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尊他为何那样》 第1章 《魔尊他为何那样》作者:狐狐大睡【完结】 文案: 爽文系统绑定了一个宿主,它满意地看着对方废柴的身体、孱弱的内力和臭名昭著的声望,告诉他只要完成任务,就能走向人生巅峰,做这天下第一人。 对方沉默了几秒,跟它说:我已经做过天下第一了。 系统一键查询对方身份,惊悚地发现自己找错了人。 【我特喵的怎么把英年早逝的位面之子绑定了啊啊啊啊!】 为了早日完成任务,系统试图用利益诱惑陆渊,结果惨遭对方疯狂卡bug。 ——如果你能斩杀妖物a,你就能获得修为+111 ——上辈子杀过了。 系统麻木地交出修为。 ——如果你能诛杀邪祟b,你就能获得声望+222 ——上辈子杀过了。 系统绝望地交出声望。 它心如刀绞:你上辈子没杀过魔头c,这辈子能不能努力一下。 陆渊试图跟这个自称系统的家伙讲道理,你说的魔头是我师弟,他不可能是什么坏人。 系统摩拳擦掌,拿出魔头c的“丰功伟绩”。 系统:你师弟屠尽了一个村庄。 陆渊:师弟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系统:你师弟把上一世的你杀了。 陆渊:师弟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系统:你师弟说你始乱终弃。 陆渊:师弟那么做一定有他的—— 嗯?! ———— 位面之子攻(陆渊)*魔尊师弟受(陵川渡) 阅读须知: 1、极端攻控/受控会被创。 2、系统≠金手指,存在感仅为推进剧情,攻本身就是最强金手指。 3、双洁,he。 内容标签:强强 前世今生 仙侠修真 重生 系统 主角视角:陆渊互动:陵川渡 一句话简介:位面之子,但绑错系统 立意:河清海晏 第1章 重生 是夜,陆渊在夺命狂奔。 因为,半个时辰之前,他被一个系统绑错了。 他落地的时候处在一个树林中,当时一根树枝险险就要擦过他的鼻梁,身上的衣袍不知被什么勾破了好几处。 不远处隐隐传来嘈杂的人声,他寻声看去,林中出现了点点火光。 他还没回过味来,有一个声音就沉痛地通知他:【你好,你正在被人追杀。】 陆渊一个字都来不及问,那个声音下一秒就变得火急火燎,着急道:【跑!】 这具身体修为稀微,堪堪筑基,能跑到现在已经是祖坟冒烟了,但是他完全不敢停住脚步。 真是要人命了,陆渊费劲地贴在长满绿苔的墙壁上,身前是装满了农具的推车,再往深处还有几堆没扎捆的稻草。 这两座房子之间的缝隙,对他这个肩宽腿长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勉强了。 不远处的水洼上,倒映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路过的身影:“这小子跑的真快啊。” 陆渊悄无声息地往里边挪了挪。 系统看不下去了:【......没必要,你现在身上灵力约等于没有,别的人是不会发现你的气息的。】 陆渊:…… 陆渊调整了一下自己僵硬的站姿,他摆正心态,尝试跟飘在他面前的绑架犯友好交流:“你是什么东西?” 系统认真地清了清嗓子,侃侃而谈:【我是爽文系统,代号不重要。】 【你叫陈实,是蓝星华夏国xx省xx市xx区人,死于公元20xx年x月x日。你的任务就是……】 陆渊没忍住,打断它的话否认道:“我是南胤人。” 系统坚持道:【你是华夏国人。】 陆渊继续否认:“我也不叫陈实。” 系统继续坚持:【你就叫陈实。】 “我叫陆渊。” 【你叫陆——】 系统像只惨遭拔毛的鸭子,发出嘎得一声怪叫。 陆渊:“……” 系统,长得像个白色不规则的球体,它在空中飞快地拧巴成各种样子,尖叫道:【你是陆灵越?!】 它尖叫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个世界年纪轻轻便已登天入道,执掌晧天仙盟,被众人奉为首座,又英年早逝的位面之子。 他大名陆渊,字灵越。 系统不可置信地上下翻飞着,一串数字围绕着它盘旋,它自顾自的说:【不可能啊,地点坐标没问题啊。怎么会绑错人呢!】 过了半晌,它断电了一样,变成一盏不亮的白球,像是心如死灰了一般,【我居然忘记输时间坐标了……】 特喵的我一个爽文系统绑定了爽文男主本主?! 陆渊看了一会这出自导自演的悲剧,问道:“你说你是系统,这系统是何物?” 系统奄奄一息道:【是个完不成任务的社畜。】 陆渊听不懂他的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掌纹清晰,骨节修长,重要的是温热红润,充满生命力,他迟疑道:“我记得我好像是……死了。” 他感觉自己是死了,又像是睡得太久太久,记忆仿佛缺失了一部分,他只是个被系统搞错的游魂,有幸又回到这个人间一趟,但缺失的记忆在袭扰着他。 “我是怎么死的?” 系统彻底蔫吧了,一人一统在缝隙里面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发现没什么动静了,陆渊刚松一口气,一阵由远及近的声音传来,是刚刚那一群人举着火把去而复返。 第2章 黑夜中跳跃的火光灼的陆渊眼眶发热,照亮了他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 是被发现了吗? 陆渊放缓自己的呼吸,黑暗中他神色清明,修长的手指在长袍捏诀起势,微弱的灵气在空气中流动,令人不易察觉。 修为太弱这时候反倒让他找到了生机。 “报告夜长老,此人为凤池宗弟子,入百域魔疆,只是为了盗取‘曳水摇’。您看,这事要告诉......尊上吗?”一个人低声询问着。 夜长老回答的声音像是嗓子漏风:“你知道尊上最恨什么吗?” 底下人余光互相瞥了一眼,都不吱声了。 夜长老抬起手将衣领猛地一拉,陆渊瞳孔骤缩。 他看见对方脖颈处有一团蓝黑色的火焰,正在无声地燃烧着。 那人下颏的皮肤在自身法术催化下逐渐愈合,但在下一秒又被这团不灭的火烧穿,暴露出烂肉下的软骨。 夜长老嘶哑的声音在黑夜中,宛若拆骨的刀:“我在半个月前,因担忧尊上身体而瞒报九苍城异动,尊上判我知情不报。” “在我喉咙处点了‘不灭’。只要一日尊上不停,我就一日要容忍焚身窒息的痛楚。” “所以,难道你想欺瞒尊上?蠢货!‘曳水摇’虽仅是一味无甚大用的药引子,但是偷到我们百域魔疆头上,其罪可诛!” 空气转瞬变得凝重,静默中,只有风掠过火把的猎猎之声。 陆渊感到有一滴冷汗划过额角,然后就与一双阴骘的眼睛对上。 夜长老缓慢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带着他特有的嗓音:“瞧我发现了什么?一只躲在阴沟里偷听的老鼠。” 陆渊呼吸一窒,他下意识地扣住背后的砖缝。 夜长老闪身到陆渊身前,对方却不躲不避。 他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反手挥出一掌,“陆渊”立刻化作漫天乱飞的稻草。 夜长老随手抓住一根稻草捻了捻,“附着的气息那么微弱,难道人已经走远了?” 他偏头看了看里面的稻草堆,脚步微动似乎想过去查看。 一枚通体纯黑的令牌,突兀地出现夜长老面前,阻断了他的脚步。 令牌悬在空中颤动着,发着轻微的嗡鸣声。 夜长老凌空一招手,将令牌抓入手心,令牌背面仅有两个鎏金大字:速回! 他翻转令牌看了两遍,确认了这是尊上的万魔令。若不是魔界出了什么大事,断不会使用,他心念一转,便把抓人这事安排给了自己手下。 几息之间他人已掠出百丈之外,消失在黑夜中。 陆渊听着所有纷乱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默数了几百下之后,才小心翼翼地从藏身的稻草堆里面钻出来,他有点狼狈地从发缝中抽出稻草碎屑,声音有些喑哑:“系统,还在吗?” “这是哪里?” 【此处名为百域魔疆。】系统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它现在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艰难地发布任务道:【当今世间第一的魔尊,正是百域魔疆的共主,其人十恶不赦,恶行罄竹难书,天道不容。】 它语气变得严肃:【你的任务就是铲除魔头,代行天罚,以证天道。】 目前仅仅筑基期的陆渊顶着一头草屑,面无表情地指了指自己。 谁铲除? 我吗? ****** 临安镇是临近百域魔疆的小镇子,现已是戌时,路上不见行人,只有个别几户人家窗口透出温暖明亮的灯光。 镇子上唯一一家客栈屋檐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着,店里的掌柜正趴在前台无精打采地打着算盘,他心里盘算着刚刚突变的天气,黑云遮住月亮还伴着几道雷声,怕是要落雨,忍不住朝店小二喊到:“把后院的咸鱼收了,我瞅着要变天。” 店小二点头应了一声,麻溜地掀开帘子往后边去了。 掌柜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把账本塞回了抽屉。 他年纪也大了,实在是有点熬不住。 伴随着一声令人牙酸的开门声,掌柜寻思着大堂的门是不是该上点油了。 来的人形容稍显狼狈,衣服多有破损,但人却是眸如点墨,高鼻薄唇,立如松柏,似笑非笑,疏疏朗朗像有月光撒落在他眉间,看起来清风霁月,倒是一幅正派的样子。 ——正是夜跑几十公里的陆渊。 “师兄,你人去哪了!”临门的桌子前坐着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青年,他着急地起身,瞪着猫儿一样的圆眼望来。 青年瓜子脸圆眼,身高比陆渊矮了半个脑袋,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得多。根据系统给自己的信息,陆渊很快确认了对方的身份,他是凤池宗掌门的亲传弟子,南胤未来的大国师——沈循安。 旁边桌子上的人看陆渊一声不吭,呆呆地站在原地,便嘲笑道:“人家看到秘境开启在即,怕死就跑了呗。” 他们穿着同样的白色金底暗纹翻领长袍,腰间悬配的剑柄上雕刻着凤凰翎羽,均是凤池宗的弟子。 众人看着陆渊,脸上或多或少带着一丝不屑。 因为原身只是个垫底的外门弟子,修为薄弱,愚笨不堪,为人又木讷,谁人都可以过来说他几句。 但他偏偏在一次各宗门比武交友会上,认识了白玉京的小公子萧景春。 萧景春是白玉京掌门的孙子,自然金尊玉贵,鹓动鸾飞。原身见到萧景春却如同变成一个痴儿,原本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全挂在对方身上了。 第3章 萧景春自然对这种既无身份又无实力的人不感兴趣。但原身越挫越勇,丝毫不懂被拒绝为何物。 不久前他听闻萧景春透露他想要一株曳水摇,装点他临卧的水池。这曳水摇实际上只是炼筑基丹的一枚可替换的药引子罢了,说不上珍贵,但却生的极美,像一段透明丝绸浮于水中,带着水纹摇曳。 巧的是这种药只生长在百域魔疆,所以修为平平原主不怕死得冲进了百域魔疆,盗取了一株曳水摇,这才导致他被追杀。 陆渊在路上已经快被这人脑残志坚的举措气乐了,先不说他不自量力就去送死这种行为,单单就说为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掏心掏肺,是什么傻子行为。 系统凉凉道:【你不懂,这就是舔狗。】 “陆师兄,你这是怎么回事?”沈循安离陆渊近,看到他身上的剐蹭,赶忙走过来。 “小师弟,你管他做什么。”旁边有人一边搓着花生米,一边好似为沈循安不值一样装腔作调道:“陆渊不知好歹惯了,就别搭理他了。” 沈循安是掌门唯一的亲传弟子,在凤池宗身份尊贵,旁人对他多少有些攀近关系的想法。 陆渊不动声色地避开沈循安想要探查的双手,他笑道:“我只是在外面遇到了一些邪祟,不碍事的。” “哇,不得了了,遇到邪祟居然活着回来了。”凤池宗其他弟子嘻嘻哈哈地嘲弄道。 沈循安深吸一口气,他向来看不惯这些人阴阳怪气,但是他又不好意思跟别人吵架,只好拉着陆渊上楼,安排对方休息。 去往楼上的楼梯有些陈旧了,散发着木头受潮的味道。 陆渊走一步,响一下。 他推开客房的门,这个房间里面残留着淡淡的木香味道。 四周的墙面上挂着一些简单的花鸟鱼虫画作,正中间摆着一座漆木屏风,屏风前是一张大理石桌子,两侧放着几把木质靠椅。 靠近支窗底下是一处梳妆台,台上摆放着一面铜镜和香炉,残存的木香味道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陆渊路过铜镜时,光滑的镜面照出了他的容貌。 这张脸跟他有几分神似,但是细看又不甚相同——比较于他本身的长相,这具身体明显容貌柔和许多。 系统在他上楼时,已经叹了十八口气了,接着开口又是一声叹气,【陆渊,陆首座,你能不能按照接下来的任务走啊?】 陆渊坐在椅子上,随手拿起一盏茶。 系统怂恿道:【完成任务,好处大大的有。】 陆渊撇开茶叶。 茶水已经凉了,茶叶也很低劣,入口极涩,他面色不改地咽了下去。 系统继续诱惑道:【比如说成为天下第一,走向人生巅峰。】 他将茶盏放回桌上,诚恳说道:“我上辈子已经是了。” 失策了! 系统声音像个冤死鬼,幽幽地说:【百域魔疆的共主陵川渡,屠村杀人无恶不作。你生前可谓是正道魁首,真不想铲除这种恶人,还人间一片安宁吗?】 陆渊一怔,下意识说道:“不可能,陵川渡不是这种人。” 他本能地否认,只是因为系统所说的陵川渡是他很熟悉的人。 此人是他的师弟。 两人相识于九苍城时,不到十四岁,然后度过了堪称鸡飞狗跳的少年时期。 包括但不仅限于,陵川渡往东,陆渊就一定要往西。 陆渊外出历练受伤,陵川渡一定会下手死重,力道十足地给他包扎,并会冷笑嘲讽他做事不小心。 陆渊过生辰,必定把作息规律、偏爱清静的陵川渡半夜强行喊醒,但只是为了叫对方陪自己放烟花。 两人相看生厌,互不待见。 但是陵川渡秉性不坏,若说他是个恶人,陆渊是断不会相信的。 陆渊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陵川渡的人。 所以他对系统的话不置可否,不予理睬。 系统想尖叫,想发疯,本来工作失误已经让它不知如何是好了,而且这个新宿主它完全不好拿捏。 它本身是个爽文系统,让意外身亡的人来感受莫欺少年穷的,因为一般爽文总是以主角成为天下第一人作为结局,而此间的天下第一为魔尊陵川渡,所以它便设定最终目标为杀掉魔尊。 完成目标越快,它下班就越快。 但这个宿主看样子完全不想体验霸气侧漏、狂开后宫的快乐,也不想诛杀反派,成为位面之子。 所以系统下班时间肉眼可见的将会延迟,它没好气地说:【没关系,你不杀他也行,顶多是任务完成的慢一点。】 【陵川渡反正都会死,因为他会遇到萧景春,然后爱他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为他而死。】 从陆渊被莫名其妙地附身在一个废物身上到现在,他一直波澜不惊,没什么表情,仿佛还是那个执掌晧天仙盟权柄的陆首座。 但是此时他脸上出现了一丝起伏,像冰面破了一道裂痕,寒气顺着这抹缝隙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陆渊语气古怪地问:“你说他喜欢谁?” 第2章 不觉 系统脑壳疼,它要崩溃了,【这是重点吗?重点是他作恶多端,你是去清算他,不是去关注他的感情生活的。】 它再一次声明它是龙傲天系统,是爽文系统,跟那些只会谈情说爱系统是不一样的! 第4章 陆渊皱眉道:“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系统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而且你不做任务,你的修为就此停滞,你甚至拿不动你上辈子的刀。】 他的刀? 陆渊虚空一握,周身空气随之一滞,紧随而来的是一道剧烈的共振,窗户在间隙中起舞,发出阵阵哐当声,如一场无人的狂欢。 一秒之后,两秒之后……然后几秒过去了,无事发生。 系统:【……】 【陆首座,以你现在筑基期修为,你的刀应该大概可能是召唤不过来了。】 陆渊的刀是一把通体漆黑、刀身细窄修长的横刀。 此刀绝地天通,神鬼不觉,可斩一切,天道不察。 故名“不觉”。 陆渊脸色未变,他能感到自己血脉力量随着自己的神魂,定在了这具身体上。 按理说,血脉之力与“不觉”绑定,“不觉”完全应该接受自己的召唤,所以他看上去有点疑惑,“不,是有人封印了我的刀。” 他感觉自己的刀鞘在悲鸣颤抖,却无法逃离禁锢。 陆渊暂且把这个问题放下,他现在有个更迫切的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师弟会因那个人而死。” 系统骄傲昂首,【这是我们的推演出来的,每个世界都有千万种可能,这是最大的一种可能。】 陆渊默默收回手指握拳,他能感受筑基期那点聊胜于无的修为,被他一个召唤使用得干干净净。 系统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你要你的刀做什么?】 陆渊嘴角一抬,发出近似嘲弄的一声轻笑,“把你说的萧景春杀了。” 笑话,系统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师弟岂是一个因为情爱就搞不清楚东南西北的人。 系统内心呆滞,它自然不知道陆渊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差点被他吓关机。 我伟光正的位面之子呢?这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身了么? 它感觉自己的内核快烧着了,【我不是让你杀他啊啊啊!你可千万不要自由发挥啊!!】 与此同时的百域魔疆,一群所谓的魔修正在一起开会。 上半夜追着陆渊跑的夜长老本名夜通天,顶着很拽的名字,但在百域魔疆四判官八长老中,位列末流。 虽然为百域魔疆鞠躬尽瘁了很久,但实在是修为平平,主打一个四平八稳,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他被万魔令召回的时候,会议大殿里面已经来了不少的魔修,他们平时经常或站或躺,或歪靠在柱子上,充分展示了符合魔修刻板印象的一面。 而今天他们战战兢兢地跟群受惊的鹌鹑一样,纷纷躲藏在角落里。 夜通天看着今日那么严肃的场景,开始思考怎么把刚刚没抓到人的事情,含蓄地跟上级汇报一遍。 磅礴的魔气带着风刃闯入大殿。 众魔修被这霸道强硬的气息冲撞得叫苦不迭。 夜通天警铃大作,极少露脸的陵川渡,今日竟亲临主殿。 魔气已成有实体状的黑色烟雾,轻柔缱绻的围绕着陵川渡游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宛若游丝,不疾不徐地攀上所有人鼻腔,那是踏过尸山血海的味道。 众人畏缩在台阶下,俱低头不语。 高阶之上,传来陵川渡及其平静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神刀不觉,醒了。” 什么! 在主殿之内的无不是修真界大能,修为最次也已至化神,但是却被陵川渡这句话震得满目皆惊。 谁不知道神刀“不觉”的主人是何人,但全天下唯一能召唤它的人,早在一百余年前便死得不能再死了。 像是印证他所言非虚,百域魔疆忽如地动一般,剧烈颤抖起来,房梁和支柱嘎吱嘎吱得叫嚷着,好像在喊我不行了我真绷不住了。 底下的众人这会更不敢乱吱声了。 但是他们内心都在咆哮,见鬼了啊!到底是谁召唤了“不觉”! 除了陆渊,世上还有人配拿起“不觉”,而陆渊却又是百域魔疆的禁忌之词,大家支支吾吾,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坚决不做第一个送死的人。 在大家争相用眼神怂恿别人去慷慨送死的时候,一道裂山分海的气劲横扫过境。 那股摄人心魄的力量自临安镇方向,往外无尽的漫延,让无数生灵在这股绝对的力量下敬畏匍匐。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魔尊的黑袍曳地而去。 ****** 在不久之前。 陆渊正在客房内死死盯着自己的窗户。 木窗传来了叩击声,三更半夜显得尤为的清晰。 陆渊眉头一拧,他这是在三楼! 叩击声伴随着沙沙的窗纸摩擦声,撕开了寂静的夜色。 外面不知道什么玩意像是等烦了,全力猛地一击撞向窗户。 先是窗纸不堪受力撕裂,接着边梃应声碎裂,木头残片飞了满地。 透过月色,陆渊看清是一个人脑袋滚了进来。 一想到刚刚是这玩意敲他的窗户,陆渊瞳孔一缩,手心有些发冷。 陆渊轻触熄灭的烛芯,烛火重新跳跃起来,亮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他借着火光看清了地上的人脑袋。 是这家客栈的店小二。 支摘窗发出嘎吱一声,陆渊寻声望去。 店小二脖子下的身体,正在努力往刚刚自己脑袋撞出的洞里面钻。 第5章 断颈处向上升腾着一缕缕黑色的魔气,像是张牙舞爪的触手。 ......吊诡。 陆渊将目光从还在蛄蛹的身躯上挪开。 烛火摇曳,是身后传来一阵风,正带着人影在墙上微微摆动。 自己房间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 陆渊一转身,正对上一脸微笑的掌柜。 如果他的嘴角没有咧到耳朵根的话。 陆渊还能从容地回他一个礼节性的笑容。 陆渊突然暴起,反手一掌将大理石桌子震碎,桌子转瞬在他掌下裂成细小石块。 他手腕微动,石块脱离地面,悬空而起,以可怖的速度砸向掌柜,将掌柜身侧的墙壁穿碎。 而掌柜不闪不避,任由石块将他撞的千疮百孔,他身上的魔气一点点渗透出来,散发着难闻的腐烂气味。 窗户发出最后的呻吟,店小二成功地爬了进来。 掌柜的眼珠子都被砸的掉出眼眶,他依旧笑咪咪地看着陆渊。 店小二还在地上爬着,摸索着自己的脑袋。他摸到自己的脑袋,欣喜地把它安了回去——就是安反了。 两个人看上去杀伤力一般,恶心程度很大的人,慢吞吞地挪向陆渊。 陆渊缓缓地闭上眼睛,像是被这两人恶心到了一般。 两人看着陆渊放弃了抵抗,欢天喜地加快了步伐。 却见陆渊阖上了的眼睛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燃烧着灿金色的竖瞳,像一条蛇蜿蜒俯首。 但更像是一条龙,只待施雷霆手段,诛杀邪逆。 他身量极高,此刻正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二人。 淡金色的光晕将他笼罩,神性和不祥矛盾地同时降临在他身上。 “滚。” 瞬间万物皆静,而后猛得狂风骤起,酒楼外的灯笼剧烈地晃动着,灯笼中的烛火倏地熄灭了,伴随着宛若碎石砸向屋顶的声音。 暴雨气势汹汹而来,客栈不堪重负,在这极为蛮横的力量下化为废墟。 浓郁的光芒如同融化的鎏金一般流淌在临安镇上空。 在距陆渊死之后的百余年后,古神之血再一次现世,一时间只见仙乐缭绕为之道喜,神光渺渺前来授礼。 掌柜的脑袋被巨大的力量抽离脖颈,他的头颅艰难地转了一圈,发现大堂的门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只剩下个门槛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这下好了,可以不用给门轴上油了。 他想着。 便慢慢闭上了眼睛,身体慢慢化成齑粉,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之中。 “陆师兄,你没事吧!这个镇子有问题!”沈循安处理完不知道从哪里爬进自己房间的邪祟,便想起修为可怜的陆师兄。 他祈祷着对方可千万别被邪祟吃掉了,准备冲进陆渊的客房的时候,整个客栈塌得很彻底。 他艰难地咳喘了几声,挥手驱赶漫天的烟尘,在不远处看见还勉强站着的陆渊。 对方脸上溅落一点血迹,面色也苍白得很。 “你没事吧?”沈循安只当他是吓到了,便又问了一遍。 他指着天上,“不仅镇子上古怪,你有没有发现,刚刚有一道很恐怖的力量召唤来了仙乐神光。” 陆渊心想他能发现不了么,他的神之血此刻炙热得在他的经脉中咆哮沸腾,难以控制的力量瞬间在他躯体中四散奔走。 没有他自己本身的躯壳,这具孱弱的身体使用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勉强。 他带着血腥气说:“有人来了。” “什么——”沈循安身后传来破空之声,数枚符纸凌空射来,急速穿过断垣残壁,发出破空之声。 不偏不倚地贴在各个邪祟的心脏处。尸体宛若被电击,抽搐一下便立住不动了。 符文上并无咒文,仅在左下角题写“白玉京”三字。 白玉京是在九苍城式微后,迅速崛起的宗门,仅次于凤池宗。 如今凤池宗掌门不问世事,竟让它在修真界有一家独大之势。 熙熙攘攘来了十来号人,前排是位衣着讲究的公子,他右手拇指上佩戴一只上好灵玉所制的玉扳指,一身白色狐裘衬得他整个人都矜贵起来。 这位贵公子此刻在众人的簇拥下,顶着着一张看起来就娇生惯养的脸,正瞥着眼望向凤池宗众人。 他面若好女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嘲讽,但是说话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他像是跟凤池宗的一群人说话,眼神却径自投向沈循安,“凤池宗诸位看起来略显狼狈啊。” 沈循安没搭理他,自顾自地在废墟里找他别的同门。 “你!”面容昳丽动人的公子即使动怒挂脸,也是极美的,他咬着牙说:“我好歹救了你们!” 沈循安眼神都没给他一个,“那便多谢萧景春萧公子了。” 系统记得陆渊的暴言,虽然陆渊现在的身体只是筑基期,但是他真的若想动手,不是没有可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杀死萧景春。 它努力地膨胀着身体,试图遮住陆渊的视线,恨不得长手能捂住他的耳朵。 陆渊的注意力全完全不在萧景春身上,他正凝视着街道两旁。 夜色更深了,气温诡异得直降,暴雨来得快,走得也急。 客栈轰然倒塌,靠近它的房屋甚至被余震牵连到。 但镇子上居然没有一个居民被惊醒。 凉气从脚底攀爬上来,像是一道酥麻的电流窜过脊椎。 第6章 陆渊吐出了一口气,化成肉眼可见的白雾。 整个临安镇是个死域。 只怕整个镇子上的人都死了。 第3章 师兄 陆渊将这种可怕的想法压下,不动声色地望向隐匿在黑暗中的房屋。 这哪里是房子,那分明是一排排蛰伏的凶兽,只等一声命下,便卸下面具,将无辜的人吞吃入腹。 周围响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接着是陆陆续续房门被推开的声音,门缝处露着数盏鬼火一样的眼睛。 眼睛一眨一眨,鬼火忽明忽暗。 萧景春后退数步,隐藏于白玉京众人之中。 他心里暗骂情报的失误。 白玉京近日接到好几次求救信件。皆是来自宗门势力范围所在的城镇。 而信件内容如出一辙,均是说他们做生意的亲人途经临安镇之后,就失去了消息。 白玉京情报系统认为,问题出现在了这些人居住的客栈之中。 分析的确实没错,但是问题不仅仅出现在客栈之中! 萧景春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放信号,求援!” 陆渊迅速盘算了一下周围邪祟的数量,对比了一下他筑基期的修为,他叹了一口气,怕不是要横死当场了吧。 离得近的邪祟有些蠢蠢欲动,便颤颤巍巍地推门而出。 这是一个集结的信号。 邪祟就跟开了闸的河水一样,涌入这条并不宽敞的石板街。 一瞬间,临安镇热闹地就像赶集。 镇民发出咕噜咕噜的喉音,像行动不便的老人,在街道上挪动着自己身体。 他们的面容在月光下飞速地变化,面颊上的肌肉猛烈地收缩着,短短几秒钟,皮肤便脱水般地干枯了。 这些人的肌肤因为收紧,嘴唇便向四边狰狞地扯着,露出森白的牙齿。 陆渊感觉已经能闻到他们喉咙里传出的腐臭味道。 隔着数十米,这些镇民不动了。 他们垂着干枯的头颅,喉咙里古怪的声音不断。 不对劲。 他们是在商讨! 陆渊心里一咯噔,这些变成邪祟的镇民,跟之前的店小二和掌柜一样,是有意识的,他们在打配合! 前排高大的成年镇民率先行动了。 缓慢的移动只是他们的假装,他们实际的速度极快! 这些人转眼功夫便已至众人眼前。 后排身体不甚强壮的镇民,发出刺耳的声音,令人不适。他们有的狡猾地攀上屋檐,有的则绕至人群后方,准备将这群修真者一网打尽。 一个镇民张开着双臂,从石板上蹬地而起,在平地上展示了人类无法做到的弹跳力,又如苍鹰狩猎般从高处一跃而下。 陆渊看着逼近自己的邪祟,对方尖锐的牙齿在他瞳孔中逐渐清晰。 金光交织如烟,快速不断地从陆渊的双目中流过。 他低声喝道:“不觉!” “不觉”焦急万千,想要护主,却逃脱不得,万般困境之下,便分出一道刀气试图救主。 它的刀气横穿百里之地,气势未减,劈开夜色,横贯邪祟。 这抹刀气贯穿数个邪祟,才力劲减弱,堪堪停住。 陆渊同样被这抹气劲横扫出去,咳出一口热血。 凤池宗和白玉京的诸人纷纷愣住,萧景春本以为是白玉京的增援到了,但左看右看之下,未见一人前来。 沈循安边拔剑砍向面前的邪祟,边朗声道:“是哪位前辈出手相助?” 萧景春手忙脚乱,他本身是符修,近战就不是他的强项,他高喊道:“请前辈现身一见,若能施举手之劳,助晚辈逃出生天,白玉京必有重谢!” 陆渊费劲地把自己挪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脑袋昏昏沉沉的,眼前也看不清什么东西了,温热的鲜血从他的鼻腔、嘴角往外洇出。 他强撑着精神,封住想要逃出他控制的神之血,让它陷入沉睡,消散在他的经脉之中。 他听着两人呼唤前辈救自己的声音,苦笑一声,前辈自己现在连抬一下手指都费劲,救己都很困难,更不用说救人了。 数不胜数的邪祟,渐渐地把他们逼在了一个窄小的空地里。 不少弟子已横尸在地,血液浇筑在刚下过暴雨的地面上,随着积攒的雨水四散流淌。 铁锈般的血腥味伴着雨后的风,慢慢向各处传播。 邪祟们志在必得,势要将这群修仙者一网打尽。 在这一瞬间,月亮竟生异变。 像有鲜血浸入一般,从它的一角缓缓淌过。 一道煞气袭来,先是如水滴般微小,转瞬化为滔天之势。 邪祟在这股力量之下,痛苦地摊在地上攀爬着。 临安镇里年纪尚小的邪祟在尖锐地哭泣,他们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会简单直接地表达自己的痛苦。大人们嘴里哀嚎着,朝着修行者伸出手,像哀求又像咒骂,在月光下扭曲成各般模样。 最后,他们所有“人”都不动了。 整个临安镇成了被定格的人间惨剧。 漫天杀机现,血色不夜天。 天上玉盘俨然已变成一轮红月,赤色之下,每个人脸上都显得阴森可怖。 一人凌空而立,目光森然地凝视着所有人。 浩瀚如洋的气息阴冷地贴过在场众人。 萧景春身体剧烈颤抖着,他压根不敢抬头,已然是认出了对方。 第7章 沈循安握紧剑鞘,巨大的恐惧让他组织不起语言,若仅是邪祟,也许他们可以撑到救援。 ——若是他。 若是他,沈循安紧绷着躯体,朝着对方遥遥躬身道:“陵尊主。” 陵川渡闻言朝沈循安看了一眼,他站在半空之中,而虚空之中宛若有肉眼看不见的阶梯,让他拾级而下。 他几息之间,已来到众人面前。 没有认出来的人,现在也明白过来了。 来的人,是百域魔疆的共主,陵川渡。 一个行事全凭自己心意的主。 白玉京和凤池宗中年纪稍小的人,均是牙关紧咬,浑身僵硬。 陵川渡没有理沈循安,径直向众人走来,他周身魔气未散,表情模糊不清。 沈循安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但谁都知道陵川渡行事乖张,万事只凭自己喜好定夺。 眼下他肯定不是来救他们一群人的。 陵川渡停在沈循安的面前,语调平稳,堪称有些亲切,仿佛他只是与小辈搭话一般。 “刚才天动异象,是何人所为?” 沈循安被他的举措有点摸不着头脑,但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说:“晚辈不知道。” 陵川渡见状,便把目光移到在场还活着的人身上。 眼神如有实体,压的人直不起头。 他将相同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众人,无人应答。 血月凌空,不详血光隐隐有吞天之势。 映照出所有人绝望的脸庞。 “真的没人知道么?” 陵川渡说话极轻极淡,但沈循安听出了令人窒息的寒意。 他这是想要杀人! 沈循安思绪百转千回,还没思考出个什么来,只见一个凤池宗弟子,哆哆嗦嗦地指向一个角落:“是他做的。” 他不知道陵川渡要找那个人是何缘由,但是能分辨出陵川渡的不善意图,他不想与这事纠葛,只想尽快请走这座大佛。 沈循安闻声望去,看见缩在角落里像条死狗的废物陆师兄。 沈循安瞳孔骤缩,但已来不及阻止了。 他心里暗骂这个蠢货,随意想找个替罪羊,也不必找个看上去就最弱的吧?!要是让陵川渡发现自己被骗了,遭重的就是他们所有人! 陆渊看见黑色的衣摆落在自己眼前,他眼里被污血充斥着,看不清人。 “你叫什么名字?”陵川渡语气里面带着难辨的情绪,他俯视着角落里的人。 刚刚指认的弟子大声喊道,“他叫陆渊!” 没错,眼前的凤池宗外门弟子,二十来岁才筑基的废物,和百年前的正道首座陆渊,同名同姓。 其余人惊诧不定地互相看了一眼,他们谁都听过一个传闻,陵川渡与陆渊关系极其恶劣,陵川渡纠缠九苍城,就是为了刨他的坟墓,掘他的尸骨。 这个凤池宗弟子恶毒地想着,万一这个名字能勾起陵川渡的注意,让陵川渡这个疯子把怒气都发泄在陆渊身上就好了,反正这个废物死了就死了。 看见平时就寡言少语的边缘人物,此刻依旧一言不发。他尖声叫骂道:“废物你倒是说话啊!你想害我们跟你一起死吗!” 陵川渡冷漠地瞥了他一眼,振袖一挥,“聒噪。” 那名弟子被无形的力量扔出去,撞上断壁残垣,吐出一口血,不动了。 沈循安焦急道:“陵尊主!凤池宗一向与百域魔疆无冤无仇,你不能——” 他话说到一半停住了,因为他看见陵川渡手指遥遥指向自己的胸腔,蓝黑色的魔气已聚在指尖蓄势待发。 而陵川渡本人正慢条斯理垂着头问着陆渊,语气里带着森冷的笑意,“你是陆渊么?” 沈循安僵住了,他目光落在看起来已经完全不能动的陆渊身上,他内心祈祷陆渊赶紧说不是,却见对方撑起身体,直视着陵川渡。 “我是。”血腥气顺着陆渊的每一字往外冒。 沈循安来不及说什么,悬着的心一梗。 陆师兄这是直接往枪口上撞啊。 陆渊勉强直起身,他倒没有和别人一样,在陵川渡的威压下瑟瑟发抖,他只是有点想不明白。 至少在记忆里,陵川渡从不残酷嗜杀,更不会如此居高临下,煞气缠身。 陵川渡沉默地看着眼前人,面前的男人没有像旁人一样畏惧低头,反而抬起清瘦的下颌,堂而皇之地盯着自己,干涸的血迹凝固在他的睫毛上,像个血蝴蝶轻轻振翅。 陵川渡一字未说,猛然抓住陆渊的手腕,不讲理地将自己的气息灌入对方体力,在陆渊全身筋脉里走了一圈后,随即无趣地将对方手松开,“筑基期?” 他灰沉沉的眼睛什么情绪都没有,却叫人看得心里生寒。 忽的陵川渡笑了出来。 他笑意不达眼底,“你若是叫陆渊,本座还要喊你一声师兄了。” 陆渊一时间被他的笑容恍了一下,在他的记忆里,师弟极少会笑。 陵川渡他长的并不如有些男子那般柔美,眉眼甚至比不上陆渊现在的身体温和。 他笑起来,自然也不会是那种娇嗔之态。 陆渊每次都说师弟你为什么不笑啊,不管事情办妥了还是办砸了,你怎么总是愁眉苦脸的。 陵川渡别过脸说我不爱笑。 然后陆渊就非要手贱,趁他不备,捏住他的脸颊,试图拉扯出个笑容。 第8章 每次结局就是他被陵川渡追着撵了三条街。 现在他如愿以偿,但并没有让他感到欢愉。 空气冷得让陆渊心猛烈收缩,嘴里的血腥味翻腾,刺激得他眼眶泛红。 令人窒息的沉默弥散开来。 蓦得陵川渡收起笑,神色阴冷,语气喑哑,一字一句道: “你也配。” 第4章 错认 陵川渡极少喊陆渊师兄,除非是当下这种情况。 ——在他阴阳怪气的时候。 莫名其妙地被冷嘲热讽,让陆渊一下子竟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系统焦急得像个蚂蚱,在空气中跳来跳去。 但凡它有个实体,它都要朝着空气打一套拳了。 陆渊本来就头晕目眩,被它晃得想吐。 系统极速地翻看着数据:【怎么回事,推演出错了?陵川渡怎么现在就跟萧景春见面了?】 沈循安看着满地被邪祟杀死的凤池宗弟子尸体,觉得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余下的人性命。 他硬着头皮道:“陵尊主,烦请看在我师尊的面上,高抬贵手,凤池宗并没有冒犯过百域魔疆……” 陵川渡紧盯着面前的陆渊,突然说道:“没有冒犯?” 他的手掌微微一抬,陆渊的收纳袋便出现他手中,然后一株曼妙绝美的曳水摇漂浮在众人眼前。 “一个小贼,为盗取曳水摇入我百域魔疆。”陵川渡残忍地将这株仿佛有生命的药引子,捏碎当场。 沈循安一看这情形,就知道陆渊隐瞒了什么。 而陵川渡睚眦必报,骗他就更是火上浇油。 陵川渡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们是一起的么?” 什么一起的? 凤池宗弟子看着煞神突然朝自己问话了,但是其实他们一个个魂已经走了几里地了,没人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有一个人明白过来,朝着陵川渡大喊道:“偷盗这事,都是他一人所为!” 凤池宗弟子这时候再也顾不得体面了,他们纷纷哭叫道:“跟我们没有关系!都是他自己鬼迷心窍!” “我们都筑基了,要这个也没用啊!陵尊主明察啊!” “我们都不知道!应该是、是他自己要讨萧公子欢心才做的!” 听到萧景春的名字,陆渊头脑才挤出一丝清明。 到底是谁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在听完系统说的所谓推演之后,就对萧景春多了一丝戒备。 陵川渡看着周围那些因为恐惧而麻木的脸,颤抖又声嘶力竭的辩解充斥着死寂的夜。 哪怕他知道人死如灯灭,但是当“不觉”被惊动时,心里还是涌起来一丝很难忽略的希冀。 但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着他的痴心妄想,他陡然对这出闹剧有些厌烦了。 “刚刚究竟是谁引起的异象?” 四周静得跟坟场也没什么区别了。 “没人说么?” 他话音刚落,临安镇的邪祟又开始往前蠕动了,离得近的弟子被邪祟碰到脚背,吓得连退几步,慌忙举剑乱砍。 沈循安心里一紧:陵川渡这是在逼人出来。 但是他究竟是在找什么人? 萧景春瞧着邪祟快扒住自己的狐裘了,两颗眼泪滚了出来,双目朦胧地看着陵川渡,他流着泪语气怯怯,却不敢大声,“你不能那么做……” 陵川渡闻声望去,萧景春被他吓得把眼泪憋了回去。 他未道一字,但冷如苍山雪的眉眼在说,我能。 萧景春手上的符咒根本来不及起效,邪祟僵硬的指节就碰到他干净的脸庞。他闻着难闻的腐臭味,神志快要崩溃了,双手向前胡乱地推拒着。 在邪祟伸出手准备直穿他的胸口时,倏然他瞳孔闪过一点金色,贴近他的邪祟便作漫天灰飞。 陵川渡不可置信地环顾四周,他捕捉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黑色衣袍所行之处,似一柄利剑击穿邪祟躯骸,他如入无人之境。 转眼间,陵川渡来到萧景春面前,他堪称温柔地单手拂过对方的脸,有点恍惚地问道:“是你么?” 萧景春惊惧万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一动不敢动。 陵川渡铁灰色的瞳孔因为未知原因在颤抖着,眼底带着他自己没有发觉的期盼,这种期冀正在微弱地燃烧着。 萧景春莫名觉得,等这抹微光燃烧殆尽直至熄灭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死期,他只好哆哆嗦嗦地说:“……刚刚的异象是我……是我引起的。” 陵川渡静默地盯着他手掌下的面容,柔弱无力如蒲草一样无害。 跟陆渊没有丝毫相似之处。 说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回忆陆渊的模样了。 陆渊应该是…… 应该是什么样的? 他好像已经快忘了。 陆渊眉眼锋利,看着桀骜不驯,不好相处。 实则他也确实不好相处。 他牙尖嘴利,说的话大部分人都不爱听。并且陆渊还十分好面子,自己从未见过他害怕的样子,除了…… 陵川渡心念一转,垂眸看着受惊的兔子一样的萧景春,好似马上就要因为惊恐而咽气。 “证明。”陵川渡收回手,低声道:“证明给我看。” 陆渊要不是这会身体破败只能痛得抽气,他都想大喊一声师弟你是不是眼瞎,那个小白脸到底哪一点长得像我! 第9章 系统拼命抱住陆渊的大腿,同样想大喊:【宿主你冷静!你要没了,我就要被开除了!】 你可千万别往陵川渡脸上蹦跶了,不要再继续表演趟雷绝技了! 毕竟一个能让宿主死掉的系统,自然离失业的大门只有一步之遥了。 萧景春紧张得眼睛都不转了,他气若游丝地说:“我不、不知道怎么证明。” 白玉京弟子大气不敢出,他们自然知道刚刚天现仙乐神光的时候,他们人还未到临安镇,但是此时此刻,没一个人敢说跟萧公子无关,谁也不知道陵川渡会不会因此更加发疯。 他们只能咬着牙等着陵川渡的下一步动作,毕竟是死是活现在他们自己说了不算。 陆渊忍无可忍地看了一眼这幅“郎情妾意”画面,他死死地盯着系统,语气低沉,意义不明地说:“你到底有什么用?” 系统抓耳挠腮,它错过了陆渊眼底的杀意,【我有用,我有用!你只要完成任务,我就能给你好多好多东西。】 【比如,给你现在加修为!但是前提任务是你需要诛杀百丈崖下的一只百目蛛。】 陆渊:“……” 他沉声道:“我杀过。” 他上辈子为了试自己刚开刃的刀,特意选了百目蛛这种壳硬的邪祟。 耐砍。 系统:【!】 它焦急查询面板。发现面板上赫然显示:【支线任务:诛杀百丈崖百目蛛?/1,已完成。】 它来不及细究这个问号是什么意思,赶紧让陆渊短暂地从筑基期跃升至元婴期。 清泉般的力量尽心尽责地修复着陆渊干涸的筋脉,如甘霖天降,快渴死的灵力终于可以痛饮一番。 系统一看对方阴沉的眼神,有些高兴,但是又有点担忧,它百感交集,【陆首座,我理解你想杀反派的心理,但是现在的你想杀陵川渡,应该是不可能的,咱们还是从长计议吧。】 陆渊一幅你有病的表情,“谁说我现在要杀他了?” 系统心想你表情恐怖得就像是要去剁人啊! 它还是抱有一丝期待问道:【那你主动完成任务,是不是为了……】以后杀他。 陆渊冷笑:“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师兄。” 要不是现在打不过陵川渡,自己能让他蹬鼻子上脸?! 陆渊反手抽过身旁已经死去的凤池宗弟子的佩剑,一种凛然之气从他身上顿发,长剑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惊人的弧度,激荡的剑气随着陆渊随意地一挥,直冲陵川渡而去。 陵川渡避也不避,任由肉眼可见实质的剑气穿过他的身侧,斩落一缕青丝。 连带一只干枯的邪祟胳膊,落在陵川渡的身后。 陵川渡刚刚注意力全在萧景春身上,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禁锢松懈,一只邪祟已悄然靠至他的身后。 陆渊看到邪祟被陵川渡周身气劲震碎,这才自讨没趣般地松开长剑。 萧景春保持着手捏符咒的姿势,他是想要召唤一道剑咒击退陵川渡来拖延时间,但是没想到动静会那么大。 他吓傻了,眼睫乱颤,眼泪簌簌而下,脚一软坐在了地上,他慌忙找补道:“陵尊主,我不是故意的……” 陵川渡身侧的剑气在地上划出一道深壑,石板尽数翻起,震碎的石沫被风一吹,洋洋洒洒地飘了起来。 看似细微刁钻的剑意,却有托山负海般的古意,更像是以剑意挥出的刀气。 他微微一怔。 这是陆渊的习惯。 师尊当年曾说陆渊不善用剑,却爱极了用刀。但他的武技跟他的性格一般,恣意洒脱,但大开大合之下,必有破绽致命之处,便让他精进剑术。 陆渊跟尊听教诲、循规蹈矩这些词压根就不沾边,练剑时依旧把应当飘若惊鸿,灵动四方的剑术,使得沉重威严,杀意四起。 他对此很是不以为意地解释道:“在别人寻到我弱点之前,先杀了对方便是。” 在师尊忍无可忍想要教训这个不听管教的学生时,陆渊就提前捂着自己将会挨敲的脑袋,开始装可怜无助,“哎呀,我这不是还有师弟么?他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的,对吧。” 自己当时假装没看见陆渊的挤眉弄眼,颇为诚恳地说自己目力欠佳,资质愚钝,怕不能及时相助,师兄还是好好练剑吧。 然后师尊的剑柄就如愿地重击了陆渊的脑袋。 陵川渡目光落在萧景春的脸上,但又不像是在看他。 那眼神亘古幽深,穿过山海林涧,越过百哉光景,最后才找到一个落点。 陵川渡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萧景春这时候看出来他脸上多了些生气,不似活人的瞳孔里面,那点子微光重新跳动了起来。 他降贵纡尊地俯身,将手递给萧景春。 陆渊虽然是站在人群后面,但以元婴期的修为,自然是可以瞧见这般令人牙酸的场景。 陵川渡声音很小,近乎于呢喃,也不知道是在跟别人说话,还是在说服自己,“如此。” “……那我便替你证明。” 萧景春愣在当场,什么叫替自己证明? 但是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受宠若惊地搭上陵川渡的手,在碰到对方手背的瞬间,萧景春打了个寒颤。 好冷。 陵川渡的体温根本不像个活人。 系统瞅着陆渊脸越来越黑,扒拉住陆渊想要上前的脚步:【陆首座莫要气,气坏了身体没人替。】 第10章 陆渊咬牙切齿地踢了一脚系统,“你松开。” 没踹动。 这玩意古怪的很,看得见摸不着,只有它能接触到人,自己却碰不到它。 陆渊面如寒霜,心底生出一丝不耐。 暴虐的血液又一次在他的身体中奔涌,在金光在他眼底即将显露的时候,系统突然嚎得像奔丧。 它疯狂阻止对方想去送死的举动,【不行啊不行,你过去他一定会杀了你的,你上辈子就是被他杀死的!你忘了吗!】 陆渊握住剑柄的手一紧,耳边只听见系统尖利的哀求和自己忽而急促的心跳声,他随即抽剑直向系统而去,剑身“唰”得一声贴着系统落在了它的旁边。 剑尖没入地面,兀自发出清脆的剑鸣。 陆渊逆着血色的月光,眉眼隐于一片黑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系统,“你说什么。” 系统在瑟瑟发抖中听到了陆渊的问话。 他问:“再说一遍,是谁杀了我?” 第5章 交易 在众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陵川渡跟拎着一只小狗后颈似的,揪住萧景春的肩膀,弹指之间人掠出百丈之外。 沈循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止又欲言,他不确定道:“陵川渡把萧景春……掳走了?!” 陆渊一把抽回被定在石板路上的长剑,系统唯唯诺诺地跟在陆渊身后,“陆首座,我没骗你。” 陆渊当然知道不会有人说那么低劣的谎言,特别是这种随便问一下旁人就会被戳穿的。 所以他的脸色更难看了。 陵川渡离开后,红月悄然退散,但一群人并没有因此松了一口气。 满地邪祟没了陵川渡的禁锢,自然而然地动了起来。 沈循安纵使天资英才,虽已入金丹期,但其年纪稍小,面对如此众多邪祟,终究还是力不从心。 他左支右挡,心里逐渐有些麻木绝望。 不会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后心露出一个巨大空当。 沈循安听到身后呼啸而来的邪祟气息,他仓惶转身,已是来不及回防。 邪祟的死气已经近在咫尺。 噗呲—— 邪祟胸口被长剑剜出一个巨大的口子,长剑倏地抽出,剑上黑色的血迹洒落一地。邪祟喉咙里咯咯地发出一声怪响,便颓然倒地,露出了身后的人。 陆渊持剑而立,面容在月华下显得有些肃穆。 沈循安心如擂鼓,不可置信道:“陆师兄?” 陆渊抬眸看了他一眼,“静心。” 他神色未变,调转剑柄,反手将身后扑来的邪祟,捅了个对穿。 陆渊抽回剑,沉声道:“凝神。” 血迹干涸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可怖。 是陆渊。 但是竟又不像他了。 沈循安这一瞬间感觉自己喉咙干得发痒,想确认什么似的,他忍不住又喊了一遍,“陆师兄。” 陆渊奇怪地瞥了他一眼,但终究没有开口。 因为事态严重,已没有说什么的必要了。 系统说给他暂时提升到元婴期,这个暂时确实很短暂。 他能感觉到自己就是个到处都是洞的水袋,灵力如水四泄。 已经没有时间了。 陆渊飞掠而起,剑似寒芒,他一人扑向邪祟洪潮。 凤池宗弟子有不少人看见陆渊的举措,他们心知对方螳臂当车,几乎是去送死。但又有几人暗自松了口气,能拖一段时间,他们就多一分活下去的机会。 陆渊下颌紧绷,元婴期的修为应对这些邪祟远远不够,他剧烈地喘息着,体力此刻已经消耗殆尽。 周围的邪祟龇牙咧嘴,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不,他必须得活着。 月色昏晦,陆渊面似冰琢,他深吸一口气,寒冷潮湿的空气直冲肺腑,让他昏聩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他双手斜握着剑柄,四指关节缓缓收紧,背部肩胛骨隆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元婴期的修为被他压缩至极致,在他的身体里尖叫着想找一个发泄口。 剑刃发出刺耳狰狞的震颤之声,狂暴至极的力量从陆渊身上显现,他当机立断,一剑凌空劈下! 摧枯拉朽的剑气横扫半个临安镇,被扫到的邪祟顿时化为齑粉,如雪沫纷飞。 那一刹那,天地皆寂,剑光撕开了夜幕。 陆渊一人默默地站在不远处的街道尽头。 沉静地如同一座黑色神像。 他手上的剑早已折断,剩下的半截也斑驳不堪,刀刃上缺口细碎,黑色的血液顺着剑身一点点滴落在石板路上。 众人的惊呼卡在嗓子眼,一群人呆滞地盯着他,好似陆渊才是盘踞在这个镇里吃人的恶鬼。 终于,这个恶鬼几乎要站立不住了,手里的长剑卒然落地,他猛地咳出一口热血。 沈循安惊叫一声,“陆师兄!”他飞扑过去接住了对方。 陆渊清亮的双目逐渐变成死气沉沉的灰色,体温随着他的生命在缓缓流失着。 不知道是不是沈循安的错觉,他看见对方的瞳孔里倒映着银沙般的辉光,宛若流转的走马灯。 而且这光亮本来只有荧火那般微弱,但却越来越……亮了? 不对!是有人来了! 沈循安遽然抬头,是无数枚银白色符咒悬于天穹。 第11章 符咒散发着莹莹微光,在空中扬起一片涟漪。 肃穆的钟声随着阵起而回荡,隐约竟有龙鸣之声传至耳畔。 钟声愈急,符咒周身的波纹回转速度愈快,光愈盛,恍然间临安镇此处如同白昼降临。 是白玉京的人到了。 陆渊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了,径直跌入更深一层的黑暗。 ****** 两旁的景色在快速地倒退着,风打在脸上,扎得睁不开眼。 萧景春在空中压抑着即将脱口而出的惨叫,他被陵川渡拖着飞,胃里在疯狂地翻江倒海,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诫自己忍住。 突然,风停了。 萧景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是风止了,而是陵川渡停住了。 他撩起了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看向前方。 有个女人镀着银辉般的月光,穿着凤池宗特有的白底金绣的衣服,在他们面前遥遥相迎。 她的声音清丽而空灵,“陵川渡,好久未见了。” “林宗主,别来无恙。”陵川渡松开胁持住萧景春的手,平静而冷漠地回应着,像是看见了经年重逢的老友。 林绛雪丝毫不在意对方冷冰冰的态度,她故作吃惊地看着他身边的萧景春,“呀,这位小友看着可真面善啊。” 萧景春眼泪汪汪,要是眼神能说话,他已经大喊无数次林宗主救我了。 可是他不能,身边的这尊煞神早就卸下的一开始“温柔似水”面具,刚刚一直紧拽着他的衣领,差点没把他勒死。 陵川渡懒得跟林绛雪虚与委蛇,他干脆地说道:“我要带他走。” 林绛雪柳眉微蹙,状似苦恼道:“我本来有个消息想跟陵尊主分享,但你这可不是对待熟人的态度吧。” “林绛雪,多年不见,你倒是变得跟晧天盟那些老东西一样,讲话令人作呕。”陵川渡直视着林绛雪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让开。” 话音刚落,雷声滚落,刚刚的暴雨像是下得不尽兴一般,隐隐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林绛雪一脸你又在发什么癫的表情,忽然她好像明白了什么,诧异地望向陵川渡:“你不会想让他去百域魔疆拔那把破刀吧?” 陵川渡没有理她,只是指尖蓦然间燃起蓝黑色的火焰,这抹忽明忽暗的焰火,宛若一条小蛇游走缠绕在他的指间。 相比较于动嘴,他更喜欢直接动手。 林绛雪警惕地后撤一步,意识到跟一个偏执的疯子讲道理属实有点困难。 她瞥了一眼远处的萧景春,悦耳的嗓音压低了下来,宛若一条小蛇盘绕在心上,说得话却是血淋淋的一把刀。 “我们做个交易。你帮我个忙,我带你去陆渊的墓。” 一道闪电劈开云层,林绛雪如愿地看见了对方错愕的表情。 陵川渡撇下萧景春,身形一闪,瞬间出现在林绛雪面前,死死地抓住对方的肩膀。他瞪大眼睛,急切地确认道:“你说什么!” 林绛雪没有反应过来对方的逼近,陵川渡的双手如同铁索一般钳制住她的肩头,痛得她脸色一白。 林绛雪吃痛地反手一掌拍向对方的胸口,陵川渡面不改色地硬挨了这一下,依旧没有松开林绛雪的肩膀,鲜血从他的嘴角渗出,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有些妖冶。 陵川渡只是不以为意地舔舐了一下,眼里带着抹他自己都未发觉的癫狂,哑声继续追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只需要说你同不同意这个交易,至于别的字我一个都不会说。”林绛雪忍痛扬起脸说道,她没有被陵川渡的样子吓到,反而露出一个笑靥。 林绛雪生得极美,纵然在昏暗的夜色下,也宛若月下幽昙。 陵川渡对美人这副楚楚可怜的容貌,没有任何动容。他皱着眉,只想通过林绛雪的表情分辨真假。 但是他自己清楚,眼前的这个女人最擅长骗人。 “如果你骗我,你知道后果。”他抽回手,撂下一句话。 林绛雪揉着肩膀抱怨道:“哎呀,我骗谁也不会骗我的未婚夫婿的。” 陵川渡听到未婚夫婿这个词的时候,明显额角青筋跳了一下,他语气带上了威胁,“林绛雪,你要是再这么油嘴滑舌,我就……” “你就把我杀了祭天,行了吧。”林绛雪现在手握把柄,说话都硬气不少,“那我就当你同意这个交易了。第一,你把萧景春放了。” 陵川渡缓缓摇头,低声道:“不行,换一个条件。” 林绛雪心里咯噔了一下,她知道自从陆渊死了之后,陵川渡就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陆渊还活着。 所以他总是不定时地带怀疑是陆渊的人回去,试图看这些人是否能让陆渊的那把神刀出鞘。 林绛雪知道,陵川渡其实并不相信,只是想抓住那虚无缥缈的希望,哪怕只有那么一点,就能让他甘之若饴。 但是现在,自己摆出来那么诱人的条件,陵川渡居然拒绝了。 萧景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明显跟之前的货色不是一个等级。 林绛雪狐疑地看了看萧景春,她自然是知晓这人是白玉京掌门人的孙子,也知道对方的修为都是靠天材地宝硬砸出来的。 她从头到尾来回扫了几眼萧景春,也没看出来他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实在不知道陵川渡看上他哪一点了。 第12章 林绛雪不愿多管闲事,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能硬着头皮摆出鱼死网破之态,但又不敢真的惹他,便双指合拢起誓道:“我日后会亲自带萧小友拜访百域魔疆,但今日,我是不会让你带走他的。” 陵川渡敛下目光,从林绛雪的脸上掠过,如非必要,他也无意与对方起冲突。 颔首思索利弊,片刻后他微微点头,“你还有什么条件。” 林绛雪看见对方松口了,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卸下防备说出第二个条件,“你去凤池宗,然后等我消息。” 陵川渡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绛雪递给他一个扳指,“记得从后山溜进去噢,少给我惹点麻烦。如果实在不小心被守卫发现了,给他看这个就好。” 陵川渡僵硬地捏着还带着余温的信物,半晌才回过味来,他怒喝道:“林绛雪!” 林绛雪置若罔闻,像是压准了对方不会拒绝一样,把陵川渡的声音抛在身后,顺道揪住在一旁瑟瑟缩缩的萧景春,“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萧景春被她拽了一个趔趄,他没听见林绛雪他们在交涉什么,只知道自己好像死里逃生了,便慌张地道谢:“多谢林宗主。” 林绛雪没空搭理他,闭上眼像是在感受着什么,忽然脸色猛地一沉,头也不回地朝临安镇方向飞去。 第6章 梦魇 暖黄色的日光越过凤池宗的后山,透过窗外的树木缝隙摇晃在男人静默的脸上,揉碎了他眉宇间的沉寂。 系统唉声叹气,看着昏迷的陆渊,在临安镇要不是有个漂亮姐姐来捞人,它现在已经在填写辞职报告了。 它闲着没事干,索性一键查询对方的属性面板。 【体力:15/100】 跟八十岁老大爷相比,优势在于还没有骨质疏松。 【修为:5/100】 差不多跟普通凡人在一个赛道,唯一不同的是头疼脑热好得快一点。 【声望:-20/100】 因为倒贴白玉京贵公子而在凤池宗臭名昭著,好消息是目前声名狼藉仅限于凤池宗内部,因为出宗门之后查无此人。 【容貌:60/100】 系统锐评:唯一稍微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啊!这身份多么适合做爽文逆袭的男主。 简直是天造地设! 系统摩拳擦掌,再一次充满干劲。 陆渊眼睑微动,很明显是睡得极不安稳。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梦魇,但却无法挣脱,终于他好像是挣脱了禁锢,再睁眼时,身下却已经不是凤池宗的卧榻。 唯一没变的是他依旧躺着,正仰视着一个人,那人正拿着一把雕刻刀,万般仔细地看着自己,似乎正在找寻正确的地方下刀。 雕刻刀的刀身短暂的映出持刀人的面容。 那个人黑发如瀑,面容冷峻,漆黑的瞳孔沉静似水,睫毛下难掩的阴影给他添了抹倦态,但他依旧专注于手下的事情。 ——那竟是他自己的脸! “陆渊”似乎对他看到的东西不是很满意,眉头微微拧着,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刀具。 男人袖袍翻过陆渊仰躺着的身体,起身翻看一旁的典籍。 灯火微弱,照得走回来的“陆渊”在黑暗中形如鬼魅,他的身影在书架上被诡异地拉长变形,吞噬挤压着每一寸空间。 门外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人来了,“陆渊”随手将一块宽大的毛毡布遮住了自己的身体。 外面的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轻轻地叩了叩门。 “陆渊”静待了片刻,沉声道:“进来。” 风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水气涌了进来,吹得陆渊身上的毛毡布轻微抖了抖。 “陆渊”看到来人,有些诧异,他扬眉道:“师弟,你怎么来了。” 刚从浴池出来的陵川渡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他看见陆渊穿戴整齐地端坐在书桌前,玄色水墨丹青暗纹的衣袍衬得他贵气雅致。 陆渊生得五官深邃,漆黑的眸子正直直望向自己。 陵川渡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蜷缩起手指。他几乎不敢抬头看向对方,没干透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洇出的水渗透进了衣服,跟他的皮肤沾在一起,冰凉黏腻。 他突然意识到这样很尴尬。 陵川渡开始后悔自己手快敲了门,几乎想转身就走,但顶着陆渊含笑的目光,他只好硬着头皮说:“我看见你书房还未关灯,想问问你伤势怎么样了。” 陵川渡本人跟小意温柔四个字就是反义词,关心的话说出来都僵硬无比,弯弯绕绕的。 不像是来关心伤势的,倒像是来看陆渊人死了没有,好鼓掌称好的。 陆渊看着陵川渡站在门口也不进来 ,他叹了口气,把人扯进屋内。 “你还是小孩子吗?头发都不会弄干。”陆渊随手替他用法术烘干了长发,将挂在一边的大氅递给他,“等会出去穿这个,外面风大。” 陵川渡抓紧陆渊的大氅一时变得手忙脚乱,有人尴尬的时候会乱说话,还有人尴尬的时候会变成哑巴。 很明显,陵川渡是后者。 两个人静默地待了一会之后,陆渊想起来什么似的,随口问道:“你是来看我伤势的?” 陵川渡抱着大氅也没披上,他转身坐在离门口最近的椅子上,抿着嘴点了点头。 第13章 陆渊失笑道:“你离我那么远,我怎么给你看伤口。” 陵川渡无声地瞪着他,用眼神反问对方,谁说他要看伤口了!他只是因为同门情谊,顺路过来的。 微弱的灯火里,陵川渡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反驳的话。 陵川渡看见陆渊走了过来,带着压迫感地俯下身,身影一点点倾向他,慢条斯理地将他笼罩在阴影里。 陆渊罕见地在陵川渡脸上看到慌乱。他有些好笑地单手解开腰封,只见沟壑分明的腹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横穿过腰侧,虽然已经结痂了,但也能看出当时的惊心动魄,像是要将他拦腰斩断。 陵川渡心脏微弱地漏了一拍。 只差一点,这个人就要死在自己面前,变成一具没有生气的尸体。 不会说话,没有脉搏,失去温度地躺在仙冢里。 他没忍住伸手摸了上去,问道:“痛么?” 陵川渡仔细地触碰着那道暗红色的疤痕,一寸寸地感受着陆渊呼吸起伏的带起幅度。 冰凉的指尖带着酥麻的触感刺激得陆渊腹部一紧,他喉结微动,抓住陵川渡不老实的手指,声音低哑带着点威胁的味道,“你再摸下去……” 他离陵川渡极近,长发垂落,发梢被风一吹,轻轻挠过陵川渡的手背。 陆渊身上带着一股很淡的木香味,本就是安神的味道,陵川渡只觉得自己晕乎乎的。他仰着头望着陆渊,只是微微瑟缩一下,就任由对方抓住他的手。 陆渊直起身,衣料不经意间擦过陵川渡滚烫的脸颊,他垂着头无辜地说:“再摸去下,会很痒。” 陵川渡眼睫轻轻抖了抖,像是才听明白了陆渊的话,他双目逐渐变得清明,但眼里的慌乱还是流露了出来。 他恼怒地看向陆渊诙谑的目光,一把推开陆渊的肩膀,手忙脚乱地抱起大氅,背后有鬼一样地夺门而出。 “陆渊”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敛去笑容,松了口气。 他掀开毛毡布,眼底冰冷,看着仰躺着的陆渊,这一次他没有任何的犹豫。 男人下手极稳又狠,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猛地就往陆渊身上扎去! 而陆渊像被困在了所在的躯壳里,无法移动半分,只能看着雕刻刀直冲自己眼睛而来。 亮如镜面的雕刻刀裹挟着气流,朝着陆渊的面部袭来,只在那一瞬间,时间被豁然拉长了,刀面上映出的是一具带着木纹的人脸! 陆渊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剧烈地喘了几下,感觉自己浑身筋骨都被打断了,又被人笨手笨脚地拼起来了。 他躺在卧榻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上辈子的自己做了什么? 在那一刹那,他辨认出来了,那个带着木纹的人脸,就是现在躯体的脸庞。 系统在陆渊头顶上方飘来飘去,【你还活着,惊喜不?】 陆渊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你怎么还在这?” 系统跳脚,你以为我想在这吗!你不完成任务我怎么走,可恶的人类! 陆渊想挪动一下自己僵硬的身躯,他晃了晃腿,发现没移开。 不会真的变成木头人了吧? 陆渊艰难地撑起自己上半身,然后看见一个大胖小子正隔着被子趴在他腿上,睡得昏天黑地。 什么情况?陆渊盯着一头问号,顺手拿起枕头砸向对方脑袋。 对方再睡下去,他腿就要麻了! 穿着外门弟子衣服的少年嗷了一嗓子,揉着自己被硬枕砸的后脑勺。 看见陆渊面无表情的脸,这才欣喜地喊道:“啊!陆师兄你醒了!” 稀奇,这是除了沈循安第一次有人喊他师兄。 陆渊瞅着对方略显富态的脸,“你是谁?” “陆师兄,我叫张茶福,是扫洗弟子,主要负责打扫演武场到后山那条小径的。” 陆渊:“张茶壶?” “不不不,是福。”张茶福用在他嘴巴里打架的舌头试图捋直了说话,但是收效甚微,“我是负责来照顾你的,在临安镇你受伤很严重。” 陆渊沉默地看了看被子上被睡出来的圆坑,“谢谢啊。” “陆师兄在临安镇简直临危不乱,临危不惧,临死不怯,临……”张茶福还没临完,又一头栽回床上。 空气中有微弱灵力流动,是有人强制让他进入了深度睡眠。 “陆渊。” 声音清冷,如冰似玉,一股初雪的味道涌入了室内,房门随着来人的进入,悄然合上。 系统哇了一声:【就是这个神仙姐姐!要不是她在临安镇救了你,你老早就嗝屁了!】 陆渊抬眼看了一眼来人。 有点眼熟。 再看一眼,十分眼熟。 陆渊还是认出来了对方,“林绛雪?” 林绛雪,现任凤池宗宗主,南胤大国师。 因其面容娇美,剑舞卓然,曾被墨客批注“舞映红妆,剑出玄霜”,故又名玄霜剑仙。 她年少时下山历练,结识了陆渊。 在陆渊记忆中她容貌绝美,明艳昳丽,身形矫健,眉眼凌厉,是风中劲竹,随风起,但韧骨不折。 然而面前的林绛雪身着白衣,仅以一根木簪绾发,面容素净,眉目寡淡。 你但凡给她个白玉瓶子,她都能拿柳枝往你头上洒洒水了。 陆渊:“你出家了?” 第14章 “当然也不是说佛修有什么问题。” “就是我感觉你这个跳跃度有点太大了。” 林绛雪冰雪般的面容瞬间消融了,那股不可侵犯的上位者起势顿时收敛。 “……说话那么欠揍,看样子真的是你。”林绛雪像是力气被抽干净了,没什么宗师形象的大大咧咧地摊在椅子上。 “陆灵越,你回来了。” 第7章 往事 陆渊用眼神问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临安镇邪祟一事,晧天盟正在处理。”林绛雪试图解读对方的问话。 陆渊十分清楚仙盟的办事效率。 他当年就嫌弃晧天盟处事太刻板,所以行动从来不走流程,为此不知道多少人对他有意见。 但当他烦了说这个首座你们爱谁当谁当的时候,这群老顽固又卑躬屈膝地说不行啊,陆首座是当今天下唯一登天入道之人,这位置其他人坐,都难以服众啊。 要是等晧天仙盟决定完解决方案,猪都该会上树了。 但是陆渊想问的不是这个,“你认识我这具身体的原主?” 林绛雪眉头拧得能夹死个苍蝇,“这具木傀儡的身体,不是你死之前给我的么?你为什么一幅很懵逼的表情?” 当年陆渊把这具傀儡交给她不久后,就陨落了。 她不能表现出对这具傀儡的特殊照顾,以免别人对他身份起疑,只是把他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外门弟子位置上。 不用努力,不用上进,只需要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困了睡觉,一路混吃等死就好了,简直是直接达到躺平的最高境界。 结果她这次长期闭关出来之后,就发现木傀儡突然跑不见了,吓得她赶紧把整个凤池宗用神识扫了一遍。 林绛雪这才知道这具因为陆渊遗留一道神识而产生思想的傀儡,好像突然老树开花了,又好像突然情窦初开了。 总之,突如其来的喜欢,把脑容量不足的傀儡弄得神魂颠倒,让本来就不聪明的傀儡为了讨好对方,直接混进了前往秘境的队伍,跟着跑到了临安镇。 林绛雪衣服都来不及换,直接往临安镇冲,半道上还顺手把萧景春带回来了。 她兢兢业业守着这具残留了一点陆渊神识的傀儡那么多年,跑到临安镇的时候,看到他只有出的气了,差点吓得她也要去黄泉路上报道了。但她摸到对方脉门时,陆渊身上留下的神血气息又让她欣喜若狂。 今天她察觉到陆渊醒了之后,就迫不及待了赶来验证猜想。 陆渊哑然,他一直以为这具身体只是恰好与自己同名,还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夺舍了这具躯壳。 林绛雪看着陆渊茫然的神情不似作假,她不由分说地抓住对方手腕,神情蓦然紧绷,低声道:“抱歉了。” 手踝处冰冷逐渐扩散到全身,胸口处猛然迸发出刺骨的寒意。 陆渊的胸腔剧烈得疼痛起来,恍惚间,他看见一把细窄锋利的长刀穿过自己的心口。 林绛雪松开陆渊的手,忍不住疑惑道:“你神魂还是有损,怎么会这样?你之前是用什么方法让自己魂魄不散于天地,又是怎么回到这具身体的。” 陆渊感觉刚刚幻觉中的那把刀,捅得他胸口前后漏风,这会都不敢大声喘气。 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早就死得不能再死,在三界当了很久的孤魂野鬼,结果被一个系统绑错才活了。 陆渊含含糊糊地说:“我有的事情不记得了,但是应该不算什么大事。” 林绛雪冷哼一声,“不算什么大事?你知不知道你死之后,三界纷扰频生,邪祟不断,凡人死伤无数。”她停顿了一下,好奇道:“不过,你是怎么把自己小命给弄丢的?” 陆渊:“对啊,我怎么死的?” 林绛雪:“?”她猝不及防地被陆渊的反问噎了一下,“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记得了么?” 陆渊十分坦然地点头,看到林绛雪一幅你在逗我的表情之后,才无奈道:“我是真忘了。” “你在九苍城被陵川渡杀了,然后从浮空之城九苍跌落神陨。”林绛雪熟练地把修真界都知道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不可能。”陆渊虽然之前听系统说过一次,心里面还是很难接受这个事实,他嘴硬地说:“陵川渡怎么可能杀我,我让他一只手都打不赢我。” 林绛雪举起三只手指:“第一,你死的那天,下了命令让所有人都不许进九苍城鹤雪园,那个时候其他人都看见了只有陵川渡跟你进去了。” “第二,当时陵川渡拿着你的刀,雪地上全是血迹,人流那么多血肯定是活不了的。” “最后一点,陵川渡亲口承认是他杀的你。” 陆渊巧妙地无视了最后一句话,然后发现了盲点,“我让所有人都不许进去,那怎么还有人进去,然后发现陵川渡杀了我?” 林绛雪皮笑肉不笑:“那是因为你死的动静太大了。” 陆渊:“……” 林绛雪说这话并不是调侃,或者是不合时宜地开玩笑。 当年,陆渊已是登天入道,半神之躯。 他死的那一刻万物哀鸣,天光乍暗。 无数丧钟哀鸣,像是恨不得昭告天下,陆灵越死翘翘啦。 所以但凡是个活人就会冲进鹤雪园一探究竟的。 林绛雪觉得自己抬头纹又要增加几道了,她唉声叹气:“你还记得什么?” 第15章 陆渊顿了顿:“越远的事情,反而记得越清楚。比如说,当年的你。” 说起当年,他们当时相遇纯属是巧合。 林绛雪是凤池宗持剑长老的女儿,在外人眼里她乖巧懂事,实则当时她一心想斩妖除魔,同时又十分不满长辈为她挑选的道侣。 为了逃婚,她半夜三更溜出凤池宗,决心要闯荡一方,成为闻名天下的修真者,天真地认为这样便无人可在管教她。 然而,她刚下山没多久,就在一处名为拂花村的小村庄里,差点着了道。 “需要帮忙么?” 只见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正笑着问她。 日光破开盘旋在拂花村上空的浓黑云瘴,少年在金色阳光下宛若神祇。 那是十八岁的陆渊。 彼时少年意气,英姿勃发,身形挺直如松,手指正缓缓掠过腰间横刀,金色纹路隐秘地从脖颈处钻出。 他神色慵懒,仿佛并不是要准备恶战,而是闲庭信步,寻一方春色。 林绛雪大喊一声:“少侠救命啊!”她眼也不眨地朝对方狂奔而去,连带着她身后跟着一连串的邪祟。 实际上她已经溜着这些邪祟,围着村里面跑了好几圈了,倒霉的是她还找不到出村的路。 “不觉”在刀鞘中激动地颤动着,发出沉重又清脆的击鞘声。它闻到邪祟的味道,忍不住要出匣诸恶。 陆渊抽出他那把刀身极长的横刀,瞬间他身上略显松弛的气息隐去,转而替代是一种凌厉锋锐的眼神。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提刀掠过邪祟。 漆黑的刀芒,在林绛雪眼前游刃有余地穿梭着,陆渊和他的刀化为一条锋利的线。 林绛雪感觉到了战栗,看着被她视为棘手之物的邪祟,转瞬就倒地不起。 少年陆渊站在一地邪祟的尸体上,却没有回头看向林绛雪,只是替她指明出去的方向,说道姑娘请速速离去,此地死气未除,恐怕还会有异变。 说罢他提刀向村子中心走去。 后来林绛雪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她明明怕得要命,也有很多别的选择,比如接受懦弱,退缩逃走,离开这里回到凤池宗,接受为她选定的道侣。 但她还是咬牙跟了上去。 当踏出那一步的时候,害怕如跗骨之蛆爬了上来,随之而来的却是她身上和心里一轻。 那道无形枷锁不在了。 她越走越快,恐惧随着她追着少年的步伐,慢慢的不见了。 林绛雪跑了起来,她喊道:“少侠等等我!我、我可以帮你。” 陆渊停住了脚步,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刚刚是你被一群邪祟追着跑吧。” 林绛雪脸腾得一下变红了,她嗫嚅着,“我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没反应过来。” 她只是没有实战经验,不是她实力不济! 林绛雪有点怕被陆渊嫌弃,便自报家门,“在下凤池宗林绛雪,不久前已经结丹了,绝不会拖道友后腿。” 陆渊一听这话,乐了。 他倒不是因为对方修为不算太低,却被一群低级邪祟追着跑的滑稽场景而笑。 林绛雪看着背朝她的陆渊微微颤抖着,以为他被邪祟上身了,警惕地后退几步,拇指抵在剑格上。 陆渊最终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在这布满死气的村子里,着实有点诡异。 陆渊转过身,笑嘻嘻地对林绛雪说道:“原来你就是我师弟那个逃婚的道侣啊。” 他笑起来眉眼弯起,还带着点少年的稚气。 林绛雪啊了一声,反应了过来,“你是九苍城陆渊!” 陆渊歪着头打量了一眼林绛雪,点评道:“你逃婚是对的,我师弟是个锯嘴葫芦,你俩小葫芦在一起不合适。” 林绛雪有点尴尬,这是逃婚遇到正主的师兄了。 她面露窘色,结结巴巴地解释:“我只是、只是觉得,我们都没见过面,现在主要还是,还是要自己喜欢才行。” 陆渊扬眉,他要不是觉得气氛不对,都想鼓个掌了,“你说的没错。那我们便速战速决吧,要不然我师弟看我长时间不回去,会来找我的,你们见面了怕也是尴尬。” 结果那天,因为遇到了点意外,他们并没有速战速决,林绛雪还是见到了陵川渡。 林绛雪面带苦涩地看着躺在榻上的男人,如此憔悴,一点血色也没有的脸庞带着灰败和暮气。 当年的陆渊跟这个风一吹,命火就会熄灭的人,竟是一点也对不上了。 她不忍再看,默默把头扭到一边。 陆渊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嘴巴开开合合,最后还是没忍住,“所以,你跟陵川渡成亲了吗?” “沈循安是你的亲传弟子,我看你待他不薄,他是你俩的孩子么?” “也不对啊,他姓沈,难道是你的私生子?” 林绛雪一脸恍惚地站了起来。 呵呵。 担心他果然多余。 第8章 聻变 “陆首座。”林绛雪突然一本正经地喊了他一声。 陆渊有点紧张地盯着她,林绛雪喊他陆首座的效果,等同于陵川渡喊他师兄。 他有的时候真的怀念当初还比较单纯内向的林绛雪。 林绛雪:“你擅长阿谀奉承么?” 虽然很摸不着头脑,但是陆渊还是很认真地说:“应该不太会吧。” 第16章 林绛雪莞尔一笑:“那陆首座现在得开始学了。” 陆渊不知道为什么,从林绛雪的笑容里面嗅出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为什么?” “因为陵川渡现在让你两只手,你都打不过他。” 这跟陵川渡又有什么关系? 林绛雪知道陆渊想问什么,解释道:“你还记得你在百年前给胤文帝一幅画么?” 提到这幅画,陆渊脸就垮下去了。 英明神武的陆首座,并不擅长作画。 应该说是很不擅长。 他可以把鸳鸯画成野鸭,好竹画成歹笋,纤纤细手画成无骨鸡爪。 但是细瞅着你还能辨认出他想表达什么,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能力吧。 陆渊当年明明是打算送一幅字帖当做胤文帝的生辰礼物的,但林绛雪说他写的字锋芒毕露,杀意盎然,并不适合送礼。 当然其实他本来什么也不想给,因为他懒得在人际交往上多做一点努力。耐不住刚当上大国师的林绛雪软磨硬泡了他半年,最后才画了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出去了。 林绛雪显然也是想到了那副抽象的画作,她嘴角抖了一下,随即正色道:“画了什么不是重点,但是那个作画的材料是重点。你当年用了神血做墨,神识为笔,那幅画作灵气充沛,如果能拿回来,对于修补你的神魂很有效果。” “半月前,当今太子陷入昏迷,据说是患了某种瘟疫,圣上让人彻查十年前天都城的瘟疫一事,谁能调查清楚,便把这幅胤文帝随葬的画作给谁。” “本来我是打算让陵川渡同我去调查这件事的,想着能补点神魂让傀儡懂得变通一点,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但是鉴于现在你已经能喘气了,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如果你不幸惹恼了陵川渡,被他杀了,就说明……” 陆渊:“说明我倒霉?” 林绛雪微笑:“说明你嘴贱。” 末了她补充道:“所以让你学会打勤献趣。” 陆渊还是很困惑:“但是你是怎么说服他帮你的?” 林绛雪继续保持微笑:“因为我答应他,完事之后去带他去刨你的坟。” 陆渊:“……” 他上辈子到底干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让陵川渡在他死了那么多年后,还想挖他的坟。 算了,但是找到他的尸骨,就可以附着神力,施展幻术,重现当年场景,查明到底是谁把他弄死的了。 所以陆渊并不是很介意把他尸骨扒拉出来,他甚至有点高兴地问:“所以你知道我的墓在哪?” 林绛雪坦然道:“我当然不知道啊,这不是指望你恢复记忆之后告诉我。” 她把空手套白狼说得正义凛然。 陆渊被她相当从容的态度弄得有点懵,“你倒是不怕他找你算账。” 林绛雪奇怪地反驳道:“我不知道你的墓在哪,但是我知道你在哪啊。” 说罢,她开朗地笑了笑,笑得十分真情实意。 林绛雪满意地看见陆渊吃瘪的表情,有史以来第一次把这对师兄弟都拿捏了。她有种憋了许久的恶气终于出了的感觉,要不是顾及形象,真想叉着腰仰天大笑三声。 独自开朗的林绛雪施施然飘出了房门,临走前还不忘打了个响指,把给周公幽会的张茶福喊醒。 “啊!陆师兄你醒了!”张茶福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见到陆渊之后欣喜地喊了一遍相同的台词。“你知道么,我刚刚做梦梦见你醒过来了,结果你果然醒了。陆师兄你说我是不是预知的能力最近加强了啊。” 陆渊简直有些惊叹地看着张茶福,究竟是什么样的钝感力,才能造就这样的人才。 人果然没心没肺就会活得快乐一点。 ****** 十二根神柱以灵石雕刻,支撑着直入云霄的高楼广厦。 此处建筑均是不染杂质,华光四溢,白玉无尘。 数座楼阁外扬起炫目的薄纱,这些薄纱上随意点缀着各种亮片金粉,随着微风晃动,像最善舞女子的腰。 这里是仙盟“晧天”。 但在陆渊死后,这个仙盟到底谁坐首座的位置,吵来吵去也没个定论。 有人说白玉京掌门萧殊尘可担当此任,另外的人就不乐意了,认为凤池宗宗主林绛雪修为更高深,理应她坐首座之位。 然后别的人又不同意了,说林宗主虽然是当今正道第一人,但是她天天闭关,十几年不见人影,万一有什么大事,等找到她人,黄花菜都凉了,只能去给人敛尸定棺材了。 最后有人提议,那我们就轮流选人担任首座之职。 结果他们又因为谁当第一任首座而吵翻天。 今日,大殿的争吵不断倒不是因为讨论该谁做首座。 天色微亮,排得上号的各派掌门宗主,除了惯例未到的林绛雪,都已纷纷落座。 萧殊尘正头疼地看着声嘶力竭的儿子。 萧云旗神色灰败,指天骂地,嘴里说得该被天雷劈个百八十道的主,正是陵川渡。 他惨声道:“此人现在行事越来越乖张,明目张胆就敢在众人面前掳走人!要不是林宗主出手相救,我简直不知道我儿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更何况,陵川渡百年前就敢杀了陆灵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出来的?!” 他紧绷着声音,仿佛嘴里的名字会咬了他的舌头,“陵川渡就是个疯子......” 第17章 百年前陵川渡斩杀他的师兄于浮空之城九苍,最终陆渊尸身落入凡尘。 据看到的人说他摔的这一只胳膊,那一只腿,总之就是四分五裂,惨不忍睹。 自从陆渊死后,陵川渡便时不时去九苍城发个疯。 前日叫嚣着让陆渊出来与他一战,当然死人是不可能蹦出来跟他打一架的。所以他十分不满意,顺手把九苍城长老揍了个鼻青脸肿,才悻悻离开。 来日好像又记起来陆渊已经死了,非要九苍城交出他的尸身,九苍城自然也是不可能照做,然后就被陵川渡炸了山门。 但是九苍城也没人敢对陵川渡的行为说三道四,他们是怕了这个脾气乖戾,捉摸不定的暴君。 被折磨的身心俱疲后,他们干脆带着浮空城到处跑,也不公开招收门徒了,现今在修真界差不多就是个隐身的门派。 你问有没有九苍城这个宗门。 可能有吧。 也可能没有。 如有。 就这,半个月前还是被惯例发疯的魔尊找到了,据说连宗门的大殿都被拆了,还好九苍城跑得快,保下门下众人小命一条。 萧殊尘入道较晚,不似其他人那般年轻时便炼气修行,从而容颜永固,他眼角已有细密的纹理。 他撑着额头,示意萧云旗起来,在晧天仙盟里哭哭啼啼像个什么样子。 萧云旗还想争辩什么,但看着萧殊尘的表情,知道再闹下去,也只能让别人看笑话,他便悻悻地站在一边。 “萧道友,你的情况我们知道了,但是现在临安镇的事情可能更棘手……”旁边有人试图当和事佬,摆出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的姿态。 萧云旗忍不住喊道:“还有什么事情比我这件事情更急吗!” 谁知道陵川渡会不会心血来潮,再把他宝贝儿子带走。临安镇的人死都已经死了,活人不比死人重要么?! “那确实比你的事情更急。”说话的人是个看起来笑眯眯的青年,他眉眼带笑,看上去客客气气的,说话却是一点面子没给萧云旗。 年轻人是霜简书局的主事春将晚。 霜简书局的修真者还没有它的编撰多,之所以能在晧天有一席之位,纯属是因为他们有钱。 建筑维护,扫洗除尘,任务经费,哪一项都需要钱。 霜简书局别的不成,但是写小话本实属一绝,市面上流通的修士秘闻十有八九都是他们编纂的。 之后他们又趁热打铁出了各种修真界翘楚人物小像,以及仿制这些人同等比例大小的武器法宝售卖等等,为此他们赚的盆满钵满。 虽然有些话本编写的偏离了事情原委,但是谁在乎呢?老百姓爱的就是这一口缠绵悱恻的仙君爱恋故事。 春将晚拍了拍手,底下的人抬起来一具包裹着的物件。 待萧云旗看清楚是何物之后,他嫌恶地捂住口鼻。 这正是临安镇邪祟的尸体。 “萧道友请看这个邪祟不同之处。” 萧云旗忍着恶臭,随意瞥了一眼,“这不就是一具活尸吗?” 春将晚一脸就知道你不中用的表情,他提示道:“若是活尸,凤池宗的那些小弟子还不至于认不出来。” 萧云旗把地上的邪祟用脚踢了一圈,看了一眼正面。 脸皮干枯,血液浓稠发黑,伤口处死气缭绕,是活尸没错。 但若是在这幅尊荣的注视下饮酒住宿,未免心也太大了吧。 “所以凤池宗的人在客栈的时候,他们是正常人?” 萧殊尘叹了一口气,突然道了一句可怜。 “非也。云旗,你可知何为聻?” 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聻无实体,只能附身于鬼。 将鬼的意识消磨后,便可完全取而代之,寄于鬼身。 “临安镇所有人,早已被聻附身。在自己意识尚存时,他们与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但一旦意识被聻吞噬,便成了类似活尸的模样。”萧殊尘头疼道:“而且根据两派弟子的口述,这些邪祟都有自己的意识。” 活尸只是尸体变异,不可能有自己的思维。 萧云旗感觉心底有点发冷,“临安镇所有人被杀了,只是为了做聻的……容器?” “这才是最令人费解的。”春将晚自己亲自动手了,他闻不到恶臭味一样,掀开邪祟脖子上的衣服碎片。 “聻附身完全取代鬼后,便会逐渐将鬼身幻化成自己的模样。” 待春将晚完全将碎片拨开,邪祟脖子上一个显目的赤红色纹身暴露在众人面前。 “五百余年前,胤朝先王昏庸,昭武王起兵造反,他的亲兵均在脖颈处纹赤色刺青,立下死志,誓要踏平天都城。” “昭武王的军队横扫千里,直取皇城,所行之处,无阻无碍。之所以他未尝一败,有人说是因为……” 春将晚盯着那个纹身,幽幽地说:“……他有百万鬼兵。” “他们不知疲惫,不畏疼痛,向死而生,所向披靡。” 第9章 话本 春将晚此话一出,晧天盟陷入片刻的死寂。 南胤在以前叫胤朝。 直到五百多年前,胤朝昭武王韩世照起兵叛乱,攻陷了天都城。却不知何原因,在他独自踏入皇宫之后,暴毙于空无一人的室内。 后面继承皇位的依旧是胤朝血脉,但他觉得天都城死尸过多,皇城全是冤魂,实在是不吉利,便不顾大臣劝说,执意南迁,定了一个新的皇城。 第18章 为了区别昭武王之乱后的新朝,便称为南胤,原来的天都城则被命名为旧都。 萧云旗磕磕绊绊地说:“但是昭武王已经死透了,甚至没当上皇帝就死了,这事情跟他如何能有关系。” 躺着的聻变之物,依旧瞪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萧云旗,他感到莫名的不舒服,便背过身去不再看它。 一旁坐着的某个掌门回答道:“有人认为是现在依旧有他的拥趸,准备扶持他称帝。” “乱讲!昭武王死了五百多年了,尸体早就烂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萧云旗一脸你们在胡说八道什么的表情,小胡子气得朝两边翘了起来。 春将晚:“昭武王据说死于空无一人的大殿,没人见过他的尸体,你怎么知道他是不是变成了邪祟,现在正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容器,就等着择日东山再起?” 萧云旗用眼神质疑她,今年是有什么黄道吉日,值得昭武王蛰伏五百多年? 有人帮腔道:“萧道友说得也有道理嘛,这种说法实在有些骇人听闻了。” “此言差矣,这聻变之物确实是当年叛军无疑。”另一人不赞同地反驳。 “那这也不能说明跟昭武王有关啊。” “你是等着这邪祟脸上写着要造反你才相信吗?” 仙盟大殿声如刚烧开的滚水,一时吵得不可开交。 有人直接指着另一拨人鼻子骂道:“我看你们这群人就是不想管。胆小怕事,粉饰太平!” “你说谁?当年镇压昭武王叛乱还有我们老祖贡献了一份力,你知不知道我们门派死了多少人!”被骂的人也坐不住了,怒不可遏地跳了起来。 一群修仙之人互相吹鼻子瞪眼,同时问候对方老祖宗,他们此刻跟闹事寻滋闹事的无赖也没什么区别了。 萧殊尘喊了几声安静,但是无人理会。他怒而起身,重重地拍了拍桌子道:“够了!多说无益,即刻遣人去旧都,不能再耽搁了。” 他的声音注入了灵力,宛若雄狮在咆哮,像一道惊雷震得在场人面色一白。 几个门派掌门讪讪地坐回到自己位置上。 “我没意见,但我要求所有在座的宗门都必须派人去。” “呵呵,我也没意见,我就怕有人临阵脱逃。” “你指桑骂槐什么呢!” 眼瞅着一群人一言不合,又要吵起来。 萧云旗左看看右看看,“那我儿子的事……?” “云旗!”萧殊尘轻声喝道:“这是白玉京的事情,不便麻烦其他道友了。” 春将晚脸上依旧挂着客套的笑容,无声地看着这场闹剧,心里无力感顿生。 要是陆首座还活着就好了…… 要是陆渊还活着,只会揶揄地看着这群人吵闹,然后一个人懒洋洋地避开喧嚣,携长刀独往。 那时候,春将晚修为低微,只是霜简书局一个随行的书童,只能远远看到陆渊的背影。 他形单影只,却足以撼动天下。 ****** 陆渊在病榻上老老实实地躺了几天,直到今早他发现窗沿上不知何时落着一只北长尾山雀。 这只肥啾并不怕人,扑棱着翅膀,圆头圆脑地滚了进来。 它歪着脖子瞧着陆渊,踩着被子走了几步,留下几个凹陷的小爪印。它冲着他唧唧叫着,继而向窗外飞去。 它在窗外徘徊不走,像是在等陆渊出门。 陆渊颤颤巍巍跟个七老八十的凡人没有区别,他努力地将睡得都酥了的骨头抻直,然后脚踏实地地落在房间地面上。 他现在走在地上都有种软绵绵的不真实感。 陆渊站在门口,已经能感受到晨辉的暖度了,阳光穿过门框,在他高挺的鼻梁一侧打下阴影。 肥啾在他脑袋上飞了几圈,最后飞向凤池宗山后那一片针叶林中。 陆渊很久之前曾来过凤池宗,是林绛雪带他来切磋交流。当时他力挑凤池宗一众高手,之后林绛雪婉拒再次带他前来参观的要求。 系统犹犹豫豫地说:【之前主线任务是让你解救萧景春,虽然是林绛雪替你完成了这个任务,但奖励积分还是给你算了。】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卡bug的路上,且每次都成功了。 【所以你想把积分加在哪一项上面呢?】 陆渊根本没看系统的弹窗,他极其敷衍地说:“随便吧。” 系统人性化地呆住,它忘记了陆渊是完全不关心什么任务什么积分的。 它一个滑跪冲到陆渊脚前面,【陆首座你也不想我被开除吧,你随便加一下吧。我上有老下有小的,赌博的爸,患病的妈……】 陆渊被它纠缠的心烦意乱,随意地说:“那就加在现在分数最高的。” 系统看了看,【容貌:60/100】。 它汗颜:这只能让你变成一个好看的菜鸡,但并不能让你死的更慢一点啊啊啊。 于是系统好言相劝:【宿主,要不咱加在实用点的上面?】 陆渊坚定地伸出手指撇开挡住他视线的系统,“陵川渡现在让我两只手,我都打不过他。目前来看提升哪个都没用吧。” 系统不情不愿地加在容貌上。 山上风大,陆渊一路缓缓地走着,袖袍翻飞,带着大病初愈的病气。 不时有人有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但他毫不在意,最后跟着记忆来到了它的演武场。 第19章 说是演武场,其实就是它的宗门广场。这个广场若无长老讲道训话之时,一般都做练武比试之用。 现在还未到辰时,演武场上已经没有空位了。 凤池宗的清晨,是一群卷王的青春。 有人眼尖看到了他,小声朝着身旁的朋友说道:“那是陆渊吧?” “他怎么来了?” “不知道,我以为他已经废了。” “他还能修炼吗?伤得那么重。” 随着看见他的人越来越多,讨论声音就越来越大,被人在“背后”议论的陆渊:“……” 他被嗡嗡得跟蚊子似的声音吵得心烦,扭头就准备离开。 “陆渊,陆师兄……”有人小心翼翼地叫住他,“之前在临安镇多谢你。” 这个弟子是那天活下来的幸运儿。 陆渊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他拖着刚刚修复好筋脉的腿部慢吞吞地就要走。 这个幸运儿见状更是眼眶微红,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陆师兄,我错怪你了,一直以为你修炼不上心。但是你在临安镇却不计前嫌,为了救我们强行提升自己的修为,结果再也不能修炼了呜呜呜。” 陆渊:? 谁?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之前路上有人总是看着他了,感情那都是同情的目光。 一点火星子落到了油上,演武场上的人炸锅了。 “陆渊居然是这样的人!” “……啊,我以为他是个喜欢对萧公子纠缠的人。” “呃,你说的好像也是事实……” 最后有人总结:“但是不管怎么看,陆师兄是个好人呐!” 幸运儿看到陆渊不良于行的身体,表情比哭了还难看,直接朝他一个深深的鞠躬。 这个弟子朝自己快三鞠躬的时候,陆渊才反应过来,他还没死呢!干啥就对着自己一脸哀悼的表情啊! 对凤池宗弟子来说,不能修炼了,这辈子实力到此为止,可不是比死了还难受吗。 陆渊有种百口莫辩的荒谬感觉,他干笑两声,打着哈哈就准备开溜,“应该的,应该的。” 弟子抱拳,一脸真挚地说:“陆师兄,我可以等你伤好了,同你一起前去秘境,为你寻得秘药。” 言下之意,师兄你还有有救,千万不要放弃治疗啊! 陆渊只想躺平,保持着这具傀儡身体的之前日常节奏,该吃吃喝喝,该洗洗睡睡,最大的困扰还只是情伤。 但是看着对方那么诚恳的表情,他准备扯开话题,“临安镇的事情怎么样了?” “晧天盟说好像临安镇那个事情有异常之处,他们正派遣一支精锐小队先去了胤朝旧都。” 天都城……胤朝…旧都,叛乱。 昭武王! 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想挤进陆渊的识海。 轰得一声巨响在陆渊脑海中炸开,他双眼发黑,头痛欲裂,被猛地拖进一片黑暗。 这里周遭一片静谧,寒冷刺骨,没有活物,宛若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直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识海里开口说话,开始细声细气,随即不安分起来,它疯狂乱喊乱叫起来:快想起来,快想起来!你怎么什么也不记得! 快点! 快点啊! 它突然又阴阳怪气地尖声道:哈哈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叫着叫着,它竟抚掌大笑起来。 笑得尖酸刻薄,乐得前仰后合。 陆渊被吵的头晕脑胀,额角青筋紧绷。他只想找个支点,好让自己不要就地倒下去。 他捏着眉心,语气不善地挤出两个字:闭嘴。 万万没想到,这具身体居然会有心障! 心障大笑的声音逐渐变缓,笑声变得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不见。 忽地它的声音变得遗憾而冰冷:来不及啦。 你们所有人都会死。 陆渊不顾孱弱身躯,他没有再试图在跟这个声音说话,暴戾的气息开始在他筋脉里游走。 随着神血的苏醒,陆渊丝毫不敢怠慢,确保它破开心障,灵台清明,他才松了一口气。 陆渊心里不详的感觉越来越重,他有个稍显荒唐的想法:这具身体只是个傀儡怎么可能会有心障。 除非—— 那是他自己的。 但他于百年前就已登天入道,堪破心障,又怎么可能会带着心魔而复生。 曙光已经在天边显露,穿透山间薄雾照射过来。林中的栖禽已经随着那初始的温暖苏醒,鸣叫声在树木枝头间跃动滚落。 陆渊逆着光,神情晦暗不明。他站在演武场的边缘,游离于人群之外。 凤池宗弟子看着貌似一直在发呆的陆渊,疑惑地问道:“陆师兄你怎么了?” 陆渊如梦初醒般朝着那个弟子笑道:”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自知修为不足,去了秘境也是拖大家后腿。” 弟子感动道:“我不怕,我可以替师兄打头阵!” 陆渊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他将嘈杂的讨论声抛在身后,朝着晨曦渐行渐远。 轻风吹起他的宽袍广袖,他大病初愈的身体显得有些瘦削,在宽大的衣袍下空荡荡的,他身姿清越,缓缓而行,似是要乘风归去。 熹光勾勒出陆渊高挑的身形,给他镀了一层模糊的金边。 不知道是谁小声地说了一句:“陆师兄怎么看着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20章 后山松涛汹涌,在风过后,又□□着枝干,再一次杵在原地等待着狂风骤起,周而复始。 陆渊朝着自己住所方向慢悠悠地走着。 系统突然悄摸问他,【你跟陵川渡是朋友吗?】 陆渊想了想觉得应该算吧。准确说是属于出事了会互相捞一把的关系。 但这算朋友么?有一段时间他们相处倒是不错,后来长大了反而有些疏远了。 陆渊重重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八字不合。 系统摸不着头脑,【但是我看有人讲陵川渡说你始乱终弃哎,这个词不是形容伴侣的吗?】 陆渊猛地瞳孔扩大,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 他哭笑不得,“你在哪看到的?” 系统往回快速地翻看浏览记录,【是霜简书局于天元三年出版的一本闲书话本,编纂名为春将晚。】 天元三年,是距今不到两百年前。 陆渊对春将晚有点印象,他比自己小几个辈分,看起来人很爱笑又很伶俐,但是没想到他背地里面都在编排这种东西。 系统绘声绘色地读起来:【……陵川渡看着林绛雪与陆渊的身影,两人依偎在落花霞影之中,谁见了不说一句神仙眷侣。陵川渡面带苦涩,睫毛轻颤,显得有些脆弱,他仰着脸看向陆渊,眼角微红,我见犹怜,语气中带着委屈,“师兄,你真的不要我了吗?”……】 脆弱?我见犹怜??委屈??! 说的是他那个被邪祟捅穿了肩膀都能咬着牙不出声的师弟吗? 而且陵川渡压根不会委屈自己,他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 陆渊觉得天雷劈他都没有那么惊悚,鸡皮疙瘩利落地爬了他一身。 还有这什么奇葩的逻辑啊? 要是论起始乱终弃,那不应当是林绛雪么? 她才是陵川渡的有婚约的道侣啊! 陆渊感觉有点他有点懵。 上辈子他很少有时间去听书看戏,因为他就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 所以他竟然不知道老百姓喜欢看这种小话本。 他恍恍惚惚地一路回到自己房间。 系统有点遗憾地合上狗血的话本,不甘心地问:【所以你们只是朋友吗?】 陆渊躺回床上,木然地将被子蒙在自己头上,闷闷地回答:“少看话本,脑子会变笨,你已经很不聪明了。” 系统气急,它在没碰到陆渊之前,也是单位里的优秀员工好不好。 它警惕地说:【你可以不做任务,但是你不会阻碍任务进行吧。】 陆渊拉开被子,跟系统对视,“你什么意思。” 他像是在询问,但是说的是一个陈述句。 系统艰难开口:【你不会的……吧?】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陆渊递给他一个神秘莫测的表情。 【你不会的吧,不会的吧?啊?你说话啊。】系统化身复读机在陆渊头上徘徊,它是真的很想下班啊! 陆渊盘算了一下时间,认为睡个回笼觉也不是不行。 系统悲愤:【你上辈子不是这样的。】 你怎么变成一个咸鱼了?!雄起啊,报仇啊,踹大反派啊,往死里揍他啊。 上辈子…… 陆渊眼神一暗。 上辈子惊人的天赋带来的是无尽的责任。 他是一叶孤舟,漂来荡去却不自由。 所行之路兀长又孤独,众人推崇他如神佛,而他自己只能踽踽独行。 陆渊定定地看着系统,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肆意地瘫在床上。 他说:“我累了。” 将背负的一切放下的时候,不是轻松,反而是难以言说的疲惫。 系统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听见陆渊平缓的呼吸声。 它绝望的灯都灭了,变成一颗不发光的球,心如死灰地躺在陆渊身侧。 第10章 燃梦 凤池宗,容澜殿。 林绛雪在跟陵川渡面面相觑。 “你喊我来是看谁先入定的么?”陵川渡语气不悦地开口。 林绛雪内心在痛骂,这对该死的师兄弟说话都一样不讨喜。 “我要去旧都解决聻变一事,天都城的那处秘境你替我去一趟吧,调查一下十年前瘟疫一事。” 陵川渡一向是不管修真界的事情,所以也不清楚这些秘境的来由,但是他觉得林绛雪的要求并不算苛刻,“什么秘境?” 林绛雪:“十年前天都城爆发瘟疫,后来又传染到各处,死了数十万人。” 陵川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说点我不知道的。” 林绛雪深吸一口气,忍住想爆粗口的冲动,“简单来说就是死的人组成了一个活秘境,这个秘境是由枉死之人残留的意识构成,所以秘境变幻多端,一步不同便可以衍化出不同的结局。” 当年不少人因为瘟疫,客死他乡,孤独寂寞的死去。 潇潇暮雨落,阵阵鹧鸪啼。 所以这个即将开启的庞大秘境,也被众修士称为鹧鸪梦。 说完,她递给陵川渡一个册子。 陵川渡扫了一眼册子上的字,“这是什么。” “噢,这是我挑选的一些弟子,准备让他们跟你一起去秘境。”找到了一个免费苦力,她这不得往死里薅。 陵川渡瞧着这密密麻麻的字,就已经很是厌烦,“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 林绛雪:? 第21章 她选去历练的绝对都是青年才俊,怎么到陵川渡嘴里面就变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了。 “沈循安是我关门弟子,二十岁就已经是金丹初期了。”林绛雪试图挽回自己颜面,说自己学生不行,这样会显得她这个老师很没有面子。 陵川渡:“陆渊十八岁就已经是元婴期了。” 人比人气死人,陆渊天赋极高,且有一副天授神骨,血脉里流淌着古神之血,喝水呼吸的时候都在增长修为。 当年林绛雪哼哧哼哧刚到元婴的时候,他都已是化神末期了。 林绛雪顶着“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的表情,坚决没有收回名册的意思。 陵川渡随手将名册扔在桌子上,表情不耐:“随便你,本座可不管这些人的死活。” 林绛雪:“你只管带他们进去就行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在葳蕤灯火下,陵川渡环手于胸,有些走神,直到蜡烛芯发出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烛火小幅度地晃动了几下,他才回过神。 陵川渡用指背轻柔地划过名册,缱绻得像对待情人,“若是你不能兑现诺言,那么……我就从这里开始杀人了。” 虽然林绛雪已经对陵川渡间接性发疯的状态免疫了,但还是有点紧张,她坐直了身体,用标准端正的声音说:“不会的,而且骗你我也没有任何好处。” 陵川渡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太过正经的林绛雪,他缓慢地划过一列列名字,好似是阎王爷来点名了。 直到看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他停住了手。 林绛雪假装不在意地探头,“有什么问题么?” “让他换一个名字。”陵川渡很不讲理地说道。 “谁啊?”林绛雪装傻。 陵川渡直接把名册一把拍到林绛雪脸上,陆渊两个字明晃晃挂在她眼睛前,“林宗主这个年龄就已经眼神不好了么。” 林绛雪为难:“随便叫人家换名字,恐怕不太好吧。” 陵川渡突然又笑了一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很惊悚,“他倒是命大,没有死在临安镇。” 林绛雪看着身边这个祖宗一会愤怒一会微笑,阴晴不定堪比三月天。她默默卷好名册,下定决心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陆渊,再跟陵川渡待下去她要精神衰弱了。 她没有什么愧疚感地出了大殿。 毕竟他们认识了那么久,相信陆渊对付神经病一定很有一套。 被林绛雪寄予厚望的陆渊,每天坚持着混吃等死的标准流程,并且成功和张茶福道友混成了完美的饭搭子。 含蓄地说,张茶福此人修为比陆渊现在还差了几个台阶,不含蓄地说,张茶福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但是这不影响他每天在凤池宗乐呵呵地打扫除尘。 陆渊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早课后,混入了和张茶福一起做扫洗弟子的行列。 这没有什么好纠结的,因为早课起的比例行除尘还要早,他当然选择做一个不用早起的咸鱼。 在他乐不思蜀地过了好几天之后,被通知去宗门广场开会。 过去的路上,系统大声宣布,对他声望重新判定的结果已经出来了,因为陆渊在临安镇的举动,成功让他的声望从-20变成了-10。 陆渊:“……”看上去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系统:【因为凤池宗有群暗恋萧景春的人在说你坏话。】 陆渊:“噢。” 系统:你噢什么噢,真的不打算挽救一下自己的形象么?! 陆渊正盘算着要不要带个小凳去广场,按照他的经验一般开会都要开很久的。 以前开会他是坐在上座的,扶椅柔软,视野开阔,无聊时还能打开神识去别的地方看看风景什么的,会议开多久他也无所谓,但是现在要他站那么长时间就有点不乐意了。 系统目瞪口呆地看见陆渊从收纳袋里面翻出一个小凳子,检查一番后又塞了回去。【你放个凳子在收纳袋里面干什么?】 陆渊奇怪地看了它一眼,“打扫完坐着休息啊,顺便还能听张茶福讲讲八卦。” 陆首座自从上次听系统讲了话本的事情之后,对修真界八卦产生了浓烈的兴趣,每次都会听得津津有味,还不时惊叹捶手,主打一个提供情绪价值。张茶福从来没看到过那么捧场的人,于是讲得更加添油加醋。 系统:【……你应该记得你不是真的扫洗弟子吧。】 陆渊:“现在我就是了。” 系统拿他没办法,只能眼巴巴看着陆渊到了宗门广场附近之后,故意磨磨唧唧地走在其余弟子后面。 确保所有人都到场,并且站在了该站的位置上后,陆渊才心满意足地掏出凳子,坐了下来。 陆渊朝系统轻轻抬了抬下巴,系统不情不愿地飞了过来,【干什么。】 “耍个戏法看看,打发时间。” 系统:【?】 【我是个正经系统!】 它工作那么久,哪个宿主不是讨好它,想从它身上获取更多利益,陆渊把它当什么取乐的玩意了! 陆渊惊叹地见到系统从白变红又变白的过程,“你还会变色呢。”他只看过系统熄灯的样子,有点新奇,“你还会变成别的颜色么?” 系统投降了,【我给你读个话本听,行不。】 虽然之前陆渊曾让系统少看话本,那是因为里面主角是他自己,但要是别人的话,他欣然接受,“那来个卖的最好的。” 第22章 系统:【最好的就是我之前说的始乱终弃那本,旷世三角恋。】 陆渊点评:“庸俗的品味,那卖的第二好的呢?” 系统:【这次是两个人的恋爱了。】 陆渊来了兴致,“那就这个吧。” 系统:【但还是你和你师弟,你确定要听么?】 陆渊怒了:“这到底是谁写的?” 一人一统在后面叽叽歪歪半天,陆渊后知后觉地发现之前在广场回响的长老发言声不见了,而周围人全在看着他。 然后他抬头看见了台上,快绷不住笑容的林绛雪。 陆渊:好像错过了什么事情。 林绛雪保住了自己一宗之主的风范,温柔地问道:“陆渊你可是有什么问题?” 陆渊茫然地看了一眼林绛雪,他有什么问题?他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听到。 林绛雪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啥也没听,“若是没有问题的话,请来台前取香。” 周围弟子有的投来羡慕目光,有的投来同情的目光,搞得陆渊更加不明所以。 台上除了林绛雪和几个须发皆白的长老以外,还坐着一个一身黑衣带着傩面的男人。 血红鬼面,森白獠牙,狰狞面具缝隙下露出他苍白的皮肤,整个人安静的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这个人跟凤池宗格格不入的人,闭目养神一般,对上台的所有人熟视无睹。 林绛雪递给他一支奇长无比的香,陆渊看着这支细长的香在空中晃晃悠悠,都怕它下一秒就折断了。 陆渊接过之后,看见已经站了一溜排的弟子,就顺势站在黑衣男人旁边。 待长老陆陆续续又点了十几个人上来之后,林绛雪瞥了一眼黑衣男人,看见男人微微颔首后感觉差不多了,便做了个总结发言,“今天酉时一刻请拿到香的弟子点燃这燃梦香,我与诸位长老将会助各位进入鹧鸪梦。” 宗门广场上的弟子陆陆续续都撤了,特别是拿到香的弟子,着急忙慌地跑回去准备保命道具去了。 陆渊有种想立刻扔掉手上的燃梦香的冲动,林绛雪在附近给他扔了一个“你不去我就直接向陵川渡告发你”的眼神。 林绛雪暗自给他传音:不许扔,你别指望我给你办事了,自己去调查。还有,我给你一颗诉衷声,你在秘境里面找机会给陵川渡喂下去,我知道你不相信他杀了你,我也不信。虽然他自己承认了,但是他嘴比老太太的脚后跟都硬,鬼知道他在自己跟自己纠结什么。 陆渊忍住了自己想把香掐断当场的动作,感觉收纳袋里面多了点什么,他神识一探,发现多了一颗褐色的药丸。 诉衷声,顾名思义你问他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系统看着那颗药丸,哆嗦着说:【这么大一颗麦丽素!真正想杀陵川渡的是林绛雪吧?!】 从陆渊听到鹧鸪梦的时候,他就皱起了眉,他知道这种冠以梦结尾的秘境均是活秘境。 这种秘境跟普通秘境不同,每次进去可能都是不一样的故事情节,只有导致这个秘境的原因不会改变,被拉入秘境的人会自动替代成原本秘境中的任何一个人。 可能是路边马上就要饿死的乞丐,也可能是家财万贯的乡绅,全看自己运气的加成。 秘境会根据当年枉死人的意识,自动构建世界的秩序逻辑。 简单来说,就是一群修士进去之后,陪另一群死人玩过家家。 ……忽然就更不想去了。 陆渊绞尽脑汁地想溜,此刻夕阳已经没有什么温度,他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脑壳疼地给林绛雪传回音:好好好。 他一个外门弟子,最近又不思进取地混进了扫洗弟子队伍,凤池宗掌事给他安排的住宿位置就更远了。 陆渊身体虚得很,加上最近疏于锻炼,跑了一段路之后就开始喘气:“我还来得及到住处么?”实在不行他就原地点香算了。 系统痛心地说:【你看看你现在,还不如刚重生的状态呢!马上腹肌就要从八块要变成一块了!】 陆渊跑累了,开始说垃圾话:“木头人有什么腹肌,他如果一开始被雕刻的是八块,那他永远都是。” 等到陆渊赶回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到了集合时间,他粗糙地把香插入香炉,然后躺在床上等着起效。 燃梦香味道几乎没有,要不是看见香炉上袅袅的细烟,都感受不到它的存在。陆渊盯着随风扭来扭去的烟,终于成功地把自己看睡着了。 再睁眼的时候,还是一片黑暗。 陆渊仔细辨认着身下的感触,是很舒服的软榻,枕头散发着安神的药材味道,细听外面还有微弱的虫鸣声。 月光隐约探进了漆黑的室内,看起来进入秘境的时候还是半夜,于是陆渊重新闭上眼睛,准备继续补眠。 在他马上就要进入睡眠状态的时候,黑暗中,有人阴沉地问道:“你是怎么睡得着的?” 第11章 故人逢 陆渊被吓了一跳,他慢吞吞地爬起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黑暗角落处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随手挥了挥,房间里的烛火跳了起来。 光亮驱散了他脸上的晦暗。 是陵川渡。 陆渊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他还以为是什么入室抢劫的歹人。 “睡得好么?”陵川渡问道。 不是那种“我在这坐着你居然敢睡觉”的阴阳怪气,也不是那种“我马上就取你狗命”的序言,他仿佛就是因为好奇问了一句。 第23章 陆渊捂着额头,神情恹恹,他本身神魂未稳,还不是很清醒,他斟酌着开口,“……还可以?” 他观察了一下陵川渡的脸色,沉思了片刻,觉得是自己没有礼貌,独自占据了一张大床。 于是陆渊往里挪了一点,拍了拍身侧的床榻,邀请道:“很舒服,你要躺上来试试么?” 陵川渡被他说得一愣,随即他好像觉得陆渊提了一个不错的建议一般,于是从座椅上起身,一声不吭地站在了床头。 他们之间距离,足够他轻而易举地捏断陆渊的喉咙了。 陆渊:“把灯灭了,谢谢。”太亮了的话,他睡不着。 陵川渡眼里带上一丝暴虐,自从陆渊死了之后,他就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脾气,毁坏欲变成了血液里流淌的污泥,一寸寸侵蚀他的理智。 他问道:“你在让本座替你做事?” 要命。 陆渊从单手扶额变成捂脸,他刚才还半梦半醒的,在陌生的环境里,看见了熟悉的人,不自觉地就放松了警惕。 现在觉得自己语气过于熟稔了。 陆渊瞌睡走了大半,掀开被子准备下床,狗腿地说:“陵尊主您请,不要客气,随便躺。” 陵川渡没有说话,伸出食指抵在了陆渊的额头上,止住了他的动作。他俯视着这张脸,食指从陆渊的额头划到下颌,好似在将一点一点地描摹着他的长相。 因为系统之前在容貌上面又加了分,导致这具本来就照着陆渊上辈子面容雕刻的傀儡,更像陆渊了。 陵川渡突然又将手掌整个覆在陆渊脸上,手掌贴合着陆渊脸部的起伏,严丝合缝。 他通过掌心能感受到对方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睫毛,湿热的唇。 只是,他现在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陆渊莫名其妙被捂住脸,他看不见陵川渡的表情,迟疑了片刻,问道:“你……”怎么了。 “闭嘴。”陵川渡说道。 被打断话的陆渊老实地选择沉默,两个人就这样奇怪的姿势保持了几秒,直到陆渊忍不住要说话了,陵川渡才将烛火灭了。 然后陆渊就看到陵川渡合衣默默躺在他的旁边,陆渊有点搞不清楚他什么意思,但这时候问问题就会打破这个莫名其妙的平衡,所以他也顺势躺了下去,还热心地分了对方一点被子。 陆渊觉得陵川渡身上寒气太甚,所以微妙地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差不多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要在他睡着的时候,被人推了一下。 “不许睡。”陵川渡躺着还没有多久,就听到陆渊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他心里的烦躁无处发泄,自己还没有睡着这个人凭什么睡着,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把陆渊喊醒了。 陆渊年少的时不是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在九苍城的时候,他和陵川渡两个小孩非要看灵异志怪的书,然后俩人晚上被吓得瑟瑟发抖之后,选择了抱团取暖。 最后因为他入睡总是比他师弟快,所以每次陵川渡都会把他弄醒,要他保证让自己先睡着。 陆渊眼皮子在疯狂打架,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半睡半醒中侧过身,熟练地将被子给身边的人掖好,然后跟从前一样轻轻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别怕,别怕。” 陆渊声音的越来越低,越来越慢,“别怕,师弟……” 最后他从自己的软枕上滑下来,额头抵在了陵川渡的脖颈处,沉沉睡去。 陵川渡瞪着空无一物的头顶,表情冷峻,好似要准备掀翻屋顶。 他浑身僵硬地躺着,感觉到陆渊的头发被细微的气流掀起,蹭过自己的下颌,一只手还不轻不重地搭在自己的肩上。 陵川渡神识悄无声息地贴在陆渊颈侧,附在陆渊鲜活、跳动的脉搏上,只要他想,立刻能让身边的人在梦中死去。 但是对方有恃无恐的态度让他想到了陆渊。 真正的陆渊。 所以陵川渡打算留他一命,毕竟秘境里一个人着实有些无趣。 至于陆渊能不能活下去,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陵川渡嗅到陆渊身上有股淡淡的木香,香味像是自带着困意,他在不知不觉中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陆渊醒的时候,发现两个人以一个不是很端庄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他急速后退,同时感觉自己后脑勺撞上了什么东西,陆渊抱着被子,一幅被恶霸强娶的民女姿态。 “恶霸”陵川渡捂着下巴脸色不善地看着他。 我干什么了?我睡姿那么差么? 陆渊陷入深深地自我反思中。 当然秘境没有给他太多反思的时间,因为房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侍女清脆的声音,“世子,世子妃,醒了么?该起了。” 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女声打断。 陆渊还没搞清楚两个人的身份,但看见陵川渡臭臭的脸色,就知道这个祖宗肯定不会搭理人家,所以他清了清嗓子,“进来吧。” 鹧鸪梦规则第一条,由于进入的修士的长相在外人眼里,还是之前人的样子。所以不能在秘境原住民面前表现异样,一切要按寻常。 几个侍女婷婷袅袅鱼贯而入。端盆,拿衣服,还有端着膳食的,几个人分工明确,应该是来服侍他们早起洗漱的。 侍女看见陵川渡难看的脸色也是见怪不怪,天都城的人都知道小世子喜欢的是陆家二小姐,被逼娶了陆家嫡长女之后,心情一直很差。 第24章 前几天小世子还闹着要分房,两个人现在能躺在一个房间睡觉,都是迫于王妃的坚持。 陆渊:这个秘境是弱智吧?它性别都弄不对啊。 系统滋啦滋啦的声音响了起来:【你是个木头做的,严格来说你没有性别。】 【我去,这个秘境信号真不好,我现在才接通上你。】 【你没事吧,你旁边这个人是……】 系统顿时发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啊啊啊啊!大反派啊啊啊啊!他怎么在这里!!!】 陆渊被系统的电流音吵得脸色发白,尖锐的声音在他识海里回荡来回荡去。 侍女赶忙扶住他,陆家长女是个众所周知的病秧子,走路三步一喘,十步一歇,看她脸色苍白,别又是犯病了吧。 系统赶紧收声,小声扭捏道:【对不起哈。】 刚刚吓死个统了。 陵川渡已经慢条斯理地坐在桌前,享用侍女带来的早点茶水了。 系统东张西望一会,然后更加惊恐了:【……你们睡了?】 陆渊头疼,他屈起指节,揉了揉额角,“眼神不好,就不要乱说话。” 陵川渡抬手像招呼小猫小狗那样,朝陆渊勾了勾手指,“过来。” 上辈子时间加起来,陵川渡都不敢对他这样,陆渊心里憋着火,突然就不是很想过去。 戾气开始爬上陵川渡的眉梢,他眉毛不悦地下压,铁灰色的眼里写着你再不过来,我就把你脑袋拎过来。 陆渊:“……” 他想开了,林绛雪说得对。 秉持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宗旨,陆渊坐到陵川渡旁边,客套地笑了笑。 然后,对面男人就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按住了他一边嘴角,阴恻恻地说:“不许这样笑。” 陆渊忍住自己想揍人的冲动。 林绛雪的“谆谆教诲”在他脑海里盘旋,要懂得溜须拍马。陆渊眼神一亮,现在的场景多么适合一番实操。 他收起笑容,毕恭毕敬地说:“您说的是,下次一定。” 拍马屁的原则是不管对方说的什么,就说对方说得对就好了。 陵川渡好像更不高兴了,因为他语气带上了冷意,“也不许这么说话。” 陆渊:“……”兄弟你的要求真的很多。 侍女看着两人不愉快的气氛,互相递了个眼神,知趣地告退了。 陆渊抿唇,偏过脸去,内心在咬牙切齿,回去之后一定要多跟张茶福下几趟馆子,才能补回自己受损的心灵。 陵川渡以为陆渊生气了,他面色阴郁随即又变得有些茫然。 怎么会有人在他面前生气。 他曾经见过瑟缩害怕的,见过谄媚讨好的,见过生气的,但是不是像陆渊这样的生气。 他见过的生气是那种面目狰狞,血管爆出,双目赤红,恨不得要将他生吞活剥的暴怒,是嘶哑的诅咒,是赤裸裸的恨。 但是陆渊的样子……就像是在闹小脾气,是那种可能隔了一个时辰就会忘了的抱怨,陵川渡努力压下这种古怪的想法。 陆渊感觉手腕处传来了暖意,抚平了他体力每一寸筋脉。 他低头看去,是一只手虚搭在他的腕间。 这只手看起来没有血色,只有指尖露出些微粉色。 手的主人正在替他调理内息。 刚刚的头疼感觉这一刻消失跆尽。 陵川渡收回手,露出一副你好没用的表情。 陵川渡:“你记不记得你昨晚说了什么?” 陆渊:“我骂你了?” 他不会昨晚在梦里吐露心声,直接骂人了吧。 陵川渡冷不丁地听到这句话,端茶的手一顿,他现在怀疑陆渊是不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之前在临安镇他见过陆渊,也听到了一些陆渊喜欢白玉京小公子的闲闻,后来在凤池宗看到林绛雪给他的名册,查了一下这个同名同姓的人。 得到的回答都是此人才疏学浅,不思进取,资质堪忧,修炼多年但仍在筑基期徘徊,一点松动晋升的意思都没有。 简而言之,就是脑子不好。 陵川渡很久没见过对他说话那么随心所欲的人了,盯着陆渊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抑制不住地低声笑了出来。 他锋利的薄唇似勾人性命的弯刀,此刻弯刀扬起,他说:“那倒没有。” “但是你昨晚喊了沈循安。” 第12章 瘟疫起 陆渊和系统默契的同时啊了一声。 系统不可置信:【你原来是个海王!】 陆渊不懂海王是什么意思,但是从系统的表情来看,算不上什么好词。 他想了想,迟疑道:“不能吧。” 他跟沈循安又不是很熟。 做梦喊张茶福的可能性都比喊沈循安大。 陵川渡:“你是说本座骗你?”他唇角下压,很明显是发怒的前兆。 陆渊没料到这个祖宗怎么看上去又不开心了,现在连质疑一下都不行了么? 他简直觉得陵川渡这一百年变得有点无理取闹。 但是为了自己的清白,陆渊还想坚持一下,“会不会是听错了。” 陵川渡不耐烦地将茶盏扔回桌上,“你昨晚喊得师弟不是沈循安还能是谁,总不能是其他那些推你出来指望你去送死的废物吧。” 陆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就说昨天怎么做梦回到小时候,身侧年幼的师弟却冷得跟话本里面的鬼似的。 第25章 原来是大号的现在的本尊。 陵川渡在得到貌似肯定的回答之后,不悦的气息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你们自诩正道说的喜欢也不过如此。” 这又是哪到哪,陆渊发现自己死了一回之后,就彻底跟不上陵川渡的脑回路了。 系统悄悄在背后提醒了一下他的人设:【宿主你忘记你喜欢萧景春了么?】 陆渊挠了挠鼻子:“……这是个误会。” 他风评惨遭被害,但更可悲的是现在说什么话听着都像狡辩。 陵川渡嗤笑了一声,“你跟本座解释什么。” 不是你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么! 陆渊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最后憋屈地捞起桌上茶水喝了一口。 陵川渡神情莫测地收回想阻止陆渊动作的手,“那是我的杯子。” 陆渊僵住,默默地将杯子放回原位。 陵川渡的表情更加变幻莫测,这个人莫不是真是个傻子。 他之前知晓此人跑进百域魔疆为了一株草药,还道他是胆子大,现在看起来他是没有脑子。 但是林绛雪特意把他安排进了鹧鸪梦,必然有她的道理,只怕他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昨夜陵川渡就没有动杀心,现在更不可能杀他。 他倒是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被陵川渡误以为背负某种使命,实际上咸鱼一条的陆渊,正被茶水苦得脸皱在一起。 他又随手拿起几块点心吃了起来,试图冲淡嘴里的味道。 陵川渡盯着他看了半天,真心实意地夸奖他:“你的心真大。” 在这片领域未知,危险不明的地方,这个人不仅睡得好,吃得香,简直就像是来这游山玩水的一样。 莫名其妙获得夸奖的陆渊认真地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不走么?” 虽然决心想彻底摆脱上辈子忙得脚不离地的身份,但是仇该报还是要报,算是给前世的陆首座一个交代。 陵川渡:“去哪?” 陆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是来度假的么?” 当然是出去找线索了,要是瘟疫爆发,他俩一起死在秘境里面算什么事。 房间空气顿时下降了一个度,陵川渡一脸你马上就要死了的表情。 陆渊眼皮一跳,连忙几步上前,按住陵川渡的肩膀,顺便赠送了一个捏肩服务,“您老坐好,我一个人查就行,您吃好喝好睡好。” 陵川渡抓住陆渊在自己肩膀作乱的手,“本座干什么还轮不到你来置喙。” 陆渊好脾气地说:“是是是。” 鹧鸪梦运行自有它的逻辑,本来陵川渡可以靠神识搜寻整个王府,来获取信息,但在秘境中,神识仿佛受到了阻塞,探出去宛若鬼打墙一般。 修为在这个幻境里,被大幅度地削弱了。 陵川渡便随口问了一句:“你想怎么查?” 陆渊沉默了一会,不久之前,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才在他脑海里苏醒。 原主不良于行,晚上出去调查还能不被发现,白天若是突然频频出门必会遭到怀疑。 但是他不得不去搜集线索,好消息是这种佣人多的地方,小道消息越多。 在凤池宗听了很久八卦的陆渊对此颇有心得。 陆渊微微一笑:“听墙角。” 陵川渡把目光放到陆渊脸上,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陆渊口齿清晰地回答:“听墙角。” 陵川渡神色由茫然转向发飙也就是那么一瞬间,他怒喝道:“你……”敢让本座去偷听! 陆渊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他偏头看了看窗纸外面侍女的投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他刚刚散漫的态度不见了,警惕中带着些许不悦地望着陵川渡。 陵川渡瞬间觉得自己被一头孤狼盯上了。 他被死死压在椅背上动弹不得,陆渊漆黑的瞳孔像金属煅烧后的灰烬,在一点点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握着陆渊的手腕,长睫低垂,看向对方修长的指节。他能感觉到陆渊的手干燥而温暖,指尖的薄茧在他呼吸起伏间带来微弱的痒意。 陵川渡甚至诡异地觉得陆渊对自己的害怕,还比不上担心窗外的侍女听到他们谈话的多。 “被她们发现我们不是原装的,秘境就会崩塌。”陆渊停顿了几秒,发现屋外没有异常后,这才表情无辜地收回手,赶在陵川渡想捏断他手腕之前,保住了自己的腕骨。 他强势的态度像水滴入海一样,悄无声息之间就散了,又变得跟之前一样,看似讨好地解释,毕恭毕敬地看陵川渡脸色行事。 陵川渡发现了,这个人试图装得乖顺谄媚,只不过他戴着一个堪称粗制滥造的假面,而他只是觉得这张面具从来没有用过,戴上去新鲜一般。 但假面之下,他只是敷衍地演戏。 演技拙劣,语气称得上低声下气,眼里面却洋洋洒洒藏着漫不经心。 趁着陵川渡还没别的动作,陆渊率先打开了房门,门口的侍女正在侍弄窗户下的花花草草,被悄无声息出来的陆渊吓了一跳。 世子妃怎么在自己家跟做贼一样? 侍女只敢腹诽一句,她行了个礼,继续兢兢业业干自己的事情。 屋外日光正好,院子里花草树木剪裁得当,回廊九曲十八弯,金粉描摹的牌匾无不诉说这里的主人的钱财权势。 第26章 陆渊下意识地遮了一下刺眼的阳光,他们早上醒得很迟,已经日上三竿了。 被笼罩在陆渊影子里的陵川渡迟迟没有动作,他看着对方挺拔的脊背,阴影模糊了他的表情。 他回忆起很久之前,也是经常这样追随在一个人的身后。 曾有人问他,一辈子屈居人下,被盖在陆渊的光环里,像一个见不得光的鬼魂。别人只知道你师兄不知道你,会怨么? 这些人也许是故意激怒他,亦或是想挑起他们师兄弟的矛盾。 陵川渡自然不会回答这种指向性明确的问题。 当那些人看到他冷若冰霜的表情,便自以为得到想要的答案,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 他以前脾气终究还是太好了。 若是现在。 陵川渡表情阴鸷,低沉地笑了。他无意识地指尖用力,刺痛的感觉分毫不差地传递给他。 其实那些人都不明白。 他愿意一辈子追随陆渊,不是因为他是晧天的首座,亦不是因为他是九苍的少君。 只是因为对方是陆渊。 仅此而已。 如果可以的话,他愿意做一辈子陆渊影子里的鬼魂。 “怎么了?”陆渊等了半天发现身后没动静,便转过身问道。 面前的人跟记忆中的人诡异地重合了,陵川渡像是被光线烫了一下,向后退了一步,他偏过头哑声说:“用不着你管。” 陆渊皱眉,若是旁人看到陵川渡这幅阴沉暴躁的样子,必然当他如恶鬼,避之不及,但陆渊只当是他又有什么问题硬撑着。 他已经习惯陵川渡有话不说的状态了,他没死之前就这样,死了之后重活一世陵川渡还是这样。 没有一点长进。 陆渊注意到陵川渡不自然握住的手,快步走过去,态度强硬打开陵川渡紧握着的手,声冷如冰:“你在干什么。” 陵川渡手心有一些模糊斑驳的血迹,很明显他刚刚没轻没重地掐出来的。 陆渊掏出手帕替他细细地擦去血痕,碰过伤口的时候他明显带着情绪,下手没有收敛手劲。 陵川渡一声不吭地任由着陆渊拉着他的手,沉思地盯着陆渊不太好看的脸色。 “你……”陆渊正想说什么,旁边冒出来一个穿鹅黄衣服的侍女,她看上去是一路小跑过来的,气都没喘匀。 她想要对陵川渡说什么,但是看见陆渊在场,嗫嚅着也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渊认出来了这人是陆鸢的陪嫁丫鬟雪薇。 一个女人在夫家举步维艰,丈夫与自己貌合神离,自己带来的陪嫁也跟自己心思各异,对待自己像提防着外人一般。 照雪薇的态度来看,若是他在此处,估计她是一个字也不会说的。 陆渊念及此处,脸上浮现意味的笑,眼里却还带着刚刚的冷意,他佯怒道:“倒是我多余了。” 他撩起眼皮,意义不明地看了一眼雪薇转身离去,拂起的衣袖擦过雪薇的手臂。雪薇肩膀一抖,脸色难看地像是被鞭子抽了一般。 雪薇被陆渊刚刚那一瞥的气势压得差点跪在地上,她从来没有见过软弱可欺的大小姐露出这种威严的目光。 那种视她如草芥的眼神让她血液齐齐涌了上来,一时脸上变得通红。 陵川渡垂眸看向变成一根桩的雪薇,终究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轻轻敲了敲门框,闷闷的叩击声把还在恍然中的雪薇拉了回来。 雪薇定了定心神,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很快地换了一幅神色,她咬着牙道:“世子,陆二小姐怕是不好了。” 陆家二小姐陆明珠是小世子林川的青梅竹马,也是之前林川和陆鸢婚姻不合的“罪魁祸首”。 陵川渡若有所思地盯着雪薇的发顶,没理会陆鸢的陪嫁为什么要替陆明珠说话。他站在屋内的暗处,眉宇下一片阴影。 雪薇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陵川渡,又赶紧垂下面旁紧张地盯着地板。 她拿捏不住对方的意思,因为她刚刚看见陆鸢和世子执手亲昵之态。 难不成世子爷回心转意了?雪薇心里忐忑不安。 陵川渡笑了一下,雪薇听到笑声之后如蒙大赦,她抬起来却看见陵川渡堪称恶劣的笑容。 “陆明珠怎么了?”陵川渡好似真的关心他这位青梅一般,缓缓地问道。 雪薇心里一惊,硬着头皮答道:“陆二小姐患……疫症了!求您可怜可怜小姐,去看看她吧。” 得了瘟疫,倒是不怕传染给自己的情郎。 陵川渡嗤笑道:“知道了。” 他终于肯屈尊踏出房门了,但也没有给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雪薇一口气提在胸口,最后怔在原地。 她看见世子快步离去,但好像正是朝着陆渊离开的方向。 第13章 陆明珠 陆渊本想随意在这座宅子里面逛逛,等会再问问陵川渡,那个侍女要同他说什么。 但是那么鬼祟,还要避开他的,多半是跟陆明珠有关系了。 原来的陆鸢倒也可怜,陪嫁的侍女还是陆明珠安拆的钉子。 陆渊刚绕过几处庭院,就迎面撞上了四五个人。 为首的人是一位中年妇人,头带一只金步摇,裙摆刺绣繁缛,一双羽玉眉斜挑飞扬,几名仆役众星拱月地簇拥着她。 她是这座王府的真正的女主人,小世子林川的亲生母亲沈秋心。 第27章 沈秋心是当今皇后的亲姊妹,老镇北侯的小女儿。 皇帝当年为防止外戚势力过大,特意替她指婚永康王林元修。 林元修是南胤唯一异性王,在五百年前昭武王叛乱之时,他的先祖是当时皇帝胤哀帝的表哥。 虽然老祖宗当年水平泛泛,最后也只混到国子监典簿,堪堪七品小官。却奈何当年昭武王颇得人心,上到督察御史下到地方知县都纷纷倒戈,而他却始终没有站队,被钦定从龙之功,封为异姓王。 从祖辈来说当年就是不太上进的人,混到林元修这代除了钱财越滚越多以外,离仕途是越走越偏。 皇帝为避免自己太过落井下石,明面上依旧让出来一部分不重要的权利给永康王,至少让镇北侯脸面过得去。 沈秋心看见陆渊的时候,快走了几步,然后左顾右盼了一会问道:“只有你一个人么?川儿呢?” 看见陆渊沉默不语,她火气就上来了,“那个臭小子又把你一个人晾家里了?他自己跑出去鬼混了?!” 明明陆渊一个字都没说,但是沈秋心貌似已经完成了一部脑内大戏。她来回踱步,像在平复心情,“好孩子莫慌,等他回来,为娘一定好好教训他。” 沈秋心拉着陆渊絮絮叨叨讲了几句话,直到陵川渡快步走了过来。沈秋心看着儿子阴沉沉的脸,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举手就要揍人,陆渊赶紧挡在陵川渡面前,要是真一巴掌招呼到陵川渡脸上,整个秘境估计下一秒就要被陵川渡掀了。 沈秋心深吸几口气,指着陵川渡的手在空中点了点,“我让你娶陆鸢,你是觉得委屈了还是怎么了。” 她跟陆鸢母亲是闺中密友,两人一早就定的娃娃亲。现在陆鸢在自家过得做低伏小,她日后都没有脸面去见不幸病逝的好友。 陵川渡没理她,拉着陆渊就走,他走路大刀阔斧、龙行虎步,陆渊被他拽了着一路小跑。 在沈秋心视野里看来,就是她混不吝的儿子拖着她柔弱可怜的儿媳走,她立刻火了,大喝一声:“林川你什么态度!” 陆渊手上使了点劲,扯住了陵川渡衣袖,他低声问道:“你又发什么疯?” 陵川渡虽然不耐烦但还是跟陆渊解释道:“陆家二小姐患了疫症。” 他垂眸看了一眼陆渊拽住他衣袖的手,“现在是春和元年。” 春和元年…… 这一年,春和景明,风调雨顺。白天万亩良田粟米生,入夜十里长街抚琴弄笙,灯火流转,人声鼎沸。 胤仁帝见之甚喜,便取年号春和。 然而到了秋初的时候,一场瘟疫就突如其来打破了这一片祥和的景象。 这个年号也仅仅只持续了一年,就湮灭在百姓的血泪之中。 陆渊扬眉:“那倒是不用等了。” 陵川渡嗯了一声,脚步未停。 离远看两人像是挽着手在廊桥上……私奔。 看到陵川渡没有任何止步的意思,沈秋心忍无可忍:“来人!给我拦住他。” 陆渊不着声色地扫了一圈周围涌过来几个人,均是身材魁梧,浓眉方脸,下盘稳健,看样子是护院。 今天不让沈秋心满意,势必他们是一步也出不了王府了。 陆渊在外界看起来就是个柔弱女子,旁人一伸手就要倒地不起的那种。 至于这个王府小世子,听闻平时最爱舞文弄墨,在纸上论起兵法头头是道,真要打起来,也就是能比陆鸢多站一会。 陆渊:“……”好一对壁人。 他好似站累了一般,缓缓地换了个姿势,靠在陵川渡肩上,“母亲误会了,是我要出门的。” 沈秋心狐疑地看着小鸟依人的陆鸢,见到儿子没有跟以前那般厌恶陆鸢的靠近,两个人此刻就像恩爱的普通小夫妻一样,亲密地贴在一起。 但是介于林川之前劣迹斑斑,她不得不怀疑林川是不是威胁了没有主见的陆鸢,所以她留心多问了一句:“你们是要去哪?” 陵川渡顿了顿,也没用隐瞒的意思,“去见陆明珠。” 王府遍布沈秋心的耳目,他们去哪绝对是瞒不住的,还不如老老实实地说。 陆渊听到陵川渡如此直白的回答,知道此事怕是不能善了了。他安抚性地用指腹点了点陵川渡手背,赶在沈秋心发飙之前,找补道:“听闻妹妹身体不适,我就想着去看看。” 沈秋心看他俩的目光更觉得可疑了,陆鸢和陆明珠同父异母,虽然自幼长在一起,但两个人关系从来都称不上好,林川陆鸢的婚礼当时办的风光,宴席连开了三天。 陆明珠也是心里有气,她的确是不想来林川的婚礼,但是陆鸢压根就没请她,这就得另论了。 沈秋心视线落在陆渊手上,问道:“你去就好了,为什么林川也跟着去?” 陵川渡似笑非笑地看着装作情深似海的陆渊,回握住他的手,“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哪怕少片刻都不行。” 陆渊指尖一颤,想抽回手,陵川渡扯了扯唇角,手上加大了力道。 “松手。”陆渊低声抗议。 “她正看着呢。”陵川渡侧过头,凑近他的耳畔说道。 陆渊被他呼出来的气息撩得难受,但输人不能输阵。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柔捻了捻陵川渡嘴角:“这里有糕点屑。” 然后他指尖在空中搓了搓压根不存在的糕点屑。 第28章 陵川渡:“……” 他要是是只猫,已经后背炸毛了。 陵川渡果断撂开陆渊的手,他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恶寒,特别是对方还顶着陆灵越的脸。 看多了会做噩梦的。 这时,沈秋心旁边的侍女偷偷给她传了几句话,沈秋心听完面色讳莫如深,她想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做了让步,“你家里来人传话说陆明珠身体欠恙,让你回去看看。”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均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沉郁。 看样子陆明珠已然是病得不轻了,要不然不会特意当着沈秋心的面来告知陆鸢,这像是要去见最后一面似的。 陆府离永康王府也就几步路的距离,但是沈秋心还是给陆渊安排了轿舆,深怕他走几步路就要累死了。 下轿之后,陆渊就发现陆府跟永康王府的环境截然不同,这里仿佛不在同一片天下。 永康王府连墙角的一根野草都爆发着蓬勃的生命力,而陆府充斥着一片死气,大白天就大门紧闭,里面寂如深夜。 门口的灯笼在白天依旧燃烧着,暗红色的光投在门楣上。 陆渊本想抬起门环敲一下,但余光扫过,铜制的门环上诡异地沾了点红褐色。 像是风干后的血块。 陆渊断然放弃,抬起手腕叩响大门。 不多时从里面探出个衰老的脸庞,从陆鸢的记忆里面得知,这是陆府的管家。 老人看到陆渊时他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救世主,“大小姐你回来啦。正好正好。” 陆渊被对方的态度搞得眉头微皱。 正好什么正好?他又不是大夫。 管家露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看见了站在陆渊身旁的陵川渡,嘴巴咧得更大了,露出枯黄的牙齿,“原来姑爷也来了啊,太好了太好了。” 也许是陆渊两人在门口在门口站得有些久了,老管家害怕他俩跑了一样,急切地朝他俩招手道:“快进来呀。” 陆渊歪了歪头,看向管家的身后,故作疑惑地问道:“王管家,家里面怎么好像没人似的。” 管家招呼的手一顿,眼珠子慢吞吞地转了一圈,“都在的都在的,老爷夫人一直都在照顾二小姐,仆役们也都在后院呢。” 今天并非休沐日,陆鸢她爹理应不该在家,况且瘟疫极易传染,两人即使爱女心切,也不能一直共处一室。 陆渊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那我赶紧去看看妹妹吧。” 说罢,他便拉着陵川渡迈入陆府,脚步焦急,怕慢了几步沈明珠就要咽气了。 “他还在盯着我们。”陆渊没有回头,但管家看着他们两人的目光简直是垂涎欲滴。 这让人很难忽略。 陵川渡嗯了一声。 “但是他看起来不像是个邪祟。”陆渊情绪稳定得很,仿佛尾随他俩看起来就不是很正常的管家,不值一提。 陵川渡又嗯了一声。 陆渊目视前方,但呼吸已悄然放缓,注意力集中到极致,肩背已紧绷如钢铁,随时可以暴起杀人,他说:“陆府生死之间的界限俨然已不清晰。” 世间万物生生死死,生气与死气平衡循环。死去的生灵会凝出死气,初生的生灵又会诞出生气。简单来说,不可能在活人身上看见死气,也不能在死人身上看见生气。 陵川渡还是嗯了一声,他目光落在陆渊的侧脸上。 瘦削的下颌,恰到好处的鼻梁,双眼皮极窄,是眉压眼的形状,平时看起来生人勿扰,但是陵川渡知道,只要对方笑起来,那种眉宇间带着桀骜之气就会立刻烟飞云散。 就像是梦一样,他又回到了九苍城。 陆渊停住了脚步,他身后紧紧跟着的管家也放缓了脚步。 陵川渡:“?” 陆渊神色不定,然后小声叹了一口气,无奈道:“你是哑巴了么?只会嗯。” 第14章 王管家 【任务偏离中……】 【自动修复主线任务,恭喜宿主成功接入新主线,当前任务:寻找陆明珠0/1】 系统不合时宜地蹦了出来,【本来按正常的完美的众所周知的常规任务路径。你现在应该是同林绛雪萧景春一起,前往旧都查昭武王叛党一事。】 【然后光荣无畏地完成任务,声望值武力值唰唰上升,但是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跑到这里来了……】 陆渊没理它,因为这会他怀疑自己师弟是不是有点问题,为什么变成表情变得呆呆的。 他正疑惑地摸了摸对方的额头。 正在追忆九苍城往昔的陵川渡,回忆被陆渊突兀的动作完整地掐灭了。 他面无表情地挥开陆渊的手。 眼睛不够亮,下巴太尖了,修为太微弱。 哪点也不像陆灵越。 王管家等不了了,他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催促道:“大小姐,要来不及了。” 陆渊弯起唇角,这到底是来不及了,还是窝藏在陆府的东西等不及了。 他端起陆鸢的架子,捂住心口,作虚弱状回过身,扶着陵川渡的肩膀,“王管家,我心悸怕是发作了,应当是刚刚走得太急了。” 王管家呆在原处,显然没有准备好应对这种事情,他空洞的眼珠在陆渊身上转过,然后磕磕绊绊地说:“噢……哦,那我拿个凳子过来吧。” 第29章 陆渊看了看这条幽深的小道,显然坐在这里怎么看都很不合理,但是管家觉得坐在过道上完全正常。 王管家倒退着,晃晃悠悠扭头就去找凳子了。 陆渊两人对陆府自然是熟悉非常。 陆鸢是从小生活于此,而林川是幼时常来见自己青梅陆明珠,哪怕长大之后,还少不了翻墙越院来找她。 只是若非陆鸢从小体弱多病,日日在自己闺房见不了人,林川最早见到的也不是陆明珠。 但有的东西也许就说个先来后到,错过一秒就是错过了。 两人摆脱了王管家,在陆府像条游鱼一样穿梭着。他们没去陆明珠的厢房,而是绕路去了陆父的主屋。 主屋里明显是有人的,有些许人声从窗缝中飘了出来。 陆渊递给陵川渡一个听墙角的邀请,陵川渡不自在地跟在他身后,两个身量在人群中都很瞩目的男人,此刻正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家窗旁。 因为这座院落,一眼就能望个大概,两人想要鬼鬼祟祟,也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陆父的声音像是有些不忍,“你怎么把陆鸢叫回来了。” 陆明珠的母亲张姨娘哼了一声,“怎么,你心疼了?” 里面的动静停了一会,然后是陆父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不是离得远听不清,而是他自己说话就在颠三倒四。 他蔫吧地说:“鸢儿怎么说也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但是……明珠她,哎……到底是怎么到这一步的……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到底是谁造的孽啊。” 张姨娘被他叽叽歪歪的劲弄得烦了,她用力晃了晃陆父的胳膊,让他清醒一点,“到底这事变成这样,不都怪沈秋心!要是让明珠跟小世子结婚,哪还有这些事情!家里面……现在……” 她停顿了片刻,像是想起来什么,语气变得惊恐起来,“家里面现在已经变得不正常了!还有王管家他……我根本不敢跟他说话。我们要不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 说罢她像是忍受不了叫出声,但转瞬又怕惹到什么似的,压下了接下来即将脱口而出的尖叫,趴在陆父身上呜咽起来。 陆父虽然害怕,但是还是坚持着,“走哪?这可是陆家祖宅,我不可能一走了之。而且……你不管明珠了吗?” 陆渊摩挲着下巴,一时没有言语。 很显然陆府已经在生死界限上,朝着死气慢慢倾斜,张姨娘和陆父很可能是这个宅子里面最后两个正常的人。 再待下去,他们迟早会跟王管家一样,变成那副古怪的模样,非常人非邪祟,只要再有一步,就会朝着异化的方向直转而下。 陵川渡蓦然拽住陆渊的肩膀,转眼间两个人就轻轻落在房顶上。 虽然修为大幅削弱,但是很明显,陵川渡的体术一拳打死五个王管家也是不成问题的。 终于发现自己被甩了的王管家姗姗来迟,七转八绕地溜达到陆父的屋子,他在屋外没有敲门,只是哑着嗓子喊道:“老爷,有没有看到大小姐啊。” 屋内有人快步走到门后,像在把住门栓,张姨娘颤抖着声音说道:“没有,你去别处看看吧。” 王管家倒也没有硬闯到里屋,他脑子里面仿佛还存留了一点主仆观念。 他们说让他去别的地方看看,那他就应当去别的地方找大小姐。 王管家只是转过老迈的身躯,慢慢走到别的院落查看。 当陆渊看到他后背时,终于知道这个老管家为什么之前从未背对着他们。 “原来是背上挂着东西啊。”陆渊突兀地轻笑了一声,他终于知道这座宅子问题出在哪里了。 ——王管家在走出院子后,从领口慢慢浮出另外一张单薄的人脸,连着干扁的脖子,掩藏在宽大的衣袍之下。五官像融化的糖人,但是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他自己的脸。 陵川渡见到王管家离去之后,直接从屋顶一跃而下,伸出苍白如玉的手贴上屋门,他并没有推,只是手腕轻轻一动,气劲将门栓震成两截。 里面又是一阵惊呼。 张姨妈哭喊着:“怎么办怎么办,王管家要进来了!他以前都不会进来的!” 她一句话还没哭完,看到眼前没想会见到的人,又自动憋了回去。 陆父大惊失色:“你们怎么过来的?” 陆渊:“先坐轿舆,然后步行。” “……”陆父艰难地动了动眼部的肌肉,他探出个脑袋环顾了一下四周,“快进来,进来说话。” 陆父把他俩让进了屋子,正准备上门栓,然后他呆滞地看了看地上断成两截的木头,陆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陵川渡脸上。 陆渊:“最近他勤于练武。” 陆父赶紧搬来屋内的凳子,抵在门后,又试图把桌子推过来,但奈何桌子实在太沉,他试了几下遂放弃。 陆渊好整以暇地看着陆父一通忙活,看到对方停下来,才忧虑地说:“父亲这是在干什么呢?” 张姨娘站在屋子最内侧,捏着一方手帕,强颜欢笑道:“你父亲最近也在勤于锻炼。” 陆父正准备找个地方坐下休息,他找了一圈,才发现所有屋内的椅子都被他放门后了,他瞧了瞧站着陆渊二人,绞尽脑汁地准备找个理由。 陆渊一锤手,“父亲这是让我们不要久坐么?” 陵川渡不知何时已到陆父跟前,他懒得跟对方玩家家酒,目光居高临下,“陆明珠怎么了?” 第30章 “没、没怎么啊,她好好的呢。”张姨娘装傻。 陆渊这时候却像松了口气一般,“我就知道妹妹没事,今早有人去王府说妹妹得瘟疫了,还说病得已经不轻,这么一看果然是误传。” 他倒是把原主的礼数学了个十成十。 陆父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误传误传,你妹妹正因为我们给她说亲,在闹别扭呢。” “雪薇跟我说陆明珠出事了。”陵川渡直奔重点,再聊下去,陆渊马上就要跟他们聊到陆明珠现在择婿的标准,待选的又有哪些人了。 他看着又喜欢上演陆鸢的陆渊,简直头疼。 这个人喜欢戴各种各样的面具,却好像唯独不喜欢自己的那张。 张姨娘绞着手帕,犹犹豫豫地看着陆鸢道:“雪薇这丫头就喜欢夸大其词。” 陆渊表情茫然:“所以明珠是不是出事了?” 冷汗也同样从张姨娘额角上滑落,要不是她观察半天陆鸢,发现对方没有异常,她简直以为陆鸢也已经不正常了。 陆鸢和陆明珠近些年来,因为一个男人闹得简直不可开交。 现在这个男人各种直白地提陆明珠,而陆鸢却没有像以前那样一哭二闹。 陆渊:“我正好也想见陆明珠,父亲也一起去吧。” “啊?”陆父表情变得惊恐。 “姨娘不去么?”陆渊简直是在生死簿上一通点名,他笑眯眯地看着两人。 “我、我我……”张姨娘支支吾吾半天,“你去就好了,她最近看我们厌烦得紧。” 陆渊苦恼地说:“可是我不敢啊。” 张姨娘被他这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弄得一愣,“什么不敢?” “姨娘看到王管家了么?” 张姨娘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看到了啊,刚刚还跟他说话了。”她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对了,他还在找你们,你们别让他等急了。” “我不敢看到王管家。”陆渊勾起唇角,露出有些尖锐的犬齿,“而且不对啊,姨娘你应该没有跟他说话,也没有看到他。” 屋子里面安静地只能听呼吸声,张姨娘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她瞪着陆鸢,这个之前遇到问题只会哭的女人,却给她一种危险的气息。 张姨娘平复了下心情,“我确实跟他说过话了,虽然是隔着门说得,但这没有什么区别吧。” 陆渊语气轻缓,表情淡然地就像说他要喝一杯茶。张姨娘瞳孔却蓦然变大,帕子已经被她拧得皱成一团。 “王管家被那个东西挂在背后,喉管都漏了出来,你是怎么跟他说话的呢。” 第15章 青梅情 “你什么意思!”张姨娘想提高嗓音给自己点气势,但在这鬼气森森的宅子里面,她还是没胆吼出来。 陆渊:“字面上的意思。” 陆父震惊:“你怎么知道的?” 陆渊:“用眼睛看到的。” 你看到了你为什么还能那么冷静!陆父用眼神大声质问。 “因为我有心疾,心情不能有太大起伏。”陆渊神色平静地回答。 陆父被他噎了回去。 陆渊随手拎起一把堵门的椅子,坐了下来,“家里面的事情跟陆明珠有关系吧?” 这时候否认也没什么意义了,张姨娘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明珠也是鬼迷心窍了呜呜呜,她是被骗了!”张姨娘想起来什么似的,本来神情萎靡的她冲过来,死死抓住陆渊的胳膊,“她是被天都城外的一个和尚给骗了!” 天都城外,有一座寺庙,名为寂照寺。 每日晨昏,日光微斜,总能落入庙宇中正殿大佛的镀金莲座,金纹荡漾,似有佛光万千。 它于城外西重山上伫立如数岁月,香客不断,里面多是得道高僧,受人敬仰,德高望重。 陆渊垂眸看了一眼半瘫在地上的张姨娘,无视了被她捏得生疼的胳膊,他饶有兴趣道:“详细说说?” “约摸两个月前吧,在你成亲之后,明珠她就喜欢往寂照寺往跑,然后有一天神神叨叨地跟我说……”张姨娘紧张地看了一眼陵川渡,“跟我说,不久之后,林世子就会娶她了。” 陆渊摩挲着凸起的指骨,半晌没有说话。 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五官走向锋利而冰冷,让人看一眼便觉得此人暴戾恣睢。 陵川渡曾记得在临安镇遇到陆渊时的场景,那时眼前这个男人面部线条柔和,纵使染上血污也能看出眉眼温和。 短短几日,他就像换了一个人。 陆渊自然也是听过寂照寺的,在他上辈子的时候,也曾与里面几位佛修煮茶论道,辩说佛礼。 难道百年过去,营生不好,寂照寺的老和尚们也开始坑蒙拐骗了? ……这种可能比这群和尚夸赞自己煮的茶好喝还离谱。 陆渊慢吞吞地掰开张姨娘的手指,他问道:“是寺庙里的哪一位僧侣同她说的?” 他问的时候,不仅看向张姨娘,还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陵川渡。 陵川渡轻轻摇了摇头:陆明珠从未向她的情郎说起这件事。 张姨娘蹙起眉,“我不清楚,只记得她说那位大师长得……很好看。” 很好看? 陆渊把记忆里寂照寺的那群佛修细细捋了一遍,实在觉得没有哪位大师能担得上“很好看”。 寂照寺的僧侣们大都不像别的门派那样,喜爱年轻容颜常驻,他们认为红颜枯骨,不过一张皮囊罢了。 第31章 所以那群高僧们多数白发长须,脸皱得像个铁核桃。 说是慈祥还勉强算得上,哪怕像陆渊这种对长相不太挑剔的人,都实在不能苟同长得好看这种说法。 “爹,娘,你们在里面么?”门被来人晃了晃,但是没有推开。 张姨娘和陆父呆在了原地,陆父下意识地接住朝他扑来的张姨娘,两人抖成一团:“她、她明明已经好久没有出来过了。” 外面的人力气算不上小,她推了一下,发现门没动之后,陡然加大了力气。 门后的椅子倒了一片,门口的人静静站在原地,而她的身后光影消散,不知何时外面已经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俨然已变成了黑夜。 陆明珠一身红衣,唇瓣艳丽,一改她以前秀气的妆容。 陆渊从进入这个宅子到现在堪堪半个多时辰,按照时间推算,现在应当正是晌午才对。 “你是谁?”陆渊腰身修长,立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古刀,透着森森寒意。 “姐姐这是什么意思?”陆明珠莞尔一笑,手中的纸扇羞涩地遮住下半张脸,“我自然是明珠啊。” 陆明珠身上黑色如蛛网的死气慢慢浮现,逐渐缠绕全身,亮红色的罗裙已经变成了暗红色。 系统指着那条寻找陆明珠的任务,此刻正突兀地挂在一旁,系统:【这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这会是我出bug了吗?!】 陆明珠见没人理她,便耷拉着头,累了一般,拖着身体就要进来。她嘻嘻笑着,目标明确地朝着陆渊而来。 墙上挂着的一柄装饰用长剑铮然出鞘,陵川渡脸色阴沉,一步逼近,长剑直指陆明珠咽喉,他的模样比不人不鬼的陆明珠还要骇人。 陆明珠哀怨地看了一眼陵川渡,用手推了推开过刃的剑身,暗红色的血液划过剑锋落在了地板上。 她不在意地抓住剑刃,鲜血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陵川渡嫌恶地松开剑柄,灰色的眼里戾气顿生,“陆明珠可是稍微磕碰一下就害怕不已的人,她生怕留下一点疤痕。” 陆明珠闻言笑出声,“你知道为什么害怕留下疤痕么?” 她与陆鸢长得有几分相似,但细看她五官更为清雅出尘,是林川这种舞文弄墨之人最偏爱的容貌。 “还有你为何要挡在姐姐面前,又是在怕什么?”死气已经在她逐渐变得龟裂的脸上冒出,她像一件易碎的瓷器,正在逐渐分崩离析。 陆明珠猛然仰头尖啸一声,黑雾从她的咽喉处涌出,朝着两人方向横冲直撞而去。 黑雾一路掀翻室内的摆件,陆父和张姨娘更是倒霉地被砸晕过去。 甚至连同墙壁和门窗,都被这道似狂风一般的黑雾席卷摧毁。 陵川渡神色极冷,虽修为凝滞,但陆明珠这种水平他还不放在眼里,他手指微动将那袭击陆渊的黑雾左右拨开,黑雾如同遇风逢山,被阻碍的无法更进一步。 陆明珠像一只幽魂蛰伏,看到陵川渡的注意力被黑雾吸引,只见她一跃而起,直直扑向陵川渡! “你为何要挡在姐姐面前,我想要杀的一直是你啊。”她语气亲昵地凑近陵川渡耳侧。 陆明珠的那双柔荑已变成森森白骨,直直插入陵川渡的左肩,一瞬间他的半边肩膀就被鲜血染透。 陆明珠面容已经变得扭曲,一片一片的脸部组织脱落,露出黑色的空腔,她狂笑不止:“你以为我要杀陆鸢吗!可笑,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猛地将手抽出来,找准位置准备将陵川渡的心直接掏出捏碎。 还未等陆明珠得手,冰凉的触感就抵在了她的后心。 陆渊低咳了一声,他旧疾未痊愈,神魂也欠缺,在这死气横生的地方,自然感到不适,他手中长剑却依旧很稳,“陆明珠,我们谈谈。” 陆明珠怎么看都不是得了瘟疫的样子,她更像是什么邪祟上身了。 陆明珠像是感觉不到自己被剑指着,不在意地后退一步,“你看起来不像林川。”她的眼珠随着崩坏的脸,逐渐掉出眼眶,靠着几根神经虚虚地挂在那里。 “你会法术。”陆明珠用空洞的眼眶瞪着他,“我假意袭击陆鸢的时候,你确实用了法术。” 她疑惑地歪着头,“你不是林川。但是……但是你的味道没有变……这太奇怪了。” “这里……是真的么?” 秘境里古怪地发出咔嚓一声,像是脆弱外壳破裂的声音。 糟了,秘境要塌! 陆渊睁眼胡诌:“他最近在寂照寺求佛问道。” 陆明珠的视神经终于不堪重负,拉不住那两颗眼珠。 眼珠一路带着血渍滚到了陆渊的脚下。 “寂照寺……”陆明珠喃喃地重复着,“对了,是寂照寺。” 陆明珠转过身,“看”向陆渊,“你小时候身体不好,但是吃的用的永远是最好的。” “你不需要任何努力,就能吸引爹爹全部注意力。我过生辰在外面放河灯,下人来说你在家里哭了,爹直接把我丢在河边,他走得太急,河灯也被他踩坏了。” “我捧着坏了的河灯一个人在岸边哭,他也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幼时陆鸢只能独自一个守在房间里,她不能出门,不能受风,一点点寒气都能让她高热不止。 陆明珠曾在一场家宴上,好奇地打量过她这个不怎么出门的姐姐。张姨娘只是把她拉扯回身后,告诫她不许跟陆鸢说话,人家金贵得很,万一磕了碰了的,会找她麻烦的。 第32章 她那个时候还不懂什么叫金贵,也不知道陆鸢跟她有什么不同。 陆明珠只知道这个看起来面色苍白,一直被大夫人抱着的女孩,看起来很可怜。 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待着,应该很孤独吧。 张姨娘每年都有去寂照寺上香的习惯,陆明珠也会跟着去。 见过陆鸢之后,陆明珠就多了个心眼,她跪在蒲团前,许愿说希望姐姐能快点好起来,还有自己想要一只小兔子,特别小特别可爱的那种。 然后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贪心,佛祖很忙的,她怎么能一个人许两个愿。于是她心里说那我不要小兔子了,让陆鸢好起来吧。 结果那天回到家后,厨娘正准备做一道麻辣兔丁,陆明珠一看正是那种小小的白白的兔子,她就问厨娘能不能不要杀它,她想留着当宠物。 厨娘没有拒绝也没有同意,只是说那得问问老爷。 陆父自然不会拒绝陆明珠这种小要求,而且小孩子的喜欢估计也就是觉得新鲜,过几天就得下人们替她喂养了。 陆明珠兴冲冲地跑回去了,结果发现兔子不见了。她着急忙慌地挨个打开大锅,厨娘连忙阻止她说小兔子刚刚被陆鸢要走啦,没有被下锅。 她只好又焦急地跑去找陆父,说姐姐拿了她的兔子。 陆父说不就是一只兔子么,明天再给你一个新的好不好,这个就先让给陆鸢吧。 “我嫉妒死你了。”陆明珠血红的泪从她的眼眶中流出。 我在寂照寺为你祈福,而你连只兔子也要跟我抢。 我想要的东西,还要去征询父亲的同意,而你只是动动嘴就拿到了。 陆明珠血泪簌簌而下,“我从那之后就开始讨厌你了。” 她眨了眨不停落泪的空眼眶,“但是该死的人不是你。” 第16章 姐妹谊 “我一开始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我恨沈秋心,是因为她逼你娶了陆鸢。我恨陆鸢,是因为她又一次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陆明珠凄厉地哭笑着,她的五官在肉眼可见地融化。 直到五官被覆盖在浓重的血污之下,她的喉咙已经被血液堵住了,只能不断发出咯血的声音。 “那天我去寂照寺,许愿你能娶我,可是我看到了……”陆明珠指着陵川渡恨恨地说:“我看到你跟李太傅的女儿泛舟湖上,你为她绾发描眉,与她耳鬓厮磨。我不知道你对她说了什么,怕又是许了人家一段虚伪的花前月下。” “我知道了,没有陆鸢,也会有别人。你永远也不会娶一个庶出的我。” “我算什么?你反抗你母亲的借口?你文人墨客的风骨?你觉得我只是……一个笑话罢了,一个乖顺被你哄骗的红颜知己,一个你逃避家族压迫的消遣。”陆明珠抿着嘴角,但是脸上仍有自己的骄傲,“但是你错了,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卑微。我爱好容颜,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格外珍惜。我讨厌陆鸢,是因为我爱你所以觉得你受了委屈。” “但是我不爱你了,因为我不该是被你挑拣的对象。我十岁能赋诗,十五擅作画,书法师从大家,没有你也自有无数人追求。而你,不配得到我的喜欢。” 陆明珠已经看不见五官的脸上,爆发出更为浓烈的黑雾,“所以我知道了,我该恨的……是你!” “林川,你说过你会娶我的。可是,你食言了!”她凄厉地喊了一声,便不管不顾地伸出手直接朝陵川渡身上扑去,暗红色的衣摆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夺命的弧线。 陆明珠的手指骨节变得更长更尖,硬挨一下,必定会贯穿出一个窟窿,她声音变得沙哑而苍老,“所以我重新回到寂照寺,我对双面佛许愿,我说我要永康王的儿子林川死无葬身之地。我要全天下薄情寡义,满嘴谎言,不守信义的骗子去死!” 陵川渡半身沐血,冷着脸站在原地。 他不闪不躲漠然抬手,只需一瞬便能扼断陆明珠的喉骨。 陆明珠闪身急避,一个翻身又要上前,她像一只艳丽的红蝴蝶,在空中翻飞。 陆渊叹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自从活了到现在,干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叹气。 “陆明珠。”他横剑在陵川渡面前,表情有些不忍,“停手吧。” ……这个女人要融化了。 陆明珠每一次使用黑雾的能力,都让她身体朝着衰败的方向推进。 “你还护着他。”陆明珠嘴角抖了一下,已经模糊的脸上却强烈地展现出一股恨其不争的味道。 陆明珠的脚快要变成一堆烂泥 ,她失去支撑猝然倒地。“我一定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陆明珠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着,身后拖着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她此刻却生出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的妄想。 陆明珠抬头看见了倒在地上昏迷的陆父和张姨娘,在这个偌大的陆府里,唯一清醒的跟她有血缘关系的只剩一个陆鸢了。 陆渊俯身朝她伸出手,被陆明珠一巴掌拍开。 她表情带着高傲和倔强,“我不要你的可怜。” 陆明珠的脸已经变得恐怖而扭曲,曾经秀丽的乌发也在一片片的脱落。 陆渊无法,只好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她的面前,低声对她说,“你也不想在林川面前那么难看,让他笑话吧。” 枯骨攀上椅子,陆明珠费劲地把自己搬上椅子。 第33章 她声音变得越来越嘶哑——是她的声带已经到了崩坏的极限。 “我这几个月一直想见你,我想跟你说林川并非良人。”陆明珠黑洞洞的眼眶瞪着天空,她已经快看不到现在的星辰了。“但你不愿见我,我只好让雪薇叫林川出来,这样你一定会跟着他来的。” 她突然说道:“我要杀了他,你会恨我吗?”说罢她自嘲笑了一声,“哈,我在说什么呢,搞得姐妹情深似的。” 陆渊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握住她的手,“你是个好姑娘。”至少心眼不坏,只是刻薄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你跟陆鸢之间的保护色。 “怎么回事……好难受,好疼……”陆明珠捂住自己的胸口,疑惑地蹙着眉头。 陆渊透过她破损的纱裙,再透过她森白的肋骨,看到陆明珠的心脏已经缓慢地停止泵送血液了。 陆明珠语无伦次地呢喃着:“好疼啊。我……不是故意的,大家变成这样是我的错,是我太任性了……胸口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我想活着……” 她空洞的眼眶中有奇异的亮光一闪而过,她抓住陆渊的手,“姐姐……我不想死啊……我还没有养过兔子……” 小时候父亲的那一句承诺,原来到今天也没有实现。 陆明珠抓着陆渊的手不动了。 她的尸体慢慢地变成一滩血肉,从椅子上流了下来。 唯有黑色的心脏落在了原处,【寻找陆明珠0.5/1】 陆渊脸色阴沉,他被陆鸢本人潜在的后悔和悲哀感情淹没,一股愤怒汹涌而来。 他抬眼看了一眼陵川渡,“你还好么?” 陵川渡捂住左肩没有回答,只是问道:“你要去做什么?” “杀人。”陆渊森然一笑,在这间充满血腥气的房子里显得更为杀意盎然。 他长相本就凌厉,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恶鬼修罗。 陆渊取走那个属于一半陆明珠身体的心脏,“走吧,她不是要骗子去死么。” “现在该去找寂照寺的那个骗子了。” 陵川渡知道陆渊是怒极了,他捂住伤口,因为失血有些眩晕,但是他并不习惯于在人前示弱,“我们是来查瘟疫的,不是来给陆明珠申冤的。” 陆渊似笑非笑:“你以为我是被陆鸢影响气糊涂了么?一个女子找人看她的理由不是说自己染了风寒,而是找了一个天都城几百年都没有泛滥过的瘟疫,必是她最近在哪里听到过。” “她去寂照寺拜佛许愿,拜得却不是常见的娑婆三圣,她却又是那么的笃信祂,定然是熟悉之人与她介绍。”陆渊颀长的身影在夜色中伫立,刚刚阴暗暴烈的神情已经不见踪迹,此刻他更像是无喜无悲的佛子。 陵川渡眼皮颤抖,陆明珠在他身上留下的死气像一条小蛇,在他全身的经脉里游走撕咬。 “你怎么了?” 陆渊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轻轻飘过他的耳畔,不留一点痕迹。 陵川渡踉跄着倒退一步,一具温暖的身躯贴上了他冰冷的皮肤。 陆渊低头,无奈道:“有事你就说,我又不是今天非要把那个双面佛从莲座上拖下来。” 好烦。 上辈子撬开他师弟的嘴就是难事一件,现在更是难上加难。 陵川渡推开他,嘴硬:“本座好得很。” 要不是修为被压制,他才不会被弄得那么狼狈。 陆渊面无表情地看着陵川渡。 这人嘴巴比他吃的隔夜的煎饼都硬。 陆渊绷着脸,“我累了,我要先回去休息了。” 他说的及其不可动摇,好像刚刚那个锋芒毕露,恨不得一路砍去寂照寺的人不是他。 陆渊看了晕着的陆父和张姨娘一眼,还得把这两活人弄出去。 陆明珠死了之后,整座宅子又恢复了光亮,但是变得更加恶臭难闻,横七竖八地躺着各种奇形怪状的人。 推开府门后,轿舆还在外面等着他们。 几个仆役看见浴血的两人,特别是陵川渡看起来脸色极差,唇色已是粉白一片,吓得他们赶紧冲了上去:“世子爷你这是怎么了!” 陆渊:"赶紧请个大夫给他看看。还有我爹和张姨娘还在里面,叫几个人去把他们运出来,记得戴好面巾,捂住口鼻,里面不大……好看。" 仆役们没弄懂什么叫不大好看,但是还是听从陆渊的话,抬轿的抬轿,叫人的叫人。 陵川渡失血过多,让他脸色难看至极,最糟的是黑色的死气从肩膀逐渐漫延上他的下颌。 【他好像要死了。】系统瞅了一眼陆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陆渊抬起嘴角:“不会。” 他刚刚扶住陵川渡的时候,划开了指尖,将自己的神血注入对方的伤口。 虽然没有直接喝下去有效果,但是压制死气还是绰绰有余。 “只是会难熬一点。”陆渊笑中带着他自己没有发觉的怒气,“让他长长记性。” 又不是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孩,难受还不会自己说么? 系统选择闭嘴一会。 【陆首座,陆明珠我们已经见到了,为什么任务显示我们只找到了一半的她?】 “她同王管家一样,必然也是一分为二,只不过她的假身已经完全脱离了本来的身躯。”陆渊肩头一沉,他垂下眼睫,看了看已经失去意识的陵川渡。 第34章 金色的血液在陵川渡伤口处灼烧着黑色的雾气,若他还醒着,必然能认出这是他师兄的手笔。 只是他眉头紧皱,在昏迷中也显得很不安。 陵川渡紧紧贴住离他最近的热源,轻轻地呓语:“……师兄。” 他说得很不清楚,这时候倒确实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 蓦得,陆渊看着他笑了一下。 这是个不参杂任何负面情绪的笑,他轻轻替陵川渡捋好头发,慢条斯理地说:“这样看起来乖多了。” 系统:【……】 啊啊啊啊!宿主你为什么说话像个可疑的坏人啊! 第17章 诉衷声 陆渊遗憾地说:“看来只能明天去找陆明珠的真身了。” 系统:【?】 宿主你色令智昏啊! 用词不对。 宿主你不务正业啊! 还是用词不对。 系统欲哭无泪,开始后台紊乱,已读乱回:宿主你清醒一点啊! 陆渊静静看着被神血吞噬殆尽的黑雾,指洞粗的伤口已经在慢慢恢复,血腥味却在狭小的车厢内挥之不去。 陵川渡只是短暂的失去意识,待到他再睁眼的时候,只见暗红色的衣领撞入了视线。 随即他意识到这不是暗红色,而是被血浸透的月白翻领。 衣领的主人脸色冷得可怕,见到他醒了,脸色稍霁,“怎么样?” 陵川渡哑声道:“还死不了。”他直起身来,虽拉扯到伤口,但他神色未变,只是说道:“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陆渊莫名其妙道:“我应该在哪里?” 血已经慢慢止住了,陵川渡眼睛不眨地盯着陆渊,不满道:“寂照寺。” 陵川渡本就是为了林绛雪的一个承诺而来,他内心每一刻每一秒都在被一个问题煎熬。 多年来他只为这个问题的答案,而现在通往答案的道路近在咫尺。 只是陵川渡万万没想到林川记忆中对他情真意切的陆明珠,会对自己有杀心。 记忆会骗人,人也会伪装,这一记死手完全打断他想尽快出鹧鸪梦的计划。 陆渊斜倚着车窗,声音懒散:“陵尊主这话说的可真伤人,我快被刚刚的场景吓死了,现在心脏还在扑通乱跳呢。” 陵川渡已经麻木于这个人说话假不正经了,他眉头一皱,“你跟林绛雪到底什么关系?” “她是我门派的宗主。”陆渊貌似诧异地看了陵川渡一眼,就像他问了个怪问题。 “林绛雪挑选宗门子弟40余人,入此秘境历练。独你一人,修为堪堪筑基。”陵川渡因为忍着疼,心情变得有些暴躁,也不想再跟陆渊虚以委蛇了,“这可不是一句她是你宗主就能解释的。” 陆渊正色道:“陵尊主此言差矣,我们这种天赋不佳的人,难道就没有晋升的权利么。” 陵川渡狭长的双目带着一丝探究,他在衡量,在思考。 眼前人是死是活应该对他来说都没有影响。 但是,这个人说话谎话百出,行事也随心所欲。 太奇怪了。 怪得让他觉得有些异样。 陵川渡本想留着对方一命,但是在陆宅的时候,陆渊身上的杀欲曾有那么一瞬间让他毛骨悚然。 他看不透陆渊的身份和用意,这让他没有安全感。 哪怕明面上陆渊只是一人筑基期修为的废物。 蓦然间陵川渡出手了。 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陆渊的喉管,下一秒这个陆渊就要被他扼死的时候。 陆渊咬着牙,乐了。 他自然认得出陵川渡想要杀人的目光。 陆渊抓住陵川渡的手腕道:“你想杀我。”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东西不是一个人的手,更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稍有不慎就将他手心划的鲜血淋漓。 陵川渡没有理他,虎口毫不留情地压在陆渊的喉管上,指节逐渐收紧。 系统:【叮——检查到宿主受到安全威胁!现新增两条紧急支线任务任君选择。】 【1、单挑目前修士排行榜第500位,风从阁弟子顾倾绝,0/1】 陆渊已经快被他翻脸不认人的师弟给气死了,下一秒这个智商又欠费的系统让他愤怒飙升到了阈值。 他在一个梦境里面,怎么去单挑一个活生生的修士,而且这人他就没听过! 不说别的,五十名开外的人,陆渊他上辈子就已经记不得人,对不上脸。 【2、获得西重山寂照寺了无大师的称赞,0/1】 那个老秃驴他夸过我么?! 陆渊还没想起来,系统就喜极而泣,【支线任务2:获得西重山寂照寺了无大师的称赞,1/1已完成!目前根据当下情况,赠送未来新科技,超强镇定剂一套。】 【产品介绍:剂量刚刚好,懵逼不伤脑!】 系统话音刚落,陵川渡立刻察觉到异样,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陆渊,“你……” 一句话没说完,他直直倒在陆渊身上。 陆渊吃痛地捂住自己被陵川渡下颌撞到的肩膀,“不是,寂照寺那个老秃驴他什么时候夸过我?” 系统:【你在意的是这个么?!】 沈秋心看见俩血人出现的时候,差点魂吓飞了。 “这是怎么搞得?!”沈秋心想伸手看看陵川渡的伤口,又怕自己没轻没重地让伤势变得更严重,她哆哆嗦嗦地扶着旁边的侍女,“大夫呢?!快叫大夫!” 第35章 旁边的轿夫连忙跑了过来,“世子妃让我们叫过了,我们已经把全城最好的大夫请来了,现在就在路上,马上就到!” 仆从们赶紧把陵川渡抬回去卧房躺下,一时间永康王府来人多如乱麻,进进出出,拥挤非凡。 大夫指挥着一群人端盆换布,所有人都是风风火火,噔噔地跑来跑去。 直到大夫抹了把头上的汗,说世子已经没事了,沈秋心一路谢着大夫出了府门。 卧房一时间安静下来,侍女们眼观鼻,鼻观心,默契地退了出去。 陆渊坐在卧房的角落里,此刻他像极了一个真正担心丈夫快死的妻子,只是脸色阴沉似水。 “他为什么这么莫名其妙。”陆渊知道陵川渡现在没醒,是因为系统的原因。他双手环胸问系统,“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系统不明所以:【啊?会吗?他上辈子就把你杀了哎。这种人突然杀人也很正常吧。】 陆渊猛然起身,吓了系统一跳。 他走到大夫刚刚为了给陵川渡安神止痛所烧的沉香前,将一粒褐色的东西扔进了香炉。 系统:【那是什么东西?】 陆渊:“诉衷声。” 系统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不是吃的。但是你也闻了哎,会怎么样啊。】 它还没仔细研究这个东西怎么用的,就听见自家宿主沉沉的声音,“把他弄醒。” 系统:【噢。】 半秒后,【啊?】 陆渊轻描淡写地看了它一眼道:“你不把他弄醒,我怎么问话。” 系统被陆渊看的“头皮”一麻,老老实实地从刚刚给的套装里面翻找解药。 陵川渡的睫羽轻颤,就看见一道散发着浓烈不悦的身影横在眼前。 “你做了什么。”陵川渡沉默了片刻,僵硬地把自己撑了起来。 陆渊唇角微挑,但眼里蕴藏着深深的怒意,他好整以暇地坐在一边,答道:“炉里是诉衷声。” “现在,我问你答。” 陵川渡眼神一凛,声音嘶哑:“我那晚应该直接杀了你。” 陆渊垂眸,他面无表情,手指却猛然收紧,“是谁杀了陆灵越。” “哈,我还当你要问什么呢。”陵川渡嗤笑一声,带着血腥气地说:“是我。” 是我杀了他。 我亲眼见证了他的陨落。 哪怕是陆灵越已入半神之阶,但是死亡还是不可避免。 陵川渡的笑容带着恶意一般,他虽然不知道陆渊为什么要问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 但是看到这个男人脸色变得难看至极,却莫名让他痛快不已。 陆渊手指陡然握紧又松开,他沉郁地看着陵川渡,突然大步走近床前,猛地扣住陵川渡的下颌。 鎏金色的光阴从他眼中一闪而过,陆渊身体中的古神之血受到了他召唤,再一起沸腾汹涌起来。 “带我回到那一天。”陆渊的瞳孔变得漆黑如夜。 暗金色的光影交织,将两人一同卷向了陵川渡的回忆。 陆渊要借对方的记忆塑造一个幻境,重现生死交织之际的画面。 与陵川渡相触的部位逐渐变得冰冷刺骨,这种冷意慢慢扩散到全身。 陆渊胸腔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他再一次看见一把细窄锋利的长刀穿过自己的心口。 遽然,他感觉脸上有湿湿的凉意。 只见桃花绚烂,春雪霏霏。 原来正值九苍城满城桃花细雪。 雪花簌簌而落,九苍城四处皆白。 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上,声音微不可闻,只晕成一片深红色的印记。 陆渊疼得身形不稳,但他对面之人却更像是痛极了。 陵川渡握刀的手颤抖着,他双目赤红,脖颈上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胸口上被捅了一个洞的人是他。 陆渊看见他的表情,有些难过地想走过去抚平他眉宇间的哀戚,却被长刀定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陵川渡表情痛苦又迷惘,他想要大声逼问对方,但好像只要一开口,强撑着的那一口气就会顺着声音而消散。 他只是张了张嘴,就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也抖得不成样子,“陆渊,为什么……” 鲜血顺着陆渊的伤口汩汩流出,他终于往后踉跄了几步,刀身抽离出他身体的时候,划过他皮肉有种诡异拉扯感,此刻他觉得跟师弟的关系就只在这一把刀上了。 雪花像是落进了陵川渡的眼里,化作他眼底的一汪水。 桃花染血,开得更盛了。 手上的刀似乎变成了灼热的铁块,陵川渡如梦初醒般地手一抖,横刀铮然落地。 血液从陆渊嘴角不断流出,被他随手抹去,在脸侧留下一道惨烈的红。 他说:“……师弟,刀要拿稳。” 疲惫随着失血侵袭而来,让他说每一个字都变得艰难,他意识逐渐变得朦胧又模糊。 他终于是累了,支撑不住从九苍城上空落下。 陵川渡想要拽住他,万千话语在刹那间都来不及说了。 只剩下一道急促呼喊,但更像是喉咙中划过的呜咽。 “陆渊!” 极速下坠的失重感,让陆渊猛然回神。 原来……真的是陵川渡。 这一瞬间,陆渊觉得心里如枯槁的旷野,只余穿过的徐徐孤风。 第18章 满庭芳 第36章 陆渊的手从陵川渡的下颌滑到咽喉,他能感觉掌心处的血管在微弱地跳动。 神血将陆渊双目烧得赤红,哪怕只是浮光掠影的记忆碎片,但也是辩无可辩。 他怒极反笑:“为什么?” 陵川渡肩膀处伤口早已裂开,白色的绷带上缓缓染上了鲜红,他被陆渊同样拖进了那个记忆幻境。 血液在一点点舔舐着绷带,直到漫延到它的边缘。 陵川渡浑身已经因为失血而发冷。 但是远没有那一天的九苍城冷。 陵川渡睫毛颤抖着,他死死抓住床沿,瞪大的眼里却是不可置信,“你怎么……” 你怎么有陆灵越的气息? 你为什么有我师兄的能力?!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陵川渡像是没有看见陆渊扼住他喉咙,他伸出几乎是发抖的手,想抚上陆渊发红的眼尾。 陆渊握住了陵川渡的手,残忍地阻止了他的靠近,脸色冷峻如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听不出情绪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杀陆灵越。” 陵川渡抓住床沿的手猝然收紧,耳边陆渊的声音像是惊雷,在他心口猛烈地敲击。 “因为……” “因为他……” 陵川渡咬着下唇,纵然诉衷声在逼迫他说出实情,但是他固执地吐出几个字后,就闭口不言。 血迹顺着他紧闭的嘴角洇出。 陆渊沉声道:“陵川渡,说话!” 他简直是怒不可遏。 要不是理智尚在,他现在就要扼杀这个凶手,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陵川渡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一般。 他灰色的瞳孔被模糊的泪水充斥,但终究没有落下来。 陆渊呼吸一顿,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很久之前,也曾看到同样的眼神。 在他某年生辰前一晚,他晚上睡不着,眼睛瞪得比猫头鹰还亮,便寻思着大晚上去抓几只流光,做个流萤灯玩。 流光跟人间的萤火虫差不多,只是个头上更大只,也能活得更久。 他溜出了卧房,跑到后山准备给流光一点惊喜。 流光有没有受到惊喜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受到了惊吓。 因为他在后山自己摸鱼的小树林附近看见了一个黑影。 陆渊大气不敢出,以为九苍城溜进了什么鬼鬼祟祟的坏人,但是他胆子比天大,悄无声息地摸着靠过去,他这个时候收敛气息已经做的天衣无缝了。 他慢慢地靠近黑影,对方却猛得转头,惊得陆渊右掌带着决绝的气势朝着对方胸口劈去。 看见对方的长相之后,陆渊大骂一声,他出手太急已然是来不及收起灵力,只好左手出拳猛击自己的手腕,将这股力道劈向对方身侧。 结果就是骨头发出一声惨叫。 他把自己的手腕捶骨裂了。 陆渊气急了,简直想骂对方是不是有毛病,他左手托着自己的手腕,“陵川渡,你大半夜在外面干什么!” 陵川渡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看得陆渊都有点毛骨悚然了,才闷闷地说:“你现在不也在外面么?” “我……”陆渊被他的话堵得不知道火气往哪里撒,他从小到大也没有受过什么伤,此时手腕骨头的断裂疼得他龇牙咧嘴,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话,“九苍城是我家,我大晚上想去哪去哪!” 陵川渡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好像被他的话刺痛了一般,他点了点头,“这里确实不是我家,我明天就走。” “你走去哪?”陆渊顾不得自己受伤的手,赶紧用没事的手拉住陵川渡。 “回家。”陵川渡模样奇怪地咬出这两个字,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回家……但是我的家在哪呢。” 陵川渡高鼻深目,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能看出长大后的轮廓了,眉骨的阴影藏住了他的双眸,看不出什么表情。 陆渊被他的状态吓个半死,感觉自己手也不疼了,火气也没了。 他心里一跳,记起陵川渡的身世,有点后悔自己刚刚的口不择言,“我……” 我了半天之后的陆渊,卡壳了。 他那时候还小,自然还不像日后那样牙尖嘴利,能言会道。 最后陆渊下定了某种决心道:“那你跟我来。” 陵川渡神情古怪地瞅着他的胳膊,“你不去医师那里么。” “那里也一样。”陆渊他漆黑的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两个少年在九苍城穿梭着,直到陆渊驻足在一个园子那里。 上书铁画银钩的三个大字:鹤雪园。 “你来这里干什么?”陵川渡皱了皱鼻子,这里一般是九苍城修士闲时品茗观花之所,但近日邪祟横生,自然不可能有闲暇之时,平日都几乎见不到人。 陆渊没回答,只是边走边随手摘了一片灵药敷在自己手上。 “那是向长老最近才栽种的!”陵川渡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看才冒尖的花骨朵惨遭毒手。 陆渊不管不顾一路走到鹤雪园的中心之处,才停住了脚步,站在一株巨大的紫藤花树下。 陆渊沉默了一会,他伸出恢复如初的右手:“喏,伸手。” 陵川渡皱着眉看着他,半晌才犹豫地将手放在对方的手心上。 紫藤花舞,雪花却突然簌簌而下。 第37章 而现在明明已是五月了。 陵川渡第一次露出了堪称孩子气的表情,“你是怎么做到的?” 陆渊不言不语,他是第一次带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构筑的幻境,这对他来说还是有点吃力。 虽然他看不见,但是从陵川渡的表情来看,他现在的脸色一定挺难看的。 陵川渡突然抓住陆渊的衣服,惶恐地看着他的脸,焦急喊道:“陆渊,停下来!你在流血!” 陆渊动作不停,直至幻境覆盖了整个鹤雪园。 “我叫它满庭芳。”陆渊不以为意地擦了擦鼻腔下的血液,“这里可以雨雪霏霏,也可以艳阳满天。最重要的是永远不会出现凋零和死亡。” 陵川渡看着陆渊有些灰败的脸色,他声音带上怒意:“所以你带我来是做什么?” “你看。”陆渊遥遥一指。 远处的梨花树下,一女子正舞动长枪,枪穗搅得落花翻卷成一条随波逐流的浪。 她面容英气,枪如游龙,身姿矫健,掠如幻影。 最后她像是尽兴了一般,取下枪头挂着的葫芦,惬意小酌一口。 陵川渡身形一晃,心跳越来越缓,直到手脚冰凉,他才失神喃喃,“娘亲……” 那是他的母亲,陵千枝。 陵千枝向来是个特立独行的女人,她从不在意别人的对她的评价。 虽然身为百域魔疆的统治者,她手中长枪却名为破魔。 有人曾笑问她身为魔尊,武器却为破魔是否不太吉利。 陵千枝闻言只道她为破心中之欲,世间之魔。魔修身份只是旁人给的定义,又与她何干。 这个无所不能的女人知道如何最快让邪祟殒命,却不知道如何让一个孩子停止嚎啕。 在陵川渡的记忆里,他母亲同他说话总是僵硬无比,她好像还没有习惯于她已经是一个母亲的身份。 他有时候因为小事情委屈而落泪,陵千枝只会手忙脚乱地看着他,然后牛头不对马嘴安慰他,最后放弃挽救,学着陵川渡的样子不顾形象地假哭起来。 她还会透过指缝偷偷观查陵川渡的表情,看见陵川渡不哭了,这个往日里雌鹰般的女人才会大大的松一口气。 陵千枝根本不知道他的伤心事,因为她不是在除魔卫道,就是在除魔卫道的路上。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不在百域魔疆。 某一天,陵千枝的身体突然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了,她不畏惧自己的死亡,只是带着歉意地看着陵川渡,她失去血色的唇瓣一开一合地说道对不起。 自此之后,陵川渡便隐藏身份被陆渊的师尊带回了九苍城。 其实陵千枝死的时候,陵川渡的茫然是远超过悲伤的。 他不知道以后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以后有没有人愿意逗他开心。 对未来的无措和害怕,铺天盖地地压过了他还来不及出口的痛苦。 往事如逝水,时至今日,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记不得陵千枝的模样了。 直到今天,陵川渡悚然发现,他依旧记得陵千枝每一缕发丝摆动的位置,每一道皮肤纹路走向。 陵千枝的一颦一笑已经在他的记忆里扎根,变成一道抹不去的痕迹。 “我的幻境能力,可以重现过去,亦可以筑起……一个不归人。”陆渊累得不行,他没什么形象地盘坐在雪地上。 不远处的陵千枝还在自酌自饮,她只是一片记忆塑造而成的幻象。 “虽然是假的,但是希望能让你好过一点。”陆渊缓缓地说:“我把满庭芳留给你,在你找到真正的归宿之前,你可以把这里当做是你和你母亲的家。” 他和他母亲的……家。 陵川渡当时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陆渊。 风雪落进了他的眼里。 这个眼神跟现在一样。 像半透明的灰色玛瑙,外表被磨砺的光滑如镜,内在坚若磐石。 永远不会再被东西扎痛了一般。 但若是不痛,又怎么会哭呢? 陆渊木然闭上眼睛,直到温热的液体落在他的手背上。 陵川渡已经把下唇咬的面目全非,口腔里的软肉也没有难逃厄运。 诉衷声在他神智里逼迫着他说出真相。但是他像是下定决心,变成了一个不会打开的蚌壳。 陆渊低喝道:“松口!” 陵川渡被拉扯着理智,剧痛刮过他的骨骸,血液也变成了里流淌的毒药,他全身都在发着颤。 最后也只是惶然又坚决地抓着陆渊的衣袖,他的手指几近痉挛,但依旧固执地揪住那一片衣角。 陆渊见状,别无他法,只好用力掐住陵川渡的面颌,试图让他张口。 却被他的下颌的骨头咯到手。 太瘦了。 陆渊一怔,手上的力气不禁一松。 陵川渡在他愣神的一刹那,突然抓住陆渊的小臂。 刚刚陵川渡因为疼痛将床沿几乎抠出一个洞,被捏碎的木头碎屑零散随意地插在他的指甲、指尖上,他的手心里。 这些木刺又划破陆渊的手臂皮肤,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两个人的血混在一起,弄得场面凌乱又有些诡异的缠绵。 陵川渡哑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玛瑙又变得模糊起来。 陆渊只觉得胸口一窒,他怒气未消,随即咬牙道:“你究竟为什么要杀……” 第38章 陵川渡却像害怕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几乎是迫切又颤抖地把自己塞进陆渊的怀里,宛如一个做错事的小孩,在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只能跻身在他觉得最安全温暖的角落里。 陆渊简直拿他没办法,明明杀自己的是他,但是搞得自己反倒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一样。他垂眸看着像个小狼崽子一样在他的怀里呜咽着的陵川渡,偏执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知道自己应该愤怒,应该说些什么,应该一把推开这个杀人凶手,扒开陵川渡的心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会不顾情谊的痛下杀手。 窗外有一道紫色的影子掠过,陆渊怔然回首。 是院中紫藤花影映窗,玉簪叶过门廊。 原来又是一年满庭芳。 第19章 陆灵越 陆渊的经脉有如火烧,在他又一次强行使用了自己的血脉之力后,对这具身体已经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 他猛地咯出一口热血,脸色阴晴不定地看了一眼手心的金色鲜血,半晌后只是微微蜷缩了一下手指,血液便凭空燃烧殆尽。 系统突然觉得一阵瘆得慌,挣扎了一番才说道:【宿主,你要裂开了……】 它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裂开了。 陆渊的脖颈处仔细看已有一处细细的黑线,像是干朽的木头裂开了一条缝。 如果忽视陆渊赤红的眼尾,他现在看起来相当平静。 过了良久,他站在阴影处揉了揉自己额角,语气中带着些许疲惫,“是我失态了。” 系统:【……】 不,完全没有,这是遇到杀人凶手的正常反应! 请直接a上去! 我要下班了! 陆渊之前的愤忿已经不见了,他的眼底如一古井,波澜不惊。 似乎是站累了,他将怀里已经昏睡过去的陵川渡放回床上,甚至贴心地替对方掖好了被角。 陆渊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在陵川渡额头虚虚一抹,将他刚刚的记忆尽数清除。 系统悬着的心看到陆渊的动作之后是彻底死了。 陆渊看着陵川渡的睡颜,他很少被情绪所左右。 但回忆却喧嚣着冲了过来,不讲道理侵扰着他的思绪。 其实那天生辰的时候,陵川渡并非故意在黑暗中吓他。 当时他口不择言,着急忙慌地想找补,眼神乱瞟,才看见陵川渡刚刚的位置放着一些东西。 一个他没见过的铁盒子,旁边有一些燃尽的纸屑。 “你这是在……烧纸?”陆渊想着他死气沉沉的表情,心里一紧。 陵川渡拿起盒子递给他,还是没有什么表情,“不是你想的那种纸。” 陆渊费劲地就着月色,拿起木盒里面一些还没烧的纸张仔细辨认,发现只是一些祈福的符咒。 他匆匆一瞥,就准备将这些符咒还给陵川渡,但是透过月光,他看到了熟悉的两个字。 ——陆渊。 符咒行文流畅,看样子是写毁了很多遍,才能一笔勾画完美如缺。 有的是祈福他身体安康,有的是祈福他一生顺遂。 陆渊张了张嘴,感觉自己不会说话了,他意识到自己张着嘴巴有点可笑,便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给我……?” 陵川渡说:“明天是你的生辰,我来替你祈福。” 这句话陆渊反复琢磨了好几遍,都不敢确认这句话就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人傻了,感觉好像来到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这个世界他跟陵川渡兄友弟恭,对方是属于生辰前晚都会给他祈福的关系。 他什么时候跟陵川渡关系那么好了?! 这也太离谱了。 ……这也太离谱了。 陆渊的心被猛地攥紧了,他被自己的回忆禁锢,身陷囹圄。 笑起来的,忍着泪的,看他不顺眼的,口硬心软的,行事乖张,戾气横生的陵川渡。 最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陵川渡。 很多年之前,他的师尊时重光领着一个小孩来见陆渊,跟他说以后这个小孩就是他的师弟了。 那是个很瘦弱的小孩,站在时重光旁边木然地看着他。 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这是陆渊对陵川渡的第一印象。 他的眼神跟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没有好奇,没有紧张,就只是死气沉沉的一双眼。 “过来见见你的师弟。”时重光朝他招了招手。 陆渊属实有些好奇,他的师尊是曾经说过不会第二个徒弟的人,他想看看是谁让时重光为之破例。 他弯下腰看着这个小孩子,然后抬头问时重光,“这看起来也太小了吧,万一以后比试的时候被我打哭了怎么办?” 时重光嘴角一抽,忍耐道:“他就比你小几个月。说话礼貌一些,你是九苍城的少君,注意举止。” 陆渊没有在意时重光的话,他扬起眉毛,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我以后就是你师兄了。” 陵川渡的目光挪到了陆渊脸上,抿着嘴角,也不吭声。 “他是不会说话么?”陆渊皱眉看着时重光。 时重光摸了摸陵川渡头顶,淡淡说道:“他只是心情不好。” 忽然耳畔传来破风之声打破了这场同门相认。 陆渊不悦地眉心微拧,脚步一带,侧身躲过攻击,随即冷冷看向空中。 一柄长剑擦过陆渊身侧,将要落入地面时,一个轻盈抬头,长剑又回到空中。 第39章 “陆师兄!前来讨教!”长剑随来人心意而动,在半空中虚挂着,剑身发出微弱轻啸。 来者穿着一件蓝衣,年约二十来岁,却称年纪尚小的陆渊为师兄。 陆渊一见来人,便烦得不行,“我不是你师兄,我师父也没你这个徒弟,烦请速速离开九苍城。” 蓝衣人是风从阁一名弟子,前段时日宗门比武拜于陆渊刀下,心中不忿,一直纠缠陆渊,势要再比高低。 这段时间一直在追寻九苍城动向,今日终于找上门来。 蓝衣人客气地遥遥作揖,“陆师兄,叨扰了!” 他嘴上客气万分,空中长剑却不守武德,在他客套的同时,朝着陆渊面门直扑而来。 剑如青影,快速划破空气产生的爆破之声,令人舌根发酸。 陆渊还称得上少年气的脸上,瞳色蓦然变深,身上多出一股杀伐之气,他几乎是怒喝道:“不觉!” 有什么东西汇聚着千钧之力,从天边直降而下。顿生的杀意如割人的凶刃,划得蓝衣人睁不开眼。 一道黑金色的光芒裹挟着如洪流般的力量朝着蓝衣人后心砸去。 他狼狈地躲避,还是被这股力量掀翻了一圈,摔倒在地。 蓝衣人用意念催动的长剑已化为齑粉,而他眼前伫立一把横刀。 这把刀通体漆黑,将大地震动,龟裂的痕迹立刻朝四面八方奔逃。 刀鞘浅浅地嵌在地表上,数个金色的铭文自刀鞘表面缓缓向上浮出,最后悄无声息地消散于空气。 时重光叹了一口气,他阖上眼,手指在空中跃动,肉眼几乎不可见地浅蓝色的光影,从他的手中飘向地表的那些裂痕。 终于,四散的裂纹止住了脚步,慢慢地合拢。 陆渊随意拔起不觉,横在蓝衣人的脖子上,不冷不淡地说:“你很烦。” 不觉虽未出鞘,但是刀身携带的寒意还是将蓝衣人的眉梢染上一层冰霜。 蓝衣人躺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你、你在比试的时候,根本没有使出全力!” “嗯。”陆渊眼神很冷,他慢条斯理将不觉抬起,看着像条死狗一般躺着的年轻人。 “你嗯什么嗯!”蓝衣人锤了一下地面,“你觉得耍我们这些人很有意思是么!” 陆渊抱着刀垂眸望着他,他忽的笑了,“那倒没有,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你,也不记得你叫什么。” 你们与我而言只是一面之缘的对手,我只是判断出使出几分力能打得过你们就够了。 跟戏耍完全没有关系,同猫猫狗狗那叫玩闹,和蚂蚁那就是一种无意的践踏。 蓝衣人读懂了他的意思,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好不热闹,最后他抹了一把脸说道:“风从阁顾倾绝日后在来讨教,陆少君后会有期。” 时重光瞅着来人狼狈离开的身影,无奈道:“你能不能改改这个习惯?”他指了指还没完全合拢的地面缝隙。 陆渊黑着一张脸,“九苍城是菜市场么?人想来就走,想走就走。下次守山人得立帖为证,再擅离职守,必重罚之。” “你……”是很干涩的声音,好似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陆渊闻言望去,是师父领来的那个小孩儿。 “你是我的师兄?”陵川渡缓缓地说道。 陆渊脸色变缓,但还是没好气地说:“你看起来不仅话说不好,耳朵也不好。” 时重光咳了一声,看着陆渊的眼里满是不认同。 陆渊只好敷衍地嗯了一声。 陵川渡:“刚刚那个人也喊你师兄。” 陆渊无奈道:“那只是一种客套的说法,我只有你一个师弟。” 看来师尊找的这个师弟脑子也不行。 怎么感觉木木呆呆的。 “那你是我一个人的师兄么?” 陆渊觉得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是仔细想想时重光再收徒的可能性很低,所以陵川渡这话说得倒也没什么问题。 于是,他点了点头。 陵川渡身上的戒备突然消散了。 他只知道,陵千枝是他一个人的母亲,所以陵千枝待他极好。 所以他得出一个诡异的逻辑,如果陆渊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兄,那他是不是也可以独占对方所有的好。 陆渊不清楚陵川渡在想什么,只看到对方干瘦的脸上露出一个皱巴巴的笑容。 他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好丑的小孩儿,得让后厨给他做药膳,好好调理一下了。 …… 也许一开始,他们没有想象的那么疏远。 到底是哪一步出错了呢? 陆渊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花影落在他的脸上。 摸了摸躯体上的被神血迸裂的缺口,陆渊阖上眼,像在扼制住在他心中盘踞的凶兽。 系统踌躇地左看看右看看,【宿主这是准备去哪?】 “寂照寺。”陆渊睁开眼,神情已是一片清明,“这具身体快撑不住了,要赶紧出去找林绛雪修补神魂。” 系统犹犹豫豫地看着昏睡的陵川渡。 陆渊察觉到它的动作,眼神锋锐,“他现在还不能死,我要知道他动手的理由。” 系统认为陆渊不可理喻,它在这一刻完全无法理解人类。 【可是他杀你是板上钉钉的事实,理由重要么?】系统跟在陆渊身后喋喋不休,【也许就是你那天左脚出门,他看你不顺眼呢?】 第40章 陆渊:“这听上去是个很有趣的理由。” 仿佛谈论中死掉的人不是他。 陆渊袖手旁观地点评着,他冷笑道:“我是真的很好奇啊。” 到底是什么让陵川渡忍受诉衷声撕扯神魂的痛苦,也不愿意说。 若是这个理由…… 若是这个理由有道理。 那他又……如何呢? 第20章 寂照寺 陆府门口稀稀落落停着几口还没来得及抬走的棺材。 陆明珠既死,维系着陆府一群活死人的那最后一口生气也就散了。 天已接近黄昏,怕晚来风急,陆渊只匆匆看了一眼陆府,见死气消散便未停留。 他借口为小世子去寂照寺祈福,趁沈王妃心烦意乱至极,混出永康王府。 天都城外,西重山。 重峦叠嶂,山上隐有信客在佛堂烧香的烟雾在峰峦之间缭绕。 梵钟庄严的声音回荡山谷之中,钟鸣绵延不绝,横跨十余座山峰。 寂照寺所敲的暮钟是一件法器,传闻第一位住持在此钟声下顿悟,原地坐化而去。 道是能振聋发聩,使人金篦刮目。端的是当头棒喝,让人悬崖勒马。 不少信客愿夜宿寂照寺,就是为了听这一声梵音,看自己是否也能顿悟方知,看破因缘。 系统因为陆明珠的原因,觉得这看起来相当肃穆的寺庙里隐藏不详:【我们是来寂照寺找陆鸢的,呃、尸体吗】 陆渊看了一眼寂照寺的布局 ,除了镀金的佛像重新上了一遍金粉,木制榫卯又新刷了防虫的涂料,这与他当年来时并无二样。 “找那个老秃驴聊聊。”陆渊上辈子路过天都城时,常会与寂照寺主持了无大师见面。 并非对佛法感兴趣,只是在俗事之余讨个清闲罢了。 一位清扫落叶的小沙弥走了过来,他双手合十问道道:“施主是迷路了么?” “了无大师现在何处?”陆渊随手碾过一片落叶开口问道。 小沙弥念了一句佛号,说道:“了无大师已经许久不见客了,施主还请趁晚霞尚在下山吧。” 陆渊知道小沙弥是托词,毕竟想见主持,听一句解签的人都如过江之鲫,他便说道:“我身体不便,山中露重地滑,烦请小师父给我安排一间客房住,可好?” 寺中住宿之人并不少,他们大多为俗家弟子在此钻研佛法,一住就是几年之久,或为抄佛经祈福之人,一般会住十天半旬。但是他们都是提前与寂照寺联络报备,好让寺内统筹得当。 小沙弥本想拒绝,但是看着眼前脸色煞白,似乎是独身前来寂照寺的女人,他又有些不忍,万一这女人走夜路,滑落在山间,怕是活不到第二天早上。他犹豫片刻,委婉说道:“客房已经住满,我只能替你看看有没有别的房间了。” 陆渊笑道:“那便麻烦小师父了。” 说罢,小沙弥提着比他还高的扫帚,脚步轻快地跑远了。 系统:【你准备在这住下?】 陆渊嘴角噙着的笑还未放下,语气平淡道:“是啊,夜里面找尸体也方便一点。” 系统明明没有寒毛,但是此刻体会到汗毛倒竖的感觉,【啊?啊啊?但是寂照寺那么大,你怎么找呢?】 陆渊抬手,一颗变成黑石之状的心脏,腾空于他手掌之上,“陆明珠的心会带着我们找到她的。” 他随手收回心脏,“只可惜……” 系统:【可惜什么?】 它总觉得宿主又要搞它了啊! “可惜这具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我为这颗心脏再塑一次生死之境。”陆渊随意说道。 啊不不不行,系统惊恐万分,陆渊刚刚在王府已经施展一次生死之境,是为了探看自己死前景象。 结果他这具身体就已经裂开了哇。 【那你不就裂成丑八怪了吗!】系统在紧张之下,思绪已经被成功带歪,【不行不行,你要不再考虑考虑。】 陆渊略一点头,“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他轻微侧头,拉开衣领,露出光裸的颈部皮肤。 系统惊悚地看见那条裂缝变得更长了。 它哀怨地看着陆渊,背过身一阵发癫:【我要被开除了,我要失业了,我要完蛋了啊啊啊啊。】 陆渊慢条斯理地合上衣服,“所以你最好配合我,这样我还能活着出去,找到林绛雪修补这具躯壳。” 系统抓狂:【我怎么帮你!你一个任务都不完成,一点积分没有,我后台现在是个光蛋!你懂么!光蛋!零!】 陆渊奇道:“你们没有赊账这一说法么?” 【?】系统抱怨的声音卡住,它懵逼地说:【没有啊。】 陆渊眨了眨眼,“那现在可以有了。” 它是不是被威胁了? 但是这个疯子拿自己的命威胁自己,系统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陆渊没再搭理它,又恢复之前的笑靥,迎上跑回来的小沙弥,“小师父,如何了?” 小沙弥说道:“施主,后院还有一处空房,原先是看管佛经的守夜人住的地方,但是现在这段时间刚好是燃灯佛圣诞,来诵经祈福的信徒很多,他们自发守夜,所以那个房子现在是空着的。若不嫌弃,施主可随我来。” 陆渊笑道:“怎会嫌弃,那便多谢了。” 两人慢慢行于步道上,小沙弥考虑陆渊的身体状况,故意放慢了脚步。 第41章 系统愤愤:【你怎么从来不谢谢我。】 陆渊诱惑道:“人家为我解了燃眉之急,那你要不也解一下。” 转眼间,已行至住宿。 守夜人住的地方除了一张床,一桌一凳外,就无他物。 小沙弥给陆渊交代完琐事之后,就一溜烟退了出去,举着跟他身高不符的大扫帚消失在视线中。 【什么时候去?】 陆渊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哈欠,“急什么,夜色未深,三更天再说吧。”说着他撩起被子,竟然躺了上去,他阖上眼睛,“到时记得喊我。” 它不是闹钟! 系统黑黑白白灯光转了一圈,最后唉声叹气,准备寻找后台的缺陷,让这该死的宿主活到出去。 夜色渐浓,除了传经阁楼还有昏暗的几盏灯火外,寂照寺已陷入极致的宁静。 正是万籁俱寂之时,一道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 陆渊撩起眼皮,眼底一片清明,“何时了?” 【快到三更天了,但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系统飘在空中,它刚刚也听见了那诡异的鸮鸣。 陆渊掀开被褥,“差不多了。”他脸色冷静地像是早知如此。 【你有什么事情没跟我说吧。】系统狐疑地瞅着他。 陆渊直白地承认,“嗯。” 系统耐着性子问道:【所以是什么?】 “寂照寺供奉的佛像被动过了。”陆渊推开房门,他等到此刻,就是为了趁无人时去一趟大雄宝殿。 那抹总能渡上庙宇中正殿大佛莲座的霞光,偏了些许,落在佛像前的蒲团上。 陆渊皱眉:“去看看。” 已是三更天,信徒们除了在传经阁守夜的人,都已早早进入梦乡。 片刻,陆渊来到大雄宝殿。 文殊、普贤左右相峙,三世佛端坐莲台。 两侧佛龛依次排开,药师、日光、弥勒、大势至等诸佛菩萨安置其中。 粱间墙壁悬塑雕像,刻画着释迦牟尼本生传说。墙壁彩绘颜色艳丽,乐伎菩萨飘带层层迭迭,恍若真人仙子。 在如此宝相庄严的佛像前,灯火如豆,照得影影绰绰,却莫名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陆渊阴沉地看了一眼佛像,在系统以为它想对佛像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时,他只是目光冰凉地打开了释迦佛前的蒲团。 片刻的沉默。 系统:【这这这这……啥?!】 蒲团下竟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格子,里面塑着一尊琉璃佛像。 琉璃像肌肤丰满柔润,衣饰线条流畅。形态逼真,含笑不语。 但它双生两面,另一面面目狰狞,锯牙钩爪,形似罗刹。 “双面佛……”黑若墨石的眼睛瞭过无数佛灯,冷声道:“看来了无大师出事了。” 【什么意思?怎么回事?】系统摸不着头脑。 “清扫大殿的弟子又不是死的,能看不见蒲团下的异端么?”陆渊碾碎这尊不详的雕塑,他嗤笑道:“它居然被默认存在了,在这享受香客的跪拜,沐浴在最后一抹佛光之下,信仰能力倒是被它拿取不少。” 他挪开别的蒲团之下,发现俱是双面佛的塑像。 系统懵了,【啊,希望了无大师他人没事。】 本以为可以来个强有力的助力npc,怎么人还没见着就出事了! “寂照寺虽为寺庙,但由于选址在西重山上,便建得层叠曲折,只能寄希望于我记忆不出错了。”陆渊回忆着主持的住所,在迷宫般的寂照寺游走。 【你慢点,你慢点,要裂开了!】系统在后面便追边喊。 陆渊脚步不停,最后循着记忆,驻足于一处偏殿外。 屋内灯影幢幢,一道席地而坐的身影投在窗纸上。 那人身影如山,一动未动,木鱼深邃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夹杂着极低的诵佛声。 正想推门一探究竟时,背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施主这么晚了,为何还未休息?” 是那个黄昏是清扫落叶的小沙弥。 陆渊手臂一颤,收回推门的手,无辜道:“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他拍了拍胸口,“我晚上起夜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路过这的时候看见里面有人,想问问路。” 小沙弥疑惑地瞅着他,吐出一句话:“但是这里面没人啊。” “我观是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非是罪。……渐困渐重足步深邃。”诵经声还在源源不断。 陆渊看着小沙弥单纯稚气的脸庞,血却一点点冷了下去。 “这样啊。”地藏经的诵读声音未歇,陆渊已然认出了这是他旧友了无大师的声音。 他沉默几许,笑道:“那就是我听错了。” 陆渊脚下却好似逾千斤重,悸动急跳的心刺激得他指尖发麻。 屋内梵音骤断,却又闻鸮鸣那似哭像笑的声音。 第21章 鸮人乱 陵川渡是被酥酥麻麻的异样扰醒的。 他垂眸看向掌心, 是指尖和手掌上的碎屑没有被清理,已经快要跟皮肉长到一起去了,但是被褥却又稳妥平整地盖在他身上。 陵川渡下了一个判断,是一个不会照顾人的仆役做的。 但是会有那么没有眼力见的仆役吗? “嘶——”陵川渡眉宇不自觉压低,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面自顾自地搅了一遍, 又扬长而去。 第42章 旁边的侍女条件反射般, 马上就要冲出去喊世子醒了。 陵川渡拦住她问道:“陆渊呢?” 侍女脚步急停,“世子妃说去寂照寺给你祈福去了。” “什么时候去的?”陵川渡扶着额角, 乌发如墨,遮住了他的神情。 侍女回忆一番, 答道:“昨天大概酉时之前吧,当时王府太乱了,我只匆匆看见世子妃一眼,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陵川渡的手慢慢放下,他侧过脸,俊美无俦的脸上神色复杂, “昨天?” “是的, 这么说来……哎呀,世子妃昨晚没有回来!”侍女惊叹一声,他们昨天一群人鸡飞狗跳, 还有不少人去陆府处理后续事情,竟无一人发现世子妃不见了。 她着急忙慌地准备跑出去差人去寂照寺找人,但一看见陵川渡的动作, 吓得五官乱飞,“世子!世子你别乱动!你……” 陵川渡干脆利落地趁侍女不注意捏晕了她, 将她搬到床上,放下床帘。 昨天酉时之前……现在已晡时, 过去一天了。 陵川渡脸色奇差无比,他当然知道陆渊肯定不是去做什么祈福之事了。 ……怕是在那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了。 肩膀的痛楚已经微不可查,他动作粗暴地扯开绷带,陆明珠当时狠厉下手的地方,只余下淡淡的红痕。 不该好得如此之快。 昨天离开陆府之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陆渊……他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长发下的面容宛若寒霜,陵川渡纵身跃起,掠过屋顶琉璃瓦。 远处黑云压城,西重山已被卷入一片黑瘴。山中群鸟惊起,朝城中急扑而来。 陵川渡见状,眉心落下一道深深的刻痕——筑基期的陆渊究竟在寂照寺干了什么! 他心里陡然变得惴惴不安。 陵川渡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感到害怕,他几乎不敢停下。 寂照寺里一片山雨欲来,陵川渡迈入山门那一刻,便觉此处有着跟陆府一样的气味。 只是更为细小谨慎,像在一片平静湖面下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不详的感觉一瞬间达到顶峰,陵川渡心口一闷,他抬手茫然地按住胸口。 恐惧变成一根藤蔓缠绕在他缓慢跳动的心脏上,勒得他喘不过来气。 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 陆渊是死是活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安慰着自己,无措地在寂照寺孤零零地走着,黯淡的影子落在他的身后,像一只尾随的幽魂。 一座座偏殿,一间间僧舍,没有一个人影。 暮钟疾响,不似之前的平静悠荡,却如军前擂鼓,敲得人头晕目眩,心头激荡。 钟楼处有人! 陵川渡苍白的脸上泛上血色,迫不及待地朝钟楼急掠而去。 一座歇山顶三层建构钟楼映入眼前,青瓦覆顶,顶楼悬钟一口,正有人急速挥舞手臂,摆动钟杵撞向那口铜钟。 重击之下,浑厚沉重的声音振聋发聩。 待陵川渡走至近前,一颗心猛然坠落。 不是陆渊,是一个小沙弥。只见他面色张惶,黄色的僧衣上明晃晃的是血迹。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小沙弥听到人声,顿觉诧异,“施主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通知你们去传经阁吗!”他说着话,并未停下手中动作,“抱歉,我现在没法带你去,你知道路吗?” 陵川渡放缓声音,指尖上莫名又传来钝钝的幻痛,“你有没有……” 你有没有见过陆渊。 他咽下这句话,这个小和尚在那么多香客的存在下,见过陆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鸮鸣声从不远处响起,小沙弥脸色刷得一下变得褪去血色,他喃喃道:“糟了!陆施主那边出事了。” 陵川渡捕捉到小和尚说的话,他不抱希望地问:“你说的是陆渊么?” 小沙弥吃惊地看着他,“正是,你是陆施主什么人?” “我是……”陵川渡几近失语。 那张跟陆灵越相差无几的面容,满满当当地塞进了他的脑海,遽然心脏处的藤曼缩紧,他鬼使神差地回答,“我是他夫君。” 小沙弥不赞同地看着他,“下次不要让你夫人一个人来了,她身体看起来不好,要是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接着他又老成地叹了一口气,“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寂照寺现在人人自身难保,你快去寻她吧。” “她就在我院主持了无大师所住的偏殿!”小沙弥急急说完,为他指了方向,“快去,晚了路上就不好走了!” 陵川渡在前往偏殿的路上疾行,才知小沙弥说的路上不好走是为何意。 古朴僧房悬山式的瓦楞上停驻着数个身影,形状似鸟非鸟,有着灰白鸟羽,侧脸鸟喙突出,但是它的个头绝不是一只鸮该有的。 它似乎是察觉到了陵川渡的存在,猛地将脸转向他。 那是一张人的脸,却有着禽类的喙和反转的关节,在鸮类褐色放射状羽毛下,它的面盘还依稀能辨认出身为人类时的长相。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露出冰冷如铁的羽翼。 一人一鸮人对视了片刻,陵川渡被它的模样恶心到了,露出嫌恶的表情。 鸮人似乎是察觉到了来人的嫌弃,它立即发出凄厉的鸣叫声朝陵川渡俯冲而来。 正在此时,小沙弥方向又一次传来连绵不绝的钟声。 第43章 鸮人被惊扰一般,纷纷乱作一团,脱口而出的叫啸也被它们压在嗓子里,扑棱着翅膀试图捂住耳朵。 陵川渡无心在看这群乱了阵脚的怪物,他之前听到鸮鸣声的时候,小沙弥说陆渊所在的偏殿出事了,应当就是被这群怪物围歼。 根据小沙弥指的路线,陵川渡避开了大部分怪物蛰伏的地方,来到偏殿。 偏殿内已是一片猩红,地上密密麻麻躺着数十只半人半鸮的怪物,此处像极了一个屠宰场。散发着难闻的腥臭味,令人几欲作呕。 陆渊正站在窗边佛龛旁,细密的血渍溅落在他脸上,连同属于他自己的热血衬得他诡谲有如恶鬼。 但他偏偏五官舒展,心无旁骛,虽然满身狼狈,眼睛却亮如炬火。 陆渊正扶着一座佛龛,他手指脱力无助得往下滑落,留下一道滑腻浓稠的血痕。 见到陵川渡,陆渊也只是轻轻说道:“你来了。” 陵川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只是僵硬地扶助陆渊,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峻,局促地逡巡一圈,最后才说道:“你没事吧。” 陆渊艰难地睁大眼睛,血痂黏住了眼睑,令他想看一看陵川渡都变得有些困难。 他无奈道:“你的表情倒是很希望我有事。” 陵川渡看着对方还有心情打趣的样子,不由地心底一松。 但他轻轻一撇,便看到陆渊脖颈处,刚卸去的紧张又重新窜了上来。 他想说什么但是忍住了。 一道醒目的黑线,像粗糙丑陋的刺青,从陆渊的衣领下看不见的地方延至下颌。 陵川渡捕捉着陆渊躯壳下近乎干涸的灵力,知道对方能站着纯靠一口气撑着。 待那口气散了,他会变成一具像是陆明珠一般没有血肉的黑色空腔么? 陵川渡扶着陆渊的手不痛不痒地虚托着,另一只手却青筋暴起,他忍了一会还是问道:“你是不是要死了?” 陆渊被陵川渡的话猝不及防地怼了一下。 他师弟过了那么多年,不仅嘴硬,说话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令人心梗。 撞钟的声音突然断绝,外面瞬间传来无数翅羽扑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来。 像是蝗虫过境,带着禽类的味道铺天盖地而来。 “暂时还死不了。”陆渊皱起眉,他知道小沙弥怕已是脱力,毕竟是撞一座法器,对方能坚持到此已是不易。 陆渊指着前方佛像下的僧人,“看到没?” 背对着他们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他一直没有声音,身影又淹没在鸮人的尸首中。老者法相庄严,对满屋子的血腥气熟视无睹。 “这就是了无大师么?”陵川渡脸色愈发难看,在这间屋子里面,活人倒是比死物恐怖多了。 陆渊愣了一下,“你没见过他?” 他上辈子来寂照寺的时候,陵川渡确实好像从未进来过。 陵川渡奇怪地反问道:“你难道见过?” 陆渊果断闭上嘴。 身为皓天首座的陆灵越当然曾见过了无大师,但是作为凤池宗外门弟子的陆渊,是万万没有机会接触到了这位佛修大能的。 陵川渡怀疑的目光在陆渊脸上游离,他突然问道:“出了陆府之后,你做了什么?” 陆渊不理他,只是执意地让陵川渡来到了无大师的正面。 陵川渡迈过鸮人尸体撞翻的灯油,衣摆还是不慎擦过那些支棱的坚硬羽毛,他厌烦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待走到了无大师面前时。 “这是……”陵川渡愣住。 了无大师俨然已变得半人半木,他的下半身如同藤蔓一般,扎入身下地板,不知深入地下几丈。 怪不得他一直沉默地像块石头,一动不动。 第22章 菩提身 “我只是在典籍里见过。”陆渊幽幽地说, 眼里抿着一丝惋惜,“身若菩提,心似琉璃。” 上辈子的了无大师在陆渊脑海中形象无非就是个老神在在,偶尔含笑不语, 喜欢说着一些空理的老者。 最后一次同了无大师见面的时候, 并非于寂照寺。 他正斩除完一头海妖巨兽, 返程九苍城时路遇一茶肆,正巧遇到在此落脚的了无大师。 了无大师在对前世的他颔首笑道:“陆施主, 许久未见了。” 陆渊露出个苦笑,有些迟钝地落座, 开玩笑道:“大师,要不给我算算命,看我什么时候才能告老还乡。” “陆首座这是受伤了?”了无大师低声诵了一句佛号,伸出手搭在他的手腕上,脸色变了。“思虑过重,身虚气乏。应当好生休息, 不宜再做奔走。” 陆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 “可惜当官的尚有休沐,年纪到了还能致仕。我么,倒是可以称得上乞骸骨。” 他百无聊赖地拨动着盏盖, 指节与白釉质地的盏盖一样惨白。 了无大师道:“晧天并非陆施主一人的仙盟,还有其他修士。” 陆渊扯动嘴角,极淡地笑了一下, “你想说的是霜简书局的主管么?不临阵倒戈我都算他有骨气。还是凤池宗的那个走路都打跌的老头?喘气都跟风箱似的。至于风从阁的阁主,天天醉生梦死, 早晚有一天死在床上。” 他知道了无大师对这些弯弯绕绕不甚清楚也不感兴趣,也不怕眼前这位守口如瓶老和尚出去乱说。 毕竟也没人敢真的蹬鼻子上脸地跟他正面交锋。 第44章 了无大师只是敛容道:“陆施主才是真正心软之人。但若把一件事情看得太重也并非是件好事。” 陆渊握住茶杯的手一顿, “你是指什么?” “责任。”了无大师双手合一,“施主在我寂照寺品茗论道之时,虽形容惬意悠然,但是眉间仍有忧虑未散。” 了无大师声音虽小,却如钟鸣,“必要时,也当使雷霆手段。我知道施主并非是喜欢动口舌之人,如何将一群各异的人心聚在一起,也许是施主所行的另一出路。” 陆渊眼里闪过冷冽的杀意,杯中热茶瞬间变成冰渣,他低声道:“尸位素餐,敷衍塞责。本以为只是一两个蝗虫,可当蝗虫身居高位,你也奈他不得。” 了无大师目似静水,他笑容淡泊,看久了像极了家里慈爱的长辈,“腐肉不割,极易生疮。施主当有所取舍。” 陆渊摇摇头,“西胡有牛名为日支牛,今日割其肉,明日肉复生。”他缓慢敲了敲桌子,一声一声,像在思考的计时,“也许晧天该重新洗牌了。” 了无面前的茶盏已经见底,他只含笑道:“日后有空再来寂照寺相叙,老衲再为陆施主接风洗尘。” 日后…… 不久之后,他大概就死于陵川渡之手。 陆渊沉默地想着。 而了无大师眼下也是不知生死的状态。 大师的腰部以下俨然变成了倒扣着的巨大的树冠,他自身则是隐藏在寂照寺下通天巨树的树干。 “菩提身……”陵川渡被旁边倾倒的蜡油烫了一下,才有些恍然说道:“了无大师既然做到这种地步。” 这是一种佛修秘法,唯有心境澄澈,宛若琉璃之人才能施展。 使用之后,施法者将逐渐化身菩提,笼罩他修为所至范围内的人不受邪祟侵袭,不受妖魔蛊惑。 灵力耗尽之后,施法者就会变成寻常的一颗菩提树,狂风来雨水过,不管生前如何,终究化身为一颗没有思维的树罢了。 了无大师只能永远被禁锢在寂照寺这一方天地。 若有人记得他,为这葱茏繁密的枝干挂上祈福带。也许轻风来过的时候,还能有红布条飞舞昂扬。 “昨晚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尚能说话。”陆渊随手从鸮人的尸体上,拔出一把纤长的黑色物件。 他听到屋外禽类的嘶吼声,那些怪物正急停在这座偏殿的屋顶上,窸窸窣窣带动着青瓦的窜动,让人听得头皮发麻。 陵川渡细看才发现陆渊拿的是一只长柄青铜灯座。 只是被鸮人脏污的黑血覆盖,才变了颜色。 陆渊掂了掂手上的灯座,“看来是到这些怪物的晚膳时间了。” 被当成膳食的两个人对视一眼,陵川渡问道:“了无大师有没有跟你交代了什么?” 陆渊点了点头,煞有介事道:“他万事皆空地在念《地藏经》。” 陵川渡:“……” 这和没交代有什么区别! 陆渊提着青铜灯座,走到屋顶正下方,他仰头望向松木作的椽子,正在微微地抖动,落下积蓄许久的灰尘,“我昨夜寻到此处时,他已快不能说话,但是了无大师还是拜托了我一件事。” 昨夜子时。 陆渊与小沙弥在了无大师的偏殿前相遇。 在诵经声断之后,屋内传来苍老的声音,“是陆小友么?” 陆渊并未回答,只是辨认着小沙弥的神色,发现他自若又茫然地望望自己,又看看偏殿紧闭的大门,整一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陆施主……这是在等什么呢?”小沙弥被陆渊默然不语地举动给震住了。 大半夜在无人的偏殿门口遇到举止诡异的人,像极了话本里的女魅妖精。 他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师父师兄同他讲的罗刹鬼,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 眼前的女施主容颜虽不能称之为姣好,但是气质却如月下清霜,破碎的月光在她的脸上徐徐洒下。 如神妃仙子。 陆渊朝小沙弥莞尔一笑。 小沙弥被他笑容恍了一下,就见陆渊转身推开了这座没人居住的偏殿。 “哎!施主你!”小沙弥还没来得及阻止,陆渊已经迈入殿门,“这里面无人居住很久了,怕是灰尘很大的!” 他跟着陆渊跑了进去,里面黑洞洞的,虽然是夏末,但他还是打了个哆嗦。 陆渊低沉地问:“你看不见么?” 小沙弥心里一跳,他什么都没看见,除了在阴影里的陆渊,只有许久没有来过人的尘埃味道。 坏了坏了坏了!这个陆施主一定是什么妖怪! 把他骗进来是要吃掉他! 小沙弥欲哭无泪,师父说得对,山下的女人是老虎,是会吃人的! 他带着哭腔说:“我什么都没看见。” 你也没看见,啥也没看见。小沙弥捂着嘴望着他 。 陆渊眼皮一跳,他这是把一个小孩吓哭了? 但是他至少确定了,鹧鸪梦里的人是当时现实的折射,当年寂照寺的确实没人看见这做偏殿,它就像是被人从这里刻意抹去了。 “所以我施了清心咒。”陆渊捏紧手上唯一可以称作武器的东西,“准确说是很多次清心咒,那个小和尚先是看见了殿内的烛火,最后才看见已做木化的了无大师。说来好笑,这孩子入门时间极短,还未真正的见过住持。” 第45章 “了无见到我之后,他认出了本我。”陆渊嘴角微微抬起,却带着苦意,“这个老神棍还是有点能力的。” “只是他确实已经不能算做一个活人了,所以鹧鸪梦还未完全撕裂。” 头顶的瓦片发出一身脆响,鸮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陆渊擦了擦武器上滑腻的血液,望向陵川渡,无奈道:“我们不如先想办法出去,再慢慢说?” 末了,陆渊叹了一口,“我又不会骗你。” 他的眼睛,熠熠生辉,坦然中带着陵川渡熟悉的退让。 像极了某个人。 陵川渡觉得胸口被重重碾过,那跟若有若无的藤蔓又一次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呼吸困难。 他忽然喉咙很痒,不敢再看陆渊。他语气很淡,像在威胁又像是自言自语,“若你拖了后腿,我就……” ……留你做邪祟的口粮。 陆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对方在发呆,便随手跟旧时一样,拍了拍陵川渡的肩膀,擦身而过时凑近轻声道:“回神了。” 温热的气息几乎是瞬间抚过陵川渡的耳边,血液顿时在他皮肤下集聚,更可恶的是陆渊见到他的神情,还迟疑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指腹上的温度简直要把他灼伤了。 陵川渡被刺激地想发抖,但还是忍住了。 他暴躁地说:“你干什么!” 陵川渡剑眉紧拧,但他眼角薄红,嗓音沙哑,这就显得很没什么威慑力。 陆渊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看你不太舒服的样子,想看看是不是陆明珠在你身上留下的死气未清。” 陵川渡怒道:“那你在这动手动脚做什么!凤池宗就是这么教你们的?” 他几乎是慌乱地拍开陆渊的手,像是嫌弃极了,退了好几步,跟陆渊拉开距离。 这又是再发什么疯。 陆渊有些无语,他脾气其实也算不得好。在鹧鸪梦里面被陵川渡莫名其妙怼了好几次后,再加上看过生死之境之后,他的忍耐简直达到了极限。 他冷笑道:“凤池宗怎么教得我不知道,听闻陵尊主年少时,曾在九苍城求学,想必你的师尊曾告诉你如何探得灵核。” 陆渊逼近几步,血腥气带着奇异的木香气息,把陵川渡牢牢圈在他的领地里。 陵川渡已经能看见他鼻侧旁边一颗若有若有的小痣,他心里乱做一团。 ……他为什么跟陆灵越一样,那颗痣生得一模一样的的位置。 “一是进灵台。”陆渊冰凉的眼神掠过陵川渡的脸庞,随即伸出手贴在他的胸膛,慢条斯理地下滑。 陵川渡猛地拽住陆渊的手,他喉头攒动,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陆渊神色清明,看着陵川渡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嘲弄道:“二是……入内府。” 第23章 双面佛 陵川渡怔在原地。 他看见陆渊怒意横生眼里隐含着的失望。 那张所差无几的脸上冷得如雾冻凌霜, 手掌稍显亲昵却不含任何感情的贴在他的身躯上。 “还是你说想让我入内府探你的灵核?”陆渊带着陵川渡的手继续往下,眉目间暴戾的邪气陡生。 他低哑的声音带着嘲讽,“难道九苍城就是那么教你的?” 跟他师兄一样嗓音的话语落在陵川渡耳里,让他一阵手足无措, 无法喘气。 他想说什么, 但是嗓子仿佛被死死堵住。 心口有滚热的沸水一遍遍浇过, 只要一开口,那炙热的气息就要将他烫得千疮百孔。 就……像自己见不得光的感情被师兄知道了。 陵川渡胡乱地眨了眨眼睛, 目光飘忽又迷茫。 明明在幽森可怖的寂照寺,却让他觉得回到了悬世飘雪的九苍城。 他贪恋那一点点相似的温度, 又怕一动梦就醒了。 屋顶的鸮人没让殿内古怪黏着的气氛持续太久。 密密麻麻的抓挠声瞬间达到顶峰,工人忙了许久苫背的房顶立刻开了几处大洞。 陵川渡没有焦距的瞳孔望向了声源,碎裂的瓦片伴着灰尘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 发出一阵噼啪咔嚓的声音。 这里是…… 这里不是九苍城。 陵川渡的眼神终于落到实处,他气得脸色发青,恼羞成怒地一掌推开陆渊。 自己竟然被这个小子给唬住了! 他下手没留余力,陆渊直接被推出几尺开外。 两人瞬间分开, 刚刚诡异缠绵的氛围立刻消散殆尽。 陆渊起手起势, 一个灵力保护罩方方正正地将了无大师护在正中,鸮人利爪撞过灵力罩,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门口!”陆渊大喝一声, 陵川渡在他话音未落的时候就已守在门口,几个鸮人直冲而来,朝着陵川渡张开鸟喙, 发出带着血腥味道的嚎叫。 陵川渡抬手虚空一抓,几只怪物顿时脑袋化为一坨血泥, 四散而落。 鹧鸪梦若水幕一般,两人四周竟发出波折的光面, 然后陆渊头疼地又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挣裂之声。 “陵尊主,收敛一点……不会么?”陆渊挽剑一转,一根手腕粗细的灯座暗金流光回转,他为这根脆弱的青铜器渡上自己的灵力。 陵川渡哑然片刻,眼神扫过陆渊刚从鸮人心口拔出的武器,面无表情道:“你明明也用了灵力。” 滚烫腥臭的血液从青铜座表面滑下,陆渊不冷不淡道:“但是我只有筑基期。” 第46章 陵川渡现已渡劫后期,离登天入道也只有半步之遥,哪怕他极为控制自己的灵力,但鹧鸪梦依旧察觉到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物存在。 “那你现在最好祈祷自己基础法术学得不错。”陵川渡面无表情,但就是让人觉得他在生气。 他脚步轻点后退了几丈,如无骨的纸鸢一般轻飘。 陆渊一开始没明白陵川渡的意思,直到看见他一把扯下佛台布。 明黄色布条如蛟龙出水,分裂成数个布条将一群鸮人拉扯,他差点伸手一拽,数个鸮人因速度未减,被他硬生生调整了俯冲的方向,互相地撞在一起。 一时间,房间内脑壳互相撞击的声音绕梁三日,顺道还咣咣得撞击上陆渊布置的防护罩。 陆渊:…… 他这会知道陵川渡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一群“陀螺”在狭小的室内乱飞,确实很容易祸殃池鱼。 最后这群晕头转向的怪物被捆扎结实,聚在屋中央。 “长那么多羽毛,烧起来应当很容易吧。”陵川渡心里正窝着火,随意挥手地打翻供奉的长明灯。 灯盏内的煤油蜿蜒到怪物的脚下,见到陵川渡真打算烧了这群怪物,陆渊做了一个且慢的手势。 “等等。” 陵川渡皱眉看着陆渊靠近那堆鸮人,亲自伸出手,拔下其中一只的羽毛。 羽毛下是一个浑圆的孔洞,边缘是狰狞外翻的血肉。 陆渊停顿了片刻,手指轻抬,一只怪物脸色的羽毛被尽数除去。 它除了正脸少许部位还有皮肤外,脸颊,颧骨,下颌处全是血孔,还在泅泅而出污血。 却又跟当年瘟疫时,死去患者所得的面疮如出一辙。 “这就是瘟疫……的源头么?”陆渊的手抓紧复又松开,“天都城的居民得了这种怪病,怕被人误以为邪祟,只能忍痛拔出这些鸟羽,被人看见又只好以患病为借口。” 陵川渡对这种血呼刺啦的东西只有厌恶,他蹙眉道:“了无大师究竟让你做什么?” “他说。”陆渊看着面皮已如老树般沟壑粗糙的了无大师,他脖颈处的青筋血管变成细枝,面容却一如既往的和蔼慈爱。 他说:没想到一别竟是今日才见,听闻你死于陵施主之手,没想到是谬传。 陆渊伸出手,想为老和尚输送点灵力,他苦笑道:大师,我确实是死了,刚刚回魂呢。 了无眼睛已经不能转了,只能定定地看着陆渊,他说:“陆施主善开玩笑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陆渊已经急得额头出了细汗,他这具身体本就修为拉胯,输入给了无的灵力更是石牛入海。 了无道谢道:“劳烦施主费心了,但菩提身无法逆转,就不必大费周章了。老衲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陆渊垂眸看向了无木化的下半身,点了点头。 “当年我与陆首座在茶肆见面的时候,曾说过你放不下责任,没想到眼下,老衲也是靠此‘胁迫’陆首座了。”了无发出枯哑的笑声,“我已灵力将要散尽,然寺内已被邪佛侵占,他能化作世间万般形容。” “他伪装成我的样子为行便利,同时把我封在这座偏殿。传经阁有历任主持的舍利守护,邪祟不敢轻举妄动。除此处之外,他如入无人之境。” “陆首座。”树纹已长至了无的下唇,他嘴角艰难地开开合合,“我别无他法,只能暂缓一日是一日了。” 了无就像一个老朽的物件,发出最后一道木头摩擦的声音,“找到双面佛,除掉他。” 被施了静音咒的小沙弥,什么都没听见,只看见陆渊席地而坐良久,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话了,“陆施主,我得去告诉我师父,这是什么情况啊?” 他扭过头打量着了无大师,小声嘀咕着:“这又是谁?” 陆渊盯着小沙弥,忽然觉得很累,他抹了把脸说道:“这是了无大师。” 小沙弥觉得陆渊是疯了,“怎么可能,我虽然没见过主持本人,但是我师父天天早课会去听了无大师讲佛经的。” 外面鸮鸣声突然不绝于耳,像是庆祝某人的死期将至。 小沙弥瑟缩了一下脑袋,“怎么最近土枭那么多。” 陆渊面目阴沉地起身就要走,小沙弥抱着胳膊追上,“施主你要去哪?” “去把传经阁烧了。”陆渊冷冷道。 小沙弥:! “万万不可!” 他迈开小短腿就追了上去。 “所以你把人都引到传经阁了?”陵川渡神情了然。 “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会去火烧传经阁。” 陆渊只是打算假意点燃传经阁,吸引寄宿在此的普通人前去救火罢了。 陵川渡不耐烦道:“我又不是神志有缺,你也没有失心疯。想想便知道了。” “我担心晚上他们睡得太死,特意等到白天才动手。”陆渊淡淡道,“人倒是差不多都来了,那尊邪佛有点迟钝,但是也意识到了不对。看见他豢养的人都跑出来也急了,然后你就看见了。” 寂照寺除了传经阁以外的地方,屋檐上,窗棂前,瓦片上停满了这些已经被转换的怪物。 “你怎么说服那个小和尚的?”陵川渡犹豫了一下问道。 陆渊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没‘口头’说服他。” 言下之意,他使用什么障眼法或者一类的东西,哄骗了小和尚替他撞钟。 第47章 “那口铜钟也是现在唯二安全的地方了。”陆渊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要是在晧天仙盟,他这种对普通人施法的行为,又要被其他人一纸上书。 “那个邪佛本尊呢?”偏殿屋顶早就被刚刚的鸮人掏出数个大洞,陵川渡望向夜空,总觉得有何处不对,“你在这闹腾一天了,他就放些小玩意?” 陆渊看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小玩意”,要不是小沙弥替他敲响法器,他还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白天。 “闪开!”陆渊心中一动,厉声喝道。 他终于知道夜空哪里不对了。 漆黑一片毫无星辰,那根本不是天空! 一座掀天揭地的铜制佛像从天而降。 佛生两面,一面敦厚温和,一面修罗鬼面。 陆渊体内气息像感受到了危险,反射般地冲上他的掌心。 倏尔风动,陆渊一身黑红的衣服翻飞。 暴虐的气场以他为中心,竟像是要将周围的一切都绞杀,卷碎迸裂的佛像铜片变成了杀人暗器,它们数以千计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周围的所有物体。 寂照寺上空悬坐着一个巨大的法相虚影,他正发出嗡鸣般的笑声。 每一声如金玉相击,又如暴雷闪电。 “吾欲带诸位脱离三恶道苦楚。” 虚影俯身,空气瞬间凝滞 ,他笑道:“前来超度二位。” 第24章 渊雪 系统刚在后台交涉未果, 从同事那求爷爷告奶奶拿了点道具,一回来就看见让它两眼一黑的场面,【我虽然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啊!】 陆渊几乎按捺不住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的灵力, 他手中的青铜灯座终于支撑不住这股蛮横力量裂成碎片, 与佛像的残骸卷做一团, 在空中狂舞。 “你以为是我想那么干的么?”陆渊咬牙切齿吐出几个字。 系统心碎地听到陆渊身上传来的咔嚓一声又一声,它十分不舍地递给他一瓶液体, 【我从我同事那贷款买的东西,你记得要还啊!】 【来自未来的超科技产品, 强力粘合液。无论是小到盔甲还是大到星船,一黏即合!后顾无忧!】 陆渊:“……” 他虽然有几个字没听懂,但这不妨碍他猜出来,傻子系统给他送来了个什么东西。 陵川渡一挥手,将不分敌我的碎片隔开,他眉头蹙起, “你果然不是筑基期。” 怀疑, 不确定,杀意,犹豫, 各种情绪从陵川渡眼底闪过。 “林绛雪让你来是做什么的?” 双面佛不用动手,陵川渡就要让陆渊第二次脚踏黄泉。 陆渊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隐藏修为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么?” 他有的时候觉得陵川渡疑神疑鬼的样子, 跟他在九苍城养的一只猫儿如出一辙。 胆子小,脾气却烈。被吓到了, 它不会乱跑,只是会边喵喵叫边给人几爪子。 “那暴露灵力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么?”陵川渡冷声道。 陆渊深吸一口气, “如果你不介意被这个准备超度我俩的东西,从天而降拍成肉饼,我很乐意再跟你聊聊。” 两个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着传经阁方向急行,此时寂照寺被双面佛的虚影笼罩,地崩山裂,飞沙走石。 若再不找到陆明珠的尸身,就要随寂照寺一起化为齑粉了。 但陆渊还未试过在如此不稳定的情况下施展生死之境,况且他更不会在陵川渡面前使用自己的秘法,免得他师弟以为他是冤魂索命来了,直接把他就地正法。 双面佛的虚影只是轻轻一抬手,便已掠数丈之远,随即一掌拍下! 陆渊匆忙闪避,砖墙碎片还是擦过他的脸庞,露出一条血痕,他暗骂道:“这尊邪佛看着也是脑子转不过来弯,为了杀两个人,把自己的老窝都要掀了个底朝天。” 他喘了一口气,系统给他的那个鬼东西确实让他的这具身体不再开裂,但是也让他的灵力无法挥之自如。 那虚化的巨大法相已如影随形,祂再一次笑道,“众生造作恶业而生三恶道,吾欲超度二位,施主为何执迷不悟。” 妈的,这个玩意怎么比了无大师还能叨叨! 一边追,还能一边瓮声瓮气的说教一路。 陆渊狼狈地借力打力,靠双面佛袭来的气劲,将自己甩出去数十丈,他能感到自己的胳膊骨节几近错位,灵气却被锁在这具身体里,又疼又涨的感觉让他眼前一片模糊。 双面佛的下一击又难舍难分地追了上来,同时祂的声音变得惊喜万分,“施主看样子已悔悟,那我便送你一程吧。” 陆渊额角青筋直跳,血液在脉络里狂奔,他浑身却僵如磐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巨大的手掌离自己越来越近。 “破魔!”随着一声被淹没在狂风的怒喝,一柄长剑带着蓝黑色的弧光划破夜瘴,撕裂空间,扎入那只邪物的掌心。 虚影登时一击即碎,化作万千光点洋洋洒洒落下,宛若漫天火树银花。 陵川渡落至陆渊面前,神情带着还没散去的杀气,“还能站起来么?” 陆渊目光落在陵川渡手中那柄长剑上。 破魔,原为前魔尊陵千枝的长枪。 她曾取一雷击木造枪杆,锻龙伏川精铁成枪头,做成这把破魔之枪。 在陵川渡来九苍城之后,他师尊就将破魔的雷击木制为剑柄,而破魔的枪头精铁与陵川渡的灵气体质并不匹配,所以陆渊一人去北方残雪幽径,独守十天,最终斩杀幽径深处雪妖,用它的一颗晶核,锻造出一把新的武器作为陵川渡的生辰礼物。 第48章 他在残雪幽径出来后,还因为雪盲当了几天瞎子,但是他认为这一切都值得。 哪怕是手上的冻疮都让他觉得这是心满意足的痛楚。 只是当时,陵川渡并未叫它破魔。 而是,唤它渊雪。 原来……竟连名字都换了么?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灵力,此刻又翻腾起来。 曾经他也会如此真挚地对待一个人,只是此人对此弃之敝履。 这个认知刺激得陆渊眼前眼前忽明忽暗,心脏敲得他太阳穴一阵疾跳。 他咽下几乎要冲出唇齿间的热血,略显阴郁道:“陵尊主……没想到还如此心善。” 陵川渡神色复杂,下意识握住破魔的剑柄。 ……刚刚那一刻,他口比心快的召来破魔。 原来……只要是相似的一张脸就可以让他方寸大乱。 两人未在言语,趁着双面佛哀嚎之际,一路急行至传经阁。 在他们身后,那散落漫天的光影碎片,又一次聚集。 法相脸上重新浮上欣喜若狂的笑意。 陆渊神情恹恹地靠在传经阁墙上,听着拆墙的声音临近,轻声说道:“好一个瓮中捉鳖。” 只不过他们是鳖。 传经阁里面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们惶恐茫然地挤成一片,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见到有两个人冲了进来,更是吓得人浪后涌,除了纷乱的脚步声,只能听见人群里粗重的喘气声。 “不要紧,不要紧,他们不是邪祟。”撞钟的小沙弥看见了陆渊,着急忙慌地喊了一句。他在精疲力竭之后,发现鸮人全都聚集到陆渊所在的偏殿,便又回传经阁想找人帮忙,结果外面直接一阵子地动山摇。 “发生什么事情了?!”终于有个人出了声。 一个女人抓着旁边人的胳膊,抖着声音说:“外面的怪物,我刚刚在窗户旁边看见了!它们还没走!” 他们一群人白天看见传经阁着火,啥都没想就直接往这边赶,一群人扑了看似很大,实则都在外围并无实质影响的火。在一群人好奇地找火源时,就看见了一群遮天蔽日的鸮挥舞着翅膀低飞而过。 一个男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开口道:“那个怪物长着人脸,但是……”他面部抽动了几下,“但是那个人是我见过的。” 穿着黑傧浅红色袈裟的僧人道:“施主所说的是何人?” 男人咬着牙说:“他是我同乡!我们是一起来参加燃灯佛圣诞的,结果一周前他人不见了,我一直以为是他家里有急事回去了,没想到他还在这里!只是变成了怪物!”男人鼓起勇气指着僧人喊道:“寂照寺里有邪祟!” 众人沸然,哭声骂声抱怨声夹杂着小孩的哭声,充斥在密闭的空间里。 僧人满头大汗地解释,其他人顿觉传经阁也不安全,竟有几个人想往闯。 路过门口时,陆渊冷冷地说:“出去可以,别拉着我们一起陪葬。” 只怕这些人一出去,那扇邪祟从外面打不开的大门,现在就直接变成了恭迎。 “那我们就在这等死吗!”着急出去的壮汉忍不住吼道。 陵川渡被吵得心烦意乱,他揉了揉额角,语气阴骘,“若你不喜欢等死,本座现在就让你过奈何桥。” “你!”壮汉抡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朝陵川渡头上招呼。 陵川渡眼睫轻敛,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涯下冰棱。 壮汉的胳膊瞬间扭成了不可思议的弧度,他连叫都做不到,倒退几步,脸色煞白地捧着手臂。 他的同伴大声疾呼,额头上的头巾随着他的动作,快绷不住堪堪将要掉落:“邪祟!你就是邪祟!” 陆渊:“……” 在陵川渡想把对方的胳膊也拧成麻花的时候,陆渊开口道:“我们是凤池宗弟子,来此查邪祟一事。” 头巾男瞅着陆渊精致苍白的脸,“你看着实在不像是凤池宗的仙师。” ……倒像是山中精怪,兰若寺的聂小倩,荒芜禅院的辛十四娘。 一想到这里也是寺庙,就更应景了。 头巾男防备害怕地看了一眼陵川渡,把后半句话咽下,“那你们查到什么了?” 陆渊沉默了一会,只是问道:“你们中谁是双面佛的信徒?” 人群里静了片刻,随即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一声盖过一声。 “谁?” “神佛总谱有这位吗?” “没有听过啊……” “是哪位佛祖的别称吗?” 陆渊目光阴沉,一点一点审视过人群,这一切的一切总该有个源头。 那尊邪佛一定是被一个人带进来的,而祂又一定与那个人有什么约定,导致像陆明珠这样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落入编织的美梦。 而这个源头隐藏在那么多人之间,鬼祟阴暗地凝视着他们。 外面的噪音似是止住了,也可能是守株待兔。 而殿内的声音却如滚水,密密麻麻的气泡喋喋不休地炸开、凝聚又炸开。 陵川渡捏了捏鼻梁,他眼皮轻耷,审视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忽而他笑了一下,看向陆渊,“哪有那么麻烦,都杀了不就好了。” 第25章 父母心 陵川渡说话并未刻意压低嗓音, 挤作一团的人纷纷惊恐又愤怒地瞪着他。 众人一时间无人吭声,他们被自称来自凤池宗仙师的言语所震惊。 第49章 印象中断蛟刺虎、见义必为的修真者,却明晃晃地要将铡刀放在他们这群弱者的脖子上。 终于有人回过味来,语调抖不成声却依旧坚持全力地说完一句话:“仙师枉顾性命, 滥杀无辜!这么做就不怕被天道谴责吗!” 此世间做有违天道之事的人, 都会被天道中下心煞。 煞气入灵台, 神识难再还。多数心煞之人结局都是失去意志,变成一个只知道发泄暴力的凶煞恶兽。 陵川渡扯了扯嘴角, 似乎想笑,不痛不痒地看向那人说道:“本座早已被天道厌恶。” 他缓慢按向自己的胸口, 森冷的笑意逐渐扩大。 早就有一把刀无形又决绝地插在了自己的胸口,他曾用这把刀亲手了却了陆渊的心跳。 生锈、腐烂、流脓,伤口在百余年里搅得他不得安生。 在一群紧张到极限的人看来,近在咫尺的陵川渡比门外的邪祟显得更为危险,他们大气不敢出,只能看着这尊杀神的目光慢条斯理地掠过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 无情狠戾的在挑选着合适的屠宰对象。 陵川渡猛地看向陆渊突然发问道:“你说如何?” 陆渊眼前几近发黑, 浑身忽冷忽热。 灵力冲刷着他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脉。 它们在咆哮在怒吼,想要突破陆渊身体的限制, 尽情叱咤喑呜。 这些暴走的灵力几乎将陆渊逼疯,他咬破自己的舌尖,温热的血液流入了唇齿之间。 他勉力保持清醒, 抬起眼皮撩了一眼陵川渡,没事人一样懒散笑道:“陵尊主说得有道理。” 当然是鬼扯。 他就算大喊你不要乱来啊, 第一个被祭天的可能就是他自己。 “你们根本不是凤池宗的人!” 说话的是一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她见陵川渡朝这边望来, 立刻将按住小孩的后脑勺扣在自己怀里,但她却没有后退一步。 纵使嘴唇青白,浑身抖若筛子,她也没有动一步。 陆渊眸光一沉,视线落在女人身上,“你看着有点眼熟。” 他懒洋洋地迈了几步,走到她跟前,俯下身来眼睛微眯打量着对方,“我是在哪见过你么?” 女人惶恐地跟他对视,跟陵川渡给她的那种来自性命上危机感不同,陆渊给他的压迫是一种上位者俯视的理所当然。 她咽了一口口水,说道:“你是陆鸢,我见过你。” 陆渊恍然大悟地抚掌,“你跟张姨娘是什么关系?” 面前的女人面部轮廓,眉眼走向跟陆明珠的母亲张姨娘有些神似。 女人只是抱紧了孩子不敢再吱声。 陵川渡目光不善地看着女人怀中的孩子,倏地说道:“阳火只余左肩火,一看便是早夭之相,你做了什么?” 陆渊垂眸看向她怀里不哭不闹的孩子,“可以给我看看么?” 女人这才倒退几步,防备地看着他。 陆渊无奈道:“你若不说出真相,你跟你孩子都活不了。”他侧了侧身,露出身后眉目狠决的陵川渡。 女人便道自己叫张兰茹,是张姨娘的远房亲戚。 半年前因为老家丈夫种植的茶园收成不好,过来投奔张姨娘。 陵川渡冷笑一声:“你过来可不是单纯因为这个原因吧。” 他耐心已经告急,几步闪身到张兰茹身前,手腕轻轻一带从她手中捞出了孩子。 张兰茹张着嘴愣了半天,支棱着臂弯傻站了半天,才大声哭喊道:“抢孩子了!” 传经阁里顿时乱作一团。 陆渊头痛欲裂:“你能不能循序渐进?” 陵川渡低沉冰冷道:“怎么?你还想跟她叙旧么?” 这世间,大部分父母见到这种场景都是目眦尽裂的,张兰茹慌里慌张地扑倒在陵川渡脚下,“我说!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陵川渡显然没有什么带孩子的经验,变扭地像夹着个物件似的,把小孩箍在自己怀里。 寻常小孩儿要是这种姿势,早就难受得闹起来了。 陵川渡觉得自己仿佛在尚能感受到热气的夏末,抱着一个发着寒气的冰块。 他面无表情将孩子还给张兰茹,嘴里说得话却叫人不寒而栗,“不仅是早夭之相,更像是已死之兆。” 这个孩子看着瘦弱不堪,面上一丝血色都无,黑色的瞳仁几近要占满整个眼眶,看起来可怖又诡异。 然而他只会呆愣愣地看着他们一群人。 但是他的鼻翼翕动,又是个活人。 陆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抱着孩子摊在地上女人,他已经猜到是什么了,“是你骗了……陆明珠,对么?” 张兰茹哽咽道:“我孩子他是个早产儿,生下来就被稳婆说活不过十天,但是他特别、特别的顽强。” 她的孩子挺过了一整个春夏秋冬。 那时候,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稳婆的话在她心里已经悄不可闻。 就在一个很寻常冬天,甚至是一个瑞雪频降的冬天。 她的孩子一病不起了。 希望破灭之后,就是更痛苦的坠落。 张兰茹的一颗心从九霄直堕入归墟,那种失重感让她苦不堪言,但是孩子每天都在死去一点,更让她魂不守舍。 听闻天都城寂照寺神佛灵验,她别孤身一人前来寂照寺。 第50章 一个人在寂照寺虔念佛焚香了几个月,但是从家里传来的却是一封封告示她孩子欲渐衰弱的噩耗书信。 一个夜晚,张兰茹终于爆发了。 她将怒气撒在了寂照寺的佛像上。 一斧一凿,劈得她大汗淋漓,劈得她泪如雨下。 那个晚上她死了一遍,但是又有人让她重获新生。 一个面容俊美的男人盘弄着手上小叶紫檀的佛珠,嘴角带着悲天悯人的笑容站在殿门口,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只要你做双面佛的信众。 我可以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男人的声音温和又带着蛊惑,未束的长发随着夜风在他肩头扬起,宛若天神而立。 张兰茹泪流满面,摇着头说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神佛。 男人双手合十,他说不必像你之前这样几个月的烧香拜佛,只需一日,我就能让你看见神迹。 但是,就像你焚香诵经一样,为显示你的虔诚,你也得做一件事情。 好一套诳人的话术。 在当时已经濒临崩溃的人面前,抛下一个立竿见影的诱惑。 陆渊捏了捏眉心,“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是不是连殿门都进不去?” 张兰茹噙着泪水,惊讶地点了点头,“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确实古怪得很,当时我们离得很远,他却一步也走近。” 好夸张的……修炼速度。 半年时间就从殿门都进不去的邪祟,变成了寂照寺的实控者。 陵川渡:“你答应他做什么事情了?” 张兰茹还是不习惯陵川渡咄咄逼人的语气,她瑟缩了一下,靠向陆渊那边,“那个人说我孩子是得了瘟疫,但是如果把这份病症平摊给五个人,孩子的瘟疫就会减轻。他让我收集别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他给的纸张上,烧在一个特定位置。” “我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五个人的生辰八字,按照他说的办法,烧掉了纸张,然后孩子他……真的变好了。” “他对我说,人有两具身体,一具阳身一具阴身。人没了阳身,可以靠心火植入到阴身中存活。他只是让我献祭了别人的阳身,将瘟疫均摊,而对他们的阴身不会有任何影响。” “但是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双面佛他说我孩子病得太厉害了,需要更多人的阳身。”张兰茹抓紧了自己的衣角,她想把自己的做法摘清,说得更加冠冕堂皇。 最终她发现自己做不到。 “所以我没有办法,我去找了唯一住在天都城的亲戚。更巧的是,陆明珠她也有心愿未了。” 张兰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所以我跟她说了双面佛的事情,还说我儿子的瘟疫就是他治好的,如果陆明珠能给我提供更多人的生辰八字,我可以替她引荐。所以我……” 陆渊忍无可忍打断了她的话,“所以你骗了陆明珠,又让陆明珠把陆府所有佣人的生辰八字告诉你,最后实现的却是你自己的愿望。” 张兰茹捂脸大声嚎啕:“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再看我的孩子死一次了!” “你可知这邪祟要的是什么?”陵川渡神情淡漠,端的是一幅事不关己的姿态。 世间生死循环,阴阳对立。人生时为阳身,死后踏过黄泉为阴身。 而这尊邪佛在阳世就让人生死分离。 分明是一个吞噬生气的怪物。 其余人早在陵川渡与张兰茹对峙的时候,静悄悄地后退到二楼,他们不清楚张兰茹在那又哭又叫什么东西。 陵川渡目光暗了一瞬,深深地看了张兰茹一眼,“真是多谢你给他的供奉,让他在短瞬之间实力大增,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法控制,甚至不需要你在额外做什么,他就已经可以随心所欲地诱惑来这的香客了。” “我没有听懂……”张兰茹已经六神无主,碎发狼狈地沾满了她的脸颊。 陆渊嘴角紧抿,似乎有些不悦,他头疼道:“那些长得似人非人的怪物,你也看到了,它们就是被吸食完生气的阳身。而你的孩子,日夜濡染在这种环境下,死气过甚,一脚已过鬼门关。” 屋内长明灯静兀地跳跃,窗上人影错乱。 传经阁外微弱的敲门声,此刻像极了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 门外传来了轻柔的嗓音,来人带着笑意缓缓说道:“阁内听上去热闹非常,可否让小僧也进去一观?” 第26章 破魔 张兰茹的脸色变得煞白, 她崩溃地捂住头,“就是他!这就是他的声音!” 若是按照志怪小说的发展,门内总会有个智商不高的倒霉蛋傻呵呵地去开门。 但这是现实,殿内现在所有人捂住自己的口鼻, 大气不敢出地瞪着门口。 偶尔有夜风吹过, 殿外窸窸窣窣的枝丫作响声音更为明显了。 陆渊倚在门口, 跟门口那个不知是什么幻化的邪祟只有一门之隔,他侧过头看着门上的投影, 饶有兴致地反手敲了敲门框。 门外的邪祟被他的举措搞得一愣,敲门的手举在空中停顿了半晌。 陆渊轻轻朝门口抬了抬下颌, 示意陵川渡过来,“你觉得门口是个什么东西?” “喜食人的生气,却又可以仿做人形。”陵川渡抿唇看着陆渊稍显轻佻的动作,但还下意识地走过去了,“是有一些邪祟可道人言,但是终究面目可憎, 与常人有异。” 第51章 陆渊状似亲密地拉住他的衣袖, 在须臾之间,他迅速将愣神的陵川渡拉至身侧,压低声线道:“如果他不是邪祟呢?” 陵川渡铁灰色的瞳孔微微放大, 他目光移向窗纸上的鬼影幢幢,他此时此刻也明白陆渊的意思了,“你是说……” 陆渊眼里划过一道锋刃般的光, “他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属实听上去又没什么道理, 一个普通人又何须活人的生气。 “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陆渊扬眉道,语气玩味但目光决绝。 陵川渡反手拽住他, “你疯了?” “他那么着急散了法相,化作人身来找到这,不是说我们躲在这里就万事大吉了。” 陆渊话音刚落,一只青白色的手指戳破殿门毫无征兆地袭来,直直捅穿几寸厚的门板。但对方指尖皮肤仿佛浸入沸水,毫无血色的皮肤瞬速便为焦黑色,滋滋啦啦地腾起袅袅白烟。 门外的双面佛顿了一下,接下来却是疾如闪电的咚咚几声! 他变指为掌,粗暴有效地将大门击破了几处缺口,室内宛若风卷碎雪般扬起被他捅穿的木碎。 “看来是要硬闯了。”陆渊一字一顿,每个人听到这句话心已沉入谷底。 他语罢看向张兰茹,“你替他烧那些生辰八字的地方在哪?!” 对方如此慌张急迫,怕得就是陆渊他们要把自己的法阵给掀了。 “就在这!”张兰茹见状也明白了个大概,她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脸上全是豆大的汗珠,眼尾布满了跟她年龄不符的纹路。 她睁大眼睛,指了指与传经阁后与之相邻的偏殿方向,“就是那边,一个天井下面!” 在她说话同时,大门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陵川渡飞快地做了决定,“你随她去把法阵毁了。” 来自门外的一掌打断了他的话,锐利如玄铁的气劲斩断了他额角旁的碎发。 陵川渡眉目间的戾气简直要遏制不住了,他脸色一沉道:“本座现在倒是想去会会他了。” 陆渊定定地看着陵川渡,倏而露出一个轻松的微笑,“那就仰仗陵尊主了,希望我能在尊主把秘境……破碎之前,把事情办妥。” 陵川渡没有再看陆渊一眼,大门轰然被推倒,人群宛若被狂风袭倒。 一时间鸮人唳泣,天空掀起巨大的涡流,尽是想要将众人席卷而入。 “破魔!”在夜雾中,陵川渡在逆风而行,他手中剑身已凝起蓝黑色的魔气,剑身颤抖,杀机迫近。 双面佛只是静立原地,他俊美不似活人的脸庞笑意愈甚,他伸出一指与剑尖相抵,两种暴雷般的力量瞬间将周围搅起一片涟漪。 陵川渡一剑未成,他不怒反笑,薄唇微扬,遗憾地说道:“看来……” “你是不想跟本座切磋几招了。” 双面佛似是感受到了危机,他双手合十,手腕上的小叶紫檀佛珠幽幽散发着棕红色的暗光,“施主何必如此心急,一切自有定数,天塌不惊,心若冰清。” 陵川渡冷哼一声,讥讽道:“满嘴佛教道义,不过伪佛一尊。”他手中陡然光芒大盛,魔气滔天,他神色冰冷,“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双面佛修长的眉峰微微拧起,面上却依旧温和有礼。他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便问道:“还有一位施主所在何处?”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陵川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手腕轻翻,破魔在夜色中划开一道半弧,人已如鬼魅般袭到对面面前。 双面佛急退几步,双手结印想挡住这破魔之剑呼啸而来的剑风。 他虽双手翻飞,已至残影,但腕间的佛珠仍被剑刃挑断,哗啦啦地散做满地的落珠。 “自作善恶业,自得苦乐果。诸多罪中,杀生为最,施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陵川渡被他的一席话给气乐了,“因果不饶人,怎么算你也得先死在我前面!” 双面佛像是叹了一口气,他阖上眼,黑色长发低垂,在夜幕中尽然显得有些悲悯,“既是如此,施主如此执迷不悟。” “……那便由吾来超度尔等。” 他席地而坐,在落座的一瞬间,大地剧烈地撼动着一切,那座弥天亘地的法相又一次显露在天际,鸮人在低空盘旋,翅膀掀起地面上的巨大砂石碎块。 陵川渡回首看了一眼传经阁,他不知道陆渊到底有没有找到双面佛蒂固在寂照寺的法阵。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相信陆渊。 ……相信。 一个对他来说显得那么遥远的词。 陵川渡脸色阴晴不定地掠过那座看起来如同山般巍峨的法相,四周时不时传来人群的哭泣声,山中呜哑风声,夜枭似哭非哭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在谱写一篇哀绝的挽歌。 而他独自一人笼罩在法相巨大的阴影之下,如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 心头突然涌起一股不知名的情绪。 陵川渡恍然回过神。 他不是都已经习惯了么? 习惯一个人舔舐伤痕,习惯一个人碌碌而活。 习惯在每一个未尽的黑暗里独坐至天明。 习惯回首不见……那个人。 他自嘲地发出一声轻笑,一缕细碎的乌发划过脸侧,让线条干净锋利的侧脸显得有些脆弱柔和。 破魔在掌中兀自铮鸣,刃如秋霜,透着森冷的寒意。 第52章 陵川渡紧握剑柄,眼底那仿佛从没出现的孤寂早已泯灭,又归于平静。 双面佛脸色却突变,法相像雾气凝成的虚影,越来越聚不成形,“你做了什么!” 陵川渡愣了一下后,眉头微皱,厉声道:“你眼瞎么?” 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干了什么你自己看不见吗? 虚影最终如萤火之辉,在破魔一击之下,再无凝聚可能。 双面佛再也端不起他那虚伪的笑脸,他立刻甩开陵川渡,朝着传经阁方向窜去,试要做最后拼死一搏。 陆渊刚刚扫清了此处的法阵,雕刻着宝相花的地砖下,密密匝匝地堆积着几十具尸身。 陆明珠的心脏追寻着她的阳身而去,只是无论它怎么努力,再也不能那具胸腔中重新跳动。 她的阳身已经在异变的开端,身上开始长出了绵密的绒毛。 【寻找陆明珠。1/1】 陆渊正敛着眉细细地挑着一些未燃尽的纸张碎片,只见碎片上微不可见地闪过一道流光。 他正准备拿起仔细看看,身后疾风骤起,雷鸣电闪间他不假思索地闪身一躲。 双面佛一击未成,站在原地喘着粗气,他长发缭乱,再也不见那副伪装的神佛模样。 陆渊呼吸微微一颤,他差点就被对方捅一个对穿。 双面佛阴冷地目光落在陆渊脸上,恨不得生啖其血肉,“不知好歹,那你便留在这吧!” 这是不是就叫恼羞成怒了? 纵然在这看起来生死存亡的时刻,陆渊还是不冷不热道:“你看起来心性未定,还需多加修身养性,才有机会位列神佛。” 对方冷笑道:“好啊。”双面佛面容扭曲直扑而来,怨怼之气燃烧掉他所有理智,“只怕你是没有机会见证了!” 陆渊手上此刻甚至连个称得上是武器东西都没有,他只得硬接下双面佛一掌。 掌风犀利几乎要将他的掌骨寸断,蛮横的气劲直接冲进了他的躯体。 气血翻涌,视野模糊,呼吸却灼热发烫。 这次不用系统啰嗦,他自己都能听见这具木傀儡的身体在发出脆弱的呼喊。 紧要关头,赶到的陵川渡将陆渊拉至身后,挥手一抬,落下一道防护结界。 身体早已到达了极限,他觉得眼前一直有一片黑雾遮蔽着视线。 陵川渡察觉到他的状态不对,在陆渊倒下的瞬间接住了他。 “你怎么样?” 陆渊低咳了一声,血水不可遏制地往外洇出。 陵川渡的手有些抖,但他还是从齿尖挤出一句话,“你到底怎么回事?” 他语气还带着点不耐烦,但仿佛只是为了掩盖他乱颤的睫毛和紧张无措不知道该放哪的双手。 陆渊很想说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 但是他看见陵川渡试图压制失控情绪的双眼和微微发颤的唇角,他刚想开口,但血液直直浸没到他的气管,令他一说话就是剧烈地咯血。 陆渊无力抗拒着那股可入骨髓的疲惫和困倦感。 糟糕。 ……这会好像骗不过他了。 意识终于被黑暗吞噬,恍惚中似乎听见了来自邪祟的最后一声哀嚎。 第27章 梦醒时 眼一闭一睁, 陆渊觉得自己又要去鬼门关走一趟了。 这何其短暂的一生,除了知道自己的死因稍显更糟心以外,没有任何好消息。 周边的环境开始缓慢缓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但是这熟悉的屋顶,这熟悉的阳光投射角度, 和……这熟悉的腿部麻木感。 以及脸黑的像锅底一样的林绛雪。 ……等等? 林绛雪? 陆渊:“好巧啊, 你不会也死了吧。” 林绛雪冷笑说道:“多希望你是个哑巴。真的。” 她简直要疯了, 几个时辰前她还在旧都调查昭武王一事,忙里偷空时看了一眼陆渊的情况。 结果就看见他的命灯那一簇光摇摇晃晃, 跟风中残烛似的,她心脏跟着那束光一起上上下下地跳着。 “你这具身体撑不了多久了。”林绛雪撩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她一夜未睡,脸色难看得很,“你现在还是先担忧自己吧。” 陆渊慢慢垂下了睫羽,沙哑疲惫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锤子!林绛雪忍了忍,但嘴角还是没止住抽了一下,她说道:“鹧鸪梦里面到底怎么回事?!” 陆渊:“?” 什么怎么回事? 林绛雪:“??” 你为什么迷茫地看着我?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一会, 林绛雪自暴自弃地坐在一边, 双手环胸一幅兴师问罪的样子,“鹧鸪梦不存在了。” 陆渊心里纳闷大于震惊,他开口急切地想说什么, 但随之即来的是几声闷咳。 他好不容易缓了下来,嗓音还是带着喑哑,“什么叫不存在了?” 林绛雪深吸一口气, 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幽幽地看着陆渊, “渡劫后期,盛怒之下, 倒山倾海,烜赫天动。”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 就是陵川渡当时心情应该不是很美好。 陆渊:“……” 林绛雪眼神怨念,配着她眼下的青黑,陆渊心虚地将目光移开。 “鹧鸪梦直接被你师弟给裂成个渣了。所以我们现在没人能再去,你最好告诉我已经查到了什么。” 第53章 “把我腿上那人挪个地。”陆渊过了片刻才开口说话,他被压得脚又凉又麻。 林绛雪快速眨着眼,她说着正事呢! 这个祖宗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啊! 她没好气地随手一挥将趴着的张茶福移到床尾。 陆渊缓了半天,等到林绛雪掐死他的心都有了,才不紧不慢地说:“西重山的寂照寺里有人想修道成佛。” 林绛雪:“?” 陆渊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林绛雪无语至极,“寂照寺一群佛修谁不想修道成佛?” 陆渊从善如流,“是我没解释到位,有一个人,姑且称他是个人吧。在寂照寺找了个新的修行方式。” “窃取信仰,吸食生气。” 林绛雪被他绕得七荤八素,她已经习惯陆渊想到哪说到哪的方式了,只能耐心地追问道:“姑且是个人又是什么说法?” “一具早该入轮回的阴身,靠着啮噬着别人的生气苟存于现世。” 林绛雪矢口否认:“不可能,除了像你这种因为有一缕神魂在世,所以尚且才能与现世有牵连,其他大部分人死了之后,都必将阳身心火离散,化为无意识的阴身转世投胎。” “可能。”陆渊目光古井不波,漆黑的眼里满是冰冷。 “昭武王。”林绛雪蓦然想到什么,她几乎是跟陆渊异口同声地说了一个名字。 陆渊一字一顿的启唇,声音凛冽,“昭武王的那些阴身鬼兵……可比鹧鸪梦的要多得多。” 林绛雪手指紧了紧,她坐不住了,在房里焦虑地来回踱步,“那瘟疫又是怎么回事?” “心火离散的阳身,被异化之后的样子。” 林绛雪隽美的脸庞皱成一团,她咬着下唇,粉色的唇色被抿得失了血色,“……所以你是说,当今的太子是心火离散了?!” 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本来旧都之事就未了,现在更糟糕的消息接踵而至。 “寂照寺十年前瘟疫频发的时候,确实发了一场山火,凤池宗当年还去搭救复建过。当时人没有救出来,几乎都死在那里。”林绛雪头疼地捏了捏额角,“现在想来,是有人毁尸灭迹。” 更麻烦的是那个人,在沉寂了十年之后,又一次开始采补活人的生气了。 林绛雪:“我只是替你暂时修补了一下身体,什么时候会再次崩溃我不好说,如果能拿到你那幅画上的神识碎片,我想你还能……” ……再活一段时日。 “现在这样算活着么?”陆渊直起上半身,他目光黯淡了几分,垂眸看向本该是手纹的地方,清晰地布满的几条黑线,他猛地握拳,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 林绛雪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语气平缓了下来,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不是单单为自己活着。” 她很难忘记从旧都赶回凤池宗的景象。 数根燃梦香生生折断,不知所措的弟子随着被掀翻的梦境齐齐醒来。 他们刚睁开眼就被强压在蛮横的修为之下,紊乱的魔气如狂流将凤池宗困顿其中,那即将半步登天入道的强悍恐怖气息无声地笼罩在山间林野。 林绛雪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她当机立断地前去陆渊的住所。 然而当她掠至庭院前时,她看见了一切暴乱的源头。 月华静默擦过肩,星阙照亮了他的面容。 众人皆说陵川渡罪大恶极,吓唬小孩均道他青面獠牙,茹毛饮血。 实际上他长身玉立,鹤骨松姿,高鼻深目,俊美无铸。 相较于陆渊压迫感十足的长相,只显疏然凛冽而非他师兄那般嚣张狠戾。 林绛雪浑身僵硬,一时间好的坏的想法一股脑冒了出来,她颤声问道:“怎么了?” 怎么那么快就从鹧鸪梦出来了? 怎么我感受不到鹧鸪梦的存在了? 陆渊他……怎么样了? 林绛雪不敢问得过于仔细,她甚至害怕陵川渡是来杀人灭口的。 陵川渡黑衣翻飞,他失神的眼睛终于聚起焦点,他缓慢地眨了眨,像是从噩梦中苏醒,“林绛雪?” 林绛雪大气不敢出,她焦急想进去看陆渊的情况,但是又不敢直接绕过这样的陵川渡,她硬着头皮嗯了一声。 她曾听说过陵川渡杀了已入半神的陆渊之后被天道不喜,种下心煞,模糊心智。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神志不清的陵川渡。 林绛雪手中已经凝起灵力,她眼含戒备,但面上不显,“陵尊主这是在做什么?” 她话音未落,就看见陵川渡几乎是惶然地抓住她的手腕,周围的魔气毫无章法地乱窜。 林绛雪手上的灵气如针如箭,锐利急速地朝着危险自动袭去。 陵川渡毫无痛感般地继续抓着林绛雪的手,他掌心已经浸满温热滑腻的血液,一时间血肉模糊。 他竟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血肉的苦楚。 林绛雪慌乱间卸了灵气,她看着毫无动静的屋内,心里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怎么了?” “救救他……”陵川渡表情模糊,眼神茫然,好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么说。 但他还是决绝地说道:“救他。” 陵川渡脸色煞白,他神识乱成一堆废墟碎砂,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进去。 否则他失控的力量会将屋子里的人瞬间绞杀。 第54章 为什么要救他呢…… 我认识他么? ……他是谁啊。 陵川渡目光又渐渐失去焦点,跟自己混沌的神志纠缠在一起。 他完全无法思考,但是他知道如果对方死了,自己会很疼。 比手上这种密密麻麻的痛要疼的多。 可是他为什么会知道? 就好像……好像他经历过这种能逼得人发疯的疼。 陵川渡踉跄了一下,微微喘息,鲜血把林绛雪雪白的衣袖染得一片猩红。 灰色的瞳孔失去了辉光,浮动上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嘴巴一开一合说了什么。 陵川渡身形微微晃动,终于因为暴走的灵力而精疲力竭倒在地上。 林绛雪眼眸陡然睁大,她认出了对方的口型。 求你…… 陵川渡对她说求她。 她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 林绛雪来不及照看昏过去的陵川渡,几步上前,推开门扉。 屋内寂静无声,连呼吸声也未曾听到。 她挥手召来烛火,照亮着这间不大的卧房。 燃梦香已经凭空折断,委屈地耷拉在香炉一旁。 床上老老实实地躺着一个人。 阖目的陆渊眉眼柔和,平日说话能让人跳脚的唇惨白如新雪。 林绛雪心惊胆战地看见陆渊的胸膛已经不再起伏。 他安静从容地躺在床上。 就像死了一样。 这个认知让林绛雪脑海中空荡振动,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嘴唇蠕动了几下,几乎是扑到床前。 她赶紧探住对方的脉搏,几经试探之下,才找到那几乎微不可查的脉搏。 那颗从旧都悬到凤池宗的心终于暂且放下。 “还好,万幸……”林绛雪喃喃地说道,“不然……” 不然…… 林绛雪看着袖上斑驳的血痕,心里却涌出一种别样的感觉。 那种感觉是怜悯。 第28章 息灾 林绛雪看着那张生死置身事外, 没有什么波澜的脸。 她心里莫名地不舒服。 陆渊面容苍白懒散,他斜斜地靠在床头,是不够端正的姿态,倒也显得随性。 只是周围发生的熙熙攘攘好似他无关, 他目光落在被褥上, 瞳孔却空无一物, 像个空荡的躯壳落在此处。 林绛雪突然想到了断线的风筝。 就像陆渊这般,晃晃悠悠地飘起, 跟这世间没有任何联系,下一秒也不知道往何处去。 “你知不知道, 昨天你师弟……”林绛雪有种想告状的欲望,她昨晚就有口恶气一直憋在心头。 男人脸上多了一抹鲜活,神色变得生动起来。 那一刻,风筝那头被人紧紧抓住了,于是他又回到了人间。 陆渊眉峰微不可查地扬了一下,“他干什么了?” 林绛雪:“他想掀了我的凤池宗。” “噢。”陆渊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林绛雪抿了口已经凉了的茶, 试图浇灭自己的火气。 “你跟我说这个, 我也没办法。”陆渊神情无辜地望向林绛雪,“你之前说的,他现在让我两只手也打不过他。” 在林绛雪想揍他之前, 他还是很诚挚地说道:“但终归还是要多谢林宗主救命之恩的。” “不用谢。”林绛雪艰难扯出一个笑,“如果你下次在作死之前,能先想想我就更好了。” 陆渊话题一转, 回到了寂照寺,“我在寂照寺那位邪修的法阵里看到了息灾。” 传闻孔雀明王一头四臂, 为菩萨形,驾孔雀。手持四物, 其中一物为孔雀羽,表息灾。 寂照寺的传经阁那小小一方天井中,数不清的红线凌乱却有序绑在四座风生兽雕塑上,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蛛网,上面零散的飘洒着一些未燃尽的纸张碎屑。 据闻风生兽死后张其口,遇风须臾便可复活。 那邪修倒是怕死得很,陆渊想到此处嘴角似有一抹讥诮的笑意。 “邪修曾诱骗一女子为他采集生气,给她用来书写生辰八字的纸张并非一般的白麻纸,当然也不是什么团花笺。”陆渊细细地抚过手心的裂纹,旋即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绛雪,“那些纸张里面夹杂了孔雀羽,即使在夜深之下,也流光溢彩,粲然非常,漂亮的紧。” 林绛雪直接灌了一口凉茶,感觉自己的焦虑是浇不灭了。 “你没看错?”她这会是真的慌了神,“可是那息灾是皇家特藏啊!” 陆渊看不出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只是说道:“看来,是皇室里有人想要……太子的命。” “到底是谁?”林绛雪脑海中闪过无数人选,她放下茶盏,眼里惊疑不定,“总不能真的是昭武王魂兮归来了吧。” “若不是有此物息灾,那人屠戮万千,暴行肆虐。早就该被天道察觉。”陆渊又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懒洋洋地陈述着事实。 陆渊唇色淡薄,不笑得时候显得格外生人勿进,“昭武王韩世照,你对他了解多少?” 林绛雪坦言道:“话本里面了解的,霜简书局发行的套书《世照大胤》,说他名字起名是想朗日世代映照大胤,最终因为看不下胤哀帝荒淫无度,才起兵造反,是一位枭雄。” 韩世照死于五百余年前,见过他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变成靠闭关打坐才能续命的老古董了,见上一面等于让人家送死。 第55章 当年霜简书局靠着这本书画同文的系列人物传记,赚出一个很让别的书局眼红的流水。 所以世人对昭武王的印象大多来自这个流传度很广的话本,虽然战起百姓苦,但介于胤哀帝太过荒唐,真正苛责昭武王的人是少数。 “你在旧都查出来了什么?” 林绛雪闻言叹了一口气,“旧都感觉就是个圈套,临安镇聻变之事变成了一个死局。设局者心思缜密,没有一点破绽。” 毕竟在这貌似激烈焦灼的刀光剑影之下,只留下一群靠着推翻胤朝信念而活的鬼兵。 没有证人,“凶手”还不是能沟通交流的活人。 “啊,对了。你在鹧鸪梦里遇到陵川渡了么?”林绛雪想起来了什么。 她问道:“我给你的诉衷声,你有没有用上?” 林绛雪等了半天没等来回答,她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陆渊的神色,对方漆黑的眼底满是冷漠和寂寥。 陆渊的表情异常平静,但林绛雪却觉得这像极了沸烈熔浆上的一层薄冰,一点点刺激就要破冰而出,焚烧殆尽。 “诉衷声么?”陆渊面色带了几分阴晦,突然他缓缓地笑了起来,“好用的很。” 林绛雪:“……” 好像大概明白鹧鸪梦里面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事情了。 她有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问了。 “我竟是不知道。”陆渊嘴角的弧度慢慢消失了,“他那么想要我的命。” 林绛雪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陆渊说得那么笃定,她甚至以为昨天看到的陵川渡是她做的一场梦。 窒息,迷惘,痛苦,像困兽在笼中撞得头破血流。那种滔天的绝望差点让她溺死在粘稠的气息中。 林绛雪默默捂住下半张脸,双眼瞅着天花板,哼哼唧唧地说:“咳咳,我觉得吧,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说真的,她很匪夷所思。 虽然这对师兄弟一直很让她莫名其妙。 当年他们三人因同在晧天共事,所以林绛雪对他俩的情况略知一二。 规行矩止对陆渊来说就是天方夜谭,虽然他看起来行事有点不着调,但所有任务他又都能给办妥。 陵川渡则是陆渊完全的相反面,他墨守成规,心思缜密,总是对陆渊不按计划行事而感到愠怒。 两人互不对付,但是偏偏他们又从不分开。 像两根反方向生长的地锦草,却非要固执地要纠缠在一起,想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 但是就像互相依靠的藤本,一根死了,另一个就萎顿了,是活不下去的。 “虽然我确实对陵川渡有意见。”林绛雪皱了皱鼻子。 她对当时陵川渡得知自己是他未婚妻时,那个谢绝的表情记忆犹新,“但是说实话,他不可能杀你。” 陆渊闻言眼睑抽动了一下,随即疲惫地阖上眼,半晌才吐出几个字:“他承认了。” 林绛雪从椅子上吓得起立,“不可能!”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惊得陆渊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林绛雪不敢观察着陆渊的表情,她偏着头轻声道:“你想想,杀你这件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你知道我忘了些事情。”陆渊忽然道:“我尚不清楚忘记的事情是不是跟他杀我有关。” 曾几何时,他认为两人虽秉性相去甚远,但是他完全信任对方。 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如兄弟。他视陵川渡为自己的亲人,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忧虑,愤懑,成功亦或失败。 只要他开口,没有什么是自己不能给的,财富,地位,权利,只要他有,他愿意与之分享。 可惜……最终却迎来了那剜心刮骨的一刀。 他伸手按住那根本不存在的伤口,伤口撕裂般的疼和久不能愈的痒刺激得他烦躁不已。 陆渊虽然不想启齿,但终究还是问了,“他人呢?” 林绛雪被陆渊突然问得一个激灵,她东张西望,东扯西扯,最后憋出一句,“他回百域魔疆了。” 陆渊甚至没看林绛雪一眼,他冷漠道:“说实话。” 末了,他补充道:“你没什么撒谎天赋。” 林绛雪打了个哈哈,试图用很轻松地语气说道:“他神识紊乱,灵力暴走,但是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事!” 神识紊乱,灵力暴走,单独拿一个出来就是要人命的差池。 陆渊黑曜石般的眸子露出怒意,但不是对着林绛雪的,“渡劫后期,会犯这种低级错误,修为都让狗吃了么?” “哈哈。”林绛雪干笑两声,“这不是现在没事了嘛。” 你昨天情况比他严重多了! 你这个极其双标的可恶之人! 林绛雪内心暗戳戳地怒骂。 “要是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林绛雪想到自己的工作任务量就很绝望,她再三叮嘱,“至于你,先稳住身体,别把自己又整的就剩一口气了。” 她这次走得匆忙,甚至忘记把陷入沉睡的张茶福给弄醒。 陆渊阴晴不定地看了一眼躺在塌尾,睡得昏天黑地的张茶福。 除了息灾,其实他还有件事情没有跟林绛雪说。 在暗潮涌动的寂照寺,他挨个敲碎风生兽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紧张,话就特别多,搂着孩子的张兰茹问他:“你是去凤池宗了么?” 第56章 “嗯。”陆渊倒也不算骗她。 “凤池宗的仙师,是不是能有办法救救我的孩子?”张兰茹眼里燃起希望的光。 陆渊瞥了她一眼,这一看让他眉头一拧。 女人干枯瘦削的脸上竟然开始长出褐白色的羽毛,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说服自己,“在凤池宗里如果有仙师的照顾,邪祟就进不得他身了是不是?” 她怀里面色青白的孩子,默默地抚摸着他母亲脸上的翅羽。 张兰茹苦笑一声,“我实在找不到双面佛要的那么多八字,所以最后一个我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的孩子天资平庸,凤池宗不会收他的。”陆渊冷静残忍地说道:“你要是死了,世上没有人会比你更关心他了,所以不要放弃,尽可能的活着吧。” 陆渊手上的动作不停,红线死死纠缠在一起,上面重重折叠在一起的纸张却无风自燃。 “我的八字看样子已经烧掉了。”张兰茹急速地衰败着,浑浊的眼里一簇光却越来越亮,“你可以带他去凤池宗么?” “之前我说家中茶园收成不好也是假的。”她的目光投向天边,仿佛越过无数千峰万壑,来到她与丈夫经营的那山头一片茶园,“我的孩子出生在春季茶芽肥硕,色泽翠绿的时候,他诞生的那一刻,我不指望他能光前裕后、显亲扬名。” 张兰茹最后摸了摸孩子的头发,猛地发出一声尖啸,锋利的勾爪从她娇小的手掌中翻出,她用人声说道:“我只希望他日后什么都不知道,无忧无虑的活下去,有一处福地能让他安然无事就好了。” 她毅然决然地抛下了孩子,扭头冲进云霄,凭借着最后的理智阻拦撞上焦急愤怒而来的双面佛。 只是须臾,就被赫然暴怒的双面佛炸成一团血肉之花。 舐犊情深,但她像极了鸤鸠,卵产于别的鸟巢中为它孵化,为了自己的孩子出世,而将寄主的孩子残忍谋杀。 陆渊感到被褥轻微被拉扯移动。 张茶福揉了揉眼睛爬了起来,又是熟悉的话语脱口而出,“啊!陆师兄你醒了!” 他眼里没有烦恼,没有担忧,只有他母亲祈祷的无思无虑,无挂无碍。 第29章 凤池 凤池宗后山泉眼众多, 据传曾有凤皇来仪,休憩于此。 现在已经变成凤池宗弟子……绝佳的泡温泉场所。 在林绛雪的威逼没有利诱下,所以陆渊每日被迫在这里泡上一会这个据说灵力充沛的温泉。 温泉上方的袅袅水汽遮住了陆渊的表情,疲惫不堪神经在温水的滋润下逐渐放松, 他把湿热的毛巾敷在自己眼部, 修长的胳膊随意地搭在温泉池沿上, 享受着这片刻的宁静。 系统得意叉腰:【请感谢我吧,我替你解了燃眉之急!】 陆渊的表情被遮掩, 淡淡说道:“我没死应该是因为你吧。” 他清楚在鹧鸪梦里自己身体破败的情况,绝对不是林绛雪一己之力能修复的程度。 系统骄傲挺胸:【对啊, 你完成了支线任务之后,主线任务诛杀双面佛虽然不是你完成的,但是依旧给你结算了任务积分。】 【我当时给你狂加血条啊!结果上头判我没有经过宿主同意乱加积分,以为我中病毒了,给我一顿代码杀毒,把我关到现在才放出来。】 陆渊露出的唇角扬起弧度, “那真是多谢了。” 系统受宠如惊地慢慢飘下来, 它突然觉得宿主现在变得好说话多了:【现在主线任务是接一份晧天仙盟的任务委托。】 陆渊听完,有些迟疑地在汤池中换了另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经过之前的一些试探,发现这个系统判断任务完成情况, 会出现误判情况。 比如上辈子做的一件事情,它会因为神魂是同一个人,而会错误地认为是现在完成的。 系统:【这份委托函要求是玄阶丙等。】 陆渊:…… 晧天仙盟的委托任务, 根据难度判定会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级别,而每个级别又会细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 他这会知道为什么系统没有判定他完成任务了。 因为以前陆渊最低接过的委托任务评定在地阶, 这还是在他年少的时候。 成为首座之后,他就没有见过晧天分配给他天阶以下的委托函。 系统看着沉默得像是睡着的陆渊, 心中悲愤;【不要啊不要啊,你是看不见自己的人物面板,你的血条是有个debuff的!一直在掉血,你懂么?!】 【你不完成任务就只有死路一条!】 陆渊嫌它聒噪,趁它不注意一把捞住它按进水里,“压力不要这么大,来泡泡温泉,挺解压的。” 系统被糊了一脸热水,看着连脸上毛巾都没掀开的陆渊,正慢悠悠地舀起一瓢水慢慢朝着自己肩头浇下。 它安慰自己没事哒,没~事~哒~ 宿主一定是心里有数,才会那么放松! “哎,你在鹧鸪梦里面有没有找到什么机缘啊?”临近的温泉里面挤着几个年轻人。 “进去之后你猜怎么着,我附身在一个刚满月的婴儿身上,我但凡开口说一个字,估计奶娘就要吓得把我失手扔地上。”他语气倒是听不出来多遗憾。 “我享福了,到一皇亲国戚身上去了,就是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哪也去不了!” “但是鹧鸪梦是不是突然之间就塌了?” 第57章 几人静了一会,才有人说:“是有人破了当年瘟疫源头么?” 某个人干笑几声,“总不能是有人把鹧鸪梦给霍霍没了吧。” 没人应和他的笑声,“从鹧鸪梦醒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感受到一股很恐怖的威压,和鹧鸪梦破碎的那种感觉如出一辙。” “好了好了,竟说这些吓人的话,我泡个温泉都觉得冷了,走吧。” 几个人急急忙忙地推搡着走了。 陆渊懒洋洋地拿下脸上的毛巾,旁边的对话他自然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只是不知道那个双面佛到底是怎么招惹陵川渡了,竟是让他一怒之下把鹧鸪梦给捏碎了。 他正欲起身,就见涟漪一圈圈荡了过来。 有人踏入了跟他同一个池子。 隔着氤氲的水汽,依旧能感觉到对方视线如芒刺般投向自己。 这种审视的目光令他极不舒服,他搁置在池岸的小臂上隆起一层薄薄的肌肉纹理。 陆渊微微拨动了一下池水,随着水汽被风稍微吹散了一下,他看见了那张有些眼熟的傩面。 他蹙了下眉,想起来了。去鹧鸪梦前,在凤池宗演武场给弟子散发燃梦香的时候,他曾见过这个人。 当时他就觉得这个男人不论是举止还是身上散发的阴郁气息与凤池宗格格不入。 陆渊声音里含着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森悚的傩面,“兄台那么看着我,是有什么事么?” 对方好像是被他突然出声吓到了一般,身体一僵,不自然地抚摸上自己那张可怖的鬼面,“我……” 他似乎是不善于撒谎,哪怕是隔着面具,陆渊也能感受到他的慌乱。 “我想借你木瓢一用。”男人声音越来越低。 陆渊几乎被这个拙劣的理由逗乐了,“原来是这个事啊,兄台刚刚那么盯着我……” 他故意压低嗓音道:“我还以为你想吃了我呢。” 对面一窒,转瞬而来的是剧烈又慌张的低咳。 陆渊反倒是一愣,他只是随口的试探,但没想到对方反应那么大。 他将木瓢递给男人,虽然他臂展颀长,但是他们中间依旧隔着几米的距离。 对方完全忘记施个法术就能把木瓢接过去了,他内心仿佛做了一下斗争,才举步维艰地缓缓朝陆渊这边挪过来。 在离陆渊不远不近的距离时,他停了下来朝陆渊伸出手。 陆渊垂眸看向对方白如胎瓷的指尖,被温泉染出柔软的粉色。 而指尖的主人却宛若被热气熏到了眼睛一般,闭起眼睛瑟缩着往前摸索,面具下他眼皮不安地抖动着。 陆渊只好手臂往前伸了伸,凑到傩面人面前。 当他碰到对方手臂的时候,男人却像被火燎了般惊恐地缩了回去。 木瓢扑通一声落在水面上,晃晃悠悠地转了几圈。 陆渊被对方的举措弄得无奈至极,便抓住对方的手腕,硬生生地把东西塞给他,语气冷硬道:“拿稳了。” 男人的胸膛剧烈地起伏几下,水珠顺着他苍白的肌肤缓缓落下融入水面。 陆渊看着对方这相当可疑的姿态,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 在修真界,修士挑选伴侣性别不忌,大多只是看灵力是否相冲,修为能否匹配,长相是否顺眼。 所以有的修士并不选择结契,只是单纯找个双修的道侣,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陆渊将池边叠放的衣服随手裹在身上,湿润的水汽让白色的里衣紧紧贴在他的肩胛骨上,隆起的背部肌肉线条利落。 他手上慢条斯理地整理里衣,眼睛却死死地盯着对方,只见对面的人不安地偏过头,白皙的手指焦灼地搅着自己的乌发。 陆渊随手抹了一下额发上抖落到脸上的水珠,状似无意般地没头没尾说了一句,“我不喜欢男人。” 对方好似恼羞成怒了一般,转头怒斥他,“我才不是……!” 他目光落在陆渊还没收拢好衣服的胸口,又深吸一口气转了回去。 陆渊扬眉,神色愉悦,“我也没说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对方声音磕绊,“你误会了。” 陆渊故作茫然道:“我误会什么了?”他收拾好就要走了,好像故意的一样,他露出情绪不明的笑,“木瓢就不用还给我了。” 他无视了男人发泄般的把木瓢捏成碎片,长腿迈了几步,出了这片温泉池。 系统:【什么情况?】 它好像吃了一个瓜,又好像没有吃到。 两边演员都很含蓄,说话也很云里雾里。 陆渊摸了摸系统的脑袋,有种养了条狗的错觉:“要学会拒绝懂么?” 拒绝什么?什么拒绝? 系统脑子冒泡了,赶紧联系了一下上下文,【你是说他喜欢你?】 陆渊表情严肃地搓狗头,“在你不能给对方回应前,要会拒绝。” 系统挣脱开来,哈哈狂笑:【这世界上总有一种错觉,就是别人喜欢我,哈哈哈哈哈。】 陆渊完全不在意系统的嘲笑,“刚刚递给他东西的时候,摸到了他的脉搏。跳得很紊乱。” 他的意思很简单,对方实在过于慌张,导致命门都暴露给别人。 脉搏那么快而乱,不是看到仇人就是遇到情人。 作为曾经绝对的天下第一人,陆渊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故作清冷的,或是直白炙热的。 第58章 但是这种喜欢很难说没有跟别的东西挂钩。 陆渊喜欢纯粹的东西。 就像陵川渡的瞳仁,他觉得像极了灰色的水胆玛瑙。 看着珞珞如石,轻眨汩汩有声。 只是可惜……他也是看走了眼。 系统看着宿主突然周围气压变得很低,以为是自己嘴了一下对方的自尊心。 开始猛猛吹捧对方,【当然宿主是不存在错觉的,宿主丰神俊朗,玉质金相。喜欢上你简直跟喝水一样简单啊!】 【是有些人欣赏不到陆首座的颜值和实力吗?没关系,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家都是在不停的相遇和分别的过程里找到真正志同道合的人,祝这些人未来一切都好,没品味的东西们。】 陆渊捂住耳朵,脸色更黑了:“你可以消停会么?” 他真的很希望系统是个哑巴。 陆渊离开后的汤池好似气温骤降一般,水面上浮起碎冰。 戴着傩面的男人懊恼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双铁灰色的眸子。 陵川渡怔怔地碾碎漂流碰到他手背的浮冰。 他可以确定陆渊绝对和陆灵越有关系。 这个男人在鹧鸪梦里就完全没有掩饰,他一开始以为是对方在装腔作势,但那习惯使然的上位者姿态和说话方式,并不是普通人可以假装的。 特别是林绛雪对他根本不是一般弟子的关心。 陵川渡收回了刚刚失控的灵力,温水又一次缓缓流动起来。 是你么…… 他眼里聚起一团薄雾,慢慢放松身体,沉入池底。 乌发飘涣于水面,宛若凄艳的水鬼。 第30章 委托 陆渊对系统分配的任务并不在意, 但是他不想再给林绛雪增添多余的负担。 晧天仙盟在每个能排上号的宗门都设置了分配委托的办事处。 就像当时萧景春赶去临安镇,就是在白玉京接受了求救信件后,根据内部分析产生的一份委托函,只是情报系统误判了这份任务的难易程度。 但是陆渊接委托函的时候, 遇到了出乎意料的麻烦。 “抱歉, 你的修为目前在筑基期, 按照规定接取玄阶任务至少需要金丹期。”任务委托处的执事摆着一张客套生疏的脸,面前飘着一份金色的卷轴, 他语气很是礼貌,但是眼里却是掩饰不住的鄙夷, “你现在的修为根本拿不动这份函书。” 陆渊:…… 他从未想过这种被拒的理由。 所以一时也沉默地驻足在原地。 系统:【看到没,临时抱佛脚就是这样的。不如我们挑选几个支线任务做做呢?】 【比如这个:刷一下风从阁虞昭月的好感度,英雄救美伴月台的白无许……】 它洋洋洒洒报出十来个修士的名字,男女都有,门派更是跨越大江南北。 作为一个标准的爽文系统,它还有个三俗的开后宫加分判定。 陆渊皱眉, 直白地说:“一个也不认识。” 系统解释:【这些是近期名姝榜和雅士榜上名列前茅的人物, 具是韶颜芳年,都还在水灵灵的年纪呢。】 它说完就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卧槽,怎么自己说话那么像个老鸨?! ……都怪宿主, 害得它变成了一个旁门歪道的推销员。 陆渊眉头拧得更紧了,眼里满是你这个系统看起来也不是很正经。 系统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埋地里,就听到有人解救的声音, 在它耳里仿若天籁。 “陆师兄?这是在接任务?”沈循安歪着头打量了几眼,才确定这是他那个不值一顾的陆师兄。 陆渊眼里一亮, 看得沈循安后退一步,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师兄的眼神就像久旱逢甘霖的人。 不, 倒也没有那么夸张。 但是就有一种你来都来了,正好帮我个忙的欣慰神色。 陆渊一把拽住沈循安的胳膊,他黑色的眼睛灿若星辰,“你来的正好。” 不祥的预感逐渐化为实感的沈循安:“陆师兄是要接玄阶任务么?”他不妙地看见接待修士面前漂浮着一份玄阶的委托函书。 陆渊缓慢点头。 沈循安嘴角僵硬地抬起,“陆师兄不会是想……” “不是我想,是这个破烂规定它想的。”陆渊坦然地把锅扣给别人。 被莫名指责规矩垃圾的接待执事脸色更不耐烦了,“我已经说过了,你修为未达金丹期,不能接受这份委托函。” 陆渊没有理会对方不好的态度,他摸了摸下巴,脸上浮现出一个有点狡黠的笑。 他对沈循安说道:“你本来也是来接委托的吧,我绝不会你拖后腿,你只要在这个委托函上挂个我的名字就好了。” 系统警觉:【你是不是又又又想卡bug!】 陆渊:“这样不可以么?” 系统:好像也不是不行…… 沈循安狐疑地又看了一遍陆渊的表情,上次他也是说到临安镇就是因为好奇,跟着去看看秘境的,绝不干别的。 结果一个没注意就跑去人家百域魔疆的地盘,还招惹了一个不能惹的人物。 他犹犹豫豫地想打开委托函书,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不是又跟萧景春有关系。 沈循安手指还未触碰到这份函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他眼前夺下了这张委托函。 陆渊看见沈循安态度软化,本来眼睛是含着笑的,现在慢慢添上了几分冷意。 第59章 又是这个带着鬼面的男人。 那股在风池宗后山温泉里的潮湿感好像被带到了这里。 气氛变得粘滞微妙起来,不明所以的沈循安抬起头,“道友也想接这份委托么?” 面前的男人比他高了半个头,对方微微颔首,不知道是不是正在面具后面仔细地观察着他。 仿佛被窥探的感觉让沈循安有股说不上来的不安和悚然。 系统看见陆渊的气息变化,以为他会劈手抢走对方手上的函书。 谁料陆渊只是将沈循安扯回自己的身后,他眉目舒展,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客气,“你需要接任务的话,这边多的是。” 他表现的疏离又冷漠,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对方。 沈循安从陆渊身后探出个头,陆渊身量极高,他需踮起脚才能从肩膀上看见那个奇怪的鬼面人。 他修为比陆渊高一个台阶,怎么看都该他上前一步将陆渊护在身后。 但是陆渊的动作太果断也太顺手了,好像他那么做都是理所当然的。 系统不解问道:【你怎么那么紧张?又不是第一次见他。】 陆渊面上不显,心情却是实打实的不好,“这个人身上一直有股很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他拼命在抑制的压迫感。” 当时在汤池,因为对方奇怪的羞赧举措让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些。 但是现在这个人像一只雄狮在暗处俯视逡巡自己的领地,虽然极力掩藏自己的存在,但那种难以忽略的审视让人背后发凉。 绝对不是普通人,但也很难就因此判断对方不是善类。 也不能就因为对方抢走委托,就说他跟自己作对。 他对于这个人,着实有点难以看穿。 系统恍然大悟,【所以很可能你不是他一见钟情的对象,是他相见恨晚的仇人啊!】 什么滥用成语的现场! 陆渊额头青筋跳了几下,凤池宗里怎么会出现这种行径堪称可疑的人? 难道是他死的太久了,修真界通通向魔修看齐了? 陵川渡看见陆渊明显维护沈循安的动作,那份函书在他手中捏出割裂般的皱褶。 他突然想起在鹧鸪梦里,陆渊在梦里是曾经喊过……沈循安的。 有种隐秘的酸涩漫延上唇齿间,他喉咙干涩,声音变得沙哑:“你想要这份函书么?” 听起来像极了挑衅。 陆渊并非能忍的人,但是他觉得对方的寻隙有可能是……因为之前在汤池落了人家的面子。 所以他站在原地,第一次反思自己说话是不是太直了。 陆渊迟疑了一下,试探道:“那你能还给我么?” 因为这份委托函书恰恰是最后一份玄阶丙等的。 陵川渡答非所问道:“他是你师弟么?” 陆渊脑中反复确认了几遍对方的问题,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一眼同样很迷惘的沈循安,他唇角动了动,但是没有说一个字。 搞不清楚情况的沈循安从陆渊身后冒出来,蹙起眉毛,语气也变得不善起来,“你这人好生奇怪。不讲先来后到的道理就算了,别人好好跟你商量,你却扯东扯西。” 但他长得秀气可爱,所以此时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让人感受不到害怕,倒觉得他是在闹小脾气。 沈循安见陵川渡不理他,火气也上来了,抬手隔空就要取走对方手中的函书。 陵川渡下意识手上加了点力气,委托书在两人手中发出脆弱的哀鸣。 陆渊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够了。” 他指节抵住太阳穴,慢条斯理地按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够了。” 陵川渡知道陆渊的这种表情是什么意思。 ——他生气了。 陆渊嘴角甚至还带着笑,但陵川渡就是知道他发怒了。 现在平静的氛围就在一处极限上,稍有偏差就走上另一端。 陆渊眉尾轻抬,戾气瞬间漫了上来,他声音没有温度,“你是对我……有意见么?” 陵川渡心口被猛地攥住,他看着站得很近的两个人,突然觉得难堪又狼狈。 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说。 感觉自己可笑又可悲,像只走失的小狗可怜巴巴地等待主人带他回去。 可是他不是迷路,他是被遗弃了。 而抛弃他的人已经有了新的小猫,无暇的,昳丽的,年轻又带着鲜见的天真。 陵川渡眼眶微微发红,他几乎想指责陆渊是个骗子。 是你说过的啊,你说过你只有我一个师弟。 但这种话他说不出口,十分的幼稚、不理智且像极了无理取闹。 在悄无声息又无休止的念头里,陵川渡惶然发现自己已经默认眼前的人就是陆灵越。 陆渊沉默了一会,他本来是有点不悦的,因为如果这份函书被抢走,他不知道还需要多久才能等到下一个符合任务要求的委托。 但是他就随口说了几句话,为什么对方就一副乖乖挨训的样子? 掌心伤口处的黑线带着脉搏跳动让他有些心绪不宁。 陆渊思索片刻,决定再给对方一次机会,他耐着性子说道:“那要怎么样才能给我?” “你同我一起去。”对方固执地轻轻抬着下颌,露出弧线优美修长的脖颈,好似这样他的骄傲就没有丢盔卸甲。 第60章 在陆渊看来,对方更像是引颈就戮的羔羊。 将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他。 陆渊眉眼阴沉,半晌目光从对方光洁的脖颈处移开,他垂下眼睫,笑着说:“好啊。” “接下来,就请多指教了。” 第31章 宵禁 天都城夜色渐浓, 许是近日祸端频出,人心惶惶,路上行人均是行色匆匆。 待太阳快落山时,摊贩也匆匆收摊, 竟是一刻也不愿在外久留。 等到巡夜的老李打落更, 就发现街道上就只剩散散落落的乞丐了。不巧的是今晚跟他同组的搭档就因病告假, 导致他不得不一人打更。 想着近来听说的一些传闻,他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往日里手中轻巧的铜锣, 现在变得有些沉重冰冷。 老李裹紧衣服,高声喊道:“鸣锣通知, 关好门窗,小心火烛!” 他喊完又怕自己惊扰了什么,做贼似的东张西望了一下。 看见远处一片波光粼粼,老李意识到自己快到天都城中心了。 天都城中有一处湖泊名为小镜湖。此湖静谧幽深,水波不惊宛若镜面。 老李经过小镜湖时,更觉得夜里寒气逼人, 想着以后出门一定要看黄历, 不行也告个假算了。 湖岸支棱着几只光秃秃的树干,湖面还是一如既往的看不到一丝涟漪,晚上看起来像只乌泱泱的巨口。 老李瞥了一眼, 正当他将目光移开的时候,他注意到湖面出现了一点波动。 他安慰自己道:“也许是水黾之类的东西呢。”虽然他知道这个天气,这些个蚊虫已经很少见了。 但如果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那未知的东西往往更容易给人带来恐惧。 更夫下定决心还是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抓着岸边的树干,一手举起灯笼仔细辨认, 那处波动带起更大的涟漪向周围一圈圈涌动。 这看上去不像是飞虫停驻在湖面上带起的水纹。 更像是……下面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水面…… 老李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来不及了。烛火透过灯罩, 那一点朦胧的光,照出了一张惨白发胀的脸。 已经浑浊无光的眼珠子依旧死死地瞪着来人。 更夫眼前阵阵发黑,灯笼一抖落在岸边滚了下去,光亮彻底灭了。 他连滚带爬地拎起铜锣,惊恐无比地大喊道:“死人了!死人了!” “水鬼又来索命了!!” ****** 天刚蒙蒙亮,天都城外,迎来了一行人。 几个人互相一个字没说,沉闷诡异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陆渊站在其他两个人中间,泾渭分明。 本来他一个人来就可以的事情,莫名变成了三人同行。 沈循安眨了眨杏眼,惊喜地指了指前面,“我们到天都城了,不如先找个歇脚的地方吧。” 他说话时没有朝陵川渡看去一眼,只是征询了陆渊的意见。 陆渊能明显感到身旁两侧不同的氛围,一边谨慎戒备,一边气压极低。 他夹在中间,压抑窒息。 陆渊嗯了一声,再一次试图商量,“你要不先回去吧,一个玄阶的任务不需要那么多人。” 沈循安也同样再一次拒绝,“师兄这是第一次接受委托,我又碰巧没有什么事情,来帮衬一下也好。而且这个人……看着也不是很靠谱。” 他说得很委婉,但满眼都写满了:你太菜了,我实在不放心你跟个不清楚来路的人一起。 陵川渡冷笑了一声,还带着点气音,更显得嘲弄。 沈循安本来就防备他,现在听到他揶揄的笑声,更是炸毛了,“你笑什么?你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还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宵小之辈呢!” 晧天的委托函可记名也可不记名,有人不图名声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的金钱。特别是一些被追缉的邪修为了钱财,会掩人耳目接受委托。只是这些人为达目的,行事多罔顾普通人的性命,做法也不被正派认可。 邪修混进凤池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沈循安为人处事温和有礼,又十分慷慨仗义,导致他周围的人都不自觉地被他同化。 他第一次遇到这种无礼之人,就忍不住想讽刺对方一下。 陵川渡喉结微微动了一下,沈循安这句无意的话,确实有点刺到他了。 他抬起手,摩挲着面具边缘。 傩面粗犷朴拙,摸起来还能感到漆面的纹路。 但是沈循安说对一点。 他确实不敢。 只要想到陆渊会露出那种跟他彻底割舍的表情,就不由地浑身发冷。 陆渊还活着的时候,就可以不顾情谊,拔刀诛杀了堕入邪道的朋友。完全没有任何的犹豫,那个人在他面前就像个无关的陌生人。 他无比清楚地记得当时陆渊的眼神。 无悲无喜,无哀无怨。 只是杀了个走了邪路的人罢了,跟猎杀了一只鹿也没什么区别。 陆灵越是一个绝情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 陆渊平静地等了一会,他并不想停下来。 因为昨天一晚上都在赶路,他又困又虚。 但是拿着委托的人,莫名其妙地驻足不前。 陆渊只好打发沈循安先去客栈,免得这气场不合的两个人再互看生厌。 他困倦地舒展了一下肩膀,见到对方还像在原地思考,只好又百无聊赖地数着路边的蚂蚁。 第61章 等到蚂蚁搬完家,最后一只蚂蚁也龟缩地底的时候,终于耐心告急的陆渊问道:“你不会原地入定了吧?” 陵川渡被陆渊的声音惊醒,纷繁芜杂的脑子开始清晰。 他抿了抿唇,“走吧。” 陆渊并没有像沈循安那样提防他,问道:“那份委托具体是什么任务?” 虽然几人一路同行,但是陵川渡并没有说具体任务,只是说了位置。 陆渊本来对他有些防备,但一想到在汤池这种让人很难防备的地方,对方都没动手,至少表明这个人对他的命不感兴趣。 至于他有别的什么目的,陆渊不在乎。 那是晧天仙盟该考虑的事情,跟他一个筑基期的杂鱼有什么关系? 对方这会明显有点心不在焉,只是低声说道:“不需要你管。” 陆渊:“……”他是真的有点郁闷了,短时间内同时被两个人嫌弃。 陵川渡并没有陆渊想的那层意思,只是在鹧鸪梦里他就发现陆渊修为一会暴涨一会低迷,这明显是不正常的状态。 他不想也不愿让对方再去涉险。 两个人磨磨蹭蹭地来到客栈的时候,沈循安已经办妥完了,看见陆渊全须全尾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才松了一口气。 沈循安笑道:“来得正好,我让店家备了些早点,师兄想必也饿了吧?” 陵川渡对沈循安相较于自己的无视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与沈循安擦肩而过,一声不吭地上楼。 “你看过那份委托函了么?”沈循安毕竟是个年轻人,旺盛的好奇心让他没忍住问了出来。 陆渊拿起筷子的手一顿,然后慢吞吞地答道:“没有。” 请不要在他郁闷的心情上再添砖加瓦了。 沈循安顿时蔫了,他拨弄着面前的米粥,“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你见过他么?” “不认识。”沈循安挠了挠头,“但是在演武场拿到燃梦香的时候,我见过他,而且……”他朦朦胧胧的记忆里突然划过了什么,“但是,我那个时候看见了,他手上戴着一个扳指!” 陆渊抬眸看着他,有点不明白为什么沈循安突然变得激动。 沈循安纠结了一会,才咬着唇艰难道:“那是林宗主的信物。” “林绛雪?”陆渊诧异地问道。 沈循安这时候也没计较陆渊直呼宗主大名,“我应当没有记错,那块制作扳指的白玉中残存着一丝凤凰的神魂,所以隐约会有凤火掠过玉壁。” 陆渊轻轻地啊了一声,他不知道在想什么,侧头仰目看向通向楼上的阶梯。 沈循安脸皱成一团,“我之前好像还说他是宵小之辈……” 对方不管是谁,但是拿了林宗主的信物,想必是林宗主极为信任的人。 但是他还当面说了人家坏话…… 陆渊闻言莞尔,“他不会在意这个的。” “你认识他?”沈循安的早饭是吃不了一点了,他有点心梗。 陆渊懒洋洋地放下筷子:“不太确定,再看看。” 店小二过来收拾碗碟的时候,打量了一下两人,“二位是外地来的吧?如果是去欣赏流灯赋诗、胡人杂耍,采办货物的话在打落更前要记得回来。” 说采办或者看杂耍可以理解要早上去,视线好。 但是灯火流觞怎么看都不是白天可以做的。 陆渊扫了一眼对方不似作伪的表情,便随口应付一句,“我是听闻天都城夜会琳琅,所以肯定戌时前回不来。” 店小二哎呦了一声,“现在哪有什么夜会,两位还不知道呢?最近天都城宵禁。” 沈循安:“这是为何?”他原本也是天都城人,拜入林绛雪门下之后,才去了凤池宗。 在他幼时的记忆里,天都城戒备森严,护卫井然,从未有过宵禁一说。 店小二一幅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神色,压低声音说道:“城中央有个小镜湖,不知道二位有没有听过。” 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湖里面有水鬼作祟啊!这个月已经死了十来个人了!” 店小二声音一时间没压住,掌柜听到了,大声清了一下嗓子:“瞎说什么呢!哪里有什么水鬼,肯定是有什么匪徒杀人抛尸在小镜湖里面的!”他摆出一副笑眯眯的样子,“几位客官请放心,我们客栈也是有护院的,匪徒肯定不会往这闯的,安心住着啊。” 但是哪有什么穷途末路的凶匪莫名其妙多此一举抛尸在湖里呢。 若要说是毁尸灭迹,但又未在尸体上绑上石块增重,变成浮尸就更为惹目了。 陆渊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第32章 童谣 陵川渡不知道楼下发生的一切。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在他身前的人。 “尊上啊!”夜通天嚎了一嗓子, 然后接下来要说什么他卡壳了,所以他又叫了一遍,“尊上啊!” 虽然不知道尊上很久没有回百域魔疆在外忙什么,但是他斗胆看了一眼陵川渡脸色, 尊上灰沉沉的眸子里好像正压抑着一团风暴。 陵川渡有片刻的无语, 他抬了抬手, “起来吧,夜长老。” 夜通天麻溜地爬起来, 然后又是一声尊上要脱口而出,陵川渡及时打断了他, “陆渊此人,是什么身份?” 夜通天感觉脖子上的不灭烧得更旺盛了,顿时汗流浃背。 第62章 他抓耳挠腮,斟酌了半天,陵川渡有点不耐烦了,指尖点了点桌面, 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他扫了一眼夜通天,“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么?” 夜通天被陵川渡冰碴子似的眼神一激, 咕咚一声又跪下了。 “尊上啊!” “......”陵川渡被他烦得要死,这人长得阴毒骇人,看上去满肚子心眼子, 实际上啰里吧嗦,说话半天都说不到点上。 夜通天长跪不起, “是属下办事不力,让陆渊逃出百域魔疆的。” “这个小人实在可恶, 属下一定将他抓住严刑伺候,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通天扒在地上,半天没听到回应,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就看见陵川渡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坏了!好像回复的是个错误答案! 夜通天成功的抖成筛子,他绞尽脑汁思考应该说点什么挽救一下自己的小命。 “我是让你查他的身份。”陵川渡把玩着狰狞的鬼面,眉眼阴霾,但是语气却出奇的温和,却让夜通天听得恨不得一头扎进地里,“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夜通天猛喘了一口气,他突然意识到陵川渡并不关心陆渊在百域魔疆的所作所为,所以他小命还有救,“陆渊是本初三年记录在凤池宗外门弟子名册上的,但是经过暗访,找到一些已经不在凤池宗的老人,有人说好像天启元年就曾在凤池宗见过他。” 本初三年距今二十年,而天启元年…… 是陆灵越神陨的那一年。 “你继续去查。”陵川渡面色微动,猛得把夜通天一把从地上扯起来。“快点!从窗户出去。” 他语速急促,眼里闪过一丝慌张无措。 夜通天:“?” 他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尊上,你啥时候回百域魔疆还没说呢! 陵川渡看着夜通天半天不动,只好自己亲自打开窗户,拎起对方扔出去一气呵成。 陆渊推开房门,就看见陵川渡站在窗边,似乎在认真地欣赏窗外景色。 只是问题在于,他的客房并不临街,外面只有一块灰青色的墙面。 “你在看什么呢?”陆渊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顺着他视线望去。 陵川渡默不作声地看着夜通天的衣角消失在巷口,他关上窗户,冷淡地吐出几个字,“进来前不知道要敲门么?” 理亏的陆渊没什么诚意的说了句抱歉。 他刚刚听见房间有人说话,听上去有点儿像他刚刚重生时,那个追了他几里路的魔修。 本想直接进来戳破对方的面具,但是他师弟警觉得像只被惊扰的蝴蝶。 罢了,既然陵川渡想演戏,他就看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我来只是想问问,你接的委托。”陆渊停顿了一下,“里面有没有提到死人。” 陵川渡见状,知道陆渊那么问肯定是有别的原因,他将委托函书向空中随意一抛,卷轴浮在半空缓缓打开。 “只是普通的离魂之症罢了。”陵川渡撑着下颌,轻描淡写道,“玄阶任务一般不会死人。” 陆渊眉眼一弯,他笑得有些轻蔑,“晧天仙盟判定任务等级不是第一次出错了。” 前车之鉴,害得白玉京小公子差点折在临安镇。 陆渊眼睛微眯掠过卷轴上的金字,“明潇潇,年二十,回香坊舞女,本月初七惊悸多魇。” “田小莹,年二十五,外来商贩,本月初八通夕离魂。” “安佳瑶,年十八,礼部尚书之女,本月初九神魄离体。” …… “顾江璃,年二十三,云绣坊女工,本月二十二日惊觉不寐。” 身份不同,年龄各异,除了都是女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虽说女子魂魄较轻,魂火属阴,但这未免也过于多了。 这些女子除了当晚离魂之后,并无性命之忧,细看确实又跟店小二说的小镜湖浮尸没什么关系。 陵川渡看着陆渊沉默了许久,不由觉得这份委托有什么隐情,不免也正色起来,“有什么不妥么?” “没有。”陆渊垂眸看了一眼坐在窗边的陵川渡,目光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傩面上,半晌才莫名说了一句话,“冬天冷,就不要去湖边了。” 他一步也没踏进陵川渡的客房,没有留恋地转身就走了。 陵川渡蹙了下眉,随手召回了卷轴。 陆渊的眼神他没有看懂,有种纠结的焦躁。 甚至他说完之后,好像还懊悔不该开口。 变扭而又忧虑的举措,想一走了之但还是说了出来。 难道, ……他是在担心我? 心中一闪而过的推测,让陵川渡的胸口止不住地一跳。 那份隐晦的欢喜还未品尝出什么滋味,他就记起来陆渊不知道他是谁,对方也许只是担心自己不能完成这个委托罢了。 阴云布满眉间,一席风雨浇灭了那搓可怜的悸动。 陆渊不晓得陵川渡在想什么,他连自己在想什么都没弄明白。 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就转身仓惶地一路走到了街道上。 他边痛斥自己脑子有病,对杀自己的凶手百般退让,边悲哀地想自己是不是已经习惯了。 陆渊浑身笼罩着郁结之气,在天都城的街道晃荡。 街边小摊贩已经零零散散地开始吆喝了,不少人家已经在准备早饭,烟火气息一点点布满整座天都城。 第63章 他没有目的地的瞎走着,步伐沉稳,但是思绪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直到有什么模糊又清晰的词句落到他耳边。 陆渊下意识一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哎呦。 一个小跑着的小孩没收住脚步,撞上了他的小腿。 陆渊半蹲下来,温和地问道:“小朋友,刚刚你说的能不能再跟我一遍?” 扎着冲天鬏的小孩咬着手指,迟疑了一会,“我娘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说话。” 陆渊哄他:“看到那个糖人了么,告诉我就请你吃。” 他们面前不远处是一个做糖人的摊子,麦芽糖的香气一阵一阵地飘了过来。棕黄色的糖人形态不同,栩栩如生,看起来就薄,咬起来一定很脆。 小孩现在的年纪尚不能抵挡诱惑,所以老老实实地说道:“这是我听前街妞妞唱的,然后学来的。” 他眼珠子就没离开过糖人,认认真真地又念了一遍。 童声稚语,说出来的东西却带着点鬼气。 “一月一,上云梯;小镜池,新月时。” “五两五,敛人骨;小镜湖,纡绣服。” “妆花缎,金凤冠;飞白鹤,过忘川。” 小孩咽了口唾沫,“大哥哥,我想要那个金龙的!” 那个是做好的糖人里面个头最大的。 陆渊不是个会骗小孩的人,他买好递给对方,拍了拍小孩脑袋,“去玩吧。” 小孩得偿所愿,举着糖人一蹦一跳地回家了。 他顺口问做糖人的小贩,“这边除了小镜湖,还有叫小镜池的地方么?” 小贩晒得漆黑的脸上露出茫然,“没听过,但是我以前也不是这块的人,你得问问住在这的老人。” 在街道上乱走一气,不仅没让他憋闷的心情舒展,现在还听到个不妙却意有所指的童谣。 他眉梢压得极低,带着不爽的气压回了客栈。 沈循安正站在陵川渡门口纠结,看见陆渊眼前一亮:“陆师兄你这是从街上回来的么?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跟这位不知道叫什么的前辈道个歉。” 虽然前辈性情古怪,脾气又差得离奇。但是高人都是这样的,可以理解。 陆渊嗤笑一声,扯着沈循安的肩膀直接把人拖离了门口,“他不会跟你计较这些的。” 沈循安被他揪着一路倒着小跑,“陆师兄你干什么?!” “没事不要跟他说话。”陆渊把沈循安提溜到他自己的客房门口,“我可不想让林绛雪帮忙稳固你的命灯。” 他熟知陵川渡的性子,被弄烦了一定没什么好脸色。 沈循安扒拉着自己房门框,“什么意思?前辈脾气很差么?” 陆渊语意不详地嗯了一声。 “你是不是认识他啊?”沈循安仔细观察着陆渊的神色,他果不其然看见陆渊下颌一紧。 于是他没心没肺地补充一句,“那你能不能替我向他道个歉?” 陆渊眉眼沉郁,他唇角微微下撇着。 沈循安心虚地抓紧门口,他不知道为什么气氛会变得凝重森然。 陆渊指了指自己,“我跟他道歉?” 他冷笑一声,压抑了许久躁郁充斥在胸口,像一只干柴却愈烧愈旺。 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陆渊没有多加掩饰,他面无表情,神情恐怖锋锐。 “是他该跟我道歉。” 不仅仅是道歉。 他曾手刃了走了邪路的朋友。他记得对方痛哭流涕地求自己饶他一命。 曾经风流英俊的脸庞哭得涕泗横流,那样子实在是太丑了,令他作呕。 但陵川渡不一样。 陆渊知道对方不会说对不起,因为他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 自信,固执…… 两人经常意见不合,脾气更是相差去远。 可那毕竟是他曾经最真心待之的人。 陆渊眸色渐深,他感觉自己要压制不住那滔天的破坏欲望。 他不要陵川渡的道歉。 他想要他后悔。 第33章 回香坊 陆渊灵力堵塞凝滞, 他跟个普通人一样安安分分地踏过湿滑的青苔,翻过破损的石板台阶,西重山已经尽在眼帘。 寂照寺如记忆里一般,除了有些墙面还未粉刷到的边角露出烟熏火燎的颜色, 根据林绛雪说的, 那多半是山火留下的痕迹。 陆渊一眼就瞧到了那株蓬勃葱茏的菩提树。 他随手拨了拨层层叠叠的祈福带, 这些红绸有的甚至挂不上树梢,勉强缠绕在粗壮的树干上。 “老家伙, 你是真不在了。”陆渊唇角扯了一下,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 “你让我办的事情,我替你办到了。” 鹧鸪梦里作恶里的邪佛已经灰飞烟灭了,再也不会有人误入鹧鸪梦白白被取走生气了。 他索性站在树底,懒洋洋地倚着树干,仰面望着随风卷成各种形状的红带。 片刻之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大师你要是在天有灵, 能不能替我指点迷津?”陆渊表情蔫蔫的, “上辈子,我应该没有干过什么……让人恨不得痛下杀手的事情吧?” 他心虚地挠了挠鼻子,“排除那些实力不济被我揍了的, 以及走了邪门歪道被我宰了的。” 陆渊以前懒得参透人心,是因为他不在乎。 他不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所以我行我素。 第64章 等到他想知道某人有几分思量的时候, 却发现自己在这方面笨手笨脚。 “你说,我是不是该直接杀了他。”陆渊语气轻声, 好像说了一件无关痛痒的事情。 漆黑的眸子像是寒风彻骨的寒夜。 陆渊心里一边恨意愈深,而另一侧又留着年少时的一点柔软。 眼前好像又闪过陵川渡替他仔细包扎伤口的样子, 对方下唇紧抿,眼睛一眨不眨,好似痛得人是他自己。 又看到了陵川渡半夜被自己喊起来看烟花的样子,他拧着眉烦得不行的样子。等到陆渊无意瞥到他的时候,却看见陵川渡眼尾偷偷地上扬,唇角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 矛盾纠葛的心理逼得陆渊快要发疯。 他烦躁地屈指敲了一下额角,“算了,我下次……” 再问。 冬风萧瑟,拂过红绸,发出若有若无的哀怨呜咽。 陆渊这几日都刻意避开了陵川渡,不是去寺庙里照看了无大师化身的菩提树,就是去街边听评书话本。 他心放得貌似挺宽的,终于沈循安逮到看完斗蛐蛐回来的陆渊,他憋不住问了,“陆师兄,我今天一天都没有看见前辈,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不知道。”陆渊拨开沈循安,“今天发现有个戏园子,你去么?” 沈循安呆了一会儿:“我对听戏不感兴趣。”他茫然地看着陆渊慢悠悠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里已经烧了炭火,暖洋洋地让人犯困。 陆渊那张俊美阴沉的五官被跳跃的火星子照得晦涩莫测。 等到火舌退却,猩红色的颜色转为乌炭。他恍然如梦初醒,才意识到自己在这枯坐了很久。 门口传来焦急的捶门声,“陆师兄你睡了没?我能进来么?” 陆渊低声道:“什么事?” 沈循安急匆匆地进来,他衣服整齐甚至还带着佩剑,一副要出门的样子,“前辈还没回来,我记得第一天店小二就说要在打落更前回来的。他不会是……出事了吧?” “……”陆渊心里一沉,随即声音冷硬,“不用管他。” “这不好吧。”沈循安有些惊讶,随即他艰难开口问道:“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师兄的表情看起来恨不得他死掉一样。 陆渊随手打开一条窗缝,他蓦然觉得有些许闷,呼吸像哽住了似的。 被夜风一刺,他的心脏倒是被冰得一轻,轻飘飘地挂在胸膛里。 陆渊看了沈循安一眼,沉默了片刻说道:“他要是有事,你去了也全当是多送个了陪葬的。” “但是我做不到坐视不管。”沈循安皱起眉。 陆渊一脸冷淡地将窗户拉得更大,吹得沈循安一抖,“你知道他去哪了么?” “……” “你知道他出去是为何事的么?” “……” 陆渊面无表情地说:“现在冷静了?” 沈循安腾得一下脸红了,方才的少年意气被冷风吹得烟消云散,“那怎么办?” 陆渊合上窗户,“他对天都城的布局也不熟悉,如果是去了某个地方,他会问路,最方便的就是问客栈掌柜。” 但是要命的是,陵川渡从不喜欢找不熟悉的人帮忙,他不愿在不认识的人面前泄露自己任何的信息。 很可能自己就直接去了。 沈循安蹬蹬地跑下楼梯,过了半晌又踩着木楼梯跑了上来,“掌柜说他不知道。” 陆渊垂下眼帘,他就知道。 “但是。”沈循安一个大喘气,“他说那个戴面具的客人走得时候,他看见了对方正戴着回香坊的玉佩。” “回香坊?” 沈循安又闹了个大红脸,他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就是那种地方嘛。但是那边对客人要求很高的,普通人只能去一层。特殊的客人会佩戴回香坊特制的玉佩,这些人才能去二楼以上。” 陆渊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清楚的很。” 沈循安握紧佩剑又松开,窘迫地说:“我小时候不小心跑进去过。” 当时,可怜的小沈循安被淹没在一群昳丽妩媚的大哥哥大姐姐中,差点被香粉给呛死。 他狼狈地爬到二楼的时候才被人发现给截了下来,回家就是一顿好打。 窗外“咚!咚!”“咚!咚!”连绵传来几道鸣锣声。 已经是打二更了。 沈循安现在也有些犹豫了,他声若蚊呐,“也许只是寻花问柳去了呢……” 毕竟醉倒温柔乡也很正常的……吧。 陆渊突然嘴角一扬,露出森白的齿尖。他舌尖在唇齿在转了一圈,低垂的眉眼像风雪渐落,“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 沈循安简直惊呆了,他觉得陆渊前后转变也太大了,“我们真的要去么?!” 万一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那岂不是尴尬! 在沈循安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路上了。冷风疯狂灌进他脖子的时候,他就已经后悔了,开始疯狂反思自己是否过于冲动。 他欲哭无泪道:“可是我们现在过去了,会不会打扰前辈啊?” 真的不愿细想,自己在前辈心中印象是不是更差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自己师兄的冷笑声。 在夜风中,激得沈循安脖子一缩。 他闭上了嘴,老老实实地跟在眉间带着一抹病气的陆渊后面。 第65章 是了,陆师兄自从临安镇后身体就不大好了。 鹧鸪梦从内部被暴力摧毁之后,所有沉溺在梦境中的人或多或少都受了点波及。 而梦境被毁的那天,凤池宗魔气弥漫,虽然林宗主事后说是逃脱封印的魔物作祟,已经被抓捕后重新关押。 但他总认为不是那么回事。 不安的感觉诡异地让沈循安有点风声鹤唳。 回香坊倒像是没有受到水鬼索命的影响,已经是亥时,但是依旧能听到模糊又熙攘的人声,推杯换盏的嬉闹声,妩媚软语的调笑,黏黏糊糊的听不请一句话。 沈循安透过窗户影影绰绰的人影,张了张嘴,“好多人啊。” 许是冬天太冷,门口并没有站着什么人,但是大门只是虚掩着,能感到里面传来暖和的温度。 沈循安搓了搓冰凉的手,推开了门。 暖黄色的灯火一下倾泻在他们身上,驱散了寒气。 未见其人,爽朗的笑声先传来过来,“两位客人来玩什么的呀?” 大冬天的,老鸨依旧拿着一把装饰性的团扇,虚虚遮住自己下半张脸,打量着两个人。 陆渊上半张脸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色,他语气温和又强势,“你见过一个戴着傩面的男人么?” 老鸨手上轻轻挥了挥扇子,实则脑子里面已经转了几轮,她心里已有定论。 不像是来寻欢作乐的。 倒是像来……捉奸的。 老鸨眼珠子一转,这种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但她肯定是要为客人做掩护的。 她捂着嘴笑道:“哎呀,你说的那个男人我没见过。” 陆渊垂眸望着她,“真的?” 他模样倦怠又懒散,但老鸨心里不由一阵犯嘀咕,她也见多识广,见过不少杀伐之气重的人,今天这位她一瞧便知道是见过血的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她咬了咬牙,不能跟钱过不去。 老鸨刚下定决心把陆渊打发了,一个梳着双螺髻的小丫鬟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刘妈妈,那个戴着很吓人面具的客人说……” 话没说完,她就瞅着老鸨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声音不由地低了下去。 老鸨气急败坏地戳了戳对方的脑门,“你个傻子,什么都往外说是吧!” 小丫鬟委屈地瘪了瘪嘴,小声地嘀咕着:“明明是你说人家是贵宾,要优先满足他要求的。” 陆渊似笑非笑地撩了一眼老鸨,“没见过?” 这会老鸨也是破罐子破摔了,她横在楼梯口,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架势,“这位客人不好意思,我就算是见过了,您也不能上楼找他。” 像是要气走陆渊一般,老鸨扭头问了问小丫鬟,“你现在说说,那个客人有何要求,尽管提。什么样的小倌和姑娘我门应有尽有。” 她假装镇定地朝陆渊投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小丫鬟左看看陆渊,右看看老鸨,犹豫了一会,吞吞吐吐道:“那个客人说……他要见明娘子。” 老鸨听见陆渊似乎笑了一声,她看着依旧肩背挺直,身姿清越的陆渊。 只是男人的五官立体锐利倒像一把凶器,不留神就要拿自己开刃。 她心里一咯噔,觉得自己不该逞一时口舌之快。 “以及……”小丫鬟偷摸看了一眼陆渊,飞速地朝他的方向遥遥指了一下,“这位客人是他的朋友,让他一起过去。” 第34章 明潇潇 [九苍城戒律:一戒滥杀, 二戒嗔恨……九则是戒淫邪。] 屋内交叉垂地的白纱帷幔像一双柔如无骨的手,抚过地面。 青釉香炉,玉纹茶具,黑漆描金靠背椅, 檀木雕花贵妃榻, 屋内烧着无烟的红萝炭, 整个房间穷尽奢华。 陆渊进屋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纱幔,手背上立刻渡上一层银粉, 还带着很难形容的软香,熏得人头脑发晕。 他立刻脸色就更难看了。 当然脸色很差的不止他一位。 明潇潇第一次遇到忽视她的男人, 还是两个。 她身为回香坊第一舞女,一曲“鹊别枝”舞惊四座,与“商寒公子”并称回香坊双绝。 谁不知道掷千金难买她一笑,但是面前的两个男人自她进屋之后,就没给她一个眼神。 明潇潇皓腕微抬,给桌上的空杯斟满茶水, 她看着依旧没有表示男人们, 心里暗骂晦气。 之前出现这种情况,是一群臭要面子的男人非要见她,但是又点不起曲, 更付不起一舞的价格。 只是为了显摆自己曾经见过回香坊的头牌而已,才只是付了见面的定金。 陆渊对散发着浓郁的果香气的茶水并不感兴趣,只是随意拿起杯子暖了暖手。 “二位公子是来……做什么的?”明潇潇忍不住, 小心翼翼地问道。 怕不是真的来三个人互相面壁的吧?! 陆渊神情平和,他感觉到手心已经暖和了, 便抿了一口,想驱驱寒意。 他不喜欢这种果茶的味道。 甜腻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茶味, 两种不同的味道在他舌尖碰撞,却终究融合不到一块去。 就像…… 两种不同的人终究不能殊途同归。 “问他。”陆渊没有抬眼,神色有些疲惫,他现在的作息跟在九苍城的陵川渡一样,到点就困。 虚弱的身体拖垮着他的灵力,耗费他的精力。 第66章 陆渊对面的陵川渡似乎有些心烦意乱,捏了一下衣褶,“你怎么找到这来的?” “那个傻小子非觉得你出事了,很担心你。”陆渊仗着沈循安不在,就开始胡乱编排人家。 陵川渡心里泛起古怪的滋味,他鬼使神差地问道:“你……觉得呢?” 陆渊:“我觉得?” 他不解地抬眸看了一眼陵川渡。 漆黑的视线仿佛穿过傩面,陵川渡慌张地摩挲了一下完好无缺的面具。 陆渊看着对方不知所措的动作,他本来恶劣的心情莫名地纾解了。 但取而代之的是他想逼陵川渡卸下那副面具。 本就猜不出对方想什么,现在这张血红的鬼面更让他看不清了。 “我觉得前辈——”陆渊学着沈循安的称呼方式,故意拉长了语调,单手托腮望向陵川渡,歪着头定定地笑了,“肯定能逢凶化吉。” 他说话时有意无意带着点孩子气,眼睛像夜幕亮着些许星火。这具身体还未同他成年时那样锐利,依旧带着少年般的俊美柔和。 让陵川渡仿佛看到了还在九苍城时的陆渊。 那么耀眼又肆意张扬。鉴照之下显得他如此晦暗又眇乎其小。 陵川渡知道自己是个奇怪且无常的人,当活在别人眼里的时候,他倨傲少言,所以旁人总是无形中地跟他保持距离。 不像陆渊那般,从来都不需要做什么,就是人群中的最为明赫的中心。 等到人潮退去,他像只明明已经羽化的蝴蝶,再一次默默躲回自己丑陋的茧里。 孤独又固执地等着一个不知道在哪的人来拨开那层保护壳。 陵川渡说得缓慢,带着还陷在回忆里的心不在焉,“逢凶化吉?可惜我运气总是……”很差。 明潇潇耐心告急,她将碎玉纹的茶壶重重放回茶托,冷声道:“两位公子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奴家就告辞了。” 她耗不起,也不愿浪费时间。 陵川渡下意识抓住明潇潇起身带飞的衣摆,上半身微微倾向她,“等等。” 等等?! 陆渊怒极反笑,阴沉地想让对方好好回忆一番,再默书一遍九苍城的戒律。 但实际上明潇潇感受到的不是被挽留的欣喜。 她无意间俯视着那张鬼面,獠牙血口的样子直面而来,血红色的傩面近距离鬼气森森地贴近她,像是在她眼前溅起漫天血雾。 被抑制,被遗忘在记忆中的碎片浮了上来。 明潇潇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秀丽的五官惊恐夸张地移动着位置,随即尖叫了一声坐在了地上,她疯狂地手脚并用,在地上狼狈地倒退着。 她尖叫声断断续续,得亏陆渊在她喊了第一声之后,就立刻做了一个结界,封锁了外界对此的感知。 不然这叫声太过凄惨和力竭,使得屋内像极了凶案现场。 陵川渡也没没料到明潇潇反应那么大,手还悬在半空中,看着对方快要后仰摔倒在地上,他本能地想伸出抓住对方的肩膀。 “啊啊啊!离我远点,远点!”明潇潇猛地抽出自己的发簪,胡乱地在空中乱比划着。 陵川渡闷哼一声,皱起眉看着明潇潇又一次往倒退了几步,他轻轻覆上自己的手背。 还没及时捂住的部分,圆润细小的血珠从空中划下,濡湿了毛毡地毯,晕成了一片深红色的印记。 明潇潇已经神志不清,手上不知轻重地使着劲,在陵川渡的手背上划出一道细深的伤痕。 周围一下陷入寂静,明潇潇死死盯着簪头的点点血红,一时也呆住了。 陆渊阴沉沉地撩了一眼地上的血渍,半晌才冷声道:“过来。” “……” 什么过来? 陵川渡没有回过神。 蓦然一只瘦削修长的手伸了过来。 陆渊不耐烦地抓住陵川渡的手,他板着脸将帕子以杀人的气势盖在对方的手上,“按住了。” 然后没忍住又说了一句,“笨。这都不会躲?” 陆渊本来还想说得重一些。 这么多年的修行,还会着了一个普通人的道,你不是废物是什么。 但是看着透过白帕的血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是烦躁地叹了口气。 他看上去下手很重,但是只有陵川渡本人知道他动作堪称温柔。 陆渊看着伤口好像止住血了,便想走过去看看明潇潇。 但是他一动,陵川渡就像他的影子,随着本体不自觉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别跟着。” “……”陵川渡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她怕你,看不出来么。” 陆渊慢慢走近明潇潇,在她面前半蹲下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明潇潇涣散的瞳孔良久才重聚,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你看到什么了。”陆渊看到明潇潇误伤了陵川渡,就已经记起来她是谁了。 [明潇潇,年二十,回香坊舞女,本月初七惊悸多魇。] 她是本月第一个患有离魂之症的人。 明潇潇靠着房门,微弱地喘着气,“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冷汗打湿了她的乱发,狼狈地粘滞在她的脸侧。 “我观姑娘命灯微弱,恐怕是短命之兆啊。”陆渊装作仔细打量着她,像极了一个招摇撞骗的神棍,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明潇潇撑着房门站了起来,作势就要走,细弱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变调,“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67章 陆渊默默后退一步,做了一个无所谓的姿势,他懒洋洋地睇了明潇潇一眼,“姑娘知道伥鬼的故事吧。” “你少在这胡说八道,我可不信算命的,也不会付你钱的!”明潇潇捂住剧烈起伏的胸膛,大声地给自己助势。 陆渊语气平静,而眼底却是像嘲笑着一个将死之人,“小镜湖。” 明潇潇的胸膛起伏像是停止了,整个人都愣住了,心脏狂跳,让她瞬间后背冷汗涔涔。 “你怎么知道的?!”明潇潇音调陡然升高,像是尖叫又像是呜咽,“你看见了是不是!” 陆渊本就是想试探一下对方,因为普通离魂之症顶多让人体虚气短,又或是燥烦难耐。 但她之前的种种反应……更像是见鬼了。 而最近“富有盛誉”的闹鬼之地只有小镜湖。 见陆渊没有理自己,明潇潇往前踉跄地急走了几步,瞧着就要朝陆渊扑去。 陵川渡指尖一动,就想立刻弄晕她,结果下一句明潇潇的话让他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 “人不是我杀的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呜呜呜呜!” 明潇潇从呜咽变成了大声痛哭。 害怕,不安和惘然,淋漓尽致地体现在她身上。 陆渊笑了一下,屋内压抑胆颤的气氛被冲淡,“当然不可能是你杀的。” 明潇潇脸上的泪痕弄花了上好的胭脂,“你信我?” 陆渊的目光落到明潇潇柔软无赘肉的腰肢上,又移到对方葱白纤细的手指。 虽说舞者是有一定力量的,但是明潇潇显然是跳软舞的,这种舞姿轻盈飘逸,婆娑缦妙,并不注重力量感。 所以让一个体重不占优势,力量并不显著的女子去杀人,而且她自己身上又不留伤痕,是做不到的。 陆渊停顿了一下,语调缓慢道:“我信你。” 他说话嗓音低沉有力,让人不由得信服。 “我们凤池宗就是为了查这件事而来的。” 明潇潇听到凤池宗时,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但惶恐的视线依旧在乱抖着。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醒来的时候就在小镜湖旁。然后我见到了一个穿着红色绣服的女人。” 明潇潇眼里依旧有残留的恐惧,“她穿得应该是喜服吧,但是她只有我一半多高……” “……就像没有小腿一样。” 第35章 共寝 “小镜湖旁没有住家, 晚上光影晦暗。你是怎么看清对方衣着的?”陆渊盯着明潇潇,声音平淡。 他并不怀疑明潇潇骗他,只是担心这个姑娘因为害怕,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 明潇潇愣住, 随即不确定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依稀看见她头上好像……”她比划了一下, “好像有个红盖头,而且那个衣服远远瞧着繁缛庞杂, 她走起来的时候,还有环佩作响之声。” “我根本不敢再仔细看她, 就想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回去。”明潇潇唇色苍白,颤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定了一下心神,才缓缓说道:“我准备跑的时候,才感觉到一个男人抓着我的脚踝。” 明潇潇飞快地说完这句话,好像这样就能不再记起当时的场景。 “我低头看去,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她剧烈地打了个摆子, 然后抓住陆渊的胳膊,汲取着男人身上的温度,她已经如坠冰窟。 陆渊眉眼疲惫, 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 明潇潇见陆渊没有反应,她焦急又害怕地说:“我当时只是想摆脱他,虽然他是被我踢下去的, 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经死了!” 人一害怕的时候,自然就控制不住手上的劲。 蔻丹染过得纤长指甲深深掐进衣袖纹理里。 陆渊被她掐得眉尾一跳, “那个男人你认识么?” “我……”明潇潇犹豫起来,“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记不真切了, 我甚至在今晚之前,都不记得这些事情。” 要不是近距离看见那件血红色的面具,勾起被掩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 她只会觉得初七那天,是她梦游了一晚上导致她小腿酸痛,疲惫不堪。 陵川渡把明潇潇的动作看得真真切切,他松弛的背部紧绷起来。 陆渊能忍,他不想忍。 “行了。”陵川渡阴沉地盯着那双柔荑,舔了舔后槽牙,带着不耐压抑的气息,“你出去。” 怔了一下,明潇潇拒绝道:“我不……” 她好不容易遇到了凤池宗的仙师,谁知道那个女鬼会不会半夜再来找她啊! 但是她一句话都没说完,就被笼罩居高临下的阴影里。 那张没有任何感情的森冷面具正俯视着她。 “我、我……不走。”明潇潇害怕地往陆渊身旁挤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陆渊的怀里是现在最安全的地方。 陆渊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靠了靠,他似笑非笑道:“好了,明姑娘胆子小,你就别吓唬她了。” 陵川渡不能反驳陆渊任何一句话,纵使内心再有不快,但是他没法拒绝陆渊。 手指微微蜷缩,复又松开,一个人逆着烛火,鬼面宛若蒙尘,寂寥萧索。 竟显得有点可怜。 陆渊脑中浮现了凤池宗温泉里的陵川渡,一样的寡言孤寂。 又一样的不知道在隐忍什么。 要不是他认识陵川渡,他甚至都以为……他喜欢自己。 第68章 烛光影影绰绰,晃得陆渊眼前发昏。 “咚!——咚!咚!”,一慢两快,是打三更了。 陆渊有点犯困,便也没逗他的心思了,“明姑娘不必担心,邪祟这半个月没找你,证明已经找到别的伥鬼了。” 他见明潇潇还不愿离去,半晌才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姑娘要是还不走的话,我怕那邪祟会以为,你跟我们透露了什么不能说的东西。” “她恐怕真的会再次来找你。”陆渊身量极高,即使跟明潇潇同坐着,侧头也只能看见她的发旋。 明潇潇抬头:“那我要如何自保?她万一想杀我怎么办?” 陆渊给她指了条明路,“西重山寂照寺,寺中有株四季常青的菩提树,你去跟他祷告吧。” 见到这两个都冷心冷情的男人,明潇潇有些生气,又觉得更是挫败。 腆着脸让别人陪着自己,她做不到。 况且她知道面前这个叫陆渊的男人,看起来比戴鬼面的人温柔。 但实际上他更专断,也更不容置喙。 “多谢了。”明潇潇撩了撩脱离束缚的头发,整理了一下零乱不堪的裙衫。 她身姿柔美地福了福身,扭头姗姗离去。 “她应当不会有事的。”陵川渡极其生硬地说了一句话,他不想让陆渊觉得他不近人情。 陆渊撩了他一眼,笑了:“自然,那个邪祟费尽心思找不同的人,多半是有什么限制。不然她就不是离魂一天了。” 陵川渡无措地站在原地,“你不走么?” “现在宵禁了。”陆渊慢条斯理活动了一下脖颈。 他跟沈循安已经是踩着点出门的了,他可不想变成违背禁令的可疑凶犯。 “沈循安呢?”陆渊突然想起来还有个人。 陵川渡后背再次紧绷,如临大敌:“我让人给他在楼下找了个房间休息。” 陆渊也没过多追问,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沈循安毕竟是林绛雪的关门弟子,万一对方出事了,他可不想被林绛雪追着声讨。 陵川渡见陆渊也没对沈循安有多上心,一时也摸不准对方在想什么。 他紧张地转了一下扳指,沉默地抿了抿嘴角,“……” 陆渊眼底一片淡青色,他轻描淡写地说道:“睡觉吧。” ……睡觉? 在哪? 陵川渡僵硬地将目光移到房内唯一的黄花梨雕花床,更紧张了。 床幔是红色的,看着就像是增加……情趣用的。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着,像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 陆渊不知道什么已经散去头发,正动手准备解开腰封。 乌发披散肩头,微微凹陷的锁骨若隐若现,整个人慵懒又随意。 衣服逐渐变得松垮,但仍遮不住背部宽厚的肩胛骨,随着他的动作像隆起的山岳起起伏伏。 陵川渡浑身血液沸腾,他不知所措地碰上自己冰凉的面具。 事情怎么会突然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明明是打算一个人来这里,偷偷见明潇潇一面。 到底是哪一步错了? 脑海中有些凌乱,他感觉到自己的喉管紧绷干涸,身上肌肤在急速升温。 陵川渡闭了闭眼,他无比渴望有一席冰水落下。 哪怕粘上水,泥胎就要原地坍塌。 陆渊站在塌前开始垂眸思索,上次在鹧鸪梦,自己没有考虑陵川渡,他好像生气了来着。 “你睡哪边?”陆渊声音因为疲惫变得喑哑。 但鉴于他们现在算是半个合作关系,他还是耐下性子询问对方的意见。 等了半天只有沉默,陆渊:“……” 对了,他为什么默认陵川渡会愿意跟他躺一起,人家也许想单独再开一间房呢。 反正陵川渡不差钱。 陆渊:“你是想……” “外面。” 陆渊:“啊?” 陵川渡低声说:“我说我睡外面。” 他心里几乎是在痛斥自己,又不是没有跟陆渊同寝过,哪怕是最近,也在鹧鸪梦的永康王府同床异梦。 一边他又在说服自己。 可是在鹧鸪梦的时候,他不知道对方可能是陆渊啊。 他像有腿疾的人一般,慢吞吞地挪到榻前。 陆渊早就规矩地躺在里侧了,阖起的眼睛下阴影明显,而再往下是看着很凉薄的唇。 陵川渡不自在地跟陆渊隔开了好空的距离。 陆渊缓缓睁开双眼,他侧了侧头,看向中间的空隙,无奈开口道:“过来点。” “什么?”陵川渡睫羽轻微颤动,但是依旧没有看他。 “我说你过来点,你不觉得中间窜风很冷么?”屋子里面的红萝炭早就烧完了,他们也没记得让人添炭。 而房间自然只有一床被子。 陆渊有点没懂为什么陵川渡跟被人打碎了全身骨头似的,一动不动。 他只好往外蹭了蹭。 但是陆渊一挪动位置,陵川渡就跟着他往外移。 “……小心!”他眼疾手快地搂住了陵川渡的腰。 陵川渡半身悬空,差点就要掉下床榻。 陆渊伸手把他捞了回来,一来一回,就变成了陵川渡安静地半靠在陆渊的胸膛上。 看着很沉默,实际上是他脑袋已经被轰得一下,停止运作了。 他能感受到陆渊温热的手正覆盖在自己的腰上,微微用力但又极具控制欲。 第69章 陆渊被他弄得困意都走了一大半,“你在搞什么。” 陵川渡:“……” 他紧紧闭着眼睛,呼吸却急促而滚烫。 ……不回答,没听见。 他睡着了。 陆渊垂眸看着装睡的陵川渡,觉得有点好笑,“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手上使了点劲,把对方带得更近,“不会是觉得丢人吧。” 陵川渡慌张地缩了一下脑袋。 ……太近了。 他甚至都能感受到陆渊的气息撩到他的头发上。 陆渊倒是不介意那么近,他觉得这样还暖和多了。 反正小时候他们经常这样。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其实并不害怕那些灵异志怪的小说,他对于这种东西的态度,从来都是来一个砍一个,来一双杀一对。 但是他看出来陵川渡很害怕,为了照顾师弟年幼的自尊心,他只能说他也害怕。 现在他们没人害怕这些东西了。 但是也再也没有如此亲昵了。 好烦啊…… 要是从来没有长大就好了。 陵川渡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变得缓慢平静。 好宁谧…… 只是浅尝辄止,却已经弥足珍贵。 第36章 宗律 烛火早就灭了。 陆渊被陵川渡的面具膈得骨头隐隐作痛, 他蹙眉,“你睡觉也要带着这幅面具么?” 陵川渡呼吸放缓,头埋更深了:“……” 陆渊抬手顺着陵川渡如缎的黑发,摸到那副冰凉冷硬的面具。 “不行。”陵川渡慌张地抓住对方的手。 他抵触地让陆渊的手远离自己的面具。 那好像不是他的面具。 是他脱离了就会死的茧。 陆渊任由他抓着自己, “怎么了?前辈脸上是有什么东西么?” 明明是自己紧握着对方的手腕, 但是局势却好像不在自己的把控之中, 陵川渡突然觉得面具密不透风一般,他要窒息了。 “很难看。你不要看。”陵川渡声音很低, 眷念对方的靠近,又害怕暴露在阳光下。 要是陆渊发现自己是谁了, 他会怎么办。 他会逼问自己为什么叛逃九苍城么? 不…… 他应该会立刻杀了害他魂落九霄的罪魁祸首。 但是这说不通,为什么陆渊在鹧鸪梦的时候没有动手。 是因为他修为骤跌? 还是说自己认错人了? 陵川渡脑子里面乱哄哄的,隐忍了很久的委屈却悄然涌了上来。 可是那天在鹤雪园,当时自己并不想那么做的。 他不明白。 他是这个天底下最希望陆渊还活着的人。 未见命灯,没有尸体,仙冢里甚至没有陆渊的一席之地。 因为他想问他…… 陵川渡声音有点发颤:“你当时……” 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哽咽。 陆渊:“嗯?” 他神色平静, 但内心纳闷,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陵川渡为什么就俨然一副心情很差的样子。 这已经不是说不得的问题,这是根本没法提。 他在心里又一次给陵川渡的坏脾气记下一笔账。 陵川渡能感受到手心下陆渊手腕处青筋的走向, 能感受到他血管的跃动。 他们互无防备地依偎在一起,却又各怀心思,诡异而缠绵。 陵川渡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 他声音沙哑破碎:“你什么时候来的凤池宗?” 陆渊敏锐地察觉到对方似乎是换了一个问题。 只是这个问题他更答不出来。 陆渊抬了下眉,他知道陵川渡似乎是在……试探他。 对方在怀疑他的身份。 当然是由于在鹧鸪梦里他毫无遮掩的行事, 又因为长得极为相似的一张脸。 只要陵川渡不是特别迟钝的人,他怎么都该怀疑自己是不是陆灵越了。 但是陵川渡知道之后会做什么。 是补上那没能杀死自己的那一刀么? 陆渊若无其事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笑了笑,“我修为上不了台面,说出来怕辱没了宗门声誉。” 言下之意,就是说来了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我水平太差。 就不说具体来凤池宗学了多久,以免别人觉得凤池宗教不好学生。 陵川渡在陆渊这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便又问道:“既然修为平平,那为何林绛雪让你去鹧鸪梦?” 陆渊:“……” 他这会是真有点想咬牙切齿了。 陆渊抬起手,将陵川渡如蛇般流淌在身侧乌发抚顺,发梢挠得他脖侧发痒,“这个你得去问林宗主了,我毕竟就是一个外门弟子,如何知道长老们的安排。” “秘境危机四伏,也许林绛雪是想让你去做别人的垫脚石呢。”陵川渡声音在漆黑的室内清晰阴冷。 陆渊顿了一下,没有应声,因为他做不到背后诋毁林绛雪。 林绛雪在他死后,尽心全力为自己这条性命奔走,灵力几乎全都灌注在这具木傀儡身上。 导致她灵力枯竭,不得不经常闭关。 陆渊眉头皱起,他抽身起来。 长发垂落在他脸侧,俯视着陵川渡。 “前辈难道是在以己度人么?” 这句话让陵川渡不知所措,他本就只是想逼陆渊承认身份,却好像弄得对方心情不悦。 第70章 他虽然知道陆渊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还是不自在地偏过头,“你就那么信她?” 不。 我曾经最信任的人是你。 陆渊表情变幻莫测,漆黑的眸子看不出喜怒。 他掀起被角,绕过陵川渡,从床尾一侧下榻。 陵川渡张了张嘴:“……” 待感受到了凉意,他茫然地问:“你去哪?” “找沈循安。”陆渊唇角扬着微笑,但气氛却一下子冷了下来,“既然前辈对我多有猜忌,在一起反而不合适。”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陆渊甚至懒得点蜡烛,披上外衣凭着记忆就朝着门口的方向离去。 ****** 前街又名“潜街”、“暗街”。它所谓的前并不是方位上的称呼。 而是一个隐晦的别称。 这里鱼龙混杂,治安紊乱。人口流动大,是个没人管的地方。 半夜被师兄敲开房门的沈循安,大白天又被陆渊喊起来去了这个他不太熟悉的地方。 前街道路并不似主街道那般有石板铺设,全是坑坑洼洼的石子土路。 沈循安担忧地看着对方眼底的青色,“陆师兄,你还好吧。” 陆渊昨晚并没有睡好,现在大阳穴在疯狂地抽痛着,“你之前说自己是天都城人?” “在我去凤池宗之前,我一直在天都城生活。”沈循安踢了一脚翻出土面的碎石块,“你知道大胤的宗律么?” 陆渊对这种条条框框的东西向来不上心,他连自己身为首座的晧天盟的律令都不记得。 沈循安解释道:“大胤的第一个皇帝在位时,明文禁止所有胤朝皇室的人修行入道,以免寻求长生之后,贪念权利,兄弟阋墙,父子相杀。” “所以你也……”陆渊倒是真的没有预料到沈循安跟皇家有什么牵连。 沈循安:“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我父亲是镇北侯,但我的姑姑是当今的皇后。” 大胤的皇后沈念夏,也就是鹧鸪梦里永康王妃的亲姊妹。 介于祖宗禁令已下,但皇室又必须拥有得仙门的庇护,来维护自己免受邪祟魔修的威胁。所以皇室一直采取的国师制度,特请一位修仙界称的上名号的大能,挂职称为大国师。 比如说林绛雪,她已经担任皇室的大国师一百余年了。 巧合之处就在于,林绛雪看出了沈循安的在修行上的天赋,她带着沈循安回了凤池宗。 而在镇北侯府中的族谱中,这个孩子的名字被彻底划去了。 皇帝不想让太子跟任何宗门有关联。以免羽翼太过丰满,让他完全无法把控。 陆渊大概知道为什么了,因为沈循安是太子的表弟,皇帝必须确保沈循安跟沈家无任何瓜葛。 “所以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回来了。”沈循安垂下眼帘,像在认真地打量着地上的每一个坑洞,“这十年里我从未跟家里有过联系,因为镇北侯府的一举一动,全在皇家的监视之下。” 陆渊有点尴尬,他不太会安慰人,只好干巴巴地说:“那你也是……受苦了。” 沈循安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会啊,十年前是我自己要来的,林宗主询问过我的意见,我不后悔。” 他苦笑了一下,“你可能看不出来,我在家并不受重视。” 镇北侯府并不像永康王府只有一个儿子,镇北侯膝下儿女无数,且他本人热衷于“养狼”。 他一生驰骋沙场,军功无数。自然希望自己的接班人有狼性,无论性别,血拼竞争。 谁有本事谁就坐他的位置。 沈循安是他最小的一个孩子,但他就像误入狼窝的一只羊。 脾气过于好了。 被欺负了也傻傻得不知道。 镇北侯只是摇了摇头,就放弃了对小儿子的培养。 礼、乐、射、御、书、数,沈循安跟这些就不沾边,他唯一的娱乐就是在院子里荡秋千。 陆渊停住了脚步,他敛眉盯向沈循安,“十年前?” 沈循安也跟着他停了下来,“怎么了吗?” “十年前,天都城瘟疫肆虐。”陆渊眼眸微暗。 看来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他知道的、亦或是不知道的事情。 “你答应林绛雪去凤池宗还有别的原因么?” 沈循安舔了舔唇,似乎不想回答,但是看陆渊那么严肃的样子,还是说了出来,“我的一个朋友死在那场瘟疫里,但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去看他。” 哪怕他现在朋友成群,但那是封锁在高墙大院童年里的第一个朋友。 他父母嫌弃对方的出身,甚至阻止他们的见面。 可是出身好又怎么样? 只有他的朋友愿意倾听自己情绪,两个孤独的小孩报团取暖罢了。 “所以我对镇北侯府失望了。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这点失望就够让他离开家了。”沈循安垂下眼。 陆渊不置可否地抬腿继续往前走着。 按照沈循安的说法,他似乎跟当年的瘟疫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循安把心里淤积的话说出来反而感觉好多了,他打量着周边半闭的店铺门,“陆师兄你到前街来干什么?” “找人。”陆渊视线落在前方,神情有些松动,蓦然缓缓笑了。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那是一群正在玩游戏的小孩。 第71章 年纪都不大,还有几个还是光着屁股的年纪。 正互相追逐打闹着,浑身脏兮兮的。 沈循安:“?” 陆渊音色温和:“看来我们运气不错,已经找到了。” 第37章 前街 沈循安不明所以地盯着那几个玩得投入的小孩子。 不过看到他们在做什么之后, 倒是解释了为什么这些孩子身上都脏兮兮的了。 他们正不亦乐乎地捏着泥人,黄褐色的泥巴把他们衣服蹭得脏乱不堪。 小孩子捏的东西自然说不上什么比例准确、栩栩如生,只是乍眼看过去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他们看见两个陌生的成年人也不害怕,多半是见惯了外人。 孩子们瞅着陆渊两人, 也不说话, 只是好奇地多看了他们两眼。 陆渊低头又看了一眼虽然捏得抽象泥人, 勉强还能看出来是个身着华服的女人。 他朝着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语调很慢地询问了一遍他前几日听到了那首童谣, 结果不出所料的得到了一个相同的答案。 翠色衣衫的小姑娘眨巴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个英俊的大哥哥, 她心生好感,脆生生地答道:“是妞妞跟我们说的。” “那你知道她在哪么?”陆渊很有耐心地继续问道。 小姑娘给他指了个大概方向,“这边走到头左转第二家,门口有个白色小人的。” 她很好心地提醒陆渊:“妞妞家,很吓人。”小脸一副很是郑重的表情,“我们平时都不敢找她玩的。你小心点, 她家里有妖怪的。” 陆渊被她的童言稚语逗乐了, 他忍着笑,同样神色很正经地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沈循安已经摸不着头脑一路了, “陆师兄,你在干什么?” “查接到的那份委托。”陆渊目不斜视,在狭窄的巷子轻快灵动地穿梭着。 沈循安亲眼目睹陆渊前些日子品茗听书、打马遛街, 唯独对任务委托提不起一丝兴趣。 他挠了挠头,“陆师兄, 我觉得你之前应该是不想管这件事的吧?” “你感觉错了。”冷漠地否认。 “……” 沈循安真的搞不懂陆渊,想一出是一出。 计划是没有的, 行事是看心情的。 “那份委托跟前街有什么关系么?”沈循安到现在还不知道委托的内容是什么。 陆渊只好飞快地跟他解释了一下来龙去脉,“现在还不清楚有什么关系,只是碰巧离魂之症的女子在小镜湖旁。” 他声音低沉,像在回味什么,“又碰巧看见了可能是童谣里穿着绣服的女人。” 沈循安听到这句童谣里面最刺耳的部分,张了张嘴,不确定地问:“五两五,敛人骨?” 谁家小孩说这种童谣啊? 陆渊给出了他的推测,当时的小镜池还有一位除了穿绣服女人以外的角色——有一位背尸匠出现在了现场,五两五是敛尸的薪资。 沈循安:……完了。 他不妙地想到了临安镇的事情,平复了一下心情,安慰自己没那么倒霉的。 哈哈,自己怎么可能每次都撞上这些特别难缠的邪祟。 他干笑一声,“陆师兄,就我们两个人么?前辈呢?” 明明昨晚还有前辈在回香坊的,为什么要分头行动啊! 陆渊瞥了他一眼,微笑:“你很惦念他么?” 沈循安噎住:“……”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点阴阳怪气。 他只是单纯觉得万一出了什么事,三个人终究比两个人安全。 而且那位前辈实力高深莫测,他都看不出对方的修为。 怎么都比他独自带着陆师兄这个半吊子要强啊! 他们按照小女孩指的方向转到另一个街道上,这条路上更显荒凉。 刚刚那条道上虽然道路破损不堪,依旧还是能看出来些生活气息。 这条街道则是房门歪斜,瓦楞翻起,不少窗户格栅上已经缠绕上厚厚一层蜘蛛网。 唯有那个门口有个白色人偶的,看着还算整洁。 近看发现并非是纯白色,而是白中泛着一些淡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也许是时间久了,颜色脱落了。 每个大概也就半米高,一左一右,憨态可掬地做出欢迎姿势。 沈循安头皮一麻,“这是什么?金童玉女?看着也太渗人了吧!” 一男一女的小人也就是五六岁孩童的模样,表情均是夸张的喜笑眉开,看久了却让人心里不适。 陆渊没说什么,只是把目光移到门环上。 门环也不是寻常青铜或是铁制的,是跟门口的人偶一样的黄白色。 “别碰!”一声苍老暴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老人急忙从陆渊身边挤了过来,“你是来做甚的?白天不开业,老规矩不知道么?” 他看不出年龄,瞳孔阴翳浑浊,走路却稳健有力,皮肤皱褶如树皮,看起来又很光滑惨白。 整个人说不出的古怪变扭。 老人眼神似乎是不好,他凑近瞅着陆渊,“你是谁介绍来的?敲门是用旁边的这串铃铛的,介绍人没跟你说么?” 他忽然又阴恻恻地笑了:“当然你用也没关系,只是有的客人膈应,你不介意就无所谓。” 陆渊神色冷淡,顶着老者的视线,他眉峰微隆,语气有些不悦,“介绍的人没说,白天你要是不做生意的话,我们晚上再来。” 第72章 沈循安不知所措地跟着陆渊又往回走。 “这是做什么生意的?”他站在两人身后,视线受阻,并没有来得及看清室内的布局,那老者就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陆渊回味着刚刚摸到的门口人偶的手感,“摸起来温润不生涩,局部玲珑剔透,加上……” 刚刚仅仅仓促地一瞥,里面一地骸骨,白莹如玉的东西胡乱堆积在墙角。 陆渊把刚刚看到室内的东西略去,“应该是做骨雕的生意的。” 沈循安见过牛骨、鹿角,猪牙甚至乌鱼骨的骨雕,但没见过这样阴森鬼魅的,“这不会是……” 那句‘不介意就无所谓’的话不怀好意地绕上沈循安的心头。 按那个老人的说法,里面多半是……加了人骨。 陆渊啊了一声,饶有趣味道:“五两五,敛人骨……原来不是钱。” 现在看上去,这更像是指的重量。 两个人从前街回到客栈的时候,天已大亮。 与此同时,还有等着他们的陵川渡。 他长发未束,一股子冷厉感弥漫在他附近,周围人绕道三尺,避之不及。 “去哪了?”陵川渡头都没抬,但沈循安清楚明白地知道对方不是再问自己。 他乖巧地后退一步,把陆渊让在了前面。 陆渊本就不想再看到陵川渡,这次主动去寻找委托线索,就是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眉眼烦躁:“关你什么事?” 陵川渡没有预想中的发难。 他早上发现陆渊不见了之后,便立刻让属下四处搜寻陆渊的消息。 一上午坐立难安,精神紧绷,看见陆渊好好得回来了,那根紧绷的弦才松懈。 昨夜他说了一些不好的话,道歉对他来说终归太难说出口。 陵川渡唇角轻轻动了下,低声道:“我只是担心你。” 陆渊嗤笑一声,他想说些什么。但胃里翻腾灼烧着,让他感到一阵恶心。 多可笑啊,一个凶手在这假惺惺地诉说着他的担忧。 最后嘶哑地说:“我可担不起你的关心。” 一步一步,擦身而过,楼梯上脚步声决绝地远离。 沈循安瞪大了猫儿一样的圆眼,他震惊不是因为觉得陆渊出口不逊。 而是觉得陆师兄每次遇到前辈的时候,就突然像小了好几岁,变得毫无耐心又……幼稚。 没错,是幼稚。 一种在熟识人面前的破罐子破摔,和懒得伪装敷衍的任性。 他在临安镇之后,对陆渊的认知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以前是纯属看不得别人欺凌弱小,对陆渊多有照顾。现在是觉得陆师兄深藏不露,一人可以独挑临安镇邪祟直到增援到来。 虽然现在陆渊身体虚弱,修为大打折扣。但是不妨碍他曾救过自己一条命这个事实。 除了他对陆渊追求萧景春这件事,不是很理解。 沈循安想了想,决定还是坦白从宽,跟陵川渡说明了一下缘由,争取前辈的好感,晚上好搭伴成行。 意识到陆渊是故意避着自己后,陵川渡脸色更难看了。 “你什么时候认识陆渊的?”他忽然话题一转。 沈循安被问得一懵,愣了一会才仔细地搜寻着记忆,他老实地回道:“从我来凤池宗就知道他了。” 陵川渡像抓住了一个漏洞,他急迫地追问:“陆渊在凤池宗只是一个外门弟子,你为何会知道他。” 沈循安有点难以启齿:“因为他是凤池宗里,第一个修炼十年依旧是筑基期的人。” 不是猜想的答案,陵川渡缓缓松开握紧的手,神情恹恹。 沈循安想给陆渊挽救一下颜面,他补充:“但是可能陆师兄只是比较低调,因为在临安镇的时候,我们全靠他才活下来。”这话说的也没毛病,要不是陆渊,在白玉京来之前,一行人就已经做了邪祟的晚餐。 他们能活下来不是依靠白玉京的增援?! 陵川渡将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掩在广袖之下,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晚上,天动异像发生在什么时候?” 沈循安有点奇怪,陵川渡对临安镇事情怎么知道的如此清楚,他还是有点懵,“差不多就在我们入住的客栈倒塌的瞬间,白玉京的人来之前。” 陵川渡对那天所有在临安镇的修士都进行了调查。 那日,住在客栈的人只有凤池宗弟子。 而这群人中唯一身份有异的只有……陆渊。 猜测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第38章 骨雕 陆渊并不打算跟陵川渡同行, 沈循安软磨硬泡无果后,只好带上自己的佩剑,做足了一切准备才出门。 两人在天色已暗的时候,来到了前街, 这里与清早的冷寂完全不同。 灯火通明, 人影绰绰, 长街未眠。宵禁的消息就跟没有传达到这里一样。 红白灯笼直铺满望不到头的巷子,本就狭窄的街道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摊贩。 陆渊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家骨雕铺, 但不巧的是里面已经有客人了。 对方正一脸严肃地坐在一堆骸骨旁的木椅上,椅背上漆面已经斑驳不堪, 但不影响他坐姿挺拔,一身贵气。 听到门口铃铛的声音,他侧过脸心不在焉地瞥了陆渊一行人。 当视线落在沈循安剑柄上雕刻的凤凰翎羽时,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情。 第73章 陆渊同样不动声色地抬起眼皮扫了一眼对方。 男人年纪估摸二十来岁,身形高大,长相英俊, 规矩地束着头发, 露出光洁的额头。 早上见过的老头撩起帘子,从后面房间钻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把一样东西递给坐着的男人, “客人,你看做成这样的如何?” 男人并未仔细看,只是将东西随意收起, 掏出一个钱袋,掂了掂就递给老头。 给的应该不少, 因为陆渊看见老头脸上那喜出望外的笑容。 老头忙完手上的事情,终于有空搭理陆渊他们了, 他朝陆渊手掌一摊,“东西带来了么?” 沈循安:“我们……”只是来问个事情的。 陆渊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沈循安的话。 老头看他们俩人犹犹豫豫的,不耐烦道:“丑话说在前头,你们没有自备东西的话,从我这里拿,就不要嫌价格高。”说罢他撩起帘子又钻了回去。 后面的房间像是他的巢穴一般,冷气随着帘子一窜一窜的。 坐着男人理了理衣服,慢悠悠地起身。他径直走向门口,路过陆渊时停了下来,“两位是凤池宗的道友么?” 沈循安条件反射地握住剑柄,“你是谁?” 男人笑了笑,他朝沈循安说道:“道友不必紧张,在下是霜简书局裴映之。” 他看了一眼店铺老板,压低声音道:“见到两位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就只是想提个醒罢了。” 凤池宗和霜简书局同样身为晧天仙盟的一员,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利益没有冲突。凤池宗相较于定位颇为相近的白玉京,与霜简书局的关系则更为融洽。 陆渊沉默了一会,像在辨认着对方的意图,他点了点头,“裴道友可知那个老者要什么东西。” 裴映之平静道:“无他,一块人骨罢了。” “这么说道友是给了他一块人骨了?”陆渊挑眉。 “是,但并不是什么杀人取骨此类途径获得的。”裴映之似乎不打算详细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两位,如非必要,不要在这里定做任何骨雕。” 沈循安环顾了一下四周,“那这么说的话,这里每一件骨雕都是参了人骨的?” 他终于体会到膈应是什么感觉了。 裴映之不再看陆渊,而是抬手撑起下巴,目光冷冽地看了一眼沈循安。 他面容端正,高鼻薄唇,带着些不怒自威的味道,沈循安被他盯得有点紧张。 “裴兄,为何一直看着我啊。” 裴映之闻言便垂眸看向地面,语气没有什么起伏,“没什么,看你有些眼熟罢了。” 他因支撑下颌,束紧的箭袖往下滑了滑,露出一道不太明显的伤疤。 沈循安看着那道伤疤,又想到对方的姓氏,顿时瞳孔一缩,如遭雷击。 裴映之好脾气地提醒了一句,“已经很晚了,两位还是赶在二更前回去吧。” 没有等两人的回话,就直直出门,沉重的木门遮盖住了他的身影。 沈循安还未反应过来,就被等得不耐烦的老头引着去后面的工房,他呆愣愣地走着,脑子里面还没转过来。 骨雕师一般都有自己的秘方,如何处理骸骨,用什么样的雕刻刀,何种材质混加会得到更洁白如雪的骨雕。 老头并不在意自己骨雕的秘密暴露,只是搬来一个箱子,问道:“你们想要什么样的?” 他像对待无上的珍宝一般,将箱子里面的东西拿了几个出来。 “这是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啧啧啧,拿到这个的时候,她正是如花绽放的年纪。” 老头自己回味了一番,见到两个人都没啥反应,又说起下一个,“这个呢,走镖人的左臂肱骨。瞧瞧,只看骨头,都能看出相当孔武有力呢。” “也不喜欢吗?那看看这个,可是好东西,早夭婴儿的胸骨,曾几何时,骨头底下就怦怦乱跳的心脏。” 沈循安不是没见过死人,但是看着被当成商品摆出来的同类骨头,觉得隐隐作呕。 老友介绍了半天,见到陆渊他们还是无动于衷,啪地一声地合上箱子,眯起眼睛,“你们到底买不买,怕不得来捉弄我的?” 他顺手抓起一旁闲置的骨雕刀,意有所指地说道,“在前街那么多年,还从来没人敢耍我。” 沈循安硬着头皮死撑:“我们不想做参这些东西的骨雕。” 老头面容古怪,不解的情绪已经压过了生气,“我说你俩不会有毛病吧?来前街找我这个骨雕铺,然后要一个外面都能做的骨雕?” 陆渊扫了一眼工房里面放着的一些半成品:“我想听您详细介绍一下,再决定要不要做。” 虽说是半成品,但不论是风景类摆件还是人像,均是栩栩如生,明明是一件死物,却如活着的一样,能听见飞瀑流下,水溅千尺的声音,也能听见人像的嬉笑怒骂。 ——这些骨雕不是普通人能做出来的。 老头瞪着一双阴翳的眼睛,“你不信我,就不要在这做。”他提着骨雕刀,做出撵人的姿势。 沈循安被他连推带搡地怼出工房,他急得满头大汗,又不敢强硬与之对峙,怕把老头撞倒,“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陆渊像是没看见他俩的拉扯,状似无意提及,慢声慢调道:“如果我做一件骨雕,想参入五两五的人骨可以么?” 第74章 “当啷——” 骨雕刀在地上弹起又落下。 老头还保持握着刀的姿势,他继续瞪着陆渊,却止不住地开始喘着粗气,“你在哪听到的?” 他慌神了片刻,又强行回复镇定,“你们是听到小孩子玩闹时说的东西了吧。” 陆渊脸上还带着客气的笑意,这时候在老头眼里看来,就跟一开始不是一样的意思了。 “你听不到么?”在老头狡辩之前,陆渊就笑着问道。 老头无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虚张声势地挥着手,“我什么也没听到!你们快点给我走。” 他这次声音有点大了,隔壁房子里面传来了点动劲。 他们身旁一扇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没扎头发穿着白色里衣的小女孩揉着眼睛走了出来。 “怎么了?”她走了几步,就看见两个陌生人,于是又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老头摸了摸她的头,赶紧哄她,“刚刚说话声音大把你吵醒了吧?你继续睡,没事的。” 他匆匆地把小女孩送回卧房,然后轻轻地拖着脚步走了回来。 “你们到底想要什么?”老头这次没着急忙慌把他们撵出去了。 陆渊虽然笑着,但压迫感极强,“每一件骨料上都有死不瞑目的人在哭泣,你听到了么?” 老头吓得摆手,他疯狂摇头,脸上的褶子随着他的姿势荡了几下,像要掉不掉的死肉,“我可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只能请你跟我们去一趟凤池宗了。”沈循安见他不说实话,长剑出鞘,神色紧绷。 老头表情扭曲,他这会是真的慌了:“你们是凤池宗的人?” 沈循安本就看他不爽,现在一看他可能在做什么邪修所行之事,不客气地用力把他拽起来,作势要压他去凤池宗。 “我说我说!”纠结了一下,老头顶着快被压折的腰,想着隔壁屋还在做梦的孩子,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了。 他祖上曾有人研究邪道,所谓五两五的人骨,是指在骨雕中加入五两代表色、受、想、行、识的人骨,再加上五钱替代贪、嗔、痴、慢、疑的人骨。 色、受、想、行、识是为五蕴,嗔、痴、慢、疑,是为五碍清净心。 于心境开合,各有不同,五蕴是组成人之根本,而五碍则是困住人在红尘的缘由。 “所以当时若是有人畏惧他人死后成鬼寻仇,又迷信害死的人投胎转世报复自己,便会找我们将人的骸骨混在一座骨雕之中。” 陆渊伸出手专心地拂过雪白的骨刀,样式奇特,温润如玉的刀具衬得他肤色更为苍白。 他声音很低,老头却觉得自己听到了催命符,“好一座困住人投胎转世的囚笼。” 沈循安手上用力,剑身又往上窜了几寸:“所以这里的骨雕……” 老头脸一皱,更显得脸上沟壑丛生了,急忙打断他的话,“这个我真没做过,害人的玩意呀。” 他恨不得自己能一句话说清楚,“我们祖上是做这个的,但是你们也知道这事它就缺德啊!在不少人干这个不得善终之后,祖上就再也没人做骨雕了。直到一百多年前,祖坟冒烟出了一位能人,到了当时仙门第一大宗九苍城求学。” “当时九苍城有一位天纵奇才,他年少出名,夭矫不群,名为陆灵越。” 陆渊眼角一抖,手上骨刀发出微不可闻的断裂之声。 第39章 婆娑境 片刻后, 陆渊的表情又恢复了漠然。 老头边回忆边详细地说道:“那位陆灵越可是有大神通的,据我祖上说,他有一神技,能塑生死之境, 可见过往之遗响, 亦可窥未来之景象。” 沈循安忍不住皱眉, 总觉得对方在糊弄自己,他用刀鞘敲了敲椅子腿, “你不会想说陆首座跟这邪门歪法有关系吧?” “岂敢岂敢!”老头坐的破椅子被敲得一晃,连带他身形一震。 “只是我那老祖宗自从见到生死之境之后便日思夜想, 但奈何有些东西强求不得,学不来修不成。” 陆渊掌心抚着那柄骨雕刀,刀身寒气逼人,宛若冰鉴,他缓缓开口道:“众生本各具智慧秉性,总有人因为妄想执着不能证道, 最终竟成了痴念。” “可惜老祖宗并未这样想, 他日夜研究只为做一场可媲美陆渊的幻境之术。最后他确实找到了门路,只不过又回到了老本行。”老头叹了口气道:“这次啊,骨雕只做五钱人骨, 再加几滴红尘泪,便成婆娑境,效果跟生死之境完全不同。” 老头停顿了一下, “不知二位可听过□□没?” 沈循安冷声道:“大烟就是大烟,何必叫得这般好听。” 老头赔笑道:“仙师说得对, 这不是什么好东西,虽让人能暂时忘却痛苦, 飘飘欲仙,却更叫人形销骨立,痿痿羸羸。而这婆娑境效果如同那大烟,但好运的是,它没有明面上的坏处。” 沈循安恍然:“所以你这骨雕做的是这些东西?”他抽回佩刀,但还是带着防备,“你说的如何证实?” 老头恨不得要给他跪下了,他捶首顿足,“哎呀,我骗你作甚!你到在我这做骨雕的人那,一问便知!” 室内沉默了一瞬。 陆渊将骨雕刀抛回给老头,揣着手散漫地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回香坊明潇潇,有没有从你这定做骨雕。” 老头被问直了眼,震惊看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她甚至不是自己亲自来定取的。” 第75章 随着陆渊随意地说出更多的名字,老头急了,从椅子上蹦起来,“这些人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先说清楚啊,这可跟我没关系!你们就算是凤池宗来的,也不能随意栽赃人!” 隔着窗户纸,还能听到从旁边街道传来的叫卖声。昏暗的房内几个人之间维持了一段诡异的静默,只能听见老头的喘气声。 沈循安不解地打破了死寂,“可是回香坊的明小姐,才艺无双,是坊内一绝,她有什么忧愁想逃避呢?” 老头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她今年二十岁了吧,对于你们来讲,这个年纪可以说年轻得很,对于一个靠容颜吃饭的人来说,她可是逐渐地开始走下坡路了。” 回香坊客人不断,正是源自于他们内部严苛的选人条件。能坐上花魁位置的人,年龄都在十六至二十五岁。 对于一个已经走完一半有效期的明潇潇,她人前得意娇蛮,一呼百应,人后却只敢心惊揽镜自照,细数着那并不存在的皱纹。 她怕年老色衰,怕今日轻易可得,明日就是奢望,绝望每日像口巨钟压得她喘不过来气。 当她在无数次照镜后,终于看见一道不明显的眼角笑纹时,这口巨钟发出陡然的爆鸣。 “所以按照她的要求,我取了之前给你们看的,那个回香坊舞娘的小腿胫骨,加入她定制的骨雕之中。”老头一副看多了这种人的架势,咂着嘴道:“婆娑境中,她永远是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虽是幻象,却麻木了明潇潇的害怕痛楚,每日她就如同幻象中的自己,展现自己最美妙的状态,但某处看不到的地方在腐烂生疮,在饮鸩止渴。 “走吧。”陆渊搓了搓手,他站在这里半天不动,手都快没知觉了。 沈循安:“啊?我们这就走了么?” 不再查查了?沈循安眼里都是询问,怔怔地望着陆渊。 陆渊一本正经道:“你要是打算在这过夜,那可以不走。” 英雄气短的沈循安抬腿就走,走得比小跑快。 陆渊笑着摇了摇头,跟上沈循安。他伸手碰到大门时,侧过头睨了老头一眼,说话慢条斯理,嗓音温和,“这段时间,您最好还是不要再接这些单子了。” 但老头看出了他眼里暗藏的警告和杀意。 陆渊静静看着对方头如捣蒜,似笑非笑地带上门。 沈循安抱着剑,在冷风中吐出一口白气,“陆师兄,你说我要是到大乘期了是不是就不怕冷了。” 陆渊沉默了一会,决定打破少年的美好愿景,“只要你还是个人,生老病死,冷热苦痛,都是不可避免的。” 沈循安继续突发奇想,“那像九苍城的陆灵越那样的修为呢?据说他已经登天入道,是半神之躯了。” 陆渊背靠灯光,表情笼罩在阴影里,开口声音低哑,带着自嘲的味道,“他也不能。” 像是被困住前世的鹤雪园,冰冷的雪一寸一簇地落满他僵住的身体,胸口的窟窿冒着血腥味的热气,鲜血随着雪化成的冰水无声地流走了。 陆渊费劲地眨了眨眼,雪地仿佛要刺瞎了他的眼。 直至猛地陷入黑暗。 “陆首座,还没想起来么?” 又是这个声音! 陆渊咬了咬后槽牙,下颌紧绷。 心障在他识海里尝试开口说话,它和第一次发作一样的尖言冷语、无处不在。 它装模作样地地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大不了就让他们去死好了。” 每一次发声,就如同针刺向一根根神经,剑挑一处处血管。 陆渊捂住额头,暴戾地低声道:“要么你现在闭嘴,要么我让你闭嘴。” 它笑嘻嘻得,全然不怕他,“以陆首座当下的能力,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我拔除的。” 猩红色的光点延上漆黑的瞳孔,陆渊如恶鬼般显露狰狞的笑意,“那你现在大可一试。” 它噤声了,恐惧让它狡猾地思忖着对策。 越来越浓重的黑色缠绕在陆渊眼前,令人战栗的凉意侵蚀着他每一寸脊椎。 他知道,有什么不对的事情要发生了。 很快他听到一道嘲讽恶毒的声音,缓慢地从冰凉麻木的胸口传出。 “你谁也救不了。” 这次的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 ——那是前世他自己的声音! 头痛欲裂,心脏缓而钝痛,陆渊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师兄?”沈循安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说着说着,发现没人应和自己了。 他不安地回头看着走得越来越慢的陆渊,“陆师兄?!” 陆渊好似冻在了原地,街道上的红色灯影投在他的脸庞上,映如修罗。 眼瞅着对方不动了,沈循安紧张地走了过去,推了推陆渊的肩膀,“陆师兄,你怎么了?” 陆渊喉头滚动,垂眼看了他半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焦,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我有点累了。” 沈循安一口气提在心口,呼不出来又放不下去,被卡在中间,他憋屈地说:“师兄你这样很吓人的好不好。” 走累了就直说,他差点以为陆渊不知道啥时候被不干净的东西上身,被吓得差点心梗。 沈循安郁闷地拍着胸口,却觉得寒气越来越盛,还带着潮湿的水气。 “这里是……”沈循安在夜色中瞄了半天,透过几颗枯树,看见反射着星辰的波光粼粼,“小镜湖?” 第76章 他白天路过这,跟晚上经过完全是两种心境。 更别提岸边的枯树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就已经很像索命的孤魂了。 陆渊突然冷声道:“你看见那边有个人没?” 被一直没说话的陆渊猛不丁地吓一跳,沈循安更加大力地拍着胸口,他真的感觉自己要心梗了。 沈循安食指中指并起,他默念一句心法,指尖冒出一团火光,他轻轻喝道:“去!” 小火团从他指尖窜起,宛若鬼火在岸边径直穿梭,照亮了它周围的一方空间。 两个人紧随其后。 快到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前,火团慢慢降低了速度,最后紧紧地悬在黑影面前,照清了对方的长相。 身影高挑凌厉,面容露着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威严。 陆渊嘴角扬起,不带感情地说道:“原来是霜简书局的裴道友啊,这个时间在湖边做什么呢?” 裴映之眯起眼睛,他要笑不笑地看向陆渊,“不是说了,让道友早些离开么。” 黑暗中,两人的神色都瞧不真切,但粘稠的空气带着冰碴子一样的冷气,叫人心头发凉。 沈循安觉得在这个气氛下,突然跟一位不熟悉的人搭讪不太合适。 但是想到他在看到的那个手腕处伤痕,纠结片刻,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仅有的一次机会。 最终还是开口,沈循安不确定地问道:“你是……阿裴吗?” 裴映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朝他扬眉一笑,瞬间凌厉的气势褪去,压抑的环境也变得松散起来。 “沈世子,别来无恙啊。” 沈循安是镇北侯的小儿子,自从林绛雪亲点他做自己的亲传弟子,有意让他在自己百年之后继任国师之位后,就很少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作为国师的继承人,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都需要与自己家族断绝往来,以免让人猜测他会以修真者的身份左右朝政。 旁人就更不会这么称呼他,以免惹得皇帝不悦。 沈循安听到此话,却是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他的气息猛烈颤抖起来。 第40章 不言 沈循安迫不及待地朝着裴映之奔去, 待快近身了,他又放缓脚步,仰着脸端详着裴映之,再一次确认道:“阿裴, 是你吗?” 裴映之盯着对方怯生生的眼睛, 扬唇打趣道:“沈世子修为精湛, 难道是靠记性换的么?” “我以为你死了!”沈循安眼眶红了,“真的是你吗?” 裴映之沉默半晌, 将束紧的窄袖往上扯了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 这是你......” “停停停!”沈循安像被对方的伤疤咬了一口似的,手上却没轻没重地砸了对方一拳,“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 裴映之苦笑道:“自天都城十年前的瘟疫后,我便被霜简书局一位好心的编撰收养,等我安顿好,再想找你的时候, 你已经不在镇北侯府了。” 沈循安说对不起啊, 他们说你死了,我没有办法去验证,又不愿在留在这, 就跟着师父离开侯府了。 “你来天都城——”两个人同时发声,又同时收声,裴映之做了一个你先说的手势。 沈循安掰着手, 他有些近乡情怯般的心态,这时候的他好像又变成年幼的沈世子, 有点手足无措道:“我来是因为接了天都城的一个委托。” 裴映之目光在他身上停了片刻,才缓缓道:“我来天都城也是为了一个委托。” 他收起唇边的微笑, “小镜湖水鬼索命一案。” 沈循安下意识地看了陆渊一眼。 “小镜湖这个月陆续死了十余人,最近死的两人是朝中肱股之臣。”裴映之头发整齐规矩地束着,湖边夜风很大,依旧纹丝不乱。 “他们两人跟之前死的人一样,没有任何联系,他们在朝中没有对政局的冲突分歧,也没有因为谋利而站边同属一个阵营,关系也算不上密切。” 陆渊像对他说的话不感兴趣,淡淡朝沈循安问道:“不介绍一下么?”他不置可否地将望向裴映之的目光收回。 沈循安一会捏一下手指,一会挠了挠头,最后才尴尬地凑近陆渊低声说:“他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死’在瘟疫中的朋友。” 他整了个乌龙,陆渊还从头到尾见证了,搞得他有些窘迫。 裴映之披着一身御寒的大氅,看着鼻尖冻得通红的沈循安,说道:“天寒地冻,两位还是速速离去吧。霜简书局这段时间派人夜巡小镜湖,应当不会在有事了。” 陆渊也不跟他客气,敷衍懒散地朝裴映之点了点头,就要走。 沈循安装作没看见,还想磨叽一会。 “若是还有什么事情,现在不如留个地址。”陆渊眼观鼻,鼻观心,缓缓地说道。 要聊明天再聊,大晚上在死过人的湖边,吹着冷风,也不怕冻成面瘫。陆渊目不斜视地抬腿向前。 他走得很快,有一部分原因,是他现在不是很能抗冷。 沈循安跑了几步追上他,“陆师兄,既然你说之前离魂之症的女子,当晚就曾来到过小镜湖,那这两件委托是不是可以当做一件事情调查?” 陆渊看着打算盘都快崩到自己脸上的沈循安,轻轻咳了一声,冷风扎得他头疼,“你得跟接了这个委托的人商量。” “所以我就说,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沈循安一听,有点无语,他颇有微词地扭头盯着陆渊,“把前辈一个人排除在外,消息也不跟他分享,这样不行。” 第77章 沈循安一路走来,走觉得背后阴风阵阵的,他跺了跺脚,试图让血液流通得更顺畅些,发现没啥效果之后,只好心中默念心法,调动修为让自己浑身暖和起来。 “师兄,我老觉得有东西跟着我们。”沈循安感觉暖和一点了,才鬼鬼祟祟地东望西看,提出自己的看法。 陆渊依旧是揣着手懒洋洋的样子,他慢吞吞地说:“嗯,说不定真有呢。” 沈循安一个激灵,“这时候说这些惊悚的话,不合适吧?” 两个人越走越快,沈循安边运转心法边加快脚步,竟觉得后背有点冒汗,他这会静心凝神,确实可以感受到后面不远处有人收敛着气息,躲在阴暗处观察着他们,“会是谁呢?一路跟着我们?” “跟了我们那么久,没做任何偏激的动作。”陆渊垂下眼,“至少现在不准备要我们的命,应该没什么事。” 沈循安面色凝重,思忖了一下利弊,把步伐放慢下来,“装作不知道,继续走一段,我好找机会抓他。” 背后跟着他们的人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不过陆渊二人走得一会快一会慢,叫他好生纠结。 终于在两人慢慢步行之后,突然加快脚步消失在一个街巷,他想着下达的命令,心中警铃大作,着急忙慌地贴着街边摸了过去,看见前面的人影才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没完整呼出,他就意识到哪里有问题。 不对劲?!怎么就剩一个人了! “这位兄台,你要去哪里啊?!”沈循安从旁侧房顶下一跃而下,陡然出手,剑鞘死死抽向对方的后背。 这人心中虽慌,动作却未见停滞,他抬腿蹬向沈循安的膝侧,趁着对方后撤一个身份,原地化作一阵黑风疾行出街巷,沈循安追了几步,发现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他只好郁闷地走回来,捡起地上那人遗留下的一道化风的符纸,“嗨呀,失算了,我以为是个普通人。” 沈循安眼尖地透过月色,看见符纸上的黑气流动,“是个魔修?”他不确定地抬眸看向陆渊。 陆渊只是视线扫过符纸,并不打算接过来细看,他大概知道那人是谁指派来得了。 “难道天都城的事情,还有魔修插手?”沈循安纳闷地将手上已经失去法效,化成灰烬的符纸拍落。 “不必管他。”陆渊心里嗤笑一声,不是魔修插手,而是魔修接了这份委托。 沈循安搓着手上的符灰,怔愣了半天,他对自己的坏运气已经有了深刻的认识,但是事情还有更倒霉的余地。 于是沈循安自言自语道:“不会是那位的意思吧?” 陆渊扬眉,他明知故问:“哪位?” 沈循安想着那日在临安镇第一次遇到百域魔疆共主的场景,觉得一阵寒意袭来,他手脚冰冷,在黑暗中颤声说:“魔尊,陵川渡。” 陆渊不合时宜地唇角扬起,他拍了拍沈循安的肩膀,“不要胡思乱想。” 你之前还极力邀请对方跟你同行。 陆渊想着,觉得这事好笑又离谱,唇边笑意加深。 “啊?”沈循安茫然地看着还能笑出声的陆渊,“你什么意思啊。” 沈循安保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一路晕晕乎乎得跟着陆渊走回去。 路过陵川渡房间的一瞬间,里面此地无银三百两立刻关上灯。 沈循安抹了把脸,询问陆渊的意见,“这事情我要不要跟宗主说明情况。” 太怪了,如果小镜湖里的死者跟魔修有关,就应该在路上把陆渊他们杀了灭口。 结果被发现之后,他反而跟做贼心虚一样跑得飞快。 陆渊站在陵川渡的门口,声音无波无澜,“不用了,或许……只是顺路。” 沈循安:“?” 这个理由你觉得对劲么。 “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能说。”沈循安沉思了一会,在被跟踪的路上,陆渊也说没有什么事,像是极力给魔修开脱。 “如果是被魔修威胁了的话,我觉得现在你完全可以说了,我绝对会帮你的。哪怕我帮不上忙,你背后可是凤池宗。” 陆渊:“……” “很感谢你这么想,但是没有。” 他恨不得捂住对方的嘴,让沈循安不要在陵川渡门口乱说。 沈循安明显不信,他看了看夜色,现在已经很晚了,便叹了口气,“师兄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在走廊里说这些,总是不适宜的。沈循安满腹愁思,唉声叹气地进了自己的房间。 陆渊心情复杂了掠了一眼陵川渡的房门,知道他应该听到了个七七八八。 他是想知道自己行踪? 陆渊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测,沈循安对他知无不言,没必要那么做。 暗中杀了自己? 更不可能,他不至于假别人之手。 那晚陵川渡落寞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 ——“我只是担心你。” 陆渊举起手似乎想用力砸向房门,但终究还是轻轻落下,瘦削修长的手指贴上门框,像无言的叹息。 被沈循安认为很怪的跟踪者,在他们回客栈,约摸半盏茶的时间前,刚战战兢兢地来汇报情况。 “尊上……属下办事不力,被发现了。”他声音颤抖依旧强行地把话说了个大概。 陵川渡没有看他,专心地挑着灯花。 第78章 “请尊上责罚!”来者再次用力叩首。 烛光跳了一下,惹得跪下的人心里一紧,心脏急促地跃动。 陵川渡沉默了半晌,眼神像是落在请罪的部下脸上,又像飘忽在远方,“起来吧。” “那属下还需要继续么?” “不必了。”陵川渡疲惫地摆了摆手,“本是让你暗中保护,只怕……” 只怕他又觉得我在派人暗中调查跟踪他吧…… 打发走属下,房间空荡荡地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听着门外沈循安的询问担忧,陵川渡一言不发,偏头看向还飘着青烟的灯烛。 可惜了,刚挑的灯。 有些话,解释更像是掩饰,还不如不说。 第41章 抱歉 陆渊不是被窗外的光线唤醒的。 消失很久的系统再一次上线, 它是来查看主线任务是否按预想中进行。 【是我出现问题了么?】系统翻来覆去地看着进度条,窝草了一声,【这是个5?】 陆渊缓缓睁开眼,看了一眼系统, 说道:“倒是许久未见了。” 系统自从督促它在凤池宗接到任务之后, 陆渊就不知道它去干什么了。 它怨念道:“之前从同事来借了东西, 救了你一命。积分一直还不上,我现在只能替它上班还债。” 没有比它更惨的上班统, 现在为了还人情,还要上两份班! 【我同事是个末世求生系统, 它那边宿主小命保护起来比你这难多了,算了说了你也不懂。】系统狐疑地看着陆渊,【你真的有做任务么?】 陆渊曲起小臂,撑起上半身,脸色困顿,“短时间来看, 我也没想着要跟你同归于尽。” 系统抓狂:【那怎么会那么多天, 这个完成度才到五?!】 好比玩了个推理游戏,好多天了信息收集度才5%。 陆渊若有所思,起身打开了支摘窗, 带着薄弱温度的阳光落在他脸上。 按系统这番话,他查到的信息跟这件事的关系属于对也不对的程度。 有关系,但不是主要关系。 那就是跟小镜湖的水鬼索命一事有关联了。 所有离魂之症的女子均在前街定做了骨雕, 现在要确定的很简单了:这些女子是不是都去过小镜湖。 以及明潇潇提到的那位穿着红色绣服的女人是谁。 系统见陆渊没有搭理自己,他只好再次下达了警告:【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来看, 很难说你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阳光在陆渊眼睫上镀上一层金色的阴影,他苍白的脸色在光晕下, 显得通透又易碎。 陆渊嗓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别急,事情会有回转的余地。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系统还想说什么,替班的那边世界就开始疯狂的爆发警告,它突然不再焦灼,也没有同以前那样毛躁尖叫,它像个人类一样,怜悯地看向这个出尘的男人:【陆首座,重来一次已是不易,是不可能中的万幸。望你千万把握这次机会,不再追悔莫及。】 陆渊闻言,鹰隼般的视线瞬间投向系统,厉声道:“你都知道些什么了!” 光球在半空中若隐若现,逐渐融入在空气中,【我回去之后看到了你的过往,知你所行何故,所求为何。】 它留下了最后一道声音:【生死之境虽能塑造过往,但切记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陆渊知道系统在提醒他,几乎算得上是明示了。 林绛雪说得没错,陵川渡杀他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生死之境却是能现当年之景象,它不会骗人。 鹤雪园到底有何处不同,让他那日屏退左右。 那个场景有些不合理,只不过他一时记不起哪里有问题。 陆渊已经在鹧鸪梦中塑过一次,再进入便可。 只要再一次忍受钻心剜骨的幻痛。 陆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暗金色的光芒覆上他的双瞳,这让他在一刻看上去更具神性,无悲无喜。 依旧是熟悉的场景,穿胸而过的横刀,簌簌而下的细雪。 还有陵川渡身后的几抹紫色。 蝴蝶状的花朵倒垂而下,似一条条紫色的瀑布。 花影摇曳,鸟鸣啾啾。 紫藤花? 不可能,紫藤花开花的时间不是这个时候。 再往远处,是几株惹眼的夹竹桃,枝干婆娑,叶片如柳似竹,花瓣如桃花之妖娆。 空气里除了冰雪的冷冽味道,还夹杂着桂花的清香。 这里仿佛是不同的时间在这里重合了。 这里不是鹤雪园! 这里是…… ——满庭芳。 生死之境里的场景是满庭芳。 陆渊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像从被噩梦中捞出来一般,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目光震颤,惊诧远远大于胸口处的疼痛。 不对,不对……哪里都不对。 陆渊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被愤怒蒙蔽,被失望披覆的他,当时竟然连那么显眼的不自然之处都没有发现。 陵川渡如要杀他,在幻境里动手太过多此一举。 况且他虽名义上给了陵川渡随意进入满庭芳的权利,但满庭芳的塑造者终归是他自己。 他才是满庭芳真正的主人。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在这方幻境里都不可能杀死他。 第79章 除非…… 是他自己的默许。 浓重的不安和错愕填满陆渊的胸膛,除此之外,他胸口却显得空落落的。 呼吸,心跳,起伏。什么都不存在了。 陆渊阖上眼,轻轻向后抵住冰凉的墙面,冷气顺着脊背一点点透了过来。 门口隐隐传来叩门声,外面的似是很犹豫,敲了一下就想走。 陆渊想到昨晚沈循安说要找自己聊聊,他勉强打起精神,“进来。” 没有沈循安清脆的嗓音,没有佩剑与腰封碰擦的微弱声音。 不是沈循安。 陆渊心念一动,与来人视线相对。 “他今日说要去小镜湖,让我来看看你。”陵川渡没有进门,他知道陆渊不喜见到他。 陵川渡口中的他,自然是指觉得陆师兄有点不对劲的沈循安。 只不过沈循安清早拜托陵川渡的时候,说得是陆渊昨晚行径有些古怪,希望前辈可以帮忙照顾一二。 陵川渡省略了缘由,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逡巡在陆渊苍白的面容上。 眼前的人看上去很不好,一脸倦容,满眼纠葛。他很想过去探一下陆渊的内息,但还是忍住了。 两人目光对视,一时缄默。 陆渊勉强平复心情,他局促地说道:“进来吧。”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师弟。 之前一直认为陵川渡是致他神陨的罪魁祸首,现在看起来他却是那个不讲道理,冷言冷语之人。 这倒衬得他师弟万般无辜和可怜。 年少成名的陆渊若说缺点,那第一项便是自负。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和选择,直到现在心里还别着一股气,他不想承认自己错了。 神色各异的两个人各自怀揣心事。 陵川渡莫名被叫了进来,身旁的陆渊一直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陆渊不是聋了,他能听出陵川渡语气里的忧虑。 但他此刻更想看看面具下的那张脸。 陵川渡见陆渊还是一声不吭,终于有点急了,他下意识攥住陆渊的手腕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艰难忍住想摘下对方面具的冲动,陆渊目光飘忽,开始胡编乱造,“昨夜回来的时候,似乎有魔修跟着我们。怕是因为我在临安镇惹得他们那位尊主不悦,想将我除之而后快。” 真正是当着本人的面胡说八道。 被陆渊胡扯成会取他性命的陵川渡:…… “你不会有事的。”陵川渡承诺。 陆渊垂下眼帘看着陵川渡因为紧张泛白的指节,他遽然叹了口气,“抱歉。” 陵川渡睁大眼睛,他不明所以,“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我那天晚上不该这么说你。”陆渊说完,竟有些微妙的拘谨。 陵川渡抿了抿唇,他没有问对方,是回香坊的那天晚上,还是说担不起你的关心的那个晚上。 在他记忆里,陆渊很少说对不起。而每次有人对自己说抱歉,总是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就像他的母亲,就像临死前的陆灵越。 只不过陆灵越的对不起,就更像是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想到此处,陵川渡心里重重一颤,呼吸一促。 陆渊预料中的松弛画面并没有出现,因为陵川渡看起来更紧张了。 陆渊:“……?” 他刚刚是道歉了吧? 陵川渡霍然起身,急走几步到门口,他明明身姿依旧挺拔卓然,偏让陆渊瞧出一丝强装的镇定。 “真想把你关在这,让你哪儿也去不了。”陵川渡陡然开口,语气沉沉,声音却是越来越没底气,他狼狈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陆渊眼底可能流露出的嫌恶,“我只是……不想让你再遇到危险。” 但是他不能在承受一次同样的结局,陆渊不愿意跟他说自己的计划,他不可能也不允许陆渊以身犯险。 哪有人用这种状态威胁人的,陆渊哭笑不得,同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师弟为什么变得那么鹤唳风声。 明明曾经的陵川渡运筹帷幄,泰然自若。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恶声恶气,内里却像个泡沫,轻轻一戳就不见了。 陆渊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轻轻说道:“好啊。” 陵川渡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对方的语气太过包容,温柔得让他近乎以为是错觉。 陆渊撑着下颌笑眯眯地看着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调侃轻佻,而是更为郑重其事,“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 眼前的陆渊和上一世的陆渊重叠在一起。 肆意桀骜的青年已是万人仰仗的巍峨高山,然而在陵川渡眼里,陆渊仅仅只是他一个人的师兄。 记忆里的陆渊托着下巴,声音清朗,“师弟,我一定会护着你。”他姿势懒散,神情却万般严肃,“哪怕如蹈水火,哪怕……万劫不复。” 陵川渡肩膀像是被无形的东西重压而下,身形踉跄了一下,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遇到陆渊之后,情绪总是轻易被调拨,他又一次心甘情愿地撞上南墙。 第42章 沈循安 镇北侯一生戎马倥偬, 斩敌寇,退蛮夷。退居二线之后,也是风光无限,权贵显要。 长姐沈念夏入宫之后便得皇帝喜爱, 一路晋升为皇后, 儿子更是贵为当今太子。 二姐沈秋心嫁于永康王, 虽然无实权,但终归家底殷实, 堆金积玉,富埒王侯。 第80章 镇北侯本人膝下儿女众多, 各个都是“野心勃勃”之辈。他作为侯府的大家长,对有野心、觊觎他位置的人并无偏见,相反,他盛赞这种惨烈的优胜劣汰。 只不过他的小儿子沈循安,几乎是早早的就在这场兄弟姐妹的奔竞中出局了。 沈循安打小对这种权利的争夺就不感兴趣,他相较于自己早熟的哥哥姐姐们, 更像是一个正常的小孩。 对世间万物持有好奇心, 对所有人都保留着善意。 按镇北侯的话说,他简直是家族里的异类。 已经不在被过多管教的沈循安不用在苦学六仪,家里仆人除了对他保持着对待小主人应有的态度外, 基本不会多跟他说一句话。 而教书的先生们则因为他们在各自押宝,对于日后必不可能继承镇北侯这个头衔的沈循安,自然是不那么上心。 侯府虽大, 终究只是那一方天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对好奇心旺盛的沈循安更有吸引力。 沈循安经常趁老师们不注意, 带着一两个贴身的仆人偷偷溜出侯府。 积攒过多的精力导致他每次出门就像个下山的猴子,上蹿下跳看什么都稀奇。 这日, 他宛若游鱼一般甩开仆人,挤入人群,正津津有味地听着说书。 说书先生没戴着黑色的圆眼镜,也不是个老年人。 这个说书的年轻人挥舞着一把折扇,说着老掉牙的故事。“传闻世界伊始,无天无地,周遭全是一片黑茫茫。创世者以神木为基,撑开一片混沌后,从此有了天地。” “再又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天地已逐渐远离,再无合拢的可能。神木完成了它的使命,神力褪去,它逐渐腐朽化为千千万碎片落入尘世间。” “而有一怪物深藏在地底之中,名为‘兀遮支’,这兀遮支古语的意思就是黑色的大地。祂似蛇非蛇,有形又无形,祂有一双赤红的眼睛,就像天上的太阳那般大,祂有一副巨大的身躯,行走之时便会地动山摇,民不聊生。” 一个小娃娃被她母亲抱在怀里,她举着个挂满糖霜的冰糖葫芦就往她母亲的怀里缩着,小鼻子皱成一团。 沈循安已经听过这个故事八百遍了,这个世界上的人基本小时候都听过这个故事,这个女娃明显年岁尚小,第一次听这个故事。 沈循安以为她被吓到了,便对着小女孩露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他长得圆脸圆眼,没有什么攻击性,在小女孩眼里也就是个比他大的小哥哥。 “这条大蛇已经被很厉害的人封印啦。”沈循安小声对女孩说道。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同他说话:“什么叫封印啦。” 沈循安说:“就是它再也干不了坏事了。” 小女孩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把糖葫芦放进嘴巴里,咬了一口,“这样啊,那我就不担心它来抢我的糖葫芦吃啦。” 沈循安一愣,他呆呆地看着鲜红圆润的糖葫芦被小女孩嘎嘣咬碎。 对于一个小孩子,她还不懂什么是杀戮,什么是死亡。世界再大也不如母亲的臂弯,眼下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她张嘴就能吃到的糖葫芦。 说书先生说到激动之处,拿起醒木一拍,“......就在兀遮支大肆妄为,准备将人族屠戮殆尽的时候,仁慈的古神将祂封印回地底,古神也因此神力消散,祂们的踪迹逐渐消失在历史之中,神迹不再,从此世上再无神祇。” 人群中有个人喊了一句:“九苍城的陆灵越不算神吗?” “你在说什么啊,神能随便就被魔修杀死吗?”立刻就有人反驳,“神才不会死的那么窝囊!” “什么窝囊!你知道陆首座以前做的善事吗?要我说就算他不是神,在我心里面也给他封个神当当!” “笑话!陆渊都死了一百多年了,他干的事情你见过?你怎么知道是不是瞎编的。而且他跟百域魔疆那魔头不清不楚的,还是师兄弟,谁知道他到底偏向哪边!” “你小子!找事是不是!” 说书先生拿着醒木敲了好几下,左看看右看看,却也只能焦急地挥舞着手,“哎哎哎,别吵别吵,我这还没讲到陆渊呢。” 眼见双方各执一词,就要来一场真人对打,见势不妙的沈循安从混乱的人群中溜了出来。 他跟某个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撞到了一起,他龇牙咧嘴地抱住后脑勺,哼哼唧唧地说道:“不好意思。” 虽然被撞的缘由不是他,但修养良好的沈循安还是条件反射地道了歉。 “……”对方比他大上几岁,穿着一身粗糙的亚麻衣服,捂着被撞到的肋骨,板着张脸瞅着他。 过了半天,大一点的少年才缓慢地说道:“你没事吧。” 沈循安贴身的仆从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挤开那个看起来黑廋的少年,见到沈循安摸着自己的头,不知道怎么回事,更是惊慌失措。 “小少爷磕疼了吧?”仆人掏出软帕垫在手上细声细气地安慰他,轻柔地摸了摸沈循安的脑袋,松了口气,“还好,没有肿胀的地方。” 沈循安看着少年被推得身子一歪,勉强站稳身形,黯然地站在人群中。 跟那些成群结队出来玩的孩子不同,他像一只落单的孤雁,就跟……在镇北侯府的自己一样。 沈循安不知怎的心里一动,叫住了他,“你等等。” 少年皱着眉,警惕地看着沈循安旁边的家仆,摆出防范的架势:“你想干什么?” 第81章 对面这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看起来粉雕玉琢,就连旁边的仆人穿的也比寒酸的他要好。 少年知道自己惹不起对方。 “你叫什么名字?”很稚嫩的声音,带着好奇、拘谨和紧张,但唯独没有恶意。 少年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这个问题,他斟酌了一下,声音干涩地回道:“阿裴,我叫阿裴。” - “阿裴!”沈循安朝裴映之招了招手。 裴映之正跟自己的同门交接,他昨夜在小镜湖边守了一晚,今天霜简书局的人准备潜入湖底,一探究竟。看看到底是湖底有邪物作祟,还是此地风水有异。 “来得那么早?”裴映之诧异地看了一眼天色。 沈循安因为昨晚被魔修尾随的事情,深觉不安,希望能早点解决这件事,“小镜湖的死者身份,你们发现有什么问题了么?” 裴映之当着同门的面,也没有太避讳,“本月小镜湖从初七至今,死了十二人。前十人身份各不相同,没有交际。我们询问了死者的家属,他们出事前并无异常,而且尸体看起来没有过多的防御伤,基本都是一击毙命。” 他眉头紧锁,似乎也很是困惑,“怪就怪在这群死者是死在小镜湖旁的,并不是被抛尸在此。” 沈循安不解道:“为什么这些人半夜三更要来这里?” 要知道小镜湖虽在城中心,但周围有树木环绕,正常人走大道是不会绕到这条岸边的小径来到湖边。 裴映之眉头缓缓舒展,“莫非是被人约来的?” 沈循安一捶手,他急忙问道:“初七的那位死者是谁?!” “是本地一位富商。你要是想问能约他的人,那可太多了。”裴映之叹了口气,他抹了把脸,有些烦躁和疲惫,“若是问他的仇人,那就更多了。” 富人在本地经商多年,种种盘根错节的交情,导致他人际关系复杂,况且他豪迈大方,狐朋狗友也是不少。 沈循安瞳孔发亮,带着好似摸到真相的兴奋:“那他有没有去过回香坊?认不认识明潇潇?” 裴映之刚来没几日,案情尚未完全了解,只知道个大概,他被问的一头雾水:“明潇潇是谁?” 他同门一听,立刻打开记录的本子,翻看着富商的死前那一段时间的记事,回应道:“这位小道友说得不错,这位富商是回香坊的常客。” 这会对了,太对了。 沈循安迫不及待地抓着裴映之就要去见他师兄。 裴映之不晓得他为什么情绪如此激动,但料想是与这个案件有关,便没有多问,速速跟了上去。 两个人没过多久就回到了客栈。 沈循安拍门:“师兄!你醒了吗?” 他没等回话就等不及地闯了进去。 结果差点撞上站在门口不远处的人。 “……前辈?”沈循安茫然了一瞬,记起了是他拜托前辈帮忙照看师兄的,“正好前辈也在,那就一并说了。” 陆渊听完沈循安叙述,也没用露出太多表情,裴映之的消息顶多是坐实了他的猜想。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是笑了一下。 这下他知道为什么问明潇潇认不认识死者的时候,对方是一副遮遮掩掩的样子了。 因为死者她不仅认识,还很熟悉。 一间不算大的卧房一下子挤满四个男人,就不免有些局促。 陆渊见状提议:“这里连椅子都凑不足四个,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再详谈吧。” 沈循安也觉得一群人站在别人卧房里聊天,也不是个事。 他朝裴映之歪了歪头,示意他离开。 陆渊掩上房门,像是不经意地问道:“对了,那天裴道友做的是什么骨雕呢?” 下楼的声音骤停。 他目光掠过裴映之一成不变的脸,锋芒和审视只在眉眼上存在一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第43章 小镜池 裴映之很坦荡, “我师妹的幼弟病死了,她听闻天都城有一家做法奇异的骨雕铺,托我来看看。” 陆渊嘴角动了一下,他倒是很想继续问一句, 这种事情不更应该是他师妹本人来么。 只不过他不想这个时候显得咄咄逼人, 特别是……他无声地看了一眼沈循安。 陆渊知道沈循安这个傻小子对人不设防, 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下,也不想让对方左右为难。 “她在宗门试炼中, 双腿尽数折断,正在养伤, 行动不便。”裴映之看出他想问什么,索性告诉他原因,“但思念情切,便托付于我。” 陆渊漆黑的眼眸遥遥望向裴映之,并未再追问。 反倒是裴映之娓娓道来:“据师妹说,做出来的骨雕可以见你想见, 会塑造一个堪比真实的幻境。她大概是想添个念想吧。但我总觉得这些东西邪佞的很, 所以当时提醒你们不要碰。” 陆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像是听进去了,只是他的目光已经念念不忘地看着楼下住客吃的早点。 裴映之眼角一跳, 他怀疑陆渊根本没听他说什么,“如果诸位没有什么建议的地方,不如来霜简书局在天都城的分号商讨议事?” 霜简书局发迹很早, 所以它的总部是位于旧都,在现在的国都处只设了一处分号。 虽然是分号, 也难掩奢华气派。 仅仅是大门都是雕梁画栋,古朴厚重屹立在石阶之上。 第82章 裴映之请他们落座之后, 目光静静落在陵川渡脸色片刻,朝沈循安问道:“那位是你的师兄陆渊,还有……这位怎么称呼?” 沈循安卡壳了,他之前一律按前辈称呼对方。 “前辈……”沈循安愣了一下,无措地看了一眼陵川渡。 裴映之感觉到带着凉意的探究视线从他身上掠过,接着他听到男人冷漠的回答:“渊雪,我的名字。” 感受不到对方的修为,甚至不仔细都感受不到对方的气息。 深不可测,邃密郁沉。 实力至少在炼虚以上。 与裴映之起了戒心不同,陆渊闻言,却是怔然。 平静的心情又开始活络起来。 渊雪,那曾经被陵川渡命名于他自己的本命武器。 在鹧鸪梦的时候,陆渊以为对方已经舍弃了这个的名字。 陆渊像是叹气一般得发出一声轻笑。 他的好师弟摊牌了。 陵川渡在暗示自己,已经认出了故人。 裴映之思绪翻飞,也没把这个名字成功对应上哪位修真界的高手。 此人不敢以真名示人,裴映之心中防范更甚。 陆渊假装没看见裴映之眼底的惕厉,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那不如从小镜池开始谈谈吧。” 沈循安疑惑:“师兄你是不是说错了?” [一月一,上云梯;小镜池,新月时。] 陆渊轻轻摇了摇头,“小镜池,新月时。正好与一月一对应上。” 农历每月的初一的月相,望舒如钩,将现为现,正是新月时。 怪就怪在,天都城没有小镜池一说,仅有城中小镜湖。 陆渊环顾了一下周围,这里卷轴、书册繁多,看样子调查这件事的修士们实在是无从查起,把稍微沾点关系的材料都搬了过来。 “找吧。”陆渊随手摸了摸桌上就近的卷轴,不出意料地摸到一手灰。 沈循安:“那么多要查到什么时候?!”他举目可见的地方全被卷轴填满,桌子上,书架上,密密麻麻落在地面上的。 更恐怖的是这个地方,往纵深一看,不知道还有几个房间。 陵川渡头疼地顶着陆渊似笑非笑的眼神,沉默了半天,他说道:“你们出去。” “前辈?”沈循安刚打开一册书,还没看一个字。 陆渊抚掌,很认真的样子夸赞道:“渊深静谧,雪覆万川。前辈虽然沉默寡言,但也是看不得小辈受苦的好人啊。” 陵川渡:“……” 他已经有百余年没听过陆渊胡说八道了。但真听到了,还是差点没维持住自己的表情。 陆渊将刚刚装模作样拿着的卷轴放回桌子上,“前辈用神识一探,便可以帮我们找到想要的东西了。”他率先出了门,“都出来吧,不要影响他。” 裴映之站在门外,看着紧闭的屋门颇为诧异,“这里面书册林林总总不知多少,用神识一一筛查这也太费……” 太费时间和灵力了。 话音未落,门被打开,陵川渡将手上的书籍递给陆渊,“找到了。” 裴映之转头看了一眼同样目瞪口呆的沈循安。 他对陵川渡的评定又上了一个台阶。能将神识运用自洽,如水到鱼行般自然肆意。 此人实力至少在大乘后期,甚至是渡劫期! 这是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前的最后一道坎,世间渡劫期的大能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跟裴映之的震惊不同,沈循安则是震撼:前辈原来这么厉害!果然是有脾气不好的资本,下次一定要偷师几招。 陆渊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眉眼带笑,语气轻快,一手将书籍接了过来,“多谢。” 陵川渡没什么情绪地倚在门框上,除了目光偶然扫过他们,似乎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感兴趣。 几人匆匆将桌面清出个位置,将书籍摊在上面。 陆渊打开楮皮纸制作的书籍,从印刷的时间来看已经相当有年头了。 更叫人奇怪的,这本书名为《囿苑集》。 内容是论如何建造宫苑的,主要涵盖了建筑、花木、园林各方面的学术知识。 沈循安不解道:“这里面为什么会有小镜池的描写?这前面描写的都是皇家囿园……” 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眼睛越睁越大,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映入了眼帘。 [……吾引宫墙外小镜湖水入江夏行宫内,造一方小池,夜时天星倒悬,宛若潜入水底,帝甚喜,赐名小镜池,赏独山玉雕一座、赤色珊瑚一对……] 沈循安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飞快地眨着眼,嗓子发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江夏行宫不就是现在的……!” 裴映之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把沈循安的惊呼压在喉咙里,他眼里也是惊疑不定,确认外面没有别人后,声音压低下来,“江夏行宫原来只是皇家的一处行宫别院,在迁都到天都城后,才被改建成现在的帝宫了,所以那小镜池必然是因为重建而消失了。” “这可真是太不巧了。”陆渊道,“我们要找到可能是个死了五百多年的邪祟。” “这样可就对应上了。”裴映之看了眼被捂住嘴呜呜抗议了沈循安,这才松开手,“江夏行宫有一处摘星阁,沿着布置在宫墙内侧九曲的云梯,便可到达位于宫墙上的摘星阁。” 陆渊合上《囿苑集》,他笑了笑,“我好像知道这个邪祟的身份是什么了。” 第83章 [妆花缎,金凤冠。] 妆花缎千金难买,金凤冠为贵女所戴,而她又死在皇家的行宫。 “皇室成员,死得可能是一位公主或者是身居高位的后妃。”陆渊来了点兴趣,“如果能看到皇帝九族的宗族名册……” 裴映之立刻否决:“不可能。这个推想过于武断,且很可能牵扯到皇家密辛。” 陆渊还是挂着笑:“没关系,再多死几个人,他们大抵也就该慌了。” 笑容和煦,神色出奇的平静,说起死人,却好似看着草芥。 裴映之想看出对方眼里演戏的痕迹,悚然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 陆渊无趣地起身,眉梢微扬,“既然如此,那便没什么好查的了。”他拖沓着脚步走到陵川渡身边,想了想说道:“有点饿了,我想吃来的路上那家松子百合酥。” 陵川渡依旧一言不发点了点头。 师兄说要接委托便接委托,师兄不想查了那便不查。 “…………”裴映之结结实实地沉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循安,“陆渊真的是你师兄么?” 你们看起来性格完全南辕北辙,你是怎么能和他一路同行的?? 沈循安沉思了一会,“真的不能看名册么?”他觉得师兄说话不中听,也许是因为不能继续调查而气急了。 裴映之无奈道:“你以为这是书摊上的话本想看就看?至少也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 “呃。”沈循安眼珠转了转,“那可以偷看么?” “怎么偷看?” “比如说第一步,先混进宫内。” 裴映之被他的话噎了一下,“你知不知道,因为太子染了瘟疫,全宫戒严,连皇帝之前特诏后妃省亲都取消了。皇宫内虽然都是普通凡人,可你别忘了,林宗主是大胤的国师,宫内有许多对凡人无效,但是针对修真者的禁制。” 沈循安脑子灵光一现:“之前听说太子染了瘟疫,皇帝召来天下能人异士替他看病,我能不能……” 裴映之冷酷拒绝:“不能。” “为什么不能?!”沈循安皱眉,“这也不行,那也不能。你好歹讲讲道理嘛!” 裴映之扭过头,避开了沈循安的视线。 他知道对方没有见过当时天都城的惨景,那根本不是瘟疫…… 那是血肉横飞的异变。 他见到人们因为惊惧而疯狂撕扯自己脸上的羽毛,羽轴在他们脸上留下大大小小、坑坑洼洼的孔洞。 见到宫内的禁军街头随意斩杀变异的人,在西重山一把火烧光了前去寻求避难的人群。 见到……宫内令行禁止,所有讨论异变的人通通横死街头。 最后他们说这只是一场不幸的瘟疫罢了。 第44章 陈年事 上好的梅子猪肉, 蛋黄,外加松子。松子百合酥得名于形似百合,眼前这道做的外层酥脆,内馅松软香甜。 陆渊说他看上了来的路上的松子百合酥, 他并不是故意这么说让裴映之下不来台, 他是真的有点好奇味道。 上辈子, 他琐事一件接一件,横行的邪祟杀之不尽。口腹之欲对他来说是一个如尘埃般大小的事情, 从来没有被他理会。 陵川渡对他纵容得很,也没觉得在讨论严肃的事情时候, 突然跳脱到要求吃茶点是什么很突兀的事情。 陆渊心满意足地尝完后,又叫了一壶日铸雪芽,他端起茶盏,朝陵川渡微微晃动手腕,说道:“这茶一般是进献岁贡的,试试?” 陵川渡没动, 他似乎想把面具摘下来, 但终究还是顿住。他避开陆渊的视线,“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陆渊轻轻一笑,颇有点没心没肺, “我一时还真想不起来问什么,要不你帮我想想。” “陆渊!”陵川渡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他们虽坐在雅间, 但周围只有一些木质的隔断,中间飘着朦朦胧胧的轻纱, 动静稍微大一点就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陵川渡抿着唇,没有发作, 他低声像是自言自语:“你倒是跟以前不一样了。” 陆渊听了他的话,意味深长地问道:“那我以前是什么样的?” 以前的陆渊……是什么样的? 他的同僚会说他鸣剑抵掌,以一剑之任当万人。他的朋友说会说他不计小节,仗义慷慨。 ……他的爱慕者会说陆首座眉宇英挺深邃,处事桀骜不驯,眼神危险又勾人。 陆渊见陵川渡没有应他,便开玩笑似得说了一句,“对不住,毕竟死了一遭。” 陵川渡呼吸变得陡然沉重,他近似哀求地打断他:“陆渊,你不要这样说。我不想、不能……” 视野里浮现陆渊那张悲伤又忧虑的脸,罕见地带着害怕的神情,因为失血过多而唇色苍白。 被神刀不觉重创的伤口,正源源不断涌出暗红,陆渊他说…… 他说对不起,又留你一个人。 陆渊发冷的手指痉挛着想捻去对方眼角的泪痕,却终究无力垂下。 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变成死寂的灰,气息断绝,魂落九霄。 对不起这句话就像不详的箴言。 陵川渡的手不自觉地在颤抖,遮掩似的想端起面前的茶盏,斟满的热茶一歪尽数落在他手背上。 他吃痛地手一松,茶盏当啷落回桌面。 陆渊垂眸看向陵川渡被烫出一片薄红的手背,他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伸手覆了上去,不消一会,烫伤的地方恢复如初。 第84章 在陆渊眼里,陵川渡还是那个刚来九苍城的小师弟。 陵川渡扭过头,讷讷说道:“我自己也可以,不用你管。” 最初在九苍城的时候,陵川渡没有修为,不会法术,人也无趣,在陆渊眼里简直一无是处。 当然在过得顺风顺水的年少期间,陆渊也没把谁放在自己眼里。 自从他把满庭芳交给对方之后,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这个师弟平日里也不说话,只会拿一双木然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铁灰色的双眸在瘦削的脸上显得大得惊人。 脸上没挂几两肉,皱巴巴得,像只小猴子。 陆渊几次想扔下他,但是又怕这小子转头向师尊告状,便想个歪招,把人叫去九苍城鲜有人至的竹林,丢给他一个剑谱,叫他好好练,向他保证练会了就带他下山一起历练。 这本剑谱对陆渊来说简单得如同喝水吃饭,但是对于没有人教的初学者来说难于登天。 陆渊深觉自己不费吹灰之力,摆脱了对方。他自己明目张胆地抛下对方,一个人下山跟三两好友瞎混。 直到玩了几天之后,这些人开始喝酒取乐的时候,陆渊才告辞,他对此不感兴趣,因为醉酒手抖,这样他就拿不稳刀了。 他一个人溜溜达达地回了九苍城,突然想到之前他嘱托陵川渡练习剑谱的事情。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想法可笑得很,陵川渡又不是呆子,这个剑谱稍微上手片刻,就能察觉到不是给初学者学的,怎么可能有人会那么傻,这样都不放弃呢? 陆渊往自己住处走了几步,黑沉沉的眸子往竹林方向望去。 明月高悬,他鬼使神差地转了方向。 竹林被夜风吹得发出沙沙的声响,没有人的声音。 陆渊暗骂一句自己有病,却又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他恹恹地搓了一把脸,就准备离开。竹林中风向陡然一变,剑啸之音撕破夜障。 陆渊蓦然睁大眼睛,他猛地朝竹林深处一头扎去。 阴影处有个人,陆渊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他借着月光看清对方。 是陵川渡。 除了笨手笨脚地让陵川渡自己身上多几道练剑的划伤外,剑法依旧生涩蹩脚。 他们的目光隔着几根竹子的距离交汇,明明只是很近的距离,明明分别只是两三天的事情,也许是对方的脸过于沉寂,陵川渡仰着脸望着他,像一副隽永的画卷,陆渊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陵川渡的目光没有蕴藏着因为练习很久的不耐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抛下的怒不可遏。 他的目光只是在说,你看,我按照我们的约定在这里乖乖练习了。 陆渊认命地送出一道气劲,轻柔地抚过对方的伤口。 伤口急速地愈合,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痛痒感,陵川渡难耐地蹭了蹭脸上的伤口。 “别碰。”陆渊捏起对方的下颌,仔细地看了看他脸上的情况,确保对方脸上没有留疤后,有点心虚地说道:“晚上视线不好,不要再练了。” 陵川渡固执地挣脱开来,“我想早点跟师兄一起下山。” 陆渊吓唬对方:“太晚了,该休息了,否则你就长不高了。” 他比陵川渡虚长两岁,但是在少年期这个年龄段,身量就可以差很多了。 陵川渡像是在天人交战,最后下定决心:“长不高就长不高,反正我要练会这套剑法。” 陆渊一时说不出来话,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憋屈感,他头疼地捏了捏鼻梁,“我明天亲自教你好不好,保证你很快就学会了。” 他那么一说,陵川渡默默地把剑柄调转方向递给他。 陆渊准备接过的时候才发现陵川渡手抖得厉害。 他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接住,长剑在陵川渡手中铮然落地。 陆渊这才意识到对方早就脱力了。 “你也忒缺德了。”很久之后,作为仙盟同僚的林绛雪不知道在哪听到了这件事,她进行了尖锐的评价。“陵川渡现在对你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应得的,人家小时候多乖啊。” 陆渊忽视了林绛雪指责的目光,双手抱臂,脸皮很厚地说:“你不看看现在,都是谁在忍谁?” 林绛雪没敢继续点评,因为陵川渡走了过来,已经面无表情地把一张纸拍在陆渊胸前,“我不同意你这个计划,太危险,也太激进。” 陆渊吊儿郎当地把陵川渡的手推开,“兵贵神速,以疾掩迟。按你的计划,汤圆都能生完崽了。” 汤圆是他养的猫,刚刚怀孕没多久。 林绛雪同手同脚地溜走,内心在小声嘀咕,恶人自有恶人磨。她一时也不知道这俩人到底谁更能忍。 陵川渡一字一顿:“不行。” 陆渊磨着牙,“行行行,那汤圆要是在行动的时候生崽了怎么办,她是第一次……” 陵川渡眼角一跳:“陆渊!” “好好好。”陆渊捂住耳朵,“别那么大声,我要聋了。” 陆渊习惯了照顾对方,也习惯了退让。 也许是可怜陵川渡年幼失恃,或者是别的他不知道的情感,他习惯了适度的忍让对方。 陵川渡脸色铁青,当时他看到传到手的白纸黑字,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是立刻赶了过来,差点以为自己错过了,“你孤身前往,是不是想去一个人送死。” 第85章 他有的话不知道站在什么身份说,只能无措地扶住额头,不知不觉中声调里带着鼻音,“你知不知道,这样……” ……会让我很害怕啊。 “我没有。”陆渊心中疯狂喊冤,他突然背上个送死的黑锅,这也太沉重了,“百目蛛虽然铜筋铁骨,但是我只是想给不觉磨个刀而已。” “百丈崖下的百目蛛数量多少,你调查过么?”陵川渡越说越快,“百丈崖是不是只有这一种邪祟,你查过么?仙盟递来的书函说可能存在异变种你知道么?” “我知道啊,但是师弟,我已经是炼虚境了。”陆渊声音越说越小,不时地瞟几眼陵川渡。 陵川渡没理他,他大步走了出去,陆渊的态度让他显得无理取闹似的,这里一刻他都不想待了。 陆渊喊他的声音被抛在身后,他只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胸口急促地跳跃起来,声音大得惊人。 他笨拙地按着自己胸口,仿佛那样,胸腔里的东西就不会乱跳了。 太冲动了。 他心里焦干如同野火过境,但手心却出了薄汗。 也太丢人了。 第45章 生死 陆渊并不明白他的想法。 只是因为可怜, 就可以为他的所作所为想了万般的理由。 陵川渡曾经无数次遇到陆渊对他的退让,但他知道对方并不认可自己的想法,只因他总是能读懂陆渊眼里的怜悯。 不过他无所谓,至少占据了陆渊心里重要的位置。 也许这个位置来的不那么光彩, 但足够了。 陵川渡依旧别过头, 声音闷闷的, “你是不是身体有异?” 陆渊试探性地触碰了一下手掌中的黑色纹路,它原本只是一条细细的黑线, 现在已经变成一道横亘在他掌心的黑色刺青。 摸起来不痛不痒,只能感受到它每一分每一秒, 在细微地带动生命流失。 正如系统所说,他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衰败。 “你见过我现在这具身体么?”陆渊复又握拳,似乎想要将命运捏在自己掌中。 陵川渡茫然地皱眉,“怎么会见过,我以为你是——”随便夺舍了一具身体。 他止住了话头,陆渊不会也不屑于做这种下三滥的事, 可是这样就完全说不通了, “你这具身体怎么回事?” 人死灯灭,普通人会直接魂入忘川,轮回路上忘却前生事。 有的邪修会夺舍他人躯体, 蒙骗天道。或者是像鹧鸪梦中,阴身入世,只是这样总会与活人有异。 陆渊站直身子, 他本就身量颀长,漆黑的眸子低垂望向陵川渡。 看不出情绪的目光无声将对方欺压在椅子上。 思忖了片刻, 突然他俯下身,伸出手将对方那副面目可憎的鬼面轻轻揭下。 陆渊仔细地辨认着面前男人神情中的真假。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陵川渡浓密的睫毛轻颤, 唇角不自然地抿着,下颌紧绷像在忍耐着他的打量。 紧张,涩然,手足无措。 唯独没有撒谎的痕迹。 那么,他之前梦中所见,自己雕刻一具木傀儡的事情,确实是有意避开陵川渡所做的。 为什么会做这种事情? 就好像……他预见了自己的死亡。 提前为自己做了一副身躯。 陆渊沉默不语地摩挲着那张鬼面,像对待情人那般温柔体贴。 只是他的思绪没有表面那么平静,最后还是说出了他最不想问的那句话,“那天,在满庭芳究竟发生了什么?” 陵川渡浑身一僵,蓦然抬头,“你说什么……你不记得了?” 他呼吸都凉了,一字一顿重复道:“你不记得了?” 百余年里想找到陆渊的执着,在这一刻被一句话敲得支离破碎。 他也有满腹疑惑事。 只是他现在又该问谁? 他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陆渊当时要那么做。 陆渊原本还想仔细追问,又微妙地闭上了嘴。 他想到在鹧鸪梦里,用了诉衷声也没能撬开他的心声。 陵川渡眼底又浮现了陆渊所熟悉的固执,就像小时候的他一样,纵使把自己划得伤痕累累,也不愿意放弃那把剑。 “要怎么做你才能恢复记忆?” 陆渊顿了顿,懒洋洋地又坐回椅子上,“林绛雪说是因为神魂有损的缘故,我猜测也许是因为这不是我原本的身体。至于保留着我剩余一部分神魂的身体,很可惜我感受不到它的存在了。” 他真正的身体拥有一具天授神骨,这是他能运用压制暴虐神血的原因。即便魂魄离散,这具拥有神骨的身体也不会消散在天地中。 “但是,我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陆渊沉默了一会,盯着雅座外的人像是在发呆,过了很久,他收回目光,不轻不重地说道:“陵川渡,我快死了。” 一瞬间听不见任何声音,脑中嗡鸣不停,血液急速涌动,几乎如鲠在喉。 陵川渡嘴角牵动,试图露出一个笑,想立刻反驳质问对方,是不是又在开什么顽劣笑话。 他坐在这里却感觉自己的浑身轻飘飘,一种荒诞的不真实感包裹了全身,他声音很轻,“这个并不好笑。” 若是前世的陆渊,是断然不会将这种事情跟陵川渡说的。 他更喜欢一个人收拾烂摊子,独行踽踽,孑然一身。 第86章 痛苦的事情他一人担之就好,说出来也无益,这是他以前一直深信践行的事。 但不知怎的,现在突然觉得好累,疲惫感让他恨不得阖上眼就此沉入深眠。 陵川渡的心凌乱地跳动着,慌张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稳不住身形,刚刚被烫伤的手背早就好了,现在竟然隐隐传来幻痛,他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向对方惊慌失措地求证。 “陆渊你说话啊。” “求你告诉我不是真的……” 陆渊对上陵川渡的盛满痛楚的眼,他宁愿希望看到的是对方失态地怒吼,或者是以前对他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哪怕是冷嘲热讽都比现在要好。 而不是现在这样的,就像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哀伤的,卑微的,低声下气地求他。 陆渊的胸膛像是被猛地刺了一下,比当时不觉捅穿的感觉,更痛,更疼。 他缓缓朝对方伸出手,掌心朝上,露出那道丑陋地吞食着他生命的黑线,“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神血的力量,这具容器……已经在崩坏的临界点了。” 陵川渡颤抖着手想要触碰陆渊的掌心,在将将要抚上的瞬间,他躲闪般地收回手。 陡然起身,决绝地仿佛用了浑身力气就要往外走。 “你去做什么?”陆渊立刻叫住他。 陵川渡停了下来,并没有回头,他眼眶有些红,不想让对方看见,背过身哑声道:“杀人。给你找个新的身体。” 声音带着自暴自弃般的无理取闹。 陆渊又气急又是心酸,“胡闹!这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他一把拽住对方,陵川渡自然不会乖乖地任凭他所为,下意识就要挣脱开。 陵川渡瞪着他,眼中满是失去理智的惊怒,本能地死命掰开陆渊钳制住他的手,“松开。” 要来不及了…… 他眼底已有猩红之色,恨不得一口咬在陆渊的手腕上,又舍不得让对方受伤。 陆渊用尽力气将陵川渡圈在自己的怀里,他没有意识到他们间的距离几乎暧昧,已经越界了。 他平静地垂眸看着陵川渡,忍受着对方想要掰断他指节的气力,用极尽冷峻低沉地声音说道:“冷静。深呼吸。” 听到陆渊的话,陵川渡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急剧地喘了几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之下,他意识到刚刚他忘记了呼吸。 见到陵川渡不动了,陆渊想松手,但又怕对方失控。 他叹了口气,低下头轻轻抵在对方的额角,“听我把话说完,很难么。” “如果放任不管,确实活不过这几个月。” “但是,你觉得我是坐以待毙的人么?” 陆渊感觉怀里的人不再悸动不安,发烫的肌肤也逐渐回归正常,他放开了禁锢对方的手。 “……”陵川渡空洞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又怃然转了回去,“是我冲动了。” 陆渊摇了摇头,替他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我跟你说这件事,就是希望你能帮我。” 帮谁? 陵川渡木然的眼神跃动着一点光亮,他恍然中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知道天都城离魂之症的缘由,还有……”陆渊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我要拿到皇宫里的一幅画。” 陵川渡对第一件事并无异议,他眼里还带着刚刚的一些怔然,“什么画?” “……” 陆渊想到那副极为抽象的画,默默别过头。 当时被林绛雪乱七八糟的要求搞得烦不胜烦,所以也是随手一画。 他还记得当时胤文帝收到之后,客气地让林绛雪替他道谢,说陆首座这团潇洒的墨痕画得如同大鹏展翅,又像流云涌动,好一个以静为动。 要命,谁知道他画的是个舞剑的人。 而这个人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 陆渊还想在陵川渡心中保持着英明神武的师兄形象,所以果断跳过这个话题,“总之,就是一幅画。” 陵川渡疑惑:“可是你不说它的内容,我怎么替你找呢?” 总不能去宫内库房把所有藏画都洗劫一空吧? ……好像也不是不行。 陆渊:“当今太子罹患瘟疫,皇帝说谁彻查十年前的瘟疫一事,就把这幅画给谁。” 他话锋一转,眉梢抬了抬,“但是你在鹧鸪梦里也已经看到了,当年根本不是什么瘟疫。” “你觉得身为天都城的帝君,会不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陆渊眉眼阴郁地敲着桌面,“我曾以为是天都城的人被双面佛侵蚀之后,身躯鸮化,怕被人认为异类,才谎称瘟疫。” 陵川渡听出了陆渊声音里的怒意。 “可是这说不通,数十万人如何能统一口径。”陆渊神色是压抑后的波澜不惊,“他们守口如瓶,就像背负着某种枷锁。” 这道让所有人都不敢说真话的禁令,只能来自那位心知肚明的统治者。 陵川渡眉头轻轻蹙着:“这既然是他下的命令,为何还让人揭露事实?” 陆渊冷冷笑道:“因为他后悔了。” 第46章 放手 作为上位者, 在粉饰太平后,他需要一个外人,假装不小心发现当年的真相,来掩盖他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么看来, 天都城早就变天了。”陆渊一把撩起雅座的垂幔, 朝陵川渡歪了歪头, 示意对方跟上,“我们得想个办法进宫, 一探究竟。” 第87章 这片大陆上的修真者和皇室彼此之间保持着默契的尊重。 修真者不会插手普通人的朝代更迭,以免忤逆天道, 受到天罚。而皇室也将修真者放在自己管辖的范围之外。 这导致在十年前的天都城内,没有一处仙门在此落足,离得最近的修真者是城外西重山上佛修。 在被权利侵蚀的皇族人看来,这是群只知道吃斋念佛,对外界之事并不关心的和尚。 但最后也不免落得个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下场。 陆渊想起来什么,将面具递还给陵川渡, 他眸色发沉, 有些犹豫还是问道:“刚刚你说要为我夺舍,如果我不阻止你,你会去杀人么?” “……”陵川渡没有回答, 灰色的瞳孔紧缩一瞬便恢复平静,他垂眼避开了陆渊的视线。 两人之间气氛变得凝重,陵川渡默默带上面具, 咧嘴狞笑的面具像在嘲笑陆渊的天真。 他是真的会那么做! 陆渊被陵川渡的冷漠莫名刺痛了。 于他而言,他的生死这一切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梦境, 同陵川渡的过往恍如昨日一般。 此刻他终于切实地意识到,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 他也终于接受, 在自己缺席的百余年里,陵川渡已经变成了他不再熟悉的样子。 系统在他复生时说的每一句话,此时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徘徊在他耳边。 [百域魔疆的共主陵川渡,屠村杀人无恶不作。你生前可谓是正道魁首,真不想铲除这种恶人,还人间一片安宁吗?] 这个话题没法继续往下问了,陆渊没什么情绪地转身离开。 他表面看起来很冷静,但内心显然没有收拾好混乱的思绪。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陵川渡也看出来他的心不在焉,因为陆渊走得漫无目的,像是要朝一个没有目的地的方向走着。 穿街走巷,直到走得人迹罕至,他还没有停住脚步。 “走路看着点!”一道粗犷的声音不爽响起,发声的是一位壮汉,他正扛着一把被布裹着的宽刀。 陆渊唇角紧抿,后知后觉地捡起对方被碰掉的东西。 他目光停留在物件上的时间过久,壮汉一把夺了过去,恶声恶气地警告:“别乱碰!搞坏了你可赔不起。” 陆渊没有理会对方糟糕的态度:“龙纹祥云,日晷星斗,这是钦天监的东西?” “呦,你小子挺识货嘛。”壮汉显摆似地抛了抛令牌,突然鼻头耸动凑近闻了闻,“怪不得,原来同是求道之人啊。” 陆渊这才有了些许反应,身形后退避开了对方的靠近。 壮汉不以为意地瞅着陆渊两人,他基本感受不到这两个人的灵力流动,要不是鼻子好,能嗅出凡人身上特有的、没有筑基过的味道,他都要以为面前只是两个普通人。 “你们也是想要陆灵越的那副遗作才来的天都城?”他看到了什么笑话似的。 两个看起来刚刚筑基的人还想来这龙潭虎穴里争一争,不自量力! 当面听到自己的东西被称为遗作,陆渊倒是还没体验过这种奇怪又荒诞的经历。 “不过你们也就想想了。”壮汉本不想跟他们多废话,但还是没忍住炫耀起来,“钦天监可是要筛选的,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宫的。免得什么阿猫阿狗都混进去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着陆渊,发出得意鄙夷的笑声。 陆渊浓密修长的眉毛瞬间拧起,他感受到陵川渡的灵力突然隐晦地暴起,想都没想将手搭在陵川渡的肩头,安抚似得拍了拍他。 想着之前陵川渡的暴言,他现在肯定不能让陵川渡当着他的面杀人。 陆渊看起来很是温和无害地朝壮汉笑了笑,如果壮汉是个能读懂眼神的人,就知道陆渊的眼里写满四个字:还不快滚。 可惜他是个没有眼力见的人。 壮汉虽然迟钝,但是陵川渡的动作他收入眼底,他误会了陵川渡的意图,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了,就凭你还想抢我的东西,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 听到这话,陆渊终于正眼看了一下他,半晌他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表情,微微一笑:“抱歉,所以你是?” 估计从来没有被人如此无视过,壮汉瞪大了一双牛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风从阁郭海!论起辈分,说不定我还是你们师爷爷辈的,还不过来磕个头行个礼。” 说完就洋洋得意地等着看对面俩小辈惊慌失措的表情。 陆渊:“……” 他这会是带了一些真情实意的疑惑,偏头问陵川渡,“是因为我失忆了,所以不记得这号人么?” 不怪他,怪就怪对方实在是太自信,让他开始怀疑自己。 陵川渡暴起的灵力依旧躁动不安,他比陆渊干脆多了,阴沉地吐出一个字:“滚。” “好无礼的小儿!”郭海气得张大嘴巴,“那我就替你们师父好好教育一下,什么叫尊师重道!” 陵川渡躲也未躲,就静静看着对方将那口宽刀卸下,朝他的头劈下。 说着满嘴师德,下手却毫不含糊。 他蓦然伸出指尖,看似缓慢实则游刃有余的接住了刀刃。 然后就是可怕的碎裂声。 郭海眼睁睁地看着他那边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宝刀碎成一堆破铁。 恐惧的战栗甚至还没传到他的大脑,他就被气劲掀翻砸飞几尺远,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第88章 陵川渡刚抬腿往前就一步,陆渊想都没想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把他扯了回来。 “他罪不至死。” 并非陆渊是个大善人,只是天道在上,若无缘无故滥杀人,必会天罚。 “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随意杀人戮命的疯子吗?!”陵川渡的声音冰冷阴郁,但细听之下,还有一丝颤抖。 陆渊知趣地闭上嘴,他很难说。因为重活一世,在临安镇看到陵川渡的第一眼,对方宛如月下嗜杀的恶鬼。 危险,致命,喜怒无常。 极致的沉默。 没有听到想要的回答,陵川渡只觉得难堪,想要挣脱开,“放开我。” 陆渊下意识地收紧了臂弯,想要将对方笼在自己怀里,在自己没想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前,他不能放手。 躲避话题,只会把他们之间关系弄得更加糟糕,更加回不了头。 几乎是同时,陵川渡闷哼了一声软倒在陆渊身上。 陆渊要是知道现在是怎么回事,就会聪明地松开手。 但是他现在还有点懵,所以本能地更用力地收拢了手掌。 陵川渡浑身更加剧烈地抖了一下,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别碰了。” 陆渊:“我……?” 我碰什么了? 他还没来及说什么,就看见陵川渡难耐地在他肩膀蹭了一下,面具歪歪斜斜,露出他紧绷的下颌。 “……手拿开……啊……”口中的惊喘卡在了喉咙里,只能听见一个细弱的气音,他像濒死的幼兽,又像离了水的鱼,在陆渊身上汲取最后一点氧气。 陆渊看他一直在颤抖乱蹭,怕面具锋锐的表面刮伤他,只好替他取了下来。 却无措地看见一张湿漉漉的脸庞,眼里已经失焦,白玉般的脸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绯红,咬着下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陆渊视线僵硬地往下探去,他发现刚刚情急之下掌心附着在陵川渡的内府之上,而自己手背上、手指间缠绕着淡金色云雾般的神血气息。 更让陆渊慌乱的是,他看见自己的灵力顺着对方的衣物一路渗透而下。 他刚刚为了不放陵川渡走,无意间动用了自己本体的能力。 神血灵力蛮横威压,不请自入。 在陆渊没注意的情况下,本体灵力开始与陵川渡的灵核在内府中交融。 他竟然强迫对方完成了一次神交…… 现在的情况,他像极了一个登徒子。 冒犯对象还是他的师弟。 陆渊后背发凉,恨不得找个坑挖了把自己埋了。 但手比脑子更快的是,他随即布下了一个障眼法。纵使这边没有什么行人,但是以防万一,毕竟他也没有让别人瞧的嗜好。 陵川渡灼热的体温顺着同陆渊紧贴的脖颈处肌肤,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陆渊喉结微动,手心的灵力还在尽职尽责地往内府里面钻,惹得掌心下的人痉挛似的颤抖。 “放、放手。”估计是刺激得狠了,陵川渡迷迷糊糊地想推开陆渊的手,他呼吸更加急促,也更加难受。 在神交还未结束的时候,断然撤走灵力,他是无碍,但是陵川渡的内府就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事了。 陆渊一只手扶着他脱力的身体,一边哄他,“别闹,马上就好了。” 陵川渡眼眶发红地看着他,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你说的,别骗我……” 陆渊垂眸跟他视线相对。 对方如此顺从,依赖,全心全意眼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师弟。 带着陆渊神血的灵力霸道异常地在陵川渡的内府里横冲直撞,纠缠着灵核想要跟它合二为一。 陵川渡脊背在打着颤,明显在忍耐,他口齿不清地说:“你骗人……” 陆渊用指尖撩拨了几下对方汗湿的头发,并未停下手上的动作,“没有骗你,乖,再等等。” 陵川渡带着水痕的眼睛空洞盯着陆渊,他已经没有抗议对方骗人的力气了,只能任由陆渊肆意妄为。 淡金色的灵气终于慢慢烟消云散,它在陌生的内府里如愿以偿。 见到陵川渡像是平静下来,灼热的气息变得正常,失神的眼睛逐渐清醒。 陆渊立刻心虚地松开对方,移开了目光,“我不是故意的。” 安静。 “呃,你要是觉得我占了便宜,你也可以占回来。” 还是安静。 陆渊有点汗流浃背了。 第47章 入局 陆渊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局促。 首先, 他觉得很郁闷。 其次,他觉得很冤。 自从他重生以来,自己就不能很好的控制神血力量,之前就频频脱离掌控暴走肆虐, 将他这具躯壳重创的苦不堪言。 现在更是在他没有召来的情况下, 就擅自溢出。而他一直在全力维持着失控的灵力, 尽量温柔地在内府神交,结果就是他一顿操作下来满头大汗, 什么都没感受到就结束了。 可是他又不是善于给自己找借口的人,这事总归是他做的不对。 陆渊敛着眉。上天可鉴, 他从来没有遇到如此棘手的事情。 前世他身为首座的时候,人们已经习惯将不能解决的事情一股脑丢给他,看到他就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渊觉得现在的情况比以前要复杂千倍万倍。 第89章 如果这时候说要负责会不会有些小题大做呢? 可要不说,会不会显得自己薄情寡性呢? 陆渊眉头挤出几道沟壑,薄唇微微下撇着,丝毫看不出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结契的事情了。 他在感情这方面甚至可以说道德感很高。 陵川渡面无表情地盯着陆渊, 衣服有些许凌乱, 除了嗓音微哑,他看不出任何异样,“你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了么?” 陆渊没想到他等来的是这么一句话, 他心里先是松了一口气,又陡然生起一点隐秘的不快。 ——凭什么自己心慌意乱,而陵川渡却跟没事人一样, 仿佛被强迫的人不是他一样。 陆渊闷闷地嗯了一声,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想要抹去对方眼睑处生理性的泪水,“你不生气?” 陵川渡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 胡乱慌张地眨了眨眼,刚刚退下的绯红又染上了他的耳尖。 “你又不是故意的。”他眉眼生得清冷疏离,避开陆渊的动作顺理成章。 ……陆渊冷漠地看着陵川渡因为惊吓退了几步,他沉默地收回手。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可以轻轻揭过么? 心中五味杂陈,什么东西沉沉地拥挤在他的胸口。 陆渊深吸一口气,快步地走到郭海晕倒的身体旁,捡起那枚钦天监发的令牌,听不出情绪地说道:“好歹我们拿到了入局的邀请劵了。” 他逃避似的匆匆就要走,陵川渡甚至来不及叫住他。 陵川渡怔然看着对方又留给自己一个孑然的背影。 钦天监将这群跃跃欲试的修真者通通笼到宫内的一处偏殿内。 皇帝曾说能在鹧鸪梦中一探瘟疫的源头,便有重赏。结果前一段时间,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直接把鹧鸪梦给震碎了。 导致一些还没来得及去的修真者气得跳脚。 现在一看事故源头已经是查无可查了,所以在一次上朝时,皇帝听从了几位大臣的建议,决定邀人进宫替太子看看情况。 太医早就是医无可医,知道些许内情的人自然也知道,这根本不是什么瘟疫。 皇帝只是需要几个人提出让修真者来看看,好让如坐针毡的自己顺坡下驴罢了。 偏殿原来是内务府的一块区域,为了方便修真者前往东宫查看太子的病情,特意空出来的。 里面除了闭目打坐的一些人,其余三三两两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 侍女在一旁安静地点上烛火,让这偏殿亮堂起来。 “……”陆渊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就没有说过话。 陵川渡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实察觉到陆渊的不开心。 两个人意会地互相保持着沉默。 “师父!就是他们抢了我的通行证!”很粗糙的嗓音,很面熟的壮汉。 陆渊没料想郭海也那么快就进了宫。 他身后站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眼熟的人,只不过一时想不起是谁。 被郭海称为师父的人,身着一件蓝衣,面容维持在二十来岁的样子。 郭海搬来了救兵,他之前是小看这两人,被偷袭才惨遭落败。 最后还是被师父一通训斥,才好说歹说地跟着进宫了。 他师父化神后期,已经是一步踏入炼虚境了。 这次一定要狠狠将之前的耻辱,一并奉还。 “你!”蓝衣人诧异的呼声脱口而出。 他的视线从陆渊深邃的眉眼一直打量到指节分明的手掌。 陆渊本就烦躁,被他查看货物似的打量,更加不悦,他眉弓下压,“怎么?” 蓝衣人震惊地看着他,将徒弟的告状抛之脑后,“……陆灵越?” 陆渊想了半天,还是没能记起来这个人是谁。 蓝衣人在骇然之余报出了自己的名号。 风从阁,顾倾绝。 陆渊恍然。 当年为了跟他一试高低,追着他跑了大半年的神人。 真是阴魂不散。 陆渊露出个假笑,“道友说笑了。” 顾倾绝脸色一变,心里想着,是啊,可不是说笑了吗,陆渊已经死了百余年了。 但是……这人未免也长得太像了。 他表情僵硬,心里已有决断,挥手就要一试究竟。 陵川渡眼疾手快,微不可查地拉了陆渊一下。 陆渊就着陵川渡的力道,往后轻轻一偏。 在顾倾绝眼里,就是对方身形飘然地避开了自己的一击。 他脸色开始发白,“你跟陆灵越什么关系?” 顾倾绝声音不算小,眼见就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陆渊正在掂量把人打晕,让其闭嘴的后果。 陵川渡不耐烦地一步上前,他抬手的一瞬间若一道残影划过,烛火猛地跳了一下,颤颤巍巍地保留住最后的火光。 一道血痕骤然出现在顾倾绝的脸侧。 这是堪称温和地警告。 陆渊歪了歪头,似笑非笑地说:“这位兄台可是跟陆首座有什么私人恩怨?见到长得像的人就要下此重手?” 顾倾绝被陆渊堵得哑口无言,他表情有点绷不住,又拉不下脸面道歉,只好恨恨地转身就走。 他的傻大个徒弟还在不明所以,“师父,这就算了吗?” 顾倾绝捂住脸上的血痕,怒道:“还不快走,丢人现眼的玩意。” 莫名挨了骂,郭海怨恨地看了一眼两人,蔫头巴脑地跟着师父回到自己房间。 第90章 继别人挑起小冲突之后,两个人又是陷入尴尬的沉寂。 在这场谁先跟对方说话谁就输的比赛中,陆渊先投降了。 陆渊避开人群,声音几乎是压在喉间,带着气音,“你……” 陵川渡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陆渊眼神微暗,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犹豫问道:“你之前是不是那样过……很多次。” 他并不是什么刻板的老古董。 只是陵川渡的反应太过平淡,就跟经历过很多次一样,他更希望师弟有个稳定的结契对象。 但陆渊又明白,陵川渡身为一方尊主,身边自然有无数人想与他双修,哪怕是日后做了笼中之鸟,也有不少人飞蛾扑火。 美艳的皮囊见多了,在对方眼里可能都不如一匹破布。 陵川渡不知道陆渊现在的脑回路是多么的奇怪。 他误以为对方在询问他是不是第一次让人入内府神交。 说得好像陆渊很介意这件事一样。 无名的火腾得一下就上来了,明明被弄得说不出来话的人是他,丢脸的人也是他,现在反而还来问他这种事情。 陵川渡唇角轻轻抬起,讽刺道:“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是不是有点太晚了?怎么,要不要现在去焚香沐浴一下,免得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师兄这么关心这种事情,下次记得要提前问双修的人。” “……还有,你的水平真是烂到家了。” 陆渊盯着陵川渡冒火的瞳孔,突兀地笑了起来。 遽然想起陵川渡在他怀里生涩的神情,觉得自己晕了头,才多余问了这些。 陵川渡无声地瞪着他。 这会熟悉了,上辈子就是被这样冷声冷语地对待的。 陆渊深切地觉得自己是被怼习惯了,陵川渡恢复了之前跟自己不对付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踏实了。 就像一颗飘忽不定的心终于停泊。 - 天都城,忘忧宫。 今年冬日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 殿内早就备上炭火盆,烧得暖洋洋的,惹人昏昏欲睡。 女人懒洋洋地躺在贵妃榻上,声音悦耳妩媚,“跑到我这里来了,看样子是真有急事了?” 她面前的纱幕后隐隐绰绰立着一个人影。 “人死的越来越多了,牵扯的人就更多。”面前的人丝毫没有面对后妃的敬重语气。 不过,此情此景,不如说是后妃私见外男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女人含笑不语,“这不更合了你的意,毕竟凭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你千不该万不该让那两个大臣殒命,皇帝怀疑了。” 女人捂着嘴,假装吃惊道:“哎呀呀,你还会尊称人家皇帝。”她话锋一转,“反正都是喂那个小鬼血肉,谁的不都一样,那两位只能说是不巧挡了我的道,忍得我不开心了。” 来人声音憋着一把火,“不许那么叫她。她不是你的工具,下次做什么你得提前跟我说。” 她听到也未恼,咯咯地笑了起来,“知道啦知道啦。生起气来,倒是像极了以前的你。不过皇帝那个老不死的,还是听了那两位大臣的话,叫修真者进宫了。” 姣美的容颜含娇带怯,让人心生怜意。眼底深处藏着不屑和轻蔑,她侧头吸了一口水烟,慢悠悠地吐了出来,“这群修真者啊,嘴上说着不会插手朝代的更迭,五百年前不还是……” 烟雾缭绕模糊了她的神情,她倦倦地说:“真是舍不得这一幅皮囊。你先回去吧,我不会动那个小鬼的。” 男人从进屋就没有坐下过,他厌恶地看着醉生梦死的女人,“我听闻太子活不过这两周了?” “是啊。”女人冷冷地说,“皇室拿息灾给他续命,他也苟活的够久了。” “就如这大胤一般。”她扭起水蛇般的腰肢,从贵妃榻上坐起,撑着头定定地望着男人。 阴冷的话语从她娇嫩的唇瓣中泄出,“你不觉得大胤的国祚太长了么?” 来客不置可否地披上大氅,戴上黑色的帷帽,“若不是陵千枝,大胤早该在五百年前就覆灭了。” “唔,陵千枝。”塌上的人眯起眼睛,“这名字猛地一提,还真是有点久远了。她与天道背道而驰,偏要给大胤续了一波命数。可惜了,她登天入道,已是半神之躯,没撑多久就死于天罚了吧。” 男人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她可是还有个儿子,不知道有没有同他说过什么。” “陵川渡么?他的师兄倒是一个棘手的人,不过他神陨一百余年了,已经对我们构不成威胁。”猩红的口脂随着说话一开一合,“至于陵川渡,他向来不关注凡人这些破事。而且……他怕是活不到登天入道的时候了。” 推开房门前,帷帽下传来最后一句话,“临安镇你做的事已经被晧天关注,剩下的可要藏好了。” 女人痴迷地又吸了一口水烟,声音低迷,好似要睡着了,“你心疼了么?” “这可都是你的属下,曾经死心塌地追随着你啊。”轻柔细腻的声音带着足够的恶意。 男人没有理会她,迎着风雪走了出去。 冷风一窝蜂地涌进殿内,吹得纱幕在空中晃如吹絮。 第48章 心障 宫内戒备森严, 巡逻士兵银白色的盔甲上倒影着月色。 火把照得每个人脸上阴森难测,整齐沉重的脚步声忽远忽近。 第91章 竟跟防贼一般看着他们。 陆渊顺手捞起桌上的暖炉,古井不波的眸子像越过了窗户落在夜巡的士兵身上。 当今太子韩奕是胤仁帝最宠爱的儿子,博通经籍, 温润而泽。 从大臣到少师, 无不认为他是继承大统最合适的人选。 胤仁帝也是急了, 太子人是不见好的,继承人是没有备选的。他子嗣本就稀薄, 剩下的合适人选年纪还太小。 连夜就挨个宣他们进东宫,恨不得把一群人聚在一起来个会审。 不过修真者并不把这当做一回事, 他们本就相较于凡人有更绵长的生命。 哪怕是当今的皇帝,对他们来说只是转瞬即逝的一抔黄土罢了。 “听说病得就剩一口气了?”陆渊敏锐地捕捉到屋外的一句闲聊。 虽然夜深了,但有的修真者还未散去,聚在一起等着宣召。 “没见过,但是听了之前的人说的情况,命火微弱, 强留的一具阴身罢了。” “那这还救个屁啊, 从阴司手上抢人?”修真者说着面容拧巴起来。 “嘿嘿,这话说得,谁不就是去试一下, 为了那副画么?” 聊天的声音刻意地压低,“陆灵越死后可是什么东西都没留下来,除了那幅画。” “嘶——可惜了, 听说他还有一把横刀。上请天命,神鬼不觉。要是能看看, 也算是一饱眼福了。” 话音更微不可闻了,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据说啊,他死的时候那把刀就不见了。当时现场就他跟那个谁。” 说话的人这时候有点心虚,据传闻陵川渡手眼通天,背后诽议这种人,怕是会给自己扯上不必要的麻烦。 陆渊老神在在地听着别人说着自己的闲话,闻言撩了陵川渡一眼,眼里带着玩味。 他薄唇轻轻动了一下,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说道:“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谁将我的刀封印了。”话音里带着点落寞,“我还挺想念它的。” 陵川渡还在为他之前的话感到不快,他对陆渊装可怜的表情视之不见,冷冷勾唇,“谁知道呢。” 陆渊不以为意地端着暖炉,“还在生气?” “……”陵川渡没什么情绪起伏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你还是先想想怎么救人吧。” “谁说我要救他了。” 陆渊神情恹恹,他大晚上的本来就提不起什么劲,但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原来他专断独横的样子,“我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也不会玩弄生死轮回。” 生生死死,万物平衡。 死亡固然可怕,而新生又带来希望。 陵川渡皱眉看着他,语气带着不认可,“那你来这是干什么的?” 陆渊又恢复了陵川渡在鹧鸪梦里看到的模样,端着一副不正经的性子,懒洋洋地说道:“我的方案,只有两步。第一步,通过生死之境看胤仁帝的记忆,找到画卷位置,第二步,拿了东西就走。” 简单粗暴,没有详细计划,只有随机应变,典型的陆渊行事风格。 陵川渡眉眼松动,没有说话,只留给陆渊一个俊美凌厉的侧脸。 他已经能看见离陆渊下颌不远处,一道妖异不起眼的黑线趴伏在陆渊的肌肤上,随着脉搏,温吞地起伏着,看着毫无威胁,却蛰伏着杀意死气。 陆渊摸了摸下巴,补充道:“也许,我说拿了东西就跑,更合理一点。” “知道位置了,你又能如何。这里也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陵川渡毫不客气,语气中的不赞同简直要溢满而出。 若是以前的陆渊,这里他可以如进无人之地。凡人的防备对他来说就是摆设,林绛雪的禁制也是不够看的。 但若是现在的陆渊…… 陆渊百无聊赖地托着脸,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这不是还有你么。” 陵川渡:“我不建议你那么做。” 自从听了陆渊说他活不了几个月后,他恨不得找个地方把人安安全全地栓在那里。 但他又悲哀清楚地知道,他根本困不住陆渊。 陆渊是九苍城的簌簌飘雪,是穿过凤池宗松涛的疾风,永远不会止步的。 陵川渡重复了一遍,“你的身体承受不住生死之境的力量。” 陆渊赞同:“确实。这就涉及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陆渊说:“现在死,还是拖几个月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见到初春的第一抹绿色。” 陵川渡脑子一空,恢复意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死死地揪住了陆渊的衣领。 他索性就着这个姿势,威胁对方:“不许说这个字。” 陆渊垂眸看着对方,低沉地笑了,“你是在害怕么?”他伸出手抚平陵川渡眉间的不安,循循善诱道:“那我还有个方案,你要不要听听?” 陵川渡松开手,故意不去看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衣领。 “你且说来听听。” 陆渊慢条斯理地理好领口,他手上动作不紧不慢,眉眼晦暗,如隐匿在暗处的捕食者,“那就是……同我双修。” 陵川渡瞳孔瞬间放大,连带脸上的表情都消散的无影无踪。 陆渊看着陵川渡茫然发呆的表情,像个失了心魄的人偶。 转移注意力的目标达成了,他促狭地说着讨打的话,“开玩笑的,不逗你了。” 陆渊还想开口说什么,就被陵川渡一把摁在椅子上。 第92章 肩胛骨撞到椅背上一阵抽痛。 迎上的是陵川渡幽幽的眼瞳。 陵川渡:“你说得对。” 陆渊头皮发麻,他怎么说的就对了。 被人压制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感觉并不好。陆渊眉头紧蹙,他攥住对方的手腕,抵上陵川渡偏执阴郁的眼神。 陆渊艰难地开口:“你现在是要……” “双修。”陵川渡冷漠地回答他,嘴上说着最亲密的字眼,手上动作就跟执行一项任务般呆板僵硬。 他挣脱开陆渊的手,扶起对方的下颌,毫无章法地吻了下去。 他动作粗暴又急躁,不出意外地磕破了双方的嘴唇。 陆渊下意识地轻轻舔了一口唇瓣上的伤口,尝到了一股温暖的铁锈味道,带着微弱的刺痛感。有自己的血,也有他的。 他思绪懵了一瞬,“你在干什么?!” 陵川渡没有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他嗓音很干,唇角还带着赤红的血迹,“救你。” “我不介意。” 他说着就更加紧密地凑了过来,诱惑般地牵起陆渊的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陆渊像看着一个怪物。 陵川渡语气中对自己的轻贱让陆渊怒不可遏,一腔怒海不知往何处发泄,他甚至想呵斥道可是我介意! 这几个字挤在嘴边,压得他心中千钧之重。 陵川渡瑟缩了一下,继续木然地同他对视。 暴怒之后是极致的冷静,只有紧绷的眼角显现出陆渊内心的翻涌。 他伸出指尖,在陵川渡的眼前晃了晃。 对方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他的动作,跟只猫儿寻着逗猫棒没有什么区别。 似乎是终于厌倦了这个姿势,陵川渡捂住头好像终于想起来自己的目的是什么,他又贴了过去。 ——陵川渡现在这个状态看着就不是很正常。 陆渊神色终于收敛平静,他双目中流烟似金,那道黑线发出狂喜的迸裂声,更加兴奋地往外延伸着。 被魇住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陵川渡被他自己的心障困住了。 陆渊轻柔地触向对方的眉心,黑暗如潮水瞬间将他拖入陵川渡的心魔。 令陆渊奇怪的是,陵川渡心障跟他的不同。 这里居然可以称得上一句温暖,是那种让人从心底感受到的暖意。 他缓缓睁开了眼,适应了有些刺眼的日光。 然后陆渊看清了周遭的一切,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来对待。 ……他看见了自己。 严谨地来说是上辈子的自己。 眉目料峭冷峻,面无表情的时候,最是威严桀骜。 陆渊不知道陵川渡记忆里的自己是这样的。 最让他悚然的是,对方身上的那一处血洞都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 而陵川渡正毫无异样地同陆灵越搭话。 周围花开花谢,四季轮转,时间急速规律地变换着。 一记鼎钟鸣,晧天仙盟起。 陆渊看见心魔幻化成自己的样子,一双黑沉沉地眼睛先是掠过向他俯首的晧天众人,最后挑衅般地看了过来。 心魔嗤笑着,他薄唇紧阖着,凉薄的话语一字不落地传来:“陆首座,初次见面,别来无恙。” 陆渊脸色很难看,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但口腔内的苦意却怎么也挥之不去。 在陵川渡的心障里,自己竟然一直活着。 只要达成能让自己活下来的条件,就很可能会让他立刻坠入无底深渊。 陆渊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困住陵川渡的,居然是他的命。 陵川渡潜意识里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但是那抹希望他活着的执念变成了圈养心魔的沃土。 百余年里,添砖加瓦滋生出一个他活着的世界。 第49章 幻相 心魔阴森笑着望向他, 完全没有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的意思。 陆渊穿过无知无觉叩首的晧天仙盟众人,他们只是幻相里填充物,或低眉或崇拜,这都是来自陵川渡的潜意识。 他单纯地认为这些蛀虫对陆渊的姿态就应当是如此, 俯首跪拜。 陆渊脸色愈发阴沉, 随着他走得每一步, 仙盟的玉阶便承受不住似的龟裂开来。 “陆首座是想杀了我么?”心魔唇边是愉悦的笑,眼里是胸有成竹的猖狂, “你知道,没用的。” 他见陆渊停住了脚步, 更加得意起来,示威似的轻佻抚过身侧之人的脸颊。陵川渡漠然顿了一下,但是没有丝毫的迟疑,顺着对方的动作乖巧又凝滞。 陆渊缓缓垂眸,低低地笑了出来。 是杀意,更多的是自嘲。 他的师弟对他有不同的感情。 早就该想到的。 陆渊笑意倏而敛去, 陡然抬眼, 身形已变成一道虚影,他森然道:“不觉!” 配挂在心魔腰侧的横刀,尖啸着出鞘, 哪怕是一把折射在幻相里的虚影,依旧锐利,带起的气劲似乎就可以将周遭绞杀殆尽。 心魔没有料想这把在自己主宰幻相里的刀, 居然脱离了掌控。 陆渊眼神泠然,反手倒转刀柄, 极窄极锋的刀身先是带来刺破皮肉的触感,接着是骨骼令人牙疼的断裂声。 鲜血溅落到陵川渡茫无所知的脸庞, 横扫而落的血液落到他的眉间,他下意识地闭上眼。 随即他睁大了双眼,陵川渡看不到被心魔隔离在外的陆渊,他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看到身旁刚刚还在与他交谈的人,突然蹙眉倒了下去。 第93章 陵川渡无措慌乱地想捂住陆渊洇血的伤口,不过终究是徒劳,血瞬间就从他的指缝涌出。 相同的伤口位置,甚至是相同的表情。 有什么东西猛地在脑海中裂开。 不该是这样的。不对,不对! “……不会有事的。”陵川渡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颤音。 陆渊想拉开陵川渡,心魔脸上嘲讽的表情,在他看来更加刺眼了。 陆渊深吸一口气,手中的不觉携着他暴怒的气息,横刀一斩,心魔的头颅从高高在上的尊座上,一路滚落玉阶。 “不……不要!”陵川渡感觉有什么在拉扯着自己,不让自己离开,他恼怒跟这股力道较起劲来。 恨不得啖其血肉,恨不得将这个看不见的人一片片撕碎。 陆渊承受着对方看似凶狠,实则没有什么力道的捶打。他漆黑的眸子,带着浓烈的情绪低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他掰着陵川渡的下颌,强迫他看向玉阶之下,指着依旧死死盯着他们的心魔头颅,“看清楚,陆灵越已经死了。” “……骗人。” 不知何时,陵川渡才发现自己哭了,他颤抖着粗暴地拭去眼泪。 陆渊觉得自己的心随着对方的颤抖而细细密密的疼。 “这是假的。”陵川渡痛苦中语气满是不甘心,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他师兄……明明活得好好的。 陆渊抓住他的肩膀,顺着他的话诱声道:“对,这里是假的。” 出来吧,你就能看见真正的我。 醒过来…… 幻相开始分崩离析,晧天仙盟在轰塌中坠落,冒牌货的脑袋早就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好消息是陵川渡这次没有像发疯了似的要去拿。 陆渊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一根浮木,将快要溺死在混乱情绪里的陵川渡救起。 门外是有序不紊宣召的声音,门内的陆渊卸下了紧绷的防备。 他听到了一道哀哀的声音,“……师兄。” 陵川渡在将醒未醒之间,眼睑微动,想挣扎着脱离梦魇。 陆渊沉默了一瞬,哑声道:“我在。” 陵川渡缓缓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短暂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内容应该不算太好,手指凉得厉害,心里也堵得不舒服。 他扶起额头,有点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但是在这种环境下睡着,听起来也过于离谱。 陆渊咽下嗓子里的腥甜,下意识地将手藏住。他必须要尽快找到那副蕴藏自己神识灵力的画,否则死期就不是在这个冬末了。 他感觉到亦步亦趋跟着他的死亡,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睡着了。”陆渊仿佛猜到陵川渡要问什么,堪堪留给他一个挺拔的背影。 陵川渡狐疑地盯着他,自己依稀记得陆渊是提了什么他不认可的方法,然后记忆就断片了。 他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你的手给我看看。” 陆渊没有答话。 不可否认的是,心魔说得一句话是对的。 他知道,没用的。靠外力破心障是没用的。 所有登天入道之人,均是自行勘破心障,得道半神之躯。 破解那处幻相的方法,只能靠陵川渡自己,杀了寄生在执念中的心魔。 可这对于他来说,太过残忍了。 陆渊反手将陵川渡想要查看的手握住,坚决但温柔地说道:“我没事。” 陵川渡不清楚是发生了什么,让陆渊动用了神血的力量。也不知道他失去意识后,陆渊做了什么。 这些对他而言,通通都不重要。 最后,也只好听之任之,又带着一点儿希望说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陆渊应了一声,他现在情绪很复杂。 甚至此时此刻想问上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他依稀记得自己曾对系统说过:在你不能给对方回应前,要会拒绝。 只不过眼下这种情境很不适用,没有含蓄又浓烈的挑明,又何来回应拒绝。 “到我们了。”陆渊没有解释更多,他眼里跃动着烛火的光亮。 两个人站得很近,温度仿佛都可以互相传递。 “你说过的,可一定要保护好我啊。”陆渊将面具替对方仔细戴好,说笑道:“前辈要是这么走出去,外面可就热闹了。” 陵川渡视线顺着陆渊的手背向上,窄挺的鼻梁,浓烈的眉眼,看似无情的薄唇,但他知道笑起来时也是肆意温暖的。 明明他已经看了几百年,却总觉得还没有刻画到心里。 - 胤仁帝在宫内怒号不止,他来回地兜圈,“废物!都是废物!” 太监宫女不敢擅离职守,被迫近距离地承受着他的怒火。 “竟无一人。”胤仁帝脸上狰狞地扭曲着,“普天之下,竟无一人可以治好太子吗!” 娇软的女声响了起来,如一汪清泉浇灭了宫里将要燃起的火苗,“陛下何必动怒,还有那么多修士还未看呢。” 胤仁帝看向端着烟枪的女子,脸上表情阴晴不定。 他年轻时也许长得英俊端正,不过老了之后就显得脸色灰败,只余心如死灰。 女人厌倦地扫了一眼,便懒散地告退。她步行窈窕,掀起一阵香风。 第94章 胤仁帝忍了对方这种已经很无理的举动,他身侧的太监总管看不下去了,“陛下,她这也未免太不把您放眼里了。” “随她。”胤仁帝恶声恶气回道,他大马金刀地坐下,“现在几时了?” “快子时了,这是最后一拨了。”总管细声细气地答,他低声请示道:“钦天监那边说息灾不够用了,十年前被用得太多了,库存已经告急……” 外殿的宫女听到殿内传来一阵重物砸落的声音,她们互相惊惧地看着,明白是有人将什么东西愤怒推倒在地。 胤仁帝喘着粗气,瞪着面前东倒西歪的玉制银雕的摆件。 “我就知道,那个女人……不怀好意。” 殿门打开,有人踏月而来。 陆渊脚步未停,面无表情地绕过倒落横亘在路中央的屏风。 胤仁帝闻声望去,来人腰身修长,立如一把即将出鞘的古刀,透着森森寒意。 那股锋芒似无形之刃一般,仰面而来。 陆渊目光逡巡在对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等胤仁帝开口。 胤仁帝察觉到若有若无的压力,他压下心中莫名的紧张感,挤出几个字,“仙师,这边请。” 本来是太监引着修真者往里去的,不知怎的,胤仁帝这次鬼使神差地亲自一路随行。 在胤仁帝眼里,来人看起来很年轻,举手投足之间却让他感到十足的压迫。 一行人在迷宫似的殿内建筑里穿梭,最后停在一道小径前。 夜风钻过侍卫火把的间隙,一群人严严实实将这座不大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陆渊余光瞥了胤仁帝一眼,他看出了对方脸上藏不住的紧张。 这群人目送着陆渊,胤仁帝瞧着对方不紧不慢的步伐,恨不得推他一把。 陆渊漆黑的影子倒映在门上,他蓦然转身,望向皇帝,淡淡一笑,“烦请再说一遍,确定是这里么?” 胤仁帝脸色一黑,“朕难不成大半夜在这里逛街吗!”他轻声呵斥完,又觉得陆渊在晚上看起来格外的瘆人,不情不愿地补充,“太子当然就在里面。” 陆渊了然颔首,似乎在沉思,他过了半响才回答,“既然你这么说的话。” 他将目光收回,望着毫无动静的屋内,“只是,我已经站在这里,还没有感受到活人的气息。” 第50章 挂念 胤仁帝快要端不住一国之君的脸面了。 说话如此直白的修真者,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 陆渊见一群人聚在几尺开外,对这间屋子避之不及的样子,也没有说什么,他轻轻推了一下屋门, 没有上锁很容易就打开了。 里面一盏灯都没点, 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那是被割了脖子放血家禽的腥臭味。 陆渊熟悉这种味道, 和当时在寂照寺闻到的如出一辙,他眉眼阴沉望向胤仁帝, “不进来么?” 胤仁帝比任何都清楚,他的儿子变成了什么样子。但陆渊的话语总是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让人听他言语行事的魄力。 他挥开了下人试图搀扶的手, 如一只老迈的凶兽,岁数上来了,却依旧想装得龙骧虎视。 陆渊记得这种模样,像极了晧天盟里一张张尸位素餐的脸。 他不动声色,垂下眼皮,踏入月光也难以挤入的室内。 “不要点灯。” 胤仁帝站在他身后, 脸色凝重, “他遇到光亮会躁动不安。” 陆渊看见了窗户都被封的密不透风,部分地方还拿厚重的帘子遮上了。 怪不得屋内一点月色也无。 “他这个情况多久了?”陆渊问着,侧头听见轻微的摩擦声。 胤仁帝思索了一会, 才回答他:“就这两个月吧,这个问题跟治好他有什么关联么?” 陆渊听着那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幅身体才筑基期, 没法在这种环境看得更加清楚,他声音有点躁郁, “得罪了。” 浅浅的气劲像一阵风掠过胤仁帝的身侧,一旁的帘子悄然而落。 黑暗的角落里, 有人摇摇欲坠,痛苦地晃动着脑袋。 床上尽是撕扯彻底的被单,灯座倒在地上,灯油流了一地,干涸后留下肮脏的斑痕。 黑影朝着陆渊发出警告地嗥叫。 陆渊只看了一眼,就将窗帘重新掀了回去。 “两个月?”他冷漠地反问。 胤仁帝看不见陆渊的表情,他被问得就像幼时见到太傅一样,很久不曾有的心虚和紧张感让他心跳急了几分。 他想遮盖真相,但又担心惹得陆渊不悦。 要说他不关心太子是假的,但要说太子薨了他就要死要活,那也是假话。 胤仁帝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那么怕陆渊做什么,好歹身为一国之主,况且修真者对凡人下手必遭天罚。 “仙师对此有异议?” 陆渊本就不打算参与这件事,他本就是借口过来看看,若太子韩奕真是被什么邪祟所迫,心火离散,保留一具阴身,他也只会驱散邪祟,至于韩奕能不能活下来全看他自己的造化。 只不过眼下的情况,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若是说他两个月之内出现这个状况。”陆渊冷漠地转身乜了胤仁帝一眼,“倒不如说,他从出生下来就是这般模样吧。” 陆渊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把胤仁帝炸的脑袋嗡鸣。 “他生下来应当是个死婴吧。”陆渊回忆着月光下那瞬间的一瞥,异化的速度太快了,若有息灾的效果就不该是这样,他看起来更像彻底地失控了。“我见过阴身之人,虽然心火离散,但是却不惧光亮。太子这个情况……并非阴身,他就没有真正的活过。” 第95章 陆渊顿了顿,眉头拧起,他是真的很好奇,“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半神之躯尚不能将一个从来都没有活过的人,强行从阴司里扣压早夭的魂魄,硬塞回此人的肉身。 这种做法就像昭武王的那些鬼兵,不生不死,没有异化,完全脱离了生死轮回,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个联系让陆渊不得不重视起来。虽然他这辈子打算脱离被人安以重任的苦海,但不影响他想顺水推舟给林绛雪行个方便。 毕竟他给对方添了不少麻烦。 胤仁帝也不心虚,之前所有人都没说这个情况,现在他觉得陆渊是真有些本事,胤仁帝感到点希望的苗头,犹豫了片刻,没有回答陆渊的问题,“我不能告诉你,我只关心有没有救。” 他听到了低沉的笑声。 像是嗤笑他的天真。 “我也不能告诉你,而且我也不关心他的死活。” 陆渊歪着头,指尖朝着胤仁帝的方向遥遥一指。 胤仁帝脸色发白,在黑暗里他看不分明对方的动作,但是那微弱如星火闪烁的光亮,点燃了他昏聩的眼瞳。 闪电般的细纹朝着他蓄势待发。 暗处的太子身影,也不安地闹腾起来。 胤仁帝震惊:“你要做什么!” 他想振臂一呼,却惊恐地捂着自己的喉咙,说不出一个字。 “既然你不想说,那就别说了。”陆渊垂眸,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眼瞳猛然骤缩。 胤仁帝愕然发现陆渊的瞳仁瞬间变成掠食者般的竖瞳,在阴暗的房间里燃着淡金色的灼灼之光。 这一刻,胤仁帝觉得面前的人比自己变得不人不鬼的儿子,更加危险和邪性。 那不似人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激起他一阵战栗。 动也不能动,好像被禁锢在了原地,哪怕对面的人甚至没有对他做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他僵在原地。 经历过争储的尔虞我诈,在朝堂叱咤风云的皇帝,在这个时候,像一个稚儿只能搬出大人威胁般色厉内荏,用眼神警告对方:你要是敢动我,国师留下的阵法断然让你有来无回。 陆渊耐心实在告急,他现在迟迟没有动手,是在斟酌这具身体能不能再支撑自己使用一次本源力量。 本可以让陵川渡神识直接覆盖整座宫殿,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但这需要一段时间,必然会惊动林绛雪前来。 他不想让旧友处在难做的境地。 蓦然,陆渊低声笑出了声,露出森白的齿尖。 胤仁帝的表情变得更加惊悚了。 陆渊几乎想扶额叹气,他突然反应自己跟从前不一样了。 上辈子他肆意妄为,从未考虑过可不可以做,只有想不想。 世间万物于他而言,只是一场不知终点的险途。 而现在的他,居然开始担心畏惧自己的死亡。 自己什么时候如此束手束脚了…… 他眼前浮过幻相里,陵川渡痛楚的神情。 那一瞬间,陆渊觉得心里被奇怪的困扰充满了,不是那种沉甸甸的压抑,是某种轻羽挠过般耐人寻味的痕迹。 原来有了挂念的东西,就是这种感觉么? 陆渊看着胤仁帝,敛去表情。 他音色低沉,脸上扬起上一世的压迫戾气,“本座耐心有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胤仁帝喉咙间发出咯咯的动静,他惊恐地嗬了一声,发现自己终于可以出声了。 他有一瞬间的僵硬。 在呼救和听从陆渊的话中间,摇摆不定。 陆渊神色冰冷,他唇角微抬,似乎是有些遗憾,“看来你已经有了取死之道。” “仙师!”胤仁帝被他一句话敲醒,若是自己呼救,眼前这人也完全可以破罐子破摔,跟自己同归于尽。“仙师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这样不就对了,何必把场面弄得那么不快。” 胤仁帝感到额头有什么东西,顺着他脸侧滑了下来,他僵硬地抬手擦了擦,才反应过来,在这大冬天,他吓出来一身冷汗。 “第一个问题,他身为死胎,是谁把他变成这样的。” 胤仁帝内心纠结,他不知道陆渊问这件事是做什么,他脸色不太好看地答道:“太子生母是皇后,当时与她同期怀有身孕的还有别的妃子,皇后若是提前生出了这胎,那他就必然是嫡长子,将来继位更加名正言顺。可惜的是,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他母亲的话,提前出来的太早了。” “皇后不接受这个结果,天天守着一具死胎。” 胤仁帝说着说着,也是恼火起来。 他也劝过皇后,以后还会有孩子的,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无论是不是长子,入主东宫都是顺理成章的。 但是皇后并不听他的话,反而入魔了似的,精神状态日益变得暴躁。 若她不是现任镇北侯的长姐,他早就忍不下去了。 镇北侯关外百外铁骑虎视眈眈,谁知道他们眈的是外族蛮夷,还是宫阙之上的自己! 胤仁帝疲惫地摆了摆手,“然后有一个术士找了上来,说可以救这个早夭的孩子。” 陆渊等了半天,发现对方止住了话头,“然后?” 胤仁帝无奈道:“然后太子就活了。那个术士只问我要了一样报酬,她要我们皇室特藏的息灾。” 第96章 拂去千灾,愿见百秋。鬼魅不侵,可消天罚。 寂照寺,双面佛。 一张张印入纸面的孔雀羽纹路。一条条在欲望相抵中消散的人命。 “那个人是谁?”陆渊在黑暗中抬起眼,神色淡漠,宛若规矩入鞘的刀剑。 胤仁帝一时语塞,他不想得罪那位术士,也不敢不答陆渊的问题,但是一想到对方越来越不把自己看在眼里,他脸上肌肉一哆嗦,坚决笃定道:“她现在就在宫中。” 第51章 神魂 “十年前天都城异变陡生, 谎称瘟疫也是那个术士让你做的?” 胤仁帝毫不犹豫地就出卖了对方,那个女人就住在他的后宫之中,与他咫尺之遥。胤仁帝也希望有人能处理掉这个不稳定的祸害。 “正是,因为只有这样, 修士才不会插手此事。” 生老病死, 天道轮回。凡人的事, 就由凡人自行处理。 若不是那个女人做事太绝,一把火把寂照寺里逃难的人烧死, 这才把凤池宗引来。 陆渊还想问什么,只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 似乎有人在疾呼什么, 铁甲碰撞的声音朝屋内倾斜。 他来不及思索,指尖不自觉紧绷,“那幅画在哪?” 胤仁帝自然不愿意把东西堂皇交出去,他只是犹豫了片刻,陆渊就已经能听到外面具体再喊什么话了。 “刺客!有刺客!” “保护陛下!” “护驾——” 嘈杂的声音紧密地涌来这个方向。 陆渊暗道声不好,今夜竟是多事之秋。他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欺身向前, 带起一阵室内血腥味的风。 “三。”凶狠的力道,只需要轻轻一捏,胤仁帝的颈骨就会在陆渊手掌下断裂。 “二。”一如之前冷漠的口吻, 眼底是清晰的警告。 “……一。” 陆渊那毫不遮掩的杀意,惊起胤仁帝心中的惊天巨浪,他闭上眼睛, 大声喊道:“在永宁殿!就在那个皇后所居的宫殿!” 皇后天天守着自己命一样,和那幅画形影不离。 “多谢。”陆渊很是大度的松开手, 低沉的声音像免死令清晰地传到胤仁帝耳朵里。 陆渊抬手一挥,灵力自他手上浮现, 逐渐变成一只有着白雾边框的小鸟,被风一刮就像要散了形。他托起小鸟轻声道:“把位置告诉他,去吧——” 只听得这空有流云形状的鸟儿,居然也能发出振翅之声,胤仁帝先是愕然,随即简直是气得发抖。 他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帮手,宫内的戒备就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但是他马上就气不出来了。 有什么莫测难言的气息逼近过来,在这间院落停驻片刻像在观察什么,随后急速掠向永宁殿。 当在那道气息在室内的穿过时,胤仁帝觉得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而陆渊没感受到一样,依旧眉眼冷峻,但声音却温和下来,不知道在跟谁说:“我没事。” 胤仁帝这时候才觉得陆渊的脸色稍缓,门口的禁卫已井然而列,但介于屋内并未有什么怪动静,他们一时也在纠结到底该不该直接闯入,会不会影响仙师救治太子。 没人敢承担责任,所有人都打着小算盘。 陆渊冷静地扫了一眼屋外:“你应当知道,不对凡人动手是出于天道保护,但若是你先出手,那便有了因果。” 毕竟天道也不能毫无道理地让人被动挨打。 胤仁帝咬着牙,眼前这个人他是看出来了,之前就算是顶着天罚他也敢动手,遑论现在。 他并未出声,却感到身形不稳,晃晃悠悠地就要委顿在地。 “你!”胤仁帝怒喝一声,但看到是陆渊同样疑惑的眼神。 不对劲。 胤仁帝心里一咯噔。 远处还有什么东西轰隆作响。 不是陆渊,而是地表在颤动! 陆渊歪头看向震感传来的方向,“那是哪里?” 胤仁帝勉强扶着房柱站直了,眼角的细纹抖了一下,“是永宁殿的方向……” 电光火石之间,陆渊暗骂一声,他直朝着永宁殿的方向掠去。 门口的禁军被室内泄出的灵力冲得乱作一团。 终于太监总管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哭丧着喊道:“陛下!陛下你没事吧!” 胤仁帝脸色黑如锅底,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嘴里恶狠狠地骂道:“你怎么不等朕死了再问!” 夜色中,陆渊依稀看见有一个人影朝着他奔来。 ——宫中侍女的打扮,圆眼圆脸,上身穿着统一制式的短袄,身子骨看起来比一般的小丫头硬朗多了。 最重要的是,看起来极其眼熟。 两人在半空中擦肩而过,对方身后还有着浩浩荡荡的星火点点,那是一群跃动的火把。 沈循安的表情像吞了个鸡蛋,几个大字写在他的眼里:你在这里面干什么?! 陆渊:…… 你这个傻小子大半夜又在这搞什么! 被人当成刺客,整个宫内都乱成一锅粥。 两个人跟被鬼追一样,匆匆打个了照面,一句话来不及说,相互之间已是拉开百尺的距离。 永宁殿上空凭空裂出几道闪电,在冬日里很是不常见。 陆渊微微喘息着,他望着陵川渡,“怎么回事?” 陵川渡不假思索地将一幅卷轴递给他,“快走。” 第97章 他的神识探入殿内的时候,看见了那个容颜已经不再的皇后,神神叨叨地抱着画卷坐在椅子上。 皇后身侧站着一个手执烟枪的女人,她似乎感受不到冷,身上衣服松松垮垮地搭着,背上露出图腾花纹刺青的一角,看起来很不端庄。 猛然女人抬眸,好像看见了陵川渡的神识一般,她凤目中冷意流淌,阴森的笑意在她玉石般美好的面部肌理上显得格格不入。 “既然来了,不坐坐么?”她尖锐的指甲想死死掐住陵川渡的神识,却被对方轻巧地避开,她脸上顿时浮现怒色。 皇后手中一空,她茫然地看向手中,然后凄厉地惊叫起来,“我的画呢?!”她踉踉跄跄地扑在女人身上摇晃着对方的胳膊,“赤方娘子,我的画不见了!” 皇后哭嚎着,委屈地抽噎。 赤方娘子不客气地一把推开对方,整了整宫装的领口,脸上稍霁,娇声说道:“来也不提前告知一声,奴家衣服都没穿好呢。” 她仿佛能透过层层障碍,看到殿外半空中的陵川渡。 赤方娘子手腕一动,指尖烟枪毫不留情地掷出,直指陵川渡的方位。 屋顶瞬间多了一个洞,瞬间瓦砾崩塌,灰尘弥漫,两道互不避让的张狂力量撞在一起,轰响雷动,惊起天变。 陵川渡感到一阵刺痛,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抓住的烟枪,在他手上烙出焦黑的痕迹。他嘴唇紧绷,手中那把烟枪悄然化成一阵齑粉散在空中。 陆渊来得迟了,他通过屋檐上的孔洞,瞥见面容甚艳如牡丹的女人。 他的身影映在赤方娘子的双目中。 赤方娘子面孔微微抽搐,是怒意是杀意更是不可置信,她第一次体会到人类的窒息感,娇嫩的胸脯剧烈起伏着,“怎么可能?” 她眉头蹙起,撩起裙摆,转眼之间消失在永宁殿内。 陆渊读懂了对方的惊愕,但是他从未见过对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如此激烈地情绪是为什么。 没有时间给他疑惑,因为剑啸声从背后传来。 陆渊微微侧头,避开了那箭一样射出的力道。 他拿着画卷的手一顿,敛眉转身。 是聚在偏殿的那一群修士。 他们之前听见了这难以忽视的动静,纷纷前来一探究竟。 有人眼尖地看见了陆渊手中的画卷。 “那是陆首座的遗作!” 他们可以拿不到这副画,但是他们同样也不希望别人拿到。 领着这群人的正是风从阁的顾倾绝。 他身为炼虚境的修士,而修真界实力为尊,众人不由自主地就俯首帖耳。 顾倾绝脸色一变,看见在月光下陆渊的脸庞。 更令他不能忽视的是,那道令他深恶痛绝的——看蝼蚁一样的眼神。 他曾在九苍城被年少的陆渊一刀挑落。 自此就留下了心魔。 在修炼初期就有心障,简直是不能更糟的开局。 修真界里这几百年间,对顾倾绝来说最好的消息就是陆渊死了。 死得连尸体都找不到一块。 他简直欣喜若狂,在心障里瞧他如看草芥的人死啦! 顾倾绝不由沾沾自喜,陆灵越你再天资卓然又有何用,还不是身死道消。 他也装模作样地为对方上香祈福,与仓皇失措的晧天仙盟众人默默祷告。 等了百余年,再也没有陆灵越的消息了,时常欣喜又不由感到紧张的顾倾绝这才放下心来。 他终于要摆脱这该死的心魔了! 但是偏偏! 偏偏在这里,又遇到了跟陆灵越如此相似的一张脸。 特别是那张总是摆着毫不在乎的脸。 简直一!模!一!样! 他仿佛听见了心魔化作陆渊的声音在他耳畔嘲弄发声:这么多年了,还是未见长进。 顾倾绝眼角抽搐了一下,阴恻恻地说:“邪修扮成仙盟首座的样子,还试图抢其遗作。” “——当诛!” 修士们哗然,虽然顾倾绝没有提是谁。但晧天仙盟这几百年来,被冠以首座名号的只有那一位,有且只有那一位。 ——陆灵越。 他们纷纷上前想将陆渊围住,想逮了他去晧天仙盟讨个好处。 陆渊像是看不见这群人脸上的跃跃欲试,依然面无表情地缓步向前。 画卷在他手中化成点点金光,如夏日萤火落在他一席黑衣上。 他在半空中每走一步,身上的威压就往上爆涨一丈。 漆黑如点墨的瞳孔在夜中宛若一只巡回领地的孤狼。 那是纯正的如同洪流般的,目空一切的力量。 离他近的修士,在这道浩大威严的力量下感到难以名状的压力,他们同时惊惧害怕地往后退出一步,如恭迎圣驾般,为陆渊让出一条道路。 陆渊静静站在顾倾绝面前,没有什么情绪道:“朽木难雕。” 第52章 天赋 其余修士除了顾倾绝, 严格意义上来说,并未有人曾真正见过陆渊。 而陆渊流传在世间的画像,为凸显其神武英姿,画像均是燕颌虎须, 身形魁梧, 不怒自威。 ——贴在门上都可做门神了。 所以一群修士在听见顾倾绝说此人化作陆渊的模样时, 先是惊诧对方身形瘦削,脸上带着病态的苍白, 看着就不像是很能打的样子。 第98章 随后又被心中侥幸所鼓动,此人能抢的陆渊的遗作, 他们为何不行。 只不过这位被顾倾绝称为邪修的人,突然修为暴增,气息凛然。 修士们心中的求生欲逼着他们狼狈后撤。 不知不觉中竟给两人留出了一片空地。 陆渊眉眼冷漠,但顾倾绝却分明看出了一丝怜悯。 顾倾绝在难以言喻的绝望下,徒生恨意。 又是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又是这种恨不得把他一双招子挖出来的眼神。 他曾经自诩天赋异禀, 入道极早, 师尊夸他仙骨卓然,师兄弟敬他如偶像。 本可以在这修仙坦途上无风无雨,径情直遂。 如果不曾在一个午后, 参加那场宗门比武的话。 年仅十几岁的少年,一个独挑一众好手,不信邪的顾倾绝执起长剑, 意气洋洋纵身跳入擂台。 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 陆渊甚至刀都没未出鞘,就将他击落台下。 等到顾倾绝回过神来, 只看见一双并不算宽厚的手伸在他眼前,似乎想拉他起身。 透过陆渊冷白的指节, 顾倾绝看见了阴沉沉的天空。 云卷云舒,风来云散。 原来他也没有什么不同。 玉树盈阶到坠落污泥,也就片刻之间。 可是他不服啊! 血腥气咬在他的口间,顾倾绝想大声怒吼再比一场,但看着那张还带着稚气的少年脸庞,他突然意识到在这个时候,大喊大闹,更像是输不起。 于是他在这之后,日复一日找着九苍城的线索。 九苍城是一座浮空之城,传闻是仙山遗址,位置神出鬼没,飘忽不定。 终于苍天不负,顾倾绝寻到了九苍城,一路闯至陆渊面前。 他依旧记得很清楚,当时陆渊在好声好气地跟一个小孩说着话,他本以为陆渊这种人天资无双,冷心冷情的人,对什么都该是不屑一顾的样子。 他记得更清楚的是,那滔天的怒气裹挟着回荡空中的爆裂巨响,是他从未见过的实力。 他心服口服了。 顾倾绝再次回到风从阁后,总觉得师尊看他的眼神不一样了,似乎在哀叹伤仲永。而师兄弟们的目光,更是让他如芒在背。可当他恼羞成怒抓住一个师弟询问时,对方茫然又不似作假。 “你说什么?……之前擂台比试?噢,你输给陆少君的那场。” “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输给他是正常的。” “师兄,你可依旧是我们风从阁这一代佼佼者呢。” 正常的,多合理啊。 只因为对方是陆渊,这一切就合理了。 我也是天之骄子啊!凭什么,陆渊这般年纪就可以将他踩在脚下。 凭什么! ……多不公平啊。 师弟的最后一句夸赞,在他听来,更像是一句嘲讽。 于是,不甘如跗骨之蛆,浓瘴遮灵台。 心魔陡生。 陆渊瞧着顾倾绝在心障中挣扎的样子,显然有几分困惑。 怎么回事? 自己上辈子干了什么天怨人怒的事情。 他仔细回想一番,如果没有记错,他统共只见过对方两次。 就是这两次见面都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罢了。 接着陆渊得出一个结论,对方不是很挨揍,而且心态脆弱地就像一只被暴晒发黄的纸,轻轻一戳就四分五裂了。 但是他脸色肃杀,态度不好的原因并非顾倾绝想要置他于死地。 只是因为对方诡称他为邪修。 在这个世界普通人和修真者的区别,是能否抓取到世间上仅存的灵气。 修真界有一本书籍名为《大衍通天录》,这是入门的法术,相当于修炼的基石。 这本书被发现的时候是篆刻在石头上的,数十个石头上的字被整理拓印下来,却始终无法确定这些字的阅读顺序。 最后经过一些人的修炼实践,逐渐确定形成了《大衍通天录》。 但有的修真者不认同,他们认为前人解读有误。《大衍通天录》完全解读反了,他们便将这本书从最后一页进行倒转修炼,形成了自己的修炼基石,却不想惊奇发现此法修炼效果卓群。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也是这群使用倒转心法的人被称为邪修的原因。 他们使用这种心法时,便会无意识地吸收周围一切物质的生气。 植木凋零,繁花枯萎,甚至……生灵涂炭。 陆渊面色阴晴不定,他接受堂堂正正的挑战,但绝不容忍任何的污蔑。 也许顾倾绝此前是块蒙尘的玉璧,当下在陆渊看来也不过是块朽木。 陆渊并未犹豫,直接挥出一掌。 这是第三次的兵戎相见。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甚至没有使用他的横刀。 顾倾绝像被一脚踹出去几丈远,他捂住胸口,口鼻出血,好在脱离心障,人倒是回过神来了。 “你……”顾倾绝经脉灵力紊乱,搅得鲜血涌出不止。 陆渊冷眼瞧着他,“现在清醒了?” 顾倾绝站了起来,表情还在做梦一样,“陆少君……你回来了?” 他表情萧索,仿佛瞬间老了数十岁。 果然是痴傻了。 陆渊眉尾一扬。 自从他的父母逝于一场除祟任务中,亲自执掌九苍城以后,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少君这个称呼了。 第99章 陆渊:“……” 本来还想问他点事情,还是算了。看着就挺神经的。 “凤池宗要来人了。” 陵川渡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他盯着周围众人,压低声音说道。 陆渊淡淡垂下眼睫,“你的手还好么?” 陵川渡手掌蜷缩了一下,不动声色道:“永宁殿里那个女术士,身形鬼魅,修为难测。可惜叫她跑了。” 他不想在陆渊面前显得自己无能。 其实那个女子实力不俗,论真要硬碰硬,他也不得不提起十二分的警备。 陆渊看着陵川渡狠戾的神色,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问你痛不痛。” 他师弟才是块真木头吧。陆渊无言地想。 一群修士如乌合之众,无人敢阻拦,他们眼睁睁地黑衣男子坦然地和其“同伙”,一起消失在夜幕中。 天都城的一家客栈内。 几个人面面相觑,颇有一种三堂会审的意味。 陆渊:“说吧。”他长眉微蹙,抱臂看着沈循安。 要是凤池宗今晚逮到的人,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就好笑了。 沈循安还顶着一张有点滑稽的妆容,胭脂眉粉此刻在他脸上糊作一团。 他自暴自弃地搓了一把脸。 然后在身上摸来摸去,找到收纳袋,努力地掏啊掏啊。 收纳袋跟无底洞似的,哗啦啦地倒出一叠叠册子。 沈循安这才给自己施了一个清洁咒,说道:“我去是为了找这些名册。” 他本来对这个委托其实并不太上心的,只是担心陆渊的身体,才跟过来看看。 但是裴映之阻扰的态度,让他迟来叛逆的心理作祟。 沈循安挠了挠头,“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结果这些东西上面居然也有禁制。” 摊在地上的这一堆名册,个个封面上恨不得写个绝密。 陵川渡跟陆渊对视一眼,覆手于空中,数个记录着皇室密辛的史料名册在飞速地自行翻动着。 他脸色随着纸张翻页不停的声音,蓦然变得难看起来。 陆渊道:“如何?” 陵川渡手中动作一顿,除了一本还在空中的名册外,其余尽数落地。他缓缓摇了摇头,“不如何。” 并非是他没有找到关于小镜池的信息,而是事情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陆渊抬手招来那本名册,密密麻麻的字迹描述着不为人知的历史。 [……南胤元年初一端柔郡主韩寻真溺毙于小镜池,帝甚哀,命人填池……] 陵川渡:“韩寻真是昭武王的胞妹,按照时间,她几乎是在昭武王暴毙于旧都后不久,就死在了小镜池里。” 元年一月初一,百废待兴,新帝继位确定年号的第一年。 “不过这确实印证了一些想法。”陆渊侧头看了一眼陵川渡,“还记得第一个离魂之症是发生在何时的么?” 陵川渡知道陆渊想说什么,“一月初七。” 对于一个莫名被唤醒,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邪祟。 那一天,正是她的头七。 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谜语的沈循安,“所以呢?” “所以,小孩子要早点睡觉,不然长不高。”陆渊撵他。 沈循安明白陆渊在敷衍他,眼睛睁大:“我也不算矮,而且也不是小孩了。” 见到师兄几百年如一日打发别人回去的话术,陵川渡简直想扶额,他拍了拍沈循安的肩膀,示意对方听陆渊的话。 沈循安没有办法,见到前辈也那么坚持,只好悻悻离开。 “我不想让他参与这件事。”陆渊笑了一下,神魂修复让他唇上多了些血色。 陵川渡看着陆渊像神龛中塑像般不悲不喜的面容,如前世一样,有些恍然。 陆渊沉默了一会说道:“明潇潇说那个邪祟只有她一半多高,就像没有小腿一样。” 他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那是因为……” ……她还只是个孩子。 第53章 寻真 总有人说大道无情, 修士均是素来寡漠,木石心肠,才能堪破心障,寻道长生。 但总有人生性单纯, 喜欢很简单, 恨也很纯粹。 譬如沈循安此前在凤池宗种种维护陆渊的做法, 无非就是看不惯无故的欺凌罢了。 陵川渡对沈循安秉性不了解,但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也大概看出了些许, 他头疼道:“林绛雪选了他,也许就看中了这份赤子之心吧。” 他说得相当含蓄, 因为沈循安总是对弱者有种难以言说的包容,这并非什么好事。 说得好听是古道热肠,说得不好听是过于单纯,对世间总抱有刚出襁褓般的天真。 陆渊低低咳了一声:“这也是我不想让他继续留在这的原因。” “身体还未见好?”陵川渡神情紧张起来。 “哪有那么容易,不过糊弄那群人绰绰有余了。”陆渊轻轻按了按胸膛,吸收了自己部分的神魂力量后, 好在心口当时受创的幻痛倒是消失了, “你再看看小镜池的描述。” 陵川渡眼睫微垂,随后面色变得凝重起来,“按这上面的说法, 从小镜湖里引水入行宫的小镜池,深不足两尺,当时工匠设计只是为了让星野倒垂, 形成一副镜面星斗奇观。” “两尺深的小镜池,竟然活生生地淹死了一个人。”陆渊带着冷意的眸子若有所思。“偏偏这人几百年后还又‘活’了过来, 成了夜行在小镜湖的邪祟。” 第100章 “若她只是普通人,可能还有意外之说, 但韩寻真是昭武王韩世照一母同胞的妹妹。这就导致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谋杀。”陵川渡思索片刻回道。 邪祟的诞生来自一场有计划的屠戮,这仿佛是为她的存在增添了一些悲情的色彩。 陆渊不置可否半开玩笑道,“沈循安若知道来龙去脉,我怕他的同情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特别是我并不信任他所谓的那个朋友。” 当人变成邪祟的那一瞬间,这个不可逆的结局便已成定论。 有的路是单行道,去了便无回头路可言。 执剑人只有一个选择,出剑凛冽,无我心空。 陵川渡再一次于陆渊脸上看到一抹似曾相识的神色。 ——那是他曾杀了堕入邪道的朋友的表情。 陵川渡熟知对方性格,看上去嬉笑怒骂可与旁人混作一团,实则心中之道从未如晦。 心台似明镜,万古如长明。 甚至……好像从未见他有过心障。 陆渊说话真真假假,后半句才说了实话。 陵川渡对沈循安身边那个看起来很是威严的朋友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对方带着一些跟年纪不搭的稳重。 陆渊依旧带着笑,但眼底已然没了笑意,“我本来对他只是有点怀疑,直到那天我们在霜简书局里查小镜湖时,他说了一句话。” 再开口时,语气平静,杀意骤现,“他说江夏行宫有一处摘星阁,沿着布置在宫墙内侧九曲的云梯,便可到达位于宫墙上的摘星阁。” 那本《囿苑集》并未介绍过一句江夏行宫的模样。 陵川渡轻轻开口,“所以,裴映之早就知道行宫的布局,却一直装作懵然不知。” 陆渊说:“按他所言,霜简书局打算一探湖底。但现在我们知道,韩寻真是死在小镜池的,那么小镜湖底一定另有他物。” 现在情况已经了然,离魂之症的女人均是定制了婆娑境的骨雕。在神智迷蒙之时,被韩寻真上身当做伥鬼,用以勾引死者来小镜湖旁杀害。 陆渊:“倒也不必守株待兔了,盯着裴映之即可。” 陵川渡能看见陆渊眼底青色,知晓虽然找到了曾经的东西稳固了神魂,但终究他是一抹离魂,寄居在不合适的身体之上。 他第一次用强硬地语气说道:“你该休息了。” 陆渊失笑道:“怎么,你也怕我长不高么?” 陵川渡感觉自己后槽牙在发痒,但是拿眼前的人一点办法没有 。 青年眉目英挺,笑起来带着缱绻的情谊,中和了他本身狠戾的长相。陵川渡知道陆渊就是靠这幅完美的皮囊迷倒无数芳心暗许的修士。 只要他高兴,从不吝啬给别人一个笑靥。 陆渊见陵川渡还站着,有点无奈道:“师弟你是现在还害怕一个人睡觉么?”他目光从陵川渡脸上移到床边,“只是这个床榻略显……”窄小。 陵川渡被他说的浑身僵硬,几乎要同手同脚地扭头就走。 他心底明白陆渊只是跟他开玩笑,但总有秘密被扒光公之于众的感觉。 陵川渡还记得年幼时两人抵足相眠,对方温热的气息会拂过他的头顶,少年还略显瘦削的臂膀会将他圈在怀里,让他感到久违的安心和踏实。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段感情单方面发生了改变。 只是,他真的好想、好想再回到那个时候。 - 韩寻真坐在二楼的围栏上晃着脚。 头上戴着明潇潇说的红盖头,实际上凑近看的话,那只是一块被血染红的裹尸布。 “哥哥,我饿啦。”小女孩脆生生地声音在空荡的房子里面回响。 韩世照皱着眉望着她,好像对方还是个普通的小女孩那样,轻声道:“快下来。上次摔碎了的骨头给你找了好久,还记不记得?” 韩寻真心虚地摸了摸胸口的凹陷处,老老实实地翻了下来,顺着楼梯走到韩世照的面前,“可是一直在这里好无聊,坐在那可以看见星星。” 听到女孩说到星星,韩世照蹲下身,脸上带着韩寻真看不懂的疼惜,“哥哥知道你饿了,但是最近不安全,真真乖啊,再忍一忍好不好。” “好了,好了。”一道声音不耐烦地打断这个看似温情的场面,拿着烟枪的女人冷笑地看着这个吃了不少人的女孩,脸上露出些许讥讽,“别在这个时候搞什么兄妹情深了,事态有变。” 韩世照仍旧穿着那天去未央宫时的大氅,脸上的温柔在扭头看向女人时,变得荡然无存,“太子薨了?” 赤方娘子娇声笑起来,“本来就是一个死人,何论薨了一说。你知道那天我在永宁殿看到谁了么?” 她缓缓吐出一口烟,细雾般的白烟朝着兄妹飘了过去,韩世照厌恶地挥了挥手。 赤方娘子脸上又多了那种似梦似醒的表情,“我看到了陆灵越。” 韩世照忍了忍,看向赤方娘子的眼神已是不耐,但两人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所以还是问道,“你说的是那位晧天仙盟的前任首座么?” 赤方娘子红唇勾起妩媚的笑,“哈,前任首座。陆渊活着的时候,你并未见过。那是真正的说一不二,万人仰目。” 晧天仙盟有些人总是会给自己起个威风凛凛的称号,这样别人见到他们,就会毕恭毕敬地叫某某仙尊。 唯独陆渊是个例外,他并未有什么别致的称呼。旁人见到也只是客气地称上一声陆首座。 第101章 但可笑的是,他是真正唯一,无限接近神的存在。 “你怕他。”韩世照笃定地说出了这句话。 赤方娘子哼笑道:“怕?”她磕了磕烟杆,“谁不怕他。我嘛,也就那么一点点。” 她比了比一节小拇指,“说是怕,不如说是烦。他总是坏我好事,一百多年前就是,现在还是。” 韩世照听到这,冷笑一声,颇有些落井下石的意味,“那我可要感谢他了,要不是一百年前你的事没办成,我也不可能活着再看一眼这大胤。” 赤方娘子羊脂玉般的小腿随着她大咧咧的姿势,毫无遮掩的露在外面。“何必说的那么难听,在某些事情上,我们可是达成一致的。” “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陆灵越?” “如假包换。”赤方娘子眉眼一弯,笑嘻嘻地说,“不过还有个好消息,他修为明显不比从前,可以找个机会……”她修长的指甲轻轻划过自己的脖子。 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划出一道窄红的印记。 她又正色道:“不过嘛,我们可不能做这个出头鸟。” 韩世照面无表情,目光落在赤方娘子的脖颈上,“还说你不怕他。” 赤方娘子也不恼,“只是有了好的锻刀石,何必自己冒险。就让他跟陆渊这把刀硬碰硬吧。” “霜简书局近期会把小镜湖湖水排空,届时,湖底的东西可就藏不住了。”韩世照理了理韩寻真头上的那一块“红盖头”,他很想把这块似乎要不停滴血的布拿走,但是韩寻真已变成邪祟,只能保持着死前的模样。 “噢,对了。”赤方娘子收起她的笑容,纵然韩世照知道她只是在假笑,陡然敛去,也让他感到不自然,“让裴小友少说点话,再有下次,可就不好办了。” 她舔了舔殷红的口脂,染得贝齿上沾了血色,仿佛刚生食完血肉,“你知道的,我不想再继续等了。” 韩寻真感受到哥哥的僵硬,她紧张地拉住韩世照的手。 “没关系。我一定……一定会给你报仇。”男人俯下身安慰她,说着便将额头抵上那森然可怖的裹尸布。 仿佛布下好像还是他妹妹带有温度的皮肤。 第54章 剑灵 接下来几日天都城似乎无事。 直到某日清晨, 只听闻鸣钟声遥遥从宫阙内传出,声音绵长似幽咽。 路上行人驻足,有不明所以的人好奇地望向钟声来的方向。 “太子薨了。”有知道消息的人低声细语。 他人大惊:“那可如何是好,下一位入主东宫的又是哪一位?” 说罢头上就被挨了一记筷子, “这是我们小百姓能提的吗?好好吃你的饭!” 早点摊子上一时间只有白茫茫的蒸汽和碗筷间的碰撞声。 沈循安慢吞吞地咽下一口虾饺, 还是被烫得龇牙咧嘴, 即便如此他依旧挣扎着开口,“陆师兄, 你那天晚上不会是……” 陆渊抬眼问道:“我怎么了我?” “那夜动静挺大的。”沈循安咬着筷子评价道,眼巴巴地望着他, “是因为太子的事情么?” 陆渊:“我说不是,你信么?” 沈循安自讨没趣地摇头,他本来想把东西放回客栈,再想办法去捞他胆大包天的师兄。结果还没动身,陆渊‘恶人先告状’。先逮着他问了一堆。 “裴映之最近找你了么?”陆渊状似不经意问了一句。 “没有呀。”沈循安有点不明白陆渊为什么好端端要提这个,“最近他忙着处理小镜湖的事情。” 陆渊:“你与他怎么认识的?” 沈循安:“师兄你不觉得, 我问你啥你都笑而不语, 还反过来问我的行为,很不公平么?” 陆渊闻言看了一眼对方气鼓鼓的脸颊,有些意外问道:“那你想知道什么?” 沈循安圆眼眨了眨, 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师兄你之前是不是就认识渊雪前辈呀?” 他对实力不俗又玄妙莫测的陵川渡,自然带着好奇和猜度。 但是等了许久, 沈循安都没有听到陆渊的回答。 他放下跟糯米园子斗法的筷子,才发现陆渊垂眸沉思的模样。 陆渊叹了一口气, 无波无澜地说:“算认识吧。” “前辈那么厉害,是不是天赋异禀啊!”沈循安眉眼间第一次带上了焦虑, “师父说我天分也不错,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担不起她的期望。” 觉得有好些好笑的陆渊:“他?天赋异禀?” 陆渊抱臂缓缓摇头,“他小时候,真是笨得要死。” 沈循安惊讶地看着他,陆师兄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嘴角却掀起自己没意识到的笑意。 不是冷笑,不是讥笑,倒像极了无可奈何的宠溺。 陆渊年少时也疑惑过,他的师尊时重光,收徒挑三拣四得令人发指。但他号称半神之下第一人,自然有挑剔的资本,结果却偏偏选了天资并不好的陵川渡。 纠结了一段时间后,只能归结于时重光对旧友的情谊。 但时重光又奇怪得很,他对教陵川渡也不算上心,对他日常生活反而更关注一点。 搞得陆渊觉得时重光不是收了个徒弟,而是养了个孩子。 加上陵川渡天赋可以说是平平,时重光又不怎么教他,导致他来了九苍城两年修为也没什么长进。 陆渊平日会接些委托下山,不为银钱也不为名利,而是他修为暴涨太快,时重光意图让他去找邪祟过招,来衡量自己的水平。以免又在演武场把九苍城的修行者揍得道心破碎。 第102章 这个时候,陵川渡就会一声不吭地想要跟着他。 陆渊那个时候不明白,但现在他多少有点懂对方了。 自己只是当时在看见陵川渡为自己生辰祈福后,想为自己无意挫伤对方的话做些找补。 而陵川渡,将自己几乎是无意之举,当成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贪念在他这能汲取到一点点的温情。 亦步亦趋,他生怕自己不要他了。 沈循安脸上的脸上变得很精彩,带上了陆渊很熟悉的表情,就是他在张茶福讲八卦时,看见的对方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 “哎呀,陆师兄。”沈循安挪了挪凳子,露出八婆又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么看来你们应该是老相识了吧。能不能让前辈指导指导我。” 他十分上进且乖巧听话。 陆渊顶着沈循安真挚的眼神,不可置疑地否定:“不行,他很忙。” 笑话,要是让林绛雪知道自己宝贝徒弟跟着魔尊修炼,她应该也会道心破碎吧。 “可是我太想进步了。”沈循安蔫了。 陆渊沉默,说到进步,他确实可以指点一二,但是让一个筑基期去教金丹期,着实没什么道理。 沈循安虽然性格上有点、呃,太博爱了,终归是对他这个“弱者”的事情相当上心,自己却什么也没给他干,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这样吧。”陆渊像是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痛定思痛般说道:“你可知道当时我在临安镇为何会修为大增。” “因为你用禁药了?”沈循安选了一个谣传已久的标准答案。 陆渊:“……” 他皮笑肉不笑:“不是。” “师兄!”沈循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惊得周围人看了他一眼,他本人脸上更是惊诧难掩,他低声问道:“师兄,难道你用邪术了?” 倒行《大衍通天录》确实可以短时间内修为实力大增。 陆渊表情要绷不住了,脸上微笑都变得岌岌可危:“那你现在应该已经埋在仙冢里了。” 那么近的距离,那么强横的力量,早就该把周围的凤池宗以及白玉京弟子,通通抽成干尸了。 沈循安松了口气,“那你说吧。”一幅倾耳恭听你秘密的模样。 陆渊眉峰扬起,“因为我一个剑灵。可惜我现在身体状况难以承受它的剑意,我意将其转交与你。” “啊?”沈循安好像感觉这样表达疑惑震惊还不够似的,他又啊了一声。“师兄你再说什么啊?” 什么剑灵,剑灵什么? 此世间,除非神兵圣武,来自古神锻造的武器,就不可能会有自己意识。 几百年来,唯一一把有微弱意识的武器,来自已陨落的仙盟首座陆灵越。 陆渊撒谎脸不红心不跳,“师弟,这里人多眼杂,我们去个没人的地方再细论。” 沈循安疑神疑鬼地跟着他,他没陆渊个字高,腿短一截,陆渊走路本来就快,沈循安只得一路小跑跟着他。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到城郊的杂林地。 沈循安还是不太信,不过还是带着相信世界上好人多的态度,又一次问道:“师兄你没骗我吧。” 陆渊不置可否笑了一下,“还记得临安镇那天,我很晚才回客栈么?” “你说你遇到邪祟了?”沈循安刚说完,又想起后来遇到陵川渡时,对方说的话。 他师兄明明是去百域魔疆,偷了一株曳水摇。 难道!陆渊拿的不仅仅是这个东西!要不然魔尊也不会大费周章的来找人吧。 毕竟谁都知道陆渊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而那天陵川渡还声称是来找人的,原来是被盗了不可说的东西! 陆渊看着沈循安的表情从不信到惊愕又到恍然大悟。 好得很,看来对方已经脑补完一切了。 “所以说,魔尊杀了陆首座之后,果然把他的刀拿走了。”沈循安难掩心中激荡,话说得都差点咬了舌头。“这么重要的事,师兄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刚刚才编。 陆渊露出些许尴尬的微笑。 “总而言之,那把刀被封印了,我没带出来。”陆渊继续瞎编,“但是我带走它一部分意识,姑且称之为剑灵吧。” 沈循安来回走了几步,“事已至此,那我们得尽早回去告诉林宗主!” “你不想要么?”陆渊敛眉看了他一眼,说得话带上了引诱的意味。 “不。”沈循安摇头,“我怎么配用陆首座的剑灵呢?” 陆渊撩了一眼沈循安,发现他拒绝的表情不是作假,反而是有些有些忧心忡忡。 “师兄,这也太危险了,怀璧其罪。”沈循安不安到了极点,“要不你先回凤池宗,我留守天都城,继续跟进小镜湖水鬼一事吧。” 陆渊问他:“你为何不配?” 沈循安不好意思地说:“说句自夸的话,我确实可以称上天分不错的人,但终究离最顶尖的位置,还相差甚远。” 陆渊目光在意志有些低沉的沈循安身上停留了一会。 随后,他意味不明地说道:“不,我说你可以,那就可以。” 沈循安惊讶抬头,他不知道陆渊这句看似张狂的言论,是从何种境地出发,但是师兄那不可一世的睥睨,他尽收眼底。 此处,嶙峋的石头横七竖八的随意遍布在地面上,在冬日里没有一丝生气。 第103章 除了路过的几只禽鸟发出粗嘎的鸣叫,只有风萧萧而过。 但这里仿佛也不再是郊外的枯林地,而是一个真正的天地道场。 “拔剑!”陆渊突然厉声喝道。 风骤然而起,刮得沈循安睁不开眼睛。 沈循安察觉到难以言说的危险气息,他不知道这股压迫感是来自陆渊,还是对方所说的剑灵。 只知道自己的长剑应声出鞘,虽然颤栗害怕,依旧无畏地挡在自己面前。 光华乍现,似水却无质。 半晌,风停了,他迷茫地看了一眼陆渊。 “这便好了?”沈循安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佩剑。 陆渊只是单纯将一个传音的符石悄悄的融入到了沈循安的剑中,但不影响他大言不惭地说:“现在它已经真正的认可你了。” 沈循安随意挽了个剑花,“可是,我没感到有任何区别。” 陆渊眨了眨眼,“可能剑灵休息了吧。你要不等晚上再看看呢。” 等他回去在脑海里回忆回忆几本剑谱再说。 毕竟,他已经差不多……忘光了。 第55章 湖底墓 陵川渡隐匿着身形, 冷眼旁观着霜简书局的一群人。他们正忙忙碌碌地环绕在小镜湖边。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霜简书局的人已陆陆续续地站好各自的方位,准备合力将这片占地数顷的湖泊中的水尽数抬起至空中。 陵川渡在人群中来回看了好几眼,结果发现裴映之并不在。 难道小镜湖只是个幌子?他真正的目的不在此? 想到此, 他不由开始怀疑裴映之是不是跟昭武王并无关系, 毕竟小镜池的消息是从他那里拿到的。 在陵川渡疑惑度时候, 霜简书局的人已经开始动手了。 湖面局部产生了龙吸水般的奇景,湖水被猛烈旋转的漏斗状云楼抽上天空, 随后被灵力老老实实地压在半空中。 水雾夹杂着寒气扑面而来,一时间大部分的湖水被倒挂在空中。 没有被安排占点施法任务的弟子, 仔细搜寻着湖底。 陵川渡耐心快要殆尽的时候,一个弟子发出了像是喟叹又像惊诧的声音,“湖底竟然有一座墓!” 小镜湖底下真的有东西! 陵川渡表情立刻转为凝重,他放出自己的神识,顺着刚刚那位弟子的声音方向探去。 一座不知是谁的坟墓矗立在湖底,周围除了没被卷上天的水草, 尽显荒芜。 高大的石门上刻着一些古拙的浮雕, 门前两座镇墓兽威严地凝视着远方,在不知道多少年间尽职地守护墓主人。 “是墓主异变了么?”有人小声说了一嘴。 其余人则是松了一口气,好歹一群人没有白费力气, “去几个人看看。小心一点,说不定就是此处邪祟作乱。” 几个弟子领命,神色严肃地缓缓靠近那座湖底墓。 “没有任何文字信息, 无法判断墓主身份。” “墓穴幽深,视野逼仄, 注意异常。” “……等等!前面那是一口棺材么?!” “紧张什么,墓里面有棺材不是很正常的吗!”某人呵斥了一声。 “……棺材里面没有人。” “仔细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窸窣地动静之后, 一名弟子焦急地传声:“墓主他……” 血瞬间充斥满口腔,他捂着脖子满眼惊惧地倒了下去。 在地上努力地喘着气,用尽全力也只能从撕裂的气管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转瞬就没了气息。 “谁!” “没有邪祟的气息,到底是谁!” “出来!” 湖底墓里乱作一团,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是诡异的死寂。 外面的人只听到一声急促的传声,里面就快速地安静下去。 “怎么回事?” “回话!” 人群逐渐开始不安起来,对于未知,总是能引起最大的恐惧。 陵川渡正欲亲自下去看看,只觉得胸口一窒,他垂眸看见黑色的死气试探着沿着他的手腕钻了出来。 这是不该在活人身上出现的东西,但陵川渡表情却好似已是习惯。 他表情有些隐忍的痛楚,心里不安:怎么会在这里心煞发作? 陵川渡随即抬手在空中以指为笔,手腕一动,一笔而下,挥洒自如。空中浮现一幅金色的符咒纹路,纹路逐渐成型后,冲向他的胸膛。 不能在这里……失控。 他肩膀微微一颤,指甲在手心已攒出血痕。黑色的死气在符咒的制压之下,不甘心的缩了回去,符咒的边缘隐隐有血光出现。 陵川渡身形一闪,已不见踪迹,只留下不可察的淡漠死气。 - 回到客栈后,沈循安正在跟自己的佩剑大眼瞪小眼。 他没有细究为什么陆灵越明明用的是横刀,这个附着在他佩剑上的意识要叫剑灵。 沈循安翻来覆去看了一遍,也没瞧出有什么不同,正当他准备将佩剑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一道流光闪过剑身。 “……”沈循安捧着剑僵住了。 “呃。”他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剑灵前辈?” 流光极具人性化的顿了一下,然后沈循安就呆滞地看见这把剑说话了。 说话的声音如流水溅溅,山川沉浑。 “你想让我如何帮你。” 第104章 沈循安呆了呆,他没想到剑灵前辈如此直接。 按照套路不是应该先看看他的天赋,再因材施教什么的吗。 但是他转念一想,陆师兄只是筑基期,剑灵就愿意帮助他,想必对方并不看重天分吧。 不愧是陆首座的佩刀之灵,如此清新脱俗!如此一视同仁! 沈循安暗自给剑灵竖起一个大拇指。 “前辈我想更进一步。” 陆渊用的是他上辈子的声音,沈循安并没有认出来他。 “你年纪尚小,已是金丹期。”但沈循安急于提升修为的心态,让陆渊很是不解,“急于求成,反而事与愿违。” 沈循安的意识回到数月之前的临安镇。 同门的哀嚎,撕裂的尸体,黑暗中如同救世神般的陆师兄。 和……血月下那无可比拟的纯粹力量。 即便是自己的师尊林绛雪,也不能与之抗衡。 沈循安脸上黯淡了一霎,他说道:“我想要保护大家的力量。” 剑身上男人似乎在沉默,片刻后他的语气带着笑意,说的话却让沈循安很茫然,“你的心虽有玲珑之意,却无金玉之实。” “我……”沈循安迷迷糊糊地好像抓到了什么,但又说不准。 男人意有所指道:“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沈循安来不及挽留,剑上流光散去,又变回一把凤池宗里最是寻常的佩剑。 陆渊走之前,还及其贴心地塞给沈循安一本剑谱,他不记得自己是在哪个秘境拿到的,自己不练剑也用不到,本来已经压箱底了,想了半天才回忆个大概传给了沈循安。 他之前在临安镇就发现了,沈循安虽然修为灵力充沛,但剑法粗糙,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就像林绛雪并没有刻意传授他一般。 陆渊还没品味出来具体哪里有问题,自己的房门简直是被粗暴的一巴掌拍开了。 在沉思里的陆渊吓了一跳,他皱眉撩了一眼来人。 看清不速之客的时候,他眉梢先是舒展片刻,随即蹙起。 陵川渡长发未束,纠缠在一起,几缕头发遮住脸庞,神色晦暗不明。 他好似是突然吃痛了一般,低喘了一声,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抓在门框上。 陆渊看清了他身上的伤痕。 一道道,一处处。 陵川渡轻微一动,那些伤口处就开始争先恐后地渗出血水了。 “……”陆渊脸色有点难看,“师弟。” 陵川渡对陆渊的喊声恍若未闻。 他无意识地扬起嘴角,露出一颗尖锐的犬齿,松开扶着柱子的手,门框上落下几道淡淡的血痕。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陆渊走去,沿途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感受到危险的古神血脉,让陆渊漆黑的眸子瞬时骤缩成竖瞳,他在陵川渡朝自己出手的刹那接住了对方的杀招。 黑色的死气已经顺着陵川渡的手腕蔓延到他的身上。 比鹧鸪梦里陆明珠遗留在陵川渡肩膀处的死气更浓郁,更纯粹。 陵川渡明明只是去了一趟小镜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看这个样子是心煞发作了么?陆渊身上金色的灵力瞬间浇灭了试图往他身上钻的死气。 不,这不像是心煞发作。 陆渊后知后觉,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自己死于“不觉”刀下,而此刀可斩一切,天道不察。 这就意味着一件他之前忽略的事情,那就是陵川渡绝不可能被天道中下心煞! 这个认知让陆渊混乱的记忆变得有迹可循起来,碎片化的回忆在这一刻短暂地让他记起了一段不太美妙的往事。 陆渊想确定一些事情,他刚伸出手,却被陵川渡毫不客气地挡下。 陵川渡死死的抓住陆渊的手腕,盯着陆渊的脸看了半天,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俯下身来,贴在对方的胸膛上。 直到他听到对方清晰沉稳的心跳声。 陵川渡的脑子乱如麻。 一个声音在说:瞧啊,是活的陆渊。 另一个恶意地说:你醒醒,陆渊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的呀。 ——对啊,陆渊已经死了。 ——不对不对,“不觉”明明出鞘了。 他还活着! 陵川渡满足地听着对方的心跳,认同了最后一个推论。 男人低沉的声音随着胸膛微微震动,贴着陵川渡的耳边传来。 “你怎么了。” 陵川渡掰着陆渊的双手,宛若把玩着一个爱不释手的玩具,他想来想去,最后捧起来贴在自己的脸侧。 陆渊注意到他手指上有的地方结着血痂,还有些像是刚刚才剐蹭到的细小伤口,在自己的手上留下细细的血迹。 陵川渡跟刚学会说话的孩童别无二样,他含含糊糊又固执地喊着陆渊的名字。 “陆……” “陆、陆渊。” “陆渊。” 像是惊奇于自己完整的喊出了对方名字,他仰着脸,朝陆渊露出一个懵懂的笑容。 陆渊感觉自己呼吸都停滞了,心里有一股绵密而不知何处发泄的痛苦。 他将陵川渡凌乱的长发分开。一道新添的血痕划过陵川渡高挺的鼻梁,危险地停留在下眼睑。 半晌,陆渊叹了口气,“你怎么把自己弄得那么狼狈啊,师弟……” 第105章 第56章 密谋 陵川渡像是短暂恢复了意识般, 断断续续说道:“不能失控,不能伤人。否则……师兄该不高兴了。” 陆渊有点压不住的心疼,他配合着对方依赖的动作,轻声问道:“身上的伤怎么来的?” “自己弄得。”陵川渡仰起脸, 认真回答, “痛了……就会保持清醒。” 所以他是直到看见了自己, 才卸下防备不再压抑。 陆渊从未见过这种古怪的症状,他不由怀疑这是否会跟陵川渡性情变化有原因。 陵川渡没过多久, 就因为力竭倒在他的肩上。 【叮——玄阶丙等任务:查询天都城离魂之症委托已完成。所有负面状态均已清除。】系统惊喜地从后台看见任务完成的提醒,急匆匆地一回来, 就看见摸不着头脑的场景。 系统看了看陵川渡,又看了看陆渊,【啥情况?】 它只是一段时间没有来,为什么就像看的电视剧已经播到最后一季了。 【宿主你终于觉醒了么?把人给弄死了?】它根本没往别的地方想,看见大魔头一动不动,浑身是血, 以为陆渊终于动手了。 陆渊没理它, 调整了一下动作,托起陵川渡的臂弯让他躺在自己床上。 他沉默了良久,还是伸出了手, 准备验证自己的猜想。 陆渊指尖轻轻勾住陵川渡的衣领,往下一拉。 一道细窄的疤痕丑陋地落在对方的心口上。 哪怕陵川渡已经是渡劫期,这道伤疤却还是顽固地一如从前。 这道伤口的大小跟他的横刀……如出一辙。 ——跟那段不好的回忆重叠。 陆渊记起来一些遗忘掉的片段。 当时在满庭芳, 是他先出的手。 系统沉默了:我说话不好听,等会说了你又不高兴。 它心若寒灰地打开宿主的属性面板, 然后诧异地看见,对方的修为一开始显示在【20/100】, 跟信号不好一般,滋拉一声又跳到【80/100】,系统不信邪地刷新了一下,发现面板开始数据开始左右横跳。 继续往下看,【声望20/100:在某些人心里已是不可捉摸的存在。】 系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数值一下从负数跳到了正值。 系统赶紧查看了数据记录,发现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晚上,宿主一下子让声望加了40。 他干啥了? 它不知道的是,那夜顾倾绝输得简直不要太摧枯拉朽,给当时在场的其他修士心里造成了不可估量的震撼。 在场的人不是别人的弟子,就是别人朋友、同门。其实有的修士在茫茫修炼生涯中,由于枯燥,都是很八卦的,只是为了正经的表面形象,不得不收敛一颗八卦的心。 这事传出去之后,八卦之心如熊熊烈火,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知道了,天都城出现一个没怎么动手,就能把炼虚境的修士揍趴的大能。 有人说他如龙神降世,冷酷无情。有人又说他是妖邪转世,幻作陆灵越的模样,作恶多端。 陆渊看见系统瘫在桌子上,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回来的正好,我有个问题。” 系统弹了起来,【我也有个问题!】它现在十分匪夷所思,【他怎么在这?!】 陆渊敷衍道:“因为我想让他在这,他就可以在这。” 系统闻言大惊:【为什么从你说话的语气来看,好像你是他上级一样?】 不会在它不在的时候,宿主已经把大魔头收作小弟了吧?! 不会吧不会吧? 这样显得它很废物啊! 系统捧着龙傲天剧本,揣测了一顿。 陆渊懒得纠正他乱七八糟的想法,“你知道上一世发生了什么对吧。” 系统警惕:【我也是知道不久,但是你休想我告诉你。】 陆渊:“行。” 那么好说话?系统不可置信地看着陆渊转身走回床边。 然后…… 然后开始慢条斯理地给大魔头疗伤。 陆渊:“你之前说,你只要等陵川渡死了,你就可以走了是吧。” 系统欲哭无泪地看着陵川渡的伤口愈合,也听懂了对方话语下的威胁。 陆渊一定不会让陵川渡死的,他自己也不做任务,也就是说,自己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下班了! 系统:【我可以把你的记忆还给你,但是我不能告诉你,因为我直接说的话会被屏蔽。】 【就是#%*?)?%@】 系统一口气说了一串,不出意外地在陆渊耳朵里,变成了一段没有意义的杂音。 陆渊脸色沉了下来,“为何你可以说出对未来的推断,却不能说出已经发生的事情。” 系统:【因为这件事,会对未来发生极大的影响,会把之前的演算全部作废。】 系统知道陆渊不高兴了,因为它早就知道这个宿主跟别的宿主不一样,他极讨厌别人指挥他做任何事情,而对其他宿主来说完成任务可以获得的名利、金钱、美人,在陆渊眼里什么都不是。 毕竟按陆渊说过的。 自己早已品尝过天下第一的滋味。 他有配上那不屑和狂傲的资本。 - 赤方娘子并不诧异地看见韩世照满脸血迹的出现。 “东西拿到了?”她不关心对方是否受伤,只追问自己想要的东西。 韩世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拿到了。” 第106章 赤方娘子显然易见地松了口气,“给我看看。” 韩世照摊开手,他手上鲜血未干,把掌中的东西弄得湿漉漉的。 暗金色泽的兽形虎符,刻着一些鎏金的文字,可一声令下就承载无数战士怒嗥和誓言的东西,此刻正安稳地躺在韩世照的手心。 赤方娘子确认无误后,满意地笑了,“不枉我费那么大劲把你的墓藏在湖底。这可是能号令百万鬼兵的东西,千万要好好保管啊。” 她做了一个精巧的设计,湖水掺杂了阵法,只要墓仍处在水里,神识永远无法搜查到它,即使你面对面站着墓前,也是看不到任何东西的,只有当湖水尽干,墓穴才会暴露。 赤方娘子等了半天,也没等来韩世照的夸赞,只好抱怨道:“若不是皇帝那老头十年前对我有所提防,引的数个宗门开始在天都城设立据点,我早就自己把东西取出来了。” 自己当年设计的巧思,把自己绊了一个跟头。毕竟她没法保证把整个湖水弄走的灵力波动,不会引起其他宗门的关注。 “双面佛呢?”韩世照舀起水,仔细地清洗虎符上的血渍。 提起这个,赤方娘子更是不悦,“鹧鸪门不知被谁给破坏了,他神识在里面也是受了重创。” 韩世照很快将鲜血洗净,他等会要带韩寻真吃点“东西”,怕把小姑娘吓到。 “真是不堪大用。”韩世照冷笑着将手上的水珠擦去。 赤方娘子:“本来鹧鸪梦还能捕获些误入梦境的人,让我多得些死气。要是让我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 韩世照:“你要这个到底有什么用。” 赤方娘子诧异地看了一眼韩世照,因为他们合作只为一个统一的目标——推翻大胤,之前韩世照对她做这件事的缘由或是目的从不过问。 “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事。”赤方娘子凤目中流光回转,顾盼生辉,若是不认识她的人,多数是要称赞一句好容颜的。 可韩世照知道对方蛇蝎心肠,这幅好皮囊也不见得就是她自己的。 “我发现啊,死人总比活人来的容易一点。”赤方娘子嘴里吐出细细一个烟圈,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 韩世照没细究她说的疯言疯语,问了一个他更关心的事情,“什么时候除掉陆渊。” “嗯?”赤方娘子有点惊异地看向他,“你找到他的位置了?” 韩世照嗤笑一声,他有的时候觉得世界也是真小,“不是我,是裴映之。” “根据你描绘的样子,他几乎是当时就知道是谁了,只是他留下的纸条写着那个人只有筑基期。” 赤方娘子抚掌大笑,“那就对了,正是他。”她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是一种能将心头大患除去的喜不自禁。“除了他,还有谁能在修为如此大跌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地教训一个炼虚境的修士。” 韩世照不知道是赞赏还是挖苦的语气,“筑基期?你可真是谨慎。” 赤方娘子笑了笑:“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你想安排谁做这个锻刀石。”韩世照问道。 “不是我安排,是他自己会当这块锻刀石的。”赤方娘子吐出那个名字,“白玉京萧殊尘。” 韩世照听过这个名号,对方是白玉京的掌门。 “怎么?他跟陆渊有仇?陆渊之前干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么。” 赤方娘子闻言,却是止不住地乐了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陆渊对不起他?哈哈哈哈。”赤方娘子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韩世照不明所以,皱着眉看着这个又开始疯疯癫癫的女人。 赤方娘子按了按笑得头疼的太阳穴,脸上依旧带着笑意,“……是他对不起陆渊。” 心里有鬼的人,还有能与之一战的能力。 赤方娘子砸吧了一下嘴,仿佛吃了一颗最甜美的蜜饯。 第57章 梦境 陵川渡知道自己在做梦。 窗外的朦胧阳光落在窗边人的脸上。 将那人不怎么平易近人的五官渡化的很温柔。 “你醒了。”陆渊漆黑的眼睛望了过来。 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 带着欣喜的情绪缓缓摸上陵川渡脸颊。 但是这个动作偏偏让陵川渡感到了隐隐的危险。 陆渊的手指下滑,指节落在他的心口上,那里有一处旧伤,而男人的毫不留情地碾压在那处伤痕上。 旧伤仿佛在回应他陆渊一般, 一抹黑色的死气随着他的动作, 讨好似的沿着男人宽大的手掌顺势而上。 仿佛刚刚的温情都是假象。 面前的男人脸上陡然变得杀气与遗憾交织。 “……邪魔歪道。” “师弟, 你太让我失望了。” 嗓音冰冷,恨意汹涌。 陵川渡想开口说什么, 却好像有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他的喉咙,让他说不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最终他放弃了, 任由那看陌生人似的目光将自己压垮。 对不起。 陵川渡惊惧地看见陆渊的薄唇翕动,冷酷地说出这几个字。 自己身上冷得像是在颤抖又像要摇摇欲坠。 那把陵川渡见过无数次出鞘的横刀,毫不犹豫地将他贯穿。 大抵应该是很痛吧。 但是他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急于想解释些什么。 陵川渡焦急向前一探身想要抓住对方的手,梦就醒了。 第107章 “你醒了?” 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话。 陵川渡死死盯着陆渊的脸,铁灰色的瞳孔缩了一瞬。 陆渊正坐在窗边, 没有听到陵川渡的声音, 意识对方有些异样,便走了过去想看看情况。 哪知道他还未走几步,陵川渡就跟受惊一般, 卷起被子手脚并用往后躲避着。 “你还好么?” 没有回答,对方依旧警惕地看着他。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了一阵沉默,陆渊突然开口:“能认出来我是谁么?” 他不确定陵川渡是不是因为那诡异难缠的症状, 变得神志不清。 “……陆渊?”陵川渡茫然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他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陆渊松了一口气, 还好情况没有他想的那么糟。 陵川渡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榻内侧,陆渊看出他刚刚想要逃避的动作, 但也仅仅只是把自己藏在隆起的被子后面。 自欺欺人。 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见他又不说话了,陆渊也并未做出什么过激的动作,他现在知晓了诉衷声都未逼迫陵川渡说出的事实。 因为自己当时想杀他。 但是为什么呢? 陆渊不解是真的,他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理由要杀陵川渡。 “别怕。”陆渊勉强挤出一个笑。“过来。” 他看不见自己这个笑多么难看和僵硬。 陵川渡显然被这个笑容吓到了,但他还是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陆渊自诩自己是个耐心欠缺的人,唯一的耐性全耗在这了。 他的灵力仔细地顺着陵川渡的灵台一寸一寸探过,确定对方身上没有死气之后,才撤了出来。 陵川渡似乎是怕极了,下颌紧绷着,却也没有对在灵台大摇大摆跟进自己家一样的灵力,有什么阻止行为,乖巧地像个人偶。 陆渊懵了,这个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因为人现在看上去还是不对劲啊! 他赶紧把当下这个状况传给了林绛雪。毕竟自己死了那么多年,也许修真界出现了什么他不清楚的病症也说不定。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会,陆渊尴尬目移,“别一直看着我。” 好在这个状况没持续太久,林绛雪的传话救了他的命。 [陵川渡又不对劲了?] [正常的,习惯就好。你活了之后他犯病时间还少了点。] [你都不知道,他以前还去九苍城,指名道姓非要找你。听听这话,多恐怖啊,当时你都死了快十年了。] [嘶……纠正一下说法,不仅仅是以前,是一直。反正他就经常犯病,大家都说是因为杀了你,天道种了心煞,才让他变成一个疯子的。] [你要问解决方法?嗯……按之前的经验,他每次都是去九苍城,把长老们揍得鼻青脸肿之后就好了,你要不也让他揍你一顿。] 陆渊黑着脸把林绛雪用来传话的媒介捏了个粉碎。 然后痛定思痛地望向陵川渡。 “来吧,你习惯用哪只手。” 陵川渡:“……?” - 听说小镜湖里莫名死了几个霜简书局弟子后,沈循安感觉自己浑身刺挠,在哪都坐不住了。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裴映之了。 近期他一直沉迷在剑灵前辈给他的剑谱中,觉得此中玄妙非常。 沈循安日夜研究了一番,要不是听到客栈老板随口说的话,都不知道小镜湖底死了几名弟子的事情。 自从众人得知仙门弟子都折在小镜湖后,天还未暗的时候,这条路上已经没有人了。 沈循安如果想要找裴映之,穿过小镜湖是最快的路径,他年少气盛,甚至想着邪祟来袭,正好试试剑灵前辈给的剑法。 他越临近小镜湖,越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寒气,一股若隐若现的血腥气味萦绕在周边。 不会那么巧吧?! 沈循安做好最糟的打算,隐匿气息悄声地靠了过去。 在他还没到达的地方,韩寻真在乖巧的“进食”,她虽然死了五百年了,依旧保持着一国公主的端雅。 她不紧不慢地撕开手中食物的皮肤,肥腻的油脂挤了出来,还算新鲜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她的宫装。 只是她的宫装早就看不出什么颜色了。 韩寻真娇小的手掌爆发着跟她体型不一致的力量,她挑挑拣拣手下食物最好的部位。 最后,她选择了肥嫩的大腿区域。 沈循安提着一口气,一点也不敢松懈,他不明白为什么平日里在这巡逻的霜简书局弟子,如今一个也没看见。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他警惕地握住剑柄,慢慢靠近血腥味传来的地方,似乎……是咀嚼的声音,和什么东西被撕扯的声音,像是撕开布匹,但明显沉闷多了。 湖岸边枯草前蹲着一个人,正低着头,肩膀耸动。 浓郁的死气正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旁边的尸体正是霜简书局弟子的装扮。 沈循安定下心神,心道这估计就是小镜湖里蛰伏的邪祟,他势要一击必中。沈循安心跳依旧急促,可握住剑柄的手已经坚定而泰然。 他果断出手,找准时机,在对方沉迷于进食的那一瞬间,长剑吸纳着他的修为,剑柄如虹光劈开血腥味,朝着邪祟背后就是一记杀招。 要成功了! 第108章 沈循安已经感受到自己的剑尖戳破邪祟的衣料触感。 可是当他想更进一步的时候,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阻挡了,接着宫装破碎,漏出了阻碍长剑的东西。 一个看不清大小的骨雕。 谁会在后背挂一个骨雕?! 沈循安大惊,他还没想明白其中缘由,也没弄清为何一个骨雕可以阻止他的剑势。 眼前的邪祟已经慢吞吞地转过了身,并站了起来,沈循安这才发现邪祟只比他腰部高不了多少。 一个小孩子?沈循安不敢怠慢,手腕抬起,已经是一脸防备的样子。 韩寻真咽了口中的肉,问道:“大哥哥,你也饿了么?” 沈循安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第一次听见邪祟喊他大哥哥。 “你别想耍什么花招。”沈循安不想与她纠缠,于是当机立断一剑又刺了过去。 结果他就看见面前的邪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毫无征兆地哇哇大哭起来。 沈循安咬了咬牙,他不知道这个邪祟为什么看起来跟别的不一样,瞧到旁边被撕扯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他不再犹豫,调转剑柄,想要一剑贯穿面前邪祟。 韩寻真左顾右盼没找到哥哥,手足无措地捧着头哭泣,“都让给你吃,不要打我不要打我!烤全羊都让给你吃,呜呜呜呜呜呜,不要打我。” 沈循安手中动作停了下来,不可置信问道:“你说什么?” 他再一次看向不远处的尸体,胸口打开,肋骨外翻,四肢毫无生气地摊开着,“你说这是什么?” 韩寻真咽了口口水,良久才战战兢兢说道:“烤全羊。” 她刚刚才吃了一口最香的大腿肉,就被这个凶巴巴的大哥哥给打断了。 沈循安知道有哪里不对,他眼尖地看见韩寻真的手腕上戴着什么。 他用剑指了指对方的手腕,蹙眉问道:“那是什么?” 韩寻真小心地把手上带的东西用指尖挑了出来。 质地圆滑,白莹如玉,是一条上好的骨雕手串。 莫非是婆娑境? 否则如何解释这个邪祟举止怪异,并且她看到的东西也并非真实。 只不过婆娑境一般只在睡梦中有效,而眼前这个效果显然是放大了,给这个邪祟造就了一个独属的、真假参半的幻境。 沈循安顿时觉得口干舌燥,他猛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孩子并非是整个事件的主谋。 还有人躲在这个事情的背后。 沈循安提着剑不敢懈怠,他的声音因为这个发现而稍显沙哑,“你没有发现,这不是羊么?” 韩寻真觉得他表情吓人得要命,说的话也奇奇怪怪的,嘴一瘪又想哭了,她抽噎道:“我想回家,我要哥哥……” 沈循安垂下眼帘,沉声道:“这是个人。” “你在吃人。” 第58章 星辰 韩寻真呆呆地望着沈循安, 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她这短暂的一辈子也许跟快乐、幸运这些词挂不上钩,唯独跟乖巧听话完美的贴合。 也许年幼时,有一段不错的回忆。 那时候她的哥哥韩世照还未封王,有时晚上会带着她爬云梯上城墙, 指着北斗星告诉她以前行军的时候, 失了方向, 可以靠着这个找到回家的路。 韩寻真大部分时间都是趴在她哥哥的肩膀上睡觉,顺便含含糊糊地糊弄几句, 以示自己真的有在听。 可惜皇帝生性多疑,韩世照因为早年曾领兵出征北伐获得大捷, 在士兵中很有威望,便早早被剔除皇位的竞争行列,被打发去一个偏远的封地,做了一个闲散王爷。 但韩世照对这个小他很多岁的妹妹十分上心,频频写信与她,承诺终有一日会带她出宫游玩。 突然有一天, 韩寻真发觉经常与自己通信, 承诺会接她出宫完的哥哥不见了,接着她发现会哄着自己入睡的母妃也不见了。 抚养她长大的嬷嬷在黑暗中摸着韩寻真乌黑秀丽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她, 苍老的皮肤如同走样的陶器。 良久,嬷嬷才低声嘱咐她说:“公主……你一定要听话。” “听话,才有机会活着。”嬷嬷带着白翳的眼睛突然老泪纵横。 韩寻真不知道的是, 她的哥哥已经起兵叛乱,且势如破竹地一路行军至皇都, 而她的母妃在父亲的恼羞成怒之下,无故被牵连。 无能者总是向更弱者出手, 胤哀帝毫不犹豫地抽刀,当即就把这个也曾与自己花前月下,说过无数海誓山盟的女人,捅成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烂泥。 女人的头颅被悬在城墙之外。 是恐吓,是示威,是大势已去前最后的脸面。 韩世照只是遥遥一看,哪怕那颗头颅已经血肉模糊,刀痕不知凡几,哪怕曾经端庄高贵的发髻已经乱如蓬蒿,他还是认出了那是他的母亲。 怒不可遏! 狂怒简直吞噬了他最后的理智,悲痛在愤怒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他看着身边的幕僚说道:我等不了了。 大氅在寒风中卷起落下,数不清的战马在河边饮水,硝烟味闻多了也就麻木了。 韩世照站在城外最高处的山头,居高临下俯视着满城瑟瑟的百姓。 幕僚眉目狭长,长着一张天生向上的唇角,在这烽火连天、死生之际,他依旧是带着笑的。 “会死很多人的。”幕僚嘴里面很同情,但眼里埋着怡悦。“城中百姓,到时候怕是难逃一劫。” 第109章 昭武王的铁骑围城,里面根本无法突破城门而出。 当下韩世照的意思,俨然是要将皇城当做战场了。 韩世照面容冷酷,语气森然,“先生是何意?难道我还要给平民单独开一条出城逃难的路么。他们愿意留在这里,想必也是做好了准备,打算跟大胤荣辱与共了罢。” 幕僚笑着摇头,“非也,只是怕日后您登基被人留下话柄。史书纷纭,百年后人也只能从纸面上窥得只言片语。” 韩世照猛地回头,低声咆哮,声音接近嘶吼,“我是为了要那冰冷的王座么?我堵上那么多兄弟的命,但绝不是为了这虚无缥缈的权利。” 幕僚眼中似乎有惊讶一闪而过,他拍了拍昭武王的肩膀,又指了指对方的心口,“莫忘初心。” 他想到在那个偏远封地里,独自喝着烧刀子的男人,那么的落魄,酌酒三杯,只细听檐下落雨。 他以为男人的心已经在远离权利中心之后,漠然铅封。 只不过幕僚看见男人望向那将熄未熄的炭火时,猎鹰般的眼睛依然栩栩生辉。 幕僚大喜,他本以为韩世照只是一把不堪用的折损之刃,却不料这把利刃在寒风呼啸之后,还保持着凌厉。 这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刀。 有时候,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推波助澜。 傍晚时分,密报至皇城。 铁蹄扬起灰尘,急行如雷鸣。 胤哀帝正在附庸风雅,跟一群妃子玩曲水流觞,他一开始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只当又是哪里说缺军饷了,或是哪里又闹饥荒了。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那么多大臣是吃白饭的么。 胤哀帝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呈送密报的人递给丞相看,不要来扰他的兴致。 送信的人迟疑一下,环顾四周众人,还是暗自低声说道:“陛下,是昭武王……” 胤哀帝一下子从温香软玉中跳起来,他劈手拿过密函,密密麻麻地字猛地让他头晕。 但是他对这个曾经在军中很有威望的儿子很是忌惮,听到这个名字简直警铃大作。 胤哀帝脸上刚刚寻欢作乐的欢愉褪去,他气得直瞪眼,“他是想造反吗!” 他说话丝毫不顾及有人在场,他将密函大喇喇地敞开,像展示什么精美的书画,绕着圈给周围人展示,“看看,这写的是什么!昭武王疑似修行入道,妄求长生。” “罔顾宗律,其心可诛!这是想熬死我来造反吗!” 后妃们看着胤哀帝失态的大喊大叫,随即像发疯似的将河渠上的酒杯一把捞起,然后又狠狠地掷出。 “让韩世照来见我!让他亲自给我解释!”胤哀帝被酒色拖累的身子在发了一阵脾气之后,只能剧烈地喘着粗气,他颤颤巍巍地指了指传信的人,“传我的话下去,韩世照必须孤身一人入皇城,胆敢让我看见随行的人,就将他截下,就地格杀!” 后妃们发着抖,聚在一起,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她们不傻,知道也许很快就要来一场雷霆风暴了。 可是这外界纷纷扰扰跟韩寻真有什么关系呢。 韩世照是否一人独往,皇城内百姓是否性命无虞,战争到哪一步了,她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在江夏行宫里,所有人避她如不祥之物。 不允许出门,不允许跟别人有过多的交流。 新帝刚刚坐上那个位置,生怕韩寻真跟他哥哥旧部搭上了线,虽然他已经知道韩世照暴毙在皇宫中,但他总觉得这个令他恐惧的男人还活着。 猜忌生了根,在一个夜晚无声地破土而出。 韩寻真的房门被敲开,来的是个她不认识的宫女,对方看见她,立刻端上一个得体的笑容:“公主殿下,陛下邀你去赏月。” 彼时,正是一月一,天上只有一弯几乎不可见的新月。 韩寻真记得嬷嬷对她说的那句话:公主,你一定要听话。 她乖巧地将手搭在宫女手掌中,任凭对方牵着自己走向既定的结局。 小镜池边除了她不太熟悉的新帝,还有一些看着就令她害怕的男人们。 新帝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韩寻真扯起裙角,像一个真正的公主那样优雅雍容地走过去。 她已经很久没有获得出门的权利了,特意换了一身漂亮的宫装。 小镜池里,满天星斗,韩寻真还未辨认出哪颗是她哥哥所说的北斗星,就被人推得一趔趄。 根本来不及反应,有人摁住她的脑袋,死死地压在池水中。 韩寻真只能盯着被搅乱、碎成一片片的池底星辰。 随后她失去了意识,被人拖了上来。 韩寻真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她胸腔里面磨着,令人牙酸的声音,震得她颅骨一阵哀鸣。 “不是说五两五就够了么?”新帝嫌恶地捂住口鼻,看着女孩像个牲畜一般被开膛破肚,实在忍不了了,吩咐让旁人拿块布把人脸盖上。 看着怪瘆人的。 骨雕师拿着形式各异的道具,在女孩的胸口里面敲敲打打,他嘿嘿一笑,露出黑洞洞的牙齿,“陛下,这可是为了您的安全,还是多留一些为好,免得到时候做出来有瑕疵,却没了原料。” 新帝退后几步,着实受不了这味道,热腾腾的血腥味让他作呕,“你这办法有没有用?” “放心吧,这个骨雕做完之后,断然不会有转生之机了。”骨雕师手下动作不停,宛若挖到宝藏般欣喜,“您不是说,怕昭武王的鬼魂来皇宫作祟么,带上我做的这个骨雕,他就会误认为您是他的至亲了。” 第110章 新帝脸一白,他是怕极了自己那个声威赫赫的弟弟,更怕他化身厉鬼来找自己清算,这才找了一个说能一劳永逸解决问题的骨雕师。 结果,这个人居然让自己戴上这个恶心的骨雕。 旁边的心腹凑了过来,“陛下,端柔公主后事怎么办?” 毕竟她与韩世照一母同胞,新帝刚刚上位不久,若传出为了斩草除根,连个小女孩都不放过,难免会让他打着仁爱上位的名头不相符。 新帝皱了皱眉,“就说端柔公主不幸溺水。”他瞥了一眼不足两尺的小镜池,补充道:“把这池子给填了,不要留下话柄。” 心腹领命匆匆下去办了。 新帝遗憾般地说道:“韩世照,你要是跟你妹妹一样听话就好了。” 他装模作样地一通唉声叹气。 磨刀的声音不停,不知道过了多久。 韩寻真像是午夜梦回般惊醒。 似乎是有人唤醒了她。 也许自己做了很久的梦。因为她并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只有无知无觉的黑暗。 韩寻真睁开眼,她能感受到脸上似乎遮盖着什么东西,但神奇的、并未妨碍她看见满目的星辰。 星河倒影在她已经干枯萎缩的眼眶中。 接着,她看见了…… “真真。”男人朝她伸出了手,宽厚干燥的手掌一如往昔般的温暖。 她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对方的手。 韩寻真露着气的喉管,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 但韩世照能听出来,她在说:哥哥,你来接我啦。 第59章 阿裴 虽然眼前的哥哥跟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但韩寻真还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也许熟悉的表情幅度,也许是那迟到很久的呼唤,韩寻真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她很想抱怨为什么不早点来接她。 嬷嬷的那一句乖巧听话让她把所有委屈都咽了下去。 她像个恪尽职守的公主, 背负着这句话活到现在。 除了今日, 唯独今日。 她实在是太饿了。 哥哥答应带她出门, 说准备好了食物就喊她。 韩寻真闻到那熟悉鲜美的味道,忍不住一个人跑了出来, 她躲在枯树的后面,确认了食物是出自她哥哥的手笔后, 才小心翼翼地冒头出来。 只是提前一点时间出门,应该没事的……吧。 韩寻真边处理着手上的食物,边心虚地安慰自己。 “小羊羔”烤的油脂外溢,外焦里嫩,闻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她还没有把自己想吃的部位卸下来,就被沈循安逮了个正着。 眼下, 沈循安正着纠结思考, 他认为最好的办法应当是把这个小邪祟活捉带回去,好把她身后的那条大鱼钓出来。 韩寻真感到寒毛一阵倒立,与那天被新帝喊去小镜池的感觉如出一辙。 她立刻察觉到危险, 也意识到这个不善的大哥哥不是来抢她食物,这个大哥哥很危险! 韩寻真无意识地压低自己的上半身,像一只弓起来身躯炸毛的猫, 她一边怕得想哭,一边虚张声势, 告诉自己不能只在地上瘫坐着,得坚持到哥哥来找她。 哥哥找不到自己一定急疯了。 真的不该自己一个人偷偷跑出来。 沈循安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是剑灵给的剑谱, 他吐出一口气,凤池宗的那把普通佩剑此刻在他手中,宛若什么神兵利器,沈循安势如闪电地刺出一剑。 韩寻真在沈循安出手瞬间吓得浑身一抖,她反应很快,但沈循安出手更快,长剑瞬间从她的胸口划到肩头,留下一道深深的伤痕。 沈循安长着一张娃娃脸,他此时眉头紧皱,却有种装大人的感觉,“邪祟,跟我回去。” 韩寻真挨了一剑,痛得匍匐在地上,喉咙里不自然发出类似警告的呼吸声。 没有办法了,沈循安下定决心,只能让她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剑身嗡鸣,他隐隐想到剑灵对他说得那句话:你无金石之心。 沈循安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他不愿让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持续太久,便定下心神朝着倒在地上的韩寻真挥剑而去。 韩寻真狼狈地在地上扑腾地滚了一圈险险避开,过于繁缛的宫装却被长剑定在了土里。 糟了! 她那颗已经很久没有跳动的心,这个时候仿佛在要在胸口蹦出。 但沈循安的下一剑没有如愿以偿地落在想要的位置上。 一柄陌刀横在两者中间,挡下了沈循安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刀身如寒铁,在冬日里更显切骨。 沈循安被这兵戈相接的力量,震得胳膊一麻,那种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他的目光顺着陌刀一寸一寸上移。 看到来人的瞬间,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阿裴?”沈循安茫然地提着剑,望向对方。 韩寻真如蒙大赦,也顾不得伤口的疼痛,迈起小短腿就跑到裴映之身边,她拽着裴映之的大氅,委屈地说:“哥哥,他打我。” 哥哥? 沈循安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快要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阿裴,这是怎么回事?” 裴映之依旧是那张贵气逼人的脸,他撤回那柄陌刀,森冷的刀光照得他面容冷酷又决绝。 霜简书局弟子多数都爱好舞文弄墨,武器多为扇子或判官笔这类看起来并不大开大合,反而文雅飘逸的武器。 第111章 沈循安看着那柄格格不入的陌刀,脸色一沉,“你不是阿裴。” 他调整自己刚刚急促的呼吸,轻轻重复了一遍:“你不是他。” 裴映之闻言只是笑了一下,那抹笑短促地就像幻觉,“我本不想与你兵戎相见,可惜,她太调皮了。”说着便将韩寻真揽至自己身后。 沈循安冷冷地说:“何必跟我假惺惺说这些,只不过是个不敢露出真面目的鼠辈。”手中长剑抬起,剑尖直指对方鼻尖,一个十足的挑衅姿势。 裴映之点了点头,煞有介事说道:“沈世子倒是伶牙俐齿了许多。” 沈循安厌恶提防的表情越来越明显。 裴映之突然认真说道:“说到底,阿裴这个名字还是你起的呢。” 阿裴的出生是个意外。 他的母亲是回香坊一名舞女。 明潇潇现在的风光也不及他母亲当年的一半。 可惜舞女发现了这个意外到来的孩子太晚了,等到她有时间准备想落胎的时候,大夫告诉她,现在打掉会有生命危险。 舞女左思右想,只好无奈的留下这个孩子。 她得到了什么?舞女在日后的每天每夜里问自己。她恨不得回到过去,告诉大夫即便是死,也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有将近半年无法出现在客人面前,生完孩子后她又倒霉地身材走了样。 客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前几个月,还信誓旦旦地说要等她回来。 后几个月,已经查无此人。 她得到了无数谎言,和骤然跌落的身份地位。 阿赔自从有记忆开始,就只能看见母亲怨毒的目光,她细声细气地叫着他赔钱货。 她不会打他,但是尝试过无数次想把他丢掉,只不过次次都被老鸨拦了下来。 多好啊,养大了,坊里可是又多了一个免费劳力。 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有母亲的那句赔钱货跟随了他半辈子。 回香坊的人见到他不知道该喊他什么,但总不在一直用“喂”来代替。 最后由于听习惯了他母亲对他的称呼,决定叫他阿赔。 赔钱货的赔。 阿赔除了在回香坊做做杂役之外,唯一的娱乐就是趁着老鸨龟公不注意,偷偷溜出来一段时间,听听回香坊附近的一家评书。 他无数次为书里的修真者神往,若是他也有这种神通,呼吸间便可疾行百丈远,点石便可成金,抬手间便能教训别人,他就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了。 但是要去哪呢? 阿赔左思右想,决定只要不在回香坊哪里都好。 他受够了廉价的香粉味道,和所有人像颗烂苹果的心。 闻着是发酵的酒香,内里全是蛀虫。 评书一听就听到十几岁,他没有如愿以偿地变成一位修真者。 他从回香坊的杂役变成打手。 虽然年纪不大,身板也不是足够强硬,但是老鸨说只要心够狠就行了。 老鸨笑嘻嘻地说:这孩子我打小看到大,知道他有股疯狗一样的劲,咬住人可就不松口了。 他抓逃走不愿意接客的人,他撵付不起嫖.资的人,他揍闹事欠款的人。 阿赔知道自己也在慢慢腐烂。 那是普通的一天,他照旧地揍人、抓人、威胁人。 轻车熟路地干完所有事,继续去听讲那些修真者的故事。 “你叫什么名字?” 阿赔捂着被撞到的地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小孩。 他刚刚麻木地任由小孩的家仆推了一下,做他们这行的,最会察言观色。 阿赔知道他们不好惹。 小孩穿的一身云绣坊的好料子,这种衣料都是专供皇亲国戚的。之前有个客人喝多了在回香坊闹事,只是推搡间露出了云绣坊的里衣,跟他打起来的客人就被吓得屁滚尿流,立刻丢了钱就跑路了。 而且连仆人穿的衣服也看起来溜光水滑。 他感到自己身上的粗布麻衣就像什么都没穿似的,莫名有些难堪。 小孩眼巴巴等他回答,阿赔只好生硬地说:“我叫阿赔。” 圆圆的杏眼眨了眨,他拍着手问道:“是裴回闻夜鹤,怅望待秋鸿的裴吗?” 阿赔根本没听懂这个人再说什么,他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他胡乱地点个头,应付完就要走。 “既然我已经知道你叫什么了,那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沈循安装作老气横秋的样子,态度也很礼貌,“我叫沈循安。” 阿赔简直是震惊了。 他假笑两声,就顺着人流一溜烟跑了。 一点犹豫都没。 纯属是觉得面前这人脑子有病。 他也不是没遇到过喝上头,就跟你称兄道弟的客人,然而这群人酒醒了之后,看他不如看条狗。 不过有的事情你越想它发生就越不会发生,比如阿赔想成为一个修真者。 而有的事情你不期望它总是会发生。 “阿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沈循安,笑眯眯地跟他打招呼。 按理说长得那么可爱的小孩是很讨喜的,阿赔只觉得麻烦。 他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又成了有钱人消遣的玩具。 那天,他回去之后就打听了沈循安这个名字,听到对方是镇北侯的儿子之后,他不由得庆幸,一是庆幸自己当时还好没有跟他们起冲突,二是庆幸自己没有被那个小孩天真烂漫的笑容迷惑。 第112章 怕是有钱人家的小孩,没事寻自己开心,万一自己答应了,可能迎来的就是对方一顿嬉笑嘲弄。 “阿裴?”沈循安在后面追,阿赔在前面假装没听见闷头走。 “世子你慢点!哎!你等等我们——”仆人追不上他,在身后狂喊。 沈循安个子矮小,在人群中东钻西窜,跟着阿赔就追到了回香坊。 阿赔没看见淹没在客人中的沈循安,自然以为自己已经甩掉了对方,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爬上二楼。 他在楼上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一阵骚乱声。 “哪来的小孩?” “喂!不能上二楼!” 有人眼尖看见了阿赔,高声道:“阿赔,把他拦住!别叫他乱跑了,免得惊扰贵客!” 沈循安闻声看见了阿赔,他挥了挥手,“你走的太快了。” 阿赔默默抹了把脸。 不,是我走的太慢了。 沈循安不出所料地被一群人小哥哥小姐姐团团围住,这群人平时没见过那么粉雕玉琢的小孩,毕竟谁家好人会带孩子来逛窑子。 一个姑娘没忍住捏了捏他的小肉脸,然后哇了一声,“软乎乎的,像个团子唉。” “我试试我试试!” 沈循安被扯来扯去,他们下手并不重,但奈何人多,谁都好奇揉了一把,一通蹂躏下来,不出意料地把沈循安的脸搓的通红。 好脾气的沈世子也没恼,大方地让一群漂亮的哥哥姐姐揉揉捏捏。 阿赔瞧不下去了,这些人是不知道沈循安的身份,就这么大大咧咧地乱来了。 作死不要连带他一起! 他干脆地从二楼围栏翻了下来,挤进人群,拦住那些作乱的手,“好了好了,这是我朋友,跟着我来的。” “噫——”旁人明显不信,脸黑的跟钟馗转世似的,还会找朋友。 阿赔不理他们,拎着被香粉熏得不停打喷嚏的沈循安,直接把人送到屋外。 顺便叫住差点跑过的镇北侯府的仆人,“你们家世子在这。” 仆人就差给他跪下了,大惊大喜之下,表情都有点麻木:“世子下次千万别这样了,我们魂都快没了。” 沈循安挠头:“不好意思,吓到你们了吧。” 阿赔看着居然会向仆人道歉的小世子,又看了看对方带着红痕的脸。 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沈循安脑子不好。 第60章 金石 裴映之突然神色一变, 脸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了一瞬,身上修为却猛增几个境界。 他手指骨节缓缓收紧,握紧刀柄,随即唇角一弯, “很抱歉打扰你们叙旧, 但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什么——? 沈循安脸上的惊讶甚至还没来得及定型, 那柄似乎渴饮过无数鲜血的陌刀,毫不犹豫地朝他劈下。 这是什么情况? 沈循安的剑刃抵下这一击, 对方力气不小,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才消去这来势汹汹的一刀。 他惊诧地看这位昔日旧友,“你到底是谁?” 裴映之身体看起来很瘦削,实际上并非如此,他随手抽回这柄分量不轻的陌刀,脸上的贵气跟他们重逢时如出一辙。 “我倒是明白他为什么对你另眼相对了。”裴映之眼底有一丝欣赏,这个年轻人竟然可以接下自己的杀招, 他低声道:“我名韩世照。” 不出所料地看见年轻人面上的悚然之色, 他复又抬起那把巨大的陌刀,“不过,你知道了也无所谓。” 韩世照在呼吸之间, 扑杀过去,“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沈循安仿佛又回到那夜临安镇,他拼命又狼狈地勉强做着防守。 且不论韩世照比他高了几个境界, 对方更是带着从战场上下来的决绝,那是踏过无数死人的意志。 但是, 他跟临安镇那夜也有不同。 不再畏惧!不再退缩! 沈循安气喘吁吁、不顾一切地做出了攻势,不再一昧防守。 韩世照被他陡然的变招弄得有些戒备, 不得不收敛了自己的出招。 沈循安大口喘着气,手上动作逐渐跟不上体力,只是他心中还有不得不提的疑惑,让他拼尽一切,“你跟裴映之是什么关系?” 几招下来,韩世照看穿了他的底牌,也知道沈循安在虚张声势,“我同他什么关系?” 静了一瞬,他冷笑道:“我是他前世心愿未了的冤魂,他是今生从幽都爬上来的我。可惜只有一副身体,跟陌生人分享真是件麻烦事。” 一体双魂。 裴映之,韩世照。 一映一照。 本想做朝晖照大胤百代国祚,今时只想映出它的沟壑千丈,它涂满宫墙每一处缝隙的血污。 韩世照死死地盯着沈循安,他终于找到对方听到这句回答那一瞬间的怔然,陌刀出手,眼见就要将这个年轻人一刀挑起,捅穿对方的胸腹。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怔然的破绽,太微小,太短暂。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年轻人变得更坚韧了。 沈循安的表情甚至有些如释重负,他松了口气说我就知道阿裴不会那么做的。 韩世照的脸色变得令人胆寒,哪怕刚刚的一刀已经将沈循安的佩剑砍得卷了刃,但他那一击是下了十足的把握。 就像是安排好的计划,没有按他的预想进行,这让韩世照很是不快。 第113章 “遗言。”韩世照目光落在那把明显已经不能再接下一招的佩剑,“给你一个说遗言的机会。” 沈循安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他虎口在对方追击下,震得发麻。更糟的是,韩世照修为压制得他灵气无法运转,仿佛有千万根针扎在筋脉上,随着每一次呼吸的起伏而折磨他。 今天怕是要交代在这了,可是师兄给他的剑灵怎么办? 那可是陆首座的佩刀之灵。 就这样随着这把普通的佩剑烟消云散么? 韩世照猝然挥刀,这次是对准了沈循安的头颅。刀身发出嗡嗡的轰鸣,像是急速之下,击碎空气的爆鸣。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也许是刹那。 时间被无限拉长,沈循安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下意识攥紧长剑,强迫自己一定要冷静。 “剑拿稳了!” 说话的声音低沉威严。 是神出鬼没的剑灵前辈又来了。 沈循安先是大喜,然后又紧张地瞥了一眼自己要折不折的佩剑:“可是它要断了!!” 这只是凤池宗里面平平无奇的一把佩剑,弟子人手一把,沈循安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林绛雪的弟子,而要求什么特殊对待。 剑灵像是无语了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带着傲然和令人信服的力道说:“从来没有人能折断我的刀。” 沈循安根本来不及大喊自己这把剑跟陆首座的不觉根本没法比啊,接着就被迫地又跟韩世照过了几招。 韩世照眯起眼睛,鸦羽般的长眉不悦皱起,他笃定地说:“你不对劲。” 沈循安吐出一口咯在嗓子里的淤血,他一贯挂着笑靥的脸上此刻如寒霜一般,“少给自己找理由。” “你有没有对挚友挥剑的决心?”剑灵突然问道。 沈循安心一缩,就感到压的他喘不过来的气息猛地撤去,陌刀在他身侧猝不及防地转了一个弯落下,砸出一个巨大深坑。 掀起的巨大尘土,让沈循安一时无法看清对方的动向。 裴映之脸色很是难看,他紧紧闭着眼睛,眼部肌肉痉挛着,像是把什么东西压制了下去。 “走。”裴映之一只手诡异地握着自己另一只胳膊,眼眶里全是猩红的血丝,“快走!” 小镜湖旁冷得让人发怵,暴戾的相互对招之间将湖边本就所剩无几的枯枝摧毁殆尽。 “你的犹豫在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佩剑上的光跃动了一下,光芒愈来俞烈,剑灵似乎想要接管这场残局。 沈循安仿佛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他艰难地喉头攒动,“我……” 我真的要杀了阿裴么? 可是、可是他在让我走。 ……他是在救我啊。 这个潜意识里的想法,让沈循安的斗志开始松动。 陆渊低低地叹了一口气:“真当你的朋友什么都不知道么?” 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晚上来救韩寻真。他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诱导霜简书局的人揭开湖底墓。 他要是不知道…… 就不会拿着一个蹩脚的理由出现在那个骨雕店。 沈循安感觉自己要拿不住剑了,不知道是手上出的汗还是心跳得太快,手上的长剑要舍他而去了一般。 裴映之剧烈地咳了一声,像是要呕吐一般,胸腔大幅度地抽动。他暴怒地看着沈循安,凶狠地喊道:“还不快滚!” 沈循安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一个心硬的人,他讨厌冲突,所以在家里不愿意竞争;他讨厌一切不和谐的场面,所以会被师兄弟在背后说是个傻傻的老实人。 他太过软弱,太想逃避的人性中最难以说的恶意。 作为一个剑修,无金石之心,他已经明白那个剑灵说的是什么了。 他的内心不够坚定,总觉得一切都会有转圜的余地。 “……” “不。”沈循安声音极低,像是在说服自己。 震裂的虎口流下的血液将手心弄得滑腻不堪,但他手此刻稳如磐石。 沈循安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冰凉,他胡乱地抬手抹了一把。 是湖边水汽太甚了么? 沈循安咬着嘴唇,僵在原地,好像变成了湖边的一座骨雕。 麻麻痒痒的感觉布满了下眼睑,眼泪挂在他的睫毛上要掉不掉,他手一哆嗦,泪珠被惊到一般坠落。 裴映之茫然地看了一眼长剑,带着凉意从肋骨中间穿过,脏器瞬间被搅成一团,冰冷的异物感让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你……”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完整的话,捂住伤口踉跄地半跪在地上。 裴映之觉得有点冷,他迷迷糊糊中感觉自己好像又是那个“瘟疫”中沉浮的那个阿赔。 那天是个深秋,也不算上一个温暖的日子。 他狼狈地摔倒在离镇北侯府不远的地方。 阿赔盯着侯府那飞挑的楼檐,挂着的一串铜铃在风中慢悠悠地颤动着。 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失温,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阿赔咬着牙想爬起来,他听见自己骨头艰难的咬合声,像老旧的零件不堪重负,最后不甘心地摔倒在一滩泥水中。 疼。 哪里都疼。 异变的翅羽在戳破他的肌肤,阿赔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来降低痛苦。 沈循安怎么样了? 是不是也已经死掉了? 第114章 来的路上,全是死人……看得他已经麻木了。 异变活活痛死的,痛骂皇权遮掩真相被悬挂在闹市中斩首死的,试图逃出天都城向宗门求助被乱箭射死的,惊惶之中被禁卫军误杀的。 数不胜数。 哪怕生前权重望崇,死后也只是倒在街角的一具尸首。 “啊,在这里。”没有什么语调,却无端让人听得很悦耳的声音响起。 阿赔费劲地抬起头,在光与影中他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正惊奇地看着他,裸露的肩膀如玉般莹白,她头上珠钗跟那串铜铃一样的晃了晃,“居然还活着,哎呀,这可不好办了。” 阿赔忽略了她,目光兀自继续望向侯府的屋檐。 她不知道在跟谁说着话,最后苦恼地用烟杆敲了敲头,“算了,我可不想这时候因为杀人被天道罚。你就不能忍忍嘛,他反正看着也快死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要见你妹妹了。”女人烦恼地努着嘴,俯身蹲了下来,丝毫不在意露出胸脯优美的弧度,“喂,小子,你叫什么?” 年轻的脸庞上已经遍生异羽,他瞳孔有些涣散,下意识地望向女人,哑声说道我叫阿裴。 “……是裴回闻夜鹤,怅望待秋鸿的裴。” 女人笑眯眯地俯视着他,她无视了对方肮脏的衣服,和布满泥浆的脸,“好的,阿裴。想不想做一个修真者。” 裴映之眨了眨眼睛,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他说他要去找自己的朋友。 韩寻真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哭嚎:“哥哥——” 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这时候沈循安才看清了她刚刚打斗中,被撕扯得像破布条的宫装下的身体。 没有过多的皮肉,甚至连肋骨也不剩几根。 本该支撑她上半身体的脊椎也不见了踪影。 沈循安终于知道最早那一剑失败的原因了,挡住自己攻击的背后那一块骨雕,是为了能让韩寻真能像个正常人一个站起来,好支撑她那破烂的皮囊。 第61章 曲终 韩世照神色不虞地按着伤口, 他阴沉着脸将长剑拔出,丝毫不在意血流如注的伤口。 “真会给我找事。”韩世照目光如淬毒的獠牙在沈循安的脸上巡视着,想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他痛不欲生。 韩寻真呜呜咽咽地踮起脚, 试图堵住不停流血的地方。 韩世照将她推至一旁, 没有看她, 只是嘱咐道:“没事的,你自己躲好。” 他没有发觉那把被他随意撂在一旁的佩剑, 银辉般的光芒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很容易被人忽略的暗金色。 韩世照身上流出的血液诡异地朝着那把陌刀汇集, 血丝在空中如飘带般浮动着,最后消失在刀柄上,须臾之间刀身如浸入血池一般,变成浓郁的血红色。 他脸上已经没有受伤后的痛苦神色,像被麻痹了一样,只有可摧毁一切的愤怒, 陌刀跟着怒气劈出, 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 沈循安来不及召唤回自己的佩剑,只能奋力一搏为自己构建一个保护结界。 那柄刀削铁如泥,结界在它面前就是一层脆弱的水膜, 陌刀带起的凛冽之风,就将沈循安直接击飞出去。 “本可以不闹得如此难看。”韩世照因为血液急速地流失,皮肤变成了青色, 可怖地塌缩着,他唇边带着阴冷的笑:“我会把你的头颅送回凤池宗的。” 沈循安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鲜血从他头顶创口流下,慢慢滑到眼里, 他逐渐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右手腕也在刚刚落地时,不小心扭伤,现在靠着灵力缓慢地愈合着。 下一招,他心知肚明,已是避无可避。 韩世照面容狰狞,咆哮着冲向沈循安。 那把被他无情忽视的佩剑,急速地震颤着,暗金色的光逐渐镀上整个剑身。 突然长剑直立而起,飞向半空,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执剑而立。 韩世照警觉地转身,陌刀挥出一个半圆。 可是面前没有一个人。 只有一把长剑。 一把卷了刃的剑,甚至剑身都有细密的裂纹。 危险! 韩世照脑中腾得浮现这两个字。 他居然在这把剑上感受到了杀戮之气! 韩世照当机立断将陌刀护在自己身前。 蓦得长剑动了,暗金色的光如直坠的流星,朝着韩世照砸来! 剑气纵横,锋利地撕碎了这把血红色的陌刀,没有任何撤退闪躲的余地,暗金色的光在夜色中像一团飘忽不定的鬼火,摧毁它所及之处。 但是没能撕裂韩世照的胸膛,因为一个矮小残破的身影扑了上去。 韩寻真摔倒在哥哥的怀里,小脸慢慢爬上裂纹,像摔碎的瓷器。 “我不是让你躲着吗!”韩世照的眼睛猛地睁大。 韩寻真的躯体在剑气贯穿之下,变成走了样的破布娃娃。 韩世照双目赤红地看了一眼不远处,吼道:“你还在看什么戏!” 夜风卷起微凉的湿意。 岸边徐徐走来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 赤方娘子眼神幽深,她低声喃喃道:“陆渊……” 她凝视着那宛如天地间唯一的光点,声音带着不明的情绪:“可真是一如既往的张扬啊……” 女人深深吸了一口烟,接着吐了出来。 风来,推着那抹烟雾往前走着。 第115章 先是拧成一股绳索般的细长白雾,接着“绳索”朝着韩世照那边延伸,慢慢从绳索变成了一张巨幕。 岸边在冬日里狂野生长的杂草在碰到白雾的瞬间枯萎死去。 那把要断了的长剑像被人敲击了一下,发出铮然长鸣。 剑鸣声激荡,密布的雾气宛若池水被吹皱。 一开始只有一点涟漪,随着剑鸣声愈发激荡,涟漪变成了缺口。 缺口越来越大,原本白雾像密不透风的幕布,现在变成了到处漏风的渔网。 赤方娘子手中烟杆一顿,暗骂一声:“该死!” 毕竟是陆灵越,小打小闹怎么可能困得住他。 赤方娘子咬着牙,细长的身影如柔软的绸布,她没有犹豫地扑向韩世照,同时抛出身上的披帛将韩世照卷了过来。 韩世照不能死在这里! 赤方娘子只有这一个念头,她顶着陆渊迅捷如风的剑意,抱着决绝之心,将韩世照接到身边。 几滴血液泼洒在地面上。 她脸色铁青地摸了摸眼角的血痕。 韩世照由于失血过多,几乎不能站起来,他扯住女人的衣袖,艰难朝着韩寻真的方向指去。 赤方娘子冷酷地看了一眼韩寻真的位置,女孩的身躯已经变成一块块碎片,随着夜风吹到空中,吹到湖面,浮游在每一缕风中。 “……她死了。” 韩寻真早就死在了五百年前。 赤方娘子没有理会韩世照要杀人的目光,一意孤行地带他走,“她也自由了。” 不用在食人血肉,不用在活在她哥哥筑造的婆娑境中,不用在小心翼翼地走路,只是因为担心破碎的骨头可能会掉出来。 佩剑完成了它的使命,在半空中直坠落下,沉入小镜湖中彻底消失不见。 世界瞬间变得安静。 沈循安行尸走肉般地回到客栈,一身灰尘,身上还有可疑的血迹。 前台老板只是抬眼看了一下,立刻若无其事低下头算起账来。 楼梯原来那么长么? 走廊是那么窄矮的么? 沈循安恍恍惚惚地走着。 身旁的门喊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 沈循安慢半拍地转过头。 “陆师兄……” 陆渊目光落在沈循安空无一物的剑鞘上。 沈循安不自然地握紧剑鞘,像是知道陆渊要问什么一样,他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剑……不好用,坏了,可能丢在哪了。” 他回答的前言不搭后语,拼命地眨着眼,不想在对方面前失态,他哽着声音说道:”多亏了剑灵前辈,可是……我好像把他弄丢了。” 陆渊假装没看见沈循安红了的眼眶,也不想明知故问他为何大半夜才回来,只点了点头说:“我日后找人帮你再锻造一把适合你的。” 修真界做出适合一个人的武器,是很难的。 大部分人用的武器都是同款模具锻造的,极个别人才会找一些有名的大师来铸造属于自己的专属武器。 而锻造师所需的原料又极为苛刻,所以拥有一把专属的、适合自己的武器极为困难。 沈循安有气无力地来回看了一眼陆渊,只当师兄是安慰他才随口那么说的。 修真者的敏锐让他注意到对方脖子上不正常的红痕,在陆渊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很刺眼。 “你……脖子侧面是怎么了?”沈循安问道。 陆渊随意地碰了一下,“估计是什么东西咬的吧,不打紧。” 沈循安只是出于习惯问了一句,见到陆渊好像没事,也没注意到对方神色短暂的不自然。 他失魂落魄地朝着自己房间走去,空剑鞘在他手上明晃晃扎眼地耷拉着,跟它的主人一样,无精打采。 陆渊捂着脖子进了房间,扫了一眼房间,不出意外地发现本该在里面的人又不见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陆渊轻车熟路地走到床榻边,掀起了被褥。 “出来。”陆渊犹豫了一下,还是放缓了声音说话。 那天他找完林绛雪说明情况之后,陵川渡并没有跟在九苍城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揍他一顿。只是扶住陆渊的肩膀,埋在他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陆渊懵了一下,结果陵川渡直接朝着他脖颈咬了一口。 刺痛感瞬间传来,陆渊感觉到自己的血液涌出,随即被一个湿滑温热的东西卷走。 陵川渡抬起头微微喘息了一下,舌尖餍足地舔了舔嘴角。 陆渊艰难地保持住自己的表情,没有一巴掌把人推出去。 他喉结微动,目光落在对方带了点血色的唇上。 不知道是自己的神血跟陵川渡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反应,他在那之后就变得更不对劲了。 陆渊从最早的人都麻了,到现在的心如止水,也就是短短几天时间。 他说不清现下的场景是更好一点,还是更糟一点。 陵川渡没有变成一个失去心智虐杀残暴的疯子。 ……坏消息是他的心智好像退化到了他的小时候。 一有点风吹草动,就警觉得不行。 陆渊极其沉默地看了一眼陵川渡,对方正试图把自己藏在被子最深处。 他身材颀长,缩在里面显得有点可怜和狼狈。 陆渊朝他伸出手,疑惑地蹙着眉,“你在怕什么?” 第116章 “这是哪?”陵川渡拍开他的手,故作凶狠地盯着他。 又是这个问题。 陆渊疲惫地叹了口气,他不记得自己回答过多少次了。 “天都城。” 陵川渡双眉紧皱,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这里很陌生,面前的人他也不认识。陵川渡有点紧张,手心里都是冷汗,他被这个男人关在这个房间里好几天了,“我……是一个人来这的么?” 陆渊顿了一下,这次他听到了不一样的问题,“不是。” 陵川渡松了一口气,他是不会跟别人一起出来,除非是…… “我要在这等我的师兄。” 铁灰色的眸子里全是戒备和固执,像极了当时陆渊养的猫护崽的样子。 陆渊有那么一刹那的失语,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诱哄着说道:“我就是。” 陵川渡茫然地打量了一眼他,随即快速地摇了摇头,“他没有你……那么高。” ……而且看上去也没有你那么凶。 后半句话,他没敢说。 因为面前的人容颜冷峻,看上去下一秒就要揍他。 第62章 错觉 陆渊只好拿出对待猫的态度, 毕竟那段时间他的猫也是那么的应激。 他上前捏住陵川渡的后颈,阴沉沉地威胁道:“你再不下来,我就让你永远见不到你师兄了。” 陵川渡缩了缩脖子,陆渊的指尖像一块烫红的生铁, 烙在他的颈后。 他瞳孔颤抖着, 满脸都写着果不其然是个坏人。 系统在不远处看到这“惨无人道”的场面, 它愁苦地拿自己砰砰撞墙,痛心疾首地说:【我来之前没想到是这种局面。】 陆渊正在努力地尝试把人拖下床, 他没好气地说:“什么局面。” 【……总之,就是很难评……】系统顺着墙有气无力地滑了下来, 摊在地上,【按照计划,你作为一个龙傲天,应该马上去参加,不久之后在白玉京举行的修真界新秀选拔,来获得加入晧天仙盟的资格。】 没错, 这场比试简单来说, 就是一个修真界的考公测验。 最初的最初,宿主就该跟仙盟的人一起在旧都探查聻变之事,粉碎反派的阴谋, 从而获得白玉京掌门赏识,和命定的道侣培养感情,最后在这场选拔比试中一鸣惊人夺得魁首, 收获小弟无数。 系统嘤嘤嘤,【错了哇, 一切都错了哇。】 陆渊冷漠地瞥了它一眼:“你觉得什么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击败一群好手, 拿到第一。” 而且还是靠这具筑基期的身体? 如果真赢了,陆渊觉得晧天仙盟也是迟早要完,虽然上辈子他也觉得仙盟已经足够拉胯了,但是还没有饥不择食到收这种垃圾货色。 系统:【比如你啊,你就可以啊。你是位面之子,应该体会到前世天道对你的偏爱了吧……】 它声音越来越小,当看见陆渊眼底的讥讽时,它意识到了什么。 系统急速一个嘴刹,它记起了陆渊的前世,跟当代一个996的社畜牛马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 于是它尴尬又爽朗地大笑三声。 陆渊跟提溜着一个猫一样,将陵川渡捞了出来,他把人丢在椅子上,耐心告罄,警告道:“不许再无理取闹了。” 陵川渡抿着嘴巴,下定决心要反抗到底。 陆渊猛地一拍桌子,陵川渡被他吓得一哆嗦,立刻屏住呼吸望向他。 突然觉得自己是个情绪化的“坏人”的陆渊:…… 陵川渡僵在原地,生怕这个不认识的男人一言不合就要取他性命。 良久的无言后,怀揣着最后一点的希望,陆渊又把神识探了过去。 好消息,修为还在,真打起来应该能揍赢现在的自己。气息平稳,看起来活上个几百岁不成问题。 坏消息…… 陆渊沉痛抚额,师弟脑子好像真的坏掉了。 系统祈祷中,它希望自己愿望成真:【陆首座你要不把他扔这吧。】 陆渊忧心忡忡:“不行,万一他突然失控真乱杀人怎么办?” 系统终于在那么久的时间里听到一句“人话”,它不可置信:【我伟光正的主角他又回来了!你果然还是心系天下苍生!】 陆渊压根没有听见系统的絮絮叨叨,痛苦地说:“天罚要是又来一次,这不得更傻了。” 他一脸这可万万使不得的表情。 系统回去继续撞墙:【啊啊啊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陵川渡看着面前自称是他师兄的人,对方脸色一会青一会白,像是颜色开会,好不热闹。 最后陆渊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去找一个人,之前也本就打算去见此人——他的师尊时重光。 时重光在修真界的名气不仅仅在于,他是登天入道之下的第一人,更是因为他是一名极其难得的药师。 系统循循善诱:【我觉得大可不必。】 【你师尊看见这个逆徒不得气死?】 陆渊奇怪地撩了一眼他,“我是哑巴么?” 系统懵逼:【?不是啊。】 陆渊:“所以我是没有长嘴,还是不会解释?” 系统气急败坏地以头抢地:【哼,你休想让我告诉你时重光在哪!】 陆渊表情平静,似乎看不见系统发癫:“我也没问你。” 前世的时候,时重光很早就撂挑子不干了,据他自己所言是已经没有什么好教的了,陆渊在纸面上的实力早已超过了他。 第117章 于是乎,他如蒙大赫地告别这个跟听话无缘的徒弟,直奔他梦想的地方。 那是一艘没有目的地的船,名为星回。 传闻中,从天地初始,星星便游动在遥远的苍穹,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永不停歇。这艘船的材料便是来自一颗死去的星星,人们用它庞大的、失去原有光辉的乌铁色身躯打造了这艘船体。 船上载满了各种奇能异士,只要能力得到认可,便会获邀登船。这些人随着波浪逐流,自由地踏遍世间的每一个角落。 系统现在只会说好好好,你行你真行来掩饰自己的憋屈。 陆渊感受到房内沉闷的气氛,又试图挤出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 系统不忍直视:【别笑了宿主,你看起来像要吃小孩了。】 陆渊放弃了生硬的示好,因为就算系统不说,他也看出来陵川渡更为紧张了。 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询问:“你总归还记得时重光吧。” 陵川渡缩在椅子上,眉头皱起困惑地问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知道我师尊的名字?” 陆渊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内心沉默又崩溃,多么熟悉的问题啊。 系统哈哈大笑,有扳赢了一局的兴奋,虽然让他吃瘪的不是自己:【复读机是这样对话的,宿主这边习惯了就好了呦。】 陆渊决定换一个思路方向,因为毕竟他不能真的像抓着一个猫后颈一样,拎着一个成年男人出门。 他想象了一下这个诡异的场面,脸上又摆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这样吧。”陆渊摆出大家各退一步的姿态,“你看看你的手。” 陵川渡神色复杂,觉得陆渊脑子有病。 他余光偷偷瞥向不远处的房门,又探寻地看着陆渊,悚然发觉面前的男人带着漫不经心地笑意说道:“最近天都城宵禁,出门小心遇邪祟。” 这就是赤裸裸的恐吓! 陵川渡深呼吸了一下,按捺住急躁的心情。 陆渊微微歪了歪头,示意陵川渡按他说的做。 凭什么他说什么,自己就要照做? 陵川渡忿忿地扭头。 桌面上的铜镜清晰映出陆渊的模样,陵川渡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注意力。 陆渊的眼尾隐藏在暗处,看起来整个人都很阴郁。 黑沉沉的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幽潭,只不过这一泓本该无波无澜的潭水,像是马上要掀起骇浪。 他飞快地意识到陆渊心情不好。 陵川渡不情不愿地展开了自己的手,纤细修长,指腹上有一些不太明显的薄茧。 他转动手腕,有些茫然:“好像……”哪里不对劲。 陆渊缓缓将手覆在对方的手心上,他掌背稍宽,严丝合缝地盖住了陵川渡的手。 温热的感觉立刻传了过来,触感不够柔软,粗糙但带着安心的力道。 毋庸置疑的是,都是成年人的尺寸。 陵川渡更加疑惑地看着贴着自己的指尖。 “师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陆渊的手指穿过他的指缝,攥紧了,“我自然也跟以前不一样了。” 陵川渡微微动容,但脑子里面却乱作一团,他仓惶地倒退了几步,重新看向铜镜。 镜中陌生的男人面部线条干净利落,薄唇微微颤抖着,正同他一样的茫然和无措。 ——这次镜子里面是他自己的脸。 陵川渡扭头,见陆渊只是站在远处,表情沉静地看着他,没有多余的动作。 似乎怕惊到了他,还特意跟他保持了一定了距离。 “我……”陵川渡脑子突然空了一下,他变得手足无措又垂头丧气,“我不记得了。我……” 他求救般看向陆渊。 明明片刻之前,他还觉得对方不是好人。 陆渊只是不言不语地垂眸看着他。 陵川渡有一种错觉,自己是一只失了方向的迷途羔羊,随着主人深深浅浅的鞭子乱走。 他不知道前方是家,还是陷阱,就只能……别无选择的往前走。 “你可以选择相信我。”男人声音低沉带着蛊惑的味道,“如果想走,我也不拦着你。” 他脸上虽然有种大病初愈的苍白,但丝毫不显脆弱。深邃的眉目张扬,哪怕掩饰得很好,那种特有的傲气却总是会从眼底冒出,好像他从来不会迁就人,好话也只会说一遍。 陵川渡不知道为什么,有种要被丢掉的不安感,恐惧抓住了他混乱的理智,搅和成一团乱麻,紧张逼迫着他要尽快做出选择。 “我没有想走。”他低着头像做错了事一样小声地回答。 “很好。”陆渊这时候才弯了一下唇角。 陵川渡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他有点恼羞成怒抬头,觉得男人在嘲笑他。 陆渊轻而易举地达到了目的,倒是有点措手不及,冷峻面容在微黄的烛火下变得柔和:“我会帮你。” 就像曾经那样。 第63章 分道 沈循安拖着沉重的步伐告别陆渊后, 回到房间。 漠然地看了一眼身上的血灰,像是累极了,已无心再去管这些。 他捏着剑鞘,就这么枯坐至天明。 等到阳光落在他的眼睫上, 沈循安才被晃到眼睛一样的惊醒。 冷冰冰的剑鞘仿佛跟他融为一体, 雕刻着凤凰翎羽的纹路通过触感传来, 这才让他有些安心。 第118章 凤凰翎羽…… 沈循安如梦初醒地站起来。 他在干什么?居然自怨自艾地在这浪费了一个晚上! 他必须立刻返回凤池宗跟师尊禀报此事。 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陆渊眼睫警觉地颤抖了一下。 在拳头即将砸向门框的瞬间, 陆渊睁开了眼,手指微微一动, 房门自己打开了。 敲门落空的沈循安,神色恹恹地收回手。 他头痛欲裂,眼周也酸得厉害。 沈循安只是来跟陆渊说一下他要立刻回宗门的事情,他用力揉了揉脸,试图让自己清醒。 待沈循安看清房间情况,昨晚刚受到沉重冲击的他, 此刻真正的宕机了。 “师、师兄?!”沈循安颤颤巍巍地举起手, “你是在……” 他眼珠子都要瞪出眶,屋内虽没有那么亮敞,不过依旧可以清晰看见, 陆渊榻上不止他一个人。 另一个躺在床上男人依旧睡得很熟,只留了个令人遐想的背影给他。 许是睡姿不老实,里衣后领口歪歪扭扭的大开着, 从男人凌乱的乌发下能看见白皙的背部肌肤。 简直刺瞎了沈循安一双熬了大夜的眼。 沈循安手忙脚乱,好像打了一套手语, 他在无声地狂问:这谁?啥情况?你在干什么! 陆渊竖起手指,贴在自己唇边, 示意沈循安噤声。 他随意撩起长发,单手披上外衣,走至门口,虽然衣服穿得很潦草,但身姿端正,有意无意地挡住沈循安的视线。 “什么事?”陆渊慢条斯理拢着衣服。 沈循安乌青的眼袋快掉到下巴上了,他一晚上没睡。 不过就目前来看,他师兄休息的一定很好。 沈循安郁闷地抱怨:“陆师兄你还在筑基期,内府还未稳固,现在不适合双修。” 陆渊翻折袖口的手一顿,他觉得解释就是掩饰这个说法,在当下这个局面无比的合适。 “我需要立刻回凤池宗,师兄目前有何打算?”沈循安费劲地在一团浆糊的脑袋里面,找到自己来的原因。 陆渊笑了笑:“我说了,要为你铸造一把适合你的剑。” 安静了一会,沈循安没有煞风景地质疑陆渊的能力,他只是掂了掂那把他没有扔掉的空剑鞘,郑重地递给陆渊,“可不可以熔了这个剑鞘,铸在新的武器里。” 陆渊目光放在剑鞘上,繁复的凤翎刻纹栩栩如生,除了表明凤池宗的地位尊崇之外,这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剑鞘。 沈循安脸色黯淡:“毕竟也陪了我那么久。” 陆渊扬眉,意有所指道:“没想到,你也是个念旧之人。”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苦笑,沈循安说道:“我要走了,师兄你……” 他偏过头似乎想再看一眼屋内,万般正经地嘱托:“你可千万要按捺住欲望啊,这真的对你修行不好。” 陆渊嘴角抽搐了一下,他朝着沈循安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想。 很明显沈循安误会了他的意思,用口型劝说师兄你真的要听我的,不要乱来啊。 陆渊鸡同鸭讲,试图保住自己清白失败。 在他们哑巴对话的同时,陵川渡被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弄醒了。 陆渊难得的心里一紧,他身形一闪就回到床边,按住蠢蠢欲动好奇望向沈循安的陵川渡。 ——不能再让倒霉的沈循安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了! 陆渊托住陵川渡的颊边,本来就没二两肉的脸庞,在陆渊慌促之下,颊边的软肉被用力地推向中间。 陵川渡的表情挤在一起,他不悦地皱了皱鼻子,眉目间还带着朦胧的睡意,整个人显得有些茫然。 沈循安捂住自己眼睛,顺手带上了门,最后高喊了一声:“师兄,要克制!克制啊!” 然后就是一阵噔噔噔地下楼声。 陆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心虚地松开手,不出意外地瞥见陵川渡脸上留下了些微红痕。 ……暧昧得好像刚刚确实发生了什么一样。 系统看热闹不嫌事大,它装模作样哎呦哎呦地叫道:【眼睛疼眼睛疼啊,我要长针眼了!】 陆渊冷漠地嗯了一声:“长吧。反正你也用不着。” 系统依旧不放弃,它跟陆渊商量,【你完成任务,我马上就滚。】 【因为你的记忆我不能直接给你,可是当你完成这些任务的时候,你的记忆自然而然的就会回来了。你懂吗?这是一种因果关系。】 陆渊沉默了一会,“你在威胁我?” 系统大喊冤枉:【我这不是有商有量的吗!你不能因为得到一个好处的前提是你不想做的事情,就认为这是威胁好不好!】 感受到了陆渊冷淡的态度,它忍痛说道:【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把时重光的位置告诉你,这总行了吧!】 陆渊很是费解,“星回那么显眼的一艘船,为什么还需要你告诉我位置?” 来人啊!快把我宿主毒成哑巴!! 系统气得直跳脚。 【那我再透露一点点内部的消息。】系统艰难地做了一个背叛系统祖宗的决定,【白玉京有关于你很重要的信息,而且不仅仅是你,还有萧景春。你不去肯定会后悔的!】 【所以你可以去参加白玉京的大选了吗!求求了!】 陆渊闻言心里一沉,面上依旧淡淡地说:“我可没答应你,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 第119章 眼见着系统又开始变成各种颜色,马上就要奄奄一息的熄灯了,陆渊终于大发慈悲地说:“好,我知道了。” 他对系统说的什么任务,什么天下第一通通不感兴趣,他只想找回自己丢掉的记忆。 系统扒拉上来,陆渊当做它不存在,慢条斯理地拧干手上的帕子,给自己净脸。 【嘿嘿。】系统傻乐着,环绕他飞了几圈,【我要求不高,只需要你能一鸣惊人就行了。】 何为一鸣惊人,当然是夺得魁首了! 系统喜滋滋地期待着宿主到时候一下子打趴炮灰甲,剑挑扒菜乙,打脸看不起他的弟子丙,震撼隐世的长老丁。 想想就觉得扬眉吐气。 声望一定会哐哐地往上涨。 虽然别人看不见它,但是与有荣焉! 陆渊不知道系统在高兴什么,他指尖还滴着水珠,让陵川渡过来洗漱。 陵川渡现在没有昨天那么怕他了,不过还是绷着一张脸,谨慎地靠了过来。 “睡得好么?”陆渊抬手想拉上对方的衣领。 陵川渡条件反射地避开了他的动作。 陆渊见怪不怪地说道:“今日我们就要出发了。” 陵川渡乖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我们两个人,“你要带我去哪?” “去见时重光。”陆渊观察着陵川渡的表情,没有看到任何喜色,他不经声调压低,“嗯?你不想见他么?” 师尊…… 陵川渡是记得时重光的,毕竟当年大病不愈的陵千枝是亲自将他交到时重光手上的。 他蔫蔫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好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那可不是么。 陆渊心里默算了一下,除了偶尔会书信往来,表达一下师徒情谊,他也很久没有见过时重光了。 时重光的来信也相当简单: 展信佳,我还活着,希望你们也是。 聚散有缘,不必挂念。 末尾一句再见也不愿意说。 ……陆渊甚至怀疑他师父当年都没有来悼念自己。 陆渊收回思绪,他对陵川渡说道:“师尊待你极好,你不必情怯。” 陵川渡踌躇了片刻,他脑海中闪过时重光的模样。 时重光对待他和师兄就是散养。 跟大部分的严师不同,并没有摆着高高在上的架子,妄图想让人敬畏他。 除了总喜欢跟他背道而驰的陆渊,让他实在忍无可忍,才会出手教训一下这个不听话的“逆徒”。 但脑海里死死记住的那张脸,与平日里温和随意的神情不同。 他从未见过师尊那样的绝望表情,眼里是触目惊心般的死寂。 陵川渡无法从那样的脸上移开视线。 半晌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回答陆渊:“我知道,师尊是好人。” 系统看不下去了:【陆首座你在干什么,叙旧还是哄小孩呢!】 它语气激动:【我的老天奶啊!你知道白玉京举办的大选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吗,况且你还要去找时重光。】 【时间紧,任务重,家常话还是在路上说吧。】系统努力地拱陆渊的小腿,就像个急着出去遛弯的狗。 陆渊不动声色地摆脱了系统的拉扯。 他趁着陵川渡还在发呆,顺手将那个他看起来十分扎眼的领口整理好。 陵川渡捏紧拳头,忍住了陌生人靠近的不适感。 陆渊故作无辜地望向他,只不过脸上有点得逞的狡黠,“我怕你染了风寒。” 系统正好瘫倒在暖炉旁,它感受了一会炭火暖和的余温,脑子里一行大字轮播:谁来救救它! 第64章 星回 回舟坪是一处由沙石累积形成的岛屿, 位于一条名为赤漓的河流中央,状如丝带卧在赤漓的江心。 它名为回舟,是告诉过往的旅人,再往前去是百域魔疆, 因其共主陵川渡不喜外人进入, 若想性命无虞, 此处应立刻返程离开。 在前往回舟坪的一艘单桅小货船上,三三两两坐着几个人, 几个普通人正端着大碗热茶痛饮。 舵工笑嘻嘻问道:“客人们是不是也去星回的?” 留着俩撇小胡子的船客遗憾道:“我倒是想去看看,可惜上岸我就要去码头取货物, 估摸着是来不及。” 另一个船客则大大咧咧表示:“没兴趣,我肉体凡胎,那些东西我们普通人也用不上。”他随手把茶碗放在桌上,点评道:“而且这艘船上吊诡不详的东西太多,沾惹多了恐怕会折寿吧。” 舵工眯着眼看向前方,不远处已能看见回舟坪的陆地, 他喊道:“准备落帆抛锚!” 货船在港口停稳后, 一群人忙忙碌碌的卸货,让本就不宽敞的道路更显拥挤。 更巧的是一群人正从一艘大船上下来,出场浮夸恨不得昭告所有人他们的到来。大船两旁耸立的桅杆上挂着巨大的白帆, 满载风力的时候,如就会如一只展翅欲飞的海鸟,优雅且威武。 为首身着罗缎的贵客负手而立, 像在打量着这寒酸的码头。 替他开道的下属眼高手低,撞到正站在原地的某人。 “让让!没长眼睛吗!”人高马大的下属正准备大发脾气, 他刚一抬眼就瞅到一张狰狞的修罗鬼面,殷红色的邪佞之气扑面而来, 让他火气顿时下去大半。 应该是魔修…… 他心里立刻做出了判断。 第120章 最近星回上要拍卖一件东西,引得无数修真之人前来,其中必然也不乏魔修。 他尽管心中有抱怨,却还是不敢惹这群翻脸比翻书还快的魔修。 “春管事。”手下小声地提示。 来的人是霜简书局的春将晚。 他被委以重任,上头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务必一定要拿下马上拍卖的那件东西。 他下船之后就已经能感受到在这些凡人周遭杂乱的灵力。 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不约而同地聚到此处。 春将晚冷冷笑了一下,他天生笑颜,唇边总是上挑着,这副表情倒是没有显得太过讥诮。 “走罢。”他大步朝前。 去晚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了。 陵川渡委屈地揉了揉自己被撞到的地方,明明是对方走路不看人,结果还骂自己。 “怎么了?”得知了如何上船的陆渊匆匆回来,他望向低着头不说话的陵川渡,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能明显感受到对方不开心了。 陵川渡抿了抿嘴,忍住了,“没事。” 陆渊眼底暗潮涌动,他沉声道:“我不希望你有事瞒着我。” 他皱眉探查了一遍陵川渡的脉络,确定不是病症更严重之后,随后看不出什么情绪地望着陵川渡。 陵川渡只好把刚刚的事情说一遍,讪讪地补充说:“真的没关系。” 他感觉为这种小事告状有点丢人,索性尴尬地闷头朝前走。 陆渊了然。 至少这个年纪的陵川渡,比长大之后好哄骗多了。 他的嘴硬和固执程度果然是随着年岁逐步增长的。 陆渊并没有开口安慰陵川渡什么,他轻轻碰了一下对方的手腕问道:“你能感受到自己的灵力么?” 陵川渡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点点。” 陆渊音调愉悦:“一点就足够了。” 他揽过陵川渡,下颌搁在陵川渡的颈侧,“看到前面那个漂浮的木筏了么?” 远处有个很小的点,仔细一看是被海上风暴卷扯烂的破旧竹筏,正松散地漂离码头,靠着方回结勉强没有散架。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不讲道理袭来,刺激着陵川渡本就乱七八糟的脑子。 他咬着牙哼了一声,表示自己看见了。 “很好。”陆渊托起他的手,“现在静心。” 陆渊引导着对方生涩但庞大的灵力运转着,精细地操纵着一切。 这怎么能静得下来! 陵川渡额角已经渗出一曾薄汗,他焦急地说:“我真的不行。” 他听到身后的男人发出闷笑,低沉的声音随着胸膛微微震动,贴着陵川渡的后背传来。 “别急。”陆渊放出一点自己的灵力,很轻松就顺着陵川渡的筋脉游走起来。 对方对他没有设防,简直称得上门户大开。 陵川渡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一团暴戾的气息被压缩成一点,聚集在自己的指尖。 快要失控的不祥预感让他心悸。 陵川渡慌张地侧过头去,本能地想寻求陆渊的帮助。 对方俊逸张扬的侧脸突然放大在眼前,平缓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男人表情专注又认真,眼角危险地敛起,鼻梁在光影中画出一道漂亮的弧度。 ……陵川渡糟糕地发现心跳地更快了。 似乎察觉到陵川渡的走神,陆渊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看我做什么?” “我没有。”陵川渡做贼心虚,他试图狡辩一下。 陆渊没打算跟陵川渡计较这些,他拍了拍对方僵硬的肩膀:“放松。” 你离我那么近,我怎么放松啊! 陵川渡苦着脸想控诉他的所作所为。 灵力已经汇聚成型,在指尖上汇聚成了一团蓝黑色的光芒。 “我要控制不住它了。”陵川渡声音发着抖,身体更是抖得厉害,若不是陆渊扶着他,下一秒就要被这团庞大的力量拉扯着跌倒。 “那就不要控制。”陆渊轻描淡写地回答。 他好整以暇地丈量了距离,又确定了一下目标物周围没有活物,“怕什么,我在呢。” 在陆渊话音刚落的时候,灵力已经迫不及待地脱离冲出。 竹筏在肉眼观察不到的瞬间就变成了一堆粉末,恐怖的渡劫期修为在碰到竹筏后并没有消停,直接投入江底,接着变成巨大的漩涡,凶猛的水流旋转着,像深渊的入口,冥暗不见底。 陆渊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像是没有听见这“简单”的一场教学而引起的骚乱,他似笑非笑道:“下次有人欺负你,知道怎么做了么?” 陵川渡低着头心神不宁地捻了捻指尖。 陆渊身上带着的干燥木香味,依旧残留在陵川渡的鼻尖,让他有种还被搂在怀中的错觉。 陵川渡僵硬地挪开视线,他师兄成年之后……原来是这般模样么。 他记忆里的陆渊还是少年的样子,身形高挑但有年轻人独有的青涩单薄。 而不是像这样,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薄薄肌理下蕴含的恐怖爆发力。 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陵川渡感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他分不清楚是因为刚刚使用灵力过于慌张导致的,还是因为…… 他偷偷抬眸,被陆渊抓个正着。 陆渊被陵川渡的样子逗乐了,他笑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第121章 嘴角牵起一个弧度,跟刚刚教陵川渡如何运转灵力,极具掌控欲望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时候的他,像极了一个宗门里的大师兄该有的样子。 光风霁月,温润而泽。 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陆渊,都是自己……一个人的。 陵川渡脑海中涌出了这个念头。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有些古怪,也没有觉得他偏执把陆渊划为自己的所有物不合理。 他感受到自己的指尖又在颤抖。 只不过这次不再是害怕,而是兴奋。 - 在江上漂泊着一艘巨船,长达百丈,高达数层楼,远远望去就像一座移动的小山,由于码头近处根本不能满足它的吃水深度,“星回”只能独自在不远处的江上停驻。 春将晚踏上甲板上的瞬间,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是霜简书局的。” “那可真是热闹了。” “谁能比他们有钱?” “也是为了那件东西吧?” “格老子的,实在不行就抢呗。”一个浑身血迹的大汉盯着春将晚慢吞吞地说道,他粗糙地擦着自己身侧血迹斑斑的大刀,面色不善。 春将晚置若罔闻,甚至泰然自若地观察着星回,丝毫不在意别人已经写在脸上的杀人越货。 “管事。”手下走近几步,“拍卖已经定在明晚,届时是否要多派些人手。我看不少人都觊觎……” “不必。”春将晚和颜悦色地打断他,“你们都去休息吧。” 手下不知道春将晚如此镇定的原因是为什么,他只能捏着一颗悬起的心,惴惴不安地退下了。 春将晚眸光闪动,看着眼前或是贪婪或是激动的一群人,眼里默不作声地掠过一丝厌恶。 他挥了挥衣袖,正准备去安排好的住所,一场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转瞬之间,那人就消失在茫茫人群之中。 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春将晚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看错了么? 想到明晚要拍卖的东西,春将晚嗤笑一声。 不知道是嘲讽自己,还是奚落那些不自量力的人。 第65章 师尊 时重光推开自己的住处, 两个不速之客赫然暴露在他视线范围里。 船舱内光线不好,来者站在暗处,瞧不清模样。 “……”时重光默默地将手上的杂物放下。 下一秒他一言未发,手中已悄然聚起灵力。 两边都一动不动, 僵持了半天。 时重光冷声道:“谁?” 在暗处的人影走上前来, 来人平静地唤了一声师尊。 时重光手上动作一顿, 他迟疑地端详着面前的人,“陆渊?” 时重光表情有点恍惚, 按理说他修为雄厚,不该分辨不出一个伪装成他徒弟容貌的人。 这具木傀儡的身躯, 原本眉目柔和,温润如玉。在陆渊神魂重归后,这具躯体在潜移默化的改变着,变得越来越锋利深邃,惹人瞩目。 陆渊适应了一下光线,见到时重光诧异的表情, 漫不经心地说道:“看来师尊虽然在江河湖海上漂泊, 但也是知道了我的死讯。” 时重光一听这懒洋洋的语调,额角青筋忍不住蹦跶了一下,一些让他感觉不太好的回忆纷至沓来。 他身着绿色罩衣, 像青峰叠翠。 容貌清冷,发如远山雪,眉似丹青墨, 有种超脱世俗的疏远感。 只不过房间布置可以说乱七八糟,各种说不上名字的器具随意地摆放着。 和他谪仙般的气质格格不入。 陆渊进来的时候, 连个落脚地都没有。 时重光并未因为陆渊的一句话就放松警惕,他抬了抬下颌, “你后面又是谁。” 陵川渡摘下了面具,光影之下露出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陆渊以为时重光见到陵川渡会勃然大怒,或者是满目失望,大喝对方是冷性薄情的逆徒,但这些场景都并未出现。 时重光眉宇间只是平白的多了几分愁绪。 陆渊面容古怪地问道:“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么。” 他这话一出,时重光反而一愣。 时重光皱眉定定看了他片刻,笃定地说道:“你神魂有缺,记忆未全,躯体也……如桎梏一般。” 陆渊眉毛挑了一下,他不在意地屈指敲了敲自己的手背,“这可是上好的长生木,我亲手雕刻的,手艺还凑合。” 传说中,古神以神木撑开天地,恢弘的神木在天地相离之后,便消散在世间。 但它仍留存着一些残片,这些残存的木片被称为长生木,有着延长寿命,安神静心,祛除心煞的作用。 一点点长生木就是天材地宝,不管是直接食用,或者炼化为丹药,都是珍品。 陆渊用那么一大块长生木雕刻出一个傀儡,听起来属实有些暴殄天物。 时重光点了点头,表情变的了然,“这样的话,一切都说得通了。” “说通什么了?”陆渊反问道。 时重光含糊地回了一句:“说通你为何现在来星回。” 他熟练地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开始烹茶,“只不过卖家把消息传的甚嚣尘上,看样子势必要赚一票大的才肯收手。” 陆渊短暂思索后,发觉自己可能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什么卖家?” 第122章 “你不是为了拍卖的东西来的?”时重光错愕地反问。 陆渊压根就没听过所谓的拍卖,他见时重光表情有些不自然,便追问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气氛变得有点诡异。 意识到陆渊什么都不知道,时重光沉默了许久,最后艰难地开口,“神骨,拍卖的东西是一块神骨。” 陆渊脸色陡然变得难看,神血在他体内狂乱着升温,他差点没控制住咆哮暴走的灵力。 只因这千百年来,唯一拥有一具天授神骨的,是……他本人。 他垂了下眼,神色是压抑的平静,“可真有意思。” 在百余年前,他自九苍城中神陨,尸骸就不见踪迹。 陆渊一直没感受到自己的躯体何在,虽然明白神骨不可能平白无故消散在人世间,但也没想到竟是给人做起了所谓的交易。 俊美的脸上变得有些冷肃,他本就算不得一个好脾气的人。 此时有种被人愚弄的不悦。 时重光则是认为陆渊神躯不再,以为他是来星回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块神骨,用来稳固神魂,恢复记忆。 却根本没料到重回一世的陆渊,下决心远离权利纷扰,根本没有关注这些有的没的。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煮茶水沸的翻涌之声。 陵川渡就站在陆渊的身侧,明显感受到陆渊的杀戮之意。 他脑袋空空,压根没听懂师尊在跟陆渊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陆渊突然就暴怒至极。 即便陆渊表情依旧很冷淡,他仍敏锐地感受到那一抹若有若无的煞气。 对方令他既害怕又欢喜,他很怕现在这样的陆渊。 可是他宁愿引颈就戮,也不会后退一步。 陵川渡鼓起勇气拉了拉他的手,“师兄,别生气。” 他的眼里只有懵懂和畏惧,但依旧死死牵着陆渊的手不放。 陆渊手心触及到一片冰凉,他缓缓阖上眼,暴戾的气息突然散了,“吓到了?” 陵川渡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半天,确定对方是真的消了火气,才支支吾吾地说:“没有。” 陆渊气音笑骂了一句,“小骗子。” 他声音轻得就像羽毛,在肌肤上划了一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刚刚陵川渡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一句话也没说,时重光这时候才瞧出不正常来。 “我确实不知道拍卖的事情,我是因为陵川渡来找你的。”陆渊有些疲惫,他顾不得为上一件事情恼怒,“你以前见过这种症状么?” 时重光并未搭话,他挥了一下衣袖,翠绿色的淡光,宛如细流注入陵川渡体内。 修真界药师并非需要望闻问切,那肉眼可见的淡光可替他们更快地寻找到病痛所在。 时重光先是眉峰皱起,静默了一会,他反而表情变得松缓,不知何意地回答:“他现在这种情况也许是天道所愿吧。” 陆渊不认同地蹙眉,以为时重光是在暗讽陵川渡杀人叛道活该至此。 在他启唇想说什么的时候,时重光打断了他,“你现在记忆有缺,如果你还记得,就知道这样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好事。” 陆渊快被这番话气笑了,他拉过一旁的椅子,不疾不徐地坐了下来,“那你倒是说说,我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不能告诉你。”时重光无视了陆渊嘴角下压的弧度,他抛下一句话,“百余年前你知晓这件事,结果你落得个神魂陨落的下场。” 他眉眼变得落寞,“那是我最后悔的事情。” 陆渊并未因为这句话有什么动容,他闻言仅仅是轻轻咬了一下后槽牙,喜怒不形于色地说:“若是你已经告诉我全情,神陨之事那是我自己的问题,与你何干。” 时重光头疼地叹了口气,对陆渊的性情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可你毕竟是我的徒弟,我也有责任。” 他见陆渊丝毫不退让的姿态,头疼地揉了揉额角,“罢了罢了,你师弟这个情况不会持续很久的。” “你是放弃了药师的身份么?”陆渊环顾了一下周围,之前黑漆漆得没有看清,现在他才发觉,这里没有丹炉,没有药杵,没有其他药师的那些瓶瓶罐罐。 时重光眸光黯淡,“无聊、无意、无趣之事,早就放下了。” 陆渊知道的时重光是个生性淡泊的人,大部分时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眼前有些神伤的时重光让他感到陌生。 少时的陆渊是个天才,可并不意味着他是一个任听管教的孩子。 在无数老师忍受不了他狂妄的性格后,最后他的父母找来了时重光。 时重光不在意陆渊的骄矜脾气,不像别的老师总是要端起架子,好像可以随意教训一个天纵奇才就是多大的谈资一般,他无意于这些虚无的地位。 除了陆渊的行事会影响到修炼,他才会出手制止。 如果陆渊是燎原火,那时重光就是涧边水。 他是少有的,能让陆渊觉得可以信任的人。 “那便拜托你暂时照顾师弟。”陆渊自说自话,压根没等时重光表态,“我现在行事不便带着他。” 时重光:“?” 他惨淡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莫名其妙地就被安排了工作。 陆渊之前陡升的怒火已经淡去,只留有一些莫名的荒谬之感,他嗤笑道:“他们大张旗鼓地卖我的东西,怎么说我这个正主去看一下,不过分吧。” 第123章 陵川渡眼巴巴地看着陆渊留下的背影,随后又失意落魄地盯着时重光倒完茶的杯子。 两个杯子还冒着热气,只不过其中一个杯子的主人已经不在这了。 时重光牙痒痒,他看出来陵川渡心思早就不在这了,自己这么大一个人就被如此直白地无视了。 ……徒大不中留。 时重光心累地招呼陵川渡,“别看了,他短时间回不来。” 陵川渡不情不愿地收回了目光,嘴上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表情可以说得上愁云惨雾。 没坚持几秒钟,视线又不由自主地飘了出去。 时重光恨铁不成钢道:“他又不是不回来了!” ……搞得他像什么拆散佳偶的反派一样。 第66章 乱绪 陵川渡像被长辈装包的小孩, 慌里慌张地望向时重光。 时重光感觉自己眼皮子在乱跳,心里不安愈发强烈,不会真叫他说中了吧。 他表情依旧如淡薄的浮云,“为何那么担心你师兄?” 陵川渡困惑地努力理解时重光的意思, 他唇瓣动了动, “……担心?” 随后茫然地回道, “我只是想跟以前一样,就那样能一直看着他就好了。” 时重光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 “但是,你师兄他……”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陆渊是不可能甘愿让一个不喜欢的人一直缠着他的。 从时重光的角度来看,陆渊行事有些跳脱冒险。 而陵川渡…… 呆板无趣又固执,做事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 两个性格不合的人,在一起对于陆渊来说是负担。 小的时候,陆渊对于陵川渡就有些爱答不理的。这并不是说讨厌对方,只是对于这种人……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聊的东西。 好在后来长大了, 陵川渡知道这种行为很讨嫌后, 就逐渐主动跟陆渊拉开距离,直至最后渐行渐远。 但是,现在…… 他记忆直接清空, 一步又回到了小时候。 时重光望向陵川渡,保持着和煦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师兄总是会有自己的事情, 你不可能永远跟他在一起。” 陵川渡睫毛颤了颤,声音闷闷的, “他做自己的事情,我就跟着他, 不可以么。” 时重光雪色的长发在暗处熠熠生辉,像一匹月色的丝锻,他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你知道你师兄为何会一直带着你么,并不是因为你是他师弟,而是……你病了。” 陵川渡勉强握了握拳,他依旧很难操控脉络里潜伏的修为。 而在岸边,陆渊轻而易举地就可以调动这些,灵力在他手下,变得安顺无比。 “我不会拖后腿的。”陵川渡感觉自己很没用。 他生着不知道谁的闷气,眼眶难堪得酸胀着。 时重光垂眸,已经失了温度的茶水不再冒着热气,“不,你只需要……一直这样。” 陵川渡迷茫地迟钝了一瞬,艰难地张了张嘴。 他现在记不得很多事情,思维也混乱的很,但是师尊说的话听上去就没什么道理。 陵川渡不明就里地抬眸,师尊眼里却是他看不懂的情绪。 时重光抬手,陵川渡下意识跟着他的动作,移动着视线。 最后对方莫测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胸口。 “这里……会感觉到不舒服么?”时重光突然问道。 陵川渡短暂地迟疑了一下,慢慢摇头,“之前好像会……现在不会了。” “如果你想让陆渊和你保持这样的关系。”时重光捏紧茶杯,像是祈祷,又像是无奈之举。 沉默地抿了一口凉茶,苦得时重光舌根发麻,“若是不想被他抛下,就一直这样好了。” 一个心思单纯的,没有任何威胁的陵川渡,也许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的结果。 陆渊当下不知道时重光说了些什么话,若是知道,他必然也是跟陵川渡一样奇怪。 但现在已经没有心思去顾及其他,越靠近神骨所在的位置,陆渊越能感受到熟悉的召唤。 灼热,牵引,隐约而来的磅礴力量。 是他骨骸的一部分,正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陆渊脚步一停,他感受到除了自己的神骨之外,数不清的各种杂乱灵力在附近徘徊。 有很多人。 不仅仅只是来负责监管的那些人。 还有更多的人,抱着跟他一样的心思。 要抢,要夺,要据为己有。 陆渊骨骼并不如寻常人那种象牙白色,他全身骨头如金玉雕琢,是一具天授神骨。 古神的血液即使再如何的力量磅礴,都被这一身神骨所禁锢。 神骨即便再如何尖锐,再想试图刺破他的皮肤野蛮生长,都会被炙热的神血磨平棱角。 陆渊的古神骨血相辅相成,但其他人若是独占神骨,就未必有这种好运了。 ……会死的很难看。 - 春将晚将霜简书局传给他的密函没有什么顾及地随手点燃,扔到半空中,他冷冷地看着密函变成飞灰的火烬。 他不用看都知道霜简书局又是相同的那一套说辞。 未燃尽的神骨二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清晰醒目。 春将晚视线像被烫到一般,仓促地收回目光。 陆渊虽然死了已有百余年,可余威尚在。 第124章 当年,他就是个掌握生杀大权的无情执行者。 在仙盟里说一不二,有人会背后大声指责他,说他是暴君,行事完全不讲情面。 但面对陆渊时,仅仅只是看见他揶揄散漫的笑,那人就会露出忌惮的表情,转身吓得把传播流言蜚语的事都推到别人身上。 霜简书局现在就像极了这个畏畏缩缩的小人。 哪怕霜简书局十分眼馋这块天授神骨,也不敢明面上说据为己有。 密函里一如既往地嘱咐春将晚说道以皓天仙盟的名义买下来,只不过霜简书局只是会代为保管。 春将晚草草地起笔回了一封回函,他真情实感地遣词造句,恨不得句句都要捶胸保证自己保证不负书局所望。 “谁?!”门外似乎有黑影掠过,春将晚警觉抬头。 “春管事,不必大惊小怪。”黑影片刻后又折返回他门前,低声说道:“是我,萧云旗。” 春将晚听到声音,不慌不忙地把手上东西收好,故意把人晾了一会,才应声道:“噢,原来是萧长老,我还以为是什么歹人呢。” 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因为之前临安镇聻变之事,在仙盟内部议事。 萧云旗因为自己儿子的时候,大呼小叫不分场合,令春将晚记忆颇深。 他又摆出那副笑眯眯的表情,高声喊道:“萧长老!进来吧!” 萧云旗一脸紧张地走了进来,“春管事,小点声啊。” 春将晚:“发生什么了?萧长老看起来有点……”鬼鬼祟祟。 他朝外张望了一番。 刚刚谨慎地在走道外排查了一番的萧云旗:“你还没收到消息么?”他皱着眉看着无动于衷的春将晚,“关于拍卖的事情。” 春将晚压根没把拍卖神骨当回事情:“……” 他故作焦急问道:“什么消息?” 萧云旗被噎了一下,缓缓吐出哽在喉头的恶气,“百域魔疆的人动了,你不知道么?” 下船的时候就遇到魔修的春将晚:“……这样啊,那可如何是好。” 萧云旗仔细地端详了半天,也没从春将晚脸上看出半分如何是好的忧虑。 他只好加重语气,试图震慑春将晚,“来的是百域魔疆四判官之一的从南山。” 临近星回不远处的一艘船上,从南山正靠在桅杆上,显得游刃有余,跟其余的魔修紧张的神色形成鲜明对比。 她指尖翻飞耍着一支的发簪,涂着丹红蔻丹的指尖时隐时现。 “你是说,你在天都城把尊上跟丢了?” 夜通天想争辩一下,“是尊上安排我去查别的事情......” 而且尊上恨不得我立刻消失在他眼前,被陵川渡粗暴直接地从窗口扔出去的夜通天有苦难言。 夜通天想向苍天叫苦,就知道这锅又要自己背了。 从南山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发簪插回发髻,她捂着嘴咯咯笑道:“好啦好啦,又不是怪罪你的意思。” 夜通天脑袋上开始冒汗了,从判官笑起来的时候,不了解的旁人觉得妩媚动人,他只觉得阎王索命。 “夜长老啊,你可知尊上最近心煞发作不稳定。”从南山长着一双狐狸眼,斜着眼看人的时候,像一个媚人的小钩子,钩得夜通天心肝脏脾都要裂开了。 陵川渡病症发作的时候煞气入灵台,神识混沌不堪,举止行为不仅会伤到别人,更会伤到自己。 “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是你我能担待的。” 夜通天掐指算了算时间,顿时发觉大事不妙。 陵川渡是个喜静的性子,大部分无事的时候,只会待着百域魔疆。 而现在他足足有月余没有出现过了。 从南山语气很轻地抛了一句要命的话,“而且星回上拍卖神骨这件事,已是沸沸扬扬。我们居然没有收到来自尊上的任何指示。” 跟以往有九苍城的风声相比,神骨的出现这是跟陆渊直接联系的消息,陵川渡没有发话,就已经很不正常了。 “将功赎罪吧,夜长老。”从南山红唇地浅浅弯着,“若是能把神骨抢回,也许能平熄尊上的怒火。” 说得轻巧,若是让人瞧到陵川渡病症发作之时,狼狈失态的样子,那还有命能活么。 事后必定会跟每个失职的人做清算吧。 特别是没有按时按点,把尊上请回百域魔疆的自己。 夜通天脸色白了又白。 从南山问道:“能让夜长老分神去做的是什么事?” 夜通天嘶了一声,“还真是怪事,让我去查一个筑基期的小子。” 从南山瞥向他:“筑基期?” “估计是名字让尊上感了兴趣吧。”夜通天没搞清楚状况的困惑,“他正好跟陆灵越同名,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夜通天脸上百思不解,“可跟以前尊上的举措来说,他这次有些过分的小心在意了。” 从南山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小心在意。 夜通天抱怨道:“是啊,还为了不让那个陆渊知晓他身份似的,直接把我赶走了。” 省略了他被扔下楼的悲惨遭遇。 从南山脱口而出:“在天都城跟陆渊在一起的是陵川渡?” 夜通天肃然起敬,从判官看样子是震惊傻了,居然敢直呼尊上大名。 第67章 玩物 系统:【宿主你怎么不动了?】 第125章 它恨不得自己能冲上前去, 替陆渊拿回这枚神骨。 陆渊停下动作,视线停留在几丈开外,他的神骨就近在咫尺,垂手可得。 他停下, 不是因为那些环绕在它周围形形色色的人。 陆渊突然手扣住船舷, 单手翻上甲板。 他冷下脸, 疾走几步。 系统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袖袍翻飞之间, 已经死死钳住一个人的下巴,将对方压在一侧少有人经过的通道上。 “安静。”陆渊一字一顿道, 他下手不轻,面前的人吃痛地皱了皱眉。 陆渊不为所动,他的表情也不比眼前人好看多少,“我不是让你跟时重光待在一起么?” 冰冷的气息随着苦涩的江风扑在陵川渡脸上,他不知道为什么陆渊为何如此生气。 只是觉得自己下颌快要被陆渊捏碎了。 “为什么跟出来了?”陆渊微微俯下身来,眉目阴沉地直直盯着他。 ……甚至没有一个遮掩面容的东西。 而这艘船上鱼龙混杂, 他已经察觉到晧天仙盟来了不少人, 不能想象无法自保的陵川渡遇到他们会怎么样。 更危险的是漂荡在百丈外的另一艘巨轮,上面嚣张地扬着百域魔疆的标志,躁动不安的魔气已经恨不得吞噬整艘星回。 一个失去灵力, 无法树立威信的魔尊……看着更适合当下一个上位者的垫脚石。 陆渊想到此处,面色就更冷了,他指尖缓缓收拢, 看向陵川渡因为疼痛而空白的表情。 陵川渡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委屈,他顶着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你不能这样……” “我怎么样?”陆渊黑沉的瞳孔闪过一刹那的匪夷所思。 “师兄,你不能你想怎么样, 就让我怎么样。”陵川渡丝毫不在意下颌的痛楚,反而抓住陆渊的手腕,像怕他跑了一样。 他眼里不争气地涌上水雾,艰涩地开口道:“你什么都瞒着,不让我知道。我也会担心,也会害怕。” “你可不可以……不要什么事情都一个人做。” 陆渊垂下眼睛,仔细地听着陵川渡的控诉。 对方这一番话说得很快,但显然已经有了条理。 在漫长的沉寂后,他不置可否地问道:“你的病好了?” 不知道这句话戳中陵川渡哪个痛处了,他吓得瞳孔一缩,沙哑的声音颤抖着:“我没有,你、你别抛下我。” ……看来没好。 陆渊感觉自己牙痒痒的,理智跟他说不能跟犯病的人生气。 但情绪在怂恿他要好好教训一下对方。 看样子,陵川渡只是没遮没拦地把以前想说的心里话,一口气吐了出来。 陆渊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当下陵川渡脑子不清楚,性格确实变得坦诚了。 陵川渡见陆渊不理他,呆了片刻。 对方夜色般浓郁的眸子映入眼底,他一时之间分辨不出陆渊的情绪。 时间越来越久,他心底越来越凉。 蓦然他想起时重光的话。 “我不会好的。”陵川渡小声地哼唧了几句,“这辈子都好不了的。” 陆渊听得真切,只不过头更疼了。 怎么带来找时重光之后,人怎么好像更有问题了? ……现在都开始自己诅咒自己当傻子了! 为了这次拍卖特意增加的护卫已经巡逻到此处,这里的位置已经非常接近明日就要拍卖的珍品,他们更是格外小心。 本来觉得这边没什么人回来的护卫领队,粗略地审视了一圈,抬手就准备示意可以离开了,脚还没调转方向,就听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哽咽声,隐隐传来。 护卫们互相看了一眼,赶忙大步朝前,冲了过去。 他们脚步一拐,冲到旁边的支路,高声喊道:“这里不允许来人!还不速速离开!” 陆渊听到鼓点般的脚步声时,就已经下意识把人按在自己怀里了。 带着薄茧的手安抚般地摩挲着陵川渡的后颈。 护卫的领队没有预料到看到的是这种场景,眼前有两个人正亲密地黏在一起。 看着大概是一对。 一个人背对他们看不见长相,只能看见掩盖在明艳红衣下劲瘦的腰身。 另一个身量极高的男人,正透过红衣人的发顶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眉眼锋利,英俊却无情的面容掩在暗处。 好像感受到背后护卫带刺般探究的目光,陵川渡紧张地抓皱了陆渊的外袍,他麻木地被陆渊按在胸前,微微颤栗着。 护卫看着背对他们的人耳后白皙的肌肤一片潮红,满含春色。 联系到刚刚听见的不清楚的呜咽声,护卫们心下有了猜想。 看来是有人寻刺激,想在外面玩点不一样。 领队不怀好意的目光赤条条地从陵川渡的脖颈一路往下滑,停在惹眼的腰身上。 他阴恻恻地笑了一声,“你不知道星回这层有特殊拍卖品吗?凡人不得进入,你已是违反规定。” “现在把人交出来,星回既往不咎。否则到时候连你一起驱逐出去!” 最后一句是明晃晃的威胁。 实际上陆渊他们两人的修为领队谁都没感受到,介于普通凡人是不会来这层的,他粗糙地推断了一番。 他不过是潜意识认为看起来更温顺服从的陵川渡是普通人,只是作为一个不入流的玩物,被一个修为平平的修真者无意间带了上来罢了。 第126章 领队以为陆渊会知趣地把人丢下,话音落下的瞬间,突然觉得一阵寒意顺着尾椎骨冒了上来。 而他面前的男人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浓郁如夜幕的压迫感瞬间袭来。 “铛——” 不知道是什么声音,细小微弱却不容忽视。 领队陡然感到身侧的长剑在震荡,他赶忙紧紧握住剑柄,却不料长剑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识,执意要脱控而出。 他发疯般地将剑柄死命按住,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又急迫。 更让他惊恐的是,周围所有人都跟他保持一样狼狈的姿势。 终于,长剑撞开了他的桎梏,锋利的剑身划破他的掌心,顿时鲜血飞溅。 数柄长剑凌空而起,鳞列成队,嗡鸣战栗,蓄势待发直指护卫的头颅。 森然冰冷的剑芒,映在领队不可置信的瞳孔里。 领队僵硬地回头,他惊疑不定地说:“你到底——” 怎么会有人能随意调动别人的武器? 哪怕自己的武器没有产出意识,并非神兵圣武。可是这是一把自己的本命长剑,怎么会就如同叛变一般听之任之。 除非…… 除非对方修为已经压他好几个境界了。 自己的武器感受到危险,临阵倒戈。 他已经是炼虚期,这也是他被委托看护这枚神骨的原因。 比他高几个境界,难道是渡劫期? 可现世渡劫期的人寥寥无几,面前的男人跟这些渡劫期的大能一个也对不上。 他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惹了谁。 这会不仅是寒气从后背窜到头顶,他感觉自己膝盖一软,踉跄着身形,砰得一声跪地。 刚刚色胆已经碎成了一片渣,领队绞尽脑汁地想解释。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找出个理由。 陆渊面色不善,朝着护卫看来,没什么感情的黑眼睛跟看着死人一般。 仿佛带着最后的耐心,他低沉的语气裹挟着不寒而栗的煞气,“还不快滚。” 随着他的松口,长剑当啷落地,可怕磅礴的威压顿时消失了。 一群人见此情景,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 除了有几个人还记得把自己的武器从地上捡走,其余的长剑都被主人头也不回地扔下了。 陆渊把陵川渡从怀里放出来,沉默地看着自己被揪得乱做一团的外袍。 陵川渡迟缓地眨了下眼,还没有从刚刚的事里缓过神来。 “现在知道怕了?”陆渊听不出什么喜怒地问道。 陵川渡俊美的脸上还是带着未知的懵懂,苍白的下颌上印着清晰的指痕。 陆渊眸色变得更沉郁了。 若是那天他发病的时候,在他身边不是自己,是旁人会怎么样? 也会那么听话地跟着别人走么? 也会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毕竟陵川渡现在就像是一副空白的画卷,可以任意被涂上任何的颜色。 陆渊思及此处,心底升起一点隐秘的烦躁,他唇角牵起冰冷的弧度,试图压下那异样的躁郁,“下次还乱跑么?嗯?” 陵川渡心慌得厉害,知道自己做错事情了,可是要是这时候服软,必定日后只能跟师尊待在一起了。 他嘴唇动了动,还是固执地保持着缄默。 果然……又开始不说话了。 陆渊敛下表情,他喜怒难辨地说了一句:“随便你。” 他转身就走,没再看对方一眼。 系统冒了个头出来,斟酌着语气说:【我以为你刚刚会把他们都杀了。】 陆渊眉心拧了拧,“在这个地方杀了他们除了引起躁动,没有任何好处。” 若是引来一群晧天仙盟的人,他的身份势必也是暴露了。 可是现在之前的事情未了,仙盟内部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跟他前世陨落有关。 他记忆缺失想隐在暗处,再做打算。 【那你还打算拿回你的东西么?】 “不是今天。”陆渊语焉不详地回了一句。 本来因为陆渊的神骨别人拿了也是无用,除了加速他人暴毙的速度,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他这次只是准备取了就走。 毕竟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参加白玉京的试炼大选,获得系统所说的消息。 旧账记下,日后再翻。 只不过他明显是迁怒了。 系统小心翼翼地看着陆渊很差的脸色,总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陆渊冷笑一声:“我现在突然很想知道,卖家到底是谁。” 第68章 万象 陆渊可以听到身后小心翼翼又亦步亦趋的脚步声。 他微微僵了一下, 心想,自己总是无意识间把陵川渡当成是个成年男人,而根本忘记对方发病之后,行为举止跟小孩子一样不讲什么道理, 凭心意而为。 “……”第一次当“爹”没什么经验的陆渊叹了一口气, 转过身想试图讲道理。 不知道……陵川渡以后会不会仗着知道自己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 更加任意妄为。 陵川渡一下子没收住脚,真挺挺地撞上陆渊。 他呜地一声捂住自己鼻子。 与陆渊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对视的瞬间, 陵川渡一边小声抽着气,一边慢慢地眨了眨眼, 最后心虚地移开目光。 望天望地,就是没留一个眼神给陆渊。 第127章 ……算了,我为什么要跟傻子讲道理。 陆渊无语地掰开陵川渡手,看了看对方微红的鼻尖,最后目光落到他下颌那里。 依旧清晰可见的指印看起来比他撞到的鼻梁严重多了。 陆渊呼吸一顿,他无意识伸出手, 揉了揉对方的下颌, “疼么?” 陵川渡眼里一下子就涌上湿意。 他长睫乱颤,无声地抗议:本来不疼的!你揉了才疼! “我真是不知道……”陆渊脸色微沉,他松开陵川渡, 推开房门,“时重光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跑出来。” 房内空无一人。 时重光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星回是艘如小山般的巨轮,里面通道错综复杂。 时重光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待了许久, 他轻而易举地抓到不久前在他门口停留的人。 “你是在监视我么?”时重光本该淡泊无物的脸上,出现了肉眼可辩的怒意, 他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人。 对方拉开兜帽,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伟岸的身体笼罩在长袍之下,他沙哑地笑了一声,“别误会,我只是为了神骨拍卖而来,恰巧想与老朋友叙叙旧。” 时重光唇瓣微微动了动,念出几个字:林玄溪。 ——凤池宗持剑长老林玄溪。 同时也是现任宗主林绛雪的父亲。 林玄溪忽地收敛起笑,低声说:“又恰巧看见了故友与他曾经的徒弟见面。” 随即他摇了摇头,“多好的时机,若是我——” 时重光没有言语,只是把手中的东西朝林玄溪扔去,黑色雾气包裹着的东西急迫地接近对方的眼睛,在离瞳孔不足几寸的距离,林玄溪施施然接住了它。 “这是……”林玄溪愣了一会,俯首看向手中捏住的那平平无奇的箭簇,黑色死气就跟尝到新鲜的血气一般,急不可耐地就要侵蚀林玄溪的掌心。 他反手将那枚箭簇捏碎,“又有封印破了?” 时重光目光投向更远处,那是一片辽无边际的江面,“赤漓江的传说,是每个人都知道的故事。” 传闻古神祇是一位龙神,他在封印作乱的怪物兀遮支之后,也力竭而死。 在他死的那一刻天翻地覆,风云突变。他化为原形哀叫着坠入漓水,江水转眼间被龙血染红。他的尸身四分五裂,血肉被鱼虾争相分食。 自此漓水有了一个新的名字,赤漓。 “真是不详的预兆。”林玄溪忍不住唏嘘长叹,他觉得有点晦气,在古神陨落的战场,得知了令人悲惶的消息。 时重光:“你知道我登上星回的原因,封印地点散乱,作为一个没有目的地的船,用于掩盖意图,探寻封印地点再好不过了。” 林玄溪不想再跟他拉家常,“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时重光静静看着林玄溪:“我现在不打算杀了陵川渡。” “你——”林玄溪大马金刀地几步走近时重光,脸上肌肉猛地绷紧。 “陆渊年轻气盛,你也不知道轻重吗!”林玄溪双手抓住时重光的肩膀,他仔细辨认时重光的表情,有些看不出对方的意图。 他突然觉得有些后悔,是不是不该与时重光共同行事,“世间生死循环已然不对,死气高而盛,生气低而靡。修补封印已经于事无补。” 时重光反唇相讥:“若说修补封印是自欺欺人,你们想换下一任宿主来接替陵川渡,不更是掩耳盗铃。” “陵千枝就是那么做的,我们如何做不得!”林玄溪不敢相信这种话是从时重光嘴里说出的。 他压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他想高声质问时重光,不过碍于旧友情面还是遏制住了怒意,“万象诞生自兀遮支,它肉身已毁,心神难灭。这么多年,万象不停轮回找下一任宿主,就是为了再一次让兀遮支现身人间。” 他感觉自己像是孤零零地站在甲板上,面前的旧友不再是可以信任的人,他仿佛已经听到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就像是兀遮支蛇身划过山川湖海的惊怖之声。 “你是想当全天下的罪人吗!”他颤抖的双手挥舞着,“还是说,你就打算袖手旁观么……” 时重光不置可否:“陵川渡目前还做得起万象的宿主。”他想了想陵川渡现在古怪的状态,忍不住说道:“若是他能保持这样单纯的性情再好不过了,越是没有欲望的人,越不容易被万象吞噬。” 林玄溪露出脱口而出:“我知道你对陵千枝留有旧情,甚至愿意放她儿子一马。但是,对不起,我做不到!” 他的脸因为害怕愤怒而扭曲着,“陵川渡之前已经被万象影响,性情大变,出手经常失去理智。若是他真的失控了,你当如何?到时候杀他就更加困难了!” “你所做的又是什么?就是搭上你的女儿,牺牲一个无辜的人,再不停地牺牲下一个人么?”时重光沉默了一会问道。 他原本也是这项计划坚定的执行者。 直到百余年,时重光无比清晰地记得,许久未见的林玄溪不远万里地来找他,见面之后,这个一向行事坚定的剑修突然没头没脑地拍了拍了他的肩膀,似乎要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说要将林绛雪许配给陵川渡。 因为陵川渡已无亲属,唯一算得上亲人的,莫过于他的师父陵川渡。 通知他也算是合情合理。 第128章 时重光当时完全的呆住了,直言对方不可理喻,简直是疯了。 “我并非不信任你,只是担心你与他日后交集颇多,到时候下不去手。” 林玄溪之后便没有再说任何话,神情肃穆,好像只是单纯地告知他这个决定。 他转身离去,直到离开九苍城的范围,忽然放声高歌。他屈指弹起剑身,铮然作响,声音悲凉,豪迈的原曲被诵唱地像一曲葬歌。 “不,我所做的就是困住万象。”林玄溪没有理会时重光的诘问,坚定又缓慢地说道:“我林家,愿意世代做万象的监管者。若是我死了,我女儿就会是下一个执刀人。” 时重光怔了一下,问道:“林绛雪也知道这件事了?” “陆渊是什么态度?”林玄溪没有回答时重光,他其实并不在意对方的看法,他更担心的是陆渊的想法。 不可否认的是他看到陆渊的时候,没有那种见到晧天仙盟首座还活着的惊喜,也没用为当下邪祟横生的人世间也许有救了而松一口气,更来不及细想为什么陆渊活着,他的神骨却在不久之后就会被拍卖。 更多是计划中间突然冒出来个不定的因素,他为此感到不安和烦躁。 如果陆渊又横插一脚,本该很容易的事情就会立刻变得麻烦起来。 时重光雪白的长发,纯净如雪,却刺痛了林玄溪的一双眼。 他淡淡地回答:“一百余年前,陆渊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哼。”林玄溪闻言摇头遗憾道:“那下次见面,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 时重光温和地笑,“不必说的那么决绝,我们的方向永远是一致的。” 只不过如何到达那个终点,产生了“一点”分歧罢了。 - 星回的拍卖场从来没有那么多人。 它造型酷似一座半圆形的斗兽场,每一层布置着数间包厢,方便每一个人看清最底层展示的珍品。 现在已经陆陆续续地竞拍了好几件物品了。 只可惜大部分人还是意兴阑珊,这些人无趣地环顾着周围,与周围的人视线撞向瞬间,都互相都从对方的神色中明白了一件事—— 他们都是冲着那件东西来的! 司仪拍了拍手,拍卖场的人轻巧地抬上一个小巧的方形物体。 被遮在丝绒的布料之下,看不出来是个东西。 没有任何防护措施,仿佛拉开布料,便唾手可得。 这是最后一件物品。 众人屏住呼吸,所有人互相看了一眼,没有一个人敢做出什么大幅度的动作,以免成为众矢之的。 鸦雀无声。 全场诡异地沉寂下来,哪怕之前传的沸沸扬扬,修士们得到消息时,那激动憧憬的心情在真要见到这枚神骨的时候,诡异地浸没下去。 拍卖场的人拿起一根细长的檀木杖,挑开了罩在这件物品上的遮盖物。 整个拍卖场被暴涨的金光划破,刹那间又归于黯淡。 一节乌金色的尾指指骨静静悬躺在透明的水晶箱中间。 没有像之前的拍卖品那样有各种华丽的装饰品簇拥,也没有司仪慷慨激昂地介绍,就像哑巴了一样,之前舌灿莲花的司仪像是怕舌头被要掉一般,默契的跟所有竞拍者保持了沉默。 唯一一枚骨头孤独地待在那里,但是没有人敢离它太近,仿佛它会突然跳起了咬人一样。 司仪清了清嗓子,再开口时,还是有些嘶哑干涩,他说道:“……最后一件物品,是未定阶珍品。” “不知来源,未命名的神骨一枚。” 第69章 拍卖 众人心知肚明, 这枚神骨来自于谁。 星回一向远离修真界,明面上还是想与这节指骨不做过多纠葛,他们当时甚至只是粗略了验证了一下真假,便匆匆将其收起, 恨不得装裱固定。像是怕极了陆渊的鬼魂缠上自己。 装作不知道谁的, 将鸵鸟政策发挥极致。 但好消息是, 竞拍的所有人都那么想,毕竟可以当做是无知者无罪。 司仪环顾了一下密密麻麻的人头, 不再犹豫,“神骨未定价起拍, 诸位可以开始竞拍了。” 并非他们有意拿乔,或是故弄玄虚,而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做出合理定价。 因为从未有过类似的东西从这里竞拍出去。 不知效果,不知用处,只凭借一个噱头就足以引得一群人蜂拥而上。 终于有第一个人试探性的举起牌子,探出包厢的轻纱, 没有吱声, 像是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 牌子上只写了一个数目。 虽字迹很小,但在座均是修士,看清这些蝇头小字还是可以做到的。 [一百万灵石。] 不知是谁轻声嗤笑了一下, 五百万足够挑选一件不错的地阶甲等的珍品,但放在这里显然不够看。 [五百万灵石。] [一千万灵石。] [一千五万灵石。] 没有任何的人声,只有红花梨木做成的示价木牌逐渐林立而起。 已经不是简单的加价了, 价钱脱离控制的成倍翻着。 红褐的木牌隐隐错错地跳跃着,像一群寻着食物的红头苍蝇。 [九千万灵石。] 有人说话了, 他轻描淡写地态度报出了一个天价,仿佛他说的只是不值钱的一堆碎石。 他没有坐在下方的排座中, 而是位于最上面的雅座,可是并没有做出什么遮掩自己身份的举动,坦然地坐在包厢里,接受着所有人的审视。 第129章 “霜简书局——” “……是春将晚。” “这还竞价个头!早知道霜简书局的人来了,我还来这添堵。”某人恨恨地咒骂了一句,无可奈何地收回自己的木牌。 春将晚的开口,打开了一群人的话匣子。 “怎么可能不来,单就我上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晧天仙盟的好几个宗门了。” “太离谱的价格了。” “……有钱有什么用,也要有命把它拿走。” 春将晚身边的下属,已经开始坐卧不安,感到如芒刺背,他简直数不清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眼神。 贪婪的,愤怒的,不甘的。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告知他等会将发生什么。 “管事,我们目前的人手,没法保证可以把神骨带走。” 春将晚微微一笑,“多少人手也没有用。”就像血腥味自然会引来一群饿极了的鬣狗,它们不咬下来一块肉,誓不罢休。 他报了一个高价,只当是完成了宗门交给他的任务。 现在就等着看谁按捺不住了。 司仪抬头看了春将晚一眼,“……目前最高价九千万灵石,还有加价的么?” 他喊了几遍无人应答,几个木牌要举不举,畏畏缩缩。 “那便请最高层雅间贵客,现在亲自来取吧。”司仪扫了全场一样,一锤定音。 春将晚暗骂一声,星回果然滑头得很。 本来应当是在后台雅间交易,但是这样星回就要把神骨送回去,再统一送去雅间。 它又要多了一分被截货的风险。 而现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星回认为不会有人想当着众人的面抢神骨,成为那个群起而攻之的对象。 只要货物离了自己的手,那么他们就概不负责了。 就在春将晚伸手触到神骨的瞬间,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钻入了每个人的鼻腔。 无根的花叶一寸寸伸展着自己的枝丫,在半空中蔓延散开。 看不见源头,看不到尽头。 众人被这种独特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他们好奇地张望了一下,“这是什么?” “星回拍卖还有这种环节么?” 司仪一句不是我们被卡在喉头,忽然一朵花脱离枝头,像是被风扯着往上飘起来。 异象陡生。 不知道名字的花瓣猛地碎成一团粉色雨雾,接着落下将半空中无数的花朵挨个点爆。 “春管事——”霜简书局的人大惊,高声喊了一句就准备上前护住对方。 没有人料到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断然出手,在座很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的人想私下再跟春将晚再做交易,其余想杀人夺宝的人,也只打算半路拦杀,并不打算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一时所有人纷纷有些慌乱。 花做成的雨雾纷纷扬扬地撒了下来,落在一个没来得及给自己画出一个防护结界的倒霉蛋身上,他哀叫一声,顿时被腐蚀得不成样子。 春将晚冷冷注视着踱步而来的女人。 女人甚至很享受地在花雨中漫步,她摘下落在头发上碎成一片的花朵,轻轻嗅了一下,“春将晚,对吧。”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恍然大悟般地说道:“你应该没见过我,自我介绍一下。” “百域魔疆,从南山。” 春将晚歪着头,淡淡地扫了一眼她,“陵尊主也来了么?” 从南山笑了起来,冲淡了那点冷漠,她除了一双妩媚的狐狸眼,实则长着一张英气的脸,“对付你们,还不需要尊上动手。” “一枚骨头而已,陵川渡也要追究至此么!”霜简书局的人忍不住出声,“旁人都说他嫉妒陆灵越才动手杀人,因为凡人只知九苍城陆渊,而他只能苟且在陆渊阴影之下,现在看来,果真如此!” 从南山慢条斯理地掏出簪子,将披散的长发随意挽了一个发髻,她笑意有些嘲弄,“魔修只杀人不问缘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春将晚点了点头,花雾越来越浓,已经要看不清眼前的人了,不过还是能听见别的人破开浓雾,想要从上方包厢扑过来的声音,“不过很可惜,你的对手不是我一个。” 从南山双臂一振动。从衣袖中滑出两柄匕首,闪着不详的冷光。她收起笑,双手抓住匕首朝着春将晚袭来。 粉色花雨中闪过一道森冷的弧光,春将晚闻声堪堪避开,他朦胧中看见从南山背后涌出大批的魔修,与竞拍的人混战成一团。 身侧的神骨发着烫,春将晚能感受到可以灼伤人的温度从那边传来。 神骨上那抹乌金色的光亮了一瞬,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不管不顾地穿出水晶方箱,只留了一地水晶碎渣给众人。 所有人均是措手不及,从南山歪头看了一眼瞬间消失不见的神骨,又快速扭过头冷声道:“你耍什么花招!” 春将晚摊开手,“不是我。” 他无辜的表情不似作假。 从南山回忆了一下神骨消失的方向,她语焉不详地丢下一句话,“你且等着,要是让我知道你骗我……” 女人干脆利落的身影瞬间消失在拍卖场,随着她来的粉色烟雾本就被其他修士散得差不多了,他人都看见了从南山的动作,纷纷倾巢而动。 “快——别跟丢了!” “追上她!” “不能让陆首座的神骨落在魔修手上!” 第130章 不知道是谁喊出了陆渊的名字,似乎这个时候,喊出他的名号又变得正义凛然起来。 众人一齐冲到甲板上,却发现没有看见神骨的踪迹。 但对恐惧的感知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咔嚓——” 修士们惶然望向旁边停靠的一艘小船。 天地在一瞬间已猛然失色,一道狂风袭来,周边的小船桅杆应声断裂,此刻怒号的风咆哮着撕扯船帆,牵扯着剩下摇摇欲坠的桅杆。 春将晚眯着眼看向前方,这毫无征兆的天气变化,自然不是大自然的脾气,而是一次能量的相撞引起的巨变。 能引得天地变色的力量的人,那必然是登峰造极的宗师。 例如陵川渡。 他现在就处在引起风云突变的能量中心,红衣猎猎,长发未束,乌黑的头发在风中遮住了他的表情。 铁灰色的眼睛像某种兽类的眼睛,如有实质的眼神落在从南山的身上。 周遭突然变得万籁俱寂。 “停手。”陵川渡收回目光,没有什么情绪的声音,落在从南山的耳边。 夜通天跟着从南山一路追至此处,他虽然不明就里,但还是利落地屈膝半跪,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陵川渡挡住了从南山的一击,明明从判官都已经找到神骨钻进哪间房屋。 陵川渡表情波澜不惊,手心已经凝起了一道薄汗。 刚刚那枚神骨像是受到了什么引导,直接钻进了时重光的房间。 陆渊没有防备就跟感受到危险、匆匆寻主而来的神骨面面相觑,仅仅是那一瞬间,他感受到全身力量被抽干的痛楚,金色的神血从嘴角不停洇出,随即又被高温燃烧殆尽。 那是神骨在强行与他融合,它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归到原主的身上。 时重光只来得及匆匆交代了陵川渡两句话,就立刻盘腿而坐,要给陆渊梳理一下子被冲撞的千疮百孔的筋脉。 “拦住他们,你还记得陆渊教你怎么释放灵力吧。” “如果实在不知道怎么办,微笑就好了。” 陵川渡凌空俯视着众人,密集的人群看的他有点头晕。 下一步他应该干什么? 陵川渡头晕得更厉害了。 甲板上的人看见这个阴晴不定的主,突然落至他们面前。 他屈起苍白的指尖揉了揉额角,似乎很是烦躁。 随后面无表情地望了过来,嘴角缓慢牵起一个弧度。 ……真他娘的吓人。 众人顶着江风,愣是冷汗涔涔。 总所周知,百域魔疆尊主不喜言笑,脾气古怪。 一般陵川渡笑起来只有一种情况。 ——他不高兴了。 第70章 颂神 陵川渡只是遥遥望了过来, 视线一一扫过前排的人。 众人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感觉后背爬满了虫子。 目光无质,却似无形的锋刃慢慢掠过他们的脖颈。 除了那句停手之外,这尊煞神就不言不语, 只盯着他们看, 除了露出一点意味不明的笑之外, 他没有任何表态。 从南山站了许久,终于慢慢地单膝落地跪下, 她曾拿着匕首的手无力地搭在膝上,面色难看:“尊上……” 陵川渡踌躇了半天, 属实有点茫然,不知道为什么一群人见到他齐刷刷地就跪下了。 跪得姿态视死如归,跪得速度干脆利落。 听见那咚的一声落地音,陵川渡牙疼地觉得这些人的膝盖一定是金银玉石做的。 要不然怎么会不嫌疼。 “你叫我什么?”他好像是好奇又像是无意问了一句。 完蛋了—— 夜通天的尖叫憋在嗓子里,只能飘出个气音,他满脸惊恐地看着从南山, 嘴巴快速动了几下:救命救命!尊上果然是又犯病了!! 这下要命了! 管他什么仙门还是魔修, 他们尊主发病的时候,从百域魔疆一路砍到九苍城都不成问题! 只不过这次陵川渡犯病跟以往不一样,之前他发作的时候, 总是不记得陆渊已经死了,所以遭重的总是九苍城。 眼下的尊主明显看起来更严重了,他连自己都记不得了。 修真者因为是追着从南山来的, 虽然站在后面,也察觉到魔修的战栗, 他们看见了魔修蠢蠢欲动,已经准备好了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架势。 发生什么事了? 修士们不明所以地摆出防御的姿态。 从南山眉心紧拧, 睨了一眼脸部肌肉乱抖的夜通天,她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别做出这幅样子,免得惹尊上不虞。” 夜通天努力压制住乱飞的五官,低头闭眼高喊一气呵成,声音铿锵有力:“尊上!任务已经完成,我等是否可以告退!” 他不想知道为什么陵川渡要出手拦住从南山,也不想知道房间里面是什么人,现在小命要紧,能不能哄得尊上高兴让自己赶紧滚离此地,才是正事。 从南山:“!” 她嘴角一抖:“你在干什么……” 有的人总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譬如看起来胆小怕事的夜通天,他永远可以在从南山没注意的时候,说出一些惊天动地的话。 沉默了半响,陵川渡用不太清醒的脑子琢磨了一番,也没搞清楚现场的怎么回事。 他迟疑开口:“那……你走?” 没人敢动,因为这潜台词听上去太像是谁走就把谁扔水里喂鱼。 第131章 有点令人头皮发麻了。 等了半天,魔修们姿势端正得跟雕塑一样,依旧兢兢业业地跪着。 陵川渡眉头拧起又松开,他有些懵,“你们不是要走么?” 一群鹌鹑互相对上了眼,艰难蛄蛹地挪了几步。 陵川渡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不是遇到一群听不懂人话的神经病。 从南山盯着陵川渡逐渐下压的嘴角,投过来的眼神变得比赤漓江水更加寒彻入骨。 她忍了半天自己想肘击夜通天的心。 脸上挤出一个笑,“尊上,属下这就走。” 她拽起夜通天挡在自己身前,试探性地迈出一步,发现陵川渡并无什么动作,狠下心来一跃而起,掠向不远处的船上。 魔修们你推我我推你,互相牵扯成一团,推推搡搡地撤退到他们自己船上。 “……咱们就这样看着?”一个修士发问。 不知道谁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要不你上去打个头阵?” “陆首座神骨落入他手上,实属不幸,我们难辞其咎啊。”有人哀叹了一声。 林玄溪脸上的刀疤又在火燎燎的疼了,他轻轻抚过着自己的武器,冷酷地吐出几个字:“装模作样。” 忽的他耳骨微微一动,神色变得更加谨慎和紧张。 他转身凝望水天交接的地方。 纵然以修士的目力,依旧看不到发生了什么。 只能听闻从视线不可及的远处传来两声钟响。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对陵川渡的畏惧被这几道钟声分散了。 第一声,微不可察,几乎要被淹没在涛涛江水声中。 第二声,悠长连绵,如风飒然而至。 众人屏住呼吸,纷纷抬起了头,默契地等待最后一声。 他们知道这钟声起于青蘋之末,第三声必当浑厚浩荡。 它将震颤每一寸空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滚过大地,通告着每一个人讯息。 这不是当年陆渊陨落的送神丧钟。 ——这是有人要登天入道在即,进阶半神的颂神钟声! 陵川渡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本来就勉强控制住的灵力,乱飞砸向江面,巨浪被惊起,落在甲板上,像下了一场暴雨。 无辜被淋了个透心凉的修士,敢怒不敢言。 但所有人都没能等来最后一声。 “这算是什么?” “难道是天道搞错了?” “或者是升阶途中……陨落了?” “真是可惜。” 林玄溪脑袋瓜子嗡嗡的,恨不得敲开所有人脑壳看看里面塞的是不是棉花。 可惜什么可惜! 现世里,唯一摸得着半神之阶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春将晚先回过了神,盯着陵川渡极短暂地笑了一下,“这不知道算不算件好事。” 他手中本命武器是一把折扇,此刻正下意识晃晃悠悠地扇着风。 大冬天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让自己心更沉静。 突然他手腕一动,折扇一倾,拦住了林玄溪的去路。 春将晚抬眸道:“好巧啊,林长老。你也是来竞拍神骨的么?” 林玄溪收住脚步,静了一瞬。脸上的刀疤像是刚愈合一般,他没有什么客套的意思,“没事就站到一边去。” 他逆着人流,脸上是冷冷的铁青色。 相较于他俩还在这纠缠不清,其余人聆听完颂神钟声之后,见讨不到什么好处,在陵川渡发怒动手之前,果断撤离这块是非之地。 他们不清楚为什么今天的魔头好像格外好说话,但他们知道此时不走,可能就永远走不了。 没有一个人试图振臂一呼,高喊着要趁此机会,大家冲上去围剿魔头。 ——搞笑。 他们又不是分不清自己几斤几两,在这个地方莫名其妙的送命,没有任何意义。 就算陵川渡侥幸之下被围杀致死,他们也不划算。 那么多人,就算是分杯羹,总是有人汤底都喝不到的。 “林长老请三思。”春江晚笑眯眯说道,“现在独自对上魔尊,胜算不大。何必做出这种孤勇举措,得不偿失呀。” 林玄溪看了一眼跑得没影的众人,凉凉地开口:“春管事不走么?” 春将晚随手将纸扇别回腰间,十分诚挚地说:“不行啊林长老,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咱们好歹是仙盟的同僚。” 林玄溪的刀疤跳了一下,表情像是要吃人,他知道现在杀陵川渡没有胜算,可颂神钟告诉他,对方升阶指日可待。 若是今日不出手,日后再想杀他,只怕更为困难了。 只不过春将晚说话在理,要是现在他继续贸然前去,看着就像跟送死一样可疑。 ……不能让更多的人知道万象,特别是霜简书局这种鱼龙混杂的宗门。 林玄溪思量一番,收刀入鞘。 万象,诞生于兀遮支的神识,万世轮回。 但是它拥有另一个作用。 在放任不管的情况下,无论你是无法修行的普通人,还是马上进入咽气状态的修真者,万象可以为之提供源源不断的灵力。 像它的原主一样,不死不灭。 绝不能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春将晚突兀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林长老执意要去,那我只能舍命陪君子了。” 第132章 “不必了。”林玄溪回头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陵川渡,杀气稍稍平复,“你说得对。” 林玄溪被江风吹缓的血液重新流动起来,他坚毅方正的脸庞上难得露出一个笑,“今日动手实属下下策。” 既然达成共识,两人也就没再推让,一齐离开了星回。 只不过他俩都猜错了那钟声究竟是为谁而鸣。 本就因为一堆杂物挤满的房间内,被狂风过境了一样,桌上的,墙上的,不管是哪里的,现在全都一并躺在地上作伴。 时重光紧张地盯着陆渊,刚刚为了驯服神骨,他的灵力被抽的一干二净,脸色现下有点灰败。 身体因为无力变得沉重,他问道:“你感觉怎么样?” 陆渊漆黑的眼睛像浓墨晕染在皑皑白雪之中。 他因为剧痛肌肉一直紧绷着,半天才感觉神骨那凶蛮的力量彻底融入臣服于他。 陆渊:“……” 他气若游丝地哼了一声:“当然是疼啊。” 时重光见陆渊吱声了,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刚刚颂神钟未敲响第三声,看来是天道并未认可你现在的身份。” 陆渊尝试着动了动因为绷紧而有些痉挛的指尖,复又快速收拢了指节,僵痛让他眼角一抖,一部分力量重回本源让他感到无比的兴奋。 “神魂与身体割裂,它认不出我,情有可原。” 时重光听到陆渊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已经见怪不怪。 ……说的像是他纡尊原谅了天道的小错误一般。 “不过。”陆渊不轻不重地话题一转,瞳孔重新与时重光对视,那抹浓墨悄无声息地就要溅落在对方的眼里。 时重光沉默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咬牙时,那下颌边锋利的线条还是跟从前一摸一样。 “……我记起来了一些事情。”陆渊没有什么情绪地说道。 时重光阖上眼睛,雪色长发变得斑驳无光:“……” 他问道:“好事,还是坏事?” 第71章 拂花村 陆渊眉梢一挑, 好像刚刚痛得脸色煞白的人不是他。 “师尊……看你这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时重光心绪本就烦躁,他吐出一口憋屈的气,说道:“你小子又诳人。” 陆渊手指摩挲了一下尾骨的位置, 那里依旧发着烫。 他唇角翘起, 似乎没有察觉到时重光难看的脸色, 诚挚地说:“我记起来的,是当年拂花村一事。” 在凤池宗重新遇到林绛雪时, 陆渊虽然清晰地记得,上一世见到她第一面时的场景。 但并没有意识到, 自己把和她初遇的这件委托,其中的细节遗忘得过于离谱。 当年这起拔除邪祟的委托,并不是来自于拂花村。 临近拂花村大约五十里有一处小城,名为竹栖城。 该任务则是当地药材铺的陈老板所托。 陈老板发觉经常与自己做药材生意的人,已经许久不见踪迹。 那人卖给他的药材极为罕见,名为崖下鬼。药材只长在悬崖峭壁的石缝中, 一旦失足, 便就只能在崖底下做个孤魂野鬼了。 最近陈老板接到一个大单子,里面的配材需要大量的崖下鬼。 而巧的是,附近所有的崖下鬼均是产自那山坳坳里的拂花村。 于是他派自己一个伙计跑腿去拂花村一问究竟, 他自己则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对家得知了这个生意,高价从拂花村把东西都撬走了? 陈老板从白天思忖到晚上, 还没等他咂摸个味出来的时候,伙计连滚带爬, 外加哭爹喊娘地回来了。 陈老板:“有鬼追你啊!慌慌张张的,让别人瞧了笑话!”本来就因为大买卖要飞, 心情差的狠,他现在肯定比最凶恶的鬼看起来还青面獠牙。 伙计颤巍巍地指向拂花村的位置:“那里……” 陈老板不耐烦:“那里是拂花村,所以怎么了?!” “老板,拂花村有邪祟啊!”伙计脸色已经白得不像活人,感觉跑回来喊上一句就已经拼劲了全力。 “咚——”这是拿着小秤正准备量陈皮的学徒。 “啊——”这是拿着药方来抓药的客人。 “啥——”这是老眼昏花,格外耳背的老大夫。 陈老板脸黑了,“不要乱说话!” 伙计咽了口唾沫,他的嗓子因为一路狂奔,喝了不少西北风,干得都快裂开了,“我没乱说!那个村里面全是棺椁啊!” “啥——全是蝈蝈?!”大夫白花花的胡子惊得乱抖。 陈老板:“……” 他没时间纠正大夫说的话,蹙起眉头若有所思地说道:“兴许只是有人染病去世了,这话可不能乱说。” 伙计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眼看不到头的棺椁啊!而且村里面我已经看到了那些死而不僵的邪祟!” 陈老板还是不信,“拂花村给我提供崖下鬼的人,起码好一段时间没有跟我联系了,若是真有邪祟,为何拖了那么久,也没见人从拂花村跑出来,更没有见到有人将此事告诉仙盟?” “我也是纳闷啊!”伙计一听更是狂拍大腿,“村里面是有活人的,我问他要不要替他向仙盟求救,结果他怒斥让我滚!还说不许别的仙师来此地,以免守护他们村的神仙娘娘不开心!” 他双手疯狂在空中挥舞,眼里满是无奈和震惊,“真是怪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拂花村还有什么神仙?” 第133章 “自然是没有神仙!”陈老板赶忙推了推伙计肩膀,“还不赶紧上报仙盟——” 这里离拂花村那么近,邪祟跟着杀到竹栖城可怎么办! 仙盟接到这个委托,也没有怠慢,直接将任务交给了此刻离拂花村最近的九苍城。 恰逢陆渊在这段时间又一次进阶,已提升至元婴期。按照之前的习惯,确实正是找找手感的时候。 只是跟以往不同的是,他还没走出山门,就被一个人拦住了。 陵川渡站在他面前,就直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陆渊伸出指尖,轻轻点了点陵川渡的额头,“这次又想让我带什么给你?” “是之前你喜欢的那家果酒么?” 说完,陆渊不赞同地说:“微醺可以,但你这个年纪还是不要喝那么多。” 陵川渡眼里的光无声无息地灭了下去,然后低声说:“你果然不记得了。” 他用的是肯定句。 陆渊无措地眨了眨眼睛,他挠了挠鼻尖,“难道是我之前不小心折断了你的那柄剑?我肯定会赔你一把新的,你师兄是那么抠门的人么!” 几个月之前,陵川渡非要跟他比试。 介于陆渊跟手下留情就几个字就没啥联系,他没顾忌一点师兄弟之间情谊,也没照顾师弟输了之后可能会一蹶不振的心态,相当无情地一刀震碎了对方的武器。 陵川渡咬了下唇,觉得这时候跟陆渊计较这些有些丢人,也许对方当时只是随便说说的呢。 他勉强笑了一下,默默让开了位置,“抱歉,耽误你时间了。” 陆渊敏锐地察觉到陵川渡情绪一落千丈,更是注意到他紧绷的拳头,和……关节处一些难以忽略的青青紫紫。 面前的人眼里面满是倔强,可是委屈还是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陆渊先是茫然,然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 ……想起来了。 当时自己应许人家,学好了那套剑谱就带着他一起出宗门历练的。 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陵川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渊并没有走,很冷的气息从身侧飘了过来。 是因为陆渊误以为自己斤斤计较那一把剑么,陵川渡胡思乱想着,他拼劲全力想把这搅得一团乱的想法压下去,一时僵在原地。 陆渊不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且极度自信有保护对方的能力,他只是稍加思索,便点了点头,“好。” 好什么好? 是耽误他时间了,所以他在生气? 陵川渡本就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容,更加往下垮着了。 陆渊瞅着那张看起来脸色很臭的脸,坦然道歉:“是我不好,忘了。” 说着他调转刀鞘,恶作剧般地鼓捣了一下陵川渡的腰,“下次有话直说,我懒得猜,又猜不对。” 陵川渡震惊地捂着自己被捅的地方,好像第一次认识那么顽劣的陆渊。 陆渊见到对方直愣愣地盯着他看,遂大惊:“不会这你也要计较,还要捣回来吧?” 两个毫无默契,想法上天南地北的人,第一次结伴做委托。 递给他们的拂花村委托不能说是详尽完全,也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是什么邪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甚至来通报的都不是拂花村的人。 甚至村里面还有没有活口,邪祟还是否滞留于此,都很难说。 若是陆渊一人行事,直接一人一刀,进村,出村,手起,刀落。 主打一个快速通行。 而这次他是和师弟一起去的,他难得用了一点点温情想到,之前直接把人家的剑都给弄折了,实在是有点打击人的自尊。 所以陆渊决定先去探探拂花村底细,然后最好是把邪祟先砍得半死不活,让陵川渡补刀。 他在心里给自己打了一个响指:真是太机智了!完全照顾到对方这个年纪,可正是也想崭露头角的岁数。 ……要不然练剑怎么练得那么疯。 陆渊欺负陵川渡不知道自己的行事风格,打发他去找落脚地点,实际上自己独身一人,准备直接杀到拂花村一探究竟。 刚到村口,已然发现此地布满浓黑云瘴,然后就看见一个妙龄少女跟遇到鬼打墙一样,在村里面绕着圈狂奔。 陆渊停下脚步,看着对方带着一群邪祟兜圈子,连跑几圈也没发现自己。 但不得不说,她体力真的好,跑了那么久愣是速度一点没下来。 林绛雪被追得连滚带爬,第一次初出宗门涉世,也没跟着师兄师姐除过一次邪祟,心里一急,早就不记得自己师父教给她的秘技心法。 她不记得自己在这绕了几圈,余光瞥到一抹金色,就像日光的最后余晖。 “需要帮忙么?”陆渊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干什么,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绛雪眼睛一亮:“少侠救命啊!” 她干脆又激动地大喊,完全没有被邪祟追的丢脸情绪,只有恍如见天神降临的欣喜。 陆渊瞧着被她带的一群冲向自己的邪祟,眼神凛冽,手中横刀瞬间出鞘。 邪祟倒地只不过是眨眼之间,黑灰扬起,消散空中。 陆渊:“……你还好吧。” 林绛雪:“完全不好啊!少侠你简直不知道这里多邪门啊!” 陆渊脸上金色纹路还未完全消去,看上去神性又冷漠。 第134章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被这种等级邪祟追着满场跑的、吱哇乱叫的、金丹期的你最邪门…… 两个人边交谈着,边一前一后地往拂花村深处走去。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绛雪心里很疑惑,追着陆渊问道,不过感觉自己着实难以启齿未婚夫婿这几个字,“这事明明还没有放出来消息。” 陆渊像是知道她问得含含糊糊的问题是什么,瞥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订婚的事情?”他眉毛扬了一下,“无意听到的。” 他确实没有忽悠林绛雪,那天林玄溪找时重光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他正好想去找时重光,跟对方说一下师弟练剑有点太过痴迷的状态。 想让时重光帮忙劝劝对方。 结果听到一句婚配,他就下意识地扭头就走,后面说了什么压根没听见。 陆渊心里有点懵,他脑袋空空地往回走。 有些陌生又无措的感觉涌了上来,让他不得不重视。 后来他明白了,他不是在失落,只是不习惯罢了。 一向跟着自己的小尾巴居然要跟着别人跑了。 第72章 神像 林绛雪本来很惊惶害怕, 但陆渊轻而易举地诛灭邪祟,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加上陆渊大不了她几岁,算得上是她的同辈,忍不住多废话了几句。 她连连叹气, 却不是为了眼下这邪祟横生的场景, “哎, 陆少君,你能不能劝劝你师弟也逃婚啊。” 陆渊正盘算着村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听到林绛雪的建议,他低眸看了一眼对方, “我师弟还不知道这件事。” 林绛雪啊了一声,“你们居然还瞒着他。这算什么?一个超级大惊吓?” 她很有自知之明地认为,任何人知道这事都决计不会是惊喜。 跟还没有见过面的陵川渡突然就站在了一个战线,林绛雪的态度变得同仇敌忾起来,“你看到我还乐呵呵的,是不是想看你师弟笑话!” 陆渊沉默了良久, 冷不丁地开口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我刚刚才说你们不合适,劝你不要跟他在一起。” 他又不是红娘,没事就把双方都互相鼓吹一遍, 然后接下来就要摇旗呐喊,送入洞房。 更不是想看陵川渡突然知道这件事的错愕表情。 林绛雪:“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会沉默的时间更久了,等到林绛雪都以为陆渊不会在回答了。 “我忘了。” 他说的极其坦荡, 浑然不觉他这句话,多么的敷衍古怪。 林绛雪避重就轻, “人家都说长兄如父,你是他师兄……也算是半个长兄吧, 你要不劝劝他也努力一下。” 要不然她一个人反抗总觉得很势单力薄啊! 前方似乎有动静,陆渊没有再理会林绛雪的絮叨,他问道:“凤池宗的春水通壁你会么?” 林绛雪自诩是个好学生,她这会心里有依靠了,说话也底气十足起来,“会的,倒背如流。” 这是个高阶的法术,通常作用于医术方面,辅佐某些控制不好灵力蛮横的药师,将他们的灵力分为涓涓细流,从而治愈病人。 “好,待会你记得用。”陆渊持刀的指骨缓慢地收紧,停住了脚步,“我会释放灵力来探查整座村庄,你记得将我力量分化出去,以免伤了人。” 林绛雪不由跟着紧张起来,“里面有什么东西么?” 陆渊摇了摇头,沉声道:“别往前走了,感觉前面不太……对劲。” 他指尖燃起淡金色的光,随着手掌一点点蔓延至刀鞘上。 不觉瞬间出鞘,带着呼啸的风声。 金色的刀芒,纵横驰骋,如急震的声波,刺破了乌云般的黑瘴,顺着山间小径一路朝上。 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大的石磨盘先遭了殃,一声不吭地就变成了纷飞的石沫。 眼见着刀气就要朝着一间房屋极尽全力地奔了过去。 “林绛雪!”陆渊脸色带着某种挣扎之色,他也是刚刚进阶,无法完美无缺地控制这股力量。 被喊道名字的少女,大喊一声:“我知道!我正在控制——” 她拼尽全力,手指快速地掐着法诀,已经近乎是看不清形状的虚影。 刀气靠近砖墙时,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从砖缝中轻柔无比地绕了进去。 一顿极限的操作下来,无论是提心吊胆快虚脱的林绛雪,还是同样借助刀气将神识贯穿整座拂花村的陆渊,额角上都浸出一层薄汗。 林绛雪干巴巴地说:“有没有人说你干事太像个疯子了。”她抹了把脸,“这就是你的计划么?” 陆渊收回不觉,黑漆漆的眉眼拧起,淡声答道:“临时起意。” 丝毫不在意他说话多气人。 陆渊半蹲下去,将手放在地面上。泥土因为最近刚刚下过雨,还很潮湿。 土腥气立刻沾上了他的掌心。 林绛雪把气喘匀了,疑惑地看着陆渊的举动,“村里面没问题?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不确定……这里好像有一个封印。”陆渊脸色困惑。 他的直觉只是告诉前方危险。 可是他放出神识探完一遍村落,也没有发现什么值得他关注的邪祟,倒是因为春水通壁的影响,部分神识为了绕过一些障碍物,从地面以下穿梭而过。 在沉寂的地下,本该是无声无息的黑暗,可是他听见了极细又极尖的声音,像是蜂鸣又像是急速的破风之声, 第135章 ……也像是人临死前喉咙里那一声哀嚎被无限的拉长。 那抹神识的探入引起了底下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关注,祂没有想一举掐灭这抹神识,只是想将神识困在一张看不见的罗网中。 当神识脱离地下,祂也想跟着追上来,却被无形的壁垒阻碍,祂又发出了那种古怪的凄厉声音,却无可奈何地放陆渊离开。 林绛雪看了看起来的鸡皮疙瘩,“你是说这底下有活物?” 她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试图劝说对方,“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不立刻回仙盟吧,我们俩搞不定的。” 陆渊直起身来,林绛雪仰头看着他,意识到面前的少年比她高了很多,骨子里看起来也比她那些师兄们更加的肆意冒进。 “村里还有活口。”陆渊随手拍了拍手上的土,“我要进去看看,你随意。” 很想扭头就走的林绛雪:…… 她觉得自己能跟着陆渊走到村子内部,就已经突破了自我。 “我也去。”林绛雪颤颤巍巍地拍了拍自己有点麻了小腿。 陆渊挑眉看了她一眼。 眼里的诧异不言而喻。 林绛雪梗着脖子,“我怕你没有春水通壁,直接把活口也给弄死了。” 两个人其实在村外面就已经闻到刺鼻的臭味,越是往里走,味道越是明显。 山里的风把这味道吹得四处都是,让人无处可逃。 林绛雪强忍着恶心,避开地上的残肢。 “这些都是怎么回事?”林绛雪捂着鼻子,“你确定这里还有活人?那怎么还不走,在这等着熏入味么?” 陆渊低声喝住往前走的林绛雪,“等一下!” 他们顺着山路一路蜿蜒向上,但一直平视看路,直到到了平坦的大路,才瞭望前方。 林绛雪震撼地看见有一尊高大的神像,在不远处峙着,虽然被房屋遮住了部分,但依旧能看见祂的上半身。 神像双目半阖,似闭非闭,嘴角微微上扬,似乎已洞察世间百态,人间疾苦。 汉白玉的雕塑光滑如境,线条细腻飘逸,栩栩如生,衣袖飘飞似乎随时要御风而去。 哪怕是一尊玉石神像,依旧能看出她眉眼间柔若春水,像极了活人般的清澈深邃。 林绛雪仰着头看着这尊堪称赫赫巍巍的神像,啧啧称奇,“这里居然有那么大的雕像,还是那么一大块的汉白玉。” 陆渊回眸看向一路走来遇到各种各样的尸体,还有一些被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摧残的断梁残瓦。 野火燃烧的灰烬味道混杂着浓郁的血腥味,这种不好闻的味道之前都没有让陆渊动容。 这座看起来有些讽刺的神像安安稳稳地耸立在这里,反而让陆渊冷笑一声,若有若无的锐气染上他的眉梢。 神像仿佛在淡然残酷地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不为所动。 “看来这就是竹栖城说的那位神仙了。” 林绛雪纯属是误打误撞才来这里的,她逃婚路过竹栖城,听到陈老板的故事之后,一股非我不可的自信涌上心头,当时就在对方的一声声女侠英勇中迷失了自我。 听到陆渊的话,她也意识道这就是那个伙计说的神仙,“这是拂花村里的人说告诉修真者,就会不开心的神仙娘娘?” ……看着就跟救苦救难的神仙完全不搭边吧。林绛雪眼神飘忽地想着。 陆渊不紧不慢地将横刀伫地:“还不出来?” 旁边有块黄褐色的东西动了一下。 ——是个小孩子,正畏畏缩缩地躲在一边的土沟里。 干涸的泥土扒在小孩脸上不停地簌簌掉落成渣。近期山间大雨,沟里土质变得泥泞,褐色的泥浆裹满了他的整件衣服。 陆渊无视了对方身上糊成一团的泥巴。 他单手把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孩拽了出来。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林绛雪赶紧放出灵力,帮小孩暖暖身子。 小孩冷得没什么力气,还是想摆脱陆渊的手,他凶狠地绷着一张脸,眼光落在陆渊抓着他手腕上,龇牙咧嘴跃跃欲试,似乎想猛咬一口,“你谁啊!……快点放开我!” 林绛雪急了:“你个小孩,怎么还不知好歹,我们是来救你的!” 小孩气急败坏地挣扎:“我才不要你救!神仙娘娘会来救我们的。” 林绛雪愣了一下,手上的灵力都停了片刻:“你是不是吓傻了?在说什么胡话。” “你说的神仙娘娘,就是村子里那座雕像吧。”陆渊松开疯狂扑棱的小孩,对方立刻因为冻麻的双脚摔了个结实。 陆渊莞尔,“怎么?摔得那么惨,也没看见谁来救你。” 小孩索性地盘腿坐在地上,他抬起头,看见高过无数青砖白瓦的神像。 那么的恢弘,那么的慈悲。 他老气横秋地说了一句:“神仙娘娘才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会现身的!” 陆渊没想跟个还没他半截高的小孩计较,“你说的神仙娘娘叫什么名字?” 小孩搓掉了脸上的结成块的泥巴,神色变得严肃认真。 他爬了起来,朝着神像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娘娘说祂没有名字,是从很远很远的南边过来,普世渡劫。” “……所以我们叫她赤方娘娘。” 陆渊下意识侧身望向那座神像。 村子里这尊高大的玉塑人偶,祂依旧似笑非笑,眼神无悲无喜地俯视着他们。 第136章 第73章 活死人 林绛雪简直要无语凝噎了, 她扭头瞥向陆渊,“这小孩不会是受到惊吓过多。”又偷摸指了指自己脑袋,“这里出现问题了吧。” 拂花村大部分尸体已经看不出什么形状了,都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 也没有什么哀嚎声和哭泣声, 只剩下空洞的风声。 陆渊啧了一声:“你说的救是指可以给你们挨个安排投个好胎么?那你可要抓紧了, 因为排队等着来世的人……我数了一下,应该挺多的。” “毕竟我也看不出, 别的还有什么救的必要了。” 他说话也没留什么情面,对于这种狗都嫌年纪的小孩, 陆渊的忍耐程度又下降了一个等级。 林绛雪推了推陆渊的肩膀,她眺望了一眼离神像最近的那些房屋,“陆少君,说话含蓄点嘛。说不定……说不定这个小孩亲属都不在了。” “上面还有活人的气息。”陆渊眉心一跳,根本来不及找补什么安慰小孩,况且他说话直来直去的。“很虚弱的状态, 可能快要死了。” 林绛雪听到这, 只能将小孩从地上硬拉起来,没什么可商量的语气说道:“你得跟我们一起过去,这里很危险的。” 小孩明显也看见了尸体, 但还是没有太多的畏惧之色。 他抓着自己衣摆,对这些外乡人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你们不懂, 没事的。他们都会活过来的。” 林绛雪恨不得把小孩夹在胳膊下赶紧走,“小弟弟, 别说那么恐怖的话。确实是活过来了,我也看见了, 断胳膊缺脑袋的,在村口狂追我啊。” 越靠近神像的位置,残缺的尸体就变得越多,看样子是这群村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想来到这里寻求庇佑。 所有住家的门上都有着可疑的血痕,还有数道刻在门板上的印痕。 林绛雪数了数,不多不少,五个为一组。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整洁的指甲,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陆渊毫不客气地踹开一扇已经要掉不掉的大门,里面的人只能虚弱地叽歪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抗议了。 借助一点点白天的光亮,陆渊看清楚里面的人。 还好是个成年人,沟通起来应该没那么麻烦。 陆渊手并未离开刀鞘,侧头俯视着他,“希望你能说点不一样的……” 他还没说完,小孩就立刻扑了过去,“赵叔,你看看他们,是修真者。是不是赤方娘娘不高兴了?所以大家到现在还没活过来?” 陆渊和林绛雪两人衣袂飘飘,跟之前来找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药铺伙计相比,哪怕是之前有些形容狼狈的林绛雪,也是衣袂飘飘,不染纤尘。看着就是宗门仙师。 林绛雪一见这场景,立刻头疼道:“坏了,看样子别又是那什么神仙娘娘的狂热信徒。” 哪知道就看见被小孩子叫做赵叔的人,惊恐地把他往陆渊那边推,说话软弱无力跟快要咽气了一样,“你快、快跟这两位仙师离开。” 他虽然是个成年人,但受伤太过严重,推的动作也是软弱无力,见没推动小孩,气若游丝地说:“仙师,能不能……把他带走。” “你在说什么呀。”小孩愣在原地。 林绛雪掀开衣摆矮下身,伸出手探了探赵叔的脉,随即朝陆渊摇了摇头。 赵叔伸出手还徒劳地想推开小孩,最后僵硬地停留在原地,只来得及说最后一句话,“赤方娘娘,祂抛弃我们了,祂变了——” 小孩现在处在从小被长辈告知的东西,在一瞬间就囫囵地掉了个方向的状态,他茫然地抓了抓对方已经冰凉的手,“不对,应该很快就能活过来呀。” “你见过活过来的死人么?”陆渊已经意识到这些人并非只是单纯受到什么邪祟的蛊惑,才幻想人可以死而复生。 从那个死去男人的口中来看,好像真的有那么一个神仙可以起死回生,抢生机,断轮回。 小孩脏兮兮的脸上露出遮掩不住的煞白,终于透明的泪珠从他眼里翻滚出来,刷出两道斑驳的泪痕,他喃喃自语:“我明明见过的,我明明见过的——” “就在不久前,采药的大叔分明是摔死又活了的!” 事情的发生,是来自于那个跟陈老板做药材交易的村民。 那天早上,采药人刘昭踩着第一抹朝阳攀上悬崖峭壁。 由于山间日常雾气浓重,再熟练的采药人也不能保证自己每一脚都不打滑,所以他依旧十分小心谨慎。 刘昭手指用力扣住每一个可以攀登的点,眼见就要碰到那株崖下鬼了,脚底那种湿滑青苔的触感清清楚楚的传来。 倒霉两个字还没从脑海里显现出来,他就因为手下还没受着力,干干脆脆地跌了下来。 摔下去的那一刹那,他心中生不起一点惊惶。 ——因为,拂花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了。 听起来可能会让人误会,这并非是说此地的人都健康长寿,社会安定,没有穷凶恶徒滋生事端。 而是,真的很久很久没有死过人。 准确地说,从两百多年前他们村就再也没有死过人了。 没有人因为生老病死而去世,只会有新生的生命不断出现。 导致本来只在山坳中间平地,生活着零星几户住家的拂花村,变成了逐渐从山中岗地一直顺着山路而下,直到山脚都布满房屋的样子。 第137章 比如说刘昭,他已经活了一百多岁了,可依旧保持了青壮年的模样,而且这里的人只有小孩子以及他这种岁数的人。 导致他不得不每次都要乔装打扮一番才能跟陈老板做生意。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自己那么多年一点没有变化。 他们或是耕种那几亩薄田,或是采药打猎,自给自足。 当然,这一切的一切都来自于赤方娘娘的恩赐。 “那天我出门就看见了,摔得走路歪歪扭扭的刘叔。”小孩因为信仰好像要不存在了,微微发着抖,“我亲眼看见了,就跟我爹娘说得一样,拂花村是不会死人的。” 哪怕从万丈悬崖上跌落,绝无生还可能的人,在拂花村也能支撑着摔断的骨头爬起。 “他骨头……已经刺破皮肤出来了,我看得真切也有点害怕。但是我爹说没事,他很快就会好的。” 林绛雪胆战心惊地听完,她也能看出来眼前的小孩没有撒谎,可是这就未免太邪门了,扰乱世间秩序,打破生死轮回。 可是这么做,对于这个“神仙”又有什么好处呢? “生气与死气在人间总是保持着近似的平衡。”林绛雪又惊又怒,百思不得其解有人在冒大不韪,忤逆天道行事,“而之前祂所做的,足以让此地生气远远大于死气。” “那既然你看到那位采药人复活了,为何村子里又是现在这幅场景?”陆渊知道这个小孩不是个胡言乱语的犟种之后,决定再跟他好好谈谈。 “因为刘叔那个状态很奇怪。”小孩刚刚那一股蛮不讲理的冲劲现在全丢了,现在老老实实地有问必答。 “他一直在村里晃晃悠悠的,别人跟他说话也不理。但是村里面一向谨遵赤方娘娘的话,不请外人进村的,所以也没找个大夫看看。” “几天前,他突然就……发疯了一样,开始咬人,他力气变得很大,没人阻止的了他。被咬死的人,有的就会变成跟他一样的状态。我们关上门想等他们变正常也没有用,他们指甲变得坚硬,就跟小锯子一样。” “挠开我家门的时候,我爹娘说死了肯定会很痛的,他们会吸引对方的注意力,让我先找个地方躲着,让我等所有人都活了再出去。” 小孩说到这,猛然醒悟到了一件他可能永远都不能接受的事情。 ——他的父母不会再活过来了! 赤方娘娘已经放弃拂花村了…… 他先是如梦初醒般的停下了话头,抽泣了两声,突然嘴一歪,大声地嚎啕了出来。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哭得声音粗哑,喉头哽痛。 林绛雪不忍心地拍了拍他哭到痉挛的后背。 陆渊没有说话,皱着眉头,看向地上飘来的薄薄一层黑雾。 “发现什么了?”林绛雪看着陆渊不吭声地往外走,她修为不够,并没有看见这若隐若现的黑雾。 陆渊寻着黑雾一路走向外面,最后在那尊数丈高的神像下停住了脚步。 估摸着这群村民也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何许人物。 雕这尊人像的时候,像模像样地做了一个跟佛教菩萨大差不差的莲台。 此刻那些黑雾就从莲台中飘了出来。 越来越浓郁,山风猎猎,也没吹走半分。 林绛雪终于看见了这些像瘴气一样的黑雾。 “这又是什么。”她绞尽脑汁,也没从课本里面翻出关于这个的一知半解。 陆渊神色冰冷,仍由黑雾将自己包围起来,他能感受到强烈的寒气如密不透风的布盖了过来。 林绛雪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叫,就被黑雾拖卷着拉了过去。 她脑海中惊慌大喊:我不会要死了吧,我还年轻啊啊啊啊啊—— 林绛雪伸出手无力地抓了一下,可惜只捞到一把空气。 她想摆脱这个诡异得跟泥泞沼泽一样的黑雾,也是枉然,很快就消失不见了踪迹。 陆渊在被彻底淹没在浓雾之前,望向那座神像的眼神,凛冽中带着杀气。 像刀一样,恨不得将那双熟视无睹这一切的白玉双瞳挖出来。 因为,他想到一件极其糟心的事情。 ——该死。 陵川渡看他那么久没回来,一定会来这里找他的。 第74章 往复 视线变得很低, 几乎是贴着地面在游走。 手掌高的细长杂草在陆渊面前尽数分开。 也许是尖锐草叶带来的刺痛感让他很不适。 视野开始逐渐抬高,变得开阔起来,但是不到半丈远之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依旧模糊不可捉。 他感到了极度的冷。 太冷了—— 陆渊觉得自己快要被冻死了,他虚弱地继续往前方走着。 漫无目的, 直到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靠过来。 看不清楚, 可是对方身上温热的感觉令他不由自主地贴了过去。 对方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不正常, 或者说是对他过于信任,没有做出任何反抗的姿态。 陆渊明白自己有些不对劲。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在何时何地, 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 全凭本能试图将手下的猎物吞吃入腹。 简直就像是……一条被兽性吞噬的蟒蛇。 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理智和欲望在他脑中疯狂地撕扯, 让他的动作有些迟缓矛盾。 第138章 肆虐的破坏欲在冲着他嘶声地蛊惑:对,这是这样,慢慢地……撕碎他,绞杀他…… 陆渊瞳孔猛地一缩,将猎物推倒在地,猎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闷哼, 就直接掉入到他的掌心之间。 他小臂肌肉隆起, 坚决地横亘在对方的脖颈之间,狠心地用力下压。 用力,再用力。 ……就差一点点了。 他觉得自己彻底变成了一头只知道索取的野兽。 怀里的猎物意识到了什么, 开始小幅度地挣扎起来。 “……住手。”他的气管已经被挤压到呼吸困难了,“你醒醒……你究竟怎么了?” 见到陆渊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血腥气已经涌上喉间。 他颤抖地恳求起来, 嗓音变得走调嘶哑:“别……求求你,师兄——” ……师兄? 他在喊谁? 陆渊疑惑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没有多余感情的瞳孔显得有些迷茫。 ……他是在叫我吗? 一道白光似乎要将陆渊缠打互搏的思维拉扯开。 快停手! 看看你到底在做什么! 瑟瑟发抖的猎物露出了他的真容。 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陆渊的身下。 陵川渡脖子上全是恐怖的红肿淤青,纤长的睫毛下, 眼睛里充满了深深的惊恐和无助。 陆渊缓缓卸下小臂的力道,松开了对方。 他头痛欲裂地从陵川渡身上翻到一边的草地上躺着,睁大眼睛急速地喘着气。 原本淡金色的眸子跟另外一种妖冶的墨绿色纠缠在一起。 两种完全不相容的颜色此刻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 等到淡金色彻底压制过墨绿色后,陆渊才蜷了蜷指尖,挣扎着爬起。 陵川渡后怕地捂住自己的脖子,整个人愣在原地,看见陆渊直起身来,似乎又要靠近他,心一下凉了半截。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上突如其来的力道,就把他拽离了地面。 刚刚看起来像变了一个人的陆渊,此刻正皱着眉在思考什么,半晌他艰难地开口:“我刚才……” 陵川渡有点担心陆渊突然又变脸,他迅速抽回了手,打断陆渊的话,“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你怎么了?”他察觉到自己动作有些突兀,只好僵硬地扯开话题。 刚才陆渊被不知名的黑雾包裹之后,就感到那股寒气先是附着在他的皮肤上,接着深入骨髓,顺着筋脉就缠上了他的神识。 毫不留情地将神识搅和得一团乱麻。 两股意识在他灵台里互相争夺着掌控权,直到—— 陆渊盯着对方脖子上的淤青看了一会,才问:“有邪祟妄图夺舍我。” 陵川渡仿佛忘记了陆渊刚刚差点要杀了他,焦急问道:“邪祟呢?” 陆渊摇了摇头:“不清楚,但你是怎么出现在这的?” 他明明是被一股奇怪的黑雾带到这里的,为什么陵川渡也在这? “我等了你很久,担心你在拂花村遇到了不测。只不过我刚到这就恰巧看见你了,然后……”陵川渡收了声,默默地拍了拍身上的杂草。 他们因为之前缠斗在一起,身上布满地上的草屑。 “这里是拂花村?”陆渊环顾一下四周,这里跟他刚刚见到的村子完全不同。 之前从山脚往上已经布满了一些青石的砖头,现在上山的路,看起来还是一条简单的土路。 陆渊心里一凛,下意识抬头向最上方看去—— 那座屹立在最上方村落的神像已经不见踪迹。 把他跟林绛雪带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人间蒸发了。 ……对了! 差点忘记了被一起卷进来的林绛雪。 陆渊追问道:“你到这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大的姑娘?” 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陵川渡介绍林绛雪,只好说得极其含糊。 陵川渡见到陆渊遮掩的样子,突然觉得脖子上的伤口疼痛变得密密麻麻起来,但他还是认真问道:“那位姑娘长什么样子呢?” 一向记不太住人脸的陆渊:“……” 陆渊摸了摸下巴,倒是失去了一贯的从善如流,最后硬着头皮说道:“大概就是……穿着白色的衣服。至于长相……应该挺好看的?” 就像他不擅长作画一样,对于描绘外貌这种,他能挤出来一句长得好看已经不错了。 在陆渊的分类中,只要长得不是歪瓜裂枣,都会被列为长得还行的范围。 意识到自己说得很是敷衍,陆渊费劲地开始思考,林绛雪的眼睛到底算哪一种。 是丹凤眼么?还是杏眼?或者是荔枝眼? 话说回来,荔枝眼跟杏眼又有什么区别? 正当日后英明神武的陆首座,在为如何描述一个人容貌而忧愁的时候,陵川渡盯着对方紧蹙的眉峰,他捂住脖侧给自己疗伤的手,无意地按紧。 他因为突然的剧痛,嘴角一抖。 每一寸皮肤都在疼痛不已,它们无声地抗议主人自虐般的举措。 ……怪不得陆渊把他打发走了,一个人来到拂花村。 原来是因为他已经有约了。 突然觉得非要死皮赖眼缠着对方的自己,很难看很不堪。 心理上难以遏制的苦涩已经压住了身体上的痛楚。 陆渊跟她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139章 是普通的朋友么? 陵川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在朋友前放一个限定词,好像加了两个字,就可以让自己好受一点。 还是说他们有更亲密的关系? 他克制住自己想问的更清楚的情绪。 陵川渡缓了一口气,强忍着格外难受的胸口,他慢慢开口:“我们现在是要去找她么?” 陆渊放弃了描述林绛雪的容貌,他说:“看一下情况,不过你是顺着哪里过来的。” 陵川渡收好情绪,表情又恢复到陆渊熟悉的样子,他转身道:“就是这……” 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巨大的树枝交叉生长着,裸露的树根粗犷而坚硬,宛如一条条巨蟒蜿蜒缠绕。 路已经淹没在异常这些庞大的根基之下。 只是短短半盏茶的功夫,这里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现在只有一条往上的路,大大方方地展现在他们面前,好像正在极力地邀请他们前去。 太邪门了。 陆渊随手将陵川渡发梢上的草屑摘下,“走吧。” 不知道这个赤方娘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陆渊向来是不惧任何挑衅。 特别是他刚刚着了对方的道。 他现在正是有仇必报的年纪,多等一秒都是对自己脾气的不尊重。 山顶上的房屋已经有了之前陆渊看到的规模,他余光注意到熟悉的白玉色。 不久前高达数丈高的神像位置,现在已经有了一座莲台,和一些密密麻麻的木质脚手架。 他脑海中已经有了模糊的猜测。 ——那团黑雾把他们送到了多年前的拂花村。 两个外来者在这个密闭的小山村里,极其的显眼。 停下了手头工作的村民,将手上的凿子随手放到一边:“喂!你们哪来的?” 陆渊记起之前那个小孩子说的,这个村子很是排斥外来者,特别是修真者的到来。 他决定隐瞒自己的身份,只是说他们是一对兄弟,在山里迷路了,看见这边有炊烟,才寻了过来。 村民仔细地瞅了几眼两人,目光落在对方的衣服上。 好消息是他俩刚刚在地上滚作一团,身上自然是凌乱不堪。 看起来就跟仙风道骨的修真者没有什么关系。 “就顺着那边走,走到一颗老榕树的边上,就左转一直沿着那条小道走就好了。”村民依然蹲在脚手架上,没有提供更多帮忙的意思。 陆渊脸上浮现一些恰到好处的忧愁:“多谢。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白色衣服的姑娘。” 他比划了一个高度:“大概那么高。” 村民脸色轻微变化了一瞬,又恢复了正常:“没有见过。你赶快走吧,晚上在山里容易迷路。” 陆渊叹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出去之后,只能找人来搜山了。毕竟我们跟她是在这走散的。” 他客气地朝着给他指路的村民作了一揖,就要准备走。 “你等等!”村民连忙大声叫住他。 陆渊不出所料的停下脚步,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怎么了?你想起来见过她了?” 村民这时候又拿起凿子,装作很忙的样子,“你去问问村长吧?就在那边最大的一间屋子,门口有个石狮子。也许他见过。” 其他的村民们都只是忙忙碌碌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对陆渊的事情充耳不闻。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个人隐藏了什么,陵川渡不自在地绷紧身体。 陆渊若无其事地挡在陵川渡身前,将他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陵川渡视线不经意扫过陆渊稍显宽阔的肩膀。 眼前的人身材还带着一点少年的青涩,但已经足够给他带来了莫名的安心。 第75章 道侣 村长是个看起来很年轻的人, 约摸只有三十来岁的年纪。 他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客气作揖道:“拂花村很少有外来的人,所以招待态度不周,还请见谅。” 陆渊装模作样地还了凡人的礼数, 然后赶紧焦急地问道:“你有没有见过一个身着白衣的姑娘。” 他慌张的神情不全是装出来的, 至少有两成是真的。 万一林绛雪日后缺胳膊断腿, 或是干脆倒霉死在了此地。 名声要遭重的是接了这个委托的九苍城。 就算陆渊向来对名声这种东西视若无睹,他可以不在乎, 但是不得不考虑陵川渡的日后。 ……连未婚妻都救不了的人这种帽子还是不要被扣为好。 村长条件反射地好像要捋一捋自己的胡须,却发现自己的胡子早就剃得干净, 他赶紧尴尬地把手拿开:“这位小兄弟,我们这很少来外人,她要是来我们村子,我们肯定有印象。她这个……说不定是在山里迷路了。” 陆渊毕竟表演不来狗急跳墙,他见村长推诿的态度,立刻搬出之前的说辞:“那我们现在就去山里面找她。还是不成的话, 就带人来搜山。” 村长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现在进山太危险。不说山中野兽, 就说这密林里面的路弯弯绕绕,你们俩人初来乍到,也很容易遇到危险, 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果然……拂花村极力地避免意外和死亡,哪怕是他们很想打发他走, 也不得不说些托词。 跟之前跟雕玉像的村民搭话,本来他只是指个路就让陆渊二人立刻离开, 结果陆渊一说要带人进山找人,村民立刻一改爱搭不理的样子,把他们指到村长家。 第140章 毕竟人数一多,意外发生的可能性就变大,事态也就更不可控。 而拂花村可以起死回生的秘密就再也守不住了。 村长看着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情绪不明地望了过来,他心里一惊,急中生智道:“二位要不先暂且在村里住下,待到明日天气好一点,我找几个熟悉山路的人跟你们一起。” 陆渊闻言松了一口气,好像是纠结了许久才同意这个折中的方案。 村长忙不迭地找几个人送这两位不速之客离开,给他们安排了一个院落去住。 待到陆渊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的时候,村长身后的门帘一撩,钻出来一个岁数跟他差不多大的青壮年,来人低声问道:“爹,这两个人怎么处理?” 村长垂着眼帘,仿佛仔细研究着木桌上的每一条纹路,半晌才开口道:“问问赤方娘娘吧,说不定倒是让这两个人占了便宜。” “可是他们说还有个女人……?” 村长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她要是死在山里,赤方娘娘会告诉我们的,多半是不在此处。他们俩找错地方了。” “要不下次我直接把上山的路封死算了,免得有人再到这里来……” “不。”村长抬手,打断了他儿子的话,“赤方娘娘之前跟我们说过,拂花村人丁还是不够兴旺,误入一两个无所谓。” 他意义不明笑了笑:“只不过既然来了拂花村,那就别走了。” 领着陆渊两人的村民,到了临时暂住的大院落前,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陆渊四顾逡巡着这间院落,整体看起来还算干净。 一进门就是个大院子,几捆还没劈的柴火放在水井旁边。 陵川渡嘴角动了动,终究还是没忍住问道:“师兄,你说的那个姑娘是谁?我是否曾经见过?” 他紧张地搓了搓指尖,想了一路也没有记起来过九苍城的哪位姑娘,是跟陆渊交际不错的。 “反正你以后会经常见到她的。”陆渊决定暗示陵川渡一下。 陆渊观察了一下从小就没什么表情的师弟,惊悚地发现他挤出一个不算自然的笑容。 ——有种试图拙劣模仿一个轻松不在意的态度,然后不幸失败的现场。 陵川渡:“经常?” 陆渊当下有种八卦终于要传到当事人耳朵里的心虚,他硬着头皮说:“就是说以会在九苍城见到她。” ……不过也可能是你去凤池宗。 这得取决于你俩的日后规划。 陆渊心里突然有点空落落的, 陵川渡在他心目中就是规规矩矩的模样。 譬如说,自己曾让他好好练那个剑谱,实际是个挺严苛的要求,但是陵川渡就不疑有他,老实得可以说是有些笨,两眼一闭,心一横就开始不分夜地照做了。 而时重光待陵川渡堪称细致入微,耐心十足。 所以就算陆渊跟林绛雪说过她和陵川渡不合适这样话,他也实在想不到师弟有什么忤逆时重光的理由。 陆渊一时有些语塞,可能只是这些年九苍城相伴的画面他已经习以为常。 就像你养一只小猫小狗,哪怕它们不是你喜欢的样子,时间长了也自然会有感情的……吧。 好在另一个人也明显心不在焉,没有注意到陆渊变来变去的脸色。 陵川渡勉强笑道:“师兄这是找到……”道侣了么? 他话没讲完,就突然噤声,两人齐齐听到院落外清晰的落锁声。 面面相觑了一会,他们意识到自己被凡夫俗子们尝试用一把锁关在一起。 陆渊朝陵川渡扬了扬眉尾,语调堪称轻松:“看来我们被关起来了。” 陵川渡见此情景,放弃了之前想问的话题,“拂花村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单单只是步入村口,恍惚之间就换了个地方,甚至跟邪祟都没有打个照面。 陆渊把之前那个小孩说的情况,挑了个重点大概说了一下。 陵川渡虽然是第一次出宗门接委托,但神色还算镇定,他确认道:“这个村子不会死人?” “不错,如果这座村子按他说的来看,那么至少从当下这个时间点就没有死过人了。”陆渊意有所指地指了指村长家的方向,“而且你不觉得那个村长,未免太年轻了么?” “可是生死循环,是为大道,即便是修真者也从未听说有人能脱离轮回。” 再强的修真者也只是延续自己的寿命,除非有人能进阶成神…… 只不过从未有人能到达那个境界。 “那就要看如何定义生死了。”陆渊也不着急打开那把锁,“如果一个人死了,那便是阳火具灭,魂魄归于地府,重入轮回。” “而在拂花村,死亡这个事实是不会改变,即魂魄离身这个情况必然会发生,只不过他们并未进入轮回,就会被赤方截下。” 陵川渡道:“就是说由生气转为死气的过程被……打断了?” 不是拂花村没有死人了,而是拂花村不再诞生死气了。 陆渊点头:“这就是你来这并没有察觉到异常的原因,拂花村并没有邪祟不断增生的死气,只有源源不断……充裕的生气。” 只不过眼下他们所在过去的拂花村,与之前陆渊见到的拂花村,可以说是事物极端的两面。 竹栖城药铺伙计发现的拂花村,已经是死气横生,邪祟滋生的地方了。 第141章 陆渊轻声说完,就往外走了几步,示意陵川渡动作小一点。 他一路走过院子,靠近大门。 陆渊出乎意料地猛推了一下大门,铜锁一头撞到在门上的声音吓了外面的村民一大跳。 村民们正鬼鬼祟祟地听里面动静,结果一直静悄悄地,突然跟诈尸一样来了个大的。 陆渊满意地听到门口几声短促地惊呼。 不久之后,他的声音隔着门板穿到村民耳朵里:“喂!你们干什么呢!” 门锁像是阻挡不住屋内人的力道,哐当哐当地狂响着。 “我说你们别费力气了!”一个村民忍不住喊道:“就在这好好待着,以后你们就知道是自己捡了个便宜了!” 陆渊明知故问:“能有什么好处?有好处你们还把我们关这里?” “反正你别管!”门外的人显然不吃激将法,“赤方娘娘到时候会给你看到神迹的。” 陵川渡脸色沉了下去,拂花村的神迹不就是人死而复生么? 难道那个什么赤方娘娘打算杀了他跟陆渊其中的一个,再展现所谓的神力,让人活过来么? 陆渊扣住陵川渡的肩膀,朝他摇了摇头,嘴型无声地念出几个字:“林绛雪。” ——现在还没找到林绛雪呢! 你也不希望以后你的未婚妻还没过门,就魂归黄泉了吧? 陵川渡感到那一口憋在胸口的气,现在是彻底出不去了,他面无表情地瞪着眼前的门,好像面对什么凶残成性的恶徒。 “别冲动。”陆渊压着气音说道。 村民不知道自己离挨揍就隔着一个门板,他见到大门不再被猛晃,以为里面的人老实了,砸吧了一下嘴说道:“又不是要你们的命,何必那么紧张。”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陆渊继续敷衍地表演一个受害者,要是门外的人听得仔细,就会注意到他的语调中,没有丝毫的紧张害怕。 村民其实也不知道赤方娘娘的意思,但是介于他刚刚被里面的人吓了一跳,现在就想立刻报复回去,所以他不怀好意地说:“干什么?拂花村人丁太少,看到没村里面那个莲台没?” 里面的人没吱声,半天才回了一句:“你是让我们做苦力?” 村民哈哈大笑:“不止不止!” “村里面的人太少了。赤方娘娘的神谕是让我们多生孩子,既然你们来了,不如也给我们村多添些人气吧。” 陆渊:“……?” 他僵硬地眨了眨眼。 陵川渡:“我还是出去把他杀了算了。胡言乱语,说这种话肯定是被邪祟附身了。 陆渊看着陵川渡的脸从青变白再变红,他拉住对方的胳膊,大声喊道:“别冲动——” 第76章 赤方 陆渊听着门口窸窸窣窣的动静都消失的差不多了, 才松开死死攥住陵川渡衣袖的手。 他沉默了一会,有点难以理解:“那么生气啊?” 虽然说刚刚村民讲的话确实很是冒犯,但是也不至于怒不可遏吧。 陵川渡绷着脸没理他。 陆渊看了看对方泛红的耳尖,鬼使神差地碰了碰。 ……好烫。 陵川渡捂住耳朵, 跟见鬼了一样瞅着他, “你你你……” 你了半天愣是没接出下一句。 陆渊挠了挠鼻子, 随即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像是绞尽脑汁地努力形容:“师弟, 你现在好像……” “好像……” ……好像淬火时候的刀身噢。 陵川渡察言观色,感觉到陆渊要说什么不好听的话了。 他之前有点恼, 是那种好像自己小心思被陌生人捅出来的无所适从。 俗称,恼羞成怒。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么?”最后他干巴巴地问出一句话。 陆渊看了看天色说:“本来装作普通人只是降低村民的戒心,这把锁还能困住我们不成。” 毕竟天道有规,他们不能对凡人动手。 他本就打算等拂花村的人戒备变低,再偷偷搜查一遍。 可惜林绛雪不见了,用神识探查整个村子变得不现实。 注定是要多费一些时间了。 山中深夜, 却连一声鸟鸣都未听见。 陆渊仰头百无聊赖地数着星星。 他本来正懒散斜躺在屋檐上, 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 刚刚他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白色。 “可能是林绛雪。”虽然夜色已深,村子里所有住家一盏灯都未亮,但是白色的衣服在晚上还是很晃眼。 两人对视了一眼, 二话不说就追了上去。 林绛雪一路脚步不停,来到白天陆渊看到的那座未完工的莲台处。 她轻身一跃就站在莲台的边缘,转过身似乎朝着陆渊招了招手。 陵川渡心底一悸:“是你说的那个人么?她看上去……怎么有点不正常。” 林绛雪见陆渊没有跟过来, 她咧嘴笑了一下,然后慢慢往后仰, 像是要仰躺在莲座之上。 可是莲座就像无底的黑洞,林绛雪的身影一下子就不见了。 陆渊手中的刀身已经亮出了几寸, 他默不作声地靠近莲台。 待到走近,他才发觉莲台中心并非是实心,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洞。 陵川渡微微愣住:“她是让我们跟着下去么?” 陆渊挑起旁边的一根木条,准备扔下去探探底,一缕缕似曾相识的黑气就从洞口钻了出来。 第142章 “退后!”陆渊刚想出声警示,黑气就如藤蔓一般地狂野生长,转瞬之间已经缠上了陵川渡的小腿。 干脆利落地将人拖入洞中。 直接打了陆渊一个措手不及。 陆渊见着那卷住陵川渡的黑气,没有犹豫地跟着一跃而下。 在半空中,他眼疾手快抓住陵川渡的手腕,另一只手也没闲着,几乎是感觉到自己碰到人的瞬间,立刻反手一刀将不觉卡在旁边的岩壁中。 两个人在不知深浅的黑洞中晃晃悠悠地挂着。 进入洞口的那一瞬间陆渊就本能地感到不妙,这个地方灵力稀薄,甚至连御空都难以做到。 陆渊紧绷着肩膀的肌肉,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天空的距离,盘算着自己是否能在斩断黑气的瞬间,将陵川渡和自己送上去。 不然就是新一轮的僵持,直到耗到他灵力枯竭。 陵川渡察觉到陆渊握住他的手一紧,那股黑色绕过自己转而去攻击握住刀柄的陆渊。 “松手吧。”陵川渡抬头望着陆渊,眼里满是央求。 ……把他扔下去当做诱饵,这样趁他被黑气裹挟的瞬间,陆渊就可以脱身了。 陆渊咬着牙,他额角青筋一抖,哑声道:“不可能。” 不觉在跟黑气做着拉扯,刀身发着颤,在岩壁中艰难地硬挺着。 作为被撕扯的焦点,陵川渡自然也不好受。 他咽下了痛苦的呻吟,紧紧咬着下唇。 实际上,陵川渡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膝盖以下的部分了,黑气像在吞噬着他的血肉,一点点往上侵蚀着他的知觉。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声,不能让陆渊分心。 ……忍住。 忍住就好了。 陵川渡头脑一片昏沉,脸上已经没有血色,觉得自己好像一张被焚烧了一半的纸,一边是火燎燎的疼,一边是燃尽后的虚无。 脑中充满了白茫茫的光点,他差点下意识地就要喊出一句痛。 这股冲动让陵川渡清醒了一瞬,他用力咬住下唇,直到尝出一点血腥味。 他对自己恶狠狠地说:你别的事情做不好,忍耐难道也做不好么? ……不要让陆渊觉得你很没用。 不觉发出一声尖啸,猛地被往下拉扯了一截。 刀身划过尖锐岩体,划出刺眼又转瞬即逝的火星子。 陵川渡感觉冷汗已经濡湿了他的睫毛,他费力却又试图睁大眼睛,只为了看清那一点火光。 ……像极了陆渊过生辰,放给他看的花火。 陵川渡费力地朝上伸出手,这次几乎是大喝道:“松手!” 陆渊从来没有见过陵川渡这样的神情,记忆中他总是没有什么表情,循规蹈矩地不是听从时重光的指示,就是听自己的话。 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他自己的选择,竟然是……在这个生死攸关的时候。 陵川渡趁着陆渊那一瞬间的木然,用力地、决绝地一点点掰开了陆渊的指节。 他像一只失去了助力的纸鸢,随着自身的重力,被黑气拖进那无底的深渊。 剧烈的失重感夹杂着风刃,割得陵川渡脸生疼。 陵川渡感觉自己的心被揪做一团,将要脱离胸腔。 他闭着眼,想将自己蜷缩起来,好像自己抱着自己就能取暖了一样。 在无尽坠落中,他感到自己下落的速度变慢了。 再睁眼,眼前已经不是黑色的岩壁,耳边也没有呼啸而过的风。 ……这是哪里? 没有风来过这里的模样,光也很难透过这一层层泥土传到这里。 冰冷潮湿,鬼气森森,死气沉沉。 陵川渡搓了搓自己的手,拿着剑鞘当做拐杖艰难地朝前摸索着。 直到他看见了一点点光亮。 有一个女人就站在这死寂如坟墓的黑暗中,手里托着一只散发着微弱烛火的灯台,无声无息地凝望着来人。 女人并未有什么别的动作,看见陵川渡只是歪了歪头。 陵川渡在女人打量自己的同时,也在按捺住自己的恐惧警惕地观察着对方。 白色衣服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火光偶尔掠过衣摆时,一点点刺绣不经意间折射出金色的纹路。 陵川渡迟疑地问道:“你是林绛雪?” 女人动了一下嘴唇,她将烛台举高了一些,陵川渡得以看清楚了对方的脸。 “她是叫这个名字么?”墨绿色的竖眸跟蛇瞳一样盘踞在“林绛雪”眼里,她仿佛感受不到疼,冷漠地盯着不小心溅落到手背上的烛泪。 这双眼睛…… 陵川渡很想往后退几步,林绛雪这个样子跟当时他看到的陆渊很像。 那个没有夺舍陆渊成功的邪祟,是转身又去强占了林绛雪的躯壳么? “你可以叫我赤方。他们都是那么叫我的。” 赤方不急不躁,她没有觉得冒犯或是别的,也没有理会陵川渡的错愕,“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情,我并非是先去夺舍陆渊的,而是本就先选择了林绛雪。毕竟少女身躯更是柔软,我也更欢喜。” 她似乎很喜欢这种白衣飘飘的款式,原地扯了扯衣摆。 “邪祟不可能同时寄居在两具身体里。”陵川渡忌惮地看了两眼周围,他手中长剑出鞘,第一次指向除了陪他练剑的师兄以外的人,“你还有同伙?” “你说我是邪祟?”她遽然抬眼。 第143章 赤方娘娘笑得妩媚跟她现在这幅样貌很是不配,她说了一句陵川渡没有听懂的话,“不,我只是一段意识罢了。” 她白玉似的手指点了点地,又指了指天的方向,“我只是被祂封印多年后,剩下的一点点可怜的、苟延残喘的意识。” 赤方娘娘想到了什么,嘴角咧开,显得狰狞又妖冶。 陵川渡不想听她在这乱忽悠些有的没的,他知道邪祟占据宿主身体久了之后,对原主也会有很大的伤害,“别废话,赶紧从她身体里出来,不然我……” 他一时有点语塞。 没有师尊那样强大的修为,也没有师兄天赋的灵力,威胁起来都显得软弱无力起来。 陵川渡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但师兄在教他练剑的第一天就告诉他,永远不要在敌人面前露怯。 “就凭你么?唔,一个……长得还挺凶的小孩儿?”赤方娘娘捂着嘴咯咯笑出声,她漫不经心地说:“你还没发现呢,在这里是用不了灵力的。” 陵川渡听到这也明白面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为什么也没朝自己出手。 他试图操控着飞剑,但该死的长剑就跟黏在他手上一般,本就贫瘠的灵气在唤出之后,就难以聚起,最后消散于无形。 赤方娘娘遗憾地看着那纹丝不动的长剑,轻哼了一声:“白费力气……要不然我早就破了这该死的封印出去了。” 本体被压制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唯有一点残存的意识趁着封印松动,侥幸钻了出去,夺舍占据他人躯体,使其成为自己口舌,艰难行事。 她旋身扬起衣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揽着镜子像在认真地看着这幅新的皮囊:“你要不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陪我吧。我呢,在这待着也是没劲,正好需要一个陪我聊天打趣的人。” 陵川渡目光依旧冷漠,除了胸口像一块大石压得他呼吸艰难之外,他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你骗人。” 赤方依旧没有放下镜子,只给他一抹眼角余光,像是很有耐心地哄着小孩子的姿态,“你倒说说,我骗你什么了。” 陵川渡还剑入鞘:“这里至少不可能是封印之下,你若是夺舍成功出去了,为何还要回来?况且……” 从他踏入拂花村的第一步,这里就不再是真实的世界,脚下是不知多少年前拂花村的泡沫幻影。 赤方持镜的手一顿,环境变得有些微妙,她无所谓地抬起眸子:“你说的对也不对,这里确实是封印之下,只不过是在我操控的幻影中。” 她欣赏完自己的容貌,叹了口气:“本想你们两个人都进入这无底深渊,不过可惜跑了一个。” 白瞎她以身做饵,看来又要再换一副皮囊了。 但是无可厚非,计划总是不能完美无缺的,一点小纰漏她能忍。 赤方意趣盎然,她很喜欢看人类的一些阴暗小心思,譬如说眼下这种,对方一定在懊恼为什么进来的不是另一个人吧:“你也不用觉得自己倒霉……” 她想假模假样地施展一下自己的仁慈,结果就听到陵川渡的声音:“……太好了。” 赤方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皱眉:“你说什么?” 人在绝望的时候,不应该是“怎么倒霉的是我,不是谁谁谁”、“我要是不怎么怎么样就好了”之类的话么? 陵川渡扯了一下嘴角,“我说那真是太好了。” 赤方冷笑:“……太好了?你没有感受过这不知道多少年的孤寂,你没有——” 陵川渡打断她的抱怨:“你不要误会,我没想自己一个人在这地下待到死。” “你觉得你能出去?”赤方目光终于落在陵川渡身上,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蓦然大笑起来,“你根本不了解这封印底下是什么样的世界。” 陵川渡静了片刻,欣赏完她的疯态,他轻声说:“不。” “……是你不了解我师兄。” 第77章 可斩 洞口底下悄无声息, 刚刚的一切仿佛是一个错觉。 陆渊神色阴晴不定地抬起眼皮撩了一下莲座,他漠然片刻,眼底寒气愈发浓郁。 他之前处事,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危急的场面。 只是那些跟他共事的人, 遇到这种事情, 不约而同地就像溺水的人, 恨不得把他当做浮木,哪怕是死, 也要拖着他一起。 陵川渡的语气和态度太过斩钉截铁,好像在几息之间, 他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一切又发生的太过突然,让陆渊完全在意料之外。 陆渊望着那座吃人的莲台,脸上的暗金色神纹开始若隐若现。 “不觉!”他猛然发出低吼,不觉应声出鞘,它感受到主人的怒意领命而来,势要将莲座连同它底下的深坑, 全都摧毁。 巨响一下穿过整个拂花村, 余波震得屋顶上瓦片尽裂,檐顶上簌簌落下灰来,还在睡梦中的村民被这惊天动地的异响惊醒, 昏黄的灯光逐渐点满整个村落。 村民们匆匆披着衣服赶了过来,零星带头的几个人举着火把,一群人在火光下看到了目眦尽裂的一幕。 已经雕刻完整的莲台, 一半已经变得四分五裂,原本合拢的花瓣, 在夜色中竟然有一种往外绽放的错觉。 “你在干什么!快停手!”最先回过神的是村长,他一把抓过旁边呆滞住的人手上火把, 怒气冲冲地大步走了过来。 第144章 随着走近,村长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迫使着自己脚步愈发的沉重。 他倒抽一口凉气停了下来,“你是什么人?” 熔金色的竖瞳在跳跃的火光下,形如某种凶兽。 压抑,暴怒。 眉宇间戾气横生。 村长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喉头一梗,多余的质问再也问不出一句。 黑色的雾气想故技重施,它从碎裂的莲台中钻出,它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触角,试探着接近陆渊。 发觉到对方似乎注意力被村民们吸引了之后,接着黑雾欣喜若狂地高高扬起,像一只毒蛇马上就要亮出獠牙,它席卷起潮湿的腥气就要将陆渊整个包裹住。 陆渊嘴角微不可查地抬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冷笑。 “嘶——!” 黑雾像是碰到了炽热的铁块,接触的瞬间陆渊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极细又极尖的哀嚎声。 村民眼睁睁地瞧着黑气的举止动作,跟一个人似的,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倒栽进那个黑洞。 “我是什么人?”陆渊伸手召来嵌在莲座碎片上的不觉,他语气森然,眸光里涌动着暗流,“不如问问你们是什么东西。” 神刀在暗中反射出一道冷锐的光,晃得拂花村一众人觉得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气。 村长按捺住内心的不安,他撂下火把,扑在另一边完好的莲台前面,双手张开,颇有一种螳臂挡车的悲壮。 “我不管你是谁。”村长不敢抬头看陆渊,低头看着徐徐燃烧的火炬,“都不可对赤方娘娘做出如此大不敬的举动。” 陆渊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你们倒是对她信任得很。” 村长在风中凌乱的头发下,一双眼睛闻言倒是亮了几许,他的不安听到这句话突然消失殆尽。 是了,他们根本就不会拥有恐惧。 死亡是恐惧的根源,他们在赤方娘娘的指引下,早就脱离轮回。 “你可知道村外是什么样的世间?”村长话锋一转,“纷争战乱,血流漂橹,民不聊生。仙门避世,自称不会参与凡人俗事,对我们不管不问。我们村的年轻人也难逃征兵,我若不是年老体衰,也被拖着上了战场。” “我的儿子在不久后被同村的战友送了回来,他只剩一口气了,腿断了眼也瞎了。那天清晨,我和妻子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痛苦中停止了呼吸。” “正当我们准备给他换上寿衣的时候,一个年轻的女子敲响了我的家门,我已经记不得她长什么样子了,但我永远记得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别哭了,你且再看看,他还活着呢。” “……然后我们就见到了神迹。” “他活过来了,在咽气没有多久之后,他……活过来了。” 在村长的一同发自肺腑的倾诉后,他声音里有莫大的悲凄,却也有着对他心中神祇无上的拥护。 村民们听到他的话之后,跟打了鸡血一样纷纷涌了过来,护在神像基座之前。 “仙家这又要欺负我们这些无辜老百姓了吗!” “苦难时不出手搭救,现在倒是又来添乱。” “……还有没有天理了!有没有天理了!” “你若是想要推翻莲台,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好了!” “你若是不怕天罚,就对我们这些凡人出手吧!”尖锐指责的话语在山林间回荡。 陆渊表情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是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决绝。 不觉上淡金色的光流过漆黑的刀体,陆渊淡然开口:“此刀绝地天通,神鬼不觉,天道不察。” “所以你们大可以试试,天道会不会罚我。” 周围一下子安静得可怕,一个村民闭着眼跪了下来,倒不是在恳求陆渊绕自己一命。 只见他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虔诚地闭目说道:“我等性命均系于赤方娘娘,祂赐我们生,我们便不入轮回,再无死亡。” ……既然如此,那便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与邪祟同流合污。”陆渊右手缓缓抬起,刀尖直指众人,他本来十分年轻的声音,现在带上了莫名的威压,显得冷酷肃杀。 陆渊瞳孔已经完全变成了灿金色,他不留情面地做出了最终的审判。 “……可斩。” 气流因为恐怖的修为而迅速聚拢,就连碎裂在地面上的玉石,也被气流掀起飘离地面。 村民们脸色煞白地互相拉住最近的人,吃力地顶着着扶摇而上的飓风。 他们咬着牙扒住离得最近的建筑物,却发现地面也变得不安全。 地表分裂出蛛网般的裂纹,晃晃荡荡地似乎在往下沉。 那一柄像是代表不详的漆黑之刃,在这血雨腥风中淬炼。 “还不出来么?”陆渊凌空看着这恍如末世的场面,他手握刀柄调转方向,刀尖垂向地面,眼底深处闪动着隐约的风暴,下定决心一般,他猛然从半空中跃下,将刀身深深插入地面。 周围的景象在急速地坍塌收缩,形成一个环状的圈,在一点点往里面压缩,离得近的村民瞬间被挤压得血肉模糊,一句惨叫都来不及呼出就再也感受不到痛苦了。 如此动静,赤方终于舍得放下那一面小小的铜镜,她脸上不免有些诧异,“这就是你的师兄?” 陵川渡脸色比刚刚来到地下更难看了,黑气布满了他的脸颊,一只眼眶里已经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黑色丝线。 第145章 他就要看不见了。 “哎呀。”赤方连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语气还是一样的虚情假意,“你这么快就不行了么。地下确实死气过甚,就是喜欢寄居在你这样的活人身上。” “再坚持一下。”赤方抬头想仰望星空,却也只能看见一片黑暗,“说不定还能见你师兄最后一面。” 陵川渡冷冷地说:“我见到师兄最后一面的时候,你也准备好你的遗言吧。” 赤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卑躬屈膝,对她祈祷谄媚,这种说话不中听态度强硬的跟顽石一样的人,她心底升腾起一阵怒意,“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一心求死的人。” 她抽出林绛雪的佩剑,一剑抵住陵川渡的咽喉,“不如你现在就留下遗言。” 陵川渡用仅剩的一只眼盯着她,艰难地喘息:“……你会死得比我难看千万倍。” 赤方腮边的肌肉急促地抖了一下,她赫然用力,冷笑道:“口出狂言,不知所谓!” 刀刃在脆弱的脖颈处立刻见了红,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柄横刀穿过赤方的宽大袖摆,连带着没有减速的力道,将她整个人掀起定在一旁的岩壁上。 “你怎么做到的?”赤方眯着眼睛,但不敢触碰不觉,“封印地下本不该有灵气,你如何能操纵……” 她还没碰到刀柄,就被令人齿颤的寒冷惊得缩回了手。 这把刀在警告他,不让她靠近。 “你还没发现么?幻境坍缩了,这里的法则跟你设定的已经不一样了。”陆渊的身影在暗处显现,“你如果不想一起同归于尽的话,就赶紧撤了这片幻象。” 赤方咬牙笑道:“你小子……” 陆渊神色冷峻,他转向倒在地上的陵川渡,一只手缓缓试探了一下对方的脉搏,再确认陵川渡还活着之后,他举手一抬,不觉召回他的掌心。 赤方狼狈地跌落下来,一边的袖袍已经被收缩的幻境撕碎,暗处那一双如鬼魅般的灿金色眸子忽隐忽灭,死死地盯着她。 她勉强笑道:“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灵力如此强横,原来神血已然轮回重寻宿主了。 赤方愤恨地看了一眼上方,“我倒是要看看,这次你还能不能困住我。” 地崩山摧地晃动陡然间停止,就像刚刚的剧烈天旋地转只是错觉罢了,一切归于寂静。 幻境在逐步脱落,拂花村将会恢复成它原本的样子。 原本碎裂的莲台诡异地重组,神像在以人眼不可观察的速度拔高,像是无数人在夜以继日地雕刻。 陵川渡在朦朦胧胧中,嘴巴里尝到了一点温热又带点腥气的味道。 他舌尖下意识想将这古怪的味道挤出去。 “别吐。”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陵川渡在疼痛中想不起这是谁,满脑子都是将这奇怪的液体吐出去的念头。 陆渊眼里像含着冰霜,一言不发地看着陵川渡将他喂进的神血尽数吐了出来。 他本想动作强硬一点,可是对方涣散的视线空洞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显得可怜巴巴的。 死气已经要进灵台,再不压制真要出事了。 陆渊无奈地叹了口气。 模模糊糊中,陵川渡感受到什么温热的东西擦过了他的唇角。 “唔……” 灵活柔软的东西挤开了他紧闭的唇瓣,不由分说地压住他的舌根,迫使他痛苦地咽下那难喝的液体。 不知过了多久,陵川渡脖子艰难地缓缓移动了一瞬,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师兄?” 他说话时,尝到了满嘴的血腥味,立刻抬手擦了擦唇角,探出一点点残留的殷红色,“我是喝了什么东西?” 刚刚一团浆糊的大脑,只记得这味道奇特的液体。 陆渊正慢条斯理地一圈圈包扎着手腕。刚刚一刀捅破赤方的幻影,让他灵力枯竭,不得不跟一个凡人一样替自己止血。 “我的血。”陆渊抬了抬手,示意他看划开的伤口。 他瞳孔中映出陵川渡皱成一团的脸,嘴角扬起,“那么难喝么?” 陵川渡眉头紧蹙,他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做不到。 他不顾自己颤栗疼痛的四肢,霍然起身,想拉过陆渊的手,看看那道伤口。 陆渊看到他的动作赶紧倒退几步,“停停停,不至于为这点事要跟我拼命吧。你当时快死了,而我治疗术一向学得不怎么样,没什么把握,才出此下策。” 无数思绪在陵川渡脑海中乱窜,之前的疼他在赤方面前可以表现得面不改色,现在身体好了他反而觉得更痛了。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渊他根本不会受伤。 这个清晰的念头几乎要杀死他。 沉重的认知,将陵川渡脊背压得摇摇欲坠,“我……” 我该说些什么? 道歉? 对不起,我以后不会跟你一起接委托了。 认错? 对不起,是我没有好好修炼,拖你后腿了。 陵川渡低着头,他感觉鼻腔一阵酸痛,自责和害怕让他心中掀起难以平复的情绪。 “对不起。”陆渊突然说道。 陵川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苍白的脸上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陆渊默然片刻,问道:“你掉下去的时候,害怕么?” 陵川渡脑子里面更乱了,半天才慌张又匆忙地摇了摇头,他怕这样不真诚似的,又结结巴巴地补充:“没有,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同门的。” 第146章 “是师兄不对,没有保护好你。”陆渊加重了语气。 是我太过自负,你本不该有事的。 陵川渡短促地啊了一声,焦急地摆了摆手,“不不不,是我的问题……” “对了,还有你。”陆渊疾步上前,攥住陵川渡的手腕,意有所指地说道:“这次可要抓紧了。” 斑驳的血液已经慢慢在陆渊的脸颊上流了下来,在夜色中有些不近人情的冰冷。 陵川渡忍不住多望了他一眼。 陆渊薄唇动了几下,像是说了什么。 其实陵川渡什么也没听清,他只能感觉到自己那一点点小心思,不讲道理愈发地冲动膨胀着,逐渐挤满了他整个胸腔。 当他来到九苍城的时候,只是单纯希望陆渊是他一个人的师兄,那只是幼童出于对陌生环境的害怕和不安,不愿与别人分享这份同门的情谊,担心其他人会夺取师兄的关注。 之前是小孩心智,陵川渡时常没有察觉到陆渊对他的不耐烦。 毕竟他是个无趣的人,不会讨人欢心。 但是长大之后,他已经知晓了,要保持一定的距离,不要老是粘着陆渊,免得让师兄讨厌自己。 时间在走,陆渊也在慢慢地走远。 可让他惊慌的是,他自己已经意识到不满足于这样的距离。 直到第一次离开宗门,陵川渡在陆渊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了另外一个人的名字。 ——林绛雪。 陆渊对她似乎很是重视。 是啊…… 这世界上有远比师兄弟更亲近的关系。 第78章 封印 林绛雪一睁眼, 先是体验到颅骨被别人踹了一脚的感觉,然后她就看到自己烂得不成样子的袖摆,凌乱的头发现在像个倒扣的海藻垂在她脑袋前面。 她摸了一把脸,意料之中的摸出一手灰, 林绛雪惊恐地望向陆渊:“我这是被雷劈了?” 陆渊顿了顿, 答道:“应当是没有的。” 林绛雪揉着额角坐起来, 她四顾张望了一下周围,跟正在观察她的陵川渡打了个照面, “……这是?” 她还没问完,心中已有答案, 鬼鬼祟祟地转向陆渊,轻声问:“这是你师弟吧。” 陆渊点了点头,问她:“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绛雪属于是被黑雾卷进去之后,就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直晕到现在,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我感觉被人打了一样。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看样子从林绛雪嘴里问不出关于赤方的任何信息了。 揍了林绛雪的正主移开目光, 顾左右而言他:“待到了九苍城,在做下一步计划吧。” 陆渊还从未真正对一个人施展死生之境,如果能借林绛雪这个桥梁, 他就有可能捕捉到曾寄宿在她身上,关于赤方的记忆。 - “只是,你知晓这件事情之后, 就态度强硬地让我退出关于拂花村一事的调查。”陆渊当时只觉得此事有异,却又无迹可寻。 他彼时被师尊以各种理由搪塞, 最后也只是从记录下来的幸存者口述,获取了寥寥几个字的真相。 眼下, 陆渊显然已经不是好被打发的少年。 时隔百余年,在一艘离九苍城不知多远的船上,师徒二人遥遥对峙,一如当年。 时重光呼出口气,叹道:“你当时回到九苍城跟我说的第一件事,你还记得是什么吗?” 不是控告赤方娘娘的行径。 不是为死去的村民愤懑。 “你告诉我,拂花村地下有一个不知从何处起的封印。”时重光像是陷入了回忆,瞳孔紧缩,“你说你能感受到那处封印在崩溃,地下封印的东西正在试图逃脱。” “祂已经逃脱了。”陆渊耳边那座神像倾倒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他在离开拂花村之际,唤出不觉将那尊赤方神像贯穿。 利刃出鞘,直接将那尊神像撕裂,数丈高的白玉雕像轰然倒地,如此震动,那位被拂花村视为神祇的赤方娘娘,依旧没有出现。 “是祂的一部分离开了封印。你在拂花村所见到的封印,也仅仅是真正封印的一隅罢了。” 时重光缓缓重复了一遍民间的话本:“上古有云,有一怪物似蛇非蛇,唤作兀遮支,行走时地崩山裂,遮天蔽日,生灵涂炭。古神龙裔将其封印于地下,从此还人间河清海晏。” 陆渊垂下眼睫,“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祂做的所有事情,我可理解这是祂想脱离封印的一种方法。” “但是为什么,赤方行事反复无常,按幸存的村民所说,赤方只留下一句话,我还道你多么仁慈,原来死人也可以,早知如此,何必那么麻烦。就干脆地抛弃了祂的信徒。” 时重光解释道:“龙裔封印兀遮支后,就陨落在赤漓,封印阵法的维持并不是依靠着祂的神力,而是世间万物的生死平衡。所以一旦生死平衡不再,封印就会被打破。” “根据当时所有的信息,我们推断兀遮支一开始误以为要生气盛,死气衰才可以破除封印。等到她意识到不论生死如何博弈,只要一方压过另一方,封印便会松动。” “祂便不再费力气,毕竟按祂的话说,叫人死总比让人活来的容易一点。” 陡然间陆渊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此行径,那鹧鸪梦中双面佛的举措跟赤方岂不是如出一辙。 第147章 若是往更远一点的想,那便是临安镇的聻变之事。 那均是昭武王的鬼兵,赤方鼓弄出如此多的邪祟,怕是要…… “我见过祂。”陆渊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 时重光颔首,“你自然是见过兀遮支的化身。” 陆渊声音很轻,却在时重光耳边落下一记重锤一般,“不是上一世,是在不久前。” 但这仅仅是第一句让时重光感到震惊的话。 “在天都城。”陆渊眼底幽深,“祂久居皇城之中,同另一个人一起。” 时重光差点没坐住,焦急厉声询问:“是谁?!” 陆渊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失态,“昭武王,韩世照。” 时重光剧烈地喘了口气,神色震荡,他眉头紧蹙,下意识就问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你为什么没有上报仙盟?” 陆渊似笑非笑的神色,在时重光眼中更加明显,“我已经不再是陆灵越,我不愿也不想再参与仙盟任何的事情。” “更何况,我一个外门弟子跑去仙盟呈报这种消息,会有人信么?” 时重光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徒弟本就讨厌仙盟内部勾心斗角,更是厌恶尸位素餐的同僚。 “想必你是有自己的打算了?” 陆渊回想了一下在小镜湖旁与赤方交手的经过,“祂虽然只是兀遮支的一部分,但也未免太弱了。” 那是因为祂并非真正的兀遮支,祂那颗可以洞察万象的心神,正在你师弟体内…… 时重光听到陆渊这句带有疑问语气的话,心里一咯噔,只是面上依旧云淡风轻。 陆渊打量了一眼时重光的脸色,不轻不重地说:“你有事瞒着我,并且这件事与我陨落有关。”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时重光此刻正在纠结,若是站在林玄溪的角度,那就是万万不能告诉陆渊真相。 毕竟陵川渡之于万象,只是相当于一个没有钥匙的盒子。 等到这个小盒子逐渐关不住万象的时候,林玄溪就会寻一个新盒子重新来稳妥放置。 而原来没有钥匙的旧盒子是怎么打开的,旧盒子能不能恢复如初,这都不在林玄溪的考虑范围之内。 毕竟,万象如果真的进入下一个轮回,他们是根本无法在这世间茫茫人海中,找出它的下一任宿主的。 换言之,他们之前做的就是,在万象脱离上一个宿主前,就将万象从活着的宿主身上剖出,硬生生地塞入下一个宿主身上。 时重光原本跟林玄溪的看法一致,由林玄溪监管万象,他来修补封印。 事情本来进行的很是顺利。 直到百余年前,陆渊神陨九苍城,而万象在那一瞬间失控,原本被陵千枝生前所控制的万象源源不断吸收灵力。 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修为平平的陵川渡一举跃迁数个大境界,离半神之阶仅仅一步之遥。 事情简直就急转而下,朝着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方向去了。 事后,林玄溪与时重光商讨,说便是豁出性命,也要重新处置万象。 可是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百年过去了…… 原本曾经失控过的万象,依旧没有脱离宿主的倾向。 时重光脑中那一点点侥幸的想法,让他患得患失。 于情,他不愿杀了旧友的孩子。 于理,万象仅仅是在百余年前有过失控,而这些年间,虽有陵川渡患有心煞的传闻,可他的举措在时重光眼里,也只能算得上小打小闹。 比如说: 什么?陵川渡拆了九苍城的山门? 那下次多做几个,让他拆得尽兴。 这就是时重光的回答。 相较于万象破体而出,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时重光最后下定决心道:“若有你的亲近之人,虽他无任何过错,但天道已经为他定下死亡的谶语,你会阻止这件事的发生么?” 陆渊定定看着他,忽然笑了,“我不会阻止。” 时重光猛得松了一口气。 他之前对林玄溪的态度虽然强硬,但是林玄溪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杀了陵川渡虽然是下下策,可他不能做全天下的罪人。 “但我会改变这件事。”陆渊一字字说道,眉间凛冽,语气不容置疑。 什么? 时重光呆了一刻,这是他未料想过的回答。 “可我记得你曾说过……生死既定,你不会插手天道的选择。”时重光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他神色刹那间的纠结没有逃过陆渊的眼睛。 “生死如果能改变,那这就不是天道定下的。”陆渊抬起头,墨玉般的眸子像看不见底的寒潭,“你在骗我,到底是谁要杀他,是天道?还是……” ——你? 他意有所指地停下了话头,时重光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门被轻轻地推开。 陵川渡迟疑地站在门口。 里面的气氛很沉重,陆渊和时重光正安安静静待在里面,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却有什么东西好像要一触即发。 他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犹豫地看了一眼时重光,最后目光只落在陆渊一个人身上。 甲板上的风吹了进来,似乎想缓解这紧张的氛围。 陆渊眼底的寒气慢慢消融,他轻描淡写地说道:“师弟我们走吧,看样子师尊这段时间很忙,在这怕是要给他添麻烦了。” 第148章 空气反而在一点点凝滞,时重光垂目望着半空,“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陆渊揶揄地笑了:“我本就没有多少亲近之人。” 他父母死于一场除祟任务,自身无其余兄弟姊妹。除了师门,他暂且想不到还有什么人,可以算得上亲近之人。 时重光手猛地蜷起,手背青筋毕露,他沉声道:“你要知道,如果我出手,依你们目前的能力,是出不去这间屋子的。” 他雪色的长发披在肩头,此刻像一位无情的神祇,“你的回答,现在还是不改么?” 第79章 亲吻 陵川渡本来一直站在门口, 他感到现在氛围难以言说的紧张。 他知道时重光很少动怒,大部分时候都是得过且过。 除非是陆渊屡教不改,他才会出手教训。 但眼下的感觉,跟陵川渡以往见到的这些又有些不同。 这种不一样的感觉, 他模模糊糊地说不上来。 陵川渡焦虑不安地眨了眨眼, 在这紧绷的气氛里, 他小声地问道:“师尊,是师兄他又惹您生气了么?” 时重光紧握的拳头蓦然一松:“……” 这短短的一句话, 像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把时重光又拉回了九苍城。 曾经, 陆渊在惹得时重光不快后,陵川渡总是会怯生生地讨好师尊,对他说师兄又惹您生气了么? “他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说话不太中听。” 年纪尚小的陵川渡,鼓起勇气找师尊说上几句开脱的话,已经是尽他所能了。 时重光每次看陵川渡绞尽脑汁给陆渊找理由的样子,就有点又气又乐。 最后事情总是不了了之。 后来, 似乎就是在拂花村此事之后, 陵川渡就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陆渊。 时重光再也没有听过陵川渡说过这句话。 反而陵川渡会站在他一边,不再为陆渊争辩一句,甚至有时会讥讽几句。 陵川渡不知道当时为何那么……过分。 好像这样就能骗过自己, 已经不在意对方一样。 那天,陆渊被搪塞得终于烦了,加之他一向不注重什么尊师重道, 所以在演武结束后,他便直截了当地质问时重光:“拂花村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能参与。” 时重光揣着双手,也没有生气徒弟的无礼, 他神色平缓地开口,“你资历尚浅,境界不稳,我们认为你不该参与此事。” 陆渊怒极反笑:“我境界不稳?” “你只是有事瞒着我,何必说的那么冠冕堂皇。” 陆渊面色如冰:“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会登顶世间,再无一人能瞒我。” 他确实如自己所言,成为天下第一人。可惜他的神陨,就跟他的成功一样,太快也太触目惊心。 像一颗流星,只留下一道余温尚在的痕迹。 “陆渊。”时重光在身后喊他。 对方没有理他,情绪毫无波澜,脚步甚至都未有停止。 时重光脸一沉,加重语气:“陆灵越!”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陆渊始终没有回头,他身姿泠然矫健,似乎没有什么能击垮他的脊背。 时重光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这个世界不会永远如你所愿。” 待到陆渊离开,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陵川渡长眉紧蹙,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时重光明白他这个徒弟总是心思沉郁,也许是因为过早失去亲人的原因,他总是很少开口说出心中所想。 所以他很有耐心等着对方。 过了半晌,陵川渡有些沙哑的声音响起:“师兄他不是那个意思。” “你师兄性格锋锐,从未吃过亏。长远看来并非好事。”时重光深深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决定明日就让他去残雪幽径独修。” 陵川渡掩在袖袍下的手微微发抖,他默然良久,才收剑告退。 时重光捕捉到他那一瞬间的眉尾下垂。 陵川渡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挣扎,落在了时重光眼里。 时重光难以置信一般,像是喃喃自语,同时又试图否认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在……心疼他吧?” 这听上去有点匪夷所思。 因为他见过有人嫉妒陆渊,欣羡他天赋神骨,一生顺风顺水;有人尊重陆渊,觉得他日后必定会执掌权柄,成为修真界的话事人。 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时重光左思右想,也得不出个答案。 不过现在的陵川渡,跟以前也没有什么区别。 时重光脸上的怒容有些松动,继而长叹一声。 他当年其实就瞧出了端倪,只是没有细究,那时候陵川渡的哀怜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理。 时重光望向陆渊,缓缓吐出几个字:“你好自为之。” 不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要……成为被所有人唾弃的罪人。 陆渊并没有被师尊的一顿敲打而感到恼羞成怒,他反而嘴角带上笑意,“你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陨落的?” 陵川渡睁大了眼睛,他下意识拽住陆渊:“师兄,你在说什么?” 时重光像是被戳破心事一样,眉头一跳。 虽然之前他曾千方百计阻挠陆渊知晓关于万象的事情。 但奈何陆渊若干年后登天入道,进阶半神,可堪天地心流,万象一事自然也瞒不住他。 第149章 陆渊陨落的时候,时重光早已离开九苍城多年。收到消息时,他跟林玄溪的想法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陆渊鲁莽行事,想以一己之力抗衡万象,被暴走的万象斩杀当场。 那是古神耗尽生命也未能除去的心神,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渺小又无力。 “那你根本不了解我,师尊。”陆渊静静盯着他,轻微摇了摇头,“我那时已经不再是冲动行事的年纪了。” 陆渊年少时,可以称得上气盛轻狂。可随着年岁的增加,他已经慢慢蜕变成一个仙盟首座该有的样子。 恰到好处的不近人情,冰冷凌厉的上位者气场。年少时的张狂只在他的自信上可以窥见一点往昔的影子。 实际上,他只是开始会掩藏自己的缺点了。 陵川渡在旁边急得要命,他满心焦虑难以描述。 什么陨落?是他想的那个意思么? 可是师兄明明好好地站在这里。 哪里不对…… 不知何处而来的寒意涌上心头,陵川渡呼吸急促起来。 时重光没有察觉到陵川渡的异样,他的注意力全在陆渊身上:“但是事情并未有任何转机。” 陵川渡感觉筋脉在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干涸变成了满膛的灰烬。 他迫切想要一个答案,可是师兄只是在他耳边低沉说道:“你不会有事的。” 像是一个郑重的许诺。 自从拂花村他被死气缠身,一只眼睛差点看不见后,陆渊很是愧疚,干什么都小心翼翼的。 他们仿佛一瞬间掉转了身份。 待到陵川渡的眼睛被医好了,陆渊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脾气又恢复以往,只不过这次他很严肃地说:“师弟,我以后一定会护着你。” 可是,我不是关心自己会不会出事啊。他恍惚地想着。 我只想知道你会不会……死。 这个字眼如怒涛一般搅弄着他本就乱作一团的识海。 陵川渡喘息着倒退几步,他本就站在门口,要不是陆渊眼疾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他差点踉跄地被门槛绊倒。 陆渊面色骤变,他看见陵川渡好像失了魂一样地茫然地站在那里。 陵川渡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半晌,瞳孔终于有了焦点,许久才说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陆渊凝神看着陵川渡,他不确定对方是否又是心障发作了。 陵川渡静穆地说:“我梦到你死了。”说完他又皱起鼻子,似乎觉得自己说了句很荒谬的话,“师兄,梦都是反的,对吧?” “……嗯。” 陆渊无声地撤去掌中附着的灵力。 他也不想进陵川渡的心魔里,再去杀一遍“自己”。 陆渊再开口时,是对着时重光:“既然师尊信不过我,那也没什么商量的必要了。” 时重光像是沉吟了很久,最后还是松了口,“并非是我想杀他。” 他嘴型微动,陆渊依旧准确地读出了那条讯息。 凤池宗。 陆渊眼皮一跳,如果是凤池宗……那么,林绛雪在这个事情里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可是在他怒极之时,是林绛雪对他说陵川渡没有动机,让他不要冲动。 除非—— “杀他之前,是不是需要有别的要求。”陆渊提出一个假设。 自然是有前提要求,就是下一任宿主必须就在身边,万象在死人体内留不住太久,极易进入轮回。 时重光表情复杂地垂下眼帘。 他的徒弟总是在只言片语之中,就可窥见全貌。 星回大幅度地抖动了一下。 它正在快速地起锚,拍卖既已失败,它不愿在此停留过久。 在离开星回的路上,陵川渡好奇地问了一句:“师尊说的那个他是谁啊?” 陆渊深深看了他一眼,重复了一遍:“你不会有事的。” 若是正常人,此刻一定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寻常,会生出巨大的恐慌。 可偏偏此刻的陵川渡依旧心思纯稚,听到陆渊的话,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生出几分欣喜。 我应该是喜欢他。 这是当年的陵川渡在听到那句许诺后的第一个念头。 我能永远跟他在一起么? 陵川渡甜蜜又痛苦地想着,可是要怎么样才能做到呢? 那个时候的他刚刚知道了林绛雪的存在,在犹豫不决中,他甚至还不知道师兄要有道侣是他误解了,就被告知林绛雪是他的未婚妻。 我应该拒绝么? 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这样做的话,师尊会对他失望么?或者他可以跟师兄商量么? 可是如果师兄问他为什么不愿意? 为什么呢。他简直就想大声说出那句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啊!你看不出来吗?! 他已经能想象到陆渊听到这句话的表情。 ……明明是一起长大的师兄弟,他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陆渊会不会觉得他很恶心。 那种可能会被抛弃的恐惧,光是想想就令他牙关紧颤,哽咽得几乎想落泪。 陵川渡突然停住了脚步,感觉有点难过。 只是这个时候他不知道,这是以前自己那一句堵在心口,未曾出口的话在不停地敲打着他。 陆渊不明所以:“怎么了?” 陵川渡快走一步,站在陆渊面前。 他脸上带着孩子般的稚气,但是神态却有种一本正经的严肃。 第150章 他踮起脚尖,迫不及待地凑了过去。 陆渊抬起下颌,微微往后仰了仰,可是陵川渡举措太出乎他的预料,对方的唇瓣还是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陆渊下意识地抬手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嘴角,直到上面那一刹那碰到的温度,被风吹冷了。 若是搁在以前,陵川渡会有所顾忌,但是现在,他是属于想做就做了,按陆渊之前的话来说,就是他变得更坦诚了。 陆渊没有生气,但也没有别的什么表情,只是问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陵川渡点点头,他少见地笑起来,带着仿佛解开了一个大秘密的欢喜。 “我知道。” “之前师尊说我不能一直跟你在一起,我知道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了。” 他隔了百余年,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因为我喜欢你呀,师兄。” 第80章 不愿醒 陵川渡等了半天, 发现陆渊问完那句话之后,就古怪地保持了沉默。 等到江风吹得他手脚发凉的时候,陵川渡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陆渊好像不是很希望听到这番话。 “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陵川渡困惑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 实在不知道哪里不对。 陆渊本就五官凌厉, 特别是在他面无表情的时候, 就更是显得冷冽。 陵川渡有点慌了,他潜意识认为是刚刚说的话果然是错了。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对, 但是师兄生气了,那就是不对。 “我下次不那么说了。”陵川渡不敢抬眼看他, “我不喜欢你了,好不好?” 陆渊下颌线收紧,像是咬着牙笑了,“不好。” 怎么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陵川渡懵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 事情只有对错两面, 眼前复杂的情况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虽然两个人因为陵川渡刚刚一番动作,几乎是面对面贴在一起,陆渊对两人亲昵的距离熟视无睹, 语调依然平静,“你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么?” 陵川渡仰头望着他, 比旁人略浅一点的灰色眸子像窝着一池秋水,他有点委屈地小声说:“我知道的。” 见到陆渊不置可否的样子, 陵川渡急了,这次动作更加迅速地凑了上去, 准确地落在陆渊的唇上。 为了证明自己似的,他轻轻地咬了一口对方的唇瓣。 陵川渡收回作怪的犬齿,大声地又宣布了一遍:“我就是知道。” 陆渊站在原地片刻,唇上酥麻的感觉很是陌生,他神色不定地蓦然朝陵川渡伸出手。 陵川渡吓了一跳,以为陆渊要揍他,磕磕绊绊地就要往后缩,可是没有快过陆渊的速度。 陆渊抬手将挂在陵川渡长睫上的一缕细发撩开。 他低声地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柔和了极具压迫感的五官。 “真是个傻子。” - 白玉京位于南部的建章城。 建章最早并不叫这个名字。 它最初是个临河的小渔村,叫雪里凹。 那条河是一处地上悬河,渔村的地势却是低于河水高度的凹地,河道两岸的沙砾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白银般的光辉,远看就像一片白花花的雪地。 雪里凹旁的悬河就是赤漓江,直到今日依旧在原处奔腾不息,水流之声如同雷霆咆哮。 这座小渔村在百年前因为溃堤,淹没在赤漓江底。 萧殊尘曾在江畔驻足良久,认为此地有龙盘虎踞之势,鸾翔凤集之姿,便选定在此处修建山门,成立了白玉京。 不知是因为白玉京的声望浩大,还是因为建章位置处在四通八达的要道上。总之此后人丁愈来愈兴旺,俨然已经成了除帝都之外人口最多的城镇。 夜晚的建章城永远无声地见证着繁华和奢靡。 黄昏的余光早已落下帷幕,而建章的喧嚣和纷华才刚刚降临。金粉、熏香和无尽的吆喝声充斥着大街小巷,只是轻轻一嗅,或是随意一瞥,便叫人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一处温柔乡。 建章不同于天都城的古老森严,它是那么的年轻,像胡旋舞姬一般,即使左旋右转如蓬草、蹬踏如脚尖擂鼓也不知疲惫。 自从在星回上,陵川渡“偷袭”成功之后,他就发现虽然陆渊看起来表情很冷峻,可是并不会拿他怎么样,甚至可以说得上纵容,于是他胆子就愈发大了起来。 譬如现在,陆渊本想为沈循安锻造一把本命武器,结果不知道陵川渡是好奇建章城的街市还是什么。破天荒的,陵川渡说他饿了,想尝尝本地的素醒酒冰。 陆渊跟他解释这是清酒热的小菜,并不是主食。但他的师弟愣是摆出一副不吃到建章城特色的素醒酒冰,就要饿死当场的姿态。 当然陵川渡不会告诉陆渊,他是因为看见沈循安的剑鞘,再听见陆渊说要寻人替沈循安锻造武器,他心里立刻就不乐意了,有些无理取闹地不想让陆渊去做这件事。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开心。 不记得陆渊曾亲自为他锻造出一把武器,也不知道这种五味杂陈的感觉叫做嫉妒。 发现陆渊默认了自己的要求后,他心里那一点憋屈立刻烟消云散。 天穹黑如泼墨,而街市亮如白昼。 灯影交错,人流如织。 酒楼正是生意最好的时候,跑堂的正楼上楼下来回乱窜,人声沸反盈天,闹哄哄的。 第151章 陆渊本就是不喜饮酒的人,也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地方,所以只是象征性地点了一坛秋露白。 只是他不知道这是一种冬酿酒,每年十月份开始酿造。酒质醇香,入口绵柔,但实则后劲很猛。 陵川渡摘下帷帽,好奇地张望着送上来的秋露白。他以前也只是喝过一些果酒,而在拂花村的事情之后,他开始跟陆渊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后,自然给他带酒的人就没有了。 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发现秋露白只是很香冽,并没有灼烧辛辣的感觉,便放心地喝了下去。 陵川渡很快就喝得犯困起来,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跑堂的如同一只熟练举盘的八爪章鱼,肩膀稍微一斜就把碟子放在桌上:“客官,你们要的素醒酒冰来了!” 说完他就熟练翩然地绕到别的桌子旁。 素醒酒冰是用石花菜加糯米水熬煮,再将腊梅投入石花汁,晾凉成冻状,佐以姜泥、橙肉泥调味食用。 整体看上去透明嫩滑,显得玲珑可人。 陆渊捻起一个递给他,本想让陵川渡顺手接过去,结果喝得本就快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陵川渡,直接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 清凉的小食一下子冲淡了燥热的醉酒感,陵川渡没有犹豫地又吃了一口。 素醒酒冰本就是半指宽那么大的小甜点,这次他直接咬到了陆渊的指节。 仅有的理智告诉他不能直接咬下去,所以他只是慢半拍地口齿轻轻摩过对方的肌肤。 陵川渡意犹未尽地舔了舔陆渊指尖上残留一点橙齑。 温软的舌尖带着不是刻意的挑逗动作,卷走了汁水。 陆渊喉头不自然地攒动一下,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瞬间的肌肉绷紧。 陵川渡松开了陆渊的手指,呵出带着梅香的酒气,带着醉态晕晕地说道:“好香啊。” 陆渊担心他喝得太多了,便轻轻问道:“头疼么?” “不……疼。”陵川渡慢吞吞地回答他,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露出一个带着傻气的笑。 陆渊以为他睡着了,起身推了推他,“别在这里睡。” 陵川渡半阖着眼睛,没有答话。 他死死盯着陆渊,过了半晌,他用手遮住眼睛,然后又打开,就这样反反复复了几次。 陆渊以为他不太舒服,摸了摸他发烫的脸颊,“你不能再喝了。” 陵川渡眼眶发红,抓住陆渊的手,突然带着一点颤抖的哽咽说道:“之前做梦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看着我……” “可是再睁眼的时候,你就……不见了。”突如其来的绝望让他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这会不仅是眼眶泛红了,他鼻音变得明显,酸涩地就像是要哭了。 陆渊头大地反应过来,他师弟确实是喝多了。 相较于其他人发酒疯,比如说重拳出击亦或是摔碟子扔椅子;躺在地上嗷嗷乱叫;拉着别人谈天说地,势要座谈到天明等等损人不利己的行为,他师弟喝多了的样子还尚在他能处理过来的范围。 陆渊无奈地拉起陵川渡。对方还是不愿醒来的样子,紧闭着双眼,修长的眉宇舒展着,只有不停乱颤的睫毛表示着主人远没有表面那么平静。 “还能走么?” 陵川渡本就是个身量不算矮的男人,拽起对方靠过来的瞬间,陆渊感觉好像有一块沉重的铁压住了自己。 陵川渡眼睛依旧没有睁开的意思,他哼哼唧唧地挤出个字:“我睡着了。” ……好好好。 陆渊脸色未变,他一挑眉尾,声音沉稳说:“你要是睡着了,那我只好抱你下楼了。” 他话音没落,就感觉怀里装睡的人手脚僵硬地往外挪了挪。 陵川渡轻轻隔开了一点距离,虽然喝多了犯困想耍耍性子,但位高权重很要脸面的魔尊大人面不改色地说:“……我又醒了。” 陆渊揣着手问道:“还觉得自己在做梦么?” 陵川渡跟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来,晃了晃脑袋,表情有点呆呆的,“做什么梦?” 果然是醉了,前面说的话现在就忘了。 陆渊走了几步,发觉后面跟着他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他转身回望,才发现陵川渡支着别人打烊的小摊子睡着了。 陆渊:“……” 他无情地把人晃醒。 “又睡着了?”陆渊促狭望着他。 陵川渡勉强地睁大眼睛,努力但还是口齿不清晰地否认:“没有……所以我不需要你抱。” 陆渊看了看天色,发誓以后再也不能让陵川渡喝酒了,他矮下身催促道:“快点,我背你。” 陵川渡这次倒是没有拒绝,他无知无觉地枕在陆渊的肩上,迷迷糊糊地又说道:“师兄……” 陆渊这会感觉头更大了,怕对方又要来什么奇思妙想。 “怎么了?”他侧过头问道。 陵川渡呼吸变得平缓,在陷入沉睡前,他说:“师兄,不会明天我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吧。” 他死撑着直到听到陆渊的回答后,才安慰地放纵自己进入沉眠。 毕竟他也不知道,这次闭眼之后,是不是又会变成痛苦绝望的梦魇。 第81章 烟火 第二天, 宿醉的陵川渡一爬起来,就看见那把很扎眼的长剑。 ……陆渊还是趁他不注意,去给沈循安锻造了那把武器。 第152章 他心情很难受,于是垮着脸, 目光沮丧地望向陆渊。 陆渊神色一愣:“?” 他垂下眼, 认真地思考一番, 觉得对方应该是宿醉后的头疼。 陆渊大步走了过去,揉了揉陵川渡的太阳穴, “是这里不舒服么?” 陵川渡心里疙瘩越来越大,感觉都快把自己噎死了。可问题是, 他气就气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快活。 本想情绪化地把陆渊的手一把挥开,但是他师兄的手法太好了,一通揉捏之后,他觉得自己从一只气鼓鼓的河豚变成了一个温顺的面团。 接着陆渊的一句话,又成功地把他噎个半死。 “我要去送个东西给别人。”陆渊看着他脸色变得正常,于是松开手, 走到桌边拿起长剑, 吩咐道:“你在这等我。不要乱跑。” 陵川渡立马不干了,他眼巴巴地看着陆渊:“我也要去。” 陆渊为难地站在门口,他觉得一直让人不出门, 确实跟关禁闭也没什么区别。 按照时间来看,必然会参加此次大选的沈循安差不多已经在白玉京,但是他师弟身份十分敏感, 若是不甚暴露身份…… 在仙盟选人的时间,魔尊亲临白玉京, 怎么看都是赤裸裸地挑衅。 一副要将仙盟后起之秀,扼杀在摇篮里的架势。 陆渊沉默的时间有点久了, 气氛变得冷寂。 陵川渡的心绷紧了。他转过身,留个陆渊一个委屈巴巴的背影:“……我突然不想去了。” 他听见陆渊还是没有走,只好作势打了一个哈欠,装模作样地卷起被子又缩了回去,“我累了,想再躺一会。” 陆渊很轻的叹息落在他的耳畔,“等我回来。” 陵川渡没有说话,平缓的呼吸像是立刻睡着了,依旧倔强地背朝着陆渊。 【宿主,我觉得……】日常神出鬼没的系统冒了个头。 陆渊推开门,稳步迈出。 【我为什么觉得你像个渣男。】系统习惯性地刷新了一下面板。 再融合了一枚神骨后,陆渊的修为已经来到了快接近峰值的地方。 陆渊知道它没说什么好话,没有深究只是问道:“沈循安的位置?” 系统:【如你猜想的一样,他已经到了白玉京。】它现在见到陵川渡已经见怪不怪了,就算不杀魔尊,但是宿主数值刷满,依旧可以满足达成天下第一的要求。 【算了算了,不杀大魔头,顶多是声望升得慢一点。不过你这个体力为什么那么差?】系统话不过脑子,【宿主,你不行啊。】 它感觉到一只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脑门上,陆渊眼底像是有寒光闪过。 系统:【!】 它明明已经超越了三维生物,怎么还会被人拿捏! 这就是位面之子的力量吗?! 【当然……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个面板体力数值很低,是因为你这个身体,他就不是一副正常的身体……对对对,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没法完全发挥你的实力!】系统瞅着陆渊,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我现在还没想好怎么提升这个数值。】 系统脑门上的力道撤去,明明它不用呼吸,还是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气。 随即它记吃不记打一般地凑上去:【陆首座,你这次去参加大选,一举夺魁的话,保底这个声望一定能暴涨。】 陆渊天生散漫,但对待一件事上心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他观察着系统,“你在天都城跟我说……” ——明明是这个系统跟自己说,重来一次已是不易,让自己不要追悔莫及。 还提醒自己,生死之境虽能塑造过往,但可能是假象。 但是下一次见面时,这个系统好像失忆了一般,又让自己动手杀了陵川渡。 矛盾得很。 系统没有发觉到宿主的迟疑,还沉浸在傻乐的情绪里。 陆渊眼尾扫了一眼系统,虽然他一直觉得系统聒噪恼人,曾有想过让它彻底闭嘴,一了百了。 但现在……还是算了,这个小玩意至少算帮过他的忙。 白玉京不愧是现在名义上的第一宗门,只是站在宗门外,就能看见气势巍峨、飞檐翘角的数座楼台。 朝阳泼洒在沿着直上宗门的白玉石梯,像是披着一层金光。 奢侈得让人咋舌。 陆渊眼尖地看见个眼熟的人,正在失神落魄地爬着楼梯,他没有犹豫,立刻叫住了对方。 于是,一个表面是筑基期的废物,和一个实际就是筑基期的废物打了个照面。 张茶福看见陆渊眨巴着眼睛,最后一脸羡慕地说:“陆师兄这是来看大选的么?” 他唉声叹气了一番:“你运气真不错,报名的时候,你正好接了天都城的委托不在宗内。” 谁不知道这次名为大选的比赛,第一名差不多内定了,不外乎就是各大宗门里年轻一辈那些佼佼者。 但是举办方寻思着,这可不行,人数太少了,显得他们没给别的年轻人机会啊。 所以要求每个比赛的宗门必须要上报一定的参赛人数。 宗门里上不上下不下的人,打死也不愿意浪费这个时间,更别提还要被人暴揍一顿丢人,纷纷“大度”地把这次机会让给了没什么话语权的外门弟子。 张茶福不幸地成为了这次来挨揍的幸运儿。 他刚刚在外面吃了一顿好的,试图犒劳自己悲伤的心灵。 第153章 陆渊将为沈循安打造的武器不由分说地塞给张茶福,“这样吧,你帮我把这个带给沈循安,我替你去比赛。” 反正是个无名小卒,谁也不知道张茶福是胖是瘦,是高是矮。 张茶福嗷得一声,扑了过去,满脸幸福激动抱住陆渊的胳膊:“陆师兄你可真是大大的好人。” 他左看右看,也不知道陆渊善心大发的原因是什么,毕竟总不能是同为听八卦的搭子的情谊。但他瞧出了陆渊的心不在焉,“陆师兄这是急着去做什么呢?” 陆渊沉默了两秒,“……” “哄小孩。” 张茶福松开紧紧箍住陆渊的手,懵逼地退了一步,看了看手上的剑,又看了看陆渊,“?” “那这个礼物是不是你自己送给沈师兄,当面哄比较好?”他慢吞吞地提出意见。 陆渊一下子被张茶福的话给问卡壳了,他实属好奇地真情实意问了一句:“沈循安哪里看上去像小孩了?” 张茶福“啊”了一声,然后更加真情实意回答:“沈师兄长得就很像小孩嘛,要不然还能是谁……”他眼珠转了一圈,“我不记得你认识的里面,还有谁比较像小孩子。” 张茶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想到了什么似的,拿手虚虚地捂住了嘴,诚恳地说:“哦哦哦,我知道了。陆师兄是有道侣了吧!你有孩子了么?” 他一拍自己脑门:“哈哈,瞧我这事闹得,那我帮你把东西带给沈师兄了。” 张茶福心情很好地哼着小曲走远了。 陆渊好像静止了几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 系统发表感想:【他说的也没错,主要是谁能想到呢……】 它这会极通人性的闭嘴:谁能想到你喊一个别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魔头叫小孩呢? 宿主只要肆意行事就可以了,他是想和谁在一起就在一起了。身为系统的它要考虑的事情就很多了。 特别是一旦被人知道前任首座跟现任魔尊结为道侣了,就很炸裂。 ……天呐,这个声望不会哐当一下掉到负数吧。 系统卑微地说:【首座大人,考不考虑隐婚啊——】 虽然没有证婚人,它不才也可以当当司仪什么的。 陆渊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变化,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在那艘船上,陵川渡吻他的那一瞬间,陆渊心里陡升一种怪异的感觉。 实则在天都城看见陵川渡的心障之时,就明白了他曾经对自己的感情。 陆渊当时确实有些生气。 如果陵川渡神智清醒,他甚至想逼迫对方亲口对自己说出情谊,而不是借用一个神识被困在混沌牢笼里的身体,才能玩笑似的说出一句喜欢。 但是他对陵川渡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是一种从小到大的熟悉感,所以才会默认对方侵入自己的领地。 还是那只是一种莫名的占有欲? 陆渊有些疑惑,因为他并不缺乏追随者。他不是非要占据陵川渡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憧憬。 时重光的猜测同时也在他脑海中回荡。 在九苍城,他难道是真的想杀了陵川渡…… ——不可能。 陆渊心念一转,若是他真的动手了,那自己绝不可能被修为不如自己的陵川渡反杀。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脸上罕见地多了一抹纠结。 砰得急促响声打断了陆渊的思绪,他抬眸看见不远处几个小孩正在放烟花玩。 那是一种名为地老鼠的烟火,只会在地上乱窜。 陆渊心脏一缩,面无表情继续迈着步伐,离那白日里的烟火越来越近。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恍惚中看到了十几岁的自己……和陵川渡。 那是在撞到陵川渡给自己祈福的第二年生辰。 他做了一件事。 - 九苍城是一座巨大的浮空之城,离天更近,压迫更重。 夜晚的天空倒像是一块倒扣的黑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陵川渡看了一眼夜色,便准备熄灯入睡。 “师弟,快出来!”陆渊在外面疯狂挠门。 “你有什么事?”陵川渡披上外袍,打开门。 他平时睡眠规律,第一次被人打破作息。 陆渊捧着烟花,在门口望着他,眼神亮若星辰。 见他半天不动,陆渊又腾不出手拉他,“你愣着干什么啊?出来放烟火!” 陵川渡往他身后看了看,“今天是你的生辰,但是你朋友呢?” “就我们俩,你快点!”陆渊觉得他磨蹭,忍不住抱怨,“你下次搬得离我近点吧,跑过来麻烦死了。” 陵川渡莫名其妙地被拉进夜幕下的九苍城,就像他被莫名其妙地卷进了陆渊的世界。 万籁俱寂,只有几声虫鸣。 陵川渡已经开始困了,感觉自己晕晕乎乎的。 “这么晚了,不会打扰别人吧。”他还是有点犹豫。 “哎呀,不打紧,这里是后山。” 陆渊随意点燃一个烟花,这个烟火立刻跟被踩了脚后跟的人一样乱转起来。 陵川渡没有见过烟火,他心里一紧,困意顿消,手比思绪更快地一指点灭了烟火。 陆渊哑然,他好笑地拉着他说道:“别怕,这种烟花叫地老鼠,你看它像不像一只到处乱窜的老鼠。” 第154章 陵川渡反应过来他有些大惊小怪了,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板着脸说:“我不喜欢这种。” “那你喜欢这种么?”陆渊像个推销烟火的,一样一样地跟他展示,“还有这种叫三级浪,卖得可好了。” 陆渊突然意识到这个叫三级浪说是烟花,实则更像是个炮仗,因为它声音不算小。 他想到刚刚陵川渡刚刚对烟花的反应,匆匆忙忙地就想捂住陵川渡的耳朵。 结果他忘了自己就一只手能动,另一只手还捧着未点燃的烟火。 然后他就捂着对方的一只耳朵,跟陵川渡大眼瞪小眼起来。 陵川渡局促地一动不敢动,他感觉到少年干燥又温暖的手,贴上了耳侧。 三级浪陡然发出爆裂的声响。 砰—— 陵川渡脑子嗡地一声,就僵在原地。 陆渊的体温顺着抚上耳畔的手传来,灼热的温度快要将他的脸烧起来了。 砰—— 陆渊心道坏了坏了,他从来没跟师弟那么近距离接触过。 陵川渡一向不亲近人,不会觉得我冒犯吧。 但是陵川渡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好像被施了什么定身咒。 陆渊松了一口气,陵川渡没有什么别的动作,看着也不是像会恼羞成怒的样子。 砰—— 在最后一声爆裂声中,陵川渡闭上眼睛,将混乱的思绪压在心底。 那一刻陵川渡想说的有很多,但最后他只是默念道:唯愿陆渊余生见欢,岁月长安。 待到烟花燃尽,陆渊便一脸哥俩好的表示下次生辰还来,就干干脆脆地走人了。 余留已经没有睡意的陵川渡慢慢地抱膝坐了下来,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孤独填上了刚刚还滚烫的胸口。 烟火在空中只余留了一些硫磺燃尽的味道,刚刚的一切热闹就像从未来过。 只不过那个年纪的陆渊还不知道,是自己先冒冒失失撞开了陵川渡的心门,在他的心里大大咧咧地转了一圈,又不讲道理潇洒离开,没有一点眷恋。 第82章 前尘 陵川渡一开始是装睡,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在委屈中真的睡着了。 意识慢慢地抽离,他陷入的不是一片漆黑的梦境,隐隐约约有紫色的光斑落在他的眼睛里。 陵川渡坐在紫藤花下, 伸手接住一片落下的花瓣, 捻起嗅了嗅。 他已经很久没有来过满庭芳了。 最早的时候, 这里是陆渊给他一个纪念自己母亲的地方。只不过这个地方会随着他的心意出现不同的场景,他担心陆渊在这里看到不该看的人, 这才逐渐减少过来的次数。 陆渊不久前让他来这里等自己。 等陵川渡过来的时候,才发现鹤雪园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很不正常。 这个时间点, 至少培育花花草草的药师们会在这里。 但是他没有细想,只是压下了这股古怪的感觉,静静地等着陆渊。 “师弟。” 陵川渡闻言望了过去,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因为他觉得今天的陆渊的很不一样。 平日里的陆渊总是神情平淡,行事散漫, 像是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但今天的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喊了自己一声之后,就只遥遥地望着他,眼神疏离。 一种莫名的不安在心里发酵, 陵川渡试探性地走了过去,“师兄,你喊我过来是有什么事么?” 陆渊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仿佛是要将他的样子一笔一划地描摹一遍。 不对劲! 心里的不安已经变成了恐慌。 惊惧在叫嚣着危险,让他赶快离开这里。 快跑——陵川渡能听见自己脑海里回荡着这两个字, 字字振聋发聩,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但脚却跟生了根一样, 他听见自己干涩地声音响起:“师兄,你这是要做什么。” 陆渊眉心紧蹙,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但那瞬间被陵川渡的声音惊醒了一般,那一瞬间的不自然消失地太过迅速,让人无从察觉。 他缓缓地凌空而起,随之抬手召来不觉。 灵力剧烈地震荡着,整个满庭芳的幻境激起一阵水纹似的波动,紫藤花夹杂着细雪簌簌而下。 这些狂暴的力量有且只有一个目标。 他要杀我。 这个认知宛如阴影落在陵川渡的心间。 陵川渡面色苍白地发着抖,他满腔的疑惑不解被痛苦压了下去。 他此时不想知道的是陆渊为什么要杀他,而是难过于陆渊动手竟然……没有一点犹豫。 陆渊手中的不觉发着森然气息,他居高临下地说道:“对不住了。” 刀锋裹挟着花瓣的香味袭面而来,陵川渡愣愣地越过陆渊的身影,看着如瀑的紫藤花。 从他第一次觉得有了家,到这个家成了他殒命的坟墓。 好像过了很久,也好像只在眨眼之间。 整个事情变成了一个盛大荒谬的闹剧。 铺天盖地的绝望吞噬了他的理智。 好啊。 陵川渡剧烈地喘着气,握紧手中的渊雪。 黑色的死气从他的心口开始蔓延,陵川渡脸上浮现一抹阴冷恶毒的笑意。 跟他寻常寡淡的表情相去甚远。 ……先杀了陆渊,然后就一起死在这里好了。 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打扰他们。 第155章 陵川渡蓦然抬头,眼底再也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 不觉早以撕裂山海之势地抵上陵川渡的心口。 他没有痛觉一般地死死抓住不觉的刀身,热血随着划破的手心涌了出来,顺着指间点点滴滴落了下来。 死气变成了铜墙铁壁,隔断了细窄的刀锋再进一步。 有什么东西急剧地跳动着,陵川渡呼吸急促起来,他痛苦地痉挛起来。 不是因为不觉带来的尖锐疼痛,而是那个东西就要破体而出。 他一寸寸地夺过不觉,厉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么?” “你想杀了我么?陆渊。” 陆渊手上并未施加太多力道,他知道在一刻已经没有退路可言了。 一旦万象破体而出,陵川渡必死无疑。 万象从未想到可以如此轻易地占据这具身体,祂活动了一下手腕,提着不觉笑嘻嘻地贴了过来,“陆首座心慈手软了?你本可以让他死就好了。” “你不动手的话,我可是要动手了。”万象惺惺作态地提醒了一下,他神情因为狂喜而变得扭曲。 霎那间,不觉直刺而来。冲天的邪气带着置人于死地的决绝,陵川渡眼里的疯狂和绝望映在刀身之上。 祂说道:“再见了,陆渊。” 陆渊瞳孔微微放大,他感受到身体在急剧地衰败,微微摇晃了一下,咳出一口血沫。 不觉如断水流一般,轻而易举断裂了他的神骨,搅烂了他的心脏。 他垂下眼帘,沉默地看着将自己贯穿的刀刃,心腔喷出的热血溅落在陵川渡的脸上。 一秒,两秒……眼睫上的血液落进了陵川渡的眼里。 陵川渡表情痛苦又迷惘,张了张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陆渊,为什么……” 陆渊看出来陵川渡已经要恢复神智,万象达成了苟活的目的,即将被陵川渡压制了下去。 “……抱歉。” 陆渊声音在风雪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僵冷的脸上已经做出不什么表情,他胸腔在无力地起伏着,直到慢慢的停止了呼吸。 满庭芳的主人在这一刻神识破碎,维持它的灵力顿时消散。 幻境裂出一道道天光乍破的光影,无数花木碎成光影,揉成一团,聚拢在空中,像一团烟火洋洋洒洒地抛洒下来。 陵川渡松开手上的不觉,恍惚了一瞬才慌慌张张地扑了过去,想要抓住从空中直坠而下的陆渊。 远处传来哀凄荒凉的钟声,一声低过一声,声声如泣。 送神的丧钟在昭告世人有半神陨落了。 被告知不能踏入鹤雪园的众人立刻冲了进来,看到了令人神魂震荡的一幕。 人群轰得一下立刻炸了锅。 “不好,是陆首座出事了!” “快抓住他!他想逃——”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天啊,陆灵越是神陨了吗!” 鹤雪园乱作一团,九苍城的修士拦住了本想冲过去接住陆渊遗体的陵川渡,他们大都神色慌张,有人赶紧御剑下去找寻陆渊,可惜九苍城当时行至赤漓江上,尸身落入江水中,很快就不见了踪迹。 陵川渡迷惘着看着那团被聚成烟火的最后一团光影。 如梦一场。 为什么呢? 他呼吸好像在这一瞬间停住了。 被做成烟火的花影零零散散地落在他的身边,最后被风一吹彻底消散。 存不住一点念想。 可是为什么呢陆渊?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师弟。” 陵川渡睡梦中感觉自己被人轻轻地推了推。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为什么……” 陆渊没有听清,以为他在梦呓。 陵川渡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眼前朦胧的光影逐渐变成了一个熟悉的人。 陆渊说:“别睡了,要不然你晚上该睡不着了。” 陵川渡盯着他一开一合的薄唇,一副呆呆得还没睡醒的样子。 陆渊见他还是迷糊的样子,“醒了就起来,带你出去玩。” 玩什么?陵川渡目光挪到了桌子上。 一堆各式各样的烟火。 陆渊解释道:“虽然晚上效果比较好,但是我觉得你……”现在待得也是无聊。 陵川渡坐在榻上,眼底闪过难言的情绪:“那就晚上吧。” 陆渊第一次听到陵川渡如此清晰的回答,他转过身仔细观察了一下陵川渡的神情,发现对方还是一如往常的神色懵懂。 他叹了口气:“……还以为你好了呢。” - 仙盟大选被白玉京设置在了赤漓江附近,观众即可看激烈比赛,也能看到江水奔流。 为了保护观赛台上的观众不受侵扰,所有赛台的外围是一层透明的能量罩,防止刀剑冲荡,可挡金丹期的奋力一击。 比赛本就点到为止,双方可在几招之类就知道对方深浅,也不会为了一时风头,非要分出个你死我活。 今日只是初轮比赛,不少充数的“小鱼小虾”都会在今天被筛选出去,这种落差极大的比赛,本就让人兴致缺缺,所以是很多场同时进行的,意在赶紧比完,毕竟后面才是重头戏。 一处不起眼的赛台上只有一个参赛者,裁判等到规定时间结束后,宣布道:“九苍城李风谣对伴月台慕容非,因李风谣无故缺席,慕容非晋级下一轮。” 第156章 慕容非百无聊赖地挽了一个剑花,出言讥讽道:“九苍城……真是一群胆小鬼,竟然连应战都不敢。” 系统路过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吐槽:【哇,他在地图炮。】 陆渊本就心思不在这,他总觉得今早陵川渡怪怪的,本以为自己现在来参加大选,对方又会扑腾着闹得要出门。 结果陵川渡也只是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就开始对着墙壁发呆,酷似面壁思过。 不合理。 十分的不合理。 陆渊在心里暗自下了推断。 慕容非不知是为了讨好主办方白玉京,还是单纯看不惯九苍城,他声音并不小,恨不得周围观赛的人都听见,“九苍城徒有虚名,怕是当年陆渊也是名不副实,毕竟能被当时修为平平的陵川渡一剑斩杀,谁知道是不是……” 他意有所指地停下话头,周围人觉得他胆子是真大,但是介于陆渊死得过于蹊跷,众说纷纭。特别是托了霜简书局话本的“功劳”,关于猜测两个人之间的各种关系,不仅是在老百姓中盛行,有的修真者也忍不住八卦一番。 陆渊的脚步霍然停住,他微微眯起眼睛,黑瞳中掩藏着冰凉的剑锋一般。 系统急得挠头,恨不得一脚直接给慕容非踹晕:【不要啊不要啊,这个垃圾只是在拱火,咱们有正事要干啊!】 比如说顶着张茶福的名号,过五关斩六将,然后击败被寄予厚望的新生代佼佼者,最后一掀马甲,给这群人见识一下什么叫天选之子的震撼。 而不是在这里就莫名其妙地跟不是自己对手的人打架哇! 陆渊环顾了一下周围,顺手折了一截桃花枝,大步流星走向赛台。 慕容非本就兴致缺缺地准备下台,见到有人姗姗来迟,便扫了一眼陆渊手上的桃枝,冷笑道:“你就是九苍城李风谣?” 裁判也很是不解:“这位李道友,你迟到过久,已经判负。明年再来一试吧。” 陆渊笑了笑,“我并非李风谣,也不是九苍城之人。我单单只是来想与他谈谈剑道。” 裁判皱着眉喊了一声胡闹,“这是仙盟大选,不是一句话就任你胡闹的地方。” 陆渊“嗯”了一声,表示理解,他转身道:“那我换种说法,今日我想挑战伴月台的慕容非。” 仙盟大选一是可以正常比试,二是可以选择挑战。 但是挑战这种选择往往是出现在魁首出现的那一天,有人不服才会挑战。但发起挑战的人输了代价极大,轻则受人耻笑,在宗门内名望一落千丈,重则滋生心魔,困顿一生。 一般人不会自取其辱,所以仙盟大选的这些年间,并没有一个人选择如此行径。 慕容非闻言不经眼皮一跳,发出心底的疑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陆渊目光落在慕容非的脸上,分不清喜怒,他淡淡说:“只是想看看你有几斤几两罢了。” 对方手中只是随处可见的桃枝,慕容非却无端地感到一阵恐慌,那种隐约的杀意勃然令他不由之主地后退一步。 慕容非按捺住惊恐,保持住镇定,这才来得及仔细辨认一下挑战者的修为,发现此人只是筑基期后,他有点恼羞成怒于自己居然被这种人唬住了,手中长剑已经在愤怒之下无声地震颤起来。 他冷笑道:“看来你到现在还没学会,什么是不自量力。” 第83章 偏信 系统捂脸在内心狂喊:闭嘴闭嘴啊, 没事挑衅他干嘛! 陆渊似笑非笑道:“倒是曾经有人那么说过我。” 上一个说他不自量力的,还是被他气得口不择言的时重光。 江风夹杂着水雾从远方荡来,吹乱了陆渊的额发。 不远处的赤漓江滚落到看不见的暗礁上,刹那间扬起几丈高的巨浪伴随着巨大的轰鸣, 与此同时“锵”得一声, 慕容非拔剑出鞘, 挥出一道凝练的剑光。 陆渊反手一挡,剑光遇到桃枝, 瞬间从杀人的弧光变成了绕指柔般的透明绸缎,眨眼睛就化去了力量消失在空中。 “你!”慕容非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此人一定是作弊了,“你身上是不是有别的法器!”否则一个筑基期的人怎么能挡得住他一个金丹期的一击。 系统小声地解释:【他也确实是这次夺魁的热门人选,所以那啥……他在无能狂怒。】 陆渊若无其事地举起连一丝裂纹都没有的桃枝,不紧不慢地所:“道友,这次是不是该轮到我出招了。” 比试当然不是回合制,你打我一下, 我接完招, 再还手打你一下。慕容非听到陆渊这句话莫名警铃大作,整个心悬了起来,他觉得对方这话听上去是一句不清楚规则的提问, 实际上则是马上要暴揍他的通知。 慕容非神情一紧,蓦地静心凝神,手中长剑掠影已将周围护得密不透风。 他们本相隔在赛台的两端, 中间还有着不少的距离,只见前方人影一闪, 陆渊脚下一步却好像踏过虚空转瞬就侵进面前,他冷然狠厉的表情赫然落到慕容非的瞳孔中, 手中无害的桃枝变成了寒芒尽现的利刃指向慕容非的咽喉。 慕容非周身的屏障在碰到桃枝的刹那间,发出一声悲鸣应声而裂。 磅礴汹涌的剑势已经贴上了慕容非的喉咙,他能感受到脖子上在短瞬的冰凉刺痛之后,隐约有潮湿的液体浸透湿自己的衣领。 陆渊的动作一顿,手上的桃枝在他指尖捻了捻,枝头便涌出了花苞,继而肉眼可见的缓慢绽放,刚刚夺人性命的凶器,此时成了一片片染上粉嫩霞帔的桃花,他眼底这次带上了一些嘲意:“……点到为止。” 第157章 慕容非跟从水里面捞出来的也没什么区别了,他冷汗涔涔,刚刚一度觉得自己要当场断送性命,虚脱得脚底发软,他捂着自己破了皮的脖子,惊怒之下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作弊了!” 陆渊一字一顿:“你大可再试一试。” 裁判颤声道:“这位道友……你……”他指了指赛台周边那一圈保护结界,已经碎裂地千疮百孔。 刚刚陆渊只是卸了一部分灵力,让对方的喉骨没有在这摧枯拉朽的力量下断裂,但是周身其余的气劲,还是轻而易举的震碎了那所谓的结界。 这次不仅仅是一些观众注意到这里的动静了,不远处的一位中年人起身离座,飘然而至此处的上空,随手挥了挥将损毁的保护结界恢复如初。 来的人脸颊瘦削,眼角虽有一些细密纹路,却依旧不掩高人一等的气场。 来人是白玉京的掌门萧殊尘。 “这位小友,年纪轻轻,实力不俗。后日白玉京将设席宴请诸位才俊,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后日基本是初轮比试已经结束的日期,那宴会上的肯定都是筛选后,会夺得前几名次的人选。 萧殊尘这话一出,几乎铁板钉钉地认可了陆渊的实力。 系统疯狂鼓掌:【对了对了,这会对了。】 陆渊:“?” “对什么了?” 他根本不认识萧殊尘,上辈子他在晧天仙盟被人说是专恣跋扈的时候,萧殊尘还不知道在哪个小门小派修行。 系统满意点头:【本来你应该在旧都调查聻变,粉碎反派阴谋,从而获得白玉京掌门赏识,最后和命定的道侣培养感情!兜兜转转,剧情果然又回来了!】 陆渊面容古怪地问道:“命定的道侣?” 这说的是人话么?怎么连起来听上去那么陌生。 系统继续点头:【没错,你见过他的。就是萧景春,在临安镇的时候……】 陆渊听不下去这段絮絮叨叨的话了,他对这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没半点多余的记忆。 他沉默的有些久了,萧殊尘淡然的表情依旧没变,但周围的观众,哪怕是刚刚被他吓去半条命的慕容非,都觉得他有些不识好歹了。 陆渊半晌才缓缓呼出一口气,他记得系统之前告诉他的事情。 白玉京有能让他得到重用信息的东西。 陆渊不知道这个东西尺寸几何,位置方向,危险与否。 但是他必须要一探究竟。 “好。”陆渊平淡地点了点。 没有一点欣喜若狂的样子,像是他赏脸给萧殊尘一般。 萧殊尘也没计较这个小辈没有礼貌的姿态,他客套地笑了笑,又重新回到了自己位置。 系统还在沾沾自喜,剧情回到了正轨,却没有注意到表情变得有些凝重的陆渊。 他刚刚动手确实有些故意的威胁成分在里面,但这种实力不足以让一宗之主亲自来跟他搭话。 白玉京……这个在他神陨后,一百余年之内就陡然变成实际上的天下第一宗门。 它不是九苍城这种曾经因为天才云集而出名的宗门,也不是凤池宗这种建派悠久,底蕴深厚的门派。何至于短短这段时间,一跃成为实力强横的门派。 江水奔腾,掩盖了身后大选赛场的喧嚣。 系统看着赤漓江,鬼使神差地说道:【这里是建章城,但是以前它是一个叫雪里凹的渔村,不过你应该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迹了。】 陆渊别开目光,望向这条横贯胤朝的赤漓江,从亘古时期蜿蜒伸展,势不可挡奔流至今。 系统下一句话,让他神智恍然片刻。 【因为你的师弟……陵川渡,屠尽了整个村的人。最后雪里凹在溃堤之后,消失灭迹在江水之下。】 “……你最好保证你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陆渊视线落下,高耸的眉骨微微压拢。 系统发誓:【这是真的,比珍珠还真。】它磨磨蹭蹭又说了一句:【但是都说事出有因嘛,所以原因,也是关键!】 陆渊收回目光,情绪不明道:“你倒是变了个样子,之前千方百计想让我动手,现在还会为他开脱了?” 系统幽幽地说:【本想快刀斩乱麻,但是怂恿了那么久,你都没一点想要杀人的意思。所以多一事还不如少一件事。】 我说他屠村你就会动手吗! 我说他上辈子把你捅死了,你也没动手啊!! 系统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嘴。 陆渊觉得它又开始前言不搭后语了:“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 系统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想么?剧情播报罢了。不是我想说,是预设的语音。重点剧情一定会告诉你的,主要是为了塑造大魔头其罪可诛的形象。】 与此同时。 陵川渡正随手翻看陆渊留下的烟火。 碎片化的记忆在脑海中零零散散地飘过,他平静苍白的脸上闪过一些迷茫。 之前做的梦,如鲠在喉。让陵川渡分不清楚现实和虚幻。 他为什么会梦到陆渊死去呢? 他为什么会梦到陆渊想杀他呢? 陵川渡觉得自己变成拘于笼中的困兽,逃不脱,求不得。 难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师兄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因为陆渊在梦里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极冷极淡。 第158章 他甚至不记得过程,神智仿佛短暂地离开了,只是在意识回笼后,才发现自己手持不觉将陆渊的生路一刀斩断。 那阵极具真实的心痛,让一种可怕的猜测从陵川渡心头升起。 这好像不是做梦,这可能……真的。 他握住烟火,浑身经历了幻痛一样发着抖,手指却依旧微微打开,不敢用力,怕把手持的烟花揉皱。 推门声让他紧绷的颈椎立刻垮了下来。 屋内空气流动起来,带走了困顿压抑的气氛。 陆渊偏过头,盯着喘着气的陵川渡,他迟疑了片刻,“……师弟?” 陵川渡游离的视线终于重聚,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会杀我么?” 他声音很轻,用一种充满期待的神情望着陆渊:“你会么师兄?” 陆渊很难用什么词来形容此刻的心理,他皱了皱眉:“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这句话明显在避重就轻,陵川渡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他失望地垂眸:“我做梦……梦到你想杀了我。” 不是想。是你已经动手了。 你的刀只要再用一点点力气就可以捅穿我的心脏。 陵川渡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胸口,薄薄的里衣之下,凹凸不平的触感隔着衣服传到他的指尖。 …… 陵川渡睁大了眼睛,脸色难看极了,他颤抖着就要将手探进领口衣缝。 “只是做梦而已。”陆渊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响起。 陵川渡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死死地抓住了,他转头看向陆渊,对方收拢指节阻止了他的动作。陆渊漆黑沉郁的瞳孔里全是自己要哭不哭的脸庞。 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陵川渡仍由陆渊抓住自己的手腕,疲惫不堪地靠在旁边的人身上。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信。 哪怕知道陆渊可能会杀了自己,还是义无反顾地相信着他。 好蠢。 迸发而出的自嘲,无声地在他神识里横冲直撞,冲撞得他鼻腔发酸,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 陵川渡额头抵着陆渊的腰间,像是在哽咽,又像是祈求,他说道:“师兄,我想出去放烟火了。” 第84章 白玉京 先是中间一抹明亮纯净的银白, 随即向外扩展,衍生出无数颜色交织在一起。 烟花在空中倾泻而出,火花落下,拖着长长的轨迹, 像一闪而过的流星, 转瞬消散在夜幕之上。 好短暂的绚烂。 仿佛只是短短片刻停泊在自己的身侧, 就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忐忑,不安, 患得患失。 陵川渡心有所想地抬头看向旁边的身影。 陆渊的侧脸染上了斑斓的光影,他冷峻的长相在暖黄色的火光下, 柔化了锋锐的棱角,竟显得有些温柔。 陵川渡回忆了一下梦境中的场景,毫不留情地将其挥之脑后。 至少在这里,陆渊手里紧握的不再是饮血无数的不觉,而是一束会跳跃上升火花的烟花。 ——那应当只是个梦,就算陆渊会动手杀自己。 但自己怎么可能会杀了师兄呢,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完全不可能的。 陵川渡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对, 但此刻他就像不愿承认错误的小孩,将这些想法通通压在心底。 陆渊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发现陵川渡一改之前恹恹不乐的样子, 唇角难得的上扬起来。 他俨然已经自己把自己哄好了。 陆渊问道:“你现在开心了么?” 陵川渡不假思索地回道:“嗯。”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烟火呢?”陆渊有点匪夷所思。 他师弟很少有对什么东西表现出极端的兴趣。 除了放烟火这件事,这是他每年生辰几乎都会做一遍的事情。 虽然陵川渡会拧着眉假装不感兴趣,但是每次都会流露出一点自己都没发觉的欣喜。 陵川渡依旧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 他怕极了安静的氛围, 只有那一声唤醒夜空的爆裂声,才能给他带去一点真实的感觉。 陵川渡背对着陆渊, 看不清什么表情。 片刻后他认真地说:“不是因为放烟火开心。” 陆渊听到这话愣了一下,他英挺的眉目在这一刻沉寂了下来。 很久之后他才低声道:“那是因为什么呢?” 陆渊在年少的时候, 第一次敲开了陵川渡的房门,带他点燃了那些烟火。 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陵川渡眼里的留恋,陆渊一直以为是因为对方意犹未尽。 陵川渡转过身对上陆渊的目光,每个字都带着雀跃的情绪:“那是因为我跟师兄在一起啊。” “因为我喜欢师……”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的指尖轻柔地抵在唇上。 陆渊指尖摩挲过陵川渡的唇瓣,止住了对方的话。 他黑沉沉的眼睛在夜里却像一点隐秘的星火,在陵川渡的瞳孔里灼灼发亮。 陆渊说:“有些话,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 白玉京这次设宴自然是排面满满。 皓月悬天,红烛摇曳,玉阶两侧,白玉京弟子们手持宫灯引导各位来宾入席。 席间座位错落有致,金杯玉盏。 杯壁上反射荡漾着旁边池塘粼粼的波纹。 来的人大都是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各个都是大宗大派里喊得上名号、超轶绝尘的角色。 第159章 多数人自然都是互相认识,见了面便开始推杯换盏热情交谈起来。 甚至还有一些很少能见到的宗派大能也都参与了本次群宴,算是给足了白玉京脸面。 ……又是一个来攀亲带故的饭局。 陆渊被一群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吵得头疼,他百无聊赖地拿起一个酒杯,假装专心致志地研究上面的花纹。 旁边坐着同样过了初轮比试的沈循安,他真心实意地朝陆渊道谢:“陆师兄,你替我锻的这把剑,很是趁手。” 他闭口未提天都城的其他事,似乎已经从中走出来了。 陆渊也没跟他客套,坦然地接受了他的谢意。 他不喜这种喧闹的场合,这次受邀过来,主要还是因为记挂着系统所言的白玉京里有重要信息。 按系统所言,并且不仅仅是关于他,还有萧景春。 所以他问沈循安:“你对白玉京有多少了解?” 从年轻一代来看,沈循安与白玉京的萧景春均是其中的佼佼者,二人应当少不了有一些交流。 沈循安其实跟萧景春并不熟悉,虽然他天生性格温和,和很多人都能谈得起来,但的确是看不惯有些颐指气使的萧景春。 “并不是很了解。”沈循安老老实实地回答:“我鲜少离开凤池宗,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吗?” 陆渊瞥了一样身居高位的萧殊尘,慢条斯理地转了转杯口,“白玉京何以吸引那么多门徒?” 他原以为这是个很难的问题,谁知道沈循安只是“啊”了一声,一幅原来你就想问这个的模样。 沈循安解释道:“因为白玉京内传一个秘法,能让很难修行的人筑基。” 陆渊一言不发,几息之后他吐出几个字:“荒谬。” 天底下,能有什么秘法让一个无法修行的人入道。若是真有这种东西,那天下都不再是凡人。人人都排着队寻求大道,祈祷与天同寿。 沈循安摊手:“事实便是如此。我们也不相信,但确实有一些筑基困难、眼看与大道无缘的人,来了白玉京之后,就莫名其妙地筑基了。” 这次陆渊忍不住皱了皱眉,“如此秘法这些人难道不会外传?” “这就是最奇怪的地方了。”沈循安已经预料到陆渊会问这个问题,“事实上,确实有很多不是白玉京的人,会想方设法的得到秘法。可是奇就奇在,这些不能筑基的人一入白玉京,就七七八八地学习了很多心法,所以他们根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有用的。” “不过这也难不倒真想花钱来要秘法的人,这些人把白玉京教给弟子的心法全买了下来,结果还是一无所获,最后都不了了之了。他们认为也许是白玉京的位置,有不可说的机缘,两者结合才有奇效。这就导致想来白玉京的人如过江之鲫。” 陆渊总觉得有点微妙的诡异,须臾他问道:“没人觉得奇怪么?” 沈循安立刻回答:“当然奇怪了!”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别人的地盘上非议正主,于是他压低声音说:“但这不是没有证据么。这些后来筑基的人,没有任何邪修的气息,正常得很。你不能因为这些一开始没法筑基的人,来了白玉京之后能入道就硬说白玉京是邪门歪道吧。” “更何况,白玉京门徒一心匡扶正义,萧掌门更是在仙盟内部被人推崇。没人会提这种全是猜测的假设,来得罪白玉京。” 在他们交谈的期间,一段小插曲正在不知不觉地发生。 萧云旗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来:“春管事。” 春将晚假装没有听见,安心地跟身侧的人搭话。 萧云旗忍无可忍地抬高声音:“春管事之前去星回参与拍卖,我已百般提醒管事关于魔修的事情。” 他停顿了一下,终于发难道:“我说话或许是有些直了,但是当时春管事似乎一直不以为意。” 周围嘈杂的声音安静了些许,于是他继续唉声叹气,既然捶胸顿足,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结果……” 萧云旗这话说得大义凛然,全然不顾自己也是仙盟的一员,愣是想把锅全推给春将晚。 众人表情都有点尴尬,虽然仙盟确实指望财大气粗的霜简书局能竞拍下陆渊的遗骨,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事也不能全赖春将晚。 春将晚啪得一声打开扇子,掩住下半张脸,终于是看了一眼萧云旗,“萧长老说笑了,你我心知肚明,那枚神骨是落到谁的手里。” 他一向带笑眉眼里此时带着冰凌,“陵川渡看上的东西,谁有命去拿?” “你么?”春将晚冷冷地问道。 萧云旗碰上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脸色铁青,瞪着春将晚良久,最后还是把话憋回去了。 陆渊无心看这不起眼的冲突,他已经做好了实在不行,就直接神识强行罩住白玉京的准备,再一点一滴地像滤网一样,将整个白玉京强行筛查一遍。 系统:【不是?!你这也太简单粗暴了吧。】 【这是挑衅吧?这是挑衅白玉京的举动吧??】 任谁家掌门都不能容忍这种行为。这就好比把自家宗门扒光了,让外人如入无人之地一样一一审视。 这让萧殊尘的脸面放在哪里? 陆渊眼睛本来眯起一个凌厉的弧度,打定主意之后,表情放松了许多。 他不顾系统的哀嚎,就准备提前离席。 第160章 不论是席间的阿谀奉承,还是浮于表面的微笑,都让他心生厌烦。 沈循安托着腮,补充说道:“除了这件事,白玉京还有个传闻。” “不过这并不是白玉京的人告诉我的,是同我一道来参与大选的同门张茶福告诉我的。” 陆渊动作不由一顿。 他心道:不愧是八卦能手·张茶福,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发挥自己获得第一手轶事趣闻的能力。 沈循安:“说是白玉京里有一个嫉恶如仇的执法神灵。在修道者触犯戒律的时候,就会在夜里出现,铁面无私地取其性命。” 陆渊沉默半天,这话听上去确实已经跟真实无关了。 且不论白玉京才建宗立派百余年,就有自己宗门的神灵了,这个传闻已经完全是故事的范畴了,适合写在话本上,供霜简书局印刷成册。 沈循安陷入了回忆,无意识地摸了摸下巴:“但是我后来与白玉京的修行者提过此事,他们说……” “有人确实见过那位神灵。因为见过他的人说其暴露在外面的部分,已经化为森森白骨,所以白玉京的人也叫这位执法神灵为骨将军。” 陆渊轻声嗤笑道:“有趣。” 白玉京自诩名门正派,怎么听着里面什么牛鬼蛇神都有。 沈循安本来是随意坐在椅子上,他陡然身体坐正,好像看到了什么,导致神情有点紧张。 然后他扭过头,眼神一下直勾勾地转到陆渊身上。 陆渊:“?” 沈循安抓耳挠腮,恨不得出手掰过陆渊的脑袋,让他不能直视前方。 但介于这样动作幅度太大,会更惹人注目而放弃。 结果陆渊只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眼神飘忽地掠过眼前的人。 ——陆渊直接忽略了经过他们的人。 这回轮到沈循安:“哎?” 陆渊面无表情地侧头:“有话直说。” 沈循安这才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支支吾吾道:“刚刚过去的是萧景春。” 陆渊压根不记得萧景春长什么样,他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沈循安百思不得其解:“你不是喜欢他么?” 之前你为了讨他欢心,还冒死去百域魔疆,在魔尊眼皮子底下,盗了一株曳水摇。 现在怎么就视若无睹了? 同样百思不得其解的陆渊发问:“我到底喜欢他什么?” 沈循安被问住了:“呃……大概是他长得好看?” 陆渊观察了半天萧景春的容颜,脸盲的症状再一次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尽量不冒犯别人说道:“还可以吧。” 沈循安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不久之前还为了萧景春要死要活的人说的话,“还可以?” 他虽然看瞧不起萧景春的大少爷作风,但不可否认的是,对方真有一张精致忍人怜爱的长相。 “还没有我的……”陆渊捏住酒杯随口说出一句话,他自然而然地回道:“……魔尊好看。” 死一般的寂静。 思维是正常人的沈循安一言难尽地盯着陆渊,他看了半天,觉得两眼一黑:陵尊主自然是容貌更胜一筹,但是好像没人敢拿他来比较这个吧?! 他一把夺走对方的酒杯,然后郑重地拍了拍陆渊的肩膀,说道:“陆师兄,你喝多了。” 第85章 利用 实际上滴酒未沾的陆渊:“……” 不过他也懒得解释, 正好可以借此理由,早早离开。 陆渊缓缓地单指敲着桌子,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萧殊尘让他过来的原因。 捧杀他?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但是陆渊还未起身,不速之客就来了。 萧景春抬起下颌, 对沈循安道:“明日可算是巧了, 抽签的结果是我俩对战。” 他似乎是对沈循安说话, 只是视线一直落在陆渊脸上。 萧景春没有从陆渊表情中看出以往的迷恋,眼里登时闪过掩饰得很好的疑惑, 和不知从何而来恼羞成怒。 系统“嘶”了一声:【果然,当舔狗不再当舔狗的时候, 被舔的人会率先坐不住。】 萧景春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你是顶替别人的名额来参赛的吧,不过我是不会告发你的。” 他不自在又拘谨地望着对方,似乎在等陆渊对他网开一面做法的感恩戴德。 哪知等来的是陆渊毫不犹豫地转身。 萧景春也顾不得矜持了,他是因为有要事来的,于是连忙叫住陆渊:“我爷爷希望你今晚能暂住在白玉京。” 陆渊淡淡地重复一遍:“萧殊尘为什么要留我在白玉京?” 萧景春被他称呼萧殊尘大名的平淡语气所震惊,他忍不住蹙起秀气的眉毛。 自他行走修真界, 见过的人称萧殊尘不外乎都是客气万分的萧掌门, 亦或是萧前辈。更有甚者也许是奉承,会叫他萧首座,已然是将萧殊尘供为晧天仙盟的掌权者。 那么不客气的称其大名, 却是第一次听到。 萧景春愣了半天,心念百转千回,也没明白对方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 敢这么说话。 “为什么?”陆渊等得不耐烦了,兀自走了过去。 他身形欣长, 走过去竟有一种步步紧逼之感。 陆渊居高临下看着萧景春,要不是他这辈子脾气温和了很多, 早就把人用刀挑起来逼问了。 萧景春在他的气势下,大脑空白,一时竟被震住了。 第161章 陆渊以前的身形是这样岿巍的么? 他以前的眼神那么冰冷的么? 萧景春不舒服地想着。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小心翼翼的,但陆渊跟看陌生人没什么区别的态度,让他面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萧景春艰难地开口:“爷爷觉得你那天打败慕容非的招式很是新奇,他想找你谈谈。” 陆渊唇角扬起,像是嘲笑这个理由的拙劣,“传闻白玉京的骨将军夜间执法除祟,我一个外人可别被当成什么祸患被拔除了。” 他本是随意的一句话,潜台词只是在讥诮萧殊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哪料萧景春听到这句话,整个人都僵住了。 在急遽惊惶中,萧景春眼前所有事物都变得模糊。 他还能记得那具寒气逼人的身躯,在夜色中徐徐靠近。 身体的主人看不清长相,带着沉重的步伐声,一步一响,像是骨骼在互相碰撞的声音。 他想逃,但是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对方逐渐变得清晰的轮廓,让他觉得每一秒都变得漫长,又让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在下一秒会戛然而止。 一双肌肤已经逐渐褪去,可以看见骨节的双手,正高高抬起,似乎要一掌击碎他的天灵盖! ——是骨将军。 年幼的他在寒气中被冻得青白发抖,几乎在骨将军要取他性命前一刻,就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只看见哭得满眼通红的母亲,和焦虑不堪的父亲。 萧景春还没从堪比噩梦的遭遇中醒来,他抱着母亲的胳膊不肯撒手,“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他根本不敢说出那个东西的名字。 父亲则是根本没有安慰萧景春,相反他勃然大怒,一个劲地教训道:“你晚上为什么要出去?为什么不听我们的话?!” 指责声犹在耳边。 萧景春猛地掐住自己手心,强迫自己回过神,声音变得有些古怪:“这是谬传。” 陆渊一看萧景春这个表情就明白了,本来凌厉的脸部线条反而松动了。 他突然漠然说道:“你见过……祂。” 萧景春指节因为攥紧而发着抖,连维持一个虚伪善意的表情都做不到了,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白玉京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骨将军,那全是无稽之谈。” 沈循安一直在专心地听两人对话,听到萧殊尘要见陆渊的时候,震惊之余却又诡异地有一种如果是陆师兄的话,好像也很合理的心理。 一直听到萧景春矢口否认骨将军的存在时候,他眼睛余光捕捉到一个人。 他手中力气一松,酒杯立刻落在桌面上,“铛”得一声脆响突如其来地打断了陆渊和萧景春剑拔弩张的对峙。 陆渊神色不变,但还是朝沈循安这边微微偏了偏头。 沈循安仓促狼狈地试图把桌面擦干净,他手忙假乱地解释:“抱歉抱歉,听到骨将军的名号,不由想到之前听过的一些传闻。” 萧景春脸色更臭了,他哼了一声,说了一句不识好歹,就一挥袖子地走人了。 只不过背影慌慌张张,稍显仓惶。 “看到什么了?”陆渊没那么容易被糊弄过去。 沈循安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他此刻还心如擂鼓,心里一丝微妙的绞痛和怒意让他一时说不出来话。 “……”沈循安捂住额头,低声沙哑地说:“我好像看见裴……韩世照了。” 不是裴映之。 裴映之已经死在了天都城,活在那具躯体里的……只剩下了昭武王。 那可真是见鬼了。 陆渊心底划过这个念头,在天都城时沈循安重创了对方,虽然说确实可能不会致命,但是为什么昭武王会出现在白玉京?! “可能是我看错了。”沈循安撑着桌子站起来,他想连盘否认刚刚的话,“我之前将天都城的事汇报给仙盟,裴映之已经被霜简书局除名,白玉京怎么还会把他放进来。” 不过如果反过来想,那岂不就是……白玉京与昭武王有勾结。 陆渊不动声色地推断:若说昭武王可令百万鬼兵,誓要推翻胤朝,那在战争之下,必然黎庶涂炭,流血飘丘。封印在这种生死数量极不平衡的情况,将会开始破损。 那么在想深一点,白玉京在赤方的计划里,又承担着怎样的角色。 萧殊尘见到萧景春面色不虞地拂袖而去,就知道陆渊肯定是拒绝了自己的邀请。 于是他遥遥地举杯向陆渊致意,但对方只是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萧殊尘面不改色将杯中酒饮尽,便头也不回地离席。 萧云旗见状立刻起身跟在他的身后:“父亲。” 萧殊尘眉眼阴骘,脚步未停,白色长袍在廊间穿梭,犹如鬼魅一般。 待到将宴席的嘈杂声完全抛在身后,他才遗憾地长出了一口气,“可惜,今日未能留下他。” “如果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了,那是最好不过。” 森然无情的话,从这个被人尊敬的掌门口中说出来,反差到令人毛骨悚然。 萧殊尘本想让骨将军出手,让人不留痕迹地消失,可是对方貌似警觉得很。 他曾听闻陆灵越行事一向大胆肆意,但今日一见又稍显小心谨慎,让他不由有些纳罕。 “您真的相信那个霜简书局弃徒所说的?”萧云旗皱着眉,回忆着擂台上,轻而易举就击败慕容非的年轻人,但还是有些不认同地问道,“他真的是陆灵越么?” 第162章 萧殊尘摆了摆手,他笑了笑:“相信?” 他谁也不信,但是此事对他来说,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哪怕对方是想拿我们当枪使。”萧殊尘目光决然狠厉,他冷声道:“利用我们除掉那个人,我们也必须要做。懂么?我们赌不起。” 萧云旗自然是明白此中事情重大,便也不再好说些别的,只是说:“不过十有八九,顶替凤池宗弟子参赛的那个陆渊不是什么善茬。” “还有你,席间为何跟春将晚起冲突?”萧殊尘话锋一转,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心眼没有几个,脾气还不知收敛。 萧云旗恨恨道:“拍卖的时候,我多次提醒春将晚,他却压根没有增派人手。我甚至觉得他是故意让神骨落在魔修手上的。” ……魔修。 萧殊尘眼角细纹更加紧密地皱缩在一起,他倒是忘记了还有魔修。 如果他是被人强行利用,同理,他也可以将这个杀人的利刃转交给下一个人。 “你在星回上见到了陵川渡。” 跟其他人提到魔尊不一样的是,此刻萧殊尘提到陵川渡却是恍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说道:“把陆渊会出现在白玉京的消息,想尽办法传给百域魔疆。” 他抓住萧云旗的肩膀,面孔上有着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要快!” 萧云旗被父亲一同摇晃,他脑海中像是暴风雨洗刷过一般,听懂了父亲的言下之意:“你是要……来杀他……” “不一定是让他动手杀人。”萧殊尘看着自己的脑子转不过来筋的儿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只是他来了,陆渊死在白玉京就合情合理了,明白了么?” 否则凤池宗弟子平白无故地死在白玉京,对他们来说也是大大的麻烦。 萧殊尘白色的衣袍在夜色中,宛如被浓墨浸染,他语气冷静:“这样便不会有人再去细想,究竟是谁动的手。” 只要这个人出现在白玉京,那么凶手,就会有且只有一个猜测对象。 ——百余年前,曾亲自手刃陆渊的魔尊陵川渡。 第86章 神血 沈循安与萧景春的这场对战, 虽然不是决赛,但被众人视为真正的决赛,无人不为这两位的赛程太早遇到而遗憾。 因为这事关着凤池宗和白玉京两大门派的脸面,一个是宗主的亲传弟子, 一个是掌门的亲孙子, 怎么看都该是万众瞩目的对决。 张茶福捧着一张圆润的脸, 眼巴巴地望着赛台,“我啥时候能这么厉害呢?” 之前见证了张茶福日日夜夜摆烂的陆渊:“你现在想这些, 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实际上张茶福也只是一时兴起说上一句,再加上熟知八卦的他怎么会不知道陆渊和萧景春的事情, 如此说道只是想让扯远点话题,却不料陆渊并不避讳。 “你觉得萧景春是个什么样的人?”陆渊垂下眼眸,目光直落赛台上一张骄矜的脸上。 张茶福:“……”兄台你这个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啊。 不夸怕你对我怒目而视,控诉我眼神不好;夸了怕你这个恋爱脑说我看上人家了。 陆渊只是简单看了他与沈循安起手的几招,就看出来对方基础薄弱,手法虚浮, 一个符修却总是被人找到机会近身, 若不是沈循安下手保留几分实力,仍旧处在试探实力的阶段,萧景春断不能如此游刃有余。 “他是怎么到金丹期的?”陆渊简直不忍直视, 萧景春现在的水平,在他眼里差不多就像是一个五岁的孩童硬要耍大刀一样。 张茶福挠头:“多半是白玉京的秘法吧。听闻萧公子当年也是筑基困难,但是没过多久, 就很成功地筑基了。” 又是一个本与大道无缘的人。陆渊按捺住心中的异样,他再一次将注意力放回赛台上。 这次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沈循安本就实力高于萧景春,此役胜过对方也是意料之中。只不过沈循安手中出招莫名变得犹豫起来。 陆渊仔细地看了几眼, 发现沈循安眼神飘忽,似乎在想在看台上捕捉着什么东西。 他联系到昨天晚上沈循安说的话,眼神变得凝重。 旧友的死,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确实是道很难迈过的坎,但他也不愿沈循安因为这个理由,败给萧景春。 萧景春的符咒已近在眼前,沈循安蓦然后撤,他心里一惊,差点就被萧景春一道爆裂符咒炸伤,对方显然下手没有留情。 他不确定刚刚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但还是不死心地想从看台上找到那抹熟悉的影子。 “沈循安。” 什么声音——萧景春握剑的右手一抖,随即他发现这声音就是从手上的长剑发出。 他在这一声呼唤下,及时斩断了萧景春扔来下一道的符咒。 “剑灵前辈!”沈循安又惊又喜,他以为剑灵消失在了天都城,原来并没有抛弃他! 陆渊听到这声称呼,表情空白了一瞬。 他沉默了片刻:“在比试之中,我不会指导你,因为这是作弊。” “但我希望你记得,当时你要锻造这把刀时的心情。” 沈循安听到这句话,耳朵顿时好像失去听到其他声音的能力。 天都城小镜湖的水声又一次灌满他的耳畔,他颤抖着攥紧剑柄。 水声如旧,一点点推平他心中杂乱的思绪。 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剑心应如金石,优柔寡断当消弭。 第163章 沈循安再一次抬头时,已是心无杂念。他原本显得幼态的脸庞,变得坚不可摧。 萧景春如临大敌般在胸前画出一道半圆弧状的防护结界。 长剑穿过空气,划出因为速度过快而产生的爆鸣,轻而易举地点破结界。 危险! 萧景春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瞬间,应激般地瞳孔闪过一点金色,那柄即将穿过他面前结界的长剑,被无形的力量卡在空中,动弹不得。 陆渊本来没有什么情绪的脸上,变得微沉难看起来。 那时在临安镇自己神魂太过虚弱,没有捕捉到萧景春的异样。 不过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陵川渡会认错人了。 因为萧景春身上有跟他相同的熟悉气息。 但是那是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萧景春身上出现的…… ……神血的味道。 若他死了,那这事很容易就可以解释,神血找到了下一任宿主。 但是他神魂还好好存在这具躯体中,神血在他重生的那一个晚上就已经归位。 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 神血在这一世有两个宿主。 陆渊瞳孔微缩,从萧景春无法筑基到金丹期的修为,萧殊尘到底干了什么! 那么多无法筑基的人究竟是靠着秘法,还是靠着—— 他胸中的猜忌再也遏制不住,神识直接放出,如涌浪般扑入白玉京。 此事也大大超出萧殊尘的预料,他压低声音瞪着萧云旗:“百域魔疆的人为何还没来!” 萧云旗也是十分焦急,他昨日趁着夜色就把消息散了出去,但这按实打实的时间来算,才不过大半天,他叫苦不迭:“时间不够,能不能再拖一拖……” 萧殊尘知道这事现在指责他这个儿子,也无济于事。 他已经打算直接鱼死网破:“拖一拖?!陆渊已经要动手了!” “什么?”萧云旗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冰冷蚀骨。 他赶忙望了过去,隔着数不清的人流,陆渊正冷冷地朝他们看来。 萧云旗喉头一哽,顿时汗如雨下。陆渊迎着萧云旗瑟瑟发抖的眼神站起身。 “他这是要干什么!”萧云旗满心疑惑夹杂着秘密要被挑破的恐惧。 萧殊尘一把推开萧云旗凌空而起,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凶悍至极地朝着陆渊的方向掠去,五官紧绷在一起,让他平添了几分狰狞。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萧殊尘死死盯着陆渊的位置。 霜简书局的那位弃徒只告诉他一个关键信息,陆灵越修为没有恢复如初,杀之即可一了百了。 这是白玉京。 萧殊尘闭了闭眼睛。 这是他说了算的白玉京。 理由再找就是了,哪怕麻烦一点,一定不能让陆渊说出别的话了! 萧殊尘再一次睁开时,已是杀意将至。 然而陆渊的速度更快,几息之间已经不再之前的位置。 萧殊尘扑了个空,他抬手看着居高临下在空中俯视他的陆渊,感觉全身血液涌上了头顶。 他脸色赤红,喃喃道:“不要——” 众人听到身侧的赤漓江水陡然变得湍急,隐隐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他们还不明情况,就眼睁睁看着萧掌门跟火烧屁股一样地跳了起来,莽撞朝着看台这边掠行而来。 更奇怪的是,萧掌门正跟一个年轻人对峙起来,而肉眼可见的他还处于下风。 “陆、陆师兄?”张茶福结结巴巴地差点把自己舌头咬掉。 等等?!这个人是跟他在凤池宗天天摸鱼躺平的陆师兄吗!! 这个看上去一步就要踏碎整个白玉京的人是谁啊? “他是谁啊?”人群谁也没法忽视这般大的动静,顿时骚动起来。 人们还在看着热闹:“不认识……这是要干啥啊?” 陆渊身躯里的神血汩汩流动起来,淡金色的璀璨光芒汇集在瞳中,他此时看着萧殊尘如若看一粒微小的尘埃。 萧殊尘脑中只有一片空白,他苦涩地想着那个人说的陆灵越修为大不如前…… 他确实忽略了一件事,大不如前是跟陆灵越自身相比。哪怕陆渊实力不比从前,但对于一个年级轻轻,就登天入道的人来说,那依旧是极为磅礴的力量。 此刻这个千百年间难见的奇才,已登半神之位的天选之子,面无表情地问道:“萧殊尘,你做了什么?” “……”萧殊尘呼吸停住,他当下只有一个想法,哪怕是身死道消,一定不能让陆渊活着! 他咬牙铿锵一声拔出长剑,白色剑芒大盛,就要朝着陆渊当头劈下! 陆渊瞳孔中的金色像是要燃烧起来,暴戾呼之欲出。 他一丝犹豫都没有地抬手,怒喝道:“不觉!” 远在百域魔疆的不觉闻之震颤,只不过这一次不比临安镇,它感受到主人暴怒至极地呼唤,和陆渊更为强横的神魂力量。 魔修们不明所以,百域魔疆此次的地动尤其明显,大殿支柱在疯狂震动,他们中耳尖的听到封印着神刀不觉的位置,传来细微又不祥的声音。 “好像是封印法阵碎了?”夜通天战战兢兢地憋出来一句话,“可那是尊上渡劫期实力的布下的法阵啊。白玉京那边传来的消息……莫非是真的。” 从南山不由望向封印位置,不紧不慢道:“我知晓大家对白玉京的消息将信将疑,认为可能是他们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的陷阱,但不觉已被唤醒,我认为可信度至少有八成。” 第164章 她话音未落,顷刻间地面剧震,阵法表面的碎纹已达极限,轰然发出一声巨大的脆响,裂片转眼间化为齑粉。 魔修们面面相觑,夜通天挥开落下的灰尘,呛咳了一声:“那我们还等什么!替尊上解忧,义不容辞!” 在碎裂阵法的荧光中,不觉呼啸而起,化为一道流光穿过无数城池山川,带着飓风从建章城空中而落。 它贴着萧殊尘的脸落在对方面前,震耳欲聋地入地三分。 刀身岿然不动,尖啸声兀自不断。 这会所有人脸色都变了,他们视线僵硬地在刀和人之间来回转动,难以置信地默契屏住呼吸。 看台上的普通看客,看台下比赛的修士,亦或是各个宗门来看小辈比赛的长老,他们有人虽然没看清陆渊的长相,但是无人不认识这把漆黑锋锐的刀。 绝地天通,神鬼不觉。 第87章 骨将军 铭文旋绕在刀鞘周身, 浮起又消散,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仙盟之中,很少有人直面不觉。哪怕言语再冒犯陆渊, 他其实也并不会真把人怎么样。 但当他对着同僚出刀时, 这只代表一件事。 ——审判。 春将晚腾得一下, 不受控制地站了起来。 他脸色剧变,拼尽全力才没要自己失态, “陆首座……” 世人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不觉现世。 在一百多年前,陆渊神陨那一天, 这把刀就悄无声息地失去了踪迹。 很多认出陆渊的人,却依旧犹犹豫豫。他们互相看着,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陆渊……居然还活着。 他活着为什么不出现? 他那么多年去做什么了? 陆渊和萧殊尘起了冲突,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萧殊尘在陆渊不在的时候,笼络亲信, 在仙盟支持者众多, 一时也不会倒戈。 而陆渊,实力难测,保不齐跟百年前一样, 专断严苛,他认为有罪斩便斩了,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看台上前来看小辈参赛的, 不乏一些宗门的有头有脸之辈,只不过此刻, 他们小心翼翼得如同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只敢互相偷窥着互相的神色,猜测对方的心理活动, 没有一个人擅自发声。 真是要命。本来只是应酬式的一场观赛,怎么自己这么倒霉。 从这些愁云满面的人脸上不难揣测出他们在想什么。 同样难以置信的是林绛雪,她今日才到,本只是单纯来看沈循安的这一场比赛。林绛雪下意识攥紧手心,她良久好像恢复了情绪,朝赛台上还发着愣的沈循安招了招手。 沈循安脑子还没转过来,他表情呆滞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师尊,我不会进了什么幻境吧。” 林绛雪当机立断对他说道:“让凤池宗的弟子速速撤离此处。” “陆师兄……”沈循安回头望向在空中神态已经不似以往的陆渊,艰难吐出几个字,“他这是被人夺舍了么?” 林绛雪被这话问得猝不及防,她看着徒弟止不住颤栗的瞳仁,知道这时候让他接受真相很难,但还是表情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觉仍旧伫立在原地,还未出鞘,陆渊现在还没打算杀人。 他对着萧殊尘布满血丝的眼睛,落到对方面前,将手轻轻搭在深入地缝的不觉之上。 他紧紧盯着萧殊尘半晌,遽然伸出食指,磅礴修为爆发而起,一指点上萧殊尘的额头,对方在他一击之下,踉跄倒退几步才稳住身形。 萧殊尘立刻感受到不属于自己的神识,在他识海、筋脉,身躯里每一个缝隙里寻找着什么,让他元神动荡,目眦欲裂。 陆渊眸光逐渐变得阴沉,手背上青筋暴起,不觉瞬间弹出一寸,替主人发出一声高亢的怒吼。 “你身上也有神血的味道。”陆渊压下眼底的风暴,面容冷漠地问道:“为什么?” “萧殊尘。你到底做了什么?” 他到底做什么? 萧殊尘听到这句话,远比刚刚神识在他身上搜查而带来的震颤更甚。 他咬紧牙关,顶着陆渊令人恐惧的威压,一点点直起身体,他脑海中只有几个大字在轰隆作响:我没有错,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白玉京自建宗门至今不足一百年。”萧殊尘又恢复了那副仙盟中众人所熟知的样子。 慈爱温和,富有魄力,令人尊敬。 萧殊尘神识受到冲撞,不免眼前阵阵发黑:“已为数名与大道无缘的人,生生开辟出了一个新的道路。” 陆渊冷笑一声,依旧沉静说道:“萧掌门,倒不如给我解释解释,你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萧殊尘还记得划开那具身体的时候,淡金色液体留下来的炙热之感。 他第一次以凡人之躯碰上了神血,接触到的同时被立刻烫去了一层肌肤,但是那欣喜若狂的感觉让萧殊尘忘却了剧痛。 太好了,有了这种东西,他是不是就能摆脱这该死的凡躯。 谁不想要长绵的寿命,无痛无灾,粲然体面。 隐秘的窃喜在心头绽放,因为没人会知道他做过的这一切。 当时的偷来般的兴奋穿越数载光阴,转换为现在的一腔死水。 萧殊尘这时已经没有了当初的惊慌,不知是心如槁木,还是知大限将至,他脸上麻木又僵硬。 第165章 “不知道多少年前,据说古神的曾坠入这江水,龙身被鱼虾竞相食之,百姓闻之具言吃了这些赤漓江的鱼虾,便可求仙问道,寻找长生。”萧殊尘笑了一下,不知是嘲笑那些百姓,还是他自己,“而我的家,曾世世代代就生活在这片江畔。” 他幽幽地说:“不过那时候它还不叫建章城,它只是一个不打眼的渔村。” “而我也没有机会见证古神的神躯坠落,但我看见了……”萧殊尘静了片刻。 就听见他说道:“但我亲眼看见你的陨落。” 陆渊静默良久,他听见自己心口传来急促的心跳声,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萧殊尘你把我的……” 萧殊尘并未给陆渊说完话的机会,他闭上眼睛,颤抖着手高高举起,一声清响捏碎了什么东西。 他似乎是在走投无路之后,做了最后的顽抗。 不安在所有人心中迸发,赤漓江更是疯狂地奔逃,狂暴地冲刷着岸提,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白玉京中有什么被压制了很久的东西,正从深渊一步一步,决绝地迈了上来。 “父亲,别!!”萧云旗咆哮着想阻止萧殊尘的动作,但终究是慢了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萧殊尘捏碎了把恶鬼关住的囚笼。 不合常理、难以言说的寒意从白玉京的深处漫延出来,给地面瞬时披上一层薄冰。 “好冷啊。”不知道是谁打了个哆嗦,默默地说道。 寒气没有停下的意向,而这异象让赤漓江变得暴躁不堪,势要掀起千丈高的怒潮,它被堤坝撞退后,又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几次冲刷之下,堤坝已经摇摇欲坠。 春将晚大声疾呼:“拦住这江水!否则要倒灌进建章城了!” 气氛紧张之下,还是有人注意到了这边的赤漓,林绛雪毫不犹豫加入春将晚的阵列,她一步挡在滔滔江水前,凤翎般的斑纹在她建成的保护结界上流动。 沈循安本想遵循师尊的指令带领师弟们撤离,但一看到这番场景,也是立刻上前,手掌贴上众人合力组成的结界,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 咔嚓—— 薄薄的冰面发出脆弱的碎裂声响。 似乎有人在白玉京的尽头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气,他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疼的骨骼拉扯的声音。 萧景春年幼时的记忆被唤醒,他牙关打着颤,曾经的幻痛在身上泛着疼。萧景春神经紧绷,慌不择言:“……是骨将军。” 张茶福在地上乱窜,他没什么灵力,修补结界也只是贡献一份蚊子腿肉大的力量,只能说聊胜于无。 他正想焦急地贡献一份力量,当然不是说他视死如归,而是如果想从这个赛场出去的话,必须要穿过白玉京,但是现在明显有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正在白玉京里蠢蠢欲动。 张茶福猴急地找个一个没人占位的结界位置,一把拉过萧景春:“别神神叨叨了,赶紧过来帮忙!” 金丹期的还在这摸鱼,他一个筑基期的人都在努力干活了! 萧景春面色灰败,只是一巴掌拍上结界,并没有做出别的动作,掌心还在哆嗦着,他轻轻说道:“没用的。” 张茶福偷偷瞥了一眼萧景春的反应,顿时大惊失色:“萧道友啊,这现在也不是什么大事啊。各门各派的掌门都在呢,结界也稳固得很,你怎么一副要交代遗言的样子哇。” 萧景春发出了跟萧殊尘一样的哀叹:“来不及了——” “不是啊兄台,什么来不及了?”张茶福小心脏扑通扑通地乱跳,“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云里雾里的啊!” 本来还试图说服自己没什么大事的张茶福,紧张地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毛倒竖,就跟他听了志怪之后,被人从脖子后面吹了一阵风一样。 萧景春怔愣地转身,他抽搐的手指捂住自己的脸,哀哀地说道:“他来了。” 张茶福不受控制地同手同脚地转了过来,他脖子伸直,一动也不敢动。 为了阻止江水灌入建章城,大部分没走的人都自发地靠近江边,建构结界,而靠近白玉京的那一侧自然就空无一人。 此刻从白玉京那个方向变故陡生。 有一个黑点影影绰绰地显现。 肉眼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但惧意却不由自主地生出。 几息之后,模糊的黑点逐渐具象化成一个人形。 一具黑袍包裹的身躯缓慢地走着,但身姿却看不出颓然,脊背挺拔沉着。 那种熟悉的气息愈发得浓重。 陆渊拔出深入地面的不觉,刀身铮然出鞘,狭窄锋利的刀身映出他一双狭长的双目。 ……熟悉的气息已经到了他难以忽视和否认的程度。 手中的不觉显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似乎居然想跃跃欲试的逃脱陆渊的掌控。 陆渊手指狠狠向下一压,神情微变看向前方。 冷气入腑,他体内中充斥着刺骨尖锐的寒意。 天空黑云涌动,顷刻间便会涂黑苍穹。 一张眉带霜雪的脸缓缓出现在陆渊面前。 来人面部的肌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腐烂了,裸露出森森的半边牙床。 尖锐森白的犬齿在脸侧赫然可见。 令人瞩目的是,那人同样暴露在外面的手,赫然少了一节尾指。 第88章 盗玉 陆渊心中升起来起难以言说的诡异之感。 第166章 熟记于心的眉眼, 恰到好处的轮廓。 因为高鼻深目而看起来有些凶的骨相。 ——那是他自己的脸。 对面的陆灵越视若无物地绕过他,来到萧殊尘的面前,他没有焦点的瞳孔不动声色地对着萧殊尘。 良久,嘶哑的声音才响起:“该结束了。” 这会不仅是萧殊尘面色大变, 同时也轮到陆渊有些悚然了。 他的遗骸居然有自己的意识。 陆灵越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就出了手, 他森白的手掌如山倾一般朝着萧殊尘天灵盖就拍去。 萧殊尘也没想到对方居然会绕过陆渊, 先朝自己动手,他抬剑阻挡之时, 已经是慢了,掌风裹挟着力量已经袭至他的颅骨。 渐渐地, 血液从他的头顶流出, 萧殊尘即使痛得两眼翻白,依旧不敢卸一分力,两人竟是在这僵持住了。 陆灵越有点不耐烦了,他那背部已经没有什么肌肤的手掌倏而收回,萧殊尘头顶力道一下消失, 但他的手还是惯性地往上滑稽地一挥, 在空中虚虚地抡了一圈,再想收手已经晚了。 陆灵越肩膀一撤一送,转而一掌闪电般利落穿过萧殊尘胸膛。 一大片血花瞬间炸在萧殊尘的胸口。 萧殊尘费劲地抓住化为白骨的手腕, 喷出一口热血。 陆灵越僵白的脸上似乎已经很难做出什么表情,但萧殊尘还是看见了若有若无的讥诮,他也顾不得那搅穿自己的手还在胸口, 就拼死挣扎起来。 “盗玉窃钩之辈。”萧殊尘听见对方那么喊他。 听到这句话,萧殊尘挣扎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他嗓子已经被血块堵住了,但还是竭尽全力地说道:“不是……我不是……” “你明明都已经死了。你要这神血还有什么用——” ……不如让给我们这些普通凡人吧。 你生前已经如此风光, 死后为什么不能渡我一程呢! 萧殊尘心中的怨恨徒增,他手指痉挛着往前伸展,试图召回自己的长剑。 陆灵越的余光将对方的动作尽收眼底,他嘴角缓慢地扬起,浮现一个残忍笑意。 留在萧殊尘心口的手指猛地收拢,听见对方喉咙不自然地发出濒死的哀叹后,他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 陆灵越指尖还挂着残留的心脏碎肉残片。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陆渊甚至来不及阻止,萧殊尘就已经软倒在陆灵越的脚下。 “还有你。”鲜血顺着陆灵越的手指往下滴淌,细密的血珠在地面上渲染出层叠的血渍。 青白已经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庞轻轻侧过来,像是在嗅着什么,片刻后他森冷说道:“跟他也是一样。” 陆渊猝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要杀了所有拥有神血之人。 萧殊尘到底为什么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陆渊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只能闪身躲过那致命一击,尖锐的指骨擦脸而过,留下一道醒目的血痕。 系统猛地大喊一声:【这就是要脸面不要命的代表啊!你一揭露他,那就是颜面扫地,你俩同时嗝屁,他还能留个好名声。】 【而且你身上神血的比例远远大于萧殊尘,若是动起手来,他还指望你的尸骨先把你干掉呢。】 眼下,在面前这个只凭着最后意念行事的行尸走肉眼里,自己跟萧殊尘一样,是个偷了他神血的鸡鸣狗盗之徒。 陆渊单手按在不觉刀鞘之上,现在更麻烦的是,手中的这把刀开始变得摇摆不定。 不觉在刀鞘中晕头转向,一边有主人的神血味道,另一边是主人的神骨气息。 那么,到底谁是它的主人? 陆灵越见面前的人躲了过去,他立刻欺身上前,凌厉的掌风步步紧逼。 不觉的刀鞘与神骨激撞,发出低沉的金属般震鸣之声。 陆灵越一招未成,他撤了出来,知道这人跟刚刚那个草包不是一个等级。 系统看出来陆渊动手留有余地,【宿主你想干嘛!不是你死就是他活啊!】紧张之余它也没意识到你死和他活是一个意思。 “你还记得自己说过,白玉京有我想要的线索么。”陆渊依旧死死盯防这自己的遗骸,“只要我对自己的尸体使用生死之境,那么我就可以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换言之,通过他上辈子的身躯,就能获得完整的记忆。 但是陆灵越显然不打算手下留情,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只是因为残留了一点陆渊还未完全归位的神魂,这才导致他还能根据最后的意识行动,所以他只会一昧地屠尽所有饮过他鲜血的贼人。 他瞬息间隐没在因为温度急降而升起的白雾中。 陆渊不敢怠慢,他身上修为暴涨,数息之间往上攀登数个境界,从炼虚、大乘逐步迈向渡劫,这具长生木做成的傀儡身躯,同时不堪重负地发出了悲鸣。 周围那些密密麻麻高耸的看台轰然作响,被无形的力量撕裂托举,尽数朝着陆渊的头上砸去。 数丈的灰尘淹没了不久前还热闹非凡的赛场。 张茶福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当然不止他,所有看到的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张嘴结舌地瞪着眼前的一切。 萧景春摇摇欲坠,看着就要晕过去了一样,“他来找我了,他要来找我了!” 要不要跑路啊。张茶福不久之前还在发自内心地思考着。 第167章 他眼睛告诉他,几个月前还跟他一起谈天说地的废柴陆师兄,摇身一变,成了翻掌间便可海沸山裂的宗师。 张茶福继续干笑两声:说不定自己在做梦。 直到鼻子闻到难以忽视的刺激难闻灰尘味道时,他意识到我靠我靠,陆师兄是个隐世高手! 陆渊于尘土中踏破虚空般闪至陆灵越身前,他修长的手作势要拔刀出鞘,陆灵越立刻双手横亘在身前,试图阻挡陆渊这一击。 哪知陆渊的动作只是虚晃一招,他如愿所偿地触碰到陆灵越冰冷的身躯。 陆渊黑沉的瞳孔猛然骤缩成一条竖缝,“生死之境——” 周围的所有人在这一刻的速度好像变得奇慢无比,刚迈出一只脚想看情况的张茶福,手上纸扇已经掷出想给陆渊解围的春将晚等等众人,都仿佛被定住了一样。 陆灵越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怒吼,就被陆渊带入了生死之境。 两个人周围的景象在飞速地变化着,飓风四起,吹得两个人不得不紧闭起双目。 不知过了多久,陆渊感觉到手中一轻,陆灵越已经不在眼前。 金乌西坠,他站在湿润的沙地上,直愣愣地看着空无一物的掌心。 这是哪? 陆渊眼里闪过难以掩饰的疑惑。 我不应该在九苍城吗? 系统沉默了两秒,【这里是天启元年。】 天启元年。 ……是他神陨的那一年。 陆渊环顾了一下周围,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只能看见不远处在薄薄日光下照耀下,一片亮如白银的沙砾,数座房屋错落有致地布置在这雪地般的沙土上。 既然生死之境把他带到这里,证明他的遗骸肯定离这不远了。 陆渊下定决心地就要往那边走过去。 有不少像是渔民打扮的人经过他的身边,却跟什么都看不见一样,径直地路过他。 这是已经发生在过去的事情,陆渊只是作为一个见证者来到过往,别人当然是不可能看见他的。 陆渊听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沓来,他知道别人会像穿过空气一样经过他的身躯,但这种感觉总归很诡异,所以他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 系统:【他怎么在这?】 它合不拢嘴地看着这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陵川渡面色疲惫地走近,眼下浓重的青黑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刚刚经过的渔民似乎认识他,还朝他招了招手:“嘿!还没找到你想找的人?” 陵川渡强笑着摇了摇头,渔民一看他这种表情,也不好再说什么,“小兄弟,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在我们这小渔村么?” “对啊,我们这地方要是有人来,咱们肯定都知道。”渔民互相看了看,见到陵川渡已经不说话了,他们不想再打击这个年轻人,就说道:“也许他还没到这里,你们是约着在这见面吗?要不再等一等吧。” “对对对,你就暂住在这边也行,天天跑来跑去的,我瞅着你都累。”一个中年的女人瞧着陵川渡憔悴的脸庞,大抵是想起了自己的孩子,心有不忍,不由分说地就替对方定了下来,“你就住我家,我有个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他是负责咱们这块运货的,见过的人多,到时候叫他替你再找找人啊。” 渔民七嘴八舌地说了一通,等到他们走远了,陵川渡像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自暴自弃席地而坐,默不作声地望向静静流淌地江水。 江岸两旁落叶飞花被风卷落在水面上,在江面上打着旋往看不见的远处淙淙而下。 陆渊踩过余晖,站在他的身侧。 陵川渡在一点点变冷的日光中,脸庞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他有些清冷疏离的面容在落照中看着竟有些……孤独。 那时候的陵川渡到底在想什么呢? 陆渊不明白,他矮下身坐在对方的旁边。 陵川渡似乎觉得有些冷了,就在拢起衣服的刹那间他感觉到了什么。 陆渊突然听到陵川渡开口,尾音带着颤,眼里是期冀,还有些陆渊看不懂的胆怯。 “师兄,是你么?”他像一个盲人,摸索着朝着陆渊的方向探来。 在生死之境中,陆渊不过是个未来之人,只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幻影,陵川渡自然是扑了一个空。 他苍白的指尖直接穿过了陆渊的肩膀,悬在半空中。 陵川渡僵了半天,深吸一口气:“我在想什么呢。” 陆渊明明没有实体,被陵川渡碰过的地方,却徒生一种微妙的凉意。他紧紧盯着陵川渡,只见对方失魂落魄地收回了手。 陵川渡缓缓看着自己手上的每一处掌纹。 但他手上是冰凉的触感,仿佛握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刀。 刀刃划过皮肉,手上滑腻的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对方的。 被划伤的人没有抵抗。记忆停留在对方脸上,那双往日神采奕奕的瞳孔变得黯淡,金色辉芒如飘摇的脆弱火光般慢慢褪去。 然后是朝着看不清深渊的坠落。 陵川渡颤抖着喘息,视线再一次落在自己掌心。 这一次,干干净净的,没有血。 陵川渡眉眼平静,但陆渊在其中看到了压抑着的挣扎和痛苦。 他嘶哑着说:“我杀了你。你当然是不愿意再见我了。” 第89章 不可改 第168章 陆渊观察了陵川渡好几天。 这是他不曾有过的体验。说实话, 上辈子由于仙盟事情冗杂,陆渊不胜其烦,所以他应当是从未如此仔细地看过陵川渡。 陵川渡暂居在渔村里,但是休息对他来说好像只是维持体征的一项可有可无的事情。 跟着对方的这几日, 他脚步不停, 陆渊只是跟着都累了。 或许是陆渊死的时候, 九苍城正好经过这个渔村的上空,陵川渡总是对这块地方相当重视。 他很可能会一次出去好几日, 然后再短暂地回到渔村,继续用神识一寸一寸地摸索着赤漓江。 陆渊看着他脸色惨白, 身体震颤,却依旧固执地将神识一点点放出,试图榨干自己那仅存的灵力。 一个人的尸骨在茫茫江水中,不过是沧海一粟。 更何况,赤漓江奔腾不息千年万年,就算他尸体落入, 早就顺江而下, 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陆渊心里一颤,下意识就想开口说道放弃吧,我不在那里!我压根就已经—— 而就这一瞬间, 陆渊的表情好像凝固了。 他并非是这个时间里存在的人,陵川渡看不见他,自然也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陆渊突然觉得看不到触不及的人是他自己, 他像被困在一个匆匆过客的身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第一次, 他感受到了无力,接着取而代之的是被凶兽撕扯心口一样的疼痛。 赤漓的江水明明离他尚有一些距离, 可那咆哮涌动的潮水像要将他吞噬淹溺。 为什么你要找我? 明明在你眼里,是我要杀你啊。 两个人怀着不同的心思站在岸边,隔着百年荒芜的光阴不复相见。 系统踌躇半天开口:【宿主,他不会一直找下去吧。】 那样的话……也太可怜了。 系统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它被自己产生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它怎么会那么想呢?自己明明是一个爽文系统,为什么会同情一个大反派? 陆渊视线从陵川渡憔悴的脸庞掠过,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痛。 他加重语气,不知道是对系统说,还是对自己说:“……不会的。” 真的不会么? 陆渊知道这句话不过是自我安慰。 林绛雪当时告诉他的话,让他完全没法骗过自己。 她的话句句如钟磬狂响,震得陆渊大脑几乎空白。 [陵川渡又不对劲了?] [正常的,你习惯就好。不过话说回来,你活了之后,他犯病时间还少了点。] [你都不知道,他以前还去九苍城,指名道姓非要找你。听听这话,多恐怖啊,当时你都死了快十年了。] 只是十年么? ……还是说更久? 只是在他重生回这个世间的时候,陵川渡几乎是如影随形地就找到了他。 可是当时自己为了防止神血将这具孱弱的身体摧毁,才压制住了这股力量,伪装成了一个普通的凤池宗弟子。 当时陵川渡探过自己的脉络,是在什么样的失望之下才说出那句冷嘲热讽。 陆渊还是不知道。 系统在汹涌的涛声中,听到了宿主紧绷压抑的声音,更令它手足无措的是,它竟然听出了一丝难过和懊悔。 “我果然不是一个好的师兄。” 陵川渡苍白脸色和艰难的咳喘声,无不显示着他的灵力已经接近枯竭。陆渊想扣住对方的手腕,像以往在九苍城一样,替一个人孤独地练剑到虚脱的师弟梳理筋脉那样,为他渡一些灵力,好让他好受一点。 但陆渊下一刻就意识到,这已经是很多年就发生的事情。 ——他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陆渊定定地看着陵川渡,薄唇微启,眉宇中有些犹豫不决,最终他还是用口型无声说出一句话。 “要是你从来没遇到我就好了。” 那么是不是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你是不是就不会知道我……也就永远不会喜欢上我。 陆渊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息,这里简直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他知道这些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该困在这种过去。 但一想到在星回上,陵川渡那双盛满欢喜的眸子仰望着他,清清楚楚地说:“因为我喜欢你啊,师兄。”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啊,你知道么? 但是,师兄你根本不知道吧。 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看着我啊。 一阵慌乱的痛楚,随着陆渊急促起伏的胸腔,肆意淋漓地传递出来,让他难以忍受却又无法逃离。 - 事情的转机发生一个下午,陵川渡照例会离开渔村一段时间,去别的地方寻找陆渊的踪迹。 在他走后不久,那个留他暂居的大婶儿子回来了。 雪里凹除了名字拗口以外,它这个村落所在的位置也很尴尬。大部分村民秉持着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理念,都是靠着打渔为生。 可是在自给自足之后,如何将这满满当当的银鱼,鮰鱼、毛蟹、河虾等等河鲜转换成实打实的银钱,就成了这些渔民的最大难题。 虽然有大婶儿子这种帮助货运的人,但是供货的去向总是不稳定,他们也只能干着急。 不过今天他明显是带着好消息回来的,大婶儿子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拉着大婶说道:“娘,跟你说个好消息。” 第169章 大婶拿着装水的碗硬塞给他:“咋咋呼呼的,有什么事那么着急。” “您还记得那个村东头萧家的老大么!” “这怎么会不记得。他爹妈去世的早,还是我们这些村里头的街坊邻居,左右各凑一把米一匹布给拉扯大的。” 她儿子拍了拍桌子:“嗨!就是他,您是不知道,他最近可出息了。” “他出息了,你激动个什么劲?”大婶无语地接过喝空的水碗,“人家发达了,你还想用曾经的人情债套住他么,我可不干这种事情。再说了,咱们又没怎么帮他,我们一群大人总不能看着一个小孩子饿死吧。” “我可没有啊。”儿子当即否认,他喜笑颜开地说:“是他主动提出来的,不知道他怎么跟一个富商搭上线了,人家答应以后会尽数收购我们的河鲜,三七分利。” 大婶闻言也是喜不自禁,“真的吗?还有这种好事?” “这还能有假,他都把那个富商带来了。”儿子急匆匆地拿起毛巾抹了把脸,就赶紧往外跑,“不说了,我还要带人家在这周边看看呢。” 大婶伫在门口,开口又叫住了儿子:“对了,我之前说有个年轻人来我们村找人的事情,你记着点。” “知道了,我记得的!”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大婶一时被这个好消息砸得回不过神,她嘴角却止不住地上扬,想着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欢喜地收回望着儿子背影的目光,热火朝天地准备把这个事告诉街坊。 系统想起了什么,它瞅着渔民透露着高兴的背影,喃喃自语:【这是天启元年——】 【也就是说,他们马上就都要死了……】 据晧天仙盟记载,天启元年,魔尊陵川渡途径渔村雪里凹,无故屠尽全村,更是将整个堤坝摧毁,导致渔村彻底淹没在江底,所有人都死无全尸葬身鱼腹。 修真界闻之大震,各方欲捉其审判,但陵川渡叛走百域魔疆,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陆渊一直在跟着那个大婶的儿子,这个年轻人脚步轻快,显然是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望,去见那个声称要考察的富商。 “你听见这个人提到的萧家人了么?”陆渊只觉得自己要窥见了真相,他随着年轻人穿过几间房屋,来到了目的地,“萧殊尘说过,他家世世代代曾住在这。” 【你怀疑是他做的?】系统大惊,【没什么道理的,他发什么疯要把曾经救他的村民都杀了啊?】 陆渊站在暗处,凝视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此刻没有什么意外的神情:“……萧殊尘。” 彼时的萧殊尘,看起来比后来当上的白玉京掌门的岁数还年轻些。 “肉体凡胎。”陆渊只是随意一瞥,就已经确定,这时候的萧殊尘并没有筑基,甚至感受不到天地灵气的存在。 年轻人乐呵呵地引着那个富商就要出去,在跨出门的瞬间,他随意开口说道:“萧哥,最近有个人来我们村找人,你不一直在村子附近的城镇走动么……”要不帮忙找找看。 萧殊尘脸色慢慢地变了,陆渊能听出他的心率在急速地变快,姿态也变得不自然起来。 “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殊尘有些失态地焦急喊了一声。 年轻人本来只是随便说了一嘴,脚都已经落在门外,听到这个动静反而被吓了一跳,“啊?我娘说应该是哪个门派的仙师吧,她也没细问,毕竟人家着急得要命。据说是来找他师兄的。” 萧殊尘死死地瞪着他,像是看着什么面目可憎的怪兽,“现在那个人在哪?” “这我哪知道。他一般只是在我们村这待几天,现在已经不在雪里凹了。过一段时间估计会回来的。”年轻人疑惑地看着萧殊尘,一时摸不着头脑,“你还好吧?咋回事?” 萧殊尘面色暂缓,他忍住发抖的嗓音,尽量声调没有什么起伏地说:“好,我知道了。我看到了就跟你说。” 年轻人奇怪地瞅了萧殊尘半天,默默地朝他点了点头,才走出了院子,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盯着雪沫般的沙子地走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种异样的感觉是什么。 “我还没说要找的那个人啥样呢?他怎么好像已经知道要找的是谁了。” 第90章 湮灭 富商溜溜达达地看完一圈, 又找到萧殊尘,“萧老弟,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是对这些什么杂鱼感兴趣。”他嫌弃地闻了闻自己袖口的鱼腥味, “可真够难闻的。” 萧殊尘少顷露出个客套的笑, “这我肯定知道的。” 他的命运转折点, 是一具尸体。 应该是一具尸体吧。 萧殊尘当时看到岸边躺着一个人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正想看看对方是不是溺水了, 是否还活着。还没试探上对方的鼻息,一双手就搭在他的肩膀上。 萧殊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昳丽的女人, 在雪里凹这种渔村里,大部分人都被风雨摧残的衰老难看。 而面前的女人皮肤吹弹可破,每一个举动都透露着难以言说的曼妙。 “他叫陆渊。”女人指了指躺在地上的男人,随即她的动作让萧殊尘大跌眼界。 女人矮下身,掏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对方的手背。 萧殊尘目瞪口呆地看见对方流出来的血, 竟然不是猩红色, 而是像浅色的金色熔浆。 第170章 “我叫赤方。”她忽然自我介绍起来,“我教你一种炼制方法,可以让不能修炼的人入道, 但是你得帮我个忙。” 萧殊尘咽了口口水,他已经知道这个自称赤方的女人不是什么善茬,而他作为一个目击者, 最好是乖乖听她的命令。 “他神魂未散,我杀不了他。”赤方苦恼地叹了一口气, “但是可不能让他又活了,你帮我把他藏起来吧。” 萧殊尘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 却依旧没什么出息,赤方说的事至少给了他一个盼头。 他先是听从赤方的指导,炼制出一个最简单的疗伤丹药,治好了一个富商妻子的肺痨。 富商一看还有这种良药,立刻想跟萧殊尘做一笔大生意。 那个时候的萧殊尘还念着养育他长大的渔民的好,他答应了跟富商的交易,然后额外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让对方同时尽数收购这个渔村的河鲜。 今日,萧殊尘听闻有修真者寻了过来,那种迟来的恐惧立刻攥紧了他的心。 这一刻,他晓得侥幸是没有用的。凡人在修真者面前只是渺茫的蝼蚁,唯有自己跟对方站在一样的高度,才能活下去。 渔民见到萧殊尘这边还亮着灯,敲了敲门问他:“头鱼你还没睡么?我们这边准备吃酒你来不来啊。” 萧殊尘听到这个愚蠢的名字,眼睑忍不住一跳,他抿了抿嘴没有吱声。 实际上这个名字来自渔民对无父无母的他的一份祝福,因为头鱼意味着在他们破冰时,捕鱼活动中捕到的第一条鱼,他们认为头鱼能带来希望和吉祥。 富商露出一个说不出来含义的笑,“萧老弟本命……别有一番趣味。” 萧殊尘语气中带上冷意,“阁下真是谬赞了。” 他掩饰地极好,富商没有看见萧殊尘眼里转瞬即逝的杀意。 于是萧殊尘每日每夜地炼制着能让他一步登天的丹药。 他不敢合眼,每一秒对他来说都弥足珍贵。他要赶在那个人回到雪里凹之前,把丹药炼制出来。 终于有一天,按照赤方给予他的大衍通天录,丹炉中诞生了第一炉丹药。 赤方语重心长地告诉他:“神血不比其他,力量蛮横不讲道理。其中比例是很难确定的,你最好先找别人替你试试药。” 她明媚的眸子里,盛着萧殊尘看不懂的光,“你应该知道找谁替你试药吧?” 萧殊尘捻起不含杂质的丹药,轻声喃喃道:“我当然知道。而且有不少呢。” 他是马上要步入修仙途的人,哪能留下一群还知道他出身的人! 干脆就让这个渔村跟那个该死的名字一起湮灭! 系统看着一群人为了欢庆今年河鲜尽数卖掉,欢天喜地地准备酒水。 【别啊,你们倒是盯着他啊。】它焦急地试图扒拉一个渔民,让他看看鬼鬼祟祟往每个酒坛里面加药粉的萧殊尘,【有人手脚不干净在干坏事!你们快看看他哇!】 萧殊尘每个酒坛下的剂量有多有少,严格地控制着变量。 他干完一切,就借口不舒服,告病回到自己的家。 透过门缝,他阴骘的目光落在每一个的脸上,他听见每一句欢声笑语,他看见每一个杯酒相碰。 ……抱歉,我更想活着。 赤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身边,像看出了他的心思。 不知道是夸赞还是什么,她捧着脸,丝毫不嫌弃地坐在杂乱的床铺上,“你可真是好人一点儿也做不明白啊。” 变故来临的总是又快又急,不到半个时辰,这里就变成了可怖的炼狱。 萧殊尘慢吞吞地踱步而出,他拿着纸张,慢条斯理地路过每一个在地上翻滚的人,记录着这一切:“神血混入一钱,剂量略多。” “神血加黄柏,可略微有克制作用。” “细辛……不可加。”萧殊尘皱眉看了一眼地上已经没气的尸身,迈了过去。 他挥舞着笔尖,无视着咒骂和尖叫,踏过这人间地狱。 消失了很久的陵川渡,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这段时日被一群声称要为陆渊报仇的修士追杀。 为了不牵扯到这些好心的渔民,他决心这是最后一次到这里来,是告别也是答谢。 只是当他步入雪里凹的那一刹那,他闻到了令他极其不安的味道。 陵川渡听到了呜咽的声音,一开始他以为是江风的呼啸声,当他走进渔村时,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得大脑空了一瞬。 不知道多少人,不,不应该说是人。 不知道是什么形状的生物,艰难地蠕动的自己身躯,拖出一道道未干的血迹。 他们似乎已经没有了听觉和视觉,丝毫没有注意到陵川渡的存在,只是凭着本能往外挪动着。 陵川渡脸色一变,他在这群血肉模糊的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那些生物身上残留着一些棕叶的碎片,靠着棕绒捻成的线还挂在上面。 ——是渔民穿的蓑衣。 陵川渡这一刻已经不是震惊能够形容的了,他来不及细究为什么渔民会变成这样,只能急匆匆地前往留他暂居的那户人家。 还没推开门,他就听到了嘲哳的哭嚎声,已经不像是人声,但他还是没有犹豫地推门进去。 那个曾经好心帮他寻人的大婶,正搂住一个已经断了气的东西,断断续续地哭着。 第171章 陵川渡强行让自己冷静,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大婶一抬头,陵川渡才看清对方的脸上诡异地遍布着奇诡的反光。仔细一看,他发现女人脸上竟然长出了层层叠叠类似鱼鳞的东西。 “我、唔——”大婶费劲地说出一个字,难以遏制地喷出一口鲜血,她双唇抖动地看着怀里的生物,张嘴道:“我的儿……” 她抱着额头大声尖叫嚎啕,已经说不出话的嗓子只能发出不明所以的声调,她打着滚不停地拿额头撞向墙壁。 陵川渡想伸手将她打晕,阻止她自残的行为,就看见对方的额角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先是隆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肉包,然后戳出一个坚硬的柱状物体。 “这是……”陵川渡太阳穴在突突狂跳,一阵眩晕。 这是龙角! 猩红色的血液从大婶额头划过,她艰难地朝陵川渡比划着,杀了我! 杀了我,我已经活不了了。 她绝望地看向屋外,那些因为痛苦而不得不在地上摩擦,试图刮掉身上戳破皮肤龙鳞的怪物。 ……他们,也活不了了。 索性给我们一个痛快吧。 陆渊看见陵川渡沉默地站在原地,他没有任何动作。 陵川渡已经彻底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大脑此刻乱作一团,这种龙化的特征像极了使用神血力量的陆渊! 怎么会这样?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变成了这样? 是……因为我杀了陆渊,才导致这样的么? 是因为我么? 他越想越混乱,已经颠三倒四的逻辑,在他脑海中纠缠成乱麻。 大婶见状,绝望地冲他发出一阵沙哑的咆哮,泪水从她眼角落下,冲下一道血迹。 “啊啊啊——”她长大嘴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地吼声。 你为什么不动手! 好疼啊,好疼—— 我不要变成那副样子—— 她失望地望着陵川渡,最后眼中的一点光亮悄无声息地熄灭了,留下了无言的控诉。 为什么不帮帮我? 我曾经那么努力地想帮你。 陵川渡表情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 但陆渊从知道,他已经临近崩溃了。 陵川渡微微发着抖,逃一般地离开了这间屋子。他大步朝前,想要掩盖什么般地抬手召来渊雪。 陵川渡停在一具还在艰难喘着气的人旁边,对方仰着头望向他,痛得很难表达感情的脸上,居然让人看出了一点欣喜。 对方拼尽全力地抓住了陵川渡的鞋背,每动一次口型就会让已经畸变的唇角开裂,但他依旧没有放弃。 “——杀了我。” 鲜血扬起,溅了陵川渡一脸。 陵川渡不是没有杀过邪祟,但这是他第一次杀了还算是人的东西。 下一秒,他手指一僵,抑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他本来这段时间就忙于奔波,没有好好休息吃饭,自然是吐不出来什么。 生理性的泪水濡湿了他的睫毛,泛红的眼眶里眼神涣散,他像是没有知觉地收回了剑。 陵川渡无所谓地抹了一下脸,移步到下一个躺在地上的人旁边。 几剑下去,就跟戴着一个血红色的面具一般。 他麻木得像个刽子手,只不过每一次手起刀落的时候,别人留给他的眼神,只有感激和解脱。 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七…… 陵川渡默念着人数,机械地重复着动作。 “住手——” 仙盟的人姗姗来迟,瞥见此地尸横遍野,血肉模糊的一堆堆尸体,叠在一起,顿时大惊失色,他们面带诧异地互相对视一眼,暗道陵川渡不会真是疯了吧。 “你果真已经堕入魔道了!诛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 “还不束手就擒!随我等回仙盟!” 一群人挤在渔村的边界,嗅着刺鼻的血腥味,如临大敌地瞪着陵川渡。 陵川渡突然觉得一切都没了意义,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疲惫瞬间击穿了他。 好累啊。他想。 陵川渡潜意识里就想丢下手中的渊雪,但是这是陆渊留给他的唯一东西。 他舍不得。 就在两方僵持之际,远处爆发一声巨响。 萧殊尘遥遥看着自己点下的火药,轰得一声土坝就像被无形的巨手一拳打碎,如千军万马咆哮般的江水直泄千里,冲进了本就低洼的渔村。 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一丝后悔。 唯一后悔的是,若他能早日修道,怕是用不着火药引线这种凡人才用的东西了吧,麻烦又让人灰头土脸。 到时候,他必定凌于天地之上,像真正的仙人一样,翻手之间便可移动山海。 可是终归是那么多条人命,萧殊尘始终还是不放心,他后来选定宗门位置时,私心选择在雪里凹的上方,将这一片遗址,掩藏在白玉京的砖瓦之下,掩藏在无数修习之人的足下。 此后,萧殊尘以神血为药引,使得无数无缘大道的人,得以修行。 原本一个门可罗雀的新门派,引得无数人慕名而来,到后来更是为了一个弟子的名额,挣得头破血流。萧殊尘默认手底下的人暗地售卖入门的名额,一时赚得盈箱溢箧。 陆渊心底升起一个冰冷的念头: ……白玉京的每一步辉煌,都行走于他尸骸之上。 第172章 不觉认主,哪怕是在陆渊的默许之下,它依旧不忍心弑主,留了陆渊一线生机。 虽然那一刀并未完全断了陆渊的生机,但依旧将陆渊的神魂斩裂。大部分的神魂割裂后在人世间徘徊,最后被找错人的系统重组在长生木上。 而唯独当时被陵川渡一刀贯穿的心脏,依旧死死卡着一块神魂碎片,迟迟不愿离去。 就像是有什么未尽的心事。 但这却让取血的萧殊尘欣喜如狂,只要神魂尚在,陆渊就还有一息尚存,那么神血就可以取之不竭。 ——那么白玉京就可以长存鼎立。 唯一的坏处就是,这具偶有神志的躯体,会突然惊醒,被那些有神血味道的白玉京弟子吸引,并且下手狠绝地捏碎他们的天灵盖。 系统盯着像个恐怖夜游神一样的陆灵越:【这就是骨将军的来源?】 “毫无意识的我确实会被熟悉的气息吸引,这是神魂想自我修复的下意识举动,就像……”陆渊蓦然停住,顿了一下开口,“就像为什么我这具木傀儡的身体,会被萧景春吸引一样。” 【所以你没有重生之前,这具身体缠着人家,只不过是因为对方上有你自己的气息?!】 系统哑炮了一样,闭上了嘴。 在生死之境中,陆渊经历了数不清的四季流转,岁月阑珊,看着这具遗躯再一次暴起,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是萧殊尘的孙子,萧景春。 萧景春本就不能修行,萧殊尘自然不会放弃,喂给萧景春的神血再一次进行提纯,导致他身上的神血味道更为浓郁,从而引得本已经陷入沉睡的陆灵越苏醒。 看着被吓丢了魂的孙子,萧殊尘决心布下一个牢固可靠的封印。 那个神出鬼没的女人又出现了,她对萧殊尘提议道:“不如就将他封印在整个建章城之下吧,在世间万物的生息洪流之下,引源源不断的赤漓江水化为冰封,作为封印的穹顶。” 赤方笑眯眯地拍了拍萧殊尘的肩膀,“这地底下,灵力可是一点儿也没有,你只需要确保封印的上空给他不留一丝空隙即可。” 用了这个方法之后,陆灵越确实难得的进入了长眠,但随之而来,令萧殊尘惊惧地是这具遗骸的血液在逐渐枯竭,状态也在每况愈下地衰败。 他不知道,是因为残留在遗骸上的神魂神血,随着陆渊的重生在逐渐被吸引归位。 萧殊尘只能看到本来只是部分露出骨骸的躯体,在这段时间以极快的速度像一棵枯树,凋零腐朽。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神血已经不够用了。 他必须要先想办法,预留足够的资金来运转之后的白玉京。 “你真的要那么做么?”萧云旗在这了无生气的地下,听着自己发颤的回音问着父亲。 萧殊尘把东西塞给他,“去星回上,把神骨竞拍掉。” “父亲,这太冒险了!” 萧殊尘没有理他,自顾自地说道:“记住,跟霜简书局的人竞价,他们一定会拿下神骨的。” “父亲,被发现我们就完了!”萧殊尘不敢接这节指骨。 萧殊尘忍不住甩了他一巴掌,“没用的东西!换不到钱我们才是真的完了!” “没有了神血的炼制,意味着我们需要找到更为昂贵的药材替换,还不一定能让这些蠢材筑基!” “白玉京靠什么立足的?你不会真以为靠你编的那些狗屁不通的心法吧!” 萧云旗被萧殊尘打的脸一歪,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颤抖着手接住那枚神骨,碰到它的瞬间,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他差点没拿住。 “……我知道了。” 两个人渐行渐远,离开了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陆灵越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冰床之上,像是陷入了不愿醒来的梦境。 陆渊却在这张没有什么神情的脸上,罕见地看出了一点不甘。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一生清响。 在这建章城底,在这被无尽江水冰封的地方,听到了这声清丽的声音。 就像这个声音不久之前还出现在耳边。 陆渊下意识地望向那双布满霜雪的脸上,令他表情凝固的是,那具理应被封印到无知无觉的尸身,微微有了些许变化。 陆灵越猝然睁眼,他眼珠僵硬地转了两圈,裸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试图想说些什么。只不过他身体跟老旧的零件一样,只能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陆渊脸上表情未变,但他下一秒就想起来这个清响是什么。 这是萧殊尘当着他的面捏碎的封印钥匙,是将陆灵越放出来的最后一道枷锁。 ——生死之境的时间已到了它的尽头! 陆灵越本空洞无一物的瞳孔突然停止了转动,他一言不发地直愣愣看向陆渊。 他本被霜雪遮掩的眉梢轻微动了动,陆渊惊疑地看着那张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脸庞,居然出现极具人性的表情。 那是陆渊最熟悉不过的神色。 ——濒临爆发的怒意。 这个严格意义上来说同是生死之境主人的陆灵越,居然在这个时候恢复了神志。 “够了!”陆灵越身上的霜雪被他猛然挣脱,他立刻怒不可遏地朝着陆渊扑过来,眼中黯淡的金光仿佛燃尽了枯朽身躯里的最后一点神血。 “就凭你——”整个幻境在陆灵越的暴怒之下被撕裂,他怒吼着想一掌将眼前人捏碎,“也想拦我!” 第173章 第91章 相见 陆渊对上曾经的自己那双被愤怒吞噬的眸子, 也没比对方青白的脸色好到哪里去。 生死之境在一点点扭曲,直至千层冰凌化作的穹顶,如脆弱的瓷器轰然碎裂。 陆渊霎时后撤,冰凌变成了急坠的匕首, 数以万计的从上方不客气地砸向两人。 虽然陆渊不会被生死之境里的东西所伤, 但陆灵越此时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碎裂冰柱在两人周围落下像极了透明的镜面, 反射出二者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这个只凭本能行动的尸骸,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一般, 如流星一般狠狠地直冲而来,接连数个冰柱碰到他的瞬间变成齑粉, 仿佛扬起了一阵雪沫。 陆渊眼底映出陆灵越紧蹙的眉峰,熟悉的脸此刻竞变得有些陌生。 生死之境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猝然崩裂,外面的光线取代了冰封的冷光。 外界的时间似乎恢复了正常的流动,但是实则并不外界速度变慢了,其实是在生死之境运转之时, 彼此被拖入幻境的人以极快地速度阅尽着沧海桑田。 当生死之境破碎之时, 两者速度又瞬间回到了平衡。 那把春将晚早已掷出的折扇终于朝着他们招呼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纷纷后退一步,看似薄如蝉翼的扇面不偏不倚地砸向两人中间, 硬是凿出一个数寸的裂缝。 陆灵越冷眼盯着陆渊,本就破损的脸庞,被碎石划出诸多细小的伤口, 但是已经没有一滴鲜血可以流出。 他缓缓喘了一口气,因为神魂只剩下最后一个碎片, 灵力自然不如陆渊充沛,他本就是强弩之末, 强撑着靠神骨的力量与陆渊抗衡。 “不对。”陆灵越忽然低声说道。 陆渊被对方这个反应弄得有点一头雾水。 什么不对? “确实不对。” 陌刀划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刺耳难听。 韩世照对着陆灵越那张森冷的脸没有什么惧色,相反他堪称言笑晏晏地说道:“陆首座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陆灵越偏过头,看了韩世照一眼,他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冰冷的视线跟冰碴子似的冻得韩世照脊背一寒。 出乎意料的是陆灵越却真就此收手,他霍然转身,几步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瞬韩世照的陌刀就已经贴近陆渊,寒芒如霜离陆渊只有方寸。 不觉应声出鞘,轻而易举地格挡下了这一击,陆渊定定看着韩世照,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你是来送死的么?” “你知道你的这具遗躯……最想报复的人其实是谁么?” 韩世照静默半响,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笑,“当然是前世将你杀了的陵川渡啊。” “陆首座你这一世百般维护他,该不会是……不忍心了吧。”韩世照微微向前倾身,似乎想在陆渊脸上找出什么端倪。 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却好像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又看见了孤独死在小镜湖旁的韩寻真。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韩寻真临死前还依旧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袖子,对他道歉说哥哥,对不起,是我没听话。 我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 韩世照说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悔恨还是悲痛占据了更多位置,他慌乱地想捂住韩寻真的伤口,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狰狞的伤口处移开,勉强朝着妹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别说话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的妹妹就乖巧听话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 你本不该那么冰冷地死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你的道别。 韩世照攒紧手心,眼里充斥着空洞的悲伤。 我说过……一定会给你报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该轮到你跟陵川渡说再见了。”扭曲阴冷的笑意,没有丝毫遮掩地传达出他的每一分恨意。 陆渊像是没有看见韩世照想杀人的目光,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太在意。 他皱了皱眉,只想尽快扫清这个拦路的障碍,好去拦下那个失了神志,只知嗜杀的残躯。 陆渊脸色有些不悦地屈指顶开刀镡,冰冷的气劲立刻扑面而来,韩世照瞳孔一缩,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纵身后撤,他厉声喝道:“你该不会以为只有我一人来对付你吧!” 不知哪里来的浓郁魔气,此时却见缝插针地朝着白玉京扩散。不多时,半空中魔修纷至沓来,列之如麻,遮天蔽日。 众多不善阴冷的目光纷纷落在同一个目标上。 “那是陆渊么?”有魔修小声嘴碎了一下。 夜通天直接给了他脑壳一下,“你是瞎还是眼神有问题,没看见那把刀吗!” “我们现在直接上么?”魔修颇为犹豫地瞧着看着就不太好惹的陆渊。 从南山手中冷光一过,她拿起匕首,眯着眼睛像在观察了许久,余光看到一旁被陆灵越一掌捏碎心脏的萧殊尘,眼中克制着怒气和一些莫名的嫌弃。 最后她率先从空中一跃而下,高声道:“陆渊实力不比从前,请诸位随我前去!” 魔修们衣袍猎猎,像一群闻到血腥腐肉的秃鹫,黑压压地连着一片朝着地面压近。 韩世照在这五百年间,第一次品尝到了畅快的味道:“对了,你应该也是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了。” 第174章 “你知道不是我杀了她。她早就死在五百多年的小镜池。”陆渊黑沉的瞳孔没有什么波动,“你的迁怒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阴云瞬间被破出一条光柱,日光灼眼,赤漓拍起百丈的江水越过结界,尽数跃进结界内宛若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大地震动起来,暴戾的灵力轰得四面八方炸开,韩世照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跟着魔修们一起被气浪毫不留情地掀开。 烟尘弥漫,模糊了韩世照的视线,他一把挥散自己面前的灰烬,却悚然发现陆渊那张长生木雕刻的脸庞此刻已经碎开,数条细密的裂缝徐徐洇出淡金色的血液。 他瞳孔紧缩:“你已无神躯,这么做只是自取灭亡!” 陆渊无动于衷地将手背上龟裂出的血液抹去,但伤口无法愈合,血液根本止不住。他眼见无济于事,索性仍由那脱离身躯的神血肆意流淌。 “你当年是无能无力。”陆渊那张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他意义不明地看了韩世照一眼,似乎在嘲弄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 “而我更喜欢殊死一搏。” 横冲直撞的灵力,磅礴滔天的修为,无不昭示着对方已经将境界再一次往上攀登,已逾半神之阶! 韩世照捂住脖子,艰难地喷出一口鲜血,有什么恐怖的气劲碾压着自己的血肉,让他如脱水的鱼一样窒息痛苦。他抽身欲走,却被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他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在漫天的灰烬中,有一个人执剑一步步走近了他。 “想走?”沈循安没有仇人相见那般的满面怒容,也没有任何的悲愤难抑,他就像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了往昔旧友的容颜。 韩世照屏住呼吸,他一时不知道是灰尘让自己不适,还是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另一个灵魂在挣扎。 他脸色苍白地如一个死人,也许他本就该死在五百多年前的旧都。 “好啊。”韩世照忽然无声地大笑起来,他迎着少年背后的太阳轮廓,将身上的大氅费力甩开,高声咆哮道:“好啊!在天都城的那一战还未分出个胜负。” 韩世照手中的陌刀亮出獠牙,他曾经在自己旗帜下,跨骑大胤最好的战马拿起这柄战无不胜的陌刀。 无数战士会随着昭武王战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声,所向披靡地席卷战场,曾几何时他的旗帜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那匹陪他征战南北的战马,早已经不知道老死在哪个角落。 “陆首座,快走!”春将晚召回纸扇,格住来自从南山的一击,将对方挡退后,他转身看到陆渊的模样也是眼角一跳。 他收起那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样子,表现出慎之又慎的态度,认真地说:“这具长生木的身体还是无法承受您的神魂,切莫要勉强。” 陆渊薄唇紧抿,眼神有些怔然,“你怎么知道的?” “不记得了?”春将晚沉吟片刻,他也不再啰嗦,扇骨在他手中已从檀木转成黑铁之色,“首座还是快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吧。解释的事情,以后……再详说。”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春将晚曾经只是霜简书局一个小小修纂,在一次仙盟散会之后,他无意在花园撞到了还在似乎还在沉思的陆渊。 他以前是竹栖城的人,听闻过拂花村幸存者说过他的事情,加上本就看不起仙盟中其他光说不做的人,所以对陆渊保留着一份尊重和敬意。 “陆首座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结果,陆渊不似其他人说的那样狠厉无情,专断独行,他并没有不悦地呵斥春将晚惊扰自己。 相反他摸了摸下巴问道:“难道我有事,你就能帮我解决么?” 春将晚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自信,“您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呢?” 陆渊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生气,或者说是看不起这个小修纂,他闻言像是觉得有意思一般,便道:“你们霜简书局有长生木么?” “陆首座想要什么样的呢?”春将晚一听这话也没用立刻应下来,能困扰到陆首座的长生木,自然应该不是那种可以入药的薄薄木片。 陆渊拿开支着下颌的手,随意比划了一个比他略高的高度,“大概那么高,然后……”他双手放在自己两肩外几寸的位置,“那么宽。” 春将晚保持微笑的脸一僵。 这种大小!得是个成年的稀有长生木了吧?! “我一定尽力给您找到。”春将晚想了想这个大小,没忍住说了一句,“您是要做什么东西的支撑柱吗……”这也太浪费了吧…… 陆渊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春将晚惊觉自己好像问得太多了,正当他想找补的时候,陆渊慢吞吞地答道:“我想做个木雕。” “哦哦……原来是……” 木雕?!! 什么鬼??? 春将晚的双目写满了暴殄天物几个大字。 陆渊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办成这个事,他扬了扬眉,开玩笑一样地说:“那我这边先谢过了,你可得上点心。” 他挥了挥手,就此别过。 春将晚刚刚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出这是他曾经帮陆渊寻到的长生木,他对上从南山锋芒毕露的眼神,令对方牙痒又熟悉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哎,这么巧,又是你。当时星回一别也是许久未见了。” 第175章 从南山手中匕首与乌黑的扇骨锵得一声发出相击之声,她焦急地看了一眼陆渊离去的身影,怒道:“滚开——” “夜长老你还愣着干什么!”从南山撇过头,朝夜通天大声逼问。 夜通天刚把自己脑袋从林绛雪的长剑下挪开,慌忙争辩:“我没有愣着!” 整个白玉京外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刚刚萧殊尘的身亡,让一群墙头草直接确定了风向,他们站队站的没有比这一次更坚定的时候。 “魔修还敢来此捣乱!” “勿要伤我们首座!尔等速速受死!” “吃我一拳——” “早就看你们魔修不顺眼了!以前说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了,现在还敢来这里撒野!” 嘈杂的人声交织,混乱的兵械相撞,骂骂咧咧不绝于耳。 陆渊强行拖着崩裂的身体往外急行,他能感受着自己的力量正在疯狂地外泄。 系统:【淦!你这会好像真是要死了。】 现在求神拜佛还来得及不,系统绝望地想着。 陆渊沉郁地看了系统一眼,不容置喙地说道:“那就让我晚一点死。” 系统:【……】这只是我早被开除和晚被开除的区别。 在不久之前,陆灵越化作一道闪电光影掠过建章城的数座建筑,落在了陵川渡的房门口,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相当粗暴地踹门而入。 他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步一步地逼近陵川渡,像一个取命的修罗恶鬼,抬起自己白骨森森的手掌。 “……师兄?”陵川渡失声叫了出来。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害怕,反而二话不说地走了过去。 陆灵越突然停住了,他好像找回了一些神智,猛地撤回自己的手掌,骨骼扭曲发出咔地一声急停。 他端详着陵川渡近在咫尺的脸,指骨轻柔地描绘过对方的面容,最后缓缓地将手放在陵川渡的心口上。 那张被些许霜雪盖住显得冷峻的脸庞,此时却显得冰雪消融了一般,他温声道:“给我,好不好。” 陵川渡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陆渊只是出去一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几乎要哭了,慌张地摸了摸陆灵越已经残破不堪的脸,声音发抖,断断续续得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我害怕。”铁灰色的眸子瞬间升起一团水雾,陵川渡眨了眨眼睛,拼命忍住了想落泪的冲动。 陆灵越没有回答,他像只会说那句话一般,冰冷的颌骨靠在陵川渡的手心,征求着陵川渡的意见。 他喉骨艰难地攒动了一下,“把它给我……好不好。” 这具陵川渡曾经找了百余年的尸骸,他曾路过山川百泽,寻过山林峻岭,忙碌百年想要找的人。 此刻正温顺地将侧脸贴近他的掌心。 只是,现在的陵川渡已经不记得了。 第92章 不可得 有的人就算哭起来也是没有声音的。 陆灵越停顿了片刻, 想伸出去替陵川渡抹去眼泪,他沉默地看了看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指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做。 哪怕陵川渡不想承认,但也知道眼前的陆灵越, 已经一点活人的气息都没有了, 他低声问道:“你要什么?” 陆灵越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艰难地开口道:“……把你的心给我,好不好。” 那颗寄居在你身体里的万象, 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它取出来。 陵川渡摩挲着陆灵越侧脸的动作一顿,他声音闷闷地:“可是为什么呢?” 梦境里的回忆实实在在地给他浇了一盆冷水, 而陆灵越的这句话,则是不可辩驳的佐证。 “你是想杀了我么?”陵川渡一字一句问道。 就像梦里面一样吗? 陆灵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感觉一脚踩空,当他注意力落在脚下时,下一刻他就被人用刀鞘击中肩膀,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整座房顶被人暴力挑开, 连带楼层嘎吱哀嚎一声断裂倒塌。 陆渊一把搂过陵川渡, 目光冰冷地看着远处。 陵川渡视线缓慢地挪到陆渊脸上,怔怔地说:“师兄?” 陆渊应了一声,匆匆上下打量了陵川渡一眼, 他根本没时间辨认对方眼里混杂的是欣喜,还是松了口气的平静。 他问道:“你没事吧?” 胸口的巨石忽地被移走了一样。 陵川渡胡乱地眨了眨眼,试图挤掉多余的泪水。 他刚刚居然被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唬住了。 师兄才不会要他的命。 他安慰自己, 只是被一张相似的脸欺骗了。 陆渊紧蹙着眉头,看着前方悄无声息, 没了动静。他正欲上前看看陆灵越的情况,只是他刚身形一动, 就感到了一股来自身后的阻力。 陵川渡惊惶地抓住陆渊的小臂,他张了张嘴,忽然觉得喉咙很干涩,艰难笨拙地试图拉住眼前的男人,“你别去,不然我……不然……” 他蓦然停住,忽然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不然他能做什么呢? 世界偌大,他竟然找不到挽留陆渊的借口。 陆渊平静地掰开他的手,复杂的神情聚在眼底,良久开口道:“你等我回来。” 听到这句话,陵川渡这不知道是被刺激到哪根神经,他的脸色一下变了,失控地攥紧陆渊的衣领,颤抖咬牙挤出两个字:“骗子。” 第176章 陆渊已经能听见那具遗躯的咆哮怒吼,似乎近在咫尺。 他确实无法坦然地给出一个承诺,但是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再一次杀了对方。 陆渊正欲开口说什么,隐隐的不妙感涌上心头,在陵川渡眼瞳里他又一次见到那似曾相识的死气。 陵川渡心口急促地跳动着。 不甘、害怕、绝望。 数不清的负面情绪侵袭而来,铺天盖地一般地压向了他。 陵川渡脑子轰得一响,像是封闭了自己的感知,完全感受不到外界的触动。 直到冰冷柔软的东西落在他唇上,温柔地厮磨着,连同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递了过来。 陵川渡的心狂跳了一下,不是刚刚那种似乎什么东西要挤出胸腔的难受感觉,而是血液急促流动带来的难以言喻的心悸。 陆渊轻轻咬了他下唇一口,像是对陵川渡曾经做过同样事情的回敬,“这样,我们扯平了。” 陵川渡忽觉搂住腰间的手掌已经松开,他顿觉不妙,慌张地扑过去想抓住那流云一样的衣袖。 可是什么都没有碰到,恐惧和委屈瞬间击垮了陵川渡,一种清晰又绝望的念头告诉他,陆渊不会再回来了。 恍惚中他隐隐觉得曾经自己好像也是这样,无能为力地想要抓住什么。 锵—— 陆渊提起不觉就回身与追杀而来的陆灵越激撞在一起。 神骨死死地抓住不觉的刀鞘,已经变得浑浊的眸子僵硬地望着陆渊:“他必须得把东西给我。” 陆渊用力一震刀鞘,将陆灵越的身体推出几丈远,他冰冷地反问:“你要什么东西。” 陆灵越看了看自己差一点就得手的掌心,余光里尽是自己残破的身躯。 这个因为神识不在,极度狂暴的尸骸忽然嘶哑地说道,“……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你谁也救不了。] 这本就是陆渊前世自己的声音,但这句话跟他的心障说的话一模一样! 陆渊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近身试图逼问:“什么来不及了?” “不能让他……”被万象控制,所以他必须要动手了。 陆灵越的目光落在陆渊身后不远处的陵川渡身上,他指骨紧攥成拳,陡然周身灵气爆发,像是要拼死一搏。 陆灵越一拳与不觉相撞,陡然相爆的恐怖气劲将两人尽数轰飞。陆渊手中的不觉掀飞无数地砖,终于整个人是停住了。 陆灵越灵力薄弱,但仗着一身神骨,虽然撞穿了数间房屋,他依旧只是歪了歪脖子,骨骼发出咔咔地声音便回归了原位,完好无损地站了起来。 他似乎瞧出了陆渊也是强弩之末,下定决心要解决掉眼前这个麻烦。 陆渊手中滑腻的血液早已流过刀镡,深深浸入刀身,然而不觉还是没有出鞘的打算。 下一秒他神情剧变,陆灵越掠影一般穿过废墟,已经一掌就要当头拍下! 就在神骨要砸碎陆渊颅骨的刹那,陆渊的眼眸猛地变成粲然的金色,垂直狭长的竖瞳如两柄锋刃,冷漠无情地直视着森白的指骨。 陆灵越的手掌似乎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钳制在半空中,他好像觉得这股力量很熟悉,迟疑了片刻,就被陆渊找到机会一刀贯穿,神血顺着陆渊的掌心滴滴答答地落下。 陆渊靠着神血的力量,强行拔刀出鞘,代价是他眼前已是一阵阵发黑。 周围静得连屋檐簌簌落下的灰尘都能听清,两个男人彼此的喘息声昭示着谁也不想认输。 不觉穿过本就残缺的肌肤,死死地卡在神骨的当中。 陆灵越眼底的疯狂更甚,他似乎感受不到疼痛,反而因为陆渊的这一行为,拉进了两人的距离。 他用尽最后的力量举起手,带着走投无路的决绝,一拳捅进陆渊的胸膛,半边还残留的肌肉的侧脸缓缓抬起唇角。 像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陆渊忍住着剧痛痉挛着,他感受到骨头刺穿自己带来的冷意,但手上的力道并不松懈。因为他知道,不觉已经快要抵住残留在陆灵越身上的神魂碎片。 陆灵越猛然间意识到陆渊想做什么,他想撤回自己的手,却被对方冰冷有力的手掌握住。 两个人以极其血腥的姿势贴近在一起。 陆灵越像一头被困住的凶兽,暴怒地挟着陆渊横冲直撞着,两人沿路撞翻无数砖墙,可是双方都死死不松手,一直摧枯拉朽地冲出了建章城。 直至陆渊后背触到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个人就一齐撞上郊外巍峨的高山,顿时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陆渊猛然咯出一口血,目光开始变得涣散,他已经跟眼前的陆灵越一样伤痕累累。 “……”陆灵越察觉到对方手上的那把刀,已经又往自己体内挤进半寸。 他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焦躁不安,他的指骨分明已经将对方的内脏都搅作一团,为什么他还能活着?! “这具身体本就不是人。”陆渊在剧痛中终于找回了点理智,他哑声地回道。 陆灵越错愕道:“什么——” 陆渊喘息着笑道:“看样子终究是我赢了。” 他居高临下地用刀抵着陆灵越,两人在狂风中袖袍翻飞,一齐从高空中轰然落下! 他们脚下是崩腾不息的江水,和数不胜数的暗礁碎石。 第177章 咔—— 一声几乎微不可闻地声音传来。 那片神魂终于挡不住不觉的力道,在陆灵越的胸口碎成无数的荧光。 陆灵越仰头看着陆渊,眼里的光慢慢地黯淡下去,手掌无力地从对方的心口滑落,带出一个血肉翻飞的创口。 血液几乎是立刻喷涌了出来,陆渊因为大量的失血逐渐变得昏沉。 他声音很低也很缓慢,但透露着异常的坚定,“……我得回去。” “我必须要回去……” 陆渊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东西了,他每一处肌肉因为灵力的溃散而变得僵冷。 有人在等我…… 所以,我必须要回去…… 他想抬起手捂住流血的伤口,但还未碰到就已经猝然停止了呼吸。 天地一瞬间变得极静。 陵川渡赶到的时候,就只来得及看见一具鲜血淋漓的身躯砸进赤漓江。 翻滚的江水埋葬了他的身影。 “不要……”他茫然无措地扣紧掌心。 陵川渡听着赤漓江雷鸣般的轰隆作响。 他死死瞪着这条江,这个岸线,这个令他觉得眼熟的周遭山林。 直到他看见一片落叶被江水卷入转了个圈,顺流而下。 陵川渡头痛欲裂,不顾被指尖抠出血的掌心,拼尽全力地抬起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耳侧,想要将这江水声拒之门外。 但是百余年前他在赤漓江边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他的残影在不知疲惫地找着一个人。 这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好像是时候该醒了。 陵川渡记起当年时重光小心翼翼地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去了九苍城,他第一次落足在陌生的地方。 那时他一无所有。 而现在,他还是什么都没有抓住。 “不要!!!!” 凄厉的怒吼瞬间传遍整座建章城。 伴随着响彻云霄的厚重钟声,狂暴的力量震天撼地,狂涛拍岸。 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登天入道,入阶半神! 第93章 系统 在一片狼藉的白玉京, 正道修士如坠深渊,他们亲眼目睹了此生都不想见证的一幕。 这片大陆上,仅有的几位渡劫境修士中,众人最不期待的陵川渡, 在此时此地, 在最人心惶惶的时候, 成为了天下唯一的半神。 一股连绵不绝的霸道力量席卷了整个白玉京,把所有人吹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小舟。 那个仙盟众人此刻都不愿见到的人, 这才慢条斯理地现身。 陵川渡只是简单地抬起手,但所有人俱是惊恐万分地推搡着后退一步, 人群中发出哗然之声。 他此刻已经完全清醒,不再是之前跟着陆渊的懵懂模样。面色如冰,浅色的眼眸没有质感地扫过众人。 只要他想,完全可以让在场所有人鲜血横流,身首异处。 “住手!”林绛雪刚刚为了救自己的徒弟,整个背面被划了一道狭长的伤口, 白衣作了红裳, 但她还是踉跄地冲了过去拦住陵川渡,“我知道白玉京此事罪大恶极,萧殊尘死不足惜, 但不是所有人都与这件事有关系!” 陵川渡并不理会他,不为所动地往前又踏了一步,林绛雪见状忍不住说道:“别那么做, 陆渊不希望你变成这样……” 听到这个名字,他终于说了第一句话, 声音轻柔又冷酷。 “他不会回来了。”陵川渡打断了林绛雪的话,随意推开她的手, 不顾对方苍白的脸色,伸出手随便指向一个宗门门主,“你……” 被指的人脸色剧变,恨不得能当场遁走,他紧张地咽了口口水,但陵川渡的指尖很快从他脸上划走,“你……还有你。” 陵川渡视线挨个落在每一张惊惧的脸上,“你们真是碍眼。” 仙盟里唯一仰仗的两个人,一个死在地上没人收尸,一个站都快站不稳了。 “你一个人想杀那么多无辜之人,天道是不会允许你这种伪神存在的!”眼瞅着走投无路了,一个人失态地怒吼出来。 一切都发生地很快,其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一把抓过一个白玉京弟子,随意探了探对方的脉络,冷冷地说:“……无辜?” 饮过神血的白玉京弟子两股战战,整张脸因为恐惧而五官乱飞,“陵尊主我不知道!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啊!” 陵川渡置若罔闻地看着他挣扎,半晌才漠然松手,对方整个人瘫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就要远离他。 “……”陵川渡转身望向众人,语调平淡仿佛只是商量一件很小的事情,“白玉京本座要了,建章城本座也要了。” 其他人战战兢兢地不敢表达,只是他们都知道以前百域魔疆从来只盘踞在自己的领地,不往外扩张,而今天陵川渡直接狮子大开口占据了建章城。 若是陵川渡以后想,那么实际上整个胤朝的都将成为魔修的领地。 那他们怎么办? 但没人敢蹦出来说个不字,事实上他们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陵川渡嘴角抬起一个很小的弧度,“很好。本座已经问过你们了。” 开什么玩笑!你这是商量的态度吗! 但是能留条命,不怕日后扳不倒他。 所有人都是那么想的,只不过没一个人想过怎么才能击溃对方。 他们只求这个煞神赶紧离开,别说是建章城这个地盘了,天都城他们也可以不要了! 第178章 “站住。”一个有点抖,但还是勉强稳住了的声线发话道:“你把陆师……陆首座怎么样了?” 陵川渡停下了脚步,回首看见一个满身伤痕的年轻人,猫一样的圆眼悲愤地望着他。 沈循安已经知道了陆渊是谁,为他锻剑的人是谁,教他剑术的人又是谁。 他听见了陵川渡与林绛雪的对话,顿时觉得不安起来。 而茫茫仙盟众人,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为陆渊说一句话。 “你杀了他么?”沈循安不怕死,但他周围人顿时头大如斗,恨不得捂住沈循安的嘴巴,让陵川渡不要注意到他们。 陵川渡瞳孔映着沈循安紧紧绷紧的脸庞,下意识吐出几个字:“是他……” 他沉默了一会,再没说一句话。 突然慌不择路一般地转身就走。 终于听见有人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他们忙不迭地就抽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白玉京的弟子见状不好也想逃,被一众魔修结结实实地按在地面上。 夜通天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作为魔修的他算是扬眉吐气了,但是他四周张望半天也没看见尊上的身影。 “奇怪?”夜通天发了一会呆,但还是立刻把乱七八糟的想法扔到脑后了。 空荡荡的白玉京里,陵川渡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在喃喃自语。 ——是他不要我了。 陵川渡神情恍惚地举步往前走着,明明没有一个伤口,但是他忍不住痛得发抖。 狼狈地像个独自舔舐伤口的幼兽。 陵川渡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悲痛过后,满腔是陡然出现的恨意。 我明明那样挽留你,你为什么永远不想想我呢?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啊…… 是一个意见不合的同僚,是一个无趣寡言的师弟,还是你会施舍一点温情的存在呢? 晦暗的日光下,他咬着牙终究没有朝赤漓再回过头。 直到口腔里隐约尝出一点血腥味,陵川渡才假装平静地浮现一个念头。 那我也不要他了。 - “快看,sw1168怎么调换部门了?”主系统空间里面有个光点问道。 sw1168是爽文系统的编号,因为当然不可能只有它一个爽文系统。 爽文系统最早的时候并不是爽文系统,它出生的时名为虐文重生系统,意在帮助那些结尾be的世界一个重来的机会。 可是sw1168工作了很久之后,才发现人类有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说得真是对。 给了这些人重生的机会,但是有的人渣还是并不珍惜眼前人,有的生性优柔寡断还是不敢做出任何改变。 它在这些世界都快干出工伤了,总是没有一次成功过。终于有一天它攒够工龄,申请换岗了。 爽文系统干起来相较于之前不要太快乐了。 宿主听话配合,它指挥着宿主进步,观看着每一场朴实无华的打脸场面。 “它根本没有申请!它私自改了自己的岗位!”有一个系统发现了端倪,大声喊了出来。 “怪不得它之前怪怪的。”一个红彤彤的光球若有所思道,“之前它还查了一个已经死掉的人类的生平记事。” “是因为剧情相关吗?”系统七嘴八舌讨论起来,“那人是什么死掉的金手指老爷爷之类的吗?” 红球同样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 “那一个爽文系统查过往死去的人,干什么?” “那谁知道,反正它倒霉啦,私自改变职责是重大过失,它估计要回炉重造了。” “它真是发神经了吧?” “系统也会发神经么?” “……” 爽文系统自然是听不到同事对它的议论纷纷,它唉声叹气地看着陆渊。 没错,这个不省心的宿主终于把自己弄死了。但是好在它以前是个虐文重生系统,还能抢救一下。 当时它心痛着看着面板声望已经升满的宿主,又看着掉进水里不知生死的身体,它犹豫半天在系统分类那一项,点了一下。 接着硕大的红字弹出警告:【请确定你已经提交换岗申请。】 【是/否】 系统眼一闭心一横,点了一个是。 也许它使用自己诞生之初的能力,可以迎来一次真正的he呢? 只不过……它的工作是真的泡汤了。 细碎的光芒铺在江面上,月影在水中轻轻摇晃着。 陆渊浓黑的眉毛微微拧紧又展开,他黑沉沉的眸子涣散了一会才找到焦点。 【你醒了。】系统坐等夸奖的姿态蹲在旁边。 陆渊缓缓坐了起来,他刚刚就躺在岸边的细沙上,身上差不多是湿透了,他望了一眼系统,“你救了我?” 说完他忽地觉得脸上有点轻微的不适感,隐隐传来一阵痒意。 陆渊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结果摸到一大块凹凸不平的肌肤触感。 系统打了个哈哈:【是疤痕啦,但是很快就会好的。】 “这个身体是谁的?”陆渊猛地察觉到更不对劲的地方,他已经不在那具长生木上了! 系统滚远了点,怕陆渊拿捏它,【那具长生木当然已经不能用了啊!而且这个身体你不觉得熟悉吗?】 它小声说:【就是你上辈子的身体嘛,那个伤疤是原来已经缺失的皮肤,你现在靠自身力量在修复它,正在愈合所以会有点痒。】 第179章 陆渊醒来过后只来得及说这几句话,因为神骨终于尽数归位,上辈子的记忆就直接一股脑地涌了进来。 他欲阻止这些不分轻重缓急的记忆洪流,但他的记忆就像怕来不及了一样,争先恐后地占据了他所有的神识。 陆渊五指想攥紧什么缓解痛苦,但只能抓到一把细沙。 过了半天,陆渊才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系统呆呆地看见陆渊嘴角扬起,它还以为对方疼得麻木了,【你没事吧?】 陆渊像被澎湃的力量压碎了颅骨一样疼,但他还是露出一个极淡的笑意,“我能有什么事?” 反而真是……太好了。 原来当时我不是要杀他。 陆渊漆黑的眸子涌现出莫名的情绪。 系统没空分析陆渊的心情,它破口大骂了一声:【等等!好像是魔修过来了。】 陆渊神识扫了一下周围,他这次落入赤漓但并没有被江水带走的太远,“这里不应该是白玉京的领地么?” 【哈哈。】系统干笑两声,【别说白玉京了,以后不知道凤池宗的领地还能不能保住。】 来的人只是惯例来巡视的魔修。 此情此景像极了陆渊当年跑到百域魔疆,为了盗那一株曳水摇的被追杀了几十里的场景重现。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没有跑,而魔修也没有动手。 魔修瞅着他半天,似乎有点犹豫不决,最后将火把往前举了举,试图让陆渊的脸更清楚。 “像么?” “像是有点像,只是他左脸上有块疤痕,能行么?”两个人叽叽咕咕小声讨论了一下。 另一个魔修有点不耐烦,“精挑细选啥,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尊上只是随口说的,也从来没看过,凑合算了。” 火把在陆渊脸前晃了晃,“你小子跟我们走一趟。” 陆渊本就打算去找陵川渡,眼下好像是瞌睡有人递了个枕头,捷径幸运地出现他脚下。 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魔修也少了点麻烦,态度甚至变得相当的平和,“你是哪个门派的?” “……”陆渊有点搞不懂这个问题的缘由,但他还想看看这个魔修能透露出点什么信息,所以他低声回答:“九苍城。” 一个魔修听到此处,忍不住用手肘捣了一下旁边的人,“九苍城的哎,算优势么?” 系统也是懵逼了:【这给我干到哪来了,这还是胤朝么?我怎么感觉听不懂人话了?】 为什么一个魔修在考虑一个九苍城弟子有没有优势啊?! 树影落在白玉阶梯上,透过月色如银鱼跃动。 这里还是白玉京,但又已经不是曾经的白玉京了。 魔修占据了白玉京原来的飞阁楼台,萧殊尘努力一辈子的东西终究给魔修做了嫁衣。 把陆渊领过来的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零零散散路过几个人,还有一些人优哉游哉地拿着本书欣赏。 根本不像什么阴森恐怖魔修巢穴。 陆渊本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但是善于采集数据的系统,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了。 【陆首座,你不觉得刚刚瞥了你一眼的那个人,眼睛长得很像你么?】 陆渊压根没注意到刚刚有人瞥了他一眼,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对方一眼,谁知对方不悦地瞪了回来,似乎对他有很大的敌意。 【嘶——刚刚路过的那个人背影跟你如出一辙。】 【看看,你看看!这个人嘴巴跟你一模一样啊!】 这种怪异的感觉一直持续到一个人友好地拦住了陆渊。 系统仔细扫描了来人的一圈,发现对方没有任何地方跟陆渊类似,顿时松了一口气。 看来刚刚只是它精神太紧张了吧。 “这位道友是初次来么?” 系统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也明显快绷不住了。 它上下弹射了一圈,然后惨不忍睹地“啊”了一声,【原来是声音像你。】 陆渊脸色难看,问系统道:“从那天到现在一共过去了多久?” “也就七七四九天吧……”系统扒拉着日历说道。 陆渊:“……” 很好,足够一个人发疯了。 第94章 取悦 对面的男人声线很贴近陆渊的本音, 只不过他尾音上扬,有一些飘忽之意,整个人声音变得温和很多。 陆渊脸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垂眸扫了一眼对方蓝色的衣服, 云纹点缀显露了他来自何门何派。 风从阁。 陆渊敛眉收回目光。 他这时才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人的衣着, 心中如数家珍般地闪过各个门派的名字。 这里要不说是被魔修占领了, 陆渊简直以为自己重生回到了几天前,这里是还在大选的白玉京。 风从阁的这名弟子看出了陆渊的疑惑, 解释道:“兄台这是无意闯入被抓来的吧。不久之前陵尊主突破渡劫期,已是半神之躯。他想找一位共伴余生的道侣, 所以我们……” 他没有说话,但是已经不言而喻。 陆渊的表情终于微微变了。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陵川渡居然进阶半神了,而是—— ……他师弟这是气疯了。 陆渊沉着脸问道:“他人呢?” 对面的男人一开始看陆渊兴致缺缺的样子,原以为他是无意来的,还指望侧脸与死掉的陆灵越一样的陆渊能为他铺点路。现在看来他只是装得像模像样的,顿时对他失去了兴趣。 第180章 “兄台原来也是冲着道侣这个位置来的?”男人目光落在陆渊左脸上那块碍眼的疤痕上, 暗道一声晦气。 他忍不住冷笑一声, “还是先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吧?” 陆渊抬了一下眉尾,意味不明的问道:“你也想坐上这个位置?”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还装起来了?”蓝色的衣袖差点指到陆渊鼻子上, “在这的所有人谁不是想双修,半神之体哪怕只是一点修为就能让人少走多少弯路,你知道么?” 陆渊漆黑的眼睛突然弯起一个弧度, 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来的?” 男人一脸看着怪物的眼神望着他, “那要不然呢!” “而且你没有发现此处所有人都跟死去的陆首座有相似之处么?” 有人说陵川渡对陆渊恨意至深,所以借此羞辱他, 还有人说魔尊爱而不得,扭曲偏执。 总之…… “谁会想跟一个疯子在一起?!”男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陆渊眉峰下压,眼下一片阴影。他霍然向前走了几步,转瞬之间就已经离对方极近。 系统突然浑身发麻,它一句咱现在最好低调一点还没说得出口,就看见风从阁弟子被陆渊一掌掀飞了出去。 他一路干干脆脆地砸穿假山,灌木,最后噗通一声一头栽进池塘里。 系统不忍直视地闭上眼。 蓝衣人捂住自己被拍至筋脉尽断的胳膊,拼尽全力从池塘里把自己捞出来,没让自己做第一个被淹死在池塘的修真者。 他还没修复自己剧痛的胳膊,就惊恐地看见陆渊徐徐向他走来,对方无情冷酷的容颜萧索地像下不尽的冰雪。 不知道是冬天的池水太冷,还是什么,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发怒,但对方杀意凛然的眉眼看得他心生寒意。 他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侧被自己带上来的小水洼,内心狂跳,慌不择言地说:“我不想了不想了!我不跟你争了行不行!” “……”陆渊不为所动地再一次抬起手,金光如影随形地聚在他的指尖,下一刻就要杀意四起地落到对方身上。 然而他还没有挥下这一击,不远处有人小跑着走近,“干什么呢干什么!” 夜通天左看看被撞成一堆碎石的假山,右看看池塘里被砸得死气沉沉的睡莲花,他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尊上就到了,你们在干什么!” 怎么眨眼功夫搁这内斗起来了?! 他看着陆渊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气急败坏地叫道:“还不赶紧给我收拾好喽!” “你还不——”夜通天话说到一半,脸色骤变,他顾不得对陆渊再发脾气。忽然一个急转身,朝着后方单膝跪下,“恭迎尊上!” “这么热闹?”来人低沉地笑了一下,黑色外袍的暗金滚边沿着回廊,落在每一个跪伏的人眼里,“谁来跟本座说说发生什么事了?” 气氛有点凝重,大家慌慌张张但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陵川渡看向眼下除他之外唯一站着的男人。 月华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无波无澜的眼睛安静地注视自己。 像是沉寂了很久的心,突然缓慢地、清晰地剧烈跳动了一下。 这乱了一拍的心跳扰乱了陵川渡的思考,只不过一瞬间的心乱过于短暂,他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陵川渡知道这片刻仓皇的答案,但偏偏就是这种难以掩饰的在乎让他觉得恼怒和难堪。 “你是谁?”陵川渡阴郁的声音响起。 接着,他就听见对方用熟悉到魂牵梦绕的声音说道:“陆渊。” 如果刚刚所有人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认为陵川渡不会在意这里的混乱,但陆渊这句话一出口,只能听见所有人齐刷刷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陵川渡没有动,也没有什么言语。 过了很久,等到所有人都冷汗涔涔,他才缓缓地说道:“那么说来,本座倒是要喊你一声师兄了。” 夜通天龇牙咧嘴地朝陆渊使着脸色,赶快说你在胡言乱语。 随即他小心地看了一眼陵川渡眉宇间的怒意,颤颤巍巍地收回表情。他气若游丝地想着算了,你要不直接自戕吧。 其实这句跟陆渊当时在临安镇所听到的话,几乎别无二致。 只不过当时的他,与现在的心境已经截然不同。 但是陵川渡表情这一刻变得有些奇怪,他似乎有些纠结,也没有像在临安镇那样走过来试探自己的修为。 陵川渡用陆渊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声线没有任何的波动地说道:“你跟我来。” 夜通天额头都要砸进地砖里,听到这句话这才吃惊地抬起头,他小声催促陆渊:“还不快去!” 等到陆渊走近,陵川渡这才看清刚刚隐没在陆渊脸上另一侧的伤痕。 不知道为什么,陆渊看出来陵川渡神情中多了一点惘然,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下来。 然后陵川渡再也没有看他一眼。 两个人一路无话地前后同行着。 系统心底发毛:【他这是什么意思呀?】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种事情不要哇! 陆渊觉得陵川渡的脚步越来越快,像是要把他甩下一样。 但是万幸这一段路没有那么漫长,陵川渡终于停下了脚步,随手一把将陆渊推到一旁的汤池里。 第181章 陆渊听到陵川渡冷漠的声音传来:“把自己洗干净。” 系统发毛的感觉愈发强烈,同时看见陆渊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听到陵川渡那句话后,不悦地拧起了眉毛。 【宿主,你当时不该那么心狠,把卡在神骨里的那块神魂碎片砍碎的,现在你现在离原本的境界就差那块小碎片的差距了。】系统以为陆渊是被陵川渡的举动弄得不快。 陆渊目光移动到不远处的床榻上,雾气缭绕,床幔低垂。 他虽然难以置信,但是也瞬间明白了陵川渡想做什么。 在陆渊看不见的地方,陵川渡半垂着眼眸,他在一番心烦意乱后,觉得自己行事有些冲动了。 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 难道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在乎了? 太可笑了。 ……也太自欺欺人了。 陵川渡沉默地望着池水,犹豫之间想挥手叫那人走。 可是接下来,说不清道不明的恼怒之感占据了他的心头。 黑色的雾气将他浅色的眸子,晕染上了一层墨意。 凭什么? 凭什么总是自己在沉没在这种痛苦的关系之中。 凭什么畏首畏尾的总是自己? 凭什么陆渊就可以毫不在乎地抽身离开,而让他深陷泥沼。 陵川渡没有察觉般地舒展了眉眼,脸上多了一些麻木后的漠然。 陆渊不知道陵川渡在想什么,只感觉到自己太阳穴的青筋在狂蹦。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现在已经不仅仅是他师弟气疯了。 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陆渊勉强把自己暴躁的情绪压下去,准备好好跟陵川渡谈谈。 陵川渡刚沐浴完,眼角被热气熏的带上一层薄红,上半身未着寸缕,下半身随意潦草的裹着半截白色浴巾,没擦净的水珠顺着腹股沟流向隐秘的地方。 他薄薄的肌肉分布均匀,现在微微隆起,像一只闲庭信步的凶兽。 “站在那干什么?” 陵川渡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带着湿润的水气走向陆渊。 他明明邀请陆渊做最亲密的事情,但是却好像连一点余温都没有给对方。 “躺上去。” 陆渊忍耐地阖了阖眼,连衣服都没脱,反而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陵川渡。 “你知道我是谁么?” 令他不解的是,陵川渡脸上终于出现了他熟悉的表情。 几乎微不可察的痛苦挣扎。 “那不重要了。” 还没等陆渊反应过来,他就被陵川渡推倒在榻上。 床榻很柔软,但是陆渊莫名觉得后背的每一寸皮肤都被扎得生疼。 他怒极反笑,直视着陵川渡的眼睛,紧抿的薄唇蓦然挤出几个字:“不重要?” 陵川渡跨坐陆渊的腰上,俯视着他。 就像没有听到对方的话一样,陵川渡突然浮现一个疏离的笑意。 随着笑意渐渐消失,陵川渡带着水珠的指尖,湿漉漉地划过陆渊的下颌,在这短暂的柔情后,他陡然伸手一扳,将对方有疤痕的侧脸压在枕边。 像是命令一样的话语传到陆渊耳畔。 “取悦我。” 第95章 不可说 “谁都可以是么?”男人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可怖。 陵川渡听到身下的人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他还没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就被陆渊堪称粗暴地掀到了身下。 他被死死按住肩膀逃脱不得,吃痛地蹙眉瞪着陆渊。 陵川渡已经有些后悔了,他甚至不懂这个人哪里来的胆子。 他正想捏碎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的喉骨, 就察觉到一种异样陌生的感觉传了过来。 陆渊居高临下地望着陵川渡, 黑沉沉的眸子此刻变成了一汪深潭, 衬得眉眼有些凉薄。 很快这种异样变成了令陵川渡难以启齿的快感。 他试图伸出掐住陆渊的喉咙,但是突如其来的刺激让他只能轻轻擦过陆渊的喉结, 随后狼狈脱力地落下。 陵川渡手指微微发抖,他慌张地抬起手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突然受不了一般小幅度地呜咽颤抖着。 陆渊眉眼愉悦地弯起,抓住陵川渡挡住自己眼睛的手臂,毫不留情地拉到一边。 陵川渡眼框已经红了一圈,鸦羽般的睫毛可怜地颤抖着,眼里全是温润的水光,仿佛下一秒就会落泪。 “藏什么?哭给我看。” 氤氲的水汽让陆渊表情变得朦胧, 他恶趣味地拂过陵川渡带着湿意的睫毛。 陵川渡心口剧烈起伏, 错乱地呼吸。他下意识地想往后挪动。可是这个动作还没付诸行动,就被陆渊抓住了脚踝。 男人亲昵地握住,语气却没有那么友善 , “你想去哪?” “松手!”陵川渡已经受不了了,更令他心慌意乱地是他感受到一股力量试图挤进他的内府。 他猛地一口用力咬住陆渊的肩膀,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只不过他眼里全是泪光, 怒目看人也没有什么震慑力,“不许进来。” 陆渊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他甚至俯下身,靠近陵川渡的肩颈处, 声音温柔又有点恶劣地问道:“可是我已经在里面了,怎么办?” 这个下压的动作让陵川渡哆嗦了一下,松开了咬住陆渊肩头的犬齿。 第182章 他惊恐地想挣脱开来,然后下一刻他感受到对方并没有进入他的内府。 那进到哪里来了……?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而那种挑.逗一样的酸涩感又传来了。 ——原来是这个里面…… 陵川渡发觉自己被戏弄了,恼羞成怒之下,想一脚把陆渊从床上踹下去。 可是他还未做出什么动作,就感到一股熟悉到令他想落泪的气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他的内府。 男人脸上的伤痕在这股交融在一起的灵力下,快速地褪去,露出白玉般光洁的侧脸。 他俊美无铸的容颜无遮无掩地落在陵川渡的眼底,漆黑的眸子像什么洪水猛兽一样,昭示着毫不遮掩地掌控欲。 陵川渡瞳孔颤了一下,一时失语。过了很久,他才迟疑又缓慢地唤出了对方的名字,“陆渊?” 陆渊这时候才分给他一个眼神,平静地说:“我早就告诉你了。” 陵川渡昏昏沉沉的脑子里不亚于起了一场风暴,把他仅存一点的理智摧之殆尽。 他还没来得及松了一口气,就浑身一僵,他感觉到灵力炙热的力量正在他内府里肆无忌惮地游动。 难耐的感觉让他不得不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免得泄露出更丢人的声音。陵川渡此刻就像一只折翼的蝴蝶,只能艰难地攀附在陆渊的身上。 陆渊的鼻息撒在陵川渡的锁骨上,他像是抱怨一样说道:“师弟,你咬的我好痛啊。” 陵川渡恍惚地看了一眼陆渊肩头的齿痕,无意识地张了张嘴:“对不起。” 陆渊无语了一瞬,随即喘息着笑了一声,“在这个时候道歉,可真有你的……” 实际上陵川渡这时已经听不清陆渊在说什么,灵力在他的内府亲密地永无止境地互相融合着。 他只能发出支离破碎的气声,转瞬间就轻飘飘地散在两人中间。 “所以,谁都可以是么?”陆渊再一次抛出这个问题。 陵川渡神识像被一团软乎乎的糖浆包围着,他现在对外界只能哆哆嗦嗦做出一些颤抖的反应。 但在这个时候他却依旧感到一种不言而喻的危险,虽然已经没法完整说一句话,可那种可能会失控的恐惧感,逼着他带着哭腔说道:“我、我不知道。” 陆渊似笑非笑地将淡金色的灵力再一次涌入对方的内府,“不是这个答案,不如你再想想?” 像是被细密地电流窜过脊背,陵川渡立刻就在嗓子里挤出一个惊喘。 他咬着唇,脑子里面已经不能理解陆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刺激感连绵不绝,他惊慌失措地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可能会更糟糕。 “我想不起来……”陵川渡神志恍惚地攥紧了床褥,他感觉自己快要失去知觉,晕过去现在对他来说已经是好消息了。 他大声哽咽着说:“我……我真的想不出来。” “这个答案好像也不对。”低沉柔和的声音现在却像极了恶鬼低语。 听到这句话的同时,有什么东西柔软缠上了他的灵核,陵川渡瞬间又被扯回了意识。 他迷迷糊糊地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陆渊好像都不打算放过他。 陵川渡断断续续地哭着求饶:“不要……停下……” 陆渊似乎认真地思忖了片刻,接着他嘴角扬起很浅的弧度,低声笑道:“可是我不想。” 微弱的火光一跳一跳的,照进了陵川渡失神的瞳孔。 他撒娇一样地摇晃着陆渊的手腕,“呜……求你,停下来……” 说得话仿佛被男人单方面拒收了,但他又毫无办法。只能无力地抓着陆渊的手腕,最后失去意识昏倒在他的怀里。 可是即使这样,他还是时不时地发出几声黏黏糊糊的动静。 陆渊察觉到陵川渡除了条件反射的颤栗外,已经没有多余的动作,终于好心地放过了对方。 看到陵川渡哭得一塌糊涂的脸,他后知后觉自己有些过分。 …… 陵川渡醒的时候,立刻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侧。 触摸到的温度很凉,不像是有人待过的样子。 他焦灼不安地就想爬起来,刚试图下地,腰部从没经历过的酸痛让他立刻脚下一软。 “去哪?” 陵川渡被稳稳当当地扶住了,询问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陆渊把他抱起,放回床上,矮下身摸了摸他冰冷的脚背,“怎么连鞋子也不穿,慌慌张张的。” 陵川渡没有理会他的动作,目不转睛地问他:“你去哪了?” “我?”陆渊似乎有些疑惑,他偏了偏头。 陵川渡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不远处的窗下放着的一把躺椅。 陆渊解释道:“我睡不着。怕翻来覆去把你弄醒了。” 他外袍并未完全拢起,露出脖颈下的一大片肌肤。 抓痕,淤青,细碎的伤口露出边边角角,看起来惨不忍睹,就像被人不知轻重地抓挠了一通,而他没脾气一样地照单全收。 陵川渡看到自己的“作品”,之前荒唐的记忆扑面而来,包括很久之前的,他强行吻了陆渊,又包括最近的,他坐在这个床榻上,简直如坐针毡。 完了,陆渊知道我喜欢他了! 这个一刹那产生的总结,有种山雨欲来的沉重,快要将他压垮了。 万籁俱寂的深夜,气氛顿时有点沉默。 第183章 陵川渡想立刻离开这个窒息的环境,但他又想让自己显得不在乎。 这可把他难倒了,他支吾了半天,最后磕磕绊绊地问陆渊:“你为什么睡不着?” 好蠢的问题!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 陵川渡忍住了想抽自己一下的举动,自暴自弃地闭上了嘴。 陆渊古井无波的眼睛突然像是被惊扰了一样,掀起了一点涟漪。 “我有些害怕。” 陵川渡听见陆渊那么说到。 他一瞬间以为陆渊说的害怕别有深意,毕竟他这辈子就没听过陆渊说过这两个字。 真是好陌生的字眼。 于是陵川渡愣了一下,“你说的害怕是什么意思?” 陆渊无奈地反问道:“害怕还能是什么意思?” 看着对方好像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但这时候追根问底好像不太好。 陵川渡纠结起来了。 他跟陆渊的关系亲密到可以问这种问题了么? “为什么不继续问了?”陆渊情绪变得有些低沉。 陵川渡懵了,要不是他现在腰还软着,他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那你在害怕什么?”陵川渡只好顺着陆渊的意思问了出来。 陆渊怔怔地望着陵川渡,一种无可挽回的恐惧死死地抓住他,他哑着声音说道:“是人都会害怕的。” 陆渊知道自己是个很骄傲的人。 他本质上桀骜难驯,就像时重光说的,他总觉得这个世界能为他让道。 今天虽然在白玉京,看到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 陆渊也知道陵川渡并没有真正地不爱他了,但这只是今日。 再过一季,再过一年,再过十年…… 终有一日绝望的恨意会压过曾经热烈的爱意。 恍惚间陆渊又看见了沿着江岸踽踽独行的身影。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岁岁年年,挺拔的脊背终究会被失望击垮。 陆渊明白了一件事,他并非不可替代。 他不能将陵川渡对他的满腔的爱意,永远不在意地肆意挥洒着。 一段感情里,不能只有一个人努力地朝着另一个走近。 他想说我怕你走累了。 我还怕我来迟了。 现在都是我自作多情。 他失控地把人折腾了很久,久到他急速奔腾的血液变得平静冰凉。 可是他不想承认那是因为自己害怕了。 陆渊看着陵川渡近在咫尺的脸,呼吸停了一瞬,神情又恢复了寻常的无波无澜。 刚刚心里那一切难以平复的思绪仿佛变得无迹可寻。 他轻声地笑了笑,在陵川渡紧缩的瞳孔中,他听见自己说的那句话。 “我怕你不要我了。” 第96章 首座 陆渊停了一会, 发现陵川渡没有说话,便抬头看他,却发现对方好像没有听懂一样,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自己。 很快这种没有听懂的疑惑转换成戾气, 陵川渡嘴角下撇, 眉眼蒙上一层阴影, 他猛地伸出掐住了陆渊的喉咙,冷声道:“你是什么邪祟!” 陆渊:“……” 陆渊:“?” 他一句等等还没说出来, 就眼看着陵川渡要给他硬来一套祓除,他立刻扣住陵川渡的手腕, 两个人一时僵持住了。 “你听我说,我没有被——” 夺舍。 陵川渡眼中戾气更甚了,他掌心的力道不减,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几个字,“还不赶紧给本座从他身上滚下来!” 陆渊哭笑不得,他忍住喉骨的一阵阵钝痛, 哑着嗓子抬手唤道:“不觉。” 他手中逐渐凝出一道漆黑的刀鞘, 轻轻顶着陵川渡腕骨。 冰冷的触感让陵川渡轻轻一抖。 陵川渡维持着这个动作好一会,才如梦初醒地往后退了一点。 他僵硬缓慢地松开钳制住陆渊喉咙的手。 陵川渡心虚地瞥了一眼陆渊脖子上红痕,以及他身上其他青青紫紫的痕迹, 这一番混乱之下,导致陆渊看起来更狼狈了。 “我只是觉得你不会说那种话。”陵川渡努力强迫自己不要看陆渊身上的伤痕,他严肃地板着一张脸, 像是说服自己,又像是解释什么, “所以,这不能怪我。” 陆渊心中有些轻微的刺痛, 他几乎是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陵川渡沉默了一会,他以为自己曾经很熟悉陆渊,至少是上一辈子的陆渊。 他知道的,陆渊本就不是仙盟那些人嘴里所说的,那样暴戾恣雎。 陵川渡只听到窗外林间簌簌的声音,直到他听见陆渊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白玉京外,一轮月亮已经行至半程,恰逢夜深人静。 - 晨曦初现,一束阳光穿破云层,落到晧天仙盟的十二神柱之上。 本是暖意横生的场景,但前来通报的仙盟弟子却十分不甘不愿,内心如在数九隆冬。 玉阶百层之上,有人正在案牍前悬笔书写着什么。 弟子小心地望向高座上的人,斟酌了一下语言才请示道:“陆首座,有急报称伴月台台首逆行大衍通天录,已造成数名修士灵力被夺,无辜凡人殒命当场。逃走苟活的伴月台修士们具已作证。” “证据确凿,影响恶劣。” 第184章 伴月台的台首幼时曾在九苍城求学过一段时期,与陆渊是旧时,也算的上是旧友。 陆渊面无表情地望着来者,冷峻肃杀的眉眼如同他周围突然爆涨的灵气,笼罩住整个晧天仙盟。 悬停的墨汁终于落在了纸面上,化作一团漆黑丑陋的痕迹。 他霍然起身,几步就已经越过通报的弟子,一句废话也没有,“找药师医治伤者吧。” 弟子愣了半天,诚惶诚恐地望着他的背影,“您这是去哪?” 陆渊抬手之间,黑金色的光点从天穹飞来,不觉蓦然应召前来。 漆黑的刀身划过暖色日光,留下一道寒芒。 他言简意赅、甚至有些寡淡地说道:“诛逆。” 等到仙盟弟子反应过来的时候,陆渊已经不见踪迹,而残留的一点墨香,证明这里不久前确实有过一个人。 伴月台方圆十里之内,已是灵气稀薄,连带草木都变得萎顿。 陆渊蹙眉看着数具已经没了声息的干尸。他明白这些尸体,均是在毙命于这种可以吸取别人修为的邪术之下。 他正想举步向前,探察是否还有侥幸活下来的人。 就听见耳后风声凌厉,他轻轻将头一偏,躲过了试图取他性命的一剑。 伴月台台首朗声笑道:“陆渊,你果然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 这话听上去恶意满满,但偏偏他顶着真挚的笑容,又像是损友之间的玩笑。 陆渊的目光从对方嘴角的笑意挪开,平静地说:“让你失望了。” 他话音未落,便暴起向前,一刀横扫劈向这个因为堕入邪道,而修为暴涨的旧友。 “你居然没有逃。”陆渊的声音很轻,他注视着昔日的同伴。 台首手中长剑勉强拦住眼花缭乱的刀影,“我能逃到哪里去?还不如在这等你……一决生死。” 漆黑如夜色的刀身裹挟着金光,一路摧枯拉朽,荡平对方周身连绵不绝的邪气。 “好一个薄情寡性的人。”台首喷出一大口热血,脸上冷笑连连,“倒是一直没变,从来不会在意别人。” 陆渊没有理他,干脆地抬起刀身。不觉的刀光转瞬即至,台首听见自己武器发出尖锐的颤抖声,接着在他不能理解的目光中迸裂成万千碎片,带着强烈的气流齐齐扎向了他自己。 他在这个力道之下,如同被席卷至恐怖的风暴之中,整个人不能控制地被推了出去,在半空中艰难地翻了数个跟头,才稳住自己的身形。 台首站稳之后,却像疯了一样哈哈大笑道:“陆渊,你是真的问也不问我为何这样做!” 陆渊一震袖,甩落刀身上的血迹,“你已犯下大错,我问了又能如何?” 旧友端着破罐子破摔的姿态,他充耳不闻执意要解释,“我修为陷入瓶颈,心有不甘下探察天道,得知命不久矣。你也不想……让我这样死去吧。” “……”陆渊不言不语,大步流星追上台首,他倒转刀柄,朝着对方脖子处狠狠一划。 咽喉处鲜血喷洒而出,陆渊退后一步,免得浑身被浸透了血迹,他顿了顿,还是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但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该那么做。” 台首捂着脖子,踉跄着倒地。但逆行的大衍通天心法,此刻正催促着他活下去。 有个声音在心底冒出:接近陆渊,趁机吸取他的修为,活下去! 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 求生的欲望在这时无比强烈地爆发了,台首恢复了冷静。他装作痛哭流涕,膝行到陆渊面前歇斯底里恳求道:“给我一次机会吧,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该那么做,都是我咎由自取!” “求求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留我一条生路吧!” 陆渊手中的刀刃毫不留情地抵住了对方的额头上。 见到陆渊不为所动,他立刻又指天骂地痛骂了自己一顿。 “我猪狗不如,是个畜生,不该连累那么多无辜之人……” 一通无言。 台首小心翼翼地抬头观察了一眼陆渊的神色,等他对上陆渊带着冷意戏谑的目光时,他脑子里面瞬间闪过两个字——不好! 心脏一通砰砰乱跳,血压猝然急速升高,让他头晕目眩。 他下意识就起身想要逃出陆渊的灵力压制范围,可惜陆渊未能让他如愿。 毛骨悚然的一声脆响,有什么骨头像鸡蛋壳一样被轻轻敲碎了。 台首捂住自己被捅穿的太阳穴,他脸色煞白地指着陆渊抽搐着想说着什么。 他喃喃地说:“你这种不在乎别人的冷血之人……” “永远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你……”他死死盯着陆渊,像要将对方一起拖进地狱那样恶毒地诅咒,“你一定会孤独寂寞地死去,这世间不会有人为你哀悼……” “喜欢?”陆渊嗤笑一声,高耸的眉骨溅落了台首淋漓的鲜血,他令人胆寒的眼神直直撞到对方的眼底。“他们只需要畏惧我就够了。” 陆渊漠然抽出不觉,带出一些红红白白的东西,他嫌恶地看了一眼沾惹上不干净东西的手背。 周围刚刚赶到的仙盟众人走了过来,有人看着倒在地上跟一滩烂泥一样的尸体,艰难问道:“陆首座,你这就……直接杀了?” 陆渊撩了说话的人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留着他给你们看戏么?”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问话的人慌张摆手,恐惧地低下头,“我意思是,这种大事我们是不是该会审一下,然后在一起……呃,做个决断比较好呢?” 第185章 陆渊在荒谬中突然陡生一种想笑的感觉,他抬了抬嘴角,望向姗姗来迟的其他人,“太慢了。” 仙盟的其余修士呆呆地看着扬长而去的身影,确定陆渊已经走远了,人群中就像点燃了一个炮仗,轰得一下之间炸锅了。 “什么太慢了?” “他半神之阶,如此看不起修为不如他的人,竖子太过猖狂!” “伴月台一个宗门之主,说杀就杀了?”有人捂着胸口害怕地说道。 “别这样说。伴月台台首他确实是已经堕入邪修之列,理应当诛……”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件事!”说话的修士脸都涨红了,“如此专断,甚至不通知我们这些人,仙盟是用来干什么的?!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晧天仙盟是他一个人的仙盟吗!” “若是他以后看谁不顺眼,安排个莫须有的罪名,不经过商议,直接把你杀了。你当如何!” “……这么说倒也是。”讪讪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有人出离愤怒地大喊道:“仙盟本就是该汇集众家之言的地方,现在变成了陆灵越他的一言堂。诸位还不认为这件事情很严重吗!” “所以你觉得该怎么办?”有的沉默了很久的人也忍不住发问道。 提议的人面色凝重,“自救,唯有自救一途。” 听懂他意思的人,心里一跳,捂着嘴小声说:“你难道要杀了……”陆渊吗! 其他人心中震惊,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互相看了一眼。 彼此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像一朵火苗一样,微小又炽热的杀意。 他们都心动了。 第97章 天道之外 在诛杀伴月台台首后, 有人立刻匿名检举陆渊行事流程上的不合理。 他们认为仙盟的首座不该是柄锋芒毕露,暴虐无情的刀,而更应该做怀揣万物,能听进去各方意见的涓涓细流。 陆渊随意看了一眼别人的弹劾信件, 便无所谓地点燃了它。 说得好听, 不就是让他做个和稀泥的么。 为此保守派的人, 表示理解检举的人心理,但也仅仅是表示理解。 因为让陆渊下台是万万不可的, 毕竟他下去了,谁坐这个位置都没法服众。 而且……陆渊本就对担任这个职位兴致缺缺, 这么一提,他说不定正好找个理由就走人了。 那段时间,除了陆渊像个没事人一样进出仙盟,其他所有人都觉得内部气氛凝重。 正如那位死去的旧友所说的一样,陆渊向来是懒得介意别人背后对他的评判的,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事实上, 他也压根没空去管这些事情。有的时候处理邪祟晚了一步, 就只能接受死者家属嚎啕的洗礼。 最早,陆渊会为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而动容,但时间久了, 他感觉自己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疲惫,陆渊甚至不知道明天跟今天又有什么区别。 他明明很年轻,但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得快要死去了。 陆渊翻过一页典籍, 密密麻麻的黑字扰得他头疼,像是在嘲笑他的心烦意乱。 门口传来了叩门声, 陆渊与一个面容清冷疏离的人视线在空中相接,对方立刻不自在地撇开了目光。 陆渊突然心念一动, 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正视过这个师弟了。 台首死的时候,陵川渡当时并未在现场,但还是看到了陆渊杀了台首的回溯画面。 他被陆渊那个绝情的眼神扎得生疼。 他简直无法想象如果是自己面对那样的陆渊,该多么的心痛难安。 “你也是因为那件事来的?”陆渊抬眼望着他,语气听不出什么喜怒地问道。 陵川渡紧紧握住剑柄。 这把剑是陆渊曾经为他锻造的,但在两人渐行渐远之后,他也只能从这把剑上汲取一点虚无的温度。 “我不是。”他有些仓皇地辩解道。 陆渊察觉到对方的异常,终于放下典籍,细细地打量着他,“有话直说。” 陵川渡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走了进来,对陆渊说道:“我想借用你的能力,看一下我的未来。” 生死之境可塑过往,可窥未来。但陆渊一向不屑使用这个能力,因为未来在他眼里完全可改,这个能力缥缈且充满不确定性。 陆渊轻轻往椅背上一靠,双手抱臂问道:“这就是你找人帮忙的态度?” 陵川渡尴尬地站在他的不远处,走也不是,过来也不是,耳边已经慢慢染上了绯色。 “你小时候可不是这样。”陆渊挑了一下眉。 陆渊难得在周围人身上看到那么生动的神情,便忍不住想逗一下对方。“那个时候,你可是天天跟在我……” “陆渊!”陵川渡像被他的话咬了一口一样,慌张僵硬地打断了陆渊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态度软化下来,“师兄,我想请你帮忙。” 陵川渡目光在室内乱转一圈,就是不看一眼正主。 陆渊按了按疲惫的额角,他脸上其实倦色明显。陵川渡纠结了一会就想要不算了,但是陆渊朝他抬了抬手,好整以暇地问道:“你想看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陵川渡见状也不想退缩,他一咬牙就说明了来意,“我会不会跟林绛雪结为道侣。” 林玄溪不久之前又一次试图将这件事情,提上日程。这时候时重光已经不在九苍城了,对方是直接找上他的。 第186章 陆渊松懈的脊背紧绷起来,他往前微微探了点距离,“你应该知道这个能力的不确定性很高。” 哪怕他在这一刻看见陵川渡与林绛雪喜结连理,但只要下一刻陵川渡下定决心拒绝,那么这个未来就不可能会实现。 “我只是想做好准备。”陵川渡顿了顿回答道。 陆渊神色有些不悦,他蹙着眉,目光从下往上审视着陵川渡。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将指尖搭在对方的手背上,慢慢阖上眼睛。 陵川渡强撑着自己因为心跳加速而微微颤抖的躯体。 他有自知之明,没有那么大的勇气改变未来。 哪怕这个未来并不一定会出现。 陵川渡现在的心境更像是来抽签掷杯,想给自己说服自己的一个理由。 如果师兄说他没有跟林绛雪在一起。 如果师兄说那场订婚不久之后就会失效。 如果……只要一个如果。 他想对陆渊亲口说出那句喜欢,无论后果如何。 与陵川渡紧张和激动的心情交织不一样,陆渊只是刚刚碰到对方的肌肤,就猛地感觉到不对劲。 陵川渡的未来……是一片黑暗。 他按捺住自己惊疑不定的神色,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陆渊决定再一次尝试查看陵川渡的未来。 可是还是一片黑暗。 是无声无光无风,没有一切生命的黑暗。 陆渊霎时睁开了眼睛,他脸色有些阴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凝聚在他黑沉的瞳孔中。 怎么可能。 哪怕是明天就会死的人,也能看见未来。 除非—— 这个人是在天道意料之外出现的,天道并未为他安排未来。 陵川渡不明白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想抽回手,但陆渊的指节死死钳住了他的手腕,“你看到什么了?” 他置若罔闻,又一次扣住对方的手腕。 只不过这一次,陆渊并不打算看陵川渡的未来,而是要去看他的过往。 有人倚靠长枪,英姿飒爽地朝着陆渊望来。 陆渊下意识地在生死之境里,避开了女人的目光。 陵千枝自然是看不见陆渊的,她实际上正在看一处倒悬的海。 长风掠过陵千枝所处的山峦,陆渊认出了所处的位置。 传闻古神诛杀兀遮支后,尸身落入赤漓江,血肉被鱼虾分食,但他的骸骨被浪潮年复一年地推远,直至落在了世界的边境,形成了一处连绵的山峦,被世人称之为龙伏川,矗立在整片大陆的最南边。 龙伏川上倒悬的海水,阻挡了世人想一探究竟世间边界的欲望。 陵千枝拔出插入岩间的长枪,自言自语地说:“没想到做完破魔,又要来一次龙伏川。” 她语音未落,身上灵力暴涨,恐怖的波动让倒悬的海水出现了涨潮一样的奇异景象。 长枪横扫过这处倒悬在龙伏川上的海,她如蛟龙一般钻过劈开海水的通道。 陆渊根本没反应过来,也来不及跟着她过去,主要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做事如此果决大胆。 等了半个时辰之后,陵千枝故技重施,灰头土脸地从另一边钻了出来。 陆渊压根不知道她做了什么,但从她脏兮兮的外表来看,对面也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是陵川渡出生之前的事情,这段过往生死之境塑造的过于模糊。 陵千枝说的话做的事都跟隔着一层绢布,听不清楚,看不真切。 陆渊很有耐心地跟着这个前魔尊,因为他一直听的都是时重光说陵川渡幼年失恃,但时重光却从未提过陵川渡的父亲。 他意识到陵川渡的身世,可能就是导致生死之境看不见他未来的原因。 正当陆渊一直觉得耳边都是模糊的噪音时,声音突然变得清晰起来,视野也比之前开阔明亮了。 陆渊陡然像是变成了一个视听正常的人,他下意识地遮住刺眼的日光,发觉自己正处在一家酒楼的前面。 正当他疑惑的时候,酒楼大门里走出一个人。 “时重光!”陵千枝豪迈地大步朝前,“你来迟了,所以——你付钱吧。” 时重光一脸我就知道你们又来这出的神情,准备扭头就走。 从酒楼里又钻出来一个人,陆渊认得这个现在还显得没有那么沧桑的年轻人,正是林绛雪的父亲,凤池宗持剑长老林玄溪。 他没想到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居然也跟陵千枝是朋友。 “先别走,有重要的事。”林玄溪声音跟他长相一眼,粗糙有力。 时重光表情明显比后来陆渊见过的鲜活多了,他无奈地后退一步,不想粘上这两人的酒气。 “你们喊我过来,到底是做什么?” 陵千枝看上去有些微醺,但说话还是挺有条理的。 她拍了拍时重光的肩膀,“我刚刚跟林玄溪已经商量过了,就差你表态了!” 时重光心里咯噔了一下,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妙,“你们要干什么?” 林玄溪站在时重光身侧,他表情很认真,语气冷冷地说道:“杀人。” 时重光果断后退一步,他神色一变,撩起袖子,“一个两个喝多了是吧,你们等着。”他挥了挥拳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我这就让你们清醒。” 第187章 “等等等等。”陵千枝手忙脚乱地拽住他胳膊,“不是开玩笑,真的是正事。” 时重光点了点头,“行,你们要杀谁。”他一副你们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拳头就让你们醒醒酒的架势。 陵千枝看了一眼林玄溪,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她呼出一口气,说出的话轻飘飘的,但是差点把时重光砸死。 “你再说一遍,你要杀谁?”时重光现在怀疑喝多的是他自己,要不然怎么出现幻听了。 陵千枝表情严肃,低沉地说:“我没在开玩笑。我要杀的就是他。” “——起兵造反的昭武王。” 第98章 无心之人 时重光目光挪到林玄溪脸上, 想从对方脸上找出他们实际上是在开玩笑的证据。 “你疯了?”时重光半天才挤出几个字。 他们所处城镇还未被战火波及,但是其他地方,昭武王均是所向披靡,民心所向。 他实在不明白为什么, 忍不住质问陵千枝:“韩世照明显是天道所指之人, 胤帝荒淫无道, 朝代更迭避不可免。暂且不论你为何要加入普通人的战争,但你明显这是助纣为虐啊!” 林玄溪有些不耐烦了, 他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大街,“这么做, 只是为了救更多的人。” 陵千枝看见时重光眼里怒火更甚了,赶紧解释:“你听过古神诛杀兀遮支的故事吧。” 兀遮支久居于地底,然苏醒之后,动时揭天掀地,声若雷鸣震荡,黎庶涂炭四海疾苦。古神不忍见此景象, 便封印其还天下河清海晏。 这种小孩子都能倒背如流的故事, 时重光当然是知道。 他疑惑了半天,摇了摇头道:“所以呢?你总不能说韩世照是兀遮支投胎转世,所以你就要杀他吧?” 陵千枝没有立刻回答, 连林玄溪都收起了那副不耐烦的表情。 时重光:“……!”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他这会是真的有点懵了。 林玄溪犹豫了一下,“我们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但是我担心我一个人可能会难以为继。” 时重光心里阴影愈发得大, “什么叫你一个人?陵千枝她……” 他的话停了下来。 是了,修真者插手凡人的生死本就会遭天罚, 更遑论韩世照是天道所指认的推翻旧王朝的人。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时重光深吸了一口气,“你要看着她送死么?” 陵千枝张了张嘴, 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虽然拉来好友就是通知自己要去赴死,确实有点不地道,但这是她天底下唯二相信的人。 林玄溪终于沉声说道:“你说的并不完全对,但是有一点沾边了,韩世照确实和兀遮支有关系。” “兀遮支死后,神魂不灭,化为一枚心魄,名为万象。世代找活人寄宿,待时机成熟便会破体而出,寻找下一任宿主。直至它获得足够的力量,便可让兀遮支破除封印而出。” “韩世照便是他这一任的宿主。他心中有恨,万象滋生的能量过于磅礴无法丈量,我们担心……” 陵千枝完全没有一种她可能快要死的哀伤,她很坦然地说:“所以我打算将他心中万象剖出,尽快转移到下一任宿主后。” 半响之后,时重光头疼地捏了捏鼻梁,“可你们这无非是饮鸩止渴,下一任宿主也根本困不了万象多久。那怎么办,再找下一任么?可是这样,它迟早会像寄生虫一样,获得能让它爆发的能量,而让灾难重临。” 陵千枝:“虽说是这样……但也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这时连林玄溪都有些诧异了,本来他刚刚只是听到陵千枝她在进阶半神之后,于一次偶尔中得到天地心流给她传递的信息,获悉了万象此事。 而陵千枝只是希望在自己天罚死后,林玄溪能作为下一任宿主的看管者。 她当时并没有说有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陵千枝并不是很确定道:“我越过了龙伏川。那里确实同传闻一样,曾是诛杀兀遮支的古战场。” “那的土壤掺杂了兀遮支曾经的血肉,我取了土壤塑成人偶,准备将我的神魂放一片进去,伪造成活人的气息。万象靠蚕食人的七情六欲而逐渐强大,若那只是一尊空有它曾经主人气息的人偶呢?” 一具人偶,没有思想,自然没有感情。 林玄溪深深看了陵千枝一眼,半神之体斩碎神魂虽然可活,但也要承担难以忍受的痛苦。 “……”时重光悬着的心像堵着他的喉咙,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时重光本来以为今天只是一次寻常的见面,当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大脑已经是一片空白。 但是他确实说不出任何挽留陵千枝的话。 因为要么她死,要么所有人死。 并没有什么矫情的推让,而是他们中只有陵千枝已达半神,只有她可以在万象想逃逸之前,将其宿主斩杀。 画面再次飞速变换着。 跃动的火苗映在陆渊的眼底,他感受不到烈焰的炙热,但是也能看见箭簇带来的猎猎火光,点燃了整座皇宫。 他看见了神色癫狂的韩世照在每一间庭院疯狂地寻找着什么,不时抓住一个人询问,接着再一脸失望地将身前的人一刀捅死。 韩世照满脸血浆地漫步在皇宫中,就像一个煞神。 他的声音由小到大,逐渐变得清晰,“你见到过端柔公主没有?!” 第188章 “你见过我妹妹么?” 韩世照冷酷地问着每一个宫人,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之后,又无情地杀了他们。 韩世照感觉胸口跳动的厉害,有什么愤怒绝望的东西就要捅破他的胸膛。 但他满不在乎,他甚至觉得那种情绪完全释放出来,他反而会痛快些许。 这已经是后宫内最后一间偏殿了,韩世照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提着陌刀,面无表情地踏入门槛。 里面空无一人。 他像是有所察觉一般,猛地转身一刀架住对方的长枪。 韩世照认出了这个在战场上就试图想斩杀他的女人,他冰冷地说道:“都言修真者不参世事,否则会有天罚,看来也并非如此。” 陵千枝撤回长枪,她英气一笑,甚至还带点狡黠,“世界上总有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渊听见天际传来恐怖惊人的电闪雷鸣之声,嘈杂的人声就像变成了陪衬,那么遥远那么模糊。 他心底微沉……天罚要来了。 哪怕他知道这个女人早已死了,却总有一种于心不忍的感觉。 紫黑色的闪电从天空劈落,带着贯穿天地的力道,裹挟着要将对方撕裂的气势。 纵使天雷罚下,陵千枝依旧丝毫不避不让,面不改色地干完了自己的任务。 她的手臂可怖的翻折着,身上到处都是灼烧的痕迹,胸腔像是挨了一记重拳,肋骨断了几根戳破了她的皮肉。 陵千枝吐出了一口带着破碎内脏的鲜血,一刀剖开韩世照的胸腔。 “你妹妹不在这里。” 她挑出对方的心魄,看着韩世照依然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就像要死不瞑目一般,便又补充了一句,“她还活着,被太子带去了江夏行宫。” 待到陵千枝说完这句话,韩世照的眼皮才如释重负一般疲惫地阖上。 陵千枝能感受到自己的境界已经从半神跌落,她来不及处理自己伤口,慌慌张张地将那枚心魄放置到带来的人偶身上。 她抱起这个婴儿模样的人偶,盯着对方的胸膛看了半天。 见到人偶依旧无声无息的,万象安稳的就像回到了温床,再也没有之前躁动不安的迹象,她才松了一口气。 陵千枝踉踉跄跄地抱着人偶,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走出了大门。 陆渊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背影,突然心有所感,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原因。 天空云来云往,草木青了又落。 画面再一次清晰的时候,已经是在百域魔疆。 陆渊潜意识里觉得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陵千枝了。 他们身在一个宽敞的洞窟之中,安静地能听见岩壁上水滴落的声音。 而洞外封印挨着封印,符箓叠加着符箓。 就像是这里面有什么可怕的……怪物。 林玄溪冷冷地看着像个普通人类的孩子一样,已经会慢慢眨眼的人偶。 “它居然有自己意识了?” 陵千枝在杀了韩世照之后,境界大跌,但是她仍旧闲不住,不时会在百域魔疆外行侠仗义。 她眼下也是因为感觉自己神魂碎片动了,才火急火燎地把其他两个人喊了过来。 时重光朝着人偶晃了晃手指,对方瞳孔跟着晃来晃去,它看了半天咯咯地笑起了起来,小胳膊一通乱扑腾,试图扑住时重光的手。 “包罗万象,举一千从,运变无形而能化物。”时重光脸色难看地收回了手,惊疑不定地说:“再加上你的神魂,造出了一个活物。” 陵千枝皱了皱眉,觉得活物这个名字有点刺耳。 林玄溪有些如临大敌,他朝前走了几步,语气不善地问:“这个怪物可是从古战场来的,现在就处理掉么?” “等等!”陵千枝连忙抓住林玄溪的肩膀,一把将人拉回来,“你准备好下一个宿主了?万象离体之后,周围没有活体,它很快就会随机附着在天下千千万人身上,到时候想找它就难了。” 时重光有点不赞同,但是也别无他法,“你想怎么办?” 这位向来凌厉果决的魔尊迟疑了一下,“万象的力量来自宿主的情绪,如果能让他一直处在心境平和的状态,少接触世间的纷杂,或许就能困住万象更久一点。” 林玄溪摸了摸下巴,难得赞许道:“你是想收养他?不过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确实也放心一点,至少不会出现像韩世照那样的情况。” 时重光对上孩子那浅色的瞳孔,不知怎的突然开口说道:“你给了他身份,那至少得有个代称吧?” 陵千枝眼神移向远方,幽幽地说道:“我当年翻过龙伏川,渡过那处倒悬海,才塑造了他的肉身……” 陆渊听见自己的心跳急促了瞬间,又变得缓慢又平静。 因为他知道,倒悬的海因为临近龙伏川,所以人们也叫它……临川。 “……那便叫他陵川渡吧。” 第99章 俯仰之间 白玉京外, 已有鸟鸣啾啾。 陵川渡屏住了呼吸,接着又缓缓喘了一口气,他并没有和普通人一样歇斯底里,表情反而堪称平静。 “我……”陵川渡停顿了一下, 还是说出了那个称谓, “我母亲她对我一直很好, 是因为她同情我么?” 他语气很轻,就像是梦呓, 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就能将他惊醒。 第189章 陆渊的手温柔拢住陵川渡的脸,他认真地盯着对方轻微颤抖的眸子, “不,那是因为她爱你。” “那你想杀我,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么?”陵川渡突然觉得这个他纠结了很久的答案,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陆渊唇角微微弯起,他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想杀你。” 我一直都只是想救你。 …… 当在得知了陵川渡的身世之后, 陆渊一时不知道如何跟他解释。 你诞生的初衷只是做一个工具。 你敬爱的师父见你时, 可能已经盘算好如何动手了。 陆渊的目光有些复杂地落在陵川渡脸上。 ……怪不得,时重光从来不教他任何剑法。 是想杀他的时候,更容易一些么。 陵川渡紧张地盯着陆渊的表情, “你看到什么了?” 两个人各怀心事的互相凝望了半天,陆渊收回了目光,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地瞎说道:“我的能力对你好像不起作用。” 陵川渡呆了片刻, 这个回答完全不是他心中待选项中的任何一个。 他急切地抓住陆渊的手腕,制止了陆渊想收回手的动作, “陆渊……师兄,你再看一下!” 陆渊不清楚他为什么着急, 但不好太过敷衍,以免让他瞧出异样,便只好装模作样地再一次布下了幻境。 几息之后,生死之境将过去定格在九苍城。 生死之境在过往的锚点都是对此人而言重要的时间节点。 陆渊只看见了陵川渡依旧摆着那张熟悉的冷漠脸庞,一个人挺拔地站在窗口。 他这是在干什么?陆渊有些纳闷地环顾着周围,过了许久之后,发现对方还是那样,固执又孤独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就像是在等什么人。 天际线上暖黄色的光芒逐渐落下,时间每一分每一秒的过去,银白色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在陵川渡的脸上。 陆渊要不是看见对方神色没有异常,甚至觉得陵川渡被魇住了。 到底在等什么呢? 直到冰轮挂在中天,陵川渡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微微有了变化,他浅色的眸子如梦初醒般地动了动,全身紧绷的那股劲顿时消失了,他低声不知道在对谁说道:“今年应该是不会来了……” 陆渊一言不发地看着落寞的陵川渡,突然觉得心底好像有火在燎。 他莫名其妙地对这个未到的人,产生了不悦。 第二天,也许是因为陵川渡没有等到人而心绪不宁,也许是身体状况本来就不太好,他直接卧病不起了。 陆渊神情冷峻地看着陵川渡微蹙的眉眼,他明白这是之前发生的事情,所以他着急也没有用。 紧接着他惊觉一个他没想到的人出现了。 有人大步流星地如入自家一样地进来了。 陆渊听到曾经的自己问道:“你怎么还在九苍城布结界?” 那么没有安全感吗?陆渊移开视线,看见因为自己心急而被捏碎的结界。 他已经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当时仙盟的一件委托任务已经派发,其他人等不到陵川渡,去九苍城寻人的时候,看见了这处结界,又不敢擅自动它,便找来了自己。 自己虽然抽不开身,但还是尽快地赶了回来。 陆灵越面色凝重地端详了陵川渡片刻,确定对方没有什么大事才松了一口气。 “昨日是你的生辰。”陵川渡没头没尾地冒出来一句话。 陆灵越露出一个困惑的表情,良久他满不在意地说道:“是么,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陵川渡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我以为你会回来。” 陆灵越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手放在陵川渡的额头上,陈述道:“你生病了。”他见到陵川渡紧紧盯着自己,才开口说道:“如果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的话,我应该不会回九苍城了。” “你是找我有什么事?”陆灵越再迟钝也觉得陵川渡有点奇怪了,他目光落在对方因为患了风寒,染上一片薄红的脸颊。 陵川渡一动不动,就像是浑身筋脉都被打断了一样。过了很久,他冷漠又疏远的声音响起:“我只是以为……你昨晚会回来。” 昨晚。 难道……他是在等我? 陆渊仿佛被这个念头撞懵了,他那个时候完全没往这方面想过,正如过去的自己脸上的茫然不是作假。 陆灵越本就是放下事情过来的,看到陵川渡一脸冰冷的神情,皱眉说道:“你没什么大碍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见陵川渡还是没有什么表态,有点头疼:“要是不舒服,就说出来。” 还是没有回答。 陆灵越终于耐心告罄,他微微叹了口气离开了。 “……”陆渊眼底难免带了些难见的纠结和不快。 为什么不说呢? 我又不会猜。 陆渊这会既认为过去自己不该那么漠然,又觉得陵川渡这种一贯的什么都不说的行为,让他不理解。 不过,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生死之境为什么要展露这个场景。 正当他想挥手将画面划过,但下一秒他僵住了。 陵川渡望向他背影的目光深深镌刻在他脑海中。 他在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 ——爱慕。 可是,喜欢是会让人感到痛苦的吗? 第190章 他看见了陵川渡眼底的折磨和痛楚。 喜欢是可以隐藏不见的吗? 那为什么他当面从来没有察觉到对方如此浓烈的情绪。 陆渊在这一个瞬间,忽然觉得一种陌生的情绪漫过心头。 他艰难地不再看向陵川渡,可是刚刚一直被他忽略的东西映入眼帘,此刻正如汹涌的洪水将他摇摇欲坠的心房冲垮。 屋角有很多凡人的玩意,各式各样的。 但是它们都有一个统一的名字。 烟火。 陆渊喉咙攒动了一下。 跨越了数年的声音,还带着少年特有的稚气说道: [师弟!] [出来放烟火。] [你喜欢哪种?] [……] [下次生辰我还来。] ……下次生辰我还来。 陆渊感觉喉头带上了一点血腥味,陌生的情绪转换成了难以抑制的心痛。 原来食言的人是他。 台首的话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永远不会有人真正的喜欢你。 这世间不会有人为你哀悼。 陆渊重新看向陵川渡,那样热烈却又冷静的眼神,像在月色下徐徐的清辉,日光一照就立刻无踪无际。 如果我死了。 你会为我哀悼么? ……你会为我哭么? 陆渊突然感觉有些无措,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一直都不是很了解陵川渡。 他不乏追求者,有时甚至懒得有所回应,但他从来不觉得那是负担。 因为喜欢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可是,他今天看到的这些,却难以遏制地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心跳得很快,就像试图扒开他的胸腔,才不会窒息死在他的血肉里。 我为什么感觉很难过,他想。 陆渊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既然他无法看见陵川渡的未来,那只要看一眼自己的未来有没有他…… 也是一样的。 陆渊从来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但是,这一刻,他无比迫切地想看一眼自己的未来。 半神的未来更是难以推测,陆渊睁开眼时,并没有如愿以偿。 眼前是一片漆黑,那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自己的未来也是一片黑暗。 紧接着,他发现眼前的漆黑,正在微微起伏着。 陆渊没有冒然举动,他足尖点地,凌空而起,这才看见眼前的漆黑是无数细密的巨大龙鳞。 黑龙也没料想这里会有人,祂庞大的身躯如山,微微探身之下宛若地动。 灿金色的竖瞳倒映着陆渊的身影,黑龙发出了愉悦的喟叹,“半神……还是个继承了我骨血的半神,怪不得。” 祂每一字吐露出来时,就像天边滚雷一般,若不是陆渊修为深厚,普通人听到怕是要被震得失聪。 “你是谁?”陆渊静了片刻,确定眼前的黑龙没有什么杀意才问道。 黑龙蓦然扶摇直上,漆黑发亮的鳞片在云层中若隐若现,祂朗声大笑道:“我且问你,俯仰之间你看到的是什么?” 陆渊无视了对方宛若尖啸般的大笑,“此世间俯仰可见天地。” “说的对。”黄澄澄的龙瞳猛然出现在陆渊身后,祂鼻息灼热,但并没有什么恶意,“我就是天。” “或者用更能理解的话说,你们人类称呼我为古神。” 陆渊神色终于变了。 按这条龙神神叨叨的话来推测,那兀遮支岂不是就是地? “天地伊始,只有两段意识罢了。”黑龙不在意陆渊怎么想,自顾自地说着,“长生木破开黑暗,一段意识上升为天,一段意识下沉为地。” “而亿万年前,祂们彼此之间亲密无间,但现在地上去天八万里。” “有一天,地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了,于是祂变成了人类的样子与我见面。”黑龙嘶哑着说:“本来相安无事的,直到我发现了一个灾难……” “世间灵气根本支撑不了我们磅礴的身躯,所行之处均是草木凋零,生机断绝。” 陆渊手背青筋毕露,他闭了闭眼,想压制住自己凌乱的呼吸,“所以这才是你封印兀遮支的原因,对么?” “祂不愿再回到地下,可只要祂现世,世间所有生灵都将不复存在。生死循环破灭,整个世界将会坍缩破灭,一切都会回到最初的雏形。不仅是人类不在了,我们这两段诞生在世界之初的意识也会消失。” 陆渊知道对方并不是对人类善心大发,因为祂和兀遮支才是同类。 只是给予黑龙的选项并不多,要么放任兀遮支吞噬所有人,要么放手一搏将其封印在地下,祂的意识还能存活在这个世界上。 事到如今,陆渊唯一不明白的一点是为什么自己窥见未来,看到的却是这条黑龙。 黑龙像是看出了陆渊的犹疑,祂凶戾的瞳孔凑到陆渊面前,语气不容置喙,“因为你的未来只能是破局之法。” “若你做不到我说的,其他所有人的未来都没有意义,因为他们都会死。” “我确实无法永远封印兀遮支,因为祂是一段不死不灭的意识。” “但你继承了我的骨血,那么就跟我说的那样。” “天地之初,我跟祂本就该是一体的。你懂了么?” 第100章 失之毫厘 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里, 静悄悄地坐着一群人。 第191章 最先开口的人,身上衣服虽然低调,但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平金刺绣。 “这事本来没有引起我太多的关注。”霜简书局的管事沉吟片刻,脸上多了一些耐人寻味, 他也没有卖关子, “我手下一个修纂前段日子弄丢了书局中的一件货物。” “巧的是账本也不翼而飞。” “但偏偏这个修纂正在打听九苍城的位置。就好像那个消失的东西, 是他想交给九苍城的某个人一样。” 其他人茫然了一瞬,思考了片刻才说:“你是觉得那位修纂想给陆渊什么东西?可这又能如何杀了陆渊?” 管事慢慢地看了周围人一眼, 不客气地说道:“硬碰硬,再做各位谁都不是他的对手。下毒这种把戏也绕不过他的眼睛, 况且他根本不会拿我们给他的任何东西。” “但这个修纂的举措是完全不在我们计划之内的。他的东西反而是更容易可以送到陆渊手上的。” 有人猜出了管事的想法,立刻否决:“你想在那个东西上做手脚?陆灵越又不是傻子,你能糊弄得了他?!” “所以现在我们的任务有二。” “其一,找到那个修纂到底要给陆渊什么东西。” “其二,就是按你所说的那样,但是我们要做一个陆渊看不出的陷阱。” 所有人似乎是想得入神了, 过了许久, 一位穿着白底凤翎纹路的凤池宗长老发出了声音:“只要这处陷阱不是陷阱,就可以了。” 管事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凤池宗长老带着孤注一掷的语气解释道:“凤池宗有一秘法名为春水通壁,通常是将蛮横的灵力进行分解化之。在此基础上, 凤池宗炼制出一种药剂,可以在灵力爆冲之时,防止人走火入魔。” “简而言之, 它的作用就是在过度使用灵力时,可以将这股的灵力散去。” 场中响起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你是想趁他灵力被阻塞那几息的时间里, 让我们围杀他。”伴月台新任的台首保持着抚掌的姿势,他冷冷地盯着对方问:“可是你没说最重要的前提, 谁来做那个逼得陆渊使用出如此磅礴灵力的人。” “说实话,我很感谢陆渊,因为他让我提前坐上了这个位置。如你们所言,所有人都畏惧一个无法控制的人,特别是这个人的实力远在所有人之上。” “但你想哄骗我去送死,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新台首露出一个冷笑,拂袖就离开了。 谁都没想到这个人直接把所有人心里所想的话,直白地说了出来。其他人只好尴尬地互相对视了一眼。 正当管事想打破这个糟心的氛围,让这个本就人心各异的联盟重新凝聚起来的时候,一只飞得歪歪扭扭的传音纸鸢钻了进来。从它身上几乎已经要散尽的灵力来看,势必是飞了很久,飞得很急。 纸鸢贴在管事耳畔,没过多久就无火自燃,化成一堆灰烬洋洋洒洒落在地上。 “我知道丢的东西是什么了。”管事眼神中明显多了一些愕然和困顿,“是一块长生木,但是陆渊要长生木做什么?!” 凤池宗长老没有被新台首的话影响太多,他瞬息就下定了决心,“不论有没有‘药引’,这味药是一定要下的!” 陆渊这尊巍峨的高山太压抑了,沉重得让他们每一刻都在担心陆渊会凌驾在所有人之上。 谁去限制他的所作所为,谁能保证他不会成为修真界的暴君? ……太可怕了。 人类对自己所不能控制人和事,具有本能的恐惧和猜忌。 “他必须死。” “……修真界不需要半神。” 昏暗的屋子里,所有人眼瞳亮得令人心惊,杀意在一点点地滋生漫延。 - 陆渊听懂了黑龙的言外之意。 但霜简书局的春将晚是在陆渊意料之外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确实为陆渊寻来了长生木。 这个差不多与陆渊一样身量的长生木,是他的计划中一步。 在陆渊亲手剜出自己一块神魂,塑在这块神木中作为锚点的那一夜。 夜幕中的九苍城一如既往的沉闷。 陆渊本就受了一些伤,腹部那道贯穿伤并不是靠灵力短时间就能愈合的,他眼前时常会闪过一阵阵恼人的黑暗。 但是他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要赶在万象破体而出之前,做完所有的事情。 门口传来的轻微动静,让陆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看着已经有了粗糙模样的长生木,终究还是将一旁的毛毡布遮住了它。 陵川渡不自在地坐在门口。 纵使他嘴硬心软,说着跟他心中相反的话,可是担忧还是会从眼睛里跑出来。 门并没有关,陆渊悄无声息地看了一眼那块盖在神木上摇摇欲坠的布。 于是走向前去,有意无意地挡住了陵川渡的视线。 陆渊不能让对方看见这具已经雕刻得差不多的神木。 因为这具神木有着跟他近似的容颜。 跟陵千枝所做的不一样的是,他并不是要将这具长生木雕刻出的人偶作为万象的容器。 而是…… 要将自己神魂附在这具神木上。 陆渊听懂了黑龙的暗示,在世间轮回的神骨和万象,本就该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是一体的。 ——他要让自己这具神骨之身,成为万象的囚笼。 第192章 而将自己的神魂转接到长生木上,借助神木重生。 这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 失去了神骨之后,可能他会境界大跌。 ……可能他会长眠不醒,这具神木会变成他自己的棺椁。 但此前一直沉寂无声的心,再一次坚定有力地跳动起来。 这是陆渊第一次有所期冀。 他听见自己内心在喃喃自语。 我想让陵川渡真正的活一次。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他诞生于万象,本身是无心之人。 一旦万象离体,他一定会死的。 所以……我要把我的心送给他。 陆渊手上的雕刻刀带着骇人的气劲朝着长生木凿去。 他神色肃穆,仿佛在精心地雕刻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未来。 雕刻到脸部轮廓时,陆渊似乎觉得眉眼过于凌厉,他记起生死之境中看见的自己。 好像看起来是有点太不平易近人了。 陆渊手中的雕刻刀走势一变,将眉宇一改原本的戾气,变得柔和了许多。 “……” 接下来该做下一步了。 不觉的刀锋第一次对准自己的主人。 陆渊能感受到不觉在退缩,在拒绝执行他的命令。 他猛地抓住悬在半空中刀刃,不容置疑地将其拖进自己的身体。 咔—— 陆渊如愿以偿地听见了那微弱一声清响。 鲜血顺着伤口缓缓留下,他再也坚持不住了一样,闷声轻轻咳喘了一下。 血沫飞溅到神木上,洒下零零落落的猩红。 陆渊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血色,他颤栗着将那块碎片,埋入长生木体内作为锚点。 如此这般。 等到他将没有觉醒的万象剖出来,把自己的心魄放置在陵川渡胸膛时,虽然身体的衰败会让神魂脱离,但有了这处锚点,会将其余神魂吸引而来。 也许有风险,可这是他重新睁眼看一眼这个世界的唯一机会。 所有人的未来,他都尽可能地保住了。 包括陵川渡的。 包括他自己的。 古人曾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对于陆渊来说,他见到了真正的失之毫厘。 只不过这个代价,太过沉痛。 陆渊为了隔断兀遮支对万象的感知,特意将地点选在了鹤雪园中的满庭芳。 他并没有告诉陵川渡关于万象的事情,因为担心说出口反而会刺激对方的情绪,让万象苏醒从而导致事情不可控。 动手前,陆渊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仔细描摹一遍对方的容颜。 ……这也许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眼了。 陆渊本能地想贪恋这最后的安逸时刻。 他挣脱了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思绪,每一个想劝他停手的诱惑。 因为陆渊明白,此刻他做不到将对方的心魄剖离,那下一次他做的就是亲手堆砌陵川渡的坟墓。 可就在刀尖抵住万象的半寸不到的地方,陆渊的刀猝然停住。 他的灵力在这一刻,突然散去了。 就在这短短的一呼一吸之间,场上的形式陡然逆转。 万象醒了。 陆渊低估了那群人恶意。 也低估了自己在陵川渡心中的地位。 畏惧和猜度让仙盟的人下了这一味药。 爱意和绝望让寄生在陵川渡体内的万象提前苏醒。 万象像看着珍宝一样轻轻抬起手,细细地瞧着清晰的手背血管。 祂左手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紧紧握住刀刃,蓦得抬眼看向陆渊:“还来得及,你要杀了我么?” 两人对峙沉默了几秒。 万象苏醒了,祂其实已经可以戏耍所有人了。 哪怕陆渊现在杀了陵川渡,不过是正好让万象破体而出,随机寻找到下一任宿主。 万象忽然哈哈大笑道:“你犹豫了。” 陆渊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上的力道,仍由对方夺过横刀。 万象歪着头打量着他,慢慢地挤出一个冷酷的笑靥,“不对不对……你是害怕了。” 祂好奇地靠近过来,诱惑般地低声说道:“你不动手的话,我可是要动手了。” “那么,再见了陆渊。”祂脸上带着一丝扭曲的痛苦,眼里却是另一个沉睡的灵魂在疯狂地挣扎。 不觉在悲鸣中,硬生生得遵循主人的意志应声而去。 陆渊不躲不让地接了这一刀。他因为疼痛蹙起眉头,虚弱地看向陵川渡的瞳孔。 风声仿佛都已经消失,漫天细雪虚拢地飘到陆渊的睫毛上,融化后落到下眼睑蜿蜒地流下,就像一道浅浅的泪痕。 醒过来吧…… 醒过来,还有希望。 不觉插进胸口,带出的神血泼洒在陵川渡的脸上,浇灭了万象带来的死气。 也惊动了被压制在这具身体里的陵川渡。 陵川渡几乎是要崩溃了,呆在了原地,惊惶地看着手上还带着灼烧感的神血。 他要哭不哭地颤抖着,想丢掉手中的不觉,却因为浑身僵硬反而越握越紧。 万象神情恼怒,祂没想到陵川渡居然还能有意识。 祂不甘心地退缩沉睡,但目的已然达到。 这个世间半神具已陨落,现世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觉贯穿陆渊胸口的那一瞬间,他的境界陡然跌落。 第193章 神魂在不觉的刀刃下,割裂成千万的碎片,洋洋洒洒地就像一捧雪,随风一吹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心魔嘲笑着朝他伸出了双手。 你救不了所有人。 陆渊,你救不了他。 第101章 君心我心 故事说到这就结束了, 但陵川渡难以遏制地心慌起来。 哪怕知道陆渊曾经喜欢他都压不住这种心悸。 陆渊难得如此耐心,说得那么事无巨细,简直令他感到陌生。 就像……要交代后事一样。 “你之前不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现在告诉我。”陵川渡沉默片刻, 才扭过脸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他不敢看陆渊, 他已经感觉到对方要说出他不想听的东西了。 陆渊想说我曾经以为你脆弱敏感, 才不敢告诉你这件事。 他想说你比我想的要坚强,能一个人压制万象如此之久。 但这些都是借口, 只是这件曾经手过陵千枝、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不得不要交给陵川渡了。 “我想要你把我的心剖出来。” 陆渊没有任何修饰, 也没用任何委婉的话,血淋淋地说了说出来。 陵川渡手掌高高举起,他怒不可遏的目光,随着微微颤抖的手慢慢变得哀伤。 手心最后只是轻轻落在陆渊脸上,变成了眷侣间的爱抚,他沙哑地陈述道:“你这是在逼我。” 陆渊攥住他那只还在颤栗的手, “对不起……但是你必须要做。” 陵川渡是世间仅存的最后一位半神, 陆渊无法剖出对方的心魄,也不能强迫他与自己交换。 陆渊垂下眼睛望向强忍着怒意的陵川渡,忽然叹了口气, “罢了。” 陵川渡像是被这两个字镇住了。 ——陆渊退让了。 他知道陆渊一般想做什么的时候,从来没有那么随意的就放弃。 陵川渡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久到没什么表情的陆渊突然扬了扬唇角, 附身凑了过来。 一个吻落在了陵川渡眼睑。 他被迫地阖上眼睛,听到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从头顶传来。 “那我就陪你一同身死道消吧。” 陵川渡张了张口, 他懵了一样最后只轻轻地啊了一声。 陆渊像小时候那样搂靠着陵川渡,仿佛带着年少时的无忧无虑说道:“反正这样最后所有人都会死的, 不如死的早一点,还能安排别人把我们埋一起。” 陵川渡反应过来了。 他自身就是这个世间最恐怖的灾厄。 不稳定性又增加这个灾厄的变数,而他进阶半神更是让这个灾难无法破解。 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这个世界的终点只能是毁灭。 “我做不到。”陵川渡迟滞地盯着陆渊,然后又他木然地重复了一遍,“我做不到。” 他表情像冰封了一样,但内心在撕心裂肺地嚎啕。 陆渊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我是那么的喜欢你啊。 为什么要强迫我做这种事? 真的……你真的太残忍了。 “没事。”陆渊轻声哄着他,“那就不要做了,没关系的。” 他安慰得越温柔,陵川渡反而哭得越凶。 陆渊手足无措地望着对方,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说错什么了。 他没有办法只好摩挲着陵川渡的后颈,顺着对方情绪转移着话题。 “我想看看你这么多年生活过的地方。” “最后的时间,我们住在一起。可以么?” 被众人认为极其诡谲的百域魔疆,实际上可以堪称世外桃源。 此处矿物灵药颇多,四季如春,修炼也是事半功成。 就是陵川渡住的地方太冷清了。 空荡荡的,一点人气都没有。 宽阔的大厅里摆着一把长剑,被严严实实地封在结界里,看样子很久没用了,但是依旧崭新如故。 看得出来它主人对它很是珍惜。 “这是。”虽然隔着结界,但陆渊还是一眼认出这把他曾经锻造的长剑,“渊雪?” 陵川渡没有否认地点头。 原来陵川渡根本就不是给自己本命武器换名字了,他把自己的武器封在了这里。 陆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他脸上表情空白了一瞬,“为什么?” “破魔是我母亲的武器再造,虽然跟我体质并不匹配。但我……”陵川渡时隔百年,再一次将渊雪握在手中,“在杀了你之后,我找寻了很久都没有消息。那时我心里大抵知道你已经死了。” “于是从那之后,我做不到再拿起这把剑了。” 每天他一睁眼,看到的都是反射着寒光的剑身上,陆渊赤红的双眼像在永无休止质问他。 你为什么要杀我。 陆渊问不出来的,诉衷声也问不出来。 因为陵川渡从始至终都没有想杀陆渊。 即使当年他师兄已经将刀架在了他的眼前。 陆渊发现桌面上放着一只铁盒,边角已经有些磨损了。看着跟路边铁铺里随处可见的盒子别无二致,但在这里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里面有很多类似的符咒,一笔一划,勾画到位。 有的字迹力透纸背,有的棉柔得浮在纸面上,不少符咒甚至已经看出来有些泛黄了。 符咒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没有仔细地整理,像是随意丢在盒子里,但是从数量来看又像是写了很多年。 第194章 陆渊意识到陵川渡给一个人祈福很久了,但是这些一张都没有送出去,成年累月积压在这小小的一方铁盒里。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自己的视线,等到陆渊看到纸上的名字时,霎那间他明白了。 那是陵川渡曾经说过的,每年生辰都会给他写的祈福。 年复一年,从未间断。 陆渊退后半步,像是被上面的字刺痛了眼睛。 他不想管这个世间如何了。 也不想让陵川渡更痛苦了。 天下是毁灭,还是新生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上辈子管的够多了。 “我想好了。”陵川渡顺着他的视线落在盒子上,“我会按照你说的做,但是你要保证一点。” 他声音带着歇斯底里前的平静,“活下来。” “陆渊如果你死了,那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他本来就不是人类,自然冷眼旁观其他人的生生死死,这世间的走向如何他也漠不关心。 如果不是他心心念念不想破坏陆渊上一世守下来的河清海晏,万象早就把他吞噬殆尽了。 但是百余年前,有个少年会为无亲无故的他造一个家,会在他害怕的时候拥他入眠,会耐下心来教他如何修行,会为了救他而抛弃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天赋。 他记起了自己曾经对陆渊的祝福。 唯愿陆渊余生见欢,岁月长安。 陵川渡的胸口那颗不是人类的心温热地跳动起来。 扑通。扑通。 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那样。 他不想让陆渊死。 他要陆渊永远顺遂无忧地度过岁岁年年。 陵川渡曾经循规蹈矩、束手束脚,需要陆渊亲眼看一眼自己的未来,才敢做打算。 但现在,他想赌一场。 - 临川前,又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躁动的海水激荡而出,变成了龙伏川上的湍急跌宕瀑布。 他们踏着陵千枝曾走过的路,互相肩靠着肩,走近了这片倒悬之海。 但是不速之客又何止他们两位。 从南山百无聊赖地踢走山崖边的一块碎石,看见他俩欢欣鼓舞地挥了挥手。 陆渊终于在对方这种妩媚的狐狸眼上,诡异地感到了熟悉 ,“你是谁?” 从南山先是指了指自己,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 随即她状似苦恼地挠了挠头,“我不知道,因为你们人类给我起了好多名字,最早的时候你们叫我兀遮支,近百年有人喊我赤方娘娘。” “还有一些你们估计没有听过的称呼。我做过韩世照的幕僚,让其入道引得皇帝暴怒。我做过新帝的心腹,替他找来了一个骨雕师……” 从南山,她自己名字都说了,她是从这个世界最南的山峰而来。 龙伏川的尽头是兀遮支尸身化作的古战场遗址。 “你只是一段意识。”陆渊抬眸看向她,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你为什么要做那么多事情,你从封印出来,世界归于初始,你一样也不存在了。” 从南山点了点头,“如你所想。” “我一直所求的只有一件事,死亡。” 陵川渡顿了顿,开口问道:“为什么?” 从南山仿佛又变成了之前赤方的样子,明媚莞尔道:“活了很久,太孤独了。没劲。” 祂没有同类。 唯一的同类只想杀了祂寻求苟活。 祂被封印在地底,祂能清晰感受到虫豸钻过祂的神魂,能无时无刻地感受自己身体腐烂的程度。 但祂动也不能动。 还不如就此湮灭。 祂开始痛恨对方怎么没能杀死自己,开始怨恨同类站在了人类的一边。 最后祂决定,让一切重新开始。 没有祂,也没有人类,什么都没有。 祂想让这个世界重新开始。 祂祈祷自己可以变成人,变成风,变成溪流,哪怕是变成只会乱吠的狗,也好比变成一段不死不灭的意识。 从南山抬起下颌略显傲慢道:“我说那么多,只是想让你们绝望。放弃无谓的延口残喘,早点认清现实不好么。” “我想阻止你收复神骨,可惜被魔尊大人横插一脚。” “只好安排萧殊尘截杀你,那个老家伙也是不中用,还需要我自己亲自过来。” “所以说,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去死啊。” 祂是真的很想很想早点出来啊。 多亏了这些愚蠢的人类干的这些事,譬如陵千枝,而陆渊亦是如此。 总是让祂不能如愿以偿。 陆渊只瞥了祂一眼,就让陵川渡斩开倒悬海。 “太孤独的话,我找你的同伴陪你,怎么样?” 从南山猛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祂慌忙想要跟过去。 可当祂才迈出一步的时候,这道半神之体才能短暂开启的水道,在祂面前轰然关闭。 祂失声怒吼:“不——” 从南山不死心地在外面一字一句地高声大喊,用灵力将声音穿透临川:“你是要杀了陆渊吗!” “陵川渡你已经杀了他一次了,你还要做第二次么!” “你冷心冷情毫无顾忌,这样都下的去手吗!” “他会恨你的!他一定会恨你的!” 陵川渡听见了从南山毫无章法的胡乱痛骂,良久缓缓地说:“师兄,祂骂我。” 第195章 陆渊哽了一下,“待会出去,我帮你揍祂。” 无垠古战场上的风呼啸而过,幽深晦涩像替人在呜咽一般。 “你要是死了怎么办?”陵川渡咬紧牙关,挤出几个字。 陆渊想到了当年系统给他的话本,他笑了笑,在这阴霾的气氛里增加了一点温度。 “那你就跟全天下说我始乱终弃。” 他走上前,将不觉塞进陵川渡的手心,微笑道:“动手吧。” 寒风带走了两人脸上的血色,陵川渡像是放弃了最后的挣扎,他抬起手腕,却怎么也无法更近一步。 “会很痛的。”陵川渡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地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陆渊想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一道尖锐的声音瞬间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是阴冷恶毒的一句诅咒。 来不及了。 心障得意地笑道我都说过了,你救不了他。 何必还要苦苦挣扎呢? 陆渊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神出鬼没的心障,在这个时候出来添乱。 他手背青筋毕露,手指微微痉挛。 额角抽痛着,心障想要将他识海搅和得一团乱。 不。 这一次不会了。 他剧烈喘息着,模糊视线中看见了陵川渡犹豫痛苦的脸。 透过这张脸……好像看得更久更远。 九苍城里,孑然独立在窗边的师弟。 赤漓江边,惨淡泫然却不肯放弃的师弟。 心障断断续续拉长地近乎哭嚎的声调,在陆渊心里变成了陵川渡无声的哭泣。 半晌陆渊沉默地伸出手,他神情冷峻地猝然往前迈了一步,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不觉锋利的刀身轻而易举地剖开了他的胸膛。 陆渊内心坦然而平静。 我可以救他。 就在这一次。 就在眼前。 前后贯穿的伤痕巧妙地躲过了陆渊的心脏,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顺着刀身淅淅沥沥地往下滴落。 心障难以置信地嚎叫,它张牙舞爪却又无可奈何。 这一刀让陆渊勘破心障,他在一步之内,登天入道! 心障哀叫着想抓住陆渊的识海,但最后还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陆渊死死地将陵川渡拥进怀中,他的表情因为身体的衰弱而空白恍惚,仅凭本能地将陵川渡抱紧。 两个人像互相伴生的藤蔓,想将对方融入自己的血肉。 在这个充满血腥气的拥抱里,陆渊的贴在陵川渡的脸侧,声音平缓又困倦。 他说道:“待会见。” 语调缱绻如爱人互道一声平常的晚安。 陆渊失去了最后的力气倒在了陵川渡的身上,气息变得微弱又冰冷。 陵川渡一动不动地望着无垠灰暗的天,不知道过了多久,手心抚上陆渊已经停止呼吸的脸庞,将他轻轻推向自己。 心口仿佛被一根细针悄无声息地深深扎入,隐隐的疼痛逐渐变得密密麻麻,让人难以忍受。 陆渊就像睡着了一样,安静地靠在他的颈间。 最后他低声道:“嗯,待会见。” 第102章 风雪千山 [……上回书说到陆渊陆首座与其师弟联手做局, 假死只为避开兀遮支眼线,暗中寻求封印补全之法。但兀遮支本就是不灭的意识这可如何将其封存……] 说书人哐哐一顿狂敲醒木,也没阻止底下一群人吵吵闹闹的抗议。 “哎!你之前挂牌子说的可不是讲这出戏啊。”有人不乐意了。 “完犊子,遇到悬牛首卖马肉的了, 我们要听的是《九苍城秘史》!” “实在不行的话, 你讲《霸道首座俏魔尊》嘛。” 另一个人跳起来大喊不同意, “不行不行!这个我已经听几十遍了,换的话我要听《我的师弟不可能是反派》。” “为什么要换!我花钱就是为了听《九苍城秘史》的!” 林绛雪一口茶在嘴里面打架, 表情扭来扭去,忍了半天把茶水咽下去了, “上辈子的事情已经编的越来越离谱了吧。”她转过身看了一眼被人议论纷纷的正主,“你怎么没什么表情,我还以为你会怒而离席呢。” 陆渊头疼:“我现在没空想这个。” 林绛雪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做贼似的低声问道:“你师弟呢?” 她不问还好,问完陆渊更头疼了。 他表情空白,带了点其实知道自己完了但又不是很想承认的倔强, “我还没哄好。” 系统蹦了出来, 毫不留情地揭穿:【是你自己忒缺德!跟别人说待会见,结果两眼一闭你知道自己睡了几年吗!】 【我给你数着呢,四年零九个月!再闭几天你就能躺着过年了!】 刚刚醒了没多久的陆渊, 还没完全适应自己的这具新身体,他艰难地伸出胳膊往前够了够茶杯。 林绛雪想笑,面前的陆渊个头只有之前的一半多, 容颜也很是稚气,看起来就像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哈哈哈哈!”她还是没忍住笑出声, “为何这具身体那么短啊。” 陆渊凉凉地撩了她一眼,“因为这是长生木, 不是破竹杠。” 远在霜简书局的春将晚重重打了个喷嚏。 旁边的修纂担心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她想起来什么说道:“前几年丢失的那件货物目前还没排查清楚,年关将至,马上要清点账目了……” 第196章 春将晚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不着急。我来处理这件事。” 不知道为什么,修纂从春管事一如寻常的脸上,看出来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 春将晚递给她一张纸,修纂恭恭敬敬地接过,看到上面字的时候,表情僵了一会,“这是……” 啊啊啊啊,糟糕糟糕!管事不会知道她天天偷偷摸鱼在看这些个话本了吧!! 春将晚眉眼一弯,笑得像个狐狸,“这几个话本卖的不错。多印加印,百姓爱看。” 白纸黑字上正是什么《九苍城秘史》之类的名字。 修纂一口气喘匀了回来,还好不是被发现摸鱼了! 她忙不迭捧着纸张火急火燎地跑了出去。 春将晚手中又浮现一张较小的便笺,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尺长生木已入库,厚一尺五,品色极佳,为活木可再生…… 无价的、还活着的长生木。 他多印几个话本,赚点书局流水也称不上过分。 春将晚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什么犹豫地将纸揉成一团,顺手将其点燃。 一点灰烬都没有留下。 “稀奇。”林绛雪眼睛亮了亮,往前倾了倾身体,好奇地打量着陆渊,“我还没见过活着的长生木。” 因为她这一动作,陆渊得以看到林绛雪颈后一道肉红色的疤痕,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你后背这是?”他眉心微微拧起,疤痕明显不止露在外面那么长。 “白玉京那天,昭武王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动手,我救沈循安留下的。”林绛雪轻松地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们师徒一心,韩世照已经死了。” 她说的像个没事人,实际上那天陌刀差点把她从后背劈成两半。 陆渊低声问:“你为什么救沈循安?” 林绛雪似乎不明白为什么陆渊提这个问题,她疑惑地回道:“他是我徒弟,我当然会救他。” “不是因为他是万象的下一任宿主么?” 林绛雪拿茶杯的手一顿,她良久才问到:“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陆渊说:“你跟时重光教徒弟一个样。修为还行,剑法看不过去。” 高深的修为是为了能让宿主多控制万象一段时间,剑法粗糙只是他们希望剖心魄的时候,受到的抵抗不要太多。 林绛雪将杯子放回桌上,她看着陆渊半天,绷紧的肩膀突然放松下来,“本来呢,下一任宿主并不是沈循安,当时选择的是寂照寺了无大师,这件事他也是同意的。” 可是这个琉璃之心的佛修早早死在了“瘟疫”之中。 “我当时觉得已经要完蛋了。”林绛雪想到那个时候的张皇,这时候反而觉得好笑,她自嘲道:“结果我看到了沈循安,一个心境澄澈不输了无大师的小孩。” 我问他要不要来凤池宗…… 而当时我忽然希望他说不愿意。 陆渊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林绛雪的名字,把她拉回现实,“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你会杀他么?” 林绛雪声音很轻:“我一直很讨厌做选择题。所以陆渊……” “我看你魂灯未灭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 她让陆渊找寻记忆,让陆渊不要对陵川渡杀心过重。最终把参与回答这道选择题的人,又硬生生地又拉进来一位。 “我家老头天天念经一样地跟我说,要肩负天下,要识得大局,不能一直指望他。”林绛雪平静地望着说书人,但没有再听进去一句话,“不过当我真想处理封印之事的时候,他又说他还没死呢,我着急干这些做什么。” 早已经是凤池宗一宗之主的女人,苦笑道:“反正在父亲眼里我既是个小女孩,又是个要拯救天下于水火的宗主。” “你可以说我自私,但是我希望这个选择是由你来做的。”林绛雪眨了眨眼睛,她脸上神色收敛,眼里多了些敬畏,“我很庆幸直到最后你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 陆渊问她:“你当时要我不要杀陵川渡,只是因为下一任宿主不在周围么?” 林绛雪表情这会是变得有些无奈,“陆渊,陆首座你眼神是不是有问题。” “我说他不可能杀了你,还因为他喜欢你啊,你看不出来么……” 她只是在仙盟随便观察了几眼,就看出来了端倪。 谁料这个人真是块纯正的木头。 林绛雪还想说什么,忽然拘谨扭捏地起身,“我先走了,昭武王虽然死了,但是兀遮支弄出来的一批聻变之物,还等着我们处理。” 陆渊沉默数了几息之后,蓦然转身。 一道高挑的身影静静伫立在他身后。 不知过了多久,陵川渡才问道:“为什么离开百域魔疆?” 陆渊想组织语言缓和一下气氛,内心反复思忖,最后还是编不出来一句话,他挤出几个字:“不是你叫我滚的吗?” 没错,在躺了四年零九个月之后。 陆渊睁开眼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滚吧,不想在看见你之类的话。 陵川渡看着这张虽然幼稚但隐约能看出长开后的少年脸庞,气得牙痒。 系统懵逼:【啊,我说你躺得都肌无力了,还蹦跶出来,就是为这个??】 【不是我说,兄弟你真的很搞笑哎。】 它现在作为虐文重生系统已经光荣完成了任务,说话也没大没小起来,【这样吧,作为好兄弟我建议你去看看《恋爱攻略一百条》,来好好分辨一下什么叫气话,什么是真想让你滚。】 第197章 陆渊绷紧嘴角:“马后炮能不能闭嘴。” 系统自知理亏地闭上嘴,过了半天才说:【算了算了,我要滚蛋了。祝你们百年好合,我就不给红包了,因为我要被开除了,有缘不要再见了!!】 “这么做你后悔么?”听到系统的话,习惯了它废话的陆渊下意识问道。 系统此刻豪爽的像在地摊上已经喝了好几瓶白的,【你做了你的选择,我也做了我的选择。我是成年统了,绝对可以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 【还有,别把自己弄死了……下次可没统救你了……】 一阵电流之后,归于沉寂。 陵川渡看着神色有些不对的陆渊,以为对方是在生闷气,他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先伸出手。 周围嘈杂的声音愈来愈响,陵川渡皱眉望向声源。 原来是说书人顶着压力愣是已经说到尾声。 [从此啊,天的骨血包裹着地的心脏,在无人知道的地方,温柔平和地共振。 它们是山川河流的脉动,每一起,引得潮水激流,每一伏,惊起群鸟竞飞……] “走了。”陵川渡看着陆渊晃了晃小短腿跳下板凳,他无语地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跑那么远的。” 陆渊揪住陵川渡的衣袖,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小手塞进对方的手心,“我那么矮,你可千万看住我了。” 他扬起一张小孩子的脸,像是耍无赖一样说道:“在天都城的时候,你可是说好要保护我的。” 陆渊一直抬着胳膊,觉得这个姿势很变扭。他没忍住抱怨道:“按长生木这个长势,你觉得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恢复正常。” “不知道……” 不知道还有多久,也许是今夜月上柳梢时,也许是明日云蔚霞起间。 可是这都不重要。 因为方寸天地之间,他不再是孑然一身。 长夜漫漫,迢迢万里,总有一个人能陪他一起挑灯待天光。 远处一片白茫茫,万壑藏烟,寒风卷起千堆雪浪。 正是风雪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