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渣攻谈恋爱后[穿书]》 第1章 《教渣攻谈恋爱后[穿书]》作者:秋碎金【完结】 简介: 狠戾阴鸷攻x情绪稳定温柔受,1v1治愈向 —— 苻缭穿进了一本古早狗血虐文小说里。 小说里的他与主角受青梅竹马,暗恋其多年,成了渣攻的情敌,最后被妒火中烧的渣攻砍了四肢,丢在受的面前。 于是他穿书第一日,就—— 关心渣攻的名声问题。 苻缭:帮你澄清一下黑锅,记得维护主角受的自尊。 渣攻:…… 穿书第二日,关心渣攻的身体健康。 苻缭:受伤了要包扎的,记得关心主角受的伤。 渣攻:…… 穿书第三日,关心渣攻的宏伟事业。 苻缭:知道你想当皇帝,但得慢慢来,记得帮衬主角受。 渣攻:……你究竟想干什么。 苻缭:教你谈恋爱呀。 知道你喜欢主角受,但这种与谁亲近你就杀谁的表达方式,他受不了。 本来他对你还有点感情的,最后还不是红着眼眶把你杀了,多不值。 你能体会到被关心的感受,大概就懂如何对主角受体贴了。 而且,把你教好了,我不也就不用死了么。 渣攻:……用不着你教。 苻缭知道,渣攻嘛,心高气傲的。没关系,慢慢来。 穿书第四日,给熬夜的渣攻点了安神香。 渣攻:少多此一举。 穿书第五日,关心渣攻的伤势。 渣攻:少问长问短。 …… 穿书第十日,苻缭觉得自己好为人师。 渣攻:怎么没来问我的伤势,再不问快痊愈了。 穿书第十一日,苻缭感觉自己管得太多。 渣攻:怎么没来关心我淋了雨,今日特地没带伞。 穿书第二十日,苻缭发觉受对渣攻有偏见,遂彻夜谈心。 渣攻:……就这么爱他? 穿书第三十日,苻缭认为该功成身退了。 但渣攻给他披了大麾。 往他手里塞包蜜饯。 往另一只手里放了折扇。 苻缭欣慰。 知道关心人,投其所好地投喂和送礼了。 ……嗯? 这不是他教渣攻的恋爱小技巧吗? 怎么用到自己身上了?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甜文 穿书 朝堂 治愈 权谋 主角视角苻缭互动奚吝俭 一句话简介:学的东西全都还给老师了 立意:关注他人内心世界,不要把自己认为的爱强加在别人身上 第1章 阳春三月,风和日暖,天色尚未暮,依稀的余晖落在缎绫阁的招牌上。 店门开得不算大方,也不显小气,恰好露出各色名样的成衣,叫动了心思的人儿忍不住一探究竟。 苻缭犹如涸鱼得水,三两步迈进了缎绫阁,扶着一旁的架子喘气——他的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抬眼,正撞向老板娘惊慌的眼神。 老板娘年轻,看上去比苻缭还小上几岁,刚从被锦布隔着的坊内出来,怕是被吓着了。 “抱歉。”苻缭讪讪向后退一步,行了一礼,匆忙说出自己目的,“我想买两套成衣。” 青年半张侧脸被映亮,泼在面上的金光在他眉眼处柔柔地装点,教本就下垂眼尾更讨人喜欢。 其面上还未褪去的狼狈,仿若他才是那个受惊之人,如同从林间窜出的、急不择途的小鹿。 老板娘摩挲着臂上的薄纱,打量他的身板,恍然大悟。 读书的。 看着有些窘迫,却没失了礼数,大概是家道中落。急着要换衣裳,恐怕是要逃命去了。 自璟王收复北楚后,这文人武人一夕之间,地位可就变了个彻底。曾经文人之自负可不比如今的武人差。 谁知道这位公子是否也曾踩在谁头上耀武扬威呢? 不过见他没少礼节,老板娘对苻缭印象不错,旋即笑道:“公子需要什么款式的?” “现有的,合身的,便好。”苻缭面上流露几分感激之意。 他缓缓吐出压在胸前的气。 还好,老板娘不认识他。 一穿过来就急着上街,果然是会出些纰漏。 比如忘了原主是明留侯家的世子,行事张扬,意气奔放的,附近的人不认识他的没多少。 认识不可怕,只是大家都知道原主此时气息奄奄,自己忽然现身,怕是又要平白添麻烦。 老板娘听后便挑了些款式新奇的给苻缭看,均被他一一婉拒,最后总算是寻到一套不扎眼的简单装束。 “照公子的要求,便只剩这款了。”老板娘有些为难,“另一套怕是……” “无妨。”苻缭应道,“就要两套一模一样的,再要两顶帏帽。” 遮住面容才是他最大的目的。 苻缭付过碎银,套上最外的长衫,披上素裘衣,帏帽遮住他清秀俊美的容貌,转眼间成了个不起眼的瘦弱青年。 谢过老板娘后,他出了布庄,朝四下看了看,果然没人再注意他。 苻缭便在街上打听出药铺的位置,不一会儿提了些瓶瓶罐罐出来。 苻缭尽量贴着小道,将自己没在人群中,不巧听见了周围人的谈天。 “哎唷,也不知道那苻家公子醒不醒得来唷,明日不就是比试的日子了嘛?” 第2章 “说醒不醒的,能不能活都难说嘞!不过要真活了,要和那位比试,不也是死路一条……兴许死得更惨呢!” “哎呀,那明留侯好歹也是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的呀,那位还真敢做什么不成?” “他有什么不敢的!你不知道他最近……” 苻缭苦笑。 他也没想到穿来的时机会这么巧。 穿书,在他看过的小说里已经屡见不鲜,他甚至能迅速地接受这个设定。 问题是,他穿过来的这本书,他没仔细看。 这本书只是他在睡前随意挑来打发时间的,没注意看是什么类型和性向——他不介意这些。 所以他看见主角是两个男人的时候,没什么反应;从剧情里看出这是本狗血火葬场的时候,亦无太大的情绪波动;但当看到这个新出场的配角与自己名字一模一样时,苻缭隐隐感觉不妙。 倒不是怕真的穿书,而是这样一个暗恋主角受的配角,青梅竹马、家世显赫、性子还直,常和主角攻作对,恐怕下场不会很好。 主角攻可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一只手足以让他们家族倾覆。 就算性格与自己天差地别,顶着这个名字,苻缭看着仍是略显别扭,最终紧着眉头随手翻过十几页,囫囵吞枣地看一遍就算了。 不巧正停在原主被主角攻奚吝俭断手断脚,还扔到主角受季怜渎面前的剧情。 季怜渎出身卑微,自幼吃尽苦头,只想着利用周围的人往上爬,一边被奚吝俭吸引,一边又憎恶他。 对其仅剩的一点复杂感情,就在原主死后,彻底没了。 奚吝俭有如此举动的原因,是对季怜渎的兴趣逐渐变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却因痛恨自己这样“软弱”而逐渐扭曲,变为强烈的独占欲,让他觉得季怜渎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投入别人的怀抱,于是杀了所有与之亲近的人,强迫他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后,奚吝俭被季怜渎一箭穿心。而季怜渎在复仇后,也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心死。 大大的be。 看得苻缭五味杂陈。 分明是对对方有感情的,若是能好好说开,该消减多少的遗憾与悔恨。 假若真有可能穿书,教教奚吝俭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思,或许他们不会走到这一步。 苻缭这么想着,睡了过去。 一醒来,看见屋内的装潢时,他感叹一声。 上天这么快就实现了我的愿望啊。 问题是,我根本不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 关于比试这件事,苻缭也只看了个大概。 原主被奚吝俭故意挑衅得失了神智,头脑一热就答应要和奚吝俭比试骑术。 可原主身子孱弱,别说骑马,更是从小没碰过马的,怎可能比得过他? 奚吝俭。他是璟王、摄政王,更是在北楚分裂之时临危受命,一人率千骑连克三十座城的复关大元帅。 原主要和他比骑术。明日。 若是输了,就要被挖掉双眼。 回过神来的原主越想越怕,最后竟然在自家院子里投池自尽,被救上来后昏迷至今。 也因此成了各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苻缭记得,原文中原主便是因为昏迷躲过了这劫,虽然后面死得更惨。 好在此次上街没引发注意。 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只是窥见一斑,不如先等着此次风波过去,再想办法完成目标。 虽然性命岌岌可危,但既然都穿书了,不尝试实现自己的想法,他也不甘心。 苻缭想着,不自觉抬眼,见面前府邸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明留侯府”在夕阳中镀了层淡淡的金光。 他转身进了狭窄小巷,踩着堆积的落叶,从侧边的一道没有被修补的缺口偷偷回到院内。 苻缭盯着面前陌生的木门,伸出手,推开。 “我回来了。”他同时出声。 角落里的阴影放松下来。 “你还好吧?” 阴影里的声音显得虚弱,有气无力道:“对不住啊阿缭,你刚醒就让你跑一趟。” “不要紧,我能有什么事。”苻缭摘下帏帽,抖了抖手上衣裳,“给你买好了……小季。” 苻缭不大习惯这样亲密称呼别人,原主却总喜欢这样称呼季怜渎。 季怜渎这才从角落里出来。 漂亮的丹凤眼尾上还带着些许红妆,秀眉一蹙能把人心口看软了,加之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与带着伤痕的赤足,谁看了都会升起怜爱的心思。 更别提苻缭知道,他是从奚吝俭的软禁中偷跑出来的。 季怜渎是青楼女之子,自幼便在楼里作伶人。如今的北楚甚是尚武,季怜渎貌美体弱,常被人欺辱。 奚吝俭便是在一次宴会中看上季怜渎,将他买了下来——却还是让他继续待在青楼里。 季怜渎用了各种方法终于从青楼里脱身,但自此又被奚吝俭关在自家府邸里,对其不闻不问。 够渣的。 苻缭瞥一眼季怜渎脚踝上新新旧旧的疤痕,挪开视线。 季怜渎慢吞吞挪到床上,苻缭顺势要为他披上长衫。 季怜渎受惊般飞快掠过他手上的织物:“多谢,我自己来吧。” 苻缭五指微动,停在原地,笑着应了声后转过身:“先穿锦袜吧,你脚常冷。就包在衣裳里。” 看原文里描写季怜渎双脚常发寒,冻得感觉要碎掉一样,却常常连鞋子都穿不了,苻缭不免心疼。 第3章 “我路过药铺,那郎中有些药削价,硬是要卖给我。”他继续道,“估摸着是些药效不大好的,我用不上,你也一并拿去吧。” 季怜渎不愿他人怜悯自己,即使是原主这个青梅竹马。 苻缭也不想他难堪,便寻了个借口。 “你怎么办?”在他背后,季怜渎倏然开口,“明日就要与他比试了。” “他还不知道我醒了。”苻缭道,“瞒过明日再说。” 季怜渎抬眼,漂亮的眸子盯着他:“可你若不去,我以后都只能被关在他的府邸里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苻缭一顿。 难怪原主会失了智般,要和奚吝俭比试。 原来季怜渎也是他们比试赌注的一部分。 季怜渎的目光扎进他眼里,冷得让苻缭浑身一阵刺痛。 只一瞬,那股森然感便消失了。 苻缭知道,原主是一个为了季怜渎不管不顾的人。 他没有理由拒绝。 既然这场比试牵涉到他们三人,不如铤而走险,也当是为自己的死路寻一丝希望。 苻缭感觉喉咙突然发痒,忍不住咳嗽几声。 季怜渎生性敏感,兴许会注意到自己与原主的不同。 原主的说话风格…… “小季,我开玩笑的,你别怕,我有办法的。”苻缭抓住季怜渎的手腕,对他眨了眨眼,轻松道,“我有办法,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干他。” 但季怜渎应该清楚,原主和奚吝俭根本比不了。他心中又有什么算盘? 苻缭心中疑虑还未放下,两肩倏然一沉,连带着他的身子失重般动弹不得。 奇特馥郁的奇楠沉香先萦至鼻尖,一张线条分明又极具威势的脸突兀遮住房梁,锐利双眸带着颇有兴味的笑容,细细审视他。 眼前霎时间暗下,似是被猛兽利爪死死划压,垂涎欲滴的气息近在咫尺。 “见过殿下!” 季怜渎话中带了几丝惊慌,立即退至一旁,跪倒在地。 那人不以为意,锐利眼眸擒住苻缭。 声线极缓,如同一层层剐人皮肉的锋刀。 “你想把谁干了?” 第2章 那人面容不怒自威,微微勾起嘴角如同嗜血剑刃,隐隐的血污味像是天生附着,作为恶鬼的首领以震慑同类。 奚吝俭。 压在苻缭右侧锁骨的手愈发用力,竹纹玉扳指正好抵在最突出的位置,加剧本就难以忍受的疼痛感。 苻缭出了身冷汗。 直到奚吝俭出声之前,他没有任何察觉,连脚步声也不曾听过,更没有家丁通报。 他来这里做什么? 苻缭心下一凉,侧目看向季怜渎。 季怜渎已经低头行礼,近乎跪下,只敢看着地面。 带着几分笑意的凉凉之语自头顶而落,沿身子巡出一圈寒意。 “这么不想要你的眼睛?”奚吝俭笑道,“问你呢,世子,你说要把谁干了?” 苻缭皱起眉,微耸着肩,企图挣脱开无言的凌虐。 这挖眼的理由,古早味溢出来了。 若说季怜渎敏感,奚吝俭则是多疑,此时更不能露馅。 “璟王还知道本公子是世子?”他轻笑一下,带着些气音,“怎么,也想廷仗本公子么?” “你倒是敢忤逆孤。”奚吝俭嗓音带锋,彻底没了笑意,“孤在问你话。” 温润的玉石隔着薄而几乎透明的皮肤,磕在骨头上,愈发用力,似是要硬生生碾成粉末。 苻缭挣脱不开,想起身却被几指按得不能动弹。 钻心的疼痛使他额上浮出些细汗。 他凉凉调笑一声。 “殿下给人治病的办法还真是奇特,妙手回春,怕是死人都能活过来。” 嗓音因稍喘不上气而略显缥缈,在此场面显得异常镇定,如同先晓天机。 “本公子说,要把朝廷上的权奸办了,殿下可觉不妥?” 并未指名道姓,但也等于是指着鼻子骂了。 提起权奸,所有人都会第一时间想到此人。 先皇的大皇子,璟王奚吝俭,自幼离京,戍边近二十年,几乎完全脱离朝堂斗争。 实际上,他看准国家即将分崩离析之时,借收复失地之功,一朝回朝,拥护十几岁的小皇帝登基,自封摄政王。 众人才知其暗中在京布下眼线多年,待他几个兄弟死于争斗或战乱,一举夺权。 其在战场杀人如麻,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亦是,自封当日便明里暗里诛杀与他悖逆之人,三日内皇城血流未干,手里性命不计其数。 他便是今朝“新党”的首领。 即重新统一后,有赫赫战功的武官党之首。 新党人少,势力却笼罩四海。 奚吝俭脸上笑意更深:“朝中权奸,不知何人?” 苻缭舔了圈有些干燥的嘴唇,仰起头自然而然与他对视。 “殿下作为摄政王秉政已久,难道还不知朝中豺狼虎豹?”他笑了一声,“若是如此,殿下也太过疏忽职守。” 奚吝俭略微敛了笑容,迅速瞥视旁边一眼。 苻缭心道不妙,身上突兀地轻松下来。 疼痛感倏然散去大半,唯留几分余感与酸麻无力。 他碰了碰,最难受的地儿已经清晰地压出一个印子。 奚吝俭睥睨一眼旁边的季怜渎。 第4章 “过来。” 像主人对宠物一般。 季怜渎低着头,不敢有半分怠慢,跪在地上缓缓地向奚吝俭身后爬过去。 “孤和你说的话,没听进去?”奚吝俭轻声细语,“耳朵不中用就剪了,做孤的人又无须听他人之语。” 季怜渎身体微颤,死死咬住牙:“殿下,优季知错。” 苻缭皱眉。 “不要这样。”他忍不住出声。 奚吝俭抬眉,藏着几分挑衅:“世子,他现在还是我的人。” 却见苻缭脸上是淡淡的难过忧虑,没有半分愤怒。 “那就把他当人看。”他道。 苻缭知道自己该异常抓狂,像原主一样,有和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气势。他只能昂起头,似是对奚吝俭嗤之以鼻般,以挽回一点原主的人设。 他做不到。 如今的每个细小的举动,逐渐堆积,终会到爆发的那日。那时已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的。 若想避免之后的悲剧,越早改变奚吝俭越好。 他定定回以奚吝俭目光。 悄然而至的沉默在苻缭预料之中。 奚吝俭忽然轻笑出声:“好,说得好。” “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暂且放过他。”奚吝俭话锋一转,“看来世子向龙王爷讨教策马之道,也自有一套说法了。” 奚吝俭说的是市井之人对他投池自尽的笑称,意味不言自明。 “小小的明留侯府怎能困住龙王爷,殿下说笑了。”苻缭莞尔而笑。 “世人都在议论此事,热闹得很。”奚吝俭不疾不徐,“先前世子病重,孤还正担心。既然无恙,孤万分期待明日与世子的赌约。” 他走近苻缭,俯下身,细长纮紞从身侧垂下,悬着的两颗小玉石优游自若地在苻缭眼前晃荡。 “世子的双眸,确是让人着迷。”奚吝俭轻笑。 苻缭一僵,旋即在心中苦笑。 眼睛? 别说是输了要挖眼,他就连能不能活着下马都是问题。 虽然明留侯是个武官,但原主和他本人一样,身子一直不好,在马背上颠两下,怕是缰绳都握不紧。 “言尽于此,世子自重。”奚吝俭环顾一圈,“孤本意只是来抓只不听话的小猫,不巧入了府中,无意叨扰。” “等等。” 锁骨处重新刺痛起来。 奚吝俭这手劲,恐怕能直接捏碎他的脖颈。 他踩实地面,微微蹙眉,有些宽大的衣裳随风抖动,看起来仍是虚浮地站不稳。 “我送你们。” 奚吝俭回眸,顿了顿,端详他。 半晌,他道:“孤何故担世子此大礼?明留侯府不缺人。” 他目光移向季怜渎,霎时间变得冰冷。 “倒是刚养起来的小东西,有些不识好歹。” 季怜渎瑟缩一下,只是盯着地面。 苻缭皱眉:“我回去就是。” 性子果然恶劣,要以季怜渎威胁他。 分明是不想别人觊觎季怜渎,最后还要他落得一身伤。 苻缭不自觉搂紧自己手臂。 明知奚吝俭的目的,心却不由自主慌得明显,身上出了层虚汗。 既然没回应自己的试探,当务之急是把眼睛和命保住。 苻缭捂住胸口,略施一礼,只送到房门口,便识趣地转身回房,不去探究他们的去向。 奚吝俭瞥了一眼他轻飘飘的背影。 苻缭只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倏地消失,像是从没有人来过。 侯府外,一条暗巷旁。 右侧已有两人等候,旁边停着辆轿。 “他早没看着了。” 季怜渎嗤了一声,向后退开好几步,与奚吝俭拉远距离。 奚吝俭嗤笑一声,指尖扶上腰侧环首刀的龙环。 “自己提出来的,反倒不乐意了?” 无形的威压陡然让周围几人都喘不上气。 季怜渎通体遍凉,手心顿生黏腻之感。 “殿下又不是伶人,演这么真做什么?”他冷笑道。 好的地方没一点真,处处限制他却落得实在。若非为达目的,谁愿假作他的男宠,随时都有可能被软禁? “说得好听。孤不来,你还想待多久?”奚吝俭嗓音自顶上飘落,冰锥般刺入他的脊骨,“孤已经宽允你一炷香了。” 季怜渎呼吸停了一瞬。 “你早知道……” 自脚底而生的恐惧感教他眼神慌乱,无意间瞥向奚吝俭身后某处。 奚吝俭连长睫也未动一分:“是你有求于孤,还想哄骗孤的人?” “属下知错!” 头戴黑色樸头,身着深色圆领袍服的年轻侍卫向前一步,抱拳羞惭道:“是属下放走季郎,属下这就回去领罚!”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 “不急。” 奚吝俭动了动薄唇,身子没转,赏了僵在原地的季怜渎一眼。 “回去,你,看着他受罚。” “孟贽。”奚吝俭又唤了一声。 面色阴沉的太监躬身,道:“奴婢监管不力,失职,愿自行领罚。” 他声音嘶哑,尽是气音,仿若将死之人。 季怜渎死死攥住拳。 一个贴身护卫,一个贴身太监,都是追随他多年,当真说罚就罚。 第5章 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却安然无恙。 “怎么能让世子的心上人受罚?”奚吝俭似笑非笑,“他知道了不得又到府里闹上一番?” 季怜渎目光动了几动,没有说话。 世子骨子里的愚蠢和轻慢可不是那么好装的。 他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何况高贵的世子,哪能记住平民百姓之事。 那个从小认识,说是喜欢自己的世子,从不记得自己生辰。 这个人竟然知道自己双脚常年是冰冷的,还愿意给他拿药。 他阻止奚吝俭时说的话像是央求,却没失了自尊,仿佛自己真的是与他平起平坐的密友。 季怜渎咬牙,俊美秀气的脸蒙上一丝阴霾。 ……新的变数难以控制,将来必然碍事。 奚吝俭瞥了季怜渎一眼,一瞬便厌恶地不愿再看。 他想起对上苻缭视线之时。 宽远深邃,平静得像潭深不见底的,将要凝固的死水。 丢几块石子试探,澄澈的水面漾起小小的波纹后再无动静,连水花都没扑腾一下,好像自己的举动在这万顷之泊眼里极其幼稚。 让人恼火。 想破坏这份沉静,搅浑这汪湖泊,教沉静的水域掀起万丈波澜,永不得安宁。 他想看看这湖有多深厚,里边究竟藏了什么玄机。 不过—— 奚吝俭嘴角微微动了动,转瞬即逝。 “上轿。”他对季怜渎道。 后者握紧双拳,一言不发地照做。 待车帘完全放下后,奚吝俭又唤:“孟贽。” 太监躬身。 “彻查明留侯府。”奚吝俭道,“三月内的变动,一字不差呈交。” “是。”孟贽应声。 奚吝俭微微颔首,又道:“殷如掣。” 侍卫抱拳。 “去试探苻缭。” 他摩挲着扳指:“孤今夜就要结论。” 想起世子快步上前,因牵动伤处而蹙眉的清瘦面容,他动作稍有一停。 “倘若他真是个冒牌货——” 白玉般未历磨难的肌肤,在突出又脆弱的地儿深深留下自己刻进的印子,鲜明得让人挪不开眼。 如同他虚弱的声音里带着无可置辩的韧性,苍竹般坚贞。 偏生被旁枝末节裹挟。 手上的摩挲陡然变快,似是有些烦躁。 “别留。” 第3章 苻缭抵在门后,双手不听使唤地发颤。 方才的惊惧教他犹如被扼住脖颈,此时才劫后余生般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尝试理清自己如今的处境。 夕阳渐落,温暖的余晖透过门上油纸微微打亮正对着的圆桌,方才放在那儿的药瓶已经不见了。 苻缭缓过神来。 季怜渎能收下便好。 他的双手交握,不自觉举到面前哈了口气,又机械地垂下。 明日,城外的平关山。他与奚吝俭比试之地,那里有最险峻的平关道。 传闻奚吝俭第一次挂帅时,敌军已经攻到平关山,他临危受命,不料首次出征便节节败退,惹得天下人均以为这个草包皇子只会纸上谈兵。 就在百姓的叹息与敌军的自负中,奚吝俭一人诱敌深入,以身做饵,凭借高超的骑术在又窄又陡平关道上驰骋,诱引大批敌人滚落坠崖。 待敌军发觉不对时,退路早被堵死。 人们方知璟王诈降,不费一兵一卒便使要攻破京州的敌人尸骨无存。 更何况,奚吝俭已经从自己的言行里发觉出不对。依他的性子,这样不安分的因素,大抵是越快抹杀越好。 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化解这燃眉之急? “大哥,你又来做什么?你日日都来,难道他还真能醒不成?” 门外忽然的争吵声打断苻缭思路。 “延厚,怎能这样说话?”被质问的男人话中带着忧虑,“我放心不下,来看看阿缭,你也要责怪我了?” 被换作“延厚”的青年气势弱了些,嘁了一声:“可你还答应我今日带我去斗蛐蛐,可不能反悔,再不去就收摊了!” 苻缭了然,这是原主的庶兄苻药肃与原主的嫡弟苻延厚。不过原文对其家人描写甚少,他不清楚这家人具体关系。 “这……”苻药肃犯了难,“可我还不知阿缭今日如何。” 暂时不能暴露。 苻缭捻着指腹,正准备回床铺装晕时,忽地听见另一种脚步声,似是忽浅忽深的,教他以为是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 “哎,大公子、小公子安!”听起来是府里小厮,脚步声没有停下,“小的就先进去伺候世子了!” 声音愈发靠近,已经来不及躲回去了。 苻缭静静靠在门边。 “吱呀”一声,黑影遮住暖黄的辉光,小厮朝着床铺方向看去:“咦……” 苻缭趁机在他身后把门关上。小厮听见响动,忙不迭转身去看。 “公子——唔!” 苻缭直直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手势。 小厮似是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倒也没反应。 “之敞。”苻药肃唤道,“阿缭如何了?” 之敞是原主的贴身小厮,曾在北楚分裂时被征,因此跛了一只脚。 难怪走路声是是一浅一深的。 苻缭盯着之敞,微微松开手,示意他该说什么。 第6章 之敞本就听自家主子的,忙不迭回道:“呃、大公子!世子还是和昨日一样,小的给世子收拾一下!” 门外传来一声幽幽叹气,苻延厚已经在反复催促。 苻缭听见脚步声愈发远了,才彻底松下一口气。 之敞挠着头,目光把苻缭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支支吾吾。 “公、公子,你怎么……呃、呃……” 苻缭知道他不敢把话说明白:“怎么突然活了?” “哎!公子哪能如此作践自己?公子是怎么醒来的,身子可有哪儿不舒服?为何不让小的告诉二位公子?侯爷也可担心公子呢。” “嗯——”苻缭眨了眨眼,“明日本公子可不就要和璟王比试?本公子已有对策,准备给他们一个惊喜,你只管保守秘密就是。” 事到如今,没办法也要有办法。 “哎,公子!”之敞眼里突然冒光,“公子当真有办法了?可小的看公子昨日还未醒……难、难道,公子真的向龙王爷寻得办法了!” 苻缭哑然。 “龙王爷又不管地上的事。”他轻轻弹了一下之敞的额头,“现在先和我上街。” 之敞不解:“上街做什么?” “秘密。”苻缭带上帏帽,“说了就不灵验了。” “咦?”之敞不知这帏帽是从哪来的,但注意力立马就被吸引走,“不能说?那果然是……” 苻缭失笑:“跟上。” 苻缭重回大街时,之敞跟在后面小声念叨:“公子,这缺口什么时候有的,小的在府里这么多年都没见过呢。公子,是不是龙王做的?然后龙王爷和公子说不能说出来……” 长长的咕噜声打断他的絮絮叨叨。 “饿了?”苻缭看向摸着肚子的之敞,“那先吃点东西。” 他指着一家馄饨铺:“就这儿吧。” 之敞为难道:“公子,上街难道不是有要事办?何况小的怎么好意思……” “相信本公子。”苻缭率先迈开步子,到馄饨铺坐下,“要一碗馄饨。” 其实上街只是为了打探更多消息,这样的食铺本就是个好地方。 苻缭一开始便打算旁敲侧击,虽然希望渺茫,却也比真的靠骑术比过奚吝俭的几率大。 “公子……”之敞小心提醒道,“公子你不知道,那大官人最近心情不好着呢,就连刚回京的吕官人,他都敢送、送人上路!” 苻缭眉尾微微一动。 这件事他没印象。 “这是何事?”他问。 之敞吹了吹热乎乎的馄饨:“吕官人呐,前年出任知司州事,最近才回京。结果他司州带回来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他老婆没儿子,小妾就闹着让吕官人休妻,把她扶上去。” “且不说宠妾灭妻本就犯法,吕官人品行端正,自然是严词拒绝。”之敞压低声音,“大官人知道后,竟然命令吕官人照做!” 苻缭眉心一紧。 他知道奚吝俭的目的。但这样做,寒了天下耿介之士的心不说,还会惹人效仿。 “然后呢?”他问。 “然后?吕官人不从,被杖责三十。这是真犯了宠妾灭妻罪才要挨的。现在倒好,反过来了。”之敞声音越说越小,“三十下,不死也别想活着啊。这不,拖回家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苻缭揉着眉心,好不容易揉舒展了。 “官家没什么动作?” “官家……哼,官家估计光顾着玩呢吧,一小孩儿,哪惹得起大官人?”之敞耸耸肩,“倒是提携过吕官人的,那个礼部的徐官人,也只能谴责一下,谁敢真的动他?” “礼部?”苻缭琢磨了一下,“文官……旧党?” “可不是?要小的说,这一看就是两党起矛盾,吕官人被拿来祭刀。有人说是那大官人起邪心了,这居然还有人信!”之敞一口舀了两个进嘴里,“也不看他周围就没见过女人,男人倒……” 之敞眼珠一转,猛地咳嗽几下:“哎呦烫烫烫……” “慢点,不急。”苻缭失笑。 之敞感慨:“少爷你不懂,我这是习惯了,当年那兵荒马乱的,晚一点东西就要被人抢走,不快不行啊。” 苻缭扫了眼他的腿,默了会儿。 “这事就这么算了么?”他问。 “人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是可惜吕夫人,没了丈夫也无心开店,听说近日就要回娘家了。” “开店?”苻缭疑惑。 “是啊,开了个布庄,叫缎绫阁。”之敞口齿不清,手往苻缭身后一指,“就是那家。吕夫人啊,好人。常常布粥,可端庄了,总穿长袖长袍,头上戴那么多东西,走起路来一个都不带晃,连袖子都是正正好好,和定住似的!” 苻缭摸了摸身上袖袍。 “这么热的天她也如此?” “是啊。听人说她应该是身体不好,和公子一样。” 说罢,他意识到不对,连忙转了话题。 “小的是说,吕官人常关照吕夫人,真是一段佳话啊。”之敞灌下汤,一抹嘴,“爽!” 苻缭轻轻“嗯”了一声,回身,眼眸在缎绫阁的牌匾上流连片刻。 “吃完了就回府吧。”苻缭付过铜钱,对之敞道。 之敞咂咂嘴:“啊,不是刚出来?” “嗯,已经够了。”苻缭嘴角微微勾起,“你想知道我如何醒的?” 第7章 之敞眼睛一亮,点点头。 苻缭笑了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 孟贽递上一沓厚重文卷,躬身道:“奴婢查到的就是这些,与之前的情报并无二异。” 多数的字消在嘶哑的嗓音中。 奚吝俭斜一眼摆在桌上的纸张,嘴角似动非动。 “难不成小世子还真请到了龙王爷不成?” 远处花草轻晃一瞬,在停稳前,殷如掣已经到了奚吝俭面前。 “世子在殿下离开后便与贴身小厮上街,以帏帽示人,似是没打算让众人得知他已病愈。” 他抱拳,如实禀报:“馄饨摊边听闻他们主仆在讨论吕官人一事,世子未知皮毛,对人温声细语,的确完全不同于原来那位世子,但其体貌特征,尤是其天生体弱,与原世子一模一样,属下依旧无法肯定其身份。” “吕嗔?”奚吝俭嗤笑一声,“他还有心思打听这些。” 殷如掣知道主子接下来还得发话,识趣不语。 奚吝俭瞥一眼面前低头的侍卫,见到他袖上沾了些雾气,如今已将凝不凝地成了覆在黑色料子上的透明水雾,似是特意要装点这身不近人情的黑衣。 细密的小水滴透明得过分,被远处的青草与澄澈的天空占据了所有颜色,给身下坚硬的黑色晕开一层柔美的微光。 那人有礼克己的模样,得知这件事怕是要气得面色通红,气都喘不匀了。 不,他会如此么? “他……”奚吝俭薄唇微张。 那柔光倏然消失,不见踪影。 殷如掣理了理衣裳,见奚吝俭眉头倏然皱了起来:“主子?” 奚吝俭双唇抿紧,面无表情。 殷如掣打了个寒颤,连忙捡起刚刚还没说完的话。 “据属下观察,苻家人还不知此事。”他胡乱将记得的事说了个遍,“属下未见有人从大门进出,估摸着是从府邸的某处缺角出来的。” 余光瞥见主子一边眉尾动了动,殷如掣才敢继续往下说。 “以及,那小厮回府后,坊间忽然兴起一传闻。”他有些紧张,“是关于世子……与殿下的。” 奚吝俭皱起眉。 “别废话。” 苻缭既知吕嗔之事,该是想重掀舆论压倒他。 街谈巷议、众口铄金,能这么快意识到,的确不蠢。 不知他想用何种说法? 压着自己清醒的消息,是想突然昭告天下,以怪力乱神吹嘘自己?还是单单借着所谓神助斥责他目无王法、彝伦攸斁?亦或是…… 殷如掣咽了咽口水。 “是、是说璟王殿下亲临明留侯府后,世子便神异地苏醒了。” 第4章 苻缭侧卧在软榻上,将之敞方拿来的薄被攥在手中。 盖上既闷又热,喘不上气,不盖又觉遍体生寒,难受的紧。 “公子,看起来是要变天了。京州许久没下过雨,回来时就见天上呼啦啦来了好多乌云,今夜怕是就要下了。”之敞担心道,“这时候正闷着,公子若实在不舒适,还得请郎中来瞧瞧,大意不得。” “无碍,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苻缭手中的布料攥得更紧,“嘱托你的事可都办好了?” 苻缭清楚,自己难受更多是因着紧张。 “都办妥了!大公子小公子在城西玩着,小的只在最东边放了风声,咱府里没人出去,一时半会儿传不到这儿来。”之敞说着好奇起来,“公子……真是大官人把公子弄醒的?可小的真是一点儿也不知,门卫也没说有动静啊!而且那大官人为何要这么做?” 苻缭笑了笑,没着急回答:“你做事怪上道的。” 之敞摸摸脑袋,傻笑两声。 也亏得之敞喜欢八卦,恰好擅长这方面。 苻缭吐了口气,勉强从被中伸出只手揉揉太阳穴。 他有些头晕目眩,心中的打算排演了一遍又一遍,而神智告诉他这不过是徒劳。 “我有些乏了,想休息会儿。”苻缭抖了一下。 是奚吝俭在锁骨处按压留下的伤,一有大动作便要发疼。 他小小吸了声气,带着点鼻音:“你先去门外候着吧,帮我挡着人,待我晚些再细细说与你。” “好好!”之敞还有些兴奋,搓着手听主子的话行事。 即使不是这阴沉的天气,苻缭也已昏昏欲睡,可脑袋还清醒着,吊着他的身子。 “咚。” 苻缭猛地惊醒,以为是自己歪着的脑袋磕上了榻边,吐出一口气后忽然又听见屋外沙沙的响声。 他盯着屋外,与往常无异。 他目光没有收回,坐直了身子。 苻缭心跳猛然加快,凶狠地撞击胸腔,横冲直撞地想带着身子去迎接这位不速之客。 只是恍神的瞬间,木门一开一合,眼前霎时间暗下。 静默的黑暗中,虚浮的吸气声格外令人胆战心惊。 浓郁的奇楠沉香似是在空气中结成了网,缠得苻缭动弹不得,胸腹挤压般疼痛,逼得他忍不住开口。 “你来了。” 奚吝俭凉凉的语气里带着嘲弄:“就如此肯定孤会来?” “不敢。”苻缭眉眼微垂,实话实说,“何况,现在不过是酉时,殿下若不来,我还有时间另寻方法。” “狂妄自大。” 不缓不急、有恃无恐的模样,若不是知道他孤立无援,还真叫人怀疑他有什么靠山。 第8章 听起来如此自大的话,从这人嘴里说出,似乎真是在就事论事。 也因此更让人恼火。 不过是披了个软绵绵的羊皮,还真能把他当待宰的小羔羊不成? 面前低眉顺眼的人抬起袖,稍偏过头去,忍不住咳嗽两声,挽到耳后的些许碎发趁势在他下垂的眼尾边胡作非为。 奚吝俭眯了眯眼。 看着确实挺好欺负。 “为何如此造势?”他眉尾一挑,“世子终究怕了,想在本王面前献媚?” “若要献媚,何必大费周章?”苻缭深呼吸一口气,下巴微抬,“只是想再见殿下一面罢了。” 对方默了会儿,才道:“若孤不来,你岂不是白费周章。” “可殿下终究是来了。”苻缭淡淡笑道。 奚吝俭眼皮一跳,缓缓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 没错,他本不该来。 听见消息的那一瞬,他便知此人的真正目的,是想让自己再见他一面。 自己是恰如其分地走进了对方为自己设置好的陷阱里。 兵家大忌。 “只是正巧听见些传闻。这几日说来说去都是差不多的事,若是有新奇的,相信大家定会感兴趣。” 苻缭眉头紧了紧,道:“传闻四散开,难以收回,但要控制成什么模样,对殿下来说应当不是难事。” “哦?”奚吝俭动了动眉,却看不出感兴趣的模样,“你想要什么?” “明日的比试取消。”苻缭交叠着手,“璟王能让世子苏醒,苻家又是新党,世子再如何也该知道谢恩,没必要与殿下针锋相对,不是么?” 奚吝俭轻笑一声。 “世子可是忘了,是因什么才要和孤比试的?” 苻缭一顿。 奚吝俭已经上前一步,放松的眉眼盖不住眸中冰冷:“世子,你对季怜渎是什么心思?” 苻缭瞳孔骤缩。 “我……是对小季上心。”他犹豫再三,轻声道,“所以……” “是啊。更何况你与他还是总角之交。既如此,孤为何要与你握手言和?” 奚吝俭似是嘲笑一声,但和在风里,莫名把那点儿刺人的含义给洗去了。 苻缭一愣,思绪却更快一步飘到别处。 这不就是在吃醋嘛。 “这话为何不在季怜渎面前说?”他遽然道,“你们俩……很像,你知道他为何总想逃走,你分明可以在他面前表达出来的。” 语毕,苻缭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我是说……” 却见奚吝俭又上前一步,伸手,捏住苻缭落在身前的几缕黑发。 “你自己又有自觉么?”他问。 你知道你方才是什么样的表情么? 奚吝俭目光从他锁骨处掠过,细细端详着映在发上的几点光亮。 漂亮的微光像夕阳不甘心的挣扎,又像是得意的烛火,软软跃动在发丝间。 如同那硬是要装点黑衣的水雾。 付出再多,再柔软、再漂亮,还不是被人随意一扫,就没了。 有谁会感激? 苻缭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溢满房间的氧气似是怎么都进不去肺中,连呼吸都狼狈起来。 高大的胸膛近在咫尺,既像是保护人不让其触碰危险的高墙,又如同要将人锁在原地的囚笼。 半晌,奚吝俭终于放下可怜的墨发。 “你还不明白你的处境。” 他转身离开。 “等等!” 苻缭连忙伸出手:“嘶——” 剧烈的吃痛挤占了他本要说出的话,锁骨处的伤牵动着经络与骨骼,眼前一片花白。 苻缭只感觉耳鸣声把一切都盖过了。 他撑着圆桌的边缘,怕奚吝俭就这么离开,匆忙抬眼,却正好撞进那人墨黑的瞳孔中。 太黑了。连一点儿高光都因背光而显得暗淡,好似被飞溅的鲜血染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干涸发黑,再也看不清其原来面貌。 意识到他是转过身来等自己说话,苻缭有些不敢相信。 “你……”他喘着气,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出声,“你真的杀了吕嗔吗?” 奚吝俭动了动唇,抿起一瞬后才开口。 “你真是苻缭么?” 他丢下这句话,拉开门,立时没了踪影。 取而代之的是个强壮的中年男人,匆忙朝苻缭的方向跑来:“阿缭!你终于醒了!” 他身后还跟着一大帮人,杂乱的脚步声让苻缭太阳穴突突地跳。 苻缭知道他是谁:“爹…… 苻鹏赋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阿缭,你感觉如何?可还好?” 说罢,他又眉头紧皱,四处张望,恨恨地敲了一下旁边小厮的头:“你看你,尽是瞎说!还说什么璟王来了,璟王来我府上我会不知道?分明是阿缭吉人自有天相,那璟王才巴不得阿缭死呢!” “还有这个之敞,怎么还能睡着的!”说着他就要去踢。 “哎,爹,人家又没说错。”苻缭连忙制止,“我这不是醒了么。” 听闻苻缭的话,苻鹏赋愁眉苦脸起来:“哎,小祖宗,你偏偏醒在这个时候,明日下午可就要和璟王比试了。也不知哪个杀千刀的传开了,躲都躲不过!” 苻缭干笑两声:“爹,您都说了我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有办法的。何况,我不是还有您嘛。” 第9章 苻鹏赋的侯位就是靠当年战功封的,其人力大无比,爵位亦高,虽然这话只是起安慰作用,但若真的万策尽,兴许苻鹏赋还可以从中周旋一番。 方才的对话让苻缭莫名觉得,奚吝俭似乎不想致自己于死地,又非要比试进行下去。 总不能是觉得只挖出眼睛来比较好玩吧。 “哎是是是。”苻鹏赋听得骄傲,哈哈大笑起来,“你爹可是大侯爷,他奚吝俭也就只敢整死几个文官了,文官本就没用,死了就死了,难道他还真敢对我们家出手?”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咳嗽两声。 苻鹏赋从得意中回过神来,面色一变:“哎,小祖宗咳嗽都比以前有力气多了啊,哈哈哈哈!” 在尚武的风气里,生于武将家中,原主的身子却是独树一帜的弱,这自然成为原主的一个雷点。 “爹,我现在只觉得困,我先睡一觉,明日醒来再说吧。” 苻缭将一家人打发走,测了测之敞的鼻息,重得像是个喝醉了的人。 果然只是昏过去了。苻缭吐了口气。 接下来,该是彻底验证自己的猜想了。 苻缭重新回到街上,眼见天色已暗,铺主纷纷收摊,更加紧脚步往缎绫阁去。 缎绫阁内烛火熄了大半,老板娘探出只玉手来,准备关上大门。 “吕夫人!”苻缭喊了一声,手的主人似是没听见,于是苻缭又喊了一次,“吕夫人。” 那只手这才顿住,并未循着声源去看,也没收回手。 “还好,赶上了。” 苻缭小跑着过去,无奈身子实在太弱,只能先撑在墙上休息。他想说话,却被喘气声抢夺先机。 老板娘犹豫了一会儿,道:“是今日下午来的那位公子,可是成衣哪里有问题?” “不,衣裳没有问题,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请教。”苻缭指了指自己身上,正是他先前买下的那套,“我听闻,缎绫阁的主人是吕嗔吕官人之妻,是么?” 老板娘顿了顿,应道:“是……是我,不知公子是有什么事?” 苻缭摇摇头。 “不,你不是吕夫人。”苻缭道,“你是那位妾。” 第5章 老板娘倒退几步,捏紧了衣袖。 丝织的薄布紧紧裹着皮肤,教她生了些安心感。 “公子说笑了,周围的人都知道缎绫阁是吕夫人开的,哪轮得到那别有心思的小妾做主?”她话尾微微一颤,指尖搭着柜台,不自觉点了两下。 “那您方才为何不敢露面?”苻缭镇定道,“要打烊了,人站在店内很难关上门吧。而且我方才唤了两次‘吕夫人’,您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那是、是我没听见。”老板娘面露难色,“公子莫要强词夺理。” 她侧对着苻缭,往锦布的方向看了眼,想迈步,最后还是收回步子。 “吕大人之妻,听闻她庄重整肃,长衣长衫。”苻缭看一眼他的衣裳,“今日在店内一见,掌柜的身着轻裳,身子骨大概比吕夫人要好上不少。” “今日天热,我恰好脱下一件外裳,被公子遇上罢了。”老板娘皱眉,不敢看苻缭。 “其实我初次进来时,你很紧张,不是因为我吓着你了,而是你怕我认识吕夫人。”苻缭不露声色,放轻了声音,“我没有恶意,也不想以此要挟。你与吕夫人并不是传闻中的那样势如水火,是么?” 老板娘双唇抖了抖:“公子真是爱说笑,不过我们店要打烊了,公子还是请回吧。” 苻缭顿了顿:“为何不回答我的疑问?” 老板娘转过身去。 “让吕嗔带着美名被人纪念,你与吕夫人甘心么?”苻缭终于问道,“将来你的孩子问起父亲时,你也要欺骗他么?” 老板娘身形一颤,不可置信地望向苻缭:“你……你知道?” 苻缭深深吸了口气。 猜对了。 他向店内走了几步:“我不知道。但能逼得你与吕夫人二位眷从痛下杀手之人,定然不是什么仁义君子。” 老板娘猛地一惊,被扼住喉咙般嘴唇开开合合,却不知说什么。 “我、我们没、没……” “倪儿。” 沉着的声音从锦布后传来,声音的主人也一并现身。 来人是位雍容闲雅的女性,身着孝服,步子不疾不徐,怀中一个熟睡的婴儿冲淡了她的几分若即若离感。 “紫衫姐。”倪儿连忙迎上,接过婴儿。 苻缭施了一礼:“吕夫人。” “苻家世子,于礼该妾身行礼才是。”吕夫人扫了他一眼,“多谢没把玉儿吵醒。” 苻缭琢磨着吕夫人的话,审慎道:“冒犯二位非我本意,只是实在需要二位帮助。” 吕夫人一眼认出自己的身份,说明她认得自己,方才更是点明自己礼数错了,怕是心中已有怀疑。 吕夫人默了会儿,道:“听闻明日世子就要与大官人比试,我们也算帮世子出了气,难道世子反倒要数落我们的不是?” “将杀人的名头按在璟王身上,对他而言无关痛痒,实际并无作用。”苻缭知道她们误会自己来意,“我来,是为了我自己的性命,无关之事我并无意插手。听闻吕夫人近日也要离开京州……” “我姓祖。”吕夫人轻轻打断他,“倪儿姓蓝。” 苻缭一愣,抱拳行了一礼。 第10章 “祖娘、蓝娘,我只想知道,吕嗔可有在平关道附近安排或放置什么?” 奚吝俭默许她们做法,定是早知吕嗔为人。他不在意污名,也不屑于解释,但他本不想吕嗔死,那之后在吕嗔身上一定要做些文章。 最近市井皆知的,奚吝俭又能很好操控的事也就是他们之间的比试了,苻缭只能猜测平关道上藏着什么。 果不其然,话一出口,两人脸色微变。 她们对视一眼,祖紫衫道:“世子不如先说说,何故断定是我们杀了吕嗔?” “因为璟王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苻缭道,“他真要吕嗔死,为何不在廷下直接杖毙,非要等人死在家中?” “这话太过牵强,人挨了三十杖会如何,谁都说不好。”祖紫衫反驳道。 “祖娘当比我更清楚廷杖中的学问。”苻缭道,“那可是璟王。” “等、等等,紫衫姐……”蓝倪拧紧眉心,“依公子所说,大官人不想让吕嗔死,那我们岂不是……” 苻缭眉眼稍落下。 “璟王自然是知道不对。”他道,“不过他并没有动作。” 祖紫衫抚摸婴儿脑袋的手一顿。 “他知道?” “大官人手眼通天,难道不是天下皆知的事?” 当时他问奚吝俭,究竟有没有杀吕嗔时,奚吝俭的反问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我想二位其实也没做什么,不过是放着吕嗔在那儿不理罢了。”苻缭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这样也能理所当然地把吕嗔之死推到奚吝俭身上。” 祖紫衫抵着木柜,耳坠晃动:“你的意思是,大官人知道我们做了什么,还故意不澄清。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苻缭手心的黏腻之感愈发浓重。 “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这么做了。”苻缭道,“也许就像我说的,他不在意自己多杀一个人。” “不过吕嗔一死,他的计划出了差错,我想他是要借明日的比试补回来。”他轻声道,“我想知道那儿有什么。” 祖紫衫忽然笑了一声。 “世子,你说你是为了你的性命而来。”她道,“可世子字里行间,怎么都像是要为大官人平反似的?” 苻缭一顿,耳后逐渐传来热意。 “这不冲突。”他应道。 “可既然世子说,璟王的目的是有关于吕嗔的,为何又担心明日自己的性命呢?” 苻缭讪笑:“这对他来说也不冲突。” 自己可是他情敌,不如说奚吝俭就是喜欢一石二鸟,将事情都一并解决了。 “所以,世子明知道大官人想置你于死地,却还想帮他。”祖紫衫话中戏谑更甚。 苻缭回答得认真:“是。” 祖紫衫敛了笑容:“为何?” “他帮了你们。”苻缭答道,“自然也可以有人帮着他。” 奚吝俭似乎没有传闻中如此可怖。苻缭想。也没有自己那么多添油加醋滤镜的那样无情。 也正说明此时奚吝俭和季怜渎之间的矛盾还有回旋的余地,奚吝俭不会一步步将自己逼上绝路。 祖紫衫的眼神似乎在看一个傻子。 “那谁又来帮你?” 苻缭语气轻松起来:“自然是两位了。” 祖紫衫和蓝倪的表情同时变得微妙。 苻缭似乎浑然不觉,道:“所以,二位愿意告诉我,吕嗔在平关道上藏了什么东西么?” 祖紫衫叹了口气,看着蓝倪:“无妨,与他说吧。” 蓝倪仍有些后怕,说得小声。 “有的。他回京之前,在平关山的山阴一处建了座小屋。”她怯生生地看一眼苻缭,“去年冬天建的,正好卡在山脚洼地与平关道的终点。因着道前恰好有块大石挡住,附近又是软土,大家均以为那儿被堵死了,实际上里面是空的,吕嗔的小屋就藏在那儿。” 苻缭思索着:“小屋里有什么?” “银票、金子,珍奇古玩——当然,都不是他的。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书信,上次恰好被他带回来了。”祖紫衫耸了耸肩,“他心情不好了也会带着我们俩去。” 她将袖子往后退开些,上面尽是青青紫紫的印记。 “倪儿也是被他迷晕了强迫带回来的,后来得知她已有了孩子,我们便商量着演出戏。” 祖紫衫面色如常地整理好仪表:“他虽然面上不答应倪儿,但心里巴不得呢。我本来让倪儿怂恿他,让她与吕嗔计划杀了我,我再与倪儿让他出个意外,没想到大官人给我们送来了个好借口。” 苻缭面色沉重:“我很抱歉。” “无妨,我们也算报仇雪恨。”祖紫衫叹了一声,“不过,你同倪儿说的,能让吕嗔声名狼藉的办法,我想听听。” 苻缭思忖着。 小屋里正巧缺了最重要的证据,就算暴露,也只能单单以贪污论处。奚吝俭知道么?若是知道,他是什么打算? 他四下巡视一圈,眉头紧了紧:“事不宜迟,我也只有这一晚的时间了,恐怕需要一位和我出城一趟。” 祖紫衫对蓝倪道:“我去吧。倪儿你好好看着孩子。” 蓝倪点了点头:“紫衫姐与公子多小心。” 苻缭嘱咐祖紫衫带上那些书信。 待她准备时,苻缭先推开门,一阵狂风扑面而来,扫得他睁不开眼。 “好大的风……”他咳嗽两声。 第11章 祖紫衫走出来:“有么?” 苻缭一愣,还想再说,发觉四下确实无风,连乌云都少了些。 这么说来,方才那股莫名其妙的风,似乎夹杂着一股香气。 * 奚吝俭抿了茶,将茶杯推回桌上。 “多事。” 殷如掣连忙把头更低了些,又后知后觉。 主子这话里,似乎并非含怒。 孟贽重新斟满茶杯:“主子,可要奴婢……” 奚吝俭抬手止住他话头。 “且看他想做什么。” 他盯着自己右手的手掌,上面有一道鲜明的旧伤,横贯整个手心。 皮肉早已长得紧实,这道伤痕始终没有消去。 “主子,您的伤,可需要再请御医来看一次?”殷如掣担心道,“多少是带着毒的,明日又要策马,不能大意。” 奚吝俭扫了他一眼,殷如掣惊觉自己又说错话了,连忙扁着嘴退后几步,发现自家主子已经将眼睛闭起来了。 犹豫片刻,他还是站出来:“主子,要等到何时再有动作?” 奚吝俭睁开眼。 他猜不出那人在想什么。 那人的神情总是淡淡的,偏生周围的一切好像都能被他的情绪点燃,而后逐渐蔓延开,压得人如临大敌。 再往这个始作俑者面上看去,他还是一副平淡模样。 仿若寺庙里被塑成佛的一块普通石雕。 在门外听得他的语气如此坚定,再想要去探寻他的想法时,又会像忽然跌入湖泊中,迷失方向。 热茶冒出些许生气勃勃的薄雾,熏得周围空气一片湿软。 触碰到冰冷的桌面时,又出现了奚吝俭熟悉的小水滴。 晶莹剔透的、柔软的、执拗的。 奚吝俭动了动唇。 “等到你的袖上再看见水雾时。” 第6章 殷如掣一愣,低头应了声是,眼睛偷偷转向孟贽,给了个求助的眼神。 孟贽回了他一个“照着去做就是”的眼神。 殷如掣仍是没明白主子怎么忽然改了种说法,只道主子今日心情又不好了。 思考片刻主子说的究竟是什么时间,心中有了定数后,他才继续道:“明留侯府处与主子所猜测一样,明留侯听见消息,便把几个胆大来看热闹的人给赶跑了,确实省去不少麻烦。” “是他想得确实周到。”奚吝俭淡淡道。 “主子之前不是说过,就希望朝上能有这样的人么?”殷如掣好奇道,“出身能说得上话,还如此有头脑的……” 孟贽飞了他一眼,不悦道:“怀有异心,岂敢用之?” 殷如掣不赞同道:“他看起来哪儿有异心?又不是原来那个世子……” 说话和和气气的,对主子也不恼怒,甚至可说是和颜悦色,如今已鲜少瞧见这样的人了。 “心在季怜渎身上,可不是怀有异心?”奚吝俭不咸不淡道。 他接连两次忤逆自己意思,均是因为季怜渎,好像自己不过是他关心季怜渎的一个桥梁。 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想瞒着,还要如此挂念一个与他不相干之人。 殷如掣没懂主子的意思,又不敢问,只能闭上嘴。 奚吝俭摊开一纸批文,映入眼帘的便是谏诤他重新戍边的奏章。 “这几日的章子,十有八九都是类似之意。”孟贽哑着嗓子,“主子上朝时可要提点一下?” “不必。”奚吝俭淡淡呷了口茶,“这伤都是皇上造成的,他不还给孤赐座了么,伤没好,这事自然是不便做。” 孟贽躬身,意为明了。 “季怜渎在做什么?”奚吝俭瞥了眼远处的山头。 殷如掣与孟贽对视一眼。 “季郎自回来后乖巧得出奇,正在房里看书,并无任何要求。” 奚吝俭顿了顿,眉尾一动。 “没抱怨青鳞动静太大?” 殷如掣仔细回忆,肯定道:“没有……啊!” “这几个时辰是没听见青鳞的动静。”孟贽皱着眉,给了一旁侍卫一个眼神。 殷如掣心下一凉:“糟了。” * 京州白日进出城门不需公验,但夜晚需要。 苻缭这样的世家报个名号,也该是没人阻拦,可祖紫衫却不好说明,若是被人认出是吕夫人,怕是天还没亮就要传出风言风语。 苻缭犯了难,本想让祖紫衫与他一前一后出城,不料祖紫衫却轻车熟路地带着他绕远了,从偏角的一道缺口偷偷溜出去。 苻缭看着这道缺口。 “怎么?”祖紫衫问。 “这种缺口在京州很常见么?”他问。 祖紫衫不明白他具体想问什么,便详细说明了:“这些缺口都是几年前战乱留下来的,那时候京州都快不叫京州了。后来璟王平了乱党,城里城外都该修缮一下,恰巧碰上官家诞辰,便搁置着这事办千秋节去了。” “搁置到现在?”苻缭总觉得周围湿沉沉的,难受地仰了下脖颈望天。 “开始提得多,但总被搪塞过去,毕竟开销还是大……”祖紫衫与他一起望向天空,若有所思。 “昨年末下了场大雨,山脚那处被吕嗔动了土,平关山便走山了,滚落的泥石压了几十家农田与房屋,还得多亏有这些缺口,教离得近的居民能快些上来避险,否则不知有多少人白白殒命。” 第12章 “但若不修补,要混进些来路不明之人也容易。”苻缭道。 “原本是派了人值守的,后来又说尸位素餐的人太多,给全赶散了,结果也没补上这些。”祖紫衫失望地摇摇头,“一群武人突然当了官,明明什么都不懂,非要为了出一口气,硬是把文人挤下去。若非北楚收复得差不多了,怕是马上就要倒台。” 苻缭不语。 如今北楚重武轻文尤甚,是因着分裂前太过重文轻武而反噬。北楚分裂也是因着文官太过傲慢与咄咄逼人,导致武官与人民皆是不满,于是一呼百应。 有了第一个起义的州郡,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到后来北楚被分裂成了数十个小国。最后还是先皇将远在边疆的奚吝俭召了回来,以他为首征了支朝廷军,才将失地一一收复。 武人把江山打回来了,自然就要借着功勋攻击压在他们头上许久的文人。 “不过……”苻缭有个疑问,“北楚还没完全收复么?” “没有,差上木国。”祖紫衫看了他一眼,“正在璟王先前戍守的疆域附近。” 苻缭登时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不是我有偏见,只是璟王一直不愿出征。”祖紫衫道,“有传闻说上木的皇帝是他的旧友,更是有人说那国的实际掌权者就是璟王。” 苻缭没说话。 说得好像现在北楚的实际掌权者不是奚吝俭一样。 他心情忽然有些沉重。 早知便不该囫囵吞枣,该更仔细地看一遍书。 他对奚吝俭其实知之甚少,非要掺和他的私事,确实是不该。 但他也不想看见原书那样凄惨的结局。 得想办法多了解他一点。 苻缭转了个话题:“今夜似乎也要下大雨。” “如今倒是不怕了。自那次走山后,周边的百姓全撤开了。”祖紫衫道。 “但平关道会被落石堵塞。”苻缭说,“而且山脚边被挖开过,上一次没显露出来,这一次应该会被冲开了。” 祖紫衫有些意外:“世子……竟是在打这个算盘?” “天时地利在这儿了,能缓解燃眉之急的,自然是要用。”苻缭捏紧了拳头。 “世子寄希望于我们二位陌生人,又寄希望于老天爷。”祖紫衫道皱了皱眉,“这不荒谬可笑么?” “可你们都给了我希望。”苻缭只是笑笑,“本世子就是任性的,自然想要得寸进尺。” 他话里的轻松让祖紫衫以为他们是来踏青的。 祖紫衫看着他清点臂上的东西,问道:“……这么做当真有用?” “兵行险着,细究的话漏洞百出。”苻缭叹息,“但我们这也算帮着璟王做事,璟王的手段总是能相信的。” 祖紫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老天会眷顾你的。” “为何这么说?” “如果我是老天爷,我就会。”祖紫衫眨了眨眼,看向前方。 她话里有些感慨,但苻缭不太清楚其中含义。 两人说话间已经行至山脚,陡峭的山路教苻缭深一脚浅一脚的,迷糊间有失重的感觉。 祖紫衫忽然噤声,示意苻缭听周围的声音。 两人的脚步声停住,四周一片寂静。 沙沙的声音,似乎只是风吹过树间。 而声音自地面而起,这是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两点锐利的绿光倏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只体型有半人大的灰狼。 祖紫衫声音带着点抖:“这儿怎么会有狼?” 平关山植被稀疏,根本没有能成为它食物的东西。不如说,这山上有什么,平日里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苻缭脸色更白了些,眼见着灰狼逐步毕竟,他又突然放松下来。 “它有主人。”苻缭看见了它脖子上的项圈,“应当不会随意伤人。” 祖紫衫神色严肃:“它看起来可不是不伤人的模样。” 确实,这只狼背部弓起,喉咙里不断发出咕噜声,似是跃跃欲试。 不过,看起来可怖,苻缭却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危险的气息。 “祖娘先去屋子处放东西吧。”苻缭将手臂上的文书递给她,同时从她手中拿过煤油灯,“先后退几步,看看它有没有反应。” “不行。”祖紫衫不愿,“若真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那我也就是早死几个时辰罢了。”苻缭笑道,“我们在这不只是为我,更是希望吕嗔之为人能被天下唾弃,是为了你、蓝娘和玉儿。” 祖紫衫扭了扭细眉,仍是不愿走,苻缭便主动提起煤油灯,试探地在灰狼面前晃了晃。 灰狼抖了下身子,迈出前爪。 祖紫衫见之色变:“把煤油灯丢到一边!” 苻缭却示意她:“你看。” “他受伤了。”他将煤油移到一旁,指了指灰狼的前腿。 它的前腿有一道明显的伤痕,鲜血淋漓,血肉与灰毛糊在一起。看见突兀的光源,它又是一阵咕噜声,却没再有任何动作。 “现在祖娘可以放心了。”苻缭劝道,“祖娘先过去吧,蓝娘还等着呢,让她担心就不好了。” 祖紫衫皱眉,也知苻缭不会轻易妥协,便照他说的去做,留下一人一狼相互僵持。 “来吧。” 苻缭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灰狼也没有退后。 第13章 直到苻缭慢慢蹲下,灰狼耳朵才动了几动。 苻缭从下裳处撕下一块布,另一只手小心地隔空点了点它受伤的那只爪子,看着它的反应。 灰狼似是明白面前的骨头架子要做什么,摊平了两条后腿,将身躯拉长,扑在地上,像是在告诉苻缭它不会攻击他。 眼见面前的灰狼表情逐渐变得懒散,苻缭忍不住摸了摸它的脑袋。 灰狼呜呜两声,尾巴扫了扫。 “你的主人肯定很担心你。”苻缭看他被养得皮滑毛亮,“若是能明白我的话,就快些回去吧。” 到了早晨要是被经过的人看见,又得引起不小的骚动。何况他不精通医术,简单的包扎只是为了给它止血。 灰狼感觉自己腿上黏黏稠稠的伤口很快干爽起来,高兴地吼了一声。 苻缭被吓了一跳,只见灰狼用没受伤的那条腿刨了刨地,大概是为了感谢他。 “唉。”苻缭松了口气,“没事就快些走吧。” 说罢他便要去找祖紫衫。 灰狼又咬住苻缭的衣袖,待苻缭转回身去,它又放开了,只是转了几个圈圈,然后盯着苻缭。 苻缭和他挥了挥手,表示告别。 灰狼盯着他,没动。 苻缭眨了眨眼睛,往后退一步。 灰狼便往前走了一爪子。 苻缭往前一步,灰狼又往后一步,呜呜两声。 苻缭猜测他的意思:“你想跟着我?” 灰狼又转了个圈,往前越两步,期待地盯着苻缭。 苻缭虽觉得这样不好,但也没想着和狼讲道理,于是招了招手,灰狼便立刻跟上来。 灰狼虽然瘸了条腿,但速度能超过苻缭半个身位,导致祖紫衫第一眼看见的是狼,猛地将手里的砚台扔了出去。 “这砚台大概也是个稀世珍品。”苻缭正好接到,端详着上面的花纹。 祖紫衫这才松了口气。 “它跟着你过来的?”她问。 “赶不走。”苻缭言简意赅,“看起来祖娘都布置完了。” 他看着满屋子的金银细软,即使是夜里似乎都能看见金子的光亮,像是一双双贪婪的眼睛,对着不属于他们的东西垂涎三尺。 祖紫衫将吕嗔与各官员来往的通信,以及各种账簿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空白的墙上还补满了许多从受害者视角咒骂的,写得歪歪扭扭的话。 苻缭看见上面干涸的血迹被刻意用墨水挡住了。 “用左手写的。最装神弄鬼的也就这面墙了,真的会有人信么?”祖紫衫在屋外透气。 “因走山而突然出现的小屋本就怪异,屋子里莫名其妙摆着这么多东西,只要一传开,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苻缭道。 他顿了顿,又道:“寡廉鲜耻、颠倒黑白之人,定是会被人唾弃。届时也没人再去追究真假了。” 祖紫衫许久没说话。半晌,她才道:“无论如何,能把这儿毁了,倒也不错。” 苻缭嘴角还未上扬,祖紫衫又接着看向那匹狼:“救了这只狼真的好吗?即使它对我们没有敌意。” 苻缭心里也清楚。 如此庞大的体型,想咬死谁都很容易,事后又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狼。 何况,能养得起,之前还藏得如此好的人,在京州定是有一定地位的。 “他的主人若真想撇清关系,也不会给他带项圈。”他还是说道,“兴许只是哪个侯爷的兴味罢了。” 祖紫衫长长叹了口气:“你倒是和一些文人一样固执。” 苻缭仍旧是笑了笑。 “如今已过子时。”祖紫衫道。 “是。”苻缭说,“祖娘可是身子不爽?可要多休息一会儿?” 这山道足够隐蔽,她们二人已徒步许久。苻缭已有些迈不动步,还是方才与灰狼包扎时能算休息会儿。 祖紫衫望向远处,忽然脸色一变。 苻缭见到不对,也随着她的视线望去。 天边似乎比他们来时明亮了些。 祖紫衫又看了眼天空。 “乌云散了不少。”她面色凝重,“世子与璟王的比试是在巳时吧?” “若是这样,这雨兴许……是来不及了。” 第7章 苻缭一抬头就看见了天幕处的一丝光亮。 那不是真正的光线,也十分暗淡,只是比周围的黑色更浅一点儿,但足以让苻缭瞳孔骤缩。 方才还黑压压的天空像是个大吵大闹的孩子,忽然得到了想要的糖,便飞速变了脸色。 他依稀看出有些云儿悄悄溜走,给颜色已经变得稍浅的天空留下一道漂亮的轮廓。 灰狼跟着苻缭走出来,似是没见过山脚这边的软泥,在一旁甩着尾巴踩来踩去,玩了没一会儿,周边的软泥就都被他踩了一遍,原本松软的泥地愈发黏腻。 眼见自己的前爪要没入脏兮兮的淤泥里,它又不喜欢地拔出来在地上磨了磨,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抖了一遍。 他奇怪地望向旁边的瘦长男人,好奇他为何许久不说话。 就在这时,他开口了:“如果这件事曝光,玉儿今后的人生怕是不算好走。” 苻缭目视前方,那儿只有一片黑色,看久了兴许连脚下的路都会迷失:“还会有各种心怀鬼胎之人诋毁他,排斥他。” 祖紫衫知道他在转移话题,本也不愿点破,也就顺着听下去。 第14章 听着听着却觉得哪儿不对劲,随后又想起来是为什么。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转眼看向苻缭。 “世子不知道我父亲是朝中重臣?就算是吕嗔如今的官位,要再娶我,可都是要入赘的。”她笑道,“世子消息如此不灵通,以后恐怕要吃大亏。” 苻缭一愣。 方才脑子有些杂乱,一时间确实忘了,古人都讲求个门当户对。 “我父亲虽是旧党,又年事已高,但在朝中也是说得上话的,他也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只是……”祖紫衫眼神忽然飘得很远,“世子不知,当初吕嗔还只是个地方官,偶然一次上了京州,我便被他骗到,被哄得晕头转向。” “所以,该吃的苦还是得吃。”她的眼神坚定起来,“何况我们祖家会护着他的。” 她顿了顿,改口道:“至少我与倪儿会护着他。” 苻缭俯下身,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祖娘可想好如何与家人说了?” “我们家都听我父亲的。”祖紫衫叹了口气,“不过他太死板……若与他说吕嗔对我的所作所为,他怕是要说家丑不可外扬,又要数落我当初鬼迷心窍,所以我从没告诉过家里人。” 说到这儿,她有些感慨:“我们都是走一步看一步。” 灰狼舔了舔苻缭的靴子,蹭着他的脚踝。 “每一步都踩实了便好。”苻缭吐出一口气,“能做的事都做完了,我们回去吧。” 灰狼似是能听懂他的话,二人准备离开时,灰狼依依不舍地绕着他们又转了几个圈,率先朝着反方向离开了。 二人惊讶于这狼如此通人性,但此时实在困倦,加之二人身子都不算好,便匆匆绕了路后就此别过。 苻缭绕回府里,一进门之敞便激动地站起,差点带倒了椅子。 “小心。”苻缭连忙去捞,防止砸到之敞的脚。 “公子可算回来了!”之敞小声道,“方才大公子想来看公子,还好被小的搪塞过去,真是吓人。” 苻缭带了几分歉意:“你也辛苦了,先休息去吧。” 之敞应了声好,便到外间去了,屋内屋外又归于宁静。 苻缭捶了捶身上酸痛的地方,后知后觉今日跑了许多地方,远超过他之前一日的运动量,身子已经在抗议了。 他打了个呵欠,抓紧时间睡下。 希望在入梦的时间里,能有一场倾盆大雨。 苻缭再睁眼时,天才蒙蒙亮。 他一醒便没了睡意,推开门,依稀能看见些景色,却看不踏实,像是老天也没睡醒一样,迷迷糊糊的,雨都忘了下。 干燥得让苻缭觉得自己也缺了水。 一开着门,人是清醒多了,但手脚又开始发凉。 苻缭吸了吸鼻子,没想着关上门,只是坐回床铺,将被子拉过来盖上。 被子厚,又叠了三层,他费了番力气才勉强搂过来,正调整时,意外扫到了什么,那东西掉在地上。 苻缭捡起来,是一张红纸,上面写了些文字。 这是张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一个宴会。但原主看起来并不感兴趣,读完便随意丢在床上,弄得皱皱巴巴。 苻缭将拜帖摊平,点上烛火,看清了里面的内容。 拜帖邀请原主参加三月二十日在城外杏园举行的逸乐宴,宴会在辰时开始,届时众多宾客都会来到。 怪早的。苻缭想。 看样子是单纯玩乐的宴会,原主终日悠闲,就算不愿去,也不至于如此烦躁。 而且这拜帖不是送给苻鹏赋来邀请明留侯及家眷的,而是只邀请了苻缭。 这不应该。 苻缭重新看了一遍。 三月二十日……不就是明日? 不,是今日。 辰时举办,正好在他与奚吝俭比试的前一个时辰。 苻缭从皱巴巴的角落处看见邀请人的落款。 徐径谊。 姓徐? 那位提携吕嗔的贵人,礼部的官员,也姓徐。 旧党。 旧党的人,送拜帖送到他这个属于新党的人手里做什么? 苻缭不自觉摩挲着红纸。 若这拜帖千真万确是送给苻缭的,定然事出有因。 会有如此巧合的事么? * 苻缭到达杏园时,席子还未铺开。 他来得早,街边的谋生计的百姓同样也起得早,之前抛出去的传闻都传开了,苻缭便没再遮掩,大方地让人看清他活着的模样。 周边窃窃私语的语气也变得惊疑不定起来,似乎真有人以为大官人有了神力,能把死人弄活,而后又被旁边的人打断,说那位都逆道乱常了,怎可能有神力? 只是无论走到哪儿都有好奇的目光,苻缭知道这消息定是要传到奚吝俭耳朵里。 看热闹的百姓见他没往平关山方向去,跟着他到了杏园后,发觉这儿也有盛大宴会的模样,而且他们这样的布衣还进不去,说不清是什么情况,不敢再贸然上前。 苻缭靠在一棵树边休息。 “世子!” 苻缭正闭着眼,忽地听见有人喊他,一睁眼,原本空档的四周不知何时已聚了好些人,像是要将他包围一般。 离他最近的那位中年男人捏着胡子笑道:“世子竟真来了逸乐宴啊,快请入座、快请入座!” 苻缭看着他,没动:“你是?” 第15章 “下官吏部吏部司郎中陈元蓟。”陈元蓟朗声道,话间带了点得意,“世子快请坐吧,大家可都没想到世子会来。” 苻缭知道他。 他与吕嗔通过信件,为了构陷一位以血谏言的忠臣。吕嗔便是踩着那位死得身败名裂的忠臣上位的。 在做到吏部司郎中的人里,他的年龄也算是年轻的,难怪会如此飘飘然。 “本公子倒是想问问,徐官人选的这个时间是什么意思。”苻缭看他一眼,轻悠悠道,“本公子如今可没心思来这逸乐宴消磨时间。” “世子之忧,老夫自然知晓。” 苻缭身后,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璟王自居摄政王,实则独揽大权,操纵官家,近日更是蔑伦悖理,折了我北楚一名刚正不阿的命官!”徐径谊抖了抖胡子,“而他还要不顾明留侯的情分刁难世子,老夫实在是忍无可忍。” 苻缭微微颔首,看了眼四周。 来宴会的人,看打扮皆是旧党,而徐径谊这番话,看似是驳斥奚吝俭,实际是在讨好自己。 他们想拉拢自己。 旧党这样做,大抵是为了扳倒奚吝俭所代表的新党,可为何要选择原主?就不担心苻鹏赋会发觉? 徐径谊见苻缭不语,又道:“世子对人专一,这是大家有目共睹之事。而璟王夺人所爱,本就被天下唾弃,世子就忍心自己的心上人忍受煎熬么?” 苻缭眉尾动了动。 合着大家都知道原主喜欢季怜渎,也知道奚吝俭把季怜渎抢了过去。 “如今传闻有言,是璟王让世子苏醒过来,街谈巷议又这样被璟王改了口风,世子难道就愿意看着璟王成了个有神异之功的人?” 陈元蓟趁势补充,托过苻缭的手臂,硬是将其请到草团上坐下,小声道:“世子得多担待着点身子,才好养着精神,给别人好看。” 苻缭扫了眼面前的瓜果桃李,均新鲜得很,上面还挂满了漂亮的露水,一看便是特意送到京州来的。 见苻缭没什么反应,徐径谊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这比试本就不合规矩,世子注重承诺,老夫甚是佩服,但也不能因此伤了身子不是?”他又循循善诱,“只要世子不去,他璟王还能说什么不成?实在没办法,老夫也可助力一番。” 宴会开始热闹起来,似乎无人在意他们三人之间的谈话,苻缭却感觉得出来,他们的目光均是有意无意地往自己这儿看,谈话的中心也都指向同一个人。 “璟王不就是借着那点伤势,故意缩在京州?就是可惜了吕官人,哎,我看是璟王故意的,就是瞧上了哪家没过门的……” “嗐,不还说璟王有龙阳之好么?就是看上了那个伶人呀,青楼里的都敢要!果然龌龊的就是会和腌臜的混到一起去。” “哎,要照这么说,那上木的官人难不成也……所以璟王才总拖着,哈哈哈哈。” 苻缭捏紧了手心里的衣裳。 他似乎理解了为何武人如此憎恶文人。 竟是些下流鄙贱的话,难以想象他们还有脸面自命清高。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新旧党水火不容,但原主本就无意参与到党争之中,与他们接触不深,这些人实际上对原主只是略知皮毛。 再者,他们想不到夺舍的可能性,就算自己表现得有出入,他们也不会真怀疑什么。 苻缭斟酌着,大抵猜到了他们为何要选择自己来当棋子。 但他对季怜渎不是原主那种喜欢,真要教奚吝俭改些性子,也不必要把自己抛进官场里,何况还是这种任人摆布的地位。 他抬头望天,天空晴朗。 徐径谊的意思,是他能保下自己,但这也等于把自己划到旧党那边去了。 苻缭随手拿起一个李子,咬下一口,甜蜜的感觉逐渐在口腔里蔓延。 他正要说话,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一声。 一名年轻的文官嘴巴抿紧了,往后退了好几步。 “孤当是什么呢,如此热闹。” 熟悉的香味已经钻进苻缭鼻尖,教苻缭本就冰凉的手更冷上一层。 他还没完全转过头去,奚吝俭已经走到他面前:“世子还有闲心吃水果,看来是对这次比试十拿九稳了?” 苻缭顿了顿。 若是答应了徐径谊,以他所谓的“助力”,该是会把自己送到离奚吝俭较近的地位,再不济,只要入朝了,起码能在朝中遇见奚吝俭。 这样不就可以更深入地了解他了? 而旧党也就把自己当不谙世事的少爷,只要不把话挑明,许多事都有斡旋的空间。 像奚吝俭这样敏锐的人,也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苻缭清了清嗓子,看了徐径谊一眼,又把视线移到奚吝俭眼眸中。 他得意道:“本公子自然是有办法。” 徐径谊脸上出现了笑意。 奚吝俭眼底闪过一丝愉悦,却没有初次见面时那样让他害怕,教苻缭想起昨日傍晚奚吝俭话里的轻笑。 下一刻的心下一凉也同样如此。 “既然世子如此自信。” 奚吝俭猛然伸出手,苻缭没来得及起身,脚下一轻,重心倏然转了个大弯。 眨眼的工夫,他已被扛在奚吝俭的肩上。 “世子与孤的比试,便提前好了。” 第8章 第16章 苻缭难受极了。 更多是生理上的。 奚吝俭这一扛,正好把他的小腹卡在肩峰处,独独突出来一块,侧边又微微凹近,导致他没有任何着力点,只能死死地抓着奚吝俭的领子。 皮肉在略显坚硬的突出上挤压摩擦,苻缭很难不怀疑这是奚吝俭故意让他受的酷刑。 他的目光只能朝着地下,看见奚吝俭的玉玦晃得有力,仿佛那不是个装饰,而是把武器。 心跳声越来越大,急促地占满了他的耳腔,致使他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只听见乱作一团的声响,给他本就不舒服的身子雪上加霜。 苻缭看见旁边的脚步乱作一团,长长的衣摆晃来晃去,就是不见有敢接近他的。 奚吝俭有恃无恐,扛着他自然地开了条路出来,虽然走得很稳,但苻缭感觉自己清晨没喝几口的稀粥已经要吐出来了。 “呃、等……”苻缭说不出声,感觉那股浓郁的沉香都能把自己捂窒息了。 奚吝俭的手锁在他的膝窝处,似乎正好压在穴位上,致使苻缭下半身都是酸麻的,使不上力,不得不用两只手作为主要的出力点。 他感觉自己在不断往下掉,兴许是错觉,但下腹空荡荡被风灌进来的感觉让他忍不住缩紧身子,试图蜷得更紧些。 这副尴尬模样叫人看了去,指不定又要再被添油加醋一番。 苻缭感觉自己脸上热得出奇,无奈奚吝俭像是没发觉一样根本不回应他。 他用尽力气揪着奚吝俭的衣裳:“奚、呃、璟王……” 奚吝俭顿了顿,笑道:“世子就这点力气,等会儿抓得住缰绳么?” 他说着,苻缭晕眩间却感觉身子的不适减轻不少,脑袋忽然换了个方向,不再充血发晕,他才发觉是奚吝俭换了个姿势。 苻缭现在面朝后方,脊背却是直的,腹部也没再压着那块骨头。 只是奚吝俭托着他的大腿,他几乎是整个人坐在奚吝俭手臂上的。 颇像是大人带着小孩出门郊游。苻缭想。 紧贴着的地方变多了,莫名地也更亲密些。 苻缭发觉自己的手下意识环住了奚吝俭的脖颈,喘气又不规律起来。 只是奚吝俭也觉得这样不舒服罢了。 即使这样说服自己,苻缭还是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周围的光景。 这样他的脑袋又埋在了奚吝俭的肩窝。 苻缭嗫嚅一声,熏着熟悉的沉香,决定暂时做个缩头乌龟。 奚吝俭瞥到身上人耳后的红色,见他像是做错事被教训一样不动了,薄唇微微一抿,脚步蓦然变快了些。 闻着熟悉的好闻香味,又下巴恰好抵在宽厚的肩膀上,苻缭的思绪稍微回来了些。 照奚吝俭的计划,该如何一石二鸟呢? 该不会要把自己甩到那块遮挡的大石上,再借势去查看吧。 马匹都是奚吝俭准备好的,他没得挑。 说是听天由命,其实就是看奚吝俭愿不愿意自己活。 就算活下来了,眼睛也要没。 眼睛没了……就没了吧,也还可以。 苻缭感觉身子骤然一震,就像是在马上一样,手心出了些汗。 只要活着,就还有改变奚吝俭性子的希望。 “什么叫‘没了就没了’?” 耳边遽然一声炸响,低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苻缭猛然抬头,随着身子忽地歪斜,他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或者说,其实有些软。 他抬眼去看。 方才出神的一会儿,他已被带到轿中。 奚吝俭就坐在他身边,方才轿子转了个弯,他差点撞到轿厢上,是奚吝俭帮他挡住了。 挡着他的手心上有一道旧伤,明显可以看出无碍,苻缭还是下意识道:“你没事吧?” 奚吝俭扬了扬眉。 “世子,孤在问你。”他将手垂下,“什么叫眼睛没了就没了?” 苻缭犹疑着,不知如何回答。 方才一走神,不小心说出来了,好在后半句没被听见。 他逃避般地四下看了看,一转眼,见到坐在他对面的殷如掣和孟贽。 苻缭认得他们,他们是奚吝俭的亲信。 两人均是一脸的事不关己,好像根本就不在轿子里。 无奈殷如掣好奇的目光实在太明显,即使孟贽阴沉的脸看不出表情,前者的眼神也足够说明他的惊讶了。 “就是字面意思。”苻缭本就没有别的意思,干脆道,“赢了,季怜渎就让我带走,输了眼睛要挖你就挖,这不是早就说好了的么。” 他垂下眼,感受着硬实的座椅在身下不停地抖动。 此时还是在平路上,这样一晃一晃的动静本该悠闲自得,苻缭却仍适应不了。 坐个轿子都这样,待会骑在马上该如何是好。 更奇怪的是,他现在还坐在这个大魔头身边,看起来他与奚吝俭之间的矛盾并不是那么不可调和。 奚吝俭嗤了一声。 苻缭没再应。随他怎么想,反正都不重要。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轿中蔓延。 “孤给你个机会。”奚吝俭倏然开口,“告诉孤,你究竟是谁,孤可以放你一马。” 果然,奚吝俭对自己只是高度怀疑,实际并无证据。 “你与我们之间的事本就毫不相干,只要你肯说这是怎么做到的,孤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第17章 不知是不是错觉,苻缭觉得奚吝俭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比以前轻了许多,却更令人敬畏。 苻缭缓缓地深呼吸了一次。 的确,这与他本不相干,但他就是难以放下。 尤其是知道奚吝俭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恶劣之后。 当然,只是指做人方面,对待季怜渎还是一团糟。但现在看起来还有救,那就多试试。 只要咬死了自己是原主,他没法反驳自己,也不会把自己撇到一边,这样总能接近他的。 “我就是苻缭。” 苻缭盯着奚吝俭的眼睛,轻声道:“你若觉得我不是,拿出证据来。” “如此谨慎。”奚吝俭不屑,只当是他的托辞,“孤又没让你昭告天下。” “那我是不是苻缭很重要么?”苻缭摇摇头,没打算承认。 他不想承认。 他不想承认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他其实很期待骑马的感觉,比如他其实很想知道疾风飞速掠过自己面庞的感觉,比如他其实很想试试,在马背上兴奋与恐惧并存的情绪。 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他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想去尝试。 他在现世的身子与原主一样,导致有许多事他都做不了,只能窝在角落里看书,只能看着别人因为勇敢接受表扬。 他有许多想做的事。 下巴猛地被抬起,苻缭毫无防备地面对着奚吝俭压低的眉头。 “你当真不想要你的眼睛了?”奚吝俭厉声道,“你不会以为徐径谊真的能在孤面前保下你吧?你以为他真的会保下你?” 奚吝俭神情似乎变了几变,但离得太近,苻缭反而不知道他的情绪。 两人之间只剩鼻息,比起苻缭的,奚吝俭的呼吸缓而匀,因其本人长年发号施令的缘故,身上的领导者气质还能带着苻缭逐步放缓节奏,找回平稳的呼吸。 狭长的眼眸,锐利得一不小心就会被刺伤。好像上天也知道此事,恰到好处的长睫遮盖了部分尖锐,也让人更难读懂他的心思。 苻缭意识到自己思绪飘远,猛地拉回来。 他动了动唇:“你也这样对待过季怜渎么?” 奚吝俭似是没想到他的问话,刚要开口,就被他问住了。 “季怜渎肯定不喜欢这样。”苻缭继续道。 季怜渎厌恶高位的傲慢,这样自上而下的俯视会让他感觉到轻视。 捏在下颚骨的力道收紧了。 “你还真是心心念念他。”他听见那人的咬牙切齿。 奚吝俭目光在他脸上流淌,苻缭却觉得是一道道划过他面庞的坚冰。 这么在意季怜渎,果然还是得想办法活下来,教他改改脾气。 而且若是瞎了眼,奚吝俭对自己的敌意应该就不会这么大了吧。 “你不也是么。”苻缭见当事人不在,便也不遮掩,“否则为何那么在意我对他是什么心意?” 奚吝俭的脸色忽然僵了一下。他拧起眉,而后他像忽然烫到一般放开手,垂下时还拨乱了苻缭的头发与领口。 苻缭不知他在想什么,想趁势坐直,轿厢忽然猛地抖了一下,他还没稳定好,又陡然撞进奚吝俭怀里。 他撑着手,想要起身,右肩警告般抽痛一下,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跌回奚吝俭怀中。 锁骨上的伤还没好。苻缭暗自叹息。这样只剩一只手能用,更拉不住马了。 面前的阴影扩大,苻缭一顿,手还未收回,胸腔底下就被卡住,将他扶正。 意识到近乎是搂着他的腰的人是奚吝俭时,苻缭睫毛动了动,想要闭眼,然后又睁开,连奚吝俭身上飘来的香味都不敢闻。 “多谢。”他小声道。 苻缭低下头,揉了揉锁骨上的伤,将乱掉的衣领拉好。 轿厢内死一般寂静。连方才沉默时还很明显的,殷如掣的呼吸声也一下消失不见。 “殿下,到了。”孟贽缓缓开口。 轿子停了下来。奚吝俭掀开车帘,一道明亮的光线趁机而入,晃得苻缭睁不开眼。 随着踩在地上时身子轻微一震,苻缭的心也跟着茫然起来。 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了里三圈外三圈,见到苻缭从奚吝俭的轿子里下来,更是引发了轩然大波。 苻缭依稀间好像听到了苻鹏赋的喊叫,但因隔得太远,他听不清说了什么。 殷如掣已经将两匹马牵来,马蹄踩在道上的声音清脆,苻缭却不知如何行动。 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上马。 奚吝俭走过来,极其自然地撑住苻缭,另一只手控着马匹,将苻缭送上马背。 “世子,上马吧。” 苻缭有些局促,身子忽然坐到了一个从未达到的高度,刚开始时有些慌乱,随后一股难言的喜悦从心底悄然滋生。 他真的坐上马了。 这匹枣红色的马相当温顺,既没有试图将苻缭摔下身,也不嘶叫。 苻缭放眼望去,眼前一条窄窄的小道,刚好够两匹马并行,旁边没有任何阻拦摔下山崖的障碍,四下望去再也找不到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 指尖碰到皮革,苻缭顺势往下看,下意识抓紧了手前的缰绳。 “孤很期待世子的表现。” 奚吝俭忽然抓住他的手腕,顺势而上,将苻缭的整个左手都包了起来,抵着他的指节,将他的手移到缰绳和一撮马鬃毛上,再握紧。 第18章 “各位在这也都看到了,孤也不占世子的便宜。” 他边说着,边转向人群,将两人搅在一起的手推下,挡住众人的视线,又紧紧地握了一次他的手,轻轻拍了几次,才松开。 “孤让世子半道,这样可算公平?” 苻缭盯着奚吝俭那只手,暖融的热意逐渐在手上打转,教他有些不舍其离去。 在奚吝俭挥鞭一扬时,偷偷用两根手指的指骨蹭了一下他的指腹。 随后他便被马带了出去,身子猛然向后倒去。 苻缭试图回头,却只能依稀看见人的残像。 奚吝俭好像在看着自己。 苻缭希望这不是错觉。 第9章 马背上的颠簸超乎他的想象,苻缭勉强挺直身子,任由马匹带着他飞驰过昨夜走过的景色。 想吐。 比当时卡在奚吝俭肩上更甚,手心里像是流过一道又一道的电流,逼迫他放开手。 不能放。 奚吝俭在开始前特意提醒他,要抓牢这个位置。 冰凉的手似乎重新传来热意。 奚吝俭的手很温暖。 暖和、干燥,是绝佳的栖息地,教人寻到了便忍不住要打瞌睡。 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这样做。 他以为自己能稍微明白些奚吝俭的心思,现在看来不过是自己的狂妄自大。 右手臂隐隐作痛,苻缭没有特意使力,这匹马似乎自己就认得方向,熟悉地转着弯,带着他在道上驰骋。 “世子,莫不是想着心上人出神了?” 身后突然袭来一道带着笑意的话。 苻缭面上一热。 奚吝俭这么快就追上来了? 还好他不知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比起自己,奚吝俭轻松多了,脸上的笑意比之前见到的更狂妄些,像当时以骑术逼退敌军的意气风发。 苻缭不知为何,有些高兴。 但由于太过颠簸,他还是不能完全看清奚吝俭,即使他们已是并行。 不对,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太暗了。 太暗了? 奚吝俭的声音适时传来。 “世子,要下雨了。” 苻缭这才发觉,天空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黑压压的,几乎要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就在说话的当口,苻缭感觉鼻尖被一滴水滴打湿。 “集中精神。”奚吝俭的身位已经超过他,看起来像是胜者随意给他丢的一句话。 再转过这一个弯,他们又要回到群众的视野,终点也近在眼前。 已经能看见那块大石,可惜奚吝俭的身影有意无意地遮着他的视线。 雨陡然下大了,不少人见胜负已定,快步跑了回去。 豆大的雨点砸在苻缭身上,密集且凶狠,好似也想取他性命一样,要逼他放开缰绳。 前路已看不清楚,苻缭只能看见一片雾蒙蒙的混沌,连周围的残像也消失不见。 双手开始发痛,像是结冰后一锤一锤再砸开。 耳边不只是雨水与马蹄声,似乎还多了另外的声音。 什么东西轰然落下的声音。 “世子小心!” 苻缭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接连的巨声让他一时无法判断该先对哪个事情做出反应。 整个地面都在震动,旁边的大石轰然滚落。 “走山!走山了!!”周围的声音大喊,“快跑!!” 苻缭叹息一声。 麻木的双手终究支撑不住,一个小石块飞落,正好砸在他的虎口处。 苻缭手上一阵吃痛,多出一截的缰绳抽打到他的伤处,教他失了力气再去握紧。 他身子一歪,从马上直直摔落。 苻缭已经感觉到自己身子落在空中时,周围时间诡异地慢下来的感觉。 沙石擦过他的耳尖,一瞬间像是战场上闪着寒芒的银枪。耳边听不见任何具体的声响,唯有疾风堵塞他耳道的咆哮。 双目因为细密的尘碎无法睁开,双臂找不到任何着力点。 但有人找到他了。 手腕猛地一停,因为惯性还没反应过来的身子受到拉扯的疼痛。 苻缭只觉得脑袋一阵天旋地转,直到稳稳地坐在了马身上。 仍旧是他的马,奚吝俭就在他身后,一手后面紧紧箍住他的胸腹,另一只手握着缰绳。 奚吝俭的马匹嘶叫一声,率先冲去前方。 “就这样别动。”奚吝俭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动。” 苻缭听着猛烈的心跳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奚吝俭的,抑或是他们一同,与逐渐被打湿的衣裳一起,湿答答地相互紧贴,好似在寒风中取暖的人们。 雨水顺着苻缭的发丝划过面庞,有些痒,被疾风蹂躏过后更加冰凉,像铁了心要阻碍他们。 苻缭有些脱力,即使想抵着奚吝俭的胸膛,也难免随着陡峭的山路左右摇晃。 “别动。”奚吝俭提醒。 “我相信你。”苻缭窝在他颈侧,重复道,“我相信你,奚吝俭。” 他身子不断发着抖:“但我很不舒服……我好难受。” 他听见奚吝俭沉沉地喘了声气。 是在嫌弃自己拖后腿了么? 但他又为何要救自己? 苻缭努力稳住身形,凭感觉四处触碰,终于摸到了奚吝俭固定住他的那只手。 第19章 马匹嘶叫一声,躲过突兀砸下来的碎石。 “奚吝俭……” 苻缭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被一节节拆散,还要将他浸泡在刺骨的冷水中。 “我在。” 清晰沉稳声音环绕在耳边,安魂定魄,似是冰天雪地里忽然冲出的一股热泉,让他觉得只是将死之人的黄粱一梦。 “我知道那处屋子。”苻缭紧紧抓着他的手,“我让祖娘把他的书信都整理出来了,都在屋子里,还有他虐待家眷之事,不能继续挂着宠妾灭妻的名头……” “我知道。”奚吝俭陡然打断他,语气藏着一丝不耐。 苻缭一愣:“我是说那些书信,他们先前被吕嗔带回去了,还有祖娘……” “我知道。” 奚吝俭的声音又近了几分,压在他耳廓上,呼吸的热气驱散冰冷片刻,一时的刺激教苻缭忍不住颤了一下。 “所以,闭嘴。” 苻缭抿起唇。 好像真生气了。 与以往那般自然地盛气凌人的气质不同,有股说不上来的违和感,致使苻缭并不怎么害怕这位正愤怒着,又杀人如麻的摄政王。 反而,这样的奚吝俭让他更安心地窝在胸膛里,感受他实打实心脏的跳动。 他知道?苻缭有些迷茫。 对奚吝俭来说,那份与其他官员的文书通信才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一并拔除许多滥吏赃官——虽然他自己也是残暴无道。 “殿下!” 殷如掣的声音从侧方传来,苻缭看着他在马上,俯低身子。 “疏散人群!”奚吝俭打断他的动作。 殷如掣有些犹豫,似是低头再看什么,眼神闪烁几下,才应了声,策马朝前去。 苻缭感觉到奚吝俭的脊背由挺拔变为俯身,前压,声音重新附在他耳边:“坐稳。” 同频共振的抖动教苻缭的心脏也剧烈跳动起来,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胸腔。 已经能看到终点了,那块堵在屋前的巨石在大雨的冲刷下摇摇欲坠,前前后后有各种石块泥水滚落。 如果持续向前,很有可能撞上那块巨石。 奚吝俭的马匹率先通过终点,立即向一旁跑开,他们二人紧随其后,奚吝俭拉紧缰绳,两人猛然向后倒去,苻缭觉得没有那一刻如此漫长过,长到他有些不愿离开这暖和的温床。 马儿稳稳地停在了巨石前,稳步走向安全的区域。 苻缭劫后余生地松了口气,回味着方才在马上的时刻。 奚吝俭的身子动了动,因雨水沾湿而黏在一起的衣裳固定着他们,也让苻缭回过神来。 “多、多谢。”他有些慌乱,想从马上下来。 奚吝俭放开手,苻缭还在疑惑他怎么不出声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不会下马。 身后没有笑声,苻缭感觉到胸腔微微地震了一下。 “坏心眼。”苻缭小声道。 他的身子不知所措地转了几下,但两人此时还贴在一起,看上去颇像是在撒娇。 “殿下,与世子的比试结束了。”孟贽的声音忽然出现,“先前的规矩是,哪位先过线便算胜……” 苻缭心脏一沉,眨了眨眼,没有回头。 发丝被雨水打乱,将两人的发丝缠在一起。苻缭没什么气力,缓缓地将他与奚吝俭纠缠的发丝区分出来。 素手在发丝间流连,苻缭的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的发丝上,殊不知奚吝俭长睫下的眼眸在他身上巡了一圈又一圈,落在他抖动的睫毛,下垂的眼尾,与微微张着的,被雨滴打湿的唇上。 唇上还有几滴仍在滚动的小水珠,似是在邀请他做些什么。 “既然孤的马先过终点,而世子之人先过终点。”奚吝俭幽幽道,“这场便算平局了。” 苻缭一时愣怔。 手里的发丝猛然被扯了一下,他吃痛地连忙解开,又听见奚吝俭开口。 “不过,世子。”他盯着苻缭的眼眸,“季怜渎,你是别想带走了。” 苻缭皱起眉,想要说话,刚一开口便打了好几个喷嚏,又猛烈咳嗽起来。 奚吝俭望着远处,见有个身影一深一浅地朝着他们过来,本想下马,苻缭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虽没什么力气,奚吝俭还是没再动弹。 “想说什么?”他看见苻缭不断发着抖的身子。 定是要发热了。 “多谢殿下救命之恩。”苻缭将不安分的黑发挽在脑后,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奚吝俭见他嘴唇张张合合:“没了?” 苻缭的眼神四下闪了闪,挺身想贴着奚吝俭的耳朵。 奚吝俭动作一僵,苻缭已经靠近了。 趴在他身上的人没了力气,连唇都贴在了他的耳廓。 软软的热气萦在耳边,呼出几丝水雾。 “殿下,以后不要对季怜渎说‘闭嘴’这两个字,他不喜欢的。” 第10章 奚吝俭眉头骤然压低。 耳边人因着受了寒,行动有些迟缓,与他的距离没有拉远,竟还有些期待地望着他,丝毫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奚吝俭只觉得一股道不明的情绪积压在胸腔,砸下的雨水越是冰冷,体内的热意越是肆意膨胀,怂恿他做出反应。 偏生这个罪魁祸首了无惧色,一呼一吸逐渐归于平静,像早知道骂了也是对牛弹琴的小兽。 第20章 奚吝俭眯了眯眼,倏然靠近他,礼尚往来地贴着他的皮肤,接触之地先是一冷,随后逐渐渡来暖意,仿若沾上了带着他温度的水滴。 他凉凉开口:“你在指导孤做事?” 苻缭呼吸略微一滞,听奚吝俭的语气又恢复成以往的冷漠,知道他是听不进去,也不再说。 又是这样。 奚吝俭垂眸,目光落在方被苻缭分开的,丝缕分明的黑发上。 “殿下。”孟贽嘶哑的声音恰好打断沉默,在周围嘈杂的声响中格外清晰,“走山后,山脚处奇异地出现了一座小屋,外形并不显眼,但……” 苻缭放在奚吝俭衣袖上的手顿了一下,指尖在布料上扣紧了些。 奚吝俭沉吟一声:“可有查看屋内?”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动了动手,那衣袖恰好从苻缭的指尖滑落,指腹结结实实地落在奚吝俭温热的皮肤上,烫得苻缭立即缩回了手,身下的马匹也跟着在原地踏了两步。 远处还有未离开的居民,远远地就望到那个格外突出的屋子,开始与周围人窃窃私语起来。 “属下已让随从将屋里的东西尽数清点。”殷如掣从快步前来禀告,“文官们有些正在来的路上,有些心虚地要跑,安排的人已经拦住了。” “公子!” 苻缭熟悉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他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之敞在不远处挥了挥手。 他穿着蓑衣,另一手拿着伞,见自家公子回应了,连忙就要前来接苻缭。 “之敞。”苻缭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这里山路本就不好走,之敞还跛了只脚,苻缭看他随时都有可能摔倒,急着就要下马。 他下意识看了奚吝俭一眼,见他没动,发觉自己犯傻了。 怎么下意识地就去找奚吝俭了? “公子,你什么时候会骑马了!小的都不知道呢,侯爷若知道了,定是相当高兴的!”之敞看见坐在公子身后之人,没认出他是谁,“哎,这不是龙王爷吗!公子真是得到龙王相助了!” 苻缭一时愣怔,奚吝俭已经轻巧地从马上下来了,雨势仍大,之敞视线被斗笠一遮,再一转头,奚吝俭便不见了。 “公子,龙王爷不见了!”他惊讶道。 “之敞。”苻缭叹了口气,暂且没法探究之敞的话,“你知道如何下马么?” 之敞啊啊两声:“会,小的会!公子可要小心些!” 苻缭在之敞的指导下缓慢下了马,想找寻奚吝俭时,眼前便只有纷纷落下的余地与一片狼藉。穿着侍卫服的人来来往往,就是不见其中那位惹眼的摄政王。 苻缭手里的缰绳还没放下。 他摸了摸黑马的脑袋:“你闻得到主人的气味么?” 黑马打了个响鼻,再没其他动静。 “公子,我们快些回府吧,话说公子今日清晨是如何来这儿的,小的没看见轿子呢。”之敞为苻缭打着伞,引着苻缭回府。 苻缭一时无言。 若要走回去,怕是得花一个时辰,雨势还如此大。 即使有伞遮挡,周边飘进的细雨也早已把身上的布料濡湿。 他看了看旁边的马匹。 怪漂亮的。 “走回去吧。”他道。 苻缭吸了吸鼻子,小心地带着之敞走下泥地。 身子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再不快些回去,怕是不好办了。 奚吝俭也没带走这匹马,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苻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殊不知他想着的那个人正紧紧盯着他。 奚吝俭看着那两人病的病,残的残,眉尾微微压低了。 “其他人呢?”他道。 殷如掣望向主子的视线,道:“明留侯昨日便把自己灌醉了,此时尚未醒,女眷均陪着他,苻药肃被苻延厚拉着去玩斗蛐蛐。苻延厚以为世子必输无疑,想等着比试结束来看笑话,被告知是平局后便回府了。” 奚吝俭嗤了一声,没说话。 殷如掣等了半晌,不见有指示,连忙看向孟贽。 孟贽瞥了眼主子神色,两指动了动。 殷如掣知道这是让他继续说的意思,但能说的他已经说完了,明留侯府需要关注的人就这么几个。 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其他人再无动静了。” 奚吝俭瞥了一眼手上的纸张,因着年代已久,即使被打湿,上面的墨迹也没被晕染。 眼见那人磕磕绊绊地走着,像是一根芦苇。 当初他说着要送自己走时,也是这样,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模样。 他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 几缕黑发散下,在奚吝俭发尖的透明水滴晃了晃,不敢挡住大官人的视线,识趣地自己落下来。 奚吝俭瞥开视线。 他咳嗽两声,殷如掣注意到,连忙上前,却见主子偏了身。 孟贽见状躬身,为奚吝俭汇报着从小屋搜寻到的情况。 殷如掣在一旁摸不着头脑。 孟贽的嗓子什么时候这么坏了,十句里听不见九句。 剩下清楚的那句他倒是听见了:“方才马匹未派专人看守,不知去向,世子兴许会知。” 奚吝俭长睫微颤,摩挲着手指上的扳指。 这是自然,他看着那人牵着他的马,还挺怡然自得的。 “去寻他。”奚吝俭道。 第21章 孟贽应了声是。 殷如掣不敢说话。 绕这么大的圈子,这不就是要去找世子吗。 奚吝俭迈出一步,转身看向殷如掣。 后者打了个冷颤,立时道:“小屋之事,属下已着手去办,不出一天便会见效。” 聚在他身上的目光这才散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渐渐地靠近苻缭。 黑马率先停下步子,闻见主人的味道,苻缭顿了顿,才意识到奚吝俭来了。他示意之敞等在一边,自己迎上前去。 “殿下还有什么事?” 他有些疑惑,末了看见自己手上的缰绳,又尴尬地递出。 见奚吝俭接过,苻缭收回手,在唇边呵气,发丝凌乱地散在身后。 似是为了打破先前总是归于的沉默,苻缭低低地开口了。 “既然知道小屋里没有实质证据,为何非要选在今日?” 带着几声不舒服的鼻音,奚吝俭感觉到他真诚的态度,如同前一晚他说自己还能找到办法的陈述。 他确实找到了。 “你以为你有资格追究孤的想法?”奚吝俭嗤笑一声,“倒不如孤来问你,为何非要抓着孤不放。” 苻缭抿了抿唇。 “你非要廷杖吕嗔,是为了暗示你与官家的身份。”他动了动唇,“你想警示群臣,你如今的地位,已经是可以从‘妾’成为‘妻’了。” 苻缭知道如今的皇上就是废物一个,虽然众人都将这个原因归于奚吝俭将他操纵成傀儡,但实际上是不敢惹怒这个穿着黄袍的小孩。 但奚吝俭从不爱惜自己名声,以至于他一有风吹草动,便会被挂上丧尽天良的名号。 他想做皇上,这事对苻缭来说无可厚非,至少他的治理水平比如今的皇上好太多。 若原文里奚吝俭没死,他本是该登上皇位的。 苻缭盯着奚吝俭棱角分明的侧脸,水滴在他俊挺的鼻尖悬挂,描摹出英姿飒爽的线条。 深色的瞳孔在此刻无比清晰,盯着自己的目光似是猎物看着已经送到嘴边的食物。 浑身的冷意激得苻缭瑟缩了一下身子,思绪也一同被拉回。 “你以为宴会上的那些人看不出么?”奚吝俭俯视着他,话里听不出情绪,“不过是借着机会哄闹舆论罢了。” 苻缭顿了顿。 他知道,他却不理会。 他本不该承受这些。 苻缭看着他道:“这就是我的原因。” 奚吝俭张了张唇,脸上的淡漠神色似是已做了多年的帝王寡人。 “你自己都顾不好,还想顾着别人?”他道,“少自我感动,世子,没有人领你的情。” 苻缭知道。 没人喜欢被指指点点,苻缭也没觉得自己做的正义,他不过是想去做罢了。 奚吝俭点出来,他就换一个不明显的方法去做,包括改变他的性子。日濡月染,潜移默化的,他总能感觉到,兴许也能随之变化。 这样一来,就更该想办法待在他身边了。 “哎呀,这不是世子么!” 徐径谊迈步到苻缭面前,看了一眼奚吝俭:“老夫听说,世子与璟王的比试,可是打成了平局!真是后生可畏啊!” 奚吝俭冷笑一声,徐径谊不屑一顾,没注意到奚吝俭看见的是他身后,几个不情不愿还要强颜欢笑的文官。 “徐官人过誉了。”苻缭神色如常,“突然走山,能保下性命已是万幸。” “世子走得急,没备车马,就让老夫的随行送公子回去。”徐径谊摸着胡子,“老夫听说走山时有一奇观,问着路人,他们却答不上来,甚是好奇,便想留下观之。” 孟贽见苻缭已被徐径谊的随从请走,皱了皱眉。 “世子这般……可否算是与徐官人一党了?”他低声道。 奚吝俭兴致缺缺,忽地见那瘦弱的身影已经转过身去,还要来回头看他。 那人做了个口型。 “注意保暖。” 孟贽听见“咔啦”一声。 是主子脚下的泥石被踩碎的声音。 “他若真是倒好了。” 主子的声音咬牙切齿。 第11章 奚吝俭回到府上时,已是日暮。 雨渐渐地小了,夕阳显得格外耀眼。深色外裳上的血迹并不惹眼,不仔细的还以为是大官人换了更深色的衣裳,府中下人却都噤若寒蝉。 消息比大官人来得快些,说是那伪善的吕官人,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降了大雨,教那山脚忽然现了座金屋,里头尽是吕官人作奸犯科之证。 其中还有他与其他狗官勾结,迫害忠臣,混淆视听,这就不是盼着北楚好啊! 比如那个吏部司郎中陈元蓟,名字称谓那样铁证如山地写在文书上,他还要狡辩。之前就属他诋毁大官人最积极,这下直接被大官人抹了脖子。 听闻死在当场的不止他一人,瞧大官人的衣裳就知道了,就算低着脑袋没看见,也能听见滴滴答答的,有什么落在地上的声音。 若隐若现的铁锈味更是将璟王府变得像坟场一般,除了大官人养的那只灰狼。 “青鳞。” 奚吝俭瞧见那抹活泼的身影,才擦去脸上的血迹。 周围的下人总算松了口气。 灰狼闻到熟悉的气味,快步上前,就要去叼殷如掣手里的外裳,殷如掣从善如流地手一抬,交给孟贽,后者便托着衣裳去后院了。 第22章 青鳞还是试图跳起来,扒拉殷如掣满是血迹的手。 奚吝俭摆了摆手,殷如掣便没抗拒,由着大灰狼伸出舌头在他手上舔来舔去。 “它之前跑哪儿去了?” 奚吝俭注意到他前腿上的白色布料,眉头少许压低。 殷如掣有些心虚:“属下不知……清晨出门时还未找到的。” “青鳞!” 清亮的声音从后院传来。 季怜渎裹着裘衣,快步跑来,见到奚吝俭便远远放慢脚步。 奚吝俭挑起眉:“你什么时候和青鳞这么要好了?” “好个头。”季怜渎抖了抖身上的裘衣,漂亮的秀眉紧皱,“青鳞受了伤,我帮他包扎一下。结果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还当它怎么了。” 奚吝俭看见他抬起的手臂上,袖口的布料缺了一块。 殷如掣忍着痒,好不容易等青鳞满足地舔了圈嘴,就要去打水洗手:“殿下,属下去给青鳞带只羊来。” 奚吝俭应允了,又看向季怜渎。 “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他眯了眯眼,“你可不是巴不得青鳞死?” 青鳞喜欢横在季怜渎门前,若他一有异动,青鳞准会叫得大声。 “平日里说来出出气罢了,大官人也要当真?”季怜渎漂亮的脸上露出些委屈,“大官人是觉得,有谁还会为一头半人大的灰狼包扎?” 奚吝俭喉头紧了紧。 他看着青鳞前腿上的伤,蹲下,拉过他的爪子前后看看。 青鳞咕噜一声,在他手上轻轻抓了一下,留下些许软泥,沙沙的,硌的人不舒服。 奚吝俭端详着手里残留的碎屑。 这种泥只有一个地方有。 奚吝俭抬眼,盯着季怜渎看了许久。 季怜渎身子发寒,险些要借口脱身时,奚吝俭才轻笑一声。 “少以己度人。”他道。 季怜渎听乐了。 “你有资格说这话?”他道,“大官人,我与你合作,你总得让我看到些好处吧?我可是有半月都被你锁在府里了,再不出门,就要被那死阉狗当弃子用了。” “半月?”奚吝俭不为所动,“难道你不是前几日才去见了心心念念你的世子?” 季怜渎眼底划过一丝冰冷,看着面前人的长发缓缓滴落些暗色的水珠,神色微微一变。 “我听说,苻缭和你打了个平手。”他嘲道,“复关大元帅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子弟平起平坐,真是闻所未闻。” 孟贽为奚吝俭端上热茶。 奚吝俭抿了一口,瞥他一眼:“你与孤也算朝夕共处了一段时间,连世子都知道另辟蹊径,你还想从孤这敲出信息来?” 季怜渎暗自握紧了拳。 “还有,孤与你不是合作。”奚吝俭活动一下手指,“欺骗自己可没意思,季郎,有这个空闲不如多想想怎么给你母亲尽孝。” 季怜渎脸上蒙了丝阴霾。 被那死阉狗以性命要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能接近奚吝俭,还被他发现了早被自己偷偷送往司州的母亲,一开口便是威胁。 “我一直照你的话去做。”季怜渎道,“你答应我的,何时给我?” 先前允诺他的笙管令的位置,奚吝俭却是一拖再拖,不仅封了自己取得消息的途径,还变本加厉地禁足他,如今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传到璟王府的道听途说。 只要能做上笙管令,就有机会接触皇上。 奚吝俭似是完全不在意他的质问,目光已经转向殷如掣赶来的绵羊。 “千秋节后。”他道。 季怜渎看着那只可怜的绵羊。 无论如何都跑不出这座府邸,无论如何都要被灰狼吃掉。 “青鳞的最爱不是羊。”季怜渎在一旁看着,“为何只给它吃羊?” 这只灰狼就是因为特别喜欢吃青鳞,才叫的这个名字。 奚吝俭微微侧目,似是觉得他的话很奇怪。 “为何它爱吃,孤就要给他吃?” 季怜渎眼看着绵羊的一条腿已要落入灰狼的口中,甩袖便走。 “冷血。”他撂下一句。 奚吝俭自是听见了,连眼神也懒得给。 一个从青楼出身的伶人,骂起人来倒是和传颂中的文人一样儒雅,没气力,反而那些个旧党嚼人口舌的话术,像是从些风月地学来的。 可笑。 “殷如掣,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见绵羊已经被青鳞拖着,奚吝俭心情莫名好了些,“去查青鳞受伤的前因后果,重点去查季怜渎。” 殷如掣惊讶归惊讶,还是应了声。末了,又疑惑道:“殿下,属下罚也受了,哪儿还有罪?” 那日可是季郎一声一声给他数的棍数,还因数错多挨了两下。 殷如掣想起来身子就疼。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下次的。” 殷如掣脸一下红了,一抱拳连忙后退两步,一溜烟没了影子:“属下知错,下次必不再犯!” 奚吝俭转回目光,却见青鳞嘴里叼着还在挣扎的绵羊,喘着气望向他,原地转了几个圈。 绵羊毛都没掉一根,更别说见血。 青鳞见主人注意,朝着门的方向抬了下头,又抬了抬受伤的前爪。 奚吝俭读懂了他的意思:“你想去找给你包扎的人?” 青鳞呜呜两声,扬了一下嘴里的猎物。 第23章 “把这个送给他?”奚吝俭又问。 青鳞高兴地又转了一个圈。 孟贽有些担心:“若有他人知道青鳞的存在,怕是会徒生祸端。” 奚吝俭摩挲着手里的软沙,忽然嗤笑一声。 “去。”他道,“跟着青鳞。” 青鳞经过训练,轻车熟路地能找到避开群众的方法,不一会儿奚吝俭与孟贽便走上了偏僻的小道。 孟贽只觉得这事怪异,哑声道:“殿下,经过雨水冲刷,帮助青鳞之人身上的气味该消散了才对,青鳞如何会记得?” 看青鳞择路没有丝毫犹豫,孟贽不免担忧。 “青鳞不会忘记孤的气味。”奚吝俭话中听不出情绪。 “确实如此,但……”孟贽还想再说,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住了嘴。 这段时间,能沾上殿下气味的,不就只有一个人么。 思索间,孟贽已经听见那个最近常能听见的声音。 “啊……”那声音有些惊讶,却不害怕,“殿下。” 苻缭刚应付完苻鹏赋的嘘寒问暖,头还有些发晕,想寻个清静的地儿坐坐,就在缺口处看见那只灰狼。 和他的主人。 奚吝俭扫了他一眼,明显不悦起来:“身子好了?” “没好。”苻缭证明似的咳嗽两声,“只是屋内太闷,出来坐坐……衣裳很保暖。” 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行动也不太便利。 “殿下怎么没多穿些衣裳?”苻缭疑问,“头发还没擦干,着凉的话身子会很难受的。” 奚吝俭的脸一下冷了下去,苻缭也不知哪儿又惹他不高兴,突然感觉到灰狼使劲地蹭着自己。 “这只羊是……要送给我的么?” 苻缭看了眼奚吝俭,见后者完全没有要回应的意思,只好去接过:“多谢——哎!” 灰狼咬着绵羊的后腿,在苻缭准备接过时咬住了,差点把绵羊的后腿给撕了下来。 绵羊发出一声惨叫,苻缭连忙松了力,才保住了绵羊的后腿。 看来灰狼是想和他一起分享食物。 苻缭有些为难。 虽然灰狼也没有错,但是绵羊已经瘸着只腿往自己身后爬了。 他只能摸了摸灰狼的脑袋。 “既然你送给我了,那就我自己来处置了。” 苻缭试图安抚一下绵羊的情绪,又有点哭笑不得:“怎么你的脚也受伤了?” “也?”奚吝俭突然出声,把苻缭吓了一跳。 “嗯……是呀。”苻缭稳了心神,“之敞,还有殿下的腿,都受伤了。” 孟贽猛地抬眼。 主子受伤这件事,只有那日参加春猎的大臣知道。 难道是旧党的人告诉他的?还是明留侯? 奚吝俭扬了扬下巴。 苻缭吐了口气。 他还真是习惯这样随意命令人。 “在马上时,殷侍卫很担心殿下的腿。”苻缭道。 那时殷如掣一直在低头,而且很紧张,应当是在看奚吝俭的腿。 奚吝俭善骑,殷如掣作为他的贴身侍卫不可能不了解。当时在马上没法儿顾虑这么多,后来才发觉有些异常。 奚吝俭闭起眼。 从遇到这个人开始,似乎计划好的一切都被骤然打乱,可实际上乱了步子的只有自己。 胸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自己的心跳都被挡得结结实实,要由内而外的窒息。 都是因为这个人。 他再睁开眼,眼前突兀地多了一颗藤梨。 苻缭紧张地望着他,苍白的手因在风中吹着,有些发抖。 “殿下吃么?” 藤梨,可治烦热,调中下气,滋补强身。 第12章 素手暴露在空气中,方下过大雨的天气潮湿,粘黏得令人心里发慌。 苻缭见面前的人没有动静,眼眸微微垂下,就要收起。 “嗷呜”一声,一道灰色的身影直直朝苻缭的手扑过来,看上去是想要手里的食物。 苻缭猝不及防。 虽知道灰狼没有恶意,甚至它尾巴摇得挺欢,他还是不免被吓着。 苻缭眼睛闭了一下,后退一步,手里倏然轻了,再去看时,藤梨已经消失不见。 他去看灰狼嘴里,没见叼着。 他又四下扫了一眼。缺口隐秘,无人打理,周围尽是落叶细泥,模糊着人的视线。 那藤梨像凭空蒸发一般,不见踪影。 大抵是不知滚落到哪个角落去了。苻缭想。 怪可惜的,就这一个呢。他都还没尝过,不知古代的猕猴桃与现在的有什么区别。 “青鳞。” 奚吝俭压低了眉头,灰狼顿时平静下来。 它见着在恩人身后的绵羊瑟瑟发抖,耳朵也无精打采地垂下去了。 灰狼一副认错的模样教苻缭心生怜爱。 它舔了一圈牙,苻缭忽然看见它牙上淡淡的红色,不知是吃了什么残留的。 “吕嗔之事……如何了?”苻缭试着问奚吝俭。 “吕嗔的家眷今日清早已经出了京州。”奚吝俭道。 看来奚吝俭不想让自己知道其他的事。但这些大概去街上问一圈就能知道了,也不知他在藏什么。 纵然知道奚吝俭的意图,苻缭还是抗拒不了好奇心:“其他人呢?” 他一回到府里便急着休息,好不容易把身子弄干爽了,又被苻鹏赋的大嗓门吓了一跳。看他爹兴奋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赢过了奚吝俭。 第24章 之敞出门给他打探消息去了,还没回来。 但…… 苻缭难受地吸了吸鼻子。 其实自奚吝俭来,他便觉得周围的气味有些不对,之前觉得是太过潮湿的涩味,而现在那股未消散的气味愈发明显了,绝不是单纯的草木泥土之味。 虽然他们罪无可恕,但璟王直接手刃和依靠律法来制裁的效果还是不同的。 奚吝俭不是做不到后者。他已掌握生杀大权,真要以律令处死人不过是一道命令的事,还能做得光明正大而不使自己的处境落于下风。 他却非要用前者的手段震慑所有人。 像极了一场明晃晃的报复。 奚吝俭显然看出他已猜到,嘲笑一声:“多此一举。” 他捏了捏鼻梁,感觉脑袋无缘无故地发疼,就像曾经刚处理完分裂烂摊子,又要与一群文人武人纠缠。 问题不在于他处理不了那些人,而是他们的思维与自己完全不同,对牛弹琴是浪费时间。 面前这个人也是。 但他却久违地想浪费一次时间,浪费一次自己早已不再信任的直觉。 “为何要关照孤?”他终于开口道,问得比任何一次都明了。 “嗯?” 苻缭不解。 他并没有特别关心奚吝俭,何来关照一说? 但奚吝俭表情严肃,苻缭不敢怠慢,猜测他兴许是与季怜渎一样,把自己一些无意的行为当作怜悯,但自己实在是不记得做过什么特别的,能被称作“关照”的事。 苻缭张了张唇,又意识到苍白的否认不会让奚吝俭善罢甘休,索性将错就错。 苻缭咳嗽两声,声音总算清明一点。 “我自然是为了季怜渎。” 奚吝俭面色倏然冷了下去。 这么爱吃醋。苻缭想。 在书里看时,他还不觉得多么明显,如今亲眼见着,才发觉奚吝俭的吃味有多严重。 季怜渎大抵也是被压抑了太久的情感,才察觉不到奚吝俭的异常。既如此,更不能让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苻缭眼底闪过的惋惜被奚吝俭清晰地抓到。 “我从小就喜欢季怜渎,无奈虽生于武人家,身子却是这副模样。”苻缭扯谎道,“我知他倾心于行事果断,身强力壮之人,便想行事张扬一些弥补我天生的不足,好叫他能对我生些好感。” 苻缭幽幽叹了声气:“可惜还是失败了。如今他在你府邸里居住已久,我便也不愿再装。” 奚吝俭挑眉。 “你是说,你本就是这样的性子,先前的都是装出来的?” “是。” 苻缭有底气,不是因为这个瞎扯的故事容易相信,而是奚吝俭证明不了自己在说谎。 凭空多了个与原主一模一样的人,没再找到其他痕迹,就算有什么想法,目前也只能接受自己这个说法。 奚吝俭似是被逗笑了,可苻缭看着他,却觉得他话间藏了些愠怒。 “既然如此,也该知道孤是故意刺激你与孤比试的了。”奚吝俭道,“为何还要答应,还要跳池,把这么多文臣吓得人人自危?” 苻缭默然。 最后一件事分明是你做的。 “因为当时季怜渎在场。”苻缭道,“这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以为我只要勇敢些,他对我便会有那么些许的好感。” 话间,他又猛地咳嗽起来,难受得眼里不自觉聚了些水雾。 “至于我投塘,那是我不愿失去眼睛,便想蒙混过去,否则,我也不会忽然醒来。” “撒谎。”奚吝俭陡然出声。 他迈出一步,踩在碎石上的声音像是剑刃刺穿骨头,惊得苻缭抖了一下,蹭在脸上的毛绒紧张地向后缩着。 奚吝俭脸上浮起笑意。 “世子,你可知道欺瞒孤的下场是什么?” 苻缭心如擂鼓,捏紧了衣袖:“在比试时,殿下要置我于死地,没有人会理会,但若是现在想要我的命,徐官人不会再置之不理。” 徐径谊找他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可以夹在新旧党之间的棋子。 比试时若是死了,他便能再物色下一个人选,若是输了,失去眼睛,还能借机扩大自己对奚吝俭的怨恨。 而现在,自己与奚吝俭打了个平手,多数人不知具体情况,只知道身经百战的璟王被一个身子羸弱的公子哥儿追上了,还会以此嘲笑奚吝俭。 在徐径谊看来,奚吝俭对自己的憎恶也会上一个档次,是吸引火力的最好靶子,可不能一下就死了。 想到这里,苻缭微微皱了一下眉。 其实比试时忽然走山,奚吝俭完全可以说改日重比的,没必要硬说是平局。 包括上马时,他特意提点自己手该抓哪里,也没有在马匹上故意使绊子。 他似乎不想自己死。 但原书里,原主最后还是死得惨烈,而奚吝俭这样占有欲扭曲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不愿自己这个情敌去死呢? 奚吝俭似笑非笑,苻缭不知那是嘲弄,赏识,抑或是讽刺。 “世子从未踏入官场,却晓得如此多门道,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不足挂齿。”苻缭谨慎起来,把话题重新转回去,“殿下也不必担心我对季怜渎还有旧情,他在偷偷来见我时,已经明确拒绝过我了。” 苻缭本也不想招惹官场之人,他的主要目的还是多与奚吝俭接触,好观察他与季怜渎的关系。 第25章 除此之外,奚吝俭对自己的敌意也就是因为季怜渎了。 季怜渎对奚吝俭没有好脸色,定然不会乖乖回答他的问题,不怕露馅。 再说,季怜渎本就不喜欢自己。 奚吝俭把玩着腰上的玉玦,似是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 “所以,这与孤有何干?” “我关照殿下,只是希望殿下能像我关心殿下一样,好好对季怜渎。”苻缭道,“我不会插手你们之间的关系的。” 奚吝俭终于笑出声,周围的温度随着他笑声持续的时间迅速降低。 “世子,你说这些,你自己信么?”他一字一句道,“你又把孤当成什么了?” 苻缭一愣,意识到奚吝俭误会了,正想解释时,远处忽然传来脚步声。 就在苻缭想要遮掩的时候,奚吝俭已经低声唤了青鳞,立时消失在缺口处。 苻缭回首看着那处空荡,心里有些失落。 还没解释清楚误会呢。 * “殿下……”孟贽开口。 他实在有些担心:“世子来路不明,又知道青鳞的存在,方才更是拉出徐官人……殿下莫要意气用事。” 近日殿下已经有许多行动出乎他意料了。殿下隐忍多年,如今在节骨眼上,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孤早意气用事过了。”奚吝俭一甩衣袍,似是要把身上的血腥气甩掉,“孤就该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即使没了眼睛,他也不会生气,兴许只是会更少动弹,乖乖地坐在那里,像那只知道自己已无路可去,只能寻求庇护的绵羊。 这样他要与自己说话,还要侧着耳朵仔细听自己在哪儿,面上的担忧紧张会更明显。 他喜欢看那人难受的模样。 想看他即使难受也不说,还要分心去照顾别人的受罪样儿。 不,没有别人。 他只想苻缭对自己流露出那样的神情。 只有在面对自己的时候,才露出那副脆弱又坚强的模样,还有那双平静的目光下藏着的,止不住的火。 兴许没了眼睛,他还是会关照自己。 他从没见过对他这么……友善的人。 连先前唯一对他稍好点的老太傅,也不过是平等地一视同仁,以至于他很长一段时间觉得自己就是该被人唾弃,被人谈之色变,被人避之不及。 青鳞在他身旁小心地窜来窜去,带着点目的性,似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不许。”奚吝俭瞥了它一眼。 他将那颗藤梨收进更里面的袖口。 “这是给我的。” 第13章 苻缭吸了吸鼻子,待到那点儿熟悉的沉香味彻底消失不见,感受着脚边的软毛球也在蹭他,似是催他回房,便捞起绵羊,欲偷偷溜回房间。 走了两步,一阵潮湿的微风刮过,将那点儿熟悉的气味送了回来,苻缭突然有些呆愣地在原地站了会儿。 他既没有上前去看奚吝俭的踪迹,也没回到自己房间。 他两者都想做。 他想快些给奚吝俭解释清楚误会,又担心没及时回房而被询问,两种念头仿若说好了同时使坏,扯得苻缭脑袋宕机般躲在角落,颇像是做错了事在逃避惩罚的孩子。 “阿缭?” 他听见那个声音已经走到了他的房门外。 指尖感受到细微液体的流淌,是绵羊前腿上的伤口缓缓流出了血液。 苻缭回过神来,只道自己是病了,脑袋一时发了昏。 他安抚一下绵羊,绵羊也知道是这个人救了他一命,乖乖趴在苻缭怀里,手臂上的温度教苻缭心定不少。 他从偏僻处走出。 “我在这儿。”苻缭看清了来人,“大哥。” 苻药肃在门前站定,皱着眉,面上尽是忧虑。 苻缭叫了一声,他还没反应过来,直到脚步声逐渐靠近,他的余光才发觉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人……和一只羊。 “阿缭?”苻药肃惊讶道,“怎么走到外边来了?你才淋了雨,不好好歇着,又要在榻上躺好些日子了。” 他目光移向弟弟手里抱着的动物,方舒缓的眉头又皱起来:“这只羊是哪儿来的?可别让爹见到了。” “爹刚来过,给我拿了点补品来,我没胃口,就让之敞先收到外间去。”苻缭半真半假道,“忽地听见了羊的叫声,便出来看看,没想到真有只羊跑进来,我也不知是从哪来的,就看到它受了伤。” 苻缭将绵羊的前肢亮给苻药肃看,后者眼眸微微一动,显然也是动摇了。 “爹讨厌羊么?”苻缭思考片刻,大胆问道,“我怎么没听说过,我还想养来玩玩呢。” 苻药肃摇了摇头:“爹是从没说过,我也只是感觉,他似是讨厌这种温顺弱小的动物,羊啊兔子啊之类的……他一般见了就杀,若是春猎秋狩这样的场合,也专选这些猎物。” 他看着苻缭怀里绵羊的可怜样儿,叹了声气:“好在你院子大,要藏也是藏得住。” “对了,之敞呢?”苻药肃看看四周,没见到熟悉的那个跛脚身影,“阿缭你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周围怎能没人了?” “之敞……帮我打探消息去了。”苻缭眨眨眼,语气里有些得意,“我不是与璟王打成了平手么,这消息肯定传开了,我想听听街上怎么夸赞我的。” 他不大清楚原主的家庭关系。苻药肃挺关心他,但苻延厚似是很讨厌他,常常拉着苻药肃,好像要孤立自己一样。 第26章 依之前的经历来看,苻药肃最后也没怎么反驳苻延厚。 也许只是因为苻药肃太老好人。他是年纪最大的庶兄,对弟弟又好,有时也得充当半个家长的角色。 无论如何,在没有完全弄清的情况下,苻缭不打算轻举妄动。 苻药肃有一时的愣怔。 面前的人的确是他的弟弟,有了点成绩就急于炫耀,可似乎又和以往不大一样。 方才两句话,倒是显得俏皮起来,好像性子也比之前开朗许多。 连抱着只羊都显得温柔许多,换作以前,怕是没高兴一刻便觉得碍事了。 苻药肃稍稍吐了口气。 大抵是苻缭还在病中,说话有气无力的,冲淡那股炫耀感罢了。 “这倒是,街边可都在说阿缭的事迹呢。”他欣慰地叹了口气,“阿缭是何时学的骑术?也该与我们说说,爹可是急坏了,担心得很,差点就要直接去找璟王理论了。” 苻缭眉心微微一动。 可方才苻鹏赋来时,他身上的酒味可都没散,丝毫不像是要去找人理论的模样。 “这不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么。”苻缭吐了吐舌头,“大哥你别担心了。” 苻药肃表情没有轻松多少:“这突然下了大雨……我还听说,那山上忽然显灵了,可有此事?难道阿缭病时真见到龙王爷了?阿缭当时有何感觉,可有哪里不舒服?” 苻缭指尖停了停,含糊其词道:“当时雨下得特别大,我什么都没看清,还差点摔下山崖了。至于龙王爷,那是他们瞎说,就是正好下了场雨罢了。” “怕不是璟王觉得没面子,想随意找个借口找补呢。”他轻轻笑了一声。 苻药肃微不可闻地放松下来。 苻缭见状有些奇怪,但看见苻药肃似是要掩盖这神情,便缓了开口的心思。 怀里的绵羊忽然动了一下。 随之而来的,是缺口处传来的沙沙声。 有人从缺口处过来了。 苻缭的心顿时被提起。 奚吝俭? 不对,奚吝俭过来时,不会发出声响。 知道这个缺口的,还有一个人。 * 孟贽跟在奚吝俭身后。 已经快回到王府,主子一个字都没说,连任何一道命令都没下达,寂静得让人觉得窒息。 孟贽思忖的当口,他听见主子忽然开口了。 “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么?” 孟贽本想回答“不是”。 他低头,看见主子腰间的玉玦随着其主人的晃动得厉害,可以说是失了分寸,又迟疑了一下。 其实主子很少询问过他们这些人的意见,他记得的上一次,还是在…… 还好后面捡到了殷如掣。虽然他不懂主子心思,但也是懂事听话的,想法都写在脸上,也不揣摩主子意图。 有他在身边,主子的疑心才稍微下去了些。 孟贽知道无论回不回答,主子的想法都不会变。 但他还是说了。 “主子,恐怕世子自己都觉得这胡诌太糊弄人。”嘶哑的嗓音掩盖住他的担忧,“他若真对季郎一往情深,为何不早早将他赎出?” “孟贽,你的老毛病又犯了。”奚吝俭躲过泄露在小径的一丝夕阳,“我见过的人只多不少,不是奚宏深那样说两句好话就容易被骗的。” 孟贽不语。 主子也甚少直呼官家姓名。 “孤只是觉得……”奚吝俭少见地犹豫了一下,“如果是他的话,倒是真能做出来这种事。” “就算是,那也是世子自己的选择。”孟贽道,“落子无悔,这是殿下教会奴婢的。” “殿下,吕嗔之事,还有些能牵连的,可要趁着现在的势头连根拔起?”他转移话题道。 奚吝俭脚步顿了顿。 “无妨。那些人本就是徐径谊的弃子,剩下的,既然没摆在明面上,便不用理会。”他似笑非笑。 孟贽不明其中含义。 “徐径谊是吕嗔的贵人,偏生那么多书信里,就是没有与徐径谊通信的文书。”奚吝俭提点道,“想必是处理掉了,既然如此,又为何没把剩下的一并销毁?” “这……”孟贽不敢肯定,“兴许吕嗔是想留下把柄要挟?” “他何必要挟比他低几级的官吏?在他们眼里,吕嗔就是他们的靠山,巴结都来不及。”奚吝俭摩挲着扳指,“反倒是徐径谊这样的高位,他没留下一点儿自保的物件,总不能是因着他太信任他的贵人。” 孟贽眉头紧锁,哑声道:“难道,是徐官人授意……” 奚吝俭颔首。 “那些人本就是徐径谊怀疑的对象,他不敢肯定,于是吕嗔也是成了他的棋子。”奚吝俭道,“他不过是想借此送孤一个人情,叫孤不能对他轻举妄动,又能铲除异己。” 他本不愿理会徐径谊,却不曾想到因着那人,阴差阳错地遂了徐径谊的意。 虽然也没什么损失。 反倒有了新的收获。 孟贽见主子嘴角微微勾起,表情略显复杂:“但那些人里头,并没有我们的人。” 奚吝俭神色恢复如初:“徐官人可不这么觉得,那便由他去想了。” 府门打开,迎接他们的是面色难看的殷如掣。 “殿下!”殷如掣单膝跪地,“属下失职!” 紧接着他又试图起身,小小声道:“但是先前说的将功抵过,可不可以……” 第27章 “跪着。”奚吝俭斜他一眼,“已经抵掉了。” 殷如掣一愣:“何时?” “何事?”奚吝俭道。 殷如掣扁了扁嘴,闷闷道:“季郎又偷偷溜走了。” 剩下半句是口型:“用的是宦官的人。” 奚吝俭敛眉:“监视他的那个小厮?” “正是。”殷如掣道,“属下已命众人当作无事发生,那小厮还在后院打扫,亦不知我们已得知季郎逃跑的消息。” “不错。他总算忍不住了。”奚吝俭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起来,“去找谁接头了?” “季郎没去找接头人。”殷如掣又认命般地跪了下去,“……他去找世子了。” 青鳞被骤然凝固的空气压得受不了,忍不住呜一声,快快从主人身边跑开,悄声躲回自己的领地去了。 * “季……小季,你怎么又跑出来了?”苻缭连忙关上门,“身子可好些了?”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苻药肃前脚刚走,季怜渎就从缺口处走了出来。 “锦袜呢?”苻缭见他还是光着脚,一副狼狈模样,眉头一皱,“刚下过雨,你没受伤吧?给你的药还在么?” 他连忙解下裘衣,给季怜渎披上,自己又拿了另外一件。 季怜渎刚要开口,被苻缭一连串的询问与动作惊得噎住。 他看着苻缭指节微红,总是轻声咳嗽,知道他定是受了寒。 方才酝酿好的话忽然卡在嗓子眼,一抬头便对上面前人关心的视线。 “是不够暖和么?过来坐吧。”苻缭不顾他身上的脏污,将他带到床上坐下,“发生何事了?” “我……”季怜渎扭了扭细眉,嘴巴张张合合,应是没说出一句话。 苻缭权当他太着急,一时失语。 忽然,院前传来喧闹的声音。 “是璟王殿下!” “璟王殿下来我府上,有何贵干啊?”苻缭此时要感谢苻鹏赋的大嗓门了。 可惜璟王的行动一向很快,他并未理会苻鹏赋的问话。 苻缭已经看见径自走过来的人影。 季怜渎啧了一声,连忙躲到角落,而苻缭也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 奚吝俭下一步忽地走慢了。 这一声听起来,似是有些高兴。 而走到苻缭面前时,奚吝俭意识到这不是他的错觉。 身形消瘦的世子盯着自己。 他很紧张,有意地挡住了季怜渎的位置,身子微微向后仰着,似是抗拒他的接近。 然而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双眼似是比平常亮些。 兴许苻缭自己都没发现,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雀跃。 第14章 苻缭心里莫名地悸动。 随着奚吝俭一步步靠近,这股感觉便越来越强烈,毫不犹豫地吞吃了其他示警的情绪,教苻缭眼里只剩下面前越来越近的高大男人。 直到带着浓重沉香味的疾风袭来,苻缭才蓦地紧张起来,挺直身子,压在门边。 奚吝俭势如破竹的气势忽然停止了,细细端详着面前紧绷成一条线的人。 他压着苻缭的脚步,又往前逼近几步。 苻缭的视野霎时间被阴影笼罩。 他瞳孔微缩,不得已退后几步,让出位置。 奚吝俭故技重施,直到苻缭被压进房内。 季怜渎缩在就在房内的死角里,依靠阴影与纤细的身材得以藏身。 苻缭心脏怦怦直跳,却发觉凉风被奚吝俭挡在了外边。 一进到屋内,周围便明显暖和起来。 苻缭紧了紧身上的裘衣,一时愣怔。 “怎么,世子淋了雨便不会说话了?”奚吝俭话中带着一丝极轻的笑意。 苻缭还是愣愣地看着他,看得奚吝俭微微勾起的嘴角不自然地垂下。 似是注意到自己的失礼,苻缭以几声咳嗽掩盖。 “殿下这是要来做什么?”他问。 季怜渎前脚刚到,奚吝俭后脚就来了。 奚吝俭才回去不久,自己与苻药肃的交谈也没费太多时间,他是否来得太快了? 或者说,太巧了? 就像是要抓住季怜渎的把柄一样。 可若是故意的,他为何又要多此一举,故意在这之前与自己交谈一阵? 还带着那只灰狼。 奚吝俭并未四处张望,表情也不如第一次那样冷峻。 他似乎不知道季怜渎已经跑出来了。 何况,这一次他是从正门进入的,似是明摆着要告诉人,他璟王来了明留侯府。 苻缭心中没底。 季怜渎已是第二次逃跑,而且又是跑到自己这个情敌家来,说什么似乎都解释不清。 奚吝俭如果真的不知情,旁敲侧击地让他吃味,兴许季怜渎能听出些不对劲来。 可季怜渎此时一心也只是向上爬,若有不慎被发觉,奚吝俭只要一限制他的行动,那点儿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情感,也会被季怜渎忽视的。 他心里很快下了定论。 不能让奚吝俭知道季怜渎就在他房内。 苻缭脑袋似是被重击般,一下一下地疼着。 可想起先前在阴影里的交谈,苻缭眼见方才没留住的人,现在又倏然出现在他眼前,又忍不住有些高兴。 刚刚的误会终于有机会解释清楚了。 奚吝俭见苻缭脸色微微变了几次,原本要说的话止住了。 第28章 “只是在平关道上欣赏了世子的英姿,担心世子身体,便想来看望。”奚吝俭说得平静,“世子不会不欢迎孤吧?” 奚吝俭俯下身,打量猎物般凑近了。 苻缭一愣,只见奚吝俭已经伸出手,将苻缭落在身前的碎发挂在脑后。 恰好错过了阴影里大到像是故意要他发现的动静。 直到那角落处不再动弹,奚吝俭才起身,顺带抬起了苻缭的下巴。 这人若是能看见他身后的动静,定是会怀疑的。奚吝俭想着,挑着他的力度又大了些,好教苻缭完全没心思再照顾到那处角落。 便见到顺着流畅的脖颈,直直连到锁骨处的,红色的伤痕。 苻缭被他莫名的举动弄得喘不上气,想深深吸进近在咫尺的空气都有些困难,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牵动着那处有些发暗的红色。 一看就是根本没处理过。 奚吝俭眉心骤然紧了,手也顺势落下,给了苻缭得以回神的机会。 他忍不住偏过头,纤细的手掌挡了挡面容。 明明刚才见过呢。 苻缭有点纠结的表情在奚吝俭看来像是忽然犯了憷,眼眶中微微泛起的浅红更是刺激着他的双眸。 奚吝俭为何要说这样的话? 就像是在旁人眼里演戏一样。 他究竟知不知道季怜渎就在这儿? 苻缭一瞬间有些迷茫。 他发觉自己根本不清楚这两人之间的情况,就像他发觉自己完全不了解奚吝俭一样。 还谈什么改善他们之间的关系? 兴许是自己太过片面。感情本就是两人之间的事,他应该去趁这个机会去找季怜渎聊聊。 奚吝俭发觉苻缭的眼眶更红了,像是在外被人欺负,回到家里又不敢告诉亲人的小孩。 他喘气似乎愈发困难,似乎随时都要晕过去。 奚吝俭面色少见地凝重起来。 方要俯身,便被苻鹏赋的怒喊打断。 “璟王,你无故闯我府邸作甚!” 苻缭神智清明片刻,看着赶过来的苻鹏赋与冷眼以对的奚吝俭,长长吐出一口气。 是自己太累了,又淋了雨,思绪有些凌乱罢了。他安慰自己道。等休息好了,便会好起来的。 “世子英雄出少年,甚得孤心,便来看看世子身体如何,可有哪里不成规矩?”奚吝俭挑眉道。 他的声音并不如苻鹏赋大,却让人异常安心,低沉的声音仿佛锁住了所有蛇神牛鬼。 苻缭心定之余,不免有些疑惑。 苻鹏赋也是新党,看起来却并不待见奚吝俭。 就算是因为比试之事,苻鹏赋的地位也比奚吝俭要低上一级,不该如此蛮横。而奚吝俭似乎也不屑与他掰扯礼仪问题。 苻鹏赋亦无官职,苻缭知道他先前当过一阵清闲的武职,但后来还是嫌麻烦,便主动请辞了,如今只靠个爵位与苻药肃的俸禄也不愁后半辈子。 他不该与奚吝俭有什么芥蒂才是。 难道是自己一直弄错了明留侯府的立场? 那也不该,不然徐径谊便没必要再找自己了。 苻缭思忖着,一抬眼却望见奚吝俭在看着他。 而苻鹏赋莫名被刺激到了,突然怒发冲冠,抬手一举身上的玉佩,就朝奚吝俭砸去。 “你还敢说他的身子如何?!” “爹!” 苻缭连忙要去拉苻鹏赋,却被他一臂挥开,就要往后跌去。 他本就不大舒服,重心一失,根本没机会站稳。 奚吝俭被苻缭一声唤了回来,侧身一捞,另一只手挡住苻鹏赋砸过来的玉佩。 苻缭感觉似是被拦腰折断,猛地咳嗽几声,就看见奚吝俭的脖颈被玉佩的碎片划了一道锐利的口子。 “殿下!”苻缭一惊。 奚吝俭忽然笑了几声,看向苻鹏赋,眼底没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便知道,这正是他要发怒的表现。 “明留侯。”他平淡道,“孤好心关切世子,而你以下犯上,是为何意?” 苻鹏赋见眼前一片狼藉,神志一下子恢复过来,抖着身子便往后退。 “这、这是……” “侯爷!” 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见到此景愣了一下,又连忙道:“门外又有人求见,说是礼部的徐径谊徐官人,侯爷要不要先去……” 小厮缩着脑袋,果不其然听见了侯爷的大怒。 “文官?!”他吼道,“文官来做什么,还嫌我府里不够乱么?!” 苻缭眼见苻鹏赋要拒绝,又感受到奚吝俭明显低了几个度的气压,连忙道:“爹!徐官人大抵是来见我的。” 苻鹏赋看向他:“见你?” “就是徐官人把我送回府的。”苻缭斟酌着字句,“他可关心我了,今早还给我打气呢。” 苻鹏赋的表现实在是……有些怪。 既然他对两方都不待见,还是看看他更厌恶哪一方好了。 苻鹏赋听着自己儿子说话软绵绵的,开始不耐烦起来,但好歹是听见了苻缭说的内容。 他看一眼奚吝俭,忽然意识到什么。 “既然如此,就请徐官人进来吧。”他连声道,“不对不对,我亲自去接他,我亲自去接他。” 苻鹏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动作却快了许多,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苻缭偷偷看了奚吝俭一眼,阴差阳错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动了动。 第29章 “你在安抚孤?”奚吝俭的声音从头顶飘来。 苻缭被这句话惊得直接松了手,却见奚吝俭眉头不动声色地压低了。 “殿下……我父亲是一时冲动。”苻缭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苻鹏赋突然的举措。 奚吝俭盯着他的眼神愈发冰冷。 他遽然远离苻缭,理了理衣裳,没在意脖颈处流出的鲜血,迈步便要离开。 眼见奚吝俭怒气越来越大,苻缭咬了咬牙。 他跟着跑到房外,抓着他的衣袖,门外的风抓着机会便要欺负他。 苻缭被风逼得实在难受,只觉得这风抓着所有能入侵的地方,将他从头灌到了脚 他不禁弓起身子揉了揉眼,再睁开时,奚吝俭又回到屋内了。 “坐回去。” 奚吝俭没看他,似是不愿见到苻缭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也是。苻缭想。大抵他们武人都不喜欢见人这么柔弱,尤其是男人。 但奚吝俭的性子,大抵是会看自己笑话才对。 苻缭心中有了猜测,刚冒头又被他否决了。 “又有何事要说?” “嗯……”苻缭有些羞赧,声音也放轻了些,“抱歉。” 奚吝俭的指尖顿了顿,看向他。 “有何事要道歉?” 他的语气似是有些松动。 苻缭心下一轻。 果然是因为那件事,奚吝俭刚刚才愈发生气了。 “之前我说得有些急,但我不是那个意思。” 苻缭在思考如何说清,忽略了奚吝俭的目光已经带上几分疑惑。 片刻后,苻缭终于又开口了。 “我没有只把你当作一个关心季怜渎的工具。” 他说得认真,看着奚吝俭的目光真挚。 “我希望他能得到幸福不假。”他说得很慢,仔细观察着奚吝俭的神情。 奚吝俭垂眼,看着他的神情略显复杂,似是方才回忆起苻缭在说哪件事。 他吐了口气,偏过头,想打断苻缭。 却见苻缭微微颔首,像是许愿一般,闭上眼睛虔心道。 “我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第15章 苻缭微微颔首,水润的双眸与微红的眼眶同时映在奚吝俭瞳孔里。 他不知自己在奚吝俭眼里已是认真到带了几分荏弱,活像是知道逃不掉被捕食的命运,企图激起野兽未曾拥有过的怜悯之心的猎物。 苻缭捏着袖口的手不自觉将平整的布料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 精神已经高度紧张许久,苻缭等不到奚吝俭的回应,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脑袋缓缓垂了下去,意识飘走一瞬,又猛地被拉回来。 季怜渎还在这儿呢。 他听见了,该不会有其他的想法吧。 苻缭正担心着,奚吝俭已然开口。 “季怜渎知道你这么在意他么?” 苻缭感觉到方才那股突然的威压消失不见。 他的语气似是比之前缓和,却仍透露出不悦。 “他知不知道都不重要。”苻缭道,“我已经说过,我……” 他连忙止住话头。 不能在季怜渎面前说这个。 原主和奚吝俭比试就是为了季怜渎,现在要他听到自己亲口说放弃他,他怕是又要以为自己被抛弃、被看不上。 也会越来越仇视奚吝俭这样身居高位的人。 奚吝俭刚消下去的情绪又被角落里的那点儿动静激起。 苻缭的表现更是往上面浇了油。 他冷笑一声。 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心心念念一个利用他的人,处处为他着想,能换来什么? 还不是被拉来当靶子。 干净的漆黑瞳孔染上几分晦暗,似是有多年未动的细小尘屑在眼底翻飞。 自己又是在期望什么。 分明早就当习惯人人喊打的过客了,只因为有个人给他好脸色看,他就要再得寸进尺地有期待了? 奚吝俭扭了一下脖子,紧皱的眉心试图趁机舒展开,均以失败告终。 苻缭的脸色却变了。 “殿下还是快处理下伤口为好。” 他眉头压低少许,快步走到奚吝俭面前。 这儿不比现代,即使是一道细小的伤口也难保不会感染。何况他刚才瞥到,那处伤口里似是浅浅插着一块小碎片,露出的血肉里闪着光的残片格外让人触目惊心。 苻缭举着袖子想要先擦去流出来的,已经发干的血液,奚吝俭却没动。 脖颈上的伤靠后,又偏上,导致苻缭只能踮起脚,才能够碰到那处伤口。 两人近乎挨到一起,苻缭没有能撑着使力的物件,险些便要握着奚吝俭的手臂。 奚吝俭看着他们衣袖交错,在夕阳的映射下显得斑驳陆离,以伪乱真的影子交缠在一起,可一被遮挡,疏离的正身又暴露在眼前。 奚吝俭略略仰起头,不想苻缭触碰,视线又追着他活动的轨迹。 而带着干净清香味的衣袖一下便追了过来,还带着其主人些许心疼的眼神。 苻缭不敢靠得太近,却又碰不到奚吝俭,只能倾身向前。 踮起的脚尖很快失了力气,不料奚吝俭又侧了身,苻缭再寻不到着力点,一下摔在奚吝俭身上。 第二次了。苻缭叹息。 还好奚吝俭站得稳…… 不对。 苻缭感觉身子明显一斜,奚吝俭并未将他接住。 第30章 或者说,奚吝俭被他一起带着摔了下去,稳稳坐在了后面的椅子上。 苻缭又坐在他的身上。 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肩膀,凌乱的发丝搭在他们之间。 二人四目相对,奚吝俭眼底闪过一丝极轻的笑意。 苻缭耳根登时烫了起来,手忙脚乱地要和他撇清关系似的放开手。 慌乱的双手被奚吝俭一手就握住,扣着手腕,成了天然的镣铐,限制住苻缭的行动。 “躲什么?” 奚吝俭收着他腰的力道更大了些。 苻缭被近在咫尺的沉香味熏得脑袋空白:“我以为殿下不喜欢与人接触。” 奚吝俭愉悦地眯起眼,不给苻缭任何逃避的空间。 “你敢擅自揣摩孤的意图?” 苻缭饶是再慌,也知道奚吝俭不甚在意,却还是有些坐立难安。 “怎么?”奚吝俭面色忽然冷了一下。 “殿下的腿受伤了……” 苻缭边说着,边仔细观察自己压着的地方有没有渗出血迹,或是有颤抖的迹象。 不知奚吝俭的伤在哪处,若真是弄得更严重了该如何是好。 奚吝俭喉结上下动了动,静静看着苻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仔细地游了一遍。 发现无事后,苻缭又撕下裘衣里外裳的布料,仔细地清理好后,小心地包扎了伤口。 “还好伤得不深。”苻缭欣慰道。 那残片看着可怖,万幸没嵌到里面的肉里,小小地拨了一下它便掉出来。 “还好?”奚吝俭挑眉,“伤了就是伤了,世子。” 苻缭愣了愣,有些惊讶。 他看了奚吝俭一眼,有些紧张地凑到他脖颈旁。 他吹了吹被包扎的地方。 靠近的发丝被这柔软的气浪煽动,愉快地在奚吝俭肩上摆了摆,以示对苻缭的友好。 苻缭重新直起身,带起一股清爽的微风。 “可有好些?” 他的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似是话本里写到的温婉佳人,对受伤的情郎紧张不已,又不敢正眼多看他,欲语还休地用衣袖遮着面容。 当然,也会对孩童也亲切得很。 奚吝俭微微眯起眼。 在苻缭眼里,自己似乎是那个因打架而受了伤的孩童,下一句便要提点他别再惹是生非。 偏生他如此温和,教自己的火气只能压在腹中。 这没有任何道理。 为何他对自己温柔了些,自己便不能对他发火了? 奚吝俭说不出理由,同样也没发泄出积压在胸口处的火。 “不好。”奚吝俭道。 苻缭不知他在指什么,接着问道:“哪里还疼?” “不疼。” 苻缭脑袋微微歪着,实在不知奚吝俭想说什么,见也包扎完了,便退开些,身子微微后仰,想从奚吝俭身上起来。 锁骨处忽然剧烈一疼。 奚吝俭抵在他伤处,硬生生把他逼得停在原地。 “殿下……”苻缭缩着身子,眉头也拧了起来。 “你也知道疼了?”奚吝俭面无表情,话间带了不被察觉的怡悦。 “自然是疼的。” 苻缭话里带了点委屈,奚吝俭笑得更明显了些。 察觉到奚吝俭微妙的变化,苻缭一怔。 也太坏了。 季怜渎定是不喜欢这样恶趣味的,就喜欢看人受罪的。 苻缭瞥了眼角落,犹豫着要不要开口,伤处又被按了一下,疼得他不得不全神贯注于面前的殿下。 奚吝俭神态自若,欣赏着苻缭的神情。 苻缭感觉到压在伤处的手开始慢慢打着圈,沿着痕迹缓慢按压。 有些疼痛,而后上来的暖意却足够让他忽视之前的痛楚,从最中心处渐渐地酥麻起来。 “唔。” 苻缭纵然放不下心,身子也被奚吝俭禁锢着,像是圈养在他身上的一只幼兽,只得乖乖地接受主人给予的所有事物。 这处伤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就像平日里磕到了膝盖,不去动便感受不到疼痛,可一动起来就叫人承受不了,以至于自己有时候想去揉开那层淤堵的青紫,都得时不时停下来缓缓。 不过现在给他按揉的人是奚吝俭。 奚吝俭的指腹粗糙,陡然拉大了他与苻缭之间的年龄,教苻缭清楚地意识到,面前这个没比他大多少的青年,已经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了。 在自己还躲在房间里看书消磨时间时,奚吝俭已经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 而他在战场上归来,又要面对金碧辉煌里人心各异的朝臣。 怕是也再没时间整理自己的情感与个人的思绪。 所以,奚吝俭是真是在关心自己么?还是只不过是自己误会。毕竟这样的行为若是再重一些,也可谓是伤口上撒盐。 不过照奚吝俭这个手法,苻缭很难睁眼说瞎话,只得自暴自弃地放纵自己沉溺于发着热的舒适中。 奚吝俭不说话,苻缭也不喜多说,沉默着沉默着,苻缭脑袋倏地一歪,轻轻靠在奚吝俭的肩窝上。 鬓边的碎发黏在脸颊上,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温暖而涨红,被衬得格外明显,教人只盯着他精致的五官看。 鼻尖也泛起了些粉色,如同冬日尚未到来时早开的梅花,与手指节上的颜色一起成了吸引人视线的风景。 第31章 他又如小羊一般,安然地趴在奚吝俭身上,丝毫没怀疑如此舒适的窝里有没有陷阱,便要钻进去歇下。 累成这样。 明知自己身子孱弱还要四处奔波,好像伤的不是自己的身子一样。 奚吝俭垂下眼。 不,正因着是他自己的身子,他才敢这么作践。 自己脖颈上不过是一道细微的破皮,都担心得如临大敌。 放在战场上,因为这点事就叫着要退后的,早被他砍了以儆效尤。 好像自己是玉做的,碰一下都怕摔了。 玉做的。 母亲也曾这样对自己说过。 可无论是谁,都没把他当作玉来对待。 这个与他素未谋面的“情敌”,却成了第一个。 情敌。 奚吝俭机械地牵了牵嘴角,目光的温度骤然降低,扫了一眼不安分的角落。 他的手搭在苻缭耳上,盖住周围的声音。 “给你一次机会。”他道,“现在滚回璟王府,孤当这件事从没发生过。” 季怜渎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些许嘲笑:“人家对我一往情深,碍着你什么事了?” 奚吝俭语气冰冷:“什么事都碍着了。” 第16章 季怜渎看着光明正大坐在房间正中的奚吝俭。 多么光耀的一个人,肆行无忌、为所欲为,仿佛整个世道都是他的所有物,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毫不费力地攥在手里,又被轻易地丢弃。 季怜渎咬着后齿,原本要动的脚步停住了。 “我若就是不回去呢?”季怜渎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不敢动我,我知道。只要我还有一丝价值,我便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可是奚吝俭与那阉狗维持微妙平衡的桥梁。 奚吝俭轻嗤一声,指尖触到怀里人柔软的黑发,拨拉几下,又放开了。 “你以为你的一丝价值还能持续多久?”他眸中蕴着一丝极浅的笑意,“与众多显要周旋这么久,还不知他们从不只做一手准备?” 季怜渎一怔。 “世子也不会如此善罢甘休的。”他的底气已不如方才。 奚吝俭不屑于给季怜渎眼神,转移注意似的碰了碰苻缭开始发热的脸庞。 “他是不会善罢甘休。”奚吝俭的眸里映出那人清秀的侧脸。 像是书香世家的公子生错了地方,在如此污浊粗鄙的世道里还要保持它的清风亮节。 不知是他确实不在意,还是觉得自己有能力,不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对一切事物都没有防备心似的。 轻易地相信素昧平生的人、顾念伪善的人,还要关切自己这个本要取他性命的敌人。 是没见过人心险恶的妖精,还是下凡渡劫的神仙? “孤亦不会。”奚吝俭目光没动,“你没机会了。你当知道孤有的是办法吊着你那一口气。” 季怜渎遍体通凉。 不可能。 奚吝俭已与自己合作,他不能出尔反尔。 自己在他计划里定然是个重要的棋子,否则当初见到他第一面时,他就该杀了自己。 季怜渎目光逐渐空了, 难以聚焦的视线在空中游荡好一会儿,忽然落在正伏在奚吝俭身上的人。 季怜渎目光闪烁几下。 难道…… 奚吝俭没再注意那边的动静,静静地瞧着苻缭,仿佛时间就此停在了这里。 他为何如此在意季怜渎? 难不成真是心悦他? 奚吝俭想不出任何利害关系,能让这个人有理由心心念念季怜渎。 除非他说的就是真话。 不知是因着身上裹了太多衣物,还是他已经发了热,苻缭脸上的温度很高,似是吃准了被此吸引的人受过太久的天寒地冻,碰到热源便不甘再放手。 “唔……” 苻缭温热间忽然碰到了凉处,更显冰冷,仿若扎进肉里的一根刺。 他不舒服地缩着脖子,又因此牵动了伤口。 不过神色已没先前那样痛苦。 肌肤在抵触的过程中逐渐适应脸上的温度,紧密的贴合教脸边的手心温度升高,最后倒是苻缭主动要去黏着那块温暖干燥的地儿。 他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 久违的感觉。 似乎是太过舒服与安稳,反而教苻缭从昏睡中稍微清醒。 自己先前忙碌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能像这样得到片刻的安宁,不用思考担忧自己的性命么? 苻缭渐渐清醒,眼皮仍是半睁不睁地耷拉着。 贴在下巴的拇指上带了枚扳指,是奚吝俭的手。 苻缭倚在他身上,少许感受到奚吝俭因呼吸而略微起伏的身子,吸进又呼出的细微声响,稳重踏实,让他想起庙里的铜钟。 他盯着方给奚吝俭包扎好的地方出神。 没想到他最后竟是在奚吝俭身上找到这样的安心感。 苻缭动了动,碰到奚吝俭垂下的那只手,一惊,又连忙躲开。 奚吝俭顿了顿。 “这就醒了?” 大抵是脑袋太昏了。苻缭想。奚吝俭这句话也太过轻言细语,像是生怕把自己吵醒。 苻缭感觉到自己脑后的长发被人梳理了一遍。 与其说是梳理,不如说是奚吝俭莫名有了兴致,随意捞起几缕便从手心捏着,再转到指尖绕上几圈,最后又无趣地抛下了。 第32章 苻缭缓缓地眨了几下眼。 “殿下认错人了……” 唇齿间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苻缭咳嗽几声,明显感觉到嗓子已经难受起来。 奚吝俭动作顿了顿。 “你以为孤与你一样?” 奚吝俭的笑意里果然夹了些讽刺。 果然,刚刚那是自己的错觉。 苻缭吐了口气。 这样来了兴致,最后又说丢就丢的,不就是他对季怜渎的态度么。 何况他哪会允许自己坐在他身上?这儿本该是季怜渎的位置。 ……坐在他身上? 苻缭猛然抬头,太阳穴顿时疼得厉害。 奚吝俭眸色暗下,紧紧盯着苻缭。 苻缭身上层叠交错的衣裳为他打了掩护,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使他们二人维持刚才的姿势。 苻缭越是要起来,重新坐回奚吝俭身上的力道越重。 近在咫尺的吐气声教他不敢再动,耳根热得难受,奚吝俭的双眸还要将他的注意尽数吸引。 “咚!” 房门陡然被恶狠狠地踹开。 “璟王!我儿子不过是与你打成了平手,你何必如此小心眼!” 苻鹏赋的嗓门隔着大老远就能刺穿耳膜,教苻缭脑袋愈发疼痛起来。 “璟王殿下,前因后果下官已是听侯爷说过。”徐径谊接踵而至,叹息一声,“世子不过是年轻,好胜心强了些,何况只是打了平手,殿下该欣慰咱们北楚有如此可造之才啊!” 苻缭抿着嘴。 三言两语便把奚吝俭打成小肚鸡肠之人,显然是路上已串通好。 苻缭神色复杂地看向苻鹏赋,只见他一眼都没看过自己,得意洋洋地叉着腰,叫人以为他抓住了大官人的把柄。 “璟王贵为摄政王,该知道自己身份有多金贵,竟然还与老夫在老夫的府邸里大打出手!” 苻鹏赋指着地上的玉屑:“老夫的玉佩都被打碎了!” 苻缭眉头猛地跳动一下,胸口发起疼来。 奚吝俭冷笑一声。 “徐官人,明留侯眼睛不好,难道你也是?” 奚吝俭微微偏过头,那处缠着布料的伤口暴露在他们面前。 “侯爷是如何说的?”他眉头皱起一瞬,整理了衣裳,“孤对明留侯出手,何故只有孤身上有伤?” “哼,老夫的儿子能与你平手,老夫怎么就不能胜过你?!” 苻鹏赋叉着腰,举起一根小指,眼底尽是嘲笑。 “何况谁知你那是不是哪来的旧伤,兴许就是策马时弄伤的呢?”他哈哈大笑起来。 苻缭眉头紧皱。 他的父亲……怎么是这样的? 苻鹏赋讨厌奚吝俭是万分明显,可苻缭没想到他作为一个侯爷,会做出如此不雅的挑衅。 他低下头,看向徐径谊。 徐径谊站在屋外,甚至没跨过门槛,象征性地说了一句后便目睹着苻鹏赋与奚吝俭的争端,好像他对这件事从来不知情。 隔岸观火。 这火八成还是他挑起来的。 苻缭捂住腹部,试图止住干呕的感觉。 “再说了,你的伤若是老夫弄的,谁给你包扎伤口?”苻鹏赋得意地翘起胡子,“阿缭,你说是不是?” 苻缭方要拿水润喉的手止住了。 奚吝俭也转过身,直视他。 苻缭从未感觉这一刻这么漫长。 三双眼睛盯着他。 不,是四双。 苻缭不自觉退后一步。 “孤来,正是因着瞧见世子英雄出少年。”奚吝俭看着他道,“如此才俊,孤想请他为北楚羽林军指点一番,才上门来请。” 徐径谊面色一僵,又听见奚吝俭接着道:“徐官人不是还上了章子,叫孤尽快收复上木么?孤这就是在做准备,徐官人也不肯了?” “世子,你说呢?” 苻缭浅浅呼出一口气。 目光扫过他们三人。 他缓缓开口。 “我累了。” 苻鹏赋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累了。”苻缭毫不畏惧,提高了声音,眉头也少见地微微倒竖,“你们没听见么?本公子说我累了!” 决不能在此时做出选择。 新党与旧党,他颠倒黑白的父亲与对自己态度微妙的奚吝俭。 “本公子早晨去了场宴会,又与璟王比试,中途下了大雨走山,本公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没安稳一炷香时间,又要在本公子的卧房吵架?” 他说得异常冷静,但在场的人都已听出来他极不耐烦,强压着火气没发作罢了。 “所以,本公子现在心情很不好,要睡一觉。” 苻缭说着又咳嗽两声,浑身力气在说完那一番话后就被抽光了,扶着床柱,低低喘了几口气。 心口一跳一跳地疼,好似十分配合他演的戏一样,痛觉逐渐缠绕至他全身。 他努力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 徐径谊以为站在最后,没人看他,脸上怒色明显;苻鹏赋大失所望,甩了甩衣袖,恨铁不成钢地盯着自己。 奚吝俭的嘴角微微勾了勾。 苻缭张了张嘴,活动着有些麻木的下巴,然而酸麻的感觉如同针扎一样无孔不入。 这也在他的预料之内么? 苻缭来不及多想。 眼前忽明忽灭,一切物体已经有了重影。 第33章 意识里的最后一声,大概是他撞到床角发出的巨响。 还有奚吝俭率先上前的身影。 第17章 苻缭恢复意识时,脑袋猛然痛了一瞬。 随着他睁开眼,身子的不适感渐渐消散,与此同时,眼前的装潢也熟悉起来。 再一看,他又忽然感觉到陌生。 这是他的房间。 他在现代时的房间。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亮着光,大概是他睡前囫囵吞枣看完的那本小说。 其余地方被收拾得整洁,连床单都被铺平,似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居住过。 一如往常。 苻缭这才发觉自己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背靠着房门,巡视他房间内的一切。 他感觉自己变得迟钝,犹豫一会儿后想上前拿过手机,想将这本他没认真看过的小说再重新看一遍,可刚迈出一步时,他又迟疑了。 他转过身,推开门。 房门的质量很好,只要小心握着把柄,一点儿声响都不会有。 于是二楼角落的一间房偷偷打开了,苻缭得以见到大厅里华丽富贵的装饰,象征着这家主人的地位与拥有的财富。 有些人在忙碌,苻缭看见他的生父后母,还有陌生的兄弟姐妹。 也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任何不同。 自己一个半道被接回家的私生子,本来就与他们没有共同话题。 苻缭本以为他们会对自己恶言相向,抑或是不给好脸色,而实际上他们冷冷淡淡,不闻不问,仿佛家里从来就没有多出自己这么一号人。 他轻轻搭在栏杆上的手收紧了,仍然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大厅里低头的人也从不抬头。 苻缭发觉自己看不清他们的面容。 于是他无声地回了房。 径自走向亮着光的手机,苻缭伸出手,就要拿起。 手却硬生生止住了。 无论怎么努力,都碰不到那点光源,就像他们之间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苻缭瞳孔骤缩。 ……回不去了? 他心下一空,额上顿时生出冷汗。 伸出去的手已经有些麻木、酸痛,像是用力打出去的拳被硬生生截住。 苻缭想挣脱开,他不自觉紧闭上眼,用力地将手一抽—— 季怜渎的漂亮脸庞映入眼帘。 “阿缭,你醒了?”他趴在床榻边,小声问道。 苻缭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场梦。 他不过是梦到了他每天都在过的日子。 在房间看书,整理,出房间门,远远地看一眼其他人,再回房。 为何方才的自己这么想逃离? 苻缭可以肯定现在一定不是在梦里,因为他浑身都不舒服。 他莫名有些庆幸。 余光里,季怜渎的身形占据大半,教苻缭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点儿记忆。 “奚吝俭……他们人呢?” 一开口嗓子便撕裂般地疼,苻缭摸了摸脖颈,试图缓解这种痛苦。 “方才你昏了过去,他们便不欢而散了。”季怜渎面带忧虑,秀眉微微拧起,“阿缭,我好害怕。” 苻缭一怔。 “璟王似乎还没发现我跑出来了……我真的不想被他锁起来了,阿缭。”季怜渎舔了圈嘴唇,有些紧张,“阿缭,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你一定得帮帮我。” 苻缭艰难地动了身子,从床上坐起。 “小季,你怎么会在这时跑出来?”他咳嗽两声,感觉下一刻喉咙就要被撕裂开,“我如何帮你?” 季怜渎嘴角勾起一丝轻笑。 眼底却闪过犹疑。 这个人不是苻缭,为何又要像苻缭一样,如此紧张着自己。 就像真把自己当做心上人了一样。 何况那个苻缭对自己并不上心。 季怜渎盯着面前人的瞳孔看,怎么都看不出浑浊的杂质,干净得让人畏惧。 难道是自己太多疑?再如何玄幻,也不会有一个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毫无征兆地替掉了原来那人。 兴许真是高热一场,将人脑子烧坏了。 而且,奚吝俭比他更谨慎。既然发觉了他的异常,怎可能还没什么动作? 走神片刻,犹疑倏然散去。季怜渎轻轻甩了甩脑袋,似是要把刚才想的无稽之谈清出脑海。 那又如何。 刚才已经和奚吝俭撕破脸,只要让面前这个人拖住奚吝俭,他便再能趁势逃跑,找到那阉狗,再寻一个藏身之所。 这人愿意当个救世主,那自己也遂了他的意便是。 无论他是谁,他们这样享着荣华富贵,不知民间疾苦的人,都该…… 身子忽然一暖。 苻缭给他披了件外裳:“坐上来说吧,趴着脚会受凉的。” 他说着,眉头又拧起来,低声清了清嗓。 季怜渎片刻没说话。 “……璟王与徐官人还没走,因着你爹实实在在给璟王划伤了,如今还在院子里。”他没动,只是示意了一下屋外。 季怜渎缓缓吐出一口气:“璟王不走,我也没办法跑掉,阿缭,你能不能想办法让璟王快些离开?” 不行。 好不容易才到了这个位置,怎能因为这个打乱原有的计划? “还有,阿缭你知道的,我擅长歌舞。” 季怜渎猛地抓住苻缭的手,似是因为太过紧张,本想柔情似水的轻触成为要挟般的警告。 第34章 苻缭腕上明显痛了起来,隐隐看见苍白的皮肤泛起了红。 季怜渎目光扫过,连忙松了力道。 “而且,还有半月便是千秋节了,我想在官家面前献上一曲。”季怜渎放轻了声音,央求的表情任谁看了都会不自觉答应,“就算是看看宫殿也好,我想去见见。” 苻缭明了。 是奚吝俭一直答应他,却没给他做成的笙管令。 奚吝俭一直知道季怜渎的目的,而且当了笙管令后,更有机会接触到皇上,也方便与要挟他的宦官碰头。 实际上,季怜渎在被奚吝俭软禁前,就已经被宦官要挟了。 他们挑动新旧党对立,自己隐身了给皇上吹耳旁风,而季怜渎便是宦官党在奚吝俭身边埋下的一颗雷。 由于看得太含糊,苻缭不知奚吝俭有没有察觉,但于情于理,他都不会放任季怜渎变得自由,超出他的掌控。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我会想办法让你逃出去。” 苻缭话音未落,便看见季怜渎的眼眸亮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如初,等着他慢慢把话说完才露出劫后余生般的笑容。 “太好了,阿缭,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季怜渎又靠近了点,感受到苻缭明显紧张起来。 ……难道真是喜欢自己? 苻缭搓了搓手臂,难受地干咳几声:“可第二个……我没有官职,连官家都见不到,如何帮你?” “你可以的!”季怜渎突然激动起来,像是早就想好要如何运作,“阿缭可知道宫内有个职位叫笙管令?是专门管宫内乐器,给官家助兴的。” 苻缭点点头。 果然如此。 “但……” 苻缭刚要开口,便听见门外的响动。 季怜渎脸色一变,连忙躲回角落,把自己藏在阴影中。 苻缭又看见了熟悉的三人,他们之间的氛围却不再是自己印象中的那样了。 “殿下,徐官人。” 苻缭的嗓子几乎说不出话来。 奚吝俭只听了一声便皱起眉,将桌上的茶杯甩过去。 恰好落在苻缭的手上,没洒出一点儿。 “世子还是润润嗓子先,别眼睛没废成,喉咙先废了。”他似笑非笑。 苻缭端起茶杯,小口啜饮,闻到了茶香味之外的,那股熟悉的气味。 他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嘴角忍不住勾起,而后又压下。 是自己又误会了么? 苻鹏赋满脸怒容,气势却已然不如先前嚣张:“璟王,你说什么眼睛,你就是冲着要废了我家阿缭的——” 奚吝俭侧目,给了他一个眼神,苻鹏赋便像是石化了一般,举起的手也放下了。 徐径谊额上冷汗不断,抽搐的嘴角象征着在苻缭昏迷的时间里,形势已经峰回路转。 “既然世子身子不适,也无须麻烦世子多说了。”奚吝俭话里藏笑,“方才侯爷在院外已经承认,是太顾念世子,才冲撞了孤。” “是这样吧,徐官人?”奚吝俭转向徐径谊。 徐径谊咬着牙,上下唇碰在一起又分开,好半天才挤出一个“是”。 苻缭看他盯着苻鹏赋的模样,一脸的愤怒。 想来是驱虎吞狼之计失败了。 奚吝俭不疾不徐:“念在侯爷也是挂念世子,孤可以免了冲撞之罪。” 苻鹏赋一喜,笑意刚挂在脸上,就听见下一刻的冰冷话语。 “不过,若是就这么放过,孤的威严何在?” 奚吝俭扬了扬下巴,朝着苻鹏赋道:“侯爷,你说,孤该如何处置你?” 苻缭忽然灵光一闪。 “殿下。” 喝了点茶水后,不适感减轻了些。 他的声音清亮少许,吸引了在场之人的视线。 “父亲既是为我而冲撞殿下,不如就让我代父受罚。” 奚吝俭离开的越早,越不容易发现季怜渎。 只要奚吝俭答应下来,自己还有了与他相处的时间,更能了解他,对症下药。 “我愿随殿下回璟王府,指导羽林军。”他极清浅地笑了一下,“若是不见成效,我愿领罪,随殿下处置。” “好。” 奚吝俭双眸注视他,应声极快。 仿佛就是在等着这一刻。 第18章 “不可!” 最先出声的是苻鹏赋:“阿缭是我明留侯家的世子,非官非吏,怎能轻易就到璟王府上任事?这不合礼数!” “世子高识远见,为我北楚兵力着想,侯爷何必拘泥礼数?”奚吝俭轻笑一声,“再者,侯爷自己怕是没怎么讲过礼数,而今还要训起孤来了?” 方才苻鹏赋的话里一点儿敬称都没带,奚吝俭真要计较起来,又是一桩罪名。 苻缭圆场道:“是呀,爹,早日训练好了,殿下不也能早日出征么?” 果然,苻鹏赋浑身的气势顿时就消下去了。 “这样啊……”他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慢吞吞道,“也是,不无道理,那阿缭你就跟着璟王去吧。若你能帮上北楚,也是能光宗耀祖啊。” 苻缭还有些安抚的话临到了嗓子眼,硬生生被挤了回去。 看来苻鹏赋也相当在意出征这件事。 可奚吝俭一离开京州,不就是他们这些人当道了么。 就凭这几日接触到的官吏,以及那个早就知道有失偏颇的小皇帝,苻缭对北楚的政局乐观不起来。 第35章 连身为新党的苻鹏赋对奚吝俭都是这样的态度,苻缭难以想象还有多少人在紧紧盯着他。 “啊,是……”他只能应着,勉强笑了一下,“爹不用担心,只是该要操练的时候过去,又不是不回来了。何况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还能请教您呢。” “对、对。”苻鹏赋连忙点头,将自己翘起的胡须给捋顺了,“哈哈,那阿缭你就去吧,若是出了什么事,尽管来找爹。” 他的语气并没有内容那样有底气,反而多了些劫后余生的感慨。好像这场因他而起的闹剧,他自己先不耐烦了,只要能快些结束,是什么结局都无所谓。 苻缭靠在床沿上,辨不明苻鹏赋对自己究竟是什么态度。 苻鹏赋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发觉自己儿子的目光正聚在他身上,眼眸似是有些湿润,又一个激灵。 “不过,阿缭身子……璟王可要多担待些,殿下也不是如此小心眼的人吧。” 他形式地警告了一下奚吝俭,又转回眼去看苻缭。 苻缭愣了一下,试探着回了他一个感激的眼神,苻鹏赋立马得意地摸了把胡子。 苻缭默然。 苻鹏赋甚至都不好奇自己何时会的骑术。 旁人也就罢了,自己可是他儿子,几斤几两该是知道的,难道还舍近求远地去听风言风语? 不过也对目前的情况有益就是了。 徐径谊也平静许多,早没了方才的愤怒。 苻缭看见了,在自己说要替父受罚时,他一下转怒为喜,眼睛都眯起来了。 大抵是为自己开始接近奚吝俭而高兴吧,以为他的计划又走上正轨了。 这样也好。 之前没站队,他定是要心生芥蒂。如今也算扯了回来,他要打探奚吝俭的消息,定然会从自己这里探知情报。 “哎呀,大家都是为了北楚丰亨豫大,何必闹成刚才那样?下官看现在这样,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徐径谊笑呵呵道:“世子也是孝顺,又心系北楚,真是凤雏麟子,如此人才,还望璟王殿下莫要让世子过于疲累。” 奚吝俭玩味地挑起一边眉:“多谢徐官人提点。” 徐径谊脸色变了一下,在苻缭脸上巡视几圈后变得更难看了点。 “殿下莫要折煞老夫了……哈哈,何况那位伶人不是在府里?世子与他是旧识,大抵许久没见面了,这不是好事成双么!” 苻缭感觉自己血液凝固住了。 他瞥了眼徐径谊。 故意的。 原主暗恋季怜渎的事情没放到台面上来说,但看那日宴会的情况,知情者不在少数。 徐径谊当时本就以季怜渎诱惑他站队,如今还要在他与奚吝俭面前同时加一把火。 而自己的表现既不能太过外露情感,也不能无动于衷。 毕竟还有个当事人就在角落里躲着呢。 奚吝俭没有立即回话,而是看向苻缭。 “是,我与他少小无猜,后来碍于身份,不好见面了。”苻缭吐了口气,似是回忆到伤心事般垂下眉眼,“其实我愿意去璟王府,也是想再见他一面,望璟王殿下莫要怪罪。” 徐径谊眼底闪过一丝笑意。 苻鹏赋皱起眉头:“阿缭,不是早和你说了,怎么还惦念着你那狐朋狗友,这有损我们家的名誉!” “京州谁不知季郎‘软天骨’的名号?爹,许多人想见还见不到呢。”苻缭笑了一下,将见面的缘由又引到季怜渎伶人的身份上。 苻鹏赋装模作样咳嗽两声,从鼻子里出了声气。 苻缭不免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看过季怜渎的歌舞。 “既如此,下官便先回府处理要务了。”徐径谊一躬身,提醒道,“殿下,明日上朝该讨论千秋节了。” “孤没忘。”奚吝俭道。 “那阿缭你也……先休息一下,具体事宜你与璟王商讨便好。”苻鹏赋走得迅速。 留下奚吝俭与苻缭再次对视。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轿子就停在府外,孤等你。” “啊?”苻缭直起身,“现在……就要过去么?” “这不是世子亲口说的?”奚吝俭没再给他辩驳的机会,“既然世子是替父赎罪,就该听孤的话。” 说罢,他便出了房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季怜渎立即从角落里出来。 “那我先走了。”他回头看一眼苻缭。 苻缭点点头,送着他到门外。 在看不见他身影之前,他还是开口了:“要多注意身子,不要太着急了,没关系的。” 季怜渎脚步顿住,犹豫片刻,忽然回身拉住苻缭。 “过来。” 他拽着苻缭到了缺口处,一如他从这里潜入,寻求苻缭帮助一样。 他面带羞怯,软声道:“阿缭,我有话想对你说。” 苻缭顿生不安之感。 “小季,璟王还没走远,会听到动静的。”他连忙打断季怜渎,“我们还会再见的,你先离开,莫要拿自己性命担风险,好么?” 季怜渎孤身一人,能藏身的地方奚吝俭都知道,若是要到宦官那里寻求庇护…… 第一种可能,是奚吝俭找到宦官,逼他们交出季怜渎。无论他知不知道季怜渎与宦官的利害关系,总能找到的;第二种可能,就是被宦官再重新打包回给奚吝俭,跑都没地方跑。 第36章 他可是宦官牵制奚吝俭的重要手段。 如今璟王与一伶人的风言风语流传甚广,无论其中有没有推波助澜的人,宦官也不会轻易放弃投入了这么多心血的棋子。 他一定还会被捉回来的。 苻缭知道,所以才要想办法待在璟王府,为的就是从中周旋。 季怜渎打断他:“阿缭,阿缭你听我说。”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那时你没嫌弃我出身微末,我真的很高兴。”他眼里蓄了些泪,蕴在眼底,似是随时要夺眶而出。 苻缭额上渗出冷汗:“不,小季……” 季怜渎在利用原主。 饶是苻缭不愿认为季怜渎是会利用朋友之人,也不得不承认,季怜渎的目的如此明显,甚至要开始说违心的话。 更重要的是,奚吝俭就在他身后。 他感受到了。 那个人身上的沉香味,幽幽地缠着他,好似永远逃不开的梦魇。 奚吝俭故意侧了身,将自己的身影被一旁高大的围墙挡住。 苻缭眨了眨眼,暗处的手紧握住季怜渎,企图暗示他不要再说。 谁料季怜渎眼睛都没眨一下,倏然凑上前。 “阿缭,我其实心悦……” 苻缭险些没喘上气,立即压低了声音道:“我会想办法让你见到官家的,你快走吧!” 季怜渎宁愿做出这么大牺牲,也要笙管令的位置。奚吝俭越是以这个吊着他,之后便越容易被反噬。 苻缭思忖着,没忘记被他念着的人就在身后。 他有些头晕目眩,还是强忍着转过身去。 见到奚吝俭皮笑肉不笑的神色。 奚吝俭微微启唇,不知为何没说什么,只是简单道:“世子站在这儿吹风做什么?” “……屋里闷。”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没发作,也不知自己胡乱回了些什么,“我这就去准备。” 轿子里,他与奚吝俭相对而坐,这次他的两个随从都没跟着,轿子一下空旷起来。 连沉默都有回音似的。 他偷偷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没给过他一个眼神,只是看着帘外。 直至到了璟王府外,奚吝俭也只是冲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下去。 苻缭认命地照做,走到璟王府前。 门前的侍卫远远看见了主子的手势,为苻缭打开大门。 迎面而来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 “主子,属下已……咦?” 殷如掣惊讶地看着苻缭,和他手里的绵羊。 苻缭想着这只羊还没医治,虽然是个小伤,伤口处的血液都凝结了,但也不能丢在房内,怕被苻鹏赋发现。 “世子是来还羊的?”殷如掣高兴道,“这么客气!不过主子不……” 他把剩下的话咽下,单膝跪地对着苻缭身后之人:“主子。” “进去。”奚吝俭言简意赅。 几人入了堂内,殷如掣刚要开口,见跟在奚吝俭身后的孟贽对他摇了摇头。 殷如掣不解,他知道主子来堂内就是听消息的。 孟贽又对他做了个手势,殷如掣恍然,目光向主子求证。 奚吝俭淡淡地呷了口茶。 殷如掣立即道:“主子,季郎又逃走了。” 苻缭还没回过神来,又被这句话扰得乱了心思。 他捏紧衣袖,一抬眼便见到奚吝俭深邃的瞳孔盯着他,将他钉在原地。 “离上次他出逃,才过了多久?”奚吝俭道,“孤严加看管,可他还是费尽心思逃了出去。” 面前人的脸又白了一分。 奚吝俭始终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重视一个伶人,还要费力不讨好地为他做事。 他不可能看不出季怜渎是在利用他。 心中那个早被否定的想法不知何时又卷土重来。 他已经卷入新旧党之间,不能再让他插足宦官的浑水。 奚吝俭颇为玩味地看着苻缭。 “世子,你可知是为什么?” 苻缭张了张嘴,小小地往殷如掣身后缩了一步。 “……总之不是因为我。” 奚吝俭神情迟滞一瞬。 “真的不是。” 苻缭补充得相当诚恳。 第19章 “噗。” 最先出声的是殷如掣。 他忍不住笑意,浑身颤抖,把苻缭又惊得往后退了几步。 顿时三束目光聚在他身上,吓得他差点下意识就要拔刀,习惯性扫一眼后立即识趣道:“属下先告退了!” 怕又要挨罚,殷如掣临走了还一把拽着孟贽的衣袖,将他一起扯走了。 孟贽一个太监,自然比不上他有力气,再如何愤怒,喊声也被殷如掣以“听不清”给左耳进右耳出了。 偌大的堂内转眼间又只剩下苻缭与奚吝俭二人。 奚吝俭的手有意无意搭在身侧的佩刀上,点了两下,哂笑一声:“孤还没说他逃到哪儿去,世子就心虚了?” 苻缭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不免讪讪,脸上泛了层红晕,恨不得把脸埋进怀里绵羊柔软的羊毛内。 他知奚吝俭不是在诈他——毕竟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奚吝俭只是在调笑自己,可这玩笑当中或真或假藏着的杀意,让苻缭不敢慢待。 “我也没说他逃到我这儿了。”他硬着头皮道,“只是怕殿下误会我与季怜渎不清不楚。” 第37章 奚吝俭也是,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给情敌告白,还没当场发作,如果不是奇怪的恶趣味,那就是该在想如何折磨他。 不过这时候,奚吝俭也没意识到自己心底的那种烦闷吧。 他不愿承认自己对一个柔弱的伶人动了情,不仅是因为他高贵的出身,更是怕从此有了一个软肋。 所以世人只知璟王看上了季郎,便将他赎回自己府里,为自己奏乐歌舞。 “看上”与“中意”“宠爱”都是有区别的,恰好盖过了奚吝俭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情意。 “你倒是真对他上心。”奚吝俭轻嗤一声。 讽刺之意扑面而来。 苻缭本想秉持先前的想法不多说教,但这样压抑的情绪,让苻缭也觉得憋得慌。 他仍是忍不住开了口。 “那不是你对他上心么。”他轻声道。 奚吝俭瞥他一眼,顿了顿,眉心微微一紧。 这人是真以为自己心系季怜渎呢。 外头传的流言都是自己放出去的。 他们越以为自己耽于美色,季怜渎在宦官里的地位越重要,他们便越以为自己能成事。 而季怜渎只要尝到些甜头,便会短视地以为事情总会如他所愿。 越向往权力,眼界就越窄。 越好拿捏。 苻缭能在逸乐宴上反应如此迅速,便说明他对如今官场不是一无所知,总不能在情爱这方面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一样,眼睛一眨就被人勾走了。 奚吝俭摩挲着扳指。 当然,兴许他真的只是单纯喜欢季怜渎。 就像父亲厌恶自己,是因为有一个企图除掉宦官的母亲。 他对自己反复无常,最终厌烦,便是因为这个前提。 无论自己如何讨他欢心,仍是相看两厌,最终还是眼不见心不烦。 这世道就是这么简单。 有人心中弯弯绕绕,便也有人一腔热血。 是自己不愿相信一个如此特别的人,也免不了俗,栽在情爱之上。 既如此,他要怎么断定自己也随他去便好。 见奚吝俭不语,苻缭当他是不愿承认,便没再继续说他。 “我知道季怜渎有目的。” 苻缭思虑再三,道:“他与我说的话只是为拉近关系,殿下当是知道他对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占有欲归占有欲,这些事奚吝俭是清楚的,他只是怕季怜渎另寻庇护。而对于其他人,只要脱离了与季怜渎的关系,奚吝俭实际上并不在意。 苻缭没想到的是,听了为自己开脱的话后,奚吝俭动作一滞,似是气笑了。 眨眼的工夫,他陡然逼近苻缭,抓着他扔到椅子上,摔出一声巨大响动。 苻缭感觉自己磕到了椅背,好在椅背够大,并没被转角磕到,只是有一阵钝痛幽然而出。 “那你来说,季怜渎费尽心思跑出去,是为了什么?” 苻缭从没有如此近地与奚吝俭对视过,就连先前栖在他身上,也只是身子接触紧密了些。 而如今,他能从奚吝俭幽深的瞳中看见自己他眼里的模样。 不恤人言、不识好歹。 自己的眼里,也尽是他双目微红的模样。 一改往常的泰然自若,紧盯着他的目光像是要把自己活剐了都不够。 苻缭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斟酌片刻后开口道:“他是想快些摆脱宦官,见到官家,病急乱投医了。” 奚吝俭陡然打断:“你自己信么?” 苻缭第一次感受到世人口中所说的,那个从孽海里爬上来的阎罗。 只被他看了一眼,便知道逃不掉了,脑海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空白,连一点活下来的希望都没有。 奚吝俭只是撑在椅子的把手上,却也足够让苻缭如同被锁在椅子上一般,一动也不动。 苻缭发觉自己的声音开始发抖,腹部难受起来。 “我知道,他不应该找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连官家都没见过,父亲也不同意我与他来往,他不该来找我。我也很奇怪。” 犹豫片刻,他轻声道:“我是哪里惹殿下生气了?殿下与我说了,我不会再犯的,殿下别气坏身子。” 顿了顿,他眉头又微微皱起:“要是明日上不了朝,他们又该嚼口舌了。” 奚吝俭呼吸一滞。 他眼皮跳了跳。 一只手蓦地掐住苻缭的脸,使力地往外一拉。 苻缭吃痛地“唔”了一声,便听见奚吝俭的声音。 “你以为孤与你一样?”他话里颇有些咬牙切齿,“弱不禁风的。” 碰一下就觉得疼了,真受了伤又不声不响。 苻缭见状,眼睛亮了亮:“殿下不生气了?” “得寸进尺。”奚吝俭斥了一声,面色立即冷下,“你知道他在利用你,为何还帮他?” 苻缭心道他果然还是误会了,正想着措辞,奚吝俭已经开口。 “北楚分裂时,闵州闹了饥荒。孤率军队死守,与那里的百姓共享粮草,很快就见了底,而补给未到。这时候来了个老和尚,说不会让他们饿着,开始把自己的干粮布施给灾民。” “后来他的干粮少了许多,布施次数成了两日一次,然后是五日一次,人们开始指责他自私。”奚吝俭道,“最后干粮吃完了,他们说老和尚食言,死不足惜,于是把老和尚也给分食了。” 第38章 奚吝俭眼神稍显幽远:“血、肉、骨头,拆了一地。” 苻缭沉默片刻,问道:“殿下当时也在场,是么?” “你要指责孤见死不救?” 苻缭摸了摸绵羊的脑袋:“老僧人有反抗么?” 奚吝俭不语。 “既然没有反抗,说明他接受这个后果。”苻缭干净的眼睛看向他。 奚吝俭嗤笑一声:“你觉得他的行为值得被称道?” 苻缭摇摇头:“他的行为只是让坚定自己信念的人更加坚定。” 说到这儿,他忽然发觉什么。 奚吝俭这是在……担心自己? 他生气的原因,是觉得自己愿意被季怜渎利用很不可理喻? 苻缭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团在椅子上,身形显得更小了,嘴角却微微上扬。 “我不会让人吃掉我的。” 他轻轻拍着羊的脑袋:“殿下看,虽然有时是会受伤,但不是仍活得好好的么?” “何况,我那时候也没法不答应季怜渎。”他又补充道,“季怜渎知道谁更有利用价值,我显然不是其中一个。” 自己顶多是他的一个跳板。 奚吝俭眼眸变得晦暗,嘲笑一声,又似是自嘲:“你果然还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孤告诉你,他为何这一次要跑出来。” 奚吝俭直起身,拍了拍掌,殷如掣立即从后堂里拖出来一个血肉狼藉的人。 苻缭还未看见,率先被浓重的血腥味冲得头昏眼暗。 奚吝俭侧身,苻缭方看清那人嘴里塞了块布,才一直没有发出声音,而现在那块布近乎从他嘴里掉出,因为他的下颚已经变形了。 “这个人,是季怜渎的贴身小厮,也是宦官派来监视他的耳目。”奚吝俭没看一眼,只是指着那人,“季怜渎想让他死很久了,这次便故意拜托他放自己出去,为的是孤要怪罪于此人失职。” “本来,季怜渎该站在这儿看着。”奚吝俭笑了一声,“既然他没回来,不如就由世子代劳。” 殷如掣面带难色,但也只是一瞬,手脚干净利落地抵着苻缭的后颈,迫使他正对着面前的一片血肉模糊。 “世子,得罪了。” 奚吝俭未出刀鞘,整柄剑往那人见骨的地方砸了一下。 小厮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叫。 说是撕心裂肺,其实已经听不到什么声儿了。 “你知道他之后,下一个会是谁么?” 奚吝俭慢条斯理地擦着染红的刀鞘。 苻缭尽最大的可能偏过头去,眼底仍是红白的混杂。 苻缭知道奚吝俭想说什么。 季怜渎本来是要冲着让自己死而来的。 他知道奚吝俭喜欢迁怒周围的人,他其实是希望他在自己的房内被发现,就像这个小厮一样。 他不知季怜渎为何想自己死,而奚吝俭也故意装作没发现他,给自己留了条生路。 苻缭总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 小厮仍留了股气,挣扎着要起身。 奚吝俭看也没看,一脚踩在他后颈。 那团已经算是不成人形东西又剧烈抖动了几下。 “殿下!” 苻缭想上前制止,刚迈出一步,殷如掣的手还没使劲,他又被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逼了回来,不得不捂着腹部缓解不适。 见苻缭脸色越发苍白,奚吝俭才不疾不徐道:“又想救人了?” “不……”苻缭缓缓喘着气,眼神里带着些许的询问与关切,“殿下的腿既然受伤了,就不要用力了。” 第20章 奚吝俭眉尾动了一下,转身看他。 苻缭谨慎地盯着他的腿,似乎受伤的是他一样。 腿伤本就不该上马,那日又下了雨,湿气重,对腿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孤说过了。”奚吝俭淡淡道,“孤没你那么弱不禁风。” 殷如掣面色难看。 京州人皆知,最不能在明留侯世子面前说到的,就是他的身子羸弱。就连平日交谈,只要说到与此相关之事,世子便会立刻动怒。 可是,对于殿下来说,这伤也不是随便能提的。 殷如掣压低了声,不动声色地附在苻缭耳边。 “世子,不要提到殿下的伤。” 他稍微压近了身,衣裳上的湿冷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苻缭猛地意识到,在奚吝俭雪上加霜之前,是谁先把这小厮弄成这副模样的。 苻缭的沉默教殷如掣意外,只得一边为世子没作妖松口气,一边紧张着主子的走近。 靴底踏在实木地上,踩出哒哒的响声,又因沾上了秽物而略显黏稠,与以往比起来可谓拖泥带水。 面前的不堪场面被奚吝俭的身影遮蔽,苻缭渐渐没那么紧绷着,记得喘上两口气了。 可散在堂内的血腥味仍是化不开,刺激得他几乎要掉出眼泪。 “你不怕?”奚吝俭问他。 怕。 他自然怕。 他在现世见了血都要做一番心理准备,何况这摊已经可以被称作烂泥的东西。 止一眼,那错乱的骨头与裸露的血肉已经烙在脑海里,越是要忘记,那记忆便越来越清晰。 清晰到他想再去看一眼,辨认是否与记忆中的有出入。 苻缭眉头猛地皱了起来,咬住自己下唇。 “也许我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对待。”他有些答非所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第39章 奚吝俭似是被逗笑,戏谑道:“那你还敢靠近孤?” 苻缭摸着怀里的绵羊,浅浅抿了一个苦笑,没说话。 奚吝俭也默然,细细端详着苻缭方才有些突兀的神情。 半晌,他开口道。 “想办法让季怜渎回来。”奚吝俭说,“孤可以留他一口气。” “啊?” 出声的是殷如掣。 他陡然开了口,苻缭没有防备便被一惊,怀里的绵羊好像是认出他一般,也怕得叫了一声。 奚吝俭摆了摆手,示意殷如掣噤声,又看着苻缭,等他回话。 苻缭顿了顿,下意识想去看那人,发觉那幅令人作呕的景象早已被挡住。 不偏不倚,似是本就不愿让他看见。 苻缭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殿下私事,我不敢插手。殿下要寻回季怜渎,想来也不是难事,何必多此一举?” 奚吝俭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有些意外苻缭的选择。 苻缭脑袋歪斜一下,正视着他,浅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我不会让自己被吃的。” 若是救了他,那季怜渎逆反的心思便会被宦官察觉,便会让他们之间生了隔阂。 拿捏住的棋子想要噬主,宦官党大抵不会再冒着风险信任季怜渎,甚至会加以灭口。 于是季怜渎只能依赖奚吝俭了。 这不还是变相地把他锁起来了么。 而季怜渎一边怨恨他,一边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对奚吝俭的态度只会越来越差。 他的目的就是不希望这一切再发生。 何况奚吝俭要是再一捅破,是自己把他卖了,那季怜渎可就有实打实的理由要自己死了。 苻缭眉心紧得酸疼,不自觉揉了揉。 奚吝俭既知道季怜渎的用意,亦没杀自己,自然也没有理由动这个小厮。 而他动了,季怜渎不在场,做戏也没意义,又不是泄愤,那便是有另外的理由。 自己在奚吝俭心目中也没多重要,没必要特意留一条命。苻缭想。 负面意义上的重要倒是真的。 这么想来,奚吝俭其实很理智。 他明白这么多人的心思,知晓季怜渎的目的,似乎完全不像原文里一动就翻的醋坛子,也不是那么草菅人命的权臣。 是他这时候没那么走火入魔,还是自己真的有稍微影响到他? 又或是自己一直错怪他了? 苻缭的眼神有些闪烁。 奚吝俭见他眼眸转了几下,淡淡笑了声:“过慧易夭,世子。” “不敢担此赞誉。” 苻缭应得不卑不亢,眼神却不敢再看他。 奚吝俭颔首,殷如掣便明了地告退,转眼间从苻缭身后消失。 “孟贽。” 奚吝俭唤了声,孟贽便走上前来,请苻缭先在客厢歇下。 苻缭不明所以,却也实在不知他所谓“训练羽林军”的事要如何掩盖,只得暂时先听从奚吝俭安排。 苻缭安顿下来后,孟贽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奚吝俭身边。 他躬身道:“官家已听闻比试之事。” 奚吝俭就坐在堂内,瞥了眼已经被处理干净的空地:“自然,否则徐径谊怎敢上门来。” “官家对世子很感兴趣,打算寻理由推了明日早朝,趁殿下早朝时出宫面见世子。” 奚吝俭眼眸微冷:“米阴的主意?” “与米总管无关。”孟贽道,“是徐官人诱使官家作此决断,米总管因此与徐官人生了些嫌隙。” 奚吝俭面上露出些许玩味。 “他倒是这么快就离不开苻缭了。” 孟贽哑声道:“可要瞒着世子?” “自然是不说。”奚吝俭若有所思,“看看世子是如何对官家的。” “可世子立场不定,殿下不必冒险……” 孟贽要劝,被奚吝俭打断:“孤心里有数。” 孟贽叹了声气,问道:“那殿下要如何安排人手?” “安排?”奚吝俭挑起一边眉,“不必如此麻烦。” 孟贽怔怔,便听见主子的打算。 “给官家透个底,孤明日带他上朝。”奚吝俭冷冷笑了一声,杯中热茶的雾气似是都薄了些。 “他送了孤一箭,孤自然也要回敬一番。” * 翌日。 苻缭在观察绵羊伤情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致使奚吝俭进门第一眼,便落在苻缭敞开的衣领上。 格外白的肌肤,在暗色的卧房内分外显眼,似是毫不遮掩地暴露其要勾住人视线的意图。 苻缭趴在床上,匆忙起身,将那片裸露的肌肤包回衣裳。 “这么早?”他问。 奚吝俭沿着他手上的动作寻去。 宽松的衣袍被丝绦一勒,便完美地呈现了那人极细的腰身,窗外透出微弱的光亮将他的胴体区别于白色的中衣,恬静得犹如一幅剪影。 下垂的眼尾放松,嘴角自然泛着笑意,仿佛是要与密友结伴踏青。 “醒了?”奚吝俭反问他。 苻缭捏了捏鼻梁。 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没想到竟然就在璟王府里过了一晚。 无事发生的一晚,平静得像是他现世里的生活。 但这宁静也是有代价的。 苻缭大概猜得出官家为何要找他,奚吝俭更是要趁着早朝让他在宫里走一番。 第40章 看来自逸乐宴起,他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过来。”奚吝俭道。 便见到苻缭放了绵羊乖乖地上前,比皮影戏里吊着的木偶都要听话。 奚吝俭抵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洗漱好了?” 苻缭“嗯”了声,脑袋被抬得有些缺氧,眉头压低少许。 “破烂身子。”奚吝俭轻哼一声,放了手。 “还好吧,在马上坐了一圈,也没少哪儿。”苻缭笑了一下。 不知是清晨的氛围太过宁静,还是自己脑袋有些昏沉,苻缭觉得此时相当安生,就连奚吝俭都和颜悦色,全然没有昨日那般狠戾冷漠。 “换身衣裳。” 奚吝俭扫过他微微露出的锁骨。 伤痕比以前浅了。 苻缭应了声,见奚吝俭身后的小厮端上一套华丽的衣裳。 他谢过,拿起一件,并未急着穿上,只是看着奚吝俭。 “要人伺候?”奚吝俭道。 “我自己来可以。”苻缭还是继续盯着奚吝俭。 无奈奚吝俭铁了心不明白,苻缭只能背过身,换上新拿来的衣裳。 苻缭身上只留了件极薄的丝织里衣,穿在他身上更是像纸片一样。 一伸手套上衣裳,宽大的里衣微微滑下,突出的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随着其主人的动作缓缓活动,似一只扑扇翅膀的蝴蝶,又像一条温柔和婉的小蛇。 苻缭尽可能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一点一点整理身上逐渐加多的布料。 忽然视线暗了下去,熟悉的沉香环了上来。 “殿下……”苻缭有些难为情。 带着笑意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不会穿?” “太过繁复,怕闹了笑话。”苻缭耳根热得难受。 这些衣裳穿起来比看着还要复杂,而且他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这么久的折腾。 说自己穿衣服穿累了还是挺尴尬的。 粗糙的指腹忽然点在他背上,点点暖意反倒使苻缭忍不住缩了下身子。 “怎么了?”苻缭问道。 “你……” 奚吝俭欲言又止,在那儿又点了两下:“你自己不知道?” 苻缭不知他在指什么。 “没有人和你说过?” 指尖缓缓滑动,教苻缭想起绵羊在他身上打滚的感觉。 “父母、朋友?” 苻缭捏紧了胸口的衣裳。 奚吝俭的视线没有动过。 “你这里有颗小痣。” 正处在那片苍白的正中间处。 如同严寒的山顶上独独绽开的一枝梅花,成了最吸引人的风景。 让人忍不住触碰。 “只是一颗痣而已。”苻缭最后道。 他的声音很轻,犹如春日到来之际最后一片掉下的落叶。 他试图模糊奚吝俭的问题。 父母、朋友……这些他近乎都是没有的。 他不想说。 他慌忙将坠下的里衣穿起,背上轻微的挤压感消失,而他又感觉到长发被划过。 只是一瞬,那触感又消失不见了。 “对、对了。”苻缭试图让空气没那么窒息,“季怜渎的腰上也有一颗痣的。” 原文里多次描写过那颗恰到好处的痣。 话一出口,苻缭便发觉说错话了。 绵羊懒散地瘫在床上,在苻缭眼里像是已经躺平等死了。 侧目瞄见奚吝俭手已经撑在旁边的床栏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他脑袋宕机一瞬。 苻缭脱口而出:“不对,季怜渎腰上没痣。” 不对。 苻缭双手掩面。 完蛋了。 第21章 苻缭的双手彼此交握,又相互挣脱,惴惴不安地敛在胸口,折腾起还未整理好的衣襟。 他感觉自己像是上了刑场的囚犯,早知头顶上已有把随时会掉落的大刀,他万念俱灭的心脏还要受着猜想这把刀何时会结束自己生命的折磨。 身后的人离他近了些,轻微的吐气如同钝刀在垂死的绵羊身上反复刮擦,非要玩个尽兴才肯吃掉。 “想好如何解释了?” 苻缭被惊得小小地出了声,甚至忘了害怕,张皇失措地瞧了奚吝俭一眼。 奚吝俭嘴角不自觉牵了牵。 微微侧目的眼神带着些惊疑,是因猜不透而滋生的忐忑不安,眼底里却还藏着些窥探。 这种不要命了也想一探究竟的眸子,天真得狂妄。 他喜欢这样的。 “我真的没见过,是季怜渎与我说的。”苻缭回过神来,视线连忙转了回去,低语道,“殿下若是不信,等他回来时询问便知。” 眼前的绵羊换了个方向趴着,几乎与洁白的被子融为一体,似是故意要苻缭发现不了一样。 腰间忽然一暖。 奚吝俭的气息覆了上来,双手若即若离地悬在苻缭腰侧。 苻缭的后背已隐隐约约碰到奚吝俭宽厚的胸膛,沉稳得教苻缭差点儿就卸下了防备。 “世子别紧张。”奚吝俭带了些笑意,“季郎一个善歌舞的伶人,腰身不知被多少人看过。” 苻缭皱了眉:“不是的。” 意识到自己在反驳一个随时能要他命的人,他又放缓了情绪,眉心却未舒展开:“季怜渎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他是为了往上爬,凭着自己美色勾搭过一些权要,不过也只是到暗示的程度,最后总有办法脱身。 第41章 那些场景被描写得让人想入非非就是了……毕竟是古早小说,也能接受。 但季怜渎的牺牲不是委曲求全,亦不是自暴自弃,那只是他的手段。 他的目的从没变过。 奚吝俭盯着苻缭略略颤动的长睫。 生气了。 又是为了季怜渎。 原本他说那些有的没的,又自己紧张起来,倒是挺有趣的,教人忍不住想逗逗他。 偏生他认真起来,奚吝俭便觉得自己心里那团火始终就没熄灭过。 它只是在等着机会死灰复燃。 “不是便不是了。”他陡然觉得兴致缺缺,“世子,他腰间那颗痣亦不是只有你见过,孤也见过。” 苻缭愣了愣:“殿下见过?” “见过。”奚吝俭道。 他被米阴下了蛊毒,腰侧生了印记,与我合作时为了教孤相信,主动给孤看过。 他倒是以为自己的容貌能百试百灵,没料到孤不愿碰他一下。 苻缭见奚吝俭嘴角逐渐挂起的冷笑,不免有些猜测。 “他不愿被殿下接近么?” 苻缭的神情太过认真,教奚吝俭想起丛林里踩到陷阱的奄奄一息的野兔。 是它们太蠢了。 奚吝俭挑起眉:“大差不差。” 苻缭顿了会儿,还是小声问道:“殿下想接触他么?” 奚吝俭不愿再纠缠下去,正欲岔开话题,就看见苻缭眉尾微微落下,漂亮的眼睛带着些倦意,认真地望向他。 他真的很想看见自己与季怜渎在一起。 他也觉得,自己应该与季怜渎在一起。 奚吝俭不语。 苻缭自当他是默认,小心劝道:“他心思敏感,这些事急不来的,得一步步;拉近距离。”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便没有把目光再锁着他,可苻缭仍觉得自己在被他死死盯着。 大抵又是讨厌自己这般的说教了。 苻缭偏过面去,打算盖过这个话题,忽地听见奚吝俭开口。 “要如何做?” 苻缭以为自己听岔了。 “是要我来教殿下么?” 奚吝俭眼里噙着戏谑:“这时候开始诚惶诚恐了?” 苻缭以手抵唇,突兀地发生了些茫然。 他没想过奚吝俭会如此爽快地问他,直接到他怀疑奚吝俭是不是已经想好怎么处理自己了。 难道就要这样……开始教他么? 苻缭心里想着,嘴上已经快了一步。 “嗯……比如现在这样。” 他转回身,微微分成两纵的黑发间露出线条干净优美的后颈,像是裹在瓣里的花蕊,只露出了一点儿尖角。 苍白的十指被阳光染上点暖色,泛红的指节似是被暖融的金光包裹,在长发间流连,如同正在一幅肆意渲染的彩墨画上挥毫的狼毫笔。 “季怜渎因幼时经历,本就抵触权贵。”他拢好衣领,收紧因宽松而坠下的布料,“兴许殿下的一些行为是让他不满,但大抵没到厌恶的程度。” 苻缭还要再说,腰侧的手忽然动了起来,缓缓系着他腰间的布帛。 “你觉得这样,他会抵触么?” 奚吝俭声音低沉许多,似是真的在意这个问题。 “季怜渎大概不喜欢这样繁杂的衣裳,他已经穿得厌烦了。”苻缭不敢吐气,生怕身子的起伏会触到奚吝俭的双手,“殿下若是能多关心一下他身上的伤……他应该会慢慢放下防备的。” 苻缭小心收着气息,耳后忽然响起一阵笑意,低低地与他的肌肤共振。 “他可不会像你这样紧张。” 苻缭脑袋有些发晕,勉强道:“他不知殿下用意,自是会防备。” 布帛被打理得工整,他方回过神,是奚吝俭在帮他整理这些复杂的衣裳。 穿戴整齐后,奚吝俭便自然地与他拉开了距离。 “走吧。”他心情似是愉快许多,“其余的事,等世子重新回到府里,再来指导孤。” 苻缭心下一紧,又觉得奚吝俭若是就这样接受自己的建议,倒也不错。 他思绪杂乱,有些多余地再次整理了仪表,瞧见阳光下的银色的襟边泛着柔和的光芒,将那丝缕紧张的气息给映散了。 * 苻缭到达大殿时,官家与群臣已是候着了。 官家看起来年纪比他想象的还小,虽然有垂旒遮挡,但也能看清其脸上堆了些肉,挤得五官都有些看不清。 奚吝俭到阶侧时,他皇袍下的双腿还知道摆好,但等奚吝俭站定,官家坐了没一会儿便忍不住偷偷翘起来,或是四处乱动,总之是不肯保持原位。 他似乎以为在一侧的奚吝俭看不见,又像是故意在挑衅他,给他找不愉快。 苻缭便在阶下站着,看见了徐径谊的背影。 他排得很前,但都与周围人一样,躬身看着自己的前方,仿佛整座宫殿内,对自己感兴趣的只有官家一人。 “官家。”奚吝俭声音淡淡,“您要见的明留侯世子,便是这位。” 官家脸上的厌恶闪过一瞬,简单地“嗯”了一声,便伸长脖子来看苻缭。 苻缭悄悄吐了口气,使自己声音和缓:“臣见过官家。” 他话音未落,便听得官家笑了一声。 “都说你身子弱得连马都不能牵,没想到竟然能与璟王打成平手。”官家拍了拍龙椅,有些急躁,“此前也未曾听过京州有你这么一号人物,你可愿与朕说说,你是如何做到的?” 第42章 此话一出,苻缭隐约感觉周围的大臣身子紧绷起来,头低得更规矩。 但不是在惧怕官家。 苻缭有些疑惑,也不敢多看,思索着该如何回话。 他想过官家是什么样的。 一个被奚吝俭架空的小孩子,凭他为数不多的原文记忆,是懦弱胆怯,又偏听偏信的人。 可今日一见,官家的活力……远超自己想象。而这朝堂,似乎也并非被奚吝俭完全掌控。 苻缭发觉徐径谊似乎小小地往自己这儿看了一眼。 苻缭明了。 这是怕原主那性子坏事呢。 “官家人中之龙,能驯顺天下。”苻缭笑了笑,俯身诚恳道,“我不过只能驯服一匹马而已,不敢受官家之赞誉。” 官家听了甚是高兴,眼睛亮了亮,拍手大笑起来:“好好好!果然朕没看错你!” 苻缭小小地捏了把汗。 他不知自己两句简短的话为何能让官家如此开心,而官家已经前倾身子,站了起来。 他一脸的笑容忽然变了。 他瞪大眼睛,一拍身边小太监的背,怒气冲冲地大喊道:“你怎么敢穿银色的衣裳!” 那话里委屈极了,声嘶力竭,苻缭担心他会不会把嗓子喊破。 群臣皆是面向官家,听闻这话也面露惊吓,有胆大的偷偷转过头来往他身上一瞧,吓得又连忙转了回去。 徐径谊面色立时难看起来。 苻缭一怔,垂眸扫视身上的织物。 只有衣襟上有两道漂亮的银白色,其余地方再无类似的颜色。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忤逆朕的话!”官家已经跑下大阶,冕冠上的垂旒抖得乱七八糟,眼眶红得吓人,“朕要处死你,朕要处死你!!” 苻缭愣愣定在原地。 不是被官家的脸色吓到,而是他清楚地知道,身上这套衣裳,是奚吝俭给他准备的。 奚吝俭正在殿侧,以摄政王的职务俯瞰群臣,与不顾形象跑下来的帝王。 还有自己。 他嘴角勾起的笑意,昭示这并非他的无意之举。 苻缭遍体生寒。 他被奚吝俭骗了。 第22章 苻缭惊异地瞥了奚吝俭一眼,官家距离他已只有一步之遥。 眼下来不及多想,得先解决面前这个权力顶天的愤怒小孩。 他无从下手,只能略微往后退开几步,尽量拉远一些距离。 万幸的是,虽然他嘴里叫着要处死自己,但实际上他似乎更愿意直接用拳头泄愤。 苻缭灵光一闪。 对待小孩子,自然还是用小孩的方式好。 “官家且慢。” 他好声好气,声音不高,却使官家愣了一瞬。 苻缭趁机道:“官家请看。” 他拉了拉银色的衣襟,淡淡的疏离的冷漠颜色,在官家满身的明黄色下,被映得带上了一点黄色。 官家瞪大的瞳孔缩小了些,有些好奇地看着他厌恶的银色逐渐失去他原有的色彩,只剩下自己的颜色在那布料上流淌,漂亮极了。 “臣并非挑衅官家,而是想以此作为赠礼送给官家。”苻缭嘴角浅浅勾出一抹笑,稍微凑近了官家,“银色多么害怕官家这样的万乘之尊?一见到便着急要跑。” 官家愣了愣,闻见身侧的淡淡香气。 这个瘦弱的青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侧后方,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挪了位置,他却意外地不觉得有被冒犯到。 只有他不惧怕自己,也不是奚吝俭那样的傲慢自负,潜图问鼎。 他还在继续说着。 “是谓明月再亮,终究是不敌朝阳,只敢夜间出没,是不能与朝阳相比。” 官家听得一愣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这话里意有所指。 原本乱作一团的大臣逐渐安静下来,讶异的目光投向苻缭。 徐径谊得意一笑,望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没什么表情,只是摩挲着扳指。 所有人又紧张地等着官家的反应。 官家伸出了他金贵的手指头,挺起身摸了摸苻缭的衣襟。 银色出现一瞬,又被染上明黄,无论如何也脱不开身。 他笑了一下:“好!” 众臣皆松了口气。 苻缭放下心,揉了揉额角,试图让已有些发晕的脑袋清醒些。 果然是得哄着。 方才见他如此讨厌奚吝俭,便指代了一下,果然是贬低奚吝俭,他便高兴了。 也亏得这银白足够纯粹,才能容纳嚣张的色彩在它身上反复镀着颜色。 “官家。”一直守在龙椅旁的太监忽然开口。 官家脸上笑意还未褪去,听见这提醒,才想起自己有正事要做,连忙咳嗽两声。 大臣们又集体整理好,恢复原状,仿若一切都没发生过。 苻缭看着那太监,和孟贽一样看不清神情。 既然是在官家身边的,那便是大总管米阴了。 他也是宦官党的首领,逼迫季怜渎接近奚吝俭的那个人。 官家三两步跑回龙椅上,重新坐下后大手一挥。 “朕看世子如此勇猛,不由得高兴!听闻世子并无官职,朕打算授世子为校书郎,世子看如何啊?” 苻缭眉尾微动,见米阴也忽然动了双眼,登时紧绷起来。 这棋子果然不是这么好当的。他苦笑一下。 第43章 “官家,世子已应允孤,愿意为孤训练羽林军。”奚吝俭忽然出声,特意转过身去,正眼看着官家。 官家咽了下口水,看了眼米阴。 “世子得官家青睐,璟王怎能在此时扫官家的兴!” 站出来说话的是徐径谊。 奚吝俭眉尾一挑:“这羽林军可是为出征而练,官家担心得紧,自该愿意忍痛割爱。” 官家被两边说得犯了难,可他又极希望奚吝俭立马带着他的军队滚得远远的。 “官家,不如……能者多劳。”米阴动了动嘴,提醒官家。 “可以!”官家眼睛一下亮了,“既如此,朕便封世子为秘书省校书郎,这与训练亦不冲突,便由世子与璟王商量着来。” “这如何能够!”有大臣站出来说话,“校书郎是为文职,怎能让明留侯世子担任,不合礼数!” 苻缭看了眼他的着装,是文臣。 看来也有没倒向徐径谊的旧党。苻缭想。 看他的面容,确实比其他人年纪要大上许多,头发胡子皆是花白,人却格外有精气,被那双眼一看,恐怕是要震慑不少别有用心之人。 “祖大人不懂变通。文官武官分得如此清楚,那当年的还是文官掌兵,怎么不见祖大人去说?”徐径谊驳道,“何况祖大人年事已高,亦不见得为文人后生让出条路来。” “就是!”官家附和,“朕不过想褒扬世子,何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 说罢他又挥了挥手:“行了,今日就这样,下朝!” 徐径谊连忙提醒:“官家,还有千秋节……” “朕累了,明日再议!”官家双手一摊,已经起身,“退朝!” 官家极不耐烦地先走,末了还往苻缭这边看了一眼。 苻缭小心地冲他摆了摆手,便见到官家像被奖励般,转眼间又高高兴兴的了。 松了口气的大臣围上来,连连夸奖苻缭方才的随机应变,惹得苻缭不知如何回应。 这群人里大部分是徐径谊的人,但也有少数与他们看不过眼的,只对苻缭的应答感兴趣。 新党大多聚在奚吝俭那侧,虽然没几个上前与他交谈的,但目光也都在他这儿。 那日在逸乐宴上见到的面孔,大部分没有出现在这次的朝堂上。 大抵是借由吕嗔那事,被奚吝俭给处理掉了。 苻缭思忖着,目光不自觉移向想到的那人,却发觉他也在看着自己。 苻缭愣怔一瞬,想起他欺骗自己的事,忍不住冲他吐了吐舌头。 周围的人忙着互相找茬,没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做完后苻缭才心有余悸。 他大概不会想着要把我的舌头割下来吧。 只在他犹疑的时候,奚吝俭并未上前,而是转身离去了。 留下苻缭茫然无措。 忽然,围着的大臣散开了。 面前出现的是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臣,他哼了一声,鼻下的胡须也跟着动了两下。 “散了散了,围着人在这里,都成何体统!”他不悦道。 苻缭听见有人愤愤:“老顽固。” 他顿了顿,朗声道:“各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身子实在不舒适,这么多人围着更是喘不上气,还望各位体谅。” 众人一听也颇给面子地散了,苻缭与他们一并出了殿门。 大臣们出殿后各自离开,唯有那名老臣跟在苻缭身后。 苻缭这才转过身来:“祖官人。” 祖官人捋了捋胡须:“老夫有话与你说。” 苻缭看着面前的人,心里有些猜测。 祖紫衫说过她父亲是朝中重臣,又是姓祖,大抵就是这位了。 看样子,祖紫衫还没有把那些始末告诉她的父亲。 想到她的担忧,也是合理。 “你何必搅和到这泥潭来呢?”祖官人出了口气。 苻缭方知祖官人刚才的反驳,是不愿自己被卷入。 “身不由己。”苻缭简单应道。 祖官人哼了一声:“我看未必。你与虎谋皮,小心伤及自身。” “不知祖官人说的虎是?”苻缭问。 看他与奚吝俭和徐径谊都不亲近的模样,苻缭不敢肯定。 “徐径谊还不配被称得上虎。”祖官人冷笑一声,“但璟王也绝非善类,他草菅人命、心狠手辣,更是罔顾伦理,你如何斗得过他?” 苻缭微微皱眉。 “未亲自见过,如何能确信风言风语?”他道。 祖官人有些意外苻缭面上露出的决绝。 “你看起来不像是未见过的模样。但你别忘了。” 他指了指苻缭的衣襟,漂亮的银色在阳光下闪着光辉。 苻缭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他的理由。” 方才的紧急情况,反倒让他想明白了奚吝俭为何要这么做。 祖官人沉默了会儿,叹了声:“罢了,你与我女儿一样,都是劝不动的。” 苻缭心下一惊,却见祖官人已然缓缓离去了。 * 璟王府邸。 孟贽为奚吝俭端了杯热茶。 奚吝俭瞥一眼殷如掣,眉尾挑了挑:“报仇了,不高兴?” “啊?”殷如掣一激灵,“不是……” 他挠了挠脑袋,不解道:“殿下为何要置世子于死地?” “他这不没死么?”奚吝俭凝视着眼前的薄雾慢慢消散。 第44章 他该怕了。 他生得太过谦逊,说话也和气,盖住了他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旁人的告诫吓不住他,他人的死亡吓不住他,这次他总该与自己疏远了。 殷如掣闻言,嘴角抽了抽。 如果那人不是世子,恐怕早就死了。 “殿下不是说一直缺少……” “行了。”孟贽打断道,“不如去看看青鳞,小心它要把世子带来的绵羊吃了。” 他端下空的茶壶,带着殷如掣一并走了。 直到确定主子听不见他们的声音,殷如掣才问:“殿下在想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明白?你知道么?” “殿下何时需要他人理解?”孟贽只是淡淡地应了,又要为奚吝俭去上茶。 主子自回府后便一直在饮茶,直到如今夜幕的降了,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以往如此,都是要与人夜谈。 可今日主子似乎并没有特别要见的人。 孟贽方端上新茶,便听见小厮来报:“殿下,明留侯世子求见。” 奚吝俭站起身,眉头陡然压低,手背上突出几根青色的血管。 指尖无意碰到桌边的瓷杯,顿了顿,他又坐下。 “让他进来。”他道。 孟贽不动声色地退下了。 苻缭的穿着与早晨一样,银色的衣襟在月光与烛火下泛出淡淡的白光。 他小心地倾着身子,走路也轻巧,似是怕吵到奚吝俭一般。 奚吝俭没从他的眼眸里看见失望和愤怒。 “回到府里就被家人拉住了。”苻缭甚至解释了他为何这么晚才来,“只能夜里借着缺口偷偷溜出来。” 他亮晶晶的眸子带着些期待与喜悦。 “我现在算通过殿下的考验了么?” 第23章 那眼神似乎比月亮还更明亮些,双瞳剪水,所视之处的冰凉堂屋似乎都成了微微泛光的温玉。 若说朝堂上他还有些不满,此时便是这事从来没发生过,只是来找人闲谈一般。 奚吝俭眼皮猛地跳了几下:“世子这是何意?” 苻缭抿着嘴,四下看了看,见周围已经没人,试探着向前一步。 奚吝俭眉头微皱,并未开口。 苻缭才放下心道:“今日殿下带我上朝,是为考验我能否为殿下所用,不是么?” 他的话语轻盈,似是在夜间出没的妖精,一旦被察觉,便要躲起来开始戏弄人了。 奚吝俭轻嗤一声。 “至于季怜渎,你与孤算是仇敌;至于朝廷,你答允了徐径谊,孤为何要用你?” 这不是直接承认自己喜欢季怜渎了么。苻缭腹诽。 装都不装了。 “殿下用人,大抵是不在乎其立场的。”他应道。 这个“用”,不是擢用,而是利用。 利用自是不必在乎对方是否忠心,奚吝俭一向喜欢这样,让人卖了自己还替他数钱的一举两得。 也是如此,让他目前得以捡回一条命。 奚吝俭目光动了动,落在苻缭被月光斜斜打在地面的影子上。 长长延伸到他的桌边,悄悄的,与自己的孑然的影子融到了一块儿,不见踪影。 就像是他被自己拢于身前,柔顺的长发轻抚着自己衣裳上的鎏金。若是不从正面看去,不会有人知道这人就在他的怀里。 奚吝俭眸色暗下。 他站起身,示意苻缭跟着他。 苻缭便与他走了一段路。 除了方才的大堂,其余地方均是黑灯瞎火,要走上许久才能看见一个挑灯的小厮,看来是奚吝俭故意而为之。 离了光亮,苻缭倏然发觉这里黑得连人影都难分辨。 他不禁提起了心,仔细地听着前面的脚步声,生怕自己迷路在一片黑暗当中。 那脚步声意外地缓慢,还从黑色里飘来一句轻笑:“世子怕了?” 苻缭知道他又是拿自己打趣,应道:“无光,自是害怕。” “世子方才还见过月亮。”奚吝俭略略侧身,“是觉得其算不上光?” 苻缭看见路径尽头蕴着一潭月光。 映亮了被修剪整齐的花草,教他看见了璟王府里松弛的一个角落。 “倒也不是。”他默了会儿,认真道,“只是明月太过遥远,传说亦多,看不透其本来面貌,不敢接近。” 闻言奚吝俭顿时笑了,戏谑道:“你不敢么?” 苻缭一愣,便羞赧起来。 “不敢与不做不可同日而语。”他难得为自己辩驳一次。 二人一说起话来,苻缭便发觉这段黑暗的路行得快了。 奚吝俭带着他到了一屋前,看模样是他的书房。 殷如掣惯例守在门外,先瞧见了主子,行了一礼,抬起头来便看见苻缭。 他惊讶地瞪了一下眼睛,不过也只有一瞬,便目不斜视,直到二人进了屋内,又重新守在门口。 “说说。”奚吝俭自然地坐在了桌前的椅子上。 书房简洁得出乎意料,房内没挂任何字画,亦无古董珍玩,只摆了一长架子的兵器,若隐若现的寒芒让人后怕。 苻缭一踏入,便感到了阴冷的风直直袭来。 苻缭就要开口,便见奚吝俭眉头挑了挑:“世子不坐?” 苻缭一愣,只见除了奚吝俭坐的那张椅子,再有能坐的地方,便是靠在墙壁上的坐榻。 第45章 他道:“太远了,我说话该听不见的。” “没让世子坐那儿。”奚吝俭眉尾动了动,“过来。” 苻缭眨了眨眼,不知奚吝俭附近还有哪里可以坐,毫无防备地走过去。 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奚吝俭抱到了桌上。 “殿下!” 苻缭要动,奚吝俭的手已经环上了他的腰。 “你说你的。”奚吝俭沉着的声音从略低的地方传来,失真得苻缭不大习惯,“孤不是说过还要再练?” 苻缭怔怔,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一点。 奚吝俭的手果然只是在他腰部的布帛附近动作,将有些凌乱的布料抚平,温热的大手隔着几层布料,仍是有股奇异的穿透感,似乎他直接覆在了自己的皮肤上。 苻缭不由得想起那日,他在自己锁骨处半压半揉的举动。 当然,这双大手也足够把他拦腰截住。 一排兵器就摆在后面呢。 苻缭咳嗽两声,把自己的注意力拉回来。 “我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见地。”他道,“我只是想明白了,殿下不会让我死在这个时候。” 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束腰的布帛被解开,最外层的衣裳顿时滑落一些。 苻缭身子不禁紧绷起来。 “继续。”低沉的声音带着点揶揄,“孤学着如何伺候人穿衣,世子是有什么疑虑?” 听奚吝俭这么一说,苻缭虽觉得哪里怪异,也说不上来。 何况他此次前来的目的还没达到呢。 “先前殿下便说过,我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继续道,“那时我不明白是何意,而今我是想通了。” “逸乐宴筹备需要人手,殿下想必很早就知道徐径谊的目标是我。”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我身为武人之子而身体羸弱,而今重武轻文之风甚重,加之我装出介意这点的模样,徐党便认为我心中定是不忿。” “这样的身份,注定了要被选为斗争的棋子。” 苻缭感觉松开的布帛又被系回去了,很慢,但是没出过错。 “殿下故意不予理会,让徐径谊接近我,而我只要答应了徐径谊,反倒成了殿下牵制徐径谊的工具。” “而我擅自捅破吕嗔为人,打乱殿下计划。”他苦笑一下,“又放弃追求季怜渎,我知殿下觉得万分怪异,便想借着这个机会试探一次,以及警告徐径谊,殿下随时都能解决他布下的棋子。” “所以,无论是那日的比试,还是今日在朝堂之上,殿下不会让我死的。”苻缭说到这儿,语气不自觉地轻松起来,“因为殿下需要一个让徐径谊以为他计划已成的信号,那就是我。” 不过会不会受皮肉之苦,自然是另说。比如被挖掉双眼,或是受廷杖之类的。 苻缭不免感慨自己运气不错。 奚吝俭慢慢将系好的布帛又松开,苻缭迟疑一会儿,道:“殿下看起来已是会了,何必要如此浪费精力?” 而且,能不能让季怜渎放下防备,不是一次两次早晚温情地穿衣脱衣能解决的。 “孤要试探什么?”奚吝俭没应他的话。 苻缭知道这是要略过,也没办法,接着道:“殿下是想试试,我能否接近官家吧?” 他边说边思索,浑然不觉自己身上的起伏清晰地传递到奚吝俭的手中:“官家身旁有米总管,且对殿下颇有微词,殿下虽是摄政王,也难以安插人手。”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 “其实我也有些奇怪。”他道,“殿下为何觉得我能够接近官家?” 原主未见过官家一面,自己亦没有多少了解,先前的交流也几乎没提过官家。 奚吝俭神情微妙地看他一眼。 “世子如此聪慧,不如自己猜猜?” 便见到苻缭眉头微微皱起,似乎这真是一个能让武人力竭,文人词穷的,谁也回答不上来的,故意刁难他的问题。 奚吝俭手上的动作紧了紧,布料摩擦,在他腰间抽出一声响。 苻缭小小地“唔”了一声,像是受惊的小兽。 目光想转又不敢转过来,却莫名认定这里是个安全的窝,也没想过要跑。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利用他,他将自己的目的猜得明明白白,好似自己这段时间的谋划都被夜风无声无息地卷走,递给晨间的清风,送到他那弱不胜衣的身板上。 只是独独看不透,自己与季怜渎在做戏。 他的眼神变得晦暗:“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冰冷的目光射向后颈,苻缭浑身一颤,如同是被绑在架上,受着拷问的犯人。 苻缭深呼吸一口气。 奚吝俭都开始向自己讨教了! 也算是在目标上达成一大步,自然要继续下去。 “我已经说过了。”苻缭耐心道,“我真的只是想你与季怜渎能好好在一起。” 他的脸有些泛红,不知是这样太过直白的说明让他难堪,还是因为着急奚吝俭不信他的话。 “这几日来,殿下应当也看得见,我无意争权,亦未曾想从中获利。”苻缭坦然,“我的目的只有这个。” 奚吝俭松开捏着被他蹂躏许久的布帛。 心里的无名火遽然窜上胸膛,逼得他青筋都狰狞起来。 敢与自己交涉,愿以身涉险。 他还能为季怜渎做到哪一步? 苻缭好端端坐着,身子陡然一斜,长发掀起的凉风还没褪去,便被温暖的臂弯止住了。 第46章 撞进眼帘的,是奚吝俭深邃幽暗的目光,想一个永无止境的黑洞,直到自己完全陷没进去。 鼻尖的距离陡然拉近,沉重的呼吸压在苻缭面上。 环抱着他腰身的手逐渐使出力气,教怀里的人不得动弹。 薄唇贴着他消瘦的下颚角,张张合合。 奚吝俭的声音如同厉鬼缠身,耳边落下几句低语后,便要将人吞噬殆尽。 “世子,你觉得,季怜渎可会喜欢这样孤这样做?” 第24章 熟悉的面容陡然放大了,身体瞬间的失衡与突如其来的究诘教苻缭感到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而后便是脑袋不经思考便发出来的,迫切想要求生的急促呼吸。 苻缭如坠冰窖,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没想到奚吝俭脱口而出的话语竟是向他讨教的。 箍着他的那股煞气忽然散了。 惊惧也随之消失,绞着腰腹处的手臂与紧实胸膛的暖意似要将冰凉的手脚也渡热了。 苻缭微一侧目,便能见到奚吝俭高挺的鼻梁与压低的眉心,隐隐带着不悦。 他自是严肃的,苻缭却觉得他却没到传言中那般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步。 倒有些,要求得不到满足的埋怨? 苻缭不自觉笑了一下。 果然,奚吝俭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体会过这样友善温暖的情感。 连这般亲昵的动作,也不知道是代表的什么意思。 微凉的鼻尖在自己颊上动了动,惹得那处有些发痒,更敏感地察觉到了他们肌肤之间的不同,以及这不同在摩擦间带来的微热与柔软。 苻缭不禁闭起被蹭到的那只眼睛,下垂的眼尾被奚吝俭看得清清楚楚。 还有他嘴角温和的笑。 “他自是不喜欢的。” 苻缭脑袋微微侧着,垂下的长发在奚吝俭肩窝处软软折了折,倒回来礼尚往来地骚扰着奚吝俭的下颚角。 痒。 让奚吝俭的手臂又收紧几分。 苻缭自是察觉到了这力量,不免失笑。 “季怜渎本就不喜欢虚与委蛇,先前要讨好那些重臣已是无奈之举。”他道,“殿下这样的举动太过亲密,会被当作暗示,季怜渎自然会把殿下当作与那些人一样的人。” 他说着,一手轻轻覆上双臂,也没有强硬要推开的意思。 奚吝俭眯起眼:“他们能与孤相提并论么?” 苻缭笑了一下,好像面对的是一个有些埋怨的小孩子。 “自然不是。”他道,“所以更要让季怜渎识清楚。” “而且,这样的力道有些大,他会认为殿下太过强硬的。”苻缭继续道,“季怜渎下次回到府中,对殿下定是不满,殿下若是不希望他太过抵触,也得注意着点神情。” 一般而言,季怜渎这时候一定会与他大吵一架,而奚吝俭会嗤笑一声。 意思应当是:看,只有我可以庇护你,所以你哪儿都别想去了。 季怜渎自然会理解为他在嘲笑自己蠢,他觉得自己没有用处,反叛的心思自然也上来了。 奚吝俭斜了眼搭在他臂上的双手。 凉凉的,像酷暑里用来降温的冰,只碰了一下便已觉得舒适,若是摸习惯了,怕是要日思夜想。 想要存久一些,便不能总是捂着。 毕竟脆弱得很,不知何时便会全消失不见了。 奚吝俭长睫微颤。 “殿下也不要对其他人这样做,会让季怜渎误会的。” 苻缭说得郑重,似是怕奚吝俭忘记这事:“这种事只能对自己的心上人做。” 奚吝俭吐了口气。 一扯到季怜渎,他倒是什么都不怕了。 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被他误会成这样,也不好再找补。 苻缭感觉到奚吝俭的双臂渐渐松了力。 “我可以下来了么?”他问,“殿下的腿还有伤,若是再严重了如何是好?” 苻缭又想起那日没送过去的藤梨。 奚吝俭亦不擅长接受人的善意,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他们是否别有用心。 就这样不见了,怪可惜的。 他微微垂眸,目光索然,恰好落在奚吝俭眼底。 “倒不如坏了好。”奚吝俭道。 苻缭一愣,旋即想起他以此推迟出征的借口,便是这腿上的伤。 只要没痊愈,他就有理由推脱。 “既然殿下不想去,为何不让朝廷直接派一个使臣去?”苻缭问道。 既然官家要求收复上木国,那和平收复自然也可以。 何况北楚分裂的原因是因旧党太过欺压新党,而今新党地位翻天覆地,只要谈好条件,不是没有招安的可能。 奚吝俭闻言冷笑一声。 “派过,被山林野虎吃了,被路匪截杀,溺水,你若想去,选一个。” 苻缭沉默半晌。 “虽然知道殿下自有分寸……”他眉头微皱起,转眼间又舒开了,“但殿下还是要爱护自己的身子。” 不像自己,走两步路便觉得呼吸开始困难,那日在马上更是颠得感觉心肺都要呕出来。 不过起码的感觉确实不错,就是太过紧张,后来又下了雨,没能好好体会。 苻缭不自觉触碰自己的胸口,揪紧了左边的丝帛,试图回忆起那日的感受。 最后落在回忆里的,是奚吝俭紧紧贴着自己,二人在冰凉的雨水中紧密贴合出一丝温暖。 第47章 连令人不适的颠簸都无法从中作梗,他清晰地听见奚吝俭的心跳。 还有自己的。 虽然乱了些,但一样是那么有力。 像奚吝俭令人安心的低音,像他果断踏在地上的声响。 恍惚间发觉奚吝俭的手松了力道,苻缭以为自己神游太久,匆忙起身。 “殿下明日还要上朝,不打扰殿下了。”苻缭略微倾身以行一礼,“待殿下日后得闲,再来与殿下讨论兼任的问题。” 奚吝俭怀里顿时空荡,只留下衣裳上的一片褶皱,以示意方才怀里的温暖是存在过的。 “明日便可。”他道。 苻缭一顿,似有些犹豫。 奚吝俭低低笑了声:“世子不乐意?孤觉得世子大抵更不想回到府上吧?” 苻缭苦笑道:“殿下真是神通广大。” 今早回了府后,苻鹏赋不知从哪儿听见了传闻,又没听全,只知道自己讨到了官家欢心。 他带着苻药肃与苻延厚一并过来,抓着自己就说开了。 苻药肃还好,苻延厚一脸的厌恶,就差没把讨厌自己写在脸上,连阳奉阴违的心情都没有,与他爹吵了两句便离开了。 苻鹏赋也不知在夸自己什么,苻缭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说自己比试那日在马上有多威风,所以官家才看中自己,得了个官职。 直到苻药肃提到自己是靠“言语”将官家哄高兴了,又被授了校书郎这样一个“文职”后,苻鹏赋才如梦初醒。 紧接着便是勃然大怒,大骂自己花言巧语,甘愿与旧党同流合污,还不知羞耻地担了个文职。 饶是苻缭,也被他瞬间的变脸吓得愣了一下,最后还是苻药肃劝了许久,才将他爹劝好。 边劝还边提醒苻缭,他爹最讨厌文人之流,千万不能惹怒了。 苻缭点点头,寻了个借口便先回房。 苻鹏赋举止奇怪不假,但最先把那几个能惹怒他的点提了个遍的,不就是苻药肃么。 念及此处,苻缭不禁望向奚吝俭。 他会知道么? 可下一刻他又反应过来,自己实在是有些拎不清。 竟然想着奚吝俭会告诉自己。 但他确实不想再在明留侯府待着了。 苻鹏赋那表情,很显然是要与自己没完,他只想避开。 “那等明日殿下回府,我再来叨扰殿下。” 苻缭没发觉,自己面上的表情轻松许多,如同初春刚化开冰雪的溪流,看得人心情愉悦。 奚吝俭便是那欣赏之人。 “孤送世子。”他道。 苻缭顿了顿,并没有应答。 见到奚吝俭的第一日,他也提过要送奚吝俭出府,但奚吝俭没答应。 虽然那时更多的是他拒绝自己的言下之意,没给自己周旋的机会。 但他那时觉得没什么,那是奚吝俭对自己多有提防,相当正常。 而现在,他与奚吝俭的关系……大概也还没密切到这个程度至,少没好到他愿意屈尊送自己出门的程度。 他不觉得奚吝俭有什么企图,只是单纯觉得这样不好。 真答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只要一想到,便让他生出退缩的念头。 “不必了。”他最终还是拒绝道,“殿下还是早些歇下吧,让小厮为我带路便好。” 奚吝俭面色一滞,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他深深看一眼苻缭,道:“那便让殷如掣送你。” 苻缭应了声,奚吝俭与他一并出了房门,低声交代殷如掣几句。 “世子请。”殷如掣也公事公办,就要带着苻缭离开。 清晨的微凉春风,到晚上便寒冷起来,苻缭不自觉瑟缩一下。 似乎还是璟王府里比较暖和。 尤其是奚吝俭的书房。 受冷风摧残的双手逐渐温暖了,像是覆上了一个人的体温。 “对了。” 苻缭就要走远,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道:“如果季怜渎被带回来了,对他一定要谨慎些。” 照奚吝俭和米阴的办事效率,季怜渎被抓回来大概也快了,指不定就是他睡一觉起来的事。 “他抵触也是正常,这种事急不来。”他道。 奚吝俭凭借着身高微微俯视他,长长出了口气。 苻缭知道他是不耐烦了,连忙回过身,就要离开。 “对了。” 奚吝俭唐突地开口。 苻缭停住,转身看他,带着熟悉的神情。 每一次他都如此从容,含着点探求,仿佛随时做好了倾听他的准备。 “很酸。”奚吝俭眉尾微微挑起,再无表情。 苻缭一怔。 “藤梨。”奚吝俭道,“酸得要死。” 第25章 霎时间,奚吝俭看见苻缭的眼眸亮了起来,愉悦得要超过房内跃动的烛火。 那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他再熟悉不过的油纸与物什上,恰到好处地修饰简朴的花纹。 他并未认真查看,却也能感觉到,周围变得有些许陌生。 就像他现在没有仔细去看苻缭,却也知道他的眼眸里满是自己。 “这时候藤梨不应季,大抵是早熟或是去年冬日留着的。”苻缭浅浅笑道。 奚吝俭府上自是不缺应季的水果,方才放在堂内的苹果橙子他也见到了。 他大概也知道这时候的藤梨不怎么可口,但还是吃了。 第48章 其实他还是会回应人的嘛。 奚吝俭多看了苻缭两眼,神色未变,简单应了声,便书房去了,殷如掣也借这个空当引着苻缭出府。 路上鲜少有光,苻缭始终觉得书房的光格外明亮,即使背着身,眼前似乎都还有微弱的光芒。 他忍不住回头去看。 半个影子被映在窗户的油纸上,只能看见书房主人坐在桌前,而不知他的举动,引人想要去一探究竟。 刚才自己的影子,也被投在了这上面么? 殷如掣发觉世子的脚步更慢了些,疑惑道:“世子?” 苻缭小小地惊了一下,像是被人赃并获的小毛贼。 “没事。”苻缭将自己的视线与神思都拉回脚下,隐约察觉到石板旁的花草戏弄着他的衣摆。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明月依旧高挂。 “可以问殷侍卫一个问题么?”他忽然道。 “啊,可以。”殷如掣挠了挠脑袋,“不过世子不用叫得如此生分的,毕竟我们……呃?” 殷如掣本想说他们也算相熟,但转念一想,根本不熟。 但世子说话的语气,总是叫他忘了这事,更像是个认识多年的朋友。 苻缭一愣,笑道:“那便叫殷郎吧。” “我想问,殿下的腿是如何伤的?” 苻缭观察殷如掣的神色,果然发现他脸色微变。 “若是不方便说,也没关系。”他道,“只是那日看殷郎相当担心殿下的伤势,不免担心。” 殷如掣刚要回答,忽然抓住了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世子说的是哪日?” “是那日走山,我见殷郎尤其关心殿下的腿,故而有此猜测。”苻缭见他面色不对,连忙道,“殿下只是默认了我的说法,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一概不知,故而疑问。” 殷如掣长吟一声:“那日啊……” 他猛然反应过来,登时泄了气:“原来那日殿下说抵掉了,是因为这个。” “什么?”苻缭不明所以。 殷如掣只是长叹了口气。 “世子太敏锐了。”他道。 于是苻缭也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可是因为我的缘故,让殷郎挨罚了?” 殷如掣不好意思地捏了捏鼻梁,神情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苻缭。 “这算得什么事,也要挨罚?”苻缭微微皱眉。 殷如掣见状,连忙解释:“殿下也很少这样了,那日就是有些小生气吧,也没动怒。” 他其实觉得那日主子更像是恼羞成怒,又觉得这情绪不会出现在主子身上。 苻缭见他也不是特别肯定的样子,问道:“殷郎当时既不知道是因为何事,为何不问清楚?” 殷如掣皱了皱眉,似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有什么必要问呢?殿下就算是高兴了,要我在阶下跪三个时辰,也肯定有理由的。”他奇怪道,“不过殿下没这么做过就是了。” “而且殿下若是真怕我不明白,自然会直说的。应当是没人能知道他的心思最好。”他道,“孟公公当初也和我说,少问多做。他跟在殿下身边的时间比我长,也不见得能完全懂殿下的心思。” 苻缭不大赞同。 这样一来,奚吝俭身边岂不是没有能够理解他的人了。 不只是他谋定的计划,还有他无处安放的情绪。 虽然奚吝俭定是觉得自己不需要,但周围若是能有一个这样的人,他大抵也不必终日冷着脸色。 十几岁开始便居于边疆,远离亲朋,而今又回到这个陌生的熟悉之地,这样常年的孤独确实会让他有这样的认知。 说起来,他的父母又是什么情况,才会让一个少年远离故土如此之久? 苻缭的视线涣散又聚集,终于意识到离大门不远了,连忙谢过殷如掣,趁着夜色回府。 直到回了自己房内,他才猛然发觉,关于奚吝俭的伤势这个问题,被盖过去了。 * 翌日清晨,苻缭借口与人游玩,早早地出门了。 他故意将此事告诉苻药肃,果然没一会儿,苻鹏赋便知道了这个消息。 好在他似乎只对苻缭没去上任这件事而高兴,没说什么就让自己离开了。 其实只是任职的时间还未到罢了。苻缭腹诽。 到了璟王府门前,天才刚刚大亮,此时还未下朝。 苻缭原本想在外面候着,但恰好碰见殷如掣在检查府邸周围,便将他请进去了。 “殿下已经吩咐过了。”殷如掣是这么说的。 他的表情比昨日凝重不少,一股少年气的声音也显得沉重。 他负剑抱胸,察觉苻缭的目光,解释道:“今日早朝是要讨论千秋节的事,殿下与官家关于此事的意见不合许久。” 多的他不再说,教苻缭担心自己今日来寻奚吝俭,是否会给他添麻烦。 不过殷如掣很快补上了一句:“不过世子不用担心,殿下自有分寸。” 说罢,他停了停,还是继续道。 “世子似乎太过关心殿下了。”殷如掣目光移向别处,踢着脚下的石头,“自我跟着殿下起,没见过殿下出什么差错,无论是哪方面。” 苻缭顿了顿。 其实自己关心的是季怜渎才对,大概是常与奚吝俭说话,才让他生了这样的误会。 “殷郎应当也知我的心思在谁身上。”苻缭觉得这时候拿原主来说会更方便,“何况既然殿下心里有底,他没说明,自然是不碍事的。” 第49章 之前奚吝俭的确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最近他似乎更能接受了些。 “好像也是……呃,是这样么?” 殷掣挠了挠鼻子,回忆了一下,表情逐渐有些疑惑,不置可否。 两人正谈话间,一阵厉风忽然袭来。 苻缭突感不对,转眼便看见奚吝俭满脸怒容,从府门走来。 “世子来了。”他随意甩下一句,便往堂内走去。 殷如掣压低眉头,连忙跟在孟贽身后。 苻缭也看出奚吝俭情绪明显不对,想寻个理由离开,让奚吝俭自己处理一下。 却听见奚吝俭唤了声:“世子。” 苻缭看向他。 奚吝俭不说话,孟贽在一旁端上了茶盘,但奚吝俭没有要他倒茶的意思。 于是孟贽便一直举着茶盘,殷如掣立在椅子侧后方,低着脑袋,奚吝俭端坐在椅上,许久才眨了一次眼,像是被定格的皮影戏一般。 奚吝俭只是看着他。 苻缭起了层鸡皮疙瘩。 一呼一吸都被奚吝俭看在眼里的感觉格外突出,就像他能透过双眸操纵自己的动作一般。 他看得出来,奚吝俭这是在无言地迁怒。 奚吝俭此时一定是异常愤怒,却不知如何发泄,就像以前那般,有意无意地惩罚着周围的人。 他很痛苦。 但受着他怒火的其他人同样也是。 苻缭鬼使神差地上前。 他离堂内有些距离,不远,他却觉得自己走得从来没这么慢过。 奚吝俭的视线只是追随着他,没有其他反应,像是某种暗示。 苻缭端过茶盘上的瓷杯,又拿过茶壶,为奚吝俭倒了杯茶。 他有些紧张,瓷片相接的清脆声音格外刺耳。 奚吝俭静静看他将瓷杯递到自己手边。 “殿下辛苦了。”苻缭轻声道。 奚吝俭盯着那杯茶。 颜色很淡,并不浓郁,对他来说就像是白水一般。 在微微荡漾的水纹间,他看见自己眼底的些许青黑,而后是苻缭关切的目光。 “嗯。” 他应了声。 另外两人明显松弛下来。 奚吝俭长长地吐了口气,刚要说话,就有小厮谨慎地来报。 “殿下,门外有总管来了,说殿下落了东西。” 苻缭心下一空。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送来的果然是季怜渎。 大抵是被迷晕了,他难得如此安静地躺在袋中。 毫无防备神情在这五官上,美得像大自然藏在一处角落的独特风光。 而那人一走,季怜渎便猛地睁开眼睛。 他是故意借着宦官之手被送回来的。 苻缭来不及去想其中含义,便看见季怜渎眉尾一挑,就要开口。 而奚吝俭刚有点舒缓下来的脸色陡然变了,眉头遽然压低,似乎比刚才的怒气还要大。 他端起还冒着热气的瓷杯,就要往季怜渎身上泼过去。 “殿下!” 苻缭连忙护住季怜渎。 热气蹭着他的发尾,摔碎在大堂的角落。 奚吝俭喘息未定,已经冷静下来,看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景象。 苻缭望着他,显得有些可怜。 又要被他说教了。 奚吝俭心里的烦躁逐渐化为一堆死灰,无力地残渣堆积在一起。 他兀自起身,去了书房。 奚吝俭擦拭着房内的兵器,如同往常一般。 看着它们的锋刃被擦得锃亮,他才停下动作,转而去了卧房。 一推开门,先与他打了招呼的是室内的淡淡檀香。 奚吝俭的手登时放在了佩剑上。 他的卧房里不曾有这样的气味。 “殿下来了。” 声音一出,他又放下手。 苻缭也有些紧张:“我觉得这种香挺好闻的,便点了一支。” 奚吝俭不语。 这味道他知道,是作安神用的。 “是我求殷郎放我进来的,殿下若要怪罪,只罚我一人便是。”苻缭道。 殷郎。奚吝俭在心底重复一遍。 “又想说我什么?”他直截了当道。 谁知苻缭有些意外,愣愣道。 “只是想说,殿下要好好爱惜身子。” 苻缭纤纤细指撩开那层薄薄的香雾,燃着的线香就在他身侧。 “殿下是没休息好,加之要应对朝堂之事,不愉快也是正常。” 他没说得太直接。 奚吝俭是会迁怒,但方式与今日表现的不大一样。 比如对季怜渎,他该会逼着季怜渎把那烫茶直接喝下,而不是泄愤般地直接甩在他身上。 他刚才可以说是失态了。 刚才说话,连自称都改了,像是不愿再纠缠般地投降。 苻缭看着奚吝俭眼底淡淡的青色。 大概昨日送走自己后,他没怎么休息过,连轴转地就去上朝了。 奚吝俭缓缓走近他。 没有说教,没有诘问,没有他异想天开的指导与他三句不离的季怜渎。 他眼里满是心疼,让奚吝俭不禁怀疑他是不是看错了人,他想说的对象其实是季怜渎。 而苻缭告诉他没有。 质地上好的丝织,里里外外叠了三四层,肌肤的颜色仍是若隐若现。 他就那样站在床边,怀里抱着那只乖乖的绵羊,眼尾微微落下。 第50章 “殿下近日辛苦了,不如今日早些歇下,好好休息吧。” 第26章 奚吝俭喉结微微一动。 幽然的檀香环绕,渐渐地聚在鼻尖,似是有意地冒犯他。 他惯来不喜欢檀香的味道。 刚才念在它淡淡的,没打扰他与苻缭的份上,他没去在意。 而如今,这股气味愈发浓重,仿佛要无声无息地让他窒息。 如同那日冲天的火光,不断侵吞着一切的黑烟。 “殿下?” 苻缭的声音犹如一眼温凉的清泉,在黑压压的浓雾中破开了一道口子。 奚吝俭怎能不去回应。 他便见到世子温和眉眼藏着几分担心:“殿下可是不喜欢这味道?” 他的手已经挡在那线香前,用外裳上的毛呢掩住丝缕白烟,长袖微动,随时都能把那燃着的微弱红光给扑灭。 他这一挡,也挡住了那就要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 奚吝俭渐松弛下来。 “正是一日之晨,岂可安睡?”他道。 苻缭感觉到气氛和缓下来,笑吟吟道:“若不休息好,晨间便如深夜般委顿,深夜里又生晨间的忧思,哪还分得清日夜?” 即使奚吝俭话里不显,但苻缭也知道,他此时实在是困顿。 他的卧房内除了床,便只有一个矮矮的圆凳,小得不像是给人坐的,除此之外便没有什么东西了。 仿佛卧房的唯一作用,就是安放床榻。 而这床榻,亦不像是经常被使用的。 即使如此,奚吝俭还是在这个时候来了,那便是真的想要好好休息一番。 这大概也是殷如掣为何这么容易便放自己进来的原因。他觉得奚吝俭不会在这儿休息。 奚吝俭的疲累定然不是只因着昨日没休息好,还有许多繁杂的事务都要他过目。 还有让他动怒的千秋节。 苻缭便要找个借口离开:“季怜……” 奚吝俭目光陡然冷了下去。 苻缭被刺得一惊,奚吝俭面上却没变化,教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不过提到季怜渎了,那大概不是了。 是自己承认了喜欢季怜渎,就算再如何澄清,奚吝俭也会有所芥蒂。 苻缭抿了抿嘴,想转个话题,奚吝俭已经开口了。 “留下。” 奚吝俭知道这人就和他手里的绵羊似的,自己还没动什么,他就吓得要跑了。 果然,苻缭愣了一下,奇怪奚吝俭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 不过那困惑很快又化成了莞尔,像大旱后的第一场甘霖。 “会按跷么?”奚吝俭坐在床边,与苻缭不过一步的距离,“过来。” 苻缭不得不腹诽一声,奚吝俭使唤人是相当自然。 他却也高兴,奚吝俭愿意将自己疲累的一面展露出来。 “我给殿下按按脑袋吧。”他道。 他本想给奚吝俭按按肩颈,但一想到自己的力气与奚吝俭的体格,按着怕是起不到什么作用。 苻缭不得不坐到床榻上,檀香味顿时被淡淡的沉香给取代了。 他有些许拘谨,但见奚吝俭不介意,他便开始了手上的动作。 他小心翼翼地碰到奚吝俭的额中,轻轻地点了点,见奚吝俭确实没什么反应,才慢慢按揉起来。 说是按摩,苻缭也只记得那一星半点儿的穴位,将常给自己揉的地方也用在奚吝俭身上。 “你有给别人按过么?” 奚吝俭冷不丁出声。 苻缭的动作猛地一停,缓过神来似的慢慢动起来。 “没有。”苻缭应道,“就是给自己按的,可有哪里不妥?” 奚吝俭轻出一声:“无妨。” 难怪。 感觉到他的手抖得厉害,按在自己皮肉上却还是隐隐发痒,指腹与骨节在胀痛与不断搏动的穴位处流连,浅尝辄止地又换了下一个地方。 似是要拿他打趣一般。 教他起了握住那人的双腕,反剪过来,让那人切身体会什么才是按跷的心思。 他瞥了眼被收拾整齐的床褥。 刚好还有个合适的地儿。 身后的人似乎心余力绌,手上的劲儿努力地重了些。 奚吝俭无奈地轻出口气,把方才的心思压了下去。 他闭上眼。 苻缭的指腹总是冰凉的。 虽然他不曾特意触碰过,却总是觉得,苻缭的手足都该是凉的。 可一旦接触到自己的皮肉上,那人便会染上自己的温度。 一点一点地从指腹化开,再或多或少地返还给自己。 奚吝俭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眉心皱得如此紧,让那纤细的指尖也无从下手。 似乎也是因为这个,那双手隐隐有要离开自己的意思。 奚吝俭陡然睁眼。 “若孤想为季怜渎做这个,他会如何想?” 那双手果然停住了,连温和的呼吸都离他近了些,覆在后颈上,比他的触碰更令人心痒。 苻缭想了想,还是诚实地道:“目前来说,他大抵不会领情,还有可能吓到他。” “不过他练习歌舞,多按按肩背四肢,总是有好处的。” 感受到手指重新沿着皮肤与骨头按揉,奚吝俭应了声。 “那你觉得孤现在该如何待他?”他又问道。 “季怜渎现在想要的,应该就是笙管令的位置了。”苻缭道,“殿下若有自己的考量,可以再和他说清楚点。毕竟官场上这些东西,都是他自己摸索出来的,与他心里有出入也是正常。” 第51章 奚吝俭默了会儿,道:“没了?” 苻缭一愣:“没了。” 说到底就是个开口说话的问题,他们俩说话都带着刺,又有自尊,最后自然是不欢而散。 他看不见奚吝俭的神色,不知他忽然又皱起的眉心是什么意思。 “对了,殿下今日上朝,是在议千秋节吧?”他试探着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了?” 奚吝俭侧目。 苻缭以为他又不高兴了,吓得手缩了回来。 奚吝俭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懊恼,又把脑袋偏回去了。 “你会知道的。”他道。 当晚,苻缭便知道奚吝俭是什么意思了。 他方要睡下,之敞便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主子!”他压低声音,一瘸一拐地用最大的力气朝苻缭走来,“主子,快起来!” 苻缭方要询问,便见到听见之敞身后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闷而杂乱,相比之下,来人身上的那身色彩斑斓的衣裳更吸引人的注意。 “见过官家。” “世子平身。” 官家开门见山道:“世子,朕有些问题想向你讨教。” 苻缭便明白了官家为何会来问他。 就如奚吝俭所预料的那样,官家对自己是有些偏爱。 看他旁边米阴的面色,就知道此次出行,是官家极力要求的。 “官家请说。”苻缭为官家让了位置,“屋内简陋,官家见谅。” “是挺简陋的。”官家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道,“朕还以为明留侯府有多漂亮呢,根本不及朕的万花园的万分之一嘛。” 苻缭默了默。 他不过是礼貌性地说些谦辞罢了。 何况明留侯府可说不上“简陋”。 府里的庭院、水塘,凉亭一应俱全,占了大半条街。他自己的房间也相当大,放了两三个屏风,每日起来一睁眼,都空旷得让他心慌。 米阴咳嗽两声:“官家,时间紧迫。” “哦哦。”官家这才坐直了身子,“世子,你对千秋节是什么看法?”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官家诞辰,普天同庆。” 官家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道:“朕就说嘛!世子一定也是认同朕的!” 苻缭悬着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官家的脸立马又垮了下来:“可奚吝俭那个王八蛋不答应朕的愿望,这可是朕的诞辰!” 这哪是有问题来讨教,分明是告状来的。 不过为何偏要和自己说呢? 奚吝俭知道官家在背后这么说他么? 大抵是知道的,他也知道官家会来偷偷找自己。 “官家想做的,还有做不成的么?”苻缭有些奇怪,“是什么愿望如此独特,官家要特地在诞辰提出来?” “朕想新修个园子!”官家嚷道,“就在皇城外,那片荒地上,秃秃的多难看啊,连司天监都说那里败了风水!奚吝俭竟然这都不肯同意!” “原来如此。” 苻缭控制住自己的神态,双手不自觉捏紧了衣摆:“官家可是要我说动璟王?” 官家眼睛蓦地亮起来:“朕就知道世子能做到的!孤没有白提举你!” 说罢他还得意地对米阴说道:“你看,朕说了肯定可以的!” 苻缭难以置信,官家真的只是单纯为了这件事来的,在得到自己的答复后,便带着人离去了,似乎还要抓紧时间去玩一会儿。 要说严谨点,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应答他。 苻缭送到房门外,远远地便见到小厮们战战兢兢,直到这尊大佛彻底离开。 他长叹一口气,忽然听见缺口处的动静。 苻缭顿时放松下来。 “殿下。” 奚吝俭见他心有余悸轻抚胸口,却是浅浅笑着,似是终于摆脱了陷阱的小兽。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就这么答应了,不怕孤来找你兴师问罪?” 苻缭眉眼弯弯:“我也没答应呢。不过既然官家觉得我答应了,不敢不从。” 官家的确就是个小孩,除了会用他掌握不好的权力外,看不出任何君主的气势。 得靠哄,得听好话。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的了明君? “那你想怎么做?”奚吝俭又问。 苻缭长长舒了口气。 他想问奚吝俭极力反对的原因,但看起来奚吝俭完全不打算说。 “见招拆招吧。”苻缭不想自己的回答有暗示性,“若是能解决这一麻烦事,殿下也更有时间……” “陪季怜渎?”奚吝俭打断道。 他似笑非笑,微风摆弄着他的衣摆,无声地展示它们要去的方向。 “嗯?”苻缭愣了愣,稍稍迟疑了一番。 “嗯……是啊。”他最后笑道。 奚吝俭能念着季怜渎,是件好事。 苻缭目光落下些许,落在奚吝俭腰间的玉玦上。 缺了一小块的圆玉,让人更愿意对它的历史一探究竟。 其实他方才想的,只不过是能让奚吝俭更有时间休息罢了。 第27章 苻缭的眼眸忽地四下转了转,像是没能等到友人赴约般,漫无目的地打发时间。 他以为夜色能将自己的神情藏起,却不知奚吝俭已尽收眼底。 但苻缭没给奚吝俭再开口的机会,很快道:“说起来,季怜渎现在如何了?” 第52章 既然奚吝俭主动提到了,就顺势问问吧。 早时奚吝俭那突然的举措,教季怜渎也罕见地愣了神。看他当时的神情,原本是有话要说,也不知说出来没。 奚吝俭神色冷了些。 “跑不了。”他道,“锁链一拉,房门都出不去。” 苻缭眉头紧了紧:“殿下这不就是在囚禁他?” “难道孤还得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他?” 奚吝俭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凭什么他能得到苻缭如此的关心? “他该感激才是。” 感激这儿有个宁愿死了都要挂念他的人,感激他偏生能影响自己的决策。 奚吝俭看见苻缭没什么血色的嘴抿了起来,在夜里显得格外伶仃,湿润的眼眸盯着自己。 就是这样。 奚吝俭心底生起一丝愉悦。 只有这样,苻缭才会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 “孤不想看见他的脸。”奚吝俭嘴角小小地勾了一下,旋即落下,“你若真是好奇,来孤府邸,自己去问。” 苻缭顿了顿。 “你不怕我再帮他么?”他问。 “你应该提防他再卖了你。”奚吝俭提点道,“他可是想你死的,世子。” 苻缭眼神略显黯淡。 “是他太不容易信任人了。”他道,“殿下应该能明白这种感受。” 奚吝俭嗤了一声,戏谑道:“纠结这些,倒不如想想如何应付你爹。” 苻缭知道,今日官家大摇大摆从正门进来了,府里人肯定是知晓的。 苻鹏赋定是要来问个一探究竟。苻缭在应付官家前便悄悄让之敞先去院前守着,挡下来问的人。 否则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就是苻鹏赋了。 苻缭也不担心:“明日我便要上任了,他没起时我都到宫里了。” 他说罢,细眉拧了一下。 果真是让官家高兴了,要什么有什么。 他对北楚制度都知之甚少,这样匆忙上任,是极不负责的。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 “校书郎就是个闲职。”他道,“北楚重新统一后,许多文书还没运回来,皇城内要整理的少之又少,若不当值,半日内都回得来。” 苻缭应了声。 见奚吝俭仍看着他,他试探道:“所以,无事时便可到璟王府里训练羽林军?” 虽然说了许久,但苻缭从没见到过北楚的军队。 而且羽林军大多是驻扎在皇城里的羽林苑,不过是由奚吝俭来控制罢了。 奚吝俭挑眉:“世子这可是替父赎罪。若是不愿,孤扒了苻鹏赋的皮也不是不行。” 苻缭忍不住笑了一下,复而想起苻鹏赋的古怪举动,不免疑惑。 他看向奚吝俭,后者也回应他的眼神。 不过话语让他略显失望:“孤对其中缘由不感兴趣。” 奚吝俭看起来万分厌恶苻鹏赋,眉头压低不少,陡生戾气。 “北楚如今的王侯大多是靠当年战功封的,你爹也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出身草芥,但战功颇高,便封了侯。” 苻缭了然地点点头。 看明留侯府这气派的模样,苻鹏赋的军功定然是高出其他人许多,才叫他敢口出狂言,连奚吝俭都敢顶撞。 见苻缭若有所思,奚吝俭笑了一声。 “你觉得他那副模样,究竟能拿下多少敌人的头颅?” 苻缭一怔。 奚吝俭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声无息。 让苻缭想起他来时的动静。 大得似是故意要自己知道一般。 * 翌日,苻缭吩咐好之敞,趁着苻鹏赋未醒便离开府邸,去了皇城内。 他新上任,官家给他指了个小太监来引路。 苻缭认得这个小太监,他在早朝时就在阶下的柱子后候着。 小太监还打着瞌睡,苻缭脚步轻,走到他面前时,他还没醒过来,苻缭不得已将他叫醒。 “世子!”小太监一个激灵,连忙站直身子。 昨日师傅特地交代,一定得伺候好这位爷。若是没伺候好,他要状告到官家那边去,脑袋怎么掉的都不知道。 他咽了下口水。 他的大师傅就是这么没的。 “小心。”苻缭扶住身形有些歪斜的小太监,“昨夜没睡好?” 那不都是因为您嘛。小太监腹诽。 不过也不怪他,都怪师傅,他还以为这世子是什么妖魔鬼怪难伺候的,还当了值,就没怎么好好睡过。 “劳世子记挂。”他嘿嘿笑了声,“不慌,奴婢习惯了。” 苻缭眼尾稍垂:“是这样啊。” “世子,文渊阁里还有位郎中,是林家公子林星纬。”小太监接着道,“不过他脾气不大好。” 他强忍住呵欠,说话稍显模糊了些:“林郎中家世代都是读书的,即使现在也觉得唯有读书高,还望世子莫要见怪。” 他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小太监见自己任务完成,立即退下。 苻缭走近阁内,见一青年与他差不多年纪,正在整理书案上的文稿。 他抱着摞书册,余光似是瞥到苻缭的进入,没有理会,自顾自地收拾手上的东西。 苻缭怕打扰到他,便放轻了脚步。 直到那青年重新坐回交椅上,苻缭才正好走到他面前。 “林郎中。”苻缭试着打了个招呼。 第53章 林星纬下意识转过头来,见苻缭才站定,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苻缭发觉他有些面熟。 是那日逸乐宴上,被奚吝俭气势镇住而退到一边的年轻官员。 林星纬动作稍僵了会儿,没想到苻缭的语气如此平和,马上就要吐出口的不屑被硬生生塞了回去。 “好。”饶是如此,他也只是应付了一下,“见过世子。” “平称便好。”苻缭道,“到了文渊阁,我也只是一名校书郎罢了。” 林星纬显得有些疑惑,但眉间的纠结仍没散去。 苻缭也不问,径自坐到他的位置上,询问了相关事宜后,便着手工作起来。 正如奚吝俭所说,校书郎的工作相当清闲,没有要特别紧急整理的文稿,每日整理的份额就那么些,两人来担任此职便是冗余了。 苻缭看林星纬迅速地完成了手上的事情,便端起书来,眼神却借着书的遮挡总往自己身上瞟。 苻缭见他忍得辛苦,便问道:“林郎中是有何事想问?” 小动作被识破,林星纬只迟疑了一瞬,便道:“为什么你要来当文官啊?” 苻缭愣了愣,道:“是官家授给我的。” 林星纬皱了眉,一脸不信:“怎么可能?不是你从璟王那儿要来的么?” “这是听谁说的?”苻缭失笑,“我前几日才在比试上与璟王打成平手,璟王该把我当眼中钉才是,怎的反倒成了他给我官衔了?” “我……”林星纬眼神闪了一下,“我听到我爹说的,虽然简略,但总不会有假。” “听到”。 感觉像是偷听他父亲与人的谈话。 他们家既然世代读书,他又如此年轻便能坐到这个位置,父亲大抵也是朝中一员。 难道是和徐径谊? 林星纬没听真切,大概是把校书郎与训练官搞混了。 苻缭眨了眨眼,觉得现在不适合多说这个话题。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他换了个话题。 林星纬冷笑一声,看着他的表情立马带着敌意:“天下人谁不知道他是个大奸臣?还要装模作样让出皇位,那位置本就是官家的,他又不是嫡出,让如今的官家坐上皇位本就是理所当然。” 苻缭抿了抿唇,正欲开口,林星纬见门口有人影,脸色蓦然一变。 苻缭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跟着提起心。 “见过官家。”他跪下行礼。 “哼!” 官家狠狠地出了声气,苻缭感觉四肢渐渐发凉。 苻缭镇定下来,大着胆子问道:“官家可是哪儿不愉快了?” 官家哽了一下,才喊道:“你还敢问朕!” 他用力地跺了跺脚:“你不是答应了朕会说动奚吝俭的吗?!怎么他今天还是没有同意?” 轮到苻缭哽住了。 他昨夜来,今早上朝,就指望自己大半夜地说动奚吝俭么? 匆忙跑来的太监刚到门口,见官家大发雷霆,缩在边上不敢打扰。 官家发泄了一通情绪,才看见旁边还跪着人,更是生气。 “谁允许你在这儿的!滚出去!”他怒道,“不然朕要你死!” 苻缭趁着此时思考该如何应对。 “官家比我更熟悉璟王,他自然不会第二日就改了口风。”他没再抬头,只是看了眼官家握成拳的手,“官家不如明日再试试?” 官家闻言,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感觉确实有道理。 “好吧。”他甩了甩衣袖,“那朕明日再看看,要是还不成,朕就让你在这里跪到死!” “官家。” 米阴出现的恰是时候。 官家这才咂咂嘴,临走了也没记得让苻缭起身。 苻缭默默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声音。 而后传来了另一个脚步声。 深沉、稳重。 苻缭慨叹:“殿下。”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 “膝盖伤了。”他道,“是不是?” 苻缭一愣,奚吝俭已经走近了。 “起来。” 苻缭应了声,双手撑在地上试着用了些力,腿果然是麻了。 一动便是触电般的酸痛感,教苻缭小声地抽了口气。 眨眼间,他看见奚吝俭的大手出现在自己眼前。 身子一空,他被打横抱了起来,似是被随手抛开,却又稳当地落在交椅上,双腿刚好分开搭在两边狭窄的扶手上。 突兀的大岔开让苻缭脑袋宕机好一会儿,不知所从地呆在椅子上。 奚吝俭一只手已经覆了上来,就要把他的裈袴往上推。 “等等、殿下!” 腿上的酸麻感还未结束,温暖的触碰在此时如同雪上加霜,逼得苻缭眼角已经蓄了几滴泪水。 后几个字的声调也变了,他只能无力地仰起身子,试图抵御这种异样的感觉,发抖的手试图制止奚吝俭继续作恶。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世子不喜欢?” 他的身形陡然压近,遮住了四周而来的光亮。 “那便直接脱了吧。” 第28章 苻缭闻言,下意识按在下腹的裤头上。 与长裳呢布混在一起,凌乱无章地堆积在腰腹处,却并不臃肿,繁缛交杂的云纹嵌珠将他略显疏离的风致润饰得更有生气。 松散的长发更是为这狼狈的场面加了把火。 第54章 不懂事的青丝胡乱搭在他的肩颈与胸背上,额上渗出的一点儿细汗教将它们勾连住,眼尾红得可怜,又是乖乖下垂的,清秀的面庞也突然靡丽起来。 腿上过电般的酸麻消下去些,但只要一动,留有的余威还是他心脏不禁剧烈地跳了几下。 奚吝俭并没有动,不疾不徐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嘴角愉悦地勾了勾。 苻缭方意识到,他只是在吓唬自己。 “殿下怎得开这样的玩笑?”苻缭的秀眉稍皱起来。 “孤可没开玩笑,这不是等着世子选么?”他话里带着些许调笑,“世子伤在膝盖,可是有什么避讳不成?” 苻缭闻言,迟疑一瞬。 好像真是自己想多了。 但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呢? 苻缭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他仍是一贯的神情,靠近时的话语也如往常一样。 他还能感受到奚吝俭的鼻息,若有若无,不断提醒着他与自己的距离。 这距离不是没有过。 奚吝俭历来都是这样的么? 感受到耳后微妙的温热,苻缭不自觉抓紧了手中顺滑的布料。 “这儿可是文渊阁,林郎中指不定就要回来的。”他自己都听出来这话说得有些气虚。 “那就是换个地儿便可以了?”奚吝俭调笑道。 “殿下愿意屈尊,自然是可以的。”苻缭回应道,“看伤而已。”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今日是你当值。”他道,“林星纬可不大愿意当这校书郎,这下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苻缭小心地收回双腿。 奚吝俭没动他,却是故意笑了一声,含笑的双眸盯得苻缭进退两难。 双腿的线条隐在稍显厚重的袍里,似有似无,却是能清楚地瞧见其轨迹,最后缓缓收拢在交椅的正中,将视线也聚到了那里的正中心处。 “是这样么?” 苻缭眼里仍带着些谨慎,疑惑道。 方才看林星纬工作时一丝不苟,看他脸色也不像是硬把他撵上去的,他还质疑自己身为新党为何要来当校书郎呢。 “信不信由你。”奚吝俭不甚在意。 苻缭揉了揉自己的膝盖,那里现在才开始后知后觉地发疼,还有些僵硬,小腿像是断了一样没有知觉,要费些力气才能使唤得动。 和他看小说时,作者描写的季怜渎被罚跪时的感觉很像。 等等。 苻缭最后一点的难为情转为了纯粹的疑问。 “殿下来得如此巧,是早知道官家会来找我?” “那又如何?”奚吝俭没否认。 苻缭眨了眨眼,抱着双腿缩在交椅上:“所以,殿下为何要等我跪完了才出现?” “孤为何要中途打断?”奚吝俭嗤笑一声,“你受罪与孤有什么关系?” 这倒也是。苻缭想。 奚吝俭大概是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呢。 他想借季怜渎受伤为他医治,借机拉近关系么。 追人的有点小心机无伤大雅,但具体是什么样的心机,以及举动还得看人下菜碟。 见苻缭露出理解的神情,奚吝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揉了揉额角,感觉头忽然有些疼。 苻缭已经开口了。 “受伤了,能被人关切自然是好的。”他分析道,“不过若是故意让人受伤,再装作不知地去帮他,季怜渎很容易看出来的。这样不好。” 季怜渎是最受不了这种暗中故意使绊子,又装作好心,最后是要骗他的人。这对本就没有安全感的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衅。 在原文里,他第一个手刃的就是这样的小人。 “即使是微小的伤也不行哦。”苻缭揉着膝盖,“他肯定理解不了的。” 奚吝俭压不住心底的那口气了。 “那你呢?”他应得极快,像是故意冲犯苻缭,声音隐隐的震颤却像是认输一般,“你自己的看法又是如何?” 苻缭一愣。 “我么?”他一下卡了壳,没说出个所以然。 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态度。 大概也觉得不好吧?可他也没多生气,他知道奚吝俭对这些事并不了解。 觉得好,那肯定又不是的。哪有喜欢一个人,还要他故意受伤的道理? 他张了张嘴。 “我是什么看法不重要,说到底这事终究还是殿下与季怜渎之间……” 奚吝俭无心再听下去。 他不是说希望自己也能幸福? 可他对自己的做法的反应,全是建立在季怜渎的基础之上。 这样恶劣的事情,他却全然没有反应。 不喜悦,亦不生气,好像做什么他都可以全盘接受,毫不在意。 这不是包容,这是冷漠。 他对自己始终如此。 “你以为孤为何寻你?”奚吝俭打断他,“你觉得他和你能相提并论?” 苻缭一愣。 “我自是比不上他。” 他有些欣慰。 奚吝俭终于不是只把季怜渎定位在棋子这个身份上了。 他们之间身份的疏离,也是造成两人误会的一个因素吧。 “我也不是他。殿下若想试探他的态度,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他。”苻缭道,“就算失败了,他也跑不出璟王府,不是么?” 奚吝俭心中的不忿被苻缭的话噎了回去。 第55章 罢了,是自己无理取闹,竟真的对他几句话与举动骗得动了得寸进尺的心思。 这样也就足够了。 苻缭隐约感觉气氛不对,但奚吝俭也没说话。 沉默半晌,他才道:“殿下对千秋节这事,有何打算?” “我方与官家说了且等明日,不知殿下明日可否要同意?”苻缭眉心紧了紧。 奚吝俭转眼看他。 不如再最后试探一次。 “孤有答应你么?”他一边眉毛微微挑起。 苻缭一愣。 好像也是,奚吝俭昨晚没答应他。 官家说的那一处地方,果然对奚吝俭万分重要吧。如此坚持,若是要提,怕是会惹他想起不好的回忆。 他这几日似乎已经挺不高兴的了。 而且要是答应了,官家便会当作这是示弱的信号,奚吝俭又要分心处理政局的变化。 “那我便想办法应付过去便好,官家还是好哄的。”苻缭若有所思,“殿下不同意便不同意了,本来多修缮一个花园确实浪费。” 他说完便兀自思考起来,好一会儿才察觉奚吝俭的灼灼目光。 反应过来时,身上莫名刺痛一下,似是已经被灼伤了。 “怎么了?”苻缭心里有些慌。 “为何不生气?”奚吝俭的语气里藏着几分失望。 苻缭怔怔。 “为何不问?”奚吝俭幽深的眸子盯着他。 为什么不对自己的出尔反尔愤怒,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反对奚宏深的理由? 自己在他眼中就这么无足轻重,现在甚至连花在奚宏深身上的时间都要比自己长了? “官家的性子你看到了,你这是欺君之罪。”他极力克制着自己躁动,过滤出来的情绪冷淡至极,“还是在奚宏深的大好日子里,你觉得他还会像上次那样被你哄过去?” 苻缭意识到他生气了。 “官家见到银色暴怒时,生气程度不亚于方才。”他的心脏凶猛地撞击胸膛,“官家也只是个小孩罢了,只要能哄好,顺着他的思路,是可以的。” 奚吝俭反复摩挲着扳指,而后紧紧握拳,虎口传来了许久没感觉到的生硬的疼痛感。 他想起曾经还很天真的自己。 就像当初自己故意弄伤手腕,拿不动弓,母亲却更在意用什么旁门左道能赢过他的兄弟。 她只想要自己赢,能被他的父亲看见。 没人在意他受的伤,除了他有意告诉过的母亲,也再没人发现他受了伤。 包括那个人。 他早该发觉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的母亲,兄弟,还有那个人,全都死了,尸骨无存。 只剩下奚宏深,被他父亲当作工具藏了几年,就为了防备那时还远在边疆的自己。 奚吝俭牵了牵嘴角。 苻缭见到他眉头紧皱。 比昨日按摩的时候还要紧,让他觉得连目光都无处落脚。 他双唇微张微合,可没等苻缭来得及探寻,那扇窄门便已关紧,迅速落尘,连锁也生了锈,警告任何人别再打他的主意。 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教苻缭不敢相信那是会出现在奚吝俭脸上的神情。 他有点委屈。 苻缭顿了顿,福至心灵地察觉到奚吝俭的思绪。 “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他小声道,“不过因着担心殿下不愉快,便没来得及问,如今虽有些唐突,不知殿下能不能相教呢?” 奚吝俭喉结微动,面色恢复如初。 苻缭愈发觉得刚才那幕是自己的错觉,但话已出口,还是问道:“殿下是为何不愿同意官家的请求呢?” 奚吝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身上的衣裳。 看起来他并不觉得这个问题冒犯了他。苻缭稍放下心来。还能解释自己心中的疑惑,也算歪打正着。 奚吝俭对上苻缭期待的目光。 “孤不说了。”他道。 第29章 苻缭被这句话打得措手不及。 反应过来后,他温驯的面容上显出几分嗔怪。 没开口还好,一开口了,心底的求知欲便压不住。 突如其来的强烈欲望让苻缭自己都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想掩盖这事实。 可奚吝俭虽是拒绝了,神情并不防备,像是故意引诱苻缭踏入他设下的陷阱。 于是苻缭也明知故犯地问了。 “殿下因何不愿说?”他道,“殿下是在担忧哪一处?是园子本身,还是土地?抑或其他什么。” 奚吝俭只是淡淡看他一眼,动也没动。 苻缭顿了顿,诚挚道:“我想知道。” 奚吝俭紧紧攥起的手陡然松开,皮肤下的血肉劫后余生般跳动着。 眉尾稍动了动,又被他定在原处,不让人发现他的真实情绪。 “现在晚了。” 奚吝俭声音微扬,在话尾处又落下,似是想恫吓他。 但苻缭感觉到方才那股危险的气息消下去了。 他感觉到这并非奚吝俭的雷区。 “那到殿下觉得不晚的时候,再说吧。”他笑眼弯弯道。 奚吝俭见他这副模样,便知道自己伪装失败了。 虽没有失败的不忿情绪,但见到他笑得如此乖巧,奚吝俭的喉结仍不禁动了动,直想把他扛回自己的巢穴锁起来。 “孤拭目以待。”他道。 第56章 * 翌日早朝。 苻缭这一次站在了右列最末尾。 他本不该来的,校书郎的品级还没到可以上朝的程度。他是昨夜被官家的一道口谕命令来的。 虽未明说理由,苻缭也知道,这是可以立即对他兴师问罪。 就在苻缭思忖的当下,众臣与官家,还有奚吝俭已经开始议论新修园林的事。 群臣的语气都很低迷,想来是不愿再讨论这个问题。 就连新党里也有不解奚吝俭行为的人,低着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耐,却还是只能听着他们的争执。 只有奚宏深一人语气高昂,像是铆足了劲,就为了和奚吝俭吵架,还非要吵赢一样。 “朕不管!朕!就是!要!”奚宏深近乎是撒泼打滚,手在龙椅上锤了好几下。 “皇城内外仅供观赏的园林已有七座,上一座已经占用周边百姓耕地三亩。何况平关山走山造成的损失尚未修补,怎可如此大动干戈?”奚吝俭扬声道,“园林内的陈设花卉随季而换,官家可是还没逛够?” 苻缭眉头皱紧了。 奚宏深眉头一皱,怒道:“朕是没逛够!哪像你,不过是腿上被箭擦了下,又没射中!说得好像路都走不了一样,搞得好像朕是要故意让你死!” 众臣顿时噤声。 奚宏深吼完,也突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朝米阴寻求帮助。 “我、我没有……”他喃喃道,面色顿时变得苍白。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闭上,再睁开,感觉眼皮有些钝痛。 奚吝俭腿上的伤,是奚宏深造成的。 还是被箭…… 奚宏深的模样,一看就是没怎么练习过的,年纪又小,说不定弓都张不开。 奚吝俭是怎么被射中的? 奚吝俭轻笑一声,打破这阵沉默。 “总之,孤不应允。” 下一刻奚宏深尖锐的大叫便在他耳边炸开。 苻缭庆幸自己站在阶下,离声源还远得很。 再看看奚宏深左右的面色,都是习惯了的模样。 他再一眨眼,看见奚宏深已经朝自己这里看来。 “你你你……” 奚宏深正要发怒,忽然想不起眼前这人的名字,只知道他分明答应自己,却食言了。 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自己可是一国之君,他奚吝俭权力再大又如何,见到自己不还是一样要行礼,决定事务不还是一样要自己来说! 他怎么也敢和奚吝俭一样! “官家。” 那人徐徐出列,声音相当镇定。 不慌不忙,似乎早已想到了应对之策。 奚宏深愣了片刻。 他竟然已经开始想起了旁门左道! 动不了奚吝俭,难道他一个小小的世子还动不了吗?! 奚宏深一下红了眼眶,抽出一旁侍卫佩戴的佩剑。 拔出时,他还差点没站稳,身形晃了几下。 众臣皆惊,唯有奚吝俭佁然不动。 “且慢。” 一声苍劲的呵止教全殿都安静下来。 官家见到出列的人,表情更难看了。 提着重重的剑,教他一下也没了心情,无精打采。 “祖卿还有何事?”他道。 却见祖官人摇了摇头,对着侧边的奚吝俭道:“官家与往年相比,已是收敛懂事许多,璟王何故连这都不应?” “理由孤已说过。”奚吝俭不屑抬眼,“若祖官人在此事上也向着官家,孤无话可说。” 奚宏深的眼里亮了一点。 连祖时这老家伙都认同自己,其他大臣也都支持自己,果然只有奚吝俭是错的。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老夫近日身体抱恙,恐怕不能再胜任工部尚书这一职位。”祖时捋了捋胡须,“老夫想在告老还乡前,为官家献上最后一份礼物。若璟王还不答应,老夫便只能抱憾终身了。” 苻缭一愣。 祖官人要主动辞官。 他记得,官家想他辞官许久,但祖官人不知因何,硬是在这官位上待着,怎么说也赶不走。 看他如此有精神,不像是生了大病,这就要辞官了? 奚宏深眼睛更亮了,嘴角压不住地上扬。 阶下静了一瞬,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工部尚书的位置一空,虎视眈眈的人可不少。 “璟王,祖卿都这么说了,你可是想让祖卿的愿望落空?”奚宏深眼里不再放得下众臣,直勾勾盯着奚吝俭。 奚吝俭眯了眯眼,众人顿时又不敢说话了,教还在乱动的奚宏深格外突出。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祖官人都这么说了,自然可以。” 众人皆看出那是冷笑。 徐径谊面色难看。 奚宏深响亮的一声“好!”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祖官人的请求,孤岂能为难?”奚吝俭淡淡地补了一句。 奚宏深的面色又突然难看起来,好在想到花园又能落成一座,而且还是他强迫奚吝俭松口的,他又高兴得不得了。 再有要禀上的事宜,被他一挥手给推后。 苻缭快步出了殿门,发觉祖时已经在那等着了。 “祖官人,为何要帮我?”他开门见山。 祖时哼了一声:“老夫不过是单纯累了,想告老还乡,与你没什么关系。” 苻缭抿了抿嘴,双瞳剪水,凝视着祖时。 第57章 祖时受不了他这样无声的攻势,连连摇头。 “怕了你们。”他短叹一声,“你与紫衫都是,唉……” 苻缭一顿。 “紫衫的事,我早知道。”祖时低声道,“她当初执意要与吕嗔完婚便罢了,受了委屈也不愿和我说,到现在还以为我蒙在鼓里。” “您是说,吕嗔对她做的那些事……” 祖时闭上眼,面色痛苦:“没想到他人都死了,紫衫还是瞒着我。” “祖官人为何不主动与她说?”苻缭问。 “这不是家丑不可外扬么!”他抖了抖胡子,“她嫁出去了,这便是她的家事了,她不说,我怎么能管?” 苻缭默了一阵。 “您该早些关心她的。”他道,“祖娘与我说过原因,现在看来她说的确实没错。” “说我古板是不是?”祖时哼了一声,“当初她要和吕嗔好也是这么和我说的,还不是吃了大亏!” 苻缭心里五味杂陈。 “祖官人贵为工部尚书,若要在公事上为难吕嗔,亦不是不可。” “我若和吕嗔交恶,璟王岂不是要把我们这儿当突破口了?”祖时道,“我不屑与徐党同流合污,但也不想让奚吝俭乘虚而入。” 听祖时如此厌恶奚吝俭,苻缭的心脏莫名地痛了一下。 “但璟王其实知晓吕嗔之事。”苻缭道,“而且吕嗔……也不是当场死亡的,祖官人应当知道吧,璟王自然也知道前因后果。” 祖时脸色变了一下:“那又如何?他们狗咬狗,我还乐得清闲。” 苻缭漂亮的细眉微微拧起。 看书时,他在意奚吝俭总是滥杀无辜。 那些死去的人不过是与季怜渎有接触的,就莫名其妙丢了性命。 加之他性子冷淡薄情,便显得不可理喻。 但近日与他相处下来,发现他做事总有原因,而且需要多想几层,并不如传闻那样冷酷无情。 只是他做事从不解释,也不在乎自己恶名远扬,于是诋毁之词甚嚣尘上。 “祖官人。”苻缭郑重鞠了一躬,“我不认为璟王其人是如您所说的那样。” “老夫上次听你说了。”祖时呵了一声,“你与紫衫一样倔,老夫说不动你们。只是希望你别和紫衫一样,错信人。” 苻缭沉思片刻,忽然笑了笑:“但祖官人其实,多少还是抱有一些希望吧。” 他愿意把这职位交出来,不会想不到新党也要争夺这个位置。若是被奚吝俭的人得到,对他来说可算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老夫只是还个人情给你。”他眼神闪了一下,“这朝廷今后如何,也与我这乡野夫子无甚关系了。” 苻缭有些感慨:“还是要多谢祖官人。” “是老夫该谢你。”祖时叹了口气,眉宇间显出疲态,“总算能见到紫衫了。太久没见,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 “见到了,恐怕要吵起来。”苻缭淡淡笑道。 “吵便吵了,吕嗔死了,她现在又是老夫的女儿了!”他胡子抖了抖,扬长而去。 苻缭忍不住提醒道:“她一直都是。” 祖时脚步滑了一下,没有回头。 * 璟王府内。 殷如掣面露难色地捧着今日的情报。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再有一口茶的功夫,主子就要叫他念出来了。 殷如掣瞥了眼孟贽,后者当没看见,听着一旁小厮的耳语。 “殿下。”孟贽躬身道,“明留侯世子求见。” 殷如掣喜上眉梢。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殷郎,这么高兴?” 殷如掣面色一变:“属下不敢,是世子执意这么叫的。” 奚吝俭眯了眯眼。 殷如掣汗如雨下。 主子何时这么在意这称谓了? “殿下是不是哪里误会了……”他小声道。 “你当孤听不见?” 孟贽突兀打断道:“殿下,可否要见?” “见。”奚吝俭手肘抵在椅边上,“看看世子又有什么想法要来商量了。” 奚吝俭似乎兴致缺缺,见到苻缭进来,也没什么动作。 “世子有何高见?”他道,“新修园林可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能成的。” “嗯?”苻缭愣了一下,面带犹疑,“我不是来与殿下商讨此事的。” 奚吝俭扬了扬眉。 “是官家派我来的。”苻缭义正词严,“要我刺探殿下是不是在装病。” 奚宏深今日才朝苻缭发了火,怎可能还会与他密谈? 奚吝俭顿了顿,终于低低地笑出声。 “当真?”他问。 “当真。”苻缭回答。 奚吝俭端起才喝干净的茶杯,将脸挡了大半。 他瞥了一眼殷如掣。 孤确实有误会的时候。他想。 第30章 奚吝俭扫一眼身边两人。 孟贽见状,立即带着不明就里的殷如掣退了下去。 两人一退下去,周围立时空了许多,微风毫无阻碍地扑到苻缭脸上,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苻缭不解,“我真的不是来与殿下议论千秋节的。” 今日才终于定下能够新修园林,工部手忙脚乱地商定各项事宜,离最终开始实施更是有一段时间,不知会有何变数,不如暂且搁置。 第58章 而且,他也更在乎奚吝俭的伤势。 “孤知道。”奚吝俭端详着他的眉眼,“这事本来也和世子无甚关系。” 苻缭一愣,不大自在地笑了笑:“可之前我便答应殿下了。” 奚吝俭唇角染上一丝笑意。 他扬了扬下巴:“走过来的?” 璟王府与明留侯府有段距离,他要溜出门,自然不能惊动他府里的人。 苻缭知道奚吝俭的言下之意。 “饭后消食,便走到璟王府来了。”他莞尔道,“感觉是好得差不多了。”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支撑的重心。 昨日跪得也不算久,大抵是身子的原因,一时疼痛,淤青显得可怖,回家休养一夜后便感觉好多了,府里也不缺伤药,那块乌青颜色也淡了许多。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 没什么太大变化,在夜里根本瞧不出来,可苻缭却感觉到他周边的气压低了一瞬。 似乎是不大满意自己的回话。 苻缭顿了顿。 “不过还是有些疼痛。”他果断道,“昨日承蒙殿下关切,让殿下费心了。” “不费心。”奚吝俭闻言眉心稍紧,轻嗤一声,“孤也没关切到。” 苻缭难为情地以手抵唇。 昨日光明正大地坐稳之后,奚吝俭也没有再要看的意思。 不过感受不到那股沉闷之感了。 苻缭若有所思,试探着问:“那殿下现在可还要看?” 这话怎么听起来把自己说得像地痞流氓似的。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看向他:“孤说过么?” “那不看了?”苻缭问。 奚吝俭张了张唇,顿了一下,问道:“可会刺痛?” 苻缭摇摇头:“只是钝痛。” “那便没什么好看的。”奚吝俭捏了捏鼻梁,眼睛也闭起来。 苻缭有些疑惑。 奚吝俭方才那模样,分明是挺在意的。 两指挡不住他皱起的眉头,似是在懊恼什么。 苻缭盯着他的高挺鼻梁,不自觉出了神。 直到奚吝俭唤了一声。 “走。” “嗯?”苻缭疑问。 “世子不是要刺探孤的伤情?”奚吝俭嘴角勾了勾,“难道就想在这儿打探?” 苻缭讪讪:“去书房么?” 奚吝俭幽幽看他:“世子可是要坐在桌上?” 苻缭耳根热了一瞬,道:“殿下别打趣我了。” 奚吝俭这才收了笑意,嘴角留着些大仇得报的愉悦。 苻缭跟着奚吝俭,迈出一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脚,差点跌倒。 慌乱之中,能够得到的东西就一个,苻缭想也不想便抓住了。 凭着上面精致的花纹,他认出这是奚吝俭的手臂。 “多谢殿下。”苻缭心有余悸。 “这叫好了?”奚吝俭挑眉。 苻缭小声抗议:“我也没说完全好了。” 不过,再如何,走路总不会凭空跌一跤的。 苻缭望着方才那地儿,发觉那里多出了一个小石子。 “过来。”奚吝俭将他的视线唤回来,“搭着孤。” 苻缭犹疑地看他一眼。 奚吝俭面色不改,等着他回应。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苻缭思忖。奚吝俭何必对自己用这种招式,要做也该是对季怜渎做。 “不必了……” 苻缭还未说完,奚吝俭已经近了他身。 苻缭心脏忽然猛烈地撞击着胸腔,想要逃离的思绪直冲脑门,可突如其来的恐惧威吓着他停留在原地。 苻缭机械地照做了。 指尖搭着奚吝俭结实的小臂上,方才深深的无力与恐惧之感又四下散去,教他反应过来刚才的一切都是自己莫名而生的幻觉。 他小小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拧起眉:“孤很可怕?” 苻缭连忙摇摇头:“只是……心悸而已,老毛病了。”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指腹不自觉地用了力,想紧紧抓住为数不多的安全感。 奚吝俭垂下眸,微微启唇:“那便跟上。” 奚吝俭的手很稳。 他抬手横在腹前,好让苻缭搭在他的肘部,指腹触碰到袖上的花纹,皮革的质地稍显粗糙,厚实地隔绝了布帛下肌肤的触感。 他们走得很慢,就像是在府里散心般。苻缭的手与手臂的接触面积越来越大,最后不知不觉地,用手腕扣住了奚吝俭的肘窝。 沉香的气味从四面八方涌来,迷幻得让人分不清方向,下意识地跟着身边人的步子。 奚吝俭侧目,便能看见那人清秀的面庞。 像一幅轻描淡写的山水画,面上的微红也成了最惹眼的风景。 教人驻足观赏,也情有可原。 夜风不敢近身,只在他们周围晃荡,提醒他们注意场合。 奚吝俭皱了皱眉。 他身子孱弱,若是不慎受寒,与自己的意图也南辕北辙了。 苻缭双眼漫无目的地游了好长一段时间,心中念头却越发坚定。 他像就这样搭在奚吝俭身上,一直走着。 不用说话,也不需要多余的动作,光是听着风声与花草树木的沙沙声,他便能一直走下去。 他没发觉自己与奚吝俭愈发靠得近了,近乎整个人都要倚在他的身上,像是醉酒的人歪歪斜斜地挪着步子。 第59章 奚吝俭也未提醒,只是脚步放得更慢,想从他片刻的失神中攫取更多信息。 苻缭的鼻尖动了动,奚吝俭便将手又递过去一些,果然见苻缭身子朝那处俯了些。 有檀香的味道。苻缭忍不住高兴。 他还高兴这王府很大,路很长,他们还能走很久。 ……不久了。 苻缭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黄色的光晕,提醒他马上就要到了。 奚吝俭感觉身边的热度陡然消了下去,被夜风抓住突破口长驱直入。 他神色自若,将苻缭的手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有阶梯。”他提醒道。 便见苻缭悄无声息地向他靠过来。 奚吝俭嘴角勾了勾,想要开口,却想到若是说了,这人怕是又要吓得不敢接近。 他便静静地与苻缭一步一步地走上那平常被他忽视的矮阶。 苻缭现在才突然反应过来。 这里是奚吝俭的卧房。 那日点上的檀香似乎都没散去,纠缠不清地旋绕在房内每一处。 他点的时候,分明注意着用量。 苻缭反而被熏得清醒些,看着奚吝俭坐在床沿。 待苻缭反应过来,也跟着上前时,奚吝俭已经把裈袴拉起。 右腿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宽而长地砍在他如同石膏般硬朗平滑的肢体上。 苻缭不禁屏息。 奚吝俭失笑。 “不是这个。”他指了指,“箭怎么能造成这样的伤势?” 苻缭这才反应过来,顺着奚吝俭指的方向去看,才在那条大伤痕下发现了一条浅浅的,几乎要与周围皮肤融为一体的细小伤痕。 苻缭的紧张情绪顿时灰飞烟灭。 “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奚吝俭眼底蓄着几分愉悦。 “我也只是个普通人啊。”苻缭佯怒。 故意皱起的眉头教奚吝俭的眼眸在他身上迅速动了动。 苻缭见奚吝俭一脸愉悦,心跳也莫名地被带快几拍。 奚吝俭亦是凡人,他同样有人的七情六欲,不过有些消隐了,而有些被扭曲了。 见苻缭盯着那条显眼的伤痕,奚吝俭淡淡道:“没伤到骨头。” 苻缭想问是不是在战场上伤到的,但还是没问出口。 他轻轻碰了碰那道细小的伤痕,有些黏,又莫名很滑,既像是摸到了刚上的药膏,又像是还没长好而微微暴露的血肉。 苻缭皱了皱眉。 这道伤痕的周围泛出淡淡的紫色,范围极小,并不显眼。 “这箭淬了毒?”他突然变了脸色。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苻缭连忙收敛住,没察觉奚吝俭的眉尾扬了扬。 “难道官家当真是……” 毒性若烈,碰到一点儿都怕是难保性命,更别提已经见血的。 “官家不是说了么,他没有。”奚吝俭不以为然,“他不过就是想给孤些教训,谁知要被人冠上杀兄的名头,吓得命令参加春猎的所有人都不能提及此事,结果还不是自己说出来了。” 那就是下毒的人想坐收渔翁之利了。苻缭想。 “不过毒性不烈。”奚吝俭默然盯着苻缭点在自己皮肤上的两根手指,在他要拿开时故技重施,“而且奚宏深那准头,若不是孤故意送上前去,他还真射不中。” 苻缭抬眼。 指腹果然停留在那处,有些痒,却并非来自被他触碰的地方,察觉时这难耐的感觉已经遍及全身,而源头狡黠地藏起来了。 让奚吝俭想让苻缭也亲自体会这种感受。 “殿下是故意的么?”苻缭心里已有答案,“那可是淬了毒的箭。” 他的神色少见的严肃,却没有责备之意,教奚吝俭长长地出了声气。 “孤当时也不知那箭淬过毒。” “就算没有淬毒,也不好。”苻缭皱眉道,“就算殿下心里有底,也会让其他人担心的。” 想拖延可以称病,得了风寒或是高热还能拒不见客,何必要硬挨一箭? 苻缭只以为他追人会这样,没想到对自己也是如此。 奚吝俭凝视他许久。 “这里面包括你么?” 苻缭浑身一惊,收回视线,手也一并缩回去。 “不敢。” 他眨了眨眼,忍不住偏过头,借着捋动发丝的动作去看奚吝俭的衣摆。 “觉得孤在生气?”奚吝俭问他。 “没有。”苻缭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动怒。 “那为何不敢看孤?”奚吝俭道,“抬起头来。” “不敢。” 苻缭忽然有些慌乱。 意识到自己在关心奚吝俭之后,他心里突然恐慌起来。 自己好像不该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该和以往一样,只看着其他人做事便好了,偶有交谈,都是必须之举。 他不想再多涉足。 “你在为孤忧心,不是么?”奚吝俭问,“为何不敢承认?” 苻缭沉默许久。 他没想着要解释什么,他解释不了。 他只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多留一会儿。 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方才与奚吝俭在庭院里行走一般,他只知道自己舍不得停下来。 他最终道:“我该走了。” 在起身时,膝盖忽然一软,眼前霎时间空白,直接向后倒去。 第60章 手臂被奚吝俭拉过,跌进他的怀中,贴上他结实的胸膛。 不仅是因为低血糖。 他的膝盖确实好得差不多了,怎么会突然就没力气了? “世子的伤势似乎严重了些。”奚吝俭低声道,“不如今晚在孤府上过夜好了。” 苻缭想起那颗莫名出现的小石子。 “殿下——”他长叹一声。 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奚吝俭反而调笑一声:“不知世子意下如何?”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之前还想着,这种小心机得看人下菜碟,才能用得好。 但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看得很准。 他就吃这一套。 第31章 苻缭的长睫微颤,盖住了眸子里的神情。 “不敢叨扰殿下。” 他有点儿发蒙,不知奚吝俭为何要自己留下,又压不住内心的喜悦。 “世子如今要回去,再磨损了膝盖可如何是好?” 奚吝俭没动,苻缭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何况这里离皇城近,世子明日还要赴班,何必如此劳累?” 苻缭还是没动静,身子蜷了一些,似是将奚吝俭的身躯当做了筑巢的新窝,小心试探着有没有危险。 奚吝俭顿了顿。 “世子,你觉得孤方才那样的做法,换做季怜渎,他会发现么?” 苻缭终于敢抬起眼。 奚吝俭果然是有理由的。 “也许吧。”苻缭眼眸微动,“但风险还是太大了,他不喜欢这样。” 奚吝俭稍撑起身子,额前碎发落在苻缭脸边。 他瞧着苻缭想动作,最后还是乖乖受着,不敢乱动。 他喉结微动。 “可孤确实是别用有心。” 他的声音不自觉更低了,像是猛兽猎物前的低吼。 而猎物对此没有防备。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苻缭笑了一下,“对季怜渎,还是真挚最重要。” “是么?”奚吝俭道,“他对你可不见得。” 说到这点,苻缭也无从反驳。 他道:“兴许只是误会。” 他说着,感觉到鬓边的散发被奚吝俭挂到耳后。 指节蹭过耳廓,像是被一支利箭猛然擦过,教那处遽然红了起来。 因此让苻缭生出了疼痛的错觉。 他的呼吸也忽然乱了一下,险些接不上气。 “你觉得他会喜欢这样做么?” 奚吝俭问了一句,苻缭终于稍冷静下来。 奚吝俭顿了顿,又试着碰了碰他的下颚角,沿着清晰的线条缓缓摸过。 苻缭眼神稍有躲闪:“殿下若真想知道,何不自己去找他一试?” 他又开始惴惴不安了。 奚吝俭面上的不悦,在苻缭视线扫过来的一瞬隐了下去。 苻缭一直不愿有意与自己接触。 无意识的举动自然得很,连扶着抱着他都不会别扭,可一旦他发觉时,即使只是轻微地触碰,都要迅速拉开距离。 独独提到季怜渎,能让他稍安下心来。 这是太过于把季怜渎放在心上,连与自己接触都觉得是越了界么? 事事都想着他,哪怕他没给一点儿回应。 回应,似是有的。 那日被苻缭匆忙打断的假话,虽没说出口,但苻缭一定清楚。 他把那话当真了么? “是你想见季怜渎。”奚吝俭眼眸愈发晦暗。 先前觉得他性情大变,给的理由假得离谱。可他显出来的性子还是让自己迟疑了,一直到现在。 他终于发觉苻缭真的能干出这种事。 苻缭以为奚吝俭又吃醋了,本想否认,又想起自己承认过喜欢季怜渎。 “是。”他应道,“实在有些挂念。” 奚吝俭默然放下触碰他的手。 “如此诚实,不怕惹来杀身之祸?”他语带调笑,却冷了几分。 “殿下明知道的事情,若不诚实,便是愚蠢。”苻缭道,“愚蠢也会招致杀身之祸。” “你想见他,直说便是。”奚吝俭动了动唇,“何必硬寻个理由?”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从奚吝俭身上直起身子,像是私塾里端坐的学子。 “我没有硬寻理由。”他说得竟有些委屈,“殿下锁着他,又不与他交谈,越托关系会越僵的。” 奚吝俭沉吟一声,似是在认真思考苻缭的话。 苻缭眼睛亮了些,流露出些许期待。 奚吝俭嘴角微勾。 “你先去帮孤说道一番。”他道。 苻缭本想拒绝,又怕他们俩见面吵得不可开交。深思熟虑一番后,他还是去了。 关着季怜渎的小屋在府邸的最里面,门口有两名侍从把守。 苻缭出示了奚吝俭给的令牌,才被允许进门。 屋内幽暗,一根烛火无精打采地动了动,示意自己还在燃烧。 季怜渎无聊地坐在床沿,双脚戴着短短的铁链。 他听见动静,面色一沉,就要出言讽刺。 却发觉那人身形不对。 借着若隐若现的烛火,才看清来人面貌。 他阴冷的脸庞迅速换上喜悦:“阿缭!” “阿缭!你是来救我出去的么?”他连忙拉过苻缭的手。 季怜渎的双手冰凉,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还是反握回去,将身上为数不多的温度又分出去了些。 第61章 季怜渎感受到他的动作,愣了愣。 “阿缭,你怎么到璟王府来了?”他问。 苻缭想他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便与他说明了。 “官家的园林新修完成后,我会借口请你在官家面前献上一曲。”苻缭道,“之后便看你自己了。” 季怜渎漂亮的双眼在他身上游走了好一圈。 他没想过真的要让苻缭帮自己去做这件事。 沉默片刻,他才面露难色:“阿缭,璟王不会同意的。” “可以的。”苻缭安慰道,“毕竟他心悦你。” “他心悦……”季怜渎差点翻了个白眼。 陡然意识到他与奚吝俭在做戏,他连忙打住:“他、他是看上了我,但对我这皮囊垂涎三尺的大有人在,他并不是动了真心的。” 他慌乱的神情在苻缭面前,像是初尝甜味的孩子。 “不是的。”苻缭轻声道,“我这几日与他多有接触,我看得出来。” 为了与季怜渎接近,他花了不少心思在自己身上试验,总不能只是逢场做戏。 季怜渎面色愈发难看。 他抬眼,看向苻缭。 苻缭就在他的面前,两人双手交握,苻缭却没有再要进一步的意思,客气地保持着距离。 季怜渎眉眼间显出几分落寞。 “阿缭,你不喜欢我了么?” 苻缭一僵。 “阿缭,我知道你喜欢我的。”季怜渎声音里的委屈毫不掩饰,“我也心悦你,你莫不是因为璟王看上我了,便不愿与他争了?” 对着他可怜巴巴的眼神,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小季,我知道的。”他道。 季怜渎嘴角勾了一下。 苻缭继续道:“我知道你对我没什么感觉,你不用特意再装了。” 他的手忽然被用力地握住了,季怜渎渐渐变为面无表情的冷漠。 看来是误会了。苻缭警铃大作,决定沿用给奚吝俭的说辞。 “我确实心悦你许久,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机敏的人。我觉得我的身子太过羸弱,没有人喜欢,也配不上你。”他缓缓道,“我以为你更喜欢气凌霄汉之人,先前便一直装作颇有豪气的模样,以为你对我的心思会有那么一点儿不同。” 他垂眸,瞧见死死抓住他的手松开了些,几指骨节的疼痛也骤然散去不少。 苻缭便接着道:“后来见璟王强行把你赎了去,我开始也担心,但后来发觉他不只是把你当玩物,便生了退意。” 季怜渎愣愣地听着。 “虽然你与他现在势如水火。”苻缭隐去自己知道宦官的事,“但不会一直持续下去,我还是会帮你的。” 季怜渎努力消化着听见的句子,难以置信地笑了:“阿缭,你在说什么胡话?” 苻缭摇摇头:“都是真的。我知道我的心思会让你为难,所以……” 季怜渎眼看面前的人要开始否定自己,连忙道:“没有,你喜欢我也是正常的!” “呃,我是说,我长得这么漂亮,喜欢我是应该的。”季怜渎连忙解释,“你看,奚吝俭也喜欢我呢。” 苻缭意识到,他误会了自己在苦恼性取向的问题。 他便笑吟吟道:“是,小季真的很漂亮,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 季怜渎摸了摸自己的脸。 是么? 为何以前没听人夸过? 赞美他的人不在少数,难道没有一个人夸过自己的笑容? 季怜渎想起来了。 确实没有。 他们都只说自己面容姣好罢了,他们对自己的笑容也不感兴趣。 季怜渎犹豫片刻,仍不大相信:“那你为何不记得我的生辰?” 苻缭愣怔。 大抵是原主犯的错。 不过原主不是暗恋季怜渎么,怎么他没记住? “我怕送礼的心意太过明显,会被你察觉。”他镇静道,“而且,我也不想你因为这些被绊住腿脚。” “毕竟你还有更想去做的事。”他淡淡笑了笑。 他一贯穿着浅色的衣裳,却不如先前那样华丽臃肿得惹人生厌,像夜晚里隐约可见的萤火,让人只想追着他的轨迹。 脚上的锁链动了一下,发出刺耳的噪声。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季怜渎想。 他何时知道的?又是何时做出的这个决定? 手心的温度温和,却感觉能融化桎梏他的枷锁一般。 他就因为自己身子孱弱,而装了这么久的蠢货? 果然,北楚这尚武的风气不知害了多少人,而那些尸位素餐的肉食者只会借着前朝的借口继续打压他们。 什么时候,连生得美丽和体弱多病之人都成了被嘲笑与唾骂的对象? 苻缭不知他心中所想。 他提点道:“兴许奚吝俭很快便会来找你谈谈了。” 季怜渎见他笑得柔和,心中一阵刺痛。 察觉苻缭的手就要松开,季怜渎连忙又抓紧了。 奚吝俭对自己根本没有所谓的情感。 苻缭知道自己的目的,他暗自做了决定,却从没与旁人说过。 自己也不该瞒着他。 “阿缭,我和璟王——” 他的声音霎时间止住。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遮挡住二人的视线。 “看起来你们很愉快啊。”奚吝俭扫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 第62章 “殿下。” 苻缭便要起身,眉头皱了一下,奚吝俭便上前去,抵住他要向后摔去的身子。 “聊完了?”奚吝俭扶在他的肩头。 苻缭触到那热源,看了眼季怜渎。 “嗯,那我先去休息。”他道,“天色不早,我也乏了。” “孟贽在屋外。”奚吝俭应道。 待房门被关起来后,屋内的气氛登时凝固。 奚吝俭俯视着季怜渎:“不是说要逃走么?” “不逃几次,怎么让阉狗知道你对我一往情深呢?”季怜渎冷笑一声,“面上不声不响,暗地里就专挑着他们附近搜寻,生怕他不知道,演得真好。” “演戏演全套。”奚吝俭眉尾微抬,“不过,不知道季郎还记不记得,那日在明留侯府,孤对你是怎么说的?” 季怜渎浑身一僵。 “耽于美色这个幌子,为你提供了不少便利吧?”季怜渎道,“连苻缭都被你骗过去了,耍他有意思么?” 奚吝俭一挑眉:“孤不过没说实话,而你可是计划着要他死。” 季怜渎变了脸色:“那不一样。” 早知道苻缭是这种想法,自己怎么会去设计他。 奚吝俭淡淡看他一眼:“孤要杀你不需理由,不过多了几条薄情寡义的骂名,没甚新意。” 季怜渎面若冰霜,微缩的瞳孔藏不住他的恐惧。 “我若死了,苻缭不会善罢甘休的。”他的手死死抠住身下的草席,发出咔咔的声响,“他再如何也是明留侯世子,你哪能轻易脱身?” 奚吝俭微妙地顿了顿。 嘴角突兀裂出的冷笑让他浑身一颤。 “你说得没错。”奚吝俭慢条斯理道,“你暂时还死不了,你还有点东西能为我所用。” “殿下真是会说笑。”季怜渎嘲了一声,“我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贪图的?” “你有。” 奚吝俭目光灼灼。 “而且迟早会是孤的。” 第32章 季怜渎愣了下神。 手心的温度被他拼命留下、揣摩。 他嘴角先弯了弯,而后又立即抿起。 他想起苻缭与他说的那些话。 “奚吝俭,你不会是在嫉妒我吧?”他感觉这十分有趣,“他对我这样一个下三流的伶人关怀备至,而你,璟王,你却得不到他的关心。” 奚吝俭笑了一下。 一阵刺骨的冷风袭来,让季怜渎以为他回到了被那宦官要挟的冬夜。 “你觉得孤需要这些无谓的东西?”奚吝俭道,“真让人失望。这明明是你死乞白赖都求不到的东西,你还妄想孤也和你一样可怜?” 铁链猛然晃动起来。 “你懂什么?!”季怜渎几乎要冲到他面前,被铁链一拉,脚踝上顿时刻出印记,“你这种人,活该被背叛,活该死在众人的唾骂里!” 奚吝俭手一抬,季怜渎立时被打得倒回原位。 他眸子的冰冷似是要刺穿出来,浓浓地展示着想要嗜血的欲望。 奚吝俭没再说话,似是疲于反驳,只想将人抹了喉咙了事。 他止住这个念头。 季怜渎有一点倒是提醒了自己。 自己的确不需要这些无谓的、会拖累自己的关切。 * 苻缭走出门,见到孟贽在旁边候着。 他穿的深色衣裳,在夜色中不容易被察觉。 孟贽惯来少话,苻缭知道是因着他喉部受伤,说话声也嘶哑得很,常常一不留神就听不见他说的话了。 不过孟贽应该是最常跟在奚吝俭身边的才是。 “殿下可是又有何事要忙?”他低声自语。 没见着殷如掣的身影,若是机密要事,就算问了孟贽,他也不会回答。 “无事。” 孟贽突然出声,喑哑的嗓子像一根枯枝划在冻土上。 他目不斜视,有时甚至将双目闭起。即使如此,他寻的道路也未曾偏离。 似是知晓苻缭疑惑,孟贽看了他一眼,难得多说。 “世子还是莫要与殷侍卫走得太近。” 苻缭一愣,却想不起他哪里有和殷如掣关系太近了。 孟贽又补了一句:“殿下不喜。” “孟公公可否说得更详细些?”苻缭道,“我与殷郎并未有太多接触,实在不知是哪里犯了殿下的忌讳?” 奚吝俭也没在自己面前提到过这点。 孟贽咳嗽两声,加重了语气:“殷侍卫不该与他人有多余接触。” 苻缭听懂了。 “我唤他殷郎,是殷侍卫自己所提,他不愿别人叫得如此生分。”他解释道,“殷侍卫年纪也不大,与他这样平辈相称,可有不妥?” 孟贽的视线又转到前方去了:“即使如此,奴婢也帮不了世子什么。” 那便是要与奚吝俭去说了。 苻缭心下疑惑,思索间便到了先前他所歇息的客厢。 孟贽将人带到,便自行离开了。门外并没有专人把守,只是在院子的交界处有两名侍卫巡逻。 苻缭推开门,呼吸没受阻碍,并没有蒙尘的阻滞不适感。 桌椅和物什均未落尘,都保持着他离开前的模样。 让他觉得自己似乎也是这府邸的主人,不过是暂时离开,最终还是会回到这里。 刚生出这个念头,苻缭就小小瑟缩一下。 怎么能这么想。 第63章 他摇了摇头,兀自走向桌边,忽然脚边什么东西蹭了他一下。 “啊,你在这儿。”苻缭蹲下身揉了揉绵羊,“差点要把你忘了。” 第一次来,他就把这只小羊羔落在这儿了,第二次来,他还是忘记带回去。 这是第三次了。 苻缭眉尾稍落下。 说实话,他不知要如何对待这只羊羔。 得到它是个意外,虽然自家院内有藏身之所,苻缭却清楚,自己对于养只小动物来说,没什么太大的热情。 他没有做好与一个生灵相伴的准备,虽然他想。 大概是吧。苻缭叹了口气。 他很惶恐。 小绵羊安安静静的,好像也能理解苻缭的纠结一般,没有再去蹭他。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将小羊抱起。 “你是不是重了?” 苻缭发觉自己有些吃力,不由得感慨绵羊的发育速度如此之快。 小羊咩了一声。 苻缭闻到了幽幽的沉香味道。 如此熟悉。 他动作稍僵住。 “看来你被照顾得很好。”他笑了笑。 不如就放在这儿好了,本来也是他府里的东西。 不过,为何这几次见奚吝俭,他都没提到这件事呢? 忽然有人敲门。 “世子,可要沐浴歇下?” 苻缭一怔,心底不大自在。 好像还是穿过来之后,第一次用别人家里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初到生父的家,即使知道要一直住下来了,刚开始也不免局促。 他还是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有小厮与婢女端着浴桶与用具上来。 房间并不狭小,但浴桶上的热气徐徐盘旋,不一会儿便蔓延至整个房间。 苻缭将其他人都劝了下去,自己才泡进浴桶里。 身子放松许多,思绪却愈发杂乱。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有人敲门。 “还没睡?” 奚吝俭的声音。 苻缭瞬时惊醒,看着周围灯火通明,身子立即绷直了。 “殿下。”他应道,“我在沐浴。” 他说着,迅速出了浴桶换好寝衣,上前开门。 身上还未完全擦干,顺滑的布料有些许黏在皮肤上,沾着水滴,晕染出身体的线条。 奚吝俭还能隐约感受到他身上的水汽,面色带了点潮红,像是餍足后的懒散。 他不知自己是该高兴来晚了,还是来早了。 “殿下先进。” 苻缭将奚吝俭请进门后,奚吝俭扫了眼屋内。 “不喜欢有人伺候?” 苻缭稍稍侧过身,擦了擦发尾湿润处,几滴水珠落在地上。 “是。”他应道,“习惯如此。” 奚吝俭眉尾动得克制。 伺候别人倒是挺上心的。 “膝盖如何了?”他问。 苻缭实话道:“确实好多了。” 热水一泡,浑身都舒爽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他说话变得更慢些,语气也放轻了,似是早晨半梦半醒时的呓语。 尤其还坐在床上。 “殿下的伤处还有用药么?”苻缭也问道,“伤口虽小,但终究还是有毒的。” 最怕的是平日毒性不显,让人掉以轻心。 奚吝俭垂下眼:“早已无碍了。” 又是这样的关心。 很常见。他想。殷如掣与孟贽也关心自己的伤势。 没有也无所谓,他不是为了求得这些而努力的。 没必要因为一个人稍留心自己,便如此念念不忘。 他不该陷入那么深,甚至被季怜渎说的无关痛痒的话惹怒。 连苻缭本人都不在意这些顾念,他做这些不过是多此一举。 待他知晓自己与季怜渎不过是做戏,他还会如此挂念自己么? “先照顾好你自己吧。”奚吝俭道。 苻缭以为他瞧见了自己的伤处。 “我的皮肤很容易变红的。”他解释道,“方才还沐浴了,刚刚熏出来的,看起来颜色有些可怖罢了。” 他说着,还撩开衣袖给奚吝俭看了看。 肌肤确实比之前更红了些,显得更有血色。 奚吝俭目光从他露出来的部分开始,一路随到被白衫遮住的部位。 寝衣本就轻薄,即使遮着也依稀能看见微透出来的肉色,不再是让人发寒的苍白,而是柔和的粉色,软软地晕开在他凝脂的肌肤上。 当真是没受过苦的。 可没受过苦的,又怎会如此体谅受过苦难的人? 受过苦的,得了几次好处就要开始依赖恩赐了么? 奚吝俭淡淡应了声。 两人一时间沉默。 “殿下与季怜渎谈得如何了?”苻缭转移话题道。 奚吝俭并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 “你在孤面前称呼他的方式,与在他面前的大相径庭。”他道。 苻缭惯用全名称呼季怜渎,似乎并非亲近,只有在季怜渎本人面前,才会叫得亲昵些。 苻缭动作稍缓了些。 “殿下莫要打趣我了。”他眼眸微敛,“近乡情怯而已。” “是么?”奚吝俭眉头压低了些。 他是近乡情怯,自己这莫名的情绪又是什么? 心脏跳得比以往更愤怒些,盖过那复杂而纠缠不清的思绪。如同战场上忽然卷起的狂风,尘土迷了视线,再恢复时,才发觉自己已被包围进牢不可破的阵中。 第64章 大抵是苻缭的心思太过怪异,连自己也要被带歪了去。 “殿下……” 奚吝俭知道苻缭又要开始了。 “殿下可是有些头疼?”他果然在问。 “无事。”奚吝俭不想再给他关切的机会,“世子歇下吧,孤也乏了。” 他头也没回地去了书房。 * 翌日,奚吝俭下朝回来时,苻缭已经去文渊阁赴班了。 殷如掣带了他的口信:“世子说,多谢殿下的照顾,改日再来与殿下商讨园林事宜。” 那便是不回来了。 奚吝俭要去书房的脚步转了个向。 殷如掣认得,这是世子歇下的客厢。 主子进了屋便四下扫过一眼,似是在找什么。 殷如掣率先发现了。 “殿下,这不是世子的羊吗?”他惊讶道,“他又忘记带回去了么?” 奚吝俭看着被苻缭留下的绵羊。 第一次第二次忘了,他没提,是给苻缭过来的借口。 第三次苻缭还没带走,看来这羊对他也没那么重要。 不过是顺带关心一下。 “喂给青鳞去。”奚吝俭道。 殷如掣吃惊道:“殿下,这……” “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他的了?”他显出几分不耐。 殷如掣稍犹豫一瞬,奚吝俭已经拎起那只羊。 它无助地咩咩叫着,却感觉也不是那么想要活着。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窜到了房门边。 青鳞舔了舔爪子,闻着主人的味道便靠过来。 奚吝俭眉尾一动:“刚好。”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青鳞知道这是表扬的意思,扒拉了一下主人的衣裳。 奚吝俭把羊放在它面前。 殷如掣忍不住道:“殿下,世子若知道了,恐怕会生气的。” “他生气与我何干?”奚吝俭冷着脸,“孤何时要看他脸色行事了?” 殷如掣自知失言,不敢多说。 奚吝俭盯着那只小羊,见它没有慌乱跑开,只是一步步后退。 青鳞亦没有急着上前。 它似是认出这只羊是它恩人护下来的那只,兜兜转转,只向前踏出一步。 绵羊见状,竟然也学着它恩人一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 青鳞立即退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求助地望向主人。 绵羊不知其意,见它还没动静,甚至用那只受了伤的腿碰了碰青鳞。 青鳞吓得立即收回前爪,跑回主人身边,直接趴下了。 “没出息。”奚吝俭轻斥道。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第33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林星纬已经在那儿坐了有一阵了。 他不慌不忙,悠闲地打点上下,仿佛自己是阁里的唯一主人。 苻缭已是提前来赴班,没想到林星纬比他还要早些。而林星纬瞧见苻缭,亦略显惊讶。 苻缭对他笑了笑,林星纬反应过来,这人并不是他印象中那样目无下尘的。 他有些尴尬,最终还是别扭地朝苻缭点头示意。 苻缭今日要处理的是他州呈上来的乡试试卷,这些试卷散乱而多有缺失,均是战乱时好不容易保存下来的,如今都要交到文渊阁汇总。 林星纬处理完手上的事,视线不自觉便飘到苻缭身上。 苻缭总是淡淡地笑着,似乎每日都有好事发生,饶是想发难,见到他那张清秀而温和的脸,又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了。 林星纬撇了撇嘴,见苻缭手上的事情还未处理完,有些不耐。 “要我教你么?”他看出苻缭真是一步步照规矩来的,不免道,“你这样太麻烦了,浪费时间。” 这些繁杂的程序,都是因先前北楚尚文导致宗册积压过多而定制的,如今文书量锐减,便不必反复确认。 苻缭不紧不慢:“做完了也没什么事干,不如就慢点好了。” 林星纬方意识到自己方才有些失礼,像是故意在苻缭面前摆出老人的优越感。 他懊恼一瞬,被苻缭看在眼里。 “林郎中怎的自责起来了?”他莞尔道,“我刚来有许多东西不熟悉,你看着着急是正常的。” 林星纬惊于他的敏锐。 他皱了皱眉:“倒不是因……”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这性子的由来,不免厌恶,默然止了话头。 他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不时扭曲一下,似是陷入了不好的回忆。 苻缭手中的工作放慢了些。 “既然现在清闲得很,林郎中不如聊会儿闲天?”他道,“反正这儿偏僻,又没人来。” 林星纬闻言笑了声:“怎么没人,上次官家不久特意过来兴师问罪了么?”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兴师问罪的当事人就在自己身边。 林星纬连忙咳嗽两声,又想到了那日的事情。 “官家来找你做什么的?”林星纬道,“我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脾气。” ——而你最后安然无恙。 他将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苻缭道:“为千秋节,官家让我说动璟王同意新修园林,不过璟王那日没同意,官家便有些着急。” 他拿镇纸将桌上的纸张压着,见林星纬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官家是小孩子嘛,一时间脾气大也是正常。”他笑道,“后来璟王同意了,他也没再找我麻烦。” 第65章 林星纬抿了下嘴:“官家让你说动璟王?” 果然还是和璟王有关系。 他脑袋偏了偏,不再对着苻缭。 “是,我因要训练羽林军,与璟王有接触。”苻缭见他如此,顿了顿才说。 “羽林军?”林星纬奇怪地歪了下头,“为何?” 苻缭仔细地看着他的反应。 “为了让璟王尽快出征。” 林星纬嘴角立即勾了起来。 “原来如此。”他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你和璟王是一伙的呢。” 苻缭总觉得林星纬对奚吝俭的厌恶有些不同于常人。 “不过,你真有如此实力?”林星纬上下打量着苻缭,“竟然真能说动璟王?” 他忽然眼睛一眨,面色又阴晴不定起来。 “官家让我去办的,我也不敢不从。”苻缭应道。 林星纬揣摩其中意思,啧啧两声:“左右逢源。” 说罢,他又抿了下嘴,眉毛也拧了起来。 苻缭整理完手上的试卷,看着他笑道:“不过是会些让人不生气的法子罢了。” 林星纬意识到,苻缭刚刚是在转移话题。 他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纠结么? 林星纬不说话了,眼神躲了躲,手上无意义地摆弄着桌上早已被他收拾好的东西。 苻缭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像是没发现,留下林星纬一人兵荒马乱。 摆弄一阵后,林星纬才平静下来。 他偷偷看了眼苻缭,发现那人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上,好像方才他们从来没聊过天,他也不在意自己因何而纠结。 林星纬坐立不安了好一阵,苻缭还是不动如山。 他忍不住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为何苦恼么?” 苻缭看过来的眼神有些意外,让林星纬产生了自己是无理取闹的感觉。 他顿时生了失落之感。 苻缭眨了眨眼,解释道:“我只是看林郎中有些痛苦,不好再提,怕教你不高兴了。” “我刚刚很痛苦么……”林星纬喃喃,又拧了拧眉。 “如果林郎中想说,我随时洗耳恭听。”苻缭打消他的疑虑,“倒是要看林郎中愿不愿意信我。” 林星纬一愣。 信不信……他没想过。 他只是觉得苻缭与传闻中大相径庭,他没法想象如此温和的一个人,竟然会被传成目无法纪、无法无天的纨绔。 “是不是璟王故意把你传成那样的?”他疑惑道。 “嗯?”苻缭没想到他会如此问。 “你们苻家不是早与璟王不对付了吗,特别是明留侯。”林星纬道,“肯定是璟王为了打压你们家,故意散了谣言抹黑你们。” “你好像很讨厌璟王。”苻缭道,“因为他是新党?” “新党旧党无所谓。”林星纬皱眉道,“你怎么也和那些老古董一样谈论起新旧党了,我讨厌璟王是因为他强词夺理,总喜欢强迫人按自己的意愿去做,还喜欢对人评头论足。” 苻缭眉头稍压低了。 “比试那日,他不是直接把你扛过去了么?”林星纬举例道,“说好的时间又要提前,这不就是只按自己的意愿行事,还要逼着人顺从么?” 苻缭只觉得有些奇怪。 这些形容,和奚吝俭微妙地稍对上了,又不是完全能应上。 像是提供给林星纬发泄的一个对象罢了。 他犹疑着问道:“你讨厌的,真的是璟王么?” 林星纬立时僵住,眼神发直,瞳孔微缩。 “我……”他痛苦地摇摇头,“我、哎……” “其实我讨厌我爹。” 林星纬顿时泄了气:“他就是这样的人。” 他又立即补充道:“不过,璟王也是这样的人!” “我也是。”他最后道。 他说完后便悒悒不乐,靠在桌边。 “我明明和我爹说了我对这些之乎者也的东西不感兴趣,他非说我势利,想要往倒戈新党,硬是要给我安一个职位来。”他小小啐了一口,“他还好意思说我?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真以为我……” 说到这儿,他又止住了。 “我明明讨厌我爹那样,性子却莫名其妙越来越像他。”他道,“每次都忍不住对人评头论足,反应过来时话已经说出口了。” “林郎中能意识到这点,就已经与令尊不同了。”苻缭道。 林星纬叹了口气:“别说了,我爹马上又要升官了,到时又有理由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苻缭微微一愣:“不知令尊……?” “千秋节后,他要接替祖官人的工部尚书一职。”林星纬道。 * 苻缭下值后回到府里,本来算好时间可以避开苻鹏赋,没承想在府门口便撞个正着。 苻鹏赋问道:“去哪了?” 苻缭见他像随口一问,应道:“出去逛了逛,有些无聊,便回来了。” “放屁!”苻鹏赋立即怒道,“你还敢骗你老子了?!你分明就去当那个什么什么官了是不是!就那个看书的?!” 苻缭沉默一会儿,才缓缓道:“您连我做什么的都不知道,为何要如此生气呢?” 苻鹏赋气得抽了一声,一脚跺在地面,周围像是轰然震动一般,苻缭感到些许眩晕。 “老子跟你讲,当这些文官就是没用的,读书也是没用的!”他指着苻缭大骂,“你别以为你读了书别人就能高看你,这早就不是以前了!你身子这破烂样,就没人瞧得起你!” 第66章 “爹。”苻药肃不知从何而来,按住苻鹏赋,“爹,阿缭先前玩心重,不知道这些很正常的,您怎么与他置气了呢?” 苻鹏赋被他一说,稍冷静下来:“哎,也对,阿缭啊,不是我说你……” 他此时的脸上又略带些歉意。 苻缭眼眸动了动。 他想弄清楚苻鹏赋为何对此事反应如此之大。 “我身子就这样了,这么多年都不见好。”苻缭试探道,“我做点喜欢的事都不行了么?读书又怎么了,我多识点字可是对自己不好了?” 苻药肃眉头一皱,悄悄示意苻缭别再提这事。 “好啊,你胆子大了,敢忤逆你老子了是不是?” 苻鹏赋刚消下去的火气顿时被点燃了,拽下身边的一根柳枝,直接往苻缭身上抽过去。 苻药肃顿了一下,按着苻鹏赋的手松开了。 等苻鹏赋手里已经甩出柳枝,确实要打到苻缭身上时,他才意识到这一鞭下去会有多严重。 他立即要拉,但已经来不及了。 苻缭躲闪不及,眼见那还抽了几根嫩芽的柳枝就要招呼到自己身上。 脚下如同被钉住一般不能动弹,他下意识闭起眼,抬手去挡。 意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而是被沉香味给冲散了。 奚吝俭单手牵住那根纤细的柳枝,轻轻一拉,苻鹏赋便动弹不得。 “殿下。”苻缭眼眸亮了亮。 奚吝俭瞧见他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见到自己的欣喜。 可他见到自己,有什么理由高兴呢? “殿下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苻缭问道。 奚吝俭的手没松。 “不要紧。” 他挑了挑眉:“孤只是来通知世子,你被免去训练官的官职了。” 第34章 听见奚吝俭的话,大门内外霎时间安静下来。 苻缭笑容一顿,苻鹏赋如梦初醒。 是啊,怎么忘了他儿子还是羽林军的训练官! 当初那可是在自己面前说过的。 苻鹏赋手中的柳条直接脱了手,又对苻缭破口大骂起来:“好啊你!苻缭,你真是不把你爹放在眼里了,训练官这事你刚才怎么不提醒我?你故意想让老子在那么多人面前出丑是吧?” 他的声音太过洪亮,震得苻缭眼前发晕,不自觉往奚吝俭身边躲了躲。 却躲空了。 奚吝俭不知何时让开了距离,苻缭恰好挨不到他的身子。 苻缭双目微微睁大,便往一旁的门槛靠了过去,才勉强站住脚。 苻鹏赋那边发着火,蓦地察觉一阵杀气,瞧见是奚吝俭,嚣张的气焰才稍微收敛些。 “您作为我的父亲,不知我担任什么职位,我才应该生气才是。”苻缭不喜苻鹏赋莫名地甩锅,“既然您知道我任了文职,那为何不知我还有另一职位?我还以为是您故意要为难我,才不提的。” 苻缭说话虽清,在这混乱的场景下却是掷地有声,周围立时安静下来。 苻鹏赋一下被架在道德难处上。 不只是奚吝俭阴鸷的目光,就连府邸里的下人听见苻缭的控诉,都偷偷往自己身上投来目光。 “这是苻延厚那臭小子告诉我的!”苻鹏赋直接脱口而出。 苻缭有些意外。 他以为会是苻药肃告诉苻鹏赋的,毕竟他刚刚故意放了手,是要让那柳枝故意打在自己身上。 虽然他后面也反应过来,想要止住。 苻缭越来越不明白这家子人各有什么秘密了。 苻鹏赋还在慌乱地解释:“那臭小子,老子早该知道他就知道玩,能完全听出个什么来?!还敢故意耍老子……” 他像是又找到了一个出气筒,而这个出气筒恰好不在现场,便任由他泼脏水。 “都是那个小兔崽子,老子非揍他一顿不可!”苻鹏赋打定主意,心中有了底气,望向奚吝俭,“璟王可没有罢免官员的权力吧?” 旁边的苻药肃忍不住出声。 “爹,先别说了!”他连忙道。 “凭什么?你是爹还是我是爹?你让我说我就不说?”苻鹏赋气得上头了,说话开始口无遮拦。 “不罢免,可以。” 奚吝俭率先开口了。 苻缭遽然不能呼吸。 奚吝俭手一动,用柳条勒住了他的脖颈。 而且还在缓缓收紧。 “阿缭!” 苻药肃想上前,被奚吝俭一个眼神吓了回去。 “璟王,你想干什么!”苻鹏赋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 “今日早朝时,孤要罢免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吏,也有人这么对孤说。”奚吝俭不疾不徐,“不罢免可以,换一个下场便是了。” “怎、怎么回事!”苻鹏赋四下看了看。 他一向不关注朝堂,反正这爵位足够荫蔽他与他的子孙后代了,他何苦还要再捞一个官职每天累死累活? 旁边的小厮哆哆嗦嗦开口了:“璟王上朝时要罢免十二位官人,被官家否了后仍要如此,官人便说璟王无权升任罢免,于是璟王就……当场……” 他说着,缩了下脖子,退回原位。 苻鹏赋听得瞠目结舌:“怎、怎么没人和我说!” 小厮咽了下口水:“大街小巷都说道着呢……” 苻缭也吃了一惊。 他仰起头,对上奚吝俭幽深的眼眸。 第67章 他的衣裳干净整洁,仍然熏着沉香味,看不出他几个时辰前还在手刃人。 他感觉得到,奚吝俭并没有多用力。 每当收紧后,只要再过一会儿,那窒息感便会陡然松弛下来,给他一息喘息的时间。 而后又立即收紧。 但都微妙地维持在自己能够承受的范围内。 似是想用此种方式警示他,有什么地方惹到了奚吝俭,又像是奚吝俭在和自己怄气,而他成了不幸被迁怒到的那个人。 奚吝俭确实蕴着火气,但至少不是因为眼前的事。 苻缭不知奚吝俭情绪为何变化如此之快。 或许不是突然转变,只是自己没注意到,只等爆发了,才迟钝地发觉不对。 奚吝俭居高临下地端详着苻缭。 柳条下的淡红印记若隐若现,仰起的脖颈让锁骨更加明显,就在他略显宽大的衣襟内直直往自己眼眸里冲。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阳光一照,更是像透明一样,看得见几条青色的血管,像是蛊毒,又像情丝,深埋在之中,又如此凶猛地撞击着皮肤,让人感觉触手可及。 他努力地呼吸着,像是搁浅的鱼,而且能让他活下来的水源就在眼前。 他只能祈求那水源高抬贵手。 苻缭的气息稍弱了些。 “殿下……”他听见那人气息不稳,“殿下对我有何不满,可以直说出来。” 奚吝俭先前也生气过,但他从来不说原因,发作前也没有明显的征兆。 长此以往,身子迟早要出问题的。 奚吝俭不以为意。 又是这一套。 气都喘不上了,还惦记着季怜渎呢。 苻鹏赋这个自私蠢货是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的。 奚吝俭的手陡然收紧了。 苻缭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说实话,他已经不大能感觉得到了。 脑袋一片空白,身子开始酸软无力,他不得已用双手抵住绞在自己脖颈上的柔软柳枝。 “殿、下……” 苻缭方才意识到先前的力度,对奚吝俭来说只是过家家一般。 闻见苻缭的气息突兀变弱,奚吝俭遽然回过神来。 他顿时松了手上力气。 这是第几次了。 因为几句话便无端恼怒,还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 奚吝俭垂下眼,瞧见苻缭的胸膛急促而不成规律地起伏,渐渐归于正常。 他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奚吝俭知道自己突然的失控,均是与苻缭有关,他却说不上这突如其来情绪因何而生。 只是见到这个人,他的心脏便跳得比以往更不成章法。 随时会溃不成军。 该远离他。奚吝俭想。 苻缭猛烈咳嗽起来。 奚吝俭看见他双手捂着脖颈,鲜艳的红色仍从白皙的细指里露出些许。 他的双手开始使力,想止住自己的咳嗽,但收效甚微,因恐惧和着急渗出的汗水挂在清秀的脸颊上,昭示着这个可怜的人方才经历了什么样的苦痛,反倒唤起作恶之人的廉耻。 是自己造成的。奚吝俭清楚地意识到。 该由自己负责。 最后一次。 他匆匆收了力,捞住苻缭。 苻鹏赋这个一家之主被吓坏了,更别提其他人,均是呆若木鸡。即使瞧见苻缭已无大碍,仍是不见有人敢动弹。 奚吝俭眸色深沉几分,带着苻缭就要离开。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跑动声,奚吝俭面色顿时冷了下去。 “朕不同意!”稚嫩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听见其自称,才如梦初醒,匆忙下跪拜见。 只有奚吝俭没动,当然苻缭亦没有力气动弹。 奚宏深瞪了奚吝俭一眼,但也只有一眼。 苻缭瞧见了,他是一人前来的,还气喘吁吁,显然是自己跑过来的,右边衣袖还被不知哪家铺子蹭了一点灰。 “官家怎么如此狼狈?又是自己出宫来的?”奚吝俭面若冰霜,“如此任性,怎么做一国之君。” “任性的明明是你!”奚宏深大喊道,“不就是要修一个园林,至于那么生气吗?又没占你府邸的位置!你就在朕的大殿里杀了十二个人,血腥味现在都没散开!” 苻缭了然。 奚吝俭是借着这个被迫同意新修园林而泄愤的由头,在铲除异己。 “他们本就是贪腐之人,孤杀了又如何?”奚吝俭毫不在意,“倒是官家,他们贪赃枉法的证据摆在眼前,为何还要驳回孤的决定?” 他幽幽道:“本来有些人只需要丢个官位,被官家这么一搅和,连命都丢了。” “你、你……”奚宏深脸涨红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更像是害怕说出来。 奚吝俭已经替他回答了:“因为那些人里十有八九,都能让你开心,你想让他们继续哄着你,是不是?” “我、我没有!”奚宏深竟是转过来看着苻缭解释,“是他胡说!” “胡说?”奚吝俭指腹动了动,“忠训郎翁厂因为你厌恶其妾,便杀了她向你献上人头;军器监卢俟知道你内库空虚,便以次充好省下工费给你,致使东军的多名将士在刀枪马术演练上身负重伤,云麾将军得知后气得当场吐血而亡,你还在拍手叫好,是不是?” 奚宏深嘴唇动了动,似是还想反驳,但发出来的音节已经支离破碎。 第68章 他期望苻缭能帮自己说话,但苻缭一直在小声咳嗽,看起来是没空理会他们之间的争斗。 奚宏深嗓子已然有些哑了,明明之前只要米阴还有那些个大臣一说话,奚吝俭便会与他们吵起来,自己只要说决定就可以了。 奚宏深想发火,但周围实在找不到人,一股酸楚情绪压在胸口,只能先把自己来的目的说了。 “你放开他!朕可是有事要交给他去办的,你若把他弄死了,便是杀了朕的钦差大臣!” 奚吝俭扬了扬眉:“官家最近还有什么要事需办?” “就是给朕修花园的事!”说到这里,他颇有底气道,“还有璟王你!自今日起,此事全权交由你们二人来办!其他人供你们随意调度!务必在朕的生辰前完工!” 苻缭迷糊间有些不解。 他未来得及看奚吝俭的反应,便听见奚宏深又喊起来。 “只要出了一点差池,你们俩就都等着掉脑袋吧!” 第35章 众人一时间寂静。 最先出声的是苻鹏赋:“好!好好好!” 他喜上眉梢。 这可是官家钦点的大工程,若是做好了,阿缭还不是一步登天,还能光耀门楣,让他们明留侯府更是辉煌? 苻缭面色却不好看。 摆明了送给他们俩的陷阱,苻鹏赋还着急着把自己送进去。 府里下人皆松了口气。 苻鹏赋还想上前再问,被奚宏深跺了跺脚又吓回去,识趣地让所有的人都散开。 门口顿时空空荡荡。 苻缭不由得想起奚吝俭之前的话。 苻鹏赋这样的人,真的有能耐用战功换取这样显赫的爵位? 奚吝俭将柳条缓缓收起,又猛地甩在地上。 奚宏深顿时抖了一下,防备地看着他。 “祖官人不是说要为官家亲自献上贺礼?”他道,“这就要不干了?” “他给朕的最好贺礼就是提前回家。”奚宏深得意道,“他就特别听朕的话,提前辞官了。” 苻缭心底感慨。 虽然祖时的目的是保下自己,但看到奚宏深这个模样,他还是觉得,朝廷里需要多一些这样的人。 “所以你不许杀他!快把他放了!” 奚宏深趾高气扬起来,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苻缭,并不让人害怕,反倒是要与他解释什么,生怕他跑了。 “孤有说要杀他?”奚吝俭道。 “你刚刚差点就把他杀了!”奚宏深指着苻缭脖子上的伤痕叫道。 奚吝俭啧了一声。 苻缭第一次见到他在交锋中处于下风。 还是因为一句话。 苻缭低声道:“殿下,官家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奚吝俭的目光在苻缭身上漫不经心地转了一圈,按着他的手没松开力气。 苻缭又微微踮起脚尖,不显眼地耳语道:“殿下若不放心,在旁边听着便是。” 温凉的鼻尖触及奚吝俭的肌肤,似正好划在那突突跳动的血脉上,教它僵直一瞬,回味着蓦然间贴上来的微寒。 竟让那儿的更热了些。 罢了,能保持一点距离也好。 奚吝俭无言松开手,便见到苻缭缓缓离开自己身边,朝奚宏深走去。 奚宏深看见苻缭,眼睛亮了亮,一门心思转移到他身上,忽然想起奚吝俭,再探头去看,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 他又看向苻缭,眼眶里的红色还没淡,整个人忽然低落下去。 苻缭轻声问道:“官家怎么了,是累了?” 奚宏深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顿时又冲出来。 “不许看!再看朕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他一边拿袖子挡着自己一边道,“这袖子怎么脏了啊,被谁碰到了,朕不要了!” 苻缭一时失语,上前,蹲下身用自己的手给奚宏深擦了眼泪。 奚宏深伤心坏了,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他刚想叫人,发觉惯例使唤的太监侍从都不在身边,哭得更厉害了。 “一点都不好玩……”他噎了一下,“你不许动朕,你这是以下犯上了知不知道!” 苻缭叹了口气,安慰道:“官家不如给我一个冒犯的机会。官家是怎么了,是谁胆子那么大,敢惹到官家?” 闻言奚宏深才怒道:“当然是奚吝俭那个王八蛋!我、我没有做那些……” 苻缭了然。他指的是刚才奚吝俭接他老底的那几名官吏。 不过苻缭亦不觉得,奚吝俭是空口无凭便抹人清白的人。 “这么说,是璟王污蔑官家了?”苻缭问道。 奚宏深眼睛亮了点,盯着苻缭一个劲地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理解朕的!” 只有这个人,与其他人都不同,不同于奚吝俭那样处处针对,也不像米阴那样总与他说七说八。 只有这个人,真正会听自己的话。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称心的玩具,开了话匣:“那个什么厂的,是他那小妾不给朕揪她儿子的头发,本就该死!还有那个军什么的,那朕的内库空了,本来就该补足的,对不对?” 他一口气说完,也不再那么抽噎,似是肯定苻缭会认同他一般,期待地看着他。 苻缭沉默片刻。 “那官家为何还要将园林事宜交给璟王处理呢?” “你怎么不回朕的话!”奚宏深喊道。 苻缭眼眸四下动了动,安抚笑道:“怕官家再说下去,要累坏嗓子。” 第69章 奚宏深一顿。 他挠了挠脸,也回苻缭的话道:“是米阴和徐径谊跟朕说的。他们说,只要这工程交给他办,朕就能从中挑刺,然后便有理由降他的罪了!” 苻缭眉头微皱了起来。 “那为何官家又想我也一并参与?”他问。 官家愣了愣,道:“给你一个表现机会呀!你要是把朕的园林修好了,朕可以赏你特别多的金银财宝,还可以一步登天!你不知道吗?这可是不少人这辈子的愿望!” 苻缭感觉自己额上已经出了些汗。 “可是官家若要挑出璟王的错处,便代表园林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耐心解释道,“官家方才不也说了,我也要一起受罚的。米总管与徐官人没有提醒官家这一点么?” 奚宏深被提醒了,才回过味来:“好像是哦……他们怎么不和朕说!是不是他们也别有用心,不把朕看在眼里!” 他说这话时,反倒没有多少愤怒,只是发泄不满。 苻缭大抵知道原因。 “他们二人常伴官家左右,定然是相当信任官家的。”他道,“兴许是他们确定官家一定不会降罪于我,才未提醒官家。” 奚宏深面上微红。他紧张地双手交握,不断捏着手指骨。 “是这样么?”他兴奋得像是不安一样,“朕就知道,还是有人关心朕的,不是所有人都像朕爹娘一样,嘿嘿……” 苻缭顿了顿,眉眼稍稍落下。 奚宏深不知怎的,突然有很多话想讲。这些话他不曾说给任何人听过,他知道他们只会敷衍自己。 “你知道吗,我爹娘就是大混蛋!”奚宏深小声道,“竟然还有那么多人尊敬他们!” 苻缭便也配合地俯身去听,两人像是在说悄悄话。 “他们怕死奚吝俭了,总念叨着他要回来抢皇位。”奚宏深情绪陡然低了下去,“生了我之后,他们竟然不告诉别人!就把我当野孩子养,搞得宫里不少人都不知道有我!他们见到我就欺负我!他们就是怕奚吝俭知道他们又生了一个孩子!” 他说得语无伦次,但苻缭听懂了其中的意思。 他朝奚宏深靠过去了一点。 “然后有一天,奚吝俭真的回来了!他特别高大,我藏在龙椅后面,都看不见他的脑袋,他就穿着一身亮亮的盔甲,上面全是血。”他咽了下口水,“那是我爹第一次让我待在龙椅后,我还以为他终于要对我好了……” 苻缭默默地听着。 “没想到他就是为了对付奚吝俭!!”奚宏深眼眶红得可怖,“他们生我就是不想奚吝俭坐上龙椅!我的作用就是这个,所以他们才故意瞒着所有人,就是为了骗过奚吝俭!他们根本不在意我!”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苻缭小小出了口气,轻轻地顺着奚宏深的背。 “凭什么?!明明我才是嫡子,我却要怕奚吝俭!我爹娘也怕他!为什么?!” 奚宏深终于忍不住趴在苻缭身上大哭起来。 他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抽抽噎噎地道:“你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朕就把你的舌头拔了,还要把你的眼睛挖出来,耳朵也割了,双腿也断了,还有……” 他哭着哭着,趴在苻缭身上睡了过去。 奚宏深虽然体型小,体重却是实打实的,苻缭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 “找到了!” 不远处终于传来了欣喜的叫声:“官……在这里!” 几名年轻的侍卫赶忙跑过来,苻缭连忙示意他们噤声。 见官家的状态,他们也立即放缓脚步。 其中一名侍卫有些怀疑地扫了苻缭两眼:“阁下是……” 苻缭抬头。 明留侯府四个大字的牌匾就在他脑袋上。 几人反应过来:“原来是世子……失敬失敬!” 他们说着,目光在几人身上扫了几圈,神情莫名怪异起来。 苻缭不解。 但米阴紧随其后地来了,有些空洞的视线盯了一会儿苻缭,才淡淡地谢过,将奚宏深领走。 其余人的脚步一消失,奚吝俭的身影便出来了。 殷如掣跟在他身后。 “你的爱好就是听人倒苦水?”奚吝俭道。 “不是爱好不代表不能听。”苻缭笑了笑,面色有些凝重。 他大抵知道奚宏深这无法无天的任性是怎么来的了。 但奚吝俭在重回朝堂的那一刻,面对他父亲的防备,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看向奚吝俭,发觉奚吝俭的目光凝在他脖颈上。 苻缭下意识摸了摸。 大抵是勒痕,一圈一圈的有些发热,指腹少凉,触上去有种诡异的舒适感。 几道伤痕并不集中,可以清晰地窥探出柳枝是如何交错缠在上面的。 苻缭一点一点摸过去,冷热之间的交缠教他忍不住发了抖,思绪飘向记忆不多的窒息感。 发现苻缭察觉自己的目光,奚吝俭立即收回视线。 “殿下……” 他咳嗽两声,没有再问,而情绪依然隐在了说出口的两个字中。 “有功夫担心别人,不如花点心思在自己身上。”奚吝俭果然避开了这个话题。 “这不是在照顾了么。”苻缭不断地触碰着存在感渐渐增强的伤处,“这伤也急不来的。”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认输般笑了笑。 第70章 “这个急不来,那闲话呢?”他道,“今日一见,又要说不清楚了。” 苻缭一愣:“什么闲话?” 奚吝俭看了殷如掣一眼。 殷如掣不情不愿地站出来。 原本以为那晚世子打断了他的汇报,没想到最后还是没逃过。 还要在世子面前说! “就是……官家先前夜里找过世子。”他磕磕巴巴道。 苻缭点点头。 “这事不知为何传出去了,然后就有了些流言蜚语。” “什么?”苻缭不知这能传出什么话来。 “说官家来明留侯府是为了,私会世子……” 苻缭一时失语。 “这是怎么传出来的?”他好不容易问出口。 殷如掣痛苦地闭起眼:“因为很多人其实都不知道官家年纪如此之小……” 大多人都以为官家年龄虽小,但也是个少年了,于是这种离谱的谣言才会甚嚣尘上。 “但知道官家年纪的人,不会当真吧。”苻缭勉强笑了一下。 “但是,呃,后面还有。”殷如掣嘴角抽了抽,“说是殿下不允官家要将世子接入宫,所以官家才冒险出宫……” 苻缭无辜地望向奚吝俭。 殷如掣见苻缭没大反应,有些着急。 “而、而且!” 世子该多回应殿下啊,殿下这不等着呢,怎么此时忽然又不在意了? 他咬咬牙,一脸的视死如归。 “而且,他们说殿下不允的原因是……”殷如掣道,“是因为殿下也看上了世子。” 第36章 几人顿时陷入沉默。 殷如掣自知失言,却也没有办法。 要不是这谣言里带了殿下,他也不会知道。 还不如不知道呢。 “我、我?”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他忍不住后退一步,目光只下意识地扫过奚吝俭一瞬,便立即收回,欲盖弥彰地只盯着脚下。 奚吝俭骤然压低眉头,看着殷如掣:“你胆敢隐瞒情报?” 殷如掣一悚,单膝跪下抱拳。 这算哪门子情报啊! “属下不敢,只是这传闻在先前禀报时并没有如此说法!”他如此辩解道。 苻缭脸上莫名更热了些,像是脖颈上的痕迹不知何时已遍布他的脸庞,要蚕食他的全身。 “怎么会有如此说法?”他轻声问道。 分明大多数人都知道他与奚吝俭的关系。 话里带着的惊疑让先入为主之人愈发肯定自己所听到的。 “风言风语何须理由?”殷如掣道。 而且。 他偷偷看了眼苻缭。 世子这样的长相,最是容易被传些难以入耳的谣言。 苻缭又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见他神情淡漠,并不在意的模样。 他悄悄松了口气,没意识到心底一瞬的空落。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该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真的,就可以了。” 虽然那几个侍卫明知奚宏深的年纪,却还是用那种目光看他。 “世子不担心这流言会有影响?”奚吝俭问。 “无稽之谈,恐怕大家都是当作笑料来听。”苻缭应道。 “总有人会将信将疑。” 苻缭愣怔一瞬。 难道是在说徐径谊? 不料奚吝俭却道:“季怜渎若是当真了,又该如何?” 苻缭刚想说不可能,但想到季怜渎确实敏感,且奚吝俭在他心里的形象的确不好。 奚吝俭不就是一眼看上季怜渎,才把他带回府里的么? 苻缭沉默着,奚吝俭已经轻嗤一声,示意他上轿。 他的视线再度无意间滑过苻缭的脖颈。 “殿下还有何事?”苻缭咳嗽两声,“若不要紧,我想先去府里拿些伤药。” 奚吝俭眼神微不可闻地闪躲一下。 都这个样子了,还没想过就此拒绝。 “如此麻烦。”他道,“上去。” 苻缭一顿。 意思便是,奚吝俭那里有伤药了。 然而上了轿后,奚吝俭却并没有动作。 “孤说过么?”他问得毫无愧疚。 眼睛却是紧紧盯着他,目光沿着他的面庞落下去一瞬,又倏地提起来。 苻缭眨了眨眼。 “但……”他试着示弱,“我身子不如常人硬朗,若是耽搁,恐怕会加重不少。” 他说着,又咳嗽两声,面容因为皮肤上的刺痛难看几分。 奚吝俭目光顿时凝在那片鲜红上。 他啧了一声,从衣裳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丢到苻缭怀里。 “自己擦。” 苻缭接过药瓶。 瓷做的小瓶子冰凉,磕在壁上有脆生生而不刺耳的响声。 里面的药油比水黏稠一些,并不黏腻,质地透明清澈,一看便是上等药品。 奚吝俭的身子完全靠在座椅上,苻缭清楚地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拉开了。 他本想道谢,见奚吝俭已偏过头去,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自己,顿了顿,还是没说出口。 他捂着药瓶,轻轻抵在下巴处,看了奚吝俭一眼,以示感激。 奚吝俭闭了闭眼。 “你不生气?”他问。 第二次了。 他不因自己如此过分的举措恼怒,甚至缺失了该有的情绪波动,像个被人描画了精致纹样的壳子。 第71章 苻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沙沙的刺痛感愈发明显。 “我感觉到殿下没有杀意。”他解释道,“而且现在我也没事,真想生气,现在也没那个情绪了。” 奚吝俭摩挲着自己的扳指,凉凉笑了一声。 是自己有错在先,而今却是他在给自己解释。 “我只是,不觉得……” 苻缭斟酌着用词:“我没期待殿下会分出多余的心思给我。” 对奚吝俭而言,能把与季怜渎的关系处好就已经不容易了,苻缭不多奢求什么。 包括苻缭自己。 奚吝俭视线瞄向他:“所以,你不在意?” “倒不是这个意思。”苻缭应道,“就像我也不能要求苻鹏赋一夜之间对文人改观一样,我知如此,自然不会生气。” 他反倒有些奇怪,奚吝俭为何会在意这个。 奚吝俭的面色仍没好转多少。 “毕竟我与殿下,本该没什么关系。”苻缭想了想,又解释道,“若不是因为季怜渎,我又不居官场,要碰到都是难事。” 奚吝俭微微一僵。 “所以,我也不觉得殿下对我会另眼相看。”他道,“毕竟我的举动在殿下眼里看来挺蠢的吧。” 他说得十分平静,垂下眼帘,嘴角微扬,双手包裹着小瓷瓶,放在胸前合十。 他似是有些自嘲,又像出世的高人一样恬静地孑然一身。 “所以,你觉得我们本该是陌路人。”奚吝俭眼眸动了动。 他不想的。奚吝俭清楚地知道。 他记得苻缭眼底藏起的炽热,记得他看自己时偶然间那不同寻常的目光。 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渴望。 苻缭感觉奚吝俭的话陡然间锋利起来,不禁蜷起了身子,肩膀碰到微微胀痛的地方,忍不住抽了口气。 金属的锐利感遽然又散去了些。 “行了。”奚吝俭偏过头,止住了这个话题,“拿了药又不擦,倒是会作践自己。” 这挺好的。他本来也想离这人远一点。 虽然他也说过想要自己幸福,但终究他的主要目的不在于此。 苻缭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拎起药瓶,开始给自己上药。 他仰着脖颈,余光却能察觉到奚吝俭的视线。 他目光是冷的,苻缭却觉得自己皮肤都要被灼伤了。 “世子有何不自在?”奚吝俭道。 苻缭偏过头,不自然地缩了下脖子:“只是不大习惯。” “不习惯被人盯着?”奚吝俭微微挑眉,“那便过来。” 苻缭一愣,差点没拿住手中的药瓶。 “不必了。”他拒绝道,“小伤而已。” 奚吝俭反倒极其自然,他的理由让苻缭亦无反驳的余地。 “你不是要为了季怜渎?”他道,“过来。” 原来是又要在自己身上实验么。 总不能是因为这个,才故意将自己勒伤的吧。 苻缭抵着嘴角。 既然奚吝俭这么说了,是不是都无妨。 他瞥了一眼奚吝俭,嘴唇稍动,复又闭起。 还是有点在意。 但没必要问吧。 苻缭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奚吝俭身上了。 他顾不得紧张,脑海里尽是杂乱的思绪。 奚吝俭的手已经摸上的他的伤处。 苻缭抿了抿嘴,低声问道:“所以殿下,是故意弄出这样的伤口的么?” 奚吝俭顿了顿,立即明白了他为何会这么问。 这是一个对他们俩都好的机会。 他沉默片刻,道:“若孤说是呢?” 心脏被突然像是被揪了一下,教苻缭疼得有些眩晕。 奚吝俭似是没发现。 他垂眸,只盯着伤痕动作,注意并不在自己身上。 他指腹温热,使得药油更显冰凉,缓缓渗进,使苻缭不自觉屏息。 为何自己会有些难过呢? 不在于这对他人来说是出格的举动,而是奚吝俭的目的单纯地就在季怜渎身上。 这不是自己想见到的么? 苻缭眉毛拧了一下,像是被突然疼到了,鼻尖泛红。 “季怜渎若是知道殿下故意做如此行径,恐怕不会高兴。”他道。 奚吝俭的手停住了。 “你在威胁孤?” “不敢。”苻缭道。 一阵心悸让他察觉出自己是害怕了。 他并不怕奚吝俭这样冰冷的怒火。 他怕的是…… 苻缭眉眼微微垂下。 不能再想。 奚吝俭两指抵在苻缭的下巴上,抬起他的头颅,苻缭便再看不见他的神情。 他凑得更近了些,鼻息淡淡地覆在苻缭脆弱的身躯上,手指的动作更轻柔了些。 后颈的伤也被他照顾到,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下颌线隐约滑过他的耳廓,却始终挨不到一寸。 他们近极了,像一对恩爱的有情人。 苻缭却不紧张,亦不惊慌,心下生不出任何情绪,毫无波澜到让他自己都战栗一阵。 奚吝俭似乎完全把他忘了,眼中只有如何处理伤痕的问题,仿佛要原封不动地照搬到季怜渎身上。 就像是公式又机械地完成任务一样。 幽深的眼眸不再看得出波澜,死水一般,令人害怕掉入这深渊。 第72章 奚吝俭的手缓缓停了下来,告别似的轻轻一按,便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好了。”他道,“三日内便能好完。” 苻缭还没回过神来,奚吝俭已经放手,示意苻缭坐回去。 “殿下,到了。”殷如掣掀开车帘。 奚吝俭应了一声,看着殷如掣将苻缭接下去。 也还好。奚吝俭想。 这再正常不过,自己也并没生出什么奇怪的情绪。 他闭上眼,一片漆黑中霎时间出现苻缭搭在殷如掣手上的细指。 指甲修剪得整齐而不死板,被几缕阳光照映得更加白皙,周围似是发着微弱的光芒,像是被埋在尘土里的珍宝。 他几乎整只手都交给了殷如掣。 殷如掣还握住了。 奚吝俭睁开眼。 “殿下——”殷如掣再次掀开帘子,看了一眼主子的面色,“属下已带世子到那儿去了。” 奚吝俭这才敛了神色,下轿行到苻缭身边。 苻缭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荒地。 周围郁郁葱葱,唯独到了这里,便突兀地空出一块。 他回头望去,不远处便是皇城。 这里虽然荒凉,给他的感觉却不如皇城内的宫殿冰冷。 “这就是官家说的,要修成园林的荒地?”苻缭问道,“那片司天监说风水不好的地方?” 奚吝俭目光远眺,似乎在回忆什么。 半晌,他嗤笑一声。 “没有比这儿风水更好的地方了。” 第37章 苻缭闻言望向奚吝俭。 奚吝俭没有再说,只是又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还是不打算说。 苻缭数着脚边的小石子,默了片刻才问:“这是官家划的起始位置么,还是终点?”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 “都不是。”他道,“官家根本就没说过他要多大的园林,亦不知晓这荒地为何荒凉,又是自哪儿起。他只说要把这儿的荒地全覆一遍。” 苻缭看着这一望无际的荒地,眼睛有些酸痛。 “官家看起来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清楚。”他道。 “他一向如此。”奚吝俭道,“以为白米粥长在碗里,以为脆桃生来就是不带皮的小块。他想做的事,从来不用他亲自去做。” “那这片地方……” 奚吝俭目光微动。 “他本来只是随口一提。”他道,“只是孤不同意,他便坚定要与孤作对的心思。” 他似乎有些懊恼当时的反应过于坚决,才变成了现在这样。 苻缭见他并未生气,问道:“官家似乎一直在与殿下作对。” 不是出于政治原因。 他想起刚才奚宏深与他说的话。 大抵他认为,是由于奚吝俭,他先前才会过得如此凄惨。 奚吝俭却笑了一下。 “孤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傻傻地冲孤笑。”他捻着腰侧的玉玦,“不过转眼之间,他忽然便厌恶起孤来。” 苻缭听着他的话,若有所思。 “殿下不知道原因?”他问。 “若说单纯是因着身世,有些勉强。”奚吝俭道,“只是觉得还有其他原因,亦不排除是他周围的人日夜煽风点火,他被熏得迷了方向。” “所以,他其实不想要园林,只不过是能因此挤兑殿下,他便开心了。”苻缭道。 奚吝俭微微颔首。 “只要露出一块荒地,他便有理由治罪。” 苻缭问道:“殿下想如何做?” 微风吹动他们的衣摆,迎面而来,从两人之间的缝隙挤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两人的衣摆朝不同的方向吹开了。 奚吝俭仍是盯着眼前的空地,好像能看到什么一般。 “世子对此事大抵是一窍不通,不用操心了。” 他忽然冷漠起来:“这事由孤全程去办就好。” “可这件事是官家交由我们二人来办的。”苻缭 他的重音不自觉落在“我们”上,教奚吝俭眼底的晦暗多了些。 “你对这件事的了解不比官家多。”奚吝俭强硬道,“既如此,便不用平添麻烦。” “我可以去了解。”苻缭不解他为何要忽然推开自己,“就像我了解你一样。” 若非真正接触到奚吝俭,他也曾将那些流言蜚语当真。 奚吝俭的目光顿时扎了过来。 “你觉得你很了解孤?” 苻缭眼尾微垂:“不敢。” 一时冲动了。 腹部一阵钝痛,似是从内里向外烧起来。 自己上一次冲动,是在何时? 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 ……似是有的,在梦里。 他差点便能接触的这个世界,那个始终过不去的坎。 眼前忽然晃了一下,苻缭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迫剥离这个世界,远离这个终究只是小说的世界。 远离奚吝俭。 接受奚吝俭不会和自己有任何交集的事实。 苻缭偏过脸,指节死死抵住唇齿以克制浑身轻微的颤抖。 奚吝俭心底生了几分愉悦。 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这念头一生,再看苻缭难受的模样,眼里带着惊慌与无措。 好像从此永不相见。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 苻缭却抢在他之前开口了。 “是我逾越了。” 第73章 苻缭忽然不敢再前进半步,勉强笑着却是步步后退:“不敢再打扰殿下。” 他说罢,便立即回身,如同被击溃的残兵败卒。 苻缭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府上,脚底走得酸痛,仍是没停下来休息过。回到府上时,正赶上之敞收拾完卧房。 他感觉累极了,连之敞的招呼都没应,一闭眼就倒在床褥上。 脖子上的药油尚未干,浸濡了枕头,湿得很冷清。 感受不到一点儿奚吝俭的温度。 他本来就不该感受到。 “主子怎么不高兴了?”之敞连忙端来茶水,“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语气相对于关心,更显急切。 苻缭扭过头,目光好一会儿才聚焦在他身上:“我怎么感觉你更想知道后者?” 之敞一僵,打着哈哈道:“主子你在说什么呀……” 苻缭反倒被他心虚的表情逗乐了。 “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比试那日,你来接我时,不是说看见龙王爷了?” 之敞一听便来劲了,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那个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龙王爷。哎哟,看一眼都害怕,但他可是真真切切帮人的神仙呀!” 说罢他又兴奋道:“公子可是又遇到龙王爷了,他可有说什么?” 苻缭眼睛又闭上了,把之敞急得抓耳挠腮,才又缓缓睁开。 “他不是龙王爷,他是璟王。”苻缭奇怪道,“你没见过璟王么?” 之敞一愣:“大、大官人?不可能吧?这、这……那公子怎么和他同乘一匹马呢?” 苻缭心跳倏然漏了一拍。 “你先回答我,你没见过璟王?”他道。 吕嗔的事就是从之敞嘴里听来的,这样一个爱八卦的人,又当过兵,竟然不知奚吝俭的模样? 之敞挠了挠头:“公子要这么问的话,那确实是。大官人该是日日都在宫里呀,小的怎么能见到呢?而且,听说大官人虎背熊腰,目光凶煞,也不像龙王爷呀。” 苻缭失笑:“这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之敞心虚地挪开眼:“就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嘛,大家没事就聊聊天……大家都闲得没事,便这样传开了。” “与谁聊?”苻缭追问。 “之前的战友啊。”之敞应得很快,“这条街上很多的,公子上街应该经常能见到。” 之敞的形容有些怪异,苻缭皱眉思索一阵,意识到了。 “你是说……那些乞丐?” 饶是京州这片繁华的地方,也总有些衣衫褴褛的无家之人倒在路边,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苻缭见到过,也给过他们铜板,奇怪的是那些乞丐似乎心高气傲,道谢不说也就罢了,甚至没看苻缭一眼,好像完全不在乎有没有人给他们钱。 “哎公子,他们不是乞丐,不过就是有些残疾罢了。”之敞纠正道,“小的不也受伤了嘛,但不是乞丐!” “但我看他们面前都放了个碗,而且给了铜板他们也收着。”苻缭解释道,“我只是有些奇怪。” 他们衣衫褴褛,不顾形象地倒在街上,很难想象他们之前是冲锋陷阵的士兵。 其实看着之敞,也不像是有专门训练过的模样。 当时情况危急,想来是得不到什么充分的训练。 之敞“嗐”了一声:“反正都缺胳膊少腿了,路上一躺,要是能得点铜板也不错嘛。” 苻缭应了一声,心底有点发堵。 为何会为了那点儿铜钱,连尊严都不要了? “朝廷没有发抚恤金么?”他问道,“何故如此?” “有是有。”之敞摆了摆手,压低声音道,“不过朝廷上发下来的,到咱们手上也没多少……而且当时乱糟糟的,名字长相都有难对上号的,所以……” 他耸了耸肩:“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苻缭眉头皱紧了。 之敞已经习惯,毫不在意道:“不过我们都是战友嘛,又不嫌弃对方,就常常聊天。” 苻缭眨了眨眼,问道:“那日官家来府上的事,你有与人说过么?” 之敞一听这话,轻松的笑容立马僵在脸上。 他不自觉弯下腰,嘿嘿笑了两声:“公子明察秋毫啊。这不是,最近没什么好聊的了,官家出宫那可是件大事!小的……小的就给说了嘛。” 生怕公子怪罪,他又替自己开脱道:“而且这事府里都知道了!就算小的不说,那也迟早会传开的,到时候指不定传得更离谱呢。” 苻缭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如何说的?” “小的就……”之敞胡乱搓着手,像做贼一样,“就是官家不是来寻公子嘛,小的就这么说了……” “说官家半夜三更来寻我,是为了与我私会?”苻缭道。 之敞顿时惊了一下:“公、公子,这可不是小的传出去的,小的就是描述了一下那夜什么情况,真的!那些都是他们以讹传讹!” 苻缭比划了一下奚宏深的身高:“你若如实描述,连我胸膛都不到官家还能被传成与我私会?” 之敞一愣:“不对啊,不对,官家哪有这么矮的!小的看到的官家,比公子高了大半个头呢!” 苻缭一顿。 这不是奚吝俭么? “你看见的,是璟王。”苻缭想了想,补充道,“他来寻我是为了议论训练羽林军之事。” 第74章 不能把奚吝俭的真实来意暴露了。 “大官人?”之敞犹疑一阵,“不对吧?我记得大官人不长那样啊?” 苻缭觉得奇怪。 奚吝俭气质非凡,五官深邃,只要见过一眼便不会忘记,认错人更无可能。 “你不是说你没见过他?”苻缭疑问。 “是没见过,但与听过的描述实在不相干啊!”之敞眉毛扭得死紧,“那夜小的看那人背影,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与那粗鄙的说法完全不一样嘛!” 苻缭哭笑不得:“那你不觉得他与你那日在马上看到的人很像?” 之敞这才想起来:“哦哦,那是龙王爷!” 转瞬他又反应过来,更惊诧了:“公子在和龙王爷私会?!” 第38章 “那是璟王。”苻缭纠正。 “啊?”之敞愣了一下,发觉公子先前确实已经说过。 苻缭耳根有些热,又补充道:“而且我没有在与他私会。” 之敞转过弯来了。 对啊,公子不是有心上人了么! 他还和大官人在抢人呢! 之敞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亏得公子不计较,否则现在自己怕是被剥了层皮。 之敞思来想去,咬咬牙。 “不行不行。”他道,“那我可得与他们说清楚,不然大官人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找公子麻烦的。” 可他已经知道了。 苻缭止住之敞:“我与璟王……他都不让我接手园林的工程了,还能麻烦到哪儿去?” 本来自己的目的也不伟大,看奚吝俭渐渐摸清门道,又如此抗拒自己的接近,不再去打扰他才是最好的选择。 “啊?”之敞吃了一惊,“可这不是官家的命令?大官人他……” 苻缭微微叹了声气。 之敞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不行不行,而且官家这千秋节不也马上要到了吗,要是被官家听见了怎么办!” 之敞坚持,苻缭也没办法。 转念一想,他也想去看看那些在街边的兵卒。 “好吧。”他应道,“那我和你一并去。” 之敞担忧道:“公子今日面色不大好,还是休息着吧,若不放心,明日起来再听也好。” 苻缭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试图把愁容抹掉。 他疲乏地叹了声气:“无妨,我去换换心情也是好的。” 聊来聊去,最后还是说到他。 之敞只当公子是惯常的身子差,在苻缭愣神的期间便为他拿好衣裳,两人便一同出门了。 街上的风景苻缭已经看习惯了,而今重新再看,便发觉路旁那些靠在墙边、倒在地上的人格外扎眼。 苻缭扫过他们残缺的身子,不忍再去看。 之敞却是对他们相当熟悉,直奔着一个缺了双臂的人上前去。 那人仰倒在街边,闭着眼,双腿毫无礼节地岔开着延伸到路中央。 有马车经过时,他也不动,像是死了一般,还是周围有人看不下去,好心将他的身子给扶起来,硬拖着搬到安全的地方。 “老胡!”之敞叫了一声。 老胡眼睛没动,鼻子里哼了气。 “老胡,你还记得上次我给你讲的官家那事不?” 老胡眼睛缓缓地睁开,转了一圈,懒洋洋地回答道:“什么呀?” “就是,官家、夜里、世子的那件事啊!”之敞有些着急,“当初我们七八个人,我们围着然后说的。” 老胡用脚挠了挠脑袋:“呃、怎么了吗?” 苻缭看出他根本没想起来。 “就是,这事是我看错了,不过我现在知道当时是什么状况了!”之敞忽然有些结巴,“你看看……你能不能再把他们叫来?我再和大家说道说道?” 老胡斜了他一眼,又看到苻缭。 “这谁啊?”他问。 之敞紧张地嘘了一声,怕公子不高兴了:“这是我家世子啊!世子特地来澄清这件事的,而且世子说的,那肯定是真的了!” 老胡嗤了一声:“怎么,世子就不会说谎了?” “说谎了也当故事听嘛。”苻缭道,“听个乐呵不就好了。” 连他与官家私会的传闻都能流这么广,想来也没有人会真的求证事实。 之敞连忙接话:“对对,反正又不是你们讲,我讲给你们听嘛!老胡你去你去,把他们都叫来,就说有新鲜事。” 老胡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倒头叫了一个在斜对角发呆的人。 那人没了一条腿,视线出神地跟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却从没有真正聚焦在谁身上。 叫了几声那人,他没反应。之敞笑容有些挂不住,也跟着叫了两声,甚至有路人回头看他们。 “大黄没听见,换一个换一个。”之敞摆摆手,“小刘他们呢?” 老胡看了他一眼:“今早死了,人都拉去乱葬岗了。” 之敞面容凝固住了,喃喃道:“是、是吗。” 他只僵了一会儿,又拍拍旁边一个趴着的人:“老陈,凑过来呗!” 老陈面朝下趴在地上:“我好困……下次再说吧……” 之敞深吸了口气:“那让小李来!他总有空了吧!” “你发神经了?”老胡给气笑了,“小李都听不见你让他来!让他来看你动嘴皮子?” 之敞尬笑一下,转头对苻缭解释:“那个、公子啊,就是大家可能都有点累,今天怕是说不了了。” 第75章 苻缭摇摇头:“无妨,那便回府休息吧。” 这帮人不情不愿,其实根本不想听之敞聊天。 之前大抵也是被之敞硬拉来的,只是听着时发觉有趣,便逐渐传播开。 他们似乎对一切都无所谓,只是不想自己了结,每日都自暴自弃地过着,能活一天算一天,不能活了也就算了。 保家卫国的将士们不该落得这个下场。 苻缭揉了揉额角。 奚吝俭对这一切知情么? 他会任由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之敞还有些犹豫,苻缭见状便寻了个借口:“我明日还要与璟王谋划如何新修园林呢,我也想回去了,走吧。” 不料老胡是最先反应的:“璟王?” 苻缭一顿,回眸看他。 “不是说世子和璟王是水火不容?”他道,“还是璟王真看上你了?你们这些权贵果真是一窝子的恶心……” 之敞连忙捂住老胡的嘴,老胡便用脚踢之敞。 恰巧踢到之敞的跛脚,他一下没站稳,摔了一跤。 老胡顿了一下,还是要面子地哼了一声:“那个璟王还好意思叫什么大将军……不就是靠抢我们的军功得来的吗,还压着我们不让去告,他一个人倒是把好处全占了!” 苻缭一愣。 奚吝俭怎么可能会抢人军功? 不说别的,就这么低级的事情,他也做不来啊。 “璟王如何抢你们的军功?”他道。 “就那样抢呗!人头全被他割了,还故意还我们弟兄死的死伤的伤,老子死了都要变成鬼诅咒他!” 提到自己的弟兄,老胡眼里起了些凶光。 他是真这么想的。 想到之敞错认过奚吝俭,苻缭问道:“您见过璟王?” “怎么没见过?他当年就是老子的将军!”老胡愤愤道,“那膀大腰圆的,说话粗俗还总喜欢发号施令的,是不是他?” 苻缭眉头倏然皱起。 这个特征……听起来怎么这么像苻鹏赋? 之敞也反应过来:“什么呀,那不是大官人!” “不是他?不是他那是谁?” “我怎么知道!”之敞也急了,“大官人就是龙王爷!你那天不也亲眼见到了吗!” 老胡吃了一惊:“怎么可能?龙王爷那么年轻?” “你管他老人家多大岁数……不对不对,他不是龙王爷,他就是大官人!”之敞快被他绕晕了。 “那璟王也不可能这么年轻啊!”老胡喃喃道,“还那么英勇……” “大官人不就是官家的兄长,怎么不可能!”之敞莫名骄傲起来,像是在夸他一样,“老胡,原来是你一直误会了,我还说怎么回事呢!” 老胡吼他道:“那当初不是你拽着我们硬说那是龙王爷吗!是不是小陈!” 小陈不知何时翻过身来,默默点了点头。 之敞红了脸,挠挠头:“哎呀,这不是见识得少了嘛。” “你见识可比我们多多了。”老胡哼了一声,“我们这连里,就你混的最好吧?王府月例多少啊?” “哎呀,反正有你们的份就对了!什么时候少过!”之敞道,“行了行了,世子还要休息呢,改日再聊了!” 苻缭便与之敞一同离开,其间之敞一直低着脑袋,不想提起方才有些尴尬的场面。 苻缭很少见他这般失落的模样。 他缓缓眨了下眼,问道:“那些人……他们都没有回家么?” 之敞叹了口气:“缺胳膊少腿的,都不敢让自己家里人看到啊,而且没回去,朝廷以为人死了,还能多拿一点钱,那肯定就不回了。” 他拨弄着自己的手指,有点心不在焉。 “还要麻烦公子扯谎,哎……” 苻缭看他如此模样,便转移话题。 “这有什么?不过,你们提了那么多次龙王爷,究竟是发生什么了?” 看那几个人对龙王都或多或少抱着敬意,苻缭不免去想奚吝俭究竟做了什么。 “就是当时旱了三个月,然后我们听闻大将军就去求龙王爷下雨了。”之敞想起那日,不由自主吸了口气,“小的就记得,没过几日,那大雨就真的下下来了!” “这时候正好敌军来偷袭,我们就看见一个身影骑着骏马在雨里杀敌,杀得那叫一个轻松!”之敞抵着下巴,“小的看他身姿非凡,而且江边又一阵一阵的起浪花,然后杀完之后,他就不见了!我们那时都觉得是龙王爷显灵。” 苻缭认真听着,不禁去想那时的场景。 他看见奚吝俭不苟言笑神情、干净利落的起手与策马扬鞭的英姿焕发。 他又想起比试那日,奚吝俭与他共乘一骑。 心脏陡然跳动一下,像是压在上面的大石轰然滚落,留下些散乱的小石子,时不时便滑下一点。 “公子?” 之敞把他唤回神来。 苻缭笑了笑:“你说得绘声绘色的,我忍不住去想。” 忍不住去想他在战场上会想什么,忍不住去想他面对一片生灵涂炭时是什么念头。 忍不住去想他如今对这世间的看法。 想知道他对这一切的见解,想知道他的一切过往。 之敞听了苻缭的赞扬,喜不自胜:“哎呀公子过誉了,不过小的确实觉得自己有点说书的天分……” 苻缭盈盈欲笑,之敞方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连忙收声。 第76章 他怪不好意思的,却听公子已经开口。 “早点歇下吧。”苻缭道,“我明日还要去找璟王呢。” 之敞一愣:“可公子不是说……” 苻缭缓缓地眨了眨眼:“要去的。” 还是,要去找他。 想去见他。 第39章 文渊阁处于皇城边上的一角,地势偏僻,占地也愈来愈小,多出来的地方均被官家修成了宫殿或是花园。 虽然这些东西多了无用,但来者来此处便能见到如此繁丽的美景,一时也忘了驳斥这般场景是多么侈靡。 林星纬整理着手上的书稿,目光时不时朝阁外望去。 苻缭仍是没来。 苻缭似乎每日都很悠闲,还未到赴班时间他便早早地到了这儿,也不急着完成手上的任务,好像不觉得这是个官职,就喜欢四处转悠,一回生二回熟地,已快要将整个皇城给摸透了。 不过还是自己更早。 林星纬内心生出一点小小的骄傲。 自打第一次苻缭比他提早到了,此后他便每日都要抢在苻缭前面。 他爹看到自己这积极的模样,还以为自己改了性子,忙不迭就要和人炫耀自己儿子终于回心转意。 自以为是。林星纬皱了下眉。 他赶紧把脑海中浮现的他爹的脸给赶出去,视线落在苻缭身上,心情才恢复过来。 后来苻缭便总是恰好晚自己一步到,待自己整理完书案,他才刚刚入座,正正好好。 眼见还有一刻便到了赴班时间,林星纬仍是没听见文渊阁外有一点儿声响。 他不免有些着急。 难道是病了? 他身子差,京州可谓无人不知,走两步路染上风寒倒也不奇怪。 就算是,也没听见他告病啊。 林星纬正胡乱想着,回过神来时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他这才松了口气。 苻缭面上的笑容有些虚弱,身子乍一看上去还消瘦不少,似是飘进来的。 “今日有些晚。”他咳嗽两声道,“林郎是有何要紧事?” 林星纬看着在他苍白面容下,眼底格外明显的乌黑。 他连忙敛了自己神色。 “哪有什么要紧的。”他也咳嗽两声,掩盖自己担忧的神情,“就是以为世子要光明正大地敷衍校书郎这清闲职位呢。” 自苻缭上任这段时间以来,他们俩的称呼比先前熟悉不少。 听出林星纬是小小地挤兑了他一番,苻缭也没生气,只是笑了笑。 而后眼尾迅速垂下,根本提不起一点儿力气。 林星纬顿了顿,刚想开口,便听见远远传来依稀的脚步声。 苻缭立即凝神去听。 他试图分辨出这杂乱的脚步声当中,有没有那个熟悉的声音,可脚步声太弱,又想到奚吝俭大抵不会与这么多人走在一起,心底空落落的。 林星纬见他忽然出神,不禁问道:“你最近怎么了?” 他才发觉苻缭的不对劲早有先兆,比如完成手上的事情便开始发呆,或是本该下值时仍闭目久坐。 他并未睡着,但总需要叫好几声才能叫醒。 苻缭迟疑了一下,才对林星纬笑笑:“无事。” 心却不禁沉了下来。 说是要去见他,但这几日总下不了决心。 有一次都已经到了璟王府门口,可见到门口两名护卫看自己眼神变得警戒防备,苻缭便猜到是奚吝俭下了命令。 鼓起的勇气一瞬间便瓦解了,苻缭也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懦弱,连上前询问的胆量都没有。 “苻郎可是在苦恼这脚步声?”林星纬以为他不知,“这是他们刚下早朝呢,听这脚步声一窝蜂的,八成又不知道在和官家熬什么呢。” 苻缭听完,笑着点点头。 林星纬意识到,他都能发觉自己的小动作,来文渊阁也有一段时间了,怎可能不知道这脚步声是哪儿来的? 可他一直望着门口出神,难道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林星纬略有担心,便顺着苻缭看过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还真给他看到了。 他爹。 现在已经是工部尚书的林光涿。 那个佝偻的身子,鬼鬼祟祟地躲在殿门外,还以为自己没看见呢。 林星纬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心底生出熟悉的酸楚与愤慨同时生出,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 这状态只持续了一小会,便被苻缭喊了回来。 “林郎怎么了?”苻缭道,“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林星纬看见他爹便十分烦躁,火气还没收住,不过脑子回了句:“那也比你好得多。” 话音未落,他连忙咬住唇。 霎时间有许多个念头同时在他脑海里打架,牵着他的双眼去看苻缭有没有生气,又忍不住朝阁外看了一眼,发现那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只能先与苻缭解释。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他心脏陡然间下坠,只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 为掩盖心中慌乱,他又将这个烂摊子抛到苻缭手上:“我是说,你今天面色比之前都差,可是有什么心事?” 林星纬不免自责。 这毛病怎么就是改不过来? 还有他爹,好端端的绕远路过来作甚?过来了,又不作声。 林星纬心中不是滋味,感觉到腹部微微的灼热。 第77章 苻缭见他也不太好过的模样,生了同病相怜之意。 当局者迷,不如与林星纬聊聊,看看他有何建议? “我……” 虽然想将心底百般复杂的情绪发泄出来,可他仍是感觉难以开口,唇齿像被黏住一般:“我与一个朋友吵架了。” 他只能这么形容。 “他不愿见我,但我想去找他,我不知如何做。” 林星纬的注意很快被他的话语吸引。 “你竟然也会与人吵架?”林星纬倒是有些不相信,“莫不是他欺负了你,还故意贼喊捉贼?” 看苻缭这模样,被人骗了才是最有可能的。 若说他要和人吵架?林星纬实在想不出他吵架是什么模样。 还有,什么人会与他吵起来。 苻缭小小地叹了口气。 “也不算吵架。”他修改了一下自己的说法,“只是他现在不愿见我,甚至嘱咐了他家门前的护卫,这几日我也没与他见过一面。” 大门紧闭着,听不见里面的一点声音。苻缭觉得先前来的时候,这扇门也没有那么厚重。 他记得清楚,一走进去的右手边便有条小道,沿着那条道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能看见季怜渎的屋子。 那小道虽然偏僻,但周围都是繁花嫩叶,郁郁葱葱的,让人心情放松,一路上也再没其他建筑,仿若一片世外桃源。 他与季怜渎能稍微放下芥蒂么?苻缭不禁想到。他要是肯解除对季怜渎的囚禁,应当会一起从这条小道出来吧。 他与季怜渎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神情,心底又会想什么? 会满眼都是季怜渎么? 苻缭掐着自己虎口的手愈发紧了。 为什么自己要去想? 这本来不就是他们之间的事么? 他皱了皱眉,全神贯注地盯在自己隐隐发痛的手上,脸上的热意似乎都要喷涌而出。 林星纬琢磨着他的说辞,没仔细去看他脸色。 他啧了一声,面色稍显揶揄:“王府门前……你该不会是与哪家的小姐,闹得不愉快了吧?” 苻缭一愣,知道林星纬话里藏的意思,脸上更加红了。 “才不是。”他立即否定道,“就是一个朋友……兴许也说不上,所以才不知如何找他,也不知该不该找他。” 苻缭说得异常谨慎,林星纬见他在官家面前也未曾如此。 他便不敢再妄言,好奇道:“该不该找,你不是都到他府门前了么,那不就是想去找?” 苻缭却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林星纬想了满肚子的话被他一句噎了回去。 “你不知道?”他奇怪道,“你不知道?你人都去找他了,为何还不知道?你分明就是在意他的。” 苻缭愣怔一瞬。 “你仔细看过你的脸色么?都差成这样了。”林星纬不知他怎么钻的牛角尖,直接给他拍板道,“你既然都去了,那就再多问一句又如何?死也要死得明白啊。” 苻缭没意识到这个问题,竟是呆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是这样么?” 可自己总没有实感,只觉得奚吝俭离自己很远,教他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 听林星纬一说,他才发觉自己的言行实在是不一致。 林星纬心道总算是找到这公子哥的弱点,忍不住笑了:“你竟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栽跟头。” “这可不是小事。”苻缭不恼地驳道。 林星纬摆了摆手:“罢了罢了。倒是你这般不敢上前,难道是你有错在先?” “我也不知。”苻缭实话道。 林星纬一脸复杂。 他说话何时如此不明就里起来? 这般含糊,后面必定有鬼。 “你说的那个朋友,究竟是谁?”他忍不住追根究底。 苻缭苦笑一下:“林郎要如此问,我便要问方才站在门口的是哪位了。” 林星纬心下一震:“你看见了?” “只隐约看见人影,不知何人。”苻缭应道。 见林星纬开始支支吾吾,苻缭又笑了笑:“看来我们都有说不清的事。” 林星纬脸红一瞬,才知苻缭竟是拿此事比喻。 虽然和他爹一样,总有与自己观点不同的地方,但苻缭这般说话却能让他能接受得了。 和他爹完全不同。 “我爹要是与你一般就好了。”他小小叹了口气。 “但你仍是敬重他。”苻缭道,“我看得出来。” 若是单纯的憎恶,他也不会如此纠结。 林星纬眉头仍未松开。 “就说千秋节那事,你不知道吧,我爹还想掺和呢。”他四下瞥了眼,“分明官家都给定了,他还想旁敲侧击地捞点油水……” 他又闭上嘴。 不该这么说自己父亲。他想。 可他做的事实在让人厌恶,以至于一想到他便生起气来。而且他做的事,那都是…… 林星纬连在心里也不愿去想。 他知道他爹也是为了他这个儿子。 若非如此,自己还到不了这文渊阁做校书郎。 苻缭面色也凝重起来。 林星纬见了,连忙道:“不过我爹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也动不了璟王……这点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苻缭眉间夹杂了点无奈。 但是奚吝俭会不会对他父亲做些什么,苻缭不敢保证。 第78章 他看着面前纠结的人。 也许自己辜负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 他方才竟有一丝高兴。 因为他又有实在的理由去找奚吝俭了。 第40章 大殿的偏堂内。 这里不比金碧辉煌的大殿,因着四周都有高大的建筑,这儿常年见不到阳光,倒是能聚几团风来,让人感觉阴冷幽暗。 除了万分惊恐或激动等着上殿面对官家的朝臣,几乎没人愿意待在这个地方。 几根幽幽的烛火也将人的身形照得晦明不清。 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道:“米总管,这事,真的能成?” 且不说奚吝俭会不会乖乖照做,就是真能治罪,他那腿伤的借口还能拖上好一阵。 偏生那箭上淬了毒!真不知官家是怎么想的,把能将奚吝俭赶去边疆的大好机会,被一直拖到现在。 米阴的身影藏在黑暗中,平平的语调听不出情绪:“事才开始,徐官人何必着急?” “怎能不急?”徐径谊道,“自他成为摄政王以来,总有理由留在这儿,米总管就不着急?” 米阴默了一阵,道:“他心高气傲,官家尚且年幼,总有耐不住性子的时候。我们乱了阵脚,反倒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米总管倒是会忍,恐怕只是他还没敲到您的脊梁骨吧?”徐径谊哼了一声,“他因这新修园林之事而杀的人,可都是老夫精心栽培的好苗子,就这么白白送了。而你送过去的那伶人,倒是够滋润的。” 米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语气亦不起波澜:“死几个人又如何?官家想要事做成了,对你我都有益处。他在此事上让了一步,威望便下了一阶。这不就是我们一直要达到的目标么?” 徐径谊面色变了几变。 “我们的真正目的可不止如此。”他狐疑道,“米总管莫不是已心生退意了?” 米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咱家有何理由?” 徐径谊顿住了。 他说的有理。米阴也是官家身边的大红人,从小看到大的,自然是有感情。 论说情分,所有人都比不上米阴在奚宏深眼里的地位。 “米总管说得是。”他收敛示弱,“是老夫太紧张了。” 他扫过米阴仍然没什么表情的面孔。 可他总觉得,米阴的目的与他不同,虽然他们算暂时的同盟,但只要米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便会瞬间翻脸。 米阴平静道:“徐官人可还有事要商讨?” 徐径谊莫名惊出些许冷汗。 眼前的人身形瘦小,似乎从来都是低着眼眸盯着地面,看上去就是官家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太监罢了。 他本能地想要后退,又止住脚步。 他为何要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监? 先前那自视甚高的小毛头,仗着自己出身世家,恃才傲物,瞧不起任何人,连他也敢无视。 最后还不是死在他手里。 徐径谊冷笑一声。 米阴眼眸微微向上一抬。 “徐官人。”他重复一遍,“可还有事?” 徐径谊回过神来,连忙咳嗽两声。 “无事、无事。”他应付两声便离开了。 米阴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目光才转向侧边的一根柱子,那儿有个不显眼的侧门。 周围静极了,这本就是偏堂该有的样子。 米阴唤了一声:“官家。” 奚宏深有些不情愿地从柱子后出现。 他似是难以启齿,担心遭到米阴的责备。 “官家怎么了?” 米阴蹲下身子,长袍坠在地上。 奚宏深有些紧张,即使是俯视着面前这个从小到大陪着他的人,他也不觉得轻松。 “朕把修花园的事交给他们两个了。”奚宏深道。 米阴牵过他的手,感觉上面的肉又厚了些。 “官家做得很好,可是还有哪里不顺心?” “但是如果要治罪,是不是连那个世子也要死?”奚宏深眼巴巴盯着米阴,“朕不想他死。” 米阴眼眸深了几分。 他仍是用平淡的语气问道:“官家为何不想他死?” “他对朕好。”奚宏深道,“而且朕不想他在奚吝俭身边了,凭什么呀,奚吝俭不是都不让他当训练官了吗?” 奚宏深鼓着脸,有些不服气:“为什么好的都被奚吝俭抢走了!” 米阴双唇抿紧,眼底下皱纹深得可怖。 “官家不怕,他抢不走世子。”米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世子是向着官家的,官家一定要记住。” 奚宏深闻言,稍显安定。 “对,他听朕的,他会听朕的话……”他嘟囔着,“那朕也不会让他死的,大家也都听朕的话。是不是等奚吝俭死了,世子就可以留在朕身边了?” 米阴的眼眸瞬间冰冷起来,按在奚宏深肩上的手突然用力,掐得奚宏深缩了一下。 “官家,若璟王殿下死不了呢?”他轻言细语,一如平日提醒官家记得用膳的语气。 奚宏深却生了恐惧之感。 米阴不是也讨厌奚吝俭么,明明许多主意都是他提的。 怎么忽然不高兴了? 奚宏深声音轻微地颤抖起来。 “死不了,不也还能把他放到边疆去么?”他问,“他在那里待了二十几年,本来就应该滚回去,不打扰朕的。” 第79章 米阴松了力气。 “当然可以,官家。”他回答奚宏深的问题,“官家想做的,都是对的,没人会不赞同。” 奚宏深眼睛亮了亮,用力点点头。 * 奚吝俭方回到府邸,孟贽已经为他备好茶水。 与茶水一同呈上来的,还有一份密报。 近来的密报少了些,大家都要忙活千秋节的事,而因为这个,官家的想法变了又变,他们的计划也要跟着变动。 于是磨蹭了这么久,才终于能有一封可以写的。 奚吝俭扫了一眼,将那张薄薄的纸放进灯罩里。 灰烬落下,老老实实地堆在一处,不弄脏一点多余的地方。 “明日,官家那边的人就该催着办了。”孟贽低声道,“这事已经拖了好几日,殿下接下来想如何办?” “不办。”奚吝俭道,“他若要探查,做做样子骗过去就是。” 孟贽眉头皱了起来,拔高的嗓音让他嘶哑的声音更加难以听清:“殿下。”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 “你知道为何当初孤不担心中毒这事么?” 孟贽一顿,躬身等着奚吝俭的话。 “因为这毒孤中过。”奚吝俭道。 孟贽猛然抬起头。 他几乎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却从没听殿下提起过。 “不必自责。”奚吝俭道,“那时候你还在我母亲身边,自然不知。” 孟贽身子一颤:“是在娘娘……” 奚吝俭闭起眼,感受玉玦在自己手心里的温度。 “这毒影响极其微弱,除非是常年服用。”他道,“这么点外伤根本没有影响。” 孟贽闻言便疑惑起来。 “那此人目的究竟是为何?” “想把矛盾转嫁给奚宏深,他巴不得我们两兄弟这就撕破脸。”奚吝俭眸色沉了几分,“腿伤的借口撑不了多久,且看他还有什么动作。” 他淡淡抿了口茶:“他还以为孤不知道当初也是他做的。” 孟贽一愣。 “孟贽,你还记得那天么?” 奚吝俭深深吸了口气,感觉到空气的潮湿与冰冷。 与那日完全不一样。 “奴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提醒奴婢当年的事。”孟贽道。 他的声音也不自觉沉了下来。 奚吝俭看着自己的掌心。 那道格外突出的,比周围深一块的肌肤同样时刻提醒着他。 “知道当年之事的,还剩下多少人?”奚吝俭道,“当年也算无人不知,现在已经无人问津。” 尤其是当时的朝臣,为了自己利益使尽浑身解数,你争我抢。 最后在分裂的国土前又毅然决然地一同抗敌,带着对对方的算计一同死在战场上。 尸骨都捡不回来。 孟贽眉头陡然皱起,闭上眼,不愿再回忆那日。 奚吝俭揉了揉额角。 千般思绪,他能与谁去说? 他一贯是不说的。他不需要说出来,也能自我纾解。 但总有失控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瞬。 而最近这种欲望出现的频率愈发多了。 他听见小厮的脚步声。 他闭起眼。 小厮不敢直接通报,附在孟贽耳边悄声说完,又小心翼翼地告退。 奚吝俭睁开眼。 孟贽躬身,并未说话。 几日前,府里人均察觉了,不能再提到那个人,于是大家心照不宣。 却发现主子仍是不悦。 于是众人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甚至想买通主子身边的两人。 可两人与他们一样,仍是不知实情。 因为主子没提。 一个字也没提到,也没有让人盯着他的活动。 就像当年朝中人对主子母亲的死噤若寒蝉一般,只想快些撇开关系。 奚吝俭缓缓攥起手,扳指磕在实木桌上。 “让他进来。”他道。 孟贽松了口气,连忙让小厮通传。 来人浅色的衣裳如同一缕光芒,虽然微小,却也足够在这黑暗中为人寻得希望。 苻缭走得很轻很慢,带着犹豫,不敢贸然上前。 两人的视线交错一瞬,又默契地分开,而后又无意间碰到一起。 “殿下。” 奚吝俭听见了那个许久没听到的嗓音。 只是几日,不算很久。他想。 ……也不算短。 那双眼尾稍有下垂的眼睛终于又出现了在他面前。 奚吝俭的手倏然握紧了。 即使他再想否认,此时也不得不败于凶猛跳动的心脏。 他发觉了,自己那想要与人分享心中思绪的欲望,不是他真的想要说。 而是想与这个人说。 第41章 苻缭在府门前忐忑不安了好一阵,发觉自己被毫无阻拦地请进府邸时,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脚步有些飘,努力稳住身形,朝大堂走去。 周围很安静,整个王府像是没有人居住,又不会让人产生萧条之感。 他有些难看见堂内人的身影,恍惚间又害怕这是奚吝俭设下的请君入瓮之计,还是要杀掉自己这个与季怜渎密切相关的人。 熟悉的沉香味让他神智稍放松些,而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殿下。”他唤了一声,才看见那人的背影。 第80章 他没发觉自己喊的声音有些颤,无力到近乎空灵,完整的字词一说出口便散落在空气中。 奚吝俭转过身来。 眼前的人比自己印象里还要更瘦弱些,身形似乎也矮小了点。 奚吝俭发觉那是他身子不适,只能缩着四肢以寻求躯体的疼痛感减少些。 他的面色比先前还要苍白,若不是身上的布料华贵了些,又天生神清骨秀,真叫人难以想象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苻缭对上他的眼眸,下意识笑了笑。 嘴角在他的脸庞上有些无处安放,笑过后落回原位一瞬,又瞬间勾起,最后还是不知所措地微微抽动了一下。 苻缭感觉自己从脖颈处就开始发热。他用手挡了挡,发觉无用后便放下了。 他的神情与平常似乎没什么不同,而仔细瞧过后,才会发现那表情仿若钉在了他面容上。 奚吝俭眼眸动了动,反复搓揉指尖。 苻缭见奚吝俭仍是没反应,已经生出退意,单薄的肩背始终压在门边,脚跟抵着矮矮的门槛。 奚吝俭终于发话了。 “何事?”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他纠结着,要以哪个理由入手。 最终他还是选了个无关紧要的事。 “我来……寻我的羊。”他抛出自己的借口,“先前带来,却忘记带走。” “你的羊?”奚吝俭顿了顿,挑眉道,“孤府里养的羊,何时成了世子的?” 苻缭无言。 他知这理由本就站不住脚,只看奚吝俭给不给他台阶下。 “养了一段时日,总有些挂念。”他不想那么快便扯到朝堂之事,硬着头皮道,“便想来见。” “养?”奚吝俭笑了一下反问道,“世子可真有养过它?不过是摸了摸抱了抱,要走的时候便再也不闻不问,这也叫养?如今又是出了什么事,才想起来要寻?” 他语调冷漠,吐出的既是质问也是事实,让苻缭无法,也不敢反驳。 苻缭见他如此咄咄逼人,心中恐惧油然而生,暗想自己是否已经没机会再接近他了。 他眼神躲闪,身子又往门板贴紧,已经心生退意。 藏在长裳下的双腿甚至向后退了一步,踩在门槛上,随时都要迈步出去。 奚吝俭眉头一压,当即欺身逼近,将苻缭吓得半步不能再动。 “又想走了?”他克制着情绪,显得颇有些咬牙切齿。 苻缭方意识到自己又下意识地退缩了。 但他还怎么办呢? “殿下似乎不想看到我。”他感觉嗓子很干,“是我太失礼。既如此,我便回去了。” 他说着话,眼神已经不自觉地放低看着门槛。 只要多迈出一步,就能离开这里。 想走很容易,苻缭深知这点。 是自己不想走。 奚吝俭发现苻缭的瞳孔缩小,身子不自觉地发颤。 他不敢看自己,不敢让自己发现他的眼眶已经发红了。 他在害怕,他几乎要哭出来了。 就因为自己问了他几句? 他真的会只因这些,便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奚吝俭一愣,按在门板的手忽然松了些力。 他喉结动了动。 “羊又不要了?”他微不可闻地放轻语气。 “不要了。” 苻缭随意地应了一声。 他心里乱极了,甚至连奚吝俭问了什么都没大听清,目的也转变成了不想让奚吝俭再动怒。 如果他们真的要从此交恶,苻缭不想让他对自己的观感再下降几分。 苻缭不能理解自己为何产生这样的心理,他觉得自己或许是发烧了,一时冲动才来找奚吝俭,又一时冲动毁掉了最后一个能与奚吝俭把话说开的机会。 很丢脸。他想。 他现在想要赶快离开了。 “我……” 苻缭话音未落,便听见奚吝俭声音陡然拔高:“不要了?” 他的声音犹如锋利的剑刃,尖锐又冰凉地把苻缭定在原地。 苻缭不动了,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让奚吝俭对他更加厌恶。 奚吝俭也没动。 他看见苻缭眼角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滑落,砸在地面,发出足以让人屏息的声响。 他自己却没发觉,安静得如同一尊塑像,眼角的泪水不过是清晨凝结在上面的水珠。 泪水还在不停地滑落,苻缭的眼神愈发空洞,仍是没有察觉。 奚吝俭登时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苻缭的眼尾越来越红。 水痕在他如玉般的面庞上留下水痕,重重叠叠地加深了印记。 “你……” 奚吝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景。 不过是哭了而已。他想。他当然见过人哭。 哭着说不想死的人,哭着咒骂自己的人,哭着说伤处很疼的人。 他却发觉不知如何面对苻缭的哭泣。 他以为苻缭不是会哭的人。 而他因为自己流泪了。 苻缭被奚吝俭突然柔和下来的语气唤回了神,感觉到面上的异样感,才发觉自己在奚吝俭面前哭了。 “我……”他连忙抹掉面上的泪珠,“我不是……” 奚吝俭的手已经抢在他的话前面,拭掉他眼角的泪水。 他的手仍然是温热的,沉香味陡然靠近。 再没有他责备的声音,苻缭又放松下来。 第81章 他深呼吸了一下,神情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怎么了?”奚吝俭仍有些别扭,仍愣着语气,“孤可有哪儿误会你了?” “没有。”苻缭应得很坦然,“殿下说的都是事实。” 他对那只羊……确实没有太深的情感,即使它很可爱,很温驯。 “为何要哭?”奚吝俭又问。 苻缭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没被人说过,心理承受不来。”他应付得相当随意。 “撒谎。”奚吝俭道。 “我从进门时就撒谎了。”苻缭干脆道,“殿下知道我来,不是因为面上的原因。” 见苻缭如此坦诚,奚吝俭一时竟说不出斥责的话。 显得好像自己是更矫情的那个。 “又是关于那处荒地的事?”奚吝俭道,“你该知道,不让你动,是怕你淌了这浑水。” “只有如此么?”苻缭反倒大胆起来,“可我觉得,是殿下不想多见我了。” 奚吝俭被他如此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你我之间有什么需要多见的理由?”他道。 这下轮到苻缭被问住了。 “有。”他只能搬出他不愿意用,但又很有效的那个问题,“我想问问关于新上任的工部尚书的事。” 奚吝俭的心忽然沉了一下。 不是这个。 虽然他无法肯定,但苻缭显然不是醉心朝堂斗争之人。 就算与林星纬交好,也不见得会如此着急地来问。 他有别的目的,这只是个托词。 奚吝俭眉尾忽然一挑。 他意识到苻缭方才为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虽然他没有证据,但他坚信自己这莫名而来的直觉没错。 他的心脏已经不可控地猛烈撞击着胸膛。 苻缭仍继续在说:“林郎中是我的同僚,我也是无意间才得知林官人的事情。我听闻他似乎也……” “不对。” 奚吝俭遽然打断他。 “不是这个原因。”他道。 苻缭的心脏猛然跳了一下。 “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立即道,“林郎中是我的友人,我想知道实情,我不想他困扰。” “那孤在你心中算是什么?”奚吝俭亦不示弱,“林光涿妄图插手园林之事,损害的是你我利益,你可有为孤考虑过?为何只一心想着与你相处不过几日几时的友人?” 苻缭一愣,额上顿时出了些许冷汗。 他张了张嘴,下意识便道:“我没有不在意殿下。” 奚吝俭嘴角微微弯起,眼底闪过一丝愉悦。 “你来找孤,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再一次强调,“你没与孤说实话,告诉孤,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苻缭感觉自己被他逼入死角,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却不是因为极度的恐惧。 他的瞳孔放大了。 他知道奚吝俭在故意逼迫他说出答案。 奚吝俭已经猜到了。 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么? 苻缭有些害怕,可这种害怕并不如先前那般猛烈,带给他的反而是诡异的喜悦。 他反而不愿这么快投降,他想让他们之间的交锋更长久一点。 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们二人都是。 “说吧,世子。”奚吝俭的话语不知何时染上了些许诱惑,像是耳边的轻声呢喃,“说出来,孤便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对于苻缭来说,驱使他开口的语句是前半句。 “我想见殿下。”他缓缓道,双眸直直撞进奚吝俭眼里,“我想见你,所以我来了。” 第42章 说出这句话时,苻缭发觉自己心跳的剧烈程度不减反增。 他很渴望,他很期待奚吝俭的反应。 同时又深深惧怕着他的面色会突然冷漠,两种极端的情感交织,让苻缭分不清自己脸上是什么神色,满眼只看着奚吝俭,盯着他的下一个动作。 指尖忍不住发颤,快速而密集地戳在自己胸口。 奚吝俭更近了一步。 他高大的身形压得苻缭几乎喘不上气,身体的本能让他想要逃脱,心中的强烈欲望又把他的身子固定在原地。 “很好。” 奚吝俭的语气里带着些微妙的餍足,源于暗含其中的征服欲,与自心底滋生而出的细密甜味。 他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满足于自己挖出了这人惯来毫无波澜的心底里的那一层细微的裂缝。 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条裂缝是关于自己的。 奚吝俭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与被献媚不同的,被取悦的感觉。 于是他也大发慈悲地给了苻缭机会:“不知世子现在更想先知道哪件事?” 他知道,苻缭接下来的答案也会让他满意。 苻缭喉结轻微地滚动一下,在白皙的皮肤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露水流淌过他的脖颈。 他眨了眨眼,嘴唇微张微合,最终还是道:“我想知道殿下不愿同意官家新修园林的原因。” 他一直想知道,囿于各种原因,一直没能得到回答。 而今他才发觉,奚吝俭其实是想说的。 苻缭心跳又快了几拍。 奚吝俭故意没说话。 待到苻缭感觉脸上要热晕过去后,他才慢悠悠开口了。 “既如此,世子与孤来吧。” 第82章 他的声音低了几分。 苻缭面上还留着些许泪痕,与面上深深浅浅的红色交叠在一起,自他微微抖颤的鼻尖生出些旖旎的氛围。 想拖着二人的脚步,不让他们的理智打断这来之不易的风光。 可惜只是一晃神的工夫,两人对视一眼,便都遽然冷静下来。 苻缭整理了自己的仪表,见奚吝俭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漠神色。 他们重新来到那处荒地。 路经皇城时,恰好碰到三三两两的官吏,有的下值,有的换班,苻缭下意识便躲着他们。 奚吝俭只是眉尾动了动,便与他一并做着这莫名心虚的勾当。 按说他与奚吝俭一起行动不会再惹谁怀疑,但苻缭发觉自己心底还是生出了些许忧虑。 这忧虑中带着点怯意,每当苻缭意识到这一点后,脸上总会出现不自然的热意。 好在没人发现。 奚吝俭眺望着这片荒地。 “看出什么了么?”他问苻缭。 苻缭看着眼前的一片荒凉,与上次来时并无二致。 他眨了眨眼,稍歪了下脑袋,看了眼奚吝俭。 奚吝俭又提醒道:“没觉得哪里眼熟?” 苻缭对这里本就不了解,面前的景色也与他心中所想的荒地没有不同。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托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抬了起来。 “不要盯着地面。”奚吝俭道,“看远一点。” 看远一点。 苻缭心底默默地重复着,目光自然地随之向上。 在目光所至的最远处,他看见了一个依稀的影子。 是平关山。 苻缭一愣。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在清秀的面上更添几分乖巧。 奚吝俭的手稍收紧了,抵着他的骨头用了点力,带着一丝强迫,狠狠地箍住了他刚有一点儿转向的脑袋。 隐隐的痛感自下巴蔓延开,肌肤紧密相接带来的酸麻感让他不禁闭起了眼,试图更确切地感受这份自奚吝俭而来的,并不让人惧怕的压迫感。 奚吝俭的指腹抹到他的下唇。 很软,软到奚吝俭以为自己的薄茧会刺伤他绵软的皮肤。 “孤带你去看。”他眼神晦暗几分。 苻缭点点头,待到奚吝俭转过身去带路时,才敢碰了碰方才奚吝俭摸到的地方。 纤细的五指遮住了他嘴角的淡淡笑意。 他跟着奚吝俭,从这一大片荒地中直直穿过。他踩到了不少尘屑石子,时不时便一脚深一脚浅,才发觉这荒地并非他看上去的那么平整。 再走下去,就要连人声都听不见了,只能面对毫无阻碍的风。 苻缭虽然走在奚吝俭身后,视野被挡了大半,但他也逐渐发觉,这块地方变得有些熟悉。 他看了看四周,发现不远处出现了一个高耸的东西。 那是城墙。 沿着城墙根后面的一条小径,逐渐看过来,便是他们现在踩着的这条路上。 苻缭心中忽然一阵。 他连忙转开视线,在周围搜寻起来。 他发现身侧正正好好有一道缺口。 这是那天夜里,祖紫衫带着他出城的远路。 这时再看平关山,似乎就在眼前。 他不可思议地望向奚吝俭。 这片荒地竟然与城外连到了一起。 反过来说,从城外沿着这条路径一直走,便能接近皇城。 而朝廷一直在拖延这道缺口的修补。 若是再在上面建上园林,在外人眼里,这条小路便会永远被遮住。如果有人要从这里来,周围的人难以察觉。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 而且,奚吝俭竟然也知道,他那晚与祖紫衫的行动。 苻缭的表情似有嗔怪,看得奚吝俭心脏无端漏了一拍。 “想先问哪个?”他自然知道苻缭的疑惑。 苻缭看着平关山。 这一处并不是他们比试的主要山路,但还是能瞧见侧边因走山遗留下来的一地狼藉。 虽然没有完全堵住道路,但只要有人经过这里,变得更加小心,行动也愈发不便。于是在那一处的山脚,苻缭看见了已经被踩出一条额外道路的土地。 苻缭眼睫颤了几下。 他看着奚吝俭的双眸。 “殿下是因为这个,才不愿官家新修园林的么?” 奚吝俭顿了顿。 他没料到苻缭会先问这个问题。 他轻声叹了口气。 熟悉的感觉。 这个让他百感交集而难以言表的感觉。 “你的疑问就是关于孤的?”他忍不住问道。 他有那么多问题可以问。 问这段道路的来历,问自己如何知道他们的动向,还可以问奚宏深或者徐径谊对这条道路是否知情,问他们迟迟不愿修补城墙的原因。 偏偏要问到自己身上。 苻缭毫无阻碍地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只能问这一个问题吧。”他眉眼带了点小小的笑意,“殿下方才说过的。” 惯来温顺的绵羊也会露出狐狸般的狡黠神情。 奚吝俭挑了挑眉。 “不是。”他回答道,“不是因为这个。” 苻缭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但还是静静等着奚吝俭的下文。 奚吝俭也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但话到嘴边,他忽然卡住了。 第83章 他发觉自己说不出来。 这原因说起来太过漫长,长到他又要回忆起兵器相交与漫天黄沙鲜血的日子。 又让他想到皇宫内还在莺歌燕舞的奢靡。 心底的烦躁陡然而生。 这不就和先前的苻缭一样么?为何自己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他啧了一声。 苻缭看出些许端倪。 “殿下可还是不愿意说?”他问道。 奚吝俭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与不是,都让他把自己架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他看向苻缭。 他分明是想与面前这个人说的,可长年累月的习惯已经让他无法对一个人坦然地开口。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表情逐渐敛起。 他会不会很失望? 是自己逼迫他说出这个问题,而自己又没能给他解释。 奚吝俭的眉头陡然压低了,眼底晦明不清地积杂着情绪。 手腕忽然被一阵温凉碰了一下。 是苻缭小心地触碰了他的手。 “没关系的,殿下。”他及时道。 他仍有些拘谨,害怕自己的举动让奚吝俭不满。 就像那只受惊的小绵羊。 他并没有失望,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 “我可以等到殿下想说的那天。” 舌尖润湿下唇,他看着奚吝俭,认真补充道:“我会等的。” 第43章 奚吝俭目光闪烁了一下。 他没应声,半晌才忽然开口。 “你知道平关山诈降之事么?”他问。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第一次的挂帅出征,没人能想到他竟然会用诈降的战术。 苻缭亦觉得这极需要沉得住气。 奚吝俭当时年轻气盛,没有急着展现自己的才能,而是把自己的臣民都骗了一下,成功地诱敌深入,全歼了敌人。 他能走到今日,不是没有理由。 奚吝俭目光放远了。 “那次并非孤故意如此,而是万不得已。” 苻缭愣怔一瞬。 “你看到了,这条道路直通皇城,当时的敌军就在山脚下。”奚吝俭目光扫过他所说的地方,“只要派人侦查,这里便会暴露。” 苻缭明白了奚吝俭的用意:“所以,殿下是为了引开敌人,才不得不诱敌深入。” 奚吝俭听着他的叙述,眉头不自觉皱了一下。 他总是用敬称。 对殷如掣和林星纬倒是叫得亲热,到了自己这儿便是一口一个殿下,生分得很。 他略微颔首:“对面将领狂妄自大,激他一下便上钩了。” 他话里带了些冷笑,苻缭听到,有些难过。 奚吝俭是在意北楚的。 否则,他完全可以请君入瓮,待敌军杀了先皇等人再来个瓮中捉鳖。 他却没这么做。 奚吝俭看他的模样,便猜到他在想什么。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 “怎么,又觉得孤是好人了?” “好与坏,不是我一人能评判的。”苻缭应道,“亦不是当今世人能评判的。” 他的声音藏着几分自己都没发觉的愠怒,面色陡然凝重起来。 奚吝俭顿了顿。 “没必要生气。”他缓缓眨了一下双眼,“这有何好生气的?” 苻缭被他一说,方察觉自己有些失态。 他耳根热了一瞬。 “天气不好,心情也受了影响。”他借口道。 如今快到清明,天气时晴时阴,乌云存心戏弄人一般来了又走,致使这几日都沉闷得很。 奚吝俭闻言,眼底忽然浮起一丝笑。 这笑里没什么感情,更像是怒极反笑。 “你知道官家诞辰确切是在何日么?”他忽然问苻缭。 苻缭被他问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便摇摇头。 千秋节为期大约有半月之久,几乎每日都是盛大庆典,官家与民同庆,大家都把这个当假期来过,至于具体是哪一天,没人特意提到,苻缭也并不清楚。 “过了这么多年的千秋节,你还不知道官家的诞辰?”奚吝俭颇有深意地问道。 苻缭不免激灵了一下。 奚吝俭又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身份来了? 不过这次相比于之前,并不让他害怕。 苻缭小心地看他一眼,清澈的瞳孔毫无保留地展现在奚吝俭面前。 好像是……因为奚吝俭并没有用“世子”称呼自己。 这称呼听上去是尊敬,但这两个字完全可以暗含讥讽与威压,不显山露水地便能让人生出寒意。 奚吝俭并没追问下去,嘴角微微勾了勾,像是报复成功的笑容。 两人沉默片刻,并不尴尬,像是一并登上山顶后享受日出的宁静时刻,让人心底生出一丝轻微的甜意。 苻缭望着美中不足的那处。 未被处理的山石堆积在本就陡峭的道路上,更显艰难险阻,只是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慌。 “殿下。”他唤了一声,目视前方,“我们该商量如何为官家新修园林了。” 奚吝俭长睫微微动了动。 “不必。”他淡声道,“孤没打算在那片地上动土。” 苻缭瞳孔立时缩了一下,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自知让他误会,啧了一声。 “不是不让你插手,是孤本就不想动。”他道,“官家说了又如何,只要不动,他除了毫无意义地发火还能做什么?” 第84章 “殿下不就不担心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苻缭皱起眉头,“这可是欺君之罪,恐怕很多人等的就是这一天。” 这事一传开,徐径谊等人定然要逼死奚吝俭,就算奚吝俭手握权势,但官家的地位摆在这里。 不然当初奚吝俭也不会选择只做一个摄政王。 他完全有能力废掉现在的官家。 “他们可没敢想过让孤死。”奚吝俭道,“他们不过是想让孤赶快收回上木国而已。” 美其名曰将功抵过。 奚吝俭早帮他们想好该如何说了。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不必去猜奚吝俭和上木国是否究竟是传闻中那样有关系,只要奚吝俭一出了京州,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要回,就只剩下杀回京州这条路。 不过那时,奚吝俭手里的兵将怕是也不够支撑他完成这件事了。 北楚没有再征兵,他们是想把奚吝俭耗死。 “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入套?”苻缭不解,“难道这事真的没有解决方法?” 奚吝俭看他一眼。 “没有回旋的余地。” 苻缭知道是说不动他了。 “那殿下可有应对的方法?”苻缭心底忽然有些慌乱。 奚吝俭难道真要把自己送出京州? 不可能。苻缭立即掐灭了自己想法。 季怜渎还在这儿呢,不会的。 而且奚吝俭对皇位也是虎视眈眈,怎可能这么容易就让权了。 苻缭只能用这两个理由给自己解释。 想着想着,心尖莫名一酸。 自己也不想他离开。 虽然在他心里,自己没多少分量吧。 这再正常不过,但悄无声息的怏怏不平还是席卷了苻缭全身。 他连忙掰着自己的手指,停下这个念头。 指尖因为他的来回蹂躏微微发红。 一只手突然拍到了他的肩上。 苻缭猛地惊醒,发觉奚吝俭已经说完了,自己没听见一个字。 “怎么了?”奚吝俭拧着眉头,似是因为他的出神而不满。 苻缭连忙摇摇头。 奚吝俭眉尾挑了起来。 “上木国迟早要被收复。”他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回答。 那就是真的有这个打算了。 苻缭舌尖抵着贝齿。 这打算像是突如其来,苻缭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修园林这件事,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了么?”他问。 奚吝俭眉头压低:“为何如此坚持?你可知修成一座园林有多劳民伤财?” “殿下若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便不同意,那定然是有解决方法。”苻缭咬咬牙,道,“殿下刚处理过一批人,他们的家产可以充公,人手也可以让囚犯来替,这怎么不能做成?” 说到底,是奚吝俭不愿意告诉他真正的原因。 他知道奚吝俭有苦衷,对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不说也无所谓。 但苻缭知道总有一天,季怜渎会知道奚吝俭的一切。 这些他已经知道的,还有他永远不会知道的。 虽然自己愿意等,但奚吝俭兴许真的不愿说。 奚吝俭没急着回话。 半晌,他重复了自己的问题,眼眸直直盯着苻缭:“世子为何如此坚持?” 苻缭动了动嘴。 “因为这件事是我与殿下一并完成的,如果殿下不想做,也会牵连到我。” 他知道这谎话会被奚吝俭看穿。 其实自己也不想说心里话,与奚吝俭没什么区别。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又期待着奚吝俭会像先前那样逼着他说出实话。 但奚吝俭只是笑了一声。 “世子这是在……”他琢磨着用词,玩味道,“撒娇?” 苻缭顿了顿。 果然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他的心思注定不会交到自己身上。 苻缭眉尾落下,没有看奚吝俭。 他仍是笑着,嘴角淡淡的笑意中蕴着一丝只有他自己才尝得到的苦味。 他深呼吸一口气,转过身来时,最后一点苦笑已经被风掠走。 “对,我在撒娇。”他道。 第44章 凉风习习,如履平地,毫不费力地拨弄苻缭额前的细发。 眸中秋水在那一汪小小的干净瞳孔中泛起细微的波澜,只一瞬便归于平静。 他的眉眼自然落下,身后便是显得荒凉的平关山,为他的孑然更添几分萧瑟。 他虽然如此说,但奚吝俭知道他并无此意。 苻缭情绪忽然低落了。他看得出来。 这转折突如其来,苻缭的目光又如此坦诚,像是从容前赴刑场的高洁之士。 苻缭在他之前开口了。 “殿下不生气么?”他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几下。 “为何要生气?”奚吝俭眉尾抬了抬。 说罢也不见苻缭要开口,在话彻底落到地下时,奚吝俭才又抬起来:“你又没和季怜渎这般说话。” 既然都做戏了,苻缭也这么以为,那便做到底好了。 奚吝俭揉了揉额角,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 苻缭的呼吸明显了点,胸膛的起伏却没有方才规律。 这才是他认识里的奚吝俭。苻缭想着,更多的是在安抚自己。 奚吝俭没生气的原因也不是他已经能接受与自己嬉笑怒骂了,而是他根本不在意,只要自己没对季怜渎做什么。 第85章 奚吝俭默默地看着他,摩挲在扳指上的手不自觉重了些。 他还是如此在意季怜渎。 若他知道他们不过是在做戏,他还是会放弃季怜渎么? 奚吝俭眉头一紧。 “只要你有办法,可以。”他立即引开话题,“和孤回去。” 苻缭一愣。 奚吝俭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总不能真是因为他在“撒娇”。 苻缭闭了闭眼。 总之,没再继续说方才那个话题便好。 一想到那个名字,他就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火焰烫了一下,而这个名字从奚吝俭嘴里说出,更是为这团火长了气焰。 不应该。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先前不是这样,甚至是完全相反。 他会很高兴奚吝俭惦念着那个人。 他现在也可以为此高兴。 苻缭努力地提了提自己的嘴角,跟上奚吝俭。 他们又回到了那片荒地,随着时间流逝,在夕阳下的黄土便显得孤寂与悲凉。 即使他就在繁华的皇城后面。 “奚宏深的要求是自这片树林起,一直延伸到另一边园林的接壤处。”奚吝俭从右到左为苻缭指明,“孤要的是这两个土丘之间的地方不被动工。” 苻缭歪了歪脑袋。 那两个土丘极不显眼,若不是奚吝俭给他示意了一下,他以为那只是地势本身崎岖不平罢了。 这样看来,奚吝俭不想动的地方恰好被新园林包围着,要唐突空出一块地来的确是难事。 但好歹并不是这一整片区域都不能动,比他预想的难度还是要低不少。 “官家……大抵不知道这一处对殿下意义重大吧。”苻缭猜测道。 若是真要与奚吝俭作对,只对这一片地动手才是奚宏深的作风,而他只是笼统地将这一大片区域都划成了他的新园林,在与自己或是奚吝俭说话时亦没有特意强调。 奚吝俭冷笑一声:“他能知道什么?” 苻缭静静等着,待到他隐含的怒气消下去后,才又问道:“那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也许。”他最终嗤笑一声。 苻缭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既然没说有,那便可以当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了。 这样的话,对他们而言是有利得多。 “怎么样,世子,心里可有想法了?”奚吝俭面上的阴暗很快褪去,看着他道,“明日监工的官吏就要来了。” “监工么……”苻缭思索片刻,“官家看起来挺重视着园林的,他会亲自来看么?” “他什么都不重视。”奚吝俭嗤之以鼻,“他要这园林,只是想与孤作对,指不定连这片荒地有多大都不知道,才说得如此无所顾忌。” 面前的荒地可谓是一望无际,苻缭也不敢想象,这一片都要修成皇家制式的园林,在短短十几日内该如何完成。 耗费的人力物力,一定超乎想象。 “所以,他不会来看,实际上也不知这工程具体要如何完工。”苻缭抓住奚吝俭话里的重点。 奚吝俭颔首。 苻缭眼眸动了动,看向奚吝俭:“可以再去另一边走走么?”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走走”。听起来像是要与他散步一般。 苻缭的神情和动作似乎也是如此表示的,带着些许紧张与担心被戳破的害怕。 他似乎还有些煎熬,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他并不如面上那么平静。 奚吝俭心尖忽然颤了一下。 ……是自己想多了。 他方才还在意着季怜渎,怎么可能…… 奚吝俭面色不自觉冷了几分。 “季怜渎若有你这么主动就好了。”奚吝俭淡淡道。 他知道自己的怒意有些藏不住,言语里的挤兑不言而喻,但苻缭大抵不知自己是什么意思。 苻缭眼眸动了动。 既然说到季怜渎,他想开口问问。 话到了嘴边,他又抿起唇。 现在问的话,是不是不大好? 显得自己相当关心季怜渎,是另有所图。 他的双眸迅速在奚吝俭面上扫过,发觉他一直盯着自己,幽深的眼眸随时做好吞吃他的准备。 他大概也猜到自己要问了。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将要说的话彻底咽了下去。 不想问。问了又能怎么样呢。若是关系好些了,奚吝俭的重心就会放在季怜渎身上,若是没有,自己还得出谋划策,让奚吝俭把重心放到季怜渎身上。 殊途同归。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目的。 明明进行得顺利,但为何心脏开始摇摇欲坠起来? 苻缭不禁打了个冷颤。 不该这样。 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季怜渎对奚吝俭也并非没有情意。 只要越过了那道坎,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自己在这当中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一如在自己现世的家里。 一如在这世上。 可有可无。 “在想什么?”奚吝俭打断他的思绪。 声音比他听过的都要缓和,让他想起在璟王府里宿过一夜后,翌日清晨还未睁眼便闻见的淡淡沉香。 苻缭摇摇头,嘴角习惯性地勾出浅浅笑意。 奚吝俭看着苻缭。 他还以为苻缭会顺势开口,又教他些没用的,所谓能与季怜渎拉近关系的招式。 第86章 但苻缭似乎开始心绪不宁起来。 苻缭说不清自己是否渴望,但他并不抵触与人产生联系这件事。 可惜他从没遇见过,只是在自己的想象里绕圈圈。 时间久了,他甚至再没有这样的想象,习惯了一个人看着这世间百态而没什么作为。 反正也不会有人来询问他的意见。 奚吝俭算是……第一个。 虽然是自己接近他在先,但他是第一个给自己回应的,甚至是在自己没有主动的情况下,强硬地把自己拽进他的世界里的人。 苻缭并不讨厌这样的举动,甚至他开始生了些依赖。 在他还没发觉时便悄悄在心底肆虐,如今发觉已是来不及了。 他看着一旁的树林,那里的叶片也逐渐翠绿起来,为底下的土地投下一簇簇好看的阴影。 “我想到办法了。”他轻声道。 他看向奚吝俭。 既然奚吝俭不在意,那他真正撒一次娇也没关系吧。 “但我需要殿下的帮助。”他眉眼弯弯,轻柔的嗓音不知何时变得有些惑人,“殿下会帮我的,对吧?” 第45章 “世子这么快便有想法了?” 奚吝俭嘴角的笑意代表着他此刻的心情。 “殿下一定有办法的。”苻缭并不自傲,“殿下比我了解的多,怎么会想不到?” 只是奚吝俭不愿意去做罢了。 奚吝俭挑了挑眉。 “看来我们所见略同。” 苻缭闻言,才彻底放下心。 “殿下算是同意了么?” 奚吝俭的眼眸也染上了些笑意:“自然不能辜负世子。” 苻缭不由自主地跟着他笑,心中却还是有点紧张。 “那……”他小小地得寸进尺一番,“我还能知道原因么?” 知道奚吝俭为何不想动那块地的原因。 他紧紧盯着奚吝俭的表情,随时准备转移话题。 奚吝俭长睫微动。 “只要你能知道官家诞辰在哪一日。”他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你就会知道。” 苻缭有些奇怪奚吝俭的说法。 但奚吝俭已经率先离开了:“该回去了。” 他们又沿着来时的路回到街上,苻缭脚步迟疑一瞬,见奚吝俭没有开口,便转向跟着他回到璟王府。 奚吝俭只是待到他进门后,才看他一眼。 “还有事?” “有。” 苻缭目光闪了闪,心中没底。 “问。”奚吝俭道。 苻缭看着奚吝俭,迅速眨了几下双眼,眸中带着些许期待与无辜。 “那只羊……还在府里么?”他问。 奚吝俭顿了顿。 他冷着一张脸:“给青鳞吃了。” 苻缭扬起的眉尾顿时落了下去,恰好被额边的碎发挡住。 “这样啊。” 他应了一声,以手抵唇,遮住自己有些无所适从的神情。 奚吝俭无言看他。 先前说他的话没有一丝虚假,他确实不在乎这只绵羊如何,但如今看他神色,又不像是漠不关心。 他对许多事物皆是如此。 随口一说,他便不再问了,好像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装作关心的模样,以展现自己那颗怜悯之心。 实际上他并非这样的人,这也让奚吝俭的视线更加不肯放开他。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掩在恰好刮过叶片的风声中。 额前碎发坠下更多,随着他逐渐压低的头颅落在自己双眸前,拦截了他的视线。 说没动摇是不可能的。 若是那日将绵羊带回去了多好。 虽然没做好养它的准备,但看它如此乖巧,当是不会添麻烦的。 他心底生了些不舍。 想到那只小羊羔乖乖看着自己的眼神,想到它通人性般地贴在自己腿边却并不扰人,不知是因为天性如此,还是害怕被人讨厌。 但狼吃羊本就自然,那只羊又并非什么珍贵的宠物。 怎能因这件事而质问奚吝俭什么呢。 奚吝俭眼眸晦暗几分。 他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看了一眼。 堂外灰色的身影一闪,苻缭还未看清,那身影便贴了上来。 “青鳞。” 苻缭心尖颤了一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青鳞还认得这位恩人,兴奋地围着他转圈,鼻尖时不时动一下,企图立起身搭在他身上。 苻缭嗫嚅一声,伸手去摸它的脑袋,青鳞没有躲开。 是啊,青鳞也不过是奚吝俭养的一只狼罢了,它天性如此,自己又怎么能怪得了他? 世间本就是这样。 哪一方都没有错,但也许哪一方都不满意自己获得的结果。 苻缭鼻尖微微酸了一下,又将这份感觉硬生生塞回心里。 他逃避般地将注意力尽数转移到青鳞身上,殊不知奚吝俭轻轻踢了一下青鳞的小腿。 青鳞立时抖了抖身子,把苻缭吓了一跳,手也松开了。 青鳞便低低呜咽一声,绕出大堂,踩在地上的哒哒声有规律而迅速。 不一会儿,它嘴里便叼着只白花花的绵羊过来了。 苻缭一愣。 “这是它么?” 苻缭忍不住揉了揉那团显然大了许多的棉花,感觉它身上的毛更加松软了。 羊羔已比他印象中大了许多,教苻缭发觉这些时日真是白驹过隙,如今看它的体型,自己也是抱不动了。 第87章 绵羊被青鳞放下地来,乖乖地蹭了一下他的腿,便缩着不动了。 看来是的。 苻缭眉尾又提起来,惊喜地碰了碰它的前腿,也是完全好了。 青鳞上前嗅了嗅绵羊,踩了两步,舌头刚伸出来,绵羊一动,它又被吓回去了。 苻缭望向奚吝俭。 眼眸亮晶晶的,像是藏了天子也触碰不到的星星。 “你并非无动于衷,为何不表现出来?”奚吝俭挑了挑眉。 那伤心又要极力忍住的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却不敢说。 为何不敢? 奚吝俭发觉苻缭的胆子比一开始小了许多。 他开始害怕自己会动怒。 不同于以往的疏离的客气,像是不愿让自己了解他一般,直愣愣地把自己推开了。 苻缭顿了顿。 “殿下没做错什么,我自然无话可说。”他道。 原来奚吝俭看出来了。 苻缭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奚吝俭大抵也不会以为自己对这只羊有多深的情感。 他有些无地自容。 “你既然难过,不就代表孤的做法对你而言有错?”奚吝俭眯了眯眼。 苻缭的动作停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怎么?”奚吝俭面色显出些恐吓般的不耐。 “殿下……现在也会这么想了么?”苻缭相当意外,甚至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又慌忙垂下嘴角。 连带着眉尾也一起垂下了。 他目光游离,以此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开始会些以己度人了。 放在以前,他哪里会管别人是什么心情,何况是这种他本就没做错的事。 一只绵羊而已,他连杀人都不眨眼,真要闹起来,还显得自己小题大做。 这样一点点进步,很快便能与季怜渎把话说开吧。 届时便不再需要自己了。 奚吝俭眉头猛然压低,自知失言。 “孤如何不会?”他迅速掠过这个话题,“说起来,当初你为青鳞包扎时,见到它腿上的伤痕了吧。” 苻缭点点头。 奚吝俭表情有些玩味:“你可知那是何人所为?” “难道不是青鳞在郊外不慎弄伤的?”苻缭疑惑。 平关山地势险阻,在山林间不小心被折断的树枝划伤都有可能。 奚吝俭冷笑一声:“青鳞受孤训练,怎会莫名跑出城外?自然是受惊了,才会跑到一个它从没去过的地方。” 苻缭心中突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殿下可有找到此人?”他小心问道。 奚吝俭直直盯着他:“自是找到了。” “那殿下是如何……处置他的?”苻缭心跳陡然加快了。 奚吝俭挑眉:“他让青鳞如何,我便让他如何。” 苻缭如坠冰窖。 他立即跑向季怜渎在的屋子。 青鳞与绵羊被他吓了一跳,在原地绕了绕后竟然也跟了上去。 奚吝俭面色一沉。 当真如此关心他。 他步子一迈,也跟了上去。 苻缭的体力不支,即使有心去跑,被后面奚吝俭三两步便赶上,甚至连脚边的白团子都比他快出半步。 苻缭脑袋一团乱麻。 奚吝俭不会把他的腿废掉一条吧? 他一把推开房门,见到季怜渎正在书桌前读着东西。 烛火跃在他的侧脸,认真的模样宁静美好。 听到响声,他先是皱眉,而后发现是苻缭,稍愣一下。 “阿缭?”季怜渎少见地生了些紧张。 这是苻缭戳破窗户纸后,自己与他第一次的重逢。 “你怎么来了?”季怜渎连忙退开椅子,就要过去接他。 路走到一半,他遽然被拉回,脚踝上的疼痛教他退了好几步。 苻缭见他没有行动困难,不禁往他腿上看去。 他的左腿行动自如,而右腿被禁锢住了。 甚至比上一次看到的还少了一个镣铐。 “世子这么着急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自而后飘来,“看来世子也知道季怜渎会做这种事。” 季怜渎面色一僵。 “你告诉他了?”他咬牙切齿道,“你分明答应了我不告诉他的!” “孤可没告诉他。”奚吝俭毫无愧色,“是世子自己猜到的。” 季怜渎面色更难看了。 他不敢去看苻缭,生怕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印象会被打碎。 他只能怒视奚吝俭:“少玩你那点强词夺理的花招。” “你在世子心中的形象是什么样,孤可不知。”奚吝俭嗤了一声,“不过现在看来,也没好到哪里去。” 季怜渎连忙看向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小季没事就好。” “你以为孤对他做了什么?”奚吝俭话里带了些嘲弄。 “我以为殿下……会伤害小季。”苻缭头还有些晕,不得已扶着墙,意识到身后是奚吝俭,又勉强站直身子。 奚吝俭看着他柔顺的黑发。 “孤就算做了,又如何?” “做了,我……”苻缭忽然有些无力。 “我就会生气。”他道。 自己生不生气,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然奚吝俭稍知道了推己及人,但也不代表他会这么做。 奚吝俭一滞。 第88章 “真的么?”他问。 身后突然空了一块,苻缭被凉风袭击得脑袋空白。 “嗯。”他小声地应道,也不在乎奚吝俭有没有听清。 片刻后,奚吝俭才开口了。 “孤不会做的。” 第46章 苻缭感觉这声应答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灌在耳边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他怎么能是因为自己? 苻缭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法甩出去。 大抵只是想和自己表明他在慢慢转变罢了。 这样想着,心跳还是忍不住加快。 奚吝俭见他久久停在原地,提醒道:“你没什么要和他说的么?” 苻缭一愣。 和季怜渎……确实,他们几乎已经没话可说了。 自上次把话说开,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应当是越来越远,而今看到他没有受伤,也不必再多说什么。 何况季怜渎看起来也很尴尬。 他看向季怜渎,却发觉他急躁地想摆脱脚上的束缚,想要与自己说话。 苻缭当他是要提醒自己向官家举荐他做笙管令一事,连忙上前。 谁知季怜渎一碰到他的手,就猛然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阿缭,你知道的,他养的那头狼可凶了。”季怜渎拽住苻缭的手腕,面上甚至带了些哀求之意,“我是一时着急,我太想出去了,我好久没出去过了,所以才……” 苻缭被他突如其来的解释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后,他止住季怜渎越发急躁的声音。 “我知道。” 苻缭主动握住他的手,两人掌心贴合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季怜渎猝不及防,身子立时后仰,显得抗拒,可另一只手死死抵住木椅,不让自己挣脱出去。 握着他手掌的温软没动,季怜渎才回过神来。 他不是那些人。 没有赤裸裸写在脸上的,不怀好意的目光,也没有故作清高实则背地里肮脏到极点的衣冠禽兽。 “我知道你想出去。”苻缭闭目勾唇,安抚道,“我没有生气,或是对你失望,不用担心。” 季怜渎心下一紧。 漂亮的双眸望着他,稍有水光聚在眼角。 季怜渎声音不自觉小了下去,像是做错事的小兽:“真的么?” 苻缭看得出他并非做戏。 “你为何会觉得我生气呢?”他笑道,“难道你也认为自己做错了么?” 季怜渎一愣。 是啊,为什么自己会下意识地就不想让他知道呢? 那只狼烦人得要死,天天就在他房门口晃荡,这是当时唯一的办法,自己本来就没做错什么。 现在竟然担心起一个无关的人对这件事的看法了。 季怜渎双眸迟钝地在苻缭面上游离起来。 大抵是,这个人太好了。 自上次苻缭与他敞开心扉,他才终于得知这个人的真实模样,知道他在心底究竟是什么想法,才后知后觉他牺牲了多少来装作若无其事。 是自己有愧于他。 所以,这等肮脏龌龊的见血之事,无论有多微小,他都不想让苻缭知道。 不是想要维持自己在苻缭心中的单纯,而是自己不想苻缭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秽物。 也算是不能回应他心意的一点补偿。 当然,这种话他自是说不出口的。 季怜渎咬着自己的下唇,贝齿在柔软的唇肉上反复碾压,企图消磨内心的煎熬。 他握着苻缭的手愈发收紧了。 苻缭拍了拍他的手背,凑上前去,强行在季怜渎的眼眸里占了一席之地。 “我能理解的,好吗?你不用害怕。”他再一次安慰道。 季怜渎渐渐从惊惶中回过神来。 “真的可以么?”他轻声道。 苻缭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太想出去了,而且你也不喜欢青鳞。”他道,“那种情况下,你想一石二鸟。” 听见自己的意图被苻缭看得明明白白,季怜渎不免拘谨。 谁知苻缭不仅没有怒色,反而有些纠结:“何况我的看法无关紧要,你该多注意着殿下。” 季怜渎顿了顿,方反应过来,面色难看几分。 “青鳞毕竟是殿下养的,而且他又……”苻缭声音渐小了下去,未说出口的意思不言自明。 季怜渎抿了抿嘴。 怎么听起来苻缭与那只灰狼关系很好的样子。 他想着,正看到那只狼面露凶光,一条腿抬起来,就在他房门口发出低低的咕噜声。 季怜渎瞳孔一缩,却看见苻缭已经对灰狼做了“嘘”的动作。 也不知它是不是真的看懂了,有些埋怨地躲在奚吝俭腿边,尾巴扫来扫去。 季怜渎眨了眨眼。 “你和它……” 苻缭当他是怕青鳞,应道:“之前帮它包扎了一下伤口,多少认得我些,它不会过来的,殿下也管着呢。” 季怜渎动作更加僵硬。 他之前还企图欺骗奚吝俭,是自己帮这灰狼疗伤。 奚吝俭那时就知道了。 他故意等到现在不处置自己,就是想让苻缭知道这件事。 他想挑拨苻缭与自己的关系。 季怜渎看向奚吝俭,后者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云淡风轻。 反而有一丝的不耐。 他没看自己一眼,目光完全落在了苻缭身上。 第89章 季怜渎顿了顿。 发觉苻缭还在看着自己,他连忙应声。 “璟王……不还是这样么。”他摇了摇头,“天天把我锁在这里,我都出不去。” “但你的脚镣已经少了一个。”苻缭倒是有些高兴,道,“而且这件事,他没怪罪你,不是么?” 听他提及这个,季怜渎也不知奚吝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换作先前,让自己跪上两个时辰再散播消息出去,肯定是少不了的。 而今许久没了动静,连阉狗他们都想方设法地打听自己的状况,一是害怕自己早就死了被压着消息,二是怕自己与奚吝俭合谋。 季怜渎冷笑一声。 苻缭当他是对奚吝俭仍未改观,眉尾不自觉落下些:“他可有与你说什么?” 苻缭关心的语气让季怜渎生出几分愧疚与心虚。 但这事不能说。 如今自己没有自保能力,再如何也该等到入宫后,才有机会向他吐露真相。 但苻缭话里话外似乎都向着奚吝俭,让季怜渎不自觉警觉起来。 “阿缭,虽然他没对我做什么,但他是什么人你不是不知道。”他咬着牙,眉头蹙起,“他这算什么心思……把我关在这里,便可以说是看上我了?” “殿下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想法的人。”苻缭道,“他能为你摘掉一个脚镣,将来也一定能让你出门的。” 季怜渎舌尖抵着牙根。 他垂下眼,若有所思,见苻缭一脸关切,又放下心来。 苻缭见他似乎兴致缺缺,也觉得当着奚吝俭的面说太久不好,便道:“那,我先走了。” 季怜渎又拉住他的衣袖:“阿缭,你能多来看看我么?” “这……” 苻缭局促地以手抵唇,看向奚吝俭:“这件事不是我能决定的,而且殿下愿意让我来见你一次,已是万分不容易了。” 季怜渎看了奚吝俭一眼,嘴角勾了一下,又迅速收起。 “没关系,你这次不都见到我了么。”他道,“你是世子,他不敢动你的,只要能来璟王府,那就是有机会的。” 说罢,他又暗自扫了奚吝俭一眼。 苻缭有些为难,但还是应了声好,与奚吝俭打过招呼后,便在不远处等他。 青鳞留在奚吝俭身边,绵羊迈着步子跟在苻缭身边。 待到彻底听不见脚步声,季怜渎才开口道:“计划落空了,很生气吧?” 奚吝俭微微挑眉,轻嗤一声:“比你那惊惶失措的模样好得多。” 他面上虽然带笑,语气却冷到了极点,让人不寒而栗。 季怜渎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即使如此,他嘴角仍是勾起几分,双眸微眯,眼里的笑意能将人的魂魄勾了去。 “你以为你刚刚说的话,我没听见么?” 奚吝俭目光顿时刺向他。 季怜渎瑟缩一下,却知自己抓着了他的死穴。 “怎么,反应这么大?” 兴奋油然而生。 他听到了。奚吝俭和苻缭的交谈。 他从没见过奚吝俭这般谨慎与严肃,只是回答苻缭的一句无心之言。 季怜渎低低地笑了几声。 “还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有今天。”他昂起下巴,像只抓到猎物的猫咪。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似是不解他的话:“你在说什么?” 季怜渎一愣。 奚吝俭该不会……没意识到吧? “别装了,你对苻缭的心思,不会以为我看不出来吧?” 季怜渎难以置信地笑了笑,可一想到面前这凶煞惯来的模样,又觉得不是没可能。 奚吝俭罕见地迟疑了一下,感觉到青鳞无聊地扫了扫他的脚踝,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孤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我对他能有什么心思。 奚吝俭偏过头去,瞧见苻缭站在柳树底下,长长的枝条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让人更容易想到那日他脖颈上泛红的勒痕,与那双润湿了的眸子。 奚吝俭没再理会季怜渎,任由侍卫将他房门关上,把季怜渎的声音隔绝了。 苻缭听不见这边的声音,见奚吝俭来了,笑道:“殿下。” 奚吝俭发觉自己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虽然苻缭只用敬称,但唤得这两个字本身都温柔许多,仿佛是给他戴上的冠冕。 眉头松开些许,可季怜渎的话仍在他心头盘旋。 七弯八绕的,最后绕成一个死结,缠得心脏都没法动弹,只能无力地喘息。 什么乱七八糟的。奚吝俭最终下了定论。 他为何要在意这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这又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能看见苻缭这样笑吟吟的面庞,能听见他温声细语地说话,像只绵羊一样温驯地在自己身边。 可惜虽然乖巧,但并不主动。 “孤没动他。” 于是奚吝俭先开口了。 苻缭摸着绵羊的手停住,微微歪着头看他。 “孤没动他。”奚吝俭盯着他,重复了一遍。 青鳞在他们二人之间急切地踩来踩去,一会儿扒着苻缭的下裳,一会儿又用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奚吝俭看,似是为自己刚才的听话讨要奖赏。 奚吝俭盯着他的目光,亦是如此。 第47章 青鳞叫了一声,见两人一时都没理会它,无聊地拨弄着面前的绵羊。 第90章 绵羊下意识地躲在苻缭身后,不过一瞬又闻到青鳞身上熟悉的气味,便跑出来站在青鳞身边。 青鳞不敢动它,久而久之便习惯这只不能吃的食物,绵羊也知道它不敢动自己,安心地抵着它的脑袋叫了两声,听起来似乎它的地位还比青鳞要高些。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他迅速眨了眨眼,喉咙生了些许干涩,让他喉结不自觉动了一下。 “……好。”他弯起眉眼,笑吟吟道,“我看到了,他比上次看起来好多了,我很高兴,谢谢你。” 苻缭眼眸看着奚吝俭,俯身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他的动作与眼神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青鳞和他的主人都很受用。 奚吝俭轻笑一声:“谢孤做什么。” “殿下知道我在谢什么。”苻缭笑着应道。 对季怜渎的态度有所改善,的确让他惊喜。即使知道是他让青鳞受伤,也没有再加罚他。 虽然这样对青鳞不公平。 想到这儿,他又揉了揉青鳞的头部柔顺的毛发。 “早好了。”奚吝俭看它一脸舒服样儿,轻哼一声,“还想借着这个理由躲懒。” 青鳞察觉到主人话里的一丝威胁,抬头望他。 “毕竟是真受伤了,让它多休息几日也无妨。”苻缭不知自己为何要为一人一狼打圆场,想了想倒觉得这情形十分有趣,不禁笑出声。 “既知道它实打实受了伤,为何还能如此体谅季怜渎?”奚吝俭微微挑眉,“你与它也不算生分。” 苻缭眨了眨眼。 “殿下向我说这事,就是想让我对季怜渎失望么?” 如此煞费苦心,不想让自己再挂念季怜渎,也是辛苦他了。 奚吝俭看着苻缭的眼神,知道他又误解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就当是。”他道,“你知道,他想离府有很多方法。那日他已经向殷如掣求情,还要多此一举。” 苻缭有些意外:“这件事我倒是不知情,不过这么看来,殷郎确实挺好说话的。”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你何时叫上他殷郎了?”他语气里流露出一丝不快。 苻缭一愣,说实话他也记不清了。 “交谈过几次,殷郎觉得先前的叫法有些生分,我便这样叫了。”他眉头微蹙,“可是有什么不妥?” 若真不合适,也没听殷如掣说过。 奚吝俭眼皮抽了抽,没再说什么。 季怜渎的话又在心中回荡起来。 他自己也不明白,本就是个常见的称呼,他也这么叫过林星纬。 ……才与他共事多少天,林星纬那脾气他还愿意这么叫。 为何不能…… 自然不能。 奚吝俭止住这个念头。 除了身边几个亲信,已经很少人会这样尊重地称呼他了。 但正是因为意识到这一点,奚吝俭心中的不快愈演愈烈。 似乎有什么他想得到的东西,被这尊敬的称呼挡在了外面,让他面上看起来风光罢了。 “说起来,似乎没见到殷侍卫了?”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不必特地换掉称呼。” “可是殿下看起来很在意。”苻缭察觉了他的异样,“礼尚往来,我也不愿看见殿下不高兴。”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奚吝俭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改口又不是什么难事。 “孤不在意。” 奚吝俭偏过眼,看见青鳞和自己的食物混在一起,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嗯……”苻缭笑了笑,识趣地没有再提,“近日是没看到他呢。” 奚吝俭沉吟一声。 “清明将至,他有要祭拜的人,不在京州。”他道。 苻缭发觉奚吝俭的神色露出些许倦意,不一会儿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踌躇片刻,试探地问道:“殿下……也有要祭拜的人么?” 奚吝俭闭上眼:“清明正处在千秋节的时日里,官家不许京州有祭祖吊唁之举,认为那会脏他大运流年。” 苻缭半晌无言。 “其他地方他看不着,倒是躲过一劫。”奚吝俭道,“所以殷如掣这几日离京,清明过后便回。” 苻缭朝奚吝俭靠近了些。 一阵清风吹过,大抵是错觉,他从未觉得奚吝俭的躯体如此单薄,好像有一刹那要被这柔风吹倒,倒在看似一片祥和的美好里,倒在他看似只手遮天而身陷囹圄的无奈中。 “你在轻看孤?”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 “没有。”苻缭轻声道,“只是……” 只是心疼。 他知道奚吝俭不需要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至少不是需要自己的。 他看了一眼小屋的方向,感觉自己正在渐渐离他们远去。 奚吝俭瞥视他看过去的目光,眼底的狠戾一闪而过。 “所以,你能理解季怜渎的作为。”奚吝俭道,“即使他为了自己的目的,不计任何代价。” “他性子如此。”苻缭应道,“若不是他这样的作风,殿下恐怕也遇不见他,不是么?” 季怜渎在被米阴威胁后,暗自要再寻一个靠山,于是将计就计让奚吝俭发现他,这也是他自己拼出来的一条生路。 奚吝俭该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对。 但苻缭感觉奚吝俭暗含着愤怒,可又不仅这么简单。 第91章 “殿下也是如此。”苻缭有些奇怪,“应当能理解季怜渎的想法。” 奚吝俭自己都杀了多少人了。 虽然这朝廷也乌烟瘴气的,但奚吝俭做事毫不留情,目的就是威慑他人,好叫人不敢轻举妄动。 奚吝俭啧了一声,并不满意他的说法。 在于苻缭说的是事实。 他自己清楚得很,可苻缭这样毫不膈应地就理解了季怜渎的做法,让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绝无仅有的那个。 青鳞和绵羊玩够了,发现主人和恩人还站在原地,不免着急,想催着他们开饭了。 它带着绵羊踢着小石子,一路把零零散散的碎石堆到他们脚边,又用眼巴巴的目光望着两人。 苻缭有些讶异,问道:“这是怎么了?” “它在生气。”奚吝俭面无表情。 苻缭一看就知道青鳞没生气,所以生气的不是它。 他小心地看了眼奚吝俭。 从奚吝俭试图掩藏情绪的双眸里,他想到了一种最不可能的原因。 但奚吝俭的眼神诱惑着他不断肯定这个推断,以至于瞳孔有些放大,只能倚靠在柳树旁稳住自己的身形。 这般揣测自然是不能直接说的,可他觉得,得安抚一下奚吝俭。 “虽然……我是能理解许多人不能理解的想法。”他谨慎地看了眼奚吝俭,却将后者的渴盼勾了出来,“但对于殿下,我有好奇的事情。” “比如殿下不愿意动的那块土地。” 苻缭忽然有些胆怯,像是要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奚吝俭看。 对他而言,这已经算得上万分赤裸与坦诚,逼着他想起奚吝俭盯着他的深邃目光,诱使他说出心底真正想法的低沉嗓音。 苻缭感觉耳根热得难受。 “我来找殿下,就是因为这件事,殿下难道忘了么?” 他微微抬起下巴,像是恃宠而骄的小兽在埋怨主人没给他带点小零食磨牙。 “而对于季怜渎,我说过我已经断了这个念想。” 苻缭说得自己脸上发烫,便借口转了话题,让自己好受些:“我既然说了,殿下便不用担心我会食言。” 奚吝俭满腔的积怨消散不少,面庞也不如先前紧绷,他后知后觉地感觉脸上有些酸麻。 “嗯。”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这件事,孤说过会告诉你的。” 苻缭点点头。 虽然是有条件的。 “虽然对殿下来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他眉眼稍落下去,“但是,我很期待,也很高兴。” 高兴你愿意和我说。 高兴我与你不再相见前,还能知道一些你的过往,你的秘密。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吧。苻缭想。 建立在奚吝俭不愿谈论的创痛过往上,这会成为属于我的,美好的回忆。 苻缭抬眼,发现奚吝俭不知何时已走出一段距离。 青鳞甩着尾巴站在二人中间,还冲他叫了一声,似是提醒他快跟上来。 “怎么又有活力了?”苻缭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鳞,看着奚吝俭笑道。 奚吝俭看了眼青鳞,又看着他。 “因为它高兴了。”奚吝俭道。 第48章 “真的不生气了么?” 苻缭大着胆子走上前,两人的衣袖飘然碰在一起,从奚吝俭身后探出脑袋看他。 “嗯。” 奚吝俭出了声气,目不斜视,青鳞快步迈过主人,朝着自己进食的地方去了。 绵羊没跟着它,短短咩了一声,留在原地与苻缭相望。 “你不和青鳞一起么?” 苻缭想抱起它,却发觉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绵羊并不苛求,低头嗅了嗅石径旁的还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甩甩脑袋。 “口味这么刁?”苻缭笑道。 奚吝俭轻嗤一声:“给它惯的,不是最新鲜的草料都不要,还能看得上杂草?” 苻缭蹲下身摸了摸绵羊,笑道:“看不出来。” 绵羊不叫不闹,也不怕人。 先前觉得是万分乖顺乖顺,现在看来,倒像是知道没人敢动它一般。 能把它性子养成这样,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丢在府中就能养出来的。 苻缭看着奚吝俭的目光里带着些许感激。 “青鳞不吃,算他命大。”奚吝俭淡淡道,“随便养养,也不是孤在照料。” 话虽如此,苻缭却知道奚吝俭定然是特地嘱咐过的。 “多谢殿下。” 他嘴角勾起,眉眼弯弯,与后院的花草一同构成了幅漂亮的画。 奚吝俭瞥他一眼,目光又转回去了:“多此一举。” 没有恶意。 苻缭又笑了一下,跟上奚吝俭不动声色放慢的步伐。 奚吝俭松口后,荒地上的工程便迅速建立起来——工期本就短暂,加之奚吝俭冷处理几日,他们还要在上面做些手脚,若不加快速度,便真的完不成了。 而该赴班的还是要赴,这日正好是苻缭当值,林星纬便先离开了。 他离开后,文渊阁门口才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苻缭心思并不在面前的书上,一眼便看见了他。 那人见苻缭的目光投来,便直接作揖:“世子。” 苻缭并不认得他:“您是……” 那人哈哈笑了一声:“犬子林星纬,与世子是同僚啊。” 第92章 “林官人。” 想起林星纬对他的态度,苻缭得体地应了一声:“我听林郎中提起过您。” 听他说到林星纬,林光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随后又转变成无奈。 “那小兔崽子,嘴上不把门。”他抖了抖胡子,“他是不是把老夫升任的事说出来了?好在世子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不然看老夫不教训他。” 既如此,便是代表旧党而来的了。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了一下,问道:“不知林官人来找我是有何事?” 林光涿啧啧两声,压低声音:“这不是,要为千秋节做准备嘛。世子也知道,老夫本就是工部尚书,照理来说这工程本就该是有老夫负责的一份的。” 苻缭眉头微微皱起,面上笑容不减。 “可这是官家亲口交代的,而且璟王也不会给这个机会。” 林光涿哎哟一声:“老夫当然知道璟王不许,他一个新党,自然是要卡着咱们的。世子还不知道吧,就是他给官家施压,不许他人参与。官家咽不下这口气呀,也只能勉强把世子你塞进来。” 苻缭攥紧衣袖,语气相比于林光涿要冷淡许多。 “这样啊……”他沉吟片刻,问道,“徐官人那边怎么说?” 林光涿显然没料到苻缭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这,自然是徐官人的意思了。” 苻缭默了片刻。 徐径谊是存心想让林光涿死。 官家要他们两个修建园林,是冲着问责奚吝俭去的,明白人都知道不该掺和进来,这就是给奚吝俭下的套。 林光涿不可能没有这个意识,想来是徐径谊与他打了保票,他才敢试图横插一脚。 林光涿这个年纪能做到工部尚书,也该知足了。看他的模样,与林星纬虽有矛盾,但也仅限于家事,当是要为自己的孩子着想。 苻缭抿了抿嘴:“那林官人可是……” 他故意顿了一下,观察林光涿的反应,亦显得这话意味深长。 林光涿面色立时布满阴云,脸上的皱纹与皮肉层层堆积。 还以为他纠结什么呢,原来就是为了这档子事。 他心里骂完,面上赔笑。 “这自然不会亏待世子……”他凑近苻缭,比了个三,“这个数,如何?”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林光涿以为他是不满意,已经僵硬的笑容差点让他唇齿都分不开了。 “世子,这可就是你一句话的功夫。”他劝道,“除了你、我、官家,可没人再知道了,就算真东窗事发,官家这么看重世子你,你还能受到什么责罚不成?” 苻缭本不想把话题引到这方面,可既然林光涿都说上了,不如再多套些话出来。 见林光涿一脸的期待,苻缭忽然意识到林星纬先前一直不愿提及的事。 林光涿贪污受贿,定然不止这一次了。 “这事若做得太明显,怕是会被林郎中发觉。”苻缭试探道。 林光涿脸色一变。 “不可能!”他摆了摆手,“那小子哪知道这些事。” “林郎中与我年纪相仿,怎么会发觉不了?”苻缭趁机道,“林官人莫要掩耳盗铃,我看林郎中对这举动不满许久。” 林光涿额上渗出些冷汗。 看得出来,想到他儿子时,他心中还是有那么一丝心慌的。 “他、他知道,才更应该明白老夫这样的良苦用心!”他梗着脖子,“老夫这么做不都是为了他?他倒好,竟还想与新党学习武艺,殊不知新党倒台是迟早的事,没点眼力见!” “这怎么算为了他?”苻缭抵在椅背上顺了顺落下来的几缕黑发,“要是一不小心,璟王那性子……怕是殃及池鱼。林官人就不多为自己家人想想?” 就算不说奚吝俭,贪污也是重罪。瞒着官家做的事可算是欺君之罪,照官家这性子,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 “这怎么不是为了他?”林光涿被他说得恼火,“老夫站得越高,将来他能得到的荫蔽也越多,不然就他那臭脾气,能在官场混多久?” 他说着,猛地咳嗽起来。 缓过来时,声音顿时苍老许多,似是行将就木。 苻缭见状,不再多说什么。 林光涿这话不是给自己找补,他确实是这么认为的,即使在他心里,这种事也是不光彩的。 而林星纬知道他爹背地里在做什么,但毕竟林光涿是自己的父亲,他自是无法与人言说。 他又生于书香世家,自小被繁杂的伦理纲常熏陶,父亲的意义对于他来说,定然是远超其他人的认知,所以才如此痛苦。 苻缭轻声叹了口气。 “这件事,等我做成了再说。”他应道。 他想与奚吝俭商量之后,再做打算。 如今荒地应该是开始动工了,拨下来的银两都在奚吝俭手里,他就算想捞上一笔,怕是也与他预想中相去甚远。 林光涿满肚子怒火没发出来,顿时烟消云散了。 “好好好,那老夫就等世子消息。” 他当苻缭是要面子,不好推脱又临时改主意,当这事十拿九稳,没再纠缠便离去了。 苻缭看着书案上刚整理好的卷宗,又被林光涿的动静弄乱了,叹了口气,自顾自地整理起来。 下值后,他便去了璟王府。 “林光涿一定要死。” 第93章 这是奚吝俭告诉他的结论:“奚宏深不处理他,那就孤来。” 苻缭心中也是偏向奚吝俭,却不由得担心起林星纬。 “又有顾虑了?”奚吝俭问他。 “恰好与朋友有关,不免担心。”苻缭知道奚吝俭清楚情况,没想藏着掖着。 “朋友。”奚吝俭念着这个词,“他已经能算得上是你朋友了,就凭着每日赴班的几个时辰?” 苻缭也觉得这个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很奇怪,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他似乎从来没有用这个词真正介绍过谁,便显得自己在说这个词时相当青涩。 上一次倒是用其在林星纬面前代指奚吝俭,不过在他心中,奚吝俭也没有被划分在“朋友”这个概念里。 应当是,还要再更紧密些的,让他一有这个念头,心跳便会漏一拍的地方。 “殿下能意会的。”苻缭的语气带了些央求,像是不想再让奚吝俭探究下去,“而且,我也能理解殿下的。” 奚吝俭顿了顿,知道他要旧事新提。 偏偏这能堵上自己的口。 “林星纬大抵不会理解你。”奚吝俭挑眉,“你在孤与奚宏深面前都说得上话,他自然会质问你。若宴乐大殿上沾染了血迹,而你夹在新旧党之间并没周旋,其余人也不会理解你。” 苻缭定了定神。 “我知道。”他揉了揉额角,“但殿下也能理解我,这就足够了。” 能理解他与所有人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过分热情,有时又相当冷淡,性子似乎比天气还要多变些。 奚吝俭被他柔和的目光刺了一下,眼神一偏看向别处。 他不理解,只是接受了。 这不坏。更重要的是,奚吝俭发现几分苻缭裹在寒凉绉纱下的灼热。 是独独关于他的。 他自然不会放过。 但苻缭反复几句话,都像是在点他方才的冲动一般,让他生出些许火气。 这怒气难以消除,夹杂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胸口让他难以发泄,也不想随意发泄。 需要罪魁祸首自食其果,才能让他舒畅些。 “不必再强调这件事。”奚吝俭语气不咸不淡。 “要的。”苻缭笑了笑,“我要强调。” 不等奚吝俭发作,苻缭便蹲下身子揉了揉绵羊。 “因为我知道它很在意。”他抬眼看着奚吝俭。 漂亮的脖颈毫无阻碍地暴露在奚吝俭面前,引着他的目光,沿那流畅的线条往下看去。 奚吝俭感觉心中的火气又大了几分。 不等他发作,苻缭下半句便看向绵羊,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几分无辜:“什么时候开饭,对吧?” 第49章 奚吝俭满腔的情绪被苻缭低下去的眼眸骤然打断,似是故意戏弄他一般。 待苻缭转回视线后,看他的眼神里礼尚往来般带着些笑意。 被打断的情绪悄悄地蔓延,重新一点点包裹住他,不同于方才的积愤,此时竟然生出了些甜味。 “那殿下要让他插手么?”苻缭道,“这样一来,要治他的罪就很容易了。” “林光涿不会亲自掺一脚。”奚吝俭却道,“他定然是塞些随时可弃的棋子来替他,再说些官话把你和奚宏深糊弄过去,这样好处被他占尽,要倒霉时,就是他们倒霉了。” 苻缭闻言,眉眼垂了下去。 奚吝俭顿了顿,道:“既然他想插一手,让他来便是。” “但照殿下所说,岂不是很难抓到现行?” 虽然徐径谊是把他当弃子,但也不是随便浪费的,若他能多牵制奚吝俭一点,能保下来的为什么不保呢? 奚吝俭嗤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苻缭一眼。 苻缭方反应过来面前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做过什么事。 他杀人哪需要理由,就算说是看不顺眼都能抹了人脖子。 想到这里,苻缭发觉奚吝俭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因为谁接近过季怜渎而杀人。 与他在书中看到的大相径庭。 何况季怜渎被关在璟王府里,也没人能接触他。那书中写到的,有他人接近季怜渎的部分去哪了? 奚吝俭怎么一直没放季怜渎出去? 就算是为了宦官党的情报,现在也该让人去外面多接触些人了。 而那些被杀的人…… 苻缭试图回忆起他们的名字。 那些剧情太过零散,不重要的人物大多以官职相称,苻缭看的时候也有些囫囵吞枣,导致碎片的字句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他终于想起来一些。 司州知州碰到了一下季怜渎,被乱棍打死。 这是吕嗔。 苻缭瞳孔骤缩。 陈郎中多看季怜渎一眼,被剜了双眼。 陈元蓟。当初在逸乐宴上得意的那人,被吕嗔案牵连着在平关山死于奚吝俭剑下。 翁忠训郎冲季怜渎说话大声了点,便永远说不了话了。 ……翁厂,与军器监卢俟一并被奚吝俭诛杀在大殿,面上是作为奚吝俭不得不答应修建园林的发泄。 他们确实都死了。却不是因为季怜渎。 而他们并不如书里写的那般无辜。 奚吝俭没有胡乱杀人。 但书中为何会写到他们的死都是因为季怜渎…… 苻缭反应过来。 这是奚吝俭杀人的借口。 第94章 即使没有季怜渎,他们也要死。 季怜渎知道这件事么? 他可是因为奚吝俭滥杀无辜而憎恨上他的,其中就包括这些人。 奚吝俭的性子,自然不会亲自开口。 苻缭深深吸了口气。 得寻个时间去与季怜渎说明。 可这样看来,奚吝俭其实相当理智,也不像是有占有欲的样子。 苻缭有些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跳过太多剧情,从而误解了奚吝俭。 但最终他仍是死在季怜渎手下。 “怎么了?” 奚吝俭见苻缭一瞬间低落下去,眉头不禁皱起。 方才没说错什么话。 苻缭才意识到自己的面容有多难看,连忙摆摆手,挡住大半张脸:“心……心病犯了,有些不舒服。” 奚吝俭顿了顿。 也是,这几日让他一人自顾自焦灼,又东走西跑的,天气渐热,怕是也没什么胃口。 “吃完饭再走。”他直接下了命令。 苻缭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齐贝般的牙齿稍露出一点,藏在冷白的指节与粉色的唇肉之间。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苻缭眨了眨眼,告诉奚吝俭自己知道他的意思。 奚吝俭看他一眼,偏过头藏住勾起些许的嘴角。 他摸了摸青鳞的脑袋。 * 苻缭回到自家院子时,听见院内有人在说话。 “大哥,再给一点吧。” 苻延厚皱着眉头,双手握拳,面部与语气极不协调,一边带着怒气,一边又是央求模样。 看来他的耐心也快被耗到极点了。 “爹昨日不是才给了你十两么?”苻药肃惊奇地问道,“就赌完了?” “没有!”苻延厚狠狠地跺了跺脚,“是那个大局十两不够下注,大哥你再借我十两,赢了能有六十两呢!赢回来了我就还给你!” 苻药肃眉头稍稍压低,犹豫着眼睛眨了眨。 “大哥——” 苻延厚使劲摇着他的手:“我知道大哥最好了,大哥,你就给我一点吧!五两也行!” 苻缭停在庭院外, 这幕恰好被苻缭看见,苻延厚立时变脸,手一甩,衣袖留在空中抖了几下。 苻药肃有些尴尬,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阿缭。” 苻药肃与他打了声招呼,似是一下子脑袋应付不过来,不能同时处理两人的事务,他顺势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眼睛也没看苻延厚,就递给他。 苻延厚眼睛一亮,一把抢过,噔噔噔就跑走了,而苻药肃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样看着苻缭。 “大哥。”苻缭笑了笑,看着苻延厚远去的背影,“延厚这是……” 苻药肃无奈地摇摇头:“昨晚才从爹那里要来十两,一看就是赌输了,不敢和爹说。” 苻缭问道:“爹是管得严么?” 苻药肃又摇摇头:“爹自己都……只是最近延厚要钱的频率越来越高了,我的月俸也就二万钱,他开口就要十两,我也不敢给他出多少。” “这样宽容,他只会越来越肆无忌惮。”苻缭眉心微紧。 他不觉得苻药肃没意识到这个问题。 没人管苻延厚,他迟早死在赌桌上。 凭方才他说的那些话,苻缭大致都能猜到他就是欠了债,否则不会退一步只要五两银子。 苻药肃亦不像是软弱之人,虽然他是纠结,但并不怕事。 可他最后还是给了苻延厚银子。 明明自己的出现可以说算是帮他解围了。 “不给他,他又要生气了。”苻药肃淡淡苦笑道。 “药肃。” 一个女声从苻缭身后传来。 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婴儿,见到苻缭有些惊讶,稍屈膝道:“见过世子。” 苻缭意外。 苻药肃竟然有孩子了,自己连他有夫人这件事都不知道呢。 他局促地摸了摸鼻子,应道:“嫂嫂何必如此见外。” “阿兰。” 苻药肃连忙接过她怀里的婴儿,面色立时放松下来,看着对他笑的婴儿,也不自觉笑起来。 苻缭隐约感觉到,只有在面对自己妻儿时,苻药肃的感情才是真实的。 而对于他们,苻药肃总是有一种抵触感,虽然礼貌,但与此时他的神态对比,便显得怪异。 苻缭想起自己穿过来后,第一次见他时他紧张的神色,还有他故意松开苻鹏赋拿着柳条的手。 而又像是立时反应过来地重新抓住。 阿兰手上空了出来,对苻药肃笑笑,与苻缭对上视线时,便谨慎起来,向后退了一步。 她仍然得体,却是有些害怕苻缭似的,绷直了身体。 苻缭见状,试图安抚地对她笑了一下,她眼神回应得也很快,但眼里的紧张没有消散。 “嫂嫂可是不舒服?”苻缭试探道,“都是一家人,不用端着什么,若有不适,还是快请郎中看看。” “世子莫要折煞妾身了。”阿兰得体地挂着一个微笑,“只是鲜少见到世子,怕失了分寸。” 苻缭微微歪了下脑袋。 她好像不是在害怕自己。 他看了看苻药肃。 亦不像是在畏惧她的丈夫。 倒像是有些……担忧与心慌。 苻缭看了一眼苻药肃怀里的婴儿,恰好对上苻药肃的视线。 第95章 “阿缭……”他张了张嘴,说得有些犹豫,“你要不要……也和、延厚一起去玩玩?” 苻缭立在原地、沉默。 苻药肃单手托着婴儿,另一只手想伸进袖子里拿钱袋,婴儿被硌了一下,便哇哇大哭起来,吓得阿兰连忙抱过哄着。 她朝苻药肃靠近了些,苻药肃还在动的手又停住了,只是看着苻缭。 苻缭咳嗽两声,笑着应道:“不必了,赌场挤得很,我不舒服的。” 苻药肃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摸摸婴儿的脑袋,面色又稍凝重一些。 “好。”他道,“我听闻官家钦定你去修建园林,这几日都会很忙吧,要多注意……休息。” 苻缭点点头,阿兰便拉着苻药肃离开了。苻缭感觉他们离开的脚步有些快,像是要逃离自己身边。 苻缭目送着他们远去。 蹲在墙角的绵羊慢悠悠走出来,在他脚边咩了一声。 小家伙——现在也不算小了,这一次主动跟着他离开璟王府,苻缭便不好再推脱。看它能自理的模样,便由着它跟自己走了。 苻缭用脚踝蹭了蹭它。 “人真是复杂啊。”他轻声道,“你觉得呢?” 绵羊嗅着脚底下的杂草,熟悉着明留侯府的环境,没空理他。 天色已晚。 苻缭叹了一声。 他猜到苻药肃的想法了。 苻药肃是庶出长子,是他们的大哥。苻缭与苻延厚分别是嫡长子和嫡幼子,所以苻缭是明留侯世子,将来可以直接承袭明留侯的爵位。 苻延厚讨厌苻缭,大抵也是这个原因,虽然家里百般宠爱,但终究没有能越过苻缭的地位。 而苻药肃要考虑的就更多了。 他有一个孩子,他自然是希望他的孩子也能过得好。 他说了,他的月俸只有二万钱。看来这对他来说,完全不够用。 他想要世子的位置。 所以只能让自己与苻延厚出些意外。 比如那日的柳条,还有方才试图引诱自己去赌场,是他温水煮青蛙的手段,最好是能让他与苻延厚反目成仇,两败俱伤。 苻延厚已经陷进去了。 但苻药肃也很纠结。 苻缭同样看得出来。 苻药肃最后还是拉住挥着柳条的手,虽然奚吝俭比他更快一步。而刚才他听见自己说不想去赌场时,反而放松下来。 他不愿害自己。 他的妻子阿兰也不大赞同,所以见到自己与苻药肃在一起会紧张。不过她对自己叫得相当生分,若说她完全不想,她恐怕也不敢这么讲。 苻缭感觉舌根泛起淡淡的苦涩,又莫名笑了笑。 怎么会用这样的方式呢? 他想说苻药肃太想平步登天,但他除此之外又实在没做过什么坏事。 至少对自己是这样。 他觉得苻药肃有些像林星纬,虽然他看起来更像林光涿。 一时间许多身影在他眼前重合,还有奚吝俭的话。 “林光涿一定要死。” 苻缭眩晕了一下,搂住绵羊的脑袋,抵在它螺旋的羊角旁。 “你想不想见青鳞呀?”他喃喃着,似是在自言自语,“虽然你们才分别没多久。” 绵羊晃了晃,蹄子刨了一下地。 “你想见他。”苻缭看着绵羊的眼睛,“对不对?” 半晌,他又认输般地放开绵羊,蹲在他身边。 “我知道你无所谓。” 苻缭注视着月亮,企图分到一点它洒在璟王府里的微光。 “但我又想见他了。” 第50章 “阿缭!” 季怜渎正出神着,意识到门被打开。看清来人后,眼睛一亮,连忙起身:“你又来啦。” “小季。” 苻缭打了声招呼,见到这房间比之前更加明亮,心底也不自觉放松许多。 “这么快,我还以为璟王总要借口刁难你。”季怜渎忍不住笑道。 苻缭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浅浅勾起一个笑容。 “璟王在皇城那边忙千秋节的事,也算是让我钻了个空子。” 虽然奚吝俭知道自己要来。 来时想了许多要说的话,可一面对季怜渎,就会想起他与奚吝俭的关系。 自己好像骤然被推开,挡在了外面。 实际上也该是这样。 苻缭犹豫片刻,没有开门见山。 “怎么了,是有什么事要说?”季怜渎看出他想开口,把他拉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下。 “嗯……现在园林已经在修了,等千秋节官家前去时,我便向官家提及你。”苻缭慢慢说道。 “璟王可同意了?”季怜渎惊讶道。 “他……”苻缭有些摸不准,“他没有反对。” 早些时候他与奚吝俭提起过,他既没肯定也没否定,好像要去献舞的人不是季怜渎一样。 笙管令的位置是季怜渎很早就提出来的筹码,拖了这么长时间,奚吝俭该不会继续压着了。 他不是这么不理智的人。 季怜渎看着苻缭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缭。”他试探着问道,“你觉得璟王真的心悦我么?” 苻缭一愣。 季怜渎怎么会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是奚吝俭给了他什么压力,还是又做了什么事让他开始动摇? 他思索片刻,问道:“小季,你对璟王是什么看法呢?” 第96章 一直以来,他都专注在奚吝俭身上,却忘了季怜渎这个本该是主角的人。 也是奚吝俭看重的人。 季怜渎抿了抿嘴。 看来苻缭也没有意识到。 他们两个,让他自己都怀疑是自己多想。 不过苻缭没有发觉也是正常。 季怜渎心下稍绷紧了。 毕竟他的心思不是都花在了我身上了么。 奚吝俭倒是意外的迟钝。 季怜渎忍不住笑了一下。 活该。 “阿缭,你不要被璟王骗了。璟王是什么人,你我都清楚。他做过的恶事只多不少,新党也是如此,他们都是蛇鼠一窝。”季怜渎蹙着秀眉,“这重武轻文的风气就是被他们带起来的,你我都深受其害。”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并非如此。 他今日来,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你对他有些误会。”苻缭解释道,“我正想说,他并非无端杀人,虽能一举两得铲除政敌,但也并非不讲理的。” 季怜渎歪了下脑袋,苻缭便将昨日想起来的那些人说与他听,却见季怜渎有些茫然。 “你不知道他们么?”苻缭意外道。 “名字倒是都听说过……但那又如何呢?”季怜渎道,“指不定就是狗咬狗呢,如今在官场上,谁手上是干干净净?” 苻缭不解。 可书中写到,这些人都是或多或少帮过季怜渎的,只是奚吝俭借此以各种扭曲荒唐的理由将他们杀死,季怜渎才对奚吝俭如此憎恶。 “你与他们没有什么交集么?”苻缭问道。 书里写的虽然简短,但也是实打实有这些片段的。 “自然是没有。就算有,我一个伶人,他们不过花钱买一时欢愉,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我哪能够傍上他们?”季怜渎冷笑,“不过恩人没有,仇人倒是有一个。” 苻缭的心不禁提起来。 “谁?” 千万别是奚吝俭。 季怜渎眼睛眨了几下,有些失落:“其实……我不知道他是谁。” “但是他害了我的朋友。”季怜渎目光渐冷,“他虽然出身世家,但也没轻看我,还特别有才华……却被人害死了。” 苻缭不禁皱起眉头:“你如何确定他是被人害死?” “他死在一个池塘里,说是醉酒后摔进去溺死的。”季怜渎道,“但他从不喝酒。” “我能认出来那个人,一定是他,他一直嫉妒我朋友的才华!”他语气陡然坚定起来,直勾勾盯着苻缭,“我只知道他在朝廷里当官,而且肯定是位高权重的那种,把我朋友的死掩过去了,他可是世家子弟!”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发起抖来,说得有些着急,还把自己呛住了,猛地开始咳嗽。 苻缭连忙顺了顺他的背,感受到季怜渎逐渐冷静下来。 “你能描述一下他的长相么?”苻缭道,“我帮你留意着。” 季怜渎却摇摇头,面色凝重:“你已经帮了我许多,这件事我还是想自己去做。” “所以你才着急想入宫。”苻缭明了,“既然还有这层关系在,你没有试着与奚吝俭提过么?” 这对于他们俩来说算是双赢的事,奚吝俭多少会考虑一下。 季怜渎面露嫌色。 “为何要与他说?虽然那人看上去是旧党,但说到底都是同流合污,我要说了,岂不是羊入虎口?” 苻缭听了有些难受。 季怜渎看出端倪。 “阿缭,你不同意我说的么?”他不大高兴,“你难道真觉得奚吝俭是什么好人?” 苻缭看着他,缓缓问道:“你觉得你自己是好人么?” 季怜渎一愣。 苻缭已经接着道,眉眼稍落下来,眼里流露出些许哀叹。 “如果你觉得你是,那他也是。如果你觉得你不是,他也不是。” 季怜渎对奚吝俭的误解还停留在最开始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对奚吝俭改观,即使奚吝俭已经软化了些态度。 季怜渎沉默许久,张了张嘴。 “阿缭,虽然这话不好听。” 他面色有些复杂:“但被关在璟王府里的是我,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你总不能无时无刻不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也只能听他或者我的一面之词,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判断,我不认为是正确的。” “而且,你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了。这些其实都是无关紧要的。”季怜渎真诚道,“你可是世子,何必在我身上花这么多时间?” 苻缭越关心他,他越觉得难以承受。 一个明知道不会有结果,却仍要帮助他的人,他感觉无以回报。 苻缭怔怔。 他一下变得无所适从:“是么……” 他小心地看了一眼季怜渎。 “你应该没有厌烦吧?”苻缭道,“是我太烦人了么?” 季怜渎连忙摆了摆手:“当然没有!我只是……你对我这么好,我回应不了你。而且……” 而且你似乎与奚吝俭站在了一条线上,世子。 季怜渎眯了眯眼。 他们从出身开始,就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了,即使苻缭性格再好。 歉意与警惕一同藏在眼底,季怜渎咬住自己的嘴唇,尽量不让它们显露。 季怜渎这话一说,苻缭也有些惭愧。 第97章 这只是自己编出的谎言而已,没想到季怜渎会这么在意。 他以为季怜渎会更冷漠些,甚至继续无所谓地利用他。 似乎他也与书中描写的不大一致。 是因为没有经历该发生的那些事么? 苻缭小小叹了口气。 但季怜渎不知道,自己花在奚吝俭身上的时间比他要多得多,以至于可以说是忽略了季怜渎的意见,就像现在这样。 他说得对,这毕竟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他们两个总要磨合,总要一起面对分歧。 是自己太好为人师了吧。 奚吝俭的人生里本来就没有自己,是自己硬要凑上去,缠在他身边。 苻缭不禁打了个寒战,像是身后有一只无形的野兽正盯着自己,垂涎三尺。 他的呼吸陡然急促几分,惹得季怜渎大惊失色。 “阿缭,你没事吧?”他一下子手忙脚乱起来,“你别难过,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的。”苻缭见他一下放松下来,像是玩闹的孩子,又笑了一下,“我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没想到苻缭会应得如此快,季怜渎反而有些无措:“哦、好……” “那我先回去了。”苻缭维持着面上的笑容。 季怜渎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什么,已经来不及补救。 “那你还会再来见我么?” “我来见你,还能说什么、做什么呢?”苻缭平静应道。 “说……说璟王啊,你不是很在意他的态度么?”季怜渎有些着急。 苻缭对季怜渎说,也像是说给自己听。 “可这是你们两个之间的事了。” 他头也不回,快步离开小屋。 没有走那条已经熟悉的小径,他把自己抛在璟王府的其他不熟悉的地方,企图让新鲜的光景填进还在刺痛的心脏。 随后他发现他对整个璟王府都有所了解。 是奚吝俭带他走过,为他介绍过。 他们曾并肩过。 苻缭盯着面前的大门出神。 他以为上一次在门前纠结时,会是最后一次。 最后还是殊途同归。 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么? 是自己天生不该与别人有太多接触,静静地待在无人在意的地方过完这一世就好了么? 苻缭以为自己已经接受这样的命运。 可一想到奚吝俭,委屈与不甘便会在心中膨胀直至炸开,落得满地狼藉。 不该这样。 是自己太强人所难。 他深深吸了口气,就要离开,忽然从大门外传来好几声喧闹。 紧接着大门被慌乱地推开。 苻缭看见孟贽。 “孟公公。”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孟贽看清是他,斟酌片刻。 “殿下与林官人起了些争执。”他并没有压低声音,似是故意要所有人都听见一般,“林官人动了手,导致殿下腿伤复发。” 说着,有两名郎中被带到,孟贽又叫了些侍卫,一群人又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 苻缭怔怔站在原地。 他看着孟贽迈出的步子,也想跟上,踌躇许久,最后还是停在原地。 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吧。 奚吝俭那伤口小之又小,他还给自己看过,林光涿年纪稍大,又是文官,再怎么动手也不至于能到“复发”的程度。 不过是让好林光涿被当作弃子罢了。 所以不去看奚吝俭也没关系,他没事,不需要自己多余的关心。 苻缭出了府门,转身,抬头看着在阳光底下熠熠生辉的牌匾。 他与孟贽越行越远,回到自己府上。 偌大的院子隔绝一切外在的嘈杂。 绵羊懒懒趴在地上,之敞也不在,只有微弱的风声,也像是要被骄阳烤干了般发出些干枯的声响。 * 奚吝俭闭目,摩挲着扳指,听着身边人来人往动工的声响。 孟贽在他身边,躬身道:“照主子的意思散布出去了。” 奚吝俭应了声。 林光涿早已不见身影。 这是他最不该做的一件事。 他一走,落人口舌,这件小事便能要了他的命。 不过自己的目的本就是如此。 奚吝俭心不在焉地想着,见孟贽已经合上嘴。 “可有什么成效?”奚吝俭不动声色挑起眉。 方散布不久,哪能这么快见效? 孟贽不解。 主子该很清楚才是。 他摇摇头。 半晌,奚吝俭终于开口问道:“他呢?” 孟贽一怔。 “他不在府里么?”奚吝俭继续问。 “在。”孟贽应道。 “没反应么?” “奴婢不知。”孟贽身子躬得更低。 “没有一点儿问候?” “并无。” 长长的睫毛盖住奚吝俭的双眸,让人看不清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什么都没有?” 孟贽双膝跪下,缓缓道:“殿下恕罪。” 第51章 奚吝俭静得可怕。 不只是声音,似乎连胸膛的起伏也凝固住了。 孟贽并不畏惧,他知道主子没有生气。 却远比生气更让他担忧。 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接下来的命令。 第98章 奚吝俭突然开口了。 “你觉得孤该这样么?” 孟贽猛然一顿。 “是不是觉得孤变得不像孤了?”奚吝俭接着道。 孟贽清楚,是主子自己动摇了。 “殿下与奴婢说过,您有分寸。”他平静道,“世子虽然深陷几党的拉扯,但也能说是游离在这之外,对殿下的计划并无影响。” 孟贽恍然觉得,他与殿下的想法似是逆转了过来。 殿下开始动摇,而他却发觉,殿下在世子身边是卸下了防备的。 不同于单纯放松,殿下能够暂时抛掉令他夜夜难眠的问题,不用揣测与他交谈之人是否另有目的。 自从收复北楚后,殿下这样已是万分少见。 奚吝俭短促地笑了一下。 “孤现在也需要你来安慰了。” “让奴婢想起殿下幼时。”孟贽应道,“这不坏,殿下。” 奚吝俭长睫微颤,抖得毫无章法。 半晌,他问道:“他还在府里?” 孟贽道:“应是回府了。”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 “起来。”他道,“回府。” 孟贽并未着急起身:“殿下?” 奚吝俭看他一眼:“孤要回府养伤,有何不妥?” 孟贽喉咙里滚出一声晦涩不明的音节,奚吝俭知道这便是应声了。 季怜渎正无所事事地发呆,脑海里仍是苻缭给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苻缭最后那句话,怎么说得如此毅然决然。 难道是打定主意真的不愿再与自己相见么? 应该不至于吧…… 他有些慌张。 再怎么说,他喜欢自己,就凭这一点他不会不来的。 而且他还要与奚吝俭商议事情,只要来了府上,就肯定会想到自己,他还答应了能让自己在官家前露面,这事也需要再多商量一番。 总不会见不到的。 大概吧。 季怜渎越想越慌,总感觉苻缭有的是办法躲着他。 更何况还有奚吝俭的阻拦。 季怜渎想着想着,自嘲地笑了一声。 原本盼着苻缭来,是希望他能给自己带来些有利的消息,现在他却想反过来了。 他希望苻缭能因为一些事,再过来见他。 季怜渎仍不清楚是自己的哪句话说错了,让苻缭有这么大的反应,可还要克制着,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 想知道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 季怜渎看着窗外,直起身,脚踝上的铁链动了动。 他啧了一声。 烦人。 不过奚吝俭近来有所松动,加之他知道自己要在千秋节上露面,见到苻缭肯定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一想,他心下轻松许多。 正活动着身子时,房门毫无征兆地开了。 奚吝俭径自走进来,门口的两名侍卫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被奚吝俭周身的寒意给冻僵了一般。 季怜渎警觉起来。 不等他开口,奚吝俭便开门见山。 “他来找过你。” 季怜渎浑身下意识一颤,意识到奚吝俭冰冷的语气下是多么的怒不可遏。 “难道不是你同意的么?”季怜渎手心渗出些汗。 “你和他说了什么?”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眼神渐渐阴鸷起来。 季怜渎看见了熟悉的那个奚吝俭。 毫无感情,连眼眸都是噙着血的。 这样的感觉已有些陌生了。 上一次见到他如此模样,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奚吝俭冷得不像个人,好像就连恶鬼见到他,也要退避三舍。 季怜渎不自觉生了些畏惧之感,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这模样定然是有原因的。 他猜得出是因为谁。 “我能和他说什么?”季怜渎咬着牙,勾出一丝冷笑,“是他找我有话要说,殿下何故把这脏水泼到我头上?” 他说得凶狠,面上竟然有些迷茫。 他清楚,是自己的原因,让苻缭对他们二人都要开始疏离。 虽然他是想苻缭少与奚吝俭往来,但他不想是由于这个原因。 奚吝俭把他的神情看在眼里,也知他不是有意为之。 但压在胸腔中的怒火仍在,他捏紧了指节,嗤笑一声:“后悔要与孤演这出戏了?” 苻缭又在想什么呢? “你少拿这个去哄骗他。”季怜渎眉头压低,身子不自觉弓起些许,像是要去捕食的野兽,“你还是想利用他。” “那你现在去告诉他,我们不过是逢场做戏。”奚吝俭挑眉,“你敢么?” 季怜渎被这句话噎住,恨恨地咬着唇。 他不敢。否则也不会用那些谎言把苻缭给推远了。 他还需要一个能站稳脚跟,让自己性命得到保障的位置。 偏偏被奚吝俭扣了下来。 放在以前,他知道奚吝俭是为了牵制自己。 他知道自己迫切地想在朝中有一丝说话的机会,自然不会让自己得偿所愿。 可现在,他不愿让步的原因,恐怕还多了一层苻缭。 虽然他本人并未意识到。 季怜渎盯着奚吝俭。 但反过来,这也是能牵制他的一点。 只要能与苻缭说上话。 季怜渎想着。 这般水深火热的气氛中,他竟然还是想着再与苻缭见面。 第99章 他盯着奚吝俭幽深的瞳孔,隐隐意识到奚吝俭为何会对苻缭生出这般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 苻缭靠在一棵苍劲的树干旁,看着面前忙来忙去的工人。 看来奚吝俭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这儿的。 他还宣称自己腿伤复发,看来要在这里见到他也难了。 他目光放远,看见那个小土丘被藏在了郁郁葱葱的树林里。 他们的计划没变。 苻缭笑了一下,眉尾又落下了。 他还不知道奚吝俭不愿动那片地的原因呢。 他不是食言的人。只要自己知道官家确切的生日,他就会告诉自己。 但问题是,自己真的还要再继续下去么? 继续插足奚吝俭的生活,插手他与季怜渎之间的事。 他突然有些庆幸没有在这儿碰到奚吝俭。 “世子?” 身边突然出现一个尖细的声音,把苻缭吓了一跳。 他定睛一看,认出是那日引他前去见官家的小太监。 “你便是监工么?”苻缭有些意外。 小太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紧张,但还是礼节得当:“是啊,没想到世子还记得奴婢。世子怎么亲自过来了?” “这工程本就是我和璟王负责,我难道还能不来么?”苻缭笑笑。 “这不是有奴婢这监工么,世子本就不用日日来的。这才第一日呢,世子真是费心了。”小太监笑着迟疑片刻,道,“不过,听闻璟王还受伤了,不知世子是否知情?” 苻缭思忖片刻,点点头。 “殿下腿伤复发,恐怕征讨上木国的时日又要拖延了。” 他看见小太监松了口气。 “是啊,也没想到会这样。”小太监应道。 面前的工人陆陆续续地变少,苻缭知道他们是下工,小太监也要回去了。 果不其然,小太监也向苻缭点头示意。 “那奴婢便先回宫了。” 苻缭目送着小太监离去。 小太监进了皇城,快步朝寝宫走去。 米阴正从宫内走出,他便匆匆上前,朝米阴耳语几句。 “开始动工了么……”米阴喃喃道,“他没有一点反抗?” 小太监应声:“林工部还因此事伤了璟王,奴婢问过世子,似确有其事,大街小巷都议论开了。” 米阴遗憾地摇了摇头。 小太监立时吞了下口水。 面前这人可是他们的总管,若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一根手指就能按死自己。 “还是不够。”米阴却仍在自言自语,“究竟要把他逼到什么地步……” 他目光失焦,仿佛透过这片繁华的庭院里看见了破败的历史。 “为何就是不愿……” 米阴声音渐小,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明留侯世子——”米阴拉长了语调,“在璟王身边待的时间太长了。” “可官家的口谕,便是要璟王与世子一并负责工程。”小太监小心回道,“我们的人都盯着,没出什么岔子,世子也是帮着旧党与咱们的。” 那世子看起来不是什么恶人,而且璟王又怎么会受他影响? 出于私心,他也不希望世子被针对。 挺好的一个人,第一次见他时,他还关心自己呢。 米阴却摇摇头:“他在璟王身边时间长了,本就是个问题。” 小太监不知何意,便听见米阴继续道:“能让官家都对他念念不忘,真是令人好奇,璟王是如何看待他的。” 小太监心领神会,心下一凉,应声后悄然退下。 这便是要盯着世子了。 小太监退下后,宫殿内外又恢复了宁静。 其实他在时,也没有多喧闹。 米阴闭起眼,紧闭的眼皮盖住了双眸的波涛汹涌。 “连母亲的死都无法撼动你……难道你真的无药可救?” 米阴说得毫无感情,仿佛是个没有生气的木偶,机械地完成交代给他的任务。 再等等吧。他想。 也许等的时间已经太长了。他又想。 不知娘娘会不会着急。 娘娘有野心,既然对她的孩子寄予如此厚望,无论如何,他都不是个窝囊废。 但他似乎是个不听话的孩子。 如果奚吝俭仍不愿听娘娘的话,那只能……让他亲自去给娘娘道歉了。 第52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林星纬正在阁前的空地上踱步。 他眉头紧锁,眼底乌青明显。 苻缭看了看天。 此时还没出太阳,厚重的云层仿佛还在挽留夜幕。 林星纬看起来一宿没睡,城门一开便急着来这里了。 “世子。”林星纬见到他,才总算提起些精力。 苻缭注意到他称呼的变化,大抵猜出他要说什么。 “天气渐热,怎么还待在外面?”苻缭佯嗔道,“回阁里歇下先。” 林星纬眼眶泛了些水光,是他太困倦而忍不住眨眼留下的。 他点点头,跟在苻缭后面,一声不响。 两人皆入座,比第一日见到对方时还要拘谨。 林星纬不知如何开口,苻缭不愿他难堪,先开口道。 “令尊与璟王冲突一事,我听说了。” 林星纬的手霎时攥紧,盯着苻缭。 他皱着眉头,紧张极了,呼吸不自觉变得粗粝。 第100章 苻缭迟疑片刻。 可林星纬知道林光涿在做什么。 他心中是不喜欢的,可林光涿是他的父亲。念及这一点,不仅是亲情上,更是他长年累月被灌输的礼法,让他不得不向着林光涿。 “是真的。”苻缭眼里露出些许遗憾。 “不可能!”林星纬陡然发怒,刚坐下便立即起身,差点撞翻书案。 膝盖被磕得一阵剧痛,让他突然发作后又变得有些迷茫。 “我……” 他闭上眼咬了咬牙,攥紧的拳死死抵在书案上,克制着颤抖。 “我爹他怎么可能弄伤璟王?!”林星纬如同告状一般喊道,“璟王又怎么可能会被他伤到?” “你先别担心。”苻缭只能安慰道,“对璟王来说,他受伤了,恰好能延缓出征的时间,这不是正合他心意么?你爹与他往日没什么过节,他不一定会针对你爹的。” 林星纬闻言稍安定下来,可转念一想,他眉头又压低了。 “璟王向来睚眦必报,我爹又是旧党,他哪能放过?而且,万一璟王要牵连我们家人呢?我娘那么好的人,怎么能跟着我爹一起受罪!” 虽然他语气仍是紧张,但已不如先前那般焦急,渐渐地放缓了语速,似是在思考什么。 “那,你有没有亲自问问林官人是怎么想的?”苻缭问道。 林星纬的皱眉立即多了些嫌弃的情绪。 “我才不问,他那样的人……” 他立刻咬住自己的嘴唇,吃痛地僵了一下,双眼看着自己的靴履,好像这样便能逃避要面对的事与自己的真实想法。 深呼吸好几下,他才开口:“我看见他很焦躁,还请了许多人来府上……他肯定是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他也不和我说,还让我别多管闲事。” 他话里带着些恨意,却并非仇恨。 他在闹别扭,却从来不当着他父亲的面。 苻缭抿了下唇。 可林光涿是一定要死的。 即使他是为了林星纬,即使林星纬对他这个爹并非没有感情。 但林光涿不死,天底下会有更多与他们相似的家庭因为饥饿寒冷而分崩离析。 这般想着,苻缭还是说道:“璟王现在称病,就算要报复林官人,也绝不会是现在。” 林星纬眨了眨眼,看向他。 苻缭继续道:“林官人既是旧党,怎么会孤军奋战?璟王若真想以这个借口为难,还得看旧党愿不愿意松口,何况官家也与璟王不对付,璟王想做什么,他便要反着来的。” 奚吝俭虽然要林光涿死,但肯定不是现在。林星纬如此在意他爹,这时候自然不能说些丧气话。 但他只要回过神来想想,便知道这些都只是延缓死期的说辞罢了。 “你若真的担心,不如去与林官人好好谈谈。”苻缭说出他的真正目的。 他耐心看着林星纬,尽量不给他压力。 “当然,你若不想,也完全没有问题。”他轻声道,“照着你心里的念头去做就好了。” 林星纬长长吐出一口气,总算平静下来。 半晌,他看着苻缭道:“你很奇怪。” “我?”苻缭意外道。 “你看起来……不是很在乎我在意的那些东西。”林星纬挠了挠头,“我也说不上来,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我觉得没有人会不在乎这些的,无论是新党还是旧党。” 苻缭笑了笑:“总有例外。” 林星纬端详他片刻,叹了口气:“这样也不错,至少你看上去挺轻松的。” 苻缭面上的笑容淡了些:“也许吧。” 两人默契地不再谈论此事,林星纬也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比来时看上去有精神得多。 苻缭却不自觉发起呆来。 他想起自己与林星纬的第一次见面,想起林光涿与自己的谈话。 想起奚吝俭面上的阴鸷,与他用低沉的嗓音说出沉重的话。 直到林星纬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发这么久的呆。”林星纬指了指门外,“我下值了。” 苻缭顿了顿,点点头。 自己今日当值,要晚些才能走。 他看得出来,林星纬比先前下值时都更积极些。 苻缭与他告别,独自整理起方才因为发呆而还没收拾完的书稿。 不一会儿,便听见文渊阁外又传来的脚步声。 苻缭抬眼望去,眉头稍有蹙起。 “林官人。” 林光涿知道自己儿子的下值时间,看这模样,是掐着点与他错过,来找自己的。 林光涿面有怒容,又不敢发作,恐惧让他更加谨慎,举手投足都比先前收敛不少。 他几乎是咬着牙在问:“世子,之前那事……” 苻缭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以为自己是与官家说情,只要官家同意了,那便能保住他一条性命。 苻缭不知他怎么会提前去到荒地上,还与奚吝俭撞了个正着,但看他这模样,怕是多少有迁怒到自己身上。 “我已经与官家说了,没想到刚说完便得知这消息。”苻缭皱着眉,“这件事,我可没办法再与璟王说情了。” 苻缭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让林光涿迟疑片刻。 也是,他都是徐径谊的人了,自然不会帮着璟王,何况这事最后还不是成了么? 第101章 林光涿嘿嘿一笑,又听见苻缭的声音。 “林官人硬是要做,最近还是避避风头的好。”他提议道,“最好别亲自……” 他点到为止,说的正是林光涿本来就想做的。 林光涿神气起来:“这便不必世子担心了。” 苻缭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果然,有些话只对林星纬说便好。 他目送林光涿远去。 * 距离千秋节的日子愈发近了。 事关官家诞辰,所有的明争暗斗看起来都暂时歇下,先要将官家伺候好,再重回正轨。 不过也只是看起来而已。 苻缭在这当中显得无所事事,除了上值,日日都待在府里,没出过半步庭院。 也没人来找过他。 米阴得到的消息就是如此。 探子的情报事无巨细,连明留侯府的那处缺口都被翻了出来,可确实寻不到苻缭有见过任何人的踪迹。 也许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米阴没什么波动。这样的情况不是没有过,他早能坦然面对。 无论有没有他人影响,奚吝俭总不敢再有进一步的动作。 他惯来如此。 乞求于他人本就无用,他怎么能忘了这一点? 林家父子发觉,这段时日奚吝俭还真没有动静,便也认同苻缭的话,不由得放下心来,过完千秋节再议。 白驹过隙,园林在千秋节前一日完工。 今日便是官家参观园林的日子。 说是参观,苻缭知道官家定然是想着法子钻些纰漏,好怪罪到奚吝俭身上。 这也是苻缭第一次,没有事前与奚吝俭通气。 他知道,奚吝俭不愿意动的那片土地,仍然没动。 但他们做了些手脚,让这片园林看起来一望无际,就像官家要求的那样。 这都是建立在官家对这片地不熟悉的情况下。 可今日,随着官家而来的还有众多大臣,不比他在早朝时见到的人少。 这么多人,只要有一人发现端倪,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便要功亏一篑。 苻缭不想看到这场景,却知道有不少人想看见,尤其是奚吝俭对外宣称腿伤复发,延缓出征日期后。 他们都想逼着奚吝俭前去边疆,将他赶离京州。 苻缭额上出了些冷汗。 另一个让他心猿意马的,便是奚吝俭本人。 他已有十几日没见奚吝俭了。 为了避免去想他,苻缭特意上下值都绕了远路,不经过璟王府,以免自己忍不住在他的府门前停下脚步。 他试图抛开一切杂念,把自己关在房门内,可时不时传来的羊叫声又把他拖回和奚吝俭的回忆中。 苻缭忍住了。 十几天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可再见到奚吝俭时,他的心跳仍然漏了一拍,像是在敌人面前露出致命破绽。 他方知自己远没有习惯。 他不过是在麻痹自己,给自己留下一个“十几日后便能再见到奚吝俭”的念想。 如今这念想成真,他无法不去将所有的注意力倾投在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身上。 奚吝俭见到他时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异常冷淡,让苻缭的畏退之心愈发强烈。 这样就好。苻缭想。 可有另一个声音在心底默默地反抗,让他无法平静。 他看着前方,眼神渐渐有些涣散,直到官家大摇大摆地走到园林前。 苻缭手心不自觉渗出些汗,黏腻得似乎整个身子都是极不自然地胶着在一起。 奚宏深的脚步声一点点接近。 他下盘不稳,走起路来有些虚浮,像是踩在空心的地基上。 面前的园林可谓富丽堂皇,甚至要把宫内的大殿比下去。内里清泉溪流石桥一应俱全,石雕刻着鹰狼等猛兽,置在修剪整齐的草丛里,栩栩如生。 园内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浓烈的颜色冲击着观赏者的感官,仿佛进了这园子,便来到了一处世外桃源。 奚宏深被眼前的美景吸引,没有注意到周围有哪里不对。 直到他领着众人迈入园中,苻缭才松了口气。 奚宏深看着面前的景色,皱了皱眉。 他很想找出些不满意的地方,可眼前的园林实在是完美,无一不符合他的喜好。 奚吝俭真能弄出这种东西? 奚宏深不相信,又想到这事不是他一个人在做。 他看向苻缭。 苻缭立时绷紧了身子,朝他回以微笑。 奚宏深很高兴。 果然是因为这个人。 他果然是听自己话的,才能把这花园弄得这么漂亮。 连奚吝俭都奈何不了他。 想到这里,奚宏深面色忽然阴沉下来。 凭什么他可以压住奚吝俭,自己就不行? 自己可是天子,他不过是个侯爵的儿子,奚吝俭凭什么听他的而要处处与自己作对? 苻缭没来得及放松下来,余光瞥到米阴,动作顿时一僵。 他在看着自己。 也在看着奚吝俭。 他看出来他们动的手脚了么? 该说只要入了园,便很难发现这当中的端倪。 正是因为这园林面积庞大,他们才敢如此铤而走险。 苻缭感觉脑袋有些发晕,心跳声逐渐占据整个耳腔。 第102章 他想寻求一个可以倚靠的地方,猝不及防地碰到了一个温暖的物体。 是奚吝俭的手。 奚吝俭目不斜视,站在他身边,宽袖遮住了他手上的活动。 他仍然冷冰冰的,仿若周围的人对他而言都很陌生。 他微不可闻地动了动唇,苻缭难以辨别他在说什么。 苻缭不敢去听他在说什么。 奚吝俭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以行动代替了他的话语。 他握住了苻缭的手腕。 温热的掌心毫不费力地包裹住他的腕骨,将其死死地禁锢在自己手上。 第53章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苻缭措手不及。 他猛然抖了一下,感受到腕上的温暖逐渐从那块突出的骨头蔓延开,传及颤抖的指尖。 一阵轻微的酸麻聚拢在指尖。 奚吝俭以相同的部位,把他的五指并拢在一起,略显粗糙的指腹抵在他柔嫩的肌肤上。 奚吝俭将他的手指托在掌心,像是苻缭主动在他手上划出痒意。 苻缭心跳骤然加快了。 他想看一眼奚吝俭,可此时手上无比轻柔的安抚让他更加如临大敌。 他知道,奚吝俭在让他放宽心。 仅此而已。 他默默重复一遍又一遍。 当务之急是防止官家发觉这园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 苻缭渐渐平静下来,说不清是理智占了上风,还是奚吝俭的手带给他熟悉的感觉。 想先前许多次,无意间靠近他胸膛,感受到他心脏跳动时的安全感。 苻缭的指尖动了动。 他希望这片温暖停留的时间能够再长一些。 虽然这么想,但隐秘的欲望与患得患失的怅然不断在他心里交战,让他无法好好感受。 他有些用力地闭上眼,指尖勾了回去,扣在奚吝俭手侧。 奚吝俭小臂微顿,仍然看着奚宏深的方向。 手上却不自觉用了力,钳住苻缭的纤手,在上面留下淡淡的鲜红印记。 没有人发现他们的秘密。 苻缭看着众人狐疑又不能发作的模样,心底生出些许愉悦。 不仅是因为这片园林,还是因为身边的这个人。 苻缭长长出了口气,看见他们二人均立定不动,下裳的衣摆却由于微风轻轻晃在一起,你来我往。 谁也没有要进一步的意思,然而谁也没有想要就此打住。 熟悉的沉香气味萦绕在他的鼻尖,躁动的心渐渐归于平静。 奚宏深边走边看,渐渐忘记自己本来的目的,回过神来后看着这一片繁华,也没了挑刺的心情。 他随手折下一支淡黄的花苞,余光总是会不经意间落在奚吝俭身上。 烦人。 奚宏深皱起脸。 费了好大力气才能有这么一个机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就要让奚吝俭混过去了? 他张了张嘴。 苻缭见状,抢在他之前开口了:“官家可还有哪里不满?” 他稍上前一步,略略挡住奚吝俭。 奚吝俭捏着他的指节,配合地向后稍退一点。 指骨上的揉捏感让苻缭心里有些发痒。 听见苻缭说话,奚宏深面色好看了些。 对上他带着笑意的眼眸,本就没事找事的情绪消散得极其自然。 周围倒是有东张西望的大臣,一些是真的被园林的奇珍异景所吸引,有些则狐疑地四下扫视,偶尔瞥一眼奚吝俭,不信他真能照着官家的要求去做。 先前反对得如此激烈,如今却没一点声息,怪异得很。 饶是有如此猜测,他们也找不出哪儿有漏洞。 说到底,他们也不知奚吝俭为何要反对,便自然不会往那处想。 “挺……挺好的。”奚宏深撇了撇嘴。 就是没法儿怪罪奚吝俭了,本来还想趁这个机会把他赶出去呢。 奚宏深看了眼米阴。 米阴表情如常,让奚宏深放下心来。 也是,反正想奚吝俭死的人不止自己,他们会为自己出谋划策的。 奚宏深眼睛转了转,嘿嘿一声。 身边人见官家高兴,连忙围上将早已准备好的吉祥话说了一通。 苻缭见状不动声色地退后。 人多杂乱,兴许可以趁着这个机会…… 他侧身,想去看奚吝俭。 然而另一侧出现一名不速之客。 “徐官人。”苻缭秀眉蹙了一下。 奚吝俭不知何时放开了他的手,手心一下变得空荡,似有凉风钻了空子,要侵蚀他皮肤的温度。 那股熟悉的香味也愈发远了,想来徐径谊也是看见奚吝俭离开,才上前搭话。 “世子,这工程可真够快啊。”徐径谊哈哈笑道。 苻缭没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什么感情。 “是日子过得快罢了。”苻缭应道。 徐径谊见没套出他想要的话来,摸了摸胡子。 反正留下的几乎都是他的人,他便直接问道:“你可有发现璟王做了什么手脚?” “并无。” 苻缭看他一眼,奇怪道:“璟王不就是和官家过不去,才不愿修这园林么,既然都板上钉钉了,难道还要给自己留把柄?” 徐径谊一皱眉。 他这话说得有理,可总觉得哪里怪异。 他印象里的璟王可不是这样的人。 第103章 一定是苻缭没看见他动的手脚罢了。徐径谊想。奚吝俭算是只老狐狸,苻缭一个不问朝政的公子哥,还不是会被他耍得团团转。 “世子,以后可要多上点心。”徐径谊依然笑着,可眼神已流露出些许不满,夹枪带棒道,“毕竟世子能与璟王有所接触这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这工程可不止我看着。”苻缭不甘示弱,语气又真像是在要把责任撇到他人头上一般,“官家也有派人监工的,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璟王在修园林时确实没动什么手脚。” 徐径谊闻言不说话了。 官家派人,那便是米阴的人。 他可不敢随意揣测宦官党。 若被米阴察觉,那可不是生嫌隙这么简单,还关乎三党关系的变动。 徐径谊面色忽明忽暗,强撑着和气,打着哈哈道:“世子说的是,不急,来日方长。到时还需要仰仗世子啊。” 到时的“仰仗”,恐怕就是让自己去送死了。 苻缭清楚,自己最终是要被舍弃掉的,只看徐径谊想在什么时候放弃他。 “徐官人也辛苦了。” 他回以一笑,见徐径谊没多停留便离去了。 苻缭立即回头,开始搜寻那个身影。 所幸他并未走远,身边也没有人,像是在特地等待一个人一般。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走上前。 “殿下。”他唤了一声。 奚吝俭有时候怀疑,苻缭知道这两个字可以轻易地让他停住脚步,他才总是这样开口。 他回身,只见苻缭还有些犹豫,像是怕生一般,脚步踌躇不敢上前。 “殿下近来可还好?” 苻缭觉得自己问得生分,又觉得生分些不是坏事。 虽然他不想这样。 “不好。” 奚吝俭开口了。 苻缭一愣。 奚吝俭看着他道:“腿疼。” 苻缭眨了眨眼,酝酿好想说的话忽然被这两个字打得烟消云散。 “疼了十几天。”奚吝俭直直盯住他,话尾藏了些凶狠的委屈。 苻缭稍稍缩了下脖子,目光有些躲闪,最后还是看向他。 “疼的话,没有找郎中看过么?”他感觉有些好笑,笑容却难以维持在嘴边。 “没用。”奚吝俭应声很快。 苻缭张了张嘴,有些无奈:“可我也看不好。” 奚吝俭怎么会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呢。 关心他不是自己的义务,他也不需要自己的关心。 想到这里,苻缭反应过来。 他试探着问道:“殿下可是又与季怜渎吵架了?” 奚吝俭听见这个名字,动作僵了一下,又听出苻缭并没有责备的语气。 他啧了一声。 “季怜渎对孤从来没有好脸色。”奚吝俭道,“你清楚这点。” 苻缭想起他与季怜渎的谈话。 自己已经做出了远离他们二人的决定。 “殿下不如先把季怜渎放出来?”苻缭客气地提议,尽量将自己抽离其间,“明日他还要给官家表演呢,正好也让他活动活动,兴许他态度就会转好。” 奚吝俭眉头压低:“孤需要乞求他的好态度?” 苻缭顿了顿。 他这一沉默,让奚吝俭反应过来,自己与季怜渎仍在逢场作戏。 他对自己的关切仍是基于季怜渎的。 奚吝俭闭起眼。 不对。 虽然刚开始是这样,但与苻缭相处之后,他明显感觉到苻缭不是只把自己当作关心季怜渎的桥梁的。 他为何没意识到? 还是其实真的是自己自作多情,把他人的举手之劳当作宝物? 他与季怜渎交谈了这么多次,亦没发现他不过是个没有眼界的井底之蛙? 他怎么会心悦这样的人? 愤慨快要在他胸膛处炸裂开,又不敢让其伤及苻缭。生怕他受到惊吓后,会跑得更远。 既然他如此在意季怜渎,不妨以毒攻毒。 “你近日总提到季怜渎。”奚吝俭眉尾挑起。 苻缭心下一紧。 “殿下若不想我提他,我便不提。”他解释道,“我对他真的没有什么心思了。” 奚吝俭几乎没给他思考的时间,劈头盖脸又接了一句。 “孤若把他放了,你也再没心思了么?” 苻缭顿了顿。 不等苻缭回答,奚吝俭又立即敛了神色,似有些懊恼自己问了这个问题。 “官家的诞辰。”他主动转开话题,“可有结果了?” 苻缭感觉到喉咙一阵干涩。 这代表着他能不能知道奚吝俭的过往,也代表着自己究竟要不要再一次插手他的生活。 “我……” 他犹豫再三,看着奚吝俭。 “我不知道,抱歉。”他说,“我还是,不知道为好。” 奚吝俭压低眉头。 “为何?” “不知道。”苻缭希望说出口的字词能够再含糊一些,“我不知道。” “孤不是在问这个。”奚吝俭却道。 苻缭愣在原地,见他抬手。 指节拭去苻缭眼角的一缕水光。 苻缭的眼角噙着泪,几缕阳光落在周围,被伤得支离破碎。 “为何要难过?” 奚吝俭放轻声音,并没有咄咄逼人。 第104章 仿佛他也是受伤的那个。 “既然你不想知道,为何现在又要难过?” 第54章 苻缭怔怔。 “我……” 我在难过么? 他碰了碰自己的眼睛,又用手腕在脸庞上四处都碰了一遍,企图挡住自己这般难堪的神色。 苻缭知道奚吝俭不会嘲笑他,但他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这般丢脸的模样。 他咬住唇,不知该如何说,也不想说。 奚吝俭却放轻了声音,认真地盯着他的双眸,仿佛害怕打破这来之不易的和谐。 “为什么?”他问道。 为何不愿再与自己接触,好像连对视一眼都会被处以极刑,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露出如此令人难受的神情? 奚吝俭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苻缭被他的语气动摇,眨了眨眼,似要松口。 “是不是季怜渎与你说了什么?”奚吝俭问。 “没有。”苻缭立即否定道,“只是我觉得……我太好为人师了。” 他有些迟缓地说出原因。 “我只是发觉,殿下与季怜渎之间的事,不需要我来插手。” 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苻缭想。 真的只是因为如此。 “毕竟我是旁人,指手画脚的,恐怕对殿下也毫无益处。” “有用。”奚吝俭却应道。 他深深看了苻缭一眼。 见他从方才的抵触,到现在愿意开口。从一开始的客套,到现在终于敢表露出心思。 虽然并没有全说出来。 奚吝俭眼眸微动。 “很有用。”他道,“别乱想。” 苻缭意外,双目稍有睁大,湿漉漉的瞳孔便彻底暴露在奚吝俭面前。 眼边的碎发仿若也被润泽,细密地贴在他的额边与鬓角,像装点在清丽画幅上的一根墨枝。 “觉得不可能?”奚吝俭走近一步,“你在想这些时,没有问过孤的感受,便自己下了判断,不是么?” 听奚吝俭一说,苻缭意识到自己确实失了偏颇。 他仍是犹疑:“可殿下真的不会厌烦么?” 自己可算是奚吝俭的情敌,说他不在意,自然是不可能的吧。 “有用的,为何要烦?”奚吝俭道。 “也不担心么?”苻缭小声问道。 奚吝俭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嘴角勾了起来。 “孤需要担心什么?”他话里隐隐带着点威胁,“你敢做什么?” 苻缭耳根一下热了。 奚吝俭的话语似是紧紧盯着他的凶兽,苻缭知道自己跑不掉,而凶兽也并不着急将他拆吃入腹,慢悠悠晃着爪子,试探着自己会不会逃开。 实际上自己早已无路可退。 “殿下能相信我,那便太好了。”苻缭话音有些抖,并未生出退缩之意。 “所以。”奚吝俭又靠近了些,几乎要将苻缭完全笼罩在自己的气息之下,“你还要这样么?” 苻缭眨了眨眼,快速扇动的睫毛蹁跹着,刹那间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但殿下不会,也不需要总听我的吧。”苻缭道,“我觉得殿下已经有自己的判断了。” 奚吝俭不讨厌这样,是个好消息,但不代表他可以重新插手这件事。 “毕竟要做什么的不是我,而是殿下。”苻缭淡淡笑着,像是在哄孩子一样温声细语。 奚吝俭默了默,又道:“那孤的伤势呢?” “这与季怜渎无关。”奚吝俭他微眯,“是觉得孤的伤势不值得你关切?” 苻缭愣了愣。 奚吝俭这问话乍一听说得有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好像说着说着,又被奚吝俭绕回来了。 而之前自己所纠结的,突然间云飞烟灭似的,一下子找不到踪影。 但奚吝俭是说那道被箭划伤的小伤口的话…… “伤口的毒素可处理干净了?”苻缭忍不住问道。 比起林光涿所谓让奚吝俭腿伤复发,还是这点让他更在意。 奚吝俭看他一眼。 “孤这样一说,你便信了么?”他道。 “我信的。”苻缭立即据理力争。 奚吝俭也立即道:“好全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苻缭不免怀疑。 毕竟奚吝俭可是会真的受伤,来换取自己的目的的人。 见苻缭一犹豫,奚吝俭挑起眉:“你不信。” 苻缭一顿,没等他反驳,奚吝俭便下了命令。 “不信,便直接来孤府上看。” 他说完,便有几人恰到好处地来寻奚吝俭。 苻缭脑袋有点宕机,只感觉得到面上热得难受,也怕有他人看见自己这模样。 他小心地瞥了眼奚吝俭,带着擂鼓般的怦怦心跳快步回了府。 翌日便是千秋节。 万众瞩目的园林没出幺蛾子,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总归没人敢明着面打扰官家的雅兴。 季怜渎也终于得以出了璟王府。 不得不说,脚上一时轻松,他还有些不习惯。 好在苻缭在他身边。 季怜渎看向旁边的高大身影,眉头忍不住皱起。 就是有个碍事的人。 虽然苻缭就在前面,但他们还是没能说上话。 季怜渎以璟王眷从的身份被带出来,而苻缭是以明留侯世子的身份去的,因着他还要与璟王做关于园林的最后一次确认,才与他们一并进入皇城。 第105章 昨日便有人与他打点过。 要献的舞是他最拿手的,其余团内的人都是宫内精心选拔出来的,他势在必得。 到了城内,季怜渎被人引进等候的宫殿,发现苻缭也跟着进来了。 他本不用来的。 季怜渎眼睛一亮。 “阿缭。”他惊讶道,“你愿意理我了?” 苻缭有些惊讶,道:“这可是我答应你的事,我怎么会不理你?” 见苻缭没有抵触,季怜渎才放下心来。 “没事。”他摇摇头,笑容明媚得让一旁的太监看得脸红。 苻缭也笑着问他:“会紧张么?” 季怜渎摇了摇头:“早习惯了。” 他从小便是在众人的目光下长大的,被看得久了,也就麻木了。 就算要面对的是官家。 说实在的,就是方才一眼瞥见的官吏,他可都有眼熟的。 “我相信你。”苻缭也放心地点点头,“别担心,我就在旁边等着。” 季怜渎刚要说话,感受到自身侧传来的一丝寒意。 奚吝俭就在苻缭后面。 他背着身,似是在应付其他前来敬杯的朝臣,但季怜渎瞧见了他一瞬即逝的目光。 那正好。 “阿缭,我还以为你不愿见我了。”季怜渎突然道。 苻缭微微一顿,想起上次的交谈。 想起奚吝俭昨日让他如饮醍醐的问话。 是啊,他只是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但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就算生了情愫,也不是非要绑在一起。 “没有的事。”他笑道,“我怎么会不愿见你?” 奚吝俭稍稍回头,看着季怜渎。 苻缭没有发觉,继续道:“这又不是殿下与你之间的事,我怎么会不搭理你呢?” 奚吝俭闻言轻嗤一声,像优哉游哉晃着尾巴的大狼,宁愿舔着自己早已清理干净的爪子,也不愿搭理季怜渎这个没事找事的人。 他嘴角勾出一点弧度,视线投向远方,似又分了一点给季怜渎,像在挑衅他。 季怜渎皱着眉,不明所以。 难道他没听见方才苻缭的话,没看见他与自己亲密的模样? 他怎么是这个反应? 眼看自己的戏弄没成功,季怜渎来不及发作,便要上前去表演。 他嘁了一声,整理衣冠,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顿时又成了那个遐迩闻名的“软天骨”。 大殿金碧辉煌,比他在的平意坊更富丽堂皇,金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深呼吸一口气,随着丝竹声起,他开始在官家面前亮相。 他看见了,官家是一个小孩。 让他开始怀疑,若要在他面前站稳脚跟,不用什么话术,只是哄着他便可以了。 季怜渎在大殿的正中央起舞,感受到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围成了一圈,将他紧紧地裹住,如饥似渴地在自己身上流连。 季怜渎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微笑的面庞。 他仍在跳,从平缓流畅的舞蹈转为猛烈热情的舞步,像是要以自己的身姿袭击所有将目光投向他的人。 他开始旋转,转得很快,快到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评价他四肢划出来的漂亮弧线。 季怜渎听见有人啧啧称奇,听见有人不屑一顾。 他闭上眼,全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跳,不顾身居高位的人满不满意。 听着配合的音乐,他终于找到了几乎快要陌生的,纯粹的起舞的快乐。 他许久没有这样起舞过了。 他几乎要忘记小时候他是如何偷偷去看青楼里的舞姬练舞,又是如何跟着母亲学习步法。 而今听着耳边的音乐,他终于寻回了那一丝纯粹的快乐。 奚宏深眼睛瞪得圆圆的。 他还没见过跳舞跳得这么好看的伶人!比他宫里的好看多了! 人长得也漂亮,他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 跳得这么好看,竟然没有入宫。 奚宏深鼓了一下腮帮子,朝身边的小太监耳语几句。 一曲舞毕,季怜渎睁开眼,听见满堂的喝彩,看见周围人在大笑。 他们笑得几乎要看不见眼睛,可季怜渎还是发现了那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藏着看玩物的眼神,在自己身上上下扫视,好像已经把自己当做了他们的东西。 季怜渎垂眸,仍逃不开周围声音对他的指指点点。 好吧,他果然……还是讨厌跳舞。 季怜渎攥紧拳,将身上所有的怒气都汇进卡在虎口的指甲上,以免自己在大家眼皮子底下失态。 他忽然不想进宫当这什么笙管令,不想再往上爬。 一想到要与这群人虚与委蛇,他就想吐。 好在他跳得再好,也只是个献舞的,需要给后面献礼的人让位。 他迅速退了下去,面上的冰冷还未褪去,便对上苻缭目光。 季怜渎愣了一下,而苻缭已经发现他手上的伤痕。 “没事吧?” 苻缭当他是划伤了,托过他的手,用手绢擦了擦还在流血的地方。 季怜渎抿着嘴,偏过头,做出不甚在意的模样。 “能拿到笙管令的位置就好。”他道,“真的能拿到么?” 苻缭浅浅笑了笑:“可以的。” 苻缭看见不远处,米阴对着身边的太监耳语几句。 第106章 季怜渎也看见了,他轻轻应了一声。 自己身上的毒还没解呢。 季怜渎剜了米阴一眼。 “若是璟王不肯放我,该怎么办?”季怜渎看向苻缭,想从他的话里得到些暗示。 “殿下若不肯放你,那也不是你的事了。”苻缭对他眨了眨眼睛,“那便是官家要头疼的事。米总管大抵也是想看见这种场面的。” 季怜渎愣了愣,下意识扫了眼身边的人,便知道苻缭为何这么说了。 在外人看来,自己被奚吝俭看上,若官家想把自己调进宫内,奚吝俭定然会反对。 这一反对,又要成为奚吝俭的把柄,所有敌党都会向奚吝俭施压,逼迫他做出某种让步。而他若是放手,对于米阴来说,自己便失去了利用价值。 把自己送到奚吝俭身边,到头来却被奚吝俭锁着问不出一丝情报,他一定气坏了。 至于这让步,季怜渎也知道是什么。 上木国。 他们想把奚吝俭赶出去很久了,不知奚吝俭用了什么招数,直到现在还待在京州。 他懒得管奚吝俭,现在是自己进退维谷。这样看来,倒像是苻缭把自己送上绝路一般。 然而季怜渎知道并非如此。 苻缭也对他笑了笑,就像他说的,他知道自己的目的一样。 官家开始对自己感兴趣了。 只要能在官家面前说得上话,无论是什么人,都得忌惮自己几分。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想得到的东西。 季怜渎回过神,苻缭放下他的手。 “好啦。”他轻声道,“还好伤口不是很深。” 季怜渎点点头,还要说话,看见孟贽朝着他们而来。 他犹豫一瞬,迅速离开宫殿,尽量把自己藏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世子。” 孟贽哑着嗓子:“殿下在外边等您。” 苻缭心下一跳,知道奚吝俭要兑现他的承诺。 他随着孟贽前去,见到奚吝俭就站在新修的园林外。 完全看不见那片土丘的影子。 它们被藏得很好。 奚吝俭看向他,仔细地将笑意藏起。 “来了。” 苻缭沿用了奚吝俭先前的话。 “既然这件事与季怜渎无关,我想我可以知道。”他说得有些紧张。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终于将那声笑泄露出来。 “现在想知道了?”他道。 苻缭定定地看着他,说话时的唇齿带起淡淡的弧度。 “我从来没有不想知道。”他道。 “官家的诞辰,是何日?”奚吝俭问他。 苻缭说出他的答案。 “正是今日。”他道。 奚吝俭面色不变:“今日是何日?” 苻缭舔了圈唇。 “清明。”他眼眸微垂。 “不许有祭祖吊唁之举,不许人悲恸哭丧的清明。” 第55章 奚吝俭长睫动了动,说不上是因他答出来了而高兴,还是为奚宏深的无理要求而愤懑。 兴许两者都有,从而冲淡了他面上的表情。 “如何知道的?”他问。 苻缭应道:“先前殿下在阐述时,我便有些奇怪了。” 千秋节虽然被称为“节”,但实际上这就是由要庆祝官家诞辰而来,千秋节自然该定在官家诞辰当日。 不过由于官家这性子,千秋节的时间才延长许多,成了个小假期。 而照奚吝俭所说,因为千秋节的节庆正好覆盖到清明,官家便要严禁吊唁丧葬,是有些不合理的。 毕竟清明只是正好被覆在了节庆里,官家的生日若不是这天,又怎么会觉得这节气不吉利?他完全可以让节庆日期避开清明。 这样一来,官家的诞辰只能是清明当日。 奚吝俭挑起眉:“你早就知道?” “只是猜测。”苻缭道,“看见今日官家面上的笑意,便肯定了猜测。” 奚宏深高兴的模样比以往更甚,苻缭才终于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再者,既是大摆宴席,那当然还是诞辰当日摆为好。 奚吝俭嘴角勾起几分笑意。 “我答对了么?” 苻缭觉得自己有几分明知故犯。 好在奚吝俭看起来挺包容他。 “来。” 奚吝俭对他伸出手。 余晖落在他英俊的眉目上,熠熠发光,仿佛是黑暗中希望的具象化,让苻缭忍不住跟随。 于是他也这么做了。 皇城内的丝竹之声绵延不断,觥筹交错的庆贺声不绝于耳。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小贩商铺吆喝招呼,枝丫旁飞过几只燕雀,一眨眼又没入树丛。 苻缭有些恍惚。 来时天才蒙蒙亮,阳光偷偷透过云层洒下一丝光线,再出来时,便已是傍晚,太阳疲于散发光芒,眼看就要坠入西山。 奚吝俭带着他,朝着园林方向走去。 大门离他们很近,三两步路便到了跟前。 奚吝俭忽然转身,向右边树林前去了。 苻缭亦不意外,跟在他身后,穿过林间事先预留好的小道。 昨日奚宏深一行人想方设法要从园林找出毛病来,殊不知他们根本没在园林上做什么手脚。 他们不知奚吝俭为何会反对,自然也不会想到这一点。 奚吝俭走在苻缭前面,拨开郁郁葱葱的树枝,苻缭小心躲开拦路的枝叶,仍是被叶片扫过耳廓,带来轻微的痒意与一阵清凉。 第107章 若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一小段路的树叶比旁边树林的叶子的绿色更嫩些,算是树木中的年轻人。 很明显,这一小片的树木并不是原来就在这儿的。 苻缭摸了摸树干,看着它们绿油油的叶子,知道它们被保护得很好。 土丘的位置正好挨着树林,官家的要求又是要自树林而起到另一边的荒地尽数都修成园林,所以他们悄悄地把树林的边界改了一下。 奚吝俭的人看似是修建园林,实际是将他处的树木移植过来,种在土丘的边界,从外拦住人们视线。 枝繁叶茂的树木交错,即使仔细去看,只要不深入走近,不会有人怀疑这树林的面积被改动过。 这工程本就是他与奚吝俭负责,只要瞒过监工,夜深人静时偷偷将移过来的树木栽种好,便不会有人怀疑。 就是辛苦瞒天过海的劳工们,既要好好保护移过来的树木,又不能被人发觉。 至于林光涿与奚吝俭争吵,除了奚吝俭想逼徐径谊舍弃这枚棋子,还有一层原因,大抵就是避免让林光涿发现还在栽种的这片树丛的事。 苻缭跟着奚吝俭穿过面前这几棵树,那片小土丘便出现在眼前。 土丘四周都被树木围上,中心被保存得完好。 苻缭想起什么,朝另一边看去。 即使前面有树林遮挡视线,还是能依稀看见远处那道缺口没有被修缮。 而今再被树丛一挡,这缺口就要被彻底挡在人们的记忆外了。 苻缭有些怅然。 “那里不修么?” 就算是为了皇城的安全,也该修上了。 “得等到千秋节后。”奚吝俭同样看向那处,“新修园林已是劳民伤财,得回回血再说。” 苻缭知道他说的是林光涿。 听他的语气,林光涿贪得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多。 “坐。” 奚吝俭指了指他身侧,自己率先坐了下去。 苻缭心有疑惑,却还是照着坐了。 他们坐下的这地方,是土丘上最高的位置,可以看见夕阳洒下的金光,而那处煞风景的缺口则被完美地遮盖住。 苻缭尝试着触碰身下的土地。 不平整的触感让他一时难以适应,不断地调整着自己的姿势,又不想被奚吝俭发觉,只能小心地挪动。 奚吝俭侧目,看他和小兽一样在身边动来动去,像是在挑挑拣拣一个合适的窝一样。 最后还是在自己身边安了身。 奚吝俭笑了一声。 苻缭面上染了些微红。 他也不想这样。 但怎么调整,都是紧挨着奚吝俭的地方坐起来是最舒适的。 好像奚吝俭平常就是坐在这儿的一样。 他想着,身子不自觉朝奚吝俭靠过去。 碰到肩膀时,他猛然回神,抖了一下,才把自己从奚吝俭身边拉开。 一时间只剩两人的沉默。 须臾,旁边的园林便热闹起来。 苻缭顿了顿,有些担心地看向传来声音的方向。 “不会被发现的。”奚吝俭打消他的疑虑。 苻缭应了声,可还是朝那边看去。 园林内的喧闹声大得飞快,像是大殿内的人直接挪了个窝,改到这园林里来。 即使有树林遮挡,苻缭还是清楚地听见了里面人的赞叹与敬酒声。 很吵闹。 苻缭伏在膝上,缓缓地将下半张脸埋进臂弯里。 他转头,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奚吝俭。 之前每年的清明,他都在这里么? 他在这里做什么呢? 这样想着,他却问道:“殿下身为亲王,缺了宴席不要紧么?” “皇城内的人早习惯孤的缺席。”奚吝俭淡淡道。 他不以为意的模样让苻缭心尖颤了一下。 奚吝俭发觉了,身子遽然紧绷,咬住后槽牙。 “孤也早习惯了。”他补充道,“何况这是奚宏深的生辰,孤过不过有何关系?” 苻缭小小地吐了口气,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才试探道:“那殿下的生辰呢?” 奚吝俭顿了顿,微微起唇,又合上了。 “没什么好过的。”他道,“不过是生在这世上罢了,那一日又不是只有孤出生。” 苻缭知道这道理,可看着奚吝俭的目光仍旧没变。 他真的不在意么? 苻缭不免想到。 见苻缭一直望着自己,奚吝俭不动声色地吐了口气。 “总想这些有的没的。”他似有些不耐烦,语气却是缓和的。 苻缭微微探出身子,身前的几缕黑发飘到奚吝俭的手上。 “那殿下的生辰是在何时?”他又问道。 奚吝俭许久没动,突然用力揉了一把苻缭的发顶。 苻缭猝不及防,但大手给他的不是压迫感,而是一种安全感。 奚吝俭稍微用了点力,苻缭顺势缩了缩脖子,肩膀微微耸起,眯了眯眼。 怪享受的。 奚吝俭起了捉弄的心思,将他的头发彻底弄乱。 即使有发冠固定住些许,但也已经松散起来,不仅不显得凌乱,还让苻缭整个人看上去松弛许多。 虽然平日里他也是一副不急不恼的模样,但此时的状态,与先前见到的都不一样。 让奚吝俭想起他清晨蜷在被窝里熟睡的模样,还有放沐浴完浑身冒着热气时懒散的神情。 第108章 懈怠的、没有防备的。 要说苻缭此时有些凌乱,也确实是。梳理整齐的头发随风四下散开,才让人发觉他的衣裳似也是大了一圈,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完全不如那些文人衣裳楚楚、一丝不苟的模样。 奚吝俭居高临下,看得清他衣袖下暴露出来的每个部位。 还有曾经的伤口留下的淡粉色痕迹,在余晖的照应下犹如发着光的金子,生怕被人忽略了。 脖颈、锁骨、手腕,又像是精心设计过恰到好处的引诱,勾得人视线通行无阻后又被几层衣裳突然截断。 苻缭感到头顶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看来奚吝俭不肯说。 也没关系。 苻缭想着,整理起自己的仪容,在奚吝俭的注视下,又变回了那个波澜不惊的世子。 仿若方才片刻的放松都只是奚吝俭自己的幻觉。 周边的树叶猛然抖动起来,一阵大风刮过,提点着他这里不是他的府邸。 奚吝俭攥紧拳,忍住再一次把苻缭弄乱的冲动。 苻缭把注意力从那惹人厌烦的嘈杂声中转移回来,想要开口,手边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他稍俯下身,看清指尖碰到之物。 一串佛珠。 这串佛珠还有大半埋在泥土里,可以隐约看见埋进去的部分已经开始发黑腐烂,几乎与泥土融为一块,而露出来的几个菩提子却光亮如新。 似是有人在常常把玩它。 苻缭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目光投向那串佛珠。 “这是孤带回来的。”奚吝俭道,“是孤把它埋在这里。” “埋得很浅。”苻缭道。 对于奚吝俭而言,只要走到这里,便能一眼看见。 “埋得深了,会忘记。”奚吝俭道。 苻缭知道他说的不只是忘记佛珠这件事。 他顿了顿,小声开口,尽量让自己的话语融在树叶的沙沙声,可他听见了依稀的回音。 “它的主人,是那位老和尚么?” 奚吝俭曾经和自己说过,那位救济人的老和尚。 奚吝俭合上眼。 “他只留下了这个,孤便带回来。”他道。 “为何埋在这儿?”苻缭问。 奚吝俭不语,扫开面前的尘土。 苻缭没看清他手底下的是什么,便听见后面树丛频繁的沙沙声,夹杂着些脚步。 苻缭立即警觉起来,奚吝俭也回身望去,却不见他有所讶异。 来人是殷如掣。 他低着脑袋,走近了才发现竟然还有两人。 他吓了一跳。 “殿下,世子。”他向两人行礼。 “这么快就回来了?”奚吝俭问他。 “已经祭拜完了。”殷如掣情绪不高,说话慢了些,“无事可做,便回来了,不曾想殿下这么早就到了这里。” 他看了眼苻缭。 还把世子带来了。 殷如掣虽有些奇怪,但此时也提不起兴致去问。 苻缭见他整个人都蔫了,不免问道:“殷侍卫可还好?” “多谢世子关心,我并无大碍。”殷如掣回道,“只是舟车劳顿,有些疲乏。” 苻缭看得出来,他疲累不是因为身体上的。 “那属下便不打扰二位了。”殷如掣再次抱拳,迅速退下。 苻缭看向奚吝俭。 方才听他们二人交谈,奚吝俭来这儿似已经成了习惯。 殷如掣也会来。 他以眼神询问奚吝俭,想着若他不说,那自己也当没意识到。 奚吝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下那串佛珠。 “殷如掣是孤捡来的。”他道,“确切地说,是孟贽想让孤把他带在身边,孤看他也有天分,才从司州将他带回来。” 苻缭细细听着。 司州、佛珠。 他瞳孔缩了一下:“殷如掣可是……” 奚吝俭颔首。 “先前是那老和尚收养殷如掣。”他道,“当时那些人还想把殷如掣给分食了,不料殷如掣还能挣扎,将他们抓伤。那时孤才从城外回来,只一天时间,那还在与孤说笑的老和尚便消失了,只留下殷如掣浑身是血地站在七零八落的血肉里。” 苻缭沉默片刻。 “所以殷如掣要去司州祭拜,而殿下将佛珠放在了这里。”他轻声道。 奚吝俭也在祭拜他,只是从来没人发现。 “奚宏深巴不得孤不出现在他面前,他过他的诞辰,自然不会管孤去了哪。”奚吝俭嗤笑一声,“这不许祭拜的规矩,孤破了许多年。他想抓住孤的把柄,却从来没发现过这处。” 他并不高兴。 苻缭想起那日红白相间的情景。 他身子抖了一下,问道:“那个小厮,也和这件事有关么?” 回想起来,那日的可怖场景,是殷如掣一手造成的。 “他是米阴的人。”奚吝俭语气冰冷,“也是当年拱火当地人民相互分食的人之一。” 苻缭动作一僵。 “当年司州受灾,民心恹恹,叛党本就获得当地百姓支持,若我们代表朝廷的人再有什么伤人举动,司州就算收回来,人也活不了几个。”奚吝俭缓缓道,“可偏偏有人从中作梗,意图挑拨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 奚吝俭摩挲着手上的扳指。 “当初这人一随着季怜渎来时,殷如掣便认出他来。”他道,“孤让他别轻举妄动,他便等着机会,季怜渎终于忍不住卖掉他,殷如掣才好报仇。” 第109章 奚吝俭叙述地平淡,苻缭却听得惊心动魄。 心脏砰砰直跳,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在奚吝俭并没有停下的意思。 “米阴才是始作俑者。”奚吝俭出了口气,道,“他想逼着孤杀平民百姓。” “为何?” 奚吝俭凉凉笑道:“不想让孤好过罢了。” 苻缭皱起眉头。 “这么说,米阴在针对殿下?” 苻缭以为宦官党意图制衡新旧党,而今新党风头正盛,他们便与旧党合谋。 “他难道真的是完全向着官家?”苻缭疑问。 但也不像。 若真是,米阴不会让官家亲自搅和进新旧党的争执。 奚吝俭没有应声。 他沉默许久,久到苻缭开始通过树叶的声响细数微风来过几阵。 “不知道。”奚吝俭最终道。 苻缭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奚吝俭偏了下头,看着自己的腿。 “那箭上的毒,也是米阴下的。”他道,“并不致命,但是实打实的毒,在奚宏深的箭上。” 苻缭蹙起眉。 “这不是第一次了。”奚吝俭接着道,“在我母亲死后,他就给我下过同样的毒,嫁祸给我其他的兄弟。” “兄弟?” 苻缭几乎没听过奚吝俭提及他血缘上的家人。 “战死了。”奚吝俭道,“十二个皇子,现在只剩我和奚宏深。” 他语气很冷,甚至带着点嘲弄,苻缭却听得出他内心的酸楚。 “奚宏深还是个被遮遮掩掩藏起来的。”奚吝俭咬牙切齿地补了句。 提及此,他语气里多有怨念,又不是痛恨,更多的是恨铁不成钢的悲哀。 他的父亲为了防他,把奚宏深当作一个牵制他的工具,让他不能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他不仅是在为自己悲哀,同样也为了奚宏深。 虽然他们二人已经算是形同陌路。奚宏深不会去理解他,他也没必要再顾念着奚宏深和他流着同样的血脉。 苻缭眉眼垂下,小心地碰了碰奚吝俭的小指。 感受到他的触碰,奚吝俭愣了一下,看向他。 苻缭只是静静地看他,从他的眼眸里,奚吝俭看出了支持。 不是可怜他,也没有怜悯他。 他看见了苻缭对他的理解。 他无声笑了笑。 “差点忘了说正事。”他道。 说罢,他先是提了个问题。 “当今朝政,如何划分党派?” “大抵是文官算旧党,武官算新党,还有宦官党。” 苻缭觉得自己像是答题一样,仍是应道:“当然也有例外,终归还是看他们偏向哪边的利益。” “新旧党的称呼又从何而来?”奚吝俭继续问。 “北楚分裂前,先皇重文轻武,导致文官总压着武官;而分裂时,北楚靠着武官英勇作战,才收复失地,因此不得不提高武官的地位,便渐渐成了重武轻文,文武地位扭转。”苻缭道,“文官仍旧看不起武人,自称旧党,想要光复以前的荣光,武人则相反,便以新党代表自己。” 奚吝俭“嗯”了一声,算是满意他的回答,可转头又问出一句:“你觉得当初敌军几乎杀到皇城,文官里真的没人出力么?” 苻缭意外地顿住了。 奚吝俭继续手上动作,将苻缭的视线引到方才被打断的地方。 他的手轻轻扫过,下面赫然露出一节白色的指骨。 血肉已经腐化干净,骨头的白色亮得让人难以睁开眼。 不仅是这一块,奚吝俭轻轻一扫,周围便有许多小白点暴露出来。 一些土里闪着金属的光芒,是马蹄铁与兵刃。 它们都被腐蚀,光亮只是昙花一现,又归于安息。 苻缭意识到这片地是什么地方。 像是佐证他想法般,奚吝俭道:“这缺口当然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动了一下,似是要回头看他身后的皇城。 “这座皇城,其实改建过。”奚吝俭冷笑一下,“改小了。原本的城墙,正好挨到这片土丘。” 奚吝俭最终没动。 “埋在这里的,都是用血肉堵成防线的战士。”奚吝俭眼底泛起一丝波澜,“有文人,有武人,有入伍的士兵,也有自发抗敌的百姓。死了就往上填,从武官,到文官,甚至宦官。先前文官冗杂,死了很多,最后还是留有这么多人,武官虽少,凭着自己的武艺,倒也能活下来些,变成了现在这局面。” “无论是谁,当时的大家都只想救北楚。”他缓缓道,“可惜奚宏深躲在龙椅后面,殿内的宦官侍从硬着头皮安抚官家,紧紧地关上宫门。” 比起怕敌军打进来,他们更怕的是奚吝俭。 苻缭沉默片刻。 “这块其实是个风水宝地,对吧?”他勉强勾了勾嘴角。 “可惜土太浅了,他们不能好好休息。”奚吝俭略有遗憾,将被排开的土重新覆在上面,“孤也得寸进尺,年年都来打扰他们。” 土丘又恢复成往常的模样,薄薄的土一盖,霎时间那些痕迹全都被盖上,仿佛这片地上从来没有过生机,历史也不再被人所知。 “而且孤不想其他人再来打扰他们。”奚吝俭道,“所以孤没有同意。” 旁边园林的丝竹声渐渐又起,苻缭依稀听见奚宏深的笑声。 第110章 还有许多人的。 “孤方才提及,我缺席宴席是件稀疏平常的事。”奚吝俭道,“你好像认为孤很孤独。” 奚吝俭手指动了动:“孤不孤独,只是孤的许多好友、认识的人,还有敌人,都死在了战场上。 他长长舒了口气。 “孤只是有点想他们。” 苻缭抬头看着他。 奚吝俭身影一向高大,而今也没有多少人敢在他面前抬头。 那些敢抬头看他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奚吝俭身从旧时代孤身走来,仍念着过往。 奚吝俭虽身为新党,但实际上,他才是那个属于“旧党”的人。 第56章 奚吝俭说话时,恰有一阵风吹过。 现在的风该是微弱的,可周围的树林约好要一并造势般,将这阵微风妖魔成了令人丧胆的狂风。 苻缭心脏一阵刺痛,但仍旧维持面上的平静。 虽然不大成功。 奚吝俭见状,轻轻啧了一声,似是在责怪自己说得太多。 苻缭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 “殿下可没有错。”他轻声道。 奚吝俭清晰地听见了他尾音的颤抖。 奚吝俭偏过脸,看着离他最近的几棵新树。 “你的身子倒是一如既往地弱。”他道,“那日见你在马上,即使孤在你身后,你都快要昏死过去一样。” 奚吝俭的描述让苻缭有些局促,耳根趁着他不注意染上红色,再用难受的热意提点他少胡思乱想。 “我那时可真是以为我要死了。”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不大心虚。 马背上比他想象得还要颠簸,即使奚吝俭一直抵着他,他有许多时候都以为自己是一人骑在马上。 有时甚至感受不到身下的马匹,只觉得整个人像是从山坡上滚落一样。 现在回想起来,还挺刺激。 可惜当时心事纷乱,没能好好感受在马上奔驰的,不带压力的自由的感觉。 “看得出来。”奚吝俭轻轻笑了一下,像是恶作剧一般,“你都开始要交代后事了。” 想也不想地便把吕嗔之事说给他听,真不担心他与吕嗔蛇鼠一窝。 又好像显得没那些证据,他就不能拿吕嗔怎么办一样。 “我是认真的。”苻缭装作嗔怪的模样,在奚吝俭眼里便像是撒娇般,“也亏得殿下记那么清楚。” 奚吝俭顿了顿。 他自然记得清楚。 那日骤然下了大雨,他亲眼见着苻缭的衣裳被一片片打湿,贴在他肌肤上,透出苍白的颜色,几乎要和身上的白衫融为一体。 黑发胡乱地粘在他的后背与腰身,像索命的恶鬼,几乎要将他绞死。 他死死抓着缰绳,即使眼睛已经下意识闭起来,神色却并不惊慌,像是笃定自己不会出事,又像是早已做好面对死亡的准备。 奚吝俭记得清楚,自己那时犹豫了。 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 便见到苻缭乖乖地照着他的话去做,紧张地贴在他身上。 那一瞬间,苻缭身上冰冷的雨水刺激着他的胸膛,让他想起出征时的阴雨天,又冷又黏腻。 不过须臾,便染上了相同的温度,像是融为一体般,没有一点儿碍事。 很听话。 这是奚吝俭第一时间的反应。 没有人不听自己的话,可苻缭给他的感觉却不一样。 虽然苻缭惯来是平静的,不自傲也不轻慢,但他听自己的话这一点,让奚吝俭总能生出微妙的征服感。 此时苻缭双手抱膝,只露出眉眼的模样,也是极乖顺的。 苻缭不知奚吝俭心中所想,但自己的情绪自然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奚吝俭年年清明都来这里。 在一旁的皇城歌舞升平时,想到官家不允许清明吊丧时,他每年想的事情也会一样么? 他也会自言自语地和这片土地下的人说话么? 会向他们抱怨,还是报喜不报忧?即使他们在皇城边上,该是什么都知道。 苻缭没有遮掩,奚吝俭便给了他回应。 “孤说了,只是有点想他们。”奚吝俭平静道,“再如何想念,他们也回不来了。” 苻缭双手用了些力,撑在坚实的土地上。 细嫩的皮肤摸过手下一粒粒尘土,感受它们在自己手心下滚动而带来的艰涩之感。 这片土地下,究竟埋葬着多少已被人淡忘的往事。 苻缭并不害怕,即使清晰地知道自己坐在他们的尸骨上。 他们甚至不配有一片体面的墓地。 他们为北楚献出了自己的所有,而北楚不记得他们。 苻缭盯着脚下的土地,愤慨之余,又藏了些不安。 “他们不会觉得冒犯的。”奚吝俭提点道。 苻缭扶着双膝看他:“殿下怎么敢肯定呢?” “因为他们都死了,现在孤说了算。”奚吝俭说得满不在乎。 苻缭被他这颇不讲理的话逗乐,笑了一下。 仅仅只是一下。 他听得出来,这看似玩笑的话里带着些对这些战士们的些许埋怨。 埋怨他们丢下了他。 苻缭动了动嘴,感受到语言的力量在此时是如此贫瘠。 奚吝俭似是也懂他的难处,嘴角微微勾起,出了口气:“不必安慰孤。” 能听孤说话,已经足够安慰。 第111章 苻缭抿了下唇,道:“殿下愿意和我说这些,我该感谢殿下。” “这有什么感不感谢的。”奚吝俭轻嗤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到身旁人清秀的眉眼上。 他向远方看去,心底却仍是对着这片土地说话。 我今日带了一个人来,你们该不会介意的。 多少年了,自己都是独自一人。 除去殷如掣来祭拜他的养父,再没人愿意踏足这片繁华皇城后的荒凉,殊不知没有此处的荒凉,便没有今日的皇城。 我想让人知晓,可一见到他们的冷漠,便彻底失了兴趣,才让你们在这里无名多年。 而今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让其知晓的人。 虽然只有一个人,也足够了。 奚吝俭想到。 不知是真的在与地下之人分享,还是在自言自语。 先前你们当中的不少人都催促我,说我不该一个人这么久,不知你们现在看到了,会作何感想。 不过他和我的关系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晦暗些许。 他早有心上人了,而我只是将错就错。 兴许明年又是我自己一个人来这。 奚吝俭想起自己试探的一问。 他问苻缭,若自己放过季怜渎,苻缭会不会再尝试与季怜渎交好。 明明是自己问出口的,最后竟然没敢让苻缭回答。 窝囊。 金色的余晖透过树林,破碎地洒在他们眼前的土地上。 奚吝俭以为自己倾诉如此多,心中会清明不少,却发现事与愿违。 倒也不坏。 他看着苻缭按在自己胸口上的手渐渐松开。 “季怜渎最近身子有些问题。”他突然道,“但不肯用药,孤该怎么做?” 苻缭愣了愣,听见季怜渎的名字,心尖颤了一下。 “嗯……” 奚吝俭没有强硬地给季怜渎灌下药去,已经进步许多。 他想露出个微笑,让奚吝俭知道自己的褒扬之意,但他发觉自己的嘴角有些不大听话。 他只能接着开口,以掩盖异样的情绪。 “用药入食便可以。” 苻缭嘴上说着,却觉得奚吝俭不该想不到这点:“也许他只是觉得药苦呢。” 奚吝俭沉声道:“你不问他哪里不舒服么?” 苻缭小小吸了口气。 “无论是哪里不适,殿下都能让他重新恢复健康的,不是么?” “他若吃出来了,不肯再吃,又当如何?” 苻缭觉得季怜渎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但脑子突然乱了不少,便顺着奚吝俭的话答了。 “那就做好吃点。”他道,“季怜渎的目的没达到,不会真作践自己的。” 说到这儿,他心下忽然一紧:“难道他又和殿下闹矛盾了?” 可看他今日的模样,也不像是关系恶化。 奚吝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孤知道了。”他道。 苻缭张了张嘴,想继续问下去,又觉得此时说这个不合适。 何况他都决定不插手他们二人之间的事了……虽然方才还是给了建议。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转移话题。 “但我还是有些疑惑。”他问道,“米阴为何要针对殿下?” 说是针对,似乎也不准确。 米阴的目的大多是将奚吝俭的仇恨对象嫁祸给他人。 比如奚宏深,还有奚吝俭的其他兄弟。 虽然奚吝俭说了不知道,但苻缭觉得他多少有些猜测。 奚吝俭看他一眼,并无责备之意:“你不知道米阴是何人。” 他眉尾稍有落下,并不悲伤,只是有些怅然,像是突然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他曾经是我母亲身边的太监。”奚吝俭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陡然握紧,又缓缓松开,“我母亲死后,他隐姓埋名,最终熬到先皇驾崩,熬到再没有认得他的人。” 苻缭一怔。 “他以为孤认不出他来了。”奚吝俭冷冷笑了一声,“孤怎么可能会忘记?” 他看着自己手心里那道醒目的伤痕。即使已经不再疼痛,即使已经生出新的血肉,但奚吝俭看见时,仍会想起那日钻心的疼痛。 不仅是手上的伤口在疼。 “殿下。” 奚吝俭听出苻缭的语气多有关心。 说实在的,他的确不需要安慰,但他需要一个能让他将积在心里的事能说出来的机会。 苻缭也明白这一点,总是转开话题,好让他们不再继续沉默。 奚吝俭长睫微颤。 他原本没想说那么多。 可此时此景,奚吝俭头一次觉得自己的情感占了上风。 “你知道十几年前,广宁宫走水一事么?”他问道。 苻缭听出奚吝俭话中带了极其微弱的期待,可惜自己要让他失望。 他摇了摇头。 他连广宁宫是哪座宫殿都不清楚。 奚吝俭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自责得可怜,忍不住笑了一下。 “不知道便不知道了,这有什么好难过的。”他道,“都十几年前的事了。” 他咬了下唇,缓缓开口:“广宁宫是我母亲的宫殿,某日突然走水了,我与我母亲都在宫内。” “我母亲没能活下来,而我活下来了,就这么简单。”他说得毫无波澜,仿佛这件事的当事人不是他一样。 第112章 在苻缭看不见的地方,奚吝俭的手狠狠攥紧了。 语气却仍旧不变。 “我本来在母亲身边,但是一根房梁坠了下来,我找不到路。”他道,“是有人从火场里把我救出来的。” 苻缭听着,心里隐隐生起几分猜测。 “那人难道,就是米阴?” 奚吝俭看着他,摇了摇头。 “是孟贽。”他道。 苻缭顿住了。 “这么说,孟公公的嗓子,就是那时候坏的?”他声音有些颤抖。 奚吝俭颔首道:“孟贽当年和米阴一起侍奉我母亲,是他一手带大的。” 苻缭眉头不自觉蹙起。 “那当时……” “我母亲离门口进,本该能走出去。”奚吝俭道,“我在屏风后午睡,意识到发生什么时,几乎难以呼吸,是孟贽冲进火场将我带出来。” 苻缭听着奚吝俭的叙述,心底生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那米阴呢?” “他也在宫内。”奚吝俭面色变得冰冷,“就是因为这起走水,让所有人都以为米阴死在宫内了,毕竟他那时只是个后宫的太监罢了。” 看来奚吝俭认为这场火灾和米阴脱不了干系。 但他既然没说,便是没有证据。 说到现在,米阴的意图的确仍然难以辨明。 苻缭终于知道奚吝俭说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可能性太多,反而让人拿不准主意。 只能一步步,慢慢地试探。 但奚吝俭提起母亲时,似乎并没有多少怀念的意思。 不是说他不敬重她,只是苻缭听着,总觉得他嘴里的“母亲”,只是种称呼,而没有实际的情感。 眼见话题又转向沉重,苻缭脑内忽然灵光一闪。 “难道这就是殿下要做龙王的原因?”他问道。 奚吝俭顿了顿,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道:“你在说于呼?” 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苻缭一时难以回答。 “就是你身边的小厮,跛腿的那个。”奚吝俭道,“于呼。他名字念起来拗口。” 苻缭反应过来,奚吝俭说的是他进府之前的名字。 之敞已经是他进府后,身为府里小厮统一选择的名字了。 “他现在叫什么?”奚吝俭问道。 “之敞。”苻缭道。 “怪。”奚吝俭如此评价。 “殿下还记得他。”苻缭笑道。 “忘不掉罢了,都是跟着孤出生入死的。”奚吝俭道,“活下来的本来也没多少人。” “殿下都记得他们。”苻缭道。 奚吝俭看他一眼,难得的,竟然带了几分得意。 “记性好,天生的。” 苻缭知道这绝不是他单纯记性好的问题,但显然奚吝俭只想强调这一点。 像是渴求奖赏的孩子。 “记性好到能让人以为殿下是龙王么?”于是苻缭也配合地调笑道,“还是殿下能记得以往下雨时的日子?” “想知道?”奚吝俭挑眉。 苻缭点点头。 这雨自然不是求下来的,可来得及时,恰好在他祈雨后落下,便足以振奋军心。 他确实想知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那该说说你了。”奚吝俭话锋一转,说出这句早有预谋的话,“孤说了这么多,你总该拿些东西来换。” 苻缭顿了顿,不得不承认奚吝俭的话。 奚吝俭愿意与他说这么多实属不易,但…… 苻缭的面色僵住了。 他试图缓和面部的神色,强作镇定:“殿下难道还不知道我么?” 他缓和着面上的情绪,装作不明白的模样:“明留侯府上下,殿下都是该清楚的。” 奚吝俭直接道:“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苻缭沉默片刻。 奚吝俭果然还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可真是怀疑的话,他不怀疑自己对季怜渎的心思是否真诚么? 还是仅仅指自己没吐露过什么想法。 这倒也是,他甚少与人说过自己,听奚吝俭说这么多,确实有些不公平。 但不是他不想说。 “我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苻缭最终道。 “那孤来问你。”奚吝俭应得很快。 “为何会喜欢季怜渎?”他的第一个问题。 苻缭又是一僵。 “两小无猜,认识得早,便生了心思。”他只能扯谎道,“这种情愫总是说不清的,但总是扰人心思。” 奚吝俭看起来对他这说法不甚满意,却没有多问。 虽然他的面色变得不好看了些。 “可有什么讨厌的人?” 苻缭不想自己显得太过敷衍,装作在思考的模样,停了片刻,才摇摇头。 没有。 “没有什么敌人?”奚吝俭眉尾微动,“哪方面的都没有?” 苻缭不知他是不是在暗示什么,但还是摇了摇头。 “都算不上。”他意有所指地道。 奚吝俭极淡的笑意彻底不见。 苻缭摇摇头。 “家人呢?” 苻缭顿了顿,没有肯定或者否定。 他还是不想在奚吝俭面前明着暴露身份。 好像让他如此清楚地知道后,自己在他面前便彻底没了一点伪装,也没了与他能再交谈的资本。 第113章 “都是殿下见到的那样。”他含糊道。 就算是他现世的父母…… 他不清楚。 他不知他生母是谁,也不知他生父是什么性格。 他有血缘上的兄弟姐妹,却也不知他们从事什么,喜爱什么。 很奇怪。他以前从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而今奚吝俭这样问了,他才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奚吝俭察觉到苻缭微妙的低落,没说什么,接着问道:“朋友呢?” 其他没有能说的,这个总可以说了。 可苻缭咬了咬唇。 他的目光逐渐失焦,记忆似是遥远到不属于这个时代。 难道实际上在他心里,这里没有一个人能让他有所留恋? 即使是季怜渎。 他不知苻缭如何定义朋友,但能与他说得上话的人有许多。 苻缭心里是怎么想他们的? 又是如何想自己的。 苻缭看见奚吝俭的神色逐渐晦暗,像是没了生气。 他想了许久,最终遗憾地看向奚吝俭。 没有一个人能让他留下记忆,也没有一件事能让他难忘。 无论是这里,还是现在。 他并非不记得这些人事,只是他觉得实在是普通,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他仿佛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即使读了许多书,即使见过许多事。 但这些都与自己无关。 可是,还是有不同的。 苻缭目光忽然闪了闪,躲开奚吝俭的视线。 奚吝俭问了许多人,但没有一个是他用来定义奚吝俭的。 他也不知道奚吝俭在自己心中被划在了哪里。 但在自己心中,值得说的事情,都与奚吝俭有关。 第57章 苻缭长时间的沉默消磨着奚吝俭的耐心。 奚吝俭扫过他紧紧交握住的手。 苻缭的指尖还在不断朝着自己的皮肤施压,在上面磨出一片片红色。 连心悦季怜渎这种事都能在他面前承认,为何提及自己便如此胆战心惊? 奚吝俭不知他在害怕什么,可他知道,这种恐惧感让苻缭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想起那晚看见苻缭背上的小痣时,苻缭也是这副模样。 只要一提到与他自己相关的事,他便会缩成一团,生怕被吃了一样。 奚吝俭隐约有些感觉。 他连自己背后的身体特征都不知道,想来家庭关系是极其疏离寡淡的。 苻鹏赋那个蠢货自不必说,他若是喝醉了,恐怕连自己三个儿子都能认错。 苻缭的母亲死于战乱,也就是说苻缭是早年丧母。 自己已经说过母亲,苻缭也该顺势念及他的母亲,纵使死亡在人心中是首当其冲。 奚吝俭并非逼着苻缭提及伤心事,只是觉得苻缭不该什么都不说。 他也知道,自己清楚他们府上的事。 还是说……真正的“他”,没有什么可以告诉自己的? 被埋没在心底的想法重新冒了出来,迅速破土而出,顶至他的胸膛。 从无端转变的性子开始,他便觉得怪异,只是当时觉得凭眼前这人的模样又是做得出来,才认同了他这说法。可现在想来,确实有太多不足之处。 但眼前这人做了这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又图什么? 奚吝俭越来越看不透面前的人。 他的眼眸虽然清澈,可看久了,便觉得太过清澈,让人生出冰凉彻骨的寒意。 又像是糅杂了各色的黑,黑得极致,什么都融为一体,反倒显得清澈和谐。 奚吝俭觉得,这两种都不是苻缭。 他见过苻缭眼底下的灼热,即使只是一闪而过。 苻缭却从没说过。 是他自己不知道,还是单纯地不想和自己说? 奚吝俭不去猜测,他直接问道:“有什么能和孤说的?” 苻缭看着他的眼眸,眨了几下,躲闪似的目光从他双眼溜走,滑过他的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他的喉结,还有他挺拔的脊背。 但他不敢再看奚吝俭的眼睛。 他怕从里面看见对自己的失望。 苻缭心脏猛然抽痛一下。 他不是没有可以说的事。 只是这些事情,尽数和奚吝俭有关。 告诉他,我能够分享的事和人,都是你。 只有你。 他怎么能开得了口。 苻缭瑟缩着,像是受惊的小兽,仍旧死死咬着牙,意图迷惑企图猎杀他的天敌。 奚吝俭见他沉默,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忽然感觉万分疲乏。 两人挨得很近,只要活动一下身子,都能挨着对方。 奚吝俭许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与人这样待过,几乎可以说是促膝长谈。 苻缭不抵触他们离得近,似乎只是因为他不在意。 奚吝俭并不是觉得这不值得,只是胸口突然疼了一下,像被敌人用尖□□进心脏。 “无妨。”奚吝俭最终站起身,“那就先这样吧。” “等等!” 苻缭连忙去拉他的衣袖,可那些丝织却灵巧地避开了他的手,他连丝织的触感都没碰到,奚吝俭已经走出去了一段路。 苻缭立即起身要追,可久坐后的突然站起让他眼前瞬间一白,头晕目眩地找不到方向。 他的腿一软,直接摔在原地。 他顾不及去疼,撑起身子,以最快的速度把奚吝俭重新拉回自己的视线内。 第114章 “殿下!” 苻缭努力让自己视线变得清明,可看见奚吝俭最后一眼的身影,是他略略地侧目。 他甚至没看清奚吝俭的神情。 苻缭还想再追,但后知后觉的剧痛让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捂着伤处小小地喘息。 磕到膝盖了。 里裳被血液稍浸湿了些,好在外裳是披肩式,刚好能遮住残破的衣裳与底下的伤口 痛感逐渐蔓延,尖锐的麻木感让他不得不停下来缓两口气。 苻缭看着自己指尖沾上的鲜血。 红得很刺眼。 他盯着那片鲜红愣了许久的神,才敷衍地吹了一下,又扯下些布条慢慢地给自己包扎起来。 等到他的注意力从伤口转移开时,旁边的园林不知何时也没了声音。 周围一片死寂。 苻缭怔怔地看着面前这片土地。 他的手微微颤抖,覆在泥土上。 “好痛。”他轻声道,“我该怎么做?” 他问道,随后沉默下来,仿佛真的在等有人能给他回应。 还是你们会觉得这是我活该受的惩罚? 你们应该都是向着奚吝俭的吧。 苻缭笑了一下。 真好啊。 苻缭独自坐了许久。 腿太痛了。他想。在这儿多待一会也不会有人打扰。 奚吝俭定然是不会回来的。 直到皇城外突然喧闹起来。 苻缭知道这该是宴会结束,散场了。 这么快就结束了么? 苻缭等着人声渐渐散去,才敢悄悄从树林里走出来。 不承想,方一走到街边,便碰上了季怜渎。 “阿缭!”季怜渎眼睛亮了亮,“你怎么在这儿?” 苻缭尽量不让人联想到这片树林与园林的关系,向前走了两步,被季怜渎察觉出他的异样。 “你这是……怎么了?” 苻缭摆手道:“今日走路走多了,腿有些疼。” 季怜渎一愣。 倒是忘记苻缭身子弱这件事了。 他自己常被人以美貌和柔弱绑在一起,但其实他身子本来就不弱。 真是弱了,怎么能跳得起舞? 季怜渎一时间忘了苻缭才是货真价实的羸弱。 他记得苻缭很讨厌别人说他这点来着。 季怜渎不禁抿起唇,却见苻缭和善地笑了一下。 “你觉得我真的会在意?”他道,“不是说过,那些都是我装出来的么。他们日日都要说,只是听得有些烦了,便吓吓他们。” 季怜渎闻言,放下心来,又听见苻缭继续说了。 “倒是你,也要多注意身子。”苻缭还想多说,又怕季怜渎猜出什么,便道,“方才看你献舞时有些吃力,应当没什么大碍吧?” 季怜渎一愣。 “你看出来了?” 原来自己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不过苻缭比其他人都要细心得多,也许只有他发觉了。 还误解成了自己不舒服。 大概也只有他看得出来。 看官家的面色,是满意得很。至于其他人,只要官家满意了,他们还敢再说什么? 苻缭心道果然是生病,眉头不自觉蹙起。 “若实在受不了,不要勉强。” 苻缭还在担心着,让季怜渎有些局促。 “没事,小问题。”季怜渎搪塞道,“不用小题大做,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真是和奚吝俭说的一样。苻缭想。 季怜渎性子倔不是他本身的错,但想到奚吝俭愿意为他而向自己求教,他却是这般满不在乎,甚至是厌恶,苻缭的心里不免有些发堵。 很快他就把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那只是现在。 换在原书中,奚吝俭不知杀过多少季怜渎的亲朋好友。 ……似乎也没有。 亲人自是没杀的,虽然米阴和奚吝俭都以他在司州的母亲要挟他,但奚吝俭可从未动过他母亲。 至于好友,那些帮过他的“贵人”,苻缭知道至少其中有不少人是死得其所。 虽说是滥杀了点——基本是血溅当场的,但也不是杀的无辜。 何况那日问季怜渎,他甚至不认得这些他本该认得的贵人。 苻缭生了些疑惑。 也不对。至少原书里,苻缭也是死了的。 他一个单纯暗恋季怜渎的公子哥,总不能做什么坏事。 苻缭眉头一皱。 可他们家这配置,苻鹏赋无礼粗鲁,看不起旧党,苻药肃想着让嫡兄弟内讧,苻延厚沾赌。 怎么看都是个五毒俱全的。 至于原主本人…… 一开始大家都对他的性格转变相当惊讶。 现在想想,确实有哪里不对劲。 当初因为原主和自己名字相同,他便没多看,只以为原主是那种血气方刚的公子哥,说话直了些。 而今重新回顾,好像不止如此。 苻缭心下一震。 该不会,其实原主也是个反派吧? 相比于原主的真实身份,苻缭更在意的是季怜渎知不知道。 若原主真的是反派,而季怜渎不知道,奚吝俭又不屑于说的话,那他们之间的嫌隙不就由此而生了么? 就像季怜渎不知他那些贵人背地里做的腌臜事一样。 季怜渎辨得清黑白,即使那些人真的帮了他,比起他们干的其他事,季怜渎也会做出和奚吝俭一样的选择。 第115章 这样一看,他们之间的隔阂,其实只要把话说开了,便迎刃而解。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换作是以前,他会试图劝说奚吝俭,但经过方才那一场,他才发觉要把话说出来该有多难。 他们不会这么容易解开心结。苻缭必须得承认这一点。 而这一点,让他隐秘地生出了些许庆幸。 他却也知道,他们已经没有了本质上的芥蒂。 他不敢承认他因这一点而失落。 “阿缭?” 季怜渎及时把他从沉思中唤醒。 “你看起来比我还累。”季怜渎皱眉道,“从宴会开始你就不知道去哪了,我找了你许久都没找到,这是做什么去了?” 苻缭顿了顿,眼神小小地飘忽了一下。 “我也没寻到你呢。”他反问道,“你去做什么了?现在大家都散了,殿下没把你带回去么?” 季怜渎闻言,面色僵了一下,骤然抓紧苻缭的手腕。 “我见到他了。” 季怜渎眼神立时变得冰冷:“那个害死我朋友的混蛋。” 苻缭一听,将他拉到一旁。 “你见到他了?”苻缭问道,“可知道确切是谁?” 季怜渎咬了咬唇,恨恨道:“许多人围在他身边,我看他被敬了两个时辰的酒,还有人想继续。” 不必说,自是个位高权重的。 “那,可知他姓氏、官位?”苻缭又问道。 季怜渎眯了眯眼。 “姓徐。”他冷冷道,“我听见了,他姓徐。” 第58章 “小季。” 苻缭按住他,稳住季怜渎的情绪。 即使他心脏也猛然跳了一下。 姓徐的高官,苻缭只能想到一个人。为保肯定,他又问道:“他长什么样?” 季怜渎咽了下口水,回忆道:“他胡子留得很长,有些胖,看他眼睛总眯起来,一看就是傲慢得看不起人。” 他说完,见苻缭皱着眉,问道:“怎么了阿缭,你认得这个人?” 苻缭出了口气。 是徐径谊。 他看着季怜渎,在犹豫是否要说出口。 如今旧党与宦官党面上还算是同盟,徐径谊知道季怜渎这枚棋子。 季怜渎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后,定然会想方设法地报仇。他不担心季怜渎会莽撞,只是他要面对的可不止徐径谊一人。 季怜渎见势不对,追问道:“阿缭,你认得他,是不是?” 苻缭思索片刻,并不着急说。 “小季,你一开始接近璟王,是受米阴胁迫,才顺水推舟的。”苻缭道。 季怜渎没想到他说得如此直白,僵了一下,见这里偏得实在没人注意,才迟疑着开口。 “阿缭……你何时这么清楚的?” 恐怕连米阴都不知道,他的计划还有外人知晓。 他以为苻缭是只知其一,可如今才发觉,他知道的似乎比自己想的要多得多。 苻缭没有应答,而是道:“那你可知宦官党如今与旧党是合谋的?” 季怜渎皱了皱眉。 “就算是合谋,旧党也是与虎谋皮。”他不认同道,“米阴就是藏得太好了,让新旧党打起来,他好暗中生事,到最后还能获得官家的喜爱。” 他今日也算看出来,官家是多么依赖米阴。 与其说是依赖,不如是把米阴当做了一个长辈,除了官家自己想要的东西非要得到外,其余的政事一类,他都会过问一遍。 就连某个大臣献上的礼物,他不喜欢,却还是要偷偷看一眼米阴的态度。 不过米阴对官家,看起来并不严厉,为何官家这样一个任性至极的孩子,也要看他的脸色? 苻缭道:“他们当然不会诚心合作,但至少旧党的首领知道米阴威胁你的事。” 季怜渎一下便明白苻缭的意思。 说明旧党首领也知道,他母亲在司州。 苻缭突然说了这么多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季怜渎却也知道,他的仇人就是旧党的首领。 “告诉我他的名字。”季怜渎坚持道。 苻缭默了片刻,道:“他叫徐径谊。” “我记住了。”季怜渎说。 见季怜渎目光坚决,苻缭知道他想做的定是拦不住,也知道他想的不比自己少,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徐径谊耳目众多,你如今在官家面前献了舞,也会有更多人想利用你的,要多提防着。” 季怜渎知道他在关心自己,便开玩笑道:“那你呢?” “你觉得我真的能轻易地与璟王接触么?”苻缭无奈道,“这背后当然是有人推动。” 季怜渎面色一僵。 苻缭又紧接着道:“我不过装作被他利用,不必担心。” 季怜渎一听,想着也是,苻缭与旧党又没什么利益可言。是自己太小题大做,总觉得身边的人都没安好心。 见苻缭面色如常,季怜渎生了几分心虚。 “我这样……” 我这样猜忌你,你不会难受么? 苻缭看出他心中所想,安慰道:“谨慎些总是好的。” “真的不介意么?”季怜渎问道。 更多的是有些不解。 帮了心上人的忙还要被猜疑,竟然会觉得没什么关系么? “怎么了?” 苻缭意外,没想到说不在意季怜渎也没放下心来。 第116章 “你连这个都不在意的话。”季怜渎小声道,“总觉得你也没有多在意我。” 苻缭一愣。 “我……” 苻缭想起方才奚吝俭的神色,浑身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又是这样。 “我若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放手了。” 他面上在为自己解释,可心底里已经慌得不成样子。 奚吝俭的神情,似乎也是在告诉他这一点。 可他需要自己的关切么? 苻缭以前也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如果奚吝俭真的需要,是因为什么? 心脏陡然漏了几拍。 季怜渎只当是自己太偏执,说出这话后便后悔了,没发觉苻缭的异样。 回过神来时,苻缭的话已经说完了,他也没听清在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应声。 苻缭见他没追究下去,稍松了口气,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如今宴席都散了,你没有与殿下一并回去么?” 问出这句话,看见面前的季怜渎,苻缭心里已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季怜渎拢了拢头发,撇嘴道:“我可没故意藏起来,是他自己没来找我,把我丢在这里。” 苻缭眉头稍蹙起。 不应该。 奚吝俭怎么会忘记把季怜渎带回去? 照理说,他从土丘上离开后,便该带着人回去了。 季怜渎当苻缭不相信,认真道:“是真的。我开始还想躲他一阵,没想到他根本没来寻我。” “你说,他会不会是默认了官家要把我留在宫里?”季怜渎猜到。 毕竟官家那模样,是想留的,而他也看出了官家的脾性——想来肯定是与奚吝俭争执不下。 “他就算是默认,也不会就此放手的。”苻缭摇了摇头。 季怜渎不在意奚吝俭在想什么,他可不想再被锁在璟王府了。 他早该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 季怜渎心下还在打算,忽然苻缭把他挡在身后。 “是何事?” 他听见苻缭问了声面前的人。 季怜渎恰好被一旁的树干挡住,看见了苻缭在询问的人。 是个小太监。 他看上去比米阴顺眼得多。 小太监看起来十分着急,即使如此,他说话也看得出来是实打实尊敬人的。 “世子原来在这儿。”小太监急切道,“官家想见您呢!怎么都没找到您,可把奴婢急坏了。” 自官家表现出想见世子后,总管便让他们私下去寻,可这宫内上上下下都找遍了,该问的人也问了,就是不见踪影。 他是怕官家一下震怒,当场就要世子掉了脑袋也说不定。 苻缭有些讶异。 “我身子不好,宫内人多,我就到宫外走走。”他道。 他没想到官家会想见他。 “现在去,还来得及么?”他心里没底。 “当然来得及!这不是正找您么!”小太监生怕这根救命稻草断了,已经侧身弓腰等着苻缭迈步。 苻缭不动声色地拍了拍季怜渎的手,后者明了,隐在暗中。 “那我现在过去便是。”他道。 小太监忙不迭点头,此时门口的人也散得差不多了,苻缭便跟着他进去。 路上小太监边走边与苻缭介绍待会要去的偏殿,苻缭表示自己已经知道,正说着话时,迎面而来一个太监拉过小太监。 “你怎么才找到人?”那人皱眉道,“现在正要你清点各司人数,别让总管生气了!” 说罢他立即谄笑着对苻缭道:“世子,奴婢们现在是最忙的时候,您请见谅,偏殿就在那边!” 他给苻缭指了个方向,苻缭也知道偏殿就在不远处,说实话他也不需要有人引导。 “哎!” 小太监皱着鼻子,见那人也急急忙忙地干自己的活了,有些尴尬地看了苻缭一眼。 苻缭理解地笑了笑:“无妨,你去忙吧,我认得路。” “哎好!” 小太监感激地应道:“那奴婢先去忙了,世子只要有难处,询问见到太监宫女便好。” 苻缭点点头,见小太监飞速地跑走。 既然他是代表官家来监工的,大抵是米阴的人。 可他看起来实在没有米阴那般阴冷之感,而是青涩许多,仿佛还没见过世面。 苻缭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听见一声怪异的声响。 很短促,他以为他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然后突然停住脚步。 他听清了,那声响也是脚步声。很轻,一闪而过。 若是来暗杀他的,他现在应该已经死了。 苻缭蹙起眉。 自己有什么好跟着的? 他看着身侧的一堵宫墙。 宫墙外面便是园林,声响似乎就是从那传来的。 苻缭停住脚步。 “啊!” 墙后面那人反倒先出声了。 是个女声。 苻缭一愣,却见那女子已经露出一个脑袋对他笑了笑。 见苻缭没有恶意,她才将整个身子露出来。 “公子。”她率先和苻缭行了礼,反倒让苻缭有些措手不及。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一下,便道:“姑娘可是迷路了?” 苻缭面上是这么问,但也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在皇城内迷路的。 第117章 看她的服饰不是宫女,也不像他见过的世家千金。 相当朴素,气质又不像是平民百姓。 看上去平和,却不是好欺负的模样。 “啊,没有没有。”她连忙摆了摆手,还想再说,却止住话头,“我……” 她细细端详苻缭一番,不知在思考什么。 苻缭亦完全不记得有见过这名女子。 “那可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他仍旧决定先问问。 这女子的嗓音比她的脚步声要大许多,即使收着声,苻缭也听得出自己努力提高的音量还不如对方平常自然地说话。 看来是也因此,她特意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现身。 苻缭思忖着,莫名感觉对方松了口气。 “这位公子。”她说,“不知能否相问一事?” 苻缭没有应下,只是问道:“何事?” 女子顿了顿,听出他的防备,又笑了笑,似是觉得这无伤大雅。 她微微启唇,开口了。 “你可知,在哪儿能寻到璟王?” 第59章 苻缭闻言,没有一丝犹豫,便开口问她。 “你寻璟王是所谓何事?” 他问得急,语气与温柔的面庞一时间并不相符,让两人都同时愣了一下。 苻缭当即敛住神色,教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即使如此,他仍觉得自己的语气前所未有地冷漠。 “璟王不是人人都能见到的。”他说道,“你既是要找璟王,为何不去璟王府,而要留在皇城内?” 他不觉得这女子是不明事理。 她一没说出自己的身份,二没暴露自己的目的,没寻路过的太监宫女询问,而是问了自己。 而且,她不怕奚吝俭。 说出璟王的名头时,不见她有半分紧张。 女子听出他话里微弱的火药味,反倒一笑。 她的笑容有些微妙,虽然得体,但也不遑多让地含了些评价在里面。 “今日是官家诞辰,我以为璟王会来宫内参加宴会。”她道,“不过没想到平关山路被堵住,只能绕路,来得便晚了些。” 平关山。苻缭思忖。 看来是从外州来的,既然能进皇城,想来是哪家的千金。 保险起见,苻缭还是问道:“不知姑娘是?” 女子反而道:“听起来公子与璟王颇为熟悉的模样。” 苻缭不由自主地捏紧指节。 “我姓安。”女子并没再为难他,道,“我随家父为官家献礼而来,家父与璟王殿下是旧识,便想寻他,无奈宴席中被人敬酒太多,此时难以走得动道,便托我来询问。” 苻缭印象里,没有一个能献礼的官吏是姓安的。 当然,他识人也少,兴许只是自己没结识到。 何况她父亲与奚吝俭是旧识的话,说明他们家也该是新党。奚吝俭那边的人,他确实是不大清楚的。 现在也不能随便地朝奚吝俭提问了。 能不能再见到他都是个问题。 苻缭不敢去回想奚吝俭那时的神情。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腿上的痛意开始蔓延。 安娘看出他的不对劲,担心道:“公子?” 苻缭摆了摆手道:“无妨,身子有些不适。” 安娘有些疑惑。 看起来他身子不好,可怎么听着他与奚吝俭挺熟的? 无论是从党派还是身份上来说,似乎都没可能。 “今日可是大宴,璟王这么早便离席了么?”她问。 既然这公子说该去府里找他,说明奚吝俭早就离开皇城了。 亏自己还在这儿找半天。 她腹诽一下,便听对方开口了:“璟王向来不喜欢宫内的宴会。” “我知他不喜,但总是要来。”安娘道,“没想到是吃了个闭门羹。”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应道,“他怎知还有人要寻他?” 安娘笑了一下,问道:“不知公子是?” 苻缭一愣,想起自己并没礼尚往来地报以名头。 他刚要开口,一丝冰凉滴在他的鼻尖。 两人均是一愣,同时抬头望天。 下雨了。 也是,今日正是清明。 虽然他知道,但离开那片土丘后,这样热闹的氛围还真能让他一时忘记清明总是多雨的。 雨势渐渐大了,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裸露出来的肌肤上。 兴许是冰冷刺激了他,苻缭一下忘记还未自我介绍。 “璟王不常在宫里,你若要寻他,去璟王府吧。” 他匆匆说了,便要去偏殿,也是为能快些躲雨。 安娘没带雨具,亦是忙着如此,谢过后也匆匆离开。 苻缭来不及看安娘要往何处,雨水浸湿衣裳对他来说有些折磨,让膝盖处本就还发着疼的地方愈发难以忍受。 他没再看着安娘,殊不知安娘离开时还看了他一眼。 她看着苻缭往偏殿的方向去,若有所思。 苻缭踏入宫中,身上多多少少被淋湿了些。 奚宏深本来万分不爽,见到他身上淋湿,愣了一下。 只是一瞬,他又不满起来。 “你去哪里了?”他直接从阶上下来,快步跑到他面前质问,全然不顾一旁的徐径谊和米阴。 苻缭瞥了一眼他们的时间,奚宏深已经跑到他面前,仰起头来看他。 苻缭蹲下身,膝盖又痛了一下。 第118章 他忍着,轻声道:“对不住官家,我身子实在不适,便没在宫内,疏忽了官家的意思,是我不好。” 奚宏深看他表情确实是不舒服,又看见雨滴从他面颊上划过。 他说话气息也不稳,看起来是真有些急。 奚宏深挠了挠脸,发觉自己与苻缭说话时,不用抬起头来看他。 这让他心情不错,加之苻缭说话时语气就是莫名地比其他人都诚恳,原本等了许久积攒的气也消了不少。 奚宏深哼了一声:“这雨下得晦气。” 徐径谊还担心着奚宏深会生气,眼见他这模样,是总算松了口气。 他刚放下心,却发觉身边米阴的面色沉了下去。 徐径谊捋了捋胡子,拿不准他在想什么。 “官家。”米阴低着面庞,提醒道。 奚宏深一悚,咳嗽两声。 “你与奚吝俭关系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苻缭心里一紧,余光瞥见徐径谊的视线,知道这是把自己作为内应问的。 徐径谊和米阴也在等着自己的回答。 虽然他们大抵都有自己的答案。 苻缭也不慌乱,答道:“面上相和,但不知殿下私底下的意思。” 原本不需要后半句的。 但方才是自己惹恼了奚吝俭,要这样说也没错。 苻缭神色黯然。 “面上相和?那就是能说得上话了?”奚宏深道,“反正奚吝俭看谁都不顺眼,你能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苻缭应声。 “那朕要交代你做另一件事了。”奚宏深煞有介事,“只要你能做好,你想要什么朕都给你!” 苻缭看了眼徐径谊。 徐径谊点了点头,分明是为自己的情报与苻缭所说的相符而满意,又盯着他,示意他快些接受。 可他连这件事是什么都不知道。 而且苻缭也能猜出来,一定是和奚吝俭有关。 他想着,便听见奚宏深道:“你想个办法,让奚吝俭去把上木国收回来!越快越好!” “反正,能把他赶出京州也行,最好能逼他去打上木,孤还能找到借口治他的罪。”奚宏深摩拳擦掌,期待苻缭的回应。 苻缭蹙了下眉。 奚宏深难道不知道奚吝俭腿伤复发一事? 虽然是假装,但至少放出去的消息,京州可都传开了。 “官家,殿下的……” 苻缭还未说完,便被徐径谊打断。 “世子,这事颇有难度,但有老夫与米总管帮你,老夫相信这事终能成啊。” 他拼命朝苻缭挤眉示意,苻缭只能咬住唇。 “官家,先前能与殿下说上话,是官家有口谕,但如今园林已经修成……”他表现出一丝推脱,看上去像是畏难。 “朕不管!” 奚宏深突然暴怒,劈头盖脸地骂道:“朕就是要你做!这件事很难吗?你们一个个拖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不能把他弄走?你们不是答应过朕的吗?!” 徐径谊见奚宏深开始胡乱泄愤,面色顿时就不好看了,却也只能低声下气道:“官家教训得是。” 不等苻缭说话,徐径谊又紧接着道:“这件事,世子一定不会让官家失望。” 苻缭皱起眉。 “官家。”他迅速接道,“只是这件事需要时间,千秋节的这段时间里,璟王定然是有理由留在京州的。等过了千秋节,我们再商量细节,以防万一,好么?” 奚宏深顿了一下。 还是鲜少有人敢以商量的语气对他说话。 可他说话又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完全不会让人觉得不爽。 他没有被轻视。 奚宏深纠结片刻。 他说得也对,自己这诞辰可要热热闹闹地过,好冲掉这丧气,若是在和奚吝俭闹得不愉快,那不是脏了自己的时运么。 “好吧。”奚宏深勉强应下,“但你一定要把他弄走。” 苻缭稍有一顿,道:“官家,这正是您过诞辰的日子,就先不要想这些事了,想到也心烦。” 他实际上并未回应这个问题,但奚宏深只顾着专注于后面那句话去了,并没在意苻缭避而不答的事。 “说得对!”奚宏深相当认同,愤愤道,“当时是谁先提起这件事的来着,朕看他就是存心不想让朕好过!” 苻缭看了一眼在场的人,没一个人敢出声。 大家都知道是徐径谊。 徐径谊面色只是僵了一瞬,便哈哈笑道:“官家,此事交由下官调查,定会给官家查个水落石出!” 苻缭登时便明白徐径谊是什么用意。 他想把林光涿卖了。 怪不得官家一直被瞒着消息。 是徐径谊本就打算找个时机卖掉他,还能哄官家高兴。 接下来,只要奚吝俭自己不提及腿伤,官家便永远也不知道他与林光涿还发生了冲突。 苻缭看了眼米阴。 这件事,米阴大抵也是默认的。 苻缭想起奚吝俭诉说往事时的神情。 米阴究竟想做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奚宏深已经拍了板。 “好!”他眼里放光,“这可是你说的,朕千秋节后就要结果!” 苻缭默然看着,奚宏深已经兴奋地拍拍扶手:“好啦好啦,事情说完啦,朕还要去玩呢!” 众人连声应是。 第119章 苻缭等人群散开后,最后一个走出偏殿。 雨还没停。 苻缭没有带着能遮雨的东西,眼见雨越来越大,他便直接坐在阶上,盯着不断坠下来的清澈雨丝发愣。 弹起的雨珠打湿他的衣角,溅起的水花几乎要将他的皮肤割伤。 偏殿向来清寂,下了雨,人散去后也再没人会来这里。 苻缭便一直坐到雨小了,才直起身。 他迈出第一步,眼睫便被重重打了一下。 随后便是第二下、第三下。 打在他的头顶、鼻尖手腕。 打在他本就发疼的膝盖。 像是骤然间的滴水石穿,正好穿在了最薄弱的地方。 苻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地上踩出一圈圈波纹,感受着雨滴坠在他身上的疼痛,像是承受对自己的惩罚。 他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太阳穴突突地跳,以至于不得不扶着宫墙休息一会儿。 耳边的声音渐渐放大,大到他几乎要听不见具体的声响。 “公子!” 苻缭一愣,眼前一片重影,片刻后才重叠成一个人形。 “之敞?”苻缭意外道,“你怎么来了?” 之敞眼里满是担忧:“公子,你许久没回来,小的担心着呢!若不是小的朋友说见过你,从进了皇城就没再出来,小的还找不到你呢!” 他抹掉脸上的雨水,道:“这雨下得突然,小的想公子没带着雨具,才连忙来找。” 之敞说着,仔细看着公子有没有哪里受伤,赫然发现他的下裳膝处染了一小片红色。 “公子,你这怎么……” 之敞忍不住叫喊道:“公子,你怎么受伤了,是谁弄的?!” “我不小心摔的。”苻缭连忙按住他,一拉外裳,用系带彻底绑好,遮住那处血迹,“这不是受伤了么,我又没带雨具,便想等雨小点,谁知这下得没完了。” 之敞没有怀疑,面上的担忧不减:“原来是这样,是小的没顾及了。公子我们快些回去吧,小的也没点灯,待会晚了就不好走了。” 苻缭点点头,之敞便扶着他慢慢走出皇城。 走着走着,苻缭便走上了这条熟悉的道路。 经过璟王府的路。 路上人来人往,大家都戴着雨具,苻缭也被头上的斗笠遮了大半视线,只盯着自己的腿脚与地上的石砖。 可他的余光已经看见了,璟王府大门前的台阶。 阶旁生了两株绿草,颜色很漂亮,想来也不是什么杂草,否则早该被除掉了。 他第一次来时便注意到了,不过一直没机会问。 苻缭默默跟着之敞,从璟王府门前经过,与其他人赶着回家的人无异。 可当余光里彻底不见那府邸时,他忍不住停住脚步。 门口的守卫没注意到他,就连之敞也光顾着抱怨这天气,没发现到他的异样。 没有人注意自己。苻缭想。 于是他偷偷回眸,两指顶起斗笠。 他看见一抹黑色的高大身影。 苻缭瞳孔骤缩。 不是在府门前,而是在府邸旁,被人潮淹没的巷子口。 奚吝俭就站在那儿,与安娘交谈着。 安娘笑眼弯弯,举着油纸伞,很高兴的模样。 奚吝俭则没着任何雨具,靠在墙边,神情如同少年郎般意气风发。 苻缭清楚地看见雨珠打在他肩上,然后溅开,灰溜溜地掉进一旁的水坑里,融为一体,不见踪影。 苻缭看见奚吝俭对她笑了。 而奚吝俭眼眸一动,透过来来往往的人群,一眼看到了他。 第60章 苻缭的第一反应是,扭头,拉下斗笠。 头也不回地逃开了。 膝盖一阵剧痛,他也不敢多管,甚至差点打了个趔趄。 以至于之敞发现主子不见时,四下张望,才发现主子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前面。 “公子怎么走这么快?”他担心道,“公子受了伤,要不还是小的回去帮公子叫轿子来?” 苻缭摆摆手,说话有些僵硬:“不必,都走到这了。再者这里人这么多,又下着雨,轿子也不方便。” 之敞还想再说,却从主子的话里微妙地感受到抗拒,甚至隐隐有些不悦。 现在想来,主子太久没发过火了,这要是什么情绪积攒下来突然爆发,那可就不好过了。 而且正值千秋节,若是在街上被人看见,指不定有哪些坏心眼的人会一步步告发到官家那儿去。 主子虽然本就出身名门,但一时间得了个职位,还被官家器重,这些事都是藏不住的,难免有人眼红。 之敞忙不迭点头,不敢多说话,随着苻缭一起回了府。 “怎么了?” 奚吝俭回神,发现安娘奇怪地看着他。 “怪少见你出神的,这么多年没见,看不出来你变了挺多的。” “哪里变了。”奚吝俭不以为意,将他们的话题拉回来,“所以,你来找孤是为了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安娘摇了摇头,“你心知肚明,可别欺负我了。” “是你该别为难孤。” 奚吝俭看似漫不经心,却不动声色地走到稍前的地方,看向苻缭方才站立的地方。 他清楚地记得是那个位置,可一时间还是有些恍惚。 苻缭刚才真的在那里么? 这么晚了,他才回来? 第120章 身上被雨水浸湿,浅色的衣裳混成了深色,几乎要与周围融为一体。 ……他淋雨了? 那模样,绝不是只被飘来的雨水打湿些边角那么简单。 奚吝俭想起他那惊慌的眼神,像是犯下了弥天大罪,只看他一眼便战战兢兢地要逃开。 虽然自己那时是不愉快,但现在冷静下来,反而觉得是自己任性了。 本来人在这世上就不是为别人活的,他为何得要求别人能理解他,能给他相应的回报? 他从小便知道这些都是虚假的。 人该为自己而活,而不是期待他人的眼光。 自己也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可为什么,他偏偏对苻缭抱着这种期待? “你已经出神两次了。” 安娘冷不丁打断他的沉思:“难道朝廷那边也催你的紧?” 奚吝俭顿了顿,道:“那是自然。” “可有想到怎么应对?”安娘道,“我们都知他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能拖便拖着。” 奚吝俭眯了眯眼睛:“反正坐不住的是他们。” 安娘笑了一声,这声虽然没刻意压着,但也隐在雨里。 “你倒是沉得住气。” “孤有何要担心的?”奚吝俭淡淡道,“你就不怕有人认出你?” “能认出我的人,除你之外,不是不在京州,就是去了黄泉。”她叹了声气道,“如今这皇城内外,也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了。” 奚吝俭眉尾微动。 “过了这么久,自然如此。” 安娘沉默片刻。 “这雨下得还真闹心啊。”她道,“不是么?” 奚吝俭看着匆匆来往的人群。 “年年如此,早该习惯。”他道。 * “苻郎!” 苻缭循着声音望去。 虽然还没看见人,但他已经听出这声音是林星纬的。 千秋节期间内他们不用上值,宫内也一直持续着小型宴会。官家去游山玩水,没有再盯着他们这些官吏,大家也放松不少。 苻缭避免在家中与苻鹏赋遇见,也想克制自己忍不住想到奚吝俭的心思,便到宫内四处走走,权当散心。 反正奚吝俭讨厌这氛围,大概也想不到自己会来。 他大抵都不会再想自己了吧。 季怜渎的献舞可谓成功,他该头疼季怜渎的事了。 也是他本来就该在意的事。 苻缭发觉自己心思又飘到奚吝俭身上,连忙拉了回来,便见到林星纬三步并两步地跑来。 林星纬好奇道:“你今日也来了?” 苻缭见林星纬面上轻松,不禁问道:“林郎看起来心情不错。” 林星纬闻言,立时收敛,又忍不住笑了笑。 “你说的果然有理。”他道,“璟王还真没把我爹怎么样!” 苻缭的笑容顿住了。 但看见林星纬这么高兴的模样,他问道:“你与你父亲说开了?” 林星纬表情又变了一下,撇撇嘴:“才没有。只是看璟王真没什么动作,果然和你说的一样,他也有所顾忌。” “那你其实也很高兴,不是么?”苻缭迟疑了一下,又问道,“昨日宴会,没见到林官人。” “当然不能出席,万一璟王本来没想怎么样,见到人了,突然变了主意可怎么办?” 林星纬说到这儿,已不如方才那么轻松。 他深深吸了口气,仿佛劫后余生,还有些底气不足。 他顿了一下,四处张望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们,紧张的神情才稍有放松。 “林郎……” 苻缭缓缓道:“你真的没有想过与林官人聊一聊么?” 不仅是聊他们的关系,还要聊林光涿做过的事。 他知道,林星纬对这些很抵触,他却用厌恶来逃避。 林星纬眼神躲闪一下,自知瞒不过苻缭,幽幽叹了口气。 “我怎么会不知道?”林星纬突然有些无奈,没再像以前那样情绪激烈,“我真的……哎,但我不能,他是我爹,你知道的,他是我爹,我不能……” 他说完,看向苻缭。 “璟王真的,不会再做什么了么?” 林星纬诡异地冷静了下来,连头带脖子都转向苻缭,看着他,身子没动半分,像突然被抽了魂,被操控的一具木偶。 苻缭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平静之外的情绪。 他并不畏惧,或是害怕,甚至连一点愤怒都没有。 苻缭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他看出来了,林星纬想要是个回答。 想要一个他能满意的回答。 只一瞬,林星纬的表情又恢复如初。 其实刚才和他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区别,但这正是苻缭担心的原因。 林星纬自己有察觉这种情绪么? “都要等到千秋节后再看。”苻缭只能提点道,“璟王怎么会在这时给官家留下把柄?” 林星纬意识到自己有些急了,点点头,又猛然反应过来。 自己在急什么? 他心里一震。 不对,不该这样。 怎么能忤逆父亲?他可是我的父亲。 不能不孝,不能违抗。 更不能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 林星纬的眉毛扭曲起来。 我怎么能这么不孝?我不该……可是他做的那些事,分明…… 第121章 娘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肩膀一颤,苻缭的面庞陡然极近地出现在他眼前。 “是不是走累了?”他自然地关切道,“我们去亭子里坐坐吧。” 林星纬愣了一下,而后感激地应了声,没再多话。 苻缭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了。林星纬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么? 若是知道,他怎么还会用如此平静的神情看着自己。 他不会觉得自己不仁不义? 林星纬不敢多想。 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又下起了小雨。 林星纬烦躁地啧了一声。 “又下雨了。”他道,“虽然时节如此,但日日下雨,也让人难提起兴致。” “清明前后,自是如此的。” 苻缭这次做了准备,随身带着把伞,今日的雨看起来不会比昨日的大,一把小伞也够用了。 “若说先前清明有这氛围,也是不错。”林星纬闪烁其词道,“而今宴会开得热闹,再出来看见这雨水,不免会生些烦躁。” 他不敢明着说,苻缭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林星纬把自己说得更烦了,便想转移注意力,不料又见到了自己不想看的。 “那不是璟王么?” 林星纬皱了皱眉。 他对奚吝俭仍没改观,看见一眼便转回头去另寻开心。 “我去那边看看。”他对苻缭说了一声,便朝另一处走开了。 他不知道,第一句那只是自言自语的话被苻缭听见,当时他便僵了会儿。 手也不自觉发起抖来,立在原地,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敢转过身去。 他仍不敢抬头望,试图只让余光里出现一点点奚吝俭的身影,以求一份恰到好处的安心。 奚吝俭依然没有避雨,在众人纷纷打伞躲回宫殿的时候,他依然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 所幸雨并不大,细蒙蒙地飘在他身上,倒成了装点,让苻缭难以挪开视线。 起初他还能装作没注意到,可发觉眼角那抹黑色越来越大时,苻缭想走也已经走不开了。 又或者是,他其实没有真的想要走开。 他小口啜饮着手中的淡茶,强作没有发现他的模样。 直到无论如何都避不开奚吝俭尖刀般的视线。 他本人已经站在苻缭面前。 仍然是没戴任何雨具,任由雨水糟践他的身子。 走近了,才发觉奚吝俭也会被雨水蒙得有些睁不开眼,便显得有些狼狈。 苻缭把他这副模样尽数看在眼里。 一清二楚。 像是奚吝俭故意让他看见。 而奚吝俭直直盯着苻缭,没有说话。 他的眼神却说了许多。 他看了一眼身上被雨水濡湿的地方,又看了眼苻缭。 他站在亭子外,与苻缭不过一步的间隔,可就是没有走近。 苻缭握紧手中的伞柄,感受到几丝细雨落在他的指节。 凉凉的,提醒了他自己的手心此时热得不大正常。 心跳也是。 他垂下眼眸。 他没想好究竟该不该递出这把伞。 第61章 苻缭盯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指节,紧紧地掐住木质伞柄,似是要直接折断般。 奚吝俭的衣角就在自己的余光里游荡,像是荒郊野岭缠着人的野鬼。 “殿下。” 苻缭唤了他一声。 奚吝俭以为这是见面时的招呼,不想却是他正欲离开的告别。 “我身子有些不适,殿下也别淋着雨了,来亭子坐坐吧。” 苻缭说着,便错开他,快速离开了。 苻缭不敢回身去望,只能感受着奚吝俭的气息离他愈来愈远,最终被趁机飘散进来的雨点给一滴滴打散。 奚吝俭没有追上来。 苻缭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 膝盖上的刺痛不断警告着他,别生多余的心思。 还是不要难过了。 清明的雨纤细密集,一下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兴许是丝丝冰凉从皮肤浸透了他的心脏,苻缭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 还没推开门,门就率先从另一边开了。 苻延厚一脸得意,冲出门口。 见到苻缭,他的脸色又变了。 他啧了一声,也没多说话,斜苻缭一眼后便匆匆离开,看上去是要急着做什么事。 苻药肃从后面慢悠悠地赶过来,见到苻缭也在,不免慌了一下,收拾好面上情绪。 “阿缭回来了?”他笑了笑,捋了下头发,看起来是跑得很着急。 苻缭也装作没看见他先前缓慢的脚步。 “大哥。”他应道,“延厚这又是要去赌坊?” 苻药肃点点头。 “千秋节父亲拿了点赏银,便给了延厚一些。”他道,“延厚高兴得很,拿了便要走,我也拦不住他。” “这么说,大哥才给他的那些银子又花完了?”苻缭问道。 “可不是么。”苻延厚摇摇头,“延厚哪有花钱不快的,尤其是进了赌场,在这儿站一会儿,指不定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苻缭点点头,想起刚才的话,又问道:“爹还在家呢?” 照理说,苻鹏赋也该去四处游玩了,他是闲不下来的,平时也不常在家。 苻缭知道他一直介意自己当文官这件事,便总避免和他接触,想着早上去了皇城后回来,苻鹏赋就该不在家了。 第122章 “本来要出门的,见下雨了,便留在家里。”苻药肃道,“阿缭是有事要找爹?”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 相比于苻延厚,苻药肃对自己还算是友善,但也怕他不声不响地阴人。 毕竟苻药肃自己都在犹豫,谁知他下一秒在想什么。 “既如此,先进屋吧。”苻药肃关切道,“别淋着雨了。” 苻缭应了一声,收伞跨过门槛。 视角还没转回来,便听见苻鹏赋的声音。 “又下雨,搞得老子都没兴致了。” “爹,这不每年清明都这样么。”苻药肃笑道,“您今日不去皇城么?” “这不是睡过去了。”苻鹏赋不以为意地哼哼一声,“一醒来就看见这黑蒙蒙的天呦,真是败坏兴致。” 他说罢,才看见苻药肃身后的苻缭。 “阿缭?”他好奇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不愉快?” 苻缭摇摇头:“也是因着下雨,想着待会要是下大了麻烦,便提前回来了。” 苻鹏赋一听,也是个讨厌下雨的,没多想便点点头,末了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地问道:“阿缭,那园林修得不错啊。” 苻缭不明所以,还是道:“不敢当,大多也是璟王出力,我说不上什么话。” 苻鹏赋怎么这个时候才提起这件事。 “噢,这样……”苻鹏赋眉头一皱,“真的假的?不是说你在里面出力很多,官家对你大加赞赏么?” 苻缭明白了。 苻鹏赋根本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大抵又是听了谁说的话,一知半解地才跑来问他,还要装作完全明白的模样。 既然他不是追究官职的问题,苻缭自然也不会提。 “官家喜欢园林,我才能松一口气。”他道,“否则您岂不是要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苻鹏赋连忙啐了几口,“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别胡说八道这些瞎话。” 苻缭难得见他这么害怕,还是官家制定的这条律令。 像是要赶快转移话题般,苻鹏赋的眼珠转了转。 “对了,你那个什么什么官……已经请辞了吧?”他突然道,“这园林好歹有一份你的名字在上面,官家难道没想提拔你?” 苻缭叹了声气。 还是躲不过。 “没有。”他直接应道,“我还是在做校书郎,官家没有要提拔的意思。再者,也不是得他心意便能被提拔的。” “没有?!” 苻鹏赋猛然回头,直勾勾盯着苻缭:“不是早和你说了,别当那劳什子文官,掉价!你要当什么你不和老子说,老子塞都能给你塞进去!” 苻缭平静地盯着苻鹏赋:“我没有答应过你。” “废话!”苻鹏赋更生气了,“老子说的话你还能不听不成?!” 苻缭等了几秒,才询问道:“您是为何如此讨厌文官?” 他的话平静极了,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在苻鹏赋耳朵里,便像是赤裸裸的讽刺。 还是被他的儿子。 所有人都要敬他一声明留侯,可他这个不孝子,竟然还敢挑衅他? 真是没把他老子放在眼里! “老子讨厌文官还需要理由不成?!咱们可是新党!北楚收复靠的是我们,那些酸唧唧的文人用鼻孔看我们,如今没落了还要嘴硬,你竟然还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去?!真不嫌丢人!” 他说着就拽过苻缭:“老子亲自和官家去说!一个文官而已,谁当不行啊,那些个穷酸书生指不定还求着你给他们呢!” 苻缭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拖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发觉自己已经有半个身子出了府门。 “我不去。”苻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脚上死死抵着门槛,“这职位清闲得很,又能拿月俸,文官还是武官有那么重要么?” 膝盖顿时疼了起来。 伤口处蔓延开灼烧的痛觉渐渐麻痹他的感官。 “你还敢顶嘴了?”苻鹏赋怒道,“没有老子哪来的你!有本事你就凭自己那点月例活,这世子的头衔你也别要了!” “爹。” 苻药肃陡然开口。 苻缭心下一凉,知道苻鹏赋这气话是正好戳到苻药肃的心窝上了。 果不其然,苻药肃开口了。 “爹,阿缭兴许只是觉得好玩,才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您先别生气。” 苻鹏赋听完后,更加愤怒。 “好玩?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好玩?你竟然还自甘堕落,你还算是老子的儿子吗!” 苻鹏赋气得四处去寻能找来打人的东西,可一时间找不到,便又生了不耐,仿佛老天爷也在看他的笑话。 他怒发冲冠,想也不想抬起腿就要往苻缭身上踹。 苻药肃霎时间握紧了拳,逼自己不再上前半步。 但他不忍看见这样的场面,只能把头扭了过去。 不去看他爹,也不去看他的弟弟,任由他们相互伤害。 苻缭的身子他是知道的,爹这一脚下去,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等苻缭卧床时,必然会对爹心生怨恨,而爹又听不进人说话,一来二去的,苻缭不是会气得越来越虚弱,就是爹终于失手…… 苻药肃咬了咬唇。 他的手在发抖,可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 苻延厚已经废了,等着他把命丢在赌场都行。 第123章 这是最后一个阻碍了。 可是苻缭自从苏醒后,对自己一直很友善。 他不再高高在上,摆着世子的架子。 他见到自己会笑,笑得和善,让他想起他的孩子,不哭不闹的,十分乖巧。 孩子。 是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值得有更好的前程。 世子这个位置,也不该让给这些被宠坏了的孩子身上。 我这么做没错。 苻药肃想。 苻鹏赋的脚几乎踹到了苻缭身上。 此时苻缭正站在门前的阶上,若是被踢中,还要往后摔下阶梯。 苻药肃皱了皱眉,艰难地伸出手去。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在颤抖,像是嘲笑他的冷血,也是嘲笑他的无用。 来不及了。 苻缭为了躲开苻鹏赋那一脚,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苻缭瞳孔骤缩。 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和熟悉的奇楠沉香。 苻缭身子一僵,顾不得身上被雨水打湿,退到一边。 他张张嘴,第一句话是:“见过殿下。” 他没有看奚吝俭。 奚吝俭没有应他,沉默长到苻缭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最终还是苻鹏赋先开口了:“璟王特意来老夫府上,是有何贵干?” 他语带不善,显然是怕奚吝俭找他麻烦。 “路过。”奚吝俭淡淡道,“怎么,连这街上的空地,都要被你明留侯算在你府邸里?” 他并未刻意压着声音,街边的人闻言,本来就在偷瞄的被吓得不敢再看,而还未注意到的人,反而朝他们投来目光,瞧见是大官人后,也连忙躲开了。 原本热闹的街边,在这一小块突然变得门可罗雀,雨水冲出萧条之感。 苻鹏赋反应过来。 他啧了一声,责备苻缭道:“你看看你,都是因为你,害得咱们家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这话连苻药肃也听不下去了,拉过他爹的袖子道:“爹,这么多人看着呢,家丑也不可外扬啊……” “你少管你老子!”苻鹏赋甩开他的手,“老子是他爹,就是要教训他,他也只能受着!” “他如今可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奚吝俭一开口,犹如撞钟声般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明留侯,你可要想清楚,你真的敢教训他?” 苻鹏赋被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说出的话有些抖。 他看向苻缭:“你敢向官家告状?我可是你爹!” 苻缭不紧不慢地应道:“只要您肯说出我该罚什么,我便愿意受罚。” “回答老子的问题!”苻鹏赋眼中的怒气快从眼眶里爆出,“你敢去告到官家面前?” 苻缭顿了一下,不知向来五大三粗的苻鹏赋怎么开始咬文嚼字起来。 兴许只是太愤怒了。 “他不必告到官家面前。” 奚吝俭慢悠悠的,像是玩弄猎物的猛兽:“明留侯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苻鹏赋面色一白。 不会的,现在可是千秋节期间,他不敢见红的。 苻鹏赋还没想完,便又听见奚吝俭开口了。 “当初可是世子,愿意替你将功补过,明留侯。”奚吝俭直直盯着他,眼里没有温度,“否则这时候你们家的白绢都该收好,过千秋节了。” 苻鹏赋彻底不敢说话。 他说的没错,自己还有个把柄在奚吝俭手上。 而这个把柄,竟然是他的儿子给自己的! 苻鹏赋想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奚吝俭没有想拦他的意思。 他便脑袋一甩,气冲冲离开府邸,冒着雨不知去向何方。 目睹一切的苻药肃微妙地察觉到奚吝俭对苻缭的袒护,心一直悬着,生怕被璟王看见他刚才的犹豫。 为了缓解尴尬,他小心地看向奚吝俭。 “璟王殿下,这正下着雨,要不先进府里坐坐吧。”他谨慎提议道。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他立即一颤,还没反应过来时,奚吝俭已经去看苻缭了。 苻缭才发觉,奚吝俭再一次没有带雨具。 是觉得没必要么? 这么小的雨,也许只有自己淋着受不了。苻缭想。 他没有可以对照的人,奚吝俭与他有太过悬殊,让苻缭总觉得是自己多想。 奚吝俭方一靠近,苻缭的话语便来了。 “多谢殿下。”他道。 低着的目光出现了黑色布料缠裹的手臂。 苻缭不动,它也不动。 僵持许久后,苻缭小心地扶了一下,待自己站稳后便将手撤了下来,与奚吝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仍是没有抬眼。 像是还没睡醒,又像是意识模糊,飘飘忽忽地看着自己不安分的双脚。 如同被抽了生气的木偶。 奚吝俭知道,他绝不是这样。 不同于先前的疏远,苻缭这一次在害怕。 他早该想到的。 他又得寸进尺地期待着苻缭不过是一时间没想明白,最终还是会主动来找他。 就像以前一样。 只需要自己一点小小的暗示。 随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苻缭在亭子里跑开时,面上的恐惧让他难眠。 第124章 他无法想象苻缭会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初见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自己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测他的想法。 奚吝俭厌恶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被摆布,所以他直接来了。 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日竟然需要为了向人讨一个说法而与人对峙。 苻缭进了门,再一次道:“多谢殿下。” “你的卧房在哪里?”奚吝俭冷不丁开口,吓得苻缭又差点没站稳,撞到旁边的墙上。 奚吝俭皱了皱眉。 淋了点雨,便虚弱成这样? 他想起那日雨中的一眼。 那是雨最大的时候。 他看见苻缭的身上全打湿了,眼眸像是要与这雨幕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消失。 “带孤去。” 奚吝俭不能控制自己,说出口便是冷冰冰的,命令般的三个字。 苻缭沉默一下,没有抱怨,只是眼睫动了动,指了个方向。 “在那个院子。” 他呼吸开始不均,每走一步都像耗费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开始无意识地寻求帮助。 他在寻求一个依靠。 奚吝俭心下一震,立时靠近他,随后便发觉苻缭走路不大自然。 苻缭需要撑着周围的事物,才能支持他一步步慢慢挪向自己指的方向。 回想起来,他方才也该拒绝自己的帮助,可最终还是接受了,恐怕是因为身子实在支撑不住。 奚吝俭立马便想到了是哪回事。 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一刻的强硬,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苻缭那时候在想什么? 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会害怕么? 还是在庆幸,自己这个他害怕的人终于离开了? 他盯着苻缭的膝盖。 苻缭浑然不觉,他也想快些回房休息,快要顾不上身边的奚吝俭。 陡然间,幽深的眼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却没有强迫的意味。 高大的影子拢住他发颤的身躯,让苻缭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慰。 奚吝俭缓缓开口:“你受伤了?” 苻缭下意识摇了摇头。 否定的话语还未出口,他便被奚吝俭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遽然一空,四肢晃了几下,又小心地瑟缩着,害怕受到伤害。 奚吝俭的鼻息近在咫尺。 “你受伤了,是不是。”奚吝俭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第62章 苻缭缩在奚吝俭怀里。 他没出声,而无言的动作已经表达了他的默认。 苻缭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不需双腿支撑着身子,膝上的痛感果然减轻不少,让他才想起原来那处的疼痛不是他天生如此。 可他开始心如擂鼓,对他的煎熬不亚于实在的、皮肉上的痛楚。 奚吝俭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仿若已经恐惧到极点而什么都不敢做的幼兽。 他看向苻药肃。 后者一激灵,匆匆行了一礼,顾不上这礼节是否做全,便立刻离开。 他知道璟王此时要的不是他礼数周全。 离开路上,苻药肃不免对两人的关系有所怀疑。 他知道璟王把苻缭的心悦之人抢了去,兴许这看似亲密的举动是璟王对他的警告。 虽然目前也没看见苻缭再念叨着他那心上人,但无论他是不是只一时脑热,璟王可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自己也没必要多问就是了。 苻药肃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犹豫。 又有些庆幸。 大概吧。他也说不清。 苻药肃一直走回自己的院子,才稍有平静。 “药肃。” 阿兰抱着孩子,唤了他一声。 “阿兰。” 苻药肃见是她,彻底放松下来。 阿兰拿起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这是怎么了?” “爹和阿缭起争执了。”苻药肃答道。 阿兰的动作迟钝些许,道:“然后呢?” “被璟王打断了。”苻药肃摆了摆手,搂着阿兰的腰,两人一并回到屋里。 “若是不成,便算了。”阿兰蹙眉,“你稳定拿着月俸,本身又是明留侯的儿子,怎么都不愁的,何必还要再冒风险?他也是你的弟弟。” “我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苻药肃道,“阿兰,当初我们还没有孩子时,我便想这样做了,你还记得是为何?” 阿兰将孩子放回床铺,掖好被角。 “我怎会不记得?”她道,“你说你的两个弟弟都被父亲宠坏了,却还能多占着一个世子的位置,你不甘心,觉得你分明是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的。” 苻药肃握过她的手,拉到自己胸膛前,长长叹了声气。 他看向阿兰的眼里带着感激:“而你支持我。” “你是我夫君,我怎能不支持?”阿兰有些害羞地垂下眼,“何况你的两个弟弟的确……我也是知道的。”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看世子如今的模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还没见过世子那么客气地对待自己,会主动招呼自己与问好。 若是以前,他定是当没看见,被捉住了又会以避嫌的名义狡辩,好像真的很在乎自己的清白一般。 谁不知道他看上了平意坊的一个伶人?想来也就是做做样子。 第125章 而今的他,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让她在面前世子时,一想到自己夫君正谋划的,便忍不住心虚。 好在他应当没看出来,否则定是要捅到他父亲那儿。 世子的变化他们有目共睹,虽然不知从何而起,但确实让他们开始心生疑虑。 苻药肃显然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犹豫着,试图为自己的筹划能继续下去而寻求理由。 “人是会变的。”他说话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兴许他没好两天,过段时间就变回去了。” 阿兰看得出,他并没能成功说服自己。 她回握住苻药肃的手。 “若你觉得自己没错,你不会动摇的。”她轻声道,“既然你有疑虑,那便不着急做了。” “可我许诺过你。”苻鹏赋皱起眉。 “你许诺过我,让我们一家幸福安康。”阿兰笑着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么?所以,不着急的。” 苻药肃眨了眨眼睛,看向仍在熟睡的孩子。 他又看了眼阿兰。 “我若决定要放弃,你会责怪我么?”他问。 阿兰摇了摇头:“我相信你。” 苻药肃心里一暖,轻轻拍着她的手。 阿兰很好。 虽然门当户对,但她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愿意主动嫁过来,还对自己如此上心,为自己出谋划策。 这么好的人,自己应该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 虽然现在的条件对他们而言,也算足够。 但,既然能争取更好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阿兰轻轻靠在苻药肃的肩头。 她觉得自己的夫君应该在考虑放弃的事了,又担心自己会生气。 可她从来就不看重这个。 她知道,苻药肃愿意为她着想,这就够了。 无论是继续还是放弃,都是在为她着想。 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这已经足够了。 “我永远向着你。”阿兰笑着道。 苻药肃沉默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阿兰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可是与世子发生什么事了?” 苻药肃摇了摇头,让她安心:“不是说璟王打断了爹和阿缭的争执么。我看阿缭自为父亲将功赎罪,去璟王府练兵的时候,与璟王的嫌隙便日渐小了。” 虽然看不出只是表面如此还是实际如此我,这都让他匪夷所思。 “方才见璟王担心着他的伤处……” 苻药肃越说越觉得怪,又不敢细想,说话便慢了起来。 阿兰疑惑道:“世子受伤了?” 苻药肃一愣。 “对,你还不知道。”他想起来,“大抵是雨天路滑,阿缭不慎摔了一跤,双膝受了点伤。” 他也是那日看见之敞搀着阿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既如此,璟王是怎么知道他受伤的? 难道璟王已经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异样? 那自己那时候的神情,有没有出卖自己? 苻药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不能慌。 这种事,只要他的两个弟弟没察觉,就好。 至于璟王,他大抵犯不着管别人的家事,对他而言,他也乐得看他们家兄弟反目。 毕竟爹与他向来不对付。 只要自己先稳住这个身份,其余之事,水来土掩便好。 “受伤了?”阿兰惊讶道,“完全没听人说过……换做是以前,他定是要向旁人说的。” “从哪里学来的,疼成这样还不愿说?” 奚吝俭把苻缭抱回房内,脚还没踏过门槛,便感受到苻缭的不安分。 他想下来,挣扎着挡住脸,企图遮盖已经染上红晕的双颊。 “这么不欢迎孤进你房间?”奚吝俭轻嗤一声。 苻缭立刻就不动了。 “没有。”他低声道,“怕麻烦殿下。” “麻不麻烦孤说了算。”奚吝俭畅通无阻地把他放在床上,俯视着苻缭抬起的面庞,“孤看起来像自找麻烦的人?”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既没肯定,也不否定,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难道你想说孤比你更容易惹麻烦?”奚吝俭忍不住调笑他。 苻缭眨了眨眼:“我这身子容易惹麻烦也是正常。” 自己在现代时就常受身体问题困扰,即使吃了多年的药也不见效果,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难以再有改善的结论。 他想起奚吝俭在马上驰骋时的情景,想起季怜渎跳舞时,享受表演时的神情。 他们都能做自己想做的,真好。 而自己…… 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想做的。 若按照现在来说,能看见奚吝俭与 季怜渎解开心结在一起,是他最想看到的。 ……果真如此么? 苻缭迟疑了。 应该如此。 他自从穿梭过来,一直在为此做着努力,不是吗? 如今终要得见成效了,自己应该相当高兴才是。 想来是这连绵的阴雨天与身体的疼痛冲淡了这份喜悦。 苻缭自己都没注意,他的目光逐渐向下沉,开始只盯着自己的双脚出神。 “要是我的身体能像殿下一样就好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有一半也够了。” 第126章 偏生这一半,是他怎么努力也再也达不到的高度。 奚吝俭顿了顿。 “那是你没好好养。”他道,“不可能养不好。” 他并非批判,话语里更多的像是带着某种决心,而还要小心地把这层决心隐藏起来,留下看似轻慢的态度。 换做是常人,定然是听不出来的,他也不希望有人能听出来。 但他知道,苻缭听得出来。 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苻缭听得出来,才这么说的。 不需要解释什么。 苻缭有些感激地看他一眼。 “多谢殿下。”他道,“但我已经做过很多努力了。”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但话里的感情没有一点虚假。 “我的身子不好,我父亲比谁都着急,殿下是知道的。”他说话越来越清,“这么多年我能做的都做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但这副身体就是这样,养不好了。” 眼见奚吝俭还要再说,苻缭又道:“不过这样子也还好。至少我现在还能正常活动,不是么?只是比别人稍微要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子而已。” 苻缭不知这算不算安慰奚吝俭,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开始安慰起他来。 奚吝俭盯着他,忽然沉默许久,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苻缭就当奚吝俭是接受他的话了。 他如释重负,想着用什么话题来转移这阵沉默。思绪还没起头,膝盖就因受凉而痛了一下。 他只能用一个轻轻的惊呼打破这段沉默。 奚吝俭被唤回了神。 他猝不及防挽起苻缭的一只裤脚,一阵冰凉顿时从脚踝处袭击到伤口。 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手指抓紧了被褥。 还真是,甚至没碰一下就开始疼了。 奚吝俭仔细盯着他的反应,忍不住腹诽。 怕疼成这样,当初又是怎么舍得让自己受伤的? 膝盖处红了一大片,还有隐隐发黑发紫的迹象。皮肉最薄弱的部分可以看出新新旧旧的皮肤杂乱交错,磕破皮地方还未生出新的血肉,鲜红得格外的刺眼。 奚吝俭不是没见过这副景象。 他见过很多,几乎快要麻木。这种伤口对于他们的士兵来说微不足道,他们甚至不能以这样细小的伤口为理由,退下前线。 可放到面前这个人身上,便让他看一眼,竟然就生出了怯意胆怯。 胆怯。 自己竟然也会有这种情绪。 若不是自己急着想走,他不会那么匆忙地起身。 若不是自己没犹豫便离开,他的伤也不会这么严重。 倒是忘了这个人娇贵得很,磕一下碰一下都得相当上心地照顾。 “于呼人呢?”奚吝俭烦躁道,“他没照顾你,没提醒你换药?” “有定时换药的。”苻缭道,“之敞可担心我了,但换过药后,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府里有其他小厮,路上也有其他人的。” “你倒是乐观。”奚吝俭哼了一声,“万一又摔在树林间,没人知道,你如何是好?” “所以我不去那些地方。”苻缭应道,“皇城内人多,就算出了什么事,之敞也会及时过来的。” 苻缭知道奚吝俭并非真的在责怪之敞。 他只是后悔了那天自己的作为。 他那时果然是有所动摇,虽然他没有停下来。 苻缭心底生了些高兴,但他想不出奚吝俭为何要因为这件事而后悔。 毕竟自己只是摔了一跤,而自己还算是他的情敌。 若他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后悔,那这与他印象里的奚吝俭可谓大相径庭。 当然,说不高兴是假的。 即使苻缭再想否定,再三压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一阵阵甜蜜还是不断从心底涌出,甚至报复式地开始席卷他的全身。 就在他马上要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时,奚吝俭开口了。 “非要等出了事才愿意叫人过来么?” 感觉到奚吝俭明显的不悦,苻缭咳嗽两声,带着些鼻音。 “我本就不习惯有人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殿下应该明白的。”他道。 自己与奚吝俭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之敞从来不是日日都在自己身边,奚吝俭不可能没发觉。 奚吝俭啧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苻缭,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 先前的那股畏惧完全不见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听出自己话里暗含的意思。 ……这一点也算有利有弊。 比如现在,他就不想让苻缭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腿伸直。” 让奚吝俭高兴的是,苻缭现在起码不再抗拒与他交谈。 那么自己也要得寸进尺一下。 苻缭意识到奚吝俭想帮自己上药,身子立马就绷直了。 他连忙摇头,盯着自己的伤口道:“我这药才刚换过。” 奚吝俭强行掰过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他冷冷笑了一下,“这种事情还想骗孤?” 这药什么时候换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苻缭抖了一下,虽然不敢多看奚吝俭的双眸,但奚吝俭察觉出这并非是自己不想看到的那种畏惧。 他从这眼神中找回了以前熟悉的感觉。 就该是这样的。 “不想伸直,可以。”他命令道,“双腿屈起来,抱着。” 第127章 苻缭浑身战栗,反应过来时已经照做了。 裸露在外的一条小腿稍有些冰凉,另一只条还被布料遮盖的则显得温暖许多,二者并在一起,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舒适。 他便把脸埋在一侧手臂处,下巴小心抵着膝上没有受伤的一小片地方,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一呼一吸。 那时候他才来得及去想,奚吝俭要做什么。 再一抬头,原本在他面前的奚吝俭已经不见踪影,随之而来的是身后温热的胸膛。 奚吝俭不知何时已从背后环抱住他,沉香的气味顿时冲淡膝上药油的青涩。 奚吝俭比他高大许多,双臂轻而易举的就能触碰到他的双膝。 他听见身后传来拔开药瓶塞的声音。 很清脆。 让他绝望地产生了一丝期待。 自己为什么会在期待这一刻呢? 明明刚刚想要否决的人就是自己。 余光已经能看到奚吝俭的双臂环绕上来。 他一手拿着药瓶,一手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油。 拿着药瓶的手还能抽空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便开始上药。 奚吝俭刚一碰到,苻缭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还是很疼?”奚吝俭道,“多久换一次药?” 他的语气开始不再客气,每个字都是强硬的。 偏偏让苻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或者说,他就是在期待这样的语气与态度。 苻缭闭上眼,羞耻地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一日三次。”他缓缓道,“不过第二日出了门,又下着雨,好得没那么快。” 古代的药再灵,也是要多休息几天。 “受伤了还出门?”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挤兑道,“难道世子还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苻缭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小声道:“只是想出门走走……去皇城时我有坐轿子的。” 他小声辩解,刚稍有放松的状态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外侧动了动,无意识地规避掉与奚吝俭不必要的接触。 可眼眸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他。 只是眼神碰了他一下,便立刻跑开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是把人吓着了。 他又啧了一声。 “受伤了就好好养着,你身子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不是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商量般对他说话。 突如其来的温和让苻缭愣了一下,随后膝盖就一下刺痛。 奚吝俭说话时,顺手在他的伤处又抹上了一层药油。 随后使了些力,在上面开始打转。 “疼。” 苻缭忍不住动了一下膝盖,想要逃离这样的又麻又酸的痛感。 奚吝俭另一只手直接圈住他的脚踝,身子也顺势欺压上来,把苻缭禁锢的动弹不得 “忍着。” 酸胀感开始袭击他的四肢,腹部莫名抽动一下。 苻缭动了动腰,企图甩掉这种怪异的感觉。 但又真的怕把它甩开了。 奚吝俭像是看出来了一般,并没有继续向他施压,而是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酸胀而麻木的感觉让苻缭不能停止身子的动弹。 他很想克制住。 奚吝俭却故意给了他活动的空间。 苻缭的脸又涨红几分,不是因为疼痛。 他忍不住小小地喘了几口气。 他不想让奚吝俭发现,但他知道这都是徒劳无功。 他不敢想象奚吝俭在他身后,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奚吝俭会发现自己不自然地抽动么,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么? 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苻缭连这个都不敢去想。 他终于忍不住,求饶般侧过身,眼角湿润地看着奚吝俭。 “殿下,慢一点……”他尾音的颤抖让人更想欺负他,“我受不了……” 奚吝俭眯起眼,反而勾起嘴角。 “真的受不了么?” 他低声道,话语在苻缭耳边回荡。 苻缭觉得自己就快沉入这无尽的深渊中。 他猛地惊醒,拍了拍自己的脸。 苻缭猛地咳嗽两声,神智清明了许多,仿佛刚刚那一场缓慢而又甜蜜的折磨只是一场梦。 他没说话,奚吝俭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倏然放开了禁锢他的手臂。 一时间,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变得疏离和冷淡。 直到奚吝俭开口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凉凉的。”苻缭应道,“又有点热。” 破了皮的地方像是要灼烧起来,但本身清凉的药油让他大脑混乱了一下,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 他盯着奚吝俭指尖捏着的小瓷瓶。 那个也应该很凉,甚至是冰冷的。 若是贴在伤处,肯定是相当刺激的疼痛。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跟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手上的小瓶子。 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有些微妙地看向苻缭。 苻缭被他的眼神一吓,想起刚才自己脑子发热时内心不堪而又杂乱的想法,不禁闭上眼。 “殿下在想什么?” 苻缭慌乱地开口,反而显得他像是要把这个责任推卸到奚吝俭身上。 “孤能想什么?”奚吝俭挑眉,“孤就是顺着你的视线看了一眼而已,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么?” 第128章 说罢,他又笑了一声。 “还是说,世子有什么想法?” 苻缭抿了一下嘴。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他有些心虚。 “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奚吝俭得逞般低低笑了一下,“你是在骗孤,还是在骗自己?” 苻缭不说话了,想是已经落荒而逃,只是留了副躯壳在这儿做障眼法。 奚吝俭又倒了些药油在手上。 喜欢疼,有的是办法让他疼。 奚吝俭挽上苻缭另一边的裤腿,又是一片黑红的狼藉。 不过这样的疼痛,还是免了。 这一次上药不如刚才,两个人都很克制,克制倒像是给空气的一场机械的表演。 唯有他们二人知道,自己内心是怎样的澎湃。 “近日总是有雨。”奚吝俭突然道。 苻缭应了一声,随后想起这几日他看见奚吝俭都是没有打着伞的。 虽然知道他的身子比自己好上许多,但总顶着雨,不免让人担心。 话说回来,为何自己这几日总是还能看见他呢? 还是见到他正好淋雨的模样。 今日更是,眼见着他从雨里走过来,而他的目光总是在自己与自己手上的伞之间徘徊。 苻缭心底升起一个猜测。 应该不至于吧。苻缭想。 再者,他又怎么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呢。 他不愿相信,又妄想这是真的。 兴许是刚刚无言的激烈让他一时间胆子大了不少,难以再用理智压下情感,他还是开口了。 “这几日见殿下都没有带雨具。”他谨慎道,“殿下也要多注意身子呀。” 奚吝俭嗤笑一声。 “淋了雨的是你,你还要关心孤的身子如何么?”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 他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不如说,这和他猜测的一样。 苻缭看向奚吝俭,知道他在期待自己的下一句话。 而苻缭也没有让他失望。 “就是因为我知道淋了雨难受,所以才要提醒殿下。”他浅浅笑道。 第63章 奚吝俭听见了他一直想要的回答。 不在于这句话本身,而是苻缭的态度。 他终于愿意正面回应自己。 苻缭说完便觉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扭了下身,却仍缩在奚吝俭怀里,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奚吝俭的怀抱太过温暖,像是为捕猎他而故意专门设置的一个小窝。 即使知道是陷阱,他也愿意踏进去。 发丝尖渗出小小的水滴,是方才在门外争执时趁虚而入的雨丝。 苻缭盯着那悬在尖端摇摇欲坠的透明,双臂搂紧了腿,紧紧贴合在一起。 离药油干还需要一些时间,苻缭便双腿并在一起,半伏在膝上。 奚吝俭怕他动到伤处,圈住他的腰部直接将他的身背给带着挺了起来。 苻缭猝不及防,一抬眼便看见奚吝俭幽深的双眼带着笑意。 心跳漏了一拍。 明知自己的心脏被层层保护着,苻缭还是担心被奚吝俭听见他不正常的心跳声。 “所以殿下也要注意身子呀。”他防止尴尬般地补了一句。 “孤知道了。”奚吝俭的回答同样带着笑意。 他撩起苻缭几缕就要飘到膝盖的黑发,仔细地将它们都挽到苻缭耳后。 手指与发丝磨蹭在他的耳边,苻缭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上完药了。”他小声提醒。 奚吝俭该放开他了。 即使他并不想这样。 苻缭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奚吝俭也该知道。 奚吝俭知道,但他没动。 “刚上完药,不要乱动。”他说得相当坦然。 苻缭心想是自己不能动,又不是他奚吝俭不能动。 不过自己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样模糊不清的举动不是第一次。就算奚吝俭再迟钝,他也不像是喜欢与人亲密接触的。 苻缭想问,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阻碍他开口。 是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还是怕得到想要的答案? 就算能问出来, 第一句话一定又是无关紧要之事,以掩盖自己真正的心思。 说着说着,那心思也被假戏真做地盖过了。 苻缭这么想着,嘴上确实已经比思绪提前一步。 “对了,季……” 他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立即停下。 苻缭这样因无谓之事拘谨的模样让人更想欺负,诱使奚吝俭握紧他的小臂。 “慌什么?”奚吝俭故意凑上前,气息毫不留情地在苻缭耳廓边打转,“孤看起来那么小肚鸡肠?” 苻缭刚想腹诽说你不是么,就忆起自己先前误解奚吝俭杀人的事。 苻缭正思索的空档,奚吝俭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奚吝俭忍不住嗤笑一声:“孤若真是如此,你还活得到今天?” 苻缭顿了顿,也道:“殿下从来没想过杀我?” “你自己当初不是想得很清楚么?”奚吝俭反问他。 是了。苻缭想起来,当初是自己推出来,即使是那次比试,奚吝俭的真正目的也不是要自己去死。 既然奚吝俭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那…… “殿下对季怜渎究竟是怎么看的?” 苻缭身子未动一寸,而从未冒出过的想法在此刻突然间席卷了他的脑海。 第129章 奚吝俭没有急着回答。 “孤对他是何想法,无须过度体现在举动上。” 奚吝俭故意说得模糊不清,以防让苻缭看出端倪。 苻缭仍然是在意季怜渎与自己的关系,才会继续待在自己身边。 苻缭一旦知道真相,指不定就去追求季怜渎了。就算知道季怜渎没那个心,也不会再想着和自己…… 奚吝俭陡然一僵。 和自己做什么? 自己与苻缭难道还能做什么不成? 苻缭就算不再对着自己发表什么乱七八糟的观点,京州这点地方,苻缭身子又不好,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自己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他们又不是见不到,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奚吝俭反复质问自己,而答案在这些质问中渐渐清晰。 自己想从季怜渎那里抢过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仅是那一点特殊关切。 他要的是全部。 苻缭不能对别人有一点儿特殊的关照。 一点都不行。 不仅是他对季怜渎的偏心。 苻缭关心很多人和事。 祖紫衫和蓝倪、季怜渎、林星纬。 他都关心。 他也关心自己的伤、自己的名声、自己的近况。 但这种关心不一样。他察觉得出来。 奚吝俭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有些自大,兴许这对苻缭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是自己小题大做。 但,是苻缭自己主动的。这怨不得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早该有这样的准备。 心跳声震耳欲聋,让奚吝俭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 擂鼓时士气高昂,但他宁愿永远听不见鼓声响起。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奚吝俭略略垂眸。 苻缭现在就在他怀里,毫无防备。 就算他有所防备,自己照样可以把他锁在府里。 没人会知道。 没人敢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情爱? 奚吝俭不知道。 他的记忆里,没有对这种情感的具象化。 自记事起,他的父母便同床异梦;去了边疆,也只听人说起过哪家的汉字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随后再没下文再回到皇城时,又见到吕嗔这样的人,他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可以稍微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和季怜渎作戏,话也没说过几句,让人布了消息便是,见人人都深信不疑,他也觉得好笑。 奚吝俭不能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对苻缭的情感与别人都不同。 至少此时是这样。 大概今日一日都是这样。 明日也是。 后日、未来,兴许都是如此。 奚吝俭缓缓吐了口气,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不自觉闭上眼,漆黑中立时出现的便是苻缭清秀的面庞。 他猛然睁开眼。 旋即无声笑了一下。 看来自己是被套牢了。 苻缭出神着,对身后人的想法浑然不知。 “说起来,季怜渎应该是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他道,“此后他就是要住在宫里了。” 自上次分别后便没见过季怜渎,他也没来寻自己,想来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苻缭偷偷去看奚吝俭的表情。 奚吝俭当是不想放他走的,毕竟到了宫里,许多事就不如他在璟王府那样操控自如。 苻缭说不清自己期待奚吝俭有什么反应。 好像奚吝俭不高兴,或是无所谓,自己都不会满意。 “嗯。”奚吝俭应他,轻笑一声,“那又如何?他拿到了那个位置,又能做什么?” 苻缭知道,季怜渎一当上笙管令,意味着他要挣脱奚吝俭和米阴的束缚,寻求官家作为靠山。 虽然官家依赖米阴,但他终究是官家,是坐在龙椅上的。 对米阴来说,一个伶人大抵不知道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既然季怜渎原本的任务是接近奚吝俭,提供情报,被锁在府里出不来已经让米阴不满,而今季怜渎还要违逆他,那更不可能让其活下去。 季怜渎身上还有毒没解,要他死易如反掌。 季怜渎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说不定此时他正和米阴周旋。 “你在担心他?” 奚吝俭冷不丁地开口吓了苻缭一跳。 他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模样,没有表情地看着苻缭。 他的语气有些淡漠,苻缭看不出是隐隐地吃味,还是真的不那么在意。 应当是前者。苻缭想。 但奚吝俭这么容易地就放手了,苻缭想不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总归是担心的。”苻缭应道,“殿下也知他今后要面对的,可不只是脚上的镣铐这么简单。” “他没你那么识时务。”奚吝俭嗤笑一声,“不知那镣铐是最能保护他的方式。”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替季怜渎轻轻反驳道,“对他来说,还是自由更重要的。” 哪怕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他在皇城里就能自由了?”奚吝俭问。 “至少能让他为自己想做的事而努力。”苻缭道。 “他想做什么?” 苻缭不语。 若说远大的,季怜渎的目标一直是推翻新党的独大,将风气扭转回来。 但他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第130章 那就是杀了徐径谊,为他的朋友报仇。 “殿下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苻缭问道。 奚吝俭挑眉:“怎么?” 苻缭发觉一提到关于季怜渎的事,奚吝俭总不会立即回答,有时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又沉默片刻,好像与季怜渎相关的事,都要慎重再三。 像是要探明外界没有危险,才愿意暴露出真实情况。 这不是很关心季怜渎么。 苻缭想着,心尖上无端泛起波澜,酸涩得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勉强压平颤动的声音,道:“先前听殿下说,他有伤而不肯治,不知他有没有吃药膳?”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念在苻缭此时看不见,表情便大胆地流露出不满。 而说话声仍旧毫无波澜。 “没有。”他扯了个谎,“他不肯吃孤特意给他做的东西。”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这是最不容易出错,也是最有回旋余地的语气。 在苻缭听来,这声线便显得孤独,而奚吝俭本人浑然不知,只觉得云淡风轻一般。 他不敢去看奚吝俭,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的落寞,便想日日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的脸上再出现这样的表情。 “殿下自己做的?是什么?”苻缭只能继续这个话题,又试图从季怜渎身上带离,“我以为会是府上一并供应的饭菜。” 奚吝俭顿了顿,没想到苻缭会问这个。 袖中什么东西隐隐抵住他的手臂内侧,他灵光一闪。 “蜜饯。”奚吝俭道。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来一小包蜜饯,亮在苻缭眼前。 “蜜饯也能做药膳么?”苻缭有些惊讶。 他看着那一小包蜜饯,好像已经闻到了味道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 即使布袋上什么图案都没有。 “自然可以。”奚吝俭道,“尝尝。” 这其实是安采白给他的。 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路边随便买了点,她吃不完,便塞自己手里来了。 自己向来不爱吃这些,安采白也知道,是故意挤兑自己。 苻缭看着那分量,的确不像是买的,像是试做了小小一包,期待食用人的反应。 “我……”苻缭迟疑了一下,“这不好吧。” 毕竟是奚吝俭亲自给季怜渎做的。 亲手做的。 苻缭刚挪开的目光又飘了回去,眼神并不如他嘴上说的那般觉得不好意思。 他身子向后缩了一下,紧紧贴在奚吝俭的胸膛,试图拉开距离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心。 “零食罢了。”奚吝俭笑了一声,“他吃不到是他没福气。” 苻缭也不禁笑了一下,当这是奚吝俭为自己找补。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想去接下这悬在半空的物什。 他还未碰到,奚吝俭突然拿开了。 苻缭一愣,失落感顿时席卷他的全身,然而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绪时,奚吝俭已经从里面拿出一小块,送到他嘴前。 苻缭立即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的气息会污染面前橙黄的果脯。 “不喜欢?”奚吝俭手没有往后半点儿。 苻缭怀疑,就算自己说“不喜欢”,这片果脯还是会被强硬地塞进自己嘴里。 他伸手捏住边角:“我、我自己来便好……” 苻缭使了些力,理所当然地没有掰动。 奚吝俭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 苻缭有些无奈。 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奚吝俭便猜到了,那是不是他也能猜到自己说这话时的心思? 最好还是别猜出来。 苻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本意从担心奚吝俭与季怜渎的关系,转变成了只有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奚吝俭对自己如此亲密,终究是要应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苻缭记得曾经的自己并不抵触,还很欢迎,为奚吝俭愿意主动做出改变而高兴。 这个自己一直希望的事,此时变成了梦魇。 他能改变什么呢? 难道自己还想着要改变什么? 是自己自作自受,是自己出尔反尔。 苻缭一时间心乱如麻,始终摸不清这层情感究竟是什么,只能勉强用落差感来代替。 但这股汹涌的情绪远比落差感更让人畏惧,让他始终不敢面对。 于是他决定先放过自己。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如先享受当下。 苻缭轻轻咬下一小块,甜味在口腔里四溢。 “你咬了么?” 奚吝俭不是在询问。 他看着自己手里那块本就小的果脯,上面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只小仓鼠啃了一下。 苻缭嚼着嘴里的蜜饯,黏黏糊糊不知说了什么,奚吝俭觉得这么一点点的份不足以让他说话含糊。 是苻缭自愿如此。 奚吝俭听许多人说过,人感情随着时间会慢慢散去,尤其是两人天各一方之时,曾经的山盟海誓指不定就被一场大雨冲散了。 苻缭看起来却并不如此。 他知道季怜渎心里没他,而今也见不到他,他却还是一往情深,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念着。 “你究竟喜欢他哪点?” 第131章 奚吝俭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话没过脑子。 可他就是想弄明白,季怜渎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苻缭顿了顿,小心碾磨的上下齿也停住了。 “这种东西,说不清的。”他轻声道。 “总能有东西说。”奚吝俭并没有让步。 “殿下又是为何心悦他呢?”苻缭又问道。 “是孤在问你问题。”奚吝俭语气明显冷淡下来。 苻缭心慌一阵,刚一开口,剩下的蜜饯就被塞进了嘴里。 并不粗暴,如同喂食一般,东西喂进去了,手还停在他嘴边。 苻缭清晰地看见他指腹上似乎还沾着些细细的粉尘,捻动的两指似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苻缭“唔”了一声,要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零食堵了回去,嚼了两下后便彻底忘记原本要说什么。 看起来奚吝俭没生气。 甜味被扩大百倍,在他口腔里横冲直撞,含多了好像两颊都开始刺痛起来。 奚吝俭应当是生完气了,而不是完全没生气。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这气便立即消下去,还有工夫把手上的东西塞进该塞的地方。 他的占有欲,好像确实,并不如先前那般严重了。 至少不会一提及季怜渎,他就要翻脸。 这种转变,是他的性子稍有改善,还是他的感情稍淡了…… 苻缭发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 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苻缭吓了一下,小小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奚吝俭的动作立即停住。 苻缭缓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迟疑片刻,他又补充道:“好甜。” “不喜欢太甜的?”奚吝俭问。 苻缭想了一下,道:“只是比想象中的甜。很好吃。” 这个蜜饯确实很好吃,很甜但不会腻,清清爽爽,连心中的愁绪都被这甜味冲散许多。 在他说话时,奚吝俭已经拿出了第二块。 苻缭架不住想吃,又不想再被喂了,便要直接将那小袋子拿过来,而奚吝俭顺手一放,正好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怎么看都有点故意而为之的模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苻缭特别委婉地发出抗议。 奚吝俭不为所动,还恶劣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看起来挺像。”他低低笑了一声。 修剪齐整的指甲与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比他脸上的温度稍高一些,正在活动的双颊让奚吝俭的触碰更加明显,像是另一种被听见的心跳声。 苻缭顿时就没了说话的气儿,眼睁睁看着奚吝俭把下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也没有那么被动。 苻缭小幅度地前伸一下,叼起那块蜜饯。 他的身子不敢离开奚吝俭,怕被看出自己的主动。 心乱如麻致使他一不留心,双唇挨到了奚吝俭的指尖。 奚吝俭感受到一阵湿软,想起他第一次被青鳞主动触碰时,它的舌头便小心翼翼地舔过自己的指尖。 苻缭此时就和它一样,方一碰到,便立即缩得远远的,好像自己的手上沾了剧毒。 可不一会儿,又放松下来,仔细打量着自己,想看看自己的态度。 若是看不见,便不会再上前了。 奚吝俭轻轻叹了一声。 “这么好吃?” 苻缭果然应道:“好吃。” 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奚吝俭陡然变快的心跳却没有恢复如常。 自己和青鳞那时不一样了。 自己的心脏就贴在苻缭的后背,苻缭若仔细感受,便能发现异样。 好在他现在没有空闲去感受。 苻缭的脸红了大半边。 “害羞成这样?”奚吝俭忍不住调笑道。 他没想到苻缭会在这方面意外地保守。 明明都敢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心上人,还敢跑到自己面前来,说想让季怜渎幸福。 “不太好。”苻缭说得很没底气,“殿下不能把我当作季怜渎对待的,我不是他。” “孤没有把你当成他。”奚吝俭直接道,“是你自己一直这么以为。” 苻缭愣了愣:“那殿下为何要……”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还被奚吝俭圈在怀里。 在一旁小憩的绵羊也特意朝他叫了一声。 “别这样……” 苻缭无奈地看向绵羊。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但见怀里的人没发觉,轻轻咳嗽两声。 他揉了揉苻缭的脑袋。 苻缭只觉得这很亲近,但两人挨得近,便没多想,发出一声毫无震慑力的抗议,腮帮子又开始一动一动的。 对于奚吝俭而言,这动作便是他故意要去做。 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自己怎么会……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下不住地一空。 从未涉足过的,隐秘的情感,不知何时就在他心底扎了根,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不,他察觉过,很多次。 只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低低笑了一声。 只以为会在话本里看见的夸张桥段,竟然是真正会发生的。 手足无措、言不由衷。 他从没体会过这种情感,也不解为何人们面对心上人是说话结结巴巴、动作犹犹豫豫,三两句能说完的话非要絮絮叨叨。 第132章 而今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现在的自己,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该如何说,生怕被抓住端倪。 二十几年的所有经验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就被抽出脑海,空留下一片空白。 这人分明就在自己怀里,自己却开始举步维艰。 明明知道苻缭不会发现的。 连自己都是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真实想法。 更别说这个始终认为自己心悦季怜渎的笨蛋了。 想到这儿,怀里的人又可爱几分。 苻缭莫名感觉奚吝俭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自己身上。 他有些喘不过气,连忙撑住奚吝俭的双腿。 “殿下,呃……”他勉强咳嗽两声,“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身后的施压立马停下。 “娇气。” 奚吝俭不咸不淡的声音传进耳朵。 倒不是嫌弃,听着莫名让苻缭脸热。 就像奚吝俭说完,就要好好把自己护得更周全一般。 苻缭认命地又从奚吝俭手里叼过一块蜜饯。 这次奚吝俭毫不掩饰地擦过他的唇瓣,抹得苻缭热到有些难受。 “不是我不想说。” 苻缭嚼着嚼着,突然道。 他鼓起勇气,看向奚吝俭。 “只是我真的,想不到该如何去说。”苻缭轻声道,“我也有很多事,想让殿下知道的。” 只是难以启齿。 要怎么和他说,在与奚吝俭见面前,自己的人生平淡得千篇一律,连人群都不曾融入过一瞬? 要怎么才能让他不觉得自己是如此寡淡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让他不在听了自己的事后觉得索然无味? 奚吝俭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苻缭是在说那日在树林中的事。 苻缭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为何如此?”奚吝俭问他。 苻缭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将嘴里的蜜饯咽了下去。 “我怕。”他这般答道。 我怕你讨厌我。 奚吝俭没有再问他怕什么。 “别怕。”他果断道。 苻缭却摇摇头。 奚吝俭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不会知道的。 可奚吝俭就像是回应他想法一般,又开口了。 “我不想成为你害怕的对象。”他道。 “不要害怕我。” 第64章 苻缭一愣。 奚吝俭认真地看着他,舍弃了高高在上的自称。 苻缭在下意识地把自己推远,那自己则要更激烈地让苻缭明白自己的意思。 苻缭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前的衣裳里。 “我……”他嗫嚅着,斟酌用词,“我并非害怕殿下。” “我知道。” 奚吝俭应他:“不必担忧。” 苻缭仍是犹豫着,奚吝俭继续道:“我见过的事只多不少,还是说你的事比战争更加残酷?” 苻缭摇摇头。 奚吝俭的话让他有了些底气。 是啊,奚吝俭这么多年,从宫内到边疆再到宫内,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呢。兴许自己担心的事,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但自己仍在害怕。 他无法欺骗自己,只能紧紧地揪住领口,脚踝不自觉缠绕在一起。 即使我也很想说。苻缭想。 他从没与人说过自己的事,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天性如此,没有与人分享的欲望。 如今他才发觉他错了。 “还是,你觉得不到时候?”奚吝俭又问道。 苻缭一怔,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觉得,要待到何时?” “足够……能把我想说的事说完。”苻缭慢慢说道。 而今局面混乱,他还要再与奚吝俭说这些穿越夺舍一类像是天方夜谭的话,无疑会加重他的负担。 虽然他暂时把自己的说辞听了进去,但到了这个地步,他不信奚吝俭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苻缭意识到,自己需要一段安全的,长时间的和平。 安全到足够让自己敞开心扉。 否则无论奚吝俭怎么说,自己也始终放心不下。 奚吝俭细细揣摩着他的话。 “那也就是愿意说了?”他道。 不过是时候未到。 也正合他意。 这乱七八糟的事,早该被理清楚。 苻缭也像是知道他心中想法,朝他望去,眼里带了些盼望。 “等到……”苻缭缓缓开口。 “一切都结束后。”奚吝俭接上他的话。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不同于以往的局促与尴尬,苻缭心跳得飞快,像是心照不宣后的惊喜。 但既然奚吝俭说了“结束”,那想必他已经有了打算。 想到这里,苻缭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锁紧双腿,膝上的药油干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是有些冷。 奚吝俭比他先一步,将被撩起来的衣角盖了回去,又帮他拉平裤脚。 指节若有若无地在皮肤上刮蹭,碰到了鲜少被触及的地方,传来一阵痒意,布料与皮肤间的空隙被轻风见缝插针地灌入,冷热交织让苻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奚吝俭沿着衣角慢慢抚平褶皱,看起来极其认真,可在苻缭看来,这像是坏心眼要自己难堪一般。 第133章 他忍不住动了下腿,奚吝俭的手立即停住了。 苻缭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拿开,没有手臂支撑,双腿自然而然地垂下。 奚吝俭咳嗽两声。 苻缭感觉到身后的温度也在迅速拉远,再反应过来时奚吝俭人已经站在他对面了。 他面对着房门,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才转过头来看苻缭。 苻缭疑惑自己是不是哪儿做错了,但奚吝俭这般像是避嫌的举动,又让他耳根热了一下。 他摸了摸脖颈。 “官家找过我了。”苻缭低声道。 奚吝俭眉尾微微挑起。 “是他单独见的你,还是有其他人在场?” “还有徐径谊和米阴。”苻缭看向他,知道奚吝俭已经猜出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奚吝俭不意外。 “殿下早就想到了。”苻缭道。 “他们要你想办法,让孤去攻打上木国。”奚吝俭冷笑一声,“他们这么多年没能做到的事,竟然真敢寄托于一个初入朝廷的青年。” 苻缭不禁垂下眼。 “殿下早知有今日,为何还要拖到现在?” “孤能有什么可以做的?”奚吝俭却这样问他。 苻缭顿了顿,奚吝俭已经继续道:“他们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逼离京,孤从没有遂他们的意,这可不是没有作为。” “但千秋节后,他们便不会再遮遮掩掩了。”苻缭道。 先前是因着千秋节,大家做什么都还要顾及着这个,不能在千秋节里出岔子,而今就要过去了,连官家都在催促。 奚吝俭沉吟不语。 半晌,他才问苻缭:“你对上木国了解多少?” 苻缭仔细回忆着先前听过的消息,原本想开口说,但既然奚吝俭这么问了,想来一定还有更深的东西藏于表面,便摇了摇头。 何况他对这件事也真算是一概不知,那点儿只言片语说不上话。 就算是看书时,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字眼。 只能说这件事对季怜渎而言并不重要,或是在他需要处理这件事时,奚吝俭已经死了。 想到这,苻缭心脏骤然一疼。 还好,还好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目前没有。 可只要季怜渎往上爬了,他们迟早还要针锋相对。 舌根渗出淡淡的苦意,似是方才咽下去的蜜饯太甜,被反噬一般的苦楚。 一定要成功。不能让他们刀剑相向。 但…… 苻缭知道,当他们关系有所改善时,哪怕只是一点,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的开心。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 他不敢知道。 的确,该是一切结束的时候,才好理清这乱成一团的思绪。 现在还是先帮着奚吝俭结束一切好了。 苻缭下定决心,发觉奚吝俭正在看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苻缭却从中看出微妙的关切。 苻缭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只是坐久了,感觉身子有些麻。” 他活动一下手臂,让自己神情恢复如常。 奚吝俭便拉过椅子坐下,双手交叠,身子微微前倾。 如同审问犯人一般。 苻缭并不感到冒犯,反而因为他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动了动喉结。 “你真的完全不知?”奚吝俭问他。 “是。”苻缭应道。 奚吝俭听完他回答,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知道? 就是亲历过的人,都不一定知晓,何况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 奚吝俭开口道:“上木并非造反分裂出北楚,而是战时幸存的人们聚集后一并逃往边疆,想要躲避战乱。他们之中,有伤兵,也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就居住在北楚的最东边。” 苻缭细细听着奚吝俭的话。 依他所言,上木国的人们对北楚的敌意并非有多深。 “既如此,朝廷为何硬要殿下去武力收复?”苻缭疑惑道,“他们为何不肯回来?” 话一出口,苻缭便知自己已有答案。 朝廷不是要上木国怎么样,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奚吝俭。 “难道他们就因为殿下,还要再牺牲上木国的百姓们?”苻缭皱起眉。 朝廷逼着奚吝俭出征,自然没有和谈的余地,若是稍松懈些,指不定还要被参一本消极作战。 要打起来,上木国自然也要选兵出征,那可不都是从原来逃亡的那些人里选么。 奚吝俭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太高看他们了。”他冷冷道,“官家那时还躲在龙椅后不敢出来,怎么会知道上木国的始末?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又怎能将前因后果再讲给活人听?” 苻缭一愣。 “他们不知道?”他惊讶道。 奚吝俭捏着自己的指节,默认了苻缭的说法。 “那……”苻缭咬了咬唇,“殿下没有试着与他们说过么?” “我回到京州时,便发觉这里的人已经没有能好声好气听我说话的了。”奚吝俭闭上眼,眉尾微微动了动,“我也懒得再贴上去。” 苻缭眉眼垂了下来。 奚吝俭常常出了口气。 “至于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在战争还未平息的时候,上木国的皇帝已经被传得和活阎王一样,说是生啖人肉、暴虐无道。”奚吝俭嘲道,“上木国的百姓知道是假,北楚人可不这么觉得,连带着上木的所有人都被这般仇视,怎可能让他们就这么回来?” 第134章 苻缭难过之余,不禁歪了下脑袋。 “殿下听上去,与上木国的皇上有所接触。” “再如何凶残,也是北楚人。”奚吝俭道,“何况那人并不凶残。” 苻缭顿了顿。 看来先前听过的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奚吝俭的确与上木国的皇上有些交情。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那些谣言才会甚嚣尘上。 奚吝俭见他垂眸不语,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肆无忌惮地将梳理整齐的黑发揉得略显凌乱。 像是清晨在他府邸刚醒过来一般,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气息。 见苻缭盯着他,奚吝俭笑了一下。 “这么好奇?” “多少会好奇的。”苻缭小声解释。 对奚吝俭来说,那皇帝也是为数不多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吧,还能把上木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并不知具体情况,但从官家一再地催促来看,上木国不说繁荣,那也可以说是平安的。 “孤不仅认识上木的皇帝,曾经那些自立为王的反贼,孤也都认得。” 奚吝俭挑了挑眉,话里藏着些傲气,像独身一人立于雪山之巅。 饱受风雪折磨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苻缭分毫没有发觉奚吝俭的叹气是由于自己的神情,只听见他忽然转了话题。 “你倒是有那闲工夫,你自己两次都差点死在你爹手底下。”他嘲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只余下些无奈。 说起苻鹏赋,苻缭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对文官意见那么大,觉得读书无用。 他还很讨厌弱小的生物。 奚吝俭曾经说过,他也不知苻鹏赋为何会这样。 苻缭想起自己的推测,关于他们一家在原文里都是反派的想法。 兴许只是作者的一个设定罢了,毕竟这种笔墨不多的,只需要些鲜明的特点,重心不会放在这上面。 但奚吝俭同样也说过,苻鹏赋的军功有水分。 这不是件小事,尤其是对奚吝俭来说。 苻缭看向奚吝俭,发现他早已直直盯着自己。 他张了张嘴,似是在思考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到面前这位苻鹏赋的儿子。 然而苻缭实际上并不是。 苻缭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奚吝俭开口了。 “若孤要杀了苻鹏赋,你当如何?” 第65章 就算奚吝俭不说,苻缭也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不是林星纬。”苻缭这样说道。 他微微仰起头,放松地将下巴的所有重量交在手上,清澈的眼眸看着奚吝俭。 奚吝俭静静看他半晌,旋即突然笑了一下。 他似是被苻缭这般没心没肺的话噎住,又像是为终于有人能不受糟粕束缚而释然。 “你看起来倒是没把他当爹。”奚吝俭评价道。 苻缭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的身份,便道:“我以为殿下早看出来了。” 奚吝敛了下去,以手抵唇。 目光再看向苻缭时,苻缭仍然盯着他,就像自己从没说过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苻缭看他反应有些奇怪,来不及多想,奚吝俭已经恢复如常。 看着苻缭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眼里带着笑意:“确实没听你叫过他爹。” 苻缭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真的,动了别人的战功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沉吟一声,眼底多了些冰冷。 “那时候太乱,先帝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抵抗反贼,已经有些失常,手底下的人也没仔细检查那些个人头是敌是友,出自谁手,便匆匆认了。” 要冒领军功何其容易,不过是看谁先想到、谁先去做。 “那……那些被冒领的人,他们也不知情么?”苻缭有些难受。 “能活下来便谢天谢地了。”奚吝俭凉凉道,“何况那消息传得缺斤少两,不知道军功能换爵位的也大有人在。” 苻缭从中听出几分自责。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道,“殿下还记得之敞的名字。” “跟在我身边的,我若不认得,该遭天谴。”奚吝俭啧了一声,“那时只顾着解决皇城的事,被钻了空子。” 苻缭见他还是自责,脑袋一热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本意是想用接触来安慰人,不承想两人都因这个举动陡然屏住了呼吸。 苻缭垂下眼,只能硬着头皮又拍了拍奚吝俭的手,让他的举动更像朋友间的行为。 很怪的想法。苻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至今都没弄明白,自己与奚吝俭是什么关系。 苻缭轻轻叹了一声,把两只手撤了下来。 他的手在被子里捂得有些热,相比之下奚吝俭的体温有些低,手指便在上面留下有些湿润的感觉。 奚吝俭去看,并没有发现留下什么痕迹。 他皱了皱眉。 苻缭见状,忽然问道。 “那殿下,有想过要苻药肃死么?” 奚吝俭微微侧头,眯了眯眼。 “窝囊废一个。”他道。 他的语气相当不屑,似乎觉得回忆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浪费时间。 杀了他也是如此。 但很明显,奚吝俭知道苻药肃在打什么算盘。 奚吝俭看向苻缭。 第135章 “不过他运气好了些。” 苻缭一愣,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奚吝俭并不打算解释,只是轻哼一声。 “怎么,想做什么?” 苻缭也打哑谜般回应他:“想试试。”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难怪你们能进一家门。”他嘲弄道,语气并不让苻缭反感。 苻缭眼里含笑,接下了这份赞美。 “受伤了就少乱动,好了有的是地方去。” 奚吝俭说出这话,苻缭知道他要离开了。 心情一下变得低落。 “我……” 他想送送奚吝俭,却被后者眼疾手快按回床上。 “刚刚才说过的,忘了?” 奚吝俭故意在膝盖周围按了按,惹得伤口生了痒意,又不能去碰。 苻缭被磨得顿时失了力气,连忙笑道:“我不送就是了。” 奚吝俭这才直起身,满意地颔首。 “很快会好的。”他如此说道。 苻缭听见的是,很快会再见到的。 他目送着奚吝俭离开,直到门被彻底严丝合缝地关上。 最后一眼,还是看进了他的眸子里。 苻缭闭上眼。 眼前的“漆黑”太亮了,对不上他瞳孔的颜色。 要是能再暗些就好。 苻缭正出神着,房门被人敲了敲。 “阿缭,是我。” 苻药肃的声音。 想起苻药肃先前目睹自己与奚吝俭的交谈,苻缭顿了顿,才应道:“大哥,你直接进来吧,我刚刚上过药,不好走路。” 苻药肃迟疑一阵,才推开门,见到苻缭坐在床上,身下盖着被子。 被子盖得平整,椅子收在圆桌底下,桌面干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璟王殿下……方才离开了。”他起了个头。 苻缭点点头。 他一脸平静,不像是与璟王有所争执。 目光扫过被褥,隐约透出两条腿的痕迹。 苻缭说了他刚上过药…… 苻药肃瞳孔一缩:“阿缭,璟王可有刁难你?” 他关切的眼神不似作假,苻缭愣了一下,发觉他误会了。 “没有,我腿上……” 他咬了下唇,改口道:“刚刚那伤药便是璟王给我用的,效果好着呢。” 苻缭攥紧了被角,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胸腔。 熟悉的沉香还未散去,最浓的地方便在他的床铺周围,像是无声地闹事般扰乱他的思绪。 “璟王的药?”苻药肃皱了眉头,“阿缭,让我看看,说不准那璟王要拿什么来害你。” 他说着,便伸手去揭苻缭的被褥。 苻缭本想阻止,但越是这样,苻药肃的心越放不下。 他大抵以为是奚吝俭在打压威胁自己。 这时候他的关心又是真真切切的。 这般犹豫,也难怪奚吝俭会说他窝囊。 苻缭便由着他查看自己的伤处。 裤腿被拉起时,感受到了一样的凉风,但苻缭并不慌乱,心跳甚至逐渐恢复了正常。 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像是没有风的湖面。 和奚吝俭在的时候很不一样。 苻缭闭了闭眼。 奚吝俭才刚走,怎么自己什么事都要想到他了? 苻药肃对苻缭的思绪毫无知觉,仔细查看一番,才不得不承认这药是上好的,连他们明留侯府都没有——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家鲜少有人需要这样的伤药。 就算是苻缭这伤,用这样名贵的伤药,苻药肃也觉得是小题大做。 帮苻缭重新整理好衣裳,他还是难以相信这是璟王能做出来的事。 但至少阿缭好好的。 苻药肃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动作忽然一僵。 璟王与苻缭也算是有恩怨了,如今璟王这般,难道与苻缭的关系是要化冰了? 能与璟王说得上话已是不易,看苻缭的模样,璟王对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友善些。 苻缭已经有一个世子的名头了,再与璟王打好关系…… “阿缭,璟王与你说了什么?”苻药肃想问出更多信息,“你与他共同筹划园林,指不定哪里冒犯他,璟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要多留点心。” 苻缭猜到他在想什么,又想起奚吝俭对他的评价。 他有些纠结。 说到底,苻药肃的举动最终没让自己吃什么亏。 他几次三番地犹豫,也说明他的确不想手足相残。 但他无法理解,就算是为了他的孩子,苻药肃为何一定要拿到世子这个位置,明明他自身能力就不差,照样能让他的家庭过得美满。 苻缭知道,苻药肃的官职是他自己一步步升上去的。 北楚的科举在分裂之后就逐步没落,后来的官吏基本是世家传承或是贤达举荐,苻药肃谢绝了苻鹏赋直接给他的朝廷官职,先从地方官做起,走了一套标准的流程,才重回京州。 苻鹏赋喝醉的时候,还常常提起这事,埋怨苻药肃是太死板太胆小。 苻药肃只是笑笑。 他没有炫耀过自己的家世,相当谦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不追求名利的人。 苻药肃苦苦隐瞒自己的意图,苻缭知道直接询问一定会被避重就轻,还会打草惊蛇,刺激苻药肃。 第136章 “我没有坏璟王的事,他犯不着与我起冲突。”苻缭淡淡道。 苻药肃握紧了拳。 可不是还有他心上人那件事在么? “大哥还不知道,小季现在已经入宫,在宫里住着了。”苻缭不等他再问,便继续说,“大宴当日,他为官家献了一舞,官家可喜欢呢。” 苻药肃愣了会儿,才迟滞地点了下头。 到宫里去了? 也就是说,现在苻缭也难以见到他? 也不对,苻缭受官家青睐,要入宫谈何容易。 可说到底,难以比过随时能见上面。 璟王同样如此。 他与官家也不合多年。 苻缭那心上人先前被锁在璟王府内,璟王府又不在皇城,就算见不着,还是有个念想,何况他与璟王还时不时能碰上。 而今他们之间最大的嫌隙已经渐渐淡化,难怪璟王会对苻缭开始友善。 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岂不是更难达到了? 这事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 但难道真的要…… 苻药肃咬牙。 苻缭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 兴许是与原主相处了这么多年,苻药肃有时仍不能意识到面前的苻缭早已经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便没有防备。 苻缭见他也是犹豫,稍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想试探一下,苻药肃知不知道苻鹏赋冒领军功的事。 “大哥,璟王方才和我说,他近日得到消息,说有人曾经冒领军功。”苻缭道。 他原本还想再说下去,却看见苻药肃神情已经僵硬了。 看来是知道了。 “官家让我催着璟王收复上木,本来璟王不是受伤来着,已经能拖一段时间了。”苻缭心中有了想法,“他若再拿这个做文章,那又要拖得更久,不知官家会不会生气。” 苻缭看似愁苦,抬眼看着苻药肃。 “不过官家催得紧,我觉得璟王再如何,迟早也得和上木国开战,到时又要再招将士的话,不知会不会让有军功的侯爵以身作则。”苻缭道,“万幸如今北楚安定,上木只是小国,只要北楚士兵严阵以待,相信一定能够凯旋。”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苻药肃,若是再一次统计军功,苻鹏赋绝对会露馅。就算不统计,凭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当即死在战场上,倒是还能保住一点儿名声,但看苻药肃的态度,还不至于到为了世子的位置弑父。 明留侯不是个小爵位,而且这一次,他要上阵杀敌,那可是有众多将士和监军看着的。 还有战术、计谋,这些可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学会的。 苻药肃捏了把汗。 但璟王迟早要出兵的。 不出兵,那就得反,再没第三种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打起来,爹不还是一样得出征么? 横竖都得露馅的。 这可是欺君大罪,要牵连全族。 他的孩子还那么小! 苻药肃一颤,差点忘记苻缭还在他面前。 “大哥?”苻缭看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最近是不是有些累?” 苻药肃长长吐了口气,点点头。 “这些天不是千秋节么?大哥在忙什么呢?”苻缭又问。 苻药肃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本来苻缭的话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他就顺势下了,没想到留了这么大的空子。 “我……”苻药肃掩饰般咳嗽两声,“唯一的同僚近日告老还乡,还未找到补替,我得一个人处理两份事务,便忙到现在。” 他没有说谎。 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借口,这也不是大事,苻药肃便拿它来搪塞。 “大哥这么厉害。”苻缭眼睛亮了亮。 同事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再如何,这工作也轻不了。 北楚的官职,虽然不是完全如此,但年龄越高的人,官职一般都是越大的。 苻药肃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是那位官人挺无心名利的,没想着升官。” “那大哥要处理两个人的事,也是辛苦。”苻缭眨了眨眼,道,“这般有能力,将来一定能受官家青睐的。” 苻药肃刚要下意识谦虚,忽然意识到什么。 要是能入了官家的眼,他们苻家再怎么样,官家能保下自己的概率也很大。 毕竟那是官家,什么性子,他们一清二楚。 只要能受官家青睐,没有被区别对待的都是少数。 苻药肃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猛然发觉苻缭一直在看他。 苻药肃立时向后退了一步,手臂挡在身前,又迅速放下。 苻缭静静看着他防备的动作与神态,淡淡笑了笑。 “大哥真的很厉害啊。”他道,“就是太谦虚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大哥有多能干呢。” 苻药肃非但没有开心一点,反而更加戒备。 刚才苻缭说的每一句话,此时在他耳中都有更深层次的意味。 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 苻缭发现了么? 什么时候? 不,现在不该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就是发现了。不要骗自己。 苻缭的一向温和微笑在此刻变得毛骨悚然。 他会向爹告发么? 可他和爹还在争执官职之事,爹说不定不会完全向着他…… 第137章 苻药肃咬了咬牙,发觉苻缭向他走过来。 苻缭搀住了他的身子。 “大哥,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苻缭轻声道,“许多事情,休息后再做也不迟的。” 苻药肃不可置信地一僵。 意识到苻缭还带着伤,他连忙把人扶回去。 “阿缭,你才是,要好好休养。”苻药肃道。 苻缭点了点头,没强求,亦像是早知苻药肃会推辞,便坐回床上。 苻药肃直到关上门,彻底走出院子后,才陡然松了口气。 他方才意识到,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浸湿不少。 他仔细揣摩着苻缭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闪过的黑影。 “他能发现才怪!” 殷如掣在墙外小声抱怨:“我不过回了趟司州,才几天呀,怎么说得我和废了一样。” 他嘟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孟贽无言一瞬。 “我只是让你小心点。” “那不就是不相信我么。”殷如掣不甘示弱。 语毕,余光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两人立即行礼道:“见过殿下。” 奚吝俭让他们二人起身,抬起下巴点了点殷如掣。 “殿下,苻药肃没有要迫害世子意思。”殷如掣说完挠了挠头,“属下看着是这样。” 孟贽的目光幽幽看向他。 殷如掣皱眉道:“是没有!” 奚吝俭并不怀疑,点了点头道:“回府。” 三人正打算回府,忽然见到一个身影跑上了明留侯府的台阶。 奚吝俭率先看清人。 “那个幼子。” “苻延厚。”孟贽补充道。 “泡在赌场的那个啊。”殷如掣靠着墙,“跑这么快,怕是又输钱了。” “进赌坊的哪个能赢。”孟贽道。 苻延厚还没进门,脸色就先一变。 他眉头猛地皱起,双手已经交叉在胸前。 他的声音传不过来,但从神情也能判断出,他讨厌这个人。 苻延厚一向是找他大哥他爹要钱的,对小厮是直接使唤的,那他面对的这个人,显而易见。 奚吝俭眯起眼。 殷如掣莫名感觉不妙,悄悄地站远了些。 孟贽看着他,难得地也跟上脚步。 万幸他们没在门口起争执,以苻缭的性子,倒是也不会发生。 苻延厚见人出了门,一下就没意思,赶着跑进去。 “跟上。”奚吝俭道。 殷如掣飞了出去,其余两人轻车熟路走着无人少人的小道,看着前面之人的引路。 他们没走多久,奚吝俭率先停了下来。 他知道苻缭要去做什么了。 其余两人并不知情,但眼见主子不动了,他们也停住,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 苻缭停在了一家食店前。 他买了一包蜜饯。 第66章 奚吝俭没有言语,也没有上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苻缭买完一包蜜饯。 苻缭只买了一小包。 他似乎不是很懂这样零嘴的价格,也不太听得清店主不标准的发音,但还是笑着,两眼只盯着手里的蜜饯。 店主说了多少钱,他一下就付过铜板,连店主客气的道谢都没听,就紧张地把那一小包塞进袖子里,像是得了什么密信。 苻缭向四周张望一下,奚吝俭立时藏起身影。 苻缭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在提防什么。 他不过就是来买包蜜饯而已。 至于为什么来买,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就是好吃,想吃了而已。 苻缭这样想到。没有别的原因。 他的嘴角总忍不住上扬——笑也没什么,大街上许多人都欢声笑语,他可以加入进去,做其中一员。 但苻缭还是努力压抑着。 他快步走回家,又因着腿上的伤时不时停下来,走走停停才最终回到府门前。 守门的侍卫见到他,下意识便向他行礼。 在苻缭看来,这又像是故意刺探他,非要将自己刚才出去买蜜饯的事抓个现行。 他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这份所谓的警戒也并不让他防备。 毕竟从出府门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人在看他。 但有谁会一直盯着自己呢? 还是一个去买蜜饯的人。 苻缭心脏怦怦地跳着,说不上是膝盖的刺痛还是心脏撞击胸腔的钝痛让他停下来,不得已深呼吸几口气,才进了门,调整自己状态。 袖子里有些粗糙的包装随着他的行动刮擦着柔软的布料,似是催促他快些回房。 侍卫将门关上。 不知为何,苻缭忽然向外望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 “回去吧。” 奚吝俭甩了甩衣袖,眼见苻缭回府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所以,但感觉主子的心情莫名变好了。 方才的威压烟消云散,奚吝俭此时的气息淡得像是不存在。 殷如掣挠了挠脸,奇怪地看向孟贽,被后者瞪了一眼,意思是不要多问。 殷如掣觉得,孟贽肯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千秋节很快就过去了。 实际上,千秋节举办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样举国欢庆的日子,许多人都觉得时间飞逝。 总有抱怨这样欢庆的日子不够长的人,也有因为不能再继续享受不用上值日子而遗憾的,只能掐着指头算下一个休日是在何时。 第138章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便见到林星纬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边。 他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完全没发觉苻缭的到来。 直到苻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才陡然意识到还有一位同僚也来了。 林星纬对他笑了笑,很勉强。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他。 兴许林星纬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不知那日的交谈能不能帮到他一点。 林光涿是他的父亲,他的确可以为父亲的安危担心,但他也必须得承认,他父亲做了不好的事。 对林星纬来说,他的担心,更多是受了礼法的束缚,致使他不愿与林光涿谈心,又时不时地关切他父亲的状况。 毕竟人不能不孝。 “林郎。”苻缭主动与他打招呼,“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林星纬喃喃道,“今日才是刚过千秋节第一日,没什么事。”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他听出林星纬藏在紧张下的,不敢让人发现的情绪。 当然,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紧张着父亲的安危,至于紧张的是安还是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苻缭知道,林星纬希望的事很快就会发生。 毕竟璟王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头,可不是打仗打出来的。 苻缭觉得有些讽刺。 分明是奚吝俭的贡献最大,到头来他的生父还是要防着他,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幼子的自由,将他当作“守住”自己血脉的杀手锏。 可奚吝俭也是他的孩子。 苻缭不知个中缘由,却也隐隐察觉,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一定是奚吝俭不愿意讲的。 至少现在,他大抵不会想着要说出来。 那日在树林间,坐在土丘上,苻缭觉得奚吝俭已经把他能说的都告诉自己了。 若自己那时候再冲动一点儿,也把自己藏着的事说一说,也许奚吝俭也会再多说一些。 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 苻缭知道,就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那时候的自己也许还是不会说的。 即使现在,与奚吝俭有了约定,他仍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 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他开始害怕有朝一日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害怕与奚吝俭的接触只停留在手机屏幕的文字上,害怕看见小说里的他不甘心地死去。 “苻郎,你没休息好么?” 林星纬的声音猛然把他从沉思中叫醒。 他默默感激面前把他拉出恐惧的青年,即使这人并没有意识到。 “只是这几日下雨,感觉身子有些沉。”苻缭应道,“要说休息,你好像才是没休息好呢。” 林星纬闻言不语。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垒成一摞的文书。 这是昨日送来的,不过正值千秋节的尾声,送文书的人一看就是被打发过来的,见文渊阁里没人,就随手放了,上面几张纸歪歪斜斜的,险些就要掉出来。 照理来说,这些本该是苻缭处理,而林星纬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拿起来便开始细分。 直到感受到苻缭的目光,他才猛然惊醒,局促地捏了捏鼻梁。 “你身子弱,我这里又没事,帮你看点。”他说着,抽出底下一半递给苻缭。 苻缭接过,对他笑了笑:“多谢林郎。” 林星纬收回视线,又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是我该谢你。” 苻缭摇了摇头:“哪有的事。” 看来林星纬一直饱受煎熬。 不过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多久。 虽然官家把催促奚吝俭出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但他不会就这么坐着干等消息。 千秋节最后一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官家就已经催促奚吝俭出征了。 苻缭不在场,但他知道,因为这件事已经传开。 传开的理由不是奚吝俭拒绝那么简单,而是奚吝俭将林光涿伤他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每说一句,徐径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奚吝俭知道徐径谊要把林光涿当作替罪羊,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也不会让林光涿以一个冒犯官家的罪名死去。 官家听后勃然大怒。 怒的自然是有人瞒他这件事。 但官家也知道,徐径谊不像其他人,发了火他就能磕头认罪的。 相反,自己还需要他,因为他也会帮自己说话。 所以最后,大家都能看出来官家很不高兴,但没有动怒。 这怒火不可能凭空消散。 苻缭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降到林光涿头上。 官家没有动作,奚吝俭也会有的。 林光涿是该死,但苻缭不想他最后是死在官家的严刑峻法之下。 经昨日那一场闹剧,林星纬大抵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父亲命不久矣。 听说今日林光涿也告病在家,并未上值。 “我和父亲谈过了。” 林星纬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滞涩。 苻缭没有问他们谈了什么。 “那很好啊。”他轻笑了一下,“有让你稍微轻松一点么?” “说不上来。”林星纬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说完确实舒服点了,也不管有没有用……” 苻缭眨了眨眼。 对林星纬来说,这该算不留遗憾了。 第139章 所以当苻缭听见林光涿的死讯时,他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只是有些担忧地朝林星纬看了一眼。 这消息是从大殿传来的,他们都还在上值中,是偏向旧党的太监偷偷跑来传话。 千秋节结束后的第一日的确没出什么事,而今日是第三日了。 林光涿告病休养的日子也正好只到今日。 照理说,苻缭上值的时间段,早朝差不多该下了。 第二日的风平浪静让苻缭稍微放下心,见今日快下朝了也没出什么乱子,以为奚吝俭还有什么计划,没想到是掐着时间点。 正好掐在林星纬上值的时候。 “生气了?” 奚吝俭下了朝,便直直朝文渊阁过来。 见到苻缭立于阁前,看着他,远远地行了一礼。 奚吝俭的脚步慢了些,直到苻缭主动笑了笑,才走近。 他知道苻缭不会因自己杀了林光涿而生气,但他会在意自己是用何种方式杀了林光涿。 贪污本就是北楚重罪,证据当着所有人的面摔出来,奚宏深对林光涿也有了芥蒂,直接以条例定罪不是不行。 但在外人看来,林光涿死的理由,应该是他让奚吝俭旧伤复发。 奚吝俭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同时也是告诉所有人,他的腿伤不能支撑他前去边疆。 所以林光涿仍旧是血溅大殿的下场。 官家这一次都没有动怒,更别提其他人。 苻缭当然不会生气。 “殿下算是帮了林郎中。”苻缭道,“我怎么会生气?” 林星纬挣扎这么久,奚吝俭也算是帮他强硬地解决掉了这个难题。 至于死法,苻缭觉得,比起让林星纬听见刑场上的官人在众人面前宣布他爹的罪行,这一个可能更让他好受些。 林光涿的死相他已经听传话太监说过了,是被一剑穿心而死。 “孤的本意可不是帮他。”奚吝俭略略扬起下巴,“他人呢?” “听见消息后就赶过去了。”苻缭道,“应当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吧。” 若是林星纬晚一点,或是奚吝俭早一点,恐怕两人都能撞上。 奚吝俭缓缓眨了一下眼:“谁知道。” “殿下是来寻林郎的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舔了下唇。 他自然不是,但若说特意来看苻缭的反应,他也不会承认。 “林星纬那性子有些像他爹。”奚吝俭道,“你当心点。” 苻缭愣了愣,旋即笑道:“殿下是在关心我么?” 奚吝俭担心林星纬情绪失控,而自己也算与奚吝俭走得近,怕林星纬不敢惹其他人,就要拿自己算账。 “我有……提醒过林郎。”苻缭接着道,“他明白的。” 不如说林星纬从知道他爹做错事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思考了,苻缭自认只是单纯地起到精神宽慰的作用,最终还是靠他自己想清楚。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他还没想好如何否认关心一事,苻缭便这样带过了。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随后又立即归于平静。 他既想让苻缭知道,又不想他知道。 怕他看出来,又怕他完全没当回事。 “嗯。” 奚吝俭的口吻显得戏谑:“从你那学的。” 苻缭一怔,发觉他回答的是前面那个问句。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回答什么,像突然被点名起来表扬,而他还不知其缘由。 耳根有些发热。 尽管有些违心,但他更害怕沉默。 “可以用在该用的人身上。”他轻声道。 苻缭低下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 奚吝俭轻哼了一声:“孤知道。” 于是苻缭嘴角礼貌地勾了勾,表示他的开心。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林星纬回来了。 苻缭还在惊讶他回来得如此早,林星纬已经看见奚吝俭的身影。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又瞥视一脸不可置信的林星纬。 苻缭小声道:“亲人离世,总是难过的。” 就算林星纬再厌恶林光涿的行为,先前他的犹豫早已将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暴露在外。 林星纬是高兴的。苻缭知道。他再也不用在良知与孝顺里做抉择。 但他害怕被人发现这一点,甚至是怕自己承认这一点,他必须用愤怒来掩饰他的窃喜。 至于愤怒的矛头,当然是指向奚吝俭的。 他们旧党,本就仇视奚吝俭,此时他再如何歇斯底里,人们都会觉得正常,还会赞叹他的不畏强权。 奚吝俭这时候应该赶快离去才好。 苻缭还在暗示奚吝俭的时候,眼见林星纬缓过神来,看向自己。 他的眼眶红得可怖,吐气又是如此沉稳,两种极端的不同似是要将他割裂。 他很累。 他的眼眸浑浊得看不出情绪。 然而,没等苻缭说什么,林星纬又匆匆走了。 苻缭思索片刻,恍然。 林星纬害怕他爹的事情会牵连到他们家。 奚吝俭手刃林光涿,也代表他可以亲自杀了林星纬。 此时上前,林星纬也不敢用自己的命冒这个险。 他的母亲还在等他。 再如何,也要拖到文书判下,他们再做打算。 第140章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奚吝俭挑了挑眉。 “又在担心别人了。”他有些没好气,冷笑一声,“你明明与这事无关,反倒大家都来寻你。” 说罢,他抬脚便走。 苻缭立即反应过来,沿着相反的方向望去。 是官家身边的传话太监。 苻缭知道,奚吝俭造成的结果是官家想看到的,但不代表着他就可以无视官家,想杀谁就杀谁。 太监请他去偏殿一趟,苻缭也知道,定然是要催促他。 即使苻缭已经说过,这件事急不得。 一进偏殿,苻缭便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是米阴在看他。 苻缭心下一惊,面上却得体地笑了笑,就像平日与人打招呼一般。 他的眼神里带着点询问,不解米阴这时候看他,是有什么事。 米阴又低下头去,躬身立于奚宏深身后。 “他凭什么不问朕的意见?!”官家的话已经说到了后半段。 “他又一次抢了您本该做的事。”米□□,“这是在给您施压。” 奚宏深怎么会不知道。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 奚吝俭永远都是他的阻碍。 他看向苻缭。 “你答应过朕,会把他赶出京州。”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究竟还要多久?” 苻缭不敢怠慢。 “官家,殿下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劝阻。”他额上出了些汗,紧绷着的神经让膝盖伤处的疼痛更加明显,“不如官家来定一个期限,我听官家的。” 奚宏深见苻缭如此顺从,不爽又消下去些。 “不错,还是你懂事。”他哼哼两声,完全不觉得自己比人年幼,“期限……期限……什么时候好呢?” 他自然想越快越好,但方才听苻缭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知道这事从前就难办,现在也不可能好办。 奚宏深为难地看了米阴一眼。 米阴默了默,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官家觉得何时合适,便定在何时。” 奚宏深有些意外,本就没有确切时间观念的他越来越迷糊。 “你怎么了,怎么不帮朕了?”他张了张嘴,眉毛立即耷拉下去,“你快说,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好?” 米阴似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眉头猛然一皱又立即放松下来。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最终才缓缓道:“一个月,官家觉得如何?” “太长……” 奚宏深本想抱怨,突然对上米阴的目光,身子一抖。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一指苻缭:“一个月,朕要奚吝俭滚出京州!” 苻缭默默躬身,没有应是。 徐径谊知道官家对自己已经生了些不满,这时候便连忙插话,把官家哄高兴了,官家也没有注意到苻缭根本没有应下他的要求。 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但很快,这个疑问也被他抛之脑后。 到了他看戏赏歌舞的时候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便特别有干劲,把身后跟着的一行人甩得很远。 米阴与徐径谊不徐不疾地走在最后。 “一个月。”徐径谊琢磨着这个时间,“总管,是不是真的有点急?那世子现在和璟王可没什么关系了。” “足够了。”米阴声音很平,“之前已经耗了太多的时间。” 徐径谊听这意思,心中默默思忖。 看来颇有种背水一战的感觉。 难不成米阴已经做好了要与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觉悟了? “这么说,一个月就是他的最后期限了?”徐径谊再一次肯定道。 “是。” 米阴盯着奚宏深的背影。 “一个月,是他最后的期限。” 第67章 林光涿死了,林家暂时没出事,林星纬还要照例给他父亲守孝。 文渊阁内的事务,成了苻缭一人打理。 吏部个别有眼色的人已经在试探苻缭有没有想多招人手顶替的了。 替着替着,就能把林星纬给顶下去。 苻缭自然是拒绝了。 今日又要整理地方送上来的乡试试卷。北楚渐渐稳定后,地方负责管文书的官吏有了空闲去寻它们,送上来的试卷也多了起来。 苻缭和以往一样,不紧不慢地整理——虽然工作量大了些,但他一个人仍可以在上值时间内完成。 苻缭看着眼前的试卷,将他们按区域放好时,隐约瞧见阁外有个人影朝他走来。 看清那是谁后,苻缭相当意外。 “小季?”他连忙上前。 文渊阁内外都没有人,季怜渎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阁内,轻巧的步伐像是仍在舞蹈一般。 他额上出了些汗,还有些喘,看他身上的衣服,应该是刚表演完。 “可是出了什么事?”苻缭问道。 季怜渎摆摆手,道:“我没什么事。” 苻缭示意他坐下。 季怜渎比记忆中精神更好了些,神情也轻松不少。 看来目前的生活如鱼得水。 苻缭稍有放松,但还是没完全放下心来:“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季怜渎摇摇头,说话时的自信毫不遮掩:“现在刚过千秋节,我可是早想好如何应对了,你放心吧。” 苻缭被他骄傲的表情逗乐。 第141章 也是,都忘了他可是这本书的主角,进皇城不是他的最终目的,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放松警惕。 “差点忘了正事。”季怜渎突然皱起眉,左顾右盼,“你的同僚,是林家那个独子吧?” 苻缭应了声是。 “林光涿那事我也听说了。”季怜渎摸了摸下巴,下意识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他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听说他儿子与他颇有嫌隙,想来也是不齿他爹的,要是被牵连到也怪可惜。” 此话一出,苻缭便猜到季怜渎来的目的了。 “官家好像在琢磨着如何定罪。”季怜渎悄声道,“听说他与你是同僚,不知能不能帮上点忙。” 本来官家看他歌舞都目不转睛的,刚开始他还生怕官家挑刺,后来发现他就是单纯喜欢看。 而今日不同,看今日官家那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时不时与米阴交头接耳,再结合自己听见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他便猜到官家在想什么。 林光涿的罪名说大可以是欺君,这种在官家眼里最该死的人被奚吝俭抢着杀了,官家自然要做些什么维护他的尊严。 不过看他们说了那么久,官家面上始终没有高兴的神色,还险些和米阴吵起来的模样。 季怜渎有些放心不下。 主要是,那个林家的公子好像是苻缭的朋友。 他又戴孝去了,想来想去,还是要和苻缭说。 “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苻缭笑了笑,“你才刚退下来休息吧,现在天热,别累坏了。” 季怜渎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我正好路过。”季怜渎捏了捏指节,偏过头去,小声抱怨道,“那小孩就知道玩乐,吵得要死,还是这里清静。” 苻缭浅浅笑着,给他斟了杯茶。 季怜渎脸上浮起些红晕。 他用手扇了扇,暗示自己只是热的。 苻缭也不戳破,只是眉眼弯弯地抿起嘴。 “怎么还对我这么好……”季怜渎有些不好意思。 他来只是想还一些之前欠的人情,这刚还上一点,又欠下了。 “这叫作什么好,顺手就做了的事。”苻缭觉得季怜渎过于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季怜渎仍是扭捏,不知道该说什么,装模作样地又四下环顾一圈,像是觉得没意思一样出了口气。 “那我先走了。”季怜渎道,“待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事。” 苻缭点点头,与他告别。 季怜渎离开后,苻缭开始思考。 奚吝俭没有要杀林星纬的意思。 官家既然想管林家,那必须得在朝堂上下旨,兴许奚吝俭可以从中斡旋一下。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再管这件事。 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林家其他人如何,奚吝俭大抵不会再多花心思。 但苻缭还是想争取一下。 当日下值后,苻缭便去了璟王府。 被告知璟王如今不在府中,也没提何时回来。 今日想再见到奚吝俭怕是难了。 苻缭皱了皱眉。这种事自然是越早商量越好,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择日再议。 可惜的是,他没能等到与奚吝俭商量的机会。 第二日,他照常上值时,官家和奚吝俭已经在皇城内门里吵起来了。 今日无须早朝,不知两人相遇是否是奚吝俭有意而为之。 至少苻缭发现自己正好听见他们在争论林家之事时,对上了奚吝俭的眼神。 苻缭一惊,没能过多思索,便已经走上前去。 刚才他便听见,奚吝俭要抄了林府。 原本这也是奚宏深要做的事,但一听奚吝俭这么说,他下意识地就与奚吝俭唱反调,导致最终的结果是官家要护着林家。 现在不是早朝,徐径谊也不在身边,没有能帮他圆场的人。 米阴虽然始终跟着他,此时竟然也没有出声。 苻缭知道该自己出声了。 “殿下,这不妥。”他当即道,“林郎中与他父亲早有嫌隙,想来是不愿与他父亲同流合污,又不愿违背孝道,若是让他死了,该寒天下多少正直之人的心?” 苻缭话是这么说,也知道关于林星纬对他父亲态度这一事,是林光涿死后忽然开始流传的。 这背后有没有推手,他不敢肯定,但既然这对林星纬有利,他不能不用。 “对、对啊!”奚宏深见终于有人帮他说话,没听清是什么就连忙点头,末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不对!” 苻缭怎么理解错自己意思了!他难道不知道他们林家是犯了欺君之罪吗!怎么可能不要他们死! 身边的太监宫女已经缩起身子,准备迎接砸在他们身上的拳头。 奚吝俭看向苻缭,眉尾挑了挑。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行。” 奚吝俭突然笑了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了一下。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人意外。 “世子协助孤建设园林,帮了孤不少忙。”他道。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放你们家一马。”奚吝俭整理一下衣袖,似是嫌弃林光涿的血弄脏了他的衣裳,“但林光涿,死有余辜。” 奚宏深的面色一下难看起来。 他小声地埋怨米阴:“你不是说奚吝俭一定会抄了林家的吗!怎么一句话就他就改主意了!” 第142章 米阴缓缓抬眼,看了奚宏深一眼。 奚宏深打了个寒战,身子缩了缩,不说话了。 “官家,世子说的有理。”米阴并没有什么情绪,“不能寒了天下正直之人的心,放一两个人活着又如何?林府的家产最终还是要进官家的金库。” 奚宏深一愣。 对哦,这样他就又有钱了! 奚宏深盘算一番。 而且,奚吝俭看起来还欠苻缭人情的模样,让他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果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周围人见官家一笑,总算放松下来。 苻缭看向奚吝俭,也对他笑了笑。 奚吝俭轻哼一声,偏过头去,可目光仍然锁在他身上。 清晨的阳光总是很温和,落在苻缭脸上,把他映成了能庇佑所有人的神明一般。 奚吝俭见奚宏深还在傻乐,也没理他,径自离开了。 米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苻缭。 米阴嘱咐身边的小太监几句话,小太监便哄着奚宏深去宫内,米阴留在原地,直到苻缭发现他的视线。 “米总管可还有事?”苻缭的心悬了起来。 “有些话,想与世子略说一二。”米阴躬身道,“若世子不嫌奴婢。” 苻缭思忖片刻,最终和他去了。 他给奚吝俭下过毒。 虽然奚吝俭并无大碍,但米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不如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帮上奚吝俭什么。 米阴带着苻缭走进皇城,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最终走到了一处庭园前。 走进庭园,便被繁花迷了眼,要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才不会晕头转向。 苻缭感觉走了很久,米阴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的面前是一棵高大的桃树。 苻缭向四周看了看,看不见庭园的边界。 看来这棵桃树处于正中间的位置。 它相当扎眼,不仅高大,周围的一圈更是没有栽种什么,也没有铺好的路径,显得独特。 独特到有些毛骨悚然,好像这个庭园就是专门为这棵桃树而建。 米阴仰起头,看着这棵桃树。 苻缭很少见他抬起头的模样,顶多只见过他抬眼,而身子一直是弓着的。 “世子知道这棵桃树么?”他突然发问。 苻缭怔了怔。 既然米阴这样问,说明这棵桃树并不简单。 他摇了摇头。 米阴便偏过头去,苻缭似乎隐约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意。 苻缭立即提防起来。 “这棵桃树,是娘娘生前最喜欢的那棵。” 米阴看着面前繁茂的绿叶,平平的声调中藏着些感慨:“当年那场大火,奇迹般地没有烧到这棵树。” 米阴竟然主动提了这往事。 听奚吝俭说,米阴隐姓埋名,不愿让人发现他是娘娘身边的太监,为何现在又突然提及这陈年往事? 苻缭淡淡道:“娘娘知道了,定是开心的。” 米阴的眉头压低,旋即又恢复如常。 只是说话时,盯着苻缭的时间变长了。 “殿下也喜欢这棵树。”米□□,“每每路过这儿,他都会驻足。” “殿下喜欢,也是应当。”苻缭仍是处变不惊。 既然是他母亲喜欢的,奚吝俭多少也会怀念。 “是啊,殿下喜欢也是应当……”米□□。 他既然来这,就说明他没忘掉。 既然没忘掉,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是给他的威胁不紧迫? 还是他甘愿屈居人下一辈子? “这庭园,是为了纪念娘娘建成的么?”苻缭问道。 米阴面上的表情头一次那么大。 虽然也只是动了动眉毛。 “自然不是。” 苻缭感觉米阴的语气里莫名带着些自满:“这庭园当然是官家下旨修成的。” 官家要修的,那就不是专门为纪念苻奚吝俭母亲而建的。 可这棵桃树,怎么看怎么显眼。 苻缭有些不解,看向米阴。 米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微合几度,最终没有说出来。 自己也险些犯了这种错误啊。米阴想。 终于体会到了娘娘当年一时情急而犯下的错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么? 米阴侧过身,不知不觉间退到了苻缭身后。 “世子可知,娘娘当年对殿下的期盼?” 苻缭意识到,米阴这句话,是质问的语气。 苻缭眨了眨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开口道。 “米总管曾经是娘娘的太监,这些事,该比我清楚得多。” 米阴罕见地愣了一下。 “世子竟知……”他声音愈来愈小,“世子如何知道……” “米总管觉得,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苻缭铤而走险。 米阴至今也没有对奚吝俭下像样的杀手,总不能因为奚吝俭记得他,而要置他于死地。 但他不会没有动作。 苻缭便是想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然,定是要和奚吝俭说的。 希望奚吝俭不会怪罪于他。 米阴顿了顿,没有回答。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苻缭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留,借口伤病复发,便离开了这座庭园。 第143章 米阴没有走。 他望着这棵桃树。 “殿下还记得奴婢。”他喃喃道,“殿下还记得奴婢,那他一定没有忘记娘娘的话……” 为何他不照做,为何他如此窝囊? 藏在衣袖里的手捏紧了。 可是…… “殿下怎么能将这件事往外说?” 米阴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能说给外人听?” 苻缭竟然知道娘娘的宫殿走水。 明明当年之人讳莫如深,如今之人已经淡忘。 能够告诉他的,只有殿下。 苻缭连娘娘当年的处境如何都不知道,殿下竟然还将这些事告诉了他。 凭什么? 就在刚才,殿下竟然也听了苻缭的话,就这么简单地放过林家。 一定是苻缭影响了殿下,让他如此优柔寡断,失了野心。 要杀了苻缭。 第68章 苻缭并未在这庭园内过多停留。 这庭园美则美矣,却总让他不舒服。 尤其是这棵桃树,即使它生长得十分健康漂亮。 米阴给他的感觉也是如此。他面上总没什么表情,但人并不呆板,像是情绪稳定极了,对官家来说,定是极可靠的一个人。 但苻缭第一眼看见米阴,下意识地便想远离,就如同他今日见到这棵桃树一样。 他甚至不明白米阴为何要忽然与他说这些。 桃树的影子就在身后,提醒着苻缭自己还没走远。 方才的交谈,除了些奚吝俭及其母亲的事,米阴并未多说,反倒是自己将奚吝俭记得米阴这件事说出去了。 苻缭没有得到相应的情报,不免可惜,但好在米阴看起来并不如徐径谊等人急着要奚吝俭死。 虽然他的态度仍然是暧昧不明。 这本就是奚吝俭与米阴之间的事,苻缭觉得,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处理便好。 至于现在,苻缭得先回文渊阁上值,准备下值后去找奚吝俭。 米阴竟然主动来找自己,恐怕在他眼中,自己的活动也要被时刻注意着。 而且,苻缭也想知道些关于奚吝俭的往事。 与米阴的交谈也不能算一无所获,苻缭猜到关于奚吝俭母亲的事肯定还有更多隐情,是奚吝俭没有细说的。 不过既然奚吝俭没有多说,也代表着他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至少现在是这样。 苻缭的心思不由得飘远。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好放下所有顾虑向奚吝俭敞开心扉。 一想到这件事,苻缭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像是奚吝俭的目光已经聚集在自己身上,嘴角有意无意地勾着。 光是这样就足够戏弄自己了。 苻缭感觉脸上有点热,惊觉走神,连忙将心思拉回来。 米阴说奚吝俭也该喜欢那棵桃树。 从未听奚吝俭提起过这件事。 不过也是,他的母亲死于非命,即使他以前喜欢这桃树,也难免睹物思人。 话说回来,为什么从没听过奚吝俭母亲的封号呢? 奚吝俭没有提到,米阴也只是单纯地叫她娘娘。除此之外,再也没听人提过她。 广宁宫走水不算小事,似乎也没有再听其余的人说过。 米阴那时候有些意外的神情也让苻缭在意。 自己不过是顺口一问,这庭园是否是纪念娘娘而成,他的反应却如此大。 加之奚吝俭在提到他母亲时有些古怪的态度,苻缭愈发觉得有一段他们心照不宣而没提到的历史。 苻缭摇了摇头。 现在想太多也没用,还是先把当下的事给做了。 想了这么多,不知不觉间苻缭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季。”苻缭惊讶,“又碰到了。” 季怜渎看起来在这里等了会儿,见到苻缭便立即迎上前去。 他刚要开口,便被苻缭的招呼止住了。 “还不是官家昨日根本没心思欣赏。”季怜渎撇撇嘴,“我就说肯定是为了林家那事,这一解决就把我们叫过去了。” 原本以为当了笙管令,能更有机会往上爬。结果现在官家的面是常能见到,他倒是一心扑在歌舞上了,对他们这些表演者不闻不问。 要想让官家记住自己,还得另作打算。 “是怎么了?”苻缭知道季怜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季怜渎皱了皱眉头。 “怎么,你觉得我来找你就是遇上麻烦了?”他有些撒娇的口吻。 苻缭知道他虽然是玩笑话说出来,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 “哪有?”苻缭也故作担心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岂不是我要有麻烦了?” 季怜渎面色一凝。 “我刚刚来时,看见你与米阴单独走了。”他开门见山,“他与你说了什么?你不要被他骗了。” 季怜渎担心极了,不等苻缭回答便自己说了一通。 “他是找我了,你先别担心。”苻缭立即先安慰他道,“在米阴眼里,我现在还是帮着他们的,他们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季怜渎闻言,稍安心了些,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 苻缭说的没错,而且苻缭还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米阴要动他,也得想好该怎么应付官家。 “但谁知道他有没有些怪招。”季怜渎道。 第144章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又陪官家一起长大,到现在也不见官家与他有什么嫌隙,手段定是少不了的。 自己已经吃过教训了。 苻缭见他还没完全放下心来,想着该如何说。 “他来是为了试探我的态度。”苻缭道,“他们想让璟王尽快离开京州,又怕我在奚吝俭身边待久了出事,才这样的。” 季怜渎还不知道这件事,有些惊讶。 “他们让你把奚吝俭弄出京州?”他道,“这怎么可能?他们逼奚吝俭这么久,他不还是照样安安稳稳地在他那个璟王府里?” 季怜渎的语气里丝毫不隐藏对奚吝俭的厌恶。 苻缭轻轻出了口气。 “小季,你对璟王真的没有一点改观么?”他劝道,“至少在笙管令这件事上,他没有再多管你了。” 否则季怜渎现在恐怕还要被关在璟王府里。 季怜渎一听,心中警铃大作。 “光这一件事怎么够让我对他改观?”他警惕道,“指不定他还有什么更大的计划,还把我们当棋子用呢。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苻缭不语。 自己确实不能慷他人之慨,但季怜渎到了现在对奚吝俭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让他又一次想起原书里奚吝俭最后的结局。 “他只是对你……” 苻缭咬了咬牙。 他只是对你有些不同。 苻缭没见过奚吝俭对谁这么在意,即使这种方式不太对。 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想着要教奚吝俭如何向季怜渎表达他的真实想法,好让他们的误会解开。 虽然奚吝俭没这么做,但他已经开始主动向自己寻求建议了。 他已经有些明白该如何对待季怜渎,也许只是碍于他的自尊,不能这么快地拉下脸来,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而季怜渎已经因为奚吝俭之前的作为,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苻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的确在为这两人的未来而担忧,但心底里同时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夹杂在这百般情绪之中,企图与它们融为一体,蒙混过关。 奚吝俭若知道季怜渎不能与他在一起,会怎么样? 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把季怜渎囚禁起来,宁愿两人一同死去也不愿季怜渎在他面前离去。 或者说,换做小说里的他。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看见的奚吝俭,绝不是小说里写的这样。 他会就此放过季怜渎? 也许他会,也许他还是不甘心。 但至少,他会为病中的季怜渎向自己询问方法。 那也有可能,会因这个缘由来再向自己讨教如何留住季怜渎。 那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深于点头之交的交谈么? 在一切结束后,在自己敞开心扉后,以季怜渎来收尾。 苻缭忽然察觉自己在犯浑。 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季怜渎。 嫉妒他拥有奚吝俭的关注,嫉妒他即使对奚吝俭如此态度,还是能让奚吝俭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但自己有什么理由嫉妒? 苻缭出了身虚汗。 季怜渎见苻缭垂下眼去,连忙道:“哎,先别说他了。我就是想来提醒你,要多注意着些,尤其是米阴,他可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还不用自己的手。” 季怜渎微妙地察觉到宫中的氛围紧张了起来,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大家都是照常上值,照常生活。 非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官家近日面上的笑容减少了。 他第一眼见到官家就知道,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只要事情遂他心意了,他就高兴,若是没顺着他,他就要发脾气,有人就要掉脑袋。 而这几日,官家欣赏歌舞时虽然高兴,但笑容并没有以往那么大。 他竟然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一样,时不时就走神,开始皱眉头。 季怜渎可不认为官家还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山雨欲来。 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季怜渎本以为苻缭已经游离在官场外,虽然有个职位,但不与那些人混到一起,他爹又只有个爵位,已经算是从泥潭里脱离出来。 谁知他竟然还要把奚吝俭从京州弄出去。 季怜渎啧了一声。 “我知道的。”苻缭的笑容一向能安慰人。 而下一句,他话锋一转:“米阴与殿下确实不同,殿下向来不爱解释什么,才有许多人误会他。” 苻缭完全没发觉自己的重点已经骗了,说着又开始蹙起眉来。 “若殿下能多解释些,现在也不用顶着这么大的压力。” 朝廷的压力,舆论的压力。 后者明明是他不该承担的,他却向来不在意。 苻缭不信奚吝俭不知舆论的重要,为何他就是不愿改善自己在百姓间的形象? 苻缭不知不觉间又陷入深思,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发现季怜渎已经盯着他许久。 苻缭心下一慌:“怎、怎么了?” 季怜渎眯了眯眼。 “阿缭。”他歪了歪脑袋,“我刚刚有提到奚吝俭么?” 苻缭心跳越来越快。 他不敢看季怜渎,只能躲着视线,嘴角时不时弯一下以增强自己虚无缥缈的自信。 “我只是……” 苻缭尝试解释,季怜渎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第145章 季怜渎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好笑,挑起眉看着他。 “阿缭,你自己有注意到么?”他笑着道,“你好像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奚吝俭。” 第69章 苻缭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他努力维持这样得体的笑容,但心中越是发慌,他越觉得面前如此聪明伶俐的人一下便能发现自己的心虚。 “不过是因公事常提到罢了。”苻缭强作镇定,双眸时不时便要躲闪季怜渎的视线。 他本想当即反驳,又觉得自己过度反应更容易被看出破绽。 心思七弯八绕,致使他回答犹豫了些。 苻缭自己没有发觉,殊不知这样的反应已经让季怜渎更坚信心中的那个猜测。 “再者,而今无论是哪方,对待殿下不都是如临大敌么。”苻缭道,“许多事一触即发,自然要多关心着点。” 季怜渎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关心,你是说要关心奚吝俭么?” 季怜渎不过想逗一下他,没想到苻缭听后,耳根的浅红逐渐爬上脸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感觉有些难喘上气,不知自己的下一个重点该是哪个话题。 “殿下他确实,和世人所传的不一样。”他本想解释自己话里的歧义,一开口却又想劝季怜渎,“他是将你囚于府中没错,但同时也保你免受宦官党的威胁,至少你在璟王府里的这段时间,并没有什么危险,不是么?” 苻缭急匆匆地说完,发觉自己仍在强求季怜渎。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眼,一时间难以寻到问题出在哪里。 季怜渎听见他的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若说一开始察觉时,他还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现在却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本以为可以拿这个与奚吝俭对峙,他却发现苻缭对奚吝俭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他竟然不觉得奚吝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竟然连自己遭受折磨的事实都可以为之一笔带过。 奚吝俭究竟是怎么把他骗成这样的? “阿缭,你难道不知道,把我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日夜遭受看管,对我而言是最大的痛苦?”季怜渎语气冰冷,“若非米阴与奚吝俭都拿我娘威胁,还有我那枉死的朋友,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也是出生在青楼的一条烂命,没人看得起我,我清楚得很。” 夸赞一下自己的外表和舞姿,就以为能骗到自己了? 不过是当一个漂亮的玩物看罢了。 苻缭没有再反驳他。 季怜渎说的没错。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明明自己的目的是要帮季怜渎,为何到了现在,季怜渎是最不满意的那个人? “抱歉。”苻缭轻声道。 也许自己不该多加干涉,任由他们二人发展才是最好的。 季怜渎哽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也放缓了语气:“阿缭,你跟我说说,你为何觉得奚吝俭是好人?他当初可也是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没说他是好人。”苻缭小声道,“不过他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偶尔,表达的方式不太对。” 奚吝俭确实杀人无数,有许多人虽然该死,但不应该死在他手上,他的行事的确说不上是什么正直之辈,他也不这样标榜自己。 苻缭再清楚不过。 但他就是对奚吝俭生不起厌恶,相反,从他的一些行为中,苻缭还窥得几丝他藏在这残暴手段下的真正用意。 苻缭并不反感。 至于他表露自己的方式,这也是苻缭一开始要接近他的原因。 不就是因为奚吝俭不知如何正确地向季怜渎表达自己心中的占有欲与情愫么。 苻缭想明白了些。 季怜渎之所以不肯改观,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就不认同奚吝俭的行事风格,虽然他知道奚吝俭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自己却能够接受。 “那他对你呢?他对你可不算好吧?”季怜渎有些着急,“这些传言不可能是凭空而来,而且他当初可是实打实地要置你于死地!” 苻缭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要害他的人呢?! “是我对你的吸引力已经不够了么?”季怜渎一时没刹住车,话刚到嘴边就说了出来。 苻缭瞳孔一缩,迟钝地转了下脖子,看着季怜渎。 季怜渎自知失言。 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苻缭便先说话了。 “小季,你是不是误会了?”苻缭面上的红色仍没褪去,却没有刚才的局促,“我只是……对殿下的看法和其他人不同,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呀。而且,那时殿下真的没有要杀我的心思,你看我到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 苻缭说着,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什么叫“我对你的吸引力”? 原主是喜欢季怜渎,他为了不被察觉也是这样谎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事了。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难道……季怜渎以为自己喜欢奚吝俭? 漏了一拍后,紧接着的就是怦怦的猛烈撞击声,敲打着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 苻缭笑了一下。 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在为了季怜渎与奚吝俭能在一起而努力。 而且自己对奚吝俭能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奚吝俭早就喜欢上季怜渎了,不是么? 第146章 就是这样。 季怜渎皱了皱眉,随之而来的心思,便是如何利用这点。 没想到苻缭根本没发觉他自己的情愫。 明明以前迷自己迷得要死,这才过了多久就移情别恋。季怜渎腹诽。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总欠他一样。 ……他倒是也单纯。 当初喜欢自己时愿意主动退出,现在又连自己究竟喜欢谁都不知道。 算了,他不知道更好,省得被奚吝俭骗过去。 只要苻缭一直认为奚吝俭心悦自己,他定然不会插足于自己与奚吝俭之间,也就不会让奚吝俭得逞。 季怜渎嘴角勾起一丝笑。 还好当初没捅破这件事。就算捅破了,兴许苻缭还觉得他的心思是在自己身上,同样不会再去亲近奚吝俭。 这步棋倒是歪打正着走对了。 苻缭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眼睛看着季怜渎,心思早已飘远,大脑一片空白,努力要回想起什么,总是会看见奚吝俭的背影。 他吓了一跳,又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又是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苻缭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座大山在无声地崩塌,他的任务就是要宁静地不让人察觉这地动山摇,让人意识不到这里本来有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他只看见季怜渎的嘴唇张张合合,回过神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季怜渎说完的最后一句。 “奚吝俭是喜欢我,但他的为人……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定夺,也许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能够接受。” 苻缭“啊”了一声。 也就是说,其实季怜渎是有在考虑这件事的。 只要奚吝俭能对他好一点,时间一长,季怜渎兴许就会默认。 “那很好啊。”苻缭这样说。 他笑着谴责自己的心口不一,以心脏的剧烈疼痛作为惩罚,想让自己痛到忘记那不该产生的想法。 季怜渎抿了下唇。 苻缭的状态,看着有点不大对劲。 “阿缭,你还好吧?”他担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眼前却是有些花白。 “总之,你愿意给殿下一些时间总是好的。”他道,“殿下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不过他应该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季怜渎忍住要翻过去的白眼,还没开口,便听见阁外传来声音。 “高兴?” 两人同时认出了这声音,均是一愣。 “殿下?”苻缭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膝盖的伤口让他犹疑了一下,奚吝俭已经到了他面前。 季怜渎浑身一僵。 “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苻缭问出了季怜渎想问的问题。 “路过。”奚吝俭回答得平淡,不知是真是假,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带着些玩味。 季怜渎暗道一声不好,苻缭却把他理解为奚吝俭想要和季怜渎独处的意思。 “我……忽然身子有些不适。”苻缭这时候没再说谎,“阁内有些闷,我先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害怕看见他们二人交谈的样子,即使他们现在还是火药味十足。 但苻缭知道,他总会想到之后他们二人的样子。 那个自己曾经所期待的场景,那个自己为之努力的场景。 正巧,方才自己又与季怜渎提到了奚吝俭,也许这一次他们能够好好聊聊? 若是顺利,一定会有很大的进展吧,毕竟他们都是聪明人。 自己能做的似乎也都做完了,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时机退出? 苻缭压抑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甘的呼喊。 也不用找个时机,其实他和面前的两人,只要不刻意来往,最终都会慢慢疏远的。 他不用特意做什么。 苻缭想着,撑着桌面,想站起身。 “阿缭?”季怜渎连忙拉住他,猛然发觉他面色惨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 奚吝俭看见他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眉头少见地死死皱着。 “我就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没想到两人连目光都是那么同时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缩了缩身子,想挣脱开季怜渎拉着他衣袖的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劲。 两人看他的时间越久,他越不自在。 他只想快些摆脱这样窘迫的处境。 耳边有些混乱,眼前熟悉的景象都像突然陌生了一样,让他无端地生出想要逃离这里的恐惧。 苻缭猛然站起身,还没迈出一步,头遽然痛了起来,眼前一片花白。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苻缭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努力避开了奚吝俭的眼睛。 第70章 苻缭醒来时,感觉到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 这并没有使他害怕,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映入眼帘的是修饰繁复的木顶,颜色柔和,教苻缭本就困乏的心思更上一层楼,刚睁开眼又想闭回去。 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里,让发疼的脑袋不再那么刺痛,转化成无言的酸麻,控制着四肢深深陷在温暖的丝绵中。 苻缭慢慢眨了眨眼。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醒了?” 苻缭下意识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看见奚吝俭皱着眉,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第147章 苻缭方意识到如今不是傍晚,周围有些阴暗是因为奚吝俭挡住了外面绝大部分的光线,让他的眼睛不会那么难受。 “多谢殿下。”苻缭嘴角不由得浅浅勾起。 他的声音沙哑,苻缭刚开始还没察觉,最先感觉到的是喉咙相当不舒服。 还没清完嗓子,瓷杯便端到了他的面前。 奚吝俭侧目,手稳稳地停在他的嘴边。 “喝水。”他面无表情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先谢了,你说得倒是顺口。” 奚吝俭并非不知道他在谢什么。苻缭很清楚。 本该在圆桌边的椅子被拖到了床前,自然不是只为了好看。奚吝俭既然坐在上面,那自己醒时也没必要站起身。 他确实是有意而为之。 尽管他不承认,苻缭仍是能感受到他默默关心。 奚吝俭从不主动说这些,又有多少这样细小的举动被忽略了? 苻缭想着,垂眸接过奚吝俭手中的瓷杯,摸到透过冰凉杯壁传来的一点温度。里面的水温得刚好,足够渗出些温热传到苻缭指尖,又不会太过滚烫,叫人难以下口。 苻缭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白水,莫名感觉尝到了一丝甜味,淡淡地摊在舌根,使得甜味久久停在喉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奚吝俭问他。 苻缭喝完水,嗓子好受不少。 他撑着把身子坐直,手在袖口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他买的蜜饯。 那日他买的一包,还没吃完,便分装了一小袋出来放于袖内。 此时它正静静躺在袖口处,露出半个形状。 苻缭一下警惕起来,又想起奚吝俭看不见里面装着什么,才放下心来。 再者,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蜜饯不过是常见的小零嘴而已,自己爱吃不会显得哪里可疑。 “没有。” 苻缭绞着自己的指头,不动声色地将掉出的小袋子收回来。 其实还是感觉有些累,头痛已是常态,苻缭便将这些省去了。 苻缭此时才开始回忆起之前的事。 他看了一眼奚吝俭。 自己是怎么到璟王府的? 怎么还躺在床上? 苻缭试图回忆,但脑袋一片空白。 只记得,那时候似乎还有其他的人在…… 但前因后果,他都想不起来了。 苻缭皱了皱眉,好像那一大段的事情都被删掉了一般。 奚吝俭看得出苻缭在因什么而烦恼。 “你在文渊阁晕倒了。”他提醒苻缭,“还记得么?” 苻缭脑袋一疼,想起些零星的片段。 自己的身子虽然差,但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晕眩。 现在身子没有什么强烈的不适感,应当不是身体出问题。 那就是另有原因了。 苻缭想起了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说话。 那个人的笑容很好看,很耀眼,一颦一笑都能吸引住人的目光。 奚吝俭也在……奚吝俭是后来的。 他记得之前聊得好好的,奚吝俭一出现,自己好像就紧张起来。 不是说他害怕奚吝俭,而是…… 季怜渎。 苻缭终于想起来。 那时候自己无端紧张又惊慌失措,是因为季怜渎说自己总提到奚吝俭。 而后正主就来了。 让苻缭想起在小说里看见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与之后纠缠不休的爱恨。 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插足这二人之间。 即使季怜渎对奚吝俭仍没有改观,但苻缭知道,奚吝俭对季怜渎已是相当上心。 这才是让苻缭心神不宁的原因。 若是被奚吝俭知道个中缘由…… 苻缭打了个寒战。 不能让奚吝俭知道。 不过,就算知道了,只要自己不说清楚,他大抵也是以为是自己在担心季怜渎。 苻缭庆幸又失落,渐渐回忆起昏厥前那无力的酸楚感。 原来是这样。 自己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晕过去的。 即使没人看得出来,也没人知道。 苻缭面颊上染了些红晕。 也太丢脸了。 “怎么了?”奚吝俭见他面色涨红,神情难看,眉头不由得压低,“你不知道自己身子经不起折腾?”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奚吝俭没看出来。 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了问:“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奚吝俭扬眉:“你是在问孤?” 苻缭指尖立即抓紧了床褥。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孤怎么会知道?”他指尖点在床沿,“让你好好休息,非要折磨自己,晕过去时险些又摔到膝盖。” 奚吝俭不知道。 苻缭的手指登时松了力道。 也是,他怎么会知道? “可能是没休息好。”苻缭轻声道,“不要紧的。” 奚吝俭立即冷笑一声:“那什么要紧?” 苻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奚吝俭那笑里的攻击性立即消散。 “也就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他啧了一声,“别家公子哥,蹭破些皮都要找人算账。你忽然出事,把吏部的人可都吓坏了。” 苻缭有些惊讶:“他们?”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知晓他大抵是不知原因的。 倒是……有些可爱。 第148章 能把奚宏深哄好,却不知这点儿小人情世故,也是让人意外。 见到奚吝俭脸上稍显揶揄的神情,苻缭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他们不给我批假,我自己也没想到。”苻缭道,“总不能有人去找他们麻烦。” 奚吝俭轻哼一声,视线移向别处。 苻缭顿了顿。 “殿下……”他有些犹疑,“这确实不是他们的问题。” “孤知道。”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苻缭总在这些方面如此敏锐。 “孤还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奚吝俭很快转开了话题,“你真的没事?” 苻缭抿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 奚吝俭仍没放下心。 苻缭晕过去时,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说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都不过分。 他不是没请郎中看过,但郎中也说苻缭并无大碍,突然晕厥兴许只是当时天气太闷,或是苻缭自己没休息好。 苻缭确实说过,他想去外面透透气,但文渊阁并不封闭,可以说四面八方都能来点风,这几日雨也小了些,这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至于苻缭自己,他先前与季怜渎还有说有笑,自己一来,他便有些异样。 怎么,是打扰到他与他心上人的浓情蜜意了? 奚吝俭眉头不自觉压低。 “我真的好很多了。”苻缭见奚吝俭不太相信,只能硬着头皮道,“也许是坐久了,站起来时本就发晕,当时一下没注意,便昏过去了。” 他捏紧瓷杯,看着奚吝俭的眼睛,以此掩盖他的心虚。 奚吝俭不为所动地盯着他。 苻缭便知没有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有什么可以把这个话题岔开。 他想到了。 但他不是很想说。 苻缭眨了几下眼,睫毛微微颤动。 还是得说。 “对了,小季呢?”他看着身上的被褥问道。 身边人的气息顿时消失。 苻缭浑身一颤。 这不是离开的预兆,而是猛兽即将捕食,要隐藏起自己气息的行为。 一瞬间,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奚吝俭的双眼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挨到他相同的部位。 周身被熟悉的香味缭绕,视野被奚吝俭强势地占据了全部。 苻缭屏住了呼吸。 果然,一提到季怜渎,他的反应就会变大。 苻缭眼睛一下有些酸。 他只能忍住,低下头不与奚吝俭对视。 “为什么不看孤?” 奚吝俭立时抬起他的下巴。 苻缭只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推力,视线已经不可避免地与奚吝俭接触。 奚吝俭看见他眼眶有些泛红。 心脏猛然收紧。 “你就这么讨厌孤?”奚吝俭难以置信。 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没、没有……” 苻缭暗骂自己的窝囊,还是躲避着奚吝俭的视线:“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 苻缭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早该认清这一点。 他质问过自己许多次的,他不敢回答的问题,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 但这个答案的终点,便是无疾而终。 苻缭畏惧于这个事实,又深陷其中。 奚吝俭发觉苻缭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虽然他的面色就如同厌恶一般,但耸起的肩膀与紧闭的双眼让奚吝俭微妙地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奚吝俭眉头扭了一下,一时间太多情感的交织让他拿不准面上该作何表情。 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不少,安抚般揉了揉苻缭的肩。 明显感受到面前的人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出了口气。 眼尾也被染红些许,湿漉漉的双眸总算敢睁开,轻轻瞥了一眼自己后又迅速垂下眼,低下的眸子又总飘到按在他身上的手中。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 奚吝俭的气息愈来愈近,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裸露在衣裳外的皮肤,发痒又让人阵阵战栗,想要逃离又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能看见奚吝俭棱角分明的下颚角,看见他脖颈下的几根青筋,延伸到衣领下的隐秘处。突出的锁骨若隐若现,胸口的肌肉被衣裳遮住,又通过露出的手腕勾得人遐想那段被遮挡住的肌肉会是什么样的线条。 他忍不住想去探寻。 细微的喉结滚动没能逃过奚吝俭的双眼。 奚吝俭一怔。 他张了张嘴,思考着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不,并不是这样。 他既然……不是那个苻缭。 他也算变相承认了这件事,自己当然可以有所期待。 奚吝俭沉下身子,不再俯视苻缭,一手护住他的后背,因着两人贴得极近,苻缭莫名感觉像是一只大狗趴在身上。 说是狗似乎不太符合奚吝俭的特性。 苻缭想起青鳞。 不过青鳞要比他活泼得多。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人忘记那终究是一头狼。 而奚吝俭是让人生畏,但他也是实打实的,有血肉的人。 自己还喜欢上了他。 苻缭感觉心脏都在谴责自己,快速地撞击着胸腔。 奚吝俭忽然开口了。 “你准备要和我说的事。”他放轻了语气,像是抓住了某种希望,“包括他么?” 第149章 苻缭绞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 他,自然指的是季怜渎。 既然奚吝俭已经察觉自己不是原主,想来也会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事已至此,怎么说都觉得不够妥当。 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说实话。 苻缭看着奚吝俭锐利狭长的双眸,心尖忽然一颤,好像什么淤堵的复杂思绪都悄然散开。 虽然这并不会让他有多高兴。 这是他知道,所有事都尘埃落定,自己不过是给这结局添了些可有可无的尾声罢了。 苻缭闭上眼,轻轻点点头。 “我会说的。”他道。 他的神情并没有他的语气那样轻松。 苻缭以为自己与往常无异,殊不知是自己早已习惯了在奚吝俭身边卸下防备。 即使他藏起落寞,在仍是逃不过奚吝俭的眼眸。 这也让奚吝俭看见了些许的曙光。 “苻缭。” 苻缭抖了一下。 奚吝俭几乎没有喊过他的全名,这使他下意识便抬起眼,看向他。 “你知道,一切结束后,你的一切其实都已经与孤无关。” 他薄唇微启,让苻缭如坠冰窖。 苻缭迟滞地点点头。 到那个时候,自己喜不喜欢季怜渎,都无所谓了。 “殿下说的是。”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吐出这几个字,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里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一点儿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奚吝俭的心揪了一下,又不禁高兴。 他是在意自己的。 既如此,他也可以再进一步…… 也许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奚吝俭并不悲观,相反,在事情仍不确定时,他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之事一定会发生。 奚吝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可眼前人可怜的模样又让他生了一丝久违的歉疚,这歉疚并不单纯,让他的手蠢蠢欲动,想要把人抱进怀里。 如同最初时,他在马上依偎着自己时的模样,是如此信任自己。 即使他在害怕,即使他想逃走,但胸膛里的温暖依旧没有散去半分。 “听我说。”他不想再让苻缭露出这样的神情,连忙将他失神的眸子唤了回来。 “本该如此。”他盯着苻缭的双眼,两人的气息交缠,教奚吝俭一时忘记组织好的语言。 短暂的沉默让奚吝俭恨不得用行动代替言语。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即使如此。”他缓缓道,以保苻缭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我并非没有期待。” 第71章 苻缭一怔。 他第一时间难以反应过来奚吝俭的意思。 苻缭的眼睫比以往颤动的幅度都要大些,奚吝俭不知这是否是因为离得近而产生的错觉,还是自己心里已有的些许激动让他的双眸已经开始自满地传达错误的信号。 他看见端坐在床上的人小小地吐了口气,目光在早就熟悉的床褥上看了一遍又一遍,才终于肯扫人一眼,还没等自己有什么反应,那人又匆忙低下头去了。 苻缭藏在被褥下的手死死地捏着自己的衣袖,才勉强让自己的心跳声平静下来,好不打断他的思考。 奚吝俭的话是……什么意思? 也许就是表面的意思。 他就是单纯地对自己的事情有所期待而已。 秘密向来是吸引人的,尤其是自己这个所谓“情敌”的秘密。而且,现在单纯用这个词形容他们的关系,苻缭心底是不认同的。 他希望对奚吝俭来说也是一样。 若是以往,苻缭定会嘲笑自己是异想天开,可奚吝俭超出他预料的反应,又让他重新萌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万一,不是不切实际呢。 至少,奚吝俭看起来对自己还是挺感兴趣的。 苻缭感觉眼前的阴影越来越大,这是因为奚吝俭离他越来越近。 他只能稍微挪了身子,以行动来回应奚吝俭的话。 奚吝俭便极其自然地与苻缭坐在一起,两人一并靠在床头。 要是稍微不注意着点,苻缭就要挨在他的肩头。 熟悉的气息笼罩着苻缭,教他有些昏昏欲睡。 他不敢闭上眼,生怕再一睁开,发现是自己的一场梦。 而今奚吝俭对他已没有当初的敌意,苻缭已经相当庆幸,更别提奚吝俭愿意主动回应自己。 看起来就像是,对自己也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怎么可能呢? 苻缭只当是自己昏了头,意识到自己对奚吝俭的情愫后,看什么都像是奚吝俭的暗示。 奚吝俭可是有实打实的心上人的。 再怎么说,这也是小说里已经写定了的。 小说里该死的人还是死了,不过是理由不同,方式不同,但终究难逃一死。 苻缭觉得,奚吝俭与季怜渎也是这样。 所以自己才想要极力避免奚吝俭最后的结局,才因此接触他。 最后竟然喜欢上了他。 苻缭心跳不知不觉间又加快了。 不仅是内心想法让他如此,他也感觉到奚吝俭的气息越来越近。 他猛地抬头,两人鼻尖相触,冰凉只在那一点,却瞬间遍布了全身般,让苻缭不能动弹,连呼吸都忘了。 奚吝俭张了张嘴,没说什么。他面上没有分毫局促,见苻缭立时避开了,甚至又往里了些,挤占苻缭的空间,逼得他不得不往自己身上靠。 第150章 苻缭压住心中纷乱的想法。 也许他只是在拿自己实验而已。再一次见到季怜渎,想来他内心不会不起波澜。 他心里还是有季怜渎的。 而“苻缭”,本来就是他的情敌,奚吝俭有什么可能喜欢上苻缭呢? 苻缭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此时的他也不想打破这份送到他面前的宁静与安定。 偷偷自私一下,没人会发现的。 苻缭想着,开口道:“对了,今早米阴来找我了。” 他话还未说完,便看见奚吝俭眉头猛然皱起。 “他没对我怎么样。”苻缭连忙道。 说罢,他又觉得是不是自己太过于自作多情。兴许相比自己的安危,奚吝俭也许更在意的是米阴有所动作。 毕竟自己还好端端地在他面前呢。 但想起奚吝俭方才那番话,他又觉得那确实是导致自己多想的罪魁祸首。 苻缭不敢否定自己心里怀揣着这种期待,可明知奚吝俭有心悦之人而自己还是生出了这种期盼的羞耻感,让他不敢表露分毫。 奚吝俭却率先为他打消了这个疑虑。 “你没事就好。”他道。 五个字犹如五声振鼓,一下一下地敲在他心尖上。 苻缭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是有意而为之的么? 奚吝俭也看着他,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淡然,像是在说理所应当的事。 苻缭喘了口气,便听见奚吝俭主动道:“他找你说什么了?” “他把我……带到了一处庭园。”苻缭道,“不过那庭园没看见有牌匾,不知道名字。” 看起来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有围墙昭示着这儿是一处被围建起的院子,他一时也没有反应过来。 奚吝俭的神色微不可闻地僵了一下。 “我知道了。”他声音低沉。 苻缭知道他的意思是,他知道是哪座庭园了。 “他和你具体说了什么?”奚吝俭继续问道,但苻缭觉得他应该已经有了答案。 “米阴与殿下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不免有些疑问。 苻缭并非怀疑他们之间有何种交易,而是米阴的态度实在是难以捉摸,他不明白米阴为何要专门拉着自己谈论这种类似于闲话家常的事情。 奚吝俭沉吟一声。 “我那日已经说的并无隐瞒。”他道,“至少我对他的印象,就是如此。” “我并不是怀疑殿下。”苻缭解释道,“只是他总提到……殿下的母亲。” 苻缭说这话时有些底气不足。 他对奚吝俭的母亲知之甚少。 苻缭清楚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奚吝俭本就甚少提及,但苻缭依旧觉得,他们也算相处这么多的时日,自己连他母亲的封号都不清楚,想称呼时也寻不到更好的用词。 这样称呼,显得生分许多。 就像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层不可被破坏的轻纱,即使可以相望,却终究接触不到真实的他。 这不怪奚吝俭。苻缭想。若自己能早点意识到,能更主动一些,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不对,本来这样才是对的。 他与奚吝俭就该是没什么交集的。 苻缭皱了皱眉。 奚吝俭感觉到身边的人明显情绪不对。 “这也要自责?”他调笑一声。 说着,他还揉了揉苻缭的脑袋。 他的动作极其自然,仿佛苻缭也早就习惯了这样与他亲密的接触。 两人同时愣了一下。 苻缭脸上有些发热,身子不自觉地朝奚吝俭的方向靠了靠,眼神却还要心虚地看向他处。 “我没有……”苻缭难得语无伦次,“我是不是太敏感了?” 自己的情绪已经这么明显地写在脸上了么? “没有。”奚吝俭声音里带着些微不可闻的笑意,“很好。” 比起初见时他波澜不惊得如同死水一样,奚吝俭更乐意看见他毫不防备地表露自己想法。 就像一步步走进陷阱的猎物,直到深陷其中了还在慢悠悠地嚼着面上为他准备的食物。 “是这样么?” 苻缭不大相信,但还是笑了一下,缩了缩身子。 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比起抵触,苻缭觉得自己是更喜欢这样的感觉的。 这样暴露在对方眼里的感觉。 他小心地四处摸了摸,按到了奚吝俭的衣袖,轻轻地拉扯感让奚吝俭的视线又聚焦在苻缭脸上。 “米阴和我说,那座庭园里的桃树,是娘娘生前最喜欢的。”苻缭轻声道,“我不明白他的用意。” 奚吝俭敛住嘴角的笑。 沉默片刻后,他忽然道:“你想知道我母亲的事么?” 苻缭连忙摆了摆手:“殿下若不想说,不必告诉我。” 奚吝俭的情绪明显变了,连带着周围的气压都低了许多。 “无妨。”奚吝俭叹了一声,“许久没和人说过了,就当解解闷。” 以前他万分不愿提及,如今却是找不到可以说的人。 最好的人选就在面前,他怎么能放过? “但……”苻缭眨了眨眼。 自己还没说什么,奚吝俭却将他的事全说出来了。 “无妨。”奚吝俭再一次道,“不必质疑孤的决定。” 第151章 带着些许命令的口吻反而让苻缭放松下来,静静听着身边的人开口,如同描述一个故事一般。 “我母亲。”奚吝俭沉吟一声,“她的祖父是开国功臣之一,所以她便被选入宫中,她父亲意图让她去争皇后的位置。” 奚吝俭嘴角勾了一下,带着几分不屑。 “最后没能争成,也有个贵妃的位置。”他道,“只是我母亲与她们家显然都不满意。她祖父更是认为他为北楚立下了汗马功劳,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苻缭眉头微微蹙起,听奚吝俭说下去。 “楚顺帝忌惮他们家,自然会想方设法不让他们得逞。”奚吝俭手指轻轻点在床沿,“愿意帮着皇上的人多的是。” 奚吝俭的声音渐渐变得低沉缓慢,似乎他在说的时候也在思考:“后来有了我,我母亲便一直想让我名正言顺地坐上龙椅。” 苻缭恍惚间觉得,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像是推开一扇门,进入积满了灰尘的阴暗潮湿的狭窄房间。 “没多久皇后也有了子嗣。”奚吝俭回忆道,“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后来死在了战场上,我亲自殓了他的尸骨。” 奚吝俭并没有敌意,但也没有多余的情感,宛如这件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楚顺帝将他立为太子后,我母亲便日益焦躁起来。”他道,“但我并没有什么想法,我母亲觉得我不上进。” 听到这里,苻缭有所察觉。 “殿下与娘娘的关系……” 似乎不是很好。 “就那样吧。”奚吝俭没想着如何评判他与他娘之间的关系,“她倒是比许多人强。她并没有一直指望着我。” 苻缭还未放下心来,奚吝俭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瞳孔缩了一下。 “在发现我没什么志气后,她便与她家人勾结宦官,意图谋反。” 第72章 奚吝俭说出这句话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触动。 兴许是这件事已经过去许久,兴许是那时候自己太过年幼,还不明白这些零碎的词语是多么让自己的父亲忌讳。 他只是后来从孟贽的口中了解到这件事的始末。 那时候的他,只是发觉父亲再也不来广宁宫了,他几乎认不出谁是他的父亲,好在父亲总是穿着明晃晃的龙袍,即使在人群之中也能一眼瞧见。 而父亲却再也不看他一眼。 要不是孟贽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僭越,自己恐怕还要再被蒙在鼓里。 原来不是所有母亲都像自己的母亲一样,对自己要求严厉,仿佛自己并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所有父亲都像自己的父亲,提防着自己的妻子与孩子。 但他的母亲,古家的独女,确确实实犯了谋逆之罪,东窗事发在就要动手的前一晚。 那时候自己才……七岁。 也许是这个岁数吧。奚吝俭记得他的太傅还追着他跑,要他不能落下兵法的功课,即使北楚是重文轻武。 自己小时候竟然是爱读经书的。 奚吝俭有些恍惚,好像有些不认得记忆中的自己。 谁能想到那是自己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听孟贽说,自己与母亲之所以还能好好活着,是她的兄长恰好以身殉国,立下大功,连百姓都自发为其哀悼。 她那兄长似乎与他们家关系也不好,在这个当口出事,也不知是否只是巧合。 楚顺帝不得不顾忌民意,古家谋反的事竟然被硬生生压了下去,只以其他理由处决了当时大部分的宦官及古家的几支旁系。 讽刺的是,死的人几乎都与这场谋反没有太大关系。 除了当时宦官的首领。 奚吝俭在奚宏深身边看见米阴的那一刻,便明白了那首领并非单纯的运气不好。 只是奚吝俭不知米阴是从何时开始谋划,他只能断定那时的米阴对他母亲并无逆反之意。 甚至可以说是过分维护他母亲。 奚吝俭亲眼见到过他将其他妃子的眼线沉塘而未让他母亲知晓,处理完后遇见了他母亲,他也只是平静地行礼叫贵妃娘娘好。 他母亲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声,对他与其他人并无区别。 因着谋逆这事被压了下去,楚顺帝也不敢明着把他母亲送进冷宫,于是广宁宫渐渐成了真正的冷宫。 奚吝俭那时候只觉得清静,后来才明白母亲终日的冷脸是为什么。 可米阴与孟贽都在她身边,广宁宫里的奴仆也没有抛下她的——他们本就是古家带来的人。 最让奚吝俭不解的是,母亲为何不肯与他说明情况。 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已经对自己失望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 她难道指望一个孩童能读懂她面上的表情么? 即使当时他对这些权斗一知半解,也总比什么都不说好。 奚吝俭眼神暗了暗。 自己也是承了这点。 他看向苻缭,想说的话终究只卡在嗓子里。 好在苻缭能理解自己。 即使自己什么都不说。 虽然总有些地方不得不点出来……但那并不是多此一举。 苻缭没有发觉自己的眉尾已经低垂下去,好像受了委屈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他不知何时曲起双膝,双手搭在膝上,既像是要埋在自己臂弯中,又像是要贴着奚吝俭。 方才因为被揉脑袋而有些散乱的几缕发丝抽离出青丝间,故意要奚吝俭注意到似的搭在苻缭的肩上、手臂上,还有些许散在了奚吝俭的肩上。 第152章 一偏过眼就能看见。 苻缭的眼尾有些红,使得他的目光有些迷离,如同微醺般指尖无处安放,最后点在自己的臂侧,修剪整齐的指甲刮在了奚吝俭的衣袖上,不过一瞬便收回了。 “殿下,对娘娘是什么看法呢?”苻缭轻声问道,正好给了奚吝俭一个可以倾吐心声的机会。 奚吝俭知道,这些话若要他无端地主动去说,他绝不会做。 “我很尊敬她。”奚吝俭如此答道。 毫无疑问,他的母亲非常优秀。谋逆之事几乎是她一手策划,完全不是在父亲面前那个只懂纲常伦理的大家闺秀。 她也教过自己读书。发觉自己区别于太子的爱读书时,她是高兴的。 可她发现自己读的是之乎者也一类晦涩所谓已经无用的古文时,她甚至不斥责自己,只是默默地离开。 于是他把那当做母亲的默许。 他以为所有母亲与孩子的相处方式都是这样。 “……没有了么?”苻缭的声音有些滞涩。 奚吝俭沉默着。 “没有机会了。”他道。 他知道他的母亲相当有远见,在文人地位最高的时候,她有意地让自己接触兵器武术。 终于,当自己的兴趣转移到兵法上时,母亲与他说话的频率增加了。 但并未持续多久。 很快,广宁宫起了大火。 起火的前一刻,自己刚好进入广宁宫,想问母亲何时用膳。 那日他被宫中其他奴仆带出去玩了,他还射中一只野猪,想悄悄塞进后厨,看母亲能不能发现。 奚吝俭目光陡然阴沉下来。 苻缭当他是与母亲关系冷淡,不免心疼。 “殿下,应当是不后悔的。”他这样安慰道,将自己的立场摆到了与奚吝俭同一边的位置。 奚吝俭顿了顿,眉间的戾气散去。 他抬起手,又落在原位。 若是能毫无负担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若是能毫不犹豫地将他抱进怀中…… 奚吝俭看向苻缭的眼神多了几分晦暗。 苻缭被他的眸子一刺,感觉有些熟悉,让他全身开始紧绷起来,却没有生出要逃跑的意图。 “是。”奚吝俭应他道,“我不后悔。” 苻缭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问下去。 他目光闪烁一下,余光却瞥见奚吝俭嘴角勾了一下。 “你想问那场大火。”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是不是?” 这对奚吝俭来说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苻缭刚要摇头,奚吝俭就开口了。 “无妨。”他低声道。 看见面前的人如此在意自己的感受,奚吝俭一瞬间又觉得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也许只是这个在某些方面莫名慢热的家伙没察觉出来。 苻缭还不知自己踌躇的神情,让奚吝俭心底的那点干涩被染上几许甜味。 “可是……” 他还未说完,奚吝俭便道:“那场大火与我父亲无关,我知道。” 他说得相当肯定,却没有下文。 苻缭见好就收,不再追问。 奚吝俭顿了顿,把当年他母亲造反之事的始末徐徐道来。 “所以,楚顺帝还是忌惮古家的。”苻缭踩中了奚吝俭话中的重点,“但那场大火,应该不是意外。” 奚吝俭微微点了点头。 他突然道:“我讨厌那棵桃树,你知道么?” 苻缭一怔。 “许多人见过孤站在那棵桃树下,他们都以为孤喜欢那棵桃树。”奚吝俭挑了挑眉,“没想到就连米阴也这么想。” 他冷笑两声,带着几分讽刺,又突然沉默不语,似是陷入深思。 苻缭也不打断他,直到奚吝俭回过神,见他乖乖地待在自己身边,又想顺手将他搂过来。 最终他还是不动声色地朝苻缭的方向侧了身。 “想问便问,没什么好避讳的。”奚吝俭道。 苻缭却还是摇了摇头。 奚吝俭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苻缭感觉到他其实并不想说原因。 并不是厌恶那样的不想说,似乎是觉得……还没到时候? 奚吝俭的尾音有些拉长,与往常不同。 “殿下应该有更好的想法。”苻缭笑道,“我已经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了。” 已经很满足了。 至少现在的奚吝俭,不会想着与季怜渎分享不是么? 苻缭想着,又觉得自己有些恶毒。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撬墙脚么? 可自己什么都没做。 只是想想……没有人会发现。 他也没打算干扰他们二人,该离开的时候,他还是会离开的。 到了那时候,自己一定不舍得走,所以要早做打算。 还要早些习惯。 苻缭抬头看着奚吝俭,感觉他的眼眸比以前似乎更亮了些。 兴许只是自己的错觉。 奚吝俭的眼眸一直是漆黑的,有许多人不敢看他也是因为如此。 但苻缭觉得这很吸引人,就像走上了一条永不会结束的道路,他不必为了结局而多愁善感。 苻缭稍微拉远了些与奚吝俭的距离。 奚吝俭自然感受得到。 他皱了皱眉。 为何每当自己觉得渐入佳境时,苻缭总是给自己一些不想看的反应? 第153章 恼火。 一股气顿时堵在胸腔,让奚吝俭从喉间挤出几声不成调的音节。 还想躲。 能躲到哪去?他难道忘了这是在自己府上? 奚吝俭磨了磨后槽牙。 偏生越是想对他做些什么,这时候便更不能做什么。 奚吝俭瞥了一眼他的双膝。 看起来是好了不少,能够自由活动了。 他这才重新与苻缭的双眸对视,似笑非笑。 总得让苻缭记起来,自己在他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分量的。 看着面前人清秀的脸庞,奚吝俭愈发肯定苻缭在某些地方的不拒绝,便是默认。 他可是明知道自己有所谓“心上人”的,哪些举动过于亲密,他不会不清楚。 “你有东西掉了。”奚吝俭道。 苻缭愣了愣,忽然间反应过来。 袖子里好像空了一块? 那里原来放着的是…… 苻缭心立马悬起来,摸了摸那原本放着东西的内袖。 空了一块。 苻缭面色一瞬僵住。 奚吝俭已经将那一小包拎了起来,在他面前晃了几下。 “这是什么?”他颇为玩味地问道。 苻缭感觉那拎起的是自己的后颈。 第73章 虽然有油纸包着,但独属于蜜饯的甜味还是散发出来,悄然钻进苻缭的鼻尖。 苻缭知道,奚吝俭同样闻得出这个味道。 “蜜饯。”苻缭心虚地道。 若要问自己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当然是因为喜欢吃。 这个理由天衣无缝。 苻缭觉得这样形容有些奇怪。 他确实喜欢吃,怎么还要紧张地去寻借口? 但奚吝俭就在他旁边,呼吸声清楚地传进耳朵里,让他连说真话都有些胆战心惊。 还有他藏在话里的笑意。 好像他就笃定,自己的蜜饯是因为他而买。 ……虽然事实也是如此。 明留侯府不缺各类瓜果零嘴,之敞总会给他端来,他桌上从没断过这类东西,平日无事他也会嚼些小零食。 但自从上次尝过奚吝俭给的蜜饯后,苻缭看着在眼前晃着的这个小袋子,便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里面分明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了。 “外面小商铺上卖的,当是不如你们府上的好。”奚吝俭挑了挑眉,并没有还给苻缭的意思,“世子怎么忽然想到要去外面买?” 苻缭小小缩了一下。 似乎许久没听过奚吝俭用“世子”称呼自己。 应当是有些生分的,可在苻缭听来,这称呼反而让他觉得与奚吝俭更加亲密。 手心渗出些汗,苻缭忍不住交叠双手。 他有些疑惑。 “殿下怎么就笃定,我是从小商铺买的?”苻缭问道。 这家商铺口碑是出了名的好,苻缭是有所耳闻,简而言之就是性价比很高,而且他们店里的包装都相当精致,拿出去撑场面都能不落下风。 奚吝俭是怎么断定,这是自己去外面买的? 奚吝俭顿了顿。 “我看得出来。”他淡淡答道。 苻缭发觉他这句回答有些冷淡,像是故意克制一样。 末了还瞥自己一眼,似乎在观察自己的反应。 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苻缭不太明白。 “不过,殿下要尝尝么?”苻缭道,“这家卖的蜜饯味道和殿下给的几乎一样呢。” 他也只是选了间自己知道的店铺去买,没想到恰好与奚吝俭给他的那份味道很像。 还是说,蜜饯基本都是这个味道? 可他在府上吃的,又不太像这种感觉。 苻缭还记得当初自己像是找到宝藏一样高兴,却也只敢和之敞说是因为这家的蜜饯很好吃,而不敢与任何人说真实的原因。 却总想与人分享自己心中快要按捺不住的喜悦与心动。 奚吝俭闻言顿了顿。 他也不知安采白是从哪买的,但苻缭似乎将那认成了是自己做的。 也是,当时是当作药膳给他的,他自然会认为如此。 见到苻缭的眼神有些许的期待,奚吝俭僵了一下,斟酌着不知怎么开口。 所以那时苻缭才如此小心谨慎。 他竟然把这种事看得如此重要。 苻缭若知道那是自己在诓骗他,兴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又要再远上几分。 不,凭苻缭这般草木皆兵的敏感心思,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奚吝俭思索着,还是没有完全说出真话。 “那包蜜饯实际上是我托一位朋友做的。”他道,“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去做无关的事。下次若能见到,你可以问问她。” 苻缭眼里的光亮顿时暗了些。 “啊。”他一下没反应过来,“是这样啊。” 原来那不是奚吝俭亲手做的。 也是,他确实是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亲手做什么的,当初自己提出药膳的时候,也只是想着让奚吝俭吩咐后厨去做。 怎么换做自己看见那蜜饯时,就觉得是奚吝俭亲手做的呢? 他可从来没说过。 要不是奚吝俭今日发觉是自己误会,自己还要因为这一小包零嘴心慌意乱。 苻缭眨了眨眼。 按奚吝俭的性子,恐怕也不会给别人做什么东西吃。就算日后与季怜渎在一起了,季怜渎也不是闹着要让奚吝俭亲自做东西给他的人。 第154章 也是……好事吧。 奚吝俭心下一空,又不免庆幸自己没有完全说出真相。 他那时只想着能多接触一下苻缭,没承想他将那包蜜饯看得如此重要。 是自己不占理了。 奚吝俭还未想好如何接话,苻缭却又开口了。 “是我先入为主了。”他的话里有些抱歉。 奚吝俭登时皱了眉。 “你有何错?”他一时间竟感到如临大敌。 苻缭如此在意,若让他知道那只是普通的蜜饯…… 他会难过。 奚吝俭有一瞬间是高兴的。 他知道,这是苻缭对他情感并非普通的又一佐证。 却基于一个谎言之上。 倒是把自己逼进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了。 “嗯?”苻缭只当奚吝俭在安慰自己,“但我这样误会,想来也会对殿下造成困扰。” 本来也是自己多想,怎么会无缘无故认为是奚吝俭亲手做的? 一看便是心里有鬼。 方才看奚吝俭的表情就不大自然,恐怕也是因为如此。 是他发觉有异样了么? 苻缭不自觉捏紧指节。 可他的反问,又让苻缭生了丝侥幸。 “若殿下不觉得冒犯,那便太好了。”苻缭说道。 奚吝俭忽然若有所思。 “你……”他突然开口,“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苻缭愣了愣,僵了一下后立即摆手道:“不是,没有。” 说罢他又觉得这样否定太过冷冰冰的,又补充道:“只是,若是亲手做的话,有时候意义也会不一样。话本里也常写有情人互送……” 苻缭又闭了嘴。 奚吝俭没说话,苻缭也不敢看他。 最终苻缭叹了口气,有些无助地笑了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总算想出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我以为那蜜饯是你给季怜渎准备的,所以才这么想。” “他若知道是我亲手做的,恐怕会直接丢在地上踩烂。”奚吝俭没戳破他的借口,挑了挑眉。 “谁知道呢。” 苻缭没有据理力争,只是想盖过刚才令人尴尬的话语。 奚吝俭陡然问道:“你会怎么做?” 他盯着苻缭的双眼。 苻缭抿了下唇,眼睫颤了一下。 “殿下不是已经知道了么。”他轻声道。 还是奚吝俭亲手喂进自己嘴里的。 光是回想那时候的场景,苻缭便感觉脸上有些发热,只能祈祷奚吝俭不会猜中真实的原因。 见苻缭没有再多的表示,奚吝俭也不好再逼他,心中的躁动却愈发明显,催着他别与面前的人东拉西扯,直接关在府里,他总会说的。 不能这么做。 奚吝俭没忘记苻缭接近他的初衷。 在苻缭眼里,自己是个相当恶劣的人。 ……也确实是。 苻缭和他说的那些道理,对他来说都像天方夜谭一样。他头一次知道,想让心上人愿意投入自己的怀抱,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奚吝俭见过边疆的淳朴男女,手还没碰到就脸红,最后顺势拜了高堂,顺利得像是心有灵犀;他也见过他的父亲,即使冷脸相待,却凭着他至高无上的地位,便有不少世家把自己的女儿送入宫中。 而今遇见了苻缭,他才发觉这世上所谓情爱,不止有这两种。 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纠缠,才是最磨人的时候。 何况他与苻缭之间还有许多话没说清楚,谁知结局会怎样? 奚吝俭从来没对这方面抱过期待,这种从未真正体验过的关系对他来说则更是抽象到看不见抓不住,不知未来会通向何方。 掌控不了的感觉,让他一想到便焦躁起来。 源头便是他们之间未确定的关系。 所以,必须得把一切事情都结束了,除掉后患,才能接触到真正的苻缭。 到那时,就算是自作多情,他也认了。 如今这点飘忽的期待,已经足够让他在尘埃落定之前去争取面前的人。 奚吝俭久久没有说话。 直到苻缭开口。 “我该回去了。”他道。 奚吝俭顿了顿。 竟是把这件事忘了。 “天色也不早了,实在是麻烦殿下。”苻缭道。 他望向窗外。 他还有记忆的时候,是早晨,现在已经能看见些许余晖。 好在没有晕厥很久。 而且……事情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 苻缭看着近在咫尺的,能够随时握断自己手腕的大手就放在自己腿边,有些诚惶诚恐。 “殿下。”他还是忍不住提醒道,“这样的距离,对寻常人来说,还是有些近了。” 他唯恐奚吝俭对这方面的事情知之甚少,毕竟他们两个都是同性,对奚吝俭这样在军营里住了许久的人来说,有可能习以为常。 “寻常人……你算在里面么?”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看来他知道其中的含义。 既然知道,为何还要与自己如此亲密? 苻缭还未问出口,奚吝俭便先解释道:“季怜渎的反应定是比你要大。” 苻缭顿了顿。 “是啊。”他下意识应了,却说不出多的话。 原来还是为了季怜渎么。 苻缭刚这么想,又忍不住谴责自己。 第155章 自己明明该高兴才是吧。 奚吝俭眼见苻缭又低下头去。 自己应该没说错才是。 他没有理由不高兴。 可他现在的情绪,很明显低落下来。 那便是有原因了。 奚吝俭按下想说清一切的冲动,又怕苻缭被他这搪塞用的话语给吓走。 “我并不反感如此,你不介意便好。”他立即补上一句。 苻缭当然不介意。 奚吝俭……虽然他可能见惯了,但他自身并不一定乐意与男人贴在一块。至少除了与季怜渎的传言,没听过其他的。 他若不反感,那说明自己在他心中还是……有一定地位的吧? 苻缭感觉自己完全被奚吝俭牵着走,心底却还因这句安抚而欣喜。 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 苻缭暗自叹息一声。 “我该回去了,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吧。”苻缭没有再谈论这件事,“若是不回去,他们该是要着急的。” 奚吝俭知道苻缭指的是他家里人。 他轻嗤一声。 “他们有谁是真关心你的?”奚吝俭道,“寻借口也不寻个好些的。” 苻缭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被看出来了。 “我没有不想……与殿下待在一起。”他连忙道。 说到一半时,他已经想收回这未经思考的话语。 他只是怕奚吝俭误会自己的意思,不曾想说出来的话语会那么暧昧。 显得自己好像是那个穷追不舍的人一样。 他偏过眼,恰好错过了奚吝俭手背上突起的青筋。 “苻药肃比其他人对我都要好些。”苻缭转而回答了奚吝俭的问题。 奚吝俭挑了挑眉:“怎么,把他说好了?” 苻缭哭笑不得。 什么叫“说好了”? “他本意多少是不坏的。”苻缭笑道,“否则我也活不到今天,而且他最近确实也没什么动作了。” 自从那日与苻药肃说过话后,之后再见到他,苻药肃的神色竟然比以前看着要好上许多。 这也是苻缭笃定苻药肃已经放弃原先想法的原因。毕竟对亲兄弟下手,对苻药肃来说的压力定然是很大的。 苻药肃并不软弱,他只是念在血缘关系太过忍让,否则不会温水煮青蛙般放纵苻延厚,去搏一个可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见到自己时,还有些歉疚,但经过自己的反复示意后,他也逐渐放松了。 奚吝俭瞥了屋外一眼,从窗户看见殷如掣有事要与他汇报。 奚吝俭的视线重新转回苻缭身上。 “你倒是有能耐。” 他话里带着笑意,苻缭把这当作他对自己的认可。 “是他本心不坏,能劝回来。”苻缭再次强调,“像苻延厚,我还不愿意与他交谈呢。” 奚吝俭微微颔首。 “行了,你若要回去便先回去吧。”奚吝俭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闻见一丝从脖颈传来的清新皂荚味,与房内的沉香格格不入。 并不突兀,奚吝俭却想让这浓郁的沉香将丝缕清香蚕食干净。 就好像他也能对苻缭如此。 虽然苻缭说是想要离开,但真正要起身时,还是头晕目眩了一下,仿佛身子不由自主地为留在这里而找借口。 奚吝俭给他让开位置,苻缭便慢吞吞地起身。 他希望奚吝俭再多说些,可惜并未如愿,直到他要离开。 “对了。” 奚吝俭突然开口。 苻缭指尖打在门上,发出好听的敲击声响,回头看他。 “林星纬明日要重新上值。”奚吝俭道。 苻缭一愣。 “他不是还在守孝么?” “他本来就不该守。”奚吝俭眉头动了动,“谁还敢和林光涿沾上关系?也就他还硬拗着,若不是收到风声说奚宏深要动手了,他还在灵堂傻愣愣地待着呢。” 苻缭恍然。 是自己当时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林光涿毕竟不是死在奚宏深手上,许多事不说明白还有回旋的余地,林星纬若还要表明他的立场是在他父亲那边,也难逃一死。 但这样急匆匆地就让人回来,对林星纬也不好。 那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见到苻缭的神色,奚吝俭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担心这么多,还有什么是你没担心到的?”奚吝俭冷不丁道,“又想再昏一次?” 苻缭被这话莫名酸得起了身鸡皮疙瘩,但看奚吝俭的神色如常,又觉得是自己多想。 不过,奚吝俭平时会这么说话么? 似乎……他关心人的次数比以往多了。 关心自己的次数,比以往多了。 苻缭心脏顿时跳快了,明显到呼吸不得不也不规则起来,以掩盖其撞击胸腔的震动。 也许是教他的终于有了点成效? 但奚吝俭的话也提醒了他。 “林光涿的事情一过,官家又该催促殿下出征了。”他道,“殿下还能再多拖一些时间么?” “就算你想拖,米阴也不会让你如意。”奚吝俭说到这,站起身,分外严肃地看着他,“最近要小心些,他不会无端试探人。” 奚吝俭的话让苻缭意识到了什么。 “米阴一直在……压迫殿下?”苻缭道,“可以这么说么?” 第156章 “自然。”奚吝俭道,“但没有确切做出什么行径就是了。不过要出征上木国,是免不了的。” 倒不如说自己一直没给过他机会。 他一直想逼迫自己离开京州,甚至想要自己的命,但无论是春猎,还是千秋节,都被自己化解了。 箭上的毒,是他想挑拨自己与奚宏深的关系。 笑话,他与奚宏深本就有嫌隙,哪还需要他从中挑拨? 米阴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奚吝俭闭上眼。 他不会忘记那日的冲天的火光。 还有在火光之中看见的人影。 他有一点没和苻缭说。 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连孟贽都不知道这件事。 他要亲自去问米阴。 母亲分明有恩于他,为何他要恩将仇报? 甚至还要缠着自己不放。 难道母亲也只是他的一块垫脚石? 奚吝俭握紧了拳。 苻缭思索着奚吝俭的话,没注意到他面上变化的神情。 “殿下看起来不像是没有办法的模样。”他道。 奚吝俭说得万分平静,完全不像是之前死活不愿意离开京州半步的人。 养伤的借口,他能用一次,也能用第二次。他若真不愿走,京州就算血流成河,他也能安稳地睡在璟王府里。 奚吝俭短短应了声,算是肯定了苻缭的回答。 “不去面对,何时才能结束这一切?”奚吝俭看着他,意有所指道,“先前是许多事没打理好,而今总算到时间了。” 苻缭顿了顿,局促地以手抵唇。 “虽是这么说,也不能着急。”他说话声不自觉小了,“殿下还是要保证自己的安危。” “自然。”奚吝俭道,“不必担忧,我有分寸。” 看奚吝俭胸有成竹的模样,苻缭眨了眨眼。 “难道这也在殿下的计划之中么?” “不。”奚吝俭答道,“我知道他们的计划。” 说到这里,奚吝俭的脸色难看了些。只一瞬,他又恢复如常。 “无事。”他为苻缭打开门,“若奚宏深问起你,你便说孤有所动摇,但未答应就好,有本事他就亲自来孤面前闹。” 苻缭不想将所有压力都放在奚吝俭身上,皱了皱眉。 “他们总是冲着我来的。”奚吝俭又想揉揉他的脑袋了,“不用担心。” 苻缭听见奚吝俭这番话,更担心了。 奚吝俭眼见自己的安慰起了反作用,噎了一下。 “是孤没表达清楚?”他清了清嗓子。 故作高姿态的模样让苻缭忍不住笑出声。 苻缭当然知道奚吝俭的意思,但苻缭担心的并不是自己不能被摘出去,而恰好是奚吝俭的安危。 奚吝俭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有这么好笑?” 奚吝俭常被误会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苻缭想。 “看起来殿下还需要学习。”他笑道,突然间收住笑容与后半句没说出口的话。 我还可以教你。 若是早些时候,他还能没有负担地说出这句话。 那时候他还在全心全意地为了季怜渎而努力,而现在,他已经有了私心。 这只会让他愈发心虚。 做不到。 于是苻缭闭上了嘴,重新对奚吝俭笑了笑,迈出门槛。 而身后的声音,像是读出他的心思一般,留住了他的步子。 “只要你愿意。”奚吝俭道,“孤可以学。” 第74章 苻缭头一次感觉到一句话在脑海里飞过去,只留下淡淡的来过的痕迹,致使苻缭忍不住要去追着,一不留神,脑袋便下意识的点了下去。 再一次抬起头来,他才发觉自己似乎错过了很重要的一句话。 ……其实他没错过。 他听见了,他知道奚吝俭在回应他的话。 即使自己没有说出口。 总觉得奚吝俭比先前都更主动了些。 苻缭觉得这个词用来奚吝俭有些怪异,可奚吝俭以往会主动去说这些么? 他会和自己说这些么? 既然自己没有说下去,奚吝俭也该知道,是自己本来就不愿让他知道这想法。 虽然他的回答也打消了自己心中的疑虑。 这有些怪异,但更多的是让苻缭产生了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 好像奚吝俭所说的,所做的一切,都在回应自己。 苻缭摇了摇头,只觉得是自己太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了。自从意识到自己的真正心意后,奚吝俭的一举一动都能被看出几百种不同的意思。 然而,毫无疑问,苻缭是高兴的。 “怎么?”奚吝俭眉尾动了动,似乎很满意苻缭的表情。 苻缭这才发觉自己面上有些热,连忙用手挡了挡了脸,尽管他已经知道这是徒劳。 “没想到殿下会将这事看得如此重要。”苻缭只能言不达意。 “这算什么?”奚吝俭勾了勾嘴角,“”“等有一日我坐上那个位置,还能封你为帝师。” 苻缭顿了顿。 他不知奚吝俭如此平静的这番话有几分真心。 他知道奚吝俭不是随意许诺的人,但这对他来说如此贵重的诺言,一时间有些震慑住他,让他连嘴角惯有的笑容几乎倒要维持不住。 奚吝俭把自己将要坐上龙椅说得云淡风轻,把说要封自己为帝师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他知道一定会如此。 第157章 而今一提,不过是试探自己的态度。 苻缭不敢随意应答,心跳乱得他自己都有些心烦意乱,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疼。 这样的钝痛教他难以忍受,忍不住皱了皱眉。 奚吝俭立即问道:“怎么了?” 苻缭笑笑,摇摇头:“无事,老毛病。” 奚吝俭见他捂着胸口,便知道他又是心脏不舒服。 偏生最要命的就是这处。 “当真补不好了?”他凉凉道。 明显是不信的态度,暗指苻缭没照顾好自己。 苻缭挠了挠脸。 “我可是对自己身子很上心的。”他道,“有些特殊时候,也是必不可免。” 府里不缺好东西吃,就算他不想,每日端上的饭菜也没有一样不补的。 苻缭清楚自己的身子,他又不是不惜命,要比起来,他还要比大部分人更在乎自己的健康。 ……毕竟也没有人会来关心自己。 房间里的医药箱从来没有空过,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永远放着药品,还有家里的联系方式。 再怎么说,他们家不缺人力,派个管家或是阿姨去医院接人,也麻烦不到他父母身上。 苻缭感觉想起自己现代的生活时,恍若隔世。 来到这里分明才几月而已,自己就差不多被这个世界同化了。 苻缭以为自己会有些茫然。 但看见奚吝俭漆黑的双眸时,心中那点动摇莫名地就被吞噬干净。 他深呼吸了几口气, “殿下算是承认了么?”他笑道。 承认自己的“教学”还是有些用处的。 “若是不承认,你还活得到今日?”奚吝俭回答得相当倨傲,苻缭看着却莫名像青鳞朝它主人要奖赏的时候。 “殿下说的是。”苻缭忍不住笑了笑。 眼见苻缭的笑容总算轻松了些,奚吝俭才没有死死盯着他的面色。 看来是真得给他补点儿。 奚吝俭知道明留侯府自不会亏待世子,尽管他们家内有些矛盾。至于苻缭说他对自己身子上心……勉强也能接受。 就怕那日淋了雨,会给苻缭又添什么新的病根。 湿气入体是最要命的,他见过许多将士天气一潮身子便开始发疼,怎么止都止不住。 “那……”苻缭顿了顿,“我先走了。” 他说得很轻,透露出些许不舍。 但两人都知道,苻缭是该离开了。 今日的谈话对苻缭来说,有许多需要消化的。 包括自己对奚吝俭的情感,以及他们的将来。 苻缭没想过,奚吝俭竟然会把自己的地位抬到“帝师”。 这分明是给他的太傅,或是更为显赫之人的荣誉。 他从没想过自己在奚吝俭心中的分量会如此重,还是这对奚吝俭来说不过是个头衔而已? 他也不担心自己会借着这个封号压他一头? 苻缭心中万千思绪,最后都留在了一个微笑里。 奚吝俭微微颔首,没有送他。 送他的小厮只是静悄悄跟在他身后,必要时为他引路,但看面前的世子对璟王府是如此熟悉,他也犯不着多嘴多舌。 奚吝俭目送着苻缭远去。 殷如掣等人离开后,才从后方现身。 “殿下。”他行礼道,“殿下的猜测果然没错,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 奚吝俭点点头。 殷如掣等了会儿,见确实没有下文,忍不住问道:“殿下,不用制止他们么?” 奚吝俭道:“不必。” 他望向远方,夕阳将府里的花草映出分明的影子,摇曳在他的视线里。 殷如掣知道奚吝俭大抵的计划,但殿下向来不会说明一切,有许多事也要靠他自己猜测。 比如殿下现在说的,他便有几分猜想。 “若是拦了,还不好有借口。”奚吝俭道,“而且……” 他没再说下去。 殷如掣却知道殿下在担忧何事。 “殿下该相信世子才是。”他比奚吝俭乐观多了,“世子的作为,殿下比许多人都清楚。” 奚吝俭瞥他一眼,似是在嫌他多说。 默了片刻,他还是道:“无论是谁,这件事本就越少人卷进来越好。” 特别是苻缭。 他已经做的够多的了。 废了米阴的献人,让奚宏深也挑不出毛病,更是拖延了那群人逼迫自己离京的时日。 就连季怜渎都因为顾忌着,不敢告诉他他们二人关系的真相。 “但殿下的计划里,不是本就要有两个人才能完成么?”殷如掣问道,“最开始殿下还在发愁没有合适的人选,不是么?” 奚吝俭啧了一声,又瞥了殷如掣一眼。 殷如掣立即闭上嘴。 殷如掣说的是没错,但奚吝俭清楚自己对苻缭的情感早就脱离了最初的范畴。 要他以身涉险,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苻缭涉足。 若是苻缭知道这件事,他定是会想着帮忙,所以方才自己才只字未提。 “那,属下先告退了。”殷如掣知道大事不妙,不敢再多说。 奚吝俭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确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 他缩了缩身子,立即退下。 翌日,苻缭还是照常去了文渊阁上值。 一路上像往常一样,与他打招呼的人不少,却没有一人过问他的身体状况,看来昨日的事情被瞒了下来。 第158章 也不知季怜渎后来怎么样了。 他与奚吝俭……应该没发生什么事,否则现在宫里肯定是要传开的。 苻缭想着,已经在阁内看见林星纬的身影。 他脚步停了一下,最终还是寻常地走了进去。 “林郎。”苻缭打了声招呼。 林星纬的面色很差,目光却并不呆滞,似乎一夜之间更加沉稳了。 他冲苻缭点了点头,便径自整理起案上的书卷。 苻缭有些担心,但要说林星纬身上的异常,也不过是比平常都安静些。 林星纬似是察觉到苻缭的视线,主动转过身,面对着他。 “我没事,世子不用担心。”林星纬的声音略显沙哑,“你先前劝我与父亲多谈谈……后来,在那日的前夜,我又与他说上话了,我很感激有那一次的谈话。” 苻缭抿了抿唇。 如今林光涿死了,林星纬反倒愿意叫他“父亲”了。 不知私下里,他是否还有再这样叫过? 兴许是为数不多的谈话让苻缭 “若是如此,那便最好了。”苻缭道,“我没做什么,是林郎愿意改变。” 林星纬摇摇头:“你自然是这样说,我知道的。” 他的语气带了点笑意,显出分外的和善。 看起来,他确实是从道德与孝心的挣扎中解脱出来。他应当能想到,园林既是自己与奚吝俭共同修建的,那他爹的死,实际上自己也难辞其咎。 他并没有要怪自己的意思。 苻缭其实已经做好要与林星纬争执的准备。毕竟他没有与他父亲到了决裂的地步,还有这层血缘的关系,亲人离世,总是难熬的。 苻缭知道林星纬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但总免不了担心。 他正想着,林星纬开口了。 “有个问题,想问世子。”他道。 苻缭眨了眨眼。 “你说。”他并不觉得会是什么容易回答的问题。 “那日。” 林星纬说得相当模糊,苻缭也并不想他再想起那日的事。 “我看见璟王来文渊阁了。”林星纬道。 苻缭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我以为那时他是要找我的麻烦。”林星纬道,“现在想想,是我自作多情,他是冲着你来的。” 苻缭顿了顿。 “是。”他应道,“殿下有些事,所以来寻我。” “园林那事已经过了吧。我想照他平日的作风,他也不允许有人对他的决定指手画脚。”林星纬道,“还有何事,是需要摄政王来寻世子的?” 尽管林星纬语气平静,苻缭还是觉得其中含着一丝质问的意味。 苻缭捏紧了拳。 “林郎想问什么,不妨直接问。”他尽量克制自己的语气。 林星纬微妙地意识到苻缭似乎对自己的意思有些误会。 “你别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有点好奇。” 他连忙强调,还咳嗽两声,让自己的语气努力恢复以往的清亮。 苻缭愣了愣,眼里带了点询问,看着林星纬。 林星纬这才问出口。 “你和璟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第75章 苻缭大脑突然放空一下,感觉到耳鸣让他有点头晕目眩后,很快拉回了神思。 他比自己想象得要冷静得多。 “林郎具体是指什么?”他疑问道,似乎林星纬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见苻缭有些惊讶,林星纬挠了挠脸。 “也没什么,在我印象中,我还以为你们只是……呃。”他不知怎么描述,苻缭的反应不在他预料之内,让他更加手忙脚乱。 你们不该这么亲密?这样说好像不对,璟王只是与苻缭说了些话,算不上亲密,但就凭璟王这人,他会随意去找别人说话么? 何况他与苻缭也不是特别熟,除了一起为官家修建园林之外,本来应该再无瓜葛。 苻缭还是璟王的情敌呢。 虽然说他俩争夺的那人好像入了宫——这也是他听来的,他没什么心思去管那么多闲事。 总之,他觉得璟王与苻缭就是该冷冷淡淡的。 “我以为璟王对谁都有敌意来着。”林星纬撇撇嘴,“没见他与谁还能和颜悦色地说话。” 看来他没往那方面去想。苻缭松了口气。 也是,有谁会这么想。 苻缭正在思索时,又听见林星纬开口了。 “而且看起来你……对他并没有什么不满的样子。”林星纬多少有些试探的意思,“令尊与他的关系,我记得不是很好。” “我父亲与我的关系也比较疏远。”苻缭应道,“我并不是所有事,都是听我父亲的。” 林星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看起来没什么负担的样子……”他嘟囔着,有些羡慕。 不过,也都过去了。林星纬出了口气。 他眼眶一下有些红,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苻缭察觉到他波动的情绪,靠近了拍拍他的肩。 “我与我父亲早就有了分歧,也就是家丑没有外扬罢了。”苻缭道,“何况我们家也并不注重这些,你知道的,我父亲原本也只是草芥。” “也是,令尊是新党来着。”林星纬说着,忽然想起自己的目的,“那你与璟王,究竟是什么关系?我还以为你们……相互讨厌。” 苻缭眉心微微蹙起。 第159章 先前他们便因为此事辩论过,兴许是林星纬一时忘了。 “我与璟王阴差阳错,也算共事过几回。”苻缭还是照常应道,“接触殿下后,才发现他与外人所说不尽相同,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自然对他有所改观。” “改观?”林星纬语气立时严肃起来,“你该不会是倒向新党了吧?” 他一时着急,说话都忘了避讳,说完才忽地想起来,连忙看看四周,好在是一片宁静。 “这又无关党派。”苻缭绞着指头道,“殿下位高权重,知道他并非以权谋私,不该是好事么?” 林星纬哽了一下,知道苻缭说得没问题,可怎么想都觉得哪里奇怪。 他想了想,还是不大赞同苻缭的说法。 “无论是平关山,还是朝堂上,你都见过他什么模样了。”林星纬皱着眉,万分不解,“他杀人无数又善使手段,我看你也聪颖,可不要在这上面栽了跟头。” 他说得略显生硬,苻缭知道对于林星纬来说已是苦口婆心的劝阻,实在有些哭笑不得。 季怜渎也是这么认为的。 放在早些时候,苻缭兴许还会再争论一下,但听得多了,他便像是听话本一样一笑置之。 ……虽然已没有那种想要争辩的心思,但多少是不舒坦的。 太多人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去评判奚吝俭,奚吝俭又不屑用舆论洗清自己的污名,自然会变成今日这样的局面。 “殿下是杀人如麻,可若北楚危难之时,没有殿下那样的人,北楚如今可还没有这样的安定。”苻缭只抛出了事实,“再者,殿下杀的人里,哪个是无辜的?” 在原小说里,奚吝俭杀人还是以季怜渎为借口,世人不明真相,倒是还能嚼他口舌,可奚吝俭如今可没这样做,他杀人再如何残暴,那也是有实打实的证据。 虽然是目无法度了些,但难道要指望官家给他们降罪么? 里面可不少是奉承官家的,若不是奚吝俭有权力在手,还真没人动得了他们。 苻缭从来没有忽略这些,也没有忘记奚吝俭一度想要伤害自己。 但他能接受。 即使当时还不知奚吝俭的过往,不知他偶尔吐露出的想法,苻缭已经能够理解他的作为。 苻缭清楚,自己是心甘情愿。 林星纬立时就想反驳,但仔细一想苻缭的话,确实没说错什么。 当初奚吝俭在平关山上杀了不少官吏,自己也只是啧啧几声,认为是狗咬狗,倒没觉得奚吝俭是滥杀无辜。 对他的厌恶,确实只是秉承了先前的看法。 苻缭说着,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也算帮上了奚吝俭一点忙……吧,虽然他应该会觉得没必要。 至少让人知道他并非草菅人命之辈。 见林星纬噎住的模样,苻缭便知道,自己的做法多少是有效的。 “林郎又为何会觉得我被殿下哄骗呢?”苻缭浅浅笑道,“既然林郎觉得我聪慧,那我怎么都不该被一个臭名昭著之人欺骗才是。” 林星纬顿了顿,有些生闷气般道:“我说不过你。但众人都说,要小心璟王,这总不能是危言耸听,以讹传讹。” “我没有不小心。”苻缭也应他道,“无论是在平关山,还是他带我来上朝时,我都有些防备的。” 虽然第一次见官家时,被他阴了一下,不过后来苻缭也想清楚,奚吝俭并非真的要自己死,他也默认了自己这种说法。 这样想想,也确实容易被误解。 “我与殿下待在一起的时间,相比于其他人算是长的。”苻缭轻轻呼出口气,“我觉得我还是有发言权的。” 林星纬耸了耸肩。 “就是……有些奇怪。”他道,“就算你说的对吧,我还以为你会更在意我误会你,但感觉你更在乎璟王的样子。” 本来自己的出发点也是担心苻缭,这不知不觉怎么就说到璟王身上去了。 就算苻缭说的都是实话,他这样据理力争的模样,就像璟王的名誉与他是息息相关般。 苻缭闻言,也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说了许多。 他连忙抿起嘴。 “既然你的问题是关于他的,提到他自然必不可免。”苻缭也有自己的说辞,即使他的心跳已被林星纬这番话说乱了。 这么明显,奚吝俭会看不出来么? 还是他也只是没放在心上? 苻缭手心渗了些汗。 林星纬还在纠结苻缭的话有没有一定道理。 “但你要说璟王其人……”他咬了咬牙,“我还是不能苟同。” 怎么在苻缭嘴里,璟王还成了个正人君子了?好像他嘴里的那个璟王就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 眼见林星纬还在纠结,苻缭欲言又止。 “而且。”他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要追究林家的人,从来不是殿下。” 奚吝俭要真想覆灭林家,林星纬也活不到今日。 他清楚林星纬的情况,所以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要追究的人,一直都是官家。 林星纬一愣,低下头皱眉思索着。 苻缭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就凭自己的印象来说,璟王不把他们林家赶尽杀绝是没道理的。 “你又如何知道,他没打林家的主意?”林星纬问道,“兴许他只是没来得及做什么。” 第160章 苻缭顿了顿,随后笑着朝他摇摇头。 林星纬问出口,也发觉自己这问题太蠢了。璟王怎么可能来不及做什么,当日他都见到自己,哪还用等到今日? 他叹了口气。 “好吧,你说的……我也不能完全否认就是了。”他还有些不服气,但已然比先前要平和得多。 苻缭更多是为奚吝俭不平,也没有硬要林星纬改变观点的意思。毕竟他的父亲是实打实地死在奚吝俭手上,苻缭对此多少还是有些歉意。 而林星纬似乎没把这一项列为他讨厌奚吝俭的原因,与苻缭交谈过后,他貌似放松了些,不如刚开始那样端着。 要说苻缭心里没什么波动,他自己都不信。 多少是高兴的。 奚吝俭大抵不会有什么反应,但苻缭还是想看看他听自己说这件事时的反应。 苻缭大概猜得到。他总是会啧一声,却不会真的说什么。 也许会评价一下当事人,又会责怪自己几句总担心别人的事。 “怎么了?” 林星纬的话让他意识到他走神了:“在笑什么?” 苻缭连忙摇摇头。 林星纬半信半疑,但也不好再多问。 他沉默片刻,道:“对了,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大抵是觉得先与人争论一番,再要求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 苻缭不在意这些,问道:“何事?” “我过几日当值那日,有事,想与你换值。”林星纬说得有些别扭,明显消沉下来。 苻缭猜测他应当是要偷偷去为他父亲送葬。他父亲死得不光彩,出殡也一拖再拖,如今林家总算没被官家追责,他们家应该才敢放心。 林星纬虽然是林光涿的儿子,但放弃了守孝来上值,便是明面上要与林家划清关系,自然不能因为这事告假。 苻缭点点头:“没问题的。” 苻缭答应得迅速,林星纬还在想着该怎么再次请求,忽然愣了一下。 “真的可以么?” “林郎难道是不想我同意么?”苻缭开玩笑道。 林星纬倒是过意不去:“你若真不愿意,那便算了。” “这有什么不乐意的。”苻缭摆摆手,“那就这么说定了。” 林星纬犹豫片刻,点点头。 “好吧,算我欠你的。”他拍了一下苻缭的手,算是应下。 苻缭下值时,轻松不少。 本以为林星纬会变得消沉,但他明显比自己想得更有韧性,也更明事理。 可惜这份轻松没持续多久,在他回府见到苻鹏赋时便烟消云散。 比起莫名受了责骂的苻缭,苻鹏赋更像是那个受了不公平待遇的人。 “和你说了多少次,别去当那劳什子什么书郎,你是觉得你老子分量不够吗?!” 苻缭看见一旁坏笑的苻延厚,便知他是没钱了,要拿些“情报”来换他爹的银两。 苻缭现在也清楚,比起一个有文官官职的儿子,苻鹏赋觉得一个泡在赌坊里的儿子更让他省心。 “天天在那读书,读书有什么用?!打起仗来还不是靠你老子!”苻鹏赋唾沫横飞,连苻药肃都挡在苻缭前面。 苻药肃示意苻缭快些回房,苻缭却皱了皱眉。 苻鹏赋不仅没明白校书郎具体是做什么的,还对读书人抱有深深的恶意。这种恶意似乎超过了对旧党,也就是文官们的厌恶。 这才是苻鹏赋真正厌恶的事情,甚至于看见别人做,都已经觉得是对自己的羞辱。 当然,尤其是自己的儿子如此不听话,会让他更火冒三丈。 “我就算是读书,也和您没什么关系吧。”苻缭平淡道,“书里并没有羞辱您的内容,您为何如此生气?” 苻鹏赋只把这当做对他的挑衅,脸腾一下涨红,话都说不利索。 “你你你……” 苻药肃还在打圆场:“爹,我去和阿缭说,您别为这点小事担心了。” 苻鹏赋还要再说,苻药肃又补了一句:“延厚不是还有事要和您说么?您别让他等急了,放心,我一定好好和阿缭说。” 苻药肃给了给台阶,苻延厚也见缝插针——他才不管别人怎么样,他自己有钱就好了。 苻延厚顺势就找苻鹏赋要银两去了,苻缭也被苻药肃推回房。 “阿缭,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苻药肃关上门,语重心长道。 苻药肃没有否定苻鹏赋不对。 “他为何会如此反感?”苻缭问道。 苻药肃却是摇摇头,有些无奈:“也就你敢问了。” 苻缭记得,奚吝俭对这件事也并不清楚。 可他总觉得,这事出有因。 他来不及多想,听见屋外有几声动静。 苻药肃辨别声音来源并不是非常敏锐,一时间不知这声音是从哪儿传出。 苻缭却听出来了。 是他院子那堵围墙的缺口处传来的脚步声。 第76章 苻药肃对这种声音并不熟悉,更别提知道苻缭的院子里的围墙有所破损。 恰逢绵羊在门外咩咩叫了两声。 声音比之前要有精神得多,此时透过木门传来的清晰叫声才让苻缭意识到他不知不觉间养着这只羊,已经是有相当一段的时间了。 绵羊开始还不太认亲,苻缭也并不想要这样,渐渐地绵羊总喜欢黏在他腿上,而他似乎也慢慢习惯了脚边总有一个软绵绵暖烘烘的东西蹭着。 第161章 还有一个原因是苻缭已经抱不起它了。 即使知道这样一只羊就是作为狼的食物,苻缭看见绵羊的时候也不禁会想青鳞是否真的能吃下它。 想到这儿,苻缭脑海中浮现出青鳞的模样。 它一出现,总是会跟着他的主人。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这样如同心悸的反应让苻药肃不免担心。 “阿缭,你身子还好么?”自打知道他这位弟弟不会因身弱而发怒后,他不用遮遮掩掩,“近日看你有些憔悴,又没见你叫过郎中,可不要勉强自己。” 苻缭笑着应道:“这不是近日下雨,身子惯常不爽罢了。” 苻药肃无奈地摇摇头:“若是不舒服,可一定不能怠慢,你那只小羊养得这么好,怎能因此舍本逐末?” “是它自己会享受。”苻缭笑眼弯弯,“若是招待不周,它可还要发脾气的。” 别看平时它慢腾腾还懒洋洋的模样,也是黏人的紧,可一旦当日的食物不新鲜,它便会开始叫唤起来。 之敞给他抱怨过好多次,好在绵羊也是认得他,自己吃满意后还会蹭蹭之敞,之敞倒也拿它没办法。 照之敞的说法,是这只羊成精了。 苻缭不知是不是它也听见了缺口处的动静,更多是怕苻药肃一探究竟。 “好在是父亲没有发现。”苻药肃来苻缭院子的次数比常人也较多些,与绵羊也算稍熟悉,“怎么,它是饿了?” “兴许是想去遛弯了。”苻缭道,“上次才偷吃了苻延厚那儿的鲜草,不过他也不会发现就是了。” 苻药肃对这只白花花的羊还挺喜欢,特别是阿兰带着念儿来时,念儿一看见它就想摸,它也不攻击人,让苻药肃对它好感直直上升。 “那我带它去转转。”苻药肃笑道,“也是延厚不在……” 说到这儿,他提醒道:“以后还是不要和爹提起这些,他要是问了,你说辞了便好,他也不会再多追究,延厚又不认得官场上的人,他也没证据。” 苻缭应下,苻药肃便打开门,绵羊就在门前立着。苻药肃摸了摸它,它便跟着苻药肃走了。 见绵羊没有异样,苻缭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沙沙的脚步声又传来了。 苻缭提起的心一下子落空。 若是奚吝俭,不会惹出这么大的脚步声。 “小季。”苻缭走到缺口处,果然见到的是季怜渎,“你现在可以出宫了?” “哪儿能呢。”季怜渎摆了摆手,“但宫内那么大,谁知道我跑哪里去,借口怎么都能找出来。” 他看起来没什么要紧事,比先前松弛不少,苻缭猜测,他在宫内应该是风生水起。 “你早时昏过去,被奚吝俭带走了。”季怜渎道,“我怕你出什么事,回来就好了。” 季怜渎一提起这个,苻缭便想起自己昏过去的缘由,脸上不由得一热。 季怜渎继续道:“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苻缭突然发觉自己身上的沉香气味很浓,浓到季怜渎也能闻出来。 “他哪会对我做什么?”苻缭笑得有些勉强,“这不,我一醒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应付过去,可苻缭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感觉,迟早有一天纸包不住火。 先前要离开的打算再次浮上心头。 苻缭在魂不守舍,季怜渎早已先入为主地认为苻缭是心里有鬼。 事实确实如此。 季怜渎可是清楚地知道他们俩有什么事,更别提苻缭晕倒时奚吝俭铁青的面色,还有他不由分说便要把人带走的时候,连御医都来不及叫,坐上轿子就带回他府上了。 也就是那时候人不多,再没人知道这事,否则就凭奚吝俭先前散下的那些与自己的流言,可是要被人抓着把柄的。 于是季怜渎故意笑道:“怎么啦,我只是问一下而已,怎么你反应这么大?难道是早就移情别恋了?我就说哪有感情是长久的呢?” “没有!我怎么可能……”苻缭一下激动起来,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是说、我没……” 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转而问道:“小季,你可是又遇到什么事了,才这样说?” 是自己昏迷期间,他们有了什么交流,让季怜渎误会更大了,还是季怜渎已经发觉自己的真实情意? 季怜渎见情况不对,连忙道:“阿缭,我开玩笑的,你别紧张。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你若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我反倒还松了口气呢。” 看苻缭脸都涨红了,嘴唇又是发白的,便知他实在是害怕。 季怜渎不免唏嘘。 这又是何必呢。 他都不明白苻缭怎么会看上奚吝俭。 奚吝俭估计满脑子怎么把官家从龙椅上弄下来,他那性格又不会随意让旁人插手,向他献媚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都不为所动。 苻缭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身份,奚吝俭又怎会花心思在他身上? 而且,奚吝俭竟然也对苻缭有些事儿。 就自己被关在璟王府那段时间,光听声音就知道奚吝俭忙于正事,与苻缭又哪有那么多碰面时间。 这两个人,莫名其妙。 不过,奚吝俭要是能因为苻缭而无心权斗,倒也挺好。 不然他总会坏自己好事。 季怜渎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自己否决了这个想法。 第162章 可能么? 让奚吝俭为一个还没表露心意的人而放弃多年的努力。 苻缭要是知道,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季怜渎也并没有兴趣去管这种无关紧要之事,总之苻缭本就不会扰乱自己的计划,奚吝俭也仍旧是自己的敌人。 一切都没有变。 但季怜渎觉得,苻缭与自己的一些目标是一致的。 至于奚吝俭,这不就是他要阻止自己的原因么? 总想着让新党一家独大,为了他自己的权力致使文人寒心,就连身弱之人都要被笑话。 苻缭又怎么可能会满足于这样的境况? 季怜渎思索着,听见苻缭的回答:“这样么……只是你在宫内,反倒还难与你见上一面,我难以放心。” 季怜渎拍拍苻缭。 反正他心思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季怜渎的确是轻松不少,还更敢动手动脚了。 “别担心我啦。”季怜渎说的是实话,“我如今可是能被官家看进眼里的,没人敢轻易动我,包括米阴。” 说到米阴,他顿了顿道:“话说,官家是不是让你催促奚吝俭出征来着?” 苻缭愣了一下,才缓缓点头,似是不想面对这件事。 “可是听见官家着急了?”他轻声问道。 “是米阴在催。”季怜渎带了点幸灾乐祸,冷笑两声,“官家最近玩得高兴,倒忘了要紧事。” 苻缭悄悄松了口气。 看来,把重心放在米阴身上没有错。 奚吝俭似乎也早已做好了与米阴对峙的准备,而非官家。 苻缭的思索让季怜渎误认为是沉默。 “你……”季怜渎张了张嘴,缓缓问道,“你不会是不想做吧?”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目光闪烁。 奚吝俭是决定要去的,他没法阻止。 安危他自然是关心,但此时让苻缭更难过的是,大概那就是与他分别的时候了。 不然等他回来,再见到他的时候,自己可能就不愿走了。 “我……” 苻缭知道自己的思绪决不能说出口:“我只是觉得不到时候。” 季怜渎眉头皱了起来。 再怎么说,上木也迟早要收回来的。 他是不信奚吝俭和上木的关系如传闻所说的那样,但也认为奚吝俭在这件事上一味拖延定是有他更深的用意。 只要奚吝俭不好过,他就好过了。 要是真能把他赶出京州,没法回来,其余人都不是自己的阻碍。 可是苻缭…… 纵然苻缭喜欢上了奚吝俭,他也不觉得苻缭是一个为了心上人而丢了大局观的蠢货。 何况这可是官家给他的任务,要是完成不了,苻缭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后果。 想必奚吝俭也不会这么轻易让官家得逞,他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这般想着,季怜渎还是忍不住提醒:“你知道的,奚吝俭若不能出事,那出事的,可就是你了。” 苻缭闭了闭眼,点点头。 他知道季怜渎在担心自己,也许季怜渎还发觉了别的事。 “我有分寸的。”苻缭这么说道。 季怜渎的眉头并没有放松下来。 “是这样就太好了。”他道。 说罢,他挠了挠脸,继续道:“这次来寻你,除了和你说的那些,还有一件事。” “什么?”苻缭问道。 “之后若在宫中遇到,恐怕连寒暄都要免了。”季怜渎握紧了拳,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履,“我不能……让我的努力毁于一旦。” 季怜渎知道这话有些绝情,但他相信苻缭能够理解。 毕竟他连奚吝俭都能理解……季怜渎至今没想明白这件事。 苻缭确实知道季怜渎想表达的意思。 照小说的进度,这时候也该是季怜渎进行复仇的阶段了。 他既然这么说,那便是箭在弦上。 “我明白了。”苻缭淡淡笑道,“山雨欲来,你也一定要多留心。” 苻缭指的不只是季怜渎所说之事。 季怜渎看着他,点了点头。 苻缭心中忽然一空,无端地泛起酸涩之感。 时间过得当真是快。 他吐出压在胸中的一口气,正要开口时,之敞的声音从院外就传了过来。 “公子,公子!”他大喊道,“大事不好啦——公子!” 第77章 季怜渎啧了一声,但转念一想,这又是最不令人尴尬的分别方式,便趁苻缭转过身去时,悄悄离开。 苻缭受了声惊吓,有些慌乱,又听之敞的声音着急,视线下意识地朝声源看去,忽略了身边人的气息不知不觉消失。 之敞已经跑得气喘吁吁,还没进院子便开始喘起粗气,让苻缭稍有喘息之机。 他正想着如何与季怜渎说,才发觉身边早已没了人,一眼望去是空空荡荡的小道,地上铺满了未清扫的落叶与陷进污泥里的石子枯枝。外墙有些发霉,青紫色腐蚀墙根,延伸出古怪的形似裂缝的枝丫。 苻缭因季怜渎的及时离开而松了口气,心底又忽然有些茫然,像是从云端坠下,却迟迟看不见身下的地。 短暂的愣神过后,脚步声愈发靠近,苻缭便整理好自己的仪态,从缺口处走出来,立于房门前。 之敞见公子就在门前,以为他才从房内走出,后知后觉地吃了一惊。 第163章 “哎,小的不会惊扰公子了吧?!” 若是打扰公子休息,那可如何是好? 苻缭摆摆手:“没有,我正好出来透透气。” 之敞不知自己在宫内晕过去了,要是知道,恐怕又得问上一阵。 “你方才说,发生什么事了?”苻缭想知道是何事让之敞如此慌张。 之敞这才想起来要紧事,连忙道:“啊啊,是!” “小的不是最近都帮着公子采买东西去了嘛,平日在街上就常和兄弟们聊聊天……就是之前给公子见过的!”他生怕苻缭想不起来,“他们,呃,就是在街边的那些人。” 苻缭对他们自然是没忘。 为家国付出这么多的人到最后竟然居无定所。 他们大多残疾,却流落街头,苻缭很难想象他们对北楚会没有怨恨。 奚吝俭作为当时的统帅,不知也会不会有人对他心有埋怨。 苻缭记得当时想着要和奚吝俭说这件事,却因太多事情堆积便忘记了。 话说回来,奚吝俭对这件事难道不知情么? 苻缭刚这么想,便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可能。 奚吝俭连之敞先前的名字都记得住,怎可能会无视这些街上的,与他一同作战过的弟兄们? 苻缭想着,继续问道:“我记得他们。可是出什么事了?” 听苻缭一问,之敞便立即慌张起来。 “朝廷派了官兵,说是有违京州风貌,不许他们再在街上待着了!” “不许?”苻缭皱着眉头,“怎样不许?他们无家可回,有些人不愿回家,难道还要强迫遣返不成?” 之敞哼了一声,尽是不满:“要是真能让他们有个地儿住就好啦,我看他们是要一点一点把人赶出整个京州!要一点人影都见不到才好呢!” 苻缭抿起嘴,示意他进屋来说。 之敞愣了一下,忙不迭点头,跟着苻缭进了房间。 关上门,苻缭才问道:“怎的会如此严重?” “原本我有几个兄弟们也确实觉得在城内不好,所以他们就到城外去了。”之敞瘪了瘪嘴,“这样要见他们都要费好大的力气,然后官府确实没管了,我们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 他忿忿道:“然后这几天,他们又来了!不由分说就要去赶他们!” “而且……”之敞压低了声音,“我听说,这根本不是京州官府的意思……虽然他们确实是朝廷直系下来的,但这命令似乎就是从朝廷下下来,而不是官府请示上去的!” “还有,他们特别特别粗鲁!”之敞锤了一下桌子,又陡然发觉自己失态,连忙笑了一下掩饰尴尬,“我那些兄弟们,缺胳膊少腿的,公子你也知道,还有听不见的!他们竟然就直接推推攘攘,还用脚踹!” 之敞说到这里,突然噎了一下,眼睛开始发酸:“要是当初没有他们……哼……” 苻缭僵了僵,拍了拍他的手臂。 之敞被突如其来的关心吓了一跳:“公子这是折煞小的了!小的就是觉得,哪有这样的……小王都发高热了,好几天都还没好……” 苻缭听着难受,但还是要问清楚。 “你的意思是,要赶走他们,是朝廷想要赶走他们。” 之敞打了个哆嗦,不敢乱说话。 “小的也有认识的人……是管京州的官人,小的听说他也对此一无所知,所以才……” 他并没有底气,但那些官兵自诩官府的人,又有令牌,能比京州官府还大的,不就是朝廷么! 一想到是朝廷要对他们这些保护北楚的士兵动手,之敞就忍不住难过。 苻缭知道之敞心里堵得慌。 其实之敞说的这件事,来找自己并没有用,但之敞一定是急坏了,才没办法。 依他所言,这行动不是近日才发生的,他能忍了这么久不与自己说,想来也是不想给自己添麻烦。 苻缭默了默,道:“我们先去看看小王吧。至于你说的,我想办法问清楚。” 之敞吸了吸鼻子:“公子,真的可以么?城外又乱又脏的……” 苻缭笑了笑:“城外哪有你说得那么差?再说了,你不想小王好么?带上我的药给他看看,别耽搁了。” 古代发烧也不是件小事,小王能捱这么多天实属不易,若是再晚一些,后果不堪设想。 之敞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公子,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就把责任都推到小的身上!和公子和我的弟兄们都没关系!” “别担心。”苻缭仍是安抚他道,“也许情况没有你想得那么坏,我们先走吧。” 官家是什么性子他知道,就算真是朝廷的意思,那也不一定是他的主意。他大抵不会费心去管这些对他来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也许,米阴会管。 他要管的理由,自然也不是表面说的那样影响市容。 但无论是谁,现在也只是一个猜测。 苻缭还是想快些出面,先保下他们的安全,再以世子与校书郎的身份,从中套得些消息。 之敞是心急如焚,先前愿意陪苻缭慢慢从府邸走到宫城,中途还要休息一下都不急不恼的,现在虽然随时记得他仆人的身份,但举手投足间都是催促,甚至隐隐有怪罪自己跛了的腿的意思。 苻缭便坐上轿子,之敞引着车夫,一路上的颠簸让苻缭有些不适。 第164章 之敞发觉了,相当愧疚,想叫车夫慢一些,但苻缭还是摇摇头。 他指了指手里的药盒,之敞便有些纠结。 本来主子与仆人就不该坐在一个轿子里,公子破天荒地愿意屈尊,他已经不敢受了,如今还要公子为自己……甚至不是自己的事担心,之敞实在心慌。 “我们府里城外还算近,很快就到了。”苻缭道,“都这样了,便一路快马加鞭为好。” 之敞不放心:“既然近,那慢点也……” 他说着,又没声了。 之敞自然是担心慢的,好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车夫已经减缓速度。 这不是在迁就苻缭,而是已经快到了的征兆。 之敞脸上的欣喜是遮不住的。 苻缭便先把药盒递给之敞,道:“你先带给他们,若是那些官兵还在闹事,和他们说世子在这里,有话要问他们。” 明留侯世子的身份一搬出来,还是有些用的,毕竟世子的官职可是官家亲自赏的。 他们忙着赶路,一路上苻缭想了许多要了解的问题,但还没来得及整理好,加之身子原因,还需要整理一番。 若他们知道世子要见他们,仍是不肯来,便说明这命令十有八九是朝廷的意思了。 有恃无恐。 之敞也想公子好好休息,苻缭这样说正合他意,他眼睛一亮,谢过苻缭后便跳下马车。 苻缭拉开车帘。 这里的风景很好,目前还听不见什么嘈杂的声音,让苻缭紧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依之敞所说,马车停的这个位置,离他们还是比较近的,只有两颗古树挡着,便显得远了。 苻缭静下心,忽而发觉什么。 似乎有点太安静了。 只有风声,还很微弱。 之敞不是刚刚才跑过去么?怎么也没听见他的说话声? 苻缭的心又提起来,连忙下了轿,向之敞跑过的方向走去,果然看见了人影。 确实,有两拨人。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立于他们之间,让这两拨人都不敢说话。 那人正在检查伤兵身上的情况,什么话都没说,甚至连眼睛也很少眨,垂着眼,似乎相当困倦又不在意的模样。 但所有人都知道并非如此。 苻缭来不及藏于树后,便对上了奚吝俭投来的目光。 第78章 奚吝俭并不意外,低垂的目光短暂地从伤兵的腿上移开,看了眼苻缭,再继续为其包扎好,才重新看向那如同清风潭水般的存在。 大抵是看见了之敞和他怀里的药盒,便能猜到他主子定是不会坐视不理,即使如此,他还是幽幽瞥了之敞一眼。 之敞本就不敢出声,被奚吝俭的目光刺了一下,就要躲到一旁,这才发现自家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他吃了一惊,连忙压住要出声的喉咙,下意识朝苻缭的方向后退几步。 跛了的腿没来得及跟着挪上,暴露在奚吝俭眼睛底下。 奚吝俭轻轻啧了一声,似是自讨没趣地朝苻缭挑了挑眉,示意他过来。 奚吝俭身边还有一队的人,殷如掣刚从一众破布衫中抬起头,忙着指挥部下和在手中的簿子上登记什么。人群里有口音的人不少,又有些急,对于殷如掣来说是个不小的挑战。 苻缭第一次看见他忙成这样,神情严肃得像是变了个人。 殷如掣没有抬头,似乎没察觉氛围发生了变化,但他的面向不知何时已经转向奚吝俭,随时都能起身护住他的主子。 好在没有人敢轻举妄动,即使是一群高大威猛,有着朝廷旨意,手持尖刃的官兵。 奚吝俭丝毫不把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放在眼里。 “你才刚回府没多久。”他陈述道。 苻缭顿了顿,还是点点头。 “听说了这里的情况,想着该是有人更比我需要帮忙。”他回了下身,示意他是坐轿子来的。 他回头时有些心虚。 奚吝俭该是听得见马车声,苻缭也不敢肯定他是在关心自己,总怕自作多情,在奚吝俭眼里看来相当可笑。 毕竟在他眼里,自己的荒唐事做过的也不算少。大言不惭地说要教他,对奚吝俭而言已经是天方夜谭般的事了。 虽然苻缭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心思,但也知道这行为在外人眼里看来有多离谱。 兴许奚吝俭就是随口一问。 但苻缭管不住自己的多想,他要感谢奚吝俭的话少,让他有了妄想的机会。 奚吝俭扫了其余人一眼,又重新看向苻缭。 与奚吝俭挨得近了,便能闻到熟悉的香味。 奚吝俭眯了眯眼,突然按住苻缭的肩膀。 那个位置唤起苻缭许久前的记忆。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奚吝俭按在了同样的位置,拇指上的玉扳指顶在他的锁骨上,教他动弹不得,一想挣扎便是钻心的疼痛。 而今奚吝俭温暖的指腹触及他突出的骨头上,一瞬间温凉的皮肤上被覆上热意,而记忆中的痛觉迟迟未至。 苻缭这才发觉奚吝俭特地换了只手,因此要侧着身子看他,倒像是特意为他挡了些阳光。 苻缭仰起头看奚吝俭。 他非常享受这个极短的过程,就像是自己为心中那说不得的情愫主动去做了些什么事,让他不至于责怪自己什么都没做,或是做得太过。 第165章 奚吝俭细细把苻缭从头到尾看了个遍,其间无意中撞上目光时,苻缭总是比他躲得更快,让他按着的手渐渐使力,最后像是牢牢将人禁锢在自己手中一般。 但人总是乖的,愿意站在原地,什么也不问。 有时候奚吝俭觉得他太听话了些,以至于有些自己不能主动说出口的事,就这样被搁置在沉默中,但苻缭的听话并不卑躬屈膝,反而让人心生怜爱,又含了些想要欺负的冲动。 越看越不想放手。奚吝俭磨了磨后槽牙。 他只是想看看苻缭气色如何,仅此而已。 即使不需要苻缭站那么近,不需要触碰他,不需要那么多此一举的事。 他还是想这么干。 奚吝俭收回手,支起的大拇指有意无意划过苻缭的下颚线,才舍得放开他。 苻缭打了个寒战,眨眼的频率比往常更快了些。 他不会问“需要我帮忙吗”,他知道奚吝俭一定会摇头。 “我能帮上你什么?”苻缭这么问道。 对上苻缭似是在闪光的双眸,奚吝俭感觉目光被晃了一下,心尖陡然一颤,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并非不知苻缭话里所含的意思,却不能给予苻缭想要的答复。 “可曾看过这红鹿岗的风景?”奚吝俭突然问道。 苻缭大抵是没看过的,他只出过几次城,还都是因为有急事,自然不会特意欣赏路边的风光。 苻缭果然愣了愣,摇摇头。 “去看看吧。”奚吝俭的语气比对常人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态度,“让车夫载你走上几圈。” 说罢,他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既然来了,就这样回去,也怪折磨世子。” 苻缭听出了他的意思。 奚吝俭想让他留下,但是这时候却要他离开这儿。 苻缭看了一眼那群带着些不屑,眼里又带着惧怕的官兵。 “我明白了。”他轻声道,“让之敞把药箱留在这吧。” 奚吝俭没说话,殷如掣适时上前,接过之敞手里的药箱,对他点点头。 之敞也看得出来,大官人在帮他的弟兄们,虽然一想到面前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是摄政王,他便有些害怕,但紧接着他又想起来,这是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统帅,还是真能求来雨的龙王! 之敞看了眼他的兄弟们,果然他们脸上也没有太多惧意,有些个没受伤的早已摩拳擦掌,盯着对面的敌人。 苻缭便带着之敞重新坐回轿子里。 苻缭一坐下,便闭上眼,尽量不让自己听见前面发出的声音,之敞也很懂事,连忙让车夫策马,马蹄声和轿子的颠簸立即让苻缭的注意力有了可以转移的地方。 之敞怕公子无聊,还主动给苻缭讲起这里的典故,从为什么此处叫红鹿岗开始,讲到平关山,讲到璟王当时是多么英勇,将他能想到的统统讲了一遍,直到再不知该讲什么。 苻缭感激地对他笑了笑,也不再去想那儿发生了什么事。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之敞,你对上木了解多少?” 之敞不知公子为何突然问这个,但总归是有可以讲的。 “上木,小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最后分……出去的小国吧?”他回忆道,“那时候我们好像都打算返程了,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个名字,也没说要打。倒是上木那个国王,听说是声如洪钟,又身轻如燕,是杀人于无形,见过的没一个能活着,可怕得很!” “真是这样么?”苻缭皱了皱眉。 其中定是有夸大的成分,但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地夸大。 听奚吝俭说,上木的百姓基本是难民与伤兵,若真是要与上木冲突,国王应该也是明事理,不会真和奚吝俭打起来吧。 前提是国王与奚吝俭没什么私仇。 看不惯奚吝俭的大有人在,即使身处不同党派,有着不同利益,但有同一个目标是不难的。 奚吝俭知道上木的情况,大抵会想办法把伤亡降到最低,但国王不一定这么想。 说到底,不知对方的情况,苻缭怎么都不敢掉以轻心。 也是奚吝俭打定主意,一定要做这事,又不想让自己掺和进来,致使他对这事实际上一知半解。 这里不比现代,就是要最快传回消息,都得等好几天。苻缭知道自己难以熬这么久。 他越想心里越沉重,直到轿子突然停了下来。 之敞去问车夫情况,回来告诉苻缭说是已经绕完一圈了。 苻缭顿了顿,尝试去听前方的动静,忽地听见一股劲风。 “世子。”殷如掣的声音出现在轿厢外,“殿下想要借用片刻车轿,与世子密谈。” 之敞一悚,连忙捂住耳朵,让苻缭忍俊不禁。 看来奚吝俭那边的事情处理完了。 “那你去和你的兄弟们说说话吧。”苻缭对之敞笑道。 “哎,多谢公子!”之敞忙不迭下了轿,车帘还未重新合上,修长的手指便探进来挡住了要合上的布料。 苻缭顿时感觉轿厢内压抑许多,似乎不是因为心理作用。 奚吝俭上轿的同时脱下了宽大的外裳,衣袖顺着他右肩滑落,眼看就要扫到苻缭的膝上。 苻缭便用手去接,碰上的那一刻摸到了袖上沾湿的部分,有些黏。 苻缭眉头还没皱起,奚吝俭瞳孔立时缩了一下,衣袍应声落在外面,苻缭的指尖被同时捻住了。 第166章 他还未看得清指尖上沾到的液体是什么,便被奚吝俭拉过,温热的触感重重碾在指腹上,仿佛要为他驱逐一切的污浊。 苻缭感觉身子稍微舒服了些,大概是那股铁锈般的气味已经被冲散了。 而自己的手还被奚吝俭握着。 他垂着眸,细细查看还有没有不该留的东西残余在上面,两指抵着苻缭修剪整齐的指甲,不断翻看。 刚刚缓下来的身子又因心脏漏了几拍而紧绷起来。 “殿下……”苻缭忍不住出声。 奚吝俭这才意识到两人贴得有多近,下意识想要回避,又硬生生克制住,愣是把温玉留在自己手中。 “有事要和你说。”他直接道,让苻缭措手不及。 “……什么事?”苻缭看着他紧握的手,不太敢问出声。 他连坐姿都不敢调整,半伏半倚地抵在座上,与奚吝俭若即若离。 苻缭盯着奚吝俭微微飘动的下摆。 “关于上木的事。”奚吝俭道。 苻缭突然一愣。 “关于上木的么?”他眼睛亮了亮。 “自然。”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说罢,他看了苻缭一眼,又像是要表扬似的轻哼一声。 “孤可没有忽视你的想法。” 第79章 苻缭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受宠若惊。 像是什么都没做便突然得到奖赏般,苻缭耳边嗡的一声,出现一阵长时间的耳鸣。 他不自觉歪了歪头:“殿下、有考虑……?” 考虑过我的想法? 苻缭的脸有些红,在奚吝俭看来,这般歪着脑袋的模样甚是可爱,便仗着轿子内空间狭小,半搂不搂地扶住苻缭的腰。 两人本就挨得近,奚吝俭的动作要说是无意,倒也说得过去,只是这番举动让苻缭更加拘谨,身子微微蜷起,就像在奚吝俭怀里撒娇一般。 苻缭的鼻尖动了动。 他确实很不想放弃这样近距离地与奚吝俭接触,感受自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如同被一团温和的雾气笼罩,渐渐地生出些软绵绵的实体,眼看就要陷进去。 奚吝俭脱了外袍,比平日都要少穿一件,身上的浅色衣裳更显单薄,像清晨方醒来,或是准备就寝时松懈的模样,奚吝俭也毫不遮掩,就这样袒露在苻缭面前,散落的几缕细发不客气地搭在苻缭肩上,轻轻扫过柔软的布帛。 苻缭感觉头有些昏,一时没发觉两人莫名地像是在相互厮磨耳鬓般,仔细感受着对方的一呼一吸。 奚吝俭长睫动了动,长长吐出一口气。 苻缭的耳鸣突然消失,教他吓了一跳,回过神来。 暧昧的气氛像是被戳破的气泡,无声地爆裂开。 “这、这样,不会打乱殿下原本的计划么?”苻缭勉强找回了话头,“殿下应当是早计划周全了。” 奚吝俭的呼气吐在苻缭额头,教苻缭抖了一下,没有抬头看他,只是靠在他肩膀的位置,若即若离。 “是计划好了。”奚吝俭低沉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不必担心,这计划,只有我本就完不成。” 苻缭顿了顿,有些好奇,下意识抬眼去看,便正如奚吝俭所愿地撞进他眼中。 苻缭措手不及,对上含笑的眸子,又想把视线转回去,最终还是无法逃开那双漆黑眼眸的诱惑。 背德的罪恶感与心底的自责还有不断诱使自己沉溺于当下暧昧不清的私心,让他连思考都慢上些许。 “殿下的意思是……”他喃喃自语,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到奚吝俭这番话的重点。 奚吝俭甚少见过苻缭走神的模样,呆呆的像清晨还没睡醒的小鸟,立在枝丫上咕咕地朝同伴叫了两声。 奚吝俭也不出声打破这沉默,看苻缭脑袋总小幅度地晃来晃去,似是瞌睡一般,不免在心中命令苻缭就这样彻底摔进他怀里。 苻缭的大脑还在运转着,没发觉熟悉的气味愈发浓厚,只是心底觉得舒适,便主动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靠了靠。 “殿下……” 既然奚吝俭说他早有计划,是说他已经计划要自己帮忙么? 但若是如此,为何不在那日就与自己说清楚,而要等到现在?他应当是没有什么再要忌讳的事了。 苻缭想起第一次见过官家,死里逃生后自己与奚吝俭说的话。 那时自己笃定奚吝俭并不想让自己死,奚吝俭也算是默认。 因为奚吝俭需要自己的身份,还要测试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 能力…… 也许不仅仅是面对官家时,或是在朝中做事时的能力。 还有现在。 “难道殿下早就想到会有这一日?”苻缭有些惊讶。 不仅是被迫要出征,还是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之下? 都被他料到了? “殿下这般肯定,会有如今的局面?”苻缭终于抬起头来问道。 奚吝俭没有答话,只是微微颔首。 并不如往常那般明确的回复。 苻缭细细思索一番。 “殿下何以有如此把握?” “因为沉不住气的必定是他们,甚至不需我做多少决策。”奚吝俭手指点在窗上,“看看,都把他急成什么样了。” 说罢,奚吝俭想起那里脏得难看,皱了皱眉,好在苻缭也没有特意要随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 第167章 “殿下在说米阴?”苻缭问道,“那些官兵,是他的手笔?” “他的手笔好认得很。”奚吝俭道,“看似与孤有关,实际上又无关。”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 也是与身边这人接触许久,他才发觉之前针对自己的一些行动怪在哪里。 苻缭提过许多次,要在意心上人的想法。 虽然他是一直误会自己与季怜渎的关系,但这说法给了自己启发。 米阴做的事,并没有真正地压迫自己,而是在让自己愤怒。 无论是要挑拨奚宏深与自己的关系,还是遣这些官兵来侮辱这些付出巨大牺牲的战士们。 这样看来,他对自己并无杀意。 既然如此,那时的他为何又要…… 奚吝俭猛然皱起眉。 扶在苻缭腰间的手倏地出力,将苻缭吓了一跳,继而看见奚吝俭面若冰霜的神色。 苻缭的担忧还未说出,奚吝俭便道:“无事。” 说着,手上下意识拍了拍,以示安抚。可触及那更为柔软的部位,奚吝俭立时僵住,节骨分明的五指张开,企图不再多接触,但几层绵软丝滑的布帛突然粘黏起来,怎么也脱不开。 近乎要倚在自己怀里的人也如梦初醒般,迅速起身,撑在坚硬的木质座椅上起了身。 两人几乎同时远离对方,勾连的发丝便毫无遮掩地悬在两人视线之间,似是在嘲笑他们。 苻缭顿了顿,瞥开眼。 奚吝俭轻啧一声,仿佛被激怒般。 “还没说完。” 他重新将苻缭拉回自己的怀中:“时间紧迫,也无须过多准备。” 说罢,他便附在苻缭耳边说着什么。 并不是短短的一两句话,奚吝俭几乎将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苻缭起初还仔细地听着,可越到后面,越发心不在焉起来。 奚吝俭说得太长了。 长到苻缭感觉耳朵要烧起来。 热气扑在他的耳廓,耳根,愈发靠近,声音逐渐占满整个耳腔,填充他的大脑。 明明最重点的事情已经说完,奚吝俭仍旧不依不饶,牢牢地抓紧他的手。 苻缭一瞬间有想要问他的冲动。 可当奚吝俭说完,重新看着他时,苻缭又退却了。 奚吝俭面色如常——他一向如此。 苻缭很清楚,却企图从奚吝俭脸上捕捉到哪怕一点点的不同寻常。 是眉尾挑高了些?还是呼吸稍快了些? 若有若无,苻缭不能肯定,想来想去,最终只敢当作是自己太过希望出现而产生的幻觉。 奚吝俭看着苻缭,眼眸动了几动。 “你同意么?”他缓缓问道。 苻缭愣了愣。 “怎么问这个……”他淡淡笑道,“我自然是同意的。” 若是不愿意,早该说了。 “殿下确实,变了许多。”苻缭越说越小声,似乎并不想让奚吝俭听见。 都会开始询问他人意见了么。 季怜渎若知道了,一定会惊讶吧,也许在怀疑奚吝俭另打算盘,也许还是会挑衅奚吝俭。 奚吝俭张了张嘴,吞下原本要说的话。 “拜你所赐。”他道。 苻缭笑得不算开心,但还是打趣道:“殿下还相当重师恩呢。” 可惜奚吝俭对自己的情感,大抵也仅限于此吧。 该满足了。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孤早说过,封你个帝师不成问题。” 苻缭不敢再笑。 “帝师之位,殿下可不能怠慢。” 他没说奚吝俭不避讳官家,他只对这句承诺诚惶诚恐。 见苻缭面色变得些许凝重,奚吝俭敛了眉。 两人之间沉默许久,苻缭忽然道。 “我没有做帝师的打算。” 这个名头,好当然是好,他有理由留在宫中,有理由见到奚吝俭。 怎么想,奚吝俭都没有非要这么做的理由。 苻缭不觉得奚吝俭会将自己指点他几句的这点小事看得如此重要,也不觉得他会把一个几乎是万人之上的名头封给比他还小上几岁的年轻公子。 兴许只是要巩固自己的位置,一举两得而已。 “你想做什么?”奚吝俭的声音有些凝重。 苻缭的眸子动了动。 “也许,离开京州,去外面走走,看看风景。”苻缭道。 他说得很认真。 奚吝俭的计划刚好给他提供了顺势离开的机会,也许这就会是他们最后一次道别。 苻缭看着奚吝俭漆黑的眸子。 下一刻,这片漆黑猛然逼近。 “你要去哪?”奚吝俭厉声道。 苻缭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过度的反应,但他不能容忍苻缭竟然在他不知情的时候生出了这个念头。 他此时说,定然不是临时起意。 从何时开始,他就已经打算要离开了? “你还有事没说。”奚吝俭强硬道,“孤也有,你忘了?” 苻缭自然没忘。 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本来还可以再最后谈谈心的。 但苻缭心底已经有了最好的分别时机。 虽然会落下遗憾…… 要分别已经是最大的遗憾了,再多一点,也不会再加剧心中的苦痛。 第168章 “我记得。”苻缭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大抵是因为不得已的说谎,“我只是说,在这之后,我应该会出去走走。” 奚吝俭多年的经验与直觉并没让他放下防备。 “你在外面有认识的人?”他扬起眉,“出个州都要一个时辰起步,你真有这样的打算?” 苻缭本就是搪塞,再被奚吝俭一问,一时难以给出满意的答复。 他只能以提问代替回答。 “我有什么非要留在京州的理由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被这句话问住。 你当然有。奚吝俭想。 可怎么能在此时说出来?让苻缭知道,指不定还要责怪说自己是朝三暮四之辈。 奚吝俭不能肯定苻缭的异样是否与此有关,他一向不做不能肯定之事。 只能再等,等把这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部处理完。 苻缭竟然说他要离开? 奚吝俭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上一个想从我身边跑开的,是季怜渎。”他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下场。” 苻缭难以置信。 “我和季怜渎在你心中的地位能一样么?”他一时没过脑子,直接问道,“我能和季怜渎比么?” 奚吝俭咬牙切齿,同样迅速说道。 “你比他好得多。” 第80章 此话一出,两人皆愣住了。 奚吝俭最先反应过来。 他自知失言,知道不能再欲盖弥彰地补充什么,反倒更显心虚。 本来就该没什么好心虚的。奚吝俭皱了皱眉。 这不是什么大事,怎么像天塌下来一般,不知如何应对。 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奚吝俭照样有办法撑起来。 偏偏在这种事情上,自小学习的策道军法起不到半点作用,长久以来的意识经验帮不了他半点,就连苻缭教过他的东西,在这个节骨眼上也用不出来,只能赧然藏在心底。 苻缭缓了好一会儿,见奚吝俭没有要再说的意思,才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 奚吝俭是……什么意思? 苻缭第一时间排除了那个他最希望是的,便再也想不出什么另外的结论。 可奚吝俭是喜欢季怜渎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就算季怜渎的脾气再差,在原文里,奚吝俭不还是照样念着他么? 反倒因为季怜渎的反抗,让奚吝俭愈发想要占有他。 而今季怜渎已经入宫,这对奚吝俭的掌控欲来说便是赤裸裸的挑衅。 奚吝俭怎么可能不在意他? “殿下莫要说气话了。”苻缭最终归结为这个原因,“季怜渎的脾气是有些差,但也是由于他出身本就低人一等,对人自然都是有所防备的。更何况……” 苻缭不想再说奚吝俭曾经做过的那些,伤害到季怜渎的事。 既然奚吝俭已经有所改变,想必也会意识到他那些行为确实有伤害过季怜渎。 “他也不仅对殿下态度不好,他对许多人都这样。”苻缭莫名开始安慰起奚吝俭,“他还想着利用我呢,不是么?” 奚吝俭被他一番话说笑了,心底却是怎么也迸发不出来的怒火。 “孤没有说气话。”奚吝俭冷冷道,“你知道他脾气差得要死,孤又为何要死抓着他不放?” 奚吝俭不信苻缭没想到那些有的没的。 为何要故意避开? 若他问心无愧,为何不如往常说要教自己那般大方地朝自己问清楚? 心底的希望再一次燃烧起来,迫使他压近身位,不给苻缭喘息的机会。 苻缭一时语塞,又觉得这话实在怪异。 奚吝俭怎么会对季怜渎忽然没了兴趣呢? 他之前在自己身上试验过的许多事,不都是为了季怜渎么? 但苻缭清楚,自己心底生出了一丝喜悦。 喜悦于自己不必再被背德感困扰,喜悦于自己也有机会争取一段可能的关系。 但原文里,奚吝俭不顾一切也要找到季怜渎的描写,又让他心生动摇。 他就是为了不让两人的悲剧重演而接触奚吝俭的,可现在的状况又让他迷茫得找不见方向,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殿下……” 苻缭还是认为,是奚吝俭情急之下赌气才说出这样的话。也许只是单纯指他们二人性格不同。 “殿下真的,对季怜渎没有先前的想法了么?”苻缭顿了顿,才问出这句话。 做出要离开的决定后,说什么都轻松了些,大抵是已经觉得尘埃落定,不过是时间未到,他便再无伤大雅地扑腾几番,留下自己的一点痕迹。 奚吝俭没有立即应他。 他记得苻缭主动找上他的原因。 若是和盘托出,就算他对自己真有什么,说不定都会就此离开。 苻缭先前的反应已经告诉奚吝俭,他真的会这么做。 他还得用这个理由把苻缭拴在身边,直至他们彻底摊牌。 奚吝俭的沉默,让苻缭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果然如此。 奚吝俭的性子是有些别扭。苻缭想。 兴许只有自己能明白。可即使自己明白,与奚吝俭的关系也只能到这儿了。 至少自己在他眼里,还不错。 苻缭觉得那是对自己很高的评价。 应该说,他从没想到能达到这个高度。 不是自卑,而是从没有人能给予他一个对比的标准。他在世上独自活了二十几年,在来到这里之前,从没有人给过他什么评价。 第169章 因为根本就没有深交之人。 苻缭交叠双手,缓缓平复心情。 “殿下叮嘱之事,我都记住了。”他温声道,“无论如何,我们都先解决眼下最要紧的事,好么?” 奚吝俭怎么会不知这个道理,偏偏被苻缭提醒,让他莫名觉得自己是吃了亏。 好像在苻缭眼里,自己只是个孩子一般,做事还要靠哄着。 把他当奚宏深了? “孤清楚。” 这番话也是让奚吝俭稍冷静下来,不放心地瞥了苻缭一眼。 “只要你配合,不是什么难事。”奚吝俭有意道。 只要你别想着趁机离开,不说迎刃而解,也是风平浪静。 苻缭摸了摸脸,发觉上面的温度退下去些。 “殿下记得他们。”他转了个话题,重新回到伤兵身上。 “孤从没忘记过他们。”奚吝俭话里带着些遗憾,“他们之中,倒是不想给家里人添麻烦的多,又怕被亲人看到残疾的模样,即使有意驱使他们,他们也没想着回去。” “但对于家人来说,他们能活着回来,更加重要不是么?”苻缭眉心微微蹙起。 他眼尾本就下垂,再一敛目,便显得悲天悯人。 奚吝俭喉结微微一动,淡淡道:“上过一次战场,许多想法便不一样了。再如何劝说,即使事实摆在眼前,他们也不见得相信。” 苻缭闻言,点了点头:“是我浅薄了。” 奚吝俭深深看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脑袋,将本就凌乱的长发又蹂躏一遍。 这对他来说似乎已是极其自然,苻缭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又低下头去了。 “不知道才好。”奚吝俭道。 奚吝俭的手心按在头顶,暖意自上而下地将苻缭包裹住,苻缭攥紧衣袖,不知该如何动作。 “那其他的人呢?”苻缭轻声问道,“听之敞说,许多人的抚恤都被贪了,殿下应当也不愿看见这么多人流离失所。” 奚吝俭慢慢地眨了下眼。 “他们都是战士。即使身上少了什么部件,依然是保卫过北楚的将士。我不能轻举妄动。” 他说得不甘,藏在心中的多年怒火有了一丝可泄的地方。 “他总算坐不住了。”奚吝俭冷笑一声,“就算现在他再要往我头上扣什么帽子,也已经晚了。” 苻缭了然。 朝廷总能颠倒黑白,只要奚吝俭一有动作,便能往他们想要的地方扯。就像这些伤兵,奚吝俭只要对他们一有动作,他们照样能说奚吝俭是起了反心。 奚吝俭真的要考虑许多事情。 “殿下辛苦了。”苻缭不禁道。 奚吝俭眉尾微动:“不如你担心得多。” 苻缭被说得难为情,还是认真道:“我觉得还是殿下在意的事更多些。” 苻缭一认真起来,奚吝俭便感觉心尖软了一块。 他轻叹一声,掐了一把苻缭的脸。 瘦得不行。 两指不过轻轻一夹,脸上就没肉了,看面前人的神色还有些痛。 被捏的地方浮起一片嫩红,看上去分外可怜。 尤其是苻缭微微仰视他的模样。 不过见到苻缭这样子,奚吝俭知道他是有事想说。 “又怎么了?”他无奈问道。 “有……我还有一事想问。”苻缭知道这话问出来有些煞风景,“是关于季怜渎的。” 奚吝俭眉头果然压低了。 不过苻缭知道,这事应该不是奚吝俭想的那些事。 “我只是想问,季怜渎若是杀了徐径谊,对殿下的计划有影响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顿了顿,道:“他是在找徐径谊?” 苻缭轻轻点点头。 “无妨。”奚吝俭神色略显缓和,“他能全身而退,也算他有本事。” 徐径谊不过是仗着他文官首领的身份与米阴勾结,他的党羽究竟有多少是真向着他的,也不好说。而今他自以为在奚宏深身边站稳脚跟,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 连苻缭都甚少去找过。当初把他看作最重要的棋子,如今也就是忌惮着他同样被奚宏深看中,不得不做满礼节罢了。 即使如此,总有苍蝇在身边,也是烦人。 季怜渎若真能做到,倒是给自己行了不少方便。 奚吝俭眯起眼。 若不是看在苻缭真为他着想的份上,他还活不到那么久。 苻缭神色略有缓和,却始终没能放松下来。 “在担心他?”奚吝俭手指点在椅上。 “米阴下的毒还没解呢。”苻缭担忧道。 “不相信他能从米阴手底下活下来?”奚吝俭淡淡问道,不甚在意。 这话点醒了苻缭。 季怜渎可是主角来着,他想做的事,总能做成。 眼下,还是处理好奚吝俭这边的事。 “何时要出发?”苻缭问道。 “自然是看我们官家何时坐不住了。”奚吝俭轻笑两声。 奚吝俭云淡风轻,苻缭看着也不自觉放松下来。 他掀开帘子,想看看外边的风景,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奚吝俭也朝苻缭的视线望去,而那人敏锐地发现了苻缭的目光,转过头,脸上的戒备顿时松懈。 “是这位公子……咦?”她露出惊讶的神色,“奚……殿下也在?” 第170章 “安娘?”苻缭瞳孔缩了一下,下意识看向奚吝俭。 奚吝俭也有些意外,眉头动了动:“你认识她?” “原来两位关系还不错。”安娘已经走上前来,爽朗一笑,“我们之间倒是有缘分。” 苻缭迟疑片刻,道:“在宫内为她指过路。” 她那时要寻的,就是奚吝俭。 说到这儿,苻缭突然朝安娘道:“不知那日安娘可有寻得殿下?” 安娘一愣,看了眼奚吝俭,笑着道:“寻到了,还要多谢公子。” 奚吝俭眨了一下眼,也道:“原来那日是你帮了她,孤还想着她会找不见人。” “找不到我爹也是骂我呀。”安娘吐了吐舌头,一脸埋怨,话里却没有这层情绪。 奚吝俭嘴角微微动了动,没有反驳什么。 苻缭便放下心来。 看来真的是因为安娘父亲的缘故,两人才认识的。 不过,看他们熟络的模样,应当是旧友,安娘的年纪看起来也与奚吝俭差不多。 从没在小说里见过这个人出现,让苻缭看着眼前情景时,觉得对奚吝俭的了解似乎永远都是冰山一角。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 “若不是有事,她也不会来找我。”他对着苻缭道。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的模样,怎么看起来像是要和自己解释。 但安娘恐怕也是少数不害怕奚吝俭的人了,这样的口吻,怎么看都没有奚吝俭想强调得那么生疏。 安娘闻言愣了一下,奇怪地看奚吝俭一眼,脸上露出些许微妙的表情。 苻缭感觉气氛一时尴尬,又说不上哪里奇怪,便对奚吝俭道:“安娘可是有事要寻殿下?如此我便先去看看之敞那边的情况了。” 安娘刚想开口,卡了一下,才道:“对……我是有些事。” 她眉头微微皱起,似是在思考该怎么说。 奚吝俭也没有表现出要听的意思,只是看着苻缭点点头道:“有状况及时告诉我。” 苻缭应了一声,才离开二人。 总觉得哪里奇怪。苻缭想着。 兴许只是自己莫名的私心作祟,看谁接近奚吝俭都不大舒服。 安娘看起来就是生性开朗,做事果断的,奚吝俭应当很欣赏这样的人。 苻缭眨了眨眼,才直直朝着伤兵的方向去了。 远远便能瞧见之敞与殷如掣在忙前忙后,令人高兴的是先前的哀怨声已经消失,剩下的是一派平和之象。 之敞看见公子来了,连忙迎上去,满脸写着高兴。 “公子,你回来啦!”他拖着跛了的腿朝苻缭走去,苻缭听见有人笑话他看见主子就忘记兄弟。 之敞故作生气地拍了一下那人的手,道:“说什么呢,要是没有我家公子,你们现在都不见得活着!要好好感谢我家公子,知不知道!” “得了吧,那你怎么还不感谢大官人呢!”许多人嘘他。 “嗐,我之前说大官人是咱们元帅的时候,你们有人信吗!还骂大官人呢,信不信我去告状!”之敞也笑骂他们,转头又和苻缭道,“公子,我们要回去了么?看他们情况都还不错,小王发热也没那么严重了。主要是那些官兵都……嘿嘿,有大官人在,他们应该不敢造次了。” 先前他是怕大官人,毕竟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啊,但之敞这才彻底发觉,大官人是站在他们这边的,那自然是高兴得不得了。 苻缭看他袖口还有衣裳边都沾了点血,殷如掣的鞋履颜色也稍变深了些,想来是花了不少力气处理现场。 “倒是不着急回去。”苻缭并不是很想就此与奚吝俭分别,虽然他们好像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能待久一些,便不要那么快离开好了。 “我先去那边看看,你留在这儿便好。”苻缭指了指殷如掣的方向。 之敞应了一声,便继续与伤兵们谈天去了。苻缭看殷如掣还在登记什么,上前询问。 “世子。”殷如掣向他行礼道。 苻缭颔首,问道:“殷郎这是在忙什么?” 殷如掣知道苻缭是要问这个问题,刚准备回答,听见苻缭的称呼,忍不住一激灵。 “世子……”他咳嗽两声,“还是称职务便好。” 苻缭不解:“不是你说,可以这样称呼你么?可是冒犯到你了?” “自然不是。”殷如掣瘪嘴,小声道,“是殿下不喜欢这样叫。” 也就是一直没能和世子说上话,殿下冷脸过很多次了,又不明说,他好不容易才从孟贽那打听到,加上自己推测,才发现的。 苻缭一愣,问道:“殿下可是罚你了?” 奚吝俭和他说过这事,但苻缭只以为那时是奚吝俭不想他的人与自己太亲密,在奚吝俭面前便没这么称呼,没想到他还给殷如掣下通牒了。 这……似乎不近人情。 殷如掣见世子皱眉,心道一声不妙,连忙解释:“没关系的世子,一个称呼而已,而且现在特殊时期,还是小心为上。” 殷如掣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么多细枝末节的时候,苻缭便点点头。 “那你这是在记什么?”苻缭问。 殷如掣高兴起来:“殿下要登记的,这些伤兵的姓名籍贯之类的,大抵是要将抚恤给发到位了。还有许多不在红鹿岗的,也让他们说了,这样每个人都说些他们知道的人,日后能省许多麻烦。” 第171章 苻缭心尖一颤。 “现在要补偿,那是殿下自己出资了。”他道。 殷如掣笑容淡了些。 “殿下本就觉得对他们多有亏欠。”他说得极其小声,“当初殿下的精力都放在朝廷上,实在分身乏术,他们也没有门道能接触殿下,如今有机会了,殿下还觉得偿不完呢。” 说罢,他又清了清嗓子:“这些都是我猜的……总之殿下要我尽可能多地登记起来,殿下那儿也有名册,想来很快便能解决。” 苻缭一时无言。 殷如掣见苻缭不再说话,便继续手里的事。 突然,苻缭问道:“你觉得,是不是许多人对殿下都有偏见?” 这话把殷如掣吓了一跳,脑袋空白一刻,才想起组织语言。 “殿下、不在意这些的。”他说得磕磕巴巴,忽然灵光一闪,试探道,“但是,能有人理解的话,总归不是坏事。” 他小心地看着苻缭:“比如世子,在殿下身边这段时间,我们都有目共睹的。” 这话让苻缭措手不及。 “什么有目共睹?”他下意识笑了笑,问道,胸口已经被心脏不规律地撞击着。 殷如掣咬了下嘴唇。 难道真被孟贽说对了? 至少看世子的模样,对殿下不是简单的点头之交或者同僚之情。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这么维护殿下。 平日也就自己和孟贽最常被说是殿下的两条狗,被说得多了,也和殿下一样不屑于解释。暗中支持殿下的人也有,但如此明显的,甚至看起来是不为自己利益的,殷如掣还真想不起来有谁是如此。 不过孟贽说,世子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也非比寻常,这点殷如掣不敢苟同。 说殿下对世子的态度比常人好,那是正常,毕竟世子也是少有地对殿下和颜悦色的人。但要说有多不一样……他一时说不出个所以然。 “就是,殿下性子……稍微变了些吧。”殷如掣摸了摸鼻子。 他可不敢多说什么,但这个回答说出口的同时,也让他心中那点不同意摇摇欲坠。 如此想来,孟贽好像也没说错。殿下最近有一个变化,那就是提到世子的时候,喜怒都稍形于色了些。虽然只是个很小的变化,但这可是殿下啊。 就连当初的官家,突然出现在龙椅上时,殿下的脸色都没有变过。 可是对世子,殿下却…… 就比如这称呼问题,殷如掣也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在意。但现在想想,这和世子也有关系。 殷如掣腹诽。 还好没再多说,不然被殿下知道,又要掉层皮。 苻缭有些意外。 “这么明显么?”他莫名有些局促。 殷如掣简单地点了点头,有些心虚。 大概世子理解的和自己说的不是同一个意思,不过也正好,看起来世子自己没意识到,殿下肯定也不会让自己说的。 殷如掣扁了扁嘴。 他可不想再被殿下说了。 苻缭没发觉殷如掣的心虚,只是意外奚吝俭的改变比自己看见的更大,连旁人都能看出来了,那自然是好事。 殷如掣朝他身后看了看,疑惑道:“对了,殿下难道是先离开了?” 苻缭摇摇头:“他……我们碰到了认识的人,他们有话要说,我便先来看看。” 说到这儿,苻缭才发觉自己的想法不对。 若安娘要说的事真不能让自己听,奚吝俭定是会主动说的。照安娘先前的说辞,是她爹与奚吝俭关系更密切些,那她来找奚吝俭是有什么事呢? “对了,殷侍卫。”苻缭便试着问道,“你认识殿下一位姓安的朋友么?” 殷如掣动作僵了一下,近乎是赔着笑道:“这种事,属下不敢妄言。” 苻缭也意识到自己冒失,但殷如掣的反应明显不对。 若是不认识,直接否认就是,而如果认识,安娘的爹和奚吝俭是旧识的话,既然是北楚的官员,应当能报出名号才对,而不是这样吞吞吐吐,像见不得人一般。 除非安娘的身份并没有她说得那么简单,而奚吝俭方才也没有要说明的意思。 现在想想,他的确没听说过朝中有什么官人是姓安的。 苻缭眉头微微蹙起。 既然这样,也不能再随意向人询问这个问题了。 “是我冒失了。”苻缭笑了一下,道歉道,“总之,殿下现在在与她论事,等会儿他们应该就会过来。” 殷如掣见苻缭没有要追究的意思,松了口气:“那我先把手头上的事情弄完。” 他说着,便赶快忙自己的去了。 苻缭转过身,感觉自己心中的阴霾好不容易消散了些,又重新堆积起来。 不过,奚吝俭并没有对安娘表现出敌意,至少不用担心她的立场。 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他身边了,顾虑这么多也没什么作用。 见之敞还与他的战友们聊得开心,苻缭便自己再往前走了段路,已经能够看见马车停在路旁。 依稀看见奚吝俭的衣袖,在清风里微微飘荡。 忽然,那衣角动了一下,看似是要过来了。 苻缭盯着那路口,看见安娘与奚吝俭说说笑笑地走来。 用这个词形容奚吝俭相当怪异,可苻缭看见他的神情确实缓和不少,就像他第一次见他们二人在一起时,也是这个模样。 第172章 安娘从上到下都透露着一种干练的气质,走到苻缭面前时极其自然地与他打了声招呼,仿佛他们也是认识许久一般。 苻缭得体地笑了笑。 然而,安娘走到树前时,便不动了,看起来是要与奚吝俭道别。 苻缭虽然有些疑惑,但想来安娘与这些伤员也没什么关系,事情说完便离开也是正常的。 安娘与奚吝俭最后耳语几句,正打算走,察觉苻缭目光,倏地想起什么,又轻快跑到苻缭面前。 “这个就当作给公子的谢礼吧。”她朝苻缭眨眨眼,“上次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谢过公子。” 苻缭手腕被猛地握住,他感觉到一丝被捉住的寒意,紧接着手里就被放了一包东西。 有些眼熟。 看起来是一包蜜饯。 苻缭还来不及端详手里的东西,它又陡然消失在眼前。 “送这个做什么。”奚吝俭提起那一个小包裹,皱了皱眉,“要谢也走心点。” 苻缭应道:“没关系的,只是指了个路而已,要送贵重的我还担不起呢。” “你看,世子比你通情达理多了。”安娘见苻缭帮着她,高兴地哼哼两声,“再说了,我送世子东西,与璟王殿下无关吧?怎么私自拿别人东西呀?” 奚吝俭仍是冷脸,强硬道:“没收。” 说着,他把那一小包东西塞进自己袖子里。 “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呢。”苻缭有些遗憾。 虽然看起来像,但也不能确定就是蜜饯,而且蜜饯怎么了?惹得奚吝俭如此不高兴。 苻缭与安娘面面相觑,安娘本来也想开口,但见奚吝俭不是开玩笑的语气,不好多说。 “哎,我还有事,那我先走了。”她奇怪地看奚吝俭一眼,才离开了。 奚吝俭见苻缭的目光又转到自己身上,挑眉道:“这么想要回来?” “那毕竟是安娘的一番心意。”苻缭解释道,“殿下是觉得其中有什么古怪么,为何如此防备?” 奚吝俭顿了顿。 这怎么会是防备?但要自己解释,他也不好说清。 安采白就喜欢买这些小零嘴,要是让苻缭尝出这蜜饯和上次给他的一模一样,便更说不明白了。 “影响不好。”奚吝俭欲盖弥彰道。 苻缭一愣。 难道奚吝俭觉得男女之间互送东西,是表达喜爱的意思么? “安娘一看就没有那个心思呀。”苻缭绞着指头,“殿下是在担心她的名声?” 奚吝俭本就是随意想的一个借口,听苻缭还在刨根问底,竟觉得招架不住,只能短短地应了一下,算是同意。 看来对安娘相当关照。苻缭默默想到。 这样看,安娘确实与奚吝俭关系很好,自己的担心多余了。 而且,奚吝俭看起来也是懂这些的嘛。 兴许只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忘了,还是觉得同性之间,不需要这么避讳? 苻缭想起奚吝俭喂给自己蜜饯时,距离极近的双目与喷在皮肤上的热气。 他笑了一下,斟酌着什么,欲言又止。 奚吝俭没看他,以为这事就算这么过去,忽然听见苻缭唤了他一声。 “殿下。”苻缭轻声道,“那殿下也要多留心,东西是要送给心上人的。” 第81章 奚吝俭看见苻缭的眼尾有些湿润。 “我知道。”他看着苻缭的眼眸道,“这种事情,我有分寸。” “是么?”苻缭眨了眨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衣摆,“如此甚好。” 那奚吝俭先前的举动,也是在他所说的,有分寸的范围内么?还是那并不属于他要留心的寻常行为? 苻缭深知每人心中的标准都不一样。 即使奚吝俭漆黑的眼眸如此盯着他,似是要传递什么,他也不敢去想。 眼见苻缭无声地拒绝了自己的暗示,奚吝俭缓缓抚摸着手里的玉扳指。 “你明白的话,再好不过。” 他盯着苻缭,即使那人已经没有再看他。 苻缭余光能瞧见奚吝俭离自己又近了些,心中的迷雾似乎有些散开,但他仍不敢向前迈出步子。 “我刚刚听殷侍卫说了。”苻缭见奚吝俭向前走去,也跟上去,“但要这样统计人数,定是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别的不说,就是光与伤兵交谈,苻缭就认为压力已经很大了。他们大多有肢体残缺,看着便让人难过,何况是奚吝俭这样与他们一同上过战场,深知战场可怖之人。 奚吝俭会想起那时的情景么? 奚吝俭以为苻缭有更好的办法想说,转头却瞧见了他担忧的目光。 奚吝俭心尖颤了颤。 他叹了口气,不知这话说过多少次:“倒不如多关心下你自己。” 苻缭抿出一个笑容:“我差不多算是自由身,比不过殿下的。” 虽然身子差了些,但说到底,他的压力怎么能比得过奚吝俭呢。 “在讽刺孤身不由己?”奚吝俭轻哼一声。 奚吝俭何时会开玩笑了? 苻缭想着,也笑着道:“自然不敢。” 奚吝俭忽然凑近他,面无表情地挑了挑一边的眉。 苻缭有些奇怪,看着他一步步走近,最后伸手,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 有些痛,苻缭忍不住捂住那块开始泛红的皮肤。 他不解地看向奚吝俭,奚吝俭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径自朝着殷如掣的方向去了。 第173章 若真是关心自己,他们哪还能到现在还是纸包着火的状态。 奚吝俭心底生出几丝不满,又念起苻缭看自己的目光,最终还是又叹了口气。 双手攥拳攥得泛酸,才算把胸口处的无名火给抵消散了。 苻缭不明所以,但现在奚吝俭应该是要忙他的事了,苻缭不好打扰。恰逢之敞也聊够了,苻缭有些犹豫,觉得是时候带着之敞离开了。 虽然苻缭没与伤兵们正式交谈过,但毕竟是战友的主子,加之也知道苻缭帮了他们,见到苻缭来了,态度比以前好上不少。 之敞看见,比苻缭还要高兴,好像他们夸的是自己似的,也不忘吹捧自家公子一番,听得苻缭相当不好意思。 他看着不远处的奚吝俭,下意识地想再说些什么,奚吝俭却没有给他一个目光的机会。 苻缭见他与殷如掣在认真商讨的模样,最终还是悄悄地带着之敞走了。 “不和大官人说一声么?”之敞有些担心,怕失了礼数,“小的感觉……大官人对公子挺好的呢。” 要是让大官人寒心,虽然他挺照顾弟兄们,也难保不会生气。 苻缭一听,又犹豫了。 只是要打扰他,只为说一声我要走了,他觉得有些多此一举。 他也知道,这确实是基本的礼仪,但面对奚吝俭时,他总有种说不上来的羞赧与无所适从。 就好像,其实自己不说,奚吝俭也能察觉到。 像是为了验证苻缭的猜想一般,奚吝俭忽然抬眼,看向他。 苻缭被他的目光一刺,又见他眼眸里并未有责怪之意,心跳不由得加快了。 “不用了。”心中泛起一丝暖意,苻缭笑着道,“殿下知道的。” “是么?”之敞看了看奚吝俭,看见他低头在说着什么,“大官人真的知道?” 苻缭点点头。 “我们先回去吧,明日我还要上值呢。”他道,“你若是不舍得你这些弟兄们,留下来多聊聊也没问题。” 之敞嘿嘿笑了一下:“这不着急了,今日托公子的福,已经聊够了。那边的殷官人说他们不久后也会在京州住下的,到时候再聊也不迟。” 苻缭见他笑得快看不见眼睛,不由得感慨:“你真的很高兴。” 之敞被苻缭一说,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主动先走了。 他走一下顿一下,声音不知不觉间变小:“这不是,见弟兄们团结起来了,小的高兴嘛。”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之前见他们就那样趴在路上,小的有时候也怀疑,他们是不是那群与我共同杀敌的战友。有时候他们又说只有小的谋到了一个好差事,小的又担心他们是在讽刺小的,也不好说什么……好不容易找到了些谈资,他们好像也不爱听。” “如今他们倒是愈发像小的记忆中的模样了,自然是高兴的。”之敞的声音里带着些欣慰,“公子,说实话,小的还真有些怀念当初大家同甘共苦的日子,现在终于有了点这样的感觉了。” 苻缭有些意外,脚步也跟着变慢了。 “所以,你总爱打听事儿,也是为了他们?”他问道。 之敞挠了挠脸,并不是很想承认:“也没有吧……小的也喜欢听八卦呢,就是想找找,有没有能让他们也感兴趣的事,要是有就最好了嘛。” 之敞边说边傻笑,直到发觉公子笑着上了轿,才反应过来,连忙咳嗽两声,使唤车夫去了。 苻缭坐在轿中,听之敞打点好后,看他不好意思地掀开车帘,笑了笑。 “回去后,陪我去买点蜜饯。”他没有再提方才的事,“嘴馋了,府上添置得也不快。” 之敞感激地点点头:“哎,好嘞!” 苻缭说时,忍不住想到奚吝俭那时有些戒备的神情。 说戒备也不妥当,但他确实是紧绷着的,好像手里的小袋子犯了什么弥天大错。 苻缭有些遗憾。 不能解开的谜团又多了一件。 都是快要分别之时了,竟还要多出些让他不明所以之事。 比起现在,未来之事似乎更被规划得井井有条,而日子还是得一天天的过去。 翌日,苻缭还是照常去文渊阁上值。 林星纬心事重重,做完手中的事后便左顾右盼,生怕突然来了个不速之客。 苻缭怕过于明显的安慰反而使他压力更大,便只是对他笑笑。 林星纬见了,明白苻缭的用意,也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人会发现的。 平日这里就没什么人来,而且不过是苻缭替他值一天班,就算被发现,也可以借口生病,最多就是扣些俸禄的事。 “下值了。”苻缭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林星纬吓了一跳,而后迅速冷静下来,对苻缭点点头,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苻缭的想法与林星纬一样,如果不是突然有什么事,没人会发现他们换了一天值,而且也不乏借口。是林星纬一直心绪不宁,才总担心会发生意外。 送走林星纬后,苻缭也是无聊,翻阅起手里的文书。 这些是地方送来的乡试试卷,大部分纸张都泛黄了,经过战乱,残缺的也有不少。 倒是上面的字迹,无一不是工工整整,赏心悦目,让苻缭不由得感慨这样如同打印出来的方块字,竟然是真的能写成的。 一张试卷,包含着背后多少的努力呢? 第174章 北楚从分裂后便再没举行过科举,先前的制度看起来也不完善,苻缭看见要写姓名的一侧没有糊名的痕迹,有些试卷上还有极其明显的,莫名多出来的小标记。 苻缭触摸着粗糙的纸面,不禁想着这里的人,在十几年前又是什么样的? 苻缭脑袋放空,胡思乱想。 忽然,他从眼前的试卷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苻鹏赋。 苻缭一愣,反复确认好几遍,才敢确定眼前所见。 他又翻阅了一下送上来的名册,发现苻鹏赋竟然还是这一年的举人。 这是……真实的么? 他认识的那个苻鹏赋?认为读书无用,一提起读书人便怒发冲冠的苻鹏赋? 苻缭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兴许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苻缭记得自己还在工作中,先整理了剩下的试卷。在看见苻鹏赋的那张卷子后,他稍有犹豫,还是将其放回原处,一并放在该放置的地方了。 他收拾好,重新坐回座位上时,闻到了一丝奇怪的味道。 不是什么好闻的气味。 “哪里……有人在烧东西么?”苻缭低声自言自语,话出口时便发觉不对劲。 刺鼻的味道愈来愈大,他隐隐看见了火光,自摆放卷宗的书阁而起。 苻缭瞳孔骤缩,第一时间朝大门跑去。 可没跑几步,门前突然燃起了熊熊火焰。 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滚烫的热气霎时间侵入苻缭的皮肤,他已看不见前方的路,即使这条路他已经走得相当熟悉。 火焰不知何时开始侵占他的生存空间,即使文渊阁内堆放许多纸张,也绝不可能燃得如此迅速。 苻缭知道,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里,无处可逃。 可照理来说,今日当值的该是林星纬。 难道纵火之人是冲着林星纬来的? 苻缭的思绪到这里便中断了。 烟熏火燎让他敏感又脆弱的感官不得已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身,以祈祷这具身子能持续运作。 比起害怕,苻缭已经想到了遗憾。 没能见到想见之人的最后一面。 苻缭希望自己能产生点幻觉,能幻想奚吝俭及时赶到。 但他无奈地意识到,这里地处偏僻,即使有人注意到了浓烟大火,想要集结人力赶过来扑灭,也得花上不少时间。 没想到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苻缭还在想着,他之前决定要离开的时机相当匆忙,此时却不由得感慨人算不如天算。 奚吝俭…… 苻缭捂住口鼻,难受地咳嗽几声,生存的本能与心底的欲望让他企图再寻找些能让他活得更久的空间。 他不得已压低身子,向前探索道路。 意识渐渐模糊,苻缭闭起眼。 忽然,盖住双眸的眼皮感受到了红光之中的一缕清亮。 苻缭感受到了风。它在渐渐加大。 身边的火势朝着那道豁口袭去,收效甚微。 有人劈开了这层火海。 他挡住了自门外照射而来的阳光,却并没带来冰冷与畏惧。 难闻的焦味之间,隐隐有一股熟悉的香味流动,让人怀疑只是错觉。 苻缭忍不住流下泪来。 大抵是火势太大,生理泪水而已。 “奚吝俭。”他的身子已经率先做出了决定。 苻缭扑向那个朝他而来的身影。 第82章 奚吝俭比他苻缭先出口的话更快一步,出手把他揽入怀中。 苻缭止不住咳嗽,身子也没了力气,在接触到奚吝俭后身子一软,近乎瘫在奚吝俭怀里。 奚吝俭见状,直接将他打横抱起,快步出了火海。 脸边几乎要烧起来的热气渐渐散去,从刀山火海与人间桃源似乎只是奚吝俭几步路的距离。 苻缭缩在奚吝俭怀里。 怎么觉得,连这凶猛的火势都要畏惧奚吝俭三分。 对奚吝俭来说,就像是如履平地一般。 苻缭迷迷糊糊地想着,直到空气忽然清新的那一刻,才睁开眼。 皮肤的热度还没有退去,苻缭一时间竟感觉有些寒冷,下意识拽着奚吝俭的衣领。 苻缭听见身后有什么东西倒塌的声音,又看了看奚吝俭胸前的挂坠,见它平静地随着主人的呼吸起伏,不免怀疑这场火是不是自己的一个幻觉。 奚吝俭将他带远好一阵,才在一个亭子前停下。 苻缭方想起自己搂着奚吝俭的脖颈,就想松手,而双腿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没有任何着力点。 奚吝俭这样抱着他走了远远的一段路。 “殿下……”苻缭难为情地开口。 “现在知道叫殿下了?”奚吝俭说着,把他放下,强硬地带着他坐在亭里。 苻缭一时想不起方才自己喊了什么,有些疑惑。 自己开口了么?他甚至不能肯定。 苻缭看见自己搭在奚吝俭身上的手还在抖,想要拿起,都费了好大的劲儿。重新挪回自己身上,更是熬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随后他听见奚吝俭叹了声气。 他抬眼去看,没来得及反应,奚吝俭就已经把他按进怀中。 心脏剧烈地跳着,撞着胸腔,有些疼。 苻缭分不清是因为害怕,还是心动。 背后的大手一遍又一遍地抚平他衣裳上的褶皱,同时也有他始终不能平静的心。 第175章 “你心倒是大。”奚吝俭的声音有些发闷,“方才看你都要哭出来的模样,真是没心没肺。” 一出来,就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分明身子还在恐惧,意识却像是没经历过这事一般。 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这是……在担心他? 胸痛倏然一痛,苻缭却不自觉笑了笑。 “害怕么?”奚吝俭的声音自上而下地传来。 “怕。”苻缭轻声道。 怎么可能不怕? 怕再也见不到奚吝俭,怕还没准备好的分别。 奚吝俭顿了一下,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说不怕。” 苻缭忍不住笑了一下。 “我在殿下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问道。 奚吝俭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没有回答。 苻缭有些局促,不敢再看他。 他自然是怕,现在想想,若是奚吝俭晚了一步,他兴许就要失去意识。 然而,奚吝俭带来的温暖给予了他太多的安全感。 无论是将他救出火场,还是刚才那个安慰性的拥抱,都让他沉溺于眼前的宁静。 “殿下倒是,完全不害怕的样子。”苻缭小声道。 他的脚步平稳,虽然急促,但并不慌张,也是因此让苻缭觉得这场火并没有自己看见的那么恐怖。 “你是身子太弱,一有什么差池都得去鬼门关走一遭。”奚吝俭的语气似是埋怨,“好在文渊阁通风口较多,你又靠近门口,才有惊无险。” 原来奚吝俭也觉得惊险么。苻缭眨了眨眼。 完全看不出来。 苻缭伏在奚吝俭胸膛上,咳嗽两声。 奚吝俭说的没错,他现在又开始难受了。 倒不如说这种难受一直存在,只是方才死里逃生,他只顾着高兴,疏忽了身子发出的抗议。 奚吝俭捻去苻缭脸上的碎屑,确认他无事后才敢放松下来。 温顺的模样让他也有些松懈,想了想,还是把后半句话说了出来。 “而且这场火……”奚吝俭听见远处匆匆传来的脚步声,彻底放下心来,“很像。” 苻缭一愣,继而想起什么。 “殿下是说,这场火很像当初……广宁宫的那场火?”苻缭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问出口。 奚吝俭揉了揉他的发顶。 “不必在意。”他道,“你也看出来了,我对我母亲只有敬意,何况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苻缭点点头,但多少有些担心。 一样的毫无征兆的起火,一样的周围很巧地没有任何人在。 奚吝俭声音逐渐冷了下来:“真是不怕有人想起来。” 说罢,他顿了一下,又低低自嘲两声:“倒是真不会再有人想起来了。” 苻缭将他的自言自语听进,攥着他拇指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殿下记得。”他认真道,“殿下也能让全天下都知道这件事。” 虽然奚吝俭与他母亲的关系比较冷淡,但苻缭听得出来,奚吝俭对广宁宫一事心有愤懑。 他并没有自己说得那么不在乎。 奚吝俭的叹气里带着些许无奈。 “这些还算次要。”他拍掉挂在苻缭衣裳上的脏东西,“怎的又变成你安慰我了?” 苻缭笑了笑,眼里折射出些许光芒。 “谁安慰谁,也不是非要有定论的。”他放松身子,“殿下救了我,我也是想要回报殿下。” “哦?” 奚吝俭眉毛微微挑起:“救命之恩,能这么容易地抵掉?” 苻缭一顿,眨了眨眼,脸颊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 奚吝俭低低笑了几声,忽而听见苻缭的低语。 “救命之恩,也不止这一次了……” 在最初的比试里,奚吝俭就救过他一命,否则他现在早死无葬身之地。 奚吝俭瞳孔微微缩了一下,一时不知说什么应对,只好当作没听清的模样。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怀里这个人要故意试探他的想法。 可见到他莫名纠结起来的面容,奚吝俭便知自己多虑了,恐怕苻缭还在为季怜渎那点儿生编硬造之事烦恼。 平日里那么聪明,为何偏一心认定自己钟情于季怜渎? 再者,他最清楚人是会变的,就没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 奚吝俭稍稍摇了摇头。 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苻缭看着远处的火势,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不过他听不见有没有人声。 “文渊阁……” 他觉得很可惜:“里面都是许多文人的心血。” “不必太过担心。”奚吝俭握住他的手腕,“这场火看起来凶猛,但大抵是外围有引燃物,将文渊阁包起来了,至于里面的卷宗一类,只要及时扑灭,还是能救回不少的。” 而且,除了他们两个校书郎,也基本再没人会去在意这阁内的东西了。 奚吝俭眼眸有些晦暗,手上使了点力。 苻缭小小地惊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松了力气。 苻缭看着自己腕上一圈红色的痕迹,出神了一下,才道:“还有,今日其实是林星纬当值,这场火也许是冲着他来的。” 奚吝俭却摇摇头。 “真要杀他,哪要这般大动干戈。”他道,“那人很清楚自己的目标。” “可这件事只有我与林星纬两人知道。”苻缭道,“我们换值并没有告诉其他人。” 第176章 “话既然出口,你怎敢保证就只有你二人知晓?”奚吝俭道,“你以为孤是无事闲逛至此,恰巧救下你?” 苻缭一愣。 “殿下也知道此事?” “我能知晓,自然也有其他人能知晓。”奚吝俭没有否认。 “那……”苻缭看着他缓缓问道,“这场火,也在殿下意料之中么?” 奚吝俭一惊,立即否认。 “不。”他道,“我也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出手。” 若说以往,他还能放手让苻缭置身险情,再将他拉回来。 如今,他不敢面前的人再有任何闪失。 也是出征之事有人接应,他才敢放心交给苻缭。 苻缭见奚吝俭眉心紧皱,生了些要抚平的冲动。 “我没有责怪殿下的意思。”他解释道,“就算殿下真的有这个想法,我也相信殿下不会让我出事。我只是好奇,我除了面上与殿下共事过,再无得罪谁。是谁还要连同这文渊阁都一并烧毁?” 苻缭这般问着,心底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所以他的语气并不疑惑,奚吝俭也听出来了。 奚吝俭迟疑片刻,才开口。 “这本来与你无关。”他道,“是我把你卷进来。”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苻缭不知奚吝俭为何开始自责,“这是我的选择。我并非不知朝堂水深,我更清楚殿下的能力。” 奚吝俭还是摇摇头:“我没有自责,我说的是事实。” 他不动声色地把苻缭又往自己怀里拢了拢。 “你说,我们如今最大的敌人是谁?”他问。 出征与离京是奚吝俭要面对的难题,至于自己,其实没有什么难事。 这背后的推手,苻缭也已经知晓。 “米阴。”苻缭道,“殿下也该是想与他做个了断。” 奚吝俭点点头:“就是他。是他想要你的命。” “为何?”苻缭道,“他的重心应当不在我这儿。” 奚吝俭没有切实证据,而理由也不好说出口。 “他只是……”奚吝俭欲言又止,“他终究是冲着我来的,不过是不在意这条路上有多少牺牲品。” 苻缭不知奚吝俭没说出口的话代表什么,但直觉告诉他,奚吝俭并非要刻意瞒着他。 “至少我现在活得好好的。”苻缭笑道,“殿下想来也做好准备了。” “这是自然。”奚吝俭卷了卷他的发尾。 苻缭发觉自己愈发不抗拒这样与奚吝俭的互动了。 不知是自暴自弃,还是…… 苻缭倚在奚吝俭怀里。 即使意识到了,也不想离开。 “还有件事,孤得告诉你。” 奚吝俭自称的变化让苻缭警觉起来。 他挺直了身子,对上奚吝俭的目光。 “何事?”苻缭已经有不好的预感。 “你也说了,换值这件事,是你与林星纬私下说的。”奚吝俭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文渊阁走水,无人伤亡自是庆幸,但这也算当值人员失职。” “所以,失职的人是林星纬,他定是要被追责的。” 苻缭动作一僵。 “你今日并不当值,他们待会见了你,你可以说就是闲逛到这儿,没人见你我从阁内出来。”奚吝俭眯了眯眼。 “不行。”苻缭皱眉,“若真要说失职,就该是我。” “你知道这失职的后果如何么?”奚吝俭语气冰凉,“虽然当今北楚不甚重视这些文书,但定罪的是奚宏深他们,奚宏深身边有谁你是知道的,你觉得你能逃一死?” 苻缭攥紧了衣袖。 “我在官家面前也说的上话。”苻缭强硬道,“做决定的终究是官家。” “那你得先说明你为什么与林星纬换值。”奚吝俭道,“就算你能自圆其说,林家发丧那边不可能没有米阴的人,到时你的罪名可就不止失职这一条了。” 奚吝俭的口吻像是把他钉死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他正思考该如何应对之时,奚吝俭又开口了。 “这一步棋的所有目的,就是要你的命。”他道,“林星纬是死是活没有人在乎,就算你想脱罪,米阴也会想办法把罪名安在你头上。” 苻缭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孤可以帮你解决。”奚吝俭道,“相应的,林星纬难逃此劫。” 苻缭攥紧拳。 奚吝俭说的没错。 米阴自然不会在意自己与林星纬的关系,但苻缭怎么可能不在意林星纬的安危。 他还是摇摇头:“不……” “你弄错了一件事。”奚吝俭陡然打断他。 苻缭感受到了一阵寒意,方才的安全感遽然消失。 “现在能做选择的只有孤。”奚吝俭一字一句道,“在孤眼里,比起其他人,你更重要。” 他的目光擒住苻缭,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第83章 苻缭如坠冰窖。 来不及思考奚吝俭暧昧不清的话语,苻缭第一时间滋生出的一丝安全感立即被担忧与恐惧代替。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林星纬去死。”他阐明自己的立场,“我知道我说这话相当得寸进尺,但事情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文渊阁的方向,火势不知何时比方才小了一些,加之奚吝俭方安慰过他,苻缭没有那么担心阁内存放的文书。 第177章 “如今火还没灭,就算官家要追责,那也得等他问清情况,在这段时间里,起码能通知到林星纬。”苻缭继续道,“他大抵……还在哀悼他的父亲。他的家事都尚未处理完……而且,殿下在之前不也放了他一马么?” 奚吝俭若真不在意旁人,林家还不至于活到现在。 苻缭的目光里带着些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恳求。 奚吝俭揉了揉眉心。 他沉默半晌。 “话都让你说完了。”奚吝俭最终看着他说道。 他面上没什么变化,但苻缭听见这话,眼睛顿时亮了亮。 还没高兴起来,忽然想到什么,又变得有些纠结。 “这样,会不会打乱殿下的计划?”他担心道。 奚吝俭忽然这样坚决,难道是另有隐情? “孤若说打乱了,你会放弃么?”奚吝俭挑了挑眉。 苻缭端详着他的神情。 奚吝俭如果不想让他知道,一定不会表现出来的。 可现在看来,是没有的样子。 于是他摇摇头。 “若是如此,我会另想办法的。”他道。 奚吝俭对苻缭的回答并不意外。 不如说,他一开始就想到了苻缭会如此回话,所以对苻缭少见的强硬也并不担心。 恰恰是因为苻缭的如此性子,让奚吝俭愿意与他谈论此事。 在自己强调过能在此事上有所周转的情况下,他第一时间仍没想到寻求自己的帮助。 “要是想不出呢?”奚吝俭紧逼着问道。 苻缭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但还是笑道:“总会有办法的。” 对上奚吝俭的目光,苻缭好像意识到什么。 他稍微歪了歪脑袋,有些试探地继续盯着奚吝俭。 “毕竟这火烧得欲盖弥彰,也许这事没有我们想得那么难呢。”苻缭道。 其实在奚吝俭强硬地回绝他时,他隐隐有了些想法,所以才要据理力争。 “这么说,你已经想到办法了?”奚吝俭指尖动了动。 苻缭思索了一下,点点头道:“一点点。” 只是有些地方,需要奚吝俭帮忙。 但这毕竟是自己的事,不好再多麻烦他了,奚吝俭也有事要处理,现在寻他帮忙,岂不是给他徒增压力。 而且刚刚才算……与奚吝俭有分歧吧?现在再大言不惭地要奚吝俭帮助,怎么看都是自己不知分寸。 奚吝俭见他纠结的模样,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摩挲着自己的玉扳指,有些玩味地看着苻缭。 “记得你和孤说过,要想对方明白心意,就得开口说出来。”他道,“怎么到了自己身上,便不愿开口了?” 苻缭顿了顿,意识到奚吝俭是在调笑自己,有些羞赧。 “殿下说得是。”他道,“只是这件事,本就不愿再麻烦殿下,自然是不必说的。” 话虽如此,通过奚吝俭这问话,苻缭也知道,奚吝俭当是猜出自己在想什么。 “孤答应与不答应,那是孤的事。”奚吝俭道,“你觉得光是把这话说出来,便会给孤压力?看上去倒是你自己会这样。” 奚吝俭没有拉开与苻缭的距离,两人说不上极近,但这样的距离让苻缭听着话莫名脸热。 与奚吝俭相处这么久,苻缭对他性子的了解早已比在书中浅尝辄止深多了,知道奚吝俭有时就是会忽然打趣自己。 而今这脸热多了层其他的含义,苻缭并不敢多看奚吝俭。 “我也没有……”他弱声反驳,“只是这件事本就与殿下无关。” “有关。”奚吝俭突然道。 他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凝重起来。 “这件事说到底与我有关。”他抬眸望着苻缭,“所以我会帮你,不必过意不去。” 苻缭沉默片刻。 米阴要自己死,究竟和奚吝俭有什么关系呢?而且,米阴是为何要在此时对自己下手? 苻缭想不清这之中的利害关系,见奚吝俭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觉得也问不出什么。 “殿下愿意帮忙,那再好不过。”苻缭眨了眨眼,“但我也说不好,这招有没有效。” 苻缭认为自己的设想还是说得过去的,但要真正实施起来,恐怕有些困难。 “说来听听。”奚吝俭想看看身边的人又有什么偏要两全其美的方法。 苻缭张了张嘴,刚要开口,奚吝俭便道:“凑近些。” 苻缭顿了顿,看着奚吝俭近在咫尺的脸。 已经够近了。 苻缭这么想着,还是照做,将脸凑近奚吝俭的耳边,看见他被锁骨顶起的布料,褶皱描摹出衣裳下的线条。 苻缭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 微妙地停顿后,苻缭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的神智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表达清楚自己想说明的意思。意识愈发飘忽,往奚吝俭漂亮的肌肉线条看下去,直到被衣裳彻底包裹住。 苻缭说完,想要离远些,发现奚吝俭的手按在自己的后背上。 感觉没有使力,苻缭却动弹不得。 熟悉的气息袭击他的感官,苻缭就这么看着自己的身子趴在奚吝俭怀里,丧失了反抗的想法。 一向敏锐的奚吝俭也像是没发觉苻缭的不对劲,自言自语般地考虑着苻缭的想法。 “你的办法有可行性。”奚吝俭道,“但林星纬呢?” 第178章 “我与他在林家的事上也算一起暗度陈仓。”苻缭下巴搁在奚吝俭肩上,说话有些含糊,“与他说明前因后果的话,他能理解的。若是不愿,我再另想办法便是。” “说得容易。” 奚吝俭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抱怨,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苻缭的脸。 见到苻缭皱了下眉,揉着自己脸上那一片嫩红,奚吝俭心里感觉到微妙的满足,才作罢。 “再难也要面对。”苻缭道,“倒不如一鼓作气。” 奚吝俭长长出了口气。 “你所托之事,我能办到。”他最终还是妥协,“就照你说的做。” “真的?”苻缭抬起头,更像只趴在主人身上的小兽,“多谢殿下。” 奚吝俭眉尾刚放松下来,就听见远处突发一片杂乱声,而后归于宁静,无声地有些诡异。 奚吝俭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连忙起身,苻缭见状也随他一起,却被奚吝俭制止,让他留在原地。 “奚宏深来了。”奚吝俭冷笑一声,“还真是急了,火还没扑灭,就敢着让官家来看这一片狼藉。” 苻缭听见了这之中更让人担忧的事。 “官家现在来了,岂不是要现场追责?”他问道,“若是周围有人能劝阻,他说不定还会再想想,但米阴要是急于达成目的,则更该怂恿官家即刻定夺了。” 而自己还不能发挥作用。光是要撇清自己失责的罪名,就足够他与米阴明争暗斗一阵子了。 苻缭正担忧着,奚吝俭心中已有论断。 “所以你别在奚宏深面前出现。”他朝苻缭道,“孤有办法解决。” 苻缭看着他的双眸渐渐没了温度,想起他方才那突然强硬又暧昧的话。 “殿下……” 这样紧急的情况,奚吝俭大抵会遵从他本来的想法吧。 那样确实是最稳妥,也是能达到他目的的方法。 奚吝俭从上到下将他扫视一遍,随后牵起他的手。 苻缭猝不及防,愣愣地看着奚吝俭的动作。 奚吝俭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心,将热意传递到苻缭略显冰凉的指尖。 “相信我。” 第84章 “公子……” 之敞的手在面前挥了几挥,苻缭才倏然反应过来,看着面前的人。 “之敞?”苻缭努力回忆着在这之前之敞说过什么,“……有什么事么?” 之敞欲言又止,看了一眼桌上。 那碟水果,他端来时,还缀着闪亮亮的水珠,结果到现在,别说水珠了,就连那果子本身的水分,看起来都是干了一样,无精打采地蔫在做工精致的碟上,看起来相当突兀,若是换做脾气不好的主子,恐怕就要挨骂了。 就像是先前的公子一样……不对,想到哪里去了。 之敞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方才还想着公子怎么出神得这么厉害,结果自己也跟着走神了。 “公子,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之敞见苻缭好像也没察觉自己那片刻的走神,不免庆幸,“公子自下值回来,到现在都没吃过什么……可是走水吓着公子了?” 苻缭这才反应过来。 他对之敞笑了一下:“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之敞不好意思地摆摆手:“嗐,都是听来的……小的运气好,就是听见弟兄们抱怨,多嘴问了几句,好像这消息,是不是没传出来?” 他说着,紧张地东张西望一番,好像真怕这密谈被听了去,又紧张地看了苻缭一样,似乎在期盼得到他的同意。 苻缭反而没多关心这些事。 当时奚吝俭漆黑的眼眸一看他,他仿佛就被抽掉了浑身的力气,连脑袋也变得一片空白,愣愣地照奚吝俭的话去做。 避人耳目,回到了府上,假装这一切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宫里人的注意力都在文渊阁上,苻缭特意绕后,即使与他们擦肩而过,他们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苻缭便这样有惊无险地离开了。 在路上,他倒是遇见了季怜渎。 很显然,季怜渎没有看热闹的习惯,听见有一处失火后,他眼眸一转,便朝着另一个方向去,看样子也是早有准备。 苻缭目睹了这一切,而季怜渎大抵是一心想着如何完成他的计划,没有发觉苻缭。 苻缭念及那日季怜渎与自己近乎绝交的话。 说不上悲伤,但多少也有些怅然,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苻缭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也愈发遥远。 来不及想那么多,苻缭快步回到府中,悬着的心才算稍安稳下来。 但也并不完全安心。 一开始确实是有些担心奚吝俭会按照他认为的最稳妥的方式——那样不近人情的方式去做,但冷静下来后,苻缭首先意识到的就是,他其实又要再去面对他厌恶的那群人。 而他每次都不愿让自己参与其中。 自奚吝俭决定让自己参与他的计划后,苻缭不认为这种做法是认为自己会给他拖后腿。 他有意保护自己。 那自己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 他会想到要保护自己。 这样的念头仅仅只是产生在苻缭脑海里,就让他浑身一颤。 短暂的喜悦被将临的问题所取代,苻缭很快又担心起宫内的状况。 察觉了之敞的目光,他才回过神来,拿了一个李子放在嘴里,好让之敞不觉得是白费功夫。 第179章 苻缭知道,之敞主要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眼巴巴的眼神透露出他确实是一个很喜欢八卦的人。大抵也是如此,他选择用茶余饭后的谈资维系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 经过奚吝俭的帮助,想来他们也会有很多话说了。 苻缭清了清嗓子,不大自在。 “我下值得早,对这事并不大清楚。没想到难得有心思在宫内走走,还会遇到这样的事。”他道,“宫内出事,总是不好的,不让传出来也正常。” “也是哦……”之敞没怀疑过自家公子话语的真实性,点了点头。 公子脸色仍是煞白,大抵是吓着了。兴许是好面子,不肯说出来? 之敞想着,没有点破。虽然公子已经相当勇敢了,当年他们几个入伍时,见到火光都差点吓得屁滚尿流,公子竟然还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不过,他这么想着,也没有要往这方面提的意思。 “要小的说,就该都怪那当值的,竟这么不小心,让火起得如此大。”之敞责怪道,“要不是那人,公子也不至于如此匆忙。” 苻缭干笑一声,喉咙有些发疼。 “是啊……”他艰难地开口道,“官家知道了,定是要生气的。” 奚吝俭究竟该如何应对,林星纬此时又在做什么呢? 照林星纬那副担心的样子,他可能还会回来继续他的当值,若是再和奚吝俭他们撞上…… 苻缭心脏猛地一痛,像是印证他的话一般,让他遍体生寒。 “公子,要不要给公子煮点热汤?”之敞不敢明说,担心道。 苻缭眨了眨眼。 “不必了。”他道,“不过要麻烦你,再帮我打听一下文渊阁走水的事。” “啊?”之敞疑惑。 苻缭接着道:“我不明不白就被轰走了,就是好奇,不知这火是怎样起的?你能不能帮我打听出来?” 之敞一听,明白了。 公子这也是好奇嘛! 之敞立即代入自己,连忙点点头:“公子放心!就算消息被锁了,小的也一定能打听出东西来!” 那公子的脸色,大抵也是单纯被吓着了。毕竟公子都下值了,不可能还待在文渊阁里嘛!那眉头紧皱的模样,应该也是在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吧? 之敞立时有了精神,尤其见苻缭笑着对他点点头,更是高兴,说什么都要讨自家公子的欢心。 “那公子不要紧的话,小的就去打探消息啦?”之敞还是征求了一下公子的,见苻缭朝他点头示意后,才敢放心离开。 苻缭见之敞走了,身子重新软在床榻上。 他不由自主朝一旁的墙壁望去。 越过这道墙,就是缺口,奚吝俭从这儿来的时候总是悄无声息,又来得随意,好像从任何一处来这里都易如反掌。 可他等了很久,都没有一点儿异动。 苻缭垂下眼。 最煎熬的是,他不能做什么,米阴这一举动导致他只能被动地等待结果。 苻缭发觉自己似乎有些明白了。 虽然米阴是冲着自己来的,但现在的情形来看,要面对危机的是奚吝俭。 苻缭想着,心尖泛起一阵波澜,像是心中藏的秘密被人发现一般。 确实,从根本上来说,是要找奚吝俭麻烦。 但米阴是如何肯定,奚吝俭一定会出面帮自己解决这个问题? 奚吝俭又是为何,要如此坚定地将自己护在他的身后? 苻缭眼前又闪过季怜渎的背影。 他心乱如麻,深知最优的解决办法是去找奚吝俭。 他说不清是这是自己理智下的判断,还是私心在作祟。 苻缭忽然觉得,不该把之敞打发走的。 万幸,之敞很快回来了。 可惜带来的是不好的消息。 “公子!小的打听到了!”之敞一脸兴奋,“但是公子千万不要往外说啊,嘿嘿……这可是小的好不容易套出来的话……听说官家很生气呢!要是隔墙有耳……” 他说着,还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但显然他不觉得在明留侯府里,还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苻缭闻言便感觉有些奇怪。 官家很生气,大概是因为奚吝俭吧。 所以,奚吝俭想做什么,他就越不让奚吝俭达成什么。 奚吝俭也清楚这点,照往常的管理,是反其道而行之,可官家身边还有米阴与徐径谊,必然不会让奚吝俭得逞。 “发生什么事了?”苻缭的声音有些颤。 之敞还在酝酿着如何跟公子说清,并没发现苻缭的情绪不对。 “小的也是听说。”他一再强调,“听说……大官人也在那,真是奇怪,不知道大官人去那做什么,总之官家也来得很快,然后他们就正好撞见了。” “大官人好像也很生气?听说是有重要的典籍被焚毁了,所以就想给当值的官人定罪——大官人原来一直是这个脾气……”之敞挠了挠头。 之前没接触过大官人时,总有传闻说得比这还要凶残,他也没觉得不对,可如今有幸见过大官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呢…… 也许是那典籍对大官人真的很重要吧?是什么兵法、阵法之类的? 苻缭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几个字:“然后呢?” “然后,呃、官家看见阁子被烧了,肯定也很生气,所以也要问责呢。”之敞努力回忆,“不过是听说没有伤亡,所以官家迟疑了一下。” 第180章 “结果,当值的官人就直接被大官人给杀啦。”之敞只对结果记得最清楚,“然后就不知道官家怎么处理的了……不过官家应该更生气了吧?” 他越说越小声,心中还是有些发虚,转眼才看见公子僵在床边,迟迟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当值的官人……”苻缭喃喃。 “是呀,文渊阁起火,那他肯定难逃问责。”之敞道,“不过大官人是直接了些……人没有伤到的,顶多撤职,再不济流放嘛。不过他也是倒霉,触了大官人霉头。” 之敞不免庆幸,今日不是公子当值。 苻缭连笑容都挤不出来。 “你说大官人杀了他,可是有人亲眼见过?”他缓缓问道。 “自然!”之敞拍着胸脯道,“那血溅了好远呢,才让我那弟兄看见的!” 苻缭开始头晕目眩。 是林星纬?还是替罪羊? 无论是谁,都不该…… 脑海中闪过分别时奚吝俭对他说过的话。 相信他。 苻缭咬着唇。 奚吝俭不会那么冲动的,其中一定还有门道。 既然人死了,那闹剧也该结束了,奚吝俭会来找自己么? 与苻缭内心相呼应一般,院前传来动静。 但不是苻缭熟悉的。 确实有人来了,来得很急,脚步很乱。 苻缭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见过官家。” 苻缭来不及行礼,奚宏深已经哭着扑进了他的怀中。 第85章 “官家?”苻缭错愕,还是先伸手抱住了他,安抚地拍了拍奚宏深的背,“官家怎么了?” 之敞一开始还没看见这小孩在哪,直到瞄见公子蹲下来,他才猛然发觉。 而且,这个小孩还是……官家! 之敞面色一白,见到后面匆匆赶来的家丁皆是慌张,但看见自家公子似乎应付下来了,又缓了脚步。 官家是一个人来的。 若不是看门的侍卫认得他是官家,兴许还要被当作无理取闹的孩子给赶出去。 恰逢侯爷不在家,没有能做主的人,而官家又是来找世子的,那也省去许多功夫。 之敞眼疾手快,连忙示意跟上的家丁们尽数退下,自己跟公子示意后,得到允许,也悄然退下了。 奚宏深还在哭,但是被苻缭抱着,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耳边也不再那么吵了,便渐渐平静下来。 他抵着苻缭的外裳,直接把脸上的沾着的液体抹了上去,吸了吸鼻子,才总算止住眼泪。 他从苻缭怀里起身,见到苻缭蹲在地上,仰视着他,心情又好了一些。 “奚吝俭又欺负我。”他开始告状,“米阴竟然也没帮着我说话,讨厌他们。” 苻缭的思绪渐渐理顺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道:“官家先坐,发生什么事了?” 奚宏深坐在椅子上,顺手拿了果盘里的一瓣苹果,咬了一口后就吐出来,剩下的也扔在桌上,牵过苻缭的外裳擦了擦手。 苻缭顿了顿,道:“官家这样不方便吧。” 说着,他就把外裳脱下,直接交到奚宏深手里。 奚宏深满意地哼哼几声。 “你知道你上值的那个阁走水了么?”他问道。 苻缭迟疑片刻,似乎在思考,摇摇头:“我刚下值回来,走时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走水了?” “那不重要。”奚宏深立刻接话道,“重要的是奚吝俭,他又和朕对着干!” 苻缭抿了抿嘴,问道:“殿下是哪里惹官家不高兴了?” 奚宏深撇撇嘴:“不就是这走水的事!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米阴说得很严重一样,非让朕去看,本来追个责就好了,结果就连追责的权力他都不给朕!本来就该死的人,他怎么就不让朕下口谕!” 他猛然捶了一下桌子:“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啊?!朕可是先皇的嫡子!本来就名正言顺,他怎么还敢挑衅朕!” 苻缭试探着拍了拍奚宏深的手,见他没有反抗,才道:“没关系的,殿下不是马上就要出征了么?再如何让官家不高兴,官家也马上见不到他了。” 奚宏深眨了眨眼,似乎才想起这事。 “是哦。”他喃喃道,又看向苻缭,惊喜道,“你快搞定他了,是不是?” “唔。”苻缭含糊地应了声,又问道,“官家何不补一道口谕?就算那人先死了,也依旧是官家的意思。这样一来,殿下不就是在遵照官家的意思了么?” 奚宏深一愣,旋即皱起眉头,看上去在思考。 “朕没想到……”他小声说,“而且……” 苻缭便又弯了些身子,礼貌地看着他。 奚宏深看着面前认真的人,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朕本来也是要治罪于他,都是要他死的,那不就和奚吝俭做的事一样么?岂不是很没面子……” 苻缭有些意外,一想到他的年龄,又觉得合理了。 “怎么会呢,这不是正说明官家遵从律法么?”苻缭道,“殿下被诟病的,不就是这点么?” 奚宏深恍然大悟,但现在意识到也没什么用了。 他咂咂嘴,有些生气。 早知道当时就说了。 苻缭看出奚宏深内心所想,只是静静地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奚宏深的思想确实囿于年龄,但他已经被宠坏了,认为全世界都得围着他转,稍有不慎,就难保性命。 第181章 这一点已经不是年龄能够解释的问题了。 他亲耳听见过奚宏深的想法,听他向自己抱怨他自以为没有任何问题的念头。 他犯下的错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抹去和原谅的。 奚宏深没有在意苻缭,他低头自己想了一会儿后,道:“还是你最听朕的话。” 苻缭应道:“官家身边也有许多人。” “但他们和你不一样,特别是奚吝俭。”奚宏深不满地哼了一声,又突然笑了一下,“但是只有朕能做皇帝!哼哼,他再怎么耍把戏,这个位置也只能是朕的!” 苻缭没有作声。 奚宏深似是想起什么,喃喃道:“谁让他无视我……我可是从龙椅后面被人抱出来的,他竟然看都不看我一眼。” 苻缭愣了一下,没有打断奚宏深。 “他的盔甲恶心死了,都是血,银色的,刺眼得要死。”奚宏深死死抓着自己的手臂,咬着嘴唇。 讨厌的银色。 就在大殿上,他一个人,站在正中央,周围都是尸体,都是血。 即使如此,也不能削弱那锃亮的盔甲的分毫。 那么亮,是想要所有人都看着他吗? 奚吝俭为何不在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是未来的皇帝么? 他为何不及时迎上来,表达对自己的敬意,而宁愿去和旁边一个灰头土脸的人低头说话? 他为何要无视我? 讨厌的奚吝俭。 奚宏深紧皱着眉头。 苻缭知道了他如此厌恶银色的原因。 但他想到的是,能否亲自见到奚吝俭身着战袍的时候? 虽然这并不是好的征兆,但苻缭知道,自己的私心已经逐渐占据上风。 奚宏深吸了吸鼻子。 “算了。反正奚吝俭很快就要滚出京州,这点小事,朕不和他计较。”他哼了一声,“文渊阁被烧了,要恢复也得好一阵子,反正那里也没人来,就算你休沐了,不用报给吏部,等修好再说吧。” 于礼苻缭需要道谢,但还没等他开口,门就被敲响了。 “官家。”之敞的声音很紧张,听起来是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呃……哦,米、米总管有要事请见官家!” 苻缭立时紧张起来,攥紧衣袖。 奚宏深顺着声音看向门外,嘟囔道:“这么快就来了……” “让他进来。”他高声道。 门被推开,苻缭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 “米总管。”他淡淡行了一礼。 “世子折煞老奴了。”米阴也客气地与他回礼,只是那双眼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奚宏深不想那么快回宫里,撑在凳子上磨蹭。 “有什么要事,是总管要亲自来府上寻朕的?”他问道。 “官家。” 米阴朝奚宏深躬身,却是冷冰冰地瞥了眼苻缭:“林官人确实已经死了,老奴自作主张,拖去乱葬岗了。” 苻缭指尖发凉,避开米阴的目光。 他极力克制自己面上没有表情,就像与自己完全无关一般。 总之,奚吝俭已经杀了这个“失责之人”,米阴要害自己的目的已经完不成了,他不能再强求官家治罪自己。 只是这个不该死的人…… 苻缭尽量使自己的吐气不动声色。 奚宏深却是发怒了。 好不容易才说不想管这事,米阴怎么又莫名提起来? “朕当然知道他死了!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奚宏深不耐烦地跺了跺脚,“没什么事就别来烦朕了!” 说罢,他又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和谁发脾气,缩了一下身子。 但朕才是皇帝。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朕才不用害怕谁。 奚宏深下意识地朝苻缭身边靠了靠,发现他面色发白。 哦,这个失职的人是他同僚,他应该是会害怕的来着。 奚宏深难得地站在其他人的立场上思考了一下。 “你别怕啊,又不是你失职。”奚宏深撇撇嘴,“那火烧那么大,离谱得很,一看就是他没用心,他们家都一个样。” 苻缭抿着嘴,没有说话。 “官家,还有一件事。” 米阴的声音再次插进两人之间。 奚宏深身子抖了抖。 “什么事?”他问。 “徐官人遇刺了。”米阴的声音还是很平静。 奚宏深愣了一下:“谁?徐径谊?” 米阴点了点头。 看米阴毫不慌张的模样,奚宏深以为没出多大的事,笑道:“什么人要刺杀他?拿下了没?” “徐大人有生命之忧。”米阴淡淡道。 奚宏深瞳孔缩了一下。 “刺客呢?” “没能及时捉拿。”米□□,“但有人认出了此人的身份。” “谁?”奚宏深立即问道。 苻缭闻言,立即知道米阴要针对的人是谁。 “而今担任笙管令的优季。”米阴看了眼苻缭,“璟王看上的那名伶人。” 奚宏深也像印证他的推测一般,眉飞色舞起来。 奚宏深眼睛亮了亮:“所以说,他是奚吝俭的人?” 第86章 米阴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奚宏深才发觉这个事实,但也正合他意。 “正是。”他应道。 “原来奚吝俭看上的就是这个人……他杀徐径谊做什么?”奚宏深问道。 第182章 一想到他与自己也挨得很近过,奚宏深皱了皱眉。 不过,既然他的目标是要杀徐径谊,那和自己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奚宏深的表情又放松下来。 “既然他是奚吝俭的人,一介伶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去刺杀我北楚重臣?想必是背后有人授意。”奚宏深摸了摸嘴,“而且正巧赶在这走水的时候,谁知是不是其中有什么阴谋?” 他总算找到了可以发泄的口,连忙对米□□:“那还不快将那刺客捉拿?还有,虽然那刺客跑了,那人身份不是清楚了么?奚吝俭难道能否认不成?” 米□□:“刺客自然跑不了。但官家要如何处置璟王?” “处置?”奚宏深一时愣住,“朕……现在就能处置他了?” “刺客与璟王一伙,官家自然可以以此为由降罪于他。今日敢刺杀重臣,谁知明日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米阴语气很淡,但其中引诱之味让苻缭听着就皱起眉头。 “那他……可以死了?”奚宏深的眼睛亮了亮。 “官家既然想殿下离开京州,就该借着这个借口逼他离京出征,以表忠心。”苻缭立即道,“这样,殿下即使知道官家想法,也不得不照做,因着他是理亏的一方,还能使他与那伶人决裂,不是更加使他不痛快么?” 显然苻缭的说法打动了奚宏深。 他对奚吝俭恨之入骨,自然乐意让奚吝俭再痛苦一点。 “不可。”米阴往前站了一步,隔开奚宏深与苻缭,“官家难道真想璟王离京而已?” 他的声音很冷,让奚宏深打了个寒战,进而被点醒。 没错,他并不只是不想看见奚吝俭那么简单而已。 他想要奚吝俭死。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但……总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给塞回了这个念头。 总是阻止他这么做的,不就是米阴么? 奚宏深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又被他阴冷的眼神下意识给吓了回去。 不过,米阴说的倒是没错。 怎么能因为拖了这么久,就忘记自己最初的想法? 苻缭立即上前一步,摇摇头,对奚宏深道:“官家难道不是想折磨殿下?就这样要他死岂不是太容易了些,官家难道不想讨回来?” 奚宏深刚要开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折磨,好像是更痛快一些。 米阴把奚宏深挡在身侧,高高地俯视着他。 “官家。”他缓缓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米总管为何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苻缭道,“殿下离京出征,战场之事谁也说不好,为何总管说得如此肯定?” 见奚宏深也有些猜疑地看向米阴,苻缭不敢耽误,接着道:“难道其实总管本就向着殿下,钦佩殿下的实力?” 奚宏深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思考这句话的可靠性,只觉得通过米阴的举动与苻缭的问话来看,确实像这么回事。 像,在他眼里等于有苗头。既然已经能被人看出来了,说没有这样的居心,谁信? 但他是从小带自己长大的人,而且基本是向着自己的……怎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呢? 许多针对奚吝俭的举措,也都是他提出的。 奚宏深越想脑子越乱,察觉到两人的视线都在望着自己,有些生气。 “看着朕做什么!总管,他这么说你,你没有什么要说的么?” 米阴躬身道:“奴婢在官家身边的时间很长,天地可鉴,奴婢从来没做过什么有违官家的事。不知世子是何居心,要这样污蔑奴婢?” “我不过是提出一个猜测,总管莫要当真。”苻缭不慌不忙,“我也明白官家的想法,但上木终究是要收回来的,而今殿下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倒不如顺风使舵,这样可谓一举多得,世人还会称赞官家的智慧。” 奚宏深的眼睛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亮了一下。 称赞。 “那……还是,照你说的做好了。”奚宏深朝苻缭道,又看了一眼米阴寻求意见:“这样没问题吧?奚吝俭要想撇清关系,那必须得离京。” 到时候,在他离京路上再做些什么也不迟。 出乎苻缭意料的是,米阴没有再反驳。 苻缭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好征兆。 “既如此,奴婢还是先派人将刺客捉拿。”米阴淡淡道。 既然季怜渎已经敢刺杀徐径谊,想来他身上的毒也该去了。 他能逃脱第一次追捕,也能逃脱第二次。 现在将火引到奚吝俭身上,恰好遂了他的意。 奚吝俭应当比自己要早些知道这消息,知道官家会怎么做,也不用自己再多担心。 苻缭小小吐了口气。 “好!”奚宏深一挥手,“给朕大张旗鼓地抓!然后去找奚吝俭兴师问罪!现在!” 他看也不看苻缭一眼,指挥着米阴,与他一同出了门。 片刻后,之敞探头探脑地从没关好的门外看了进来。 “公子,官家他们走了。”他压着声音道,“公子还有什么吩咐?” 苻缭后知后觉地头晕,摇了摇头。 “我休息一会儿。” 苻缭便坐在桌边发呆,直到猛然发觉天色暗得可怖。 照理说,之敞应该叫他吃晚饭了,但他不习惯那么早吃饭,之敞后面也习惯了。 第183章 应该差不多快来了。 苻缭推开门,呼吸着新鲜空气,让他稍觉得脑袋没那么沉重。 他听见了一声动静。 苻缭听出这声音是从缺口处那边发出来的。 但是很怪异,只一瞬又消失了,随后才慢吞吞地出现点动静。 苻缭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看。 他先闻见了一缕气味。 “小季!” 苻缭看见扶着墙的人,低声惊呼。 季怜渎略略抬头,从鼻子里低低哼出一声气。 “不是说不要再见了么……” 他的声音极度虚弱,想来是为了逃亡用尽手段。 苻缭看见他的脚踝渗出鲜血,露出的肢体上染上些暗红的颜色,痛苦地蜷着身子。 “你走到我府上来了。”苻缭耐心解释道。 季怜渎扶着墙,缓缓坐了下来——苻缭不能肯定这是他主观上想要坐下。 呆愣片刻之后,季怜渎才意识到苻缭说的话。 “原来还在京州……”他喃喃道,“京州何时变得如此之大?这么久都走不出去。” 明留侯府,离出京州还有十万八千里呢。 他捻了捻手指头,上面沾了许多泥土的颗粒,难受极了。 苻缭也跟着他蹲下。 “你有受什么严重的伤么?”苻缭道,“若是要应急,我能帮你。” 季怜渎低低笑了一声。 “你知道私藏我是什么后果么?”他道,“那个傻子和老东西……不就是杀了个人么,我不信他们和那混蛋真那么要好……不就是要面子,搞得好像徐径谊是有多大能耐的人一样。” 苻缭扶住他就要倒下的身子。 季怜渎没有反抗,他也已经疲累得不想反抗了。身上哪里都是痛的,让他想起第一次他全力在人面前起舞的时候。 可惜现在他早已没有那份欣喜若狂的感觉,只剩下对这个世界的仇恨。 “你要卖了我么?”季怜渎轻声问道,“好像有很多赏银,还有爵位,还是什么封地……之类的。很多。” 没想到自己最有价值的地方在这里。季怜渎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依稀听见旁边人轻轻叹了声气,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好像是因为蹲久了眼前发晕那样不舒服的喘息。 喘息声渐渐消失,他又听见了身后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走得随意,没有刻意隐藏。 季怜渎感觉出来人的高傲,让他莫名不爽。 不过他已经没有那个心思再去理会了。 季怜渎很想休息一会儿。 他闭上了眼。 再睁开时,他的头被什么撞了一下,他立即清醒过来,警觉地看着周围。 身子还在一晃一晃的,季怜渎意识到他在一个轿厢里。 这个轿厢还在动,而且厢内不只有他一个人。 季怜渎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子。 他怎么会和两个女人在同一个轿厢内? 那名稍年长的女性见他防备的模样,并没生气或是恼怒,另一位似乎有些怕他,努力地朝着身边的女子靠,企图把自己藏在她身后。 “是明留侯世子托我将你带出来的。”那名年长的女子道,“不必惊慌。你的仇人不会用这样迂回的手段吧?” 季怜渎愣了愣。 苻缭?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他好像确实与什么人说过话,但他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自己要死了,而现在他的脑子还能运转,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干爽得很。 他问道:“你们不认识我?” 没听过苻缭提起他的女性朋友,但自己现在可是个危险人物,这两名女子还敢私藏自己。 “若是要问起来,自然说不认得。”年长的女子依旧平静地答道。 “你们是谁?”季怜渎又问。 “我姓祖,我身边这位妹妹姓蓝。”她答,“我父亲曾在朝中做官,现在已经辞官回家。” 祖…… 季怜渎有些印象。 看上去……不像什么陷阱。 “胆子真大。”季怜渎评价道,“苻缭让你们帮,你们就愿意?” “世子于我们有恩,自然愿意帮忙。”祖紫衫道,“何况我们已经出城,他们现在还在城内搜寻呢。” “出城?”季怜渎彻底坐起来,“我们要去哪?” “这轿子是回我府上的。”祖紫衫道,“进司州后,我会找机会放你下去。” “苻缭和你们说了?”季怜渎皱了皱眉。 他的母亲就在司州。 虽然这件事上,自己欠苻缭一个人情,但他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事被别人知晓。 祖紫衫有些意外:“何事?世子说你祖籍在司州,可是哪里不妥?” 季怜渎一顿,放松下来:“没有。” 他莫名有些局促,想随意寻个话题,便问道:“他还有说什么其他的话么?” 祖紫衫点点头。 “他说,要委屈你一阵子了。” 等京州的事情被彻底解决完了,再回来吧。 苻缭应下小太监传来的口谕,对他笑了笑,袖里的手已经紧紧攥在一起。 官家传他入宫了。 本来是件稀松平常之事,但恰巧在奚吝俭要离京的今夜,还是要他孤身一人进宫。 但这正是奚吝俭计划之中的事。 刚处理完季怜渎的事,小太监就来了,苻缭本担心身上的血腥味会很重,但看小太监的表现,是自己多心了。 第184章 不仅如此,刚刚奚吝俭也来了。 苻缭不知他是否是追着季怜渎而来,在自己提出要送季怜渎出城后,他什么也没说,苻缭便当他默认了。 “今晚我便出征。”奚吝俭淡淡道,“他们催得紧,就让他们以为我是匆忙上阵好了。” 苻缭点点头。 那他们的计划要开始实施了。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要不要问他林星纬的事,奚吝俭却已经离开。 难道是笃定了今晚还会再见面一次么? 苻缭吐了口气,环视着自家院子。 “公子又要入宫啦?”之敞在旁边偷偷笑着,“看起来官家很喜欢公子呀,小的又不能跟着公子了。” 苻缭难免将视线移到他跛着的腿上。 “是啊。”他抿了抿唇,“若是哪里不适了,可要记得去看郎中,别觉得是小事。” 之敞挠了挠头。 “公子,话怎么说这么重?” 就像是分别时交代的事情一样,让他想起他和他战友各奔东西时的情景。 苻缭笑了笑:“无事。我现在要准备了,你先去忙吧。” 之敞知道公子喜欢清静些,没多想便应下了,先去门口准备轿子一类的出行用具。 等到他看见公子出来,迎上去时,苻缭指了指他的身后。 “这次有官家的人来驾车,就不用我们的车夫了。” 之敞顺着公子的视线向外看去,还真有一个人走来,但穿着更华丽点,不像个车夫。 天黑了,他只看个大概,见公子这么说,他也点点头。 待到门口再没人时,苻缭才看向来人。 “世子。”殷如掣拱手道。 奚吝俭在他身后现身。 “准备好了么?”他问。 苻缭看向出城的方向。 “不知道。”他如实答道,“有点舍不得。” 他看了眼奚吝俭,又低下头,想快些登上轿子。 奚吝俭把他拦了下来。 苻缭有些紧张,生怕奚吝俭看出他的心中所想。 之前和奚吝俭说要离开京州,他便突然发怒了。 令苻缭意外的是,奚吝俭往他手心里放了个小袋子。 苻缭认出来了,是拿来装蜜饯的袋子。 没等他反应过来,奚吝俭又解下身上的大麾,披到苻缭身上。 苻缭有些慌乱,想要接过,被大麾的温度烫了一下,碰到奚吝俭的手,又发觉奚吝俭手上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奚吝俭并没有抓紧,它便自然而然地落在苻缭手上。 是一把折扇。 苻缭愣愣地看着手里的东西,身上的温度渐渐升高。 他的耳根也渐渐变热。 “为什么给我这些?”他感觉自己问话的模样很呆愣。 他不敢看奚吝俭的脸,他觉得刚刚接收到的东西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知道为什么。”奚吝俭答道。 对心上人,要关心他,要投其所好。 这是苻缭教给他的道理。 所以他现在用上了。 奚吝俭盯着苻缭,不在乎他有没有看着自己。 他知道,自己的话一定被苻缭听进去了。 “既然舍不得,就别走远。” 第87章 苻缭愣了好一会儿。 夜风吹过身上的大麾,柔软的布料缝着的些许绒毛适时剐蹭着苻缭的脸颊,也像在他心尖上挠了一下。 如今的天气并不需要这样保暖的衣物,因此身上这件大麾并不厚实,但同样起到了防风的作用。 对于苻缭来说,这份热意非但不是累赘,而是让他更加安宁的,无声的保证。 他愣愣地盯着奚吝俭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自己的举动是多么冒犯。 他连忙瞥开眼。 奚吝俭遽然开口了。 “我看不出你是拒绝,还是同意。” 他的语气很平静,丝毫没有话里该表现得那么慌张。 “我有些疑惑。”苻缭回道。 纵然他有种半梦半醒的不真实感,奚吝俭这般明晃晃地挑破,还是让他最开始的疑虑浮上心头。 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奚吝俭便知道他又是在多想了。 “你在疑虑孤与季怜渎之事?”奚吝俭眉毛动了动,露出一丝笑容。 见奚吝俭这般有恃无恐,苻缭一时间怀疑自己是否将一个简单的问题看得太过严重。 但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可以被轻描淡写盖过去的话题。 “你觉得孤是那样的人?”奚吝俭继续问道。 苻缭顿了顿。 他自是不相信的,但这件事在没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前,他实在难以放下心来。 “既然不信,又在怀疑?” “这不冲突。”苻缭道,“何况,我若真没有这想法,殿下恐怕还看不上我。” 奚吝俭稍眯起眼。 苻缭眨了眨眼,下一刻奚吝俭就逼近他,伸出手,用力地拍在苻缭的肩上,再用力按紧。 柔软的薄布在苻缭锁骨处轻轻摩擦,奚吝俭修长的手指顺势搭在锁骨上,有意无意地刮擦,激得那处泛起一阵痒意。 苻缭不禁瑟缩一下,道:“我有说错么?” 奚吝俭与他挨得很近,苻缭感觉一呼一吸都被他尽数掠夺去,这种感觉非但没让他害怕,还让他的呼吸急促起来。 “没有。”奚吝俭的声音莫名飘忽,像是在克制什么,“你说得对。” 第185章 他长长吐了口气:“既如此,就等我回来后,再与你说清。” 奚吝俭的指节碰了碰苻缭的脸颊。 苻缭犹豫片刻,主动地配合蹭着他的手指。 “为何要在现在说这个?”他轻声问道。 “晚点说,你就听不到了。”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我倒是想问你,怎么迟迟不肯动身?” 苻缭稍低下头,移开目光。 “我说过了,大抵是我还没有准备好的缘故。” 奚吝俭说的是事实。他若没有什么举动,自己可是打算就此不再回京州了。 奚吝俭见他没有不适应地躲闪,轻轻笑了声。 “世子是在想什么?竟然如此懈怠。” “就是因为想得多了,便没准备好。”苻缭也这样应道。 淡淡的月光落在奚吝俭肩头,给他生人勿近的气质增添了几分柔和。 苻缭没有发觉它同样洒在自己的面庞上,在奚吝俭眼里闪闪发亮,像森林中一条清澈的溪流,看见了便再也挪不开眼。 奚吝俭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时候快到了,该动身了。” “就照殿下那日吩咐的去做。”苻缭确认了一下。 奚吝俭微微颔首。 苻缭便点点头,看了一眼在旁的殷如掣,示意他可以上马了。 殷如掣得到示意,没有多话便照做,苻缭也准备登上轿子。 奚吝俭看着他道:“万事小心。” 苻缭对他笑了一下:“这话该我对殿下说才是。” 毕竟自己要做的,算不上凶险。 苻缭的手有些颤抖。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是吗?”他问道。 即使他的理智清楚,但意识到即将有段时间见不到奚吝俭,甚至不能及时知道他的消息,苻缭不免低落。 “当然。”奚吝俭说得笃定。 他揉了揉苻缭的发顶。 这一次,他不再装作自然,而是刻意等到苻缭仰起头看他,才罢休。 苻缭脸上有些热。 “殿下一定要多留心。”他强调道。 奚吝俭没有不耐烦,仍然应下,双眸染上些不像是他会有的柔和。 苻缭坐上轿子,片刻后,感觉身子开始晃了起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种危急时刻的前夕,他的脑子里还想着情爱,是否有些不知轻重?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可那是奚吝俭先主动的。 苻缭垂眸,稍微缩起身子,闻了闻从那小袋子里散发出来的淡淡气味。 总觉得从奚吝俭身上摸出一个这样装着零嘴的小袋子,有些违和。 苻缭想着,不自觉笑了笑。 不过,而今的状况,奚吝俭还会花时间亲自去做蜜饯么? 苻缭看着手上的东西。 这包装未免太过娴熟,总觉得没有多次的练习,很难达到这种程度。 但看这个包装,与奚吝俭当初喂给他的蜜饯又很像。 他还说那是要给季怜渎的,但看他刚刚的表现,可不像是如此。 苻缭没有吃,小心地将其收好,拿出那把折扇。 上面的画很淡,甚至有些萧索,苻缭却很喜欢,并不觉得它看起来让人难过。 他也清楚,这样的画不适合画在扇面上,拿来送人更是有挤兑的嫌疑。 可奚吝俭将它送给了自己,是笃定自己就喜欢这样的画。 不知不觉间,他也这么了解自己了。 苻缭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关于这方面的喜好,更不会想到有人要送他礼物。 眼睛忽然一酸,苻缭不自觉抿起嘴。 他也没想过,会与奚吝俭走到最后一步。 连他看过的原文里都没有的部分。 本该是季怜渎夺取皇位,而今却是奚吝俭要完成这一件事。 希望季怜渎不会怪自己。 照理说,他本该留在京州,才好做下一步的打算。即使没有自己的帮忙,他也一定能撑过去,而自己却自作主张地将他送回了司州。 “我们到哪了?”苻缭掀开帘子,朝前面问道。 “世子,还要大约一炷香的时间。”殷如掣的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苻缭点点头,放下车帘。 “感觉有些晚了。”他自言自语道,“不知道宫里的几位会不会着急?” “他怎么还没到?” 奚宏深不满地拍了拍龙椅,手有些疼,立马有宫女捧着他的手小心地吹着,几名太监在一旁扇着风。 “官家,世子当是在路上了。”米阴看着面前大摆的宴席,淡淡道,“不用空出时间去给徐官人吊丧么?” 奚宏深想了想,眉头皱了一下:“好麻烦,而且这宴席不都摆好了么?还是先玩了再说吧,他们家自己吊丧不就行了。” 米阴没有说话,趁着奚宏深下阶时,对着身边的一个太监道:“去吧。” 那个太监略略抬头,斜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应答。 他的眉宇比其他太监都要更英气些,看上去有些格格不入,好在几乎所有人的心思都在奚宏深身上,没有人会去在意米总管手底下的太监。 “他不会再回大殿的。”米阴以为他在害怕,满不在乎道,“快去快回,别误了大事。” “其他大臣什么时候过来?”奚宏深有些不满。 这次宴席摆得似乎有些快,本该重臣云集的地方现在竟然只有他一个人,空摆好了桌子,管弦丝竹奏起来的声音还有点回声,听得他耳朵疼。 第186章 空荡荡的,太无聊了。 “他们不敢不听官家的,也许很快就来了。”米阴回应道,“奴婢先去外面看看,若是世子来了,也好接待着。” 奚宏深闻言,高兴地拍了拍手:“好啊。正好今天能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本就该举国欢庆,百姓们肯定也高兴极了吧?” “这是自然。”米阴应道。 奚宏深总觉得今日的米阴很奇怪,但他好像一直都是一副寡淡的模样。 他努力想了想。 兴许只是因为自己今日太高兴了。 毕竟总算把奚吝俭那个瘟神送走了。 听米阴说,是给上木发了战贴,这样奚吝俭不想去也得去。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自己抓住了这个机会,把奚吝俭给逼走,果然自己还是厉害的,奚吝俭最后也没斗过自己。 脚站得有些酸,奚宏深不满地跺了跺脚。 门口依然清静,他便先回到龙椅上,想休息一会儿。 龙椅很宽敞,奚宏深能尽情地将整个身子瘫在上面。 他刚闭上眼,发现有哪里不对。 他转头看向米阴。 “你不是要去外面接人么?”他问道。 米阴点点头。 “是。”他应道,“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他平静的目光看向奚宏深。 奚宏深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为什么一直看着朕?”他有些不习惯。 他意识到了,是因为米阴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自己。 他不再低着头,而是开始正视自己。 奚宏深这才发觉他的眼神有些……可怖。 毫无波澜的,像死了一样。 难怪平日不敢抬头。奚宏深出了声气。这样的眼神,谁见了都要吓一跳。 “因为这件事与官家有关。”米阴走近了,奚宏深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什么事?”他直愣愣撑着龙椅,说话声有点发抖。 奚宏深太过紧张,全身心都在注意米阴面部的变化。 还没等到米阴的回话,他先感受到了一阵痛意,从腹部流出、蔓延。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米阴,可是肚子的疼痛感越来越强烈。 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意。 他以为膝盖被磕破皮是世界上最痛的事,再没有比这个痛的了。 可现在,他痛得几乎说不出话,不得已蜷起身子以减轻身体上的痛感。 他甚至忘了叫人护驾。 他不敢低下头去看,即使他知道是米阴用一把尖刀插进了他的身体。 第88章 奚宏深身边的太监与宫女都没有惊慌,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奚宏深想起,自打自己记事以来,他们就是米阴手底下的人,只是他们年纪渐渐大了,便不常见到,都是些年轻的围在自己身边。 今日再次见到他们,他本来还挺欣慰。 眼泪不可控地流了出来。 “你怎么敢?”他带着哭腔道,“朕可是皇帝!你有什么不满,要这样对我?我平日难道亏待你了什么?” 米阴没有说话,他看着那片被染红的,明黄色的龙袍,缓缓地眨了下眼。 他抱起奚宏深,就像曾经抱起小时候的他一样。 奚宏深意识有些模糊。 他感受到自己身体腾空,是熟悉而久违的感觉——自从自己开始在龙椅上发号施令后,米阴便没再这样抱过他。 愤怒、迷茫与委屈之间,这份熟悉而怀念的感觉让他渐渐停止挣扎,即使肚子上的疼痛还在持续。 “你要做什么……?”奚宏深感觉这个抱着自己的人已经相当陌生。 米阴对上他的目光,看到他的两行眼泪分别从双眸流下,缓慢地、一阵接一阵地划过他有些肥胖的脸颊,坠在下巴上。 “官家既然是从龙椅后出现的,那也死在龙椅后吧。”他眼眸动了动,“您的死亡会像您出现时一样宁静。” ……且无人在意。 若非当时官家对着璟王吵闹几句,正在忙着处理杂事的璟王怎么能注意得到他? 而他意识到这件事后,委屈的目光就看向了自己。 他那时也哭了,就像现在一样。 似乎是他唯二两次没出声的。 安静点好,平日总是聒噪。 米阴脸色沉了沉。 娘娘最讨厌吵闹了。 他把奚宏深藏在龙椅后面。 龙椅与金碧辉煌的墙挨得很近,只有一道狭窄的缝隙,对于现在的奚宏深来说过于小了。 “不要!”奚宏深猛地回过神来,想要挣脱米阴的束缚。 可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力气怎么也使不出来——他不想承认是因为自己本就没什么力气,连太监也比不过。 肯定是因为被这死太监偷袭,自己才毫无还手之力…… 平时好像不是这样的。 奚宏深反应过来,连忙大喊。 “护驾,护驾!快来人!!” 不算大的声音撞在米阴身上,看上去有些瘦小的身子突然高大得像一堵墙一样,让奚宏深从心底里油然而生出绝望。 米阴没有理会奚宏深毫无意义地喊叫,自顾自把他硬是塞进了那点可怜的缝隙里。 血渗出得越来越多,米阴的双手被沾湿了。 奚宏深开始求饶。 “我好疼,总管……”他虚弱地拽住米阴的衣襟,“你想要什么?你想当皇帝吗?那给你当好了,我好疼,求你了……” 第187章 他抱住米阴不肯松手,即使米阴稍长的指甲死死地掐进他的肉里,想把他推出去。 身子被挤压着,他的脑袋被磕得极疼,身子又是撕裂般的痛,让他下意识地挣扎。 越挣扎,他越恐惧,仿佛回到了曾经提心吊胆,看着父皇和母后终日紧绷的脸,想起当初躲藏在闪闪发亮的龙椅后不敢出声的日子。 “凭什么?!”他恨恨道,“朕本就是父皇的嫡子,朕难道不该当皇帝吗?!” “他们可没有把你当过他们的儿子。”米阴不想多解释,“他们太在意殿下,所以才有了你,你从来没明白。” 奚宏深瞳孔猛地缩了一下。 “你的父皇与母后,也只是在看着殿下而已。”米阴瞥了他一眼。 奚宏深不甘心,下意识问道:“那你呢?你难道也是帮着奚吝俭的?” 米阴闭了一下眼睛。 “不。”他回道。 米阴看着滴落在地上的鲜血,张了张嘴,随后又变得不耐烦起来。 还有一个人要处理,不想浪费时间。 他没有再看奚宏深一眼,给左右一个眼神,身边的人就代替他完成了与奚宏深纠缠之事。 很顺利。 米阴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不见奚宏深的喊叫。 来得有些慢。 米阴走出宫殿,朝左右看了一眼。 有微风吹过,周围的树丛起了些沙沙声响,似乎比平时的要重一些。 他看向一处,立时有个黑影跃了过来。 “总管。”他抱拳道,“有何吩咐?” “可有探察到世子路径?”米阴问道。 “世子已进了宫,只是未下轿。”那人道,“想来是要进宫时,才会露面。” 明留侯世子的身体弱,他也是知道的,与常人一比,便显得娇气些。 米阴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人见米阴没有多话,有些犹豫,还是忍不住问道:“总管,这招果真有用?” 他原先是徐径谊手下的死士,如今主子死了,他们本该也随着去。 不少弟兄这么做了,他却觉得有些亏,好在是总管及时救他一命,他没道理不为总管卖命。 可总管什么都不说的性子,与他那位前主人一点都不像,总让他心里没底。 何况是这种大事。 他想着,有些心虚。 “不管有没有用,殿下都离京了。”米阴似乎并不在乎这件事,“清理一下街上的垃圾就让他如此愤怒,而今下了战帖,他不得不战。” 何况他还为殿下准备了点礼物。 以确保战事真的能发生,北楚的国土真能收回来,让他少一个不利于登基的理由。 远处有些动静传来,那人迅速回到原位。 米阴看向前方。 终于来了。 米阴皱了皱眉。 “世子来面见官家,怎么还坐着轿子?”他直接道,“世子何时这么不懂礼数?” 轿子里的人没有回应,首先现身在米阴面前的,是孟贽。 米阴眉毛动了动。 “孟、贽。”他莫名流露出些笑意,“你可还记得我?” 孟贽的声音嘶哑,但能准确地传达到米阴耳朵里。 “从未忘记。”他道,“不像有些人,忘了本。” 米阴的笑容收了起来。 “真是不孝敬。”他的声音变得冷漠。 孟贽也回应道:“随主罢了。” 米阴知道孟贽的意思。 在殿下幼时,他擅自评价过殿下不孝。 娘娘如此良苦用心,他却不学无术,害得娘娘日夜操劳。 不过是评议殿下时,被殿下听见罢了,想来他自己也心虚,没说什么。 “殿下心善,才未告发你。”孟贽鄙夷道,“你如今就是这样回报殿下的。” “我只是在为殿下铺路而已。”米□□。 “那为何要召世子进宫?”孟贽声音提高几分,忍不住咳嗽好一阵,“为何出来迎接世子?不让世子先见过官家?” 他说着,就要指挥人继续抬起轿子向前。 “官家同意奴婢这么做的。”米阴朗声道,“奴婢也只是关心世子,可是身子哪里不适,不能见人了?” 这轿子比一般的要厚实许多,殿下更是将孟贽指给苻缭…… 米阴沉下脸。 果然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就是因为这个人,绊住了奚吝俭的腿脚,让他比以往更加优柔寡断。 “奴婢听说是官家想要见世子,怎么会先让总管出来?”孟贽道,“想来官家是着急了,既如此,就让世子先见到官家再说吧。” 米阴的手不自觉攥成拳。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道,“一个亲王身边的太监,还敢与咱叫起板来了?” “总管话别说太早,奴婢究竟是不是亲王的人,还不一定。”孟贽道,“总管很清楚,不是么?” 米阴沉默片刻。 “他知道?”他忽然问了一句。 “总管为何不自己去问殿下,还要将他赶出京州?”孟贽没忘了将话题转回来,“不是说好大摆宴席,怎么没听见一点动静?” 他说着,再次让人抬起轿子。 米阴手一挥,周围瞬间冒出密密麻麻,戴着面罩的黑衣人。 有人拉弓,有人挥刀,已经跳出遮蔽物,步步向他们逼近。 第188章 “大胆。”孟贽喝了一声,“你们胆敢对明留侯世子动手?!” “明留侯家的人罢了。”米阴淡淡道,“他死了,他爹能为他的死辩出什么来么?” “那你可有考虑过殿下的感受?”孟贽道。 米阴眉头猛地皱起。 “就是因为他,才让璟王如此颓废!”他厉声道,“璟王失去了这么多的机会,竟然还如此满足。娘娘若是泉下有知,也会认同我的做法。” “总管何出此言?”孟贽话里藏着些怨恨,“莫要羞辱娘娘。” 米阴叹了声气,忽然缓和语气,道:“奴婢不想为难世子,他若是愿意出来,与奴婢好生谈谈,奴婢不会为难他。毕竟他是璟王挂念的人,没必要到如此程度。” 孟贽嘴角动了几分,似乎真是被米阴的话说动。 米阴看了眼周围的人。 都是他精心挑选的,剑甲也不是次品,若真要动手,区区一个轿子,不在话下。 孟贽凑近了车帘。 车帘厚重,风吹不起来,米阴只能通过孟贽面上的神色判断情形。 轿子传出些响声,看上去里面的人要下来。 米阴用眼神示意周边的人。 没等弓拉动,米阴看清来人,立即喝止:“停下!” “孤倒是不知,总管竟然为孤操劳至此。” 冷冷的话语里藏不住张扬与讽刺,被吹起的衣角与发尾衬托出奚吝俭面容的俊朗与威慑。 他踩在地面上一步,就有人忍不住后退一分。 连空气都像是突然间凝固了,紧张地等着璟王的下一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米阴震惊道,“苻缭呢?!” “总管既然如此在意孤,何必要多此一举,让世子忧心?”奚吝俭挑起眉,“孤亲自来与总管聊聊,想必总管定是不会介意。” 第89章 米阴很快反应过来。 “你让苻缭出城了?” 虽然是个问句,但明显这已经是个事实。 米阴意识到这一点后,嘴角嘲讽地牵了牵。 一时大意,竟然没有盯紧他们二人出发的时候。 还好,还有后手。只要拖到他来,计划只是多了一个小插曲而已。 如果奚吝俭能照自己意愿行事,那更无所谓。 “本来他入宫,还有一线生机。”米阴恢复了常态,“没想到殿下亲手将他送入了死局。” “你是说你妄图在城外耍的小手段么?”奚吝俭不屑地挑了挑眉,“那不会奏效的,不用期待什么了。” 米阴眉心敛了一下。 “你又如何清楚?” 虽然奚吝俭与上木的关系众说纷纭,但他知道,奚吝俭与上木没有任何瓜葛。 上木在正式成国的时候,奚吝俭还在中原收拾残局。兴许那时的他对龙椅还抱有野心,急着回京,与上木都城走了反方向。 后来不愿出京,那是防着奚宏深,自己才散出这个谣言,传到现在,不信的人倒是没多少了。可惜下了战帖的消息还未布告出去……也不着急了,这并不是自己的真正目的。 “孤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奚吝俭抚摸着自己的扳指,“你的用意太过明显,想早做打算并不难。何况真正到边境要多长时间?这么着急出手,真不怕消息传着传着就变味了?” “就算知道,你又如何化解?”米阴见他不像虚张声势,却觉得他并无破局手段,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与动作。 毕竟自己挑起的可不是什么小事。只要能将奚吝俭架在两国之间冲突上,他没那么容易脱身。 对于苻缭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就更没办法了。 “孤将人送出去,自然是有办法了。”奚吝俭低低笑了一声,“总管似乎一直在小看孤。” 好像自己从来没有主见,做出的决策也软弱无力。 甚至认为是苻缭影响了自己。 要说影响,不是没有,但绝不是米阴认为的那样。 奚吝俭眼眸缓缓眨了眨。 不知他那边是否顺利? 苻缭咳嗽两声。 外面很安静,马蹄的声音和着树叶的沙沙声空灵,幽远得不像是在郊外。 “世子,我们需要稍停一下。” 殷如掣抖了抖车帘。 “好。”苻缭应道。 奚吝俭和他说过,路上会有人来帮忙,具体的殷如掣会打点好。 他有些奇怪:“是对方来晚了?” 照奚吝俭的说法,该是对方早有准备,他方才还担心耽误太久,会让人久等。 “嗯……是。”殷如掣也有些不确定,“不过没什么大问题,对面的人送来的信刚到我手里,我才知道那边出了点事。” “出事?”苻缭眉头皱了皱,“什么事?” 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恐怕不是什么巧合。 “世子不必担心,很快就解决好了。”殷如掣道,“就是赶过来需要点时间。” 殷如掣说得很平静,苻缭并没有从他身上看出什么不对劲。 “具体是发生什么事了?”他道,“我能知道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对面的消息有点急。”他撩起门帘,扬了扬手中的纸条,“不过对面让我们放心,而且出了什么事,我也能保护好世子。” 那张纸条被折了很多道褶皱,按殷如掣的说法,应当是刚写下来不久,但纸条看上去是相当陈旧,想来送到他手上历经了不少波折。 第189章 苻缭隐约看见那张字条上带着些血迹。 兴许是看错了。 苻缭无法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 见苻缭忧心忡忡,殷如掣干脆道:“世子,我能进轿厢么?” 苻缭点点头,殷如掣便坐了进来。 “殿下相当信任世子,我觉得世子也该有自己的判断吧。” 苻缭思索一会儿,道:“殿下只嘱咐了我要做什么,其余的没有多说。” 虽然这样说着,苻缭的语气并没有不确定。殷如掣长期跟在殿下身边,知道这时候应该等着世子开口。 “米阴想把殿下调离出京州,面上的理由是上木。”苻缭思考道,“但是北楚的兵力还在殿下手上,殿下不会疏于管理的。” 上木既然不是强国,硬是要借战争搏一个奚吝俭生死未卜实在不像米阴能做出来的事。 何况奚吝俭也说过,他觉得米阴的态度相当暧昧,这用意不可能这么简单。 米阴也没有非要针对奚吝俭的理由……他曾经还是奚吝俭母亲的太监,既然与她没有矛盾,为何又要敌视奚吝俭? 苻缭同样也知道,米阴对奚吝俭的敌意不是假的。 似乎还将对他的不满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殷如掣很高兴地点点头:“世子说得没错,殿下对军队可上心了!” 提起军伍,苻缭免不了担心,问道:“要是打起来了——殿下当是不愿看见这样的局面。” 他知道奚吝俭其实对战争相当厌倦。 殷如掣“嗯?”了一声,一时没反应过来:“哦,那个世子不用太担心,打不起来的。” “可战帖已经发出去了。”苻缭疑惑道,“就算殿下不愿开战,上木那边若是做好准备,也不能只靠嘴巴说过去。” 殷如掣愣了一下,随后想起什么的模样,恍然大悟。 他犹豫了一会儿,便开口了。 “战帖也是要人送出去的。”殷如掣眨了眨眼,“这过程当中,有没有什么意外,可就不好说了。” 苻缭坐直了些。 他看着殷如掣道:“你的意思是……” 殷如掣连忙摆手道:“没有没有!” 他咳嗽一声,凑近苻缭道:“其实,信使是殿下的人。” 苻缭放松下来。 他长长出了口气,殷如掣见状奇怪道:“难道世子也觉得殿下是那种人?” “自然不是。”苻缭拍了拍胸口,“只是……” 他想起了林星纬。 事发突然,他还没了解清所有情况。 “是我太敏感了。”苻缭有些局促,面上染了些红色,“不过,殿下也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吧。” “殿下应该很在意世子的看法?”殷如掣立即道,“孟贽……和我说的。” 他不知该怎么说比较好:“呃,我也不懂具体是指什么。不过殿下将他的大麾给世子了,想来是极其信任世子的,大抵不会想被世子误会。” 殷如掣努力地想解释什么,却看到苻缭面上的表情愈发奇怪。 “我说错什么了么?”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没有。”苻缭一开口的声音有些飘,咳嗽两声才恢复常态。 他攥紧了身上的大氅。 有些热了。苻缭手心渗出些细汗,但还是不愿将大麾放到一边。 “我太紧张了。”苻缭下意识又解释一遍,好像能将这话说给奚吝俭听一样,“是我的问题。” 殷如掣连忙否认:“没有的事,是我说话太糙了!” 我可不想再莫名其妙地被殿下罚了。殷如掣腹诽。 “所以,战帖没有让上木的人收到?”苻缭将话题转了回来。 殷如掣点点头:“本来朝廷做这事就急,也没来得及发布告——原本就是等信使完成任务回禀官家,确保往返无事才会布告天下,现在信使托词路途遥远和道路崎岖还未归朝,除了朝中人再没人知道。上木自然也没收到消息,殿下可以肯定这一点。” 苻缭顿了顿。 “但我们现在就是要去上木,对吧?” “是。”殷如掣有些惊讶,“殿下没有和世子说么,我们是去和谈的。” “和谈?”苻缭愣了愣,很快明白奚吝俭的用意。 和谈与战争都能将上木收复回来,奚吝俭显然愿意选择前者。 “那上木的人知道这件事么?”苻缭略有担心,“这么突然,万一他们的百姓接受不了怎么办?” “上木的百姓本来也是北楚人,世子莫要被那些流言骗了。”提起这个,殷如掣有些生气,“上木的百姓都是些老弱病残,本来当时自立为国是不得已,否则人都活不下来几个。若是和谈了,有许多人还能见到家里人呢。” 忽然有人在外扣了两下轿厢。 殷如掣立即起身,示意苻缭先等待片刻,随后跳下轿厢。 苻缭依稀听见了外面的说话声。 须臾,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扰世子了,能否下来一叙?” 苻缭认得这个声音。 他将奚吝俭给他的东西放好,才下了轿子,对着那人点点头道:“安娘。” 来人竟然是安采白。 安采白理了理衣袖,几缕碎发黏在她的额头与脖颈,看得出来是因为出了汗,她本人也有些气喘吁吁。 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几匹马就被拴在不远处的树木上。 第190章 苻缭看了几眼那些人,均是有些疲累的模样。他们与安采白身上同样沾有一些血迹。 苻缭看着安采白,渐渐解开心中的疑虑。 原来这就是奚吝俭的安排。 “想来安娘就是殿下和我说的‘保证’了。”他道。 当时奚吝俭说过,他有能够保证自己安全的手段,即使米阴还在离京途中做了手脚,自己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看来璟王殿下都与你说了。”安采白活动一下手腕,爽朗一笑,“那倒也省了我的事。” “其实殿下就只说到这儿了。”苻缭也跟着笑了笑,“接下来要怎么做,看来殿下很放心地让你说与我听。” 安采白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啊……” 见到苻缭并不怎么意外自己的出现,安采白先好奇起来了。 “你看起来不惊讶。”她道。 “惊讶还是有的,不过很快就想明白了。”苻缭实话实说。 安采白看着他:“明白什么了?” 苻缭顿了顿,尝试着说出自己的猜测。 “其实,你就是上木的皇帝,对吧?” 第90章 安采白顿了顿。 “世子是如何知道的?”她歪了歪脑袋,好奇苻缭的回答。 “侥幸猜对而已。”苻缭不敢托大,“殿下与我保证过万无一失,我想他能说出这句话,定然是极有把握。” 关系到两个国家的事,而自己又无这方面经验,贸然让自己去和谈,听起来就不切实际。 奚吝俭不会做出这样有风险的事。 但自己的出城已是定居,他要保证和谈能成功,想来是笃定对面也有同样的心思,且能够在路上护人周全。 在提到上木皇上的时候,有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说那人声如洪钟。 至于面如恶鬼之类的,当然是在流传过程中被夸大了,声如洪钟这个特点自然也是如此。 大抵是这人说话声音比较大。苻缭看向安采白。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听见安采白说话声音时,心脏有一瞬生理上的不适,是因为安采白的声音爽朗洪亮。 加之她与奚吝俭是旧识,此时出现在这里,定然是受了奚吝俭之托而来。 自己也是大着胆子猜了猜,没想到安采白并不掩饰,承认得果断。 苻缭没有多说,安采白似乎也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 “世子果然是聪明人。”她笑了笑,“既如此,有什么事,我们车上谈吧。” 苻缭回头望了一下自己的轿子,又看着安采白身后的轿子。 “现在是要我与你一同回上木么?”苻缭道。 安采白点了点头:“对世子来说,恐怕上木要比北楚安全些。” 她眯起眼睛,似乎很高兴。对上苻缭探寻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世子没有用敬称,我很高兴。” 听他说话相当有礼,叫奚吝俭的敬称也是叫得真心实意,虽知道他生于武官世家,但她还以为此人会是个太过苛刻礼数的读书人。 她是上木的皇帝,是因为上木需要有一个能下定夺的人。她可没想过自己还能被捧得这么高,但父亲也支持她,加之她明白她并不算真正意义上九五之尊之人,还是勉强承认了这个名头。 比起皇上,她觉得她更像个村长,上木里没人对她过分拘谨,倒也不错。 就是奚吝俭总是在拖着和谈之事,他们之间书信不便,不能及时得到消息,安采白总放不下心。 好在终于等到他有所动作的这天。 “想来上木的百姓都极其爱戴安娘。”苻缭笑着道。 殷如掣见他们寒暄得差不多,对苻缭道:“世子,之后便由安娘带着你,我得留在北楚,随时与殿下接应。” 他指了指苻缭的轿子:“以防米阴再有什么后手。” 苻缭点点头:“这也是殿下原本的打算吧。” 殷如掣颔首,苻缭便道:“我先上去拿点东西。” 安采白正奇怪着苻缭还带了什么,就看见他抱着叠好的衣物下了轿,怀里似乎还有什么,他下意识抱得特别紧。 她没看清那是什么,但认出那大麾是谁的衣物。 一看就是奚吝俭的,没变过。 奚吝俭不是不会换新,只是这件大麾在他身上穿习惯了,是他的首选。 安采白歪了歪脑袋,挑起一边眉。 “怎么了?”苻缭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道。 安采白抿了抿嘴,笑道:“无事,既然世子准备好了,我们就快些出发吧。” 上木离京州距离可不近,苻缭的身子她是知道的,等和谈完后还要将人送回来,也算是马不停蹄赶上几天几夜,世子的身子骨可不一定吃不消。 苻缭点点头,与安采白一同上了轿。 等轿子开始动起来时,安采白看着还在整理手中衣物的苻缭,问道:“你看起来对我的身份真的不意外。” 既不惊恐,也不膈应,确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那时正值最乱的时候,当然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苻缭笑了笑。 他想起文渊阁失火前自己看过的试卷。 苻鹏赋……他无法将那试卷上工整的字迹与现在这个只会花天酒地的明留侯应对上。 “世子怎么了?”安采白见他出神,问道。 “想起了一些事。”苻缭应道,“近日什么事都相当匆忙,脑子有些乱。” 第191章 “特殊时期,也是难免。”安采白低声笑了笑,“不知是璟王太沉得住气,还是他的敌人太过心急。” “兼而有之吧。”苻缭担心道,“不知殿下那边怎么样。” “相信他就好。”安采白笑道。 说罢她忽然发觉苻缭不是在担心奚吝俭的能力。 苻缭攥紧了手中的布料。 安采白托腮,看着苻缭的眼神变得玩味起来:“世子相当关心殿下啊。” 苻缭变得局促起来。 “毕竟现在需要担心的是殿下的安危。”他道,“本该是我去面对这些的。” “世子难道在担心璟王没能力应对这些么?”安采白道。 “自然不是。”苻缭应道,“担心总是难免……何况这本不是殿下非要做的。” “什么叫‘不是非要做的’?”安采白笑出了声,“他要是不做,恐怕才不高兴呢。璟王生气了后果可是很——恐怖的。” 她故意拉长了语调。 北楚人好像都这样传,她来京州偶尔还能听个乐呵。 苻缭这时知道安采白是在调侃他了。 他看一眼手中的大麾,自手中的暖意又泛到了心尖。 他忍不住泛起淡淡的笑容。 安采白“哟”了一声,惊诧道:“真的假的?!奚吝俭真……” “没有……”苻缭连忙打断她,眼神躲闪几番,双手交叠在一起,“嗯,其实没有。” 和一个实际上不怎么熟络的人谈论这件事,苻缭有些不自在,何况他心中的疑问还没解开。 比如季怜渎。虽然他人已经不在京州,但也只是暂时的,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他会选个好时机回来的。 苻缭毫不怀疑他的能力。 奚吝俭和季怜渎相处的时间……该是比自己长的。自己穿越过来的时候,季怜渎就已经在璟王府里了,奚吝俭又是为何会变了心思呢? 季怜渎又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或是奚吝俭的心思呢? 苻缭眉头稍稍蹙起,安采白见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就是不知错在哪里。 看苻缭的神情微妙,安采白也不再提,突然间是苻缭先开口了。 “不知方才安娘遇到了什么情况?”苻缭道,“若是没猜错,这陷阱是要让殿下撞上的。” “米阴就是想逼上木和北楚开战。”安采白哼了一声,“遣了些死士装作上木的人来袭击他,好让其余的北楚人觉得是上木在挑衅北楚,不过他不知道战帖从来没发出去,现在还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吧。” “米阴竟然不知道上木的具体情况么?”苻缭倒是有些讶异。 “我们家跟他原本就不熟,我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他连我什么样都不知道。而且那时候乱,他一个太监,会在宫里帮忙就不错了,战场上这么远的消息怎么可能传得准确。”安采白掰了掰自己的指节,“何况他能想到上木的皇帝是个女人么?这么久以来,也就世子你一个人发现了。上木又离京州远,估摸着就是把上木当棋子用。” 苻缭点点头,算是了解了些过往:“米阴执意要殿下开战的原因,恐怕也不只是单单想要收复上木。” 安采白迟疑了一下。 “这个我确实不清楚。”她道,“不过据璟王所说,米阴的目的似乎只是和他有关。” 她转过头看着苻缭:“世子在璟王身边的时间该比我多多了,我还以为世子会更了解些。” “殿下没有主动说,我也不愿扫他的兴。”苻缭说这话时,没有先前的犹豫,“他定是有猜测了,不过没有证据,他不会说出来。” 安采白叹了声气:“他一向这样。” 她斜了眼苻缭。 还真是有人能忍奚吝俭这怪脾气。 看苻缭眉清目秀的,她害怕奚吝俭欺负人呢。 “总之别担心他,北楚的兵力还都在璟王手上呢,米阴还能有什么底牌?难不成他能哄着小皇帝把玉玺传给他?”安采白不屑地笑了声,“更别说璟王本身就足够谨慎。” “说得也是。”苻缭牵了牵嘴角。 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记起什么。 “安娘要吃点小零嘴么?”他翻出怀里的那包蜜饯,“到上木还要好长一段时间,想来坐着轿子也累得很。” “啊,你要吃东西么,还是喝点水?” 安采白想说世子怎么还自己带了吃食上来,她这儿有的是,转头看见苻缭手里拎着的小袋子,“咦”了一声。 “这是……蜜饯?”她看这小袋子挺眼熟。 苻缭也奇怪:“安娘这就看出来了?” “很眼熟啊,这个袋子,我也买过京州的蜜饯呢,和这个很像。”安采白道,“当时在城外,我还想给你分点,不过被璟王抢去了,还记得么?” 苻缭感觉有些不对劲。 “也是这样的包装么?”他看着手里的那个小袋子。 这和奚吝俭第一次时,说是亲手给季怜渎做的那个包装,似乎也一样。 “安娘试试味道?”他递过给安采白。 不同铺子做的多少有点差别,安采白接过试了试,对上苻缭垂下的眼角,犹疑了一会儿后,才道:“和我买的那家是一样的呢。” 她不知苻缭为何是这种表情,还是找补道:“璟王还真关心世子,出发前还会给苻缭带上零嘴。” 闻言苻缭想起出发前那一晚,想到奚吝俭看他的眼神,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192章 嘴角噙了些笑。 欺骗是手段,苻缭知道那时奚吝俭的目的。 奚吝俭略显粗糙的指腹刮过他下唇的感觉,他记得清楚。 原来如此。 “大抵是因为,我抓到殿下的把柄了吧。”苻缭笑着道。 就连垂下的眉眼,也变得活泼起来。 第91章 安采白听见苻缭这样说,不明所以,但看见苻缭脸上微妙的表情,还要他攥紧的大麾,隐隐约约又觉得自己大概是猜对了。 虽然不知为何,苻缭对此有些抵触,似乎不愿明说。 难道他觉得这是什么很丢脸的事? 安采白想象不出面前这个人对什么事物展现出厌恶的模样。 就连提到米阴,他更多的还是担心奚吝俭,而非率先对米阴有什么反应。 再者,能与奚吝俭相处已是不易,这看上去比常人都要亲近些,总不能是奚吝俭要挟他。 一个瘦弱的公子哥,能有什么好要挟的? 安采白撇撇嘴,看不懂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总之不影响当下的局面就好。 “和谈的文书我们已经拟好,辛苦世子去我们的地盘签个字就好。”安采白笑道,看上去格外轻松。 “我么?”苻缭有些意外。 他以为他们只是稍微深入地做个样子,没想到奚吝俭已经把大部分事情处理好了。 自己还从不知道呢。 安采白有些纳闷:“都到了这个地步,难道世子还不明白璟王的用意?” “只是觉得……我一没使者身份,二来殿下还在京州胶着,就算是签了文书,也难以代表北楚之意。”苻缭道,“只怕没有效力。” “这还不好办?”安采白换了个坐姿,双手撑在身后,“世子应当是清楚璟王留在京州,不仅是为了清除别有用心的余孽。只做这件事实在太亏。” 苻缭顿了顿,浅笑一下,也点点头。 安采白讲起这些倒是不避讳,也好,省得他们再绕弯子。 “不过,殿下——”苻缭想起奚吝俭不仅要面对米阴,还有奚宏深,心里有些没底,“毕竟官家还坐在龙椅上。” “那是他弟弟。”安采白摇摇头,似是嘲笑一声,“虽说相看两厌,但也算朝夕相处,他会有办法的。” 苻缭知道安采白是在安慰自己。 她相信奚吝俭的能力,他自己也是如此,只是担心是免不了的。 不知他那里情况如何了? 只是出城几里地,他挂念的人也算是杳无音讯,苻缭陡然间生出掺杂着恐惧的不真实感。 想快些见到他。 苻缭很清楚,他们再见不过是几天后的事,兴许两日内他又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此次出行权当是一次旅行。 只是自己心事重重罢了。 在这种关键时候,他没能在奚吝俭身边,陪他经历这重要的时刻。 最开始没有什么实感,可现在意识到这一点后,遗憾与难过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怎么,和我待在一起这么不高兴啊?”安采白看出他的情绪,故意打趣道。 “哪有的事。”苻缭有些局促,叹了一声,还是将心中的忧虑说出来,“只是不知城内情况,始终难放下心。” “不过孤没有与你废话的心思。”奚吝俭闭上的眼又睁开了,“米总管识相的话,还是快些认罪,快些结束,孤也好早日接世子回来。” 舟车劳顿,谁知他那身子吃不吃得消。 安采白没多接触他,怕是想不到他身子会如此羸弱。 加之,自己也想快些见到他。 若不是在他出发前及时叫住,那小羊羔马上就要跑没影了。 虽然他身边有安采白在,但她不知内情,要是苻缭突然又改了主意—— 他不该随意揣测苻缭,这是对他的不信任。 但苻缭这什么都憋着不说的性子,奚吝俭实在难以放下心来。 想快点见到他。 越快越好。 奚吝俭有些烦躁,啧了一声。 米阴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他看重的人完全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让人失望。”米阴的声音变得冰冷。 “呵。”奚吝俭轻笑一声,“米总管真是在官家身边待久了,忘记自己就是个太监的事实。当初你到我母亲身边时,我都多大了?” 还妄想用母亲的名义指点自己,也不看看自己够不够格。 米阴的眉头骤然压低,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愤怒的神色,须臾才反应过来,神色又恢复了正常。 “殿下是娘娘的亲骨肉,奴婢不敢冒犯。”他机械地道。 “总管的神色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奚吝俭挑了挑眉,“多说无益,皇宫就这么大,你藏的那些人躲不了多久,不如让他们出来透透风。”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 “这本来就是你的目的,不是么?”奚吝俭状似无聊地转了转手腕,“现在又在这假惺惺的,怎么,是觉得没法告慰我母亲的在天之灵?” 米阴刚刚舒展的眉头瞬间狠狠皱起,牙齿磨得嘎吱作响。 奚吝俭眯了眯眼。 果然,只要一提及母亲,米阴就会急不可耐。 虽然自己与母亲关系冷淡,但好歹也是与母亲朝夕相处,怎么自己反倒像个外人了? 不知这一厢情愿被母亲知道了,她会不会觉得恶心。 第193章 “娘娘如此慈爱……如此有远见。为何她的孩子如此令人失望?”米阴缓缓道,“大抵是先皇……呵呵……不能怪娘娘……” 米阴像是忽然忘记了面前还有一个人的存在,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一个眼神都没给早在暗处等急了的人。 “总管对我母亲很是上心啊。”奚吝俭牵了牵嘴角,“她一个意图谋逆之人,总管这是何意?” “你就是这么看待娘娘的?”米阴陡然拔高了声音,“你作为她的孩子,竟然对母亲如此不敬?!” 难道娘娘真的看错人了……还是奚家一脉注定是不中用的? 米阴从来不愿怀疑娘娘的任何方面,她是如此优秀,又是如此悲天悯人,她就算要所谓的“谋权篡位”,也一定是因着北楚的统治出了问题。 那时他还只是后宫的一个小太监,没有眼界,等到了辅佐奚宏深的时候,他愈发确定,娘娘是对的,北楚怎么能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娘娘的心愿,就是希望她的孩子能坐上龙椅。 一定是因为她的孩子是最优秀的,他坐得住这个位置。 米阴一直是这么想的。 但他渐渐发现,奚吝俭对龙椅似乎没有肖想。 自他在殿里亲眼看见奚宏深从龙椅后面钻出来时,他好像就放弃了这十几年的苦心经营。 即使面上看起来对龙椅虎视眈眈,但究其根本,只是让奚宏深生出些无用的害怕而已。 即使用任何手段挑拨他与奚宏深关系,迫使他与奚宏深正面交锋,以为这样能激起他的火气,没想到他还是一如往常。 就算被误解、被压迫,竟然也没能让他生出更进一步的念头。 怎能如此懦弱! 米阴回过神来。 他指尖动了动,示意周围的人做好准备。 既然他没能完成娘娘的愿望,不如送他亲自去给娘娘道歉。 至于自己……奚吝俭不能担此大任,总有人要接手。 米阴不介意自己成为那个人。 米阴双眼一扫,周围顿时涌出黑压压的一片,将整个皇城都包围了起来。 “在奚宏深眼皮子底下藏这么多人,总管也是煞费苦心了。”奚吝俭丝毫不藏着讽刺,“怎么,你的目的不是把孤推上龙椅么?终于忍不住要露出心底那点见不得光的欲望了?” 米阴明显对这种说辞相当愤怒。 “你——”他攥紧拳,“璟王这是在质疑奴婢的用心?” “既然你想完成孤母亲的遗愿,为何不直接将玉玺送到我手上?”奚吝俭状似不解,“难道这一直以来的针对,也是母亲让你做的?恐怕不是吧,她死前有和你多说过几句话么?她甚至连她的心愿都没告诉你——是你妄加揣测罢了。” 母亲是米阴的软肋。 只要不断以此刺激米阴,他自己会露出破绽。 也不需要他露出破绽了。 米阴本就不是存心要与自己作对。虽然面上那么说,但奚吝俭知道米阴早已分不清究竟他自己想做什么了。 只是现在,玉玺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米阴果然又被激怒一层,一抬手,周围的人全都围了上去。 “娘娘不会想看到无能的人坐上龙椅的。”米阴的眼眸渐渐成了一潭死水,“尤其是她的孩子。她不会承认的。” 娘娘已经被污蔑,她更不能再有这样的污点。 “璟王若是连这点障碍都突破不了,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米阴略带嘲讽,“在京州无所事事了这么久,不知璟王的本事还剩几成?” “解决一群由不懂武艺之人培养出来的杂碎足够了。”奚吝俭扬声,笑得张狂,“孤一人足矣。” 孟贽与轿夫已经乘着这个空当挤进了轿厢中。 米阴方意识到这坚硬厚实的轿厢不仅是个障眼法,原来还有真实的用处。 等他再反应过来时,他才发觉铁锈味已经在他鼻尖飘了很久。 很腻。 米阴皱了皱眉,看着面前血流成河的场景,莫名其妙地想起从奚宏深腹部流出的血液。 他有一瞬的恍神。 当视线重新聚焦在奚吝俭身上时,已经是一片寂静。 连奚吝俭的呼吸都是那么和缓,似乎连他手上的那把剑都没有重量。 他轻蔑地看了米阴一眼。 米阴瞬时红了眼眶。 “你——”他的声音嘶哑起来,“你的本事没有荒废,竟然还不愿听从娘娘的遗愿——!!为何不再进一步!为何要如此堕落!!” 正在这时,一个身影进入二人的余光。 他身着太监服,走路时却并不习惯弯腰,喘息声听起来很急,但脚步有些犹豫。 看见眼前的情景,那人顿了一下,迅速倒退两步,皱了皱鼻子,捂紧手中的盒子。 奚吝俭认出了那个人。 林星纬。 第92章 林星纬看见眼前一幕时,瞳孔猛地缩了一下,扑面而来的刺鼻的气味让他一瞬间想起自己父亲死时场景。 ……其实他不太想得起来,那时候他根本不敢去看,只记得和此时一样,血流了一地,但他其实并不敢看倒在地上的尸体。 熟悉的景色让他下意识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感到厌恶。 林星纬皱起眉,又意识到站在另一边的同样不是什么好人。 而自己怀里的东西,能够决定北楚的未来。 第194章 他不由得又收紧几分。 他分别看了对峙的两人一眼。 当初米阴把他从乱葬岗里挖出来时,他不得不因为这救命之恩而听从他的命令。而米阴让自己待在他身边,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要做的事,让林星纬默认了自己是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棋子。 官家只顾玩乐,更不会发觉米阴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一位太监,也不会有人怀疑自己的身份。 就这么简单,自己这个假太监就侍奉在官家左右。 说实话,能活下来已是不易……虽然自己莫名被扣了个失职的罪名,但就算这点被糊弄过去,他和苻缭私换当值这事,再由此牵扯到要换的理由,自己同样活不了多久。 虽然米阴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毕竟救了自己,还将这样重要的事交由自己去做,想来是极其信任自己。 因为自己被背叛了。 米阴是这么认为的。 出事后,苻缭没有要打探消息的意思,奚吝俭更是立即出手,没有丝毫的犹豫。 苻缭是少数与奚吝俭有交情的人,他对自己的关照显然也胜过普通同僚,却在这时没了声息,想来也是怕担责。 “呵呵呵……” 米阴看见林星纬在旁边踌躇,冷笑道:“还在等什么?都是死人了,难道还会把你拖进地府不成?” 他看向奚吝俭:“我面前这人,倒是实实在在地让你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更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 林星纬知道米阴是什么意思。 他怀里的,正是玉玺,决定了北楚将来要交由谁治理的象征之物。 只要把玉玺递给米阴,自己的任务就完成了。他说过会放自己出城,那时自己便是自由身。 奚吝俭瞥了林星纬一眼。 林星纬往前迈出的一步,登时就想缩回去。 奚吝俭,璟王、摄政王,实际上已掌握朝政太久,今日终于忍不住,连表面的帝位都要夺走。 林星纬继续向前走,血腥味越来越重。 想也知道是奚吝俭的手笔。 他杀过太多的人,不知这些活生生的人在他眼里究竟有几斤几两? 离二人愈发近了。 林星纬深深吐了口气,尽可能远离奚吝俭。 他手上那把长剑,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很好……”米阴嘴角勾了勾,“交给我,你就自由了。” “他就在我面前,你以为他能跑到哪去?”奚吝俭云淡风轻。 “奴家养的人,可不止这些。”米阴招了招手,周围又响起一阵迅速的声音,“奴家从来没有小看璟王。” “你倒是舍得。”奚吝俭轻轻呵了一声。 “国库还很充足。”米阴不咸不淡,“比起玩乐,这更值得。” 奚吝俭面容霎时冷了下来。 “既然殿下百般推脱,这玉玺,便是奴家收下了。”米阴看了一眼林星纬手上的东西,“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 林星纬知道此时奚吝俭的怒火不是向着自己,但还是忍不住再远离几分。 可怕的人……他还真的是人么?杀了那么多人,恐怕早已是恶鬼了。 他紧紧端着手里的玉玺。 他闭上眼。 将手里的金贵盒子抛给了奚吝俭。 是米阴把还剩一口气的他从乱葬岗里刨出来的不假,但要知道,杀他的人可是奚吝俭。 璟王要他死,他当场就得咽气。 最重要的是,在璟王那一剑刺中自己时,他同时也说了两个字。 “忍着。” 林星纬记得清楚。 他当然知道文渊阁走水,罪名要怪在自己头上。 本该也是自己担这罪名。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看起来璟王是想让这件事与苻缭撇清关系。 ——而且,他并不打算牺牲自己。 大概吧,毕竟那一剑是真疼。 父亲当时也是这样…… 林星纬的目光稍沉下来。 说没有芥蒂是不可能的,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至少璟王在他父亲的这件事上,没有错。 他爹做了那么多错事,本就逃不掉。 只是方式难看了些。 林星纬甚至不知与这相比,是否被问斩更不好看。 但他终究无法把璟王与所谓的“好人”联系起来。 而苻缭也总在这一点上,与自己有不同的意见。 北楚政权就要移交给面前两人之中的一个……林星纬不禁拧了拧眉。 可是,苻缭相信璟王。 他相信苻缭。 但愿自己不会再做出错误的选择。 “你敢——林星纬!!!”米阴眼睁睁看着那个盒子在他面前,被抛给了奚吝俭,“你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林星纬瞥了米阴一眼。 “那也得是璟王给了机会。” “不如说,你凭什么认为林星纬对孤抱着非杀不可的恨意?”奚吝俭挑了挑眉,“在他家的事情上,孤可没做错什么。林公子可比你明事理多了。” “上!” 米阴顾不得废话,死死盯着那盒子。 周围的人闻风而动,林星纬没发觉周边还藏着人,不知所措。 “上轿厢!”奚吝俭冲过去,率先打掉向着林星纬来的刀刃。 林星纬被吓得脑袋一片空白,顾不上想话里的意思就照做。 第195章 进到轿厢里后,林星纬被挤着的五个人吓了一跳。 还来不及弄懂是什么情况,轿厢就被猛地撞了一下,孟贽连忙拉着他。 “殿下会处理好一切的。”他费了点劲才听清孟贽的话。 奚吝俭摩挲着手里的盒子。 表面很光滑,比他想象得要轻不少。 实际上,他并没见过玉玺。自奚宏深从龙椅后钻出来那时,他就知道他父亲根本没有要交出玉玺的意思,之后他也查过玉玺的踪迹,知道他确实被保存在宫内。 仿佛是昨日的事,一转眼,这贵重的盒子就躺在自己怀里。 奚吝俭杀得心不在焉。 人不够多,想打人海战术堆不起来,米阴又不精武,训练出来的人如何是他对手? 奚吝俭以手肘制住面前之人,腿一抬架在他的长枪上,一收,长枪应声断成两截。 那人身躯不稳,被奚吝俭一脚正中胸膛,瞬时飞了出去,压倒后面还想挣扎起来的几人。 他是最后一个。 奚吝俭抹掉自己脸上的汗水与血液。 “总管还有什么招数?”他道,“使出来就是,孤赶时间。” “原来璟王也是看重这皇位的。”米阴说得意味深长。 “总管方才还说不感兴趣,似乎是被孤母亲逼迫一样,怎么这时也看上玉玺了?”奚吝俭以牙还牙,“还是说,那些都是借口,总管真正想要的,就是这玉玺?” 米阴闻言,反倒冷静下来。 “璟王错怪奴婢了。”他道,“奴婢没有动过任何邪念,无论是对北楚还是对娘娘。奴婢不过是想完成娘娘的遗愿罢了。” “孤没怀疑过你的忠心。”奚吝俭道。 至于是向谁的忠心,现在谈这些没有意义。 “你非常……知恩图报。”奚吝俭说这话时没有任何讽刺意味,“孤清楚。” 米阴冷冷笑了一声:“殿下恐怕什么都不知道。” “孤知道。”奚吝俭语调有些怪异,“孤当然知道。” “你刚开始没能入宫,你想拜的刀匠不肯收你。”奚吝俭缓缓开口,“因为你太穷了,仅有的一点积蓄也都给了刀匠,若是不能进宫,恐怕活不到下一年。最后你找到了一位姓阮的宫女,千方百计,终于让她心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你放进来。” 米阴眼皮动了动。 “看来殿下很清楚。” 奚吝俭没有应他,继续说了下去。 “有惊无险地,册子上最终有了你的名字,你想找到帮你的那宫女,但她为了防止引火上身,没有留下与你联系的方式,你只能抓住在宫内打杂的机会,试图找到她。”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米阴的手稍微攥紧了。 奚吝俭歪了歪脑袋。 “有一次,你因为试图看清远处一个宫女的容貌,跌入了属于广宁宫花园的池子,而你不会水。” “那是奴婢与娘娘的相遇。”米阴透露出些许怀念,“殿下竟然记得。那时殿下还不及奴婢腰身。” “我母亲。那时候她就在池边。”奚吝俭忽然笑了一下,又迅速冷下脸,“她不顾你的身份,伏在砖地上,将你拉了上来。” “池水污了她的发丝,奴婢污了娘娘的玉手。”米阴接着他的话道,“但娘娘并未嫌弃奴婢。” “从那一刻起,你便想追随我母亲。”奚吝俭说道,“是这样吧。” “娘娘慈悲。奴婢本没有这个资格伺候她。”米阴的声音变得柔和。 奚吝俭却笑了。 “你知道她为什么收你么?”他道,“广宁宫不缺人。” 米阴没有说话。 “你还有没有想过,皇城再大,也有边界?你走过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向人打听过阮宫女的去向,为何就是找不到她?”奚吝俭摇了摇头,“是不是有人和你说过,她出宫了,之后再也没看见过她人,你便觉得她已经不在宫里了?你觉得她的年纪像是可以出宫的样子么?” 米阴顿了顿,心脏忽然抽痛一下。 “殿下究竟想说什么?” “你觉得我母亲是会随便收人入宫的人么?还是扰了她清净之人?”奚吝俭继续道,“她和你说过,后宫之人不能随意接触男人,即使是太监,她让你保密,她让在场的人都不许说出今日之事。很合理,毕竟她救了一个小太监的性命,若是因此受罪,没人会为此高兴,何况周围的都是她宫里的人。” 米阴的手倏然攥紧,指甲狠狠地嵌进肉里。 “现在想到了?”奚吝俭的语气重新带上讽刺,“你早该想到的,只是你从来不愿意去想。我母亲不过是因心虚拉了你一把,你就再也没怀疑过。” 米阴沉默许久,倏然放松下来。 “奴婢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他淡声道,“奴婢只知道,娘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理当回报。” “阮氏的尸体就沉在池塘下面。” 奚吝俭可不想让他逃避。 “我母亲——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果断。”奚吝俭凉凉地笑了笑,“本来她只要看着你溺死就好了。她却是怕你看见了尸体后报予他人,她明明看出来了你不会水,可她还是慌了。” 米阴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稳。 片刻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娘娘有什么理由杀她?”他道,“殿下莫要诓骗奴婢了。” 第196章 “你都能托她引你入宫,真觉得她就是一个普通的宫女?”奚吝俭忽然有些看不起米阴,“总管看起来也怪会逃避的,原来是把这点情绪泄到孤身上了。你知道我母亲在密谋什么,她何时真正发过纯粹的善心做什么?你早该发觉的。” 阮氏是皇后身边的人,母亲想除掉她很久了。即使那时自己年幼,也知道母亲对待不同人,面上的神情是不同的。 不过也是自己那时太小,而今才弄清米阴所作所为究竟因何而起。 米阴攥紧了衣袖。 “……即使如此,奴婢也不后悔。”他道,“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终究是娘娘救下了奴婢。如今玉玺在殿下手中,奴婢的任务也算完成,殿下该当相信奴婢的忠心。” 奚吝俭眼里陡然溢出杀意。 “任务?”他扬声道,“怎么,这任务,难道是我母亲给你的不成?” “自然是。”米阴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娘娘的遗愿。” “遗愿。”奚吝俭点了点头,“遗愿。好。你告诉孤,她为何而死?” 米阴眉尾动了动。 “广宁宫走水,这是谁都不愿看见的事。” “你是想说我母亲死于大火?”奚吝俭往前逼近一步,“是这样么,米阴?” 米阴的心登时提了起来。 “殿下还知道什么?” “全部。”奚吝俭立即答道,“孤在给你留有全尸的机会。” 米阴沉默片刻。 “原来你那时也在……娘娘是先皇赐死的。你知道先皇对娘娘家做过的事耿耿于怀。”他缓缓道,捏紧了指节,“一场大火,正好把白绫烧得干干净净。” “先皇赐死……对么?”奚吝俭玩味地笑了笑,“米阴,孤说过,孤知道全部。” “这就是事实。”米阴的声音抖了一下,很快恢复如初。 奚吝俭看了眼自己的右手掌心。 上面的疤痕早已恢复如初,生长出新的皮肉,摸上去也与其他地方再无二致。 只有他自己记得,当时妄图将白绫从母亲脖颈上扯下来时,柔软的丝帛从没有那么扎手过,如此疼痛,将他的掌心硬生生磨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开始孤也是这么想的。” 奚吝俭眼里的温度烟消云散。 “直到孤后来发现广宁宫内那具本该烧焦的尸体,是传口谕的太监。”他尽量克制自己不要那么着急动手,“而那条口谕没有出现在记录册上,本该下口喻的先皇那时候更是在和新宠逛着花园。” “米阴,设计让我母亲吊死的人,是你。” 第93章 米阴喉结动了动,幅度相当微小,一晃神,便恢复了常态。 “奴婢没有理由害娘娘。”他道,“殿下知道这点。” “你当然不觉得是在害她——”奚吝俭陡然间提高音量,“不,你很清楚。只是你觉得你的理由充分罢了。” 见奚吝俭似乎已对个中缘由了然,米阴也不再辩解。 “殿下既然知道,就该明白娘娘的牺牲,都是为了成全殿下。”他的话里带上了些不解,“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本该属于殿下的位置?若说殿下是个极其重礼之人,恐怕殿下自己都不信。” “牺牲?”奚吝俭冷笑一声,“什么叫牺牲?她被你不明不白地骗了去,吊死自己,这也叫牺牲?” 米阴没有解释。 他当然解释不了。奚吝俭说得一切没有分毫差错。 但他可以接话。 “奴婢以为,这样可以更快地完成娘娘的愿望。”他仍觉得自己没有做错,“这是娘娘唯一的愿望,她说过她愿意倾其所有。奴婢只不过是推了娘娘与殿下一把,没想到殿下完全没有怪罪先皇的意思。” 他幽幽叹了声气:“是奴婢心大了,当时没能探明缘由,原来是殿下早已知晓真相。” 米阴的反应平淡,让奚吝俭想起自己少时初入边疆,听不懂他们方言,他们也听不懂自己说话般的无力。 “罢了。”他最终道,“既然玉玺已经在孤手上,想来总管的任务也该完成了。” “没错。”米阴脸上隐隐露出笑容,“奴婢终于可以去陪娘娘了。” 他的袖口翻出一把尖锐的小刀,就要往自己脖子上划去。 奚吝俭对此早有预料,立即出刃打在他手腕上,小刀应声而落。 “死得太痛快,孤可不满意。” 连死亡对他来说都成了幸福之事,奚吝俭可不想就这样便宜他。 “殿下想惩罚奴婢……当然可以。”他咯咯笑了两声,“比起娘娘的痛苦,奴婢受多少都不算数。” 奚吝俭无聊地吐了口气。 就在他移开目光的一瞬,忽然察觉什么,瞳孔倏然放大。 米阴的笑声戛然而止。 疼痛自他背后传来,他费了些力气才转过头去。 “朕可是皇帝……” 宽大的龙袍早已被红红白白各种颜色染得泥泞,布料与血肉缠在一起,奚宏深一步步把它们都拖了出来。 米阴难以置信地望向宫内。 奚宏深他还不清楚么,留下几个太监宫女足够制服他了,何况奚宏深身上还是带着伤的。 可如今,那几人东倒西歪地倒在地上,宫殿内一片狼藉。 奚宏深同样如此,看得出来要脱出那几人的阻拦已是用尽浑身解数。 第197章 “朕是皇帝……朕、要他们死,他们,就、死……” 奚宏深渐渐说不出话。 实际上,自他把烛台刺进米阴身体里后,他眼中唯一的一点点光亮也消失了。 明明自己是皇帝。 他们明明知道,他们还是会下意识照着自己的话去做,可是他们还敢忤逆自己。 米阴也是。 “你敢、骗朕……”他颤抖着,无神的眼里突兀地滚出两滴眼泪,“你敢……” 他勉强看见米阴的嘴动了动,但是已经听不见米阴在说什么。 奚宏深不太能反应得过来,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这个背叛他的人死。 明明自己是这么信任他…… 奚宏深感觉自己还忘记了什么,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要面前这个人死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 烛台比他想象得要尖。 他曾经也做过专门更换清理烛台的劳务,不过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的自己害怕过被不慎弄伤么? 记不清了。 不过,再怎么样,只是受了点伤罢了。米阴想。奚宏深终究还是个小孩。 宫里那些人,多半也是给撞到柱子上晕过去了,奚宏深怎么可能杀得了他们? 身后剧烈的疼痛感还是让米阴出了些冷汗。 他试图推开奚宏深,但伤口让他无法彻底转过身去,手也自然使不上力。 米阴渐渐感觉不妙。 奚宏深的身子开始摇晃起来,隐隐要向后倒去。 好机会。 米阴就要借力将他推开。 谁知奚宏深也意识到了这点,使尽自己浑身的力气,硬是将自己的身子压在烛台上面。 “你疯了!”米阴立时瞪大眼睛。 这是奚吝俭见过米阴最大的表情变化。 他隐约看见奚宏深下半截身子几乎是空的,能流出来的东西基本流了出来。 能撑到现在,也算他有本事。 米阴发现事情并不如他想象得那么轻松。 奚宏深刺中的地方恰好使他无法转身,因此没法借力再多做什么,只能硬生生感觉到那尖锐的东西又往自己身子里刺进几分。 很痛。 不知娘娘当时……是什么感觉。可惜自己已经无法体会到了。 他感觉奚宏深的手抓住了他的衣袖,努力地想掐进他的肉里,可惜收效甚微。 奚宏深的手很厚,比常人的要软一些。因其身份更是没有劳累过,养得相当金贵。 如今上面糊了些黏稠的东西,粘在米阴的衣上,叫他依稀能感觉出这只手的主人在颤抖。 奚宏深……现在肯定很痛吧。 米阴有些恍惚。 阳光何时如此刺眼了? 他抬起手,想掰开奚宏深的手,手却莫名停在奚宏深头上,又发觉自己根本转不过身去,什么都做不了。 他便放下了。 “也好……” 他轻轻叹了一声。 “无论如何,娘娘的心愿也完成了。” 至于其他的事,他没有关心的欲望。 奚吝俭看着对面两人依次倒下。 米阴站在台阶前,腿一软便滚落下来,奚宏深也被带着向前倒了一点。 不知怎的,他竟然摔到了米阴怀里,米阴如同枯木般的手臂静静地搭在奚宏深的肩下。 如同奚宏深小时候,他哄着小皇帝睡觉时的模样。 奚吝俭知道米阴还有气。 他踢开倒在自己身边的尸体,敲了敲轿厢。 孟贽知道该出来善后,与几人简要地说明情况,同时也算是给他们下了指令。除了林星纬,几个轿夫事先大抵也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他们再出来时,璟王可不再是原来那个璟王,就算有什么疑虑,也不敢多问。 林星纬还是没太缓过神来。 他看着自己的手。 是自己将玉玺抛给璟王的。 “你看着处理。”奚吝俭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服饰,对孟贽道。 躺在地上的尸体堆叠在一起,从应战状态回过神来后,奚吝俭便觉得万分疲惫。 孟贽应了声是。 “城外的情况……”奚吝俭话说到一半,想起他们现在没有能去收信的人,啧了一声。 “奴婢这就去办。”孟贽知道殿下在着急什么,转眼又看见这一地狼藉,皱了皱眉。 林星纬先前在轿厢里时,见这个嗓音嘶哑的太监并不难为自己,也不刻薄,还算是有好感,便下意识道:“我也来帮忙吧。” 奚吝俭顿了顿,孟贽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奚吝俭,见殿下没有要否定的意思,便点点头:“多谢。” 即使殿下不说,他也知道,该是借着这个机会让林星纬暂时离开宫内。 孟贽知道林星纬身份,但终究是个没经历过这种场面的人,孟贽有些担心让林星纬去收信是否不妥,何况他对殿下还保有敌意。只是现在出宫又要花费时间,宫内有需要熟悉情况的人善后,权衡之下,孟贽还是请林星纬帮忙带话在宫外候着的侍从。 林星纬听着孟贽的嘱咐,在孟贽提到璟王时,便想转头去看奚吝俭,却发现他已经不见了。 “殿下呢?”他奇怪地问道。 “殿下着急见人。”孟贽有些奇怪,林星纬看出他是在疑惑自己的无知。 林星纬克制住脸上的表情,问道:“他……璟王还有着急要见的人?” 第198章 孟贽一边的眉尾小幅度地动了动,似是明白了什么。 “自然。”他还是简单地应道。 在林星纬听来孟贽就是话说一半,不禁有些着急:“见谁?” 孟贽思考了一会儿要不要告诉林星纬——他知道林星纬和世子的关系不错。但见殿下一直隐忍不发的模样,他觉得提前说了又不合规矩,主要是会败坏殿下心情,对世子也是种困扰。 想了想,他便对林星纬说道:“实际上,殿下没有放你一马的理由。你该知道殿下是因为谁。” 林星纬一愣,立即想到了那个人。 也只有那个人,罕见地能和奚吝俭说上话。 可璟王能和颜悦色地与人说话,不可能没有所图。 可是这太监说的,因为他,奚吝俭才…… 奚吝俭哪有什么不杀人的理由?苻缭是怎么劝住他的? 林星纬还没想出这个答案,身体已经打了个寒颤。 不至于吧……苻缭怎么说也是世子,何必为了自己做到这个份上? 还是对他来说,这也是能被舍弃的? 他有时难以跟上苻缭的思维,就像他认为璟王并非恶人一样。 最后自己还是相信他,将玉玺交到了璟王手上。 可现在,他才知道,自己的活命竟然还和苻缭有关,而且是…… “璟王……”林星纬的手不断发抖,“璟王怎能这样乘虚而入!” 孟贽已经走了两步,听见他义愤填膺的话,转过头来看他。 面色一言难尽。 第94章 苻缭双手紧紧捏着瓷杯边缘,微不可闻的抖动让里面的茶水有了些微倾斜,眼看就要洒在桌上。 “喂。”安采白的故意出声成功让其变成现实。 茶水已经放温,苻缭还是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循声望去。 安采白身边的侍官飞了她一眼,表示不满,被安采白故意无视了。 殷如掣在等奚吝俭的消息——殿下在出发前自然是与他们交代过相关事宜。 殷如掣看着自己的影子,已经拉得相当长了。 照理说,该有消息来,无论好坏,总不能连个信都没有。 还是安采白那一声,把他的神思也唤了回来,看向苻缭。 若说先前世子还算平静,现在他的忧虑便毫不掩饰地摆在台面上。虽然世子显然没有那个意思,甚至还在竭力隐藏自己的忧思,但在殷如掣看来,这简直是有意无意地在埋怨自己。 是为自己将殿下要通信之事告诉了他。 走之前殿下便吩咐过,不必透露给世子,等报平安信到了,世子自然不会担心什么。 招架不住世子再三询问,况且他想着也快到时间了,说了也没什么关系,一不小心,没收住就这样说了出去。 殷如掣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脸。 殿下要是知道了,自己怕是又要挨罚。 不过这都不重要。他也在担心殿下的安危。 与约定的时辰相差几时是常有之事,而现在这信,足足迟了半日。 他们就在上木的边界候着,一眼能望到城门,迟迟不见有什么动静。 世子已经在上木歇下一日,和谈必要的帛书也已写好,士兵们浩浩荡荡地来,得知并非真的要开战后,无比喜悦,一下就放松下来,没个纪律。听闻有人已在上木寻到多年未见的家人,殷如掣暂且也就放着他们去了。 但这么多人,上木一个弹丸之地,要久留还是太困难。 他清楚殿下的能力,知道就算事败,殿下也能抽身——毕竟军伍都装模作样地在出征呢,这可是官家他们亲自授意的,这样一来,最容易突破的地方,反倒是京州了。 殿下没理由会失败。殷如掣愈发肯定这一点。 既如此,为何迟迟不见信鸽,或是赶路的马夫? 殷如掣皱了皱眉,因着背对众人,有恃无恐地显露出几分戾气。 “安娘?”苻缭没有察觉安采白的故意之举,不在意地抹掉溅上指尖的茶水,看向她,“可有什么事?” 对苻缭来说,任何一件能使他分心之事,在此刻都像是救他一命,他实在是忍受不了这漫长的沉默。 尤其是,周围所有人都觉得奚吝俭不会出事,不甚在意的情况下。 苻缭当然也是相信奚吝俭的。 只是…… 苻缭无意识地抹了抹瓷杯边缘,即使那里已经被他捂得温热。 怎么能不担心。 如今他更能体会到古代时家中盼望士兵归来的心情。没有能够快速移动的交通,没有能够及时通讯的设备,有的只是事外人连担心都落不到实处的慌乱。 纵然在心中把他们的计谋过了一遍又一遍,苻缭的心跳还是没能慢下来。 “你的手,没事吧?”安娘敛了几分神情,不好在苻缭面前表现出来。她指了指被茶水沾湿的指尖。 她丝毫不觉得奚吝俭会惹上什么麻烦,倒是这两个常跟在奚吝俭身边的,一个比一个还担心,好像奚吝俭才是那个该被保护的一样。 这么多年,朝廷什么模样都被他摸透了吧,早该这么做了。 不知为何,他拖到现在。 安采白看了眼苻缭。 好吧,她大概是知道的。 苻缭摇摇头,重新垂眸看回原来视线落在的位置:“无妨。” 殷如掣没回头,听着世子与安采白对话,正考虑要不要先行回去,顺便探明局势,信鸽就扑棱着翅膀从天边出现。 第199章 他眼底的戾气霎时散去。 殷如掣下意识就想叫世子,但又怕信上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便忍着,趁世子没察觉这边的动静,迅速地拆了信。 上面的字迹不是殿下的,是孟贽的。 写得很急,并没有写宫内的状况,纸的边角还带了些血迹,不过已经发暗,殷如掣凭直觉认为这不是殿下或者孟贽留下的。 上面只有几个字。 “殿下疾往,速回。” 疾往?速回? 殷如掣皱了皱眉,一瞬间有些怀疑这字条的真假。 殿下要赶过来?又要他带着世子往回赶?看上去相当矛盾,像是要把他们往陷阱里送一样。 而且,当初殿下说的是事了接到消息后,才带世子回去。算上路程,等世子回到京州,宫里的事也该处理好了。殿下就是不想让世子沾染上血污,才将他送出城,也方便他们与上木和谈,断了米阴想挑起两边冲突的阴谋。 若不是安娘与殿下熟识,提前接应,还真要被半路上杀出来的那些伪装成上木刺客之辈得逞。 殷如掣摸了摸手里的信鸽,显然这只小家伙累坏了。 看来信鸽也很赶……殷如掣捏着字条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但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意外,孟贽也该写清楚,如此简短不像是他的风格。 “怎么了?” 安采白察觉不对,走上前来。 殷如掣回头,看见苻缭的神色凝重,他更不敢多说。 “安娘。”他将字条递给安采白。 安采白瞥了眼,一下子也没明白字条上具体在指什么,她慎重地思索一番,拍了拍殷如掣的肩。 “既然说了要速归,大概没什么问题。”安采白还是道,“你认得字迹就行。要是真出事了,他不会让我们回去的。” “但说殿下疾往又是何意?”殷如掣道,“而且,殿下腾得出时间朝我们来么?” 殷如掣话音未落,就听见不远处的喧闹,夹杂着勒马声,似有争吵。 对于殷如掣来说,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殿下?!” 他惊呼出声。 “什么?”苻缭听见殷如掣的惊呼,立即转过头去,望向城门处,而后才听见从那边传来的吵闹声。 一个挺拔的身姿坐于马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就这样俯视着拦着他的士兵,亦没有要退让的意思,甚至隐隐想要冲破阻拦,马儿刨了两下土地,额上的鬃毛在夕阳下闪闪发亮。 苻缭的心跳得比方才更快,让他不得不捂住胸口,以减缓那处的痛楚。 脑袋有些发晕,他将自己撑起来,有些踉跄地朝着城门走去。 殷如掣还没反应过来,喃喃道:“殿下,这就赶过来了?” 信鸽才刚落脚呢,马蹄声便接连而至。 听声音,来人与守卫城门的士兵发生冲突,安采白快步上前,拍了一下殷如掣,向他指指苻缭,又朝城门那边挥了手。 士兵看见安采白的示意,立即就放人进城,马蹄声只停了一小会儿,又迅速袭来。 苻缭仰起头,看着离他越来越近人。 一瞬间竟觉得他相当陌生。 奚吝俭的神情很冷,冷漠得不像是他亲自接触过的那个奚吝俭,反而让他捡起记忆中小说里残忍阴鸷的形象。 他微不可闻地顿了一下,再眨眨眼,又看见那人眼底的狠戾尽数散开,像是忙于奔波终于得以歇息时,才记起不该在自己面前展现这样嗜血的一面一般。 “殿下。” 苻缭心尖一颤,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用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他才经历过一次苦战。如同几年前蔓延至整个北楚的战火一样,他天生有如此风范,该当令人畏惧。 奚吝俭勒住马,利落地翻下来,走到苻缭面前。 苻缭顿了顿,最终缓缓向前一步,便被奚吝俭立时拉进怀里,听见他胸膛猛烈的心跳声。 “你怕了。”奚吝俭平淡地描述事实。 “该让人生畏时,就该让人害怕。”苻缭没有反驳,也没有抗拒奚吝俭禁锢住他的双臂,“我与殿下比起来,算是没见过世面,什么东西都能把我吓着了。” 奚吝俭眼底染上淡淡的笑意,心中隐隐的烦躁感褪了下去。 “咳咳。” 安采白在旁边用力咳嗽两声,把苻缭从劫后余生般的喜悦中惊醒,意识到许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 “是啊,世子果然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安采白揶揄他们,“信鸽不过是晚了片刻,就要把世子急坏了,茶是一口抿不下去。” 奚吝俭眼睛缓缓眨了一下,看向怀里的人低着脑袋,显然不想让他看见局促模样。 “消息不便,自然是担心的……” 苻缭的声音只够奚吝俭一人听见,奚吝俭自然知道苻缭只是在解释给他一人听。 他轻笑一声,看向安采白:“怎么,你认为孤不值得世子如此担忧么?” 安采白打了个冷颤,连连摆手:“你还真是……” 和被夺舍了一样。 说话语气腔调还是那样,性格也没变,怎么感觉就是变了个人一样? 世子的事倒是一次没和她提过,八成他周围的人也不知道,更别提世人了。 看来是要先斩后奏……不过奚吝俭也不需要耍这些手段。 “殿下……不要紧么?” 第200章 苻缭回过神来,抬头上上下下将奚吝俭看了个仔细,血腥味后知后觉地钻入他的鼻腔,提醒苻缭奚吝俭是从什么境地里策马奔过来的。 “先前不是说好,等安定下来,我们再返回京州么?殿下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苻缭说到这儿,有些紧张。 “有。” 奚吝俭看着苻缭担忧的面容,忍不住捻起落在他耳边的碎发,毫不遮掩地道:“想见你。” 第95章 适时起了阵风。 苻缭隐隐中似乎闻到了铁锈味,既像是滚烫的鲜血的味道,也像是冰冷的刀枪相接震出的涩味,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从心底涌起的温暖是被奚吝俭以言为刃,划破了自己的皮肤所致。 苻缭感觉自己脑袋烧得发晕。 安采白轻嗤一声,就想向殷如掣吐槽,忽地发现那人眼神还颇为奇怪地看向自家主子。 她皱了皱眉,把殷如掣拉到一旁。 “怎么回事啊?”她问。难道殷如掣还不知道他们俩之间的关系? 殷如掣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啊?不过殿下这般直白,倒是相当少见,原来不知不觉间世子和殿下关系已经这么好了。 他还在暗自琢磨着,手臂被旁边的人一掰,头刚扭过去,就被安采白拉到一边。 殷如掣以眼神询问安采白,被后者白了一眼,不明所以地又被拉走几步。 见殷如掣还没反应过来,安采白觉得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意识到什么,便示意他别去打扰那二人。 殷如掣很奇怪,他本来就没有要打扰的意思,倒是安采白奇奇怪怪的,难道是这么久的边疆时光导致上木已经和北楚脱节了? 他看向那两人。 不过,是有些亲密了……殷如掣有些不解,明明自己与世子接触也不算少了,又日日跟在殿下身边,怎么今日才突兀地感觉他们如此奇怪? 罢了,既然殿下正忙着,他可以先去统筹上木事宜。他叫上安采白,两人商量着便去整顿后续。 苻缭看着奚吝俭半晌没说出话,每每想要开口,又觉得不合适,嘴唇张张合合,最终还是在奚吝俭灼灼的目光中闭上了。 该、该怎么说? 奚吝俭似是看出他心中纠结,心道原来此时不知所措的不止自己一个——奚吝俭并不想用“不知所措”来形容自己,只是他以为无论如何,苻缭总会接上下一句话。 难道自己还是太心急了? 奚吝俭兀自皱了皱眉,仔细观察着苻缭的神色,尽量从他惯来波动不大的表情里读懂他心中的想法。 “我……”苻缭突兀地开口了,旋即又像是被自己冲动的身子吓了一跳,捏紧了拳,说出口的话被硬生生转了个弯,“殿下,北楚现在的情况如何?” “孟贽会打点好一切。”奚吝俭道。 言下之意,就是好得很,只靠孟贽一人都够了。 而且,他觉得他和苻缭两人的关系还更麻烦些。 见苻缭双眉微皱,感觉到他双手不自觉使了些力,想来是反应过来了还有个面上不清不楚的季怜渎卡在中间。 放在北楚,季怜渎的名字估计都要被人忘了,换作是其他官宦,这样对自己不利的消息散了最好,更方便他们若无其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 不过,这也是苻缭的可爱之处就是了。 察觉到苻缭想要离开的意图,奚吝俭反而收紧了双臂的力气。 季怜渎早就不在京州,这里除了殷如掣没人知道那点事,北楚的事也处理好了,再没什么能碍着他的。 “怎么?”他装作不解地挑眉。 苻缭怎么会不知奚吝俭的意思? “只是觉得这种事,该当慎重。”他缓缓地眨了眨眼,看向奚吝俭,“我现在有些、不,应该是相当不安,殿下。” 直白的表达意外地强势,而又藏着点示弱的意思。 “殿下,应当是有许多事没告诉我吧。如今可以算是一切都结束了么?”苻缭的话里小心翼翼地藏着期待。 才没结束。我和你甚至还没开始。 奚吝俭想着,嘴上道:“原来你也会着急。” “看来殿下对我有些误解。”苻缭笑着道。 “兴许是世子身为人师,孤日日见着,自是觉得比常人高尚些。”奚吝俭的嘴角更上扬几分。 苻缭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奚吝俭在说什么,顿时羞赧起来。 现在想想,要教一位位高权重且脾气差——虽然后来发现奚吝俭并不是这样,但听起来还是如天方夜谭般。 自打后期局势紧张起来,加之季怜渎也不在北楚,他渐渐忘了这件事,倒不如说因为一开始就打算言传身教,结果后面忘了言语,可能一些下意识的举动却还提醒着奚吝俭。 经奚吝俭这么一说,苻缭也在心中再次提醒自己。 奚吝俭……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 说实话,苻缭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犯了有违道德的事。他只能祈祷季怜渎没发现什么。至于奚吝俭……他明明知道自己为何接近他,这般模糊不清的态度让苻缭难以与他认知里的奚吝俭对上号。 还是说,是自己太想当然,不清楚北楚对这方面的看法…… 正当苻缭思索之时,奚吝俭握住他的手腕。 “担心了?”没头没尾的一句,加之奚吝俭语气里藏着的笑意,苻缭知道他心里有数。 第201章 “我很在意。”苻缭抬起头,看着他认真道。 奚吝俭也正色道:“所以,和孤一起回去。” 苻缭看了看身后已经开始忙活的众人,既想知道北楚的情况,又想先让自己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无论哪方面,都已经与小说相去甚远。 奚吝俭想将苻缭带上马,又想起他的身子大概吃不消,皱着眉盯着一旁的车轿,攥着的拳又紧了紧。 苻缭看出他的顾虑,主动道:“殿下带我骑马吧。” 奚吝俭转过眼看着苻缭。 “我一直对骑马很感兴趣。”苻缭看着乖乖停在路边的马匹,“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上一次印象深刻的,还是与殿下赛马呢。” 他话里带着笑意,期待的目光昭示着这并非假话:“不过要说留印象,那一次还是太匆忙了些,没能好好体会到,怪可惜的。” 紧张的情绪与突然的暴雨,加之本就孱弱的身子,哪一样都让他难吃得消。 唯一记得清楚的,是被奚吝俭压在怀里时,与周遭冰凉雨水格格不入的温暖,在对比之下,甚至有些发烫。 听苻缭提起这件事,奚吝俭愣了愣,瞄向他被遮得严实的锁骨。即使看不见,奚吝俭还记得自己在那上面留下的伤痕,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渐渐地化成了一个粉色的印记,也不知现在有没有彻底消失。 奚吝俭知道,自己并不希望如此。 眼眸微微一动,他道:“你会受不了。” 从这儿到北楚,照平日的速度也需要二日,他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疾驰到这儿,才纾解了心中分别的焦灼,若是要带上苻缭一起,即使走走停停,对苻缭来说,这样的消耗恐怕并不会让他舒服到哪儿去。 “路上有驿站,殿下要是担心,我们可以好好休息再启程。” 苻缭微微歪着头,看着奚吝俭,似是话里有话地笑道:“不过就得麻烦殿下迁就我了。” 奚吝俭一顿。 也是。自己不就是为了要见苻缭才如此着急?既然已经见到他了,在哪都是和他在一起,何必拘泥地点。 倒是别那么快回北楚才好。 他便一把将苻缭送上马,苻缭小小地惊呼一声,等眼前再度清明时,视线已然高了一截,紧接着便是身后紧密贴合的身躯。 “坐稳。”奚吝俭边说边扶着苻缭,苻缭有过经验,知道该如何做,即使如此,奚吝俭的手也没有放开。 安采白看着那威风凛凛的骏马就这么慢吞吞地载着两人一步一步踏远,啧啧两声。殷如掣跑来跑去,将该统合的都整理一遍后才能喘口气,一转眼殿下已经带着世子离开,没觉得哪里不对,生怕落后殿下太多,又火急火燎地备马带着大部队回朝。 “你不着急?”殷如掣跨上马问安采白,“届时殿下登基大典,你也有功。” “我要是不去,还能不封我不成?”安采白笑着道。 殷如掣摸了摸下巴,当真思考起这个可能性来,安采白见他似乎在思考如何回复,打下他支在下巴的手,道:“随口一说。怎么着他也是在北楚替我们扛了这么久,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也不能让有心之人嚼舌根不是。收拾好这边的残局我就赶回去,你们那边应当也不急着举行大典。” 她说着用力拍拍殷如掣的肩:“放心吧,肯定赶得回去。” 说不定都不用赶着回。 事实证明安采白是对的。当殷如掣驾马打算追上殿下时,怎么都看不见前面一匹马的踪迹,他以为是殿下急于回北楚,同样快速赶了回去,结果在北楚迎接他的只有孟贽一张冷脸。 倒不是孟贽有什么怨言,只是操劳这一大串事实在是太让人费心,孟贽又不愿交予他人去做,担心出什么岔子。一来二去,孟贽像是突然老了几十岁一般,眼底的乌青更重了,本就说不出来多少声音的喉咙此时像是完全失声。 “回来了。” 殷如掣从他的口型看出来了孟贽的话——也看出来了孟贽知道他能读出唇语,便一点声也不出了:“来干活。” 殷如掣看着面前的大片空地,毫无疑问上面的血迹才刚被洗掉没多久,他还能隐隐约约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回来就是单纯地要做苦力。 殷如掣往后退一步。 “我才刚回来呢……”他摆摆手,早知道就拽几个旧识和他一起赶回来了! 孟贽没再开口,就这么淡淡地盯着他,殷如掣也感觉出了一股淡淡的死意。 “我睡一觉就来。”殷如掣后退几步,见孟贽还是拉着一张脸,但是没说什么之后立即忍不住嘴角上扬,“真的!很快!马上!” 他说着快步朝最近的偏殿走去,反正只是需要躺下休息会儿,在哪其实无所谓。 孟贽可是实打实忙了好几天,得赶快帮上忙……不然孟贽真是要扛不住。 他跑过孟贽身边,听见几声嘶哑的音节,非常轻。 “好好休息。” 殷如掣咧了咧嘴,拍拍这个实际上大他不少的前辈道:“辛苦啦,孟公公。” 孟贽没理他,脸上露出一副惯常有些嫌弃人的表情,与为数不多的几名亲信又交代事情去了。 直到殷如掣躺下,才忽然想起一件事。 殿下怎么会比自己还慢呢? 刚想起这个问题,殷如掣便睡了过去。 第202章 “这样真的好么?” 反倒是在歇脚的苻缭心中过意不去:“这时候应该很忙吧,殿下是他们的主心骨,应当早些回去才是。” 奚吝俭将额边的碎发撩回耳后,道:“他们早习惯了。压着声音就行,现在可没人敢造次。” 在其他人眼里,奚吝俭可是自所谓出征后就离开北楚了,即使宫内的血味三天三夜的散不开,聪明的也该知道发生了什么。 本该处于被动的亲王是在何时翻盘的?他们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也就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以防奚吝俭还有更多的后手,突如其来地掐在他们的脖颈上。 何况他们的主心骨米阴也突然间没了声息……有什么样的下场,他们其实大概也清楚得很。 “而且,孤不想只当他们的主心骨。”奚吝俭走近苻缭,在“他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苻缭一顿,轻轻舒了口气。 “要是按自乱阵脚来说,我该算在敌人那一方才对。”他笑着道。 奚吝俭在他身边毫不客气地坐下,颇有点审讯敌人的气势。 苻缭被这气势镇了镇,一时间呆愣地看着他就这么与自己拉近距离。 “总是想要逃啊。” “过意不去。”苻缭隐约察觉他要说什么,期待的同时免不了想要逃避。 毕竟听见他不想听的东西的概率要远远大于他想听见的。 “首先。” 奚吝俭抓住他的手腕,像是要把他铐住:“我和季怜渎之间什么感情都没有,他也一样。” 第一句话就让苻缭反应了好一会儿。 若是平常,奚吝俭相信苻缭一定能够理解自己的意思,并且做出相应推断,不过如今这个特殊时候,还是免了。 他发现了苻缭自己都没发现的事——苻缭的眼眶里已经起了层水雾。 “什么?”苻缭的声音不自觉哽咽。 奚吝俭心尖颤了一下,没有等待便继续往下说。 “我与他的一切,都是在做戏。”他顿了顿,又补一句,“而且是他提出来的。我那时正好缺一枚棋子” “不过,没想到殿下会这么轻易地就答应这个提议呢。”苻缭想了想道。 奚吝俭眉尾微微上提。 他能轻易答应,自然是季怜渎好拿捏。季怜渎自以为自己有筹码,殊不知他要让一个人消失在这世上何其容易,对他来说,只要季怜渎没用了,随时可以舍弃。 苻缭说完,见奚吝俭脸色微变,也意识到什么。 他不自觉四指并在唇上。 见自己想要隐藏的想法最终还是被苻缭参透,奚吝俭稍微偏过面去,像是赌气一般看向他处。 “我又没有要怪殿下的意思。”苻缭知道他与奚吝俭的观念自然是有所不同,“殿下难道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想你不高兴。”奚吝俭看着他,分明他比自己高大,苻缭却似乎感觉他在仰视自己一般。 苻缭心跳又加快了。 “殿下……”他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忽然想起一件事,“那殿下岂不是就听我废话了许久?” 要是季怜渎与奚吝俭并没有什么情感关系,那自己一开始的目的,在奚吝俭看来岂不是特别好笑? “你是个很好的先生。”奚吝俭淡淡笑道,“可没有什么废话。” 就是自以为只是教授的举动在自己看来……不过这可是他自己要走进来的,到最后逃不出也是理所当然,奚吝俭认为苻缭可没有 奚吝俭是这么安慰的,苻缭可不觉得这件事就能这么平淡地过去。 “那岂不是你与小……季怜渎都看着我在那里胡闹了?”苻缭脸上已经泛出红晕,“太丢脸了……” 奚吝俭正笑着,要说什么,突然话锋一转。 “你原来叫他小季。” 苻缭卡了一下,更加不好意思了。 那不就是因为原主……但是,奚吝俭说的明明和小说里根本不一样啊。 苻缭几乎要忘记自己是穿进一本书里。 “我以为殿下一直喜欢季怜渎。”苻缭暂且采用了这样模棱两可的说法,“为了能让殿下听进去我说的话,我才这样说。” “所以你对他也没什么想法。”奚吝俭眉尾挑了挑,流露出些许愉悦,转而又意识到什么,“但世子上心优季的事,可是自优季有名以来就流传开了。” 奚吝俭记得很清楚啊。苻缭想。这样,穿越的事情也瞒不住——虽然他本来也不想藏着。 苻缭张了张嘴,最终开口。 只是,他并没有先回答奚吝俭的问题。 “我还没完全弄明白殿下说的事呢。”他温和的语气突然显得有些强硬,“三两句话可打发不了。” 在奚吝俭听来,苻缭就是少有的在撒娇,想来他并没有真正怀疑这件事。 “我和他一开始就是在演戏,否则一个亲王看上伶人这事怎么会闹得沸沸扬扬?”奚吝俭不屑道,“自然是我让人散布消息,让人认为我有这样一个软肋,同时也有一个可以为他们所利用之人。” “当然,我知道季怜渎也没安好心,他那眼神我见得多了。”奚吝俭眯了眯眼,“恐怕,他此时也想站在北楚的皇宫里。但他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眼界。”奚吝俭说着,盯住苻缭,“还没站稳脚跟,就毫不怜惜地利用真心待他好的人,走不了多远。” 第203章 苻缭意识到奚吝俭在指自己。 “他的性子就是如此,我不过是理解他而已。”苻缭笑道,“何况他也有在慢慢改变呢。” 奚吝俭轻声叹口气。 “否则他不会活到现在。”奚吝俭揉了揉苻缭的发顶。 苻缭小声地应了一下,明白奚吝俭的暗示。 “你看起来还是有些疑惑。”奚吝俭看出他的犹豫,并非提防,“还有哪里不明白?” 苻缭摇了摇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看了看奚吝俭,思考着该如何开口。 “你就当我做了个梦吧。”苻缭最终这么说道。 “梦里,我在看话本。话本里写的是季怜渎和你的故事,就和现在一样。你们经历了许多事情……非常不愉快的那种。”苻缭还是稍显含糊,“但是我从那话本里看出,你们相互爱着对方,可落到最后,一个心死,一个身死。我不想你们这样,我觉得你们对对方都有感情,不希望看见这样的结局。” 半晌,奚吝俭开口:“所以你要来帮助我?” “我只是这样想了而已。”苻缭的笑容略显苦涩,“因为季怜渎确实有一个儿时的玩伴,与我名字一样,我还觉得奇妙呢。” 本来季怜渎一个伶人是不会认识苻缭的,奈何苻缭自幼爱玩,长辈越不让去的地方他越要跑去,加之季怜渎有心,两人才算是一并成长到现在。 现在想想,自己好像因为看见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角色出场后,就囫囵吞枣地匆匆翻了一遍,其实有很多细节自己并不知道。 兴许是夹在中间的各种剧情被自己翻过去了,他才误以为奚吝俭与季怜渎是那种关系。 原来是这样的么……不过,现在想要确认也没有渠道了。 “所以是话本里的你,也喜欢季怜渎。” 奚吝俭意识到面前的这个苻缭不对劲的地方:“你不是原来那个苻缭。” 苻缭点点头。 “但你是我自始至终接触的那个人。”奚吝俭接着说。 苻缭一愣,忍不住笑了出来。 “殿下似乎是如释重负了。” “自然。”奚吝俭又往苻缭身边靠近了些,“这里也没有那种莫名其妙的话本让你想走就走。” 看起来奚吝俭更得意的是后面那句。 苻缭觉得奚吝俭关注的这个重点很可爱。 “那可说不好。”苻缭装作正经道,“毕竟我都能进到话本来了,说不定这里真的有这样的话本呢。” “那孤就把话本全烧了。” “殿下还没登基呢,这就要当暴君啦?”苻缭假作惊讶,“这可不行。” “那孤就不做。”奚吝俭应得很快。 苻缭知道他这句话不仅指这件事。 拨开心中的重重云雾之后,苻缭想起了他们原本都还有要确认的事。 “总觉得还在做梦。”苻缭喃喃道。 奚吝俭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苻缭却感觉不到疼痛,明明玉扳指就磕在他的皮肉上。 “这不是梦。”此时的奚吝俭竟有些像小孩般没有底气地赌气道,“不许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面对着近在眼前的面容,苻缭飞快地眨了好几次眼。 “我不会的。”他道。 他伸出有些颤抖的双手,一并抓握住奚吝俭的手腕。 “会负责任的。”苻缭的声音有些颤抖,下意识地不去看奚吝俭的脸庞,又眨了眨眼,偷偷抬了眸,“为人师表,自然要以身作则。” 想来,这不是自己自作多情。 “能够安心了?”奚吝俭松开捏着他下巴的手,转而回握住苻缭纤细的双手。 苻缭感觉手被他捏得有些酸,兴许是自己的错觉,是自己太过兴奋而产生的一种幻痛而已。 他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看奚吝俭,本就因奚吝俭挡住的大片阴影又扩大了些,同时奚吝俭的温热吐息也附在了他的耳边,也不满足于只在耳边。 苻缭张了张嘴,本想说话,又觉得自己像是在邀请奚吝俭做什么。 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奚吝俭的唇已经覆了上来,纠缠在他同样的部位。 苻缭肩膀颤了一下,脑袋顿时晕乎乎的,有意无意地放任奚吝俭对自己为所欲为。心中涌起一股隐秘的罪恶感和与之对应的兴奋,化在甜腻的呼吸间,让他一时忘了呼吸。 奚吝俭对此相当受用,轻轻咬了一下苻缭的嘴唇便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没有停下的意思。苻缭感觉身体开始发软,更没有抵抗的力气。 他无力地推了推奚吝俭,可能奚吝俭根本感受不到这个力度。 “要、先回去……” 话还没说完,唇又被堵上,苻缭只能拍了拍奚吝俭的背。 “唔、嗯……”他勉强找出一口气,“不着急啦……” 奚吝俭当作没听见,苻缭其实也没有那么决绝。等奚吝俭心满意足地最后在苻缭颊上留下一个牙印后,苻缭同样和刚才一样不用出力,奚吝俭直接又将他抱到了马上。 主要还是这里太不方便了。 “原来世子也有这样发呆的时候。”奚吝俭嘴上也没闲着,贴近苻缭吻了吻他的发丝,又附在耳边低声笑道。 “这种事情,我也是第一次。”苻缭小小吐了口气,脑袋不自觉地靠向奚吝俭,“可没办法教殿下。” “这种事还要人教,孤岂不是相当掉价?”奚吝俭哼笑一声,“倒是看不出来,世子原来这么想当老师。” 第204章 “殿下又在取笑我了。” 苻缭索性也放开,撒娇似的嗔怪道:“殿下是不是就把我当小孩子看呢?” “孤可没那么下贱的爱好。”奚吝俭意有所指地又在他脖颈上亲了两下。 苻缭意识到奚吝俭在指什么,心跳顿时乱了。奚吝俭见状也不再逗他,提醒着坐稳便驱动骏马。苻缭明显感觉到马儿奔驰的速度快了很多,颠簸得手麻木到有些抓不稳缰绳,好在奚吝俭抵住他重心不稳的身躯,将他牢牢地守在了自己怀里。 “不舒服就告诉我。”奚吝俭道,“不用担心北楚,孟贽和殷如掣会打点好一切,我们只要在大典前回去就行了。” “殿下还是要重视大典。”苻缭尽量让自己声音大些,“起码百姓能够安心。” 奚吝俭在民间的形象可谓能止小儿夜啼,苻缭不想让世人再这么误解下去,从奚吝俭刚登基就认为他是个暴君昏君。 上木在安采白与他的合作下,是北楚和平收回领土,这对百姓是个莫大的好消息,总不能让这个机会白白流失。 奚吝俭同样大声地、认真地回应他。 “都听先生的。” 苻缭第一时间以为奚吝俭又在调笑自己,但听见他语气如此认真,又觉得奚吝俭不止字面意思。 苻缭没打算多想。 他只觉得现在很暖和,从心底里溢流出的暖意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后来,苻缭总算知道奚吝俭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或者说,他早该想到的。 在大典上,新官家在亮过玉玺后,在旁的礼官紧接着宣布到官家要新封一位帝师。 以特等功臣身份立于一侧的苻缭顿了顿。 奚吝俭刻意瞒着他这回事。 他下意识就要拒绝。 还没等来得及说出口,文武百官都看见了,官家直接将帝师打横抱了起来,硬是将其带到祭坛前。 没人敢出声。 除了苻缭。 “官家,这可是在大典上。”他轻声道。 “朕就是为得在大典上。”奚吝俭笑道,“先生有何感受?” 苻缭吐出一口气,企图缓和急速的心跳。 “像是入洞房般。”他道。 “朕也觉得。”奚吝俭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看见的人大抵都会这般去想。” 苻缭此时不敢去看底下人的神情,即使他们都低着头。 “就算有人没想到,官家也不该动怒。”他笑道。 奚吝俭将苻缭放下,两人一并站在祭坛前,盯着刚插上的香烛袅袅升起的青烟。 “全听先生的。”奚吝俭缓缓开口,郑重道。 “也请先生今后……不吝赐教。” 苻缭握住了他的手,得以触碰到他手心触感微有不同的那道疤痕,以及温凉的玉扳指在指节上反复摩挲带来的略微刺痛感。 他看着奚吝俭,眸子里带上笑意。 “一如既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