肉防止愈合,灵丹剥落。 他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就这么看着那人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灵丹剥出。 孟惘无数次在心中祈求,再偏一点,偏一点点,只要能刺中心脏,灵刃在心脏里面待的时间久一点,就能死掉了。 可他没有。 谢惟极端残忍的精准,每一道术法都避开了要害。 一身黑衣被汗和血洇湿。 台下上百人的目光打在身上。 此刻他是最恶的厉鬼,最脏的乞儿,最大的笑话。 第21章 姓“百里”就是他最大的罪。 太阳光照得睁不开眼,他头晕目眩,胃痛难忍,偏偏还被绑着不能蹲下身来缓解恶心和呕吐的欲望,心口处的痛已经麻木了,他现在连蜷缩的权力都没有。 突然头部传来一阵剧痛…… “恶敕罪,念离合,魂兮来兮,依果坐……” “亨穷去,死生年,泽兮化兮,有余邪……” 洗灵诀。 谢惟,师兄…… 你就如此留不得我。 第10章 夏兰 待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冰冷的石床上,周边传来连绵不绝的泠泠水声。 悬宁架,风乔儿,傅靖元,还有……谢惟,全都不见了。 孟惘抬了抬胳膊,身上的血迹没有了,衣服也被换掉了。 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心口…… 伤口……自然是愈合了,他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他用手撑着身下的石床缓缓坐起来,默默打量着四周…… 像是洞穴,不远处有一片热气蒸腾的温泉,有水自上方的天口处流下,侧壁光滑,洞内光线昏暗,那天口是唯一的光源,太阳光倾洒在水面上,水雾朦胧。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来人行路平稳自然而且不动声色,不仔细听根本无法察觉。 “醒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雌雄莫辨,气息微弱不稳,仅这两个字就能听出来尾音虚浮,像是有什么常年旧疾坏了根子。 由于洞内昏暗他竟没发现侧壁还有摆放的油灯,随着那人进入洞口,一排排油灯接续亮起,青白色的灯光下孟惘看清了来人的脸—— 当真是一副极苦的面相,长相清秀干净,但是斜眉横飞入鬓,丹凤眼,上三白,月牙白的眸色,由于太瘦显得双颊微微凹陷,立领束袖的一袭红衣,气质凌冽。 肤白胜雪,像鬼怪。 孟惘在心里不合时宜地形容道。 “哑巴?” “你是谁?”孟惘见她脾气甚差,不由得开口问道。 “我是谁?”那人冷笑一声,垂着眼皮看他,一字一顿道,“我是百里绎的表妹,你的姑姑,百里夏兰。” 未待孟惘开口,她转身继续说道,“修真界既已把你送回了魔界,以后你就是百里念。” 百里夏兰伸出手来,无数条蚕丝般半透明且极细的线在她手心中蔓延伸展出来,绕到了洞口处,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 “把你那个恶心的名字丢掉,下一次再回修真界,不是去看望你那没用的师兄师弟们的,” 她回头看向他,眼光如淬了毒的刀,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而是去杀了他们的。” 孟惘震惊地看着她。 她捂住嘴咳嗽两声,身体微微颤抖,蓦地勾唇一笑,语气舒缓下来,“魔界百里一族的男儿,世代掌权,你可千万别是个废物,毁了你爹的基业。” “我爹……当真是百里绎?” 百里夏兰神色微缓,反问道,“你告诉我,你是从何时才有记忆的?” “……九岁。” 他第一次见谢惟时,谢惟摸他的骨相说他十一岁,但是,他当时分明是从两年前才开始记事的。 他没有九岁之前的记忆,睁开眼便只有一个声音在脑内徘徊,像是烙在灵魂深处的印记—— 魔族,百里念。 “其实算上那七百多年,你现在的年龄也七百多岁了。你阿爹死时,你正好是九岁。” 这是他记忆里的和百里夏兰的初见,认为她简直就是个疯子。 百里夏兰封住洞口不让他出去,命令他在洞内利用魔气修魔,每过段时间就来看他修为的进展。 相处几天发现,她确实就是个疯子。 “如果喜欢谁,一定要让他们比你先死,就像你那帮师兄弟们。” 看似柔细的丝线绕在他的脖颈上,皮肤被割破流出了血,伤口又迅速愈合,还陷在肉里的线同新生的血肉融为一体。 她按着孟惘的后脑勺逼他仰头对视,“懂了吗?” 孟惘咬牙颤抖道,“不懂。” 脖颈里的丝线被猛地抽起,顿时血珠飞溅,一片血肉模糊。 他这次没有出声,低着头忍住了。 “你这几年都是在跟什么人学些什么东西?” 百里夏兰低低地咳嗽起来,“你……倒是条修真界的好狗。” 她又开始莫名奇妙地笑出声,抬起手狠狠照着他的脸扇了下去,这巴掌灌入了灵力,孟惘被她一巴掌扇倒在地,脸侧肉眼可见地开始发红浮肿。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除了魔界,没有人会要你。” 每次她来,都会给他讲这些话,问他懂不懂。 他说不懂。 然后硬生生挨下几顿毒打。 她说,“你也就只有伤口愈合得快死不了这一个本事了。” 孟惘有胃病,就这样待在洞内三个多月未进食。 胃疼的受不了,他开始咬自己胳膊上的肉,喝自己的血,囫囵两口就咽下去。 原先幽亮的眸光一天天暗了下去,最后成了一汪死寂的黑潭,平静毫无波澜。 没事,反正还会再长。 成了怪物也没事,师兄看不到自己的狼狈样。 …… 这一天,百里夏兰又来到了洞内。 孟惘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第22章 “伸手。” 他伸出手。 那人探了探他的灵脉,满意的点了点头。 “想出去吗?”她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孟惘的眸光微动,继而又暗淡下去,“你想让我去哪,我就去哪。” “想你师兄弟们吗?” “不想。” “为什么?” “他们对我毫无益处。”孟惘麻木道。 “可他们能让你开心,这难道不算益处吗?”百里夏兰勾唇问道,眼底隐隐有幽光浮动。 “既无金钱、能力的辅佐,更不能助我上位,只执着于情感的废物注定不得好死。” “如果有一天你的师兄谢惟死掉了呢?” “正好,只有他先死,我才能安心去完成我未完成的愿望,就算我最后死掉也不会难过,所以他们必须比我先死。” 几回下来他的回答都滴水不漏,是被调教三个多月的成果。 百里夏兰负手朝洞外走去,“孟惘,跟我来。” 孟惘听话地从石床上站起身来…… “啪!” 额头撞在冰冷的石床上立马流出了血,自喉口中涌上一股浓郁腥甜的铁锈味,右半边脸火辣辣的疼,不过很快就没了知觉。 眼球发酸发胀,孟惘眨了眨眼,视线变得窄而模糊,无数个不同颜色和大小的光斑重重叠叠—— 他的右眼失明了。 右耳深处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剧痛,她的声音被分割成了千万片,从四面八方混杂着风声灌入自己耳中,伴着阵阵杂乱的嗡鸣,“谁是孟惘?” 可是洞内哪有风。 这次他的右耳和右眼大概伤得很重,很久都没有要恢复的迹象。 但他不在意,前世十八岁的孟惘每次挨打后都会第一时间去想自己哪里答错了,做错了。已经成了习惯。 是了,百里夏兰说过的,丢掉这个恶心的名字。 她叫他“孟惘”,他不该应的。 孟惘扯了扯僵硬红肿的嘴角,笑了。 “你笑什么?” 好像距离隔了很远,过了很久他才接收到百里夏兰的声音。 “我笑我自己。”他轻轻答道。 第11章 百里 孟惘也不记得自己又在这个洞内修炼了多久,直到有一天百里夏兰告诉他可以出去了。 他就麻木地跟她到了一座殿外,此殿名叫清音殿。殿后有座桥,后来他改动了一下此处的法场,让这桥上总是下着蒙蒙细雨,并命其名曰风雨桥。 那人将他带到此地后就再也没有出现。 他便每日在此休憩,修炼,看看风雨桥头的荷花。只有这三件事,只有他一个人。值得高兴的是视力和听觉在慢慢恢复正常。 后来突然有一天来了个小女孩儿,管他叫哥哥。 问她名字,她说她叫百里纤纤。 只到他腰部的百里纤纤握着他的手,“纤纤今年八岁了,求姑姑来找哥哥,姑姑说你在这里,果然找到了。” 他有些羡慕这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儿,不用挨打,也不用拼命修炼,她不会疼。 孟惘也不想疼。 小姑娘灵力很高,小小年纪习得一套罚溯剑法,是魔界高阶剑法,可惜没有顺手的法器,用的剑承受不住她的灵力。 他就每日抽出一点时间教她练字,画画,背书。 有时拿出匕首将古看看。 “哥哥,既是仙家法器,为何不注入魔气让它为己所用?既然不能为已所用,又留它作甚?”百里纤纤趴在他肩处问道。 孟惘有些愕然地看着她。 当真是,像极了百里夏兰。 或许自己也应和她们一样,凡事都利己,无情也无义。 他摇摇头,低声说道,“仙家法器和魔气水火不相容,不用,拿着看看也好。” “那就炼化它,直到能相容为止。”百里纤纤果决道。 孟惘笑笑,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坐在风雨桥头,一袭鹅黄色裙摆融入淡淡的魔气里,伸出手轻点着身旁开得正盛的荷花边儿,头发被雨丝打湿了也无所谓—— “我爹是上任魔尊,当了两百多年就退位让姑姑掌权了。后来遇见我娘,我娘是外族,他们就只有我一个女儿。娘亲也很厉害,在我三岁时他们便一起飞升了。” 百里纤纤觉得很搞笑似的指了指她自己,“听说飞升之后会忘记自己在下界的事,一切都是重新开始,可能是他们觉得飞升之后一定会再爱上彼此,所以就毫不犹豫地都上去了。” 她直接向后仰倒躺在了风雨桥上,轻轻叹了口气,“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忘记我。” 孟惘站在她身边,低下头看她一眼,“飞升之人不得再入下界,未飞升前谁也不确定是否会真的失去记忆,或许他们记得你,盼着你好好修炼,也早些去找他们。” 百里纤纤用胳膊压着眼睛,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轻轻说道,“谢谢你,哥哥。” 其实她心里都懂,百里一族皆是如此,淡情凉薄,在飞升和个人利益面前,亲情又算什么…… 不论是凡人、妖、修士,还是魔族,只要飞升之后,都只有一个称号,就是“神”。 不会再有种族之分,不会再有贫富贵贱,不会再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况且修仙之人的余生一望无尽,总是留在这红尘喧嚣中,又有什么意思呢? 第23章 一般资质的人往往需要修炼个三百多年才能飞升,其间要渡两次天劫,没有人会愿意放弃飞升的机会—— 除了魔界的百里绎、百里明南和百里夏兰。 最典型的属七百年前死去的百里绎。 一种极强的征服欲和极大的野心,让他不到七十岁便可飞升,世间无人出其右者,却一直统治了各界整整三百年,直至身死应泽殿。 其实各界都心照不宣,如果他自己不想死,没人能逼得了他。那人明明可以在应泽殿中打开天门直接飞升,可是却选择了自爆法相。 没人能看得懂百里一族。他们嗜杀嗜血,欲念冲天,外族在他们眼中是牲口,天下于他们而言是草芥,上古的血统,骨子里流着厉鬼的血。 …… 魔界的蚀涯洞外荆棘丛生,红色的食人花疯长,一棵被藤蔓绞死的枯树立于洞旁,灰色树枝如触手般垂直着朝天空延伸,洞口有石壁做门,繁杂的黑色阵法覆于其上。 一个小姑娘经传送阵来到了洞前,挥手抛出一个紫黑色法阵的同时两指迅速捏了个法诀,打开洞口的禁制走了进去,石门在她踏进去的瞬间轰然关闭。 穿过阴冷潮湿的窄道,再转个弯,一阵热气携着厚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没忍住皱起眉向后仰了仰头。 缓缓舒出一口气,顺着水流声继续向里走去,再一拐角,一片偌大的血池陡然呈现在眼前。 又闷又热,血腥味冲得人想吐。 只见一个面容瘦削的女子倚着最里面的侧壁,微阖着眼,血水没过了她的胸口,只露出锁骨以上苍白的皮肤。 “姑姑……”来人犹豫着叫了一声。 百里夏兰抬起眼皮,开口第一句话便问道,“你哥哥怎么样?” “哥哥他……还好,我和他玩得很开心,我一会儿还要回去找他。” 闻言她手中幻化出一根银针,伸出手将胸前长发挽到脑后,缓步向百里纤纤走去。 血池被荡起一圈圈不规则的涟漪,随着她逐步靠近岸边,水深也渐渐变浅,胸口和右腰两处的红莲刺青相继露出水面,像是吸饱了血的活物,透出一种带着煞气的红艳,在热气蒸腾中仍依稀可见。 不过与其说是刺青,不如说是她给自己印上的法阵。 百里纤纤连忙将池边备好的干净衣服递给她,不过一个转头的时间,再一眼看去时,那红莲已消失不见。 像是续命的法阵,大概是同这血池一样的功效。 “纤纤。”百里夏兰穿好衣服,将手心覆于她的头顶。 手下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姑姑,有何吩咐?” 百里夏兰给了她一颗润泽红亮的透明珠子,“将这个给你哥哥送去,告诉他我两天后会去清音殿。” 百里纤纤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这颗珠子,只觉接触到它的皮肤都微微发烫,“是。” …… “哥哥哥哥!”百里纤纤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跑进了清音殿。 孟惘正盘腿在床上打坐,闻声睁开眼睛,只见百里纤纤将糕点端到他的面前,“看我买到什么?” “麻薯?”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不止麻薯呢,还有桂花糕、红豆糕、酥果……”百里纤纤一边说道一边挨个指给他看。 一丝落寞自眼中一闪而过…… 之前风乔儿也是这样。 “自己一个人去人间买的吗?” “嗯!”她点点头,然后从储物戒中掏出个血红色的珠子,“还有,姑姑让我给你的,她说她两天后会来。” 孟惘闻言神情一僵,伸出手将那颗珠子拿起来。 “我猜是姑姑让你用它修炼的,虽然不敢耽搁,但这几天姑姑肯定不会让我再来找你了,就花了点时间去凡间给你买些吃的一并带来。” “我用的传送阵,真的只花了一点点时间。”百里纤纤伸手比划着,好似生怕耽误了他的事一样解释道。 “为什么要给我买吃的?”孟惘不解地问道。 “因为姑姑说你有胃病,胃疼很难受的。” 百里夏兰? 她是在洞中知道的吗?那为何要告诉百里纤纤? …… 两天后,百里夏兰如期来到殿中。 “血魔珠炼化的怎么样了?” “……三分之一。”孟惘抬手将珠子递给她。 血魔珠的颜色已经比刚拿到手时淡了许多,体积也明显小了一圈。 他知道这并不是那人想要的结果,她既已说是两天后来这儿,那么当然是希望他在这两天内将它完全炼化收归己用。 而不是收到一个只是淡了点颜色、小了一点的珠子。 但这已经是孟惘所能做到的极限了,整整炼了两天两夜,可奈何他体质偏寒,这珠子又热性极强,一旦吸收得快些就会烧断他的灵脉,即便是这样,他也是忍受着剧痛才炼化了三分之一。 血魔珠和他属性相克。 百里夏兰冷着脸将珠子捏在两指间简单看了两眼,猛地捏碎了。 意料之中的疼痛从头部传来,她一只手抓着孟惘的头发,摁着他的头将他狠狠往墙上一撞。 刹时墙被她手上的灵力撞出了的凹槽,血顺着孟惘的眉目流下,混着尘土从额头直到下巴,嘀嗒嘀嗒地砸在光滑的地面上。 有他头上的血,也有百里夏兰手上的血。 第24章 之前他挨过很多打,这却是那人第一次情绪失控彻底发怒。 “你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达不到目标吗?!因为你总是忘不了他们!忘不了他!我说了多少次你要上位然后把他们全杀光结果你根本就没听进去!” 她灵力暴虐,魔气四溢,怒气好似要化作实体将人撕碎。 她用那破风箱般的嗓音嘶吼着,拉扯着,连咳嗽的欲望都被硬生生压下去,气息轻重起伏却从未有过间歇。 百里夏兰全身都在擅抖,手背青筋暴起,双目赤红。 “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是魔界百里念,不是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其实他本可以用灵力缓冲一下冲击力,虽然他的灵力抵挡不了百里夏兰,但至少可以减轻一下疼痛,也不至于被弄的面目全非。 但是他没有。 虽然怕疼,虽然很疼,但他已没有力气为了保命或维护自己去做些什么事情。 孟惘不想死,但他现在也确实没有活下去的念想。 他甚至觉得那人说的很对。 挨打是他应该受的,百里夏兰有理由打他,他没能力反抗,也确实没什么好反抗的。 她的理由很充分,犯了错,不听话,没能力,就要挨打。 这好像没什么不对,孟惘找不出来她有什么错。 他生来便不通人性,除了骨子里自带的因利己所生的邪念,所有的认知都要靠他人灌输。 就像一张纸,摒去纯粹的恶,他人泼黑便是黑,泼白便是白。 “你别忘了,是谁剥了你的灵丹将你逐出修真界,是谁送你来的。” “他若真心待你,便不会揭穿你身份。他若真有苦衷,也不会拿你生命作赌。他若心念旧情,魔界禁制也阻不了他来偷偷看你一眼。” 孟惘的眼神晃了晃。 对方真的几句话就能打破他所有的希冀,一把刀就能将他的旧伤全部挑开,一个眼神就能将他的伪装通通撕裂,露出化脓腐烂的血肉和仅剩的卑微可笑的自尊,让他丢盔卸甲,一败涂地。 百里夏兰松开手后,孟惘的膝盖立马软了下去,转身脱力地倚在塌陷的残垣上,身子缓缓滑落,最终坐在血泊之中。 第12章 副使 三年后…… 魔界总部大堂之上的王座上,坐着一位身穿一袭广袖流金黑袍的年轻男子,他一只手支着下颔,青丝垂落在膝,面若璞玉,眸若深潭,低睥着下面跪伏着的一众魔族。 目光寡淡疏冷,语调散漫柔和,说出的话却让众人不寒而栗,“本尊让你们去调查五境的情况,结果没调查到什么有用的不说,反倒打草惊蛇,让他们更加防备了。” “修真界那帮杂碎胆小的很……”他话说到一半钝了钝,继而冷笑一声,“哦,忘了你们也是杂碎了。” “负责旋灵境的是谁?” 下面跪着的百来个人中有十五个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排队走到一边。 “把他们的脊柱抽出来当炼法器的材料,尸体找地方扔了。” 话音未落那几个人就直直跪了下去,不停地将头往地上撞,全身颤抖着大喊—— “对不起尊主!对不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 旁边的几位理事将他们拖了出去。 “不是——!不是我!是他败露的!不是我啊尊主和我没关系!” 惨烈的求饶声久久回荡在殿中。 其他人都将头紧紧贴在地上,冷汗打湿了地面,在额头与地板相触之处洇成一片水痕,连大气也不敢出。 “姑姑呢?”坐在高位之人又问道。 身旁的理事弯下身子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他听得很是专心,幽黑色的眸子缓缓睁大,里面兴奋之色愈显,最后像个孩子般高兴的笑了起来,转头问道,“真的吗?姑姑要找人陪我?” 弯腰给他说话的理事乍被他这么一看,下意识觉得脖颈一凉,差点以自己脑袋掉了,狠狠咽了口唾沫唤回些知觉,点了点头。 “好,那本尊就等等吧。”他甚为愉悦地说道。 就这样,殿内所有人,陪他等了整整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的时间或许并不算长,但对于那些人来说,简直像是熬了好多年。 负责探查五境的那些人在大堂跪伏着一动不敢动,生怕上面那位等急了又拖出去几个砍了来当消遣。 周遭站着的几位理事更是胆战心惊,毕竟那位已经莫名奇妙给理事院内部“大换血”过好几次了。作为新一轮理事,被统杀的概率极大,一不小心就会被处死。 这任魔尊的处罚不同于往任的是,有失必杀,要杀就牵连数十甚至上百人。且从不将任务分派给同一族内之人。 搞的魔界各族界限被完全打乱,一个个跨族小团体相互抱团取暖当同一条船上的蚂蚱。 有心之人能看出,他是在为攻取五境作准备。这样既能防止魔界内部不同族类分裂、个别魔族势力过大,也能保持甚至加强魔界的团结性。 虽然修真界有五位境主,魔界仅有一位魔尊,但这于魔界而言未必不见得是坏事。因为修真界各境极为疏远,几乎从不相互插手干涉,相当于他们自己将力量分散开来,倒是方便了魔界攻取时采取逐个击破的战术。 又过了一会儿,百里夏兰终于一袭红衣迈入殿中,身后有七位黑衣人随行。 第25章 她径直穿过跪在地上的人群走到堂前,吩咐其他人退下,待殿中只剩她、孟惘和这七位黑衣人时,才开口说道—— “这是从噬魔宫选出来的几位死士,选一个当你的副使,剩下的会隐秘跟从你,保护你的安危。” 孟惘垂着眼睛看她,“……保护我的安危?你让我把自己的安危交给别人?” 一时间相对无言。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已继位快一年时间……”她好像也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编不下去,所以干脆说道,“做事做全套,理应有的还是要有的。” 孟惘意味不明地笑笑,好像看穿了她的真实目的。 他的好姑姑可从来不做无用功。 他简单一眼扫过那七个人,视线倏然停在了一个神色清冷又静默的死士身上。 那人不大一样,虽然都是在微微低着头,但其他人是出于不敢逾矩的尊敬,此人却给孟惘一种出于忠诚的低眉顺目,虽有踏过尸海存活的煞气但并不同旁人一样外露,很会敛其气息。 最主要的是他周身的气势…… “第三个,抬起头。” 对方闻言愣了愣,用了两秒确认确实是在叫他之后,缓缓抬起了头。 水蓝色的眼,带着通透明澈的疏离。 孟惘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呼吸一滞。 太像了。 台下那人措不及防对上他的视线,愣了两秒后自觉僭越,迅速垂下了眼,却仍按他要求保持着抬头的状态。 百里夏兰故意找了这么个人? 还说是从噬魔宫选出来的,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条藤蔓从袖中窜出,“啪”得一声当空甩开,直冲那人破空而去,可对方却丝毫没有要躲或要挡的迹象。 “接下。” 几乎是在得到指令的一瞬间,那位死士拔出腰间佩剑,剑身魔气骤显,手腕一翻一道法阵显现,不过眨眼间一套动作凌厉行如流水,“锵”地一声,他竟然接下了那藤蔓的攻击,同时法阵锁住了藤身,让它动弹不得。 看这水平和反应速度,确实是从噬魔宫选出来的。 “……好。”孟惘盯着他的脸,莫不是百里夏兰强行改变了他的容貌,故意弄成这副模样? 死士听到指示,撤了法阵,那藤蔓又钻回他的袖中。 百里夏兰站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 孟惘从王座上站起,缓步走了下去,在他身前悠悠站定。 “叫什么?” “回尊主,属下荆连。” 旁边的死士都不自觉放轻了呼吸。 孟惘似乎很烦他死板恭敬的态度,直接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与他对视。 那双眸中出现了显而易见的慌乱。 “本尊想让你当副使。” 荆连的眼睛亮了亮。 “但是,”孟惘朝他凑近,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嗓音低沉,“本尊特别恶心你这双眼睛,这可怎么办呢?” 这一刻大殿内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百里夏兰眉头微锁,冷声道,“念儿,别胡闹。” “啊……”他神情失落,眼中却淡漠的不见一丝情感,漫不经心道,“可是真的很想选他呢。” 荆连闻言二话不说抬手剜向自己的右眼,食指迅速穿透眼皮插入眼眶,不料却在此时被强硬地握住了手腕。 孟惘慢慢将他的手拉开,对方右眼的上眼皮俨然一道很深的伤口,鲜血流下染红了那双浅淡如琉璃般的水蓝色眼瞳…… “算了,我更不喜欢瞎子,”他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转身朝大堂外走去,与百里夏兰擦肩而过,话却是对荆连说的,“自己处理一下伤口,以后你就住在清音殿的偏殿。” …… 从此荆连作为魔尊百里念的副使,一切听从魔尊指令,负责辅佐处理魔界重大事务。 …… 一日,荆连拿着一封密报推开了清音殿的殿门。 半透明的雾气自一个小巧的香炉中丝丝缕缕地溢出,弥漫在殿中,孟惘正坐在放香炉的小桌旁,一手撑着太阳穴,详和地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平日坐在高堂之上,调派命令雷厉风行,魔尊的威压让一众魔族都噤若寒蝉,就算是百里夏兰代理掌权之时,也没有如此之强的调派力和执行力。 但此时的孟惘轻阖着眼,睫毛浓密纤长,面色柔和宁静,过于苍白的脸仍透着丝清甜稚气,毫无攻击性,根本无法跟那个蛮横暴戾喜怒无常的高位者联系在一起。 荆连有些不忍心叫醒他,犹豫着等了一会,想着孟惘如果察觉到生人的气息应该会自己醒来。 结果他竟迟迟不醒。 “尊主……”荆连低声轻唤。 孟惘这才微抬起眼皮,茫然地抬头看着他,眼神涣散没有聚焦。 心底突然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哀恸,这哀恸似有千钧,快要压得他直不起身来,像是有一根丝线穿透心脏和眼前的这位君王连在一起,稍一触动便是锥心刺骨的痛。 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 他半跪下来视线与对方齐平,避免臣俯君的大不敬,并将密报轻轻放到他的手中,“这是从栖息谷传来的紧急密报,说是修真界古土境的禁制有变。” 孟惘直愣愣地眨眨眼,好似没睡醒似的,半晌才淡淡地“哦”了一声,打开密报看了看。 荆连起身将旁边香炉中的东西换掉,放上了之前孟惘常用的熏香。 第26章 “尊主,属下认为霰幻散还是少用为好。” “如今属下进殿您都毫无察觉,可见这药物有碍您的警觉性于您安危不利,若是有心之人知道此事要来加害于您,属下要务缠身并无法保证能时刻待在您的身边。况属下认为……” 他抿了抿唇,虽觉此话不当且有种挑拨离间的意味,却仍是继续说了下去—— “况属下认为,那六位死士也并不值得信任。” 但凡殿里有第三个人早就被他这些话吓死了,任谁看他这都是不想活命了的节奏。 孟惘将视线从密报上转移,静静地看着他那位副使。 荆连自是不敢与他对视,低垂着眼睫。 他只是觉得这些话他非说不可,不管得到的是什么样的结果。 “那你呢?”孟惘开口问道,“我若当真对你毫无防备,你会杀我吗?” 他又是没用“本尊”。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确实是在对着自己,可荆连总觉得他在问另一个人。 他总是在透过自己,看另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话,顾盼寻觅一个抓不着摸不到的影子。 这让他有些难受。 “属下自然不会。”荆连低声答道。 他从没有说过,孟惘也从没有问过,他到底是为什么进噬魔宫,又为什么能坚持下来活到最后。 三年前他还只是魔界尉媛城的一个普通魔修。有一次其他族人说百里族的百里念回来了,正在秘密接受百里夏兰的训练,等到修为提上来就能正式继位,到时候,魔界就有真正的魔尊了。 荆连本也不关心统管魔界的是谁,反正有他的任务他就去办,没有就修炼,像他这种修为低劣的小魔修,永远都不会有可能接触到百里一族。 后来一次出巡,他跟随着队伍路过清音殿的后院,看到了站在风雨桥头的孟惘。 他看到他正低头眉目温和地向一旁的百里纤纤说着什么,看到他嘴角荡开的一片柔情暖意。 只那一眼,却蓦地红了眼眶。 好似这并不是他们的初见,而是相隔了上万年的重逢。 无处追究的悲伤从四面八方涌来,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只能看到周围人的嘴一张一合—— “那黑衣服的就是百里念吧,我天长得真的……” “松松裆吧大哥,低调点。” “早说了百里一族个个魅魔降世……” “小点声儿啊你们不想活命了?” “看起来年龄好小还没成年的样子?” 他想到他身边去。 没有理由,毫无征兆,一种强烈的欲望和念想,他想到他身边去。 所以一听到为魔尊选死士的噬魔宫开后,他果断地参加了。 同族人都觉得他想出名想疯了。 尉嫒是小族,只有五百多人,对于他们来说,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不被外族欺压就不错了。至于做魔尊身边的死士这种,都是那些修为高的魔族才会去考虑的事。 从最开始报名的几千人中,陆陆续续有人死掉,有人退出。他断筋错骨,剖肝泣血,饮冰三年,最终成为从噬魔宫走出来的七位死士之一,成了孟惘的副使。 一切不是巧合,只是有人愚笨,偏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只为心底那错觉般割舍不得的牵念…… 第13章 除夕 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轻轻触碰自己的脸颊,孟惘浓黑的睫毛轻颤一下,还未待睁开眼睛就本能地一把握住了那只作乱的手。 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视线迅速聚焦,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了清明,睡意全消。 “师兄?”孟惘平静地看着谢惟,仍是抓着他的手没放。 偷摸被抓包的谢惟神色不变,只是问道,“你趴在我床边睡了一夜?” “嗯。”孟惘原本冷淡的神情转瞬即逝,嘴边又浮现出平日甜腻的笑来,乖巧地点点头,又将谢惟的手心贴上自己的侧脸,专心地注视着他,像是在求人夸奖求人顺毛的小狗。 谢惟的唇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就势捏了捏他的脸。 “师兄是被我说梦话吵醒的吗?”孟惘表面镇定,实则担心自己做梦时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谢惟应该并不知道他也是从那个世界重生来的,他绝不能露馅。 “你做梦了?”那人反问道。 修士都需要保证耳根清静,心无杂念,所以按理说修仙之人极少做梦。 他勾起唇角,神神秘秘道,“梦到师兄喽。” “……” 谢惟面无表情地用食指骨节敲了他一下。 孟惘笑笑,握住他手腕翻过并指覆上探了探他的灵脉,半晌后松开手,站起身坐在床边,“倒是恢复的挺快,但师尊说你七天之后才能下床活动,精神力要养养。” “七天?”谢惟凝眉,“七天都过年了。” “过年不是正好?温落安今年才入门,这次过年又多了个人。”孟惘的眼睛亮亮的。 “而且你还能带我去看花灯。” 重点果然还是在花灯。 他好似对花灯有种莫名的执念。 五日后的修真界鹅毛大雪纷飞,天地一色,明兰殿前的地面已被白雪覆起了厚厚一层。 风乔儿身穿一袭青衣,外面披着狐裘大氅,双手捧着团雪球,“师弟!过来看!” 在偏殿门前看她玩雪的温落安闻言下了台阶,一脚插入雪地中,略微艰难地在雪地中踱步走向她…… 第27章 妖界没有雪,凡间的雪下不到魔界和妖界。 虽然是雪狐,但自从人妖划界之后,他再也没离开过妖界,便也再没有在雪地里走过。 风乔儿嫌他走得太慢,直接捧着白色不明物快步朝他走去,后者立马顿住脚步,受惊似的往后缩了缩。 温落安怕她用雪球砸他。 主要是傅靖元刚被她砸过,直中面门,现在还在一旁的桃树下擦脸。 “喏,你不是狐妖吗,”风乔儿扒拉开他蜷起来的手,将一个雪白的东西放在了他的手中,“我也没见过,凭着感觉捏了一个,不知道像不像。” 温落安低头一看,手中竟然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白狐,神色姿态惟妙惟肖,一条狐尾好像在摆动一般,灵气活现。 细致之处都是用灵力雕刻的。 他不禁惊讶道,“师姐,你真巧。” 风乔儿轻笑道,“没有……就是平日里给三师兄做饭做糕点练出来的。” 这个温落安倒是知道,一开始对于她会给孟惘做饭而感到有些震惊,风乔儿和孟惘是差不多的年龄,但就他师姐平日那性格,怎么看也不大像会给人做饭的模样。 “师姐是修道前就会做饭吗?” 修士都辟谷,馋了就去人界买点东西,很少有亲自下厨的,时间长了,即使原本会做饭的也不会做了。 风乔儿微微一顿,很快又带着笑意瞥了他一眼,以平日惯用的玩笑语气道,“我倒是想,可也得有那个条件,你师姐修道之前穷得吃土,哪来的锅啊菜啊什么的。” “后来入门见到了三师兄,知道他有胃病自己又不上心,所以就学了,至少不用总是去人界买了。” 温落安淡淡笑起来,“你对三师兄真好。” 他在雪狐上施了点灵力防止其以后化掉,打算回头把它摆放在殿里。 傅靖元倚在一旁,双手揣在袖子里,老神在在地开口,“乔儿,怎么也不给二师兄弄一个。” 风乔儿斜睨他一眼,“五师弟本体是雪狐,敢问二师兄是什么精,事儿精?” 某事儿精自己把自己埋坑里了,只得转移话题道,“不去看看你大师兄?” “怎么没去,我前天才刚去。” “这几天一直没见小惘,就成日跟你大师兄待一块儿了。” “之前不就这样吗,”她见怪不怪,自顾自蹲下身来不知道在捣鼓什么,言罢又补充道,“成日不正经,被孤立了吧。” 傅靖元反倒低笑出声,“这可不是孤立,你看不出来吗……” “什么?” “你何时见你大师兄对谁这么上心了?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比你们长的多,以我对他的了解,倘若那日掉入秘境的是我们其中一人,他断不会跟着跳下去的。” 风乔儿的关注点显然错了,头也没抬,“那他会怎么做?” “大概……要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浆糊,”傅靖元低睨着她,无奈地牵了牵嘴角,“小野丫头,油盐不进。” 温落安坐在雪地里,没忍住扬了扬唇,垂下睫毛掩住了眼底的笑意。 “嘁。”她站起身,往傅靖元怀中塞了个东西,转身走了。 傅靖元下意识小心拿起来一看,是一把用雪捏起来的剑,约莫有一个巴掌那么长,从剑身和剑柄上的纹路来看,无疑是他的本命剑“朝生”。他心道不对,转过来一看,果然那剑的后面还刻着几个小字—— “事儿精之剑。” “……” …… 转眼就到了除夕那天。 孟惘睁开眼睛,丝毫不见刚睡醒的困意,他着一身白色里衣翻过身一只手撑在谢惟的颈侧,有些激动地叫道,“师兄师兄。” 谢惟睁眼就是自家师弟甜美精致的脸。 放大版的。 他微微一滞,一双冰绿色眸子危险地眯了眯,“别离我那么近。” “今天除夕,带我去看花灯吧。” 谢惟压着呼吸,“你先让开,晚上就带你去。” 孟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还是听话地把手收了回去,然后起身自己去穿外袍。 “还有,以后你就回你殿里睡。”谢惟看着床上轻轻飘动的素色帷帐。 “为什么?”他歪了歪头,“之前有时候不也在一起睡吗?” 孟惘忍不住皱起眉。 这是在防备他? 不对,上一世好像也是这样。 那人虽然对他很好,平时不论是抱是蹭都可以,但就是不能长时间和他一床睡觉,明明十四岁之前还可以的。 对方对此事很坚决,孟惘也很执着—— “为什么不能和你一起睡觉?” 谢惟坐起身,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只手穿入乌黑凌乱的头发,指间紧抓一把。 有种憔悴无奈崩溃且想发疯的感觉。 孟惘没忍住笑出了声,“师兄,你怎么啦?” “后悔没修无情道。”谢惟淡淡道,“把外衣给我。” 他不知道话题怎么就突然跳到修道上了,顺手将挂在床尾的衣服递给他,“你……修没修有什么区别吗?” “修为能增进的更快?”孟惘不解道。 “大概受魅妖的干扰小一些。” 怎么又扯上妖了? 谢惟穿上外衣,他说的极为认真,全然不似在开玩笑,孟惘只是觉得话题跳跃的太快有些跟不上,根本没多想—— 第28章 “你又遇不到魅妖,你喜欢魅妖?” “我不喜欢,你闭嘴。” 孟惘觉得自己失宠了,偏要和他对着干,语气中有诸多不服,“魅妖有什么好的,腻腻歪歪。” 猛地想起来自己在他面前也挺腻歪的,于是又换了个说法—— “嗯……空有皮囊。” 谢惟穿上鞋后快步迈出了月华殿门,头都没回。 独坐床边的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还能用什么词来批判魅妖的孟惘,“……” 一道紫红色光线蜿蜒而上,划破漆黑的夜幕,轰然炸响,七彩的烟花绽开,散落漫天璀璨。 紧接着几道烟花接续升空,整个南墟境内灯火通明。 除夕节,花灯夜,火树银花白如昼,爆竹声此起彼伏,人界的钩柳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风乔儿、温落安和傅靖元也是一起来的,只不过人太多还没一会儿便走散了。 他路过各种摊贩,处处都是好吃好喝,以及许多稀奇的物什琳琅满目,还有弹棋、空竹和猜灯谜等活动的周边人满为患…… 孟惘拿着一个凤凰糖画咬得咯嘣作响,谢惟正心觉好笑,突然唇边凑上来一个东西,他偏头一看—— 是已被那人咬掉了半颗头的惨烈凤凰。 那人眉眼弯弯地笑,薄唇抿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周围的灯光柔和地映在他的脸上—— “好吃,你尝尝。” 谢惟的视线却落到了他的唇上,眼神暗了暗。 他张开口,唇瓣碰上孟惘刚咬过的那边,用牙齿轻轻一咬,带到舌尖。 孟惘只觉得他咬得太少,“那么点能尝到甜味?” “嗯。”谢惟用舌尖抵弄着口中的那点糖,直到它彻底化掉。 他们走进一家三鲜面馆。 在等待的过程中,谢惟站起身来,“你等一下,我去买样东西。” 孟惘抬头眼巴巴地看向他,一下子很多问题挤到嘴边,例如“你去哪儿”“买什么东西”“要多久回来”,但由于问题太多犹豫着不知先问哪个,最后只得简单回了个“哦”。 那一抹白色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后,他眼中的明净和诚挚迅速褪去,周身气质也冷了下来,半撩着眼皮倚着靠背,眼神都没怎么聚焦,低着头无聊地看自己手心的纹路,简直同方才那粘着舍不得让人离开的小狗判若两人。 直到小二把面端了上来,那人都没有回来。 好吧他承认其实也就等了一小会儿,但是实在受不了周围人的视线。 “不知道有没有婚嫁,应该没有,看起来年龄很小。” “想什么呢,没有也得订亲了还轮得到你。” “看他是一个人,你去问问。” “问你妈啊老子男的问这个正常吗?” “刚才看他身边有个很好看的公子,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们悄悄说什么孟惘全都听得到,修仙之人耳目聪敏,七八道视线从四面八方打来,虽然没有恶意,但还是会让他感到身体不适。 不该来这儿吃饭的,还是大街上好,虽然挤死人但至少路人没闲心盯着他的脸看。 忽觉脸侧一股温热暖气,抬头一看,谢惟正站在他的身边,手中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虚贴着他的侧脸。 孟惘的眼中浮现出柔和的笑意,伸手将纸袋接过,打开一看,香气扑鼻,一股热气熨湿了他的眼睑,睫毛轻颤,有些吃惊地问道,“这是……肉油饼吗?” “嗯。”谢惟在他对面坐下。 “是我十一岁的时候你给我买的那种?” 谢惟微微勾起唇角,“是,你吃完面再吃那个,有点烫,吃完带你去河边放灯。” 他好多年没吃这个了,而且只吃过一次。 “你难道专门出去给我买这个的吗?”孟惘又问道。 “……也不是,还买了个小东西,以后会给你。” 那还是专门去给我买东西的啊…… …… 吃完饭,到了河边,他们买了两个祈福灯,挑了一个比较空旷的地方。 放灯的人很多,放眼望去,对面那一线河岸乌压压人山人海,灯火璀璨连成一片直至桥头。 卖灯的人执意要给他们一支笔,说是有什么心愿写在灯上,如果幸运的话灯会飞到天界,被天上的哪个神仙看到后愿望就能实现。 那支笔被孟惘果断拒收了。 他和谢惟都不是那种放个灯还要许愿的人,也不是有什么愿望还要靠着别人来实现的人。 孟惘将祈福灯缓缓托起,看着它晃动着离开指尖,再平稳地飞至空中…… 星光一点融入万千。 他幽黑深邃的眸子亮起来,白皙的脸被橙黄的灯光笼罩。 光把身上的鲜血烤干了,雨把过往的罪恶洗去了,从此厉鬼披上了人皮游荡世间。 他终于不再是那个只能躲在树林里蜷缩着远眺他人祈福明灯的怪物了。 “……回家吧。” 谢惟牵着他的手,穿过拱桥走向河的那一边。 他能透过桥上中间挂着的半透明帘幕看到另一边的喧嚣。头顶上是一片澄明的灯笼,灯光将身上都照得生起暖意,周围的那些声音、人群和摊位都好似被刻意模糊了边界,不经意瞥见那河边,一抹红艳刺痛双眼,孟惘心下一悸—— 这种河边竟然也长有曼殊沙华吗…… 第29章 他收回目光,意识恍惚地跟着向前走,身侧帘幕被风吹起,上面的字像水上书般一条条飘浮在自己眼前—— 人间客,却似一江秋水过。 寒沙月,万顷事相终蹉跎。 红尘深浅,道不尽相思离恨愁千错。 往生桥去来不复,人间空流几轮回…… 与谢惟交握的手心处传来的温度灼烫得他整条胳膊都发麻,孟惘僵硬地将自己的手挣脱出来。 他好像入了一个轮回循环不得出的空间,条条字幅在虚蒙的眼中飘荡,突然生出一种恐惧又无力的窒息感。 谢惟略微惊讶地转过身去,“怎么了?” 孟惘看着他,迟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喑哑,“师兄,我有些难过。” 因为他声音太轻,周围又喧闹,谢惟只得去看对方的口型,以为他说的是“有些难受”,不禁眉头微锁面露担忧,拉着孟惘到了一个稍微寂静的巷口处。 巷口比较昏暗,但仍能看得出他面色苍白。 “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走得有些快了?” 孟惘又看着他不说话。 他无奈伸手去探他的灵脉。 “……那些字是什么意思?” 谢惟一愣,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不是每年都是那些么?那座往生桥就是靠一个戏班子起的名声。” “我不喜欢。” 他语气有些无助与委屈,但也是颇为不讲道理,任谁听都是在无理取闹。 谢惟伸手摸摸他的头,轻声道,“下次不走那里了。” “师兄……”孟惘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颈窝,罕见地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措辞,磕磕绊绊不甚流畅地用几个词语大致排列组合成了几句话—— “我感觉好像走了很多很多年,就是你这样牵着我,应该是有很多年,但是我记不清也记不起来了,我好像忘了很多,但我明明什么也没忘……” 他知道自己说的凌乱,但还是想让对方说点什么,这种感觉让他非常不安且浮躁,但等了很久都没有回音。 “……这种感觉不是正常吗?”谢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明明第一次做的事却总觉得自己做过了许多遍,识海紊乱而已,你去问问温落安他们都会有这种经历。” “真的吗?”孟惘垂眸看着他,企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 “嗯,”他耐心地再次重复道,“这很正常。” 第14章 浔仙 自打除夕那夜逛完钩柳街后风乔儿就一直抱着她从人界买的小玩意儿不肯撒手,孟惘一打开早菱殿的门就看到她趴在地上数那些东西。 又是竹蜻蜓又是竹青蛙的…… “乔儿,别鼓捣了,师兄说浔仙道开了,各境仙尊座下的弟子都要去。”孟惘倚着殿门对她说道。 “啊?这不才刚过完年没几天,”风乔儿没回头,不满地嘟囔着,却是把小东西都放回了箱子里,“这次又是叶澜院的人来选吗?” “嗯,听说这次他们还要随机分组,不按五境来了。” 浔仙道是五位境主统一划定的用来训练各境关门弟子的地方。此处有通往修真界各处习地的传送阵,由五境符修十二人组成的叶澜院为各境弟子选择相应的习地,并负责处理前后事宜。 …… 五人一齐到了浔仙道后,找到了叶澜院给分派好的位置后一一入坐,孟惘和傅靖元换了位置,挨着谢惟。 桌上有摆放的糕点、莲蓬和螃蟹,以及一杯乌梅汤。 孟惘觉得这搭配有些奇怪。 可能是那些修士也不常吃饭的原因,就随便摆了几样,单纯是用来好看的。 他简单打量了一下场内,浔仙道两侧除他们几个已坐了十三人,看身上的佩饰,有五人佩玉,三人佩笛,还有五人佩琉璃珠。 佩玉和佩琉璃珠的分别是旋灵境和古土境。 那佩笛的只能是索苑境的了。 因为五境内只有他们南墟境和若虚境身上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浔仙道上有一个屋蓬立在中间,屋蓬前还有两个桌子是空的,人大概在屋里面。 还有几个索苑境的弟子在周围来回走动不知在找什么…… “浔仙道这种能把境内普通弟子当侍从带来?” 那些人分明就是境内修为低阶的普通子弟。 “不进习地应该没什么问题。” “哦。”孟惘点点头。 叶澜院和若虚境的人还没到,他只好无聊地低头剥莲子。 太阳光斜照入眼中,刺得眼睛有些难受。 “师兄,你晒不晒?”孟惘眯着眼晴看向身旁的谢惟。 “大冬天的还是在早上,”傅靖元在一旁悠悠说道,“你真是没救了,见不得一点儿光。” 谢惟神色淡淡地伸出手虚贴上他的眼睛,嗓音清冽,“是不是觉得照得不舒服?” “嗯。” 他眨了眨眼,睫毛扫在谢惟的手心。 他放下手,“现在呢?” 孟惘巡视了一下四周,惊讶地说道,“不照了……你施了什么法?” “拂水柔。” 目睹全程的傅靖元,“……” 你就宠他吧。 迟早惯出事儿来。 “——你再说一遍?!” 一阵尖细的女声传来。 众人侧目望去,一位身穿青衣的女子仰首锁眉,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殷红的唇压出一条线,身形出挑,手中握着条与她衣色极为相衬的竹木鞭,眉眼间透着股矜娇怒气。 第30章 她身边拥簇着几位小师妹,一边拉着她的胳膊一边不停地劝道,“木师姐你先别生气,一定是画言搞错了,我们有话好说……” 木师姐…… 孟惘本来正低着头专心剥蟹肉,听到这个姓后动作一滞,抬起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还真是她。 “有话好说?”那女子冷笑一声,“好啊,我乃索苑境泠潮仙尊门下大师姐木筱雨,敢问阁下……是什么东西?竟敢信口胡来,说我偷了你的簪子?” “木筱雨”这个名字一说出口,众人都心下一惊—— 完了,谁又惹她了。 温落安入门晚,悄声问道身旁的风乔儿,“师姐,这个人有什么特别之处吗,怎么他们都好像很忌惮她?” “那可不,修真界出了名的大小姐,而且是独一份的,”风乔儿淡淡瞥了一眼远处那群人,有些无奈,“没有比她还难伺候的了,到哪儿都能演一通,你就等着看戏吧。” 木筱雨手中竹鞭紧握,若不是旁人拉着怕是早一鞭子抽对方脸上了。 对方在她盛气凌人面前也表现的不卑不亢,伸手作揖礼数周全,“弟子索苑境洛画言,那支簪子乃弟子未婚夫亲手所赠,意义非常,请师姐务必将其物归原主……” “我说了我根本就没见过那簪子。”木筱雨打断她,脸色阴沉的可怕。 “可只有师姐进过那间屋子,”洛画言语气有些急切,“我就把它放在柜子上了。” 木筱雨垂着眼睫冷傲地俯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问道,“敢问师妹,婚配何人?” 洛画言虽不知她问这个干什么,但深信簪子此刻就在她的手中,只好配合她答道,“是浔南沈氏沈公子。” “哦,还是个小小世家。”对方语气轻快起来,唇边染上笑意,“看你那么重视你们两个的定情信物,想必也很喜欢他吧。” 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芽儿,带着黄金一万两让他沈家去退婚,倘若不退,就把那沈家公子杀了。”木筱雨对身边的一个侍女说道。 “师姐?!”洛画言错愕地抬眸看她,见她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立马上前想要拦住侍女,“别去!我不要了!我……” “啪”得一声,洛画言被她手中的竹鞭抽倒在地,脸上一道长长的红印子,很快渗出血来。 “我让你动了吗?” 这一幕都惊呆了众人,谁都没想到本来口头上的争执怎么突然说动手就动手了。 风乔儿猛地起身,刚要迈步向前去扶,不料被人抢先一步。 一个紫衫公子哥将洛画言扶起,“木姑娘,怎舍得对美人儿下此狠手?” 他将洛画言不动声色地往后推了推,用半边身子挡在了她的前面,“既然方才洛姑娘说不要那簪子了,那此事也就翻过去了,何必为难……” “段凌枫,索苑境内之事你别管,”木筱雨冷声打断他,“怎么被色气冲昏了头?说话也不过脑子了?” 哦,原来那人叫段凌枫。 孟惘想起来了。 他暗自笑道,这浔仙道还真是有意思。 木筱雨上一世亲自暗杀泠潮仙尊主动向魔界请降,孟惘对她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 段凌枫为若虚境内关门弟子,平日看似吊儿郎当轻浮浪荡,没记错的话上一世攻打若虚境时,应该就是他在仙尊身陨后一根长鞭带着主战弟子撑了七天七夜,然后被一个护在身后的无名小卒偷袭重伤,最后死于荆连之手。 “冤枉我,我就让你记着我一辈子。”木筱雨冷哼一声,掀开了身后的门帘进了屋蓬。 四周议论之声渐起。 “在下有治伤的药,姑娘先涂上吧,免得伤口留痕。”一阵温润如玉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议论。 “多谢,”洛画言伸手接过,忍着脸侧的疼痛弯腰行礼,“多谢二位公子,小女子先回房了。” 孟惘将刚刚剥好的蟹肉递给一旁的谢惟。 即便很多人都为她的一桩婚事被木筱雨逼迫着拆散而感到惋惜,也为那人的恃强凌弱蛮不讲理而愤愤不平,可就像是木筱雨说的,索苑境内弟子冲突,其他境不好干涉。 傅靖元戳戳孟惘,示意他也要吃现成的。 孟惘将剩下一部分剥好的蟹肉递给他…… “不愧是迟师兄,这君子风范。”某位旋灵境弟子说道。 递肉的手猛地一抖。 傅靖元眼疾手快地接住那盘蟹肉,差点痛失所爱,连忙将它放在自己的桌子上,“怎么了小惘,怎么突然就癫痫了?” “你才癫痫。”孟惘斜他一眼。 迟师兄,君子,那不妥妥迟羽声吗? 竟然把那人给忘了。 他和谢惟是修真界唯二的元婴末期,离大乘期仅一步之遥,也是为数不多因为太难杀而让孟惘感到头疼的人。 当时第一个就攻打了旋灵境,在百里纤纤死后他抛却了所有的战术,未待百里夏兰率兵赶来便开启了单方屠戮,但旋灵境确实是硬茬,一个是浮鸿仙尊,一个便是迟羽声。 上一世他继任魔尊的消息传出后,修真界恐魔界势力愈演愈烈,口诛笔伐,百里夏兰野心昭昭,两界大战一触即发。 南墟境为了与他扯清关系,讨伐魔尊的呼声最高,昔日同门几人与天玄仙尊一起联合五境,集中在南墟商讨了三天三夜。 第31章 他们终究是不敢的,百里夏兰代理掌权时不敢,他继位后也不敢,但实在是逼不得已,恐再拖下去会彻底被魔界碾压,火烧眉毛了,只能硬着头皮搏这一回。 孟惘在幕后冷眼地看了三天,等他们下了定论各自回境整装待发时,魔军早就掏空了其余四境的巢穴,无声无息地将留下的弟子杀了个干净。 被修真界的智商逗笑,像看蚂蚁搬家一般看他们匆忙地去一趟来一趟,刚好不容易搬回来一点食物结果发现窝被捣了,存的粮全没了,想想他们的反应就觉得有趣。 他之前在树林里野生的时候没少干过这种缺德的事情,共情心基本没有,只顾自己开心。 接着就动了暗中备好的魔军,百里夏兰还没赶到他就已杀红了眼,自爆式地将灵力调到极限,不要命地以最快的速度杀了浮鸿和迟羽声,血洗旋灵境。 旋灵境一灭,其余四境更是不在话下,如唇亡齿寒,人人自危,局势全盘逆转。 相对于修真界的思前想后拖泥带水,孟惘的激进和疯癫就让人难以招架,何况五境本就如同遮天蔽日的巨兽,力量虽大但肢体松散难以协调,配合调度不及魔界的百分之一,拆解起来轻而易举。 那场连百里夏兰都被迫受其调度配合的屠杀,直到除南墟境之外的四境全部覆灭才堪堪止息。 他望着南墟境那铺天的结界,望着那备战乌压压的练场,望着境内最中心的峰顶,染着血的手胡乱抹了把脸,身影倦疲地离开,喑哑的声音散在风里—— “……累了,过几天再来。” 孟惘从不在乎修真界坚守的大恩大义,至少这种恩义对于他来讲,在哪里都不适用。修真界几千年前一统天下惯了,妖界人界愿意卑躬屈膝,但魔界不愿。 他们百里一族所坚持追求的,从始至终也不过“正统”二字。 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成王败寇,本就没有对错。今日修士会为修真界拼死抵抗,明日魔族也会为魔界剖心泣血。 倘若百里一族不再掌权,一众魔族并不会被修真界俘虏,而是会被赶尽杀绝。 一如同几百年前险些覆灭的妖界。 已经有一个百里绎将魔界推到了刀尖上,此后要想活命,只能有无数个百里绎。 巨大的金色传送阵自浔仙道的尽头显现,紧接着十二位符修出现在阵中,白衣青衫,深蓝色法袍,腰绕素色玲珑绸缎,头戴白金凤霞发冠,耳坠晶莹玉宝珠,腿佩红枫符咒万里秋。 孟惘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有钱。 他们分别到浔仙道两侧统计各弟子的姓名和修为水平,依据能力分组搭配,再随机抽取习地。 要确保每组实力均等,且均需一个元婴期修士带队以保安全。 “本次习地共有五处,千仞山,枯月峰,浮屠海,泅渡川,仄冬荒,共弟子二十二人。”叶澜院的一位符修道。 “一组千仞山,傅靖元、安青、向田、景川译。” “二组枯月峰,木筱雨、风乔儿、温落安、夏许泽、应海。” “三组浮屠海,段凌枫、裴止、关乔雨、何之宁、花寻。” “四组泅渡川,谢惟,沈白沉,楚绗,年向寻。” 孟惘一顿。 怎么同上一世不一样了?他明明该是和谢惟分到一起的。 难道是前几天偷偷修魔的原因? “五组仄冬荒,迟羽声、孟惘、江子波、齐原。” 听到“迟羽声”这三个字后,他心口梗塞,颇为无语。 重生一世,身边净是死敌,他早该习惯了。 “请按上述分派进入相应的传送阵,三天之后传送阵会重新打开,在有限时间内尽早出来。”叶澜院的人说道。 “等等。” 木筱雨站起身,“我要带个随从去。” 场内人心下一凛—— 哪有进习地要带随从的? 随她来的几个弟子无论是修为还是资质都很一般,被她带进习地,岂不是羊入虎穴,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果然,木筱雨朝站在一旁的洛画言抬了抬下巴,“就是她。” 第15章 鸣畜 这下梁子结大了,早听闻索苑境大师姐睚眦必报手段狠厉,往好点想是想拉人进去吃吃苦头,往坏点想极可能是要借此置人于死地。 “木姑娘,非仙尊座下弟子不可入内,”叶澜院的人虽要按规矩办事,但又不得不给她几分面子,“境主立下的规矩,我们也不敢擅作主张。” 木筱雨撩起眼皮瞥了对方一眼,疏懒道,“境主?泠潮仙尊算境主么?我带侍从来,都是事先和她交代好的。” 她这一码压的好,直接按在五位境主之一的泠潮身上,那符修被她这么一噎,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说罢她便手持竹鞭先行迈入传送阵,洛画言抿了抿唇,只得跟在她后面进了阵。 “带在身上。” 谢惟朝孟惘手中塞了个符纸。 孟惘站起身来向通往仄冬荒的传送阵走去,同时打开他给的符纸看了一眼。 传音符? 不过好像还掺了点其他阵法…… 有点看不懂。 各习地之间有专门摒却识海传音的结界,这张符应该是谢惟用来给他传音联络的。 …… “……我就说是你!” 眼前的光晕方一散去,还未待他看清这仄冬荒的环境便被人狠狠拍了一下。 第32章 “我就说不会有那么好看的怪物!你找我做花轿时可差点把我吓死了!”江子波激动地喊道。 莫名被拍的孟惘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秘境之事。 “哦,你是那工匠。”他淡淡说道。 “对啊!我叫江子波,没想到能和你分到一起!”江子波不知道打了什么上头的鸡血,十分兴奋又热情地撞了一下他的肩膀。 孟惘措不及防被他撞得一个踉跄,额发半遮住微眯的眼睫,他沉默地盯着地面看了一秒,忽觉一只手扶上了左肩,耳边传来迟羽声温沉的声音,“当心。” 不同于谢惟的触碰,其他人的接近让他有些反感,尤其是迟羽声这种温柔的没话说的。 “没事。”孟惘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的手,随即看了眼江子波,冷淡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别碰我。” 身后一声冷笑,“可别惹人家,人家身后可是有靠山,连入门大比都不用比就进门的,不屑跟咱们这种……” “齐原,”迟羽声面色不变,声音却严肃了几分,“你也不想丢了你们索苑境大师姐的面子,有些话还是少说为好。” 听到“大师姐”这三个字,齐原步履微顿,暗自“嘁”了一声,偏过头去没再说话。 跟他们几个在一起,真的是浑身难受,孟惘想道。 这仄冬荒莽莽苍苍,低矮灌木长在小小的沙丘上,干热的风贴着人的脸刮,放眼望去,除了远处几个挨得极近的由风化形成的石洞,只有万里无垠的浩瀚沙海,远处的天线亮得发白。 上一世和谢惟去的泅渡川,这一世的仄冬荒会发生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要在这种地方待三天,孟惘觉得自己干也得干死了。 哦对,还忘记带吃的。 这运气简直是好炸了。 “要不我们先去那边的石洞里看看?”江子波提议道,“其他地方也没有什么东西,出去的阵眼也只能在那里面吧。” “也只好这样了,走吧。”迟羽声先行走在了前面。 无垠的大漠上留下一串不规则的脚印,但很快又被风沙掩埋。 就在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半柱香后,眼见得马上就要到石洞那边,却突然感到地底一阵轰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我去,这是什么?!大地龙?!”江子波抬手幻化出命剑作防御姿态。 下一瞬一条鼠头蛇身的怪物从他们前方冲出地面,上半身几乎挡住了半边天,下半身仍埋在地里,扭曲摇晃着发出尖锐的嘶鸣。 “是鸣畜,”迟羽声眉心微凝,召出命剑渺州,“它的声音能震碎修士的内腑和灵丹,把灵力从体内散开,别聚在一起。” 话音未落其人已进那怪物十米之内,白衣乌发隐于尘沙之间,渺州剑被他抬手一挥抛入空中…… 鸣畜身上的触手伸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砸向迟羽声,他足尖一转侧身躲过,毫无间隙地趁此时机调转方向绕到它身后,同时单手捏诀操纵着渺州剑正面攻其面门,跃上张牙舞爪的触手疾速朝它头顶掠去。 鸣畜好似感到了威胁,仰头发出一声比之前更加刺耳的鸣叫。 它的声音激起黄沙漫天,阵阵声浪像堵墙般以雷霆之势撞向人的身体,尽管孟惘将自己的灵力分散开护住了灵丹和灵脉,喉中还是涌上一口腥甜,他拼命咬着牙忍住呕血的冲动,因为极有可能一开口就把内腑碎肉也连带着吐出来。 他只得跪在地上去找自己身体的重心以减轻那另人不觉死生的失重感,全身的骨架都像被拆开卸开了一般。 意识昏蒙间本能地狠狠摁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将因为内外气压差太大而导致要爆出来的眼球粗暴地摁了回去,艰难地抬眸在一片血色中去寻那抹白色身影…… 迟羽声离它最近,当然受到的波及也最大。 果然看到那人从一根触手上掉了下去,转而又被另一根触手紧紧缠住,鸣畜张开了血盆大口…… 好,提前帮我解决了。 孟惘盯着远处那点白,默默地想。 不对。 随即他又十分悲痛地反应过来,以他现在的实力,如果没有迟羽声,在这种地方可能根本活不过三天。 如果不用魔气,他连面前的鸣畜都解决不了。 毕竟是同谢惟一般水平的人,迟羽声现在死掉还太早了。 他只得暗骂一声,转头一看,身边的江子波跪在地上还止不住呕吐,一块块鲜红的碎肉和血液从喉中不断涌出,而他身边的齐原已经倒在地上,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昏了。 孟惘希望他是死了。 他有些恼火地用手扇了一下江子波的后脑勺,“别吐了再吐脑子吐出来了!一会儿去帮忙!” 嘶鸣的余音仍在回响,他起身直奔那庞然巨物而去,几根藤条甩袖而出与袭来的触手猛撞于空,同时灌满灵力的一剑捅在了它的腹部! 鸣畜因痛松开,迟羽声落至半空伸手召来渺州,千钧一发之际,在其即将发出下一阵嘶鸣声时用剑身割破手心划了个血阵,“孟惘!灵印!” 孟惘抛出一个灵印融入血阵,单手捏诀催动灵力,刹时阵内血光大盛,迟羽声厉声喝道,“散!” 血阵被分割成千万片覆在鸣畜的身上,顿时被制住无法动弹,口中鸣声也被强制中断,迟羽声跃上渺州直冲它头顶而去。 第33章 看来这东西要害在头顶…… 但他是如何知道的? 孟惘抬头看。 太高了,都能挡住太阳。 恰在此时,有两只触手挣脱了血阵桎梏,一只迅速朝孟惘攻来,他抬剑格挡之际,余光瞥见另一只触手朝上冲去,目标多半是迟羽声…… 不过瞬息之间一阵破空声传来,紧接着似有利刃割破皮肉。 他看到半只触手血淋淋地从上空掉了下来,重重砸入沙尘之中。 攻击他的触手也软了下去,迟羽声那边得手,巨大的鸣畜就这样轰然倒下。 黄沙再次沉淀下来后,他看清了不远处撑着膝盖勉强站立的江子波。 那人的命剑还插在掉落的半只触手上。 迟羽声平稳落至地面,将江子波的命剑从触手中拨出递给他,“子波,多谢你出手相救。” 他又转身抬手想要抚一下孟惘的肩,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犹豫片刻还是收回手,温和地笑道,“也多谢你,没有你我就被吃了。” 孟惘低着头斜看着脚下的黄沙,“不用谢。” 我是迫不得已。 “……孟惘。” 他下意识抬起眼睫,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师兄?” “你那边有异动?” 抬了抬手,才发现声音是从袖口中传来的,他把那张符咒拿出来,上面果不其然散发着浅淡的灵光。 “你怎么知道?” 意识到是谢惟之后,他从心底涌上一种欣喜之情,之前的烦躁瞬间就被一扫而空。 “是这个符咒,我这边刚刚感应到你灵脉受损灵气不稳,你受伤了?”谢惟的声音有些冷沉。 他嘴角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语气放低放软,还带着些许委屈,“嗯,刚才遇上个鸣畜,它叫的声音可大了,震得我眼睛都差点滚出来,不过又被我摁进去了。” 还有点得意。 江子波,“……” 迟羽声,“……” 谢惟那边好像也噎了一下,“……身上呢?” 孟惘朝迟羽声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到那边看一下齐原怎么样了。 看一下齐原死没死。 “身上没伤,只是内腑被声波震破裂了,用灵力疗养一下就好了。”他边走边说道。 “嗯,你将储物戒与这符咒相连,里面有一个小型空间,空间里有伤药和糖。” 墨色瞳眸中染上明澈又纤柔的欢喜,“你考虑的真周全。” 这时迟羽声探了探齐原的灵脉,开始给他传输灵力。 “那你那边怎么样?” “目前没事。”谢惟的声音变得有些空灵,“这张符咒支撑时间有限,失效后要等一会才能重新启用,如果遇到什么困难在上面施个术法通知我,千万别弄丢了。” 孟惘笑道,“那我要是有生命危险了你能及时来吗。” 那边沉默了。 他本来也就开个玩笑,这符又不是传送阵,况且仄冬荒和泅渡川差不多隔了得有两个境的距离,怎么能及时来。 不料就在符咒上的灵光所剩无几时,他听到对方以往日平淡的口吻说道,“你若当真生死一线,信我总比信你自己强。” 灵光彻底消失了。 齐原悠悠转醒,迟羽声站起身,默默理着袖口,语气柔和似在自言自语,“早听闻南墟大弟子对他亲自带上山的师弟疼爱有加,今日一见,当真是传言非虚。” 孟惘拿着那失了灵光的符纸静静地看了几秒,又默默将符纸塞入袖中,转身向石洞走去,“走吧。” 江子波上前一手搭在他肩上,“诶诶,他为什么要给你带糖啊。” “胃病,低血糖,喜欢吃。” “他对你简直太好了吧,就是上次和你成亲的那个吗?” “嗯。” 后面的齐原和迟羽声同时僵着脸问道,“……什么?” “啊那个……”江子波连忙摆手解释道,“上次古土境由于法场不稳开的那个秘境,你们没去所以不知道,我俩是在秘境认识的,那时候他师兄和他由于身份需要穿着婚服……你们都懂得吧不然就出不去了哈哈。” “原来是这样。”迟羽声的眉目再次柔散下来,眼睫低垂。 清风朗月,如玉如琢。 第16章 掉马 进了石洞,四人借着外面斜照入的光朝里走去,洞中狭窄幽深,约莫百步之时,光线全然消失,迟羽声施了个火术,灵火自指尖燃起,照亮了前路。 前路却一分为二,一条往斜上方通去,一条往斜下方通去。 齐原见状直接找个石台坐了下来,“我看咱就在这儿打坐三天吧,别乱跑又炸出什么怪物来。” 迟羽声轻声道,“三天后的传送阵不一定开到哪,我们可以先去找找叶澜院的人划的阵眼,以免到时误了时机。” 江子波一捶手心,“那我们兵分两路吧,孟惘和我走上坡,你俩走下坡……” “我不走下坡,”齐原不耐烦道,“谁知道地下会有什么鬼东西。” 江子波一顿,这他还真没细想,“那咱俩换呗,你和……” “这样,我和孟惘走下坡,子波,你和齐原走上坡。”迟羽声递给他一张传音符,“一有发现传音联系。” “也行,那你们小心,”江子波应道,他收下传音符后拉起齐原的胳膊推着他向前走,“走了走了,早找晚找都得找~” 第34章 孟惘自顾自燃起灵火朝下坡走去。 一路上气氛诡静,他能看出来迟羽声有意想和自己说话,但是又几次三番因为不知说什么而闭了嘴。 他大概是觉得这样静默着很尴尬,所以想找话题打破这种氛围。 但孟惘觉得这没什么,要是换作谢惟和他一起,他得更尴尬。 脑中又浮现出谢惟那张淡漠面无表情的脸,极少与人对视的疏离的眼,以及清冷秀气的侧颜…… 迟羽声要是和他待一会儿只怕是恨不得直接人间蒸发了。 孟惘有些好笑地想。 穿过幽暗阴湿的狭道,他们来到了一片空寂的湖边,湖水并不与外界相通,没有丝毫流动的水声。 这石洞从外面看不大,到里面看却是别有一番广阔天地。 “……孟惘。”迟羽声终于开口道,“走了许久,在这里歇一晚吧。” 他没等回应,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法袍叠成方块状,放在靠近洞壁的地方。 孟惘回头看他,一脸质疑地问道,“在湖边歇一晚,你确定?” 这湖显然沉寂了很多年,且一看深度不浅,在这种荒漠中没有外界补给还长年不干,说底下没有任何猫腻,他是不信的。 迟羽声笑得很是温柔,他微抿着唇,脱下自己的外袍像方才那样叠起放在地上,并拍了拍身边那叠好的法袍,示意他过来坐,“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大想听。”孟惘觉得这气氛有些诡异,手中灵火更盛,他站着没动。 “其实是我的故事,”对于孟惘的抗拒,他露出一丝无奈,灵火照着他始终耐心平和的脸,“水下确实是有东西,但它不会伤害我们的。” 听他这么一说,孟惘犹豫着迈开步子向他走了过去,在他示意的法袍处坐下。 迟羽声的眸中浮着温润光泽,好像接下来要讲什么开心的事情,声线清澈和缓—— “其实我并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天之骄子,我的资质比普通修士要低很多,只是入门时间早些。在我六岁时,魔界二十四城中的一位少城主下令屠了人界的一座城。” 孟惘下意识抬眸,正好对上他的视线,灵火的光碎在他的眼瞳中,似水波流转,余韵不绝。 “我是城中一家普通屠户的儿子,那时候修真界和魔界冲突不断,人界为修真界所统辖,是修真界的薄弱点,魔族选了那么一座城来当人质。一座城,四万多凡人。” “他们开了条件,让修真界以一境之地换取这座城,一日等不到答复,就杀城内一千人。你知道的,一境内,约莫八千子弟。” “但是没有哪个境的愿意迁出去……” 没有人愿意让出自己的地方去换那四万多人的生命,修真界八千弟子的安稳就是远超过四万凡人的生死。 他们的领土比百姓重要。 魔族告诉城内的人,只要修真界愿意用领地来换,他们就能活命。 他们就等啊等。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千,一千,又一千。 城中的人锐减到一万多,尸山堆了一堆又一堆,血腥味和尸臭味弥漫在城中,他们与外界不通音讯,只崩溃又绝望地想着为什么始终没见到修士来救他们、换他们。 活着的人开始将其他活着的人推出去,他们开始爬进死人堆里,谁都不想被拉出去当那一千人,求生的欲望强到极致,他们在腥臭的城中躲藏在各个角落。 被发现的人心有不甘,往往会将自己知道的其他人的躲藏地点给供出来,原本的爱人、朋友都成了随时可以拉上自己一起陪葬的恶鬼。 这场屠杀中,凡人希望能快些结束,修真界也同样希望能快些结束。草芥般的生命,走狗般的姿态,他们还不配成为威胁修真界的筹码。 这场赌局,魔界的那位少城主压轻了。 四万多人终于被杀光,魔族朝城中放了一把火,大火连烧了七天七夜,焦尸恶臭延绵五里不绝。 “但我逃出来了,他们没有杀掉我,我也没被烧死。”迟羽声的音调向上提了提,“你猜爹娘把我藏哪里了?” “他们拿刀将一个死人的胸腹剖开,把他的肋骨砍断,再将里面的骨头内脏通通掏出来,让我躲进去,”他耐心地解释道,“因为那时才六岁,而且身型又比同龄人要瘦小很多,我竟然真的艰难地钻了进去。” “那味道真的很难闻,”他笑着微微皱起眉,好像还能记起来似的,“他们将尸体翻过来压着我,上面又叠着很多尸体,魔族的人没有发现我。” 他不知藏了几天,饿到头脑发晕,几次昏厥后又起死回生般自己醒来。直到某一天,他看到城中火光冲天,魔族不见了,城门也被烧毁,便趁机跑出了城。 “逃出去后我很迷茫,无处可去,我就到有人的地方求吃的,他们看我浑身是血,又臭又脏,就抄起家什把我砸出去,我就只能跑……” “他们看我就像看会咬人的流浪狗一样,一人一脚,当发泄情绪的死物。其实他们过得也不好。” “我当时才真正地去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活下去。但我想不明白,我就只能麻木地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饿的不行了就拔地上的草吃,扣土里的蚯蚓……” 然后他就走到了这里。 仄冬荒,万顷瀚海沙。 “我知道进去就出不来了,但我真的没有地方能去了。” 第35章 走了两天两夜后,快要渴死的小孩到了石洞中,好巧不巧地发现了这片湖水。他扑到湖边用手捧着大口大口地吞咽,喉咙刀割般的疼痛也阻不了他不停地将水往嘴中送。 “我那时候又在想,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 “可能那时候太小,对死生没什么概念,本能地就是想要呼吸,也只求能够呼吸。” 蓦地水底下窜出一条身披鳞甲的巨蟒,足有数十米高,露出锋利的獠牙,伸出细长分叉的舌头,不像是要攻击,反倒像是威胁和恐吓。 “它是妖,”迟羽声的笑意更深了,他看着平静的水面,低声呢喃,“是只好妖。” 六岁的他被吓的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惊恐地看着那只巨蟒,而对方在察觉到这个小孩对自己的领地没有威胁后,又一头窜回了水底。 迟羽声没有走,他在这里待了一天又一天,渴了喝水,饿了也喝水。 直到有一天…… 一条鼠头蛇身的怪物闯入洞内,巨蟒凶厉地和它缠斗撕咬,迟羽声躲在不远处捂着嘴蜷缩成一团。 他仍是没有走。 直到那怪物开始嘶鸣,巨蟒的尾巴暴戾地在洞内乱扫一通,他在震得耳目流血时被扫入湖中,意外的是掉入湖中后却感到那鸣声轻了很多很多。 待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岸边,那只巨蟒倒在身旁,浑身是血,不远处是那怪物的残体,被撕咬成一块一块。 “我记得当时巨蟒掉了很多鳞片,肉都翻出来发白了,我以为它死了。” 他跪伏着靠近摸了摸它的头,脱掉自己的上衣轻轻披在了它脖颈处一个骇人的伤口上,尽管血已流干。 原本双目紧闭的巨蟒却突然张开嘴冲他嘶吼一声,尖牙呲出,面目凶戾。 迟羽声猛地后退两步,愣怔两秒后又沉寂下来。转过头看那怪物的尸体,突然扑过去直接用手抓起来撕咬,用力地吞咽着,溅得满身满脸都是血。 “那是我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比蚯蚓还难吃。”迟羽声边回忆边轻声吐槽道,“但那也是我一生中吃得最饱的一次。” 他吃到呕吐,转过身跑到巨蟒的身前,再也抑制不住抽泣的哭声,只一下下地将头往地上撞,哭得越来越放肆,一遍遍大喊道,“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把我从水下面捞出来!谢谢你给我吃的!” 他还是哭,泪把血冲淡了,死死抓扯着自己的大腿,跪坐在那里哭得浑身痉挛。 巨蟒看着他,愣住了。 情绪的暴发仅在一瞬之间,又由于之前一惯的麻木而变本加厉,这让他看起来有些神经质,他赫然成长了。 “那是我第三次在心中问自己,到底为什么活着,可我仍是对此没有什么概念。” “后来浮鸿仙尊来到这里把它杀死了,灵丹剥了出来,只因为她要将此地作为习地,而这个巨蟒太过危险,要先除掉,”他说的风轻云淡,“但残体留下了,在水底。” “她把我带走了,我就成了她的大弟子。” 良久无言。 孟惘问他,“……所以你想明白你为什么活着了吗?” 迟羽声答道,“为了人道。” “修真界对我的家人见死不救,魔族杀我爹娘,凡人对我喊打喊杀,仙尊又将救我的妖杀死,但是到头来,我发现我根本恨不起来任何人。” “因为我也是修士,我也是人。魔族也有亲人,他们的亲人也会成两界战争的牺牲品。浮鸿仙尊对我很好,她是个好师尊。” “事间因果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所以没有必要把时间花费在纠结是爱是恨上,每个人都无法用对错来衡量。”他对孟惘说,“羽声这个名并不是我一开始的名,而是我入境后师尊为我取的。” “她说生于天地间,人就像鸟雀一般,鸟雀虽小,也要振翅发声。” 孟惘强行控制住自己将要散淡颓靡下来的表情,慢慢调整呼吸。 这刺目又刺耳的正道之光,他这个阴暗卑邪的无耻佞邪,真真是要被炽烤火化了。 迟羽声盘着腿,将手放在膝弯上,微低着头说道,“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 “你和我说这些就没什么目的?” 他觉得迟羽声就算再良善,也不至于逢人就讲讲他自己的惨痛经历吧。 “……你是天魔后代吧。” 瞳孔寸寸缩紧,身边人轻飘飘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般在耳边嘭然炸响。 他迅速出手掐住那人的脖子将其压倒在地,膝盖抵住他的大腿,手中力道逐渐变大,紊乱低沉的呼吸洒在对方的脸侧,“你怎么知道?” 他知道迟羽声不是在诈他,他和谢惟是一类人,没有胜算的话不说,没有意义的事不做。 迟羽声被他掐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略显艰难道,“你……先松开……” 孟惘看他许久,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让他能够说话,但仍是死死压制着他。 “咳、被鸣禽的声音袭击到的修士,灵力都会在短时间内削到二成,因为灵丹和内腑会被震伤,”迟羽声缓缓道,“而你却能在我画出血阵后抛出一个灵力极强的灵印,显然你的灵丹并没有什么问题。” “你说你眼睛差点滚出来,乍一听是开玩笑,但看你身上一点呕血的痕迹都没有,说明你当时一定在紧闭着口,这样就无法纾解耳目因内外气压差受到的挤压力,所以你说的眼球滚出来是真的。” 第36章 “子波就在大口喘气大口呕血,因为我看他衣服上都是血,所以他没有你那么严重的受压。最后那一剑他也确是用了些灵力,但由切口处不难看出他大多是靠臂力将剑投射到触手上的……” 迟羽声张嘴深吸了两口气,显然被扼住要害的感觉非常不好。 “所以你看,明明都是受到了鸣声波及,最后你的灵丹完好灵力使用正常,眼珠就算滚出来再摁回去也没什么事,我只能理解为你有超乎常人的自愈能力。” “恕在下不才,见识卑浅,对于此等神通只能想到是百里一族。” 孟惘怔住。 怪不得鸣叫之后迟羽声连个触手都挣脱不了,原来是灵丹有损。 而他则是一边受伤一边恢复,所以才觉得没什么事。 至于迟羽声为什么既没吐血也没破鼓膜滚眼珠,孟惘觉得应该是他元婴末期的原因,灵力浑厚将内腑保护的很好,可以放心地张口喘气平衡气压,不用怕把内脏吐出来。 “可以松开我了吗?以你现在的实力还杀不了我,我就是想说,即使你是百里一族也没什么,只要不过分歹劣,身份并不代表……” “迟、羽、声。”孟惘自顾打断他的话,松开了手却没有起身,以戏谑的眼神低睨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染上股邪气。 他那张绮丽妖艳的脸微微下压,视线紧盯着对方,极缓也极坚定地低声喃语—— “等我回了魔界攻取五境,第一个就是旋灵境,我会派手下把你师尊熬到死,我会亲手杀了你让你死无全尸……” 颈侧一凉,渺州的剑气将皮肤割开一个细小伤口,还没来得及流血便重新愈合。 他欣赏着迟羽声震颤的瞳孔和隐忍惊怒的神情,能感到对方握剑的手都在轻轻颤抖。 “迟羽声,你想教化我?”孟惘低笑一声,气息略带疯气的不稳,“那你不如杀了我。” 渺州剑就在他颈侧,迟羽声手一用力便可一剑割喉,但他只是看着孟惘,迟迟没有动作。 他看着那人胜券在握死不悔改的笑。 从无间爬出的狱鬼,无人能够渡化。 半晌他收了剑,轻叹一声,“随你吧,我越生气你就越高兴,也就只有谢惟能管得了你。” 听到谢惟的名字,孟惘眉心一动,本能地歪了歪头斜睨着地面,说不出的乖巧听话,声音也平顺起来,“当然,我只听师兄的话。” 他重新坐到了迟羽声摆在一旁的法袍上,“别妄想揣测我的心理,试图感化管教我。” 迟羽声无奈,撑着地面坐起,“你的身份我不会泄露半分,你以后怎么做……到时候再说吧。” “若我当真像我说得那样做呢?” “那我就只好奉陪到底了。” 孟惘心道,还真是像前世一样死磕。 不过这一世的迟羽声,倒真是……出乎他所料。 “不到最后一刻我们彻底站在对立面,我不会和你动手。” 不愧是修真界的好苗子,正道的模范标杆,远超他人十倍的容忍度。 但是他这种人的话,也确实是可信的。 孟惘的态度又成淡漠,单腿蜷起倚着洞壁小憩。 第二天一早他们又心照不宣地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燃着灵火继续朝前走去。 洞里空间虽大,但深度并不多深,没过一会儿便见有些光线照了进来,越往前走越亮,大概是要走到出口了。 可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发现阵眼。 可能阵眼在江子波那条道上。 方才那湖水水底是不可能的,叶澜院人的最高修为也不过元婴初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到底下布阵。 “迟兄?你们那边找到阵眼了吗?” 江子波主动给他们传音道。 迟羽声拿出传音符应道,“没有,我们快到出口了,你们那边呢?” “唉,别提了!方才刚遇到群礁鬼从石壁里爬出来,我和齐原攻击它们的时候分开了一会,我处理完我那边的时候转头一看人没了,怕是被哪只礁鬼拖石壁里面了,到现在还没找着呢……” 孟惘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又委实恶劣道,“他命中该死,别找了。” “那也太不好了,我还是得先找着他再找阵眼,不过说不定一边找他的时候恰巧我还发现阵眼了呢。”江子波嘿嘿道。 “……那好,礁鬼行动迅速又擅拟态,扒墙的时候小心被袭击,也别把洞捣塌了。”迟羽声有意提醒。 …… 等出了石洞,天光大亮,看太阳方位显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 孟惘眯着眼睛向天上看去。 分明他们走的一直是下坡,出来后转身一看石洞和大漠却都是在同一水平面上。 倘若他们这一条下坡路出来时还是与大漠其他地方等高,那江子坡他们走的那条路呢?最后是通向哪里? 迟羽声也意识到不对,“难道是有两个空间?” 空间…… 孟惘想起来刚进到仄冬荒时从远处看到的亮到发白的天线。 当时那天线应该恰在石洞的中间部分穿过。 而他现在抬头去看,天线却不见了。 他们刚进石洞后走的一段路程好像是往上去的,直到出现了两个叉口,一条向下,一条向上。 “是刚进来时的那条天线,天线之上极可能还有一个仄冬荒,我们是先往上走再往下走,所以出来后还是刚开始的仄冬荒,但江子波他们那条路会通向另一个,也就是天线之上。”孟惘说道。 第37章 确实是两个空间。 “算了,既然这条路没有阵眼,我们就回去找子波他们吧。”迟羽声看着眼前荒芜的沙海。 孟惘甫一转身,便见远处一道亮光直冲他面门而来,速度极快,他侧身一躲,箭尖堪堪擦着他耳侧而过,一缕青丝飘然而下。 他微微凝眉,箭身没有丝毫灵力,速度却如此之快,甚至来不及完全闪躲便被它削断一缕头发,势头又极准。 可环顾四周,除了他和迟羽声没有第三人,十里之内也没有任何遮挡物。 是谁在放箭?是怪物还是人? 迟羽声将箭捡起,走到孟惘身边,神色警惕,“你没受伤吧?” “没有。” 他拉起孟惘的手腕,语速快而不乱,“我会尽力保护你的安危,先回石洞。” 谁要你保护啊。 其实两人都有种预感,背地里那东西是冲着孟惘来的。 迟羽声拉着他快步走在前面,而就在即将迈入石洞中的那一刻,孟惘的头顶处传来一声促狭的阴笑。 倏地头皮发麻,他立马挣开手腕一把将迟羽声推入洞内,同时借着这推力向后急退两步,几乎是一瞬间,方才迟羽声站着的洞口位置被坍塌的碎石堵了个严实。 洞口塌了,进不去了。 好,果然是针对我的。 “孟惘?!”迟羽声急切的声音从洞内传来,被挡在二人中间的巨大石块削得微乎其微,“你怎么样?你先离远点,我用灵力把它……” “你去找阵眼吧,不用管我,这石头太硬,把它轰开整个石洞就塌了,你们都出不去。”孟惘盯着面前的屏障,“反正那东西冲我来的,和你没关系。” 他转身朝沙漠中走去,音线平稳毫无起伏,尾音被掩埋在风沙里,“能死就死能活就活,就这样吧。” “你保护好自己!我去找阵眼强行开阵,去找你师兄!” 孟惘咂舌。 谢惟还真成神仙了,什么都能靠他? 第17章 蒙面 没再顾迟羽声那边,他尽量朝着远离石洞口的方向走去。 可方没走几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异响,还未待孟惘躲避便被人掐住了脖颈猛地一推,强势的灵力裹挟着黄沙将他摁进地里,身下瞬间被砸出一个大坑。 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一柄鬼头三叉戟狠狠插入孟惘腹中,他痛得抽搐,将喉中涌上的血硬生生咽下,毫不犹豫抬手化出利剑朝身上人砍了过去—— “咔”得一声脆响。 带着黑色面罩的黑衣人一手握着三叉戟将他死死钉在地上,一手轻而易举地捏碎了剑身。 他瞳孔微缩,余光一瞥当即怔住。 那人身后,竟还站着一个蒙面人。 跨坐在孟惘身上的年轻男人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眼底是不可抑制的疯狂,声线和指尖都在激动地颤抖,他微伏下身在他耳边说道,“看,在愈合……找到了……” 孟惘不由得呼吸一窒。 那人兴奋地用指尖描摹着他因刀尖留在体内而无法长全的伤口边缘,眼中满是贪娈,兀地十分疯癫地低笑起来。 等到快笑得喘不过来气,他身后之人才走上前来扶住了他的肩,嗓音带着许久未开口说话的喑哑,“别伤心。” 伤心?! 大哥你要不要看看他在干什么? 身上的蒙面人收了笑,眼中一片猩红,他的手又拨开孟惘的额发抚上他的额头,视线灼烫地照着他的五官描了一圈,低声喃喃道,“很像……就是他,就是。” “长那么大了……” 他不知是在和谁说话,眉眼弯弯地笑起来,“可惜遇到了些什么垃圾。” 这句话…… 他们给孟惘的感觉,和前世的百里夏兰很像很像。 可目的是什么,动机呢。 为什么要验证自己的身份? “让他来见我。” 蒙面人拔出带血的刀刃,高高举起,猛地朝他心口刺去! 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孟惘只能抬起胳膊抵挡,刀尖瞬间蛮横地撕开他的灵力,刺破皮肉钉入骨头,他疼得闷哼一声,额头直冒冷汗,咬牙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如果将古在就好了。 那破剑一点也不经打。 僵持之下,他迅速用另一只手以手化刃劈向对方的脖颈,那人刚想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不料被一根从袖中蹿出的硬藤刺穿了掌心。 这虚晃一招用的委实惊险,手刃拐了个方向扼住他的喉咙,那人一手握戟另一只手又被藤条刺穿束缚,只慢了一秒便被孟惘从身上甩开,二人激得一阵尘土飞扬。 另一个蒙面人却始终没有动作。 孟惘流血的胳膊已经愈合,腹部的伤也正在恢复原样,他一手撑着膝微微弯腰站着,呼吸错乱地看向被自己掀出去两米的蒙面人。 只见他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将三叉戟深深刺入地里,一手撑着戟柄,眼中是满是得逞的笑意。 一丝不详的预感升起。 突觉袖中一股灵力在波动,紧接着谢惟的声音自袖中传来,“孟惘,你受伤了?!” 他紧盯着对面二人,“没有。” “别骗我,你对面是不是有人?符咒见血就会产生感应,是不是你的血?” 对面的蒙面人低低地笑起来,将戟柄一提一挥,提步朝他奔去,攻势诡谲不要命的打法。孟惘手中没有法器,就算调出魔气,凭他的灵力也根本无法与其正面对抗,只得艰难闪躲。 第38章 “还不来吗?不然你的好师弟可快没命了,”他的情绪异常亢奋,音调不断抬高,其间还掺杂着颤抖破碎的笑声,“我可是盼着你早点儿到,毕竟他那么可爱我真不想让他就这么死掉——” 他心下一悸。 盼着他早点到?怎么还牵扯上谢惟了? 原来那人早就知道自己的袖中有符咒,且沾血就能与谢惟那边发生感应,所以他是故意逼自己抬手格挡好让血流到符咒上。 恰在他刚要躲开迎面一击时,听见另一个蒙面人在不远处拉开了弓弦…… 就算侧身躲过了三叉戟,也必定会被射中要害。 孟惘的心底突然空了一瞬。 那种前世继位前在百里夏兰手下不断提升修为时的无力和颓靡如洪流般涌了上来。 百里绎将他养到九岁之时便自爆了,此后这具躯体带着封骨术受了七年无感之苦。 他比谁都清楚,他没有过去,也不会有将来。如果不是谢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但事实上,就连谢惟也不想让他留在这世上。 此间罪恶涛天者有一双比神明还要澄澈的眼睛,比初婴还要净墨,侧首望着那袭来的箭光,其中疾显的茫然竟刺得那放箭之人指尖轻颤一瞬。 本以为马上就要死掉的时候,眼前一道白光乍现,孟惘好似瞥见一抹白色身影与自己擦肩而过,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慌张地伸手去挽那转瞬即逝的身影,脱口而出,“你别去!” 葱白的指尖仅衔住一缕飘渺轻烟,昼光迅速消失,回过神时,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崎岖不平的石崖上。 转身一看,身边站着一位其他境内的弟子。 孟惘大半身都是血,那弟子本就胆怯地看着他,此时又被他的眼神吓得后退两步—— “是、是谢师兄让你在这儿等着,他让你不要乱去,石崖下面就是阵眼,明天就能出去。” “这是哪儿?”孟惘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泅、泅渡川。” 谢惟和他空间互换了。 是那张符纸。 他跳下石崖落到地上的阵眼处,用灵力割破食指在上面画了一个阵法。 就像迟羽声说的,强行打开传送阵。 待他出了泅渡川又回到浔仙道时,叶澜院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恰在此时迟羽声、齐原、江子波也正从仄冬荒的传送阵出来,齐齐震惊地看着他。 见他周身戾气似有实体般能把人勒死,迟羽声和江子波识相地没有开口询问。 他错开迟羽声等人一言不发地重新迈入仄冬荒的传送阵,却忽地被人拉住了胳膊。 齐原的身上有很多石粒和尘土,好似刚被从墙里扒出来,言语中带着狂躁的怒气—— “迟羽声着急忙慌地说要先出去到泅渡川找谢惟去救你,结果你现在自己先出来了?还是在泅渡川出来的?!” “你把我们当猴子耍吗?!” 孟惘停下来转过身,扒拉过他的肩膀让他正面对着自己,齐原不耐烦地皱眉,“你他妈……!” 只听“嘭”地一声,他撞翻了身旁的桌子,被扇出数米开外,头部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脸上紫红一片,猛地呛出一口血。 孟惘看了眼自己微微泛红的白细手心,悠悠低睨着那人,音调毫无起伏,像是在背烂熟于心的台词,“不听话的人要扇脸或撞头,八分靠力气,剩下两分用点灵力。 “你这种贱货本来应该要撞碎头盖骨的,为了节约时间我就只好扇脸了。” 言罢他便消失在了阵中。 …… 与此同时—— 谢惟被蒙面人按在地上,无妄剑死死抵住三叉戟,刀尖与他的眼瞳不过两指宽的距离。 那人的膝盖压在他的腹部,仅一只手握戟力道便如此之大…… “你是谁?魔修?”谢惟默默咬紧后槽牙,面色冷若凝霜。 有如此实力的,除了修真界五位境主,就只能是魔界百里夏兰。 但显然他都不符合,且不说一旁手拿弓箭却一直不出手的人实力如何,单就压着他的这个蒙面人修为就强到可怕。 谢惟和他过招时几次想挑下他的面罩,但却连边儿都碰不到。 且他总有种这个人是猫抓老鼠随便玩玩的感觉,若当真如此,此人的实力则远超五位仙尊。 这种感觉令他脊背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蒙面人的语调总是上下起伏不定,像是个毫无理智的疯子,“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你也做过那件事,对不对?” 他眸中透澈,谢惟的瞳色又浅淡,彼此相映着,谢惟突然感觉这眉眼有几分面熟。 他好似有许多话要说,往往话题跳跃很大,前后半句驴唇不对马嘴,“知不知道你和他换会死,嗯?” “你就那么喜欢他?” 一双桃花眼微微睁大,谢惟望着他有片刻出神,手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下来,刀尖离他越来越近…… 那人轻声问道—— “你和他做过吗?” 像是一颗火种丢入油中,灼人的热浪轰然荡开,刹那间无妄剑剑身灵力暴涨,剑气不分敌我地四散开来,有几道割破了谢惟的脖颈和脸侧,肩处也被切出一道见骨的伤口,鲜血刹时洇透了衣衫。 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强硬地将剑身一斜,狠狠向上一扫,蒙面人猛地向后仰倒,凶厉的剑气将他的面罩竖着割破了一道口子,他借势一手撑地双腿一抬,一个后空翻退到了三米开外的地方。 第39章 谢惟用剑撑着起身,眸光凌厉有如实质,脸侧和脖颈上有道道血痕流下,垂落的发尾随风而动,如同战场上凌乱妖冶的花,显尽杀伐之美。 蒙面人自知惹怒他了,笑意不减反增,故意道,“生气了?那就是到现在还没做过……” 剑光剧昼,发出阵阵磨人的嗡鸣,谢惟方一抬手,只听对方低念一声,脚下便赫然出现了一个覆着繁密符文的八卦阵。 他一步步朝阵法走去,却不是在和谢惟说话,声音温柔得很,隐隐透着种勾人的偏执,“哥哥,你过来。” 身后一直没有动作的蒙面人闻言走向前去,十分自然地一手圈住他的腰将他揽入怀中,嗓音低沉带着股阴邪之气,“赶紧,一会儿他回来了。” 他是他……爱人? 虽然面罩遮住了下半张脸,但二人的周身气势却极为相同。 谢惟讶异之余发现自己动不了了,好像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游入灵脉,然后探入了识海,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要探我记忆?” “别紧张。”蒙面人发出来自肺腑的模糊笑声,后倚着抬手摩挲着身后之人的脸侧,“我说了,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确认一下而已。” 片刻过后,阵纹倏地淡去,他意味不明道,“以后你会想着见我的。” 另一个蒙面人抬了抬手,眨眼间,二人便彻底消失在了原地。 行动恢复了自由,谢惟垂头看着地上盘旋而起的黄沙,无妄剑在手中渐渐散去,回旋的低风卷起他的衣袍下摆。 肩上的伤血流不止,他眸中暗光微浮,浑然不觉。 第18章 枯月 离传送阵自行开启还有一日。 枯月峰—— “小心身后!” 风乔儿将绊在胳膊上的软缨枪尾端向上一抬,枪尖直插地底,她一只脚踩上枪身使头部朝下,紧抓着枪柄的骨节咔咔作响,同时下身猛地往上一翻—— 两米多长的软缨枪与普通的缨枪相比有着超强的韧性和弹力,她纤细的身躯被高高荡起,躲开了自身后袭来的巨尾,借着这个空翻稳稳跃到了石兽的背部。 几乎是没有任何间歇的,她将软缨枪高高举起,附着灵光的枪尖直直插入了石兽脖颈处的间隙,手腕向下狠狠一压! 她想把石兽的头部直接卸下来。 这东西通身灰白,皮肤坚硬如铁刀枪不入,木筱雨和其缠斗了半天才发现它只有脖颈一圈处有些空隙。 她面露担忧地看着站在石兽身上的风乔儿,这小丫头实力强悍,但招招都剑走偏锋,一招一式随心而走根本不考虑后果。 谁教她这么野的打法。 木筱雨收了竹鞭,拔出腰间的玉笛吹奏。 笛声悠远,空灵但急切,如涨潮般一波接一波地向上推。 被插透后颈的石兽咆哮着,脚底生出一个竹叶形法阵,死死固住了它的身形。 这只石兽的强悍程度不亚于上次古土境后山跑出来的魇兽。 温落安看着木筱雨被汗水打湿的鬓发,看着风乔儿青筋暴起向下摁着缨枪的手背,明明灵力已发挥到极致,冲得她黑发翻飞,可枪尖难下哪怕一寸。 他想帮忙,但又无从插手。 七弦红木琴主要控人心魂,在攻击上派不上多大用场。 “师姐,借一下你的竹鞭。” 极其淡定理智的声音打破了温落安内心的纠结,他侧目望去,只见洛画言早已将插在木筱雨腰间的竹鞭拔出,迅速奔向石兽。 木筱雨正吹笛维系着阵法无暇分心,只在身后看着她的背影拧起了眉。 洛画言左手握鞭当空一抽,一个蓝色灵印浮现在她头顶,近乎盖住了整座枯月峰。 蓬勃的灵力迅速显现并灌满鞭身,脚下加速到一定程度后她突然弯起膝盖将重心放低,同时身体略微后仰直接滑到了石兽头部的正下方,将一米长的竹鞭抬手便插入它的颈下空隙,手心朝上用力一推! 这次风乔儿攻上她攻下,两面夹击,“嘭”的一声巨响,石兽的头部终于被卸了下来,像死物一样倒在地上不动了。 木筱雨卸了力,长长舒出一口气,低头将玉笛插回腰间,原本控制着石兽行动的竹叶阵也随之消失。 “我以为你们腰上戴的都是普通饰品,竟是炼的仙器吗?”风乔儿的长枪自她指尖消散,她扶着洛画言朝这儿走来。 木筱雨知道她这是在说方才用的那根玉笛,一手叉腰微微抬着下巴,“索苑境可不戴赘饰。” 当她看到洛画言苍白的面容时脸色又不禁僵了僵,没好气地把竹鞭从她手中抽出,“傻子!开那么大灵印不要命了?!” 灵印虽能在危机时刻极大程度的提升实力,但对灵丹和精神力的损耗也很大,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用。 方才洛画言用的灵印已盖住了整座枯月峰,其程度可以归为中阶灵印了。 木筱雨将她从风乔儿的手中拉过,洛画言脚下一个没站稳几乎是歪倒在她怀中,她挣扎着要后退,却被对方长臂一揽制住了身形—— “别动!我探探你灵脉!” 木筱雨的声音近在咫尺,娇矜带着愠怒,洛画言抵靠着那片柔软,脸侧发烫,不自然地偏开头去,那甜腻的体香又不饶人地缠上鼻尖…… 她静静地由人抓着手腕,只觉被摁着的皮肤都微微发热,心里盼着她能早些探完。 第40章 终于感到圈着自己的胳膊一松,洛画言忙后撤一步与她拉开距离,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接着弯腰作揖,喊了一声“师姐”。 “呵,”木筱雨冷笑一声,直言道,“你真是哪样都让我讨厌,莫名奇妙一套一套。” 洛画言习惯了她的冷嘲热讽,只是动了动眼皮。 “行了……”风乔儿有些看不下去,她拉着身旁的温落安朝山下走去,“枯月峰那么大,再不找阵眼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木筱雨拉起洛画言的手腕,烦躁道,“和夏许泽、应海他们走散了不说,姓洛的也不省心,还有个十四五岁的小孩和一只小妖……” 洛画言感到一股浑厚的灵力自手腕流入灵脉,流遍全身后汇聚到灵丹四周盘旋,不禁愣住。 她竟在为自己……疗养灵丹? “不是,”风乔儿走在前面反驳道,“我生辰早,两天前正好十六岁生辰,可不是什么小孩,凡间很多十六岁姑娘都嫁人了。” “啊?十六岁嫁人?”木筱雨嘴角一僵。 她自小是出身名门的大小姐,被家人花重金送到境内修行,不论是在人界还是在修真界,条件和地位都是一顶一的好。玉叶金柯含着金汤匙长大,二十多年来日子过的比头发丝儿还顺,对人界下层百姓的习俗和生活状况是一概不知。 风乔儿默默叹了口气,犹豫道,“你……那种大多都是迫于爹娘,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松觅得良缘,我觉得,一个人能有一桩自己满意的婚事、能和喜欢的人成亲是件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木筱雨听出来了她的弦外之音。 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洛画言,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来,“是吗,但谁说良缘一定是良缘呢,害得自己智力短缺的良缘不如不要。” 风乔儿知道她是在暗讽洛画言为了个破簪子当众冤枉她和她撕破脸。 其实但凡动脑子想想也知道木筱雨这种人根本不屑去行偷窃的脏事,那簪子定是被她境内其他的弟子偷去了,洛画言却仍死板固执地一口咬定是木筱雨所为,就因为她知道只有木筱雨进过那间屋子。 虽然洛画言确实是死脑筋,但木筱雨也着实是太过记仇。 看来那桩亲事是注定挽回不了了。 洛画言也不知是听出来还是没听出来,从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一阵沉寂。 “喂……丫头。”木筱雨叫了叫风乔儿,“你体术不错,小小年纪,还挺有本事的。” 风乔儿笑笑,“再差点就入不了门了。” 他们五个人,除了孟惘和温落安,都是正儿八经通过入门大比才进来的,南墟境入门大比每六年才开一次,要想正式拜入天玄仙尊座下,必要夺得榜首。 风乔儿恰是在十四岁时,以一根软缨枪连战两日,枪法诡谲,毫无路数,只求短时间内制服对手而不顾自己性命安危,偏偏此人又功夫扎实,体力充沛,有不达目的善不罢休的狠劲,百场下来成为大比第一,众人都惊掉了下巴。 十四岁的小姑娘,路子野的让人可怕。 傅靖元是在她之前的一次大比上入的门,那时他也正十四岁。 谢惟和傅靖元同龄,却比傅靖元入门更早,但若按大比六年一开,谢惟应当是在八岁就入门的,但一个八岁的小孩,怎么能得境内榜首呢。 简直不可置信。 向来目中无人的木筱雨也不由得对南墟境另眼相看,她能感觉到,就算是那个看似最温温弱弱的温落安,如果用真实实力打一场,百招之内怕是也难分上下……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异响,她猛地抬头向前望去,只见前路赫然一个大洞,原本走在前面的二人转眼间便不见了。 她趴在洞口朝下看去,那洞口却深不见底,一眼望去底部幽黑。 重物落地声迟迟响起,一声惊慌的“师姐”隐约自洞底传来。 “你们怎么样?!”木筱雨朝下面喊道,余音久久回荡。 这洞极深,数百米不止。 “我们没事……你们先下山,这里面有路,我和师弟从下面走。”风乔儿的话附带着灵力传上来,能听出她语中忍着抽气。 从这么高处落下,纵使有灵力护身能护住内腑,外体所伤也在所难免。 木筱雨抿了抿唇,犹豫地站起身来,利落道,“走,没别的办法,风乔儿估计伤的重上不来了,让她们走下面吧。” …… 温落安从身后看着她腹侧被血染透的一大片狰狞伤口。 掉下来时风乔儿将他拉到怀里给他垫了底,因为当时太过突然来不及施法设保护障,只能靠散开体内灵力增大缓冲力。 听到风乔儿将隐忍的低哼憋在嗓子里时只以为她是摔疼的,但当一阵浓郁的血腥味传入鼻尖时,他又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她身上下来跪到一旁,靠着妖先天敏锐的夜视能力,在黑暗的洞底看到一棵倒刺穿透了她的腹侧,足有半个拳头宽。 温落安吓坏了,跪坐在她身旁一声声喊着她,手足无措。 “你师姐没死。” 他听到那人强装调侃的音调,以及因疼痛而无法抑制的颤音。 风乔儿给木筱雨交代完让她们放心之后,化出长枪撑着地直接坐了起来,皮肉撕裂的声音听得他头皮一麻,本伸手想去搀扶着她,不料却被轻轻推开—— “不用,这里太不安全,我走在前面。” 第41章 在她身后能看到被刺穿的那个窟窿还在流血,很快半边身子都被鲜血洇透。 温落安二话不说绕到她身前半蹲了下去,“师姐,我背你。” 风乔儿一怔,“我没事儿……” 他故意较真似的,一动不动。 风乔儿有些哭笑不得,只好扒着他的肩趴在他背上,“你可悠着点别摔了,你师姐我可受不住重创了。” 温落安稳稳的背起她向前走去,小声道,“以后有危险,先保护好自己。” 身后的人笑了笑,“我不垫底难道还能让你垫底吗。” “我是妖,没事的。” “妖怎么了,妖也怕疼啊。”风乔儿捏捏他的脸侧,调侃道,“你们妖王特意送来的小妖,当然不能让受委屈了。” 提到许千影,温落安眼神微动,没有说话。 “对了,你和许千影关系很好?” “我之前……是他养的一只雪狐,在他身边待了许多年,是他帮助我结丹成妖的。”他的声音有些许落寞。 “哦,原来这样,那他一定是待你极好了,感觉像是咱大师兄对三师兄一样,当自家小孩养的。” 温落安沉默半晌,淡淡地“嗯”了一声。 风乔儿心知有异,“既然想他,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王不让我回去,”他微微弯起唇角,垂着眼皮掩去眸中情绪,“应该是怕耽误我修炼吧。” 这次换风乔儿沉默了。 不让回去啊…… 不论是什么原因,心里也应该是很难受的吧。 如是想着,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亮光隐现,他们终于出了洞内,站在了山上。 “这里有个阵法,把我们传到山腰了。” 风乔儿观察着四周,“向山下走,阵眼应该在山下。” 西落的日光自他们的背后倾洒,在前行的路上铺上一层橙红的锦绣丝绸,蜿蜒而下。 第19章 初见 听到石洞那边有动静,谢惟闻声望去,只见原本被堵得严实的洞口上半部分现已被搬空,下半部分最大的一块石头也被灵力搬起,扔到洞前的一处空地。 孟惘原本高束着的发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洞口的风很大,将及腰长发吹得翩跹,碎发遮住眉眼,就这样立在洞口,静静地看着他。 从谢惟那边吹来的沙尘拂到唇上,他下意识抿唇舔了舔…… 苦的。 他快步朝风沙中的白色身影走去,脚步越来越快,最后紧跑两步扑到来人怀中,也被来人稳稳地接住。 十六岁的他比谢惟矮一点,稍一低头便能将脸埋入那人的肩处,可还没待将下巴放上去便看到了他肩上渗出的鲜血,那是一道极深的伤口。 “师兄你……” 他眉心微蹙,眼中满是心疼和歉疚,低垂的眼尾洇着红,一副要哭出来的可怜样。 一只手温柔地揉揉他的后脑勺,谢惟垂眸看着他,“不疼,是无妄剑气错伤,蒙面人已经走了。” 命剑一生一息本应尽在主人掌控之内,怎么会错伤? 孟惘没心思想蒙面人为何要把谢惟牵扯进来,只急着回去给他处理伤口,拉着他另一只胳膊同他一起朝洞内走去。 “你有没有受伤?”谢惟问道。 “没有,他们应该是对符咒做了手脚,故意引你来的。”孟惘离他更近,抱着他的胳膊,“他们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没有。” 这天聊的。 没有一个问题是有用的,没有一句回答是认真的。 他们果真在江子波那条道上找到了传送阵,出了仄冬荒。 方一回到南墟的月华殿中,孟惘便将他拽到床边,伸手就去解他的腰带…… 谢惟匆忙摁住他的手,语气有些诧异,“你干什么?” “我给你上药啊。”孟惘不解又无辜地看向他。 谢惟从小教他的,讲过无数遍的—— 不能随便亲人、舔人、咬人。 这三点是绝对禁止的,经过多次劝教他才终于记在心里,除此以外的所有不当举动他都固执己见,根本听不进去。 “不用上药,灵气养几天就好。” “那怎么行!到现在都在流血,上点药用绷带缠上才行。” 孟惘摁着他另一边没受伤的肩膀让他坐在床上,然后自己脱鞋上床跪坐在床边,将他的腰带解开放到一边,“我有药,用药好的快。” 谢惟又抓住了他要去脱自己衣服的手,僵硬道,“给我。” “你一只手,你……”他有些委屈了,“你干嘛总是避讳我,我又不是旁人。” 他挪到他的身后,跪坐着抱住他的腰,“我就是给你上点药,然后缠上绷带止血,你一只手又做不到。” 他很反感谢惟的疏离。 谢惟可以对任何人疏离,但独独不能对他,不然他会生气,生气就会故意和那人对着干。 “……松手。” 他温热的身躯覆于其后,太阳穴贴着谢惟隐在发中有些发热的耳廓,紧紧圈着那人劲瘦的腰身,眼中晦暗不明,语气却极富撒娇意味—— “我不,你疏远我,伤心。” 他向来吃软不吃硬,越不让做什么越做什么,除非哄着。 “没疏远你,先松手……让你上药。” 孟惘的雏鸟情结极为严重,独喜欢与捡他上山的谢惟亲近,也不觉得这样从后面抱着人有什么不妥。 第42章 于是满意地眯起眼睛松开了手,又跪到他身边,小心地拽下他伤口处的衣服,露出血淋淋的肩膀…… 而当他看清伤口的深度时,那丝得到许可的愉悦瞬间烟消云散。 眼神都冷了几度。 他仍是忍着没说什么,施了个术法去了那片血迹,从储物戒中掏出一个小药瓶,轻轻在伤口上洒了些。 他怕那人疼,每次都洒一点点,等到药粉化了之后再洒上轻薄的一层,用另一只手撑着膝盖,防止手抖碰到对方的伤口。 “你怎么会有这种药?”谢惟轻声开口。 对啊,他怎么会有这种药。 他一个会自愈的天魔,储物戒中怎么会有这种药。 孟惘轻轻抬了抬唇角,“万一哪天受伤了能用到呢。” 万一你哪天受伤了能用到呢。 上一世在他十三岁时,谢惟也为他受过伤,伤在腹部,伤口极深,但当时身上没有丹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在人界硬撑了三天,直到将邪祟彻底铲除。 他在那时便极其悲哀地认识到—— 不光谢惟认为他自己不会受伤。 就连孟惘也认为他不会受伤。 那人彼时也才不过十八岁,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赐他重担,仰予敬畏,漠其凡胎,举以神位,但孟惘绝不可以。 世人已经将那人捧的够高了,孟惘若是也把他视为不生不死不伤不痛的神,对谢惟来说太不公平,也太过残忍。 自那以后他的储物戒中便多了许多东西,伤药、灵丹、绷带、瓷碗、绵巾等等,还有许多有关病症伤口治疗的书册。 都是为了谢惟。 缠好绷带,谢惟施了个法诀,衣服立马换成了一件整齐洁净的青衫白袍。 他偏头看过来,好像有话要说。 孟惘乖乖坐在床边,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师兄?” 他直觉谢惟想要敲他。 可他又没做错什么。 “你在仄冬荒……有和谁单独接触过吗?” 虽不知他问这何意,孟惘仍是歪头仔细想了想,“……迟羽声。” 谢惟敛眸,语气不变,“别和其他人走得太近。” “没有,我很少和他们说话。” …… 第二日,年后第十三天,人界和修真界又落了雪。 谢惟将月华殿内的窗户关上,发出“吱呀——”一阵轻响。 听到床上有动静,他转身看去,只见躺在床上的孟惘已经醒了,正伸着手放在面前,五指张开看着自己的手背,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他无声地走过去站在床边,意料之内的,孟惘的眼神还并不清明,应该是刚醒。 幽黑的眼珠动了动,视线落到了谢惟的脸上,床上之人抿起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声音也软软的—— “师兄。” 刚睡醒时的额发还有些凌乱,头发蓬蓬松松,让人忍不住想揉一揉。 谢惟坐在床边缕了缕他的鬓发,“吵醒你了?” “不是,是我睡醒了。” 孟惘坐起来抱着他的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从储物戒里拿出两颗松子糖,是在仄冬荒时谢惟用符纸传过来的。 “刚醒就吃糖?” 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触到唇边,谢惟一怔,随即便感到不过拇指大小的松子糖在停留在舌间,香甜四溢,入口酥脆。 孟惘把松子糖当零嘴似的直接咬碎,吃的津津有味。 这人活像是泡在蜜罐儿里长大的,口味喜欢甜的,说话是甜的,笑是甜的,哪怕他就是站在尸山血海里了,哪怕他就是烂到骨子里了,整个人也都透着股清甜软腻,要把人溺死在骨血里。 谢惟站起身,将挂在一旁的外袍递给他,“我带你去人界逛逛,去吃点东西。” 待孟惘穿好衣服下了床后,谢惟又将他拉到镜前,像往常一样拿起梳子为他梳发。 手中的头发纤细柔软却很蓬松,整体上还有一点卷,谢惟拿了个紫色金纹发带熟练地将其松松束起。 感觉到温热指腹穿入发间,他忍不住舒服地眯起眼睛,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柔醇的弧度。 “走吧。” 二人撑着油纸伞并肩走在雪地里,下雪天街上人不多,细听之下能听到雪落到伞面上的簌簌声,孟惘看见有几点雪花被风吹着落在身边人柔顺的发尾,不消片刻又渐渐淡去、消失…… 此刻天地万物都覆雪,唯独他们被困于伞下一隅,虽然各自撑一把伞,距离也不是很近,却隐约能感到谢惟周身一寸见方的热气。 他们进了一家面馆,小二送了一盘蜜煎。 油纸伞倚靠在面馆门口,度上一层风吹来的薄雪。 微冷。 像前世十一岁六月的那个雨天…… 一个衣不蔽体浑身脏乱的小孩躲在一棵树后,高大粗壮的树干遮住了小小的身躯,头发和衣服被雨水淋湿紧贴在身上,一双眼小兽似的警惕地偷窥着百米开外的村庄。 不久,他的视线盯住了一个人,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正托着沉重的步子朝一个草房走去,手中拿着一个缺了口的破碗,碗中有一两个脏兮兮的钱币。 那人唇色青白,面色灰败,两颊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出。 他干裂的唇艰难地张了张,“娘,娘……我讨到钱了……” 孟惘知道,那个人快死了。 第43章 他也知道白天他不能出去,否则会被那些人打个半死,但他实在太饿了,等不到晚上就会被饿死的。 点漆似的黑瞳一眨不眨。 终于,那个人身体前倾,一下扑倒在地,钱币滚落发出一阵清脆响声。 孟惘狠狠咽了下唾沫,等了几秒。 见那人确实一动不动了,他撒开腿朝山下的村庄跑去,猛地跪倒在那人身边,抓起他的胳膊使劲咬了下去,用力一拽直接撕下块肉来…… 热血溅上脸颊,又迅速被大雨冲刷。 嘴中的肉还没来得及吞咽,一声惊雷声响起,他余光瞥见一个身影,偏头一看,闪电照出了房前那女人毫无血色的脸…… “啊啊——啊——!!” 那女人凄厉地尖叫起来,拿起身边的一把扫帚冲来,“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 孟惘转头便往上跑,不料被女人一下抽倒在地,背上一阵抽痛,他手指深深插入湿润的泥里,牙齿紧咬着口中的肉不放。 那女人身体不好,瘦弱的身躯用尽了全身力气挥完这一下,双腿下一软便跪倒在地,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脚腕,疯了似地哭喊道,“你这个怪物!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孟惘回头一看,周围有些人抄着家什面色凶狠地朝这边跑来—— “怪物来了!杀了他!杀了他!” “去死!祸害!吃人鬼!” 他费力抽出腿连滚带爬地朝上坡跑去,不消片刻便窜进了树林消失不见,打骂声也终于消匿在远方的大雨中。 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被打,他不过是想吃东西,他不过是不想挨饿。 只不过那些人吃的是熟的、热的、软的,而他吃的是生的、冷的、僵的。 有什么区别。 而且那个人明明死掉了,为什么不能吃。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明明一点都不好吃。 孟惘把那块肉放到手上捧着,舔了舔上面的血,皱着眉咬下一块嚼了两口便囫囵咽了,然后找到他经常靠着睡觉的那棵大树,用几片大树叶细心包起那块手心大小的血肉。 然后蹲下身挖了个坑,将其放进去再小心埋上。 留着明天吃。 口中满是血腥味,他在滂沱大雨中并起两只手,想接些雨水喝。 他小心捧着手心中的雨水,凑到唇边,探出鲜红的舌尖舔了舔…… 不同于树下的积水,它没有泥土味。 忽觉不停地砸着自己的雨滴不见了,头上像有什么东西压着。 孟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白衣少年撑着一把素色油纸伞站在他的身前,正神色淡淡地俯视着他。 他立马后退一步作防备姿态,红唇微启,上下虎牙相抵,本能地自肺腑中发出低低的“呜呜”声,像是独困囹圄的野兽。 来人的目光有些炽热,但神色未变。 二人一人打伞,一人淋雨,就这样僵持许久。 孟惘的嘴唇颤了颤,吐字不清地对这个看似来者不善的人说道,“你……走,别在这里。” “这是你的地盘?凭什么让我走。” 十六岁的谢惟气死人不带给收尸的。 孟惘暗自咬牙,偏又由于长时间不开口所以不是很会说话,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中挤出来,“你走……我……” 他磕绊良久,终于受不了了,直接向前一步伸出手将谢惟狠狠一推…… 没推动。 谢惟用灵力挡着,让人能碰到他,但也只是能碰到而已。 孟惘扭头就走。 然后头顶又被撑了伞。 他忍无可忍,猛一回头,“你做什么!”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这是他印象里唯一一次如此顺畅地说完一句话。 待他回神后才发现自己的破麻衣外又多了件洁白的外袍,那外袍很大,将他从头到脚都罩住,一股热气冲散雨水的冰冷,他听到一声清冽平稳的嗓音,“我并不是想害你。” 他蹲下身来,保持与孟惘视线相平,像是个正在谈判的商人,客观又冷静地将利益条件摊开在二人面前,“我可以给你温热的食物,给你干净的水,以后不会有人打骂你,你可以完全依赖我。” “但我也有个条件,”谢惟补充道,“你必须完全依赖我。” 孟惘由他的外袍裹着,被雨水洗得发亮的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或者你还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 “骗子……” 谢惟面露无奈,“我不是骗子,我骗你有什么用?” “骗子。”孟惘顽固道。 他虽然不通人情,但是极为聪慧,直觉不会有人莫名其妙对他这么好。 一种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漆黑的瞳孔微缩,直直看着面前人手中突然出现的牛皮纸袋,他喉间一响,但是忍着没动。 谢惟仍是半蹲着身,将纸袋放在腿上,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拿出一个湿手帕细细给他擦了擦手和脸,将纸袋打开递给他,“不烫……” 孟惘飞速地接过来,从里面拿出一块肉油饼就要往嘴里塞。 “但是有毒。” 他动作一顿。张开的嘴又缓缓闭起来。 谢惟弯了弯唇角,语气轻柔,又怕他听不懂似的十分“贴心”地解释道—— “吃了会死,就是像刚才那个人一样,倒地上就起不来了。” 第44章 孟惘的指甲深深掐入了饼中,油香四溢。 他饿。 但是吃了会死。 但是好香好想吃。 但是吃了会死。 他胃里抽搐疼得想吐,愤恨地盯着眼前人,手上仍是紧抓那块饼不放。 那人无动于衷,他渐渐红了眼眶,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薄唇紧抿着,黑溜溜的眸中满是委屈。 他是真委屈,不是在刻意装给人看,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就是故意在欺负他,那人比他高,会发光还会变东西,故意拿吃的馋他又告诉他有毒…… 谢惟的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用袍袖给他擦擦眼泪—— “哭什么,我又不会哄你。” “吃不吃看你自己。反正你以后也吃不上这东西,只能吃死人肉。” 过了好一会,孟惘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于心一横咬了下去,一口一口缓缓嚼着,又抱着必死的决心咽下去,眼泪流得更凶了。 他低着头,没看见对方的神情,只听那人问道,“不好吃?” 从树林里野生两年的小孩儿摇摇头,泪水彻底糊住了视线,声音哽咽,“我……要死了,你个坏人。” “那你还吃?” 孟惘不说话,吃完一个又拿了一个。 他看起来才七八岁的样子,很小一只站在伞下,一张饼要用两只手拿。 他是真信了谢惟的鬼话,吃得十分伤心。 谢惟又是好笑又是心疼,看他吃完之后又用帕子给他擦了擦眼泪,又将他唇边、手上的油渍擦干净,“吃饱了?” 孟惘点点头。 “跟我回去吗?” 小孩愣怔片刻,蓦地抬起眼皮,对上一双含笑的桃花眼。 “你……骗我?!” 谢惟一只手圈住他的腰防止他逃跑,捏捏他擦净之后白嫩的脸蛋—— “你不是说我是骗子么?骗你不是正常……” 一条藤蔓在眨眼间缠上了他的脖颈。 谢惟垂眸,那藤蔓自他袖中而来。 “手。”孟惘憋出一个字。 意思是让他松开圈在自己腰上的手。 “松了你就跑。” “你……”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猛地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下意识讶异地睁大眼睛。 那人身上有种淡淡的清香,比泥土味和血腥味好闻多了。 “我告诉你那饼吃了会死,你也还是吃了,只要能吃的好一点你连命都能不要。” “所以就算我是真的骗子又怎么样,只要能带你离开这个破地方,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孟惘感到有个奇怪的东西在那个人体内跳,跳得很快,紧贴着他的脸,“扑通扑通”的。 他茫然地听了半响,缠在对方脖颈上充作威胁的藤条慢慢收了回去。 第20章 入门 孟惘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是服软的表现。 “你今年多少岁?” 孟惘没说话,因为他听不懂。 他知道“你”、“今年”、“多少”,但不理解“岁”是什么意思,不过活着的这两年里他也有听别人说过,猜测应该在问他是老是小。 他又想之前那女人的哭喊。 死的那个人和他差不多高。 于是便用上了那个新词,极为认真地答道,“孩子。” “……” 谢惟沉默一瞬,自顾自抬手捏了捏他的手腕,又向上捏了捏他的胳膊,摸着他的骨相道—— “你今年应该十一岁。” 见对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便猜到他又没听懂。 “就是说,你活了有十一年了,每多活一年就多一岁。” 从对方蹲下的姿态和为他挡着大雨的伞下获得了很多安全感,孟惘不由自主地开始信任他,作为回应地点了点头。 “知道生辰是什么意思吗?” “嗯。” “知道自己的生辰在何时吗?” 他摇了摇头。 “叫什么名字?” 他没有回应,像在思考。 过了良久,仍是摇头。 谢惟并不意外,好似问这些就是走个过场,“那就将今日定为你的生辰,为季夏十一日。” “你以后就叫孟惘。” “……好。”孟惘的眼珠稍稍动了动,像是很努力地想要记下他说的这两句话。 就这样,谢惟牵着他的手,离开腐尸遍野的初炼狱,穿过车水马龙的人世间,掀开旖旎秀丽的桃源幕,踏入仙山琼阁的南墟境。 他从始至终都被那只温暖的手握着,洁净宽大的白色外袍将他严实地裹着,琉璃般的瞳眸打量着四周,流转着纷杂亦澄澈的光泽。 有许多人往他们这里看,还有许多人恭恭敬敬地叫谢惟“大师兄”,他还能听到那些人的小声议论—— “那个小孩是谁啊,看起来是个凡人。” “怕不是从人界捡的?” “大师兄一向不与人接触又爱干净,怎么牵着他的手?还把衣服给他披……” “带他来是有什么用么……难道是什么人界委托?” 谢惟的视线清平地落在前方,没有分给周围人一丝一毫,只轻声说道—— “不要听他们说话。” “这里是练场,前面是传送阵,进去就能到山上了。” 孟惘专注地听他讲话,跟他进了传送阵,眨眼之间场景变幻,他们站在了一座殿前。 第45章 他睁大瞳眸,仰首观察着面前那巨大华丽的殿宇。 “你的……屋?” 谢惟低头看他一眼,唇边浮起一抹笑意,“你先住在我这里,我过几天会派人给你建一座。” 孟惘的眸光又落到他的脸上,微微歪头,“我能有?” 那只骨节分明且形状姣好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 “当然,你以后什么都会有的。” 他被那人牵进了殿内,一边打量着里面的陈设一边跟着他走,转而进了一间内室,屏风后有一个浴桶。 浴桶里的水冒着热气,就像是刻意为他准备的。 谢惟施了个法抚上他的肩,孟惘身上的破布麻衣立马变成了一套上乘布料的纯白色里衣。 他将身高才到他腰处的小孩抱起,俯身将人放入了浴桶之中。 谁知孟惘刚一入水便瑟缩一下,手指紧抓着他的衣袖不松,颤声说了一句—— “疼……” 谢惟动作一滞,“哪里疼?” 小孩眼睛红红的,像是要哭,又叫了一句“疼”。 “……是烫吗?” 孟惘点点头。 谢惟连忙将他从水中捞起,抱着他坐在浴桶旁的木台上,用手试了试水温。 刻意用灵力维系的温水,根本不烫,不然不会将他放进去。 他微微凝眉,偏头看向坐在自己腿上之人,望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几秒后蓦地反应过来—— 他所生之处四季恒温,吃喝都是冷的,林中阴气重,六月又多雨,这人几乎没碰到过什么有温度的东西。 他体温也比寻常人要低,常人以为舒恰适中的温水,猛地加诸于他身上,是在灼烫他。 谢惟于指尖聚起一点灵力在水中拨了拨,搂着那人的腰低声道—— “抱歉,这回应该不烫了。” 孟惘小心地将脚放进水中试了试…… 果真不烫了。 他松开拽着谢惟袖口的手,从桶边慢慢滑了进去,转身蹲坐在水中,抱着膝盖,颇为驯顺地抬眸看他。 水面淹过他的胸口,眼睫被水汽蒸得湿润,脸上也多了一分血气。 红嫩的唇微微弯起,他轻轻一笑,冷淡的眉眼刹时明丽起来。 他好像与生俱来就有这么个认知—— 笑容可以用来讨好和感谢。 谢惟有片刻的恍惚。 半晌,他伸手揉揉那人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暖和么?” 孟惘仍是抿着嘴笑,眼尾弯弯的,“嗯。” 世界上再有什么万丈深渊、三尺冰封,也能被他熨烫得软成一汪春水,只剩柔情了。 谢惟就一直坐在一旁陪着他。 又泡了一会,孟惘小声开口道—— “你真好,他们……不让我碰东西,看到……就打。” “那些人都……我……恶心。” 恶心。 他学了这么一个词来形容自己。 纤细的睫毛低垂着,光自窗外倾洒而来,平静水面上映出细碎斑驳的倒影。 谢惟眸光一暗,伸手将他从水中抱起朝外走去,用灵气烘着怀中人的衣衫—— “以后不会再有人打骂你,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话音未落殿门便被一下推开,紧接着一道慵懒的声音响起,“我听说你带回……” 傅靖元倏地顿住,震惊地看着抱着个小孩站在内室门口的谢惟。 视线一转,打一眼望去,那小孩身形瘦小,肤色冷白,长相甜腻昳丽…… 这令他突然想起之前皇宫中某些太子党从人界寻得的用来调/教和满足兴味的幼奴。 “大师兄……你这癖好……说出去可就要名声扫地了。”他半开玩笑半试探道。 谢惟不答,抱着孟惘朝床边走去,淡声道—— “那是你二师兄。” “……你、你要让他拜入师门?!” 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那人不似玩笑的神情,又看了看他怀中之人,“他一个毫无……” “……二师兄。” 一声略显喑哑又带着股醇软稚气的声音撞入耳膜,直酥了人半边身子。那双尚未被蒸干的湿润眼眸隐隐不安地望着他,眼尾天生自带一抹红棕逦晕,被人稳稳抱在怀中,像个易碎的瓷娃娃。 傅靖元很没出息地喉间一哽,集众多情感于一身发出了一个带着气音的感叹词—— “靠……” 不顾谢惟的眼神警示,他视线直贴在孟惘的脸上,“他是个凡人对吧?不是魅妖什么的……吧?” 谢惟没应,将人轻轻放在床边,蹲下身替他把脉。 傅靖元愣怔片刻,随即重新揣起手来,笑眯眯走到他跟前,弯下腰低声诱哄道—— “乖崽,再叫一声。” 孟惘犹豫半晌,开口道—— “二师……” 谢惟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但话却是对傅靖元说的—— “你给我滚。” 他像全然没听到一样,仍是贱兮兮问道,“一个彻头彻尾的凡人,你怎么说服师尊收他为关门弟子,又怎么平息山下八千子弟的异议?” 茶褐色眼中揉杂着复杂的情感,又好似平淡如常,“大师兄,他是你什么人?” “……不是我什么人,我看他资质极佳又有木灵伴生,带来给师尊当徒弟,师尊没理由不收。” “木灵伴生?”傅靖元眉梢微挑。 第46章 若一个人生来与五行相亲,能与五行中的某行相感应联系,则说明此人有飞升成神的潜质。 孟惘一直坐在床边听他们说话,此时谢惟坐在他旁边抬起他的胳膊—— “你偷东西都是怎么偷的?” 傅靖元,“……” 这是可以问的么? 孟惘思考片刻,心念一动,袖中便幻化出几根青细的藤条来,自袖内向外蜿蜒而出…… “当真是木灵……确实百年难遇的飞升料。” 他轻轻一笑,收起眼中的诧异,直起身打了个哈欠,双手揣袖悠悠转身朝门外走去,嗓音薄淡化于风里—— “那你一会给师尊说说吧,站你这一会儿怪累的,我得回殿睡午觉了。” 待他走后,谢惟用指尖给孟惘顺着头发,“以后别随便叫人,知道不知道?” 他瞳中明亮纯洁纤尘不染,虽是不解,也仍是懵懂应下。 …… 此后两天,他在谢惟的陪同下,在众人或惊或怒、或慕或妒的目光下,被天玄仙尊正式收为关门弟子。 自此,谢惟教他写字认字,教他练剑修行,他们衣食同行,共枕而眠…… 三个礼拜下来,傅靖元看着在桃树下用灵力操控着剑器演练剑法的孟惘,偏了偏头低声对身边的谢惟说道,“你到底从哪儿捡的宝,我也去捡一个,这资质绝了。” 谢惟没理会他上半句话,只点点头,“再有一个月便可结丹。” “我感觉你对他的修行并不在意,”傅靖元看着他平静的神情,试探性问道,“他现在说话怎么样了?” 只见谢惟的神色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声音也轻了些许,“嗯,很好教,能正常和人说话了,基本的词和句子也都理解了。” 傅靖元快被对方的人父感闪瞎眼,无奈移开目光,“那过几天把他送师尊那里学些东西,你也别对他太上心。” “我觉得你关心他的修为还可以,但是……他的日常起居、衣食住行以及基本的生活常识,你还是别太关注了。” 他话说的有些犹豫,虽然二人年龄相同,但谢惟毕竟是他大师兄,规矩还是要有的。 “我总觉得你有点本末倒置,关注点……” “我心里有数。” 这话在十六岁的谢惟口中说出来,最不可信。 “唉……行吧行吧。”傅靖元摆摆手,也不多纠结这个话题。 第21章 朝生 孟惘便如此迷迷糊糊的当上了南墟境天玄仙尊的关门弟子,虽然名义上是这样,但几乎见不着天玄的面,什么都是谢惟在教他。 他结丹很快,结丹后修为增进的更快,但嗜血的习惯还是同从前一样。 他本以为自己之前是没有吃的才会喜欢尝血,后来才知道这和有没有吃的毫无关系。 谢惟不让他咬生肉,喝人血,什么都要教。 养的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小孩并不像刚捡来时那么乖。 正派作风他是一点不沾,长得妖魅行事也残忍极端,拎着把剑几日一换,砍人必把剑砍断,然后再顺理成章地用暴力压制。 终于有一天妖界妖王许千影闭关,妖族分庭抗礼谋反作乱,有许多妖修冲破人妖两界禁制到人界滥杀滥抢,一片昏天黑地,惨叫四起。 十四岁的孟惘当时正在路边买吃食,好巧不巧赶上这场异变,唇角根本压不下,兴奋得眼都红了—— 修真界明文规定不让胡乱杀人,又没说不让胡乱杀妖,况且是他们自己先作乱,这可怨不得别人。 于是各境派出平乱的修士来到便见南墟境那个不知从哪个山沟子捡来的关门弟子,正跷着腿坐在一座七米高的尸山上,浑身血污,笑意吟吟地舔着鲜红的指尖。 几乎是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冷白的面上染着血痕,如同地狱里爬出的玉面罗刹。 墨色长发垂落在膝,蜿蜒融入血水。孟惘坐在自己搭的尸山上,一手撑在身后仰头看着天,内心十分餍足,困意渐渐袭卷而来,底下人叽叽喳喳讨论的什么他也没有听进去。 混沌中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瞳孔微缩,从七米高处向下看去,只见谢惟正站在下方,静静地看着他。 距离太远,他看不太清那人眼中的情绪,下意识有些不安,乖乖站起身迟疑地朝他走去。 由尸体垫成的斜坡并不平整,他深一脚浅一脚向下走去,踩着的鲜血泥泞黏腻,脚下尸身尚且温热。 他右手上都是血,不知道掏了多少妖修的心脏,犷戾之余徒手挖眼剜心最是利落简单,一招一式都不肯多用。 当然不止右手,除了脸和脖子还干净点,一身黑衣都被血浸的暗红。 他不知自己是不是在犯错,但那些人看他的眼神绝对不像是在看一个做了好事的乖孩子。 孟惘站在离谢惟两步之遥处停下,身上浓郁的血腥味融入侵袭了那人身上的冷香。 谢惟很爱干净的,他暗自想道。竟是一反常态地没有抱住那人撒娇。 他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垂眸,声音都不自觉小了下来,“师兄……” 话未说完,一只微凉的手抚上他的脸,指腹轻轻擦去他脸上半干的血迹,“有没有受伤?” 孟惘一怔,随即抿唇弯起嘴角,就势在他手心下蹭蹭,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没有。” 谢惟牵起他的手,“下次不要那么冒失。” 第47章 “嗯嗯。”孟惘点点头。 …… 十二月凛冬,璞玉无瑕的天上神牵着脏戾血泞的地下鬼,温度自相贴的手心处传递,踏过血泊,穿过人群。 行梭于红尘世间,宿命本上一折再添一折,有人沉默不宣,有人迷雾观影。 他望穿了他的一生生。 不知走了多少年。 不知忘了多少年。 “师兄,我想吃傅靖元殿前的桃子。” 他那二师兄殿前一直有棵用灵力维系着的桃树,一年四季都开花,也可以用灵力催其结果。 南墟境关门弟子目前只有三个人,他和谢惟关系自是亲近,和傅靖元关系也是极好。 身旁人的嗓音伴着脚下踩着薄雪的沙沙声,直拂在人心尖上,如飘落的碎琼般透着沁人心脾的凉意—— “好,带你去。” 对于孟惘来说,虽然二师兄有些时候又欠又贱,吃饭时候总把都是油的肥肉给他,有事没事就给他灌输些奇怪的知识,还总摁着他让他看些不正经的书图…… 但他也无疑是个好人。 他会给他催桃子吃。 傅靖元扫了殿前玉桌上的积雪让他坐在上面,平日白皙的肤色在寒冬更甚几度,一身流金白袍下隐约可见瘦削的身形。 他提了一篮子小桃递给孟惘,紧接着就在桌边的椅子上坐下。 好像多站一会儿腿就能断了似的。 “洗了没?” “洗了,”傅靖元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套茶具开始沏茶,无语道,“祖宗一样。” 孟惘坐在桌上抱着篮子,拿起一个咬了一口,满意道,“甜。” 傅靖元给坐在一旁的谢惟推了杯热茶,“小惘今年十四?” “嗯。” “我看以后是少让他下山。” 谢惟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不置可否。 孟惘却蹙了蹙眉,“为什么?” “因为你太娇了。”他颇不正经地笑起来,声线懒散,“适合让你大师兄养着,当个金丝雀。” “你才娇。” 孟惘白他一眼。 要单论体术,他能甩那懒货八十条街。怎么好意思说他娇的。 傅靖元笑意更甚,“小惘,你喜欢男人女人?” 孟惘一顿,“什么男人女人。” “双修啊,你想跟……” 一个圆滚滚的桃子直冲他面门砸来,他止了话音,抬手一接。 力道不小,震得他手骨发麻。 “我要没接住,鼻梁骨可就被你砸断了。” 孟惘垂着眼皮看他。 “看看,看看,一说就生气。”傅靖元掂了掂那桃子咬了一口,含糊道,“不说了成了吧。” 他又眯起眼睛看向一旁喝茶的谢惟,“你带来这小孩儿,也就在你面前像个小孩儿。你看他方才对我,相处三年还下死手,小畜生。” 傅靖元脾气倒挺好,就算孟惘时常与他对着干他也不恼,说不得什么重话,不论什么时候都会叫他“小惘”,实在不满了也就叫一声“小畜生”,还不自觉带着一两分纵容意味。 孟惘鼓了鼓腮帮,跳下桌子到谢惟旁边坐下,抱着他的胳膊委屈道—— “师兄,他又冤枉我,我又没用灵力……” 谢惟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块手帕细细给他擦着沾了桃汁的指尖—— “嗯,你下次用灵力砸。” 傅靖元,“……” “惯吧,你就惯吧。”他抱着胳膊倚在身后的椅背上,“迟早惯出事儿来。” 孟惘倚在谢惟怀中,偷偷瞥了眼他那气急败坏的二师兄。 他从小就会观察人。 准确来说是从有意识的那年开始,也就是九岁时,就很容易能凭感觉猜出一个人的性情。 比方说他见谢惟的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虽然表面疏冷,但实际上执念很重。 他看傅靖元的第一眼,便能窥他那不经意下的凄苦漠然。 但这也只是感觉,在南墟这三年他几乎无从求证。 直到后来有一天—— 枯月峰一魔妖诞出,为半妖与魔修所产,妖魔两类至阴之物所产之子一旦降生便脱离四界掌控,既有灵丹也有魔气,天道不容。 必须在其逃到人界之前将其铲除,否则后患无穷。 因枯月峰属南墟境边缘一带,天玄仙尊派他们三人前去除祟。本以为三人对付一个刚出生的魔妖绰绰有余,谁知那半妖所产为双生子,其中一个化为妖兽形态剖了半妖的灵丹功力大涨,体形倍增,又将另一个魔妖吞吃入腹,实力刹时堪比一个元婴末期的修士。 而他爹,那位魔修,早就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三人从四面围攻那巨兽,黑紫色魔气如同利剑般在它周身围窜为它挡下攻击。 趁它被谢惟和傅靖元分神之际,孟惘抓住时机用袖中藤绑住了其头上的犄角,手臂用力,同时一脚踹上那粗糙坚硬的鳞甲借力向上一个空翻跃到了它的头顶。 那巨兽还未待挣扎,一柄灌满灵力的墨剑携千钧之势猛地刺入了他的后颈,狠狠穿透了那坚硬的鳞甲刺入血肉,深切入骨。 巨兽悲嚎一声,奋力挣动着,将孟惘从背上掀了下去。 如墨眼眸透过飞扬的发丝漠然地看着那受伤的魔妖,刚要伸手用藤蔓缠上它的脖颈重新上去再给它补一剑,却蓦地被人在半空中搂住了腰身…… 第48章 “师兄?” 谢惟一手托着他的腰带着他平稳落到地面,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的颈椎骨,“做的很好,剩下的交给你二师兄。” 孟惘看到那妖兽化为了人形,因为有他娘亲的灵丹加持,使其现在已从婴儿直接到了少年模样,他周身魔气与妖气交互盘旋徘徊,半遮不遮地挡住了他赤裸的身体,红唇浸血面色苍白。 他嗓音沙哑,“妖魔同体,非我本意。” 傅靖元站在他面前,拎着他的本命剑—— 朝生。 他缓缓举起发着金光的剑尖,直指魔妖心口,“日后杀人,你也会说,非你本意。” “你们凭什么就觉得我一定会行恶!凭什么要我一出生就死!如果你们不逼我……我也不会杀了我阿娘……我只是想活命!!” 紫黑浓气冲的少年长发翻飞,眸中赤色汹涌,刹时杀意暴起。 “连至亲都容不下,你又怎能容下这世间。” 只见金光与黑气相接,白影自障雾中穿过,血溅三尺。 孟惘觉得他这命剑很好,但剑名不好。 因为朝生暮死,蜉蝣之命。 那一剑,明宴群山,经霜破浪。 随着身后魔妖倒地一声响,他轻声说道—— “况且,死也不见得是件坏事。” 孟惘眨眨眼,望向那个渐渐消逝的魔妖残体。 如果当初被修真界知道他是百里一族,他大概会死得比那魔妖更惨。 一个死生同日,一个授人恩遇。 同样的孽种,不同的命。 一只手抚上了他的眼睛,谢惟微微弯腰,“我抱你回去?” 那声音和吐息直刮着耳畔,让他脊柱都忍不住战栗。 孟惘的后背很敏感,身后三米之内一有人动作或说话他就会立马进入高度警惕状态,除了谢惟没人能离他后背那么近。 他有些僵硬地往前走了一步,转过身看向他,“我没受伤。” 转身便朝着阴侧,树下蒙阴让他原本于光下微缩的瞳孔渐渐向外扩散,谢惟目睹全程,几乎是本能地浑身轻颤了一下。 像是双膝一软跪下来的速度,孟惘眼睁睁地看着他有些失控地竭力缓冲成半跪状态,颤着手抚上自己的脸颊,力道没能收住—— “闭眼。” 孟惘不明所以,慌忙闭上眼睛。 过了良久,直到听到傅靖元走过来的脚步声,谢惟像才缓过来似的,抬手缕了几下他高束的马尾,慢慢起身握住他的手,“走吧。” 孟惘又莫名奇妙地睁开眼睛,抬头疑惑地看向那面色恢复如常之人。 此后总会时不时地想,如果那魔妖降世后在他们赶来之前逃到了人界,如果他在没有灵力作乱的情况下只能靠吃死人饱腹,那他会不会和当年的自己一样,遇上谢惟这种人。 然后享受几年骗来的安乐。 第22章 骗局 “不合味口?”谢惟见他吃得极缓,不由得开口询问道。 思绪骤然回笼。 “……不是,挺好吃的。”孟惘忙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面,一下一下嚼着。 “师兄,”他漆黑的眸中隐有光泽流转,“当初你带我回南墟,是因为发现我有木灵伴生?” 谢惟静默半晌,轻轻开口,嗓音清润—— “……不然呢。” 他虽知谢惟也是从那个世界来的,但却不知谢惟到底是从何时重生的。 而且孟惘十六岁之前的记忆还是上一世的,他并不知道这一世他们的初遇是否有什么不同。 不过既是全然复制来的,想必这两个世界的发展方向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当然目前是除了法场不稳这一点。 一张传音符突然浮现在谢惟手中,风乔儿略显急切的声音隐约自其中传来—— “师兄你们快回来,索苑境的人在山下等着执意要找三师兄,师尊正派人带他们上来。” “他们不知道添油加醋说了些什么,师尊的脸色很不好……” 孟惘一怔,索苑境…… 莫不是那个齐原。 竟把那茬忘了。 “好。”谢惟应了一句就收了传音符,看了孟惘一眼,却什么也没有问。 待二人御剑赶回南墟,境内弟子就见到这么一副景象—— 走在前面的白衣人面色凝霜,风吹起鬓发露出疏凌俊秀的侧脸,“泠潮仙尊定是亲自兴师问罪来了,不然师尊不会让那群废物上山。” 他身后的孟惘则抓着他的袖袍,软声讨好道,“师兄,我的错,你别生气……” 本来要向前颔首打招呼喊一声“大师兄”“孟师兄”的一众弟子表情都十分精彩。 虽然孟惘年龄小,但也是天玄座下关门弟子,且入门时间又早,境内弟子见到了于礼也是要喊一声师兄的。 目送二人进了传送阵后,一位女修用肩膀碰了一下身边的朋友,“嗳,你看咱谢师兄和孟师兄,像不像凡间话本的……” “什么话本?我不知道哈,什么囚什么强的,什么药什么床的我可什么都没看过哈,不管是核桃毛笔琉璃珠还是镜子窗台白玉桌我可没代他俩啊你别冤枉人……” 碰她的那名女修,“……” 一旁的男修,“……” …… 他们上山时,风乔儿正在山上候着。 头上有一片金光屏障遮雪,傅靖元站在她身后,双手揣在袖中,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 第49章 “他们去朱茵台了,师尊正等着小惘,泠潮仙尊也来了。” “乔儿回屋休息,我跟孟惘过去。” 谢惟看了一眼她自枯月峰回来带伤的腹侧,转身朝朱茵台方向走去,孟惘见状连忙跟上。 “哦,好……” 风乔儿站在风雪里,薄唇不自觉压出一道平线,直看着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转身回了殿中。 一进殿门,她心有所感地往里走了几步,随后转头一脸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跟在身后之人,“你进来做什么?” 傅靖元自顾自地坐在桌旁,“师妹,给你二师兄上点茶……” 风乔儿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您老真是过惯了皇宫日子,怎么不回去继位呢?这副德性要不修仙怕是早被算计死了。” 他却认真地点点头,“确实,那些庶子夺嫡太吓人了,还是修仙安全。” “有家不回,有位不继,嘁。” 风乔儿闷闷说了一句,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瓶盖,淡淡的茶叶味萦绕鼻间。她捏出一小把放入瓷碗中,再浇上滚烫的热水,一股清醇茶香溢散开来。 傅靖元盯着看,蓦地来了一句,“乔儿,有你这么泡茶的吗?” “不喝就滚!” 她现在真想一茶壶砸他脸上。 “为什么说到泠潮你就不太对劲?”傅靖元换了个话题,语气仍漫不经心,声线却平了几分。 握着壶把的手紧了紧,又有些不自然地抽了回来。 她这二师兄太过精明。 “我担心三师兄而已,你不担心?” 风乔儿低着头收拾茶具,没抬眼看他,只知道对方很久都没答话。 “……有你大师兄在小惘肯定吃不了亏,但你大师兄宠小惘宠惯了,我怕泠潮一说点儿小惘的不好他能直接燃了。” …… 大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呼啸着卷雪进殿,孟惘和谢惟一前一后相继进了大堂。 泠潮仙尊一袭紧身黑衣正坐在客宾上位,外袍被她脱放在一边,双腿交叠,一双媚眼风情横生,肤若凝雪琼华,朱唇点绛,青丝垂地,葱尖玉指扶云柳拂尘。 她斜睨了他们一眼,声色柔细,但由于嗓音大,也勉强拿出了点儿尊主气势,“你们南墟境未免太过嚣张了些,罪人迟来,让尊主在这等那么久!” 她这声“罪人”着实把孟惘给吼懵了。 这就是索苑境的办事效率?这么快就给他定罪了? 感觉马上就要被打入大牢了。 “你就是孟惘?!” 说来奇怪,泠潮的视线一下就准确定到了他的身上。 “齐原,是他吗?” 齐原从她身后犹豫地站了出来,眼神阴郁,“对,就是他在浔仙道打的我。” 这时孟惘才发现原来齐原躲在了泠潮的椅子后面,见自家师尊确实有意帮他说话才壮着胆子站了出来。 “呵,”泠潮冷笑一声,从容地向后倚上椅背,“天玄,你座下弟子把我弟子打的左耳失聪左眼失明,半边脸瘫痪不能动弹,灵力也无法医治,你说怎么办吧?” 齐原的左眼好像确实是看不到了,戴着一个眼罩,看上去像是里面的眼球被震碎了。左半边脸发青发灰,血液不流通。 孟惘没想到那一巴掌竟然能做到这种地步,他自认为用的力道中规中矩,若是换百里夏兰扇一巴掌,齐原怕是十条命都不够用的。 上一世他被这样打过很多次,即便有自愈能力也能知道百里夏兰用了几分力道几分灵力,以及能达到什么程度。 他很确信自己当时只是嫌他烦,想让他昏过去而已。 孟惘抬起食指用指腹摩挲着下唇,来回打量着齐原和泠潮,嘴角噙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天玄问道,“孟惘,是你做的吗?” “我确实打他了,但是我想先问仙尊一个问题,”孟惘看向坐在椅子上的女子,正好对上了她的视线,“你想要我怎么赔偿?让他打回来,还是废我修为?” 谢惟藏在袖中的指尖捏了捏袖口。 “赔偿?”女人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在他脸上流连许久,眸中冷幻迷离,突然似笑非笑道—— “你陪我一晚……” 她伸出手就要去勾孟惘的腰带,“我就不计较了……” 未料指尖还未碰到他的衣服便被一柄冷剑格挡在空中,殿中响起谢惟清冽的声音,“仙尊,自重。” 垂眸看着没有脱鞘的无妄剑,孟惘嘴角一僵,本来想套出那人来这儿的真正目的,怎么会是这种回答? 久闻泠潮仙尊轻浮佻薄,云心水性,今日一见,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孟惘没敢去看天玄和谢惟的脸色,幸好泠潮识相地收回了手。 她拖着下巴不依不饶道,“这个年纪刚好,我就喜欢这种的……” “仙尊若是再想些不该想的,就别指望能完整地回索苑境了。”谢惟冷冷地打断她。 泠潮嗤笑一声,“你什么身份,敢威胁我?” 谢惟却不再说话,一眼看入她的眼底。 那双浅眸中分明不带分毫情感,不尖锐,甚至有种诡异的平和。 泠潮却不受控地打了个寒噤。 她又顿时反应过来,觉得有失仙尊颜面,脑羞成怒地喝道—— “你……!” “够了泠潮,我以为你来这儿是要给你弟子讨公道的。”天玄沉声开口。 第50章 孟惘悄悄看了一眼脸都绿了还不敢说什么的齐原。 “师兄。”他后退一步,侧过头在谢惟的耳边说了什么。 因为用了灵力,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 “压一会儿就行,我尽快问完。” 这件事以他的灵力还做不到,但是谢惟可以。 谢惟的视线拂过他的脸,微微颔首。 “我只不过扇了一下你的脸,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他转头看向齐原,无辜地眨了下眼睛,“不至于啊……” “去你妈的,你用了多少灵力你心里没点数吗?”齐原咬牙道。 孟惘被骂也不恼,简单直白地说道,“你说你半边脸瘫痪,其实是在仄冬荒中了礁鬼的毒吧。” 泠潮仙尊的脸色一变,却是怒目瞪向谢惟。 “哪里来的礁鬼?”齐原冷哼一声,直觉是孟惘想要诈他的话。 “别装,江子波和迟羽声都知道,需要我联络他们核实一下?” “……是!我是被礁鬼拉进墙里了,但你怎么就能说这是礁鬼的毒而不是你打的?!” “呲啦”一声布帛破裂的轻响,齐原的衣服从衣领处裂到了侧腰,他慌乱中一抬胳膊,马上露出了肩颈处和肋骨处的大片青灰,“你撕我衣服?!” 孟惘指尖衔着点点寒芒—— “我前几句说只是打了你一巴掌,你也默认了,况且当时江子波他们也在场,你脸上的若当真是我打的,那身上这些呢,一样的伤,你怎么解释?” 齐原呼吸急促起来,紧抓着被灵力撕裂的衣服,想也不想就道,“那我左耳和左眼呢?你还想洗脱不成!” 谢惟抬起眼眸,神色漠漠,“方才泠潮仙尊也感觉到了,我用移灵术剥夺了你右耳听觉,你既左耳失聪,又是怎么听到孟惘的问话的?” 高阶术法移灵术,就像是上次古土秘境中他对孟惘用的,也是像炼印一样必须要依托灵丹才能使用的术法,所以只能用于修士之间,而妖魔不可用。 修为比自己低的人不会觉察,修为比自己高的人则会看穿术法运行的“线”,从而能确定施术者、针对者等等。 只是泠潮虽然察觉却没有打破术法,大概也是被齐原蒙在鼓里,想看看真相如何。 她若是立马打破了施在齐原身上的术法,那便是做贼心虚,与她那好徒弟私通勾结,刻意谋划的。 不说她那些风流史,堂堂一境之主,这点自觉还是要有的。 谢惟收了移灵术。 齐原愣在原地。 他方才没有察觉到谢惟用任何灵力,自然也不确定方才那番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在诈他,不敢轻易答话,只得无助地看向身旁的女人。 “齐原,眼罩摘了吧,想也没什么事,你竟是用一点儿血就糊弄了本尊。”泠潮的声音冷了下来。 她起身快步朝殿门走去,“这关门弟子你也不必再当了。” 齐原反应过来后连忙追了上去,“师尊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你不能……” 泠潮仙尊一手掐住他的脖颈止住了他的话头,顿住脚步,侧首婉尔一笑看向孟惘,眉眼暗递秋波—— “今日多有冒犯,改日定当赔罪。不过能得见当年在修真界荡起一波俗潮的小仙君真容,也是不枉此行。” “如果有需要可以来索苑境,本尊随时恭候。” 孟惘,“……” 这仙尊是学变脸的。 修真界烂到什么程度孟惘都不想多说,外强中干纸糊的老虎,五境内里不调,各境间也没有联系,全仗着浔仙道培养提升那二十几个关门弟子以及五位仙尊坐阵。 能打的也就只有旋灵境和南墟境。 说旋灵境能打是因为里面的七千子弟个个随了浮鸿仙尊的性子,宁做刀下鬼不做亡国奴,往死里磕,尤其是那个迟羽声。 说南墟境能打是因为…… 都是故人。 南墟境虽好,故人不可留,魔界虽令他痛苦,至少有两个真心之人—— 荆连和百里纤纤。 今天泠潮来这儿闹的这场乌龙终于结束,辞别了天玄之后,他跟着谢惟回了月华殿。 孟惘脱了鞋倒在谢惟的床上,翻身抱着他的被子低低嗅着,是同主人身上一样的冷香。 闻起来很安心,感觉紧绷着的神经和身体都松懈下来,接着睡意袭卷大脑,他轻阖着眼,半边脸埋入松软的被中。 虽然谢惟连问都不问,他也还是想向那人解释一下自己是在何时打的齐原。可还没开口便觉有人解开了自己的腰带,身体本能地一僵,但意识到是谁之后,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脱掉外面的衣服再睡,不然太累。”熟悉的声音隐约传入昏沉的脑海。 孟惘听话地坐起身将外衣脱了,只着一件白色里衣,睡眼惺忪地抱住那人的腰往窗外看了一眼,嗓音又不自觉软腻起来,“是不是快到晚上了?” “……嗯。” “那你也在这儿睡吧,别去偏殿,”他怕谢惟拒绝,又可怜巴巴补充道,“我明天就回我殿里睡觉。” 第23章 皇室 年后四月,芳春清和,柳絮轻扬。 暖光自窗外透进,洒落在床上之人单薄的衣衫上,映得近乎透明的冷白肌肤微微反光。 孟惘闻着窸窣的穿衣声懒懒翻过身将被子抱入怀中,带着刚睡醒的困意闷闷地看向正在床边低头系着外衣腰带的谢惟,胳膊上还搭着件月牙色外袍。 第51章 视线不由得落到了他的后腰上。 没穿外袍时他的身形便比较清晰了,尤其是腰带一收,腰、肩、腿的比例堪称完美,特别是腰,孟惘抱他的时候特别喜欢用一只手圈住他的腰。 平日也是有意无意地就想去揽,控制不住的那种。 孟惘觉得自己这种本能举动有些流氓,但是幸好谢惟并不反感他这样亲密的抱法。 大抵是他的视线太过明显,谢惟穿上外袍后便转过身来,“醒了?” 视线又上移到对方的脸上,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睡眠太浅,自己睡觉的时候能睡深一点儿吗?” 孟惘坐起身慢吞吞拿过外衣穿上,“自己睡的时候醒得更早。” “你醒那么早干什么?” “我也不想嘛,”他坐到床边穿上鞋子,随口说道,“感觉自己身边一群死人,睡不好,冷冷的。” 自从十四岁之后谢惟便很少答应同他一床睡觉,每次都要软磨硬泡。 但没有办法,只有那人在身边的时候才是睡得最安稳的,即便知道那是把随时会掉下来取他性命的冷刀。 谢惟目光微转,方要开口便被窗外传来的阵阵“叽叽啾啾”的尖细鸟鸣所打断。 孟惘走过去打开窗户,摊开手掌,一只蓝色小鸟落到手心。 那鸟儿个头不大,形翅精致毛羽柔滑,几秒之后竟是口吐人言,蓦地大声叫道,“应怜荒再次出现大量魔气!皇城出现魔修痕迹!陛下请南墟境仙尊门下弟子务必三日内赶到皇宫商议处理!” 孟惘垂下眼,觉得它这声音甚是难听,抬手轻弹了一下它的鸟头—— “告诉陛下,我们今日去人界,明天到达皇宫。” 应怜荒这两次凭空出现的魔气,估计又是因为法场不稳。 “师兄,你说为什么各界的法场自几年前起突然有异?” 一没有大能修士自爆灵丹,二没有天道罚怒,毫无缘由。 谢惟的回答却给他一种说不上来的怪异之感—— “不是说皇城有魔修痕迹吗,大抵是魔修做的。” 皇城有魔修痕迹是因为百里夏兰感应到了自己的身份,故意从皇城下手将自己引出南墟境好和她私自会面。因为在没有灵丹做掩饰的情况下,以她的魔息,一迈入境内便会被天玄觉察。 孟惘是经历过一次的。 可应怜荒魔气再现这出前世根本没有,也不可能是百里夏兰的手笔。 谢惟在转移话题吗?或者在刻意模糊什么?明明他也是重生的,他也知道应怜荒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本不该出事,他为什么不起疑? 孟惘慢慢眯起眼睛,深呼吸了一下。 想不通,线太乱了。 尤其是谢惟,感觉他才是最关键的那个点,却不能直接问他。 现在就是对方在装,自己也在装,两个人一台戏,说不定还有幕后操纵的第三人、第四人,摆在台子上的他都看不通透,更别说暗地里的了。 好像身处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蒙耳蔽目,被压得喘不开气。 …… “什么?父皇来信?!” 傅靖元一下从被子里爬出来,心中忐忑,“什么事儿?” 谢惟站在他寝殿门口,“说是皇城有魔修痕迹,没细讲。” “都去?” “都去,孟惘去叫风乔儿和温落安了。” 他干笑两声,“你们去我就不去了呗,人多也怪挤得慌……” 谢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骂我?”傅靖元盯着他的脸看。 “你见我张嘴了?” 好像没骂,好像又没少骂。 “行行行,我去总行了吧。”他不情不愿地下了床,“我一回去他们肯定都以为我是去继位的,被暗算死了你可得给我收尸。” 在谢惟疏浅又极具存在感的逼视下被迫收拾好东西,一推开殿门便听到风乔儿自大老远传来的声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你看他平时那吊儿郎当的懒散矜贵样儿,每件衣服都要用最好的布料还量身定制,事儿比头发丝还多,可不就是在宫里头惯出来的嘛!他本来是……呃……” 她话音一顿,正对上殿外傅靖元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 风乔儿用手罩在嘴边,凑到温落安耳边继续说道,“本来是嫡长子,是确定了要继位的正统太子。他父皇在他八岁就开始请修士来在宫中教他修习,十岁结丹,十三岁离开皇宫来南墟境,过了入门大比后就留在这里没有回去过了。” “他父皇不得已又立了一个太子,可还是盼着他回去,可他偏不回去,不知道怎么想的。” 傅靖元,“……” 其实还是有回去过的,只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没有告诉过他们。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一张记忆中熟悉的面庞,心中百感交集,似有万蚁啃噬又麻又疼,他默默叹了口气,面上又挂起往日般虚浮不实的笑容,“走吧。” 一只拳手大小的蓝鸟如利箭般疾驰着,自昏沉的天幕直冲而下,紧贴着地面冲破疏松的杂草,激起纤纤尘土,又如游浪般再次向上荡起,与皇城中正在路边行走的一位红衣女子擦肩而过。 那女子面色苍白,垂下眼帘静默地看着自己肩侧的发丝被鸟雀鼓风扇起,又缓缓落下…… 她声音沙哑单薄,自言自语道,“还有……一柱香。” 第52章 抬腿迈入一家客栈,她目不斜视地直接上了楼,留下简短的一句话,“务必让他们来这里,别漏馅了。” 坐在桌边的几位客人脸色骤变,缓缓露出诡谲莫测的笑来。 正在擦盘子的小二舔了舔手帕上的血,眼中冒着幽幽萤光,“遵命,主上。” …… 夜幕低垂,谢惟一行人御剑到了皇城,落地之后去了隐身术,此时已是大半门户紧闭,屋内灯光融融,应是在吃晚饭。 他们本想要到一家客栈内休息,怎料还未待推开门便被拦住—— “哎呀客官,您住几间房啊?” 一个长相普通让人转眼就忘的陌生男子挡在了门前。 看穿着,头上披一块灰布,肩处搭一条巾帕,是店中小二的打扮。 风乔儿着实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拦在门口,张了张口刚想要说些什么,又听他道—— “是这样的,我们店里今天不收钱,比这家还大,服务还好,吃喝管够,您去我们那儿保管您满意!” 抢客?! 还到别家门口光明正大的抢客?! “黑店。”孟惘淡淡地开口。 “诶客官,这可不能乱说,皇城里谁敢开黑店啊,这一锅端了可都要掉脑袋的。”小二赔笑道。 “那就是闹鬼。”他又轻飘飘地说道。 “不是,”小二被他怼的有点语无伦次,着实感觉这人纯粹找茬,“咱这儿确实闹鬼,啊不,啊对,确实闹鬼,但皇城哪片儿地方都闹鬼啊。” 说完他便一怔,“你们不知道?” 温落安悄悄往傅靖元身边靠了靠,风乔儿瞪大了眼,“闹什么鬼?” 小二一看有戏,特意压低声音装神秘道,“这种事咱回店里说,在外边不方便。” “在哪儿?” “很近,”他热情地拉着风乔儿的胳膊,往正东方指了指,“就在那边,我带你们去。” 孟惘默默跟在后面看着风乔儿和一旁的温落安,眸中暗光攒动,心里默默道—— 今晚,两个。 还剩下,傅靖元和谢惟。 一进客栈,里面闹哄哄地坐了几桌,都在暖灯下喝酒吃肉,推杯换盏人声沸扬,看起来好不热闹。 “客官,你们要吃点什么?” 几人不禁心下起疑—— 这是异乱之处所在之人应该有的表现吗? 还是说皇城中人纸醉金迷的日子过惯了,生死看淡,都是受“即时行乐”风气和观念的影响? 孟惘扫了周围一眼,倚在墙上没有说话。 “我们……倒没什么想吃的。”傅靖元在一个空桌旁坐下,“小惘,你不吃点东西?” “不饿。” “那直接给我们安排几间房吧,一共五个人,五间。” “四间。”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谢惟突然道。 孟惘睫毛轻颤,抬了抬眼皮。 “好嘞,客官请随我上楼。” 三楼拐角处两间,四楼楼道口对面两间。 小二在楼梯口叫住他们,压低声音道—— “皇城这几日总是有人在晚上失踪,客官可勿必小心。听好几户人家说的,本来还在自己身边躺着的人呢,醒来之后一看就没啦!” 他表情浮夸,语气一惊一乍,“都说是闹鬼,夜里把人给拉走吃了,渣都不剩啊!” 一片寂静,只有廊道上的灯一闪一闪,忽地灭了,又忽地亮起,一阵阴风吹过,温落安打了个哆嗦。 “呵。” 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孟惘抬脚上了楼,头也没回地轻声自语道,“她到底是养了群什么蠢货。” 小二,“……” 这黑衣服的一定和我有仇。 想必小二说的“闹鬼”应该就是灵雀口中的“魔修痕迹”。 傅靖元向人借了纸墨画了几张魂符发给同门几人,夜里一有异象立刻用灵火燃掉魂符,其他人便会有所感应。就算灵力被封无法启用灵火,魂符也有定位的功能,这样一来出了事也方便去找。 最后风乔儿和温落安进了三楼的两间屋,谢惟、孟惘和傅靖元则进了四楼的两间屋。 关门前傅靖元的眼神极快地在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心里思量道—— 刚才小惘怎么不闹着和他师兄睡了,还是谢惟主动开口的,这一路上也没见他和谢惟说话,两个人闹矛盾了? 不消半柱香时间,万家灯火相继断灭,原本热闹的皇城于浓暗中沉寂下来,夜风泠然,静得可怕,唯剩风声虫鸣,低窣阴宁。 孟惘脱了鞋和外衣躺在床上,给谢惟留了一半多的空,蜷起一条腿抱着被子,轻咬指甲看着天花板发呆。 同前世一般,风乔儿和温落安今晚就要被百里夏兰抓走了。 如果不出意外姑姑不会伤他们,她的主要目的还是要支开身边的人,好单独和他谈谈。 但是也有些冒险,毕竟已经有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本可以阻止他们来到这家客栈,但是他没有,他反而推波助澜了一把,弃风乔儿与温落安的安危于不顾。 因为他也想借此和百里夏兰见一面,以后也能早些继位,尽快觉醒上古魔血,提升修为。 赶在谢惟要杀他之前。 若这一世还是身死人手,他重生又有什么意义。 乌黑的眸透不进光亮,他把所有人当成了棋子。 第53章 包括他牵念最深的那个人。 谢惟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并不知道是百里夏兰一手策划。就之前的几件事孟惘可以判定他是想按上一世的来走,不到迫不得已不会做出什么脱轨之事。 所以坐视不管,顺机而动。 但百里夏兰就不一样了,孟惘清楚那人行事作风有多疯癫,是杀是留全在一念之间,她不一定会和上一世完全一样的做法。 他们就算最终没有性命之忧,但若是缺胳膊少腿了呢?眼盲耳聋了呢? 他会因此愧疚吗…… 好像不会。 那些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孟惘。” “嗯?” 他仍是想得出神,直到谢惟躺在他身边也仍没有反应过来。 “转过来。” 谢惟的声音近在咫尺。 他眨了眨眼,听到那人的指令就下意识照做,未待眼神清明,身体已是朝旁边侧了过去。 正好对上了那双冰绿色浅淡清瞳。 孟惘倏地摒住了呼吸,紧接着错开视线。 他往下面移了移,微蜷着身子,然后将额头抵在了谢惟的锁骨处。 仅此而已。 “不是总说想抱着我睡吗?” “你不是说不能吗?” 不问倒还好,一问他反而又禁不住委屈。 “你不高兴,依你。”谢惟伸手将他的鬓发轻柔地掖到耳后。 孟惘朝他凑进了一点,伸手圈住他的腰,将脸埋入他怀里,熟悉的气息窜入鼻中,冲得他鼻梁发酸,眼眶也酸胀起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不高兴的,是不是让你难受了?” 借着在对方怀中蹭蹭的动作,一两滴干涩的眼泪也洇上了那人的衣襟。 他总是在想,抑制不住地想。 想很多很多。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所有的概念在脑中都模糊了,他分不出是非对错、爱恨得失,像个不通人情的幼兽般在世间茫然奔走,遇到的、错过的、爱过的、恨过的,都好像在破碎又重聚,他找不到原来的那条路,也不敢再往下走。 所有情感都混乱不堪,却再不能去找故人心无芥蒂毫无隔阂地依赖求教,他左支右绌、手足无措。 于心而言,重来一世,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好事。 “没有,你可以有情绪,我说过了,你怎样我都不怪你。”谢惟轻声说道。 孟惘微微颤抖地吐出一口气,这一刻有千言万语都堵在嘴边,可他双唇翕动,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谢惟是他唯一一个愿意信任的人,也是他最不能信任的人。 “师兄。” “怎么?” “没什么,就是想叫一下你。” “嗯,”谢惟像小时候一样轻轻顺着他的脊背,“你唤我我便在。” 第24章 失踪 第二天一早—— “风乔儿他们不见了!” 傅靖元“哐当”一声推开邻间客房的门,入眼便是孟惘头枕着谢惟的胳膊,一手抱着谢惟的脖颈,窝在他怀中熟睡的模样。 谢惟倒是清醒着,见他推开门后目光淡然地移到了他的脸上。 孟惘则眉心微蹙,睁开睡意朦胧的眸子,嗓音喑哑,“什么……?” 傅靖元无语凝噎,片刻后强行移开视线,一副“光天化日之下不忍直视”的神情,强作镇定地重复道,“乔儿和温落安不见了。” 孟惘顿了两秒,故作慌张地坐起身来,“你的魂符是用来好看的?” “魂符被放在柜子上了,”提到这个,傅靖元面色微沉,“完好无损的,但是人没了,没有任何痕迹。” 谢惟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这里没有线索,估计再候一晚魔修也不会再有动作了,先去皇宫看看,反正都是一条线。” 他们花了两个时辰赶到皇宫,被守在宫外的两个侍女带进了正堂,她们行了个皇室礼仪,对着傅靖元说道,“殿下,请到阳春殿换身衣饰,陛下来到看见一定会很开心的。” 听到后半句,傅靖元本想拒绝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好吧。” 待他随着其中一位侍女离开,另外一位侍女伸手示意,“二位仙君,请坐吧。” 孟惘和谢惟在正宾的椅座上坐下,侍女则为他们沏好了茶放到椅子旁的矮几上,又遣人上了两碟清香四溢的桂花糕,“陛下一会儿就来,请二位仙君稍等片刻。” 有糕点。 孟惘的眼睛亮了亮,捏起一块尝了尝,入口即化甜而不腻,还带着丝丝凉意,咽下后唇齿留香。 他满意地弯了弯眉眼,又咬了一口。 “和凡间卖的不一样?”谢惟问他。 “不一样,这个凉凉的,比集市上卖的好吃,”孟惘拿起一个递给他,“真的,你尝尝。” 一旁的侍女微微笑道,“这是膳秋堂里的厨子亲手做的,那些王公贵人们也可爱吃了,仙君若是有空可以去逛逛,看看还有没有喜欢的。可以在那里吃,也可以带到殿里。” “膳秋堂?你们吃饭的地方?” “可不是,”这侍女也是个胆大的,丝毫不避讳地看着他,笑意更深,“我们这种打杂下人去不得,能到那里的都是宫中地位极高的妃嫔、公主、殿下和太子。” 孟惘刚想问为什么没有皇后,突然想起皇后应该和皇上一起吃饭。 第54章 然后又反应过来…… 皇后死了。 也就是傅靖元的母后,在他十三岁时便去世了。 去年他父皇立了个庶子做了太子,但皇后之位也一直是空缺的。 “仙君久等,孤方才遇到点事先行去处理了,招待不周,多请见谅啊。” 一声爽朗带着笑意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孟惘抬头一看,只见一个身穿一袭锦绣龙纹金袍的男子走了进来,虽然满头华发,但身子骨却很硬郎,腰背挺直,有种常年习武之人自带的豪迈气场。 他走进堂内随手在他们对面拉开一把椅子坐下,左右瞥了两眼…… “殿下去换衣服了。”侍女很有眼力见儿地说道。 “哦,哈哈,那我们先谈正事。”他用手拍了一下膝盖思量片刻,“那个……让人把孤那封密卷呈上来。” 门口走来一个黑衣侍卫,手中呈着密卷递给他后,又躬身退了出去。 那位人界君王气势如虹地将那密卷摊开,不料另一端不慎滚落,密卷直接成了地毯,从脚下滚到门口,铺了五六米。 孟惘嘴角一抽,险些笑出声来。 他尴尬地轻咳一声糊弄过去,抬手举着密报的另一端向他二人说道,“仙君,这是孤整理的皇城和宫内失踪的人口姓名、时间和地点,以及概括了一些特征……” “想必既是陛下亲手整理,印象应当比较深刻?”谢惟问道。 “当然。” “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再细看了,烦请陛下回答几个问题。” “好。” 谢惟沉稳平静的语调让他下意识也端正起来。 孟惘不动声色地看了谢惟一眼,合理怀疑是他自己嫌字多懒得看。 “皇宫失踪的人有什么共同点?身份身高外貌性别之类。” “嗯……大多是后宫的妃嫔和丫鬟,多是些面容姣好的,年纪尚小的。” “多是在何时失踪的?” “这个只能说是在夜里,一般是清早醒来人就没了,还有些是在白天独处时失踪的。” “到现在丢了几人了?” “皇宫内有十人,皇城有二十三人。” 谢惟垂下眼睫,“皇城那里先不管,范围太大,主要是从皇宫下手,顺着线索抓出幕后魔修。” 那皇帝犹豫道,“被抓走的那些人还有可能活着吗?” “不好说,那些早被抓的多半被献祭了或者被吃了,不然怎么单挑嫩的。”孟惘托着腮说道,“倘若被带到魔界了更没戏,我们也进不去。” 那些人既不能用来作人质,也没有其他利用价值,留着有什么用? “不过你放心,我师弟师妹也被抓走了,不会撂下不管,会尽快处理。” 他没想到仙君竟还能被抓走,顿时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心里想着要多给傅靖元派些暗卫在夜里守着。 那可是他宝贝儿子。 “爹,您这又搞哪一出啊……” 傅靖元刚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无奈弯下腰将滚到门口的卷轴捡起,一边朝里走一边卷,直到卷到了握在那位君王手中的另一端,他将收起的密卷一递,“收好吧。” 广袖金袍,黑领白衫,龙云纹带束腰,还有很多繁杂又奢华的佩饰…… 给他平日里快要上吊似的死气和惰态添了点精神气,勉强多了些活人模样。 只是锦袍不似他平日穿的衣物那样衣袂轻飘随风而动,这身装扮更加沉重厚实,也更显出他身形的瘦削。 这种瘦削让他想到了百里夏兰。 有些……不健康。 孟惘回忆着,没记得那人说过有什么顽疾,而且上一世他是被荆连杀死的,也不是病死的。 虽然傅靖元常年不回皇宫,但也时常和他父皇用灵雀联系,关系很好,宫中侍卫常常见到自家陛下在窗前逗鸟,还碎碎念叨个不停。 说什么“这鸟太不好用了你声音都变尖了”“这鸟飞得太慢了前日的消息今日才送来”“爹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看爹”等等。 总之正常人不会喜欢和一只鸟说那么多话,他们都怀疑陛下脑子出了问题,所以去年宫中大臣在朝堂上拜伏三天只为让他选出一个太子来,以免后顾之忧。 毕竟傅靖元在十七岁时已明确表示不再要这太子之位,放下狠话自己到死都不会继位,这也是宫中人尽皆知的。 大臣美其名曰“早日选出太子以保陛下乐享天年”,实则是怕他哪天突然痴呆了,然后庶子争位闹出什么叛变来,不说百姓,朝中人多半都要遭殃。 皇帝站起身抱住了傅靖元,长叹一声,“元儿啊……回来了就别……” “抓到魔修我就走。” “你小子。”他拍了一下傅靖元的肩,语气责备视线却在他脸上停留许久,眼眶有些泛红。 他何止是想念他的儿子,更是想念轻狂岁月时约定终生的伊人。 傅靖元和他逝去的母后有着五分神似,尤其是眼睛。 “一会儿让侍女带你们去周围逛逛,到膳秋堂吃点东西,回殿里休息休息吧……哦对,你回宫的消息茗儿也知道了,你要去见见他吗?” 傅靖元的脸色顿时有些不太自然。 傅少茗,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本是庶子,去年刚被封为太子。 也是他儿时玩伴,相笃甚好,只是…… “不了,他怕是也不想见我。” 第55章 …… “仙君。” “仙君。” “殿下。” 一路走来到了膳秋堂,里面正在用膳的几位王公贵人起身向他们打招呼,孟惘一到被许多人注视的时候就会很不自在,只能一只手拉着谢惟的胳膊将半边身子藏在他身后,勉强挂个笑脸,谢惟则冷淡颔首回应,傅靖元仍是十分随意地冲他人摆摆手。 到了橱窗处,谢惟对里面的厨子道,“用木匣带走,两个。” 那厨子从里面柜台里找出了两个木匣,把菜谱递给他们,“仙君您瞧瞧,想吃什么随便点。” 谢惟翻了一下,将菜谱摊在窗台处。 大概点了那么六七样之后,孟惘凑到他耳边小声说,“行啦师兄。” 能看出来谢惟就是纯纯为他,这几样全都是他爱吃的。 就谢惟那个习惯,一日内吃东西不会超过三口,上午吃了个桂花糕,这几样他绝对不会再动。 谢惟将菜谱递给傅靖元。 就这样,三人提着木匣回到了下人给安排的殿中。 “那我们今晚行动?”傅靖元一边吃着东西一边问道。 “嗯,一会用灵雀通知一下你父皇,下令后宫以外的人今晚一律不要出门,后宫以内全由我们负责。”谢惟摊开掌心,化出几根透明的丝线。 孟惘看到那丝线后心脏倏地揪起,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往事。 “夜里傅靖元负责全后宫布阵,我来下线,孟惘借灵印将识海系到阵上,反向定位魔修踪迹。” “下线”也是一种高阶术法,又叫做“牵魂丝”,施法之人将用灵力化成的丝线经凡人的眼睛埋入其脑内,可短时间控制凡人的神智。 此法不仅极耗灵力,也极耗精神力,要遍布整个后宫是不可能的,他只能试着在符合失踪人口共同特点的人身上下线。但即便这样也要数百人不止。 而傅靖元的阵法则充作一个诱饵,那魔修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风乔儿和温落安带走,说明实力不弱于他们且心思慎密,如此一来必知今夜有诈,发现阵法后一定会借此来定位布阵者然后改变路线,而对方的路线也同时会被孟惘收入识海,完成反向定位。 孟惘点点头,把鸡腿骨头咬得“咔咔”作响。 谢惟抿唇,伸出手到他唇边,“吐。” 孟惘愣了愣,眼神懵然,嚼骨头的动作顿住,又突然想起来这是从小便不被同意的“坏习惯”。 然而他也是万不可能真的将碎骨吐到谢惟手上的,所以喉结一动,直接咽了。 谢惟,“……” “他要是发现阵法直接跑了呢?”傅靖元问道。 “眼皮子底下抢人不是干过一次了吗?”谢惟看着孟惘吃东西鼓起来的腮帮。 “也对。” 傅靖元将那人平淡中不自觉带着柔情的眼神尽收眼底,又看了眼吃东西正香浑然不觉的孟惘。 啧啧啧。 童养媳养了快六年了还没吃到口真的。 他也是怪同情谢惟的,除了风乔儿那小野丫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偏偏当事人毫不知情,既蹭又抱又撒娇又能怎么样呢?喜欢和爱终究是两码事。 小惘这种人,怎么懂得爱人。 孟惘有所察觉,抬起眼皮瞪他,“看我干嘛?” 傅靖元轻笑,“让你大师兄看不让我看?” “你不怀好意。” 他无声嗤叹,究竟是谁对你不怀好意啊。 第25章 三合一 是夜, 黑色幕布初笼天地,后宫的几座楼宇之间穿梭着一个金黄色身影,所过之处淡蓝色灵光闪现。 不消片刻, 一个巨大的法阵在百里之地成形,继而像血液干涸般紧附到地面隐去光泽, 布阵人也不见了踪影。 同时,谢惟单手捏诀悬在后宫的正中心, 周身灵波滚滚, 身后银月散出的清光倾洒其身, 更映双眸冷澈。 抬起另一只手掌心朝下, 口中轻吐一字后无数条丝线自手心散出游走于空气之中,窜入房门、屋顶,又转眼消匿。 他落到一座阁楼上,传音道,“可以了。” 西南方的孟惘收到指令后抛出一个灵印, 迅速变大罩在整个后宫的上空, 他方一闭目, 灵印各处便如水般淌下纯净的灵流与地面的阵法相连,待他再次睁开眼睛, 所有一切都恢复如初。 三人配合默契, 做完这些也不过在几个呼吸之间。 接下来要做的, 就是等。 她一定会来。 前半夜一直没有动静,孟惘时不时往谢惟所在的方位看看, 即便明知什么也看不到—— 谢惟那个任务尤其不易, 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他要用丝线连着所有可能被当作目标之人的神智,这样只要那人有一点清醒地被掳走, 魔修无论用什么法子也瞒不住。 但是对那么多人用牵魂丝,这么长时间,他那个精神力…… 能撑得住吗? 虽然说前世没有问题,但毕竟这一世在秘境里受过重创…… 他抿着唇,竟盼着那魔修能早些到。 直待到后半夜丑时,孟惘听到“嘭”地一声巨响,转眼望去,谢惟竟是瞅准时机对那掳走不知是妃嫔还是丫鬟的魔修抛出了无妄剑。一片碎石横飞后,插在地上的剑尖猛地迸发出一阵强光,幻出了一个极强的阵法将魔修困在其中! 谢惟已快撑到极限,立刻收了牵魂丝跃下高楼,缓步走到了阵法前。 第56章 孟惘和傅靖元也紧随其后,只见阵法中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肩上抗着一个半晕半醒的丫鬟,冷笑地看着他们—— “你们就不怕还有第二人,不怕打草惊蛇?” 谢惟慢条斯理地带上束灵手套。 他只有在处理修为较高的妖和魔时才会这般,意味着他要炼化吸纳他们的灵气和魔气,转化为灵力收归己用,而对方则会被榨干修为而死。 束灵手套也多少算个仙器,但没有几个人能用,只有修为极高的修士才能让其发挥效果,不然戴上也是白戴。 薄薄的黑色皮质勾勒出修长的指骨,视线看也不看他,“抓到你一人就够了,魔界离此处甚远,你们又在几天内频繁地抓了三十多人,想必是在附近有巢?” 魔修的脸色蓦地变了。 “就算打草惊蛇也无妨,既是按了巢,想必也是抓人在搞些什么重要活动,比如血祭什么的,跑不那么快。” 谢惟极细微地弯了弯唇角,他不常笑,一笑起来要么是“好看得要命”,要么是“要命”—— “要是人先跑了,家底就要被抄了,你们主上回头也饶不了你们。” 别说那魔修了,他轻飘飘几句话连孟惘听了都后背发寒。 上一世的谢惟只是待发现魔修后和傅靖元偷偷追他到了一个地方。当然那也是百里夏兰故意设定好的,在那里派了几个魔修看着被抓的人,包括风乔儿和温落安。 然后几人便顺理成章地获救了。 百里夏兰则借这点空档和他见的面。 谢惟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这样还怎么支开他们? 眼见他带着束灵手套的指尖穿过了阵法,马上就要碰到那个魔修…… 孟惘咬了咬牙,指尖一动,窜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魔息紧贴着地面钻入阵中—— 不管了,被发现也认了,反正他早知道我的身份,撕破脸大不了我就死,死不掉大不了我就逃到魔界…… “轰”的一声,强势的灵力裹携着强风扑面而来。 “跑了!”傅靖元喊道。 “追。”谢惟声音冰冷。 发尾被吹起凌乱地披散在肩,孟惘一人垂头立在原地,眉眼隐于碎发之下,周遭一片归于沉寂。 阵破了,魔修跑了。 他发现了吗?他一定发现是我了…… 他会再装下去吗?他会不会回来就杀了我…… 师兄,师兄…… 孟惘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将自己疯癫的笑意和猩红的眸子藏在掌下,声音纤细颤抖,轻如蝉翼—— “我努力正常了,我真的努力正常了……” “我想那么多,我真的是……” 他觉得胃里抽搐,微微弓下身用手死死摁着腹部,力道大得骨节发白。 强行抑下那份恶心,他缓缓直起身,在极短的时间内平复了紊乱的呼吸。 苍白的手再次放下时,脸上是异常的平静。 孟惘转身向一座阁楼内走去,拉开门后,果然见一个蒙面黑衣人站在堂中。 他的眼皮耷拉着,一副不正眼看人的模样,进了门后自顾自找了个椅子坐下,倚着椅背淡漠地看向那人。 这才是谢惟不在时他真正的模样。 他不会刻意带着欣喜之情去睁大眼睛,不会做一些自认为很做作的表情,不会说一句话带多种情感,更不会纯良无害地撒娇、心机促狭地讨好。 他无耻、算计、利诱、蛊惑,也会威胁、逼迫、欺诈、暴戾,唯独不会像面对谢惟时一样—— 伪装。 那人走到他身前,面罩拦住了下半张脸,只能看到一双灰白色眼睛,分不清男女。 他的声音也做了化形,听起来模糊又卡顿,“我来和你谈谈。” 孟惘静静地看着他,示意他接着说。 “你是我魔界百里一族遗孤,我希望你能跟我回魔界继位。想你虽无记忆,也会有刻在识海中的指令,对自己的身份应该并不是一无所知。” 啊,一样的说辞。 上一世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好像是—— “我是没有九岁前的记忆,就只知道有一个指令在识海中不断提醒说我叫百里念,是魔族,但那又怎样?我在修真界很好,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走,我不会离开我师兄。” 真蠢啊。 孟惘眼皮轻阖。 “可以。” 那人似乎没有料到他那么轻易又直接地就答应了,半信半疑道,“当真?” “但我有两个条件。”孟惘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十八岁之前不得强制我回去,除非我自己想。” “第二,给我一颗魔界的念奴丹。” 蒙面人危险地眯起了眼,似乎觉得他的要求十分可笑,“你和我谈条件?是不是早了些?” 孟惘将手背贴在额头处朝后仰了仰,笑容在快要破晓前的昏暗中看不分明。 “这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声线平淡,冷意森然。 他站起身来走近他,随手勾起他落在胸前的一缕黑发,后者皱眉后退一步,孟惘却又紧接着迈进一步,迫进到他跟前,目光直看入对方眼底,从容不迫一字一顿道—— “臣听君命,不是应该的吗?” 蒙面人身形修长高大,十六岁的孟惘比他矮半个头,他便一手勾着他的头发,自下而上像个狐狸般斜睨着他,却丝毫不见被俯视的弱势,反而有种上位者的压迫。 第57章 甜丝丝地声音响起,形同鬼魅—— “你也知道魔界中没有人可以拿来给你练了,只有我,也只能是我。” “姑姑,我是百里念啊。” 对方的瞳孔在他的视线下寸寸缩紧,然后面罩便被孟惘原本勾着她头发的手指拽了下来,露出她下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半晌,百里夏兰的嘴角缓缓牵起一个夸张又诡异的弧度,眸光炽热——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第三代魔尊百里绎的影子,那个统掌各界三百多年的君王,死后使天下数百年仍处于炼狱中的灾祸,让修真界数代大能忌惮了上千年的噩梦。 像,太像了。 这正是她想要的。 “你有之前的记忆?”她的声音去了化形,仍是十分沙哑。 当然没有。 孟惘知道她说的是封骨术之前的记忆,那时百里绎还活着,她作为百里绎的表妹,至少是和自己见过的。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孟惘放下手又坐到椅子上,“百里绎下的封骨术还会有差失?” “他是你阿爹。”她好似不满孟惘直呼其名。 “嗯,我七百年前的爹,就算有点亲情也早该凉透了。” 百里夏兰没说话。 她也确是个同百里绎一样的奇人,常人修仙三百年可飞升,资质好些的两百年。听说百里绎七十岁便可飞升,而百里夏兰也是在六百年前便渡完了第二道天劫,这样算下来,她理应一百多岁就该飞升了,但她却到现在,八百多岁了还在操持魔界的破事儿。 “我说的那两个条件。”孟惘提醒她道。 “第一个可以,但是第二个……念奴丹比念奴咒更加残暴,滴血认主,一旦吃入腹中便融入骨血,终生不化,你要给谁用?” 孟惘的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当然是给我师兄用了。” “谢惟?”她的眼神冷了下来,“被他发现你就死了。” 念奴丹,上古天魔为控制敌人炼制的魔丹,经百里一族滴血认主后,由主人吞食一半,要控制的对象吞食另一半,相当于两人结契,此后后者便终生为奴,倘若对主人下达的命令不服从,则会受筋骨寸断之痛,生不如死。 一提到那个人的名字他便诚挚地开心起来,眉眼都舒展柔和下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我不会让他发现的,我还想靠这个把他留在身边呢。” 他早计划好的,这一世要彻底废了那人的灵丹。 百里夏兰凝眉看他半晌,“明日我派人来送给你。” 孟惘站起身,破晓后的天光洒在了门扉上,他的半张脸却仍隐匿在黑暗里,随着他步步朝外走去,整张脸彻底融入柔和的日光,能看出他溢于眉梢的喜色,却没有丝毫流入那双幽黑眼眸—— “不,今晚子时,送到应怜荒。” “还有,人界的窝点我建议你换一个,用点聪明人,谢惟多半已经知道了,以他的性子不会多管,但要是皇城这边再闹出乱子,他可就不得不管了。” 行于后宫院中,孟惘正愁着谢惟到底发没发现那阵法是他动的手脚的时候,便见那人带着风乔儿他们从一旁的大道上走来。 他抬手拢了拢头发重新束好,犹豫着迎上他们向前走去。 还没开口,一走近便发现谢惟面色苍白,蹙着眉头拂开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我有什么事?我比你好得多。” 温落安担忧地小声道,“大师兄,你方才嘴角都流血了……” 谢惟刚要说话便看到了对面的孟惘,他下意识抹了一下嘴角,确认血迹已经被擦干净后才放松下来,有些不自然道—— “我追那魔修时有些过急了,没顾上你。” 他抬手摸了摸孟惘的头,忽觉此人已与他身高相近。 “我们走后你这里有没有遇到什么情况?” 孟惘摇摇头,余光瞥见风乔儿正站在傅靖元身后,指了指谢惟,对他作口型道,“内伤!内伤!” 孟惘,“……” 哪门子内伤,应该就是用那个牵魂丝过度损耗了精神力,再加上用了太多灵力,灵丹虚弱,灵气供给不足。 他牵起对方的手,不出所料,很凉。 尤其是指尖。 心底生出种不祥的预感,他又摸了摸他的额头。 孟惘略微诧异地睁大眼,把那冰凉的指尖攥在手心里,低声说道,“师兄,发烧了。” “冷不冷?” “并不。”谢惟僵硬地想抽回手,孟惘却并不如他意,拉着他就往殿里走。 “你先带他们去休息吧,”他转头对傅靖元说道,“师兄精神力有损我先带他回殿里,你有空去给陛下汇报下魔修这件事。” 一进殿中孟惘便转身关上殿门,将储物戒中的仙丹妙药通通倒在桌上,弯着腰一个个地看,时不时打开闻闻,“人界的药不管用,仙丹我这里就这些了,一晚上没休息你先去躺一会儿,吃完药再睡……” 没有回应,他回头看了一眼,见谢惟就站在殿门口看着他,一动不动。 莫不是因为发烧所以反应迟钝? 孟惘疑惑地想。 他挑了几份药先放在一边,走到谢惟跟前轻轻拽住他的袖袍,“师兄,你好好吃完药好好休息很快就退烧的,不然就瞒不过傅靖元他们了。” 就谢惟这个脾性,有什么事就喜欢强撑着,还特好面子,不愿让人知道。 第58章 “你说一遍喜欢我。” 谢惟的语气略显冷硬。 他眨巴一下眼睛,好久才反应过来,随即听话地一只手圈住他的腰,将脸侧贴上他温热的脖颈,“我喜欢你师兄,最喜欢你。” 这个他最拿手了,谢惟如果想听,他说几遍都可以。 无所谓的,谢惟养了他六年,他理当亲近。 过了一会儿,他松手想着转身去拿桌上的丹药,不料胳膊被猛地拉住,旋即唇上覆来一片温热,孟惘一口气哽在心口,睫毛轻颤。 这个绵薄的吻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散,他的大脑有片刻的宕机,回神后便是谢惟浅瞳中糅杂着的复杂情绪。 孟惘有些呼吸困难了。 心跳跳得很快,比上一世十一岁在雨中听见的谢惟的心跳还要快,喉口有些干涩。 “你有感觉吗?” 他听到谢惟在问他。 那口气迟迟哽在心口无法舒出,弊得他胸腔发闷,时间一长疼痛就涌了上来,嘴中漫上一股苦涩,那苦味就像是在仄冬荒时尝到的沙尘,他干巴巴道,“什……么感觉?” 继而孟惘目睹了谢惟渐渐淡下去的眉眼,一只手轻轻拂了下他的肩膀,对方转身朝床边走去—— “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你长成大人了。” 孟惘一怔,他说的“大人”是什么意思? 他的灵魂是二十五岁。 身体是将近十七岁。 人界十六岁男子都娶妻生子了。 他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个小孩儿了,他不就是个大人了吗? 还是说谢惟想要他稳重一点,别那么粘人? 但是这和他亲他有什么关系? 脑中一团乱麻,开始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思绪完全偏离—— 是不是被谢惟讨厌了?以后他还会让我抱他吗?他还会不会让我和他一起睡觉? “愣什么?不是说让我上床躺着你给我倒药?” 他将被子盖到腰间倚在床头,神色平静地看着孟惘。 谢惟这个样子让他隐隐不安。 他好像从来不曾真正了解那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不曾知晓他到底所求为何。 孟惘走到桌前倒了碗热水,用勺子搅几下吹了吹,尝了一口确定不烫之后倒出几粒仙丹端到了谢惟跟前。 他坐在床边看着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于是吊滞迟缓地接过空碗,又看着他躺好、盖好被子、翻身、闭眼。 “师兄……”孟惘犹豫地说道,“你,生气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亲我一下?亲完就不理人了?”他小声嘟囔道。 他在刚被带回南墟时就会情不自禁用亲和舔等带着兽性的动作来示以好感和依赖,但每次这样谢惟的反应都比较奇怪又夸张,并且明令禁止劝教他不能这样。 后来经傅靖元影响,他潜意识里觉悟出亲吻这一举动应当是道侣那种关系才能做,所以就算他和谢惟再亲近,也再也没有去主动亲过那人。 但是谢惟方才那举动着实狠狠动摇了他好不容易才形成建立的认知。 “亲你一下是因为发烧不清醒,亲完不理你了是因为亲完又清醒了,觉得冒犯到你了所以感到愧疚。” 孟惘感觉自己被阴阳了,但仔细想想他说的也确实没毛病。 “……可我觉得你不是愧疚,是生气。” 被亲一下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谢惟。 重生来的、亲手杀过他一次的人。 “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不理我了?” “你不是让我睡觉的吗?”谢惟隐隐窝火地说道。 “师兄,你冲我发脾气了。” “没……” 听到他软下来带着失落和委屈的声音,谢惟一下泄了气,翻过身平躺着看他,转移话题道,“你昨晚也没睡,到里面睡吧,傅靖元要从这里待两天,两天后我们一起回去。” 孟惘立马心满意足地爬上床蹭到他怀里。 谢惟垂眸像往常一样搂住他,为他盖好被子,孟惘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然后握住了其放在被中冰冷的手,给他输送着温润的灵力。 …… 午夜子时,弦月高挂于空,皇城中阴风飒飒,孟惘站在一栋酒馆的楼顶,眼见四下无人才放心伸手化出剑来,御剑向魔气冲天的应怜荒赶去。 到时已经有人在等候了,那位魔修将一个小木匣递给他后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打开一看,里面赫然躺着一枚暗红色的丹药,用灵力划破指尖挤出一滴血滴在上面,丹药散出红润光泽,原先暗红色的外表如同一层薄膜般渐渐褪去,露出原本血红的内里。 念奴丹已认了主。 “噫……” 孟惘皱眉将匣子盖好收入储物戒内,咋舌道,“有点恶心。” 这个先不用,等留着要回魔界的时候再用。 也算是他在谢惟手下保命的一份筹码。 如是想着,他朝那处直冒魔气的黑洞走去。 午夜的阴风冷彻入骨,魔气混着阴气丝丝缕缕钻入皮肉…… 果然,如果用灵丹刻意压制体内逐渐觉醒的魔息,就会对外界的魔气特别渴望。 孟惘渐渐撤掉了散布到体内各处的灵力,继而能感觉到魔息在血液中翻腾起来,有些在灵丹四周缠绕。 他舒缓地呼出一口气,眸中邪气更盛,周身气息直逼得自黑洞处滚滚而上的魔气都偏开几寸。 第59章 像是在害怕。 他伸出手,眼神深邃融入无边的夜色之中,竟比那黑洞还沉上几分。 魔气似能懂他的意思般开始朝他凑近,然后一股股地涌入他的掌心,其余的魔气兴奋地绕着其周身盘旋,以孟惘为中心形成了一个气流涡旋,自四周向他体内汇去…… 其速度犹如狂风过境,很快黑洞内的魔气便尽数收入他体内,升入天际的黑霾消散不见,月光隐现,偌大的应怜荒仅他一人立于死寂的夜幕之下。 灵丹已被魔息完全压制,孟惘咬住食指用舌尖抵了下指尖,嘴边挂着一抹甜腻的笑意。 修魔者,魔气便是灵力。 他感到自己的修为增进了很多。 可惜马上就要回去了,又要用灵丹压制魔息了。 他给谢惟吃的丹药中有用来安眠养神的,而且故意让他多吃了几颗,大抵要睡到明天一早才会醒。 不紧不慢地回到皇宫还不到丑时,孟惘站在床前轻轻探了一下谢惟的额头,体温降了不少。 他感慨那仙丹确实管用,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手帕,用温水打湿拧干,动作极轻地擦拭谢惟鬓角的汗水。 虽然明知那安眠养神的药效极强,也仍不免担心把他吵醒。 孟惘并不知道如何照顾病人,只记得自己在十六岁生辰那日高烧不退,谢惟抱着他在冷泉泡了半天。 可这里没有冷泉。 他又向上给谢惟拉了拉被子,视线不由落到那张薄唇上。 呼吸再次不畅起来。 孟惘不适地移开视线—— 魔气吸多了的后遗症?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躺在谢惟的身边,翻过身搂住他的腰,闭上了眼睛。 待屋内轻薄的呼吸声均匀绵长之际,原本熟睡着的谢惟却缓缓睁开了眼,眸中一片清明。 他一只手挑起孟惘散在肩处的一缕发丝,在黑暗中阴晦地看了半晌,用双指细细捻了捻。 …… 傅靖元的指尖轻叩着杯沿,一下又一下,后背有一滴冷汗流下,仍忍着没说话。 其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孟惘将谢惟带走后他就去给父皇报备情况了,作乱的魔修也已被他和谢惟就地斩首,不算风乔儿与温落安,被抓去的二十三人中只有五人生还。 本想着把皇城安抚遇难者家人的事都交给宫中之人后便回殿里休息两天,顺便应付一下他那费尽心思不让他走的爹。 谁知刚刚一觉睡醒,殿中竟来了个不速之客。 一个两个的,都是难伺候的主。 傅少茗坐在一个矮几前吃着他刚从膳秋堂拿回来的饭菜,明知故问道,“殿下怎得不来吃,一会儿就凉了。” 傅靖元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不了,我不饿,太子殿下吃得开心就好。” “你哪只眼见我开心了,”傅少茗放下筷子,玉制长筷在盘上碰出一声轻响,不咸不淡道,“这些都是你爱吃的,我不爱吃。” 你不爱吃你还都吃完了,抢我的饭还砸我的碗,我笑了。 傅靖元腹诽道,表面上仍表现出惭愧之情,“抱歉,下次给太子殿下点些好的。” 下次您可别来了,我今晚就收拾东西走人。 傅少茗一身束袖流金站起身来,二十岁的男子身姿修长,绕过矮几径直走到他身前,“我想和你说说话。” 傅靖元没出声,也没抬眼看他。 怎知对方也是莫名沉默。 突然杂乱巨响,只见傅少茗将傅靖元桌上的茶具通通扫落在地,青白瓷片碎了一地,门口的侍女不禁打了个哆嗦。 他双眸微红地转过身盯着那个侍女,从嗓子中挤出几个字来—— “我让你滚——你听不懂吗?” 那侍女才反应过来,竟没听出来太子方才那句话的弦外音,慌忙欠身退了出去,把殿门严实地关上了。 男人一只手撑着傅靖元身后的椅背将他牢牢困在身下,垂眸俯视着他依旧平淡的神情,手背上青筋隐现—— “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还敢回来?” “怎么,知道我当了太子了终于装不下去来抢皇位了?” 傅靖元抬眸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相像的脸,露出谦和得体的微笑,“不,殿下多虑了,您和那王位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最不值钱的东西,殿下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拿垃圾当成宝。” 一阵静默后,傅少茗气极反笑。 他直起身来理了理自己的袖口,声音低了下来,“这么跟你说吧,当年我给你下的毒其实根本没有解药。” “我说过等我顺利登上皇位之时便会将解药给你。我骗你的,你现在也不过余命十年了。” 他就是看不惯傅靖元这副从容模样,提前把真相说了出来想看看他或憎或怒的表情,谁曾想他竟无所谓地笑了笑,懒懒地支起下巴,“没关系,六七年就够我活的了。” 傅靖元看着他惊异的神情,端起手中的茶杯慢慢喝了一小口,悠悠叹道,“少茗,在我看来,太子之位,你再适合不过。” “……什么意思?” “王者居高台,断舍离斩了束缚才能不沦为傀儡,无手段不上位,不疯魔不成活,你将来会是个比父皇还要好的君王。” “尝尽了宫中的风霜苦楚,这也本是你应得的。” …… 傅少茗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傅靖元殿中出来的,他跌跌撞撞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的殿中,轰地一声关上殿门,狼狈地滑坐在地。 第60章 他将脸深深埋入双手掌心,痛苦地咬住唇内软肉,一股腥甜。 ……如果、如果你不是嫡长子,如果我不姓傅,该有多好。 我只是想要个王位,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抢。 为什么你应有尽有还是要和我抢。 你从小就有一个爱你的母后,父皇最偏袒的就是你,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清风明月最是干净,可我呢…… 我只能在深宫朝堂上、腊月寒冬里,做最低劣的仆奴与弃子…… “茗儿,我是怎么教你的?!你不要当着那些人的面笑啊!你要稳重,再让我看见你笑就再罚手杖十下!” “你今天去哪了?我问你今天去哪儿了!你现在敢没有我的命令出这个殿门了?!” 冷宫的母后声嘶力竭地训斥着,七岁的傅少茗擦掉眼中的泪水,低头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往往一跪就是数个时辰。 直到他累得昏过去后才会有下人把他用冷水泼醒,“小殿下对不起了,是你母后让我们这样做的。” 凛冬冷透里在母后的期望下他终于染上了风寒,用生命垂危换得父皇到宫内探得一眼。 那个年轻的君王给他们换了个后宫朝阳的居处,母后却只顾谄媚地看着她朝思暮想的男人,没有给拼命睁开眼晴想去抓她手的自己分哪怕一点点的视线。 她像疯子一样,把所有畸形的情绪都抛给了他。 宫中最卑微的宫女和太监都能随意欺辱他,在冷天对雪地中受罚的他拳打脚踢,肆意宣泄。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傅靖元。 九岁的傅靖元牵着风筝穿过廊亭,身后的侍女慌张地喊道,“小殿下!您慢些跑啊!看着脚下!” 当时的傅靖元皮肤被晒成小麦色,精力充沛,整日上窜下跳,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的身体很健康,也很爱活动。 傅少茗就遇见了这样的他。 他躲在梁柱后面小心地偷看着那位比他大两岁的小皇子,不料突然被对方转头对上视线,惊异无措之际,小皇子已然跑到了他的跟前。 “你母后呢?” “母后有事不在宫里。” 傅靖元一只手点在唇边朝殿里瞅了瞅,“这几天那么大的地方就你一个人住吗?” 还会待他回答,傅靖元一把搭上他的肩膀,“没事,跟哥说你叫什么名字,以后哥陪你玩儿。” 侍女大惊,忙弯腰在傅靖元耳边道,“小殿下,他是冷宫妃嫔的庶子……” 傅少茗心头猛地一颤。 “别弄那什么竖子横子的,我最烦那些,弟弟你叫什么名字?” “傅……少茗。” 几天下来二人相处甚欢,在傅靖元的哀求下,父皇还允许他们一起听学、用膳。 后来,傅靖元看书他就在旁边一起看,傅靖元吃饭他就在旁边一起吃,傅靖元修习仙法他就在外面等。 再后来,在傅靖元十三岁时,他的母后病逝。 原本什么都不在意、好像无所不能的“哥哥”抱着他哭了整整一夜。 那一夜过后,他哥就长成大人了。 故人的离开换来举国悲哀,年轻的君王一夜白头,碎了赤子心、破了琉璃梦。 傅靖元走了。 走得悄无声息,走的杳无音讯,只留下短短一封书信—— “南墟求道,勿念。” 傅靖元一走,那些原本被他以太子身份强压下的流言和恶语便起来了—— “冷宫姜贵人的儿子?攀得什么高枝自己心里没数吗?” “呵呵,别看娘没用,儿子倒是有用,知道对小殿下下手,搏同情。” “虽然他不是嫡子,但他是庶子呀,虽然他比不上寻常庶子,但他是姜贵人的儿子呀,哈哈哈。” 他的母后受不得他人的处处刁难,精神一度崩溃。 “你为什么那么不争气!为什么——!” “母……” 他要阻拦的手伸到半空,滚烫的血溅了满脸,一串血珠溅入到眼睛里,眼前一片赤红。 同视线一起被血意蒙蔽染脏的,还有他那仅存于心底的一分纯净期冀。 那年他十二岁,母后自刎了。 和皇后的死不同,他母后的死只换得父皇对他的一点怜悯和愧疚,换来了一座新建的宫殿。 在灵堂前跪了三天三夜,来哀悼的没有,来找茬的都被他拒之门外。 傅少茗竟觉得自己沉静的可怕。 然后他一步三算,步步为营,逐渐取得了父皇的信任,他只想活命,只想站起来。 他已经跪了太久太久了。 整整三年,天翻地覆。 在他觉得自己离目标很近了的时候,飞到枝头的野鸡却被狠狠砸入了泥里。 他看到傅靖元偷偷一人回到宫中,偷偷一人去见了父皇,并暗中遣人操办着不知何名的宴席…… 他回来了。 太子回来了。 落满桃花的廊道中,傅少茗拦住了十七岁的傅靖元。 他白了很多,也长高了很多,果然他这种人到哪里都能过的风生水起,跟自己这种蛆虫完全不同。 那天他借着叙旧的由头请他喝酒,在他的酒坛中下了噬骨散,一口下去,寿命折半,神仙也救不了。 但傅靖元那日却很开心,一坛全喝了。 被日光烘得略带暖意的桃花花瓣拂过脸侧,傅少茗蓦地轻笑出声,叫道,“哥。” 第61章 “什么?” “有毒。” “有毒我也喝。”傅靖元以为他在开玩笑。 “噬骨散。”傅少茗拿出包药的纸,递到他面前,“你不信可以闻闻。” 他看到傅靖元缓缓僵住的脸和不可置信的神情,好像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呢? 大抵是因为自己过的太苦,所以也不想让你好过吧。 “明日父皇上朝,你只要当着父皇的面求他罢了你的太子位,然后别再回来,等我继位后就把解药给你。” 傅少茗看到他的眼睛一下子红了。 “哥,我劝你别生气,毕竟保命比王位重要,也别想着揭穿我与我鱼死网破。这样对你我都好。” 傅靖元猛地站起身来,拎着个空酒坛朝大殿走去,“不用明天了,我今天就说完,说完我就走,再也不回来了。” 傅少茗皱了皱眉,看着他的背影,片刻后跟了上去。 大殿中的人正在忙着什么,有些侍卫在搬桌子,有些侍女在扯花灯,傅靖元突然拎着个酒坛子闯入,众人都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 他声音沙哑,侧首对在一旁搭台的侍卫道,“别弄了,台子拆了,灯撤了,什么都不要了。” 众人都是因为他说要办宴席才开始准备的,傅靖元不久前还来这里和他们一起筹划,现在又说不干了…… 不说是什么宴席也就罢了,还让他们瞒着不让旁人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下人们辛辛苦苦秘密搜罗来的,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那侍卫还想争取道,“殿下,这都完成大半了……” “我他妈说不弄了你们听不见吗?!” 傅靖元猛地将酒坛砸在架子上,碎片割破了手指,鲜血顺着指尖滴滴嗒嗒砸在地上,溅落成花。 他一口气没上来憋得胸腔一阵钝痛,用手捂住心口喘息了两下。 闻声而来的皇帝快步迈入大殿扶住他不稳的身形,惊道,“元儿!你的手怎么弄的?!” 傅靖元面上血色褪尽,用血淋淋的手推开他满头白发的父皇,咬牙对着大殿内的下人和殿外闻声而来的大臣、贵人们说道—— “我傅靖元,自此刻起不再是太子,这个皇位,我死都不要!” 他说罢挤开人群御剑离去,独留宫中一众议论哗然。 隐在人群中的傅少茗感到一阵畅快。 只是心口像被挖空了一块。 五年过去了,这空缺处非旦没愈合,反而更加空落了。 尤其是现在。 他大概失去了一个本该十分珍重的东西,不过没关系,反正他这二十年来本也没得到过什么。 第26章 鬼城 第二天一早, 傅靖元将金袍放在衣柜中,换上了自己平日在南墟境常穿的衣服。 本来说好住两天再走的,由于傅少茗来殿里找了一次, 傅靖元总归不是死皮赖脸的,既然人家来赶了, 便收拾一下东西打算今晚就走。 反正待在这里他自己也不舒服。 他找了纸笔给父皇留了封信,随后便去孟惘的殿前推开门—— 傅靖元没有敲门的习惯。 但殿内只有孟惘一人。 “大师兄呢?” “师兄正在里面沐浴。” 大早上的?沐浴? 饱览群书的傅靖元眼神怪异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盯着他白皙的脖颈看了很久, 那视线恨不得往他衣领子里钻。 孟惘正倚在桌边翻看着从柜中找出来的人界史书, 只觉一道瘆人的目光从头刮到脚, 实在忍不住一把将书拍在桌上。 “傅靖元,你想怎样?” “他为什么无缘无故早上沐浴?”傅靖元进了殿内,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道。 当然是因为发烧出汗了啊…… 孟惘双唇微动,又立马将到了口边的话憋了回去。 这样谢惟发烧的事不就败露了吗?想起谢惟起初拂开傅靖元要扶他的手,显然是不想被人知道。 孟惘斜他一眼, “关你什么事。” 傅靖元更加坚定了自己心中所想, 语重心长道, “唉,我早让你好好看看那些书, 纯情到这种地步, 被吃干抹净了都不知道。” 他面色微僵, 因过于不可置信而显得语气舒缓又滞顿,“……你, 想什么呢?谁被吃干抹净了?” 对方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欠样。 孟惘一时哑口无言。 傅靖元竟然以为他在下面? 他明明这么…… 这么…… 不对, 重点好像不是这个。 “师兄他因为精神力损失过重发烧了, 吃了点药,然后退烧出汗……”孟惘深吸一口气, 强忍住一拳把他打死的冲动,“所以、就去沐浴了。” “……啊,原来是这样。” 这样你妈啊…… “他发烧这事你得装作不知道,至少不能当他的面提。” 孟惘从一开始的震惊气愤再到现在的欲哭无泪,对于傅靖元说的话第一反应竟然是想反驳体位而不是辩驳自己的清白。 时有时无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 而且还把谢惟牵扯到这种事里来了。 他难过地想。 本以为自己无颜面对谢惟了,可直到见他换了一身淡青色在日光下还隐泛月牙白的衣服从内室走出来时,孟惘又下意识甜滋滋地蹭了上去,抱着他的腰,鼻尖凑近亲昵地闻了闻他的领口,“师兄,你穿这身也好看,和你眼睛一个颜色。” 第62章 谢惟垂下眼睫隐去眸中微妙的波动,“我去梳发。” 孟惘拉着他坐在椅子上,“我给你梳。” 傅靖元觉得他这三师弟简直是…… 不知道怎么形容。 对旁人冷冰冰的,瞥一眼都懒得瞥,还时不时有些怕生。在自己面前像个炸毛小狗,不让摸不让碰,逗他还会冲自己咬两下。在谢惟面前那简直就是高浓度糖精,甜得齁人,一粘在身上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 “那个……咱今天走吧?不给父皇他们说,偷偷地走。”傅靖元手臂撑着椅背,半弯着腰将下巴抵在胳膊上,“我有留的信。” “怎么又想回去了,不再待两天了?”谢惟坐在梳妆镜前,从镜内看着正低头给他束发的孟惘。 “在这儿也不舒服,不如咱们南墟。” 傅少茗来了一次,积久的情绪又翻涌而上,他深感不适。 “你明兰殿外那反季节桃树结桃子了吗?”孟惘突然问道。 “你想吃?想吃我再用点灵力催催,现在还不熟。”傅靖元轻轻笑道。 “好。”孟惘歪歪头,“那你去给温落安和乔儿说一声吧,我们现在走,回到南墟也要到晚上了。” …… 一行人御剑直到临近黄昏,正好途经一座山头,风乔儿非要停下一起坐在山顶上看日落。 她跑在前面,一手拉着温落安,转过头笑意盈盈地冲他们喊,“快点啊!都快落没啦!” 山顶的风吹起少女黑细柔软的发,春光灿烂,束带迎风招摇,白嫩的脸浸在火红的夕阳中…… 像那天的残血。 孟惘诧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心中躺着一颗失了光泽的灵丹。 到处都是血。 风乔儿半跪在他身前,心口处俨然一个骇人的血窟窿,如朱砂笔溅芙蓉花,半张姣好面容染上鲜血,像个提线木偶般塌着骨头又撑着关节,一双眼睛空洞无光地死死盯着他。 身边是断成三截的红缨软枪。 耳边陡然传来道利刃破空的声响,他转头看去,已是身受重伤的傅靖元朝他挥出一剑,他怔然忘了躲闪,在剑尖离他一寸之时蓦地闭上了眼,忽觉热血泼在颈侧,烫得双睫一颤。 再度睁开眼后,只见一把剑横贯了傅靖元的腰部,他倒下后,荆连一袭束袖黑衣,漠然将剑收回鞘中。 他的副使从衣襟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仔细替他擦干净脖子和手上的血迹,一双好看的水蓝色眸中满是柔和与安慰,“尊主不忍心动手的脏事,让属下来做。” 尊主不忍心动手的脏事…… 让属下来做…… 孟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荆……” 原本佩有银白护腕的冰冷袖口却变成了柔软的淡青色广袖,他蓦然抬首,对上了谢惟透着寒意的双眸—— “荆什么?” 再回神一望,谢惟神色如常,方才那冷意好似错觉。 “没……没什么……”孟惘愣愣地回答。 竟然把前世与现在搞串,出现幻觉了。 谢惟摸摸他的头不再追问,牵着他向前走,“坐一会儿,看太阳下山。” 他们四个人坐在山头,风乔儿则一人站在前面,红色发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远眺着群山之巅,青色束带衬得腰身笔直。 她本是一身轻狂自由如风,于黄昏赤云下舞火棍,于旷远野原中耍缨枪,挑得起大梁,隐得去优柔,又不失女子那分细腻良婉的基调。 红云似火烧。 温落安坐在她的脚旁,不经意间朝山下看了一眼,默默往后缩了缩,赤色云霞为灰发度得一层氤氲红边,淡紫色发尾被浮光映得飘渺。 能坐着绝不站着的傅靖元盘着腿,用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天边的夕阳。 孟惘抱着膝与谢惟坐在一起…… 昏昏欲睡。 “怎么了?”谢惟见他将下巴垫在膝上半阖着眼,精神不振。 “没事,就是被照得暖烘烘的,有点困。” 孟惘突然勾唇笑了一下,眼睛仍是半阖着,抱着膝盖显得很乖,“跟师兄在一起睡觉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所以就睡着的很快。” 安心的、有活气的感觉。 谢惟又想到他之前说过的话—— “感觉自己身边一群死人,睡不好,冷冷的。” “你觉得这样好吗?” 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谢惟问了这么一句话。 心头一悸,这句话如针勾线般自他好不容易勉强愈合的皮肉中挑出那段极为痛苦的回忆。 上一世临死前,那人也问了他差不多同样的问题—— “你觉得,活着累不累?” “……好啊,很好。”孟惘闭上眼睛,良久才答道。 但我不会一直拥有这样的好。 你有你的难处,我有我的难处,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若有一日刀剑相向自不会手下留情,是死是生,又有什么所谓呢…… 一开始就不对,我应该在七百年前就长大,而不是在你我初遇之时,没有封骨术我就不会遇到你,我们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 日落西山,夜幕将临,一行人继续起程赶往南墟,约莫不到两个时辰便可到达。 然行将半途,异变突生—— 在索苑境与旋灵境的交界处,赫然出现了一扇巨大的黑色城门。 第63章 众多鬼魂正从四面八方赶来,密密麻麻排成数队,源源不断向着城门挤入! “这是……鬼城入口?” 鬼魂数量太多,从上方看去尤为骇人,虽都是怨气不大的纯净鬼魂,却是有冲天的黑气自城门涌出,这说明城中有乱,有不该进入的人进去激怒了厉鬼。 天下分修真、人、妖、魔四界,鬼城在每隔十年的中元节当夜开启,第二天关闭,世间徐徐众生只要死后有怨气不化者皆有两个归宿—— 一是依托记忆以身魂化境,也就是秘境,直待有人进入解开怨念。二是失去神识在下界游荡十年,待鬼城城门一现,在一夜之内进城,随后去往渡川渡化。 “鬼城不是中元节开吗,这才五月呢。”风乔儿嘀咕道。 “是有人强行打开了,”谢惟的目光向下压了一压,“看门外的黑气,可能已经和鬼魂动手了。” “魔修。”傅靖元说道。 孟惘心下一凛。 强行打开鬼城一事,确实只有魔族能做得到。 妖、修士和魔族施行术法虽都叫做“灵力”,魔却并不以灵丹修行,他们从一开始就不结丹,主要是“修心”—— 心性越是贪、嗔、痴、欲,邪气越重,魔息越重,加上魔血能够燃活筋脉,只要意念够强,实力上升的就会很快。 魔族本身就是阴物,他们和鬼很像,所以强行打开鬼城,只有修为极高的魔修才可以。 “鬼城里面有什么值得魔族觊觎的东西吗?”孟惘问道。 前世他只遇到过一次鬼城大开,是在十七岁那年的中元节,当时也就刚过完生辰一个月左右,可现在竟然提前了。 “遁历。”谢惟没有丝毫犹豫道。 遁历,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传说。 传说鬼城中有一记载下界史实的奇书,记录者则叫“叙鬼”,叙鬼手持一个天道赐予的来自上界的“判官笔”,将一切人的命运录入书中。 凡是下界之人,不论是人、妖、修士,还是魔族,不论是活的还是死的,生平名姓都会记录在册,天道便以此为联系,掌控着下界所有人的“命线”。 相传那叙鬼通天地、系神鬼,来无影去无踪,只受天道指使。但遁历只留在鬼城中。 修真界创世千年来无数人想要进去探探那遁历,却无一人从鬼城中活着出来。 所有人都认为,得判官笔者,可逆天改命。 遁历之事一直口口相传,可但凡问道对方缘何得知,那人必定说,“别人都是这样传的嘛,说书人也这样讲。” 可推来推去,竟无一人敢说这就是真的,就是事实。 孟惘一脸“你认真的?”的表情看向谢惟。 谁知他竟来了句更让人炸裂的话—— “下去看看。” ——什么?! 第27章 谢惟 孟惘连忙拉住谢惟, “师兄,你是不是又起烧了?” “不,我很好。”谢惟一直盯着下面的城门, 目光偏执。 “不,你不好。”孟惘哭丧着脸, 拽着他不撒手。 你上一世也没闹着去鬼城怎么这一次就要去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有魔修给你带了头? “哪有从鬼城活着出来的?你……” “是他们,”谢惟侧头看向他, “是那两个人。” 孟惘一顿, 蓦地反应过来—— 谢惟的意思是, 强行打开鬼城并闯入的魔修, 是他们在仄冬荒遇到的两个蒙面人?! 他们多半就是为了那“遁历”去的。 可谢惟下去干什么?阻止他们?还是和他们抢? “傅靖元,你带他们回南墟,我要进去看看。” 说罢他便不顾傅靖元和孟惘的阻拦,直接跳了下去。 谢惟半隐了身形,压制灵气混入鬼群之中。 这些鬼魂平日都是不现于人前的透明态, 只有鬼城开启之夜才会显形, 呈半透明态, 不过即便如此,凡人也是看不见的。 身旁一个白影一闪, 他惊愕看去, 只见傅靖元也半隐身成鬼魂模样, 正站在他身边。 “你怎么来了?” 傅靖元叹了口气,谢惟才发现, 不光他, 孟惘、风乔儿、温落安, 都掩住灵气混入了鬼魂之中。 他皱着眉,“谁让你们下来的?” 他们平日传音都用传音符, 但是传音符的声音会外放,有时候几人如果距离很近,为了谈话不被旁人听见可直接布个隔音结界,但如果几人有些距离,则需要识海传音。 耳边响起风乔儿的声音,“你下来后三师兄也下来了,我们也不放心你,虽然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怕拖你后腿,但考虑再三还是跟着来了,不然晚上回去睡一觉,第二天直接少了两个师兄可找谁说理去?” 方才从上空看不分明,如今下来才知这鬼城城门如何壮阔诡谲—— 足有数十米高的城门通身印着青赤火焰流纹,上方升一巨大缢鬼石雕,自左至右立着刀劳、拘魂、罗刹三鬼红像,各自手执浸着阴气的粗长铁链,眼瞳冷抑面容凶煞,让人不敢直视。 门匾两侧分叉出数根向上的弯刺尖牙,下方结界般红青白三色交汇成一片,如冰火交融,烟波滚滚。 “这鬼城虽是强行打开,应该也只能撑一夜,你要做什么告诉我们,也好过一个人做。”傅靖元道。 “不,打开鬼城的魔修堪比大乘境仙尊,只要他们不出城,城门就不会关。” 第64章 谢惟语出惊人,除了孟惘,在场三人全都怔住了。 魔界中有能与五位仙尊实力相较的,他们就只知道有个百里夏兰。 五位仙尊均是大乘末期,实力最强的浮鸿仙尊现一百三十三岁,也至少还需五十多年才能飞升,而百里夏兰早在六百年前便达到了飞升的水平,在魔界、甚至于整个下界都是一骑绝尘。 只是因为肺疾缠身,血池续命,无法长时间领兵打仗,否则早就攻入修真界了。 其余就是魔界二十四城城主,均是元婴中期水平,同五境二十二位关门弟子的平均实力。 “有点难说……我和师兄之前在浔仙道习地遇到过两个蒙面人,身份和修为着实诡异,师兄觉得这次打开鬼城的就是他们。”孟惘解释道。 “现在魔界百里夏兰代理掌权,魔族行事皆由她调遣,强闯鬼城去寻一本毫无根据的‘遁历’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她若真想对鬼城下手不会等到现在,”谢惟一边随着队伍走一边向他们传音道,“敢光明正大地展露魔修身份,修为高深又行事高调,一看便不在百里夏兰的掌控之下,只能想到是他们二人。” “那师兄想怎么做?” “潜伏进去找到那两个魔修,如果他们没有拿到遁历,隔岸观火,看看到底传说是真是假。倘若真有,能趁乱拿到最好……” “如果他们拿到了遁历……”谢惟眸色微沉,接着说道,“不论如何,要和他们交手一番。” 孟惘默默看了他一眼。 为什么一定要和他们交手?那二人实力强悍,他们五个人也不可能会有胜算,顶多也就伤着他们…… 对了,伤着他们…… 谢惟难道怀疑那两个人是百里一族? 可是百里一族只剩下他、百里夏兰和百里纤纤了,如果还有族人,百里夏兰怎么会不知道?她若是知道,哪还需要来找他继位? 孟惘竟一时猜不到他的目标到底是遁历还是那两个蒙面人,抑或是,两者都有。 “哦,那魔修是首要对吧,不管怎样打一次看看实力,遁历是第二。”傅靖元笑眯眯道。 “不是。” “嗯?” “你们的安危是首要。”谢惟淡声道,“孟惘有我看着不会有事,一旦走散了你们就传音联系我,有意外燃魂符,我会去找你们。” 傅靖元有些讶异地睁大眼睛,继而扬起一个无奈的笑。 他家大师兄,有点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和谢惟同龄,相处了将近八年,从刚入门时的十四岁,再到现在的二十一岁,能感觉到他真的变了。 十四岁的谢惟对刚入门的他从不理睬,他除了随师尊修行就是靠自己翻书苦读。 有一次实在着摸不透一个要点,去请教了谢惟,而对方只是眼也不抬地说了一句“静心钻磨,不可急躁”就转身而去。 他一个人直愣愣站在原地—— 这人可真差劲,是不是故意针对我? 十五岁那年他下山历练意外落入妖兽巢穴,全身被撕咬得血肉模糊,谢惟把他救回南墟后就皱着眉去沐浴了,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但他能看出那人在嫌恶身上染了他的血。 吊着一口气的他躺在冰冷的地板上,瞪着眼看天花板,心中不解道—— 我是什么很让人恶心的东西吗? 后来有一次师尊派他们去一个镇子上除祟,那大户人家见来的不过是两个十五岁的小孩,无论如何都不愿交代实况,嚷嚷着要告他们南墟的修士敷衍人界委托。 谢惟直接拿椅子把委托人一条腿抡了个粉碎性骨折,把剑架在对方脖子上,言简意赅道—— “阻止修士除祟,也可以理解为与邪祟私通,按修真界的规矩,我可以杀了你。” 所谓南墟境大弟子,给他的感觉一直都是,冷淡、强势、理性…… 脾气差。 直到他十六岁时,变了一点。 那一年的某天,谢惟竟然丢给他一个不知从哪儿得来的药瓶,告诉他可以涂抹去掉疤痕。 当时的傅靖元着实惊异,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被妖兽咬过留下的伤疤。 此后他便觉得那人有人情味儿了不少,会时常出境到人界去,有时候也会买些吃的带上来给他,两个人开始说话交谈。 大抵是随着年龄增长,谢惟不再那么明显地展露任性和孤僻,或者换句话说—— 他会伪装了。 直到有一天,更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衣服上沾上点儿血都要皱眉的大师兄,竟然捡了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儿。 小孩儿身上都被雨水淋透,只一双幽墨的眼睛黑得发亮,眼角微微下垂,抬眸看人的时候一副可怜样,乖巧的很。 也就是孟惘。 孟惘成了他唯一的例外。 如果说他带那小孩儿回南墟真是因其有木灵伴生,资质绝佳百年难遇。 但傅靖元却想不通孟惘是如何能让如此不近人情的人注意到他并甘愿用心教育他的。 他问过谢惟,也没得到什么可信的答案。 不过那天在去浔仙道之前,他趁着孟惘不在又随口问了一嘴,得到的回答却十分深思熟虑,好像是在回忆上万年前的往事—— “并不是见了一面就带回来的,第一面是在夜里赶路时,他在路中间吃死人肉,血腥味很重,我以为是什么邪物用剑把他挑开了,他就记恨上我了。” 第65章 “没想到他会等我,我再一次出境处理委托时第二次见到了他,但我没认出来。他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趁我不备咬了我一口,手指骨关节咬断了,后来又用灵力接上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傅靖元却是一惊,以谢惟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但念他年龄太小又不过是个凡人,我没杀他。” “……我把他的嘴封上了,用灵力。” 当时的谢惟说到这儿还淡淡地笑了一下,他人看来简直是毛骨悚然。 “第三次见他是在一个树林里,离上次见面不过三天,我知道他一直在找我。” “他很饿,也不凶了,一看见我就掉眼泪,因为张不开嘴,就一直红着眼睛哭,也不出声……”谢惟顿了顿,补充了三个字,“很可怜。” “他要来牵我的手,我躲开了,我说他太脏,他听懂了我的话,正好那天又下雨,他就去树下水洼里捧着积水洗了洗脸和手,又朝衣服上擦……” 谢惟语气平淡,眸光却柔和了下来,“我一蹲下身他就双手轻轻捧着我的脸,用脸蹭我,眼泪黏乎乎的,我知道他在求我解开法术,他想吃东西。” “但我突然就想让他一辈子这样,不想给他解开了。” 他语势陡转,傅靖元听得心惊胆战。 “你不知道我看他那样子有多开心,我从来没有那么开心过。” 那时候的他在对谢惟的认知里又默默加了一个词—— 变态。 “但是他太可怜,我又不忍心让他挨饿,”谢惟徐徐说道,“法术解开后,他立马就要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掐着他的脖子,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走,以后只听我一个人的话,他点头了。” 他为什么点头你心里没有数吗…… 傅靖元努力维持着表情管理,真是场酣畅淋漓的“你情我愿”。 很明显就是被取悦到了所以才把人带回来养啊…… 但是孟惘后来为什么不记恨他呢,在他的印象里,那小祖宗可是非常记仇。 眼见马上就要进入鬼城,好奇心极盛的傅靖元私下用灵力单独向孟惘传音道,“小惘,你还记得谢惟是怎么把你带回南墟的吗?” 孟惘回道,“你问这个干嘛。” “他当初那样……你就没什么反应?” “他当初哪样了?”孟惘疑惑地看他一眼,凭着上一世的记忆,“师兄在雨中替我撑伞,说会对我好,还抱我,用外袍裹在我身上。” “他还给我讲道理,我就跟他回来了。” 傅靖元,“……” 讲道理?他不是掐你脖子来着吗? 你俩的说辞是没提前串通好吗? 来不及细究到底是谁的问题,脑中传来谢惟的指令—— “都把灵气收好。” 话音方落,眼前白光一闪。 视线再次恢复正常时,他们已然穿过城门,进了鬼城。 第28章 叙鬼 “诶, 来来来!要渡化的走左边——要参观我们鬼城的走右边——” 方入城内,便见一个身着黑衣的鬼使坐在一张三人高的大鼓上扯着嗓子吆喝着。 那吊死鬼似的嗓音和似要散架的坐姿,颇有傅靖元当今的风范。 孟惘心下起疑, 方才在外看到的冲天鬼气一到里面就没了,本以为里面已经开打了, 进来后竟是一派祥和模样。 鬼城那么大,这可如何去找。 “请问, 方才那鬼气是因何而起?” 他闻声一惊, 谢惟竟直接站在鬼使正前方, 仰着头问他! 傅靖元几人也在他身旁顿下脚步。 那鬼使紧盯着下方, 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谢惟面不改色,“我们几人在人间巡荡十年待城门开启,结果方才黑气冲天,若是城内有危险,我们这些鬼魂岂不是来不及渡化便被打散了?” 好一个反客为主, 众人心下一松。 此话一出, 原本要向右边走的鬼魂们也都停了下来, 纷纷朝鬼使看去。 鬼使注视他良久,蓦地笑道, “懂得那么多?你是死去的修士?” “我身旁这几位都是。”谢惟道。 虽然温落安是妖, 但他并不想多费口舌说得太清楚。 “哦~那你可知……” 那鬼使神色一凛, 音调刹时尖锐起来,“我们鬼城……不收死去的修士——!” 孟惘瞳孔震颤, 难道不是下界的人只要是死的都可以进吗?修士生前属阳, 但死后也是属阴啊。 只有人妖魔死后才能入城? 竟反被那鬼使诈了! 他看着谢惟面色微凝, 手掌向下摊开,指节微曲, 身后的风乔儿也要化出红缨枪来…… 尖细的尾音伴着狂风呼啸,城内厉鬼嘶鸣,鬼使敲响鼓面,大叫道,“有修……” “等等!” 一个喑甜又略带稚气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停了下来,再次低头向下方看去。 只见一黑发半束长相清美的男子握着方才问话的那位“修士”的手,“魔修不是修吗?” “魔修是魔!”鬼使眯着眼睛道。 “那我们是魔。” 鬼使直接被他给逗笑了,“你当我是傻子吗?他刚才还说你们是修士。” “魔修也是修。”孟惘无辜道。 风乔儿都怔住了,三师兄这不明摆着强词夺理,偷换概念吗? 第66章 既然修士不让进,那他们必有一个标准来区分—— 孟惘猜是灵气。因为大部分修士死后,即便尸身死去,灵丹也会留有灵气,那灵气是深入魂魄,直至尸身彻底腐烂、灵魂消散。 上一世被剥了灵丹后仍能感觉到体内存有一定的灵气,无论是之后修魔还是到死前一刻,那灵气作为修仙过的痕迹,一直盘旋在识海的一角,从没有消散过。 所以孟惘认准了只要完全压制着体内灵气让它聚于灵丹不要四散,那鬼使就无法区分来者生前是何身份,否则一开始便认出来了,根本无需从谢惟口中套话。 反正一口咬定自己是魔修就成了。 “哪有魔修管自己叫修士的!” “我们就这样叫,尊主都不会怪我们。” “你……你……” 孟惘见他说不出来话了,便道,“所以你能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 鬼使又仔细在他们几人中来回看了几遍…… 终究没看出什么道道来,他冷哼一声,盘起腿道,“有两个活着的魔修打开了我们鬼城,不然你们猜为什么这么早开门?方才他们闯进来,不过立马被我们天门楼的鬼主抓住了,已经送去大牢了,你们不用担心被打散。” 鬼主? 孟惘想问“鬼主是不是你们的主子”,但必然是不能直接这样问的,他换了副措辞,装作有些顾忌和胆怯似的—— “那我们去参观鬼城要听那鬼主的话吗?会不会一不小心惹怒到他?要小声说话吗?” 鬼使不耐烦的咋舌,“我们鬼主那么多事儿哪顾得上你们,安心玩你们的吧,他正巧想开个宴席,人多他还高兴呢,玩儿完去渡桥渡化就行。” “哦,那多谢你咯。”孟惘不再多问,拉着谢惟转身,唇角微微弯起。 一行人朝右走去,直到挤出人群走到一个宽阔的街道上才慢下脚步。 风乔儿呼出口气,小声道,“还真被你糊弄过去了,吓死我了。” 孟惘笑了笑,“你们的灵气一定要收好,聚在灵丹处,一丝也不要散出来。” “不过没想到这鬼城竟然不收修士的亡魂,”傅靖元一手摩挲着下巴,“和书上写的不一样,看来书上关于这鬼城的规矩也是收录的传闻,不可尽信。” 从那时谢惟要幻化出无妄剑起孟惘就先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到现在也仍是牵着。 谢惟常穿广袖衣衫,孟惘就喜欢绕过他的胳膊将手隐入他的袖中,冰冰凉凉的布料罩在手上,握久了也不会出汗。 “他说那二人被送入大牢,抓到的可能只是幻形,或者鬼主根本什么都没抓住,故意这么说平息慌乱。”孟惘分析道,“我不认为那二人在这么短时间内会被抓,一定是暂时隐匿起来了,所以大牢这个地点暂且搁置在一边。” “他一开始说是‘天门楼鬼主’,后来又说是‘我们鬼主’,可见鬼主确实有很高地位,但不能确定鬼主只有一位。” “师兄,你觉得该怎么办?” 魔修、遁历、大牢、天门楼、鬼主、宴席…… 可现在无论是鬼主还是魔修,都无迹可寻,遁历就更别说了。 对了,遁历—— 魔修是主动的一颗棋子,推着全盘局势的走向,因为这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等到宴席上找到鬼主,接近他,套出遁历的线索。”谢惟说道,“魔修暂时不管,一有遁历的消息他们自会出现。” 那两个魔修多半也已经知道他们入城了,故意不露面是想要把他们当刀使,最后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鬼城中的楼宇极高,座座都是暗沉的血色,城外是夜晚,城内也是夜晚,一轮血月当空,红光照彻苍穹,底下人流涌动。 孟惘正想着上哪儿问问关于宴会的事情,突然被人握住了手腕,全然不似谢惟肌肤的触感,他寒毛倒竖,本能地一下甩开—— 只见是一个年过花甲的矮个子老头儿,黑色眼镜的圆形细框低低搭在鼻梁上,正抬眸细细打量着他—— “少年,老夫见你有缘,能否容老夫为你……” “我没钱。”孟惘实诚地说道。 “……” 那算命先生咳嗽一声,缓缓说道,“既是有缘,又谈何钱两,况老夫也非是重财之人,你且伸出手来……” 这老头行为举止着实怪异的很。 “师兄……”孟惘朝谢惟身边凑。 “我来我来!您看我和您有缘吗?”风乔儿见谢惟面色不虞,生怕他提剑横那人脖子上,只好挤在孟惘身前笑嘻嘻道。 那老头顿了下,放开了孟惘,将两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腕处,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却钉子一般刺着人脸,像是要在人的骨头上刻下名字。 风乔儿深感不适,面上仍扯着笑。 半晌那算命先生放下手,抚摸着稀疏的胡须,血月的红光映在他那如朽木皮般布满褶皱的脸上,眼中却灰浑一片—— “千千回残生难求,恰是今世空独留。” 风乔儿一怔,啥意思? 那老头儿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个烟斗,将烟嘴含在嘴中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口白雾,他的脸变得飘渺起来,如云霞幻影,似海市蜃楼。 原来的算命老头转眼却变成了个小孩模样,瞪大眼睛猛地将斗钵指向温落安,温落安吓了一跳,只听对方以稚嫩的声音说道—— 第67章 “非花非雾非秋景,弃道守魂人也。” 那小孩子在众人惊异的眼光中变得成熟,又长成了个书生模样,将烟斗施施然持于身后,目光落在傅靖元身上,温和道—— “夜来惊堂一看客,回首已成书中人。” 书生收回烟斗向前走去,一步生花,腰身一转已然化身成了个妩媚多姿的花旦,她含梅一笑,伸出纤纤玉指绕过孟惘搭上了谢惟的肩膀,千回百转地轻唱—— “孑孓难了心痂痴绕,断堤孤守赴故人一场,难缱绻,苦卷多少人事悲渺~” 谢惟眼中闪过一道暗芒,歌声未落那花旦已转身而去,他下意识紧追两步去抓她的袖口,在指尖方要触碰到衣服时却赫然心口一悸,眼前阵阵发黑…… …… 再次睁开眼时,谢惟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屋内的光柔和昏黄,眼前模糊。 孟惘一直坐在他床边,见他睁开眼睛后才松了口气,“师兄你吓死人了,突然晕倒。” “他那是不让我抓他。”谢惟的视线恢复清明,声色平静却没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所以……他就是传说中的叙鬼吧?轻易就能控人神智。” “判官笔应该就是他手中的烟斗。”谢惟接道,眸光一转,“这是哪?” “你晕倒后我就抱着你找了家客栈,幸好这鬼城里和人界一样,客栈就离街道不远。你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方才傅靖元他们下去打探有关宴会的消息了……” 谢惟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注意力全在“抱着你找了家客栈”上,良久才极小幅度地动了动眼珠,淡淡地回了个“嗯”。 “既然叙鬼是真的,遁历多半也是真的……”孟惘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师兄要那遁历做什么?” “我没想要。” 看着他的神情,孟惘轻笑一声,音色愈发甜软乖顺,听起来却莫名有些森诡和压迫,“师兄是想改谁的命吗?” 谢惟不答。 幽黑的眸子盯着他的脸,透不进丝毫光亮,沉重的气氛在整个屋内弥漫…… 他努力抑制着想去掐住谢惟脖颈的冲动,努力抑制着想把一切挑开摊开逼问他真相的冲动。 他快要被谢惟逼疯了。 叙鬼所说的话,何止是傅靖元他们没听懂,连重生的他都没听懂! 只有温落安的命运和方才那个叙鬼所说相同,上一世的温落安确实成了“弃道守魂人”。 上一世风乔儿也确实是“残生难求”,因为她被他亲手杀了,但哪里来的什么“千千回”?!而且“今世空独留”是什么意思?那叙鬼能知道一个人两世的命运? 还有傅靖元的那句,“一看客”和“书中人”,难道也是指前世和今世? 可重生的只有他和谢惟,这两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叙鬼能连通两个世界还是能怎么着?! 再者就是叙鬼对谢惟说的那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孟惘很烦躁。 莫名其妙的重生、长期不稳的法场、同为重生还没杀他的谢惟、身份成谜的蒙面人、提前开启的鬼城、叙鬼和遁历…… 所有线索与他本能的感觉,将这些异变汇拢,同时指向了同一个人—— 谢惟。 谢惟一定知道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 就上次去皇宫前讨论法场不稳的原因之后,这是他第二次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孟惘强作镇静,在心中默默道—— 不行,还不到时候。 以我现在的修为,他不用无妄就能轻易杀了我。他现在不杀不代表他不想杀,可能是由于某些原因,必须要等到和上一世一样。 等两年过后我入了魔,不再抑制魔息后修为自然会超过他,到时候再逼问他也不迟。 他暗自用虎牙咬磨着唇内软肉平复心态,然后躺在床边伸手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肩颈处…… 方才沉重的气氛刹时消失不见,只听他闷闷道,“师兄……” “怎么了?”谢惟朝他这边偏了偏头。 孟惘感到有什么似有似无地擦过他的发顶。 “……坏人,不喜欢你。” 他憋了半天,蔫蔫说道。 他满腔怨念无法言说,只能赌气似的扔出些毫无杀伤力的词汇。虽说他本也不怎么会骂人,就算会些脏话,也断不会用在谢惟身上的。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谢惟的唇边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上半句随你说,下半句不许。” 他将孟惘搂在怀中,把自己的一半被子给他盖上,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修仙者的相貌身形会永远停留在二十几岁,活一百多年是很平常的事情。 但上一世亲手让自己的生命终结于二十五岁的人,现在却对他说“我希望你长命百岁”。 孟惘心中五味杂糅,想不通他说这句话到底用意为何。 第29章 娇妻 半个时辰后, 傅靖元他们几人打探消息回来到孟惘的房前,方一推开门便见醒来的谢惟正将怀中熟睡之人柔细的发尾绕于指尖…… 傅靖元意韵颇深地笑了一下。 风乔儿一副见怪不怪。 温落安稍稍移开了视线。 还未待门口三人发话,谢惟便给他们传音道—— “孟惘睡着了, 有什么事明天说,关门的时候别发出声音来。” 第68章 他连头也没抬, 视线一直落在孟惘的脸上。 门口三人,“……” 风乔儿轻轻关上了门, 拉着傅靖元和温落安他们走到楼梯口, 极为认真地轻声说道—— “我真的, 感觉大师兄对三师兄太不一样了。” “说不上来, 他和三师兄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和平日是两个极端,你们不觉得吗?” 温落安点点头。 傅靖元反问道,“你……评价一下你家三师兄的长相?” 风乔儿犹豫片刻,直愣愣吐出两个字—— “妖孽。” 傅靖元没忍住笑出声。 风乔儿忙解释道,“不, 不是说三师兄像女人, 就是……很漂亮的, 但不女的那种……” 温落安细数道—— “南墟境得宠娇妃榜一,南墟境甜美弟子榜一, 南墟境最想结为道侣榜一, 南墟境假想炉鼎榜一……”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风乔儿震惊道。 她入门比温落安早一年, 竟然从没听说过南墟开过这些榜。 温落安抿唇,“师姐整日在山上练枪, 自是不知山下八千弟子过得有多热闹。” “现在是收敛不少了, 你不知道小惘刚十五岁的时候, 那时候你还没入门。”傅靖元兴灾乐祸地笑道,“小惘刚入南墟的时候才十一岁, 脸太稚嫩看不出什么感觉,到十五岁的时候就开始长开了,那真是……” “南墟都炸开了,话本满天飞,名声都传到境外去了,山下的弟子不论男的女的都半夜爬上山就想看他一眼。” 说着他偷感极重地瞥了眼远处紧闭的门扉,抬手虚掩着唇,摆了摆手,“不行,走走走,到我屋里,二师兄给你们仔细讲讲……” 那时孟惘十五岁,身形高挑,都快赶上二十岁的谢惟了,每次下山要去处理人界委托时,境内就会有一群人盯着他的脸看,然后将他浑身上下刮个遍。 不是他不想易容,而是那些人就蹲在传送阵外等着,当时山上一共就他、谢惟、傅靖元、天玄四人,且天玄又不下山,所以他化成灰飘出来那些人也能伸手去抓。 他受不了那些人的视线,有一段时间怎么也不肯下山了,还不让谢惟下山。 谢惟就摸摸他的脸,轻声问他,“之前不是就想去人界吗?” 孟惘委屈地蹭他的手,“不想去了……” “是不是总有很多人看你?” 一双好看的狗狗眼微微睁大,“师兄怎么知道?” 坐在一旁的傅靖元嗤笑出声,“这还用猜。” 他斜倚在椅背上,懒洋洋道,“是不是还有人给你书信,想和你结为道侣?” 孟惘没说话。 “要我说小惘这个年纪,虽不懂什么情啊爱啊之类,可以随便玩玩的嘛,反正那种事也不必要有什么感情。”傅靖元随意道。 “他那张脸比那些成日泡在青楼里的皇室太子党不知强了多少倍,不做点什么多可惜,人不能太死板……” 眼前剑光一闪硬生生截了他的话音,面前的白玉桌裂成了两半。 谢惟轻抬眼睫,浅淡瞳眸中看不出情绪,“别拿你们王室那套用在孟惘身上。” 傅靖元无奈叹气,“你也知道小惘与常人不同,你不觉得他像……” 看到孟惘那双纯净漆黑的眼睛,他又不忍心地闭了嘴。 他没有人应有的俗念,情爱,悲欢,他感情太淡,目光太浅,只认谢惟一人,且只有依赖。 “我这么说吧,换个正常人离你那么近,那样抱你和你一张床睡觉,都不会像小惘那样没有任何反应的。”傅靖元对谢惟说道。 听到自己被他归到了“非正常人”那一列后,孟惘不满地蹙眉。 傅靖元不知突然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勾唇一笑,“咱到山下看看?” …… “诶——只剩一千册了啊,先到先得!三十文一册!” “孟师兄下山时间、住所地点、喜欢的吃食、道侣标准、喜欢听什么情话、床上喜欢什么风格等等都在这里啦!” 一个男子站在一堆书的跟前,施加了灵力喊着,“看完此书保准您能讨到孟师兄——” “多看你一眼——” 众人,“……” 这人,说话怎么还大喘气儿呢。 不过即便如此,那一千本书很快便下了一半,周围围了一大圈人,还有很多人推搡着往里挤。 “给我留一本!” “我去哥你别喊那么大声啊,这是什么很光明正大的事儿吗?” 孟惘三人下山后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没关系,书上说孟师兄这种时候不会下山!” 孟惘,“……” 谢惟手中化出无妄剑后冷着脸走向前去,孟惘本想拉住他,不料却反被傅靖元一把拽住,他施了个隐身术隐匿了二人身形—— “诶,看你师兄怎么处理。” 正在抢书的一众蓦地感觉周身一股寒意,终于有人禁不住喊道—— “别挤了别挤了!我屁股怎么凉嗖嗖的……” “妈耶,大……大、大……大……!” “大你妈啊,不买就让开别挡道!” “——大师兄!” 周遭的喧哗倏地静了,连风声都听不到。 众人都默默把书藏在了身后。 “肖想仙尊座下关门弟子,论罪……” 第69章 还未待谢惟说完,那一千本书全都被扔回了原地。 谢惟转头看向那卖书之人。 那些人忙从卖书人身边退开二里地。 卖书人,“……” 谢惟自八岁便跟着天玄仙尊修行,为仙尊亲传大弟子,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同时也是出了名的禁欲高冷不解风情。 他是要在天玄仙尊飞升后继位境主的人,也马上会成为修真史上最年轻的一位宗师,全境上下除了孟惘和天玄,无人不敬他畏他。 “大师兄好!”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喊了一声。 那语气,简直像是女婿喊岳父一样。 众人都捏了把冷汗。 毕竟谢惟不发话,没人敢遛走。 他走到那杂乱的书摊前,刚要拿起一本书时便猛地被一人护住,那人扯着笑,牙齿打颤磕磕绊绊道—— “大、大师兄,粗鄙、鄙之物,入、入不得眼……” “粗鄙之物?”谢惟低睨着他,“你是卖书的人?” 是一个长相清秀的男修。 “你想和他双修?” 此话一出,顿时抽气声四起,他们大师兄这话问的着实让人牙酸。 “哪……哪儿能啊……”那人苦笑着,脸却是红了。 “信口雌黄,拖去惩……” 那人扑通一声跪下来拽着他袍角,“大师兄!童叟无欺啊!我是专门算过的!” 笑话,拖去惩戒台,他还能活吗? 那里的刑罚全是灵力咒术之类,专门针对修士来的,还不如拖出去赏他八十大板呢! “算过?”谢惟眯起眼睛。 “对啊,”他力图摆脱自己“信口雌黄”的罪名,“我专门找了算命的算的,之前花好大工夫趁孟师兄不注意削了他一点头发,又用灵力收录了他的指纹,算命的说他喜欢吃甜的,说他姻缘浅淡性情不通命途多舛……” “哦?那你之前喊的,他床上之人是何种风格的呢?”一声随意散淡又兴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那卖书人脑中已然乱成了浆糊,问什么说什么,“轻、轻浮……” 一阵利刃出鞘的刺耳声传来,激得人头皮一麻,他抬头看去,只见谢惟已拔出无妄剑,剑身翁鸣发着白光,当即惨叫着跑开—— “大师兄饶命——!大师兄我错了!有话好说你别拔剑啊!” 无妄剑尖直指远处那人的头顶,只需轻轻向下一划,磅礴的剑气便可将对方砍为两半。 方才还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傅靖元脸色倏地变了。 旁人不清楚,但他能真切地感觉到他那大师兄是真的动了杀心。 一股熟悉的气息在此刻从谢惟身后而来,修长冷白的指骨握住了他拿剑的右手,然后缓缓摁下。 在前跑的男修被一条藤蔓绊倒。 “师兄,对不起,让你生气了。” 谢惟转过身,垂着眼看他。 孟惘的面色为难,拉着他的袖口,“是我没做好,我添乱了。” “是我处理不好这种事,只会躲……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众人都愣愣地看着他。 “他好乖啊……” “更喜欢了……” “可他平日就是很冷淡,都不看人啊。” “啊~当初如果是我捡到他该多好。” “你做梦去吧。” 谢惟一抬眼,那些小声议论立马消寂。 “仙尊令达,修境规。”谢惟薄唇轻启。 众人面色一变,纷纷下跪伏首。 “境规”一般由境主才可以修改或补充,但天玄仙尊说过,在他闭关期间谢惟可不用经他同意修改境规,但必须由至少三千子弟在场见证。 而眼下已是超过三千子弟。 “此后山下之人不得上山寻关门弟子的宫殿,不得买卖有关关门弟子的书册话本,不得对关门弟子言语行为大不敬,违者,斩魂鞭七十。” 斩魂鞭一鞭可断灵脉,十鞭可毁灵丹,三十鞭则修为尽废…… 谢惟说的这个,也就相当于死刑了。 这要是能投胎,怕是轮回桥都得给抽断了。 风乔儿倒是早听过一些类似的风声,却没想到当年能疯狂到那种程度,更没想到是谢惟以“修境规”甚至更严重的手段强行压下。 这也太夸张了。 “别看你大师兄平时那样,对他捡来的小孩儿可是宝贝的不得了。”傅靖元一边嗑着瓜子一边道,“不让人说也不让人碰呐。” 风乔儿一笑,“我感觉大师兄养了个孩子。” “他是在养媳妇……”傅靖元含糊不清道。 “什么?” “唉,没什么。” 温落安看了眼傅靖元,极轻地笑了一下。 第30章 伺机 次日清晨, 鬼城内一阵厉鬼鸣啸,鼓声震天。 孟惘闻声睁开眼,下了床掀开窗户朝外看去。 这个视角正好能看到鬼城城门, 城门处的鬼魂汇聚成乌压压一片,都被那个入口处坐在大鼓上的鬼使堵着, 他敲着鼓面大喊—— “别进了!别进了!时间到了!” 被堵在外面的鬼魂嚷嚷道,“你开着城门还不让鬼进?!不让进你倒是把城门关上啊!” 那鬼使也恼了, “老子说不能进就不能进!谁进谁死!” 孟惘轻笑一声, 眉眼弯弯地回过头去, “那城门果然还开着, 鬼使和鬼魂吵架了。” 第70章 谢惟穿上外袍,“走吧,去傅靖元那屋。” 到门口处还隐约听到里面的几人在谈话,推开门时便刹那间消匿无声。 “你们一晚没睡?” 孟惘看着围在桌边莫名静音的三个人,桌上还有一堆瓜子皮。 “唉, 打听完就到下半夜了, 睡什么, 聊了会儿天。”傅靖元支着下巴笑了笑。 风乔儿指着两个椅子示意他们坐下。 “昨天去街上问了几个摆摊子的鬼,他们说鬼主要在今夜开宴会, 不过只有鬼使们才能进去, 其他鬼魂只能围在外面看。” “鬼主有三个, 分居天门楼、低尘楼、阴骨楼。一个鬼主有四位鬼使。” “宴会内容呢?”谢惟问道。 “就是普通宴席,吃喝玩乐。”温落安道, “有舞女、戏者、鬼术之类, 表演者大多是魔。” “表演者不大行, 我们得从鬼使下手,一个鬼主只有四个鬼使, 所以鬼使与鬼主接近的概率很大,可以借着宴会这个机会假冒成鬼使。”孟惘说道。 “鬼使也是死去的魔,要是想掉包就不得不用灵力处理掉他们,宴会上鬼主也在,我们如何动手?”风乔儿心有疑虑道。 这倒是个问题。 孟惘胳膊抵在椅座上,一只手托着下巴,凝神思考着。 半晌后他眸光微动,偏头去看谢惟,“师兄,牵魂丝能用在鬼使身上么?” 谢惟犹豫了一下,“可以。” “那就行了。”孟惘浅浅笑起来,“到时候我在暗处下线操纵鬼使,给你们创造机会。” “不行,下线耗费太多灵力,况且还是对魔……” “我灵力不够可以用灵印,正好趁此制造动乱将鬼使调离出去,借机找准并杀了要调换的对象,之后再丢出几个幻形假装被捕获。这样不会破坏宴会进展,同时也能让鬼主放心。” 谢惟眉心微蹙,“这件事换我来做也一样。” “确实,下线这种事情难度太高,且灵印坚持的时间又太短,万一有什么差池就晚了。”傅靖元懒懒倚在椅背上,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具。 “这件事换师兄来做当然会更好,也更保险。”孟惘眼睫微垂,神色散淡下来,语气却不容置喙,“但它会损耗师兄的精神力。” 谢惟隐在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 在古土秘境用灵力维持法阵直到做完棺材,在浔仙道用符咒与他空间互换对战蒙面人,在后宫对上百人使用牵魂丝硬撑到后半夜,又毫无间歇地追杀魔修直到天亮…… 每一件事都是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做到的。 谢惟也是人,他不是神,他不能总在任何时候都挡在前面。 虽然打算以后给他吃下念奴丹,废了他修为让他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但孟惘并不希望还会有其他事情带给那人苦痛。 他这辈子、上辈子,所有的磨难伤罹都是由谢惟所致,可两世仅尝到为数不多的甜悦安乐,也同样都是那人给的。 塑魂塑心,那人将他养育成人。 百里一族情淡至此,他大抵把所有人性血肉凝聚,任伤任弃,也仅此一次了。 他隐去眼底的情绪,忽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头。 这一举动已成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本性基因,一如他早已披惯了的人皮,孟惘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和犹豫地弯起唇角,轻轻歪头靠着他的手,半眯着眸子甜丝丝地叫道,“……师兄。” “那就按孟惘说的做吧,今夜杀鬼使的动作快些。” 风乔儿突然觉得南墟开的那些榜倒也不是毫无道理。 随后他们便出了客栈在外面逛了一天,熟悉了一下鬼城内部。 主要是三楼四阁一湖一川—— 三楼指那三位鬼主的处所,只有鬼主和鬼使才能进,四阁是四座低矮的阁楼,一湖指鬼城中心的丹霞湖,阁楼和此湖都是用来观景,而那一川便是渡川,顾名思义是渡化鬼魂的。 现在已是六月初,天色暗淡时微风便起,孟惘和谢惟坐在一条船上游荡在湖中。 此时宴会还没开始,他们五人便先在此等着动静。 他一手放在膝上,长发半束着,歪头用别在发侧的戏鬼面具轻蹭了一下谢惟,眸中满是澄澈的笑意。 那小型戏鬼面具是白天傅靖元给他买的,巴掌大小用作头饰。上面还垂着几束颇具古韵的彩色麻绳和红豆流苏,配上他今天身上隐在黑色轻衣下的暗红色里衫,倒真有几分鬼城内别具一格的异域气息,衬得他原本就昳丽的容颜更加明艳。 谢惟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知道他是今天玩的开心,丝毫不介意他比平日更频繁亲昵的举止,伸手摸摸他的发顶。 孟惘就势倚在他的肩窝处,垂落的发尾混入谢惟的发中,转头看着那湖岸上的一众鬼魂,视线又落到湖面,岸上的灯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映出他破碎扭曲的影子…… 前世时,他也经常坐在风雨桥上,坐在蒙蒙细雨中,低着头看桥下的流水,看波光中的倒影。 那七年,是怎么撑过来的呢…… 没有谢惟的那七年。 和封骨术下七百多年的活死人状态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七年能感到疼,能尝到苦。 且总忍不住想,如果当时千仞山上没有替谢惟挡下妖兽的偷袭,也没有当着那些人的面重伤愈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第71章 或者说,如果谢惟对他足够好,好到不在乎他的身份,即便发现了他是百里一族也仍站在他的身边,不把他带到惩戒台,不揭穿不召告天下,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宴会要开始了。”谢惟轻声说道。 岸上涌动的鬼魂多了起来,风乔儿他们已经靠船上岸。 天色完全黑了下去,只见无数只厉鬼徐徐游荡向同一个方向,有些体形巨大,有些身姿细长,骑马坐轿、飘悬跟走,密密麻麻形色各异,百鬼夜行,隐约能看出生前死相。 转了一下船上的扭盘,船身便调转了个方向,朝着岸边飘去。 孟惘又想了想他们的计划,确定并无疏漏后才放下心来。 他起身抬腿上岸,下意识转身去扶站在船上的谢惟…… 风吹起一缕微凉的发丝拂在脸侧,孟惘看着因弯腰自右鬓低垂而下混于发间的几根红色流苏,不由得动作微僵—— 突然发觉没那个必要。 谢惟平衡性很好,且又不是什么娇弱女子,他这一举动显得有些怪异。 谁知谢惟却很自然地把手搭了上去,就势握住了他的手,手心相贴,牵着他走到鬼魂稀少的地方停下。 他以为谢惟要给他交代些什么。 谁知温凉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侧,拇指指尖细细摩挲—— 只有在他小时候谢惟才会这样摸他的脸,到十五岁之后就极少这样了,大多时候都是摸他的头。 他现在已经比谢惟略高一分,此刻微微垂眸,显得非常乖顺。 孟惘神色轻柔地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师兄有什么嘱咐?” “下线时别强撑,大不了直接硬闯,别伤着自己。” 孟惘微微一怔。 他抓住了谢惟将要放下的手,用脸蹭了蹭他的手心,半阖着眼轻笑道,“好。” 分头隐入鬼魂之中,他顺着鬼群朝前走去,直到挤到了一处鎏金护栏外。 宴会开在缕烟阁前。 那些鬼魂都被挡在外面,护栏有一米多高,朝里看去,最中间有一座红木高台,高台上坐着三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其前各有一低矮桌宴,台下则有十二个桌宴,鬼使已陆续入席…… 宴席周边的灯光勉强压过了血月的红光,让人看起来舒服一些,他默默将那些鬼使的相貌和位置都记了下来,又不禁去寻他们到底是从哪里进去的—— 一位鬼使走到了护栏处,一脚蹬着下面的横栏,另一只腿一抬一翻…… ……这是正经鬼使吗? 竟然是没有正门的吗……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高台后的楼阁。 楼阁上有很多人在往下看,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应该是那些接下来要表演的人。几位抱着古筝、琵琶的乐师从楼阁中下来坐到了宴会场地的四个角落,还有几位身着轻纱的舞女也跟着走了下来,为那些鬼主和鬼使们斟酒。 他悄无声息地来回打量着场内,仔细观察着宴会局势,却措不及防对上了一个舞女的视线。 那个舞女竟然在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心中咯噔一下—— 那么多鬼魂,她怎么单单看着我? 难道我站的位置太显眼了? 他扫视了一下四周…… 有许多鬼魂正站在他身边呢,还吵吵闹闹的。 难不成是自己探查的目光太突兀了,竟被一个舞女看出了异样? 对方偷看被抓包,面上一红,脂粉都要掩不住,直到壶中酒液溢到桌上都未曾发觉。 鬼主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 “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舞女忙从腰间抽出手帕,慌张地跪在地上擦拭桌上的酒水。 那鬼主冷声道,“看什么这么入迷?” 孟惘直觉不妙,侧身后撤一步轻松隐匿到了鬼群之中,不再听他们的对话,转身径直向北兆阁走去。 第31章 宴会 孟惘暗自算着时间, 这个时候鬼使都已入座,风乔儿他们一定正在周围熟悉鬼使的身形相貌,选择目标。 经他观察, 那几位鬼使和鬼主的穿着很有辨识度,不同楼内的鬼使和他们鬼主的穿衣风格一致。 袖袍处一种流纹, 一种点星,一种条纹。 只是还不能确定到底是如何与三楼对应的。 拐到阁楼下的一个小巷口, 他一只手按着后颈微微仰起头, 漆黑的眸映在灯下, 瞳孔动了动, 再次在脑中过了一下流程。 这里离宴会并不算远,一旦大量使用灵力就会泄露灵气,极有可能会被立刻察觉,而他要做的事情却有很多,布阵、灵印、下线、幻形…… 也不能用魔气掩饰, 会被谢惟他们发现。 孟惘单手捏诀, 指尖灵光乍现, 周身灵气翻涌,淡色隔离法阵雏形初显。 他改变了形貌后跃上北兆阁顶, 手腕一翻, 一个灵印于空中盘旋扩大后铺散而下, 直开到包括北兆阁和宴会的方圆二十里…… 刹时厉鬼尖啸,狂风阵阵。 不出所料, 余光瞥见几抹黑色身影自远处飞来, 孟惘面色不变, 一手掌心朝下,几条无形的丝线自手心扩散、延伸…… 速度还是太慢。 鬼城中的灵气太少, 灵印能汲取的灵气不足以转化为强悍的灵力…… 应该用上高阶灵印的,覆到整个鬼城。 第72章 电光火石之间他并指一转强行刺激灵脉,指尖蓝光更盛,那些即将对他发出攻势的鬼使猛地顿住了动作。 无形丝线已自他们的眼部穿入,深埋于脑中。 向下一瞥,隐约看到人群中那几抹熟悉身影后,孟惘唇角微扬,缓缓放下手,半隐于袖的指尖轻勾—— 一名鬼使立刻朝他奔来,灌满灵力的一掌携风轰出,孟惘侧身一躲,故作不慎从阁楼顶部跌了下去。 众鬼只见几位鬼使紧追那修士打到了阁楼下的一处小巷,灵波相击魔气汹涌,直打得尘土漫天飞沙走石,叫人睁不开眼。 “嘭”得一声巨响,待尘灰落定时,修士已然被砸进残垣废墟里,站不起来了。 为首的一位鬼使理了理袖口,眸中笑意微不可察,“押入大牢。” 几只厉鬼随从便上前架起了那昏过去的修士,离开了北兆阁。 赶来的鬼使有七位,他们处理完这个小插曲后便相继回了宴席。 按照之前的位置坐下后,鬼主问道,“怎么回事?” 一位鬼使回道,“禀报主上,北兆阁有一修士作乱被我们拿下,现已被押入大牢。” 那鬼主点点头,抬了下手,宴会正式开始。 雨落般急促的鼓点伴着乐声响起,几位身穿异服的戏鬼戴着面具上场,舞姿动作怪诞畸诡,多处与凡间杂技类似,又好像还添了许多其他的东西。 方才下令将修士打入大牢的鬼使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在场其他人,待其他人开始动筷后才抬手拿起了刀叉。 目标明确,直冲桌上那碟茉莉凉糕而去。 不是孟惘又是谁。 他一边吃着一边抬头,看起来是在看戏台,实际上他的视线在隐晦地观察着对面那六位鬼使。因为识海传音这种中阶术法会泄露灵气,他只能靠感觉来辨认同门。 突然注意到一位鬼使端起了茶碗悠悠喝了一口,还有一位鬼使手中拿着筷子,仔细一看其拿筷子的角度与常人相比偏向直立,双方视线正好与他相交,孟惘趁此时又叉了一小块凉糕放入口中。 对面一边右二右五,傅靖元、风乔儿,衣服上是条纹。 而他自己的衣服是流纹的。 鬼使座次分两边,温落安和谢惟可能在他这一边。 希望那二人中至少有一个能是点星的,这样一来三个鬼主居处就都能探查一番了。 一开始还会对那森冷中带着诡诞欢悦的表演气氛感到新奇有趣,看了一会儿便消磨了兴致,困得孟惘想打哈欠,忍得眼睫有些湿润。 他眼神恹恹,刚想将手放在桌上托腮,蓦地瞳孔骤缩—— 戏者吹火的焰光映入他缩紧的瞳中,枪光剑影鬼面纷乱间,一位身穿古服的长发女子立于其中,身后是凭空出现的几座巨大神像。 她双眸紧闭,两串血泪自眼睑流下,双手合十痛苦地压低头颅,沐在神像的柔光下,又禁在无尽的幽昏中,画幕浸着残血。 原本表演的声音尽数消退,耳边传来一轻细女声,念念有词地喃着不知所言的咒句,音调声色不似常人。 孟惘学不来也听不明白,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像失了调控力和思考力一般,神识想要有所动作,身体却只能定在那里,有一种魂体分离的诡异之感。 视线不受控制地偏离,完全不在大脑的调派之下。 他又看到一面容阴艳的女人懒懒倚在富丽的座椅上,宽大的袖口垂落在地,头戴珠玉凤簪,过于瘦削的指骨上套着几枚并不配适的金戒。 而那过于阴丧的面色硬生生压去了她身上的大半贵气,妖冶无神的双眸下灰青一片,皮肤冷到透明,能隐约可见皮下暗紫的血管脉路自脸侧延至脖颈,眉心处却又一点艳极亮极的朱砂…… 她丧丧看过来,看起来连转头的力气都没有,唇边笑意似有似无,额发颓靡地铺遮住眉眼,透过来的视线却让孟惘呼吸一滞。 也就在此时,耳边咒句骤然消失,他瞳孔微动,场上仍是戏者吐火,宴会内外一片热闹,久违的带着生气的声音如浪潮般卷来。 他阵阵心悸,极缓极缓地舒着气。 刚才…… 是什么东西? 叙鬼的本相吗…… 孟惘缓了许久,抬眸看向对面神色如常的傅靖元和风乔儿。 他们没有看到? 叙鬼这是盯上他了?为什么? 夜风吹来,他才突觉自己背后已出了一层冷汗。 头脑不甚清醒地直待到宴会结束,天空破晓,见那几位鬼主站起身来,护栏也被撤开,孟惘与其他三位鬼使一同跟着天门楼的鬼主离开。 那些鬼使对鬼主的态度不说是毕恭毕敬,只能说是疏离有礼,这样一来反而不易露馅。 外面的鬼魂自动退避,孟惘却在与一个白衣鬼魂擦肩而过时脚步微顿—— 这种柔和中透着种韧性的气势,和心底中自然产生的想要绕其道走的感觉,怎么这么熟悉呢…… 他一眼扫过,是个不认识的人。 不再多想,他跟着鬼主到了一栋楼前,抬起头一看那鎏金匾额,上面赫然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 天门楼。 不过这名字起的也是…… 明明是鬼城,楼宇却起名叫“天门”。 这鬼主生前可能是个想入上界的魔。 楼内金碧辉煌,白雾氤氳,纯白玉梯紧贴四壁盘旋而上又不断向内靠拢,从里面看,倒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竹笋之中。 第73章 目测二十米左右封顶。 但是从外面来看,这楼显然不止二十米。 那玉梯盘旋直至顶部,与白色天花板融为一体,梯身像是粘在楼内的墙壁上,墙上有贴着数十扇门扉。 真别致。 孟惘感叹。 “尔等无事便回去休息吧,最近城中异乱非常,多加警惕。”鬼主说完便上了楼,拉开一面门进去了。 传说叙鬼来无影去无踪,但遁历是固定在一处地方的。 可他要在这里找吗? 一共有三十二道门。 其余的三位鬼使也陆续上楼进了不同房间,不知是去干什么的。 只剩孟惘一人站在原地,呆呆地仰头看着那些门板。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休息,也不知道哪扇门能进哪扇门不能进。 大家都好冷淡啊。 本来还担心如果交流起来会不会露馅之类的,完全是想多了。 他抬腿踩上玉梯,一步步向上走…… 无论能不能找到,都得看看。 他算计、伪装、演戏、观察,不是想着低调谨慎,也不是怕有性命之忧,他的每一次周旋都是在给自己延长思考推断的时间。 他不怕被鬼主发现,也不怕与鬼主交手,只是还需要一点线索、一些时间。 心里有谱之后,自然会以最快、最粗暴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 直到顶层。 楼梯口聚结于平滑的天花板上,没有吊灯却似天光大亮,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天花板上印着细密的图腾,淡云柔水,楼宇宫殿,还有衣袂飘飞的仙人…… 这天门楼内的物什和风格,倒真符合孟惘对那上界的想象。 就是不知阴骨楼和低尘楼是什么样的。 就没有他们鬼城风格的么? “阴骨”就挺像的。 这想法一出,孟惘猛地一怔—— 天门、低尘、阴骨。 上界、下界、鬼城。 是巧合还是…… 他必须要和风乔儿他们联络一下。 正想着出去找个离鬼主较远的地方使用灵力传音,不料方才转身便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腰身,紧接着一拉一推,只听“哐当”一声,后背便抵在了门上。 一股全然陌生的冷意迎面而来,他半仰首抬眸,正对上那位鬼主低俯而来的视线。 面色苍白的男子一只手锢着他的肩将他困于门板与身体之间,灰白的眼森然又疯狂地低睨他,嗓音低沉蕴着压抑的怒气—— “你今天,怎么不偷看我了?” 孟惘愣住了。 “之前不是巴不得我多看你一眼吗,不是跪着求我说你离不开我的时候了?” “最近处理事情这么积极,不就是想向我邀功赏你么?” 孟惘震惊地看着他的脸。 这么巧,他杀的这位鬼使竟然和鬼主有关系?! 还……还……是这种关系?! 第32章 交锋 “离我远点。” 鬼主的气息近在咫尺, 孟惘皱了皱眉,手指动了动,随时准备将他一掌轰出去。 反正也瞒不住了。 正好也无需瞒了。 那鬼主愣怔半晌, 转而笑了一声,“现在开始装高冷了?” “从人间缠我到地狱……” “你们这种死皮赖脸往上贴的感情, 像是怎么打都不知道跑的一条狗,永远都低贱得让人……” “嘭”得一声巨响—— 众鬼只见天门楼顶层墙壁倾塌, 一个黑影撞了出来, 扬尘漫天, 然后从二十米高空直直落下, 被一股黑气猛地砸入地里。 鬼魂尖叫着逃开,连厉鬼和刚从楼中出来的鬼使都连连后退,他们的鬼主被黑气死死钉在砸出的数米凹槽里,一位浑身魔气的鬼使冷然立于空中。 那鬼使的容貌和身形渐渐发生变化,眼尾舒长下垂, 眸中墨韵浓黑, 发尾及腰迎风而起, 目光幽幽朝下睥睨着,肤色冷白如妖似鬼。 他有些遗憾地敛了周身魔气, 压在鬼主身上的黑气也刹时散去。 竟然没有将人一击毙命, 看来在应怜荒吸纳的魔气还是炼化得不够。若是百里夏兰在这儿, 怕是又要甩他一巴掌了。 魔气一收,灵气便显了出来, 他幻化出从万剑阁挑的剑来, 单手挽了个剑花直朝下面的鬼使而去。 一剑灵力浩荡, 竟直接破开了那鬼使的攻势,生生将其斩为两半! 剩下两位鬼使一齐攻上, 其中一位惊异道,“你……你到底是修士还是魔?!” 孟惘弯起眼睛,声音轻飘带着笑意,温热吐息洒在他耳畔—— “我是魔啊……” 热血溅在脸侧,鬼使看到了面前之人眼中的兴奋—— “你们鬼还有心脏啊……” 只见对方一手握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一手反握剑柄将另一个上来的鬼使一剑割喉。 而那颗心脏,正是他自己的。 他亲眼见他将那团血肉随手扔掉,然后舔了舔血淋淋的指尖,露出甚为俏皮的笑颜—— “有血还有心,我没想到呢。” 他冶艳的脸在印在逐渐昏沉的视野中,鬼使魂飞魄散的那一刻,突然想到了很久以前不知从哪里听到一句的话—— 渡川三千抽憎骨,也削不弱此人劫世恶。 孟惘又舔了一下手心,自顾自道,“比小时候喝的热乎……” 第74章 身后魔气澎湃,他转身一看,方才被砸入地里的鬼主又站了起来,声线压到极低,带着轻微的震颤—— “你把他……弄到哪里了……” 孟惘直觉打不过他。 如果魔气全部调动起来或许可以,但谢惟他们肯定在一开始就听到了动静,随时都可能赶来,他不敢用。 “他……在哪里……” “当然是杀咯。” 孟惘不带丝毫感情,甚至有些轻快且理所当然地残恶道,与眼中的纯澈全然不符。 鬼主双目赤红,周身戾气翻了一倍,身影一闪便至眼前,利刃出鞘携着强大的灵力横扫而来。 还未待孟惘举剑格挡,忽觉眼前剑光骤起,灵力相击之下的流波冲得他黑发翻飞,他眯起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的身影—— 一身白衣袍袖微扬,青丝如瀑卷着月牙发带,身形高挑单手持剑。 陡一回眸,如月华脱俗举世无双。 “有没有受伤?” 他不问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不问他到底想如何做,不问战况时局不问动机,他一向是抛去处境不谈,先去在乎孟惘的安危。 就像那次在浔仙道的空间互换,他不问孟惘在面对什么,只问了孟惘有没有流血,然后便果断地启用了符咒上的术法,将自己换了过去。 “没有。”孟惘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鬼主方才在天门楼顶说的那番话。 风乔儿、傅靖元和温落安也不再隐瞒身份,已经在不远处和另两个鬼主交手,因为还有阴骨楼的四位鬼使,所以应付得有些吃力。 那鬼主被彻底激怒,调起了全身灵力再次攻来,而低尘楼的鬼使也已自远处朝他们奔来。 谢惟冷声说道,“你去找遁历。” 孟惘犹豫片刻,终是与风乔儿和温落安传音道,“给我说一下阴骨楼和低尘楼内有什么线索。” 他不能再去亲自探察,必须尽快确认心中猜想。 “我和大师兄是低尘楼,”温落安抽出空档语速急切地说道,“里面装饰仅有四色,装饰也各有特点,有重合也有冲突,大师兄猜测是对应修真界、魔界、妖界与人界。” 那低尘楼就是下界。 “阴骨楼屋里的册籍大多是有关渡川阴魂和鬼城布局什么的……”风乔儿接着说道。 果然。 三楼对三域。 鬼城内除了三楼和大牢,其他地方鬼魂都可以随便出入,遁历只可能在这三楼里。 传言都说遁历在鬼城。 有关鬼城的东西应该都在阴骨楼。 可是遁历记载的又是下界人的命运…… 所以也不排除会在低尘楼的可能。 他仔细回想着有关遁历的传说。 二者必须推出一个,他没那么多时间去猜测…… “孟惘,天门楼!”谢惟的声音被利剑交击声去了大半。 孟惘蓦地抬头。 对,遁历和判官笔是天道赐予的,本是上界之物。 谢惟一人拖住鬼主和四位鬼使,他转身快步走进楼内,举起剑尖直指向那亮光吊顶…… 他观察过,楼内外高差至少五米。 上面一定另有空间。 剑尖一挥,天花板直接被剑气劈开一道裂口,果然隐约看到里面有一张书架,架上有本厚书插在暗格之中。 孟惘御剑而起,稳稳站在了顶层的地板上,为防有什么机关法阵之类,他抬手放出袖中藤去缠上那本书…… 没有异动。 藤蔓立马极速收回,然而就在此时—— 上方突现的森森寒意激得他头皮发麻,紧接着箭芒一闪,断藤与书一同落到了地上,孟惘生死一际侧身躲过,几乎在同时鬼头三叉戟直刺而下。 蒙面人从真正的天花板上落到了地面上。 他们什么时候上来的?! 动作于思考先行,藤蔓迅速甩出扯住了遁历的一角,方一回到手中刀尖便紧刺而来,孟惘下意识一掌轰出—— “呲嗤”一声,一滴血珠溅到他左眼下方约莫二指距离,混着对方的魔气浸入皮肤,一枚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于那处隐现,红艳似火,仅不到半个眨眼的瞬息。 三叉戟刺穿了他聚起的灵力,刺穿了他的掌心。 “遁历给我吧……”蒙面人不知是看见还是没看见,毫不留情拔出刀尖,语气兴奋,“给我会更好。” 血窟窿迅速愈合,孟惘周身灵气如洪浪般涌起,没有任何犹豫和间歇地一手掐住对方的脖颈朝墙上掼了上去,一声空彻的金属击撞声刺痛耳膜…… 那墙竟是纹丝不动。 他眸中的人性和情绪已全然褪去,那双瞳毫无温度得像一张润平无光的墨纸,幽森又机械地盯着对方。 他这是动了真怒。 蒙面人被撞得自胸腔发出一声闷哼,极短促地笑了一下,用手撑着膝盖,脚下一撑又持戟而来,孟惘提剑迎上。 “和那个谢惟的剑法挺像,他教你的?” 男人的声音带着股魅气和疯魔,和仄冬荒时别无二致,“他教你好多东西,就是没教过你怎么爱人。” 言罢他又笑了笑,“他自己也不会。” 孟惘根本不听他在说什么,方才那一下穿透他的掌心,疼痛让他思考不了别的。 只想杀了那人。 即便因为顾虑没有调出魔气,不过百招他便由防守转为攻击,由被动转为持平,招招直取其心口位置。 第75章 “哎呀,”蒙面人丝毫不慌,故作难过道,“有箭要射过来啦。” 他的声音又陡然欢愉起来,“冲你来的。” 身后的另一个蒙面人第二次拉起了弓箭…… 孟惘脚步一转将剑身死卡入叉中,手腕一翻挑了他的攻势,偏头躲过一箭,抬腿要踹向那人的腹部。 对面紧握戟柄不放,用力向下一压挡住袭来的膝盖,借力侧身狠狠一腿扫来…… 孟惘持剑的手被他借力压着,抬起另一只胳膊格挡,不料低估了他的气力,一声清晰的骨头断裂声自耳边传来,手中的书被甩了出去。 他猛地睁大眼,也顾不上小臂断骨的疼,咬牙要去夺那掉落的遁历。 他这一乱便失了节奏,失了原有的攻势和防守,蒙面人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用力砸到了地上,地板承受不住他带着灵力的一击直接碎裂开来,孟惘还未来得及用灵力护体便从高空摔到实地,喉中立马涌上一股浓郁的铁锈味。 “咳、咳……” 感觉身上好几处骨头都断开,又在慢慢接上,错位了的又移了回来,他捂着心口猛咳,止不住发着抖。 他突然想哭,想谢惟。 就像小孩摔倒了就想找爹娘哭诉一样。 他没有爹娘,也没有旁人,他一疼就想躲到谢惟身边。 一种十分不合时宜的委屈涌了上来—— 他才十六岁,重生后修为没有跟过来,反而一个人对两个不下大乘境的魔修。 上方的蒙面人拉起弓箭,隐约听到细弦的紧绷声,蕴着千钧之势瞄准了他…… 破空声再次传来,将要射入他腹部的箭尖却被一剑身阻挡,两相击撞下发出阵阵嗡鸣。 白衣,命剑。 却不是谢惟。 一张温润如玉的脸转来看向他,视线对上时对方唇角微起,轻轻叫了一声,“孟惘。” 迟羽声?! “你怎么……在这儿?”孟惘睁大眼睛看着他。 “我不在这儿你怕是性命不保。”迟羽声眉梢微挑,然后又温温柔柔地笑了笑,向他伸出手,“起来吧,我帮你分担一个蒙面人,你放心用魔气好了。” “谢惟在外面忙着对付鬼主而且不知道我在城里,自然会把我的灵气当成是你的,你不用担心被发现身份。” 孟惘怔怔地看着他。 迟羽声竟然还想着帮他隐瞒身份。 这还是前世那个迟羽声吗? “啊……”那个蒙面人往下望着他们,意有所指地喃喃道,“天哪,压力山大啊,我是说谢惟。” “那你帮我拖住那个拿箭的,我去抢遁历。” 他调动起全身魔息,那沉睡了七百多年的至纯魔气,加之应怜荒吸纳的,顿时灵力暴涨,修为直接翻了几倍。 果然,魔族血统用魔气才是正道。 有了迟羽声的灵气作掩护,傅靖元他们在外面看到的只不过是楼内魔气和灵气在缠斗,自然会下意识把迟羽声那灵气当成是他的,把魔气当成是那两个蒙面人的。 至于谢惟,他本来也知道了自己百里一族的身份,到底怎么想,便随他吧。 带着魔气的一剑斩去,那蒙面人应付得显然没那么轻松了,嘴上却仍是不停—— “我看到你就开心到想要杀了你,但又舍不得……” “特别想让你疼想让你流血,想把那些年你没经历的痛再补回来……” 他激动地声音都在发颤—— “你怎么不喊疼呢,百里念,叫给我听……让我知道你在活,嗯?” 他为什么一副对自己很熟悉的样子,为什么知道许多不该知道的东西。 这个人,竟然还知道自己经历过七百多年的封骨术。 忍痛任刀刃刺穿腹部,孟惘终于抓住了那人手中的遁历。 蒙面人歪头看着他,“你本可以躲,为什么要凑上来,你知道这遁历有什么用吗就来抢?” 孟惘抵着后槽牙,“要你管。” “因为是谢惟要的东西?”对方嗤笑一声,说着就要结印,想借此空档将遁历放回储物戒中,“我说了,你拿不到它。” “是吗……那你也别想要了。” 说罢孟惘抬袖甩出一根藤蔓,一手紧抓着蒙面人手中的遁历,藤蔓那端绑着他胳膊,另一端则缠到了正与迟羽声激战的那人的腰部—— “千钧。” 是他在古土秘境时为救傅靖元用的千钧术。 刹时两方被一股强悍力道极速反方向拉弹,朝墙上猛冲而去,第一次掼倒那蒙面人时他便知这墙壁极硬,于是与蒙面人调换了个方向让对方后背朝墙,同时敛了魔气手中灌入灵力抵着他的喉咙用力一推—— 所有一切不过眨眼之间,伴着一声巨响,蒙面人被撞得呛出一口血来,墙被撞穿了个窟窿,孟惘同他一起掉了下去。 貌似瞥见一抹熟悉身影从楼内跃下,然后他便在半空中被人抄起膝弯稳稳接住,跃上渺州剑直向鬼城城门飞去。 “你干什么……我师兄还没出来!”孟惘惊讶道。 “你师兄就在后面呢,那蒙面人一出城城门就会关,鬼主你们又杀不死,现在不出何时出?”迟羽声一手圈在他的腰上,柔声提醒道,“你的伤口愈合了,但是血迹还在。” 他回过神来,忙用了个除血咒,衣服上的血迹瞬间消无,只余下刮痕和尘土。 第76章 出了城门便是脱险,因为那鬼主出不了鬼城,那两个蒙面人又因他的千钧术受伤,迟羽声便将他放了下来,孟惘赶紧去看手中的遁历—— 少了一半,只有后半本。 另一半应该还是在那个蒙面人手中。 他顿时失落地叹了口气。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甫一转头,便看到谢惟面色阴沉地朝这边走来,傅靖元他们也神色复杂。 他骨节泛白的手中,无妄剑发出不正常的低鸣声。 迟羽声竟还扶着孟惘的肩。 第33章 吃醋 无妄剑直冲面门而来, 迟羽声汇于身前的防御结界被剑尖穿透,千钧一发之际他反应极为迅敏地猛然侧首后退一步,凶煞的剑气堪堪擦着脸侧而过。 被抛出去的剑身在即要钉入土地的前一瞬止住, 又调转方向飞回谢惟手中。 他冰绿色的瞳眸寒若碎琼,其间冰封抑制着翻涌的怒意, 直直地看入迟羽声眼底。 谢惟走到他们身前,一把拉过孟惘将其扯到身后, 语气极不友好, 敌意昭昭—— “你进鬼城作甚。” 迟羽声毫不介意他方才直取命脉的一剑, 仍是那副温润有礼的模样, 手中人被拉走了也面色不变,“城门开在索苑境与旋灵境交界,我便进来看看,并不是冲遁历去的,也不会向外人泄露半分, 你大可放心。” 谢惟抬了抬下巴, 阴鸷地睨着他, “那也巧了,正好遇到了孟惘。” “是的, 确实有缘。”迟羽声好似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 反而微微颔首。 看似是顺着谢惟的话说, 实则那“有缘”用的又极具挑衅意味。 气氛一时焦灼。 拿着遁历的孟惘一时不知这是何展开。 重点不应该是在遁历吗?怎么转向迟羽声了? 他不记得上辈子谢惟与迟羽声有何仇怨啊,这俩人几乎没什么交集。 谢惟无声地看着对方, 眸中渐渐生起一分极细微的讽笑和兴致, 自然地牵住孟惘的手, “迟羽声,我奉劝你一句, 不放在第一位的东西就别急着伸手。” 这回两相彻底沉默了。 傅靖元那下意识想要安抚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面上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风乔儿和温落安从未见过谢惟如此锋芒相对谁,站在旁边没敢说话。 傅靖元又不由得庆幸迟羽声这种温润性子—— 至少表面上是温润性子…… 要是他旦凡再刚一些,两个人可就直接开撕了。 修真界仅次于五位仙尊的两位元婴末期,又以谢惟那个脾气,打起来可就麻烦大了。 他一个劲儿地朝孟惘使眼色让他劝劝谢惟,怎知孟惘才是最懵的那个,万分无助地将拼死夺来却无人问津的一半遁历抱在怀中,愣愣不敢吱声。 相对于迟羽声的谦逊好说话,谢惟的目光言语就显得尤为咄咄逼人,这火气终究没能起来,他也不再浪费时间下去,冷冷瞥了对方一眼便拉着孟惘转身离开。 风乔儿和温落安见状只得尴尬地朝迟羽声点了点头,“迟师兄,再会。” 迟羽声神色平静,淡淡地看向谢惟与孟惘离开的身影,眸光极小幅度地滑下,顺着孟惘的腰侧落到他冷白的手背上,片刻后又默默收回视线。 转身时原本谦和柔秀的眉目立马浅淡下来,眼皮松散半阖,不知想到了什么,带着错觉似的轻蔑笑韵。 他随意抬了抬手,轻白衣角无风自动,渺州剑化作剑光收回掌心。 傅靖元微微皱起眉,看了眼朝旋灵境走去的迟羽声,又看了眼反方向的谢惟他们,一手轻轻托起下巴,缓缓眯起眼睛,“嘶……” 这一趟下来几人都有些狼狈,除了谢惟之外他们四人身上都挂了彩,偏偏他又不御剑,只一味地向前走。 “师兄……你怎么了?” 他步调极快,孟惘被他拉着也仍险些跟不上,时而紧赶两步,觉得握住自己手腕的力道大得出奇。 “你生气了?” “怎么不理我了?你别生气,我错了……” 孟惘拿着遁历朝他怀里塞,脚步急促地跟在他身边,面露无奈,“你走慢点……” 谢惟一手拿住那一半遁历,结了个印将它放回了储物戒,脚步不停。 他只好匆匆转头对傅靖元他们说道,“你们先御剑回南墟吧,我和师兄一会儿回去。” 傅靖元于后面眼神复杂地看他们半晌,只好带着温落安和风乔儿先行离去。 眼见得天色阴沉了下去,孟惘看着脚下速度丝毫没有减慢的谢惟。 穿过一个昏黑的巷口时,他反握住了那人拉着他的手,“师兄,你打算走着回南墟?怕是还要走三天……” 话音未落他便被一手猛地推到了墙上,孟惘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力道吓了一跳,随即便觉一阵温热气息与呼吸交织,唇边覆来一片柔软。 他瞳孔微颤,被人抵在墙上,没有反抗。 谢惟的举止粗暴,但亲上来时却极尽温柔,甚至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唇瓣轻贴他。 此处季夏的晚风还算清凉,可他忽觉空气略有闷热,一种酥麻痒意自心口蔓延。 孟惘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呼吸有些钝。 “不发烧也可以亲么?”他十分突兀地问出了这么个问题。 谢惟的指尖猛地一抖,有些狼狈地偏开头去,呼吸彻底乱了节奏。 第77章 “不是道侣,师兄弟也可以亲么?”那双黑瞳中隐有光泽流转,他十分真诚且认真地问道,带着自己都未曾发觉的一丝期冀,“原来是可以亲的么?” “不,师兄弟不能。”谢惟将他偏到天际的理解拉了回来,还貌似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不能吗……”孟惘有些遗憾地垂了垂眼皮,“那师兄为什么亲我。” 谢惟一手撑在他颈侧,指尖恨不得扣进墙里,手背上骨筋分明,隔着黑暗借着月光,描摹着孟惘模糊的面廓。 二人距离极近,不说一呼一吸,就连心跳都能清晰地感知到,尽管是平日与他亲近甚多的孟惘也不由得屏了屏呼吸,后脑避无可避地靠在墙上。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有瞬息,谢惟有些泄力地撑着墙,垂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右手指尖自他的下颔摩挲着向上抚去,手心暧昧又带着丝伤情地覆在他细腻的脸侧…… 开口方觉嗓音已哑—— “孟惘,别再和其他人有任何接触,我不是在和你商量。” 虽然谢惟行为上确实在哄他,但他也是第一次从那人的话语中听出了警告和威胁的意味。 心头的那丝异样感觉刹那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解和心慌。 他有些可怜又伤心地垂眸,良久才回道,“……我知道了,师兄。” 谢惟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难受起来,他浓黑的眼睫氤氲着湿气,强忍住发颤的声线,突然只想要自己独自待一会—— “师兄,昨晚没睡觉,我们御剑回南墟睡觉吧。” 半晌无言。 在那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朝下垂落,轻轻又倔强地抿着唇。 修长的手指在他脸侧捏了捏,谢惟的音色还是有些发冷,“你委屈什么?” “我没有。” 孟惘的声音愈发闷软。 眼圈却是红润了。 他能不委屈吗,就因为对方随口一个指令他拼死拼活去抢那本不知其所用的遁历,结果对方却头一次对自己发了火。 他讨厌谢惟威胁他,这比谢惟杀了他还另人讨厌。 他明明没有做错什么,谢惟为什么要以那种语气对他说那种话。 对方好似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抵制和叛逆,微微眯起眼睛,重新抬起头看他。 孟惘对上他的视线,于轻薄月光下看清了那双眼睛,不禁有些犯憷。 他是完全不了解谢惟的,但是谢惟却十分了解他。 他是谢惟养大的。 不论真假,那人也确实是偏袒宠溺他,但也是真的在控制他。 不同于傅靖元总是叫他“小惘”以表亲近,谢惟叫他从来都是连名带姓的叫,那种所属、归属与掌控的感觉异常强烈。 眼角蓦地传来冰凉的触感,睫毛忍不住轻轻煽动一下。 谢惟用指尖抚上他潮湿红晕的眼尾,眸中冷意终于消退,语气轻了下来,“听话。” 听什么话。 孟惘憋屈地想,可怜兮兮地“嗯”了一声。 他的手并没有放下来,指腹恨不得流连辗转对方的每一寸肌肤。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只见他双唇翕动似是有话要说,但片刻后又转化为一声轻不可察的叹息—— “……回去吧。” 谢惟带着他上了无妄剑,孟惘从身后抱住他腰,将脸贴在他的肩膀上,闷头没有说话。 “……以后不会了。” 孟惘一顿,抬了抬头,下巴抵在他的肩窝,“什么?” “以后不会对你说那种话了。”谢惟腾出一只手来揉揉他的发顶,“别伤心。” “哪种话?” “让你不要和别人接触。” 孟惘愣怔片刻,“师兄不介意了?” 谢惟神色从容—— “再有下次我会处理,不会再牵连你。” 虽不知他说的“处理”是指什么,但直觉不会是什么明智且理性正常的方法,又重新趴回到他的肩处,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 鬼城这一遭耗费了他大量心神,在与蒙面人的对战中又将魔气灵力调用到极致,此时夜风拂来,他感受着那人身上的温度,精神身体都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视线逐渐迷糊,头脑也不甚清明。 “……孟惘,先别睡。” 他隐约听到谢惟的声音,轻阖上的眼睛又微微睁开,搂住身前人的脖颈用额发蹭蹭他的耳廓。 困时的孟惘甜腻粘软的不像话。 谢惟的薄唇抿成一条线,御剑的速度提了一倍,轻声道,“……快到了。” 第34章 沉荼 这次鬼城城门提前开启于下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他们自回到南墟境的第二天傍晚便被天玄召去了朱茵台,问了几个城内与魔修的概况,然谢惟并没有将遁历之事说出, 傅靖元和孟惘几人见状也都默契地闭口不提。 其实这样最好,毕竟对于遁历这种上界之物千年难遇, 若是稍一走漏风声,他们怕是要被推到风浪口尖上。 半柱香后他们从朱茵台出来, 谢惟被天玄单独留了下来谈些什么, 孟惘与傅靖元他们分开, 慢悠悠朝着月华殿的方向走去。 垂眸看着铺散着清和月光的青石板路, 两边树木簇成一条狭窄幽潮的小道,他一步一步地踩在间隔的石板上,额发被风拂在脸侧,面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第78章 孟惘有片刻的走神。 这条路他走了好多年。 从幼儿到少年,从前世到今生。重生后做的许多事、说的许多话, 总会时不时恍惚几瞬, 茫然分不清到底今夕何夕。 耳边突然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响, 他视线在昏暗的夜色下没有很好的聚焦,只条件反射地偏头一看—— 一棵五米高的树上, 一个面色惨白的女人瞪大紫青的双眼盯着他, 身体倒立挂在树枝上, 如轻飘薄纸般离他不到三寸距离。 孟惘很明显地感觉到胸腔内心跳骤停的那一下,如鼓胀气球崩破的一瞬, 好像所有感官都消失了。 几个呼吸之后, 他麻木的听觉终于闯入了一声尖锐刺耳的笑音。 那吊在树上的女人就这样于空中翻身跃下, 轻松落到地上,捂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 也不能说是女人, 她看起来不过十岁小孩的身高,一身简洁宽大的麻衣青褂,单薄又规整的长裤,以及一双凡间百姓穿的普通布鞋。 一身再质朴不过的衣服,硬生生让她穿出了邪恣不羁的犷戾之气,一头黑发用红绳盘着,配上那张白的不似活人的稚嫩脸庞,看起来有种狡黠的娇俏,又好似溢着喜气的阴鬼。 见到是她,孟惘当即感到方才被吓死去的身体机能又重新活了过来,缓缓呼出口气。 魔界上下二十四城内,除了百里夏兰,敢对他如此无礼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冗妖城城主伏忱。 另一个便是眼前人,沉荼。 孟惘对这二人的印象还算深刻,沉荼此人也确是几十岁的元婴中期,谷息城一城之主,只不过因为某些特殊癖好都会将自己化形成小孩模样。 她挑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方逐渐归为平淡的神情,眼底下天生一片乌青,一双眼瞳却紫得发光,比那高悬银月还要明澈几分—— “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那嗓音细哑中透着股稚气,乍一听竟辨不出是男是女。 “堂而皇之进了南墟境重地,百里夏兰都无法轻易做到的事,除了魔界那个空间术第一的千古符咒师,怕是也没旁人了。”孟惘敷衍道。 她嬉笑着将负于身后的手伸出,果然指尖夹着一张用朱砂画着诡异古纹的符篆。 空间切割术。 下界古籍上的高阶秘术。 如此一来二人便处于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现在所处之地便是从原来的空间中切割复制出来的。 无怪乎她这么大胆不怕被仙尊发现,确实在此术上无人出其右者。 而另一边—— 仙尊正殿中的白玉桌前,谢惟与白发垂膝的天玄相对而坐。 杯中水映着他淡金色的双眸,殿中顶光白得有些刺眼,半晌他拿起茶杯轻抿一口,缓缓说道,“缘何进那鬼城?” 谢惟端坐对面,却垂着眼不与其视线相交,从容答道,“去查探那强开城门的魔修。” “查出什么来了?” “什么也没查出来。” 似是想到什么不好的回忆,他的声色又淡了几分。 天玄早就习惯了他这副脾性,面上不动声色,“你这样总让我觉得你有事在忙,很急躁。” 谢惟没有说话。 “急着去见孟惘?” 见对方不答,他悠悠叹道,“你总不让我教他。” “弟子不敢。” 天玄无奈地弯了弯唇角,将茶杯轻轻放在桌上,“我知道他不会耽误你修炼,但你真没有必要如此护着他,有关他的事都要亲力亲为……” “无妨,弟子不介意。” 每次和他这大弟子聊不过三句就会憋得难受,他深吸一口气,“你在提防我。” 陈述语气。 谢惟仍是垂眸,须臾过后,又道了一句—— “弟子不……” “你敢的很。” 殿内刹时陷入诡异的沉默。 …… 鲜红的舌尖将符篆卷入口中,沉荼细尝着那上面腥涩旧苦的独特味道,目光灼灼地绕着孟惘转了两圈,喃喃道,“不愧是百里一族……百里夏兰费那么大功夫要找的继承人……” 孟惘微微蹙眉,“你来这儿就没什么事?” 她苍白的指尖习惯性摩挲着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红珠串,步履轻快又顿错有律地凑到他跟前,满身铜钱红链随她的动作发出叮铃轻响,蓦地抬起头意味不明地笑起来—— “神说,先来看看主,恶恶相冲,宽疏吾罪。” 孟惘缓缓眯起双眸。 倒是还有一点,沉荼此人,也是他认为的魔界里最神经质的一个。 要说嗜血嗜杀,那人不次于自己,且阴邪至极异癖甚多,精通各种腥诡的上古秘术,可又有一个极矛盾的点—— 她信神。 她可以毫无顾忌地一天之内屠一座城,也不惜剃骨削肉,在神像前跪伏三日,只为请神‘赦罪’。 一边杀人一边怕死,一边入魔一边崇神,重欲重利还成日自怜自哀,希望死后的神魂能被判一个好的归处…… 沉荼咬住自己的食指又向前一步,颇为没礼貌道,“你什么时候回魔界去?给我克克罚罪,挡挡灾。” “你怎么知道百里夏兰找过我?”孟惘反问道。 “我消息可灵通。” 她弯着唇角,定定地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发亮的眸色与眼底的乌青格外不搭,给人一种明丽又阴丧的强烈冲突感。 第79章 孟惘算着时间,想着谢惟要是从朱茵台回来没见到自己可能会起疑,方要开口,沉荼却眸光一闪,猛地探过头来。 她的鼻尖近乎要触到他的心口,孟惘反应极快地后退一步,眼神立马低沉下来…… “你要死?” 沉荼眸光攒动,像是看到了什么好东西一般兴奋地睁大眼睛—— “你的灵丹……” 孟惘霎时察觉到此空间外多了另外一人的生息。 “里面,是不是……有什么?” 有什么? 他纯当这人突然发疯,抬手化出一个与外界相连的芥子空间就将人推了进去—— “我师兄来了,你先回你那魔界玩去。” 幸好将沉荼赶走的即时,他前脚刚快步走到月华殿内的桌边坐下,谢惟便后脚进了殿中。 孟惘装作已经等了他很久的样子,见他一来便起身迎上,牵着他走到桌边递了杯热茶—— “师尊给你说什么了?” “无非是些修炼的事。” 谢惟喝了一口便转身坐到床边,再次从储物戒中拿出遁历,借着灯光翻阅。 孟惘见状也坐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倚着他的肩,黑溜溜的眼睛一会朝上看看,一会朝下看看,感觉把月华殿内的每一处角落都打量了个遍,连物品摆放角度他都记了下来。 “你没见到判官笔?”谢惟问道。 “没有笔,也没有烟斗,只有这本书,”孟惘的视线落到了他的侧脸上,“会不会在叙鬼那里?” “这本书……”谢惟有些犹豫地说道,神色微凝。 孟惘顿时惴惴不安起来,“不会是假的吧?” 要是费那么大功夫抢来的是一本假书,他真能崩溃了。 “不,”谢惟摇摇头,看着遁历的最后一页,“是真的。” 悬起的心又猛地落下。 “这半本是后半本,两天下来,它变厚了。” “厚了?” 他将遁历放在膝上,用指尖点了点那最后一页,“本来没有,但今早一看多了很多人的名姓,它在自己添。” 垂首去看那页的内容,字体密密麻麻,一页大约写着上千人的名姓,每个名姓后都跟着简短的几句话。 就像那夜叙鬼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那种话一样。 “传说得遁历和判官笔可改命,但遁历后半部分在我们这儿,那叙鬼怎么还能写?”孟惘开玩笑道,“……隔空写?” 谢惟微微勾了勾唇,然后认真道,“我觉得像是遁历自动收录的,就像是与叙鬼的眼或脑相连,他游于下界,所见所感所评所叙,不需笔触纸张,可直接承于纸上。” 还未待孟惘发问他便补充道,“判官笔不作记叙,可能另有其用。” 然后他又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改命不见得,先有名再有命,如果用判官笔抹了自己的名字,或许可以斩了命线,断了与天道的联系。” “此后永远不入遁历。” 孟惘不禁抽了一口冷气—— 闻所未闻。 谁会想与天道作对,下界之人修行、飞升全靠天道,机缘气运也都是天道给的,斩了与天道相连的命线,那还能活吗? “真的假的?”孟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还只是猜测,”谢惟的视线一直落在手中的遁历上,声音幽幽然,“天道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表情,张了张口,努力绕了个别的话题—— “……这半本里有你们的名字吗?” “风乔儿他们的都有,”谢惟沉默片刻方才说道,“但是没有你我的,应该在上半部分。” 这是什么原因。 如果说他自己是因为在七百年前出生应该排在前面,那谢惟又缘何会在上半本? 他合上书,将遁历放回了储物戒内,“睡觉吧,明天还有事。” “什么事?”孟惘抬头看他。 “明天是你生辰。”谢惟的眼中难得有了几分明显的笑意,“给你过生辰。” 哦,对哦。 明天是六月十一,是他们初见的日子。 他名姓是谢惟起的,就连生日也是那人定的。 第35章 破裂 不知谢惟从哪听到的“长寿面”这种说法, 每年生辰都会让风乔儿给他煮碗面条。 清汤寡水,就是纯面。 问他为什么,他便回答“寓意好”。 对此孟惘颇感无语—— 你不杀我, 我活得比谁都长。 修真界没有像他这样年年过生辰的,修士寿命长活得久, 要真过起来岂不是没完没了,何况来回都是那一套, 时间一长就没了新意, 那人却每次都执意带他去人界吃饭, 然后给他生辰礼, 竟能年年不重样。 今年也是如此。 谢惟带着他进了一家酒楼,方一踏进门那小二便热情地凑上来,“二位……娘嘞……” “……” “啊不不不就是感慨一下,我还真没见过如此好看的仙师,”那小二赔笑道, “敢问仙师要哪间包房?” “几楼人少?”谢惟问道。 “三楼, 三楼清静, 仙师且随我来。” 他们跟着小二上了楼,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谢惟将菜谱推给孟惘, “点你喜欢吃的。” 孟惘低下头用指尖指上面的菜, 小二在旁边一一记着。 第80章 谢惟总是这样,记得他的生辰和喜好, 但有关他自己的却半点不说。 仔细想来, 他确实不知道谢惟喜欢什么, 他总是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好像没有什么东西是他爱吃的, 也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爱做的。 都说修仙之人清心寡欲、辟谷无梦,但真正做到的没有几人,谢惟这样的更是少有。 那人吃的都是他喜欢吃的,做的都是为他而做的,就像除夕去看花灯,如果他不在,谢惟大概会像天玄一样选择闭关修练。 等菜的时间他无所事事,用筷子轻戳盘中的糕点,倏地敏锐听到楼下有吵闹的声响,托着腮偏头向下看去—— 下面是一个小巷,一串全是小吃摊,挺热闹。 不经意间瞥见了一个青色身影,随后视线便惊异地定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是…… 木筱雨?! 她竟然会去路边摊吃饭? 孟惘忍不住略显讶然地自喉管发出一声带着轻挑笑意的气音,“师兄,你看下面。” 谢惟侧目望去。 木筱雨腰系玉笛立于一家店外的摊位前,蛾眉微蹙,一手叉腰极为不悦道—— “你说你要报救命之恩,本姑娘抽时间来陪你,结果你就带我来吃这个?!洛画言,你怎么不去吃土呢?!” 坐在桌旁的女子腰间也系一只玉笛,面露无奈地拉住木筱雨的胳膊—— “大师姐,油茶很好吃的,你先尝尝再说啊。” “你就是穷!” “……是的,我穷,你先坐下别喊了……” 洛画言心里盼着对方说话小点声不要那么引人耳目,只得顺着她的话低声说道。 “我不坐!” 周围之人都看得出二人不是普通修士,木筱雨一吵他们都静了下来,默契地低头吃饭。 洛画言无可奈何地看她半晌,望着对方胡搅蛮缠丝毫不让的态度,终还是泄了口气,撑着膝缓缓起身,“走吧,师姐说想要去哪儿吃……我带师姐去。” 谁知木筱雨在她刚站起来要走的同时又坐了下来,骄矜地抬了抬下巴,“暂且吃这个。” 洛画言,“……” 孟惘看到洛画言虚曲成拳的手,低笑道—— “木筱雨就专门跟她对着干。” “也就洛画言好脾气,能受得了她。” 不多时两碗热腾腾的油茶便被人端了上来,“两位仙师慢用。” 木筱雨皱着眉用勺子搅了搅,“浓乎乎的,这里面是什么?” “坚果,□□,香葱,很多东西。”洛画言直接端着碗喝了一大口,“好喝的。” 她犹豫着将勺子递入口中,嚼了嚼里面的核仁。 “好喝吗?” 在洛画言隐隐带着期冀的眼神下,她半晌才吐出了两个字,“……还行。” 对面那人又端着喝了一大口。 木筱雨纳闷道,“这有什么好喝的?不就是咸咸的浓糊糊吗?” 她这种家世和地位,出生就在顶端上,自然是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也不觉得这油茶有什么稀奇。 “之前……爹娘还在的时候,这是我们能吃到的最好的东西,毕竟有味道而且饱腹感强,有时候一年也吃不到一次。”洛画言的那碗很快见了底,“师姐不觉得难吃就行,下次带师姐吃更好的。” 木筱雨向来冷艳的表情明显一滞。 小二端上了方才点的菜,孟惘收回视线,拿起筷子吃了一口那透明的梨花糕。 尝过好吃之后,他拿起一块没咬过的递到谢惟唇边,“师兄尝。” 谢惟仍是在看向下面,闻言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递来的那一块糕点。 “吃不了。”他面无表情道。 “没事儿啊,你咬两口剩下的我吃。” “为什么不是你咬几口剩下的我吃?” 孟惘微怔,眼睛黑溜溜的,相当呆萌地眨了眨,理所应当道,“那怎么能让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呢?” 谢惟垂眸咬了一口,然后轻轻推回他的手,示意自己吃一口就够了—— “你之前也不在乎这个。” 孟惘将那剩下的梨花糕放进嘴里嚼着,含糊道,“哪有,我之前有给你吃我吃过的东西吗?” 他一向觉得这种行为对他人来讲很不礼貌,所以吃糕点他必定给谢惟拿一个新的,喝水他必定给谢惟擦一擦杯沿。 “你小时候。” 他不以为意道,“因为那时候不懂,就是……比较脏。” “那去年除夕钩柳街的那个糖画呢?” 孟惘噎了一下。 “那个……是因为,手上只有那一个糖画,所以只能给你吃我咬过的。” 他的语气有些牵强。 谢惟不说还好,一说孟惘便突然悲催地反应过来,他那潜意识中所谓的“懂礼知礼”与“讲究”都是同他那“良心良知”一样—— 时有时无,全看心情。 谢惟看着外面,也不揭穿他,没再说话。 吃完饭后他们又到街上,见有卖的那种竹木蝴蝶,转动发条就能飞起来。 “师兄,乔儿应该喜欢那个。”孟惘已将酒楼内的话题抛至脑后,轻轻扯了扯谢惟的袖口。 然后孟惘就跟个小孩一样抱着竹木蝴蝶跟在他身后要这要那,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街市灯火通明,同喜欢花灯一样,他看到亮亮的东西就想买。 第81章 等回了南墟之后,已是弦月高挂。 谢惟带他去了后山,流萤漫天。 他们席地而坐,谢惟递给了他一个扁长的木盒,轻声说道,“生辰吉乐。” 孟惘顿了顿,伸手接过。 他知道,是将古。 打开木盒,拿起那把黑色匕首,缓缓拔出…… 匕柄漆黑,但刀身雪白。 “是上等仙器……”孟惘仔细端详着,“你用了多少灵力,花了多长时间炼的?” “没费多大功夫。” 上一世谢惟也是这么说的。 别的他不知道,却知傅靖元那把朝生剑是用灵力灌养了三年才成形。 这柄匕首怕是也差不多。 他拿在掌中转了两圈,依稀可闻破空之声,一手反握刀柄持住,刀身与手肘的方向平行,又随手翻动指尖调转过头将匕首收入鞘中,他明知故问,“叫什么名字?” “将古。” 仙器有灵,它们会在炼成之后显出自己的名字,不需主人来取。 他默不作声地将匕首放回储物戒内,伸手抱住谢惟,笑眯眯道—— “师兄……你真好。” 孟惘和风乔儿一样,偏体术型而非灵力型。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擅用剑的原因,拿不准施力点,不会提也不会拎,就会只会拿剑身去砍,力达不到剑尖,杀人时就会很憋屈,所以好好一把剑他往往用几次就断了。 匕首这种利落的短兵就很适合他。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本以为谢惟在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不会再给他这种花费数年炼制的上等仙器当生辰礼了。 但这一世他仍是对自己很好,如果不是有之前在书房里亲眼见过的那本书作保,孟惘都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重生的了。 谢惟看着飞舞的流萤,“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孟惘抱着他的腰离他极近,抬起眼皮便能看到他清冷的侧颜。 他的相貌其实是偏柔和的,不知为什么在外人面前总是显得很冷冽,一双桃花眼本是多情,只是因为瞳色疏浅,徒增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势。 他很早之前便这样仔细观察过他的容貌。 谢惟在此刻侧首,两人呼吸交缠的一瞬间,孟惘眉心一跳,有些僵硬地向后仰了仰头。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又眯起眼睛笑起来,“你怎么突然转过来。” “我如果对你不好,你也不会跟我回来。” 谢惟淡声道。 “你这种凡事都喜欢问别人动机的人,自己也是无利不起早,对自己无益的事决不去做,别人的付出必须与你的付出等平或超出,旦凡回馈比支出少些就会立马抽身……” “我如果对你不好,或是说对不起你的依赖,你还会留在我身边吗?” 谢惟用手撑在身边,轻平的声线伴着柔润夜风让人莫名心安,困疲感渐渐袭来,孟惘坐在他身边,懒懒抱着他的腰倚在他身上,轻阖着眼想—— 我可真能睡啊,还是说他太催眠了。 “你心里算的很清楚。”谢惟别有意味道,“加加减减,各自抵消,再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吃亏。” 被一下点破的孟惘歪歪头,并不作多余辩解,只是问道,“所以你做这些事情……” “我就是为了你。” 孟惘还是没听懂。 谢惟的意思是,我对他有用? 那不然他为什么想把我留在身边呢? 他脱了外袍叠起来放到身后的草地上,软绵绵道,“我想枕你胳膊。” 谢惟依言躺下,他便如愿以偿地枕在了他的臂弯中,“师兄,你能不能抱抱我。” 身边人翻过身,臂弯曲起将他揽入怀中,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背。 谢惟将下巴轻轻抵在他的头顶,“你不想想你今年都几岁了。” 十七,个子都比谢惟要高一点点了。 孟惘突然想起来,那人比他大五岁,现在应该二十二了,那按上一世来算—— “师兄是不是要渡劫了?” “嗯。” 上一世谢惟突破大乘境之际,便是去渡劫台渡的第一次天劫。 当时一切顺利,渡劫后只是有些站不稳,休息了两天就好了。 “那你以后几天是不是要到渡劫台修炼了?” “嗯。” 境界一到突破的边缘雷劫便会轰然而下,以防万一他必须提前到渡劫台,那里有几位仙尊设下的法阵,确保天雷不会伤害到其他人。 孟惘将脸埋在他怀中,没有说话。 他不能在谢惟突破期间打扰他,不能同他讲话,不能去找他,大概要十天左右,抱不到那人,也不能同那人一起睡觉了。 谢惟半低下头看他,温柔地摸摸他的头,“你舍不得我?” “舍不得。” “……那我尽快突破?”他故意问道,于暗夜中勾起唇角,透着几分逗弄的笑意,语气却听起来毫无异常。 “不行。”孟惘闻言立刻抬起头,霎时紧张起来,“这种时候更不能……” “你担心我?” 他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抛出来,像是在有意下套引导什么,孟惘虽有所觉察也没空细究,“反正你不要因为我去赶进度,你在那里待二十天也没关系。” 谢惟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和带着担忧的目光,视线先是落在他急切下晕红的眼尾,又顺着他的鼻梁落在那软糯的红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第82章 孟惘见他不答话只是盯着自己看,不禁更加正色道,“师兄,你听到没有?” 他害怕谢惟的天劫出什么差子,修士一生只有两次天劫,大部分修士一辈子也到不了迎来第一次天劫的境界,而千年来死在天劫之下的大能也数不胜数。 谢惟眸色深沉,神情同平日一般冷淡,但孟惘却觉得他呼吸有些快。 下颔被他的指尖轻柔地托起,下一刻,绵薄温软的感觉又自唇边传来。 这次却不似之前那两次一般只轻轻相贴一触即分,而是由一开始克制隐忍的轻啄到极其缠绵与柔情的辗转,炽热的呼吸消磨殆尽那恰到好处的暧昧青涩,急切与心火转战上风。 渗透、侵袭。 唇上被吮吸舔咬的酥麻触感愈发明晰,像是触发了某个开关,孟惘的大脑再次宕机—— 我又被亲了? 不是正在商议渡劫的事吗?怎么一言不合又亲我了? 他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直到下颔被人以极强势的力道嵌住,贝齿被软舌撬开,濡热长驱直入卷起他的舌尖…… 孟惘从没被他这样亲过,这种亲密程度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身体本能地抗拒起来,抬起手打算抵开他。 谢惟按住他的手将他压在草地上,一手扣着他的后脑勺,更加粗鲁强势地于他唇舌涤荡。 他喉中抑制不住的低咽声被身上人堵得严实,沉闷又急促的喘息已分不清到底是谁。 他其实可以直接推开他,而且有把握能够推开他。 但却不能推,因为那不是别人,那是谢惟,以暴制暴的手段他可以用在任何人身上,独独不忍用在谢惟身上。 心里和身体上的双重不适让他的呼吸逐渐加快,已没有足够清醒的头脑去调理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人才舍得放开他,然而还没待他缓息两下便又要压过来…… 孟惘连忙用小臂抵在二人中间与他拉开些距离,偏头低低调整着紊乱的气息,唇上濡麻的感觉让他无意识地轻舔一下,“你不是说过师兄弟不能亲吗?” 如果说之前那两次孟惘不懂也搞不明白,那么这次都到这种程度了,他心思再怎么纯澈也该知道不对劲了。 谢惟的气息也有些不稳,眸中冷调不变,又涌动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曲膝挤入他腿间。 孟惘只感觉浑身一麻,应激性地曲起膝盖抵住他的大腿制止他进一步动作,声线发颤—— “师兄!” 谢惟一手抚摸着他的脸,指腹摩挲着他被吻得略微红肿的下唇。 他本可以抑制住自己的感情的,他本可以等到孟惘愿意,但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从皇城那里就不该起这个头,从此一步错,步步错。 他好不容易让那个人破掉心防完全信任依赖自己,他们现在这种状态就已经很好了…… 傅靖元说的没错,孟惘没有人应有的俗欲,仅最纯澈的喜欢、占有、和依赖。 但他真正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也不想毁掉好不容易营建起来的关系,可冲动一旦起了一次,再难抑制,哪怕明知后果承担不起。 谢惟再次吻了上来,孟惘微微发着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什么,双手被他紧紧锢着,任他予取予求。 他这种乖顺的姿态好似极大取悦了身上人,温热的唇舌离开那处领地,开始吮吻那脆弱敏感的脖颈和喉结,然后一路向下,挑开衣襟。 孟惘不知道该怎么做。 他以前从没觉得谢惟的呼吸这么烫过。 这两辈子,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谢惟对他有别样的感情。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谢惟若是喜欢他,上一世就不会那般对他。 “你是不是中什么情毒了?” 那人的吐息灼烫着他的颈侧,“你不就是情毒么?” 孟惘的瞳孔倏然收缩,这句话像个引线一般,轻轻一牵,那原本深埋心底的记忆和情绪立马汹涌而上。 他最厌恶的事情,就是被旁人视作不似常人、肆意揣摩。 他最阴影的时期,便是十五岁相貌初长成的那一年。 他不需要任何人衬他良善,慕他容体,他只想被当作一个“人”看,而不是在那一年起就被贴上标价和标签,被人当作物品一样审视打量。 那些人借着所谓“爱慕”“欣赏”与“喜欢”的名义夸他赞他将他捧高,把他推到人潮中、押到明台上。 他表面上什么都无所谓,但心里还是会很难受,纵使他情感迟顿,也受不了他人明晃晃的视线,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脏。在树林野生时的衣不蔽体、脏泞不堪都没让他产生过如此之强的恶心与羞耻感。 那些人为自己的精神凌虐找了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 因为他漂亮,他好看,他就是个行走的春药。 而当众人知道他是百里念之后,无一人再顾他那空有其表的长相。 公敌寇仇,弃便弃了。 他以为谢惟不同。 他以为谢惟不同呢…… 哪怕那人对他说一声“我喜欢你”,哪怕那人对他有一点其他的感情,他也不会觉得谢惟同那些人一样,只是暂时性看上了他的形貌。 孟惘心口一阵顿痛,抬手虚虚握住身上人的胳膊。 他偏头避开他的唇,指尖轻颤,“师兄……” 第83章 “我不想你这样。” 我不想你把我当成你的一个不通感情、人智未开的所有物。 像是一个没有温度的机器一样听你调令,任你摆弄。 我想你把我当人看。 “……我讨厌你亲我。”孟惘疲惫地闭上眼睛,声音薄如蝉翼,心跳都滞钝。 他没去看谢惟的神情,只觉得那人静默了许久。 随后他半解的腰带便被重新系上,衣领也被轻轻理好,其间空气静得可怕。 最后孟惘一人躺在后山空旷的草地上,将小臂搭在了眼睛上。他嘴角绷紧,犬牙抵磨着唇内软肉,丝毫不在意那疼痛中的腥甜。 第36章 渡劫 次日正午, 风乔儿着急忙慌地跑到南繁殿内,“三师兄?!” 没人。 到偏殿逛了一圈也仍是没有。 “啧,难不成下山了?”她喃喃自语道, “不能啊……” 她原地转了半圈思考片刻,步履匆匆地去了唯一没找过的后山, 巡视一周,果然寻到了那抹熟悉的黑衣人影。 “三师兄!你躺在这里干什么?”风乔儿跑到他身边, 蹙眉焦急道, “大师兄今日就去渡劫台了, 你现在不去, 一会隔离法阵开了可就见不着了!” “……不见了,昨天刚见。” 他一手搭在双目上遮了眼中情绪,嗓音有些沙哑。 风乔儿睁大眼睛,“你怎么了?大师兄一入渡劫台十天少不了,再见只能是渡劫之后了, 你不去看他了?” “不去了。” 她震惊地看着他。 这还是那个对大师兄寸步不离的孟惘吗? “三师兄, 你是不是哪里难受?”风乔儿在他身边蹲下, 伸手轻戳他的脸,“大师兄昨日陪你过生辰了吧, 出了什么意外吗?” “没有……过得很好。” 见对方不愿多说她也不再多问, 方一收回手, 忽而窥见他在阳光下白得反光的颈侧有几处薄红—— “诶?你不会昨晚在这儿过得夜吧,都被蚊子咬啦。” 孟惘的胳膊仍是压在眼睛上, 没有回答。 “话说你不是不招蚊子吗?” “蚊子多了就招了。”他轻声胡扯道。 风乔儿叹了口气, 手肘撑在膝上借力站起身来, “那你回殿里上点药吧,我去给傅靖元他们说一声。” “等等。” 孟惘从储物戒中拿出昨天买的竹木蝴蝶递给她, “给你的。” “给我的?谢谢师兄,”风乔儿露出惊喜之色,“你竟然知道我喜欢这种东西。” 因为去年除夕见你买了很多竹蜻蜓和竹青蛙。 待她走后,孟惘用被风吹得冰凉的指腹摸了摸那几处齿痕已消的印记,慢慢坐起身。 他随手缕了缕头发,只身一人回到南繁殿,有些恍惚地坐在了镜台前。 微微侧了侧头,发现确实深深浅浅有几处吻痕,一夜间已经消得比较淡了,但在日光下仍是有些显眼。他葱白的指尖勾住衣领,往下扯了址—— 锁骨上也有。 幽黑的瞳垂了下去,他倚在椅背上,只觉得哪里都难受。 昨天说的那两句话…… 谢惟会伤心么? 或许他昨天说的话有些过重了。他应该好好同他说的。 就算谢惟同那些人一样也无所谓,谢惟对他那么好又将他养大,给他亲几下摸几下也没关系。 但是他仍是觉得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孟惘抬起手,指尖泄出一丝魔气,识海中响起一道模糊的声音,“百里念?” “姑姑,我这几天有空,你到应怜荒给我送颗血魔珠。” “你怎么知道有血魔珠这东西?” 上辈子你逼我炼过。 “书上看的。” “……你现在去应怜荒,到那就会有人给你。” 指尖的魔气重新收回,他努力转移注意力强制自己不再去想昨晚的事情,起身下山朝应怜荒赶去。 因为之前乍现的两次魔气,应怜荒已全然不似以前枯草丛生的模样,从上方看去全景灰白,地作白纸土作墨,数道沟壑错落,凛风干涩。 或许这才是它千年前本来的模样,干枯清旷寸草不生的荒野,最适合横尸泼血。 有那么一瞬间,他好似突然理解了百里绎当年的疯嗔。 一抹极显眼的红闯入视野后,孟惘不禁皱了皱眉,没想到百里夏兰竟会亲自前来。 本以为会像上次来送念奴丹的魔修一样给完就走,结果她竟将自己拉进了一个芥子空间。 这空间四面八方看不到头,脚下像是铺着层玻璃,下面如云流雾涌,一片幽黑。 “来这儿干什么?” “血魔珠内魔气太盛,带回去会被天玄察觉,你就在这里花六天时间炼两个。” 孟惘接过那两枚红珠子,能清晰地感觉到内里魔气涌动,不比上次在应怜荒吸纳的少。 体内至纯魔息从识海中调出,汹涌的魔气遍布骨血自皮肉中发散,周身气流徐徐波动,灵丹被完全掩埋。 百里夏兰一手负在身后,“那你便——” “你脖子上是什么?”她的话语一顿,语气骤然冷至冰点。 孟惘忽觉一道冰冷的视线钉在自己颈侧,偏头看她一眼,神色不变,“蚊子咬的。” 虽然痕迹很淡,但还是被她看出来了。 “百里念,你脖子上是什么?” 第84章 她又问了一遍,字字从牙缝挤出,语气中尽是威胁。 “师兄亲的。”孟惘也有些恼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又不是故意晾着给你看的,衣领又遮不住,再说也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百里夏兰猛地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牙低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她手中力道很大,死死扼着孟惘的喉咙,迫着他仰头和她对视,嘶哑道,“你给我滚回去杀了他……” 孟惘脸色苍白,周身魔气更盛,昔日魔尊的气场让他一下赤红了眼,眼底疯色尽显,他捏着她的手腕骨,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嘴角极缓地牵起,声音压低到极致—— “百里夏兰,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魔界代理太久,你忘了你是谁的狗了?” 一道掌风袭来拂上眼睫,孟惘丝毫不避,定定地看着她。 他没少被打,也最怕疼,按理说应该见到她抬手就会本能反应地去躲避或闭眼。 但他已被打过太多次了,那段记忆和那段经历的影响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深刻,他已然麻木不在乎了。 可那巴掌竟是没有扇下来,她的手掌到极近时骤然收力止住,孟惘甚至能感到她手心的温度。 百里夏兰眼中激起的怒气在他毫无情绪的目光中淡了下去,抬起的手缓缓放下。 她盯着孟惘的眼睛,尘封已久的记忆丝丝缕缕地溢上心头,手腕断骨自愈接合,掐着他脖颈的力道渐渐松了下来…… 他们见过的,在孟惘小时候。 在百里绎没有自爆之前,在他没有被他阿爹施下封骨术流放人间之前。 孟惘挣开她的禁锢,面色极差地坐在地上开始炼化魔珠,“别冲我发疯,我正好也想发疯。” 要是前世这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和百里夏兰硬来。 但现在的他已经在前世坐了五年魔尊之位,让他听从曾经下属的命令,简直好笑。 不过是各取所需,她希望他能成为下一个百里绎,希望他能在她死后能担起魔界基业,而孟惘则需要她辅佐上位。 魔尊之位他是非要不可,他不可能永远待在修真界。 但眼下有一人搅乱了时局,无她的辅佐,他也可以名正言顺地接手魔界。百里夏兰于他而言确实有用,但她若实在不能为他所用,孟惘也不强求。 “百里念,他会毁了你的。”百里夏兰的情绪和缓了下来,由强迫转为说服,“谢惟的境界突飞猛进,又善控人心智,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血红色珠子浮在面前,丝丝缕缕的魔气钻入他体内。 孟惘指尖结印,闭着眼,“以后再说。” 百里夏兰的眸色沉了沉,“你舍不得杀他?那我替你……” “姑姑,他不成威胁,我上位之后自会废掉他的修为。” 她一手握拳,深吸一口气,指甲恨不得掐入肉里——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十八岁时必须回到魔界。” “……好。” …… 前世一颗血魔珠他炼了三天仍有许多没炼完的,这一世可能是上次在应怜荒吸纳了足够的魔气,或是因为没有经历剥丹洗灵的创伤,两颗血魔珠他仅用四天便完全炼化了。 百里夏兰略显惊异,看着最后两道魔息进了孟惘的眉心,开口问道,“感觉如何?” 血魔珠是至阴之物没错,却是与魔相克的火属性,一般魔修容纳半颗都会暴毙身亡,她以为给他六天时间已是极限。 “感觉有很多魔气,很舒服。”他抿唇笑道。 浓黑的眸色没有光泽,唇角弯着,眼中笑意却淡,诚挚又残忍。 百里夏兰觉得眼前这人的心里过于邪气和成熟了。 不过这也正合她意。 她一抬手,面前陡然出现一面门形白光—— “回去吧,有事给我传音。” 不料孟惘却突然开口—— “前几日鬼城被魔修强行打开,你知道那魔修是谁么?” “……鬼城是只有近飞升水平的魔修才能打开,但必须灵脉强悍,我的灵脉达不到那种程度,无法做到。”百里夏兰垂眸俯视着他。 “姑姑在说什么废话,我自然不是怀疑你,你的关注点不应该是那魔修为何身份吗?” 他闭上眼睛,悠悠说道,“修为至少近飞升、灵脉强悍,还是魔修,且不在你掌控之下,或者说,能让你故意放纵他们的作为……” “哦对,还能让你如此忠心地保护隐瞒着他的行踪……” 百里夏兰的瞳孔寸寸收缩,“你……” “七百年前的百里绎,当真死透了么?” 孟惘缓缓睁开双眸,抬起眼皮淡笑着斜睨向她,“他早来找过你。” “百里念,你疯了吗……” 他又甜腻地眯弯起眉眼,带着股勾人的促狭,“我知道他还把我当儿子,虽然这两次见面都不怎么友好。” “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管,但是……”他眨眨眼睛,冷淡地站起身,“但我还是希望能和他谈谈,说一下遁历的事。” “你告诉他,我想让他私下来见我一面,他可以花半年时间考虑考虑。” 孟惘看着抿唇不语的百里夏兰,强调道,“但一定要是私下。” “谢惟已经怀疑他们是百里一族了,他再那么高调马上就会被修真界通辑了,主要是怕他连累我。” 第85章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白光之中。 …… 风乔儿望着远处坐在南繁殿屋顶上一手扶膝一手转着匕首的孟惘,对身旁的温落安说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应该是回来三天了。”温落安小声答道。 “就一直坐在屋顶?” “嗯。” 风乔儿皱眉,“他不吃饭吗?” “唉,别操心了,”傅靖元拍拍她的肩,“储物戒里肯定有糖。” “有糖也不能当饭吃啊,我去叫他下来……” “诶,你可别,”傅靖元拉住她的胳膊,“你没发现他在看什么吗?” 风乔儿奇怪道,“那边能有什么……” “渡劫台。”温落安道。 “啧,还是小温聪明。” “别扯,渡劫台离咱这儿起码有七十里,你御剑都得飞半柱香,能看到个毛线?” 傅靖元神秘道,“你不懂,他俩肯定闹矛盾了,你看他手上转着的那个匕首,是仙器……” “仙器?!” “嗯,肯定是谢惟给他的,他宁愿自己从屋顶上睹物思人也不愿在你大师兄走的时候去看一看,说明他俩肯定有问题。” “你能不能别笑得那么贱。”风乔儿直白道。 “不好意思,我收一收。”傅靖元努力压下唇角,轻咳一声,“本来咱大师兄十天差不多的,但这样的话至少得多加三天才能突破。” “为什么?” “因为心里边儿想着他那小师弟,心里矛盾达不到六根清净,有碍修行啊……” 还真让傅靖元那老狐狸说准了—— 第十三天的时候,南墟境上空一片偌大的渡劫云飘过。 有些人只在山下远远地看着,有些人则御剑到距渡劫台方圆三十里的位置等着。 因为渡劫台方圆三十里外设了第一道隔离结界,也是最不保险的安全区,再往里就是危险区了。此外,渡劫台方圆二十里和台周也分别设了第二道和第三道结界。 天劫的威力自不必说,对灵不对体,旁人被劈一下不会缺胳膊少腿,只是会瞬间魂飞魄散。 倒还算个体面的死法。 而那渡劫之人便似根引雷针,除了那个人会精准无误地受上九九八十一道雷劫外,渡劫云还会再额外乱劈几十道,谁也不想当那个被强买强卖还买一送多的幸运儿。 孟惘围在第一层结界外转着圈,只能借灵力勉强看清那庞大的渡劫台,但不论以何种角度都看不见台上的谢惟。 他心里慌慌的,无处究其缘由。 渡劫云上的闪电愈发频繁,雷声阵阵,此时已完全罩住了台面,像一张低沉压抑的黑色幕布般遮天蔽日,短短几瞬,天昏地暗。 “轰——”的一声,一道刺目的白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天裂地冲台上直劈而下,守在结界外的人群中响起几声尖叫,结界都抖了一抖。 心脏猛地揪起。 第一道。 他默数着,指尖冰冷,在汗津的手心中搓了搓。 眼见第二道就要降下时,天际猛然闪下一道亮光,伴随着振聋发聩的一声巨响,地动山摇,竟是从天上劈下一道雷,直接将渡劫云劈了个粉碎! 孟惘瞳孔骤缩。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散去的渡劫云,看着那被从中间劈出一道巨大裂痕的渡劫台—— 渡劫台为修真界上古神器,集数位大乘仙尊之力炼制,自此宗师仙尊都在此台渡劫,千年来纵使雷劫再凶也未曾撼动过其一分一毫。 方才劈下的东西……是什么…… “渡劫云被劈碎了!我操!” “那雷是从上界下来的!” 人群一阵混乱。 又一道天雷劈下…… 第37章 天罚 “这……难不成是天罚?!” “天罚怎么降下了?!难道是机缘还不够?” “这……这大乘末期的也受不住啊……” “完了完了, 那大师兄怎么办啊!” 孟惘望着远处那铺天盖地的雷电,每一道都发着刺目的白光破空而下,原本专门用灵力炼制的渡劫台竟硬生生被轰得开始崩塌、碎裂…… 他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声音都听不到了。 一定是因为谢惟储物戒中的遁历, 他拿了天道的东西。 他竟忘了这一点,就不该让谢惟将遁历放在身上的。 孟惘将手覆于结界之上, 灵力排江倒海地灌入其中,“嘭”的一声巨响, 结界破开了一个窟窿, 他一条胳膊被震得失了知觉。 没有任何停顿地, 他逆风而入, 耳边传来迅疾的风声,御剑直冲那渡劫台而去。 “那是……小惘?” “三师兄不要命了?!” …… 又是几道天雷劈下,谢惟跪在地上,膝盖下砸出一个巨大的凹槽,低低呛出一口血来。 雷劫道道劈在魂魄上, 虽然身上无血无伤, 但他的精神力极速下降几近于无, 此状态下不需三道雷劫就可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脑中翁翁作响,他却还犹豫着要不要开启法相。 如果他法相尽毁, 他在意的不是修为尽废, 而是…… 突然感应到渡劫台周围的隔离法阵被什么强行破开, 紧接着在下一道天雷落下时,他被猝然扑倒在地。 雷声刺耳, 但他却清楚地听到了身上人痛苦克制的闷哼声。 第86章 熟悉的清甜香气萦绕在鼻间, 谢惟猛地睁大眼睛, 伸出颤抖的指尖去推他,“你来干什么……” 没有人能进入渡劫之人周身方圆二十里内, 就连仙尊也不行,天劫下的天雷会在此范围内形成一个极强的灵力场,不论修为多强,凡闯入者都会被灵压碾碎。 但孟惘开了法相。 法相是修士最重要的东西,性命、神魂、修为、灵脉,皆与其牵系,一损俱损。 他毫不犹豫地把这些都搭上了,所以没有被灵压碾碎,只是筋骨寸断、内腑爆破、血液逆流…… 幸好他会自愈。 他就像个破布娃娃一样,断了就接,破了会补,接了再断,补了再破,一次又一次。 “……来找你。” 谢惟被他死死护在身下,偌大的半透明法相飘飘而立,又一道天雷劈在了那法相上。 一身黑色广袖,及腰长发散落,面容俊秀,眉目柔和,像个熟睡的孩子般颔首闭目,额发半掩住他下垂色深的眼尾,神色安然地浮于他们上空—— 那是孟惘的法相。 谢惟的眼眶倏地红了,一瞬间心如刀绞,似有千斤重担砸下将他毁的尸骨无存,忍痛用力想要推开身上之人,“你就这么把法相放出来让它劈……” “那怎么办,道道劈在我的魂魄上我岂不是死的更快……”他面色苍白,呼吸紊乱,紧紧抓住身下人的手。 又是一声雷鸣,身后雷光倾泄而下,他浑身颤抖,偏头咳血,还带着些内腑的碎肉。 感觉到谢惟挣动的更加用力,孟惘几乎压不住他,只得用膝盖压住他的腿,一手紧锢其双手手腕,且制着他的灵力防止他开启法相。 他俯首抵着他的额头,手下力道极大,声音却轻而慰抚—— “师兄……别推我。” “别推开我,我死不了。” 耳边雷声阵阵,渡劫台快塌了一半,孟惘与他额头相贴,鼻尖相点,谢惟全身冷麻到像失了感官,却能细微地感受到他额上的汗水和颤栗的气息…… 那个最怕疼的人在为他挡天罚。 眉心处兀地传来一温热柔软的触感,谢惟惊异抬眸。 只见孟惘褪去血色的唇边强牵起一丝笑意,气若游丝地说道—— “对不起,我那天不该那样说,我说讨厌你亲我,那是假话……” 他又温柔地在其唇上落下一吻—— “……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双眸微阖着,眼中湿漉漉的,浑浊中带着些清明,视线轻飘飘地看着谢惟,偶尔眨眨时纤长的睫毛还会扫到他的眼睫…… 比情人接吻还亲近的距离,带着混沌磨人痛感的痴缠,在无人之处,他们死生相依。 孟惘泛白的指尖紧扣到他的五指指缝之中。 谢惟好像说了什么,但他没听清。 他也记不得是挨了几道天雷,有些落在了他的法相上,有些落到了他后背上,透过□□直接劈入神魂。 “师兄,你伤心了?” 孟惘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上方法相的颜色已至极浅,最终近乎透明。 他看到谢惟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来,不由得微微一怔,制着他双手手腕的力道松了松,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柔地拂去那滴泪水,低哑道,“别伤心。” “是不是攥疼你了……” 实际上他自己都已经快疼得晕过去了,只是强行调着灵力刺激识海保持清明。 待最后一道天雷落下,眼前阵阵发黑,只觉浑身疼痛都已麻木。天光大亮之后他再撑不下去,靠着最后一丝清醒翻了个身,然后昏了过去。 他没有压在他身上。 从始至终他也没舍得把自己一半的重量放到谢惟身上。 九九八十一道天罚,谢惟挨了前十道,孟惘替他挡了剩下那七十一道。 若说苦痛从天降,自私又怕疼的孟惘一定会躲到浮生三千中倒数第二的位置—— 然后把谢惟挡在身后。 渡川三千抽憎骨,也削不弱此人劫世恶。 可由炼狱到人间,只需一个谢惟便可。 他生死交替几轮回,护那人入了大乘境。 他唤法相修为尽废,扶那人上了宗师位。 渡劫台周围一派喧闹,有人跌跌撞撞抱着他跪到天玄仙尊脚下,有人在旁边拉住他的手带着哭腔不停唤他…… 而他,则陷入了冗长的黑暗之中—— “师兄师兄,这字怎么这么难写啊?” 十二岁的孟惘委屈地趴在条案上,嗓音稚嫩,“不能换一个名字么?” “你不喜欢这个名字?”十七岁的谢惟周身气质已似成人沉稳,淡色瞳眸转而看向他。 “不是,”孟惘摇摇头,嘟囔道,“惘字我写不好……” “你写得很好。” “但是、但是不像你写的,不像。”孟惘固执道,“我写不出你那种感觉。” 谢惟握住他的手,教着他在纸上写了个“惟”字,嗓音泠泠如若玉尘,隐着几丝难以察觉的忧丧—— “写不像也没什么,何必处处都像我。” 他垂下的发尾扫在颈侧,孟惘忍着痒意没有躲开,反而就势倚在他的怀中,蹭蹭他左耳上的淡青耳坠,然后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突然伸手摸了摸。 谢惟好似早已习惯他这副亲昵举动,只是问道,“干什么。” 第87章 小孩甜甜地笑起来,也不说话。 好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最后只道,“师兄,我最喜欢你,谢谢你。” “有什么好谢的。” 他总是在说“谢谢你”。 “你给我好多东西,”孟惘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捧起双手,“很多很多。” “明明都没有人给你。” 谢惟笔尖微顿。 “饿了,我想吃糕点,师兄。”他扒拉住他的衣领,眸光亮起来,“甜的。” “成日吃那么多甜的。” 谢惟嘴上说着,还是放下笔起身到柜前拿出一碟桂花糖糕来,端到了条案上。 孟惘握起刀叉就要往上插…… 一只冷凉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刀叉要斜着用,不要竖着。” “不一样吗?” “你这样像杀人。” 小孩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 谢惟坐到他身边,拿了刀叉给他试范了一下,切了一小块递到他唇边。 看着对方张开口吃下,一点蜂蜜蹭在了嘴角,他下意识用食指替他抹去…… 谁知刚一收回手便被孟惘拽住,眼见他微微启唇迅速凑近,谢惟瞳孔微缩想要将手抽回,语气不自觉地带了点慌乱—— “孟惘……” 濡热的口腔包裹住指尖,软舌在指腹上一舔,能感觉到上面细小颗粒的触感,一股异样的感觉自那处直窜头顶,酥麻了他半身子。 随后孟惘疾速撤开,拿出一个手帕将谢惟的手指擦了又擦,面带歉疚道,“对不起师兄,我错了,你别生气……” 他每次都这样,犯了错就说:对不起,我错了,别生气。 “我改”“我下次不敢了”这种话他是半字不提。 下次总是照错不误。 谢惟缓缓蜷起手指,努力压了压脾气,终究还是没忍住道,“你是狗吗?” 孟惘一副十分受伤的可怜样。 “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随便舔东西……” “可是我总是忍不住……” “忍不住也得忍。” 谢惟垂眸看着他,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不能再舔人,或舔别的东西,更不能咬盘子咬骨头,知不知道?” 做错事的小孩轻轻拧绞着双手,耷拉着眼角低垂下头,“知道了……” “……哪像个十二岁的,像是个三岁的。”谢惟的声音无奈轻了下来。 不过在孟惘心里他自己还真就是三岁呢,师兄之前说活了几年就是几岁,他只记得自己活了三年,从九岁到现在。 可不就是三岁么。 那年春风和熙于窗外携来一片桃花落于条案宣纸上的墨痕,而他直到现在也没能学会谢惟笔下的“惘”字。 日暮桑榆,夙愿难圆,终是少了分离愁,缺了分遗恨,他没能载起谢惟的怅然,却被寄寓了那人生生世世的魂销肠断…… …… 整个修真界都炸开了锅。 众人都知谢惟将是继五位仙尊后的第六位大乘境大能,且在年龄上还是断层式的,他的天劫整个五境都在支楞着耳朵听着动静,本以为会很顺利的渡劫没想到会直接来了个天罚。 那天罚可是千年前百里绎渡劫时才有的啊。 他们都猜谢惟是破境时出了什么茬子。 本来看着南墟上空那撕天裂地的雷劫,众人都心道,那完了,他们这一代第一位宗师怕是要陨了。 有人惋惜,有人悲叹,有人忧心忡忡,有人兴灾乐祸。 结果竟然又听说他当年捡上山的那位惊才绝艳的师弟,替他挡了天罚,昏死过去了! 这回整个南墟都战战兢兢地不敢说话,他们也不知那孟惘是能活不能活,只见山顶上的守魂大阵日日开着,天玄仙尊成日坐法护着他的灵脉,谢惟和那几个关门弟子也是整整十天十夜没露面。 像是在与阎罗抢人。 可抢回来又有什么用呢,也大抵是个废人了。 几日后的旋灵境内,迟羽声坐在殿前的一棵大树上,凝眉忧思地远眺着南墟上空的那片法阵金光。 “师兄,在这里坐好几天了,有什么好看的?” 应海站在树下仰头望着他,“这都快半个月了,还守魂呢,怕是魂都过完奈何桥了。” 他自顾自轻蔑地喃喃道,“干脆先办完册封大典再去救人呗,宗师上位可是整个修真界的大事,他孟惘顶多也就算个……” “算个什么?”迟羽声眉目温和地垂首看向他。 应海僵硬地张着嘴,识相地将下半句话咽了下去。 他和迟羽声同门多年,从未见对方如此贸然打断过谁的言语,虽然那人态度极好声色柔和,却让人打心底里察觉到他现在的心情十分不好。 “师兄既然担心,为什么不亲自去看看?” 迟羽声再次抬头向远处望去,目光有些寂寥,“我去也帮不上什么忙的。” “大概还会被打出来。”他轻轻抬了抬唇角,像是想做出个笑来,终以失败告终,眉眼间显过几分疲色。 “谁敢和你……”应海一顿,“你是说谢惟?” 迟羽声没说话,权当默认了。 应海不禁腹诽那孟惘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那么在乎,一看就邪里邪气,除了那张脸会勾引男人女人,旁的也没什么了。 第88章 第38章 心火 傅靖元走到南繁殿前, 看着低头坐在台阶上的谢惟,缓缓蹲下身,抬手拂了拂他两边凌乱的额发, 故作轻松地说道—— “大师兄,你一个月没阖眼了, 你就让他醒来见你这样?” “我……又不是不洗脸。”谢惟竟真的开口回了他一句,只是嗓音沙哑得不像话。 “没说你脸脏, ”他牵起唇角笑了笑, “没有精神气儿, 太憔悴了。” 谢惟又不说话了。 “唉, 你自己的伤也不养,就成日守在这儿,别还没等小惘醒,你先撑不住了。” “让我看一会儿吧,你回殿里休息。” “不, 睡不着。”谢惟低声说道, “我想进殿。” “师尊正……” 还未待傅靖元说完, 一声轻响,身后的殿门兀地开了。 天玄面带疲色地走了出来, 抬手撤了守魂大阵, “灵脉和魂魄暂时守住了, 修为仅存不到一成,至于能不能醒来, 只能看他自己了。” 谢惟猛地站起身来, 未料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酸麻, 膝盖一软踉跄一下,傅靖元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手心皮肤还没来得及接收那人的体温便复又空了,他叹了口气,跟在那匆忙的身影后面进了殿。 谢惟坐到床边,看着孟惘正着单薄的白色里衣,阖着眼睛呼吸微弱,安安静静地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同之前和他一起睡觉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嘴唇和面色苍白了些。 还是同之前一样,乖巧得让人心疼。 他鼻梁一酸,眼睫有些湿了,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孟惘的脸,艰难地舒出一口气。 傅靖元抿了抿唇,“没关系,你多和他说说话叫叫他,肯定过几天就醒了。” 他的视线落到孟惘的脸上,嘴唇几度张合,喉间发哽,终是说道—— “外面的事我们处理,我会给乔儿他们说一声,这几天你就安心陪着他吧。” 说罢他便转身走了出去,殿门关上的一瞬间,傅靖元原本平静的神情瞬间崩圮,脱力似的倚在门外,手在发间紧抓一把。 殿内仅剩二人,谢惟脱了外衣躺在孟惘的身边,侧身将他搂入怀中,用微凉的指尖温柔地描摩着他的五官。 他就喜欢看孟惘睡着的样子,或者说,只有在那人睡着时他才能如此光明正大地去看,不用掩饰眼中的渴望与痴缠。 他真的太喜欢了,喜欢这个人,可以完全违背伦理的、抛却道义的、倾其所有不计代价与手段的喜欢,喜欢到不得不在那人十四五岁时减少与他同床共枕的频率—— 他并不是什么死守规矩克己懂礼的人,相反,只要是与孟惘有关的事,他会有比魔族还要强烈十倍的嗔痴,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那人过于懂事和乖顺,以至于每次面对都会深陷保护和凌虐两种倾向的交界抉择中,那漩涡几乎噬得他体无完肤,却又让他甘之如饴—— 想完全占有。 谢惟抚摸着他的侧脸,阖眸轻吻他的眼尾、脸颊。 他的心跳声在空寂的殿内显得尤为聒噪,只一遍遍地默念着心上人的名字。 一个月了。 他一个月没见到他,没碰到他了。 “你什么时候能醒……” “你说你不会死,你没骗我对不对?” 谢惟将手指划到他的背后,隔着衣衫由颈椎一寸寸向下轻轻摁摸着,清晰地感受那一节一节的脊骨…… 他将下巴轻抵在怀中人的头顶,闭上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才开口轻声喃喃道—— “我没想到,你能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没想到你会主动亲我,我以为……你会恶心我。” “你以前扎个针都要喊疼的,那么爱撒娇……” 他的声音宛若叹息,说到此,不禁又想起了一年前的往事…… 孟惘十六岁生辰那日,破天荒的发了高烧,查不出病因,难退又易起。 从半夜一直到天亮,从天亮又到晚上。 哄着喝了几碗苦药之后孟惘怎么也不愿再喝了,烧却还没有要退的迹象,谢惟只好躺在床上搂着他。 按药师说的,就是等。 天玄说孟惘这次起烧自内腑而升,他体寒属阴,这次正是趁着发烧将余热彻底排出,如果用灵力干扰或抑制,以后还会再次起烧,到时候只会更加严重。 难怕用移灵术也不行,没办法替换他的苦痛。 发着烧的孟惘从他怀中抬起头,眼睫湿润轻颤,黑幽幽的眸子怯怯又可怜地看向他,眼尾和薄唇都被烧得殷红,说一声勾魂摄魄都半点不为过。 谢惟微微滞住了呼吸。 他一心想要诉苦,脑中是割裂般的疼,抓着面前人放在自己脸侧的手,移到自己的口鼻附近,迷迷糊糊用沙哑的嗓音说道—— “是不是我这么烫,你就不喜欢我了?” 怀中人的呼吸灼着他的皮肤,炽热的唇似有似无地擦着手心,谢惟喉间一动,半晌才开口道—— “……没有,你怎么样都好。” 他撑起身缓缓坐起来,下床穿鞋。 孟惘茫然地看着他。 谢惟弯下腰将他从床上抱起,迈步出了殿门。 晚风微凉拂在颈侧,孟惘勉强挽回了一分清醒,一手揽着他的脖颈,问道—— “……师兄,去哪儿?” “去月华殿后面的冷泉。” 第89章 他踩着冷湿的池边石,抱着他坐到第四个石阶,水没过了怀中人的腰身。 冷水都被他的体温蒸出了热气。 孟惘坐在他腿上,将头倚在他肩上,舒服地有些想睡觉。 谢惟圈着他的腰,轻声道,“闭上眼,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孟惘摇头,强撑着眼皮,“你这样抱着我坐着,太累了,泡一会儿我们就走吧。” “而且你又不发烧,在这里泡时间长了不行,对身体不好。” “我没事。”谢惟摸摸他的头,刚刚十六岁的孟惘身高尚比他矮几寸,这样抱着倒也不很累人,“我在这儿陪你。” 他滚烫的呼吸透过衣衫燎得人皮肤都发热。 “你为什么要管我,除了你没人愿意管我。”孟惘闭上眼睛,小声嗫嚅道,“你接了个烂摊子。” “我对你又没什么用处,只会给你添麻烦,你当初把我捡来,吃大亏了。” 谢惟垂眸看向他。 烧得神智不清的人无力地倚在自己怀中,浓黑湿润的睫毛低垂着,因为难受而抬手攀着自己的肩膀…… “吃亏我也愿意。” 他的声音很轻,孟惘并没有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冷水被他泡成了温水,体温又高了几度。 余火完全排出时体温会达到最高,也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只要忍过去就可以了。 其实孟惘心里清楚,不是什么内腑余火,而是他这几年以魔身结丹修道的后果,随着灵丹灵气的增强,体内的魔族血统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发烧其实是两者在对峙相融引起的。 他的呼吸渐渐加重,觉得冷泉都似岩浆一般,连谢惟的体温都感觉不到了,触感已经麻木…… 谢惟的长发散落在水中,摘下白色发带系在他眼前,起身将他放到冷泉旁冰凉平滑的石壁上,激得孟惘微微一颤。 他单薄的衣衫均已湿透紧贴在身,勾勒出身体的线条,三千青丝铺在身下,红唇微启着低低抽气…… 只看了一眼谢惟的呼吸便乱了节奏,他移开视线,施了个法将孟惘身上的衣物烘干。 然后从储物戒中翻找着什么。 不一会儿,月华殿后的冷泉中响起一声委屈的哼唧声。 “孟惘,别动。” 谢惟攥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挣扎。 “疼……” “一会就不疼了。” “师兄……”声音带着哭腔。 “闭嘴。” “我都发烧了你还欺负我……” 谢惟微微一顿,危险地眯起眼睛—— “我给你扎几根针就是欺负你了?” 他按药师要求,在起热最后阶段给他右手穴位下针,银针细小,上面有浸的药。 这细针拨下来针眼都不带留的,他跟下神一样扎一根针扎了半天,结果孟惘还喊疼。 还委屈得不得了。 本就是怕那人又装可怜惹得人下不去手才将其眼睛蒙上的。 结果蒙上眼睛也不影响孟惘发挥。 谢惟心里窝火,还是将剩下的几根银针收了回去。 他将孟惘眼上的发带解了下来,那人的眼角又滚下一滴眼泪,眼睛湿漉漉的,正十分受伤地望着他。 明明被气得难受,看他这样又忍不住心软,他只好又轻轻将人抱起来,穿过廊道进了月华殿,将还在伤心的小心眼儿放在床上。 谢惟瞥了眼床头柜上那碗冷了的药,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躺在孟惘身边再次抱着他,轻轻顺着他的背。 “傅靖元说你,真是一点没错。” 不论是说他“祖宗一样”,还是说他“小畜生”“缺心眼”,都一点没冤枉。 “一点苦都不吃,一点疼都受不了。” 孟惘在他怀中蹭蹭,白嫩平滑的右手手背上还扎着几根细小的银针,他抬起头,将手举到谢惟面前,可怜巴巴道,“师兄,这样我可怎么抱你呀……” “不抱。”谢惟捏了捏他的脸,冷声说道,“我看你又舒服了,一套一套。” “药也不喝,你还想好不想好。” 怀中人懒洋洋弯起唇角,“不想好了,这样就能天天搂着师兄睡觉了,师兄就不会把我赶去一个人睡了。” 谢惟垂眸看着他的脸,视线不自觉落在他的眼睛和唇上。 孟惘此时发烧无力,单论灵力也在他之下,反抗就强制,之后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他不知不觉间已摁着人的后脑,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呼吸交错,怀中人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也没有往后缩。 近在咫尺之际,他终只是将额头抵在了他的眉心上,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拉开些距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还是很烫,先睡一晚。” 他不是色欲熏心饥渴难耐,他其实忍了很久很久。 久到自己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 悠远杂乱的思绪回笼,谢惟抱着他浅浅睡去。 此后不论白天黑夜,他都守在那人的床边寸步不离。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 第十天时天玄仙尊亲自带着风乔儿他们再次来到了南繁殿。 “他没醒。”谢惟坐在床边说道。 几人的脸色都很不好,温落安担忧地低声问道—— “大师兄,你真的……没事吗?” 谢惟抬起眼皮,“我有什么事。” 第90章 风乔儿站在傅靖元身后,红着眼眶,看起来像是刚哭过,“大师兄,你没感觉到吗?” 冰绿色瞳眸微动,“感觉到什么?” 他这副状态,任谁看了都不会觉得正常。 “谢惟,山上的灵泽削了很多,就在三天前。”天玄沉声说道。 灵泽为当地修士而生,为灵气的初始状态,修士越多,灵泽越多。 山上一共就他们六人,灵泽一夜之间削了很多,就只能说明…… “我知道,”谢惟看着他们,伸出手抚上孟惘的心口,“但他还有心跳。” “你……” “但他还有心跳。” 他语气平淡地重复道,打断了天玄的话,“灵泽认为他死了,但我知道他还活着。” …… 谢惟就每天陪在他身边,抱抱他看看他,盼着他醒来。 直到第二十五天—— 谢惟醒来后,孟惘仍是没有睁眼。 “孟惘……”他轻轻推了推枕边人。 意料之内的,没有反应。 他像往常一般趴在他的胸口处去听他的心跳。 听了一会,桃花眼轻轻眨动一下,将耳廓更加用力地往上贴了贴。 还是没有。 没有声音。没有起伏。 谢惟的呼吸陡然乱了,他一下坐起身来,“孟惘,你怎么还不醒?” “你不是说你不会死么……” 他颤着手去摸他的脸,去探他的灵脉,精神崩溃不知所措,透骨的寒意从四肢百骸漫延,殿内明明那么冰冷那么空旷,不知从何而来的窒息感却近乎要将人溺毙。 ……对,去找师尊。 他翻身下床就要朝外跑,连鞋子和外衣都来不及穿…… 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拉住。 躺在床上的孟惘睁开眼睛,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气息微弱—— “……我吓唬你的。” 第39章 结契 孟惘虚弱地扯了扯他的袖口, “师兄……别担心。” 他只隐约记得自己的神魂自一片混沌中沉浮许久,毫无意识地飘荡在冷抑的黑暗里,无人来寻, 也无处可去。 浑身冷极,心头那处尚有余温, 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凝汇成一个模糊触不可及的影子。影中碎散出千千万万个碎片,延伸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铺天盖地地朝他扑来、卷来, 将他围绕其中, 锥心刺骨。 哭喊嘶哑、软声细语、冷尸暖体…… 听到梦里有谁在哭, 他下意识抬手一抹,才发觉泪水早已糊了满脸—— 可他明明没有发声。 如果说之前重生回来时的那些猜忌纠结让孟惘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生而为“人”的复杂情绪,也曾因此躁郁难安,那么这些无处追究的悲怆和绝望更是灭顶,一种极其割裂的愤怒与兴奋, 直到后面甚至开始倾向于自毁的高昂与偏执…… 种种情绪顺着那些碎片和光线强硬地施加到他脆弱的神魂上, 痛得他脊背发颤, 快要直不起腰来。 他硬是被疼醒的。 窗外的光穿入瞳仁,将他彻底从那余留的感觉中扯出, 偏头一看, 便是谢惟正在浅眠的脸。 幸而孟惘的呼吸很轻, 没有吵醒身边人。 无声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在觉谢惟将醒之际, 他迅速闭上了眼, 还刻意压了压心跳。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 只是突然想看那人发起慌来的样子。 然而这次他显然玩过了—— 谢惟红着眼眶转头看着他,任他如何拉自己的袖口都纹丝不动, 只站在离床边不到一米处的距离,发丝凌乱,脸色比他自己的还苍白。 那双浅眸中全然不见往日的沉静平淡,糅杂着众多让人看不懂的情感,像光下碎掉的玻璃渣,刺得孟惘心口一窒。 他略显吃力地撑着坐起身,用力将谢惟拽到面前,然后跪在床上搂住他的脖颈,讨好似的轻轻啄了啄他的唇,声音放软—— “师兄,你怎么不说话?” 孟惘自知理亏,也不敢再多提方才装死的事,抱着他用鼻尖蹭蹭他的脖颈,装可怜道,“我灵脉还疼呢,师兄抱抱我。” 谢惟终于动了动眼球,目光垂到他的脸上,静置得让人看不出情绪,“守魂大阵开了一月,我一月没见你,然后又守在你身边二十多天……” “你知道我这五十多天怎么过来的吗?” 孟惘伤心又歉疚地垂下嘴角,着实不知道该怎么哄他了。 早知道就不吓唬他了。 他也没想到那人的反应会这么大,是真情还是伪装,事情走向从谢惟第一次亲他时就完全不对了起来。 谢惟既是重生的,又怎么会喜欢他? 就算真的喜欢他,又是从何时开始的? 总不能是重生一次就突然转性了啊。 刚要沮丧地将环着他脖颈的手放下,腰身却被蓦地搂住,谢惟一手抚着他的下颔指尖轻托,熟悉又温热的呼吸压下,细密的吻落在喉结和颈侧。 孟惘顺从地任由他亲吻,喉结微动,眸光先散后沉,轻轻抓住他的袖口。 谢惟的手顺着他的下颔滑下落于他的左手手腕处,然后缠绵地吻了吻他的唇,带着炽热的吐息低声说道,“你愿意吗?” 他不明所以,“愿意什么?” “道侣契。” 孟惘微微睁大眼睛,滞顿片刻,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他更加放肆地摁着其后颈吸吮舔咬他的唇瓣,孟惘微微启唇放任他深入,慢慢适应这种感觉,并开始回应他。 第91章 ……其实很甜,还有点上瘾。 他如是想道。 被那人握着的手腕一圈开始发热,全身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神识和灵魂在变得松散、蠕动,同时又有什么其他东西融了进来…… 他本能地紧张一瞬,危机感让其条件反射地去抗拒来者,但意识到是谢惟的神识之后,又缓缓放松了下来。 酥酥麻麻的,还怪舒服的。 随着灵魂融入的感觉愈发强烈,那人攥着他手腕的力道也不断增大…… 他第一次从谢惟身上如此明晰的感受到情欲这种半精神半具象的东西。 唇舌交缠间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细腻的水声交织在一起,要不是孟惘跪着的姿势不便,怕是早就被他压倒在床上了。 道侣契很快结成,谢惟还是没有要放开他的想法,修长的指骨温柔又强势地固定着他的下颔,孟惘被他亲的眼角泛红。 就在他十分贴心地想着要不要调整下姿势让对方压一压的时候,锢在后颈的力道突然撤回,头上一沉,他就势跪坐着无辜地低伏下头,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傅靖元他们一推开殿门便见得这么一副景象—— 谢惟莫名其妙地静站在床边,动作有些不易察觉的僵硬,而床上则一个由被子蒙着的不规则物体状大鼓包。 孟惘由被子压着,整个人都被盖裹在里面,听到殿门开启的声响后才明白过来…… 不得不说这殿内外的隔音挺好,他都没有听到外面传来的脚步声,谢惟的反应倒是很快。 随后不禁又有些好笑—— 倒也不必这么慌乱,再说分开就分开,把我蒙上是干什么。 有种怕被捉奸似的超绝偷感。 他也不动,就窝在被子里垂眸观摩着自己腕骨上那处桃花花瓣形状的道侣印,极浅淡的粉色,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到。 谢惟隐在袖中的指尖灵光一闪,下了个清心咒。 先赶来的是傅靖元和温落安,他们二人直愣愣地沉默几秒,然后满头雾水地朝前走了两步,看着床上那个被子鼓包—— “这是……干什么?” 紧接而来的风乔儿一脚就把刚关上的殿门踹开,然后一个猛虎扑食将被中的孟惘扑倒在床,“三师兄!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孟惘差点被她扑得背过气去。 傅靖元连忙走过去把她扒拉下来,“干什么呢你,小惘正虚弱着呢经得起你这一扑?” 温落安端着一盘糕点放到了床头柜上,松了口气,“刚才感应到前几天断了的灵泽突然又涨了回来,便急忙过来看看,幸好真的醒了。” 孟惘盘腿坐到床边,一手吃着东西一手由着天玄给他探查灵脉。 傅靖元迟疑地问道,“他的灵力和修为……” “仅剩一成。”天玄道。 虽然这是早就有数的,傅靖元几人的脸色也仍不自然了起来。 孟惘歪头笑道,“嗯,不用担心,六年修为重新来过的话,只需两年应该就能再达到元婴期,毕竟学过一次。” 这个修为他本也无所谓,灵丹法相都是修士才需要的东西,都是要靠灵气,而他顶多再有一年便会回魔界,到时候就会完全依靠魔气,与现在的修为基本没什么关系。 “法相不稳,谢惟,你去山下到药师那里给他抓点药。”天玄收回手,“半月内尽量不要再动用灵力。” 孟惘点点头。 谢惟穿上外袍,转身出了殿门。 他经传送阵来到山下,境内的一众弟子见到他均是一愣,然后并手作揖,恭敬地喊道,“谢宗师。” 虽然册封大典还不知何日开,但谢惟毕竟渡完了第一次天劫,大乘境已破,按以往的规矩,无疑是修真界公认的宗师了。 且这是他自渡劫后第一次下山。 至于孟惘到底怎么样了,他不说,没人敢问。 他来到仙草阁。 “哎呦,谢宗师可算下来了。” 那位看似二十几岁的年轻药师实则已经年过半百,声色无异,只是语气偏老成,“来为你那师弟抓药的吧?” “法相不稳,灵脉有损。”谢惟言简意赅道。 “好嘞。” 那药师自身后小匣中抓取了几味仙丹草药,然后一一包好,再用细麻绳捆起来—— “一天一包,灵火熬制。” 谢惟伸手接过。 “哦对,听说你师弟爱吃甜的对吧,里面有苦根,别在里面给他放糖哈,不然有损药效。”药师话中带着笑。 孟惘爱吃甜的和谢惟一向惯着他这两件事,不仅在南墟是人尽皆知,其余四境的人大多也都知道。 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道了句“多谢”。 回到南繁殿时天玄已经走了,傅靖元正在同他们讲些什么,风乔儿和温落安都笑出了声,孟惘坐在床上,眸中含着笑,不经意间对上了刚入殿的谢惟的视线,唇边笑意更深。 谢惟心头微动。 “这么快就拿完啦?”傅靖元转头问道,“几天的?” “五天,吃完再去拿。” 他慢悠悠站起身来,眼神示意风乔儿和温落安,“那行,我们就先走了,小惘精神力损伤需要多休息休息,咱太聒噪了。” 风乔儿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那刚捂热没多久的板凳,“好吧,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哦。” 第92章 谢惟便以照顾他的名义从南繁殿住下,每天监督他按时喝药。 孟惘苦不堪言,捂着脸将头埋在被子里,又被那人半哄半强地从被中拉出来。 幸而每次喝完都能亲,这个方法比吃糖还管用。 第三日的清晨,谢惟一醒便对上了枕边人那双黑到发亮的眼睛,然后怀中一空,腰腹一沉—— 孟惘跨坐在了他身上。 不知他是多早就醒了,像是有什么开心事,抿唇笑着用指尖戳戳谢惟的脸,鬓发柔顺地垂落在胸前,嗓音甜软,“师兄。” “怎么?” 谢惟静静地看着他,一手扶上他的腰,指尖隔着衣衫轻轻摩挲。 孟惘煞有介事地动了动眼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哪有什么事。” “骗我,”他微微俯身,捏捏他的脸,“傅靖元都传音告诉我了,前不久叶澜院抓到个妄图窃取禁书的兵奴,不知是哪个傀修手下的,今日要当众处决。” 谢惟凝眉,似是不满傅靖元的泄密。 孟惘嘟囔,“叶澜院掌禁书掌刑罚,他们要办的事都是五境的大事,大部分人都要去,你不告诉我,是不是打算自己偷偷去?” “……你现在不能用灵力,身体法相精神力没有一处是好的,再老实待几天。” “过几天就没什么好玩儿的事了啊,除了师兄的宗师大典。”他双膝跪坐在谢惟腰侧,用指尖勾起他一缕头发绕了两圈,漫不经心道,“我想去看看。” 见对方不应,他伸手捧着他的脸颊,俯身用唇蹭蹭他的喉结,然后贴着他的耳廓轻声吐息道,“带我一起去,好不好呀?” 谢惟的眸色沉了沉,“……行。” 孟惘高兴地弯起眉眼,黏糊糊地摸摸他亲亲他。 惩戒台,可多人可热闹了呢。 偷禁书这么大的事,必是要召五境内所有重要修士前去见证处刑,由五位仙尊亲自商议判处,叶澜院十二符修安排相应事宜…… 虽然他上一世嫌麻烦没去看这茬,但他上一世亲自上过。 想到这里,孟惘的眼底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意。 至于为什么说这事“好玩”,因为他知道此兵奴会在处决的前一刻逃跑—— 当着五位仙尊的面,数千修士,二十二位元婴及以上修为的关门弟子,竟无一人能拦。 傀修的特殊性在这点上就能很明显地看出来了—— 同叶澜院的十二位符修差不多,都是修士中数量极少的群体,但又与叶澜院是两个极端。 一个光明正大,名正言顺。 一个为人不齿,避之若浼。 傀修炼傀,又叫兵奴,他们手下的兵奴皆是由普通凡婴所炼,混之蛊、药、毒,再施予各类阴邪上古秘术将其养大,无气无丹,却有极为强悍的灵力、体力、忍耐力。 由于其中过程过于残戾无道,炼成功的兵奴少之又少,顶尖的兵奴可以重伤失血数日不死,可以刀剑入体不觉痛楚,可以一臂举千钧一掌击磐石…… 是人。 但不像人。 古籍中有详细记载,但因字体描述十分晦涩难懂,孟惘没有亲自研究过,只听谢惟口头粗略地解释过。 能炼如此之异体,在不结灵丹不为魔身的前提下,兵奴往往被剥去大半五感和全部情感,以保能成为主人的一个完全强硬无一弱点的尖矛死盾。 傀修炼制的傀,与上古天魔百里一族在通常情况下不死不伤的体质极为相似。 至于是纯属巧合还是野心蓄意为之,各界都心照不宣,他们自己也更是心知肚明。 反正闲来无事,孟惘想见见那兵奴到底是何种级别。 又为什么去窃取禁术。 第40章 炼傀 惩戒台位于南墟境和索苑境交界处, 靠近五境中心位置。 一眼望去人山人海,浊水般汇于高台之下,而挤入人群的孟惘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那台中高达十米的悬宁架。 前世不好的记忆分外真切地涌了上来, 心口那处生起一种错觉般的钝痛,高升的日光照得眼前有些眩晕, 要不是手心有被人紧握着的触感,他差点又错频以为自己正被绑在那架上了。 默不作声地看了眼身前的谢惟, 视线落在二人半掩于袖中交握的手上。 谢惟喜欢他。 这句话自他昏迷醒来后, 在心中默道了不下十遍。 可他又潜意识里觉得那人不会在今世放过他。 很矛盾的感觉, 既不想怀疑谢惟对自己的感情, 却又无法劝服自己内心去相信能安然于他身边渡过那关键的十八岁。 前世谢惟就是在他十八岁时,于千仞山捏住了他的把柄,将他送到惩戒台剥丹洗灵。 而今世离答应百里夏兰回到魔界的日子也同样仅剩一年…… 他正想着,周围的人群却蓦地躁动起来,不知是哪边人开始拥搡推挤, 弄得台下一片人流涌动, 思绪被几声杂乱且刻意压制的低叫声唤回。 “在哪儿啊在哪儿啊……” “别挤我操, 我还没看到呢。” “我去,他长那么高了, 我上一次见他还是在三年前, 那时候他才十四岁, 他怎么越长越好看了,我晕了……” “就那个黑衣服的?” “对啊对啊……” “哦, 我想起来了, 他不就是替谢宗师挡天罚的那个嘛, 竟然还活着呢。” 第93章 “什么话,他不活着我就要死了!” 外境的。 孟惘垂着眼睫, 随谢惟在一较为空旷的地方站定,不一会风乔儿他们也挤开人群来到了此处。 人群低低的喧闹声在五境仙尊于台上入座时堪堪平息,叶澜院的人各自站在台周的阵眼处,灵力相连结成一道牢固的结界罩住了整个惩戒台。 随后他们便见两位符修将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血污的男人押了上来。 男人上台时没站稳被绊了一下,身体前倾时隐隐自额前碎发下露出了一张苍白冷俊的面容,纤长的睫掩住瞳眸,衬得他脸上和颈侧的鲜血更加红艳。 孟惘半阖着眼皮微微睨了一眼,意味深长地抬了抬唇角。 确实有点东西,从气势上就能看出来—— 没有一丝人气,完全像个行动灵活的机器,身上没有一处好肉了,看脸还跟没事儿人一样。 这种程度的兵奴于傀修来讲应该已算极品,只是不知叶澜院当初是用何手段将其拿下。 他一手搂住谢惟的腰,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偏头凑到他耳边一语双关道—— “师兄……他好可怜,那么惨,主子也不去救他。” 这周围都是同境修士,早就习惯也清楚二人的相处模式,况且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孟惘在撒娇,因此没人多想。 谢惟顿了顿,像往日一般摸摸他的头,“兵奴都是这样的,你觉得他可怜,但他自己感觉不到,也不会伤心。” 有什么东西自脑中一闪而过,孟惘突然想到了自己中封骨术的那七百多年。 和兵奴有什么区别。 他轻笑一声,乖乖趴在谢惟肩头,不说话了。 在他的记忆里,他只受过谢惟一人的恩泽。 百里一族根本谈不上感情,与他血缘上最亲近的两个人,百里绎和百里夏兰,皆是伤他至深。 可他也知道,如果当年两界大战时没有封骨术加身流放人界,以他那日益增长的魔息和身体,在百里绎自爆不久就会被修真界搜罗出来,然后杀之以绝后患。 百里绎是想让他活。 而从百里夏兰的角度想想,她一个先天肺疾缠身之人,吊着一口气撑了数百年,就为了守住百里绎留下的魔界基业,就为了故人辉煌轻狂过的从前。 她也只是想找一个在她死后有能力接管魔界的继承人。 而他呢,魔界有族人亲人,修真界有同门,夹处在这二者之间,一念死生,举步维艰,两世亦是痛苦不堪。 没有一个人是好受的。 那两个符修将兵奴绑到悬宁架上,五位仙尊在台上与叶澜院其他几人商议着,孟惘则抱着谢惟,用脸颊和鼻尖蹭蹭他的脖颈和下颔,时不时往台上看两眼。 傅靖元看不下去,脸色十分精彩地低声说道,“小惘,你悠着点,在外边别太粘人了,其他境的人就找你呢。” 孟惘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放开了圈在谢惟腰上的手,却又不习惯周身如此空旷地站在这里,又将胳膊圈在了谢惟的颈下,歪头将额角贴在其太阳穴处。 傅靖元叹了口气,懒洋洋揣着手,“跟个人形挂件似的。” 不一会儿,叶澜院点清其罪后开始行刑,施法凝成一道去魂钉。一钉入眉骨,剥其异魂,加之洗灵诀,去其修为。 然而就在那去魂钉即将钉入他眉骨之际,连肉眼都不可及的速度,钉尖被一股强悍的气流爆开,原被绑在悬宁架上的人影转瞬已至台周东南方向妄图破界而出。 端坐于台上的浮鸿仙尊眼神一凛,抬手一挥抛出一道灵光,于那东南方位轰然炸响。 东南和西北两处方位的强大灵力流波相冲,激起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的浮尘,几乎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方才浮鸿下杀招想要直接置于死地的逃犯,竟只是一个幻形。 而真正的兵奴,已在同时便于西北方破开结界掠身而逃。 不亚于大乘境末期仙尊的反应速度,还是在如此重伤的情况下,声东击西。 同位于西北方的孟惘仅得见他的残影。 那人影于谢惟身侧略过,于发下显露出的琥珀色瞳眸澈如琉璃,与其同样浅淡的双眸相映。 冷硬不见一丝温度、金蝉脱壳不显半分犹豫的兵奴,竟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滞顿一瞬,瞳孔微动。 仅这一瞬,以谢惟的修为和二人如此相近的距离,他应有七成把握将其拿下。 可他没有。 袖袍被疾风带起,又缓缓落下,那兵奴已然掠去数里之地。 惩戒台下一片哗然。 …… 人界浮屠海方圆十五里外的一处隐秘楼阁中—— 红木地板上印着细密古老的纹路,一条竹叶青吐着蛇信蜿蜒蠕动,长度不足成人小臂,却在一片暗红的地面上尤为显眼。 那悠悠墨青随着纹路爬至一圆滑白皙的足尖之前,顺着筋络分明的脚背,缠绕其脚腕丝滑而上,直攀至一只形状姣好的手上,蛇尾缠卷在其骨感清秀的指骨处。 随着一声懒散中带着勾人磁性的笑音,那指骨又百无聊赖地在座椅上轻轻敲了一下—— “要回来咯。” “可惜啊……没拿到。” 这时才发现他左方屏风后立着一个人影,下半身竟似蛇尾,声音自里面传来—— “不急,别把白巽搭进去了。” 第94章 坐在座位上的男人托腮,任由那条竹叶青顺着自己的指节爬至手腕,“无所谓,本来就炼着玩玩儿,毁了就……” “贺兰彻,”那人打断他,语气平静,“你再也炼不出这么好的傀了。” 对方嗤笑一声,轻轻瞥了他一眼,“你不是恨‘他’恨得牙痒?嘴上说不急,怕是心里早就要急死了,你要那禁书不就是为了研究破解之法?” 说到这儿,那人的语气也冷了下来,“若是你当年没有留那疯子一命,或是直接将他炼成个彻彻底底的兵奴,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 “呵,”贺兰彻莞尔一笑,也不恼,“都说了根本炼不成,他那耳坠来头不小,全程有里面的木灵在护着他,不然你猜我为什么弃了他?那么好的料子,可惜成了个废傀。” “下界之人怎么会有上界灵精的东西?” “嘁,信不信随你了。” 屏风后的人隐匿不见,片刻后,阁门被推开,几阵冷风混着血气趁势卷入空旷的殿中,又再度合上。 来人一身血污,脚步有些虚浮,脸上却无甚表情,径直走到贺兰彻的面前单膝跪下,俯首凑近,动作熟稔地用眉心在那人伸出的指尖处轻抵一下。 姿态近乎虔诚。 “属下没能完成任务,请主上责罚。” 他的声音不冷,甚至有些轻柔,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 “责罚?” 贺兰彻眉梢轻扬,眼神暧昧地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抬起赤着的足尖踩上他有伤的肩膀,借力俯身低睨着他,一手掐着他的两颊,轻声道,“想我怎么罚?” 那双琥珀瞳纯澈的不染一分纤尘,全然映着贺兰彻的眉眼面容,白巽没有答话,像是没猜到他会这样问。 他松开手,斜着身子倚在椅背上,蓦地开口道,“你有点脏。” 白巽的瞳孔微微放大,两秒过后,先是将手在衣袖上抹了抹,随后轻轻握住他的脚腕,低头地将他踩在自己肩上的脚拿下,用还算干净的衣袍下摆给他细细擦着染上的血渍。 贺兰彻垂眸看着他,指尖一勾,一根极细的红线于他食指上显现,另一端没入白巽的心口。 稍稍一扯,对方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可想而知是有多疼。 贺兰彻道,“你这最后一根情丝,什么时候拔?” 白巽眼神微动,抿唇。 “不想拔?”他眯起眼睛,笑得亲和又善解人意,“拔除此线后你就再也没有情绪没有弱点了,成为最厉害的兵奴为我效命,不好么?” 白巽的神情有片刻动容,用沙哑的嗓音磕绊道—— “没了之后,还能……记得、您吗?” 贺兰彻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转而沉默地看着他。 半晌后二话不说隐了丝线,被扫了兴致似地移开视线,语气飘浮,“把身上弄干净,难闻。” 第41章 撩拨 妄图窃取禁书的兵奴在惩戒台当众逃脱这件事很快在整个修真界传开, 在此之前从未见过有何傀修能炼制出如此高端的傀体,刹时引得五境高度警惕,集中全力去搜查此傀及背后傀修。 这世间绝不能再出现第二类百里一族。 而这场风波直到今日才暂时平息—— 因为明天便是宗师大典, 谢惟正式上位的日子。 其实按照前世本该早已办完,只是因为孟惘昏迷才拖延到现在。 南繁殿的内室中, 一盏昏黄灯烛映着飘浮床帐上的幢幢人影,自其中隐约传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孟惘面对面跨坐在谢惟的腿上, 环着他的脖颈, 于昏暗中与他唇舌痴缠。 谢惟圈在他腰际的手收得很紧, 使他不得不与其腰腹紧贴, 对方的温度、变化都能极敏感细微地感受到。 面对对方的攻势险些招架不能的孟惘暗自想道—— 他以前到底是怎么会认为谢惟清冷禁欲的。 那温度烫得他小腹搐缩,抵得他浑身发热。 呼吸交错间尽是对方的气息,心跳也是对方的心跳,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的距离。 黏腻缠绵的唇舌分离时发出水声轻响,濡热的舌尖勾出一丝牵连, 每每不过瞬息又缱绻迫切地交合在一起。 二人低低的喘息暧昧厮磨, 孟惘伸手抚摸他的脸, “师兄……” 滚烫的吻再度落在他的眼皮、鼻梁和脸颊,带着贪恋地轻蹭, 谢惟嗓音喑哑, “傅靖元教你看的那些, 记得么?” 孟惘眨了眨眼睛。 原来谢惟知道。 他十四五岁时经常被傅靖元以各种理由按着看些不正经的书图,他以为谢惟不知道, 所以没管。 原来他知道, 只是默许放任傅靖元那般。 他微微歪头, “我记得。” 由于光线太暗,看不大清对方眼中的情绪, 只听他问道,“为什么你没有反应?” “因为……一般不会往那方面想。” 魔族精神力极强,心控身轻而易举。 况且他对谢惟的感情一直很纯澈,喜欢是喜欢,但他就从来没有起过妄念。 他说着,指尖朝下探去。 谢惟的呼吸陡然加重,紧紧搂着他的腰,轻咬住他颈侧嫩肉,牙尖抵磨。 孟惘微微颤栗,半仰了仰头,眸中湿润直延至殷红的眼尾,手中动作未停。 真要命。 …… 到了次日午时大典开始,各境大半修士都由四方朝南墟境赶去,陆陆续续进入练场坐好。 第95章 坐在最后一排的傅靖元看着右手边的两个空位,对左边的风乔儿道,“这人都快来齐了,你大师兄跟小惘怎么还不来?” “你当大师兄跟你一样,他那衣服头发佩饰什么的那么精致繁杂,平日又没那样打扮过,肯定花时间啊。”风乔儿说道。 随后她皱了皱眉,往上伸了伸脖子,“咱为什么非要坐最后?我都看不着……” 傅靖元轻笑,“后边的椅子都是加高的,看不着还不是因为你矮,脚不沾地儿。” 风乔儿低头看着自己确实没沾到地的脚尖,再瞥了一眼一只腿平稳放在地面上还跷着二郎腿的傅靖元,心里窝火地掐了他一把,“不是你他妈非要我坐这儿我才坐的……” “嘶……师妹,你要掐死我吗?”傅靖元倒抽一口冷气,揉着疼到发麻的胳膊,“这不是后边可以睡觉么,没人发现。” “大师兄在台上你还敢睡觉?” “我是说最后念礼单的时候嘛,大概要一个时辰。” 突然感到人群一阵躁动,他抬头望去,只见谢惟和孟惘在远处迟迟赶来。 远处的孟惘将谢惟送到高台旁,然后眉眼含笑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乖巧地冲他摆摆手,好像还说了句“我去台下等你。” 人群中的躁动又升了一度。 傅靖元望着转身便淡去笑意、故意绕了一大圈子也不肯直接从中间穿过来的孟惘。 “小惘有点怕生,躲着人,离了大师兄他就不会交际,也不会跟人说话。” “大师兄不也这样?” 傅靖元噎了一下。 别说,倒真挺像十四五岁的谢惟。 “你大师兄以前这样,现在好多了。” “我反正感觉他俩特别像,”风乔儿低头抠着指甲,随意道,“和我们都隔着一层。” 不一会,孟惘坐在了傅靖元身边的一个空位。 “怎么这么晚才来?” “来那么早也没什么用啊,”孟惘笑了笑,“没迟不就行了。” 傅靖元感觉孟惘不一样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他第一次见这小孩儿时就觉得他又甜又软,后来到他十四五岁时那张脸就开始非常的涩气,冶艳中透着一股欲,但这欲又是那种亦仙亦邪的气质交织而成的,世间简直找不出第二人有这种感觉。 不过当时还有一股清纯和稚气压着他,所以还没到失控的程度。 但现下,那种疯甜与阴静、艳俗与清疏的张力拉扯感直接翻了一倍…… 真是越长越祸害了。 傅靖元暗叹—— 谢惟真是好定力。自从孟惘十五岁之后,跟天天泡在情药池子里没什么区别。 也难怪当初非要给他建个南繁殿分开睡呢。 由五位仙尊精血炼制的宗师印被天玄仙尊送上台去,谢惟垂眸双手接过,召出命剑无妄送于上方三米处,阵眼启,法阵生,整个修真界运数收入识海。 祭出宗师印,以无妄剑剑身作引通连天地,刹时便觉四周灵气澎湃犹入湖海,自练场为中心向外荡出,扑于地表起于天际,像是一场无形的盛宴与神祭。 他站在台中双手结印,面色清冷,淡黑发尾卷着飞扬而起的袖袍,宛若谪仙下凡。 “祈神”,不是祈天神降福,而是祈新神降生。 宗师之前,是凡人问道。 宗师之后,便是茫茫无尽的求仙路了。 而谢惟无疑便是那位若干年后的“新神”。 孟惘心头那根弦被触动一瞬。 是啊,谢惟是修士,他是要得道飞升的,他是受万人景仰奉于神坛的。 而他只是个百里一族的余孽,他是人人恨不得诛之的天魔,生来就担着罪的。 一个站在天光下,一个倒在烂泥里。 “大师兄真的……”身旁的傅靖元轻轻说了一句,“没人比他更适合走这条路了。” 没人比他更适合走这条路了…… 孟惘在心中重复道。 对了,以后呢? 他以前的打算是在十八岁时借念奴丹来控制谢惟,把他带到魔界,并废其修为的。 但是谢惟这一世竟然喜欢上他了。 明知他的身份,也还是喜欢他了。 谢惟以后会继位仙尊,会渡过第二次天劫,会得道飞升,他会一直向上走,会有一个很好很好的未来。 但上辈子他亲手毁了谢惟的未来。 他屠戮修真界,灭五境杀同门,把他脚下的天梯碾碎了。 孟惘抓着袖口,缓缓低下头,两侧额发垂落掩住了眉眼,看不清神情。 但如果五境不灭,我就会死……新任魔尊上位,为了抑制魔界势力,他们会像上一世一样向魔界宣战的。 还有百里夏兰……我答应过她的,如果她知道我对谢惟狠不下心,一定会亲自动手杀了他。 修真界、魔界、百里夏兰…… 良久良久,紧攥着袖口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台上。 他的视线透过人山人海,穿过岁月茫茫,终于落在了他的两世不舍、两世纠葛。 而当那抹魂牵梦绕的眸光正好看过来时,孟惘突然心尖一颤,有些释怀了。 谢惟明是重生之人,却不告诉他,也不杀了他,反而同他结为道侣。 或许……谢惟是后悔前世揭穿了他的身份,想和他重新来过呢…… 第96章 本来谁欠谁的也数不清了,那人前世于他整整七年的恩遇与仇怨相抵相消,如今既是重来一世,那人又打算真心待他,那么他也不想再紧抓着前世那些爱恨不放了。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很快过去,谢惟大约念了半柱香时间的明词,然后下了高台。 待孟惘抬头时,便见他白衣轻飘,一身琉璃坠饰叮呤作响,来到身边坐下。 “还挺快的。”孟惘抱着他的胳膊,拨了两下他腰间挂着的双月白玉环,“累不累?” “不累。” 他们间的椅子有些远,孟惘便往他身边挪了挪,将头靠在他肩上,甜丝丝叫道,“师兄。” 谢惟抬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 台上弟子念着礼单,傅靖元倚着椅背,阖上眼睛无聊睡觉。 之前谢惟在台上时是宗师上位正式流程,台下自然都保持着一派寂静,而今宗师大典已近尾声,宗师本人也已退台,只有普通修士在上念着礼单,台下的气氛终得已松散下来,周围的人声也不自觉浮躁几分。 “哎,你不知道啊,就那个之前和索苑境弟子有婚约的沈世家,浔南沈氏沈公子啊。” “啊……那有啥,那种大户人家的公子有几个钟情的,不都玩的很花?” “那可是在婚约未解之时啊,就偷偷跟别人做那种事,我的天,听说当时木筱雨派人去退婚时,那户人家答应的可利索……” “之前不是说两情相悦的?” “咦,这咱就不知道了,说是木筱雨蛮不讲理棒打鸳鸯,如今看来要是没有她整那出毁了这桩婚事,日后让人家那女修的面子往哪搁?” “啧啧啧……” 孟惘倚着谢惟,将他们这些话尽数听了进去。 如此说来,不论木筱雨当初在浔仙道时是有意无意、究竟出于何种目的,也确是做了件好事。 当初拉了洛画言进了习地,三日后出来不仅没让人受伤,后来好像还相处的不错。 其实就木筱雨那个家世和交际网,应该也早就清楚沈家那个是什么性情……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台上四角法阵发起了光亮,但他们后面这几排仍是一片黑暗。 谢惟握住了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体温自手心处传递,两人的手腕相错,腕骨处的道侣印紧贴,比以往任何一次牵手都要亲密。 孟惘借着倚在他肩颈处的姿势,侧头吻了吻他的喉结。 谢惟立马攥紧了袖口,喉间轻响,心跳漏了一拍。 他靠着他,微微抬头,温热的呼吸洒在他的脸侧,以只有彼此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师兄……你亲亲我。” 谢惟眯起眼睛抬手捂住了他的嘴。 虽然他们坐的位置极其隐蔽光线又暗,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风乔儿他们还在旁边。 孟惘无辜地眨眨眼,舔了一下他的手心。 捂在嘴上的手迅速抽回,指尖蜷缩放在膝上。 他狡黠又促狭地低笑一声,袖中藤亲昵地缠上谢惟的手腕,细细摩挲。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那人终于念完了,陆续有人站了起来。 谢惟也站起身,孟惘从容地跟在他的身后。 刚出练场便被抓住了手腕,谢惟拽着他快步朝殿内走去,走到殿前的一棵梅花树下,孟惘被他拽得险些踉跄一下,轻声唤了句“师兄”,声音被殿门打开的声响掩过,又重新被灵力轰地合上。 谢惟毫不怜惜地将他扯推到榻上,带着一丝惩戒的意味,膝挤入他腿间向上一抵。 孟惘轻哼一声,眼中顿时蒙上一层水雾,颇为委屈地看着他。 谢惟按着他的手腕垂眸俯视着他,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管撩不管灭?” “我错了师兄……” 他软着嗓子小声道。 腰带被解开。 漆黑的瞳中尽是无助,任人摸碰,乖顺得过分—— “……会不会疼?” 谢惟闻言顿住动作。 压在身上的力道松了松,孟惘趁势揽着他的腰翻身将他压到身下,全然不见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 谢惟眼神复杂,终究是没有反抗。 孟惘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边,轻轻亲吻他的指尖…… 衣袍散开,肌肤相贴。 随着契合时那炙烫到灵魂都战栗的一瞬,他听到身上人低哑又难得成熟的嗓音—— “师兄……等以后,我想和你成亲。” 谢惟将手背压在双眸上,借着喘息隐去那带着悲情的抽息,强压下眼眶涌上的酸涩与湿气…… 等以后。 何来以后。 第42章 梦死 大典后续事宜已被天玄安排给境内弟子操办, 他们五个人偶尔去山下处理一下人界的委托,杀妖除祟。 以孟惘的作风,给的钱不多他是不会管的, 而且灵力仅剩不到一成,谢惟也自是不放心让他下山。 所以大典之后的两个月来他过的异常清闲。 而就在前几日, 人界的一户富商巨贾以一笔巨额酬费指明要请谢惟出境。 现已到末秋时节,月华殿旁的水亭中一眼望去却是葱绿一片, 灵泽蒸腾。孟惘坐在湖边一块被葺得平整光滑的大理石上, 托着腮看向那个站在廊中花树下演练剑法之人。 他看到无妄剑就心口疼, 只能将注意力放在剑主人身上。 第97章 到了谢惟这种境界, 剑法已经不怎么重要了,遇到敌人完全可以用灵力压制。但若是遇上实力相近或高出自己的,不能在短时间内制服的情况下,还是要用到剑法。 那人几柱香下来没有片刻停顿,数十套剑法利落流畅地来回演练, 孟惘眯着眼睛, 看得有些眼花。 他的剑法招式大部分都是谢惟教的, 即便从十一岁时就开始看,到现在也有点跟不上他的动作。 不禁走神去想在什么情况下能让那人在灵力外还要再加上体术加持。 能正面接住无妄剑灌满灵力的一斩还能无甚大碍的, 四界之内最多不超过十人。 比如天玄, 浮鸿, 许千影,百里夏兰, 那个神经病鬼主。 还有, 百里绎及他身边那个人。 那个拿箭的人与百里绎形影不离, 但他又直觉那二人不像主仆…… 利刃破空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孟惘回神抬眸望去, 只见谢惟用发冠束起的头发分毫未乱,袖袍轻扬,手腕一翻挽了个剑□□直朝这边走来。 粉淡花瓣状道侣印随着他的动作同那白皙的小臂一同显露出来,在柔和日光下格外惹眼。即便长时间练剑之后面上也不见有一点汗水,还是那副出尘模样。 孟惘的眼神柔和下来,将手端正地放在膝上,弯起唇角仰视着走到跟前之人,乖巧叫道—— “师兄。” 谢惟一手将未收入鞘的无妄剑背于身后,一只手托着他的下巴,不发一言地弯下腰…… 青丝垂落,呼吸间尽是一种浸着阳光的熟悉冷香,光从他薄袖中透过,从二人分合的唇间穿过。 身旁是泛着波光的湖面,绿树成荫。 孟惘仰着头,轻阖眼睫,抬手扶上他的肩。 对方的发丝及周身都被日光度上了一层白晕,亦幻亦真,只有呼吸温热,唇上触感鲜明,柔软甜腻。 他之前从未把自己对谢惟的感情归于情爱一类,只知道那人对自己很好,所以就不自觉地也会对那人好。 直到谢惟受天罚的那天。 直到将他护在身下,看着他的脸,无可自抑地想低头亲亲他的那一刻。 孟惘松开手,谢惟直起身,将无妄剑收了回去。 他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其腹肋处蹭了蹭,“师兄,那个委托你接不接?” “没理。” “接吧,好多钱呢。” “财迷。”谢惟摸了摸他蓬松的发顶,“我去处理,你在山上等我……” “不要,我想和你一起。” “你灵力仅存无几,我不放心。” “你嫌我拖你后腿。”孟惘闷声道。 “不是。”谢惟动作一滞,思考片刻,“你去也行,但不能私自行动,要在我……” 话还没说完,脸侧便被人极为热情的亲了一下,还发出一声甜腻腻的轻响。 他微微歪了歪头,耳坠碰了碰下颔,无奈地瞥了一眼笑嘻嘻的孟惘。 “明天早晨再去,今天太晚了。” “好呀。” 自从宗师大典之后,他大部分时间都是睡在月华殿内,今夜也是如此。 只是半夜突然下起了大雨,倾盆不绝响声极大,从窗内听去好像屋子作船,整个都在风暴海面上飘荡,雷电频繁忽闪,似有瀑布自天际倾泄而下。 室内床上身影交叠,沉重的呼吸急促且缠绵…… 一声惊雷轰隆而下,瞬时照得屋内恍如白昼,身上人抖了一抖,陡然将他唇上咬出了血,孟惘彻底疼醒了。 大半夜突然被谢惟压着亲,本来还迷迷糊糊的,那人一抖,他便猛地发觉事情不那么对劲…… 窗外雷声阵阵,雨势摧枯拉朽,孟惘一手抚上身上人颤抖的后背,布了张隔音结界将室内外声音分隔开来,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他舔了舔唇,方才被咬破的地方早已愈合,低头亲了亲他—— “师兄,看着我。” 谢惟眸光微动,片刻后缓缓扭过了头,眼神却不清醒。 “做噩梦了么?” 那人静静地看了他很久也没有回答,孟惘没有再问,只是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黑暗中,他轻轻地唤了声他的名字。 那话里的小心与试探像一根针般直直扎入孟惘的心口,刺痛感密密麻麻地延至全身。他将脸埋在谢惟的颈侧,一手捂住他的眼睛,哑声道,“我在,我就在这里。” 修真界很少下那么大的雨,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谢惟一这样,这场雨蓦地让他心烦意乱起来。 谢惟紧紧搂住他,喘不过来气似的,呼吸格外沉闷。 结界将外界的声音都挡在了外面,二人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孟惘抬手一下一下地揉捏着他紧绷的肩颈,待那人身体放松下来后,他刚要开口说些什么,便又听谢惟轻声道—— “我梦到,这场雨下了很久。” “你非要出去到雨中找什么东西,不让我跟去,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我在雨中找了你一夜,在后山发现了你。” 孟惘心底升起一种预感—— “在后山干什么?” “死了。” 空气倏地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 “……不会是被雷劈死的?”孟惘的声音带着甜兮兮的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谢惟抬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奈何使不上力气,没起到什么作用。 第98章 “你是突然感觉到自己快死了,故意跑去躲在那个地方,害我找不到你。” “什么地方?” “后山的一棵枯树下,抱着膝坐在树下面,跟睡着了一样……” 他说着用指节摁住了心口,侧过头痛苦地蹙起眉,浑身不正常的发起抖来。 “是我没护住你,无论如何也护不住你……” 孟惘直觉不能再问下去,可是思绪像不听使唤一般,又抛出一个问题来—— “我是怎么死的?” 谢惟死死咬住下唇,周身灵气紊乱,气血逆涌,隐隐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他嘴唇苍白,徒劳地动了动,只用口型挤出了一个字—— “蛊……” 好像是在受什么控制或压制,他再吐不出第二个字来,猛地咳出一口血。 孟惘吓了一跳,赫然回神,慌乱中抬手去擦谢惟唇边的鲜血,声线颤抖,“师兄,你怎么……” 他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传输着灵力,慰平其体内横冲直撞的灵气,另一只手从储物戒中拿出一块巾帕胡乱替他擦着发尾染上的血渍,眼泪一滴滴砸到谢惟的脸上,带着哭腔小声道,“对不起师兄,我不问了、我错了……” 身下人温柔地抚上他的侧脸,用指腹抹去他眼下的泪,反过来安慰他,“你哭什么。” “都怪我,怪我总是问你,我……” 孟惘抬手抹了抹眼泪,委屈地弯下唇角,磕磕绊绊道,“你都难受了我还问你……我一点都不好,你都吐血了……” 他没想到谢惟会那么大的反应,明明在说前几句时都还好好的,可一说到在什么地方死的时候他的反应就极为异常起来。 孟惘只觉他说的这个梦有来龙去脉也有前因后果,像是真的一样,就下意识想去问个明白。 但他那个“下意识”简直跟魔怔了一般,在谢惟已经有异样的情况下还控制不住去问“怎么死的”。 万一谢惟因为这个梦生了心魔呢。 孟惘越想越伤心,眼泪止不住往外流,他倒在谢惟的身边背对着他,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窝在被窝里自个儿默哭去了。 谢惟愣怔片刻,没忍住抬了抬唇角,眼中笑意收不住,施了个清洁术将床褥和衣服上的血迹清掉,转身从背后抱住他,手绕到孟惘面前摸了一把…… 湿淋淋的,都能洗手了。 他将他搂入怀中,微微掀开被子吻了吻他柔软的发顶,带着气血亏损的气音—— “小可怜,你这样我心疼。” 他伸手慢慢揉按着孟惘的后颈,指尖用力恰到好处,语气轻柔—— “不怪你,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担心我。” “小孩一样,这么容易伤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擦着那人脸上的泪,因为看不到他的脸,所以动作格外细心温柔,指腹缓缓摩挲着,生怕戳到他的眼睛。 孟惘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谢惟短短三句话让他心底酥软一片,那股愧疚和伤心劲儿渐渐淡了下去,眼底仍是湿湿的,好歹眼泪止住了。 他转过去搂住那人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谢惟轻拍他的后背,“睡觉吧,明天带你去人界。” 他在别人面前都不是这样的,他能打也抗打,从没在外人面前流过眼泪,就算被他那疯爹又是穿腹又是断骨的也从没有叫过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单单在谢惟面前如此矫情,眼泪也是说来就来。 傅靖元之前就一边磕瓜子一边吐槽过—— “真是被惯的不行了,要没你大师兄我看你穿肠破肚也能咔咔乱杀,一有你大师兄对面骂你一句就得哼哼唧唧跑去告状。” “你大师兄还说什么雏鸟情结,他要成天饿着你让你上刀山下火海我看你还雏鸟吧,早成老鹰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可不就是惯的……” 孟惘当时也是刚满十六,只觉得傅靖元这人的嘴实在太恶毒,又碍于师兄弟身份不能直接对他动手,一气之下一掌轰塌了他主殿的一面墙。 谁知他的明兰殿那么不稳固,墙塌了之后天花板也开始塌,这面塌完那面塌,最后诺大的明兰殿只剩下不到一半,其余都成了废墟。 “你这……筑基没筑好。”他看着眨眼间变成残垣的大殿,干巴巴道。 傅靖元整洁贵气的衣袍上被盖了一层尘土,脸色黑成锅底,那也是他第一次听到那懒货情真意切地骂人—— “筑你大爷!” 当时的明兰殿几乎是重修了一遍,用了一个月还多的时间,在那期间傅靖元抱着被子枕头愤恨又霸道地搬进了南繁殿的偏殿。 孟惘自觉理亏也就没说什么,任他住了,甚至还亲自给他收拾了一下。 后来想想其实他那二师兄说的也在理,只不过被点出来的某人有些气急败坏罢了。 第43章 陈府 次日清晨。 人界蓝田镇的秋蒌街上—— 孟惘一眨不眨地盯着摊前小贩手中的动作。 “诶那个……给我来一串。”有人喊道。 “我也要一串。” 还有许多人正不停地往里挤—— “您这个是现做的吗?我看看摊子干不干净啊……” 有的抓耳挠腮, 有的翘脚伸脖,有的叽哇乱叫。 他们好像很急,但孟惘不知道他们在急什么, 有种误入秘境触发了保护机制引发人群异变的错觉。 第99章 他紧紧靠着谢惟,悄悄牵住他的手。 明明刚来时一个人没有, 小贩也才刚刚出摊,糖葫芦都是现做, 怎么突然这么多人了。 要在这个镇子上卖糖葫芦, 怕是不超过两个月就能发家致富。 终于等到那小贩将一串颗颗饱满又糊着焦糖的糖葫芦递来, 孟惘连忙伸手接过, 道了声“谢谢”便急匆匆拉着谢惟离开了。 待他们走远后,人声浮动。 “那个……我的不要了啊,我看您怪忙的。” “我也不要了哈。” “哎呦我得回家做饭去了,您先忙……” “我也……” 小贩看着一瞬间作鸟兽散的“等着买糖葫芦”的人,“…………” “天, 还得是陈府, 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有钱人就是好, 我要有钱了我也一定买他们几天……” “你当仙君是卖的吗?” “听说他们修士好像只修仙不谈情爱?但是你看到那两个了吗,尤其是那个、那个!那张脸去修仙简直他妈的暴殄天物啊!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我裆寒, 少了点东西, 先走了。” “不是姐你……” …… 路过一个窄小巷口,孟惘咬下一颗山楂衔在唇齿间, 绕到谢惟面前一手抚上他的肩, 垂眸凑到他的面前…… 谢惟一滞,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眉眼,微微启唇将山楂咬下一半, 二人唇瓣轻碰。 那人眼睫闪动,唇边带笑地用舌尖将剩下一半带入口中,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拉着他走出小巷,到了另一条大街上。 “之前不是嫌这个东西酸?” 比起这种酸酸甜甜的,孟惘无疑更喜欢吃纯甜的东西。 “想着很久没吃了,都忘记什么味道了,就想尝尝。上次吃还是你在我十三岁的时候给我买的呢。” “你记得挺清。” “我记性可好啦。” 街上谈事往往要避人耳目,即便人流稀少,谢惟仍是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委托者是此镇最大的一家富商,姓陈。委托信里说,半个月前他们府中失踪了半年的公子突然出现在了门外,此后性情大变,府中人怀疑是邪祟上身。” 短短几句疑点颇多,孟惘问道,“没别的信息了?” “没了。” 上一世没这档子事,不过孟惘都习惯了,这一世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太多,已完全同前世进展方向脱轨了。 凡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那陈家公子既是半年前失踪,当初请过修士来寻吗?如今陈府能重酬找你除祟,可见家主应该很宝贝他那儿子,不能失踪了半年什么也没做吧?” “有,陈家公子失踪原因也很蹊跷,半年前他们寻人无果,请的是古土的江子波和若虚的段凌枫,后来也没查出什么。”谢惟顿了顿,又补充道,“陈家家主夫人因此心脏病发,没救回来。” “你怎么知道的?”孟惘讶异道。 “我今早醒来后联络的江子波,半年前的事还是问那二人靠谱些。” 两人短暂交谈了几句,谢惟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眼门前那用烫金字体书写着“陈府”的匾额,“就是这里。” 暗红色大门紧闭,从外面看去,那府邸竟比得上三个南繁殿那么大,当然还是在算上殿后温泉面积的情况下。 孟惘刚要问他们家是做什么买卖的,便听到一声稚嫩又端庄的少年音—— “二位便是老爷请来的仙师?” 他回头望去,背后却空无一人。 “下面。”那人又说道。 墨色眼眸向下移去—— 说话的竟是一个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小孩。 那小孩约莫八九岁的样子,头发很短,只到披肩长度,后面的头发稍长些,能盖过两节脊椎的位置,有点自来卷。 前面两边额发到耳朵的长度,鬓发不长不短大约与下巴齐平,斜向下以一个柔和又有层次的弧度融进披在肩处的发中。 他身着一身鸦青色道袍,左腹处绣有阴阳八卦的图案,白色内衫衣领偏高,额头上系着一根一指宽的红色丝带。 是清丽柔和的相貌。 他谦和有礼的笑道,“抱歉,在下生来便得这种怪病,站不起来,虽然看起来是小孩,其实已经二十多岁了。” “……无妨。”谢惟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是陈府管家,你们叫我卯生就好。” 他说着抬起手动了动,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起,很强的穿透性。 孟惘这才发现他苍白的手腕处系着一根红绳,小铃铛便是系于那绳上。 大门被打开,府中走出来一个貌似四五十岁的下人,看到孟惘二人时微微一怔,随后激动道,“二位仙师可终于来了,老爷正在书房,请随我来。” 他说着走下台阶将卯生推上斜坡,又要推着他往书房去…… “你带他们去吧,我想去池边看看红莲,过阵子就败了。” 那下人闻言松开轮椅,淡笑着提醒道,“已经败了许多了,你小心着些,别离池边太近。” “嗯。” 下人便带着他们去往书房,孟惘回头看了那个管家一眼—— 只见他双手缓缓推着两侧的空木轮,慢慢地朝与他们相背的方向而去,稀而细的发尾携着额头上的红丝带迎风飘起,背影有种与形貌全然不符的沧桑寂寥。 第100章 他微微眯起眼睛,给谢惟传音道—— “师兄,江子波有同你提到过那位管家么?” “不曾。” …… 孟惘手肘撑着扶手,打量着对面墙上那几幅字画,又回想进府后所见之人和物的风格特色,顿时心下明了他们家到底做何生意。 文人七雅事,琴棋书画诗酒花,他们家做的买卖,直接与宫中权贵、皇帝及其近身文侍相交接,对标人界最高阶层。 这个镇子也确实离皇城很近,占地面积大,却是难得的清雅之地。 “他之前不是那样的,他从小懂事,学什么都好,气质比皇宫培养出来的学子还好,这些书画都是他十岁时亲手所作……” 陈家家主满头白发,用手揉着太阳穴,眉头紧皱,虽然身子骨还硬朗,容貌却尽显苍老之态。 “你说他白天不归家只在夜里带男人回来,但为什么不派人跟着他?为什么不遣人将那个男人轰出府中?”孟惘问道。 “老夫也想啊……可是派出的人每次都会跟丢,他带来的人我又怎么好赶出去,他娘走了,他喜欢什么我只能由着……” “我怕逼急了他以后过夜也在外面过。” 派出的人总是跟丢? 府中下人那么多,怎么可能跟不住一个凡人。 且之前不问风月的翩翩公子,现在易怒疏冷、夜夜放浪…… 这陈公子身上的问题倒真是不小。 “他知道你请我们来么?”一言未发的谢惟终于开口道。 “知道,我同他讲过,他也没说什么。” “你告诉他我们要来之后,他有没有异样减轻或正常几天?” 孟惘静静地听着,知道谢惟这是在估计邪祟的实力和行事作风。 陈公子的异常程度已经可以确定是受邪祟的干扰和控制了,要么是邪祟上身,要么是身边有邪物,问题根源一定出现在他莫名奇妙失踪一事上,以及……他失踪的那半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没有,他回来后一直都是那种状态。”陈家家主思考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看来那邪祟确实胆大,敢在修士眼皮子底下动手,实力必然不低。 不过想来也是,当年能瞒过江子波和段凌枫两位仙尊座下关门弟子,让二人调查不到陈家公子的一点线索,怕也与这邪祟脱不开干系。 “小儿陈初筠,今年才二十有三,求仙尊务必……务必让小儿恢复成原来模样……” 他说着便站起身来,颤颤巍巍地要对着他们跪下去。 孟惘无措地坐板正了身子,正不知该坐该站还是该跪,幸好谢惟在此时站起身来上前虚扶住他的肩—— “陈家主大可不必,我们不过是拿钱办事。” “况且我师弟年纪还小,”谢惟收回手,音色平淡,“我怕你折了他的寿。” 陈家家主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只得直起腰来赔笑道,“是,是老夫考虑不周,仙君莫怪。” 孟惘僵硬地抬了抬唇角。 不得不说,要是谁想给谢惟戴上个“济世渡人”的高帽,还真不容易。 修士处理委托,都会刻意避开“利益”和“酬金”之类的话题,以保其修真除祟、替天行道的修仙圣名。 “拿钱办事”“怕你折了他的寿”这种直白又不给人留面子的话,也就他能说得出口。 但确实能直接拒绝他人自我感动实际上毫无卵用甚至能称为心理负担及道德绑架的单方付出。 一针见血,直中要害,甚是管用。 陈家主给他们安排了府东两间房屋,并派人亲自给他们备餐送过去。 孟惘在屋外看了两圈,视线倏地落到数十米开外的一处池塘上。 池内红莲似焰,露浥流连。 他的视线略微上移,不出所料看到了一个鸦青色身影。 卯生正坐在轮椅上,垂眸看着池内已不再生机茂盛的莲花,看得出神。 突然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眸朝一个方向望去,正好对上了孟惘的视线。 稚嫩的脸上十分自然地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孟惘瞳孔微动,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 他其实挺烦这种,这种对谁都会出于礼貌笑一下的人,或者像迟羽声那样对谁都很温柔的人。 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心底里会觉得对上这种人时他应该同样挂上笑容、同样温柔,但他做不到。 除谢惟以外,任何人给他的善意和温情都是负累,他接不住也不知如何去接,哪怕只是一点点。 幸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捂上了他的眼睛,谢惟搂住他的肩带着他转了个身,同时自己回眸看了一眼池塘那边笑意更深的卯生,点了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随后便拉着孟惘进了屋内。 “你看他干什么?” 谢惟将他抵在门上,语气明显不快,“从进府之后就总是在看他。” 孟惘眨眨眼,“你不觉得他奇怪?” “有什么奇怪?他都说了他那是天生怪病……” “不是,是感觉上。” 谢惟冷眼看着他,“是,你感觉最准了。” 那人鲜少如此阴阳怪气,孟惘轻笑出声,一手抱住他的腰,拖着长调道,“师兄……” “他长得是不是很好看?” 孟惘懵然垂眸看他。 第101章 卯生是八九岁的相貌,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望着那冰绿色眼眸中的警惕与不满,他捧起谢惟的脸,在其唇边轻啄一下,“不生气,我不看就是,只看师兄。” 第44章 踟蹰 孟惘再次吻了吻他, 呼吸有些重,唇瓣含咬抵磨,缱绻又温柔, 幽黑的眸恍惚着阖上,紧闭的睫毛纤细, 随着呼吸轻颤。 他一只手抚着谢惟的后脑,吻得格外专注绵长。 舌尖探入濡热的口腔, 与他缠绵勾卷, 彼此掠夺着对方的呼吸, 一分一寸地磨着…… 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个温柔纤细的女子声音—— “二位仙君……我来送午膳。” 孟惘与他分开, 停顿几秒,还未待动作,谢惟便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将门打开一点,二人的身影被门挡着,从那下人的视角看去, 只能看到谢惟雪白的衣角, 以及从门后伸出的手。 那只手冷白又富有骨感, 细腻但不娇嫩,有一种常年拿剑的凌冽。 声音也是清冽中不掺杂分毫多余的感情—— “直接递给我就好, 多谢。” 那下人原本出神地盯着他的手看, 这清冷通透的声音直接让她一个激灵, 刹时间什么旖念都消散不见了,连忙将木匣递到他手上—— “仙师慢用。” 然后便羞愧地低着头跑了。 今早便听有下人说陈府这次请来的仙师相貌是如何如何极品, 一个长得异常妖孽, 一个疏冷如仙, 简直是两个极端。 本来想着能借送饭的机会见一见,虽然没见着面, 但只看手和声音—— 确实是仙人一般,仙到让人生出一点旖旎心思都会产生一种自己在渎神的罪恶感。 谢惟关上门,在他颈侧轻轻亲了一下,提着木匣转身朝桌边走去,“吃饭吧。” “……陈家公子一般在晚饭之后带人回来。” “吃完饭去他房间里看看有没有阵法邪术之类的痕迹。”孟惘说道,“然后……第二天我们跟踪他看他到底去哪儿。” “……如果是邪祟上身,那邪祟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他只是要找一具□□作壳,根本没有理由再回到陈府,总不能是他那半年在外头玩腻了吧。” 孟惘看着谢惟自木匣中端出的一桌子菜,视线定在了那碟糖酥卷上,伸出筷子夹了一个,“如果从邪祟的角度想,他控制陈初筠做这些总要有动机,但镇上人对陈初筠的评价都是极好,这种人又怎么会与邪祟结如此深仇。” “我感觉让陈初筠夜夜带男人回来睡就很蹊跷,像是……”觉得味道不错,孟惘又夹了一个递到谢惟唇边,接着说道,“像是故意要让陈府里的谁看到听到,让那个人难受。” 想要折磨一个人,不直接杀他,就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在意之人天天在他人身下受辱,让他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东西都不是。确实是一个极为残酷又高明的手段。 谢惟看着他,缓缓嚼着口中的糖酥卷。 孟惘没注意到他的视线,只觉得越往下说思路就越清晰,弯起唇浅浅笑了笑—— “我猜那邪祟故意用这种方式针对的人,和那陈公子必然关系不浅,要么二人是亲人或知己,要么是爱人。” “即是说,陈府现在有比陈公子本人更可能让那邪祟仇恨的人,那个人也肯定和邪祟有过渊源。” “所以就是,三个人的故事。”孟惘看了看桌上那几道饭菜,着实没有什么想吃的,又放下筷子,“敌人的敌人是朋友,我们可以试着找到那第三人,或许他于我们铲除邪祟有些帮助呢。” 而那第三人,自然是在与陈公子关系亲近的府内人之中。陈家家主的概率较大,但也不排除其他可能。 他们二人初来乍到,连陈初筠的面儿都没见到,要想知道这些,还是要去询问家主或管家。 孟惘思量着,拿起一张手帕擦了擦嘴角。 这样他们的任务就很明晰了。 和谢惟一起处理委托,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在说,谢惟话少,不可能那么长篇大论地去推演猜测。 一般都是他简单说完,谢惟听听有没有疏漏的点,或是想法上不一样,再去修正补充,最后达成一致。 他抬起眼皮,看向那一直默默盯着自己的人,“你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惟将手肘放在桌上,答非所问道,“你很聪明。” 突然被夸的孟惘黏糊糊地抱住他的腰蹭蹭,“师兄教的,不然我连字都不认识呢。” …… 午饭过后。 清悦的铃声随着卯生转动木轮的动作响起,他不徐不疾地在前给孟惘他们带路,语气透着浅淡笑意—— “世间事,盛极而衰,物极必反,执念太深化恨,红颜过昳而灾,仙君此后可要小心为好。” 他的穿着打扮及言行举止,都透着新颖又明丽的风格,却莫名让孟惘感到一种叛逆和垂死挣扎。 一种很压抑的气息,如暗流般涌动在那人明艳从容的外表之下。 “卯生,”孟惘很自然地称呼他,“请问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在下略通一些六爻八卦之术,行于市井,也勉强能混口饭吃。” “那你是什么时候来陈府的?” 卯生犹豫片刻,“在……一个月前。” “哦,离陈公子失踪后回府的时间挺近。” 孟惘状若无意地说道,视线轻轻落在他的背上。 第102章 却没观察出什么异样。 他继续道—— “你来府上的时间也不早,想必对陈公子不是很了解,我们本来还想问下你有关陈公子的事情的。” “虽然才一个月,但毕竟是来当管家的,也是将陈府近十几年的往事了解了一下,府内人也都熟悉,仙君想问什么不妨说说看,在下定知无不言。” 那人倒是,从容自若,什么话都接得住。 孟惘试探到此便不再说话,谢惟便道,“我们想知道陈初筠从小到大亲近非常的府内人都有谁,包括下人,当然,是指还活着的。” “这个么……”卯生摸摸下巴,喃喃道,“亲近非常……” “除老爷以外,就是刚入府你们见到的那位,是少爷的老师,也可谓是从小将他带大。” “其次,少爷之前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府外人,府内亲近的也就老爷给他安排的仆从,不经常换,就那么五六个……” “可有待遇比较特别的仆从?” “没有,”卯生笑着摇摇头,“少爷待人亲和又保持距离,对谁都一视同仁,这是全镇都知道的事。也没有什么良辰知己,红颜发小。” 孟惘微微蹙眉。 到了陈书筠的住处,卯生停在了院中,“二位仙君例行公事,在下身份所限,就先失陪了。” “好。”孟惘对他点点头,推开门同谢惟一起进了屋。 关上门后,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卯生有些可疑,他来陈府当管家后没过半个月那个失踪半年多的陈公子便回来了,怎么说都太巧了。 如果他是邪祟,倒像是故意与陈公子隔开几天,先自己在陈府安定之后再把人带来,以免旁人起疑。这样也说得通。 但从那人身上探查不到任何灵力波动,跟凡人无二。 且唯一一个知道邪祟身份的“第三人”也并不好找,那几个与陈书筠关系亲近的府中人也知道了,但到底是其中的谁,却是没有丝毫头绪。 难道还要去逐个试探? “啧,”孟惘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谢惟,“第三人在暗,我们在明,为什么那第三人不主动找我们提供邪祟信息,反而要我们费心思去找他?” 谢惟站在屋内,指尖亮起一抹灵光感应屋内是否留有邪物气息,闻言动作一顿,平静道—— “太早。” “那第三人会派上用场,但不是现在,他不会轻易与我们交接的。” “一是因为他那边也会受到邪祟的要挟,二是他需要时间考虑我们值不值得他冒险托付。” “等条件成熟了,或者说他信任我们有十成把握直接抓住那邪祟且不留后患了,自会找上门来。” “……对哦,”孟惘眨眨眼,抿起唇笑了笑,“是我太急了。” 他在陈初筠的屋中逛了几圈,翻箱倒柜地将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直起身掸了掸袖口,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的物什。 谢惟也收了灵力,对他摇了摇头—— 没有术法之类的使用痕迹。 晚饭仍是下人来送入屋中,孟惘草草吃了几口便拉着谢惟出了门。 他们坐在府内的一座水亭中,水亭上视野开阔离大门又近,这样一来陈初筠一入府他们便能看到。 亭中落了红枫,晚风清凉,夜色灰沉。 孟惘膝上放着一碟紫红的葡萄,是方才下人给送来的,他用清洁术净了手,然后开始剥皮…… 葱白细嫩的指尖捏着剥好的葡萄递到谢惟唇边,“那人说好吃,没有籽,你尝尝。” 果肉大小适中、软嫩清甜,谢惟用后面的牙齿轻咬着挤出汁水,“甜。” 孟惘低头剥着葡萄皮,轻轻弯起唇角,没说什么。 就这样被他亲手投喂了几次之后,谢惟圈住他的腰,“你为什么不吃?” 孟惘一僵,下意识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看见后才放松下来,“我晚饭吃饱了,不怎么想吃。” 他这一番警惕的举动让谢惟眯起眼睛,眼色微沉下来。 他将碟子从那人膝上拿开,二话不说按着他的肩将其压在了身后的红木栏上,半跪起身吻了上去。 孟惘被人摁着后脑勺,上半身被向后压着,红木栏横挡在背上,这种姿势让他使不上力来,只能一只手向后抓着栏杆一只手隔在谢惟胸前,气息不稳道—— “会被人看见……你先设个障目法……” 此时刚刚入夜,虽有夜色遮挡,但水亭这处确实不怎么隐蔽,府内随便有个路人出来走走都能看到这个地方。 小臂能感受到谢惟沉稳有力的心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侧。 他整个人都像要喷薄而出的岩浆,灼烫又疯狂。 孟惘不知道怎么又惹他不开心了,正吃着葡萄突然来这一出,他这师兄真是越来越不好伺候了。 谢惟不顾他的阻挠再度压迫下来,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 “被人看见了又怎样?” 他轻阖着眼睛,柔软的唇抵磨着身下人,时不时用舌尖舔吮,发出暧昧的轻响。 孟惘催起的灵力又被他制住,结界术法还未成形便被打破,他眼角微红,睁开眼睛看向他。 那人不真切地吻,间断不连续,时分时合似离非离,分明是在撩拨。 “每次都要设两个结界,亲一下还要设障目法,那么多顾忌,你不累?” 第103章 “他们会传,要是传出去谢宗师与他捡回来的师弟偷情什么的,你名声就毁了……”孟惘有些委屈。 身上人沉默。 过了许久对方才发出一句极轻的反问,“……名声?” 谢惟抚摸着他的侧脸与柔顺的黑发,低声呢喃道,“那算什么东西。” …… “这个时候……少爷应该快回来了吧?” 两位女子一个端着盛衣服的木盘,另一个提着灯,“嗯,我们先将衣服放到他屋里。” 二人绕过一条小路,行至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说附在少爷身上的是个什么东西,竟是喜欢男人,既是喜欢男人,又为什么不去找个女儿身?” “嗳,好男风从两年前起了就没消停过,还是修真界那边带起来的。” “啊?不是说修仙之人不谈那些……” “那种话你也信?当年很多修士私下里到处找男人,什么类型的我不知道,不过肯定是绝品,自家地方找不到都开始往人界伸手了,后来不知道被谁压了下去……” “你知道的还挺多。” “那是,怎么说也是在外边儿混过的。” 二人一边聊着一边上了桥,昏黄的灯照亮潮湿的木质桥面,鞋踩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下了桥后,不知是谁又说了一句—— “昨夜下的大雨,到现在都还没干。” 还未待另一人发话,她们隐隐约约听到了几声喘息。 那声音太轻,犹如猫咛般轻涩,二人都怀疑是不是幻听了,但感觉极真,勾得人心尖一颤。 她们默契地止了话声,脚步不自觉地放轻,慢慢朝前走去。 直到走到水亭旁边,其中一人盯着水亭和河面,倏地喊了一句—— “嗨呀!” 这一声让孟惘浑身一颤,脑中猛地清明过来,条件反射地想抽回手推开身上人。 不料谢惟马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的胳膊重新搭在自己颈上,轻轻亲了下他泛红潮湿的眼尾,“你怕什么。” 只听方才那女子接着道,“明明啥也没有!你说说咱还跟见鬼了似的,吓我一跳!” 她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身边人,笑着说,“大晚上的,你这弄得我怪害怕的。” 挑灯那女子拉着她的胳膊继续往前走,“你不也突然安静下来了么?谁知道府里有没有妖怪,咱还是赶紧送完衣服好回屋吧。” “唉,要不是陈家给的钱多,我早就不在这地方干了……” 孟惘听着她们的话音渐行渐远,愣怔几秒,抬手推了推身上人的肩,“你……” “障目法,隔音结界,”谢惟吻着他的脖颈,“在她们看到我们之前设的。” 他一手放在红木栏上微微撑起身,眼中尽是让人看不懂的情绪,缓缓开口道—— “在南墟躲着傅靖元他们,在人界还要躲,亲一下也要设两个结界,道侣印还要遮着不让人看见……” “我们的关系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脏东西么?” 他的话音轻且平静,没有埋怨苛责,倒像是发自心底的询问,孟惘的呼吸滞顿一瞬,抿唇偏开头去,错开了他的视线。 “不是的……师兄……” 他的额发遮住了眉眼,漆黑夜色中,谢惟没看到他一下红了的眼眶。 “我是……” 我是为你好。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孟惘闭上眼睛,喉间滚动,艰难地舒出一口气来。 百里夏兰不会放过我,若有朝一日我的身份暴露,你还有退路。 我不想给你染上污点。不想牵连你。 他原本紧绷的状态缓缓软塌下来,像是终于支撑不住了似的失了全身力气,垂首轻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后悔之前没有早些觉悟,一心只想要将谢惟掳去魔界,与百里夏兰约定十八岁回去继位。 到如今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喜欢那人,喜欢到愿意放弃一切执念,痴傻地与他一同维系着这场明知早晚会破灭的幻梦。只为了能护住那人的前途声名,和一条没有自己陪同的飞升路。 谢惟静默良久,想要去牵他的手,指尖却在触碰到他的袖口时顿住,转而向上挪动一寸握住了他的手腕。 指腹在上摩挲两下,不再纠结这个话题,他轻声道—— “……走吧,门口有光亮,陈书筠回来了。” 第45章 初筠 孟惘跟在谢惟身后到了桥头, 正好与带着男人回屋的陈初筠对上。 应该是下人已经告知,陈初筠见到他们并不惊奇,轻轻掠过一眼便要绕开身形上桥…… 谢惟挡在了他面前。 陈家主和几位提灯的下人跟在他身后, 家主显然是怕陈初筠冲撞了他们,在其身后劝诫道—— “初筠, 见到仙师不得如此无礼。” “哦,仙师, ”陈初筠皮笑肉不笑, “请仙师让让, 春宵一刻值千金, 我可不想耽误。” 他话语轻浮且丝毫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意思,直接转身绕过了谢惟。 利刃出鞘的声音响起,他颈侧一凉,被迫止了步子。 “仙……仙师息怒!小儿……” “闭嘴。” 陈家主见剑架在自己亲儿子脖子上,顿时慌了神想出口替他说话, 又被谢惟毫不留情地堵了回去。 那几位下人也是两股战战, 大气也不敢出。 第104章 陈初筠生得一副好皮囊, 一根青色发带将柔顺的发斜束在肩侧,耳挂流苏吊坠, 垂落一根银链混入发中…… 明明应该是位风雅美人, 神情变化间却颇显邪气。 孟惘的目光移到了他身旁那个男人身上—— 那男人比陈初筠高些, 长相属于英俊硬朗那一挂,此时几分胆怯不安和慌张无措也在面上显露出来。 是个普通人。 “仙师这是何意?”陈初筠的声音冷了下来。 “你都是从哪里带人过来的?” “呵,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他冷笑一声, 剑架在脖子上了也不见惧色, 反而挑衅嘲讽道,“自己没能力去查就逼着别人说, 又不是我请你们来的,你们修士办事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仗势欺人的么?” “你一个邪祟,和修士讲道理?”谢惟不咸不淡地反问道。 此话一出,周遭一派死寂。 陈初筠气极反笑,咬牙弯了弯唇角。 陈家主脸色白青交替,身后的几位下人默不作声地后退一步。 虽然府内人私下里都说自家公子是被邪祟上身了,但没人敢在陈初筠面前说,也从不敢确定现在的陈初筠就一定是在受某邪物操控神智。 谁敢直白地跃过陈初筠的皮囊同其后的邪祟对话呢,他们知道也装不知道。 “一具壳子给你控出优越感了,”谢惟收了无妄剑,顺手轻轻拍一下陈初筠的肩膀,“确实不是你请我们来的,所以就不要摆委托人的架子了,你什么都不是。” 孟惘愣怔之际被他牵住了手,错过陈家人朝他们住所的方向走去。 他默默跟在那人身后,低着头显得温顺又乖巧,实则心里七上八下五味杂陈—— 谢惟今晚攻击性极强,大概率还是因为水亭上那件事生气。 怎么办呢。 他该怎么哄好他呢,谢惟会不会烦他。 不能像平日那般装可怜了,那人生气时应该不吃这套…… 如是想着,谢惟将他牵入屋中后便松了手朝桌边走去,孟惘慢吞吞地关上门,然后到床边坐下。 就在他打算脱衣睡觉时,面前突然递来了一个茶杯,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 “喝点水睡觉吧,明天早起跟踪陈初筠。” 孟惘眼角低垂着,闷闷地喝完水后重新将杯子递给他。 待他放下杯子回来后,孟惘坐在床边抱住他的腰,下颔贴在他的腹肋处,可怜巴巴道,“师兄,别生我的气……是我不好……” 谢惟抬手揉了揉那毛茸茸的脑袋,“我何时生过你的气?” “可是我让你难过了。” 自结为道侣后三个多月的亲密相处都格外小心、刻意隐瞒,不让其他人发觉。 他本以为谢惟不会在意这些,甚至认为他也希望不让旁人知道这段关系,直到他今日在水亭中问出的那句话。 原来那人一直都在意,原来他知道自己有意穿束袖遮掩道侣印,原来他想让旁人知道他有自己这个爱人…… 只是他从来不说,孟惘也不说。 他们谁都没有挑明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重生者。 因为前世于他们而言,不仅仅是普通的回忆。 是惩戒台上那三十二道灵刀,是白夜崖头族人死于无妄剑下,是风雨桥头枯等七年,是攻五境杀师弑友,是那不眠之夜一剑穿心…… 一旦点破,便如洪水绝堤,血海深仇、天理伦常,再不能忽视,也再不能心无芥蒂地相拥。 他们太多恩怨情仇,想来多是苦痛,只能麻痹着相爱,谁也不愿将前尘往事摊开。 好奇怪,真的很奇怪,怎么会有两个互相伤害对方如此之深的人又互相喜欢。 孟惘想不明白。 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哪怕中间有一段路程同道而行,最后也是要分开的。 谢惟垂眸看他,按着他的肩将他压到床上,二人发丝混错,拇指指腹温柔又不由分说地挤开他的唇,轻轻抵磨他的虎牙牙尖。 孟惘眼神懵然,带着茫然地“唔”了一声。 谢惟的视线落在他被迫微启唇时口中隐约可见的舌上。 像是极为亲人的犬类动物,特别喜欢主人摸摸,摸舒服了还会眯着眼睛主动蹭蹭,尽管哪天被莫名其妙地对待了,也会下意识保持任人揉捏的姿态。 他听到身上人喉间发出的一声轻响,伴着明显沉重了几分的呼吸,阴影压下,谢惟轻贴着他的额头—— “……张嘴。” 他嗓音低沉又清透,孟惘听话地照做了。 然后就后悔了。 孟惘自是不知自己在谢惟眼中是什么样子,只是被粗暴地嵌制着,嘴唇都被亲麻了,憋屈地想哭。 谢惟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极大,他几次想说“你不用压制我我又不是不愿意”,却总被那人温热的唇舌堵得死死的。 有种被人□□着吃尽便宜结果那人正是自家道侣的无力感。 二人直到快喘不过气时才稍稍分开,谢惟看着他被吻得有些红肿的唇瓣。 “师兄,手……” 他才意识到自己正锢着那人的手腕,连忙松开,只见孟惘手腕一圈都留了红印子,在白嫩的皮肤上格外显眼。 “疼不疼?” 这不问还好,一问某人可就有的发挥了,瞬间便红了眼眶,黑幽幽的眼中湿漉漉的,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样,轻轻点点头。 第105章 谢惟握着他那只手腕放在唇边,侧过头吻了吻他腕骨处的道侣印。 孟惘眼中晶莹,抿起唇自肺腑中溢出几声甜甜的笑音。 …… 夜里,浑乱的识海中传来一阵铃声,谢惟睁开眼睛。 之前去陈初筠屋内探查,其实临走时他在其门前布了个的法阵,能感知门外的环境及周遭灵场变化。 铃声…… 卯生在夜里进了陈初筠屋中。 陈初筠不是在屋内和带回来的那男人…… 他进去干什么? 谢惟松开怀中熟睡的人,缓缓翻了个身,动作极轻地掀开被子一角慢慢坐起来,不料还未来得及穿上外衣便被揪住了衣袖…… “师兄……” 一道喑哑又软糯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像是睡梦中的呓语。 谢惟转过身,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到孟惘半阖着眼,似醒非醒,只是抓着他不放。 他又俯下身,一手撑在孟惘颈侧,另一只手隔着被子一下下轻拍着他腹肋处,轻声哄道,“我在呢。” 孟惘并不清醒,下意识想往他怀里钻,可是一条胳膊挡在他颈侧,怎么也寻不到那人胸前的温度,他不由得伤心起来,抬起手揽住那人的脖颈,“你别走……” 听他话中的难过语气,谢惟整颗心都软了下来,知道他是睡得太沉意识陷入睡梦中一时脱不出来,只好躺下重新盖好被子,将他抱入怀中—— “不走,就在这里。” 怀中人将脸往他怀中蹭蹭,枕着他的胳膊,这才安静下来。 谢惟垂眸,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听着他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卯生此举确实蹊跷,但他舍不得吵醒孟惘。 …… 翌日清晨,孟惘听到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勉强从睡梦中睁开了眼睛。 眼睫眨动两下,他看清了坐在床边正系着腰带的谢惟,用手撑着坐起身从后面抱住了他,懒洋洋地将头放在他肩上,昏昏沉沉地再次阖上了眼。 大有趴在他背后继续睡的架势。 “孟惘,”谢惟轻声叫他,“陈初筠出门了。” “嗯……” 孟惘迷迷糊糊地贴着他,嗅他身上的气息,随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蓦地睁开眼睛,睡意刹时醒了大半—— “什么时候?” “就在方才。” 他连忙松开谢惟去穿自己的外衣,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门的?” “昨日在他门前设了个法阵,能感知。” 陈初筠竟然那么早就出门,本以为他怎么也得到辰时左右…… “不急,我在他身上施了个小术法,只要他不进芥子空间不入幻境,都能得知行迹。” 孟惘穿上鞋子站起身,有些疑惑地回头看他。 “昨天桥头见面时,我伸手拍了下他的肩。” 孟惘一下明白过来,眯起眼睛笑了笑。 他施了个清洁术整顿了一下形貌,让原本睡醒后略显苍白的面色多了些人气,方一在镜前坐下便被人摁住了肩。 谢惟站在他身后,越过他拿起桌上的梳子,又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手感极好。 待给孟惘梳完发后,谢惟半俯下身圈于他颈下,修长的指尖摩挲着他的颈侧,微微勾下他的衣领,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你看,没有痕迹了。” 这种占有的姿态和压迫的气场换个人都会喘不过气来,但孟惘的抗压能力非比寻常,两辈子都习惯了被那人这样控制着,他没有丝毫不适,只是侧过头吧唧亲了对方一口—— “那你还想留多久。” 谢惟意味深长道,“你身上确实没有……独与我有关的。” “道侣印不算么?” “道侣印随便一对情人都能有。” “要不是怕你疼,我就在你身上刻字……” 他的指尖钻入孟惘的领口,点了点他右侧锁骨,“在这里。” 孟惘心想—— 以百里血统疾速自愈的能力,要想留下印记怕是要很麻烦,过程痛也是一定的。 “你想刻什么字?” 谢惟见他问的极为认真,指尖微顿,转而捏了下他的脸,轻笑一声,“随便说说,怎么能真刻。” 第46章 青楼 谢惟同府内下人交代了一下便与孟惘出了府, 施了个障目法隐去二人身形,借法术定位跟踪陈初筠。 二人始终与他保持着不近不远十米左右的距离,陈初筠身形不稳地走在前面, 脚步时疾时缓。 他专门挑人少的巷口,就这样走走停停地绕了半个多时辰。 他们此时隐了身形又收敛灵气, 就算妖祟在身旁也绝对不会有所察觉,但陈初筠的肢体动作却十分僵硬不协调, 好像身后有人般让他格外紧张。 孟惘观察了一路, 给谢惟传音道, “师兄, 你看他,像不像……” “傀儡。”谢惟接上了他的话。 对,就是那种被人吊着丝线摆弄四肢的感觉。 这种感觉他好像什么时候在某人身上见过…… 在哪里见过呢…… 就在孟惘努力回忆,脑中逐渐形成一个模糊的身影之时,便见到陈书筠蓦地拐进了一家店里。 他抬眸一望, 顿时怔住—— 青楼?! 站在十米开外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胭脂水粉味, 楼下还有几位女子在揽客, 孟惘再三确认道,“他真的进那里了?” 第106章 “嗯。”谢惟倒是无甚表情, 牵起他的手便向那青楼走去, “跟进去看看。” 一进门就全是些男男女女杂乱的调情声, 孟惘的视线在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男人女人中穿梭,终于找到了属于陈初筠的那一抹青绿。 向上看去, 他的头发还是那样斜束着, 只是脸上多出了一副银白缠花面具, 只露出眼睛和下半张脸。 左右无人能看见他们,孟惘便直接拉着谢惟大大方方地走到了陈初筠的身旁。 一位老鸨正在和他说话, 热情给他推荐道,“您看这位怎么样?都调教好了,乖顺听话可会伺候人……” “要女人,随便三四个到楼上来找我。”陈初筠看都没看他拉来的那个娇小男娼,转身便上了楼。 老鸨笑着甩了甩手中绣着红梅的手帕,一旁的几位女子不用她多说便簇拥着围了上去,哄闹着与陈初筠上了楼。 孟惘有些震惊。 这邪崇是要怎样。 他们跟在那些人身后,直到陈初筠同那些女人进屋后,被挡在门外的二人都静默良久。 “……白天让他和女人,晚上让他和男人,这样一看,那邪祟真正痛恨的人就是陈初筠本人吧,”孟惘艰难说道,“会不会根本没有那‘第三人’,完全是我们想多了?” 谢惟抿唇,“先等等,看情况动手。” 孟惘倚在墙上,抱着臂侧耳听屋内的动静。 过了一会屋内仍是一派寂静,他不禁皱了皱眉,与谢惟对视一眼,将手搭在门把手上送入灵力猛地一推—— 门锁被粗暴地撑断,屋内竟是空无一人! 他瞳孔微缩,进门在屋内绕了一圈,转眼瞥见了角落中极不起眼的一个微型血阵。 芥子空间不留痕,要么是传送阵,要么是幻境阵眼。 “感知不到他的行迹,应该是进了幻境。”谢惟在他身后道。 “那我们现在,也是在幻境里了?” 谢惟蹲下身观察了一下那个一次性阵法,半晌摇了摇头,“这个微型阵法范围极小,只针对此屋内的人,而且起效仅在一瞬间,我们进来时它已经失效了。” …… 孟惘与谢惟从青楼出来,走进一个巷口中现出身形,然后继续朝外走去。 这邪祟行事作风着实让人捉摸不透,先是每天晚上让陈初筠带男人回去,又是白天掳青楼女子入幻境…… 线索倒是不少了,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根本连不成一条线。 就在孟惘努力捋顺着这一天多的时间内得到的信息,并为了推测出邪祟的目的而冥思苦想时,身后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带着些不确定的呼喊—— “谢宗师?” 身旁的谢惟顿住脚步,孟惘回头看去…… 一位相貌明朗俊秀的年轻男人惊喜地喊道,“孟惘!我就知道是你俩!” 他身边是一位悠悠摇着扇子的紫衫公子。 孟惘凑到谢惟耳边低声道,“是段凌枫和江子波。” 转眼间那二人便行至跟前,江子波大大咧咧地将胳膊搭在孟惘肩上,“你们那事儿处理的怎么样了?” “你们怎么来蓝田镇了?”孟惘反问道。 谢惟昨天早上才刚问完他们陈府半年前的情况,今日就在街头遇上了…… 总不能是刻意来帮忙的。 “这个……”江子波顿了顿,“我们也是因为委托,一路查过来的。” 段凌枫合起扇子掂了掂,扇柄在手中圈了一圈指向身后的一家酒楼,视线轻飘飘落在孟惘身上—— “大概和你们的任务有点关系,要不要进去坐下说说?” …… 酒楼一间包间内,四人相对而坐,段凌枫笑眯眯看着对面的孟惘,又看看坐在一旁点菜的谢惟。 谢惟将菜谱推给江子波。 江子波对小二说道,“那个……剩下的你看着随便上点儿就行了。” 小二应下,拿着菜谱下去了。 “所以你们说的一路查过来的委托,是怎么回事?” “就是前几天我们收到人界来自不同市镇的委托信,说是青楼莫名失踪了几位姑娘。” 青楼,失踪,还都是女子…… 同他们方才见到的情况一样。 “这事儿应该是压了很久了,因为莫名失踪这种邪门的事凡人都很忌讳,尤其是做青楼那类生意的,要是闹大了谁还敢去,老鸨肯定会往下压……” “都是为了钱,她们肯定不想因为丢了几个青楼女就败了生意,只是后来失踪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就包不住了,大抵也是心里害怕,不知拖了多久才请了修士。” 江子波喝了口茶,继续道,“我们从石明镇查,发现每个出事的青楼中都会有个幻境阵法……” “但是,连查了各地几家青楼后,我们发现,那几个微型阵法并不是独立的。” 孟惘抬了抬眼皮,“怎么说?” 段凌枫从手中变出一张白纸和墨笔来,从上面标上北,然后在中间点了个点,又在四周画了几个圈,推到桌子中间。 “这是我们这三天查过的青楼方位。” 孟惘仔细一看,如果将这几个圈连起来,确实像是个阵法雏形。 但好像又有哪里不对…… “中间那个点是什么?”他问道。 “是邻镇的一家青楼,那里也有阵法,我们猜测那才是真正阵法的阵眼。”段凌枫支着下巴,视线落到他的唇上,话音停顿一下,“……所以就把它画到中间了。” 第107章 孟惘丝毫不觉,微微蹙眉,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他们现在是镇西,如果再加上方才那个青楼…… 孟惘伸手,“我用一下。” 段凌枫一怔,旋即笑了笑,将毛笔递给他,“你随便画。” 听他这么一说,孟惘就放心开始随便画了,他凭感觉将这些圈连起来,并推算着将纸上的阵法雏形补充完整,自己添加缺失的阵点。 江子波目瞪口呆—— “牛啊,你是我见过第一个能凭点画阵的。” 修士布阵,不论是大阵小阵还是微型阵,都只会将几个阵点和阵眼布好,注入灵力让它们自行连通成形。 毕竟修士学习的阵法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记住阵点和阵眼方位已属实难得,极少有人能记住一个阵法每一笔划的繁密走势。 其实孟惘也记不住,好在他会推演。 他将补全的阵法再次铺在桌子中间,用手点了一下其中的一个圈,“这处是附近那家青楼,我新添上的。” “我和师兄跟踪陈初筠到了那里,屋里也有阵点。” “然后……”他又往右几寸点了一下,“这里应该是最后一个阵点,也就是陈初筠明天要去的地方。” 对面二人都没了声音。 孟惘头也没抬一下,陷在自己的思维区内,盯着那纸上的阵法看了又看,“你们认得这阵法么?” “不认得。”段凌枫和江子波异口同声道。 他将毛笔递给段凌枫,自顾自拿起那张纸细细端详着…… 我也不认得。 难道是推演错了?推出了个啥也不是的“阵法”? 就在他正检查着到底哪一步错了的时候,身旁一直沉默着喝茶的谢惟开口道—— “二十四魇星阵,由二十三个微型阵作阵点,一个作阵眼,覆盖范围极大的巨形幻阵。” 孟惘眼睛一亮,一手抱住他的腰奶声奶气地问道,“师兄你从哪里看的?” “古籍里有,你又向来不爱看这类书。” 他眉眼弯弯地揽住谢惟的胳膊,方才的认真全然不见,声音都软了三分,“师兄真好。” 江子波,“……” 段凌枫用扇子微扬起的唇角,低声对身旁的江子波道,“这就是你说的反差?” “不够反差吗?他在仄冬荒时就这样。” “嗯,是。”他唇边笑意更深。 此时开始陆续上菜,小二在旁边,四人都默契地止了话音。 孟惘抱着谢惟的胳膊微微倚着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看起来颇为老实。 实则一根细藤正亲昵地缠绞着他隐在袖中的手指。 菜上好了之后,谢惟捏了捏他的后颈,将筷子递到他手上。 “之前就听说谢宗师格外疼爱那个捡来的小师弟,今日一看当真不假,”段凌枫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谢惟,“就是不知,成日对着这么一张脸,谢宗师是一点私心也没有么?” 段凌枫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是关门弟子谢惟不会拿他怎么样,探人下线,把控程度。 孟惘吃东西的动作一顿。 冰绿色眼眸动了一动,毫不避讳地看了回去,“孟惘一向听话,狠不下心而已,谈何私心。” 孟惘生怕他又想到水亭上那个话题,夹起一小块红豆糕用手接着递到谢惟唇边看着他吃下去。 段凌枫看得一阵牙酸,扇子摇得更快了,江子波忙转移话题道—— “所以说,有人故意布下这么个幻阵,一步步搭建扩充了一个幻境,每天都往里面送女人,而且那布阵人与陈初筠还有关系?” “应该是在做邪祭或者修什么邪术,女子阴气重,从青楼掳人最为方便,”孟惘说道,“陈初筠是他做事的一个壳子。” 不过既然他能一边控制着陈初筠一边跑了近半个人界掳人,应当是有帮手。 “那就只能等明天阵成,我们跟着他一起进去,看看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了。” “不是那么好进,除非你早知道他会进哪间屋子并先他一步在里面躲着,那阵法生效极快,应当是提前就画好的,催动起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谢惟淡声说道。 四人都安静了下来。 孟惘又夹了块松花团放入口中,不禁感叹这东西真好吃,他之前只有在除夕的时候吃过,又甜又糯的,一口一个。 他觉得好吃就也想给谢惟尝尝,但见那人正垂眸思考,只好作罢。 “根据孟惘推测,明天陈初筠要去的阵点,是镇东的一家对吧。”段凌枫在此时开口道,“可以先让我们其中一个人提前扮成女子,假装是被卖进去的。” “带着张传送阵法。” 只要他们的人能跟陈初筠进屋,便能在他催动法阵的第一时间立刻启用传送阵,将外面的三个人传入屋内,从而在那极短的一瞬一同进入幻境。 “好主意啊!”江子波拍了一下桌子。 孟惘抬眸无语地扫了他一眼,“好什么好,你扮?” “干什么,”感觉到对面反看过来的直勾勾的视线,孟惘漠然道,“反正我不要化形成女人,没有那个癖好。” “诶~你只用打扮一下就好了,根本不用化形!” “为什么偏要我打扮?” “因为……”江子波磕绊一下,“因为就你长得最那啥啊……” “最像女人?”孟惘轻轻说道。 第108章 “不不不,”江子波双臂交叉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号,决绝地否认道,“不是那种,是……是……” 他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的段凌枫,“段兄你会说,你来说。” 段凌枫拿筷子的手转而支起下巴,笑着眯了眯眸子,“就是有一种性别模糊感,让人除了色欲其他什么也想不了,根本不会第一时间去用男女来定义你的相貌。” “你想想,你这样换个宽松点的女装,再把头发散下来差不多就行了,多省事儿啊!”江子波在旁劝道,“到时候我化成你爹,把你卖进去,然后你再勾搭上陈初筠,轻而易举!” “神经。”孟惘看着他们,“陈初筠见过我,我换件衣服他就认不出我了?” “见过几面?” “……一面。” “哎呀,你再涂点胭脂什么的,戴上个面帘,他保准认不出了。” 孟惘犹豫。 确实是这样,陈初筠对那些跟他上楼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到时候只用低着头跟在他后面就行了。 他扭头去看谢惟,不料谢惟也在看他。 ……你那眼中隐隐的浮光和期冀是怎么回事儿? 第47章 杀身 “……好吧, ”孟惘妥协,“你们记得提前用障目法隐身,到时候不要让陈初筠发现我们入了幻境。” “明日卯时五刻再来此处会面。” 谢惟牵起孟惘站起来, 转身离开。 段凌枫面色平淡地摇着扇子,直看着孟惘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叹了口气,“怎样才能支开谢惟呢。” 江子波瞥他一眼, “拉倒吧, 真那么好得手那些人还用得着去找替身。” “他和谢惟……真没有什么?” “没吧……”江子波摇摇头, “自古土秘境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他性子挺冷的, 浔仙道也是,话少,比旁人能忍,脑子聪明,用起灵力来也是挺狠, 有些偏体术的感觉……” “但他当时给谢惟传音时就那样, 态度又软又甜的。” 他又喝了口茶, 客观评价道,“大概是谢惟把他带回南墟养了几年的缘故吧, 没有心防, 亲近也正常, 大半个修真界都知道谢惟对他多好。只要他俩不亲不啥的,就说明没什么。” 江子波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推了他一把, “你还担心谢惟跟你抢?谢惟那种人神性得很, 不会有那种心思的。” 他和段凌枫自幼相识,只是入了不同道, 一个进了古土境,一个进了若虚境,虽然两境相距万里,但也时常保持联系。那人心中所想他大抵也是能猜到的。 段凌枫用扇子敲了敲太阳穴,愁苦道,“就算谢惟对他没那种心思……如果他喜欢谢惟呢?” 江子波从没想过浪迹情场如鱼得水的友人竟有朝一日会为得一人春宵一夜而发愁,不禁疑惑道,“你为什么就非得要他?” “你不觉得他好看?对着那张脸,都不敢想床上得有多……” “但是……”江子波见他越说越把不住,面色复杂地及时打断他,“不懂你们花花公子是什么心理,你要是睡了这么个极品把口味养刁了,以后你还能睡谁啊?” “倒也不是全因为他的长相……”段凌枫垂下眼皮,缓缓道,“我找了很久……” 他轻浮的笑容一旦从面上褪去,颓丧和疲态就显露出来,细看之下眼下还有些淡淡的乌青。 “就是……那种完全依附、真实拥有的一种感觉,我在他身上能很强烈的感受到。” 江子波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直觉孟惘这种人远比常人要复杂矛盾,说不好听点就是冷情,共情能力差又擅长多人格表演,段凌枫恐怕把他想得有些简单了。 …… 日落黄昏,浮屠海波涛壮阔,金光浮荡如箔纸洒遍,一层层推撞向岸边,激起一片回风溯雪。 方圆十里杳无人烟,一个黑影闪过,足尖点枯草,身轻如风,直朝远处的巍峨阁楼而去,将追杀的修士远远甩在身后。 叶澜院,禁书阁,失窃了。 四界轰动。 贺兰彻懒懒倚在桌边,手持一小巧酒盏,微笑着和对面人的酒杯轻轻碰了碰,“恭喜你了,目的达成。” “这才哪到哪儿,”对面的声音俨然是上次屏风后那蛇尾人身之人,只是此时完全化成了人形,“不过,多谢你和白巽。” 贺兰彻歪头戏谑地看向身后站着的男人,“白巽,他谢你呢。” 突然被主子点名的男人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琉璃般的琥珀瞳眸动了一动,薄唇张了张,又迷茫地不知该说什么。 贺兰彻最喜欢捉弄他,喜欢看他这副什么都不知道又不得不说些做些什么的无措样,笑得恶劣,又故作体谅善良道,“说不用谢。” “……不用谢。” 白巽干巴巴地重复他的话,丝毫不介意他的嘲笑和幼稚无聊的刁难。 贺兰彻暂时放过他,转而对另一人道,“你真要研究那禁术的破解之法和那人作对?我们魔妖本就为四界和天道不容,不飞升就不飞升了,看在你我同族同病相怜的份上,你就躲在我这里……” “躲在这里?像个过街老鼠般,一辈子躲在阴沟里?”他的眼神阴沉下来,“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要平等要自由,要一个魔妖不被歧视的世界,只有飞升入上界才能有。” 第109章 “不惜替天道亲手杀死自己所爱之人?” 他一怔,神情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语气沉滞,“我自是……舍不得……” “舍不得也杀了上千次了。”贺兰彻低低笑起来,“同是喜欢,人家一次次不要命地救他,你可倒好,一次次费尽心机地杀他。” 对面之人沉默良久,轻声开口道,“你以为我想当杀他的那一方么,但凡能换他一点真心我都甘愿把命给他,可我独不能见他和其他人携手长生……” “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他不要在这世上。” …… 太阳彻底落下后,陈府下人照常去给他们送晚膳。 只是这次敲了两次门都没有应。 难道是还没回来?那怎么还开着灯呢? 下人看着窗内透出的光亮,再次敲了敲门,“仙师……” “先放在外面。” 那下人的瞳孔微微放大,指节顿住,一下就听出了是孟惘的声音。 声音有些沉。 她在原地愣了几秒,回味着方才那道模糊又清楚的声色。 随后不禁暗骂一声—— 靠,这么好听。 直到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回神下意识环视了黑漆漆的四周,忙将木匣放在门外,提着灯快步离去了。 屋内暖光融融,热气覆在小腹上。 谢惟撑在床上紧抓着床单的手背筋络分明,喉结滚动,微喘着气沉声叫道,“孟惘……” 孟惘扣住他的手。 濡热的口腔紧紧包裹熨贴着,吞吐含吮间发出淫靡之声。 他能感觉到谢惟战栗的躯体和低沉的喘息,能感觉到那人的手指穿入自己发间,他顺从,像之前谢惟承受他一般,努力安抚慰解他的欲念。 以前在南墟情到浓时谢惟就在他耳边说过想让他喘、让他叫,想听他声音。 孟惘没敢当成玩笑,想着以后更不能让他有机会在上位—— 谢惟肯定会报复他的,或者本来就没可能在床上怜惜他。 其实孟惘和他一样的想法。 但谢惟总是很能忍,受不住了也很少出声。 他轻哼一声孟惘也很高兴。 就像现在。 果然谢惟很想上他的。 孟惘尽数咽了,像小猫一样舔他,然后伏在他耳边吻他的耳垂,用气音轻轻唤他,“师兄……” 谢惟努力平复着呼吸,一手搂上他的腰身,用清洁术净身后重新整理好衣服。 孟惘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轻轻拱他脖颈。 “……卯生今晚可能会进陈初筠那屋,我们得跟去。” “嗯?”孟惘抬头看他。 “昨夜阵法就感应到他在半夜进去了,我想去看但你没让我去。” 看着他安静中透着茫然的眼神,谢惟轻轻拍拍怀中人的脑袋,“你当时半睡半醒的,拽着我不让我走。” 孟惘眨了下眼睛,抿唇笑笑,“我应该是睡迷糊了,都不记得了。” 他低头安静趴在谢惟的胸腔处听他的心跳。 黑羽般轻细的眼睫低垂着,孟惘在他身旁躺下,拉拉他的衣服,“师兄……抱抱我。” 谢惟将他搂入怀中,摸摸他的后脑勺—— “困不困?晚上估计不能安稳睡觉了,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其实孟惘是比较爱睡觉的,谢惟一抱着他摸他两下,他很快就能睡着。 只要那人在身边他就能睡得特别沉,雷打不动。但只要那人一走他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虽然大脑还处于沉睡状态,身体却不由得紧张和难受起来,本能地想去贴他。 这也就是为什么每天早上谢惟一动他就会跟着醒来,哪怕是半夜。 孟惘窝在他怀中闷声道,“那……晚上你叫我。” “好。” …… 不知睡了多久,孟惘的意识渐渐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他慢慢睁开眼睛,脑中仍是一片混沌,却本能地仰头亲了亲那人的下颔。 头顶上方传来清明的声音,语气却轻柔,“睡醒了?” 孟惘缓缓眨着眼睛,发现周遭一片漆黑,“现在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你可以接着睡,卯生还没有动静。” “嗯……我不睡了。” 虽然他眼皮很沉也很想继续睡,但谢惟都抱了他好几个时辰没有翻身了,肯定很累。 谢惟不仅吃东西极少,睡觉也极少,想必这几个时辰躺这儿也就小憩了一会,其余时间定是无聊极了。 孟惘率先一步坐起身来,顶着昏沉的脑袋说道,“我睡醒了。” 谢惟也起身下床,打开门从外面拿了个什么东西进来放到了桌上。 为了不被卯生和邪祟发现异常,他们没有再开灯。 所以孟惘看不清他拿了个什么东西进来,按下想打哈欠的冲动,抬手揉了揉湿润的眼睛。 还未待他放下手便觉一个不大不小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谢惟的手搂住他的腰坐在了他身边。 孟惘嚼了嚼,还挺好吃的。 “这是什么?” “枣泥糕,给你提神。” 孟惘这才反应过来他拿进来的是下人送来的晚饭。 “晚上没吃饭,饿不饿?” 孟惘点点头。 谢惟另一只手上端着个碗,见他咽下后又用勺子搅了搅碗中的粥状物,舀了一勺递到他的唇边,“方才用灵力温了一下。” 第110章 孟惘乖乖张开口喝了。 他的声音很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眼神。 一如他前世死前的最后一夜。 那人也是隐在黑暗中,如此温柔地对他说—— “你觉得,活着累不累?” 他心下一悸,牙齿轻轻磕在了瓷勺上,又张了张口将那勺羹汤咽下,指尖蜷在袖中。 不一样的。 他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上一世谢惟还没有喜欢上他,但这一世他喜欢他,不一样的。 谢惟不知道他是重生的。 谢惟不会再骗他了。不会再让他疼了。 一碗桃花羹被一勺勺喂完,孟惘擦了下嘴角,伸手紧紧抱住了他。 “怎么了?” “害怕。”孟惘小声道。 谢惟将碗放在了床头的柜子上,抚着他的脊背,“怕黑?” “怕你有一天不喜欢我了。” “怎么会,”谢惟捧着他的脸亲了他一口,“你……” 他话语一滞。 “卯生进陈初筠那屋了?”孟惘心有所感。 “嗯。” 第48章 十即 孟惘和谢惟不作声响地推开门朝陈初筠的屋前走去, 用障目法隐了身形,站在门口听着动静。 孟惘扒在门缝处听得极为认真,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 谢惟则站在他旁边倚着墙,传音道, “听着什么了?” “喘息声……还有被人捂着嘴发出的挣扎声……不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谢惟刚要说话,突然察觉到什么, 反应极快地将孟惘往怀中一拉, 紧接着那扇门被猛地拉开, 卯生被人揪着领子连同轮椅一起会被推了出来。 轮椅直接从台阶上滚下, 卯生也跌倒在地,额角被磕破出血狼狈不堪,他的身形骤然变成了成人模样,脸上稚气尽褪,变得成熟又邪魅, 眉目间尽染戾气。 二人俱是一惊—— 原来他这不是天生怪病, 是有人用邪术刻意将他的身形变成了孩童模样。 且他这邪术并不同于沉荼那仅为癖好随心化形所变, 而是用极为残戾的术法强行缩骨。 那么他的腿多半也不是天生残废。 卯生竟就是他们要找的“第三人”。 孟惘从他身上发觉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周遭妖气翻涌,屋中走出来一个红发赤目的俊美男子。房屋门自行关上,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到卯生跟前停住, 弯下腰狠狠嵌住对方的下巴, 迫使对方仰头看他,气息压迫而下—— “苏卯生……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 老子夜夜吊着线让两条狗演活春宫, 不就是给你看的?” 他咬着牙说话, 说着说着就笑了,“怎么样, 你不是喜欢他吗?他都烂成这样了,你也碰不着他一点,你就只能看……” 话未说完,骨头相撞的剧痛自脸侧传来,他被打地偏开头去,面上发红。 苏卯生眼底猩红,手背青筋爆起,声嘶力竭地吼道—— “你给我滚!滚!!” 在他身上已完全寻不见那个谦和有礼的卯生的影子了。 孟惘想起他们之前初遇时的那个卯生,那个平静地给他们带路又到陈初筠门前默默停下的卯生。 就连谢惟都未曾发现此人有什么异常。 很难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大的毅力忍受那么多痛楚还能将自己伪装的那么正常,背着万斤重担还能在旁人面前直起腰来。 那妖修冷笑一声,眉眼间的怒火却渐渐淡去,转而伸手抚上他的脸—— “主人……你之前从来不打我。” 苏卯生的双眸蓦地睁大,一口气滞在心口,他那一拳似乎抽尽了全身气力,彻底倒在了地上将自己蜷缩起来,浑身都在颤抖,“别叫我……” “主人。”那妖修漠然地看着他,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像个无情又残忍地刽子手,言语化刃一刀刀往那人心口扎去,“……是你救了我。” “别……”苏卯生痛苦地将抱住头,把自己蜷缩地更加厉害,“十即……” 妖修跪坐在他身侧,握起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一下,“我在,十即一直在。” 苏卯生用力把手抽回来,声线压抑着颤抖道,“十即……我恨不能杀了你,我恨我之前将你带在身边,恨我当时没有将你碎尸万段……” 十即垂下眼睛,唇边仍是挂着笑,欣赏着他这副模样,“都是因为陈初筠,都是因为那个贱货勾引你,要不然我们一辈子都很好,我也会一直对你好。” “对我好……你辱我所爱,废我修为,伤我肉骨,让我不人不鬼如行尸走肉……” “啪”的一声清响,十即的手悬在半空,赤瞳中颜色又深了几分。 苏卯生的半边脸肉眼可见得充血红肿起来。 “我不想听你说,他是你爱人。”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力道逐渐加大,“你为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我?他又蠢又废物,一介凡人,狗都不如……” 孟惘微微皱眉,侧首看向谢惟,“我们……” 谢惟眼中淡漠,听到他的话音后移开视线,“不用动手,这妖不会杀了他。” “可是……” “我们现在动手还太早,一是不知道这妖身后是否还有人指使,二是我们还没进幻境探查,先不要打草惊蛇。” “……好吧。” 果然,十即的手指到一定程度后就没再收紧。 第111章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对你用线吗?因为我是真喜欢你!” 被苏卯生麻木的态度激怒,情绪在一瞬间彻底爆发,他一手摁着他的手腕将其压在身下,气力之大近乎要捏碎他的腕骨,膝盖死死压在他腿骨尽碎的大腿上,嗓音压到极致地低吼—— “你看到他和别人做的时候有多浪了吗,你看到了吗?!你呢!你他妈的还在这儿对他念念不忘!还爱人爱人的叫他,苏卯生,你他妈恶心谁呢?!” 片刻喘息后,他的声音倏地轻了下来,“你弄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给谁看,他能看到吗?谁会心疼你?” 苏卯生疼得额头渗出冷汗,侧过头将下唇咬得惨白。 十即掰过他的下巴强硬地吻了上去。 苏卯生自然是推不开他的,他的身子已经废了,废修为、碎腿骨早已毁了根基,又因为经常受邪术控制强行回溯年龄、压缩骨形,肯定活不了几天了。 孟惘突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他看着十即又将苏卯生变回八九岁的模样,薄唇被血浸的殷红,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苏卯生的。 他将轮椅扶起,又抱起苏卯生放回轮椅上,撑着扶手,艳红血瞳低睨着他—— “继续做你的陈府管家,我明天给陈初筠换线,晚上继续来带你看。” 十即应是早在屋外设了什么术法能防止外人听见看见,幸好孟惘和谢惟站得离他们较近,没有被术法阻隔在外。 “我会一直磨到你心死。” 他向下瞥了一眼苏卯生,转身要离开。 “……十即。” 苏卯生叫住他。 他脚步一顿。 “我……喜欢你,你带我走吧,放过陈初筠,行不行?”苏卯生哀求他,脸上已无丝毫血色,唯有下唇一道伤口赫然鲜红,手指紧紧扣着椅座。 赤红的眼微微睁大,他走上前弯下腰用指尖托起那人的下巴,“好主人,看了十多天活春宫,你终于肯服软了?” “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 “有多喜欢?”他笑着歪了歪头。 苏卯生指尖都在发抖,他挣扎道,“你放过他吧,都是我的错,我……” “有多喜欢?”十即打断他,不依不饶道。 从孟惘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苏卯生紧绷颤动的肩膀。 已重新被他回溯成八九岁孩童模样的苏卯生用稚嫩的手捧起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就这样?”十即垂着眼,兴致缺缺地直视他。 苏卯生又紧闭上眼睛,揪着他的衣领再次贴了上去,比方才停留的时间要长。 十即的眼神冷了下来,一把推开对方,直起腰气极反笑——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爱惨了陈初筠,为了他都可以主动来亲我这种恶心东西,你牺牲好大啊。” 苏卯生震惊又不安地望着他。 “你不用用这种方法自我感动,等到你什么时候没感觉了,不伤心了,我自然会给他个痛快点的死法。” 尾音方落,他便消失在了原地。 苏卯生一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将脸深深埋入掌心里,泪水从指缝中流出。 孟惘仔细梳理了一下三人的关系,大致推测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只觉得“陈初筠”这个人物,多少有些无辜了。 谢惟拉起他的手往回走,“一会儿天要亮了,先回屋吧,今日进幻境。” 十即口中的‘线’,应当就是他操纵陈初筠的工具,而给他‘线’的必定另有其人,也就是这件事后的真正黑手。 孟惘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无声啜泣的人,看了眼他身后那紧闭的门扉—— 明天。 最晚到明天晚上。 同时,蓝田镇一家客栈内…… 段凌枫瞪着眼望着面前的一片漆黑,耳边是身旁人沉稳且有节奏的呼噜声。 终于,他实在忍不住坐起身来,一把将枕头甩在了江子波的脸上,“靠!我下次再跟你睡一屋我就是狗!” 打呼声戛然而止,江子波被猛地砸醒,懵了几秒后将枕头从脸上拿下又放了回去,“段大公子,打呼这种事也不是我能控制的。” 段凌枫强忍住一拳捶死他的冲动,“本来就睡不着,跟你一块更睡不着了,吵了我一整夜……” 江子波毫无愧疚之心地打了个哈欠,“行行行,这不是房间贵么,反正你一个人不也照样是睡不着。” “这就是你给我添堵的理由?!” “你设隔音……” “这么近我设你妈啊!” “我天,受不了你。”江子波顶着鸡窝似的头发坐起来,一把将段凌枫按在床上,用被子给他严严实实地裹上。 “你干什么?!” “你老实点吧,”江子波倚在床头,“我不睡了成吧。” 他困得半阖着眼皮,用手轻轻盖在段凌枫的眼睛上,“闭上眼,睡不着也闭,什么都别想。” “滚,别压我眼睛。” 江子波甚为好脾气地收回手。 过了一会儿,看着床上之人轻阖又时不时颤动的双睫,他无奈叹了口气。 他与段凌枫自幼交好,儿时的生活虽然贫穷艰苦却也纯朴有趣,他总是跑遍大半个村子去找段凌枫玩乐,拉着他爬山趟水不知疲倦,小孩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没有烦恼,也特别知足。 第112章 十岁那年因为村里有心之人的劝说误导,江子波的爹娘带着他和三个兄长一起离开了村子,朝着心中更加“富有”的地方搬迁。 他们穿着破麻衣,踏着大布鞋,怀着所谓“靠着种田能赚更多钱”的期望朝着南方那片未知的“富饶土地”走啊走…… 一路南下遇到饥荒,路上被人欺诈打劫,三个兄长两个饥渴而死、一个被生生打死,爹娘以血哺之,唯让江子波勉强活了下来。 同年末,他们之前待的那个村子惨遭魔族血洗,其实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魔族顺手杀过头了的小事,对村中人来说却是绝对的灾祸与死劫。 段凌枫便是亲眼见证了那场屠戮,儿时美好纯净一朝崩碎,一把岁月的锉刀直中眉心,血浸双目,余痛刺骨。 此后那人便再不能有一日安眠,他在最脆弱的时候受了最重的心伤,忘不掉、愈不了,日日夜夜梦魇缠身,心悸难忍,只能纵情麻痹。 江子波很后悔当初没有留下,即便明知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且极有可能会死在那个村中,但至少不是那个人独自承担那一切,歉疚至今。 他希望段凌枫好好的。 第49章 入阵 次日, 蓝田镇镇东的一家青楼外。 一位身形高挑的白衣女子低眉颔首,长睫半掩眸中泪波,眼尾一颗极小的朱砂痣, 貌冶独绝,世无其二。 她的身边站着一位四十出头的男人, 身形矮胖一副不体面相,正咧着嘴伸手去接那老鸨递来的一大捧银钱。 周围人议论纷纷, 有的低骂这老男人缺钱缺疯了这么好的女儿都卖, 有的则盯上了那被卖去的女子想着多少钱才能睡一晚。 那老鸨自然给了他大价钱, 丝毫不见心疼的模样, 反而生怕他后悔似的给完钱便忙将那容颜昳丽的白衣女子拉走,嘴里不忘笑着说一句“您慢走哈”。 那卖女儿的渣爹忽视其他人的指责和视线提着钱美滋滋地离开了。 他故意绕开人多的地方迂回地穿过几个巷口,最终来到一个偏僻狭窄的死胡同中,胡同尽头赫然立着一白一紫两个身影。 正是谢惟和段凌枫。 一个响指,瘪三变美男。 江子波抬起一只手冲他们打了个手势, “送进去了, 咱走吧。” …… 三人隐去身形跃上高处, 终于在一个街道拐角处见到了陈初筠的身影。 慢慢悠悠随他去了青楼门口,只待孟惘抓住时机开启传送阵, 在微型阵启动时将他们传到屋内。 这时机不是那么好抓, 即便孟惘随陈初筠进了屋也不一定能预料到他何时开启阵法, 必须高度调起精神力感受身边灵场的变化,需要反应迅速, 精确计算时间, 但凡晚一秒或早一秒都会导致计划失败。 倘若传送阵没能在那准确的一刻起效, 同陈初筠一起被传入幻境的就只能是孟惘一人。 段凌枫摇着扇子看向身旁一脸淡定的谢惟,不怀好意道, “你放心?” “不放心。” 段凌枫一怔,挑了挑眉,轻笑出声。 他没想到谢惟会如此坦然地说出来。 “他很聪明,资质很好。”段凌枫凑近他,轻声道,“我想知道,你平时是怎么教他的?” 谢惟淡淡瞥他一眼,“收了你那不该有的心思。” 烫金黑紫的扇子在他手中转了一圈,白玉指把墨玉柄,轻轻托了托自己的下巴,歪了歪头戏谑地看着身旁人,“谢宗师真是没情趣。” 见那人不语,段凌枫又欲再说些什么,蓦地感到识海有异,眼前一晃而过一张屋内的图影,又急速滑入黑暗。 重心有一瞬的失衡,他后退一步稳住身形,微微凝眉,视线又恢复了清明。 眨了下眼,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肖想已久的面容—— “嚯,美人儿。” 孟惘现在已化为了原来模样,白衣变为了黑衣,头发也束了起来。 段凌枫连周围什么情况都没心情看,视线定在那人身上后就下不来了,唇角不自觉扬起。 孟惘看到他后眯了眯眼,“怎么就你一个人?” 段凌枫这才不得已环顾了下四周—— 他们现在正处在一间客房里。 却不见谢惟和江子波的身影。 他上前一步,手搭上了孟惘的腰,笑眯眯道,“美人不必担心,他们必定是被传到别处去了,这幻境大的很,谁知道他们会在哪儿呢,不如我们……” 孟惘面无表情地拉开他的手,“我去找我师兄。” “诶,不急,”段凌枫不依不饶,再次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朝桌边走去,“你等着他给你传音就行了呗。” 对哦,可以传音问一下…… 孟惘分神之际被他猛地抵在了桌边,腰身磕在桌沿,幸而及时抬手抵住对方的脖颈,止了他要亲上来的动作。 段凌枫一膝挤入他双腿之间,死死制着他不让他动弹,却也被孟惘抵着无法再进一步。 对方的声音去了以往的懒散轻浮,转而变得低沉喑哑,“孟惘,正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现在灵力被天雷削得几近于无,只要你乖乖听话……” 孟惘轻笑一声,看也不看他,“你要强来?” 段凌枫弯起唇角,“我只是想让你舒服……” 若以孟惘以前那种程度,段凌枫根本制不住他,不论是体术还是灵力。但他如今法相受损,对那人来说简直就是砧板上的鱼肉。 第113章 “怎么样美人……” 二人差不多高,孟惘用胳膊抵开他的锁骨分开一些距离,眉心微蹙尽显嫌弃,声音又低又冷地打断他,“不怎么样。” “我是娇,但我装的。”孟惘微微向后仰头避开他的呼吸,垂着眼皮俯视着他,“我那都是做给谢惟看的,因为谢惟在旁边。” 段凌枫一愣。 没想到在私下里孟惘竟然会对他那亲亲师兄直呼其名。 他颇为无语地拉下腰间的手,不轻不重地推开尚未回神的人,“别想了。” 段凌枫抓住他的手,“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么?” 孟惘直接被他离谱笑了,“我一共就见过你三次。” 不算上一世。 “我们不谈情爱只谈风月不行么?” 孟惘默默将手抽出,“你风月多得很,不差我一个。” 他的语气从始至终平稳且轻,没有丝毫的鄙夷震惊或羞愤,好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了。 段凌枫盯着他的脸,还不死心,孟惘突然抬起手打断他,眨了眨眼—— “师兄……嗯,我现在……” 他转头看向窗外,“在一家客栈,对面是个星月斋,我现在就下去到门口等你。” 和谢惟传完音后便朝门口走去,回头看了眼段凌枫,“走了,先下去。” 段凌枫耷拉下眼皮,只好摇摇扇子跟在他后面。 下了客栈,他发现里面除了他们二人并没有其他人。幻境构造了一个极为庞大宽泛的地界,却杳无人烟,一派死寂。 到底要做什么,让那人不惜耗费那么大功夫去布这个幻境阵法…… 孟惘抱臂倚着门边,一边劝着段凌枫一边等着谢惟,还要刻意忽略他灼热玩味的视线,真是苦不堪言。 终于等到那抹白色身影从拐角处出现,孟惘立马站直了身快步朝那人走去,一把抱住了他将脸贴在其颈侧,轻声道,“师兄……想你。” 谢惟细微地弯弯唇角,捏了捏他的后颈。 有外人在不能抱太长时间,他恋恋不舍地松开手臂,正巧江子波也走了过来,“我们去哪儿找陈初筠?” “师兄,你在他身下布的那个术法,如果双方都进了幻境能用么?” “我试试。” 谢惟的指尖催起灵力,不到片刻后收起,“西南角,五里左右。” …… 他们仍是隐了身形,按谢惟所说方向穿过几条街道后果真见到了陈初筠。 他正步履匆匆,朝一座赌坊走去。 几人跟着他进了赌坊。 一入门内,孟惘瞳孔微缩地直直看向暗红屏风之后的绰绰人影。 那是实力堪比仙尊的灵压。 是昨夜那妖修都远远不及的境界。 谢惟向他们传音道,“不能再往前了,会被此人察觉。” 此处没有失踪的青楼女,四人便心照不宣地分为两组。江子波和段凌枫转身去寻是否有存活的青楼女并想办法将其救出,而他们则留下来探查陈初筠的状况。 孟惘只能透过暗红屏风模糊地看出那边有三个人影,从高度来看,应该是一跪一站,还有一个悠悠坐在椅子上。 屏风后转来十即的声音,“为什么只能撑一个月,不能再长一点么?” 一声轻而清的嗤笑响起,是陌生的声音—— “你当阴阳丝那么好炼的?一个月就是很好的程度了。” 阴阳丝应当就是用来操控陈初筠的东西。 十即不耐烦地开口,“我上哪儿能一个月给你掳一千个女人?要是修真界真的认真查起来……” “那就不关我的事了。”那人打断他。 随即里面传来陈初筠痛苦的闷哼声。 “记住,别让他伤到心脏,阴阳丝极其脆弱。” “……知道了。” 孟惘似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抓住谢惟的手腕,抬眸看向他。 谢惟被他抓得一怔,有些不明所以。 孟惘抿了抿唇,犹豫半晌,“……我回去再问你。”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卯生吧,求求你们放过他……” 陈初筠暂时脱离了他的控制,膝行着去抱十即的腿,身体止不住颤抖,声音带着哭腔,神智不清他说道—— “不要……不要打他的腿……求求你,你打我吧,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不要让他疼……” “我不亲他了……我再也不亲了……对不起对不起……” “滚!”十即皱着眉一脚将他踹翻在地,“跟狗一样,恶心。” 陈初筠束在肩上的发早已松乱,此时更显疯癫,苍白的脸上尽是泪痕,他从地上勉强撑起身子,狼狈地爬到高坐之人的脚下,轻轻抱着他的小腿喃喃道—— “不要伤害他……求求你,求你……” 坐着的那人轻叹一口气,任由他抱着,抬眸看了眼十即,“你何必呢。” “何必?”十即冷笑一声,“我只要苏卯生的真心,难道我不争不抢默默无闻,他就会多看我一眼?” “就是因为当初我放了手才让这贱货有机可乘!” 那人出乎意料的沉默了。 “开始下线吧,烦死了。”十即道。 孟惘眯起眼睛,“动手?” 谢惟看着那屏风迟迟没有说话,像是在犹豫什么。 可再晚一点就来不及了。 “师兄,你对付那个人,我去抢陈初筠,引开那个妖修。” 第114章 “你……” “我不会有事,你要小心。” 袖中藤疾速窜出,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藤蔓打碎了身旁的一面墙,另一条借着那二人分神之际紧紧缠住了陈初筠的腰身将他猛地甩了过来,孟惘一手托住他的腰将他带到剑上,转身御剑破门而出。 那妖修立刻红了眼,闪身出了赌坊追去。 谢惟薄唇紧抿,手中幻出无妄剑来,强行忍下心底的烦忧,提剑朝屏风后面之人而去。 急风啸然而过,陈初筠站在孟惘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紧追不放的十即,不安地扯住他的衣袖,“你为何……要救我?” 孟惘一边御剑一边注意着下面,“因为你爹花钱了,不过救不救得了还不一定。” 他现在灵力少得可怜,根本无法与十即硬刚,只好能跑多快就跑多快,但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必须尽快找到段凌枫和江子波。 恰在此时,识海中传来江子波的声音,“孟惘,我们开了个反向传送阵,你和谢惟赶紧来,这阵法撑不了多久……” “你们在哪儿?” “在……一座塔下面,最高的那座。” 塔…… 他的目光向四方巡视着,没有任何反应时间地不断调转路线以尽量拉开与十即的距离,不知过了多久才蓦地瞥见东北方向有一道法阵光亮,指尖灵光更盛,加速朝那个地方而去。 法阵的光亮逐渐减淡,江子波催促的声音更加急切,“你们御剑啊,怎么这么慢?!” “师兄没和我一起,我哪来那么多灵力。” 孟惘将灵力调运到极致,终于快到法阵上空百米之处,一眼望去阵中果然是那二人,还有几位被掳来的女子。 “快点下来!来不及了!” 第50章 蛇妖 在法阵彻底失效的前一刻, 孟惘不见丝毫犹豫地将陈初筠推了下去,转身对赶来的十即轰出一掌。 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错杂拂在眼前和脸侧,他神色淡淡地与他对视一眼。 十即本以为他会和陈初筠一起下去, 没想到竟在此关头突然发难,躲闪不及硬是受下了这一击, 皱眉向后退了退,压低眉心擦去唇角溢出的血迹。 孟惘确认下方已空无一人, 默默松了口气—— 陈初筠已随江子波和段凌枫出了幻境, 应该不会再出事。 他掌心凝起一道灵光, 抬手一挥抛出个灵印, 周身灵气刹时暴涨,手中幻化出匕首将古。 他擅近身,又有之前炼的高阶灵印加持,短时间内与十即打成平手,僵持不下。 但灵印撑不了多长时间, 必须速战速决。 孟惘右手倒持刀柄格挡住袭来的剑身, 两刃相击携着强悍灵力震得他手腕发麻, 刃锋陡转抵划着剑身而上,发出“铮”的刺耳声响, 手腕借势一挑, 刀尖堪堪擦着十即的颈侧而过! 那人也是看穿了他的优势, 尽力与他拉开距离,嘴上也不闲着, 像是故意拖延时间—— “你明明打不过我,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 他剑势愈凶, 斩断袭来的藤蔓,步步杀招, “因为那个人还没走?” “你和他关系挺好?” 孟惘不发一言,侧身躲过他直取咽喉的一剑,颈侧被灵力勾出一道血线,还未待人看清便又长合如初。猝然腰身侧翻,手中光影一闪与他擦肩而过,修长指骨把着刀柄,借着惯性一握一推,十即脸侧刹时出现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他暗自不满第无数次没能割了十即的脖子,只好咬牙再次迎上他的攻势。 匕首在手中转出残影,一招一式直取那人命脉,穷追不舍,袖中藤都用上了,只因为灵力的限制直与那人过了几百回合。 灵印本就是迫不得已时短时间内用来增强灵力的,现在时间一长,他更是有些力不从心。 灵印效用有限,孟惘的耐心更是有限,匕首格住剑刃的同时足尖一转借力半翻,右腿狠狠扫上对方的脖颈,被十即用小臂格挡,肉//体相搏也带着灵气护体,对方吃痛踉跄着后退一步。 趁此空档,匕首在掌心翻旋调转直取其咽喉,十即却借势后仰,一手握住他的手腕想要反拧,孟惘料到他的意图,忍着疼率先用力以强制强,卸了他一条胳膊挣脱出来。 没有分毫间歇的,十即摁着手肘向上一拖,软塌下去的左臂又恢复正常。红发飘扬,瞳中赤色更甚,他不顾刀尖刺穿肩膀死死擒住孟惘的右手,同时举剑聚着万钧之势自其左上方斩下! 所有一切不过发生在一瞬之间,孟惘的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魔气,他只想当个普通修士,在不得不回魔界之前,当谢惟的师弟,道侣,当南墟境子弟。 他在心中允诺过的。 本想拖延时间等谢惟来解决…… 就在利刃离他颈侧不到半寸距离之时,眼前寒光一闪,十即连人带剑横飞出十米开外,地崩石碎,挣动不得。 孟惘眸光微动,方凝于颈侧的魔气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熟悉的场景,一如在古土秘境看到的那障目城中的片段一般—— 无妄剑将人残暴地钉在了地上。 转头看去,谢惟正面若覆霜地朝这边走来,目光却是盯着远处的十即。 孟惘的眼眶立马红了,漆黑的眸中蒙上一层水雾,快步走过去抱住他。 谢惟的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后缓缓回抱住他,眸色暗沉。 第115章 孟惘将脸颊贴在他的颈侧蹭蹭,可怜兮兮道,“师兄……我差点就见不到你了。” 谢惟将他抱的更紧,一手摸摸他的头,“是师兄不好,再也不会了……” 他的手抚上谢惟的心口,“师兄……” 谢惟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半晌,孟惘垂下眼皮遮掩住眸中情绪,默默松开了搂在他腰间的手。 对方察觉到他的异样,刚要开口,一根藤条刺破了心口处的皮肤,血气漫延,染红了衣襟。 可藤条硬是停在了心脏处,被一无形的力量阻隔,再难入半分。 孟惘抬眸,冰冷的视线对上了那人戏谑宠溺的眼神。 谢惟轻笑起来,“你舍得?” 孟惘的声音阴沉下来,“他呢?” “你怎么认出来的?我装的不像么?” “谢惟”搂着他的腰,手臂愈加收紧。 孟惘皱眉,一把推开他,“变回去!” “哎,生气了?” “谢惟”唇角微扬,有些无奈地打了个响指,周围的场景转瞬变幻,二人陷入一个黑色空间,脚下如同玻璃,下面是漆黑的水面。 芥子空间。 孟惘冷冷地看着他,“我师兄呢?” 那人幻化成了另一副模样,人身蛇尾,半人多粗的蛇尾盘踞着,蓝色竖瞳紧紧盯着他,浑身上下散着股阴森之气。 脸上布着白蓝色鳞片,看不出相貌。 但孟惘能感觉出来,他便是在赌坊中要给陈初筠下线之人。 是妖非妖,灵力浑厚,修为不可测。 他蠕动着蛇尾朝孟惘靠近,微微弯起唇角,心情不错似的,“你先回答我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就告诉你。” 孟惘后退一步。 他和这妖物根本没有什么可比性,能仿出无妄剑气的人,他怕是用上魔气也打不过。 目前还没有发现这芥子空间有何破绽,况且现下还不知道谢惟究竟在哪儿,他不能轻易动手。 “凭感觉。” 那妖物凑他更近,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并不说话。 谢惟从不会把安慰他的话放在慰问之前。 而那妖物却只先说了一句—— “是师兄不好,再也不会了……” 这就让他有些起疑了,又加上心底的那丝隐隐的别扭感,孟惘才会用手抚上他的心口,探他的心跳。 谢惟的心跳声他再熟悉不过,听了两辈子,这辈子更甚,他几乎能清楚地分别记住那人在不同情况下心脏跳动的频率。 蛇妖趁他不备伸手在他眉心一点。 孟惘顿时感觉自己灵脉被封。 蛇妖笑着说道,“别生气,你师兄很好,正满幻境找你呢,只是我略施小计,比他先一步来找到了你……” “但是我不会放你走,我想和你说说话。” 孟惘正要调出魔气,突然发现凝放魔气和用来传音的识海也被封了。 他被气得笑了一下,干脆直接抱膝坐在了地上。 之前是那个莫名奇妙活过来的百里绎,现在又是这位一个顶三个妖王的蛇妖。 这一世普天之下净出奇物,还都与他对着干。 冰冷的蛇尾缠住了他的腰。 知道挣扎无用,孟惘只好强忍不适,将注意力转到正题上,“你是不是……不在天道掌握之内?” 说实话,孟惘实在看不出他到底是个什么物种,按理说妖界绝不会有如此实力的妖修,可他又确实算个蛇妖。 那蛇妖同样打量着他,“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过于冷静理智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在试探你。” “我知道,你用不着试探,你有足够的信息和头脑去推测。”蓝色竖瞳闪动着异样的光泽,他声音很轻,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知源头的渴望与痴想。 他指尖极力压制着颤抖,压制着想要触碰的欲望。 “你和十即不是同伙么?” “是啊。” “那你刚才那一剑……” 蛇妖看着他,“那是惩罚他。” “惩罚什么?” “惩罚他对你起了杀心。” 哪有这么做交易的,因为随便一个人就抛去了用得正顺手的棋子? 他能帮十即炼制阴阳丝,就说明十即给了他足够的好处,于他而言尚有用处。 可是他莫名奇妙就把这颗棋子弃了…… “那个谢惟有什么好,嗯?” 话题跳跃的有点大,孟惘正想着别的,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孟惘,谢惟有什么好的?”他又重复问道。 “你别得寸进尺。” “你不明白,他就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和他在一起,你早晚有一天会后悔……” “滚。” “滚?你让我滚?” 他蠕动着蛇身靠近,孟惘不喜旁人亲近,下意识想要后退,奈何被他的蛇尾紧紧缠着。 那道阴寒的视线锁在他脸上,仔仔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 对方的脸上却不见丝毫愠怒,白蓝色的尾尖轻轻拍了拍他的头,“他保护不了你,这段时间内足够我杀你十来回了。” 他凑到孟惘的耳边,“……你在疏通灵脉?” 一阵沉默。 “你用灵力也打不过我,多和我说说话不好么?”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阻止,像是早就预料了一般,如同识破小孩把戏似的,包容体谅得过分。 第116章 “你不要喜欢谢惟了,喜欢我吧,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对你好……” “他不就是长得好看、实力强、对你好这三点么?我也能做到,我本相也好看……” “我认识你么?”孟惘一言难尽地看向他。 一个两个的都打了什么鸡血吗。 “认识,上万年前就认识了。” 上万年? 上万年前我祖宗都还没出生呢。 孟惘完全不想和他说话了。 要么是认错人了,要么就是脑子出问题了。 “孟惘……”蛇妖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又意料之内地被他躲开,“这个名字虽然是他给你起的,但我竟然觉得很好听……” “你如何知道这些的?” “这个……暂且不能告诉你。” “那就放我走。” 一只冰凉的手抬起他的下巴,然后手心捂住了他的唇,那个蛇妖俯下身来,阖上眼睫,低头轻柔地吻上了自己的手背。 孟惘倏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那布满白蓝色鳞片的脸,愣怔两秒才反应过来那蛇妖在干什么,灵脉在此刻彻底疏通,一道灵气化刃窜出来直接击穿了对方的肩膀。 那妖松开手往后退了退,脸色顿时白了几分,肩膀渗出大片血迹,苦笑着抬了抬那只胳膊—— “隔着手呢,我又没直接亲你。” 一阵恶寒自骨缝中生起,他浑身上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周身灵气刹时暴虐而起。 蛇妖收回了缠在他腰上的尾巴,由半人半妖化成了人形,一身黑衣,脸上仍是布着鳞片,他躲开袭来的灵光,视线偏执顽固地落在孟惘身上…… 肩膀处的血洇透了黑衣,他嗓音低哑,“你说过的,让我别再染上血。” “我何时说过?” 孟惘眉心微蹙,不经意间视线撞入他如水下暗流般隐忍且汹涌着的挣扎与悲痛的双眸,竟是蓦地心头一悸。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再熟悉不过的凌冽剑气撕裂空间纵切而来,孟惘侧身躲开,忽觉丝丝缕缕寒气入体,他本能一僵,只听方才那人的声音在耳畔道—— “你可以去探一下谢惟的记忆,看看他之前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一世,你必死于他手。” 第51章 孽根 芥子空间被剑气撕裂后很快崩溃倾圮, 孟惘一转头那蛇妖便已不见了踪影。 周围场景又回到了进空间之前时的高塔之下,感知到周遭一阵灵气波动,还未待孟惘侧首看去便猛地被人拉入怀中…… 谢惟的手不由分说地摁着他的后脑勺, 孟惘只得乖乖将脸埋在他肩颈处,就势抱住他, 闷闷道,“师兄。” “那东西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强悍的灵力自谢惟身上泄出, 绞死了幻境的构架, 眼前场景渐渐扭曲。 他是要硬破了这二十四魇星阵。 远处的十即正被一个金色法阵禁锢着。 谢惟这是真生气了。 孟惘自肺腑里发出几道模糊绵软似小兽低咽的语气音, 讨好地用头蹭蹭他, “他只是封了我的灵脉说了几句话,没怎么样,也没伤我。” 他根本看不见谢惟的脸色有多阴沉,但能感觉到那人周身低到让人喘不过气的灵压。 孟惘圈住他的脖颈轻轻啄吻他的唇,“师兄消消气, 我知道你找了我很久, 是我不好, 我让你担心了,我以后绝对不会私自行动了。” 与孟惘独处那么长时间的蛇妖潜逃, 谢惟强行压下心底怒意, 动作放轻地揉揉他的头顶, 身后的巨型幻境急速倾散,转瞬间便回到了陈府紧闭的门口。 “江子波和段凌枫已将陈初筠送到了苏卯生身边, 我就让他们二人先回境了。” 孟惘乖乖应着, 慢慢松开他。谢惟转身朝不远处被无妄剑钉穿腹部并妄图坐起身来的十即走去, 背过去的一瞬间,冰绿浅瞳中的温度降至极冷。 孟惘格外老实地跟在他后面。 他再次看着谢惟在右手戴上一只黑色束灵手套。 指尖微曲, 骨节分明。 孟惘见他不紧不慢地半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穿过金光罩,直直掐住了十即的脖颈。 无妄剑化作白光点点收归于主人的掌心,十即被法阵牢牢锢着不能动弹,只觉灵力和妖气不断从体内抽出,眼前阵阵发黑,他紧咬牙关,“苏卯生……我要见他……” 谢惟冷冷地看着他,身旁就是陈府,“陈初筠已经和苏卯生团聚。” “不……不……” 他的视线逐渐涣散,戾气随着脏污的清明而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迷茫和哀痛。 “你不能杀我……我不能死,苏卯生……苏卯生……” 直到将其体内灵力全部炼化吸纳,谢惟毫不留情地松开手任他瘫倒在地,脱下手套随意扔在脚下,凛然低睨着他。 十即的指尖紧紧扣着地面,浑身脱力,咬牙颤抖地往陈府大门爬去,赤瞳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暗红色大门。 他好像真的怕了。 “苏卯生……你开门,看看我……”他狼狈地一寸寸朝门前挪动着,残躯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发尾沾着血污,眼底浸着湿气,“我想见你……” “我不能死……我们的血契还没解……” “苏卯生……” 血契? 孟惘靠近谢惟,“什么血契?” 第117章 “不知道。”谢惟牵着他的手,“是什么也无所谓了,走吧。” 十即的气息逐渐衰弱,他瞳中那仅剩的几分无助与慌张也悄然碎却,苍白的指尖终于在快要碰到门缝之时无力垂下。 一切尘埃落定,周遭安静的可怕,风过无声。 孟惘与他走开十米距离时,猝然顿住脚步,“不对……” 像是岩浆从地底迸裂而出,空气在经历那短暂的停顿炽沉后,一声呼啸气流盘旋而上的声响,阵阵黑气自十即的左眼爆出,直冲天际喷涌而上! 强悍的气流携风卷石地以他的左眼为中心激荡开来,周遭的每户人家都惊慌地开门查看,刹时蓝田镇内乱成一片,人群前扑后拥着四散逃跑,尖叫此起彼伏。 陈府的大门被硬生生震开,府中之人更是叫嚷推搡着往府中深处躲,孟惘挥手在门前布了个结界挡住黑气流波,“这是怨气?” 谢惟面色微凝,“怨气不渡,积恨成鬼,他在幻化成秘境。” 在此处化为秘境?! 一年前古土境出现的农夫与仙家女的秘境就已经那么难搞了,十即要是在此处执念化境,那蓝田镇的百姓岂不是都要被吸入其中,必死无疑? 孟惘自然不会担心那些百姓的性命,奈何修真界有规定,修士在正式接手某个人界委托之后,在此事件中不得出现多于七位无辜之人的意外伤亡。 否则要返还两倍的委托金,还要到叶澜院领罚。 必须碎了他的左眼。 未等谢惟发话他便抬手化出将古,逆着强风朝十即走去。 极细的带着灵气的藤条丝丝缕缕自袖口而出,缠绕住十即眼中涌出的怨气倏然绞碎,刀尖布着寒芒,孟惘半蹲下身,二话不说朝他的左眼刺下。 他的瞳孔空洞无光,黑气却死死抵住刀尖,孟惘眯起眼睛,手背青筋隐现,怨气则盘踞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在刀尖处抵死盘旋…… 还差一点…… 突然一只手按上了他的刀柄,浑厚的灵力注入其中,孟惘的瞳微微睁大,仰头看向身后。 谢惟注意到他的目光,垂眸,手心抵着刀柄用力朝下一按,一道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响起,温热的血溅在了孟惘的手上。 一瞬间,怨气轰然散尽,随之而去的是自己的听觉和触觉,失重感袭上大脑,眼前白雾弥散…… 几段记忆涌入识海。 …… 豆大的雨珠在人界落下,连珠似的砸在光滑的青石板小路上,血液混着泥土被雨水冲走,顺着蜿蜒的血水寻到尽头,一只伤痕累累的赤狐正躺在地上,腹部极小辐度的起伏着。 他刚刚修成了人形便被一位修士打中要害,拖着重伤的身躯勉强逃到了寥无人迹的此处,吊着一口气在鬼门关痛苦地挣扎着。 意识混沌中隐约察觉到有生人靠近,还未有所反应便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中,求生欲和危机感让他在瞬间调动全身气力想要发起攻击,不料却被那人猛地捏住了嘴巴抱得更紧—— “正好我缺个小毯子,看你毛长得不错。” 他浑身一颤,根本无法反抗,敏锐地从那人身上嗅出了一丝魔气。 魔族。 完了,这回真要被抽筋剥皮了。 一路心凉的窝在他怀中,被他抱到山脚下一个小院,屋内很简陋的陈设,同寻常百姓家没什么区别。 “小妖,叫什么名字?” 他任由那人用巾帕擦着自己的毛发,身上仍因害怕而止不住发抖。 那人低笑一声,“逗你的,我不要你那狐皮。” 赤色眼瞳悄悄打量着他。 他的衣着装扮有些奇怪,以青色为主,衣料偏厚重,额上束着根细细的红绳,被两边松散的额发遮去大半,头发随意地低低束着。 “叫……十即。” 他现在虽说重伤之下无法化为人形,但还是能口吐人言的。 十即没有从对方身上察觉到恶意,慢慢放松了警惕。 “嗯。” 那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给他擦干后将其放在了腿上,为他注入灵力疗伤。 覆在身上的掌心温热,体内筋络也涌起一股暖流,疼痛有所缓解,十即抬起头看他。 “公的母的?” “我是男的。” 那人捏了捏他的狐狸耳朵,“那还行。” “我是女的就不行了么?” “当然,男女授受不亲,就得辛苦你自己躺在床上了。” 十即也不怕他了,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也没什么用,反正过几天你伤好了就走了,我也不用你报恩。” “不行,我都告诉你了。” 十即将毛茸茸的脑袋靠在他手上,哀怨地看着他。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别这样,跟死不暝目似的。” 小狐狸露出尖牙,扯了扯他的衣袖。 “……苏卯生。” 十即顿了顿,松开口看他半晌,“我记住了。” “你是魔族,为什么要救我?” “魔族怎么了?闲来无事,心血来潮便救了。” “魔族管杀不管埋,碎尸割脏,还喜欢直接轰爆人的脑袋看别人脑浆乱飞……” “你听谁说的?”苏卯生笑着打断他,从柜中掏出个药瓶给他的伤口上药。 “当然是见过。”小狐狸撇撇嘴。 第118章 “有些魔族不是这样的,你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苏卯生不怎么熟稔地将他的伤处缠上绷带,绕了好几圈。 “那日后……你想我怎么报答你?” “唔……”苏卯生佯作思考片刻,眼中带着漠然的嬉笑,“你把你的修为给我吧。” 小狐狸整个一僵。 他见状微微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不轻不重地弹了弹他的脑袋,“没那个本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试探我怀疑我有什么意图,是不是蠢。” 仙人的皮囊,魔族的本性,你说他好他就真好,你疑他恶他便真恶,从不做无谓的辩解,面上虽是浅淡笑着,实际上则是压着不耐,警告道—— 某人别给脸不要脸。 开心的时候轻笑,不悦的时候也轻笑。 这就是最初之时的苏卯生。 十即有伤时还对他有所忌惮不敢失了分寸,与苏卯生相处了十天左右后便开始赖脸了。 他偏见不得那人奇怪的装扮与性情,日夜打量观摩着,希望有朝一日能让那人改改,尤其是那如水如火十分磨人的性子。 如果能成功,那必是极有成功感的。 他每次都趁半夜偷偷钻进苏卯生的被窝,趴在枕头上看他的睡颜,对方察觉到了也不理他,自顾自重新睡去。 每次苏卯生出去玩他都跟着,要么钻到他怀里探出个头来,要么挂在他肩上当个狐狸挂件,路上人群来往大多纷纷侧目,十即也猜不到他是怒也不怒,只是时不时被他抬手轻托一下。 苏卯生有时候出远门,能坐马车坐上三天三夜,一路上走走停停,赏景吹风吃点新奇菜品,从他的衣着打扮便能看出来—— 很风雅。 风雅之人并不少见,风雅的魔族倒是真真逆天。 十即却不敢逗他过分,只是事事都要跟着他,至于他的伤其实早就好了,是走是留,只要他不说,苏卯生便也不提。 他从未在那人面前化过人形,二人彼此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当的身份和距离。倘若有朝一日他化成人形,以苏卯生那种性情,怕是再不会由他触碰了。 更严重一点,甚至会赶他离开。 这人看似什么都不在意,万事顺其自然,但事实上下线高的很,稍有不慎就会踩他的雷,十即只好小心翼翼,每天试探着和他亲近,同时胆战心惊地害怕哪天从对方口中听到“离开”二字。 不知道为什么,十即很想留在他身边。 在他无父无母无亲无友的过去与未来,苏卯生对他来说太过新颖,一抹亮色就这样猝然撞入他灰沉无光的视野,枯白死气的骷髅会破开泥泞伸手去抓。 是本能。 第52章 情动 十即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魔族, 或者说,从未见过如此逍遥的人。 看山看水独坐,听风听雨高眠。 雨落成线, 落地生花,十即的目光不自觉被软榻上的人吸引, 伸出爪子轻轻挠挠那人混着青丝从榻上垂落而下的发带,和他额上那根绳带一样鲜红。 微凉的雨丝从漆黑的窗外飘来, 丝丝缕缕打在那人的青衣袍角, 熟睡的人却浑然不觉, 温软香玉般斜倚在榻上, 神态安然。 十即从柜子上叼了个小毯,费力拖拽着走到苏卯生身边,跃上软榻将小毯扯到他的腿上,又叼着往上扯了扯。 未料还未来得及盖住那人的腰部便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掌捏住后颈,刚要挣扎, 苏卯生便翻了个身侧躺着将他压入怀中, 迷迷糊糊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声音带着慵懒的喑哑—— “别闹,睡觉……” 狐狸耳朵抖了抖, 十即咬牙小声道, “谁闹了……” 回应他的是上方均匀且轻的呼吸声。 被他半压着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跳和胸膛起伏。 鼻息间尽是他身上掺着竹草雨水气息的清香。 大抵是在那人怀中闷的,再加上狐狸本来就有毛, 十即的脸有些发热, 且越来越热, 有种在发高烧的错觉。 十即暗骂,“猪一样。” 就这样窝在他怀里热了几个时辰, 苏卯生终于在半夜时动了动身子,眼睫微颤,悠悠转醒。 一双赤红的狐狸眼瞪着他。 苏卯生揉揉眼睛,轻笑着顺顺他被压塌的狐狸毛,什么也没说,一只手穿过他的下腹将他抱起,走到窗台旁坐下。 淅淅沥沥的小雨丝纷纷乱乱扑得人睁不开眼,十即不耐道,“为什么不把窗户关上?” “这点儿小雨关什么窗。” 那人的手一下下地顺着他的皮毛,偏头看着窗外的夜空。 黑幽幽的天幕没有星星,夜风泠泠,月亮也被乌云遮了大半。 沉默半晌,十即开口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当魔?” 苏卯生看他一眼,“何出此言?” “你不待在魔界,总是在人间吃喝玩乐,穿衣打扮和行事风格也半分不似魔族,像是在故意摒弃自己的身份。” 那人半天没有言语。 雨滴从屋檐落下,在窗台处砸得发出一声轻响,冰凉的水花溅落在手背上,他的动作明显沉缓了下来。 最终指腹停在十即的后颈处。 “我娘是凡人。” 十即微微睁大眼,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他,“你恨你爹?” 他刹时就脑补出了一个从一生一世一双人到始乱终弃抛妻弃子的戏码。 第119章 “……倒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 他的目光深邃起来,眉宇间染上一种前所未见且不易察觉的哀伤。 十即堪堪止了话音。 “凡人的寿命不过百年,魔族的寿命却无限,下界过够了还能飞升去上界。” 他的视线再次到窗外,声音很轻,“我爹一百多岁时遇到的我娘,后来有了我,在我七岁的时候,也是他飞升渡劫之前,修炼出了茬子。” 苏卯生慢慢说着,像是在思考,或是回忆,“他对我……也挺好的。” 小小的人儿抱着从人界买来的酥饼,由娘亲拉着小手走在石板路上。 女人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上方响起,“卯生乖,回去给爹爹尝尝。” 七岁的小团子蹦蹦跳跳地跟着她到了一座宫殿门口,迫不及待地推门而入……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 牛皮纸包脱手,酥饼碎了一地。 阿娘的手很冷,交握之处湿寒黏腻,不知是谁的汗液。 面色白如鬼魅的高大男人冷冷看着他们,数十道浓黑失控的魔气在他周身乱窜,鞋子像是踏着粘稠的血,慢慢朝他们走来,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仰着头,试图从那人眼中寻到往日淡然却也温和的情绪,可对方只像头没有情感的野兽,危险得似是要将他们拆吃入腹。 浑身僵硬之际被身旁人猛推了一把,苏卯生踉跄两步,还没站稳便被关在了门外,里面传来女人尖锐颤抖的声音—— “卯生!快跑!离开魔界!!” 他愣在原地,看着厚重紧闭的殿门,瞳孔缩到极致,有些喘不过气来。 “快跑啊!快——” 里面的叫喊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喉管被拧断和重物落地的声音。 他重重一抖,猛地转身朝外跑去,跌跌撞撞跑出几十米后,骤然听到殿门打开的“隆隆”声,后背像要被插上一柄冰刀,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脑中仍是一片空白,眼泪却一下子摔了出来,吧嗒掉在泥土里,他没有片刻停歇地爬起来,身后传来的寒意调动了他骨子里的求生欲,本能地迈动双腿毫无知觉地奔跑着,慌不择路。 他心脏狂跳,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大脑无法思考,可印在血肉魂魄里的直觉却无比清晰地向他所有器脏传述着一个异常残酷的事实—— 他快要死了。 一条魔气将他绊倒,挣扎着再次爬起时被人从身后一脚踩断脊骨,伴随着一声惨叫,苏卯生的脸深深埋入泥土之中,浑身痉挛。 因为他是人和魔的后代,血统不纯,比魔界其他同龄人要弱太多,他的魔气在这个恍若罗刹的男人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男人好像被他的惨叫声拉回了一丝神智,眸光微动,周身的魔气却趁势愈发失控地朝他本人心口汇去,他血气逆涌,开始七窍流血。 苏卯生忍着剧痛翻过身时,透过湿润的眼睫,仰面看到自己朝夕相处了七年的阿爹—— 他一只手狠狠捂着脸,颈上青筋爆起,满身都是血。 嘴里喃喃的,是阿娘的名字。 苏卯生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不论何时都冷峻自持的男人恍若癫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低喃,看着鲜血从他的耳鼻口中不断涌出,看着他痛苦地倒在地上,看着他渐渐失去生息…… 疼痛麻木了他的感官,眼前的一切都被模糊了棱角,唯一的聚焦与清晰全在那人身上。 …… “他飞升渡劫前修炼出错,导致神智错乱暴毙身亡……但是有没有可能是被人故意下了套?” 没有回应,但十即细致地观察到了苏卯生唇周不自然地绷起,薄唇抿成一条略微下垂的弧线,良久才吐出几个字—— “不知道,查不出来。” “那你当时脊骨断了,现在好了?” “被人医好了。” “你伤心么?” 本是应该让人回避的话题,他却明摆着问对方什么感想,眼睛紧盯着苏卯生的神情—— 他其实是想看那人伤心的。 不论什么,隐忍,难过,愤怒,责怪,凄惘,什么都好,只要是从那人脸上表露出来的,只要是不同于平日那份清平…… 十即想看,看他入俗,看他破了那份滴水不漏的伪装。 可苏卯生没有。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扯了扯嘴角。 十即拿爪子拍拍他的脸。 苏卯生握住他的小爪子轻轻放在腿上,垂眸看着他。 被他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不禁没好气道,“干嘛?” 苏卯生也没客气,不轻不重地在他脑壳上弹了一下。 十即吃痛,猛地缩了缩脖颈,“……疼!” 他气呼呼瞪过去,迎上了那双熟悉不变的淡然眉眼…… 支棱起来的小狐狸头又蔫了下去,又羞又愤地趴在他腿上不动了。 在此处待了几天之后,苏卯生又带他去了别的地方。 一天路程硬是被他绕了三天,他们到了一处临近皇城又难得景色秀丽,风气温雅的小镇—— 蓝田镇。 苏卯生挺喜欢这里,一来就抱着他到处闲逛。 阴着天,正好碰到个戏班子在一处搭台唱戏,那人便抱着他去听戏,坐在台下喝着小酒,偶尔看看台上。 十即趴在桌边弯起唇角,突然凑近。 第120章 苏卯生眼皮抬也不抬,“神经?” “你看那花旦好看么?” 纤细的睫轻轻抬起,看了眼台上的戏子。 粉衣水袖身姿蹁跹,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莲步生花,开口便是情意悠远,凄婉悲清。 只一眼便得骨相,去了面上浓妆,也必是一副娇艳容貌。 “好看,挺媚的。”苏卯生道,抿了一口清酒。 十即眯了眯眼,鼻尖近乎要贴上他的脸颊,“媚?” 苏卯生以为他误会了什么,解释道,“没有不尊重戏子的意思,只是说她的好看是属于艳丽那一类。” “我知道。”十即轻笑一声。 一时相对无言。 “叹那瀚海悲风霜月中,三千里外浸冷愁,他鹊桥归路一人走,跨不过西北海,日暮望不周……” 台上的戏唱得多是伤情曲调,十即不感兴趣也听不懂,全程没听进去几句,时不时看看苏卯生,时不时阖眼假寐。 过了一会,台下突然响起了杂乱的吆喝声和鼓掌声,温热的手掌又穿过他的下腹,狐狸整个被一只小臂托起。 别说,虽然那货看起来一副谦谦君子柔弱书生的模样,但是心黑是真心黑,身材好也是真好。 十即趴在他小臂上,靠在他怀里。 苏卯生漫无目的地走在小巷中,突然停住脚步,微微眯起眼看着墙上的召示—— 明日正午,镇中陈府,书香清会,由陈公子讲学并主持交谈,亦可买卖交易。 “你要去?”十即看着他。 “闲来无事,去看看也无妨。” “有什么意思?” “去看看有没有好看的画……” “不如店里卖的春宫。” 苏卯生颇为无语地“啧”了一声。 “行行行,我说着玩的,你想去就去。” 只是十即没想到,这场书香清会,会成为他人生命运中最大的一个转折点。 最痛的一柄开骨刀。 第53章 二合一 次日正午, 苏卯生抱着十即从客栈出来,正好遇上一人群,像是结伴要去陈府的。 左右也不知镇中陈府在哪儿, 也省得打听,干脆慢悠悠跟在了他们身后。 他们边走边聊, 苏卯生从他们口中得知陈家算是此镇最大的一户商贾,主要做书画生意, 交接皇宫中的皇帝和权贵以及各路高阶文人雅士。 做得是大买卖, 但小生意也有。 “你是没见过那陈家公子,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关键人品还好,每年都会开几次这种清会,低价卖些高质的书画,就为了照顾我们这些感兴趣的普通人……” “诶,不会就是之前……一幅《馥郁堂》被皇帝以万两黄金买下的那个?” “对对对, 何止呢, 今年才二十几, 什么都会画,我听说好多幅画类都被宫里那些人给买断了。” “啊?那陈家老爷不得有福了, 生了这么大一棵摇钱树, 做梦都得笑醒吧。” “这你就有所不知, 陈家世代经商,祖宗传下来的黄金命, 陈家公子有那本事, 也得靠他爹教……” 苏卯生施施然听着前面那群人的谈话, 无甚表情。 十即则撇撇嘴—— 听风就是雨,拍马屁, 一群蠢货。 拐过几个巷口,来到一处宽阔的大街上,往前行百步到了一扇暗红色大门前,侧首一望,鎏金匾额—— “陈府”。 苏卯生跟着那群人进了府。 从外面看不出来,进门便觉得这府大得不像话,有下人连忙迎上热情招待,笑着带他们来到正堂。 十即打量着这透着书香气的府内景物,一进正堂便觉有无数条视线打来。 坐在台下的大部分人都将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也是,见过狐狸,见过宠物,但鲜少有人见到拿狐狸将宠物抱在怀中的。 大多人都认为狐狸这种动物多野性,狡猾善变,一般都是野生野长,不受人饲养,也少有人愿意饲养。 更何况凡间的诸多妖邪话本多以狐狸为原型,难免会让人有些不适。 十即正毫不客气地看回去,突然被一条青袖遮住眼睛,头也被蒙入其中按了下去。 苏卯生什么也没说,捂着他的脑袋,自顾自走到台下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那讲学之人正在台上摆弄着例图,察觉到台下氛围有几瞬不对时微微抬眸,动作一顿。 苏卯生注意到他的视线,冲他稍稍颔首,唇角微勾。 那人有几分不自然地移开视线,修长的指尖顺了一下束在肩颈处的松散发辫,耳上的流苏耳坠随动作轻轻晃荡,撩得颈侧有些发痒。 又过了一段时间,正堂内陆陆续续坐满了人,台上之人开始发话,嗓音如昆玉清润温婉—— “在下陈初筠,此次清会由陈某主持讲谈,讲谈之后余下时间交给各位自由交流买卖。” 他手中拿一根细滑纤长的玉棍,开始讲解介绍展示的书帖和画作。 起初十即还会从苏卯生怀中探出个头来听听那人的讲解,看看那人展示的书帖,即便十即一向心比天高审美稀缺,也能看出那书帖确实挺好。 直到陈祁筠开始展示那些画作。 他终于忍不住皱了皱那不存在的眉头,凑到苏卯生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这不就是一座山一片水么?他们在稀奇什么?” 第121章 苏卯生按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十即不满他哄小孩儿似的态度,努力盯着那几幅画想要看出什么端倪。 看了半晌,总也看不出他人所谓的“美感”,怎么看都是十分抽象且简略的总概,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十即干脆从桌上跃到他腿上,蹭蹭他的小腹开始睡大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醒来时,一睁眼,正好对上了台上陈初筠的视线。 十即能察觉到他的视线是方才落下来的,而不是直接对过来的。 所以,他刚才在看苏卯生。 意识到这点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从心底升起,与之前走在街上面对路人眼光时的心理完全不同。 时至今日,他与苏卯生相处了近两个月,早已形成了一个认知—— 苏卯生这种人,不会爱上任何人。 或者说魔族本就是比蛇要冷血万倍的种族,他们或有高昂的欲念,或有沸腾的暗血,或有嗜杀的暴虐,你可以说魔族全是疯子,也可以说魔族也同世人一般,千人千面,各有性情,但唯一无法否认的一点—— 魔族是真的冷心冷情,无一例外。 像是上古创世神明难辞其咎的败笔,与天道持衡的邪念降世成了百里古族,此后魔界有了创界先祖。 先祖孕出魔气对普通人进行抽筋剃骨的改造,一如百里之姓诞生之时,将至疯至狂的欲海和嗜望尽数倾注于冰封的心脏,自此万年不化的冷石藏于贪癫嗔痴的外表。 苏卯生最是典型,两个月足以让十即看清。 但不知为何,可能是陈初筠长相漂亮,让他内心隐隐有些不安。 可他仍不愿承认,甚至不敢去仔细思考,陈初筠应当是那鲜少能同苏卯生谈得上话的一类人。 不知不觉讲谈结束,有不少人站起身围了上去,有买卖的,有向陈初筠请教的,有以物易物的,也有打个招呼便离开的。 苏卯生还在桌上品茶,十即问道,“你怎么不走?” “想买幅画。” “哪幅?” “那张叫《闱园》的。” 十即打眼寻到了那幅画—— 不就是两扇门,门里面有些屋内摆设么。 “那有什么的。” 虽然嘴上那么说,却也还是问道,“那你还在这儿喝茶,不怕被人买走了?” 苏卯生笑笑,“应该不会,目测那幅画很贵。” 十即看了半天,果然有不少人打量欣赏着那幅画,问价之后却也无人去买。 等到人渐渐散的差不多了,苏卯生抱着他起身,走到那幅画面前看了看。 陈初筠刚交易完最后一张书帖,看到他后微微一怔,走过去静静站到他身边。 整个正堂只剩他们二人。 苏卯生侧头看向他,“可以近些看看吗?” 陈初筠一手扣着另一只手腕,闻言眨眨眼,“啊,可以。” 他仔细观察这幅画的纸张材料、所用的笔墨以及品相等,大致能推断出作画时间、预估价钱。 “这位公子,你也是同行么?”陈初筠的声音没有男子的刚沉,大概是成长环境的原因,略显柔细,但莫名舒心。 “只是略懂些皮毛。”苏卯生直起身来,“陈公子开个价吧。” “五千两。” 十即脱口而出,“你怎么不去抢?” 陈初筠瞳孔骤缩,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眼见得要碰上后面的桌案,苏卯生连忙拉住他的手腕,无奈笑道,“陈公子莫怕……在下是修仙之人,这是在下养的灵宠。” 陈初筠被他拉着的那条胳膊略显僵硬,缓了一会儿才抿了抿唇,“原来是这样。” 之前十即在公共场合下都是凑到苏卯生耳边说话,除了二人之外无人听得见,这次没注意直接给人家怼了一句。 也不怪他胆小,凡人乍见狐狸口吐人言怎么能不慌。 他们凡人倒不怕修士,就是怕妖和魔。 “陈公子,过来一点,要掉下去了。” 苏卯生捏了捏他的手腕让他回神,看他惊神未定的模样,不禁有些好笑。 陈初筠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站在台边,手腕上的温热让他顿时红了耳尖,忙往前走了两步,有些尴尬地轻咳一声。 苏卯生也借势松了手,轻轻一挥在地上变出一箱银两,“正好五千两,陈公子可以派下人数数。” 陈初筠又呆愣一瞬,随即神色恢复如常,礼貌道,“不用数,这就可以了。” 十即用狐狸尾巴扫扫他的脸颊,看着他将画卷收入袖中。 “那在下先告辞了。” “公子慢走。” 走出陈府大门,十即扒拉着他的衣襟趴在他肩头,果不其然见到送他们出门的陈初筠还在看这边。 他刚冲那人呲牙咧嘴一番,又被苏卯生摁头按回了怀中。 “以后别当着凡人的面说人话。” “知道了,”十即嘟囔道,“那不是一时忘了么。” “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苏卯生没说话。 “我看他虽然表面上挺蠢的,实际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跟个狐狸精似的,老是动不动就看你。” 苏卯生无语,倒是谁是狐狸精。 “幼稚,懂什么。” “我什么都懂,”十即瞪他,“我是成年狐狸。” “成年狐狸?”苏卯生看着怀中那半臂长的赤狐,轻笑一声,“成年了还这么点儿?” 第122章 十即看他的眼神像是要一口咬死他。 苏卯生捏捏他的耳朵,“怎么从不见你变人形?” “不变。”十即闷闷道。 “为什么?” “不告诉你。” 变了你就不抱我了。 “供你吃喝玩乐,跟个白眼狼一样。” “谁是白眼狼?!” “你。” “我不是!” “呵,叫声主人听听。” “主人就主人!主人!”语气凶得狠,丝毫不觉自己被套路了。 苏卯生眉眼弯了弯,抱着他回了客栈。 …… 蓝田镇有种江南水乡气,里面的人生活步调缓慢舒适,性情都温润良善,风景宜人,空气也新鲜。 对于苏卯生这类怕晒的人来讲,这种多是阴天的地方简直不要太友好。 在这儿玩几天后还能就近到皇城逛逛。 “你怎么整天就知道玩?”十即问道。 “那不然呢,我还能干什么?” 苏卯生坐在小桌前吃着菜,淡淡反问。 “我还从来没见过你用灵力呢。” “用灵力干什么,烧杀抢掠?” 十即眯眼笑笑,“做些你们魔族该干的事啊。” “哦?”苏卯生擦擦手,“什么是该干的事?” “杀修士。” “安稳点不好么。” “无聊。”十即趴在桌上,突然听到酒楼下面传来马车咕轰轰的声响,耳朵动了一动。 闻声朝下望去,只见一匹马拉着座金车,有几位侍卫围在马车旁行走,像是在压运什么东西。 “宫里来的?这是运的什么?” “多半是陈府的生意。” 十即嗤笑,“这是干嘛,场面怪大,那几个侍卫防盗贼用的?” “嗯。”苏卯生抿了口茶。 “那几个破侍卫管什么用,该抢的还是抢。” 结果不过半个时辰,他们就听到了陈家数十张运往宫中的书帖惨遭劫掠的消息,且十二位侍卫无一生还,死相凄惨,皇上大怒,派人来彻查此事。 一语成谶的十即挠挠脸,眨了眨眼睛。 其他桌上的酒客也望着窗外,“不是,那陈家人急得跟猴子一样是在干什么?” “听说送押队伍里,陈初筠也坐上马车了,怕不是没回来?”另一个人说道。 “啊?他进马车干什么?” “啧,废话,皇上要他那么多书帖,他不得进宫面圣?皇上自然要赏他什么,或者趁此机会拉拢他入朝就职啊。”那人继续道,“陈初筠无心为官,但咱圣上可是个惜才之人。” 茶水早已凉透,苏卯生悠悠起身,离开了酒楼。 路上果不其然见到陈府之人和宫中人在四处巡逻搜索。 “嗳,你不会要去找那个陈初筠吧?” “嗯,那些人找不到,也没见着尸体,可能摔下山去或者掉沟里了。” 十即被他的说法逗笑,“那你还管,不死也得残了。也有可能是尸体被带走做些什么了呢,毕竟他们陈府生意做那么大,肯定也得罪过不少人,树大招风。” “反正闲来无事,找找吧,找累了就回去。” 苏卯生不知道进宫的路怎么走,不过幸好前几天阴雨又连着不见太阳,这块的土地还较湿润,顺着细微杂乱的车轮印走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路…… 再往前走几十步,便见一滩肉血混着泥泞,一大片横在路间。 到这便出事了。 侍卫的尸体已经被清走,血腥味还很浓,苏卯生环顾四周,一面是崖壁,一面是树林。他绕开地上的血污进了林中,有几个陈家人也在林中寻找。 看样子那些人已经找了很久,可只有这处可能有,其他地方根本没办法藏人。 再朝前望去,那条小路延绵无尽头,陈初筠再逃能逃到哪里去。 苏卯生指了指树林深处,对旁边一个人问道,“树林尽头是什么?” 那人犹豫半晌,磕磕绊绊道,“是……悬崖。” 苏卯生没再说话,往树林深处走。 下人找了许久都没有发现任何能作线索的布料或血迹,也都趴在崖边看过了,心里都觉得九成是凶多吉少,剩下那一成全然是用来安慰自己和陈府老爷的。 苏卯生怀中抱着十即,沿着崖边走,云烟环绕,视线向下能瞥见大约百米左右的距离。 看这地形,崖底应该是水。 他叹了口气,在其他人没有注意到时布下传送阵阵眼,从崖顶一跃而下。 衣袂翻飞,一手圈着十即,如纸片般疾速落下,另一只手轻挥衣袖,周身一层魔气激荡,单足脚尖轻点,飘然然立于湍急的水流之上。 他低束的长发与额上系的红绳从未乱过,步履平稳地行至岸边,沿着下游走。 十即不满地嘟囔道,“真是麻烦,他怕不是命不好。” “你这性子。” “怎么?” “焦躁易怒,偏激,敌意强,戾气也重,不知道谁教你的。” 十即满不在乎道,“哪有人教,我不过是个低劣妖群的后代,低劣妖群血统本就不纯,为了生存只能多繁衍壮大数量以免被其他妖群剿灭,再加上本性□□,父女母子兄妹□□的多得是,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是谁生的。” 他趴在他的臂弯处,思考片刻,“俗成杂种。” 第123章 “我天生就坏,没办法。” 苏卯生沉默良久,周遭只剩下湍急的水流声。 他继续往前走,声音轻了轻,“没有人养育,那你刚出生后是怎么活下来的?” “贱妖好养活,刚出生那时候正巧下雨,地上的水漫到嘴里,吊着我一口气,喝了十几天水实在受不住就开始爬着去找东西吃,地上的草和虫子什么都吃,经常被人踹过来踢过去,差点没被踩死……” “不过毕竟是妖的后代,就算没什么灵力也多少有点灵性,毛都没长全呢就会逃跑了,爬得可快了。”十即笑笑。 苏卯生垂眸看他一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不再说话。 又顺着潮湿的河岸走了几十米,终于在前面不远处瞥见一抺青绿。 苏卯生向前查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活着。 此处河岸凸出,泥土有明显被人抓过的痕迹,河中有块巨石。陈初筠大抵是被水流冲得撞了上去,借着水流回旋之力扒到了岸边,然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命还挺大。”十即道。 “你先下来。” “干嘛?” “我得把他送回去吧,陈府的人又下不来,我也不通医术……” “你要把他抱回去?”十即趴在他怀里,睁大眼睛。 “不然呢,别闹了,呛水也会出人命的。” “不行!”十即恨恨道,“那他就死!” 苏卯生微微一滞,眯起眼睛,“十即。” 这是十即认识他以来第二次见他如此,意味着那人的耐心即将告罄。 狐狸耳朵耷拉下来,轻轻从他怀中跃到了地上。 苏卯生将人抱起来,用灵力熨干了他的头发和衣物,启动传送阵到了崖顶,本想将人转交给陈府下人,看了一圈人都走了。 他只好抱着陈初筠快步往附近的医馆走去。 十即垂着狐狸尾巴委屈又愤懑地跟在后面,内心早已将那姓陈的撕了一次又一次。 到了医馆,那大夫一眼便认出了是陈家公子,连忙示意将他放到馆内让病人休息的软榻上。 苏卯生坐在一边等着。 大夫先是替陈初筠把脉,又活动了一下他的四肢关节,又探了探他的脊柱腰椎。 陈初筠面色苍白,双目紧闭,无意识地闷哼出声。 “他体内有於血,筋骨断了。” “哪里?” “腰椎。” 苏卯生皱了皱眉。 “医不好?” “医不好。” 别说凡人,就连修士妖魔都难将断了的骨头无缝接上,将缺了的血肉愈合如初。 当年他被亲爹一脚踩得脊骨断裂,是一个来路不明的神秘人医治的。可十年过去,仅有一面之缘,他也不记得那人是什么样子了。 大概是亲身经历过同样的痛楚,苏卯生抿了抿唇,将他抱起走出医馆,没有回陈府,而是进了一个芥子空间。 十即沉默跟在他身后,看着那人脸上从未有过的神情。 原来……他也会怜悯么。 他见他将陈初筠放在空间中的一张床上,试图用魔气治疗他的断骨。 一线魔气盘在他腰间,陈初筠被痛感强行从昏迷中唤醒,额上冷汗冒出。 睁开眼见到苏卯生的那一瞬,他的目光茫然片刻,然后无力地扯了个笑容,“真的很疼,先别弄了。” “先忍忍。” 他苍白的唇有些颤抖,“你弄不好。” 苏卯生终于抬眸看他。 “魔气要……要找骨缝,先将碎骨移到原位,再接……” 苏卯生手中魔气一顿,瞳孔微缩,尘封的记忆涌入脑海—— “你别弄了,接不上的……” “你是小魔么,那你应该有魔气吧。” “疼……别推……” “听话,你把体内碎掉的骨头再聚到原来的缺口上,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七岁的他颤抖着在那人怀中抽噎,忍着剧痛感知自己的全身骨骼脉络,靠着体内的魔血和魔气将碎掉的几块小骨移到原位。 那人在他口中塞了个糖,手开始按捏他的脊骨,他哭着喊疼,却努力含着嘴中的糖不让其掉出。 直到那人抱着他轻轻晃着,轻哄道,“好了好了……接上了……不疼了……” 哭声渐渐止息,那人摸着他的头柔声道,“要用魔气缠着接口,骨头会慢慢长上的,不过需要很长时间,好之前不要乱蹦乱跳,知道么?” 幼年时遇到的一位救命恩人,温柔的少年不顾性命危险在魔界边缘逗留,给了他一颗甜兮兮的糖,一个温暖的拥抱,此外什么也没留下。 苏卯生的手有些抖,他盯着床上的人,生平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惊异地,看着一个人。 陈初筠。 是他。 那次书香清会上一次次反常的视线,不是别的,只是那个人认出他了,而他早已把那人忘了。 他早知他是魔,后来也没揭穿他的谎话。 苏卯生垂眸,轻轻扶起他,将他揽入怀中,声音却是淡淡,“我抱着你,一会儿就不疼了。” 一如十年前,他将他抱在怀中时,说得是同一句话。 十即几乎是呆愣在了原地。 他看着苏卯生手中绕着魔气附在陈初筠腰后,看着陈初筠在苏卯生怀中疼得发抖,死咬下唇,而那人却越抱越紧。 第124章 心头涌起一种灭顶的恐惧和孤独感,他近乎要溺死于其中。 他要疯了,又急又疯,恨不得绕着他们转圈嘶鸣,恨不得将陈初筠扒皮抽筋,恨不得立马化为人形将苏卯生拉过来。 可是他终是什么也没做,干愣愣地站在那里,呼吸都困难。 为什么? 陈初筠明明只是个普通人。 仅仅是因为他落水后腰椎被石头撞断了? 为什么…… 凭什么…… “我……我想让你在陈府待几天,可以吗?”陈初筠的冷汗浸湿了额发,窝在他怀中,声音很小。 “嗯,你需要我的魔气医治,在你断骨愈合之前,我不会走。” “……谢谢你。” 陈初筠应是累极了,加上身子本来就弱,连一句这是哪儿都没问,说完那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苏卯生抱着他回陈府。 十即回过神来急忙跟上去,恨恨道,“你真要在陈府待着,就为了他?!” 没有回应。 “你喜欢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苏卯生皱眉,“你在管我?” 十即噎了一下,怒气更盛,“他还能活几年!早死晚死都是死,他能陪你几年?!” 苏卯生骤然停下脚步,眸光冷沉,“我是对你太好,让你开始对我发火了?” 十即的气息颤抖,咬牙看着他。 他清楚苏卯生平和下的本质,内里糟糕的脾性,所以他从不在苏卯生面前过分表现自己,不过分亲近干预,不触碰他的下线。 可是今天,因为陈初筠,他三次忍不住过了头。 除了初遇时那一次质疑和试探换来了苏卯生隐晦的警告,时至今天下午,那人再没有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他不只是不满苏卯生的态度,他更恨他自己。 一个本不可理喻品性恶劣的人,习惯了在喜欢依赖的人面前装乖孩子,精心算计把控好度,小心翼翼地演绎恃宠而骄,享受一次次试探得来的快感,自欺欺人…… 可突然有一天由于外界因素让他失了控、漏了馅,他最悔恨的是自己为什么没有扮演好那个角色,卑微求爱的本质一朝暴露,他情何以堪。 而陈初筠就是那个外界因素,最该消失的东西。 愤怒和嫉意将他内心原就复杂的情感更加扭曲,全部化作了恨。为了赌气,也为了惩罚自己,在苏卯生转身走后,十即没有再跟上去。 他心里清楚,他没有被抛弃。 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被接纳过,又何来被抛弃一说。 第54章 万更 苏卯生将陈初筠带回去后, 便以医师之名在陈府住下了。 自那以后,他没有再见过那抹赤红。 他在陈初筠体内浸了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避免断骨错位, 同时替他缓解疼痛,也利于断骨早些愈合。 盗贼也被侍卫抓住了, 团伙作案,通通被押入了宫中。 清晨, 苏卯生倚在躺椅上, 在院中晒着太阳, 闭目养神。 魔族的肤色都很白, 又不喜见光,周身有一种淡淡的死气和苍颓,发起疯来更为病态,日光一照甚至有些透明。 耳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没睁眼, 只是道, “你应该多在床上躺几天。” 陈初筠拿了个板凳在他身边坐下, 轻声道,“小狐狸去哪儿了?” 对方沉默。 就在陈初筠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时, 只听那人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 “被你气跑了。” 他指尖蜷在袖中, 禁不住愧疚起来,“抱歉, 我去找找他……” 苏卯生“啧”了一声, 睁开眼睛, “我说你就信?” 陈初筠呆呆看着他。 苏卯生按下想用力捏一下他脸颊的冲动,移开视线, 语气更冷几度,“开玩笑的,和你没关系。”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 “那天你认出我了,为什么不说?” 陈初筠犹豫片刻,“我……觉得没有必要,只是帮了你一下,而且又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感受到对面来的视线,他原就低着的头往下低得更厉害了,只留给了对方一个软蓬的发顶。 “你当初救我那年,是几岁?” “……十六。” “那你比我大九岁。” “……嗯。” “你看着完全不像快三十的人。” 陈初筠不知道他这句话中的意思,于是没敢接话。 那人淡淡道,“像个小孩。” 陈初筠一怔,耳尖又红了。 苏卯生一手撑着躺椅蜷着腿坐起来,凑近看着他,眼皮半耷着,“我是魔,你不怕我?” “……不怕。” “为什么?” “你是当年那个小魔。” 苏卯生抬了抬唇角,“可我现在长大了。” 陈初筠觉得脸上有些烧,低着头不敢看他,只能瞥见他混着红绳垂下来的柔细发丝。 苏卯生见他如此,又重新倚了回去,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陈初筠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的侧颜,有些出神。 “你们魔族……都这么好看么?”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 “……看血统吧,魔族和妖一样,也分贵贱和族群,百里一族确实是很好看。” “百里……”陈初筠喃喃道,“你见过?” “小时候跟着我爹去总坛,见过百里夏兰。” 第125章 陈初筠微微睁大眼睛,“是那个……魔界代理掌权人,第一位女尊主?” “你懂得不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的名声太大了。” “但她还不是纯正血统,如果是纯血百里族人……” “你见过么?” 苏卯生摇摇头,“见不到,百里一族利欲至上,不问祖辈不论后代,只顾自己,很少有同族相恋,自第七任魔尊后就再没有纯血百里族人了,不然也不会轮到百里夏兰代理魔界百年。” 陈初筠小声道,“那……当年被修真界剿灭并避口不谈的百里绎……” “他就早了,他是第三任。” “不是说他还有个小儿子么?” “几百年了,修真界提心吊胆,怎么也没找到,不知是从哪里散出的谣言罢了。” 陈初筠点点头,半晌过后,“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愿意给我讲你们魔族的事,陪我说那么多话,我以为你很讨厌我的。” 苏卯生看向他,“嗯?” “你冷冷的。” 苏卯生一顿,然后忍不住笑了笑,“有么?” 陈初筠揪着袖口,双腿并在一起端坐在板凳上,有些为难,“没见你笑过,而且……在医馆的时候,你好像心情不好。” “……你是说我抱着你的时候?” 他点了点头。 “确实心情不好,你骨头都断了我当然心情不好,而且是腰,万一弄不好你以后连走路都困难。” “你在担心我么?”陈初筠缓缓道。 苏卯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眼睫微颤,有些无语地打量他一眼。 “啊……抱歉。”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有些失落。 苏卯生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终是又闭了嘴。 第无数次把话题聊死。 陈初筠这种温润谦和又蠢萌直白的人,着实让他有些无奈又头疼。 有时候想,这种人,抱一下就能哄得晕头转向的了。 但苏卯生虽然有时开开玩笑,也终归不是什么不正经又恶趣味的人。 他还是懒散,感情起伏不定,轻飘飘的。 …… 晚上,苏卯生敲了敲陈初筠的房门。 “……请进。” 推开门便见到一人倚在床头上,脸浸在黑暗中。 他也没燃灯,走过去坐到床边。 陈初筠被他看得有些慌乱,不自然地轻咳一声,“你怎么来了?” “你这几天都倚着床头睡对么?” “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会儿就躺下睡。” 知道那人不信,陈初筠暗自攥住了袖口,刚要再挣扎一下,却突然因脸侧的温度而愣住。 苏卯生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 “我没想到你会疼得躺不下睡不着,是我没上心。” 陈初筠愣怔半晌,然后摇头,“不……不是……” 他纠结半天,支支吾吾道,“很晚了,你快回去睡吧,我不妨事……” 那人却直接上了床,扶着他躺下。 陈初筠僵硬地躺在床上看着他。 苏卯生躺在他身旁,扳着他的肩膀让他面对着自己侧躺,一只手覆在他后腰处注入温润灵力。 感到一股暖流在伤口处流动,疼痛明显减轻,陈初筠却觉有些闷热。 苏卯生这样,同将他搂入怀中没多大差别。 他的鼻尖都要贴上他的胸膛,呼吸都洒在他的衣服上,微微抬头就能蹭上他的下巴。 “睡吧,灵力会起到一定作用,睡着了就不疼了。” 听着他的声音,陈初筠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待怀中人的呼吸绵长均匀之时,苏卯生停止了注入灵力,但掌心仍附着一丝灵力保持温热,暖着他的后腰,慢慢睡去。 就在他刚要睡着之时,察觉到怀中人极轻地动了动,但他意识昏沉,没怎么在意。 直到那刻意放轻的呼吸扫过下颔,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种不妙的预感。 一双唇蜻蜓点水般小心翼翼地贴了贴自己的唇边,温热柔软。 苏卯生心下一悸,却是忍着连睫毛都未动一下。 那人亲了一次不够,又亲了一次,最后才自以为小心谨慎地重新窝在他怀里,并往里钻了钻。 苏卯生,“……” 他大概是不知道魔的警惕性和感知力是凡人的数十倍。 陈初筠自认为瞒的很好,苏卯生也没有揭穿他。 日子还是像往常一样。 只不过有一日在水亭赏红莲时,陈初筠又开口问道,“你那只小狐狸……为什么还不回来?” 苏卯生看着水面,眼睫低垂,“他本也不是我养的,想走便走了。” “你不担心他么,他是不是吵架伤心了?” “他一个妖,都能化形了,在人界妖界还不是想去哪儿去哪儿?” 陈初筠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苏卯生猜到他在想什么,“你不用多想,和你无关,他再怎样也过得比你好,若真想回来早就回了。” “……嗯。” 陈初筠看着他。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 苏卯生无言半晌,“你为什么还未娶亲?” 陈初筠摇摇头,视线仍是在他身上,“不想。” 第126章 被他直愣愣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然,苏卯生转移话题道,“你腰还疼么?” “不……有点。” 没多想陈初筠的中途变卦,苏卯生凑近他一点,伸手覆上他的后腰,掌心催起灵力。 “今天晚上我还能和你一床睡么?” “……行。” “那以后……” “在你好之前,我都可以,免得你晚上疼得睡不着硬撑。” “真好,我喜欢和你一起睡。” 苏卯生被他弄得不知如何接话。 他觉得陈初筠貌似过于直白了,对于他这种擅于回避和懂装不懂的人来讲,有点招架不住。 真不知这人在感情上该说是迟钝还是激进。 他就这样和陈初筠同床共枕了一个多月。 加上魔气的铺助和睡前灵力的滋养,陈初筠已经可以随意站躺坐了,但每晚仍是先装睡一段时间,再悄悄趁苏卯生睡着时亲一口,往他怀里靠靠。 至于苏卯生为什么知道,一是因为有几次被亲醒强忍着没睁眼,二是每天睡醒后都发现那人正埋在自己怀里熟睡,铁打的证据。 他本意是想给陈初筠留点面子,亲几次而已,让让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反感。 但陈初筠总是蠢得可怜,有时候连自己的呼吸都控制不住急促,手还紧张地想扒着他的衣襟。 明明是最简单单纯不过的唇间相碰,连一个吻都算不上,陈初筠却每次都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偷窃感和罪孽感。 终于有一次,唇瓣相贴许久,直到一种更加濡热湿润的触感混着软唇与炽热的吐息交叠在唇畔,苏卯生下意识掀开眼睫,微微眯起双眸。 陈初筠那张雌雄莫辨且柔和清秀的脸近在咫尺,大概每次都是动情投入,闭着眼睛感受唇瓣相贴传来的温度,舌尖忍不住轻扫他的下唇,连对方什么时候醒了都不知道。 苏卯生没动,垂眸看着他。 那人贴够了,正想像往常一般将脸埋在他怀里,似是突然察觉到了上方的视线,身体猛地一僵。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 四目相对。 苏卯生没什么多余的表情,陈初筠的脸瞬间红透。 大脑几秒钟的宕机后,他被床板烫着似的慌张坐起身来,苏卯生眼疾手快地一手托着他的腰一手摁住他的肩膀,扶他重新躺了回去。 “你才刚好一点,不怕闪着?”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浪荡很无耻……” 陈初筠明显慌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袖,眼中尽是哀求,“别讨厌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我……我之前没有亲过别人,我不轻浮的,我……” “嗯,看出来了。” 陈初筠脑子不怎么会转了,无措中带着迷茫地问道,“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你之前没亲过别人。” 那人依旧迷茫。 苏卯生俯首,在他唇上轻触一下。 感到怀中人的呼吸顿时急促,甚至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他便扣住他的手指,温柔缱绻地吻他。 起初陈初筠的心跳如雷鼓,呼吸沉重,苏卯生尽量用些细致的肢体语言安抚让他放松。 后来那人就开始主动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去回应。 苏卯生一手捧着他的脸,指腹轻按他的下巴迫使他微微张口,撬开他的齿关舔舐他的上鄂,勾缠他的舌尖。 怀中人身体发软,从喉间溢出一声短促的轻哼,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苏卯生对感情没什么认知,他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陈初筠,但如果陈初筠喜欢他,让那人开心一下也无妨。 他一向对听话的人心软,也不吝啬温柔。 …… 陈家主对苏卯生这个“医师”很是敬重,加上陈初筠编得一些瞎话,真以为他有能接断骨医死肉的奇术,还定期给他报酬,时不时问问恢复的怎么样了。 苏卯生就是面上浅浅挂着笑,装模作样地给他讲两句。 活像个神棍。 陈初筠在他灵力的润养下脸色也恢复正常,不再像以往那般苍白憔悴,又重新拿起笔墨写诗作画,听雨抚琴。 书房中,苏卯生坐在他身边看他写字,抬眸看了眼他认真的神色,伸手搂住他的腰。 陈初筠笔尖一顿,停在空中,不知该落是不落。 苏卯生神色不变。 他抿着唇,慢慢将笔放下。 “怎么?” 陈初筠凑过去在他唇边亲了亲。 苏卯生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坐了很长时间了,休息一会儿吧。” 没等回答,他起身将对方打横抱起,放在软榻上,躺在他身边将其拥入怀中—— “午休。” “你没来这里之前……中午也睡觉么?” 苏卯生闭着眼睛,“嗯,没什么事,只能睡觉。” “……那你以后,会离开蓝田镇吗?” “我在枯月峰下有一个房子,没出远门之前,住了很多年。” “你能不能别回去了。”陈初筠埋在他怀里,声音很轻。 苏卯生轻轻拍着他的背,“嗯。” “真的吗?”他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眸中欣喜之色愈显。 “嗯,你想让我留下我就留下。” “太好了,”陈初筠弯起唇角,“我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第127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魔族血统的原因,苏卯生会本能地回避自己和他人的情感,习惯用外表的松散淡然去模糊感情边界,淡化周围的情绪,游离在世俗和红尘的边缘。 打心底里就觉得自己没什么好爱的,看似不吝啬付出自己的情感去满足他人,其实也害怕去接受和触动别人的真情。 自卑又自负。 他缺的不是体谅容忍,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些只会给他提供逃避的契机和条件,他缺的是明目张胆的需要,炽热无遮拦的爱意和追求。 能让他避无可避,无路可退。 只有被逼着迎面撞上刀刃,鲜血洒在脸上时才知道是烫的而不是冷的。 阴云雨下腐败的玫瑰也有勾人的香气,允许任何人来欣赏触摸,却有荆棘作界不容人折断取走,最好是有个粗暴之人嫌恶他伪劣谄媚的手段又可笑至极的自保意识,带着侮辱惩戒的目的直接将其连根拔起。 陈初筠这样做了。 但陈初筠不是粗暴之人。 陈初筠不是在侮辱惩戒他卑劣下贱的品性,陈初筠是在真真切切地爱他护他。 他这种人就是很欠,就是要将好话情话泼天的说,直白的爱意不要钱似的砸在他身上。否则一给他留点余地,他就会装不知道、装不懂、装不在意。 可人都是物质的、有血有肉怕受伤害的,谁会毫无顾忌地向对方投入孤注一掷的爱而不会去下意识考虑后果呢。 只有陈初筠做得到。 他们在无人处亲昵地拥抱亲吻,于水亭中赏莲品茶…… 苏卯生会坐在他身边温柔地笑,任由对方一边盯着他一边作他的画像。 会帮他洗漱穿衣,抱他上床。 会暗自算好他站坐的时间,及时提醒他躺下休息。 会下意识抬手抚上他的腰椎,轻轻撑扶或用灵力慰抚。 这场无人知晓瞒过府内一众下人的隐晦相恋,被尽数收于一双枯坐暗处的赤瞳之中。 苏卯生在对某人的淡忘中,取而代之的是对另一个人勃然而起的柔情。 而某人在被摒弃的过程中,爱意化作执念,终与恨同归。 …… 一日陈府需要添置新家具,陈初筠想着苏卯生因为照看自己已经许久未出府,便让他带着下人操办,实际上是想让他出去逛逛。 苏卯生表示自己没那么无聊,但拗不过他,又怕他歉疚,只好依着他出去了。 他双手揣在袖中淡淡看着下人忙前忙后,在各个店铺摊贩前询问,遇到黑心老板拉着人想要强买强卖,便简明扼要地说几句“这个太贵”“这个不好”,倒也替下人省了不少事。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周围街上的环境,抬头看看那高高的酒楼,不知道是何心情,只是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睛。 陈初筠给了他满腔热血的爱与暖,也锁了他的自由。 陈初筠不会随他四处游巡浪迹,他有家有亲人,他有牵挂。 苏卯生若是爱他,便出不了蓝田镇。 直白也会给他人带来困扰,但幸好陈初筠对的是苏卯生,破了那层自我保护的冷障壁,苏卯生的容忍和牵就度远非常人可及。 所以他不后悔。 大约逛了半个时辰,选定了店铺,下人正要开始搬运东西时,苏卯生忽觉一阵心悸。 他隐隐皱眉,面上不动声色,对一旁的一个下人说道,“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搬。” “诶好,公子慢走。” 他快步往回走,心底无来由的慌乱。 推开陈府的大门,他直奔陈初筠那屋,指尖僵硬地一推—— 屋内空无一人。 “初筠?” 他轻声喊了一下,嗓音有些沙哑。 没等几秒钟,他便转身去了水亭,池塘边,书房…… 都没有。 他抓住一个下人便问道,“陈初筠呢?” 下人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胆战心惊道,“啊?公子他,我不知道啊……” 陈初筠不可能会出府,他还没恢复好,不能长时间站立走动,百步之内是极限,再远需要人抱着,他能去哪儿? 苏卯生有些慌了,即便竭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呼吸已经乱了。 陈府内的人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已经有人将家具搬进府中。 “你们家公子丢了,去通知你们老爷。” 旁边那下人一听顿时腿软险些跪下,牙齿打颤地踉跄着往正堂跑去找陈家主。 一时之间,府里人都开始四处寻找。 苏卯生胃里翻江倒海一阵痉挛,在院中的躺椅上坐下,揉着眉心强迫自己冷静。 他在陈初筠体内注入了一丝魔气撑着他的腰椎,本应该有感知的,此刻却全然感应不到。 况且能无声无息将一个大活人掳出府,避开府内那么多人的视线…… 难道不是凡人? 可苏卯生并无仇家,从未对外露过名姓,也无交识之人。 陈初筠更不会和妖魔扯上关系。 等等…… 苏卯生怔然,猛地起身朝妖界赶去。 妖界现在整体倾向修真界一边,见到魔修闯入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他没有用任何仙器,此时魔族的残虐和暴戾完全显现出来,全然不见往日的淡薄随性,魔气与妖气抗衡,紫黑浓气冲天。 他一身血衣杀到妖王许千影栖息之地玄川,眉间戾气横生,白皙的手背青筋隐现,血雾蒙了双眼,仍没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第128章 面色阴冷地拧断身旁扑来的一只妖的脖颈,随手将其死尸抛于脚下,踩着他的肋骨而过,直向树上的那只妖走去。 许千影坐在树枝上,灰白色发尾垂落在脚边,垂眸漠然地看着他。 他怀中抱着只雪狐,正全身戒备,面露凶色,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下来咬断苏卯生的喉管。 苏卯生注意到那只雪狐,不知想到什么,眸光更加冰冷。 “这位……魔族道友,”许千影嗓音清冽,“我妖界别的不说,就是妖修多,不知你杀够了没有?” “我来找人。” “什么人?” “十即。” 许千影道,“我不知道,我一向不记妖修的名字。” “是只赤狐。”苏卯生皱眉。 “赤狐多了去了。” 话音甫落间,一道魔气直冲面门而来,许千影的身形转瞬消失,那根粗壮的树枝瞬间被魔气削断,沾染到的树干也肉眼可见地开始腐烂。 许千影站在十米开外的位置,怀中仍抱着那只小雪狐,面上不见丝毫怒意,也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你妖界的妖,抢了我的人。”苏卯生语速缓慢,内里像是即将迸发的火山,“……我找不到他。” 最后一句话出口时,眸光微动,语气竟有些许无助和虚浮。 “……你可与那妖近距离接触过?或许身上会留下他的妖气。” “嗯。” 许千影抬手,冷泉边挂着水的幽陀兰花瓣受到妖气的牵引飘到他指间,指腹轻轻一捻,便化作千万点淡光缕缕缠着苏卯生绕了几圈,随后布散到整个妖界。 几息之后他便收了手,带着些歉意道,“妖界之内,探查不到他的踪迹。” 对上苏卯生的视线,他自顾自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手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他息怒—— “我们妖界不比魔界,我也不是百里一族那种人物,妖修都是散养,别说像你们魔界的绝对掌控,有些小妖甚至举兵来讨伐我。” “所以妖王不过是挂着个名头,我不管他们的死活,同样,他们惹了事我也不会负责。” 苏卯生转身离开。 …… 他恢复了以前的样子,独身一人听雨凭栏,淡眼看红尘世间,指尖轻拈风霜,雪落衣衫。 他回到最初的模样,没遇到十即,没遇到陈初筠之时。 什么都不闻不问,什么都不在意。 可他又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陈府竭力寻找陈初筠数月,知道陈家主委托了古土和若虚的修士,知道修真界也搜查无果…… 知道陈母伤心过度郁郁而终。 陈母落棺之日,正是大暑之时。 腐草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他撑一青绿油纸伞立于天地一线之处,于灰蒙的布幕之下眺望,雨滴击撞伞面,混着远方的哭声。 那飘渺如烟的过往,徐徐而来,又悠悠而去。 心中苦涩发紧—— 你何时能归。 苏卯生一向记性不好又淡情,最擅长的除了逃避就是遗忘,他身体的自我保护机制太强,只要是能让他产生纠结和困扰的事情,都会被有意或无意地尘封于心底。 可陈初筠这个人似乎是个例外,因为被那人的体温灼烫过,再遇清风冷月时,骨里泛疼,浸透血肉。 立秋之日,他回到枯月峰下的小屋,将屋内清扫一番,日落时倚在躺椅上,一手支着太阳穴小憩。 凉风拂柳身,寒蝉鸣秋影。他袖口顺着小臂滑落,露出白皙骨感的手腕,面色冷白,长睫低垂,一缕长发垂落胸前蜿蜒至腰间,看起来平静又柔和。 躺椅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个人影。 半晌,苏卯生察觉到什么,抬眸看向眼前人。 眸中的迷蒙顿时清醒,他坐起身来,眸光警惕中带着惊异。 虽然从未见过他化过人形,却也一眼认出了面前之人就是十即。 那人一头红发浸于身后的残阳之中,赤色的瞳温柔地看着他,微微俯身,一手抚上他的脸,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 苏卯生被他的动作激起一腔怒意,压抑许久的情感在一瞬间彻底爆发。 他的情绪发泄,他的不告而别,陈初筠的生死未卜…… 苏卯生用力拍开他的手,掐住他的脖颈咬着牙近乎是低吼出声—— “陈初筠是不是你带走的?!” 十即反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垂眸看着他,“是又怎样。” “你把他怎么了?”苏卯生手下的力道加大,嗓音嘶哑。 十即被他掐得微微皱眉,喉结在他掌心下轻响,指腹摩挲着他的腕骨,“你杀了我,便永远也见不到他。” 不出所料颈上力道渐松,眉眼含笑地掰开他的手,动作却是粗暴,坐在躺椅边上,凑到他耳畔轻声道—— “主人……我想你。” 苏卯生被耳边的气息和温度弄得一僵。 十即搂着他的脖颈,唇边带笑,亲昵地贴着他的脸颊,妖气顺着苏卯生的脚踝亲昵地攀到他的腿上。 苏卯生有些许动容,产生了一种十即还是如当年那般乖顺粘人的错觉,只不过是脾气和性情有些恶劣而已,至少还听他管教。 他轻轻推开十即,语气稍微缓和几分,“你把陈初筠带到哪里了?” “不告诉你。” 第129章 苏卯生抿唇,“听话。” “修养了半年多,他的腰伤已经养好了,”十即笑眯眯道,“因为我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整天让他躺在床上?” 他略显欢快道,“一开始我给他喂饭,后来找人给他下了线……” 看着那人茫然的神情,十即搂住他的腰,不容拒绝地将他搂入怀中,语气低沉下来,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 “就控制他,让他自己吃饭……” 几乎在怀中人一动的同时妖气暴虐而出,将怀中人那方调起的魔气毫不留情地碾碎压制。 十即死死锢着他的手腕,眸中笑意疯狂,之前攀在那人腿上的妖气在顷刻间如钢筋般切入刺穿他的腿骨,伴着怀中人的闷哼与痉挛,他的指腹点上苏卯生的眉心,将汹涌的妖气注入他的识海。 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给苏卯生反抗的机会,像是精心谋划,已经在脑海中预演了上百遍。 腿骨寸寸碎裂的痛感让苏卯生眼前阵阵发黑,他指尖都在痉挛,灵力被趁机压制,识海被强行打开灌入妖气,头痛欲裂,一瞬间连呼吸都困难…… 魔修的识海中尽是魔气,虽然妖魔皆属阴,但识海的排他性和自保性连同族人都容不下,更何况强行被外界人侵入,两方势力激烈地排斥对抗,识海隐隐有爆废的征召…… 不论是妖魔还是修士,识海一旦爆废,轻则修为尽废,重则记忆全失痴傻疯癫。反正最长活不过而立之年。 终于,周遭的灵场被激荡起一阵波动,他眼睁睁地看着怀中人唇色苍白,双目紧闭,魔息渐渐散去,直至彻底消失。 十即淡笑着,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唇。 他花了半年多时间不要命地赶了数十年的修为,为的就是这一刻。 为了得到他。 为了不让别人抢走他。 他抱着珍宝似的将昏死过去苏卯生抱在怀里,指尖一下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直坐到寒月当空,他才将他抱起,一手托着他软绵绵的膝弯进了屋。 …… 第二日醒来,十即支着头看着怀中熟睡的人,轻轻摩挲着他的脸颊。 视线落在他的唇上,眼中晦暗不明。 直到苏卯生眉心微蹙,缓缓睁开眼睛,正对上十即的目光。 不出意料的,十即狠狠挨了一巴掌,被他用力推下床去,有些狼狈地摔在地上。 而他只是笑着理了理衣服,盘起腿坐着看床上之人拖着残躯擅抖地撑起上半身,红着眼拿伸手所及之物胡乱砸向他。 苏卯生嘶哑地喘息着,咬肌微动,口中发出阵阵金属相击的清响。 十即托着腮,胳膊撑在腿上,“别想着自尽了,给你戴了护舌。” 金属声响愈发急促,伴着几声压抑的呜咽,他手肘一软重新倒回床上,眼泪顺着眼尾滑落。 被那人从未有过的模样取悦到,十即站起身坐在他旁边,将他的鬓发挽到耳后,俯下身低声道—— “我们回陈府吧。” 苏卯生瞳孔微颤。 十即近乎残忍的笑着,语气却是轻快,“我知道你之前在陈府中待过几个月,我一直在看着你。” “为了不让他们认出你,就把你变成七八岁的模样吧,回溯身骨,化形太费灵力了,不如用这个邪法方便。” “这次我们换一种身份,不要当医师了,去做个先天怪病但懂卦术时运的隐退算卜,到陈府要个管家当当,好不好?” 苏卯生戴着金属护舌根本无法说话,他全然是在自言自语不容置喙地安排,像是得了疯病。 “多好啊,七八岁正是你遇到陈初筠的时候呢。” 苏卯生缓缓睁大眼睛。 他从没有对十即说过他与陈初筠年少相遇的事情,也没告诉过十即当年是陈初筠救了他。 “这有什么意外的,”十即眯起眼睛笑笑,“这半年我当然要问问他了。” 一提到陈初筠被带走之事,苏卯生抬手便掐住他的脖颈,十即在他手背青筋爆起之时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两相较量之下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骨骼咯咯作响。 最终十即用上灵力强行拉开他的手腕,强忍着怒气,“苏卯生,你再敢自不量力,我把你的手骨也弄碎。” 回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一拳,撞在颧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被打得偏开头去,口中刹时弥漫开一股厚重的血腥气。 怒极反笑,他强硬地用灵力禁锢住苏卯生的手腕,将他的双手摁在头顶,俯身在他唇边亲了亲。 满意地欣赏着身下人惊异愤怒屈辱等复杂交织的神色,十即将他扶起来锢在怀中,捏着他手指,妖气浸入。 然后低头咬破他的指尖,轻轻吮舔,心头血也被妖气引出,十即用同样的方法与他指尖相对,血液交汇的同时红光乍现,一道彼岸花形法契隐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十即蹭蹭他的头顶,“这是随脉血契,死生同系,从此以后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所以不用怕识海爆废后你活不长啦,”他弯起眼笑道,“我可是早有准备。” 他忽略掉怀中人黯淡无光的眼神,伸手强硬地掰开他的下巴,将他口的护舌取出,拿出帕子擦了擦他唇边,轻声道—— “以后就不要想着自尽了,只要我不死,你怎么也死不了。 “护舌取出来了,你可以说话了。” 第130章 苏卯生目光空洞地盯着地板。 十即微微皱眉,冷声道,“苏卯生。” 他就像是个干巴巴的傀儡一样,生出一种近乎绝望的死气和无力感。 十即一手掐住他的脖颈,压着声音道,“苏卯生,别跟我来这套……” 怀中人眸光闪了闪,很快又归于死寂。 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最终猛地将人推在床上,站起身一把将床边的柜子掀翻,伴随着重物落地的声响,他咬着牙怒不可遏—— “就因为一个陈初筠!就因为一个死凡人!我他妈为了做到这一步寻遍了邪术受尽了反噬,你以为我是那么容易!!” “我为了完全控制那个贱人托人炼阴阳丝,替别人上刀山下火海!剖了半颗心脏半颗妖丹,我是为了谁!!” 他的表情近乎扭曲,双目血红地看着床上目光麻木没有丝毫反应的人—— “我会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陈初筠,让你眼睁睁看着,后悔当初选择了他……” 尾音随着画面渐渐飘远,像是凛冬化尽的霜花,连水痕都未曾留下,只余掌心那一处冰凉。 记忆到这里便结束了。 孟惘有些恍惚地眨眨眼,看着十即化作星光渐渐散去的身形。 浓黑的怨气也随着他左眼的碎裂而失了源头,完全消散。 “他说他不能死,爬着也要去看苏卯生,是因为他们结的那个随脉血契么?” 现在十即一死,那苏卯生…… 谢惟率先推开陈府的大门快步朝陈初筠的房间走去,“去看看。” 孟惘尽快反应过来,起身跟上。 第55章 回境 陈初筠的屋外站着陈家主和几位下人, 陈家主见到他们后连忙迎了上去,担忧地说道,“初筠锁了门, 谁都……” 话音未落,那扇门便被孟惘抬腿踹开, 众人皆被屋内的景象震在了原地—— 苏卯生变回了成人模样,面色苍白地倚在墙边, 怀中的陈初筠心口处插着把匕首, 血液从胸口处流了满地, 尚未干涸。 他们二人十指交扣着, 指间结发。 陈家主率先扑过去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陈初筠,试探着他的鼻息,搂着他崩溃大哭—— “你不是说一会就出来见爹爹吗,你不是说这次都好了吗, 不是说要孝顺我, 和喜欢的人一起好好活吗……” “初筠, 初筠,你睁开眼睛看看爹爹啊……” 孟惘静静地站在一旁。 或许这对苏卯生和陈初筠是最好的结局, 但对于陈家主却不是。 他对儿子的爱扎根于心, 一分一寸都无法割离, 哪怕陈初筠回来后性情大变,哪怕明知道陈初筠已被邪祟操控, 哪怕面前之人里面早已被换了芯, 他也不惜自欺欺人, 从始至终都把陈初筠当世上最珍视的人看待。 至少那样陈初筠还活着。他的儿子还活着。 或许陈初筠取线恢复神智并由段凌枫带回来时他欣喜若狂,或许陈初筠向他许诺以后父慈子孝陪他颐养天年, 或许陈初筠拉着苏卯生红着脸让他认了儿婿…… 可直到谢惟榨干了十即的修为,直到孟惘给了奄奄一息伏在门外之人最后一刀,府内三人的重聚,饮冰舔血苦苦等来的安宁,顷刻间便如缥缈云烟般散尽。 在意识到苏卯生命数将近,陈初筠抱着粉碎的愿望与绝望,忍痛将自己的家父关在门外,安抚之后随着爱人共赴黄泉…… 桌上有两封简短的信件,一封是陈初筠的,一封是苏卯生的。 陈初筠的信写给的陈家主,看得出手指握笔颤抖得厉害,还有泪痕浸糊了字迹。 谢惟看着苏卯生留下的信纸—— “仙君不必自责,血契本无解,十即辱我挚爱,我恨他入骨,自不能容他留于这世上,早已作好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怕你心中犹豫刻意隐瞒了血契之事,此后我得以与初筠黄泉共赴,尽谢于仙君所助。” 陈家主近乎要哭晕过去,谢惟将信纸重新放回桌上走出门,路过府内下人身边,嗓音淡淡—— “安葬吧,葬在一起。” …… 孟惘跟着谢惟离开了人界,在无妄剑上从身后抱着他,将脸贴在他的脖颈处。 谢惟一手摸摸他的脑袋,“伤心了?” “没有,就是……”孟惘的声音闷闷的,“我们最后也没把他儿子救回来,但是我们之前收了他很多钱。” 谢惟的语气带着几分笑意,“那怎么?把钱退给他?” 孟惘别扭道,“那我们又白忙活了……” “我们是没救回来苏卯生,不是没救回来陈初筠。”谢惟轻声道,“陈初筠从幻境出来后,已经是被拔出了阴阳丝,恢复了正常也摆脱了控制,也正是为了保住陈初筠,我们才会杀了十即。” “只不过他在苏卯生和家父之间选择了苏卯生,他忍受不了被凌辱多次又失去爱人的打击,我们尊重他的选择,陈家主也会想明白的。” 孟惘蔫蔫地“嗯”了一声,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盯着谢惟的侧脸,试探道—— “之前在幻境赌坊听那蛇妖的话,阴阳丝是下在心脏周围的?” 谢惟滞顿一瞬,点了点头。 “他对陈初筠下线时造出如此之大的幻境,说明那阴阳丝只有在极大规模下的幻境中才能无伤无痕不被察觉地植入人体内,对么?” 谢惟直觉他在引导什么,神色未变,“嗯。” 第131章 “那我十六岁时,我们误入障目城幻境中,可有发生什么?”孟惘紧盯着他。 他在落入古土秘境时,秘境给他看了一段重生之前在幻境中的记忆,只不过那记忆不知是以谁的视角。亲眼见谢惟挑断了心口处的一根丝线,却从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 他一直不解谢惟为何隐瞒,也不知飞船为何会误入幻境,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无从证实。 谢惟沉默半晌,终是缓缓道,“在障目城中,确实是有人下线,我察觉到了不对,让傅靖元他们昏迷取出其体内阴阳丝后,逼迫幻妖将他们送了出去,障目城一出便不留身伤,他们不知道。” “我着急去寻你,寻到你之后才将自己的剥出来,然后带着你出了城。” 这倒是和记忆中的情节顺序相符。 “那我呢?我没有被下线么?” “我检查了,没有。” 下线人故意引他们进入先天幻城,利用这个机会对他身边之人下线,若不是谢惟修为高,根本察觉不到。 埋下的阴阳丝会像一颗定时炸弹,只要不启用,埋在人体内多久都可以,一旦用灵力催起,便能对人连着长达一个月的完全掌控。 可单单就孟惘身上没有被埋下阴阳丝。 要么是天魔血统的原因无法被下线,要么就是下线之人的目标就是孟惘,想通过他身边之人除掉他。 而他直觉第二种的可能性更大,也有可能二者都有。 会是那个蛇妖做的么? 蛇妖身份成谜,也不知有谁会帮他暗中做事,真正目的又是什么。 “师兄,古籍上有没有记载的阴阳丝?” “没有。” “那禁书呢?” 谢惟眸光微滞,“禁书不能看,叶澜院十二符修掌管,一旦被发现会被修真界通缉围剿。” 孟惘搂着他的腰,亲亲他的脸颊。 如果这一世他们在障目城被埋下阴阳丝,那上一世呢?前世谢惟是否像今世一样发觉,率先将其挑出来了呢? 前世的风乔儿和傅靖元到死也在骂他叛徒,想要他的命。 虽然骂得对,但孟惘仍是有些难过。 他不求他们站在他这边,只是觉得他们不至于如此敌对他。 几年的朝夕相处,孟惘早就不把他们当常人看了,旁人可以辱骂他怨恨他讨伐他,但是他们怎么能呢。 只因为他的身份,只因为他继了位。 他不禁想,如果前世他们那般是中了阴阳丝受人控制的就好了,这样他还能骗骗自己,骗自己他们还是舍不得他的。 就像谢惟一样,多希望前世的谢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杀了他…… “别想那么多了,不累么?”谢惟轻声道。 累,自打重生以来头都要炸了。 这一世怎么这么多事。 遁历之事,百里绎出面时自会有进展。 下线之人,过段时间应该也会再有新动作。 无所谓,再怎样也不过是一条命的事,他恹恹地想。 御剑一个时辰终于到了南墟境顶峰,孟惘都快趴谢惟肩上睡着了。 方一落地便听到风乔儿的叫声,“大师兄,三师兄!” 风乔儿不敢抱谢惟,激动之下扑过去抱住了孟惘,孟惘虚扶着她,轻垂着眼睫笑了笑。 傅靖元揣着手跟在身后,“什么委托啊,你们两个人竟然还花好几天时间。” 谢惟到桌旁坐下,温落安见状忙要给他沏茶,被对方抬手止住,“牵涉到邪术阴阳丝和巨型幻阵。” 此言一出,其他人均是一怔,风乔儿道,“好像从哪里听说过。” “我也只是知道一点,能控人心智,更多的信息没有从叶澜院那里透露过。”谢惟说道,“已知此线必须以巨型幻境为条件,下在心脏周围,以后你们遇到幻境就要小心为上,不行就剥开心口看看。” 虽然谢惟说的没毛病,但他音调太过平淡,傅靖元仍不住吐槽道,“啧,真无情。” 谢惟瞥他一眼。 风乔儿趁他们俩说话的机会拉着孟惘去看她这几天新用木头做的蜻蜓,说有一米多高,还能飞起来。 傅靖元见孟惘离开,贱兮兮一笑,凑到他身边撑着桌沿道,“过几天迟羽声就要渡劫了。” 温落安的眉心以一个舒缓的幅度向下,略显无奈。 谢惟指腹轻点桌面,抬眸看向他,片刻后又好似察觉到自己的眼神过于冷淡,重新垂下眼,语气不变,“所以呢?” “没什么,就是通知一下你。”傅靖元的模样格外欠揍,“到时候旋灵境宗师大典可不能闹脾气不去,咱办的时候人家都来了,反正那天你对人家客气一点,见到了点点头什么的,当是打个招呼。” “我为何要给他打招呼。” 傅靖元笑得更开心了,“哎呀,因为小惘,你对他那么大敌意。” 温落安眉心一跳,虽然他知道归知道,但傅靖元如此就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他轻咳一声,站起身小声道,“我下山去给三师兄买点吃的。” 傅靖元笑眯眯摆摆手,“去吧师弟,多买点我也要吃。” 温落安应下,转身离开。 他接着说道,“小惘招人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向来往那儿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迟羽声对他有好感那也是正常,反正你近水楼台先得月,从容点嘛。” 第132章 谢惟没说话。 “你是不是在骂我呢?” “没有。” 傅靖元显然不信,“我跟你说的你听进去了么?到时候你俩都是宗师,要是被人看出来关系不和,迟羽声对外有礼人缘又好,就怕有些人向着他背地里挑你刺儿……” 谢惟垂着眼皮敷衍道,“嗯。” “你这臭脾气。” …… 晚上,孟惘沐浴完穿着一身白色里衣爬上床,十分熟稔地坐在正倚在床头的谢惟的腿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将脸靠在他的肩窝,轻轻阖上眼睛。 屋内只燃一盏昏黄烛灯,照得人有些心暖。 孟惘不睡觉时就喜欢和谢惟贴着,对方的体温让他上瘾且安心,也喜欢谢惟这样抱他,像抱小孩子一样。 尽管他已经比谢惟高一点点了。 换作之前那人肯定不会这样抱他,但现在他们是道侣。 谢惟倚着床头,一条腿微曲起由他坐在大腿上,拉着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孟惘的肩膀,一只手揽着他的腰。 孟惘不是很困,懒洋洋用鼻尖蹭蹭他的下颔。 他另一只手探进孟惘的衣衫下摆,指尖顺着他的腰线往下摩挲。 谢惟的手带着薄茧,平日看不出来,牵手时也感觉不到,紧贴到身体上时的触感就比较明晰了,尤其是腰颈那种敏感地带。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地哼唧,声音软黏带着鼻音,温热的呼吸都洒在他的颈侧。 谢惟捏捏他的脸,垂眸看着他,“能不能别发声?” 孟惘闻言又软软哼唧了两声。 坏心眼儿的某人当即被抄起膝弯抱起压到床上,立马换上副无辜模样,手臂挡在二人之间,下意识曲起膝弯想要自保,“师兄……” 谢惟拿开他的胳膊将其手腕牢牢摁在床上,直接压下。 孟惘的脸色都变了。 浅色淡瞳中翻涌着浓重的情绪,谢惟哑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 孟惘一动不敢动,可怜道,“师兄,我错了。” 腰间被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他委屈地“呜”了一声,眸中泛泪,捧着谢惟的脸颊仰头亲吻他的唇,舌尖舔开他的唇缝探入,与他缱绻勾缠。 裤腰被谢惟拉下,孟惘将微曲的那条腿放平,裹挟住他的。 他清楚谢惟是有些暴力倾向的,只是平日在他面前压着不明显显露出来,倘若那人欲念一起便会随带着那蓬勃而出的疯气,只要主导权落在那人手中,孟惘就会很危险。 到那时怜悯之心近乎于无,眼泪只会唤起对方压抑心底的施虐欲,装可怜也将适得其反。 腿内侧又麻又疼,直觉已经红肿,濡热黏湿,孟惘脑子里想的还是谢惟这样沉着嗓子喘,真的好听。 眸光聚焦有些费力,他干脆阖上眼睛,身上被人用术法清理干净,然后便被紧紧拥入怀中,软被覆在腰上。 那人的情绪还没有平息,余韵中有些颤抖地去咬他的脖颈,亲吻他的脸颊和眼尾,低声哄道,“孟惘,我们下次还这样好不好?” 孟惘怕他下次失控直接强压进来,这样都已经有点招架不住,要是真让他进来那还得了。 心里这样想着,嘴上还是乖乖应下,轻轻蹭蹭他的下巴。 第56章 幺儿 天色低沉,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破庙内挤着一群乞丐,雨水从庙外渗进来, 有几个靠门的乞丐朝里拽了拽自己的草铺子,原就不大的小破庙更显拥挤, 虫子跳蚤无处不在,阴臭潮湿的气息萦绕鼻尖。 耳边都是男人的哄笑闹骂声, 还有女人的窃窃私语,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蜷腿坐在人群中。 周边的男人看不到她似的, 嚼着草根子同旁边人聊得正欢, 时不时吐几句污言秽语,几次不小心一肘子捅到她的肩上或胸肋处,她只能疼得瑟缩起来,努力把自己缩得一小再小,尽量不占地方。 她窝在乞丐堆里, 这种地方, 像她这样的小乞丐很少, 也一般是活不长的,不论是地方还是吃的喝的, 都抢不过, 还要被抢被打。 突然一个老乞丐浑身湿透地跑进来, 怀中揣着几个馒头,那几个高大男子从人群中站起来, 走到他身边, 语气不善, “那么长时间,就弄来这些?!” “……一个馒头分几个人, 也……” 老乞丐话还没说完便被一脚踹倒在地,最高的那个人低骂一声,从地上捡起个掉落的馒头在那不甚干净的破衣上擦了擦,狠狠咬了一口,“分你妈分,给我打!” 几个乞丐一哄而上,对那个老乞丐拳打脚踢,那个蜷缩着的小姑娘尖叫一声,挤开人群趴在老乞丐身上,哭着大喊—— “不要打,不要打!求你们了,你们别打我爷爷……” 老乞丐用那嘶哑带着枯朽气音的声腔颤抖道,“幺儿听话……幺儿快起来……” “我不起来!!” 这五六岁的小姑娘不知从哪来的气力,不论人拉扯或踹打,就是死死抓着老人不放护在他身上,涕泪横流,哭得惨叫得也惨,仍也不躲不避。 那几个乞丐拉不开踹不开,又狠狠踢了几下出气,便骂骂咧咧地坐了回去,“他妈的没用就滚!爱死哪儿死哪儿,在这儿还占地方!啐!” 小姑娘用那破破烂烂的麻衣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扶着老乞丐慢慢站起来。 老乞丐用那枯槁的手牵起她脏兮兮的小手,带着她一瘸一拐地朝大雨中走去。 第133章 大雨浇头而下,砸得她睁不开眼,后背火辣辣的疼,还被人重重踢了一下太阳穴,眼前阵阵眩晕像被人提着脚踝拎起来一样,她强忍着一声未吭,咽下想要干呕的冲动,茫然地跟着老乞丐走。 老乞丐牵着她走到一户人家的马厩旁,上方草蓬勉强能避一下雨。 她做贼似的弯下腰,小小的身躯钻进围栏,小心翼翼地不惊动马儿,不顾老乞丐的低声呼唤,从边上抱了一捧较为干净的干草回来。 干草虽被雨水洇湿,也比坐在湿透冷硬的地上强,她将干草铺开,拉着老乞丐坐在上面。 老乞丐从破衣补丁的口袋中掏出一小半馒头递到她面前,扯了扯干裂的唇,干哑道,“这是爷爷给幺儿留的,吃吧。” 小姑娘眼睛瞬间红了,没接,小声嗫嚅道,“我不饿……” 老乞丐的身上都是伤,单薄的身形看起来摇摇欲坠,仍是温柔地抚摸她染上脏污的小脸,把馒头塞到她手上,“幺儿听话,别让爷爷担心。” 老人的手布满厚茧,粗糙又扎人,却是她这一生中感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温暖。 她低头小口咬着那冷硬的馒头,碎块还未来得及□□浓的口腔浸湿便滑入咽喉,她睁着眼睛,泪水从布着血丝的眼中滑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她不知道爷爷是不是在看她,她也不想哭,可是忍不住。 她惧怕看到老人那浑浊的眼球,里面干涸又水润,模糊又清明,混沌中掺杂着锥心的痛,那其中层层堆砌的复杂,让她看一眼就会被刺得移开视线。 她是被老乞丐养大的小乞丐。 老乞丐曾说,她的母亲,身佩一支玉笛,蒙着面,将她放在了一家富贵户人门前。 富贵户人却将尚在襁褓中的她扔到了水沟里要将她淹死,老乞丐明知给不了她好的生活,也只好将她带了回来。 老乞丐答应她,等她再长大些,就送她到仙门修炼,以后便再也不用过苦日子了。 半晌,她小声道,“爷爷……”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来,看着闭眼靠在墙上的老人,似是察觉到什么,语气急促,“爷爷?” 声音带了哭腔,她不敢大声喊,怕把马厩的主人引出来赶他们走,慌张的跪坐起来,没吃完的馒头掉在一旁,小手轻拍老人的脸,乞求又急切地低声唤他。 瓢泼纷乱的雨声里,她等不来一声回应。 一道惊雷撕开夜幕,照在了老人惨白的脸上。 风乔儿猛地睁开眼,一瞬间红唇半张,心脏揪在一起,传来针扎般窒息的痛感。 她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捂着心口撑着缓缓坐起身来,极小心地从外界吸取着空气,直到心脏的抽痛慢慢减轻。 看着窗外浓郁的夜色,她擦了把冷汗,搬了个椅子坐在窗前,打开窗,任由晚秋的凉风吹到自己脸上。 她从床柜中掏出个盒子,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支玉笛。 是她自己雕刻的。 仔细一看,玉笛上的纹络同索苑境的标志佩笛一般无二。 …… 次日清晨,孟惘窝在谢惟怀中睡得正香,月华殿的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口处传来傅靖元的呼喊,“大师兄别睡了!” 谢惟慢慢睁开眼睛,慰抚地摸摸怀中人的头发,“什么事?” 傅靖元这不敲门的习惯,怕是一辈子也改不好了。 “你先起床,我去叫小惘,路上给你们说。” 孟惘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气闷闷地瞪着他。 傅靖元明显一愣,没想到被子里还有一个人。 不过转念一想孟惘向来喜欢粘着谢惟,他俩一床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又将重点重新转到了正事上,走过去胡乱给孟惘顺了两下毛,“是乔儿,一个声称她爹的男人来山下闹事,乔儿已经下去了。” 收拾好后三人一起进了传送阵,刚下山便见一疯疯癫癫的男子跪在地上拉扯着风乔儿的衣角,温落安在一旁拽都拽不开。 “你是我女儿啊!我当年被泠潮那个贱人骗了,要不是她爹爹不可能抛弃你啊!你不认得爹爹了吗,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孟惘微微皱眉,抬腿将那男人踹开。 傅靖元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风乔儿垂眸理了理衣衫。 周围围了一大圈人,保持着距离,又窃窃私语,谢惟便设了一个隔音结界,两不干预。 那男人跌坐在地上,下意识伸手想再次去拉风乔儿的衣角,有些发怵地看了眼孟惘,又将手收了回来,咬牙扇了自己一巴掌,仰视着她乞求道—— “原谅爹爹好不好?爹爹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你了!” “我不认识你,你认错人了,回去吧。” 男人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爬起跪在她脚下,“你那日在人界,我一眼就认出你了,我不会认错的,你和泠潮长得很像,我不会认错……” 闻言,场面一度寂静。 孟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风乔儿。 别说,因为风格姿态差别太大,之前从没发觉过,这么一看,好像还真有点像。 “那日我和你聊了几句,你亲口说你无父无母时我就起疑,你走后我每天都寝食难安,好不容易向当地人打听到了你,连着几天几夜赶来见你……” “你这么在意她,倒说说她原本叫什么名字?”孟惘打断道。 第134章 风乔儿说过,这个名字是她自己随便取的。 男人犹豫半晌,磕磕巴巴道,“徐心……” 孟惘觉得好笑,戏谑地看着他,“你现给起的?” 傅靖元脸色难得冷了下来,“你口口声声说是他生父,结果连她的名字也没给取过?” “是泠潮!泠潮她放荡无耻,仗着自己是修真之人把我当垃圾一样甩了,不让我去看你,我也没有办法啊!” 孟惘想了想,十几年前,泠潮应该还没有继任仙尊之位。 以泠潮那个性子和野心,就算再怎么爱玩也不会让自己在那种时候怀上孩子吧。 索苑境上任仙尊不大可能会选一个不好好修炼成日水性杨花还带了孩子的人继位,所以泠潮那段时间应该会万般小心恪守本分才对。 不然又为何斩了露水姻缘,将风乔儿丢弃,不就是为了隐瞒此事成功上位,再稳固几年地位么。 所以她当时若只是为了玩玩,又怎会挑那种关键时期。 除非当时的泠潮是动了真心,一时鬼迷心窍。 孟惘细细打量着那个男人,虽然风尘仆仆又脏又邋遢,但骨相上还是不错的。 有段凌枫那股子风流气。 见那男人还在打感情牌,孟惘缓缓开口道—— “是你把人家甩了吧,本来想借此毁了泠潮的前途,结果没想到她竟然不惜扔掉女儿也要断了个干净。后来你自己过不好,又看着人家当上了仙尊,知道旧情人拉不回来就想着来拉女儿,让风乔儿养着你,对吧?” 男人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辩解。 傅靖元气结,直接拉着风乔儿转身进了传送阵回殿,温落安也跟了上去。 谢惟撤去隔音,看着对面那些人。 南墟一众弟子见状纷纷捂住眼睛耳朵,恨不能长出四只手来,杂乱道—— “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扔出境外,再来就打死,风声一旦走露直接除掉。”谢惟淡淡道。 “好好好好……” …… “我就说她之前一提到泠潮就有点不对劲呢。” 月华殿内,傅靖元支着下巴说道。 这话自然是不能当着风乔儿的面说的,几个人都避口不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温落安性情细腻温和,被派去安慰她了。 “小丫头平日大大咧咧的,小时候的事儿是从来没说过。” 孟惘吃东西的动作一顿,“当初师兄的宗师大典上,泠潮不也来了么,她们没见面?” “哪有。” “泠潮可能不知道乔儿是她当年抛下的女儿?毕竟只见过囫囵几面,可能没认出来。” 傅靖元轻笑一声,“认出来了又怎样,她肯定不会再来找,乔儿也不想见她。” 孟惘眨眨眼。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垂下眼睫,莫名想到了百里绎。 都说了让他私下来说说遁历的事,到现在也没动静。 那人给他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他像个死游魂般不带感情和记忆地在世间独自过了七百年,见面后几次对他下杀手,现在又不见踪影销声匿迹,偏偏还放任着百里夏兰逼迫他回魔界继位。 神经病。 谁愿意当他儿子似的,长着一张二十几岁的脸,性情不定疯子一样。 孟惘在心底默默冷哼一声,拍掉傅靖元拿糕点的手。 傅靖元平白无顾受了他的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谁又惹你了?” “温落安不是有给你送的么。”孟惘不答,指了指被他吃了半盘子的糕点,用筷子插了个麻薯咬了一口,“还来吃我的。” 傅靖元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对坐在床边研究遁历的谢惟道,“大师兄,小惘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多半是受你影响。” 谢惟抬了抬眼,不知道该说什么,“嗯”了一声。 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还行,挺好的。” 傅靖元哭笑不得,“是,你养的,什么都好。” 第57章 刺骨 几日后的傍晚, 渡劫台上空闷雷阵阵,旋灵境那边的人率先围在了结界外,还有其余各境的一些人去凑热闹。 孟惘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 愣了两秒才猜到是迟羽声在渡劫。 和上一世的时间大差不差。 孟惘的第一道天劫早在几百年前就该到了,百里血统生来灵力浑厚魔血沸腾, 哪怕不修炼也会长修为,只是封骨术抑制了他的生息, 当时连天道也没能寻到他, 免了一次雷劫。 他坐在窗边看着极远处天边的光亮, 又想起了谢惟渡劫的时候。 温热的掌心覆在了眼睛上, 一种清冽中浸着寒意的气息从背后压下来,透着磁性的声音击撞着耳膜,带着些极难发觉的不满—— “别看。” 孟惘的睫毛扫在他的手心处,无辜道,“怎么了?” 谢惟一手扣住他的腰, 俯身凑到他耳边。 孟惘一僵, 乖乖道, “我不看了。” “你以后注意迟羽声,他心思不纯。” 孟惘愣了一下, 随即垂下眼皮, 有些无奈。 怎么可能, 他只不过是没有揭穿自己的身份,鬼城中又帮了他一把, 那人本来就心善得离谱, 不到被逼急了永远都是那副柔和温润的模样, 对谁都是这样。 第135章 迟羽声说不定还眼巴巴想着感化他或天真地以为他能弃恶从善呢。 何况上一世攻打旋灵境时的印象太深,比浮鸿仙尊还难杀, 都快成他的阴影了。 这种正得不能再正的人,明知道他的身份,根本不会对他有其他想法。若非要说心思不纯,怕也是想着怎么除掉他这个隐患。 孟惘拉下他的手腕放在唇边轻吻,“我知道了师兄。” 他歪头将脸贴在他的手腕内侧,一双狗狗眼自下而上地仰视着他,天生眼尾沟呈较深的红棕色,白玉瓷似的皮肤找不出一点瑕疵,五官好看得远超出常人认知。 幽黑的瞳眨了一下,在谢惟晃神之际探出舌尖舔了下他的手腕骨上的道侣印。 软湿濡热的触感从皮肤上传来,带起一阵酥麻。 谢惟的呼吸沉了几分,将他从椅子上抱起。 孟惘搂着他的脖颈,亲亲他的耳垂,被他放在床上。 待那人脱了外袍后,他刚想如往常一般钻进那人怀中,不料被人按住肩压在床上,微凉的指尖挤开唇瓣。 谢惟又想按他的牙齿。 孟惘不知道他这是什么癖好,总是想用指腹抵磨自己的牙尖,便下意识用舌尖去推他的手指。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低声道,“听话。” 孟惘一顿,只好由着他,轻轻用虎牙牙尖含咬他的指尖。 他明显看到对方眼底渐起的情欲。 心中警铃大作,孟惘连忙搂住他的腰将他反压到身下,摁着他的手腕放入被中,将脸埋在他怀里轻蹭,撒娇道,“师兄抱。” 谢惟勉勉强强放过了他,一手抚在他的后腰,另一只手揉揉他的脑袋。 孟惘怕压着他,脑袋趴在他怀中一会就翻身躺在他的臂弯处,半阖着眼由那人轻抚他的脸颊和鬓发。 他嗓音闷哑带着些困意,抱着身旁人,唇贴在他耳边,“师兄,你会不会嫌我太黏人?” “不会,傅靖元又给你说什么了?” 孟惘轻轻嗯了一声,“他没说,是我突然想到的,你会不会嫌我烦?” 谢惟揉捏着他的后颈,效果近似催眠,轻声道,“你知不知道修真界有多少人想让你黏?” 他意味不明地哼哼两声,像是讽笑,又因为声音模糊黏连贴着人耳边,异常促狭勾人。 “黏得多了总会烦的。” 孟惘意识不清,迷迷糊糊就被谢惟摸睡着了,凭着最后一丝清明说了这么一句。 再有半年多他就到十八岁了。 他心中不安,看不到他们的未来,越是不安越想要贴着那人,可越是依赖越怕被抛弃。 他不知道谢惟能喜欢他多久,但他想如果有一天谢惟真的厌倦他了,他一定不会强求。 那人好像又说了什么,他没听清。 半夜,空寂的殿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孟惘从沉睡中醒来,鼻息间是那人身上的冷香,眼睫轻扫在他的衣襟处。 谢惟的手搭在他腰上,孟惘知道他已经睡着。 他没有动,呼吸频率也未变,一丝魔气自指尖钻出,不着痕迹地钻入谢惟的眉心。 蛇妖在芥子空间的那番话确实是提点他了,他对谢惟一无所知,既不知那人的儿时事,也不知他前世因何而死。 谢惟身上秘密太多,心思太沉,之前也有想过去探他记忆,但修为差距太大,害怕一不小心会被发觉。 孟惘调出一丝浸在骨血里的上古魔息,比普通魔气更好掌控,加上其中附带的丰沛灵力,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失…… 记忆开始于一个白江飞雪的冬日。 凛冬朔雪纷飞,呼啸的寒风伴着婴儿的一声声哭啼,携卷着吹入背负一身薪柴的柴夫耳中。 柴夫于江边停下脚步,循着那渐渐衰弱的哭声,拨开丛丛高枯覆霜的芦苇,呼出的气于苍茫天地间化作白雾,他低头看见一个裹在破布襁褓中的婴儿。 婴儿裸露在外的小脸和小手已被冻得红紫,不知被放在此处多久,黑亮亮的眸中满是泪水。 柴夫看着他,冷风刮着人脸侧而过,吹得耳膜生疼,枯黄的狗尾巴草低低摇曳着。 良久良久,他将背上的木柴缓缓卸下放到地上,脱下打着多处补丁的厚麻衣将婴儿裹抱起来,动作不甚熟稔、甚至可以说是笨拙僵硬,却是稳稳将其抱在怀中。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抵着风雪,一步步朝山下的蓬草屋中走去。 推开破旧钝沉的木门,他用脚尖将门抵着关上,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床上。 朝襁褓伸出的手蓦然顿住,然后收回互相用力搓搓凑到唇边哈了几口热气,才轻轻掀开裹在婴儿身上的破麻衣,视线落在他小手中紧攥着的碧绿状物体上。 柴夫温柔地将那小东西从他手中取出,放在掌心中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不过半个拇指大小的水滴状水晶。 即便再是不懂行,也知道这是个极为贵重的物品,定能卖不少钱。 柴夫找了个红布将它包住,小心地叠起放入柜中深处,用旧柴在炉中生了火,坐在床边看着那已止了哭声的婴儿,出神许久都未曾说话。 他捡了个麻烦。 但他无亲无友无父无子,起码也再不是孤身一人。 此后每天他便都在上山砍柴、下山卖柴之余去杂粮摊买些米粉带回家煮成稀稀的水糊,一勺勺地将小婴儿喂养长大。 第136章 那时的人们都说贱名好养活,于是他便给他起名为“小芦叶”。 小芦叶出奇的听话,不哭不闹,睡得沉,觉也多,省了他不少心。 柴夫背负薪柴上下山一次又一次,在那条或泥泞或干冷的小路上走过一年又一年,他随破晓的天光而去,又沐红黄的夕阳而归,小芦叶一天天长高,会爬会走会说话。 小芦叶会在他出门时恋恋不舍地目送他离开,会在屋中满怀期冀地盼着他回来,小芦叶才三岁,却每次都希望能和他一起去上山砍柴,一起去集市赚钱。 夜深时他们会坐在燃着昏黄油灯的桌旁,小芦叶将脸趴在胳膊上,看他用针线给自己织换季的衣物。 柴夫将三年前收起来的水滴状晶体从红布中拿出,揣在袖中带着去了集市,花了三天卖柴赚得的钱买了根银丝,找人用此水晶打磨圆滑做了个耳坠,回来给小芦叶戴上。 小芦叶打耳洞时疼得瑟缩一下,柴夫笑着将他抱入怀中,“我们芦叶这么好看,以后会有很多人喜欢。” 小芦叶有了家,柴夫也有了归依。 柴夫抱着他坐在小山头看日落,一双布满厚茧的大手将他的两只白嫩小手包裹住,轻轻攥着他的手腕轻轻晃,影子被夕阳斜照刻在温暖的土地上,拉长延绵,随着风中摇曳的狗尾巴草,温柔的歌谣吹向远方—— 捡娃娃,养娃娃,娃娃转眼就长大,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东不见,西不见,芦苇飘向北方啊,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总会被他逗得咯咯直笑,两人相依相靠在日落时天地最后的慈悲中。 所有美好尽碎于小芦叶四岁时的那个血夜。 小草屋内闯入几位不速之客,小芦叶亲眼见为首那人将妄图把自己护在身后的柴夫一剑割喉。 热血烫得小芦叶身躯颤抖,他听到对面人懒散带着笑意的声音—— “逛了那么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能炼的,虽然年龄大了点,起码比那些软命婴儿撑炼些,先带回去看看呢。” 四岁的小芦叶被人拽进一个阵法,踩着柴夫的血肉,踩着他幸运得来的温情,被人狠狠推入了另一个无底幽暗的深渊。 浸着毒液的丝线穿透琵琶骨,他被扔进蛊池中,万蛊腐噬、体无完肤,终年不见天日。 毛毛草,狗尾巴,我们家在哪里哇…… 带着刺鼻气味的草药糊在伤口处,为了活命生吃蛊虫,为了活命与其他幼小傀体撕杀。为了活到最后,渐渐配合主动,按着主人的要求和期望努力将自己炼成一个不知痛楚麻木无情的兵奴。 小芦叶,小芦叶,轻摇摇被吹走啦…… 小芦叶突然意识到—— 原来人该是在躺在血泊里的,生来剜心剃骨,好痛好痛。 原本的漆黑瞳色逐渐变成浅青,纯澈稚气在几个月便消散不见,他的周身度上了一层如苍山覆雪般的冷凉,寒朔如巍峨山巅,森冷的中混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血气。 彼时他才五岁。 同批活下来的傀体除了他,还有一人,名叫白巽。 贺兰彻极满意二人,没有再去从中二选一,打算将他们都送入最后阶段炼成彻彻底底的兵奴为自己效力—— 削五感,断情根。 小芦叶流过太多眼泪,现在却是平静得可怕,就安顺地抱膝坐在蛊炉中,任由烈火炙烤,虫液浸入皮肉。 他已经感知不到疼痛了。 而就在最后一步蛊毒要侵蚀心脉彻底断却情根之时,鲜红的视野中突然冒出荧荧绿光,像数点流萤般悠悠飞绕在他面前,丝丝缕缕的光线自他心口汇入,令无数傀体命丧于此的蛊毒竟被生生逼退三分,再不能进。 那绿光自他耳畔而出。 是自他出生便紧攥在手中、不知来源的碧青水晶。 同样被关在蛊炉中的白巽被蚀去大半情根后疼得昏死过去,贺兰彻这才终于将炉门打开,满意地将已完全达到兵奴标准的白巽抱出,却在转头看向仍是分外清醒的小芦叶时神色僵住。 那双不见一分温度的冰绿色双瞳如死神般机械、僵冷又沉静地看着他,贺兰彻却在其中读出了与其年龄全然不符的、压抑隐忍到极致的恨与愤。 小芦叶的情根损坏程度完全没有达到要求。 怎么可能。 贺兰彻头一次从一个人的眼神中察觉到威胁,竟然还只是一个五岁的小孩。 小孩已炼到兵奴的最后阶段,体内机制已被完全打乱颠覆,即便没有修士的灵丹也蕴有丰厚的灵力,但在贺兰彻面前,他那点灵力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笑着将昏死过去的白巽递给手下,转身一手抓住小芦叶的头发将其拎起来,戏谑地对上他隐忍又愠怒的视线,“叫主上。” 小芦叶强忍着头皮传来的剧痛,压低着急促的呼吸,咬着牙不吭声。 贺兰彻也不多为难,松手任他摔倒在地,一脚踩在他肋骨上让他动弹不得,单手一翻,手中出现一只拇指大小肥胖红紫的蛊虫。 蛊虫吐丝吊着他的食指指节缓缓滑下,蠕动至小芦叶的手边,顺着其指尖向上爬到他的手腕,直接蠕爬进他的皮肤往血肉中钻…… 小芦叶挣动一下贺兰彻就踩断他一根肋骨,他的痛感已被之前的训练磨得几近于无,但仍是熬不过断骨之苦,浑身都浸在血和汗里。 第137章 可直到那蛊虫整只都钻入他的手腕中时,幼小的身躯骤然抽搐痉挛起来,低低的呜咽自他喉中泄出,他不可自抑地将自己蜷缩起来,一缩再缩。 贺兰彻神色从容不见分毫动摇,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声色散淡,“要分清谁是主谁是仆,你们不过是我养的几条狗,怎么,朝我闹脾气?” “叫声主上就免你一命,不然就等着蛊毒噬心而死吧。” 小芦叶没有发声。 一开始他想活是出于人求生的本能,是出于孩子对未知的死亡的恐惧。 后来他想活是出于伤身杀亲之仇。 现在他已经清楚自己完全没可能撑到可以报仇的时候了,他快要疼死了。 而恰在蛊毒蚀心之时,耳坠中再次散出淡淡萤光,点点盘绕在心口,蛊虫被逼出体外。 贺兰彻稀奇地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趣地轻扬起眉,“就这个东西?坏了我炼傀的好事,让你在蛊炉中渡过一劫?” 他俯身伸手便要去打量研究一下那耳坠是何来头,小芦叶却突然调起全身气力猛地推开他。 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贺兰彻,他弯起唇角,眼神却阴沉下来,一手掐住小芦叶的脖子将其掼在墙上,另一只手直接拽着他左耳的那只耳坠用力一扯…… 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闷哼,那耳坠硬生生被他从耳垂上拽了下来,鲜血源源不断自残肉中滴落,浸染了肩头。 贺兰彻掐着他的脖颈将他制在墙上,不顾他的挣扎一手催起灵力要将那耳坠撑爆—— “我最讨厌不听话的狗,我想也没人会喜欢……” 小芦叶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涌上大脑。 恰在此时,面前绿光暴现,与贺兰彻手中的灵力相撞荡开一层极强的流波,再待氧气重新灌入肺部时,他已是被松开脖颈坐在地上猛咳,而贺兰彻想要爆废那耳坠的右手竟是因两种灵力相冲被重伤。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耳坠未损分毫。 那人的脸色阴沉地可怕,命下人将小芦叶和那个耳坠全都丢到了荒岭。 小芦叶被扔下时浑身是血,混着泥沙狼狈地在那片干裂的土地上寻找那只小小的耳坠,爬着找了整整两天两夜。 最终他又循着模糊的记忆找到当年与柴夫生活的那片地界,只是再没有生人气息和房屋之类,一派荒芜萧条。 他望着远处那片片芦苇丛和于风中飘摇的狗尾巴草,当年那轻柔的歌谣却怎么也记不起来了。 五岁的他跪坐在地,匍匐下身,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阵阵闷响,三叩九拜,拭去额上磕出的血迹,最后提了把废铁朝人界与修真界的交界处走去—— 谢君既遇抱养之恩,惟心憾重别无能以报之。 那丝寄存孟惘半分神识的魔息逆着这段记忆继续往更早的时候探去,却是猝然受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反噬,蓦地将他的神识自谢惟的识海中击撞出来。 一瞬间疼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神识被一利器重击,头脑钝痛到眼前一黑,视力再次恢复正常时,眼泪已不自觉流了下来。 谢惟应是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微微皱眉,于睡梦中缓缓睁开眼睛,只是眼神不甚清明,好似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到孟惘流泪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后忙伸出手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怎么了?” 孟惘的泪腺全然失控,豆大的泪珠接连滚下,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抱住谢惟的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头一次带着哭腔地低低呜咽,委屈得人心都碎了一地—— “我做噩梦了师兄,好疼……” 好疼…… 师兄好疼。 我也好疼。 好心疼…… 他要那些傀修死,他要贺兰彻死。 所有伤害过谢惟的人都要死。 谢惟一手捧着他的脸,低头看着那从自己怀中探出来的低垂湿红的双眸,指腹摩挲着他的泪痕,怜惜地吻了吻他殷红湿润的眼尾,一边慰抚地轻声哄道—— “别哭……梦是假的,不伤心了。” 他一下下抚摸着孟惘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低首轻吻他的唇。 孟惘乖顺地启唇任他的舌尖缠卷进来,被转移注意力后眼眶渐渐不再那么湿润,他伸手勾住谢惟的脖颈翻身压到他身上,二人腰腹相贴。 他抬手用手背抹了下眼泪,低头用鼻尖蹭蹭谢惟的脸颊,声音带着些刚哭过的鼻音,闷软黏腻—— “师兄……要师兄。” 谢惟的心跳在极短时间内滞顿一瞬。 他的手揽着孟惘的脖颈,身体完全契合时一种令人窒息又无以言说的感觉迫使他半仰起头启唇低喘,指尖都不受控制地颤抖。 每一丝一分的触动都直系灵魂,无时无刻不在失控的边缘。 孟惘扣住他的手腕,俯首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喘的好厉害。” 谢惟抵着牙,压着紊乱的呼吸。 孟惘亲昵地吻他,极富撒娇意味,力道却丝毫未收,一手紧紧锢着他的腰身。 “师兄……喜欢你。” 贺兰彻,要死的。 他默默想着。 …… 傅靖元觉得谢惟这些天有点怪。 和孟惘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也不去南繁殿去找了,有时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他不禁微微皱眉,“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第138章 温落安坐在他身边,小声道,“应该不是,可能是有些事,过几天就好了。” 五天后,谢惟正坐在桌旁翻看着古籍,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又关上,孟惘走过去半蹲在他身边,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谢惟唇边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摸摸他的头,“怎么了?忙完了?” 其实是孟惘这几天一直自己一个人闷在南繁殿里不知在捣鼓什么,谢惟知道他是心里有事且不想让自己知道,便识相地没有多问。 孟惘神秘道,“我有个惊喜要给你看。” “什么?” 他轻声说,“在陈府的时候……” “你说想在我身上刻字,又怕我疼。” 谢惟有种预感,“你……” 孟惘亲了亲他,抬起左手,袖口顺着白皙的小臂滑落,“你看看。” 只见他微微催起灵力,手腕骨那处淡粉色道侣印上立马显现出一个金光线勾勒的“惟”字,不过指甲盖大小,乍一看像是灵力悬浮在皮肤之上,仔细看才知那是深刻入骨的骨印,清透灵光穿过血肉皮肤显透出来。 他听到谢惟颤着嗓音问他“疼不疼”。 孟惘摇摇头,笑着说道,“不疼。” 他用灵力在骨头上一笔一划仿着谢惟的字迹刻下那整整十一刀,再强行改变魔息对他身体结构的认知,让它误认为自己那处骨头本该就是那般,以免让伤骨愈合…… 谢惟将他拉起抵到桌边,声音失了往日的稳重,辨不明情感,“若真不疼怎么会一个人躲着弄好几天?烙一个字在骨头上,怎么能不疼?” “……你心疼了?”孟惘故意问道。 谢惟不说话,捧着他的脸细密轻柔地吻他,孟惘能感受到他的指尖和呼吸都在抖。 他知道谢惟在心疼。 就像他知道谢惟儿时经历过什么之后同样的心疼。 心脏一抽抽的,整个胸腔都撑得难受,肺好像要炸掉。这种痛苦他不想让谢惟也经历一次,他原是想要那人开心的。 谢惟揽着他的腰将他抱到桌子上,孟惘双腿盘着他的腰身,俯首与他湿润缠绵地接吻。 孟惘轻舔他湿热的下唇,两人鼻尖轻触,只听对方哑声道—— “……孟惘,我想娶你。” 他迟钝地眨了眨眼,大脑将这句话一字字拆分,但好像仍很难解读明白,那人搂紧他的腰与他贴得更近,手心覆在他的后颈…… 他知道谢惟若不是忍到极致是绝不可能说出这种不现实且完全看不到希望的话的。 就像当初孟惘说的那句成亲。 明知无解,还是渴望。 他凑过去贴上他的眉心,像初婴般弯着唇角安详乖顺又无虑,轻阖的眼睫透过薄光,柔声道—— “嗯,那我到时候嫁给你好了。” 第58章 藏污 转眼间距迟羽声渡过天劫已有半月, 也到了旋灵境约定举办宗师大典的那天。 孟惘看着那运了半飞船的高昂贺礼,微微睁大眼睛。 傅靖元一手轻轻搭在他肩上,懒洋洋谑笑地看他一眼, “舍不得?” “没有。”孟惘收回视线。 那么多,怕是能抵上一次谢惟在人界的委托费了。 “大师兄那时候旋灵境也送了很多, 礼尚往来嘛。” 孟惘垂眸弯起唇角,笑意却未达眼底。 礼尚往来? 如此大阵仗的奉承和示好, 不过是借着宗师上位的名义遮掩那龌龊的小心思从而变得光明正大起来罢了。 五境现在倒是学聪明了, 会互相拉拢了, 同时还知道借势, 照顾着自己的面子。 锋芒最后还是指向魔界。 要说百里夏兰虎视眈眈,修真界又何尝不是狼子野心。 已有些人开始往飞船上走了,南墟境大半的人都要去,孟惘则跟在谢惟身后。 他们这五个关门弟子成日在山上,一般都是处理委托或是重要日子才会下山, 那些普通弟子不常见, 但大多数也都认识。 上船后被谢惟拉着找到自己的小屋, 他牵着他到床边坐下,从储物戒中拿出那后半本遁历。 孟惘讶然地凑近一些, “几个月不见, 它怎么长那么厚了。” “有人死有人活, 有人一生结尾概括,又有新的人添上姓名, 下界变幻的快, 它自然也变厚的快。” 孟惘将头倚在他的肩上, 匆匆掠过上面那些还没蚂蚁大的字迹。 “你之前说判官笔可能是用来涂抹掉名字切断命线的,所以……你是想断谁的命线?” 那人低垂着眼睫, 视线停留在有风乔儿那几人的一页上,“如果我说……要断你的命线呢?” 孟惘愣住,抬眸看向他。 谢惟仍是看着遁历,“断了我们两个的,彻底摆脱天道的控制。” 他接着道,“我们的名字在上半本,可上半本在那两个蒙面人那里,拿回来要费事些,判官笔……” 孟惘苦笑,接上他的话,“判官笔就更难找了,可能还在鬼城,也可能跟着叙鬼在各界晃荡呢。” 不知道百里绎有没有办法找到。那人既然也去抢遁历,多半也是想断了命线。 “但为什么要脱离天道控制?我感觉实质上天道干预不了什么。” 人各有命罢了。 下界之人那么多,天道哪里顾得上谁是谁。 谢惟抿唇,含糊道,“还是断了好。” 第139章 “那你还怎么飞升?” “我只要你,飞升干什么。”他极自然地说道。 孟惘倚着他,歪头抵着他的颈窝,“修仙不就是为了飞升?” 尤其是你们修士。 “之前想飞升的,遇到你之后就不想了。” 孟惘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短暂的无言片刻,他就开始蹭谢惟的脖颈。 不是平日那种讨好装乖的轻蹭,而是像大型犬类极为贴人般有些失了力度,带着让人招架不能的热情。 谢惟无奈,也不推不躲,只是伸手放在颈侧挡着。 孟惘静顿下来由他用手指梳理着自己蹭乱的额发,然后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吻他的指尖,又忍不住张嘴含咬,濡热舌尖贴着他的指腹。 然后便不出所料,被制老实了。 那人一手扼住他的命脉,拇指指腹自下而上抵着他的喉结,轻掐着他的脖颈。 他被迫微微仰头,黑幽幽的眼中尽是纯澈,干净得纤尘不染,不似常人。 谢惟凑近,二人呼吸交织,压着声音,语气低沉又宠溺,“孟惘,在想什么?” 他知道谢惟不会掐死他的,也不会一下捏碎他的喉管,他就保持配合着这种被压制的姿态,视线轻轻落在对方眼底。 谢惟的另一只手轻托他的下巴,指腹仍是抵着他的喉结,时不时与他唇瓣轻触,近似哄慰道—— “怎么突然这么亲人?因为刚才我说因你而不想飞升的事?” 孟惘不说话,面上看不清情绪,但能感到他并不高兴。 谢惟极轻地叹了一口气,松手将他揽进怀中,抱着他顺他的头发。 “你不要觉得你拖累我影响我……孟惘,别这样想。” 他一手轻捧起怀中人的脸,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鼻尖,“总是想些有的没的,再这样我就把你关起来。” 孟惘眸光微动,倚着他的肩,半仰起头与他唇瓣相贴,瞬息后又低首玩他的手指。 和谢惟亲吻能让他感到强烈的满足感和安全感,哪怕只是轻贴一下。 这样他能感到谢惟在爱他。 只有阖上眼睛沉浸在对方的气息和温度中时才能让他产生一种他们二人完全对等双向奔赴的错觉。 不会有那种毁了谢惟前途的负罪感和对未来以后的担忧。 爱在心底生根发芽,比欲望要强大,比恨怨更入骨。 他勾起谢惟的一缕发尾,又卷着自己的一缕,相互缠系成一个小小的同心结。 谢惟静静看着。 孟惘觉得好难过,一想到谢惟可能有一天会不再喜欢自己,一想到有一天会和他分开,就忍不住难过。 他也想知道谢惟会不会伤心。 所以他抬眸看他,“师兄,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离开你了,你会怎么办?” 几秒静滞后,他看到面前人眼底晃动的一瞬,随即脸颊被掐住,熟悉的气息压抑下来,有些不稳、失了节奏。他的手心压在孟惘唇上,指尖掐在其下颔和脸颊,仅一只手便锢住了他下半张脸。 “……你敢。” 可能是力道没收住,孟惘的眼眶湿了。 可你上一世明明就把我往外推…… 谢惟见状,心头一阵刺痛,忙松了手转而拭去他眼角的泪水,低头想去亲他,孟惘委屈地红着眼睛偏开头要躲,他便嵌住他的下巴直接堵住他的唇,指尖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腰窝。 孟惘身子一软,胳膊虚虚搭在他脖颈上,只能被托着后脑由着他亲。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谢惟主动,反正那人摸他亲他的时候不论温柔或强势都会让他很舒服,孟惘只需乖乖配合就好。 “乖,以后不说这种话。” “……嗯。” 谢惟哄了他许久,连亲带抱再加抚摸才勉强将人的毛捋顺,暗自阴着脸想到底是谁让孟惘心中变得如此敏感的。 或许是山下弟子又多了些流言蜚语,或许是傅靖元那个嘴不把门的又给他说了什么。 之前养了这么多年,白嫩漂亮又聪明的小孩儿,从不会这样的。 经过半日的行程终于到了旋灵境,傅靖元来找,孟惘在他进来的前一刻将他们二人发尾相结的同心结解开。 谢惟看着那分开的发缕,眼神暗了暗。 傅靖元推门便见孟惘倚在谢惟身上,抱着胳膊倚在门口瞧着,“哎呦这都要下船了还抱着……” 谢惟给他传音,冷淡打断道,“闭嘴,我才刚哄好。” 傅靖元,“……” 众人下了飞船来到练场,其余各境的人也从四面八方相继涌入,天玄给他们交代了些事情就同其他仙尊一起去了首席,五个人则同南墟境其他弟子一起去找相应的位置坐下。 有不少熟人见面和他们打招呼的,孟惘一直牵着谢惟的手紧跟其后,倒是傅靖元和风乔儿对这种场面应付的是得心应手滴水不漏。 孟惘不经意间恰好瞥见索苑境木筱雨正拉着洛画言急匆匆地往靠前的座位走去…… 她们两个怎么形影不离的。 洛画言是普通弟子,木筱雨是关门大弟子,两个人身份地位天差地别,应该很少见面才对。 上一世他攻取索苑境时,木筱雨杀了泠潮向他请降,但是这个洛画言他着实没有印象,当时应该并未跟在木筱雨身边,难道是被乱杀了? 他正想着,没有注意到有个白色身影急切地来到那高台之上巡视了一遍,然后又直奔台下而来。 第140章 直到周围行走的人群开始躁动,孟惘才回神看了一眼,蓦地一怔。 迟羽声穿着繁杂的法袍挤开人群行至他面前,视线紧紧落在他身上,眼中是清醒克制的柔情,嗓音有些沙哑—— “孟惘。”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么早,重要人物不应该还在收拾准备么,怎么这么快就都弄好了? 迟羽声于距他三步之时沉缓地停住步子,就这么看着他,眸光闪烁,“我以为你不来了,我刻意提前准备完想来找找你。” “找我干什么?”孟惘不解地问道。 还未待对面开口,谢惟便拉着他的手腕径直绕了过去,“先去找位置。” 原先站在一旁没敢说话的傅靖元也叫着风乔儿和温落安跟了上去,待五人挨着坐下后,迟羽声竟从中间过道走进去,接着坐在了孟惘的身边。 傅靖元左侧就是谢惟,谢惟左侧是孟惘,现在又坐了个迟羽声。 傅靖元不禁默默捏了把冷汗,眼珠子也不敢多转一下,生怕谢惟突然暴起,他甚至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人的怒气,尽管那人面上是毫无表情。 之前还劝谢惟给人家打个招呼脸上过得去呢,现在看来不招呼到人家脸上都是谢天谢地了。 孟惘眨眨眼,看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迟羽声—— 我怎么不知道我俩啥时候这么熟了? 迟羽声温温和和的,眼睛一直看着他,好像有许多话要说,犹豫了半晌,道了一句—— “好久没见你了。” 孟惘缓缓点头,“嗯。” “我一会儿就去台上了。” 孟惘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礼貌点头,“嗯。” 迟羽声唇边笑意更深,“一会儿念礼单的时候,我会再来找你。” 孟惘懵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整哪一出,是场合需要在装熟吗? 不敢应,根本不敢应。 那人的态度十分中立模糊,孟惘在搞不清情况的前提下难以做出什么有效反应和措施。 谢惟突然站起身来,示意他换位置。 孟惘一头雾水,仍是听话地起身坐在他的位置上,而谢惟则坐在了迟羽声身边。 迟羽声没有对谢惟明显的敌意和欠妥的态度有什么不满,神色不变,甚至还十分有礼谦和地叫了一声“谢宗师”。 谢惟自然没有搭理他。 迟羽声也不会自讨无趣,轻轻笑了笑,问候完便没再说话,坐了一会儿起身上台。 宗师大典的流程都是大差不差,坐在下面几个时辰,除了祈神之时能赚些宗师印的天然灵气滋补灵脉,其他的真是什么好处也没有。 唇边蓦地被一小小硬物轻触,紧接着闻到一种隐隐的奶香。 他张开口,谢惟将糖喂到他嘴中,舌尖一卷,甜香气溢满口腔。 又过了许久,迟羽声下台,台上的旋灵境弟子开始念礼单。此时场下的气氛便蓦地变了,虽然仍是安静,但至少能小声交谈不用紧绷着了。 他十分自然地坐到谢惟身边,隔着谢惟看了眼孟惘,然后微笑,“谢宗师。” 谢惟淡淡道,“怎么。” 他轻声,“你总不可能断了他所有人脉。” “是么?断你一个就够了。” 迟羽声面露无奈,思索半晌,柔声给他传音道—— “是不是我哪些举动让你误会了什么?” 谢惟同样传音回道,“你是聪明人,应该能看出来我和他的关系。” 迟羽声歉笑,说的话却直中要害戳人心口—— “抱歉,我不知道,孟惘并没有说过你们有什么特殊关系,我想也没人知道。” 谢惟勾唇,眸中却是阴冷一片,“你倒是会把自己当个东西。” “过奖,只是实话实说。” 孟惘并不知道他们识海传音说着什么,只疑惑为什么谢惟坐在那里神情冷漠,也不和他说话。 于是伸手握住他的手,“师兄?” 那人微微侧首,眸中冷意顿时化开,一双桃花眼映着他的影子,“怎么了?” 孟惘小声道,“也不理我。” 谢惟清冷的眸中浮现一丝温和笑意,抬手轻挠他的下颔,“刚才在想事情。” 孟惘被他摸得舒服得眯起眼睛,声音又软了几分,“好吧。” 风乔儿低头在温落安长发上缠着根红绳编小辫,余光见傅靖元正眼巴巴地望着,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干嘛,你也想要?” 傅靖元笑笑,“不是,就是突然觉得五师弟还挺适合的,没有违和感。” “那是。”风乔儿道。 温落安一个雪狐,身形比常人要矮小,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长相又清纯温顺,像是个漂亮娃娃。 实际上年龄比他们几人都大,光是在许千影身边就待了三十多年。 傅靖元的视线落在风乔儿编辫子的动作上,那双手因常年练枪生了些薄茧,却仍是纤细白皙,指尖动作灵活,红绳穿梭。 她无论是捏雪雕刻、给孟惘做糕点,还是弄这些小东西,不仅体术第一,细活做的也是极好。 为人处事端庄大方,会担心体贴人,自己心里的负面情绪却从不外露出来。 除了感情上缺根筋。 不过幸好她什么都会,一心修炼勤上进,会拼命又有野性,不需要有什么伴侣陪她提供情绪价值。 第141章 傅靖元的眸光突然一晃,眼前一片模糊,那抹鲜艳的红绳在视野中变淡,他眯了眯眼,又移开视线眨了眨,垂眸盯着前面那人的椅座看。 眼前像是被蒙了层厚重的尘雾。 他脸色微变,伸手放在膝上,看着那视野中被模糊了边界的手指。 风乔儿察觉到了他的异样,转头问道,“怎么了?” 傅靖元努力将眸光聚焦,撩起眼皮懒散笑道,“困了。” 风乔儿也没多想,只当他又是像平日那般没个正形,默默翻了个白眼。 傅靖元倚在椅背上,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后用手肘撑着扶椅揉了揉眉心,唇色竟比平日还要苍白几分。 等到台下之人念完礼单时早已暮色低沉,一行人起身回到飞船上去。 人潮涌动中,迟羽声望着孟惘的背影,终是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待那人闻声转过头来时,他又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孟惘看着他等待几秒,因为有许多人在朝船上走,他总是站在原地就会挡着别人的路,况且谢惟还在身边拉着他的手。 时间紧迫下见那人没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孟惘便礼貌弯起唇角,借过人群的空档与他对视一眼,他红唇翕动,然后转身上船。 迟羽声一时怔在原地。 人群中对视的那一眼,安抚劝慰的笑颜,以及那轻轻作口型的“回去吧”…… 那人能感知到他的情绪,会把他当一个支出情感的正常人来看待,或者是因为那人本身就细腻敏感,才懂得在任何时候下意识对旁人温柔。 之前仄冬荒石洞中孟惘说的一番话,明显向他表示了自己是天生恶种,无法教化的另类,可迟羽声却并不完全这样想。 此人开化前是纯恶,为了自己而不顾天理、道义、纲常和人性。 开化后便有一种隐蕴在恶念之下的柔情,连那人自己都未曾察觉。 像在地狱里开出的花,只有身处地狱之人才能体会到有多珍贵和浪漫。 这种柔情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体会过,此后很久很久直到现在也难以忘怀,而方才,他久违地再次感受到了。 那个孟惘和悠远记忆里的人影重合,其实一直都没有变,一直都是同一个人。 迟羽声垂下眼睫,白衣被微风鼓动,略微凌乱的碎发拂过柔和俊秀的眉眼,平添一抹伤感之色。 飞船夜里启程,孟惘和谢惟坐在房前的台阶上,风被周遭其他房间挡着削了大半,此时凉风不急不缓,皓月泠泠,清平月光洒在人身上,流水白纱一般。 他倚在谢惟肩头,眼睛看着天上模糊朦胧的月光,思绪渐渐飘远…… 仔细回想上一世,他周围的人,相识的人,没有一个是好结局。 有时候觉得疲惫无力,他禁不住会去回忆去猜想,重来一世他仍是在自欺欺人,明知道结果还是一拖再拖。 说来可笑,就连他们五个人,最后只有温落安还活着。 可那小狐狸也成了弃道守魂人,独留玄川。 他不知道这一世的结局会怎样,但前世傅靖元、风乔儿和谢惟的死都和他有直接关系。 他自认为自己着实不是那种为了让别人活而甘愿自己去死的人,但竟也……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孟惘向来满心满眼都是谢惟和自己,以前从没想过这些。 前世的最后,妖界和修真界都碎了个彻底,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个遍,魔界一统下界,也确实是他的手笔。 谢惟给了他太多太多安全感,让他都快忘了自己是踏着枯骨,负罪而来。 这条重生之路又是谁铺下的。 孟惘突然有一种错觉,自己本就身处一个死局之中,不论重来多少次,都会是同样的结果。 总会有那么几刹那,觉得某个动作自己做了上千上万次,觉得某句话自己早已烂熟于心,觉得现在的自己正与上一世的自己渐渐重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必须走上这条路的呢…… 是百里夏兰私下找到他的那天,是谢惟初见他的那一刻,是九岁封骨术失效后在荒野中醒来之时…… 或是更早…… 或许在他出生的那一瞬间,一切就已经被安排好了。 他没有足够的理智,不懂透彻的人性,缺乏情感上的决绝,选择迟钝,他什么都做不到,也改变不了。 他最大的能力和最大的本事,就是让谢惟活着,并做一个百里一族该做的事。 而这些他都不知道怎么和谢惟说。 小伤小痛他可以哭可以委屈,有谢惟在身边,他永远都不用怕自己矫情。但那千丝万缕勒入心脏另他窒息的纠结,他真的无从说起。 不知不觉间,他竟倚着身边的暖意睡着了。 谢惟偏头看着靠在肩上的人,视线落在他绮丽无辜的睡颜上,眼神晦暗不明。 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地将他抱起。 孟惘迷迷糊糊中搂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侧,闷闷地唤他。 抱着他腰的手紧了紧,谢惟借灵力推开门,“嗯,外面冷,我们回屋。” ……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杂乱哄闹,孟惘悠悠睁开眼睛,半晌才反应过来飞船已到南墟境练场。 他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眼神还不甚清醒。 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醒了?” 第142章 “嗯……” 孟惘亲亲他的手心,扒拉开被子将胳膊放出来,迷糊了一会才坐起身来弯腰穿鞋。 “这才上半夜,回殿里继续睡。” 孟惘点点头,由他牵着走出屋外,下了船后来到山下的传送阵,却见天玄正和温落安说着什么,傅靖元和风乔儿也在旁边。 走近一听,好像是许千影要他回妖界住几天。 孟惘一下子清醒过来,看着温落安的眼神微变。 来了。 第59章 欲摧 温落安难得有那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狐狸耳朵都快冒出来了,连夜收拾行李告别了一声便回了妖界。 他御剑直到天空破晓,用身上共存的妖气和灵气很轻易地便穿过了人妖两界间的结界, 跳下剑来直冲玄川而去。 他听许千影的话,去修真界修炼后便没再回过妖界。 脚步不由自主地渐渐加快, 内心压抑堆砌的思念在心底翻江倒海,直到冷泉边那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时彻底决堤而出。 他化为雪狐跑起来, 直接扑进了那人怀中, 然后又跪坐着化为人形。 许千影被他扑得后仰, 下意识一手向后撑着地, 另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条长腿半屈着,衣袍垂落在地。 温落安就这样抱着他,侧脸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过了半晌才道, “你可让我回来了。” “入了修真界当然要老实待在那里, 成日回来像什么话。” 温落安眉宇微压, 抬起头时眼中仍是清澈,“一年了。” “才一年。” 温落安抱着他的腰凑近他, 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压到地上。 许千影用手勉强支着上半身, 有些避无可避。 唇瓣相贴的瞬间, 心里的一根弦蓦地断了,眼底一闪而过的纠结和慌乱, 未能被对方捕捉到。 仅是一瞬, 一触即分, 似是将这一年的全部思念倾注到里面,尽管想那人想到浑身的血肉都叫嚣着苦痛, 尽管那人直到现在才让他回来看他,温落安也仍是没有半分不满和怨言。 许千影伸手隔开二人的距离,眼中冷了一分,“谁教你的规矩?” 温落安还是压在他身上,坐在他腿上,眸中亮亮的,“没人教,亲一下怎么了。” 许千影微微皱眉。 “你这次怎么让我回来了?” 他移开视线,“想着你有段时间没回来了,让你回来休息两天。” 温落安笑笑,没有揭穿他,转身化成本体钻入他怀中。 许千影抱着他倚坐在冷泉边的石头上,指尖顺着他光滑的皮毛,侧目看着水面上的蒸蒸水汽,姣好的面容隐在氤氲雾气之下。 “若有一天你见妖界封了,就不必再想办法回来了。” 温落安闻言蓦地抬起头来,“为什么?” 许千影垂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没有收住,众多复杂的情感撞得他心头一恸。 “没人再等你,你还回来找谁?” 狐狸爪子一把摁住了他的唇。 “不准说这种丧气话,你若真不想我来,我现在就走。” 许千影瞳孔微动,不动声色地又将他往怀中抱了抱。 …… 温落安被叫回妖界的事在孟惘心里实实地撞了一下,但也仍没影响到他后半夜继续搂着谢惟睡得很香。 睁开眼睛才发现已经日上三竿,他抬头毫不意外地对上了谢惟的视线。 那人睡觉特别少,除了事后会累得多睡上几个时辰,平时就基本不吃不睡,简直是…… 比神仙还神仙。 而且孟惘还发现,谢惟貌似喜欢在他睡着时盯着他。 这就令他更加不解了,怎么会有人能盯着一个人看那么长时间,再情人眼里出西施也经不住这么看啊,万一有一天看腻了呢。 “师兄,”孟惘捂住他的眼睛,“不许看了。” 谢惟将他的手拉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吻,没有说话,视线只是落在他的脸上。 过了一会他松开手,指腹虚虚抚摸怀中人的脸颊,唇边浮现出一抹浅淡笑意。 孟惘不明所以地眨眨眼,那人的指腹似触非触,弄得他有些痒,像是在轻挠挑逗似的。 “光照进来的时候,”他笑意不减,声音很轻,有种更甚于以往的温柔,“能看到你脸颊上的那种很小很细的绒毛。” 孟惘震惊。 这看得也太细了。 “还有呼吸声。” “……呼吸声怎么了?” “能感觉到你睡的很熟,像几个月的小孩吃饱喝足睡着时那样,有种什么都不担心甚至没有思想的安稳。” 那确实睡的挺死。 孟惘小猫似的仰头去吻谢惟的眼睫、鼻梁,最后再到嘴唇,甜甜地笑笑,“因为有你搂着。” 和谢惟一起赖床的感觉真的是太好了,夏天抱着凉快,冬天抱着暖和,他每次醒后都不想起,那人也从来不催,就静静地抱着他,或者和他说说话。 如果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他突然想起了温落安和许千影,眼神黯淡一瞬。 在陈府外怨气中读取的一段记忆里,大抵是受了随脉血契的影响,不光有十即的记忆,还掺杂了些苏卯生的。 在苏卯生去妖界找十即的那部分记忆中,可以看出许千影只是个挂着名号却没有实权的“妖王”。 推拖责任也不履行义务,对待自己手下的妖态度敷衍且默许他们作恶,只顾自己待在玄川那片地方安生,妖界怎样似乎对他来说根本无所谓。 第143章 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上一世孟惘只与他见过两面,第一次是在他将温落安送来南墟之时,只觉此人精明得很,态度拿捏得恰到好处,示好又不显谄媚奉承,淡然就把自己从局中摘出去了,打得一手好算盘。 而印象彻底转变也恰在那第二次见面。 那人并不是把自己摘出去了,而是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算进去了。 “师兄,许千影是怎么当上妖王的?” 孟惘并不知悉妖界的规矩和机制,只知道妖界的上级统治和阶级界限是四界中最混乱模糊的。 “就我所知,是上任妖王选出来的。” “一千年前妖族鼎盛时,妖王是有绝对统治权的,”他接着道,“但势力弱于魔界,修真界怕二界联合,一直想先灭了妖界。” “妖界看重修为,每代都会选任修为最高的妖继位,后来妖界江河日下,妖王也渐渐镇不住群妖,内部妖修都开始散养,甚至结党营私,自立为王。” 孟惘道,“就是说,许千影确实是那一代修为最高的?” “嗯。” 他靠在谢惟怀中,看着天花板。 孟惘到现在也认为只有恶念是天生且最原始真实的,那些所谓的济世渡人舍己为人,除却一些不自量力的傲气愚蠢,只不过是弱肉强食、被逼无奈,掺着些内心的希冀、信仰与不舍,也就成了浑世中的一股清流、浊秽裂隙中透进的光。 …… 魔界总坛正殿高台之上,俨然一位红衣女子坐于王位,只单坐那里,周身的威压便让人抬不起头来。 她轻咳两声,沙哑着嗓音道,“五日后你们去妖界,破了那封印。” 台下一身月牙白衣袍的白发男子闻言抬眸,周身气质冷若凝霜,可双瞳却如同美玉蒙尘,灰白无光,“你是要借刀灭了妖界?” 百里夏兰低首,目光落在男人的脸上,有些好笑似的,“祁咎,我们真正的目标是整个下界,不会只把目光放在一小块地方。” 祁咎冷声道,“尊主这是要彻底挑乱妖界和修真界之间的关系?” “念儿该回来了。”王座上女人的神色不易察觉地柔缓几分,“以他现在的修为,一回魔界即可继位,激活上古魔血后灵力直接翻倍,到时候修真界必会向我魔界宣战,你猜向来依附于修真界的妖界会站在哪一边?” 祁咎方要开口,他身边的一位男子率先说道,“你顾虑什么,尊主要吩咐的事必是早就规划好的,怕不是不敢了?” 只见那男子一身千山翠青色广袖衣袍,袍口处绣着沉香木,骨架懒散,面容和视线却具有极强的冲击性,肆无忌惮地揣着手斜睨着他,“你不行我就自己去,亏还是什么北州城城主呢。” 祁咎双眸微眯,却没有分给他半分视线,仍是直言问道,“尊主此举偏激,此事必一夜之间让下界大乱,妖界失首后于魔界未必没有影响,修真界若是意识到这点因局势受激,提前向我们宣战,到时隔岸观火反被拉下水……” 一枚血红珠子在百里夏兰指间转了几转,她一只手支着太阳穴,幽幽道,“魔界能轻易就能攻取的妖界,你觉得对修真界会有多大的价值?是附庸也仅是附庸,孰轻孰重他们那群软货还是能分得清,少了一个妖界还不至于将他们逼到绝路。” “于我们而言不过是提前解决一个麻烦到时候省事些,于修真界而言……也不过是憋屈地再让一小步罢了,”她用手背掩着唇低咳,看了一眼祁咎身旁那人,“当初伏忱擅自率人杀了人界一城四万多人,那么多天,修真界不是也没管。” 忽然被提名,伏忱面上的傲桀之色微微一僵,随后缓缓收起,试探着轻轻笑了笑。 他猜不透百里夏兰是否不满意他那番做法,但听“擅自”一词,应是不很赞同的。 伏忱此人作为冗妖城少城主,是这二十四城城主中年龄最小的,实力和天赋却是一等一的好,脾性也是恶劣得无人出其左右。 只对着百里夏兰有敬畏之心。 祁咎作揖应下,方一转身,头顶天花板上蓦地跳下个人来,八九岁身形的姑娘,腰间系着一圈铜钱,眼底一片乌青,眸子却紫的发亮,激动地看了他们一圈—— “几个人去?就我们仨?” 伏忱吓了一跳,“靠,你什么时候挂天花板上的?谁跟你们仨?” 沉荼的头发仍是用一根红绳盘起,碎发随着她歪头低笑的动作半遮眉眼,“我听了有一会儿了,尊主知道但没赶我走,说明同意我去咯。” 百里夏兰淡声道,“三个人行动……” 沉荼比了个手势,笑眯眯轻盈道,“简简单单。” “莫让人察觉出是我魔界所为,务必要让念儿和修真界那边认为是封印不稳自然解除,天灾天命,知道么。” 她勾起唇角,看着百里夏兰,“保证。” 出了正殿,伏忱拦住祁咎,十分无礼地扬声叫道,“喂!刚才我说话你……我操?!” 他话说到一半猛地被对方推到一边,惊异又恼怒地跟上去,一手按上前面之人的肩膀…… 一道亮光在眼前闪过,伏忱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堪堪躲过,却仍是被那灵光削断了一缕头发,怒气值直接爆表。 沉荼便跃到近旁的一颗树上幸灾乐祸地见那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伏忱心高气傲,对上祁咎明显落下一乘,嘴上更毒,“眼睛看不见的恶心臭瞎子!他妈的装什么清高!” 第144章 “丧气病秧子,老子迟早把你那一头白毛薅下来!” 骂他臭瞎子他没生气,说他恶心他也没应,叫他“病秧子”时,他却突然挑飞了伏忱的剑,收手不打了。 伏忱气得跳脚,暗自磨牙,毫无征兆地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的一声清响。 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又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被打得微微偏开头去的祁咎。 我靠? 还真让我打着了? 见那人缓缓抬手默不作声地拂开被扇乱的额发,伏忱立马从愣怔中回神,抬起下巴摆出一副低睨的姿态,青稚的眉眼间蕴着怒气,“干嘛,打不过要跑了?!” 祁咎静静地“看”他许久。 虽然明知对方是个瞎子什么也看不见,那灰白瞳仁也并无多少针对性,伏忱却觉有万根冷丝顺着指尖爬遍全身,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噤。 “你不是想打么,今晚我再陪你打。” 伏忱一怔,随即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恨恨喊道,“来就来,老子才不怕你!” 坐在树枝上荡着腿的沉荼神情滞顿片刻,视线落在还在气头上的伏忱,跃下树来走到他跟前,又怜又乐道,“那个,你今晚小心点吧。” 那人全然不知她意有所指,回眸瞪道,“小心什么?该小心的是他才对!那臭瞎子要真有本事刚才怎么就跑了?!” 沉荼眼珠一转,表情意味深长。 真疯子会治好嘴硬又欠的人。 坐在殿前树上看着里面灯光的沉荼如是想到。 “啊、啊!祁咎,我他妈操你大爷!” “是么,玩的比我还乱。” “臭瞎子、啊,你妈的给我滚出去……” “跪都跪不稳?真够废物的。” 里面的声音由一开始的破口大骂到后来的试图服软,然后到带着哭腔的破口大骂,再到带着哭腔的求饶,最后连暗哑低咽的哭声都低弥到近乎于无了。 啧啧啧。 沉荼一边撕着符纸在嘴里嚼着,挂在树上听了一夜。 …… 温落安过了三天就背着行李回来了,傅靖元和风乔儿倒是惊奇,本以为他得从那儿待个十天半个月的,没想到这么快。 “他不让我待了,让我回来好好修炼。” 他的眼中满是不舍,隐隐透着些失落,看样子确实是被毫无尊严地喊去又撵回来的。 不过很快他又心情不错似的弯起唇角,“没关系,至少见了三天,他让我回来我便回来。” 不得不说,温落安绝对是孟惘所见之人里面情绪最稳定的,比迟羽声傅靖元还稳定,就这还能忍着不委屈不生气。 孟惘无语,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又觉得这样懂事听话的温落安有些可怜。 温落安很幸运,是他们五个人内唯一一个命运没有受他干扰的人,不论前世还是今生。 可悲催的点也正在这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不论是否知晓他的结局,孟惘都无法插手。 就连一同重生的谢惟也只能坐视不管,静心等待灾祸的降临。 百年前修真界留下的恶果,必须要应验在一些无辜之人身上。 第60章 败类 明兰殿外那棵最高的桃树上, 风乔儿正半蹲在八米高的树枝上扒拉着枝叶,孟惘则抱着篮子站在下面跟着她绕树转,眼巴巴地抬头看着。 傅靖元坐在玉桌旁一边喝茶一边吃着糕点, 眯起眼睛望着那二人,“为什么不用灵力摘?” 风乔儿拨开挡在脸侧的树叶, 将桃子丢到孟惘怀中的篮子里,“灵力没准头, 结得那么密, 当然要挑最大最红的了。” 傅靖元悠悠道, “结得那么密?你怎么不说你催的时候用太多灵力了呢?那么多要是过几天烂了或掉了呢?” “那就……不会的, 让五师弟送些给师尊。” 风乔儿这话说的也有些心虚,天玄不大像是会吃这些东西的样子。 正巧谢惟来寻孟惘,见到他们之后微微蹙眉,“……怎么上去的?” 傅靖元笑,“乔儿会爬树。” 她半蹲在那窄短的树枝上, 周围都是枝叉, 极憋屈地缩手缩脚, 不忘瞪了一眼差点毁她形象的那人,纠正道, “拿根绳子抛上来, 一拽一蹬再一翻就上来了。” 傅靖元“啧啧”两声, 对谢惟道,“他们学体术的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 孟惘接了满满一篮子, 风乔儿在八米高空处一跃而下, 灵力聚于脚下减缓冲击,稳稳落于地面。 以后几天便有的吃了。 什么桃羹, 桃干,果酒,果脯…… 全都是风乔儿弄的,温落安帮忙。 其间傅靖元也想去凑热闹,毫不意外被塞了两盘子刚做好的果脯赶出来了。 后续还跑去她殿门口反馈道—— “你那甜度是按照小惘的喜好来的,我牙都要甜掉了,偏心。” 风乔儿便骂骂咧咧地又给他重做了几份。 当天夜里,孟惘正熟睡时忽觉身旁一空,下意识睁开眼睛。 视野朦胧间,隐约见自己坐在一张桌前,桌子上放着两杯茶水。 他茫然了片刻,怀疑自己还在梦里,鬼使神差地捏了捏面前那个茶杯,冷凉的触感从指腹传来,寒意刺骨,像是大冬天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扔到了雪地上。 蓦地他瞳孔微颤,猛然发觉自己现在的身体是半透明的。 第145章 神魂? 谁把他神魂掳这儿了?! 他抬眸看了看屋内的摆设和周围环境,只觉得非常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是哪个殿来着…… 脑中一闪,幽黑的瞳孔微微放大—— ……清音殿。 上一世他在魔界待了七年的清音殿。 他猝然乱了心神,心脏像被一只鬼手紧紧攥住,浑身发热喘不过气来,捂着起伏的胸口张开嘴缓缓吸气,额角渗出冷汗……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短促又戏谑地笑,尾音上扬—— “怎么了?” 孟惘闻声抬起头,愣怔地看着对面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眼中尽是诧异。 坐在对面之人和他有三分相像,不需其他细节线索,他知道这是百里绎。 虽然这是他记忆里第一次见百里绎摘下面罩,但最令他震惊的不是这个,而是百里绎身后站着的那人—— 眉眼间竟也和他有几分相像。 和那人形影不离的,孟惘只能想到是之前拿箭的那个蒙面人。 正头脑风暴时,百里绎托腮开口道,“你方才是不是以为重生只是做的一个梦,实际上你还在上一世死后神魂飘荡?” 孟惘看着他没说话。 “瞧把你吓的。” 他低低笑起来,眉眼透着股阴柔的疯感。 而他身旁那个人,看起来比百里绎正常许多,却莫名有一种更甚的邪气。 孟惘倏地反应过来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重生的?” 那人笑眯眯看着他,“我知道的东西多着呢。” “你也是重生的?” 孟惘觉得整个世界都魔怔了。 百里绎歪头作思考状,“准确来说……是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个我就不能说了,说了会受惩罚的。”他微微勾唇,“怎么,你不想我活?” 见对方没说话,他拿起一杯茶喝了一口,嗓音轻幽蛊惑,“我可是你阿爹啊。” 呵。 “你说要找我谈,我刻意把你的神魂拉了过来,这也是唯一一个让谢惟察觉不到的方法。” 能轻轻松松把他人魂割离不让人所觉,神魂牵到此处…… 如果那人要灭五境统四界,现在也是易如反掌。 如此一来百里夏兰根本没必要再费尽心思让他回到魔界继位,有对面这二人足矣。 除非…… “我们不会再插手魔界的事,我和夏兰商量过了,”百里绎嘻笑着,语气却不容置疑,“所以,你该经历的还是要经历,而且我也想让你回来。” “至于上一半遁历嘛……”他意味深长道,“待时机成熟了,等你知道的差不多了再给你。” “知道什么?” 那人直直地看着他,“知道天道不让你知道的东西。” “你不能说清楚点么?”孟惘眉心微蹙。 百里绎伸手拉了拉身边人,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 “你猜他是谁?” 孟惘抿唇,“不猜。” 对面低笑一声,站起身一手撑着桌面,一手强硬地掐住他下巴逼迫二人对视,上半身压低到他面前—— “念儿,你有点不乖。” 他继续凑近,呼吸交织,鼻尖近乎相触,孟惘皱眉,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后仰,挣开他的束缚,冷冷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百里绎也不恼,借势坐在桌面,手腕搭在双腿交叠的膝盖上,垂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活了数百上千年的人了,长相二十几岁,心思比小孩还让人捉摸不透…… 孟惘与他对视时,能感到其中清明到纯澈的欲念嗔痴,以及那犷戾娇笑也压不下去的统领者气场,独独未见他本最该有的—— 屠戮四界、统治下界三百年的压迫和血气。 这和百里夏兰身上的感觉差得太多了。 同为上位者,不是说百里夏兰在他面前刻意显露出来,而是百里绎在他面前刻意收住了。 只见他伸手揽过身旁人的腰,亲昵道,“他是你阿父。” 孟惘的表情瞬间僵住,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 “有药啊,男人生孩子也是可以的。”百里绎被他的反应逗笑,“很意外么?你不也喜欢谢惟么?” 他想过他们是兄弟也没想过他们是父子。 短短几句信息量巨大,宕机的大脑又被他短时间内强制重启,孟惘觉得头有点晕,但又不愿表现出来自己没见识或一时难以接受的样子,故作平淡道——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百里绎在那人脸侧亲了一口,“我跟你阿父感情可好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身旁那人在听到他说这句话时,貌似有些淡漠和嫌弃。 孟惘仔细回想,就他所知的那一段魔界历史来讲,同百里绎一代的魔尊继承人共有五位。 五人内斗中死了三个,只剩下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而据说当时百里明南为嫡出,实力又强,继位的可能性远大于百里绎。但后来却是后者继任魔尊,前者则音信全无了上百年。 孟惘抬眸看向那个人,恰好对上他的视线,那双暗紫色的瞳眸中蕴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正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百里明南?”他试探道。 第146章 对方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他会猜到自己的名字,随即半阖着眼看他半晌,淡淡“嗯”了一声。 当真是。 怕不是百里绎为了夺位刻意勾引把人骗心骗身了? 忽觉脸侧温热,回过神来时百里绎已将手心覆在了他的脸上,指腹轻轻摩挲几下,指尖又顺着他的唇边轻轻划到眼睫、鼻梁,最终来到他左眼下方二指宽处,眼神流恋贪婪。 孟惘愣住,有些不自在地侧开头,“你和我有仇?” “何出此言?”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抹促狭的笑意,配上那张妖艳昳丽的眉眼,有种上位者在俯视逗弄蝼蚁的错觉。 “那你一开始在仄冬荒……” 那一叉子穿透腹部被死钉在地上的感觉,和谢惟无妄剑将他一剑穿心有的一拼。 “那是因为太想你啦,”百里绎很开心似的,看着他的眼底透着种昂扬的疯狂,“本来想验证一下看你是否有自愈能力,一兴奋起来就控制不住了,你太可爱了,想把你揉碎。” 对那人的神经质发言不想多做评价,他简明扼要道,“放我回去。” “回去?”百里绎又凑近他,“好啊,叫声阿爹就让你回去。” 孟惘觉得好笑。 他竟还有当爹的自觉么? “嗳,不能功劳苦劳全被谢惟抢去了,我跟你阿父生你养你,好歹也是养了你九年呢。” 孟惘垂眸,漫不经心道,“是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百里绎神情一滞,旋即又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低声吐息道—— “你这个样子,让我想咬断你的脖子。” 他猛地掐住孟惘的脖颈迫使他仰起头,张开口就要狠狠咬上去,百里明南迅疾地捏住他的后颈将他拽到怀里,皱眉道,“你发什么疯?” 他眼底一惯的笑意近乎要维持不住,逐渐演化为阴鸷,“妈的要不是因为那个死修真界和死天道,我能受这种委屈?” “你受什么委屈了?委屈就要来咬我?”孟惘无语,丝毫不怀疑那人能一口咬断他颈动脉。 “你不就是怪我给你下了七百年封骨术让你记忆全失么?”百里绎被百里明南圈着,眸光阴晦,“没有封骨术你根本活不到今天,我要是可以,早就把那九年的记忆给你看了。” “所以?” “所以……”百里绎暗自磨牙,“等找到判官笔断了命线,就不用再受那傻逼的控制了。” “为什么会受控制?” “你以后会知道的,”他意味不明道,“你那好师兄会有办法的。” 他盯着孟惘静置几秒,突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再次笑起来,“好软。” 孟惘懵。 那人又拽着百里明南的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坏笑着,“好了,以后你回了魔界,我们会再见的。” 平白无故被人没轻没重地摸了两下,还没缓过神来便忽觉眼前一黑…… 神魂归位,视野中浓黑一片,应该是在后半夜,耳畔是轻且均匀的呼吸声,身边人还在睡着。 他一动不动,心里默默想着百里绎说过的话。 什么叫谢惟会有办法。谢惟到底在瞒着他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脑海中浮现出去陈府的前一天晚上,那个雨夜里让谢惟失控的噩梦。 当时他只说是自己于雨中死在一棵树下,可再问他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死时,他却突然出现走火入魔的征召,呛出一口血。 如此大的反应孟惘也是没有想到,慌乱心惊之下以为是梦里情绪太过激动导致灵脉错乱的结果,可现在一想…… 会不会是一种天道的限制和警示? 所以那个梦是什么关键信息么? 一个梦能有什么,那场景和他前世今生完全不沾边儿啊。 孟惘压平唇线,着实无奈。 见了百里绎一面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拿到,云里雾里打哑迷,那一半遁历他也不给,就认了两个爹。 服了。 第61章 灾祸 众人是被一巨大的爆破声吵醒的, 像是支撑着天地的通天柱刹那断开,一股倾颓轰塌的气流铺天盖地地袭荡四界,而气流的源头—— 正是妖界玄川。 此时还未破晓, 妖界上空紫光冲天,人妖两界间的结界被冲撞出一道数百米长的裂口, 无数群妖争先恐后地逃入人界,凡人推搡叫喊声不断, 下界一片混乱。 修真界修士被派去斩杀逃入人界的妖修, 一时间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 温落安却早已向妖界赶去。 而就在离妖界还差十里之时, 一股极强的妖气和魔气混杂着暴虐而出,让人再难以向前半分,其势力太过强悍扰乱了法场,瓢泼大雨在瞬间倾盆而下…… 温落安连用灵力开个避雨结界都顾不上,鬓发贴在脸侧, 任由冷雨浇头, 狼狈又焦急地御剑在那无形的屏障外徘徊, 手中幻化出的七弦红木琴“铮”地一声响起,汹涌的妖气与那势力两两相撞, 却如蜉蝣撼树, 不见丝毫效果。 一头身披黑色鳞甲的巨兽挤破整个玄川地界, 破土而出—— 是一只成年魔妖! 魔妖极其少见,是仅次于百里一族的凶煞至阴之物。半妖与魔族所产, 出生便同时具有灵丹和妖魔两气, 却因为没有像百里一族能与天道对抗的实力, 只能被天道视作威胁排斥压制,不能飞升, 四界视其为邪物。 第147章 魔妖出世必遭杀祸,修真界对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幼年魔妖化为本体时就已抵一座小山,如此庞大的成年魔妖,更不可能在玄川那地界突然横空出世。 众人一下子反应过来。 妖界玄川之下—— 竟然封印着一只未被及时扼杀的魔妖。 如此一来,全都解释的通了。 为什么妖王许千影会栖息在玄川,为什么他几百年不迈出半步偏要守在那清寒之地…… 以及,为什么他偏偏要把温落安一个外界之人送到修真界,又为什么前些天突然叫他回去。 七百年前百里绎自爆后,魔界与修真界重回对峙状态,后者将极可能与魔族联合的妖界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打击压制妄图赶尽杀绝。 他从一开始就与修真界做了筹码,从即位起就时刻用妖气镇守封印,他早就料到这场百年后的灾祸,做好了以身祭阵的准备,就为了当年让修真界放妖族一条生路,施舍给他们偏安一隅的生存的权力…… 哪怕他们仅剩的故乡,是魔妖的坟地。 提前将温落安送出,是想要护他周全。 不让他回妖界,是为了与他撇清关系,希望他能不受牵累。而前几天的相见,却也是在那人计划之内的最后一面。 许千影早就算计好的。 那一点素衣人影衣袂翻飞于妖界正上空,他似尘埃般立于庞大的魔妖身前,广袖中蹿出几根粗长透明的水链,看似柔软蜿蜒实则坚硬无比,紧紧将它的四肢捆住束缚于血色法阵之中…… 澎湃的妖气浩然而出,不过须臾天昏地暗、惊雷急雨,似是天地合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许千影在自爆灵丹。 温落安指尖翻飞伴着急促的琴音只见残影,丝丝血迹流于琴弦之上,妖气与流波相抗,却怎么也挪不动分毫。 风乔儿几人迟迟赶来,见状立刻上去帮忙,孟惘在不远处停住。 普通方法无法与那只成年魔妖失控的灵流对抗,灵力会被其吸附,像个无底洞一般越是蛮力对方越强,如果几位仙尊共同压制的话,或许还能将阵中的许千影扯出来。 可修真界的目的就是让他死。 魔妖现世,牺牲一个许千影来平息,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温落安的视线紧盯着远处与魔妖一同困于阵中之人,浓密的浊气几股几股地交合盘旋,他咬牙将七弦红木琴高高抛起,同时一个高阶灵印在一瞬间布满半个人妖两界。 “你不要命了?!” 那人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逆风赶来的傅靖元甩出一道灵力直冲他心脉而去,妄图强行封住他的灵脉…… 谁知温落安比他更快一步,本命法器献祭,顷刻间一种堪比妖王自爆的灵力自他周身喷薄而出,将傅靖元的那道灵力生生碾碎,魔妖的灵流竟也被抵着不断后退! 处于阵中的许千影貌似察觉到什么,下意识微微侧首,仍是忍住没有转过头去,加快了灵丹自爆的速度,只是捏诀的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 本命法器与性命相牵,一损俱损,自毁本命,等同于凡人亲自抽走脊柱…… 七弦红木琴加上高阶灵印,他只是疯了一般想赶去看那人一眼。 他或许仍是连一句怪罪埋怨的话都不忍心说出口,他或许连委屈都顾不上,他只想到那人身边去。 不会问“为什么骗我”。 不会说“别抛下我”。 温落安傻得可怜,只会什么都听他的。 可他也有私心,也有希望。 希望那人别这样,希望那人活着。 不过貌似没人在乎他的希望,包括许千影在内。 琴身寸寸断裂,他忍着剜心剃骨的疼痛,浑身渗血,一步步朝那人走去。 魔妖混合之气同他的灵力抗衡,被他踩碎又重聚,每一步都走的异常艰难。 温落安的眼睛却是格外明亮,身上的衣服被鲜血浸透,上空的琴弦也渐渐消散,眼前那虚影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终于,他伸出朝外冒血的指尖,轻轻一抓—— 那人的最后一缕妖气在他指缝间流过。 灰黑色的瞳孔骤缩,他慌张地揽住倒下的许千影,膝盖一软抱着他跪了下去,耳畔是魔妖倾倒的巨响,他双眸呆滞,不可置信地喊了一声—— “千影?” 怀中人没有回应。 温落安气息错乱地低咽一声,将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身体颤抖着—— “你说句话啊……和我说句话……” 他痛苦地低吟着,泪水染湿了那人的颈侧和衣襟。 魔妖的尸体渐渐消散,待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温落安余光瞥见一片白金纹袍角,怔然抬头望去。 他的眼中尽是泪水,朦胧模糊了视线,也同时让人看不清他眸中的情感。 他满身鲜血地抱着许千影渐渐冷下去的身体,仰头看着天玄,颤声道,“师尊……为什么要这样?” 风乔儿薄唇抿得泛白,几次想要出声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修士的灵力与妖魔之气相抗不相抵,强行杀了成年魔妖会导致法场紊乱,产生七百年前百里绎自爆的后果,当年只得暂时将它封印。” “封印阵破,而许千影有足够强的妖气抵消那邪物体内的两种势力,能将损害降到最小。”天玄淡声道,“这件事由他来做最合适不过。” 第148章 温落安睁大眼睛,泪水滴滴滑落,“那玄川之下封印魔妖之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怕引起恐慌,封印早晚都会破的,魔妖也早晚都要除掉。” “引起恐慌?明明是你们压迫榨取妖界利益的借口……”温落安看着他道,“明明是你们除掉魔妖未及,让它长到成年,凭什么你们的过失要他来承担?” 天玄微微皱眉。 “你们以妖界作饵,让他以身作祭……在他自爆灵丹之时杀他妖界子民……将他们赶尽杀绝困于一隅,借着保护凡人之名肆意虐杀逃命的妖族……” 他一字一顿,字字泣血,没有声嘶力竭的怒吼,没有痛彻心扉的悲恨,他只是默默流着眼泪以最卑微狼狈的姿态,指摘着修真界的罪名。 他弃了师徒情谊,也抛却同门之交,他不修炼了,不修道了…… 他什么都不要了。 风乔儿看着他跪坐在地摇摇欲坠的身影,伸出手想要上前拉他…… 温落安避开她的手,低下头看着手中散成星芒的身形,泪眼朦胧地四处寻望着什么。 她的手滞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 这异变来的太快去的也太快,他们也不知道魔妖这件事,来不及也没办法阻止许千影自爆灵丹。 可毕竟是修真界当年对妖界不仁、对魔妖疏漏在先,修真界犯下的错,他们几人被迁怒也是正常…… 大概在法场紊乱和失去一个许千影之间,是个修士都会选择后者。 百里绎当年留下的灾祸已成为每个人心底的噩梦,尤其是亲身经历过那几百年人间炼狱的一代修士。 一声极细微的轻响。 他瞳孔轻颤,只见妖界上空突然亮起一道紫光,紫光圆滑向下铺延开来生成一道附着白雾的巨大单薄结界。 那结界在他们面前缓缓降下。 温落安蓦然踉跄着站起,连滚带爬地朝结界之内跑去。 几乎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什么情况的同时,孟惘向前两步伸手猛地拽住了他尚在向肤外浸血的手腕。 温落安离那结界仅剩一步之遥,挣扎不动便急切地回眸看他,不断哀求着,声音带着哭腔—— “他要封了妖界、他要封了妖界!让我进去,他的残魂还在里面……” 孟惘听着他哽咽不成样子的话语,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幽黑的瞳有几瞬的茫然,却是没有松手。 他该松手吗。 他又为什么要拽住他呢。 许千影献祭神魂封锁妖界保全所剩不多的妖族,逃不出去的必是些老弱病残,他是要尽力护他族人。 但温落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孟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着他,但就是觉得,要拉着,不能松手。 他看着温落安焦灼崩溃的眉眼,看着那即将彻底落下的障雾结界,心里难受不明所以,但迟迟不能从对方眼中找到答案。 风乔儿和傅靖元明白过来那结界是怎么回事后,暗骂一声也要来拽他。 “师兄,对不起,求你,让我去找他……求求你……” 温落安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俯身压低姿态卑微地乞求道,泪水滴在他的手腕。 好凉。 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的温度冰到,抑或是被他话中的某些字词刺痛,孟惘的眸中映着他苍白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松了手。 温落安在风乔儿抓住他之前化为本体钻入最后的空隙之中,结界与地面轰然闭合,一阵浪涛般的疾风层层扑继涌来。 妖界封锁。 他望着面前高耸巍峨不见封顶的雾障,视野白茫。 还是…… 同前世一般。 第62章 劣根 妖界玄川一个半塌的石洞中, 几缕淡紫色发丝落入水中浮沉,灰黑眼瞳虚茫无光,映着那深不见底的冷潭。 温落安蜷着身子, 胳膊抱着膝盖,此时正是日上中天, 洞内也只透进了一点光影,黑沉如傍晚, 阴湿之气萦绕鼻尖, 周遭一派寂静。 他已在此地不分昼夜不问晨昏地干坐了数日。 怀中抱着一盏魂灯, 散着微弱的白色光晕, 有些温热,像是错觉,也是他能感知到的唯一温暖。 他没办法将许千影的魂魄补全,只能将他的残魂锁在魂灯之内。 不清楚残魂会不会在魂灯内自己修复,但他所能做的也仅剩于此了。 眸中隐隐有浮光攒动,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泪痕蒸干。 …… 南墟境,早菱殿。 傅靖元坐在床边看着被中窝成一团的不规则球体, 心头堵塞地舒出一口气。 “他不是生我们的气, 他只是不想让我们担心他, 献祭本命又修为尽废,活不了几年了, 不再相见, 也是想断了念想。” “许千影的残魂留在玄川那里, 倘若当时真的拉住了五师弟,要眼睁睁让他们相隔两界, 你又不忍心了……” 见那一窝仍是没有动静,他又说道,“况且,封了妖界是好事,至少修真界不会再将妖族驱逐或赶尽杀绝了,许千影这几百年的忍耐也算是有了个好的结果。” 风乔儿蜷缩在被子里,原本焦躁烦闷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上来的火气和委屈也慢慢被理智代替,她仍是窝在被中,闷声道—— “以后再不能见,他让我们怎么想?断了联系我们就不担心了吗?就能忘了吗?” 第149章 傅靖元抿了抿唇,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露出一丝苦笑,视线环顾着眼前模糊的四周,语气却是不变,轻薄又懒散—— “太重情不是好事,极小概率有人能陪你一辈子,再亲近的人也只是过客,早晚都要走的……” “人活着就是要尝遍生离死别,聚散离合,老病这二苦我们修士免了,生死爱怨憎,苦求而不得,都是该受的。” 风乔儿微微一滞,从被中冒出个头来,看他半晌,“什么意思?” “如果……”傅靖元托着腮,弯起狭长的茶褐色眼睛,漫不经心道,“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一阵静默。 他隐隐感觉到危险,反应极快地向后一仰,一巴掌堪堪擦着他的鼻尖而过,掌风掀起他的额发,露出眸中的诧异和对面之人压抑薄怒的神情…… “姑奶奶,你真打?!” 风乔儿眼神凶恶地盯着他,语调带着咬牙切齿的颤抖,“你再敢乱说话我就掐死你!” 傅靖元表情微僵,没想到她反应竟然这么大,有些认怂,却仍是小声道,“我方才说的那些话,你是没听进去吗?” “谁要听你说话!” 他无奈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息怒,“别生气别生气,我纯属逗你玩儿的。” 然后他就不出意料地被枕头熏香什么的杂物砸出殿来了。 其后的几天,孟惘总能看到风乔儿逼着要吊丧似的傅靖元练体术。 风乔儿使枪,枪法不似剑一般使了巧劲拎着灌满灵力就能对付,不仅要足够的体力和爆发力,动作速度还要快准狠,傅靖元苦着脸拿着棍子跟她学,都怪自己当初嘴贱说了那句话,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孟惘看着傅靖元那没骨头似的病秧子样,有些于心不忍,在一旁问道—— “乔儿,为什么让他学体术了?” 对面答道,“强身健体,通气活血,益寿延年。” 他瞥了一眼那人青白交加的脸,说道,“我觉得他不行,快哽死了。” “啧,说谁不行呢,小娇鬼。” 孟惘笑,毫不介意他给自己起了个新外号,毕竟那人打心底里就总觉得他“娇”,多说也无用。 风乔儿教了他几天就开始和他对打,傅靖元修为再高又怎能不用灵力与南墟境体术第一过招,于是总是被打得慌了路数,或者为了保命直接用了灵力防御,每次都被她凶—— “不准用!” 她招招都往实的打,但力道爆发的快收力也极快,每每都只擦着皮毛而过或者堪堪停住,却总给人一种被打了一次又一次的感觉。 傅靖元苦不堪言,纯纯就是心理战,体力和精神双重损失。 不过一个月下来,他的身体素质确实强了一些,之前站一会就觉得头晕眼花,现在竟然能不用灵力和她对打半柱香了。 …… 又是一年除夕夜,孟惘照样由谢惟带着在晚上去看花灯,但着实没什么胃口也没吃饭,早早便回了月华殿。 他拿起桌上冷透的茶水喝了口润润嗓子,把半开的窗户关上将冷风拒于其外,转身便朝床边走去,脱了鞋哼哼唧唧地抱住刚刚铺完床的谢惟,牛皮糖一样粘在人身上。 谢惟抱着他的腰坐在床头,他便跨坐在那人腿上,双腿盘着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侧蹭蹭。 “怎么了?” 谢惟轻抚他的背,又揉揉他的脑袋。 颈侧温热,怀中人身上一股甜香气,细嗅之下还带着几丝草木清香。 孟惘抱着他的腰轻轻啄吻他的唇,指腹抚摸他的喉结,没有回答。 谢惟能感受到他每一分一毫的情绪变化,知道他在寻安全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思越来越缜密,像是山雨欲来前会本能感知的不安,且孟惘在伤心难过时,最先表现出来的不再是消沉的情绪,而是难以自抑的亢奋和热情。忧郁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转为焦躁以另一种偏激的形式发泄出来。 这不正常。 温落安这件事对他有影响。 “师兄……你会不会养我一辈子?”孟惘环着他的脖颈问道。 谢惟双唇微动,顿了一秒道,“在让你平安活一辈子和养你一辈子之间,我会以前者为重。” 他将腿屈起让二人贴得更近,捏捏孟惘的脸,在对方还要再问什么时一手扣住他的腰,伸手掐住他的后颈强势地吻了上去。 孟惘长睫轻阖,一边吸吮着他的舌尖唇瓣,指尖自他脖颈向上轻划到下颔,微微低首捧着他的脸颊,长发发尾落于他胸前,沉重炽热的呼吸交错,亲到嘴唇发麻。 他一手扶着谢惟的肩垂眸轻轻喘息,唇瓣分离的下一秒,谢惟的食指探进他口中,轻按隐在那红唇后未来得及彻底收回的舌尖。 孟惘的眼神一下变得无辜起来,含着没有动作。 随即那微凉便在濡热的口腔中轻搅,他另一只手自孟惘左心口抚摸到腰侧,然后再滑下…… 孟惘轻轻战栗,低低呜咽出声,抱着他脖颈的手臂收紧,将脸倚着他的肩窝,讨好似的咬着他的指尖。 “……乖。”谢惟轻声哄道。 孟惘将身体与他贴得更紧,隔着单薄衣物与他细细摩挲,舒服得嗯了一声,带着虚浮不稳的气音。 谢惟指尖一颤,身体立马有反应。 他将手指收回,见他眼皮半阖,舌抵着唇角,唇边噙着几分笑意。 第150章 他故意的。 但谢惟并不生气,抑着低沉的呼吸去吻他的眉心,哑着嗓音喃喃道,“孟惘……再叫一声。” “再叫一声……” 他手中力道不由自主地加大,孟惘闷软地哼唧,与他贴贴蹭蹭,“师兄……疼。” “不疼你会老实么?” 孟惘承认自己有时确实是过于恶趣味,总想去探那人底线,看那人强忍着又舍不得的模样,再过分也就揉掐自己一把,反正最后挤两滴眼泪也还是他来哄自己。 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谢惟这种无情利己高居神位之人的偏爱更有价值和兴味的东西了,孟惘舍不得毁他飞升路断他神仙骨,却可以轻而易举拉他入俗。 大抵是骨子里卑劣的基因在作祟,他对谢惟的依赖和顺从本质上就是一个为自身汲取利益的手段和过程,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 喜欢。 “……以后不要这么勾别人。”谢惟喉结微动,指尖一节节向下轻按他的脊柱。 孟惘趴在他肩上,唇贴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是勾引……想要师兄,想做。” 几瞬静寂后,不知是谁喉间一声轻响,理智在这一句话间顷刻崩断。 青丝深浅交错,染着浊液的手紧紧扣住,骨节修长白皙筋络分明。 直到第二天正午,孟惘给谢惟换了身里衣,然后看他入睡。 他支着太阳穴,手揽着他的腰,十分有精神地眨巴眨巴眼睛,薄唇抿了抿,强忍住了想再亲亲那人的冲动。 有时候孟惘都觉得自己太粘人了,有种要把人粘窒息死的感觉,看见他就想用毛茸茸脑袋猛蹭一顿,睡醒觉就想压在他身上在他怀里拱拱,而谢惟只会抱着他摸摸,惯得离谱。 他微微斜上看向天花板作思考状,眼珠微动。 识海中突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念儿,人界应怜荒。” 孟惘一怔,视线垂落在谢惟熟睡的脸上。犹豫片刻,动作极轻地坐起身来将外袍穿上,然后不动声色地出了月华殿,于殿外升起一道结界。 待他悄无声息地下了山,原在床上熟睡的人却缓缓睁开了眼…… 冰绿色的瞳中模糊着敷衍的情绪,他半阖着眸悠悠地拢了拢领口,将胳膊放在被子上,靠着身旁被褥上残留的余温,略显疲惫地再次睡去。 第63章 山雨 到了应怜荒, 孟惘站在剑上寻到了那抹红色身影,自上空稳稳落下,向前两步走到百里夏兰身前, 淡淡道,“姑姑。” 百里夏兰的脸色一如既往的苍白, 皮包骨的身形外裹着艳色红衣,气场依旧强势, 于寒风中掩唇轻咳—— “回魔界吧。” 孟惘眉心一跳, 虽然心里早有预料, 但仍是有些不可置信, “为什么?不是说十八岁之前不逼我回去吗?” “我是答应过你,但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女人冷笑一声,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手腕将他的束袖向上掀起,指腹死死摁着那个淡色花瓣印记,低哑道, “这是什么?” 她的力道很大, 孟惘的腕骨近乎要被她捏碎, 皮肤周边泛白,痛感让他没忍住缩了缩手, 那人却猛地将他一把拽到身前, 一手扯住他的衣襟压到他眼前…… 突如其来的压迫和近距离使他身形一僵, 本能向后仰了仰头,大脑极速运转—— 她怎么知道的? 难道是百里绎告诉她的? 不对, 百里绎不像是会管这种事的…… 可是知道他和谢惟关系的人应该只有百里绎和百里明南才对…… 他的瞳孔倏地一动—— 还有那身份成谜且莫名知道很多东西的蛇妖。 “你怎么知道的?” 百里夏兰极轻地笑了一声, “我怎么知道的, 你打算瞒着我到多久?” 看样子多半是那蛇妖泄露给她的。 孟惘眯起眼睛,用力掰开她的手后退一步—— “你先冷静。” “冷静?” 她上前一步, 眉宇压得极低,冷着脸微微抬了抬下巴,身高比孟惘还要高上一点,半眯着眼俯视他,语气沉缓,“百里念,我倒是低估了你的本事,让你敢背着我打草稿了。” 话音未落,二人之间蓦地银光一闪,孟惘的魔气如迅雷般极速窜出迎撞,电光火石之间已与自她掌心而出的丝线过了数十招。 黑白闪光交错魔息汹涌,他眉心微蹙躲开那从四面八方无孔不入的丝线,一边用魔气迎击护体,无数条细藤自他袖中甩出,铺天盖地与丝线相撞,被切开又极速生长,软硬长短变幻于瞬息之间。 百里夏兰若是真出手,他会毫不犹豫地用全力…… 自保。 没错,他只能自保。 虽然重生回来他私下里刻意在用魔气修炼活跃魔血,不至于像在前世洞中一般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今年才十七岁,与前世攻取五境的时间还差七年,此时还远远达不到能与她抗衡的程度。 在还未彻底觉醒魔血的情况下。 纯血天魔又如何,他又不是神,百里夏兰虽然不是纯种又肺疾缠身,但在孟惘七百年封骨术自行汲取天地灵气随缘增长魔息的时候,那人可是实打实地在修炼。 感受到对面想要将自己刺个对穿的怒意,他暗自咬了咬牙,“我之前就说了,待我回到魔界,也是要把谢惟带过去的。” 一根丝线猛地破开了他的攻势直钉入他的膝盖骨,孟惘闷哼一声半跪在地,脸色顿时白了几度,眼底闪过一丝无奈—— 第151章 打吧,不打我几顿不见血你是浑身难受。 百里一族的亲情可算是体会明白了。 他疼得微微颤抖,一手勉强撑着地面。 百里夏兰抬起他的下巴,居高临下地低睨着他,“你是说过,你说要把他带回魔界,废了他的灵丹和修为,那我且问你,现在你还能说出废他修为这种话么?” 她手下的力道又重了一分,“你还舍得么?” 孟惘知道现下是彻底瞒不过了,抿唇道,“我会封了他的灵脉。” “呵,封灵脉?” 她低笑一声,突然话音一转,“前些阵子,尉媛族一小魔强行要入噬魔宫。” 孟惘一滞。 “可是我并不缺暗卫下属,他这样做毫无意义。”她悠悠道,低头看向他,“可是他说……他有占卜的神力,能推演出以后会有真正的魔尊继位,他要提前参与选拔,当魔尊的副使。” “本该三年的历练,他竟然用了四个月就达到了标准。” 孟惘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荆连? 是荆连么。 尉媛族,噬魔宫,副使…… “我不知道他说的神力是否为真,但他确实是能知道许多有用的东西,”百里夏兰继续说道,眼底云波暗涌,“比如……” “比如,你以后会死在你那师兄手上。” 孟惘微微睁大眼睛。 什么意思,荆连怎么知道的这些。 他明明是该在我二十一岁时才从噬魔宫出来,为什么突然提前了四年? 他以“神力”“占卜”借口向百里夏兰说这种话,让她对谢惟陷入高度提防,是出于什么目的? 为了让她提前逼自己回到魔界,为了让自己与谢惟分开,为了…… 那么,荆连也是重生之人? 他做这些,只能是前世来清音殿中见到了自己未消散的尸体,知道是谢惟杀了自己,所以今世才这般拼命,用那么短的时间从噬魔宫历练完成,又急切地想借百里夏兰将自己拉回魔界,远离谢惟…… 只能是这样。 毕竟无论前世今生,孟惘都不会怀疑他的忠诚。 那根丝线猛地从膝盖骨中抽出,重新钻入她的手心,她冷眼看着面前疼得薄唇泛白之人—— “念儿,尊主明确和我说他不会插手魔界的事,就说明他是想要我带你回去,他也想让你继位。” 不知是不是疼迷糊了,他竟从对方口中听出一丝劝服和怜悯。 “我与尊主是表兄妹,他待你如何我是清楚的,那九年你虽然忘了,但是他还记得。谢惟不是你的归宿,他只是半路杀出来的绊脚石。” “魔界才是你的家,比起利用你攻取修真界,我更希望的是你能回到尊主身边去。” 孟惘缓缓起身,术法除了血迹,衣物完好如初。 百里夏兰从来不会这么对他说话,前世虽也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往往都是用尽最后耐心的前兆,倘若不听,便直接打到听话为止。 冰冷的指尖抚上他的侧脸,指腹堪称轻柔地摩挲他淡红的眼尾,“你是百里一族,世间仅剩的纯血正统后代,就算你不打算延续血脉,至少不要被谢惟绊住,也绝对不能是他。” 她语气强硬,强忍着肺管的痒意,气息不稳地接着道—— “做你身份该做的事,你既然姓了百里,就不要再天真地以为会有人真正爱你。” “给你十日时间,十日后,我来此处接你……” 她那破风箱漏风似的嗓音散去,身形早已不见,独留孟惘在原地垂眸站了良久。 他没敢耽误多长时间,半个时辰便回了南墟顶峰,小心翼翼推开殿门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坐下,确认谢惟没醒后做贼似的掀开被子一角,重新钻进他怀里。 温热的手心抚上他的后脑勺,上方传来的声音喑哑—— “去哪儿了?” 孟惘搂着他的腰在他怀里蹭蹭,信口胡诌道,“去万剑阁换了把新剑。” 谢惟仍是带着些困意,揉揉他的头发,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边,“别想太多。” 这话应该是他说才对吧,他还怕那人多想起什么疑心呢…… 孟惘被他抱在怀中,只听他阖着眼轻轻道,“还有六个月就是你十八岁生辰了。” “……嗯。” 谢惟缓缓睁开眼,唇角弯起,指尖慢慢划过他的脸颊。 孟惘敏锐地察觉出他的视线貌似过于强势,有种十足的游刃有余和完全掌控感,像是上位者在逗弄笼中鸟,给他安排了一个虚妄盛大的局设…… 在那随意到敷衍的态度中,好像还隐匿着一种错觉般的愠怒和敌意。 这不是印象里谢惟该有的情绪,也不该是谢惟会展露的状态。 可是直觉又告诉他身边之人确实没有被掉包。 假的再真也不是,真的再假也确是。 向来会暗自观察他人的孟惘知道一个人的性情性格都会有上下浮动的一个度,但谢惟这个人的性情总会给人一种三百六十度范围内外肆意旋转的感觉。 孟惘现在有些怀疑对方到底知不知道他也是重生的了。 他不自在地抿了抿唇,蹭蹭那人的手心,“师兄……” “嗯?” “要亲。” 谢惟抬手固住他的下巴,俯首吻住他。 他闭上眼睛顺从地配合着,一只手揽住对方的脖颈,右腿曲起挤入他的腿间,几根细小藤条攀上那人的手指…… 第152章 然而恰在此时,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风乔儿略显急切的声音自外传来—— “三师兄,大师兄,你们在吗?” 孟惘心下一悸,幸亏来的是风乔儿,要是傅靖元怕是直接就进来了。 谢惟微微撑起胳膊,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才坐起身整理衣襟,“怎么了?” “傅靖元……不是……是他爹……”风乔儿磕绊又慌忙道,“皇上,出事了!” “今天下午灵鸟传来的死讯,傅靖元直接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情绪不太对……” 他们御剑赶往皇城的路上,半天也未见前方有傅靖元的人影,天边残阳正赤,孟惘问道,“你说他情绪不太对,什么意思?” “就是,他很生气……” …… “砰”地一声闷响,傅靖元不顾周边侍从的阻拦一把拽着傅少茗的衣襟给了他一拳,眼底一片猩红,语气压抑着低吼—— “你他妈想皇位想疯了?!” 傅少茗被打得偏开头去,舌尖顶了下腮帮,抬手示意侍卫退下,戏谑的视线透过凌乱的碎发落到对方的脸上,唇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哥。” 傅靖元手下猛地一紧,用力将他推到桌沿上,薄肤手背青筋突显,声音压到极低—— “你要太子之位,我让给你,你要我死,我如你愿……你连让自己亲爹寿终正寝都等不起?一日坐不上皇位你会死吗……” 傅少茗沉默地看他半晌,嘴角微动,呼吸有些失了节奏,像是在尽力调整什么,随后略显丧态地歪头斜睨着他—— “是,是我……” 他附到他耳边低声道,“那又怎样,没人知道,没有证据,我马上就要登基了……” 又是一拳狠狠打在脸上,他一个踉跄跌坐在地,偏头呛出一口血沫,口中弥漫开一股腥锈味,方一抬头便觉颈处一凉。 他垂下眼睫看着落在自己颈侧的朝生剑,嘲讽地笑起来,一手撑地仰头从容,“你要杀我?修士不得任意杀人,更何况我还是人界储君……” 一阵刺痛传来,他话音一顿,剑刃已在颈侧开了一道口子,温热的鲜血顺着脖颈滑下,浸染衣襟。 那与傅靖元仅有两分相似的眸中闪动着复杂的情绪,又被极速掩去,他的声音淡下来,“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吧?” 傅靖元紧握剑柄,力道大到骨节咯咯作响,“他也是你爹!” 傅少茗嗤笑,“我没爹。” 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三个字触动,傅靖元的眼中闪过一丝悲痛,“是我待你太好了……” 十七岁努力修炼换来一次回宫的机会,偷偷为那人准备的、还未来得及作为惊喜揭开便被死死提防扼杀于摇篮的生辰宴…… 满怀欣喜与思念在长廊桃花树下畅饮的那坛酒…… 毫无防备喝了个干净还以为对方是在开玩笑的噬骨散…… 以及,十三岁离宫到十七岁那整整四年未敢放松减轻过一刻的歉疚。 直到现在,看着面前这个让他一而再再而□□让纵容的“弟弟”,毫不知悔过甚至带着戏谑讥讽的眼神…… 朝生剑,可斩天下人。 傅靖元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所修何道,除了天玄,其他无人知晓。 人,神,鬼,妖,魔…… 天道会永远站在他这边。 他手腕一转,瞳色渐浅,残阳赤色光影透进窗户映在苍白的侧脸,眸中不见分毫波澜。 剑刃蓄势…… 他可迷乱尘间玩世不恭,可众生平等怀佛心,亦可蒙眼暴戾杀伐,他永远不会错,走哪条路都是济世,怎么走都是善果。 倘若他一日杀兄杀父杀妻杀友,本心道行亦会不减反增,此生唯一的偏差—— 便是傅少茗一人。 第64章 崩坏 不料刹那之间, 一道极其凌厉又强势的灵刃直破窗而入,“锵”地一声猛地撞开了朝生剑方才调起的即将横切入那人喉管的剑气。 傅靖元微微皱眉,方才暗如黑灰的眸光突然浮动起来, 又变回了平日那副慵懒不着四六的气调,须臾之间, 一开始的悲痛和愤怒也重新弥散开来。 他变化得太快也太细微,傅少茗恍惚且心有余悸地看向赶来的几人。 若不是方才谢惟的那道灵力, 他现在已经身首分离了。 谢惟不容置喙地将傅靖元的剑移开, 站在二人之间对他道—— “不论是不是他为了尽早上位下的杀手, 你一旦杀了人界储君, 按照修真界规定,是要交由叶澜院处置的,这是重罪。” 孟惘深吸一口气,视线在傅靖元和傅少茗二人之间来回飘荡,谢惟的言外之意—— 如果实在想杀, 背地里弄死就行了, 现在这样太明目张胆了。 “叶澜院存置各类秘术, 十二位符修中有专研刑术之人,你这是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沉默良久, 朝生在手中渐渐散去。 傅少茗直到他收剑才缓过神来, 站起身理好衣服, 转身走出了殿外。 当夜,皇帝入殓, 故人遗体纳入棺椁, 满城哭丧白纸飘飞, 皇城启用最高戒卫,王公贵族身着丧服, 随棺椁绕着皇宫游行吊念整整三圈。 傅靖元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孟惘看着那站在第二列队伍中的白色人影,一身丧服随风飘摇,整个人像张纸片般仿佛一吹就能散了。 第153章 他不禁皱眉。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印象中的那人成日不务正业吊儿郎当,十指不沾阳春水连站着都嫌累,日子过的自然是游手好闲滋润的很…… 他知道那人身子散骨头脆,可竟从未发觉何时变得如此虚弱病态了? 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莫名有些担忧起来。 回想上一世,傅靖元并没有什么问题,直到他攻取南墟境时还是好好的。 难不成最近身体不适,又恰逢亲人离世,打击过大才如此? 风乔儿跟在那些大臣身边,偶尔帮帮忙推动一下仪式,直到第二日天际旭日东升—— 新帝上位。 一夜丧礼结束,丧服转而换上吉服,灵堂上举办即位大典,新皇登基,忠臣加冠,万人跪伏。 没等那套繁杂隆重的即位礼仪完成,傅靖元便独自回宫换好衣服打算离开。 谁知傅少茗竟穿着龙袍直接闯入殿中,一把拉住他的手腕,愤然道,“你他妈就不能等等吗?!” 傅靖元双眸微眯,用力甩开他的手,“等什么?等你走完流程正式继位?” 他暗自抵着后槽牙,被他怼得说不出来话,只又驴唇不对马嘴地唬吓道,“别以为你是个修士我就没办法拿你怎么样。” “你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傅靖元冷冷地打断他,“我不杀你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如果我将噬骨散一事告诉我同门几人,你猜你会怎么样?” 傅少茗一怔,张了张口,良久才出声道—— “你……没有告诉过他们?” 他冷笑,“我要是告诉了他们,你觉得你能活到现在?” 傅靖元在那人还待说什么时伸手攥住他的衣襟,却并未凑近,只是瞳孔微动,视线落在对方眼中,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轻轻吐字道—— “傅少茗。” “我看不清你的脸了。” 几秒静置后,这句话宛若晴天霹雳般在耳边炸响,傅少茗好似一瞬间被重创失聪,脑中只剩下纷乱的嗡鸣。 ……什么。 怎么可能。 噬骨散起效怎么会这么快,他明明还能再活十年。 前期毒性如蛊丝般根植于血肉,剃肉削骨都不可能祛除,但后期真正达到致命程度却极慢,他是知道的。 傅靖元又想耍什么花招。 他是想骗自己给出解药么。 都说了没有解药这种东西了…… 眼见得那人松了手转身离去,他回过神来匆忙地伸手一抓,指尖只来得及触碰到那人扬起的袍角,“别走”二字硬生生哽在喉中…… 心脏绞痛,他急促地呼吸两下。 为什么? 明明是傅靖元先抛下他一走了之的。 明明他只是想爬到高处不被人欺负。 明明他只是想在深宫算计中活下来。 为什么…… 他要皇位有错么,一辈子在“庶子”“”冷宫妃嫔的儿子”的异样眼光中,他只有这条路能选。 那人一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他只是个事事只能依赖自己的废物,他所拼命争取的一切都能被傅靖元轻而易举地拿到手。 所以他嫉妒,提防,算计,陷害…… 这也有错么? 傅少茗眼前眩晕,身形不稳,一手撑着桌沿,指甲紧扣桌面,发出吱吱瘆人的声响。 他才不信。 假的,一定是假的。 …… 晚上南繁殿的桌案上,趁谢惟沐浴的时间,孟惘趴在左手臂弯处,右手松松握着只毛笔划拉着,眼珠随着笔尖微动,长发垂落在膝。 平铺的宣纸上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线条,细看之下…… 细看也看不出来画的什么。 直到他又添了几笔,于杂乱如水草似的线条下画了个不怎么圆的圆形,又在圆里画了几条曲线流纹。 圆作盆,纹作水,这样就勉强能推断出上方那蜿蜒而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藤蔓。 孟惘感叹了一下自己无师自通的画技,随即一手托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垂着眼皮继续瞎画。 他想着如果自己能变成藤蔓就好了,谢惟可以把他种在土里,每天给他浇点水。 当然水里要加点糖就更好了,或者在他的土壤中埋上一颗。 白天谢惟抱着他晒晒太阳,他要躲在那人的袖袍之下。 晚上谢惟再把他挖出来,洗干净放进被窝里,他要缠到那人的脖颈上、手腕上。 他什么也不用思考,每天都是谢惟的体温。 他会延展再生出许多许多小触手分枝,去戳戳那人的唇边蹭他的脸颊,开心了给谢惟结一朵小花,生气了拍拍窗台,委屈了就呈波浪状摆摆荡荡…… 如是想着,孟惘不自觉轻笑两声,随即扬起的唇角又低垂下来。 漆黑如墨的瞳盯着那宣纸看了半晌,他慢慢将纸张对折叠起,从中间撕开,指尖轻夹着放到了一旁的烛灯之上。 当人好累。 自皇宫回来后的这几天,孟惘一直在想如何应对几日后的百里夏兰。 如果他不回去,好的结果无非是她强行将自己掳回去。 再坏一点,就有可能会对谢惟动手,在修真界闹大并摊开他的身份,让他到时候不得不回到魔界。 可是无论哪一种都让他头疼。 谢惟既然重生一次,不如直接向他挑明了,让他跟自己回去,至于百里夏兰那边,再努力平衡一下。 第154章 可是谢惟会愿意跟自己回魔界么,就算他真的愿意,他在修真界二十多年的苦修,好不容易立起来的声誉,以及别人一辈子也忘尘莫及的宗师位…… 岂不是都白废了? 他还要背上一个叛敌的罪名,被修真界当成耻辱,就算孟惘在魔界护着他,于谢惟而言终归是满目仇敌的异乡。 到时身份暴露,谢惟会怎么待他,傅靖元风乔儿又会怎么看他。 两界大战刀剑相向,他杀是不杀? 要是如此顺着百里夏兰走,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手指在发间无意识地紧紧抓扯,想给百里夏兰传音,却始终联系不通。 没有商量的余地。 这下……好像全都完了。 孟惘在心里喃喃道。 …… 约定的那天,孟惘在后半夜快天亮时出了南墟境。 到了应怜荒后,他放慢速度,隐约察觉到周围灵场不大对劲,但又一时说不上是哪里不对,视线寻到百里夏兰后便也没有多想,落地便朝她走去。 百里夏兰转身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开口道,“现在跟我回魔界?” 孟惘被她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舒服,莫名奇妙道,“不是你非要我回去的?” 冷风轻拂,旷野无声,那张肤白若雪的脸印在其身后昏黑阴寂的画幕上,阴寒诡异感顺着脊骨朝头皮攀升…… 她突然迈步凑近,低声问道,“我让你回……你就回?” 孟惘下意识后退一步,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你……” 她的手抚上他的侧脸,捧着他的脸继续凑近,淡色的瞳如蛇般冰冷,直直钻入他的眼底,“你就,这么想离开我?” 孟惘瞳孔骤缩。 识海中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念儿,你在哪儿?”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百里夏兰”,识海中的声音震得他脑中嗡嗡作响—— “你现在在哪?我察觉到除你以外的另一种灵气,你带了谁,为什么不见人影?” 他连呼吸都滞住了。 空间切割术。 应怜荒这个地界被强行分裂成了两层,百里夏兰在原本的空间里,他则被设计进了另一个空间。 后背一阵恶寒,他回头看去,日光破晓,丝丝白光透过重云落下,一抹再熟悉不过的白衣人影行于身后天边暗云之间,沐着昏白相接混乱模糊的光线,破开混沌之气衣袂飘摇地朝他走来。 那张冷若凝霜的脸半边洇于暗中,半边被破晓白光倾斜洒下,一双桃花眼一眨不眨地紧盯着他,而身后的那个“百里夏兰”也渐渐消散…… 孟惘感到心口一窒,眼前阵阵发黑,这场景让前世一剑穿心的记忆重新涌上脑海,求生的心理和身体机制在一瞬间爆发。 不同于百里夏兰出手即迎上,谢惟只需给出一些压迫他便会本能地想逃,恐惧已根植在灵魂深处—— 他几乎是没有任何思考的,后退了两步。 脑中已成一团乱麻,第一反应不是向他解释,而是只想好好护住自己的性命和心脏,对于那人的逼近,他再也忍不住释出魔气护在周身,一边警惕着后退一边想找机会向百里夏兰传音…… “师兄……” 危机感是如此的明晰,明晰到他喘不过气来,可仍是强忍着没有率先向那人动手。 眼见那人面无表情地一步步走来,他越来越控制不住地抵住心口喘息,指尖和声音都有些发抖—— “别这样看我……” 别再骗我…… 别再杀我…… 求你,不要再让我疼,求你…… 谢惟缓缓抬起了手,孟惘只觉一股外力顺着灵脉窜入识海。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意识被抽离。 第65章 死灰 再次醒来之时, 孟惘身处于一间不大但整洁的房间中,窗外透进阳光,但没有温度, 像是用灵力伪造的光源。 他躺在床上,微微抬了抬手, 发现自己的双手手腕和腰身被一股极强的灵力所缚,倒是能动, 不过下不来床, 容许的活动幅度极小。 他试着调动灵力, 却发现自己的灵脉被封得死死的, 识海也被封锁,魔气无法调控。 恰在此时门被推开,谢惟走了进来,孟惘趁他开关门的空隙看到了门外一片虚无的白茫。 此处多半是一个芥子空间。 谢惟站在床边,淡淡低睨着他。 孟惘抿了抿唇, 此时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完全被人控制, 不由得心生慌乱, 他猜不透对方的情绪,表面仍是镇定道—— “师兄, 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我只是打算先顺着百里夏兰, 回到魔界后再与你联系, 我只能这样……” 纯澈的瞳中带着些期冀和不安,他蜷缩着指尖, 尽量乖巧地小声道, “能不能不生我的气?能不能……” 能不能别这么冷漠地看着我。 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抱抱我。 他的心脏是为了那人而生的, 离了那人的体温与怀抱,每一次跳动都是抽筋拔骨的痛。 他早已与他肉骨相依, 魂灵相系。 上一世已经受过了,他实在无法再经受第二次欺骗和伤害。 这一世谢惟是真的喜欢他的。 谢惟……是真的喜欢他的吧? 他心里难受,动弹不得,在那人诡异的沉默和陌生的视线下精神濒临崩溃,呼吸加重了几分,眸中有水光浮动,低声哀求道—— 第155章 “你说句话,好不好……” 我只有你了。 我那么相信你…… 终于,那人眸光微动,抬起手,手中却盘旋着几道水流般的灵刃。 孟惘怔怔地看着那几道灵刃,不可置信地望向他的脸,良久开口,嗓音滞顿沙哑—— “你要……剥我的灵丹?” 那人没有回应。 一道灵刃直冲心口而来,剜开一处血肉,血珠四溅。 他微微一颤,手腕被灵力勒出红痕,薄唇咬成梨花色,眼前蒙上一层水雾。 谢惟一开始便知他是百里一族,这是事实。 但他一直过于想当然了,谢惟只是当时没有杀他,不代表那人就真的接受他了。 谢惟若想让他死,仍是随时都可以。 “你把我当什么……” 孟惘侧过头将额角抵着枕头,强忍着刀尖插入心口的疼痛,抽气颤栗不停,泪水决堤而出。 “重来一世觉得我好玩所以先留我一段时间,玩腻了再照上一世那样替天行道吗?” 他透过眼前的泪水看着谢惟没有多少诧异的神色,蓦地明白过来—— 原来谢惟早就知道了。 知道他们都是重生的。 谢惟不光自己在演,还一直在看着他演。 “所以……你是故意……装作喜欢我的?” 又一道灵刃刺下。 孟惘哽咽道,“你知道我是重生怕我戒惧你,故意装作喜欢我好让我彻底信任你,就是为了今天?” “我以为你是想放过我……” “你……从来就没有把我当人看,虽然我很坏、很脏,我杀了很多人,但我从来没有……骗你的感情,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你。” “我真的喜欢你,上一世死前我都没有恨你,我只是想让你逃出去。离别七年你只是要我性命,而我当时是真的……真的只想抱抱你……” 一道道灵光割着灵丹周围的血肉,他明明那么疼,疼得指尖抽搐,近乎泣不成声,也还是要说。 “你为什么啊……为什么总是骗我,总是让我这么难受……” 泪水断了线似的从眼角滑下,枕头被洇湿一片,打湿了额发。 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自己有一天会如此伤心,原来真正哭的时候会流出来那么多眼泪,原来喜欢一个人要这么难过这么痛苦…… 他平生为数不多的欢欣都是谢惟给的,但那两辈子的苦痛也大多是因谢惟而生。 “……我恨你。” 将要刺入的灵光猛地一抖,竟是“呲”一声切入了心脏,孟惘疼得闷哼一声,谢惟睁大了眼,灵光骤然收回,鲜血溅在他隐隐颤抖的指尖。 “你有本事就直接杀了我……”心脏处的伤口很快愈合,他半身衣服都泡在了血里,泪水模糊着视线,“如果我回了魔界……” 最后一道灵光落下。 一共三十二刀。 谢惟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犹豫。 “此处屏蔽了一切灵气和魔息,不会有人察觉到你在这里,洗灵伐髓后你更是不会再有灵力,要想修炼只能靠魔气,”他的话如腊月冬雪,无情掩埋过一切希冀,“你魔气已封,便与凡人无异。” 孟惘的灵丹被他用灵力带入了手中,还未待他看清便被捏碎化为了齑粉。 然后他便听到了洗灵诀…… 他这两世,仅对于谢惟一人的痴念,仅淀于心头一隅的活血,通通烟消云散,到此为止了。 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什么从头来过,什么苦衷后悔,通通都是他强给那人加上的戏码,无论怎样,无论有没有重生一世,他都会给他剥丹洗灵,取他性命。 百里夏兰的话都是对的—— “喜欢的人要比自己先死。” “你既然姓了百里,就不要再天真地以为会有人真正爱你。” “魔界才是你的归宿。” 他早该听她的,早该离开谢惟,早该弄清什么是自己应做的…… 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被人哄着转了两辈子,重来一次只因一点温言软语就要妄想为了他从良,妄想和他重新来过,忘了被抛弃背叛的滋味,忘了杀亲杀身之痛。 这回好了。 再也不用纠结了。 …… 孟惘自昏迷中醒来时已是次日上午,血衣已被换掉,伤口也已愈合。 只是心脏处还隐隐作痛。 他侧身躺着,视线漠然地透过凌乱的额发落在自己被束缚的手腕上,半边脸埋在枕头里,低垂着眼皮。 他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开门声响起,床边出现了另一种活人气息。 没有人开口说话。 过了很久很久,孟惘被身后的视线盯得有些不耐烦了,低声道—— “滚。” 谢惟顿了顿,随后像是没有听到般将一个木匣放在桌上,“吃点饭,不然胃疼。” 他突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恶心厌恶感,不知到底为什么,现在一听到那人的声音,一感知到那人的气息,就会想吐,想远离。 谢惟终于治好了孟惘独对于他的渴肤症和过度依赖。 他撤了缚在他手腕和腰身处的灵力,“起床。” “你为什么不杀我?”孟惘没有动。 “你把我关在这里,是对外称我失踪了吧,现在是不是忙着和风乔儿他们演戏,装作很着急地在找我?” 第156章 他没等那人回答,自顾自接着说道,“你打算把我关在这里多久?既不想让魔族找到我,又为什么不趁早杀了我?” “我并不想杀你,”谢惟皱眉道,“你只需要知道,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以后你就待在这里,远离修真界和魔界,不需再与外人交流,修真界那边我自会找个合适的理由。” 孟惘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谢惟在原地站了半晌,转身离开。 往后连着几日,谢惟每天下午都会来,提着个木匣,里面装着饭菜。 他总是会一言不发地将木匣放在桌子上,然后将饭菜一碟一碟地端出来,随后就静静坐在床边,低头看着孟惘。 孟惘在他来的这段时间会一直躺在床上闭眼假寐,侧身背对着他,躺在床的最里面,离他最远的位置。 谢惟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一直坐在床边,直到几个时辰后夜幕低垂,他才起身离开。 然后次日他又会提一个木匣,把刚提来的端出来,将上一夜未动过的装回去,待几个时辰后,再提着木匣离开。本可以用灵力维持饭菜的新鲜,但不知是何原因,他只是一天一天地来送。 饭菜由热到温,由温到凉,由凉到冷。 却从没有被动过。 孟惘只是躺在床上,冷漠地动动眼珠。 他确实胃疼。 但那又怎么了,上一世他被百里夏兰关到洞中好几个月没吃东西,胃疼得撕自己的肉吃,他也撑过来了。 直到第七天,他仍是阖着眼躺在床上,却猛地被揪起衣领拽了起来。 谢惟眯起眼睛一把将他抵在床头上,一条腿压在床边,俯身直视着他——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见那双冰绿色眸中溢出一丝薄怒又被压下,孟惘刹时一股无名火起,毫不留情地甩开他的手,眉宇间是抑制不住的反感,双唇微动,终是忍着没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谢惟被挣开了也神色不变,淡淡垂眸俯视着他,“你非要这样是么。” “是你非要这样。”孟惘冷声道。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笑。 谢惟用力将他压到床上,指尖挤入他的唇,抵上他上方的虎牙牙尖。 孟惘愠怒着毫不留情地咬下,鲜血自他的指腹流出。 红艳的血珠顺着他启唇时显现的红嫩舌尖滑下,蜿蜒成一条诱人的血痕,应是又流入喉中。 谢惟的眼神暗了暗,眸中不见怒气不见疼意,反而是孟惘曾在其中得见过无数次的情绪—— 欲望。 还未待他做出什么反应,下巴便被一种极强的力道抬起并禁锢住,温软的唇贴了上来,紧接着牙关被强势地撬开,濡热的舌尖缠卷进口腔,同时一种入口即化的苦涩药物被抵入喉中。 那苦味激得他喉咙和胃部阵阵收缩,一时呼吸困难想要推开身上人,双手又被灵力紧紧锢住,愤懑之下狠狠咬住了对方的舌尖,换来的却是更加疯狂的侵略和袭夺…… 后脑勺被死死摁着,氧气被掠夺殆尽,窒息感袭卷大脑,他憋得眼角泛红头脑发晕,只能任由那人予取予求,挣扎抑制的沉重喘息混着淫靡水声,唯有唇舌交缠间的血腥气清晰可感…… 孟惘渐渐感到浑身无力,五官感知力极速下降。 是那个苦药。 第66章 囚笼 谢惟直到药效彻底发作时才松开他, 伸手将他揽进怀里,轻轻抚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 孟惘急促地喘息着,窒息感过后大量吸入和排出的空气使他肺部隐隐作痛, 缓了许久才堪堪平息…… 他难受地蹙眉,只觉得全身内腑都移了位, 尤其是心脏,大抵是被那人抱着的缘故。可是他现在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更别说挣脱开。 谢惟伸手将一旁的小桌拉至床边, 将粥放挪到桌沿, 用勺子轻轻搅了几下, 然后一手强行掰开怀中人的嘴,一手将粥喂给他。 孟惘皱着眉想要躲开,但实在是无济于事,被喂入口中的东西吐出来又太恶心,最终只得咽下。 直到一碗粥喂完时那人才将他扶着躺回床上, 孟惘心里暗骂, 气得气息不稳, 偏偏那人又伸手抚摸着他的侧脸。 他偏开头去,冷声道, “别碰我。” 谢惟铁了心和他过不去, 捏住他的下巴让他转过头来, 强迫他看着自己。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软筋散。我只是想教你听话。” “听话?”孟惘眸中阴鸷,“你真是有病。” “你是不是很喜欢把东西打碎再拼起来, 一次一次看它完整如初就觉得很有成就感?” 谢惟看着他, 没有说话, 几秒过后松了手,平静道, “我不喜欢你这样和我说话。” “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么,反正不论怎样你总不会让我好过,又何必在意我是什么态度?” 他一手撑在他的颈侧,垂眸缓缓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孟惘被他的眼神看的有些发怵,但最坏也不过是再被他杀一次,于是抿着唇冷冷看回去。 谢惟低下头吻住他,抽走枕头,然后伸出一只手穿过他的后颈迫使他仰头,毫无保留地展露出那修长脆弱的脖颈。 孟惘身体一僵,低哑道,“谢惟……” 那人的动作又轻柔起来,用唇瓣一寸寸地细细碾磨着敏感的皮肤,时不时探出舌尖吮吻,或是含住他的喉结挑拨,水声和低沉的呼吸声交错,说不出的□□。 第157章 孟惘的后颈处有他的胳膊硌着,只能仰着头任他伏在颈上作为,这种姿态让他呼吸有些困难,不得不微微张开口喘气。 眼角略微湿润,软筋散的药效过于强烈,指尖一动便觉浑身酥麻,像有万千蝼蚁噬过酸胀难忍,又麻又痛,他用尽力气抬起的手方一抵到那人的肩上又被其压下。 谢惟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绵软的胳膊搭在自己后颈上,手穿过他的腰侧吻得更深。 隐约能听到身下人紊乱的呼吸和抽气,过了半晌睁开眼睛,果然看到他正红着眼睛流泪。 谢惟将手从他的后颈处抽出,用指腹擦去他的泪水,吻了吻他的眼尾,“哭什么?” 他什么也不说,就只是看着天花板轻轻抽气,泪水盈满眼眶,滑落再盈满,盈满再滑落,眼睛像个浸在水里的黑色玻璃珠。 “这么伤心?”谢惟以往日一般低哄的语气,用袖袍不厌其烦地给他擦眼泪,声音极轻,动作也极温柔。 而他的言行却让孟惘的情绪更加激动,声音打颤—— “再也不上当了,再也不喜欢你了。” 他哭的太伤心了,又咬着唇内软肉隐忍着不发出声音,泪水源源不断,配上这种话莫名有种孩子气,像是拿糖给别人换东西的小孩反被人打了一巴掌,边哭边黑化。 虽然他是认真的,谢惟仍是没忍住弯起唇角,捧着他的脸亲了亲他,带着种反骨和卑阴的恶劣,语气轻柔地说了一句—— “嗯,反正你死活都只能和我待在一起。” 眼泪流的更凶了。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能哭?”谢惟有些无奈,袖口湿了一片,孟惘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好了,一会儿眼睛肿了,难受。”谢惟从储物戒掏出个巾帕,用手摁着轻轻敷在他的眼皮上。 不知他施了什么法,孟惘觉得那布料很冰,但敷着又莫名舒服,方要止了泪便听那人低声道—— “那个灵丹必须要剥,是为你好,只是有些词我不能说,没办法向你解释。” 孟惘一只眼睛被他用冷布轻轻摁拭着,另一只眼睛半睁着,透过湿润纤细的长睫泪眼朦胧地看着身上人。 以后谢惟杀他的时候会不会也要这么温柔地说一句“你的命必须得取,我没办法向你解释”呢。 他之前怎么没发现谢惟这么负心汉呢。 …… 那人每次在这里待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孟惘能据此推测出外面的局势。 虽不知对于他的突然失踪谢惟对外是如何解释的,但百里夏兰一定会将此事闹大。 她知道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公然掳人的,只能是谢惟。 那么他天魔身份则将在不久或已经被泄露了出去,此时魔界便有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来派魔族探查搜寻、对修真界动手动脚,或者……让修真界交出谢惟。 以修真界的脾性,他们会适时退让选择最保险的方法,但绝不会将顶梁踢出去。 他们不会因魔族一面之词就认定是“谢宗师”将他囚了起来。 到时两界之间应会剑拔弩张,百里夏兰被逼急了可能会直接找机会对谢惟动手。 但以应怜荒那百里夏兰都未曾察觉的空间切割术以及他能轻而易举地封住自己的识海来看…… 谢惟一直在隐藏实力。 应当可以和那超脱四界的蛇妖平起平坐,但如果对上百里夏兰,胜算仍是不多。 那他为什么还要执着于炼灵印?拼命修炼强成那样就算了,还要炼打破高阶标准的灵印,用来炸了下界么。 他坐在床边,实在无聊,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以及一些最基础简单的陈设。 连书也没有。 他起身,第一次走到窗边,朝外看了看。 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好像下一秒就会从窗外贴上个鬼头来。 这里的光都是用灵力伪造的。 就算出了这个房间也还是在芥子空间中,他现在没有一丝灵力,破除不了。 魔气被困于识海,魔族之人也感应不到他。 孟惘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听天由命”,再多的猜想、努力和纠结,到头来不过是给自己平添苦恼,于隔岸观火者而言,不过是像蝼蚁般可怜又可笑的挣扎。 幽黑的眼睛看着窗外,他头脑放空,视线迷失在散淡又深沉的雾中。 突然腰身一紧,温热的躯体自身后贴了上来,吐息喷洒在颈侧,他身体微微一颤。 随即用力拉开腰间的手毫不犹豫地移开几步脱离谢惟的怀抱,“你离我远点。” 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谢惟看着他,蓦地向前一手掐住了他的脸颊,手臂一推便将人推到床上。 他的手心紧紧贴住孟惘的唇,白皙骨感的手几乎罩住了他下半张脸,指尖将他的下颔摁得微微泛白,止住了那人的话语也锢着他不让其动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弄死那些想要带你走的人。” 孟惘微微一滞,抬眸看向他。 看来猜测是对的,魔界之人借此挑事,肯定也给谢惟添了不少堵。 “孟惘,我一向迁就你,但你也不要总和我对着干。”他跪在他的腰侧,低头直视着他,继续说道,语气平淡,手中力道却是不减。 “你不听话我就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难免会做出些你不喜欢的事。” 第158章 孟惘心里苦笑。 他的这套说教和威逼的架势,和上一世百里夏兰把他当个杀人利器般粗暴蛮横的驯化有什么区别。 谢惟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瞳眸微动,松开了手—— “别惹我生气。” “我有的是手段让你听话,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哄小孩一样哄你。” 他瞳孔微颤,声音极轻,“所以你把我当什么?难训的狗?” “我说了,我不会杀你,我只是想和你像以前一样。”谢惟道。 孟惘觉得可笑—— 亲手毁了从前,又想回到从前。 可他对谢惟是真的没有欢喜之情了。 好像所有能帮助产生情感和情绪的神经都被切断,一开始是失了那纯真诚挚的喜欢,现在竟是连恨意和怨念都懒得提起了,只是本能地不想再看到他、接近他。 可惜百里一族天生自愈之术只能医皮肉,不能医心伤。 孟惘向来就是这么一个人,疼了就往后缩,情感终是淡薄,死生爱恨从不执着。 “是,你当初说喜欢我的时候也没说是在骗我,你当初和我结道侣契的时候也没说会剥我灵丹。” “喜欢你并不是在骗你。” 他无意再与那人争执,伸手就想拉过被子将自己蒙上,却不料被人猛地拽着胳膊翻过身来。 一瞬间危机感在脑中炸开,他下意识就要膝行着往前爬,一条胳膊从后面圈着他的脖颈将他牢牢锢住,紧紧向后一拉,他被迫仰头的同时,躯体自后强势压下。 他挣动不开,谢惟用灵力缚住他的双手,修长的指骨圈制住他的手腕,他只能用手肘支撑着。 温热的身躯紧紧覆于背后,谢惟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往下压。 感觉到他明显的反应后,孟惘立马起了一身冷汗。 数日分离后的亲近,哪怕隔着衣料,也足以灭顶的欲念,即刻就能将人焚烧殆尽。 微凉的唇吻上他的耳骨,带着压抑的喘息,谢惟在他耳边低低道,“我养大的,合该归我,凭什么要让给别人。” “……孟惘,让我进一次好不好?” 他抑制不住地颤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危机和压迫,劲瘦的腰身被那人一手扣着向下按凹成一条优美的弧度,也被迫相贴得更紧,他咬着牙狠狠道,“你敢……” 谢惟淡漠地耸拉下眼皮,微微动了动。 孟惘险些骂出声来,浑身高温感觉肺要气炸,腰身发软,手肘都险些要支撑不住。 “我有何不敢的?” 他的手绕到他的身前,要去解开他的腰带。 谢惟这个视角只能看到他低头时凌乱额发下的鼻梁和白若脂玉的下半张脸,尤其是被他死死咬住的红嫩下唇。 “孟惘……你越生气我越是兴奋。” “我恨你一辈子。” 拉他裤腰的手倏地顿住。 孟惘觉得锢着自己脖颈的力道明显一松。 长久的静默后,谢惟放开了他。 那人躺在床上,揽着他的腰将他捞入怀中,从后面抱住他,一手不断抚摸着他的脸,轻声道—— “孟惘,乖宝,不生气。” 之前那蛇妖说谢惟是个“不可理喻的疯子”时孟惘并不认同,觉得那人只是控制欲强些,时至今日才真正知道他说的有多正确。 此后二人的相处中,他仍是毫不忌讳地触碰那人的底线,谢惟警示他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几次都险些没压住脾气,缓冲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何止谢惟失常,孟惘被关在此处已一个多月,成日不分昼夜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他的精神状态也渐渐出了问题,每日都要被那熟悉的身影和声音折磨,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或推测任何东西…… 一整天都倒在床上,目光空洞地看向窗外透进来的白亮又虚假的光线,昏与亮交织,灰与白相融,一种压抑又窒息的感觉袭卷了他,身体的感知力一天天下降,脑中日日昏涨难忍。 他迟早死在这里。 这是谢惟要他性命的新方法么? 他静静地想。 第67章 泥沼 这一天, 谢惟仍是来给他送饭,将孟惘从床上拽起来揽入怀中,用勺子喂他喝粥。 孟惘垂眸偏开头。 握着勺柄的指尖微微用力, 谢惟低头看着他—— “不想吃饭,想吃药?” 孟惘心中一紧, 抬手猛地将那碗粥打翻,一把推开谢惟跪坐在床上, 呼吸发颤地用力将旁边的桌子推倒, 桌上的饭菜全被掀翻在地, 巨大的闷响混着盘碟碎裂的声音, 将他脑中维持理智的最后一根弦挣断。 他像是失了声一般,微张着唇喘息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崩溃地蜷缩起来死死抓扯着自己的头发,眼睛干涩又痛苦地睁着,胸腔起伏, 浑身颤抖。 又是沉默。 又是诡异的沉默, 平静的凝视。 “谢惟……你直接杀了我吧……” 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混着几声破碎的气喘和哽咽。 他做错了什么。 他不过是生来就姓了百里,他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 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 天魔出身, 七百年封骨术, 被识破身份,被送回魔界, 继位魔尊, 反攻五境, 重生一世…… 哪一步是他自己做的选择,哪一步又是他能选的? 第159章 为什么死的时候那么疼, 活着的时候也这么疼…… 眼泪又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一滴滴砸在洁白的床单上。 为什么要打压他,强迫他…… 他尽力乖巧努力听话了,他夜夜苦思冥想去求一个双全法,为什么结果还要这样…… 谢惟一只手捧上他的侧脸,抬起他的头与那双朦胧的泪眼对视,指腹轻轻拭去他的泪水。 他站在满地狼籍中,轻声道,“孟惘,我爱你。” 孟惘觉得这句话像根钢钉般钉入他撑着全身的关节,又将他所有骨头都打了个粉碎。 一声哭喘终于忍不住从喉中溢出,那双幽黑色瞳眸彻底模糊于泪水之中。 他只觉得心中疼痛,难受的喘不上气来。 我不是你的爱人,我是你的囚奴。 你不是在爱我,你只是在摔碎我,驯服我。 “谢惟……你换一个人喜欢好不好?” 世界上恶人那么多,你放过我好不好。 谢惟眸光微沉,捏住他的下巴,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药丸。 孟惘以为又是软筋散,一把拍开他的手就要往后退,那人却蓦地嵌住他的下颔,将药丸捏碎成几块尽数抵入他的喉中。 他的喉口忍不住收缩,几天未吃饭本就胃中难受,异物感的刺激和情绪激烈的影响下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扒在床沿伸手就要去催吐…… 谢惟迅速将他的手腕拉开,在他干呕前拿起桌上的一杯水便灌了下去。 冰凉的茶水混着怪异的药将他的食管刮得生疼,呕吐的欲望被硬生生堵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猛咳。 谢惟伸手将他唇边溢出的水渍拭去,想要给他顺气,不出所料仍是被对方无情拍开,他无甚表情,默默在他身旁坐下。 孟惘扒着床沿缓了一阵,擦了擦咳出的眼泪,重新躺到床上抱着被子,转身背对着他。 他指尖冰冷,阖上眼睛,努力调整着颤栗的呼吸。 反正一会儿软筋散生效他也无力反抗,谢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怎样都无所谓了。 然而就在他意识渐渐昏沉之际,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呼吸有些快。 身上发热,像是有团火自内里而烧,噬骨的热意遍布四肢百骸,他猛地睁开眼睛,转头看向床边的谢惟—— “你给我吃的什么?” “能让你听话的药。” 孟惘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谢惟伸出手,指尖在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划拉着—— “我知道你们魔族修心,欲念控制力和精神力很强,况且你又是百里一族,只要你不想,一般的药对你几乎没什么效用。” 他神色不变,抚上那人的侧脸,“所以我费了很大功夫去找的烈性春药。” “用一整只魅妖炼成的。” 孟惘偏开头捂住腹部,一阵反胃,薄唇一下被咬出血来,“滚……” “我再说一遍,我一直都喜欢你。” “别……恶心我。” “我只想调节一下我们的关系。你但凡配合,我也不会用这种方法。”谢惟悠悠道。 他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 反正孟惘已完全在他掌控之下。 他甚至心情愉悦地抬了抬唇角,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你不知道我之前过得多么提心吊胆,现在才发现这样是最好的。” “我只后悔我醒悟的太晚,我早该用这种方法。” “废了你的修为,把你囚在这里,让我前所未有的安心。” 孟惘已经无心去听他讲话了,他蜷缩着身子张开口喘息,额角抵在柔软的枕头上。 桃红的眼尾湿润。 他竭力抑制从喉中泄出的低吟声,听起来像是小兽的低声呜咽。 谢惟伸手解开他的腰带,手指探入他的衣衫,顺着腰线细细向上抚摸,“你要是像之前一样听话服软,也不用受这种罪。” 他一条腿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撑在他颈侧,指尖拉下他的衣领吻了吻他的锁骨。 孟惘的呼吸彻底乱了节奏,眸中光影错乱,像是搅碎了的云霞,抬手抓住身上人的胳膊,力道极大。 那人低下头去吻他的眼角,侧脸,鼻尖,向下到脖颈…… 谢惟一只手掐住他颈侧,用指关节顶着他的下颔,唇齿携着温热的吐息便肆意蹂躏起那处冷白敏感的肌肤,留下道道暧昧的痕迹,身下人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眸光微散,无意识地仰了仰头,一呼一吸都勾得人燥热难耐。 理智在药性的摧残下倾圮,不带任何感情的迷乱,冷淡到极致又欲念冲天的情事,耳边只剩下彼此的喘息。 曾几何时,眼前渐渐明晰起来,见得身上人眼睫低垂,比平常添了几分欲气和湿气,额发有些被汗水打湿,薄唇红润,一只手撑着他的小腹低喘。 连孟惘也说不清药效渐淡后又是否又混进了几分真情。 …… 第二天。 谢惟躺在他身边,从储物戒中拿出个一指长的红绳,轻轻系在他的小拇指上。 孟惘的视线落到上面,没有动。 “这还是你十六岁那年除夕买的,一直忘了给你了。” 那是一根极细又艳丽的红绳,松松地在他的小拇指上系了个小小的蝴蝶结,上面还带着一颗极小的朱砂…… “这个是红豆。” 第160章 孟惘眸光微滞,却没有说话。 谢惟的指腹轻轻抚摸着他的眼睫,默默地看他良久,像是有许多话要说,最终仍是将那人揽入怀中,道了句—— “这是最后一次。” “以后再也不会伤害你欺骗你了,只要你听话待在我身边。” 孟惘任由他抱着,静静地埋在他怀里,没有调动起一丝表情。 他之前瞒着谢惟自己重生之事的时候,有太多事情想要去问他。 比如谢惟上一世是怎么死的,为何在杀他之前又多此一举将他送回魔界,为何要炼灵印,今世的法场不稳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终于前世今生全部摊开了,他却又不想问了。 上一世谢惟亲手把自己送入魔界,今世反又将他囚禁起来不让魔界之人找到。 他想做什么,什么目的,孟惘从来猜不明白。 就算是像百里绎说的“天道限制”又怎样,谢惟对他的情感已为荆棘刺骨,孟惘累了,不想再费心思去为那人开脱了。 他没力气再去原谅他。 那人也不需要他原谅,他会强制,会压迫,会威逼利诱,会软硬兼施。 谢惟握住他的手腕放到唇边,温柔地吻他腕骨处的道侣印。 那处有他的名字。 孟惘眸光阴晦,猛然挣开他的手。 谢惟将他揽得更紧,一下下轻抚他的后脑,嘴唇几度张合,只干涩道了一句—— “是师兄不好,对不起。” 他每天来的时间都不固定,有时长有时短,到今日傍晚时便离开了。 孟惘抱着被子侧身半蜷,阖着眼睛,意识空冥沉浮,却无半分睡意。 在昏沉与清醒的交界处徘徊到后半夜,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 随即他便怔住了。 现在的他正坐在一张桌子前,对面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对方仍是同印象中那般一手托着腮勾唇笑看他,语气邪魅轻快—— “可算拉回来了,谢惟真是好手段。” 百里绎戳戳他的脸,“他倒是能耐,把你识海封的严严实实的,光是感应你的神魂就费了我不少功夫,还以为你人间蒸发了呢。” “你当时是半修半魔没有激活魔血的状态吧,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容易封了你的识海。” 孟惘漠然地看着他。 不到没有退路的绝处,他并不想调起百里一族的天魔血脉,不想真正入魔。 他当时仍是抱着期冀,想着和那人解释,想着他们以后的路。 对方边打量边道,“怎么又白了那么多?阴森森的。” 幽黑色的瞳终于动了一动,移开视线,平淡道—— “本来就不像人。” 现在灵丹没了,灵气没了,自然更没有修士的样子了。 “看来这次是彻底闹掰了,我还是建议你回魔界,他的手法太偏激了,还不如我的好。” 孟惘抬眸看向他,“你希望我帮百里夏兰攻取修真界,重新统一四界么?” 对方弯了弯唇角,纤细葱白的指尖把玩着桌上的碧青瓷杯,有些答非所问,“夏兰这个人,对我最是忠心。” “她亲眼见过我一千年前对魔尊之位有多执着,她陪我一路走来,受我影响颇深。” “我死后,她用尽手段强撑了七百多年,为了魔界,更是为了守住当年……” 百里绎垂眸,给自己倒了杯茶,漫不经心地喝了一口,看着杯中清澈水面上的倒影—— “你姑姑也有放不下的东西。” 孟惘沉默半晌,眼眶酸涩,张了张口,只觉喉头发紧,没有发声。 百里夏兰没有错。 百里绎没有错。 谢惟也没有错。 百里绎口口声声说是他“阿爹”。 百里夏兰理所当然地唤他“念儿”。 谢惟一次次在他耳边说“我爱你”…… 他们都没有错。 错的是他自己。 是自己太过矫情怕疼,多愁善感,左右权衡僵持不下,敏感多疑,阴鄙肮脏又异想天开。 百里绎不知道他平静淡漠的神情下在想着什么,于是道,“现在我既能感知到你的神魂,不用几天我就能得知封锁你的芥子空间的位置,那时候百里夏兰和荆连会去救你。” 他向后倚着椅背,“到时候你就入魔吧,以你现在魔气的强度,调起魔血后会再翻上个十几倍,完全可以超过你姑姑。” “直接就能继位。” 百里绎看着对面良久沉默的半透明神魂,眼中复杂,一种无力感渐渐漫上心头。 “……念儿,是我们让你担了太多不该担的东西。” “生你养你,我都有错。” 第68章 温泉 清晨, 谢惟起身穿衣束发后,坐在镜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想起了什么, 略微有些分神。 月华殿的大门突然被推开,他没有回头, 傅靖元的身形投射在镜中。 他一身暗金流纹的白衣坐在桌旁,十分自觉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谢惟淡声道, “怎么了?” 他喝了口茶, 抿唇笑了笑, 也不绕弯子—— “小惘, 是你藏起来的吧。” 沉默。 他接着说道,“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就把他藏起来了,不过既然现在他的身份已经传遍了修真界,局势已是如此,他待在你那里也算安全。” 第161章 “我不劝你把他送回魔界平息二界矛盾, 知道你割舍不得, 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百里夏兰不会这么放手,这将会成为两界大战的一个导火索。” 谢惟垂眸。 如今下界形势动荡, 修真界和魔界的关系进入白热化阶段, 都是因为他将孟惘囚禁了起来。 他的一己私念, 会直接加速勉强维系了七百多年的和平崩圮瓦解,一旦开战, 死伤无数, 以魔界的血性和杀戾, 必定会搭进半个天下。 “……那又怎样。”他轻声道。 修真界如何,魔界如何, 天下又如何,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要死的人不是孟惘,又有什么所谓。 傅靖元的指腹轻轻在杯口摩挲,静静看他半晌。 谢惟坐在镜前,明明距离不远,他却只能看到那人模糊的身形,如何也见不得其神情。 他眉宇舒展,面上露出几分无奈的笑意,唤了他一声,“大师兄。” 谢惟的眸光微微一动。 “从十四岁入门到现如今二十二岁,与你同门八年,虽然我们平日交往不多,话也很少,但我知道你是什么性情,你也最清楚我。” 他慢慢地开口,悬浮的目光落在殿门处,眼睫低垂掩去复杂汹涌的情绪,声音很轻—— “我并不觉得你自私,也从不觉得小惘品性恶劣。” “就算你不把他藏起来,待小惘回到魔界,大战也是不可避免。” “百里一族的野心固强,能力固然可怕,可归根结底不过是人心上的提防猜忌,自然的弱肉强食,昨日喜欢小惘的人今日就能因为他的身份反咬一口,我理解你在保护他……” “傅靖元。”谢惟忍不住打断他。 他顿了顿,蓦地对上那人回首的视线,却是怎么也看不清对方那双眼睛了。 “嗯?” “你是不是……” 谢惟直直地看向他,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他从不避讳那些词,不信神鬼,想说什么从来不会磕磕绊绊,但当他对上傅靖元那张柔和苍白又强颜欢笑的脸,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傅靖元知道他要说什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支起下颔—— “想什么呢。” “只是先天性的劣疾,活个几百年还是没问题的。” 谢惟稍稍松了口气,仍是面色微凝的看着他,“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能带我去见见小惘么?” 对方抿了抿唇,“还不到时候。”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好几个月没见了,怪想他的。” 傅靖元故作无意地争取道,“乔儿也很担心他,经常问我他会不会是落到其他境内仙尊的手上了。” “不行。”谢惟眉心微蹙,无情拒绝道。 这段时间正好是魔界全力搜查的时候,魔族高层必定正一分一秒地盯着这边,即便孟惘魔气尽封,也仍极有可能被感应到生息。 芥子空间一旦打开,他的灵力供给一旦松懈,极有可能被百里夏兰钻着空子定到孟惘的位置。 他不能有任何犯险和差错。 傅靖元弯了弯唇角,“真狠心啊。” 谢惟的语气缓和下来,“我不是提防你,只是不得不提防魔界,待百里夏兰搜查力度稍缓就带你们去,不必急于这一时。” 他垂着眸,将“不必急于这一时”慢慢在心里咀嚼揉碎,强忍着苦涩低声道—— “嗯,不急,还有的是时间。” 喉中溢着一股腥甜的锈气,内腑已是疼得夜不能寐,视线越来越模糊,三步之外看不清故人面容。 噬骨散的毒性在前几个月突然爆发,按原本慢性的情况下他确实可以再活十年,可是现如今…… 他怕是撑不到能见到孟惘的那一天了。 连正式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又恰恰赶上这么个关键时段,谢惟和风乔儿见到自己尸体的时候会怎么想…… 平添堵塞。 …… 芥子空间中,温泉水汽氤氲,透过重重水雾,传来沉重旖旎的喘息。 水波荡开层层涟漪,孟惘撑着池壁的手都在发抖,鬓发湿润贴于侧脸和颈侧,发尾的水滴顺着紧贴于身的里衣褶皱蜿蜒而下。 他脑中昏胀,眼角殷红,露出来的皮肤如上好的羊脂玉,又被热汽熨得薄粉。 软筋散让他浑身失了力气,大部分重量都放在身后人身上,又不得不向前撑着池壁勉强站稳。 太疯了。 孟惘之前做的时候都还收着三成力道,谢惟完全不知道收力,他想要屈起一膝缓解不适,又被人抱得更紧,谢惟咬着他的后颈,眼底暗色更深,低声道,“孟惘……别动。” 他平生第一次这么想骂人又找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句,憋气憋到头疼。 谢惟的手探入他的衣衫向上轻抚,指尖触到某处时,孟惘眸中涣散一瞬,身体不受控地轻颤起来,一声声甜腻短促的低吟伴着低哑的气音,不断上挑的尾音,催调起身后人更高的施虐欲。 “乖,忍一忍。” 直到被一股热流打湿,孟惘双腿打颤,眼眶泛红。 谢惟一手托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微转过头来,轻柔地吻他的眼尾,安抚道,“是不是站着很累?” 他为他整理好衣衫,抱着他绵软的腰身将他放在池台边,孟惘坐在湿滑的岩石上,双腿无力地搭在对方的腰侧,眼睫湿润,垂眸看他。 第162章 谢惟将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脖颈上,扣住他的后颈,微仰头去吻他。 孟惘被温泉热气熏得头脑发昏,本能地配合着启唇,红润舌尖自齿间隐现。 这好像触发了某种特别的开关,他听到对方更沉了一度的呼吸,被吮得唇舌发麻。 那人又在他颈侧抵磨吮吻,他无力地攀着那人的肩,却连着力点都是被动。 托着他后颈的手力道很大,甚至可以说是掐,脆弱之处此刻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人面前,他双目失神中,只觉埋在自己颈间的人格外疯狂。 红唇微动,嗓音喑哑,他轻声喊出了那个将他养大之人的名字—— “谢……惟。” 到现在十七岁,他真正记忆里短短八年的时光中,其中六年都是谢惟。 六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够培养他由怪物变成小孩,由小孩长成大人。 恍恍一路走来,到现在才明白,那人给了他持续六年的,且一生一次的生长痛。 谢惟淡淡应了一声,放在他腰间的手却紧紧勒着,恨不得将人拆吃入腹,揉烂入骨。 孟惘压低声音,不知是难受还是怎得,忍不住轻轻呜咽了一声,“你和那些人一样。” 谢惟顿了一下,自他颈间抬起头来。 幽黑的瞳蒙着一层水汽,原本就绮丽的面容此刻更显妖魅。 谢惟看着他,喉中轻响,“随你怎么说。” 孟惘指尖微颤,“谢惟……” 那人摁着他的后脑勺,抬头堵住了他要说的话。 不过片刻,一声沉闷的呼吸声和血肉被穿透的声音同时响起。 血水滴滴嗒嗒地流入温泉,周身数米内立马被染成红色。 谢惟慢慢松开了手,一双阖上的桃花眼又缓缓睁开,露出带着笑意的冰绿色眼眸。 他甚至没有低头去看,视线一直停在孟惘的脸上,用指尖摸了摸胸腔那处被藤蔓洞穿的伤口,语气轻柔地像是在哄孩子—— “怎么不直接刺穿心脏?” 谢惟将藤蔓缓缓拔出,神色不变,好像这种对他来说根本是不疼不痒的小事,反而弯起唇角,将指尖上的血抹到了对方的唇上,抬头吻了吻孟惘,宠溺低喃如情人间呓语—— “舍不得?” “你疯了吗……” 孟惘蹙着眉咬牙道。 “嗯,”他认真地小辐度点了下头,左耳碧青耳坠微动,十分贴心地又将那条藤蔓缠回到他的小臂上,“要不然怎么让你听话。” 那藤蔓足有二指粗,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腔,血流不止,汩汩而出,很快将他洁白衣袍染为鲜红色。二人像是浸泡在血池中。 谢惟什么也不做,只是搂着他的腰身,微仰着头看他。 孟惘眼睁睁看着他迅速褪去血色的唇,心中一时慌乱。 他承认他对谢惟的偏执和极端感到反感,尤其是对他玩弄感情,剥灵丹后将自己囚禁这几件事而怨恨。 但他…… 害怕谢惟死。 他不想心疼那人,可能就是骨子里卑贱,见不得那人流血。 因为藤蔓是他在毫无灵力的情况下唯一可以催生并召令的东西,虽然速度快,但以谢惟的修为和警惕性一定不会让它伤到自己。 他本来只是想用这个方式制止一下那人,哪怕给他添添堵也可以。 可他竟然没躲。 “你……” “嗯?” “止血……” 再这样下去,修为再高也会因失血过多而死。 那人淡淡笑道,“不用止。” 孟惘的心脏一阵抽痛。 “冷不冷,我抱你回去?”谢惟搂着他的手紧了紧。 “止血。”孟惘又说了一遍。 他将手轻轻覆上那处骇人的血窟窿,声音有些发颤。 对方全然不听,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 孟惘只得双手捧起他的脸,低下头轻吻他的眼皮,然后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去含吮舔舐其指尖上的血渍—— “……谢惟。” 他真的害怕了,太多太多的血流出来,刺目的红色映入眼中,压得心口阵阵发慌。红舌在其指尖上碾转,一双狗狗眼略微下垂,无措地望着他。 谢惟眸光深邃,眼底笑意似真非真,温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锁骨上—— “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愿意。” 孟惘一阵头皮发麻,这样的谢惟让他倍感陌生,又有些熟悉。 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步步从容的松弛感和平静的疯感,仔细想来,在他们第一次初遇就已初露端倪。这几年相处时他也会偶尔流露,只不过太过隐晦,让人轻而易举地忽略掉了。 谢惟托着他的腰将他从石头上抱下来,周围场景骤然变幻,他们由温泉回到了那间屋子的床边。 孟惘心下一悸,能如此轻松又紧紧嵌密地在两个芥子空间中来回切换…… 回过神来时,二人的衣物均已干净如初,谢惟的伤势在白衣的应衬下更加惨不忍睹,不过没有再朝外涌血了。 他一膝跪在床边,轻轻把孟惘放在床上,低下头便要去吻他…… 孟惘无力去推,只能偏开头去,“你……储物戒有没有伤药?” “……” 谢惟沉默许久,“不用上药。” “你把我软筋散的药效去了,我给你上药,不然会……留疤。” 第163章 身上那人又沉默了。 孟惘现在只觉别扭难受的要死,在心里一通乱骂,要不是他疯疯癫癫脑子里只有亲啊做啊什么的不把自己的安危性命当回事谁愿意去管他这个神经。 谢惟起身施了个术法,“只给你恢复两成。” 那人倚到床头,从储物戒中拿出几个小药瓶和绷带放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是在等人家给他脱衣服。 孟惘只好跪坐到他身边开始解他的腰带,给他脱了外衣,最里面的内衫他脱得格外小心,有些衣料与血肉粘在一起。 他眯着眼睛,手下一点一点地动作,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指尖打颤。 过了良久,他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抹了把额角的冷汗—— 看着那处丝毫没有被揭下来的衣料。 孟惘有些崩溃地抬起眼,正对上谢惟平静的视线,故作冷淡道,“你直接用移灵术把痛觉传到我身上吧。” 他下不去手,感觉要疯了。 他宁愿疼痛在自己身上,心一横使劲一撕就完事了。 他不要谢惟盯着他看,很烦。 谢惟又弯了弯唇角,“移灵术,必须在双方都是修士的情况下才能用,且施术者要保证将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此术上。” “第一,你灵丹没有了,算不得修士。” 他毫不避讳说出之前剥他灵丹的事。 “第二,我现在很想亲你,大部分注意力都在你身上。” 他淡淡地说道,伸手抚摸他的脸颊,“孟惘……我也恨不得将你剥灵丹的疼转到我身上……” 孟惘想捂住他的嘴。 还未待他动作,谢惟用指尖揪住了那处混入血肉的衣料,另一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亲了亲他。 只是简单的唇瓣相碰,很快便分开了。 “可以上药了。” 孟惘垂眸,只见他已在方才一瞬将那衣料完全揭下,伤口彻底露了出来。 他微微皱眉—— 这人的忍痛能力真是…… 他小心翼翼地给他上了药,然后缠好绷带,仍是跪坐在那里,将手放在膝盖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惟指尖一动,身上换了一件平整干净的月牙色衣衫,一手抚上他的侧脸,凑近了端详。 孟惘被他看得不自在,方要拍开他的手便听他道—— “小魅魔。” 那人用指腹抹了抹他淡红的眼角,贴近轻蹭他的鼻尖。 孟惘愣怔片刻,微微偏头避开他的手,抿了抿唇,“你这次怎么没生气?” “你真要我说么?”谢惟意味不明道。 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底升起,他跪坐起来扯了下被子装作打算睡觉的样子,“算……” “我知道你,肯定很心疼。” 指尖在洁白的被褥上抓出褶皱,好像晴天霹雳般将他脑中劈成了浆糊,孟惘面上不动声色地躺下盖上被子,动作透着种机械的僵硬,背对着他闭上眼睛。 他是在自恋么?还是什么? 是怎么做到用那么正经的语气说出这种话的? 他早就知道寻常观察他人性情的方式不适用于谢惟,因为那人的性情与印象中的上下浮动太大,且伪装太多。 但没想到那人能复杂成这样。 谢惟掀开被子一角躺进去,从后面抱住了他。 孟惘想要往旁边挪,他便紧紧圈着他的腰贴的更紧,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别动。” 无奈,他闭眼睡觉。 然而睡到半夜,他又被身后人给弄醒了。 那人上半夜也睡着了,不知是自然睡醒了还是怎么醒的,发现二人之间分开了一段距离,便一手捞着他的腰猛地抱了回去,然后又强行掰着他的肩膀让他转身面对着自己。 被摁着埋在他怀里的孟惘先是茫然地懵了几秒,然后皱眉闷声道—— “你干什么。” “你跑什么?”谢惟在他耳边低声道,语气隐隐有些不悦。 “你贴着我不舒服。”孟惘无语。 要是正面窝着还行,但是不习惯背后有东西贴着,睡着后就无意识地挪了挪。 “不行。”谢惟冷冷道,紧紧搂着他,“那你以后就这样睡。” 孟惘觉得又困又心累,便没有再说话。 第69章 暮死 次日辰时, 窗外的光线先是一束束照入屋中,又如云雾般轻薄地铺散到整间屋内,孟惘感觉到那用灵力伪造的虚假“日光”, 眼睫轻颤,从谢惟怀中抬起头来。 眼眸中带着些未褪去的睡意和迷茫。 谢惟眸光微暗, 搂住他的腰紧贴上来,另一只手与他十指相扣, 低下头抵着他的眉心, “孟惘……” 眼见得他又要亲, 孟惘下意识去躲, 身上人的腰身却突然往下一沉。 他随即触电般一颤,被扣着的指尖也蜷缩起来,抬眸看着那人,眼中满是带着警示性和攻击性的威胁—— “你下去。” “不下。”谢惟的吐息洒在他的脸侧,浅淡的眼底掺杂着几分欲色, “我又不进去。” 孟惘咬着下唇死死盯着他, “你……别动。” “不动?那你让不让亲?” 他轻轻啄了啄他的唇, 逗弄挑衅一般。 孟惘心头火起,奈何又被他压着没办法拿他怎么样, 只能字正腔圆又铿锵有力地吐字, 以勉强掩饰住自己的磕绊—— 第164章 “你、起开。” 谢惟看着他, 极轻地笑了笑,轻微的气音自喉中泄出, 脸埋在他的颈窝中, “抱一会。” “你想吃什么, 我一会去给你买。” “不吃。” 谢惟的手虚虚掐在他脖颈上,捏了捏, 感受那触感明晰的脉搏和里面涌动的灼烫鲜血。 “为什么这里这么热?” 他又把手心捂在孟惘的唇上。 嘴唇的温度也比较高。 然后又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实在忍不住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谢惟。” 那人又把话题绕了回去,“你想吃什么。” “不吃。” 谢惟的指尖顺着他的锁骨朝下滑去,勾住他的腰带。 “茉莉凉糕吧。”孟惘脱口而出。 “凉糕……”他低声重复道,“之前我宗师册封大典的前一天,迟羽声托人给你的就是这个。” 孟惘一愣,反应过来后直接无语凝噎。 谢惟轻咬他的耳垂,“你倒是念念不忘,当时被傅靖元吃了,觉得很可惜?” “是你念念不忘。”孟惘蹙眉道。 他只是记得那次在鬼城里吃过感觉味道不错,况且他又一向夏天爱吃热的冬天爱吃凉的,迟羽声那档子事儿早不知道抛哪去了。真就是奇了怪了,怎么什么都能和迟羽声扯上关系。 他前今两世与迟羽声说的话加起来也不到二十句,谢惟到底在敌视什么? “你是和迟羽声有私仇?” “他和我抢你,不是私仇么?” “……你想多了,”孟惘的语气突然淡了几度,“他没你那么有精力,你也别把自己想的太深情。” 谢惟轻笑,“我深情不深情,我还不知道么?” 孟惘懒得和他废话,伸手去推他。 那人却只是弯了弯唇角,又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和脊背,动作珍视而温柔,“我再抱一会儿,抱一会儿就走,去给你买东西吃。” 孟惘由他搂着,没有再反抗。 不是他不信谢惟喜欢他,而是他真的不敢信了。 他害怕,害怕像之前几次一样上当受骗,溺毙于温柔乡里,交付出的真心和信任全都被打个粉碎。 他有血有肉,他知疼怕疼,他想自保。 …… 谢惟出了芥子空间,在街上寻找有卖凉糕的斋店,突然收到了风乔儿带着哭腔的传音—— “大师兄你快回来……傅靖元他……” 脚步猛地一顿。 三月春风拂起他垂落胸前的一缕长发,眼前景象极速后退,一幕幕不曾在意的记忆碎片从眼前袭来,破入冰绿色清湛的瞳眸,透过那衣袂飘摇的□□,直撞得他灵魂一颤,心神俱震。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棵总是全年盛开的桃树上,凛风吹过,漫树蹁跹,片片桃花花瓣绕树干盘旋,在离地几寸处悠转徘徊…… 清风吹拂所向,不自觉受引回首,周围的薄雪清寒自视野中褪去,映入眼帘的是春风十里,暖阳融融,以及—— 那日光下斜靠在躺椅上的故人。 谢惟气息不稳地紧走两步一把抓住他的领口,颤声道,“你不是说天生劣疾,能活几百年吗?!” 风乔儿正跪趴在傅靖元的膝头哭的喘不上气,只是紧紧抓着他的衣袍。 傅靖元脸上已毫无血色,艰难地扯了扯唇角努力想挤出个笑,最终也没能成功,只从喉咙中挤出几丝干哑的气音,“不想……让你们伤心……” 谢惟抬眸看向他身后的天玄,急切道,“有什么办法?” 天玄抿唇,“毒素已入体多年,无药可救。” “毒?”谢惟声音发紧,“谁下的……傅少茗?” 果然啊…… 瞒不住。 傅靖元的眼睛现在几近成瞎,听力也与半聋无异,抬手极轻地握住他的手腕,带着几分请求道,“大师兄……” “别杀他,别为我……报仇……” 他的声音极轻极哑,视线也不能很好地聚焦,眼前一片模糊,内腑灼痛抽搐被毒素侵腐化为脓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当年……丢下他离开宫,这一命……权当是……赔他的了。” “你都这样了还在管他?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风乔儿哭喊道。 傅靖元唇边溢出一丝虚弱的笑意,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皮肤近乎透明,一手搭上她的后脑,轻轻阖上眼睫—— “别哭,怪让人心疼的。” “乔儿和大师兄,要都好好的……” “就是可惜,没能撑到可以去见小惘的那天……” 他不怨谢惟的拒绝,不怨自己被阻隔在外,不怨被隐瞒真相云里雾里,他从始至终对谢惟和孟惘都出奇的信任,怨只怨自己短命又死的不是时候,偏偏在这种阶段,偏偏撑不到能与那小孩相见之时…… 他从小看着的,伴着成长的,喂桃喂肉打趣逗弄喊了六年的—— 小惘。 气若游丝的尾音被微风带走,盘旋散至桃花漫山的远方,像是之前无数个日与夜般,懒懒倚在躺椅上,沐着光,好似下一秒就会抬起那双狭长又戏谑的茶褐色眼眸,调笑逗趣,把人惹急,再笑着包容忍让。 可是他没有。 他就这样一睡,再也不会醒了。 “骗子……骗子……” 第165章 自从五岁那年收养他的老乞丐死后,风乔儿再也没有流过一滴眼泪。 不论是弃婴也好,乞儿也罢,挨饿受冻,欺辱打骂,她什么都受的了,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崩溃到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慌乱悲痛又无可奈何…… 她泣不成声。 直到亲眼见自己当作至亲之人安和着没了声息,无力到只能感受着怀中人逐渐冰冷的体温,她也只是哑了嗓音,一遍遍唤着那人的名字。 水珠滴滴砸在他的脸和衣襟上,她站都站不稳,颤抖又执拗地给他擦拭一次又一次,却总是反应不过来那是自己的眼泪。 五岁的风乔儿尚有愈合的余地,修炼是她脱胎换骨尘封苦痛的唯一希望,十七岁的她却再次经历了丧亲之痛…… 自此,一把锉刀插入心口,是永世的伤。 “他所修无情,默心入道,杀戮相佐,道至极广。天赋异禀是极好的材料,倘若修成便是此道第一人,天下名列前茅,更是要为天道所用,直接飞升。” 这是天玄后来所说。 傅靖元本为无情杀戳双修,却在十八岁时便只修无情道,故意弃了杀戳道以避免此道修成被迫飞升。 他大抵是在下界还有牵念。 大道行尽,太上忘情。 他们五人中,最不正经的那个,竟是以忘情入道。 摒下界之习,演阴阳天机,尘欲身边绕,心证无情道。 且在无情杀戮二道中,无出其右者。 天下最修心也最难参悟的道门,年仅二十二岁的傅靖元已是一骑绝尘。 以虚妄之心化虚妄之境,生杀夺予系天道普化,浸于红尘浊泞,净于剃骨涤心,修身即是济世,血戾指尖染,惜怜眼中含…… 他一直是这样一个人啊。 只是世间,再无朝生。 初春暖浸不入彻骨寒,直钉得人如木械、喘息艰难,耳边只剩下风乔儿的哭声。 …… 孟惘觉得谢惟去的时间格外久。 他坐在床边,看着小拇指上的红豆绳,指尖轻轻捏住打结的一头。 犹豫半晌,还是放弃了要解下来的想法。 ……算了,万一那人看到后又要发疯。 他仰倒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右手轻轻捂上心口—— 总觉得心慌慌的,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门在这时被推开,谢惟走到床边坐下,微微抬手,桌上便出现了一盘凉糕,还有许多其他的糕点。 孟惘没有多问,坐在桌边尝了一口。 “甜不甜?”谢惟轻声问道,嗓音有些干哑。 他点了点头。 察觉到对方与平时不大一样的视线,他抬起头,“怎么了?” “没事。”谢惟摸了摸他的脸。 孟惘总觉得哪里不对,盯着他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突然被一只手按住后脑,熟悉的动作调动起的记忆让他瞳孔微缩,后仰躲避的本能被制止,紧接着那张清冷俊秀的脸在眼前放大,唇边一热。 谢惟轻轻贴了上来,没急着探入,只是先在他的唇上抵磨辗转,用舌尖轻舔去上面的甜味,一只手在他腰间掐了一把。 孟惘疼得瑟缩一下,只听他低声道—— “别推。” 他的手被对方禁锢在怀中,稍有反抗意味便会被灵力缚住。 于是那人勾缠他的舌尖,吮吸舔吻,孟惘眼尾泛红,微微后仰又被他按住后脑避无可避,唇舌交接处不断溢出黏腻的水渍声和急促的喘息,在寂静的屋内不断放大…… 不可否认的一点,大多数时候谢惟的欲念要比他强太多,孟惘一旦不采取主动措施就难以自保,并极大概率随着他的步调和他一起失控。 这会让他有一种十分压迫的危机感,所以一般要采取更强硬的态度夺回主动权。 但前提是他对谢惟还有感情。 一次次受伤的他不想再当傻子,也固然不会再承认这点。 被迫承受着蛮横强势的索取,对方的呼吸烫得他几度恍惚,直到二人都快喘不上气来。 孟惘下意识舔了舔唇角,平复呼吸没有说话,冷着脸继续吃糕点。 谢惟望着他,无数道回忆和人影浮上脑海,眼底生出一抺复杂哀伤的情绪,像很久很久以前在南墟境那时,极其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顶。 第70章 决裂 这天谢惟不在时, 孟惘仍是像活死人一般躺在床上,小臂压着额头,半阖着眼睛看向那白茫的窗外, 神色淡淡,光洒在他冷白的脸上, 弥散着颓丧又阴郁的倦意。 脑中倏地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微微一怔, 皱了皱眉, “什么人?” 对方轻笑一声, “这么快就忘了啊。” 孟惘静默两秒, 指腹无意识地抚摸另一只手上的红豆绳,片刻后蓦地反应过来。 是那个蛇妖? “你怎么能和我说话?” “当时芥子空间撕裂之前,我在你体内留了道灵力,多少有些感应,寻着时机用那灵力松动了一点你的识海, 所以就勉强能给你传音了。现在你应该也能调出些魔气了。” “什么目的?”孟惘冷声道。 “没有目的, ”对面答道, “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见对方没有回应,他便继续说道—— “傅靖元死了。” 第166章 孟惘指尖一抖, 面色骤然阴沉下来。 “……滚。” “我并不是在针对你二师兄, 只是说的实话, 你可以仔细想想,以你的头脑应该能判断出这是真是假。” 不可能, 傅靖元上一世在他攻取南墟时都还好好的…… “是中的剧毒, 很多年了, 他自己心里清楚活不长,前些日子还求着谢惟见你一面, 当然被拒绝了。” “托谢惟的福,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孟惘怔住了。 短短几句话,他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一遍遍在脑中徘徊、回荡、重复。 “……什么?” 最后他又愣愣地哑声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些许的茫然和无助。 什么最后一面,什么毒。 上一世不是这样的啊。 “话说谢惟亲眼见傅靖元死掉的,回来后瞒着你不说倒也罢了,难道表现的毫无异常?”那蛇妖的语气透着戏谑的笑意,“真是无情啊……” “对相处多年的同门都这么冷淡,不知道你那位二师兄死时会怎么想,说不定还以为是你自己不愿意见他呢。” “……闭嘴。” 孟惘的呼吸陡然加重,他猛地坐起身捂着抽搐的胃部,难受地蜷缩起来,肩膀靠在墙上,张口喘着气。 指甲狠狠掐入肉里,他咬了咬下唇,颤声带着鼻音,“你怎么知道的?” “外面的事,我想知道简直是轻而易举,你在陈府委托的那个幻境里不就已经清楚了么?” 蛇妖轻轻道,声音透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如同要把活人拉入鬼狱的骷髅,幽寒之气顺着四肢漫延至心口—— “况且我也没有要骗你的必要,你大可以去问问谢惟。” 怎么可能。 这和上一世偏离太多太多了。 傅靖元不是被毒死的,也不可能知道他是魔族后还要见他。 前世的傅靖元和风乔儿在自己继位魔尊后就已恨他入骨,南墟境之战时直下死手,怎么会…… 怎么会想要见他? 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死掉? 他头痛欲裂,额角死死抵在墙上,身体微微发抖,被冷汗浸透的额发半遮住眉眼,只能看见他挺秀的鼻梁和略微颤抖的红唇。 那声音像是伏在他耳畔,是低沉又压抑的隐忍,又像即将喷薄而出的汹涌岩浆—— “孟惘……我终于理解那姓谢的为什么能那么疯了……” “好想抱你……” 他借着识海被松动的间隙调出一丝魔气,摒退了蛇妖留在自己体内的那道灵力,终于周遭又重新归于寂静。 不知道谢惟能不能察觉到,如若不知,他便能借此找机会调动些灵力,方便百里夏兰那边更快定位到他。 他要出去。 要离开。 孟惘眸光死寂。 …… 谢惟进来的时候已到晚上,屋内一片漆黑,却仍能看到抱着被子倚靠在床头的模糊身影。 比黑夜更浓稠,比寂宁更压抑。 他走过去坐到他身边,伸手想要去触摸他的脸,“怎么……” “啪”地一声清响打断了他的话,孟惘毫不收力地将他的手一把拍开。 那力道极重,蕴着难以抑制的怒意,比以往数次都要用力,以至于谢惟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呆愣在原地。 手心隐隐作痛,而他只是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隔着浓沉的黑暗,彼此都看不清神情。 “……怎么了?”半晌后,他将没问完的话再次说出来,口中干涩。 “……怎么了,”孟惘咬着牙低声重复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到底为什么!” “你要所有人都跟着你的疯病一起陪葬吗?!” 他的视线同针锥般紧钉在那个人的脸上,一字字从喉中挤出,直扎入人的心口—— “你只顾你自己想要的,想做的,折磨别人看别人生死不能,觉得天底下就只有你一个人开心就好,其他人都活该苦痛?”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控制的了……是不是觉得那些人死便死了,只要能完全支配我就什么都无所谓,哪怕那是跟了你八年的师弟……” 谢惟瞳孔骤缩,猛地握住他的手腕,语气狠厉—— “谁告诉你的?!” “你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我问你是谁告诉你的!!”他一把拽起孟惘的衣襟,力道大的近乎要将他衣领撕碎。 二人急促的呼吸响在寂静又空旷的屋内,气氛压得人骨肉发寒,喘不上气来。 他这么一拽像是破了他最后的防线,所有的愤恨隐忍如城墙般轰然倾颓,往日的安慰和纠结尽数被震碎化为飞灰。 孟惘崩溃大喊,眼泪决堤而出,“你陪了我六年,他同样也陪了我六年!谢惟!你甚至连让我见他最后一面都不行!!” “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用尽力气将谢惟的手扯开,不顾衣襟将脖颈勒的生疼,肢体的冲撞彻底激起了对方的怒气。 谢惟再次强硬地拽住他的衣领将他甩在床上,膝盖抵进他双腿之间,一手粗暴地抓住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居高临下地低睨着他,声音低沉可怖—— “我问你最后一遍,是谁告诉你的?!” 他是彻底被激怒了,情绪濒临失控,抓着对方头发的力道不断加大,嗓音压到极低—— 第167章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死?你在和谁偷偷联系?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听话?” “我要你好好待在这里,不要和其他人来往,不要妄图离开,你为什么偏是不听?!” 孟惘看着他,被他粗暴的言行及周身戾气勾起了心底那隔世的记忆和恐惧,随之又被恨意淹没,他浑身发抖,咬着牙才能维持着吐字清晰—— “谢惟……你知道前世你当众揭穿我身份、将我剥丹洗灵送回魔界后,百里夏兰是怎么对我的吗……” 谢惟一顿,呼吸紊乱,他竭力压制,看着那人因疼痛而泛红的眼眶以及糊满眼睛的泪水,平复良久,慢慢松开了手。 冰绿色眸中的怒意渐渐散去,他的眸光也黯淡下来,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孟惘捂着头蜷缩着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紧咬着衣袖哽咽,“我恨你、我恨你……我讨厌你……” “我后悔遇见你……我宁愿死在那个树林里……” “你让我恶心……死也不要喜欢你……” 他把这两辈子的怨念愤恨都融入了这三句话中,对自己的出生之恨,对百里绎百里明南的弃养之恨,对百里夏兰的伤身之恨,对谢惟的剥丹囚禁之恨…… 通通抛给了眼前人。 谢惟的脸隐在黑暗里,沉静到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他好像在这段时间中回想了好多东西。 最后所有的情绪近乎枯无,疲惫和苍凉之意漫上心头,肩颈以微不可查的幅度软塌下来。 他貌似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努力拼凑连接着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气音虚浮,转身离去—— “若真有人来救你,想走便走吧……” 大不了再来一次…… 那人走后,他抬手将指尖穿入发中,捂住发顶处阵阵发疼的头皮,眼泪很快就浸透了衣袖。 此刻他的委屈竟胜过了伤心,脑海中全是方才谢惟扯着自己头发的画面。 谢惟没有哄他,谢惟走了。 谢惟根本就不喜欢他。 他哭的一抽一抽的,又忍着不发出声音,比方才更伤心了。 “念儿?” 识海中响起百里夏兰的传音。 他下意识闭着眼睛在衣袖上蹭蹭,“嗯?” 对方听到他带着哭腔的鼻音,明显愣了一下。 “你找到我了?”他唇角委屈地向下弯,含糊不清道。 百里夏兰无言了一阵,方才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能和你联系了。” “因为有人用灵力给谢惟的术法钻了个空子。” “什么人?” 孟惘伤心道,“别问了……” 对面的声音仍是冷淡,语气却轻了些许,当真没有再问,“已经定到芥子空间的位置了,我现在去找你……” “……先别来,”他将脸从臂弯中抬起来,擦了擦黏腻腻的泪痕,低声嗫嚅道,“等到后天吧。” 百里夏兰沉默片刻,终是没有再问什么,“好,后天我去找你,到时候不论谢惟在不在,你都要跟我回来。” “嗯。” 传音结束后,孟惘犹豫着用灵力打开了储物戒,从里面拿出个小盒子,盒中赫然躺着一枚血红色的丹药。 这是今世第一次在皇城与百里夏兰会面时要的念奴丹。 念奴丹入体,念奴咒生效,到时候谢惟若是不放他走,他便可以用这个拖住那人。 只是必须要主奴一人一半,而且这颜色也不好隐瞒糊弄…… 第71章 相生 第二日孟惘醒来, 发现床边多了个人影。 谢惟坐在床边,正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不知看了多久。 孟惘抱着被子重新转过身去。 一只手抚上他的发顶, 声音轻柔—— “对不起,昨日是我不好, 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眼皮低垂,没有说话。 “我给你带了点饭, 起来吃点东西吧。” 说着, 谢惟转身将饭菜从木匣中端出, 放在桌上摆好, 将勺子放入碗中。忽觉床褥沉了沉,他回头看去,微微一怔。 孟惘不知何时从床上站起,散着发低睨着他。 他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原本就很白皙, 此时更像从地狱爬出来的鬼魅, 脸型和五官都是完美的精致, 薄唇红嫩,瞳眸幽黑如墨。 那人微微侧着头, 极小辐度地斜睨着, 一边的额发落下虚虚掩住了他的左眼, 仍能从中探出轻飘飘的视线,眼皮微阖着, 目光带着几分凉薄的探究。 谢惟不由得呼吸一滞。 孟惘俯下身, 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吻了上去。 舌尖抵入那颗方才放入口中的丹药, 丝丝甜味极快地弥漫开来,对方愣了一瞬, 一把将他拽入怀中,反客为主,搂着他的腰吻得更深。 谢惟抬手锢住他的下颔,撬开他的牙关抵磨着口中半化的丹丸。 出于逆反心理,孟惘皱眉想要推开他,后颈却被紧紧扣着,那人拇指指腹抵在他喉结上,迫使他仰头任其攻城掠地。 直到念奴丹彻底化完谢惟才与他分开一些,一手圈着他的腰,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呼吸缠绵。 “那是什么?”谢惟垂眸蹭了蹭他的唇。 “糖。”他淡淡道。 幸好那念奴丹带着甜,又和那人给自己买的糖差不多大小。 谢惟抱着他,脸颊贴在他的额头上,揉揉他的头发,将他压到床上。 第168章 那双好看的眼眸无声地凝视着他,明明没有任何的情绪波动,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有许多话要说。 “孟惘……你很难教。” 孟惘眼神淡漠,“是么,我觉得世界上没有比我更听你话的人了。” “你并不听话。” “那是因为你毁了我愿意听话的时候……” 谢惟握住他双手手腕锢在其头顶,在对方要挣扎的前一刻用灵力缚住。 他托起他的膝弯,掌心隔着衣料顺着他的大腿抚到腿根,没有任何犹豫地伸手解开他的腰带。 谢惟淡淡俯视着他,指尖灵光一动,化出一根极细的软针。 孟惘身体微颤,看着那东西,心里有些害怕。 这是要扎他么? “谢惟……你别发疯……” 他妄图挣开手腕,灵力便毫不怜惜地将他缚得更紧,想躲开那人的指尖,又被用力扣住腰身无法动弹。 直到那人面无表情地摁上他的小腹,孟惘迟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再待他想要挽回时已经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了,只余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谢惟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和缓冲的时间,手段粗戾强硬的可怕,上刑一般一套套施加在他的身上。 巨大的刺激让他忍不住曲起一条腿,手腕被勒出红痕,在白嫩细腻的皮肤上更显艳色,这艳色逐渐漫延至脖颈、腰间、胸前,牙印、吻痕、水渍,被凌乱单薄的衣衫虚掩,整个人像是盛开在水里的芙蓉,他竭力压制着叫喘,尽管在身上人的折磨下收效甚微。 最终泪水盈满眼眶,将他的眼尾和鬓发打湿,孟惘微张着唇喘息抽噎,双手缚在胸前,浑身颤抖不止。 谢惟舔了舔唇角,一只手掐着他的双颊,看着他还没彻底收回的红嫩舌尖,食指探进濡热的口腔轻搅,凑到他耳边低哑道,“……哭什么,不舒服么?” 孟惘现在连咬他的力气都没有,被迫含着他的指尖,视线到现在也没办法聚焦,长睫轻颤,挂着几点将落不落的晶莹水珠。 他指节微屈顶了一下他的上鄂,一声迷乱的呜咽自喉中泄出,脖颈微仰,泪水自眼尾滑落。 谢惟没有立刻用术法为他净身,反而静静地看了许久才将人收拾好抱入怀中,拉过被子为他盖上,轻声哄道—— “孟惘,不哭了,好了。” 谢惟轻柔地吻他的眉心,与方才那麻木不仁的施暴者判若两人。 “我都、没这样对你……”他委屈地哽咽,在谢惟怀里发着抖。 谢惟一顿,托着他的下巴吻他的唇,“……这不是在惩罚你欺负你。” “就是……就是。”孟惘偏开头自己用袖口擦眼泪,嗓音甜软黏腻,身体仍是忍不住轻轻颤栗,“好疼……” 谢惟眸色深沉,细细摩挲他的脸颊,“嗯,那刚才是谁叫的那么舒服?” 孟惘咬着下唇,脸埋在他怀里,泪水通通蹭在他的衣襟上,低低呜咽着。 谢惟垂眸看着怀中人,手心轻抚他的脊背。 他其实一直是个小孩儿,对着依赖过的人轻易就能流泪委屈,这样寻着温度蹭到人怀里求安慰才是他的本能。 不同于百里绎和百里夏兰,谢惟从不苛求他长大,孟惘那副冷淡坚硬的外表只能是对别人,而绝不能是对他。 谢惟的脾气并不好,耐心也不多,所有的柔情都给了孟惘,但若是有一天屡次被阻隔推拒,他不介意也不会吝啬任何手段,去用暴力强硬地将那人支起来的冷骨敲断,让他重新脆弱娇柔起来,重新拥到自己怀中。 他现在就像几个月的婴儿明知疼痛还会去执着地边哭边咬自己的手指,谢惟要教他的就是什么叫作肉骨共生。 我就是你身体的一部分,与你相接相系,知我痛我。 昨晚他离开后,孟惘应是一晚没睡,直到凌晨才休息了一小会儿,谢惟给他用冷布轻敷眼皮时,哭累了的人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情感供不应求,他只能靠肢体接触和眼泪来弥补心中的残缺和不安。 没关系,有依赖才会哭泣,谢惟喜欢,可以理解为孟惘在用眼泪向他求爱,他自然求之不得,珍视得很。 之前他总是待几个时辰就走,为了修真界那边不发现异常,而今日他就抱着孟惘从天黑躺到天亮,静静地看着他的睡颜,细听他的呼吸和心跳。 孟惘一连几日都没睡好,不知是不是今晚有他抱着的原因,醒来时已到次日正午。 眼睛有些干涩,身旁人微凉的唇吻上他的眼睫,他没有动。 谢惟温柔地给他穿好衣服,躺在他身边看着他。 孟惘沉默地看着天花板,无力又颓丧的寂静弥散在二人之间。 半晌,谢惟搂着他的腰,将脸埋入他的颈窝。 感受到颈间的温热,滞顿的眸光微微一动。 被关在这里的几个月,孟惘时常觉得十分压抑,这压抑一半来自于谢惟对他的管束掌控以及打压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谢惟本身就带着一种被压的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他不知道那人为什么一次次做出无缘由又相矛盾的事,又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解释。 偶尔会感到对方隐忍平静的癫狂,有种像夕阳迫近被逼无奈的绝望,松弛又急切,说不上是胸有成竹还是草木皆兵。 与见苏卯生坐在轮椅上赏莲时的感觉有些类同。 第169章 他竟有一天,能从那人身上感受到痛苦和悲戚这种情感。 孟惘的眼神有几瞬恍惚。 若是没有自己,谢惟会活的很轻松,会非常正常又幸福。 从十一岁起,谢惟将他从地狱里拉了上来,七年人间温情,不论后来如何,他确是受了的。而谢惟的十六岁到二十三岁,是他耽误了他七年,不论其他恩怨,也确是事实。 爱不得也恨不能,他们只是在相互毁灭,彼此消磨。 他必须要离开了…… 幽黑的瞳映着窗外的白光,白光渐渐褪去,浸入浓黑的夜色,待那茫雾再次升起时,耳边只有爆破的声响。 血色刺目,扎得他心脏抽痛。 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你说话不算数。 明明亲口说我想走便走的…… 百里夏兰抓着他的胳膊一扯拉到身边,刹时灵气魔气暴虐相撞,芥子空间被撕得粉碎,谢惟一袭白衣被鲜血浸透,独立于千仞山山顶的正中心。 黑发翻飞于脸侧勾出一抹艳色血痕,他右手紧握着无妄剑,视线紧盯在孟惘身上。 他的灵力泄到极致,一击一势都引得灵场动荡不休,无妄剑气与百里夏兰的丝线在空中撞出残影,身上被刮伤了多处也毫不在意,像是没有痛觉一般朝这边走来。 孟惘现在已破开灵脉和识海的封禁,眼神纠结。 最后他心下一横,紧蹙着眉下了一道念奴令—— 别再过来。 谢惟的脚步猛地一顿,防御顿时出了疏漏,一根丝线直接穿透了他的肩膀。 指骨分明的手却毫无间歇地捏住那根丝线用灵力摒碎,再次踏出一步,灵流汹涌,袖袍翻飞。 强行违逆指令,身体会受到念奴咒的反噬,经脉逆转,内腑灼裂,筋骨寸断。他唇角溢出一串鲜血又用衣袖抹去,哑着嗓音道—— “孟惘……不能走。” 孟惘瞳孔剧颤,透过重重光影映入那人清澈的眸中,眼眶有些湿热,余光瞥见不远处天玄赶来的身影,他侧首环望…… 远处还有其他仙尊正在赶来。 他眸光一暗,握住百里夏兰的手抑制她三成灵力,同时抬手一掌轰出…… 极强的灵光混着黑色魔气堪堪擦着谢惟的耳廓而过,于其身后砸出一个巨大的坑槽,那人背后尘飞数丈,下意识借无妄稳住身形,冰绿色眼眸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孟惘背着他想要偷偷逃走他认了,站在百里夏兰身边与他敌对他认了,给他下念奴咒他也认了。 可谢惟怎么也没想到…… 那人竟然真的会对他下死手。 孟惘抿唇,单手掐了个法诀,刹时紫光大作,与百里夏兰消失在千仞山顶。 谢惟手腕一软,支着无妄剑的力道松懈下来,踉跄一步后被方才落地的天玄扶住。 第72章 加更一章 到了魔界总坛, 他脚步虚浮地往清音殿走,原本的束袖黑衣随着他急促的步履寸寸变幻,成了一身广袖墨云细处流金, 一头黑发散落,几缕随意垂在胸前, 额发有些凌乱。 百里夏兰跟在他身后,无言看他半晌, 伸手拉住他的胳膊。 孟惘顿住脚步, 没有回头, “怎么。” “你抑制住我的灵力防止我伤他, 又看似一掌要取他性命,故意把着尺寸打偏,是为了做给那几个仙尊看?” 孟惘沉默。 “故意营造出你和他大打出手的假象,是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防止他们认为是谢惟出于私情将你藏了起来, 以免修真界治他的罪, 对么?” “放手。” 百里夏兰收回手, 用手背虚掩着唇轻咳两声,微垂下眼皮, 带着几分不解和戏谑的目光看着他, “我倒真是不知那谢惟有什么好, 竟值得让你瞻前顾后,费尽心机。” 孟惘不再理她, 径直推门而入, 走进殿中又突然顿住, 微微侧首对她道—— “对了,你帮我查一下傀修的位置。” “要下界所有的, 不能有一处遗漏。” 殿门开合,他低着头走到床边,抱着被子躺下。 小臂压在眼睛上,世界陷入沉黑的泥沼,杂乱的思绪慢慢平息,疲惫感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忽觉床边多了种陌生又有些熟悉的气息,他将眼上的胳膊移开,半阖着眼困倦地侧首望去…… 同那人一般疏离浅淡的水蓝色眸子。 孟惘怔住了。 是……提前了四年见到的荆连。 那双眸与印象中的已大不相同,此刻汹涌着太多太多情绪,他微微弯起唇角,轻声道,“尊主,属下是您的副使,夏兰尊上让我先在您的偏殿住下。” 因为方才眼球受压了一会儿,现在他的眼前还是一片黑一片灰的光斑浮浮沉沉,孟惘躺在床上,透着光斑怔怔地看他半晌。 对,荆连不知道我也是重生的,所以要解释介绍。 而且,上一世也确实是自己让他在这偏殿住下的。 “嗯。”孟惘眨了眨眼。 荆连伸手,动作极其温柔地将他的胳膊抬起来,小心翼翼地将被子从他的怀中拿开,然后展开给他盖好,垂眸掩着想要去多看他几眼的欲望,“尊主刚来魔界,先好好睡一觉吧,以后的事待明天再说。” 孟惘看他几秒,随后点了点头,转过身闭上眼睛。 他站在床边神色复杂地看着床上之人,眼底逐渐由悲怆染上阴郁,脚步极轻地离开了正殿。 第170章 待身后人离开,孟惘缓缓抬起眼皮。 所以……这个世界,有多个重生者? 这个重生那个也重生,太扯了。 谢惟,他,百里绎,百里明南,荆连…… 那蛇妖也不简单。 所以到底为什么神魂会来到这个另辟的世界重来一世,为什么这一世的走向又与前世偏差那么大…… 迟羽声对他的态度,谢惟剥他灵丹后不杀反囚,荆连那么着急地想要见他,以及……提前死去的…… 傅靖元。 种种迹向都指向了一个他从来没去想过也不敢去想的问题—— 重生一事,到底是否有人在背后操纵? 隐在平波下的暗流逐渐汹涌,水面快要被荡起涟漪,幕后之人的身影却形形色色影影绰绰,问题究竟出在谁的身上…… 或许他应该将视线从那些人身上移开,抛下对他们言行身份的质疑和猜测,安心地想些自己该做又不得不做的事—— 两界大战,以及,找到叙鬼。 叙鬼与天道相系,又手握判官笔,不论是为了百里绎口中的“天道限制”还是重生一事的真相,都必须要找到那人。 …… 意识恍恍惚惚,忽觉寒气入体,半梦半醒间,孟惘好像来到了一处山崖,山崖上开着梅花,脚下踩着薄雪,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本该是极冷的,可身体却没有感知到任何温度,他就站在那崖上的一张玉桌旁,视线落到桌上,方才发觉自己竟拎来了两坛酒。 一个带银色护腕的手臂拿着个小小竹帚,他回头看去,荆连正垂眸替他细细扫清桌上和椅上的积雪。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却已是十分自然地坐在了椅子上,将酒坛打开倒了两杯清酒,一杯推到对面。 荆连在他对面坐下。 孟惘对于酒这种东西,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别人喝酒大抵是爱喝或消愁,他却是不甚敏感,怎么也喝不醉。 但是他喜欢在冬天喝些或吃些凉到冰腹的东西,冷酒入喉能刺激他的食管和胃部。 同受伤类的疼痛不一样,也不似于饥饿时的胃痛,这种感觉确实磨人,但准确来说,能让他的身体和大脑感觉到痛苦难耐到极致的麻痹。 他贪恋这种清醒的麻痹感。 不清楚荆连的酒量,于是只给他倒了一杯,然后就开始自顾自地,一杯一杯地往喉中灌。 冰凉的感觉刺痛着舌尖,几杯烈酒下肚,内里凉透的身体开始往外冒汗,不论热汗冷汗,夜风一吹寒意刺骨,表体的痛感渐渐与胃里灼烧的感觉相互抗衡,两相抵消,竟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孟惘暗自轻笑一声,抬起手又要再喝,却突然被抓住了手腕。 那人的手竟是比自己的还要热上几分。 荆连看着他,抿唇正色道,“尊主,一会胃疼的睡不着觉了。” 孟惘一时无言以对。 一片极小的梅花花瓣好巧不巧地落入杯中,透明清平上一抺旖旎的淡粉,他鬼使神差间用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红嫩的舌尖将那飘到杯沿的花瓣轻轻卷入口中,混着清烈的酒液在舌尖抵磨辗转,碎花的粉汁又同酒液一起咽下…… 他没能尝出什么味道。 荆连像是被什么烫到般有些僵硬地收回了手,仍是道,“尊主,喝酒伤身。” 孟惘的指尖把着杯壁,视线飘忽,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一般,散散地掠过四周—— 这是,白夜崖啊…… 大抵是清楚自己正在梦中,看着对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看热闹的兴味。 他知道这是上一世的回忆,但具体细节也记不清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忠心?” 这个结论不是与那人相处了几日才得出的,而是第一次见面时就有这种感觉。 荆连同其他那几个噬魔宫出来的死士不同,是一种不带目的纯粹的执念。 好像他生来就该待在自己身边。 “因为……属下是您的副使,自然要尽忠职守。” 得,问了也是白问。 孟惘托着腮垂眸转着酒杯,却是依他的话没有再继续喝下去,只听自己道—— “五境已经在准备联合围剿魔界了。” 荆连微微一怔,有些拎不着重点,便尽量全面地答道,“是,属下已将魔军统计完备,魔族二十四城城主手下魔军的修为评估也已达标并超出预期,属下也会尽快提升实力……” 孟惘一听他这最后一句话陡然绷不住了,无语地打断他,眼睫懒懒垂下—— “我是说你不用太拼命。” 对面又顿住了。 “我是想说……到时候打起来,你不必总是冲到最前面,就像其他普通魔族那样就好。” “两界大战不比寻常的小打小闹,我反正也死不了,你保证自己活着最重要。” 孟惘缓缓道,趁对方愣神之际想着还有什么要补充的,直接一次性都交代完。 上一世记忆里的他和现在的他渐渐重合,心念和思想近乎完美的一致—— “我知道你做副使以来修为提升的那么快,是用了许多极端的方法,邪术反噬,你现在可能内腑经脉已经千疮百孔,也幸亏生来就是魔族,不然早就走火入魔个百八十次了……” “您……怎么知道?” 荆连有些震惊地看着他,向来平稳冷淡的声音此刻却带着几分微不可察的颤抖。 第171章 “……总会知道的。” 孟惘沉寂半晌,指腹摩挲着杯沿,垂眸轻声道。 “您不怪我?” “怪什么?” “……怪我偷用阴邪之术,资质愚笨急于求成,妄想走捷径……” 他轻轻抬了抬唇角,“那你还是正道那套标准。” “属下没有……” “那就别这么说自己。” 孟惘话音一转,继续道,“不过我确实反对你这么做。” 荆连抿了抿唇,低着头,“属下知错。” “你是姑姑安在我身边的眼线不错,也确实是帮了我很多忙,但我没必要把你当作冲锋的利器,没必要让你为我做到这种地步。小事杂事你可以替我解决,如果牵系到性命问题的话,我希望你把自己当作一个活生生的人看。” 寒湿之气在唇边徘徊,吸入肺腑后却勉强缓了缓他口中的干涩,“你明白么?” “属下明白。”他低眉敛目,隐去眼底的情绪,过了片刻后反问道,“您也会劝其他魔族惜命么?” 孟惘眉心一动,歪头淡笑道,“那可不行,都惜命了还怎么打,谁在修真界面前惜命谁直接被内除啊。” “那您为什么还要属下……” “你和他们不一样。” 孟惘托腮淡淡地看着他,“他们拼命是迫不得已,是有高层命令,是为了魔界为了活命。” “而你比较简单,你是为了什么,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清楚。” 孟惘从不避讳别人的恶,也从不否认自己低劣肮脏的本性,但若是有人诚意对他好,虽然别扭,也会斟酌着回报以等价的真心。 他小心翼翼向人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试探,收到多少回馈多少,永远都是被动,一旦接纳的与送出的稍微少了一点,他便会立马应激止损,重新缩到原始的角落中,哪怕抛弃之前的温情,也绝不再让自己吃亏。 这种打心底里不愿欠人情又胆小的应激自保机制他已经用在了许多人身上。 像是他同门四人,迟羽声,百里夏兰,荆连,以及…… 百里纤纤。 眼前的景象渐渐前移,孟惘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正站在离崖边近百米处。 若说之前未觉多少凉意,现在却是遍体冰寒,指尖都在打颤。 他亲眼见那个方才十四岁的小女孩倒在白夜崖头,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剑刃贯穿了她的心脏。即便那剑身正在化作灵光散去,孟惘也一下被它刺痛了眼睛—— 无妄。 他脚步踉跄地跑过去跪到她身边,魔气将剑识猛地扯碎,他覆手于她的心口处妄图堵住那不断涌血的窟窿,指腹压得泛白,“怎么不愈合了……怎么会……” 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 没有谢惟,谢惟走了…… 一样的杀法,一样的杀法…… 剑身插入心脏一次次撕碎心脉,在无数次愈合中折磨着百里一族的神识,最后熬到对方的生命体征不断下降,待愈合速度赶不上剑气时,就能成功将其杀死。 他来晚了。 一滴眼泪砸在百里纤纤的脸上,溅在他冰冷的指尖,孟惘颤着嗓音轻唤道,“纤纤……别睡,先别睡……” 好冷……她的身体好冷。 他跪坐在血泊之中,对着那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弱气息,身体像是被丢到渡劫台周围的强大灵压之下,马上就要被碾为齑粉。 有这根绳作牵引,记忆翻江倒海,有关谢惟的一切都涌了上来。 他怎么能忘,那人剥他灵丹,断他仙路,杀他族人…… 离别多年来到魔界不是与他相见,而是亲手手刃了他身边为数不多待他极好的人。 可就算是如此,孟惘却从未对他动过杀心,他那自我保护的本能在谢惟面前,只剩麻痹和钝感。 前世的伤今世再次体会了一遍,身体内的两个灵魂高度共鸣,两辈子的情绪在此刻叠加在一起,灭顶的窒息感扑面而来。 他的身体冷到极致,明明是在抱着一个冷透的尸体无声哭泣,却觉得脸侧传来一阵温热…… 茫然侧首,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孟惘眨了一下眼睛,体温渐渐回暖,眼睫湿润的触感愈发明晰。 再一眼,便看清了隐在黑暗中的人影。 那人影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抚在他的脸侧,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痕,指腹轻扫过他湿润浓细的睫毛,“尊主做噩梦了?” 孟惘从睡梦中回神,偏头躲开他的手。 荆连神色不变,十分自然地收回手,“属下逾矩。”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重生后的荆连不大一样了。 好吧,其实不论是不是重生,好多人的性情都与前世印象中的不同,他也都习惯了。 “纤纤呢?” 荆连沉默片刻,没想到他醒来第一件事竟是询问百里纤纤,“她……这几天一直和尊上在一起。” 孟惘默默松了口气。 有百里夏兰在,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明天得去给那小姑娘身上留一线魔气,以防万一。 第73章 备战 第二日孟惘在魔界总坛正式继位, 坐在大殿的王座上垂眸看着地上跪服的二十四城城主,以及殿外总坛上黑压压的一片。 他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 百里夏兰这是要魔界大多数人都来见他一面。 第172章 其实根本没有必要,他也不会直接调动那些人。再说了, 百里一族的魔气又与寻常魔族的不同,他调动魔血后很容易就能认出来。 彻底入魔后的修为直接翻了十几倍, 没有灵丹和灵脉的压制,再加上激起的魔血刺激筋脉, 周身的魔息想掩都掩不住。 各项流程都是百里夏兰在指挥, 孟惘照做, 同上一世一般无二, 只不过多了荆连站在身边。 他的视线寻着下面密集的人群,未见他那两个爹和百里纤纤。 孟惘莫名有些烦躁,感觉自己是在接手百里绎丢下的烂摊子。若非那人当年疯了般非要一统四界,现在的百里夏兰估计也不会如此执着,他或许也不必两世都进退维谷。 在总坛大殿呆了快一天, 直到下午才得已离开。 果不其然, 有人拉住了他的手。 他垂眸看去, 一个七岁小姑娘牵着他的手,仰起头眨巴着眼睛看他, “哥哥。” 孟惘的唇角勾起一个极为好看又柔和的弧度, 仍是装作不认识道, “谁啊?” 小姑娘的声音透着股清甜的稚气,“……我叫百里纤纤, 姑姑说等你忙完了才能来给你打招呼, 你忙完了么?” 孟惘忽觉有些好笑, “你现在不是已经打完招呼了?” 百里纤纤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表述有误,有些扭捏道, “打完招呼了……但是哥哥好看,纤纤来找哥哥玩。” 他淡笑着推开清音殿的殿门,“进来坐坐吧。” 她进了殿,顺手关上门,走到桌旁坐下。 孟惘给她倒了杯水坐在旁边,伸手抚上她的头,在她体内注入了一道自己的魔气。 百里纤纤不明所以,“嗯?” 他放下手,看着她道,“到时候两界要是打起来了,你去哪儿?” 她怔了一下,然后犹豫道,“我好像帮不上忙……我怕给你们拖后腿……” “不是。” 孟惘有些难以理解—— 他说话有那么难懂吗,怎么荆连这样,百里纤纤也这样? “你一个七岁小姑娘,”他缓缓道,“我当然不是想让你干什么,我就是想问问百里夏兰有没有安排能保证你安全的地方?” “保证我安全的地方?”她抬起头,眼珠一动像在思考,随后摇了摇头,“姑姑没说。” 孟惘点点头。 他确实也想不出哪里是绝对安全的地方,前世也没想过这个问题,百里纤纤在大战之前就死了,也正是因为这件事直接推动了他不计后果地在五境议事后展开疯杀。 具体事宜,还需要再同百里夏兰商议。 还有修真界那边…… 他伸出手,魔气聚于掌心,浓郁黑沉,盘旋成一个小臂宽的球体,球体渐渐扭曲,形成一个复杂的轮廓,不断充实、蠕动。 百里纤纤睁大眼睛,趴在桌沿好奇地看着,“这是什么?” “你猜猜。”孟惘轻笑。 只见那不规则黑团的轮廓愈发明晰,并小幅度地变幻调整,最终成了一个动物的形状,他将化作实体的那团魔气放在桌上,用灵力割破自己的食指指腹,几滴鲜血滴在上面,那东西刹时塑出了□□,长出了皮毛,成了一个活生生的—— “猫!” 百里纤纤惊叫一声,兴奋地将那只小猫抱起,用手揉揉摸摸,再举起来用脸蹭蹭它的肚皮。 小猫温顺,被蹭肚子也不恼,通体是黑色的,只有那四只爪子雪白,前面的猫爪轻轻抓住她的头发,奶乎乎地叫了两声。 她从猫肚子里抬起头来,又揉了揉它柔软顺滑的毛发,心里一阵餍足。 “送你的。” “真的?!”百里纤纤有些激动道,“就这么给我了?” “当然,这有什么的。”孟惘笑道。 “谢谢哥哥!” 她亲亲小猫的鼻子,猫儿的爪子便勾住她的衣襟,一人一猫玩的不亦乐乎,百里纤纤被它逗的咯咯直笑。 她仰在椅背上,将小猫举高高,“我之前去昙空城城主那儿玩的时候,他就有好几只小猫,当初就喜欢和沉荼去他那儿玩猫,他还说要送我一只呢,可是姑姑不让我养,说掉毛还到处乱跑。” 孟惘一僵,神色有些复杂起来,“和……沉荼?” 百里纤纤点点头。 孟惘张了张口,想说“你少和她玩”,但又觉得这种话对沉荼有些不大好,最后只道—— “你别学她乱吃东西。” “她不捡垃圾吃。”百里纤纤努力为她洗白道。 “……嗯。”孟惘无语地眨眨眼,只得转移话题道,“这个没事,姑姑会让你养的,用灵力和魔血凝成的不会掉毛,就是需要定期用点魔气滋养一下,不然会散。” 她笑起来,把猫抱在怀里,“我要给它准备吃的和小窝。” 孟惘看着她的笑颜,神情也不自觉温和下来,“去吧。”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他静默良久,撑着扶手起身朝殿后走去。 他一身黑衣倚在风雨桥头,低着头看桥头冲下的雨水—— 砸在桥面上,淅淅沥沥的水声。 他望得有些出神。 忽然冷气被隔绝在外,纷乱雨丝倏然不见,他抬头一看,瞳孔轻颤。 荆连手中一把竹骨伞,将一大半撑在了他的头顶,自己则一半身子淋着雨。 这一动作调起了他深埋心底的记忆,从那年季夏雨中开始,一幕幕回忆串连起来在脑中快速闪过,从年少无知到情难自抑,从前世相遇到今生别离,他突然发现自己早已离不开有关那人的一切一切,包括温柔,包括苦痛。 第173章 荆连无视他那一闪而过的委屈和隐隐泛红的眼眶,强行压下想要伸手抚摸他脸颊的冲动。 他知道现在这种情况,孟惘应该不会推拒抗拒他自认为“无礼”的行为,他确实无比想做这种事,但不愿是以“那个人”的身份。 水蓝色的眼睛平和地看着他—— “尊主,伏忱请见。” 孟惘转身朝殿内走去,荆连则撑着伞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用灵力熨干衣服,犹豫着开口道,“尊主……还是少在那桥上站着,以免染上风寒……” “那桥靠近您的寝殿,周围阴湿,雨声聒噪,于您晚上休息也不利……” 孟惘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推开殿门,果然见到一个略有印象的身影。 “你来干什么?”他看了一眼面前之人,径直绕过到桌边坐下。 那人一身翠青衣袍,看见他后十分有兴致地勾起唇角,抱臂微抬起下巴睨着孟惘,语调张扬,“你就是百里绎那流落人界七百多年又被修真界误打误撞收养的儿子?” 荆连微微皱眉,却忍着没有说些什么。 在魔界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或者说,没人会这么冒失。 除了冗妖城少城主伏忱。 见面不多,但令孟惘印象深刻。 张扬跋扈不通礼数,恃宠而骄眼高于顶。 也得亏他没闲心和那人计较,不然对方早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他见孟惘不说话,一手托腮俯身端详着他—— “长得……” 播种词汇量的脑内土地过于贫瘠,他半天也没能从中搜刮出什么恰当的词汇,最后故作从容、明晃晃的挑衅道,“长得倒是挺好看,能不能打啊?” 孟惘耷拉下眼皮,又何尝不知他意欲何为,淡声道,“那我和姑姑商量一下,让你将主战力,给她当配手。” 反正他也一向无需什么配合什么目标,到时候光往那一站就有铺天盖地的攻势朝他袭来。 “那可不行!”伏忱睁大眼睛,“你不能和她说,她会劈了我的。” 孟惘指腹摩挲着下颔,无语地偏开视线,随意道,“嗯,那你到时候偷偷当主战力。” 对方笑着弯起眼睛,语气轻快起来,“这才对嘛,小爷我才不在乎什么名声说法呢,只靠实力!” 弱智。 他在心里无情形容道。 伏忱不知道自己被他偷偷腹诽成什么了,还沉浸于骄气与傲慢的自我满足中,“那到时候看咱俩谁杀的人多。” “你还要盯着我不成?” 他意味不明的弯起唇角,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透着股阴诡的痴狂,“当然了。” “要是……有拿红缨枪的小姑娘,或者是手拿煞戾极重的仙器的白衣人,别动手。” 伏忱挑眉看向他,下意识想反驳,但所剩无几的察言观色能力却让他突然止住了话音,话到嘴边又鬼使神差地应道,“好吧。” “赶紧走吧。” “怎么,刚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动不动发号施令了?” “我让祁咎来抓你。” “那瞎子?”伏忱眼皮一跳,复又昂起首嘴硬道,“我才不怕呢。” 祁咎是北州城城主,就孟惘前世所知,伏忱很怕他。 “是么……” “别别别!”对方察觉出他要传音后立马怂了,连忙扯住他的袖口,慌张到差点就不知死活地去捂他的嘴了,“我这就走还不行么!” …… 修真界,南墟境正峰大殿—— “简直是胡闹!” 浮鸿一掌拍在桌上,怒喝道,“今天在场的该来的都来了,谢惟为什么不出来解释解释!” 天玄坐于正上方的座位上,白发垂落于膝,沉声道,“谢惟他伤势甚重,换谁也不能独挡百里夏兰和……百里念,何必刁难。” “刁难?!”浮鸿冷笑出声,“是,他师弟和他大打出手,那他为何不第一时间传音?为何非要等我们过去?若我们没第一时间赶到呢,他还真就会死不成?” 泠潮在一旁眉梢微挑,“你是说……只是演戏?” “呵,谁知道是不是那师兄弟串通一气。” 天玄不禁皱眉,“谢惟他中了念奴咒,一举一动都受百里念咒术限制,又如何能分神传音?” “念奴咒?” 台下人具是一怔。 迟羽声也是微微一愣。 原本低头不语的风乔儿惊异又迟顿地抬头看向天玄。 江子波张了张嘴,缓缓道,“魔界至阴之术……他下给谢惟?” 浮鸿身边的应海嗤笑道,“这有什么的,别看之前多像个人样,不过是装出来的,还把所有人耍的团团转,觉得他与谢惟多好似的。对于魔族就别提什么感情,别说是师兄了,百里一族杀父杀子都是正常。” “谢惟身上有明显经脉逆转心腑破裂的损伤,那就是违抗念奴咒命令留下的。”天玄正色道,“他一个人抗着什么,又抗了多久,你们是他境中人不想也罢,但他毕竟是我门内弟子,不容他人贬谪质疑。” 这回连浮鸿也不说话了。 殿内沉寂半晌,玄明开口道,“总之,和魔界打一场,是避无可避的了。” 沉重的气氛侵入每个人身上的火气与寂宁,于偌大的殿中袭卷开来。 之前百里夏兰代理掌权时,就算两界冲突再多再大,也都忍忍就过去了,双方都不想弄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修真界自骨子里忌惮百里一族,百里夏兰也因肺疾以及未找到魔界继位人而不敢轻易舍命冒险。 第174章 但现在不同了,孟惘一回去,她的筹码和退路多了不是一星半点。 “打,”浮鸿看着桌上茶杯中浮光的水面,低声道,“不打难道要等他们攻来。” 太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该让的都让了,拖也拖的够久了,他们不过是多了个百里念,我们五位大乘末期随便两个便能应付,其他三位仙尊和二十一位关门弟子对阵百里夏兰和魔界二十四城主,绰绰有余。” 木筱雨抱着竹鞭站在泠潮身后,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绰绰?何来绰绰,且不说两位仙尊也不一定能压的住百里念,还有他那位新副使实力也是不详,魔族平均实力又比修士要高……” “你又何必涨他人志气?” “不是涨他人志气,只是太华仙尊未免过于轻敌。” 眼见的又要吵起来,泠潮仙尊即时制止,“筱雨,少说两句。” 风乔儿听到她的声音微微一滞,下意识抬眸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木筱雨,无声垂眸,掩住眼底的苦涩。 “别估计了,把重点放在那两个百里古族身上,仙尊主战力,迟羽声和谢惟又已至大乘期,对上魔界城主能分担不少,这样就够了,其余不用多想。”玄明道。 江子波面上露出几分纠结,“真要……” 段凌枫先行一步给他传音道,“别说蠢话。” 江子波给他回音,“可是,真要打吗?怎么就确定孟惘他真的会反攻五境……” “如果他只是孟惘,他当然不会。”段凌枫没有多少表情,“可他是百里念,就算抛却心性和古族劣根,他与我们的客观立场终是对立的。” “在大战之前违逆总势,你就是异类,是叛徒,还想在仙尊面前问这种话,不要命了?” 江子波一向大大咧咧的心思难得细腻复杂起来,低着头没再说话。 “那……人界呢?”迟羽声犹豫着开口。 两界大战,夹杂在其间的人界必是水深火热,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泠潮弯起唇角,笑着看他,“小郎君,修真界自己都顾不过来了,人界怎么样,就先放放吧。” “人界自有那傅少茗,他已开始命令百姓入城,也正在修建庇护所,到时候集中用灵力设个防御结界。”浮鸿道。 泠潮歪歪头看着她,“浮鸿仙尊真是大义啊。” 她瞥了那人一眼,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我……不想参战。” 此言一出,殿内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风乔儿身上。 浮鸿皱眉,“你说什么?” 她一个人站在天玄身后,低垂着头,眼眶泛红。 仙尊的斥责声和批判审视的目光炽烤得她尸骨无存,心中似有万根银针洞穿血肉,疼的她要站不住脚。 “一个关门弟子,竟然在临到阵前打了退堂鼓?!天玄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修真界辟佑你那么多年,到头来就是这样报恩的,那你直接去投靠魔界好了啊。” “你知道少了你一个人会多死多少人吗,大战岂容儿戏,你又怎可如此自私?!” “……为什么要说出这种话?”天玄转身问道。 “为什么……” 风乔儿忍着眼眶的酸涩,咬牙颤声道,“温落安被逼着封锁妖界独困玄川生死未知,傅靖元毒发身亡,大师兄身受重伤闭门不出,我们五人中只留我一人在此,你现在又要我去与曾经的三师兄拼个你死我活……” 她被泪模糊的猩红目光紧盯着天玄的淡金色眼睛,一字一字自哽咽的喉中挤出—— “入门后你与我们师徒情谊有多少,于我们又有多少上心,师尊心里最清楚不过,温落安问你要一个解释的时候你是如何说的,傅靖元的体毒我们察觉不到,但以你的修为哪怕上心一点便能发现,大师兄成日尽着师尊的责任将三师兄带大,而你又教了他多少东西……” “我们也是人,会死会疼,也会有感情……你有真正把我们当过徒弟吗?” “话不能这么说,那百里念为谢惟挡天罚后性命垂危,没有天玄仙尊开了一个月的守魂大阵,他能活到现在?”应海悠悠道。 “那是大师兄求着他的!”风乔儿陡然激动起来,眼泪再也止不住夺眶而出,大喊着重复道,“那是大师兄求着他的!” “天罚后他抱着昏倒的三师兄跪到师尊脚下,是大师兄屈膝下跪求他换来的!周围人全都在看着!!” 应海一噎,看着她通红的眼眶,有些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够了。”浮鸿打断道,“你不参战就不参战,无须翻出你们境内的烂账,没人感兴趣。” 风乔儿怔然。 恰在此时,殿门被打开,谢惟仍是一身白衣走了进来,面色苍白,透着股清丧冷颓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台上的风乔儿,拉着她的手腕朝殿外走去,“我和她都不会参战,至于是逐出修真界还是按上什么罪名,你们自便。” “你给我站住!”浮鸿拍案而起,勃然大怒。 回应她的是殿门被灵力重重关上的回响。 第74章 献祭 那是一场毁天灭地的灾祸, 一如前世那般。 灵力激荡至灵场崩碎,迅疾的冷风于紊乱割裂的空间中穿梭,天地合二为一浸成一片血色幕布, 灰黑色的浓云压的极低,给人感觉像是天神恶战, 生灵涂炭。 第175章 各种秘术、邪术、刑术以及灵印,都在此战中调运到极致, 铜钱红绳串连变幻移动的空间, 看不见那苍茫的地面, 鲜血作浪人作舟, 一呼一吸间的分神都会丧命。 人在真正奋力之时,不是清醒的决绝,而是混沌浑浊,不知所为。 杀声叫喊,热血寒兵, 最清晰的只有听觉和触觉, 目光几近是失焦状态。 因为不知道到底要将注意力凝聚到哪里, 四面八方都是敌人,清明反而会迟纯, 癫狂才是正常。 铺天盖地盘旋甩出的藤网中心, 立着一位衣袂翻飞的黑衣人影。 孟惘原本幽黑的瞳已渐成暗红, 左眼下方显现出半指长的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在冷白的脸上更显红艳, 周身杀伐之气扑得人睁不开眼。 他完全不见往日或软或冷的性情, 薄唇轻抿, 玉面森寒,只剩下冲天的戾气。 藤蔓如丝线般将人的心口对穿, 又如蟒蛇将周围之人卷入绞碎,袖中藤不过眨眼间变幻软硬长短,作剑亦能作鞭,与身旁的三位仙尊近身决战。 他身边好似有张破不开的结界,三位大乘末期的强势围攻下防御也是滴水不露,灵光会在离他五寸之处混着突然浮现的魔气爆开,或是与蹿来的藤条相撞,招招式式都无法伤他分毫。 修真界的目标就是他和百里夏兰,只要将二者击溃,魔界失了主战,其余不成气候。 五位境主把重心放在了孟惘身上,百里夏兰强行支走泠潮和玄明,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也被魔界各城主所系绊无法抽身。 荆连则牵制迟羽声。 木筱雨的竹鞭与伏忱的长剑相撞,当空荡开一片灵力流波,淡蓝色灵气与乌黑魔气势同水火互不相让。 他的眸光伴着对方强硬的攻防而愈发明亮,兴奋之色漫上赤红的双瞳,一剑荡平对方的攻势,借着上等的体术与灵力旋身抬腿斜下猛扫…… 木筱雨抬臂抵挡,却仍是被他灵力撞的踉跄一下,对方趁此空隙挥剑砍来,灵力顿时于她面前凝成一道屏障。 一道长鞭破空而出的声响,祁咎双瞳灰白,听音辨位,被围困在江子波和段凌枫一鞭一剑间也不见丝毫神色波动。 剑尖轻挑以柔化刚,白发于身姿移动间混着月牙色袖袍飘飞,剑法看似蜿蜒走转路数难料,实则一击一势紧紧压制,与二人短时间内难分上下。 伏忱那边的打法就与他是两个极端,一对多以木筱雨为主敌,敌人越强他越兴奋,魔血汹涌,打的比孟惘那边都激烈。 木筱雨的体力自然比不上他,精神力更是比不上魔族旺盛,时间一长便落了下风,由攻转防。 剑刃裹挟着魔气再次与竹鞭相撞,木筱雨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视线落到远处的孟惘身上,又看着与百里夏兰交手的泠潮,眸中闪过一丝挣扎,手中力道不自觉松懈一瞬。 仅这一瞬,一道亮光乍然袭来,还未待她看清便觉双目刺痛,下意识紧闭双眼,滚烫的液体自眼眶流到脸上,随后便被一脚踹倒在地,灵丹破裂,撑着地面猛吐出一口鲜血。 眼前一片黑暗,她颤着指尖抚上自己的眼睫,只摸到一手温热的湿水,浓稠、腥锈。 伏忱没有任何犹豫,灵力将周遭的修士震开,一剑挥向她的脖颈…… 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有血溅在了木筱雨的脸上。 却不是她自己的。 “呦呵,又来一位小美人。” 木筱雨猛地抬起眼皮,血泪汩汨而出,十分狼狈地朝伏忱那边扑去,却一下抓了个空。 “洛画言?洛画言!是不是你?!” 她的声音已颤得不成样子,浑身发软站都站不起来,“你给我走啊,离他远点!” “……师姐。”洛画言的声音空灵飘渺,好似离她很远,尾音极轻,“……照顾好自己,不论什么手段,活下去。” 伏忱震惊地看着那将自己和她困在一起的神秘阵法,眼中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慌乱。 她在自爆。 “祁——祁咎!!” 灵丹自爆产生一种强大的冲击力,其威力可直接将一个元婴期修士炸为碎尸,那股风浪本该被独困于阵中,冲撞再暴虐地反弹,直至将阵中之人绞碎…… 可却在爆发反弹之时突然破阵而出,周围人均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或者说,是在那一刻,阵法被破。 祁咎已托着他的腰冷冷立于百米开外,伏忱被炸的浑身是血,搂着他的脖颈哭喊着叫道,“臭瞎子你怎么才来,我差点就死了!” “废物。” “你才废物!你全家都废物!” 他皮肉筋骨裂开多处,疼痛麻痹了神智,一时间也不在乎自己是在同谁说话了。 眼见得段凌枫和江子波又要趁机缠打上来,祁咎开了个芥子空间,动作不带丝毫柔情地将人推了进去。 五位仙尊已陨三位,泠潮、玄明和太华,唯剩天玄和浮鸿还在硬撑。 孟惘身上无伤,血却是已浸透了衣衫。 持久高强度的灵力调配,即便体术和精神力再好也吃不消,身上落下大小伤痕,最后都被愈合抹去,唯有冷血贴于皮肉,隐隐泛疼。 百里一族都是如此,他们也会受伤,也会流血,但没有人会知道他们何处受伤,伤口多深,也不会有人想知道。 他们像是不死的邪神,因为不死,所以就要无数次穿肠破肚、断筋错骨,永远站在刀尖上,立在火海中,永世不休。 第176章 世人皆道百里一族是天生的异类,是不被天道认可的怪物,倒不如说,他们是生来便带着诅咒。 局势终于开始向着魔界倾斜。 孟惘被血气冲的头脑阵阵发昏,即便百里夏兰重新转战他身边也不能松懈,左眼下方天魔印记的颜色已经淡了几分。 幸好修真界那边也已是强弩之末。 然而就在此时,气力几近衰竭的浮鸿仙尊突然后撤与他拉开距离,双指并拢用灵力划破,在空中划出一个走势繁杂的血阵。 她七窍流血,目眦尽裂,狠狠高声念道—— “吾以魂身作眼,法相为祭,封此邪佞于北阴之狱……” “僭刹阵——开!!” 孟惘怔忡片刻,还没反应过来,周身百米之内突然灵压飙升,一股极强的灵力将此范围内的其他人尽数推开,脚下血光大阵,半透明古老符箓暗纹将他全然封锁,形成了一个以百米为半径的圆形封闭阵。 紧接着阵法边界传来轰动,那是百里夏兰的魔气。 破不开。 暗红色的瞳像一片浓到化不开的污血,静静扫过阵法周边无数条疾速盘旋的符箓。 这不是秘术。 是禁术。 阵外所有人都怔住了。 天玄被浮鸿身边自爆式的灵流冲的难近半分,“浮鸿,快住手!” 修真界禁术一直由叶澜院内之人看守封印,就连仙尊也不曾窥见,谁也没有想到她会因此战而偷习禁术。 禁术非大乘末期不可控,放眼整个下界,能用此术者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也正是因为这样,造成的后果才不堪设想。 阵内外的灵压均在上升,快到赶上天劫临下时的强度,许多未能尽快远离的普通修士立马暴毙而亡,灵丹内腑被生生挤破。 “你要拉上此处所有人陪葬吗!停下!”段凌枫忍着剧痛咬牙道。 “只要能封印百里念,吾辈死而死矣!”浮鸿的神魂被寸寸撕裂,周身化作淡光渐渐散去,一身血衣目不忍睹,却丝毫没有退却之意,“今日死伤若能换后世清平,又有何惧之!” 而阵内灵压的提升速度是阵外的十倍,孟惘跪在巨阵中心,一手痛苦地捂住面部,手背暴起的青筋脉络延至手腕,唇角却挑起一抹嗜血的笑意。 封印…… 费那么大功夫,结果只是封印。 还以为能直接杀了我呢。 死前还不忘按上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帮虚伪正道可终于有机会名流千古了…… 他的口中不断涌上鲜血,阵法在慢慢下压,从符箓上冒出的丝丝缕缕的红光绕着他盘旋数圈,渐渐融入他的身体,如同铁链般拴住他的骨头。 疼到恍惚之际,他听到百里夏兰和荆连在叫自己,还有很多很多杂音…… 但都无所谓了。 他自嘲地想—— 我这两辈子,到底图什么。 活在纠结里,什么都不清楚什么都不知道,于自己的私心和百里夏兰的意愿之间徘徊,脑子里一团乱麻,到头来什么也没想明白。 被支配,欺骗,按着他人的心意过活,也从来弄不清自己想要如何去活…… 猝然一声震天撼地的声响,白光照彻血阵,无数透明符箓如玻璃般顷刻破碎,直刺入他那紧缩到极致的瞳孔。 强大的灵流自阵中如浪翻开,后浪推前浪地阵阵涌向四周,凌乱的发遮住眉眼,孟惘仍是看清了…… 在自己面前,死死钉入地底的—— 无妄剑。 他不是没来么…… 孟惘怔怔地看着那嗡鸣不止寸寸断开的剑身,剑识正在消散。 他蓦地眼眶酸胀,眼前蒙上一层薄雾,突然明白过来。 百里夏兰都为之无可奈何的上古僭刹阵,他却能一剑破除,是献祭了本命。 一如之前,温落安献祭七弦红木琴。 他第一时间竟不是抬头去寻谢惟的影子,而是跪伏在地,怔然地看着那正在碎裂的剑身。 眼中的暗红悄然褪去,一滴泪无声地自左眼落下,淡去了天魔印记,漆黑的瞳孔慢慢放大,任由那几缕淡金色的剑识拂过自己的眼睫和脸颊。 他像个孩子般,茫然又低卑地看着碎成多片的残刃,感受着剑识的温柔,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奇怪,无妄明明杀过他一次。 明明没摸过也没碰过。 明明看到它就会害怕。 为什么感觉…… 好像。 陪了我……好多好多年。 他跪在地上一手撑地,身体微微前倾,探出指尖,头一次地,极为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所剩无几的金光。 金光分成千万丝流恋地绕于他白皙的指上,又散为点点星光,化于风中…… 一抹纯白闯入视野,他无助地抬头,看到谢惟站在他身前,面上毫无血色苍白如纸,静静地垂眸俯视着他。 孟惘双唇翕动想要开口说话,只见面前人突然膝盖一软,他连忙伸手将其捞入怀中,低头一看,谢惟已经昏了过去。 他将那人抱着紧了紧,脸颊贴在他冰冷的额头上,一遍遍轻声喃喃道,“师兄……师兄……” 他的眸光全然隐匿了,只剩下一片灰败混沌,双目失神不知在想什么,袖中藤条条紧缠上谢惟,手臂收紧,恨不得将他绞死在怀中,拥入骨血。 “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第177章 他的声音低不可闻,轻轻将谢惟抱起来,魔气将周边杀伐激荡的灵力抵隔在外。 “不必打了,今日魔界正统四境,独留南墟,其他境内之人逐散到人界,违令者杀。” 修真界的中低阶修士几近全灭,五位境主陨落四位,唯有天玄不见踪迹,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仅余不到十位,魔界这边也已损失惨重、力不能支,没有再打的必要了。 第75章 针锋 孟惘开了传送阵到了魔界总坛, 步履急促地进了清音殿将谢惟放在床上,注入的灵力如泥牛入海不见丝毫效用,那人面上毫无血色, 鲜血不断从关节骨缝中往外渗,还有许多顺着指甲流出来…… 洁白的床单很快被染成红色。 孟惘见状重新将他抱入怀中, 坐在床边紧紧搂着他,谢惟身上的血染了他满身, 黑衣被洇透, 脸上脖颈上也有。 但他毫不在意, 他用一只手抚上他的脸, 另一只手揽着他的腰,不要命地为他传输灵力,甚至直接将灵力以修为的程度从体内抽出渡给他…… 命剑与主人死生相依。 法器越强,主人受到的反噬和影响也越大。 谢惟以无妄剑献祭破了阵眼,无妄剑毁, 他的灵脉寸断, 若不用强悍的灵力维系修复, 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刚刚处于两界大战漩涡正中心的孟惘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就坐在床边给他高强度传输了五天五夜的灵力, 每分每秒都未曾松懈。 直到将谢惟的灵脉勉强修复了个七七八八之后, 他垂眼看着那个倚在自己怀中的人, 低下头轻轻与他眉心相抵,低低松了口气, 因灵力散失过多而略显苍白的唇动了一动。 可他终是什么也没说。 说了也没有人听。 孟惘抱着怀中人缓缓站起身, 脚落地的那一刻只觉头晕目眩, 双腿发软,他狠狠咬了一下唇内软肉, 口中顿时溢出一股血腥味,借着疼痛强行提起一丝精神。 走到门口,殿门打开后抬眼便是不知从这等了多久的荆连和百里夏兰。 百里夏兰看着浑身是血的二人,微微皱眉,“怎么样了?” 孟惘施了个术法除了二人身上的血迹,嗓音沙哑,气息微浮—— “没什么大碍了。把泠水间那水换了,灵水倒在里面,我让他进去泡几天。” 百里夏兰气极反笑,“你身为魔界之主,花了大半修为救一个将死之人,我不说什么,但你现在又要用灵水来替他疗养已无大碍的灵脉……” “灵水为极地千年白莲炼化而成,泠水间一指深度虽是不深,可它面积大,你可知这要用多少白莲?” “那就十颗。” “魔界一共只有十颗……”她阴沉道。 “你为什么偏要和谢惟过不去?”孟惘凝眉道。 灵力损耗过重,他现在看东西都有重影,耳边也响着杂音,任谁也不能在两界大战独挡三位大乘末期又受到禁术重创之后还能连着五天五夜高强度调散灵力。 他不想和百里夏兰过多争执,压着脾气道—— “我只要他好好的,就像你只要魔界壮大基业一样,你只不过想在生前把魔界交到一个靠谱的人手中,我答应,我努力去成为你想让我成为的样子,我体谅你八百年毕生所求,但你为什么不能体谅一下我?” 百里夏兰一时无言以对。 荆连一直在旁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荆连,去兰阁取白莲,带过来。”孟惘抱着谢惟与她擦肩而过。 “……是。” 孟惘将他放在泠水间的灵水中,每天都会去看他。 如此连着一个礼拜。 打开泠水间的门进去,中间一个巨大的正方形台体,台面不平,由四周极小辐度地向中间下斜,正中间是一个长方形平面,台上一层浅水,最边缘处约有一个指关节那么深。 孟惘脱了鞋登上台阶,袍角划过水面,越往里走水越深,渐渐可以没过一指,谢惟便躺在最中间,静静地阖着眼眸,薄唇微抿,左耳的碧青耳坠没于水中,在水面浮光的映射下更加剔透。 此时正开着窗,光照在他苍白的面容上,三千青丝在水中延绵沉浮,从外飘来几片败落的桃花。 孟惘全程出奇的平静,每次都跪坐在他旁边看着他,时不时用手轻拂去他发上的花瓣。 他的视线轻掠过那人的眉眼,半晌,跪伏着,轻轻吻了吻他的唇。 而就在他低垂着眼皮打算重新坐直身时,袖袍却蓦地被拉住。 浓黑的睫倏地抬起,讶异的目光一闪而过,对上了对方那平淡毫无波澜的冰绿色双眸。 空气诡异地静默了两秒。 孟惘率先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默默将他抱起,往泠水间外走去。 无言片刻,他张了张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我为什么不救你?” 谢惟昏迷了十多天,开口嗓音微哑,气息仍是有些虚弱。 孟惘抿唇,“风乔儿……没来参战?” 谢惟一手揽着他的脖颈,视线静静地落在他的侧脸上,“嗯,商议的时候,公然拒绝的。” “为什么?”他的表情有一分不自然,眸中浮光微动,“她上一世……” “那是中了阴阳丝。” 孟惘脚步一顿。 “最后你反攻南墟的那场大战,她和傅靖元都是受阴阳丝控制,从尸体的心脏中能发现藏留的丝线,只是前世我早没发觉,温落安肯定也有,只不过因为许千影那场变故他脱离了你身边,没能派上用场。” 第178章 他将谢惟抱进秋娄殿,将他放在床边,垂眸俯视着他。 “所以,有人给你们下阴阳丝,是想利用你们对付我……”瞳中墨色翻涌,他的话音沉顿,“但那人一直没能找到个有利的时机催动,因为你一直在我身边。” 他不知又怀着怎样的期冀,一手撑在床头微俯下身来看着他的眼睛,发尾垂落在对方的膝头,带着几近可笑的渴求问道—— “那你……” “那你上一世做的那些事……” 公示我魔族身份,当众行刑,送入魔界…… 最后又杀了我。 “是不是,也与那阴阳丝有些关系?” 哪怕一件,哪怕只有一件不是你本心所为…… 他的视线炽热得恨不能将人看穿,可对方那双眼中仍是只有平淡。 谢惟亲眼看见他眸中的期冀一点点破碎,那双下垂的眼角连带着眼眶洇上点红,看见他微微启唇自顾自轻轻说了一声“没有”。 前世谢惟体内的阴阳丝定是早被他自己除去了,孟惘明白。 他有些无奈又心疼地抬手想要摸摸孟惘的脸,却被他躲开。 指尖微蜷,无奈更甚。 孟惘就这样半哭不哭地看着他,也不生气也不走,嘴角不自觉地下垂,不同于以往想要人哄的委屈,还带着种“你自己看着办”的刁难。 谢惟一口气哽在心口,头一次有些不知怎么办才好,伸手将他扯入怀中抱着。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躯体,眼泪从眼睑处滑落到白嫩的皮肤上,他没有挣扎,只是睫毛微颤,“再也不喜欢你了。” 对上谢惟,他也只会说这种话了。 要是还在芥子空间里,他说这种话是要担后果的,可现在局势不一样了,谢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轻轻替他拭去眼泪,面上还带着股重伤后的冷颓,低声道,“不喜欢我喜欢谁?” “……反正不喜欢你。” 孟惘这个人,本性还是停留在九岁封骨术解禁那年从树林中醒来的时候,一种不通人性为所欲为的无知和幼稚,虽然这些年谢惟教了他很多,但以他那单一又纯粹利己的天魔心智,根本无法承受住凡人所能承受的复杂情感。 他只会本能地去分个完全,是开心是不开心,是爱是恨,可一旦许多感情杂糅在一起,他就会感到难过纠结,想不通就会烦躁,烦躁就会闹脾气,可对着谢惟,再大的脾气也会变成无理取闹。 谢惟再了解他不过。 他恨他的伤害,怨他的关禁,心里又放不下曾经的那份依偎和情感,而如今,他又被他舍命而救。 如果可以,这些他都不想让孟惘经受,那人只需单纯无知又幸福地活着就好。 “……无妄剑,没有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偏头将脸埋入他的怀中,眼眶湿热,浸湿了对方的衣襟。 谢惟的眼睫颤动一瞬,呼吸停顿了片刻,又状若无意地恢复正常,声音难以自制地沉哑了几分—— “……你不是一向怕它。” “谁让你前世用它杀我……”孟惘扒着他的衣襟,声色颤抖,低低抽着气。 他委屈到近乎抽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难过,“我之前还觉得它好看……它消散的时候还用剑识摸我……它为什么摸我、我才不要它摸……” 如是说着,谢惟觉得自己的衣襟已经湿透了。 他温柔地抚上怀中人的发顶,沉默半晌,尽量转移他注意力道—— “方才来这里的路上,看到殿后的桥周下着雨,是你刻意扰乱法场弄的?” 孟惘突然安静了下来。 谢惟捏捏他的脸,“为什么?” 孟惘拿开他的手,情绪稍缓,闷闷道,“哪有为什么。” “因为我初见你那天是雨天,不论前世还是今世,你来魔界后都站在桥头淋雨……” “你不是说后悔在树林里遇见我?” 原来安静窝在自己怀中的人突然用力挣开他想要起身,那力道极不留情,带着些被逼急了的愤懑和恼羞成怒,谢惟也是早有预料,就势将他推倒在床上,一手按住他的手腕,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别生气,我的错。” 身下人被他这么一亲,下意识止住了要挣扎的动作。 谢惟轻叹一声,缓缓又无力地开口道,“我……迫不得已……” 双唇微动,他犹豫着想说一句“你要相信我”,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将此话咽了下去。 他的手心刚覆到那人的脸侧,垂下眼皮想再次低头去吻他,殿门却突然被打开,百里夏兰一手负在身后,面色冷沉地看着床上二人。 下一秒,两股魔气相撞,浓黑嘭然如云雾般散开,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孟惘一手揽过谢惟同时坐起身,抬袖一挥将袭来的丝线切断。 此举完全将百里夏兰激怒,蛮横的灵力直接撕碎了孟惘的藤蔓,“百里念,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早晚有一天会被他害死!” 千万条细线自她手心如蛛丝般散出,终于有一根缠上了谢惟的脖颈,瞬间勒入皮肉流出鲜血,孟惘泄出一丝魔气顺着线身浸透整根,止住了对方的控制。 两方僵持。 “……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孟惘看着她。 “为了他,压制魔军,独留南墟……”百里夏兰咬着字,语气狠戾,“灵丹不除修为不废……” 第179章 “你以为有念奴丹就能制住他,你以为他的命剑毁了你就安全了?” “就因为他救了你一命,你这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他把你关起来数月最后是谁救出了你?!” “姑姑,把线收了。”孟惘像是看不见她冲天的怒气,反而异常平静。 “你答应我,剥了他的灵丹,我就饶他一命。”百里夏兰紧盯着他的脸。 谢惟颈侧钝痛,面上不动声色,对着百里夏兰传来的威压,毫不避讳地直视回去。 之前她与孟惘维持“合作”状态,总会照顾到他的情绪而不能将人逼得太急,现在她的心愿已成,魔界一统下界,完全可以强硬压制。 孟惘却嗤笑一声,轻轻道,“那你杀了他吧。” 他从身后抱住谢惟,偏头舔了舔他颈侧的血,丝线还勒在皮肉里,被双方魔气牵制得难动半分—— “谁都不要活了,大家一起死。” 孟惘一手揽着他的腰身,亲昵地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眼底漫上笑意,再次重复道,“你杀了他吧。” 如此维护的姿态而嘴中却道“你杀了他吧”,这种平静中带着疯意的言行反差让人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他是真的会让所有人给谢惟陪葬。包括魔界,包括他自己。 孟惘平日还会有谢惟能管得住他,可一旦真的无所顾忌起来…… 什么都威胁不了他。 百里夏兰单手紧握成拳,良久,缓缓抽回了丝线。 红衣袍角伴她转身的动作卷起,一张白纸自袖中落出飘到地上—— “百里念,从今往后,你是死是活,我再不多管。” 见她走后,孟惘在床边半蹲下身,从储物戒拿出一瓶药来,打开后有种淡淡的草药香,指尖沾上一点里面的白粉。 “这几日你就先住在这里。” “荆连呢?” 涂药的动作一顿,他抬眸,“什么?” “荆连,现在住在哪儿?” “……清音殿的……”孟惘犹豫不解道,“偏殿。” 谢惟眸光微压,视线落在他脸上。 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还被囚在芥子空间中全由那人调控的错觉,倏地心口一紧。 不过随即便反应过来,他敛下眼睫继续为他上药,“上一世我在魔界那七年,他一直都住在那里,有什么问题。” 谢惟没说话。 二人之间的气氛再次不畅起来,孟惘给他上完药后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有些事,先去忙了。” 说罢他没再去看谢惟的神情,转身走到门口捡起百里夏兰留下的纸张—— 果不其然是当初让她调查的下界所有傀修的位置。 他压着心中的复杂出了秋娄殿的殿门,不忘在外升起一道结界。 谢惟根本不会在意。 他若真正在意前世又怎会将他送回魔界,七年不来见他,当初他想那人想的要死,那人却只想取他性命。 他就是和荆连相处了七年又怎样,全是谢惟一手推动,他又没做错什么,他为什么要心虚害怕。 孟惘赌气似的想道。 …… 额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指尖轻携着那张薄纸,心中竟感到出奇的放松。 他没有带任何人,没有任何手下,这件事亲力亲为会让他感到身心舒畅。 孟惘承认有些傀修确实是有些本事,炼出的兵奴也确实抗打,不怪修真界之前那么提防排斥,但对于百里古族,连个伪劣品都不如。 去几处杀了几个兵奴和傀修后他便灵活地掌握了诀窍,只要用藤蔓绞碎他们的关节或者缠住他们的四肢猛地拽断…… 孟惘不会把他们当人看,权当个可拆卸的工具。 毕竟—— “毕竟,兵奴只不过是你们傀修养的狗罢了……” 他眼瞳赤红,兴奋地弯起唇角,背后阁楼被火光爆破,巨响掩下的声音轻到发颤—— “你说是不是啊……贺兰彻。” 藤蔓流水般将白巽绕了个水泄不通,贺兰彻被绞着脖颈跌坐在地,孟惘一脚踩在他肩上,与他脖颈相系同一根藤条的右手狠狠一扯,贺兰彻被迫仰头与他离得更近。 他眉眼弯弯,抿唇笑得稚气甜腻,半俯身低睨着对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杀你么?” 第76章 心痂 贺兰彻被绞得喘不过气来, 脸色泛红,灵力被他的魔气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 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被困于藤网中的白巽的身影。 孟惘甜兮兮地眯起眼睛,“看他干什么, 怕他死?是谁总是把兵奴比喻成狗啊?” 贺兰彻骤然睁大眼睛看向他,气息不稳道, “你……是那人身边……” 孟惘眨眨眼, 弯着唇角, 身后的白巽突然发出一声闷哼, 被藤蔓绑在空中的身形止不住发颤。 藤蔓勒断了他的肋骨。 贺兰彻的眼眶蓦地红了,方想要挣扎,孟惘冷着脸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缠在他脖颈上的藤条寸寸缩紧。 然而恰在此时,后方突然爆破出一阵极强的灵流,还未待孟惘回头望去, 一柄匕首便自身后刺穿了他的胸腔。 魔气在白巽想要转动匕首的前一刻向后击去, 匕首被迫拔出, 孟惘看了一眼胸前快速愈合的伤口,衣料恢复如初, 同时没有任何间歇地, 转身一掌轰出, 正对上白巽横扫而来的右腿。 第180章 那双琥珀色瞳眸已不见任何温度,完全就是个冰冷的死物。 他在贺兰彻将死之时亲手断了最后的情丝。 那根贺兰彻轻轻一拽就能疼得他生死不能的、因舍不得忘记那人而保留的情丝。 达到兵奴标准的情根剃除情况达六成便已足够残忍, 而他现在已是完全铲除了。 孟惘隔流波滚滚与那人的浅瞳对望, 感觉到他做了什么的贺兰彻绝望地将头抵在污脏的土地上, 眼泪泫然而出。 此时的白巽抵得上两位仙尊联合围攻的压迫,孟惘暂时收了放在贺兰彻那边的注意力, 只是藤蔓默认绞着他的脖颈,没有更紧也没有放松。 他没有用任何法器,藤蔓作防御也作攻击,条条蹿出锁住白巽的四肢,却总是在撕碎他之前被其周身的灵气爆开。 孟惘有些烦了。 他直接弃了防御,抱着反正自己最后也死不了的心态不顾刀尖刺入心口的疼痛,借势一把扣住了白巽的脖颈将他砸到地上。 那枚天魔红印再次显现,艳若曼殊沙华,在他冷白的脸上更显妖冶,配上周身暴躁又冷沉的戾气,硬生生压得人心跳滞顿。 手中魔气汹涌,灵流激荡,他死死掐着白巽的脖颈,手背青筋隐现。 “白巽……白巽!跑!” 贺兰彻拼命撕扯自己脖颈上的藤蔓,手指都被磨出了血,一片血肉模糊。 两相灵力冲撞爆破产生的威力,不仅会让白巽这种终极兵奴身首分离,还能废了孟惘的右手。 骨节痛得发抖,魔气泄出的却更加汹涌。 白巽双目直直地看着他,薄唇微微动了动。 孟惘认出了他的口型—— 能不能……别杀他。 他怔然一瞬,咬着牙低声道,“你凭什么因为你的护主忠心,你的痴舍不得,要别人原谅放弃之前受过的伤害?” “我又凭什么要当你这个好人?” “嘭”的一声巨响…… 孟惘慢慢起身,凌乱黑发下的双目寂宁淡漠,隐在袖中的右手骨肉碎断,伤口直延至小臂,鲜血一股股地向下流去,顺着指尖砸落在贫瘠破裂的土地上。 尚在挣扎的贺兰彻被这一声巨响震得五感尽失,脑中空白,好似一瞬间被抽走了全身气力,蓦地止了动作。 孟惘走到他身边时,看到的是一双麻木湿润的双眸。 “疼不疼?”孟惘微笑,歪了歪头。 他右手断裂的骨头渐渐长出痊愈,血肉重塑,疼痛未减。 “我当时看师兄记忆的时候,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疼?” 说着他俯下身就要直接捏碎贺兰彻的喉管。 眼前白光一闪,他眉心轻蹙,躺在这里的贺兰彻顿时不见了踪影。 不过须臾之间,无数根浸了魔气的巨大藤蔓破土而出,瞬间将方圆五里内的空间全然封锁。 他直起身抬眸望去,冷然的视线与东南角被藤蔓断了去路的蛇妖对上。 他扶着贺兰彻,还是一身黑衣,化为人形,脸上大部分仍布着蓝白鳞片,看不出面容。 那人的目光先是落在他的脸上,不经意间看到他还在滴血的手时,原本故作从容的神情蓦地崩裂。 他慢慢松开贺兰彻,毫无惧意与提防地走到孟惘面前,轻声道—— “孟惘,消消气……留他一命好不好?” 他表面看似低卑的请求与哄诱,实则话音未落,身后的贺兰彻便被一突然出现的芥子空间拉入其中,目标消失在眼前,孟惘的眼神骤然阴沉下来。 见对方如此他更是不退反进,又迈出一步想要去拉他的手腕,“你受伤了,疼不疼……” 孟惘不动声色地躲开他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未让人捕捉到的带着怒气的戏谑。 他微微凑近他,敛了情绪,低声道—— “你为什么要来救他?朋友?” 那蛇妖措不及防撞入他漆黑的眼底,其中的试探诱的人心尖一颤,他呼吸漏了一拍,强忍着一把将人抱入怀中的欲望—— “嗯,我和他是朋友……” 孟惘轻撩眼睫,毫不避讳地直视着对方,“什么朋友?普通朋友?” 这问法未免太过暗示。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自内腑而烧,被面前之人的两句话问得完全失了分寸,再也忍不住伸手将他拽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将脸埋在他肩处嗅其身上的淡香,手心覆在他的后背,指尖都抑制不住地颤抖—— “是,只是普通朋友,没有别的……孟惘……” 那名字自他口中而出,爱欲涛天,恨不得吐心泣血,气息压抑着紊乱。 孟惘没有推开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缓缓问道,“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蛇妖对上他的视线,略微有些出神。 “我为什么不能杀他?” 他没有什么表情,只再次问道。 对方的神情和缓下来,语气放到极轻,像是哄慰道—— “他是……魔妖,你忘了么,强行杀了成年魔妖是会造成法场紊乱的,不然之前玄川封印破除下的那个,修真界为什么要许千影自爆?” 孟惘微微错开视线,不再去看他,“我是魔,又不是修士,自然有办法,再说就算法场紊乱又如何,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以如此平淡的语气说着蛮不讲理的话,怎么看怎么像在闹脾气,直听得人心中酥软,恨不得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好声好气地哄,哄上一整天都没关系。 第181章 蛇妖的手臂难以自抑地向下圈住他的腰,眼底眸色渐深,痴迷于怀中的温热的躯体与鼻尖的清甜香气,喉结微动—— “孟惘,不要再想着贺兰彻了,你把白巽杀了,这和要他命没什么区别……”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你提出的让我去探谢惟记忆,你朋友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蛇妖滞住。 孟惘轻笑,“你当时没想那么多对吧,只想办法要挑拨我和谢惟的关系,让我觉得他只是个被炼废了的兵奴,感情残缺,对么?” “陈府幻境中,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仿得出无妄剑气的人……” “所以前世斩杀百里纤纤于白夜崖头的‘无妄’,是你仿的,目的就是直接刺激推动我反攻五境,最终和谢惟刀剑相向。” “那么今世傅靖元的提前死亡多半也是你的手笔,专门挑那种时候,想借此离间我和谢惟,目的是为了让我彻底下定逃出芥子空间离开他身边的决心。” 一根极细的藤蔓直刺向他的眼底,又堪堪在距其眼珠半寸距离之处被一股不明力量阻住。 孟惘毫不意外,不再掩饰厌恶愠怒的眼神—— “你也是魔妖。” 本以为他的实力在百里夏兰之下,如此看来他的修为比自己的还高,怪不得能这么毫不设防地亲近自己。 蛇妖被迫松开揽在他腰间的手臂,垂眸一手捏住那已触到自己眼睫的细藤,指腹若有若无地摩挲着,极为轻易地便将其压下,然后重新给孟惘缠到小臂上,语气无奈—— “眼睛瞎了我还怎么看你?” “孟惘,你现在知道略施小计蛊人心智了,套出我这么多话……” 他说着又弯了弯唇角,有些苦涩和阴郁道,“或许直到有一天我杀了谢惟,你才能真正……” “你杀不了他,”孟惘冷冷地打断他,“我现在是拿你没办法,等我找到判官笔断了命线,知道所有真相之后,傅靖元、百里纤纤、无妄剑,还有谢惟因你受过的一切伤痛……” “我要你一件件偿还。” …… 将下界傀修兵奴杀了个遍,偏偏让那蛇妖捡走了贺兰彻的半条命,从浮屠海那边回来后,孟惘一脸厌倦地来到清音殿后面的温泉边,耷拉着眼皮看着那蒸腾氤氲的水汽。 身上尽是血腥气,还有…… 那个蛇妖的气息。 片刻后,他垂眸拉开腰带,外袍外衣随意散落在地,一头乌发散乱又有层次地披散在肩处和背后,只余一身单薄的白色里衣,衣袖刚好掩过手腕。 一步步顺着湿滑的台阶而下,冷寒的身体进到温水中被热气浸透,眼睫和发尾立马洇上一层湿气,薄唇在水雾中被熨得更加红润。 他慢慢往里走,水面渐渐漫到胸口,到壁边停住,抬手将胳膊搭在池台上,偏着头闷闷趴在臂弯中。 湿润的长睫低垂着,他眼皮半阖,烦闷的情绪渐渐消退,无聊地看着石台上细小坑槽中的晶莹水珠。 暖和,有催眠的效用。 谢惟不在身边时,他在这里泡一会儿就能回去睡觉,勉强能睡个安稳。 他脑袋动了动,下巴放在臂弯处,另一只手往上拉了拉袖口,视线落到左手手腕那处道侣印上。 灵力一催,上面一个金线条勾勒的“惟”字显现。 眸中闪过一丝失落,又打算把袖口放下…… 他好似幻听到石门处有什么动静。 又过了两秒,被热气熏得昏胀的头脑蓦地清醒了大半。 不是幻听,是真的有人打开了石门。 荆连从来不会过来,更不会不经他允许擅自闯入。 孟惘回首,只见重重水雾外一个白衣人影,眼神不禁懵然片刻。 ……谢惟? 他的皮肤本就细腻敏感,喜冷怕热,温度稍高一点都是灼烫,此刻裸露在外的手腕和锁骨都透着淡粉,眼尾比平日更加殷红,他从臂弯中抬起头来,黑曜石般纯净的眸子被雾气朦胧着…… 明明是很无辜又惹人怜爱的模样,却莫名让人想凌虐折辱。 谢惟的视线紧盯在他的脸上,顺着台阶而下,径直走向他。 水面再次荡起波痕,随着距离渐近,那人的脸也愈发明晰起来。 许是对方的眼神过于淡薄和极具侵略性,孟惘不由自主地想要远离,不料还没来得及后退一步便被猛地扯住手腕抵在身后的石壁上,紧接着温热的唇携着滚烫的呼吸而来。 水面激起一阵浪花,谢惟的腰腹紧贴上来,烫得他身体一颤,双眸有些失神。 他抬手轻握住对方的胳膊,没有推拒。 之前孟惘总觉得自己对人间俗欲调不起兴趣,直到和谢惟在一起后。 他发觉自己特别喜欢被他亲被他抱,喜欢被他触碰,喜欢他的体温,是一种一旦接触对方就本能地想要亲近更多的契合,再强的精神力也难以抑制这种本能反应。 他低垂着眼眸,任由谢惟肆意强势地搂着腰吻他。 眼睫轻阖下的眸光难以聚焦,被吻得喘不上来气的时候,他故意揽着谢惟的脖颈,软下腰身贴着他,自喉中溢出几声酥软的轻哼。 感受到对方明显一僵的身体,他抬了抬眼皮,视线轻飘飘落在对方脸上。 谢惟微微与他分开一些,手仍是紧搂着他,不轻不重地咬了咬他的下唇。 第182章 孟惘探出舌尖舔了舔唇边,扫过被他咬出的极浅牙印,眸光仍是有些迷乱散淡。 谢惟突然觉得呼吸困难,热气腾腾的温泉上空气浓稠,他喉结滚动,一只手拨开他的衣襟,指尖顺着他的锁骨慢慢摩挲着滑下…… 孟惘轻轻握住他的手,轻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谢惟的心跳早已乱了节奏,目光落在他在湿衣领口下隐现的肌肤处,几道水痕延绵其中,喑哑道,“你说呢?” 孟惘看他几秒,搂着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唇瓣似有似无地擦着他的耳廓,软声叫道,“师兄……” 手中握着的指尖微微一抖。 他小辐度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身体又往他身上贴了贴,腰胯轻抵着他紧致的小腹,轻声道,“……我有点热。” 话音方落,他便被人抄起膝弯抱起朝外走去,随后便被有些粗暴地放到了冰冷的石台上。 冷寒激得他身体一颤,衣料都湿嗒嗒贴在身上,谢惟倒是把他自己的衣服用灵力烘干了,视线扫过他全身,低头去吻他的脖颈。 颈侧、喉结、锁骨都被吮吻着留下道道红痕,他忍不住哼唧,身上人轻舔他的喉结,手指拉下他的裤腰,低声问道—— “你那小红豆绳呢?” “……嗯……”孟惘微仰着头轻喘,手指攀上他的脊背,“在……储物戒。” “我想看你戴着。” “……好。” “以后不要住在清音殿了。” 孟惘咬着下唇,闻言低笑一声,“为什么。” 那人不答,另一只手扣着他的腰,指腹重重地摩挲着,孟惘的呼吸一下轻一下重,眸光攒动地看着他,圈住他的脖颈—— “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用力?” 谢惟貌似被他的表述噎了一下,随即低声道,“……你不觉得你很欠教训?” 他微侧着脸,额发湿润半遮住薄红的眼尾,神色不由得带了几分委屈。 谢惟低头吻他,手下力道加大。 孟惘有些受不住,边颤抖边想要偏头躲开他的唇,又被他强硬地锢住下巴亲吻,迷蒙的眼中泛着泪光,他低低呜咽一声,过了半晌,不可自制地发出一声低吟,连被他缠吮的舌尖都软了下来。 谢惟好似非常满意他的表现,低下头与他眉心相抵,语气都不自觉轻柔几分—— “怎么这么听话了?” 孟惘抬手捧着他的脸轻舔他的下唇,答非所问地嗫嚅道,“我……要再去一趟鬼城。” 他在那人刚要说话时突然揽着他的脖颈将他拉下,脸颊轻蹭他的脸颊,膝盖微屈抵进他腿间,嗓音绵软说着最溃人神智的话—— “师兄……好舒服,你来吧。” 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前度今朝,亲眼见无妄剑消散后,孟惘突然感觉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还是喜欢谢惟,真的喜欢。 孟惘觉得哪怕把他的骨头一根根打碎了,皮肉烧烂成灰,世界上所有人都因此辱骂他踩踏他,到最后他也仍忍不住会去飘向有谢惟驻足的土地上。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心脏穿着根绳子,另一端系在谢惟那边,每一次的跳动都是为了那人而生,虽然疼痛,但哪怕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他还是会喜欢上那人。 可能是因为谢惟养他爱他,他才会喜欢他。 可那人若不再养他爱他,也就不是谢惟了。 他指尖颤抖地紧抓着身上人的衣袖,不忘轻轻抚摸着他的身体,用指腹和掌心纹路细致地描摹着,听他更加沉重不稳的喘息。 直到腿间灼烫,孟惘待那人给他净身穿衣后跪坐起来,拉着他的胳膊用力一扑,周遭场景转瞬变幻,谢惟被他抵到秋娄殿的床头。 衣衫松散还带着湿气的人跨坐在他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颈窝入他怀中,眼尾的泪蹭到他锁骨上,在怀里微微战栗着。 谢惟抚摸他的脊背,用灵力为他熨干衣服,垂眸轻声道,“疼?” 孟惘摇摇头,凑到他耳边细细吻他的耳廓和鬓发,“师兄、谢惟……我爱你。” “心脏好疼,但我还是好爱你。” “好喜欢你。” 空气寂静得可怕,孟惘只能听到那人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他抬手轻抚上谢惟的心口,隔着衣料凑近,小猫似的用鼻尖蹭了蹭,温热的呼吸洒在上面,透过单薄的衣衫触到皮肤上。 在这一刻,他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谢惟活着,就是他平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 他不是好人,谢惟也不是好人,两个恶人就是要在阴沟里相拥,但他们不会腐败溃烂,谢惟在他这里永远干净圣洁。 他要死在那人怀里,肢体变为藤条,他舍不得贯穿那人的心口,就一辈子缠在他的手腕上。 可是,他好像不能。 谢惟一手捏住他的下巴,直视着那双不断朝外流泪的漂亮眼睛,忍着心底泛上的疼痛,另一只手为他轻擦眼泪—— “孟惘,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好不好?” 他无声流泪,就由着对方给他一遍遍温柔地擦拭,不用考虑后果地宣泄自己的痛苦和难过。 谢惟会接纳承受他一切情感。 听说人开心到极致就会哭,那种叫喜极而泣,可孟惘记得他从没有开心地哭过,除去很久之前装模做样地挤出几滴眼泪装可怜地讨好,自被囚禁之后的大多数哭泣都不是他本心所为,他控制不住。 第183章 谢惟好似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无声看他半晌,一手轻掐住他的双颊,强迫那双泪眼看着他—— “孟惘。” “你好难养,”谢惟紧紧抱着他,轻吻他的唇瓣,语气轻柔,“好难养的一盆小藤。” 他的眼神迷茫懵懂,“那你还要养?” “要养。”谢惟没有丝毫犹豫道,微微弯起唇角,蹭蹭他的鼻尖,“总是哭,是不是要枯萎了。” 孟惘有些伤心,环着他的脖颈,“不知道,枯萎了、不漂亮了。” 谢惟又酸涩又心疼,捏捏他的脸颊,“漂亮,枯萎了也漂亮,我们淋雨了而已,明天师兄带你去晒太阳。” 他坐在谢惟腿上,往后挪了挪,微微弯腰趴在他心口,寻着去听对方的心跳。 谢惟眸光轻颤,手心抚上他的后脑勺。 “师兄。” “嗯。” “我要去凑成完整的遁历,去找判官笔,断命线。我想知道……你都偷偷做了什么。” “我之前探你记忆,神识被一股强力推撞出来,你做的有违天道的事一定是和我有关……” 判官笔在叙鬼手中,叙鬼是天道的人,在天道手中夺物…… 谢惟方要开口便被他打断,“你不要和我一起去,你待在这里。” “我和那两个蒙面人去,就是百里绎和百里明南,你应该早有猜到。” 他将脸埋在对方怀中,一条袖中藤泛着幽幽绿光缠到谢惟的小臂上,“无妄已经没有了,那个蛇妖可能会在我夺判官笔时对你动手,我会让百里夏兰和荆连护着你……还有这根木灵。” “我想知道真相……想和你在一起。” “你说你要娶我的,我都记得。” 第77章 交易 夜风泠泠, 寒月如钩,凉薄的光线洒在屋顶之人的身上,孟惘蜷腿坐着, 一手撑在身后,默默看着远方黑云下的万家灯火, 点光斑驳,没有顾忌殿前静立着的墨色人影。 过了许久, 他开口轻轻道, “上来吧。” 荆连几下跃上清音殿的屋顶, 犹豫片刻坐到了他身边, 方一启唇便听那人低声道—— “别劝。” “……是。” 一阵沉默。 他默默看了一眼身旁人手腕和脖颈处无法遮掩的洁白绷带,延至隐匿在那总是护在他身前或左右的玄衣之中,眸中几种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 那是他对战迟羽声落下的伤,若非极重极多,荆连不会缠成这样。 两个礼拜了…… 可能是留了疤, 不想让他看到。 孟惘移开视线, 垂眸默不作声地从储物界中翻翻找找, 直到找到一青色小瓷瓶,抬手扔到荆连怀中。 小瓷瓶轻轻砸在他怀中继而滚落, 他心头也蓦地跟着一颤, 下意识抬手接住, 怔然地抬眸看向他,手心有些无措地托着那药瓶, “尊主……” “收了。” 荆连僵着没动。 孟惘托着腮, 原本望着远方的目光移到他的脸上。 那双浅瞳与他对视一眼, 又有些局促地垂下,他终是抿唇将药瓶收入袖中, 轻声道,“多谢尊主。” 待孟惘重新转头看向远方时,荆连掩去眼底的忧愁哀绪,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偏头看向他月光下冶艳的容颜,视线由他的眼睫到挺秀的鼻梁,最终落在他薄润的红唇上…… “我走后,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 他的眼瞳微微睁大,隐隐浮动着点点光晕,又渐渐黯淡下去。 过了半晌,他干哑着嗓音问道,“真相,很重要么?” 那个人,就如此重要么。 “……我想知道。” 他托腮时袖口滑落露出半截冷白的小臂,荆连看着他腕骨处的那抹淡粉,唇边溢出一丝苦笑。 …… 秋娄殿内,谢惟坐在桌边,冷眼看着面前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百里绎毫无礼数地坐在桌子上,一手撑着桌面嬉笑着俯身看他,那双与孟惘有着三分相似的眉眼间疯邪之气翻涌,即便没有泄出半分魔息,也足以让一众魔族自上古血脉里升起一种跪伏敬惧。 他的视线又移到那人旁边的百里明南身上。 “想你也猜到咯,”百里绎歪了歪头,一条长腿在桌边轻轻晃荡着,笑吟吟道,“念儿是我们的儿子。” 谢惟下意识蹙了蹙眉,没有开口,等着他的下文。 “我知道,你也做过那种事,无法向念儿透露出任何有关信息,”他的眼神淡了淡,“但起码你我之间的记忆可以相互读取。” “我想,为了念儿,告诉你他封骨术之前的那九年,如何生,如何长。” 百里绎前所未有的平沉下来,垂眸看着谢惟,伸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 “我知道你为他做了许多,此去一别,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撑过这段,便再不必强求了。” 对方眼神炽热指腹却冷凉,几个呼吸之间,眼前景象退居雾后,再待他回神一看,自己竟已处于一个空寂陌生的大殿之中。 高台之上坐着一位相貌年轻之人,眸中暗紫光泽流转,灭顶的威压直抑得人喘不过气来,冷寂又极尖锐的目光直直透过谢惟的眼球,声音平缓蕴着内腑浑厚的魔息—— “一个礼拜之后,我要结果,别耽误我飞升。” 谢惟一滞,转头望去,地上跪伏着五个魔修。 第184章 从那五位继承人中见到了两副熟悉的面孔—— 正是方才还在他面前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 可他们二人却好似全然看不见他一般,同其他人一起叩首,沉声应道,“是,父王。” 他看到了百里绎隐在暗处带着疯意的难以下压的嘴角。 心里蓦地明白过来什么,他微微低首,果然看见了自己半透明的身体。 他现在应是神魂状态,正在百里绎要给他看的记忆之中,旁人看不见他。 而现在,正是处于第三代魔尊继选的白热化时期。 记忆跳跃零散,但勉强能将前后串连在一起,理清来龙去脉。 场景又倏地转向了白夜崖头。 百里明南坐在崖边看着远方,一手拎着坛酒,面上无甚表情。 身后无半分声响,却能敏锐感到周遭灵场的丝丝变化。 未待他回眸,颈后一阵恶寒,本着骨子里的警觉和应激侧首,三叉戟的冰冷刃尖堪堪擦过他颈动脉处的皮肤,在冷白的皮肤上勾出一道艳红血痕,又转瞬消失。 他反应极快地将酒坛抵上那再次袭来的刀尖,覆上灵力手腕一转,以柔化刚去了来人的攻势,借机横扫攻其下盘,趁对方闪避的机会迅速起身。 魔气相冲,白夜崖头梅花飘飞,映入他冰冷望向那人的瞳眸。 百里绎笑得顽劣,带着几分稚气地亲昵唤道,“哥哥。” 百里明南蹙眉,“谁是你哥。” 他悠悠哉朝对方走去,全然不顾对方想要杀人的气场,兴味昂然的眸光不带丝毫遮掩。 若不是手中还懒懒持着灌满煞气和灵力的三叉戟,还真让人以为他是来找人玩闹的。 百里明南淡淡地平视着他。 不到转眼间,对方的身形以迅雷之势消失在视野中,人未见明灵力已至,他抬手接下势如破竹的戟刃,双方目光于寒兵间相交。 僵持之下,百里绎弯着唇角凑向前去半分,手臂被抵得发颤,不知是用力过大还是过于兴奋,低声道,“哥哥,我要那个位置,你让让我。” “让你?”百里明南压了压眉心,半嗤半冷道,“别想。” 一声轻笑。 “那你去死吧。” 泠光雾障相互交错,百招已过,灵场阵阵激荡,看不见二人的身形,只得见刀剑擦撞而出的火花。 百里明南是五人中最有可能继位的,不论修为还是能力,完全达到百里栖想要的标准。 但众人完全低估了百里绎的野心和对魔尊之位的痴癫。 二人实力相差不大,百里绎又胜在精神力极强,短时间内根本拉不开差距,逐渐由最开始的灵力击撞与攻防变为体术上的暴力压碾。 百里明南毫不留情地卸了他的一只胳膊,一脚踹向他的后膝反制,百里绎此刻已近乎理智全失的状态,直接将胳膊挣成一个不可能的角度强行爆开他的束缚,一戟穿入百里明南的心脏,手背筋络爆起将其死死钉在地上。 而他的后颈也已然被一柄匕首深深刺入,相对于他,百里明南的神情要淡定得多,只是手下力道大的出奇,隐约听得见骨头断裂的声响。 百里绎在后颈裂骨处聚着灵力,防止身下人用力将匕首插的更深直接将自己断颈,同时三叉戟死死刺穿他的心脏阻止其愈合,灵力撕裂他的内腑,双方互不相让,分毫不退。 百里绎的神情有些扭曲,疯意伴着后颈处的裂骨之痛攀升,鲜红的唇向上扬起,轻轻笑着,几滴艳红的血珠自口中落下,溅在百里明南白皙脆弱的脖颈和下颔上。 他盯着身下之人,眸中暗光浮动,蓦地低首。 炽热的呼吸与浓郁的血腥味交错,百里明南被他突然的靠近弄的一愣,而当觉唇边传来一阵温软之时,瞳孔骤缩。 插入后颈的匕首被猛地拔出,剧烈的疼痛将神经麻痹了一瞬,同时小腹被人抬膝重重一顶,百里绎自他身上翻身而下,勉强撑着戟柄半跪在地。 他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对方破裂开的冷淡神情,蓦地低笑出声,舔了舔下唇,“你若以后真当了魔尊,我自会用我的方法让你心甘情愿地再让出来。” “你想死?”百里明南的声音冷极,周身魔气更甚。 他歪头笑道,“我和你一起长大的呀,训罚打骂,刀光剑影,饮冰流血,从小就只有我会在你身边。” “小时候父王总是罚你,只有我每次偷偷去看你,你被绑在刑架上,我就踮起脚尖用手帕给你喂水擦血……” 他记性很好似的,全然不顾现下是个什么情况,反而絮絮叨叨起来,神经质地说着一些再小不过的蠢事—— “我抱着你睡觉呀,我还怕碰到你伤口,虽然你那时候趁我睡着了就把我推到一边,但我又会偷偷从后面抱你……” “你还嫌我睡觉不老实总是压着你,那我当时多善良一个小孩儿啊……我都没乘人之危脱你裤子,我只是想抱着你暖和暖和……” “所以?”百里明南皱眉打断他。 “所以……”他站起身,后颈处的伤口已彻底愈合,悠然走到百里明南的身边,伸出食指勾起他的一缕长发于指腹间轻碾,“你杀不了我,也舍不得杀我……” 颈侧一阵刺痛,那是百里明南的匕首。 百里绎不退反进,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猛地伸手扼住对方的脖颈逼近,唇角的弧度久扬不下,“哥哥。” 第185章 他附在他的耳边,吐息温热—— “我只要那个位置,只要你让让我。我会杀了其他三个人。除了魔尊之位,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我可以给你上。” 握着匕首的指尖一颤,百里明南的表情前所未见的有些失控,浑身都僵了一僵。 良久,他直视着百里绎那状若癫狂的神情和脸上身上糊满的血迹,眸中方才被杀意激起的邪佞血气渐渐收起,归为一派寂宁。 他放下了匕首。 第78章 九年 百里明南和百里绎少时是何种程度的关系谢惟是不清楚的, 但能看出来,百里明南是真的对百里绎有感情。 可对于百里绎而言,不论是情感还是身体, 都不过是用来为自己换取利益的筹码罢了。 不知百里明南是对身份地位太不在乎还是过于痴情,从他们这场交易的开始到百里绎登上王座, 最后到他一统下界,其间三百多年, 也无一人得知二人之间的关系。 以及那已至高位之人的腹中胎儿。 直至某年七月中元日, 阴丧哀怜鬼门大开, 方圆千里阴魂不绝, 天地青灰一色,诡风灌界,邪胎降世,取其名曰—— 百里念。 皆道半妖与魔族所产双阴交汇是为凶阴,魔气灵丹共存, 天道不容, 而百里一族同族纯血后代, 千年来也不过十人。 此间至阴之物,又恰逢中元, 阴气盘旋袭卷整个下界七天七夜, 鬼门硬拖了三日方闭, 灵场大乱,云波诡谲, 各界提心吊胆, 却终不知其所因。 而两月后, 魔界总坛的应泽殿中—— 百里明南坐在床边,一只手被床上婴儿小小的手心握住指尖。 百里绎懒懒倚在床头, 轻笑道,“好玩吧?” 小家伙只在出生之日哭过一次,此后便没再落泪过,肤若脂玉,眸似深潭,很爱笑,也极爱与人亲近,喜欢握着二人的指尖晃手,开心时会用小脚砸床,把柔软床铺蹬得发出闷闷轻响。 虽然吃的是用灵力做的极细水糊,身上也仍是带着淡淡软甜清香。 “是人,又不是东西。”百里明南面露一丝无奈,静静地看着床上握着他手指自顾自兴奋的小人儿,唇边染上浅淡笑意。 “当然,我生的。”百里绎抱臂,眉梢轻挑,“可就是好玩。” 说着他又凑近端详,没忍住笑出声,“他都没有牙齿。” 百里明南用指尖轻轻蹭蹭小家伙的脸蛋,感受着皮肤处传来的温热细软的触感,眸中极快地闪过一丝迷茫怔然,眼神微动,“……嗯,好好养。” 几月记忆,谢惟看时却是极快,如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一幅幅画面一句句对话自耳目滑过,他同那二人一起,就这样看着孟惘长大。 只能喝水糊的婴儿渐渐长出一两颗乳牙,笑时恨不得暖化人的心脾,睡着时趴在人的肩头,小手还不忘紧抓着人的一缕鬓发。 后来开始“哦哦呀呀”地发声,慢慢会在软榻上爬,再后来小小一只会扶着矮桌站立,一步一挪一步一挪…… 魔界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百里明南将他照顾的很好,为了能让他安全长大。 百里绎也将他藏的很好…… 为了稳固自己的魔尊之位。 百里明南几乎是成日深居应泽殿,偌大的殿内只有他和小孟惘,百里绎心不在此,修真界谋逆之心昭昭,他日夜提升修为、平除叛乱以儆效尤,用尽手段将天下死攥于手中,只为自己那涛天的野心。 孟惘最早会清楚说出的词就是“阿爹”,也就是百里绎,这是百里明南亲口教他的,用了近十天才教会。 可他足等了一个月才等来那人。 他向来情不外露,只是将少有余闲的人拉到孟惘面前,让那人听了一声。 百里绎瞳孔微缩,有些诧异地看着吃手指头的小家伙,又看了看百里明南。 小家伙貌似觉得自己得到了褒奖,望着他甜甜地笑起来。 百里绎心头一恸,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无声片刻,干涩道—— “你们……这段时间怎么样?” 百里明南在床边坐下,平静道,“挺好。” 百里绎神色复杂。 每来一次,都少不了惊异地说一句“长得那么快”。 可他这次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了。 百里一族本就淡情,不知为何,他却被百里明南的用心弄的有些无措。 不就是…… 不就是个小东西。 好玩就留着,长大了不可爱了就扔掉,散养就是,为何要这般上心,这般在意。 他突然不敢去看百里明南的神情。 望着床上那扒着人衣襟求抱抱的小小奶团子,心底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很复杂,还带有一丝—— 愧疚。 百里绎蓦地回过神来。 他为什么要愧疚。 这孩子是他生的,他想养就养,不想养就不养,百里明南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反正这两人他都是利用,现在整个下界在手,只要百里明南不将他拉下位来,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百里明南在意也是好事,他一开始就是想借这个小奶团子牵制住他的。 小家伙就这样长大,从一个丑糊糊不辨五官的小肉球变成了清甜可爱会蹦会跳的小孩儿,他和其他凡人家的孩子一样,会讨人欢心,会难过哭泣,有血有肉有思想,是鲜活的、温热的生命。 第186章 夜里百里明南倚坐在床边看书,灯影映在那人暗紫的眼底,长发柔顺披散垂落胸前,孟惘就会无聊地从床上打滚,滚几圈滚到那人身边,然后从那人拿书的手臂下钻进去,跨坐在他腿上探出个脑袋来,小胳膊圈住他的脖颈,笑眯眯地亲亲他的下巴。 对方起初还会愣一愣,时间长了便习以为常地浅浅弯起唇角,看着他与那人极为相似的眉眼,轻轻抚摸他的发顶。 孟惘自从学会说话走路后便开始粘人,时常想要人陪,动不动就要往人的怀里钻,百里明南一只手就能将他揽个完全,每日就这样抱着他,只是极少说话。 从始至终被围困在应泽殿周不出五里开外,六岁之前的孟惘觉得那处小地方就是整个世界,只有他和阿爹阿父。 六岁后的孟惘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拘于一方牢笼,开始渴望结界外面的世界。 他总会拉着百里明南的手一声声喊着“阿父”,撒娇求着他带自己去找百里绎玩。 回答他的总是干冷干冷的一句—— “你阿爹很忙,过几天就来了。” 他从百里绎和百里明南身上感觉不到那种令人安心的明显偏爱,小小年纪就不自觉谨慎起来,希望不招二人厌烦,也故学乖巧,抿唇浅笑,黑瞳明亮又专注地去看人。 这是他示好和取宠的手段。 但百里明南和百里绎看不懂,貌似也没心情去看。 谢惟却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们没能看到的那人失落的目光,他看到了。 他们没能注意的那人殷切的期盼,他注意了。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做不了。 有一天,孟惘自己去殿后桥头玩泥巴玩了好久,一只蜻蜓疾飞冲来撞了一下他的颈侧,细嫩的皮肤被撞地刺痛酥麻一瞬,他慌乱站起身用手捂住自己的脖颈,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情的小孩儿下意识以为会流血,眼泪硬憋在眼眶中将落不落,转身便朝殿门跑去。 红着眼眶想要告状的小孩又被殿内冷硬的声音唬住,推门的手不禁一顿。 “你管我?!” “百里绎,你还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我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我坐在现在这个位置,我不需要听任何人的话……” “念儿都六岁了。”百里明南打断他,目光宁静又深沉。 空气短暂地停滞了一瞬,又被一声蕴着怒气又压到极轻的笑声打破—— “……所以呢,和我有什么关系。” 屋内的声音沉寂了好久好久。 过了半晌,殿门突然被打开,趴在门口正疑惑的孟惘蓦地扑了个空,又被人一把扶住。 百里明南将他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小臂上托着,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擦过他湿润的眼角,“怎么了?” 孟惘本来还没回过神,被他这么一问立马分散了注意力,委屈道,“我……刚才有个虫子撞我……” “撞你?” 百里明南全然不见方才话中的冷然,也丝毫不介意他那脏兮兮的小手小脸,语气温平伴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宠溺道—— “多大的虫子能撞到念儿?” 孟惘一顿,用小手比划了一下。 百里绎抬眸看向他们,抿了抿唇,沉默良久,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经偏殿离去。 孟惘伸手揽住百里明南的脖颈趴在他肩上,闷闷地看向百里绎离开的背影。 他都习惯了。 在他的印象里,阿爹是不怎么喜欢他的。 他也不觉得阿爹喜欢阿父。 之前他真的以为是阿爹很忙,可偶尔两次意外听到阿爹与阿父的争吵后,他能听出来阿爹并不想管他,不想管他们。 直到他九岁那年。 百里绎和百里明南头一次没有避开他而放任争执。 伴着桌椅瓷碗跌撞在地的声响,百里绎的声音难以自制地抬高—— “你知道我这几天有多少事吗?修真界那帮杂碎天天起兵反逆,你能不能别添乱了,这几天不照顾念儿反而一味提升自己的修为,你就不能老实这一阵吗?!” 百里明南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怕我重新出现在魔族视野中于你地位不利,还是怕我借此杀你夺位?” 百里绎气息微乱,语气极不耐烦,“我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让你像以前一样……” “像以前一样成日待在殿中被孩子束着,不要威胁你的身份地位,不要有任何想要害你的机会。”他适时地打断,又平静地补充。 “百里明南!” 百里绎的神色染上几分戾气,他低声道,“你若是再不听我的,我就只能先将你关起来了。” 原本淡无波澜的眸像湖水被投入一颗石子,假面突然泛起褶皱,不稳起来。 随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好,我自己去,以后再不打扰你,不会让你提心吊胆瞻前顾后。” 孟惘亲眼见将自己养大的阿父朝应泽殿外走去,心中惶恐不安,紧跟两步伸手拽住他的袖袍想要挽留—— “阿……” 手中衣料被人毫不犹豫地抽出,他呆愣在原地。 阿爹把阿父赶走了。 那时他便清楚地意识到,百里绎在意的,从来都只有他的权力、他手中的东西。 第79章 封骨 第187章 那几天是孟惘过的最煎熬的时段, 他直觉他的阿爹阿父都不要他了,空寂的应泽殿内日日只有他一个人。 谢惟就眼睁睁地看那小孩夜夜独自蜷缩在被中低声嗫嚅,偶尔无声地落几滴眼泪。 孟惘在无人时与平日大不相同, 独自一人时他反而不会那么脆弱爱哭,因为他知道没有人看见, 没有人在意。 他只在爱他的人面前软弱、哭泣、委屈。 谢惟只觉得心脏一抽抽的疼,第无数次伸出手想要去抚摸他, 无一例外指尖都从他的皮肤穿过, 一实一虚, 触碰不得。 随着时间渐渐流逝, 他的心里也越来越慌乱,竟几次想办法联络现实中的百里绎。 他看不下去,直觉事情在向一不可逆的极糟糕的局势转变,而他承受不了。 一种莫名的心悸日日沉重地萦绕着他,日月交替阴明相继, 他只能看着孟惘小小一只坐在床边出神望窗, 或是垂着眼睫低头揉捏自己的手指, 只穿一身白色里衣,光着脚, 长发松散地垂落床边, 一日一夜, 每日每夜。 他才那么小。 心脏都被绞死绞碎了,谢惟仍忍不住眼眶酸涩地半跪在他面前, 望着他那张冷淡又茫然的脸。 终于有一天, 大战彻底爆发。 被压抑三百年的修真界终于如岩浆般迸发, 天崩地裂,战声如潮撞岸, 震得人心脾俱碎。 百里绎一人在两界灵魔相接的炼狱之中,成了战中漩涡的重心,铺天盖地的阴戾杀气全向他一人倾斜,百里夏兰紧护左右。 孟惘独自一人待在魔界应泽殿。 百里绎做不了排山倒海的盾,也不会做。 整个下界没有一处不是水深火热,闯入魔界应泽殿的大乘境仙尊趁此想对仅有九岁的孟惘下手,谢惟一瞬如剑穿心面上血色尽褪,痛得双膝发软,险些直接跪下。 生死一线之际,孟惘周身爆开一阵强光,为他挡住了致命的攻击。 那是百里明南的法相。 小孩茫然的瞳孔渐渐放大,呆呆地抬头看着那散着柔和光泽并慢慢变淡的白影。 是阿父的脸。 他如是想道。 魔界总坛是大战中心的漩涡点,应泽殿外更是被围困得水泄不通,强悍的灵力如暴风骤雨般不分敌我地蹿撞…… 谁也不知道原被关禁在别处的百里明南是如何做到在极短时间内破开千军及时赶来的。 他面上苍白浑身血污,身形不稳地跑过去半跪在地紧紧将孟惘拥入怀中,凶悍的魔气直接将身后的几位修士生生撕碎,轰然封住了殿门。 他的法相还在变淡。 血腥味好难闻。 孟惘想,冲得他眼睛酸胀,好难受。 好难受。 他被迫埋在那人算不上温暖的怀抱里,视线一片漆黑,只能闻到那人身上浓郁的血气,感受他那微薄绵弱又紊乱不堪的呼吸。 “阿父……你去哪儿了……” 他轻轻抓住百里明南的袍角,闷闷说道。 一只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发顶,法相最后的白光凝聚成缕,丝丝没入他的体内,然后身体腾空,他被百里明南抱了起来。 那人像之前无数个夜晚一样,默默将他抱上床,为他盖好被子,然后躺在他身边。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那人主动将他抱进了怀中。 但孟惘却不想让他抱了,他挣扎着想要探出头来,想去看看那人的脸,不知是任性还是慌张,稚嫩的声音有些打颤—— “阿父……我不要睡觉……” 百里明南却以不容反抗的力道摁着他的后脑,嗓音沙哑但语气轻柔—— “念儿听话,阿父困了,我们一起睡一会,醒了阿爹就会回来了。” 孟惘一顿,听到“阿爹”后,不由自主地慢慢安静了下来。 殿内很静很静,静的只能听到二人的呼吸声。 殿外杀声漫天,孟惘却未听进分毫。 渐渐的,只剩下一人的呼吸声,他还能感觉到身旁人轻微薄弱的心跳。 再后来,连心跳也感受不到了,覆在后脑的手上力道消去,孟惘却再不敢抬头了。 身体终于忍不住颤抖起来,孟惘蜷缩着,紧贴着,开始尽力将头埋得更深,齿关打颤,喉中无可抑制地泄出短促又痛苦的呻吟。 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眼泪汹涌而出浸湿鬓发,可他叫不出来,哭不出声。 眼眶的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延至幽黑瞳孔,原本琉璃般纯净的眸子变得暗红,左眼下方的倒钩双回旋天魔印记忽隐忽现,他葱白稚嫩的指尖紧抓着身旁冰冷之人的衣领,浑厚的魔气失控地从体内蹿出。 处于纷乱中心的百里绎刹时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回眸望向下方的应泽殿,也就是这片刻的分神,对面大乘末期的一击实实打在了他的身上。 百里夏兰瞳孔骤缩,手中丝线铺散射出,直逼退对方辙后数米,她上前一把扶住百里绎不稳的身形,“尊主!” 百里绎咽下喉中血腥干咳两声,身伤迅速愈合如初,内腑却是火烧般的灼痛,然而此时的他已全然顾不得那么多了,拂开百里夏兰的手便直冲应泽殿而去。 无尽的修士野狗一般不要命地朝他扑来,百里绎杀红了眼,毫不在意自己碎断又愈合的肢体,直到穿过魔息凝成的结界,推开应泽殿的大门。 最想见的人闭眼躺在床上,怀中抱着那个小孩儿。 第188章 他看到了孟惘浸泪的赤红双瞳,血色天魔印,以及失控泄出的上古魔气。 百里绎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紧紧咬着牙,双目死死盯着床上的冷尸,声音颤到不成样子—— “百里、明南……” 为什么说什么你总是不听。 为什么明明不过一个孩子,死了就死了,为什么那么在意。 为什么不惜搭上性命也要破开囚牢赶来护他…… 应泽殿门口的结界遭到攻击震荡不休。 百里绎浑身冷僵得不似活人,几个呼吸之后,他走到床边将九岁的孟惘从百里明南的怀中抱出,一手覆在他的背后轻抚,尾音薄如蝉翼—— “念儿,不伤心,不难过了……” 他偏头轻吻小孩儿的脸颊,指尖拭去他的泪水,慰平他失控的魔息,在殿外的一片杀伐混乱中,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温柔—— “是阿爹不好,念儿不哭,阿爹不该抛下你们。” 孟惘坐在他的臂弯中,双手环着他的脖颈将脸埋到他的肩窝,瞳色渐渐恢复正常,幼小的身躯仍在他掌心下微微颤抖。 百里绎摸摸他的头,生平第一次如此柔和地弯起唇角,孟惘能看到他眸中毫不掩饰的柔情,以及掩匿于其中的隐忍悲戚。 他听他轻声喃喃,如念咒术—— “木灵能保护我们念儿吗?” 几乎在话音甫落间,孟惘感到体内一股灵流破土而出溢遍四肢,从胳膊上绕出几根粗软藤蔓将他的身躯包裹缠卷起来,他下意识想要挣扎,却被人抱得更紧。 谢惟呼吸一滞,本能地伸手想要阻止。 魔气暴虐而出,他的指尖穿空,痛苦地弯曲起来。 他亲眼见源源不断的灵力自百里绎体内调出又强势地直直注入孟惘的眉心,亲眼见那孩子痛得在人怀中抽搐痉挛,不论如何唤“阿爹”都没有回应。 魔界邪术封骨术,止人身心成长,夺人前后记忆,使用灵力越多维持时间越长,七百年的封骨术,要灌注多少灵力可想而知。 而他那时才不过九岁的一个小魔。 百里绎回眸看了一眼床上的百里明南,疾风回旋灵场激荡之下,他乌黑的碎发掩住眉眼,遮去了其中情绪,巨大白色法相凭空浮现,光色愈亮…… 应泽殿外围攻的修士顿时被周围数千里内爆增的灵压所逼得内腑破裂暴毙身亡,高阶修士面上血色尽褪,仓惶大喊—— “百里绎、他要自爆法相!快跑!!!” 像是支撑着万钧之刃的丝线在那一瞬无声崩断,巨大刀刃携着飓风自天际斩下,地面蝼蚁无一生还…… 法相彻底爆破之时,无数根十米粗的巨大的藤条自地底冲出,其中一棵紧紧将百里绎怀中的孟惘裹入其中,木灵将不分敌我的爆破之力牢牢挡在外面护其周全,其余的数万条藤蔓蟒蛇利箭般冲向天际又直刺而下,如无数双大手紧抓地面,将地上的死尸通通撕碎,血泊蓄连成海。 极强的灵波荡开洪水猛兽般的强风,天上云混淆着地上土,看不见云海交线,血肉碎尸满界。 火海倒灌,世间尽染赤红。 那是一场,比两界大战还要惨烈百倍的凶相,戾气、杀气、血气,冲得人睁不开眼,剥夺尽这世间一切生机。 直到现在谢惟才真正体会到,后人口中百里绎法相自爆引起的法场紊乱,说是造就了百年人间炼狱,没有半分夸张。 记忆陷入一片黑暗,再度亮起来后,周遭是一片冰窟。 百里绎一身黑衣坐在冰棺旁,一条胳膊撑在棺沿,侧脸趴着,用指尖轻轻拨弄着棺中之人的发尾,轻戳他的脸颊,喃喃自语道—— “明南……” “我前两天见到我们的儿子了,念儿的封骨术已经解开了……” “他……他应该是十岁,一个人从树林里,那么小一只……躲着人……” 百里绎的尾音发颤,说到这里时勾起唇角,眼眶却是红了。 “怎么过得那么苦……” 他竭力忍着不稳的呼吸,眼睫湿润,“也没有东西吃……” 一声哽咽,他再也控制不住地将脸埋在臂弯里,艰难地舒出一口气,肩膀轻颤—— “我没办法将他带来,他见到我就尽是敌意,我怕吓到他……因为封骨术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我们了。” “怎么办……我发现我对着他就什么话也不能说,什么也说不出口,该死的天道封着我,我怎么向你解释那些……” 冰棺中的人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回应,长睫轻阖,神态平静。 那人又说了什么,谢惟却无法再听清,那声音渐渐被模糊了边界…… 转眼便回到了现实。 百里绎仍是坐在桌沿,收回指尖,歪头看着他。 他记忆输送时不过一瞬,谢惟的神魂却好似一去去了多年。 百里绎转头笑眯眯地拉住百里明南的胳膊凑近,唇离得他耳边极近,轻轻说道—— “明南,我有些话当你的面说不出来。” 百里明南转身要走。 百里绎见状又连忙将他拉过来,扣着他的后颈在他脸侧重重亲了一口,在那人冷着脸抬手要擦时先他一步,十分狗腿地用袖口装模作样地抚了抚,还不忘不要脸地在他腰侧摸了一把,笑得极为低卑—— “别生气,我一会儿去找你,就和他说点念儿的事。” 第189章 眼巴巴看着百里明南走出门后,他又回头看向谢惟,方要开口,不料对方先问道—— “我见你那些记忆,有很多时段你都并不在场,是怎么回事?” 比方说百里明南独自照顾孟惘的大多时候,孟惘自己在桥头玩泥巴的时候,以及,百里明南离开应泽殿独留孟惘的那几日…… 许多许多,都没有百里绎在场。 却都是他的记忆。 对方眸中闪动一瞬,“那是……我其实一直有布的术法,能观察到他们,在总坛大殿很忙,有时抽空看看。” 谢惟心下了然,等着他继续说。 “你也看到了,明南和念儿一样,在那个起初的下界中本是该死之人,”他的神情又淡下来,“我们用禁术强行另辟逆转,神魂不散,他们二人成了扰乱下界的最大变数,天道不会让我们对他二人泄出半分有用信息,千方百计要除了这变数。” “但我之前在仄冬荒探你记忆时,发现天道对念儿的针对性比对明南的要强十倍,不知是什么原因。” “我后来花了五年时间让受到天道管控而失了记忆的他信任我,我给他讲我们之前一起生活的事情,我不断告诉他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直到他相信、直到他接纳我。” “两年前我和他讲我们有一个孩子,因为天道限制我无法讲述我们最后发生了什么,可尽管毫无理由毫无根据,他也仍是信了,他真的把念儿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虽然前几次从未同念儿说话,但他一直在默默看他……”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想斩断命线,只因为我用了禁术,天道会剥夺应死之人的记忆,我又受制无法与他讲述,也无法与他共享记忆……” “可为什么你、会重生在七百年后?”谢惟蹙眉问道。 “法门不同,你用的是转世回溯之法,而我们魔界那是转世复生,尽管方式和时间不一样,但恰好我们都另辟出了这个下界,两套禁术叠加导致这个下界不是很稳定,今世法场不稳就是由此而来。” 他看着谢惟—— “天道杀人受制,所以一定还会有下界之人作其棋子,我们去鬼城对上叙鬼,你这里也未必安全,夏兰和荆连会护你周全,务必保护好自己。” “……念儿不能没有你。” 第80章 附魂 一切都交代好后, 百里绎他们便一起去了鬼城。 现在遁历上下半本都在他们手中,只需找到叙鬼夺其手中的判官笔,既然遁历一开始被放置在鬼城, 叙鬼也必与鬼城脱不开干系。 不论他游荡到哪里,鬼城既与天道相接, 只要闹到一定程度,不信他不出来。 百里明南走在前面, 百里绎则抿着唇眉眼弯弯地走在孟惘身边。 孟惘对他时不时抛来的神经质的魅笑选择视而不见。 到原古土境与旋灵境交界之处时, 百里明南抬手, 一股股黑紫魔气盘旋自手心而出, 于他面前十米处凝聚,逐渐汇成一个深邃的漩涡。 随着漩涡扩大变浅,似有什么东西自内而出,须臾过后,一扇印着青赤火焰流纹的巨大鬼城城门自中心显现, 逐渐突兀, 最终数十米高的全貌呈现在三人面前。 百里明南回眸看了一眼孟惘, 然后先一步迈入城内。 孟惘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视线,注意力自鬼城周边的诡谲景象移开, 看着他入城的背影, 有些懵然。 百里绎一手搭上他的肩揽着他往里面走, 声音带着笑意,目光却是意味不明地看向城门正上方那披头散发脖系白绳的巨大缢鬼石像, 与那双猩红森冷的眼睛对视, 凑到他耳边从容悠悠道—— “你阿父担心你, 不让我带你来的,我说此事关系到谢惟, 你肯定是闹着要来。” 话音方落,在孟惘还没反应过来时,百里绎抬手,将突然乍现在眼前的一位鬼主轰飞出去,直击穿入阁楼之中,高楼倾塌,尘飞数尺。 抱着可能会还有其他鬼主攻击的警惕踏入城门,却在走了不过十步时,周遭突然升起浓雾,百里绎蓦地拉住他的手腕顿住脚步,同时对走在前面的百里明南道—— “明南,别往前了,有点不对劲。” 而百里明南像是没听到一般,仍是继续往前走,百里绎见状一边拉着孟惘一边上前几步想要伸手拽住他,也正是多往前走的这两步,百里绎仅距孟惘一米距离,身形却已是完全隐匿在浓雾中。 身后蓦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腕僵硬被那只手握着,孟惘不确定地叫道—— “百里绎?” 没有回应。 他立马甩开了那只另他浑身发寒的手,这么近的距离,如果是百里绎不可能听不到。 前面那人可能是什么东西的幻形,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掉包了。 然而就在他想要给他们传音之时,忽觉身后有一极为强烈的视线凝视着自己,他猛一回头,正对上那双冷寂的淡金色眼睛—— 天玄?! 天玄怎么会在这里? 不对…… 他好像不是在看自己。 然而还未待他盯着那人看个明白,身体早已不受控地走向他,视野渐渐变低,孟惘直至他面前停下,抬眸一望—— 他,变矮了。 天玄的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金瞳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那只手轻轻抚上孟惘的头顶,他瞳孔微颤,缩了缩脖颈。 第190章 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和反应。 或者说,这不是他的身体。 孟惘就像是灵魂寄在了一个不知名的壳子中,行为言语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惊异之余,上方传来天玄沉稳的声音—— “最近修行怎么样?” “回师尊,弟子未敢松懈,已经快突破元婴期。” 孟惘看着自己放在身前作揖的手,再根据身高和声音,猜测本人应该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头顶处的掌心收回,浓雾散去,他怔然望向四周,心头一恸。 这是……南墟境顶峰。 应该是叙鬼做的手脚,只是不知要他看这些有何目的,告诉他天玄最早当上仙尊之时收过个小弟子么? 可是在南墟境那么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早期收过什么关门弟子,谢惟确确实实是第一位最早入门的啊…… 他满是疑惑地随着那弟子恭送着天玄回殿,又被那人带着在院中练剑。 剑握于手几招起式,孟惘一下便能觉出他的资质极好,按天玄那个脾性是不会教人什么有用的东西的,修炼全靠自己参悟。 但若是十四五岁就能参悟修习到近元婴期的水平,于天赋上已经是绝对碾压其他普通修士了,更何况这人的思想正得发邪,满脑子都是要更努力一些不能让师尊失望。 没办法,孟惘寄在他的壳子里,也能感应共享到他的一些思想和心理活动,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想讽笑一下翻个白眼。 这种真真正道,怎么后世没给留名呢。 然而直到几套剑法下来,孟惘的神色就有些复杂了。 这人…… 水灵伴生。 之前从傅靖元口中得知一个人若生来与五行相亲,必定具有飞升成神的潜质。 谢惟曾说自己是木灵伴生,可能是这个原因,他很敏感地就察觉到此人身上也有灵体。 深夜他和衣躺下时,还担心百里绎百里明南那边情况的孟惘不知不觉间也跟着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此人却突然一个起身,孟惘的神识也蓦地被牵醒,正茫然想着这人又在发什么大病时,他的身体完全不听指挥地翻身下床,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向仅隔数米的正殿,推门而入—— 只见天玄面色惨白,上半身扒着床沿艰难喘息,床边矮桌上的瓷碗碎了一地,白发凌乱。 哦,原来是半夜听到这边的声响,睡觉真浅。 然而思想总是跟不上行动,自己连忙上前将天玄扶起,慌张道,“师尊,是不是又疼了?” 孟惘神色十分精彩地看着自己被碎瓷片扎得鲜血淋漓的脚底—— 算那叙鬼还有点良心,没让他们痛触觉相连,不然可有的骂了。 他将自己的手腕用灵力割破,再凑到天玄嘴边,对方苍白的唇染上血色,孟惘就这样震惊地看着这个小弟子给他喂血。 天玄倚在床头,轻轻叫了声“坠雨”。 他微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用手背替他拭去唇边的血渍,“弟子在,坠雨在。” 他叫云坠雨。 天玄收的第一位弟子。 八岁时全村惨遭魔族血洗,被路过的天玄所救带回南墟顶峰,今年已是第七年。 除了天玄和他自己,南墟上下八千子弟,无一人知他是内门弟子,偶尔他跟在天玄左右随他下山,外人见了,皆以为他是天玄的—— 小侍。 没错,小侍。 他连一件像样的道服都没有,穿的仍是自己用之前委托人强塞给他的一点委托费买的朴素麻衣。 唯一常带在身边的一柄剑,是找村中工匠用废铁锻造的。 普通弟子常去的万剑阁,孟惘之前用个两三天就去换一把还嫌难用易断的低等法器,是他渴求了七年也没能摸到一下踏入半步的宝剑库。 他资质如此之好,孟惘不理解天玄为何不培养他,若是稍微对他上点心,肯定是不比迟羽声差的正道顶梁。 但几天下来,大致了解前因后果后,他觉得天玄对这个云坠雨,不能说是不照顾,说是“刻意针对”都不过分。 他待他没有半分待弟子的意思,冷淡的好似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袖手旁观着普通外门弟子把云坠雨当个打杂下人般使唤、肆意嘲笑辱骂,他冷眼看着,不作丝毫辩解。 若是云坠雨独自一人或许不会这么窝囊受气,而偏偏天玄就在旁边。 师尊默认了。 师尊默认他们说的是对的。 我确实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那般不堪、狼狈、没用。 原本的云坠雨会满眼期冀地、满怀热情地处理任何天玄交给他的事情,现在的云坠雨就默默无闻跟在他身后,无数次眸光攒动心中酸涩地看着他的背影,又转而更加拼命地修炼提升修为,夜以继日。 他日日练剑风雨无阻突破境界是为了谁。 他小憩浅眠从不让神识彻底入睡是为了谁。 他手腕处的伤生又复长千疮百孔又是为了谁。 天玄知道么。 他当然知道。 他就是要借此打碎云坠雨的人格,让他清楚自己有多差劲多无能,除了南墟没有地方会收留他,他就是、就该没有任何选择和抗拒的权利。 可天玄忘了,那个被埋在家人死尸下奄奄一息的云坠雨,本就是这么一个人,之前所视作威胁的期冀和热情,也正是因他本人而生。 第191章 双手抖得厉害,云坠雨几乎头晕目眩快要站不住脚。 孟惘勉强看清手中那本书上的字迹—— “上古秘术陂陀术,短时间内助人突破境界……” 匆匆掠过一眼,后面一堆貌似讲的是具体使用方法。 下一段开头是—— “灵丹亏损寿数减半。” 孟惘不解,这怎么了,修仙之人的寿命无限,再减能减到哪里去,云坠雨至于反应那么大吗。 然而视线再向下看去,他倏地愣住。 “破解之法,以五灵伴生之体的灵丹为药引,若灵丹修为未达元婴,饮其血食其肉亦能缓解病发之痛。” 云坠雨知道自己的体质不似常人,也猜到天玄是因为某些原因要用他的血才将他留在身边,可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是想要他的灵丹。 原来他唯一一句类似于慰问的“最近修行怎么样”都是在催促,催促他这个药引容器赶紧达到元婴期,剥丹抛尸,免他病痛之苦。 他想过云坠雨可能会偷偷逃走,可能会不自量力地去质问要个解释,想过很多可能,而那人却只是将书放回了天玄的书架中,将那些被不小心碰倒的书一一捡拾起来,他没哭也没笑,孟惘看不见他的表情,竟也感知不到他任何情绪。 然后他便去了渡劫台。 此后几天他疯魔了一般时刻调息运转全身灵力,精神力拔到极限,终于在第五日之时输通那最关键的一条灵脉,天雷轰然而下。 即便是感觉不到任何灵压的压制和天雷劈魂之痛,那道道彻夜的白光也仍刺得孟惘心头发慌,八十一道天劫他都过得如此煎熬,更别说当时的云坠雨。 强大灵压的威逼下无人能近渡劫台方圆三十里内,因此没人看清台上之人到底是谁。 挺过天劫后的云坠雨立马隐了身形,匆忙跑下渡劫台御剑朝南墟境赶去。 他现在能感知到那人双腿发软站都站不稳,不禁腹诽其脑子怕不是被天雷劈坏了…… 绝对是被劈坏了。 云坠雨推开殿门踉跄着跑到天玄身边跪下,对方一向冷然的神情突然出现一丝裂痕—— 他当着天玄的面,将自己的灵丹剥了出来。 云坠雨没有任何犹豫,匕首刺入心口用力一捣,那力道全然不像是捅在自己身上的刀子,鲜血很快浸透衣衫,随之而来的是他那决堤而出的泪水。 一种强烈的委屈和无理由的不甘怨念,以及对自身的痛恨嫌恶,很快又被灭顶的伤心不舍所淹没于无形。 他将那灵丹放在手心中覆到天玄心口,一道道水流于其周边盘旋围绕,那灵丹渐渐化为灵水,就这样慢慢透过其胸腔注入对方的灵丹之中。 淡金色眼瞳紧缩,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云坠雨。 “师尊、师尊,这样你就不会死不会痛了……” “对不起,弟子早该意识到的,让师尊等了这么久,整整七年……” 他跪坐在他面前,浑身发抖,泪流满面,一只手悬在半空,却连那人的衣袖都不敢触碰。 他知道自己现在很脏。 “多谢师尊……” “坠雨……从未被人爱过护过,师尊救坠雨性命,七年死生,未敢忘怀……” “唯愿师尊……从今往后,顺遂无虞,一生安乐。” 孟惘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渐渐变冷,情感上的共鸣也在变淡。 他好像突然从那壳子中脱离出来。 春花落地,云坠雨于池边喂鱼,身后的天玄淡淡垂眸看他,指尖轻拂去他肩上的花瓣。 庭积秋叶,云坠雨于长廊练剑,天玄无声远观,半晌于一旁的玉桌上留下本道法心学。 蝉鸣高柳,云坠雨于日下砍柴,天玄看着那些使唤他的普通弟子,薄唇抿压成一条浅线,指尖蜷在袖口。 雪覆明墙,云坠雨于阶前扫雪,天玄闭关修炼时睁开双眸,不动声色地在其周身设了个恒温结界。 起初的云坠雨一直跟在师尊身后,直到他的乐观热情被消磨殆尽,直到他习惯了低头。 却没发现一直走在前方之人不知何时也开始学会放慢脚步,甚至刻意落于他后…… “念儿!” 这一声骤然将他空浮的神识拖拽回来,他回神一看,原本消失在浓雾中的百里绎正牵着他的手腕,一脸忧心地望着他—— “怎么了?” 孟惘缓缓眨了眨眼睛,“没事。” 从浓雾开始,都是叙鬼为他下的套。 可叙鬼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些? 天玄是需要五灵载体的灵丹不错,他也确实是木灵伴生,但已有云坠雨将灵丹给了他,他用秘术强提修为的反噬应该彻底好了才对。 况且天玄也没做过什么伤害自己的事…… …… 魔界总坛秋娄殿中,谢惟自床上慢慢坐起身,隔着浓稠的夜色看着突然出现在桌边之人,神色警惕。 对方未分给他一丝目光,一手把玩着桌上的瓷杯,低笑一声—— “谢宗师,认不出我了?” 第81章 真相 谢惟的瞳孔寸寸紧缩。 这声音…… “……迟羽声?” 对方静寂几秒, 轻轻嗯了一声,慢悠悠站起身来,桌上的灯烛骤然亮起, 确实是印象中那张脸。 “我来只是找你谈些事情,顺便处理一点小事, 这殿周有我布下的结界,连百里夏兰都不会感应到里面有何不对, 所以还请谢宗师乖乖配合。” 第192章 谢惟的眉心压低, 冷声道, “你如何进来的, 什么目的。” 迟羽声倚靠在桌边,那张温润如玉的脸上却带着戏谑又嘲弄的笑意,任谁看都有一种怪异的割裂感。 谢惟怀疑他是不是被夺舍了。 “之前浔仙道和孟惘一起分到仄冬荒,在石洞冷潭旁,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迟羽声没有理会他, 自顾自缓缓道—— “讲的是一个小孩, 六岁时惨遭魔族屠城, 自己一个人勉强留了口气逃出废城,被人像狗一样追打驱赶, 路上吃野草蚯蚓, 来到了仄冬荒。” “最终被一将要化为半妖的巨蟒收留, 在它的领地上生活了数日,直到后来遇到仙尊将此妖铲除, 同时被带回收为关门弟子。” 迟羽声一步步走近他, 轻轻道, “我当时对他说,这是我自己、我小时候的经历。谢宗师觉得有什么问题?” “有话直说。” 见对方如此不配合, 迟羽声低笑一声,抬了抬手,一身白衣渐渐被黑色浸透…… 灯烛摇曳间,打在墙上的人影渐渐拉长变高,变形蠕化出一条隐在飘浮黑衣下盘锯于地面的蛇尾。 他的全貌映在那双错愕的冰绿色眼眸中。 蛇尾蠕动着朝他凑近,“问题就是……” “那个小孩根本就不是我,那个巨蟒才是我……” 迟羽声淡笑着,“我骗了他,巨蟒其实并不是只好妖,他没有留下那个小孩,而是把他吃了助自己提高修为,顺便读取了一下他的记忆。” “好可怜。”他眉心轻蹙,故作怜惜和哀叹道,唇角却是微微向上弯着,甚至轻快道,“但那又怎样,谁不可怜。” “谁又有我们孟惘可怜呢,”他半俯下身,直视着谢惟惊异的眼睛,一手捧上他的脸贴近吐息道,“每次杀他我都心疼的要死……” 一瞬间如五雷轰顶劈得脑中空白一瞬,体温自四肢迅速向外抽离,谢惟指尖冰冷,望着对方半布鳞片下仍难掩俊美阴秀的面庞,滞顿须臾,灭顶的恨意倏地爆起。 尾音未落,一抹极强的灵力暴虐而出,直冲面门而来,迟羽声眼皮轻阖毫不见慌意,身形转瞬便出现在桌边,那道灵力本该轰破一面墙壁,却又在距墙三寸之处提前爆开,受到结界阻隔,没有向外界传出任何声响和波动。 “是你……” 谢惟的嗓音压到极低,视线死死盯着他的脸,眸中杀意尽显。 “是我,”迟羽声笑意更深,“让你重来了一千四百零三次,次次失败无法避免的那个难料的变数。” “你有办法救他,我就有办法取他性命。怎么样,旋灵境大弟子,根正苗红的正道魁首,这个身份是不是特别保险。” “为什么?”谢惟手中汇起一线灵力,袖中木灵隐泛幽光,勉强撑着最后的理智问道。 “为什么?因为当年那个我,那个巨蟒,根本不是什么半妖,”像是被触到了逆鳞,迟羽声眼神阴鸷下来,“而是,渡劫飞升失败的……魔妖。” 谢惟没有多大反应,之前在幻境交手时便料到此人身蛇尾之物绝非寻常妖修。 “在最原本的下界里,我幼年逃过一群修士的围剿,却生生被他们挖了灵丹,为了能够活下去,我苦命修炼重新结丹,花了整整五百年……” 他的神情近乎被恨意淹没,“谢惟,五百年,我在下界暗无天日躲躲藏藏了五百年,就是为了能够飞升入上界,离开这个把我们魔妖视作威胁与百里古族同类的地方。” “可是……”他顿了顿,咬牙一字一字从喉中挤出,“我怎么也没想到,天道在我将进天门时,将我阻隔在外,说、魔妖……不得飞升。” “魔妖……不得飞升。” 他又将这六个字重新在口中碾碎了一遍,相隔千世万年,这六个字至今像个奴印魂钉一般刻在了骨头上,烙在了灵魂里,痛得他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恨到极致,反而笑出声来。 “那我生挖灵丹之痛算什么?我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沟里那五百年的苦行算什么?我强行违逆体内血脉修行飞升术法被反噬得体无完肤,又算什么?” 他脸上的蓝白鳞片渐渐褪去,露出那张与迟羽声那副温润面相全然不同的脸,俊美中邪气颇深,戾气和阴郁丧颓交织—— “你猜我是怎么做的?” “我像条狗一样,跪趴在天门面前,在里面上神众目睽睽之下,对着连面都未曾显现的‘天道’,求他收下我。” 他的语气骤然轻了下来,甚至有些自嘲似的,“当时里边看热闹的上神都笑了。” “但我实在太想活了,太想飞升了,我本来就一无所有,尊严这种东西在我被挖丹逃走时就已经被粉碎的半分不剩了……” “我苦求了整整三天,天道终于给我开了个条件,”他再次看向谢惟,“他说上界有一被下了必死杀劫贬谪下界之人,却受人用禁术干预没能死成,只要我能杀了他,去掉这个祸患,就放我进天门。” “这个人,就是孟惘。” 谢惟骤然抬眼,不敢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上界、杀劫? “杀劫定位,他永世也免不了灾祸,你却硬生生用禁术将下界割了个支离破碎,分了上千个世界空间。” “若非天道亲自杀人受限,你早就活不了了。” “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有关天道做法动机,有关孟惘死亡原因之类,或者有可能会让孟惘避开死亡的提示信息,你为何半字都不能提?真真只是你用了禁术的原因?” 第193章 “在天道眼中,他是该死之人,更是必死之人。天道什么都不认,只认他身上的杀劫。” 他嗤笑着,手中化出渺州剑来。 “谢惟,待你死后,我会好好替你爱他,放心,我改变主意了,飞升我也不要了,我就一辈子把他锁在身边足矣。” 渺州剑汹涌的剑气与另一方利刃相撞,迟羽声的眸中闪过一丝诧异,继而又被兴味所取代,没能漏过那剑身上转瞬隐现的绿光,“这是……他留给你的木灵所化?” 两剑相交灵流激荡,即便在这偌大空寂的殿内也显得尤为束手束脚,迟羽声百招之内无法得手,声色冷沉—— “我最恨木灵,要不是你耳坠中那个我早在前几世就杀了你,现在就连孟惘身上这个也要坏我好事,真是条护主忠心的好狗……” 刹时间,周遭场景骤然变幻,转眼间二人便已持剑悬于浮屠海之上。 海面波涛汹涌,上空灵流激荡。 交手几番后,迟羽声眸色愈亮,直视着对方乱发下半隐的双眼,轻挑道,“我真不知道孟惘到底看上你什么,就因为你这张脸?” 剑刃低鸣,冷风猝然划过,他用指腹轻抹颈侧被对方剑气割出的血痕,既而启唇将指腹抵到舌尖,饶有兴趣地看着与他拉开些距离呼吸不匀的谢惟。 视线落到对方那紧握剑柄隐隐发抖的手上。 方才两剑交接时,迟羽声刻意在相击之处集中调聚了众多灵力,其凶悍程度足以震碎对方的手筋—— 这回连剑都拿不了了吧。 真是好笑,命剑尽毁修为半废,折腾了上千世连个解释的权力也没有,最后只能落到个身死魂灭的下场。 孟惘那边绝对是拿不到判官笔的,也永远不会得知真相。 天道是站在他这边的,到时候那人回来见到谢惟的尸身,顶多伤心个一两年,毕竟记忆中一个“伤害”过自己好几次的人,再喜欢能喜欢到哪里去呢。 思及此,心情倏地轻松下来,他有些怜悯地打量着对方,不顾其周身的煞气,单手拎着剑缓步向前走去—— “第一世时,你也看过那场神祭,对么?” “他十三岁时跑到人界玩,古村人迷信拜神,正巧赶上他们的神祭,因为长得好看被误认为是邻村送来的祈灵圣子……” 他的眼神渐渐痴迷起来,脚步都慢了几分,“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乖的小孩,就由别人给他换上祈灵服,画上神纹,借着体术好跃到数十米高的奉神梁上为他们缠红绳挂铃铛……” “特别漂亮的,很好的一个孩子。” “这肮脏得令人想吐的下界都被他的脸衬得明丽了,他总是把自己想的很邪恶,但其实没有人比他更干净纯挚了,像救世主一样……他本就是上界之人。” 迟羽声望着谢惟,喃喃道,“我连亲都舍不得亲的人,抱一下都要小心翼翼,怎么就被你睡到了呢……” “他在床上一定乖的不像话,任你如何待他也不会推拒……顶多也就红着眼睛流几滴眼泪……” 他蓦地在谢惟出手之时猛然扼住他的喉咙,声音低沉下来,“你知不知道我在感应到你把他关进了芥子空间时,我有多嫉妒你,谢惟、你可真是……” 他灵力外泄,妒火攻心几欲疯魔,他要砍了他的双手,剜去那双看过孟惘身体的眼睛,碎了对方那只印有道侣印的手腕骨…… 一千四百零三次,他连孟惘的尸身都未曾拥有过,那人哪怕只是一具冷尸,拥在怀中也是极为幸福的。 迟羽声想过把他做成标本,让他永远保持神性,用灵力维持肉身不腐不散,就这样日日搂在自己床边…… 可谢惟竟连一具尸体也不肯给他留。 每一世、每一世。 迟羽声冷眼睨着于那人耳坠和袖中隐泛幽光的木灵,手中力道渐大,缓缓收紧…… …… 鬼城血月高挂,渡川半毁,鬼魂拥搡推挤叫喊一片,争先恐后跑去渡化生怕被强闯城门者一掌打散,趁百里绎和百里明南解决鬼主的空档,孟惘从储物戒中拿出两半遁历。 一半是他和谢惟所夺,另一半则一直放在百里绎那里。 他催动灵力,将遁历合二为一。 然后以魔息浸入书中构架,顺着上界的神息寻到与天道相接的那一缕联系。 遁历本为上界之物,天道所赐,如若损毁,它那边必能感应到…… 如是想着,他轻阖双目,靠着神识操纵魔息绞着书中的构架和联系,将那些框着种种命格的棱角分明的线条缓缓勒紧…… 直待远方传来雷声闷响,孟惘睁开眼时,便见面前五步之外一透明金色光柱倾泄而下,一只毛笔徐徐自天际降下,滞于上空数十米处。 他仰头看去,瞳孔轻颤—— 判官笔。 上面有天道的气息。 可是叙鬼呢…… 叙鬼应该就在此地才对,为何不现身阻止。 天道又为何会降下判官笔?难道不应该降下天雷么…… 他不自觉地朝那金光柱走去,待仅与其只有一步之遥时,却猝然被百里明南拉住胳膊—— “有诈。” 第82章 终局 眼前阵阵发黑, 谢惟的左手紧抓着迟羽声的手腕,木灵被对方的灵力死死压制…… 他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第194章 迟羽声, 必须死。 他就算自爆也要让他为孟惘偿命。 恨意汹涌,他不顾自己脑中缺氧的钝痛感, 那被压到所剩无几的灵力汇于掌心,用力制着对方要将其拉开。 然而就在此时, 一道携着千钧之势的剑光自远处向迟羽声直劈而来, 生死一线之际, 他被迫松手身形闪退数米, 却仍是被削断了一缕头发。 谢惟踉跄一下,勉强用剑尖撑地稳住身形,断了手筋的右手施力疼到颤抖,氧气大量涌入气管,肺部胀得生疼, 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 一抹黑色闯入视野。 他愕然抬眸, 眼中闪过一丝期冀, 待看清眼前人后,又再次被惊讶所代替—— 是荆连。 “你……”他开口一哽, 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低低咳嗽一声, “你……” 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问你怎么来了?还是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毫无悬念的答案。 那人当然是不想来的,想也是孟惘和他交代过, 他只是听孟惘的话。 “他在浮屠海周围设了结界, 外界感觉不到内部的灵流, 我现在无法与夏兰尊上传音。”荆连盯着不远处浑身戾气的迟羽声,冷声正色道。 谢惟凝眉, “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荆连眸光一动,一丝茫然一闪而过,随即淡淡道,“我……也不知,就是能感觉到一点,本想前来看一眼……” 迟羽声衣袂翻飞独立于对面,冷然低睨,眉心间一点蓝色彼岸花形妖印绽开,周遭灵力排山倒海般荡开。 “他身后有天道,恐怕打不赢。”谢惟道。 荆连抬眸看着他,一向平淡的表情难得带了几丝讽意和难以置信—— “这种时候是让你客观分析事实的么?打不赢也要撑着,你唯一的任务就是能在他手下活下去,没了命剑修为减半,你还想打赢他?” “我是要杀了他。”谢惟的眼神再次阴沉下来,低声道。 荆连一滞,深深看了他一眼。 他在迟羽声要再次攻来的前一刻,一把将谢惟推了出去。 冰绿色眼眸蓦地睁大。 一切都太过突然,他完全没想过荆连竟上来就直接赌上自己的性命,对着彻底被激怒半显魔妖之形的迟羽声连挣扎都不再挣扎…… 在此之前,在那夜月下谈话后,荆连已将此场景于脑中预演了上百次,自己已在自己脑中死了上千次,此刻真正做起来,没有丝毫犹豫。 百里夏兰护谢惟,无疑比他自己护谢惟更加保险。 骤缩的瞳孔看清了那人隐在乱发下的口型—— “我并不想救你,但尊主要你活着。” “你要知道,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别做傻事。” 迟羽声的剑刃还未来得及触到他的衣料,一股强大的灵力倏地爆开,那威力直接破开了他下在浮屠海四周隔绝灵力的结界,海面被冲荡倒灌,激起数百米高浪涛涛,方圆千里内,疾风骤雨。 心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荆连一个最不起眼的尉媛族魔修,没有天资没有血统,却为了孟惘,使尽邪法将自身修为提到了大乘末期的水平。 为了能当他的副使,为了让他回来,为了护他周全,为了两界大战,为了他的一句—— “我走后,帮我照看一下……我师兄。” 法相自爆,法场错乱。 魔界那边的百里夏兰终于感知到什么,眉心微凝,起身朝浮屠海赶去。 他的身形随着昼光与强悍灵波一起化作点光散去,连同那一直被他保留在心口位置暖着的小药瓶。 神魂震颤,谢惟从未如此明晰地察觉到自己法相处多了一个明显的缺口,像看到无妄剑消散那般浑身冷僵。 他的大脑空滞片刻,咬牙忍着剧痛抬手,剑身紧攥于自己手中,条条软藤将自己的断掉的手筋腕骨紧紧与剑柄缠起,剑尖直指不远处的迟羽声。 迟羽声因荆连自爆受到了不小的波及,半边身子浸开血渍,冷沉着脸—— “今日不杀了你,都对不住那么多人护着你。” …… 头顶上空闷雷阵阵,是某种催促的征兆,压得人心口发慌,像是把恐高之人推到崖边折磨消碾人的神智,逼迫其濒临崩溃时为了喘息一口气一跃而下。 孟惘仍是站在那里,没有后退。 判官笔就在眼前…… 百里绎走了过来,一手拉着他的胳膊,眯起眼睛轻笑道,“天道以这个作诱饵,进去就会降罚,能让它用如此手段的,肯定不是天罚那种小雷了。” 对于修真界众修士来说普通天劫的天雷已经足够令人惧骇的了,更不用说那种千年难遇可分分钟内毁掉一个将近飞升之人的天罚,而百里绎却只管天罚叫“小雷”。 但若真进了这金光柱…… 孟惘知道天道不可随意干涉下界人的性命气运,就算是要除掉像当年百里绎这种祸乱下界威胁上界之人,也只能是降一次天罚。 如此看来天道要除人的手段受到很大限制,需要在某特定条件和情况下。 袖中藤犹豫着探入了金光柱,那小绿条蜿蜒着伸向高空中的判官笔,却在将要碰到它时被一种无形的屏障阻隔在外,用上魔气也无法破开。 “你看,我就说是不行吧。” 孟惘站在原地沉默不语,手中紧捏着袖中的遁历。 第195章 谢惟…… 如果断了命线,就能把一切都说开了,谢惟若真有苦衷,他们以后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永远在一起…… 不用心怀任何芥蒂地亲近,拥抱亲吻,再不用痛苦纠结。 错过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么?这次回去,又要等到何时? 可是,他真的好想和谢惟成亲。 他低垂下眼睫,眸光阴晦。 百里绎不动声色地拉着孟惘往离那金光柱越来越远的地方走,百里明南见状微微皱眉,也随着走了几步—— “那我们,这是要回去?” 百里绎仍是带着他们往鬼城城门处走去,“是呀,总不能为了个判官笔搭上条命吧,天道那老贼肯定不安好心,我们再想别的办法,不晚不晚。” 他看似嬉笑随意,实则肢体动作和言语都隐隐透露出一种无理由的焦急与警惕。 百里明南失了记忆所以不了解孟惘,百里绎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真的会为了谢惟做任何事,任何。 他有些后悔了,确实不该由着孟惘来的,应该将百里明南和孟惘都关在魔界,他自己一个人来的。 眼见得就要到了鬼城门口,见孟惘一直乖乖听话缄口不言没有抵触,百里绎渐渐放下心来,然而直到刚刚迈出城门之时,意识到身边之人的某点违和感后,猝然遍体生寒—— 身旁之人,没有呼吸。 幻形。 蓦然转身—— 雷声轰然,真正的孟惘直待他们出了城门才放心动手,没有任何犹豫地握住了那只笔,只是还没来得及将其甩出金光柱去…… “——念儿!!”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鬼城城中被劈出一个千米深的巨坑,碎石飞溅,尘土如浪翻荡开来…… 鬼城城门被冲得轰然关阖,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隔绝在外。 …… 正在与迟羽声交战的谢惟和百里夏兰倏地顿住,迟羽声瞳孔骤缩,三人皆闻声朝鬼城方向望去—— 刺目的白光倾泄而下,弯折数道的天雷直劈入鬼城地界,相隔数万里的距离,浑厚如墙的灵流推撞而来。 可想而知,天雷直下的城内地界遭受了何种程度的重创。 说是地裂万米,深切为渊都不为过。 那在天雷之下的人…… 谢惟双膝一软用剑身撑着半跪在地,灵脉逆转喘息艰难,喉中涌上一口腥甜,血气直冲大脑,眼前阵阵发晕。 胃部死死收缩痉挛着,他一只手指节狠狠抵住剧痛的心口,用力到骨节泛白,没发觉自己的眼眶已酸胀难忍,洇出湿气。 如此寂静几秒,迟羽声骤然上前一步扯住他的衣领,呼吸全然乱了节奏—— “那是不是……是不是鬼城?!” 谢惟耳边嗡鸣阵阵,没有听到他的声音,只怔怔看着自己腕骨处渐渐消失的道侣印。 见谢惟不答,他手下力道加大,肝胆俱裂,“你他妈的说话啊!!这到底怎么回事?!” 迟羽声仿若癫狂,“天道、天道……” “你不是能救他吗!你去救啊……” “救不了……” 他猝然顿住,对方那轻如云烟的声音似一万钧钝钟咚然敲撞在他脆弱的心口,一瞬间血肉成泥、痛不欲生。 “万空术,以法相为祭,人身为器,神魂重塑,下界另辟,”那双桃花眼中一派死寂,麻木机械地看着他,“他的身体,毁了。” “禁术……用不了了。” 没有什么禁术是能真正意义上让人复活的,肉/身尽毁无法塑魂,就连百里绎当年用的禁术也没有办法。 迟羽声浑身僵直。 脸侧传来剧痛,他被谢惟一拳打倒在地,那人的膝盖砸在他的小腹上,那被震断手筋的右手一拳拳打在他的脸上。 迟羽声近乎是呆滞了,完全不知道反抗,疼到麻木,只能听到那人颤声的怒吼和…… 滴滴砸在自己脸上的热泪。 “……我只是想让他活着!我只是想让他好好活着!!” “你为什么偏要飞升,偏要杀他,为什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死,为什么要用他换你的飞升路!” “你魔妖出身是他的错吗!他有什么错!他世世活得那么痛那么苦他又有什么错!!” 他字字泣血,眼泪滴滴砸溅而下,拳下用尽了全身力道,骨节被撞得血肉模糊,手筋手骨已完全断裂,却仍是强硬地用木灵连挂着,将迟羽声打得满脸是血。 “一边说喜欢他一边让他世世不得善终,迟羽声这就是你说的喜欢!!” 我、杀了他…… 他眸中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我杀了…… 孟惘。 “孟惘?” “嗯,对。” 十五岁的少年半俯下身看着跌坐在地无法起身的他,眼皮半阖着,“南墟境。” 故意化形成乞丐想要借此取其性命的迟羽声拿着孟惘给他的一盒凉糕,怔然仰头看他,“那敢问恩人,我该如何报恩?” 孟惘微微歪头,眼神疏懒,“我不是你恩人,我没救你,不是你问我名字我才说的么。” 迟羽声看了眼自己怀中的凉糕,缓缓抬了抬手,“那这……” “我刚买的,看你快饿死了,给你吃。” 孟惘理所当然道,随后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补充道,“你别赖上我,我不养人。” 第196章 迟羽声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自喉中溢出一丝轻笑气音。 孟惘静静看他半晌,蓦地俯身凑近。 迟羽声望着面前放大的昳丽面容,皮肤细腻毫无瑕疵,倏地愣住。 “我觉得你,和我挺像的。” “哪里像?”他下意识问道。 “都没有家。” 他干巴巴地眨了眨眼。 “要非说报恩什么的……”孟惘抱臂上下打量了他一遍。 打量他的人很多。 他出生时,那群等着围剿他的修士,打量魔妖生下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濒死时,那群剥他灵丹的恶人,打量他躺在血和泥中艰难蠕动的狼狈。 他飞升时,那群看他被阻天门之外的上神,打量他跪趴在地祈求哭泣的低卑。 孟惘打量他半晌,伸出葱白的指尖将他额前碎发上的血污捻去,皮肤温度若有若无擦过他冰冷的眉间—— “穿白衣吧,别再染上血。” 他瞳孔骤缩。 到现在也能想起当时脑中的呆滞,想起那不经意间触到眉心的温度,想起那双澄明干净的眼睛。 孟惘认出了他不是普通凡人,认出了他是隐匿到人界的魔妖。 所以他才会突然低首,说“我觉得你,和我挺像的”。 都没有家。 都被这世道灼得伤痕累累,还要披着人皮,行于这苍茫大道,无依无靠。 回首寻不清来路,抬眸望不见归途。 他真的好干净,比迟羽声上万年见过的所有人都干净,哪怕只是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一点点,也能让他心神俱颤。 什么是救赎,什么是神性,孟惘就是。 那是第三世。 今世在仄冬荒孟惘将他压倒在地跨坐在他身上时,迟羽声根本不在意那人是如何恶劣地在他面前放言以后的恶果和行为,更不在意那人语气中的挑衅和叛逆,他在意的只是身上那具温热的躯体,那样鲜活放肆的生命。 他真的好想扶着他的腰吻他,对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他根本什么都听不进去、思考不了。 上千世的记忆洪流般涌来。 其实他只是气不过,为什么谢惟总能和他在一起,能看他长大受他依赖。 其实他敢对孟惘动手的前提就是他知道并相信谢惟会将他救回来,可笑地渴求并期待重新开始一次次在另一个世界中遇到他…… 他也想被人爱,想要爱人。 他想被孟惘爱,想爱孟惘。 谢惟怎么会救不了,谢惟怎么能救不了。 救了那么多次,怎么会偏偏这一次没有办法…… 他每次都这样想,安慰自己让自己放心,对自己说不会那么巧,打赌谢惟那疯子一定会将他救回来。 可真听到谢惟亲口说救不了时他突然又觉得心脏好痛好痛,被打得鼻梁碎断面目全非的痛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大概在第三世后他害死孟惘的目的就变了,由为了飞升变成了妒火中烧只想拆散他们,看谢惟像他一样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样子…… 因为他的一句—— “穿白衣吧,别再染上血。” 世界上才有了迟羽声。 许是那人本身百里一族天生自愈,身伤鲜血都能轻易被愈合和黑衣抹去,疼痛苦难往往就如此被轻易消解,他们天魔一族,没有被怜悯的权力。 所以才不忍让自己也同他们古族一般,所有伤痛都自己默默承受。 他早就不是那个无名无姓无身份的“魔妖”了,他同那人所说一般穿了上千世的白衣,他入正道、积善德,他成了被万人景仰人尽皆知的宗师。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走上这条路,他享受了一场极为短暂又长久、盛大又飘渺的庆宴,只因那人的一句话。 而今万年之后,“迟羽声”此人,又随着那人一同逝去。 他的视线透过模糊的血肉看着谢惟,清澈中带着无助的初婴般的静默,眉心的彼岸花蓝印渐渐淡去。 他缓缓阖上眼眸,一滴清泪自满是血污的眼角滑落,自顾生息消退…… 所以一个人千世万年的执念,真的仅靠一人就能轻易燃起或化解。 到头来,他终究什么也没得到过。 谢惟脱力地倒在一旁,浑身颤抖地笑出声来。 他将小臂压在眼睛上,笑得喘不上气来,将下唇咬出血,衣袖尽湿,声音又染上了哭腔。 不消片刻,他泣不成声,指尖死死紧抓心口,透过衣衫掐进血肉,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生生挖出,哽碎到肝肠寸断,一遍遍念着那人的名字。 他只不过是养了个小孩,想让他一生顺遂平安、长命百岁,为什么就这么难…… 他只是想要一个孟惘,除此以外别无所求,为什么连这个天道也要和他抢…… 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百里夏兰艰难隐去眸中悲色从怔然中回神,抿唇想要将他扶起来。 谢惟在她弯腰之前于手中化出一根极细极硬的藤条—— 对着自己的喉咙猛地刺下…… 热血泼在指尖。 万物消匿。 第83章 上界 血腥气弥漫浓黑之间, 体温在慢慢散失,神识上好像有一根丝线无声断灭,铺天的陌生记忆涌入昏迷的识海…… 三十三天上神界, 仙楼琼阁,云烟雾绕。 镜仙宫中, 他一身青白仙服独坐窗边,手持毛笔, 眉心微蹙地批阅前几日天道下发的下界重大术法运行名称和次数, 对应下界人物姓名, 若有不对还要再联系叙鬼核实。 第197章 几乎每隔一月就会有类似任务派发下来指定十几位上神检查处理, 天道为防下界之人制造混乱威胁自己的权力,也怕不加管制再生出什么异种来…… 比方说百年前出现的百里魔族。 数量极少,但这种另类完全不在天道的掌控之内,在下界几乎要自立为王,真若打到天门了连天道都对他们无可奈何。 修真、魔、妖, 就连人界都不放过, 凡是与重要秘术邪术扯上关系的都要仔细排查, 工作量有多大可想而知。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快划秃了的笔尖再次沾了沾墨汁, 方要落笔, 宫门被倏地推开。 “尘潇!” 他指尖一顿, 抬眸看去。 一位相貌清秀的年轻男子,脸侧沾着几点泥巴, 被他那白皙的手背一擦一抹糊了大半张脸, 配上眸中堪称傻气的兴奋, 也仍是难掩其身上的贵气和仙气。 “你又去刨什么了?” 谢惟见怪不怪,语气冷淡透着些无奈。 他跑到谢惟桌前, “当然是刨到了好东西!” 他神秘地说着,“哐当”一声便将一染着泥土的瓷盆放到他写字的桌上,洁白宣纸顿时被盆底染脏一片。 谢惟捏着毛笔的指尖紧了紧,闭了闭眼压下升起的火气,低低叫了一声—— “江之序。” 对方“啧”了一声,拖着长调道,“要叫衔清——” “总是叫我本名,多冒昧啊。” 谢惟慢慢放下笔。 江之序意识到不对,直觉他要将自己赶出去,连忙道,“这是我刻意从灵沼那边刨来的,你看你看,长得特别鲜特别绿……” 谢惟看着那栽在盆中土里的藤蔓,皱眉打断道,“扔出去。” “诶!这么行呢!你知道我费多大工夫刨出来的吗。”江之序惊异道,“你看它灵力多旺啊一看就成天在那灵沼中吃的怪好,放在你殿里对你修为和精神也有益……” 他见那人的双眸微微眯起,从脚底蹿上股寒意,把瓷盆放在他旁边的窗台上,交代了几句便忙不迭跑路了。 谢惟看了眼窗台那小盆藤蔓,绿油油的有七八根,几根扒着盆沿,还有几根紧贴在窗上像是在向外看。 他眸光一沉。 这东西……有灵性。 若非灵精之类,则是长期靠灵力滋养要成形的妖物。 江之序那个傻子,什么都刨。 他没再管,打算抽时间把那东西找个远点的地方扔掉,将最上面那张被染脏的宣纸叠起来随意放至桌旁。 一根藤条变细,蜿蜒至桌边,自认为悄无声息地将折纸卷走,然后另一根一起将其微微打开,如此静置了半晌,好像在读字。 “看什么,你能看懂?” 谢惟仍是批阅着那些任务,目不斜视,淡淡问道。 要能看懂可真就成精了。 它应该是没在江之序面前动过,不然江之序见了不得一跳三尺高,哪还有胆子端着给他送来。 小藤不怕他,但难免对未知的陌生有些警惕和小心,将纸张叠起放回原处,并十分有礼貌地摇了摇,作为对他问题的回应。 见那人又垂眸在纸上圈圈画画,它缓缓探过去静静看了几秒,藤蔓指指纸张又指指那人,然后伸出一根软乎乎地戳了戳他的脸。 谢惟一怔,偏头看向它,微微后仰,冷声道,“收回去。” 小藤好似听出来他话语中的不耐和嫌弃,乖乖地缩了回去,又蔫蔫地贴在窗户上。 谢惟抬眸看了它一眼,继续处理任务。 从下午直到傍晚,小藤一直蜷缩着贴在窗上,七八根将窗户粘了大半,直到谢惟处理完任务起身它才动了动。 一根藤蔓变细变软轻轻缠住那人的袍角,谢惟朝床边走去的脚步一顿,垂眸看着那根勾着自己衣服的细藤。 细藤轻轻晃晃,见他没有反应,剩下那几根也蜿蜒变长想要往他腰颈上缠去…… 谢惟皱眉后退一步。 这东西还是保留着藤蔓的习性,喜欢攀附着东西生长,他从它身上感觉不到恶意,但这种半通人性的东西往往没轻没重,一执着起来把人勒死都有可能。 “放开。” 两根藤蔓轻轻缠上他的脖颈,细细摩挲蹭弄,还有几根缠上了他的腰侧和小臂…… 指尖亮起一抹灵光,已是警示。 然而那小藤不知是不怕死还是怎么,丝毫不顾他灵力的威胁,顺着他的脖颈滑到锁骨,还要继续往他衣领里钻…… 谢惟的脸色黑了下来,抬手生硬地将其拽出来,“过几日我去给你找根木头。” 这回小藤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停顿几秒,软软蹭蹭他的唇边。 谢惟瞳孔轻颤,一下松开了手。 它慢慢收了回去,扒在盆边,像是扒在桌沿看大人的小孩,乖巧得很。 …… 几日后谢惟去灵沼旁寻大小适宜的断木时,恰好遇到了正蹲在旁边不知在忙活什么的江之序。 那人看到他后惊讶又欣喜地站起身,掏出巾帕擦着染上泥土的手,“尘潇,你怎么来了?” “来找截断木,插在那个瓷盆里。” 江之序闻言睁大眼睛,“对哦,我上次给你的那个藤怎么样了?” “养死了。”谢惟淡淡道,视线巡视着灵沼周围,看着脚下无处不在的湿泥,有些不适。 对方呆滞地看着他。 第198章 “怎么,你对它有感情?” 江之序张了张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以赵日天亲眼见正牌推倒小妾的语气—— “你怎么能这么恶毒?” 谢惟眼睫微眯,薄唇轻抿,“衔清。” 这是忍无可忍要发怒的征兆,但还是强制着自己没有再直呼他本名。 他眨了眨眼,转头去给他找了截木头,用身旁的小刀削削砍砍,嘴上不停—— “把咱家的小藤养死了,毒夫,还让咱家给你找木头。” 谢惟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你再吱一声我就让你成真咱家。” 江之序撇撇嘴,不说话了。 “没养死,但是它总缠东西,你既然那么在意不如抱回你那里。” 蹲在地上捣鼓的人突然抬头,直接选择性失聪忽略了他后半句话,“你没养死?” “嗯。” “我就知道,算你还有点良心,”他将那削得平滑的断木用灵力清洗了一下,接着递给谢惟,“喏。” 谢惟伸手接过,方要转身离开,江之序又突然拉住他的袖袍,往他手中塞了几块硬硬的小东西。 垂眸一看—— 糖。 “我去人家小仙孩儿那里偷哒……”他掩着唇凑到谢惟耳边低声道。 谢惟将糖放他手中转身便走。 “哎哎哎、”他急忙拉住他又将糖塞回去,“你拿着,我开玩笑呢,是去人家那里玩儿人家给我的。” 回去将木头插入瓷盆中后,小藤缠着那截断木而上,腾出一根凑到桌边,桌上有刚才江之序给的糖。 它没有戳没有碰,只是凑得极近,像是在嗅。 “你要就拿去。” 谢惟倚在椅背上看书,几秒后听到几声轻响,只见那藤条卷起两颗糖,将糖上的纸剥开,刨了刨自己的土壤,将糖小心翼翼地埋进去,最后再用土壤盖好,轻轻拍拍,像是很满足的样子。 谢惟无言半晌,移开视线。 唇边又传来一阵异样,他侧首,小藤蹭完他唇边,又伸来两根藤蔓,两端相向内弯起相触,另一端慢慢合并,最终组出了一个小小的形状。 那形状映在对方愕然的双眸中—— 一个小爱心。 真要成精了? 谢惟怔怔地想。 然而第二日,他一身里衣自床上坐起,走到床边想要喝口隔夜茶润喉时,尚未完全清明的视线突然注意到了里面的污黑。 他眉心微蹙,仔细一看。 一颗……糖,混着糊在外面的泥土,泡在了水中。 谢惟,“……” 他转而看向那窗边的小藤,小藤两根互相缠扭在一块,其他几根轻轻扭了扭,像在害羞。 “…………”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什么东西能比江之序更让他费劲于表情管理并心累无语。 他端着杯子走过去,默默将杯中水倒进它的土壤中,用小木柴棒将那颗小糖重新埋入其中。 小藤扭得更厉害了,有些焦急又伤心地再次将糖刨出来,执拗地往他唇边递。 非要人吃,不吃还不行。 谢惟将手挡在自己唇边,冷眼看着。 扒拉他手指和给他递糖的两根藤蔓都抖了抖,小藤整个都蔫蔫地慢慢垂了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谢惟感觉它要哭了。 他静默几秒,慢慢放下手,将手心摊开。 小藤将糖放在他的手心,抵着他的手往他唇上推。 他无奈,用灵力洗净糖上的污泥,强忍着不适将它放入口中。 小藤见状又停顿了几秒,然后亲昵地缠上他的手腕和脖颈,不断蹭他的唇和脸颊。 江之序这到底是刨了个什么东西。 起初它只是在殿中粘谢惟,谢惟出门时它便在殿中睡觉或攀附着墙壁蔓延,有时谢惟回来便发现整间屋内都被绿藤缠满,有时它会钻出窗外攀上屋顶晒太阳,什么犄角旮旯它都要看看。 后来它就缠上了谢惟的被褥,觉得那东西比木头松软,绞起来舒服方便,更能让它产生占有欲,晚上还想爬上床去。 一个礼拜内谢惟换了不下四套被褥,全都给它堆在那窗台底下了。 他算是看明白了,那小藤不是想要被子,它就是想爬床。 实在忍无可忍,谢惟将它送回了江之序那里。 走的时候江之序还抱着瓷盆一脸懵,小藤条条扒着谢惟不让他走,后来又被其用灵力强行撕了下来。 回到殿中,没了那些总是缠人无处不在的绿色,谢惟觉得自己清静了不少,忽而又觉,自己好像很久没这么清静了。 那小藤放在自己这里竟然有两个月了。 这回白天没有东西再总对自己动手动脚,晚上也不会有东西抢自己的被子,被召集众神谈议时也没有东西再缠着他不让他走了。 他的窗台处重新光零零起来,坐在桌边看书时,侧首一望,也只剩下窗外的一棵枯树了。 那抹混着甜气的草木清香渐渐自他殿中彻底消去。 他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地面。 心中有一种念头,想和江之序传个音。 然后又有些烦躁,江之序这几天什么消息也没有,又在装什么死。 或许他养那小藤养得很开心…… 他那种人,小藤肯定也喜欢缠在他身上…… 谢惟一手抓入发间,强制自己停下思绪,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第199章 一整夜没睡着。 第二天一早,江之序推开镜仙宫的殿门,见到的就是他一脸不耐的烦躁样和桃花眼下的乌青。 “我天,你这是几天没睡?天道又给派了什么任务?” “没有任务,”谢惟冷着脸站在门边,“你有事么,没事赶紧走。” 江之序从储物戒掏出个瓷盆来。 他眸光一动。 “这个……好像真要被我养死了,”江之序的声音难得带了些歉意和羞愧,“它整天就这样耷拉着,越来越……” 谢惟看着那蔫软蜷成一团窝在盆中的七八根藤蔓,颜色变暗了许多,脸色沉了下来,“你怎么弄的?” 江之序欲哭无泪,大喊冤枉,“我真没干啥啊!我就天天给它浇水它还是干巴巴的,我给它唱歌、给它跳舞、给它输送灵力,它反而越长越蔫了……” 谢惟将小藤抱到怀中,“行了,你走吧。” 他的手还保持着抱着瓷盆的姿势,愣愣道,“啊,这就完了?” “不然呢?” “我来其实是想向你请教养藤方法……” “不用请教,直接交给我就好,多谢。” 说完他不再去管殿外的江之序,直接关上了殿门。 抱着瓷盆走到窗台,轻轻将它放下,谢惟坐在桌边,无言看它半晌。 随后抬手,动作温柔地拨了拨那蔫下去的藤蔓。 没有回应。 心脏像是被什么一把攥住,酸胀中泛着疼痛,他呼吸略微滞缓,轻声道—— “……生气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共情一盆藤蔓,十分怪异的感觉。 小藤仍是蜷缩成一窝窝在泥土上,身上的绿色近乎暗得要与灰泥融为一体,没有动。 谢惟抿抿唇,从柜中拿出上次江之序给的剩下的糖,剥开埋在它的土壤里。 他伸手轻握住它的一根藤蔓暖在手心,不顾上面沾着的湿黏泥土,“……以后不把你送给别人了,以后你拉我我就不走了,出去就把你带在身边,好不好?” 良久良久,小藤轻戳了一下他唇边,七八根藤蔓渐渐回缩汇变成一条,两根手指大小,从泥土中蠕出来,顺着他的指尖缠到他的小臂上,颜色又变亮了些。 谢惟的眼底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情,用灵力弄干净它上面的脏污。 夜里他没有再将小藤放回盆中,它还算老实,只是缠绞在自己的手腕和小臂处,没有很紧,谢惟突然意识到它其实一直都很听话。 不禁又想起当初将他送回江之序那里,它扒拉着自己的手腕和衣袍发抖,若是个小孩的话,肯定是在哭了。 小藤就缠在他胳膊上,那股清甜草木香萦绕鼻息之间,催眠一般,让人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是不是前几日一直失眠的原因,谢惟今夜睡的格外沉。 半夜似乎感觉有人往自己身上贴,拥抵着自己的同时忍不住被刺激得打颤,炽热的呼吸交缠,濡热黏湿的唇舌、紧紧嵌密的滑腻温软的肌肤,以及甜腻破碎的喘息和呻吟…… 他抖的好厉害。 一切都格外真实又模糊,只隐约记得一双洇着湿气的眼睛,半含情欲又泪眼朦胧地无辜望人,如勾魂摄魄的妖鬼。 天光映在床头之人各色纷杂的脸上,心满意足睡上床的小藤蔓貌似毫不知情地软乎乎蹭着他的唇角攀着他的脖颈,醒来的谢惟却是想自尽的心都有了,脑中宕机地感知着身下的异常—— 他,竟然,做,了…… 春、梦? 第84章 化形 谢惟半眯着眼, 像是把自己这辈子都在脑中过了一遍。 谁的问题? 还能是谁的问题,除了他自己的问题还能是谁的问题,难不成是胳膊上缠了小藤的问题? 他抿唇轻轻将那根蹭着他唇边并要往他嘴里钻的细藤拿开, “别闹。” 小藤没成功钻到他嘴里,有些遗憾地缠到他的脖颈上。 他用术法净身, 穿着里衣朝镜仙宫后的冷泉走去。 冷水刺激下,身心上的那份躁热渐渐消退, 他倚靠在池壁上, 到现在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好扯, 在下界时也没有过, 飞升成神了竟然会做春梦。 不知不觉间,那缠着自己脖颈的小藤又慢慢钻入了自己的衣领。 谢惟从怔然中回神,抬手忙将它拽出来,小藤在他手中轻轻扭扭,好像不满他的几次阻挠和疏离, 伸长出去戳他的脸颊。 他眼神寂宁地看着它。 脑中突然又浮现出梦里那双眼睛, 他松开手将它绕到自己手腕上, “你老实点,为什么总是这么亲人。” 小藤委屈地挂在他手腕上, 又慢慢延长, 缠上他的腰。 谢惟, “……” 这么爱缠东西,在灵沼那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但今天的小藤好像格外不对劲。 它总是往他衣服里钻, 蹭他的脸颊、脖颈、唇和耳垂, 若不是软藤尚且光滑, 它用的力道也不算大,否则谢惟怕是早被它磨破皮了。 “你……发什么情?” 晚上, 谢惟坐在床边,第无数次将它从衣襟中拿出,无可奈何道。 小藤又蔫蔫地耷拉下去。 “又委屈,”他颇为无奈,“不让进就委屈,你是不是要成精了?总是贴人。” 小藤顿时兴奋起来,上下摇摇,像是点头,然后蹭蹭他的脸颊,顺着他的腿爬到地上。 第200章 谢惟一向平淡的表情差点维持不住,一种不好的预感升起,“你、真能……等……” 话未说完,它于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绿光,短暂的失明后,谢惟看清了对面离自己极近的人影—— 形貌比女人还要冶艳,肤色冷白,薄唇轻抿着歪头低睨,面无表情。 他不着寸缕。 谢惟瞳孔骤缩,连忙化了个黑色外袍想要将其裹住,不料却被先一步用力扑倒在床上。 那人跨坐在他身上,全身上下只有他固执地一手紧拢着其腰间的衣料能遮住些身体,上半身外袍直滑到腰际,下半身裸露在外的大腿紧贴于他腰侧,身上人一动,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肉/体的温软。 谢惟指尖发抖,呼吸不匀。 那双黑色眼眸此刻却无比澄明干净地看着他,眼中不见丝毫情绪,像是最原始纯粹的幽泉,他慢慢俯下身,漆黑发尾带着甜香落于他颈侧。 濡热又带着细致颗粒感的触感烫得他呼吸一滞,谢惟紧紧闭上眼睛,微微偏开头去。 那人用舌尖轻舔了一下他的脸颊,表示友好亲昵,见他喉结滚动,觉得稀奇,又俯首去舔他的喉结。 谢惟身体一颤,抬手抵在他胸前。 “嗯?”他歪歪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身下人。 谢惟眸光晦暗不明,静静地看着他—— “你是……木灵?” 上界仙灵类似于天生炉鼎,化形的那段时间会进入情期,极喜欢与人肌肤相亲。 这种东西一般化形前就会被上界神官吃掉,或是被人刻意用灵力滋养待其化为人形,双修以助增长修为。 仙灵无非相貌极好,每一仙灵对应五行,千年来上界也就生出五个,只是从没听说过有化为人形的,若真有也是被人独占,不会被公示于众,毕竟这种行为是天道明令禁止的,触犯天规,必遭谪贬。 不论是为欲望也好,修为也罢,仙灵本身没多少神力,但助长修为的效果极强却是客观事实,在天道眼皮子底下和仙灵不清不楚,跟臣子在疑心病皇帝面前光明正大招兵买马笼络势力没什么区别。 所以从古至今凡与仙灵扯上关系的必有纷争祸乱,它们能唤起神比凡人还要可怕肮脏的欲念,凡牵涉者无一善终。 身上之人本能感知到危险,却仍是跨坐在他身上,像之前为藤身那般,有些开心地扭扭晃晃,不过变为人形后就变成了—— 扭腰。 他像个小孩般全然不顾身下人僵硬黑沉的脸,伸手戳戳他的唇边,眯眼抿唇自肺腑中发出几声模糊的笑音。 他只道—— “喜欢。” 喜欢。 谢惟扣住他的腰,翻身将他压到身下。 那人的神情空白茫然几瞬,只觉一只灼烫的手心覆到了自己冷滑细腻的大腿上,自内顺着摩挲滑上,直到腿根。 他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几分无法抑制的喘息,配上他那张绮丽甜魅的脸,格外勾人。 “喜欢?” “……嗯。” 谢惟的动作很温柔,只是抚摸。 孟惘眼中迷蒙,身体不自觉软了下来,微微仰了仰头,喘息不匀。 “舒服么?” “……嗯。” 他微微侧头,眸光迷乱地看向身上人,忍不住轻夹住他另一只放在自己腿根处的手,在腿间慢慢摩挲。 谢惟的呼吸又重了几分,眼神低沉下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他好像受到了批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慢慢松开了那只手,竟还有些委屈。 木灵化身,他通些人性,但没有很强的边界感和羞耻感,只觉得那人摸得他很舒服,想亲近。 “那晚,是不是你?” 孟惘垂着眼角,可怜道,“嗯,我就是蹭了蹭你,好舒服,我没有干其他的。” 见身上人一直不说话,也不再有动作,孟惘眸中漫上一层湿气,仰头在他唇上轻轻吻了吻,像之前那无数次用软藤蹭他唇边时那般。 “你不喜欢我么?”他伤心地嗫嚅道。 身上人喉间轻响,他被人用手锢住下颔,温热的唇和纷乱的呼吸一齐压了下来。 孟惘的手窝在胸前,被他的胸腔压着,能感觉到其中心脏的跳动和起伏,无规律无节奏,但抵在手腕处,让他有些失神。 烫。 齿关被撬开,濡热的舌尖缠卷进来,他无意识地迎合着,一条腿又不老实地蜷起来,轻蹭到谢惟腿间。 心底一股无名火起。 说他懂吧,他毫无羞耻心地任人摸他看他,只要舒服就往人手心里蹭。 说他不懂吧…… 这种勾引人折磨人的举动难道是他生来就会的? 他松开孟惘,垂眸看他,“那晚你蹭的我,结果你自己抖成那样?” 还那么会喘。 孟惘眨眨眼,“不行么?好舒服,喜欢。” “你除了这两个词还会说什么?” 他安静下来,像在思考,半晌说道—— “想进去。” 谢惟,“……” 他与那双干净得完全不像能说出这种话的眼睛对视几秒,从手中化出一套衣服来,慢慢给他穿上。 收了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他淡淡道,“以后要穿衣服,穿衣服一定程度上也是在保护你自己,化为人形时不要坐在人身上扭……” 第201章 “以后不要跑出去玩,也别在我不在时到屋顶上晒太阳。” 给他穿好里衣后,谢惟躺在他身边,将人揽入怀中,指尖穿入他松软的发间一下下抚摸着—— “不要让其他人发现你。” 孟惘从他怀中抬起头,鼻尖蹭蹭他的下巴,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你是木灵。” “木灵怎么了?” “整个上界下界仅此一个,被视为极品炉鼎,又能长修为又能满足欲念,被他们发现就偷偷联手把你分食了。” 谢惟的声音有些冷,在寂静的黑暗中又貌似带着些困意的轻柔。 “分食”,神吃人,很可怕的说法,孟惘却并没有感到害怕,反而问道,“你们很重视修为么?” “……确实没有像下界修士那么重视,但也不是不在意,若真飞升后就老实本分无所求,天道也不必再管上界之事,更不会有什么天规天罚了。” “之前就有过神官争食仙灵的先例,只不过是很久以前,也不是人形。” 孟惘屈膝挤进他腿间,下意识动了动又往他身上贴了贴,“那我……那我已经会化形了,再变成藤蔓弄得我好累,像是压着我的骨头……” “嗯。”谢惟摸摸他的头,“那就这样,别让别人看到。” “那你会生吃我么?” 他没有犹豫地轻轻道,“过几天我就烧水把你煮了行不行?” 孟惘哼哼两声,搂住他的脖颈啄吻他的唇,腰腹又往他身上贴。 谢惟的呼吸有些沉,喉间轻响,“你的情期什么时候过?” “不知道,但我就是想贴着你。”孟惘轻舔他的唇。 “太粘人了。” 孟惘抬眸可怜兮兮地看着他,“那他们哪天要是发现我藏在你殿里,怎么办?” “……你要是被发现了,我把你交出去便是,剩下的和我没有关系。” 他直愣愣的看着对方平静的眼眸,心脏又紧又疼,几秒过后,眼眶泛红,眼泪肉眼可见地自泛红的眼眶蓄出,浸透黑瞳。 他含着眼泪缓缓向后挪,离谢惟远了有几寸距离后,又被抱住腰身重新搂了回去。 孟惘无声流着泪,全都蹭到他的衣襟处。 谢惟一手抚在他的后腰,一手托起他的下巴轻吻他的眉心、眼尾,再到鼻梁、嘴唇。 孟惘根本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他只是个不通人性的木灵,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藤精,他只知道我喜欢你你就必须要喜欢我,不喜欢就要伤心,其他的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愿想。 他不会去考虑谢惟要因此、因他情期中毫无根据与缘由的依赖和欢喜,到底会搭上些什么东西,抑或是承受什么样的惩罚。 他不想去管那些,他相信谢惟会有办法。 一种十足的叛逆与阴暗心理让他专门与谢惟的本心对着干,谢惟冷淡他就偏要将他压到床上,不让进就哭,那人心软后就蹭,蹭到他动情总会让进的。 他就死扣着身下人颤抖的指尖,肆意攻溃他的心神,让他和自己神魂相系肉/体相连,与他呼吸同频、心跳共振…… 一起烂在泥里。 他就是在沼泥地长大的,诱人溺死是他的本能。 好舒服,舒服到他忍不住发抖,头脑发昏只想抵到更深,那淫/靡到极致的破碎声音也分不清到底是谁发出的。 情欲下冷淡到极致的瞳眸,情潮后才渐渐染上几分温度,他半阖着洇湿的眼睫低头去向身下人索吻,那人就用汗津的手轻捧他的脸颊来吻他,即便连喘息都艰难。 他俯视着那人一时失焦的瞳孔,幽黑的眼中是如当初对方说要交出他时那般的平静。 谢惟喜欢他。 谢惟不能不喜欢他。 他又像平常那样蹭到人怀里,抱着他的腰,软乎乎又黏腻腻地亲吻蹭弄他的脸颊、下颔,一腿挤进他腿间,与他亲密无间地贴合着。 缠绕力强的藤蔓算是绞杀植物,谢惟无疑就是他选定的那棵树。 他的喜欢会紧紧嵌密地钻入他的骨缝融入血肉,他要让那人明知疼痛明知恶果也要来爱他。 这是真正的喜欢么,孟惘不知道,他凡事只会为自己着想,就当是真正的喜欢吧。 …… 谢惟早就同江之序传过音让他不要将刨到一盆小藤的事告诉任何人,孟惘也从未在外人面前化过形,那人偶尔出去一小会儿他就化作藤蔓缠在其手腕上跟着。 直到有一天,神界庆典,一个极为重要的日子,是天道创辟上下界的五百年纪念日。 天道和这狗屁世道是真爱。 孟惘耷拉着眼皮,腰身倚在桌边,什么也没说,但表情和姿态无一处不表现出他对此十分不满。 谢惟走到他面前搂住他,捧着他的脸轻吻他的唇,“一会儿就回来了,真的,天黑后我就回来。” “为什么不让我化成小藤跟着你?” 谢惟轻轻捏了捏他的腰,“时间有点长,你回来又要骨头疼,听话。” “那你上一句还说只是一会儿呢。” 他一噎,有些无奈地抿了抿唇。 孟惘移开视线,不再为难他,“那你去吧。” 谢惟抚摸着他的脸,亲亲他的眉心,“天一黑就回来了,我不从那里吃东西,回来陪你看烟火,好不好?” “……好。” 第202章 …… 所谓“天道”,其实便如同“叙鬼”那般,无人得见其形貌,却能随意变幻形体,大多时候就像是一片缥缈虚幻的“场”,象征着权势和威压,是比三十三天还要更高一层的存在。 上界确实不同下界那般另分各个界域,更没有各域都存在的十分严重的种族和阶级划分,相对而言自由平等太多,各神官间都没有高低贵贱。 但天上地下,没有绝对的平等。 上界有专门为天道作为“权使”的三十位刑神,平时监督神官处理天道下发的任务,促天规掌刑罚,这次的庆典也是由他们处理,上百位神官必须全部到齐。 谢惟一直到他们走完流程,天色黑沉,紧接着烟火升空明灯错落,他于一众哄闹畅饮的人群中起身,转身朝镜仙宫走去。 进了殿门,便见孟惘站在窗台前,一手扶在台沿静静地看着外面,窗外那明火与殿内的黑寂格格不入,他更像是夹处在这二者之间,浑身带着寡淡又优柔的冷气。 谢惟关上殿门,过去从后面抱住他,回暖的唇还有点凉意,隔着鬓发吻上他的耳骨。 孟惘转过身来,腰身抵在台沿,环住他的脖颈。 唇瓣相贴,濡湿的吻伴着周遭渐渐浓稠的空气,谢惟的手自下探入他的衣衫贴上他的腰际,微微用力将他抱到窗台上。 孟惘双腿盘在他腰间,俯首轻蹭他唇边,炽热的吐息交缠,低垂的眉目比身后的烟火还要明丽晃眼。 庆典上,江之序同人喝得烂醉,一把抓住身旁人的衣袖,“尘潇……” 身旁那人也不甚清明,拉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起身,“谁是尘潇,醉鬼……回去了。” 江之序又被其他人嬉笑着推搡一把,“衔清,这就醉的不知道谁是谁了?方才那是覃淞啊。” “覃淞?”江之序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迷迷糊糊道,“哦哦,对……” 上界的路都长得极像,宫殿外形也没大差别,覃淞拎着个半空的酒坛子晃晃悠悠地走着,头晕脑胀,皱着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走了一会,光影错乱的视野中突然闯入一抹灰淡之物,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止步,抬头一看—— 一棵枯树。 差点就要撞上,他正纳闷着自己殿周没有这东西,不知道是跑到哪个神官的殿后了,偏头一看,刹时酒醒了大半,酒坛子都差点脱手。 那殿中的窗台上,一黑衣人被抵在窗上,后颈被另一人分明的指节按着,二人吻得难舍难分。 他呼吸滞顿,喉间一动,即便被黑衣人挡住了大半身影也能看出来,那扣着其脖颈痴吻的人—— 正是他印象中清冷淡漠从未在人群中说过话的,尘潇。 愣怔之际,他没忘用灵力隐去自己的气息和身形。 只见尘潇托着那人的腿弯,像抱小孩般将其从窗台上抱下来,转身之际,他见那黑衣人殷红着眼尾探出舌尖舔咬尘潇的脖颈,冶艳面貌全然映在他的双眸之中,湿潮的眼睫、红润的唇舌,以及那隐在眼睫下迷乱朦胧的眸光…… 一股热流从内腑汇于腹下,覃淞痴愣在原地,浑身发麻直蹿头顶,手腕一软,酒坛再忍不住掉落在地,只是土地松软积垫枯叶,只发出一声极微弱的声响。 二人身影已在窗边消失许久,他独自长立于冷寂的夜风之中,也仍是全身躁热,脸上烫的难受,脑中全是方才见到的那张脸、那双眼。 那是什么? 神官么? 不对…… 不对。 第85章 剜心 江之序那边又喝了一会儿, 实在是晕头转向分不清谁是谁了,边推拒边扶着桌沿站起来,“行行行……改日、改日……” “改日什么改日, 再喝一杯啊,好不容易有这种日子, 这么热闹衔清可不能扫兴啊。” 有人笑闹道。 江之序正按着眉心想要从人群中挤出去,突然有人拽住了自己的手腕。 他被那手心温度烫得一缩, 抬眸看去, 眯了眯眼, 半晌才看清对方的脸—— “覃淞?你不是……” 覃淞拉着他就往外走, 头也不回地对那些人道,“我找衔清有点事,你们先喝着。” “……你不是走了吗?” 江之序纳闷道,难不成记忆错乱了? 覃淞没说话,直拉他到他的宫殿中, 将其扶着坐在桌边, 自己则坐到对面。 他的酒意早已醒了大半, 直视着对方迷糊的视线,声音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衔清, 尘潇平日除了你,还有什么有来往的人么?” 江之疗趴在桌沿, 半边脸埋在臂弯里, 周遭一静下来脑中困意便上涌, 吞吞吐吐地含糊道,“嗯……尘潇……” 覃淞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后话, 有些不耐地眯起眼,又问了一遍。 这回对方抬了抬眼皮,好像听懂了一点,“……没有,他就只和我说话……” 还未待对面继续询问,那醉鬼又絮絮吐槽道,“也不给我好脸色……哼,高冷死了……” “那他最近有没有接触什么非人之物?就是……除神官以外的新东西。” “新东西……” 江之序嘟囔着,阖上了眼睛,毫无意义地哼哼两声,又没了动静。 覃淞抿唇,压着脾气,抬手方要将他敲醒时,他又突然开口道,“就是我之前……在灵沼中间刨到的……” 第203章 他声音太小,覃淞眼神一动,禁不住凑近,引导道,“刨到什么?” “刨到……” 江之序倏地顿住,皱了皱眉,声音都清晰了几度,“尘潇、不让我讲的,别问……” 覃淞见再问就要被其有所察觉,沉默着起身离开了殿内。 他去了灵沼。 带着一丝头绪寻了半个时辰,他终于在灵沼中心扒出了—— 一丛枯藤。 很明显是原本很长埋的很深的几根藤蔓,被人生生切断,还留下了一部分,被埋没在泥土中。 藤蔓…… 普通藤蔓都要攀附他物向上生长,这种无根之物,隐在泥沼里……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它有灵性,刻意避开生人,自掩其身。 …… 镜仙宫中,孟惘躺在床上,将额角轻抵在谢惟怀中,那人微凉的发尾拂在他脸侧,他轻轻蹭蹭,微微偏头,对着那落到自己唇边的发丝张开口…… 一只手在他将那发丝卷入嘴中前探入一指,将其半探出的红嫩舌尖抵了回去,指腹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他虎牙牙尖,同时唇边的发尾被人勾走,那人清冽又轻柔的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什么都吃?” 孟惘不满,翻身抱着他哼唧。 谢惟将手心贴在他的一侧脸颊上,“你多大了。” “我在灵沼那里长了好几百年了。” “……怎么没被人捡走?” “我一直泡在泥里呢,很隐蔽,没人发现。” 谢惟还欲再说些什么,孟惘搂着他的脖颈软声叫道—— “尘潇。” “……嗯。” “尘潇。”他又叫了一声,腰身一翻压到他身上,脸埋在他的肩颈处,“江之序为什么有两个名字?” 谢惟的指尖探入他的衣衫,细细摩挲他的后腰,“江之序是他的本名,衔清是他的神号。” “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谢惟沉默良久,开口道,“忘了。” “忘了?”孟惘抬起头来,捧着他的脸啄了啄他的唇,“为什么忘了。” “到上界很长时间了。” “那你在上界下界过的可真够无聊的,都能把名字过忘了。” 谢惟垂眸无声地看着他的眉眼,视线滞留许久,轻轻嗯了一声。 “那……”他想了想,“那我的名字呢?” 谢惟微微弯起唇角,“小藤。” 孟惘觉得他在敷衍逗弄自己,嘟囔道,“才不是名字……” “你一个木灵,要什么名字?” 他安静下来,往下挪挪趴到身下人的心口,闷闷道,“你果然不在乎我。” 谢惟眸光微动,没有辩解,只是抬手一下下抚摸他的后脑。 大抵是心绪思想都太过于单纯,他时而展露出的邪恶偏执以及叛逆任性都异常明显,他恃宠而骄,对着妄图将他救上岸的神明伸出手,毫不犹豫将其拉入泥沼。 他不断告诉谢惟自己有多坏有多恶,有多无理取闹多阴卑,被他这种人缠上,你这辈子算是完了。 但谢惟还是日夜抱着他,还敢来亲他吻他。 孟惘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他也不确定自己这是在求爱还是在驱赶,他明明那么喜欢谢惟,却总是要将自己所有负面都展露在那人眼前。 他是想让谢惟及时止损么?可明明是他固执地要让那人喜欢上他的。 或是想打碎那人想要抛弃他的想法?这种做法更是无理且幼稚。 他把心防拆卸,将自己搞得遍体鳞伤,掏出身体里的烂泥碎肉,以及那用拙劣技法雕刻出的丑陋心形石块,全都捧出来怼到谢惟面前,流着眼泪冰冷地说—— 这就是我。 他或许是想找个不论如何,不论因果,不论死生,都愿意孤注一掷去爱他护他的人。 你让一个死物生了情,你就要承担这份后果。 孟惘在心中预想过好多次被人发现的场景,最严重最严重,不过是他和谢惟站在一边,其他上百神官站在另一边,整个上界分为两种立场。 被那些人看的不舒服,他就站到谢惟身后,自其后搂住他的脖颈,当着对面所有上神的面亲昵地蹭他的脸颊。 那时的气压应会骤降,哄声低语一片,私通独占仙灵的罪名打实,天道降罚之前,那人应该会身体僵硬地转过身来—— 邪灵会露出无辜又伤心的表情,然后甜甜弯起唇角,看着对方的眼睛轻轻道—— 尘潇,你要推开我么? 尘潇…… 尘潇……你推开我吧。 求你了,推开我吧。 “是,我把他藏在殿里,和他双修。” 那与往日一般无二的声音声线如人掷锤般朝他心口砸去,灵力死死锁住藤身,他挣动不得,几欲疯魔…… 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谢惟先一步发现异常,在刑神突然来查殿前骗他外出先化为藤身,然后死制着将其缠在小臂用袖袍掩住,另加了一套高阶障目法。 他们将谢惟带到了刑台之上。 众神窃窃私语,有人大抵弄清怎么回事之后,眼珠子一转,立马囔囔道—— “是吧,修为一测就能看出来,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交出来!交出来算你还有悔悟,天道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 “我操你大爷,交你他妈的……”江之序毫无之前好相处的笑脸,在下面破口大骂,见谁张嘴上去就是一巴掌,很快同其他神官缠打起来。 第204章 人多口杂说什么的都有,他抹了下嘴角的血,抬手就要将那群杂碎炸飞出去…… 一位神官见状连忙从人群中挤出压下他的手制住他暴起的灵力,“衔清你冷静点!!用灵力伤同僚你是要遭贬……” “贬就贬!!天道除了贬人还会干什么!这破上界我也待够了一群杂种……” 谢惟跪在台上,被几位刑神缚住双手紧绞在身后,额发虚掩眉眼。 他薄唇微动,一咒令出口,台下的江之序倏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被方才那位神官扶住。 空气短暂的寂静几秒,一直站在角落未发一言的覃淞道,“我觉得……尘潇上神还是先将木灵放回原处吧,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从哪儿来的放回哪里去…… 好公平公正的一个建议,没说交出来,没说交给谁。 不知是谁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附和道,“就是,木灵是上界之物。” 木灵是、上界之物。 言外之意,大家的。 “被我生食了。”谢惟道。 周遭一片哗然,覃淞瞳孔一缩,猛地抬起头来。 “生食了?!” “真的假的……” “就真是……生吃了?” 有人质疑,有人唏嘘,但无可否认的一点,三十位刑神确实没有在其他地方寻到木灵的踪迹和气息。 转念一想,人为了一己私欲,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尘潇表面如此冷情之人竟会私下行此等龌龊之事,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覃淞见周遭争议渐渐平息,天道即要降刑,眸中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向前迈出一步—— “你们……他在撒谎……” 谢惟抬眸,冷寂的视线穿过人群直直看入他眼底,白光一闪,空中勾出一道艳丽的血线,热血携着腥锈气泼在身旁上神的脸上。 一声人头落地的闷响,覃淞的头颅滚到众神脚下,还没来得及合目,顿时有人仓皇避让着大叫起来—— “杀人了!杀人了!!” 刑神立刻紧紧压下他的灵力。 谢惟只觉太阳穴重重一跳,头痛欲裂,一口腥甜涌上又被他生生咽下,袖中的障目法仍是努力维系着。 远处传来天道的声音—— “尘潇,你可知罪。” “知罪。” 他不欲作无谓的辩解,只希望能快些行刑将他贬到下界,小藤还在袖中,小藤回形时间一长会骨头疼…… 小藤不能落入那群人手中。 “杀神官、独占炉鼎、食仙灵,三大重罪。” 远方浑厚的声音徐徐道—— “现另刑神施剜心之刑,毁其神体,再贬下界,食七百年世间苦果,烙杀劫定位,时限一至,形将幻灭。” 灵刃刺破衣料和皮肉直直插入心口,刀尖沿着那团跳动的血肉切割搅动,一寸寸、一分分,将他的心脏与身体割离,切断脆弱张合的心脉,血流满身。 他唇上血色尽褪,呼吸孱弱,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跪在刑台上,跪在血泊里,受众人视线搜刮,遭灵刃剜心之痛。 感觉到小臂上的藤条抖得厉害,谢惟苍白的唇动了一动,发出极轻的气音—— “小藤,又在哭。” “……别哭,还会再生的。” 没有心跳也会喜欢你。 总是流眼泪,让人哄,那么容易伤心,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生生挖了出来。 他们将尘潇的心脏…… 挖了出来。 尘潇说过被发现时会将他交出去…… 尘潇骗他。 那漫长的施刑过程中,孟惘幻想着自己被凌迟,被分/尸,被撕扯皮肉生生啃咬而死,他试图将世界上最恶毒的刑罚死法都在脑中加诸到自己身上,但哪一种也比不上那人的剜心之刑更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捧在手中执拗又恶劣地怼到对方面前的浊秽烂石终于再托不住,尽数倾洒崩碎在地。 谢惟什么都不说,弯腰捡起他从手中掉落的七零八散的心形石块,小心翼翼地搭在他手心,细细替他擦干净身上的污泥,再温柔将他抱入怀中。 那是他想要的、孤注一掷的、真正的喜欢。 与人界连通的阵法显现,坠落之际,孟惘终于钻了空子破开他灵力的束缚化为人形,在金纹繁印打下时,将半昏之人抱着护在身下,替他挡了杀劫。 眼泪滴滴砸溅在脸上,谢惟神识不清也要艰难抬手轻抚他的湿润眼角,那人拥着他吻了吻他的眉间—— “尘潇,给你一个定情信物,要来找我。” 一抹绿光凝成一颗小小的碧青水晶,钻入他的掌心之中。 落入人间道,前生记忆通通摒却,婴孩降生,命数既定。 小芦叶手中之物由此而来。 怪不得孟惘总是幻想自己是棵小藤…… 怪不得他总是抱着自己去寻心跳声,非要真切地听到才能安心,就连睡着时也无意识地蜷着身子,将鼻尖或脸颊贴在自己的心口位置…… 上界剜心之刑孟惘就把错全都怪在了他自己身上,是抛却记忆都没法去除的灵魂深处的阴影。 …… 记忆如潮退去,眼睫轻颤,光线久违地再次闯入模糊的视野。 谢惟躺在床上,放在被上的右手和脖颈都缠满了绷带,额发凌乱,眼皮半阖,眸光空浑麻木地落在床帐上。 第205章 他本该是用那根藤条猛地刺穿喉咙扎透动脉,直接断颈而死,而在极关键之时却被木灵死制着停住,堪堪留住了他半条命,但喉腔重创严重失血,百里夏兰用灵力输灌疗愈数日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声带和右手,不然他往后再无法发声,右手也将全废。 百里夏兰望着床上之人苍白如纸的憔悴面色,眸中不忍,伸手轻拂去他眼角溢出的一滴眼泪,哑声道—— “谢惟。” “尊主他们、在天雷将下时被念儿支出了城门,这场异变谁也没料到……” 她喉中干涩,对着那双毫无波动与光泽的眼睛,缓了缓才继续道,“尊主他们说命线已断,鬼城城门无法再靠魔气强行开启,只能再等下一次城门打开。” 命线已断…… 灰寂的瞳孔终于极为细致地微微动了一动。 对,所以他才会恢复上界记忆…… 命线已断。 可是孟惘呢…… 孟惘…… 他紧紧闭上眼睛,眼泪渗透轻颤的眼睫滑落脸颊,双唇翕动又狠狠咬紧,翻身背对着百里夏兰,极缓又极沉顿地将自己整个都蜷缩在被中,浑身颤抖。 几瞬过后,抑制不住的低哑哭腔和气音自被褥中传出。 百里夏兰指尖蜷起,单手紧握成拳,深吸一口气—— “你连去鬼城看一眼都不敢就这么断定他死了?!” “尊主他们也在等,鬼城城门十年一开,你连……” 她突然哽住。 十年…… 十年。 说什么,怎么说,你连上万年都过来了,还差这十年么? 可谁想过他上万年的苦求,谁又会怜惜他十年枯守。 他一直都在错,开始错,步步错,野心勃勃,强改因果,对抗天道,逆转生死,他只不过是想要一个人。 如此一想,胸腔苦涩发紧,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道侣印都没有了,还不够明显么。 让他等十年,然后呢,去鬼城看看里面被劈成了怎样的凶相惨状,让他在废墟苍茫中再痛哭一场? 第86章 十年 修真界五境被灭了四境, 魔族占领,此后便只剩下了南墟,他们重振境内, 不敢再与魔界敌对,做事处处小心, 只希望不要染上杀身之祸。 傅靖元死了,温落安在玄川守着许千影的魂魄, 谢惟整日整夜坐在魔界风雨桥头点着灵灯, 天玄大战后不见踪迹, 风乔儿作为仅剩的一位关门弟子, 年纪轻轻坐上了境主位。 天高海阔,山河晏清,各界太平。 人界皇宫内,年轻的君王抱着一冰冷的墓碑哭得像个孩子,一旁的宫女在旁边不停劝着, 急得原地绕步, 生怕这皇帝伤心过度哭出个好歹来。 “她为什么不让我看、为什么不给我他的尸体, 他是我哥啊、他是我哥……” “孤要把当年拉灯结彩不告诉孤的都拖下去斩了……” 那宫女脸色一白,双膝一软直接跪下, 一边磕头一边颤声道—— “陛下息怒, 切莫伤了龙体, 当年之事我们也毫不知情啊,您自己都忘了……” 你自己都忘了那天是你的生辰。 宫中上下包括皇帝在内无人记得, 只有出宫四年未归的傅靖元记得。 只有傅靖元记得。 她话未说完, 正抱着墓碑痛哭的傅少茗突然抄起一旁的东西朝她砸去, 怒吼道—— “滚!!滚!” 她躲开砸来的杂物,连忙起身退下。 傅少茗狼狈地跪坐着, 眼泪将墓碑染湿一片,长袍就这样铺落在地,颤声哽咽喃喃道,“你就是报复我……傅靖元、傅靖元……” “为什么不说……你他妈是哑巴么……” “为什么不让我见你,你那师妹总是把我赶出来,我可是皇帝、她凭什么不让我见你……” 他咬着牙蛮不讲理地讲着些毫无意义的话,说到这里,肩膀难以自制地颤栗起来,将额角死死抵在墓碑上,眼泪自猩红的眼眶不断涌出。 “你就是恨我,你一定是怪我杀了你爹,明明是他自己把你留下的东西掉到池塘里,逞能下水去捞……” “我只不过是看到没救而已……”他泣不成声,“你凭什么啊傅靖元、凭什么对我这么狠心……” 在他最需要之时离开,又在他最如履薄冰之际回来…… 最后无声无息地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和生活中,又让他在他人口中得知当年的真相…… 他千算万算,终是算不透傅靖元此人,一辈子也要活在那人身影笼罩过的阴霾之下。 他抢了傅靖元的路,而那人抛下了他。 钩柳街一小巷中,一青衣女子眼系白纱手持竹鞭,腰间挂着两个玉笛,坐在与其气质甚为不符的路边油茶摊上,嗓音清婉,“小二,结账。” 付钱起身,她循着记忆沿着街边慢慢走。 熟悉的路口,熟悉的摊贩,熟悉的烟火人间。 只是身边人早已不在。 她来到一家裁缝店中。 方一迈入店内,老板娘一眼认出,忙走向前虚扶住她的胳膊,“诶,姑娘来取婚服啦?” 另一位女子上前将早已装好的两套婚服递到她手中,抿唇微笑着,“真好啊,我们这儿还从来没有见过两位女子成亲的呢,可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啊,长长久久的。” 木筱雨轻轻弯起唇角,和煦日光透过白纱,能隐隐瞧见她隐在下面纤长黑细的睫,那张高调艳丽的面容都被度上了一层柔色—— 第206章 “嗯,多谢……会一直在一起的。” 她出了店门,孤身一人离了人来人往的街道,往那日光朦影中走,身后从巷口拐角走出的江子波远远见到她的背影,愣怔一瞬,偏头低声对一旁的紫衫公子道—— “那是……木筱雨?” “嗯。” “眼睛是……大战时受的伤?” “多半是了,”段凌枫摇着扇子带着他往酒楼上走,“她那边貌似有场自爆,只是不知是谁护的她,后来突然向魔界那边请降,走了后一直没再见过她。” “对。”江子波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前几月鬼城那边的天雷,不会是有关……魔族那边的吧?” 他本意是询问担心孟惘,心里清楚强开城门这种事就连百里夏兰这种修为的魔族轻易都做不来,怕只能和孟惘有关…… 思及此,不禁又想到当初为救孟惘献祭本命的谢惟…… “不知道,”段凌枫斜睨他一眼,脸色更丧了,“别想那些了,越想越心烦,感觉大家都死了。” 那场大战,该死的不该死的都死了个遍,即便是二十一位关门弟子仅剩的几个,虽然活着,却也已与空壳无异了。 那几个时辰的耗力用几年休息疗愈也补不回来,就像一个人坏了根子,晒多久太阳,内里还是在慢慢腐败溃烂。 再美好平静的表象,也不过是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修真界覆灭,四境不复存在,即便孟惘给他们留了人界为后路,也终究是没有家了。 他们再回不到从前了。 南墟境弟子一早敲开了早菱殿的殿门,双手递出一封信件和一件洗到泛白的襁褓—— “仙尊,这是魔族城主前些日子在旧索苑境泠潮仙尊殿中发现的,让我们转交给你……” 听到“泠潮”二字,风乔儿睁大眼睛,静寂良久。 直到对方又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接过,指尖冰冷,待弟子走出殿后缓缓打开了那封信件……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字迹。 “乔儿,这封信施了法,只有你能打开。” “或许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已经过了许多年了,或许你以后也不会看到,但我真的是,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我从来没和你说过话,自知愧对于你,少时识人不清生下你,又因仙尊之位将你抛下,我知往事不可弥补,也知两界大战必陨命魔族手中,不是想求你怜悯,只希望我的死能让你不再那么难过……” “我向来不知爱人爱己,但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感谢上天不因我恶降罪于你,乔儿是个好姑娘,三生有幸能生下你,此生唯一大憾,便是没有养育你成人。” “我总是想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一定还是会同那贱人在一起……为了生下你,为了能陪你一起长大……可惜没有如果了。” “对不起。” 对不起。 迟来了十七年的一句“对不起”。 她十年颠沛流离的乞儿生活,她四年底层弟子的日夜苦修,她三年将同门当作唯一至亲的珍视、公共场合只敢偷偷看那人一眼的低卑…… 塑了一辈子的傲骨和伪装,只因这一句“对不起”便溃不成军。 泪水将信纸洇透,她跪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在那破旧的襁褓中。 那瘦削的背被责任生生压成了佝偻,明亮的眼距半年前的丧友之痛再次红肿…… 熙熙攘攘的人世间,所有人都很好,所有人都不好。 他们拥簇着朝前走,总会到宽阔的地方分开离别,每个人有每个人要走的路,这样便铺成了天地,才有了大江南北。 这就是“下界”,就是众生。 …… 魔界事务仍是由百里夏兰打理,百里绎和百里明南暂时离开了魔界。 夜里,风雨桥头一红一白,一站一坐,蒙蒙细雨扫在桥面上发出“沙沙”轻响,女人开口问道—— “前几日南墟境境主已渡第二道天劫,你不去看看吗?” 谢惟头戴一顶雨笠,右手和脖颈仍是缠着绷带,左手中提着一盏灵灯,灯中闪着淡淡的蓝白色幽光,映着池中的荷叶红鱼,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他还是二十岁的相貌,容色却给人一种憔悴沧桑之态,好似只身一人走过了沧海桑田,整个人都蒙着一层冬日晚夜的雾霾。 “……都很累。”他喉腔的伤没办法完全愈合了,声音喑哑带着气音,语调止不住地下跌,“不相见,让彼此都轻松些。” 她没再说话。 百里夏兰在雨中陪他站了一夜。 天色一亮,一个黑衣人坐到了他的身边。 谢惟偏过头去,语气轻柔,淡淡地笑道,“前几日怎么没来?” 那黑衣人委屈地看着他,眼底有星光点点,轻轻嗔怪道,“说明你前几日没想我。” 冰绿色眼眸倏地湿润了,却仍是强行牵着嘴角,“胡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 “师兄,别伤心,”那人想抬起手替他擦眼泪,手却直直穿过了他苍白的脸庞,“我开玩笑的,是我的错。” 心魔不稳,有时三五天出来一次,有时一天出来两三次。都是孟惘。 “师兄,回去吧,回殿里去,别在这里坐了。” “……点灵灯,寓意好。”谢惟低声道。 那心魔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朝他身边挪了挪,凑过去吻上他的唇…… 第207章 能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却感觉不到唇上的触感。 心魔有些遗憾地分开了。 他们不可能拥抱或亲吻,谁也触碰不到谁。 恰似阴阳两隔的情人。 冬去春来,秋送夏迭,他在风雨桥头坐了一年又一年。 他不敢去清音殿,不敢回秋娄殿,这里的每处地方都与孟惘有联系,一入视野便是钻心的痛,那里太温暖,只会刺得他尸身更冷寒。 只有这阴雨灰蒙的风雨桥,虽然也有孟惘的影子,但他与他疼痛相系,前世孟惘在风雨桥头想他盼他的那七年,今世他也同样在这儿,他尝他所苦,时空重叠,他在赎罪。 他甚至都不敢想十年后鬼城中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也从不愿承认自己是在等人。 面前池水突然溅起,荷叶丛中破开个窟窿,一个扎着红绳的头自其中探了出来,是一双澄澈明亮的紫色眼睛。 沉荼几下游到岸边,仰头看着桥边的谢惟,从袖中掏出个符纸来—— “吃嘛?” 谢惟沉默着看她湿透的头发和布衣,半晌道,“……多谢。” 他没有接。 沉荼笑笑,将符纸撕了几下放到口中,含糊道,“小修士。” 谢惟垂眸看她,没有说话。 沉荼在水中转了个圈,喃喃又随意轻快道—— “嗯……等他回来,我给你偷偷帮忙,弄个道侣大典,魔界人都在,你就让他嫁给你。” 这一句话如陨石砸入死水,嘭然在脑中炸响。 久远的承诺约定扑继涌来,谢惟冷寂的瞳孔重重一颤,提着灵灯的手都抖了抖,灯盏中的幽光瞬息之间映入他眸中一抹。 …… 轮回间中,一位面色灰白瘦削又衣着华丽的女子斜倚在一低矮躺椅上,眼下乌青,手背上的青黑血络直延至袖中小臂,颓丧死气中带着几分兴趣地看向几米开外盘腿坐在地上的黑衣人—— “看完了?” 孟惘膝上放一本无字书,眉心一点光晕消散,缓缓睁开眼睛。 纷杂如洪水般的记忆慢慢沉淀下来,他低低道,“看完了。” 那场绝对至他于死地的天雷轰然而下时,在打在他身上的前一刻,叙鬼将其拉入了轮回间。 谢惟猜得没错,判官笔确实可以斩断命线,但这命线不是往遁历上一划就能断的,而是需要叙鬼亲自来抹去,遁历只是一个载体,无法直接与命线联系干预。 叙鬼与他做了个交易—— 可以帮他们断了命线摆脱天道控制,但孟惘必须要在此处陪她待整整十年,直到下一次鬼城开启。 孟惘只能答应。 命线斩断后,首先涌入脑海的却是那段上界记忆。 然后他又花了十年时间,看完了谢惟与他千世万年的纠葛。 孟惘第一次惊叹于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死法,几乎每一种死法他都死了个遍,千方百计也防不胜防,随后有感觉有些好笑—— 怎么死了那么多次还能次次再活过来,天道也是执着,非抓着他不放,怕是要被谢惟气死了。 再待他思绪止歇,只觉脸上冷凉,抬手一抹,唯余一手的泪水。 他从来没怀疑过谢惟,绝对理性利己,却头一次在心里骂那人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他本以为生剥灵丹就够疼的了,本以为死于无妄剑下就够疼的了。 直至看到谢惟上界之时因自己受剜心之刑,看到他抱着自己冷去的尸身痛哭出声,看到他孤身血洗叶澜院只为找重生之法,看到他生生剥离法相抽魂献祭,无论几世轮转也阻止不了自己死亡,又被自己误会却受制于天道无法言说…… 每一种更甚抽筋剃骨。 他却独自一人,默默疼了那么久。 每个下界的另辟都始于他十一岁时的那个季夏雨天,因为带着杀劫,他的记忆每世都被天道操纵刷新,唯独今世天道出了疏漏,在他十六岁时记忆出错回溯插入了前世,占据并淡化了他今世十六岁之前的记忆,让他误认为自己“重生回到了十六岁”。 可谢惟在下界的记忆是无法被天道直接洗刷的,他每一次面对自己的死亡、每一次的法相献祭,所受的一切苦痛,都是刻在骨头里的。 都这么疼了,也还是要一次次救他。 他之前从未见过那人流泪,可这十年里,他见过不下千次。 他哭的时候就会躲到谢惟怀中,让他亲由他抱,温言软语和抚摸,可谢惟呢,谢惟哭的时候,只有一具冷透的尸体。 无人记得他的几世流转,只有无妄剑和那个破本子。 谢惟能说什么呢,他什么也不能说,他只能无力又苍白地拥抱他,亲吻他,以及说一句毫无根据毫无说服力的—— “孟惘,我爱你。” 谁都不信他。 孟惘竟到现在才知道,古籍中的“血蛊”埋在灵丹中,随时能让一个大乘末期的大能暴毙而亡。 竟到现在才知道,天道杀人受限,只能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在一定条件下降下天雷,一种便是利用人心中执念,于脑中种下魇厄,一旦植入无法根除,日渐噬人神智,直至将人吸蚀而死。 这些他真的不知道,可能原本是有这种认知,也有人同他讲过,但却被天道强行抹去了。 所以谢惟前世剥他灵丹,公开他身份力保他送回魔界是想让他远离修真界,因为血蛊极有可能是境内之人所下,而当时的谢惟猜不出到底是谁。 第208章 前几世在雨夜树下因血蛊发作暴毙而亡时,成了谢惟永生永世都抛不开的噩梦。 前世一剑穿心之夜,谢惟问他“是不是会做噩梦,梦到风乔儿温落安他们”时,心中该有多绝望。 无论是让他留在人界,还是将他带回修真界,不论如何寸步不离地看他护他,最终都会丧命,而前世谢惟选择将他送回魔界,也是无可避免那个结局。 杀了魇厄,杀了我,献祭法相,所谓重生…… 孟惘突然想起来,当时那人又是落泪了的,溅在自己脸上,只是疼得生死不能之际,被自己忽略掉了。 周折至此,天道要的不仅是一条命而已,更是它作为上下界之主的权威和地位。 可总是有人蝼蚁之力蜉蝣撼树,偏要强求,所求也不过要他长命百岁而已。 上千种死法,上万种死因,被谢惟一世世以血以泪件件排除。 他每一世,最长活不过二十五岁。 百里绎和百里明南的命线当时也被斩断,孟惘没去看他们的记忆,但由叙鬼口中得知,百里绎也是用了禁术救活百里明南,只是术法法门不同,直接来到了七百年后。 但百里明南之前的状况多半也是和自己一样,无法接收任何有关信息也没有任何往生记忆,不然百里绎也不会冒死想要去夺遁历和判官笔。 “那个近几世一直出现的血蛊……” 叙鬼支着下颔轻轻笑,“你知道那个半蛇么?” 孟惘一怔,随后抿唇道,“我知道,他是魔妖。” “最原本的世界里,他原是飞升了的,可天道不认,为了进入天门,与天道做了个交易,他要同你一起周折转世,就是为了取你性命,终结下界的分割,就这一个任务。” “杀人可比救人简单多了啊……” “为了不让谢惟发觉怀疑,又能知悉干扰下界各种情况,他造了一个绝好的身份。” “——旋灵境大弟子,迟羽声。” 望着他错愕的神色,叙鬼接着道,“但血蛊这手段不是他亲自给你下的,也算是借刀杀人吧。” “什么刀?” “天玄。” “我……师尊?” 孟惘看着叙鬼的眼睛,蓦地明白过来。 十年前入鬼城时,叙鬼给他看的那段故事—— 天玄和云坠雨。 他确实是以云坠雨的灵丹为药引治好了秘术反噬,但唯一重要的一点—— 云坠雨是死了的。 天玄或许一开始是真的只想要水灵伴生的灵丹,但云坠雨误打误撞发现那本书的时候,就不一定了。 他可能一直在犹豫,在动摇,可直到那小弟子渡劫后赶来将灵丹生挖给他死在他面前时,他一定后悔了。 迟羽声将血蛊之术透露给天玄,天玄则以此加害自己。 因为谢惟说过他是木灵伴生,以他的身体为容器,为云坠雨养魂复生再合适不过。 他垂下眼睫,沉默许久,低声道,“我师兄……还好么?” 外界什么情况,他一概不知。 “我只能知人的命途主线,细致点的探觉不到,不过你放心,没死。” 在心口压了十年的重物终于落地,他时刻紧揪着的心脏顿时松了下来。 “不过,荆连死了。” 孟惘惊异抬眸,指尖一下抓皱衣袖,“什么时候……” “十年前迟羽声对谢惟动手时,他听你的话,为护谢惟自爆法相。” “其实他本身就是谢惟的一片法相,终极灵印加持的法相献祭很不稳定,在第三世自爆时法相分裂出一片,随主人一起周转,在各个下界空间里汲天地灵气,上万年后,也就是前世,才真正化为人形。” “只是二人都不知道彼此有联系,前世谢惟自爆法相后他仍是被带过来了。” 孟惘怔怔地听她讲完,瞳孔轻颤,努力消化理顺着脑中得来的信息,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又干涩地抿紧。 叙鬼看他再次红了的眼眶,泪水蓄满那双晶莹漂亮的眼睛,又隐忍着抿唇止住下跌的唇角…… 向来看透死生看遍离合的她也有些受不住,抬手虚掩了掩自己的视线,病态虚浮的声音也难得有了几分情绪波动,“我的天,快去找你师兄哄哄吧,哭得我心疼……” “你强行将我拉入轮回间又给我们断了命线,天道不会罚你么?” 叙鬼轻轻扬了扬眉梢,“……不会,我确实得听他的,但他也不会轻易拿我怎么样,除了我没人能给他干这种活。” …… 十年之期已至,百里纤纤一身鹅黄色衣衫从殿中出来,遥遥望着风雨桥头上匆匆掉落的灵灯和雨笠,那白衣人影已然不见。 百里夏兰站在她身后,给正往魔界总坛赶来的百里绎和百里明南传音道—— “嗯,他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 鬼城城门打开时的青红冷雾中,一人横穿过去,一步踏入灰尘四起的茫障之中。 一片死寂。 想象中的沟壑裂谷都已被填平,表面是灰白交错的松泥轻土,印象中的阁楼湖岸也不见任何影子,只有渡川勉强修复成了之前的模样。 他望着眼前苍茫,视线巡视一圈,有些无助又茫然地往前走了两步。 十步、二十步、五十步、百步。 他双腿灌铅般沉顿,一步步往前走,风尘卷着袍角,徘徊回旋。 第209章 他来这里…… 是在寻人? 是在等人? 还是…… 在干什么。 指尖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冷意蹿遍四肢,这份颤抖直延至全身。 谢惟……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真的害怕,他怕了十年了,没有那人的每日每夜都像钝刀插进血肉,这个世界、甚至连空气都在凌迟他…… “……师兄。” 一声轻唤,眼泪潸然而下。 谢惟肩背梗僵,没有回头,几息间便泪流满面。 心魔…… 心魔。 他一声声一遍遍在心里重复,口中咬出血来,再调不起一分勇气让自己转身回头。 然后一温热的身体自身后紧贴而来,他被人从身后紧紧搂住腰身,微凉的唇吐着热气附到他耳边,真真切切地又唤了一声—— “师兄。” 初霁般的细碎白光透过雾霭映入那双被泪水衬得清透的冰绿眼眸,寸缩的瞳孔中光影攒动…… “好想你……”孟惘紧紧抱着他,将脸蹭到他的颈窝,抬手轻抺去他脸上的泪水,“好想你。” …… 魔界北州城城门口,伏忱一身青衣抱臂,斜睨面前人一眼,哀怨道—— “你不知道你不在那十年魔界总坛什么死样子!我每次去那汇报任务时那气压恨不得把我压死!” “还有那个百里夏兰,我的妈,在她面前本来就被压得抬不起头来,这十年老子去一次跪一次!你要再晚回来些,这魔界我可待不下去了。” 孟惘一想到那人明明被气场压得腿软还要强装忠心一去一跪的作派,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半蹲在地轻摸了摸那只小狗的头,“这个给我玩几天呗。” 伏忱眼皮一跳,“玩?” 对着孟惘那双透黑的眼睛,他又移开视线,吊儿郎当道,“行吧,别玩死了,过几天再给我送来,祁咎那瞎子从人界捡的。” 孟惘歪头,“祁咎,捡狗,送给你?” 这几个词组起来,怎么这么别扭呢。 伏忱脸色一僵,支支吾吾含糊了半天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最后不耐烦地一挥手,“赶紧走吧,一会你爹又要到处找你了。” 说罢给了他一根狗绳。 孟惘拿着那狗绳看了看,不甚熟稔地系在小狗的脖颈上,那小狗也不怕人,撒开腿就拽着孟惘往外跑。 出了北州城,一个传送阵来到魔界总坛,他时而收收绳子制着那撒泼小狗往秋娄殿方向走,想要去给谢惟看看。 不料走到殿门口,貌似听到一阵争吵声,他顿住脚步,隔着殿门仔细一听。 “那是我生的!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改了名字倒也罢了,生辰也要改?!” 是百里绎的声音。 “嗯。” 谢惟的声音仍旧是有些哑着。 “不行!我不同意!就得七月十五,不能改……” “没有中元节过生辰的道理。” 谢惟丝毫不让。 百里绎一噎,气得叽哇乱叫,孟惘正觉好笑时,里面又突然没了声音。 殿门突然被打开。 是百里明南。 他的神色还是一如往常般冷淡,细看之下才望得出柔和,与孟惘对视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牵着的绳子上。 他轻轻道,“又从哪里要来的小狗?” 孟惘微微垂着下颔,抿唇眉眼弯弯地笑道,“是从伏忱那儿要来的,就玩几天。” 正如他九岁之时那般,只是里面之人不再是真正争吵,而全是在为他、等他。 他有亲人有爱人,他不再是天魔异种,不再是修真叛徒,不论是九年懵懂,百年封骨,季夏相逢,还是天罚相替,剥丹陨命,爱恨悲愁,通通都浸在回家的烛光之中…… 化为一片秋水,一腔情柔。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