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节 书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成长·逆袭参赛作品] 作者:斜阳边鹤 简介: 终于挂上正文完结啦~ —文案诈骗— 顾悄,江湖人称小霸王学习机,高考状元,公考名师。一朝穿越,成了个哭包小废柴,人前瞧着是纨绔,人后被搓扁揉圆只知道哭。 顾·专业扶阿斗n年·悄:那就先扶自己吧。 古穿学霸雄起定律: 考状元,科举入仕?身体太弱,考不动(x) 当夫子,桃李天下?年纪太小,教不动(x) 还是捞人上岸,低调行善,比较拿手(o) *** 后来低调行善的顾劳斯,被包过班卖了个彻底。 殿试上,老皇帝翻着他新编的时策热点,特封他免考状元、御封监学郎。 听上去很拉风,可无品无级无俸禄:( 虽然但是,大历学子可任他遣用:) 顾白劳只得哭唧唧奉旨干活,开始中古版扫盲。拼音、简体、数理化……一不小心就将人人可读书的盛世,整整提前了千年,后世史家赞曰——可当百世师矣。 什么,扫盲封建老皇帝第一个不答应? 没事,老皇帝下台了:) *** 究极团宠顾监学一度横行天下。 只有首辅谢昭不买他的账,当众斥他“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夜深,谢府一灯如豆。 谢昭曾经握刀的手,批的尽是弹劾监学的折子。 顾悄瞟了三行,气绝拍案,“混账!狗屁!” 怒意熏红哭包眼眶,不耽误他秋后算账。 “旁门左道是吧?不可与之是吧?” “嘘——这般中气十足,可不像病重。” 谢昭不着痕迹将人揽进怀中。 “还是说夫人不想死遁,要与我假凤虚凰,唱一世双簧?” 辛苦追了两世,要唱,也是生生世世。 ——食用指南—— 1.科举成长流+权谋,不是正经爽文,难看慎入。 2.民俗、政体、科举制度等参考明中前,略有改动。 3.双穿越,老夫少妻,其他雷难排,众口难调,喜欢就看看,不喜欢请及时止损。试水的文文,不接受写作指导,谢谢。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科举 逆袭 正剧 权谋 群像 主角视角顾悄互动谢景行 一句话简介:捞一个盛世清明。 立意:努力输出,以学称霸! 第001章 正月才过,空气里还有年节爆竹的余温。 学堂外,老梅开得正盛。 墨干横卧,绿萼星点,显出几分幽静禅意,衬得学堂里沸反盈天的吵嚷,不太成体统。 今天是顾家出了名的废柴——顾悄进学发奋的第一天。 整个族学都在等着看他笑话。 “阿嚏——阿嚏——” 过风的廊道里冷极,摧得顾悄连打数个喷嚏。 孱弱小公子吸了吸冻得生疼的鼻子,拢紧天青色绸绣白狐皮大氅。领边一圈细密绒毛,映得少年青涩的脸白玉般柔腻无暇。 他面上沉静,端着公子仪态,内心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好冷,恨不得原地跑三圈:) 好在引路小厮很快将他带到读书的地方。 一间宽敞正屋,门上匾额高悬“开蒙轩”三个鎏金大字。 小厮一推门,十数个垂髫学童止下嬉闹,几十双眼灼灼望过来,下一秒哄堂笑开。 “哇,这就是阁老家的草包老三?” “听说十六岁三百千千还不会背,怕不是傻子?” “我爹说,这叫凤凰窝里出了一只鸡!” 八九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天真又残忍的年纪。 他们无所顾忌,不知道说出的话有多伤人。 台上老夫子也奇,竟由着孩童嘲弄。 他眯着眼抻着须,老神在在端坐讲台,心无旁骛当着活体复读机: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这千字文,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合称“三百千千”,都是书塾入门课。 顾悄心下确认,他这是被晾到了族学外舍。 古时鼎盛之家,族学请得起先生,都会将学童分成“外舍”、“内舍”和“上舍”。 新生在外舍识字读写,开了蒙能读经后进内舍;内舍考校合格再升上舍,专门应生员试。 换算一下,外舍差不多就是现代的幼儿班。 这下马威……顾·硕士·悄几乎快要绷不住得体的危笑。 冷不丁又一阵穿堂风袭来,原身天生的沙眼见风泛红,带起微微痒意。 他不自觉伸手揉了揉。 “哈哈哈哈草包要哭了!” “我哥哥说,阁老家老三最爱哭,小时候进学堂就是这般哭闹着滚回去的!” 顾悄“哐当”一声关上门。 他板着脸对引路小厮低声道,“我要去见执塾。” 这学,谁爱上谁上,他虚,战不起神兽。 小厮认得顾悄,知他是阁老三公子,不敢忤逆躬身应了。 顾家家蕴深厚,族学也修得规模不小。 顾悄跟着小厮,穿堂过户几经周折,才到一处偏僻花厅。 隔着雕花月洞门,远远就看到檐下立着一个青年。 粗葛薄衣,风雪在他不算厚实的肩膀积了薄薄一层。 十分落魄,却难掩清华。 顾悄脑子里突然闯进一个词:含霜履雪。 如果不是站在校长室&教导主任办公室外,这画面就美了。 “夫子,衍青教您失望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青年一揖到底,如一枝被霜雪压弯的青竹,薄衣下背脊弓成一道嶙峋的弧线。 一阵寒风夹着细雪吹过,门帘轻卷,隐约可见内里主位端坐个老头。 正是顾氏族学的老掌塾。 顾冲,年六十八,五房行九。 大历十三年同进士,曾任一方学正,官只从八品,但士林中素有威望。 校长跟前,必须老实。 顾悄不敢多话,学着青年檐下驻足,规规矩矩行见师礼,尔后冒雪垂手,恭敬等在门外。 半晌,帘内传来一声叹息。 “衍青,这次大考前,我就与你说过。学问上,你虽比不了顾家老二,但府县内你已是拔尖。” 被cue的顾家老二,不巧正是顾悄他二哥,去年八月乡试解元。不出意外,也将是二月会试头筹。 “你屡试不中,根子不在学识……在心。心执不破,这辈子也只能秀才白头。” 青年闻言,一张脸比肩头薄雪还要白上几分。 他痛苦低喃,“夫子,我不甘心!” 老头却不再应他,转而问顾悄,“顾家小三,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节 顾悄恭恭敬敬答,“回掌塾,小子疑惑,为何分在外舍?” 顾冲似乎早就料到他要问什么。 他没理顾悄,却借着话头,提点青年,“衍青,但凡你尚存三分这等初生牛犊的虎气,也不至于蹉跎三场,荒废十载。可冰冻三尺,早非一日之寒,你叫为师如何替你化渡?” 无辜被当工具人内涵一番,顾悄讪讪,他就问个班而已,怎么就初生牛犊虎里虎气了? 反正晾着也是晾着,他干脆侧目打量起被训的青年。 他身高体长,剑眉星目,是个标志好样貌。 大约是书读万卷,肺腑生华,眉宇间自带一股文人清隽。可不到三十的年纪,却一身落拓萧索,不见半点活人生气。 顾悄不由腹诽,要不说,打压式教育要不得? 功名路,古今皆难。 哪怕李白、柳永、唐寅、蒲松龄这等大佬,惊才绝艳、紫微星降,科举门前都得栽几个跟头。 青年十年头铁,屡屡落第,本就挫光锐意。 考不上就算了,回来还要被老师再创一次…… 啧,真是我见犹怜。 “且去罢!寻你的机缘。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你了。”顾冲最终还是狠心将他拒在门外。 眼见青年肩上浮雪洇成了冰,最终认命般垂下眼眸,顾悄内心有了些许触动。 他眨去睫上细雪,科举,不就是古代考公吗? 捞人上岸,这个他擅长啊! 顾悄在现代,可是个公考王牌讲师。 身为职业学霸,读书时他的笔记丢给学弟学妹,母校十年连出了六个状元。 毕业后试水公考,他连上两个职位笔面第一,干脆直接下海,带的班蝉联数年团队上岸率第一。 青年擦身而过的身影实在落魄,顾劳斯暗搓搓想,兄台别方,待我暖暖手热热身带你上岸带你飞! 这边,顾冲可不知道顾悄在神游什么。 他忍痛劝走青年,着实伤感了一阵。徒弟科场失利,老人难免想到自己。他也是考了七场,从弱冠到不惑,才勉强摸到个同进士。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都是命,命啊!” 这时再看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却不知上进的顾悄,老先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小子,怎么还在这杵着?是要我请出戒律吗?” 不只针对顾悄,铁面掌塾对着所有不肖子侄,一贯都没半分好脸。 顾悄微微心虚。 他打小尊重师长,这时却不得不小声顶嘴,“执塾,弟子在家中念过一些书,想去内舍。” 老头一听,桌子拍得山响,“顾十二就是这样教儿子的?到族学里,还想耍官家子弟威风?内舍是你想去就去?行,现在把外舍所有书目全部默写一遍,三百千千,你若默得下,我当你是天才,直接送你去上舍!” 这……顾硕士能背十三经注疏,能默历代文学作品选,可这小小三百千,还真难倒了他英雄汉。 就,他还真半会不会。 顾悄张了张嘴,复又老实闭上。 不会,又不服;不服,还只能憋着。 原身舞象之年,生得唇红齿白,心中憋闷就不自觉鼓起脸,惯宠出来的憨气不由流露几分。 就算顾冲老眼昏花,也看得出他的小心思。 老先生自认从不打压小辈,便也给他开了个口子,“你大哥五岁,半月学完蒙本,从外舍到了内舍,你二哥更早,三岁就入了内舍,到你我一视同仁,什么时候你能默出全套蒙本,什么时候就换舍。” “那……那三日后,弟子再来寻执塾。” 见再无挣扎的余地,顾悄只得老老实实拜别顾冲。 却不知这大言不惭的“三日之约”气得老夫子吹胡子瞪眼,大呼,“竖子无状,敢有此言!” 回班的路上,顾悄没按住职业病,偷偷问引路小厮,“刚刚那个哥哥是族里的谁?” 肯努力,还十分想上岸。 他摸了摸下巴,是个公考好苗子呀。 小厮赶忙纠正,“小公子可不兴乱叫,那人不姓顾,真要说起来,只算顾家的半个下人。” 见顾悄感兴趣,小厮继续道,“他叫宋如松,字衍青,是顾氏六房管事的儿子。小时候给主家嫡长顾云融伴读,念书有慧根,管事就托了关系将他送了学。哎,宋相公学问那是一顶一的好,你们家二公子与他切磋,都夸他是这个!” 小厮浮夸地比了个大拇指。 顾悄想了想,觉得小厮必然胡乱夸大了。 印象里,他那二哥,含章素质,琨玉秋霜,美则美矣,神则神矣,却有那么些许不接地气。 比大拇指这等粗俗手势,跟那人显然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去。 穿来没多久,顾悄还没见过传说中的天才大哥和二哥。 但这二位大名,早已如雷贯耳。 大哥顾慎,字瑾之,年二十四,在京任翰林侍学;二哥顾恪,字瑜之,过了正月才及冠,正赴京春闱,是这届恩科,众人最看好的状元不二人选。 而他,顾悄,就有点磕碜了。 一十六岁,正抹着迎风飙泪的眼,哭着滚回去上学前班。 比起兄长,原身实在拿不出手。 顾劳斯暗自握拳,重操旧业前,姑且先定个小目标,三天内拿下第一个跳级通行证叭。 第002章 重回教室,顾悄做了十秒深呼吸,才认命地再次敲门。 结果,掌堂夫子的复读,压根不带停的。 被晾了半晌,顾悄只得推门自助。 一群大小孩子再见顾悄,立马歇了念得磕磕巴巴的千字文,笑得更猖狂。 为首那几个年纪大的,更是公然从座中站起,绕着顾悄推推搡搡。 “好哭鬼没回去找娘吗?” “顾三你不会念书,叫声好哥哥,我们教你啊。” 顾悄心道,叫哥哥?有你们叫爹的时候! 可他依稀还记得小公子糯叽叽的废柴人设,只得深呼吸三次,压下喜当爹的念头。 瞅了眼上头不管不问的夫子,顾悄心情糟糕。 惹不起他躲,总行吧? 冷着脸挤开拦路熊,他想溜到后排图清静。 暗里不知哪个,竟伸脚绊了他一下。 顾劳斯一个踉跄,狠狠磕到了腰。 哭包属性分分钟上线,他眼眶立马红了一片。 “哭了哭了!”“好哭鬼他哭了!” 熊孩子们显然是蓄谋作案。见到他红眼,顿时欢天喜地,好像惹哭他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 原身是废柴,可这并不是旁人肆意欺辱他的理由。 去特么的糯叽叽人设。 顾劳斯很生气,今天他不当爹,他要当爷爷! 捂着腰缓过劲,他抬手抹去泪痕,扯过那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少年衣襟,眼底一片冷色,“小子,你叫什么?” 体格健壮、满脸稚气的少年一愣,脱口而出:“顾云庭,怎么?” “不怎么。”丢开领头羊,顾悄眯着眼,望向稍稍矮些、最会暗搓搓带节奏的另一个,“你呢?” 那孩子锦衣华服,样貌很是漂亮,但锥子脸总是斜眼偷偷看人,不太招人喜欢。 闻言,他清瘦的身体往后缩了些许,声音也不如起哄时尖利,他嗫喏道,“顾影偬。” 不出所料,一个云字辈儿,一个影字辈儿。 “很好,”顾悄冷笑,“想来‘水心云影闲相照,林下泉声静自来’,这老祖宗定下的字辈排行,你们定是会背的。” 宗族行辈是每个世家子弟打小就要诵记的东西,也是宗族规矩。两人不明所以,迟疑着点了点头。 “既然会背,”顾悄语气骤然一厉,“那合该知道,论资排辈,我可是你们的亲叔叔、亲叔公!要我叫哥哥,谁给你们的胆子?” 原身年纪上只比他们大个三五岁,但心字辈儿,那可是实实在在贵着辈分。 教训不肖子侄,有什么比这娘胎自带的金手指更好使的? 废柴翻脸就跟翻书一样,还扯出长幼尊卑的大旗,唬得两人一愣,眼中透出些慌乱来。 顾悄才不会轻易放过他们。 他上前一步,步步紧逼,“这般冲撞长辈,乖侄乖孙难道不该给我见礼赔罪?大礼倒也不必,常礼你们总会吧?” 少年们闻言涨红了脸。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深知不可露怯,更不能低头,于是继续梗着脖子瞪着眼,虚张声势。 这般反应,顾悄并不意外。 他嘲弄道,“呵,我算长了见识。原来顾家家学里,教的尽是些目无尊长、口吐恶言之辈。” 下一刻,他拿出训班的气势,一声叱责,很有几分震慑,“你们这般不叫人、不见礼,不认错、不知悔,是要我闹到族长那里,才镇得住你们这些后生晚辈吗?” 原本嘻嘻闹闹的学堂,因这番话静了一瞬。 顾家历来讲究礼节规矩,现任族长尤为严苛。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节 两个小的本就理亏,听到族长一时两股战战,到底不敢再生反骨,虽不情愿,可还是服了软。 他们垂下趾高气昂的头,嗫喏着道了声:“小子无状,还请叔公(小叔)见谅。” 顾悄这才消了气。 他的芯子毕竟是个成年人,“念在你们初犯,我不跟你们较真,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台下折腾这么一大通,台上的老夫子,复读却旁若无人,丝毫不受影响。 新起的《三字经》,在学童的吵嚷中已然念了大半。 “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 惟书学,人共遵。既识字,讲说文……” 只是那始终置身事外的老夫子,难得撩起耷成倒三角的皱眼皮,瞧了眼顾悄。 摊开新课本,顾悄的思绪有些飘远。 不久前,突然魂穿到这个世界,他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上一秒,他还在酒店房间跟疫情赛跑,深夜备课,抢开新一轮公考集训班,谁知突发心梗,连个自救电话都没拨出去,下一刻就换了个时空,甚至换了个身体。 原身也叫顾悄,爹是退休阁老,娘是武侯嫡女,大哥从五品京官,翰林侍学,二哥是准恩科状元。身为幺子,又是个早产儿,他从小身子骨就差,十岁之前没断过汤药,养活得不容易,所以爹娘兄弟待他如珠如宝。 顾家宠这小公子到什么地步呢? 顾悄一睁眼,就被小公子豪奢绝伦的“闺房”震住了—— 三进的花梨木围栏式拔步床,悬着绛红底子七宝帐,琳琅满目的珠玉宝石晃得顾悄眼疼。 身下铺着火鼠毛覆杭锦被,床榻间温着数个汤婆暖炉,配置几乎不逊于现代的地暖空调,数九寒冬里,他着单衣却半点不觉冷。 身上丝绸小衣,高端织料柔软到令现代人喟叹。 原身衣袖下露出的半截胳膊,白皙到近乎透明,纤长指掌温软细滑,更是一丝细茧都见不到。 “舶来”水晶镜里,清晰印出一张跟他一样的脸。 秀气精致,正在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还没完全长开,略显圆润的下巴,透着一股富养出来的娇憨,微微泛红的桃花眼里,满是不知人间疾苦的澄澈。 如此宽纵,自然也养得原身一身富贵病。 跟着哥哥读书没几日,他突然双目红肿,见风流泪。 大夫说小公子体弱,躬读费眼,不宜进学。 跟着娘亲健身习武才三天,他气喘胸闷,心悸盗汗。 大夫说小公子先天不足,不宜揠苗助长。 其余数术御射,他不是头疼,就是手疼、屁股疼,总之是一样学不长。 唯独对书画琴艺有些热情,那也是夏天热了不习,冬天冷了不练。 倒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包治百病,日日玩耍,从不见他哪里不适。 后来不知谁人,将他顽劣添油加醋,散播出去。 外间疯传,他脓包一个,钟鸣鼎食,大字写不出一箩筐;诗书礼乐,七窍将将通了六窍,成天只好窝在丫鬟堆里,琢磨奇技淫巧。 一句酒囊饭袋,懦弱可欺,便将他盖棺定论。 到他爹顾准盛年致仕,流言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直说顾氏一门亨达的运道,就坏在他这个彗星身上。 顾悄暗自呸了一声,不就是嫉妒人家会投胎,红眼病搞什么玄学飞机。 他不禁心疼起原身境遇。 可下一秒,手中竖排繁体无句读古课本,无情将他打醒。 他更应该心疼的,是换了个地图重新念书的自己。 想到这,顾悄就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和原身,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种人。 小公子爱玩。 他玩鸣虫花鸟,辨得出各种玩赏品类的产地、习性和好处。就拿蛐蛐说话,这百日虫夏生秋死,可原身愣是能玩出越季的冬日鸣虫。 小公子精饮食。 名品菜肴浅尝一口,他就能说出用材、火候和基本做法,甚至有一手单凭饮食品鉴复刻失传菜谱的绝活儿。 而顾悄,就很不巧了。草根出身的他,吃喝玩乐一窍不通,特长只有读书。 俗称:书呆子。 可以说,小公子凭实力将纨绔这职业技术含量拉满。 一朝现代蛮子魂穿,空对着原身一身绝技,只能猛男落泪。 他不会、他不行、他滥竽充不动数啊。 好在大哥二哥先后高中,刺激得原身吵吵着也要上学,这才给了卑微学霸一条活路—— 装不了精致纨绔,他还能扮个幡然醒悟、以学证道的大龄读书郎。 朝着冻僵的十指呵了口热气,顾悄认命扶贫,开始替原身温书。 他穿的朝代不可考,更像是个平行时空。 国号宁,年号大历,正三十六年。与顾悄原世界,除去历代统治者不尽相同,文化思想、习俗风貌,大都相差无几。 顾悄庆幸,现下学的念的,他还算比较熟悉,没给他整出个新语言文字体系。 “三百千千”对他来说,难度不大。毕竟文科狗标配就是一副好记性。 很快,他就将一本三字经翻完。在旁边的特制“笔记本”上,他用纸包的炭头写写画画,记下几个不太熟悉的繁体字形,又伸手取过第二本,如法炮制,过掉了百家姓。 到第三本,很多同类衍生的繁体字,已经难不倒他了。他便合起本子,认真默记。 经过长期的速记训练,顾悄的背书速度不说过目不忘,但一遍记下个七七八八,不在话下。 周围跟读声又一次乱了。 一群小鬼看似交头接耳实则明目张胆,又开始嘲弄起来。 “哎,你瞧瞧他?那翻书的速度,比大风刮得还快!” “真傻,夫子一看就知道斤两,他不至于连装样子都不会吧?” “等会下学,夫子考校,有他好看了。” ……顾悄本不想计较,闻言瞬间改了主意。 他摩拳擦掌,换班前一定要让这群小鬼知道到底谁才是爸爸! 第003章 下半日,复读机夫子不再领读,熊孩子们各自习书。 读书声叽叽喳喳如麻雀炸窝,乱糟糟听得顾悄实在忍无可忍。 他左边一个八岁小童,吸着鼻涕,磕磕绊绊:“高……高曾祖,父……父什么?子……子孙?” 他右边年纪大些,背得倒挺顺溜,可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接的是“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是个什么鬼? 无奈之下,顾老师翻出书箱里的青铜双虎钮镂空云纹镇纸,敲桌打拍,朗声唱诵起童谣版三字经。 少年音色清亮悦耳,打着节拍的诵读轻快活泼、朗朗上口,很快吸引住了其他小童注意力。 一群熊孩子从竖着耳朵听热闹,到不知不觉跟唱,不过柱香时间,稀稀拉拉的“游兵散勇”们悉数跟上了顾悄的节奏,诵读声整齐划一,响彻学堂。 读着读着,不少稚子开始学着顾悄击掌打起节拍。 不同于老夫子昏昏然的领读,这种半玩乐式的唱记十分得熊孩子们喜欢,一时间摸鱼的、偷懒的、插科的、走神的,全都认认真真起来。 直到夫子摇铃,熊孩子们都挠头讶异。 “今天的午课结束得这般早?” “唱完我竟然全记住了!” 顾悄长长松了口气,心道漫长的入学第一天,可算熬到了头。 但奇的是,下了学的小同窗们非但不激动,反倒坐得笔直,比上课时恭谨多了。 顾悄正疑惑着,就见那个整天都没挪窝的秦老夫子,终于睁开了垂耷的眼。 它,哦不,是他!终于开启了复读和待机功能以外的新程序。 虽然这个新程序令顾悄有些淡疼。 “今日堂考,按例一组往后默二十句,二组四十句,三组六十句,凡错、漏、改、涂、缺字者,一字一板。新来者,按一组计。” “现在开始,盏茶后——收卷。” 话音未落,小鬼们就开始奋笔疾书了。 万万没想到,幼儿园还搞随堂考。 顾悄又一次被坑,他一边感叹卷果然还是古人卷,一边匆忙在书箱中翻笔墨。 想想他又将东西扔了回去。 原身书法不差,但没有带侍墨丫头,等他这生手研好墨舔好笔,时间都耗完了。 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就着炭头跟笔记本,开始默刚刚“温”热乎的三字经。 一通气写下来,等到台上喊停,刚刚好写完过半篇幅。 接下来,就是极其“残忍”的当堂阅卷加惩戒环节了。 秦夫子的戒尺,长七寸,厚度足足五分有余,挥舞起来仿佛带风,打在手上画面太美,顾悄有些不敢看。 外舍学生水平参差,考校虽然分作三个等次,但难度差不多都是各自水平的上限。 也就是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都逃不了挨打的宿命,年纪越大,挨打越多。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节 顾云庭第一个上去接受检阅。 他在第三组里成绩最好,百八十个字,错一,书写不工计五,共挨了六下板子。 顾影偬就惨了,也不知白日里想了些什么心思,一百二十个字,愣是只写完一百,挨了二十下,细白的手掌,光洁着上台,肿成猪蹄下台。 大约是不想丢脸,他忍住了没哭。 “啪啪啪”的木板炒肉声,又快又狠又准,在寂静的堂上显得如此惊心动魄。 顾悄也见识到了族学老夫子的恐怖之处——那真真是,人狠话不多,能动手从不劳烦嘴。 顾悄是新生,所以排在最后。 轮到他时,大家都伸长了看热闹的脖子。 见秦老夫子手里捏的,只有薄薄一页的窄裁边角纸,更是激动地眼中放光。 巴掌大的纸,拢共写不下十个大字,几十下板子是少不了了。 顾影偬缩着脖子,躲在人后,一双眼却恶狠狠盯着顾悄。 似乎废柴多挨几下打,就能一雪他今日垫底之耻。 这份卷子,秦夫子阅得有些久。 顾悄候在夫子跟前,心里也有些忐忑。 他对默写内容十分有信心,却不知道这秦老夫子认不认他的炭笔字。 直到台下叽叽喳喳哄吵起来,老夫子才慢吞吞宣读成绩: “顾琰之,默524字,对524字。” 其他人顿时炸开锅,大呼不可能。 顾影偬闻言,难以置信地抬头,巴掌大的脸上神情难看,眼里燃起一把暗火。 一片嘈杂中,顾悄就听到他的尖声质疑,“夫子,我不服,晨课时他分明连字都写不顺畅,满本子净是鬼画符,怎么可能过了半日,就能默出这些?” 说着,他怕夫子不信,上前从顾悄桌上拾起那本手札,摊开递到秦夫子跟前。 顾悄捂脸,那正是他用来抄“生字”的小本本。 原身惯用右手,而顾悄却是个实打实的左撇子,一时找不到手感,故而笔迹生涩凝滞,如同新手。 可秦老夫子的关注点,却不在这些。 他顺着顾影偬的手,目光落在那一串串“鬼画符”上。 一行是大篆,原身于金篆上小有所成,顾悄怕掉链子,顺带温习一下。 另一种新的文字样式,咳,其实就是现代通行版简体汉字。 顾悄也没想到,这三种字体排排站,竟这样猝不及防捅到夫子跟前。 顾影偬不懂,夫子却识货。 他激动地接过粗糙手札,有种发现璞玉的振奋,“这些是你写的?最末的新体有什么说道?” 顾悄被看得头皮发麻,“小子在家习金篆十余年,观字体流衍,不过删繁就简四字要义,为了偷懒,就擅自将很多字……化了简,以图书写便利。” “倒是有几分意思。”秦老夫子抻须点头,但下一句话,却叫顾悄心中一紧,“但你习书法十数年,至今字迹凌乱,不成章法,‘书’之一门,差之甚远,足见态度轻慢,无心向学,当计零分。” 顾悄眼前一黑,夫子显然是在借机敲打他。 他缩了缩棉衣下的手,不知六十下重板子打完,他小命还在不在。 顾影偬看不懂其中门道,只知目的达到,赶忙又装起好人。他看似求情,却在煽风,“夫子,顾……顾叔公今日新来,这掌罚能不能算了?” 他顿了顿,一副小可怜模样,“我不忍见叔公小小年纪,就以旁门左道蒙蔽师长,这才告发,若害叔公挨打,我怕……我怕家里跟顾阁老交代不过去。” 顾悄这才正眼看了一回这个侄孙。 原身与顾影偬,除了宗族祭祖之类的场合上碰过几面,全无交集。 顾准这一房也没得罪过大房,他实在不能理解,顾影偬十二三岁的年纪,怎么就如此心机,无端构陷。 锦衣华服、漂亮皮囊下,却装着一副险恶心肠。 旧时世家,果真多出名士,也养不少小人。 秦老夫子闻言,只斜睨顾影偬一眼,一个眼神就成功将他镇住。 他淡淡道,“是以,今日顾琰之赏罚相抵,无功无过。汝当日夜加勉,以求精进,可知?” 顾悄如蒙大赦,点头如捣蒜,“吱吱吱。” 紧接着,他点到顾影偬,“子繁,你可知,今日你有三过。” 老夫子须眉间不见分毫厉色,却让少年瞬间煞白了小脸。 “过一,族长一脉,不能谨记本分做宗族表率,丢了长房威严和脸面。” “过二,才学不够,不能虚心潜学,只一味搬弄,暴露内里无知。” “过三,贸然挑事,不探对手深浅,反倒自取其辱。” “这三过,你可服?” 隐秘的心思被毫不留情挑开,顾影偬越听,瑟缩得越厉害。他漂亮的眼里一片惶恐,慌乱摇着头,应答声也如蚊哼,“弟子……服。” 老夫子不满,戒尺一挥,敲得桌子山响,又问一遍,“竖子服不服?” 顾影偬吓得一抖,再不敢拿矫。他白着脸硬逼自己抬头挺胸,大声应道,“弟子服。” 秦老夫子点头,“顾氏族训第十三条,禁攀咬污蔑同族,若犯领鞭十,祠堂禁闭三日。念你年幼不知事,这罚便减半由你父亲顾云恩代领,你禁学一日半,在家与你父亲分忧吧。” 顾影偬瞪大双眼,憋了半天的泪终于滚落,他带着哭腔求饶,“夫子,弟子错了……” 奈何秦老夫子铁血心肠,并不怜惜。 他环顾整个堂上,犀利的目光看得所有人心虚垂头,“今日小惩大戒,以儆效尤,是为奉告顾氏诸子弟,当时时谨记祖训,敦亲睦族,守望相助,莫要自坠家风。” 那声音振聋发聩,敲得所有人心上一紧。 显然,今日种种,这位老夫子都看在眼中,不是不管,时候未到而已。 荣登今日幼儿园,一群鹌鹑里唯一没挨打的小公鸡,顾悄不意外又成了众矢之的。 散学后,顾悄收拾着用具,听同窗悄声非议。 “那个草包怎么可能盏茶时间默出五百余字?” “肯定是作弊了,明天咱们好好盯着,抓到真凭实据再替子繁讨个公道!” 子繁,便是顾影偬小字。 下学后,他脸色青白、不发一语匆忙离开,可心疼坏了一应小同窗。 顾云庭更是朝着顾悄亮出拳头,警告日后有他好看! 顾悄懒得花功夫分辩,这群小鬼反倒以为他心虚,声讨得更起劲。 “自己无能,就不要妄自揣度他人!琰之父兄那般厉害,耳濡目染会的也比你们多!一群小人,学那妇人嚼舌根,不过是眼红见不得别人好!” 一道呵斥打破了众人围歼。 同窗一看,来人却是内舍另个不学好的浑不吝,赶忙三三两两低头作鸟兽散了。 第004章 “真狗腿,原家可真是家败了,脸也不要了,什么奉承话都说得出口。” “听说执塾不准备收他了,丧家之犬,巴结这个废柴有什么用。” 小同学们走就走,还非得留几句小话,膈应下来人。 替顾悄出头的少年,浓眉大眼、方面重颐,长得挺俊,还是个憨厚直性子。 顾悄很快对上号,他叫原疏,原身好兄弟。 原家与顾家世代姻亲,可惜原家日益落败,到原疏这一代,连嫡女也只能嫁到顾家做个续弦。 为了帮衬家里,她顶着各色眼神,坚持带着弟弟到顾家蹭住蹭学。 顾家小辈,大多看不起这行径。 原疏本人也不大争气,到顾家只一味抱大腿拉关系,并不怎么在学问上下功夫,恰好斗蛐蛐盘鸟对上了顾悄脾味,两人干脆玩到了一块儿。 年前,为了讨好顾悄,原疏做局宴请,没成想遇到知州公子找茬,两边打了起来,原身受了场无妄之灾,床上躺了半月不算,到头还丢了性命。 当然,旁人不知原身命没了这事儿。 是以,原疏虽挨了训斥,却也还在顾家厮混着。只不过,他心里愧疚,这不才得信,下了学就立马过来蹲人。 十七八岁的少年,十分要脸,道歉的话说不出口,扭扭捏捏递过来一封无名信,工工整整洋洋洒洒写满道歉话。字倒是跟人有几分神似,都方方正正,一板一眼。 顾悄看完,随手将信撕了,笑道,“我这不是好了吗?何况,本来也不是你的错。” 原疏更扭捏了,“他们背后都在传,传我拿你当枪使,你知道的,我没有。” 顾悄闻言,抬眸浅笑,漂亮的桃花眼定定望进原疏眼中。 雪天阴冷,天色近晚,顾悄雪白的脸,陷在同样雪白的狐狸毛领子间,整个人像在发光一样。 原疏原不心虚,可目光碰到顾悄冻出薄红的鼻尖两腮,却无端不自在起来,别扭地移开了眼。 顾悄好赖是个老师,阅人无数,见原疏这番情态,就知这人表面往来逢迎,一副很会的样子,其实内里就是个中二少年,一派赤忱,是个可结交之人。 人生地不熟的顾劳斯也不啰嗦,逮着一个是一个,“我今日才来学里,引路小厮这时却不见踪影,你带我认认地方?” 原疏欣然同意,并十分上道地替顾悄引路,带着他将三舍、藏书阁以及后山主要的几处习所熟悉了一遍,也大致向他介绍了一番学里的夫子和同窗。 两人从后山往前院折返时,四下无人,顾悄终于问出心中疑惑,“我今日才进族学,怎地感觉处处被针对?最离谱的是,我在家中也读过些书,怎么就到了外舍?” 原疏抓抓头,瞅着顾悄一脸郁闷,没好意思告诉他真相。 顾悄来学前,他那儿奴老父顾准,就亲自来说过情,说幺子性子贪玩,身子骨差,学不了几日就得回家,恳请执塾并几位夫子担待些,莫与他较真,任他胡闹玩几日就好。 正巧当时有几位上舍学子在执塾跟前聆训,这番话转背就传遍了全族。 老辈哀叹顾准慈父多败儿,小辈们却十分艳羡。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节 这艳羡在得知顾悄半点本事没有却好处占尽时,慢慢发酵成了妒忌。 实话肯定是不能说的,于是原疏避重就轻,诹了个由头,“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 “那不是耽误功夫吗?我都十六了,幼学磨蹭几年,院试再几年,还不成了个老秀才?” 原疏闻言,有些失落,“琰之是决意要好好读书了吗?” “怎么,我读书你不高兴?”顾悄奇道。 原疏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我只是感叹,你若进学,我还是个纨绔,以后就不是同路人了。” 顾悄拍了拍原疏侧肩,“那是什么话,想一路就跟我一块读书呗!” 原疏十分不好意思,“我脑子不开窍,学什么都入眼不入心,你以为我真不想上进啊?”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原家现在不大好,家里指望我能高中混个京官,可……可上次害你挨打,执塾给我下了通牒,若是旬考三次不及格,就不再收我了。” 说话间,少年口鼻间的热气凝成白白一层细雾,被冷风一吹散尽。 “明日便是最后一次旬考。其实,我今天来也是同你道别的。”他有些局促得呵气捂手,故作轻松道,“回去后,我也就指望家里花些钱帛,给我捐一个不入品的小官,在休宁县里消磨一生,生个大胖小子再重振家风了!” 活生生就是个古代科场版“生娃放羊”实例。 想到中年原疏耳提面命训小原疏念书的场景,顾悄没憋住笑出了声。 谁知乐极生悲,一阵冷风呛进气管,直令他咳出半个肺,不争气的眼睛又开始哗啦呼啦飙泪,直把原疏吓得够呛,生怕身娇体弱的顾三,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顾悄抹了把泪,捂了会冷风刮僵的鼻子,好不容易喘匀气,安慰道,“子野,没努力过,你又怎么知道不行?等会顾夫子给你开小灶补习,叫你明天旬考必过!” 少年眼里依稀还残留着些许泪光,映着天光,像无数星辰闪烁,令原疏不忍拒绝。 他心中并不信顾悄有这个本事,又珍惜顾悄善意,便敷衍允诺,“好,那我等着琰之。” “哈哈哈,太好笑了。瞧我听到了什么?” “顾悄这个废柴,竟然大言不惭要帮原家的废物过考!” “废柴也不知道能教废物什么?教送礼走后门吗?” 顾氏自诩清贵之家,最是讲究格调。 族学傍山而建,仿园林的设计十分精巧。回廊曲径,一步一景。于是乎就出现这般修罗场。 二人这头闲聊,隔着一丛花廊竹林,悉数落入一墙之隔的他人耳中。 关键是,被嘲了,还看不到脸。 顾悄磨了磨牙,拉住上头的原疏,淡淡甩下一句,“尔曹何不溺自照,庸蠢相对犹不知。” 原疏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小公子吐脏,“琰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悄呵呵一笑,装模做样解释,“让他们撒尿照照自己,我们是废柴,他们就是蠢货。” “你!”几人跳脚,可惜隔着回廊只能无能狂怒,“原子野,我等着看你被夫子扫地出门!” “那可真抱歉,你等不到了。”怼完敌军,顾悄瞅着友军笑谑,“看样子,家学里这些关系你攀得实在不如何。” 原疏讪讪摸了摸鼻子。 顾悄笑他,“到底攀附,也得攀附我大哥二哥那样的,你讨好得都是些什么泥腿子?既然人家都嘲到脸上来了,那咱们也该让他们瞧瞧真本事。” 原疏心虚得狠,心道真本事?咱们有那玩意儿吗?你大哥二哥倒是有,可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顾悄可不管他腹诽,拖着同样拿不出手的小伙伴,一头钻进了学堂里。 大约顾老师自己都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在古代“重新开张”了。 虽然学员除了他自己,只有一个满眼写着“我不信”的冤大头。 不过,原疏到底是原身好兄弟。 他十分给面子地配合顾悄“雅兴”,摸出崭新的青花竹叶白釉书灯,磕磕绊绊点了火。 两个废柴,搓着手吸着鼻涕,脑袋对着脑袋,囊萤映雪开始发奋。 本以为内舍旬考有多难,不过是四书名篇释义罢了。考的还是指定篇目的指定章节。 前后一共也就四百来字,换到现代,也就一篇初中中长款文言文长度。 原疏这都考不过,不劝退委实有点浪费顾家资源了。 顾悄大致摸了下原疏的底,见他一问三不知的样子,气笑了。 他卷起书狠狠敲了一把原疏的头,恨铁不成钢道,“我以为你的废,跟我一样是装个样子,没想到你是真的废啊。” 高大的少年被敲得跟鹌鹑一样,两道剑眉扭成毛毛虫,这样还不忘去夺顾悄手中的书,嘴里念叨着,“祖宗,可别折腾我的书,弄坏了滚蛋前我还得挨顿板子,不值当。”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支镂空雕花粗毛笔,连笔带帽递到顾悄手里,“您用这个敲,这个顺手。” 顾悄望着他一整个书箱琳琅满目的“家当”扶额。 “这还真的是,学霸一支笔,差生文具多。” 天色不早,顾悄也不再浪费时间。 他掏出自备炭笔,开始给真·学渣搞速成攻略。唯一庆幸的是,这篇目原疏能做到熟读,还算有点底子。 他快速誊抄一遍后,给原篇点句读、分章节,顺带划重点做了批注,完了拎过原疏耳朵,开始一点点掰碎了教给他。 重复三遍,原疏已经懂了个七七八八。 好在他不是真的脑子不开窍,而是学渣通病,读书纯动嘴,手脑双罢工。 冬日天暗得早,两家小厮早已各自催了数趟。 “行吧,学渣目标过考万岁,多一分都浪费。”顾悄最后勉强验收合格,将笔一扔,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明天好好表现,一定要留下,叫那些看笑话的笑不出来。剩下的等我入了内舍,咱们再一起努力。” 一晚上小灶开得,原疏早已拜倒在顾悄的大氅下。 他这才懂了顾悄开场那句“装样子”是个什么意思。果然凤凰窝里出了只山鸡,那也是还没觉醒凤凰血脉的山鸡。 有凤凰罩着,原子野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心中更是升起一股豪情,并着雄心万丈,这次应得真心实意,“好,我在内舍等着琰之!” 说着,他小心翼翼叠起顾悄手书,十分珍惜地藏到袖袋里,“顾夫子,小子明日绝不给您丢人!” 第005章 踩在戌时末,顾悄紧赶慢赶,终于登上家里来接他下学的小马车。 小厮知更在学堂外侯了一下午,见到顾悄,照面功夫就给他塞了个已不大热的小手炉,口中絮叨着,“我的祖宗,夫人派人来催了五趟,还以为我把您弄丢了,怎么这个点才下学?” 原疏不好意思挠头,“对不住,是我耽搁琰之了。” 知更闻言,赶忙一揖到底,“见原家七爷安,这话小的可不敢受。” 入夜,风雪骤紧,严寒刺骨。 顾悄被知更撵上马车,立马就有大丫头琉璃替他脱下被风雪浸湿的大氅,换上烤得暖融融的小羊皮缎面轻袄子。 琉璃顺带还捉住顾悄冻成冰坨的手,要往怀里揣。 丫鬟捂手在古代实属寻常,但现代单身狗顾悄哪遭得住这个,他涨红着脸缩回手,假装很忙地将脱下的大氅递给知更,“去给原七披上,再找找看有没有蓑衣,拿一件给采桑防雪。” 三房不待见这位寄人篱下的表少,这会来接原疏散学的,只有一个瘦弱小厮。 那孩子唤采桑,稚嫩得很,提着个素娟布旧灯笼,举着一把过大的楠竹骨油纸伞,黝黑脸颊冻得通红,缩手缩脚跟个雪地里的红腹小山雀似的。 一主一仆,穿得都很单薄,甚至连个蓑衣都没有。 两厢这一对比,顾悄不由再次感叹原身的受宠程度。 小公子上学,不过是胡闹几日,顾母却专门为他定制了专用车马,车厢虽小,却备齐了全套取暖用具,甚至茶水点心应有尽有。 唯一不足的是,马车太小,并赶车位一起,只容得下三人,捎不上原疏主仆。 冬天黑得快,顾悄不放心,他又张罗着让知更将琉璃车灯取下,替了采桑手里惨淡淡、晃悠悠的纸灯笼。 琉璃也贴心,知道二人回去晚了三房必定不会留饭,手脚麻利地将车里点心装了,一并递给了那小厮。 她笑着调侃,“原七爷,读书这功夫,还须下在平时,你与少爷,这下知道临时抱佛脚有多惨了吧。” “嗯,嗯。”顾悄深以为然,抱胸点头。 高高大大的少年嘿嘿傻笑,冷不丁蹦出一句,“琰之,我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恩?哪里不一样了?”马车里顾悄心下一凛,心道难不成我帮个忙还ooc了吗? “以前你挺好,但现在更好。”大约觉得这话有拍马嫌疑,原疏赧然,“就感觉摸得着了。” 这是个什么鬼说法?顾悄摇了摇头,与他道别,“不早了,赶紧回吧,你们路上小心。” 知更早已利索驾好车,闻言扬鞭催着小牡马,“我的爷欸,你也知道赶紧呀,再晚一点这路都要被雪埋起来了。” 夜色静谧,雪落簌簌声里,一声扬鞭格外清脆。 车轱辘深深浅浅轧过积雪,应景地发出吱嘎吱嘎的细响。 “琰之,咱们明日学里见!”少年声音爽朗,如春雪下萌动的春草,生气盎然。 顾悄闻声,撩开小窗帘子向后望去。 夜幕漆黑,昏黄马灯摇摇曳曳,细密的雪擦着光晕,斜斜飘落,衬得那对主仆分外萧索。 原疏却全然不在意,他使劲挥着手,深一脚浅一脚走得东倒西歪,笑得没心没肺。 像一只雪地里扑腾打滚的傻修勾。 顾悄突然想到高考倒计时百来天时,下自习那个大雪纷飞的自习晚上。陌生的场景,陌生的人,相似的笑脸,令顾悄无端心中起了一丝暖意。 顾悄到家的时候,已是人定时分。 万籁俱寂,唯有城东顾宅依然灯火通明,显然家里都在等顾悄下学,正厅主桌上还替他温着晚膳。菜不知热了几轮,远远就飘着油脂碳水的勾人香气。 顾悄一进门,就被厅里暖意熏得一个激灵。 他爹顾准正端坐在主位,见着他装腔作势轻咳一声,“竖子!还有没有规矩了?怎么贪玩到这样晚?” 退休阁老才堪堪花甲,却已经满头白发。他微微有些发福,但仍可见君子端方的气度。 不过这气度,在幺子面前通常都得破功。 顾悄还没来得及答话,不争气的身体就因温差太大,先行应激“阿嚏——”一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节 老大人顿时不舍了,又扯不下来面子,只得用眼神示意夫人救场。 “别理你爹,早叫他睡去,非要在这杵着,久了还不耐烦!”苏青青白了顾准一眼,拉过儿子的手试了试,又将双手搓热,顺着衣领探入顾悄后心检查,见里衣干燥,温度如常,这才按他坐下,开始布菜。 她絮絮叨叨埋怨,“今日不错,没着凉,但你确实回来晚了,我和你爹这颗心,不上不下的。” 顾悄乖巧笑笑,盯着一桌的汤菜肉羹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族学里不供日食,冬天也不方便自带,白天顾悄就吃了两个冷馒头,早就饿狠了。 见苏青青只给他盛了一碗粳米粥并一小夹子素白菜,他学着原身,拉着娘亲袖子,十分讨好,“娘,我想吃鸡腿,想吃那个酱肘子。” “夜食伤饱百病生,这个点那些你可吃不了。”苏青青此时却变得极其冷酷无情,不仅不给他添菜,还让丫鬟把荤食都撤了下去。 原身娘胎里伤了底子,饮食作息上要注意得太多。 大夫千叮咛万嘱咐,切忌重油重荤,尤其晚间不可多进食。 摸着饿得咕咕叫的肚子,顾悄突然后悔给原疏补习了。 族学每日上课时间很固定,早课七点到十一点,夫子领学,午课十一点到下午两点,学生自学,未时末一个小时,夫子考校。 三点下学,时间本该十分宽裕,怪就怪原疏太笨! 喝着清粥啃着白菜,顾悄一脸生无可恋。 苏青青好笑地摸了摸顾悄脑门,哄到,“乖,咱们喝了粥早些休息。明日我去跟夫子说,不许再留你。” ”娘!”顾悄顿觉亚历山大,“今天不是夫子留我,是我……是我自己与原子野好久不见,没注意就多叙了会。” 顾悄可不敢说他是在给原疏指导课业。 真叫他爹娘知晓,两人铁定得各种拦截他,不让他继续“误人子弟”。 毕竟原身,是真的从不务正业啊。 顾悄不由想起穿来第一天的乌龙始末。 他这个异时空的孤魂野鬼,接盘原身身体,记忆里最后的画面,就是几个纨绔子弟撅着屁股在酒楼斗蛐蛐。 因最爱的“黄大帅”枉死,原身哭了鼻子,被知州公子几人嘲笑没断奶,双方你来我往,口角升级成武斗,推搡中原身自个儿手里装戥子砣的玉盒子脱手,砸到后脑勺,登时人事不知。 按道理,那一下不足以致死,顾悄不知道原身怎么没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穿过来。 刚醒来的他两眼一抹黑,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将原身卧房内外仔细翻找了一遍,除了一屋子吃食玩物,只看到一本像样子的书。 还是拿来垫桌底的。 他蹲着身子,想把那本书抽出来—— “哎呀,少爷您可算醒了!” 一声叫唤吓得他人一抖,桌腿一崴,百余斤的敦厚实木书案正正压上了他的手。 等琉璃手忙脚乱救出他的手,顾悄娇气包的身体早就红了鼻头,飙出两行热乎男儿泪。 琉璃见状,怜惜不已,扯过他的手给他“呼呼”吹了几下,一边哄小孩似的安慰,“三爷不哭,吹吹就不痛了,没破皮,就淤了点血,我这去请李二大夫!” 顾悄举着石化了的手指头,自脱掉开档裤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羞耻。 他直愣愣看着丫头着急忙慌冲出房门,吩咐外间小丫头请大夫的请大夫,叫夫人的叫夫人,最终,这点小伤,惊动了一家老小。 “哎呀,可怜我儿,才被砸了头,又被压了手,改明儿我去庙里替你请个愿求个符,好叫那些厄运离你远远儿的。”原身他娘苏青青一口京腔听上去倒很亲切。 “怎么这般不小心,没事动那跛腿书案子做什么!爹马上让人给你换了,这本破书,尽早扔了了事。”顾准当了几十年官,板起脸来还有那么几分吓人,可说出的话却叫人哭笑不得。 直到曲终人散,顾悄都没机会摸上那本书。 就这样养出来的小公子,帮别人辅导,谁能信? 第006章 原本醒来他就该入学了,谁料手下这一压,大夫来一趟,生生推迟到了年后。 “小公子顽皮,虽是皮外伤,但十指连心,淤血一时难消,怕还是得痛上一阵子,我这就开一副活血化瘀的外用药,每日早午晚涂抹三次,配以热敷,三日后即可恢复。” 林二大夫把完脉,捻须静默半晌才开口,“只是日前后脑击伤,现下脉象还是虚滞,待我再开几副汤药调养半月,便可无碍。” 顾准连连道谢,陪着大夫去外间开方子配药。 原身那晚一个时辰出生的妹妹顾情,这才从苏青青身后伸出头,颇有些鄙夷道,“三哥,你可真没用,怎地斗个蛐蛐自己砸到头,捡本书也能磕着手?” 好巧,顾悄也不知道为什么呢。 他无辜回望,跟顾情完全不像的桃花眼眨了眨,按原身行事逻辑,一头钻进苏青青怀里,无耻冒出一句,“娘,瑶瑶她凶我。” 羞耻是什么,刚刚“呼呼”那回合,顾悄就输光了。 苏青青一下一下轻抚顾悄后脑,没好气瞪了顾情一眼,“叫你平日里多关照关照你三哥,结果你扮了个男孩子自己玩去了,把你哥丢一边,还好意思说!” 顾情做了个鬼脸,“明明三哥说要发奋图强去考学,我怎么知道他转头就去斗蛐蛐了。” 说着,顾情十分痛心地摇头,“三哥,你就不能上进一点,总不能每次拌嘴要我上,打架也得我帮忙吧?人家毕竟是个女孩子呀。” “帮一下怎么了?你跟着我学了十年武,打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让人占着便宜?” 母女俩越说,当代学霸脸上越发挂不住。 他干脆床上一赖,谁都不爱,被子一蒙,四大皆空。 脸上热度稍稍散去一些,顾悄一琢磨,既然打定主意要转变,那戏还得演全。 于是他噌得起身,扯着苏青青袖子表决心,“娘,明日我就去读书,再也不斗蛐蛐了。” 为了自证,顾悄循着记忆找到原身宝藏,将探筒、斗坛、罩子、水盂、食抹、斗草、提笼、竹夹子等一应斗蛐蛐的小杂件,还有那个万恶的戥子砣玉匣子,哐当哐当丢进篓子。 最后,他拿起那只青花蟋蟀罐,作势要扔,瓶子里突然传来几声“唧唧吱——”的响亮鸣叫。 顾悄手一顿。 作为正宗城里人,职业学霸还没见过真蛐蛐。 他答得上蟋蟀的界门纲目科属种,却不知道它落在斗坛振翅是个什么模样,他熟读“九月在野,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却从没听过草野庐中它最真实的鸣奏。 本质上,顾悄不过是个长在钢筋混泥土建筑群、从小对着各种纸质出版物的呆子而已。 没忍住好奇,顾悄揭开了盖子,却是一只铁头黑背威风凛凛的大家伙,盖子才露一点缝,它后腿一蹬,在顾悄左颊借了个力,就向着暖和的床榻跃去。 琉璃急了,“少爷,这可怎么好,上次你把青将军放出来,咱们捉了三天!” 一想到睡觉的床上,随时可能蹦出一只虫虫,顾悄的脸色也精彩起来。 可原身不仅不怕,还爱死了与虫虫同眠,顾悄也只得忍着心痛,将罐子扔进篓子,一骨碌全塞进琉璃怀里,“不抓了,就让青将军自己玩儿吧,反正我要念书了!” 苏青青显然误会了顾悄,以为他勉强的神色,是舍不得蛐蛐,“儿啊,那不然,还是抓一下?也不费事,叫丫头们把门窗一堵,床底通一通,它马上就出来了。” “咱们也不用为难自己,蛐蛐你照斗,陶冶性情也是好的,书呢你看心情念,实在想念哥哥们,咱们就进京寻他们。” 顾悄:完了,有这样的娘,他一点都不想努力了。 但是,想到孵蟋蟀、养蟋蟀这高难度作业,学霸还是忍痛拦下了苏青青和琉璃的摩拳擦掌。 以至于时隔近一个月,顾悄下学回来,卧房里迎接他的,依然是床底青将军“唧唧吱——唧唧吱——”的振鸣。 顾悄蹙眉,站在花梨木拔步床前沉思。 也不知道小公子是怎么改良的品种,这青将军活得也忒久了一些。 好在小东西挺懂事,不曾哪次逾矩,半夜爬床。 琉璃一边端来热水,伺候顾悄洗漱,一边闲搭话儿,“冬日里还能见蛐蛐,整个大历朝,我们可是独一家,谁说咱们三爷只会玩,只是功夫花的地方不同!” 对于这一大家子的无底线宠溺,顾悄已经不想说话了。 不过大丫头说得也没错,原身的“废”,只是旧时代度量衡下的废。 走马观花掠过原身短短十六年,总结起来,就是精致、有趣、会玩。 有些类似现代老皇城脚下的旧八旗,平日里看似废柴咸鱼,但于某业上却有专精。 毕竟能将任何一门“玩”到极致的,都不是寻常人。 顾悄不由想到读书时十分倾慕的那位学长,谢景行。 他家世好,兴趣广。 上五玩核桃、葫芦、佛珠、菩提、和田玉,下五玩紫砂壶、折扇、烟斗、笼鸟和蛐蛐。旧时十玩他多少都有涉猎,最偏爱还是风雅折扇。 据说谢景行家中收藏的历代名人扇面真迹,比某些馆藏还多。 而他收集这些扇面,可不是为了空显摆。 身为历史学博士,著名收藏家之后,学长对古代扇面的了解,甚至可以媲美很多专家学者。 不少需要鉴真的物件,学界大佬还得虚心求教这个年轻人。 多次学校年会上,学长执一柄折扇,着一身明制汉服,以扇面收展开合,舞千古文士风流。 那时的他,仿佛戏文里走出的翩翩佳公子,每每看到,顾悄就忍不住佩服到心脏怦怦乱跳。 如果说,学长的扇面,玩的是“雅致”,那原身的花鸟虫鱼,玩的就是一个“乐天”。 顾悄共享了原身记忆,自然知道,原身的“玩乐”,其实更接近于天性的释放。 就像,他似乎生来就不属于这个充满枷锁和镣铐的时代。所以,他离经叛道,将所有心力,都用在了无人看好的歪门邪道上。 作为一个总被diss无聊无趣的现代蛮夷,顾悄是十分羡慕原身的。 他甚至想,要是现代的他,有半分原身的有趣,那么,大学那个夏日午后,他攥着学长递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是不是就不会纠结一个下午,最终还是一个字没敢填? 想到这,顾悄不由苦笑,比起原身,他这个被高考荼毒、被公考浸染,除了学习一无是处的无趣人,似乎性格与这古代适配度更高。 ……就离谱。 顾悄一时不知道该夸自个儿适应性好,还是该骂自己老古板。 穿来近一个月,顾悄几乎夜夜惴惴,这晚一番伤感后,却意外睡了一个好觉。 梦里,他迷迷糊糊看到现代的自己,苍白着脸,惊慌失措地从酒店的长毛地毯上爬起,好不容易适应了各种新奇的摆件灯光,又被他骤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惊得跳起。 好半天,那个他循着记忆,生疏地接通了电话,还没讲三句话,就哭唧唧向着对面撒娇:“妈妈,我好想你——” 那个十六岁的灵魂,那样轻易地,就替他这个钢铁书呆说出了一直想说,却从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节 他无意识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暖被里,低低呓语,“娘亲——” …… 第二天卯时不到,顾悄就醒了。 他惺忪着眼,拥着火鼠毛被面,坐在七宝大红帐子里发呆,脑海里混乱闪过昨夜的梦,心头压着的一块石头突然落了地。 他不想偷别人的人生,如果只是互换,也不是不能接受。 青将军兢兢业业叫了半宿,这会总算下了班。 花梨木拔步床里,帷幔层层叠叠,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琉璃替他留的一盏夜灯,静静燃着,照得四下里暖意融融。 顾悄汲着鞋,捞起二进隔间里丫环备下的衣服,悉悉索索穿了起来。 还没弄出多大动静,琉璃就端着盥洗水,挑了帘子进来,厚重的毡布掀起一个不大的缝,却也带进一股寒风,顾悄赶紧捂着鼻子,“阿秋”一声。 琉璃笑道,“没想到,三爷读书如此上进,晨起竟不用人三催四请了。” 顾悄揉着瘪了的肚子,可怜巴巴,“还是娘的主意好,饿醒最奏效。所以,早上我吃什么?” “今日二月二,咱们早上吃虾仁龙须面,怕你饿着,给你另煮了瘦猪肉香油饺子,还炕了几张素馅儿春饼,等会给你带上,日间饿了垫肚。” “要我说,顾老学正规矩也太严了些,不纵着子弟,好歹也许下各家送个热乎饭。你们这群半大的小子,总啃冷馍馍也不是个正经。” 琉璃一边唠叨,一边熟练替顾悄整理好衣服,递过沾好了茯苓膏的马尾刷与他刷牙,淡盐水漱过口后,又拧了面巾与他净脸。 一整套下来,除了用具简陋了些,与现代也没太大差别。 ……才怪! 顾悄冷着脸往钵盂里吐了口血水,又被咸盐水辣得吸气。 捂着出血的牙龈,顾老师十分想念现代的软毛小牙刷。 然而毫无动手能力的学院派,在这方面却并不比古人先进到哪里去。 只知道猪马毛可以做牙刷,却完全不知从何下手的顾悄,绝对是穿越人之耻。 他捏紧拳头,心道没关系,不会造物,他可以捞人!他愈发坚定,日后等他开班授课,一定先捞几个工科好苗子上岸。 作为公考老师,他义不容辞,要为大历发掘更多实用型公务员,好不断提升古代广大人民群众的物质文化生活水平。 当然,也义不容辞为实现自己的美好生活添油加醋,哦不,是添砖加瓦。 第007章 昨夜下了场不小的春雪,但一早推门,顾悄就见天色放晴了。 二月二,这个春日里极其重要的日子,恰逢雪后初霁,无疑是新一年好光景的绝佳彩头。 苏青青天不亮就张罗着下人小厮,挑着龙头灯到顾氏祖宅的“状元井”里请“龙气”。 那边早有顾氏大家长率人开井,逐一向族人分龙气和喜气。满满一桶“龙气”由两个家生小厮合担,扔进一枚通宝钱后,边洒边回。 这活儿还得老手干,一路要水痕不断,主家新年才福运绵延;洒完还得剩着半桶新水,这才寓意着喜庆有余。 主家点灯祭祀后,小厨房舀出一瓢,就着新擀好的饺子皮,下了一锅“龙耳”应景。 待顾悄吃饱,苏青青又牵过小儿子,拉着他坐到妆台前,用一把绑着彩线的剪刀,轻轻剪下他一缕头发,细致地用多余彩线缠住,包进丝帕里,放入一个精致的匣子里收起来。 那匣子里已有数个这样的帕子,想来是历年二月二苏青青的手笔。 五十余岁的妇人不再年轻,眼角眉梢更是多了许多皱纹。 她口里十分虔诚地念着,“二月二,剪龙头,一年都有精神头;二月三,奉文昌,不求金榜题名,只愿我儿长命岁岁无忧。” 咳,二月初三是主功名的文昌君诞辰,不少人家会同时替小童行开笔礼,以讨个科举登第的好彩头。 只不过他娘所求,比较另类。 等到老母亲前前后后摆弄完节日的各项讲究,顾悄好容易登上小马车,司鸣的公鸡已叫了三轮。 琉璃替顾悄整好行装,门前送他。 她塞过来一把糖料豆,没忍住掩唇逗着小公子,“今日按俗应去踏青,稍后老爷就要带着咱们出门,三爷真的不想去吗?西山的关庙,今日有难得的祈福庙会呢。” “瑶小姐昨日就与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今天正正好去那边,买可心的小玩意儿,再顺便挖挖野菜。”她故意说得动人,“咱们就去林子深里头,寻那才冒头的藜蒿、春荠,割溪水边的嫩野芹、茼蒿,说不定我们还能好运气,捡到柴草堆里搭窝的五色锦鸡。” 真真是好黑心的一家人,每一个都在诱惑他不要学好。 顾悄一脸挫败地望着他的大丫头,微微泛红的桃花眼里尽是无奈,为了互相伤害,他在原身记忆里寻出一道极费工夫的菜谱,道,“琉璃姐姐,那今晚刚刚好可以吃你亲自做的芙蓉百蕊豆腐,就用那鲜活的野鸡吊出高汤,再用新鲜摘回来的荠菜提鲜勾味,最后再佐以有毛的、有鳞的、有根的红白绿肉切成的纤毫细丝……” 见琉璃脸上再也挂不住笑,顾悄上前一步拉着她袖子,“好姐姐,你会满足我这个小小的心愿吧?” 原身一贯体弱,一十六岁,也才一米六,还是个矮冬瓜,原就比高高瘦瘦的大丫鬟还矮上一小节,这会隔着车窗,身体前倾,微微探出头撒娇,更是显小了不少,琉璃就算知道小公子在使坏,一时也不忍心拒绝了。 她伸手,点了下顾悄脑门,“行吧,怕了你了。今日须要早些下学,莫叫老爷夫人操心。” 顾悄老老实实应了。 从顾宅到族学,马车小跑着过去,要小半个时辰。 顾悄一路将升级考书目默记了一遍,操心了片刻原疏的旬考,也就到了。 他来得不算早,外舍已经到了不少孩子。 他们围在一处磕着各家新炒的料豆,叽叽喳喳热烈讨论着什么。 “你们听说了吗,子繁昨夜被他爹连抽了十鞭子,要不是他奶娘死命拦着,人都要抽没了。” “我家跟他家隔着一条街,亲眼见着林大夫被连夜抬上门,摇着头叹着气走的。” “庶子本就难做,这一出过去,长房哪还有子繁的立足之地!” “都怪那顾悄,明明什么都有了,还非要在族学里寻子繁的不是。” 见顾悄进门,小子们登时收声,一哄而散。 而他昨日落座的桌子,已不知被谁撒了一台面的黑墨汁,黏黏糊糊,眼见着是坐不下人了。 顾悄瞟了一眼,几乎是立即就决定换个位子。 外舍空桌不少,何必在一个桌上吊死? 他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在小伙伴们喷火的目光中,挨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娃娃坐下,嫌不够似的,他冲着同桌微微一笑,意有所指,“也不知道是谁,将墨汁撒了满桌也不收拾,这是指望秦老夫子亲自动手吗?” 后排的始作俑者闻言,想到昨日老夫子才发的威,心下抖了一抖。 于是,作弄人的谁也没作弄上,不得不悻悻挤了抹布,自产自销了恶果。 紧赶慢赶,那少年终于在秦老夫子来前,收拾好一片狼藉。 只是冬日里,因劳作湿了大半截的衣袖,注定整个日间,他都有的难受了。 “叮铃叮铃——” 秦老夫子可不管学生间的暗流涌动,兀自摇着铃。 他坐堂的风格,就是耷拉着眼皮做一个无情的复读机器。 学霸的学习风格,就是你念你的,我学我的。 顾悄再次发挥神一般的自学速度,开始攻最后一本千家诗。 他沉浸在记诵的快节奏脑部运动里,直到身边一只小手,偷偷拉了下他的袖子。 顾悄翻书的手一顿,侧头望向新同桌——一个圆头瓜脑的七八岁小童。 小童梳着两个小羊角,一双大眼睛不灵不灵地眨巴,见顾悄望过来,他糯糯地问,“叔公,这个至……要肿么念?” 小朋友大约在换牙,说话间还有丢丢漏风。 顾悄内心“嗷”了一声,顿时觉得心脏被萌化了。 这种大眼萌娃,神仙来了也遭不住啊啊啊啊啊! 顾悄不是神仙,他白嫩的面皮绷得死紧,瞄了一眼小童指的地方,十分正经地教小朋友念了一遍,怕他记不住,还给他随手配了个图,方便他看图识字。 小朋友瞪大了眼睛,一副“哇好厉害”的表情。 他看看顾悄,又看看顾悄画的图,最终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拿着顾悄当家教,一股脑儿将不会的,都问了一通。 这个小豆丁名叫顾影停,很是聪明,发现跟着顾悄有肉吃,仅用了一个上午,就开始自来熟地顾叔公长、顾叔公短喊个不停。 他不仅长得甜,还特别会拍马。只见他弯着大眼睛笑得十分纯真,小大人似的说,“顾叔公好腻害。阿娘说得对,准太爷爷一家都腻害。所以,叔公你会一直做我同桌吗?我再也不想堂考被夫子打手心了。” 感觉被套路了的顾悄:好像除了点头,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 顾影停还特别会来事,也不知他怎么替顾悄做得宣传,短短一个堂休后,顾悄再次回到座位,就有好几个七八岁小孩子排着队向他求教。 饶是老油条如顾悄,也没想到自己竟会以这种方式“融入”新集体。 顾家基因不错,奶娃娃们一个个长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水湾湾,只一个照面,就让被卖了的顾夫子甘心替他们数钱。 好在小朋友的问题大多简单,不外乎字怎么念,记不住字形,或者哪段话背不下来,答了几个,顾夫子手痒,决定替小童们画一本识字入门,好解决共性问题。 外舍的主打就是一个认字。 只是这时候还没有完整的启蒙教育体系,不会优待入门孩童们,所有私塾义学,都是一个套路,夫子拿着基本入门教材,上来就是囫囵的死记加硬背。 学生究竟学得下几分,全看天分和勤奋。 这也是为什么,仍有十几岁的孩子,卡在识字环节,无法精进。 顾悄虽然不是做幼教早教的,但他熟读说文,原身又画的一手好没骨画,这活儿可以干。 虽然将两百来个独体字,转化为绘本,是个不小的工程,但顾悄丝毫不慌,毕竟家里还有顾父、顾情以及琉璃等一众苦力,顾夫子无所畏惧! 于是乎,在一群七八岁小豆丁的萌闪攻势下,顾劳斯跨界,顺带拓展了幼教副业。 伴着老夫子催人好眠的复读声,他一心两用,很快敲定了要画的字,并按照实用度做了简单排序,附上备注。 万事俱备,就等着下学回去奴役苦力了。 只是今日不同的是,夫子领学完,紧接着的却不是惯常的自习诵读环节。 教室外,休课集合的大钟难得响起,秦老夫子闻声,轻咳一声,朗声道,“今日二月二,县大人于关庙祭圣帝君,以身垂范躬耕祈福,特令辖域内所有学子前去观礼。诸位即刻收拾妥当,随我一道出发吧。” 少年们一听,无不欢呼雀跃。 可见不管哪个朝代,不用上课的快乐都是共通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节 小麻雀们叽叽喳喳,兴奋地讨论起往年庙会有多热闹,扯着扯着,又憧憬起等会将要见到的县学大佬们。 休宁自古人杰地灵,孕育了顾氏、原氏、谢氏等书香世家,曾经创造过一科二甲五十七人,三十人出自休宁的盛况,不少一省大员慕名,将子弟送到此地就读,是以,休宁官学里,集聚了大历最优质的生员,这话毫不夸张。 其中名气较大的,除了已经赴京参加恩科的几位,还有青年一代的知州嫡子方白鹿,以及谢家旁系出了名的风流人物,谢长林。 族学这群小子们读书不怎么样,追星八卦却是一把好手,听他们细数这些才俊的一二三事,那可都是娓娓道来,比念“三百千千”顺溜多了。 比如方白鹿第一次下场,在秦淮河畔流连一个月,睡遍了金陵窑姐儿,连南风馆都没放过,最后交了一张空卷回来,将知州气了个仰倒。 比如谢长林与他族叔,那位吏部掌管诸多学子“毕业分配”的侍郎大人关系极好,恩科不下场,不过是为了避顾家锋芒,指着挣下一场三元进翰林呢。 大家说得热火朝天,连急性子的顾云庭,都耐下性子,满眼希冀忐忑着会不会遇到这几个偶像。 唯有顾悄满脑门官司,因为不巧,原身与这两位,都有些不大不小的过节。 第008章 族学大讲堂很快就聚齐了所有学生。 除了顾家后生,还有不少姻亲、乡邻借读子弟,拢共六七十号人,乌泱泱也有一大片。 外舍众人因年纪小,出来得最晚。 顾悄磨磨蹭蹭,落在最后,就想借机偷溜。 结果被顾影停一把揪住,拖着手往人堆里去了。 十六岁的顾悄混在一群豆丁中间,实在打眼。 不出意外,他又被群嘲了,只是这次嘲讽里,带了丝酸气。 “哟,顾三什么时候不斗蛐蛐,逗奶娃了?” “他不会看着兄长接连高中,以为文武科场跟蛐蛐斗场一样简单吧?” 一番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另两舍这下是把入学第一日没看到的笑话,一并补了个齐活。 顾悄木着脸,忙着在人群里找原疏,没工夫搭理。 有那精力闲生气,不如赶紧越级。有什么比废柴逆袭更好的打脸方式呢? 倒是顾影停不干了,他一把甩开顾悄的手,双手叉腰,奶声奶气道,“我阿娘说,莫欺少年郎,琰之叔公可腻害了,你们等着瞧!” 这小娃虽然年幼,说话倒是很有几分威信。 内舍学子遇着他,无不避其锋芒,领头几人冷哼一声,愤愤转过脸,却是真的不再针对顾悄。 族学里这群小辈一贯捧高踩低,这还是顾悄第一次看他们明面上吃瘪,实在奇了。 “他不是与内舍原疏最是交好吗?怎么没见那狗腿子?” 倒是上舍一人聪明,换了个由头重新找茬。 内舍学子连忙接茬,“师兄不知,今日旬考,原家那小子舞弊,被执塾亲自叫去了后院,这会恐怕凶多吉少了。” “谁叫某人昨日撂下狠话,大言不惭说旬考必过,没那本事,可不得琢磨些歪门邪道?最终害人害己。” 顾悄这才变了脸色。 舞弊是不存在的,怕只怕原疏离了开小灶的那篇目,一问三不知,被执塾借机发作了。 讲堂乱哄哄,闹得顾悄烦乱,直到一声轻咳,叫全场消音。 老执塾脚步匆匆,从后院急步而来,他心情很好的样子,胸前白须都飘得比昨日轻快。 身后跟着的,正是毕恭毕敬的原疏。 这情境,怎么也不像舞弊被逐出族学的样子。 内舍几人原本还在幸灾乐祸,见状脸色难堪,直到原疏躲在执塾背后,偷偷向着他们比了个小指,更如吃屎噎住一般。 刚刚他们戏谑时笑得有多猖狂,这会被打脸了尾巴夹得就有多紧。 “内舍考校耽误片刻,老朽来晚了。想来,各坐堂夫子已说与诸位,今日观礼,兹事体大。众弟子务必谨言慎行,若有人敢惹祸生事,回来我绝不姑息!” “弟子谨遵教诲!”六七十人答得齐整。 顾悄听着,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一般小说电视剧里,这种开场意味着马上就有人要惹祸生事了。 穿越人内心怂叽叽祈祷:我不是主角,惹祸精退散! 原疏一巴掌拍上肩膀时,顾悄还没回过神,整个人吓得一哆嗦。 “顾三你不至于吧?”原疏反被顾悄吓到,他惊魂未定,“我的三爷,你可稳着点,我这一巴掌要给你拍出个三长两短,我姐夫能剁了我。” 顾悄平复着心悸,一本正经恐吓他,“我娘找齐云山的道长替我看过,那道长说,人的肩头有两把阳火,可我的火天生比常人弱些,切忌旁人从背后拍肩,很容易就把那阳火吓灭了,灭了我可就救不回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原疏一脸惊恐,瞅着顾悄不太健康的脸色,又联想到三房丫鬟小厮碎嘴时常说的,顾三鬼门关前溜了几圈阎王又给放回来的邪门事迹,登时觉得这是实话。 他将惹祸的手背到身后,围着顾悄绕了一圈告饶,“好哥哥,好夫子,你说笑的吧?” 明明比顾悄大,哥哥却喊得顺溜,可以说是十分地不要脸了。 顾悄佯装气虚,他更是神神叨叨双手合十闭目,“不知者不罪,不知者不罪!要不,要不等会去关庙,咱求柱香再给你续个火?” “你可拉倒吧。”逗够傻狗,顾悄好笑地一把推开他,“他们都动身了,你还去不去关庙了?” 原疏回头一看,果然连最小的外舍都出了族学大门,一路向着西边去了。 “去,怎么不去!”原疏着急忙慌扯过顾悄,一边追上队伍,一边道,“我刚刚在执塾那边考校,听到知县差人来报,京里来了贵客,这次祈福将由知府亲为,你若是要求学,那无论如何都要抓住机会,先见见两位主考官!” 顾悄闻言,心下不免动容。 没想到原疏这般将他的事放在心上,以至于连自己的考校结果都忘记报喜吹嘘。 他笑着问,“且不要管那些,不知七爷上午考校如何,可有机会与我一同奋战县府两试?” 原疏赧然,端正的脸上飞起两抹红晕,“童生试我可不敢想,不过今日旬考,我竟得了个前几,顾小夫子狠狠夸了我一番。执塾不信,将我抓去又考了一遍,只是他老人家一眼就看穿了我们的把戏,知我只会这一篇,虽格外开恩留了我,但也训导我再接再厉,不要做那扶不上墙的烂泥。” “对了,秦老夫子也在,他要了你的手书,夸了一番,说此子必成大器!” “哼,那是自然。”顾悄一脸骄傲,“有我在,你就是想瘫在地上,我也给你和上糯米浆,牢牢按回城墙上!” 原疏替他拢紧因疾走出汗松开的披风,十分服气道,“顾夫子说怎样就怎样,但是,您能紧好衣服、防好风,保重好身体吗?” 顾悄吸了吸冻红的鼻子,讪讪。 他身边的人,都快被他娘并大丫头洗脑成老妈子了。 关庙坐落在县城西北郊凤凰山脚处,离顾氏族学不远,步行也就小半时辰。执塾每舍指定了一名弟子,协助坐堂夫子带领众人前往。 小班领头羊便是顾云庭。 只是这孩子竟公然玩起了公报私仇。 他领着几个小弟,故意坠在队伍末端,趁着顾悄二人聊得热乎,将两人带入了一处岔道。 等到顾悄发现不对,五个半大少年已经将两人团团围住。 他们掩耳盗铃一般以黑布覆面,似乎这样,旁人就认不出他们。 这场景,令顾悄想起某些降智网剧,他实在没忍住,吐槽道,“大侄子,要不我再给你一点时间,你把这身云锦纹镶火鼠皮袄子换了再来?” 被挑衅了,顾云庭很是生气。 他一把拽下掩耳盗铃的面巾,狠狠将顾悄推倒在地,甚至连名带姓直呼道,“顾悄,你不要太过分!” “你和你那两个兄长都是这样,高高在上,目中无人,明明有足够的荫生名额,却总爱在族学、在科场出风头,抢我们这些人的机会!可他们考上了又如何?你们这房就算官至二品,也从不为族中行半点方便!昨日也是,子繁不过是呛了你几句,你却一点也不顾念宗族情谊,差点害了他的命,今天我定要给你点厉害瞧瞧!” 一番话色厉内荏,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耐人寻味了。 这说的分别是两宗旧怨并一桩新仇。 新仇不消多说,旧怨却有些年头了。 大历三十三年,六房老大顾云融,也就是顾云庭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与顾悄大哥顾慎同年应举人试。彼年南直隶十四府乡试解额130名,顾云融恰好考了个131。 落榜路上,也不知哪个酸秀才胡乱攀咬挑拨,称顾家十二房冲了六房运道,顾准这支算上阁老并武侯府荫生名额,三个儿子皆可免试入国子监,就因为顾慎非要下场,这才抢占了顾云融的机遇。 说起来也巧,顾云融连考数年,次次乡试名落孙山,恰好就那年擦了个边,秀才一番话,顾云融回来转述给家里人听,六房竟越听越信。 加上再往前推十几年,顾准尚在京中主事户部,六房顾况曾入京求入皇商名录,好分新起的盐商一杯羹,可当时的两淮盐运司贪墨,已在皇帝处置名录内,顾准不便明说,只好断然拒绝,谁知这番彻底惹恼了顾氏族人,即便后来盐运司倒台,族人也难记一句顾准的好。 原疏并不清楚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为小伙伴出头。 “技不如人就算了,这妒忌的嘴脸实在叫人看不下去,真真是小人!” 他见不得顾云庭颠倒是非,还对顾悄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个拳头就还了回去,与正面那三个人打成一团。 好在他们还紧着本分,下手皆避开了门脸。 无人理会的废柴悄刚想起身,刮破的掌心才撑住地面,身后不知是谁,就一脚碾上他右手。 那一下歹毒得很,脚掌施了狠劲,压住顾悄指尖关节处左右碾磨,要活活将手踩断一般。 顾悄额头疼出一层细汗,泪腺也开始不自觉分泌。 他没有多少打架的经验,身体素质又废,疼极之下的本能,是以头肩为武器,狠狠撞向身后少年,趁着他稳住身形的间隙,好歹救出自己的手。 另一个少年冲上来要帮忙,顾悄还能用的另一只手,快狠准向着那人眼睛扬过去一把沙石灰。 原疏打得正酣,已经撂倒了两个,还剩个顾云庭难缠,分不出胜负,一时顾不上顾悄。眼见着踩手的那少年人卷土重来,撒灰这等阴招却用不了第二次。 顾悄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一边淌泪一边想,希望换了个芯子这身体耐打一点,如果他就这么没了,那也太亏了。 他边跑边躲,左支右绌,眼见着被对方拎住后颈衣服,一记雷霆铁拳避无可避,却有另一只手,有如天外飞仙,牢牢截住了这下直冲太阳穴的攻击。 来人手掌修长有力,一折一送间,就让少年苍白着脸连退数步。 救场的,竟是宋如松。 有了帮手,顾悄这才有功夫打量行凶之人。 那少年人身量寻常,不比顾云庭高出多少,也不曾摘下面巾,所着衣物看不出名堂,顾悄实在辨认不出他身份,只留了个心眼,记住了那双斜飞阴沉的凤目。 那人也机警,见情况不妙,毫不恋战,迅速窜进山林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搞定这边,宋如松又立马赶去原疏那边拉架。 身为六房管事之子,他抱住顾云庭,替主家挡下原疏拳头,口中呵斥道,“二爷,你就这样替大爷分忧吗?”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节 顾云庭闻言,发热的脑袋犹如一桶凉水兜头浇下。 见顾悄手上惨状并众人狼狈模样,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到底他才十三岁,想到出发前执塾一番警告,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抓住宋如松的手,道,“宋衍青,你要帮我!你要帮我!” 宋如松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低低问道,“二少要我如何帮?” 顾云庭被问得讷讷,不知如何是好,他松开宋如松的手,外强中干道,“我怎么知道,宋管事老了,将来你就是我们这房的管事,这点事难道你都办不好吗?” 宋如松虽举人不中,但好歹有功名在身,敢如此嚷嚷着,叫秀才给他当下人,顾悄委实被六房的行事作风雷到了。 可他也没法五十步笑百步,因为他身边,同样有个拎不太清的猪队友。 原疏这会也冷静下来。 激情干架的后果就是,他盯着顾悄煞白的脸色,通红的眼眶和一脑门冷汗,悔得拍大腿。 “这可怎么好,苏伯母今早特意打发人来叮嘱我,叫我照顾好你!你这手,不行不行!我马上替你去找大夫!” 那六神无主的样子,与十三岁的顾云庭一般无二。 顾悄与宋如松对视一眼,看见了彼此眼中的无奈。 宋如松率先开口,他一揖到底道,“还请顾三爷、原七爷见谅,这次是我们家二爷冲动,我先代他赔个不是,回去后六房必会登门致歉,望两位能够大事化小,莫与莽撞稚童计较。” 莽撞稚童?顾悄望着十三岁的“稚童”牙疼。 想到“熊孩子他还小”的名段子,顾悄剧痛之下生生被气笑了。 但原疏可不好糊弄,“宋秀才,这事我们说了不算,琰之伤的可是写字的手!换你,能大事化小?” 宋如松立即提出急救方案,“三爷的手这时急不得,文庙附近有个小佛寺,寺内住持通岐黄,我立即打发人去寻,这样即不耽误治伤,也不耽误今日文会。” 得顾悄首肯,宋如松十分贴心地在他身前半蹲下,道,“害得三爷受惊,衍青心中实在歉疚,还望三爷不要嫌弃,让我背您一程吧。” 顾悄体力消耗得厉害,兼之一通惊吓,心虚气短、手脚发软的不足之症发了出来,一时有些目眩。 山路难走,他亦乏得厉害,根本没什么力气推拒,便十分不客气地受了这番好意,在原疏帮助下,爬上青年并不宽厚的背。 宋如松这才得空,开始盘问顾云庭,“小蛮,刚刚遁走那人是谁?若说你与原七爷,尚属正常口角推搡,那人下手却歹毒。他最后那下,却是照着三爷太阳穴去的,若不是我赶巧拦下,如此狠手,你要知道后果!” 顾云庭此时尚未取字,小蛮是他乳名,如此称呼,可见宋如松与他亲厚。 青年也并无偏私,一番话磊落恳切,顾悄心中疑惑也一并问出,可算有章有法。 顾悄几乎血肉模糊的右手,叫顾云庭心中后怕不已。 他指着其中一个跟班坦白,“我也不清楚,是他带来的,我本来只是想要……想要人多阵势大……” 他越说声音越小,那跟班闻言,头摇得如小儿手鼓,“我不知道他是谁,出了族学,二爷叫我们一起给顾……顾小叔一点颜色看看,不多久这人就突然凑过来,说是二爷叫跟着我的。” 顾云庭气得停下脚步,破口大骂,“二狗你血口喷人,稚奴和小五一直跟着我,那人我们谁也没见过!” 几个少年面面相觑,终于发现不对。 可那人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像是山路上凭空变出来的鬼魅妖怪。 顾悄只得出声打断顾云庭几人的争论,“这事显然一时半会也寻不到线头,暂且搁置吧。你到底还想不想去祭礼文会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 顾云庭迈开腿跟上,扭捏道,“自然是要去的。小……小叔的手非我本意,对不住。我定会找到暗中生事那贼人,替小叔你讨个公道!” 顾悄心知,十二房与六房心结,非一日可解,也不做无谓的宽容大度,只板着脸不置可否。 他伏在青年背上,闭目养神。 青年看似清瘦,走起来却极稳。顾悄别扭一会,就不自觉将头靠在青年颈间,将睡未睡。 过了很久,也许不过一会,顾云庭在身后“哼”了一声,酸气十足来了句,“宋衍青只背过我,顾小叔可真是好福气!” 顾悄迷迷糊糊之间,心道这小孩子怎么跟小狗似的,还占怀呢。 好在剩下的路程不远,一番耽搁,几人赶到凤凰山时,知府大人并京城贵客的车辇,也才入关庙。 在前引路的枣红色车厢,是高级官员惯用的制式,显然是知府老大人;在后的,却是一辆低调从简的民用车马,挂着青色帷幔,看不清内里,只一只骨节分明、莹润修长的手虚虚搭在马车窗边,食指轻轻扣着窗沿。 原疏眼尖,啧啧叹道,“这京里贵人是谁?单看那腕上套的冰花星月菩提手串,拇指上戴的和田玉素面扳指,哪一样都不是寻常人用得起的。” 顾悄如有所感,抬头望向专供车马进入的侧门,却只看到一个毫无特点的马车屁股。 菩提与扳指,同为“十玩”,都是旧时士大夫爱把玩的小物件,这让顾悄不知不觉又想到学长的那把折扇。 大约,是他想家了,想远在几百年后的故乡和故人了。 顾悄赶紧摇了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联想驱逐出境。 手上剧痛提醒着他,在这动不动就家法伺候、同窗倾轧,一个不好还要杀头抄家的古代,将京中贵人与学长混在一块,可不是个聪明的想法。 第009章 古人敬鬼神,重祭祀,拜关公的风俗可回溯到隋唐。 宋元汉人势弱,心理上极度渴望能有关羽那般的忠义之士横空出世匡扶社稷,因此崇关公尤盛,民间甚至直接将他称帝。 流衍至本朝,还有了文武关帝之别。 休宁县自古兴文,关庙供奉的便是一尊八尺正坐的金脸持笏文关相,与武人或寻常辟邪所尊红脸关公,很是不同。 二月二逢开春,二月三奉文昌,与春社不差几日,都在农耕、播种的重要时候,是以县人便将文武帝祭礼与社日祭并在一处,这也是县大人关庙躬耕祈福的缘起。 不料京都贵人突然来访,原本热热闹闹的“开春节”愣是整出了几分兵荒马乱的紧迫感。 旧俗讲究过午不祀。 可直隶徽州府治在歙县,府台大人吴遇一路跋涉,从临县赶来,时候已然不早。 眼看着日头将到正午,关庙正殿内,休宁知县方灼芝急得来回踱步,唯恐过了吉时,他一个安排不好,就惹得知府并贵人不愉,乌纱不保。 他的身后,老母鸡坠小鸡似的,一溜跟着县丞、主簿并师爷数人,远远瞧过去甚是喜感。 几人一会差人确认耕祭流程及一应筹备细节,一会打发六部房安排县内有名姓的乡贤、才俊并各学院学子点到,一会又唤衙役盘问安保情况。 说一句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也不为过。 只是忙到脚底冒烟,却没一个人知道,这惊动府台的京里贵人,究竟是何底细。 另一头,教谕领着几个皂役守在路口,遥遥望见知府的车轿,赶忙小跑着回禀。 方灼芝得信,急急从正殿一路颠颠着到右侧门,将车马迎了进去。 随后,关庙大门就被几个皂役牢牢守住。 顾悄等人虽与知府前后脚到场,却只能望着马蹄扬尘,苦逼兮兮地被拒在门外。 顾云庭与原疏面面相觑,双双垮下批脸。 好在一个皂役认出宋秀才,看似好心地替他指了条道,说府台大人先在正殿上香,与知县引荐贵人,尔后才去后院耕场行祭礼,一众学院书生,都安排在那边,他们可从角门刷脸进去。 宋如松拱手道谢,按着衙役指的方向,去了角门。 这处守门皂役倒是轻易放了人,却有几个门头出来,将人截在了过道。 宋如拿出几钱碎银子,恳请道,“还望几位通融。” 皂役这会却铁面无私起来,“县大人吩咐,这期间闲杂人等不许行走,祭礼后我自会放行。” 宋如松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阁老家三公子路上不慎伤了手,可否劳烦差爷寻个人,替我等到山上清凉寺寻下玄觉禅师,讨一副止痛伤药?” 皂役这次接了银子,他抬头看了眼日头,眼珠子一转,“说什么劳烦,小公子这手可耽误不得。说起来也巧了,禅师这时候正在偏殿候着,我这就安排人领你们过去。” 偏殿在南,耕祭在北,确认几人跑一趟铁定赶不上观礼了,皂役也不端公事公办的架子了,他嘿嘿一笑,“宋秀才只管去,治伤要紧。” 两个门头得令出列,对着宋秀才拱手请道,“请宋相公随我们来。” 宋如松脚下一顿,片刻后神色如常领着几人跟上,暗地里低声嘱咐顾云庭和原疏,“你们几个等会找机会溜去后院夫子处,同夫子禀明情况。我带三爷去寻住持。” 顾云庭隐约察觉不对,看日头宋如松根本没有余裕带顾悄去看伤。 他知道今天对宋如松来说,是个难能的机会,执塾特意将他唤来,是打算亲自引荐给府台大人,入府台大人幕僚。 可这事显然被莽撞的自己,变相搅黄了。 他想说,他可以替他送顾悄,可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在宋如松沉下来的眼神里闭了嘴。 他听到宋如松淡漠开口,“二爷,你不是小孩子了,该知道凡事有因必有果,今日我替你还了这个果,他日再有因,你须得自行承担了。” 这时的顾云庭,还没看出皂役门头之间的弯弯绕绕,只觉这话说得太重,听着甚至像划清界限的意思,饶是他自认为是个大人了,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宋如松却没心思理他,只叮嘱原疏道,“原七爷,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原疏不笨,两头一合计,就知道宋如松这是骑虎难下,顺着皂役还能保他们几个,不顺着,指不定他们一行七个人,谁也进不去了。 他知道这时候不能添乱,宋如松这般安排,定有他的道理,便扯着顾云庭的手,在一个拐角处,生拉硬拽扯着他跑了。 那门头看了眼几人方向,打了个哈欠,皮笑肉不笑道,“宋秀才,我们也是受人之命,不好违逆。您看,是让我们搀着三爷走,还是您继续一道?” 这却是把话摊白了说了。 宋如松叹了口气,他轻轻将顾悄往上颠了颠,跟上了门头的脚步。 “三爷这是得罪了人?”长时间背着个近百斤的大活人,宋如松说话间,气息也带了丝轻喘。 他们心照不宣,等他们从西北角门绕到南偏殿,寻到禅师看诊敷药,耽搁下来,不说观府台耕作祈福,怕是府县大人接见学子的时辰都要过了。 无疑,有人在刻意阻着他。 顾悄抿了抿嘴,“我这样成天里斗鸡走狗的纨绔,实在不知挡了谁的道。” 嘴里虽然这样说,但他心里明白,出手的人,不是方白鹿,就是谢长林。 只是因由,他却委实想不明白了。 如同原身与这二人过节一般,叫人摸不着头脑。 “要不,宋师兄放我自己去寻吧?” 宋如松无声拒绝了。他知道这是顾阁老的眼珠子,要有个三长两短,六房交代不过去。 到了禅师候场的偏殿,二人再次被门口的小沙弥拦下。 那光着脑袋的小童奶声奶气道,“施主留步,师祖在与贵客礼佛,还望二位在此静心等候。”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节 “小师父你瞧,我们有人受伤了,可否劳烦通禀下?”宋如松请求道。 小沙弥却慌忙摇头,“贵人说勿扰,我不敢去!” 宋如松也不好与小童为难,“那你放我们去外间歇个脚,放心,我们定不会打搅他们的。” 小沙弥心善好骗,瞧着顾悄惨白的脸色,疼痛刺激下一直未消肿的眼泡,并右手伤痕累累的血痂,让开门叮嘱道,“阿弥陀佛,那你们轻轻的,不要惊扰师祖与谢居士。” 能请动高僧玄觉亲自下山,宋如松猜到来客身份不一般,可见到内门把守的两尊凶煞侍卫,他才彻底死心,歇了硬闯的想法。 将顾悄放在外厅座椅上,两人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候场。 心里念着“非礼勿听”,可内间谈话还是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客人声音清润疲倦,他问禅师,“昔日我读‘仰首攀南斗,翻身依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师父说空门亦无我,劝我多俯首,观芸芸众生,或有机缘可解孤寂。如今,我带菩提十三载,身在庙堂,眼落红尘,心却始终悬于旧题,只得再问师父,白首重来,大梦如归,镜花水月,是一是二?” 老禅师声音明净,闻言叹道,“谢居士,今时之心,合而成念。一念空时万镜空,一念起时繁花起。念空心正,念起愁生,是一是二,都在一念之间。” “我亦想求个念空,奈何空门不渡我。”那声音低沉下去,隔墙都能共情到主人深沉的无奈。 禅师却呵呵笑了起来,“居士莫要与老僧说笑,白首重来,概因居士前尘未了,入空门岂不是蒙心自欺?虽说念起愁生,但居士若能在繁花丛里,捻起所求那一朵,届时无我可解,孤寂可解,悬心亦可解。不若此刻出门去,或许你的那朵小桃花,正开在风雪中,还需你将扶。”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那人闻言,若有所觉,不确定地追问了一句,“可当年师父说,我缘薄……” 老禅师不得不为当年妄断解释一番。 “居士那年所求一签,签文云,‘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自从一见桃花后,直到如今更不疑。’若是求功名仕途,这便是上签,机遇将至,时来运转。” “可居士所求却是姻缘,那便是下下签。剑是慧剑,劝君当断情丝;桃花易败,一误便是终生。居士还兼问寻人,这就更坎坷了。签文确实含着一线生机,只是这微渺的生机,须卅年才能见分晓,如此还得是桃花盛时,你与他恰逢其会,刚好相遇,若错过花时,你与他便是情深缘浅,再无会期。” “那日谢老太君听我解了签文,便央我直接断了你的心思。缘薄破执是断你妄念。可今日我观居士气象,当是生机到了,恭喜居士,抱念持一,守得花开。” 一番佛语机锋,听得顾悄云里雾里。 他漫无边际地想,这人可真是十足的富贵闲人,找个对象而已,又是礼佛,又是求签,兜兜转转还折腾十几年,不知他是想求娶什么样的天姿国色。 可下一秒,那人推门而出,一身文雅雍容的气度,叫顾悄不由挺直了脊背。 翩翩我君子,机巧乎若神。顾悄脑子里无端闪过曹植的一句诗。 他不由为先前自己的轻视虔诚忏悔。 心道这等贵公子,找对象合该千挑万选,寻个姿容绝世,才德性情无不拔尖的美人才能相配。但凡差着一样,都属山猪吃不得细糠。 居士而立年纪,着一身天青色素锦夹袄,芝兰玉树,肃肃萧萧,眉眼乍一看并不多俊美惊艳,可无端黏人目光,尤其那双冷中带倦的凤目,抬眸轻轻扫来,目光所到之处,如有清辉拂过,凡心中有一角藏污,都无可遁逃。 他的腕上,叠套着一串盘的莹润星月菩提。 拇指所戴,却并不如原疏所言,是一枚全素面白玉扳指。 扳指黄白两面,想来主人必然把玩过,这时隐隐露出了另一面的阳雕黄田虎头。 这种多是拥兵武将之流常佩。别问顾悄怎么识得,他娘武侯独女,嫁妆所陪器物就多虎纽虎纹。 文士儒雅和武将风骨,在这人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令顾悄微微有些愣神。 小少年自顾自神游,并没看到,那人目光浅浅掠过他泛红的眼眶,在他狼藉的右手微顿。 第010章 待将贵客送去了,小沙弥这才松了口气,引着顾悄和宋如松进了内殿。 休宁的关帝庙制式简约。 中轴线上三殿,分别是拜殿、大殿和休宁忠义祠,依次供奉着土地公、关羽和休宁县历代忠义名臣。大殿左右,又各配一殿,供奉着关帝手下两员大将周仓并关平神像,再外围,就是接香客供奉的偏殿。 禅师所在,正在最外侧的偏殿。虽叫“殿”,但说是耳房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实在太简陋了。 外间入目是一排案桌,正中供奉一尊小像,十数个牌位,并几张桌椅,供香客歇脚。 瞅着香案上那一排五两一年明码标价的供奉位,顾悄惊叹,寺庙原来自古就惯会做生意。 虽然案前功德箱上写着,“念念无间是功,心行平直是德”,可这些牌位的要价,那是半点不讲功德,能直接黑掉寻常人家半年收入。 内间设了张简榻,供香客歇脚,玄觉老禅师正盘坐榻上。他须眉皆白,安详和蔼,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灰色厚夹棉僧袍,在这鼎盛的道家香火里,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 顾悄再次对那贵人身份生出一分好奇。 能劳动这等禅师,亲自下山入道场,可不是寻常富贵能行的。 老禅师脸上已有些许褐斑,显出岁月砥砺的痕迹,但眉目间神色又宛如孩童,目光澄澈又暗藏机锋,叫人看不出年纪。 都说得道高僧,会有神通,能看透过去将来,能堪破因果循环。当顾悄目光与他相触,瞬间有种被对方穿透皮囊、看进灵魂的恐怖错觉。 好在禅师并没难为他,只打量时目光一触,便回转到身旁的宋如松身上。 县人皆知,玄觉与宋如松,有些旧缘。 如松这个僧号,还是当年老禅师亲自取的。 据说,宋如松出生时,十分凶险。 家中母鸡正午嘶鸣,凄厉不止。稳婆更是慌张奔出产室,惊呼不好,是一尸两命的难产之相。 最终宋母拼尽性命,生下一个脸色乌青的男胎。 大约在娘胎里耽搁太久,男婴眼看着也活不成了。 宋管事不信命,抱着婴孩跑遍县城,大夫无不摇头,回春无力。 最后,一个大夫心生不忍,指了指凤凰山上,道,“今日恰逢佛诞日,释迦母亦死于难产,或许这孩子有佛缘,你且去请玄觉禅师看看吧。” 等到宋管事爬上凤凰山,见到玄觉,婴孩已经没了气息。 就在他自己都要放弃的时候,老禅师接过孩子,叹了句,“苦海难渡,早回头亦是福气。这孩子命中合该是空门之人,但尘缘缠身,如若他不愿皈依,救,反倒是八苦伊始。施主,你可想好了?” 宋管事一介粗人,哪听得懂许多。 他顶礼跪拜,泣不成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必定请大师救救小儿。” 玄觉扶起他,应了。 只见他将婴儿从襁褓中抱出,手托后颈,让宋管事拎住两脚抬高,他在婴儿肩颈胸腹处几点几拍,一股粘稠液体并着淤血缓缓自口鼻流出,那婴孩当即恢复了气息。 几息后,小娃娃脸上见了血色,开始荏弱哭啼。 “想要这孩子平安长大,还得施主肯放下,舍与空门六年。” 就这样,宋如松在清凉寺做了六年小沙弥。 直到顾家缺适龄伴读,才被管事借着由头接了回去。 还俗后,宋老管事感念玄觉救命养育之恩,儿子俗名特意沿用了禅师所赐名号,如松。 可宋老管事不知道,这僧号大有讲究。 清凉寺作为南禅一宗,香火传至本朝,已有近千年,行辈正到“清净玄如海”。如承玄后,玄觉本是依照清凉宗代传一人的祖统1,欲将“如松”培养成唯一的亲传。 这等佛号,本就不可轻易承用,宋家还俗时竟又存续,是以玄觉时常心中忧叹,不知这场由他而起的佛缘,最终将如何收场。 宋家遗(wei)子侍佛的事,至今仍被县人神神叨叨当做奇闻谈资。 只要遇着宋秀才,婆婆姑子们就要翻出来唏嘘一番,说他空门断官运,可叹可惜。甚至宋如松二十六了,县里虽有不少姑娘暗中倾慕他,却没有一个媒婆愿意牵线说亲,就怕哪天他突然落了发,害姑娘守活寡。 玄觉眉目悲悯,法像庄严,见到宋如松,眼中闪过几分情绪。“宋相公终于肯来见老僧了?” 宋如松避开他眼神,双手合十,深鞠一躬,念了句佛号,算作见礼。 他并不回应玄觉,只是转开话题,道出来意,“叨扰师父,别无它心。只因小友手上受伤,山中无医,还望师父援手。” 禅师深意宋如松如何不懂?可他亦有鸿鹄之志,又怎甘荒了男儿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岁,自折羽翼,在这小小庙宇枯灯冷佛虚度一生? 不能回应,便只能回避。 陋室里,青年背脊微弓,如临风青竹,弯而劲,曲亦挺,一如昨日雪中,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倔强。 玄觉知他决断,叹了口气,命沙弥去取无根熟水。 他看了眼顾悄,却是向着宋如松,意有所指道,“他日你便知,今日祸一二。空门莫管红尘事,当须自拂镜上尘。” 这佛偈如哑谜,尽是念念空空,一一二二。 方才谢居士参悟如是,现下宋还俗参悟亦如是。 宋如松闻言,只低低谢了师父教诲。至于教了什么,顾悄是半句都没整明白。 老禅师无端那一眼,更是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隐隐约约察觉,老禅师在提点宋如松,今日不该援手。 一个祸字,令顾悄心头不太舒服。 哭包小公子吸了吸鼻涕,避开手上伤口,用手背抹了把不听话的眼睛,心道我受了二十多年正统马列主义教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福祸说都是封建糟粕,他内心小人双手交叉,达咩达咩达咩! 小沙弥行动迅速,不多时就端来了水,帮着顾悄净手清创。 他的伤口不深,但创面大,表皮破损,血肉里还进了诸多泥沙,一一挑开清理,实在血腥。 连绵的刺痛,让哭包不可自制地涕泗横流,巨大的羞耻感很快令顾悄忘记了心头那点不愉。 可他不知,更痛的还在后头。 举着泡过水红肿的双手,他任由禅师替他处理上药,辛辣的药剂这把实实在在痛到了里子。 顾悄咬着唇,极力克制着想缩回手不干了的丢人想法,却听到老禅师没头没尾道:“谢居士身上有良药,可惜了。” “这般是要无端痛上一阵,可既来之则安之。”禅师充满深意的眼定定望进顾悄灵魂里,“小友清正,命里有佛缘,将来必有福报。” 顾悄满脑门问号,求助地望向宋如松,眼神里明晃晃是无语。 这年头,“佛缘”都多到满地跑了嘛? 一中午,前后三个,个个佛缘满满。 还是清凉寺去年绩效太差,这才开春,连老禅师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忽悠招商了? 宋如松被顾悄的神情逗乐,清俊的脸上闪过促狭的笑意,如昙花一瞬,令顾悄呆了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节 他心道,这人不苟言笑时,沉稳可靠,笑起来却是另一番光景,尤其那对小虎牙,真真是十足的书生意气。 这等精神小伙,叫他跟着老禅师礼佛,委实有些浪费人才。 于是顾老师拍脑门决定,他的试行包过班,下一个名额就给他了! 顾悄不信命,他亦想要看看,人定究竟能不能胜天。 不过吐槽归吐槽,顾悄还是十分恭敬地向着禅师行了谢礼。 无神论者顾悄一直坚信,神鬼之说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畏。 何况,这位禅师岐黄上确实精通。 顾悄痛归痛,但很快刺痛就被清凉替代,刚刚还青红交错肿成馒头的手,肉眼可见地消下去一些。 等到二人出了偏殿,早已过了午时。 耕礼不出所料,已经结束。 关庙里,还有不少学子淹留,不忍散去。 他们三三两两聚着,激情探讨今日所见所闻,脸上无不透着兴奋的光。 几句零星议论落入顾悄耳中。 “府大人清流典范,最后那几句训导,教我等醍醐灌顶!可惜他老大人公务繁忙,不能在休宁多呆半日,下次再见大人风姿,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这是学子一真心实意的溜须拍马。 “到你学识比肩方兄、谢兄之时,府台大人说不定也会接见你了,哈哈哈哈,李兄,回去务必多睡觉,青天白日梦里,早晚有那么一天的。”这是学子二的无情嘲讽。 “去去去。话说回头,今日怎么没见到宋相公?府台大人还特意问了他。” “不知道啊,要么怎么说他命不好呢?这样好的机会他又错过了。吴知府出身翰林,与历任主考交情匪浅,但凡得他青眼举荐,乡试便稳了大半。我要是宋衍青,就是垂死,拼着最后一口气,爬也要爬来!” “行了吧张二八,还说我白日做梦,你也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套。你除了命比宋相公好些,早早讨了媳妇生了娃,还有哪处能望其项背?” “李狗蛋,少叫老子乳名。你还别不服,这人啊,别的都不重要,单这命一条好,就够用了。你没看到顾家长房那庶子?说祖坟山里冒了青烟都不为过,府台都敬八分的京里贵人,眼生于顶,谁也看不上,单单相中了他,又是询他家世,又是问他功课,最后竟还给他赠了药。” 一旁始终沉默的锦袍书生开了口,“你们可知,那药是御赐。妄议朝中要人,仔细你们的项上人头。” 第011章 刚刚还小嘴叭叭的两人,闻言神色一变,向着锦袍书生拱手道谢:“谢林兄提点。” 语罢,两人左右张望,生怕混帐话叫有心人听了去。 结果李狗蛋一个回头,做贼心虚的小眼神,就正正与顾悄对了个正着。 顾悄条件反射回以一笑。 落在李狗蛋眼里,这笑就变成了十成的不怀好意。 他色厉内荏,恶狠狠回瞪了一眼,可目光触及一旁的宋如松,一句“非礼勿听”生生卡在喉头,吓得他拉起同伴,拔腿就跑。 顾悄听到他嘴里犹在碎碎念,“叫你管不住嘴!这下好了,搬弄到本尊跟前去了!” 这些议论宋如松早就见怪不怪,他清俊的脸上,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试探地拽了拽他袖子,“宋师兄,对不住,我是不是耽误你大事了?” 宋如松偏过头,避开了顾悄动作。 “山道上遇到,决定出手时就知道结果。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于三爷无干,你不必愧疚。” 顾悄皱了皱眉,他一直觉得宋如松哪里违和,这会静下来,才反应过来是什么。 宋如松骨子里,十分介意出身。 那是一种表面风轻云淡,内里却根深蒂固的自卑。 究其根源,只因宋家落败,成了顾氏世仆。 提到这个,就不得不说顾与宋的“伴当”渊源。 休宁顾氏门第很高,原为江南吴郡顾氏。其祖顾雍,官至东吴丞相,封醴陵侯。 病逝时,孙权曾素服亲临吊唁,并亲赐谥号“肃侯”,可见顾氏功勋眷宠。 最鼎盛的时候,中原名门随晋王室南渡百余家,高门王谢袁萧之外,首当其冲就是吴郡朱张顾陆这四个庞然大物。 可惜好景不长。 南梁末年,降将侯景上书梁武帝,想求娶王谢之女,梁武帝以“王谢门高”拒绝了他。侯景怀恨在心,立誓要将这些所谓的高门贵女全数发配作奴隶,碾到尘埃里。 后来侯景果然叛乱,王谢及以下世家,男子被斩杀殆尽,女子尽数充奴,江南士族十不存一。 顾氏亦不能幸免,宗族离散,只一支侥幸,从吴郡出逃至休宁山中,隐居以避世。 这就是休宁顾的来源。 唐初政治清明,得以存世的高门,凡有才能者纷纷复起,顾氏亦然。 两百余年间,顾氏子弟科举入仕二百四十七人、举荐征辟入仕五十六人,清流砥柱,颇具气象。 谁料,唐末白马驿之祸再起,权臣朱温大权独握,九曲池设宴绞杀唐王室九子。朝堂内,忠唐的衣冠清流更是杀的杀、贬得贬。 至朱温弑主篡权,顾氏老族长为明族志自裁,令全族在朝者,悉数丁忧辞官回乡。 适逢李姓一旁支南渡避难,为报旧主,顾氏顶着后梁严苛的诛李杀令,冒险为其提供荫蔽。 这支李自此易姓为宋,木上加盖,取得是感念顾氏庇护之意。 五代以降,各路势力纷纷打出唐李旗号分疆建国,李氏人人自危,怕做了狼子祭天的傀儡。 南渡后宋氏本就身无长物,累代依附于顾氏。彼时徽州有旧俗,凡一村有两姓以上人家,没有田产受另一家荫庇的,要充当另一方“伴当”。 为遮掩身份,宋氏干脆对外自称顾氏仆从。 先祖乱世图苟安,以自贬身份换得一世安宁。一念之差,却为后世子孙带来了极大的难堪。 到宋管事这一代,宋氏几经更迭,早已彻底沦为顾家的世代雇工。 不在奴籍,不是贱民,但也只一线之隔。 直到独子显出读书天赋,根植于伴当身份的隐痛,才初见端倪。 按大历制,无籍无地不科考。 宋管事虽托了主家,置了些田产,跻身农籍,全了宋如松科考的入门资格。但整个休宁,谁不知道宋如松“世仆”底细? 高门与寒族,权贵与贱民,这种二元对立,是每一个古文明灿烂光辉背后都挥之不去的阴翳。 将心比心,顾悄刚落地大历时,也曾庆幸,原身出于勋贵之家,至少免了他诸多身心磋磨。 但凡出身差些,他这现代人,在等级森严的古代,都得先脱一层皮,权当学费。 瞧瞧红肿的双手,顾悄叹了口气,奈何出身好,学费也没逃掉。 当然,比起宋如松,他已经算很走运了。 这人即便功名在身,已是秀才,但对上顾家人,始终势弱,带着几分去不掉的自卑和屈就。 低人一等的认知,叫他无法像寻常学子一样,跟同窗坦然相交。 这心理外化于行,就是句句不离口的“爷”“少”,就是对科考入仕的过分在意和执着。 初见时,顾冲与他批命,所说“心执”,概莫如是。 这种心理,是考场大忌。 越心急渴求,越难出成绩。几次失利之后,生了心障,就再难跳脱出来,好好的人,自然也就废了大半。 这样的人,也如猗猗青竹,看似傲气清高、韧不易折,却有节无骨,独木难存。 如不及时笃信定心,终究只能成下等器物,难当重用。 好在,身为公考团队的业绩no.1,顾老师不仅包笔试,还包心理强化。 虽然像宋如松这般的大龄考生,心理复健不是一句话的事,但顾夫子不急,可徐徐图之。 他眼珠子一转,指着远处一颗巨大柏树,看似闲谈,“师兄看到那些树了吗?” 宋如松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关庙偏门后方空地,杂乱植着几路黄檗,俗称黄柏。 幼时玄觉曾教他辨认过,是一味极其珍贵的药材。 “刚回休宁时,我虽年幼,但已经记事了。我娘那时候总带我去各处寺庙,求仙拜佛替我续命。回乡第一个来的,就是这关庙。” “春上时节,农忙庙闲。我们在这偏殿休憩,见庙祝正指挥着杂役收整各处。那里原生的是一片香椿,也不知这几棵黄柏是如何扎根的,新苗矮小如丛生野灌,杂役舞着镰刀,正要齐根砍去,替椿木腾地方。” “我二哥好管事,见状忙上前与庙祝说椿辨柏。庙祝一听黄柏难寻,皮叶籽尽是贵重药材,转头就令杂役伐椿留柏。若是师兄,椿柏之间,你当如何抉择?” 宋如松不知他是何意,沉吟半晌道,“顾二爷想法,我并不赞同。在医而言,柏贵,可在庙而言,当属椿贵。另一头偏殿外,种着萱草,两边相合,取的是‘椿萱并茂’的吉祥意头。换了黄柏,与萱互对,可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顾悄闻言,击掌赞道:“师兄与我,所见略同。所以,以椿柏自观,师兄不觉得,我叫你师兄,你兀自改口称我少爷,就同这庙祝易椿为柏,从时俗而言,贵是贵了,却与我们同窗之谊极不登对吗?” 讲得太投入,顾悄有些忘乎所以,这一击掌,碰到伤口,疼得他一嘶拉。 眼泪自然又呼啦啦淌了一通。 宋如松闻言一愣。 顾悄兜兜转转一大圈,实则是借称谓提点他,同窗无尊卑,他不需在顾氏跟前伏低做小;亦是在告诉他,宋家与顾家,一椿一柏,同为良木,无谓贵贱,时地不同而已。 他薄唇微动,想辩驳,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只面上微红,是被直言痛处,露出的窘迫羞赧。 他只得掏出手帕,替小公子清理脸上狼藉,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大抵忠言都逆耳。可脓疮不破,沉疴难消。 于是,顾悄忍着痛,哽咽着再接再厉,“若今日你因同窗情谊,帮顾云庭解围,替我寻医,我们定会感激,可若是为全与顾家的主仆牵绊,我却并不想承情。不仅心中膈应,于名声还有污,外人只会认为,顾家苛刻,如此耽误你前程,是以势压人,不知体恤旧主。” “三少……”宋如松闻弦音已知雅意,顾悄话虽不留情面,却是情理并用,化他心结。 他自以为的报答,顾家并不需要;他耽溺的身份之别,也不过庸人自扰。 “前朝白鹭书院山长本堂先生有阙贺友人词,我很喜欢。词中恰有句‘把酒君前欲问年。笑指松椿,当是同年。’”顾悄一本正经胡诌道,“你看,先贤亦说,椿与松柏,当同年高中,师兄,下一场大比咱们可要好好见真章!” 这本是一首贺寿词。山长与友人吴景年,少时相识,一生至交。一个在朝,一个在野,却志趣相投,情真谊厚。“松椿同年”原意,是山长把盏询问友人年岁,吴景年笑指松椿,说我应该与它们同样年岁。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节 顾悄却故意曲读,取了旧时科场同科中式者互称“同年”之意。 这一番牵强附会的鬼扯,闹得宋如松哭笑不得。 但胸中郁垒,奇异得松快不少。 他长舒一口浊气,摇头道,“昔日只听说顾家三爷,胸无点墨,顽劣不堪,今日方知,道听途说,不可轻信。琰之胸有丘壑,目见山川,我当刎颈深交!” 顾悄被这夸赞雷到,暗道幸好原身是个死宅,除了斗蛐蛐,与外界甚少往来,没什么人知他底细,不然这可就立马穿帮了。 不过见宋如松似有开悟,他心中着实宽慰。 总算没白费他想死一众脑细胞,绞尽脑汁编出这番婉曲又文绉绉的劝词。 他调皮眨眼,欣然道:“宋师兄,英雄不问出处,你我前程天高海阔,今后还请多多赐教。” 宋如松释然一笑,如暖阳破冰,亦回道,“师弟过谦,下一场大比,师兄等你。” 互相恭维完,两人对视片刻,哈哈大笑。 “嗐,我的宋相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在这说笑!” 第012章 却是书院小厮昭儿,听闻宋如松踪迹,奉执塾之令来寻人了。 倒春寒的冷风里,小厮却急得满头大汗,望着宋如松的眼里,满是恨铁不成钢。 “宋相公一贯沉稳,怎么今日如此不分轻重,就算有事耽搁,办完也该去回下老大人,你这般多寒顾老大人的心!” 二人这才得知,耕祭结束后,知府大人访恩师不遇,这会仍滞留在后院偏厅。趁着空挡,恰好再多见几名各处举荐的县府才俊。 原疏与顾云庭便赶忙央人四处寻宋顾二人。 昭儿巧在正门遇到李秀才,得他指点,这才率先找到他们。 “是衍青疏忽,事后定会向执塾他老人家请罪!”宋如松认错态度极好。 小厮慌忙之中口不择言,自知僭越,这会不再多说,只加紧脚步带路,希望能助宋如松一把。 赶到偏厅时,一行人恰好跟才出来的谢长林和方白鹿,狭路相逢,碰个正着。 小厮正与皂役回话,劳烦他替宋顾二人通禀,就被方白鹿毫不客气地拦下。 青年十八九岁年纪,风华正茂,一身贵气浑然天成。 说出的话也盛气凌人,“哟,这不是宋秀才,你什么时候自甘堕落,与顾三混到一处去了?说起来,二位真是好大的架子,拜谒府台大人,竟也迟到?我倒想问问诸位,如此这般不懂规矩、不敬尊长、不学无术之流,也配作才俊贤能,引入内间去参见大人?不怕污了府大人青眼?” 这一连串质问,叫皂役不敢妄动。 外间等候的学子不少,想进去的很多,除了县大人开绿灯放行的,不少人都捧着举荐书,按举荐人官号大小,排着队等召唤呢。 宋如松虽是顾冲老大人亲自推举之人,但老大人不在近前,知州公子的为难却在当下,皂役没甚见识,两相权衡,自是更惧有实权的知州他公子。 于是,那褐衣皂役便一缩头,直接垂下眼皮,装聋作哑起来。 气得昭儿直跺脚,可也奈他无何。 顾悄知道,方白鹿表面为难宋如松,实则是冲着自己来的,宋如松这是又被他坑了。 他跟方白鹿的过节,倒是好厘清,大约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直隶统共十四府四州,顾家所在徽州府与方白鹿他爹主政的广德州毗邻,两人本无交集,奈何休宁人杰地灵,县学更是才人辈出,所以方爹硬是将儿子赶到了休宁求学。 第一次见面,是金秋时分。 彼时方白鹿才入休宁,于县城最大的酒楼包厢里,宴客会请,攀交本地世家。得知顾阁老幺子在隔壁斗蛐蛐,便起了结交的心思。 顾悄那时同原疏蛐蛐斗得正酣,小二领着贵公子敲门,说是新来的知州公子递帖子拜见,他向来最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便头也不抬回绝,“就说我身体不适,不方便见。” 下一秒,看似守礼的知州公子就不等主人应许,自行推门而入。 斗蛐蛐的人愣住了。斗盆里一只狡猾的青腹黑背大家伙,刚好趁人不注意,一个跃起就照着知州公子那张俊俏风流脸,蹬鼻子上脸去了。 知州公子别的毛病没有,唯一条,怕虫。 软体环节那样的,怕,鳞翅扑棱那样的,也怕,多足节肢那样的,更怕。 这只不懂事的蟋蟀,当即令全无防备的矜贵公子,吓得大惊失色,甚至慌不择路,抱住领路小厮哇哇大叫,是彻底当众失了态丢了丑。 梁子就这样结下了。 后来,凡有顾悄的地方,方白鹿拒不踏足;若是不巧遇上,方公子冷嘲热讽一番是轻的,可以的话,还得做些手脚,下些绊子。 原身之死,也是他的手笔。 腊月里,原身新孵育的蛐蛐长势良好。 为投其所好,原疏约了几个小伙伴,替原身组了个显摆炫耀的场子。 只是粗心的原疏忘记打听,那日正巧方白鹿也在同间酒楼摆席办文会。 所以,这厢公子哥们正风雅赋雪,伤怀“昨夜江山又小雪,明朝风雨是清明”;那厢一群纨绔高声疾呼,“青将军快上”“黄大帅干它”…… 场面委实难看。 方白鹿犹如被当面打脸,撸起袖子就踹开了顾悄的包厢门。 “我说顾三,好歹你上头有两个像样的哥哥,何必自甘堕落,非跟这系在女人裙带上的废物玩在一处?瞧瞧他给你找的都是些什么玩伴?” “西街顾琳,娘是当街当酒的乐籍,连顾家族谱都上不了,不过家中有几个臭钱;南三巷李玉,名字还是花三两银子找郎中写的,世代佃农,没了地当了十几年流民,得了几点银钱这才入了商籍,不入流的货色而已……听哥哥的,你就算真想斗蛐蛐,也别总赖在垃圾堆里斗。” 这话说的极其难听,半点没给顾悄脸面。先前两人不对付,见面呛上几句是常有。 但这么直白的羞辱,还是第一次。 原身哪里受过这种气,他虽爱玩心也大,从不主动与人争执,但也不是完全的泥脾气。 他眼眶微红,胸口起伏,憋了半天,却没想出一句回骂的话。 哽了好一会,他也只怼出一句,“关你什么事?给我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方白鹿闻言,脸阴得厉害,他一袖拂去桌上一应玩物,怒道,“我需要你顾三欢迎?你这个废物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是你们——” “——扫了我的兴!”他咬着牙,冰冷的视线将包间几人一一扫过,一字一顿。 原身忙扑身去救他的“宝藏”,可还是迟了一步,只捞到最近的一个瓷罐。 至于场中蛐蛐,被方白鹿小厮砸死一只,踩死一只。 瓶瓶罐罐落地碎裂,闹出极大动静。酒楼多好事者,里三层外三层围住包间门,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好不热闹。 原身看着一地狼藉,愤怒在眼周落下一片刺目的红。 他努力瞪着眼,几滴泪还是不受控制地砸落。 小公子是真的很爱这些小玩意儿。 蛐蛐于他,是玩物,是宠物,更是费劲心思钻研出来的,独属于他的造物。 可他天性不善争斗,至此仍强忍着伤心,冷硬逐客,“现在,你也扫了我的兴,咱们扯平,你可以走了吗?” 方白鹿紧紧盯着他的通红的眼,眸光里闪着顾悄看不懂的怒意,尔后,他冷笑一声,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凡事分先后,你先扫了我的兴,本就理亏,想要我走,行啊,就——” 少年恶劣地顿了顿,信手一指,落在原疏跟前,道,“——让他跪下,代你们给爷爷我道个歉。” 原家势弱,世家公子吵架,原疏这种没落家族,早已没有插嘴的余地。是以他虽早就不满,仍强忍着性子,垂头掩饰满目火光。 闻言,他只望了眼顾悄,小公子却终于忍无可忍,就近抄起几个杯子,就向方白鹿砸去。 口角最终升级成武斗。两边少年很快全部加入了推搡扭打。 在酒楼小二的合力劝阻下,虽然没什么大伤大痛,但也或多或少,挂了些小彩。 小公子天生异于常人的泪腺,更是在推搡中源源不断发力,直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泡发成了两个山核桃。 正当两边歇了火要议和时,对面不知是谁,低低嘲了句,“死了只虫,哭,扯了下袖子,也哭,你特么是死了爹还是没了娘?” 原身闻言,一把火彻底烧了起来。 他不顾同伴小厮的拉扯,手上抓了个条状物,冲上去就要揍人。 哪知拉扯中,那长条玉质的戥子砣外盒不慎脱手,从高举的手上正落在了脆弱的顶心。 小公子登时两眼一黑,自此人事不知。 阁老视若珍宝的幺子被重创,差点在鬼门关没救回来,祸首方白鹿自然好过不到哪去。 方知州连夜从任上赶到休宁,将方白鹿一顿胖揍,亲自拎着登门道歉,却碰了一个软钉子。 阁老面上说都是小儿玩闹,莫要当真,但眼里寒冰却不是那个意思。 知州一看蹊跷,再找大夫一问,才知顾三情况十分不好!醒不醒得来都不一定。 意识到事情不妙,方知州只好亲自动手,又将惹祸的儿子家法伺候了一顿。 可以说,顾悄在家躺了多久,方白鹿就陪着在家躺了多久。 整整一个月,他身上的伤好了又挨,挨了再治,生生被磨去了一层皮。 所以,他见着顾悄,能不恨吗? 惹不起这病秧子,他就将目光瞄准了病秧子身边的人。 复盘完始末,顾悄深沉地叹了口气,心道这都是什么乌龙仇家。 蟋蟀踩脸,是他自己硬蹭上来的,毒打也是他爹自己揣摩的,怎么最后算账,都记在了顾悄账上? 当然,这不是重点。当务之急,是赶紧让宋如松进去。 顾悄看了眼天色,也不知这知府恩师,何许人也,就希望他来得越晚越好,好多替他们这些可怜人,拖延些时候。 顾老师一生要强,性子可不像原身那般柔软好说话。 他瞪了一眼嚣张跋扈的方白鹿,呛了一句,“谁说是我们要见府台大人?” 他挑衅地望向方白鹿,既然顾冲老大人的名头不好使,那顾悄也豁出去了。 他高声向着屋内,堂而皇之打起他爹旗号,朗声自行通报道,“休宁顾氏子弟,代老父顾准,前来拜见知府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内间“哐当”一声,是茶具落地的清脆声响。 一个穿着暗红锦服的中年人慌张奔向门口,嘴中大呼,“有机实在罪过,如何能受得起恩师这一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节 第013章 府台大人恩师,竟是他那老顽童的爹,这神展开是顾悄万万没想到的。 以至于他揖手礼行了一半,一个鞠躬生生卡在四十五度,半天没缓过神。 在一众学子或惊或怒、或不甘或艳羡的视线里,知府大人厚实的大手亲自将他扶起。 顾悄宕机十秒,这才神魂归位,十分恭谨补了句,“后生晚辈见过府大人。见过县大人。” 即便心里再惊讶,顾悄也不忘按原身记忆,先将长官拜完。 因为大历,实行着史上最严苛的礼仪秩序。 前朝汉人屈于外族之下近百年,宗庙尽毁,礼乐大崩,大宁太祖在满目疮痍中建朝立制,亟需重振纲常。未免乱废之土出荒主,太祖极力复兴礼乐教化,以期君能心怀天地、臣能恪守节义、士能弘扬风骨、民能晓通仁孝,如此,大宁可万世矣。 太祖这宏愿,落在儒学士林,“礼”就成了考校学子的重要“平时分”。甚至科举考试中,每一级都单列一科,专默圣训礼法。 如若不然,外舍堂上,顾悄拿辈分压人,动下嘴皮怎么会那般好用? 不论在朝在野,大历读书人最首要的本分,就是不可废礼。 失礼,轻则被人讥讽、鄙夷,重则刑罚加身,乃至人头落地。同辈之间不知礼,颜面不存事小;尊长跟前不见礼,屁股不保,可不是说着玩的。 小公子的身子骨不禁打,顾悄这个“无礼”的现代魂很是惶恐。 何况,他现在的行为,相当于即兴诈骗,对象还是市委/书记和县委书记。 顾悄都快忍不住为自己高唱“好男儿一身是胆”了。 市委/书记待顾悄倒是很亲近。 他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出来的。扶起顾悄后,顺势拉着顾悄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点头赞道,“想来你就是恩师幼子吧?真真是神衿可爱、少年风流。” 话音未落,顾悄耳边就传来一连串附和。 “是啊是啊。” “可谓姿容妍秀、昳昳有光。” “有阁老风仪。” 这不走心的溜须拍马,不用想都知道,是跟在市委/书记身后的县委书记并县长众人。 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废柴红着脸,赶忙再次鞠躬辞让,“各位大人过赞,真真折煞我了。” 可不是折煞嘛! 这可是顾悄穿越以来,第一次被如此盛赞恭维,还出自这么高级别的长官,一时有点受宠若惊是怎么回事? 不过,那句“神衿可爱”,也着实令他羞上加囧,脸上飞红真心实意,半点不掺假。 资深文科狗顾悄,二十岁就熟读《世说新语》,自然知道这个词说的是卫玠,那位二十七岁就因美貌被人“看杀”的短命病美人。 可奈何人家说的是,“玠年五岁,神衿可爱。” 顾悄内心羞耻:我十六岁了还可爱,是不是有点不合适了啊吴书记?! 撇开这些不谈,吴遇本意应是好的,约莫是想夸他年幼又长得好。 可囧的是,这个词却正正踩了顾准忌讳。因为史载,“玠有羸疾,体不堪劳”,英年早逝。 亲近些的人都知晓,顾阁老此生最愁,就是体弱多病的幺子活不长。甚至不到天命之年早早致仕,就因为道士一句批命,“权贵压身,小公子受不住。” 对“恩师”家人,吴遇这般大意不讲究,不是性子粗犷、不拘小节,就是与顾准并不亲厚。 顾悄抬眼,迅速打量他一番。 就见这中年面色净润,体态强健,须发清逸,容貌俨然,一身暗红锦袍外套一件羊皮夹袄,收拾得十分精细,并不是大大咧咧的个性,显然属后者。 顾悄由此推断,吴遇口中的“恩师”,十有八九是他爹曾任过他那一年的主考,并没有什么深厚师徒情谊。毕竟有唐以来,科考就有习俗,凡会试中进士者,都自称主考官门生,按例唤一句主司“恩师”。 吴遇不知顾悄心里的弯弯绕绕,一脸平易近人,引着顾悄往内室带,口中犹在拉着近乎,“我乃恩师老门生,年长你许多,在此厚颜唤你一声师弟,你叫我师兄便好!今日你我有幸得见,快快进屋一叙。” 得出压根不是一家人结论的顾老师,脸更红了,态度也更恭谨了。 他三度谦辞,连叹,“这怎么敢!” 内心抓马却是马景涛式咆哮,这步步为营、句句小心的官场……令人窒息。 但为了头号种子学员宋如松的实习机会,顾老师忍了! 他从善如流,瞎编乱造,“我爹听闻府大人到徽州掌任,也甚是欣喜。” 吴遇忙道惶恐,趁机探问,“不知恩师身在何处?有机与他老人家数年未见,甚是想念……” 二人这般边走边说,身影消失在后殿砖红大门之后,看愣了底下一众书生。 府台亲迎,对他青眼有加,还以兄弟相称,邀其小叙;县大人们对他毕恭毕敬,甚至左右陪在他身后,十足礼遇。 废柴这出场,直接惊掉所有人下巴。 顾悄回头看了眼,随机耸了耸肩,深藏功与名。 只能说,“我爹是xx”这个亘古通用的句式,装杯时是真好用,尤其我爹比你爹官大时。 目光撞上方白鹿,顾悄龇开八颗大白牙,露出一抹志得意满的微笑。 被官僚主义腐蚀了的顾老师羞涩承认——纨绔儿仗权贵爹的势,气死人不偿命,就一个字,爽! 他这位权贵爹,前朝探花、当朝首辅,致仕赋闲在乡野已有十数年。 此间他一直蜗居旧宅,除了给幺子出头,什么都不干,与朝堂更是完全断绝联系。要不是生了另两个天才儿子,几乎跟那些无底线宠儿子的土豪乡绅没有任何差别。 也不怪县人以为顾家十二房早已失势,阁老不过嘴上喊喊,心中尽是不以为然。 今日知府态度,叫众人不得不重新掂量顾家和顾阁老的分量。 人群里,只有原疏知道顾悄底细。 凛冽风寒里,他抹了把额头冷汗,与前排宋如松对视一眼,确认过眼神,都是被顾悄吓到半死的人。 相较于原疏的担忧,宋如松更有一种负疚感。他知道顾悄此举,皆是为他。 顾悄年幼,涉世浅,并不知道朝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但宋如松明了。 顾冲举荐前,曾与他细细说过,吴知府是犯了忌讳,才从京城外放到南直隶。 从正五品吏部郎中到从四品地方主政,看似擢升,可从手握朝堂官员调任大权的文选司,到南直隶最偏远的山区治下,实则贬谪。 吴遇初到徽州,不熟悉各县域根底,不了解风土人情,更摸不清各处势力,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是以顾冲这才有机会向他举荐宋如松。 此番,他以耕礼为名,突然来访寻顾准,其中定有蹊跷。 顾准避而不见,也自有考量。 谁知一通机缘巧合之下,顾悄为替他举荐,竟冒称阁老,这事实在可大可小。 宋如松心中忧虑,脸上表情也愈发沉肃。 他的脑中不由闪过玄觉禅师的那句“今日祸一二”。 不知“祸”字何解,也不知“一二”何解。 青年薄削的嘴角抿得发白,暗恨自己驽钝,参不透佛偈命理。 那边方白鹿,依旧不依不饶。 他再次被顾悄当众打脸,面沉如水地立在皂役身边,嗤道,“顾悄这厮,惯会打着他爹的旗帜横行乡里。” “方兄莫说了,不明就里的人指不定还以为你因妒生愤。”一旁的谢长林,容颜姝丽,貌若好女,谢姓族传的招牌凤眼低垂。他幽幽叹了口气,看似劝,实则扇风,“这么多县案首、廪生参见,却叫一个白身越到前头去,实在是……不说也罢。” 【注:县试一年一次,第一名为案首;秀才三年一次岁考,成绩在一等的为廪生;秀才以下叫白身】 这却是要将火拱到所有生员头上,激起群愤了。 方白鹿虽脾气暴躁,看不爽顾悄,可也没蠢到做别人的刀。 他淡淡地瞟了谢长林一眼,眼神冷了下来,夹枪带棒道,“谢兄还须慎言,府台大人见谁,自有他的章法,轮不到你我妄自揣测。还有,白身如何,廪生难道就高人一等?” 他这番话一说,原有些不满的学子们立即安静下来。 是呀,质疑顾悄走后门,就是在质疑知府徇私,祸差点就从口出。 谢长林没有料到这番话不仅没有奏效,反倒将方白鹿怒火旁引,烧到了自己身上。 他白净姣好的脸上闪过一丝难堪。 然而最令他难堪的,其实是刚刚耕礼上,与他同宗同族的“京中贵人”,竟瞧都没瞧他一眼,只拉着顾家那个毛还没长全的庶子顾影偬,温柔小意地嘘寒问暖。 宽大袖袍里,谢长林狠狠握紧拳头,警告自己冷静,不要因为彼事迁怒此事,很快,他就调整好情绪,舒出一口浊气,笑着向方白鹿致谢,“方兄提点的是,是我未能慎言。” 原疏见他二人,一个明着耍剑,一个暗着花枪,低声咕哝了句,“还真是狗咬狗,前脚咬完,后脚又能滚在一处。” 顾云庭听话地一直跟在原疏身边,闻言看看方白鹿,又看看谢长林,突然觉得这场景很是眼熟。 就……像极了他与顾影偬的相处模式。 打小都是他在前头冲锋陷阵,顾影偬在一旁加油鼓气。 他们感情深厚,他便也从没细想过哪里不对。 可就着近几次与顾悄的交锋,小少年突然意识到,他们认为顾悄睚眦必报、阴险歹毒,不过跟方白鹿、谢长林刻意找茬一样,都有些无理取闹、自说自话。 起码,今日一切,足以说明顾悄不是那样的人。 小少年对镜自照,终于意识到,他虽跟方白鹿一样冲动,可远没有这位知州公子聪明,一直糊里糊涂被同伴当了把趁手快刀。 而指使他这把刀的手,此刻就在屋内。 身后还新得了个比知府来头更大的助力。 昨日秦夫子严惩顾影偬。 他的父亲顾云恩应夫子言,去祠堂领了五鞭,又因教子无方被族长追加五鞭,可转头这十鞭就又落在了顾影偬身上。 才十三岁又娇滴滴的少爷,若不是带他的妈子替他挡了最后三鞭,早已当场一命呜呼。 不管先前如何,现下他与顾悄的死仇是结定了。 今日贵人造访,顾影偬不知从哪得的消息,竟拖着重伤之躯,几乎是爬了过来。 刚刚祭典,顾云庭看得分明,那位知县都敬上三分的“贵人”,十分关心顾影偬伤势,甚至不惜打断耕礼,令小厮抱走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顾影偬,亲自送到后院,盯着小厮替他上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节 顾云庭不敢想象,这会顾悄随知府进去,恰好撞上顾影偬,将是个什么光景。 毕竟,顾影偬不傻,稍一推敲,就该知道顾悄所谓的“代父拜见”是在说谎。 顾悄每天天擦亮就已到族学念书,而知府临时前来行祭礼的准信,晨课结束才到县里。 阁老大人又如何未卜先知,在顾悄学前就与他吩咐知府之事? 而以假名头欺骗四品大员的后果……顾云庭不禁打了个寒战。 第014章 小地方关庙,后殿跟偏殿一样简朴,拢共不过几间瓦房。 应知府体恤下情的要求,精心装点、富丽堂皇的正殿被弃用,一群人窝在临时收捡的二进小间,挤挤攘攘。 外间只有一张圆桌并三张凳子,吴知府按着顾悄上坐,顾悄让了三让,最终捡了背对房门的下手位坐了,剩下两把,知县请着知府,各自安置。 而余下的正八品县丞、正九品主薄等一众人,低眉顺眼侍立在他们身后,叫顾悄亚历山大。 吴遇见他手上狼藉,便问因由。 因知县在侧,顾悄不好答蒙面匪人偷袭一事,怕带累方灼芝,落下个治县不严的名头,只说不幸遇到只鬣狗,躲避不及摔的,搪塞了过去,又说幸好得宋秀才援手,寻医问药,这才耽误了耕礼。 叙过旧,吴遇便有些按捺不住,他清咳一声,满怀期待问道,“有劳恩师挂念,不知他老人家这番,有何赐教?” 顾悄只来得及掏出一枚松果,还没开口,就听到内间一声闷响。 似是有人摔倒在地发出的声音,伴着小厮惊呼“公子慢着点”,和一声清斥,“何事如此慌张?”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顾悄熟悉的挑拨搬弄,低声答道,“谢大人见笑,实在是族叔在外,子繁才被教训,万不敢再失礼。” 竟是才挨了打,据说去了半条命的顾影偬。 话说得也高明。 明着,是说昨日顾悄摆辈分训他喊叔公的事,暗着,却是将那一身罚伤全都栽到了顾悄头上。若是亲近的人听了,自然会生出为他打抱不平的心思。 果不其然,谢大人声音立刻沉下来,“哦?我倒要瞧瞧,顾家谁这么大架子。”这般,还不忘吩咐小厮,“将他扶回去躺好,再有伺候不周,你今日也不必竖着出去了。” 谢大人?顾悄脑中蹦出刚刚那位谢居士,心道这人脚程倒快,前脚还在偏殿参禅,后脚就到后院赠药。这人不知他二人有何龃龉,不辨事实,单凭耳风就拍脑门定生死,十之八九是个猹。 单说他训下人的话,也过于苛刻冷血,不像个好人。 难怪找不到老婆!顾悄腹诽,初见时对他生起的好感,登时也消了大半。 顾影偬却仍坚持,“不不,药已上完,断没有我这等身份,还在这躺着的道理,请大人不要为难小子,实在是人言可畏!我本就是庶子,若再被冠以骄恣僭越的名头,日后在这休宁,可就再无立足之地了!” 一番话说得情恳意切。 传到外间人耳中,吴遇看顾悄的神情就有些审量了。 这眼药上得顾悄猝不及防。 本来吴遇问话后,他便可顺理成章将宋如松推出,任务完成,皆大欢喜,谁知临门一脚,却被截胡,天知道顾影偬这个惹事精怎么也在这里。 更令人光火的是,秦老夫子一顿惩戒,这娃不仅不反思已过,反倒变本加厉恨起顾悄。 但凡是个脑袋清楚的人,都不会在这种场合,执意将私仇捅上台面,不惜自爆家丑也要拖同族下水。 连顾悄这个现代人都知道,旧时宗族社会,家族与个人,同气连枝,一荣俱荣。在他诬告顾家薄待他的同时,就已经坏了他和顾悄二人的德行,更坏了顾氏宗族声誉。 这话传回去,等着顾影偬的必定又是一顿好打。 要是可以,顾悄可真想任那蠢货胡说,回去好叫族长收了他剩下的半条命。 可惜,不行。 原身可以不要名声,但跟他一道的宋如松入幕,必须要。 顾悄只得恶狠狠磨了磨后槽牙。 他不过是想把宋如松送到吴遇跟前,这难度都快赶上孙悟空送唐僧到西天了。 顾影偬被小厮搀扶着,一瘸一拐出来。那副凄惨模样,叫顾悄顿时转出个损主意。 顾劳斯迅速换上一副关切表情,上前替了小厮扶住顾影偬,口中不忘应和,“子繁所言极是,你我皆是还年轻,在外当谨记族规家训,行规蹈距。刚刚你定没有好好参拜过诸位大人,来,这就与叔公一道。” 说着,顾悄退后一步,向着圆木桌子方向,假意要跪,行正经拜礼。 惊得吴遇赶忙上前搀扶,嘴里连道,“小师弟可是代恩师而来,如何跪得?快起快起。” 顾悄摇头,“大历有制,平民见一方长官,当行顿首四拜礼。我与他,均无功名在身,当拜!” 对着木桌,顾夫子说得义正言辞,紧着又要屈膝。 吴遇哪敢真叫他拜了,一手扶着小公子,一头劝解,“不如就叫你这子侄一并拜了,权且算尽了你的一番心意,如何?” 再推下去可就没意思了。 顾悄看似勉强实则欢欢喜喜从了这个提议,两眼紧盯顾影偬,用眼神示意他快拜。 顾影偬听完始末,一张小脸白上加白。 他的鞭伤并非作假,挣扎着起身卖惨,他已经汗湿重衣。这一跪一叩,刚刚上过药的伤口,必然会再次撕裂,那痛令他恐惧。 他嗫喏道,“子繁身上不便……” 顾悄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可他要的就是顾影偬记痛。 于是,赶在众人开口前,他沉下脸打断对方,喝问道,“既然你能起身拜我,为何不能拜诸位大人?子繁,你是对大人心有不满?还是仗着贵人怜惜,真的就骄恣僭越起来了?” 这番话成功堵住所有人的嘴。 以己之矛攻己之盾,这题古来无解。 说情的也好,劝阻的也罢,连顾影偬自己,都无话可对。 毕竟,坑是方才他亲自挖的。 顾影偬身形晃了一晃,只得咬着唇跪下。 “顾氏长房小子顾子繁,拜见诸位大人。”大约因伤口实在疼痛,他的顿首做得十分勉强。 可这小小铩羽,并不够挫他锐意。 少年起身后仍不忘输出,再接再厉又阴了顾悄一把,“没想到,府台大人的恩师竟是顾家叔祖,这可真是巧了。子繁午时前,还在山门遇到凤凰山踏青的叔祖,这会怎么不见叔祖,反倒学里念书的叔公只身前来?” 这话就更高明了。 一语双关,既说顾准就在附近游玩踏青,却不来见府台,含射他根本没将吴遇放在眼里;又说顾悄正学里读书,如何替山中踏青的老父拜见?暗指顾悄撒谎。 两条于吴遇,都是轻贱。一时间,这位颇为精细讲究的知府,脸色微妙起来。 知县方灼芝察言观色,一时也不知该如何代长官发作,只干巴巴憋出一句,“大胆!” 顾悄脑瓜子突突地疼,他干脆不急着辩解,反倒抓着顾影偬先前话头,满脸怒其不争,“秦老夫子昨日才教导你,庶出更要谨慎自重,做宗族表率,你怎这般轻率敷衍?见府台大人礼,顿首额不贴地,躬身腰脊不俯?还不快快重拜!” 顾悄可不是软柿子,敢来捏他,就要做好被扎穿小手的准备。 顾影偬心中不忿,可说不过顾悄,只得干瞪他一眼,恨恨屈膝重新再来。 这次动作标准了很多,双手拱合,规规矩矩叩头至地,顾悄听见他痛苦的吸气和轻喘。 一礼毕,小厮赶忙上前搀扶,顾影偬还想继续,“不知叔公……” 顾悄不给他机会,再次发难,“正礼都是四拜,缘何你却是一拜便起?” 顾影偬被半扶着,站也不是,跪也不是,额上泛出一层虚汗。 这下,他终于明白顾悄恶意,这位小叔公,是打算将他耗死在跪拜一事上了。 少年目光慌乱地四处寻觅,总算在人群后找到救星。 他荏弱轻唤,“谢大人……” 那人气度不凡,天青色锦袍十分清举,可与偏殿初见就像换了个人。 “你就是顾阁老家的幺子?”他越众上前,一双冷眸,定定落进顾悄眼里,“观容止倒是龙章风姿,没想到二八年岁,却连个童生都不是。观你行事,迂执狠绝,不晓通变,比之尔兄,差之远矣。子繁,这虚礼,不行也罢。” 顾悄直直与之对望。 两人视线交锋,如两军对垒。那人长驱直入、鸣兵猛攻,顾悄不甘示弱,奋勇顽抗,如果可以配特效,此刻空气中应有刺啦刺啦的电光交接之声。 结果同为三十岁,那人眸光太沉,这互瞪比拼,腼腆书呆顾悄率先败下阵来。 他心下冷笑,行啊,迂执是吧?狠绝是吧?你越要护着,我就越要他知道,我顾悄不好惹。 于是,他垂下眼幽幽道,“顾氏琰之,驽钝不堪,不知京中大人在内。当与族侄稽首再拜,子繁,你便速速拜完府台,与我一道。” 顾悄谁的账都不买,这般强横的模样,吓得顾影偬差点哭出来。 他踉跄着奔到谢大人身边,扯着他一丝折痕都没的衣袖,目光哀求里带着丝真切的恐惧。 “你胆子不小。”谢大人将顾影偬让给小厮,淡淡开口,“须知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偏架拉得顾悄都想点赞了。 “天地君亲师,三本五伦不可废。”当老师的,据理力争他可从没输过,“大人应当体恤子繁的拳拳之心。既然他拖着病躯执意要出来见礼,那自然要做个周全。莫说四拜顿首,今日在场,皆是我府县父母官,日后也将是我二人座师,如父如师,就是三拜九叩,也是当得的。” 顾影偬闻言,人都傻了,哆嗦着瘫在小厮怀里,咬牙不让自己露怯。 顾悄冷眼看他,高声质问,“我代宗族问你,今日你是当拜不当拜?” 见顾悄这般油盐不进,谢大人也沉下脸,“休宁地界,顾氏当真如此张狂?” 顾悄闻言,赶忙谦卑俯首,脸上却是纯粹的疑惑,“悄惶恐,不知大人何出此言?族中小辈礼数不周,我这个叔公不过指点一二,怎当得大人如此苛责?莫不是我顾氏教训子侄,大人也要横加插手?” 旧时宗族,有着很大的权力,如顾家这等世家,长辈教训晚辈,连官府都无权干涉。 任你封王拜相,在家族尊卑长幼面前,都得往后靠靠。 三个连问成功逼得贵人闭嘴,直把一旁的吴遇听得冷汗直流。 可贵人暗里下过封口令,叫他一句“大胆”在嘴边转了几回,又生生咽了下去。 顾悄挑衅地望向所谓的“大人”,“若悄真有张狂之处,待我教完子侄,但凭大人发落。” “你很好!”那人凝视顾悄,蓦地露出一抹笑意,又说了一遍,“你很好!” 顾悄回以一个瞪眼。 既然这人刻意隐瞒身份下休宁,只一个不知者不罪,顾悄就不必怕他。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节 尔后,他望向顾影偬,语带风雷,“今日之事,你当知轻重!身为顾家子弟,在外妄议族中私事,置宗族声誉不顾,我不能发落你,但族长能。” 顾影偬一抖,身上的鞭伤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族长的厉害。 他抬头望向谢大人,发现那人好似愠怒,却也一副拿这横货没法的样子。 他这才真正怕了起来。 他想向顾悄告饶,可顾悄表情冷硬,一看就知,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于是,他只得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艰难向着知府重新拜了四拜,又在顾悄的冷脸下,向着谢大人再拜。 一通“哐哐”大礼下来,不亚于重新受了十鞭。 顾影偬已是脸色青白,唇无点色,满头大汗。素白底子绣着春日桃花暗纹的夹袄后腰处,慢慢沁出一抹鲜红,整个人摇摇欲坠。 惨惨戚戚的模样,如同一只被拔了利齿、卸去指爪的狼崽。 眼神虽然仍不清正,可望向顾悄时,内里恐惧很真切。 这就够了。 顾悄对教化反派毫无兴趣,他只消令这头恶毒的狼崽牢牢记住,他顾悄不好惹,足矣。 目的达到,顾悄收了一身煞气,上前扶起顾影偬,俨然又一副宗族亲睦的好长辈模样,似是再说,一码归一码,礼法之外,他与顾影偬并无私怨,只有宗亲爱重。 场中都是人精,自然知道顾家两位后生,这是一报一还,斗得厉害。可到头,顾悄当着众人面这般明晃晃地惩治同族,落在旁人口里,最多只一句“迂礼”,别处竟半点挑不出过错。 教训完刺头,顾悄开始圆他撒得弥天大谎。 少年生得好看,不怒时娇憨可喜,声音清朗,还带着些许青涩,令众人几乎要忘记片刻前那个咄咄逼人的“叔公”了。 他先是向吴遇致歉,“见笑了。我这族侄,太不懂事。言行无状,全凭臆断,实在令人羞愧。”却是将顾影偬先前那番挑拨,直接都归为小孩子乱说。 随后,他解释起原委,“今日二月二,父亲按俗携亲眷到凤凰山踏青,我本性贪玩,从学中往这拜文圣,途中起了偷溜寻家人游玩的心思,在家中姊妹最常去的松岭,被父亲抓了个正着。他盘问一番,得知府台到访,似是料到您会寻他,便拾了一枚松果与我,叫我将此物,并一句话,一同带给您。” 说着,顾悄再次从袖中掏出那枚干枯的松果,递了过去。 吴遇接过佛塔状的果子,在手里摩挲片刻,参不透其中深意,只得问道,“不知恩师赠我何言?” “我爹说,‘故山松老,当以此子遗旧人’。” 吴遇转着松果,喃喃复述三遍,突然回首问身后知县方灼芝,“德尚,先时顾老学正举荐那人,姓甚名谁?” “正是宋如松,宋衍青秀才。” “此子性如何?何所长?” “幼时舍与佛门,性情深得玄觉禅师喜爱;总角即有清操,顾氏雅重之;十四岁晋秀才,当得上沉、稳、觉、慧四字;弱冠逢南直隶久旱后涝,曾向我谏言以工代赈,抗灾抚民甚有成效。” “好!好!”吴遇大喜,“恩师这是说他老了,替我寻了位后起之秀!佛塔松子、佛塔松子,可不正是这位!快快传衍青!” 顾悄总算松了口气。 宋衍青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证明自己,这样才能真正摆脱“伴当”出身带给他的心理负荷。 目的达到,顾悄果断请辞。他怀里托着的顾影偬,就是绝好由头。 “老父话已带到,悄幸不辱使命。只是族侄身体受累,虚弱不支,还望大人首肯,让我早些带他回去休息。” 吴遇此刻求贤若渴,闻言只点头,叫来两个皂役吩咐,“你二人立即备车马,务必将小师弟二人全须全尾送回家。” 顾悄大功告成,恨不得脚底抹油,搀着顾影偬就要跑路。 奈何小公子本身就是个单薄人,一双手还红肿未消,这一扶一抱,十三岁少年不矮的身量压过来,顾悄一个没站稳,直接当了人肉垫子。 变故就在瞬息之间。 他人一仰。哐当撞上身后桌椅,头肩颈腰处悉数磕了个遍,又承了顾影偬一个半大少年的重量,直压得他心虚气短,撑地的双手,更是再受重创,发出钻心的疼。 那些被踩碾过的伤口,虽没血流成河,但血痂裂开不少,缓缓渗出红白相间的粘稠液体。 刚刚还能说会道的少年,一下子泄尽气力精神,惨白的唇色甚至比顾影偬还难看,漂亮的眼圈四周,却诡异地攀上大片桃尖的粉,眼泪如珠玉断线,染了满面。 宗族后辈夹枪带棒的比斗,骤然向着小儿推搡打斗哇哇啼哭的方向急转直下,一众官老爷们如何见过这阵仗! 气氛一时变得怪异起来。 好歹底下人见多识广,主簿、教谕赶忙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很快,除了顾悄止不住的眼泪,一切都恢复正轨。 但这把小公子是真摔狠了,新痛旧痛蜂拥而至,直接哭到打嗝。 自带的手绢不够擦,扶他的人贴心又递给他一块,糊满鼻涕后小公子有些嫌弃,一把抱着那人胳膊,就着袖子蹭起来。 这是原身自小的习惯,反正伺候他的,不是丫头小厮,就是他亲爹亲娘。 谁的袖子是他这个娇惯小祖宗不能用的? 条件反射捞来就使,顾悄看也没看,只觉那骨节分明、掌心灼热的大手,与寻常不同,直到将天青色的袖子染上几抹暗色水痕,抓出几道淡黄色组织液…… 等等。 天青色? 天青色! 顾悄抬眼,就对上贵人那张调色盘般复杂的脸。 大约是隐怒难以发作的铁青,混着嫌恶不能言的黝黑,掺着想推开又不好动作的阴紫…… 好似还有一丝丝的懊恼和……无措? 咳咳咳,一定是他摔猛了。 顾劳斯“骇”了一声,嘟囔一句“晦气”。 撑着那人肩臂,他踉跄着站直身体,就火速将人推开,即便颤颤巍巍如老牛蹒跚,也一刻不停滚出了那个泛着冷香的怀抱。 这人乍一看,与学长气质爱好很有几分相似,可本质却如云泥。顾老师粗糙地鉴定完毕,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第015章 大历是个蛮有意思的朝代。 太祖开国元初十二年,奉圣人“治国以礼”教谕,亲自诏定详尽的大宁礼仪秩序。 先后三任皇帝添砖加瓦,至本朝矫枉过正,各种繁文缛节,自上而下甚至需要单开一门仪礼课,才能讲得明白。 连小公子这般纨绔,别的尽可不学,唯独礼仪一门,被阁老亲自压着老老实实记背一番,就怕日后在外行走,一个不慎,被人拿住错处发落。 文官弹劾、御史监察,朝中官员相互攻讦,乡野邻里矛盾纠纷,都喜欢在“礼”上做文章,小则牵扯私德,大则祸及谋逆。 因此上到公亲王族,下到平民百姓,无不在此事上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敢踏错半步。 久而久之,如姓谢的那厮所言,从官员到百姓,难免迂腐,不晓变通。 可见“复礼”新政,积弊亦多。 即便借此由头成功坑了顾影偬,顾悄对这套制度,依然敬谢不敏。 甚至打着顾准旗号,府县官场一日游后,顾劳斯更加坚定了绝不入仕的决心。 揖来拜去,迎来送往,小公子想到令人窒息的官场文化,顿觉膝盖疼,胳膊疼,脑袋更疼。 他没甚宏愿,只要考个秀才免跪,混个身份办学,如此就万事大吉。 何至于为了那点权柄日日操劳,卑躬屈膝? 回程的车厢里,顾悄已然修正了职业规划。 从一开始的撸袖子下场亲自替废柴正个名,直接腰斩为混完府试老实办学。 考虑完远景,还有近景。 顾劳斯将一双肿烂不堪的手摆在跟前,翻来覆去地看,脑子里面转了百八十个主意,却没一个说法,能合理将这伤势搪塞过去。 继砸坏头、压到手后,穿来一个月,顾悄凭实力成功达成“三血”成就。 想到回家后爹娘妹妹、丫头小厮的三堂会审,顾悄一时头更疼了。 令人窒息的静默里,他与顾影偬各占一边,楚河汉界。 被他捞上车的原疏和顾云庭,一左一右,泾渭分明。 因鞭伤加重,顾影偬无法落座,只得临时抱了一床庙里客房的粗褥子垫底,极其不雅地趴伏在车厢里。 山路颠簸,小少年疼到抽气。 大约这场,赔了夫人又折兵,他心里实在气不过,终于憋不住哭了。 顾云庭开始还生着闷气,与这发小有些生分,可见他瘦弱身躯轻颤、身后银线桃花暗纹被血洇得通红,又实在可怜不过。 沉默半晌,他终是于心不忍,扶了扶他,低声安慰,“子繁你忍一忍,一会就能到家了。” 原疏见状,瞪了顾云庭一眼,嘟囔一句,“拎不清的混账。” 那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够对面二人听到。 少年闻声,哭得更……怎么说呢?如果顾影偬是个女孩子,顾悄愿意称之为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可他到底是个男孩儿。 顾悄干脆撇过头,眼不见为净。 原身泪腺异常,迎风飙泪的模样,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片刻前,他自己亦抱着姓谢的那厮痛哭流涕,顾劳斯的内心,就像打翻了一锅红油火锅底料,又麻又辣又酸爽。 尤其那人顶着调色盘,还不忘在他耳边低讽,“呵,看似张牙舞爪,原来还没断奶。” 就,十分晦气!!! 然而更晦气的还在后头,顾影偬大约哭够了,心中郁气发泄掉,又生出些斗志。 顾悄只听到他将脸捂在被子里,闷声问了一句,“叔公,子繁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周,惹叔公不满?” 那声音沙哑,语带哽咽,浓重的鼻音更将“可怜”二字诠释到极致,简直是闻者伤心。 顾悄直接给气笑了。 这小子来去只会卖惨和挑拨两个大招,还总是不死心往他身上砸。 可惜这把,连顾云庭都听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后续诸事,以为顾影偬所指是学堂受罚,便拍了拍他后背,严肃道,“子繁,说话当凭良心。若不是你贸然诬告,夫子也不会罚你。说到底,夫子说得‘三过’,并没有冤枉你。你……当好好反思。”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节 顾影偬哭声一顿,“难道都……都是我的错吗?嗝,是,我是嫉妒叔公有疼爱他的爹娘,有爱护他的兄长,可我也并非无端诬告。年前族中小辈比拼,叔公提笔尚编不出一副对子,三百千千更答不上五句,如何一个月养伤的功夫,就比我学了半年知晓得还多?” “今日的事也是,蛮小叔叔,你扪心自问,你信顾阁老真的会叫叔公带话吗?我来时遇阁老,正往清凉寺去,若是有心时事,又怎会不知禅师已经下山?我不过实话实说,反倒叔公,无理声高,次次反将一军,子繁自知无能,但请叔公今后放我一马!” 顾云庭沉默了。 年前族中小比,或可说顾悄藏拙,但今日“代父拜见”,确实漏洞多多。 顾悄叹了口气。古代的小孩子们,也不好糊弄啊。 才说只会两个大招,这不立马就更新技能了。这招据理力争、以退为进耍得不错。 身侧的原疏,脸上表情也很是怪异,显然想装作信了,又委实没法说服自己。 他扯了扯顾悄袖子轻轻摇头,又指了指外间两个知县下手,示意隔墙有耳,蒙骗知府一事不能叫他们听去。 顾悄回以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费心解释起来,“顾子繁,今日我只解释一遍,信与不信在你。考校之事,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小过目不忘,实不瞒你,三字经确实是我堂上现学现记。自证倒也简单,随便你抽出一本什么书,我都可现背给你看。” “至于我爹嘱托之事,你若不信,或者我让他老人家亲自同你解释?” 顾影偬闻言,哪敢继续较真,连连摇头,“不……不用,侄儿信了。” 顾悄一脸长辈望着不懂事后生的怜爱表情,说出的话,却只有顾影偬听得懂,“至于不满一说,侄孙实在多心。叔公怎么会对你不满呢,叔公‘疼’你还来不及啊!” 伴着那个“疼”字,马车一个晃荡,牵扯到他腰臀撕裂处,顾影偬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艰难回头,想偷偷瞟一眼顾悄,却被抓了个正着。 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年,正低头静静望着他。 少年下巴犹带一点婴儿肥,深深陷在灰白色的披风毛领间,眉眼间稚气未脱,鼻尖眼角还残留着些许痛哭之后的红痕,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谙世事的娇憨。 唯独目光老辣近妖,捕捉到他的窥探后,一双桃花眼蓦然笑开。 其中深意让顾影偬清楚意识到,他……还斗不过他。 顾影偬有种狼一样的直觉,顾悄早已不是曾经任人搓扁揉圆的泥性子,继续与他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 “叔公,子繁受教了。”他咬了咬唇,识时务地及时服软,“先前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叔公不要与我一般计较。” 完不成那人交代,他和阿娘在顾家处境会很艰难,但他甘愿为人犬马,本意只想活得好一点。 跟以卵击石自寻死路比起来,孰轻孰重,他还是掂得清的。 见小鬼露怯,顾悄转头再问顾云庭,“那小蛮侄儿,你信了没有?” 顾云庭赶忙点头,“是侄儿不该妄加揣测,还请叔公见谅。” 学堂里顾悄第一次摆辈分,顾云庭心中犹不服气,可今天被唤小蛮,自称侄儿,他却心服口服。 他分辨得出来,旁人口中的顾悄,跟他所见的顾悄,绝不可相提并论。宋衍青自小告诉他,人言可畏,眼见为实,这次他是真的懂了。 顾悄满意点头,顺带嘱咐他,“路上那事不许声张。回去且跟你那几个跟班说好,对外只称我路上遇到鬣狗袭击,被宋衍青所救,至于那蒙面歹人,半个字也不能多说,要是做不到,仔细你的皮。你也不需再登门道歉,听懂没有?” 顾云庭涨红了脸,“可分明是我对不住小叔,你的手……” “闭嘴!信不信你敢登门,我就敢叫你也挨个二十鞭!”顾悄拿顾云庭这个二愣子无法,只得拿出训学生的气势恐吓。 顾云庭闻言,颈子一缩,只觉顾悄那一瞪眼,犹如秦老夫子堂考发威,叫他只能条件反射点头如捣蒜,一个“不”字不敢说。 瞅了眼身边的原疏,顾悄暗道果真百家米养百种人,相类的性格,原疏就比顾云庭有眼力见得多。 其实,顾悄也不想费心串供,可谁叫话已经说到知府跟前了呢。 再者,顾老师也不是那种默默行善的人,既然卖了知县一个面子,哪怕是个蚊子腿儿,他也要叫对方知道。毕竟他要办学,日后少不得与县大人打交道,可不得先处好关系。 搞定一车小朋友,顾悄也到了家门前。 原疏送着他下了车。顾劳斯不忘操心,“你们赶紧走吧,劳烦你将那两个小的送回去。” 可抓着原疏袖子的手,却不是那么回事,好半天也不舍得松开。 “放心吧。”原疏几乎一眼就看穿顾悄想法,他爽朗一笑,不由调侃,“倒是琰之你,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妨慷慨就义。今天兄弟已在关庙为你肩头两火各续了三道,想来很是抗阁老和夫人磋磨,不怕不怕。” 顾悄哭丧着脸,伸脚踹他,“原子野,你太会说话了,下次少说点。” 正当他一步三顿往里磨蹭时,就见他妹妹顾情手里捧着什么,一身青碧衣裙像一只翠鸟似的冲了出来,口中大喊着,“三哥,三哥,你快看我们捡到了什么!” 第016章 到底顾及着顾悄的弱鸡体质,顾情赶在顾悄跟前,紧急刹了车。 到了近前,才发现与原疏碰了个正着,小姑娘脸色微红,向着顾悄吐了下舌头,藏到了哥哥身侧,避让外男。 原疏清咳一声,收了插科打诨,难得正经地与顾悄拜别。 待人走远了,顾情这才献宝一般捧出三颗圆滚滚的……鸡蛋来。 顾悄眨眨眼,脑海里第一时间闪过某巴佬卤蛋和某穷盐焗蛋,并大陆人吃不起(划掉)的茶叶蛋…… 对着顾情亮晶晶的杏眼,他试探地问,“咱们吃盐焗蛋?这是哥哥新想到的做法,用……” 顾情鼻子一皱,连忙收回手打断,“哥哥你说什么呢?!这是七彩山雉的蛋,我和琉璃他们找了十几个窝才寻到这三颗蛋,可不是拿来给你吃的!” “那是?”顾悄一脸懵逼。 顾情气得两腮鼓鼓,“哥哥,我要玩小鸡!” ……这是要顾悄像孵蟋蟀一样,将鸡蛋变成小鸡崽啊?! 委实有些强顾劳斯所难了。 在原身记忆里一顿好找,顾悄并没有看到养鸡的先例,于是他好声好气商量,“瑶瑶,哥哥之前也没弄过这个。” 顾情一脸怀疑地望着顾悄,杏眼里都是难以置信,“三哥,你变了!以前你不是这样的,咱们说好的,你闯祸我背锅,我想要什么玩物你也帮我,现在人家只是想要一只毛绒绒的小鸡崽而已!” 说着,小姑娘就将三只鸡蛋递了过来,一脸“你不干也得干”的刁蛮架势。 顾悄将手背在披风后头,可不敢接过那蛋。 对峙片刻,顾悄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 “瑶瑶,是你说的,我闯祸你背锅,你想玩我帮忙,对吧?” 顾情十分天真地点点了头。 顾悄忍着笑,继续坑她,“虽然我好像亏了点,但说好了就不许反悔哦。” 顾情不耐烦道,“三哥你今天怎么这么磨叽,说吧,你闯了什么祸?是又败坏了爹爹的名声,还是又倒了哪家公子的雅兴?” 顾悄眉眼弯弯,向着顾情伸出两只热乎的“猪蹄”,“瑶瑶,娘就交给你了。这三颗蛋等会拿给琉璃,二十日后还你三只毛茸茸。” 顾情傻眼了。 原地愣了半天,才冲着顾悄远走的背影跺脚,骂道,“三哥你混蛋!才上两天学,就把手废了,没有我你简直寸步难行!” 顾悄笑着应她,“女孩子家家不要说粗话,小心嫁不出去成个老姑婆!” 有了助力,顾悄果断选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找到正在书房写字的爹,扎扎实实一下跪在顾准跟前,“爹,我闯祸了。” 顾准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笔没拿稳,在上等生宣上落下一个突兀的黑点。他放下笔,赶紧将顾悄拉了起来,“你又不是第一次闯祸,爹还不知道你!” 见他披风寒意甚重,又令门口候着的丫头,“去三爷房里拿一套烤得热乎的棉衣来,再将厨房温着的核桃红枣粥端一碗来。” 顾悄内心囧囧,感情在他爹眼里,不论闯的多大祸,都没他饱暖重要。 他心有歉疚地将今天的事,避重就轻一股脑儿都说了。 对于家人,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顾准听完,对他擅自借阁老名义举荐宋如松的事,倒不是很在意,只痛心疾首地盯着小儿子被碾踩到血肉模糊的手,确认道,“玄觉大师看过,确定没有伤到筋骨?” 顾悄肯定得点点头。 看着严重,实际还好,就是与老执塾约定的升级考,只能用左手默写了。 “只是你娘见着,怕不是又要心疼好一阵子了。”顾准叹了口气,他摸了摸顾悄的头,“宋家那孩子无妨,顾冲那老儿,迂是迂了些,但这个弟子却极是出彩。何况他还救了你,若我在场,也定是要帮他一把的。” 顾悄点点头,应了。 “没想到我们琰之,办起事来竟也有板有眼、有勇有谋了。这般看来,是确确实实进了一岁。虽然爹还是希望你跟从前一样,快快活活、无忧无虑便好,可你终究是长大了。” 燕子离巢,大约是每一个父母都免不了的离愁。 哪怕人还在身边,心野了,也再拘不住了。 顾准说着,竟伤感起来。 老人满头白发印着岁月沧桑,些微发福的脸上,把对子女的慈爱与怜惜,深深刻进道道沟壑。 看着顾准,顾悄难免想到自己的父母。 18岁时离家时,他依旧懵懂,大学、读研、工作,倏忽就是十来年,等到而立再回首,能望见的只剩记忆里的老房子,和门前伫立的一双缩水到他肩头的老夫妻。 顾悄也难过起来。 他上前抱住顾准胳膊,学着原身那样笑眯眯撒娇,“我长多大,也还是爹爹的儿子。” 顾准果真被哄得高兴,却刻意板起脸,“像什么样子。” 尔后话锋一转,“但你实在不该得罪谢昭。” 第017章 “谢昭?”顾悄一愣。 原身记忆里查无此人。不过乡野纨绔不识庙堂权贵,也很正常。 老父亲原不想幺子涉猎朝堂之事,可也不得不耳提面命,“这人一心礼佛,看似温润谦和,与世无争,实则行事诡谲,无章可循,常于朝堂上,谈笑间定人生死,故而人称‘笑面阎王’。今日他幸不与你计较,日后切记,当避则避。” 何况锦衣卫南下,必然有重案在身。 这话老父亲想了想,还是没有告诉他。 想到不久前自己才硬刚过谢阎王,顾劳斯心虚不已,一颗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点点。 这番负荆请罪才落幕,顾悄远远就听到她娘的叫骂。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节 “顾悄,你好样的!”苏青青提着裙摆大步杀过来,身后紧赶慢赶跟着顾情,并他娘的陪嫁丫头水云,“我当珍当宝养的孩子,现在倒好,翅膀硬了,自个儿把自个儿当烂泥塑,在外头可劲摔打,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为娘?” 连名带姓的叫他,显然气得狠了。 顾悄脑袋“腾”得一下炸了,他跳起来扑到苏青青怀里,攀着胳膊告饶,“娘,孩儿错了。” 新晋老油条撒娇技能已然十分娴熟,活像一只瞪着黝黑大眼嘤嘤祈怜的狗崽。 果然,苏青青对上那双尤带红痕的眼,瞬间哑火。 她愤愤叹了口气,点了点顾悄脑门,到底没舍得下重口训,“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省心。你不知道轻重,瑶瑶也不懂事,什么事都敢替你打马虎眼。” 顾情站在苏青青身后,一本正经同频模拟她娘训人的神情动作,引得阁老连连叹气。 最终,顾悄被苏青青拧着耳朵教育了餐饭时间,并克扣了他期待一天的芙蓉百蕊豆腐,以示惩戒。曲折跌宕的二月二,总算是过去了。 晚间,顾悄房里。暖阁帐下,灯火摇曳。 小公子就着小桌,咬着笔头,支使着顾情并家里五个侍墨丫头加班加点。 他红着眼眶,坚持带伤主笔,丫头们按他所写内容和制式,画下简图,再由顾情增补修订,最终截了四十个大字,勉强合订成薄薄一本看图识字简略版。 书一订好,小丫头们就开始叽叽喳喳。 显然私下里被顾情带得玩笑惯了。 “三爷弄这个做什么?是族学夫子的功课吗?” “不像啊,瞧上去是给小孩子们看的,别说还有模有样。” “我猜,这定是三爷的新趣味。” 猜中的这个,正是他二哥顾恪的侍墨丫头。 顾悄笑着点头,“琥珀姐姐说得是。我最近新爱上了读书,这不仿效古人,先编一本。” 顾情实在听不下去了,“三哥你可真是赖秀才碰上欧阳修,修也不知你,你也不知羞。” 丫头们闻言,笑成一团。 倒是琉璃惯会替顾悄挽尊,“这好歹是三爷费心编得第一本书,咱们这群人都有功,不如干脆再请爷给它取个响当当的名头,坠上我等名字,也不枉咱们白忙一场?” “这个主意好。虽然三爷左手字是丑了些,但咱们的小画甚是不错,当得当得。” 顾家近身伺候的丫头小厮,大都识字。 而主子的侍墨丫头,更是从小跟着顾情伴读,数年下来,识文断字、花鸟工笔,不在话下。甚至以顾悄现代人的眼光来看,册子上每张分页,字画功力用来对付一本小学课本,都是绰绰有余。 于是,以顾情为首的娘子军们,又开始兴致勃勃讨论起各自落款问题。 其中最兴奋的当属顾情,“三哥,我要单署校正!” 唯有老大顾慎的丫头璎珞,冷静一些。 她劝着大家,“三爷这册子,显然编来不为自娱,瑶小姐闺中女儿名字怎好外传?我们几个婢子,贱名更是难登大雅之堂,传出去岂不坏了三爷名声?” 丫头们犹如被兜头浇了一桶凉水,齐齐蔫头耷脑,眼中失望叫顾悄看了不忍。 顾情将册子一扔,闷闷道,“女孩子不给读书,不给习武,不给抛头露面,现在连个名字都不给署,还写写画画这些做什么!好没意思!” 琉璃意识到自己出错了主意,心中歉疚,可还是强打着兴致安慰大家,“明天咱们可以再画一本留着自己玩耍,届时还不是想怎么提名就怎么提名?” 可小丫头们都敏/感,性别和身份之差,被璎珞赤/裸裸剖开,大家终是没了热情。 身为leader,顾劳斯怎么会放任他好不容易拉起的教研团队还没战就先弃旗呢?! 就见他装模做样叹了口气,“大家都不愿意署名,那岂不是白白便宜那无名氏?” 大小漂亮们闻言,疑惑地望着顾悄。 唯有顾情心直口快,“三哥编的凭什么也不写名字!必须把这本子拿去学堂,看今后谁还敢说你不学无术!” 顾悄用笔头点着顾情脑瓜子,“你也就这点出息!稀罕那点破烂虚名?!” 说着,他提笔在小册子空白外封落下四个大字—— 英才教程。 写完,他顿了顿,又在下头另写第一册。 顾悄倒是想干脆提个小学语文,奈何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亵渎,脑中恰好闪过这本教辅圣手,于是改了笔势。 他的右手还不能用,左手擦伤除了有点疼倒不影响执笔。只是左撇子换了个身体,少了肌肉记忆,写出来的字没甚力道,跟小孩没差。 顾情冷着脸嘲笑他,“哥哥这字,鸡扒狗刨,还不如我们!” 簪花小楷是好看,但顾悄涂鸦亦理直气壮,“你懂什么,这叫童体。我这字就如千里马遇伯乐,总会等到那个会欣赏的人!” 这话出口,丫鬟们都憋不住闷笑起来。 总算逗乐了这群小姑娘,顾悄继续一本正经忽悠。 “这本画册,看图识字,辅以笔画笔顺,是幼学‘三百千千’入门之佐本。第一册收录的字,正是今天学里小子们问得那些。”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顾悄也不急,他目光悠远地望向烛火,故作深沉道,“这两日进学,我深感学子们读书不易。外舍小子们认读识写,囫囵吞枣,照葫芦画瓢还画得各有神通,夫子责罚没少挨,进步却是半点没有;族学外,说不定还有更多人,字都认不得,也没处学去,是以我就起了心思,想做点什么。” 璎珞拿起书端详片刻,由衷赞道,“三爷有心,这画册别出心裁,哪怕懵懂小童,无人教导,翻看过后也能识得几个常字。” 一众丫头这才明白一晚上涂涂画画,到底作何用途。 她们是女子,是下人,从没想过在读书进学一途上能攀上作用,一时间竟有些与有荣焉。 接着,顾悄话锋一转引入正题。 他说得委婉,“我想叫大家识字变得简单些,只是眼下我既无建树,也无贤名,瞎编小册子若是叫人知道出自我手,不说翻看,不拿来当笑话看都算好的了。所以既然大家都不方便署名,取个别号好了!咱们这么些人,名字里都带‘玉’,干脆落个顾玉,算作我们同署,其他各页,大家也可自取一号署之,两不耽误,岂不美哉?” 这个提议很是得宜。 顾悄偷换概念,将他与这群小丫头片子们摆在了同一个境地,先时阴翳顿时一扫而空。 顾情带头提笔,在顾悄的“童体”顾玉编撰下头,用正楷再提“青玉校正”,尔后几个丫头纷纷在各自画作角落落下标记。 大家隐隐有些兴奋。 顾悄也借机为她们打气,“这册子今后定还会有第二、第三本……等到世人看到画册好处,届时再叫他们知道,咱们这群编纂皆是他们看不起的纨绔和女子!” “如此想来,甚是解气!”顾情早有诸多意难平,此刻气鼓鼓道,“三哥这册子,定要做个小序,好告诉那些掉书袋的老爷们,孔圣人说的有教无类,是贵贱尊卑、士农工商、男女老幼,但凡有求学之心者,皆可进学。这册子,咱们以后就专编给有心人!” 这番话倒叫顾悄有些吃惊,实在不像是个旧时小女孩说得出来的。 但仔细想想,也不稀奇,顾情自小跟着爹娘兄长习文习武,本就是个有个性的姑娘。十六岁仍待字闺中并未说亲,不愿盲婚哑嫁,只因她性子里有一股叛逆执拗的劲儿。 顾悄想了想,或许可以更深地挖掘一番这丫头潜力,便将上午所列字表拿出来交给顾情,“瑶瑶,哥哥想请你帮个忙,这上面还有哥哥辑录的另些字,明日无事,你就指导她们继续配图可好?” 顾情看似一脸嫌弃地接过,口中应允得却十分爽快,“哼,就知道哥哥没有我不行。忙我帮了,别忘了我的小鸡崽子啊!” 顾悄院子热闹了半宿,直到苏青青派人来催,顾情这才意犹未尽带着丫头们散去。 等到顾悄入寝,夜也已经深了。 一天的劳累,令体质本就虚弱的顾小公子很快沉沉睡去。 温暖的拔步大床里,只剩青大帅略显疲惫的“吱吱唧——”和顾悄清浅的呼吸。 待守夜的丫头也瞌睡过去,一只修长莹润的手,悄无声息掀开床前帷幕。 谢昭步履轻盈,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薄唇紧抿,目光碰到床头那本自制英才教程,这才放心似的,露出一抹柔软笑意。 这次,是他的悄悄,没错了。 他克制而隐忍地抬手轻抚那所谓的“童体”,只觉床上人可爱得要命。 砰,砰砰…… 胸腔鲜活的悸动,在耳旁鼓噪,肆无忌惮冲撞他一度荒芜的生命。他甚至需要屏住呼吸,才能勉强压下横跨生死后的重逢带来的巨大惊喜。 夜太静,而他兀自喧嚣。 半晌,谢昭才小心在床边坐下,轻轻将顾悄双手从锦被中取出。 帐内灯火昏黄,视野有些模糊,手上伤口看上去比白天好上很多。他拿出玄觉口中的“良药”,一点一点细致替他敷上。 轻微的刺痛扰人清梦,顾悄瑟缩了一下,低低哼了几声,眼皮轻颤似要醒来。 谢昭立即缓下手中动作,待他重新睡去,才小心翼翼继续。 白天对着这人时,他的心情很是恶劣。 他暗恨自己,相逢不能相识,相识也只能逢场作戏,更恨的是,眼睁睁看着他为歹人所伤,却只能无动于衷。 心绪万千,他不能表现分毫。 时局复杂,谢顾各行其是,他只能匿在敌营里,沉默着做他的黑暗骑士。 可真看到顾悄竖起尖刺,与他争锋相对,他又心生怒意,气他竟认不出学长,更气他毫不留情的冷硬态度。 他秉着呼吸,终是逸出一声自嘲轻叹。 他知道,他多少有些无理取闹。 时空变换,他外貌、性情都不一样了,又怎么能奢求顾悄能一眼认出他来? 就算认出,他的小学弟向来只当他是学长,能给他的,大约也只有疏离客气。 可他还是感激这场久别重逢。 少年睡得又香又沉。谢昭抬手,缓缓用指尖隔空描摹他轮廓,与现代秾丽的长相不同,还没长开的五官,带着一丝病容,看上去又无辜又脆弱。 偏偏那双眼里,闪着与上一世相同的神采,那股野草般的执拗与韧性,一度叫他不敢越过雷池,只得退而结网。 但这一世,他不会再心软。 “我会抓住你,哪怕不择手段。” 一夜无话。 第二日顾悄揣着小册子到学堂时,同学们的八卦已然变了风向。 大点的孩子感叹,“原来顾阁老那么厉害,知府那么大的官,竟是他的学生。” 还有些羡慕不已,“哎,顾悄真是好命,我也想要那样厉害的爹。” 当然,也有愤愤不平者,“肤浅!爹再好他也还是个废柴,有什么好羡慕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节 小些的孩子关注点却不同。 “昨天云庭哥哥他们几个迟到,今天会不会被秦夫子打手心?” “听说顾悄哥哥的手被鬣狗咬烂了,应该不会。” “哎,哥哥好可怜,他会不会再也写不了字了?” 随着顾悄一声清咳,小朋友们立即终止话题,约好一般满眼忧虑齐齐望向他的手。 顾悄深感欣慰,昨天没有白教这群小娃娃。 于是,他将新鲜出炉的小册子递给顾影停,“小家伙,送你的。” 顾影停接过,好奇地翻了翻,目光慢慢变得惊叹不已,他指着那些注释和配图,奶声奶气说,“这些都是昨天我们问你的。” 顾悄点点头,“记得分享给你的小伙伴,看完都要给我提交试读报告哦!” 顾劳斯并不是专业幼教,试行版的看图识字,因地制宜围绕蒙学教本设计,与真正的小学语文课本尚有不少差距,这一版只能算试水之作。他还要收集各种反馈之后,才能正式敲定,然后酌情打板印刷,慢慢推广。 当然,顾悄更想连同现代拼音体系一同推广。大历虽然有一套音韵体系,但不管直音还是反切,都并不适合做识字入门。 只可惜,现在条件尚不许可。 “试读报告是什么?”顾影停疑惑地问。 顾悄顿了顿,暗道这可真是一时激动乱蹦词,赶忙解释,“就是你们看过,觉得哪里特别有用,哪里还没看懂,像这样的地方记下来,一起告诉我。” 小豆丁点点头,拍胸脯道,“哥哥放心好了,保证完成任务!” 谁知还没到下学,小家伙就集结了几个豆丁,眼巴巴围住了顾悄。 “哥哥,我们看完了,试读报告就是全都有用,我们还想哥哥再画一些。” 顾悄顿时哭笑不得。 他原以为小家伙们不过是夸大其词,翻过一遍随口就说看完了,结果堂考,这几个豆丁竟真的足额完成了夫子布置的默写,一个字没有错。 连秦老夫子都有些震惊。 他抬起耷拉的眼皮,问小组那群豆丁,“今日小组如何做到全数默写,不错一字的?” 顾影停被叫到名字,他期期艾艾看了眼顾悄,老老实实答,“因为顾悄哥哥单独有教我们。” 秦老夫子来了兴致,“怎么个教法,竟比我教的还管用?” “哥哥替我们画了一本册子,专教我们识字!” 小豆丁立即屁颠屁颠地将顾悄给他的图文本子送上。 顾悄扶额。他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不好预感。 果然,秦老夫子看完,抚须长叹,“难为琰之你肯为了同窗如此费心,只是这顾玉是谁?” 第018章 顾悄现在圆谎技术杠杠,各种套路几乎是张口就来。 他十分谦虚地垂头,脸蛋微红,略带羞涩答夫子,“顾玉,乃是家中不愿透露姓名的小辈。” 苍天可鉴,他说的可都是大实话。 至于听的人怎么理解,顾劳斯想,那就不是他的锅了。 果然,此话一出,一群小屁孩立时肃然起敬。 试问,顾悄家中,小辈还有谁? 顾慎?人是钦点翰林,给皇帝编书的! 顾恪?人是准状元,指不定十天半月后,高中的锣鼓就要敲到顾家门头。 于是,因为一句虚假广告,这本看图识字,莫名其妙就这么爆火了。 下学后,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连上舍学子也慕名而来,扒着窗户期期艾艾问顾云庭,能否帮忙借阅,供他瞻仰一番。 没必要,实在没必要。 顾悄摇着头,趁着顾云庭没反应过来,赶紧溜之大吉。 他今天下学还有大事要做。 仔细检查一番书箱,确认三颗蛋安全,顾悄赶忙拉着原疏去找蛋妈妈。 毕竟海口夸下,欠顾情的三只山鸡仔,他哭着也要兑现。 好在原疏的路子还是很广的。 早上顾悄才把蛋的事给他这么一说,下午散学他就找好了目标。 当然,他找的人,也不太正经就是了。 因他本是个吃喝玩乐的主儿,所以第一反应,就是托南三巷的商籍李玉,辗转找了个专爱斗鸡、养鸡的纨绔。那人一听是斗蛐蛐的顾三有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李玉还特意做局,将双方都约到了醉仙楼,算是正式见个面,交个朋友。 “不对呀,蟋蟀你都能孵,小鸡怎么会不行!”赴约路上,原疏斜斜打量顾悄,上看下看,一脸不信,“不对劲,顾三你不对劲!” 顾悄心道,我要是能行,还用得着你?! 可嘴上还得敬职敬业保护岌岌可危的纨绔人设,他理直气壮回怼,“也不是不行。孵蛋,人的体温倒是刚刚好,要不原七爷你干脆帮帮忙,搁怀里揣上二十天?” 原疏闻言,吓得连连摆手,“可饶了我吧!我怕我这粗人,一个懒腰伸一半,肚子里就蛋破黄流。” 顾悄白了他一眼。 身为学霸,孵小鸡的技术理论,顾悄确实如数家珍。 毕竟《十万个为什么》永远是学霸必选书单。 最简单的,肯定首选母鸡代孵。 早在夏商时期,古人自然孵化的技术就已经很成熟了。原本顾家各房都有田产庄子,佃农们几乎家家养鸡,找个代孵鸡妈妈照理说不难。可二月初时候稍早了些,今年又是倒春寒,白日里小厮知更跑了数家,都说要等回暖了才肯帮忙。 毕竟是主家小公子的蛋,哪个敢接回去开玩笑? 退一步,人工孵化顾悄也略懂一二。 宋朝开始,陆续出现多种人工孵化方法,比较简单的,是用牛、马或者鸭粪沤蛋,借便便发酵的热量孵化幼崽,顾悄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分分钟否掉。 如果顾情知道,她心爱的小鸡仔是从便便堆里钻出来的,估计得把顾悄塞回牛马肚子。 剩下的,倒是还有栗火孵、稻糠孵、炒麦孵、炕孵,可这些无不对温度控制要求极高。古代没有温度计,孵化期二十来天微妙的温差掌控,全靠农人经验。 不巧了,顾悄最缺的就是经验。 不过,他本意是指望原疏打听下县里的农人高手,没想到这家伙每每都能独辟蹊径,给他搞点意料之外的。 斗鸡达人,养鸡高手?就……也行吧。 反倒原疏,见不得小公子求人,耿耿于怀、贼心不死地怂恿着,“你就不能跟蛐蛐一样,搞点简单的,弄个木盆,装些沙子?” 先前顾悄倒是有这个本事。 他好养冬虫,经过几年摸索,孵化蟋蟀的成功率几乎达到了100%。 这个精细活儿,先要取卵,用干燥细腻的河沙,以木盆、棉絮隔温,夏末引健壮的雌雄种虫养在盆内,直到它们完成交/配产卵。再是孵化,要专挑立冬之日,用汤婆子兑温水,一日六换,使盆沙始终维持在春暖温度,河沙上再覆上丝绵,每日喷水保持水分。接下来的观察期,就要完全凭孵化人的经验,拿捏温和水的度了。 如此,五六天时即可见土松虫动,约摸七八天后若虫出土,它们与成年体长相类似,只是全身乳白,未生羽翅。这时要将若虫引到新鲜菜叶上,仍以丝绵、木盆温着,以水汽养着,直至一个月后,小小幼虫完成六次蜕皮,威风凛凛、鼓翅清鸣,这就成了公子哥儿们好玩赏的斗乐好手了。 小公子于此事最上心的时候,可不止孵养蟋蟀,还各处托人收集倒腾过蝈蝈、纺织娘、金钟儿诸如此类。他甚至能完全凭手感,确定各品种孵化期细微的温度差异。 说起来,孵鸡蛋跟孵蟋蟀蛋确实差不多,最主要的差别,就是温度。 蟋蟀要25c左右,小鸡仔在37.5c左右。可不管哪个温度,离了温度计连自己烧不烧都没感觉的顾悄,反正都搞不明白。 为了不谋蛋害命,手残党顾悄决定勇敢放弃。 他哼哼一声,竭力抗辩,“可蛐蛐我有经验,鸡崽却是第一次。而且蛋只有三个,我也不能保证一次成功。瑶瑶这么期待这些小鸡崽,你敢还她三颗臭鸡蛋吗?” 原疏听到顾瑶瑶,想也不想连连摇头。 旧时男女有防,原疏与顾情正面接触其实不多。 可这位小姑娘的磨人之处,他是半点没少体会。 小姑娘在家磨他哥,他哥就抱着蟋蟀筒子,笑眼眯眯在外磨他。 替她找人孵个蛋算什么?他还干过脂粉店里试胭脂、知县墙根听八卦、五湖四海买禁书…… 想他一个根正苗红、一心向学的小年轻,到了顾家怎么沦落成的“休宁地保”? 纯纯因为这姑娘啊! 顾悄耸耸肩,“所以,专业的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干吧。” 可到了酒楼包厢,顾悄一见到那个所谓的“专业人”,就有些后悔了。 因为专业人身边,陪坐的可不就是谢昭那厮??? 第019章 醉仙楼曾是休宁第一楼,可现下生意却不怎么景气。 自打宫里出来的御厨,在临街开了间雅味居,噱头、排面处处压它一番,酒楼自此食客萧索,光景惨淡,这不,连迎客跑堂的小二都辞退了,掌柜的亲自下场招呼。 胖掌柜名叫王贵虎。 他倒是心大,白面发糕样的宽脸上,丝毫不见愁云,反倒颇为热情地跟原疏闲搭话。两人显然很是熟络。 “听说王掌柜要将这店盘出去?” “是呀,年成不好,又做不过雅味居……”王贵虎语气随意,“正准备往金陵挪动,只是这处一时脱不得手……” 顾悄默默听着,一边四下打量。 这醉仙楼是个典型的徽派骑马楼样式,青瓦白墙、藻井花窗,四栋木楼围天井而建,内里回环往复,别有深趣。 楼下瞧着不显,二楼却别有洞天。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节 七拐八抹到了李玉定的天字号雅间,王贵虎殷勤打开包厢门。 顾悄只往里看了一眼,就脚步一滞,脸色一僵,跨在门槛上进退两难。 内里正端坐着三人。 南三巷李玉,是王掌柜老熟人。 小伙正二八年纪,白净面皮,瞧上去文弱,十一二岁起就跟着他爹走南闯北,衣服底下很有一把腱子肉。 这些年,李家攀着大盐商,往来两京江南,倒些文房、犀皮、茗茶、皮草生意,很是赚了不少。几番历练,小伙子再不复贱籍少年的憋屈怯懦,脸上有了不一样的坚毅神色,加上年前娶了新妇,人生正快意,眉目间一派克制的意气风发。 与李玉对坐的,是他主家,黄炜秋。 因在族里行五,外头习惯喊他黄五。 他比李玉大上不少。底子生得倒也周正,奈何过于富态,火毒尤旺,一不小心就长成了个额窄腮宽、皮脸麻癞的招财蟾蜍相。一身上等杭绸凤穿牡丹缃黄底圆领宽袖大袍裹在他身上,头小腚圆,活像一颗行走的砀山大鸭梨。 黄家是金陵望族,正经在册的皇商,兼着诸多内务买卖。黄五这一房做的又是最有油水的盐运,不过累积两代,就隐隐已有金陵首富之势。 因着上头有个嫡出的强势大哥,黄五手上不得多少实权,只捡着一些旁人看不上的营生做着打发日子。但即便如此,他手指缝里漏下的,落在寻常人家,也是泼天的富贵了。 三人里,最令人挪不开眼的,还是黄五身后,斜倚在香樟木美人靠上的雍雅公子。 这位面生,王贵虎并未见过。 一身行头看似不显山不漏水,但单那石青地缂丝鹤唳九霄纹长袍,就足够叫见识甚广的掌柜暗自擦汗了,更别说他拇指上戴着的田黄虎头扳指。 一两田黄三两金。 这东西稀罕,近些年更是炒得有价无市,非达官贵人不可得。 古旧厚重的木门,在王掌柜的熊掌下,发出喑哑的“吱呀”声,那人循声抬眼,无波无澜的眸光,在遇到顾悄时,蓦然一沉。 有……有杀气?! 王贵虎一句“仙客来”的唱宾生生梗在了喉头。 他心下一咯噔,难道这几位今日是来寻仇的? 年前雅味居,顾三跟知州公子那轰动休宁的一架,他略有耳闻。 而黄方两家,又向来走得近。 他隐晦地瞅了眼黄五,心下有些后悔。 关门大吉临了,他不该莽撞接下李玉这局。 气氛一瞬间有些微妙。 好在李玉圆滑,察觉不对赶忙挂起笑迎了上来,替王掌柜解了围。 文弱青年十分老道,浅笑着搀上顾悄胳膊,引他落座,口中絮絮寒暄,“三爷,好久不见,微瑕甚是惦念。听原七爷说,您正四处托人伏蛋抱雏,这是又迷上了鸡戏?那我可得好好替您引荐一位同好了。” 顾悄顶着谢昭冷眼,硬着头皮应了。 两边轮番见过,各自落座。 雅座一张四方桌,顾悄刚好坐到了美人靠正对,与谢昭对个正着。 这位黄五口里的“京都旧友、富贵闲人”,顷刻间早已敛了情绪,一肘支着雕花窗棱,一手执白底星点菩提念珠,正垂眼缓缓拨弄。 天冷气寒,却有几米阳光自天井斜斜照了进来,为他逆光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金光,无数微尘在他身后飞扬激荡,乍一看竟透出些神圣意味。 但顾劳斯知道,这只是猛兽无害的表象。 他不由神思飘远,想到顾准昨日的耳提面命。 他那爱操心的爹,生怕他玩性重,特意与他说了些陈年旧事,好叫他狠狠长了回记性。 七八年前,谢昭才于前朝崭露头角,因行事不留余地,被同僚背刺诸事做绝,活该孤星命。 这话传到谢昭耳中,他面上不以为意,结果不多久,那同僚就因贪墨事牵累,被贬岭南,落得个妻离子散的下场。 竟是自行应了那孤星命格。 一时间,朝中那些诽议过他的人无不惴惴。 某日,老皇帝殿上忽然提及此事,笑问,“谢卿何以如此小节心肠,锱铢必较?” 谢昭神色不动,只淡淡道,“咒我命薄无碍,我最忌咒我内子命短。” 彼时谢昭不过弱冠之年,青年才俊尚未婚配,这话在满朝文武听来,不过是句玩笑托辞。 老皇帝更是抚膺长笑,戏谑道,“想不到爱卿还是个痴情种,不知何等绝色当得你冲冠一怒。” 唯有谢昭一双眼中,了无笑意。 时过境迁,疏忽而立,谢昭至今仍孤身一人。 再回想当初那句“最忌咒我内子命短”,就颇引人唏嘘了。 甚至不少人猜测,当年那同僚说不定正撞上了枪口,年轻的镇抚使指不定那会刚死了情儿也未可知。 顾准与他说这些,既是警告他这人睚眦必报的性情,也是在指点他谢昭忌讳,千万别无心犯错。 惹不起,惹不起…… 几乎左耳听完,顾悄右脑就秒将谢昭划进“vip”客户名单。 大约顾悄目光过于苟苟祟祟,谢昭被看出几分不耐。 他挑眉冷斥,“不知顾三公子,对在下这张脸有何不满?” 原本席上,气氛正热。 左手边李玉正抛着话题,引得右手边黄五侃侃而谈,从斗鸡的品种、毛色、驯养方法,吹嘘到辉煌战绩,二人正入佳境,却被这突兀地一声质询生生扼住了话头。 六双眼睛不敢看发难的那位,反倒齐刷刷向着顾悄盯了过来。 顾劳斯头秃,压力为什么给到我? 他本就面薄,一张脸霎时涨得通红,只得颔首避开谢昭极具侵略性的视线,起身赔罪:“是悄无礼了。” 说着,也不敢等谢昭回应,十分狗腿地请出三颗蛋转移话题,“听闻黄兄擅此道,还请不吝援手。” 黄五十分上道,笑嘻嘻拍胸脯,“顾三公子放心,抱小鸡我可是专业的,这事包在我身上。” 一应一和间,好歹是化解了徒然剑拔弩张的气氛。 黄五也发现了,顾小公子对斗鸡性质缺缺。 他与李玉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将换题引到了茶点上。 只见他满脸带笑,将一个莲花白瓷盘换到顾悄跟前,点着码得精致的蓬松蜂窝状方形小点,犹如一个连锁蛋糕店亟需冲业绩的导购,盛情安利着顾悄,“三公子尝尝这如意松糕,是我特意从金陵带过来的。另还有我差人从苏杭寻来的美食,这是青葵虾饼,这是莼菜面皮。” 从斗鸡走狗到点心吃食,样样都是踩着顾小公子的喜好来的。 刻意讨好的意味可以说十分明显,要再看不出来端倪,顾劳斯就是真的瞎了。 他原想装装大头蒜,奈何黄五那一嘴口气劲儿太大,凑得稍近些,顾劳斯都不得不自行闭气。 古人口腔清洁本来就难做到位,吃惯了大鱼大肉又火毒旺盛的人,更是毒上加毒。 偏偏当事人自己闻不到!!! 顾悄只得绷着脸放下茶杯,稍稍退开一些距离,也没心思打太极了,“五爷不必如此,来而不往非礼也,若您有地方用得着小弟的,大可直言。” 黄五愣了一下,很快挂起笑,颇为不好意思道,“三公子聪慧,还是真什么花花肠子都瞒不过你。我倒真是有一件事,想劳烦贤弟。” 顾悄心道果然,古今不论,这求人帮忙的套路都是一样一样的。 他也好奇这阵势,黄五到底要干嘛,于是笑眯眯道,“兄不妨直言。” 这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小公子一脸认真狗社会,目光再不敢招惹黄五身后的谢昭。 反倒那人老神在在,于人后肆无忌惮瞧着顾悄,闻言拨珠子的手更是一顿,眸中闪过一抹笑意。 黄五扭捏了半晌,期期艾艾看了眼李玉,终于还是一鼓作气吼了出来,“愚兄……愚兄想去您族里求个学,还请顾三公子不吝美言,替我引荐一番。” 顾悄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看了眼原疏,发现对方眼里,是跟自己如出一辙的懵逼。 这事实在离谱得厉害。 先不说这黄五二十好几,就单他金陵望族,读书家里什么西席请不到?巴巴跑到休宁县城,还如此卑微地请求入一间蒙学读书,就很有些天方夜谭。 “你说……你要到顾氏族学干什么?”顾悄不得不再确认一遍。 “这……这说起来惭愧,去年八月秋闱,我有幸识得令兄,交浅言深下,为其文才折服,更是对这先后出了两位解元的顾氏族学敬仰不已。新年到休宁访友,微瑕府上恰逢原七公子,细打听下方知顾三竟是瑜之胞弟,这不我就厚着脸皮自荐了。” 看出顾悄为难,他再度加大筹码,拍出一叠银票,“我知此事不易,需要花钱的地方你只管开口!束脩、上下打点什么的,贤弟你只管敞开去做!” 顾悄眼中一亮。 他仿佛闻到了创业启动金的味道。 先前他还在愁,看图识字若是定了稿,还得找最厉害的师傅雕版、请过硬的书肆裝印,这些钱该从哪里来。 虽然顾家殷实,但小公子本人可是两袖清风。 他甚至想过,实在不行就从家里那七宝帐子上扣些玉石玛瑙典当。 但看着黄五,顾悄突然福至心灵,有了一个更大胆、也更崭新的思路! 他为什么要等自己考了秀才再开书院? 想他当年开班,小小一个地方状元、两个普通公务员岗位上岸资历,都能在一众讲师里傲视群雄、叫得山响,如今出了两个全国状元的小学,这活招牌怎么可以白白浪费不变现! 顾氏族学束脩收得不多,唯一的门槛是需要一个辈分高的引荐人。 他完全可以打着他爹的旗号,先揽下这桩稳赚不赔的中介生意。 摸着银票,顾劳斯笑眯了眼。 甚至黄五那有碍观瞻的脸,此刻也仿佛bulingbuling闪起金钱的万丈光芒。 顾悄愿称之为——招财金蟾自带光环。 第020章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节 顾悄隐隐有些兴奋,从桌上一沓大历宝钞中摸下来数额不小的两张,轻咳一声,“用不了那么多,我回去替你问问,如果不成,原数退回。” 不是准话,黄五略有些失望,闻言也只得收起剩下宝钞,道了声劳烦。 顾悄揣着热乎的钞子,准备说几句场面话就各自散了,却听到那“富贵闲人”终于开腔,“这番我下江南到徽州,是受故人所托,寻一件器物来头。听闻小公子最擅杂学,见多识广,不知小公子可愿帮我一把?” 他声音清润,先前的倦怠之意,尽数化作了撩人的慵懒,听得顾悄耳根有些酥麻。 除了音色不同,他说话特有的腔调、细微停顿乃至呼吸气韵,竟与谢景行十分相似。 他不会听错。 历史学院的每一场演讲、朗诵、晚会,但凡有谢景行开腔的地方,顾悄都跟小迷妹一样场场点卯,他甚至熟悉谢景行的声音,远远胜过他那张芝兰玉树的脸。 毕竟,近视学霸再勇,也干不出学校活动的舞台下,带望远镜替学长加油的蠢事。 而有机会近距离看那张脸的时候,顾悄只会紧张到双眼失焦,眼神乱飘。 惊疑不定之间,他不由抬头又看了谢昭一眼,正与那人深邃目光撞个正着。 那双眼里,带着上位者漫不经心的审视,或许平静之下还藏着诸多情绪,但顾悄肯定,没有独属于谢景行的温情脉脉。 脑子里胡乱转了一通,顾悄甚至没有听清他问了什么。 谢昭眉峰一蹙,登时沉脸,“昨日顾家三公子还张口闭口礼不可废,今日就这般健忘,连与人应答最起码的尊重都不记得了?” 顾悄被问得有些羞窘。 好在原疏体贴,凑到他耳边准备低声提醒。 谢昭见状,气压更低,语气更凉,“昨日种种,并今日所见,想来顾三公子是不大看得起在下。” 顾悄心中响铃大作,职业雷达滴滴警报:不好!vip发飙了! 他几乎条件反射地挂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亲自用包得如粽子般的手,捧了一杯香茶送到谢昭跟前,陪着小心道,“那肯定不能,只是刚刚听着谢大人声音,只觉得梦里依稀,似乎哪里听过。因此有片刻失神,是悄的错!是悄的错!” 顾悄带公考的时候,没少遇到事儿事儿的学员,一点小事吵吵起来能喋喋不休一个下午,久而久之,他练就了一身面对面神游的本事,这样当然免不了经常被抓包。 但每每他微微笑着,一脸温柔地向着对面轻声细语解释,“甚是熟悉”“是不是哪里见过你”,诸如此类的骚话一出,对面无不偃旗息鼓,红着脸道完歉就飞奔出他办公室。 久而久之,这就成了他最常用的搪塞梗。 没想到拿来对付谢昭也挺好用。 眼见着阎王脸上拨云见月,甚至抬手接过了茶正要送往嘴边,顾悄赶忙又伏低做小接了句,“毕竟我还小,若有哪里冲撞大人,您也不要跟小孩子计较嘛!” 谢昭喝茶的动作,蓦然顿住了,握杯的手背,甚至隆起几根青筋。 刚刚见晴,又急转阴雨,这般阴晴不定,令顾悄的笑也僵在了嘴角。 他满眼无辜,压根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好半晌,阎王才抿了口茶,淡淡吐出一句,“呵,小孩子……” 那气音低沉又暧昧,犹带三分嘲弄,个中意味,怕也只有谢大人自己知晓了。 顾悄擦了擦汗,虽然不懂谢昭深意,但耳根却不自觉红了一片。 古人早慧,命也短,十六岁娶亲的比比皆是,这年纪自称小孩子,多少有些厚颜无耻了。 二人间气氛诡异,黄五不由头大。 念及自个儿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他不得不开口替顾悄救场,“谢大人下徽州,是受人所托,找一件犀皮漆器的手艺人。” 说着,他从袖袋里取出一枚绛红色松鳞纹脂粉盒放到桌上,“这件旧物,谢大人寻了很久,才依据瓷底刻记,辗转打听到出自徽州一位老工匠。只是我们寻过去的时候,老工匠早已去世,他的子女也不知流寓何处,只打探到大约迁居到了休宁一带。顾家在休宁根基深厚,各处乡里也有经营,因而想请小公子帮忙打听一二。” 那盒子只女子手心大小,乍一看与普通木匣子无甚区别。 怪异的松纹,顾悄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能叫谢昭辛苦四处探寻的,肯定不会是什么简单物件。 他并没有多说,只留了个心眼,点点头道,“我会留意。” 黄五又喋喋不休交代了一番,这才领着那尊煞神告辞。 雅间里顿时只剩下李玉和原疏,安静地有些过分。 顾悄一手托腮,一手有一搭没一搭玩着分茶游戏,看似百无聊赖,实则是在琢磨,怎么温和地秋后算账。 他与李玉,相识最久,但真论交情却并不多亲厚。 只因李玉自小性格古怪,越长大越叫人看不懂。 这小子流民出身,后入商籍,曾属贱民之列,在休宁名声很是不好,大都有头有脸的人都不待见他,从小邻里对他不是恶意嘲讽就是围殴谩骂。 当年顾悄一家回乡,鼻青脸肿的李玉,怯怯望着顾家车马,呆呆跟了一路。 最后顾悄不忍,跳下车笑着递给他一块糖。 自此李玉有了第一个小伙伴,顾悄也莫名收获了一个称职小跟班。 别瞧这人一副弱不禁风相,狠起来连疯狗也敢肉搏,看似逢迎往来十分周到,却从不主动与人交心。 顾悄玩乐时,他紧跟在侧;欢声散尽,他也随声消弭,存在感十分薄弱。 原身虽然怜惜他,可也不知道如何与孤僻的他相处。 “这个黄五,到底是什么人?”顾悄想了半天,决定开门见山。 原身精于玩乐,开着挂,顾悄自然看得出,黄炜秋并非同道中人。 李玉还想装傻。 他笑得坦荡,甚至难得开起顾悄顽笑,“三公子你今天尤其健忘!方才我不是同你说过,黄五,金陵黄家三房行五,家里做盐运生意的。五爷没什么志向,只喜欢斗斗那花公子,寻一些新奇吃食,与您很是臭味相投。” 顾悄摇了摇头,颇有些失望,“微瑕,有事你大可直接开口,而不是用这种曲折的方式试探于我。” 他说得不算委婉,就差没直说兄弟咱们打直球,别来骗子和托儿那套! 李玉敏锐,闻言露出一个苦笑,“不知三公子是如何看穿我二人做戏的?” 顾悄点了点桌上点心,道,“这道如意松糕,懂食的人自然知道,要吃只认金陵莲花桥下那家老字号。为了与别家区分,糕点出炉,店家会特意用红曲点上七瓣莲座,显然黄五买的这份不是;这道青葵虾饼,老饕一般只吃鲜食,真要凉后重热,也需用冷油低温回炸,再佐以新炒香的花椒末,才能勉强续其风味,黄五一看就不知这些讲究;其他还要我多说吗?” 原疏笑笑打了个圆场,“或许黄五爷只是喜好,而非精通呢?毕竟世上能如琰之这样,能将玩乐之事细细钻研的人,少之又少。” 顾悄摇了摇头,“非也。如果说吃食上,尚能以叶公好龙圆过去,那斗鸡这事就完全说不通了。黄五若是自小浸淫鸡戏,怎么会一眼分不出家禽蛋与野禽蛋?他一看就非此道中人,先前你们说的那些闲话,我听着更像是为了蒙混我,临时背下来的台词。” 顾悄并无责怪意思,只道,“想来他将我的三枚山鸡蛋拿去,也是交给专门的技人孵化吧?” 话已至此,李玉也知道无须再多狡辩,“是费了许多功夫,才寻到个老人家。因你往日里不耐烦见一些别有目的的人,我又不能拒绝黄五,只得折中想了这样一个法子。是我错了。” 这倒也说得通,但最令顾悄不解的,却是另一桩,“你们家专在南北倒犀皮漆器,那谢昭要寻手艺人,该找得也是你吧?” 第021章 “是找的我。”李玉抿了抿唇,天人交战良久,才不情不愿招供,“匠人后代我已找到,无须公子费心,后续诸事我亦安排妥当。” 就差没像老胡同儿里的跑腿小厮那般,白汗巾子往背后一耷拉,“爷您擎好儿吧,安心领功就得嘞。” 顾悄愣了楞。 难怪谢昭看到他,满脸不高兴。这就好比一手买卖突然夹了个中间商,搁谁谁都不舒坦。 黄五也好,谢昭也好,李玉私下牵线搭桥的善意,他是能感受到的。 只是这人性格别扭,行事逻辑也迥于常人,本是一件替人铺路的好事,愣是叫他做出两面三刀的既视感。 多少也算个人才了。 “你这是何必?” 顾悄哭笑不得,“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李玉脸色有一瞬僵硬,目光落在顾悄的手上,梗着脖子怼了句,“爷,您十六了,若始终这般孩子心性,诸事不上心,日后该当如何自处?” 他的未尽之言,便是成人世界的残酷,可不止孩童间无伤大雅的口角。 从年前与方白鹿的一架,到昨日祭礼上所受磋磨,一桩桩一件件,显然都已变质。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有人在针对顾悄。 更可怕的,是顾小公子还一脸懵懂。 不止李玉,连原疏也看得分明,是以他只扯了扯顾悄衣袖,目光恳切,劝他耐心听下去。 “谢大人是京中贵人,朝中举足轻重,家族势力更是不容小觑。”对着顾悄,李玉一贯不复人前机巧,答起话来甚至些笨嘴笨舌,“我经营很久,才勉强同谢家搭上线。这个人情,若是以我这等身份卖他,不过是理所当然,贵人不会放在心上,可若是小公子你卖他,他必然另眼相待……” 这话说得太有水平,原疏都听不下去了。 他捂着脑门打断李玉,哭笑不得道,“微瑕,不会说话你可以闭嘴了。” 李玉几乎是立时就抿住薄唇。 顾悄瞅着,那神情松快的模样,很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暗喜。 原疏不得不替他解释原委,“这二愣子听我说了关庙的事,怕这位谢大人总跟顾影偬混在一处,谗言听多了对你不利,所以才想着替你卖个好处给他。” 说着,原疏痛苦地哀嚎,“顾三你是魔鬼吗?为什么李玉见着你,舌头都撸不直了?” 顾悄眨了眨眼,小脸板正,满面无辜;李玉垂眉搭眼,事不关己。 原疏夹在中间,苦大仇深闷下一壶冷茶,破罐子破摔道,“得,反正您二位也这么处了十来年,就这么着吧。” 散席后,李玉果不其然又没了人影。 原疏怒其不争,“这人真是,旁人几句闲言碎语还当真了!天天躲我们跟躲瘟神似的。” 明着是骂,但顾悄知道,原疏这是反向输出,替李玉说好话呢。 休宁县里,到哪李玉都要被指上一句贱民。 低调行事,是他惯用的生存之道,尤其在方白鹿公然奚落顾悄交友不慎后,他更是主动避讳。 顾悄哼了一哼,“原七,差不多得了啊,我是那种不明事理、小肚鸡肠的人吗?” 原疏嘿嘿傻笑,片刻后叹息道,“近日来,琰之心细了许多,我是怕李玉那锯嘴的葫芦,闷头行事,平白惹得你们生出嫌隙。” 顾悄慢了半步,盯着原疏后脑,心道他与原身行事,差异还是过于明显。 正当他暗自警醒,日后更要谨小慎微,却被原疏接下来的话,整得破了功。 “但是吧,原来的你万事不过心,看似好处,可我总觉得,你压根没将我们放在心上;现在的你,事儿事儿的,管得还宽,但看着你为我们操心,我觉得还挺开心的。” 顾悄额头青筋狂跳,事儿事儿的?小伙子,你很可以嘛!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节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对着忘乎所以的原疏,温柔道,“子野,既然你这样开心,我这里有件事要你出力,你定然不会推拒。” 原疏的笑,僵在嘴角,一张脸皱在一处,如寒冬腊月里抱在枝头的干菊花,瑟瑟发抖。 他咽了咽口水,“什……什么事?” 顾悄扬了扬手里的宝钞,“当然是替黄五找说客,我想,你姐夫就很合适,能把你弄进顾氏族学,再弄一个黄五肯定不在话下。” 原疏瞬间垮下批脸。 跟顾悦开口讨人情,不如给他一刀痛快。 愣了片刻,原疏一把抱住顾悄的腰,“顾大哥,顾夫子,我跟他向来不对付,求求你高抬贵手吧。” 如此不顾风仪地当街耍赖,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啧,难怪顾三处处护着原家这破落户,没想到你们二人竟是这般关系,真是斯文扫地、不堪入目!”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打断二人嬉闹。 顾悄转头,就见到内舍几个学子,脸色不善地挡在他们跟前。 听这声音,可不就是族学里骂他们“废柴”不成,反倒被顾悄呛了一鼻子灰的家伙! 还真是冤家路窄。 至于“这般关系”是哪般,那就淫者见淫了。 本朝男风盛行,不仅馆院众多,不少世家子弟背地里亦有勾搭,一个圈子里混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反正原疏几乎是秒懂了。 “朱庭樟,你不要太过分!”他烫手般松开顾悄的腰,老母鸡护崽般拦在他跟前。 朱庭樟已是及冠年纪,生得鼻挺眉阔,唯有一双眼狭长有光,鼻梁上若再架个金丝镜框,便活脱脱一个日系校园漫里的风纪组小组长了。 他同原疏一样,与顾家都是姻亲,倒也说不上谁比谁高贵,唯一的差别,便是朱樟庭家族争气,他在顾家向来被奉为上宾。 这番他显然不怀好意,张口便带着尖刺,“不知‘顾夫子’跟原小七,究竟谁在上头,谁在下头?我瞧着这阵势,倒更像是原七欺师灭祖啊?还是说……‘顾夫子’的束脩本就是这般收得?以皮肉来偿?” 这便是拿上次听的墙角说事了。 年少气盛,尤爱这种带着颜色的笑话,一群小跟班们也随着挤眉弄眼,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有了他打头,虾兵蟹将们熊起胆子,公然开起阁老公子的黄腔。 “瞧着小公子身姿,可不比秦淮南苑的小倌儿差,在上头,简直暴殄天物!” “比起这些,我更想知道,顾夫子究竟是如何调/教的原七,竟让这种脓包一夜之间过了旬考,不才在下——也想讨教一番呢!” “昨日执塾与秦夫子闲聊间,倒说了一件更奇的事,听闻明日‘顾夫子’也要‘大考’,学他那二位哥哥,入学便连跳两级,要直接越过我们去到那上舍呢!” 这人声音听着酸味甚大。 朱庭樟浮夸地“嘘”一声,假模假样道,“咱们对‘夫子’要爱重,懂不懂?!” 他刻意在“爱重”上加重了语气,“指不定,哪日我们这等庸才,也要抱着顾夫子,央他教上一教……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一门三登科的便宜,咱们可只有羡慕的份。” 顾悄蹙了蹙眉,不由想起来李玉方才规劝。 果然是旁观者清。 一直以来,顾三小公子如一只精养在笼中的雀儿,一朝飞出顾宅,在外确实寸步难行。 个中原因,绝非一个“妒”字能含混过去的。 他隐隐有些感觉,顾家,休宁,不过是个开始。 他的羽翼未丰,就被无形蛛网缠住,他只拈住当中一丝,茫然窥不见全貌。 这般静默不语的模样,落在路人眼中,便是心虚默认。纨绔盛名之下,自此又多一断袖污痕,招致他人指指点点。 这番污言秽语激得原疏脸色通红。 顾悄甚至听到他拳头捏得“嘎吱”响的怒意。他赶忙扯住原疏袖子,将人拽到身后,生怕他一时冲动犯浑。 顾悄有资本正面刚这些人,可原疏暂且没有。 白身干不过童生,家道中落的干不过朝中有人的,世界就是这般现实。 朱庭樟正是拿捏住这一点,才屡屡以激将法破原疏心防。原疏屈从了,他就多一条听话的狗,原疏反抗了,即刻他就有办法叫他卷铺盖走人。 顾悄眯了眯眼,不由为内舍暗斗蹙眉。 书院说穿了就是小朝廷。 原疏与朱庭樟并没有什么大过节,顾悄实在不懂,对方的恶意怎么能如此蓬勃。 “眼脏看什么都脏。我与原七,君子坦荡,落在你们这群牲口眼里,反成了腌臜模样,奉劝你这领头猪,既然眼盲心瞎脑干还缺失,赶紧寻医求药是正经。” 这一通粗俗却犀利地回怼,震得全场失声,那头猪也愣了愣,青着脸半天没缓过劲来。 昔日顾悄嘴笨,被人冷嘲热讽只会逃避,如今顾悄骤然雄起,成了个点火就炸的炮仗,反倒没了原疏的用武之地。 老母鸡缓缓收起笨拙的翅膀,眼中带着惊疑和欣慰,侧目打量暮光中的漂亮少年。 顾悄依然是那副娇贵模样,稚气未脱,可原本柔和的轮廓,在瑰红的余晖里,竟透出逼人的锐意。 他微微仰头,直视对手,清澈的眸子印着夕阳,仿如燃起一簇火苗,清朗的声音更是掷玉碎冰。 “朱庭樟,只有弱者才打嘴仗,有本事,咱们上舍见真章。” 第022章 纨绔废柴也敢妄想“上舍”?简直贻笑大方。 可朱庭樟的讥讽,却莫名熄灭在荏弱少年明亮的眸光里。 都说上天偏爱美人。 小公子一袭银貂裘,裹得像只毛绒绒,抛开无能草包的做派,单论那面容身姿,确实是一顶一的世家风流。 小猪突然哼不出声了。 只是美人一开口,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怎么?不敢应战?沛县朱氏,难道尽出些獐头猪目、忘记长胆的家伙?” 朱庭樟本就不好相与,被一再地拿名姓做“文章”,一辱再辱,他也生起一股怒意。 他眯起狭长眼眸,仗着成年男子体格,一把撞开原疏,生硬扯起顾悄衣领,咬牙切齿警告:“顾悄!” 顾小公子人矮体格小,几乎被拎得双脚离地,领口吊住脖颈,将他羊脂玉般的面颊憋得通红。 可他还有心情挑衅,“莫挨老子!朱庭樟,你且想清楚了,我顾三可不经碰。” 话音尤未落,小公子的沙眼已经肉眼可见得一片殷红,几滴泪珠如开阀的泉涌落。 想到方白鹿与顾悄干架的下场,朱庭樟虎躯一震,下意识地松了手。 “别以为我不敢动你!若不是看在两家姻亲的份上,我定不饶你!”朱庭樟勉强是个懂轻重的,不得已找了个退避的借口,“哼,人贵有自知,上舍樟一时不敢肖想,但会做小公子鲤跃龙门的见证,只望明日小公子莫要当众丢丑,届时自许有多高,便摔得有多重!” 顾悄弯腰咳了几道,抹了把眼,望向朱庭樟的眼里无辜又讨打,“胆小鬼,不敢动就是不敢动……这可怎么办呢?你猜明日族学是先传我无用,考不进上舍,还是先传你无能,与我这废柴较量,还落得个下风?” “你和我,究竟谁比谁丢人?”顾悄环顾内舍众人,明明是哭鼻子的弱势一方,声势却令人不敢直视,“当街寻衅,反被打脸,我若是你沛县朱氏的先祖,躺坟里都得踹一脚棺材板,痛斥一句不肖子孙!” “你!狗仗人势,小人得什么志!”朱庭樟脸色黢黑,有些话没过脑就吐了出来,“可你爹和兄长,又能庇护你多久?” 顾悄明显一愣,可嘴里却半分不服输,“是的,我是狗仗人势,那又怎么了?总比有些人,想倚仗却找不到人,还要不远千里投奔我们顾家强!我有厉害的爹娘,我有护短的哥哥,你们没有,不服也给我憋着。” 这狠话放的,可以说十分纨绔、极其不要脸了。 三言两语间,更是扯开朱庭樟的遮羞布,将他在朱家不受待见的境地直接公开处了刑。 朱庭樟气得吐血,内心竟生起一种“此人疯狗”的后怕。 先前他在顾氏求学四年,一直稳稳当当,从未踏错过半步,整个休宁谁人提及他,不夸一句名门望族、后生可畏? 没想到一时大意,竟在废柴这里,阴沟里翻了船。 顾悄对自己的“无耻”仿如不觉,“以前我不与你们计较,是懒得搭理你们。可泥人尚有三分脾性,我顾三可轮不到你们奚落消遣。今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日后,若再有人挑衅到我跟前,别怪我不顾宗亲颜面,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反正我恶名在外,可你们总还要顾惜那几根不多的羽毛吧?” 顾悄叉着腰,一副无赖模样,“顾家,我们十二房最护短,有本事,咱们来拼爹。” ……这番话教全场有爹的、没爹的,都默了。 围观的乡人头一次直面漂亮草包,一时间连指指点点都不知该竖哪根指头。 朱庭樟本就心中有事,自动对号入座,甚至从这番话里听出了警告之音。 因他在学问上,并无多少精进,搏了个童生,屡不中秀才。年前嫡母多方打点,已替他谋好出路,正等着三月开春,就去新知府任下道纪司补个差事。 世家子弟间消息大都灵通,二月二顾悄出的风头,朱庭樟又怎么会没有耳闻。 新到任的吴遇吴知府,不仅高看顾悄一眼,当日更是将他引荐的宋如松,亲自带回治上奉为上宾! 那无权无势、奴役出身的宋衍青,何德何能?! 朱庭樟因妒生怒,又恰好碰到软柿子,一时鬼迷心窍想揉捏一番,发泄下胸中不忿。 不料踢到了铁板、崴了自己的脚! 这也不是朱庭樟第一次给顾悄难堪。 可他从未想过,原本那样逆来顺受的一个人,不过一场大病,就跟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完全变了个性子。 果然,母亲说的不错,他还是太稚嫩。 顾悄吸了吸鼻子,压根没把朱庭樟的惊疑不定当回事,更不管路人唏嘘,扯着原疏麻溜地溜之大吉。 凹完人设,他急着回家吃饭,可没功夫在大gai上跟一群嘴炮选手磨洋工! 要知道,业界精英沦落成废柴米虫,逆袭对顾劳斯来说不难,可生前一米七八的北方大汉一夜缩水,成了个一米六的矮子,这才是顾劳斯人生最大的滑铁卢。 能怎么办呢? 唯有好好吃饭、早早睡觉,挣回一cm是一cm。 当然,经此一役,顾劳斯也一战成名。 自此休宁少了个懦弱可欺的“草包”,多了个仗爹行凶的“二世祖”。 顾劳斯声名,一时坏了个彻底。后来时人提及,虽不敢轻慢,但也心中不齿,无不三缄其口,只摇头连叹,“不可说也,不可说也!” 实在问急了,也只敢于街角巷尾无人处,掩口接耳秘传:“顾阁老家门不幸啊,顾三之鲜廉寡耻,令人大开眼界!顾三之恶言暴行,罄竹难书!顾家……出此恶徒,危矣啊,危矣!”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节 直至很久以后,某年某月京师,顾劳斯名震士林。 仍有南都旧人,于茶楼酒肆,于楚馆红楼,惟妙惟肖学乡人种种,嬉笑怒骂一通后人走茶凉,那清癯青年,对空杯残盏怅然若失,枯坐低喃,“究竟是谁传他是二世祖的……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荒天下之大谬啊,哈哈哈……乡野匹夫误我!” 那笑声嘶哑磨耳,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夜夜笙歌的醉生梦死里,始终揪着年少旧事,如落水之人,手中所及最后的浮木。 不肯放,亦难忘。 这事自然瞒不过谢昭耳目,他曾于夜半,食指轻叩吏部呈上的此人履历,沉思良久后,提笔在小票上落下疏墨,“此人擅治水,可授漕运,驻节淮安。” 一场情敌间隐晦的厮杀角逐,须臾间便在弄权者手中消弭无形。 灯火阑珊处,首辅大人倦意难掩,两鬓间更是白发催生,他揉着眉心,心中暗叹,好险,他差点就将这人撵去琼州,放纵自己成为顾悄最不喜欢的模样。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顾劳斯现下还是一个穿越而来,不担心洛阳米贵,只操心自己长不高的升斗小民。 就如稼轩那首乡野小调中所唱,“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流散的云,尚不成翳,他的世界,如今只有光。老奸巨猾的谢昭,也只沉溺在故人重逢的心悦里,对未来的风暴,一无所觉。 第023章 二月初四,天气晴。 曙光冲散了一夜寒气,顾悄缩着手脚从卧房出来,望着泛着鱼肚白的天边,长吁一口气。 有太阳,那白日里执塾考校,就冷不到哪里去。 他是真怕了古代这没有暖气的冬日,离了暖阁,受伤的手又痛又冻,他几乎提不住笔。 小厨房里热火朝天。 今日,早餐食谱又有新花样。 顾母照例起了个大早,指使丫鬟去后院掐了暖房地里用干稻草秧着的新鲜冬葵,又取草木灰,和水静置,再用细纱布滤出碱水,就着鲜嫩的葵叶芯一道下锅。 她向来舞刀弄枪的手,小心翼翼举着锅铲,慢慢用铲尖刮剁着叶子,直到菜叶变成细碎的黏糊状,水云才捻了些细盐与姜末调味。 如此,一道费时费手的鲜美冬葵羹,终于赶在顾悄起床时热乎出炉。 顾慎、顾恪离家,房里大丫头璎珞、琥珀便也归到顾母房里,这时一个烙起了鸡蛋韭菜饼,一个蒸起了红糖珍宝馒头。 刨去这些,备菜的案板上,已经摆上了水晶土酥、高汤黄芽菜、桂花八宝粥……林林总总,好不丰盛。 阵阵香气穿墙过牖,飘进顾悄鼻尖。 他循着气味,摸到小厨房。 云雾缭绕里,就见他娘撸高了袖子,脸上尤带着两道乌黑的草木灰印。 身为武侯之后,顾母自小在边疆长大,原做不惯这些。成亲前别说洗手做羹汤,就连厨房都没进过。成亲后虽不再骑马上阵,可也从未务过“相夫教子”的正业。 真正令她改变的,是顾悄的早产。 大约娘胎里,顾悄就争不过顾情,是以这些年来,顾情活蹦乱跳顺利长大,可顾悄却养活得极其艰难。 出于某种顾悄看不懂的歉疚,顾父顾母对他可谓是百依百顺,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着,捧着手里怕摔着,要天上的月亮绝不给摘星星。 感动之余,顾悄不由有些好笑,上前扯住苏青青袖子,垫高了脚替她拭去脏污,口中嗔怪道,“娘,你何必这样辛苦!” 苏青青不以为意,只推着小儿子往花厅去,“快出去,这里烟火气大,小心呛着你!” 遇到顾悄,不知缘何,她就有这操不完的心、省不下的疼惜。 顾悄十分无奈。 他本想“懂事”一番,亲自去厨房端个菜替母分忧,没想到就一个盘子,苏青青亦怕他烫着手。 对上这般慈母,“败儿”除了缴械投降,别无它法。 没救了,没救了。 顾小公子板着脸晃着头,被琉璃牵着回到饭厅等着投喂。 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到顾悄这,也形同虚设。 苏青青一边殷勤为儿子布菜,一边挑着些有的没的话题,逗着顾悄说话。 那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差没摇着顾悄肩膀说,“儿啊,为娘有句话,想说但又不敢说。” 顾悄喝了小半碗冬葵羹,擦了擦嘴,挫败道,“娘,你有话不妨直说。” 苏青青为难地看了眼顾悄,小心翼翼试探,“儿啊,这几日学堂你还没厌烦呐?” 顾悄夹鸡蛋饼的手一顿,他放下筷子,满脸认真地望着苏青青,“娘,孩儿说的念书,不是儿戏。” 顾悄不是真的十六岁,社会上摸爬滚打不少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不在话下。 他如何看不出来,苏青青眼中深沉的隐忧。 “娘是担心儿的安危吗?”思来想去,也就他频频受伤这事,令苏青青担忧了。 于是,他信誓旦旦指手向天,“娘,孩儿保证,再也不惹事、不捅篓子了,一定平平安安,再不受伤。” 苏青青爱怜地摸了摸顾悄的头,打商量道,“你不是一惯说,书生无用,纸上谈兵?咱们像从前那样,快快乐乐在家,做些你喜欢的事情,不好吗?” 苏青青并不希望顾悄入学。 顾悄要还听不出来苏青青的话外音,可就白活三十岁了。 他心中一动,穿越而来的诸多违和之处,或许可以借此探个究竟。 于是,他假意耍起性子,重重放下筷子,垂头轻声质问,“可现在,我喜欢的是读书。娘亲难道不希望我像哥哥一样上进?” 哭包也有哭包的好,酝酿小会,眼泪说来就来。 顾悄抬起通红的眼,哭诉道,“娘亲忍心孩儿在外受千夫所指,处处遭人排挤?忍心孩儿成为一个人人厌弃的纨绔废柴?我也想……像哥哥们一样,给爹娘长脸,做顾家的骄傲啊。” 苏青青愣住了。 顾悄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但她还是挤出一个微笑,宽慰道,“世人皆醉,我儿何必在意他人眼光?你至纯至善,在娘亲眼里,已是最好的,比之两个哥哥,也分毫不差。” 五十多岁的妇人,眉眼间带着诸多笑纹,她细细将筷子塞进顾悄手里,轻轻拭去他眼角的泪,“你毋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是爹娘的心尖尖,不比这二寸脸皮重要?顾家也不需要那些浮名,出头的椽子先烂,爹娘这一辈子,见多了大风大浪,你以为的那些骄傲,哪一条不是悬在我和你爹的头上的利剑?” 这会轮到顾悄愣了。 千想万想,他没有想到,顾氏养废这幺子,原因竟是这个。 见顾悄表情沉寂,苏青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顾准卖了个彻底,“你爹当年致仕,想来你也听说了,明面上是相士批命,说你命轻压不住权势富贵,可真正的原因,却是他恩师密友纷纷罹难,你爹厌倦官场罢了。” “我们,是真心不希望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再遭遇那些了。” 说着,她深深叹了口气,“原我不想说这些与你,可没成想我们琰之终是大了,会替爹娘着想了。可爹娘唯一夙愿,就是你们兄妹,平平安安,顺遂无尤。” “我知你秉性,若你真爱读书,便也没什么,却不需为了我们,学那蝇营狗苟,为难自己。” 顾悄一时竟接不上话。 原来是他想差了。 小公子不堪境地,并非顾家刻意溺杀,原身也有察觉,只是他聪慧,不想在续命以外,再徒增爹娘烦恼,便顺着他们心意,甘愿困于内宅。 可现代穿越而来的顾悄,又怎么做得到? 这一刻,顾悄突然体会到了宋如松之于玄觉的无奈。 他终是,做不到屈从。 是以,静默半晌后,他还是倔强地低声重申了一遍,“娘,孩儿喜欢读书。” 只是,我也会开始学着保护自己,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苍鹰总有一天会飞往长空。 苏青青似是料到,终是没忍心再阻止。 她心事重重,却仍扬起笑脸,放手道,“既然喜欢,便去做吧,娘会替你打点好一切。” 这顿早饭,顾悄终是食不知味。 上学去的小马车上,顾悄细细揣摩苏青青的话,又将穿越而来种种,并原身记忆筛了一遍,第六感告诉他,事情远非顾母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车厢里,他沉沉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读个书可真难。” 马车外,知更“噗嗤”一声笑了,“爷你可真逗趣,难的话,只要你愿意,咱们大可以打道回府,您这是活脱脱的自寻烦恼、自找苦吃。” ……顾悄忖着下巴,点点头,“知更你说得很有道理,爷想想怎么赏你,就……这个月月钱减半吧。” 小马夫扬鞭的手一个不稳,带着小母马一个趔趄。顾悄身形一晃,磕到了头,泪腺二次触发,他忍着汹涌的酸意,幽幽添了句,“车赶得也不错,就赏……剩下的半个月也减掉吧。” “我的三爷诶,您可别赏了,小的何德何能!” 因这一小出插曲,顾悄揣着《英才教程》第二册到族学时,正红着眼眶,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大约昨日街头立威有了些效果,各舍学子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再高声议论,唯恐他的小鞋递到县府大人案头。 顾悄可无暇顾及这些小崽子,他满心只有今日份的越级考试。 第024章 三日之约,顾冲老大人虽觉儿戏,但也一言九鼎,早早便候在花厅,等着顾悄上门。 若说先时,执塾对顾准“人未到、招呼先到”的做派尚有不满,对顾悄这等纨绔更是瞧不上眼,那经过这三日种种,他亦有所改观。 最明显的,表现在态度上。 顾悄一如那日,老老实实于檐下驻足,俯首立在门外,恭敬执弟子礼,心中做好了被老大人晾一番的准备。 谁知小老头突然不高冷了。 他挥挥枯瘦的小手,眨眼就令小厮打了帘子,将顾悄迎了进去。这次非但没有为难,甚至内间还特意替他备了纸墨、炭盆,并一个小童侍候在侧。 顾悄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只是一扫室内,才发现秦老夫子,并内舍顾悯顾小夫子赫然都聚在厅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节 这三堂会审的架势,令顾悄心中打鼓。 “听闻前日文庙赴会,你在途中伤了手,若书写不便,延后几日也没什么妨碍。”约莫是沾了宋如松的光,顾冲望过来的目光颇为慈爱。 见他眼眶微红,还主动关心。 顾悄压下心中疑惑,忙道:“劳执塾费心,弟子可左手书,只是笔力尚浅,春蚓秋蛇,还望执塾莫要见怪。” 顾冲捻须的手顿了顿,似有所叹,“这倒是无碍。不过,方才我与秦老夫子商议,三百千千若要全篇通默,须得几日功夫,这般校验实属多余。是以,我们准备变一变考法。” 说着,他示意顾悯,递过来一张素纸签子。 顾悄一瞅,便头如斗大。 只见那上头密密麻麻,以劲险瘦硬的蝇头小楷,写满某某书、几页至几页。 到千家诗,则更为粗暴,直接点诗目八,十八,廿三,百五十……诸如此类,满满抽了五十篇,却一首不带诗名。 “这些考校内容,乃琣之临时所出,时间仓促,未及核对,出题或有舛误,须你自行甄别,时间嘛,我们也不予你为难,早课两个时辰应绰绰有余,准备下,你便开始吧。” 说好的默写,变成了抽查,看似减负,实则难度飚了好几个层级。 原本顾悄只需记诵内容,现在却还要熟知排版和目录。最可怕的是,那些几页几页,尽是夫子信手拈的,有没有都做不得准! 这就好比语文抽背,临堂老师突然不按套路来,合上课本星星眼,“同学,咱们拆个盲盒好了,就背……嗯,第二百八十五页吧。” 至于二百八十五页在哪里、有什么,老师耸肩,不好意思,既然是盲盒,那自然他也不知道! 出着最刁钻的题,顾冲面上却笑眯眯鼓舞着后生,“听秦夫子说,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考法想来也难不倒你。这番刚好叫老朽开开眼,出尽奇才的十二房,天资究竟如何过人!” 顾悄磨了磨后槽牙:……这小鞋都换成三寸金莲了,还能说不为难? 不给换舍,大可直说!何必如此婉折…… 毕竟谁闲着没事,正经内容读完,还顺带钻研页码和排序! 然而,这些还不是最蛋疼的。 真正令顾悄无语凝噎的,是这时代根本就没有统一的教材。 大历兴文,书籍版本本就繁多,就算官刻本,也还另分南北监本、经厂本和府州本。 到底亏在,他未在书院正经读过书,根本不知道顾小夫子出题用的是哪个刻本! 这几页几页,刻本不同,内容亦不同,叫他何如下手! 倒是顾悯看出顾悄为难,笑着放了回水,“你那房惯读悯山堂刻本,学里通行南监本,若以私刻本为蓝本,章句、页数对上也可。” 顾悯乃顾冲独子,与顾冲生得有八分相似,同样身形清瘦,眸光矍铄。 只是他最是温和,与端严持重的顾冲大为不同,眉目间总是带着和煦笑意,最是得学生喜欢。 在休宁他亦是传奇。 盛有才名,却甘为处士,甘心在顾氏族学执教,已二十余年。 顾小夫子口中的南监本、悯山堂本,便是顾悄脑壳痛的“三百千千”不同刻本。 旧时书籍,大体分为三个版本体系,官刻、私刻和坊刻。 官刻本,是中央、地方各级官方机构刊印的书。 自五代国子监统一刊刻以来,监本就成了官刻本中最有名的版本,也是历朝历代科举考试的标准用书。 私刻本,是个人出资刊印的书。 旧时不少书香世家,好读书、亦好藏书,得不少祖本、手抄本,便不吝斥巨资刻印以作私藏。 最早的私刻本,同样出自五代。 彼时,蜀相毋昭裔微末时,酷好书却无书,曾向人借《文选》《初学记》,其人面露难色,于是他发出宏愿,“他日少达,愿刻板印之,庶及天下学者。” 后来他果然飞黄腾达,虽为乱世相,却铭记初心,倾其所能建学舍、立印舍、兴文教。 他首刻的《文选》《初学记》,便是最早的私人刻书。 而坊刻本,便是民间书坊所刻之书。 书贾刻书,趋之以利,是以此本最多最滥,也最为良莠不齐。 这些版本换算到现代,监本大约就是通行人教版,悯山堂刻本算贵族私藏版,而坊刻版,则堪比曾经盛极一时的盗版。 江南刻书之风,自古尤甚。顾氏家学渊远,择善本精校以荫后辈,并不稀奇。 是以,顾准教育子女,用的都是私刻本。而族学应试,用的自然是监本。 虽然顾悯高抬贵手,版本不计,放了顾悄一马,但即便如此,顾悄对着案上白纸,面上还是一片难色。 这个试考不考,是个问题。 不考? 执塾小鞋都赶得上三尺金莲了,这时退缩,过于窝囊。 何况,昨日他才对朱庭樟放下狠话,如若这番自己打脸,那他在族学可就没法立足了。 考? 无疑锋芒毕露。早膳时,娘亲的那句“出头的椽子先烂”,言犹在耳。 以他处境,高调行事,实在不是个明智选择。 犹豫之间,他依稀听到花厅屏风后,有窸窣碎声,伴着一声轻嘲气音。 那声音细且快,稍纵即逝,顾悄抬眼望去,只看到古朴大气的五福捧寿核桃木屏风,隔绝内外。 但镂空雕花间隙中,仔细瞧去,还是能捕捉到模糊的几个儿郎身影。 见顾悄察觉,他们干脆放开,不再回避遮掩。 声讨声高阔,纷沓而来。 “无规矩不成方圆,向来没有这样的先例,会几本蒙本,便可越级与我等同列!” “哼,小子无所畏,连五经都未读得,也敢入上舍!” “硕鼠有皮,人而无仪!上次执塾不过一时气话,他竟咬着不放,还以此要挟。” “论天资,他也不过尔尔,我们不过提议,考校加了些许条件,才这程度就被难住了?” “族学百年,从无跳舍一说,即便顾家老大、老二,四岁开慧,七岁咏诗,十一二岁以时文艳惊四座,那也得一十五岁才进上舍,这小子可真是厚着脸敢想!” …… 万万没想到,屏风后面,还藏着一群上舍围观的! 顾悄敛眉,这般赶鸭子上架,看样子这个bking,他不装也得装了。 第025章 (倒v开始) 屏风后, 正是族学上舍硕果仅存的五名“尖子生”。 其中四人,已老大不小,磕磕绊绊过了县试、府试, 卡在院试一道上如何也挤不过独木桥, 是典型屡试不中还不死心的“老童生”。 但徽州六县儒生三千人众, 五十取一的府试通关率, 足以教他们自信心爆棚。 即便“老童生”, 那也是凤毛麟角的“老童生”。 最后一人,倒是年轻。 二十岁年纪,肤色白皙, 五官出众, 可偏偏眉目萧索, 神情一派疏离冷淡, 站在一众胡髭拉茬的大叔中间,简直是鹤立鸡群。 不知有意无意, 他落在人后,与其他四人隔得甚远。 耳畔隅隅私语不断,他却眉头都没挑一下, 只微微下压的嘴角,泄露几分不耐。 这时,有人跳出来,假意唱白脸,“严苛至某叶某行, 这般加码,委实难为他了。” 此言一出, 另几人趁势,群起攻之。 “既然敢称过目不忘, 就该知道,古来就不乏博闻强识者。汉有张衡、魏有王粲……” “宋朝杜镐杜万卷,更是翘楚。书囊无底,书吏每以异书问之,答‘某事,某书在某卷、几行’,从来一字不差。” “下舍盛传,不论什么书,顾三皆能一遍成诵,今日不过按书索叶,默个三百千千,这就不行了?” 几个人你逗我捧,说相声似的,吵得顾劳斯脑瓜子疼。 被动挨打,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风。 顾悄冷着脸,“砰”得一声,镇纸拍得山响,震得大家愣了愣。 这时刚好,顾冲老大人一口茶水才进口,登时干瘦的老脸被呛到通红。 一连串汹涌的咳嗽,教几个胸中不忿的学生终于意识到“座前失仪”,他们连忙噤声,忐忑瞧了眼顾冲,又瞪了眼顾悄,拱手认错,“是学生们无礼了。” 顾悄摸了摸鼻子,等到顾冲平复,才慢悠悠走到几人跟前,深深作了一揖。 “几位学长高才,琰之受教。无须比类博士鸿儒,就说易安居士,一介女流,与夫君赵明成赌书,对着堆积成山的书史,亦能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从未有过败绩。想来各位师兄,雄辞闳辩,默记这等小事,也定不会逊于闺阁。” 后世李清照被尊为婉约词宗,但明中以前,她却一直是个边缘人物。 文坛虽然认可她,但也轻慢与她。对她的最高评价,不过“女妇之首”。她的词学成就,封顶也只得一句“妇人之所难到也”。 甚至多数时候提及她,道貌岸然的男人们,言必及其再嫁张汝舟事,嘲讽她一把年纪不守晚节,活该嫁了个堪比市侩的卑贱人渣。 直至明中,才有人为她正名,称她不应囿于闺阁,可出与秦七黄九(秦观、黄庭坚)争雄。 大历初期,文坛风气与明相类,亦瞧不起闺阁、寒门。 顾悄拿易安出来,纯纯是反语讥刺之意。 那几人被捧得一愣一愣的。 就算猜到这话明夸实贬,也只心虚讪讪,张口结舌,不知如何辩驳。 承认吧?自己才学,几斤几两心中还是有数的。 不承认吧?刚刚训人说得那般轻易,轮到自己见风改口,可不就是纯纯自己掴嘴? 顾悄压下心下不耻,脸上却一片诚恳,直又再揖,请道:“左右闲着无事,几位师兄不如以身垂范,好教我这白丁开开眼,看看上舍如何按书索叶。咱们今日不妨效仿古人,也来场赌书泼茶的风雅事?” 话到这里,几人终于明白,顾悄这是要拉他们下水的意思!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节 人还没坑上,哪有如此轻易被反坑的道理?大叔们怒目而视。 顾悄也不急,稍顿片刻,才抛出饵食,“既然赌书,当有赌注——” 他含笑开出一笔叫他们拒绝不了的筹码,“我输,就将大哥在家时,所作朱子疏,送一本给各位。” 朱熹《朱子四书章句集注》,乃本朝科举官方认可的唯一注本,奈何朱子与当下,又相隔两百余年,时人读之,难免隔阂。 是以“朱子注”再注,市场需求大,但供应少。稍有见地的,大多为私人笔记,一本难求,更遑论状元笔记、翰林心得,何其珍贵! 几人瞬间不气了,眼底流露出几丝狂热。 鱼儿果然上钩!顾悄憋住笑,“若是你们输了,”他故作难为情道,“虽然我也知道,这不太可能,但既是赌,过场还是要走一下的。若是各位师兄输了,就……请帮我个小忙好了。” 几人甚至没心思深究什么忙,忙不迭答应了。 反正也不会输不是? 他们之中,平均书龄不下二十五年,科考拢共那么几本书,盘都盘烂了。 无聊之余,便如孔乙己钻研“茴”字写法那般,也以死记硬背之多少,作为攀比炫耀的资本,是以默写倒真不算难事。 唯有那淡漠青年,撩起眼皮,冷冰冰道:“弟子驽钝,不敢跟易安相提并论,赌书泼茶自认尚不够格,就不参加了。” 说着,他向夫子执礼:“既然今日夫子另有安排、无暇讲学,请容学生先行告退,明日再来。” 顾冲眯着小眼,向他点了点头,露出今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你且去吧,应白。” 说话间,顾小夫子已经指挥着小厮,理出四张案子,铺好纸张,就等着几人上场。 顾悄装模做样拱手,“师兄,承让。” 那几个傻子,满脑子都是学霸秘笈,完全没注意到顾悄不怀好意的微笑。 唯有顾小夫子,与顾悄目光交错间,满是意味深长。 顾悄心下一个“咯噔”,忙垂头装死。 很快,诸人各自提笔,誊抄卷题后,开始潜心作答。 场中一时寂静,仅剩毛笔舔纸的沙沙轻响。 顾劳斯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心中毫无诚意地致歉。 不好意思,这场,悄赢定了。 虽然他没有刻意记过页数,可一来,他文献学底子尤在。 想当年,为了修那位魔鬼老师的满学分,顾悄挑灯夜战三个月,裁纸打版,润毫摇笔,穿线缝书,完美复刻了三版明藏。自此养成了看竖排繁体本子,先观版式刊印辨版本的习惯。 至于为何独选明刻大藏经来仿制? 自然因为,他能摸到的真迹,全靠谢景行赞助。而学长家藏的最多的,竟是各种佛经。 所以,他翻外舍教材,条件反射就将版心、行界,鱼尾、书耳都与明刻本比对了一番,又下意识留意了题跋、目录、页行字数。 二来,他的记忆方式,本就与常人不同。 多数人习惯逻辑记忆,即所谓的理解性记忆,须得理清内容,才能输入大脑存储。可顾悄习惯眼脑直映,他是靠画面记忆内容。 两相结合,翻看过的书目,他靠着脑中画面复刻页码,原就记得、没怎么翻过的书目,他靠版式字数倒推页码,倒也笔走龙蛇,行云流水。 当然,他还得感谢顾悯小夫子,考前无心替他放了最大的一桶水。 顾氏三百千千私刻诸本,工艺精良,制式统一。除去名、牌,题、目,正文均无双字注疏,每页8行,每行大字16,软字雕版,极其规整,绝无衍字漏字,甚至错字都极少。 这就极大方便了顾悄作弊。 甚至他都没用到两个时辰,便将顾悯出的所有页码尽数默完。 时间尚有余裕,可顾悄不能交卷。 挫敌太狠,反噬必重,他这小身板承受不住,嘤嘤嘤。 顾悄偷眼瞧了下另三人,见几位都在奋笔疾书,他百无聊赖,有点想提笔在卷子上画画。 等等,画画? 突然间,他福至心灵。 他有了一个极佳的主意。 既能赢了这场,堵住学堂诸人的嘴;又能嫖到赌注叫这几个上舍骄子吃瘪,最重要的是,大家提起他,还能摇头叹息道一句“朽木难雕!” 第026章 窗外日晷寸寸偏移, 门外小厮终于脆生生报了时辰。 顾悯闻言,敲了敲桌,“晨课结束, 诸位停笔。” 随后, 五份答卷便由小厮收总, 送往顾悯手中。 他笑着掂了掂分量, 打趣道, “你们小子比拼,劳累的却是我这个夫子。” 上舍那几人忙躬身,连道, “是学生之过。” 顾悯也就随口一说, 闻言摆摆手, “到底年轻, 争强好胜也全非坏事,只是……” 只是什么, 他卖了个关子,只道,“这些答卷, 我们批阅须得一时,其他种种,便等结果出来,一并由执塾斧正吧。” 除了顾悄,另几人闻言心中均是一凛。 他们在上舍呆得太久, 久到差点忘了族学夫子一惯的作派。 不论是哪舍夫子,他们从不介入学子间明争暗斗, 但学子一言一行,他们均看在眼中。 该到秋后算账的时候, 他们从不手软。 顾小夫子这话,就是明着暗示,他们要倒霉了…… 可怜几人一把“老童生”,万万没想到,这霉一倒,就倒了个大的。 午课后没多久,学院休课集合的大钟再次响起。 外舍、内舍学子再次集聚操练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知今日又出什么幺蛾子。 直到一人眼尖,注意到操练场边不远的箭靶上,张贴着数张纸卷。 顾悄与上舍四人到场时,听见的便是大家交头接耳,蛙声一片。 “今日并无射、御课,执塾这是何意?” “看到那纸墨没,我猜定是三日之约公布考校结果。” “那也不必如此阵仗。” “怕不是某人海口夸大了,如今名不副实,执塾较真,要好好清理书院渣滓了。” 另四人也没想到小小“赌书”,竟弄得人尽皆知,脸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人性情急躁,恼羞成怒,朝着顾悄啐了一口,“是不是你捣的鬼?我等自降身份与你这纨绔比试,胜之不武,传出去更是徒增笑料!只恨我一时脑热,经不住激将之法,才中了你这阴毒小子的计!” “师兄多虑了。”顾悄微微笑,意有所指,“我可太冤枉了,必输的局,我何必自掘坟墓?” 几人将信将疑,实在想不出,事情何以至此。 这时,前头传来老执塾一声轻咳,镇下满场聒噪。 “今日,集合各位,是书院有一事,须得大家见证。”干瘪瘦弱的小老头,说气话来中气倒是十足。 “进入正题前,老朽先来说下缘起。想必大家也听得风声,三日前,外舍一新进学子找到我,执意换舍,小老儿便应允他,若他三日内能习完外舍课业,天赋异禀,便可直接入上舍。”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只是这约定,诸弟子多有不服,认为三百千千,不过小技,更有四名童生联名,要我加大考校难度,以至于双方越过我,赌书一场,比拼指定书目某叶某行。如今胜负已出,为防有人不服,我特将几人答卷抹去名姓,并夫子评阅,张贴场中,以供尔等亲鉴。” 顾悄听完,这才理清前后因由。 原以为上舍诸人不过凑巧碰上,没想到竟是有备而来。 他从未想过去上舍,正准备过考就婉拒执塾提议,改去内舍同原疏一起发奋。 哪知这群“老童生”没事找事,上赶着找抽。 顾悄冷眼着看众人小跑着挤向张榜处,朱庭樟更是冲在最前头。 他的卷子最好认。毕竟一众老成规矩的方正小楷里,顾悄的左手书欧体,气力不足,笔锋虚浮,空具其形,不得其神,首先落了下乘。 但很快,朱庭樟的嘲讽就僵在了嘴角。 五份答卷看下来,顾悄那份卷上,无一处批红。虽然其他卷子也少有错漏涂改,但连天头、地脚、板框、书口,都完美复刻,与一旁对照本一般无二的,还真的只顾悄一家。 朱庭樟瞪着眼,“这怎么可能?” 一旁内舍学子也一脸便秘,“他是怪物吗?是怎么做到不仅字体,就连原书上的卷浪花纹,都分毫不差画上去的?”说着,他点了点脑袋,迟疑道,“他是不是……这里有病?” 不止内外二舍,就连赌书的四人,也难以置信。 他们盘书,可也没盘到这般无脑的程度,连书上点、线、框这等无用饰物,也不假思索、全都照抄。 顾悄将一众反应收在眼底,心中甚是满意。 不过寥寥几笔,他就用小公子超群的“画技”,完美将自己从天才降格成了傻子。 全场真正懂他的,大约只有原疏一人。 高高大大的俊朗少年,艰难从人堆里挤出来,撞了撞顾悄,轻声嘀咕,“顾三,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故意的?” 顾悄睨了他一眼,一脸纯良,“哪里故意?大家不都是这般记书的吗?” 与他临近的几人,闻言更是一脸菜色,心中大呼“不!我不是!” 并光速与傻子拉开了距离。 原疏却鼓着脸,凑近了些,“你这招真狠。虽然大家都在骂你,是狗屁的天才,文墨不通,全凭蛮力。可想想上舍几人,却要输给这样的你,哈哈哈,那青红交错的嘴脸,实在太解恨了。” “我被人这么说,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顾悄白眼,“你又怎么这般自信,认定这局我会赢?” “因为你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原疏与有荣焉,“不过我很意外,你竟能将那几个眼高于顶的饭桶诓到下场,与你进行这般无聊的比试。” 他摸着下巴,“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做哪些小画?在我看来,不画你也是最厉害的。” “自然是为了好看。”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节 不待顾悄多说,操练场前方,执塾就再次发声,“按照赌书约定,夫子出叶行,学生默写,以还原原本之多少,评定优劣。卷子你们也看了,我们夫子三人一致认为,造诣上显然上舍略胜,可按规则评判,顾悄的本子,无论字体、版式、内容,还原度都略胜一筹,不知这个结果,大家可有话说?” 下面一群人缩了缩头,不敢摇头,也不愿应声。 显然,这结果大家都有点难以承受。 毕竟,能叫他们服气的,是天降紫薇,可不是这种只知蛮记的“笨鸟”。 顾冲再次点了上舍四人名字,“你们可有异议?” 四人涨红了脸,犹如吃了苍蝇一样,又不得不承认,确实输在了边角料上。 “规则是你们定的,奈何死记硬背都比不过外舍,谅你们也不敢再有异议。”顾冲冷脸哼了一声,“如此,按照约定,以后顾悄便入上舍,由我亲自教导。” 此言一出,学子们一片哗然。 唯有原疏,看不到他人嫌弃似的,向着顾悄比了个大拇指,“行啊,顾三。” 倒是顾悄,弱弱举起了手。 台上顾悯眼尖,“琰之想说什么?” 顶着一众各异的目光,顾悄为难道,“谢执塾大人抬爱,可弟子深知,德不配位,不敢与诸位师兄同列受教,是以,还请夫子按旧例,让我与两位哥哥一样,过了外舍试炼,入内舍进学即可。” 语罢,顾悄又扫了四人一眼,补了一刀,“这几日,我在家中发奋,被老父训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读书不是雕版,平白沾一身匠人呆板气’。没成想今日开眼,族学外舍,竟全是这般强记枯学之流,小子深感惶恐,亦不敢与之为伍。” 话里话外,竟是谁看不起谁,还不一定呢。 “你!”童生们何时遭人如此奚落?性格冲动的,已经撸起袖子上撵着要好生教育教育他。 原疏不答应,冲上前对峙;小班顾影停几个怕顾悄吃亏,也一窝蜂涌上。 上舍自然不示弱,几个年纪大的作势就要搭把手拎人。 一时间,起哄的,拉偏架的,唏嘘的……乱作一团,沸反盈天。 “肃静!”老夫子一声清斥,现场才再度安静下来。 “进学之所,何其肃穆,这番吵嚷如村妇推搡,你争我斗,成何体统?” 这还是顾悄第一次见顾冲发火。 “不过一人一席而已,竟引得族学半数以上学子联名抵制。”老头怒目圆睁,狠狠将手中几张请愿书掷在空中,“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你们就是这般做的顾家人?” “想我顾氏先祖,逢过政变,遭过战乱,也抗过灾荒,历经风霜绵延数百年,靠的不过是全族上下同心同德、共克时艰的血脉牵连!独木不成林,百川才聚江海!可如今我辈,身在盛世,宗族离心,连小辈也内斗不断、堕落如斯!扪心自问,尔等行径,是我之过!” “不,是我这族长的无能之过!”一道苍老威严的声音打断顾冲的自责。 来人已古稀高龄,须发近白,一双鹰眼带着雷霆,教人不敢直视。 竟是鲜少出祠堂的族长,顾净。 他一出场,场上连风都刮得谨慎起来。 顾净身后,跟着一群护院,灰褐夹袄短打扮,个个手提丈八粗棍。 老人面容冷峻,越众而前,至顾冲跟前,拱手见礼,“顾大人毋须自责,治族不严,怪不得大人,是我之过。” 语罢,他转身面向众人,狠狠一跺脚,“是我对你们太过仁慈,叫你们数典忘祖,记不清先祖教诲。尔等还在巢中,就已相煎至此,他日若你们翅膀硬了,大权在握,又如何保证手中屠刀不挥向同族?” 这番话,山雨欲来,寒意凛然。 猎猎北风中,顾净说到恨处,声音喑哑,“大历二十年顾氏惨案,我绝不允许重蹈覆辙!今日,便要好好整治家风!” 大历二十年,顾悄刚好出生。 他不解其意,却也莫名打了个冷颤。 “近日族中种种,我已知晓。先时课上构陷,我秉族规小惩大戒,显然,你们并未领会我之苦心。是以今日,我们便逐一纠治。” “十二房顾悄,虽然顽劣,却无大过,你们联名讨伐,声势浩大,但师出无名。所有参与之人,尽数按族规寻衅内斗之条严惩,以儆效尤。上舍四子纠集众人,恃强凌弱,排挤同窗,既无仁爱之心,又无容人之量,刑罚之外,须随我回宗祠修心修德,何时德以配位,何时再回上舍应考。” 被夺院试下场资格,对童生来说,如被击七寸,他们连忙跪地讨饶。 顾净冷眼看他们,却并不宽恕。 比之秦老夫子,他动作更快。 话音未落,身后那群黑脸战神,便奉命开始施罚。 其中一人捡起散落在地的“联名请愿”书,按署名叫号,如有不应的,便另有两人下场捉拿,一左一右拎小鸡似的,提到比武台上,扒了裤子就打。 联名者一人三棍,罚得不多但狠,一个都跑不掉。 “啪啪啪”三下打完,小子们如破抹布一样被扔到台下,一瘸一拐,不多时就已哀鸿遍野。 学堂里六七十号人,抛开外舍没有掺和,剩下近五十人一通打下来,日头都已偏西。 渐渐大家老实起来,只几个外姓借读的,比如朱庭樟,捂着裤子跳脚,“我非顾氏族人,顾氏祖训何以治我!?” 老族长可不会惯着他。 顾净冷冷应了一句,“入我族学,就要遵我顾氏规矩,你若不服,亦可退学回家。” 这般毫无转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劳您手,我自己来。” 说着便一撩锦衣下摆,咬在口中,趴上大条凳。 也有几人金尊玉贵,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怼道,“顾氏族风,如此专横,在家我族中长辈都没对我动过家法,这学不上也罢!” 残阳如血,倒也应景应情。 可终究重典严罚,难以服众,顾净又如何不知。 一通发作后,他望着咬牙气闷的后辈,长叹一声,苍凉而无奈,“你们可知,顾氏十二房,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这五房,又为何多孤儿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问问你们长辈。” 他淡淡扫过众人,目光中带了些悲悯,“日后,你们都将是我顾氏栋梁,难道要继续斗下去,让五房十不存一,让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脉独大?真若如此,还谈什么休宁顾氏,不过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过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过诛灭异己这种凶残想法,闻言也顾不得喊疼,只一个劲高呼“小子不敢”。 “身为族长,我亦当自省。十几年前,两京二派各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辈死伤过半,顾氏传至我手,分离崩析;十几年后,族人休养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祸乱之相,大厦将倾,我难辞其咎!” 连族长都开始下罪己书了,学生们更是无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伏地,“我顾氏子弟都有,还不跪下自省?” 瞬息间,六十多人齐刷刷跪下,无人有暇顾及后臀伤势。 那人领头叩首,“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朝,愧对宗亲教诲,日后必当克明俊德,以亲九族。” “顾氏第十二代孙顾云庭……” “顾氏第十三代孙顾影停……” “顾氏第十一代孙顾悄……” 少年们清脆干净的声音,如某种力量的传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顾悄随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顾”这个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无情,唤宗亲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农工商,不论行当,诸位一定记得,你们都姓顾。”老族长语重心长,是谆谆教导,亦是某种责任的托付。 “我等谨遵教诲!” 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经风雨,惊惧之余,终于意识到,象牙塔里无风雨,只因塔顶有瓦檐,那瓦檐——名唤宗族。 不得不说,这场景颇为震撼。 未来人顾悄,三服以外没了亲戚,别说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个。他曾在纸上侃侃而谈宗族流衍与某诗派兴衰之联系,可唯有身临其中,方知现代人终究是理解不了。 也难怪那时谢景行笑他——纸上谈兵,本本主义。 “顾悄,你可知错?”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长又将矛头指向“祸源”。 顾悄突然被点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钝,不知何错,还望族长明示。”顾悄唯一好处,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点不带脾气,十分诚恳地请长辈教诲,倒也给顾净整得没了脾气。 到了族长那般年纪,遇着俊俏听话的小辈,也会多几分耐心。 他抻着银白的长胡子,语气缓了几分,“你父亲怜你体弱,不忍训导你,养而不教父之过,原我也不便说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学,便该从学里规矩,怎能将赌书这些在外玩闹的劣习带入学里?何况还是女子的嬉笑玩闹之举!” 顾悄忙点头如啄米,“小子聆训,定不再犯。” 老族长却不放过他,“近日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学而起。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还是换个地方玩闹,只你知晓,整个族里,断没有为一人废众人的道理。今日,我便与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学,就拿出诚意来,潜心读书,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学绝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难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动,话不过脑就蹦出了口。 倒是顾冲,看了他一眼,语气不冷不热,“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条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这族学之门。” 原疏讪讪。 顾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气,“执塾所言极是。我答应二老,若再生事,定会自行离开。” 一场越级考,因整个族学差点造了反,落得个谁也没讨得好的下场。 唯一好处,就是明目张胆对顾悄的针对刁难少了,可悉数换算成了冷眼白眼。 说到底,还是内舍众人没能接纳他。 但顾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兽、上舍刺头,也自然能搞定内舍一众反骨。 争分夺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试,便是当务之急。他不仅要自己考过,更要带着全舍都过。 因为那么多条服人的路子,顾劳斯毫不犹豫选了——“以能”。 第027章 童生试第一关, 就是县试。考期在每年二月,具体日期由知县裁夺。 前些日子,顾悄还躺在床上养伤时, 各州府通知已下, 各县各自拟定日期错峰上报, 休宁县初场考期定在二月最后一日, 各处早已贴上了告示。 入学第一天, 顾悄起意准备下场,早已招呼了知更出去打听消息。 值得庆幸的是,大历初期县、府、院小三元, 总体比较宽松, 县试更是只考一天两场。 顾悄掂量自己这小身板, 尚且扛得住。 要换作大比, 一共三场,九天八夜, 那可就悬了。 第一场是大头,从四书中选一题,按八股制式作文一篇便罢。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节 文之好坏, 阅卷官通常只看破题与束股两股。 顾悄摸了摸下巴,这跟现代公考的申论大作文得分点差不多,换汤不换药。 第二场按制默《大历仪礼篇》指定章句;另因知县方灼芝酷好诗赋,于是效仿唐时旧制,另加五言四韵试帖诗一首。 按往年经验, 方灼芝会在考场面试直取前二十名,试帖诗便是第二大得分点。 坐上下学的小马车, 顾悄抿了一口琉璃递到嘴边的香茶,愁眉不展。 八股尚有章法, 作诗却全凭天赋。 若是他有谢景行那样的才华,倒也不怯场,可他修古典诗词课时,交上去的作业就被老师直批“匠气有余,灵性不足”。 后来,谢景行给他开了小灶,期末他也得了个a,但毕竟十个香菱抵不过一个林黛玉。 要他点原疏那样比他还不开窍的顽石,顾劳斯突然有点没谱了。 “唉——”反正县试取五十人呢,姑且先祭出他的诗词速成大法试试水吧。 只要诗歌不拖后腿,做不成县令亲点,混个入围取中应该不难。 而眼下最终极的难题,也不是考典,而是短短半月时间,怎么令内舍那群反骨—— 信悄哥,不挂科。 县衙告示贴了已很有几日,要下场的学生,这时也差不多都去了礼房报名。 可知更打探到的,族学报名人数,还不够五个手指头。 就连顾悄自己,也还没填亲供,没拿到保结。 这就好比,公务员考试挂公告了,可班上同学谁也不愿意报名。 网站不注册,信息不填写,准考证明也不开,顾劳斯就算提前拿着考题,也难为无米之炊好嘛! 放下茶盏,顾悄默默又在他的小本本上,再记一项待办。 琉璃瞧着他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模样,好奇他写什么,边念了出来,“编……英才教程六册,教材详解四册……诗词格律一本……激将法再来一次?” 小姑娘捂着嘴偷笑,“三爷这写得什么乱七八糟的,瞧你这般苦恼,可是发现读书编书也没甚趣味?” 顾悄停笔,思考了一会,反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还记得最开始玩蛐蛐的时候,我们养死多少颗虫卵吗?” 没人比琉璃更清楚那时情境了。 光成对的蛐蛐,他们就养了一屋子,生得虫蛋攒起来,比米缸的米只多不少。 “别说了,到现在,偶尔做梦,我还被乌黝黝的蛐蛐大军追杀呢!”她浮夸地拍了拍少女已有些明显的胸口,“三爷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悄用自制炭笔敲了敲她光洁的额头,幽幽道,“我现在读书的阶段,正如养死无数虫卵的探索期,虽然头疼,可兴致满满!” 琉璃反手也点了一下顾悄眉心,“可是,即便那时你失败了很多窝,我也从没见你皱眉。我虽是个下人,也知道些常理,但凡事情与男子功业挂上钩,都不会再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顿了片刻,还是说了下半片话,“今早你走后,我看到夫人去老爷房里哭了一通,再一瞧你也不快活。只是怕你听进了他人闲话,误钻了牛角尖。” 顾悄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转变来得突然,加上早上那番话,苏青青并这群丫头,大概都认定,他是受了外界刺激,想博个虚名逞一口气。 于是,他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决定一次说个清楚。 反正这丫头是个绝佳的传声筒,一定会不折不扣将他“少年心思”转达给顾母的。 “我永远记得,回休宁那一天。”顾悄缓缓说起原身记忆里,从未宣之于口的郁结,“那是我第一次见李玉。” 说着,顾悄撩起帘子,小马车正应景,走到他与李玉初见的地方。 齐宁街是休宁门户,也是最繁华的地方。 街上店铺林立,吆喝不绝,酒旗飘举,商贾云集。议价的,载货的,抬轿的,兜售的…… 世间百态,唯缺一态。 他指着街角阴暗处,那里不太显眼的蜷缩着几个人影,有老有少。 “李玉那时就在其中。” “他与我目光遇上,突然就从角落里钻了出来,一直一直追着马车,就算一路不断有人推搡辱骂、拳打脚踢,他也踉踉跄跄,一直跟着。” 顾悄仔细回忆当时,小乞丐蓬头丐面,几乎看不清楚相貌,春上不算热,浑身却散发出浓重的恶臭。小公子精贵,鼻子也尖,也许是自小闻惯了血腥气,竟也辨出,那是污血化脓,积攒出的死气。 于是,他叫停了马车,不等家人反应,如一只小笨鸭一样半跳半滚下了车。 他磕得眼眶红红,可还是攥紧了手里的糖。 “还记得,我将沾满浮灰的糖递给李玉时,第一句话说的是,‘我叫顾悄,你叫什么?’ 他摇了摇头,死活不说。我捏着糖不给,执意再问,他才憋出一句,叫贱奴。” “爹娘怜他一身是伤,将他带回府上救治。细问之下才知,他无名无姓,只听旁人都喊他贱奴,便以为那是名字。那时我年幼,就强将我的小字,分了贵的那半与他,令他以后就叫小玉。后来,他辗转找到亲爹,认亲时坚持要叫李玉,因个玉字说道不清,还闹到当初治伤的林大夫医馆前,至今被县人耻笑。” “这事我一直心存愧疚,却又不知如何补救。近日总算顿悟,或许我可以做些……比玩乐更有意义的事。” 琉璃耐心听着,眼眶已有些发红。 情煽得差不多,顾悄总结陈词,“若说这些天,旁人轻辱,我一点不生气是不可能的。可比起这些小打小闹,我存着更大的野心。我想将这看图识字做成免费的,叫男女老少,但凡想识字的都能学会;我想让四书再无门槛,不论寒门、女子,还是为奴的、做仆的,人人都能写出自己大名;我想叫我的朋友,落魄的、多舛的,卑贱的、莽撞的,都能挣一个锦绣好前程。” “所以,这般想来,我能改变的,远比冬虫要多得多,不是吗?” 顾老师深谙话术,这翻话半真半假,已经将小姑娘说得心潮澎湃。 他的女子教研组大秘,此刻已完全被小公子身上迸射出的五彩圣父光芒折服,她攥紧手中帕子,甚至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都重了起来! “原来三爷这般志存高远,是我们狭隘了!” 顾悄假模假样,活像那传销头目,“你现在可是‘顾玉’的一员,自然不能再狭隘下去了。” 马蹄哒哒,顾悄到家的时候,顾准已在饭厅等候多时。 族学这一场,闹得很大,大到顾准这种闲云野鹤,都第一时间知道了消息。 老父亲怒视小儿子,吹胡子瞪眼,“跳舍?赌书?赌注还是你大哥的朱子疏?我怎么不知道顾慎做了这本书?” 顾悄缩了缩头,转头向着苏青青求救。 奈何苏青青也不好惹,她拧着顾悄耳朵,“要不是今日我去找了族长,你以为凭他那铁脸无私的作派,能让族学漏了一网鱼不打?” 他爹言语震慑外强中干,他娘武力震慑偷工减料,顾悄非但半分不怕,还扑哧笑出了声。 他干脆趁势滚进苏青青怀里,松松搂着她的腰耍赖,“慈母多败儿,娘亲你该自省!路上知更就与我说了,你还给我请了个护卫!” 消息走漏得太快,老母亲吃瘪。半晌叹了句,“你呀!谁叫我生了你这样一个讨债鬼。” 苏青青已然敛去晨时忧虑,又是顾悄熟悉的娘亲模样。 搞定顾母,顾悄又去哄他老爹。 他绕到顾准身后,谄媚地捶肩捏背,“跳级是因为外舍实在无趣,其他学生最大的不过十二,我这样大的年纪混迹其中,十分羞耻。” “赌书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拼四书五经我又比不过,只能田忌赛马,以我之长诓他们之短,可那些老童生也不是傻子,没有重利又怎会上当?” “大哥虽然没有写书,可我那案子下垫脚的,就是大哥在家所读章句,你那样扔了,璎珞还心疼了好久。我是临时起意,不也是实在没得诌了,就信口胡扯了这么一本。” 顾准到底阅历足,还绷得住脸,可顾情并一众丫头,却是直接破了功。 顾情边笑,边举起食指刮脸皮,冲着顾悄奚落,“哥哥你可真不要脸!我要给大哥去信,将你行径一字不落告诉他。” “顾瑶瑶!”顾悄再也顾不上老父亲,窜到顾情身边一个肘锁喉。 奈何身高不够,叫小姑娘轻松反制。 两人从小打闹惯了,顾情知道顾悄怕疼,擒拿的动作下意识顺着力气转成腋下锁肩。 如此,顾悄的小身板,就被小姑娘轻轻松松卡在了怀里。 被美人环抱的顾悄,彻底emo了。 什么时候就连他那还没发育的太平洋妹妹,都比他高了?! 目前家中,唯有知更,还算尊重矮子自尊。 第028章 说笑中, 顾母张罗着一家人用过晚膳。 没过立春,天黑得都早。顾准破天荒让小厮掌了灯,将顾悄喊到了书房。 小公子眼神好, 自然看到, 书案上正放着的, 是顾情在家编的《英才教程》第三本。 顾准似笑非笑, “顾玉?” 顾悄心虚低头。 “另两册呢?” 第一册外舍看完已经归还, 第二册今日还没来得及递出去。 顾悄摸不透顾准意思,只得老实唤了琉璃,去他书箱中取。 待三本本子集在一处, 顾准一一翻过, 最终放下时, 望向顾悄的眼角, 竟有些湿润。 顾悄眨眨眼,有些不解老父亲为何如此动容。 但显然, 不会是为了他的书。 “这个书名,不好。太白,太俗, 太浅。” 顾准平复了片刻,尔后润笔,将书封上白色的书签条框划了去。 随后,他取了张空白宣纸,重新题的竟是顾悄最属意的“小学语文”。 四个大字一气呵成, 笔锋苍劲老辣,铁画银钩, 不肖任何一家一体,早已自成一派。 顾悄自小学书法, 专心摹疏朗雅致的欧体 ,也即所谓的科举体,好赖也混了个书法协会会员,自然见过不少时人笔墨,但真正能以字叫他折服的,寥寥无几。 谢景行算一个。 学长字如其人,一手行草风惊苑花,雪惹山柏,华丽张扬至极,也清贵雅致至极,但到底年轻,还未脱薛稷神貌。 可顾准就不一样了。 他的字早已看不出任何他人痕迹,转折勾连之间,都是顾准自己的人生况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节 “宋《玉海》将字之一学,又分体制、训诂、音韵,后人概称为小学,你这本子皆有涉猎,释义上又兼顾白话与释古,在口为语,落笔成文,就取这四字吧。” 他边说边将宣纸裁下,覆上功利味十足的《英才教程》。 果然,探花郎一出手,就知道有没有! 顾悄心中不由肃然,果然一代风气养一代人,这学问素养,现代人拍马也难赶上。 忙完这些,顾准才慢慢说起往事。 顾悄知道,这是真正进了正题。 “我与顾冲、秦昀,出自一门,都师承国子监老祭酒云鹤。恩师在时,便奉韩愈韩昌黎为圭臬,一生著书立说、广宣教化,也学文公,肃师者之风,激励后学,提携人才。” “化当世,莫若口;传来世,莫若书。晚年他四处讲学,萌生了学而下的想法,想以识字辨音为起点,做一套小学之书,传后人习。可惜,书未成,人先故。” 说到这里,顾悄才懂老父伤怀,他不过是误打误撞,碰到了他软肋。 “如今,你倒是无知无畏,替我承了恩师衣钵。”顾准摩挲着小学二字,目光深远,“只是你到底年轻,带几个丫头片子,终究行不长久,还须得老父出马,替你诊脉把关,如此方不出大纰漏。” 顾悄算是听明白了。 他这口是心非的老爹,是变相请缨要做他教研组总编的节奏啊! 狗腿悄喜形于色,分分钟抱紧阁老大腿,“儿子求之不得!原以为爹爹会骂我,没想到您竟如此开明!” 顾准盯着顾悄后脑勺,心道:我若不开明,你就被秦昀、顾冲那俩老匹夫拐走了! 他一贯操心这幺子,学堂里又怎么会没个眼线? 只是他那眼线还没盯梢三天,就拿着顾悄手书打上门,指着他鼻子骂他不会做买卖,差点悔了一棵好苗子,顾家不要,他们家收! 头一日,秦昀将顾悄第一堂堂考卷子拍在桌上。 “便是你这等皓首匹夫,良木幸生于你庭,愣是叫你养废成了朽材!这孩子有底子,有天赋,还沉得下心,是跟我作小学的绝佳材料,就说你放不放人?” 后一天,顾冲在学里捏着学子联名请愿装腔作势。 “文祭前因后果我已问了清楚,这孩子秉性纯良,无心名利,天生一颗好为人师的拳拳初心,‘松柏说’如此通透,三言两语便化了小宋心结,假以时日,族学必可交予他手。这可是他送上门来与我为徒的,算不得我抢你人。” 当然,这些不过是三个苍髯老贼暗地里的较量。 面上,顾准慈爱抬手,摸了摸顾悄额头:“白日里,你吹了许多风,还好并未发热。其实斗鸡走狗,舞文弄墨,在爹看来,都是一样。只是你能懵懂中晓大义,爹爹很知足。日后,有事可与爹爹商量,莫要莽撞叫我们担心就好。” 顾悄哪有不答应的? 他满心欢喜,除了穿越一事实在离奇,恨不得连昨日如了几回厕,都要向他爹老实交待。 是以他忘了,姜总是老的辣。 聪明的家长对付爱折腾的孩子,镇不住便假意逢迎,只为打入敌人内部,再见招拆招。一切表面的顺从体贴,不过是为了将五指山竖得更高些,叫猴子看不出来罢了。 …… 次日,顾悄早早便去内舍报了到。 初来乍到,见闲置空桌不少,顾悄随便捡了一张就要坐,却被一个瘦瘦矮矮的少年,眼疾手快拉走了。 少年扯着他一路往后,在最后一排停下,指了指靠边一张满是灰尘的脏桌椅,说:“你是新来的,只能靠后坐。那张是原疏的位子,你与他关系好,可以坐他隔壁。” 顾悄眨着眼,动也不曾动一下,满脸问号。 那少年有些不耐,“你这人怎么这般不讲规矩,这是内舍惯例,你若不想第一天就惹事,还是老实听我的罢!” 好在这时原疏到了。 他挂着笑脸,按着顾悄在自己位上坐下,扭头向着少年道,“没事了没事了,我来跟他说说咱们内舍规矩。” 那少年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向着中排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是落座那下,甚是艰难,想来是昨日三棍,才换得顾悄今日“礼遇”。 原疏将自己的位置让给了顾悄,转头又去外间打了盆水,拧了帕子,擦起隔壁桌。 一边擦,一边与他说起内舍情况。 不同于外舍小孩子的单纯,内舍学子间,慕强情绪十分明显,亲疏关系更是直接与成绩挂钩,谁与谁亲厚,一看座位就一目了然。 成绩好的坐前面,第二等的在中间,吊车尾的只能缩在角落,夹着尾巴做人。 比如原疏。 不过差生倒也不少,最末排多少还有几个作伴的。 内舍开间,是整个族学最大的,贯通的两个主屋并作一个,满满摆了五十余张席位。 可临上课了,也不过才到稀稀拉拉二十来人。 第029章 原疏探头, 与顾悄解释,“内舍一共收五十六人,刨去条件差些的农家子, 春耕时节须在地里帮忙, 剩下四十四人, 昨日退了六个外姓来借读的, 今日点卯应到三十八……” 他觑了一眼前方不足二十人的位置, 心虚道,“昨日竹板爆臀尖后劲太大,剩下的估摸着都告了假。” 赶在顾小夫子临堂前, 他将内舍学生大致与顾悄说道了一通。 刚刚劝坐的, 叫顾憬, 是旁支老辈分, 所以被顾悯提了作帮手,差不多就是助教班长的职务。 坐在前排的尖子生里, 最显眼的,莫过于族长玄孙顾影朝了,也是昨天学子中带头告罪的。 他在顾家小辈中, 很有威望,是一呼百应的人物。 单看朱庭樟那般眼高于顶,却巴巴挨着他坐,就知道他在内舍地位。 “这人是作为内定族长培养的,在学里一直拔尖。虽是顾影偬嫡兄, 不过两人并不亲厚,平日里, 也从不欺压后进,倒也不怕他为难你。子初兄学问也是顶好的, 可惜老族长一直压着,不许他下场。” 昨天离得远,顾悄矮子看戏,什么也没看真切。 这下逮着机会,将这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 顾影朝比顾悄小着辈分,实际却还大上两岁。 十八岁的年纪,着一身素色青衣,眉如剑目似星,正垂首翻阅着手中书目,沉静安然,自成天地,与身边少年人的躁动,格格不入。 顾悄忖了忖下巴,心道小公子其实眼光不错。 他为啥如此相看,自然因为这是小公子藏在心底的人。 从小公子有限的记忆里,顾悄发现,向来过眼不过心的他,在极少数时候,也能藏在人后,走心去看另一个人。 不过,当顾悄第一次鼓起勇气,将蛐蛐递给顾影朝,被礼貌却疏离地拒绝后,他就再也没有过任何逾距。 哎,少年。 顾悄叹了口气,为小公子这无疾而终的情窦初开。 除了看帅哥,顾悄也在看门道。 虽说学生按成绩分着先后,可整个教室,左右两边,亦分界明晰。左边的从不与右边的搭话,右边的也不给左边的好脸。 唯有最后一排,估计都破罐子破摔了,反倒分不出什么泾渭来。 原疏看出他疑惑,“琰之果真敏锐。族长昨日大怒,你那事也不过是个由头。顾家小辈拉帮结派早不止一日。与顾影朝分庭抗礼的,叫顾云斐,论关系与你已出了五服,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了。” 顾云斐就是族学里五只手指数得出的报考人之一。 他虽生在旁支,可那支却是顾家当下最风光的一支。 他爷爷顾冶武将出身,才升任漕运总兵,是各路商贾争相讨好的对象。 就是黄家人,见着顾云斐,也要抱拳问候一声。 顾云斐与顾影朝年纪相仿,才学也旗鼓相当,还生就一张好脸,比之其他小孩,多见不知多少世面,傲中带着些目中无人的狂气。 他本人也极其好强,事事总要压人一头。这才单方面与顾影朝势不两立。 这种少爷,自然也不比顾影朝好脾气,察觉到顾悄视线,一本书立马就飞了过来。 昨日他并未挨打,此时说话中气十足,“你这二世祖,盯着小爷作甚?可别你们那房窝里斗,你却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告诉你,顾大那边踢出来的,我这边也不捡垃圾。” 顾悄伸手接过那书,随手整了整凌乱的纸页,起身客气还了回去。 他顶着顾云斐满目猜疑,颇为神往道,“早前听山野村夫胡侃乱吹,说顾氏云影小辈,有两人出类拔萃,堪称双璧。一子静如渊,一子动如练,都生得神仙样貌,教凡人自惭形秽。” 二十几个学子们闻言,无不顿住翻书的手,为这彩虹屁震惊。 双璧他们倒也听过,可什么神仙、凡人的,这般捧脚,未免太过无皮无脸。 顾劳斯是那种人吗?必须不是。 夸完了,他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急转。 只见他顿了顿,煞有介事地沉痛摇头,“如今我瞧你,还真是应了一句话,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顾悄不怕死得又补一刀,“长得也不如顾影朝,关键还不经看,可叹可叹。” 见顾云斐脸色铁青,他故作害怕道,“你不是吧?大男人还学那小女儿,为个样貌争风呷醋?如果侄儿你这般在意,那叔叔给你道歉,是叔叔不该实话实说。” 顾云斐“你”了半天,只“你”出一句,“泼皮无赖,不可与言!” 头一天就把内舍学霸惹得跳脚,原疏不得不为顾悄抹了把汗。 顾老师却摇摇头,“老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信不信,样貌你不及顾影朝,学问你也不及我。下次旬考,你那位置,我坐定了!” 这话连原疏听着,都有些想捂脸。 他在位子上如坐针毡,扯着顾悄衣袖,不断对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冲动。 顾老师是冲动吗? 必须不是。 其他学生反应就更夸张了,他们愣愣整整三秒,才哄堂笑开。 有几个甚至顾不上屁股疼,笑到拍桌。 一时间,嘲笑声、拍桌声、倒吁声,沸反盈天。 顾悄却满不在乎,只道,“你们莫要笑,不单是他,你们当中每一个,都不及我。” 顾云斐气极反笑,他敛了怒意,走到顾悄跟前。 身体强健的少年,比顾悄高出一个头,他弯腰俯首,嘴角挑起一抹笑,盯着顾悄双眼,淡淡道,“你不是喜欢赌吗?不如我们也来赌一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节 “内舍第一那位置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们争个案首玩玩?” 第030章 年轻人果然就是容易冲动。 顾劳斯要的, 可不就是这效果?! 他入学几天,贸然参加县考,实在可疑。 如此与人赌气, 很是顺水推舟, 便合情合理起来。 于是, 顾悄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 点点头可有可无道, “有何不可?咱们就比月底这场。不过,我想不需要月底,下次旬考就能教你知道厉害。” “你偷奸耍滑, 侥幸胜了上舍, 当真以为, 顾氏无人?” 顾云斐哼了一声, 一甩袖子回了前排。 内舍其他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这套路如斯熟悉。 虽觉离谱,但想到上舍的新鲜败绩, 他们竟不由都生出一种——顾云斐定要败给这笨鸟——的滑稽预感。 顾悄此人,属实邪门! 挑了第一名,内舍果然全都老实了。 顾悄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 最初他勤工俭学带辅导班时,社恐多少有些驾驭不住三教九流的学生。 导师静安女士实在看不过眼,便请了先生手底下的博士助教, 帮忙传授些带班经验。 结果一碰面,这不是他迷了很久的学长, 外加毕业班辅导员吗…… 社恐悄恨不得当场立毙。 但是不行,他被谢景行拎着旁听了好多堂班会, 然后……教了很多阴招。 比如谢氏教学秘籍其一:想要搞定一群刺头,只消掐头去尾,拿下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中间的自会乖顺投诚。 参照此条,七日后,二月中旬小考,他这最后一名,准备直接干翻第一名,让居中的全都瑟瑟发抖。 内舍炮灰:也不用七日后,现在已经不大好了! “对了,昨日太忙,没来得及问,黄五的事,可与你姐夫说了?” 原疏姐夫,是三房顾悦,四十多岁,平日里就不太务正业。原配在的时候,红袖添香,倒是压着他考了个功名,奈何红颜薄命,没几年贤内助亡故,他挑来挑去,选了个小十七岁的续弦,自此放飞自我,成天花天酒地。 顾悄将黄五入学的事托给原疏,不过是学了李玉,顺手给兄弟一个便利,好叫他和长姐在顾悦跟前得个脸面,日子不那么难过罢了。 黄五这等家世,顾家但凡经商的,没有不想攀交的。 进学这等小小要求,家塾断没有拒绝的道理,办下来不是难事。 “前日回家我跟姐夫提了这事,没想到姐夫不仅不嫌烦,还挺开心,当即就带着我去和伯父说了,另还问了我许多话,怎么与黄家结识等等。” 顾悄心道,你姐夫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唯有囊中羞涩才有收敛,这会来了尊财神,能不开心? 说曹操曹操便到。 两人这才说完,就见顾悯夹着书推门而入,身后还跟着个比他大一号的人形鸭梨。 内舍不比外舍,不少人都已开始跟着家里交往应酬,因此认得这尊财神的不少。 何况他与方白鹿交好,经常在休宁招摇过市,挥金如土,方白鹿组的局,多数是这位爷掏的钱,想不认识也难。 “竟是黄五?!” “金陵黄家?他怎么会在这里?” 顾悄也很疑惑。 他狠狠瞪了原疏一眼,无声质问:说好的族学管教一贯从严,但凡进学子弟,不分年纪、出身,都得从头学起呢?他黄五怎么就直接入了内舍! 入学第一日胡诌的话,被现场戳穿,原疏缩了缩头,心虚不已。 “天呐,上次我爹带着我,递帖子都没见着他,现在竟成了同窗!” “黄老爷跟顾总兵交情深厚,想来肯定是顾云斐引荐来的,真是族学荣幸!” 顾云斐显然也这么认为。 他很自然地挪了下椅子,将长案空出一半,等着迎这位黄家小叔入座。 自古官商不分家,他爷爷一直管漕运,与靠着运河走买卖的大皇商,自然往来甚多。 只不过,他接触较多的,是黄家正经掌权人黄二那边,他与黄二的长子黄粲,还是好友。 顾悯见大家反应,笑得温和,“看样子这位不需我再多介绍了。素律,你且找个位置坐下吧。” 素律,是黄五的字,亦是秋之别名。 大约是炜秋之名,过于煊耀,要以字压一压其锐意。 黄五拱手,向大家一揖,道了句“多多关照”,踏步下了讲台,就向着右手边而去。 那边坐的,正是以顾云斐为首的那派。 朱庭樟瞧瞧事不关己的顾影朝,再瞧瞧行走的钱币,急得抓耳挠腮。 左边一派心有戚戚,右边一派弹冠相庆。 谁知黄五走到顾云斐跟前,却不坐下,只笑着道了句“贤侄,别来无恙”,尔后就在顾云斐的怔愣中,径直向着末排去了。 顾云斐有心想说“小叔不必过谦,当坐首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黄五已经疾步到了顾悄跟前,并言笑宴宴俯身给了他一个熊抱。 一句“贤弟,多谢”,令他紧紧抿住了唇,吞下所有自作多情。 然,这还不是最炸裂的。 众人就见顾悄涨红着脸(被熏的),推开黄五,来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兄不必如此盛情”,尔后又指了指最角落、离得八丈远的空桌,“黄兄坐那边如何?” 这般热脸贴冷屁股,偏偏财神不生气,甚至还甘之如饴! 黄五瞅着那张带灰的脏桌椅,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感叹不愧是瑜之亲弟,行事作风一样率直可爱,还是该牙酸果然笑阎王看上的人,跟他一样难伺候。 到底他是为了哄人来的,于是挥袖弹了弹浮灰,毫不作伪地扬起一抹笑,“琰之费心了。” 内舍吃瓜群众:这顾悄,果然邪门! 台上顾悯自带滤镜,学生之间的风起云涌,他一概视而不见,只看得到一派祥和。 小夫子老怀大慰,昨日族长雷厉风行,效果果真立竿见影。 鉴于两人新入舍,他大致讲了内舍课业和考校惯例。 内舍主读四书,每日念书两百字,通讲十行并朱子章句若干;兼习诗文,记广韵,并吟五七言古律二三首,看五经或史传三五纸,隔三日试赋一首,隔七日习文一篇。 总得来说,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 难怪比之外舍,内舍学子们杀伤力都小了许多。因为神兽们也乏了。 顾悄自然不会老实跟着夫子念书。 读研期间,静安女士已经磋磨够了他,他永远不会忘记被四书五经和十三经注疏支配的那种黑色恐怖。 再学一遍?大可不必。 他要做的,同在外舍时一样,不过通翻族学所用科考通用本子,与自己的现代知识储备比照,修正下不同处而已。 至于谁对谁错?顾劳斯表示,人在檐下,该低头时就要低头。 虽然他确信,很多地方应数后世理解更合人性,但大历主考官不认不是? 至少方灼芝绝对不会认。 这位主政休宁已很有些年头,他的迂腐在整个南直隶都算出名的。 顾悄尤记得,几年前他二哥考生员,就跟顾准吐槽过。 彼时县试、府试两位主考都守旧,出题审卷都一板一眼,四平八稳,稍有偏锋,即判下乘;可到院试,提学官又是个激进之流,规规矩矩老生常谈,难入他法眼。 这般上下双标,才叫休宁多出许多老童生。 顾劳斯飞速理着笔记,一边分神想着,早晚他要从做题的变成出题的,届时且看他拨乱反正,溯本清源! 想得太嗨,以至于翻了几页,过眼没过脑。 他不得不又将纸页翻了回去,重新看过。 “噗嗤——”右手边传来一阵轻笑,并一个小纸团子砸了过来。 顾悄执笔的左手一顿,盯着牢牢卡在书缝的纸团,如临大敌。 以他被坑数次的经验,这纸团子打开,绝对有事! 于是,他果断吹了几口气,将那颗稳如泰山的纸团硬是吹到了前桌凳子下方,并伸脚又踢远了几步。 好巧不巧,班上人少空位多,纸团子一路滚到了中间位置,停在了顾憬脚下。 第031章 顾憬正认真习书, 自然看不到屁股底下的纸团子,这个小插曲原也没什么。 可其他同学开着小差呀。 就有那好事的,从后面踹了踹顾憬凳子, 各种朝着他挤眉努嘴示意。 顾憬雷达明显不太好使, 信号接收了好半天, 才费劲地弯腰去捡。 摊开后, 待看清纸条写的什么, 登时脸色发白,想将纸条揉碎,却被好事的同窗眼疾手快, 抢了过去。 好容易挨到时辰, 夫子摇铃下了堂, 顾憬第一时间就去夺。 那学生却跃到板凳上, 嘻嘻哈哈道,“让我们瞧瞧, 夫子的好弟子,平日里对咱们两边都不假辞色的小学究,究竟跟阁老公子都传了些什么小话!” 刚准备放飞的弟子们赶紧收回扑腾的翅膀, 一个个伸长脖子等下文。 那小子装模作样咳了咳,在顾憬各种争抢中左闪右躲,艰难摊开捏得皱巴巴的纸团,朗声念道,“兄弟, 什么时候弄个纺织娘……玩玩?”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节 那人尾音渐消,显然没想到是这般敏/感的内容, 甚是尴尬地抓了抓头。 而顾憬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一脸青白, 朝着顾悄望来,一双眼里蓄着细碎的泪,黑沉沉的,仿佛透不进分毫光。 顾悄咯噔一下,不明觉厉,心道这锅他可不背。 还没张口,就听到身侧人率先起哄,“不知这纺织娘,是哪个纺织娘啊?!顾憬,你说呢?” “总归不是顾憬他娘……” “他们家绣坊漂亮姐儿多,在整个徽州府可都是叫得上号的!” “呸,人顾少爷说的纺织娘,是莎鸡。《诗》云,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哦~后面还跟着几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那不还是鸡嘛!是入床上才对!” 阴阳怪气的附和,零星传来。 顽笑到这里,已然过界。除了几个闹事的还笑得出来,不少人已经掩面回避了。 “够了,书院是什么地方,容你们如此放肆!” 一声清斥自内舍最前方传来,正是顾影朝。 他起身冷冷瞧着这边,目光与顾悄相遇,闪过一丝轻鄙,“我实在羞与你们为伍。” 左边派众见老大发了话,亦纷纷甩袖,呸了一声划清界限。 顾悄可算明白了。 显然,顾憬他娘是个纺织娘,或许还有些不太好的传闻。写纸条的人原是想找小公子玩虫,结果阴差阳错被顾悄吹到了顾憬那里。 左右事情已经闹得不可开交,递条子的干脆先起哄,一股脑把赃栽给顾悄再说。 到了这份上,就算顾悄有心解释,真相也不会有人信了。 而顾憬,已沉默着坐了回去,低垂着头,周身写满生人勿进。 大风大浪见过,没想到这会阴沟里翻了船。 顾劳斯艰难捂了把脸,不得不暂且吃下这穿越以来的第一闷亏。 他的右手边,只坐着一个人。 瘦削青年二十来岁,长得普通,衣着却十分精细,上挑的眼角刻意压成一个爱笑的弧度,十足得玩世不恭。 顾悄却觉得哪里违和。 察觉顾悄眼神,青年耸了耸肩,嬉皮笑脸道,“三少,这可怪不得我。” 说着,他站起身凑近顾悄,压低了声音,颇为惋惜道,“我原是觉得冬日无趣,想找你买只斗虫玩,可没想到你会把条子递给那死脑筋。” “这可怎么办呢?听说那死脑筋,是只不会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别疼。” 那一瞬间,他敛去笑,上挑凤眼登时阴沉一片。 一股凉意瞬间爬过脊髓。 顾悄终于想起来。 这人竟是二月二文会路上,废他手的蒙面人! 强压下心中惊惧,他小退了半步,并不挑明,只道,“我向来只玩蛐蛐,你却偏挑纺织娘来写,本就别有居心不是吗?想来就算纸条我收下,你也有办法将火烧到顾憬那边。” “你还不笨嘛!”青年已然恢复了笑模样,目光落在顾悄身后,不动声色退了两步,话锋一转,“小公子玩虫玩得挺好,何必学那些荜门酸儒,到这里自讨苦吃?” “这就不劳你操心了。” 顾悄话套着一半,就被黄五打断。 大鸭梨一把薅起小公子毛领,十分哥俩好地岔开话,“走,哥尿急,赶紧带哥认认路。” 顾劳斯表情瞬间凝固:这小学生相约去尿尿的既视感…… 出了教舍,黄五松开顾悄,赖赖突突的脸上难得严肃,“你怎么还是个祸事缠身的命格?” 这话顾劳斯就不爱听了,他一把拍开黄五,怒道,“你这可就强盗逻辑了,被贼人抢了,难道反怪被抢的有钱?被歹人非礼,难道反怪妇人不该生而为妇?” 小公子俊俏,生起气来怒目圆睁,一片水光潋滟。 他今日穿的,又是件火狐腋毛夹袄,不见什么血色的白玉面盘,衬着细密的火红绒毛,像极了谢家老太君最娇宠的那只貂。 黄五突然有点理解,谢昭那老牛为什么偏要啃这茬嫩草了。 虽然那厮闷骚,人前各种与小公子为难,人后嘴硬打死也不承认。 可黄五什么人? 这世上,除了那串佛珠子,就属他最了解谢昭了。 头天快马加鞭,叫他从金陵赶来送伤药,第二天他就在小公子身上闻到了药香。 前一刻还冷脸骂他办事不力,一个漆皮匠久寻不到,下一秒李玉才提小公子名字,内间他就咳嗽连连,变着法地叫他上赶着送钱送温暖。 还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种。 甚至酒楼那日,因他自作主张,将人牵扯进在办的案子里,回来还好生修理了他一番。 这要不是起了色心,黄五就不姓黄了。 多少是能叫铁树开花的妙人,黄五总归是要上点心的,何况这人还是顾恪的胞弟。 于是,外人眼中的财神爷,十分大气地道了歉,“贤弟莫怪,我这粗人,只会算账,不会说话,要不我怎么重金到你这书香门第进学?” 重金二字,成功叫顾劳斯熄火。 他眨了眨眼,收起炸毛刺,十分客气地抱拳,“是弟急躁了。” 二人这般你来我往,虚情假意,叫紧跟着追出来的原疏蚌埠住了。 他看看兄,又看看弟,只觉牙酸。 隔着几扇纸糊的窗户,三人并不知道,这点动静分毫不差地被顾憬听在耳中。 他始终低垂着头,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桌子底下的手,却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撕扯着那早已成屑的纸团子。 课间这小插曲,自然逃不过学堂夫子法眼。不过顾憬知道,族学夫子向来不管这些。 因为……顾氏不养柔弱可欺之人。只要不危及宗族利益,这些小打小闹,他们从来都是隔岸观火,任由学生自行解决的。 自行解决?顾憬垂着头,眼泪一滴滴砸在书页上。 他不是顾悄,也不是顾云斐,他没有大人物撑腰,他能解决的方式,只有……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他嗫喏地读出这句被泪水侵染到模糊的句子,暗暗握紧了拳头。 第032章 黄五解决五谷轮回的功夫, 原疏已经跟顾悄囫囵说了个原委。 能留在内舍读书的,只有三类人。有天分的、肯努力的和家里不差钱的。 倒不是族学束脩收得贵,只是正青壮的年纪, 读书见不着希望, 自然要早早回家各自继承家业。 顾憬属第二类。 他并不聪慧, 靠着一股韧劲, 下了功夫苦学, 这才打动了顾悯。 他勤勉的根由,绕不开“纺织娘”三字。 当年他爹尚未成婚早早病逝,只留下他这个与绣坊女工暗度陈仓的遗腹子。凭着这一脉单传, 女工被抬进门, 正妙龄直接守了寡。 然这些不是关键。 关键是, 公婆相继去世, 孤儿寡母钻营着几家尽是女人的铺子,渐渐就招致了许多流言蜚语。更有纺娘、绣娘不安分, 想学着主母,以姿色撩拨有钱人家的少爷,妄图一朝飞上枝头。 “一日, 学里有人拿着绣娘赠的帕子,当众奚落了顾憬一番。结果……” 原疏压低了嗓子,“你猜怎么着?那人与绣娘帐里厮混,意外起了场大火,摧枯拉朽般, 绣娘当场烧死在里头,那人幸得一盆水浇了被子, 裹着头脸保住一命。” “打那之后,学里再没人敢惹顾憬。”原疏叹道, “你怎么这么倒霉,惹上了他。” “所以,我现在滚过去解释,来得及吗?”顾悄吸了吸鼻子,风中凌乱。 原以为废柴小公子的副本,不过是念念书、考考试、刷刷家长里短小boss,轻松休闲来一套,结果…… 对不起,是他天真了。也对,就算超级马里奥,也有无数断头崖等着玩家跳呢! 小公子深呼一口气,平复了下过于失落的心情,“坐我右边那人是谁?” 原疏挠挠头,“他叫徐闻。我来时就已经在学里了,不过好像没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细。” “濠州徐家人,谢氏姻亲。” 倒是黄五,晃悠着出来,拿着张花里胡哨的上品真丝杭绸帕子,边擦手边解释,“徐家向来与谢家同气连枝。顾瑜之曾与我说过,他在应天府也吃过不少徐家的暗亏。” 顾悄将这两个姓氏在口中咀嚼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干脆将这事抛开,十分狐疑地看了眼黄五,“你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我哥哥?” 越瞧越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怎么回事? 顾悄虽然弯直未知,可不影响他书读百卷,旧时男男那点事儿,他也没少见。 黄五十分坦荡,“那自然是慕你兄长学识,敬你兄长人品,心之所向,故而宣之于口。正因为我有一腔拳拳真心,这才不远万里重金……” “知道了知道了,你花了重金,我定敦促你好好学习,争做哥哥第二。”顾悄连忙打断黄五的自我陶醉,在夫子摇铃中,将他扯回内舍。 这次,顾悄学聪明了。他直接换了个位置,挨着黄五而坐。 敌暗我明的情形下,先给自己贴个护身符,总归不错。 黄五这人,看似胡搅蛮缠插科打诨,但跟笑阎王关系匪浅,又怎么会是个真·酒囊饭袋? 何况,袖袋里的两千票子还没揣热乎,他可要对得起这高额束脩! 如此这般,黄五的炼狱级读书模式,就此开启。 午课时间,顾悄静下心来将四书本子校对完,开始着手做他的教材详解。 九年义务教育,文言文译注赏析谁还没用过几本? 编,倒真是头一遭。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0节 不过,这可难不倒顾悄。 学霸最会的,就是弯道超车。 他借了教辅的模板,稍作调整,很快第一本版子就打好了。 琉璃新替他裁的本子,每页二八开,左侧原文,已按他的底稿标句读誊抄完毕。右侧顾劳斯笔耕不缀,奋笔如飞,很快默完释义和解析。 为了提高升学率(划掉),他还增补了一些八股破题惯用的思路。 不要问他为什么如此熟门熟路。 因为教申论时,受谢景行启发,他研究了数篇八股套路,博采众长终于总结出一套保姆式写作模板。 真要说写作文,没人卷得过科举。 明清期间,科考大户层出不穷,先有太仓李氏一门兄弟五人于“举子业”卷生卷死,留下本《能与集》;后有俞平伯他玄爷爷俞樾为子孙应试,专做《课孙草》丛书系列。 通读下来,顾悄如有所悟。 归根结底,一篇文入不入得了评卷法眼,就看如何破题。而破题的切入点,颠来倒去不过是那几个点。 这几日他也做了些功夫,翻看了不少县试旧题。 稍稍揣摩方灼芝癖好,他甚至能凭直觉标记出知县有可能出题的句子。 两个时辰,洋洋洒洒誊上十篇,散学后他就给原疏定下任务,“新出炉的第一册,今日务必全部记诵完。” 原疏一翻,就知道这是顾悄为他单独作的,与先前手书一个路数。 他喜不自胜将“秘籍”塞进书箱,“保证完成任务!” 堂上夫子也讲书,但不会如此精细直白,原疏可太爱这种傻瓜式学习资料了! 黄五可不懂原疏的快乐,他缩了缩头,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 黄家经商,家族教育从来只抓算盘和账本,他虽打着进学的由头,可不是真来念书的。 何况他已经二十有七,早也不是那读书的料了。 可顾劳斯怎么会放过首席赞助商呢? 交代完原疏,他笑眯眯望着黄五,“不知道黄兄在家学过什么,咱们一道进学,总归要互相敦促,今日夫子正讲述而,不若黄兄就以‘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作文一篇,与我们切磋切磋?” 黄五回了家,将题目一甩,丢给了花厅吃茶念经的谢昭,“说好的我混去探消息,顺带关照关照你那小情…咳…你那心上人,可没说真要我头悬梁锥刺股。舞文弄墨我一窍不通,这课业你看着办吧。” 说着,他掂了掂身上的重量,心里嘀咕,什么三月不知肉味?那小子真的不是在内涵我? 谢昭放下茶盏,拈起那页便签,于修长指尖反复把玩。 不过是空白书页上随手扯下的一张纸,只因有了那人痕迹,所以他便爱不释手。 “多学学也不是坏事,你不是想夺黄家的权吗?没点墨水可降不住座下那些牛鬼蛇神。”谢昭眸中带笑,“何况,这题出给你,多少也是善谏,你已羽翼丰满,那药是该停停了,吃多了毕竟伤身。” 第033章 黄五脑子里倏忽晃过顾恪那张脸。 也不知在哪个戏本子里, 他听得几句唱词,“那公子,端的是含章素质、琨玉秋霜, 只把洒家望得心儿颤颤、魂儿离离”。 他原是记不住那些个雅词的, 可见过顾恪, 就自然烙在了脑中。 最令黄五心折的, 是顾恪那样的人物, 见到自己这般,竟也从未有过轻慢之意。 他一直服药,体型臃肿、面容丑陋, 药性催发时, 周身还盈满秽气。 旁人稍一亲近, 嫌恶不止, 就算看在他钱帛家世上,装作不知, 背后仍免不了耻笑。 倒是顾家都是妙人。 他时常刻意亲近撩拨,顾恪浑若无感,不为所动;顾悄避之不及, 毫不掩饰。 实在有趣。 不过,想想日后,他还是从了谢昭提议,酌情减了那药量。 或许不多久,就该到摊牌的时候了。 第二日, 黄五揣着热乎的文章,到学里交了差。 那文章字倒也工整, 只是开篇第一句,“凡夫食不可无脍, 在其位谋其事也!” 这破题,连知更看了都要叹气。 原疏差点没绷住笑,“圣人沉迷雅音,三个月尝不出肉味,到黄兄这,每天就该吃吃该喝喝是吧?” 饶是脸皮厚似黄五,也有些挂不住,“韶音于我,不如小曲。还是大家各行其是的好。” 他心中暗恨,都怪谢昭那厮,不替他分忧就算了,还不许他找枪替,可恶! 这底子,顾悄摸完直接头秃,他迟疑着问,“所以,你是真心想读书?” 自然不是,可黄五敢说吗?他讪笑道,“自然是想的,只是教过我的夫子,宁可赔月钱,也连夜卷铺盖跑了,所以……” 所以这才重金找了个傻子接盘? 时隔数年,顾悄第二次有了钱何其难赚的感慨。 但是也无所谓了,既然上了他的贼船,统统都得立起来给他做幡。 这等基础差的,顾老师也不是没法子。 “昨日我给二哥去信,向他提了你。”顾悄观察着黄五,见他脸上慌乱一闪而过,心中有了底,“我二哥那人,心气高,脾气大,交友极其挑剔,尤其看重人品。他对你青眼有加,自然是信你有担当、愿进取,不是个游手好闲的无用纨绔。你可要认真进学,不要辜负二哥的信任。” 黄五萎了。 他掐指一算,与谢昭那厮这买卖,属实亏大发了。 攻完心,顾悄掏出第二本全解,笑眯眯道,“那就与原疏一道,发奋吧。” …… 除了不太受顾影朝和顾云斐待见,顾悄的内舍生活总算上了正轨。 他的日子过得非常充实,白天拟教纲盯俩拖油瓶,晚上带领教研组全体职工奋战到鸡鸣。 次日再由顾情同学交给总编审阅修改。 几日下来,小团体竟运作得有模有样。 唯一不足,就是看图识字丫头们尚有用武之地,到教材全解,唯有顾情和璎珞能搭把手,别的丫头们就都不够使了。 为了鼓舞士气,顾悄又选了一项简单些的工作交给了丫头片子们。 ——那就是辑录《唐诗三百首》。 提及这本书,应该无人不知了。 但极少人知道,其实它也是一本晚晴科举辅导。 明清惯例,科举一考八股,二考试帖。 故而应考,八股有《能与集》,试帖有《唐诗三百首》。更绝的是,这两本成了晚清科考畅销榜首、被奉为制举家圭臬的书,编者竟是一人。 《诗》所署蘅塘退士,正是《能与集》作者李锡瓒晚年的自号。 这位老先生真的是一生奋战在科辅第一线,堪称劳模。 彼时教职工食堂,顾悄摇着头与谢景行吐槽,“时人只知当代教辅有薛金星、王后雄、任志鸿、曲一线四大天王平分秋色,殊不知晚晴有科举辅导李锡瓒一人称霸。垄断啊,这是垄断,能挣多少钱啊!” 现在,挣钱的机会给到顾悄了。 如此发家致富的机会,草根学霸怎能不废寝忘食、乐而忘忧! 最终,心疼儿子的老子,只得亲自下场。 “教材全解?”顾准点了点顾悄脑门,“你也敢叫!” 训完,他提笔断然给教材全解划了去,提了个《初学启悟集》。 果然时刻不忘古人谦逊之德尚。 顾悄一脸诚挚地点头,示意学到了。 顾准翻了翻内容,“释义部分倒也差强人意,供初读者阅记够了。只是这制艺一门,如破承题法、提股法、虚股法等诸多捷诀,当另附范文行书。” 顾悄心道,那自然是要出本更详细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实用公文写作规范。 但为了与拍他爹马屁,狗腿悄临时决定改为《制艺初探》。 只恨他手上一本范文也无,不然这活儿早就动工了。 “爹爹所言极是,我正准备搜罗搜罗哥哥们的书房……” 谁料,顾准大手一挥,“不必,长昼,把那垫香炉的几本书端上来。” 不多久,老管事笑容可掬地捧着旧册子几本,并书信几封,递给顾悄。 穿越狗翻了几页,就被这古代家传珍藏版·科考教辅镇得目瞪狗呆。 那旧册子上头,竟收录了大宁开科以来,历届三甲从县试到殿试的所有卷宗,某些上头,竟连主考官的圈圈点点都不曾落下。 “这些都是你大哥二哥小时候抄着玩的。”顾准摸着胡子,一脸自豪,“下面那本,是同题你两个哥哥破的题,亦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抄着玩的?顾·草根·悄:打扰了。 您知道这本子拿出去,能卖多少金吗! “既然你好这些,就拿去玩吧。”顾准将书册一放,话锋一转,终于切入正题,“只是文章慧而发不难,想将它变成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章法,却不容易。大夫说你不能劳心耗力,凡事要记得,适可而止。” 这是在训他熬夜,不顾惜身体了。 顾悄抱着财富,十分乖巧,“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你的保证,不值几个钱!”不止顾准,连苏青青都满脸不信。 她在一旁帮腔,“琉璃可是跟我说了,三更天怎么劝你也不睡,怎么,是嫌自己好些日子没犯病,身子骨硬了吗?” 顾悄十分无奈,他只是习惯了而已。 这大约就是草根的后遗症吧。 原来的世界,他家境一般,父母普通工薪,供一个独子读完硕士,已无再多余力。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1节 皇城脚下,房价贵,物价贵,哪个都高攀不起,唯有工资和存款,像一对拆不散的贫贱亲戚,缠缠绵绵永不分离。 顾悄念的,又是个冷门专业,除了继续攻博,没有太大前途。 可读博最需要的,并非才华与勤奋,而是足够的经济基础,好让他能安心坐稳冷板凳,在数年都见不到一个活人的古籍室,安安心心与旧纸堆作伴。 还记得他硕士面试的时候,静安女士什么难题都没出,只问了一个问题。 “家里可以负担你到博士后吗?” 那时候静安女士身体已不太好。 她与先生没有子女,正想物色一个关门弟子,她一直属意顾悄,可也不愿意徒增他负担。 “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可以自己负担。” 所以,最后他选择了来钱快的公考班。 其实顾悄也不明白,明明穿越后他再没了那些负担,怎么一样闲不下来。 或许,只是心有不甘吧。 他的抱负,他的师友,他的父母,他的……短暂一生。 小公子这一伤感不要紧,泪腺第一个绷不住。 骇得苏青青赶紧将人抱到怀里,一个劲儿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这孩子,怎么如此娇气,娘也没说你什么,怎么就这般气性。” 泪眼朦胧里,顾悄望着手忙脚乱的爹娘,突然理解了谢景行那时的怒意。 他研一研二时,是跟学长最亲近的时候。 谢景行博导,正是静安女士的先生,所以他们两门经常一起活动。 一来二往,他便也不像大学时那般又敬又怵这位大佬。 大佬对这个小师弟也十分关照,关照到得知小师弟要下海去玩命搞钱,竟一时忘形,提了句,“何必那么辛苦,这钱我来出。” 这话一出,将他与顾悄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再次赤果果摊开。 本就有些自卑的草根,彻底伤了自尊。 此后,他开始有意避着谢景行。 而谢景行,在得知他连轴转生生将自己饿出胃穿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怒意横生地与他划清了界限。 他还记得病房里,谢景行冷冷对着静安女士道,“是我错了,当初您决意不收他,我不该拦着。这种人,连自己都不爱,还能指望他爱什么?” 人在脆弱时,乍一听到如此评判,只觉得羞辱至极。 现在想来,那未尝不是谢景行怒其不争下的另种关怀。 “琰之,好孩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苏青青仔细替他擦了泪,脸上都是焦色。 顾悄就着她的袖子,蹭了把脸,“孩儿只是惭愧,总是害爹娘忧心。” “可我真的没想哭,这眼睛是怎么回事?见风哭,疼痛哭,心有所感也要哭!娘,要不咱们找个大夫看看吧。”他瞪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拿自来水般的眼泪毫无办法,这坏了的水龙头根本没处修。 他胡乱忙着擦眼睛,没有看到苏青青脸上的痛色。 耳畔是她柔声的安慰,“小时候已经找大夫瞧过啦。对不住,是娘贪玩,月子里没照顾好你,叫你误吹了铁岭的寒风。” 铁岭? 如果顾悄常识推导没有错,这地名一般都是流放之地。可顾准官声煊赫,从未听说过他受过流放之刑。 顾悄故作不知,追问了一句,“铁岭是哪里?好玩吗?” “一座小山,并不好玩,娘去过就后悔了。”说着,苏青青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你们父子也早些散了。更深夜重,莫要沾了寒气。” 他娘转移话题技术一流,“近日你身边不太平,知更年幼顶不得事,我替你又找了个带些功夫的亲随,明日你记得见一见,相看一二。” 第034章 第二日学前, 苏青青拎着顾悄吩咐,“下学莫要贪玩,申时末务必回来。我特意托的新安卫旧人, 寻着这样一个功夫了得的人物, 你可不许叫人久等。” 说的便是新找的护卫。 起晚了些的顾悄, 正奋力往嘴里塞着蕨菜腊肉小包子, 嘴巴鼓鼓囊囊, 没得闲搭话,只一个劲乖顺点头。 他今日事情不少,但紧着点, 也够办完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 是将校订完毕的一套六册《小学语文》, 托李玉付梓。 有顾影停那小粘人精在, 这套本子家里才画完,第二天小班就已通读一遍了。 现下各家正吵嚷着要掏银子买, 再不济也要轮番租借回去传阅。 顾劳斯琢磨着,韭菜已经养肥,快到时候收割第一茬了。 早在画第一本时, 物色书坊刊印这事,李玉就在帮着打点了。 如今小公子有了钱,自然事半功倍。 预算提上去,李玉甩开膀子放开干,直接找了徽州府排得上号的耕读堂。 下了学,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去了醉仙楼。李玉做东,原疏作陪, 请的耕读堂坊主鲍芜,黄五则是硬跟着蹭热闹的。 “自从到了这休宁, 我那是天天清粥小菜,吃肉的事怎么能丢下我!”黄五哥俩好地与李玉嘀咕,“你别说,醉仙楼老板是个会机灵的,你说我把他挖去秦淮宴如何?届时咱们哥几个叫上……” “五爷,慎言,三少不知事,仔细带坏了他,阁老扒你的皮。”李玉低声提醒。 黄五闻言,立马闭了嘴,左看右看,没见到跟梢的,这才松了口气。 不用顾准,就谢昭那活阎王,就能先叫他好看。 醉仙楼依旧是那副要倒不倒的冷落样,王贵虎依然挂着下雨不愁的憨笑,给几人上了茶水并几样荤点心后,又去大堂充小二去了。 鲍芜是个儒雅中年人,留着抹一字胡,白净正气。因耽误了片刻,连连拱手深躬抱歉,急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与李玉来往颇多,但头一次见顾家、黄家人,很是忐忑,就算下手位落座,依旧只挨半个屁股。 待顾悄拿出册子,他才卸下拘谨,露出行家里手的自信来。 “这图集子,小公子可算找对人了。您这要求,整个徽州府,我敢说再没有别家敢答应。” 全场只有黄五是插队的,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顾老弟提的什么要求?” 鲍芜连忙答,“小公子要按册子一般无二拓印出来。” 黄五一翻书页,就看出门道,“难不成你要彩的?” 顾悄点点头,“给小童看,自然要彩色才够趣味。” 这要求在后世看来,平平无奇,可在大历,当真要命。 严格来说,彩印是激光印刷有了之后的名词,这时应叫套印。 雕版里,一色一版。彩印意味着,需要几种颜色,就要将内容对应拆分几个部分,每个部分单独刻版,最后重重套印,这对雕工和制作技艺的要求极其苛刻,但凡差之毫厘,数块雕版悉数作废。 从元代红墨双色《金刚经》之滥觞,到清末,最巅峰也就只见五色套印本子,还是帝王案头才能见到的珍品。 相对纯色墨印来说,多种色彩嵌套的印法,是雕版印刷时代里最巅峰的技术。 顾悄可不是无理取闹,提出这个要求,纯粹是想试试能否从需求端反向推动生产端技术革新。 像他这种手残党,只能靠一点似是而非的理论基础,和力所能及的票子供应,钓一些民间高人,进而反哺技术革命了。 身为穿越人,他可以不具备搞起工业革命的业务能力,但不能不具备基础自觉,不是吗? 当然,这是顺带,顾悄还有更大的私心。 前一阵子ooc太厉害,他很是动了些歪脑筋,琢磨如何拯救自己的纨绔外皮。 小公子玩虫花钱,没问题,他可以玩书花钱。小公子聪慧但不用在正途,没关系,他可以强识却从不过脑读书! 掌握了“聪明的废柴疯狂撒钱”这套逻辑,顾悄表示,复刻起来简直是毫!无!压!力!(并不是) “所以,彩的一套多少钱?”饶是黄五从不涉猎书坊刻印行业,也能盲猜价格必定不菲。 鲍芜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比了个5。 500两。金陵城里一套安逸小宅子。 “啧——”黄五连连摇头,“昔日听闻休宁顾悄,最是会玩,小少爷不知洛阳米贵,豪掷千金就为悬赏几只玩虫,今日可算开了眼了。为了喜好,你可真舍得砸钱。” 他默默吞下腹中暗槽,这可是真·败家子啊。 “不……不贵了。”鲍芜弱弱替自己正名,“不计这册子里笔墨疏淡不一,粗略算起来已有三十四色,算上雕版、人工,并上折损,六本册子,我已经给小公子最低价了。若不是我这里恰好有个手艺精湛的老师傅,听了小公子想法,想要斗胆试一试,别家这个价不说接,想都不敢想。” 瞧出坊主紧张,李玉连忙安慰,“老板莫慌,黄五爷没有非难你的意思,他不过在与顾三爷顽笑。” 可怜的坊主这才干笑着抿了口茶。 顾悄也悠然陪着喝了口茶,他的纨绔人设第一次立起来了。 对此,草根表示满意。 于是,心情很好的他,掏出上次黄五投来的、印着黄氏钱庄的票子,刻意叫黄五看个清楚似的,慢吞吞抽出一张,缓缓推到鲍芜跟前。 “我自然舍得花钱,因为……花的也不是我的钱。”小公子侧首,笑盈盈望着黄五,“这不是有大善人送来关礼,我爹打赏给我了嘛?” “咳咳咳……”黄五呛住。 精明的他,此刻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谢昭压着他送礼求学,打得就是给小情儿送用钱的狗主意。 他就说,以他身价,到个顾氏上几天学,哪里要带万把银子通关节! 呵,英雄不问出处,流氓不分岁数。 财神爷冷漠地摸着剩下的九千两:身为狗东西的左膀右臂,剩下的钱,他还得尽快合情合理送出去。 “对了,上次谢大人托我们找的匠人,有着落了。” 付梓一事谈妥,李玉忙将另一件事说与黄五,“近些日子山里天气不好,雨雪不断,今日我总算将人请到休宁,不知谢大人何时方便接见,劳烦黄五爷替我们通禀一二。” 这便是今日的第二件大事。 几日前醉仙楼一聚,谢昭可还给顾悄留了一道难题。 虽然李玉早早备好了答案,但顾悄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2节 “大人一直在等着,明日未时末,你直接将人带到我住处。” 说到正事,黄五难得正经,“做得低调些,莫要惊动任何人。” “爷放心,小的省得。”李玉应道。 顾悄竖着耳朵听两人交谈,脑中浮现那日所见漆皮匣子,莫名的熟悉感,教他忘记谢昭的可怕,不自觉开口,“那匣子,我定是见过,不如明日我也去看看。” 那还能叫你插手? 黄五可没忘记上次教训,慌忙摆手,“不劳贤弟,不劳贤弟。” 第035章 “咳, 事关谢家秘辛,咱们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妙。嗐,我想起来家里炖的乌鸡老了火, 先回了。”黄五打了个哈哈, 溜之大吉。 几人面面相觑, 也各自散了。 原疏按惯例送顾悄回家。 这次他学精了, 在李玉开溜前, 揪住泥鳅尾巴,硬是拽着他同行。 小伙子挣扎一番,不是莽汉对手, 过往行人又纷纷侧目, 他不得不低头掩首, 不情不愿跟着。 “我说你小子, 翅膀硬了,是越发不待见我们了。怎么?与我们同行, 丢你人了?”原疏暴力挟着他,直白声讨。 李玉有口难辩,只一味沉默, 双手却不松懈,使劲挣着魔王恶爪。 两人孩子样一路打闹,倒有了些先时模样。 那时候他们也不过十一二岁,原疏才从四十里外的明泉镇,随姐姐出嫁到了顾家。 迎完新娘, 众人吃席的时候,顾悄偷偷带着知更与李玉, 遛到三房后院里摸知了。 就听见一个少年赖在新房不走,硬要扯着新娘回家。 “姐姐, 咱们走!凭什么你这样的年纪,要嫁个半老头子!你可是原家的嫡女,续弦填房本就是庶女做的,我定要找二叔,用庶姐换了你回去。”虎头虎脑的少年也不管诸多丫鬟婆子围阻,一脚踹开新房大门,竟真拉了姐姐袖子就要往外拽。 “小弟,休要胡闹。”红盖头下,女子声音轻颤,却强作镇定,“你且听话,去厢房休息,明日我与你细说。” “不!爹娘走了,我来护你,哪里有这样糟践人的!”少年不听,犹在义愤填膺。 小公子与李玉听了片刻,大约猜出原委。 早先听闻,原家嫡系遇了难,只留下一双儿女孤苦无依,被庶出的叔叔接了过去,等到姑娘出阁,便赶紧将姑娘折了千两银子,卖与顾家。这样看来,不止是卖,还是骗卖,显然,姑娘和弟弟,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 且不说,二人走不走得脱;就算姑娘回去了,那之后呢? 少年显然不更事,想不了那么多,倒是姐姐聪颖,极力劝着。只是弱女子哪是小犟牛的对手,眼看着事情闹大收不了场,姐姐声音里都带了哭腔。 小公子瞧着不是滋味,扬声央李玉和知更,“你们快去把他拿来。” 都不用知更出马,李玉瘦猴儿一样的小身板,几下就窜过去给原少爷拖走了。 这边动静早有人去禀了前堂。 新郎官抽空子回了后院,就见小舅子被两个小孩儿肉绑着,跟烧了尾羽的小公鸡似的,上蹿下跳,不成个体统。 新房门户大开,丫鬟婆子围了几圈,竟由着几个孩子胡搅蛮缠。 顾悦不太悦。他扫视全场,虎着脸颇有几分大家长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 下人们面面相觑,不敢搭话。 唯有顾悄,天真浪漫,“三房玲之哥哥,是我叨扰了。我瞧原兄弟这体格子,上树肯定是把好手,所以想央他替我抓几只树顶上的大夏了猴(知了)!” 原疏一个“呸”字才出口,知更眼疾手快,就将喜桌上顺来的大桃子,一把塞进了小少爷即将口吞芬芳的嘴巴里。 尔后,三个小的赶忙架着一个大的跑路了。 如今,架人的,成了被架的,大家都长大了。 “我说小玉子,你怎么整得跟大姑娘似的,被臭地痞骂几句,就成天躲绣楼里不出门啦?” 这等闷葫芦,原疏只得使出看家的本事,逗他说话。 “我没有!”李玉白净的面颊微红,也不知是大姑娘气的,还是跟原疏角力斗的。 “那你都不送琰之回家了!”原疏捧心,“你不知道,琰之多难过,他还一直自责,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叫你与他生分了。” 这般调侃,说者无心,听着有意,直叫李玉本就微红的面颊,更加滚烫。 他嗫喏一句,“我怎么会与三爷生分。” “别闹了。”眼瞅着两人越闹越没边,顾悄不得不做了和事老,“阿玉,单独留你下来,是有点事想同你说。明日你送人过去,务必夹带上我。” 李玉怔了怔,半晌才垂眼应了,“三爷有事,打发知更告诉我就好,无须单独唤我,省得被撞到,又平白惹您被学子们排挤。” “既然您打定主意走仕途,就该与我这样的人分出个尊卑。” 顾悄竟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怨怼。 小伙子这是有情绪了啊! 大约小伙伴们都有书读,唯他没有,心理落差一时难以自遣。 原疏见他冥顽不灵,甩开手佯装生气,“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见外的话?亏得我们自小一起长大,还是过命的交情!” 这话并不夸张。 他们三不打不相识。那日后,原疏姐姐哭着与他说了利害,若婚礼那天,由着原疏闹起来,他们不仅回不了原家,今后在顾家也不会得什么脸,日子只会更艰难。 原疏这才知道顾李二人好意,于是玩虫斗鸟小分组,又多一元老。 顾悄十三岁那年,酷暑时候,顾家进山避暑,带上了原疏和李玉。 那时原疏好动,闲不住,深山老林里又有探不尽的密地,寻不完的宝藏,他便撺掇着顾悄,领着几个小的,去到林子里抓鸟捕鱼。 避暑山庄周遭提前清过场,再是安全不过,几人玩着玩着就分散了。 原疏与知更一路,李玉坠着顾悄一路,谁知熟门熟路的山林,那日邪门起来。几个人迷了路,各自在深林里鬼打墙,最后顾悄这一路,不幸遇上了饥肠辘辘的鬣狗。 顾悄身子弱,不能跑,李玉个子小,也没法背着人跑。 恶犬逡巡几圈,看中了更弱、也更细嫩的顾悄。它徒然发起攻势,小公子腿脚具软,躲闪不及,只得背靠大树,闭眼待屠。 一滴腥臭的涎水滴落在小公子手上,随后而来的,是更多润热的液体,伴着浓郁的锈甜味。 顾悄睁眼,看到的,就是李玉徒手怼着一块山石,卡在鬣狗的齿牙间,夹在石头与犬齿之间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 血腥气激起鬣狗凶性,挑衅令它愈发暴躁,他喘着粗息,吼间发出急促的吼声。 小公子软着腿直起身,拔出腰间别着的用来玩耍的小刀/具,卡着机会一把送进鬣狗左眼。 可惜,小公子力道不足,疼痛有余,不够致命。 鬣狗登时疯狂摇晃脑袋,甩掉口中巨石。它撇开李玉,向着胆敢伤害他的弱小猎物发起总攻。 又是李玉,从背后一把抱住鬣狗。他双腿夹紧牲畜身躯,两只手掰住它上下颌,拼着吃奶的劲,与已然疯了的鬣狗博弈,在耗掉野狗大部分气力后,摇摇晃晃拔起那把并不锋利的刀,深深扎进鬣狗的胸腔。 原疏找到李玉二人时,看到的就是少年力竭瘫软在地,一身血污,可双眼璀璨若星。 小公子眼泪流水似的,踉跄着拖着破布娃娃寻路。 最后,原疏和知更,一人背着一个,一人搀着一个,又转了许久,才找到回程的路。 “并不是见外。”李玉盯着顾悄,目光有一丝痛楚,“我本蝼蚁,不能因三少待我不同,就忘记本分。我能摆脱不堪处境,有了个良家身份行走,人生蒙此巨变已经很是感激顾家了,又怎么忍心带累恩人?” “命运既然改变了一次,那我们何不再变它第二次?”顾悄直视李玉,眸中有着少年初时不懂、终时叹服的坚毅,“虽然你的路较之常人,必定坎坷许多,可我和原疏,定会一路奉陪。” 第036章 “改变?”李玉露出一个苦笑, “三少,七少,我想彻彻底底划去贱籍污名, 想与你们一道科举晋身, 可以吗?” 他自己先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是我痴妄。” 提起贱籍, 顾悄也有些头疼。 与臭名昭著的印度种姓制度相类,大历也分严明的社会等级。 贵籍有皇室宗亲和官户,再下常籍, 亦称良民, 以差役之名目, 细分为农、军、匠、盐(商)等户, 最底层的,便是“贱籍”。 坊间有“四良三贱”之说, 然贱籍绝非倡优、奴仆、隶卒这样简单。 大历贱籍,有前朝降兵特赦打为贱民的;有刑犯及家眷被流放或充乐户(官伎)的;也有优伶、娼妓、乞丐、剃头匠等特殊职业者;就连捕快、皂役、仵作等低贱衙门隶卒,也属此列;当然, 最常见的,还是大户人家的卖身奴仆。 李玉便数第三类,流民丐户。 他们不可与良民通婚、不得读书科举,衣食住行均有限制,最关键的—— 身份世袭, 不得变更。 这天他们要做的第三件事,是与李玉把话说明白。 原疏这个耿直boy, 见不得朋友同他们离心,吵着必要解开李玉心结。 可显然, 这属他一厢情愿。 他也曾胡乱听过一些个话本子,打气鼓劲的瞎话张口就来,“古来摆脱贱籍的,也不是没有。” 李玉难得被激起脾气,讥讽道,“你说得倒也不错。大历就有现例,李江二姓起事,招安后摇身一变……” “慎言!”原疏一把捂住他惹事的嘴,“你就不能说些好的吗?” 说着,还四下张望一番,生怕这二愣子祸从口出。 李玉却报复般咬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挣脱开来。 “幼时行乞,我懵懂无知,见乡人五十户结社,聘社师在寺庙教习,冬月里农家子围炉听书,甚有趣味,便每日爬窗偷听,不料被社师发现,喊了人来将我捉住,当场折了右手,一顿棍棒后按到冷水缸里,他们骂我‘赤脚堕民也配听人语,平白污了圣贤言’,社师看蝼蚁一般与我说,‘今日折手,却是救你,如此你知道利害,日后再不会无知无畏,丢了性命’。” “读书于你们,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于我却是碰也不配碰的禁令。这般世道,也是可以改变的吗?” 少年人清瘦文弱,目光灼灼逼问顾悄,眼里的光将灭未灭。 大约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点微光,他是希望小公子替他捻灭,还是护他燎原。 李玉好学,这事顾悄打小就知道。 他被顾家救下后,在顾家呆了很有一阵子,别的小乞丐进到大富之家,自然欢喜吃的用的,李玉偏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3节 作为纨绔的小尾巴,可他最喜欢的却是顾家清苦的书房,时常以打扫为名,收藏些废纸秃笔。有时顾悄难得正经,习画练字,他便安静在一旁小案子上,铺上顾悄画废的宣纸,偷偷拈着茶水描顾家兄弟的大字。 可每每琉璃要给他添新笔纸,他就跟受惊的兔子一样,慌忙揣起家私,一溜烟跑没了影子, 弄得琉璃、知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如今,顾悄总算明白其中曲折。 他来自太平盛世,自然知道,将来这般世道能变、会变,也必须变。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很不负责任地撒鸡汤,告诉他会有这一天的。 可他也知道一个事实。 他原本的世界里,雍正首次明文削贱籍,在三百年后;光绪彻底废贱籍,还要再等五百年。而此间有幸脱籍、特赦的人,寥寥无几,只手可数。 大历虽有不同,但推算起来,想来也相差无几。 曾经读史,漫漫长河不过一瞬,可此时此地,对此景此人,悠悠岁月却如斯残忍。 “那些年,我抄书不少。抄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抄过‘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抄过‘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李玉闭了闭眼,轻轻道,“可我抄遍典籍,才发现君子之书,无一隙容我贱民,读它又有什么用?” 这般沉重的诘问,显然超出了少年人的负载,原疏被问得哑口无言。 喧闹的街头,唯有三人之处,静可闻针。 缓了片刻,李玉复又睁眼,诸多情绪一一沉寂,他又成了那副文弱而疏离的模样,“原爷,你和三少,可以有很多选择,而我注定了,只能贵人鞍前马后,永生为奴作仆。我与你们,终究不同,先前敢以兄弟居,是奴僭越了。” 顾劳斯实在听不下去了。他轻嗤一声,“可笑。道貌岸然君子书,读来确实无用,可启蒙开慧的明道书,就你,也敢说枉读?” 他冷着脸质问,“若不是抄了这些年书,你哪会有这般胆识见解,与我说变与不变?你看看暗巷那些老乞丐,哪个不是逆来顺受混混沌沌一生?何曾有人如你这般,醒悟这世道不公?” “更可笑的是,试都没试过,就说什么注定?”他妄图激怒李玉,叫他重新燃起斗志,“自古从来不少脱籍、特赦事,我与原疏都不曾放弃,你却率先自哀自弃。也是,山路难走,不如谷底躺平,反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当人了。” 可李玉定力显然不同于他人,任凭顾悄如何敲打责问,他始终低着头,就是一声不吭。 那油盐不进的倔模样,叫顾悄咬着牙叹了口气。 他怜惜李玉。 一方面,自然因为李玉待原身、待他都极好。但更多的还是因为,他在李玉身上,看到了某些时候的自己。 更准确些,是那个面对谢景行、面对静安女士时,会自惭形秽的自己。 同样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他懂得李玉的无望。 上辈子,他不能改变自己,已成永远的缺憾,这辈子,他或许可以试着改变下他人。 穿越至今,顾悄一直在努力适应这个世界,这还是苟苟祟祟的顾劳斯,第一次起了彻底动一动这个世界的念头。 于是,他走近李玉,贴在他耳侧轻轻道,“大历建朝不过数十年,今上勤勉又多疑,二王争位、李江起事那般时遇不会再有,但……”他顿了顿,“贱民除籍一事,或许我们的心可以再大一些,不必囿于区区一二姓。” 老传销拿出上洗脑课的功力,小公子干净的声线里带上莫名蛊惑,“干脆……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抹去它好了。” 说的分明是要彻底削除贱籍的意思。 这话大言不惭,又石破天惊,冷静如李玉,听着也不禁瞪大了双眼。 顾悄却不管他,他迎着冬日冷风,目光灼灼,语气却遗憾又懊恼,“只可惜这路很长很长,不知道小玉愿不愿意继续与我同行?” 这般天方夜谭,可李玉却半点不想拒绝。 他甚至无暇去想,这件事做不做得成,又有多艰难。 因为,他们是朋友啊。 同门为朋,同志为友。 总归,他们会一如记忆里那样,生死不论,休戚与共,此生协行。 第037章 “小公子, 帘窥壁听,可得留心。” 三人正待分别,就听一道满是笑意的声音自暗巷传出。 一个着藏青色箭袖曳撒的陌生青年, 左手抱剑, 右手擒着一个人, 从街角暗处缓步踱出。 武者大都体型高大矫健, 来人虽长相平平, 但在一众弱鸡里,十分卓尔不群。 他手上一个巧劲,将偷听者掼到顾悄跟前, 随后自报了家门, “见小公子安, 我叫苏朗, 顾家新请的护卫。因夫人在府中久等公子不归,便自告奋勇前来迎小公子回府, 没想到这就派上了用场。” 知更瘦瘦小小,被苏朗挡得严严实实。 他蹦跳着探出头,挤眉弄眼向顾悄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顾悄秒懂, 看样子新护卫……不大好惹。 “你们不要太过分!”被扔出来的,正是顾憬! 他狼狈爬起,偷听被当场抓包,也丝毫不觉难堪,“我只是碰巧路过。” 原疏才不信他鬼话。 他愤愤上前对峙, “你家染坊可不在这附近!我明白地告诉你,白天那条子不是琰之写的, 冤有头债有主,你只管找徐闻去, 鬼鬼祟祟跟踪我们,有什么用!” “学堂里才闹不痛快,街上遇到你们主动回避,这也错了?”顾憬冷笑一声,他目光灼灼望向顾悄,“难道我这个纺织娘的儿子,连休宁县城的路都走不得了?” 顾憬瞳色极深,黑黝黝的,无底一般,背光下乍一看,像某些超自然片里的人形杀器。 顾劳斯压下心悸,笑着退让一步,“那自然走得,我家护卫初来乍到,失礼了。” 顾憬并不领情。他一边正着凌乱的衣冠,一边从顾悄身边借过,胳膊肘故意不轻不重撞了他一下。 直到人影远了,顾悄耳边还回荡着顾憬没头没尾的警告—— “顾三,你还真是,死几次都不长记性。” 顾憬的声音很轻很慢,但信息量过大,足以令顾悄愕然当场。 几息后,顾劳斯才后知后觉打了个激灵。 当喧嚣人潮再次涌入他耳畔,小公子后背蓦然升起一串蛇行后的冷腻悚麻。 因这小小插曲,一晚上顾悄都神不思属。 他不得不再次琢磨小公子的记忆,想从中找到蛛丝马迹,奈何顾家实在将他保护得太好,小公子又一直老实龟缩在安全区内,顾悄想到头疼,也没扒出什么阴谋阳谋。 因受了惊,又熬了半宿夜,第二日醒来,顾悄便觉头重脚轻。但他挺住了。 十二日正逢内舍旬考,作为升学后的第一次小检,他还等着打败第一,在内舍一举扬名,好为新书带盐呢。 顾家早饭一贯费心。 头一次,对着满桌珍馐,顾悄嘴中犯苦,食不知味。他极力掩饰,生怕被发现不对、勒令在家静养。 好在顾情给力,一大早就起了。 小姑娘风风火火,一路杀到顾母房里,叽叽喳喳缠着苏青青,吵嚷着花朝女儿节难得,非要顾悄散了学,做她的护花使者,带她出去遛遛。 这般分了女眷们大半的神,才替小公子遮掩过去。 苏青青对小女儿,显然没有小儿子娇宠。 不仅冷酷拒绝了顾情踏青赏红的提议,还严词令她不许再抛头露面。 顾情小性子也上来了。 她今日不知缘何,叛逆得厉害,不管不顾地从顾母卧房搬出三个匣子,一个个重重掷在桌上,“这是大哥的,这是二哥的,这是三哥的,独独没有我的!” 少女漂亮的杏眼里蓄满泪,“娘,你当真如此偏心!每年文昌,你都会为哥哥们剪发祈福,我不奢求跟哥哥们一样,可一个女儿节,你也不允我吗?那我干脆不——” 干脆不什么,顾情再没机会说出口。 “闭嘴!”苏青青铁青着脸,一巴掌拍在了红木圆桌上,碗盘被震得叮当作响。 身为武侯府唯一的后人,苏青青边塞马鞍上养出来的剽悍气,顾瑶瑶一个小姑娘可受不住。她张了张嘴,最终没敢顶嘴,负气跑了出去。 顾悄腿脚绵软,想要起身追过去哄哄,却被苏青青强硬按下。 老母亲满脸倦容,挥了挥手,吩咐云青并顾情的丫头琳琅,“看好小姐,今日莫要叫她出府。” 尔后,她在顾悄身旁坐下,“你只管吃你的,你妹妹在为亲事与我置气呢。” “亲事?”顾悄一口香米粥差点没含住。 古代小姑娘,结婚都这么突然的吗? 苏青青揉了揉眉心,“你妹妹及笄一年有余,有人上门提亲,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现下这个有些棘手,咱们不好打发罢了。” 约莫是看出顾悄疑惑,苏青青从内室取出另一个巴掌大的木匣子。 只一眼,顾悄就呆住了。 跟谢大人带来的那个,巧了,同款。 他从顾母手中接过匣子,翻来覆去假装玩赏。 匣子底部,果然落着相同名款,一个华丽的篆体“云”字。 顾悄状似不经意地探口风,“这个匣子好生奇怪,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是犀皮漆?” “是犀皮,徽州匠人特有的手艺。这器具光滑如鉴,却与玉石、瓷器并不相干,釉面这般温润绚烂,全靠匠人凭指掌温度一寸寸打磨,一个老匠人,一年也就做得一件。” 顾母将匣子拿回手里,摩挲片刻,缓缓打开。 那里面,是数缕用彩线缠着的发丝,显然同出自苏青青之手。 她低低道,“……为娘的,又怎会厚此薄彼呢?” 那语气里,有顾悄听不懂的缅怀与伤感。 小公子此前亦懂些器皿玩赏,“可犀皮,不是宫中御用之物?” 苏青青叹了口气,露出一抹苦笑,“所以才说,这门亲事棘手。” “这掌心盒原本是一对,当年边境狄戎进犯,中原大局未定,是你外公与谢老大人坐镇西北,击退了外敌。新皇论功行赏,这两只稀罕盒子,便随赏赐一同入了两家。” “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赐婚圣旨。今上戎马起家,临朝之初殿上文武相轻、势同水火,谢太傅深谙个中利害,主动献策,他与苏侯一文一武,合作无间,不如趁此势头,干脆替两族定下个儿女亲家,好正朝堂风气。” “侯府只我一个孩子,谢家也没有适龄的嫡系男丁,这婚约便拖延到……你们头上。” 顾悄想了想,迟疑道,“所以,是谢家来提亲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4节 “昨日午前,谢昭带着盒子登门,只道前缘当续,陛下美意不可辜负。”苏青青点着犀皮,“谢家人丁并不兴盛。满打满算,够得上这纸婚约的,只一个谢昭。” “这婚沾上皇恩,本就难退,再沾上这人,恐怕难上加难。”她深深蹙眉,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瑶瑶小着谢昭一纪,本轮不到这婚约。何况谢家一贯自持,武侯府与顾家结亲后,这些年都无人提起这桩旧事,两家一直装聋作哑,倒也相安无事,不知谢昭怎地就突然转了性子。” 顾悄想到几日前,那厮还妆模作样侃什么“受故人所托,寻一件器物来头”,明知故问什么“小公子见多识广,可愿帮一把”,就觉怒发冲冠。 感情“贵人”一早就不怀好意,在图他亲妹子! 呵,又是算姻缘,又是奉御旨! 亏得他初见时,还无知感叹,贵公子合该千挑万选,寻个绝世姿容,才德性情无不拔尖的美人相配。 呸!谁知道这美人竟是顾瑶瑶! 老牛也敢拱我地里的白菜?顾悄对这贵公子最后一点好感,也烟消云散。 他忍者头痛,磨了磨后槽牙,这婚必须给他黄。 苏青青见他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安抚地摸了摸他后脑,“瑶瑶今日吵着要出门,打的就是当面悔婚的主意,须知一个抗旨不遵,就不是你们能受得起的!你可不能和她一样冲动。” “你爹说得对,就算咱们躲到这休宁地界,该来的还是逃不掉。”苏青青一件一件将匣盒收起,喃喃道,“且看看你爹可有办法转圜吧。瑶瑶……他绝对不能嫁。” 早晨受了气,白日里顾劳斯就跟个小炮仗一样,谁点谁炸。 寻常堂考,他愣是拿出来十二分的气力,不仅试帖碾压顾影朝和顾云斐,第一个完成,经义更是应答入流,说得竟比顾小夫子寻常授课还要细致。 原疏虽不及大佬,可也跻身内舍顺位,高高兴兴免罚过关。 就连黄五,为了安生做卧底,也临时抱佛脚,将全解要考校的部分挑灯默下,有惊无险过了考。 内舍与外舍不同,不兴体罚,顾小夫子好的是罚抄。 须用干净工整的小楷,一笔一画将十天所学课业抄录几十到百遍不等,这可不是个小工程。就算几支硬毫一同上阵,那也要接连奋战几个晚上。 朱庭樟就因试帖错了一个空,经义三句支支吾吾,罚抄五十。 望着翻身农奴般再不用罚抄的原疏,小猪同学第一次流下悔恨的泪水。 当然,后悔的远不止小猪一人。 课休时,同窗“路过”原疏与黄五桌旁的次数暴增,平日里目不斜视的青年们,如同集体得了斜眼病,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手抄书上。 就冲这,原疏知道,新书肯定会再火一波。 只是在内舍,顾悄并没有选择无私分享。 他正在琢磨,后续教材的古代版知识付费机制,就被一个谢昭三番两次扰乱了创业大计! 好容易挨到散学,顾劳斯太阳穴突突直跳,可他还是强忍眩晕,怒气冲冲奔向黄五住处。 谢狗。敢觊觎我妹妹,你等着。 第038章 一路受了小公子无数眼刀, 黄五擦了把额间汗,心中大喊冤枉。 侯府和谢家的姻亲,本就是谢太傅的权宜之计, 老大人算准了两家无人, 才出了这么一个笼络圣心的损招。 如今, 苏侯已故, 嫡女还许给了谢氏的老对头顾家, 这桩婚事早就被几方选择性遗忘了。 黄五也没想到,谢昭为了小情儿,竟去翻了这陈年烂账! 他心里门清, 所谓的再续前缘, 续得肯定不是顾家小姐。 可换成顾家公子, 日后他在顾二跟前, 更加交代不过去啊! 他们下休宁,说好的是顺藤摸瓜寻人来的, 若知道有这出,黄五可打死不掺和。 他只得一路哄着顾悄,“顾三, 三爷,你是我亲哥,咱能悠着点吗?” 近日又是扣了药量,又是悬梁苦读,又要应付这二位, 财神爷生生熬瘦了一圈,赤金直裰都空出了些许。 顾悄脑袋昏沉沉, 才不理他。 休宁县城不大,黄五落脚的宅邸位于玄武位, 离族学不远,可就这短短柱香路程,顾悄疾行下来,已然面色苍白,汗湿重衣。 到碰头的地方,李玉一见他脸色,心中咯噔一下。 他再顾不上其他,一把拦住顾悄,半扶半抱住,一双眼睛焦急地在二人身后张望,“知更呢?原疏呢?怎么这般由着你胡来?” 黄五只听闻过小公子体虚,此刻还没太当回事。 “约摸是走得急了些,无碍。你都不知道,顾三今日在学堂有多神威……” 李玉再压不住脾气,他疾言厉色吼出声,“你懂个屁!还不快去请林大夫!” 顾悄这时已经不太听得进人话了。 他只模糊察觉到黄五要跑,便一把扯住他袖摆,“快说,谢狗在哪里!” 连谢狗都喊出来了,黄五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他向李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请大夫,自己接过小公子,小心翼翼道,“莫急莫急,这不是已经到了吗!” 花厅里,饕餮兽首铜香炉正缓缓燃着龙井香片。 悠悠青烟里,谢昭左手执白、右手执黑,蹙眉续着未尽的残局。 满盘落索,白子大龙被截头斩尾,是大势已去的倾颓之象。 黑子虽然险胜一子,却四零八落,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天青色杯盏中,茶水已然凉透。 对面蒲垫上,也早已不见了人影。 只谢昭不急不徐,修长指尖在角落落下一子,棋盘上登时风云变幻。 白子丢盔弃甲,黑子焕然重生。 雍雅公子微微牵起嘴角低叹,“这般,顾老大人应当知我诚意。” 否则,便不会吹胡子瞪眼,最终撂了白子,一句话没说默许了他的提议。 只是,想到顾悄,他的笑又沉寂下去。 他的私心早已揉进骨血,又该如何坦荡告诉那人,这一切只是为了顾家? “我猜,他一定很生气。” 谢昭自嘲地将手中余子扔在盘上,破了那十数年步步为营做下的心血局。 他缓缓摸着腕上菩提,眉眼低垂。 两世他都是杀伐果决的性子,唯有对着这人,他总是不知该守还是该攻。 “大人,小公子来了。”亲护小心翼翼推门。 那九尺汉子踌躇半晌,才眼一闭心一横,“李玉说,他情况不太好。” 谢昭揉了揉眉心,摆手示意知道了。 不消片刻,半掩着的雕花木门便被一脚踹开。 面色泛着不正常潮红的漂亮少年,甩开黄五,带着特有的书生意气,大步冲到谢昭跟前。 他似乎是力竭,双手抵住棋盘,伏低身子,一双桃花眼含着波光,怒视着男人。 “你怎么敢开口娶我妹妹!” 少年低喘着,气音一下一下撞击着耳膜。 混着黑色、白色玉质棋子落地的玎玲,凑成了一曲足以惑乱谢昭神智的靡音。 少年与他,相隔不过一掌。 这是两辈子,这么多年来,他们最近的距离。 谢昭甚至感受到,少年炽烈的呼吸,毫不吝啬地拂在自己鼻尖唇上。 他听到自己隆咚的心跳,甚至有一刻,他涌上一股冲动——他想吻上去,将这距离,无限压缩为零。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 “林茵,黄五,你们退下。” 他收了瞬间暴露出的、属于谢景行的柔软,上位者的威严就是他最坚硬的铠甲。 他轻轻抬手,将少年滚烫的额头后推,留出一个令他不再心悸的空间,疏离地道了句,“顾小公子,你须知道,我是谢家人。” 谢家,代表的是高门权贵,更是今上心腹。 当年从龙,谢家作为神武皇帝朝堂中少数的拥趸,曾在皇位之争中扫榻相迎,这就坐定了谢家三十六年来不朽的荣光。 顾悄稍稍清醒了一瞬。 他顺着男人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力道,跌坐在身后的蒲团上。 “那又怎样?谢家就可以老年吃嫩草,霍霍小姑娘了吗?” 少年清朗的嗓音,带着高烧的嘶哑,“你长她一个辈分,都是可以当她叔叔的年纪了!” 谢昭皱眉,闻言本就凶的表情,更是冷了几个度。 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看得上你家那个没长大的野丫头?” 顾悄被问住了。他完全落入谢昭的围猎圈,波光潋滟的眼里,流动的是纯粹的疑惑。 “那你为什么要重提二十多年前的旧婚约?” 谢昭深深看了他一眼。 莹白的食指点着凉茶,在棋局上浅浅写下四个字。 ——天意难违。 “天……”高热使得顾悄变得迟钝,他迷糊地张口就要念出,却被谢昭以指封唇。 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以半跪的姿势,只手撑地,隔着棋盘凑近他。 耳边想起与学长一般无二的温润声线,那人压低嗓音,甚至是在以气音与他分说。 “今上多疑。顾家虽从当年的夺位之争中摘出,但你爹致仕,他心有芥蒂。如今你大哥二哥接连出仕,顾家动作频频,叫他坐立难安,故而以旧约试探顾氏。我对令妹并无意,你若不放心,也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5节 说到这里,谢昭却停了下来。 他撇开脸,刻意吞下后半句,似是有些不情不愿。 顾悄却被钓得心焦。 他呆呆捂住透红的耳朵,一手抓住男人衣襟小声追问,“也可什么?” 谢昭这才回过脸,幽深双眸凝视着顾悄,“也可……由你替嫁。” 第039章 天知道, 说出这句话,几乎费尽谢昭的气力。 他忍不住收回手,徒劳按住惶遽的胸腔, 在顾悄的怔愣中, 谆谆善诱。 “顾情嫁我, 不论真嫁假嫁, 名声都保不住。可你是男人, 自是没有名节一说。白日里,你还是顾家的三公子,不过是夜间须委屈你到我府上借住一段时日, 如此三五年后, 便可借我克妻之名, 以顾情死讯, 为这桩荒唐婚事划下句点。这样,于你我两家, 都是最便宜的规避法子。” “所以,你可愿意?” 男人贴着顾悄耳畔,一语双关, 在他视线的盲区里,眉目间是摄人的温柔。 如果顾悄清醒些,就能意识到,此刻两人的动作,有多么暧昧。 几乎与现代求婚, 别无二致。 可他懵懵懂懂间,只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你不会是个断袖吧?” 谢昭喉结微动,终是叹了口气, 直起身去一侧的火炉上拎起冒着白烟的热水,往冷壶里注了一道,借着斟茶的动作,生生将一腔孤寂情动压了下去。 将一杯热茶递给少年,他不复温柔,冷冰冰道,“我对你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鬼,不感兴趣。当年婚约,并非只你顾家不愿。今日,你父亲已经答应,不日谢家将送来定礼,至于我的提议,你若不……” “不,我愿意。”顾悄下意识抓住谢昭的手,昏沉间又重复了一句,“我愿意。” 今日男人穿了一身墨色鎏金云纹常服,模模糊糊间与记忆里稳重的学长叠合。 顾悄望着男人,目光中露出一丝他自己都没觉察的依赖。 “谢谢你,替我妹妹考虑这么周全,是我莽撞了。” 少年声音渐低,压在心上的大石放下,竟瞬间昏死了过去。 谢昭眼神一直不曾离开少年,他片刻不敢耽搁,立时将少年抱进内室新修的暖房,口中急呼,“叫林焕进来。” 顾悄这一睡,就是三天。 意识浮沉间,他隐约察觉有人替他擦洗投喂,有人沉默着握紧他的手不曾放开,有人伏在他身侧呼吸清浅,有人倦怠得同他顽笑,“我的aurora,再不醒我就忍不住亲你了……” 等到他真正恢复意识的时候,卧房里却空无一人。 顾悄动了动胳膊,只觉浑身松软,一点气力也无。这身体自小多病,芯子换成顾悄,这般被掏空的体验却还是头一遭。 昏倒前的记忆匆匆闯入脑海,顾悄想起始末,忍不住抱头。 真的是……太羞耻了。 他竟凭着一腔孤勇,来质问谢昭,又脑袋一热,就答应……“嫁”给谢昭。 现下回想,当初的愤怒多少有些僭越,不论家世、能力和样貌,谢昭求娶顾情,都可谓是登对,唯一让人诟病的年纪差,在古代也再寻常不过。 平心而论,这不算一桩坏姻缘。 他自己都弄不懂,先前那无边的怒火,究竟从何而来。 他难受地低吟一声,就有外间留守的丫头轻手轻脚进来,怯生生询问,“小公子好些了吗?可要进些水?” 顾悄摇了摇头,他舔了舔唇,奇迹地竟丝毫不觉干渴。 “我这是还在谢大人府上?” “是的。大人请小公子放宽心,安心在这养好身体。已经通知过您府上了,顾大人、顾夫人都来瞧过您,只是大夫嘱咐您需静养,也不宜再受风,只好等您痊愈,再送您回去。” 小丫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说清楚境况。 顾悄哪怕心中别扭,也歇了缩头逃遁的心思,“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外头天已经黑了。”小丫头端过温着的汤药,手脚麻利地扶起顾悄,“这是今天最后一顿汤药,公子醒了正好,可省功夫了。” 顾悄心里苦,捏着鼻子忍着强烈的反胃感,咕咚咕咚灌下黑乎乎的药汁。 小丫头十分贴心,不待他放下药碗,就送上一颗蜜饯。 顾悄冲她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嚼巴着蜜饯,轻声问,“我昏睡了多久?可都是你在照顾我?” 小丫头面露迟疑,不待她答话,谢昭就掀了帘子插话进来,“小公子睡了三天,高热不退,还梦呓吵闹,亏得我这丫环耐心,没日没夜衣不解带,这般我才知道,顾阁老养大你,属实不易。” 顾悄脸腾得红了。 他讷讷向着丫环道谢,“辛苦姐姐了。” 那丫环压低着头,也不知是羞是怕,扔下一句“我去替公子准备晚饭”,便慌张跑了出去,徒留顾悄与谢昭大眼瞪小眼。 暖阁与顾悄卧房布置得有些相似。 汤婆暖炉并着绛红色绒布帐子,颇有些红烛昏罗帐的意思。 茜纱灯罩,烛火摇曳,暖意融融,在小公子苍白的脸上印上一抹红晕。 想到不久前二人才讨论过的代嫁问题,他心跳徒然快了几分,不自然地撇开视线,“叨扰谢大人了。” 察觉到柔软的床铺陷下一些,是谢昭坐了下来。 人后,他的态度简直发生了180°大转弯,甚至十分自然地拈起一小块金丝蜜枣,送到顾悄唇边,小公子才醒的脑袋二次宕机,浑浑噩噩就张嘴接了。 唇与指相碰的瞬间,一道烈焰从谢昭身上奔袭而来,一路烧红顾悄耳根。 他机械地咀嚼,眼神躲闪,明明是与谢景行完全不同的脸,可他却再次体会到了那股熟悉的紧张和心悸。 一如与学长的近距离独处。 “呵——”谢昭瞧着有趣,不客气地笑了。 他再度逼近,双臂撑在顾悄耳侧,将呼吸已然困难的少年锁在床榻小小的方寸间。 “花烛红帐,你说你这模样,像不像那嫁了意中人的娇羞小娘子?” 不知是谁的呼吸滚烫,有一瞬间,顾悄甚至以为,谢昭会吻过来。 结果那人却轻笑着直起腰,点了点顾悄脑门,“小公子若这般含羞带怯,嫁过来我可无福消受。那句话合该换我问你,莫不是小公子才是断袖?” 顾悄气得蹬了谢昭一脚。 白白被调戏一番,又反击无门,处处落了下风,气得他背过身去,不再理会谢昭。 少年穿着轻薄亵衣,心思浮动间并未注意到,他与谢昭称不上熟悉,就已坦然接受他坐在床边,与衣冠不整的自己这般亲昵顽笑。 甚至,他原本对谢昭存着的厌恶与害怕,竟不知不觉消解了大半。 好似几日朝夕相对,他的意识没认出这人,身体却诚实地留存了记忆,丝毫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谢昭看出他的软化与羞恼,见好就收。 他清了清有些喑哑的嗓子,以一副清心寡欲地姿态与少年商量,“不逗你了,那婚事咱们姑且这样说定,个中细节,以后再行推敲。” 顾悄点了点头。 依顾情性子,定不会甘愿当这工具人,哪怕只是假装,可他就不一样了。 钢铁学霸无所畏惧。 谢昭就是拿捏住了他的心思,这才布下天罗地网。 他摘下腕上菩提,不着痕迹忽悠,“既然合作,总该有个信物,好叫你我的人分得出敌友,这串菩提随了我二十多年,如今赠你,不知小公子何以回赠?” 这般就更像那旧时男女私相授受、交换定情信物了。 顾悄红着脸,直觉不对,却不敢有异议。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怜小公子生于大富之家,却身无长物。 反倒谢昭眼尖,早就盯上了他胸口贴身挂着的那块小玉佛。 顾悄捂住胸口,连连摇头。 “我娘千叮咛万嘱咐,这玉佛不能丢,保命的。不是我迷信,这玉佛给了你,单单我娘就能要了我的命。” 谢昭眉眼一压,故意激他,“你这作派,果然是个没断奶的小孩子,我都开始担心,今日你我约定,日后一旦你娘阻挠,可还作得了数。” 顾悄怒目而视,要脸的他不情不愿将玉佛摘下,“我换行了吧!说起来还是我赚了,这菩提可比玉佛不知贵重多少……” 谢昭好笑地听着他阿q式碎碎念,眷恋地摩挲着玉上残留的少年体温。 “朝堂波谲云诡,两家婚讯一出,少不了各方挑拨离间。你一定记住,谢与顾,虽各行其是,却始终共效一主。” 顾悄眨了眨眼,诸多疑问涌上。 两家并非政敌?共事的主又是谁? 这时,小丫头去而复返,拎着一框吃食进来,两人默契地终止了话题。 谢昭十分自然地替顾悄批上衣服,又架起用餐的小桌子,一边布菜一边淡淡道,“用了晚膳便好好休息,这次是劳累过度,又急火攻心,若再不爱惜身体,下次躺得可就不是三天了。” 顾悄吐了吐舌头。 他自知理亏,对着一桌子清粥小菜,难得没有撒娇打滚求肉吃。 直到顾悄活蹦乱跳,被谢昭放归,才知禁闭(划掉)养病期间,家中来探病的帖子竟摞成了厚厚一叠。 第040章 顾悄将帖子翻了一通, 多是小班同学,内舍大概率是不想他回去的。 因为旬考他未藏锋,若是按照排名落座, 他得上第一排。 顾悄甚至可以想见, 同窗那一张张便秘脸了。 他大字型将自己扔在拔步大床上, 里外滚了三圈, 发出舒服的喟叹。 果然金窝银窝, 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窝。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6节 只是滚着滚着,顾悄发现不对。 他翻身下床,贴着床沿听了会, 不见了青将军的鸣叫。 “莫听了, 青将军走了。”琉璃将顾悄搀起, 笑道, “它足足活了一百五十余天,是目前为止, 咱们养得最久的一只。小家伙是惦记着主人的,你几日未归,它寻着你的气味, 还在枕上等了你两日。” 听惯了虫鸣,突然没了,顾悄还有些不适应。 “等到春暖,咱们再养几只。”顾悄摸了摸绣枕,“夜夜有虫曲儿作伴, 也挺有意趣的。这事,就交给琉璃姐姐了。” 丫环笑着领命。 尔后, 她张罗着顾悄换了家常的衣裳,试了额上温度, 这才带着他去往前院请父母安。 不过,阁老夫妇脸色都不甚好。 顾准自是为“赐婚”一事。 那日他去见谢昭,原是想求个转圜,谁知那青年,竟将锦衣卫北抚镇司令牌压在案上,邀他手谈一局。 青年神色从容,语气谦和,并不见帝王鹰犬之咄咄。 可说出的话,却叫顾老大人心惊。 他执黑子,谈笑间暗藏杀机,“大历二十年,尊夫人身怀六甲,却执意孤身北上赏雪,于山头关极寒之地遇暴风雪,惊马坠地,早产诞下一儿……一女。” 谢昭说到此处,刻意顿了顿。 他观察顾准神情,轻笑道,“可巧了,彼时押解乱臣云鹤女眷的解差,就在二十里外的铁岭。可怜云鹤之女、黜王妃难产,一尸两命……还是我大哥收的尸。” 费劲心思掩藏的真相,几乎快被掀了个底朝天。 顾准一惊,差点落错一子。 他捋了捋须,镇静片刻,继续厮杀,口中叹道,“不瞒谢大人,内子与罪王妃是打小的手帕交,那时她枉顾我劝阻,北上是为见罪王妃一面。可惜咫尺天涯,罪王妃身陨,内子与小儿,虽捡回一命,也落得一身病根。” 谢昭落子有声,步步紧逼,“是吗?说起来,就连当年北上的锦衣卫,回来都不得不敬一声夫人神勇,冰天雪地,坠马早产,她竟能独自分娩,护着一双麟儿平安归来,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怪她糊涂!”顾准借机将话题引回婚约,手下一个不慎入了套,“这一双小儿出生便受父母累,身子骨都不强健,小儿艰难养大,小女也落下病根,恐难生育,谢大人青年才俊,当得良配才是。既然陛下不提此事,你我两家,又何必较真?” “承让。”谢昭诱敌成功,当即截断白子去处,一边提子,一边漫不经心道,“顾大人,当年铁岭还有件奇事,谢家觉得过于匪夷所思,故而并未上陈于圣上。如今我突然想较较真,还请顾大人听听。” “老朽洗耳。”顾准拿不准谢昭意图,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谢昭落过子,右手掌根撑着下巴,好整以暇盯着顾准,“铁岭冻土,墓坑难掘,加上那天雪急,我哥哥只得粗粗刨了个雪坑,请王妃简单安置。谁知第二日带了棺木再去,男婴尸身却不见了。” “您说,他哪儿去了呢?” 大势已去,白子犹在奋勇挣扎。 顾准捏了把掌心冷汗,颇为沉痛道,“怕不是被雪狼叼了去。可怜可叹,再怎么说,他也是皇室血脉,稚子何辜?” 谢昭笑而不语。 老大人只得再试探,“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果然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谢大人,往事如烟,不如我们各自抬手,就叫它过去吧,免得徒增圣上烦忧。” 谢昭却摇了摇头,“大人,您以为我为何要将北司令牌示于您?” 顾准脸色凝重。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向来只跟皇帝钦定的案件。 这意味着,神武皇帝已经对当年诸事起了疑心! “时隔多年,我不能说锦衣卫能查到多少,但这个亲,当下顾家只能结。” “可小女……” “不,我要的是顾悄。”谢昭毫不客气地打断顾准。 此刻,他不再是顾悄跟前的翩翩公子,青年冷脸拿捏顾氏把柄,以一副不容拒绝的姿态,与上代阁老谈判,将以权谋私发挥到了极致。 谋的,还是一个极其上不得台面的阴私。 顾准气得差点掀了棋盘。 但多年的忍辱负重,叫他习惯性深呼吸。 最终,他主动认了输弃了局,哑着嗓子,向这位皇帝跟前的红人告饶。 “老朽在这卖个老,还请尚书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小儿。” 可谢昭并不留情,他以游兵散勇,再断龙尾,给了白子致命一击。 “谈不上放过。”他半是怀柔半是威吓,“时人皆知,我意中人早早殇逝。怪就怪,贵公子与那人,生得一般无二。如今陛下疑心,愍王那遗孤,是被狼叼走,还是被有心人抱走,可就在阁老一念之间了。” 想到顾悄,老大人就有锥心蚀骨之痛。 他和顾氏,真真负这孩子良多,如今难道还要亲手推他入火坑? 忠义终是绕不过亲情,老大人老泪纵横,甚至屈膝就要跪下,“我亏欠这孩子太多,既然小儿有幸与您故人肖似,还望大人怜惜则个,莫要轻易毁掉他一生。” 纵然心中对顾氏有诸多不满,谢昭到底还是拦住了顾准。 “大人多虑了。我既心悦于他,定不会迫他,更不会毁他。对外,我娶的依然是顾小姐。” 这便是要他李代桃僵的意思了。 顾准更不敢答应。 反观谢昭,却极会攻心,“老大人既已忍辱负重这么多年,难道甘心就此功亏一篑?”他缓缓将得失剖开,“这般,可是一石三鸟。即可平息陛下疑心,又能解决顾情待字不嫁的困扰,于我亦是成全,我向您承诺,此后,谢与顾,不分你我。” “你也知道昭为人,既许一人以偏爱,必尽余生之慷慨。虽然短时可能要委屈顾悄一番,但我保证,必将倾我所有,护他一生周全。” 见顾准面色松动,谢昭使出了杀手锏,“顾氏刻意祸水东引,可有想过,顾悄怎么办?” “你竟都知道了?”顾准神色颓败,“也是,手握锦衣卫与监察院,又有什么能逃过谢家耳目。只是,我二人如何决断,都不作数,这事只能交由顾悄自己裁决,这便是我最后的退让。” 显然,退让的结果,便是这孩子被大尾巴狼忽悠瘸了。 顾老大人实在接受不了这惨烈的事实。 苏青青此时,尚且不知道这对父子都做了些什么逆天的抉择。 她脸色不佳,只为忧心小儿子这场病。 第041章 顾悄养大得有多不容易, 恐怕连老父亲顾准都难窥全豹。 曾经,高僧将他们拒之门外,老道视他们如洪水猛兽, 多少杏林圣手不愿施救, 是苏青青, 用膝上茧和额间血, 换得他一次又一次生机。 甚至, 苏青青为了这孩子,双手染满鲜血,同魔鬼做过交易。 其中艰辛有多少, 此刻, 苏青青怒其不争就有多少。 是以, 她第一次冷下脸, 任凭顾悄靠在膝头如何讨好,愣是一个表情都欠奉。 顾悄这才知道, 他的亲亲娘亲,这把是真的哄不好了。 爹娘那里坐了把冷板凳,顾悄沉闷地回了后院。 可一贯开朗的妹妹, 也因婚事郁郁,几日都不曾踏出房门一步。 他轻轻叩门,黑沉沉的卧房里,传出一声有气无力地呻/吟。 “别敲,快饿死了。” 门外琳琅用口型告诉顾悄, 小姐正闹绝食呢。 说着,又指了指一旁洒扫丫头收拾出来的鸡骨头, 很容易就把主子卖了。 假的。 顾悄忍不住笑了。 现代,他是独生子, 从没体会过兄弟姐妹间的羁绊。 穿越过来,哥哥们虽然还没见着,但时常来信,字里行间都是对他的疼宠;身边这个说是妹妹,却更像小姐姐,虽然偶尔娇蛮刁难他,但更多的是无底线地回护。 他轻轻推门,原是想逗逗顾情,可回廊昏红烛光透进房内,入眼却是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影。 一脚高架在书柜上,正劈着叉压腿,一手捏着张饼子,啃得正香。 一股韭菜碎肉丁和着辣油的香气扑鼻而来。 顾悄听到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黑影顿住了。火速收脚背手,见来人是顾悄,动作有一刹那的僵硬。 她一甩手将饼子抛出窗外,扭扭捏捏站成闺秀该有的样子,讷讷叫了声,“哥……哥哥。” 尔后,她就跟打了鸡血一样,一把将顾悄抱住。 少女已经比顾悄高出半个头,却还是撒娇地将脑袋挤在顾悄颈间,她语气有些沉闷,带着几分不甘,“父亲说,谢家婚事不能推,父亲还说,你决意要替我。” 顾悄拍了拍她的背,“不过是双方粉墨,各演一场而已。反正两个男人,谁也不吃亏。” 谁说两个男人就不吃亏了! “我不答应!”顾瑶瑶揽腰的手臂紧了紧,“哥哥是我的,要嫁我自己嫁!” 感情小姑娘闹绝食,还不是替自己闹,是在替他这个哥哥闹! 顾悄又好气又好笑。 被勒得有些吃疼,他挣了挣,奈何拼不过顾瑶瑶蛮力,只得勉强绷着兄长威严,呵斥道,“胡闹!你以后终归是要嫁人的,怎么好叫你一个女儿家,滩这浑水?” “哥哥还等着见证你,许个良人,一生美满呢!” 顾悄想,旧时女孩儿多数所嫁非人,他可不能让妹妹也步那些后尘。 谁知顾情并不领情。 她有回肠九转,却无门诉说,只能扒在顾悄颈侧,狠狠咬下一口。 顾悄疼得一个激灵,也就错过了顾情那句低喃。 “哪有良人?只有笨蛋一个!” 小丫头一口牙锋利异常,在顾悄耳根留下两排带血的印记,还混着浓郁的韭菜肉香,叫善后的琉璃哭笑不得,“三爷这是做了什么,惹得小姐下如此重口?” 顾悄哪里知道为什么!? 他一脸懵逼,只摇头扼腕,“女人心,海底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7节 琉璃扑哧笑出声,“这般说来,三爷日后若是娶了妻,可不得天天海底捞针?” 顾悄试着想了下那处境,突然觉得,好像嫁给谢昭也不赖…… …… 次日清早,顾悄早起上学。 虽然娘亲还是不理他,但顾情总算是不闹了。小姑娘难得穿上一身艳丽的鹅黄衣裙,期期艾艾托顾悄下学路上替她采些菜花。 顾悄笑着应了。 小马车碌碌向着西郊学堂驶去,出城不多久,顾悄就闻到了油菜花特有的微苦甘香气。 他撩开车帘,只见一条狭长花海夹在小山坳万顷竹海中,顺着车道一路绵延到族学门前。 清晨薄雾还未散去,就已招来各路蜂虫嗡嗡,好不热闹。 休宁多丘陵,四面环山,山坳里温度略高,故而菜花开得也比别处早些。 “阿嚏——”浓郁的花粉令小公子不适地打了个喷嚏。 他摇了摇头,这景美则美矣,但他这粗人,实在没那个美商消受。 他还记得,研一时期,他为诗词课大作业苦恼时,谢景行为了引他开窍,特地带他飞了一趟婺源。 这个以油菜花扬名世界的古县城,位于江西东北部。 旧时却与休宁一样,同属徽州府六县之一。 两人在婺源整整呆了一周。 谢景行大言不惭忽悠他,这八分半山一分田的世外桃源,明花映黛瓦,深得江南古韵,最适合他这种钢筋水泥脑激发诗情。 可日日与学长焦不离孟,他哪还有余力琢磨诗情? 然这还不是最羞耻的。 他们原定只呆三天,行程生生拉长为一个礼拜,因为!顾小悄他竟然花粉过敏! 小白脸肿成大猪头什么的,紧急住院挂水三天什么的,害学长忙前顾后还被临床yy成强攻美受什么的,实在是太!羞!耻!了! “阿嚏——阿嚏——”顾劳斯一激动,哪怕新身体不过敏,也应激连打了两个喷嚏。 骑马随行的苏朗,这回不再放任,他帅气转了个剑花,用剑柄拨下帘子,半点面子不留,“小公子不宜见风,还是老实些吧。” 顾悄揉了揉微痒的鼻尖,为了不挨训,生生将剩下的喷嚏按了回去。 小十来日不见,学堂里一如既往的热闹。 大家都在津津乐道同一件事情。 秦老夫子他告假了! “这几日菜花开了,秦老夫子定是喘疾又犯了。” “是啊,幸亏昨日有农人经过,否则老夫子一个人晕在花田里,恐怕凶多吉少。” “万幸万幸。虽然秦老夫子爱打人,可毕竟是我等的启蒙夫子。” “只是往年,秦夫子告假,执塾都会指派上舍学子临时代课外舍,眼下上舍都在族长那抄族规,不知外舍要如何?哦,还剩个顾应白,可他那性子,又在热孝,估计是不会理会那些个小毛头的。” “这回执塾恐怕只能到内舍来寻了,不是顾影朝,就是顾云斐。” “就怕……你又不是不知,顾小夫子最是讲规矩,就怕他按成绩,推顾悄那货出去误人子弟,你别忘了,他可是上次旬考的第一。” “……”这话一出,全场静默。 顾悄就好运气地卡着这样一个监介的点,踏进了内舍教室。 第042章 果不其然, 同窗们见着顾悄,脸色都透着股一言难尽。 就那种,打不过又死不服、瞧不上又有所求的倔强。 左右两派第一排的位置, 也都心照不宣空了出来。 顾影朝还比较大气。他一贯早到, 气质沉静, 屈居人后也一副无波无澜的模样, 只是见着顾悄, 难得递过来一道眼神。 顾悄竟然从那眼神里,咂摸出一丢丢不同来? 就以往“男神”看小公子如空气,现在看他是个人了。他揉了揉眼, 心道定是自己眼瘸了。 另一头, 顾云斐却臭着脸, 不仅腾出第一排, 还特意往后挪了两个位置。 跟着顺位后挪的一众人,甚至把吊车尾的几人挤得没了地方。 从讲台视角望去, 整个教室,左前排冷冷清清,后边却从未有过地高朋满座。 这般别扭地排挤, 叫顾悄险些绷不住,差点笑出了声。 他从未想过,内舍这群平均年龄18+的大龄儿童,竟这般好玩。 是以,他当着众人面, 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故意曲解着同窗意思, “这几日拘在家中养病,闲来无事小翻了些史书, 恰好读到‘虚左以待’‘扫榻相迎’诸典故,没想到复学第一日,就享受到了同等待遇。” 他退后一步,装模做样向着顾云斐深揖,“大侄子抬爱了。悄何德何能,可不敢与先秦大隐侯嬴、后汉高士徐徲相提并论。原本是说这位置我坐定了,岂料你这般盛情,悄一时倒不敢坐了。” 说着,他还伸出葱白指尖,抹了把前排桌面的浮灰,放到唇边吹了吹,厚颜无耻提意见,“你这心意叔叔我受了,只是有一事不吐不快,这‘榻’……你洒扫得委实不太及格,足见侄儿你四体不勤、不事劳作,当改,当改。” 下马威愣是被强扭成拍马屁,还惨遭内涵,原本有心奚落的众人,一时间如同吃了苍蝇,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顾云斐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口气梗在胸口,发作不得。 顾悄恶心了一把对手,笑眯眯拎着书箱晃去了后排。 原疏与黄五也未挪窝,还在老位置。 顾悄当着众人面,掏出另两册新鲜出炉的教材全解,凡尔赛道,“这两本是我连夜抄录出来的,虽草率了些,但幸得我爹斧正,勉强可看。再过两日又是一轮旬考,你们可要抓紧记诵,小夫子的罚抄,可不是好玩的。” 二人接过。 原疏是喜形于色,黄五则满脸菜色。 大鸭梨偷偷捏了捏腰腹,顾悄养伤期间,谢昭无暇磋磨他,好容易养起来的几斤肉,大约又要瘦掉一圈,这日子可什么时候是个头?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黄五嫌弃不已的东西,朱庭樟却伸长了头,满眼希冀。 翰林笔记、首辅亲校,他心中狂热地想,以顾悄资质,读了都可争第一,换做他,何愁院试不得过? 暗里小猪摩拳擦掌,豁出脸面,也定要将这书搞到手。 也有个别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嘁了一声,“拾人牙慧,仰人鼻息,吾不齿也!” 可惜,巨大的诱惑跟前,没有人搭腔附和。 毕竟,同为天下苦读人,能有几个不想走捷径? 顾小夫子临堂时,如同窗猜的那般,执塾大人也跟着来了。 老夫子瞅着一言难尽的位次,敲了敲桌案,“怎么,琣之是洪水猛兽,叫前面空出这么些位置?” 讲学多年,他哪里不知学生那点花花肠子。 清癯夫子无奈摇头,“这次就算了。后日旬考结束,须得按内舍规矩,各就其位,若有不服者,拿出真本事较量,不兴玩这些虚的。” 在座学生不管服不服,都颔首听训,齐声应了声“弟子省得”。 训完班,执塾矍铄目光锁定顾悄,笑得意味深长,“琰之,你且上前来。” 那笑叫顾悄有些头麻。 少年漂亮的脸上带着一丝忐忑,他起身见礼,并不知夫子意图。 “想来你也听说,秦老夫子告假一事。”顾冲抻了把花白长须,“依往年旧例,当由上舍擅教者,临时补上空缺。可现下上舍因你悉数进了祠堂,这后果当由你来承担,你可有怨言?” 顾悄愣了愣。早上同窗的议论言犹在耳。 高年级受命给低年级代课,这在哪个时代都属殊荣,是要被他人眼红的。可老夫子一番话,却是将“嘉赏”变作了“惩戒”,倒像是有意替顾悄开脱似的。 然,顾悄还没感动三秒,就听见老夫子话锋一转,“既是善后,那学里自然另有要求。秦夫子这假,少则七八日,多则十数天,这期间外舍所有考校由我亲自坐堂,凡弟子学而不精所挨板子,你这夫子须同等受之,以示诫勉。” 这不是妥妥冤大头吗?果然,下刀子才是执塾的正确打开方式。 顾悄缩了缩棉服下的手心,一双泛红的桃花眼里,写满拒绝。 一旁的顾悯见状,忍不住笑了。 他递过象征着小班夫子权威的戒尺,调侃道,“早上我去宗祠那边讨人,这是族长金口玉言吩咐的。琰之临危受命,可不兴拒绝。” 于是,在一众同窗幸灾乐祸的唏嘘声中,顾悄不得不硬着头皮,接过那把曾经令他胆寒、现在依然威慑力十足的——戒尺。 顾劳斯手握重权,内心只想哭唧唧,什么编教材、什么卖教辅、什么考教资,统统靠边站,他现在满心只有,怎么才能不挨打!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小班众人极其热情地接纳了他。 作为顾劳斯蒙本的第一批受益人,外舍对顾悄,十分之推崇。 顾影停举着红印未消的小手,哭诉顾悄“不讲信义”,去了内舍就不关心他了。顾云庭盯着顾悄手中书箱,犹如大雄盯着蓝胖子的大肚兜。 就连屁股将将养好,重回课堂的顾影偬,也收了敌意,一副驯良小鹿模样。 顾劳斯看着自己打下的江山,心中十分满意。 古话说,当家才知柴米贵。 接了班,顾悄才有点点体会到塾师的不易,尤其这外舍。 古代书塾可没有固定报名时间,家长脑袋一拍算个吉日,就可以将孩子送学。 所以一个班不到二十人,竟各有各的进度条。 这样你学你的,我学我的,老师不能统一授课,学生也没有横向对比。 秦老夫子的应对之策,就是做一个没有感情的巡回播放机。甭管你学到哪,反正四个本子我都念一圈。没教成一锅乱粥,也属不易了。 可顾悄不打算用这一套。 他掐了掐日子,就按十天算,够他将四个本子囫囵教一圈了。再搭配上一个时辰的识字课,完全可以做到这些神兽堂考不出错。 只是这样就打乱了秦老夫子原本的节奏,如此大刀阔斧的改革,还得执塾首肯才作数。 顾劳斯摸摸下巴,少不得要来点杀手锏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8节 第043章 顾·小矮子·悄站在讲台上, 绷着白净的小脸,煞有介事,“同学们好。” 小子们看在戒尺份上, 老老实实应道, “夫子好。” “今天开始, 由我暂时照管你们。”久不登台, 顾劳斯却半点不含糊, 忽悠起小孩子来一套一套的,“这几日秦老夫子抱恙,我赶鸭子上架, 不求带你们精进, 只求不出岔子, 稳稳当当迎他回来, 不知各位同学,能不能给我几分薄面, 配合一二?” 小娃娃们笑成一团。 往年上舍代课,哪个不是鼻孔朝天,对他们挥来喝去, 顾悄几句话就赚足了好感。 尽管废柴同窗摇身一变成了夫子,这巨变他们多少有些不适应。 为了矫正参差不齐的教学进度,顾劳斯决意,以最末位的进度条为起点,推行统一/教育。 当然, 为了均衡大孩子们的输入,他也酌情给第一梯队另外加了些辅料。 顺带, 顾劳斯还调整了一番座位次序,将现代小学最为流行的“好带差”一对一结对帮扶机制, 完美拉到了旧时私塾。 小同学被折腾得人仰马翻,顾影停奶声奶气起哄,“叔公不把看图识字拿来,我们不干!” 顾悄被逗笑,“看图识字还在刊印,可不够你们分。但我们可以来点别的。” 小娃娃们伸长了脖子,期待值满满。 “只是,”顾悄摊开两手,抱歉道,“今日仓促而来,没来得及准备,只能先教你们唱唱儿歌了。” 谁知小童们不等他开口,就齐声唱起了童谣版三字经。 他们倒也有才,竟还自觉分出了领唱、齐声和念白,顾悄差点以为自己重回了小学,正在看六一儿童节表演。 宋人首创的三字经,这时还没有被后世荼毒。不见敷衍新增的赘余,四句一联,拢共八十八联。从做人读书到各种常识,本就通俗易懂,配了个简单调子后,更是朗朗上口。 小朋友们摇头晃脑,童声稚语,齐齐整整,煞是可爱。 显然这些时日,小班没少操练。 一曲唱罢,顾云庭挺着胸膛,十分自豪,“自从小叔教了这调子,秦老夫子就直接用上了,还说改日再叫你把剩下的也唱唱,今天小叔会继续教我们唱百家姓吗?” 感情秦老夫子这是早就下好套,就等着他往里钻呢? 不过他确实打算开始教百家姓。 “夫……夫子,我不想学这个。”顾影偬瞧了眼顾悄,还是顶着压力唱起反调。 他重伤这些日子,谢昭已经将他身世并利害关系,和盘托出。单看在谢昭份上,他就不会再真刀真枪跟这准·婶婶对着来,是以他说出这句“不愿”,还在心里掂量了好一会。 他是确实学不会这个。 可以说,百家姓是蒙学里最枯燥的一本书。顾影偬在外舍半年毫无精进,就是卡死在这百家姓上。 顾悄看他神色,不似刁难,便耐心问了句,“为什么不想学?” 顾影偬犹豫着站起来,小声答道,“这书收录姓氏400余个,前后七十余句,可此姓与彼姓之间,毫无联系,即无理又无趣,我……我根本记不住。” 这话令一众小鬼深以为然,那诘屈聱牙的四百余字,愁煞死人。 顾云庭也心有戚戚,“我默百家姓挨打最多,为什么族学要我们背诵这些姓氏呢?” 这确实是个好问题。 蒙学初衷,令童子读《三字经》以习见闻,读《百家姓》以便日用,读《千字文》以明义理。 可事实上,乡野读三百千,多数人都不求甚解,塾师泰半也不会答疑。 尤其百家姓一本。 有些,纯粹是夫子才浅,自己都没整明白,有些,是不耐烦对着一群幼童精讲其中门道。 只有少数大家族,花重金请的名师西席,才会在记诵之外,与学生细说百家诸姓氏渊源及当朝流衍。 目的嘛,归根结底还是绕不开宗族二字。 讲百家渊源,是要族人从姓氏中明婚姻、分贵贱。 讲姓氏流衍,是要世家子弟在交游中明得失、知厉害。 说穿了,就是教导子弟,在外行走,哪些人当交,哪些人该避,哪有人又不能惹。 也就是所谓的“以便日用”。 自古,姓就是宗族最重要的标志,起着正本溯源、道明血缘的作用。 同姓不婚、门当户对都是基于姓而来的社会潜规则。 氏从名后,更为复杂,昭示着尊卑贵贱。 先秦王公贵族惯用封地、封号等为氏,以示与平民区别,也分出同姓不同支之间的三六九等。 不止西方有路易·亨利二世·德·波旁这等贵族,教名、本名,连着封地,长长一串,不明觉厉;咱们老祖宗也不甘示弱,姓、氏、名、字、号(自名)层层buff叠上,牌面满满。 就拿同为贵族的屈原来说,楚国芈姓这支,祖上受封屈地,是以得屈为氏。到屈原其人,名平、字原,又自名正则、字灵均,合起来芈屈平原正则灵均,这谁看谁不迷糊。 秦后虽姓氏合一,取名简化了些。 但以郡望为标志的门阀制度崛起,换汤不换药,比之氏族有过之而无不及。 门阀的巅峰在南北朝。 士族自此按地域划分为郡、侨、吴和虏“四姓”,亦可称四大利益联合体。 山东、关中士族称郡姓。以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京兆韦,河东柳、裴、杨等为首。 西晋末年永嘉南渡的北方望族,称侨姓。以王、谢、袁、萧四大姓为首。 江南地区土著望族,合称吴姓。朱、张、顾、陆等四家为大,顾占其一。 北边后起的大家族谓之虏姓。较为有名的,有长孙、宇文、于、窦等。 这四大集团,内部通婚,利益结合十分紧密。 对外有如坚壁,往往几家几姓同气连枝,得以历代数朝屹立不倒。 新贵官僚想要攀附,求之无门。 就算你贵为天子,门第不对,娶崔氏女都是妄想。 此种风气,至唐不灭。 哪怕唐太宗重修《氏族志》,明令禁止世家望族七姓十家通婚,却也收效甚微。 到五代十国,藩镇割据,乱世动荡,频繁的战争才彻底击垮世家大族坚不可摧的利益链。 因此,宋初横空出世的百家姓,得以不分贵贱、全凭声韵成文。 只是,明面上旧贵族衰落,各姓之间平起平坐,可暗地里,新贵崛起,旧贵顽抗,各家各族之间利益争斗,半分不曾减少。 不同的是,有宋以来,唯有皇权至高无上,再没有一家一姓可稳坐钓台、屹立不倒。 这便是百家姓最大的奥义。 姓氏谱书自古有之,这也是为何唯有百家姓被推崇至上、列为蒙本。 前朝蛮族当道,汉人被打压得厉害。所谓高门望族,虽苟延残喘,但风骨犹存。 大宁建朝,他们便如离离原草,争相复荣。 待朝堂稳定后,就形成了如今南北氏族与从龙新贵,三足鼎立、久久不息的弈局。 但这些渊源却不好解释,顾劳斯想了想,举了个最简单的例子。 “若是娶妻,百家姓里,你们会娶谁家的姑娘?” 小朋友们面面相觑,微微有些羞赧,尔后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有答江南朱、张的,稍稍见过世面的,也有答关中河东柳、薛的,再不济,也是原家、李家这等休宁望族,总之是五花八门。 “咱们县府,大家不少,为什么没人提谢、方、徐几家女呢?”想到谢昭,顾悄这话问得有些心虚。 这个问题显然超纲,小些的孩子嘀咕,“因为没人娶过。” 大些的还懂得一二,“因为谢家为首,这几家与我们是死对头。” “是了,因为顾谢两家向来不和,在朝政见相左,在野互相拆台,所以连带着各自姻亲也有了泾渭。” 顾悄点了点头再问,“那为什么两家不和呢?” 到此,就没有小娃娃能答上来了。 于是,顾劳斯口若悬河将郡、吴二姓集团的恩怨情仇娓娓道来,还拓展到两京新旧权贵云、黄、萧、袁、韦、柳诸家。 几家姻亲关系一理、几件轶事八卦一倒,小娃娃们登时燃起熊熊八卦之火。 他们虽然蜗居休宁,可南北京都诸多消息,亦有那说书人源源不断搬运过来,是以两地名门并新秀,他们倒也如数家珍。 “所以,百家姓看似枯燥,却囊括了大历最丰富的八卦,日后我们若想出仕做官,可少不得揣摩其中干系。”最终,顾劳斯笑着问顾影偬,“子繁现在,可还觉得无理无趣?” 顾影偬脸上一红,低头讷讷道,“是弟子浅薄,闹笑话了。” 其实他心里有点想吐槽,谢顾两姓这个例子,实在跛脚,多少有些此地无银了。 可碍于小婶婶的暴脾气,他不敢说。 “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日后入内舍,读经、读史,还有更多故事在呢。”顾悄摆摆手,“如今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记诵它。” 做完兴趣引导,顾悄掏出万能的青铜双虎钮镂空云纹镇纸,开始击节打拍。 三字经他有幸听过童谣版,可百家姓,学霸歌单里只有个rap版。 他还没潮到,肥着胆子教一群舌头都不利索的奶娃娃唱嘻哈。 好在凭着小公子习琴十几年的音乐素养,顾悄现编现唱,儿歌听着倒也像那么回事。 “万俟司马,上官欧阳。夏侯诸葛,闻人东方……” 午课结束,顾冲如约前来检验教学成果,果不其然听到了小童们活泼热闹的大合唱。 童音琅琅,清晰流畅,与往日瞎读乱背的乱象,天差地别。 老执塾笑眯眯摸着胡子,对一旁的老友炫耀,“刚刚还与我呛声,不信我顾氏有镇学之绝技,现在可信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39节 第044章 来人是徽州府府学教授, 汪铭。 各县中考在即,身为市教育局局长,汪铭自然要循例下来指导工作。 不过, 监察县考筹备情况只是其一, 汪铭还另有一个更要命的任务。 这任务, 还要从吴遇吴知府新官上任烧的三把火说起。 吴知府是个勤勉人, 有几把刷子, 更有无尽野心。 到任后,他费了半月功夫兜揽人才,掘地三尺, 总算摸清徽州府老底。 紧接着, 他马不停蹄给辖属六县摊派任务, 硬架着各地知县, 各显神通,势必要做出一些政绩。 大历重农抑商, 奈何徽州多山少地,那几亩薄田再怎么折腾,也长不出金莲仙葩, 各处县委书记无不愁白了头发。 休宁这地界,自然也没甚文章可做,唯有一文一商,拿得出手。 方灼芝又再迂腐不过,朝廷不重商, 他便不言商,只将目光锚准了文教。 县学出不少才俊, 在整个南直隶都叫得上号。兼之还有知府座师。 方灼芝自以为摸对了虎须,于是, 一拍脑门,召集县领导班子,憋了十天,酝酿出一道奏本,洋洋洒洒万字,大吹特吹了一番休宁师古兴学、教民化俗的功绩。 末了还画蛇添足,将休宁文风鼎盛、才人辈出,归功于吴遇主政有方。 可怜吴遇履新尚不足月,就已“率府县上下,谨守高祖圣令,安上抚民,礼治俨然,居功甚伟,足以名留青史”了。 这马屁拍得实在刺激,幕僚念着念着,差点没一口气闭过去。 吴遇也老脸烧红,连道三声“好,好,好!”心中着实恨这蠢货,酒囊饭袋,连个马屁都不会拍。 他扯过奏本,正要甩到火盆里,宋如松上前,拦了一拦。 青年不卑不亢谏言,“大人,且慢。青以为,大人新令,休宁这般糊弄,风气不可姑息,须得刹他一刹。” 吴遇权衡半晌,颔首道:“既然方灼芝这般敢说,那我们就好好查他一查。若这累牍屁话有半句不实,须叫他知道,我这长官的高帽,可不是那么好硬塞的!” “就遣汪铭即刻赴休宁查!” 幕僚听到汪铭这名字,无不缩了缩脖子。 这老先生,在徽州有着“三第一”的名头。 乃府学第一难缠、徽州第一老怪、大历第一谏臣。 劳动他去查,休宁不得扒掉层皮? 方灼芝哪里知道,搬石头能砸自己脚! 他一贯逢迎拍马,也有不慎拍痛了的,但长官到底念着他“拳拳真心”,还不曾有人与他计较过。 这回新知府较真,铁了心要纠他如何兴文教,叫“无为而治”的方大人如何不慌神。 不得已之下,他腆着老脸,诚惶诚恐上县学,向同族大侄子方白鹿讨教如何应付。 毕竟广德知州方灼兰官声响亮,远比他有办法。 求不着老子,但寻一寻儿子,多少也是个安慰。 方白鹿虽看不上旁支这无用的表叔,但好赖都姓方,他还是给指了一条明路。 ——临时抱佛脚肯定是来不及了。 兴文教自然避不开学社,不如干脆撇开官学,将顾氏族学推出去。 由头,方白鹿都替他想好了。 察微知著。以民之自觉,窥县之学风,这才最有说服力不是? 方灼芝有如醍醐灌顶。 碍于那层师生关系,只要沾着顾准,无论那铁脸钢嘴的汪铭查出什么,吴知府都不好再为难他。 如此这般,就将烫手山芋踢给了顾氏。 这才有了汪铭到顾氏族学查访一事。 可怜族学再层层盘剥,最终这迎检,就落在了一脸懵逼的顾悄头上。 汪铭既是带着任务来的,自然不会轻易给休宁好脸。 他驻足听小儿传唱,虽觉有几分意思,但还是冷脸轻斥,“哼,雕虫小技,何以入府台大人眼?” 顾冲一听,不高兴了。 老执塾觉得初心被冒犯,申辩道,“小技?蒙学乃教化之根基,若叫大历人人能识写、开蒙智,何愁礼乐不兴、贤良不出?又何愁人伦不厚、风俗不移?盛世长临,依的向来不是重典严刑,是仁道明德!” “你还真是,空长年纪,不长心智。这般老不死了,还学那垂髫小儿发痴梦!” 汪铭冷哼一声,嘲讽道,“孔圣人率七十二弟子周游列国十四载,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政令推行亦不下十载,他们都无一人敢妄言,能叫人人识文断字,你倒是比他们敢!呵,我当休宁哪来的这歪风邪气,原来是上下同心,胡吹乱嗙,都去钻营这狼烟大话去了!” 小老头被老伙计奚落一通,正打着腹稿琢磨如何反击,就听得童子们歌谣再起。 却是一首他与汪铭都不曾听过的对韵歌。 “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 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 …… 汪教授愣了愣,杵在门边,竖着耳朵听了半晌,脸上表情渐渐从不以为意转为愕然。 他是个好诗的人,于格律上甚有造诣,自然听得出门道。 这歌谣看似简单,编者却有着极其深厚的功底。 于寻常名物中,无声揉入韵部、对偶、辞藻、典故,学起来没有门槛,却又不逊于高深的韵书。 他不由第一次正视顾冲,和他师门几代传承下来的痴妄奢想——务必令大宁子民,人人尽可读书。 若以这等歌谣,令教谕、士绅、乡里广而宣之,假以时日,乡野定然人人皆可传唱。 可惜,小孩子们唱完上平东韵,歌谣就戛然而止。 老头意犹未尽,胡子一翘,瞪着顾冲,“这,下面呢?” 老执塾瞧他那抓心挠肺的模样,心中暗爽,假惺惺道,“这般雕虫小技、胡吹乱嗙,哪还有什么下文,原本还配有一套识字之书,想要请你掌掌眼,看来也不必了。” 汪铭:…… 午课末,顾悄特意带小班将今日所学复习一遍,防着等会连坐挨打。 然,左等右等,就是不见执塾前来。 反倒外间突然闯进一个精瘦的怪老头,嘴里尤在嘀嘀咕咕。 照面就向顾悄一通嚷嚷,“你这后生,好生的对韵歌,怎地只唱个开头就停?” 顾悄不太服气,顶了一句,“你这老头,又不是我学生,凭什么指手画脚?” 老头一哽,尔后脸不红心不跳朝着顾悄一拜,“夫子在上,学生有礼。”说着,也不顾一众小孩惊异的神色,自顾自道,“这就算正经拜过师了,夫子现在可以唱完吗?” 这神奇的脑回路,叫顾悄有些哭笑不得。 “老先生,且不说我们今日已经下课,单这韵歌,上平十五韵、下平十五韵,若再附仄韵七十六韵,唱完要到猴年马月?” 老头似乎有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拧劲儿。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枚大银锭子,继续胡搅蛮缠,“那我出钱买你本子,这总行吧!” 这般不讲常理的老头,通常都不是什么寻常角色。 顾悄拿不准这人来路,只能耐着性子解释,“这韵歌还没有本子。” 实在是顾劳斯事情太多,手头正编着的几本书还没完工,一时半会忙不到声律这上头。 谁知老头那张脸,如八月天孩子脸,说变就变,“你这塾师,竟想藏私!没有本子,你从哪里学来的?我可是师都拜了,你今日必须倾囊相授!” 这般就很蛮不讲理,已是有些刁难的意思在了。 小孩子们躁动起来,有几个眼瞧着已经坐不住了。 “怎么,你这是拿着吴知府的鸡毛,到顾氏族学当令箭来了?” 外间传来执塾声音,这才压下场子。 顾冲可不怕他那牛脾气,慢悠悠踱进来,冷笑道,“你该去找顾准那老匹夫吵。他好东西多,一样样都藏着掖着,要不是他儿子漏了底,我都不知道,恩师治学五十载,私传竟都落到……” “若虚,慎言!”汪铭沉着脸打断顾冲,他抬手指了指天,“莫要犯忌。” 顾冲一愣,张了张嘴,似是想要反驳,最终按捺下去。 半晌,他发出一声喟叹,“这世道,竟连恩师都喊不得了……” 汪铭没有接话,只拍了拍老友肩,聊表安慰。 听着二人往来,顾悄若有所思。 他还记得,老父将教材全解改题初学启悟集那日,曾提过他与顾冲、秦昀师出同门。 他们的恩师,叫云鹤。 彼时,他没有在意,如今想来,能教出顾准的人,又怎么会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小公子却从没有听说过这名字。 再联想到苏青青劝他弃学时,曾说云鹤和他泰半弟子,全因政难,死在了大历二十年。 好巧,刚好是他和顾情出生那年。 被谢景行以厚黑学浸淫许久,顾悄也有了一些政治嗅觉。 他隐隐察觉到,十六年前云鹤之死、顾准致仕、哥哥们入朝,乃至谢氏突如其来的婚约,是串在一条线上的珠串,首尾相衔,连成因果,他,或许就是其中针线。 那么,大历二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谁,抹去了云鹤痕迹,甚至不许人再提起? “所以,这韵歌是你父亲作的?”老头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才不是,这些歌谣都是顾玉作的!”小孩子们是闲不住的性子,眼巴巴瞧着两个老先生你来我往,憋了许久,这会听到一个会答的问题,赶忙抢答。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0节 顾悄羞耻捂脸,这把,顾玉可不敢冒这个名。 看图识字,那确实是他编的,可声律启蒙,纯纯是拿来主义。 是以,他红着脸摇了摇头,“小调子是我配的,可这唱词……不是我父亲作的,也不是小童们说的顾玉。至于是谁……” 顾悄为难地看着古怪老头,最终含糊道,“天机,不可泄露。” 第045章 声律启蒙, 是诗词入门本子,用以初学者习平仄、押韵和对偶。 顾悄的世界里,这本子出现在元朝。明清几番修订, 最终声律启蒙和笠翁对韵两个版本杀出重围, 成为诗学入门之必备。 相对来说, 声律启蒙浅显些, 顾悄借来给小班;笠翁对韵更文典些, 适合中班用。 两本韵书各自搭配诗选集子,双管齐下,不愁小同学拿不下诗之一门。 顾劳斯穿来时日不长, 还没听过大历有类似书目。 卑微搬运工忽悠不清来路, 只得装神弄鬼。 这含糊其辞的托词, 落在顾冲和汪铭耳中, 就自动脑补成:必是云鹤遗作了。 不止顾冲胸中激荡,连汪铭也有些心驰神往。 那可是三朝帝师, 云鹤。 云中鹤唳,川行华章,有宁一朝, 冠绝当代。 “你这小夫子有些意思。”汪铭显然起了兴致,他还记着是“找茬”来的,“既然今日夫子不讲,那我明日再来好了。” 莫名其妙白捡个便宜学生的顾悄:…… 顾冲轻咳一声,岔开话题, “方才我在外头,听外舍怎地都在读百家姓?” 顾悄有些心虚, 他看了眼怪老头,心道这股东风须得借一把, 于是便将小班改革的想法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是学生唐突,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公考名师又开始了传销表演,“我入族学读书,发觉夫子尽心、学生勤勉,可课业仍然事倍功半,琢磨许久,学生从养蛐蛐一事中,得了些感悟。” 乍然听到养蛐蛐,顾冲老大人胡子一颤,连呛几声,生怕昔日小纨绔突然掉链子。 好在顾悄马上拉回话头,“我养过数以千计的斗虫,被动强喂的,和主动进食的,成虫后性状天差地别。现下学里,死记硬背有如按头吃饭,终究落了下乘,所以,我想试着叫同窗们自己吃饭。” 两个老头,死记硬背大半生,顿觉老脸有些许疼。 “授人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蒙童学会使用看图识字和拼音,哪怕没有塾师,也能识字断句;若再细整一套注解,四书也能自给自足。这番磨炼,还能叫学生开智,日后经史子集,定可肆意徜徉。”顾悄说着,谦逊执礼请罪,“是以学生斗胆变革,纠齐外舍学、教、考进度,先学方法,再学课业,还望执塾首肯。” “简直胡闹!字书韵书,孩童如何懂得?小子无畏,竟敢学程朱为四书注解?真是异想天开,荒天下之大谬!”顾冲还没应话,那怪老头果然就先跳出来。 他满脸不信,颇为气愤。 “夫子讲话,哪有学生插嘴的道理!”顾悄被那老顽固的模样气到,立马呛他,“你都不知道看图识字和拼音是什么!” 汪铭又被哽了一次。 他小而聚光的眼睛,狐疑地看看顾冲,又看看顾悄,总算瞧出些门道。 这般无二的臭脾气,小炮仗显然是顾冲挑中的接班人。 有趣有趣。 顾冲这老匹夫,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去挖顾准的眼珠子,真是有趣! 老执塾也如顾悄所料,最是要族学脸面。 他抬手就是一串护短输出,“汪铭,吴知府令你来休宁纠察学风,不满你大可以参我一本,但顾氏教习子弟,还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止住老头叫嚣,老人家微微蹙眉,心中虽有顾虑,却也没有泼冷水,只道,“这几日外舍交给你,我可以放手任你发挥,不过你说的变革可有效用,咱们且看今日堂考如何。” 顾悄知道,执塾这是退让了。 “弟子谢过执塾。”他不忘补救,“只是今日还未来得及践行,只另编了两首歌谣,教习了一些旧学,还请执塾手下留情。” 老执塾眉头一挑,留情当然是不会留情的。 顾冲的堂考,与秦昀和顾悯风格又是不同,自成一个套路。他并不逐个考验学生记诵,而是乱点学生依次接龙,每人四句一十六字,答完便默。 关键是,前头简单些的,他紧着老生,后头疑难杂句,他专考新生,主打就是一个搞事情。 好在白日里反复唱诵,顾悄又教了些“谐音梗”之类的旁门左道,小孩子们接得倒也顺畅。 只到顾影偬,他白着一张小脸,垂着头吭哧吭哧半天,“杜……肚软的难民,遭到袭击,马被抢了……贾岛路过危楼……看到江水通达,淹了城郭。” “哈哈哈哈哈……”小同学们不给面子地笑出声。 一句“杜阮蓝闵,席季麻强;贾路娄危,江童颜郭”,愣是整成一个小闹剧。 顾劳斯十分无奈。 叫你用谐音瞎编乱扯方便记诵,可没让你连锅带盆都倒出来! 说他不是故意的,傻子都不信! 好在剩下的小同学,不见这般不靠谱的。 最终考校,因顾影偬的磕巴,顾劳斯连坐,挨了四下尺子。 老执塾手起尺落,两只小手打完,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巡视学舍,很久没有这般空手而归了。”他摸着花白的胡子,故作可惜,“无罚可惩,实在白费功夫。我便隔几日再来,届时你的方法不通,可不要又哭鼻子。” 可怜小公子,痛感神经连着眼部神经,板子挨上手,眼眶就红了。 明明是眼部有疾,却被当做是娇气。闻言,他硬憋着一泡男儿热泪,内心痛苦比了个—— 想什么呢,当然是比小心心了! 学霸怎么会比中指呢!呵,他只会竖起两根中指,同拇指一起,并成满满的爱心。 pei的一声,送给他亲爱的顾校长。 身心俱疲下了课,顾悄轻拈热辣红肿的掌心,无奈叹息,小公子这双手,可真是多灾多难。 被谢昭拘着养伤的那几日,重创的右手恢复得似乎也快些,大约是托了“良药”的福,丑陋的碎痂脱落,手心手背竟光滑如新。 想到那些药,顾劳斯脸上红晕,从眼眶蔓延至脖颈。 养病那些时日。 温暖昏黄的拔步床内,轻纱叠掩,影影绰绰,分不出白昼黑夜,说不尽的暧昧旖旎。 那人总是趁他熟睡,脚步轻盈,不带一丝声响,在他床前坐下。 如同丛林里最凶猛的豹,一举一动间,尽是优雅高贵。除了些许呼吸震颤,不会叫猎物知觉分毫。 他会轻轻掀开被角,捞出顾悄腹前老实交握的手,如老工匠对待最心爱的漆器,一点一点修复抹平那些丑陋的疮疤。 他极有耐心,几乎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凡事总有例外。 最后那两日,汤药中减了安神成分,硬痂又将落未落,痒得厉害,顾悄睡得没有往日深沉。 谢昭替他上药这事,不意外被他察觉了。 同是男人的手,谢昭的却仿佛带电。 顾悄闭着眼,竭力装睡,可脑子却不由自主顺着涂药的动线,翻涌着那手的模样。 共处几日,谢昭沉静执棋的手,谢昭笑谑端碗的手,谢昭不着痕迹摩挲玉佛的手……一帧帧画面闪过。 最终却定格在前世医院谢景行浅笑支颐的手上。 鼻息间似乎还残留着婺源的菜花香。 病房里,白炽灯长明。 几瓶消炎水下去,顾悄红疹总算消退,恢复了几分原本秾丽的样貌。 谢景行稍稍放心,这才敢留他一个人,起身去楼道尽头,替他打热水去了。 隔壁床,同是花粉过敏的小姑娘。 她笑盈盈盯着顾悄,低声问,“喂,那是你男朋友吧?” 见顾悄有几分尴尬,她略微收敛了一些,“我没有恶意,就是有点羡慕啦,这年头好男人都搅基去了,剩些歪瓜裂枣给我们。你看,我都住院三天了,我男朋友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顾劳斯彼时还没下海,社死宅红着一张俏脸,否认三连,“不,没有,我们不是。” 那女生捂着嘴笑,“别逗了。你刚进来那天,疹子起了一头一脸,人又烧得迷糊,不停乱抓,你男朋友整夜没合眼,将你两只手牢牢握在手里,你就大方认了吧。” 顾悄缩了缩被子下的手,似乎还留有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突如其来的越界,令他慌乱无措,他听到自己胡乱敷衍了一句,“他……他是我哥哥,你不要乱说。” 小姑娘还想再推一把,就被打水回来的谢景行一个眼神杀,堵住了所有泛滥的“好心”。 学长只是不忍心逼得太急。 他有很多很多耐心,多到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妇人之仁。 家世甚好的贵公子,一双手常年抚琴执扇,骨节分明,修长莹润,丝毫不比手模逊色。 这时,却甘心就着医院最廉价的白色塑料盆,一点冷、一点热地耐心调试水温,尔后拧起粗糙毛巾,一板一眼道,“你才醒,不用费神理会他人,等你稳定了,咱们就回酒店。” 顾悄心中有鬼,红着脸避开谢景行的手,接过毛巾自行擦了脸和手。 他擦得很慢、很细致,直到心潮回落,他才故作无事,将已然凉透的毛巾递给谢景行,“真是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他心底还存着一点希冀。所以用这种蹩脚又别扭的礼貌和疏离,忐忑试探着谢景行反应。 可惜,他的学长不为所动。 青年淡然坐在家属椅上,正撑着下巴好整以暇望着他,即便几天没睡,依旧风华不减。 略微凌乱的头发,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只给他平添了几分不羁和随性。 他眸中带笑,态度一如既往,亲近而不逾距,温柔而又克制。 “一会不见,我就从学长变成了哥哥?” 显然,他听到了女孩的话。 顾悄顿时泄了气,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失落。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1节 他难得鼓起勇气,拾起小小石子,扔向心中神祇的海域。 可惜小石头一路沉沦海底,没有激起一点波澜。 一个自以为是,扮着情圣,满心为他好,却直直把人往外推;一个自卑怯懦,如小鹿趟水过河,失脚踩空一次,能缩头躲避一辈子。 这般拉扯,看得隔壁床小姑娘直摇头。 委屈她实在怵谢景行,否则无论如何得跳出去给二位神仙指条明路。 时空交错,旧事重演。 他再次成为病号,享受着那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一时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小公子心跳如擂鼓,醒了还装睡,难不成真对谢某动了心?” 耳边一声惊雷,将顾悄拉回大历,谢昭的卧房。 他的手还被谢昭拢在掌心,微凉的药膏带着一股红花并丹参的苦香,飘进鼻息。 是了,不是花香。 是药香。 装睡被发现……顾悄只得睁开眼,目光落在了谢昭手上。 那双手,与谢景行一样,是矜贵公子的手,哪怕做着丫环杂役的事,也不减优雅从容。 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容貌,不一样的声音,可他握住顾悄手的动作,却是一模一样地小心翼翼,其中珍视爱重,令顾悄涌起一股冲动。 他忽地反握住谢昭指尖,不过脑唤了一句,“谢景行?” 谢昭似是愣了愣,尔后轻轻应了声,“小公子怎知我这不为外人道的小字?” 时间仿佛顿了一息。 顾悄盯着谢昭,这是他第二次满心祈愿,又生生落空。 他狼狈撇开视线,翻身以背相对。 哭包第一次不借外界刺激,泪流满面。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身体被掰正,谢昭温柔执起他的手,“是我是我,别哭了。” 顾悄往床榻更深处避了避,他再次紧闭双眼,将一腔忐忑心悸,悉数藏匿了起来。 直到一个吻轻盈落在右手第一个拳峰处。 顾悄才跟蒸熟的长尾虾一样,从头到脚熟了个透。 谢昭十分坏心。 他轻飘飘叫顾悄生出不该有的希望,将人哄好后,又残忍将希望收回。只是他终究心软,所以换了一种缓和的方式。 “礼记云,幼名,冠字。幼时取名,及冠取字,是古来的规矩。”他笑着替顾悄擦脸,“遵礼循制,男子成年后在外行走,多以字称,除宗亲长辈和自谦之语,直呼其名是冒犯失礼。” 不得不说,心情跌宕后,谢昭另起的这个话题,十分体贴。 顾悄过躁过急的心跳,缓缓回落。 “大历风气,小辈放出来得早,字也取得早,世家子弟中,大约只有我是个异类。” “十四岁入锦衣卫,我不愿加字,二十岁冠礼,我亦不受老父表字,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直骂白废了一个昭字,谢家怎生出我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孽障!奈何陛下看重我这孽障,是以朝臣无奈,不管官大官小,见我无字可称,只得唤他一句‘谢大人’,倒是平白占了不少便宜。” “直到某日,我心有所感,自题一字,可也藏着掖着,不愿昭示与人,因为……我只想听一人这般唤我。” 谢昭说到这里,眸光悠远,柔情似乎就要溢出来。 只是这语气,全然不是故人。 顾悄的心,渐渐冰凉。他想到顾准曾经的耳提面命。 谢昭曾有一个爱人。 “可惜,那人命薄。” 谢昭亲昵地以鼻尖轻蹭顾悄手背,“你与他,神韵倒有几分相像,听你如是唤我,犹如梦里依稀,吾心……甚悦。” “与你假戏真做,也不是不可以。” 顾悄被蛰到一般,狠狠抽回了手。 此谢景行,非彼谢景行。 而他,竟妄想学长也会出现在这里。 真真是痴人做梦。 慌乱间他并没有注意到,谢昭的这句梦里依稀,是多么熟悉的谢景行式报复。 只因酒楼那次,顾悄拿这句话搪塞过他,他便小心眼记到现在。 第046章 重逢以来, 谢昭有一万种办法叫顾悄认出他来,但他不敢。 因为……谢景行根本就不存在。 那年初见,正九月。阳光炽烈, k大新生报到。 盛暑蝉鸣搅得人烦闷异常。 谢景行向来不是好相处的性格, 被同门拉着去本科迎新, 他没冷脸, 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忍让了。 但聒噪的新生还是令他厌烦。 所以, 他倨傲冷漠,惜字如金,用最直白的态度, 明晃晃拒绝了所有蜂拥而至的搭讪、请教, 乃至告白。 谢景行有这个资本, 不是吗? 直到他在人群中, 不小心多看了一眼。 那一刻,他终于承认。 原来这世间人潮涌动, 真有那么一个人,能叫他一眼沉沦。 原来众生法相都虚妄,真有那么一个人, 能灼他一念本真。 大约他的眼神过于直白滚烫,同门吴双顶了顶他的肩,挤眉弄眼。 “这大热天的,你可真是晒裂的葫芦——开窍了。那小学弟叫顾悄,新生里可出名了, 不仅是个大美人,还是咱们本市文科状元, 这波入股不亏,要不要兄弟帮你一把?” 一个圈子里混的, 都不是什么善人。 这个帮字,暗含多少轻佻和声色,谢景行心知肚明。 不等他回答,吴双就摩拳擦掌,抹了把额间热汗,挤进人流去追那抹光。 ——顾悄白得发光,也艳得发光。 或许,一个男生用艳字来形容颇有些怪异,但谢景行却觉得,恰如其分。 色美者曰艳。 《说文》解艳字为,好而长也。说的是漂亮又醒目,与芸芸从者迥然而不同。 这字,顾悄当得。 当然,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喻。 谢景行不动声色盯着那人,目光掠过他潮湿的鬓发、沁润的唇峰,眸色暗了暗。 勾情夺欲,方可称艳。 他从不否认,他对顾悄的所有兴趣,都起源于肤浅的皮囊,起源于为人不耻的见色起意。 可世上好看的皮囊那么多,为什么单单只有这个,一遇就叫他心生欢喜、若逢花开? 他想,因为他遇到的,是爱情。 一如柳梦梅展开画卷那一刻,情不知所起;一如裴少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倾君心。 法师亦说,一见钟情是上等缘法。 是灵魂认出了对方。 可令他无比遗憾的是,他并不是顾悄的一见钟情。 吴双一身高档货,俊美又绅士。 顶着社科基金重点项目带头人这等学术光环,他诓学弟学妹从来都是箭无虚发。 可在顾悄这里,却碰了个软钉子。 “小学弟,学长来帮你扛行李!” “我一七八,比学长还高一点儿,怎么好意思?” 同门瞪了眼谢景行,啪啪啪微信打字:我怀疑他在内涵我,但我没有证据! “小学弟,那学长带你去办入学,申请宿舍,领生活用品。” “学校迎新各种温馨提示做得超级棒,我自己可以的。”顾悄顿了顿,不太好意思地实话实说,“不好意思学长,我是本地的,不买床上用品,不买锁,也不办手机卡。” 吴双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他侧头用夸张的口型向谢景行咆哮,“劳资像推销的吗?” 最终,他垂死挣扎,“小学弟,那我给你讲讲公共课选课!” 社死悄脸都红了,他小声哔哔,“好像也没什么好讲的……公共课除了体育,我都免修……就,也不需要学长推荐英语报纸。” 吴双生无可恋拍了拍谢景行肩膀:兄弟我尽力了。 这等学霸,你自求多福。 谢景行也无可奈何。 他包里只有一沓师姐硬塞过来的社团招新报名表。 吴双撂挑子后,他清了清嗓子,难得忐忑道,“不,我们是社团招新来的,小学弟有没有兴趣看下咱们社团?” 这次,顾悄给了面子。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2节 他接过单页看了一眼,明鉴社。 k大赫赫有名的,连新生都知道的,由历史系师生共同成立的,以古玩鉴真为主、兼顾汉学复兴的——最牛社团。 顾悄漂亮的眼里闪过一丝为难,他抿了抿唇,轻轻婉拒道,“不好意思,专业不太对口。而且,我家是八辈儿贫农,也不懂古玩这些。” 谢景行递报名表的手一僵。 他很想劝说,社团玩得那些,根本称不上古玩,不过是些零碎小玩意儿,不必太当真。 可他看到顾悄朴素的白衬衣、休闲裤,以及他瞥向一边、回避与他对视的滟滟桃花眼,他终于意识到,无关乎社团做什么,只是他,并没有进入顾悄的视野。 尽管顾悄出于礼貌,最后拘谨地接过了那张表,可不出谢景行所料,他在社团新人里,根本没找到他的眼中人。 后来,他用了一年时间观察顾悄喜好,终于把自己伪装成了顾悄喜好的样子。 他成了他眼中那个张弛有度、温柔翩翩的学长。 可这辈子,谢景行不想再装了。 所以,他刻意回避着谢景行的一切,哪怕顾悄的眼泪有一刻叫他破功,下一刻他的理智回笼,又冷酷地将指针拨回了原点。 他不是谢景行。 这般反复无常,叫顾悄拿不准,那些似曾相识是不是只是错觉一场。 回家途中,他在花田停车,奉命为顾情采花。 伫立在田埂上,顾悄看着原疏带着知更、采桑,笑闹着在明黄花海里钻来钻去,就为追逐开得最盛的几朵,突然深深叹了口气。 眼前花,到底不是婺源花。 上辈子熏陶数年不见长进的诗兴,此时此刻好似打通了任督二脉,他颇为低落地叨了句:“芸苔不与昨年旧,你既无意我便休。” “哟,让我瞧瞧,是哪家姑娘令小公子如此牢骚?” 存在感一直极低的苏朗,盘坐在马车顶上,不仅将他酸诗听了去,还毫不客气开了嘲讽,“要不我带你去提亲?” 顾悄社死了。 恼羞成怒的公子哥立马滥用职权,给人套小鞋,愣是把一个八尺大汉撵去了田里,跟小厮一起捉蝴蝶。 早春的蝶,顾情一定会喜欢的。 “喂,顾琰之。” 等他身边清净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好像瞅准这个时机似的,在花田另一端响起。 顾悄回头,花枝绰约间,不是顾影偬是谁? 小小少年华服散发,编成一个蝶髻,缀着些七彩穗子并平安珠,大约是用来驱邪避灾的。 至于驱什么邪,避什么灾,顾劳斯眼观鼻鼻观心。 他是有听闻,那日文会他坑完顾影偬,托原疏将他送回家后,顾影偬的奶娘对着车屁股就泼了一桶公鸡血。 沾了他顾悄的,可不就是那个邪、那个灾。 想到这,顾劳斯难得涌起的一点闲情顿时消散,甚至还觉得有些手痒。 就……很想揍人。 其实顾影偬生得漂亮,按理美人应当得到优待,可他就是有本事自行封印颜值,举止神态间的小家子气,让人无论如何喜欢不起来。 见顾悄冷脸不搭理,顾影偬走进了几步,又喊了一声,“顾琰之。” 少年声音不大,被风吹散了一些,若不配合口型,是听不出准音儿的。 顾悄见他神态,不似找茬,可想到今日堂上,他看上去也颇为乖顺,但坑起他却半点不带犹豫。 是以,吃够亏的顾悄,不仅没靠近,还朝原疏、苏朗方向迈了几步。 顾影偬急了。 他探头瞧了眼苏朗方向,又急补了句,“小婶婶。” 顾悄脚下一顿,怒目而视,小婶婶,什么鬼? 顾影偬见有戏,又挤牙膏一样,蹦出一句,“我要去京城了,是来同你告别的。” “那告完了,你可以安心去了。”顾悄才不上当。 顾影偬无语凝噎,只好哎哟一声,自行扑倒在田间沟槽里,哪知道扑得没甚经验,叫一根杂木桩子扎了手。 血说冒就冒,半点不惨假的。 这顾劳斯就没法冷酷到底了。 他无奈走近顾影偬藏身的那一栏油菜花丛,隔着几步停下,十分无语地问,“臭侄孙,你到底要干嘛?” 居高临下来看,顾影偬其实还是个孩子。 十来岁的小少年,有些狼狈,用帕子缠着止了血,才抬起头,第一次毫不避讳地直视顾悄,“我娘是谢家人。这次谢大人到徽州,就是来找我们的。” “谢家要认回我和我娘,所以我要走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悄不懂他的来意,只敷衍地点头,“我们之间,告别就免了,感情属实没到那一步。” 小少年有些失望,他垂下头,肩膀也耷拉了下来,“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今天我是故意害你挨打的,为了讨回先前挨的那场鞭子,也为了叫你记住我。” 那你亏了哦,小少年。顾悄默默吐槽。 他不太理解顾影偬的脑回路,便安安静静听他说下去。 “顾琰之,我在京城等你,你可一定要考上举人,我……我等着和你较高下。” 说着,他从脖子里掏出一块小玉佛。 顾悄一看,脸色当即就黑了。 那是他的保命玉佛。 谢狗,果然狗。 “这玉怎么在你这?”顾悄上前,想要夺回玉佛,却见顾影偬神色畏惧地将玉佛重新塞回衣领,确认好那东西藏严实了,才嗫喏道,“玉,我现在不能说。” 他似乎是鼓足了勇气,又轻又快道,“我能告诉你的,是谢昭不是个好人。” “他有一个心上人,早早就死了,你只是他找的替身。我以前害你,是有人暗中指使,这回来警告你,是替我娘还你们顾家一个人情。” 另一头,脚步声、说话声渐进,顾影偬闻言,猫着腰就跑,只丢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如果京城还能再见,我就告诉你所有。” 他没有宣之于口的是,京城之行,于他是一场豪赌。 赌赢,他将取而代之,夺走顾悄的一切;赌输,也不过是替顾悄死而已。 活得艰难,不如死得壮烈。 他苟活够了。 第047章 “刚刚是谁?”过来的是原疏。 少年捧着一大束金黄的菜花, 向着顾影偬离开的方向张望。 顾悄摇了摇头,没有多说,只简单解释, “是顾影偬, 他来告别, 说要去京城了。” 原疏狐疑地盯着顾悄, “没了?” 顾悄好笑道, “说了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我也听不懂,大概是叫我小心谢昭。” 他瞧着少年小心呵护怀里鲜花的模样, 轻轻道, “可是, 我们家马上要跟谢家结亲了。” 话音未落, 鲜嫩的花枝就猝不及防坠了一地。 少年连忙低头,手忙脚乱捡拾, 话语间却有几分急促,“结……结亲?是你大哥还是二哥?” 顾悄蹲下来,帮他收拾着凌乱的花束, “你知道的,谢家本家没有女孩儿。” 好一会儿,原疏才“哦”了一声。 他沉寂了一会,手上才继续,“那, 要恭喜瑶瑶了。” 很快,一大捧灼目又妍丽的花球, 被他用天青色的扎带绑成一束,里面还精心点缀了些白繁缕和紫云英。 少年抬头, 将花束递给顾悄,笑得轻松豁达,“疏人微力薄,只能借这不费钱的自然造化,聊表区区贺祝之心了。” 顾悄拧着眉没接。 原疏慢慢也敛了笑。 一时间只余清风虫鸣,各自喧嚣。 “三爷,三爷,我们捉到了蜜蜂和蝴蝶!” 知更脸上挂着嫩黄残粉,一手捏着一只小飞虫,兴奋地冲了过来。 可是,他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犯了难,“这要怎么带回去给小姐呀?” 苏朗用剑鞘,狠狠敲了他的榆木脑袋一下,“动动脑子,用袋子装啊。” 知更“哦”了声,恍然大悟,缠着苏朗到马车边替他抻口袋去了。 “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顾悄装模做样叹了声,意有所指道,“可怜瑶瑶,小小年纪,就要因为上一代莫须有的约定,嫁给一个全然不喜欢的人。” 原疏握着花柄的手紧了紧,他自然听闻过谢昭的“恶名”。 “顾情小姐,值得更好的,阁老委实不该草率答应。” 顾悄点头,深以为然。 “我看你就不错,年纪相当,性情相投,又知根知底,可惜啊可惜。” 原疏嘴巴张了又闭,不知该先谦辞“不敢”,还是先问为何“可惜”。 直把一张俊脸憋得通红,他才挤出一句,“我这般家世,哪里配得上她?” 顾悄总算逼出他真心话,怒其不争地在他肩头落下一捶。 “白痴,配不上那就去努力啊!” 原疏很想说,山海隔天堑,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3节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给了好友面子,“那琰之觉得,我该如何努力?” “自然是沉心科考!”顾劳斯忖了忖下巴,“明春一甲登第,也称得上青年才俊,届时殿试你向皇帝求个恩典,免了那乱点的鸳鸯谱,成全你们这对神仙眷侣。” 原疏吓了一跳,他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板着脸警告,“琰之,小心祸从口出。” “我这等资质,如何敢想明年登第?御赐的亲事,你又怎么敢说乱点鸳鸯!我与瑶小姐,更是我偷偷倾慕,如何能叫……能叫神仙眷侣……” 他越说声音越小,耳朵都红了起来。 顾悄眨了眨眼,做了一个缝合动作,尔后歪头问他,“就当是做梦好了,你就说吧,这种梦你想不想做!” 原疏撇过头,不答话了。 顾情于他,是明珠,是宝玉,是偷偷藏在心底的整个青春年少。 他与顾悄亲厚,时常出入顾家,不知事时,偷偷看着少女,陪她一同长大,知事后,也在心底幻想过,能得她红衣下嫁,鲜衣怒马,同她四海天涯。 明知不可能,可不能否认,他的心底总有一块角落,在卑微祈求着神迹降临。 顾悄的话,让他心潮起伏,那祈愿一如野蔓逢春雨,突然蛮横生长起来。 他不由想起旬考头天,顾悄与他保证“旬考必过”时眼里的星辰。 这次,他是不是可以同上次一样相信他。 相信他的话如神明预言,在明年春天会字字应验? “择期不如撞期,明日,那你就同我一道去递县考的亲供和保结吧!” 突然被赶鸭子上架的原疏,两股战战,几欲昏厥。 他自己几斤几两,他还不清楚吗?! 顾琰之是失了心发了疯,才敢叫他现在就去县考送头? “顾琰之,我们可说好了,我虽然上无老下无小,可长姐如母,我还有她要照顾,誓死我都是不会作弊的!” 顾悄被气到岔气,狠狠咳了一通,用泛红的大眼怒瞪原疏,简直是恨铁不成钢。 “我是那种人吗?!” 原疏狐疑地眼神明晃晃写着不信。 “除了作弊,我想不出来,八天怎么叫我母猪上树……” 第048章 顾劳斯很生气, 一个拍板,就把7天集中训练营,更名为8天母猪上树大法。 这就苦了日后的诸多学子, 不上这个班吧, 心痒, 上这个班吧, 岂不是承认自己是哪圈里乱拱的母猪? 真真是斯文扫地! 顾劳斯才不管那么多。 他愤愤让原疏润了, 捧着花拎着蜂回家去找他亲爱的妹妹。 他时常有事求顾情,是以多讨好些总归没错。 除了花虫,他还顺道买了顾情爱吃的煮谷糖、煎油粿。 苏青青还在怄气, 对顾悄不理不睬。 这倒便宜了他, 揣着一堆吃食光明正大摸进顾瑶瑶的院子。 成亲一事搅得内宅不安宁, 热热闹闹的快晴阁打那天之后, 变得冷清异常。 院子里的秋千落了浮灰,几只顾情一贯喜欢的猎鹰, 也没在檐下晒太阳。 顾悄问了洒扫丫头,才知道她近日倦怠得很。 春末了反倒吵嚷着搬去了暖阁,成天窝在里头, 也不再同丫头们嬉笑。 显然还是心里憋气。 “三爷,小姐说你要的书校好了,你先看着。” 丫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上了热茶,安置好这位祖宗, 才去暖阁喊人。 顾情的房间,比之顾悄简陋很多。 内间一张四柱架子床, 挂着素青色帐子,一个梳妆台竟比寻常农家女儿的都要简朴, 簪花首饰寥寥无几,倒是外间书架博古满满当当。书桌上文房齐备,书画习作多而不乱,里面并不是什么花鸟仕女,而是寻常女孩儿不感兴趣的兵书与阵图。 果真是随了苏青青。 顾悄不知道古代女人的闺房是个什么样,但苏青青和顾情的房间,绝对是个另类。 顾悄要的那套新编唐诗三百首,上下两侧,正整整齐齐码在桌子正中。 另外教材详解的新一册,也装订好裱了封面。 顾悄大致翻了翻,甚至他原版的一些不显眼的错误,小姑娘都认真替他纠正了。 顾情虽然娇蛮,但对顾悄的事向来极其上心。 几本书编下来,她的才华和见识也令顾悄侧目。 这姑娘若是个男儿身,绝对是个不逊于顾大顾二的天才。顾悄不得不佩服顾氏的家学渊源和对后代的栽培。 “哼,哥哥只顾着弄这些破书,难不成真想当酸腐大儒不成?” 顾情冷着俏脸,抱着胸倚在门框边,很有几分刁蛮气。 似乎对顾悄只顾着验书、忽略了她这件事十分不满。 顾悄连忙将本子放下,哄道,“哪有,我这不是等着无聊吗?” 说着,他小退一步,将身后青花素瓷瓶里的花束让了出来,“当当当——喜不喜欢!” 顾情眸子一亮,嘴上却不服软,“哥哥,你真的好幼稚。这花都是你亲手摘的?” 冒牌哥哥稍稍心虚,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你知道的,我体弱多病,花田里粉尘重,我喷嚏打个不停,所以苏朗不叫我上前。是……是原疏采的。” 说着,他还拨了拨花束里缀着的紫云英那小巧的花瓣,“你看,他多用心?” 这般暗示少女如何听不出来,她方才松快了点的脸色再次沉了下去,“你真是个笨蛋!” 那神情中的推拒不似作伪,顾悄一懵,“瑶瑶不喜欢原疏?” 顾情气到跺脚,她恨恨望着这个哪壶不开的“哥哥”,张扬的杏眼里喷得出火来。 他们俩约摸是异卵,打小长得不像。 顾悄桃花眼里满是尴尬,摸了摸鼻子,感情自己也乱点了鸳鸯谱? “难道你喜欢谢昭?” “我就不能谁也不喜欢吗?你给我滚出去!” 顾情干脆扯着他的袖子,作势就要把人往外扔。 说扔真的一点不夸张。 小姑娘身量高瘦,在女孩子里算骨架偏大的,站在小矮子跟前,更是宽裕不少,单论体型、力气,小公子完全干不过她。 只是,顾悄匆忙扫了一眼,也不知道是个子抽得太快,还是吸收太差,小姑娘光吃不胖,一点没有十六岁少女该有的丰腴,一马平川,实在有点……有点过于干柴了。 他琢磨着,要不要给小姑娘来点食补?猪蹄、鸡脚、牛奶、木……木瓜? 顾情只觉被看得浑身不得劲,又说不上来为什么,她怒斥道,“哥哥又在想什么歪心思?” “只是觉得瑶瑶太瘦了,须得补补。”顾悄连忙捧出吃食,讪笑。 他带来的两样,都是地道的徽州小吃。 油纸包里的,叫煮谷糖。 取金秋新收的稻谷,不脱壳下锅煮透了,捞起来晒干,再去壳筛出谷粒入锅炒香。灶膛里大火热锅,倒入白糖和麦芽糖,煮至糖浆沸腾拉丝,再倒入香谷、黄芝麻炒至凝固,起锅后制模切块,带着特殊香气的糖块就成了。糖块方正,一口一块,香甜酥脆。 干荷叶裹着的,叫煎油粿。 提前一两天泡下粳米和糯米,沥干后用大石磨碾上三轮,再调水搓成面团,分剂子压成圆饼后,下锅炸至金黄色捞起。裹上白糖的油粿金脆,咬上一口表皮嘎嘣脆响,里层糯米软糯粘人,糖粒子混着米香在口中爆开。 顾悄并不爱这些甜食,但架不住顾情钟爱。 果然,小姑娘一闻到味儿,态度立马软和了。 她捏了一块糖扔到嘴里,语带几分嫌弃道,“哥哥也没笨到无可救药嘛。” 顾悄听着她咬糖块咔哧咔哧的声音,顿时觉得后槽牙疼,“你少吃些,等会要进晚饭的。” 顾情睨了他一眼,“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小鸡胃口、啄不下几粒米?” 瞧着顾悄一脸牙疼模样,她计上心头,一只胳膊环上他脖子锁死,一只手捏着他下巴迫他张嘴,将剩下的半块硬糖强塞了进去。 “说起来,哥哥是要多吃点,这般瘦弱日后娶亲是要吃亏的,难道要被新娘子抱着走?” 顾悄一口气差点没接上来,被小姑娘突如其来的强势吓得糖都忘记吐。 隔了好一会,煮谷糖微甜带着微微焦苦的香气才在口中弥漫。 旧时的白糖纯度没有那么高,顾悄嚼吧嚼吧,发现甜食也不是那么叫人不能忍受。 原身是喜欢这些小点心、小吃食的。 顾情等他咽下才松手。 两人拉扯间,顾悄的棉衣领子开了些,顾情眼尖,一眼就看到他脖子上的那串星月菩提。 小姑娘蹙眉,眼中闪过厉色。 她拉出那串菩提,质问道,“哥哥,你的……保命玉佛呢?” 第049章 “咳, 咳咳……”顾悄一副被呛到的模样,企图搪塞过关。 顾情也不是好惹的,冷哼一声甩下他, 抄起桌上的几本书, 就要往温茶水的炉子里添火, 口中还斥责道, “想来哥哥近些日子进学, 正经做人的道理是一样没学到,倒是不知道哪里沾染了这些劣习,开始学会欺瞒家人、满口谎言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4节 顾悄抹了把冷汗:倒也不用如此上纲上线。 他只得拦下小姑娘, 嘴里瑶瑶长、瑶瑶短地讨饶, 老老实实把与谢昭私下的协议供了出来。 “谁给你的胆子, 与虎谋皮!”顾情越听越气, “就算你们要换什么狗屁的信物,那也不必中了他的激将, 把玉佛交出去!你这破烂身体,可指望那开光的佛像养着呢!今日我必须代你去讨回来。” “你等着,我去换身衣裳!”小姑娘说风是雨, 立即喊琳琅给她备男装。 顾悄心想,这玉佛管用,还有他这个游魂什么事,嘴上不以为然,“我才不信神鬼。活多久是我说的算, 你怎么可以不信哥哥信鬼神呢?” 顾悄敢吹这个牛,也不全是空口无凭。 自从换了他这个芯子, 小公子孱弱的身躯确实健壮了不少。 顾情啐了他一口,为他的无耻震惊。 但细想下来, 顾情也心存疑虑,以前顾悄是个见风就倒的病秧子,可近来生病的次数屈指可数,哪怕上次弱症发了,同先前相比,也不过小巫见大巫。 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了,就从年后捡回一条命之后…… 不管怎样,苏青青说过,那块玉对顾悄很重要,万不可离身。 让顾悄替嫁,已经令顾情十分歉疚了,他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顾悄遇到其他危险,哪怕只是莫须有的命理之说。 撇下顾悄和琳琅的阻拦,顾情把心一横,独自进了内间换衣。 顾劳斯急得跺脚,不得不坦白从宽,“就是去也晚了,玉佛早被谢狗送人了。” 顾情一时情急,顾不得套上衣,穿着主腰小衣就冲了出来。 她双手按着顾悄肩膀马氏咆哮,“送谁了?哥哥,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旧时男女七岁不同席。 即便顾家子女亲昵,也断没有十来岁上还着亵衣互见的。 咳,那略同于现代的小吊带和短裤,在后世看不怎么,当下却叫人尤其难为情。 顾悄尴尬撇眼, “瑶瑶,你把衣服穿好!别……别着凉。” 顾情低头看了看,莫名涨红了脸,给了顾悄一个暴栗,这才在琳琅的拉扯下,折了回去。 顾悄也很不自在。虽说非礼勿视……可他这个妹妹,是真·太平啊。 听说隔壁宣州府有木瓜,就不知宣木瓜有没有番木瓜那成效了…… “瑶瑶,我现在好着呢。” 顾悄摩挲着脖子上的菩提,继续尝试说服她,“咱们何必为了小小一块玉,再去招惹谢家?” “顾琰之,”顾情一身黑色劲装,肃着脸的样子还真有几分男儿气,小姑娘似乎对“保命”尤为执着,“不要跟我说那些有的没有,你就说,玉佛现在在哪里?” 拗不过这犟脾气妹妹,顾悄只好又将白日里的事交代了一番。 “呵,”顾情听完,冷笑一声,似笑非笑,“我道哥哥在学里多神气,这般没日没夜发奋,原来一个庶出的侄孙都可以踩在你头上撒野?” “说什么来提醒你,可不就是为了叫你知道,他攀高枝儿了,以后是谢家子弟,再不是你顾悄的小侄孙;拿玉佛给你看,那意思还不明显吗?你顾悄拿来保命的东西,哼,到人家手里,不过是个随手赏的小玩意儿!” “你们女孩子,心眼子这么……”顾悄本想说,心眼这么多的吗,话到嘴边,求生欲叫他改成了,“心思都这么细腻的吗?我看他,神情不像。” 顾情越听越气,怒其不争连敲顾悄额头好几下,“你说你都被白莲花撵上门欺负了,还搁我这装什么大头蒜!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呐我的傻哥哥!” 顾悄眨眨眼,直男即便不理解,也轻易就信了妹妹的鉴莲报告。 他心里琢磨几道,渐渐不忿起来。 谢昭不是不知道他与顾影偬不睦。 一边同自己虚与委蛇说什么合作,一边又把他的玉送给顾影偬,他也想知道,谢昭怎么敢! “哼,说谢昭你瞻前顾后,连顾影偬你都怕,我实在不该指望你能有什么出息!”顾情转头吩咐琳琅,“我要跟哥哥一起,去大房转转。你跟父亲院子里打点下,就说我们俩饿早了,小厨房开过火,不同他们一道晚饭了!” 琳琅得了令,不叫顾情乱跑。可一来大房还在族内,不算乱跑,而来有顾悄跟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乱子,见她近来郁郁寡欢,今日难得兴致颇高,便心软替她放了回水。 哪里知道,就这一时心软,差点酿就大祸。 第050章 两人趁着暮色, 从后门开溜,顺着墙根摸到大房,却扑了个空。 顾影偬住的小侧院早已人去楼空。 顾情不死心, 又扯着顾悄在大房后宅猫了一圈, 不期然竟撞到顾准带着小厮长昼步履匆匆, 一路向着族长顾净的院子去了。 顾情眼睛一亮, 比着口语道, “哥哥,咱们跟上!” 顾悄才没有这过剩的好奇心,他连连摆手, 小声道, “族长的板子最近吃素, 我才不送上门去给它开荤!” 顾情敲了顾悄脑门一下, 恨铁不成钢道,“别废话, 不走现在我就给你开荤!” 顾悄:…… 显然,族里是出了大事。 顾净的院子里,早已聚齐了顾家仅剩的三房大家长。 顾准是最后一个到的。 三个年纪叠起来能赛玄武的老家伙, 个个面色凝重。 “长福报信的时候,应当与你们说了,顾影偬,被谢昭带走了。” 顾净握着红木拐杖的手紧了紧,“风……要起了。” 老父亲顾准再不是那副和蔼乡绅模样, 他微胖的脸上尽是沉肃,“瑾之来信, 说东宫不大好,陛下这时候大肆寻找愍王遗孤, 或许只是想起与先皇约定,诏他回去,以备万一。” 提起旧事,几人都寂然无声。 大宁建朝七十八载,太.祖在位四十年,大去前传位嫡长子,高宗即位仅两年,就突然罹患重疾不治,因太子年幼,边疆不稳,思虑再三将皇位传给了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就是当今神宗。 神宗曾御前允诺,大限之日,皇位必定重归于太子。 可人心易变,神宗有了自己属意的皇子后,便生出其他心思。待太子成人,在内侍与皇后家族的鼓动下,将太子以谋逆罪废黜,降为愍王外放漳州险远之地。朝中大臣劝谏不果,举事谋反,事败,为平天子怒,太子岳丈、三朝帝师云鹤和愍王先后自戕,可还是没能阻止天子一怒、浮尸千里的结局。 大历二十年,夷十族的连坐,叫京都刽子手的刀都卷了刃,皇城血雾经久不散。 上至京官,下至地方大员,杀的杀、免得免,声势不比太.祖除贪惩恶小到哪里,各处官员空了一半,科考积攒多年未分配的进士举子甚至填不满空缺,直叫神宗连开了三场恩科。 事起前,云鹤早有所料,令几个心腹弟子割袍断义、自逐出门,向神宗投诚,留下最后一点薪火。为保恩师最后的血脉,几人暗暗偷梁换柱,冒死藏下了云氏女肚中的孩子。 男婴,遭北地苦寒凌虐,又被顾准宠进骨子里,几个老的对号入座,认定了那孩子是顾悄。 老族长顾净为了稳妥,还备下了一个替身“顾影偬”。 只是,这孩子究竟是谁,只有亲手策划一切的顾准夫妇知道。 神武帝未必不知这孩子的存在,只是这些年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直到十几年后,他最喜欢的儿子,竟得了与兄长一样的怪病,命不久矣。神武帝这才疑神疑鬼,怕是报应来了。 他私下命锦衣卫查探愍王遗孤,态度暧昧,朝臣也拿不准,他是要替太子积德,还是要杀尽愍王一支,以煞制邪。 是以,顾冲并不认可他的话,“当年你做局,扮成一尸两命的假象,陛下既然能查出假死,又如何查不出顾影偬混淆视听的真相?你教谢氏女将那孩子瞒了三岁,又刻意留出破绽误导谢家,如今锦衣卫果然闻风嗅了过来,可这偷梁换柱,又能瞒得过几时?” “现下是东宫不大好,陛下不敢犯杀戒,令血气冲了东宫命道。可一旦东宫尘埃落定,不管太子是生是死,屠刀必定落下,覆巢之下无完卵,你以为,还藏得住顾悄?” 这句话信息量有些大,叫顾悄懵了一瞬。 他?龙的传人?这真龙傲天剧本倒也符合穿越定律,可他怎么觉得哪哪都不得劲? 一定是他打开的方式不对。 一旁的顾情,闻言却是面色惨白,她看了眼顾悄,总算明白了,他到底欠了这个哥哥多少。 男婴,又被顾氏如此精细着藏匿,甚至不惜以亲生血肉替他遮掩,他抖着唇笑了。 那遗孤,不是他,又是谁? 一时间,他与顾悄一路走来,所有的困惑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苏青青定要他扮做女孩,为什么顾悄与他“一母同胞”却体弱多病,为什么顾准那般高调宠溺顾悄,生生将他养成了活靶子…… 里头,大人们的谈话还在继续。 顾净淡淡道,“依我说,还是将琰之送走,最为妥当。” 可这个提议却遭到顾准的极力反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能藏到哪里去?何况,陛下已经对顾氏起疑,朝堂上以当年旧婚约试探瑾之,我已与谢昭商定,就应了陛下试探,奉旨完婚。届时,再反其道而行,用琰之替嫁,彻底打消谢氏与皇帝猜忌。毕竟,若琰之真是愍王遗孤,以常理顾氏必定不敢作此决断!” “你!如何敢这般妄为!” “这……这叫我们如何慰愍王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云师与锦妃的托孤之情!” 顾准却打定了主意,“多说无益,我已与谢家定下婚约。” 他这般蛮横,做出无理决断,叫顾净与顾冲气到拂袖而去。 唯有窗外暗处偷听的顾情,懂了其中曲折。 顾准只是在……保护他啊。 第051章 这场密谈一直从日暮持续到夜沉。 空寂的书房, 没有掌灯。唯有窗外明月清亮,映的顾准形单影只。 “出来吧。”老伙计们都散了,老头也不再端着, 顿时佝偻起苍老的背。 顾情一把扯住老实地要出去的顾悄, 意图装死。 老大人显然没了耐心, 他一掌重重拍向太师椅的扶手。 “这都是我当年玩剩下的, 你们俩还想给我装?” 顾情这才死心, 垂头丧气站直身体,拨开半开的窗扇,一个手撑就越了进去。 弱鸡悄望着快到自己前胸的窗台, 目瞪狗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5节 顾准看着来气, 又拍了下扶手, “顾琰之, 你还愣在外面做什么!” 顾悄哭叽叽,只得老老实实贴着墙根辛苦绕到正门, 怂头搭脑地到老父亲跟前认错。 顾准瞧着两个不听话的混账,无声叹了口气。 “都听到了?” 两人各揣心思,垂头不敢吱声。 “你们都大了, 翅膀也硬了,为父是管束不住你们了。”顾准却并未责怪他们,只起身向宗祠走去,“既然听到,我也不再瞒你们, 跟我来吧。” 旧时,大家族人丁兴旺, 分堂分房,别派别支, 但宗祠一直是整个氏族权力的中心,是家族祭祖联宗、议决大事、办红白喜、上灯修谱、表彰惩戒的重要地方。 而大房主责主业,就是守宗祠。 是以,宗祠与大房,通常连在一处。 一街之隔的地方,三进五凤式的徽派楼宇自南向北依次铺开,作为家族的门脸,顾氏宗祠应该是整个县城最宏大、也最庄严的建筑了。 可落在顾悄眼里,乌泱泱的房舍却宛如一只披星戴月的巨兽,巍峨躯体下,匍匐着数不尽的阴翳暗影,在早春冷寂的夜里,显得尤为神秘诡谲。 或许不是土著民的关系,顾劳斯对深夜逛宗祠这事,有些接受不来。 他心虚气短,各种墨迹,几次张口想尿遁。 但话到嘴边,想着祖宗指不定正飘在某处,垂目立耳看着他呢,就……生生憋了回去。 早早有守门的老头替他们推开角门,古旧门轴“吱嘎”声起,惊扰了内庭栖息的几只寒鸦。 “大人,需要掌灯吗?”老头嘶哑的声音犹如破旧的风箱,迷蒙月光下,一双眼如两个黑洞,惊得顾悄头皮一麻。 顾准可不懂顾悄的苦,他拒绝老头好意,只接过他手中昏黄的纸灯笼,沉默地走在前方。 布履踏在青石地板上,留下细微的跫响,顾悄也无端轻下脚步,甚至不敢随意向黑洞洞的屋内张望。 冗长不见光的连廊似乎没有尽头,他们在夜色里走了很久。 祠堂这些地方,总是比外面寒气重上一些,顾悄不得不默数起步数,分神给自己壮胆。 一路穿过仪门、正庭、享堂、寝殿,直到后天井处,顾准才停下脚步。 他推开其中一扇不起眼的小门,躬身猫腰率先进入。 顾情看了眼顾悄,下意识地牵起他冰冷的手,将他拉在身后,也跟着进了。 顾悄懵懵懂懂一抬眼,案台上密密麻麻几百个黑黝黝的牌位压了过来,令他直接软了双腿。 要不是顾情扶着,他估计得摔个大屁股墩。 灯笼的光线并不足以叫他看清楚,但越是这般影影绰绰,越叫他心惊肉跳。 现代人早已不兴宗族祭祀的旧俗,但集体无意识里对死亡的恐惧,仍令他本能地心跳加速,肾上腺素飙升。 他下意识紧紧攥住了顾情的手。 “这里,是我恩师同六十六位同门并其亲眷的牌位。” 顾准背向而立,望着顾悄和顾情,缓缓道,“恩师高义,曾效仿孔子广收弟子,百余名弟子中,上有天子二人,下有寒门近七成,漳州之难中他们几乎都不得善终。但师门上下不负先帝托孤之请,匡扶大义、忠君全道,死而后已,至今令世人叹服。” “也更令我……寝食难安。云氏夷十族都不低头的傲骨里,偏偏出了我这小人,于事发前苟且投诚,偷安一方。这么多年来,世人碍于神宗苛令,不敢当面以唾液啐我,可心中不耻尤甚。合该我……这个失节之人,后半辈子都要活在悔恨自责之中。” 这番剖白,令顾准又老了十岁,眼角湿润在摇晃的烛火中,明明灭灭。 顾悄并不知道如何安慰,只抖着上前,将老人另一只蜷握的手拉起,覆在了他和顾情交握的手上。 这一点温暖,似乎给了老父亲力量,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但恩师临死前,曾诫勉我,君子之仕行其义,于他们,义是遵高宗遗命辅佐幼主,是溯本清源还宗室正统,可于我,义只是……替恩师留下血脉,保住能保住的亲人朋友性命,如此而已。既然这是我的义,恩师哪会不允,他逐我后,甚至笑着宽慰我,说不定,我的选择才是对的。” “求仁得仁何所怨?你们说,爹爹做错了吗?” 被保全的两人立马摇头。这沉甸甸的真相,两人也确实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费劲心思安抚住小的,顾准这才牵起一抹苦笑,“既然你们已经知晓身世的不同,就更应小心行走,权当珍惜爹爹一番苦心,也不枉我顾氏忍辱十六载。是以,谢氏之事,你们都不许再插手,爹爹自有安排,明白没?” 如斯正经的谈话,却令学霸脑瓜子有些打结,他直觉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于是,他不答反问,十分煞风景来了句,“所以,我真是捡来的?” 顾准一听,诸多情怀散了个干净,“孽障,你就听到这个吗?难道抱来的,就不是我儿子了?” 这理直气壮地把皇孙当儿子的态度,令顾悄更加确认,他果真拿的不是真龙剧本。 幸好幸好,顾劳斯长长松了口气。 他看了眼一旁男装却毫不违和的顾情,再想想此前不少细节,顾劳斯突然开窍了。 万万没想到,他这个聪明漂亮的妹子,竟是个隐藏极好的女装大佬。 真是失敬失敬。 他不知道顾准有什么打算,但用他顶包护着顾情不打紧,别让他真背个复辟大业就好。 猜出真相的他,差点喜极而泣,十二分配合地点头,“当然是爹的儿子!爹爹毋须操心,孩儿并没有什么宏大志向,只想做个闲云野鹤,编编书搞点副业,爹爹怕我风头太过,那以后孩儿必定学那千年王八万年龟,再不露一丁点儿头!” 说着,他还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向老大人眨了眨眼。 可惜灯笼不给力,顾准压根看不见顾悄发射的信号。 “你学王八乌龟,那我岂不是王八老子?!”顾准简直被这个小儿子气得仰倒,但被这么一打岔,他心情好了不少,下一秒就凶了起来,开始秋后算账,“所以,今晚谁许你们出来的?到大房又是准备胡闹什么!” 一直沉默的顾情终于憋不住了,他皱着眉,看看顾悄又看看顾准,“爹爹,我不甘……” 后半句却被顾准厉声喝止,他一语双关令他:“你一个女孩儿家,更不该乱来。” 这分明是要他将身份瞒死的意思了。 顾准又指了指那牌位,“难道你想这里再填上爹娘吗?谢家也好,联姻也罢,都不是你一个女孩该管的事。” 一时间,暗室只剩灯笼芯快要燃尽的噼啪声。 那一排排牌位,在飘摇的火光下,如蒙着一层挥不散的阴翳。 顾情忍了忍,终是变了说辞,“我只是想要拿回哥哥的玉佩。” 顿了会,他才雪上加霜:“就是娘跪了一天一夜得来的,给哥哥保命的那块。” 顾准闻言,突然威风不动了,他“啪”的一声扔下灯笼,扒开顾悄领子,那里不见了坠玉的红绳,只剩一串菩提在暗色中发出润白莹光。 如星似月,皎皎夺目。 想到夫人发觉后的灾难现场,顾准恨得拍大腿,“孽障,这是怎么回事?” 顾悄受了点寒,阿嚏一声,“爹,师公师叔伯跟前,注意风仪!我只是换了个更贵的,这波咱没亏!” “难道你还觉得赚吗?”老大人深呼吸几次,才压下火头,“你们谁也不许再提此事,快给我滚回家!” 在老大人发飙前,顾情连忙拖着火上浇油的笨蛋哥哥,溜之大吉,只留老父亲独自在师门牌位前,风中凌乱。 混小子,他到底知不知道,谢家的星月菩提是何寓意!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菩提,又叫姻缘树!就谢昭那串,可是谢家祖辈传下来,指定了要给嫡媳妇的定情信物! 怪就怪谢家那后生狡诈! 顾准兀自气了一阵子,很快就原谅了自家崽子,将所有锅都砸到了谢昭头上。 他不由又想起棋室那句“必将倾我所有,护他一生周全”,向来一本正经的老大人总算想明白了其中关节,什么神宗试探,什么肖似故人,那贼子恐怕一早到休宁,就瞧上了他地里的大白菜! 他恨恨骂道,“哼,想娶我儿子,痴心妄想。” 数年首辅,他还能玩不过一个后生晚辈?! 蛰伏经年,也是时候,该他行动了。 老大人费劲弯腰,摸起早已燃尽的灯笼,离开前再侧首,又看了眼那黑压压的、两百多个无名牌位。 他心中再次默默起誓,师父,师兄弟,有生之年,若衡定会光明正大为你们一一题上名字!定会替你们去除污名立祠祭享,定会……叫你们奉行的道义,再见天日。 哪怕,倾他所有。 第052章 另一头, 顾情拉着顾悄跑了一阵,就歇下了脚步。 “哥哥,我……”他欲言又止。 顾悄猜到他要说什么, “嘘”了一声, “瑶瑶, 咱们今天什么都没听见。” “可我不想揣着明白……”顾氏这一层层沉甸甸的护身符, 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我想装糊涂。”顾悄摇了摇头, 笑着打断他,“哥哥虽然很弱,但也想替你遮风挡雨。你总不会连这点机会都不给哥哥吧?” 顾情敛下杏眼里的水汽, 扯了扯他和顾悄相牵的手, 许是惊怕交加, 那手至今没有捂热, 他握了一会,才低声拆台, “笨蛋,究竟谁替谁遮风,还不一定呢!” 两人对视一眼, 忽地笑了起来,继而开启了常规互怼模式。 “难怪你老吵着阿娘,我和哥哥们有的,你也必须要有。连二月二剪发祈福这种事,你也要争一争。” “哼。”顾情傲娇争辩, “阿娘骗我,说咱们一母同胎, 一样的弱症,你须靠汤药将养, 我只要当女孩儿养大就行!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服,该当女孩儿养的明明是你才对,哥哥这身段,穿上那大红衫子,怕是宫里相人的麽麽都分辨不出你雌雄!” 说着,他还比了比顾悄身高和腰身,“哼,阿娘总是控着我吃食,就这样我也比你高壮了。” 顾·小矮子·悄膝盖中了一箭,甩袖就走。 可他们一通乱跑,兜头就是正堂,顾悄不凑巧地同一溜排的先祖灵位又打了个照面,他哭唧唧反身抱住顾情胳膊,“我叫你哥成不,咱们快出去!” 顾情却拿起架子,“出去也行,但是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不待顾悄讨价还价,不知哪间屋子里传来一阵嘶叫,就算顾悄听得出来,那只是野猫叫唤,可黑灯瞎火又阴森森的宗祠里,那声音尖锐犹如婴儿啼哭,还是叫顾悄止不住乱联想,几乎要捂起耳朵落荒而逃! 没错,顾劳斯有着那么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那就是,他怕!鬼!啊! 顾悄:qaq就算是家养的老祖宗也不行! 这时候,就算顾情要他穿裙子,他也只会点头。 “答应答应,什么都答应,哥哥爱你。” 顾情闻言,笑着专抄各种吓人的小路走,一路鸡飞狗跳,直到站在外街,顾悄依然心有余悸。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6节 “要说话算话哦,哥哥。你那块玉,阿娘跪了一天一夜才求到,我是定要讨回来的,就说你帮不帮吧?” “帮!”恰好,顾悄也有想知道的事情。 为什么谢昭要把他的东西送给顾影偬? 顾影偬去京城到底做什么?又为什么要来与他说那些似是而非的劝告? 如果没有刚刚那场密谈,他或许不会关心,但一想到顾老执塾口中的“偷梁换柱”“混淆视听”,他就无法不在意。 他可以接受,用他顶替顾情挡灾挡祸,因为他们是亲人,十六年羁绊相依,早已血浓于水;但他不能接受顾影偬顶替他,就算他十分惜命,也不愿意用无辜的人来以命换命。 两人一合计,刚刚好天时地利人和,当即就定下夜闯黄宅的计划。 顾影偬也确实在黄府,只是小小的院子,前后竟有四个锦衣卫看守。 顾情只得将顾悄安置在一间空置厢房,留下一句“乖乖等着”,转身融入漆黑夜色。 顾悄自然不会那么乖。 黄宅很大,但旧时宅邸都是相类的布局,顾悄好赖还在这住过半月,找一个谢昭的院子,想来不难。 他们是从后院翻进的,是以他顺着墙根,一路向南,定能找到主屋。 只是途经侧院,恰好碰上林茵,那个一直跟在谢昭左右的护卫。 顾劳斯正高兴可省事了,就见那人半边身子从假山后绕了出来,正一边擦手,一边与身后人吩咐,“不留了。” 顾悄看得不真切,月色下,他手中的帕子似乎洇着大团大团的暗污。 浓郁的血腥气即便隔着数十米,依然令顾悄止不住泛呕。 得亏他身量小,在与林茵照面前,急中生智将自己塞进了假山缝隙。 暗夜阴影替他做了最佳掩饰,令他有惊无险躲过了锦衣卫。 人走后,他顺着血气,在假山群中摸到一个洞口。 猫的好奇心催促着他进去,理智却劝他好好当个人不好吗? 纠结半晌,顾劳斯一咬牙,还是抖着小腿,摸着凹凸不平的岩壁,喵了一声。 他凝神细听,下面没有动静,这才脱了硬板底的布鞋,扔进草丛,猫了下去。 蜿蜒小道尽头,是一座私人地牢,古偶标配那种。 油灯将洞穴照得有如白昼,正中一个刑架,正挂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 就一眼,顾悄就信了满清真有十大酷刑。 甚至,他有点想念现代限制级观影标配的马赛克。 血腥气几乎冲破岩顶。顾悄很快感到呼吸不畅,甚至有种掉头赶紧跑的冲动。 这时,架子上的人却动了一下。 他抬起满是血污的脸,几乎已经不再聚光的眼,看到顾悄的刹那狠厉起来,带着捆缚四肢的铁链一起哗啦作响。 用尽最后的力气,他向着顾悄啐出一口血水。 “顾家的狗杂碎,丧家背义。” 就冲这句话,顾劳斯不走了。 那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只剩个囫囵形状,挂在身上的衣服也碎成破布,脏兮兮的辨不出颜色。 顾悄根本无从判断他的身份和年纪。 “你是谁?”虽然问了也白问,但总归还是需要一个开场白。 可那人骂完,就跟死了一样,再没有任何反应。 倒是一个小小的细节,引起了顾悄的注意。 血人浑身是伤,唯有掌心处尚且完好,但表皮却看不到一丝纹路,光滑得好似一张白纸。 他小心靠近了些观察,不仅掌心,那人蜷曲的手指也像磨光的卵石,整个掌面如同粗制的人俑。 这是个没有指纹的人。 顾悄想起不久前,苏青青与他说犀皮器时提过的话。 “这器具光滑如鉴……全靠匠人凭指掌温度一寸寸打磨……” 为了印证猜想,顾劳斯又找了半天,才从血人腋下一小块地方,勉强看出他衣着的原本颜色。 那日急着找谢昭算账,他只与李玉找来的匠人打了个照面,但他记得那人穿的就是缃黄色内襟。 原来贵人南下,表面升平的寻人背后,藏的竟是这样残忍的真相。 顾悄狠狠地震惊了。 他这才意识到,谢昭还有个阎王的外号。 而他对谢阎王,一无所知。 在他愣神之际,刑架上的匠人胸腔骤然发出“嗬嗬”嘶鸣,浑身也开始抽搐起来,破损手臂上青筋像一条条扭曲的蛇,在顾悄眼前暴起,几乎要将那破损的血肉撕裂。 顾悄吓得连退数步。 却猛然撞入另一个怀抱。 背后来的这一下,直接把胆战心惊一晚上的顾劳斯吓破防了。 他条件反射,闭着眼睛双手胡乱扑腾,逮到什么打什么,皮肉碰撞的脆响接连而起,叫后面跟进来的林茵十分尴尬,急忙转头回避。 毕竟他的主子,是出了名的阴损记仇。 谢大人被家暴的场面,他这等小小五品千户可看不得,看不得! “是我是我!”谢昭的声音却很温柔,带着些诱哄安抚的意味。 他自然知道眼前场景对顾劳斯的冲击,可他竟也庆幸,能直白地叫顾悄认识他的真面,也不算一件坏事。 好一会,顾悄才镇静下来。 真的不怪他,七尺男儿深夜先去祠堂,再探牢房,又见到这等法治社会根本见不到的马赛克场面,怎么能怪他胆小应激呢! 但瞧清楚来人是谢昭,顾悄就更想打他了。 “谢大人,这就是你说的,托我替你找人?” 林茵是个好下属,忙上前替主子解释,“顾小公子,您应当听说过,锦衣卫从不走空趟。这番我们下徽州,实则是皇命在身,这人正是锦衣卫搜寻多年的在逃逆党,只是不便与公子细说,大人这才伪作寻故人旧物。” “我竟不知道,一个小小匠人,如何也能成为逆党!” 顾悄一听逆党,条件反射想起锦衣卫造出的各种冤案,登时更没好气。 先前李玉同他说过一嘴。 这匠人是云家旧仆,漳州之难后,云家不再,诸多仆从下人发卖的发卖、逃亡的逃亡,这匠人虽得云家器重,可也不过是个无名小卒,只因替云氏献过几件珍品犀皮给皇室,这就被打成了逆党? 谢昭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辞。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顾悄的脚上。 更深夜寒,顾悄竟是脱了棉鞋,只着亵袜踩在地洞冰冷的地面上。 他二话不说,一把将人抱起,只留下一句处理干净,就抱着人往卧房走去。 公主抱令顾悄羞耻且愤怒,他不断挣扎,却被对方轻易压下。 谢昭冷冷的声音响在头顶,“顾家小姐,深夜闯我别院,为的竟是入舍打劫,抢我一件赠礼。” “顾家公子,深夜探我地牢,还敢质疑锦衣卫北镇抚司办案,你说,顾准顾大人知道了,会如何?” 顾悄登时老实了。 被抱回曾经朝夕相对的大床上,谢昭冷着脸令丫环去打热水。 顾悄坐在床沿想心思,原以为会是丫环替他清洗,却没想到,芝兰玉树、矜贵雍雅的贵公子竟然一撩下摆,屈膝半跪,亲自替他除袜净脚。 一股热流自脚底直窜颅顶,宕机好几拍的顾悄,羞耻到脸颊爆红。 敏感的足弓脚掌,在谢昭手上窜起一阵酥麻。他缩了缩脚,想说我自己来,却被那双执棋执笔的手轻轻按在盆底,“老实泡一会,如果你不想明天卧床养病的话。” 这世道,男男也授受不亲了。顾劳斯扶额,内心哀嚎。 事情究竟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的问题。”努力忽略脚上,顾悄使劲将话题扯回正题。 谢昭本就不打算瞒他,便捡了一些说与他听,“你应该也听过些风声,东宫病重。” 顾悄想到一个时辰前新鲜出炉的密谈,点了点头。 “其实,东宫不是病重,是中毒,而且毒性早已蔓延,几乎药石罔效。不仅如此,但凡陛下青眼过的皇子,不论有没有立储的可能,都与东宫中了同样的毒,只是发作时日不同。” “早在东宫毒发之时,陛下就已着手彻查,可下毒人做得极其干净,锦衣卫一直苦无线索。后来下毒人猖狂起来,将手又伸向其他皇子,我们才找出疑点,原来每个皇室,甚至高宗,他们都曾长时间使用过同一种器皿。” “犀皮?” “是的,徽州的犀皮。并且这些器物底部,都刻有一个云字。” “可是,哪有人这么傻,下毒还留个名!这分明就是栽赃陷害。” 谢昭奖励地摸了摸他脚踝的骨突,“云氏早已夷族,所以下毒之人,不是想替云家报仇,就是想借云氏由头,再起祸端。陛下对此事,极其看重。曾借着为东宫治病,悬赏过不下数百个精通毒理的大夫,这才从这些器具的胎膜里找出一种无色无味的毒物。不管投毒之人是谁,负责起坯打捻的匠人,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干系。” “这事,我爹爹可知道?” 谢昭笑了笑,“你还不笨。这本就是顾老大人的事,否则你以为,他告老还乡这么多年,在徽州府只做个乡绅养老?今上可不是那体恤老臣、能轻易允人乞骸骨的性子。” 顾悄:…… 他的身边,还有那种只长一个心眼子,并且长得很实的人吗? 大约还是有的。 原疏是顾劳斯最后的倔强了。 该提点的提点完,谢大人突然坏心起来,他将顾悄的脚捞起,细致用布巾擦干。 “小公子也看到了,我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确定还要继续与我谋皮?” 顾劳斯分分钟摇头反悔,“那日是我病糊涂了,说的话可做不得准。” 谢昭拉过被子替他盖上裸足,故作遗憾道,“那真是可惜了,顾家的秘密远不止这些,你那两位哥哥在京城,你娘在边塞,可都是有着丰功伟绩的,既然咱们不合作,那我也就只能独自揣着秘密回京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7节 “也……也不是,我现在病好了,脑子很清醒,只要谢大人拿出诚意,合作也不是不能考虑。” 谢昭轻笑,“哦,小公子要什么诚意?” “你还有脸说!”顾劳斯提起来就十分生气,一脚将凑得过近的谢大人蹬开,”你没有礼貌!为什么要把我的玉佛,又拿去给顾影偬?” “还有,你将那傻小子带去京城,又是想干什么?” 谢昭若无其事避开顾悄的后续攻击,抛下又一个香饵,“玉佛,我倒是可以先告诉你,你还记得玉上还刻的什么吗?” 随身物件,顾悄自然仔细查看过,“不是一条蛇吗?” 玉佛配生肖,虽不常见,但顾悄属蛇,那是他娘特意为他求的开过光的生肖守护玉,好像也不奇怪。 谢昭闻言,短促地又笑了一声,顾悄从这声里听出了谢大人的调侃,“休宁人人都说,顾家小公子会玩,玉器鉴宝很有几下子,没想到不过虚有其表。那是龙纹,被二次改雕抹去了五爪、龙角,不过,就算只剩下鳞片,可也还是龙鳞的走法。” 但凡真龙剧本,顾劳斯都想达咩。 “所以,你将玉给顾影偬是什么意思?”他迅速将话题转移到有利阵地。 谢昭摸了摸他的头,“他原也配得,何况,既然他愿意去争一线生机翻身改命,有何不可?我喜欢有野心的人,人生在世,都是选择,他自然也有选择的自由。至于他去做什么,你无须急在一时,总之京师,你迟早是要去的。” 话说到这里,看着顾悄满脸的抗拒,谢昭终是叹了口气,“我要走了,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时再见,公子当真无情,竟连句告别都吝啬于我?” 所问非所答,一句准话没给,谢大人的太极叫顾悄立马翻脸不认人。 他也不拿自己当外人,唤了丫头进来送鞋袜,匆匆穿好后,质问谢昭,“你把我妹妹呢!” 谢昭有意逗弄他,“在西厢,不过你确定,那是妹妹?” 顾悄懒得理他,掉头就走。 这次他放聪明了,喊了丫头领路,他可不想再误闯个什么地方,得知什么秘密,给自己添堵。 天知道,他只想当个便宜老师捡点学生,从未想要要掺和进这时代的朝堂纷争。 还没到西厢,顾悄就听到顾情闹出的动静。 小伙子正跟看着他的几个护卫打得难分难舍,要不是人数压制,谢昭关不关得住他还真难说。 这也是顾悄第一次见识到顾情真正的厉害之处。 但是随之而来的问题,也令顾悄头疼,他这般高调,想来不是个傻子都猜出来,顾情是个男儿身了吧? 小公子不得不扔下妹妹,掉头又去求谢昭。 谢大人似乎料到他会回来,但笑不语。 扭捏了半天,顾悄才开口,“那几个护卫,嘴巴严吗?” 谢昭满眼笑意,“严不严,还得看小公子。” 顾悄一愣。 谢大人叹了口气,他实在不该期待,这书呆子能有什么觉悟,听得出他话里暧昧的调情。 于是,他只得做得明显些,学那调戏良家妇男的登徒子,踱着步子靠近,一手抬起佳人下巴,“我记得,我与公子说过,你与我那故人,很有几分神似,所以昭有个不情之请。” “什……什么?”饶是迟钝如顾悄,也觉察出几分不同。 谢昭盯着顾悄那细白喉头。 那里无意识地吞咽,无疑暴露了主人紧张的心绪。 呵,原来他也不是一无所觉。 谢昭定了定心,压低嗓音,刻意用谢景行独特的节奏,在他耳边缓缓道,“今夜月色甚好,不知道小公子可否装作故人,亲昭一下,聊慰我郁郁多年的满腹相思?” “又或者,昭听闻外邦有异礼,叫做吻别,我就要走了,你权当是替我践行。” “不知悄悄,意下如何?” 第053章 不如何。 顾悄撇了撇嘴, 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们所谓的合作。 是他天真了,一度误把谢昭当作好人,以为他和学长一样, 是个人见人爱活雷锋。 显然, 谢昭插手, 从来不是为了顾氏, 他只是为自己找一个替代品罢了。 “所以, 谢大人这是要我当替身吗?”压下心中不适,他笑着问道,“我妹妹是妹妹的时候, 谢大人打着你好我好的旗帜, 哄我同你演戏, 现在我妹妹不是妹妹了, 你又用封口为饵,一样的哄我答应?” 谢昭闻言, 敛去笑意。 檐下灯火,为他深邃的轮廓打下一层模糊阴影,顾悄竟从中读出一丝受伤。 他心中冷笑, 谢昭这种人,还会受伤? “倒也不是不可以。”顾劳斯缓步走近谢昭,像一个吹着号角的斗士,满是战意。 这是继那次文会后,他第二次与谢昭争锋相对。 男人不仅城府比他深, 连身高也整整比他高出一个头,肩背更是几乎宽出他一倍。但即便仰视, 他也分毫不觉弱势,因为, 只要谢大人对他有所求,他就掌握着主动权。 顾劳斯抿了抿唇,脑中做足战前预演,再抬头目光灼灼,“不就是亲一下?” 他比了比两人差距,“还请谢大人屈尊,头低下来些。” 谢昭却突然退了一步。 他心中冲动褪去,终于觉察不妥。那句“替身”如一桶凉水,叫他瞬间醒悟。 是他急躁了。 刚刚那番话,如果他们已经捅破窗户纸,那便是暧昧,是告白,是他的满腹深情。可若是没有,那他的表现,可不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 而眼下,并没有到能捅破窗户纸的时候。 谢大人又退了一步,似乎顾悄是什么洪水猛兽。 他轻咳一声,掩饰片刻的失态,反将了一军,“小公子倒是不讲究,为了顾家,真的什么都豁得出去。” 顾悄:??? 他预演的各种打狗棒法悉数没有用武之地,只能恨恨一句,算你跑得快。 谢昭被他吃瘪的神情逗笑,“谢某早就说过,我对你这样毛还没长齐的小孩子没有兴趣。不可否认,我提出代嫁之事,是有私心,但那不包括……将你当作谁的替代。你是你,他是他,哪怕是前世今生,我也不会将你们混淆。” 可惜一门心思记挂着被涮的顾劳斯,没有听出谢大人这难得的话外音。 “刚刚昭不过一时心绪郁结,是以存了些坏心,想逗弄逗弄小友取乐,是我失礼,还请琰之莫怪。言归正传,那几人都是我心腹,不会叫消息外传,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还是劝劝顾小姐,最好换回女装再行离开。” 啧,真是好话歹话都让这厮说尽了! 顾劳斯这时就算再迟钝,也咂摸出一点味儿来了。 这谢大人,不知有意无意,总之是对他起了旁的心思。 顾悄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他反客为主,又近一步,在谢昭怔愣中,扯住他衣襟,将那张好看的脸拉近。 近到呼吸交缠,能真切地感知对方温度。 原身打小长在蜜罐子里,虽然是跟顾劳斯顶着一样的五官,但却精致漂亮许多。 用那张谢景行亲批“艳光四射”的脸,恃靓行凶,对谢本谢的冲击可想而知。 笑阎王此刻被美色暴击,反应不及,十分顺从地任顾悄抬手,捏起下巴,左左右右仔细打量。 然后,他就听到小公子假模假样叹了口气,对着他呵气如兰,“谢大人恋旧,却不知我也是个长情之人。” “悄心中,亦藏着一抹月光求而不得,正苦于无处排遣。今日再瞧谢大人,芝兰玉树、朗月入怀,与我那意中人,亦有几分神似,大人真有他意也无妨,咱们各取所需,我也不亏。” 十六岁的少年,脸蛋还有些婴儿肥,正是鬼灵精怪的年纪,即便装了个成年的灵魂,也显得无赖可爱。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大约夜熬得太深,一双眼睛并着周遭细嫩肌肤,却浮起大片红痕,用这等勾魂夺魄的模样使起坏来,简直叫人心都要化了。 何况,这般甜蜜的打击报复,于谢昭,无异于一场迟来的告白。 这一刻,他终于笃定顾悄的心意。 于是,心花怒放的谢大人立马忘记先前自泼的醒神冷水,十分无耻地揽住某人后脑。 他轻轻在夜半海棠最娇嫩的瓣尖偷下一个吻。 突如其来,几乎是一触即分。 谢昭想,他还没成年,我不可以当禽兽。 顾劳斯就不一样了,他几乎是暴跳如雷,先前进击的勇气顷刻烟消云散,他捂着发烫的唇连退数步,靠上廊下立柱才勉强镇定下来,尔后一声大吼震破云霄。 “谢昭,你这个猥亵未成年的变.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实在是……咳,我与琰之相见恨晚,依依别情难叙,只能发乎情、止乎礼。可大历别礼长亭相送太过含蓄费事,不如学那番邦,直白省事。” 谢昭噙着笑意,整个人如沐春风,牵强为自己辩解。 顾劳斯又不是傻子,他随手扯下庭中还没落尽的观赏金橘,兜头朝谢昭砸去,“哪个番邦道别亲……亲人嘴巴,人家那是贴面礼,贴一下脸而已,你这个……你这个登徒子!” 林茵摸了摸鼻子,抱剑躲得更远了些。 实在是这家暴动静太大,他怕回京一个不小心就说漏了嘴,还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好了。 * 闹将一宿,顾悄拉着顾情打道回府,已是寅初。 宵禁才解,街上已有零星人影,多是早起赶集的小商小贩。 顾情已经换回女装,她闷闷不乐,不仅玉佩并没有拿回来,顾悄还与她不在一个战壕,因此,她一路都不大理人。 咳,女装的他,耍女孩子的小性子,也没什么毛病。 只是顾劳斯谨慎,尽心尽力坚持拖着她走背街后巷。 一路偷偷摸摸,到家时顾府却灯火通明。 正厅里,老父亲带着外宅护卫,起升堂阵仗,守株待兔。 快晴阁外,凶悍亲娘拖出一张太师椅,正襟危坐,八个粗使老妈子一字排开,请君入瓮。 知更苏朗跪在前厅,琉璃琳琅跪在后院,都是听候发落的模样。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8节 顾悄和顾情见状,均是心头一沉。 前庭后院都是追兵,这把铁定在劫难逃。 老父亲见着人,脸色沉肃,半点情面不讲,大声喝道,“逆子,还不快跪下。” 顾情将顾悄揽在身后,正要跪,却被一边的老妈子截下,“姑娘莫急,夫人正在后院等你,且跟老身走吧。” 顾情还待争辩,顾准怒意横生,他信手砸下一个杯盏,“放肆,你是连你母亲的话都不听了吗?是要我送你去祠堂,再好好学孝道和女德?” “我不是……”顾情还想再犟嘴,却被老妈子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旧时大户人家内宅,多请有这样的教养妈妈,对不听话的女孩,是可以直接上手的。 可这是顾情第一次挨打。 她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准,白皙脸颊上迅速浮起指印,“爹爹为何如此武断?” “武断?今日,你私闯大房,我已姑息你一次。事后,你不仅不知悔改,还撺掇着你哥哥再闯黄宅,与南下办案的锦衣卫私斗,我且问你,你不惜命,难道你哥哥的命也不值钱吗?” 锦衣卫的名号,在大宁无人不知,甚至漳州之难后,锦衣卫凶名能止小儿啼。 “锦衣卫?”顾情愣了,终于意识到,今夜所为早已不是一块玉那么简单。 顾准点醒她,便将她交给教养妈妈,“请小姐下去,由夫人惩戒。” 语罢,他沉着脸警告,“你若还是冥顽不灵,不服教管,那你每顶嘴一句,就记板子一下,全由你哥哥替你领下,也好叫他记打,知道哥哥的责任不是那么好担的!” 顾情只得闭嘴,在她一步三回头的担忧目光中,顾悄十分自觉地跪下认错。 半点犹豫不带的。 “爹,孩儿错了。” 顾准冷笑一声。 他这个儿子,看着软乎乖顺,可却比顾情那刺头更难对付。 单数他认错的次数,老父亲就已经记不清多少了。 “那你好好说说,何错之有?” 顾悄眨了眨眼,开始细数近日逾距之处,“错一,孩儿不该为瑶瑶强出头,引起谢昭注意;错二,孩儿不该自不量力,与谢昭协议妄图代替瑶瑶欺君;错三,孩儿不该不珍惜爹娘付出,轻易将玉佩交换出去,留下祸端;错四,错已酿成,孩儿不该再任由瑶瑶胡闹,又闯大祸。” 说完,顾悄又细想了一遍,自认事无巨细都已反省,老父亲应该可以重拿轻放。 谁知,这把顾准不再按常理出牌,他冷哼一声,与左右道,“这孩子身娇体贵,我是碰不得,就将他那小厮拖下去,先打十棍再说。” 顾准可不是摆假阵势。 莫名大祸临头的知更,更是吓得瘫倒,扑腾着细手细脚大哭着告饶。 顾劳斯急出一身汗,他膝行上前,扯住老父亲衣摆,“等……等等,爹,容我再想想,再想想。孩儿真的知错……” 顾准冷冷瞧了他一眼,“打!” 知更不过只是个十来岁半大的孩子,还没上刑凳,就开始哭爹喊娘,“娘诶,救命,少爷,你快救我……”可哀嚎并不起作用,没一会,大木棍炒肉的声音就钝钝响起,尖细的哭喊眨眼变成尖锐的惨叫。 顾悄想去拦着,却被两个杂役以刑棍挡下,只得眼睁睁看着小厮被打得涕泗横流。 小孩并不经打,十棍下去,他就软在刑凳上一动不动,只有花白的腿根,肿起大一片青紫,两条细腿,无意识地抽搐着。 “你再说说,何错之有?要还是答不上,就由你这护卫,再领二十棍。” 顾准这次是铁了心,要叫他明白厉害、记住教训。 顾悄额头渗出细汗,他压下惊惧,搜肠刮肚,甚至来不及过脑,便急急说出一串,“孩儿不该,不该屡次不听父亲劝诫;不该数次叫母亲担忧;不该由着性子总想探谢昭虚实;不该罔顾谢昭危险执意与他合作……” “哼,看来你并非诚心认错。”顾准彻底没了耐心,“继续打。” 苏朗比知更见过更多世面,自然看出老大人震慑小公子的苦心,是以他不声不响撩起衣摆塞入口中,沉默着领完加倍的刑罚。 甚至,打完他还爬了起来,继续跪在一边。 苏青青雇他的时候,唯一交代的就是护好顾悄。 显然今日种种,有他疏忽,没有做好本职,这打挨得不冤,他无话可说。 天边泛起鱼肚白,远处不知谁家的公鸡,打了个嘶哑长鸣。 顾悄已是泪雨滂沱,模糊地视线看着被他殃及的小厮、护卫,没有一刻如此深刻地认识到,换了个时代,他是多么渺小;也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明白,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在家他闯祸,殃及亲随他都护不住,在外倘若他无心犯下过错,又哪有余力护住亲人? 这次不过是家中的小惩大诫,若他依旧故我,将来说不定就因他的一念之差,害了更多人。 他终于懂了顾准,懂了几日前她娘劝学时那番话的真正意思。 是以他哽咽着忏悔,“爹,孩儿错了。错在敷衍搪塞,从未诚心自省。错在无知任性,从不顾及家人。错在吊儿郎当,不曾认真过活。” 这次,顾准总算是听到了想听的话。 他瞧着满脸是泪的小儿子,忍着心疼扶了他起来,“琰之,你十六了。既然不想呆在蜜罐里,做一辈子无知小儿,那就好好给我学这世间规则,摒弃先前纨绔作派。记住,外头可没有爹娘惯着你,也不会如顾家一般宽待你。” 说着说着,老人觉得眼角有些酸涩。 雏鹰终将离巢。老鹰不舍,也无可奈何。 孩子大了,再也管不住,为人父母的,只能学那崖上苍鹰,在风暴到来之前,狠心将雏鹰推下崖底,叫它学会真正的逆风飞翔。 这才是他今夜的目的。 “以后,爹爹不会再约束你,但相应的,从现在起,爹爹也不会再给你另行便利。” 此时,顾悄还没明白过来。可顾准下一句话,就让他体会到了,他这老父亲,与顾执塾、秦夫子不愧是同门,递起刀来是一脉相承的快狠准。 “你两个哥哥读书,我从未援过手。是以,你这次县考的结状,我也不会替你写。” 老父亲略显发福的脸上,又恢复了一派慈祥,可顾悄却精准get到那粉饰太平后的一丝丝恶意! 他终是亲自摘下,得罪他亲亲老爹的恶果! 不剩几天县考就要开考了,没有老父亲这等大佬写保结,他一个污名还没洗干净的纨绔,要去哪里找五个考生互结,又去哪里找在读禀生为他开证明啊啊啊啊! 第054章 休宁小地方, 没有不透风的墙。 第二天,顾家兄妹挨打的事,就传遍了大街小巷。 卖包子的大婶嘿嘿笑道, “养而不教, 爹娘直跳。打得好!” 打更的大叔啃着包子点头, “顾家实在不像话, 哪有好好人家的儿女, 夜半顶着宵禁,在外游荡的?” 拎着篮子买菜的阿婆,手上挑挑拣拣不忘搭腔, “要我说, 顾大人早该管教了, 你们听说没, 那不学无术的小公子,入了族学也不安生, 又是夸下海口要考童生,又是跑去下舍讲课祸害小童,幸好, 我那孙子上的社学。” “哎,没人比我更清楚顾小公子多会嚯嚯了!昨天我们当家的不知道在外头听到了些什么,回家脸黑的跟包公似的,喊娃儿出来念书给他听,结果你知道念的都是什么吗?”一同买菜的大姐一下子打开了吐槽模式。 阿婆与大姐是老相识, 闻言放下菜,“是念得不好?” 大姐一拍大腿, 血压都上来了,“哪是不好, 简直误人子弟!你可知道,昨天顾悄上完课,散学路上我那兔崽子一路鬼叫,没头没尾说什么隔壁赵老头偷了我的钱给他孙子买李子,把临街周五气进了棺材……这挨千刀的,好生又让那两家听着了!” “这……这不是瞎胡闹吗!族学也不管管?”阿婆显然震惊了。 “管?谁管!反正我们气得够呛,无论如何是要去族学讨个说法的!” 一同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有另几则八卦。 比如,知府上宾、京中贵人,那位神秘的谢大人在休宁羁留半月,终于回京。 顺带,他还带走了谢家流落在外的外孙,那一跃龙门的幸运儿不是别人,正是顾家大房庶子,顾影偬。 再比如,坊间开始有小道消息,说谢家这趟下来,其实是求亲来的。 谢家与顾家有一纸御赐的婚约,谢家瞧上了顾家的小小姐,这不,兄妹挨打,就是因为公然去谢大人跟前退婚,闹得两家难看,顾家为全两家脸面,不得不将这双不懂事的儿女棍棒伺候,以儆效尤。 顾家的小马车一路哒哒穿城而过。 知更被打得爬不起来,赶车的换成了苏朗。 城里多数人认得顾家马车,却并不太避讳。 这些闲言碎语听得清的、听不清的,总之传了一路。 顾劳斯一夜未睡,又遭身心重创,还得打着呵欠听这些八卦,实在是心累。 学里也不清净。 顾悄明显感觉到,今日份他走在学里,回头率飙升,贼头贼脑看戏的同窗多了许多。 远远见他四肢健全、健步如飞的模样,同窗无不扼腕,待走近些,看清他虚浮的脸色、无神的双目,这才高兴起来。 尤其是,当原疏、黄五也顶着巨大的黑眼圈,卡着夫子的上课铃出现,这铁三角要散架的模样,叫同窗们几乎喜极而泣。 被碾压过度的内舍诸人:看到你们过得都不好,我们就舒适了。 好在小班与顾悄亲近,没有拿这些闲话膈应他。 唯一不省心的,便是那多出来的老学生。 汪铭竟真的把自己当做下舍学子,不仅一本正经找了个位子,还自助给自己配了个“对子”。 看看被强拉过去“结对”、便秘一般的顾云庭,再看看捻须仰首的老大人,顾悄心里直犯迷糊,也不知道教授他老人家端坐在一群鼻涕呼啦的小童中间,究竟是怎么自我定位的,是准备当拉gdp的火车头,还是想要装拖后腿的板车尾。 下舍今日主学千字文。 文如其名,就是由一千个字凑成的长篇韵文。通篇250个四字短句,隔句一韵,内容上天下地涵盖诸多方面,且无一字重复。 这蒙本,看上去平平无奇,但细说起来就令人乍舌了。 彼时,南朝梁武帝萧衍好王羲之书法,老父亲为熏陶子女才学,特意从王氏行草中拓出千字,编成皇室书法教材,供王子公主们赏鉴练习。奈何这千字杂乱无章,小公主、小王子们打着哈欠兴致缺缺,他只好再令侍郎周兴嗣务必将千字重新编排,教它们串联起来有文有韵,朗朗上口。 “周侍郎才冠当时,可也透支了毕生文采,一夜白头,才成就此书。” 顾悄点着书,“都是杂字成篇,百家姓叫你们天天挨揍,这本不会。所以你们得跪谢周侍郎的救命之恩,今天总算不用抓破头再编鬼话学记诵了。” 小同学们笑哈哈窜起来拍桌,“但是咱们编得更好玩,嘻嘻嘻。” 顾二毛十分自豪,“昨天我回去给阿娘讲了一遍,把她乐得撵着我跑了几条街。” 顾悄:…… 他不由想到早上才听到的“隔壁赵大爷偷了我的钱给孙子买李子……”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49节 就,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顾悄扶额,总觉得他好像带歪了小盆友。 算了,歪了就歪了吧,顾劳斯摇摇头,管它黑猫白猫,抓老鼠的都是好猫。 也有小童较真,周小田举起本子,“顾小虎子,这尼面真的有一千个字吗?” 赵蛋蛋也跟着起哄,他掰完十根手指,十一开始就不会了,“夫子数给我们看看鸭!” 谢邀,他现在很困,婉拒数绵羊,“今天不教数术!” “那夫子什么时候教?我阿娘说要学数银子,以后才能管账本!” 顾劳斯语重心长,“等你有那么多银子的时候,自然就会数了。” 老教授眼皮一跳:那岂不是这辈子都不用数了……瞎说什么人间大真实? 甩出导语吊完小同学兴趣,顾劳斯轻咳一声,还没张嘴讲正题,汪铭就煞有介事举手。 “哼,银子可以有了再数,但书可是用时方恨少。小夫子不与我们仔细说说?” 老先生一看就是专业找茬的,就见他点着那百来短句,一路打破砂锅,从释义问到字解,从人文常识问到自然科学,宛如喜马拉雅有声版十万个为什么,还是预告片那种,吊得小朋友们竖着耳朵听大戏。 好在顾悄不是真的十六岁。 上辈子他算不上学富五车,可站在集大成的现代教育金字塔上,也算有几把刷子。 他板着脸,摆出夫子威严,开始信口开河,哦不,是口若悬河。 两人你问我答间,很快将通篇说完。小朋友们吸着鼻涕泡泡看神仙打架,竟也听得津津有味。 这课堂效果,就没得说。 顾悄望着老大人,一度怀疑是不是顾冲雇来陪他唱双簧的。 这次,顾劳斯还特意弄了块小黑板,专用来给小同学们作板书。 可怜昨日,知更和苏朗就是被小公子打发连夜做这教具,才玩忽职守看丢了小公子,平白挨了一顿打。因此顾悄用起黑板,良心一直在隐隐作痛。 小同学们假装乖巧,新奇一阵后,摩拳擦掌等着散学偷偷上手。 又只有老先生,一会追问这细黑板子怎么来的,一会又好奇白色粉笔怎么做的,直把欠觉的顾悄问得头大如斗,只得另给他找了件事做,将昨日顾情新辑好的唐诗三百首丢给他,美其名曰请他相看。 老头这才消停下来。 千字文同其他几本蒙本一样,外舍小童在秦夫子跟前早已囫囵听了数遍,因此学起来如有神助,顾劳斯见讲解得差不多,一手抚上琴弦,拨弄几声开始教唱。 没错,今天他特意带了瑶琴,有声伴奏,可以省他不少力气。 谁知这边堂上刚刚进入正轨,外头就有人闹起来。 一个中年汉子领头,带着四五个大婶阿公,浩浩荡荡向着外舍奔来。 七嘴八舌一顿嘈杂里,顾悄勉强听清了一句,“族学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如何能叫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教我儿子?” 昭儿并几个杂使小厮一路尝试拦下他们。 奈何来人个个膀大腰圆,瘦猴儿般的小孩哪里顶得住! 领头汉子急赤白脸,一脚踹开教室门,瞧着内间又是弹琴唱歌,又是七零八落的残字并简笔画,眼前一晕、血压飙升,“顾氏如何对得起我的束脩!这……这纨绔认字认半边、大字写不全,进学之事怎么能够如此胡闹!” 顾悄看着黑板,默了。 他只是顺带将小学常用的同部首扩字练习拉出来遛一下,而已。 满堂十几个小朋友眨巴着大眼,望着这阵势也傻眼了。 好一会,才有几个小孩子嗫喏起身,喊了句“阿爹”、“阿娘”、“爷爷”。 这一喊更不得了,几个家长赶紧过来扯着小童,“走,我们去找执塾说理去!” 几个小孩子觉得十二万分的羞耻,红着脸小声辩解,“不是,顾小夫子在教我们认字背书。我们不是瞎胡闹。” 老头儿看着孙子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傻样,痛心疾首拍大腿,“我的亲祖宗欸,好麦苗活活让野猪糟践了哦!” 汪铭大半生没听过这么乡野的吐槽,呛得连咳数声。 一众人这才注意到,学生里还夹着个白胡子。 那老人家瞪大了眼,“老哥,你这把年纪……” 汪铭老脸一红,强作镇定,“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说着觉得不对,对面是个庄稼汉,于是话风一转,“咳,活到老,学到老嘛。” “老哥有志气,那80岁高中的人,也不是没有。”老头敷衍完,扭头一巴掌拍向大孙子,虎着脸低声训他,“看到了吧,少壮不努力,老了更没出息,还不如我能种两亩地!” 汪·没出息·铭:我耳朵还没背,真当我听不见吗! 这一插科,倒是叫群情不那么激愤了。 老头望着领头的汉子,“周五啊,咱们加起来这么大把年纪,为难一个小孩,说出去也丢人,还是等老执塾来,再做定夺吧。” 周五大刀阔斧,往儿子周小田小条板凳边上一个大屁股墩下去,差点没给另一头的俩小鸡仔翘飞起来。他黑着脸赶忙站起扶稳小的,恼羞成怒,“丢人?我都被人塞棺材板里了,还怕丢人?” 赵大爷赶紧摇手,“可不兴瞎说,我还被诬陷偷人二文钱呢。”他说着来气,又一巴掌拍向大孙子,“赵蛋蛋,你就由着顾二毛编排你爷爷是吧?邻里邻居的,叫我这老脸哪里搁!” 顾大娘抱着胸,“那可真不好说,童言无忌,虽然书没正经念,但指不定歪打正着,我去年夏天可确实是在你家门口丢了二文钱!” 顾劳斯头大,不得不打个圆场,“各位叔伯大娘,这怕是个误会。昨日学里教百家姓,文辞拗口,他们记不住,我这才用关联记忆法,教他们编成故事方便记诵,小孩子们哪有什么坏心思?不过凑巧,那句周吴郑王,是口天吴,不是五哈。” “闭嘴,你还不一样是个小孩子!” 顾悄:…… 几人气势汹汹吵吵嚷嚷,一时鸡毛蒜皮地互相揭短,一时又矛头直对申讨顾悄。直把小孩子们闹得不行,胆小的几个噙着眼泪要哭不敢哭,顾云庭还算机灵,偷偷摸出去搬执塾救场,剩下几个胆子大点的,站起来护着顾悄。 顾影停小手往桌上一拍,“你们不要在介尼闹,我们喜欢顾小夫子教我们!” 他同桌跟着站起来,小公鸡一样,“小夫子很厉害的,上舍都比不过他,才不是草包纨固!” 连顾二毛几个,都急得晃着家长衣摆,叫他们不要再闹。 奈何七八岁的小孩子,在大人眼里从来没有发言权,几人冷哼一声权当听不见,顾大娘还对着二毛上了热暴力。 妇人一把薅住胳膊肘往外拐的小兔崽子,扒了裤子往腿上一掼。 厚实的大巴掌甩在小朋友白花花的屁股蛋子上,发出啪啪巨响。 一时间,打人的骂骂咧咧,挨打的哇哇大叫,围观的安静如鸡,瑟瑟发抖。 顾悄实在忍不住了。 他抄起戒尺哐当一声砸上桌,冷声呵斥道,“我看谁敢在我堂上放肆!顾氏族学可不是菜市场,容得你们在这里胡搅蛮缠。今日悄把话撂在这,我是执塾亲点来替秦老夫子看堂的,是不是纨绔,又是不是不学无术,自有执塾把关,可由不得你们说三道四。如果你们不信执塾眼光,大可以带上孩子立马就走,我绝不拦着。” “这把戒尺在手,就等于秦老夫子全权将外舍诸事交托于我。”顾悄冷哼一声,“处置三个学生的权利,我还是有的。” 这话说得就很重了。 哪怕换成上舍童生,恐怕也没哪个有胆子放这等狠话。 周五和赵大爷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接话。 这草包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明明他们是来撵人的,一出闹下来,好夫子没换成,他们差点要拎着儿子被扫地出门。 顾大娘炒臀尖的手停在半空,一个愣神便叫泥鳅般的顾二毛溜了开来。 小娃娃顾不得拎裤子,一路拖拖沓沓躲到了顾悄身后。 他扯着顾悄衣摆,探出半个头,哭唧唧道,“我才不走!阿娘要走你自己走!” 其他小孩子有样学样纷纷跑过去,一个拽着一个,阵型像极了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 只是有只小鸡仔显然怪为难的,“喂,顾二毛你把裤子拉起来行不行,我不想扯你屁股蛋子!” 前排顾劳斯差一点就破了功。 顾大娘见到儿子那蠢样,实在是老脸无光,差点没跟他断绝母子关系。 她一时拿兔崽子没法,只得一拍大腿坐地上开始哭,“这可怎么是好啊,我好好的儿子被带得六亲不认,这纨绔好大的权势,叫我冤都没处伸去啊——” 汪铭看了老半天热闹,精瘦的老大人也不是很要脸,他忍不住插一脚,凑到顾悄身边,趁火打劫,“小夫子,老朽若将这一出原原本本向知府参上一本,都不需添油加醋,你这休宁塾学教化,可就完了。” 顾悄冷漠脸,“参吧,最好县考前就换个主考,这样我就不用恶补试帖诗了。” 要不是顾及情面,顾悄都要笑出声。换!早换早好!别处县考都只攻四书,作三篇文章便罢,唯有休宁方灼芝附庸风雅,非学那唐时进士科,不伦不类另加一门。 他极力压着兴奋,“最好您现在就写好奏疏,我保证今晚掌灯前替您送到知府衙上。” 晚一秒我是小狗! 汪铭讪讪,还以为他在正话反说。 老先生酸溜溜腹诽,休宁人真是泰半眼瞎,就方灼芝那货,还有人护着,离谱! 没休息好的顾劳斯耐心有限,但他可以不给汪铭面子,却不能不顾及小朋友心理,于是缓了语气安抚大婶,“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我保证不出十日,定让小班悉数升学去到内舍,届时筹备几年,十四岁上一同去攻童生试。” 这话说得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要知道,仅一个休宁县,人口十来万,各处私塾、社学零零总总加起来,念书的有万余,而每年童生试,有资格参考的仅千余人,县考这一关,录中的又只有五十人。 说穿了,这几个来闹事的,并不指望孩子能念出名堂,送学不过是叫小子识几个字,能算几笔账,不至于日后在交冬夏粮税时,叫黑心吏官糊弄吃了个哑巴亏。 可莫名的,听这纨绔敢夸下海口,他们竟都有些蠢蠢欲动。 毕竟,谁不想为后代博个出身?哪怕只是童生,也可在县府混个差事,好过他们蝇营狗苟,操劳一生。 女人总要比男人泼辣些。 顾大娘不怕人笑话,闻言抹了把泪爬起来,扯着顾悄袖子问,“你说的,可做数?” “自然作数。”顾悄点点头。 大娘可不信他空口白舌,“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张口胡吹?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顾悄不想再纠缠,果断拍板,“若十日后,他们过不了内舍升学考,我就再不踏入顾氏族学一步!” “这誓听上去是很毒,可一个纨绔,不念书好像也没什么损失?”大娘将信将疑。她书念得少,可半点都不呆,脑子转得奇快。 “若十日后他们过不了升学考,就让我今年蛐蛐养一窝死一窝!” 小公子很生气,怒瞪着大娘,“这把,够毒了吧?!” 整个休宁,谁不知道顾家三公子没了蛐蛐活不了命? 顾大娘讪讪直笑,“够了够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0节 “顾琰之,所以你是要把这个族学,内外上三舍搞空两舍吗?” 第055章 除了猴子亲自搬的, 哪里的救兵都逃不过姗姗来迟定律。 顾劳斯肩上担子,平白多上一筐小班升学鸭梨,他咬着牙吭哧, “正好我给学里清下库存。” 老执塾听得云里雾里, 不服老都不行。 他气归气, 但还是护着顾悄的, 不仅没有拆他台, 还替他善了后。 只是晚间,他与汪铭一道去看望秦昀,对着师弟, 老大人还是心气不顺, “上舍弟子给他弄到祠堂抄族规, 现在他又要清空我外舍,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秦宅十分简朴。十平见方的小院躲在休宁北城最不起眼的后巷。 围着天井,一间明堂, 两间厢房,便是所有。 天井洒下些许月色,印在秦昀床前。 老夫子精神头并不好, 他比顾冲小上几岁,但病气缠身,已带出几分枯朽气息,他虚虚靠在床头,目光落在那片霜色上, “这不是刚好,反正我正要请辞。” “定下了?”顾冲将那几扇窗关起, “你还是注意些,莫要再沾了寒气。” 秦昀抖了抖, “咳咳,师兄,你这样体贴起来,怪吓人的。” 顾冲气得啪得几声,挨顺儿又给窗户扇子全推开了。 “你跟那顾准,都是不识好赖的性子!” 秦昀笑了,“这才像平常的师兄嘛。” 尔后,老夫子笑意散去,蹙眉沉声,带着某种决然,“定下了,朝光准备应召。” 碍于汪铭在场,他很快换了话题,“说起来,琰之这一出,巧得竟好似未卜先知。” 顾冲冷哼一声,“这小子,确实很有几番气运在身。” 气运?秦昀一时不接话了。 汪铭久在乡野,秦昀官复原职的消息,还是来时路上顾冲闲聊向他提起的。 他笑道打破二人沉默,“朝光兄也算是苦尽甘来。这般顾氏又出去一个大员,我这给知府的折子,更不好写了。” 他与秦昀,是同乡同年,又都出身寒门,因直言善谏的性格,策论一门始终不入主考青眼,连考数年铩羽。那年幸遇云鹤主考,终不负一腔才学,二人不仅及第,还得了个好名次。秦昀一甲第三,汪铭二甲第十。 后来,秦昀升任大理寺卿,专管冤狱;他在刑部干员外郎,铁笔直断,倒也惺惺相惜。可惜秦昀投云鹤门下被牵连,两人就不再联系。 秦昀先是与他叙了会当年,这才郑重谢他心意。 拜会完,汪铭知这师兄弟还有话说,便主动请辞,“若虚啊,你这般可是把难题丢给我了,我还得早早回去费心编这督查学风的折子。” 见顾冲无动于衷,暗示无效,汪铭又腆着老脸,“你们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呆脾性。要我说,该灵活的时候也可以灵活一些嘛,我要求又不高,就将顾悄口中的字书韵书,赠我一个全套……” 顾冲怒目而视,“我可不需你打什么掩护,你参你赶紧参!慢走不送!” 我这上官下来,打一个秋风怎么这么难?汪铭不乐意了,“好你个顾冲,且看县考那天,我怎么给你家后生穿三寸金莲!” 早春还有些料峭,尤其晚间寒气升起之后。 送走旧友,顾冲爬上楼,被穿廊的冷风刺得一个激灵,只好又灰溜溜地将那排窗户关上。 “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老执塾不免想起多年前的惨案。 当年高宗病危,身为北平按察佥事的秦昀,无意中发现新任按察使徐乔与当时仍是幽王的神宗交往过密,耿直地他毫不留情参上一本,并将他查到的帝王暴病或乃中毒等线索一一呈上,可惜,届时高宗已无力力挽狂澜,只得压下此事,传位神宗。 这本密参,最终落入徐乔手中。 神宗即位后,徐乔捏着密折要置秦昀与死地,得云鹤保荐,劝服神宗忠君无错、唯才是用,秦昀这才免过一劫,再升大理寺卿,专查高宗暴毙一事。 可小人报仇,十年不晚。 徐乔一直等到漳州之难事发,才先斩后奏,派人直接虐杀秦昀妻儿老小一门一十二人。等到秦昀闻讯找到妻儿,只见京郊地头儿,万亩金黄花田里,浓烟散尽,残肢满地。 自此,秦昀只要闻到那股味儿,便如厉鬼扼喉。 可彼时徐乔正是帝王手中趁手的刀,秦昀动不得他,报复一般,他藏匿起中毒真相,心灰意懒辞官隐退,却也因此,躲过了后来那场屠杀。 如今,神宗的报应果然到了。 他最看重的儿子,终是中了高宗一样的奇毒。 锦衣卫自京中南下,顺着秦昀当年查到的线索一路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东宫中毒的关键。顺带,北镇抚司也带下一道口谕,神宗令他官复原职,彻查毒源。 秦昀想,那徐家的报应,也快了。 他自嘲道,“朝光孤家寡人,无牵无挂,临死前还能得个机会,替枉死的冤魂讨个说法,哪还需要犹豫?不过拼了这条老命罢了。” 顾冲暗恨自己年纪大了,果然婆妈,改口道,“得,当我没问。或许这是个机会,你能借东宫一事,翻陈年旧案,议法平恕,狱以无冤,也不枉这么多年的苦等。” 秦昀却突然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你知道高宗的毒是怎么下的,才叫人查无所查吗?” 顾冲一愣,一张老脸难得露出疑惑神色,“你当年就已查出毒源?”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后,秦昀轻轻笑了。 窗牖遮住外头的月光,他那张满是褶子的脸印着夜的暗影,显出十分的狰狞。 他缓缓说道,“是的,高宗的毒源,就在他那块随身的羊脂镂空雕螭龙玉佩上。那玉长时间浸泡在特调的凤仙花汁液中,早已吸满毒性,贴身佩戴如同慢性服毒。” “我马不停蹄赶到漳州,从愍王身上取回玉佩,捏着高宗中毒的真相,正准备上陈天听就遭巨变,神宗有意偏袒徐乔,想以一个错杀息事宁人。所以……我收起了真相,就等着看神宗也尝尝中年丧子的悲凉。” 秦老先生声音低了下来,“只是,那玉佩我已将它与妻儿骨灰一同入土,不知为何它竟又改头换面,出现在顾悄身上。” “什么?!”顾冲闻言,心下一凛,“你的意思是,不仅早就有人察觉他的身份,甚至还想叫他以一样的方式去死?” “正是如此。那孩子养不活,不是病,不是铁岭的寒袭,而是一样的……毒。” 秦昀叹了口气,“这个局暗处之人筹谋近四十年,屠刀正对的从不是哪派哪支,而是整个大宁王室。” “呵,原来这才是神宗既往不咎、启用旧臣的根由。”顾冲笑了,“果真是帝王无情。” 失道者终将寡助,秦昀不置可否。 他指了指房间一侧的书桌,“那里是我这些年的手札,就劳烦你替我交给顾家小子吧。虽然我很想亲自发扬恩师的小学之道,可也不得不服老。咱们这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骨头,更应该做的,是替年轻人扫平阻碍,许他们一个天高海阔。咳咳……” 这些顾悄自然都不知道。 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老父亲不久后也要离开他们。 * 二月廿二,又是一轮旬考。 顾劳斯对这次小考尤为上心。原因无它,他要借这个机会忽悠他的种子学员2号、3号,凑人头陪他一道县考。 宁太.祖熙元十二年,颁布《科举成式》诏令天下,为各级科考定下死规铁律。 其中入门阶段,明言“凡县士子参加童生试,需向官学提供亲供一本、保结一份。无过犯方准进场,有败伦而失检者,保结人与县官各有其罚。” 保结之法,无外乎里老邻右、县学禀生、进士出身作保,抑或考生五人互保,任一即可。 奈何这么简单的小事,落在顾悄身上,就成了件不可能的事。 实在是他废柴纨绔之名,人尽皆知。 知更几乎是跑断腿,休宁也没有一人胆肥,敢替他写这保结状子。 最后还是老父亲看不过眼,勉强揽了这差事。 可是现在他爹撂挑子了!顾悄哭唧唧。 眼见着县考报名即将截止,顾劳斯只得将主意打在最后一法上。 能怎么办呢?只能诓四个冤大头跟他一起考了。 将小班午课交给顾云庭,顾劳斯踩着点匆匆赶到内舍时,顾悯正念完考题。 正是《大学》选段墨义,外加一篇书论。 咳,大约类似于现代的文言文翻译+命题议论文。 顾悄扫了眼作文题,乱蹦的小心脏安稳揣回肚子里。 ——虽然他是临时抱佛脚,但也不偏不倚,押中了顾小夫子的题。 这下,他对说服原疏和黄五,又多了几分信心。 押题这事还要追溯到几天前,顾悄正在黄宅养病。 黄五携原疏急匆匆赶来,两人一个唉声叹气,一个愁眉苦脸。 顾悄一问,才知内舍每月最后一次旬考,顾悯都要另出一道书论。 原疏是半罐子叮当,黄五更是空罐子没个响儿,哪里憋得出论来?两人都不想挨罚,便央着养病的顾小悄给想想辙。 于是,顾劳斯大手一挥,圈定出题范围,再参考顾悯以往的出题风格,很快就给两人写下三个备选项。 这几日两人悬梁刺股,紧赶慢赶,又经几番修改,总算写出来三篇能看的论。 所以,一看这题如斯眼熟,黄五的胖脸差点笑开了花。 原疏也是个大宝贝,知道顾悄来不及洗笔研磨,不仅贴心地替他一一备好,甚至还将试题也默了一份,就怕他来得晚听得不全。 那狗腿的样子,看得内舍众人直呼世风日下。 可等要人命的考校结果出来,他们又恨不得替了原疏,做不了顾琰之的狗腿子,做狗爪子、狗指甲也行啊! 当然,这是后话。 夫子一声开考,一时间偌大的教室,只听得见奋笔疾书的沙沙细响。 半个时辰后交卷,顾悯笔走龙蛇,当堂批阅,不出柱香时间,就判好五十来人的卷子。 他公布成绩的方式也很别树一帜。 按罚抄遍数排名,念完名字,紧缀罚抄几遍,不一会儿,大课堂就哀鸿遍野。 这还不算完,月末旬考加了小作文,是以他的惩罚又增一条。 某某,文劣等,重做一篇;某某,文中等,修正再交;某某尚可,自勉。 原疏中规中矩,勉强得了个尚可,免罚免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1节 他松了口气,揉了揉连续熬夜拼出来的熊猫眼,也算傲视群熊了。 黄五就有点惨。 这位爷的卷子,直接给顾悯整笑了。 “看样子,素律你的心思当真歪得厉害。” 黄五讪讪,“也就……也就居左一点,还不算太歪。” 众人哄笑中,顾悯客观评他,“哼,你倒实诚。” 这次顾悯出的论题为:修身在正其心。 这本是一道再中规中矩不过的题,偏偏黄五不走寻常路,破题反着来,“人心自来不正,故圣人修身无止也。”开篇洋洋洒洒,说正心须毋自欺,毋自欺则要正视人心生来就是歪的,如是修身自然就是个伪命题,是一场没有终点的修行,故而“圣人修身无止也”。 “咳,这般歪理邪说,若知县、执塾判卷,当属劣等。”顾悯点着卷子,笑眯眯道。 这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 黄五难以置信,侧头拽着顾悄袖子,低声道,“我的哥哥诶,你替我改作业的时候,可没说会不及格呀!” 顾悄耸耸肩,“我倒是让你改‘正心在明德’,你当时怎么说的?” 黄五蔫了。 彼时他指着外头的谢昭,大言不惭,“谢大人心最偏,还无德,可一样混得风生水起,可见修身正心这事,是伪君子之所长,我等真小人不过顺其自然,歪心歪用就好,修身也就摆个样子罢了。” 所以,他坚决不改,还洋洋得意,自觉言之十分有理。 不过,顾悄既然敢放任他这般写,自然是有倚仗。 他不是黄五这等二愣子,自然听出,顾悯还有下半句话没说。 果然,顾小夫子打完大棒,就开始发甜枣,“但判卷的是我,我却是要给头筹的。” 此言一出,内舍又炸了窝。 这就好比原本万众期待的三人争霸赛里,突然乱入一个划水队员。 内舍众人:这车翻得太狠,我等实在承受不来。 何况,若黄五这般都能拿第一,内舍原本两个学霸不要面子的嘛? 顾悯抬手,压下嘈杂,他拎出全场唯四还压在手里的答卷,十分温柔道,“余下三篇,都是中正的佳作,琰之这篇相较起来更为老道,若依常规来判,或可第一,但我却是更喜欢素律这篇。” “剑走偏锋,险是险了些,但在一众中庸之道里,十分与众不同。故而,且就素律这篇作本次书论第一,也好叫你们知晓,破题之法还有反破一说,遇上些喜奇好新的主考,你们当会变通。” 如此,黄五差点就糊里糊涂考上了他人生的第一个第一。 可惜,他墨义不及三位大佬,综合成绩勉强排在了第三,可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重新排完座位,学渣整个人都飘了。 他坐在顾悄身后,脸上的痘痘都激动得跳起大神,他颤巍巍指着第一排的位置,“你哥哥是不是就坐过这里?我是不是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了?” “嗯嗯。”顾悄敷衍道。 就让他那含章素质的二哥,当一阵子拉驴推磨的胡萝卜吧。 反正也吃不到嘴不是? 因着顾悄顶了左边的位置,顾云斐只得挪去右边,岔到顾影朝前面。 头目都冰释前嫌了,小弟们自然也不挑位置,原本泾渭分明的两派,在铁三角的骚操作下,莫名解体。 不仅新排位令人一言难尽,内舍气氛也空前尴尬。 顾悯下堂后,同窗竟无一人散学。 这下,他们全都真香了。 大家内心无不蠢蠢欲动,暗搓搓觊觎着顾悄手里那“不罚抄”秘籍。 可年轻人,要脸。他们左顾右盼,怎么大家都不走? 不走教他们怎么好意思舔着脸上去抱大腿? 而顾悄望着岿然不动的同学,一时也有些头痛。 他正打着腹稿,准备趁热打铁鼓动左膀右臂去县考,众目睽睽叫他怎么开口? 这时,顾云斐站出来了。 少年两度受挫,这次不仅又输给顾悄,书论还比不过黄五,可他不是不服输的人。 拎起书箱,临走前他指着顾悄,“这书论,本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你们不要得意。我且问你,先前说好的,咱们县考一较高低,还有七天开考,你怎么名都没报?” 他原想嘲顾悄是不是怕了,可一想两次堂考,这话委实说不出口,只得别别扭扭问,“你总不会人品败坏到,连个结状都拿不到吧?” “咳咳。”顾悄一下子呛到。 被说中了,怼怼老师一时无言以对。 “不会真叫我说中,你真的差劲到没人给你写结状吧?”顾云斐一下子又行了,“虽然不战而屈人之兵,胜之不武,但小叔,你还是要自重啊,怎么就混得如此差劲呢~” 顾云斐一扫郁气,笑嘻嘻走掉,临出门还不忘讽刺一番顾影朝,“啧,光有才学有什么用,你们一个两个,连县考大门都进不去,真是可惜可叹,可惜可叹。” 好家伙,一得罪,得罪俩。 原疏气得拍桌,朱庭樟更是踹了一脚凳子,他怒气冲冲道,“顾影朝,你没种!我都能过县试,你必定也可以,为什么不考?” 他看顾云斐不爽很久了。 毛头小子,仗着爷爷有几分权势,不知天高地厚。 顾影朝却很沉静,他垂目收着笔墨,淡淡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与顾族叔一般处境,无人敢为我做保结。” 他是顾净亲孙子,更是他指定的下任族长人选,没有顾净松口,这休宁还真找不出第二个人,敢替他作保。 顾劳斯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他起身走到顾影朝跟前,第一次与他四目相对,“同为天涯沦落人,咱们搭伙成不成?” 顾影朝差点没绷住那张岁月静好初恋脸,“小叔公什么意思?” 虽然是原身初恋,顾悄还是紧张地搓了搓手,“你看,咱们都卡在保结上,不如组个团凑五个人,互相结保搏他一搏?” 顾影朝沉默不语。 倒是朱庭樟,比他还急,“子初,你还犹豫什么?!” 顾影朝抬眸,不紧不慢反问,“不是犹豫,是考量。” 他看了眼顾悄,目光很淡,顾悄勉强get到,这位现在已经进化到,把他当个有名姓的人了。 果然,男神下一句就是诛心之语。 “我若病急乱投医,不止这次考不成,这辈子都不用考了。” 朱庭樟:……说得好有道理。 小猪看过来的目光,也带上了几分审视。 可下一秒,男神又发话了,“何况,只有我们两人,亦是无用。” 自打顾云斐挑衅,原疏早就憋不住了,他旁听半天,终于得了机会插话,“我,还有黄五,就是四个人。” 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人欺负顾小悄! 这会,哪怕叫他去县考丢人,他也无所畏惧。 兀自沉浸式吸顾二的黄五,一听到被报了名,吓得扶不住小桌子。 “喂,原子野,我这水平去县考,可丢不起那人。” 原疏一巴掌拍上他后背,“脸重要,还是兄弟重要?” 那必须是脸。对上顾悄似笑非笑的目光,黄五义正言辞,“当然是兄弟!” 顾悄摸着下巴,“这样,就还差一个。不如我重金悬赏……” 小猪终于等到拍马的机会,他舔着脸道,“大可不必。” 四个人八只眼睛齐齐望了过来,他摸了摸后脑勺,风纪组立马变马屁组,“我……我可以凑个数,只……只希望顾小夫子,那,那些状元宝典也借我……借我瞻仰一二。” 原疏&黄五&内舍诸人:…… 这倒不是问题,关键是—— 顾悄迟疑道,“我没记错,你已经过了童生试了吧?” 朱庭樟扭扭捏捏x2:“可也没有那条律法说,童生就不能再报名了啊。” 顾悄:论钻空子,钻机不扶就扶你。 别说,《科举成式》包括本县律法,还真没有禁童生再考的。 可他也得将厉害说清楚,“向来没有童生再考的先例,你这般胡闹,若是惹得知县不快,免了你童生身份……” 朱庭樟摆摆手,“不怕不怕,只要顾小夫子能授我以渔,知县那里我自有交代!” 小猪从来是个行动派,说豁出脸面要将书搞到手,那就是真·豁出脸面。 原疏&黄五&内舍诸人:当真无耻! 顾影朝瞧了眼朱庭樟,到底什么也没说。 几个臭皮匠就这么定下联保,各自写了亲供,在互保结状上按下手印,赶着县署礼房还没下班,急匆匆送了去。 徒留内舍诸人风中凌乱:合着县考这么严肃的事,到你们这,就这么随便? 第056章 衙门六房, 就是中央朝廷六部的微缩版。 礼房参照礼部,主管县内兴学、教化、科考、礼仪、节庆诸事。 顾悄一行浩浩荡荡杀过去,可怜礼房小吏远远瞧着就心慌起来。 他心中阿弥陀佛, 千万别是来找他的! 这五个, 个个可都是老大难!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2节 为首的顾影朝, 倒是一表人才。 但十里八乡谁不知道, 这位被顾家拘着禁考, 就怕一顺儿考出去,顾家找不到人看祖坟,咳咳, 找不到掌舵人。 中间混着的三个, 纯纯花天酒地公子哥儿。 顾悄, 不消说, 才上二十天学,就敢来县考送头。 原疏, 三爷的绝世好狗腿,三爷玩乐他陪着,三爷念书他陪着, 三爷考试他也陪着。 小吏甚至想问,三陪到底能拿多少银钱,要他这么尽心尽力,不离不弃。 黄炜秋,且不说学问如何, 谁不知道他金陵人士? 跑到徽州府考童生试,招呼都不给知县打一下, 这般冒籍真的不是在藐视休宁公堂? 最离谱的,还数最后一位。 朱庭樟, 他一个童生到底跑来凑什么热闹?! 可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小吏土拨鼠直立状,瞪着原疏手里的结状,如临大敌。 “这……几位确定没有走错班房?” 原疏将结状往小吏怀里一塞,“您可说笑了,结状您还能不认识?” 小吏大板牙一咧,心道我还真想装不识。 他烫手山芋一般将文书推了回去,低声道,“恕小的老眼昏聩,您几位的主我可真做不了,还须得请师爷掌眼。” 朱庭樟没了耐心,“那你还不快去叫师爷?” 知道朱庭樟马上要来衙门走马上任,土拨鼠对他有几分畏惧,“可……可师爷们今日都在考棚布置,一时不得空……” 推到明日,可就过了报名时限。 “咳。”朱庭樟四下张望,见无闲人,立马掏出一大锭银子,“你看,我等几人虽然特殊些,但身家清白,也没有哪条哪例说不许考,您行个方便?日后咱们都是同僚不是?” 小吏义正言辞的手,立马欲拒还迎起来。 黄五这时,又乐呵呵掏出一枚黄的。 “您看,我黄家行商多年,虽附籍休宁,却一直没怎么与县衙六房走动,这都生分了,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关心则个。” 小吏登时肃然起敬。 他嘴里念着失敬,手下毫不含糊将黄的白的揣进怀内,又将五人结状、亲供往等人高的废纸堆里一塞,滥竽充数。 尔后,他一本正经给几人填准考证,又在一旁的座位便览上将四人勾在一处。 “今日礼房收保结四份,出浮票四张。”假模假样吆喝完,他望着朱庭樟,睁着眼睛瞎扯,“哎哟,朱相公你真是好前辈,还亲自送后生报考。” 咳,收了黄白物,小吏竟自行放水,将朱庭樟这麻烦摘了出去。 小猪极其上道,握着小吏的手大呼“哪里哪里”,生怕旁人听不到他是来送考的。 顾劳斯委实没见过这等世面,直到出了县衙,都没缓过神。 好半天,他才扯着黄五袖子长叹,“你这姓,甚是好用。” 自打朱庭樟掏钱,顾影朝的脸就黑成了焦炭。 见顾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你们怎可如此行事?!抗尘容而走俗状,读书人的气节何在?!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 小猪嘟囔一句,“你就是脑筋太死。气节在骨子里,又不在荷包里。” 反正话已出口,朱庭樟反倒不避讳了,“还是你甘心一辈子困在顾氏,枯井里望长天?如果不甘心,今后你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 “远的不说,县考过了,你还得去府试院试,届时行路、住宿和各处打点,哪处不要银钱?如你这般恃才傲物,难道能用文章买路?” 顾影朝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还真没考虑过,若偷偷赴考,钱从何来。 少年虽然老成,但毕竟是少年。 他一贯沉静的眉眼闪过一丝局促,白玉面庞上浮起羞怒的薄红。 到底是原身心上人,顾劳斯于心不忍替他解围,“咱们先过好这第一关,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顾影朝却并不承这情。 他避过顾悄,抿了抿唇,严肃与朱庭樟道,“有才,若是科考路上,我不得爷爷扶持,那我就是一辈子不考,也不会做任何折节之事。你不要忘了今日试题,修身在正其心,这等旁门左道,日后你也莫要再走。” 他与朱庭樟,是表兄弟关系。饶是如此,话也重了些。 这般不留情面的劝辞,几乎要令五人天团就地拆伙。 黄五却突然轻笑出声。 实在是,朱有才这字太欢乐了些,十分好用来插科打诨。 于是,他拱了拱手,煞有介事与朱庭樟见礼,“庭生樟木,户有良才,咳,有才贤弟,初闻贵字,真是失礼失礼。” “都说了不许叫我朱有才!”小猪一张风纪脸先是拉成鞋拔子,尔后涨成猪肝色,他愤愤指着黄五,你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有才,你全家都有才!” “承蒙美言,我黄家一家确实小有薄财。” “我简直要被这一个个气死!”朱庭樟饱受奚落之苦,只得抱着顾悄胳膊,有气无力,“唯有秘籍,可以续命,先生准备什么时候授我?” 顾悄:…… 几人笑闹,倒是把刚刚那页轻轻翻过。 黄五毕竟年长一轮,阅历见识不是虚的,顾影朝这等耿直少年,他见过不少。 运气好,他们或可刚正一辈子,运气不好,要么折脊,要么弯腰。 但那是以后才见分晓的事,这时候没必要分辨。 他又看了眼顾悄。一十六岁稚龄,都是一般少年。 可顾家这位,最是老辣天真,破崖绝角又不失赤子之忱。 此刻他才信服,也只有这等心智,才配得起谢昭那等城府。 顾劳斯热脸贴了一把冷屁股,懒得再啃顾影朝那根犟骨头。 “对了,黄兄,我妹妹的小鸡崽呢?” 算了算日子,早先他托出去的三颗山鸡蛋,应当破壳了才对。 黄五想起昨日饲鸡老农送来的三个毛团子,脸色一僵。 怪他没管住手,掀开布帘子多瞧了一眼,就此沦为鸡妈妈。 “送是送来了,可是……” “可是什么?”顾悄明湛湛的桃花眼里全是小星星,“我妹妹昨天才挨了打,正好用毛绒绒哄哄她。快快快,我随你去拿!” “可是它们认贼作父了!” 黄五抹了把胖脸,“我就想看看山鸡好不好下酒,哪知它们见着我,扑腾着把我当了老母鸡。” “那我要拿回来,岂不成了夺子之恨?”顾劳斯憋笑。 这几只鸡比狗还能闹腾,黄五整出来的暖房,差点没给鸡崽拆了。 “就一晚上,我碎了三只越窑、四只汝窑,都是我的珍藏版!”黄五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你可赶紧给它们接走吧,这些逆子我养不起。” 顾悄:…… 禽类印随天性他懂,可人类老爷们儿当起鸡妈妈,还很有几分代入感,他是万万不懂的。 朱庭樟、顾影朝小听片刻,近距离围观纨绔斗鸡走狗日常,心中好容易生起的一丝丝好感,登时烟消云散。 纨绔,果然还是纨绔! 顾影朝一挥衣袖,半个字不愿多说,扭头就走。 小猪向着顾悄比了个书的口型,追着他那不染凡尘的表弟走了。 原疏摇了摇头,他还记着昨日家长跟前顾劳斯夸下的海口,十分忧心小班进度,提醒道,“李玉那边来信儿了,看图识字版子已经打好,鲍老板送了几本样子过来,咱们一道瞧瞧?” 顾悄瞧了瞧天色,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干脆一道开个考前誓师大会吧!” 黄五闻言脸色大变,好家伙,新一轮折磨这是虽迟但到啊! 原疏满目憧憬,我滴乖,终于揭秘母猪怎么上树,哦不,揭秘废柴怎么逆袭了吗?! 这次几人小聚,地方选在黄宅。 自从谢昭走后,顾劳斯再看黄宅,横竖庸俗了几分。 茶舍棋室倒是风雅,奈何无人问津,没几天就被倒腾成账房,算盘珠子啪啪能响一天。 真·人走茶凉。 顾悄同李玉,很有一阵子没见。 李玉听得坊间各种谣传,坐立难安,这会借着送书的由头,亲眼看过顾悄才安下心。 他一贯鲜言寡语,并不将这些心思摆在面上,说出的话甚至还有几分讨嫌。 “三爷何故总是不记打?” 顾悄无辜眨眼,他看看黄五,再看看李玉,越发觉得李玉才像个鸡妈妈。 “这回我一定得给你提个醒,县考是大事,可也别忘记文会那日吃的亏。” 青年一边将书样子递给顾悄,一边敲边鼓,“咱们这位知县,他到底姓方。你与方白鹿不合,这事你心中得有数。” 顾悄讪笑。 文会那日,衙门里有人刻意刁难,这等琐事李玉不提,他可真要忘了。 不过,今日行事确实胆大妄为了些,从临时搭伙到贿赂礼房,诸多疏漏难免落人口舌。 顾悄心中一凛,正色道,“微瑕提醒的是,琰之记住了。” 李玉叹了口气,实在是为这几位心大的爷忧心。 他怒瞪了一眼黄五,怪他尸位素餐,真把自己当读书郎,都不知道提点一二。 黄五望天,心中有苦难说。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3节 他回以一个无奈的眼神,你试试按顾小夫子这课业,还有没有余力想那些大人小人?! 李玉才不买账,他侧身低语,“五爷,谢大人可一直在看着你。” 被凝视的恐惧,叫大鸭梨日渐消瘦的身躯抖了抖。 黄五和李玉,都是谢昭的人。 说严谨些,是谢昭专为顾悄养的人。 顾悄的意愿先于一切,这是谢昭对他们下的死律。 甚至先于谢昭自己。 不同于李玉承过顾悄救命的恩情,黄五此前是看不大起顾悄的。 即便现在,他也不过是多了几分欣赏。 没断奶的小孩,还远不足以令他这头蛰伏的狼顺服。 是以,李玉时不时还得拿谢昭之势,压一压他。 顾悄可不知道两人之间的小九九。 新书的样子,比他预计的还要好上很多。 他又同李玉敲了定价、版权之类细节,出了银钱加印,顺带还将教材全解和唐诗三百首等副本一起托他转交鲍芜量产。 县考结束,就是时候宰徽州府的肥羊了。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宰羊的钱,他要好好攒起来,好长远地改善他的古代生活。 就……先从小牙刷造起好了。 搞定教材刊印琐事,就是所谓的誓师大会了。 现代公考某种程度上不亚于传销洗脑,每每大考前,必定有声势浩大的出征仪式。 什么“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什么“不像角马一样落后,就像野狗一样战斗”,什么“备战公考、无悔青春”,各种正经的、不正经的口号横幅,反正氛围感先拉满。 沉浸在这种气氛里,考生很容易精虫上脑,哦不,肾上腺素飙升,生出一种斗志激昂、吾命由我的天大错觉。 可实际上,你命,还是由天。 毕竟每个冲刺班押题,中不中全靠老天赏饭吃。 顾悄就属于老天追着赏饭吃的那类。 他押题的命中率,几乎让整个公考界把他当菩萨供着。 这会箭在弦上,顾劳斯没工夫循序渐进,只能带着俩拖油瓶大搞投机。 他差不多吃透方灼芝的出题习惯,县考还是由他押题,黄原二人试写,其他课业暂且全部停下,每日专攻文两篇,诗两首。 县考只专四书,简单些的考题,直接截取原句,炼狱模式,也不过掐头去尾留中间。 方灼芝是个古板的人,不好玩新的,所以历年他出的题,都是板板正正原句。老大人喜好的篇目就更固定了。 这要押不中,顾劳斯直接下岗! 他信笔疾书,哗哗点了一十六个题目,又拈了同数的诗题。 写了满纸竟还不带停。 黄五面有菜色,“琰之,咱们不是说好,我是去凑人头的吗?” 顾悄理都不理他,“今日悯夫子才叫你拿书论第一,县考你就上赶着给他丢人?” 好容易写完,他将笔一扔,“何况,我二哥同悯夫子最是亲厚,你当真想考砸,摸一摸他的虎须?” 胖鸭梨总算明白过来,感情从他写“人心歪长”起,就是个连环套! 他竟被这小纨绔算计得死死的! “你跟谢昭那厮,净琢磨着怎么长心眼子。”黄五磨了磨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原疏不清楚原委,可顾悄却听出他调侃的意思。 那张因大病尖瘦下去的漂亮脸蛋上,染了些可疑的红。 “你再鬼叫,信不信我哭给你看。” 顾劳斯侧首望去,一双桃花眼果然红透,洇着几丝泪意。 天色擦黑,书桌这处没来得及添火,光线暗淡,故而他有些用眼过度。 顾悄用袖口擦了擦,心里叹气,他这双沙眼,差不多是废了。 可这不影响他硬往黄五身上栽赃。 惹哭小公子?那可是谢昭的特权。 这要传到那厮耳朵里,不得叫他黄姜女哭倒金陵护城墙? 胖梨子一句屁话不敢多说,立马火烧屁股般喊丫头点灯。 “你们一个个干什么吃的,书房里伺候,不知道给书桌上烛台,要你们有什么用!” 那丫头原先服侍过顾悄,大约也不是个软性子,她低声呛了句,“前日给您上烛火,您嫌蜡烛太亮,搅了您满腹经纶,书论后边那一半,还是您罚奴婢补写的,故而奴婢不敢再扰您。” 黄五作威不成,反自揭了老底,气得他撵着丫头叫她滚。 把顾悄几人笑得打跌,直呼肚子疼。 “黄五,你找枪手真是不拘一格!连会写字的丫头都不放过??” 又闹腾一番,丫环红着脸添了两只烛台,顾劳斯才搓了搓冻着的手继续。 鉴于二位底子实在拿不出手,顾劳斯只得用速成法,将八股结构与律诗平仄拆明白了,供他们硬套,这还不算完,他又将方灼芝惯用的几个韵,单独从笠翁对韵和声律启蒙中摘出,默了下来,叫二人临时抱佛脚突击一把。 “作诗没有天赋,那退而求其次,在样式上绣花,也一样可以蒙混过关。” 那年婺源之行,徒劳而返,谢景行点着他新憋出来的干瘪七律,笑着宽慰他,“老杜不如李白诗意纵横,但沉郁顿挫,亦能达凡人成圣之极致,况味不比诗仙逊色。古来都说,杜可学,李无解。你不如换个思路?” 这两呆瓜比我还要缺灵气。 顾劳斯心想,大历初年,八股和试帖诗都还没形成定式,他们倒是可以占个形制上的便宜,用后世顶峰的文体在这小小县考玩一把新手村虐菜。 原疏还算识货,他将纸上八股与六韵,与近日顾悄递的范文一比较,立马开了窍。 “嘿嘿嘿,琰之不愧是我哥。” 反正他们几个哥弟乱叫都成习惯,顾悄坦然受着,还不忘刺激兄弟一把。 “我听说,你那叔叔婶婶,卖了你姐姐,还准备卖你?眼瞅着你快十八,紧催着顾家放你回去娶老婆,是也不是?” 原疏讷讷。 不是眼瞅着,是打小就定下的亲。 他那二叔不仅吞了长房遗产,还将兄长一对儿女都卖上个好价。 姐姐做续弦,嫁给比她老子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弟弟偷偷配了湖州丝绸商的女儿做倒插门。 这些年,原秾将这弟弟寸步不离带在身边,就是防着二叔捣鬼。 只要她护到弟弟正经结亲,二叔就再奈何不了他们。 可这事实在羞耻。 尤其在他对顾情有了别样心思之后。 可最终,这层窗户纸,还是被原家不要脸的腌臜亲戚捅破了。 原疏垂首,胸中委屈,眼眶涌出一阵酸涩。 小时候,他时常怪老天不公,为什么叫他和姊姊年幼失怙、遭遇巨变,为什么给他们那样一对心肠歹毒的叔叔婶婶,为什么原家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护佑一下他们姐弟。 可姊姊为了他,嫁给顾悦后,他就再也不怪了。 他该长大了。 可他还是妄想一辈子在父母怀里撒泼耍赖,妄想像休宁那些公子哥儿一样,再混账也有父母替他遮风挡雨。 既然不能,那便望梅止渴吧。 原疏最开始接近顾悄,怀着便是这等隐秘的心思。 或许还有妒忌。 只是他心思不坏,那点失衡心很快在久处中,被小公子不着痕迹的偏护,化作无尽感激。 但那只是对恩人的感激。 是什么时候起,开始将恩人当做知己、朋友呢? 大约是从那天,恩人满目繁星,却俯落凡尘,对他说着“原子野,没有试过,你又怎么知道不行”开始的吧。 “喂,就说了下娶老婆,原子野你不至于这老半天都回不了魂吧?” 顾悄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是你口嫌体正,心里其实挺喜欢原家那门亲?” “哪有!”原疏红着眼眶辩解,“我才不会为了千金就去给湖州的丝绸商做倒插门!” “咳咳。”李玉轻咳一声,示意他露底了。 “哈哈哈哈,丝绸商?湖州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是哪家要抬你,届时我定去随份子!” 黄五毫不客气大笑,眯着缝缝眼将人上下打量一番,评头论足道,“陌上少年足风流,难怪人小姐肯舍千金为聘,急着娶你过门,就千金这还少了,要我去谈,定给你翻上一番。” 原疏那点子伤感,被黄五气得鸡零狗碎。 他抄起家伙,要找黄五拼命。 胖子逃命倒是灵活,隔着一个顾悄,他左闪右躲,愣是没叫原疏碰到一下。 闹了一会,黄五举手投降,“是为兄说错话,这就向你负荆请罪!你看,我陪你一同发奋,咱们考他个功名在身,回去踹翻原家那糟狗窝,夺回你和姐姐的金银细软,从此自立门户,可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 这话原疏爱听。 还听得激情澎湃。 他眼中燃起火焰,额头再绑个fighting,就可以神还原少年漫里的中二少年。 顾劳斯摇了摇头,心道黄五这洗脑技能,实在是青出于蓝。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4节 誓师鼓气,就这么不正经地告一段落,效果竟然还不错。 李玉全程围观,若有所思。 后来,他成为顾悄麾下第一猎头,舌灿莲花忽悠瘸人的天赋技能,约莫是这一夜点亮的。 里头人不知时辰,可急坏了外头的苏朗。 护卫小哥就跟卯日星君司鸣似的,对着天色,催了顾悄好几趟。 最后一回,屁股饱受折磨的护卫以怨报怨,“三爷,今日晚膳,你是想白粥就白菜,还是白粥就白饭?” 顾悄给面子地大惊失色,扯着黄五袖子,“我的鸡崽呢?” 小鸡崽大闹一夜,早被冷酷无情的鸡妈妈撵到仆人房,由老农带着小孙子照看。 顾悄一刻也等不得,直奔侧院提货去了。 那猴急的模样,不比逛窑子见姑娘的真纨绔差多少。 老远顾悄就听见“叽叽叽”的稚嫩叫声。 小鸡崽被老农安置在一个小小火桶里。 火桶,是徽州人家冬天的御寒神器,顾悄也是重生后才长的姿势。 徽州府有句老话,手捧苞芦馃,脚下一炉火,神仙赛不过我! 这物什同寻常木桶有些相似,但要大上一些,和凳子差不多高度,底部放一个陶钵,盛灶火余炭,钵上几寸架一层铁质网隔,再上方刚好可以容纳一到两人窝窝坐,团着烤火。 数九寒冬,只要窝进桶里,不一会儿就能感受到热意蒸腾,通体温暖舒泰。 江南多雨而潮湿,寻常农家火桶白天烤火,晚上烤衣服。 若逢徽州姑娘腊月、正月出阁,火桶更是必备的陪嫁,桶底撒入红豆,放红纸包好的木炭,再加一捆豆芽菜,祝福女孩儿红红火火、落地生根。 算是江南独有的民俗。 可惜这东西顾悄不耐受。 炭火直烤火毒旺,遇到特别冷的时候,桶内热桶外寒,特容易遭凉,小顾悄没少冷热交替伤寒,苏青青就不再让他用了。 老农正端着小马扎坐在桶边,十分精细地剁着绿菜叶儿,和着碾碎的玉米谷子拌鸡食。 旁边一个四岁小童,吸着清鼻涕,趴卧在地上,跟前摆着一张皱巴巴的红“囍”字,手里攥着一节火桶里克扣下的黑木炭,在光洁的青石板上画瓢。 “二喜,可别给贵人家的地弄脏了,到时候又遭奶奶们打。” “我会赶在她们来前擦掉的。爷爷我保证,学会写二喜,我就不瞎写惹她们嫌了。” “你看,快学会了……” “我大孙子写得真好!”爷爷看都没看,彩虹屁直接吹上天。 吹完他小心摸了摸鸡仔头,那里有粉扑扑才露点尖尖的冠子,老头低叹,“不过呀,写得再好也没用,还不如学这几只鸡子会投胎。” 小孩子惯会一心二用,很快发现呼啦啦涌来一群人。 他应是挨过打,来不及爬起来,手脚并用抹去炭笔字,又将家伙什飞速藏好,这才垂头耷耳地藏到了老头子身后。 那地擦得并不干净,顾悄瞄了一眼残迹,小孩儿描的是个“囍”字。 可“囍”字,到底不是他的名字。 老头有些耳聋眼花,小童扯了他衣袖好几下,人都到近前儿了,才颤巍巍站起来。 他看惯人脸色,见为首的少年一直盯着孙子画过的地,赶忙拉着小孩跪下磕头,“小娃子不懂事,还请贵人大人不计小人过,老奴等会一定收拾干净。” 这一跪,指不定折顾悄几年寿。 重生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真正的乡民,并不知道他与老农,尊卑等级竟严苛成这样。 他甚至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不过是多看了那字几眼,就叫老人家吓成这样。 “不然,那顾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顾悄脑子里冷不丁窜过这么一句鲁迅名言。 顾狗狗赶忙扶起老头,“老人家,您可别吓我,我正想夸你大孙子字写得好呢!” 老头闻言,警报解除,松下劲来,顺着顾悄的力气爬了起来。 顾劳斯有些心梗,瞧着这对爷孙怯怯的眼神,觉得说什么都是狗仗人势恃强凌弱。 他只得歇了道歉的心思,从李玉怀里接过一套看图识字,递给小童,“你的字写得很好,当然要继续写,这个二喜是成亲时写给媳妇儿的,平日里还有一种写法,你看,我给你折出来了,回去慢慢学。” 小童听得云里雾里,倒是爷爷叹了口气,作势又要跪下。 这把被顾悄眼疾手快拦住。 他可不想再折几年寿。 好不容易又捡一辈子,多活几年不香吗? “老人家不要客气,这书本就是给小童看着玩儿的,不耽误事。”顾悄想了想,“算是您替我照顾小鸡的谢礼。” 老头颤巍巍道了声谢,然后尽心尽力嘱咐顾悄鸡崽饲养要义一百条。 那郑重其事的神情……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一窝凤凰崽。 “黄五爷,您这府里看样子也乱得狠呐。我竟不知道,一块青石地板竟比小孩儿还贵重。”顾悄将三只鸡崽揣进衣襟,走前不忘阴阳。 “也不知道这是你的规矩,还是京里那位贵人的规矩。这宅子,我以后可不敢来了,谁知道哪天就有个什么东西,比我精贵呢?” 好了,谢大人都不喊了,变成更见外的京里贵人。 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奴才们! 黄五扶着大门前的系马石,气得梨形身材都快维持不住,要涨成皮球了。 顾悄不是好事的人,但现代人总还有些气性在。 见不得刁奴欺负老实人。 好在怀里的黄毛小团子,很快令他消了气。 哪怕被啄得一身青紫,他也不死rua团子的心。 不止顾情,顾悄对毛绒绒也没甚抵抗力。 城里长大的顾劳斯,上辈子除了菜市场,还没见过活的鸡,更别说可可爱爱小鸡崽了。 回程的小马车上,顾悄怀揣一窝叽叽喳,突然get到原身好玩物的那个点。 就……遇上喜欢的,真的是欲罢不能啊~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夺子之恨,黄妈妈不甚在意,反倒几只团子,认准顾悄这个大仇人。 它们不仅嘴上硬攻,屁股底下还带辅攻。 是以,当顾劳斯带着一身鸡屎味到家时,不仅丫头小厮们集体嫌弃,顾情连门都不让他进。 第057章 “三爷, 小姐身上不大爽利,闻不得这个味儿,您还是回吧?”璎珞抿着笑打发顾悄。 一贯沉稳的大丫头, 也被毛绒绒带歪了路子, 她托着精编的紫竹篓筐, 内里垫着金黄稻草, 轻轻拨弄乱窜的鸡崽子, 半个眼神都没空分给顾悄。 三只小鸡拱了一路,顾悄这会衣襟散乱,面上泛红, 很有几分不可言说的味道。 琥珀心中一动, 凑近替他整了整衣襟, 打趣道, “得,三爷您这是彻底失宠了。” 少女温热的指腹不经意拂过颈侧, 带起一阵幽秘香气。 顾悄尴尬地后退了一步。 前天家里上家法,外院收拾两个,内院收拾了三个。 顾情结结实实挨了十鞭, 琉璃琳琅罚跪一宿,现下跟前伺候的,临时换成琥珀和璎珞。 这两丫头,年纪比顾悄都大上不少。 她们打小在兄长屋里伺候,说穿了就是做通房丫环使的。 只是顾家三个公子, 个个都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 顾慎老干部作派,定要找个情趣相投的, 奈何至今没有姑娘投中;顾恪最是温柔无情,对丫头们爱重怜惜是真, 无情无心也不是作假。 而最小的那个,还没开窍,干脆就换了个芯子。 “三爷该去沐浴了。”琥珀像是察觉不到顾悄的不自然,笑吟吟拉过他的袖子,“咱们清爽了再来,想必小姐就没理由赶你了。” 顾劳斯闻言,眼前一亮。 现代人实在羞于启齿,他穿来这么久,愣是没洗过一个澡…… 一开始他瘫着没法洗,醒来后怕过水染寒气,苏青青愣是不叫他洗,最多也就是叫丫头拧了热帕子,几天隔着衣服替他擦一回。 于是,顾劳斯分分钟忘记那点小别扭,快快乐乐跟着小姐姐奔去澡堂子。 古人洗澡确实不便,但宋朝香水行之类公共澡堂出现后,市井洗澡就不再是难事。 单是顾家,就自建了一个豪华浴室。 顾悄探头望了眼,澡房前后两开间,中间以厚墙隔之。 后室供仆从添火兑水,铁锅大灶正烧着热的,墙边凿井,架着轱辘现提冷的,两个粗使婆子一个人管着一边。前室供主家洗浴,正中架着一个巨型木桶,墙上凿有两孔,接着冷热两根竹管,从后室往桶里注水。 功能竟跟现代卫浴相差不多,就是自动调节变成了人工语音的。 顾悄抱着一摞冬衣,进到前室,就被一屋子热气蒸得微微冒汗。 桶里水满着,热管还在源源不断进水,仔细看才知道,原来桶根三分之一处开着一个小孔,不断放水出去,这样就能保证洗澡水恒温。 真·能人巧匠还看今朝。 顾劳斯被热气勾起浑身痒意,迫不及待要宽衣入浴。 他眨着一双清凌凌的大眼望着琥珀,“姐姐我自己来就行。” 哪知琥珀巧笑着拉过他衣襟,伸手就扯下他腰带。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5节 丫头被水汽蒸红了脸,娇俏杏眼湾起一塘春意,“三爷怎么还害羞起来,这沐浴之事不能含糊,怎么能不要人伺候?” 温软柔荑扒开袄子,从他苍白瘦弱的胸膛一路下滑,草根直男这才猛然开窍。 他避开丫环朝身下突袭的手,捂着衣服贴墙退避,一张嫩脸火烧火燎,“琥珀姐姐,你当知道,我娘手段。” 见她迟疑,顾悄再接再厉,“我底子弱,你可想好后果?” “三爷莫要说笑,你那处幼时我还弹过,如今大了反倒这般生分。”琥珀咬了咬牙,“既然您不喜婢子伺候,那我出去就是,只是您可莫要贪玩着了凉。” 被弹过……顾劳斯头顶差点冒烟。 他苦笑,这丫头不愧是他二哥带出的,最是机巧不过,与主子一番试探后,竟可全身而退,甚至叫人拿不准,她究竟是不是存心勾引。 撵了人,锁上门,顾悄脱下印满鸡屎味儿小竹叶的衣袍,跨进热烘烘的浴桶,捞起猪苓、绵瓜络子认真搓洗。小公子细皮嫩肉,身虚体弱,身上油脂也少,他刷掉一层皮,并没出现油垢浮沫堆一层的盛况。 咳,倒是应了东坡居士那首搓澡诗,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可惜知更爬不起来,没人搓背稍稍遗憾,但恒温浴桶、蒸汽桑拿总体叫顾劳斯很满意。他泡到浑身绵软,放纵般仰头靠在浴桶边。 雾蒙蒙的密境,叫他思绪有一刻放飞。 顾悄是北方人,澡洗得不勤,但每次洗都要搓个大澡、来个全套。 与谢景行相熟后,他才知道南方人有多可怖。水乡来的谢景行,从不进大澡堂,却是个冲凉狂魔,夏天早中晚冲三次,冬天也每日必冲一次。 盛夏的晚上,他经常去谢景行的辅导员办公室蹭空调。 每每那人带着一身才冲过凉的潮息,同他坐在一处,他就坐立难安。 男人体温本就偏高,掺着不可言状的湿,被空调的凉无限放大,一如亚马逊的雨季临前,潮热蒸腾令人喘不过气,又危险地诱人沉沦。 大约那一个个无声独处的夏夜,终于叫直男慢慢看清心事。 浴房似乎又热了几个度,顾悄轻喘一声。 他闭着眼,又浮想联翩。 脑子里一会晃过谢景行写板书时,隐约露出的腹肌,晃过指导他古籍时,撑在身侧结实有力的手臂……最后,又莫名其妙晃到谢昭,晃到那晚谢昭蓦然亲过来,他无措之下慌乱揽上的腰。 那般劲瘦、有力。 隔着袍子,都叫他感到灼手。 “嗯…啊…”先前被丫头挑起的热意,这一刻汹涌而来。 顾悄轻叹一声,一手探入水下,一手不由自主握住那串星月菩提。 那时他气急败坏。 可只有他知道,属于三十岁的顾悄疲惫不堪的心,骤然装进十六岁的年轻肉.体,那一刻才真正落地生根。像一棵种子乍逢甘霖,挣扎着破土,那样情难自已。 所以,谢昭不承认他是谢景行,又有什么关系? 错过上一世,这辈子他也可以主动些。 那纸婚书,已经从小公子不得不做的妥协,变成顾悄心甘情愿的圈套。 他想……圈起那个人,套牢那颗心。 后室有人,顾悄不得不咬着唇,将声音压在嗓子里。 xie出后他虚脱一般,受不得刺激的眼眶,涌起熟悉的泪意。 这是小公子第一次自.渎。 也是顾悄的第一次。 上辈子他忙到没功夫仔细思考爱欲。 他盲目以为,等到他停下来,有的是时间…… 极致的眩晕后,接踵而至的是空虚。 好半晌,顾悄才缓过神,瞪着桶底如临大敌。 他意识到一件比身高更加绝望的事。 ——这身体是真·虚。 那缕浊物早被清水稀释,但无论是质还是量,都不是少年人应有的。 更别说不过一次,他几乎疲软到直不起腰。 男人可以倒在前线上,但绝不能倒在前列腺上。 这样子成亲,简直是自取其辱。 顾劳斯黑着脸:还是悔婚吧…… 当年不知肾宝贵,如今扶腰空落泪。 这种低靡情绪一直持续到晚饭。 苏青青还没与他和好。 坏娘亲故意端着,就为了多享受几天小儿子可怜兮兮的讨好。 比如,她吃上好几碗各种花样的羹酪,收了好几条时兴样子的衣裙。 这可统统都是老父亲没有的。 老母亲有资本耀武扬威。 可今天,顾悄没心情哄她了。 他顶着一万点丧气值,饭都咽不下去。原本泡过澡本应红润的脸颊,白得不像话,两只眼睛还有些红肿,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 到底苏青青心细,察觉不对掰过他的脸,一脸严肃,“琰之这是怎么了?” 顾悄机械地转过眼,机械地摇摇头。 “苏朗说,昨日你被家长打上门,今日又被衙门刁难?是因为这个?”苏青青瞪了眼顾准,“你这个爹留着也没什么用,干脆娘休了他,回去武侯府咱们自立门户,届时我给你撑腰,纵你作威作福,保管叫小官小吏、平头百姓,没一个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顾悄如何听不出苏青青的调侃,他有气无力喊了声,“娘——” 苏青青噗嗤一笑,凑到他耳边,“还是说,三三是有了少男心事?” 顾悄吓得一抖,推开阿娘苦恼道,“您瞎猜什么呢?我只是才沐过浴,太乏了。” 谁知苏青青一听沐浴,脸色一沉,“你接连大病,林大夫一再叮嘱,冬日必须营血卫气。热汤过身最是开泄皮肤、动耗气血,究竟是谁许你的?” 顾悄一愣。 他反应不及,苏青青已经雷厉风行问清经过,拿了琥珀发落。 “先有琉璃、琳琅阳奉阴违,现在你又乖张擅专,府里规矩拘不住你们,是要发配出去才知道厉害吗?”苏青青训人音量不高,却令人胆寒。 一个发配,就让丫头白了脸色。琥珀不敢狡辩一字,只一个劲儿叩首求饶。 “夫人,奴婢再也不敢了。” 苏青青浸淫后宅数年,哪里不知道这些丫头的小心思,她意有所指道,“我以为你们是有分寸的好孩子,琥珀,你叫我失望了。” “夫人,是婢子一时猪油蒙了心……” 琥珀还想讨饶,苏青青却摆了摆手,“明日起你回庄子上吧。几个丫头里,就属你脑子活络,账目也最拿手,去帮着你爹打个下手也好。若是相中了哪个人家,届时我替你备一份丰厚嫁妆。” “不,夫人,再给我一次机会。”琥珀眼泪登时流得更凶,她膝行着抱住苏青青大腿,苦求无果,又哽咽着向顾悄哐哐磕头,“三爷,您替婢子说句话呀……” 顾悄还没张嘴,苏青青一个眼神就鲨了过来。 怂狗只能低头,准备等他娘气性下去,再曲线救国。 他心里嘀咕,不就洗了个澡么,阿娘未免有些太小题大做。 哪知第二天,一场伤寒来势汹汹,差点要了他小命。 顾劳斯才懂,真·虚的终极奥义。 第058章 古人云病来如山倒, 并无夸张。 只一夜,顾悄就从最开始的困乏、食欲不佳,爆发成高烧不退。浑浑噩噩间, 他密不发汗, 缩在被子里打着寒噤, 几乎人事不知。 “怎么能放任他汤沐?本就体虚, 又强泄气血, 简直胡闹……” “寒邪入肺腑,又伤津泄元,险极!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顾悄仿佛火海冰山两头倒腾, 耳边一时嘈嘈杂杂, 一时又静谧无声。 不多久, 他顿觉身上一松, 猛地睁眼,入目却是熟悉的现代。 那个他, 辞去高薪高强度的工作,回到旧小区里熟悉的窝。 早晨妈妈做好早饭,有时是简单的馒头豆浆就一碟咸菜, 有时是爸爸赶早去打的辣酱豆脑配酥脆油条,一家人温馨吃完,爸爸出去公园下棋,妈妈去菜场买菜,他则溜溜达达选一个旧货市场捡捡漏, 或者帮人掌眼收点碎银子。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有个谢景行, 总是阴魂不散。 这不,又搅黄他一单生意。 他被男人粗暴拖到墙根, “告诉我,顾悄去哪儿了。” 那双充血的眼令他心悸,真相差点就脱口而出。 可他惜命。 轻而易举将谢景行推开,他故作轻松道,“我不懂学长在说什么。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你。”谢景行就是可以笃定,他不是他。 或许笃定这一点的,不止谢景行,只是大家都选择蒙心自欺。 所以,顾悄到底在哪儿? 这个问题一晃,他就拖了一辈子,直到弥留,他才选择对谢景行坦诚。 “大宁,神宗大历三十六年,休宁县,顾宅。 可它竟是一个……不存在的朝代,不存在的地方。” “我穷其一生,都没找到回家的路,没有找到我爱的那个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6节 不告诉你,是我私心里想给你留一丝希望,不要像我,一辈子活在绝望里。” 漫长的等待已消耗尽谢景行一切善念,他声音苍老。 “或许,你早点告诉我,还能再见他一面。” 诛心之语赠将死之人,最是恶毒。 破风箱般的胸腔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令旁观的顾悄也一阵恍惚。 那痛楚突然变得有如实质,他喉头发痒,歇斯底里一通咳嗽后,吐出一口裹着血浆的秽渣。 铁锈味是那么真实。 顾悄慢几拍才眨了眨迟钝的眼,入目猩红的八宝帐子,珠光宝气折射的光晕令他不适地又阖上眼帘。 他又……回来了。 “醒了醒了,我儿终于醒了。”再睁眼,就是苏青青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林焕连忙上前替他把过脉,喜大普奔,“吊回来了,命吊回来了!” 老大夫显然被磋磨得厉害,花白胡子呲毛搭撒,黑眼圈化成两只大眼袋,挂在苹果肌上面,嘴里神志不清念叨,“感谢诸天神佛,我这条老命总算侥幸捡回来了!” 顾悄:…… 这次他睡的时间不长,也就三天而已。但想爬起来,约摸有些困难。 顾悄捂了捂胀痛的胸腹,肺肿胀、胃出血,古时伤寒要命,可不是说着唬人的。 “阿娘——”一张嘴,他自己先惊着了。 那声音刮锅挫锯驴呻.吟,很是病重。 饶是苏青青衣不解带,连日忧心,乍一听这句破铜烂铁的娘,也没忍住仓促笑了一声。 她体贴喂了口温水,柔声道,“娘在,有话慢慢说。” 可这头宽慰着,她自己反倒先崩溃了。 强作的镇定与坚强,这一刻轰然坍塌,“琰之,是娘错了,不该与你计较,娘以后再也不使性子,你也好好的,不要再吓娘了好不好?” 昔日女将泣不成声。 她端碗举勺的手微微颤抖,微凉的泪,砸进碗沿,溅起微不足道的细碎水花。 顾悄喝出了苦涩的味道。 有些泪,滴落在他滚烫的手背,他抬起疲软的手,轻轻替妇人拭去水意,“那说好了,娘以后也不许再生儿子的气。” “我们拉钩。” 苏青青抓住那只纤弱的手,放到嘴边胡乱亲了亲,又是哭又是笑,“拉什么钩,你这个兔崽子,向来言而无信。” 顾悄:很好,彻底沦为失信名单。 喝了几贴药,进了一些粥,顾悄缓过劲来,开始疯狂叹气。 实在是,小班没人上课,突击训练营没人盯梢,他力量本就薄弱的教研组,更痛失一员大将。 “正名”还不见起色,就惨遭如此滑铁卢,让本就废柴的名声又雪上加霜。 以后,叫家长怎么看他?叫内舍怎么看他?叫全县的人民群众怎么看他?! 愁,真愁。 琉璃肿着两只核桃眼,替他餐后洁面净手,嘴里劝着,“爷你就安生些吧。” 顾悄自抱自泣,“你不懂,人要脸,树要皮,电线杆子要水泥。” 结果第二天,他的脸,他的皮,一股脑儿全都拾了回来。 他可爱的亲朋们,在病中,给了他巨大的惊喜。 病休这几天,顾情拖着伤痕累累的屁股,扮作他去族学顶了包。 那些教材,可都是这位大佬幕后辑录过的,去领学几天不过小意思,至于长得不像、声音不像这等小问题,顾情摆摆手,无碍,他有口罩。 顾悄:? 这放水多少有些严重。 口罩是顾悄要裁的,搬过来主要是春天到了,可以防花粉、防传染。 还没送去给秦老夫子,顾情就先用上了。 呵,妙。 “既然你醒了,明日就让小班到家里来上课吧。”顾情黑着脸,“我在外头讲,你在里头听,不许做多余的事,听到没?” “可是……”顾悄迟疑,这样好像极其不讲规矩。 “没什么可是。”顾情才不理他,有些恶寒地转述小班童鞋高涨的战意,“那群小毛头自己提出来的,他们哭着闹着要顾咯咯,哪怕守着你棺材板,也要同你一道读书。他们保证,绝不给你丢脸,头悬梁锥刺股也要过考。” 咳,整个顾家,也就只有顾情敢拿“棺材板”这等忌讳来呛他。 顾悄简直哭笑不得。 家里丫头们也不甘示弱,无不铆足了劲要替他撑场子。 为了配合小班出成绩,琥珀求了几天宽限,咬着牙将功折罪,带着姑娘们不仅抄录完对韵歌,还愣是把简版字典弄出了个雏形。 只因顾悄某日无意抱怨,“看图识字到底还是不方便,要是能将常字都放进来,做成一个口袋大小的册子,随用随翻才好。” 这事其实不难,有《说文解字》的底子在,只需要删繁就简,选出常用字,再用时语稍加解释,辑录成册便可,可这却是个要十分耐心的活儿。 顾悄翻着辑字的雏形目录,第一次认识到,琥珀这丫头,简直是个出版天才。 她无人指引,只见过几次顾悄所作目录索引,竟能摸索出几乎与现代字典相差无几的部首检索目录。 甚至她还从顾二书房找出本对相四言杂字,琢磨着又将看图识字增补一册。 这姑娘几乎三天三夜没有睡觉,自虐般做着这些。 来见顾悄,也只肯匍匐在床边,“三爷,婢子对不住您。” 顾悄无奈,只得艰难起身,扯了扯她…… 算了手累,什么都扯不到,顾悄泄气地靠回床头,“起来吧,琥珀。” 丫头兀自磕头,“婢子无心犯下大错,没脸在留在顾家……” 好样的,这哐哐几大下,顾悄又要少活好几年。 指不定,这伤寒就是那晚丫头磕出来的! 彼时顾悄心惊胆战计了数,不偏不倚正正好磕的是三个。 顾劳斯顿觉胸闷,喘不过气,“快,拦下她!” 琉璃也不知是气是笑,只得扶起小姐妹,“姐姐,你就不要再气三爷了,还是说,你真想走?” 琥珀一听,挂着泪的眼睛难以置信瞪大,她愣愣望着琉璃,抖着唇不敢深问。 琉璃又叹了口气,“你就说说,怎么会犯这种糊涂?” 琥珀闻言,眼眶里蓄着的泪,唰一下狂掉。 “我……”她似是十分难以启齿,嗫喏半天,“我年纪到了,主家若没有看上我,我爹就要给我配一个……配一个鳏夫。” “你爹缺钱?”顾悄不太懂,顾家几代积累,田地庄子铺子一样不缺,琥珀是家生子,爹娘都混到管事,怎么还会卖女儿。 “不缺钱,不过是那鳏夫挟恩图报。”琥珀抹了把泪,“当初夫人收我,就是冲着通房丫头去的,可二爷不知冷暖,眼见着我年纪越来越大,迟早要配出去,那鳏夫就打起我的主意。早些年他救过我弟性命,爹爹不好推拒,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求爷收了我。” “那日行径,三爷瞧不上我,我认,但婢子绝无逼迫之意,更无迫害之心。” 说着,琥珀又要磕头,被琉璃眼疾手快拦下。 三爷新讲究,尤为不喜仆从冲他磕头,也不知道什么怪毛病。 顾悄弄清原委,十分无语,“还说你是二哥教出来的,最是活络,没想到也是个榆木疙瘩。”他摇摇头,嘱咐琉璃,“叫苏朗封一百两银子,替我跑一趟,告诉那鳏夫,琥珀是我的人,救命之恩以黄白了断,叫他莫在纠缠,否则要他鳏寡孤独占全!” 琉璃:…… “三爷的意思是……”琥珀心脏噗通噗通狂跳。 “我的意思是,你书编得不错,还要再接再厉。”说了这么久话,顾悄精力不济,他拉起小被子躺平,“我家的丫环精贵着,可不兴乱糟践,要是不想嫁,也没人会撵你们。” 琉璃上前,替他掖好被子,调好软枕,又吹了几处明灯,这才与琥珀一人一边,拉下床帏静悄悄退了出去。 直到确定不会扰到顾悄,琥珀才不确定地问,“可夫人那边?” 琉璃点了她脑门一指,“三爷这样,就是要天上的月亮,夫人也没有不答应的,只是你这次过失,到底失了人心,以后日子未必好过。” 琥珀垂眸,失了,那就一点点补回好了。 她不怪任何人,尤其中间那日,小公子垂危,一度没了人气,她才知道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你们俩在这杵着作甚!”璎珞从外头匆忙忙赶过来,“三爷可还好?宋秀才从府城赶来,不知能不能见一见?” 第059章 顾悄也是第二天早上才知道, 他的死讯已经传遍徽州府。 中药泡沫脸苦笑.jpg 造谣的罪魁祸首,首当其冲小班众生和他们不靠谱的家长! 实在是,顾府动静闹得太大, 连夜定白幡寿衣、寻玉蝉棺木, 难免叫人不多想。 顾情换了个新口罩, 上头绣着三只憨头憨脑小黄鸡, 一早到前院接完众小童, 特意窜回来分享了这个大乌龙。 他眉飞色舞,挑起嘴角,露出一抹坏笑。 “哥哥, 你这要突然出现在县考考棚, 算不算白日诈尸?” 顾悄扶额。 他瞅了眼端坐在侧的宋如松, 看样子这位应是接到顾云庭急信, 才从府衙匆匆赶回来……吊唁的。 顾·活死人·悄,“真是罪过, 劳师兄跑空。” 这话说得淡定,却很有几分自嘲在里头。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7节 没死成,实在对不住。 宋如松摸了摸风尘仆仆的鼻子, 闹出这等乌龙,他也尬到不行。 虽然府衙历练时间不长,但青年的蜕变肉眼可见。 他清气犹存,行止却多了几分从容,眸光清正, 应答又不失练达玲珑。 如果说初见时,他还只是园林一隅拘着的纤弱凤尾, 那现在,他依稀已有岭南万亩竹海最粗壮的巨龙风姿。 顾劳斯瘫在床头, 老怀大慰。 果然,实习才是学院派成长的最快方式呐。 虽然乌龙,但宋如松来的很是时候。 顾悄干脆雁过拔毛,“其实也不算来空,悄正好有件事,想劳烦衍青师兄。” 李玉提醒得对,他们五人那张漏洞百出的结状,终究是个隐患。 稳妥起见,顾悄又请宋如松出手,以县学禀生之名作保,替四人各自补了一份保状。 宋如松答应得爽快,只是提笔时难免疑惑,“顾影朝有才学,下场倒也应当,只是这原子野和黄素律,若是你硬拉来陪考的,大可不必再写。” “方知县为人最是刻板,”他迟疑片刻,还是实话实说,“若考得太差,在他那里得了个差等印象,日后真要进学,或有麻烦。” 顾悄皱了皱眉。 他原不担心,谁知这一病耽误数天,没法给那二人说题讲卷,却是个大问题。 “哼,自己都管不好,还要管别人!”老父亲姗姗来迟,气哼哼打断二人,“你那三个狐朋狗友,从你病起学就不上,天天来府上点卯,如丧考妣,我看着烦,扣下他们埋头做了三天文章。” “做不好,就给你抬棺。”显然,老父亲经历过这场大风大浪,已经百无禁忌。 很好,曾经那个最忌小儿子短命的亲爹,如今已经看开,并在后爹的康庄大道上拔足狂奔。 他身后跟着的蔫头搭脑那三位,可不就是狐朋狗友们? 原疏已经红红火火恍恍惚惚,一看就是用脑过度六亲不认的贤者状态。 黄五瞧着竟又瘦了些,见到顾悄,两眼放光,一屁股拱到近前眼泪湾湾,情真意切地攥紧顾悄手掌,“琰之兄弟,你从此可都改了罢!” ???黄兄弟,你大可不必如此入戏。 顾悄盯着他那暴雨梨花的脸,后背一凉,打了个寒噤。 他突然想到,休宁这荒唐谣言,黄五总不会也往谢昭那边传……吧? 梦中谢景行那双赤红的眼疏忽闪过,顾劳斯眼前一黑。 他抽回手,顾不得他爹还在,反抓住黄五袖子,“答应我,你还有底线,没有乱报消息?!” 黄五眼泪流得更凶,“我正派人八百里加急,追前一封密报。” 顾劳斯皮笑肉不笑松开手。 不一定心狠手辣才能害人,智商够低也可以。 猪队友果然是比敌人更可怕的存在。 “三爷与其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不如细想想,廿八日林大夫会不会放你去考棚。” 李玉一句话,让本就冷场的暖阁直接变成大型雪崩现场。 真真是哪痛踩哪。这一届小伙伴,难带,真难带。 躺着都唉哟的顾劳斯翻身裹紧小被子,冻伤,勿扰。 这赴考的压力,最终还是给到了不幸的林大夫。 老人家杏林圣手被逼上梁山,胡子揪掉几大把,总算不辱使命,将病情压了下去。 顾悄体温还在波动,但总体走低,四肢无力,不过胃口恢复一些,能进食后精神气也养回少许。最关键的是,胸腹胀痛消去,足够他起身行走,勉强混个半日考试,问题不大。 如此峰回路转,竟带的顾宅这几日热闹空前。 前院,顾情领着外舍发奋,几个丫头还倾情客串了一把一对一。书房,顾准压着三人用功,小猪得信,硬拖着顾影朝打着探望的旗号,软饭硬吃前来蹭学。时雨斋里,顾悄日进斗药努力复健。这般大家聚在一处,一起使劲的日子,骤然有趣起来。 只是坊间已将这门庭络绎,胡乱传成小公子停灵三日,顾准接受不了丧子之痛,秘不发丧;唯有一贯亲近的宋秀才亲提祭文,众小友分班吊唁,实在可哀可叹。 信息差+三人成虎,造就大历“被去世”顶流第一人。 以至于考棚门前,顾悄差点被县官请来的老道一桃木剑劈出个三长两短。 * 疏忽一晃,就到廿八。 旭日朝升,染红天际。东方净爽,不见一片云霞,是个晴好日子。 顾悄起了个大早,赶去考棚排队点号,搜身进场。 县试不比乡试,没有固定的贡院,每年考棚都是县里提前几日临时搭建,一应进场流程虽然宽松,但耐不住休宁是个大县,考生太多,一千来号人仅靠衙门那些个皂吏搜身校验,再糊弄也须得一两个时辰。 说是考棚,其实就在县署,将整个前堂单辟出来,按生员设案桌板凳挤一挤排排坐。 别说单人单座了,千号人能塞进去就谢天谢地。 天蒙蒙亮的时候,县衙外就排起了长龙。 衙内,方灼芝正带着一应考监,按例进行考前大祭,拜孔圣以求县考顺利、广选英才。 门口,众多学子各显神通,各种封建迷信叫顾悄大为开眼。 这个高举祖传抹额,对着东方拜了三拜,最后郑重其事系上,顾悄一看,好家伙,上面金线云纹四个大字“文昌佑我”;那个正了正腰间黄金蟒带,一串梵语顾悄侧耳细听,才知来头不小,正是文殊菩萨金榜题名咒“嗡、阿、喇、巴、札、那、谛”…… 还有更离谱的,某人抱着镜子蹲在老乡身后,正逢三五妇人嘻哈路过,不知说起甚么,一老妪摆摆手,道了句“不重不重”,气得那鼠目青年掼下铜镜大喝一声,“中,必须中!” 老乡看不过眼,扯了扯他袖子,宽慰道,“这镜听卜法,须得妇人起于新旦之晨,门后擦拭镜面,心中诚心默念所卜之事,这样路人无心之语才做得准,你这一条都不对付,何必庸人自扰?” 咳,至于那些以耳热、喷嚏之症状作考取征兆的歪门邪道,更是令顾悄哭笑不得。 他原以为这是乡下才时兴的风俗,可当他看到黄五裹着一袭破洞装闪亮登场,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古人的迷信程度。 偏偏黄五还十分得意。 “琰之,今早丫头替我衣留问事,得了个鸿运当头,嘿,这把我绝对能中。” 不止顾悄,连原疏都看不过眼了。 “一、二、三……”他数了数黄五袍子上的破洞,“素律兄这是烤了多少把豆子才留的这么一抹红痕?“ 衣留占卜方法十分简单粗暴。 卜者只需用布条裹住石头或豆子,放在炉上烤熟,再将问卜者那天要穿的衣服悬在上方,烟熏火燎一段时间后,根据衣服上染的颜色变化判吉凶。颜色深则吉,颜色浅就是凶,若能机缘巧合熏上一抹橙黄朱红,呵,好家伙,那就是上上签祖坟冒烟。 显然,黄五为了这一抹焦红,起码烤了一夜豆子,废了n件棉袍。 这功夫拿去临时抱佛脚不香吗? 顾劳斯背着手,苦大仇深摇了摇头。 考试这种事吧,佛脚该抱不抱,小心临门佛祖回踹你一脚= = 卯时初,考场开始进人。 第一道关卡是验身。 几个班房小吏,一个负责验准考证,一个负责验货,哦不,验人。考前顾悄他们交上去的亲供,这会已经汇编成册,老眼昏花的礼房典史,眯着眼瞅瞅点名册上的年纪、身形相貌,再掰过考生的脸左瞧右瞧,尔后煞有介事点点头,一个红戳“过”字就啪嗒盖上半边脸。 整得跟屠宰场年猪过检似的。 会,还是方灼芝会。 第二个环节是搜身。 盖过戳的鲜嫩小猪们,流水线般通过甬道,进入仪门,那边有新安卫特调来的军护负责搜身。五大三粗的兵士们可不懂怜香惜玉,粗鲁将人全身上下、里里外外仔细摸一遍,再倒一倒考生自备的用具纸笔,例行检完,交由千户长“啪”一下,加盖蓝戳一枚。 县试搜身不像贡院那般严苛,需要裸检,所以夹带就成了高频风险点。 但凡手段不够高超的,只要搜出带字的条子,一律拖到门前狠打二十大板,剥夺考试资格,杀鸡儆猴。 而集齐红蓝两戳的幸运儿,就可以五十人一组,奔向真正的考场大门。 那里立着一张巨大的公示牌,只要对着浮票找到自己的号子,就可以落座了。 赶脚跟高考,差别也不是很大嘛。 只是原本还挺顺溜的第一关,到顾悄这里,就捅出一只幺蛾子。 顾劳斯递上浮票,刚刚扒下口罩,晨光熹微里,一声“鬼啊——”就划破苍穹,直把内堂端坐的方灼芝的魂儿都喊了出来。 第060章 黄五撇撇嘴, “光说旁人迷信,贤弟你也没少被‘开门红’荼毒嘛!” 顾悄穿着身正红棉袍,披发用绛红色带子系起, 配着一袭略深的荔色披风, 十分喜庆。 他生得好看, 半昏不明地背光站着, 浓墨重彩印着苍白肤色, 很有几分艳鬼的瑰丽。 老典史显然欣赏不来。 老头一把岁数,吓得差点掀翻凳子,幸好验票卡口并不宽敞, 身后小吏搭了他一把。 方灼芝带着祈福道士闻声赶来, 那披红挂绿的赤脚道士“咄”的一声, 厉声大喝:“红衣厉鬼!好生厉害的畜生, 大人且看我收了它!” 众人:…… 眼见桃木剑兜头要劈上来,苏朗上前一步, 他剑未离鞘,只用拙朴剑身一格一挡,道士虎口一麻, 那柄不甚坚实的桃木剑就飞射出去,刺进几米外的木门柱上。 剑身“嗡”了一声,颤了三颤,围观诸人应声抖了三抖。 突如其来的寂静里,顾悄硬着头皮向长官见礼。 开口前, 他装模做样咳一大通,气弱道, “小子见过方大人,咳咳, 前些日子确实病重,幸得圣手搭救,这才捡回一命,叫大家笑话了。” 说着,他拢起手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口气。 仲春的早上寒意尤甚,小公子淡到几乎无色的唇边,很快生起一片氤氲雾气,展示完毕,他笑语盈盈,“大人,我还有热乎气,是人,不是鬼。” 人群外围,刚刚赶来的顾云斐,抬眼就看到这一幕。 潋滟朝阳下,少年绯衣红袍,玉人恹恹,一笑生花。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8节 只疑洞府神仙,非是人间冶艳。 他心头莫名一颤。 平息片刻,顾云斐将这一刻悸动解释为:见到死对头的激动。 他越众而前,朗声道,“看样子,顾三还记得咱们的案首之约啊。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称病不来了呢。” 顾悄不咸不淡嘁了一声,“手下败将,何故猖狂?” 顾云斐咬牙回敬,“小人得志,气焰熏天!今日我定要叫你知道厉害!” 顾悄傲娇撇开头,猝不及防之下,右脸“啪”地被老典史盖上一个鲜红大戳。 老头面色不善,大约记恨方才丢丑,戳得格外用力,印记也格外鲜艳。 顾悄人矮清瘦脸还小,大戳子没印满。 老典史眼疾手快又加盖一次,这才冷着脸撵他,“别挡道,下一个。” 顾劳斯:典史果真老当益壮,这手速很可以。 顾悄过了第一关,苏青青和水云这才将暖垫、手炉等一应用品递给原疏。 “里头就劳烦原公子多照应了。” 方灼芝有规矩,县试学子未满十四不得下场。 是以候场的考生年纪都不老小,家属送考比较少见。而顾家不仅送,送的阵仗还不小。 小马车上源源不断拿下来的精细玩意儿,没交到小公子手里,反倒被原疏一样一样揽到身上,那狗腿模样叫别家学子不忍直视。 有人咕哝了句,“荒唐,如此骄奢淫逸,究竟是应考,还是出游?” 立马有人附和,“这原七真丢咱们读书人的脸,伏低做小宛如仆役,还有没有骨气?” 一时间,顾家小公子的陈年黑料又被回锅翻炒一遍。 那些私语与不屑,苏青青看在眼里,听在耳中,终是幽幽叹了口气。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她经历大风大浪不知凡几,身处漩涡之中也难免意难平,何况顾悄少年心性? 她不由反思,这么些年,是她和顾准难为这孩子了。 水云扶着她,轻轻道,“三爷以后定会明白夫人苦心。” 苏青青却摇了摇头,“人到底得活在当下。” 小儿子的变化曾经一度叫她忧心不已,可如今来看,反倒是她和顾准,更该变一变。 顾悄耳力不错,自然也听到那些非议。 两手空空确实不像样子,他脚步微顿,等了原疏片刻,伸手想从他身上分担点杂货,却被灵巧避过。 原疏向来心宽,并不在意旁人诋毁,他疏朗一笑,“理他们作甚?今日你唯一任务,就是好好提笔,其他杂事交给我就好。” 黄五胖手捞过一个书箱,“贤弟你这脸皮,还需磨砺。这方面,谢大人可当楷模,他惯会纳千层底做腮帮子,黑心黑肺任他人评说。” 简称:从不要脸。 顾悄幽幽道:“那黄兄确实青出于蓝。” 黄五摸了摸鼻子,得,一骂骂俩。 县衙仪门六扇,平日里从不打开。除上官到访、重要节典,只有县考才会威仪升门。 入场时,仪门尽开左边三扇,但搜身的队伍挪动得却十分缓慢。 学子们随身长物不少,逐项检查本就耽误功夫,再遇上一些夹带的,就更费时费劲。 盏茶时间,某人裤.裆里搜出小纸筒一个,某人笔杆子内藏纸条一卷……拖出去打板子前,夹带者无不痛哭流涕,抱腿求饶,着实要拉扯好一会子。 轮到顾悄时,军护们已不耐烦,见他穿得多、带得多,脸色更臭。 黝黑军户极其粗暴,“披风脱掉,除书箱外其他杂物均不许入内。” 顾悄蹙眉,指着仪门内,“军爷,可他们都带进去了。” 军户脸一拉,推了把顾悄,“哪那么多话,不干就拖出去。” 原疏赶忙打圆场,“军爷,实在是我这兄弟大病初愈,惊不得风,还请担待。” 黄五也十分配合,隐晦地从袖口掏出一锭递过去,又往领头的千户那塞过去一枚。 顾悄眼角抽了抽,众目睽睽,这般熟练地行贿,不愧是老油条。 打点过通行就变得简单,搜身走个过场,千户蓝戳就盖上脸。 一同结保投状,内场座位大都挨在一起。 顾悄远远就看到了顾影朝。端方少年正垂眸研墨,一手悬于案上,一手拢袖,沉静安宁的模样,似乎进的不是考场,而是在自家书房。 就是脸上没擦干净的“生猪检疫标”有些许破坏氛围。 见到顾悄一行,他放下墨锭,起身一一见礼。 犹豫片刻,他才问道,“座位牌上,有才的浮票号换了旁人,小叔公可知为何?” “无事,他已是童生,另有优待,你毋须忧心。”顾悄不好明说,只叹这呆子看不懂社会。 顾影朝不着痕迹地四下张望,周边座次陆续上人,人多眼杂不便多问,只好作罢。 说话功夫,原疏已经收拾好桌椅,按着顾悄在暖垫坐下,又替他洗笔研墨铺纸。 少年犹带病气,精神头并不好,落座后擦了把脸,便支撑不住半趴在案上,顾影朝深深看了他一眼,还是小声提醒,“刚刚我见到徐闻和顾憬,小叔公当心。” 少年头未抬,只浅淡地嗯了一声,抻在案上的细白指尖蜷了一下。 辰时,教官宣读考纪后,诸生落座,正式开考。 旧时无考卷,由内场教官口头宣读考题,三遍过后,不管听清没听清,都要提笔应答。 这时候就能体现塞钱的优势。 顾悄四人的位次,不意外地靠前,又不顶前,正是十分好作弊的黄金地段。 第一场书论题,方灼芝亲点“出门如见大宾”。 科场出题,常分大题与小题。 凡乡试以上大考,惯用大题,取整句、一节乃至一章为题;而以下县、府、院试,常用小题,主考喜截句子片段,又分上截、下截和冒下。 顾劳斯摸摸下巴。 这题出自论语·仲弓问仁,出门如见大宾,是截上;而他考前押的“使民如承大祭”,乃截下,虽不中亦不远矣。原黄二人习作,只要稍作改动,忌连下,文章基本可用。 他长长松了口气,开始琢磨自个儿文章。 拿什么名次,顾悄犯了难。 原本与顾云斐对赌时,他尚不知家中困境,如今再想出风头就得掂量掂量小命了。可考差又是自打嘴巴,更不可取,是以小公子愁眉紧锁,提笔柱香时间,卷面仍无一字。 几个巡考轮番走过,瞧着他白茫茫的卷纸无不摇头。 纨绔,果然是纨绔! 纨绔本绔咬着笔,全然不在意。 案首他铁定是要拿,关键是怎么拿得叫人心不服、口不服还必须输。 最好是出了考棚人人跺脚,却只敢在心里大骂:“呸,这种文章,怎么敢!” 这难度,可比考试本身刺激多了! 顾劳斯心塞,连叹几口气,又磨磨唧唧半天,引得监试官多看好几眼,甚至将他列为重点关注对象。 …… 办法也不是没有。 此时,离第一场结束已不足小半时辰,顾影朝已停笔,黄五原疏开始誊真,也有不少猴急的举手交卷,正等着方灼芝亲批。 顾云斐在那猴急的里面,又首当其冲。 他是全场第一个交卷的。 县考,作为科举入门都不算的初级资格试,主考掌握着绝对的生杀大权。 省教育厅给每县初试五十个取中名额,只要知县愿意,他甚至可以当场敲定这五十人。 但通常,方灼芝只定前二十名。 这就意味着,一旦先交卷的人占满这二十名,后面卷子文章再好,也只能排个二十一。 显然,考生大都熟悉“规则”。 剩下的人越发坐不住,纷纷抢求知县亲批,墨痕未干的卷子雪花样被递进大堂。 有些县官取了,有些县官直接传一句回去再念一年吧。 直到顾云斐被方灼芝唤进堂去,考场才响起阵此起彼伏的抽气。 这个信号,几乎等于案首已然定下。 片刻后,顾云斐出来时,果然满面红光。 回位次上候场时,他示威般饶了路,刻意到顾悄跟前,可讽笑还没挂上嘴角,入目一张白卷叫他哽住,他干瞪着眼,仿佛在问对手,你几个意思? 顾悄眯着眼,懒得搭理他。 见他杵在案前,已经招来监试官怀疑的眼神,不能出声赶人,他只得用力甩了甩笔,回敬般在顾云斐胸前落下一溜排整齐的墨点。 配着顾云斐骚包的白色锦袍,倒是别有一番水墨风情。 顾云斐 !!! 顾悄(微笑) 那么,大侄子,你秀完就该我翻盘了哦。 顾悄草草打个腹稿,连誊抄都免了,径自在答卷纸上落笔。 原身右手字身体记忆尤在,写惯篆书,小楷也带着几丝古拙,墨迹如涓涓细流,无声无息铺了满纸。 第一场结束的锣声恰好响起。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59节 顾悄扔下笔,揉揉腕子,任监试官满脸狐疑地收走答题卡。 那户房小吏甚至擦了擦眼睛,才信方才白纸真的眨眼就变成了文章。 第061章 县城一级, 人地物力皆有限,故而考试采取的大多是淘汰制。 即第一场成绩出来,只取八十人进第二场, 合格者留下再考第三场。 其中, 第一场被方灼芝取中的, 可以跳过第二场, 直接以第三场试帖诗优劣定名次。 制义场卷子收下去, 中场休息的锣声响过,考生便能就地休息一个时辰。 后堂,四十个阅卷官紧赶慢赶, 开始批阅近千分答卷。 大历有定制, 凡举场阅卷忌独断。 所以, 每份考卷都须经两名以上阅卷官评定, 由主卷官复核,才能作数。 县考图方便, 自然采用最低标准。 这就跟高考差不多,主观题必须三个人打分,换算起来, 也就是说,四十人要批近三千卷。 时间紧,任务重,卷子还难改。 所以八股“须以破题定优劣,以四股定生死”的阅卷准则, 也掺进去不少水,后面决定性四股, 如顾悄猜测的一样,阅卷官根本没时间细读, 只要对仗工整,都能浑水摸鱼放过去,因此阅卷速度快到飞起。 县试评卷,同样取圈(○)尖(△)点(丶)直(‖)叉(x)五等优劣符号判成绩。 卷子上只要有直叉,基本挂科没跑。 剩下的,双圈为一等,须另呈方灼芝亲自审定;圈尖等于录中;带点的,则要看脸了。那年收成差,大佬不多,就能勉强中了,那年年景好,高手云集,那就只能落榜。 每张答题卡要改三次,卷面又不实名,只写浮票号子,整个阅卷环节,舞弊余地不大。 相比于原疏和黄五的忐忑,顾悄毫不担心这关能有什么黑幕。 果然,午时唱榜,第一轮过考的就有他们几个。 只是,得圈圈的只他一人,这是顾悄万万没想到的。 好在准考证号只有铁三角知道,纨绔位居榜首暂时没有引起骚动。 第二场默《大历仪礼篇》。 八十人不多,考场直接挪到了知县跟前。 这把,总算实现了一人一案。 顾悄强打着精神,四下望了一眼,竟然看到顾憬和徐闻,也在取中之列。 顾憬一直坐在内舍中排,倒也说得过去,徐闻吊车尾的位次,竟也能混进来? 他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没等他多想,第二场开始应答。 这场纯粹是为了响应大历尊礼的号召,默写没什么难度,顾悄这把也没墨迹,早早就交了卷。 第二轮,四十人的阅卷团,改八十的作业,简直小题大做。 几乎是前脚送阅,后脚呈出,卷子上但凡有朱批,就是直接落榜。 这么滴,又干下去二十余人。 原本默个写也不算什么难事,可这庄严肃穆的氛围叫人无端紧张。 一紧张,顾悄摊手手,那就不及格咯。 也算上原疏一个。 冷飕飕需要穿袄子的天气,他竟生生汗湿好几张帕子。 这心理素质,不行啊。 反观黄五,顾悄点点头,不愧是得了谢大人脸皮真传的人。 胖鸭梨心态稳得一批,全程顾悄都没见他喘一下。不过细想也是,方白鹿他爹平日里看到黄五,也还要客气客气,一个小小方灼芝,他不怕不是理所应当? 最叫顾悄诧异的,还是顾影朝。 端庄少年到哪都有一种出尘的超脱感,一人一天地,好似旁人都不过是陪衬。 就算第一场失利,他脸上也没什么多余表情。 老牌学霸没得圈圈这件事,好像只有顾劳斯一个人很是在意。 多少有点自作多情了呢。 清完第二轮淘汰选手,终于迎来最后一关。 第一场提前交卷并被方灼芝取中的学子卷,外加后台批量筛选出的圈圈卷,一同呈到方灼芝面前。 县令扫了眼幸存者,见到顾悄岿然不动混迹其中,抻胡子的手一抖。 实在是,红衣厉鬼这个初印象,叫老大人印象过分深刻。 总觉得有点不吉利,但是碍于顾准情面,又不好说。 第三场诗作是现考。 方灼芝清了清嗓子,先说了一通褒扬学子小有所成的场面话,随后话锋一转,“吾观尔等皆才俊,又一心向学,是休宁之大幸,但经史子集须蟠胸,诗词歌赋亦不能废,是以最后一场,便以杜子美‘年少今开万卷余’为题考考你们诗作。” 顾悄一听这题,不由捂脸,他又又又押中了。 方县长的心思,实在有点好猜。 当然,猜得这么便宜,顾悄还得感谢便宜学生汪铭。 得亏他平白跑休宁一趟,才叫顾悄闭着眼睛就摸到了一县的时事大热搜。 府台看重休宁文教,那么县考这等大事,诗题必然绕不开这些。 兴文教,不外乎长者教,幼者学。对着一群初试菜鸡,县长大人自然不敢指望他们在“教”能有什么见地,那可不就剩一个“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能考考了吗? 是以,顾悄给小伙伴们押的考题里,关键字就四个,礼、乐、学、思。 科场诗里,又分两类,皇帝出题的,叫应制诗,考官出题的,叫试帖诗。 二者都以赋得某某句命名,没什么太大差别,通常五七言都有,有些限韵,有些不限韵。 方灼芝唯一人性化的地方,就是他充分考虑到考渣水平,只要做五言四韵一首,还不限韵,好赖没叫休宁这群小可怜死得太惨。 顾劳斯不擅长风花雪月,可这种说理诗,正撞上他枪口。 舔墨润笔,挥斥方遒,顾劳斯洋洋洒洒四十字,搞定。 直把各路监考看得傻眼。 方灼芝阅诗,十分简单粗暴,评价虽然只有“去”、“留”、“妙”三等,但“去”这一档,骂人的花活儿可多。 “庸才!去!”考生一对上号,讷讷不敢言。 “狗屁不通,去!”考生二领号,缩头缩脑。 “琵琶结果,箫管开花,大字识不全也来考童生?去去去!” 考生三大气不敢喘,垂头耷肩奋力装作不是我…… 原疏简直吓得汗如雨下,不过盏茶又湿了三张帕子。 不只是他,大多数考生都是第一次亲见县长发飙,不由两股战战,生怕他阅卷阅上头,一个判签扔下来,给考渣拖出去直接就地正法。 当然,其中也有少许叫他点头称妙的,顾云斐算一个,顾影朝算一个。 知县展卷悦,下一个“去”骂得都温柔些。每每这时,其他考生有如劫后余生,恨不得把这些化煞瑰宝供起来。 直到某张卷子,方灼芝吹胡子瞪眼半天,没给个准话。 老县长盯着那答卷老半天,心道他看走眼了。 老阁臣下的蛋,怎么可能孵出来山鸡? 那小诗写得十分老道蕴藉。 感尔今年少,开蒙万卷余。诗歌虽小技,风骨在经书。 池墨本无秽,树苍质不虚。清风不负我,朗月伴金舆。 饶是方灼芝自负诗才,读来也觉叹服。 他在休宁呆得太久,久到已然忘记,当年盛京科场,是那般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他也曾是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叫嚣着不负韶华不负己。 可惜,他还没狂完,屠刀落下,血洗京华。 方灼芝又看了眼顾悄,心道果真疾风劲马,不惧霜寒,江山又是,一代人出。 根本不消再看其他人,方灼芝一个激动,就要激情宣布,“我主政休宁二十余年,这次小考,当真令我既惊又喜,喜的是休宁人杰地灵,又出一批良才,惊的是浪子回头,这场出了诸多意料之外。” “最意外的,当属今年案首。” 考生们一听,高高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先前榜首,非顾云斐莫属,这会杀出个“惊喜”,显然是中途被截了胡。 就不知道是哪位大神? “哎哟,方知县真乃性情中人,大宁以来,哪有仅凭一诗就断人才学的。” 汪铭笑呵呵从幕后走到台前,身后还跟着宋如松。 每年县试,府学都要派专人到各县监察筹备和考试等情况。 今年休宁的监察使,显然又是汪铭汪教授。 被打岔,方灼芝不太高兴,但上官面子要给。 于是他只得拱手道,“并非德尚妄断,而是诗才见人才,诗品见人品,能写出这等诗作,想必第一场,也定是篇锦绣文章。” 汪铭哦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想必?那就是你还没看?” 方灼芝一咯噔,这话问得倒像是找茬来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0节 于是,他笑着命主阅卷将那张唯一的一等卷呈上,笑道,“确实还没看,不如教授您同我一道,奇文共赏?” 汪铭在后堂滞留许久,自然已经看过答卷。 他呵呵一笑,“老夫须得避嫌,还请方知县自己赏吧。” 方灼芝一愣,没懂这个避嫌,是什么意思。 他寻思着,这一批考生里,也没人上报有这位的亲朋子侄啊。 通常县考不实名,但考务会将大佬子侄的浮票号另记在册,偷偷交给知县。这样,知县在取中上,酌情放水,卖点人情。 这也是为何,方灼芝一眼就认出顾悄的诗作。 他一目十行,扫过那篇双圈一等制义,疑神疑鬼开始,目瞪狗呆结束。 可怜方灼芝在任阅卷不下二十年,还是第一次见这种答题卡。 不能说好,也不能说不好。 难评,就很难评。 第062章 顾劳斯见方灼芝脸色, 就知他装卑成功,喜提案首。 所以他究竟答了个啥? 他答了个寂寞。 逻辑鬼才以一句“圣人所遇不同,得仁者异也”破题, 四百字悉数剽窃孔圣人言, 多角度全方位摘抄论语里“仁”的七十二般要义。 这大宾, 是颜渊, 是子路, 是樊迟,是子张…… 问仁,有谁答得比孔夫子本尊更高明? 结语, 顾劳斯不忘圆梗, “仁无衡道, 圣人以心感天下人心而已矣。” 以圣人言证圣人言, 用魔法打败魔法。 看似写了,其实什么也没说。关键是, 谁看了都得捏着鼻子认,大善! 顾劳斯:坚定不移把死读书贯彻到底。 死出境界,死出风格, 就能让对手没活路可走(并不是)。 这般不要脸的答法,让方灼芝着实蚌埠住了。 这年案首,他原内定下顾总督亲孙,新晋小子里,唯有他才学确实当得。 县考一直有不成文规矩, 案首和前二十县官亲点,剩下卷子阅卷官就不许再判圈圈一等卷。 他先前还懊恼怎么下属这般不懂事, 他通过气了还放出这么个程咬金。 这会他终于明白,为何阅卷官不约而同违令。 因为他们都是孔门生, 哪个敢给“子曰”判尖尖? 叫他方灼芝亲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拔他个头筹! 当然,方灼芝自个儿也心虚。他也没按套路来。 他是个诗痴。一遇好诗,就跟个毛头小子似的,分分钟忘了原先打算。 赶巧双圈就是这小子的答卷,不然头脑一热点他做案首,学生闹起来,还真有他受的。 将考生悉数撵到外间候场,公堂上,方灼芝带着阅卷团同汪铭紧锣密鼓议名次。 头一次,选个案首还要同人商量,他的长官职权遭到严重冲击。 “看完了?”汪铭不咸不淡问他。 “看完了,诗妙,文,咳,更绝。”方灼芝神情恍惚应声,“不知上官以为如何?” “哼,不如何!你这是走了狗屎运!”汪铭与方灼芝是同好,私下交浅言深,是以黑着脸提点,“你那狗屁拍马的折子,还在吴知府案上,就胆敢凭一首囫囵诗点纨绔作案首,真真糊涂,你叫知府如何看你?” 方灼芝讪讪直笑,他倒很随遇而安,很快消化了事实。“文也在这,虽然走了些巧径,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这不是皆大欢喜?” 顾准东山再起的风声,早就吹遍徽州府。 案首点哪个顾,不是顾呢? 汪铭简直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你走运。这顾家小子,很有些黑墨在肚里,写了一篇谁也不敢批的文,要换成任何一篇,今日你点他,日后都有你好看!” 方灼芝一懵。 “你在任上,难道成日衙门里头摸鱼,万事不问?”汪铭几乎要厥过去。 他压低声音,“德尚兄,今年不是个太平年。东宫病危,京里人心动荡;昨冬至今春,又数场大雪,入三月北风不止,边境鞑靼已断粮许久,数次南侵劫掠;咱们治上也不好过,盲春寡年,已有数地奏请春耕冻灾严重,这般时局,你偏要贸然站队?” 方灼芝一惊。 怎么就扯上站队了? 他是个没甚野心的人。 休宁清贫,毫无油水,担着文风蔚然的空名,他冷板凳一坐二十年,最出格的举动也只是望风拍马,实在够不上站队的程度。 可既然汪铭提了,那自然是……风向不对。 突然觉得手中卷子扎眼戳心了。 “哪个顾,都不好惹!”汪铭也无奈,他曾是京官,消息路子比方灼芝广,多的不好说,只点到即止,“好在这卷子难评,你把自己摘出去也容易。” 里头方灼芝不容易,外面一众考生也焦急。 这把他们不是急成绩,而是单纯八卦太监了,抓心挠肺急上火。 他们十二万分好奇,顾云斐这案首是被挤了? 挤掉他的又是谁?县官公布一半被府学教授打断,是黑幕了还是黑幕了还是黑幕了? 科场舞弊这瓜可比纨绔过考刺激多了,一时竟没人惦记这头十分不合群的铁三角,哦不,现在是铁四角。 原疏偷偷拐了一肘子顾悄,“琰之,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又玩什么花样了,怎么你这案首出的比山鸡抱蛋还难?” 这破比喻,黄妈妈白眼,顾鸡屎望天。 唯有顾影朝,听不下去,及时替他们悬崖勒马,“不知大家文章如何?” 一提起这个,原疏就来劲了。 他也知道人多嘴杂,是以压低嗓音炫耀,“琰之可太厉害了,第一场、第三场他可都押中了题,我将之前习作稍加润色,竟然轻松过了!” 黄五扫了眼候场诸人,嘟嘟囔囔,“五十七取五十,现在说过,为时尚早。指不定你就是那七,原七原七,啧,真不吉利。” 原疏怒了,“莫要五十步笑百步,黄五黄五,考试要黄,五十名开外!” 原本打算正经切磋讨教下的顾影朝,默默站远了些。 果然不该对纨绔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 顾云斐黑着脸找上门时,原疏黄五两个差着十岁的大龄儿童还在幼稚拌嘴。 他阴恻恻靠近顾悄,被那雪肤红衣晃了下眼,慢几拍才开始质问,“我也想知道,小叔究竟玩了什么花样。” 顾悄边退边嫌弃,“我不喜欢没有边界感的亲戚,大侄子,叔叔不聋,不用靠这么近。” 顾云斐深呼一口气,压下憋屈的怒火,“我是为小叔好。” 这话夹枪带棒,暗指顾悄行事不光彩,走了后门。 顾悄没力气同他打嘴仗,他劳累一天,身体已到极限,要不是扛着一张老脸,他只想哭唧唧就地躺平。 顾影朝瞧出他精神不济,难得替他圆了回场,“案首是谁,县大人从未明言,族叔莫要妄自揣度,坏了休宁县考的规矩。何况同宗同族,这般咄咄逼人,大可不必。” “你!”顾云斐心中有气。 他那篇文,是南都旧作,曾得过爷爷好友,南都国子监祭酒的亲自指点,这次误打误撞碰上方灼芝的考题,他简直自信心爆棚。 他从没想过,这把会输。 所以,有人仅凭一首诗,就压下他的文,顾云斐十分不服,第一反应就是那人舞弊。 而休宁有这个条件舞弊的,只有顾悄。 他脑子一热,人已经到了那荏弱红衣少年身边。 他们这边的对峙,自然也引得其他考生围观。 很快,一股不和谐的声音甚嚣尘上。 县试舞弊的谣言不胫而走。 场中不过五十余人,当方灼芝再度出现时,几乎已经群情激奋。 县考通常当日直接面告考生是否取中。 除知县现场点出前二十人,其余人名次要两日后发榜才公布。 酉时,太阳弱下去,天色已显暮态,风刮在脸上,叫顾悄有些不耐。 方灼芝先念了尖尖档里不幸落伍的七人名字。 里头只有一个顾悄熟悉,徐闻。 顾劳斯疲倦中,仍分出一点心思疑惑了下,这种内舍坐在最后排、夫子作业从不写的摆烂人,竟能一路混到临门一脚这一关,想几遍他还是不理解。 随后,县长大人进入正题,倒序公布前二十名单。 “第二十,黄五; …… 第十八,顾憬; …… 第十二,原疏;” 念到这,已有人窸窸窣窣。 顾劳斯也很震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1节 没想到古代学生质量这么差,以至于提前交卷一大波,审核下来都没凑满二十个,叫后交卷的几人挤到前面。 “第三,顾影朝; 第二,顾云斐;” 方灼芝话音未落,一阵阵抽气声、惊讶声已然喧宾夺主。 方灼芝最后一句:“案首,顾悄。” 直接淹没在声浪里。 族学众人对顾悄拿第一,已经唐僧艳遇,见怪不怪,可外头人没见过这名场面。 不出所料,纨绔废柴名字一出,全场炸了。 学子们群情激奋,表示不服。 甚至没考中的七人里,已经有人扯着衣服学大历初年科场舞弊案的落榜学生,要撞柱子鸣冤屈了。 顾悄:不至于不至于。 第063章 “这般结果, 必定有惊天黑幕!” 只要一个人带头,场子就能轻易躁起来。 很快,考棚里头哭天抢地, “我等不服”“还我公正”的声音此起彼落。 倒像是事先排演好的。 顾悄想起考前李玉的劝诫, 心道该来的果然来了。 这把, 玩得还是票大的。 考生们告的, 不是他一人夹带抄袭, 而是他买通主考,左右成绩。 这可是足以上纲上线的大罪,不止是他, 连方灼芝都保不住乌纱帽。 县长大人显然也没料到, 一个案首竟引起这么大风浪。 “大胆, 我看是谁在造谣生事, 舞弊?无凭无据攀咬朝廷命官,你们可知是什么下场?” 他身侧皂吏配合地威吓出声, 水火棍整齐撞击地面,成功镇下乱糟糟的场子。 考生们吓得扑通扑通跪下,伏首请罪。 顾悄十分无奈, 只得随大流跪下。 他已经误了两回汤药,本就不太稳当的小心脏,开始胡乱往嗓子眼上跳。 耳膜鼓噪,体温攀升。 他白着脸自嘲,这会晕倒, 倒是像极了畏罪装死。 荔色披风厚重,遮住他歪倒的身形。 顾劳斯偷偷以手撑地, 这才稳住跪坐的姿势。 为了快点结束,他头一遭先发制人, “悄身正,自问无愧天地。” “这次县考,我侥幸得知县青眼,案首虽在意料之外,可也无惧各位质疑,若单是因我取中,各位不服,悄斗胆请愿,便将我那卷子展出,好堵悠悠众口。” 方灼芝正有此意。 他还没开口,主卷官,县学教谕却先行一步,拱手提议。 他扫了眼阶下众人,“禀方大人、汪大人,下官以为,今日考生激愤,或许不止案首一桩,实乃取中名录里,有争议的学生大有人在,不如一并誊真后隐去姓名,叫他们自行评阅,以证我等阅卷清正,免得平白被泼脏水!” 汪铭抻着胡子,冷着脸不置可否。 方灼芝却没想许多,“就依主阅卷官意思去办。若最后查无此事,领头者责二十大板,夺县考资格,从者十板,三年禁考,攀咬命官,扰乱县考,其心可诛,须以重刑正风纪。” 那带头撕衣搞事的学生,闻言猛地抬头,瞪大了鼠目回头望进人群里。 汪铭干了数年刑部员外郎,循着他目光,盯住了那隐在人群里的凤眼后生。 阅卷团十分专业,不到盏茶时间,就搭好案子,前二十的卷子乱了序铺开。 全场不服者、迟疑者,都可以亲自查卷,提朱批笔画圈叉。 可这下,却没人敢动了。 方灼芝按下怒意,“哼,本官允你们放手去看,能留到这,文章好赖想必你们还是拎得清的。” 五十余人硬着头皮一一看完,天色已经黑透。 明堂烛火摇曳,书生静默无声。 实在是所受冲击太大,一时消化不下。 他们也算各处社、乡学里最拔尖的学生,可到前几的文章跟前,连提鞋都不配。 就是差些的,破题也比他们不知高明多少。 说不公,叫不服,简直是泼皮无赖,纯粹在胡搅蛮缠。 几位上官早已落座。 方灼芝终于记起顾家小公子重病之躯,赶在他昏倒前,赏了把救命的椅子。 “查卷结果如何?” 教谕缩了缩头,“禀大人,次序与大人亲点相差无几。” 顾悄听到原疏长长松了口气。 听到试卷要公开处刑,他脸白得比顾悄更甚,汗湿重衣,腿软手抖,自带的帕子不够用,干脆撩起袍角擦头,已然分不出半点心思关怀他哥身体可还挺得住。 这没用的基友,耗子见了都摇头。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方灼芝是个软和性子,这次却动了真怒,语气十分严厉。 考生们吓得又跪下一片,一声不敢吭。 “哼,本官进士出身,诗坛素有薄名,判卷二十年,从未走眼。 案首文章,化用圣人言,独树一帜,言见宾如见仁,人分九类,仁有殊异,各有应对。这小题大作之法,见微知著,博大昌明,就是放在乡试,也能取中,何况小小县试?” “头筹诗作,与你们更是云泥。就是让你们作弊,你们也做不出这等名堂!” 方灼芝这般夸大,叫顾劳斯听得老脸发热。 这卷子多少水份,他心里还是清楚的。 带公考班时,他偶尔也会遇到那类不开窍的铁疙瘩,只会死记硬背,不会灵活变通,见到对策、应用类题型直接傻眼。为了应对,顾劳斯开发出一种万能归类概括法,但凡需要列观点、讲做法的,直接罗列套用官方定论。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但也足以傲视公考,叫他们成功上岸。 这方法唯一的难处,就是要花大功夫作海量机械性记诵。 堂上,方灼芝还在锐评,“第二篇‘使民仁于下,君子之道至矣’,第三篇‘贤者先难而后获,敬民如宾,仁生于恭谨也’,技法娴熟、法度严谨,皆是小题中佼佼;再往下,或破题高明,有独到之处,或文辞犀利,是可造之才,如此明明白白。技不如人,却反怪他人?社师乡学就这样教你们为人之道?” 说穿了,不过是嫉妒。 最后一声厉斥,当头棒喝,叫那些惶惶从众者羞愧不已。 他们多非县城人士,哪里识得什么纨绔废柴?舞弊之说,只是被煽动,跟着发泄罢了。 是以,他们认错也很干脆,一群人叩拜行礼,高呼“学生罪过”。 事到如此,天色又不早,方灼芝原本打算轻拿轻放,惩治几人立个威便作罢。 哪知为首那人却豁去性命,不依不饶。 “学生查任抖胆陈情,我说的舞弊,可不专指阅卷放水,也指……徇私泄题。” 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汪铭垂着眼,似乎颇有兴趣,“哦?何出此言?” 方灼芝张口欲言,却被他抬手遏止,“方大人,不如耐心听完。” 查任一双鼠目,令人印象颇深。 正是早前用镜听卜卦“不中”后,拽着村妇大闹的那位。 顾悄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脸色涨红,眼中惊恐混着狂热,十分不正常。 他有预感,县考真正的重头戏,这才粉墨登场。 “大人说我才学不够,我认。可有些人,当真就名副其实?这些卷子,答得是好,可如果答卷人,早就知晓题目,甚至,题目就是为了某些人而特意出的呢?” 此言一出,顾悄坐直了身子。 他可不想因为某些人,致使整场考试尽数作废。 “荒谬!”方灼芝面沉如水。 “那大人如何解释,您口中第二的文章,与浮票第一〇七那位,除开破题不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几乎雷同?” 顾云斐一听跳了起来。 “你血口喷人!一〇七根本不在这二十卷里,你如何得知他写的什么?” “怎么,你心虚?他是不在这些卷子里,可他坐我右手边!” 查任笑得诡异,“到这地步,我也不怕说,第一场时,我全程看完他动作。除破题他尚能动笔,后面半篇,却是从舌下取出一小节芦管,夹带抄袭而来。” “原本我不打算揭发,可他所抄部分实在精妙,同样句子又出现在榜二文中!” 查任说到激动处,额角青筋暴起,双手撕扯着俩胁衣物,隐隐有癫狂之相,“这不是泄题是什么?一〇七叫徐闻,榜二叫顾云斐,哈哈哈,还有你,你,你……” 他一一指过顾悄、顾影朝、顾憬、原疏和黄五,“你们可都是顾家人,怎么就这么巧?统统都叫你们考上了?要我说,就是早早有人卖题与你们,否则,以你们才学,如何做得出这等文章?哈哈哈哈休宁完了,休宁完了!” 不用方灼芝下令,就有皂吏自觉上前堵住查任的嘴。 可该说的都说了,气得方灼芝怒砸一只杯子。 至此,顾悄终于看懂这一局。 这是要将顾氏连着知县一起,一骨碌全撸掉。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2节 不止断他们仕途,更是冲着他们小命来的。 原疏才干的额头,再次沁湿。 这把,连黄五、顾影朝都变了脸色。 顾氏族学诸人,除开顾劳斯委实下不动地,悉数跪倒在地高呼冤枉。 其他考生,意识到事态严重,大气不敢喘。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在场都是人精,这个道理哪能不懂? “既有舞弊案,那本官便代行职责,就地升堂会审!” 唯有汪铭,镇定自若,撑起了监察排面。“先取一〇七卷子过来!” 他不慌不忙比对完两篇文章,确定查任所言不虚,立马发作。 “拿徐闻来!”这位鬼难缠可不似方灼芝婆妈,他办事最讲效率,先令皂吏搜出徐闻身上未来得及销毁的小抄,也不听他狡辩,直接甩下判签,“科场夹带,你当知后果。” “既然人证物证俱全,先以夹带、抄袭罪名,当堂杖责四十。”小老头眯着眼摸摸下巴,“别打死了,我还有话要问。” 学生们眼前一黑,初步见识到这老头的心狠手辣。 衙门的杖责,跟顾准的家法,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板子不是到肉,而是声声到骨,在这样的背景音里,汪铭再度问查任,“除开夹带,你告知县泄题,可还有证据?” 查任慌了,他虽读过些书,但并不知道衙门升堂如此残暴,更不知道白身告官,要付出什么代价,只讷讷摇头,“学生也只是猜测……” “哼,猜测?”汪铭冷声一笑,“我看不是猜测那么简单吧?” “你要知道,我这堂升了,就必须要给府台一个交代。若是无凭无据,任你扰乱科场,诬告官员,日后休宁哪还有王法可言?今日你要给不出说法,我就是判你流放,三司那里也说得过去。” 恐吓完,他一拍镇堂木,“还不速速将今日之事,事无巨细老实交代!” 第064章 这场风波, 说起来还是怪方灼芝鲁莽。 一句终生禁考,绝了查任仕途,捶得太狠, 这才逼得人狗急跳墙, 把小事捅成天大的篓子。 汪铭相信, 方灼芝不会、也没胆子泄题。 但曾参杀人, 三告投杼, 他一人信能顶什么用? 这等诬告,如脏水上身,沾上就很难洗得干净。 他只好从祸首下手, 以流放之刑狠压查任底线, 直接破他心防, 叫他自认罪行。 果然, 查任气势一弱。 老刑部拿捏人心的本事,叫顾悄直叹姜还是老的辣。 高亢的忿怒平息下去, 理智回笼,查任后知后觉打了个寒噤。 在府官跟前上告县官,不管有理无理, 越这一级他都得掉层皮。 何况,舞弊事,他确实是……信口雌黄。 想想流放,他竟觉得方大人的禁考,几乎算得上温柔。 权衡清楚后, 他几乎是立马就顺梯子下台,匍匐着招供。 这时候, 唯有卖惨能争取宽大。 他涕泗横流,哭戏简直比顾劳斯还要收放自如, “小人家境贫寒,父母年迈,本无缘科场,是我豁出性命,以死明志,才得到一个读书的机会,这么多年,我……” 汪铭老脸一黑,“说重点!” “是……是!”查任缩了缩头,不敢再耍滑。 “今日小考,小人信心满满,可第一场呈卷,县大人只回待定,我意难平。这时徐公子过来煽风,说素闻我才名,这次不中,当真可惜,并指着顾家人,说要不是这群纨绔先得了题,怎会越到前面去。” “后来顾家二人为案首争执,言语间很是蹊跷,我便信了他谗言,发榜后脑袋一热,第一个跳出来大喊不公,没成想查卷时,真叫我发现顾云斐与徐公子,撞了文章。” 说完,查任又连磕几个响头。 “大人,小民一时猪油蒙心,求求大人念在我被人利用,不知者不罪……” “堵上嘴,拉下去先打二十板。” 汪铭心肠冷硬,向来不买哭哭啼啼的账。 这风口浪尖,却有一个面目憨厚的布衣青年越前跪下,替他求情。 “查任所言,句句属实,学生与他乃同乡,可为其作证。” 正是早间扯着袖子,规劝查任莫要与老妇计较的那位仁兄。 顾悄摸摸下巴,这是真爱啊。 青年顿了顿,似是下定决心,抬头直视汪铭道,“何况,查任虽莽撞,但也误打误撞,揭发了一起真正的县考舞弊案,学生斗胆,恳请大人高抬贵手。” “哼,你倒重同乡情谊。”汪铭面色缓了些许,但依然郎心似铁。 他扫了眼众人,说的却是:“接下来,再有一人废话,加责五大板。” 小伙子们登时安静如鸡。 “现在,问题回到这两篇文章。” 汪铭一拍镇堂木,“顾氏小儿,我且问你,这文章可是你本人所作?” 一贯高傲的休宁双璧,这把横不起来了。 他面有急色,慌忙解释,“这文章虽是旧作,但确确实实是学生自己写的。” “旧作?”汪铭抓住线头,“那就说说怎么个旧法。你可想仔细了,若有隐瞒,今日坐实舞弊之罪,可就再无翻案的可能。” “三年前,我随爷爷客寓金陵,拜南国子监祭酒李长青大人门下,课业里便有这篇小题,这文章我爷爷和李夫子都看过,可作人证。” “今日县考,小题正碰上旧时课业,学生急于求成,便拈来就用,是学生之过。学生以性命起誓,第一场前无从得知考题,更不知道,我的文章,怎么到了徐闻手里。” 被cue的徐闻,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汪铭捻着胡子发脾气,“叫你们别打死,你们倒好,留个半死不活的,叫我如何问话?” 众人:…… 这包庇的意图,似乎有些明显。 但徐闻是个不屈的小强,他逞着最后一口气,爬起来跪下。 “学生的文章,是从顾云斐那得来的!考前,我听闻顾总兵与方知县打点过,要借这篇旧作点顾云斐做案首,便偷偷誊抄了一份。” 顾云斐哪受过这等污蔑,扑上去就要踢他,被皂吏一把隔开。 徐闻惨烈一笑,“卖消息给我的人,掐准顾云斐的卷子知县会亲批,同我的撞不到一处,再三保证不会被发现,成功撺掇我舞弊。没想到我棋差一招,被这乡下泥腿子绊了一跤!” 场上同查任一样的乡下泥腿子不少,闻言冷哼声此起彼伏。 哼哧哼哧声,合着众人脸上没擦干净的生猪检验标,让顾悄小差开到养猪场。 好像……小猪开会。 严肃里又透着一点好笑。 徐闻打定主意要攀咬顾家,喘了口气继续,“既已经露了马脚,接下来的事我也不瞒大人。顾氏与方大人,这里头的事一言难尽。” “今日场中,连我在内,族学下场八人。顾云斐考前买题,我抄袭,顾悄、顾影朝、原疏与黄五,这四人也不干净。他们与朱庭樟五人联保递的结状,可今日座位榜上,压根没有朱庭樟位置,想来这县考资格,也是仰赖方大人放水。” 这番话下来,连最稳重的顾影朝也变了脸。 早先他就十分忧心朱庭樟,这会又为原黄二人塞的那两锭黄白搅了心神。 原疏与黄五,脸色也不好看,恨不得上去堵住徐闻的嘴。 “一个才进学月余的纨绔,考上案首,若不是提前知道考题,怎么可能做到?至于最后一位……”徐闻恶狠狠的目光,定在顾憬身上,“就是他居心叵测,卖消息给我。方知县如何同顾总兵交易,又如何泄的题,还请大人问问他!顾憬,我的这条……好狗。” 顾悄挑了挑眉。 他还记得内舍第一天,徐闻用“纺织娘”挑起他与顾憬不合时,丢下的那句“那死脑筋,是只不会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别疼”。 这般看来,是挺疼。 少年被点到名,并不见慌张,依旧是那副怯懦又阴沉的模样。 他垂头低语,“大人,我与徐闻虽为同窗,但并不熟悉。空口白舌,学生不屑辩解,若要指控我罪名,那便叫他拿出证据。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有本事拿到考题,又为什么要便宜他,一个我根本不熟的人?” 徐闻自然拿不出证据,生生气出一口血来。 顾悄离得近,躲闪不及,衣袖下摆沾了些血沫子,还好一身红,倒也不打紧。 但他还是冷漠地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 徐闻:…… 堂审再度陷入僵局。 “小子,你攀扯的人倒是不少!”汪铭叹了口气,语不惊人死不休,“果然,还是板子打轻了。” 考生们又微微躁动起来,显然认为监察的话,并不公允。 “接下来,咱们一样一样分说。”汪铭摇了摇头,“首先当是考题泄露一事。方大人,就由你自行说明,‘出门如见大宾’,这题由来吧。” 方灼芝气哼哼叫教谕抬上来一个大号木箱子。 红彤彤的甚是喜庆,挂着把小锁,顶头留着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长得好像关庙里的功德箱。 “往年县考,题目都是县官随意拈取,有现场临想的,但多数都会提前备好,泄题之事,时有发生。咱们府大人最是廉正,为除积弊,县考前特下文书,令我等悉数以探筹之法,神选定题。” 虽然,早上他还在腹诽吴遇脱裤子放屁。 但不影响这会他溜须拍马屁。 方灼芝说着,还对上拱了拱手,“府大人果然英名,似是料准下官会遭这等危机,好叫我提前规避。说我泄题的,这匣子里还有二十余道小题,皆是考前祭礼时我随兴所题,顺手捞出‘出门如见大宾’,叫我如何早.泄?” “咳咳!”汪铭立马清嗓挽尊,提醒县大人嘴瓢。 方灼芝反应过来,老脸爆红,强行镇定自若,急忙转移话题,“吴教谕,就开箱叫大家看看,剩下考题是些什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3节 教谕一边往外掏,一边随口念。 “百姓闻王车马之音。” “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 …… 越念,铁四角就越肃然起敬。 顾劳斯就像是钻进了县大人的功德箱,先前押给他们的题,竟与箱子里存货相差无几。 至此,泄题一事,无可辩驳。 毕竟方灼芝写题、抽题是众目睽睽,做不得假。 “第二件,便是你们四人的保结。” 汪铭大手一挥,令礼房小吏将千份结状悉数搬来,现场清点,果然查出一份按着朱庭樟手印的联保。 他眉头一皱,“这又作何解释?” 不待顾悄起身,就有班房小吏讪笑,“实在是,小的怜惜休宁双璧顾影朝才情,顾老族长禁他下场,县里无人敢为他作保,可这般年华,蹉跎青春,甚是可惜,小的便……便通融了些许。府县也没规矩,说童生不得再考。” “既然交了保结,为何不见这位朱童生应考?” “这分明就是徇私。” 这话题可以哔哔!围观看戏的书生,总算从沉默里解禁,又开始嘀嘀咕咕。 声音不大也不小,刚刚好够汪铭听到。 那小吏摸摸头,“咳,也不算徇私,没几日顾家又送来新的结状,我找找……找找。” 他撅着屁股在废纸堆里一顿好找,总算将顾悄补来的四份结状翻了个齐整。 汪铭一瞅,很好,署的竟是他新晋弟子宋如松的大名。 考生们不少人认得这位俊秀才,一时间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扫荡,神情有些微妙。 就感觉,这舞弊案越判下去,抖出的黑幕越多的样子…… 方知县还是第一次见这等修罗场,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唯有徐闻,脸色灰败,嘴角尽是来不及拭去的鲜血。 他眼里带着狠绝,忽而低声道,“呵,县考出现一样的答卷,录中数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大人竟避重就轻,妄想以巧合来搪塞?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不服,我徐闻不服——” 说着,他突然暴起,以一股蛮力撞向公案,竟是要以死明志! 顾悄悚然一惊,若是今日叫他死了,那才是百口莫辩! 好在一道红色身影,利落地截在他跟前,一脚踢在他肩侧,将人踹回了皂吏水火棍下。 那人雍容文雅,肃肃萧萧,一身红色官袍绣着繁复飞鱼纹,在烛火辉映下,熠熠流光。 不是谢昭,又是谁?! 第065章 (倒v结束) 看清是谁, 汪铭与方灼芝惶恐,齐齐起身见礼。 实在是,官服的谢昭, 不容怠慢。 大宁四等赐服, 绣纹按荣宠依次为蟒、飞鱼、斗牛和麒麟。飞鱼仅次于蟒袍。 飞鱼非鱼, 乃《山海经》中所记龙首、蟒身、鱼尾的龙鳐。 太.祖看中鳐鱼“眼不畏雷”的锐意, 以此作锦衣卫图腾, 以张皇权耳目。 至神宗,锦衣卫飞鱼服,更是形成定制, 非二品以上不再赐授。 而锦衣卫最高指挥使徐乔, 也不过从三品, 也就是说, 整个锦衣卫就没人有资格穿这身。 唯有谢昭一人例外。 大历二十年,锦衣卫指挥使徐乔擅专, 遂失帝心,神宗增设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只对皇帝一人负责,还专门给镇抚使单铸一颗印信,必要时可代行皇帝职权,相机行事。 朝臣心知肚明,北镇抚司是神宗专为心腹增设的职务, 就为分权抗衡日益跋扈的徐乔。 而谢昭,就是这心腹。不久后, 神宗再次加恩,荫授他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官至二品,掌百司纠劾、各道提督,表里皆为天子耳目。 妆花补罗,绯衣鱼袋,足见圣眷宠锡。 不得不说,谢大人这一身公服十分拉风。 他身形高大,紧身收腰的设计,更显长身玉立,单是随意站在那里,就是清风坐向绯衣起,明月看从玉面生,端的是一个男色无边。 将这人与学长划等后,顾悄再看他,怎么看怎么好看。 板正的三山帽扣在他头上,更衬得五官深邃,凛凛有仪,妥妥的制服诱惑。 顾劳斯疲惫至极,终于被美色勾起点精神。 脑子里混乱闪过公考班女生们经久不衰的热频词汇,什么“古代公务员最帅制服”、“锦衣天团”、“高富帅集中.营”…… 谢昭清淡扫过某人,无声叹气。 场上大约只有这一人,敢这般放肆地用目光逡巡他,像极祖母手上那只貂宠。 少年红衣鲜妍,眼下鼻头沾着一点薄红,如一朵急雨后的恹恹山樱花。 接连大病叫他婴儿肥褪去,愈加凸显了面骨荏弱,扑面而来的易碎感叫谢昭心中一突。 他无视众人,径自走到顾悄跟前,抬起下颌迫他张口,迅疾将一枚药丸喂进喉头。 两家有了婚约,他再行事,终于不用束手束脚。 “汪大人,昭受顾大人所托,前来接顾小公子回家,久候不至,正遇这人抵死顽抗、蔑视公堂,便擅自闯入,实在唐突。” “咳咳咳……不敢不敢。”这番话叫汪铭直接心梗。 接人回家?锦衣卫现场认亲,明目张胆坐实顾氏背景深厚,保护伞天大? 原本审出查任诬告,又当众令方灼芝澄清,汪铭就想将这件舞弊案搪塞过去。 至于小抄来历、徐闻攀咬、顾云斐旧题,不光水深,还干系重大,贸然追问,无异于惹火上身,汪铭并不想深查。 只要不枉杀无辜、不放纵恶人,真相如何,他早已放下。 活好稀泥,才是为官正经。 可他没料到徐闻自戕,又招来这么尊大佛。 学生们本就惊疑,这下更是把不信、鄙夷写在了左右脸。 汪铭脑壳子痛。 老家伙环顾顾氏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顾悄身上。 他想起方灼芝无意中提过的一桩事。 关庙祭礼上,这小夫子端着大家长架子,教训起后生来虎虎生风。 那么,当下叫叔公出马,拉拔下后生,想来也是理所当然? 老教授一脸公事公办,上前几步,如下舍学堂那般拱手,唤出一声叫全场三观尽碎的称呼。 “小夫子旁观许久,也是时候替老学生支一招了。这顾云斐、徐闻,都是顾家后生,身为顾氏家长,你合该管管。” 竟是厚颜无耻直接将球踢给顾悄。 言下之意:你们老顾家的事,老顾家自己解决好了。 顾悄:…… 谢昭的药,口齿生香,补气功效更是神奇,顾悄被伤寒掏空的内腑,有了几分劲气。 他手里握着谢大人借喂药之名塞过来的“私货”,强打起精神,为了不肖子侄,开口就是一句,“谢大人,大力丸还能再来一粒吗?” 谢大人冷脸,“得寸进尺。” 顾悄偷笑,见好就收。 大约重生后被顾家带歪了,放在前世,顾悄决计不会这样逗弄学长。 这种近乎撒娇的举动,做起来似乎也不是很难? 县考这摊子事,顾悄一路看来,心中已然有数,只是缺点关键证据。 现在,谢大人都好心将证据奉上,他要还不英雄救美,简直枉为叔公! 在顾云斐、顾影朝质疑的目光里,他起身向汪铭陪礼,满脸的大义凛然。 “大人折煞我,不过授过一二节课,哪里算得上夫子。今日顾家给休宁添了麻烦,为大人分忧,悄义不容辞。” “还请大人将二人答卷同小抄与我过目。” 汪铭喜得他接盘,大手一挥,命人将证供悉数奉上。 果不其然,徐闻夹带的微缩版字迹,同卷面,并不是一人手迹。 顾悄凝视片刻,刻意诱导道,“若今日纠不出真相,该如何?要教本场成绩作废,学子们滞留公堂几日几夜,直到水落石出?那又该如何同知府大人交代?” 汪铭与方灼芝面面相觑。 而唯一咬钩的,竟是县学教谕。 那面相普通、谨小慎微的小官连忙附议。 “小公子问得极是。下官也认为,还是先将县考这头等大事圆出一二交代过去,再纠涉案学子,比较妥当。真金不怕火炼,这事最好、最有效的验证办法,就是请汪教授出题重考,届时是不是有真本事,一测便知,凡成绩出入悬殊的,一并以舞弊论处,如此可向知府交代!” “重考?”方灼芝激动了,“胡闹!重考就是坐实泄题罪名,若只考这五十余人,场外千余学子闹起来,责任谁担?若要千人一并重考,这人力物力损耗,乃至休宁名声谁担?” “下官惶恐……思虑不全,请大人息怒。” 教谕赶忙赔罪,他垂着头,叫人看不清表情。 “吴教谕似乎很期待重考。”顾悄却摸着下巴笑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你知道,只要重考,有那么几个人,必定经不住第二轮。”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4节 “就像教谕知道,录中的卷子只要摊出,以查任处境,必定会揭出雷同卷。也辛苦你,见缝插针布置得如此周密,才引得众人从案首来历不正,质疑起整个顾氏都有问题。” 吴教谕露出一点惊怒,“公子何出此言!” “再装就没有意思了哦。” 顾悄凉凉道,“这场舞弊案,哪有什么泄题,都是你一人自导自演而已。第一场考前,那箱子里只有一题,对也不对?” “胡……胡说,知县写了二十题,亲自放进去,也是亲自抽取,有没有大人怎会不知?” “呵,”顾悄冷笑,“那若是二十张纸条,全被你换成内容相同的一张呢?!” 说着,他将手中捏着的一把碎纸团扔在教谕跟前,“这是你未来得及销毁的证据!” 方灼芝似是难以置信。 他蹲下身捡起纸团摊开,张张都是“出门如见大宾”,字迹也与他一模一样。 “能模仿知县笔迹,必是亲近的文官。”顾悄好心,替他将事情理了一遍。 “这诗题箱,一直是你保管,知县写过题后,你趁机换掉条子,令考题必中这一条,后来知县令人验箱,你又替了回去。徐闻的小抄,是你给的,我要是没猜错,前二十名里,应当还有一人,也拿到这张条子。” 人群里传出一阵唏嘘,显然不信这天方夜谭。 顾悄微微一笑,“不信,一搜便知。” “不用搜了。”却是顾憬上前,从牙口缝里掏出一枚相类的芦苇管子。 “不错,我也有一份。”他盯着顾悄,“堂弟能猜出这么多,真让人意外。” 堂弟? 向来只有顾悄压别人辈分,这还是头一次被别人压长幼。 怪不习惯的。 抻开另一份小抄,果然内容相同,字迹一致。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蚁头大小,毫不夸张地说,一粒米能轻松盖住六七个。 “我在顾家,向来是被欺辱的命。”顾憬淡淡道,“考前几日,听闻有门路提前知晓考题,一时想差,动了歪心思。” “结果,与其说卖题,不如说是卖答卷。”顾憬双瞳幽深,在夜色里更是幽魅,“卖题人正是吴教谕,他不肯给题,只出一份答卷,且心思极大,还妄想将一份答卷,卖与两人。” “可当我得知,另一个买家是徐闻时,就更心动了。” 他望向被堵了嘴的徐闻,阴森地笑了,“他定下二十名开外的名次,剩下的前二十,价格贵上一倍不说,还须得知县亲批,风险也大上一倍,我还是毫不犹豫买下。” “一度,我是想拉他同归于尽的。”顾憬声音平静,慢慢俯首跪地,以额贴地,“可考题一发,我还是怕死,故而并未取出小抄。这次县考,全凭学生所学作答,还请诸位大人念在我悬崖勒马,从轻发落。” 被皂吏严加控制的徐闻,有口不能言,几乎绝眦。 “所以大侄儿,你还不从实交代?”到此,逼出顾云斐实话也就不难了。 双璧之一灰头土脸,落败公鸡般,招了最后那点羞于启齿的真相。 “我同你对赌要争高下,可族学里两次三番败与你手,家中老奴便擅作主张,替我行卷,特意选了几篇得过李天青夫子首肯的旧作,送给方大人……” “可我并没有见到这一篇,若是有,那本官必然要避嫌。” 方灼芝一脸沉肃,甚至开始回忆他到底读过哪些。 汪铭简直想敲开他榆木脑袋帮他开窍!显然吴平早就偷偷拿走了! “还不快速速去往吴平家中,搜拿要证!” 教谕辩无可辩,面如死灰。 谢昭见他神色有异,来不及上前,就见他嘴角溢出乌血,已是服毒身亡。 一场大戏,虎头蛇尾就此落幕。 但顾悄知道,吴平并非畏罪自杀,而是为他身后人,甘愿永远地闭嘴。 第066章 在场都是良民, 包括顾劳斯,乍见死人,鸡飞狗跳。 这时有个锦衣卫大佬镇场子, 效果果然不同。 都不见他如何吩咐, 就有两个黑衣护卫进来清场子。 二人迅速验过尸体, 确认气绝利落拖走, 甚至连地上污血都顺手收拾干净。 怀中一掏, 就是抹布,这职业素养,非常可以。 罪首已死, 剩下的就是从犯处置。 大宁自太.祖起, 向来对科举舞弊零容忍。神宗元初江南舞弊案, 处罚之重, 牵连之广,场中老家伙依然历历在目。 汪铭沉吟片刻, 冷冷道,“这事若发生在江南贡院,本场作废, 行贿二人免不了一死,老夫监察、方灼芝主考,都得就地革职查办,至于行卷人,起码也是个永不录用。” 可这是休宁, 县考。 那就还有转圜的余地。顾悄叹了口气,再不肖, 也都是顾家人。 顾劳斯拖着沉重的身体,拱手于地, 屈膝伏首,稽留不起。 入乡随俗,当跪则跪。 “涉案三人,徐氏虽在顾氏进学,但非我同姓,悄不敢妄言。 但顾憬、顾云斐,此次县考,糊涂轻率,将家国大事视同儿戏,以泄对赌、报复之私愤,行止不端,终叫歹人钻空利用了去,实在是……罪有应得。” 顾憬早有所料,只维持着伏地的姿势,动也不动。 倒是顾云斐,疏忽抬头,瞪着顾悄背影,有被这撇清干系的落井下石狠狠伤到。 显然这俩笨蛋,都不长脑子,不懂顾劳斯的苦心。 他看似认错态度良好,可三言两语,却将行贿舞弊偷换概念,变成小年轻不懂事瞎搞。 随后,他话锋一转,“可事已至此,悄私以为,断不能因一人一事延误一县大业,更不能教其他学子无辜牵连,多年苦学付诸东流。” 这话倒是引起其他考生共鸣。 他们不少人,都是休宁偏远乡村的苦读人,学到现在、考这一场,并不轻易。重考对他们,伤害一样大。 “既是顾氏治家不严,子侄罔己殆人,顾氏便难辞其咎!今日,顾氏愿以微薄之力独担所有恶果,就请大人褫夺悄的案首,连同所有顾氏族学录中子弟,悉数除名,以还其他学子公道!” 此言一出,不止考生,连方灼芝都惊了。 顾氏两个小子,更是没想到,顾悄会牺牲自己保他们。 顾憬向来心如止水,这时也怔怔抬头,满眼意外。 汪铭却十分嘉赏地捻须点头,这小炮仗也不只会怼人点火,必要时亦能战术性示弱,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倒也妙,既收服了人心,也叫他能够顺茬接话,借坡下驴。 天色不早,也是时候回去睡觉了。 老大人眯了眯眼,开口却是一通罪己,“舞弊一事,水落石出。虽未酿成大祸,但我与县大人最该自省。老夫行府台新政不力,叫小人乘间抵隙;方大人识人不清、姑息养奸,各自罚俸半年,容后报府台大人再判。” “至于尔等,受贿人已经伏诛,行贿人徐闻知法犯法,事发后不知悔改,鼓动他人、诬陷诽谤,兴妖作乱,罪加一等……” “数罪并罚,当以流刑充军,念在初犯,就留戍新安卫吧。” 一直不曾开口的谢昭,淡淡插了一句。 这罚是从重,可新安非苦寒之地,也能说就轻。 汪铭一时盘算不出这位打算,只得硬着头皮继续。 “至于其他人,虽各有过错,但纠察真凶亦有功劳,休宁到底惜才,我与方知县决意,从轻发落。” “考生顾憬行贿证据确凿,念其初犯,及时醒悟,并无抄袭之实,遂取缔此次成绩,以示惩戒。考前行卷,大宁并无令止,顾云斐撞卷乃无心之失,但应试文章不足以服众,便也划去名次,明年再考。查任被奸人煽动,但揭发有功,今以杖责小惩,日后当正心慎行。” “至于顾氏其他人,既是攀咬牵连,实属无妄之灾,本不应判罚,但顾氏大宗,出此纰漏,令休宁蒙羞,责无旁贷!是以夺顾悄案首,顾影朝、原疏、黄五诸人悉数不定等次,取中察看,四月府试,诸位若不能替休宁争光,便一并取消所有成绩。” 一心低调准备府学摸鱼的顾悄两眼一黑:??? 几个意思,这是要逼我小三元连中? 这等赏罚分明的处置,令考生无话可说。 即便少许人对几个纨绔实力存疑,但四月府试一样见真章,届时还能白嫖一场大戏,倒也再无异议。 外头已是月上中天。 汪铭如释重负,麻溜地润了,只有方灼芝,仍不开窍,止住谢顾二人,摸头讪笑,“顾家小子,老夫还有一惑想请教,你是如何知晓,前二十里还有一份怀藏的?” 不得不说,老疙瘩问出了小疙瘩们的心声。 还有些稀稀拉拉没走的考生,连着顾家一挂傻小子,都竖起耳朵。 顾悄看了眼顾憬,一锅疙瘩汤里,大概只有这一个发育出了脑子。 顾憬心领神会,垂下眼老实给堂弟当起新晋嘴替。 “琰之能确定前二十还有人夹带,是因为徐闻攀咬中,露了线索。” 方灼芝嗯嗯点头,考生们如有所悟。 “吴平泄题如果为财,就该卖题,而不是卖答案。既然如此麻烦出答案,还一售多人,显然是想以雷同卷,坏此次县考。而他想针对的,应是顾云斐。 可顾云斐用不用旧作,他也没十足把握,所以又拿我和徐闻两人,以防万一。若顾云斐用了旧卷,按约定我也会提前交卷,两份卷子一同过知县眼,必将直接闹开,知县判不判都要下水,他也有时间销毁证物;若顾云斐不用旧题,那他就撺掇他人,借由头闹开,抓出徐闻和我的雷同卷,一样可以达成目的。” 说着,他笑了笑,“可偏偏是我没用那份答案。递卷上去,知县批我留中,徐闻却因破题下成落榜,他不服,撺掇查任挑事。结果反被吴平抓住机会,错有错招地抖出自己的卷子,害了自己。” 人群里,黄五摇头叹气,“如此说来,那徐闻若是聪明些,原是有机会逃过一劫的。” 顾悄摇了摇头,心道这群笨蛋当真是学而不思,罔得狠。 他忍不住开口,“教谕也是巡考之一,查任发现徐闻剽窃,他怎会不知?甚至徐闻卷子中不了,他也心中有数,所以才暗中使劲,用这二人做了出头鸟。” “只要撞卷做实,吴平就有一百种办法捅出去,就是过程曲折些罢了。” 顾劳斯职业病一犯,又习惯上起思政,“所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科场重地,容不得分毫侥幸,可不要让一念之差,成了一生之痛。” 下课前,顾劳斯还不忘盯住原疏黄五毒舌,“你们这一届,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这装模做样的班主任老腔,听得谢昭莞尔。 他视线隐晦地描摹着顾悄侧脸,心想少年时的他,竟是这个模样。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5节 并不像成年后那样的拘谨独立,拒人千里。 原来,他也有过这样鲜活的时候。 谢昭突然有些谅解命运的不公。 荒芜漫长的六十年后,补偿他的,却是如此不一样的重逢。 他有幸重新参与顾悄的生命,亲眼见证他从谷底攀至顶峰。 其中风景,他有幸和他同赏。或许这个过程,会是比上辈子顶峰相见后的平凡相守,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只要想到,这人将从世人唾弃的纨绔,一步步蜕变成最耀眼的存在,一点点完成上辈子所有未尽的夙愿。而这一切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这人一生轨迹,都将写满他的痕迹…… 他突然笑了,戾气散尽,雅致舒朗的眉目间,泛起的是顾悄久违的温柔。 “顾老师,这次你做得非常好。” 顾悄老脸爆红。 这腔调,彷如他刚刚代课取经时,谢景点评时行惯用的语气。 正经里有带着一丝揶揄。 无论他的课无不无聊,这人总能一脸理所当然地说很好。 其实,最开始顾悄的堂风极其老派,私下里大一新生老笑他,是高中班主任跑错了片场。 “看我干嘛?我脸上有字吗?” “你们在底下干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 “没人举手是吧,那我点名了啊。” 这种土味三连还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明明这老师长得如花似玉,口气却老气横秋,动不动就语重心长一通道理,官逼民反,大一还没放飞的小伙子们心一虎直接上了梁山,逃课率飙升为全校第一。 咳,为什么只有小伙子,因为姑娘们一心看脸。 顾悄哼哼,昏头昏脑地他又不自觉说教了。 这时,谢昭却抬手摸了摸他额头,被那温度惊到,不由分说一把抄起人抱着就走。 “方大人,有话以后再说。顾大人忧心小公子身体,我须将人送回去。” 他殷红的袍子在子时的夜里带起一阵猩风,“吴平的尸体和徐闻,牵扯我北司另一起案子,本官一并带走,还请大人知悉。” 方灼芝:…… 下官愚钝,所以这又是什么说道? “这事背后,定然还有高手操盘。” 夜风很冷,谢景行的怀里却很暖,顾悄以病为由,试着将脸埋进他的胸膛。 然不一会,他就破功。 撒娇示弱第一式,实操好像有点障碍。 飞鱼服刺绣精致霸气,可也莫名戳脸。 顾劳斯没一会儿就脸颊烧红,耳朵尖开始冒烟。 他小声挽尊,“我就是避避风,你这衣服还御赐,料子真差,膈脸皮。” 午夜的街极静。 下属十分有眼色地退出几里地。 谢昭抱着人,翻身上马,疾行而去。 他稳着身形,给怀里破铜烂铁的壳子做肉垫,闻言也不拆穿,纵着人胡扯,“飞鱼出自江南织造,料子和绣线都是黄家供的,如此以次充好,黄五当斩!” 顾悄十分自然卖队友顶锅,想了半天,踌躇道,“那操盘人,大约也是一个押题高手。我问了顾云斐行卷的那几篇,几乎与我所押,悉数吻合。” 谢昭扬鞭催马,并未应声。 夜风呼啸,他心中念过一个名字—— 南都国子监祭酒,李长青。 第067章 (二合一加更哈) 大历以来, 宵禁甚严。 休宁自然也老实执行。一更三刻掌夜后,除更夫可在外夜巡,禁一切宵行、夜游者, 直至五更三刻。所以, 古人晚八早四被死死匡在家里, 除了睡觉, 还是睡觉。 好处是省烛火, 省灯油。 坏处是,费人…… 马蹄惊春夜,轻马纵长街。 敢在宵禁时分如此明目张胆跑马的, 除了锦衣卫, 向来也没别人了。 顾悄胡思乱想到, 他竟然在古代体验了一把现代二代们的深夜飞车炸街。 “喂, 谢景行,你以前不会还玩机车吧?” 机车没有, 跑车倒没少炫过。谢景行从来不是乖乖牌。 尤其那些年追人总是受挫,他烦闷时会不由自主想要玩点刺激的,放松放松。 但谢昭不会告诉他, 更不打算承认他是谢景行。 虽然谢昭偶尔愿意装那么一下,哄顾悄高兴,但真认了,陈年旧事迟早要坦白从宽。 可那荒芜的六十年等待,于他是禁忌之地, 他一点也不希望顾悄涉足。 他见不得顾悄难过,为他也不行。 “何为机车?大宁军防倒是有神机战车。” 他忽悠得一本正经。 顾劳斯:“……” 你装!你再装!信你我是个球。 顾家在县衙东侧。 不到盏茶时间, 顾悄就望见墨色烟青一片里,顾家门前晕着的那团暖色。 昏黄灯笼下, 老父亲背着手挺着脊背,孑然伫立。 门头上一点明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顾悄赶忙推了推谢昭,“快,快停下,让我下去。” 他心里有鬼,没那么厚的脸皮,叫爹娘妹子看假“未婚夫”抱他进门。 也不知谢昭喂的什么药,反正他撑到顾家门前,不仅神志清醒,还有力气下地。 “真的可以走?”谢昭掂着手里软面条般的胳膊腿,有些怀疑。 顾劳斯赶忙点头,“得你好药,我健步如飞!” 谢昭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舍得为难他,只好利落抱人下马,换了个姿势搀着。 老父亲才道一句“劳烦”,听着马声赶出来的顾情,一声清斥就令顾悄直接社死。 “登徒子,好色鬼,你手摸哪儿呢?!快放开我哥哥!” 这声音不算大,可内容足以吓得路过更夫一个趔趄。 “胡闹!”顾准不甚有诚意地阻止,“小女无状。谢大人见笑了。” 尔后,他又公事公办拱手,“今日有劳谢大人。” 没有谢昭的关键证据,顾悄还真没那么容易抓住教谕小辫子。 是挺有劳,顾悄附和点头,顺带调戏一下妹子,“瑶瑶,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连恩人都凶,日后可真嫁不出去。” 顾情从谢昭手里抢过顾悄,嘴里不忘输出。 “哼,挟恩图报,小人之举,嫁谁我也不嫁他!” 更夫才扶墙站稳,似乎又听到了不得的惊天内幕,梆子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吓得他家伙什都来不及捞,跳起来就跑。 顾悄缓缓打出一个问号,这又是什么剧本? 顾情傲娇撇头,无可奉告! “子时阴盛,幼子又受惊,实在不是叙旧的时机。” 唯一的观众离场,顾准也不装了,他笑着打官腔,“还是劳烦大人明日再来。顾府简陋,就不虚留大人了。 谢昭短促地笑了一声。 成功吸引顾悄目光,他立马扯起一抹倦怠苦笑,抽手揉了揉眉心,状似无意道,“廿日一别,我秘密前往南都办案,前夜突然收到休宁辗转来的加急密报,一听小友……垂危,连官服都没来得及脱,即刻上马,连夜奔袭……” 顾悄仔细瞧他,确实眼下藏青,眉目憔悴,只是这人一贯清举讲究,乍一眼分辨不出。 他立马心疼,“爹,谢大人往来不易,咱们就……” 顾准简直要被傻儿子气死,他皮笑肉不笑,“家中客房,一时收拾不出。” 实心眼的顾劳斯:“那让他睡我房里,谢大人应该不会介意吧?” 谢昭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欣喜。 “能与琰之促膝卧谈,昭却之不恭。” 睡一起? 顾情跺脚,顾准翘须! 顾悄倒没想许多。 他和谢景行认识太久,久到很多事他都已经稀松平常,完全起不了旖旎心思。 比如一间屋睡觉。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6节 读研后,他经常要在静安女士家中留宿。 实在是替她整理资料、撰写综述是个浩繁的工程,弄不好就是通宵。 谢景行博导同样是个卷王。 一个不凑巧,卷在同一天,师兄弟就只能一张床凑活。 一开始顾悄没开窍,睡得大大咧咧,经常糊里糊涂把矜贵学长当巨型抱枕搂进怀里。 后来顾悄有了心思,睡得那叫一个规规矩矩,一米八的床中间愣是隔出个楚河汉界。 可就是这无意识的睡姿转变,叫谢景行会错了意思,对顾悄望而却步起来。 他们还是学长和学弟时,顾悄对他信任而仰赖。 一个空间里,能自如以胎儿式放松入眠。 心理学好友说,无意识用这个姿势的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十分害羞敏感。 后来,谢景行见识了这要命的敏感害羞。 在他的逐步试探中,顾悄突然对他防备起来。再次同眠,不管在不在一张床上,顾悄都睡得极其拘谨。姿势换成僵硬的士兵式,躺着都像是军训站军姿。 好友劝他做个人,“因为你让他不安、恐惧。” 谢景行十分挫败,更加不敢冒进半点。 现在他终于懂了,这转变不过是因为,顾悄也在小心翼翼窥测他的反应。 当然,逗可以逗,睡是不可能真一起睡的。 不说顾准知道他心思,防他就跟防贼一样严密。 单说顾悄身体,也由不得他长谈。 而他,更没有时间放纵。 接信后,他不顾后果抛开一应公务,就为到休宁求个心安。虽然他打着追查线报的由头,也假意带回吴平尸身搪塞,但若再羁留顾宅,必会引起皇帝警觉。 是以,他疲惫地揉揉眉心,在顾悄期待的小眼神里,无情翻身上马。 “可惜我要立即启程赶往南都,今夜还需披星戴月,小友盛情只能留待下次。” 青年右手执缰,居高临下扔过一封明黄密折到顾准手里。 “今春苦寒,北地雪封三月不止,蒙古三部青黄不接,牛羊冻死不知凡几。鞑靼异动频频,边关形势严峻,长此以往,大战必起。届时,武侯府复起势在必行。” “苏家军这把战刀,一直简在帝心,而谢家,就是陛下为这把刀,亲选的刀鞘。” 谢昭定定望向顾准,“联姻已非家事,无可转圜,谢家三书彩礼正在途中,还请大人不要妄起心执,死钻牛角,做些多余举动。” 顾准微胖的乡绅脸,第一次露出猛虎蛰伏的凶意。 大宁与鞑靼终有一战,他等这个时机,已然等了一十六年。 神宗马上起家,还是王爷时,曾掌北境兵权。第一次北伐就大破北元,直接削了对方国号。 即位初,鞑靼诸部吃准大宁内部动荡,结盟挥师南下找场子。 神宗力排众议第二次北伐,大胆启用苏侯与谢太傅,二人临危受命,不负重托,耗时五载,以十万大军强杀鞑靼三十万众,更乘胜追击扫荡北域腹地,彻底打服蛮子。 可鞑子狡猾,贼首脱逃,成为神宗一块心病。 如今,天时将至,鞑靼南侵,大宁师出有名,神宗必然不会放过这个一网打尽的机会。 苏青青虽是女流,却是神宗亲封的先锋,苏侯麾下第一猛将,曾九进九出鞑靼巢穴,取敌将首级无数,神宗想要三次北伐,可用老将,首当其是。 愍王落败,这群文人以血为鉴,终于意识到没有虎印,空谈从龙。 顾准本是打算借此,暗中助旧主遗孤图谋兵权。 是以,十六年来他从未放松过对顾情的兵阵、武艺教导。 可谢家阴险,竟一举拿捏住他命门。 叫他联姻,不过是逼他将软肋交出,当个质子抵在京都。 届时将在外,天子挟这七寸,轻易就将顾苏两家控于指掌之中! 他几乎咬碎牙关,才挤出一个微笑,“老夫不懂大人何意。山路险难,大人既要日夜兼程,那就一路当心,恕不远送。” 顾情与顾悄旁听在侧,也嗅到山雨欲来的危机讯息。 顾劳斯甚至想捂住耳朵,好似那样,就能当做无事发生。 马蹄尽去,顾准突然幽幽开口。 “琰之,老实告诉爹爹,你是不是也对谢昭动了心思?” 顾悄一怔。 “是那次病重,他对你照顾有加?还是男身替嫁,本就风月暗昧?亦或是这次他不辞劳苦及时援手,叫你心生好感?”老父亲是过来人,今日骤然见二人相处神色,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但不全是。 顾悄不好说实情,只得尴里尬气承认,“都……都有吧。” 青春期跟父亲探讨初恋什么的,真的尬到脚趾抓地。 他羞耻捂脸,都能想见,这样子落在顾准眼里,活脱脱的年少无知,浮浪好骗。 满怀的少年心思,叫他无暇顾及顾情一脸的不甘。 老父亲却没训他,只沉默片刻,突然起了另一个话头。 “大历二十四年,我以琰之命理之说,向陛下上书,移病告老,这么多年,陛下累次征召,我都辞而不就,就为平陛下疑心,替你娘亲和妹妹复起铺路。” 这复起,想来就是谢昭口里的边关大战。 “神宗多疑,我若久居朝堂,他启用苏侯旧部必然有所顾忌,可我若毫无表示,他又会猜忌我因旧事与他有隙,为求平衡,我只好……送你大哥二哥进京。” 顾准领着顾悄,往院子里去,他走得不算快,甚至称得上沉重。 说是送,其实是将两个儿子,都抵押给了神宗。 听到这里,顾悄内心的震动难以言喻。 身为一个现代人,他其实不懂顾准的执着。 那虚无的忠君卫道,真的值得他牺牲这么多? 可是看一眼顾情,他又觉得,确实难以取舍。 若不是被逼到退无可退的境地,谁不惜命? “所以,爹爹不希望三个儿子都搭进去。” 时雨斋前,顾准停下脚步,“此前,我一直想方设法要毁掉这桩婚,可我忘记你是个大人,已有自己的主见。若你甘愿,爹爹会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你要想好,要足够强大,才能承担王权博弈下夹缝求生的不易;要足够洞察,才能确信谢昭这个人值得你奔赴,要足够机敏,才能在这场漩涡里好好保全自己。” “琰之,你做得到吗?” 顾悄简直听不得这种话。 顾准说得委婉,也直接。 字里行间竟是甘愿为小儿子破例,甚至放弃多年坚持,宽纵他投向宿敌。 而老父亲唯一的诉求,也只是叫他好好活着。 他重重点头,又想起养病时,谢昭那句未尽之言。 “你一定记得,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 谢景行不会骗他。 他难得转动起自己为数不多的政治头脑,大约厘清,谢家很可能是个资深卧底,于是便把这猜测对着顾准说了。 谁知老爹一个巴掌拍下来,“锦衣卫北司唬人的鬼话,你也信?” 顾悄捂着脑袋:…… 一场难得深刻的谈话,就此结束。 顾准背着手摇着脑袋,长吁短叹而去。 “果然在乡下养大的,都是地主家的傻儿子,瑾之瑜之就聪明多了。” 至于今日科场事,顾准只轻描淡写,“顾冶那老匹夫惹的事,平白叫我们遭了无妄灾,日后你见着他,记得好好宰上一笔,好处往多了讨,你那狐朋,不是行商?等顾冶提了漕运总督,尽管叫他与你们行方便!” 顾悄:…… 懂了,原来顾家又要提人,顾冶没文章好做,就把主意打到顾云斐身上。 啧,官场果真难混。 回了房里,顾悄被拉着补了些汤水,请林老大夫加班看过诊,苏青青又亲自将他从头到尾检查一遍,这才安心放他睡觉。 顾悄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奈何吃的药劲上来,他头重脚轻,一天攒下来的病气猛地发出,竟是连睁眼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觉睡得极深极沉。 过了晌午,顾悄才迷迷糊糊起来,这天的班,自然也翘了。 殊不知,外头已经炸翻了锅。 二九这天,已到月末。顾老执塾就是有心再想放水,也该到小班盯盯成绩了。 结果,升班考试被小班逮准机会,激情提上日程。 近十天的头悬梁锥刺股,外加教研组一对一,小班十几个娃娃信心百倍。 威严可怕的老执塾,一朝也成了只纸老虎,被小子们势如破竹的升级热冲得头脑稀昏。 课业足足考了一天,学生默写的卷子堆得山高。 顾冲不得不把祠堂抄族规的“上舍四虎”放出来,抓壮丁改卷子。 还有一虎热孝在身,姑且放过。 鸡飞狗跳到天色擦黑,老执塾瞪着“四虎”提交的阅卷报告,不得不黑脸相信,他的外舍,殁了。 这一殁不得了,那一批闹事的家长心虚起来,摸着黑赶着趟敲顾家后门,送礼通节。 带的话无不是:请问夫子,我家娃啥时候能考童生?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7节 这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传得变了样。 三月一日,县考放榜。顾悄、黄五、原疏之流赫然在列。 吃瓜群众瞅着独树一帜的“排名不分先后”县榜,偷偷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一些风声,真的假的混传。 最终版本竟变成,顾家小公子虽然纨绔,但有朱衣鬼君护佑,得他举荐的,逢考必过。这次县考,就是鬼君亲点的卷子,方知县不敢胡乱揣度鬼君意图,所以退而求其次,发榜干脆不定排名,并美言以府试成绩再论英雄。 一时间,不少社学乡学读书的家长悔得拍大腿,纷纷装起束脩去敲顾家后门。 临到了,抬眼一看,哦豁,整条后街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听到原疏带来的八卦,顾悄差点惊掉下巴。 他原以为,在场那么多学子,县考舞弊事,一定会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他们洗清嫌疑,也定会遭人非议,没想到这舆论走势,如此清奇。 朱衣鬼君? 也不知道原型,是考棚前被当成鬼的他,还是一身红衣来去如风的阎王北司。 顾悄摸摸下巴,显然,谢昭更像。 不过,原疏此行,重点不在八卦。 他还有不解之处,“我不懂,那样的情形下,你为什么还要保顾云斐和顾憬?顾云斐处处与你作对,顾憬也对你不怀好意,以德报怨,难以叫我信服。” 一直以来,原疏总是无条件相信他,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顾悄说不。 这种感觉挺新奇,明明是抱怨和质问,但顾悄却觉得心暖。 他想了想,反问道,“顾云斐虽然嘴上与我不对付,总要争个高下,但他有做过任何排挤、作弄、羞辱我的事吗?” 原疏皱着眉想了半天,还真没有。 “那顾憬呢?他成日里阴沉沉的,谁知道背后有没有害过你!” 顾悄叹了口气,“我与顾憬,唯一一次冲突,是那张纸条。你们都以为,顾憬将那条子当作我的挑衅,所以那日街头,才会态度恶劣,出言不逊,可是,条子上的字迹,白纸黑字,不是很好认吗?” “头一日我才过舍考,卷子当众贴出,条子上的字就算他认不出是徐闻,也该知道不是我写的。只要他长脑子,报仇就不会找我。显然,他比你脑子长得好,县考才会将计就计,要与徐闻同归于尽。” “竟……竟是这样?”原疏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他实在没有想到如此许多,磕磕巴巴问,“那,那日街上,他为什么要对你说那句话?” 顾三,你还真是,死几次都不长记性。 顾悄记得这句话,当时他也不懂,现在他有些明白了。 顾憬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想学里盛传的,他家明着织纺刺绣,背地里柳户花门的生意,知道得多似乎也不奇怪。 “其实,我们都想差了,顾憬那句话,不是威胁,只是警告。” 顾悄将此前事情尽数串起,“或许徐闻向我动手,远不止一次,只是他背后是谁……” ——还得听谢昭再审。 顾悄笑了笑,“我非圣贤,也不是善人,保他俩自有算计。原小七,你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好好反思,怎地空长这般健壮的胸襟,内里揣的却是一粒芝麻小胆?” 原疏:…… “下次府试,难道你要带一箩筐帕子擦汗?” “不!”经过一番跌宕起伏的花式惊吓,原疏也悟了一件事。 他握着顾悄的手,语重心长,“是了兄弟,府试在即,我们万不可再投机取巧,两个月虽然吃不成胖子,但也够我们洗心革面,认真向学,我们一起努努力,你一定还能当案首。” “有这个觉悟是好事。” 顾悄抹了把脸上唾沫星子,无情抽手,“可要努力的,不是我们,单只你。” 他瞟了一眼一旁明显神游的黄五,加了一句,“哦对,还有你。” 黄五一脸死相,闻言也只动了下眼珠子。 胖鸭梨现在已经瘦成个秋月梨,正为谢大人的回信神伤。 前些日子,他不仅谎报军情,还延误战机,愣是将一封错误军情,加急送错到北平,以至于谢昭辗转收到信,黄花菜都凉了几遭。 所以,这位睚眦必报的上级,回了他八个字,“无念尔祖,聿修厥德”。 黄五一脸便秘:我不缺德啊? 李玉轻哼一声,“谢大人的意思在后半句,‘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叫你好自为之。” 黄五哭丧着脸,抱住顾悄胳膊,“贤弟,你救救愚兄,他昨日停了黄家江南织造供给的买卖,还给我那不仁不义的长兄送了四个字。” 顾悄满脑门的问号,“哪四个字?” 黄五生无可恋:“长兄如父。” 噗—— 不止顾悄,连边上侍候的琉璃和知更,都忍不住笑了。 笑归笑,顾悄还是佩服谢昭的缜密。 黄家家大业大,兄弟间自然也斗得厉害,黄五藏拙,既然装得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突然县考得名,必然引起大房警惕。谢昭借了个由头,假装寻他过错,实则帮他遮掩,还一举两得,借机削了大房一笔。 至于这织造供给的买卖,夺了之后又进了谁口袋,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吗? 顾悄斜眼,趁火打劫,“说起来,你当初只交了束脩,县考可没加钱,不如咱们先把账算算?” 黄五一噎,为顾三的无耻震惊。 按头逼他考试,还有脸索钱?算了算了,他八千的预算还没花出去,于是大手一会,“你要多少?” 顾悄摸着下巴,大义凛然,“兄弟之间说钱,太见外了!我想开一间书坊,不如……你把醉仙楼盘下来给我吧?” 说着,他掰着手指逐一细算,“当然,光盘下来不行,你还得帮我改造下,还得包员工工资,我看那个胖虎掌柜不错,要不你也给我一并包下来?” 这般狮子大开口,叫余下三人,目登狗呆。 “书坊名字,就暂提:不惑楼吧。” “我的姑爷爷,这又是什么说道?”黄五快被顾悄层出不穷的歪点子,整得短路。 顾悄却一脸悲悯地回望着他,“因为智者不惑!县考舞弊这事之后,我发现诸位都有一种脑干缺失的美,为了大历不被你们这群年轻人折腾亡国,我决定!认真为你们扶智。” 原疏&黄五:??? 第068章 三月, 春风依然羞于露脸,北边刮下来的冰碴子,竟又带起一阵碎雨冰雹。 顾悄在家躲了两日寒, 被陆续递进来的拜帖扰得不胜其烦。 来的人萝卜开会, 简直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知更近日乐趣, 便是后门看戏, 回来现演, 这会一人分饰三角,讲着一场全武行。 说不知哪位乡邻,见不着顾悄, 就在后门杀鸡放血点炉焚香, 声泪俱下, 哭求朱衣鬼君慈悲, 救一救他那一十六岁还只会啃拇指的好大儿。 求鬼慈悲?那不如干脆求如来灭世。 近日雨多,又一位乡人拜见遭拒, 杵在门口抹脸甩手,水滴子恰好落在香上头。 结果好死不死,三柱全灭。 杀鸡的干瞪眼, 坏人前途,天诛地灭! 甩手的也不爽,瞪我作甚,雨我无瓜! 一围观好事者起哄:七曲天宫,文场司命, 向来一案断生死,你这香案断了, 大凶,大凶! 于是杀鸡的想杀人, 甩手的抡膀子。 直把城中卫引来,笞五,杖逐,余下的全都老实了。 知更演得起劲,脸颊通红,把姐姐们逗得咯咯咯笑出鹅叫。 闹完,他摸头困惑,“爷,这朱衣鬼君究竟是什么,怎么突然招来这么大动静?” 顾劳斯视线飘忽,一提“朱衣”,就极其心虚。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飞鱼补罗上彩花丝线凹凸的触感,一如他忐忑不平的心境。 他与谢景行,重逢得太玄幻,以至于至今他难以尽信。 但这传得离谱的谣言,必定是那货手笔。 上辈子,谢景行作为k大培养出来的顶尖历史学博士,毕业后令人大跌眼镜,选择进了部委政研室,专门琢磨社会面舆情引导。 这辈子,他进锦衣卫也算专业对口。谁叫古代不设宣传口,大佬只能将就,搞搞舆情收发和处置了。 能精准把控舆论风向,用神鬼显灵完美化解舞弊丑闻,又能一日内将那天细节重新勾连,搞出这么大声势,不愧是干了多年操控舆论的砖家。 顾情却并不买账,冷哼一声,“以鬼乱神,不知所谓!” 雨天无事,丫头们被顾悄尽数召集在一起,分部首开始编《大宁字典》。 顾情督工,琥珀操持,各丫头领任务搜罗抄录。 秦老夫子不告而别,送来的等人高手稿,真真是宝藏。 顾悄将小学部分单独整出,交给顾情,用以做字典的释义补充。 教研组一边干活一边听八卦,气氛正好。 璎珞心疼知更眼巴巴无人理,便笑着搁下笔,替他答疑。 “道家护持文运,拢共有五位仙君,分别是文昌帝君、魁星星君、朱衣神君、纯阳帝君、文衡帝君。外头谣传的,当是朱衣神君。只是向来神鬼一家,混着说也是有的,比如魁星钟馗老爷,就有话本子写他是冥间煞神。 至于朱衣为什么闹这么大,大约因为,文圣欧阳修主持贡试时,曾见过朱衣显圣。阅卷时但凡他有难以抉择的卷子,座后就有朱衣人,时而静默,时而点头,以提点他此生录否。这才有‘文章自古无凭据,惟愿朱衣暗点头。’的说法。” “还有这等奇事!”知更听得啧啧称奇,“这可比坊间那旧话本子得趣多了,姐姐什么时候也给我编本故事册子。” 琳琅吁他,“去去,你个惫懒小厮,志怪传奇海了去,真叫你看又不如话本子!” “不管神鬼,照顾咱爷都得好好供起来。”琉璃这时不忘邀功,“得亏那日我坚持,必定要三爷穿那一身,红衣果然驱邪护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8节 顾悄:…… “说起红衣,”琉璃目光游移,落在快晴阁一角的大红宫锦上,“今日江南织造突然送来好些图样,姐姐们瞧瞧,这是不是……婚服样子?” “咳咳!”顾悄一口水呛出来,啥玩意儿? 顾情闻言,杀人般的目光睇来,顾劳斯原本还在贵妃榻上葛优瘫,吓得分分钟跳起,火烧屁股般尿遁。 谢昭这狗!!! 不就是吐槽他一句衣服膈人,怎么还玩起连环套! 琉璃这丫头也不行,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赋技能点难道全加在坑主子上吗?! 家里是呆不得了,第二天顾劳斯摇着头早起,滚去读书。 小班没了,好处是他不用再打白工,坏处是—— 他一进内舍就被围攻了。 顾二毛哭唧唧:“夫子,泥这个负心汉。” 顾悄:??? 赵蛋蛋指着全场哭诉:“把我们骗到内舍,让一群坏蛋七五!” 周小田说得最具代表性:“抄书比打手可怕多了,放我肥去,我要秦夫子……” 倒是一贯与顾悄最亲的顾影停,这回没有凑上来。 眼见着鼻涕眼泪全呼来,顾劳斯无暇深想,“顾小蛮何在?!你这班长怎么当的?” 顾云庭两眼下面挂着一对巨大黑圈,显然读书已臻化境。 “二百五七遍……二百五十八遍……还剩二百四十二……” “呵!”内舍已然开过眼界,不知哪位仁兄冷笑一声,“该!” 直到顾悯临堂,才救顾悄一条狗命。 可温柔夫子开口,就直接夺命,“琰之回来的甚好,内舍突然涌入这么多幼童,就请琰之继续照料,毕竟……你种下的因,也不好叫我收这果,你说是也不是?” 顾劳斯咬牙切齿。 他怎么忘了,顾氏族学,最是无耻,从上到下,只会踢球! 显然顾劳斯太嫩,踢不过另两个老的。 这下好了,家里学堂可都呆不得了。 “以后,就你我一人半日,你弄你的新潮,我教我的老旧,如此倒也轻省。” 顾悯笑眯眯一锤定音,“对了,你的《初学启悟集》我看了,编得不错。要是你想代内舍课业,夫子我也乐意退位让贤。” 顾悄:??? 个个都想甩手摸鱼,欺负新人怎么地? 这职场潜规则,他服。 “夫子说笑,课业大事怎可儿戏!” 顾悄眼眶通红,气的,“我这纨绔,可不敢误内舍诸位高才。” 内舍高才们连连却手:不敢当不敢当。 早先顾冲亲点顾悄去教外舍,学里不服者大有人在。 这把却没人敢再开嘲讽。 顾悄在他们眼里,已然是有神鬼照拂、又怀揣宝典的送功名童子,他们殷殷切切,就想同黄五、原疏一般,抱腿求带飞。 内舍空位本就不多,这一合并,堂上已座无虚席。 为了照顾小班矮个儿,内舍不再是首席坐第一,顾悄得以混在中间,坦然搞起副业。 他瞅了眼身侧顾云斐,舞弊这事后劲太大,昔日骄傲少年三天过去神魂依旧未归。 这前车之鉴摆在这里,叫顾劳斯暗自警醒。 他编的看图识字、教材详解,都是辅助用书,小打小闹。 可他还没拿出手的实用公文写作规范、科举范文汇编,要是泄露出去,叫有心人偷走做了小抄,一个不好是要杀头的。 那些南北直隶走后门搞来的乡试、会试高分作文,外加他复盘出的一些名篇,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时候,拿到哪个行省参赛不能整个头名? 所以,府试集训前,必须要签包过&保密协议! 午时小憩,族学后山魁星亭。 黄五从食盒里掏出花样素点,原疏打来热水冲起茉莉花茶,还没开吃,胃口全失。 二人齐齐瞪着协议,满脸抗拒。 原疏摇头,语重心长,“琰之,说好了咱们要脚踏实地,不能再偷奸耍滑!” 黄五弱柳扶风,垂眼捧心,“我本商人,奈何应考?兄自那日堂审,就染上心悸之症,何不让我那成绩就此随风去了?” 顾悄皮笑肉不笑地收起协议,拍拍屁股作势走人。 “也行,那原小七你就脚踏实地去湖州入赘吧,还考什么府试。明日上巳,我听说原家哭闹着叫你姐姐回门,把你送家去。你我兄弟,山高水长,就此别过。” “至于黄五,”顾悄轻叱一声,“我屋里正堆着江南织造送来的宫锦样子,也不知哪家供得货,花纹老套,配色艳俗,还不如原先的,我就给谢昭退了去。” 黄五吃瘪,他拈起纸曲线救国,“可这一张纸,签了又能抵什么用?” 顾悄神秘笑笑,“不抵什么用,只是叫你向神明立誓,不管是没考过,还是泄了密,一辈子做生意都亏钱。” 黄·迷信·五:过不过是我能包的吗? 好毒的强盗逻辑。 原疏一听入赘,扭捏一会,咬唇一副赴死模样,“我签还不行?” 顾悄被逗笑了,“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嫁什么无盐女,这般宁可死,不可辱?我怎么听说,那周家小姐生得极好看,又精于账务,是个难得贤内助。要不是周家只一个女儿,还轮不到你这落魄小子呢!” 顾悄并不是恶意打趣。 昔日菜花地里,他乱给原疏出主意,叫他一心科考好娶顾瑶瑶。 结果,妹子他压根就不是妹子! 比起空对着皇孙贵胄,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及时止损,比较实际。 “湖州周家,佳人那是货真价实,你也可以相看一二,入不入赘完全可以再商量嘛。” 或者换个李家、王家、张家,只要别惦记他顾家qaq。 顾劳斯跛腿拉皮条,话术十分拙劣。 原疏平日大大咧咧,某些方面却极心细。 他立马听出话外之音,神情落寞里又带着一丝羞辱,“琰之,若是瑶瑶看不上我,你直说便是。” 得,误会大了。顾悄简直有苦难言。 “我说是谁呢,又在这王八集会。” 这边兄弟阋墙只演了个开端,剧本直接切成老对头踢馆。 顾悄闻声看去,上舍“四虎”,齐齐整整,那排场有如江南四大才子闪亮登场。 后面跟着一脸无动于衷的顾影朝,和十分便秘的朱庭樟。 四人接下来的话,叫顾悄哭笑不得。 “大虎”:“瞧你们这愁眉苦脸的怂样,定是为府试忧虑。” “二虎”:“身为前辈哪能袖手旁观?我们决定,一起替你们补习!” 空气里透着社死般的凝滞。 原疏磕磕巴巴替他们找补:“不……不用劳烦了吧?” “三虎”:“不什么不?小子,你以为我们是在帮你们吗?” “小虎”:“不,我们是为顾氏出战!府试你们考砸,丢的可是我们整个顾家的脸!” 顾悄扶额:这半路横杀出来的,到底是什么画面清奇的集体荣誉感 ??? 第069章 “四虎”闭关月余, 这脑洗的比外头淋过雨的青石板还锃亮。 宗族思政,威力了得。 顾悄没忘,升班考后, 这几个沙雕欠他的赌注还没兑现呢。 他和颜悦色, 满脸不好意思, “各位师兄美意, 悄心领了。只是宋师兄已经答应替我们讲习, 怎好一事劳烦多人?” 秀才在前,童生只得往后靠。 屈尊降贵站在救人水火制高点的四虎,施舍被拒, 面子被踩到谷底。 一时恼羞成怒, 脸色五彩斑斓。 “哼, 有眼无珠。” “有些人可不是随便能攀交的, 小心走得过近,你也跟着不幸。” 说话的那位, 三十来岁,面白无须,是“四虎”里惯会带头挑刺的那只。 顾悄观他神情, 虽然刻薄,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倒也不像恶意中伤。 “你这话什么意思?”顾悄面色冷下来。 “为你好的意思。宋秀才命太硬,他爹那般健朗结实也扛不住,一病山倒。” 他不屑地扫过顾悄羸弱的身板, “就你这样还往他跟前凑,不是巴巴找死?” 这话原疏不爱听了, 他上前掼人衣襟,“师兄还当慎言!”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69节 “与他说许多作甚!既然小公子瞧不上咱们, 那便作罢。” 另一人拉住“刺头虎”,他年纪稍大,平日话也少些,勉强算得上“四虎”沉稳担当。 顾悄对他有些浅薄印象。 毕竟三十来岁苦熬科场,至今独身不娶,在休宁也小有名气。 接下来顾劳斯还要诓这几人作苦力,不好闹僵,赶忙上前撕开两人。 “哎呀别动气,都是一家人……” “呸!小子姓周,谁跟他是一家人!”刺头虎黑脸。 哦豁,看样子入赘这事原家已经闹得人尽皆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些就不是人!”原小七暴躁。 刚刚被妹妹婉拒的羞恼,加上家事婚事上窝的火,悉数撒到了狗头上。 无辜沦为出气筒,“刺头虎”嗷呜一声,撸袖子要拼命。 小伙子们血气方刚要干架,拦都拦不住。 结果,七人被老执塾逮个现行,下午齐齐站墙根。 ……还当着内舍小童的面。 顾二毛吸着鼻涕心疼,“小夫子,原来你在内舍混得一样差。” 赵蛋蛋眨巴眼,竟露出一丝羡慕,“可是罚站也比抄书好。” 周小田瞪着新书,盯出斗鸡眼,最后发现…好像只能靠自己…慢慢抄。 而生平第一次被连坐罚站,顾劳斯内心os:不要靠近沙雕,会变得不幸.jpg。 三月三,上巳。三月四,清明。 两个日子都有讲究,散学前顾老执塾稍加思索,大手一挥全员休沐两日。 夫子前脚走,众人一窝蜂涌到外间看猩猩。 实在是童生罚站,空前绝后。 甚至有顽皮小孩冲着几位大叔吐舌刮脸羞羞一条龙。 “四虎”当众被二度下脸,一脚踢开玩闹小童无能狂怒。 “顾琰之,你这般不讲规矩,在族学胡作非为,无端哄骗懵懂孩童学里作乱、亵渎圣贤书,我们等着看,你那阁老父亲究竟能护你到何时!” 这话引得内舍诸生频频点头,显然大家恐熊孩子久矣。 顾劳斯叹气。 看样子他得尽快整出点花活叫小班雄起,不然难以服众。 他看看嗷嗷待哺的小班,又看看期期艾艾求带的中班,再看看府试在即的特训班,突然反应过来,这夫子的事,怎地悉数落在他一个纨绔头上?! 说好的低调行善,他却不知不觉沦为族学苦力? 顾劳斯抹了把脸,族学好一只一脸正派的老狐狸,竟把他压榨得明明白白! 与此同时,后山茶室,老狐狸与小夫子,正向轩而坐,盘膝对饮。 檐外,一簇淡紫花序缀在老干枝头,飘来点点湿润幽香。 桐花雨,洗清明,万物始盛,却又意兴阑珊。 顾冲垂目品茗,神情莫测。 顾悯无奈:“父亲,琰之还小,你这般揠苗助长,到底有失稳妥。” “琣之,你这壶茶,到底还是淡了。” 顾冲浅抿一口,任茶水在齿间荡过三旬,缓缓道,“越是寒时,越要急火烹沸水,煮刚劲浑厚之茶汤。” “你当记住,”他撩起写满尘霜的眼睑望向天空,“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永远不要小瞧这群小子们的力量。” 小子之首,顾劳斯只觉身心俱疲,勿cue谢谢。 自打黄五来后,大手一挥弄了辆豪华房车,一来二去,顾三原七全蹭上他的车,顾家的五零宏光小蹦蹦就再没用武之地。 经小公子月余熏陶,黄五已从一个猪食党进化成小饕。 豪车上装着减震,平铺着一张小桌,上头齐齐整整摆着四小碟子点心,都是徽州府上叫得上号的名品。 顾劳斯给两人划完今日额外课业,托腮盯着盘子发呆。 上舍师兄的话令他疑虑重重。他最有潜力的的头号种子学员,好像有点状况。 自他重病,宋如松返回休宁,至今淹留。 就算是随汪铭监察县试,可汪铭早已回府复命,他这公差出得委实有点久。 久到顾悄这种没有半点从政细胞的人,也觉得不太正常。 “咱们要不要去宋师兄家中看看?” 原疏摇摇头阻止。一通发泄,他已然恢复冷静。 “宋师兄那人不好亲近,贸然前往或许令他难堪,不如打发知更去请,届时你有什么疑问,当面问他就是。” 黄五附议,“你不是要盘醉仙楼吗?不如就约那里,王掌柜也有事要同你面谈。” 醉仙楼还是一如既往冷清。 唯一不同的是,顾悄才下马车,就看到原本萧瑟清冷的门头,挂上了鲜红旗招。 上书:旺铺转让。 顾悄:盘不出去的店,一夜就旺了??? “王掌柜这是在明火执仗,乘火打劫?” 他一脸怀疑地望向黄五,“还是你与他里应外合,联手宰我?” 黄五哭笑不得。 “没事,我同他承诺的是,高价回收。” 打扰了,原来是奸商同奸商的高端局。 顾悄照例要了老包间。 推门时,他有些怅惘,莫名期待当初的意外可以多上演几次。 他贪心不足,甚至想要次次时时,推门抬首,所见都是意中人。 但现实是,除了天光依旧,那叫天光眷顾的人,远在他方。 异地恋,果真难。 他教的那些小姑娘,好歹有只手机,一言不合男友还报销机票。 可他这位,特务工种,人前和他打擂,人后只会猜谜和失踪。 呵呵。 王贵虎不是第一次接待这位小公子,但这一脸失望又些许讥讽的神情,还是第一次见。 他不由心中打鼓,是要价高了?态度横了?还是地方实在太破了? 这铺子胖掌柜盘了半年,好容易来个冤大头。 一见形势不对,他立马不敢拿矫,赶忙摇旗投降,“小公子瞧上了这铺子,是王某荣幸,这价格……” 他脚一跺心一狠,“就按黄五爷说的算,就当我王某交您这个朋友!” 黄五差点没平地打跌,“果真二百五?” 合着他随口叫的一个低价,还没开始谈,就这么敲定了? 顾劳斯对这时代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见黄五神情,也知道定然是低到离谱。 他茫然眨眼,只觉错看了王贵虎,这般自毁城墙,实在愧作奸商。 “要不,你再想想?” 王贵虎一听不好,果然因他拖拉买家后悔,急得鼻孔出气,杠精上头,“二百三,不能再低了!小公子这顿饭,算我请的,如何?!” 顾悄抿了抿嘴,觉得自己还是不说话得好。 他怕他一张嘴,这位掌柜会错意,要飙血再降两百八。 倒贴也要敲这一声成交锤,就为听个响儿。 宋如松来得挺快。 王贵虎安排的一桌轻席才端上来,青年如临风漪竹般,裹着冷风推门而入。 顾悄敏锐发现,上次见他,好容易松快些的神采,又一次染上苦味。 他消瘦很多,臃肿的直裰棉袍穿在他身上亦显得清癯。 与青年目光相触,顾悄突然问不出话了。 人在最痛苦的时候,眼神反而是麻木的,古井无波,幽深无底。 这时候,或许嘘寒问暖才是尖刺,不如一起痛饮就好。 于是,顾悄收回所有疑问,笑着开口,“师兄来晚先自罚三杯!掌柜,上宣府陈酿!” “再再再温一壶绍兴花雕,记得勾兑一点!” 黄五显然看出小公子打算,劝他是劝不住的,伤寒才好,花雕性温,小酌倒也无妨。 宋如松温润一笑,也不多话,抄起大碗满了三杯,二话不说就是干。 黄五原疏各陪了一碗。 只有顾悄,被发了一只小盅,喝得极其娘里娘气。 宋如松是个沉闷性子,酒自然也喝的是闷酒。 好在黄五原七玩得花,行令比拳斗诗轮番上阵,才哄得这人酒酣胸胆俱开张,慢慢去了郁气,最后竟击箸而歌起来。 “百里负米奉双亲,位卑未敢忘恩情;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0节 试得功成敬高堂,白发不待黑发行……” 喝高了的人,大多有点大舌头,宋如松却口齿清晰,这孝歌他唱得并不好听,可顾悄却在那沙哑艰涩的转音间,听出哀凉。 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绪蓦然涌上,他想起现代的父母,也不由悲从中来。 唯有杜康,可以解忧。 几人小酌狂饮,凑成一桌,喝到天色擦黑,终于散场。 知更搀着宋如松往家送,原疏搂着顾悄往马车里塞。 暮色昏沉里,小醉鬼余光扫过一抹黑色身影,萧疏轩举,风姿凛落。 他忽然挡开原疏搀扶的手,踉跄着张手拦到那人跟前,抬起一双被酒气熏得通红的桃花眼,冲着那人大骂,“谢狗,你……” 他喝得迷糊,又胡乱挡道,被身侧路人随手一推,就醉醺醺栽进那人怀里。 后半句话低低落落,一字不差落尽来人耳中。 “你怎么走得那样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你……” 第070章 动嘴就算了, 顾悄还上手。 他扶着男人胳膊,抬手戳住对方胸口,眯着眼左看右看, “不对, 你长得没他耐看……” 得, 这是没有完全醉迷糊, 还懂挑三拣四。 男人本就冷峻的脸色, 闻言更是一下子冻到皴裂。 原疏赶忙将人拉回来,小声道歉,“兄台得罪, 我这朋友喝多了, 无意冒犯。” 那人让开一步, 弹了弹衣襟, 蹙眉瞪了眼酒鬼,眸光里闪过一丝嫌恶。 他应是外乡人, 原疏听到他用一口官话与老仆清斥:“这般神女娈童,大行其道,天色未昧, 当街揽客,就是顾老口中盛赞的休宁?” 呵,就你敦风厉俗,最是清正! 老奴只得低低哄着,“公子, 穷乡僻壤,您担待些, 担待些。” 黄五盯着那人背影,又瞅瞅原疏怀里酒意上头的小公子, 少年身量纤薄,两颊艳如春发,眸光迷离带水,逮着人就冲上去,前脚骂冤家,后脚诉衷情,这把“娈”得属实不冤。 他叹了口气,推了把原疏,“好兄弟,别发呆了,赶紧给这爷塞进车里。这下好了,丢人丢到京兆韦家了。” 这小插曲顾悄一觉醒来,几乎毫无印象。 但睁眼就是顾情一张黑脸,吓得他刚起床的低血压直接自愈。 “哥哥昨天竟然私自饮酒!” 顾情原本幼态的杏眼,日渐显出男生的犀利,瞪起人已经有些厉色。 顾悄一脸懵逼,男生喝点酒咋滴了? 他可是北方汉子! 静安女士和师公都不会喝酒,每每师门聚会,祖师、师伯、师叔那些拳拳爱意可全靠他一个人抗下! “怎么了?”他从暖帐里爬起身,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勾着顾情肩膀,“还是妹妹也想喝?下次我偷偷给你带点,不过先说好,那玩意儿又辣又上头,马尿一样。” 顾情:重点是这个吗?! 琉璃捧上新衣,见二人鸡跟鸭讲,偷偷笑了。 “三爷不要逗小姐了。今日上巳,县夫人下了帖子,邀咱们去城南汶溪小聚,学那古人祓禊饮宴,还特别嘱咐,叫各家带上小辈,想来又是准备给哪家公子小姐牵线搭桥了。” 此时应配上赵老师原声:春天来了,又到了动物□□的季节…… 顾悄突然觉得后槽牙有点疼。 琉璃给他整衣,瞅着他神色打趣,“昨晚夫人传话,叫我特别给你打扮一下。” 顾悄呼噜噜吐出漱口水,含糊道,“那我得先把你配给苏朗,省得到时候新夫人抬进门你挨欺负。” 琉璃唰一下白了脸。 早先顾准动怒,她和苏朗都受了罚,小公子令她送伤药,一来二去她和苏朗渐渐熟悉,悄悄开了情窦,原以为藏得挺好,没想到都被主子看在眼里。 她讷讷垂头,不敢出声。 顾悄这才发现,吓到了小姑娘。 古代就这点不好,再亲近的丫头,打心底里还是把尊卑刻在骨子里。 如琉璃这样买断的丫环,私相授受是可以被主家打杀的。 顾悄狠敲了她脑门一下,“就许你逗我,我还没说什么,就吓成这样!” 他看着桌上姑娘巧手做出来的拼音卡,内心柔软,终于理解曹公对女孩儿的怜惜,尤其当这些女孩儿美好、弱势又满心满意都是你的时候。 “这么看来,琉璃竟是最出息的。”他摸了摸下巴,“给一屋子老大难开了个好头,等你出嫁,我重重有赏!” 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给大丫头羞得抄起洗脸盆就往外躲。 “谁第一个可真说不准,”顾情阴阳怪气,“指不定,还是你先嫁……” “噗——”顾劳斯一口茶喷出去三米远。 妹妹灵活躲开,嫌弃呛他,“哥哥,你好邋遢。” 结果人是躲开了,书桌上新墨未干的《制艺初探》惨遭荼毒,湿了大半,教研组长气得要死,一路追着不成器的哥哥打。 羚羊撵兔子,也撵不出什么名堂,不过就是敦促下兔子动一动,强身健体。 前堂,苏青青早已等候多时。 见到顾悄一路跑来,额头微汗,身体先于意识,想要替他试冷暖。 可老母亲手到领子边,想起早晚要放手,便狠心换了动作,改提他的衣领作势要训斥。 结果,这一提不打紧,爷三儿藏着掖着的真相,猝不及防漏了馅儿。 苏青青扯着那串菩提子,接连忍耐的怒意终于如火山喷发。 “顾琰之,这就是你说的想要上进?上进就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你的保命玉佛呢!” 顾情在门外急刹,卡着视角向顾悄比了个抹脖歪头吐舌头的鬼脸。 顾悄尔康手:妹妹再爱我一次,这种痛我一个人承受不来! 好在谢昭那狗,虽然喜欢打哑谜,但留下的半阙话,成功熄灭了老母亲火气。 顾悄趴跪在母亲膝前,一五一十将那夜黄宅见闻坦白从宽。 老母亲柳眉倒竖,“他当真说,那块玉是愍王遗物?” 顾悄点头,“我后来特意寻了玉雕图谱比对,那纹刻确实是龙鳞改刀。” 苏青青经历过两次政变,一路刀口舔血,比之顾悄,不知敏锐多少。 犀皮工匠带出高宗奇毒,拔出萝卜带出泥,又牵连愍王遗物,稍作联想,她便断定玉佩有问题,只要想到有人胆敢利用她母性,差点诓骗她害死亲子,她就后怕不已。 苏青青极力压制心中暴戾,“喀嚓”一声捏断了掌心实木太师椅扶手。 这位一贯温柔可亲的母亲,身上第一次露出血腥杀伐的躁郁。 她淡淡说,“今日宴饮,正好去会会这荐玉之人!” 接着,她话锋一转,“话说回头,顾准那老匹夫,如此大事竟敢带着你们一同瞒我,简直不分轻重、不知所谓!” “水云,拿我的搓衣板送去书房。” 俩小的鹌鹑样缩着鸟头,默默送爹爹一句自求多福。 书房里,阁老瞪着搓衣板默然。 他不是瞒着,是不敢说。 丢玉后几日,秦昀与谢昭通上消息,就赶紧送来密信。 他看完辗转一夜,玉是苏青青求的,告诉她无疑是将血肉撕开,凌迟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他怎么敢将这事坦白? 只是,这玉也终于叫他确定,高宗和神宗之间,竟还隔着一股势力,坐山观虎,妄图将大宁王室一网打尽。 * 除日修禊,是古来风俗。 老黄历上,每个日子下面都标有“建、除、满、平”等字样,这十二个字学名十二建日,又细分六个黄道吉日、六个黑.道不宜日,依次序循环,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诸事宜、何事不宜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日,主要就是用来祭祀祈福、扫除恶煞的。 每年里,算下来有三十四个除日,但禊事多选春、秋,取其气候适宜、春种秋藏。 但真正叫这个风俗火上历史热搜的,还是老王家开的那场盛世趴体——兰亭修禊。 而这风雅余绪绵延数百年,流衍至大宁,却成了群集交游、拉拢攀附的手段。 没想到,苏青青竟成今日攀附的大热门。 缘由嘛,自然是顾家同谢家的婚讯散播得够快。 要说整个大历朝,哪个家族最是盛宠不衰,除了谢家还真挑不出第二个。 能与谢家攀上姻亲关系,无异于鸡犬升天。 沉寂已久的顾十二房,眼见着要起复。 各家夫人小算盘打得霹雳吧啦,阁老三个儿子可还全员光棍呢。 是以,几人才到大型相亲婚介现场,就被姑娘们淹没了。 莺莺燕燕,鸟语花香,一下子涌过来,十分……可怖。 一心瞧乐子的顾悄,放眼四望,小辈们清一水儿全是姑娘,男丁独苗苗只他一个。 看乐子的成了乐子,顾悄不开心。 苏青青也很烦躁。她高昂着头,端起二品诰命夫人架子,挑三拣四,“闺中女儿,现在都这般大胆轻浮?儿啊,挑媳妇不兴找这样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1节 各家夫人咬帕子想骂人。 姑娘们委屈得嘤嘤嘤想哭。 苏青青“哼”了一声,目光扫了圈环肥燕瘦的待选真女儿,又看看完美承袭先太子与云锦美貌、盛装打扮过的假女儿,盛气凌人来了句,“琰之,你记着,我将来的儿媳妇,风姿才学必定不能逊于你妹妹。” 顾悄想想谢昭,才学不逊,风姿大概也算略胜吧? 他心虚点头,搭了句十分嚣张跋扈的腔,“别的我也看不上啊。” 苏青青挑眉多看了他一眼。 她这般讲话半点不留情面,一出场就把人全得罪了。 那些原本还想套套近乎的女眷们几乎是一哄而散。 知县夫人瞧出苗头不对,赶紧上前打圆场,“哎呀,还不是琰之一表人才,才引得各家小姐芳心暗许。” 但平日里随和好处的苏青青,今日却不买账。 她盯着岳霖冷笑,“是吗,夫人您这话,我究竟该正着听,还是反着听?要果真才俊,县夫人何不将他安排去下溪学子处?” 那不是每年你都要把儿子揣怀里寸步不离!!! 岳霖一哽,面色扭曲几息,她宽慰自己,拳头硬的,有资本双标。 半晌,她勉强扯出一个笑,“您今日真爱说笑。小顾媳妇儿还没来,咱们几个好久没聚,等会定要好好再与你详叙,容我先去招呼下其他人。” 苏青青不置可否。她撒了通气,心情也平复下来。 敌在暗,我在明,她还需谨慎。 汶溪不大,只是个及膝浅流,女眷们可放心玩赏。 知县夫人公器私用,借了几个皂吏,带着一众家丁,四下拉起了简单守备,整个场子倒也安全。 苏青青放下心,侧首对顾情道,“你带着哥哥四下转转,记得娘的嘱咐。” 顾情乖顺应了,转头就牵着顾悄转到流觞溪水边。 女孩子们玩得就是雅致些。 每只杯子上还用彩签写着“梨花白”“东风雨”“桃源醴酿”…… 名目繁多,十分诗情。 一问才知,都是各家女儿自酿美酒。 杯盏从上游顺去下游,落处恰好是男孩子们的诗场。 休宁俊秀们临溪取酒,遇上名目欢喜或者味道对口的,可即兴赋诗一首,封进信封,落上姓名,交由传信女官送往上溪女眷处,若女孩母亲见信,相得中对方家世人品,就会将信交给女孩儿。 类似实名认证版漂流瓶? 只是同网恋差不多,面都没见过,如此神交,新婚夜80%概率见光死。 如此世间怨偶又多一对。 顾悄胡乱还没想一会,就见顾情袖口一撸,已经下场开始捞酒。 三杯下肚,“她”在众小姐掩口惊呼里咂摸了下嘴,“哥哥你又骗我,这味道好得很!” 顾悄:……花果酒也叫酒? 这般胡乱抢酒,无异于断人姻缘。 有一位小姐不干了,她挤到顾情跟前,挥手就打翻顾情手中的杯子,一双翦水妙目怒瞪过来,“哪里来的浪蹄子,敢截我周小姐的流觞?” 第071章 “周……周小姐?”顾悄结结巴巴。 顾情俏脸一沉, 阴恻恻问,“怎么,哥哥你认识?” “不敢认识, 不敢认识。”顾劳斯连连摇头, 躲到顾情身后。 周姑娘相当凶悍, 纤手指着顾情鼻子, “说你不问自取呢, 你俩打什么马虎眼?” 顾情睨她一眼,施施然又从溪边捞起一盏,“这溪水里漂的, 本就由人自取, 我取无主之物, 干卿何事?” 旁边一姑娘瞧不过眼, 羞得跺脚,“可杯盏是要往下溪去的呀!” 顾情不屑道, “怎么?女孩儿就不能喝?非得便宜那些狗男人?” 哥,你这样骂自己真的好吗? 顾劳斯满眼忧虑,深刻怀疑皇孙被顾家养成了性别认同障碍, 甚至还有些恐男。 此言一出,周遭安静几息,继而嘈杂声大了起来。 “她在说什么胡话?” 也有人不满,与顾情说理,“你许了好人家, 站着说话不腰疼,叫你再熬几年, 届时父母厌弃、兄嫂白眼,就知道我们的难处。” 顾情抿嘴。 闺阁女子大都是待价而沽的奇货, 用途就是攀个好亲,助父兄一程。 运气好的妙龄出阁,运气欠佳,父母观望买股不成,无辜耽误花信,成了大龄剩女,不得不出来自挣前程。 上巳饮宴,就是这些女孩儿的机会。 顾悄扯了扯顾情袖子,怕他再出惊人之语。 他懂,赐婚一事后,顾情越发感同身受,不满女子境地,只是不满又如何? 闺中小姐,向来无以事生产,从出生到死亡,皆是附庸。 时代是牢,大宁是枷,刑限无期。 贸然敲醒牢中人,撞破一层樊笼又怎样?后头等着的还有千千万万层。 蚍蜉何以撼树? “我又没取你的杯盏!”顾情也想通这一点,有些憋闷,开始嘴犟。 “许什么好人家,谢家你们谁爱嫁谁去!” 人群开始唏嘘。 “听说顾家根本不愿嫁女儿,看来传言不虚。” “哎,身在福中不知福。” 听到这里,顾劳斯抠脚。 原来方才他娘嘱咐的是这个。顾情今日抛头露面,任务就是抛明立场:咱跟谢家不对付,莫挨老子。 不止谢昭要同顾氏上演将相争,顾氏也得处处针锋,这样才好掩天子耳目。 “那你就来抢我未婚夫?!”周小姐直接炸毛,气得双颊通红。 “你分明看见上头签子写着‘七月在野’,还连取三杯,是不是故意与我作对!” 啧,原七,子野。 也难为周小姐附和出这么一句,玩了好一把文字传情。 顾情一愣,将信将疑扯出顾悄,“顾琰之,你好兄弟什么时候说的亲?” 周姑娘一听好兄弟,终于将情敌对上号,“原来就是你,不知廉耻,勾引得我未婚夫迟迟不肯回原家!” 这二美争一狗的乌龙修罗场,简直叫顾劳斯哭笑不得。 他不得不替“妹妹”澄清,“子野留在族学,是为博取功名,小姐莫要胡说。” “才不稀罕他考什么功名。”顾小姐振振有词,“我爹说了,男人一旦有了点本事,心就野了,我周家养他百个千个都不是问题,只要他听话便罢。” “听话?”顾情听笑了,“那你爹怎么不干脆给你买条狗?” “你……”周小姐说不过,一度失语,最终抹着泪捂脸告状去了。 顾劳斯瞧着“贤内”“佳人”背影,突然懂了相亲市场所谓“老实人”。 他差点信了邪,动了心思要撮合原疏和这周姑娘。 罪过,罪过。 这不是把兄弟往火坑推吗? 顾悄拉着顾情,悄悄嘀咕,“咱们去下溪。” 顾情脚上长根,动也不动,一双杏眼写满“你又想作什么妖”。 “我刚刚看到原秾了,原疏十有八九也在,指不定原家正在酝酿什么阴谋,比如先把生米做成熟饭……” 他耳语凑得极近,顾情耳根被熏得嫣红,却又不舍得推开。 只得粗声粗气骂他,“笨蛋,那只管盯着她就好,去下溪凑什么热闹?” 顾悄眨眨眼,好有道理。 二人鬼鬼祟祟坠在周小姐身后,开始拆婚大业。 溪边搭了几个简易暖棚,正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主战场。 周姑娘奔着其中一个暖棚去了,棚里只一个温婉妇人,素服素颜,病恹恹的样子。 放在平时,有钱整单间不稀奇,可这次宴饮,连带品级的诰命也只能与人搭伙,这妇人待遇就很值得玩味。 周姑娘小心翼翼扑进妇人怀里,“阿娘,有人欺负我!” 妇人浅笑着替她理着鬓发,“今日你可是主角。整个宴饮全赖你父亲掏银子,谁这么没眼见,敢惹你?” 妇人体弱,话也说得有气无力。 顾情习武,耳力好些,听着不费劲,顾劳斯弱鸡一只,恨不得找兔子借一对耳朵。 “还不是原疏那心上人。” 周姑娘嘟起嘴,“我为什么非要嫁一个不想娶我的人?爹爹那么有钱,换一个不好吗?” 妇人脸色一冷,不过一瞬又耐心开导,“原家小子,样貌人品都不错,关键是老实本分。咱们家只有你一个女儿,定然要找个实心眼儿的,不能叫你被欺负了去。”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2节 她顿了顿,轻轻诱哄道,“他现在不愿,是不知道你的好处,只要你听话,按娘教你的……” 教你的什么??? 顾劳斯撅起屁股,伸长耳朵,细说,我wifi在线! 妇人却直接拉闸断网,她抬手招了招身旁老妈妈,“秦妈,我这里不需要人,你去帮衬着点小姐。” 这没头没尾的暗语,周姑娘是心领神会的。 她青涩的脸庞红了个彻底,讷讷还有些迟疑。 秦妈牵起她的手劝,“男人嘛,都逃不过一个色字。那顾家小姐脸蛋儿生的是不错,但身段同小姐可没法比,想来都没开窍。原少爷喜欢她,只是还没开过眼,咱们今日,就叫他见见什么叫美人。” 周小姐还是有些扭捏,“我都没见过他,这样真的好吗……” 秦妈怒其不争,“原家小子可是夫人千挑万选,给您相中的童养夫,还能有错不成?” 顾悄与顾情对视一眼,十分震惊。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珍爱网黑心中介宰肥羊现场。 寻常人家,少有这般诓女儿的吧? 那麽麽紧着叮嘱,“老爷已经打点好,下溪您的杯盏定会到那小子手上,到时候答诗叫他亲自送来,你按计划行动就好。” 顾悄还想再听计划是什么,两人却是不再开口。 老妈子一张容麽麽的扑克脸,叫周小姐连撒娇卖嗲都不敢,规矩得仿佛一个名门闺秀。 “看样子,咱们还是得去趟下溪。” 顾情摸摸下巴,不知从哪掏出条白纱覆脸,只露出盈盈眉目,“愣着干嘛,救你的童养夫兄弟去呀。” 顾悄:??? 刚刚不让乱跑的,不是你吗? 果然是苏青青教出来的,靠拳头双标的嘴脸都一毛一样。 下溪离得不远,溪流一道缓弯过后,知县选了南岸一处青草地,铺了些席案,一群老少爷们学那魏晋风流,宽袖散袍,琴筝寥寥。 愣是把吃席,仿出了一点清谈高古的模样。 主席坐着方知县,同一个矮胖精明的中年男子。 那人带着一顶瓜皮帽,讨巧镶着一些玛瑙珊瑚,既显富贵,又不僭越。 在一群方巾男士中间,闪闪发光,卓然不群。 顾悄猜,这应当就是湖州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富商团之一的周老板了。 就不知到底是象,是马,还是狗了。 宴饮宾客,多是本次县试取中者,并县学学子。 顾悄瞄了一眼,方白鹿、谢长林这等老对头一个不少,连上舍“四虎”也赫然在列。 原疏好赖混过了县试,又是主办方准女婿,竟也有几人同他敷衍攀谈。 人群里,大约只有宋如松茕茕孑立,坐在靠边位置,胸中垒块,依然酒浇。 原疏推了几人邀约,在他旁边落座,难兄难弟般长长吐了口浊气。 小厮献上几杯花盏,他也不细瞧,端起就往嘴里闷。 顾悄从身后,猛地一个巴掌拍上肩,吓得他一口花酿呛进鼻孔,辣得哭爹喊娘。 塑料兄弟笑得十分阴险,“原小七,周小姐的酒,好喝吗?” 原疏一听,忙吓得将杯子抛出三米远。 那满载少女心意的“七月在野”小签子,在空中抖抖瑟瑟几圈,最终落在隔壁席边,被个无名书生一脚踩上,黏上去再没掉下来。 “顾悄你……咳咳……什么意思?!” 鼻腔辣劲刺得少年双眼都红了起来,原疏察觉不到一样,摇着顾悄肩膀,“什么周小姐?” 显然,这呆子还不知道,他是今天这场的男猪脚。 实心眼有时候也不好,顾悄指了指主席,“那位好心掏钱供你们白嫖的大善人,他姓什么?” 原疏瞪大了眼。 “咱们长话短说,现在起,你按我说得办。”顾悄指着桌上苏杭名点“银丝糖”,又掏出一盒从上溪女眷那借来的胭脂,附在原疏耳边霹雳吧啦一顿输出。 憨厚少年连连摇头,“不不不……这实在有辱斯文!!!” 顾悄抱胸,“那你斯文着从了这门亲吧。反正你也不想府试,这倒正合周小姐意。说起来,这小姐倒是这世间奇女子,男人读那么多书干嘛,还不是要相妻教子,这等高见,大宁再找不出第二人,你当珍惜!” “这……”原疏张口结舌。 这边成功逼原疏就范,那头人后不远处,候着的顾情身边,却传来骚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一位二十啷当岁的青年,横抱古琴,信手拨弄三两弦,边走边向佳人咏唱,临到近了,深深一拜,痴情款款唱了句曲词,“姐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槽,小子你是懂撩妹的!!! 第072章 这一声浪荡唱腔, 很快引来众人目光。 竹深水缓,白沙夹岸,伊人一袭天青襦裙, 云纱掩面, 悄然独立。 即便窥不见全貌, 也足以叫一群酸书生惊为天人。 “滚。”顾情答得倒是言简意赅。 那声音裂冰碎玉, 叫书生如痴如醉, “汶溪水儿在左边,公子藏在锦衣间,这谜面打的正是在下, 小姐当真妙语。” 人家明明是叫你滚, 也能硬凹成字谜? 这牵强附会, 服。读书人不要脸起来, 还真教人害怕。 可妹妹不是真妹妹,可不经看。 为了防止顾情勇捶狗头, 顾悄火烧屁股挤开弹琴的,挡住一群好色之徒目光。 他本想护着顾情回上溪去,却被谢长林拦下。 “顾三公子过了县考, 今日诗会还私混在后宅,多少有些不合规矩吧?” 顾悄咧嘴一笑,“我年方十六,神矜可爱,就是讨内眷喜欢, 你嫉妒也没用。” 不要脸这技能,也可以现学现卖。 谢长林吃了一瘪。 他生得风流, 带些女气,与顾悄颇有些同类相斥, 闻言讥讽道,“我倒是忘了,顾氏一贯没皮没脸,否则也做不出舞弊之事。” 朱衣显圣只能糊弄寻常百姓,谢长林、方白鹿这样的可瞒不过去,他们自有消息门路。 谢长林会抖这包袱,顾悄一点都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方白鹿今日竟出奇地老实。 谢家枝繁叶茂,支系众多,除开京兆谢昭一支最是显赫,祁门谢长林这支也算后起之秀。 毕竟出了个吏部侍郎,正三品京官,放在现在,那可是中央组织部副部长级别的。 当初,祁门谢初到京都,翻烂了族谱,总算找着跟京兆谢之间蜘蛛网粗细的一丁点联系,自此便以旁支自居,为谢太傅马首是瞻。 所以子侄谢长林,处处与顾悄作对,不过是讨好族叔的一点小伎俩。 抓不到顾悄辫子,他只好暗搓搓借顾云斐生事。 但他至多也就趁着顾云斐不在,内涵几句,当着人面他约摸也是不敢的。 毕竟顾冶这支,现在可不好惹。 帝王自古最讲平衡术,皇帝信任谢家,也不会叫他一家独大。 顾准辞了官,他就扶顾冶同谢氏抗衡。 这位新上任的漕运总督,从一品大员,水利部部长,手上扼着的,可是整个大历最重要的水运经济命脉。新安江河道、京杭大运河,哪个不是总督说得算? 毫不夸张地说,谢长林不管是去南都乡试,还是进京赶会试,都得先问问顾冶放不放行。 顾悄假装听不懂,惊诧道,“没想到谢兄消息如此灵通,竟也听闻徐家舞弊事?嗐,县大人明明嘱咐,要我等守口风,也不知你怎地套来的消息。” 这般阴阳怪气,叫方灼芝坐不住了。 “谢家侄儿,禊礼祈福消灾,就莫要再提旧事。”他瞪了谢长林一眼,将重点拉回到这场别开生面的相亲盛会,“酒觞已经陆续浮下,就请各位子侄用心品鉴,挥毫尽兴,好用才学博佳人青眼,成就一段佳话。” 知县既已发话,抱琴书生也不好再纠缠,只得厚着脸皮问,“不知小姐杯盏用的什么签子?在下必定倾我所学,为小姐献诗一首!” 顾情哪有什么杯子。 他信手一指,睁着眼瞎忽悠,“那贴着七月在野的。” 书生没有多想,转圜回去,瑶琴反抱,就把那一溜排杯子搁上琴身,悉数劫走。 顾悄:…… 原疏偷偷红了脸,顾情举动,简直就是话本子里的美人救英雄。 他期期艾艾望着顾悄,“哥,杯子都被那憨货拿走,我就不用……” “不行,他拿他的,你做你的,不许讨价还价!”顾悄严词拒绝。 于是,众人就眼睁睁看着高大少年哭丧着脸,先将银丝糖碟里白糯米粉糊满脸,又挖出两大坨胭脂膏子,一左一右点上两块圆润腮红,盛装完毕,活脱脱一个僵尸小鬼。 林正英最爱抓的那种。 顾悄捏着少年鬼脸,左右瞧瞧,又弄散他头发,撕开他衣襟,叫他露出三两寸胸膛。 这才点点头,表示满意。 如此放浪形骸,正是魏晋流行的偏门行为艺术。 歪屁股的魏晋风流,那也是魏晋风流不是。 “去巾帻,脱衣服,露丑恶,同禽兽。 这般,你带着诗去见周小姐,效果才差强人意。”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3节 原疏故作为难:“琰之,七月在野,这藏字诗我也不会啊……” 顾悄想了想,捞起文案上的毛笔,舔了舔笔尖,大手一挥,就是“佳作”一首。 他这边挥笔立就,原疏捞起来磕磕巴巴念起来。 “一对鸳鸯刚刚好,七个黄莺多一只。月在汶溪苦寻觅,幸得野莺又一只。” 他越念声音越小,最后被掩盖在铺天的笑骂声中。 “这水平,竟然过了县考?” “哈哈哈哈这不是骂周小姐是野.鸡嘛?笑死个人。” “县大人,韦大人到。”皂吏一声通报压下嘈杂声浪。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一锦袍青年,面如冠玉,眼如寒星,正沉着脸,冷眼望向场中。 嫌恶目光的落点,正是顾悄这处。 顾劳斯茫然回望,对这黑衣人一点印象也无,只觉被嫌恶得莫名其妙。 方灼芝甚是热情,立马起身恭迎,“韦大人,有失远迎,快请上座。” 青年名韦岑,南都户部副郎,官六品。 虽然勉勉强强高方灼芝一级,可人手里管的,可是整个南直隶的粮税征收。 因顾云斐的事,顾冶特意下帖子来谢,称外侄韦岑到休宁探亲,顺带想私下见一见他。 方灼芝琢磨许久,拍马本性难改,干脆将人一并安排在宴饮中,这般排场才大,面子给的才足。 还能叫上官看看休宁山灵水秀、人杰地灵。 一举多得,他可真是个天才。 韦岑反应却十分冷淡,“岑因圣上春寒救灾事而来,没想到知县如此敷衍,方大人既然还有心思召集纨绔饮酒念这打油诗,想来休宁年成应好,不须上级忧心。” 话里意思,若休宁灾情严重,上司定会体恤,或可酌情减税免税! 这可是个找上级哭穷要钱的大好机会! 可方灼芝似乎又唱错了调子,适得其反,直接傻了眼。 顾冶老狐狸,送人情信里也不说明白! 韦岑又看了一眼方灼芝身后的周茂。 这江浙出名的富商,他自然认得,又冷冷接了句,“官商毕竟有别,知县当爱惜羽毛。既然休宁无事,那岑也不叨扰。” “不不不,大人!”方灼芝脑子难能灵活一回,“今春休宁连降数场大雪,农人苦不堪言,二月二行耕祭、今日修禊礼,都是下官上表天听以祈风调雨顺的无奈之举,只是场中有学子年幼,不知事情轻重,才叫大人看了笑话。” 韦岑顿了顿,想到顾冶交代,还是忍着不悦入了尊位。 官场迎合,最是烦心,他再不愿同人应酬,也得看敬酒人背后的势力,给上三分薄面。 一旬酒后,他就有些微醺。 也不知什么心理,目光不自觉就跟着那“娈童”去了。 被知县锐评年幼不知轻重的顾悄,还不知道自己一举一动都被人盯上了。 他正尽心尽力怂恿原疏按秦妈“计划”去送诗。 甚至还想动员宋如松一道。 可这荒诞要求委实离谱。哪怕早上他才请的林焕大夫去替宋父看诊,青年拿人手短,也不愿松口陪他胡闹。 最后,还是原疏受不了首席大人物频频递来的不善目光,这才咬牙往上溪躲避。 他按顾悄意思,在上下溪交界处,一平坦岸堤面水而坐。 一手铜酒壶,一手竹木筷。 随时做好敲梆子鬼叫的准备。 不多久,周小姐果然来了。 还换了身轻薄衣裙,瞧着像是夏装。 确实衬得她身姿曼妙,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事业线也十分傲人。 对比身后干瘪瘪的顾情,周母秦妈是懂男人的。 也不知她在春寒里走了多久,亭亭玉立一少女,愣是快缩成佝佝偻偻一老妪。 临到近前,她打着摆子直起腰背,有些羞怯地对着少年背影轻轻唤,“原郎。” 原疏一抖,突然有了无穷作妖的动力,他幽幽回了句,“是周小姐吗?” 姑娘含羞带怯应了一声。 “铛,铛铛——”一声重金属起范儿后,原疏张口就唱。 “一对鸳鸯刚刚好啊~” “七个黄莺欸~多一只。” “月在汶溪~苦寻觅~” “幸得野莺又一只哦~” 周小姐目瞪狗呆。 少年每唱一句,她就退后一步,直至最后一声九曲回肠的“哦”结束,她才定住神魂。 “周小姐,这诗,是小生我专程为你所作。” 原疏停下筷子敲破壶的伴奏,深情道,“其实,我心慕小姐已久,只是发之于心,一直不敢宣之于口。” “今日我才知道,原来小姐也心悦我。”他缓缓站起,转身向着周小姐做捧心状,“听到这消息的那一刻,我感觉幸福得快要晕倒……” 赫然见到那张鬼脸,周小姐才是真的吓到要晕倒。 母亲口中老实本分的俊秀少年,竟是一个衣衫不整、疯疯癫癫的孟浪神经病! 粉白脂红的冲击太大,小姑娘吓得心脏砰砰乱跳,顾不得脚下掉头就跑。 她本就在溪边,卵石胡乱堆得满岸,又正临陡坡,一脚踩滑便连摔带窜跌进水中。 溪水不深,但寒凉。 一声尖叫后,少女一屁股坐进溪底,整个身子湿了大半。 要命的是,她本就换得一身夏装,浅色布料一沾水,如同一层半透明薄纱,少女鲜嫩的胴体和丰盈的曲线,在溪水轻薄下,几乎是一览无遗。 这出变故实在叫人反应不及。 他们这更近下溪,男人们脚程快,少女的惊叫没先唤来麽麽,反倒招来一群狂蜂浪蝶。 他们闻声奔来,原是凑热闹,眼见却是这般香艳画面。 眸光里都能射出火来。 周小姐惊吓之余,又见这阵仗,竟是面色煞白,慌乱抱胸更往水里钻,一双明眸也沁出大颗大颗水珠。 勾搭未婚夫,最多被说道几句不害臊,可当众湿身,一个不好是要名声尽毁的。 顾悄和原疏非礼勿视,正背着身,一见这场面,赶紧撵人。 顾情也动了怒,他迅速脱下外衫,踏进水里将少女扶起,用厚重冬衣盖住少女身体。 幸好他动作够快。 后续看热闹的大部队赶到时,少女已然安全靠在顾情怀里。 只是动作间,他覆面薄纱早已掉落,露出底下那张惊为天人的脸。 顾情也才十六岁,男性性征还不明显,青鬓如云,发丝微乱,淡妆薄施,反倒有一种别与其他女儿的英气之美。 顾悄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吞咽声。 早先来的那几个猥琐男目光依旧焦灼,几乎瞅着机会想要一并下水,好抱个美人归。 顾情捕捉到那里面的猥.亵之意,“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狗眼。” “骂人之前,姑娘难道不知自省吗?”人群里传来一声讥诮,“你行为不检在先,自露春色在后,既然敢出来勾搭男人,还怕人看不成?” “今日真真是叫我大开眼界。”顾情凉薄冷笑,“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自诩读书人,连儒家非礼勿视四字都认不齐全,也配当个人。” “我们是狗,你与那周小姐,岂不是狐狸洞里的骚东西?” 一个书生四下一望,知县和大人都不曾过来,女眷那边也没什么贵客,便肆无忌惮起来。 顾情将周小姐交给迟来的麽麽,拧着沾水后沉重的冬裙裙摆,头也不抬对着岸上女眷道,“我要是你们,那酒就是喂猪,也不便宜这群狗男人。今日是我与周小姐遭难,他们不仅不知避嫌,还妄想趁火打劫,换做你们,想必也是一样。一群喂不饱的鬣狗,你们还稀罕他们?” 女孩们面面相觑,大约也猜到了经过。 这般羞辱,叫男宾坐不住了,“自古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般口吐恶言,不修妇德,简直是闺中耻辱。” “女子无才?”顾情目光中露出几丝讥诮,他紧紧盯着那说话之人,“简直贻笑大方。今日我把话撂在这,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才是真真无才。不信,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任你挑选,可敢与我这女眷比一比?” 男宾们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一时静默。 顾情哂笑,“不敢,就给老娘老老实实去修男德。” 第073章 顾情的话实在石破天惊。 短暂静默后, 有人轻蔑,“一介女流,也敢谈君子六艺?” 挑事几人不仅不认错, 还跟着嗤笑出声。 就连后来赶到的所谓县学才俊, 也皱眉望向顾情。 对女子公然挑衅男人的逾距之行, 一脸不认同。 他们都是规则的制定者和受益者。 公序良俗说, 女子不应抛头露面, 不能衣裳暴露。 可这规则约束的,向来只有女子。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4节 男人多看女人几眼,甚至上前轻薄, 哪里算得上什么过错? “小姐莫要胡闹, 还是早去换了衣服, 免得伤寒。” 这话看似劝慰, 实则全是不以为然。 “不谈六艺,难道说闺阁八雅?可琴、棋、书、画, 诗、香、花、茶,你们有几样拿得出手?”女孩这边,也有耿直girl不服, 发出灵魂拷问。 顾情更是半分面子不给。 “让着你们,还不知好歹,真真蠢货。” “你!”那书生气得跺脚,“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还比什么?六艺单说礼这一条,你们就毫无胜算。” 也有那些长点脑子的, 开始搬书。 “《礼记》云‘妇人,从人者也, 幼从父兄,嫁从夫, 夫死从子。’就你这般伶牙俐齿、刁钻刻薄,哪里像懂礼的样子?” 这自以为是的模样,给顾情整笑了,“朱子都没读过,也敢出来卖弄?” “《论语集注》说得明明白白。孔夫子所说女子小人,指的是媚上祸国之流。昔日孔子效于鲁,齐国怕鲁国坐大,便进献舞姬祸乱鲁国,果然鲁君耽于女乐、荒废政事,孔子这才有感而发,到你这就只会断章取义?” “说到三从,小女子也有一惑,不知诸君可能解?” 另一个姑娘也忍不住开口,“圣人一边说孝乃人之本,叫子女要顺从父母。可一边又说三从,叫要母亲顺从儿子。那么,一问到底该子从母,还是母从子?二问自古至今,可有谁真敢叫母亲顺从自己的?” 这横空杀出来的逻辑鬼才,叫书生团脑子开始打结。 好半天竟无一人理得清该谁从谁? 女孩明媚浅笑,“既然夫死从子说不通,那是不是可以类推,幼从父兄、嫁从夫,其实也是舛误,并不是肤浅地叫女子盲目顺从?又或是,你们这群酸儒根本解不出圣人本意,所以瞎扯的?” 这推理严丝合缝,竟无懈可击! 诸生:…… 顾悄:难怪现代公考女生横行天下,原来是沉睡的血脉觉醒了而已。 “呵!《礼记》云‘去谗远色’、‘君子远色以为民纪’,圣人更是‘耻有其德而无其行’,你们一条没做到,也好意思张口称礼?”顾情一锤定音。 第一回合,礼之比拼,顾情承让。 小姑娘里面,很有那么几个会阴阳的,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哎呀,还比什么比,乐他们哪比得过我们?” “书,我看了下送到上溪的几首酸诗,真真是字如其人,丑得各有千秋。” “他们总不至于厚脸皮要同我们比御射吧?” “比骑射咱们也不怕,你别忘了,顾小姐可是镇国先锋大将军之女!” “对哦,苏将军巾帼英雄,杀鞑子一枪一个,虎母无犬女,打这些书生,不跟老鹰捉小鸡似的?” 诸生:…… “还有算之一门!”有一人不死心。 “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想必不知方田、粟米、商功、均输、方程、勾股为何物吧?” 顾悄摇头,还真敢说,把九章算术搬出来,也不怕砸断自己脚。 书生团自然无人精通,但不影响他们自信满满,以为闺阁不可能知晓这些。 “谁说不知!”一声娇喝气沉丹田。 正是换过衣服、喝过姜汤重返战场的周小姐。 她不知从哪掏出一副金骨翠珠算盘,趾高气扬道,“这世上还没我周家算不出来的账,要比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秦妈扑克脸上还隐含怒火,“大宁最厉害的算术高手乌云子,就是我们周家的西席。九章算术不过是小姐五岁时打发时间的小儿戏,算经十本,小姐十六岁也早就翻烂了。” 这凡尔赛发言犹如一记响亮耳光,打在男团发言人脸上。 最终,一道声音负隅顽抗,“说千道万,看得还是才学,诗词歌赋,你们敢不敢比?” 顾悄捂脸。 如此执着地自取其辱,真是叫人想爱怜叹一声:小傻子。 “姑奶奶没空看你们那狗屁不通的诗文。” 顾情不耐烦了,“既然你们不死心,我出几个对子,只要你们对上,权当你们赢。” 那边已然上头,粗着脖子一声吼,“你只管出。” 顾情开口就上嘲讽,“第一联,戊戌同体,腹中只欠一点。” 姑娘们秒懂,捂嘴直笑。 男同胞们脸色铁寒,说他们肚里没货?! 可几人交头接脑,也只凑出一个“己巳”,剩下的支支吾吾,一时圆不齐全。 姑娘们这边先热闹起来。 她们平日里没什么消遣,连句对对可是强项。 “我倒有个下联,蕊芯共冠,胸内多长二心。” “那不如‘末未象形,肩上分辨两横’工整。” “我也有句,己巳共臂,目前短出一寸。” ……这边抢答白热化,那头却直接糊穿地心。 也不知道是谁,吐槽一句,“我瞧着,这些个青年才俊们,肚里墨水缺的真不是一点两点。” 姑娘们杀疯了,催着顾情再来。 顾情索性挑明了直骂,反正对面也回不上嘴不是? “那么第二联,鸡子与鸭子同窠,鸡学生鸭,鸭学.生.鸡?” 姑娘们这把直接无视对面,径自接了起来。 周小姐市井常混,拍手叫得最快,“这个我会!” 她的对子显然也是最优秀的,“马儿与驴儿并走,马蹄举驴,驴蹄举马?” 蹄举谐音提举,这是连整个科场都骂进去了。 显然,周小姐已经完全相信,这群读书人当真蠢笨如驴马。 “碾压式比试,没意思。散了散了。”也不知哪个女孩儿起的头,大家一哄而散。 “没想到咱们相看的,竟是这等牛马,还流什么觞啊,顾家小姐说得对,不如咱们自斟自饮、自娱自乐吧。” 被弃如敝屣的书生们咬碎一口牙,可下溪稍微有点才华的,都明哲保身,压根不敢下场。 以至于顾情这等大佬,推一群学渣,跟老夫子推塔一样,简直毫无成就感。 原疏默默围观全场,脸上米粉惊掉大半,剩一张斑驳花脸,恍恍惚惚。 “琰之,我竟连女子都不如?”顾悄还没答,就听他又嘟囔句,“就算入赘,也还是我高攀了啊……” 多么痛的领悟?! 顾悄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肩,“多念点书吧,好好珍惜女孩们没进考场跟你卷的时代。” 丢下僵尸原,顾劳斯摇着头,跟着人流回上溪。 却听到顾情突然cue他,“男子无才便是德。今日手下败将,说好的都得去修男德,哥哥你不是盘书坊吗?开张时,记得送几本精刻《男训》给他们。” 顾悄迟疑,“男训!你编吗?” 顾情没好气,“将女训女书女则改成男字,合订一册送!” “付梓的钱,我来出!”周小姐十分热情地蹭到顾情身边,攀住他胳膊,“对了姐姐你冷不冷呀,我给你准备了……” 顾情抽开手,“只湿了裙摆,无碍。顺便,女女授受不亲,你离我远点。” 周小姐:??? 少女心吧唧一声,碎了。 那头学子们听到,却跳起脚,“顾琰之你是不是男人,竟帮着对家!” 顾悄回了个白眼,“我不是男人,我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啊。” 诸生:“你竟厚颜无耻至斯!” 夹岸竹林里,一老一少两个妇人已然观望许久。 年纪小些的,手上盘着一串檀木念珠,温温柔柔道,“婶婆好福气,瑶瑶这般优秀。” 苏青青压着声音接了句,“要是我的琰之康健,定然也一样优秀。” 小妇人侍奉在苏青青身后,落着两步距离,看不见她的表情,只从语气揣摩,小心翼翼接了句,“小叔会好的,大师说过,只要过了十六这个坎……” 苏青青没听她说完,“这些年,真是多亏大师的玉佩保命。可我数次去报恩寺还愿,再也没见到那位大师,梅昔你可知为何?” 梅昔拨动念珠的手一顿,“惠明禅师好云游,行踪不定,上次只是恰好到南都落脚,赶巧叫我得了信儿,您碰不到也正常。” “是吗?”苏青青不置可否,“若是……你儿子也命悬一线,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续命?” “绷”一声微响,念珠绳断,乌黑的珠子骤然崩开,落地却无声。 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人,话语根本不须起伏,就足以叫人心颤。 梅昔勉强稳住声音,“侄孙媳妇不懂婶婆意思。” “不懂,那便不要懂了。”苏青青转身,脸色带了丝悲悯,“可惜顾影停,你的小念奴,才七岁就得因为当娘的糊涂,早早上路去奔下辈子前程了。” 梅昔闻言,腿一软栽倒在地。 她脸色煞白,目光中露出真切的恐惧,“你把念奴怎么了?他……他才七岁!” 苏青青却笑了。 她将一枚浸着腥润鲜血的帕子扔上妇人脸,“七岁?当年你诱我去报恩寺,求那索命玉佩的时候,我的琰之也才九岁!你肚子里揣着孩子,还敢犯下如此阴毒的孽障,难道就没想过也会有今天吗?” 梅昔攥着帕子捂着胸口,突然泣不成声。 “老实交代吧,你只有半个时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5节 苏青青平了口气,居高临下,一脸淡漠,似乎杀一个七岁的无辜稚子,跟割下北境鞑靼的脑袋,并无差别。“我切开了念奴的静脉,血是不会流得太快,但他毕竟太小了,你知道的,小孩子都很脆弱……” 梅昔抖着唇,信了。 她闭了闭眼,匍匐在地,“我说。” “大历二十年,愍王事发。顾凇这支,正在保定府任上。那时整个顾氏对顾准惟命是从,顾准保太子,顾凇便坚守城门,拒不与神宗合作,最终一家老小,除我夫君顾云昕,全部殉难。夫君那时也不过十岁,逃出生天后,竟听说顾氏折节降了。” “多么可笑,顾氏降了,那他一门上下几十口人命,算什么?!他要找顾准讨一个说法,艰难辗转到北平,在快饿死的时候,他遇上了雅味居的赵老板。” 雅味居,苏青青有印象。 那个京里放出来的厨子,突然落脚休宁,又悄无声息挂了招牌,红火的酒楼几乎一夜之间就在异乡站稳了脚跟。 “那年京都,阁老府你们是一家和乐了,可顾凇忠血未冷,被你们蒙骗惨死的族人,连个安息之处尚且没有。夫君看了心寒,萌生恨意,便跟着赵老板回到休宁,从此成了……赵老板手里的刀。” “后来,你们迁回休宁不久,赵老板就找来那块玉佩,令我不着痕迹送到你的手里。 和尚是我雇人扮的,为了博得你的信任,我特意嘱咐他务必难说话些,没想到他却有胆子,敢戏弄昔日先锋将军,叫你一路三跪九叩着上山。” “叫人意外的是,小病秧子命太硬,几年里鬼门关去了那么多趟,阎王愣是没收。” 梅昔凄凉一笑,“夫君实在等不及,决定自行动手,没想到因为杀他,反丢了自己性命。” “顾悄十三岁那年,你们进山避暑,夫君尾随其后,将饿了数天的鬣狗放进山庄,可他却再没回来。我找到他的时候,只剩一副被野兽啃得红殷殷的骨架。” 妇人目光中迸现出一股锥心的恨意,“为什么,为什么苍天不长眼,明明你们才是该死的人,却一直活得滋润?我夫君,那样至纯至孝的一个人,历尽世间所有不平事后,还要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这番质问,令苏青青如鲠在喉,如此耻辱,她和顾准已经背负了十六年。 几乎快要……背负不动了。 可想到一步步被逼死的故人,想到至今仍在崖边的孩子,她就咬紧了牙,将所有苦楚和着血泪悉数咽下。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何况她本就不弱,还能披甲上阵。 她听到自己冷血的声音,“我还能给你两刻时间,如果你依然选择说废话……” “不愧是苏将军,果真铁石心肠,那些母慈子孝,怕不都是装出来的罢!” 幼子生命的倒计时,彻底逼得小妇人发狂,“没错,夫君死后,我决意替他报仇。我找来无依无靠的远房侄儿,换名徐闻安插进族学,雅味居又不遗余力,将他送进休宁公子哥儿的圈子。” “顾悄同方知州儿子结怨,是雅味居推波助澜;酒楼斗殴,是徐闻暗里弹了颗弹珠,叫他玉盒子脱手;二月二不止是要断他手,更是要拿他性命;族学里,顾影偬、顾憬,都是徐闻找的刀;恨就恨,县考我将闻儿搭进去,借势做局,还是叫你那好儿子逃脱了!” “为何只针对琰之?若是恨我这一支……” 苏青青握紧拳头,努力镇定情绪,却也只够问完半片话。 梅昔凭着一腔愤懑宣泄完,畏惧才慢一步一涌而上。 她抖着四肢委顿在地,“为什么?” “为什么?”她神情迷惘地重复一声,说了句令苏青青完全没想到的话。 “因为你有愧于他,你越想补偿他,我就叫你越亏欠他。弄不死他,那就让你和顾准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煎熬里。” 一阵山风,荡起竹林。 千叶万叶,沙沙声响拂在耳畔,苏青青闭了闭眼,静默半晌,再睁开眼里已经风平浪静。 “赵老板什么来头?” 梅昔摇了摇头,“他是我同族,只知道在宫里当厨子,一直无儿无女,这才捡了我过继。” “过继不应该选男童?” “他说他没有儿子命,女孩儿就不怕,迟早要嫁出去的。” 苏青青皱眉,只有损阴德的事干多了,才会没有儿子命,更甚一步,就是无儿无女。 “吴平你可认识?” “认得,但他与我们不同道,上峰在南都。我们只合作过一次。”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苏青青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望着她,梅昔懂了。 她自嘲笑笑,大约屠刀落下,她反倒镇静了些。 “你将顾悄,保护得很好。我若有你三分手腕,就不会叫念奴遭遇今日之险。” 保护得好嘛?不。 她是个失职的母亲,苏青青冷着脸。 真正将顾悄保护得很好的,是另一个全然不相干的人。 ——谢家,谢昭。 她也是由这玉佩一桩,才突然想通关节。 当年铁岭他用顾悄换下顾情,暴风雪里,是谢家长子,彼时锦衣卫都指挥使谢时多此一举,挖坑埋尸,替幼婴护住心口最后一丝热气儿,才为她挣来最关键的续命时间。 那举动当时看无意,现在想来却是有心。 苏青青不免又想起那荒诞的替嫁婚约。 耳畔,梅昔还在缓缓交代后事。 “我自知知道得太多,定然活不过今晚,并不敢劳您动手。”她已然换了个跪拜姿势,“只是,侄孙媳妇仍有一事挂心,还请您看在顾凇一门枉死的份上,替我好好养大念奴。” “我与他父亲,被仇恨蒙蔽,抽身无门,但我不愿他也在仇恨里长大。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曾对顾悄起过恶念,只要您答应我,我保证,必定死得清清静静。” 远处几声隐约笑闹传来。 竹林掩映间,几名少女换了竹竿,正在一一击打溪水里的剩下的杯盏。 一阵阵枯黄卷边儿的尖叶沙沙坠落,很快就将地上散落的念珠淹没。 苏青青抬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轻轻揉捻。 锋利的叶边,很轻易就能划破血肉。 她用那叶片,抵住手心已经止血的伤口,低声道,“你就……安心去吧。” 不是她要赶尽杀绝,而是特殊时期,任意一个隐患,都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这个道理,赵梅昔想必也懂得。 她扶起梅昔,替她整了整衣裙,两人如来时那般,一前一后往暖棚走去。 路上,苏青青依旧满脸不高兴,顾氏二房小媳妇温温柔柔,挂着和煦微笑,耐心讨好着,只是眼角仍有残泪未干。 知县夫人一瞧,只得硬着头皮打趣,“夫人竟欺负梅小媳妇,这小人儿柔情似水,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苏青青横扫一眼,叫岳霖打了个寒颤,才漫不经心道,“明日清明,想到又要祭她夫君,刚刚躲在林子里哭了好一会子。三年了还走不出来,我瞧着竟像是越陷越深的模样,你没事也多劝着点。” 梅昔配合垂首,眼圈儿又红了起来。 岳霖又是好一番安慰。 前头一场闹腾下来,姑娘们兴致起了,越玩越疯。 周姑娘更是成了顾情小迷妹,哪怕热脸全程贴的冷屁股,也锲而不舍“姐姐好、姐姐妙,姐姐思想觉悟高……” 顾悄一路看下来,基本已经没有原疏什么事儿了。 可另一头,老爷们儿那边就不同了。 上溪不仅酒下不来了,还漂下来许多柿子皮、栗子壳…… 跟着瓜果皮一起来的,就是学子丢脸落败的消息。 知县听了,气得胡子刺啦,简直恨铁不成钢!他怕惹事,见韦岑正好也不大高兴,赶忙逮着机会散了席。 直到确定周小姐真走了,原疏才敢找了处干净溪水,把脸上米粉洗了。 他十分无语,“所以,把除日祭、县试饮、相亲会、鸿门宴和上官接待一锅杂烩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 这问题太智障,没人理他。 他脸上腮红涂得太久,又洗得潦草,这会白的去了,还剩两大块不深不浅的红色,粘在苹果肌上,跟峨眉山猴子屁股似的,十分好笑。 顾悄没憋住,给了他一巴掌,“快滚快滚,丑到吓人。” 原疏摸着脸,臊没臊反正看不出来,他一本正经道,“兄弟,今天谢谢了。” 顾劳斯傲娇撇头,“谢什么?我会的都是投机取巧,旁门左道,有什么好谢的?” 原疏一哽,话是他自己说的,小性子是他耍的,这会追悔莫及也没有后悔药吞。 于是,他只好扭捏道,“一码归一码嘛,读书我们要脚踏实地,但这事上,我觉得这旁门左道,用得挺好。” 呵,感情这小子还会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老马的实践哲学都叫他跨时空领悟了! 这轴脑子,顾劳斯简直要气死。 他干脆换了个直观点的办法,指着远处山上两条小道,“现在叫你上山,你选哪条路?” 小伙子望着那里程不近的山路,一脸警惕,“你要我山上干嘛?” 顾劳斯抄起姑娘们玩剩丢下的竹竿,撵着狗子就打。 宋如松无奈看着两人打闹,沉闷的心情竟也消解一些。 闹完,顾悄骂道,“蠢货,我举个例子而已。” 也不知原疏从哪个口袋摸出一把栗子,“举个栗子?” 顾悄:…… 宋如松听到这里,握拳抵住下唇,低低笑出了声。 渐渐地,他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干脆在顾原二人目瞪狗呆的眼神里,抱着肚子蹲了下去,直直笑了盏茶时间,才消停下去。 顾劳斯这才严肃托腮,他这头号种子学员,似乎不是考前焦虑,而是个隐藏极深、稳如老狗的躁郁症患者。 第074章 躁郁症又叫双相情感障碍, 大致就是间歇性躁狂和抑郁轮番轰炸。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6节 轻度时,躁狂发作情感高涨,抑郁发作又情绪低落、很难感知愉悦、精神容易高度紧张。 一一对号, 宋如松好像都能入座。 只是青年性格内敛沉稳, 平时遮掩得很好, 情绪外露并不明显。 这会, 是他难能的放纵。 笑够了, 他拭去眼角湿润,“两条山路,一条直一条曲, 然后呢?琰之你继续。” 顾劳斯只好先给种子一号洗脑。 嘴还没张, 原七就递上一颗扒得干干净净的金黄栗肉, “嘿嘿, 不用真爬,那我就选弯的那条, 脚可以懒,嘴巴必须假勤快。” “……” 顾劳斯简直要被这一届的歪瓜裂枣整破防,突然不想捞鱼了:) “要是真爬山, 那肯定就选直的。山外还有山,节省体力以防万一准没错。” 原疏麻利剥着栗子,也不吃,只管往顾悄嘴里喂。 顾母带着顾情先回去了,他们三外加个带刀护卫, 要去探望宋老管事,于是蹲小溪边等黄五马车。百无聊赖, 原疏从投喂团宠中找到一点趣味。 思政课跑题百里,好赖拉回了一点。 顾悄艰难完成吞咽, 认真道,“没错,原小七。山外还有山,科场也一样。我们读书,不可能尽读。苦读也好,奇袭也罢,区别不过是这两条山路一曲一直,不论选择哪一条,脚踏上去,都是实地。” 他坦然望着小伙伴,“现下恰好我有一条捷径,邀你同行。你比别人少走的,只是一截弯路而已,所有奔赴顶峰需要的努力和脚印,一样不少。所以,再信我一次好吗?” 谁能想到昔日招生挤破头的公考王牌,一朝会被学员嫌弃大搞投机倒把,拒绝继续上课? 真·混得惨呐,顾悄猛狗叹气。 从县考那场钢丝绳上下来,原疏的心态一直有点崩。 没人知道,当教谕一而再再而三暗示要重考时,他的内心有多害怕。 他没有作弊,却同作弊无甚差别。 只要重考,他首当其冲会坐实这项莫须有、却赖不掉的罪行。 所以,顾悄提议继续备战府试时,他退缩了。 获得荣誉与成功,短暂地满足虚荣心后,他被现实打醒,没有真正的实力,早晚有一天,他还是会被打回原形。 他不想做那样一个小丑。 这心理,顾悄多少能猜出一点。 此前,他已经深刻反思过,8天母猪上树大法,是他冒进了。 或许这办法,在现代那样急功近利的社会,没人觉得不对。 但车马慢的旧时光里,或多或少还存着些情怀在,至少它不适合大宁初年这个向光的时代,也不适合原疏这样追光的少年。 顾劳斯信誓旦旦,“我保证县考的难堪,绝不叫你再遇第二次。” 原疏将信将疑,“也行……行吧。反正我要因为舞弊没了,你记得我姐姐就行。” 顾劳斯一颗栗子梗在喉头,一整个大无语住。 谢谢你,豁出命来上体验课哦。 宋如松难得插了句嘴,“其实,考场第一要务就是录中,倒也不必过于纠结才学。” 顾劳斯欣慰点头,过来人就务实多了。 原疏还想辩驳,被赶来的黄五一巴掌拍回去,“自古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以为才冠当代又能考上状元的,古来有几个?” 黄五摇头,“真真是揪着耳朵过江——操心过渡。” 宋如松点点头,“左右你还小,科考发挥好一场差一场,十分寻常,不要自己吓自己。” 呵,尖子毕业生开口就管用多了。 原疏立马肃然起敬,“原来是这样,听宋师兄这样说,我就安心了。” 顾悄磨牙齿,这该死的慕强社会。 顾氏十二房,有活人的六房,五房均在休宁城东。 唯有老管事打工的六房,顾况同其他房不对付,迁到了县城不远的黄村。 赶巧了,这黄村还是黄五祖籍。 虽然他这一支,迁出去早不知多少年,但细数起来,往上五代祖坟还都在这。县考徐闻咬不住黄五冒籍的把柄,根由就在这了。 顾况这一支,能从商亦是搭了黄家的便车。 所以,拉上黄五当敲门砖,准没错。 顾悄可没忘,顾准和顾慎,都是六房黑名单。 尤其六房举业之光顾云融,三十岁乡试被顾慎“挤”下榜,两支越发不对付。 顾云融自打那次,干脆直接躺平,书也不念了,在家修起了族谱。 可把顾况气得,恨不得再多活二十年,好重新开始培养小儿子顾云庭。 这也是为什么顾小蛮念书比旁的孩童晚许多。 十二岁还混在萝卜丁里,并不是他笨,而是十来岁上才被顾况送进学堂。 一群人浩浩荡荡往黄村赶。 马车里,宋如松也终于松口,率先说起家事,给他们打起预防针。 这些年,他一考不上科举,二娶不到老婆,三谋不到好事,他爹总是将这些归罪于自己,越发愁肠百结,累年积郁终于生了场重病。 但离谱的是,老爷子脑回路清奇。 听说族学顾应白热孝错过恩科,也不知怎么就钻了牛角,认为自己不负责任地一死了之,儿子就得为他守孝三年,届时不止秋闱赶不上趟,连府台那里好不容易谋来的幕僚,也要因丁忧错过。 所以,老人家干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 他瞒着病死活不治,还准备到清凉寺找方丈出家。 好家伙,只要他剃了头,就再也不是宋如松他爹了,这么想也没毛病。 青年苦笑,“玄觉师父说,他还打着替我舍身侍佛的主意,想要以命换命……” 这话,佛听了都沉默。 勿扰,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佛。 “要不是小蛮写信将我叫回来,我甚至不知道,老父亲已经魔障成这样。” “这场病,犹如当头棒喝,忽然打醒了我。”青年沉静寡言,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辞,“这几天我借酒浇愁,愁得并不是前程,而是不知如何抚慰这样的父亲。” “今日宴饮,我本不打算来,被老父亲拼死逼下汶溪。”他突然微微一笑,“也幸亏来了。哄老人家这件事,我不行,但你们一定可以。” 宋如松本就生得清俊,这一笑疏朗开阔,如温澜潮生,似水木明瑟,看得顾悄愣了愣。 原疏、黄五十分默契,闻言四只眼睛齐齐盯住顾悄。 顾悄精准破译了那眼神:哄老人这件事,我们也不行,兄弟你自求多福。 这事谁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啊??? 第075章 黄五姓黄, 但在黄家没什么分量。 顾况看碟下菜,安排了个大总管招待。 这作风,不在官场胜似官场。 现代公务员搞接待, 可讲究级别对应啦。 多大的官来, 用多大的官陪, 半点不能出错。 顾劳斯上岸小群里, 没少咸鱼吐过黑泥。 大管家八面来风, 做事滴水不漏,说主家不巧,去了族长那筹备清明家祭。 黄五心知肚明, 一脸假笑连道无妨无妨, 用不着兴师动众。 二人推脱好一阵, 才各找各妈。 宋管事从没想过, 有一天会有一群小年轻拎着手礼上门来拜会他。 年逾半百的老父亲激动里藏着一丝忐忑。 激动的是儿子人生有了起色,终于有一群读书郎愿意接纳结交他;忐忑的是, 他的下人房实在简陋,一堂一室几张凳子都摆不开,他给儿子丢人了。 老人精瘦, 瘦到一双手除去皮和筋,剩下的全是嶙峋的骨头。 他脸上干枯蜡黄,双目浑沌无光,但忙前忙后端茶递水,行止又同常人无异, 并不如“四虎”夸大的病来山倒。 顾悄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重病”。 宋如松背着父亲低声道,“林大夫看过, 说情志内伤,消渴积重, 背已发疽,再不治,就不用治了。” 顾悄听明白了,“感情是个富贵病呀。” 他声音半点不藏着,还带着一丝“惊喜”,不止同伴,连拿了点心回来的老人家,也尴尬地愣在门口。 原疏咳了一声,示意他注意些。 顾悄却摇了摇头,一副你们都不懂的样子,“往上细数,得过这病的,司马相如、曹丕、杜甫,再有汉武帝、隋炀帝一溜天子,哪个不是大富大贵?” 这下,不止原疏,连黄五、苏朗都开始咳了。 其实,消渴就是糖尿病。 司马相如,字长卿,作为第一个载入史册的患者,病得最桃色、最出圈。他本来治得差不多,结果沉迷文君美色,不知节制而复发,所以这病又被称为长卿病。 消渴本身不可怕,怕的是并发症。 背生痈疽这种,就属皮肤病恶化,急发为脓毒血症。脓疮长在脊背上,又最是凶险,极有可能感染脊髓,侵入中枢神经,即使在现代也有不低的致死率。 但这个,就不用叫老人家知道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7节 于是,他假模假样道,“这种富贵病最好治了,由奢入简,过回苦日子就好啦。” 宋如松投来怀疑的一眼,似乎在说,你可别矫枉过正。 倒是老头,来了兴趣,“小公子这是什么说道?” “我父亲小时候喜欢与我说故事。”顾悄一通乱侃,“我就记得,魏文帝曹丕得了消渴,搜尽天下奇珍补身,没多久就一命呜呼;诗圣杜甫三十岁家道中落,饥寒交迫,消渴多年平安无事,结果苦尽甘来,吃了顿好牛肉反送了性命;孟浩然也有这病,忌口养生一直无事,待好友王昌龄来访,只开荤吃了顿烧鹅,就疽发而卒。” 眼见老人家脸色越来越僵,顾悄话音一转。 “唯有陆游陆放翁,病弱之躯,罹患消渴,依然活到耄耋之年。因为他早早卸甲辞官,回山林务农。这病不复杂,粗茶淡饭就是保命良方。” 宋管事放下点心碟子,念叨着,“活到了八十啊……” 顾悄点头,“这是名人,医典里消渴长寿的还有很多,只是不大出名,鲜为人知罢了。比如辽东有个军户张学良,两广有个妇人蒋宋氏,都患有消渴,一样活到百岁。” 对不住了,不大出名的张学良、宋美龄。 栗子不够,现摘的凑。 “还有些名字记不清了。总之,林大夫说,这病只要按时喝药,忌精米细面和甜食,多吃粗糠杂粮,多劳作运动,不是什么大事儿!” 宋管事本来松快的神情,听到林大夫,又骤然紧绷起来。 他早上才大笤帚把人扫出门,只因这大夫太邪门,一摸手腕,就知道他背后生了大脓疮。 “这……”不知道这会登门谢罪可还来得及? 传销老手最懂钓鱼,见宋管事被说动,赶忙撤钩。 他故意无视老人家抓心挠肺的眼神,说起正事,“听说吴知府查休宁学风,是你拱的火?” 二月方灼芝折子递上去,吴遇本打算烧掉,是宋如松拦下提出彻查。 这事他做得坦荡,没有刻意避着他人,很快小道消息就传回方灼芝跟前。 这次宴饮,宋如松受邀,却不受待见。 正是方灼芝在故意冷着他,叫他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负义。 宋如松点点头,“吴知府为官虽然清正,但相人上过于先入为主,有失偏颇。若他以那个折子盖棺定论,那么方知县仕途,大约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提议要查,就是算好,他必定会令汪教授过来。正好那时小蛮写信,说了些你在族学倒腾的新鲜事物,我便与教授说了一嘴,届时账实相符,方知县也能洗回官声。” 说到最后,他不好意思笑笑,“只是突然老父亲有疾,我倒是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顾悄幽怨望着他,“所以,你就放任汪老频频来我顾氏打秋风?” 老头不仅记挂着那两本对韵书,还瞧上了他新编的整套入门书!!! 并来信美其名曰:府台大人盛赞,不仅要在徽州府内全面推广蒙学本子,还早早将《小学》诸本上书直呈南都礼部,以表有功。 哼,什么盛赞推广,不过是看了顾氏纨绔考出成绩,想捡个现成便宜! “多好,琰之心血没有白费。”宋如松装傻。 顾劳斯呵呵一笑,掏出样刊,又掏出鲍芜开来的刊印发票,“关键是!堂堂一州府,征用我等屁民成果,一毛钱不给,合适吗?” 宋如松哭笑不得。 “这下刚好。”顾悄又掏出一纸合同,“劳烦宋师兄替我们传个话,教材版税我可以不要,但州府若是选用,本子必须得由我专货专供,吴大人答应的话,顾氏族学所用本子,我们愿意悉数拿出来,以惠所有学生。” 顾悄知道,吴遇铁定会答应。 他初到徽州,亟需政绩,而改革庠序以敦文教,十分迎合神武皇帝修文偃武的基本国策。 考前顾悄就算计好了! 嘻嘻嘻,大宁版人民教育出版社,顾某来啦! 倒是宋管事,旁听半天忧心忡忡,“儿啊,可你得罪了方大人,该怎么是好?” 原疏顶着猴屁股宽慰,“不碍事,过几天知府嘉赏令下来,知县谢师兄还来不及呢!” 宋管事半懂不懂,“这样啊。你这后生,生得倒是喜庆,这‘红色光芒面’可是少有的富贵之相,定将一生顺遂,有高人相助。” 说着,老人家又失落起来。 怎么好命,总是他人的? 原·假好命·疏:…… 顾悄想了想,又编了个新故事。 “宋叔,我听师兄说,你还想出家?” 老爷子大约也觉此事丢脸,狠狠瞪了儿子一眼,支吾半天没敢说话。 借出家规避孝期,这事传出去,就是宋如松德行有污。 “其实,我家里父母,也有过舍身替我续命的想法。” 这个倒不是顾悄瞎编,顾准辞官后,一直以居士自居,苏青青也成信女,他只是稍微夸大了一些而已。 “说起来,也不怕宋叔你笑话。我自幼多病,大夫早早判我死期,说我养不活。 爹娘也曾求过玄觉大师,大师却与他们说了一个‘九死渡一生’的故事。” “相传,玄奘和尚西去取经的路上,要渡八百里流沙河。 可那河切断东西,极其凶险,能沉万物,连鹅毛都浮不起来,渡无可渡。 河边吃人的妖僧,见到玄奘,说起往事。 自言他在河边吃人无数,九百年里,只有九个取经人的头骨,能漂在水面不沉。 他感念取经人执着,将九颗头骨穿成项链,立誓再遇到第十个渡河的和尚,就帮他一把。 可他不知道,那九个取经人,正是眼前和尚——十世金蝉的前九世。” 这个故事在西游记里,只算个隐语。真正记载,是在此前的元杂剧中。 少年清润的声音娓娓道来,“所以,小乘说自渡,大乘渡他人。越是要积大功德渡众生的人,自渡之路也就越曲折,如是而已。” 他向宋管事眨眨眼,“你看,高僧九死才自渡一生。比起他,我们凡世俗人怕什么?不过是成名路长一些,不过是长寿路苦一些,只要渡过去,无不是西方彼岸。” “所以,不用羡慕别人好命,你与宋师兄,好日子在后头。” 已经见识过慕强社会的残酷,顾劳斯十分无耻地加了句,“这可是玄觉大师的原话!” 果然,宋管事满脸崇敬,点头受教,终于洗脑成功,完全信服。 于是,傍晚林老大夫被塞进马车,骂骂咧咧重新到黄村又出了一回诊。 顾悄摆平两件大事,回程路上,心情甚好。 黄五瞅他,也不知他到底知晓多少,只好捡着下午他与宋如松的话题试探,“你知道吴知府将休宁顾氏族学的事上报了礼部?” 顾悄点点头,“县试后汪大人来信说的。” 黄五见他面色并无异常,想来是知道得并不全乎,“那你知道,县考徐闻舞弊之事,顾云斐的卷子何来?” 顾悄回忆了下,“那小子自述,是出自南都国子监夫子之手?” “正是,李长青不仅是国子监祭酒,还兼南都礼部尚书一职。”黄五顿了顿,“他亦是押题圣手。谢大人昨日来了密信,叫你提醒顾大人,小心他。” 顾悄脑子还没转明白,就见马车到了顾家门前,正撞上两个报丧的小子。 “二房媳妇没了——” 第076章 旧俗, 家祭以清明、七月半、十月朔为鬼节;端午、冬至、年夜为人节。 清明为一年鬼祭之始,尤为重要,又与寒食日近, 故而隋唐起, 朝廷下敕, 寒食清明, 同拜扫礼, 代代相传,浸以成俗。 清明祭祀,也分几种。 凡士大夫以上, 配有家庙, 以家庙祀礼为主;庶民没有家庙, 就往祖先坟前奠祭。士人在外, 官游远方,赶不回乡, 可以登高望墓,行望祭之礼,或使子弟皂隶代为上墓。 韦岑就是受顾冶所托, 代为回乡拜祭的。 顾冶一支,与顾准一支尊同一始迁祖,几代下来子孙兴旺,渐渐出了五服另建分祠,但每年大祭, 还是以宗祠为主。 清明这天,顾氏凡在乡子孙, 全都聚于宗祠。 这日禁火、忌荤、寒食、素服。辰时起,由族长主祭, 长房嫡长顾云恩次祭,倒是惯例的三祭顾影朝这次撤了。设位、洒扫、进三献后,主祭执爵奠酒,唱赞祝,次祭唱礼,令各房子弟依长幼依次行拜礼。 整整折腾一个上午,才算完事。 小公子记忆里,原身正经起身参加过的宗族大小祭典,也有不下十次。 但没有哪次像这样沉肃不详,仿佛蒙上一层挥不去的翳。 单是二房意外去了媳妇,这件事并不足以叫顾氏这个庞然大物动容。 何况梅昔死得不算蹊跷,甚至称得上合情合理。宴饮喧闹后,清明将至,乐景忽而转哀,她黯然神伤,因悼念亡夫思虑过重,以至于不小心一脚踩空,后脑正撞上台阶尖角,丫头喊人都来不及,当场断了气。 真正令人难以接受的是,新逝的人,族谱上却找不到添名字的地方,祠堂更无她容身之处。她与顾云昕,都是顾凇一脉的活死人。如同暗房里那几百个无名牌位一样,顾凇是被神宗亲点在册的罪首,三代内死后都必抛尸乱葬岗,不得安葬,不入谱牒。 陈冤难雪,始终是顾氏隐痛。 当年愍王与云鹤已远在漳州,京师动乱挑事之人,蒙混在保皇党里,咬死了是受愍王密令,围堵京师好迎皇室正统回朝。 连顾氏诸多族人,也称是接到顾准密信,才约定那日行动。 只有仅剩的几个知情人清楚,这是莫须有的构陷。 顾准无法洗脱嫌疑,这才折节做了叛徒,假借云鹤和愍王性命,向神宗递了投名状。 后来,神宗大肆残杀涉事者,存世的线索越来越少,至今顾准也没有拼齐真相的最后一块。 但他也非一无所获。 二房这条线,突然牵出的御厨,总算是带出冰山一角。 梅昔娘家没剩什么人,报丧的人去了,无功折返。 二房后事便由大房操持,各房帮衬,低调入殓葬下。停灵那几天,碍于顾影停年幼不经事,从族里每家各抽两名小子,代他守灵。 顾悄贵顾云昕一辈,原不合适,但也被顾准撵了过来,还刚好搭上顾云斐一班。 离谱的是,看上去十分高冷的韦岑,竟也跟着来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8节 顾劳斯见到青年,眼睛都亮了。 阳气如此充足,十分好用来壮胆。 韦岑对顾悄,却很是瞧不上眼。 初见“娈宠”,再见“纨绔”,统归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祭礼再见,得知他是世家子,又从顾云斐口中听得二人来往,见外甥神色别扭,目光躲闪,韦岑何其敏锐,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生怕他带坏单纯的大外甥。 各家出人守灵,韦岑一听顾云斐要与顾悄一道,连夜推迟行程,紧迫盯人。 顾影停小朋友已经哭成小泪人,守到子时初,就被下人抱回去休息。 剩下的大夜,三人干瞪眼。 这还是县考后,顾云斐头一遭跟顾悄独处。 傲气少年被生活重创了翅翼,但也分得清好坏。他与顾悄跪在一起,沉默大半个晚上,终于鼓足勇气挪近了些,吞吞吐吐谢过顾悄当日援手。 顾悄正为灵堂森森冷气发愁,见他靠近,不仅不介意,还悄摸摸又凑近了些。 二人没搭上几句话,就被韦岑打断。 “向风,守灵非儿戏,跪好,禁言。” 顾云斐倔强反抗,“小舅舅,爷爷说我们当重谢十二房族叔,正好借这个机会。” 韦岑睨了他一眼,“你爷爷已经亲自谢过,不需你操心。另外,我已与他说过,休宁不比国子监,你没必要在此荒度青春,等他解决好南都诸事,你就同我一道回去进学,以荫生资格直接乡试。” 顾悄闻言有些意外。 顾冶还是漕运总兵时,就已官至二品,弄个荫生送顾云斐进南国子监轻而易举。没这么干,就是想替他博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 果然这番擅作主张,激起顾云斐极强的抗逆心理。 他梗着脖子生气,“小舅舅,你没有权力安排我……” “你还没资格同我说权力。”韦岑并不想与他多纠缠,怕说得越多,反倒叫少年看清心意。 可顾云斐还是努力挺直脊背,强忍着自尊心被伤害的羞怒,“外公答应过我,让我证明自己,你不能因为一次失败,就这样否定我。” 顾悄不好插嘴别人家事,但也深以为然。 他不住点头,还以谴责的目光无声声讨这位极不负责的家长。 韦岑面色更冷。 说不上来是被外甥的不懂事激起怒意,还是被纨绔无法忽视的眸光瞧出火气,他一时情急竟撂下狠话,“若你真想证明自己,那么县考哪怕恰逢旧题,你也该老瓶新酒,而不是贪图现成的便利,终叫人有机可乘。” 骂完,他自己倒先一愣。 顾云斐一直是顾韦两家捧在手心长大的孩子。 早年江淮大水,他的双亲随顾冶出入救灾,不慎被江洪卷走,只留下这么个尚在襁褓的幼子。韦家只有一个女儿,爱屋及乌对顾云斐疼惜不已,从小带在膝前教养,也是到了年纪下场,才舍得送回休宁。 身为小舅舅,他更是从没说过顾云斐一句重话。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但顾云斐受伤的目光叫他坐立难安,他蹙眉瞪了眼顾悄,扔下一句,“向风,你要知道,你留在休宁是为了什么。” “有些事,非要到戳破真相的时候,后悔就晚了。” 说完,他也不管顾云斐听懂没有,一甩袖子就去了外间。 夜色清冷,适合愤怒的小鸟平心静气。 只是一时间无人说话,森冷的气氛卷土重来,叫顾悄打了个抖。 他不得不厚着脸皮,拍了拍顾云斐肩膀,没话找话地安慰,“虽然你这人是有些讨厌,但才华还是有几分的。你舅舅说得也不错,你若是赶今年场闱,那就是鲜得掐得出水的少年进士,可若是逞那一口气,在休宁蹉跎三年,可就泯然众人矣了。” “小三元考不考,最后不还是得大.三.元说得算?”见他神色松动,顾悄再接再厉,“英雄莫问出处,你若有这才学,当像尔祖尔父一样,为天地立命,为生民立心,为盛世开太平,而不是纠结这点小事,报国当趁早啊少年。” 哎,他可真是个合格的心灵导师,见不得小年轻走弯路。 顾云斐显然听进去了。 可他沉默半晌,突然撩起眼皮反问,“就你会骗人,若是真如你所言,你们家怎么都不去顶荫生?你怎么也还在这苦苦考府试?” 顾悄嘿嘿一笑,提刀一个猛扎,“那是因为我们家顺风顺水,也没人构陷耽误我考试的功夫啊……” 顾云斐:自取其辱,大意了…… 灵堂烛火幽黄,替孱弱少年镀上一层暖光。 顾云斐看着看着,突然觉得县试失利,于他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因为这场波折,才叫他认识了这样一位亦敌亦友的……知己。 “你说得有理,案首之约咱们没比成,那么我在江南贡院等你好了。” 顾云斐眉目间恢复了几丝神采,“亏我难过许久,原以为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与你一较高下了。” 顾劳斯闻言,讶异地挑眉。 感情这货伤心难过许多天,愁的不是蒙冤落榜,而是跟他赶不上同一趟? 咳,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关键是,顾劳斯可从没打算考乡试,少年,你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哦。 当然,他才不会好心告诉对方。族学这些天,顾云斐那恶劣地态度,罄竹难书。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少年战意满满,结果对手轮空时的气急败坏了! 门外,对顾悄误会颇深的韦岑,听着大外甥不切实际的邀约,有一丝心肌梗塞的痛。 这傻小子,情人眼里出文昌吗?究竟怎么想的,认为那打油诗都做不平整的纨绔,可以同他一道进江南贡院? 接着,他就听到纨绔别有用心的一句,“快去喊你小舅舅进来,小心在外头着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断袖小纨绔自打初见起,就各种投怀送抱,那放浪情态叫人不忍直视,现在又假意关心博他好感,蛊惑人心的手段当真了得! 顾·怕鬼·悄欲哭无泪:阁下戏也太多了,我真的只是觉得灵堂少点阳气。 * 出殡那日,是个好天。 顾影停小小的身体,稳稳托着母亲牌位,跟只红眼兔子似的,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头。 他紧紧扯着顾悄的袖摆,力气大得抓救命稻草一样。 顾劳斯只得硬着头皮,陪他一道。好在小家伙给力,除抓壮丁这一个地方有些无理取闹,其他诸事都遵从教导,不曾出错。 封穴时,顾影停依然紧紧拽着顾悄。 他们站在棺椁近处,远离人群,顾悄突然听到奶声奶气的一声,“小叔公,我知道娘亲不是意外死的。” 乍一听,顾悄头皮一麻。 宴饮归来,苏青青还没有同他说过“荐玉”之人是谁,可前后一联想,顾悄再笨也该猜到,甚至他也知道,梅昔之死同他娘脱不了干系。 但这事被无辜的顾影停知道,又不一样了。 顾劳斯脑子里,已经脑补出小娃娃卧薪尝胆替母报仇的三十集连续剧。 没想到,顾影停下一句却是,“她和赵脑板说话,我听到了,但是不敢告诉你。她做了坏事,还……想害死你。可是,她知道错了,她是故意摔的,所以你能不能原酿她?” “也……原酿我。” 这话信息量太大,顾悄一时不敢判断,他说得是真是假。 毕竟他的母亲梅昔,太擅伪装。整个族里谁提起,不赞一声温柔贤淑、柔弱善良?连苏青青那样的老江湖,都被她表象迷惑,与她做了数年忘年交,直至引狼入室。 这样的母亲言传身教带出来的,大概率不会是个纯粹的小天真。 但他也不能以此臆断,去恶意揣测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 “我想,她应该不需要我的原谅。”于是他摸了摸小家伙的头,“以后你就懂了,大人们看一件事、一个人,不是只分好坏、对错,还分立场。” “立场?”顾影停似乎没想到顾悄会是这样的回答。 “是的,立场。”顾悄拍了怕他,“这个说起来可就深奥啦,你要好好念书,把四书五经都读完,到时候再来与我讨论立场和原谅,好不好?” 小豆丁吸了把鼻涕,似懂非懂点点头。 “准太爷爷说,以后我要跟你们一起生活。” “那你愿意吗?” 顾影停垂下长睫,想了很久,才点点头,“愿意。” 他默默道,我想快点懂得阿娘的立场,帮她做完她真正想做的事。 他稚嫩的掌心,还残留着阿娘的温度,他记着阿娘最后的嘱托。 “念奴,阿娘和爹爹都走岔了路,你一定不能再错。” 手掌交握处,少年微凉的温度跟阿娘全然不同,不暖,却很温柔。 顾影停不知道阿娘说的路是什么,但跟着这个人,肯定不会错。 梅昔最终没有葬进族墓,她同夫君一起,长眠在休宁不远一处阳坡。 这事很快就呈在了大宁最高统治者的案头。 神宗古稀之龄,老而弥坚,戎马半生令他丝毫不显老态。 明黄朝服下依稀可见魁梧身形,凌乱皱纹刻印出一张庄严阴厉的脸,灰白胡须修剪得整齐,遮住薄削无情的唇角,一双皇家少见的狭长倒三角眼,越老越显出十分的天威难测。 徐乔战战兢兢,揣摩着圣上意图,“顾家表面遵从陛下圣意,与当年乱党遗孤划清界限,但实际阳奉阴违,如此厚葬,实在……” “啪——”一只明黄杯盏砸断了他的话。 这位在外不可一世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分毫不敢躲,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很快左眼前就一片猩红。 他甚至连擦拭都不敢,只能任着鲜血缓缓流下,在半边脸上烙下又烫又痒的痕迹。 见了血,神宗稍稍消气,“爱卿,你当知道,一把刀若是钝了,即便再忠心,那也不趁手,何况你对朕有几分忠心,你自己知道。” 这话一出,徐乔膝下一软,慌忙跪地讨饶,山呼“臣之忠心,日月可鉴”。 神宗不置可否,他的手下,多是如徐乔这般的蠢货,不蠢的也泰半在佯装糊涂。 他一言堂惯了,已经不再有聪明人敢妄自揣测他。他目光沉沉,望着脚下跪了一地的脑袋,内心第一次生出一股挫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79节 是他,亲手将自己的朝堂,打压得死气沉沉,也是他亲自将肱骨大臣,强拧成只会服从的机器。 可昨日太子再度垂危,留给他重新磋磨下属、慢慢试错的时间……不多了。 他冷冷道,“传朕旨,经宗仁府并三司查证,当年愍王远在漳州,并无反意,一切祸乱始于乱臣蛊惑,特此诏令平反,休宁顾氏抚育愍王遗孤有功,擢顾准起复南都户部尚书,领南直隶并湖广江浙春寒抗灾事宜,左都御史谢昭佐之。” “至于那孩子,朕没有照顾好愍王,已是愧对先帝,又叫他流落在外十几年,实难心安。宗仁府已为其择名宁昭雪,封昭郡王,念其年幼,明日起入詹事府与太子伴读。” “这……还请陛下三思!”召进书房议事的几位大佬闻言,无不震惊。 这圣旨下得十分蹊跷。 这么些年,神宗一直咬死愍王谋反,突然反口已经海啸山崩。 那遗孤入京已很有些时日,对外只称是谢氏血脉,神宗晾着并不处置,哪知一处理,就是这般石破天惊。 且不说大宁皇室,老的老,病的病,倒得倒,突然多出一个新鲜的、健康的、甚至血脉更加正统的子嗣,会引起多大的动荡。就冲这子嗣,另一半流的是谢家的血,就足以令朝臣胆颤。 而这个节骨眼上,入詹事府?给太子伴读? 太子可还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呢!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老江湖都懂。 冒如此大险立下一个活靶子,神宗这是……下定狠心要刮骨疗伤了啊。 东宫,太子寝殿。 宽大的明黄帷幔里,躺着一个面如金纸的中年男人。他原本挺拔俊秀的长相,经历长久毒素折磨,已垂垂老矣,颀长健硕的身躯,瘦得也只剩一副骨架。 狠戾的老家伙望着望着,悲从中来。 他知道,就算太子侥幸活下来,被掏空的身体,也不足以再背负起一个国家。 他是神宗第四个儿子,也是神宗最寄予厚望的儿子。 他的身上,奇异地糅合了神宗的杀伐与高宗的温雅,对于穷兵黩武数十年的大宁,他将是可遇不可求的治世明主。 为了叫他名正言顺登基,神宗不仅毁了高宗的儿子,同样也这样斗下了前三个儿子。 可惜,他呕心沥血造就的最完美的作品,却被暗中一只黑手全毁了。 想到这,老皇帝突然气血上涌,青筋迭起,哇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他五指狠狠攥紧手心,低喃道:“我儿,害你的人无论藏得多深,我都不会放过他。” 既然他手里没棋,那这招借力打力,一样可以引蛇出洞。 第077章 大历三十六年春暮, 骤降急雪,南北千余里,平地数尺。 淮海以北, 冰冻四十余里, 人畜冻死万计;江左腹地, 沟渠复冰, 草木华而复枯, 竹柏柿树多死。 外间大乱,可休宁隐逸于山中,只零星飘了几日小雪。 岁月静好的表象下, 顾悄隐约察觉到不对。 腊雪是被, 春雪是鬼。 今年春雪密集, 多少是有些见鬼。 清明后, 族里复学。 顾劳斯一拖三炼狱模式教辅班正式上线。 新升学幼童长线基础班,日常拉练就是学拼音、查字典、讲故事, 搭配艾宾浩斯记忆曲线,主打一个花卷式死记硬背。 小同学们不干了。 他们还沉溺在小班嬉哈笑闹中,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古板的课业。 直到顾劳斯挂出小红花积分表, 敲着黑板,“每日谁红花最多,免写作业。” 小同学们吸溜着清鼻涕,没几刻就屈服了。 结果四书背着背着,跟三百千也没什么区别嘛! 实在背不会的, 他们一样可以集思广益,继续编故事鸭。 比如, 顾二毛嘀嘀咕咕:“因材施教,就是逗猫要用小鱼干, 遛狗要用大骨头~” 周小田抓抓头,“捉鸡就得撒撒玉米粒~” 在中班目瞪口呆里,顾劳斯点点头,“没错,话糙理不糙。” 赵蛋蛋神补刀,“忽悠我们,就说不用抄书。” 顾悄:…… 小朋友,你是懂点类比的。 当然,偶尔顾劳斯也会给小朋友们精讲一两篇。 每每这时,中班盯着手上的四书,总要怀疑自己念了个假的。 比如某日,俩小豆丁拌嘴。 胖的那个骂豆芽菜,“你不是东西!” 豆芽菜哭着反击,“你是东西,好大的东西!” 胖丁一愣,误接了话茬,“什么东西?” 豆芽菜诡计得逞,趾高气扬,“是饭桶哇!胖死你算了!” 这人参公鸡立马闹到了顾悯跟前。 大叔学坏了,信手一指说你们去找顾小夫子评理。 顾悄摸了摸俩圆脑瓜子,睁着眼忽悠,“你们这么夸对方,怎么还闹呢?” 这下,不止吵架的,连看热闹的都绷不住了。 顾劳斯施施然开口,“不信,请同学们把书翻到88页。” 小同学们一看,好家伙,正是《论语·公冶长》第四则,子贡问器。 子曰:“君子不器。” 子贡问曰:“赐(子贡名端木赐,自称)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 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你们看,孔子是不是也说君子不是东西?” 内舍诸人:…… 理好像是这个理,可听上去怎么那么不得劲? 顾劳斯忍着笑,“这子贡问师父,你看我怎么样?孔子说,不错,你是个东西。子贡又问,那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孔子说,是祭祀用的大饭桶啊!” 顾影朝实在听不下去了,“瑚琏乃祭祀重器,怎么如此粗鄙说成饭桶?再者,器尊物卑,亦有不同,叔公还是莫要带坏幼童!” 顾劳斯“非也非也”地摇了摇头,“器物乃士人之语,东西乃庶人之语。子初,我们读书,不是将书越读越难,最终束在士人之高阁,而是要将书越读越简单,令贩夫走卒也能明白为人之道,是也不是?” 顾影朝愣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一旁摸鱼的顾悯,闻言挑了挑眉,突然明白那几个脾气古怪的老头,为什么独独都对顾悄刮目相看。 镇住顾影朝,顾悄言归正传,“所以,孔夫子与弟子的对话,与小儿争辩并无不同,不要把它想得太难。只是小儿懵懂,不辩东西;而孔子教徒,大巧若拙,暗藏机锋,不同的年纪,品出的道理亦有不同。解意,可是一辈子的功课。” 顾憬故作困惑,“那小夫子你到底是东西不是?” “器之为用,存乎一心;各取所长,无问东西。”顾悄露齿一笑,意有所指,“单说饭桶,装的米只管自己吃,那不过是酒囊饭袋,装的米供天下吃,那就是国之大器。” 顾憬瞳色沉沉,好一会儿才道,“可是我的米,只够自己吃,怎么办呢?” 那声音太小,只他自己听到。 内舍少年们,新辟的是学长助力班。 每周原疏、黄五、顾影朝轮着上台,复盘8天母猪上树大法,将休宁县考定制版题型逐一精讲,顺带教教后进,怎么套韵歌和平仄谱,流水线式糊弄方灼芝的科目三。 一听说晚上要头悬梁锥刺股,白天还得无偿干苦力,黄五瑟瑟缩缩。 “鄙人体虚,难担大任。” 原疏一百八十个不愿意,“才疏学浅,不敢僭越。” 顾悄开始敲算盘,“教材全解、对韵歌全面开放订购,二两银子一本。不过这小本生意你这富商大约是看不上。” 黄五脑子里啪啦啪啦划账,怎么可能闻不到其中商机? 况且,他同黄家最后的反击战,拼的是财力,“哪里哪里,成交!” 顾悄,“我好像还没开始谈分成?” 奸商可会做人,大手一挥,“咱们兄弟计较什么?贤弟你有钱赚还能亏了我?” 顾悄:…… 这先手的道德绑架,学到了学到了。 原疏近日积极性大幅提升,见顾悄郎心似铁,只能摸着下巴自我安慰,“教学相长,于我亦是一场修行,琰之你实在太会了。” 这马屁拍得黄五都腿疼。 清明后,内舍原本的学生走了不少。 顾云斐退学去了南都国子监,朱庭樟也停课到县衙报到谋生计,还有一些原本就无心举业的临时生,也回家该忙什么忙什么。 剩下的学生,听顾悯讲书时日都不短。 顾劳斯稍加改进,将原本碎片化的学习模式打破,大致排了个课程表,将四书、经史、制艺和诗作按比例分配,配着教辅,上道得也很快。 也有一群富家子弟,听说黄五事迹,慕名而来。 顾劳斯谨慎,暂且没有将这些收编,个别手眼通天的,自找门路竟也被老执塾婉拒。 顾悄后知后觉,黄五能进来,原来是上下齐心放的水…… 亏他之前还觉得这状元小学的借读费真真好赚。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0节 最后一个班,自然是府试冲刺班。 县试之后的两场十分重要。府试定童生,院试定秀才。 两场考试离得极近。南直隶提学御史定下准日子,各府比试均在四月,徽州府定下廿日,考点在首县歙县,主考官吴遇。院试则在府试封卷后,由提学官依次赴各府复试。 清明后,休宁礼房已经封好县考卷子,造好录中名册,一同发往府衙。 院府两试考纲不久后也下到各县。 吴遇的风格与方灼芝完全不同。 府试三场,第一场考四书义理一篇,五经本经义理一篇;第二场考礼乐论一道;第三场考经史实务策三道。 从命题导向上,很明显吴遇是个实干家。 但太实狠了,以至于顾悄随便预测,今年休宁府试录取率必定要创历史新低。 毕竟先有前任知府老态龙钟,在任二十年,从没出过一道实务策。 再有方灼芝把县考排名这个烫脚的球,不怕死地传给府台大人,吴遇不给休宁点下马威,顾悄名字倒过来写。 院试更不消说。 虽然只考书一道,经一道,但南直隶这位提学御史,出了名的激进胆大,中规中矩的卷子根本难入他法眼。 这三下五除二,升学考压力就大了。 顾悄看到考纲起,就知道脚踏实地无路可走,投机取巧或可一搏。 这会他学精了,冲刺班精髓,再也不用押题这种赤果果的噱头,而是改叫划重点! 小广告打的是系统梳理考题考点,每日刷模拟卷查缺补漏。 换汤不换药,一时也没叫原疏这傻子察觉。 顾劳斯时间紧张,冲刺班只能挤一挤上下学的马车小课堂。 去时,划好当天重点,回时,验收学习情况,顺带出模拟卷、改答题卡。 白日里,原疏黄五脑袋顶脑袋钻研义理,晚上各自回家,抓头抠脚写申论。 上下学通勤路上,还要被顾劳斯骂得狗血喷头。 是的,顾劳斯也会骂人。 “瞪,把答案瞪出来!” 黄五:好凶! 昨日出的实务策,题为“周礼言农政最详,试陈教农之策。” 大白话就是谈谈如何发展农业。 黄五十分干脆,答曰“重利驱之。” 原疏似乎动了点脑子,写的“使万农种之,使田赋减之,使风雨调之”。 “你们脑袋里一片戈壁吗?”顾劳斯简直想拍桌,“重利?你出?” “没地,叫万民种意念的田吗?不收税,国库开支你补吗?风调雨顺,我倒不知道,你是认识雨师,还是认识风伯?” 黄五&原疏:不好,今天龟甲没带,脑壳无处可藏。 策论惯例是大比才出的题,现在就考,委实难为二人了。 治国?纨绔只听过几折子昏君艳.情;军政?纨绔只知道马嵬坡香消魂断,一下子要答国策军机,“超纲,太超纲了!” 奸商别的本事没有,退堂鼓永远打在第一方阵。 交了几次白卷,他开始反向输出,“我的亲哥诶,这策论包罗万象,谁知道吴知府脑子装了多少,哪样都能拿来刁难人,你就饶了小弟这一遭吧!” 原疏这把不倔强了,弱弱问,“有什么是策论不考的?” 顾悄冷冷道,“去年真题。” 黄五惊恐,“去年哪有真题?!” 马车里的沉默,震耳欲聋。 去年的老知府,哪里会出什么实务策?! “所以什么都会考。”顾悄微微一笑,“距离全须全尾吃掉吴遇,你们还剩四十天。” 黄五&原疏:这万恶的吃人社会? 顾劳斯慢条斯理收拾二人残稿。 “等我全须全尾吃掉你们那天,时政热点和策论精讲也编好了,又能进一大笔钱,嘿嘿。” 顾劳斯的主要经济来源,一是打黄五秋风,二还是打黄五秋风。 他不擅经营,不论是县里卖书,还是给吴遇官方卖书,营生都交给黄五打理。 有了知府背书,基础班教材卖得还不错。 顾悄支了些钱,给教研组发了奖金,又把不惑楼支棱了起来。 他将醉仙楼改造成了一个会员制书吧。 所有书会员都可以无偿借阅。 有钱公子哥儿,用真金白银入会;没有钱的穷苦人家,凭里保结契办会员,书籍虽然不给外借,但任意抄录。 楼内里又划分为蒙学区、科考区、杂学区。 蒙学区由家中几个丫头轮流坐镇,负责教习拼音、字典和看图识字等工具书用法,指导向学之人入门。 科考区以举业为主,主打就是官方教材和顾氏辅导系列。顾悄薅了“四虎”羊毛,以兑现赌注为由,诓了四人轮班坐镇,当免费管理员。 杂学区,农林兽医匠律算术,顾悄能搜罗到的本子都揣了进去,并且挂出一张招募令,凡有奇技者,面聊,包吃住。 开张那天,黄五连连摇头,“败家,真败家。” 细数下来,这楼没一个地方能挣钱,还得贴出去人工和损耗,图啥? 图奉献吗? 顾悄点点头,“这叫完善基层公共服务设施。” 一开始,县城百姓大多是在看笑话。 渐渐有那么些好奇的人,开了证明入了会。 折腾一圈他们发现,嗯?这是文盲福音啊! 不拘男女,不分老少,更不讲贵贱,但凡进楼的,都有小厮指导着,从小学语文教本看起,循着看图识字找到姓名,一旁就有免费纸墨供练习。 从第一笔的颤颤巍巍,到几笔后勉强的横平竖直,最终照着笔顺写出完整的名字。 也许只消几刻,也许消磨一个下午,看笑话的一个个进来又出去,却多了一项十分荣耀的吹嘘资本,“哎呀,我xxx也会写名字了!” 休宁县城新开一家不惑楼,不吃饭不喝酒,能免费学读写的消息,很快传遍十里八乡。 不惑楼由此迎来了第二波看笑话的。 各处学社的小子们,可不相信识写能这样简单,更不相信愚笨的老弱妇孺能学得比自己快,只觉这不惑楼一定是故弄玄虚,雇人造假拉生意而已。 等到他们三五成群奔过去,看到蒙学区一群半大不小的小乞丐,竟在一名“夫子”带领下,摇头晃脑唱三百千,无不怒气冲冲。 那“夫子”打着耳洞,生得又那样白嫩,不是女子又是什么? 女子教,贱籍学,简直是侮辱大道! 他们愤愤撸袖,上去就要拼死卫道,却被楼上几声吆喝引去心神。 “走过的路过不要错过,朱衣神君护佑过的县考宝典,三个纨绔过考验真的宝典,现在免费开放啦——” 于是不多久,第二批瞧热闹的,也彻底沦为不惑楼忠实拥趸。 “这全解可比咱们那半吊子社师讲得详尽多了。” “哎呀,这句话原来这样解,早点看的话,二月县试我就过啦!” “这本二两银子,太贵。咱们办个长期卡,抄它一本回去,血赚不亏!” “这声律启蒙好东西,对着平仄谱子,作诗突然好简单。” ——“四虎”竖着耳朵,满眼不信,真有这么神奇? 结果纸糊的“四虎”沦陷得比谁都快。几人叽叽歪歪,差点没在科考区打起来。 “我说这处,还是执塾说得对。” “不不不,必定是阁老大人解得妙。” “你这势利眼,不就是迷信探花郎吗?执塾家藏万卷,才不比阁老差。” “哪儿跟哪儿,去年院试我照执塾路子答,提学官虽也给了我几个小圈,但到底破题那,还是下了个点,今日见阁老注解,突然豁然开朗。” “难怪内舍如此追捧顾悄那小子!” 几人一顿,对视片刻后心领神会,“顾悄那小子手里,肯定还有更多珍藏版!” 正爬着楼的顾老板,一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眨眨眼,朝着他们露出一个不失礼貌的微笑。 一区二区的热闹,都是属于别人的。 三区冷频,能看懂杂学的人本就少,揭榜的更是没有。 顾劳斯想要造造小牙刷、拉拔拉拔落后物质生产的朴素愿望,又一次落空。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 这突如其来的忧郁,黄五就不解了。 知更嘴上向来缺个把门的,见状一股脑儿就把顾劳斯牙龈出血,天天念叨软毛小牙刷的小心思抖了个彻底。 朱庭樟尴尬一笑,“这些是可以说的吗?” 顾劳斯:…… 三天后,顾悄就收到了金陵加急送过来的牙刷。 软毛,舒适,还附带一细竹管消炎止血中药牙膏。 顾劳斯一时心情复杂,同为穿越人,这样显得他好loser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1节 跟着牙膏一起夹带的,还有一封密信。 顾劳斯避着人小心翼翼拆开,以为会见到什么惊天大秘密。 结果内里只夹樱花一朵,下题酸词一首。 梁间燕子清明雨,秋千架下落红。昨岁今年迢迢,觅君踪。 彩笺新墨无由寄,山水一重重。何处相思苦?吹樱落晚风。 风惹琼花的笔力,写起儿女情长,实在是相得益彰。 顾劳斯看明白了,这是变相在抱怨他信写少了。 黄五眼巴巴等着复命,可顾悄看完,只一个字反馈:阅。 半点有用信息没有,还指望回信? 第078章 顾劳斯顺风顺水的小事业, 遇到的第一个小麻烦,是县学踢馆。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族学“四虎”说起。 几个大叔, 才学有几分, 毅力也有几分, 奈何悟性差了些许。 恰好遇上的几任提学官, 都不买他们文章, 以至于蹉跎许久,同期要么进学,要么退学, 只剩他们还在科考门槛上蹦迪。 还怎么都蹦不过去。 进学的同期里, 也有那么几个不大争气的, 在县学压仓底。 二月二文会, 关公庙前碎嘴子的李狗蛋和张二八,就是“四虎”老同学。 ——府试同场、露水同桌的那种。 这几日, “四虎”在不惑楼日日翻书,很是翻出几分心得,便邀老同学前来一叙。 这一叙, 就叙出了大问题。 去年院试,书论一道,提学使截的是《论语·乡党篇》里的一句。 伤人乎不问马。 四书无句读,时下通行的,是朱子版断句, 用的是: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说的是马厩起火, 孔子退朝回来,问有没有伤到人, 却没有问马怎么样。 先代大儒郑玄、朱熹经义解的,都是孔子“非不爱马”“贵人贱畜”,主打一个人本主义关怀,彰先圣“仁者”形象。 可提学使好新、好奇、好剑走偏锋。 于是,义理上做不出花的南直隶卷王们,动脑筋在断句上出其不意。 “四虎”首当其冲。他们旁的本事没有,遍览群书、琢磨“茴”字写法的本事一流。 儒学圈子里,各条埋没千百年的偏门经义,一朝被他们挖坟置顶。 “刺头虎”率先挖了唐儒陆德明的释文,称 “不”通“否”,于是断句就成了: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圣人先问“人没有伤到吧?”接着问马怎么样。 这样一来,孔子恩泽,由人到畜,十分完美。 “刺头虎”还给孔子无视小动物伤亡的冷血bug打了补丁,破题就是众生平等,洋洋洒洒论“万物皆为天地生,圣人效法天地,人与马共治。” 但是“伤人乎不”这样的句式,在整个四书五经里找不到第二例。 提学使约莫是改卷子改乏了,突然看到一篇乐子文,觉得思路有点搞笑,一时心情不错,在卷面上连画三个圈圈,尔后翻到破题,才想起来是在干正事,于是一个点点,还是无情pass。 “四虎”其二,“沉稳虎”也是一个路数。 抄了唐人李匡乂的《资暇录》,把句意断得更加清新脱俗。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这把提学使笑不出来了。 院试虽然在州府,但并不统考,而是分县吊卷,一批一批地考,年轻的提学使哗啦翻过休宁卷子,丝毫不讲武德地拆了密封线,“啧,休宁顾氏族学?” “真是一窝豺狼变狸猫,一代不如一代。” 他漫不经心吩咐老知府,“顾家其他卷子都去了吧,一律不取。” 二虎并不知道去年落榜,是自己坑了剩下两只,还殃及了顾应白和朱庭樟。 叫他们血压飙升的是,顾氏出品的《制艺初探》,破题篇·推陈出新里,举的反例竟然就是这道题。 一旁的【点拨】里,还好心提醒:义理是非能做文章,行文语法不可乱搞。 另附大写红圈“慎”字:解经语法不顺,叉出去! 二虎顿觉膝盖中了一箭。 可关键是,这等解法,是他们斥巨资从县学教谕处买来的! 吴平已死,钱讨不回,气撒不掉,只好约县学老友几人吐槽。 李狗蛋和张二八这才知道,教谕水平原来如此跛脚。又听闻顾氏还有这些本事,几人砸着嘴火速拜读完第一册,对着书屁股后面的“未完待续”,齐齐瞪眼。 “顾兄,续呢?” “沉稳虎”立马翻箱倒橱,把整个不惑楼搜了一遍,还真没有,不由暗悔先前顾悄邀他们来时,实在过于轻慢,以至于对科举区一无所知。 “挑刺虎”盯着青铜会员腰牌喃喃,“是我充得不够多,会员权限不到位吗?!” “小虎”好心拦住他,“大哥我作证,高级会员一样看不到。但是听王掌柜说,铂金充得多,催更更有效?你有钱,你试试?” 四处溜达巡视的王贵虎,摇了摇白胖的发面脸,又悠悠远去。 啧,顾三公子果然好手段,谁说免费栈子不挣钱? 《制艺初探》这本子,经“四虎”几人一推销,直接出了圈。 县学二人好意,秉着奇文共赏的想法,将本子里的长处和教谕的错处与同窗说了,没想到引起方白鹿与谢长林的不满。 尤其《论语·泰伯篇》名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破题示例,直接叫方谢二人打出“清书蠹”的旗号,声势浩大前去理论。 这场士林王者吊打纨绔青铜的戏码,噱头十足。 当日县人奔走相告,看热闹的人很快将不惑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带着对门雅味居都被包了场,二楼窗户趴满了人,就为看这场“文斗”。 当然,更多的人是冲着方顾两家公子跨年架后续来的。 为了维持秩序,顾劳斯不得不立起现代辩论队规矩,叫双方各出三辩,列席坐好,免得又突生口角,害人害己。 方白鹿不满,“凭什么你想怎么比,就怎么比?” 荏弱小公子脸皮堪比城墙,“凭我爹腰杆粗。” 围观群众:…… 方公子还记着上一轮,他爹无休无止的大棒子,不得不忍气吞声。 谢长林一贯擅长拱火,见方白鹿让了,也不好再出头,默认对方提出的文斗法子。 铜锣敲响三遍,骂战,哦不,辩论开场。 踢台一辩路人甲急赤白脸,“不惑楼妖言惑众,一群妇人纨绔不学无术,还敢大放厥词,这损的是休宁代代积累下来的学风,当禁!” 守擂一辩黄五嘿嘿一笑,避重就轻,“纨绔?咱们可是正经过了县考的,兄台这般叫嚣,岂不是把方知县脸面扔在齐宁街上,任人践踏?” 槽,还没热身就开大?上纲上线过分了! 第一局,县学吃瘪。 踢台二辩谢长林有几把刷子,主打一个挑拨,“楼中新作,我有幸拜读,可经义释文,多处公然与朱子叫板,敢问这‘顾玉’究竟何方神圣?是真的才学胜过朱子,还是沽名钓誉,为骗我等学子银钱而来?” 说着,他不知从哪掏出一本《制艺》晃了晃,嗤笑一声,“这书,二两?” 守擂二辩是原疏,顾悄以为他直来直去的性子要吃亏。 却见憨厚少年困惑地抓头,“不是标了参考价?不乐意楼里也可免费手抄,逼你付钱啦?” “再说这‘顾玉’,他就是个抄书匠、搬运工,楼里所有本子都是他读遍经典,摘录精华集成的。这年头抄书还要跟朱子比?比什么,比谁抄得多、抄得快?” 此言一出,众人笑尿。 原疏还耿直补了一句,“比这个,‘顾玉’肯定比朱子厉害,谁叫朱子死得早,后世两朝书,他都无缘见。” 谢长林咬碎一口牙,书在手里几乎捏变形。 底下看戏的,不知是谁吆喝一句,“谢公子,仔细你那二两银子!” 第二局,县学败退。 没想到只要足够莽,直球打弯道,一样怼得对面无话可说。 这大约就叫一力降十会? 踢台三辩方白鹿脸色已经不大好,开始有意识缩短火线,就事论事。 “我倒不知,朱子外,还有哪个大家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望顾小公子不吝赐教。” 守擂三辩可不是顾悄,他无辜笑笑。 帘子后面顾情冷冷出声,“此解,乃孔圣自言。” “咳咳……”不止顾悄呛到,瞧热闹的好事群众,闻言都摔了好俩。 只能说,这诡辩果然很顾情。 假姑娘波澜不惊,“这句语出《论语·泰伯篇》,稍微念过点书的,都知道泰伯篇讲的是‘至德’与‘治国’,孔子说‘无仁,不可以久处社稷’,可前人却将此句解为,百姓只能当牛马驱使,不需要叫他们懂得为什么受驱使。敢问将万民视作愚昧无知,这合乎仁德吗?” 方白鹿还欲再辩,顾情可不给他机会。 小姑娘火速输出,直接炸场,“这等污蔑之辞,还不是汉朝那班政贼,想出来的愚民之策。”她指了指楼里楼外众人,“好叫他们当牛做马,供权贵驱使,以保你们这些蛀虫长长久久的富贵!” “可孔子本意明明是说,百姓可以自足,就由他们发展,百姓不能自足,就教化他们,叫他们懂得如何自足。如今,顾氏不过拿出些许教化之资,建不惑楼,顺民应天,开启民智,这才令他们识得几个大字,你们就急得跳脚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2节 “小女子倒想问问,这般倒行逆施,究竟是隔壁方知州的意思?还是京里谢侍郎的意思?” 这帽子可就扣大了,直接将两家小小靠山架到了人民群众的对立面。 皇室血脉就是不一样。 心比常人多一窍,天生就会搞阶.级斗争。 楼里楼外,被煽动得群情激奋,方白鹿他还敢辩吗? 不敢!除非他嫌他亲爹不够亲、官帽戴久了头痒。 第三局,县学简直溃不成军。 顾情这招祸水东引玩得漂亮极了。 不仅堵住踢馆的嘴,还将顾氏直接放在了道德制高点上,今后谁敢再打这不惑楼的主意,那等同于挑战全休宁普罗大众的底线! 打扰我识字读书,怎么地? 是要愚民吗?是要拿我当牛马吗?是欺负我没念过四书吗? 自此,休宁学风,从敦厚清正变得彪悍无比。 抄书人顾玉一炮而红,顾氏也靠为庶民带盐,重回大宁顶流。 一个勋贵世家,生生凭实力打进寒门内部,成为广大穷苦书生无言的精神导师。 没钱买书?不妨碍,我可以去休宁不惑楼手抄。 没钱苦读?不妨碍,我可以把书多抄几遍,那里管饭。 顾劳斯看了,都说这营销,牛。 方白鹿又又又输了,还叫人看了一场猴戏。 只是在顾悄的多次调.教下,知州公子抗压能力显著提升,这回竟然克制住脾气,只瞪着一双出离愤怒的眼,定定望着他。 次辩谢长林一张脸貌美如花,却扭曲得厉害。 他带着任务来的。 如今朝堂上,太子病危,势力不足为惧;太后一党,膝下无子,外戚虚张声势,徒有其表;内阁六部,以谢太傅为首,可谓一家独大。 秦昀复职,顾冶重用,顾氏层起不休的起复风声,朝上要说谁影响最大,非谢氏莫属。 阻顾氏前程,给顾家下绊子,似乎已经成为谢家杂鱼们向头部投诚的惯用手段。 京城族叔也曾提点过他,“同人斗,可千万不要带情绪,睁开利益的眼,你才知道该怎么斗、下多重的手。” 他琢磨这句话许久,自认族叔是嫌他下手慢了、轻了。 既然先礼不行,那就…… 谢长林咬了咬牙,决定铤而走险。 吃瓜群众等了半天,见文斗之后真的没有武斗,这才三三两两一步三回首地散场。 喧嚣将散未散之际,对面雅味居里,竟突然射出几支冷箭。 武斗骤然开场,有胆小逃命的,也真有那不要命的,不顾危险又折回来看戏。 一时间街上人头攒动,混乱不堪。 顾劳斯简直满头黑线。 弓手的活靶子,自然是顾劳斯。 几乎是箭才发出,顾情和苏朗就将顾悄护在中间,苏青青则带着人去对面拿掌柜活口。 自打梅昔暴露,雅味居一直是个隐患。 苏青青摸了几回底,除了查出那掌柜上线是南都一家茶庄,再找不到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幕后人也猜到钉子暴露,茶庄一夜间付之一炬,雅味居沦为弃子,狗急跳墙是迟早的事。 母亲大人是个急性子,决定引蛇出洞。 果然今日趁乱,对方急切动手。 早有准备的苏青青,经验老道,很快就将掌柜、小二并杀手五人活拿。 顾情见状,也松懈下来,往对面去给苏青青搭把手。这边才离了人,不惑楼里银镜一闪,突然从街角巷尾又杀出四个黑衣人,直冲着顾悄来了。 苏朗以一敌四显然不支,黄五同原疏帮不上忙,只得吹了声哨子,又招来两个暗卫,二对四缠斗成一团。苏朗借机退下,紧紧护住顾悄往楼下撤。 刀剑无眼,谢长林原本安静缩在桌子底下,被黑衣人一剑砍翻藏身之处,惨白着脸猛然冲出,还不偏不倚一把抱住顾悄身后的苏朗。 也就是这片刻空档,另一个黑衣人掷出长剑,直击顾悄后心。 苏朗想要拦,却是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总算原疏反应快,冲过来撞了顾悄一下。 长剑划过少年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顾劳斯虽然躲过这夺命一剑,还是没逃过接下来的厄运。 他前头几步就是楼梯,被原疏这么一撞,踉跄着根本抓不住扶手,眼见着一脚踩空,立马要滚下去头破血流,顾劳斯紧紧闭上双眼悲壮等摔,没想到一头怼进的,却是一个结实的胸膛。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环上他后.腰,怂狗才难以置信地睁开眼。 入目就是谢昭那绷得死紧的下颌,再往上,是一张放大的、寒气森森的脸。 他一扫惯常伪装,不复矜贵雍容,铁血模样宛如炼狱修罗,只一个抬手,随行几名锦衣卫就如魅影一般加入战局,顷刻间就挑了所有杀手。 那几人训练有素,刑讯抹脖却不在楼里,而是拎着人越窗而去。 顾悄慢半拍才懂,谢昭这是怕他害怕。 大……大可不必。 这么肃穆的场合,就不要提他怕鬼这事了好吗?! 虽然楼里死了人,短期他铁定不敢来,但区区小事,他完全可以克服。 “有……有劳。”惊魂未定中,掺上那么一丝尴尬,顾悄只好干巴巴道谢。 至于谢昭神出鬼没、随时出现这一点,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只是明明电视剧里,英雄救美演得都十分唯美,男女猪脚深情对视,抱着转圈圈,粉色花瓣漫天飞舞,怎么搁他这,一点儿浪漫气氛都没有呢? 顾劳斯费解。 走了片刻神,他想退开些,去看看原疏的伤,可拦腰的手箍得死紧。 “这,谢大人,可否……” “否。”顾劳斯还没开口,就被对方冷冰冰打断,“形势未明,你现在不许动。” 顾悄,“好的,阎王大人!” 谢昭:? 早在黑衣人持剑出现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就跑得差不多了。 楼里剩下的都是跑不动的。 锦衣卫有条不紊收拾着残局。 被谢大人卡着视角,顾劳斯只能竖着耳朵听八方。 最先是顾情火急火燎赶过来,见顾悄无事,原疏正在包扎,这才后怕不已。 她完全继承了苏青青脾气上来半分道理不讲的优良传统,才不与谢长林分辩无辜不无辜,挑着角度一脚踢断他右手,将人踹下楼。 十分之简单粗暴。 她静静看着谢长林囫囵滚下数十级台阶,目光森寒,“别让我抓到你把柄。” 再是苏青青,老母亲暗恨失策,又叫这不怀好意的谢昭沾了便宜。 但救命之恩在这,她不好甩脸,只得接过不争气的小儿子,不情不愿道了谢。 她睨了楼下一眼。 至于那只自行咬钩的鱼,权当意外之喜吧。 谢长林断臂锥心,额角不知划到哪里,磕出一道两寸有余的豁口,鲜血挂了他满脸。 他目光猩红,望向的却不是顾情,而是长梯之上,背对着他的那道身影。 那个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象征着权柄与荣耀的身影。 可他发现了什么? 刚刚顾悄与死神擦肩时,那人眼里的……是惊恐。 这个发现叫谢长林忘记疼痛,他极力压抑着兴奋,心脏咚咚直跳。 他竟然找到了——阎王的弱点。 捏住这一点,他还会怕区区一个顾氏抓住他把柄? 第079章 可惜, 谢长林还是太天真。 谢昭这样的人,哪会给他机会喘息? 他甚至来不及张口,就被锦衣卫拖走。 扣押小小一个秀才, 谢昭连罪名都不用费心罗列。 在谢长林疯狂又怨毒的目光里, 顾悄咽了口唾沫。 “娘亲, 我……我腿有点软。” 接连两次跟死神打照面, 顾劳斯还能站着, 已经很努力了。 苏青青心疼极了,上前就要捞他,吓得顾悄支棱着挂面腿后退好几步。 “娘亲, 你冷静点。” 被苏女士打横公主抱, 那画面太美, 顾劳斯没眼看。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3节 顾情十分嫌弃, 扯过顾悄胳膊就往肩上搭。 “哥哥你真没用!算了,我来背你吧。” 被“纤弱”妹妹背着满街跑, 羞耻度一样爆表好嘛! “不不不,我想我还能克服一下。”顾劳斯连连摇头,形同虚设的颜面岌岌可危。 “二位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还是我送小公子回去吧。” 谢昭无奈轻笑,重新将人拢到身前。 “这……这个可以有。” 顾悄假装看不懂对面两双眼里的杀气,投敌投得毫不犹豫。 谢昭今天没有穿公服,可一样黑衣肃杀,生人勿近。 在顾悄跟前, 他却轻易弯下脊骨,以半蹲的臣服之姿, 方便小公子爬上他的背。 顾悄十分自然地搂住谢昭脖颈,竟还小声嘲他, “一看谢大人背人就不专业。” 上辈子谢景行常背顾悄。 师门聚会上,顾悄以一敌百,千杯之后酒神也站不住,每每都是学长将他送回宿舍。那时两人身高差不大,顾悄晕乎乎往他背上一扑,谢景行趁势托起,行云流水。 可这一世,顾劳斯严重缩水,一米六的小矮子对上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就算谢昭半蹲,顾悄爬得也十分费劲,何况他真的腿软。 胳膊也软。 搂脖子的手一点不想使劲。 不专业的谢大人干脆起身,二话不说要将人打横捞进怀里。 “今天穿的杭锦最是柔软,不扎脸,你放心避风。” 顾悄却使了个坏,一个猛子越起,扑得谢大人一个踉跄。 好容易稳住身形,谢昭就听到耳畔一句笑语,“多练几次就专业了。” “谢叔叔,咱们不能逃避问题,要迎难直上!” 谢昭:…… 嘻嘻,顾氏撒娇第二弹(√)。 这会,顾劳斯半点不嫌丢脸,反正跟谢大叔比,他还是个小孩子。 谢昭俊脸却黑,又无可奈何,这样使坏的顾悄,叫他招架不住,又甘之如饴。 两辈子恋爱经验加起来,都混不到及格线的谢昭,只得认命颠了颠背上同样新手的某祸害,拐进一条清净小巷,享受难能可贵的二人时光。 苏青青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若有所感。 她比顾准心细,或许女性雷达天生优越于男性,她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熟稔亲昵,同她和顾准比起来,分毫不逊色。 可这圆融的气场,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养成。 她和顾准,自榜下捉婿初相识,也蹉跎十数年才堪堪磨合到这样。 顾情不放心,还想跟上去。 老母亲眼疾手快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让他们去吧。” 顾情不解,“可这谢昭分明不是好人。” 苏青青点了点他额头,“这世道好人早就死了。” 母亲的倒戈回护,叫顾情失落地垂下眼帘。 在保护顾悄这件事上,接二连三的冲击叫他看清,比起那皇帝走狗,他确实差上许多。 他……还太稚嫩。 休宁县城的街道,横平竖直,左右房舍依次布立,并没什么好逛的。 顾悄趴在谢昭背上,无声走了片刻,眼见着前头就是顾家宅子,顾劳斯立马刹车。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色尚早,我请你去北城外吃茶棚烤饼吧?” 顾劳斯想得很好,从城东走到城北,转一圈再回来,刚好可以消磨一个时辰。 这人神出鬼没,逮住一次不容易。 他有太多话想问。 “饼的味道,跟咱们以前常吃的还挺像,就是缺了灵魂烧椒酱。” 顾劳斯犹在叹气,大宁物产还是不丰,一没辣椒,二没西瓜,三没冰沙,人生乐趣不知道少了多少。 谢大人却十分不解风情,“我叫人去买。你老实回去请林焕把个脉。” 顾劳斯气得逮着谢昭脖子就是一口。 以前他铁定是不敢啃的,现在不一样了,他正在研究怎么搞对象。 可惜第一次实操经验不足,啃得谢昭这等猛人也忍不住“嘶”了一声,顾悄退开一看,好家伙,两排大板牙见肉见血,不知道的以为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手玩暧昧,啃一口是小猫挠心,他上来是一顿猛虎掏心…… 失误,纯属失误。 顾劳斯十分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捂住那血痕,装作无事发生,“对不住了大哥,今天这饼我一定得请,不请良心不安,你不去就是不给兄弟我面子!” 很好,对象立马处成兄弟。 谢昭气笑了。 可背上的重量轻到,他连一句佯装的呵斥都说不出口。 “真的没有哪里不适?” 顾悄摇头,老老实实趴好,“其实这身体没你想得那么弱。” 他一向要强,从不肯将短板示人,现在却磕磕绊绊学着剖开软.肉。 “一开始是真遭不住。一睁眼成了个又病又弱的小屁孩,瘫在床上跟废人一样。我从没那么无力过,连提笔都艰难,写不了几个字,一双眼睛就自作主张哭哭啼啼……我那时想,这还真不如死了。” 谢昭呼吸一滞。 顾悄并不擅长示弱,“但我现在适应得很好,请你吃个饼绝对没问题。” 他将下巴压在谢昭肩头,语气里带上一丝揶揄,“倒是谢大人,写酸诗的时候同我诉相思,真见面吃个饼还一再拿看病推诿,实在虚得很。” 顾劳斯撩汉虽然不行,劝酒塞饭真的所向披靡。 一顿饼从兄弟情谊上升到男人尊严,不吃怎么行? 谢大人妥协了。 天空飘起细雪,顾悄接过林茵送来的油纸伞,为两人撑起一小方天地。 “学长?”等千户退下,他才轻轻喊了一声。 回应他的,只有谢昭清浅的呼吸。 “你来这里很久了吧。” 顾悄攥紧伞柄,“我们,还能回去吗?” 谢昭听懂了。 他脚下一顿,却还在妄图蒙混,“回去?不吃饼了?” 顾悄苦笑着锤他一下,“谢景行,你知道我的意思。” “刚刚我骗了你。其实,我一点都不适应这羸弱的身体,更不适应这危机四伏的时代。” 上辈子从没想过服软的顾悄,第一次尝试在谢景行面前露怯。 “或许你没出现之前,我还有勇气与世界为敌,可你出现了,我就一点也不想站在你的对立面。” “学长,我演不动了。” “这剧本太难,我根本接不住你的戏。” 这句话,才是他心底最深的软弱。 上辈子,谢景行医院里的那句决裂,叫他溃不成军,这额外捡来的一辈子,他不想再回味当时的痛苦,哪怕打着为他好的旗帜。 “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的试着在一起?” 顾悄轻轻揭开牙印上的帕子,低头在微微凝固的血色处落下一吻。 有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泛开,顾悄本能地蹙眉。 他轻轻道,“学长,如果我的尖刺有伤害到你,我愿意尝试收起它们。” “所以,如果你的坚壁伤害到我,可不可以也请你,尝试着对我坦诚一点?” 他将脸颊深深埋进谢昭颈侧,“我真的很想再见一见,坚壁之后柔软的学长。” 雨雪簌簌,一粒粒雪子击打着伞面。 天地间只剩霹雳巴拉的碎响,和胸腔一声沉过一声的撞击。 谢景行心脏阵阵缩紧,再开口嗓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悄悄,我们回不去那边了。” 在大佬看不到的地方,顾悄终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 原来哀兵之策,才是谢景行的命门。 可笑着笑着乐极生悲,泪腺牵动,沙眼又不争气飙出一把泪来。 那腥咸液体染上寒意,滑进谢大人领口,蜿蜒下一路冰凉,少许落在伤口,带起一片辛辣火烧。 不一会,谢大人脖子就红了一片。 顾劳斯心虚不已,默念:不碍事不碍事,淡盐水消毒。 可怜谢大人,并不知道他在背上捣腾些什么。 还在老老实实坦白从宽。 “顾家三公子进了你的身体,含混着过完了一生。直到死前,才肯说出来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4节 他小心翼翼挑拣着措辞,“我找了很多……大师,有一位有法子送魂,只是密法残缺,他不确定能否成功,更不确定能不能将我送到你在的时空。” “两辈子只赌这一次,我觉得赌运应该不会太差。” 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果然,我赌赢了。” 他没说的是,赌输,他的代价将是永无轮回。 就算赌赢,他到的是不是一念三千界里,那个顾悄的本念世界,也未可知。 他就这样抱着微缈的希望,在未知的世界等候。 甚至他不敢动这个世界的一花一叶,就怕蝴蝶效应,扇走未来某刻迟来的归人。 直到这个世界叫顾悄的孩子降生。 他欣喜却也忐忑,如猛虎守护蔷薇,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近。 连救命都束手束脚,不能叫他死,也不敢渡他厄。 因为他也不知道,一不小心误拨哪处命运的节点,就会一步错,诸念成空。 他实在等得太久。 久到喜怒哀乐都快被一次次的失望磨平。 他温润的嗓音沁着一丝雪子的冷湿。 “十六年,顾小公子死而复生不知多少次,可哪次睁眼,都不是你。” 他低低道,“悄悄,我不过才骗你三次而已。” 顾劳斯突然破防了。 他迫切地想要闯进谢景行的围城里,可那厚重城门才为他打开一个缝隙,他就意识到,他根本承受不起。 生死在他,只是一瞬,可换算到谢景行身上,却是足足两辈子,前后六十年。 他不敢想象,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谢景行是怎么熬过来的,更不敢求证,他究竟何德何能,是不是真的值得……这样的一往情深。 原来不动声色,已经是谢景行能给他的,最深沉的温柔。 后颈布料湿得太快,谢景行既无奈又心疼。 “吵着要听的是你,听了哭鼻子的也是你。好歹你也三十了,还自诩东北壮汉。” 顾悄:…… 他抹了把脸,“你懂不懂,猛男落泪,才是真正的铁汉柔情。” 芯子是个铁憨憨没错,壳子却脆弱得很。 谢昭怕他情绪大起大落,风邪入体,只得把话挑明了说,“那敢问壮士,你到底是真想吃饼,还是只想诓我跟你约会?” 顾劳斯老脸火热,“约……约会吧。” “所以你是一米七八的男版紫薇吗?约会非得吟风听雪、看星星看月亮。” “回家人多嘴杂,也不好说话。”顾悄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想问问,这次你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谢昭无声叹息,他一声呼哨,很快林茵就驾着马车过来接人。 车厢里温着数个汤婆子,将不省心的顾劳斯塞进暖被,谢昭脱了沾满鼻涕眼泪和一身风雪的外袍。 他身体健壮,轻薄的棉袍内里,只穿着一身雪白单衣。 动作间领口散开些许,露出颈侧一大片殷红痕迹。 林茵不小心瞄到那个硕大牙印,脸色十分一言难尽。 谢大人的家暴,又升级了。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家暴男顾劳斯:…… 将人收拾妥当,谢昭披上一件新衣,才娓娓说着后续。 “谢昭本该是个死人。我借了他的壳子,自然要替谢家办事。 为了同这个世界保持距离,我剥离自己,做了谢家一把没有感情的刀。锦衣卫是个好去处,只要顺着最高掌权者的意图机械杀伐,谢昭这个多出来的人,就几乎不会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额外因果。 还能在关键时刻,保你一命。” 他说得含糊,但足够顾悄厘清过往。 他终于看懂,关庙初见时这人身上浓重的倦怠,究竟是什么。 “大历局势,你也知晓一二。 前些年,我一直暗中帮神宗翦除愍王党羽,后来愍王身死,又转为肃清遗党。” 说到这里,谢昭顿了顿,轻轻扳动拇指上的田黄。 那是他掩饰焦虑和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顾劳斯心疼极了。 他披着被子凑过去,兜头将他的学长一起套进暖被里。 “说坏事的时候,要偷偷的。”顾劳斯眨了眨眼,“你继续,我替你瞒着。” 暗色里,谢昭也放松一些,他将下颌抵在顾悄单薄的肩头,又舍不得下力气真的压到他,索性放纵一回,将人抱进怀中,汲取着剖白的勇气。 “顾氏一直在神宗的诛杀令里。 你爹顾准,在他要除掉的遗党里,排在第一位。 可苏青青尚有利用价值,在他犹疑不定之际,太子毒发。他无暇料理这些,便放任各方势力不断试探休宁。顾三身边的暗桩,我都知道,他每一次历险,我也都提前掌握了线报,但我一次也没有救过他。 林焕是我安排的。 我要他做的,从不是救命,而是吊住这身体,直到你来的那一天。” “顾悄,没有你,我连血都是冷的。” 谢昭收紧双臂,孤注一掷地将隐藏最深的本性撕开,“修了两辈子佛,我却生不出悲悯心。” “我就是这样一个照不到光的人。 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个温柔善良、阳春白雪的好学长。” “我也……早就不想演了。” 车厢里一片冷寂。 怀中人久久失声。 暖被下的黑暗,为谢昭竖起最后一层无形的盔甲。 他有些失望,甚至开始病态地期待顾悄的厌恶和推拒,那样他就可以结束这漫长的温水煮青蛙,开始……不择手段。 顾悄果然挣扎起来。 谢昭心头一颤,继而脊柱涌起一阵战栗。 终于可以卸下伪善的假面,将这人据为己有了吗? 他还记着那夜他偷到的一吻。 那么现下,他或许可以做得更过分一些,紧锁住他双手,将他狠狠压在身下,撬开那苍白柔软的唇缝,肆意…… 信息量太大,顾悄消化完毕,满腔衷情来不及诉,就发现被勒得生疼。 “学长,你是不是……”没挣扎两下,他不敢动了。 他跟谢景行离得太近,近到对方一点异动,他就能察觉。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你是不是太久没发泄,憋……憋得太狠了?” …… 这回轮到谢昭僵住。 “额,虽然我不太懂,说这么正经的事,你怎么会起反应,但是……”趁着谢昭愣神,顾悄连忙往后爬了几步,“但是我真的还小,未成年,你……你要不念念大慈大悲咒?” 呵,好一个大慈大悲咒。 谢居士直接自闭。 几步之外,某位六根一点不清净的居士,正泄愤清火。 顾劳斯脸红心跳缩在角落,眼神乱瞟,强行洗脑:白+黑、5+2、997,古代公务员也不容易,压力太大又没功夫自理,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另外,躲被子里偷偷说坏事,这话实在太有歧义了! 慎言、慎言。 外头赶车的林茵,已经自行唱起大慈大悲咒,提前为自己超度了。 阎王上司求欢不成,恼羞成怒,这墙角是他可以听的吗? 小千户瑟瑟发抖:必须不是。 顾劳斯人生第一场约会,以他嘴欠,擦枪走火告终。 经此一役,谢大人彻底关死城门,城门新贴告示: 未成年顾劳斯和狗,严禁入内。 确实很狗的顾劳斯实在无颜见江东学长,猫着腰要狗回顾家,被谢昭一把揪住。 雍雅青年收拾完,又是一个翩翩公子,他皮笑肉不笑,“顾老师不请我进去?那晚‘抵足卧谈’未果,昭深感遗憾,今晚就叨扰了。” 他这一趟休宁能来得如此高调,一为传旨,二为下聘。 顾准起复的诏书,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都,正赶上谢家三书六礼的队伍。 身为新晋的钦差佐使,兼御旨赐婚的贤婿,谢大人不仅有空约一场会,甚至还有一夜时间,厚颜无耻可以向顾劳斯讨上回承诺。 一起睡没什么,可刚刚那一出之后再一起睡,就有点什么了。 顾悄干笑一声,“今日家中宽裕,丫头们定已扫榻相迎,客房高枕好眠,大人不须屈就。” “哪有顾老师房中有趣。” 谢昭被“欺负”许久,终于火气全开,四处找场子。 “咳,悄年幼,大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5节 “年幼?大宁婚法,遵朱子家礼而定,凡男十六岁、女十四岁以上,并听婚娶。”谢昭冷笑,步步紧逼直把顾悄抵在墙上,才以一个壁咚的姿势,缓缓抬起他下颌,“十六,刚好可嫁娶的年纪,不如你我两家,就近挑个吉日,择日完婚……” “哎呀,不急不急。”顾劳斯讪笑,“喂,你真生气了呀?” 谢昭不说话,只冷冷盯着他。 “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道歉得无比诚恳,“我发誓,我半点嘲笑你的意思都没有!” “我就是觉得学长一本正经忏悔的样子,有点可爱。” 说着,他垫起脚虚抱了对方一下,尔后坦然迎着谢昭视线,认真道,“我没有觉得你有哪里不一样。未来我们生命无虞,可以装君子、装圣母、装一切的仁义道德,但现在我们活着都难,你做的那些,只是为了让我和你继续活下去,我听着只有心疼,又怎么会害怕呢?” “谢谢你,谢景行。谢谢你来这里陪我,也请你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刚刚才说不演了,这会顾劳斯又尴尬挽尊,“就咱们这现状,不演也是不行,但是说好了,以后你得先给我剧本,我要开上帝视角,当爽文男主,才不要做受气的小媳妇儿。” 谢大人垂目看着“受气的小媳妇儿”,有些好笑,也有些动容。 这就是他喜欢的人啊…… 即便经历不一,立场不同,性格更是南辕北辙,但顾悄总能第一时间懂得他。 情于色起,终于魂契。 弱水三千,他好容易舀到这一瓢,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晚间,顾准领着夫人儿女郑重接了旨,又黑着脸收下谢家送来的文定。 皇帝赐婚,先前诸多环节没有朝臣置喙的余地,唯有请期上,顾家还有些择日权。 赈灾令急,两家只得先订婚,待此间事毕,顾家进京复命,一并完婚。 谢家离开后,随行的皇宫使节,神宗跟前一等大太监,一箪公公却单独留下,又密宣了神宗另一道口谕,“连日西北急报频频,陛下忧心边关百姓,还请苏将军即刻启程,赴雁门关口待命,至于苏侯兵符……已在北上途中。” 顾准敛下神色,苏青青跪下谢旨,眸光里难掩兴奋。 “鞑子当年虐杀我父,我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一箪笑着点头,“这么多年,陛下也不曾忘记苏侯的大仇!” 苏青青敛目,“劳陛下牵挂。” “肱股之臣陛下自当看中。” 苏青青再次低头谢旨,掩下嘴角讥诮。 确实看中,看中到夜不能寐,令老将埋骨他乡。 一箪并未在休宁多留。 他这一趟因沿途数场暴雪耽搁得极久,必须要日夜兼程才能如期回京复命。 只是临走前,他无意间多出一问。 “听吏部谢侍郎说,这休宁有个宫里出来的厨子,御菜做得极其地道?可惜今日来不及亲自辨辨真假了。” 第080章 苏青青坦然打着太极, “公公远道而来,不急这一时半会,不如由我做东, 在雅味居用个便饭再走, 刚好品鉴一二?” 公公微愣, 迅即笑着婉拒, “将军美意一箪心领, 再晚关了城门,今日就不好走了。” 他利落上马,临行前又细瞧了一遍顾家儿女, “顾尚书、苏将军有福。日后喜酒, 莫忘了叫咱家吃上一杯。” “一定。” 几骑人马擦着暮色疾驰而去, 很快湮没在暮春乱雪中。 顾准蹙眉, “赵老板申时被抓,一箪好快的消息。” 苏青青也冷下脸, “他这时提吏部谢济道,是何用意?难不成是在提点我们,他有问题?” “不过是自乱阵脚, 祸水东引罢了。”谢昭自门后踱步而出,“谁能想到,休宁断在南都的线,竟按捺不住自己撞了上来。” 他冷冷一笑,“这只狐狸, 藏得可真深。” 顾准虽然不待见他,但京城消息门路, 还是得看这后生,“此话怎讲?” 顾悄犹在装鹌鹑, 谢大人目光温柔落在他身上。 “当年谢家瞒下铁岭遗孤,神宗开始并不知晓悄悄存在。这些年,顾氏遇到的多次险事,包括那枚淬毒的玉佩,并非神宗手笔。 赵致此人,行事隐秘,传信一直用的秘法,宫中关系又处理得十分干净,每次行动,还刻意将徐家、谢家牵连其中,混淆视听,以至于早先,我们都认为那些事,不过是巧合意外,幕后指使,就更无头绪。 直到前些日子,太子案带出犀皮匠人,但他一口咬死是顾家授意;县考咬出一个吴平,又是个死士;徐闻口中逼出的上线茶庄,一夜间付之一炬;剩一个可疑的南都国子监李长青,我一路追查过去,又是一个障眼之法。 兜兜转转,所有的线都断得如此刻意,我才终于断定,除了你我两家,还有一人知晓悄悄身世,本以为还要再等很久,才能抓到狐狸尾巴。没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顾准并不轻信他一面之词,“若如你所说,这暗处势力十分狡猾,不仅对朝中局势了然于心,更是一名弄权好手,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藉藉无名?一个太监,是断然做不到这些的,我看朝中,除了神宗,再无第二人有此心计。” “若这太监背后,站着的是太后呢?”谢昭也不同他强辩,“是不是,咱们一审赵致便知,牵住一箪这根线头,不怕诈不出他实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弯腰凑到顾悄跟前,一扫方才正经,“所以悄悄,我这坦白合不合格?” 这仿佛气管炎向老婆大人报备的姿态,令顾悄老脸瞬间爆红。 这厮怎么惯会在正事上跑题,还一跑没边? 昨日马车里如此,今日又故态重萌! 谢昭瞧着有趣,又贴近他耳边补上一句,“可惜上帝视角是开不了了,昭人单势薄,所知也只有这些。” 那口气半是遗憾失落,半是调笑戏弄,只他两人听见。 只是这举止过分亲昵,又堂而皇之当着家长的面,实在有些张狂。 在爹妈妹妹的集体谴责中,顾劳斯忙退一步,捂脸挽尊,“谢大人,还……还请自重。” 暗地里又踢他一脚,“早恋,小心顾劳斯请你喝茶——” 这般恼羞成怒,令谢昭更想逗他,“我与未婚妻说几句体己话,怎么就不自重了?” 顾悄简直被他的无耻震惊,“你……你未婚妻不是……” 谢昭突然正色,伸出一指抵住顾悄的唇,轻轻“嘘”了一声。 在顾家人跟前,他郑重申白,“悄悄,谢家聘书,写得只会是你的名字。这场婚事不能昭白天下,已是我的亏欠,三书六礼是我亲手拟定……而我,此生只为你执笔。” 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润,此刻缓缓念着请婚帖上的铭辞。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顺父母之意,从新人之约,谢氏与顾氏,预结秦晋,合为一家。在此,谢昭盟誓发愿,愿与顾悄申白首之盟,鲲鹏同举,万里扶摇;结红丝为字,琴瑟调弦,双声都荔;片石三生,此情永继。” “悄悄,我……等着你的允婚书。” 顾劳斯简直要撅过去了。 这厮真的是不撩则已,一撩封神! 这众目睽睽的,念这么煽情的玩意儿,简直犯规!!! 顾悄耳边彷如一万个小天使在敲边鼓,打的节奏还是婚礼进行曲! 眩晕的轰鸣叫他无法思考,只觉抵在唇边的手如同烙铁,一路烫进他心口。 他像火烧屁股的呆兔子,夹着尾巴跳起来,慌乱里扯着顾情就跑。 “那你慢慢等着吧——想我巍巍中华,男同胞二十二才到法定婚龄!” 谢昭:……大意了。 顾悄也是跑到半道,才反应过来,随手扯的是顾情的手。 他十分监介,讨好地晃了晃妹妹,“嘿嘿,瑶瑶,叫你看笑话了。” 顾情却笑不出来,望向顾悄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隐痛,“哥哥真的喜欢他吗?” 顾悄一愣,他一直知道顾家人不待见谢昭,只得正色,再次认真回答这个问题,“是真的喜欢,非他不可的那种喜欢。” “哥哥才十六,还不曾见过几个人,懂什么喜欢,又说什么非他不可?” 顾情拧起来,“为什么哥哥要这样轻率,万一后头还有更好的人……” 顾悄摇了摇头,“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就是最好的那个。” “瑶瑶,等到你遇到对的那个人,就知道不论好坏,除了他,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并不擅长剖白心迹,更不知这两世姻缘该如何说与至亲听,心下一慌,脸上就带出些急色。那双并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慢慢攀上红痕,瞧着倒像是哭了。 顾情再不敢逼他。 尽管他十分想问,要是对的那个人,满眼看的都是别人,他又该如何自处。 但他舍不得问。满心苦涩,只能自饮。 算起来,顾情这条命,过去未来,乃至所有喜怒哀乐,都是这人给的。他又怎么舍得再用那点不可言说的私心,徒惹他揪心难过? 他只得压下所有情绪,抬手用袖子轻轻擦去顾悄眼泪,“好吧,我信你。” “我要跟阿娘去塞北了。哥哥,若是再见时,你还喜欢他,那我一定祝福你,用你最喜欢的方式。” 顾悄吸了吸鼻子,有些警惕,“什……什么方式?” 顾情一笑,“我自然不能叫哥哥名不正言不顺地同他在一起,届时势必要你明媒正娶,要姓谢的甘心嫁你,如此昭白天下,叫你与他做一对过明路的鸳鸯!” 喂,弟弟,我真的谢你! 哥哥我并不想被公开处刑啊啊啊啊啊啊! 在未来某一刻,终将面临被出柜危机的顾劳斯,第一次感到来自家庭的压力。 并且这压力屁股歪得十分邪门。 就问有谁见过这么风.骚的反向操作? 妹妹这场不算告别的告别,仓促开启了顾劳斯穿越以来的第一波离别。 大抵所有的相逢,都是某一场离别的序幕。 最早启程的,是苏青青和顾情。 暮春朝阳,无甚暖意,但已是近日来难得的好天。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6节 苏青青牵出马,只一件简单行囊。 她并无多少女儿伤情,但对着顾悄,仍克制不住絮絮不止。 “苏朗可以信。此外我还给你留了四个人,都会些功夫。 家里丫头众多,你一个人,既要学会护着她们,也要学会管着她们。 琥珀那丫头,按我说应该尽早撵出去,二心之人永不重用,才是正经的御下之道。 但娘知道你心软,留是留着,你也要知道轻重,有些事需要避着的,千万不要大意。 你与谢昭,娘不拦着,但他要是敢欺负你,千里娘也杀回来替你讨公道。 ……” 这一长串叮嘱都不带喘气的,顾悄那点离愁别绪,生生被搅成哭笑不得。 他苦逼兮兮点头,“知道了娘亲,你留点时间给爹爹诉诉离肠好吗?” 苏青青这才刹车。 顾悄牵着顾情的马闪到一边,他拍了拍马头,“瑶瑶,哦不,现在该叫你苏冽了,为什么取个男儿名字,你还要穿女装啊?” “我爱穿什么穿什么。”顾情翻了个白眼,“娘说女将才不容易引猜忌,我又不是扮不了。” 他抻了抻身上的大码女式战甲,“这玩意儿只要脸好看,我一米八穿起来都不违和。” 顾劳斯想起熊版芭比,顿时一言难尽。 他不由又开始忧心这货的自我性别认知,嘴上干笑着奉承,“没事,听说军队里母猪都能赛貂蝉,你这样应该……很天仙。” 顾情嘴角抽了抽,总觉得这不是个夸赞。 “对了,那两只苍鹰我带走了,以后给哥哥传信,你可别认不出它们! 还有那三只小黄鸡,好容易开始长尾羽了,你可要给我好好喂,到时候羽毛记得寄给我,我要做个漂亮的将军头饰。 秦夫子送来的手札,我已经给你整过一遍,彩签子都已标好,哥哥照着找就行。 还有大哥二哥手抄的那些案卷,我也替你筛过,该避讳的地方,该隐去的部分,也都做好了标记……” 说着说着,假妹子竟红了眼圈,“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啊。” 顾矮子站在马下,只够得到姑娘大腿,无从安慰,他干脆拍了一把马屁股。 在顾情气急败坏的怒吼里,顾劳斯迎风飙泪,慢吞吞来了句。 “去吧,皮卡丘。” 顾准的道别,就残忍多了。 苏青青前脚离家,顾准后脚就把顾悄喊到了书房。 对着山一般高的账本,顾劳斯傻眼了。 顾准老神在在。 “你大哥考了功名,不理俗务,一应花销只知道叫小厮知早回来报账;你二哥,嫌铜臭刺鼻,风花雪月之后大笔一挥,划得都是顾家大名;你这些年,吃喝玩乐,援医问药,花钱更是如流水。 先前爹爹赋闲在家,还有精力四处找补,如今爹爹卖身天子,又入的户部,为了避嫌,家里这些生意账本,也得交出去。 你看,现在只剩你,无所事事。 做个无忧无虑的小纨绔,你又不甘心,倒腾卖书,我看也是个亏本生意。不如接过家中重担,替老父分忧。除去一应开销,多的都给你做私房! 呐,这是休宁的铺子,这是江浙的田庄,这是南都的买卖,还有谢家新添的京都的……” 感情他爹在这还给他埋着一颗大雷呢? “不,爹爹,纨绔挺好的。”顾悄简直欲哭无泪,“就让我继续做一只吃喝玩乐的快乐小狗吧。” 顾准老脸一板,“现在家里可没那个条件了。” 顾悄:…… 他爹好懂,这一番神操作,人还没走,顾悄已经开始疯狂思念他了。 最后,他抱着一沓子账本哭唧唧去求助谢大人。 “学长,谢景行,救我狗狗命——” 彼时谢大人正在顾悄书房,细细翻着顾悄的手记。 闻言他接过账本,一翻名目,里头不止有老婆私房,还囊括岳母、小姨子嫁妆,大舅子、二舅子老婆本! 他有些好笑,“悄悄,这账我要管了,尚书大人明天就得上陈天听,再议婚嫁。” 顾悄:??? 谢昭摊手,“参我借御赐婚事,侵吞顾家家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借着身高优势,摸摸顾劳斯脑壳,“小同志,你的处境组织深表同情,但爱莫能助。” 顾劳斯拎起从顾准那新讨来的请婚书,幽幽念叨:“要你何用,拿去点火,柴都嫌弃。” 谢大人:……怎么办,被拿捏住了,七寸好痛。 最终,算账这苦差事,落在了高级管理黄五头上。 谢大人轻易就卖了属下,“等他上岸,吃上公饷,就知道这点束脩实在便宜,是他血赚。” 远在城北族学发奋的黄五,突然连打了n个响鼻。 顾准与谢昭走得悄无声息。 顾劳斯午个睡的功夫,再起来家中已是人去楼空。 谢大人还算好心,按约定留下新剧本。 可上九天折桂,可下五洋捞鱼,险处不须看。 下书一行小字: 必要时我可能要“欺负”下小舅子,望知悉。 这是告诉他,接下来的府试、院试,乃至秋闱大比,都不需再藏拙,可全力一搏。 但正面碰上,为了表示跟顾家的不对付,他还是要找小舅子撒个气。 顾劳斯喜提:哭笑不得x2 他捏着纸条,茫然抱着小鸡,胡乱晃哒一圈,一时有些不适应。 满溢的胸腔,突然空落一块,个中滋味,不可尽言。 天下从来没有不散之筵席。 可人呐,总要笙歌散尽,才觉春空。 望着院子里狼藉的雪色,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连串好词好句。 果然,离了手机,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顾壮士得找点事做。 算起来,顾影停今日刚好守完三七,是时候去接小朋友过来了。 二房跟十二房离得不远。 趁着天色尚早,顾悄领着苏朗,带上璎珞,赶着小马车就去绑人。 二房本就人丁单薄,赵梅昔一人苦撑,家中多少也是捉襟见肘,死后茶凉,除去一个半聋不哑的老婆婆还忠心守着小主人,其他人无不人心浮动。 长短工还好说,就有那些家奴,也伙同着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亲戚,趁机哄幼童松口,骗卖身契、骗家财。 顾悄到的时候,就见两人对着豆丁围追堵截。 为首的中年人瘦猴似的,捏着一根小糖人,“念奴呀,侯叔问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把按着红手印的草纸都放到哪儿了呀?” 顾影停原本胖乎乎的小脸,不过二十天,早已瘦得不成样子。 他也不理人,就呆呆坐在石凳上,问烦了就换个方向。 按红手印的……草纸? 顾悄气笑了,“怎么,猴子叔叔,你这是急着如厕啊?” 侯叔气恼极了,“哪里来的小屁孩,没见这户死了娘,上赶着凑什么热闹?” 这句话叫顾影停眼圈一红,眼泪哗啦就掉下来。 没娘的孩子,没人疼。 大约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隐痛。 “啪——”璎珞上去就是一个大逼兜子。 “奴才不知本分,对主家不敬,该打!” 顾悄原先还挺烦这些主仆尊卑的规矩,这会却十分双标,觉得这规矩可太好了。 他煽风点火,“璎珞,快想想还有什么名头,再打!” 璎珞:无语子。 “主家要打便打,还讲什么名头?” 顾悄恍然大悟,也对哦。 “那扇他,扇到他会说话为止!” 女子力道再大,干惯粗活儿的男人都不带怕的。 那侯叔十分机灵,除了第一次大意叫璎珞打到,后面躲闪得十分轻松,甚至还有空反击。 他借势扯住璎珞手腕,一个使劲就将丫头掼到地上。 “哪里来的毛孩子跟疯婆子,说谁奴才呢?主家死了,把这克爹娘的小天煞托孤给我,这顾家现在我最大,你们再闹事,我就报官了!” 顾悄忙去扶人,顾影停也抹着泪给璎珞道歉,“璎珞姐姐,对不起。” 小豆丁这下真的怒了。他和璎珞,那可是有着一起共战升级考的革命友情的。 “顾族叔,快帮我把他们都轰粗去。” 这些人自打他娘去世后,莫不打着他娘伯伯、叔叔、舅舅的名号,赖在家里不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7节 顾影停还小,真把他们当了亲人,那些过分的要求和举动,他也睁只眼闭只眼。 可渐渐他也发现,这些人对他娘根本毫无感情,刚刚对璎珞动手,更是叫他看清所谓亲戚的真面目,即便他娘不高兴,他也不会留着这些人了。 小豆丁能及时醒悟,顾悄当然高兴,“苏朗,快去教他做人!” “对了,先把那根糖抢过来!刀剑无眼,浪费粮食就不好了。” 被胖揍一顿的侯叔,简直怀疑人生,这是什么黑.恶势力团伙? 连根糖都不放过??? 给二房清了清虫子,璎珞替小豆丁收拾好日用,临走前,却见顾影停不知从哪抱出个甚大的红木匣子,上头挂一把精致小锁,他小短手上还捏着一把钥匙。 “喏,顾小族叔,都在这里了。” “哈?”顾劳斯还没反应过来。 小胖丁有些扭捏,“阿娘很早就跟我说过,万一她不在了,这箱子里头就是我们家所有的家产,一定要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才能把箱子给他。” 一旁的璎珞、苏朗已经“咯咯咯”笑出了鹅叫。 顾劳斯一脸黑线。 他冷着脸教育小豆丁,“你娘说的知根知底、情投意合,是说你喜欢的、要一起过一辈子的人!懂了吗傻蛋!” 豆丁十分认真,“我喜欢顾小夫子,也马上要跟小夫子过一辈子啦~” 顾劳斯头一遭吃瘪,竟无言以对。 能打败魔法的,大约只有魔法,顾劳斯立马转变思路,“可是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呀。你阿娘说要情投意合,不仅要你喜欢我,也得我喜欢你才行。” 豆丁垮下小脸,十分难过,几乎要哭出来,“顾小夫子为什么不喜欢我?” 顾悄一脸冷漠,“夫子都不喜欢懒小孩。” 顾影停十分不服气,“念奴读书很勤奋,一点都不懒。” “是吗?那你为什么要把这匣子给我?拿了你家产,就要天天替你算账、替你挣生活费、替你给下人发工资,还说你不是在偷懒?!” 豆丁理直气壮的手缩回去一些,“是……是这样吗?” 他哭唧唧企图挽回小懒鬼的形象,“那我自己拿着行不行?” 顾劳斯高傲点头,“这才像个样子,走吧,到顾劳斯家里,也要努力干活哟。” 豆丁点了个雄心壮志的头,自此打开做牛做马十五年的悲惨新世界。 顾劳斯摸摸下巴,管账这事,黄五还是靠不住,不如从娃娃抓起,自行培养个会计。 嘻嘻,考证小达人积灰多年的会计证,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虽然现代财务他不精通,但记账流水还是可以将就用用的。 第081章 与县学生一战, 谢长林被抓,顾悄在休宁热度再次飙升。 谢家在休宁很有几分重量,谢长林又是谢家的重点栽培对象, 科场寄予厚望。 这样人家的这等人物, 顾家说弄进去就弄进去了, 连个理由都不用, 就说刑不刑吧? 当初齐宁街上与朱庭樟的骂战, 再次回锅炒香。 瞧着日日往不惑楼点卯的朱庭樟,七大姑八大姨撇着嘴教育自家后生。 “年轻人,就要能屈能伸!你看看朱副都纪, 见风使舵, 就水弯船, 这才越走越远, 再看看谢家那位,一门心思找不痛快, 阴沟里也翻海船,你可要学着点!” 能屈能伸的朱庭樟:…… 阴沟顾劳斯:…… 不惑楼袭击事件后,县人对这位二世祖的敬畏更深一层。 谁叫这位的爹, 是真硬气呢? 正二品大员,说官复原职就官复原职。 锦衣卫妹夫,说攀上就攀上。 啧,拼不过,惹不起。 尽管顾劳斯身上, 已经陆续叠了“县试第一”“朱衣鬼君钦点弟子”“顾小夫子”诸多标签,但正面报道向来蹭不上热度, 以至于跟拼爹这等黑料比起来,顾劳斯的个人功绩, 实在不值一提。 果然,唯有黑红是王道。 正名之路阻且长,顾二世祖任重还道远。 但这件事,也有几件好处。 不惑楼的名气,真正打入了学子圈。 那次形式新颖、别有趣味的辩论会,将不惑楼从普罗大众学写名字凑热闹的“没品”茶楼,变成了读书人聚集一处红脸出汗你争我辩的雅集会所。 更兼着声律启蒙、诗词格律本子的开放,又成斗诗比赋的诗社。 每隔几日,由王贵虎操持,邀县内外名仕大儒轮番驻场,要么办辩论会,要么搞斗诗赛。 台上学子面红耳赤、金句频出,台下起哄的、打赏的、凑趣的,当然还有更多偷师旁听的,叫这楼渐渐真对上了它的名字,理越辩越明,道越论越清,惑自然愈加少矣。 这寓教于乐的经营模式,十分得时人喜欢,黄五干脆再赞一笔,大手一挥将对门雅味居闲置门面也盘了下来。 精装完成后,倒真成了当街打擂。 这头二楼,红方摇旗呐喊,那头二楼,蓝方擂鼓叫阵,渐渐休宁老百姓的日常,竟变成了搬个马扎休宁街边抢座位,人山人海看文斗! 王贵虎见缝插针,又另雇了几个人收摊位费,兜售饮料瓜子矿泉水。 当然,不惑楼最挣钱的经营模式,还是互助学习小组。 成为会员后,顾劳斯会对所有会员进行分类,花钱的是黄金会员,按财大气粗,另分1-9个等级,靠学识的是王者会员,按才学能力,也分9级。 双边会员可以自由组合,也可以由一方发布任务、一方领取的形式结对,王者可以用课业指导、监督学习、彩虹屁鼓励等系列业务,换取学资;黄金可以用金钱,换一切想要的vip定制读书服务。 不惑楼靠抽成做大做强。 嘿嘿嘿,顾劳斯对于成功复制某方教学模式,并因地制宜就地改造,表示非常满意。 这样一来,先前蜂拥而至要到顾氏族学念书的纨绔,成功分流。 而寒门学子听闻这种以学养学的路子,纷纷聚涌而来,不惑楼解决了师资的巨大缺口,也收获了极其珍贵的社会效益。 对,没错,顾劳斯是个良心企业家。 如此,休宁文风,蔚然可观。 方灼芝开心了,这可是好大一笔政绩!吴遇也开心了,早先他执意要推行的小学统.一教材,这下再没有那个县官敢跟他叫板。 由此顾劳斯又得到了一笔额外衍生的附加业务。 由府学亲自委托的乡学、社学师资队伍培训。 简单来说,就是吴遇花钱买了新教材,除了看图识字、教材全解、声律启蒙,乡村教师勉强能凑活使用,那些字典、拼音、阿拉伯数字,没人搞得懂。 工具书落了灰,对吴遇冒进的非议声就传了出来。 吴知府怎么能答应! 这把刚好借不惑楼出圈的东风,汪铭提议,给休宁方灼芝下了个热乎的嘉奖令,并将休宁典型经验通告各县,螃蟹肉香,各地跟风,这才促成此事。 顾劳斯也没推辞,答应府试提前半个月赴府治歙县开班。 小事业如火如荼,顾劳斯当然要邀功。 新到任的户部尚书顾大人,衙门里头屁股还没坐热,就收到了家书一封,内附不惑楼最新财务报表,顾大人一看,着实惊到。 大半个月,进账五百两。 一看就不像合法的样子!他大笔一挥回信: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儿当慎行! 另附小字一行,钱不够,爹还有私房。 顾劳斯展信,心好累。 纨绔正名,果真路途遥远…… 风波初定,顾劳斯的主职主业也开始忙碌起来。 小班已经能够熟练运用拼音、字典和教材全解,磕磕绊绊攻四书了。 顾劳斯成功嫁接艾宾浩斯记忆曲线,趁着小童记忆最佳年限,用科学武装大脑,死记硬背效果贼拉好。 抄书量稳定下跌,顾悯夫子不用熬夜改作业,终于腾出时间正经授课。 中班每日除了一对一帮扶小的,温故知新,做得最多的就是当堂模拟。 以至于小年轻们上头到,顾悯每讲四书一句,就有人站起来指点江山,末了大手一挥,“不知诸位可有高见?” 会的不会的,都要挤上那么几句,破题从歪到没边,渐渐越来越像样子。 恩,研学氛围十分浓厚。 近一个月时间,两套对韵歌熟记下来,他们不仅做得了歪诗,有些悟性好些的,比如顾影朝,竟开始参照韵歌,将经史案例同样续编成骈体,作为四比段素材,助八股成章。 这就好比,高考人必存的那几句“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或者考公人信手拈来的那些“申论必背高分金句100条!记下来直接用。” 4月初旬考,两批学生考校结果都不错。 顾冲亲自验收,很是满意,并难能可贵取了内舍几个学生,率先开了读经课。 顾憬就是其一。 按往例,小三元考试,各学社都要学生分两年考。 第一年过县试四书题后,再用一年甚至以上,专攻本经,次年再参加府院。 科考四书必须全部通读、熟义理,而五经只需从诗书礼易春秋(《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中,选一门做本经专修,用以应考即可。 故而大部分塾师会在县考过后,才开始教新晋学生读经。 顾冲肯提前开经,足以说明顾劳斯最近拉练效果极佳。 老执塾已然认为,这几人明年完全可以两试并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8节 而马上就要启程去歙县,准备“跳起来摘桃子”的铁三角,备考直接进入白热化。 “我恨秦始皇,他烧书竟然没烧完。” 原疏奋笔疾书,“没烧完就算了,怎么还叫后世越写越多?” “糟糕,刷题的速度赶不上开考的速度了。” 黄五来不及蘸墨,舌头润一润继续,“所以,为什么我要在这里陪考?” 顾劳斯拎着最新出炉的府试万能模板36套,“我们的口号是?” 黄五懒得搭理他,原疏实在不忍心,敷衍道,“轻松科举,光荣上岸。” 顾悄噗嗤笑了出来,“所以,不能疲惫自己,成就他人。原小七,收一收,你抄那些不如先把这个背完,然后照着模板全部先做一篇出来。” 原疏抱着他才过一遍的诗经,哭丧着脸,“可这个我还有一大半没记住。” 顾劳斯轻咳一声,“不方,以后你有的是时间补缺补差,但现在我们需要分一个优先级。” “诗三百,风雅颂篇目繁多,你也不可能一个月全部记诵。 十五国风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所述过于微细,颂又专诸美盛德、告神明,都非一府之台所重。唯有雅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王政之所由废兴,可为一府之鉴,吴知府务实、勉政,其中,第一三……” 顾悄说到一半,见二人各干各的,半点自觉没有,气得把书一丢,“划重点啊我的同学们!能听到我的声音吗?你们这状态,是指望朱衣神君喝大了,胡乱点你们吗?” 二人齐齐缩头。实在是不惑楼里冲刺,被骂等于当街唱戏。 休宁县人现在乐子极多。白日里半天干活、半天看擂,晚间饭后遛个弯,还能再竖着耳朵听一听顾劳斯花式脱口秀。 深耕乡村精神文明,丰富群众文化生活。 顾劳斯顺带还干了一把乡村文化振兴,可喜可贺。 “弱弱插一句,我状态好,听得进劝,顾族叔、顾夫子、顾大哥,你能看得到我吗?” 探头探脑求宠幸的,自然还是小猪庭樟。 说起来,顾劳斯事业的第二个小麻烦,就是这老战友。 自打他到府台报到,领了差事回到休宁以来,就孜孜不倦一日三请,求顾劳斯收他为徒。 原疏看到他,顿时乐了,“是朱副都纪呀,今日又批了几个道士的牒子?” 对的,没错,小猪家里好容易托关系将他塞进体制内,混上的职位,就是专管道士从业资格审批、经营许可审批以及道门宗教活动管理的……道纪司。 隔壁左手工位是僧纲司,右手工位是阴阳学正术。 自打身份曝光,小猪在同龄人跟前就再也抬不起头,这也是他铁了心要考走的究极动力! 果然,朱庭樟瞬间黑脸,“原疏,我可警告你,虽然我不入品级,但好歹也是州府官员,拿我开玩笑,我看你是皮痒!” 原疏嘿嘿一笑,立马战火东引,“可不敢,这把府试考不考得上,还得请你帮着托请,寻一位靠谱的大师卜一卦,免得某些人,又在家烤一夜棉袍,不知道的还以为黄宅起火了呢。” 黄五磨牙:“我屋里起火,可比某些人后宅起火要好。” “听说周小姐那日被个傻子吓狠了,离家出走,以死相逼,势必要同原家退婚;而原家吐不出一千五百两嫁妆,正到处给那傻小子找下家呢?” 这话一出,原某人怒火中烧、怒目而视。 黄某人嘿嘿一笑x2,“来啊,战啊,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顾劳斯扶额,他喝多了吼出来的歌,为什么还有人记得??? 第082章 (二合一) 这样的插科打诨, 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原疏都开始心疼小猪,私下里他也疑惑,“琰之, 你是不是还对朱有才心存芥蒂?” 顾劳斯面无表情, 开始扒着账本算细账。 “那我心存芥蒂的人海了去了。你组的局害我瘫了一个月, 黄五打着蹭学的旗帜, 坑我左右皆挨了父亲的打, 顾云斐、顾憬就更别说了……” 原疏尴尬抓头,“那你为什么不带带他?他……也挺可怜的。” 他与朱庭樟有些同病相怜,差别就是小猪尚有母亲庇护, 朱家比原家硬气些。 为什么不带, 因为小猪没有通过人脸识别。 顾悄默默吐槽。 鉴于愍王旧案牵连甚众, 顾悄并不敢轻易相信他人。 出了徐闻的事后, 再想想朱家,远在沛县, 却到休宁求学,连户籍都落到这边;院试不过也不回乡,而是孤身在徽州谋职, 实在很多地方有悖常理。 但太过复杂的利益牵扯,他一时没法同原疏说得明白。 顾悄想了想,给了一个比较感性的解释,“《论语.宪问》说: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 我也很想帮他一把。但你瞧得出来, 朱庭樟是为什么科考吗?他家境殷实,小有权势, 不是处境所迫;他并不爱学,无意钻研, 不是本心所驱;他并不功利,也无野心,同样不是重利所诱。 若单为一个虚名,也不是不可能。但县考保结事上,又有诸多疑点。 虽无明文说童生不能再考,但肆意妄为,后果难测,他既然那么在意科考,又怎么会轻易去做可能断送仕途的事?” “琰之说得极是。”黄五赞赏点头,“他这个人也很矛盾。看似趋炎,但同顾云斐和我从不亲近,看似骄矜,却单单只挑衅于琰之贤弟,可不怪乎?” 这半文不古、骈俪对偶的腔调,活脱脱八股冲刺后遗症。 不伦不类,有点好笑。但顾劳斯贴心地没有嘲讽他。 他补充道,“目前来看,朱庭樟目的不纯,动机不明,形迹也可疑,我并不敢答应叫他跟着一起应试。顾云斐的覆辙,决不能重蹈。” “为什么你们心眼子这么多?”原疏听完直瞪着眼。 “不过琰之栽得次数太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我选择无脑相信你们。” 叮,喜提脑残粉一枚。 顾劳斯简直哭笑不得,“说这话之前,先把你从小猪那拿的好处清退一下。” 原疏十分监介。 他不过是收了朱庭樟送来的几包五彩山雉鸡饲料而已。 顾情留下的那三只山鸡,越大越难养。 它们仿佛得了一种王子病,矫情地空对着稻谷菽粟日渐消瘦。 唯有虫子、草籽、野豆能解乡愁。 可县城哪里找得到这些? 璎珞只能托知更四处打听,但今年气候反常,冻害严重,一时还真难寻到。 原疏一听,那还得了?! 神女留下的珍贵小鸡,他无论如何要抚养好。 这才是备胎的自我素养:) 一来二去,就叫朱庭樟钻到了行贿的空子。 “以后我还他几个山鸡蛋,不怕欠这人情!”原疏尤在自我安慰。 “反正后天我们就要启程去府治,他也缠不了咱们几日了。” 鸡妈妈黄五幽幽打断他,“不巧,那三只都是公鸡。蛋是没有,鸡肉或许可以?” 原疏:qaq那还是我自割腿肉还吧。 哪知第二天,一行人才拜别顾家俩夫子,还没整好行装出发,小猪就寻上了门。 手上拎着……一只竹编蛐蛐? 原疏正在院子里捉鸡进笼,见着他手里的东西,剑眉直蹙,“喂兄弟,拿草蚂蚱来滥竽充数,过分了吧?” 朱庭樟瞪了他一眼,“给你挂鸡笼上,画饼充饥如何?” “或可一试?”原疏竟一本正经摸着下巴思索这提议的可行性。 鸡妈妈简直绝倒。 三只小鸡崽显然对他这个男妈妈爱得深沉。 原疏扑腾半天只收获一地鸡毛,而黄五只捏着一把粗玉米面子,“咕咕咕”几声就将它们悉数哄到手。 原疏恨恨:“渣男。” 也不知是骂男妈妈,还是骂男鸡崽子。 朱庭樟见他们收鸡进笼,竟往马车上塞,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们该不会……”要带着这几只鸡去赶考吧? 黄五抱臂嗯嗯点头。 一个月的头悬梁锥刺股,秋月梨成功二次蜕变,成了一只香贡梨。 大约书中自有颜如玉,他那麻麻赖赖的招财脸,竟不知不觉也恢复了几分光洁。 瞧着倒也像个读书人了。 只是,他还是喜好穿俗艳的黄色。 一个换谁穿都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的颜色。 大历重礼,实行着严苛的品色衣制度。 以衣饰、颜色分尊卑贵贱,天子、百官、士庶着装都有着十分详尽的规定。 而黄色,又是限制最多的颜色。 自隋杨坚首次以黄为帝王专色以来,唐宋陆续有限黄令,庶人以下不得着黄。至大宁太.祖推行礼治,提出将黄纳为皇室专属,明令不论士庶,皆不得用黄。 但商人重利且迷信,认为黄色如黄金,招财纳宝,意头吉利,民间屡禁不止。 穿的多了,他们慢慢摸出一些门道。 比如,避开京师及各省府县治重地,管束便不严;远离赭、柘、赤、姜、明等要命色,采用湘、秋香等暗、浅间色,可打个擦边;或以青蓝白皂等三、四等色为底,用黄金色绣元宝图样,基本都能蒙混过关。 至神宗继位之初,国库空虚,与鞑靼大战财力不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89节 曾得南直隶徽州、江浙湖州几家巨贾富商鼎力相助。为示嘉奖,他不仅钦定黄、胡、周、沈等诸家为户部在册皇商,专供盐务,还赏其嫡系奉旨着二等及以下黄色。 可坦然与天子穿近色,算是本朝庶民最大的荣宠了。 这悬殊的实力,叫朱庭樟每每站在大黄梨子跟前,宛如一个树梢摇摇欲坠的小青李子。 没他大,还有点酸,也不太敢招惹。 若是原疏点头,他一定跳起来大斥“纨绔”,可换成黄五,他默默憋了回去。 小猪愁眉苦脸看着一院子丫头小厮护卫,出游般兴奋,再望望那几车细软行囊,除了几本书,没一样正经东西,他突然为自己这趟的结果担忧起来。 总觉得这群人,非常的不靠谱。 但想想可怜的顾影朝,他还是一咬牙,“我能单独见下小叔公吗?” 单独是不可能单独的。 在双方协商下,最终可以2:1私聊,带上苏朗照明。 顾悄的时雨斋,景致不错,原身是个好花鸟的,院子里少不了奇珍。 天寒岁冷,随便一窗推开,四方框子中,枯石荒草冰泉和干荷,就是一副写意小景。 琉璃给二人上好热茶,退了出去。 顾悄摆弄着棋盘上与顾情下剩的半盘五子棋,也不说话。 本心来说,他其实不太见得了旁人如此伏低做小的托请,朱庭樟虽然有所隐瞒,但上岸的决心和毅力是有的,放在以前,这学生带也就带着了。 但现在,他的家人都处风浪之中,他不能拿他们冒险。 朱庭樟也有些难以启齿。 他将一杯滚烫茶水抿到见底,终于退无可退,将手里攥得那只草编蛐蛐放到了棋盘上。 青色麦秆叶已然泛黄,但虫身却保存得极好。 一个毛糙断裂的痕迹都没有,浸着一层玉石般温润油光。 足见主人的珍视和喜爱。 顾悄瞧着有些眼熟,果不其然就听到小猪缓缓来了句。 “你还记得,两年前你送子初的那只蛐蛐吧?” 顾悄点点头。好歹也是原身初恋,明媚忧伤又短暂。 就是细说起来,有那么一些另类。 顾准同顾净只是堂兄弟,他和顾影朝算不上近亲,但辈分上实在感人。 叔爷爷瞧上了比他还大上两岁的侄孙子,这双重禁忌,堪比狼爱上羊的食物恋顶端。 朱庭樟继续道,“当初他没收,但回去后就编了一只不死的替代品,一直深藏在心里。” 顾劳斯牙疼,“你文笔怪好(酸)的勒,考虑做游吟诗人吗?” 苏朗:…… 朱庭樟听出讽意,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 “子初也喜欢你,就是男女那种喜欢。” 这个“也”字,就很妙。 顾劳斯悄悄擦汗,幸好黄五被屏蔽了。 “那年族里大祭,你将他叫出去,我看得分明,他虽扔了你的赠礼,可风中失落很久。他……是喜欢你那些花鸟鱼虫的,只是他不能表现出一点的玩物丧志。”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顾劳斯正色,“我俩君子之交淡如水。” “顾琰之,难道你还想赖账?”小猪被他的推脱惹上火,“君子之交?那这蛐蛐如何解释?!你既撩拨在先,惹得子初心动,叫他不惜偷偷寻到老农,一点一点学这草编,甚至将这玩意儿深藏枕边,谁也不给碰,这会你跟我说什么君子之交?” “有没有一种可能,”顾悄茫然眨眼,“是子初打小就没见过玩具?” “可怜哦,生在族长那一脉,从小爹不亲娘不爱,成天只知道祠堂里边擦牌位,你说大侄孙心里苦不苦?好不容易叔公疼他,送个蛐蛐给他逗乐子,还要被你造黄谣。” 去你的造黄谣!朱庭樟一口气梗在了嗓子眼。 “你!”他脸涨得通红,比气人他根本气不过这纨绔! 平复了很久,他终于放弃打太极,“我摊牌了。” “最开始针对你,是因为我暗恨是你带坏……引诱了他,否则以子初家教,如何会染上这不了台面的南风?但我又怕带累子初名声,不敢明着申张,只得胡乱攀咬。我承认,是我不该迁怒,我为我此前不逊,郑重向小叔公赔罪!” 说着他倏得起身,猝不及防一拱手,然后“免冠、徒跣、肉袒”一气呵成。 显然这动作演练了不少遍,扯掉发簪,披头散发;甩掉鞋子,赤脚单膝;又扒掉上衣,捶胸顿首,“哐哐”一顿操作,分分钟就把史书里最高级别的道歉礼都来了一遍。 苏朗上去拦都来不及。 顾悄正喝着茶呢,秃然飞来一只大码男鞋……说真的,这“负荆请罪”,并没有感到被尊重,还有一丝丝被冒犯的错觉。 他看得目瞪狗呆,但又觉得尤在情理之中。 是朱庭樟这沙雕干得出来的好事! 少年衣裳不整,敞着胸露着乳,嘴里还说着十分引人遐想的话。 “我不管,身为族叔,你勾引子侄总得负责,现在我们有些困难,你必须再帮一把!” 顾影朝赶来力挽狂澜时,进门就听见这么一句。 一贯沉静、山崩都不会变色的人,疾行的动作戛然而止,顾悄真真切切看到他扶着门框,身形摇晃,半晌才稳住。 狂澜不仅没挽住,还被大浪冲了一个大跟头。 啧,好惨。 后头跟来的黄五,从顾影朝肩头探出一个头。 他看看朱庭樟,看看顾悄,又转回去认真看了一遍年青人琵琶半遮面的鲜活漂亮肉.体,问了一句,“苏朗啊,上手了吗?到哪一步了?” 好像在进行某种不可言说权色交易的顾劳斯,头一昏、眼一黑。 锦衣卫大牢,不知道他和小猪,谁进去比较快。 朱庭樟来意,顾悄总算听明白了。 只是这摊子,他实在不知道怎么收场,干脆破罐子破摔,让现场社死得更彻底。 “怎么负责?”他故作为难,“要我带你们私奔?” 私……私什么奔?这纨绔!毫无底线!不知羞耻! 背对着房门,尚未发现事态严重的风纪小组长一脸便秘。 他也不整衣服,大大咧咧盘膝而坐。 用事实印证了一句真理: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灌了一壶茶,他继续,“我与子初一起长大,自然知道他胸中抱负。 鱼翔浅底,鹰击长空,是个男儿,就没人不想出去看看。可族长死板,套死了长房,当年子初长兄被夺志……他父亲一直就不太好,现在只剩子初一个独苗,这些年我们求族长放人许多次,他老人家都不曾松口。” 顾影朝是顾云恩的老来子,他上头曾有一个兄长,不愿困在族中,悬梁自缢。 这事曾经闹得极大,在族里是个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也是族长毕生隐痛。 旧宗族,族长享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背后付出的东西,亦十分沉重。 领航掌舵,看似风光无限,可背负着一族生死兴衰,他们和后代,也注定成为宗族这艘巨船上永远无法卸任上岸的奴隶。 朱庭樟长吁短叹,“本以为此生无望了。可县考前,你拉子初互保,族长和执塾竟都默许了!我便知道,你竟是他这一生的救星! 这把府试在即,族长还是不同意子初赴考。他性子傲,不愿卖惨求人,我只能假意求宝典刻意接近。 这一个月里,我厚着脸皮在不惑楼日日磨、夜夜磨,只求你捞一捞我,我就能如县考前那样,理直气壮扯着顾影朝再来蹭一波。 我看得出来,族长和执塾对你态度十分不同,这不也是走投无路,没法子的法子嘛?” 他倒豆子般一通剖白完毕,门边少年早已不见了踪影。 大约实在,太社死了吧。 年轻人都这样,一点见不得走后门求人。 顾劳斯不由想到,他考研选导师前,第一次登门拜访静安女士的情景。 那时同考的大部分同学,都已经拎着小礼品找过了导师。 只有他磨磨蹭蹭,一直不敢行动。 最后被谢景行按着头押解过去。 敲门前,无论学长怎么安慰他,这只是礼貌和尊重,他都过不去心中走后门、托关系的那道坎。 现在换位思考,他压根不觉得小猪行为有什么不妥。 反倒对他有了些怜惜。时然后言,乐然后笑,义然后取,这三点他做得都很好。 他的义,就是顾影朝。 会为了他不时不言,不乐不笑,想必也能不义不取。 到此,顾劳斯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为了基友事业甘愿奉献一生的热血少年啊。 家人们,一起为这感天动地的基友情点赞。 顾劳斯捧着热茶,满眼热切的光。 “我说有才,你老实告诉我……你其实……喜欢子初吧?” 朱庭樟炸毛了!!! 他拢起衣襟,来不及站起,屁股和脚一道使劲连退数步,直到抵上墙角才大吼—— “不要玷污我们纯洁的兄弟情!!!” 顾悄轻笑一声,好一个社会主义兄弟情。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0节 他递过去一个懂你的眼神,“我懂,你们怕审查,有些事确实不好宣之于口。” “卧槽,顾琰之你到底懂了什么啊?!!” 朱庭樟简直欲哭无泪,突然get到刚刚顾悄的那句“送个蛐蛐还要被造黄谣”。 现世报来得太快,他就是送个温暖而已qaq。 顾悄找到顾影朝的时候,他正坐在时雨斋后头的荷花池边。 靠着假山,屈膝而坐,仰头望天。 这还是顾悄第一次看他卸下公子端方的姿态,整个人散漫而颓唐。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未回,只淡淡道,“小叔公,那些年纨绔的日子难过吗?” 顾悄一惊,暗叹少年好敏锐的观察力。 原身体谅父母,顺势而为,做了多少年的纨绔,就受了多少年的误解,但他是个乐天派,一直伪装得极好,可这父母兄妹都不曾察觉的心事,顾影朝竟能知晓。 “我这宗子的日子,是真的难过。”他沉静的侧脸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神情,却见不到一滴泪,只是声音里压抑的苦楚,重愈千钧,“我也……过不下去了呢。” 这种压抑的、苦闷的、无处排遣的宿命,一朝撞到同频共振的那个人,足够两个懵懂少年初识春意,即便从未明言,也各自天涯,惺惺相惜。 一如春闺红楼长梦里,宝黛的初逢。 知己最难逢,相逢意相同。 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 难怪,原身会爱上他。 上一次误闯将来,走马观花原身一生,顾悄也疑惑,不过是青春年少那微许的心动,为什么他竟能撑着,寻寻觅觅一辈子。 原来跟他一样,不过是除却巫山,再不见云。 “那就不过了。”顾劳斯可不是个丧气的人,“你先是你,然后才是顾影朝。” 这说辞,顾影朝还是头一次听说,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先是我?” 顾劳斯瞬间打开满级忽悠技能,在家本位的时代鼓吹个人主义,“是啊,圣人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同理,自己都过不好,如何能带领全族奔小康?” 顾影朝面露犹疑,“小康?” 《诗经·大雅·民劳》篇有言,“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这词说的是百姓劳苦,该叫他们休养生息、稍有所安,由此惠及国民,才能四方安定。 治国之论,叔公还是莫要胡乱僭越,免得惹祸上身。” 顾劳斯一哽,心道你可真是个棒槌!跟族长一样的二愣子! 他一副你听错了的表情,飞速转移话题,“言归正传,所以成年人做什么选择题?科举和族长,为什么不能都要?” “以后吹出去,只有咱们顾家族长,是正经入阁的二品,举国独一份儿,可不比你太爷爷那呆老头儿硬气?” 这话,大约也就只有顾悄敢说。 顾影朝突然轻轻笑了一下,“听上去好像很有趣。” 顾劳斯一看有戏,立马拉人入伙,“当族长,如果只像你太爷爷那般,管田管人管祠堂,那跟放羊有什么区别?羊还指不定嫌你找的草难吃!我们的宗旨,是要叫族人富足安乐,人心所向的无为而治,才是上治!” 顾劳斯忽悠人时,眼里有光。 顾影朝即便有些存疑,也甘心上当,“那该如何二者兼得,无为而治?” 顾劳斯语重心长,凑近拍了拍少年肩膀,开始狂开空头支票。 “叔公正在干事创业上升期,人手十分不足。如果你以未来族长身份,先入个干股,日后我这读书科考的大业,上了轨道就以顾氏集团命名,作为家族企业,你会是集团终生荣誉总裁,咱们所有的经营铺子、生意,顾氏子弟都将有优先经营权。 如何?以后你这族长,不仅二品,还手握经济大权,一个小小顾氏,还怕治它不了?” 所谓的“上升期”“集团”“干股”,顾影朝其实并不大懂,但顾悄新花样多,学里他早已习惯。他说得在理,权钱在握,是比祠堂空守,能带给族人更多的便利。 所以静默片刻,他决议一试,“需要我做什么,还请小叔公明言。” 这是同意了呢!顾劳斯心中一喜。 顾情离职后,总编缺位,这下总算逮着了。 又忽悠到一个不要钱的冤大头,嘿嘿。 “咱们这里头,现下做的几样事,比较成熟的,就是编书卖教辅,家里几个丫头负责收集抄录汇编整理,先前是由我妹妹审核,我父亲把关,现在他二人都去了南京,缺个总编,我看侄孙你自小博览群书,眼界开阔,可当此任!” 对外,苏青青和顾情,是同去了南都的。 顾影朝闻言,一整个僵住。 沉静的公子脸再也绷不住,一寸寸开始皴裂。 感情外头学子们疯狂追捧的那些书,都是妇人女子同纨绔编出来的? 第一次接触集团核心机密,他就觉得脖子上头一凉。 这种一不小心就闯进不法组织的危机感,令他垂死挣扎着问出一个问题。 “所以顾玉……既不是顾慎,也不是顾恪,是……” 不好,一时激动,穿帮了! 老底漏了个底朝天的顾劳斯“哎呀”一声,惊跳起来,“明早就要启程,来不及去叨扰族长大人了,你今日干脆别回去,咱们就私奔一回吧。届时让我父亲去跟族长解释好了……” 他一时正经,一时不正经,荏弱苍白的外表下,却有一颗生机勃勃的心。 顾影朝静静看着他欲盖弥彰,大约有些情急,那双盛满星辰的眼再度微微泛红。 他一时心绪激荡,突然抬手轻轻覆上,轻轻道。 “小叔公不必惊慌,子初会为你守住一切秘密。从前是,以后也是。” 掌心有纤弱的羽睫翕动,脆弱而微凉的眼皮,贴着他指尖颤动。 那触感猫一样,再次在他枯燥的一生里,划下一道不会褪色的痕迹。 一如那年,青竹筒里振翅的小鸣虫。 那一声短促的“吱吱唧——”无端入梦,成为他此后春夏秋冬四季不变的鸣奏。 那声音,分明是在一声一声叫嚣:致知己—— 顾劳斯愣了三秒,才缓过劲。 他经历过的大风大浪不知凡几,从小到大因为一张好脸和离谱的分数,排队追他的小姑娘能随便围起来大操场。 但男学生表白,还真是头一遭。 尤其,这男学生还挺会撩…… 顾劳斯尴尬地清清嗓子,退后一步,避开少年灼热的手掌。 他一巴掌重重拍向他肩膀,“小伙子很会来事嘛,以后你就归我罩着了。” 尔后,他老脸爆红,火烧屁股一般撤了撤了。 摔桌啊,什么叫小叔公不必惊慌,劳资慌了嘛?! 顾影朝有些失落。 他缓缓垂下手,轻轻揉捻掌心,内心不免生出一丝悔意,他其实不必刻意保持距离的,亲情、友情、同窗情,里头掺进去那么一点点的……倾慕之情,又有谁能知道呢? 总归,他们各自皆有宿命,不可能有第二种结果。 不如放肆陪他走一场。 结果这一场,出师就不太利。 第二天大早,顾劳斯浩浩荡荡的小马车,还没走出休宁县城,就遇到一夫当关的老族长。 后面一排站着八个丈八粗棍。 第083章 (二合一) 古稀老人须发皆白, 一袭墨蓝袍子,脊背挺直,立于城门之下, 有万夫莫开之势。 他一双鹰眼冷冽, 常年治族的威仪, 叫周边十米生人勿近。 族长身后, 离着很远的地方, 站着一个消瘦中年人。 正是清明家祭里的次祭,顾云恩。 他比上次气色更差,眼窝青黑, 唇色乌紫, 穿得竟比老人还要厚实, 一直小声断续咳嗽, 但也站得挺直,怀里不知抱着什么, 一直垂眼看着,目光片刻不曾挪开。 这里头,只有黄五年纪长些, 率先上前拱手问好。 奈何顾净并不买他面子,避过他的礼,厉喝一声,“我顾氏儿郎呢?这般藏头缩尾,家风何在?” 听着就像是要当街正家法了! 顾劳斯小跑着上前, 拱手拜道,“琰之在此, 见过族长。” 顾影朝、顾影停等一众人也跟着上前。 一时间,长街上宗族与小辈, 乌泱泱站了一片,颇有些分庭抗礼的剑拔弩张。 哦豁,瞧上去可真像大家长抄家伙拿私奔的小情侣! 老族长一见这阵仗,脸色更冷,满目寒霜,久久都不曾开口。 他没有表示,小辈自然也不敢动。 顾悄等了一会儿,只得壮着胆扬起笑脸哄着,“大伯……” 族长一听这称呼,老脸一黑,“谁是你大伯?” 你敢叫我还不敢答应呢。 顾劳斯:被嫌弃惹qaq。 得,拐了人大孙子,不被嫌弃才怪。 被冲了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舔着脸上前几步,摇摇顾净袖子,“大伯,前些天才拜别老父和母亲,琰之实在伤情,所以这次赴试,不忍再去同您告别……” 顾净一抽袖子,疾色道,“老夫可不敢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1节 敢要皇孙向我辞行,怕不是王八老来嫌命长! 被顾准忽悠瘸了的老人家,至今还把顾悄当皇孙,所以才会格外宽纵。 只是这宽纵实在很顾净,凶得不止一点点。 误收族长敌意,顾劳斯心虚,难道他已经知道重孙不仅跑了,还拐上了弯道? 想到这,他悄悄退后几步,把顾影朝往前头推,“快去哄哄你太爷爷。” 这处动静,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瓜田里此时一片唏嘘,老族长原来这么不待见小纨绔。 不少人暗自点头,果然顾家家风清正,二世祖的账也不是谁都买。 在场三方各说各话,鸡鸭同笼,竟也能和谐地杵在一处。 真像那张毕业签的三方协议:) 顾影朝低着头,半分不服软,“曾祖父,早上风大,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尔后,硬邦邦接了句,“重孙不孝,您保重。” 老人家闻言。眸光落在顾影朝身上,轻轻“哼”了一声。 是隐怒、是不满,也是对小辈的无可奈何。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去应考,不带盘缠,不带行囊,亦不带路引,你就这样叫你父亲担忧?” 这风向不对啊,老爷子竟然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顾劳斯大感意外。 顾影朝也一愣,立即抬头望向他的父亲。 与顾云恩目光相触时,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 顾云恩向他招了招手,他顿了一下,立马小狗一般乖巧过去。 儒慕之情溢于言表。 顾云恩怀里抱着的,是一本老旧泛黄的手札。 “子初,你能走出去,父亲很高兴。”顾云恩气息浮弱,还没说上话,就开始气喘。 那声音听得顾悄心惊胆战,以他有限的认知,他十分怀疑,顾云恩得的是某种肺病。 “先前是父亲懦弱。我答应你,从今日起,我会振作起来。” 他还没说两句,又开始咳嗽,这把大约呛了风,咳得惊天动地。 一旁的管家赶忙扶上去,“大爷,您稳着些,莫要叫小少爷忧心。” 顾云恩用帕子抹去唇边痕迹,他扯出一个笑,“大夫要我心胸开阔,不可郁结,放心,今日我一扫阴霾,十分快活,并不会有事。” 他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将手札递给顾影朝,热切道,“你兄长穷其一生,困于这方寸,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这本手札,是他在书阁读书时,记下的名山大川,他还没来得及走一走,就不在了。 你答应父亲,若今后你有缘去到这些地方,就将手札那一页撕下来,烧给你兄长,就当是为父……带着他去过了。” 顾影朝点头。 长兄如父。 他是兄长一手带大的。 这本《百岳河川图》,是他看着兄长一笔一笔描画而成。 那纵横曲直的线条,勾勒的远不止名山大川那么简单,还有一个无名青年壮怀激烈的报国赤忱。 只是这赤忱,生不逢时,只化作一抔黄土和一本旧札。 因旧事与亡人,这场送别变得沉重。 两人离得远,顾云恩伸手拍拍儿子肩膀,低低道,“顾氏这庞然怪物,就交给我,你不必再忧心。若是不想回来,山河辽阔,做那天地一沙鸥,也没甚么不好。” 顾影朝垂眸不语。 哥哥死时他尚小,但他也知道,若没有顾氏,那次死的就远不止一个顾影辰。 作为被保全的那个,他并不像顾云恩那样,满腔纯粹的恨。 他愿用一生带着顾氏,走完前人未完成的路,也用这庞然怪物,荫庇他想保护的人。 只是那个人成长得太快。 出走,只是他也想变得更强一点而已。 顾净自始至终都没再多说什么。 那八个丈八粗棍,到头来也不是家法,而是老头别开生面的别礼。 “今春多事,外间不如你们以为的平坦。出休宁山路险阻,你们一行……” 顾净蹙眉扫了眼赶考队伍,又是丫头、又是小孩、又是金银细软,车厢里头竟还传来阵阵“咕咕”的鸡叫,他顿了顿,恨铁不成钢道,“这般声势浩大,还是多带几个人放心些。” 顾悄摸鼻子心虚,说声势浩大已经足够委婉了。 他这队伍,乍一看就是行走的靶子。走在山路上,差不多等于地摊喇叭全程叫卖:“各位山大王们,小肥羊来喏。” 哎,顾劳斯深沉地叹了口气。都是生活所迫。 璎珞、琉璃得带,他们可是师资培训班的主力讲师;顾影停得带,留休宁早晚得被那群奇葩亲戚拆了;小鸡崽必须带,离了璎珞和黄五,它们得绝食。 至于其他人,已经极简主义了。 赶考的四人,连着三个出公差的,外加三个司机、四个护卫,一共只用了三辆马车。 好在去府治只要半天。 这要是以后秋闱,该怎么行路,顾悄简直不敢想。 他恭敬谢过老族长,老人家特意拎出来的八个大护卫,他也不推拒,欣然受之。 也幸好顾悄不忍拂老人好意,带了这八人,否则接下来的意外,他们还真没法应付得那样自如。 待到一行人重新启程,日头已经高了。 马车才出城门,顾悄还没来得及松气,就被一阵“哔哩啪啦”爆竹轰鸣,炸得心惊肉跳。 阵阵浓烟、火硝滚滚里,他颤颤巍巍撩开车帘—— 就见城门楼上,朱庭樟挤眉弄眼,身后“四虎”高举“旗开得胜、院试等我”八个大字。 城门楼下,长房大管家长福正夯吃夯吃指挥着家丁,举着长竹篙,各种花式点炮。 咳,这私生饭毒应援该说不说必须禁掉。 顾劳斯一缩头,催知更,“驾驾驾!” 知更好委屈:我只是个代驾,不是真宝马啊爷! 看热闹的人群里,也不知是谁大着胆子高喊一声,“纨绔们,要替休宁长脸啊!” “哈哈哈哈,纨绔组团考秀才,是咱们休宁奇观吧?” “咱们状元县,岂是白叫的?顾氏捅了进士窝,也不是说着玩的。” “嘘嘘嘘——低调点,现在咱们休宁,剃头匠都能写几个字儿,纨绔考秀才什么稀奇?” “考不上别回来了!” “可不能丢不惑楼的脸,本黄金会员决不允许。” …… 大约只有顾净和顾云恩,隔绝在喧闹之外。 人声远去,老人遥遥目送。他满脸的皱纹,一道道全是摧枯拉朽的催命痕迹,凝视远方的眼里,露出一丝隐忧,“那本书,竟是你藏起的。” 顾云恩轻轻道,“十二房复起,是时候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了,不是吗?” “但你不该将子初牵扯进来。” “不,爷爷。有件事我一直没说。” 顾云恩哑着嗓子,“当年子凌被那歹人活生生吊死,子初说他是事后误闯,可我发现,他其实一直都在……” 顾净悚然一惊,那时顾影朝才五岁! 他没想到,有恨的竟不止顾云恩一个。可此时再去追人,已然晚矣。 他顾不得人多眼杂,一个巴掌扇到顾云恩脸上,咬着牙低声怒斥,“人到中年,你心智却始终没有长进。你知不知道,你我老朽死不足惜,要去寻仇,也应是你亲自去!” 顾云恩却一扫昔日惟命是从,他眼中满是癫狂,“不,我的好爷爷,我的仇人,岂止兵部那位?也还有你呀,当年要不是你,执意阻断子凌前程,他何必莽撞投诚,招致杀生之祸?我……决计不会叫顾氏好看,呵呵哈哈哈……” 他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而去,只是背着顾净,已是泪流满面。 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又怎么舍得再失去另一个? 不过是嘴硬,好发泄胸中愤懑罢了。 但他是真心期望,他的子初,不必再回到这血脉加诸的牢笼。 至于那歹人,自有他养了十三年的谢氏母子替他清理。 * 黄五的大马车,容得下四人围炉茶话。 顾影朝情绪低落,摩挲着手札,终于敞开心扉,“我哥哥是听着大历七年那场大战长大的,苏侯和苏将军,是他最钦佩的人。” 缅怀故人,他的神色不由柔软起来,“我还记得,哪怕他已及冠,也还时常背着人,捡一枝竹条,神采飞扬地乱舞一通,然后问我,哥哥剑法如何? 他毕生愿望,就是入苏家军,他想学前朝马上平天下,金戈铁马开疆辟土,叫四方蛮夷向我巍巍大宁俯首称臣,不过他也知道生不逢时,边疆既定,神宗再无开拓之心,苏侯老死苏杭温柔乡,苏将军卸甲洗手做羹汤…… 所以,他重新定下目标,要攻遍史书,以山川险易,古今用兵战守为鉴,做一本大宁军事地图。可惜书未成,人先故。” 原疏听完,长长“哎”了一声,很是惋惜。 “你这是要完成兄长遗愿?”黄五知道得略微多些,拍了怕他肩膀提点道,“我倒是听说数年前,柳巍就是以一本《大宁北疆图志》,一举入了神宗眼,自此仕途坦荡,短短十年,一路升至兵部尚书。或许,你该瞧瞧他的路子。” 顾影朝听到那个名字,摆在案几底下的手,暗暗握紧。 “我想入兵部,替哥哥完成这本书,就辞官回乡。”说着,他抬头向着顾悄一笑,“顾氏集团,不是缺人吗?侄孙愿替叔公分忧。” 沉闷的气氛,因他这一笑,骤然拨云见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2节 可那笑落在顾悄眼里,就不得劲了。 才被告白过,钢铁直男悄现在简直听不得侄孙叔公。 卧槽,分忧什么的,羞耻加倍好吗? 当然,更令他监介的是,他不是原装的,你特么撩错人了啊兄台。 怂狗赶忙转移话题,掏出模板36套,开始指挥另两个纨绔刷题。 黄五笑容尽失,嘴里发苦,“赶考也要刷题?你做个人吧。” 顾劳斯一本正经,“抱佛脚的苦是临时的,考不上的苦是终生的,你品,你细品?” 黄五:谁来收收这个魔鬼? 原疏劝他,“黄兄,想开点。考上秀才,你就可以继续考举人了,考上举人,你就可以继续考进士,这么一想,前途光芒万丈,能不能照亮你眼前黑暗?” 顾影停小豆丁十分站顾悄,一听原疏帮他说话,立马鼓掌吹捧,“对哒对哒,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你不过是车厢里面念会书,哪有脸叫苦!羞羞!” 顾劳斯的洗脑包有毒,已经疯了两个。 黄妈妈只想趁着脑子清醒赶紧跳车。 但吐槽归吐槽,两人还是老实接着进度,往后面刷策论题。 作为新晋苦力,改作业的活儿,自然就归了顾影朝。 黄五十分不耻,“为什么只有你可以躺平?” 顾悄磕着干果,闲闲道,“因为捞你们已经让我筋疲力尽。” 那真是谢了您勒。 徽州境,多山,多水。 往歙县水陆通行,但他们一行人多物多,搬来运去不便,所以选了陆路。 最近气候不好,官道上有些冷清。 这些人里,除了顾悄,是正儿八经没走过如此起伏、崎岖的山路,其他人都见怪不怪。 只他一路撩着帘子看山,见到奇险处的羊肠小道,还不由瞪大眼睛抽气。 顾影朝见着,觉得十分可爱,便低低同他解释。 “旧时新安,如今徽州,在万山之间。东有鄣山之固,西有浙岭之塞,南有江滩之险,北有黄山之扼。即山为城,因溪为隍,正是徽州独特的地貌民俗。因此,徽州易守难攻,历代均为江浙守城腹地,作藏兵纳粮之用。” 顾悄连连点头,心道小伙子你是个搞地理的好苗子。 指不定能成大宁徐霞客,小众人才难得,顾劳斯我一定捞你上岸。 成绩上不用帮忙,生活上我也可以全力关爱。 顾劳斯良心承诺,会为每一个学员量身定制上岸帮扶计划! 官道青石板路还算平整,但长时间的颠簸和重复的风景,很轻易叫人疲乏。 小朋友适应力强,晃着晃着就睡了,但小公子脆弱的身体,短板这时候就暴露无遗。 ……他开始晕车了。 顾劳斯自觉掐着虎口,艰难询问苏朗,“咱们还要多久才到?” 护卫皱着眉,脸色凝重,“爷,可能要耽搁久些了。” 黄五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寻常,“怎么了?” “从刚刚起,官道上掉头回来的人就越来越多,我打听了下,说先前大雪,压倒了一棵巨木,至今无人清理,官道阻塞,要走只能选另一条山道。” 他顿了顿,说出猜测,“五爷行商,当知道这种情况,大多都是山匪截路的花招。” 这就好比,坐了三小时长途公交,憋了一肚子酸水,好不容易要到站,师傅却车头一转说,不好意思前面堵了,咱们重新来过。 顾悄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这里离歙县还有多久?” “走官道不到一个时辰,换山道绕一些,约摸一个半时辰。” 顾悄唉声叹气,“要不你派个人快马去前头看看是什么古木,咱们人多,或许能挪一挪?” 苏朗摇了摇头,“那树要两人合抱,且正卡在一线天处,咱们四匹马也不定拉得动,何况没有绳索工具。” 黄五到底行商出身,经验要足些,胆子也大些。 他沉吟片刻,“徽州府境内,并无流窜惯匪,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近来冻灾招致的草寇,我们人多,不必怯他,且挂上我皇商旗号,走小路一试。” 结果,路近是近了,可山间羊肠小道,大小碎石、坑坑洼洼不知凡几。 很快顾劳斯呕吐、眩晕、心悸,连带着头痛欲裂,沙眼也开始见机发力。 好在琉璃准备功夫做得充分,出发前她请过林大夫备过药,这会紧急停车,使唤小厮捡柴就地生火,很快就将一包止晕汤药熬好,给不能自理的顾劳斯灌下去。 琉璃满脸自责,“我该一早熬好叫三爷喝下去的,就不该侥幸。” 璎珞安慰她,“是药三分毒,哪有没毛病硬灌的?现在喝了也不迟,你去后头车厢哄他睡觉吧,睡起来就到地方了。” 琉璃叹着气,指挥护卫将昏睡过去的顾悄换车。 哪知道突然几个大大小小的“野人”突然窜出来,提着铁锹、锄头大喊打劫。 遥遥后头,还有几个声音气急败坏。 “你们这群野猴子,敢偷劳资盘缠?看我撵到不打死你!” 那群黑头土脸头发当胡子遮脸的“野人”一听有点慌。 个子最高的1号一把掼向2号脑袋,“你不是说甩掉了吗?” 2号唯唯诺诺,“是……是甩掉了啊,我给他们都送另一头官道去了,谁知道他们为什么又回来了?” 1号气死了,“你特么拿了人家银子,人家找你不是天经地义?” 2号缩头,“那……那我还回去?” 1号“啊啊啊”咆哮,“我为什么要答应带你出来挣钱?” 3号此时举手,“大哥,这群人抢不抢?” 1号闻言,甩手又给了3号后脑勺一下,“说什么抢不抢的?客气一点,我们只是手头紧,借一点!” “哦。”3号听懂了,瞅了眼一群人,大部分都穿得寒碜,只有一个金光闪闪。 他迈着小短腿,冲到人前,“喂,胖子,我大哥最近手头有点紧,借点儿呗?” 琉璃看到这里,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那1号小鬼一听被扫了面子,恶狠狠叉腰凶道,“小妞,笑什么笑,再笑爷爷把你绑回去当压寨夫人!” 苏朗一听,火冒三丈,策马几步挡在琉璃跟前,“你说绑谁?” 4号闻言撇撇嘴,“哎呀,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不绑你媳妇儿行了吧。” 苏朗一脸便秘,琉璃更是羞红了脸。 正当大家看热闹,不拿这群小鬼当回事儿的时候,人群后头一声口哨。 567号连拖带抱,扛着从最后一辆马车上偷到的包裹,一边窜一边嚎,“大哥,得手嘞。” 1号一声撤,几个小鬼头立马四散而去,跟山猴子一样,消失在丛林里。 苏朗干瞪眼,“槽。” 黄五也觉十分丢人,“这靠卖蠢打劫的山匪,我也是头一次见。” 顾影停第一次见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一张嘴从头到尾都是0型,就没闭上过。 直到发现丢了东西,才愤愤跺脚,“外头的人,真坏!” 原疏钻到车里点货,片刻后哭丧着脸宣布了一个十分不幸的消息。 “咱们的路引,在那包裹里。” 璎珞也有些哭笑不得,“爷几本新编的书,还没校对完,也在哪个包裹里。” 他们这头才清点完,撵猴子的几人气喘吁吁才追上来,“你们……你们也丢了行李吗?” 四目相对,两两相望,啧,还是熟人。 另一头为首的青年,面目憨厚,正是县考那日唯一为查任那厮求情的老乡。 青年也认出了黄五几人,尴尬片刻后,一想到要追回路引银钱,还需这几人帮助,只得苦笑着自我介绍,“黄兄、顾兄、原兄,真是甚巧。我叫查平,是板桥查村人,这几个都是同乡,一同赴府试的。” 双方各自见了礼通了姓名,不得已只能结伴一同上门讨债去。 查平那边保结贵。黄五这边新书贵。 至于路引,有宋衍青在府治,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盘缠细软对查平几人或许重要,但黄五眼里,远不如顾悄这祖宗安生重要。 只是这大山荒林,哪里去找不知窜出几里的土猴子,却是个问题。 第084章 顾劳斯晕完车, 再醒来对着房里1234567根整齐罚站的花生芽,脑壳隐隐作痛起来。 他捂着头问琉璃,“怎么回事?” 大丫头一脸一言难尽, “下午您喝完药不久, 我们就……被他们打劫了。” 顾悄漱口水差点没喷出去, “被他们?打劫?” 他不死心又看了眼所谓劫匪, 没错, 最大的不超过十五,最小的才六七岁。 呵,府治果然是府治, 底下劫匪都比别处独树一帜些。 琉璃贴心同他解释了个大概, “他们先是仗着年纪小, 声东击西偷了我们行李……” 这时1号花生苗梗着脖子反驳, “我必须强调两点,一是他们自己看不起小孩子, 我们可没仗小欺人,二不是偷,是借!借懂吗?用完会还的!” 琉璃:…… 知更一脸愤懑, 抄起戒尺一瘸一拐过去,狐假虎威道,“谁说降兵俘虏可以张嘴狡辩?手伸出来,我要虐俘了!” 1号十分不甘心,可怯怯瞄了眼床上躺着的人, 不情不愿伸出手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3节 知更也不跟他客气,“啪啪啪”几大下下去, 即便那手满是黑泥粗茧,也瞬间红了一片。 1号没有哭, 甚至没有躲。 只用一种狼崽般执拗的眼神盯着顾悄。 顾劳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叫琉璃继续。 丫头叹了口气,“这处临近县城,被劫的赶考人还不少。大房孙少爷看口音和打扮,推断‘劫匪’就是附近村民。他熟悉地形,知道周边只有一个村落,很快就带着苦主们一并寻了过去。” “可是村子里的大人们并不知晓顽童做下的勾当,里老带着他们一通好找,才在村子外头的土地庙里,找到围坐在一起分赃密谋的娃娃。” 说到这里,知更最上头。 他三两下脱下磨破的鞋子,给顾悄看鞋底板硕大的豁口。 “这群劫匪胆大包天,见着我们不仅不束手就擒,竟还卷着包裹再次窜逃,遛着我们一群人在山里打了一下午游击!黄五爷伤了腰,我扎了脚,还有那几个书生,刮破衣服擦伤脸,都好不狼狈!” “老里正也狡猾,怎么也不答应帮忙捉人,我们带着家丁上前威逼利诱一通,收了咱二十两银子才点头。可耽误那么久,包裹早不知道被他们藏到哪里去了! 叫里正帮我们要,那老东西拿了银子不办事,两手一摊说这些都是混世魔王,要不没爹没娘,有爹娘也管不住,东西他是要不回来的。” 顾悄有些奇怪,“那怎么不扭送官府?” 黄五听到他醒来的动静,扶着腰推门调侃,“可不巧,这里头有个小鬼叫二喜,一见着我就问顾夫子呢?还屁颠颠从衣服内襟里抠出看图识字,邀功请赏说他不仅学完了,还带着村子里小伙伴都学完了。” 二喜就是黄五找来孵小鸡的老农他亲孙子。 听到这里,顾悄也一言难尽起来。 果然,黄五接下来的话就叫他哭笑不得,“那个年纪最大的振振有词,说他们没干坏事。村子里找不到书学,他们才出去借,可好言好语人家都不理他,所以就偷学了大人的方法,强硬地借。” 呵,靠卖萌抢劫,真·大人。 顾悄瞟了眼角落里的花生芽,“他们还挺会活学活用。” “爷,该说不说,您送的那本看图识字,竟是祸首。” 琉璃指了指桌上剩着的无主赃物,“这段时间,他们专打赶考读书人的主意。” 离得远,顾悄也看不清楚,但是大致还是辨得出来,抢的大都是书本和文书。 这神展开,是他这凡人万万没想到的。 黄五嘶嘶揉腰,“他们倒也算得上义匪,抢来的银子和衣杂,大都又尾随着退了回去,只是路引与保状这等要紧之物,他们分辨不清,只当是白捡的废纸,刚好拿来描红写字。” 知更一把拎过来好几分保状,顾悄一看,好家伙,那生字抄得有板有眼,甚是工整。 就是不知道府衙礼房还认不认这面目全非的状子。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冀问,“所以拿回东西就行,怎么还将他们带了回来?” 黄五呵呵一笑,“因为外头还有五六七八九十个苦主,找着你赔保结。” “为……为什么找我?”他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知更哭丧着脸宣判他的死刑,“因为7号豆丁早在‘劫匪’中替你打响了名气,其他几个兔崽子一听看图识字是你给的,立马老实交赃。可查平一看他的保状,当场昏了过去。剩下几个学子知道拿住小的送官也于事无补,只得攀咬着您这个‘夫子’不放了。” 黄五悠悠补刀,“谁叫这几个十分兴奋,死缠烂打要跟着你继续读书呢!里正干脆顺水推舟,拿住了这师徒关系,一把将烫手山芋全都丢给了你。” “该说不说,那个最矮的小东西,还是鸡崽子的小哥哥,这沾亲带故的你看着办吧?” 一醒来就是这等噩耗,顾悄干脆躺平摆烂,“不,我可没有这样的徒弟!该说不说,千万别看在他们年幼就生出不必要的怜悯心,这种违法乱纪的恶性哪能纵容?知更,去!报官!” 哪知角落里,1号到7号闻言齐齐跪下。 “夫子在上,到哪儿我们都认准了,你就是我们的夫子!” 顾悄,“别,消受不起!” 姗姗来迟的顾影朝一进门,就见跪了一排。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没替他们说话,只淡淡问了声,“叔公,你醒了。” 顾悄闻言望去,好生生一个沉稳俊俏后生,这会鬓发微乱、衣衫不整,脸蛋上还浮着一层红晕,这架势显然是干过架才回来。 他后头跟着原疏,骂骂咧咧,“这群呆头鹅,咬着我们不放,简直无耻?!” 见到顾悄,他话匣子打开,哐哐一通抱怨,“琰之,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我们也一样是被打劫的,只是咱们运气好些,保状还没拿到手,没遭荼毒,结果这就成了活靶子?” 楼底下,隐约还有几人在叫嚣。 “休宁人如此不要脸!这等劫人保结之事,竟能赖在一群小孩身上?” “呵,送官?送官能还我结状吗?我才不管大人小孩,谁阻我府试,我定然要他偿命。” “我也把话撂在这,谁叫我进不了考场,他也别想进去!” 顾悄这才知道,他们拿着几个顽童一路到歙县,住个店安顿的功夫,几个苦主就把这事宣扬了个遍,越来越多的倒霉蛋子前来认领失物。 悲伤的是,大半的路引和状子,都被垫成了软面抄。 被抢的学子都来自西南诸县,山路险组回乡补办不易,在府治重新托人作保,更是痴心妄想。 毕竟科考作保,一个不慎是要连带自身仕途的,不相熟的人即便花重金,也没人敢冒险。更何况,保结一书市场价五两起步,大部分寒窗人,哪有那么多银钱糟蹋?! 绝望的考生们无计可施,也不知道谁煽动的,竟将矛头直指顾悄,称他才是幕后主使。 言之凿凿指认他大搞不正当竞争,耍手段打击其他学子! 动机嘛,自然是休宁县考方灼芝提的那句:四月府试,若顾氏族学诸位不能替休宁争光,一并取消所有成绩。 顾悄黑着脸,“这不显然是咱们的好老乡煽动的?!” 果然老乡见老乡,刀你没商量。 他叹了口气,对着茫然跪成一片的小孩子们幽幽恐吓,“听,有人要你们偿命呢。” 几个小的心里有点怵,也忘记正跪着,膝行摸到1号身边,扯着衣服哭唧唧,“老大,借什么东西要偿命啊?” 1号梗着脖子,“他们吓唬你呢。我可从没听说,拿几页纸就要偿命的!那些匪徒,大雪夜里抢人.妻儿,穿官服的还一路跟着不管呢!” 顾悄与黄五对视一眼,终于听出了不对劲。 徽州虽然多山,但治下民风淳朴,流匪山贼甚少,先前几人说抢劫是“学着大人”就很不寻常,这会无心之语,竟带出更多内幕。 顾悄正纠结着要不要细问,就见二喜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将一本书递了过来。 正是那本看图识字。扉页早就旧了,磨损得也厉害,可见翻阅得多频繁。 “夫子,不,顾三爷,是我错了。爷爷他说得对,我们这样的下等人不配读书,这本书我不要了,求求您行行好,放过我们吧。”他曾经跟着老农在大户人家呆过,熟悉上层社会的规则,知道惹了不该惹的人,磕头求饶是最有用的办法。 跟顾影停差不多大的孩子,口齿却比娇养出来的富家孩子清晰许多。 他穿得十分邋遢,小小的脸蛋上黑一块黄一块,很快就被清泪冲刷出两条鲜明的沟壑来。 想来上次黄家,他是被爷爷精心洗刷过的,就怕唐突贵人。 “你爷爷呢?”顾悄还记得那个淳朴的老农,也记着他教授的养鸡要点100条。 一听爷爷,他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爷爷没了,呜呜呜雪太大,他滑下了山……我不要一个人,我要读书去外面找我爹。” 顾悄被哭得脑仁炸裂,熊孩子达咩,他十分凶地瞪眼恐吓,“再哭把你送官杀头!” 二喜的嚎啕哽在了喉头,一边鼻孔里还吹出一个呆愣愣的泡泡。 “啵”得一声,炸裂在静谧的房间里。 小朋友不多的羞耻心也一同炸裂,眼泪鼻涕猛然间如洪峰涌下,好在是没敢再发出声音。 顾悄十分挫败,他耐着性子问,“你们为什么抢书?要念书村里开了社学,自有耆老教你们。” 居中的4号见1号、7号都不做声,弱弱抢答,“没有社学,里老不许我们读书。” 1号口气很冲地补充,“他说,读书坏性祸患多,村里所有书都被他烧掉了。” 众人无不戚戚,唯有黄五热泪盈眶,十分向往,“所有的书都烧掉了啊……村长姓秦还是姓赢?” 第085章 顾悄瞪了黄五一眼, 没好气问,“谁教你们抢的?” 1号可硬气,“都说了是借!那些人每年都进县城, 半个月垂头丧气回去, 到时我们会还的!最多……最多就扣下一些纸张笔墨……” 顾悄简直气笑了。 “你们还有理了。不问自取是为偷, 擅夺强取就是抢!哪个夫子敢教一群强盗?还是这么强词夺理的强盗?” 几根花生苗显然不接受“强盗”这个身份, 脸上露出愤愤的神色。 1号更是谴责, “亏二喜将你吹上天,原来你跟旁人也没什么区别。里正不叫我们读书,把教书人都赶了出去, 整个村子里, 写信往来、人丁税目, 都只有他能经手。哼, 他昧了那么多黑钱,没人来管, 我们不过借几本破书,就变成强盗了?” 说着,他站起来就要往外跑, “走,咱们冲出去,跑掉算赚的,跑不掉大不了送官!” 奈何外头把守的是苏朗,他长剑一挡, 把门一关,小家伙们莽上前, 撞一鼻子灰,一个个捂住通红的额头鼻梁, 在顾悄凶巴巴的眼神下,哭都不敢哭。 传销头目顾导师见时机差不多,又开始忽悠,“你们知道,抢的是些什么人吗?又知不知道那桌上放的是什么?” “书……书生。”3号头一缩,“那些不过是些四书五经,别以为我们认不得!” “哎哟,你们认得鸭。”顾劳斯鼓鼓掌,“真棒,那你们知不知道,书生可是连山匪、强盗都不敢抢的人?就是你们那老里正,也不敢昧他们钱。” 小孩们瞪大了眼。 4号脑子转得最快,他指着黄五,“你骗人,那个胖子下午才被里正黑了二十两。” “哦,他啊,你看他脑子那么差,只知道秦始皇焚书都没听过他坑儒,像读书人嘛?”顾悄睁着眼睛瞎掰扯,“除了他没文化,剩下的几个人可还有谁被骗的?” 花生苗们狐疑的目光扫过全场。 瞅瞅顾影朝,这个大哥哥贼精,就是他撵兔子一样追得他们满山逃,骗不动;再瞅瞅原疏,这个家伙脾气差,里正家大门他带着八条大汉说堵就堵,不好惹;床上这个弱了吧唧,说话却最管用,戏里白脸都像他这么唱…… 是哦,好像就这只肥羊人傻钱多笑呵呵,还一门心思要烧书! 又蠢又坏,活该被讹! 被大小十来双眼睛一同行注目礼的黄·大货自闭了。 “言归正传,知道盗匪为什么不敢抢读书人吗?有句话叫奉旨赶考,不是奉皇帝谕旨,那也手持省、府之官令,所以你们抢的是书生吗?你们抢的是吴知府的脸面! 再说了,你们抢的那些个书生,以后都是要当大官、干大事的。所以你们抢的是四书五经吗?不,你们抢的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命根子!啧,小小年纪,一下子得罪了七八九十个未来的朝廷大员……” 说到这,顾悄面露惋惜之色,跟黄五摆摆手,“你这大商人不差钱,带他们去置置行头、吃个饱饭吧,哎,小小年纪真可怜,一时糊涂送了命,也不知还活得了几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4节 顾影朝听得嘴角直抽。 但顾劳斯神情实在逼真,一直强作镇静的1号终于意识到,他闯的祸不是耍赖可以收场的,公然跟官府作对,他有几条命可以杠? 关键是,他不能带着一群小弟送死! 桀骜不驯的刺头首先服了软,剩下的花生苗不过有样学样,一群人这次诚心诚意向顾悄跪地求饶,“我们真的只想借书学识字,求夫子救救我们。” 他们人多势众,头磕得山响,拦都拦不住。 顾悄黑着脸自我安慰,他们比我小,这一波人头收下肯定不折寿! 二喜吸着鼻涕,“就看在那三只小黄啾的份上,嘤嘤嘤我可以给夫子养一辈子鸡。” 顾劳斯来了兴致,这个束脩倒是可以有。 因为那三只鸡实在太难伺候了!!! “那就勉强雇你做它们的鸡保姆吧。” 顾悄摸着下巴,在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里,美滋滋立起第二次纨绔人设。 当然,顾劳斯也不是这么肤浅的人。 他义正言辞,“小同学,我看你有慧根,大宁急缺你这样的专业人才。” “畜禽要旺、技术先行,科技兴农、建设农业强国,就看你了!” 高帽子一戴,小朋友半点没懂,却莫名激动。 “四书五经有什么意思?以后你跟着我,好好研读农书艺(种植)术,研究肉鸡蛋鸡养殖,早日替知府挣回面子,争取宽大处理!” 肉鸡蛋鸡他懂了,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很好,成功收获农学预备役一枚。 这时,原疏弱弱打断人口贩子。 “可是,咱们这不是科举班吗?琰之你……你还懂农术?” “才疏学浅,不懂不懂。” 顾悄坦然摇头,“只能敦促小同学发挥家学优势,站在巨人肩上自学成才了。不惑楼杂学区,那么多书,够他学一辈子。” 他慈祥一笑,“以后再也不用找人借了呢。” 二喜纯真的大眼里露出一丝欣喜,“真的吗?” 原疏:…… 黄五望天,果然是没受过顾劳斯毒打的小宝贝呢。 顾影朝此时还有些良心在,“族叔,你确定他自学可以?” 顾劳斯不负责任地摊手,“氾胜之、贾思勰、王祯可都是自学成才的,这个肯定不难。我相信,二喜以后一定能写出《大宁家禽饲养管理全篇》!” 小娃娃被成功洗脑,握着小拳头,“我一定可以的!” “到时候二喜也当了大官,就不用怕今天得罪的这些人了。” 顾劳斯最后又追加一个饼,毕竟这小鬼头如此“吃苦”念书,梦想总不会是一辈子养鸡。 他也不尽是瞎说。 这年头想上岸,除了科举,还有一条不太为人知的渠道,就是举荐。 太.祖时期,贤德孝廉皆可举荐,高宗时才将举荐科举并轨,但仍留了一个口子,专门针对特殊人才引进。 大历虽然是农耕时代,但没有完整的农业体系。 劝课农桑是各级主政官的工作,可并非主业,朝廷司农重视的,也只是屯田、水利、仓储、赈灾,甚至自上到下没有专职的农业技术部门,总体农业生产力极度落后。 像徽州府这样多山少地的地方不少,粮食是搞不起来,禽类养殖倒是有先天优势。 只是这时代种质、技术都落后,再熟练的老农,也扛不住鸡瘟等疫病,养鸡瓶颈极大,连鸡蛋都是紧俏之物,要是能有所突破,养殖业能直接向前推进数百年。 届时受益的不仅是徽州,更是整个大宁。 单凭这个,足够资格举荐入朝。 空谈误国,若举国文士学子只会广宣圣人言,最终只会积贫积弱。 现代有着完整的教育体系,公考只是一个就业渠道,顾劳斯可以放心捞钱;但大宁不是,顾劳斯是个良心企业家,当然要在能力范围内,合理忧国忧民,为大宁科学配置人才。 微笑.jpg 其他几个花生苗一听可以当官,头送得更积极了。 “求夫子带我们读书!” 谁知顾悄却摇了摇头,“二喜没了亲人,吃百家饭不如吃我一家饭。你们可不成,且不说家人许不许你们读书,单说这束脩,你们也交不上。” 顾影朝已经看不下去,叹着气出去传晚饭。 黄五也跟着摇着头,大呼“白嫖可耻”,内心却十分郁结。 他这么大一奸商,手下个个都得高薪聘请,顾劳斯区区一个纨绔,身边都是上赶着倒贴的劳动力,不合理,实在不合理! 小娃们没想到会被拒,一个个呆呆望着顾悄。 还是1号机灵,“不就是养一辈子鸡吗?我可以给你养一辈子蚕,我阿娘有秘技,我们家的蚕吐丝比旁人多一倍!” 走出门的黄五又倒着回来,他双眼发光,“当真?这个可以有!我的桑农要有这技术,缫丝坊产量翻一番,那可都是大风刮来的钱呐!” 2号年纪大些,逮着机会赶紧推销:“我家是木匠!鲁班第emmm五十代传人!” 最近读史很是精进的原疏若有所思,“鲁班距今不过两千年,你们竟已传到五十代子孙?学木匠这么高风险?代代都是短命鬼?”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话,小朋友涨红了脸辩解,“什么木匠?!我家历代出军户,那都是给攻城大军造云梯和攻城器械的!” “你不许说我家坏话!”小朋友瘪着嘴,“我爷爷伯伯可好了,还会给我做小木马!” 行吧,这个勉强也算有些家学。 找个师父带带,搞搞器械也算是个技术党。 “所以,你们几个会什么?”他撑着下颌好整以暇继续压榨。 3号:“我……我爷爷是把火师父,县衙屋顶的兽首和鳌鱼,是我爷爷烧的砖雕的!” 啧,古徽州石雕匠,这个是非遗。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很厉害的样子。 剩下来的就不行了。 4号双眼亮晶晶:“我会听话!” 5号糯叽叽,“我会吃。” 6号搓了搓小手,“我会……我会……” 行了知道了,你会省略号。未来可期,有无限可能。 所以,这些一技之长没有,念书是最后的出路了。 于是顾劳斯给这几个小鬼简单交代了读书的地方。 他在歙县的第二个不惑楼,李玉已经替他相好场地和楼管,开张后他们就能来免费读书。 当然,123号和二喜必须主攻技艺。 降住了人,偷书毁保状这事,还是要解决的。 顾悄托大侄孙替小兔崽子们写了陈情状子,按了手印,收起后十分不要脸画饼。 “念在你们年幼,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真把你们抓去牢里,届时你们掏不起伙食费,知府还得花公家银子养你们,不值当!所以咱们争取,用苦力抵牢狱吧。” 十五天师资培训班,那么多人吃喝拉撒,正缺临时工。 说着他招来璎珞,耳语一番,“紧急培训一下,争取明天上岗哈。” 至于外头的书生,顾悄也得料理。 他不是圣母,只在客栈门口贴上告示,详述事情经过,若还有书生执意胡乱攀咬栽赃,找他要说法,那他必然刚到底;若是有书生通情达理,没有枉读圣贤书,愿意谅解这群无知且可怜的孩童,那他也必然也会替他们解决后顾之忧。 只是告示贴出去,原疏带回来的结果,却十分令人失望。 第086章 府试在即, 这些天过路书生不少。 这几个小鬼才开张三天,就抢了十四个。 刨去三个保结完好的幸运儿,剩下十一个, 个个打定了主意要碰瓷+讹诈。 原疏告示才贴上去, 他们就开始撸袖子, 扬言要给这群毛贼并顾总军师一并扭送到官。 有这么一位苦主, 颤着声、抖着唇, 告示念到一半,没忍住摔碎个臭鸡蛋。 别问春上臭鸡蛋怎么来的,农家子日子苦, 去年夏天攒下的鸡蛋, 老母亲存到现在才舍得拿出来给他补身体。 蛋碎了, 那人胸中一口郁气更难消, 扑腾一声赖在地上嚎啕大哭。 就像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原疏一时慌了手脚,虽说他天天哄哭包, 可顾劳斯那是小雨淅淅润物无声;眼前这个,打雷暴雨还伴随四级地震,叫原疏真正见识到了, 什么叫男儿有泪不轻弹。 弹一下,就是核武器级别的,重愈千钧,天崩地裂。 好在壮士查平是个好人,及时伸出援手。 他全程参与了捉匪, 一目十行看完告示,他抹了把眼尾, 又看看哭哭啼啼不休的人,柔声劝道, “兄台,别哭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告示说的确实是实情,只能说你我今年,时运不济!” 旁的人不干了。尤其他那俩同乡。 一个咄咄逼人,“查平,你特么逞什么圣人呢?什么实情?那群小鬼口口声声叫顾家二世祖夫子,这实情告示怎么不敢说?” “就是,你自己无用,不敢得罪休宁权贵,可不要带上我们!” 一个理直气壮,指着顾悄,“我是定要叫他给我个说法的!” 顺带,他还把行李往客栈前台一甩,“小二,来间房。我可就住这儿了,瞧我不盯死了他们几个。” 小二斜睨一眼,“不好意思爷,咱们店满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5节 “你这店里,这般冷清,哪来的客满?”他吊梢眼一厉,拍桌发狠,“怎么,以为我付不起钱?” 小二抄起扫帚撵客,“去去去,哪来的泼皮书生,稀罕你那几个臭银子?满了就是满了,府试在即,上头来的提学使、阅卷官可都落脚咱们同悦楼,历来咱们都不接书生住店。” 昨日还带头撂狠话叫嚣的几人,闻言立马怂了,“你……你说谁住这?” 小二一脸鄙夷,土包子三个字明晃晃挂脸上,嘴里连珠炮也十分倨傲。 “我说咱们这店,被府里包圆了! 你们是头一次来考吧?瞧这样子府城里定也没个像样亲戚。 但凡有点门路,都该晓得每年两试,外县调来的考官都下榻我们楼里,来拜谒的书生能把同悦楼门槛踏平。” “那……提学使他们,已经到了吗?”一人小心翼翼询问。 毕竟昨日楼下公然吵嚷,动静太大,他们自知无理声高的那番话,实在不太大丈夫。 小二却嘿嘿一笑,“你猜?” 众人只能干瞪着他,有火不敢撒。 原本想撒泼强住的几人,眼珠子一转,尤不死心,闹着要紧迫盯人的那位,指着原疏几人,“那他们怎么可以住这里?” 小二闻言,白眼都翻天上去了,“这位爷,您攀比前也打探打探,咱这楼老板姓什么。” 这群鼠目寸光的呆书生,他实在不想搭理。 “实话说了,咱们老板姓黄。原爷他们也不是住店,是咱们东家的贵客。” 那些个考生脸色顿时五颜六色起来。 领头人眼见着没得闹,话锋一转。 “原兄,莫要以为贴出这么一张告示,说什么稚子懵懂,你们无辜,就能慷我等之慨,将这事抹过。 咱们不问前因,只看恶果。 昨日我去府衙礼房问过,书吏只认结状才给录亲供发浮票,并不同你说什么可怜无辜。 既然顾兄仁义认他们作弟子,那就仁义到底,也为他们恶行负责。 咱们的要求也不过分,只要你们补齐结状,并赔偿损失,咱们就答应放过那几个小杂碎。 可若你们执意推诿扯皮,那咱们自然也有法子叫你们进不了考场。” 叫他们买单不够,竟然还想讹一些带走。 这强盗逻辑直接给原疏干笑了。 他也不甘示弱,“既然你们坚持栽赃,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吧。” 顾劳斯也点头,“你告你们的,我告我们的。 几位借题发挥讹诈我顾氏的状子,想必这会我那小厮也已递到府衙了。吴大人近日忙着府试,约莫压到放榜之后才有功夫料理。 但有一事我须事先提醒你们,免得回头吃了亏你们又哭着说我顾三仗势欺人。 若为这点小事闹到府台,不论理在那边,咱们都要先挨十大板。但是不巧,那时我是新秀才,可以免罚,你们就说不好了,不止要挨打,可能还要挨双倍的打。” 他站在二楼,居高临下慈祥一笑,“四十大板哦,望知悉。” 众人直接无视了四十大板,闻言满脸都是:新秀才?你也是真敢吹! 正当顾悄甩手准备回房时,先前嚎啕大哭那位仁兄突然打着哭嗝喊住了他,“顾兄……嗝,留步。” 这一米八的魁梧大个儿,竟靠着弱鸡似的查平搀扶,才勉强站起来。 “我……我没打算栽赃。”青年衣着朴素,仔细瞧那一身青衫,腋窝处还打着不显眼的补丁。 他眨着一双通红的鱼泡眼,神情有着稚子的纯真,小声哽咽道,“我小时候,也同他们一样,偷……偷旁人书看,我,我不怪他们,是我命不好。” 查平赞同地点头,“算起来,我们身强体壮,有些还是结伴而行,却能叫一群小孩劫走行囊,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疏忽大意。 那些书,就当我送他们的罢,只是希望原兄能替我带句话,读书先得正心,这样才能不入歪门邪道。” 原疏心道,这俩真活宝,捡回去应该不亏。 他向着二人招招手,“跟我上来,咱们细说那保结该如何补救。” 峰回路转,二人一愣。 倒是楼下闹事的几个一听,欣喜若狂,跑得比当事活宝还快。 原疏连忙张开双臂拦住人,冷漠摇头,“喊的是他俩,可不含诸位,哪里来的这些个大脸。” 顾劳斯也补一刀,“既然你们这么喜欢讹诈,小顾我拭目以待,等着你们讹成功。” 诚然,他们同这些寒门书生比起来,门路确实多些,保结之事处理起来不难,但帮忙和胁迫,可是两个概念。 这群人凭什么以为,能靠泼脏水的蠢办法,叫顾劳斯这位钢铁直男弯腰? 这番话挑衅味十足,楼下人闻言,一个个就像江里河豚涨起肚皮,恨不得原地炸开。 他们甚至忘记小二警告,也不顾有没有提学使、阅卷官,一窝蜂围住查平和猛男泪包,剩下几个就要上楼逮顾悄二人。 全武行还没演齐活,一阵掌声不急不慢响起,伴着一阵阴阳怪气,“啧,这徽州府可真是龙生虎猛,今年是打算文考武考一并开张?” 顾劳斯低头一看,客栈正门处站着三人,也不知听了多久。 为首那人相貌风流,脸上带着吊儿郎当的神情,目光却精准落在二楼凭栏处的顾悄身上。 挑衅且嚣张。 就听他切了一声,侧首调侃,“带头闹事的,好像正是大人您的新晋小舅子?” 他自是知晓谢顾不睦,调侃得也甚是轻慢随意。 顾悄循声望去,就见那人身后,左边陪着的正是吴遇吴知府。右手边,却是…… 怦怦……见到那熟悉的服色,他的心脏骤然躁动起来。 第087章 (二合一) 顾劳斯同谢大人目光一碰, 秒懂。 他立马戏精上身,梗着脖子不服,“谁是他小舅子?就这老牛也配得上我家妹子?” 少年明明站在暗处。 客栈昏昧, 却分毫不掩他昳丽的容颜。 他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如此口出不逊, 也叫人生不出反感, 那憋气鼓腮的模样娇憨可爱, 反倒十分惹人喜爱。 谢昭暗自磨牙:老牛? 叫你演戏, 没叫你人参公鸡! 但这祖宗娇气,含泪哭诉“接不住戏”的画面实在触目惊心,他舍不得发作, 只得换一个可怜蛋子撒气。 他冷冷扫过同行青年, 不咸不淡道, “婚事不过才定, 苏大人消息真是灵通。” 这语气夹枪带棒,十分不善。 方才还冷嘲热讽的青年不由神色一凛。 这话往小了理解, 是嫌他多管闲事,往大了理解,就是窥探上官隐私。 若这上官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倒也无妨, 偏偏他还兼任着锦衣卫北镇抚使,那一身牵系的,可全都是帝王机密。 他隐晦地瞅了眼谢昭,二人赶巧前后脚抵达徽州,正碰在一处。 谢大人打的名头是监察赈灾事宜, 鬼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北镇抚司在办要案! 他小小一个南直隶右都御史,养老等死的好差事, 万一因这句信口玩笑,被当成狼子野心窥伺圣意, 那乐子可就大了。 神宗多疑,又偏信这心腹,届时他就是空长十张嘴也掰扯不清。 兹事体大,他还想在南直隶快活几年,赶忙敛笑,正襟危色撇清关系。 “道听途说,哪敢称灵通?是训僭越,下官只是关心大人终身大事,想讨一杯喜酒吃吃罢了。” 也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阎王,谢昭竟微微翘起嘴角,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转。 “苏大人,你我同僚数年,不必这般拘谨,婚事若近,必定给你下帖。” 苏训狐疑望他一眼。 阎王向来清举,说起这按头婚事,一双凤目清冷,不见喜意,可面上又一团和煦,也瞧不出不喜。 啧,要不说人能跟着神宗混呢。 光这隐藏情绪的本事,就连内阁那些老家伙也望其项背。 苏训干脆放弃,转而去找吴遇撒气。 “吴知府勤勉治下两个月,这效果也不怎么样嘛。” 他半是讥诮半是玩笑,“小小一个客栈,就汇集徽州治下百态。乡里鱼肉蒙童,考生重利轻义,好容易有几个人稍微明白些事理,又被群起攻之、自身难保,这么瞧着,徽州府今年是准备再被我剃一年光头?” 一个“再”字,简直扎铁,吴遇差点端不住老脸。 科场被“剃光头”,是说那年一个地方全军覆没,一个没有考中。 这事不论是对主政官,还是当地百姓,都是奇耻大辱。 要知道,科举及第人数和地方税收总额,一直是考察一把手政绩的两项核心指标,也是衡量一个地方行不行的直观表现。 徽州府先天不足,税收本就比不过临近的其他州府,也就科举成绩能打一点。 可这些年秀才录中人数断崖式下降,前年更是直接被剃光头,叫整个徽州府在南直隶都抬不起头做人。 这几年休宁书生出县,谁不戏谑一句“驽生”? 外头已经传遍,徽州府穷乡僻壤、民风粗鄙,山里人又蠢又懒、又穷又坏,狗都不嫁。 若是今年真来第二次,那就是辱上加辱。 吴遇脸皮如同被他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在场学子虽是才入科场的新手,但一损俱损,闻言也露出愤愤之色。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6节 其实“剃头”完全赖不着吴遇。 这事还得从徽州上任知府——段汴梁那个迂腐老学究说起。 他读书呆板,最爱同路数会拍马的小学究,府试专捡嘴甜书呆子录。 初时,各县都培养不出符合他要求的书呆子,各县连童生定额都凑不满。 为了冲政绩,县令们再不管对不对,无不顺着他喜好,开始照本宣科,大搞教条主义。教条的还不是朱子的主义,而是段汴梁老大人的独门主义。 渐渐,各县上了轨道,逼出一批秦夫子式复读机,府试通关率显著提升。 可院试又出了问题。 段知府是老资历,前几任提学使不好下他脸面,每年考徽州府童生,不论质量,脓包里挑字写得囫囵的,也捏着鼻子把秀才按最低配额给他录了。 但三年前,提学使换成年轻又狂放的苏训,他可不管老头什么资历、什么背景,大手一挥,书呆子通通的不要。 头一年果不其然一个没取。 去年要不是出了个顾恪,徽州府就是二光。 今年是苏训提学南直隶的第三年,也是吴遇接任第一年。 要是再光一次,吴遇在徽州必定很难立足。 哪怕为了立威,这次院试吴遇也必须打个漂亮的翻身战。 几人面和心不和,机锋打了几个回合。 近距离围观三位大佬在线斗法,顾劳斯不得不感慨:真真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下官如同新媳妇儿,又难熬又不好当呐。 莫名有点心疼吴知府呢。 他明明已经很努力了。 自打履新以来,他忙的是小脚不粘灰。 新官上任,他就狂烧了三把火。 第一把求贤若渴广纳英才,第二把逼各县大搞产业发展,第三把就是大兴文教弘扬文风。 可以说,三把里两把都是为了迎战今年的府试。 搞经济,才几天是涨不起来了,但秀才录取率,吴知府咬牙,在线做法也要给他涨! 可终究离见证奇迹还差了几天。 顶着提学突然的挑衅,吴遇心里别提有多苦。 他压下心头血,微笑着四两拨千斤。 “我徽州府男儿,厉兵秣马一年,等的可不就是苏大人的剃刀,就请大人不吝赐教。” 苏训斜睨他一眼,显然不信,可也没说什么,只越过乱糟糟的客栈大堂,傲娇上楼。 吴遇送他,走到顾悄身边时,突然驻足,并慈爱一笑。 “苏大人,这位不仅是谢大人准小舅子,也是下官的小师弟,还是恩科解元顾瑜之的胞弟。 大人这次剃不剃得了徽州府的头,还得问他答应不答应。” 他这番话,打着引荐的旗号,行着显摆、反击的实际,立马引来提学使磨刀霍霍的眸光。 顾劳斯无辜躺枪,整个人大写的无语住。 他瞪着眼无声质问:吴书记,吴师兄,请问我同您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吴书记脸皮厚,权当看不懂他眼中谴责,笑眯眯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立马就补了个甜枣。 “刚刚你们所说保状,师弟不必烦心。师兄信你的眼光,他二人就由我亲自作保好了。” 哦豁,这下可真是倍儿长面子。 矮子顾悄,在旁人眼里形象顿时高大起来,刚刚还想碰瓷讹诈的几人,眼神也立马谄媚起来,简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数双或大或小、或奸或猾的眼里,迸射的都是热切的光:兄弟,我们的结状,你也帮帮忙? 顾悄眨眨眼,一副我懂的样子。 他轻咳一声,神色不太自然道,“那能不能……再麻烦师兄,多保几人?” 吴书记脚下一顿,瞥了一眼闹事的那几人,没有做声。 苏训瞧着好笑,清嗤一声,“呵,东郭与狼,还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原疏脸上也露出急色,甚至不顾场合,扯了扯顾悄袖子,提醒他不要犯傻。 黄五蹙眉瞅着顾悄,面露疑惑之色,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全场真心愉悦的,只有两拨人。 一波自然是自以为拍马哄人成功,马上要拿到知府亲笔保状的小辣鸡们。 还有一波,就是看热闹的谢大人。 顾劳斯肚子里那点坏水,他看得门清。 果然,下一句他就听到少年清朗中透着忐忑的请求:“就……就我爹不是突然去南都上任了嘛?我和学里几个同伴的状子,也都还没来得及写……” 吴书记一听,哈哈哈大笑,“我当什么难事,值得你这般吞吞吐吐。无妨,我一并写来,还差几份,回头你列个名单给我。” 原疏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那出,不是顾劳斯心软,纯粹是遛着那几人玩。 他咧开八颗门牙,在对方气急败坏的神色里,悄悄竖了个中指。 这是他跟顾劳斯学的新式骂人手势。 你懂我懂,敌不懂,主打就是一个既暗爽又安全。 他可没嚣张辱骂读书人,嘻嘻。 保状一事,顾劳斯白捡个大便宜,吴书记坑他这等小事,怎么好斤斤计较? 反正去年提学使对顾氏族学意见就很大,顾劳斯已经虱子多了头不痒。 他笑得十分灿烂,“如此就多谢师兄了。这科师兄就等好吧!” 苏训见他二人,一个敢开腔,一个敢接茬,不由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待苏训和吴遇走远,落在后头的谢大人,才缓步逼近,刻意同顾劳斯擦身而过。 他闲庭信步,暗里却不老实,趁着身影交错的刹那,偷偷伸手,在顾劳斯手心挠了一下。 修剪齐整的指甲,连着指尖软肉,顺着掌心横断纹刮搔而过。 那触感又痒又麻,一路袭进顾劳斯心头,只叫他心尖发颤。 顾劳斯哪扛得住这等撩术? 整个人像只炸毛猫咪,弓起背跳开一步。 被调戏的那只手条件反射背在唇上,掩下即将冲出喉咙的惊叫。 不争气的双眼迅速腾起湿意,并几许羞耻的薄红。 他愣愣瞪着罪魁祸首,显出一股不解风情的懵懂风流,既纯真,又魅惑。 谢昭撩完,反倒自己先扛不住了。 他轻咳一声,装模作样阴阳,“琰之的保状,身为家人,我也可效劳。但你宁可麻烦外人,也不向我开口,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顾劳斯心中大呼无耻。 他平复了下心头躁动,“呸”了一口,“谁跟你是家人?老不羞!” 谢大人顿时沉下脸。 他抬手握住顾悄脖颈,皮笑肉不笑,“什么?风太大,昭没有听清,有劳小舅子再说一遍?” 学长的手滚烫,好巧不巧按在他颈侧min感处。 顾悄眼圈更红了,好半天他才嗫喏一句,“已……已经办好,就不麻烦妹夫了。” 谢大人笑着松手,拍了拍顾悄脸颊,“这才乖。” 那语气低沉,萦满只有二人才懂的危险。 “教训”完小舅子,他轻轻拂袖,一边往天字号房里去,一边轻描淡丢下一句,“顾悄,你识趣,妹子才能长命百岁,懂吗?” 哦。我不识趣,你还想家暴我不成? 顾悄臊着脸,冷漠地想。 他十分疑惑,谢狗究竟去哪进修了? 士别三日,竟已下流到没眼看。 客栈这几出,红脸黑脸的也没白唱。 第二天整个府城都知道,南直隶提学御史来了,扬言院试要给徽州府剃头,头一个剃的,就是知府亲保的刺头顾悄。 当然,顾家小儿子不自量力,妄图挑衅谢阎王,差点被他当场捏死,这八卦更劲爆。 谢家同顾氏,已经不是简单的不合,而是势同水火。 生死关头,顾家小纨绔踢到铁板,吓得屁滚尿流,为求阎王不杀,如何哭着讨饶更是被众人传出不下十个版本。 其中,青楼楚馆还演出一个风月版,属实令人震惊。 屁滚尿流?哭着讨饶? 听着正经八卦、走在开班路上的顾悄:我不要面子的吗? 但他腾不出手找谢大人算账,十来天的基层教师集训班紧锣密鼓,开课在即。 培训地点,在同悦楼不远处的一间私家宅院。 前后五进,百来间房,供应场地的冤大头自然又是黄五。 顾劳斯美其名曰空着也是浪费,不如做个全封闭式培训基地,盘活资源捞一笔是一笔。 基地捞的第一单,开门红讹的就是吴遇。 毕竟吴知府想打翻身仗,就必须理顺底层逻辑。否则,他在上头纠学风,下面社学还在源源不断生产书呆子,纵使他有泼天才能,也回天乏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7节 大胆启用顾悄的一整套新玩意儿,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迅速打破旧例、寻求革新。 这次的培训对象——各处乡里的社师,也很有些讲头。 大宁太.祖穷苦出身,崇尚周制,十分向往昔日“家有塾,党有庠”、“教化行、风俗美”的时代,因而在全国范围内大推社学制度。 乡里五十户结为一社,请一个通晓文理的人当老师,农闲时借寺庙、宗祠、稻场等地做学舍开班授课,教启蒙、教经义,也教大宁律法。 这些临聘的杂牌军,就是社师。 他们没有编制,领不到薪水,束脩全靠乡里一家一户凑份子,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 富庶些的地方,能重金请到落魄童生、秀才;偏远苦穷之地,压根找不到像样的读书人,乡里为了完成上级任务,但凡识得几个字,通通都被拉去充社师。 顾悄推开门,顿觉亚历山大。 入目一屋子花白胡子老头,齐刷刷搭着眼皮念念有词。 这就好比一百多个秦老夫子影分身开大会。 顾劳斯耳边甚至响起那循环往复、日日不息的“三百千千”。 关键是,一台复读机势单力薄杀伤力有限,一百多台一起轰鸣,实在要人老命。 电光火石间,顾劳斯终于悟了。 难怪汪铭能忽悠成功,叫吴书记在财政资金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还是毅然拨了两大笔钱,一笔买教材,一笔搞培训。 他天真地以为,是他捡了大漏,现在才明白,他果然还是太年轻! 就这阵仗,他和吴遇,谁讹谁还真不一定! 这班老学生,不仅难教,心气还高,既看不起女夫子,也瞧不上毛头小子。 还没开课,个个就吹胡子瞪眼,开始耍社师威风。 这个老头怒斥,“去去去,小孩子瞎凑什么热闹!” 那个老头虎脸,“哪家女子,这般不懂规矩,也敢往学里跑?” 还有老头不住向外张望,“给我们授课的是府学哪个大儒?还是府衙哪位大人?还不快快请他们上来!” 饶是璎珞一贯沉稳,也被阵阵厉色呵斥,惊出满头冷汗,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这还了得!顾劳斯抄起戒尺,哐哐一顿敲。 好不容易压下老年躁动,他阴恻恻警告:“诸位想必是忘了,是谁叫你们坐在此处的吧?” 老头们你望我,我望你,向着东边府治方向拱手,冷哼出声,“自然是吴知府吴大人,是汪教授汪大人。” 顾悄点头,“既然知道,那我也自我介绍下。我叫顾悄,是这所继续教育学院的院长,这位女夫子叫璎珞,受二位大人所托,将是你们这期社师集训课的主讲。” 这话不亚于捅了马蜂窝。 一个老头愤而起立,“小儿无状,拿我等开涮,岂有此理!” 另个老头啐了一口,“女娃不知廉耻,简直有污这讲堂!” 在老头们彻底暴动前,顾劳斯扯着嗓子,吼了一通叫他们屁都不敢再放的话。 “我爹是南直隶户部尚书顾准,我妹夫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指挥使。 我这人没什么本事,单会仗势欺人。 开这个班,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找吴知府打秋风、弄点小钱。 你们要是聪明,就不要惹事,若是有人敢坏我财路,我定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老头们闻言,立马缩脖子安静装白毛老鹌鹑。 顾劳斯见状,嘿嘿一笑,“那么,各位同学,没有异议的话,现在开始上课。” 老头们梗着脖子红着脸,默念不能跟权贵较劲,忍辱负重开始听女子讲习。 期间,只要有人不配合,顾劳斯就敲着戒尺,懒洋洋算账。 “夫子叫你们跟着念,不念知府扣我一百两,谁赔?” 老头们老实张嘴“啊窝恶……” “夫子叫你们跟着拼,不拼知府扣我二百两,谁赔?” 老头们咬牙切齿“摸阿妈——” 半天下来,配合倒是配合了,但老头们学会了阳奉阴违。 读也读了,拼也拼了,到自己念的时候,只会愤愤,“老夫不会!” 顾劳斯直接上大招。 他痛心疾首,“刚刚外头知府派来的监工,已经记我一笔,第一日教学,社师一问三不知,未见成效扣培训费,拢共纹银五百两,你们自己说,该怎么算?” 那答不上来的老头把心一横,“你自己教得不好,与我何干?”他伸出双手,“你叫锦衣卫把我抓去好了!” 顾悄面露为难之色,“可你一条命也不值五百啊,哎,吴知府这秋风实在难打。” 说着,他朝外喊了声,“林大人,听说锦衣卫新研发了一种逼供办法,用烧得通红的铁针钉进指甲盖里,正在缺活人实验?” 林茵板着脸,一副“我超凶”的模样,“正是。” 顾悄嘿嘿一笑,“这老货你拖去吧,看着给点就行。” 老头不认得林茵,但认得他腰间那把绣春刀啊。 他原以为这纨绔不过虚张声势,没想到真有锦衣卫撑腰,吓得直挺挺就要下跪,被林茵一把截住。 可怜的千户大人&临时壮丁没忘,这位主子最不喜旁人向他下跪。 老头跪不成,哆嗦着打商量,“小公子,不不不,院长,恩师,夫子,您大人大量,五百两我做牛做马慢慢还,还请原谅我这次。” 顾悄闲闲用戒尺敲着掌心,摇了摇头,“你这穷鬼,一辈子恐怕都没挣满百两,还敢口出狂言,是准备做鬼推磨接着还债吗?” 老头嘴一瘪,差点孩子般哇哇哭出声来。 士可杀,不可辱,不带这么骂人揭短、砂仁猪心的! “哎,拖出去吧。” 顾劳斯不耐烦了,“今日做白工,小爷心情不爽利,浅杀一个,给我解解闷。” 全体老头:……求您,解闷还是继续斗蛐蛐吧。 这时,琉璃上前劝道,“爷,早上我替您卜了一卦,今日不宜见血,若财运被小人冲撞,当放宽心,破财消灾。” 顾劳斯蹙眉,一副迷信二世祖模样,懊恼道,“晦气!行吧,死罪可没,活罪难逃!你且说说,社学里,你如何惩治不听话的顽童?” 老头捡回一条命,没想许多,自然知无不言,“罚戒尺十下到数十下不等,令其贴墙角罚站,直至散学。” 顾劳斯点点头,煞有介事,“那你看,如你这般的顽劣老童,当罚多少下?” 老头一哽,眉毛直翘,偷瞄一眼凶神恶煞锦衣卫,哭丧着老脸,“就……就打五十下吧。” 顾悄把尺子递给璎珞,“就请夫子亲自动手。打完,让这位顽童去外头站到夫子下堂,好好自省。” 一把年纪还被打手心,这可比被锦衣卫拖出去威慑力还强。 接下来,再没有一个老头敢挑事,毕竟谁也不想在老命和老脸中间,做痛苦的二选一。 一天下来,培训班总算上了正轨。 这番骚操作也把七根花生苗看得一愣一愣。 社师他们村没有,可旁的村有啊,那可都是瞪一眼就叫他们走不动道的厉害人物。 可现在这些人物,一百多号关在一起,被那个小夫子一把尺子训得服服帖帖…… 原来那个病歪歪的顾劳斯,才是终极大boss。 不幸成为终极大boss小奴隶的几人,偷学得更加小心翼翼,苦力也干得愈加卖力一些。 十五天过得极快。 最后一天几人面面相觑:恶鬼手下当差,好……好像日子也还挺快乐? 老头们学会了拼音和字典,又掌握了看图识字、声律启蒙、教材全解等配套书目如何搭配三百千千、四书五经使用,心中早已明了,这名不见经传的女夫子,学问比他们这些乌合之众不知高明多少。 以前他们当中,大多只能教识写,少数能糊弄一下四书五经的,孩童问起经义,大都是凭着自己臆想,厚着脸皮胡说八道,经常被老童生羞辱嘲笑。 如今有了这套教小童启蒙,教书变得十分简单。 尤其那本全解,四书里每个字都给他们抠明白了,哪里不会点哪里!他们终于可以挺着胸脯,大吼一声老夫子我无所畏惧、怕你童生?! 虽然老头们大半都还憋着一肚子气,但识货的已经心服口服,叫起璎珞“夫子”。 甚至有些老家伙,开始搓着手问璎珞,“夫子,五经什么时候出全解?” 璎珞已经被问了不下百遍,再也耐心也不耐烦起来,“都说在编了在编了,你们找府学大儒要去,找府衙大人要去。” 老头们舔着脸,“他们那群饭桶,哪编得出来!” 吴遇带着汪铭,两个饭桶齐齐站在礼堂外头,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为自己发声。 发声吧,他们确实编不出来。 自取其辱,实名丢人。 算了,还是权当没听见。 将人默契达成一致,各自望天。 他俩是受邀来出席第一批培训班结业仪式的。 显然,这群有奶就是娘的老头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 呵。 当然,必要的姿态也还是要端的。 最后致辞时间,汪铭傲娇拒绝,“我这个饭桶,哪里配呢?” 老头:糟糕,只顾着拍马,马鞭子背刺到长官了! 吴知府一脸塑料笑意,“诸位社师能大呼区区不才在下我为饭桶,鄙人十分欣慰。 说明这次集训卓有成效,社师终于摆脱段知府淫威,开始有独到见解了。 以后徽州有你们,若是再出饭桶,你们就剃头来见。”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8节 把剃头听成了提头的各位老头,已经快要昏过去了。 顾院长才不管他们心肌梗塞撑不撑得住,无情总结陈词。 “大家不要慌,吴知府开这个班,不指望你们能教出什么名堂,只是拜托各位,平日积德、高抬贵手,少误几个寒门子弟,给咱大徽州留一条活路就好。” 老头们气得嗷嗷,一把年纪还学少年斗志昂扬,无不愤愤起誓,势必要振兴徽州社学。 此后数十年,徽州府社师们,跟打了鸡血一样,以兴学为己任,兢兢业业教人读书,勤勤恳恳化民成俗,乡野间凡有八岁不入学者,人形复读机必定日日到该户门口,面无表情循环普度众生咒…… 虽有些矫枉过正,但也真正做到了野无遗才、尚学成风。 彼时,顾劳斯不忘盛赞新任北司镇抚使。 “想当初本监学创业维艰,多亏林大人震慑有方。如今别处社师培训,也请林大人不吝带刑镇场!” 林茵:呵呵。 按这个节奏,全国社师培训班镇完,集结各类刑罚、史上最全的《刑统志》差不多也能付梓了。 只是他也没料到,这本书他才编成不到两年,就因为刑法限制级别过高,办案手段过于血腥暴力,不符合和谐社会建设要求,被列为了大宁第一本禁书呢?摊手。 第088章 忙完培训, 就迎来府试。 徽州府六县,根据人口多寡、辖域大小,每年府治分配到县的考生名额也略有不同。 大的如歙县、婺源, 每试分八十人, 小的如绩溪、黟县, 只二三十人。 休宁不上不下, 正居其中, 分五十人。 全府应试者,并上历年府试不过重考的,满打满算, 一共也就不到四百人。 各县早早将名单造册报来, 府衙礼房点过保结亲供, 发放浮票, 于四月廿日正式开考。 考试地点定在府学东院。 大半个足球场见方的露天大场院,平日里做府学御射习所, 考试期间,分天地玄黄四排,按一到百序号, 搭好临时号棚,考生凭浮票号码入座。 院子三面高墙耸立,正前方一座三层谯楼,供主考官、提学使居高临下监场。 下方三个洞门,正门供提学下马, 左门供其他考务人员进场,最后一道门, 则是考生搜身进场通道。 整体流程大致与县试相类,但氛围比县试不知严肃多少。 排队进场时除了黄五一身嘻哈破洞装, 再看不到迷信荟萃,顾劳斯还小小失落了一把。 原疏这次,似乎蛋定了一些,冷汗没了,就是面部肌肉有点不听使唤。 他面无表情笑话黄五,“素律兄,你不是陪考吗?这一身烟熏火燎,是替琰之烤的,还是替我和子初烤的?” 黄五不以为意,抻了抻衣摆,“昨夜焚香,以敬孔圣,这一身痕迹,乃圣人点拨,干卿何事?” 原疏继续面无表情地大惊失色,“素律兄竟敢连琰之饭碗都抢,不知谢大人知否?” 北疆香梨想到朱衣神&鬼君的谣传,脸色一僵。 他爷爷的,撞梗了。 顾影朝默默挪开两步:我还是离他们远一些吧。 这处一派“祥和”,也有因结状结仇的那几人,阴恻恻蹲在不远角落里种蘑菇。 他们早先扬言要叫顾悄进不了考场,可想想知府,再想想他爹、他妹夫,只得咬着衣摆含泪作罢。 但是人前怂不耽误他们人后画圈圈,用意念诅咒顾劳斯名落孙山。 客栈里,花生苗们吭哧吭哧撕下客房贴了满门的“落第有喜”,“诸事不宜”,小大人似的摇了摇头。 遇上顾劳斯,大丈夫只能屈不能伸。 这些呆书生,咋就领悟不了求生真谛呢? 府试不许带浮票以外的任何物品进场,搜身反倒变得简单。 临时征用来的卫所兵哥,手脚利索地摸发髻、摸怀藏、摸袖口、摸……裤.裆,最后一路向下,顺完裤管再脱鞋袜,一两分钟一个,十分高效。 就是……额,些微有点叫现代人满屏尴尬。 顾劳斯涨红着脸过检,还被那满脸大胡子的糙汉鄙夷了一把,“抬头!挺胸!不许害臊!牝马都比你有男子气概!你要是在我旗下,我定要全营都来摸你一遍,专治你脸红害臊的臭毛病!” 此时心大的总旗乔五还不知道,这“小娘子”背后,有个不讲理的老攻。 府试结束他回新安卫后不多久,就被调任到直隶滁州太仆寺,专司牝马保种生育。 多年后,顾劳斯有幸同他再见。 大胡子“小乔”正跪在马厩里,头顶干草,脚踩马粪,语气里满是羞涩与兴奋,柔情蜜意对着一匹通体枣红的新生大宛名驹轻唤,“心肝,宝贝,站起来!” 见着顾悄,他反倒红脸,小媳妇儿一样扭捏,“我培育的第一匹汗血宝马,正要送给监学聊表谢意!” 彼时再回想初见,顾劳斯顿觉,命运十分奇妙。 但眼前顾劳斯还不知后续。 在众人耻笑中,他夹着尾巴窜进场,眼疾脚快寻到位子坐下,袖子盖脸,生无可恋。 等到黄五颠着日益稀薄的肉肉、原疏同手同脚落座,开考鼓声终于响起。 顾劳斯藏头露尾半晌,这才揭下袖子。 府试将各县考生悉数打散,他环顾四周,很好,前后左右都不认识。 府试三场,要考整两天。 头一天第一场,上午考四书义理一篇,下午考五经本经义理一篇。第二天上午第二场,考礼乐论一道,下午第三场,考经史实务策三道。 第一天开考鼓声响后,府试直接锁院,第二天结束鼓响,大门才会起钥。 也就是说,从学生到考官,必须完成三场,才许离开。 其间,吃喝拉撒睡,都得在座位上。 府试考棚跟乡试贡院号房又有不同,条件更为简陋。 其他倒还好克服,就是睡有些难为人。 考棚一个顶盖,四壁漏风;一条长板凳,还不给自带寝具,只有一条统一下发的脏薄被,也不知道多久没见天日,沉似硬铁、冷若寒冰。 以顾悄这破铜烂铁般的身体,睡一宿明早可以直接抬出去火化了。 可怜叽叽的顾劳斯,不得不做了还没开写就摇铃的第一个刺头。 他弱弱举手,小心翼翼以尽量不太嚣张的措辞跟主考打商量,“学生体弱,禁不住考棚寒夜,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大人将明日考题一并出来,我……我今日囫囵答完,姑且先放我出去……” 这话一出,四下杂音叠起。 惊叹的,艳羡的,质疑的,还有不明所以瞎起哄,听到声音就问“咋了咋了”的。 谯楼上监临官见状,击小鼓镇场,考场内巡监官拿着“话戳子”给碎嘴说话、交头接耳的考生卷上逐一盖章。 除了“话戳子”,监考手里还有“屎戳子”“移席戳”“扰邻戳”等各种各样十枚印章。 一张卷子戳子盖多了,阅卷官印象分就极低,甚至可以不须阅卷,直接淘汰。 大印出场,非同凡响,考生们立马安静下来。 吴遇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要求,他同苏训商量片刻,达成共识,准了。 一方面,虽无先例,但题目早给他晚给他,他都比别人少一天作答时间,不影响公平;更重要的是,整个徽州府,还有谁不知道这小公子脆如琉璃、朝不保夕? 真在府试考场一命呜呼,谁敢给顾准夫妇那对儿子奴报丧? 场上其他考生倒也没有异议。 考前,顾悄替几个学子深山斗匪寻回保结,又仗义出手,帮结状损毁的查平二人重新作保,这事他们略有耳闻,本就对顾悄存了一丝好感。 何况提前交卷也不影响他们考试,他们自然乐得少管闲事。 顾劳斯好事多磨惯了,今日全程顺风顺水,没人跳出来为难他,一时还有些不太习惯。 第一场两道题,由巡场官举木牌全场巡回,考生自行查看。二三场题由主考写在纸上,单独送过来。 为了防止泄题,叫其他考生提前知晓,有损公正,吴遇特意安排一个候补监考,一对一盯着顾悄。 顾劳斯同那位监考大眼瞪小眼:一时有点紧张怎么破? 监考冷漠脸:紧张的是你吗?紧张的是我好吗! 两篇八股,四书题出自《中庸》:“及其广大,草木生之”。 而五经,惯例是一本出一题。 为了图省,原疏、黄五本经都选了《诗经》,题目不出顾劳斯所料,出自小雅·甫田,“我田既臧,农夫之庆。” 顾劳斯松了口气。 考前,这两句顾劳斯都作为案列点到过,也同铁三角摆明过思路。无论吴遇选什么题,破题一定要顺着他的三把火切。 两人各自做了一篇习作,顾悄甚至没有大改。 《中庸》篇目,原本论的是“诚无止息”,以大山孕万物谈诚之悠远广博。 但这题出自吴遇之手,就要从实用主义角度分析,往搞农业提税收、搞科举选人才上靠。 原疏破题一贯中规中矩,“除弊开山,正田亩以荫万民生息”。 说的是山区一样搞田搞地搞生产! 黄五的破题向来屁股歪得没边,“圣人招贤纳才惜时而已矣,谋而后动,禾稼不生草木兴焉”。 主打就是一个逆向思维。 考题字面解意,说的是等到大山广袤足够孕育万物时,草木自然兴盛。 他故意将草木与稼穑对立,说的是谋事要趁早,莫要等到荒地长草,延误大兴稼穑的时机。 另一道《诗》题,也差不多路数。 第二场礼乐论一道,这对被敲开天灵盖,硬塞进整套公文模板的两人来说,就是送分题。 至于第三场策论三道,顾劳斯匆匆瞄过,简直要笑出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99节 一道问徽州行商如何抗衡湖州;二道问春寒冻灾对徽州影响及对策;三道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朝廷下达税收任务,何如破解。 稳了稳了。 饭都喂到嘴里,这把原疏黄五要考不上,顾劳斯就安心回去做纨绔,再不折腾科举。 操心完好基友,时间已经过了一刻。 眼瞅着点对点过来重点盯梢的监考眼中鄙夷愈盛,顾劳斯羞涩一笑,笔走龙蛇。 头一次上考场的监考官,头一次见识到—— 什么叫吹牛不打草稿。 少年甚至不需要思考,落笔即成章,也不需誊真,通篇下来不涂不改,一笔不错。 在监考瞠目结舌中,不到午饭时间,顾劳斯毛笔一撂,转了转使用过度有些酸胀的腕子,笑眯眯提醒道,“大人,交卷。” “什么?这就交卷了?” “我没听错吧?” “这人什么来头,就算背了答案抄也没这么快吧?” “糟,话戳子来了!嘘嘘嘘——” 因他这处动静,又害得场中几位同窗卷子上多了几戳。 顾悄敛目,真是罪过。 他这速度,不止惊到了考生,连谯楼上打着呵欠的苏训,都被惊退了瞌睡。 单按两篇八股四百余字一篇,论再精简也得二百余字,策一道四百字,合起来也要写两千余字。 寻常书生,用工整的科举体,仅初稿加誊真,抄录都要一个时辰,这小子难道完全不需要思考? 如是这样,那么这答卷,就十分猫腻了。 提学使疑窦重重,按例令人调来现场卷子,并休宁送来的案首卷,这一比对,果真出了问题。 被传唤的顾劳斯满头黑线:又来?! 他苦逼兮兮被两名巡考“请”着到谯楼上,脸上还挂着大学生特有的清澈愚蠢。 装杯遭雷劈,所以这是应验到他头上了吗? 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该轻信谢狗那句“可上九天折桂,可下五洋捞鱼,险处不须看”的坑爹鬼话。 他这桂还没折呢,人指不定就先折在这了。 第089章 (二合一) 现代高考、公考等大型考试, 都明文规定不许提前交卷、退场。 顾劳斯一直单纯地以为,这是为了最大限度地防止泄题。 但现在他悟了。 更大的可能,是人工禁止学霸凡尔赛, 以免引起他人不适。 显然, 这把苏训就被他“不适”到了。 院试里有个专门的流程, 俗称“三连对验”。 提学官阅卷时要一并调县试、府试的答卷与院试答卷对比, 核验笔迹, 确认县试、府试、院试答题的,确实是同一个人,没有枪替。 如果出现笔迹不同, 就会逮捕考生, 迫其招供。 顾劳斯答得太快, 快到提学使见多识广都觉离谱, 还没到院试就迫不及待提前调卷。 比对后,果真叫他抓到一条粗辫子。 顾悄两张卷子笔迹截然不同。 听完苏训一通逼问, 顾劳斯悬在嗓子眼的小心脏,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不得不老实解释,“字迹不同, 并非枪替。只因出自左右不同之手。” “学生原先惯用右手,二月意外受伤,临时换作左手,竟发现书写起来更趁手。 只是县考毕竟大事,学生怕方知县诟病我左手字功力尚浅、笔迹虚浮, 故而使的右手。 那之后,学生苦练左手字, 自觉勉强上得了台面,所以府试斗胆, 使的左手。” 苏训并不轻信,“即便左右手有异,也不至于笔锋字体差异如此悬殊。” 顾劳斯面不改色怼回,“历代擅长书法的名家,大多能摹几家几体,厉害得甚至能以假乱真。既然一只手能仿,两只手又有何不可。” 说着,他拱手谦逊一笑,“其实,学生还有一小技,可左右同时开弓,左手抄论语,右手抄诗经。虽上不了台面,但需要的话,也可以现场为大人演示一二。” 这小技实在过于凡尔赛。 在顾劳斯跃跃欲试的目光中,不止苏训果断斩杀他的表演欲,连吴遇都哭笑不得摆手,“这倒是不用,只是师弟这作答速度未免……” “未免太慢?”顾悄故作懵懂。 他嘟嘟囔囔抱怨,“哎呀,都怪我二哥,非要写信嘱咐我,叫我要时刻顾及其他人脸面,写完枯坐也要等击鼓收卷。他说南直隶穷乡僻壤,考官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作答太快,难免等同作弊……我已经多等了半个时辰……” “咳咳咳!”汪铭老大人连咳数声,提醒他收一收。 少年噼里啪啦抱怨完,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似的,无辜瞪大一双桃花眼。 他捂住嘴巴,看看汪铭,又看看另二位,紧张到不知所措。 膝盖中了好几箭的苏训,已经不想查了。 他皮笑肉不笑拈着他的府试卷子,嘲笑道,“原先右手字,尚有秦篆遗风、古拙大气,换这左手字,迎合举业,作媚俗之态,倒是符合你们顾家家风。” 苏训这话,明着是贬他逢迎举业,暗里却在内涵顾氏无节无义,不守风骨。 说他们当年叛师投敌、苟且求生的小人行径,为人不齿。 即便同为神宗臣子,只因苏训处士应征,就无端高贵出一截来,有着十足的底气,瞧不起二主之臣。 吊儿郎当的青年,满嘴轻飘飘的忠义,像一片片雪花,落在顾准前行的路上。 顾悄紧紧蹙眉,心里十分不舒服。 休宁乡野之地,民风质朴,叫顾悄差点忘了,这是一个噬人不见血的时代。 时人唾沫,可以淹死人。 唐以前,风气开放,并不简单以士大夫仕新朝、从二主而薄其品行。 有宋以来,儒学昌明,统治者宣扬尊礼义、不可背。士大夫开始以节义为重,如女子视贞操为己命。 洗脑洗到大宁,贰臣失节,如女之失贞。 即便在婆家含辛茹苦一辈子,也无法抬头做人,不仅千夫唾弃,还要受君主鄙薄猜忌。 似乎不殉节,就是罪大恶极。 外间不像徽州,如苏训这样的人还有许多。 他们以名士自居,政事上无所建树,也不关心民生疾苦,却极其擅长口诛笔伐、文人攻讦,似乎靠抨击谴责失节者,就能彰显他们的名士气节。 要是能有幸骂死一个,足够他们吹嘘一辈子。 可朝堂上真要仗义执言时,他们又都缄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神宗不仁,太子毒发后,更是偏听小人谗言,越发多疑暴.政,诸多政令蛮横无道、急功近利,已有昏君之相,上下怨声载道,也有中正之士冒死直谏,杀的杀贬的贬,自此朝臣再无敢诤言者。 举场不少后起之秀,宁愿托关系找人,到南直隶赋闲养老,也不愿在天子麾下效劳。 苏训就是其中佼佼。 因此,他这种软脚虾也能“自我标榜”气节,听在顾悄耳中,实在滑稽。 好在顾准并不真是那逆来顺受的小媳妇。 他假含辛、装茹苦,暗地里卧薪尝胆,就等着一朝农奴翻身,掀翻恶婆婆家的锅碗灶台。 想到这,顾悄气顺了。 他可不能逞一时之气,拖他爹后腿。 于是,他挤出一个笑,捏着鼻子认了苏训的话,“大人所言极是,是学生浅薄,分不清书法好赖。若有幸入院试,学生定不遗余力,苦练玉筋篆体,以附大人风雅,希望能入大人法眼!” 汪铭胡子一抖:你倒是敢写,但是有谁敢批? 整个徽州,能认得全金篆的老鬼,大约只有一个秦昀,这可是赤果果的挑衅! 苏训搬石头砸自己jio,此刻超想滥用职权,干涉府试公正。 好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头不幸落选! 可想想谢大人暧昧不明的态度,他咬牙又萎了。 鬼知道这小舅子会不会回去哭鼻子。 同悦楼那天,他可是看到了,这小鬼眼圈一红,谢大人立马不得劲起来。 想想也是,再同顾准不对付,对上这么个娘兮兮的小鬼,也实在威风不起来。连睚眦必较的谢大人,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这下属当然也得上行下效,轻拿轻放。 找足理由圆了脸面,苏提学自我攻略成功,“哼哼”一声开始摆烂装死。 吴遇深谙小公子打嘴仗的本事,文庙初见,早有清醒认识。他适时打圆场,“提你上来也没别的意思,这科考非儿戏。身为主考和提学,该走的过场我们还是得走走。” 顾悄小鸡啄米式狂点头,又补了一句凡言凡语,“学生省得!不知大人过场走好没?不好我还可以现编几份答案,保管篇篇不比那卷上的差。” 二楼大大小小提调、监临官不少,听到这无不嘴角抽搐,暗道此人狂妄。 苏提学也没忍住暗自吐槽:你确实该听听你哥的,他是真·比你会做人。 吴知府考虑得多,口说无凭,他还须叫众人服气,便摸了摸胡须,又将二三场点了新题与他,叫他现做四篇。 顾劳斯当着主考面,也不露怯,不到小半时辰,果然又胡好答卷。 这把他论用右手,策用左手,呈上去后苏训也不得不服,顾氏果真多鬼才。 复考完,就到了午饭时辰。 报时官敲休息鼓,谯楼下三扇大门不开,只角落一单扇小木门自内打开,供外间递粥桶馒头进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0节 府试伙食十分简陋,绞尽一上午脑汁的考生饿得稀里哗啦,吃起来竟觉倍香。 不少年轻气壮的小伙,两个馒头一碗粥不够吃,哐哐敲碗嗷嗷讨饭,被监考无情连盖喧哗、扰邻等数个戳子,只得悻悻捂着五脏庙,对着粥桶望眼欲穿。 楼上考官们的饭菜,就高出不少档次。 甚至苏训和吴遇的主桌,上头的菜还是集齐府城所有酒楼“招牌”的满汉全席。 顾悄不过多看了一眼,就听到苏训呵呵,“瞧这没吃过饭的样子,要不吃个便饭再走?” 分批上来用饭的临监官们哄笑出声。 还是吴遇好人,递给他一个馒头,拍了拍他肩道,“饿了就吃个馒头垫垫,趁着角门开了,莫要耽搁,赶紧去吧。” 顾劳斯捏着馒头,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上去很馋吗? 不过,府试规矩多,落锁后还没有提前开门放行的先例,能让他趁着送供给的机会提前离场,已是格外宽容,他拱手谢过,赶紧跟着引路的监官离去。 近五百人的饭菜吃食,送进送出不易。 顾悄到角门时,守门的两个皂吏还在忙碌,里头监官搬运不及,还热心肠过去搭把手。 顾悄不好给人添堵,只好歉意地拉着同行监官,缩在一旁候着。 这一候,就又候出一桩公案。 守门皂吏被支开的空档里,考场里贼头贼脑探出一个巡场官,将小纸条快手塞到送饭人手里,尔后假装提起一桶清水,故作无事重新往考场去了。 顾悄与监考面面相觑,那人尴尬一笑,“见笑,小人这就去禀大人。” 顾劳斯哈哈一笑,“发生什么了吗?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才怪。 等到送饭人悉数离去,顾悄才悄摸摸出角门,跟上那吱嘎吱嘎的小板车。 倒是吴遇派来盯梢的两人,误撞在一处,一时两两相望,唯剩无语。 原来顾悄前脚下楼,后脚吴遇就觉不妥。 明日试题,这般大摇大摆晃出考场,他右眼直跳,赶忙招来心腹,令他安排人手盯好顾悄,防止泄题。 哪知这安排话音未落,送“题”出场的小监官就满头大汗来秘禀泄题之事。 好家伙,这是太岁头上动土,顶风作案啊?! 他倒要看看,他亲自写的、严令第三人查看的二三场试题,究竟是谁这么大能耐,不仅搞到手,还敢传出去! 只是如何捉鬼,还须仔细斟酌。 休宁吴平的前车尤在眼前,贸然捉拿那小小巡考,一个不好又会打草惊蛇、死无对证。 吴遇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顾悄还热乎着的复考卷子上,与苏提学对视一眼,默契地想到一处。 办法也简单——临场换题,顺藤摸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争取一举揪出卖题全产业链。 于是,吴知府面不改色,令监官不要声张,又另派了一路人去盯送饭人! 结果,两支盯梢小队殊途同归。 府学距公署不远,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里,几辆小板车拉着装满脏碗的大木桶,晃晃悠悠。 后头跟着一二三条小尾巴,其中信顾的那条十分不专业,引得做贼心虚地小厮频频回头,生怕人不知道他就是那个有鬼的。 可小厮还是凭借极其强悍的心理素质,硬将饭桶碗筷拖回府衙。 关门的功夫,看到后厨门边声势浩大站满一排的“跟踪者”,他一紧张,就把那张纸塞嘴里吞下去了。 顺带还打了个紧张的响嗝儿。 顾劳斯立马向他比了个拇指,“真敬业!可钱收了,题没了,你事后要如何交差?” 小厮哽了一下,嗝打得更响了。 那两队差役也热闹。 奉命来盯梢顾悄的差役,手捏一朵簪花,就事起卜:“他们是同伙?他们不是同伙?” 奉命来跟泄题去处的差役痛心疾首:“没想到我也有跟丢嫌疑人,哦不,嫌疑物的一天!” 顾悄&小厮:…… “二位大哥,他吞下去还没几息,理论上是可以抠出来的。”顾悄举手,弱弱提议。 差哥一听,顿觉有理,一个上去锁喉束手,一个上去捏嘴插.喉。 分分钟小厮犹如残花败柳,委顿倒地,身前一滩呕吐物里,静静躺着那张纸条。 就是谁也不想上去捡。 簪花差哥扛不住,他伸jio踹踹小厮屁股,“反正都是你的东西,捡起来洗洗?” 小厮捂着屁股红着眼眶,一副被蹂.躏了还要被羞辱的模样,哭唧唧用指甲尖尖捏起纸条边边,扔到了一旁洗碗的水盆里。 顾劳斯适时提醒,“按市场价,这纸条起码值纹银百两,你可仔细着点。” 小厮手一抖,慌忙将“银子”摆了摆捞起,又用衣摆擦干。 顾悄微微扬首,用下巴点他,“自觉点,摊开我鉴定下真假。你知道吧,敢卖假题,道上规矩,先奸后杀!” 小厮哭唧唧反驳,“我只是个搬运工!酬劳才二钱银子!” 这“搬运工”咋这么耳熟? 顾劳斯掏掏耳朵,“那是你上线太黑,跟着我干,分你一半如何?” 不止小厮狐疑地望着他,两差哥也目瞪狗呆,“按大宁律例,公然买卖科考试题……” “谁跟你说买卖试题?我这是教你们去钓鱼执法、高效罚款、合理创收!” 顾劳斯将运作手法事无巨细向哥俩交代完,又上下打量他们一番,“你们是府衙正规军,有编制、有执法权的吧?黑户的不要哈!” 小厮听完,瑟瑟发抖。 俩差哥闻言,成功陷入天人交战。 要加入这肮脏的权钱交易吗? 他这是有财一起发的意思,没理解错吧? 结果还没等他们做好心里建树,那张试题,冷汗里熏陶一遭,胃酸里惊吓一遭,洗碗水里又深造一遭,摊开墨迹早已糊成一团,压根看不清字迹。 小厮一瞧那字条,急得哭了出来,“我有负金主所托,嘤嘤嘤。” 差哥脸上失落之情也溢于言表。 顾悄心道,没想到你们都还挺财忠。 刚刚答过的题,就算泡发,他还是认得出来的。 确实就是那四道绝密题干,按理这题只得他和知府知晓。 咋就流出来了呢? 这可真有意思! 顾悄摸了摸下巴,不由想到县考时同样的套路。 他都能想见,如果这事没有意外暴露,一旦泄题舞弊之事爆发,届时唯二知道试题的他,必定会成为头号嫌疑人,再受一场无妄之灾。 旁人作弊,火总会有意识一般,拐弯抹角烧到他头上。 也不知是不是他命里和这科场犯冲…… “哭什么,我给你重写一份。”厨房没有纸笔,他掏出手绢和自制炭笔,没几息就将题目默了出来,然后捏在手里,“走,咱们现在去卖题,哦不,去执法。” 小厮讷讷,不敢动作。 差哥不太耐烦,左右各踹了他屁股一脚,“有钱你这懒鬼都不推磨?还不快带路!” 顾悄和差哥打商量,“二位太过招摇,容易打草惊蛇,不知可会一些隐身匿息之法?咱们一明一暗,好配合行事?” 差哥还没来得及应声,不远处就有一道熟悉的声音抢戏,“他们不会,我会。” 顾劳斯皮一紧。 “还不快过来?!” 见他半晌不动,那声音立马低了几分。 什么钓鱼执法,顾劳斯了再也顾不上了,赶忙朝着那声音奔去。 谢昭即便隔着墙并未露脸,府差也极其畏惧他。 负责跟着顾悄的差役闻声抱手,“谢大人,人已送到,小的告退。” 显然,他得了吴遇嘱咐,与其说盯人,不如说护送更合适。 谢昭冷淡“嗯”了一声。 顾悄摸到谢大人所在角落,入目就是谢大人背着手一脸生人勿进的高冷模样。 简直跟现代他们还不熟悉时,顾悄偷看到的学长一模一样。 周身都是豪门世家养出来的生人勿近的傲慢,和一股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优越。 可见到顾悄,那一身疏离和孤傲一下子散尽。 他还是板着脸,目光却落下凡尘,染上人间烟火气。 “不错,顾劳斯真是十年如一日,胆子肥,不怕死。” 谢昭应是从中堂急急赶来,一身热乎气。 他立在院外,捏住顾悄下巴,在他耳边低语的声音却很是气急,“悄悄,死过一次,难道还不够你长教训?” 顾悄打了个哆嗦。 他反省一下,今日确实莽撞。 泄题这等敏.感的事,原不该他插手,就算要洗冤,最最起码他也该带上苏朗,而不是独身贸然行事…… 不止这一件。 很多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忘记小公子的特殊身份,把自己当成现代那个拼命三郎。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1节 尤其上头那会。 于是,他讨好地拉起谢大人手,狂拍马屁,“哎呀,别生气了,我这不是知道大人您在府城,所以才这样心大嘛?我可是十分确信,学长可以护好我的。” 被握住的手又暖又麻。 谢昭准备好的满腔说教并各种冷战,一下子忘得干干净净。 他实在拿这样的顾劳斯,毫无办法。 向来冷酷无情的谢大人,一秒钟都没坚持到,就沉着脸让步,“所以,要跟上去八一八泄题后续吗?” “要要要!” 嘻嘻嘻,轻松拿捏。 后厨院里头,少了个顾悄这个搅屎棍,计划进行得反倒更顺利。 在差哥催促下,小厮捏着新收的帕子,颤巍巍向着府城南边去了。 谢大人稍稍挪步,让出身后石台。 顾悄秒懂,轻松借高,爬上谢大人肩头。 他总算明白这厮为啥不进院子了,不是为了装杯,纯粹是上次被无情吐槽背人技术不行,这次他有所改进。 只是这改进方法,属实清奇。 要是次次都要靠外增高,那他顾悄岂不是很没面子? 可一想到天之骄子跌落凡尘,皱眉到处找垫脚石的傻样……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原来谢昭也有这么呆的时候。 这样的学长,新奇又可爱。 顾悄红着脸,伏在学长肩头,只觉得内心欢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这世道艰难,可是只要跟他一起,好像所有的苦都能变成别样的甜。 “学长,我觉得,我们应该要入乡随俗。” 谢昭没跟上他跳跃的思维,回了一个疑惑的“嗯?” 顾悄卷着他耳边一小缕碎发,石破天惊道,“咱们也学学古偶里的雌雄大盗,浅浅蒙个脸吧。” 说着,他掏出帕子,给自己蒙好,又掏出一张帕子,三下五除二给谢大人绑好。 别问为什么他有那么多帕子,问就是怕原疏这场不够用。 结果,这场小伙子盗汗止住了,可喜可贺。 “可惜没带口罩。”顾劳斯贴心替谢大人正好秀着小黄鸡的面巾,细细碎碎抱怨,“瑶瑶走前,给我准备了好多小黄鸡口罩,咱们还能戴个情侣款。” 谢昭:…… 端了两辈子贵公子气派的谢大人,满心拒绝在“雌雄”“情侣款”这些骚话跟前溃不成军。 戴就戴吧,疫情期间n95他也没少戴,小黄鸡算什么?! 谢昭不愧是锦衣卫头头,虽然不像电视里飞檐走壁那么夸张,但背着顾劳斯在楼宇街道间无声无息自在穿梭,完全不在话下。 跟到南城一间客栈,小厮战战兢兢敲开一扇门。 开门的人,却令顾悄大感意外。 竟是原疏倒插门的亲家,湖州周家小姐身边的秦老妈子。 里间传出一道气弱妇人音,“这试题怎么送得如此之晚?也不知李大人可赶得及。” 另一道男声恭敬道,“夫人宽心,下官必定赶在晚饭送出前,拟好这三份答卷。” 第090章 周夫人还是那副苍白模样, 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但她身上却另有一股上位者的强势,看似不经意的问询里, 叫人没来由心头一紧。 “早在接到您密信时, 下官就已经押题备好答卷, 夫人宽心, 下官定不辱使命。” “那就请大人开始吧。” “他就是李长青。” 怕顾悄不明白, 谢昭贴在他耳边低声解释。 是真·贴。 即便隔着一层帕子,顾劳斯敏感的耳廓还是捕捉到谢大人的温软唇峰和炙热气息,吓得抖了一抖。 借职务之便骚扰同僚, 太……太无耻了。 而被控诉的谢大人, 一手扒开屋顶瓦片, 一手扶住弱鸡后腰, 认真办公,无动于衷。 上房揭瓦谢昭显然是个老手, 挑的位置不仅能无死角窥见屋里,还能卡街头巷尾路人视角。 就一个字,绝! 顾劳斯生平头一次扒屋顶, 真实体验了一把武侠剧毛贼戏份。 为啥不能当大侠? 顾劳斯瞥了眼身边人,有朱时茂在前抢戏,旁的人哪还有发挥的余地?! 屋子里,南祭酒、礼部尚书李长青从小厮手中接过试题,一眼扫过露出志得意满的笑, “哈哈哈,果然都在我意料之中。不过鼠须小字须得耽误些功夫, 还请夫人小等半个时辰。” 尔后,就见他连点四盏油灯, 大白天里,将宽大书桌照得恨不得叫人自戳双目。接着,他从袖中锦囊取出一支压根看不见毛的笔,和一张摊开都不到巴掌大小的纸,开始了……枪手答题。 这高炮打蚊子的阵仗,令一旁没见过世面的小厮,一会惊奇、一会嫌弃、一会又恨不得送出膝盖,脸上表情五颜六色可不精彩。 内间的人争分夺秒,心无旁骛,外头看热闹的人也早就按捺不住了。 吴遇手底下俩差役,慢几步赶到,早在小厮交出考题时就想冲进去人赃并获,被林茵一手一个拎住后脖颈。 赃还没个影子,谁都甭想动他一下! 很快,屋里除了奋笔疾书的李大人,旁人都没了动静。 初初的刺激紧张过去,顾悄满心满眼,就只剩那个越界的身边人。 实在是,谢景行存在感太强了!!! 尤其,谢景行还将他半抱进怀里。 一只手隐隐揽在他腰侧,半边身体顺势压在他身上。 这是一个令直男十分别扭的……被全方位压制的姿势。 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源源不断侵袭而来,悄无声息越过厚厚春袍,势如破竹,直击胸腔。 顾劳斯心跳渐渐乱了。 他按下扭身甩开人的冲动,心里大声训诫躁动的小心脏:这是在捉贼,你特么单纯一点啊啊啊啊! 弱鸡咆哮完,板着脸一动不敢动,却不知眼角羞涩的飞红,还是悉数落入谢昭眼中。 直到脸上落下突兀一吻,扶腰的手移到头顶一通乱揉,顾劳斯才听到谢大人晋级的骚话,“这才雌伏一会儿,就不禁压了?说好的雌雄大盗呢?” 雌你大爷! 由此时姿势联想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内涵,顾劳斯直接冒烟了。 谢大人勾唇,对顾劳斯的撩骚.水平终于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 嘴炮王者,实战青铜。 不,连青铜都算不上,十分柔弱好欺负的样子。 于是,谢大人得寸进尺,又贴着他耳边轻轻来了句,“咱们现在的姿势,像不像乾天卦?二龙相遇,终有一争,谁上谁下,还须……凭本事说话。” 顾劳斯听到小火车汽笛污污污的长鸣。 尼玛,书香门第、史家巨擘的谢家知不知道,他们的好后生,这不要脸的谢景行钻研几年周易,别处没用上,净拿来开黄腔了??? 输人不输阵,顾劳斯一怒之下,扒下双盗面巾,吧唧一口啃上谢大人肇事的嘴。 是真·啃,不带半点情人亲吻的风花雪月。 他牙尖嘴利一击就中,利索给谢大人下唇开了个性感的豁口。 自以为王者的谢大人一整个僵住。 有鲜红的血珠沁出,顾劳斯伸手替他抹了抹,将锈色缓缓擦上男人俊雅的侧脸,这才扯上面巾,眉眼弯弯挑衅一笑。 来吗?战啊! 孤勇者可是未成年顾劳斯的护体战歌! 谢大人呼吸顿时急促了些。 这还急眼了? 顾劳斯洋洋得意。 殊不知某位睚眦必报的大人已经在心里记下了无数笔小账,就等着日后一并讨回! 嗯,日后。 消磨数久,底下也整完了小抄。 李长青娴熟地拿出老演员——芦苇杆子——将答卷塞好腊封,又验了遍,这才递给周夫人。 妇人不动如山,只用眼神示意小厮去接。 她淡淡开口,“知道递进去给谁吧?” 小厮点点头,“给晌午递条子出来那个。” 李长青补充到,“放到粥桶里,可不要傻到塞馒头,那些干食,里边会再验一遍的。” 小厮点头哈腰,“小人记住了。” 他瘦猴般的脸上露出一抹谄媚的笑,望望秦妈,又望望周夫人,“这说好的……辛苦费?” 周夫人皱了皱眉,抬了抬手。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2节 特别有抖音小短剧里霸道女总裁内味儿。 秦妈会意,掏出二钱银子,“嘴巴紧点,行动利索点,明白没?” 小厮拿了钱,屁颠屁颠小跑着告退。 ——转头就上供差哥了,连着那截子芦苇杆子一道。 他苦哈哈告饶,“哥你看,我就知道这么多。刚刚那位大人不是说,如果我有自首情节,可以争取宽大处理,您看?” 簪花差哥收了钱,盯着小厮清秀中透着一丝傻气的脸,黑心肝来了句,“不是考题接出来一份钱,答卷送进去一份钱,封口费还有一份钱吗?” 小厮简直要跪了。 他嘟嘟囔囔,从鞋底里掏出剩下的钱,“没见过这么雁过拔毛、不给人留活路的!” 差哥盯着那带着味儿的碎银子,毫不客气都拢进兜里,“这点钱,你小子也不怕硌脚!” 小厮偷偷翻了个白眼,满脸都在吐槽,您都不嫌臭,我还能嫌银子硌脚? 秦妈打发走小厮,笑眯眯又掏出一封银子,“有劳李大人。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李长青右手抹了把胡子,故作矜持地客气,“为夫人效劳,是我荣幸,这如何使得?” 还不待他抻口袋收钱,房门就被一脚踹开,两差役气势汹汹一声吼,“人赃并获,敢发科举的财,你们怕是活腻了!” 门扉带起的尘灰,呛得周夫人连连咳嗽。 命都要咳掉的那种。 连李长青都惊得脸色微变,秦妈一个下人,却分毫不怕身着差字服的青壮。她心疼极了主子,厉声怒斥,“哪里来的两头蠢驴?!” 说着,全身心沉浸式张罗她家夫人顺气、服药、进水,直到夫人平静下来,她才将杯盏往二人身前一砸,极度蛮横道,“什么人赃并获?你们这两个贱民,也敢在周家跟前信口雌黄?” 差役满眼只看得到银锭子,哪里顾得上周家吴家? “什么家都没用,到咱们徽州府,只认吴知府吴家!”二人分分钟夺下老妪手上的五百两,“这不就是赃款?不止银子要充公,你们也得随我们走一趟!” 顾劳斯捂脸:这执法多少有点操之过急了啊兄弟。 秦妈哪里吃过这等瘪?她怒气冲冲撸袖子就要开干,却被周夫人一声轻唤止住。 “秦妈妈,不得无礼。” 她轻声漫语,态度客气,“不知二位什么来意。我一介妇人,在此答谢夫子,难道替我儿送束脩,也有过错不成?” 众所周知,周家只有一个女儿,哪来的儿子? 顾劳斯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低声同谢大人咬耳朵,“都说女婿可抵半子,倒插门的女婿囫囵可以当全子,她说的不会是原七吧?” 如此距离,谢大人已经被他折腾得有气无力。 底下差役揣好钱,呸了一声,“什么束脩?我们盯着你们许久,买通巡考,偷盗考题,又请这不知羞的夫子做小抄,还想狡辩?” 周夫人虚弱一笑,“凡事要讲证据,官爷也不能空口办案?” 衙役面面相觑,“这芦苇筒子里,就是证据!” 只是当他们拆开管筒,那原本写满蚁头小字的纸卷,打开竟成空白! 秦妈冷冷一笑,“不是说这是夹带?” 衙役傻眼,一个差役灵活些,“你们拿回来的条子,想必还在屋里……” 他几步走到书桌前,就见那张造假的诗题帕子,已在油灯芯子处,烧成了灰烬。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糟糕,再不敢打嘴杖,“我们小小衙役,奉命拿人而已,证据就等你们见了吴知府再说道吧!” 周夫人秀才遇到兵,才知道泼皮无赖不好惹。 她清呵一声“来人”,外头登时涌进七八个身手了得的私人卫兵。 妇人杀伐果决,“拿下这二人,不必留活口了。” 差役还没见过这般目无王法的,反抗不及被摁住手脚,卫兵还没拔刀,就被秦妈臭骂,“一个个没眼力见的东西,拉出去处理,惊着夫人你们是有几条命!” 这矫情程度,跟当初不惑楼怕鬼的自己有的一拼……顾劳斯深深羞愧了。 这时,蹲守多时的锦衣卫头子终于行动了。 他一声鸟鸣,四个手下身形犹如鬼魅窜进屋内,趁其不备,手提刀落,血都没喷出几滴,周家豢养的私卫就全军覆没。 下一刻,尤带余温的刀刃就抵上了周夫人脆弱的脖颈。 两差役没见过这阵仗,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往桌子底下钻,被后头跟进的林茵踹了两脚屁股,“奉吴知府命,还不去拿人?!” 他心安理得冒顶身份,三下五除二就把屎盆子扣到吴遇头上。 差役又连滚带爬地出来,“得令,得令!” 底层衙役粗鲁惯了,可不会怜香惜玉。 他们兜头就给李长青套了个枷,给秦妈上了脚镣,给周夫人绑了手,执法极其粗暴,引得周夫人气血翻涌,声音都尖了起来,“你们敢!” 她还没进一步亮皇商赐黄身份,就被一坨臭抹布堵住了嘴。 李长青也气了个半死。 自古刑不上士大夫,可情况未明,他不敢贸然自爆官身,只得抖着老脸直呼“放肆”,差役不耐烦,送了他一嘴臭汗巾子。 可怜李大人,差点没昏古七。 捉住上线一串瓜,谢大人在屋顶无奈起身,他摘下面巾,“实践证明,这东西十分鸡肋。” 顾劳斯望天:咳,是他中二了。 高端的毛贼只需要用最简单的伪装。 但他还是厚颜无耻将自个儿脸上那块帕子又蒙上谢大人那张俊美的脸。 “林茵对我本就误会颇深,不能再叫他误会我有什么特殊爱好……” 他还没胡扯完,就被谢大人一把拉过,就地正法。 这般还能忍,谢景行都怀疑自己不是男人。 与上次的一触即分不同,这次谢景行动了真格。 成年男人的气息十分强势,托着顾悄后脑吻下去的神情甚至显得凶狠。 事实也确实“凶狠”。 两人几乎唇贴到唇,鼻息交缠间,顾劳斯甚至下意识仰头闭眼,做好了深入交流的准备。 谁知差着最后一点距离,谢大人冷哼一声,线路一转,一口咬上他下巴。 在那堪堪褪去婴儿肥的漂亮下颌,留下两排见血的牙印。 顾劳斯疼到飙泪。 他几乎同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昭那张成熟稳重雍雅自持的脸。 就无论哪个角度,都跟眼前这小孩子打架般的行止搭不上边。 顾劳斯含泪解救出下巴,忍住狗咬狗的冲动,“学长,你怎么这么幼稚?!!” 谢昭轻笑,“没听过男人至死是少年?我心理年龄也才十八,跟悄悄你差不多呢。” 一双凤眼含笑,眸中是明晃晃的挑衅:你以为只有你会作妖?! 下唇伤口再次崩裂,顶着一脸暧昧血痕,谢大人浑不在意,反倒好整以暇拉过顾劳斯食指,轻轻蹭下血迹送入口中。 火热的口腔令顾悄浑身一震,羞耻值简直爆表。 他分分钟萎了。 气急败坏收回手,见风微凉的指尖是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最终掩饰性地去捂火辣辣的下巴。 得,恃幼行凶,这招完破。 谢大人冷笑,才这个程度就不行了? 爱作死的人,总该小惩大诫一下。 他眸色幽深,反剪住顾悄无措的手,低头缓缓在他下巴伤处逡巡。 亲吻一旦带上力道,就变成折磨。 小公子娇气的泪包很快因痛沁出大颗泪珠。 “嘶——学长,痛!” 谢景行置若罔闻。 他敛眸,避开顾悄的视线,变幻角度吮抿他亲口咬出的伤口。 口中血锈气味渐浓,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的血在弥散。 按理,他见不得顾悄落泪,更舍不得叫他痛,可不知为何,咬疼他,看他红眼,这儿戏般的报复,令谢景行情难自禁。 汹涌的快感如钱塘奔涌的大潮,撼天动地,一浪一浪的冲击着他的自制力。 口腔的腥甜,不断刺激着他内心潜藏的破坏欲,那日马车里不管不顾想要弄坏他的念头又起,原本玩闹的惩戒也骤然间失去分寸…… 本以为顾劳斯的痛呼,会唤回他理智,没想到内心升腾起的,竟是更恶劣的念头,和更隐秘的意犹未尽。 明明顾悄是那么的顺从。 少年静静坐在屋顶的瓦楞片上,微仰着头,即便桃花眼红成一片,里面盛满的也还是学长,以及炽烈的倾慕与信赖。 好似世间最美好的四月,蔚蓝的晴空,柔和的天光,在学长跟前都沦为陪衬。 谢昭不懂,他还有什么不满足,更不知道那股阴暗的冲动从何而来。 或许是这一辈子,经手的杀戮过重。 从十二岁决定提刀起,他从一个锦衣少年,腥风血雨一路杀到神宗御前。血污早已渗进骨血、污了命轮,甚至他经常忘记,他也曾生于盛世,有过一双干净的手。 再见顾悄,他甚至不敢同上辈子一样,再穿一次白衣。他怕白衣不慎染血,是对“学长”的亵渎。 他怕过往种种,他所强求非他所愿。 他更怕,得而复失。 上辈子临死前,送行法师赠他的佛偈,梵音涤荡,随到今世,再次浮现在耳畔。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3节 他说:“施主,三千界众生,所求皆苦,切莫以此苦,退却菩提心。” 心绪浮动间,顾悄趁机挣脱。 小学弟怒极的神色在对上他倦极的双眼时,慢慢柔软下来。 “好了好了,一人一口咱们扯平了!你不许记我惹是生非,我也原谅你小肚鸡肠。” 他喋喋不休地碎碎念。 他垂眸静静听着,即便鸡同鸭讲也丝毫不觉无趣。 这一刻,谢景行突然惊悟,他的苦是顾悄,可他的菩提心,亦是顾悄。 “大不了以后我同你约法三章,咱们文明恋爱……我保证再也不随便动手动脚……喂,学长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小学弟冲着他晃了晃手,眼里时时有光。 看向他时专注而热烈,他便也好似站在了光里。 “嗯,希望悄悄说到做到。” 他哑声应道,低头轻轻吻上那双桃花眼里潋滟的倒影。 谢谢你,眼里始终印着最好的我。 即使,那只是个假象。 第091章 周夫人、李大人悉数下狱, 差役揣着巨额财政收入欢乐回府衙复命。 这笔钱虽然不能全进私人腰包,但首功之臣少不了一笔不菲提成。 “干一票,饱一年, 嘿嘿嘿。” 二人笑得实在猥琐, 引得数个同僚探头。 “发什么横财啦?”最清水的兵房小吏艳羡不已。 “这还用猜?肯定逮着了大鱼!”吏房一眼真相。 户房小吏算盘打得啪啪响, “啧, 往年舞弊府大人不管, 也不知少了多少进账。” 照磨一账本砸上小吏脑壳,“就你嘴长!这款子拿了,府大人少不得还要销账, 你以为拿得轻松?” 小老头年纪大见得多, 个中弯弯绕绕了然于心。 大多时候, 只有有钱有权, 才舞得起弊。科场蝇营狗苟太多,捉到有钱的, 倒还好说,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伤了有权的, 届时收上来的钱,知府还得陪着小心还回去。 上一任府台不捉,不过是明哲保身,聪明人装糊涂而已。 照磨颠着小烟枪,背着手离去, 一边摇头长叹,“不义之财于我如浮云呐——” 没收违法所得, 这叫不义之财? 孔老夫子知道你这么善“解”人意,都得一脚踹翻棺材板。 顾劳斯也学着小老头背手摇头:“对着这群牛鬼蛇神, 吴大人这官做得也不容易呐。” 想想府衙简陋阴暗的牢房,他不确定道,“不过,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把二品大员、皇商家眷下了狱,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些?” 谢大人一脸坦然,“哪来的大员、皇商,你认得吗?” 顾劳斯秒懂,“不认得、不认得。” 这流氓打法,顾劳斯都佩服。 差役聋三哑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逮起来。等吴大人监完考、阅完卷再料理,关也关了,周家这哑巴亏,也只能闭着眼咽下去。 可怜吴知府,躺着都被谢大人往沟里踹。 看出顾劳斯想法,谢昭一脸坦然,“同吴遇干系不大,舞弊案主审,按例都是上一级提学。” 顾劳斯一脑门问号。 谢昭撸了一把他狗头,“记账也只能记在苏训头上,刚好,他和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两年东宫重病,无力理政,朝中派系斗争愈发复杂,为了保存太子势力,神宗同意大部分太子党调任南都,六部五寺两监两院里,多是太子暗部。” 顾悄有些抗拒这类消息,不太走心接了句,“没想到冷血皇帝也有真爱。” 这次,谢昭却没再放任他,“悄悄,入乡随俗,这些事你早晚要学着面对。” “昨夜,我收到兄长密报,鞑靼正在集结兵马南下,苏将军也已达旧部,整装待发,意欲出其不意,先手强攻。背靠大宁腹地,粮草充足,这打法未尝不可,但神宗却另有密旨,派我大哥入主辽东,兵部粮草动向也有大变,原本西北军的粮供,都秘密拨去了辽东。” 谢昭的大哥,谢时,如今已是神威将军,掌神宗手上最精锐的三营,也是神宗最信任的将领。 “老皇帝他疯了吗?同时挑两匹饿狼?” 顾悄心头一凛,后背生起一股森寒。 谢昭压低嗓音,“你这么聪明,定看得懂其中玄机。” 他低叹一声,“神宗这么布局,打的就是将苏青青和整个西北军祭天的主意。苏侯旧部于他,尾大不掉,既啃不下,又阻其喉,不如干脆做了弃子,让它与鞑靼两败俱伤,好叫神威军包抄捡漏。” “二十万西北军,可都是他的子民……他怎么做得出来?!” 身为现代人,即便顾悄知道古代王权至上、人命本贱,可他多少还是被“民为上,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洗过脑,不自觉美化旧王朝,总认为治世皆仁君,天下有大同。 可谢昭却执意击碎他的奢望。 “永远不要把政客想得良善。就是顾准和苏青青,手上也有尚未洗净的鲜血。悄悄,你确定你只想袖手旁观?” 谢昭深深望进顾悄的眼睛,那里还有一些天真的执拗,“大历不会握刀的人,终将死于他人刀下。此前我也想过,就让我做的你刀,护你一生无忧,但是……” 他无奈勾唇,“但是这不切实际,我无法预判你所有的预判,更没办法在错综复杂势力角逐里,护全所有你在意的人。你同这个世界羁绊越深,想守护的人就会越多,总有一天要为他们举起尖刃。” “或许未来某一天,连我,也需要你的护佑。” 这高帽子戴得顾劳斯老脸通红。 虽然他有点难以想象,一贯强大的谢昭怎么会有需要他守护的一天,但不可否认,他被成功煽动起骨子里的男儿血性。 尤其在知道娘亲妹妹深陷危机,爹爹处境堪忧之后。 何况——他凝望着谢景行深邃里透着疲惫的眼——何况他也不能放任他的爱人,一直踽踽独行。 他第二次动起了改变这个世界的念头,这一次,更彻底,也更急切。 而忽悠完人的谢大人,歉疚垂眸,缱绻地亲亲顾劳斯眉心。 边境虽乱,但也没尽乱。苏青青的处境当然没有他说的那般凶险,他至少提前剧透了一年半的剧情,就为了推一推存心逃避的顾劳斯。 两次意识到自己堪忧的精神状态,谢大人终于下定决心。 他放弃了原本温室养花的打算,决定手把手教会他亲爱的小徒弟——怎么用刀。 既然屠龙者一不小心成了恶龙,那王子手中就必须握有最后的那把匕首。 因为,屠龙者即便成为恶龙,也一定会将心脏献祭给他的王子。 当林茵捏着李长青的各样作案工具赶来时,瞧见的就是他那两位主子,各怀心思,脸色都有些凝重。 这诡异的氛围,他堂堂七尺男儿承受不来! 小千户顿时气弱,声如蚊讷地请示,“大……大人,这下半程鱼还钓不钓?” 谢昭敛了神色,皮笑肉不笑,“你黑话学得倒快,还记得主子是谁吗?” 林茵拿余光瞄瞄上峰的嘴,又瞄瞄上峰的“上峰”下颌牙印,垂着脑袋装死。 这家暴晋级成互殴了,难怪两人脸色都辣么臭。 这般胜负未定,主子是谁,一时他还真答不上来。 顾劳斯摇了摇头,还是将精力收回到眼前这一关上。 他顺藤上下一捋,问道,“你去礼房,结果如何?” “此次府试考生共计三百八十二位,除了原疏,并无其他人同周家有牵扯。” 顾劳斯脸色一凝,难怪学长非得逼着他提刀! 这么看来,那芦苇弥封的答卷,真是递给原疏的! 周家可真是当死! 这一通操作,与其说是来助他考中,不如说是纯纯是来坑害他的。 且不说县考原疏能上岸,府试根本不需要作弊;就说他果真需要,这场外救援真的派上用场,原疏考上童生,之后呢?难道一辈子被周家借此拿捏,困于妇人指掌,真做那倒插门女婿? 再或者,若是舞弊事败露呢? 那原疏此生,可就真的再无翻身的可能。 顾悄突然有了一个不好的猜想。 客栈里,周夫人同李长青交易被撞破时,苍白却淡定的面容再次闪过脑海。 “周家替原疏贿考,这事实在太诡异了。” 迟疑片刻,顾悄说出自己的猜想,“且不说周小姐执意退婚,两家早已闹掰,周夫人为何出手?老实人大宁又不是只有一个原疏!再说这舞弊,寻常哪有这么高调的?要说李长青是枪手,不得不到徽州,但周夫人完全没必要露面。现在想想那时出现的兵卫,未免也弱得有些离谱……” 夕阳悬在西天,天色不算晚,离第一场结束的鼓声还有小半时辰。 三人沿着府城古旧的青墙根,慢慢踱向府学谯楼。 清浅的脚步在悠长又空寂的巷子里,微微荡起些回声。 “所以,她是刻意被抓的?” 顾悄步履沉重,“因为她知道这贿题案必会败露,而她真正的目的,从来不是原疏考中,而是……毁掉原疏。” “恭喜,顾劳斯终于开窍。” 静默片刻后,谢昭缓缓解释,“但这只是其一。县试案我追查到李长青,虽然没有打草惊蛇,但显然有些人已经坐不住,动了灭口的心思。二品以上大员两次身涉舞弊案,借刀杀人除掉李长青,这是其二。” 除此之外,还有其三。 谢昭停下脚步,目光幽深地注视着顾悄。 “县试后,爹爹曾向我说过李长青经历。他曾任过太子蒙师、詹事府行走吧?”顾悄默想片刻,迟疑地问了句。 北司业务骨干林茵同志,脑子里另有一本大宁所有官员详细履历表,闻言点头,“正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4节 “苏训与李长青,都是太子的人,这案子本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可衙役闹了一通,变成吴遇硬把这事捅上台面,太子党保不下李长青,只能自断臂膀。那么其三,就是直接引火,挑起吴遇同太子党的争端。太子命悬一线,神宗本就急火攻心,这时贸然动他的人,必定会引起神宗猜忌。” 顾悄抬头,“只要他深查吴遇,你在徽州的种种行径必然暴露,吴遇明着是顾氏门生,暗里是谢家的人,届时顾谢两家,都要受牵连……这一石三鸟,可真狠绝。” 这么一看,原疏不过是城门失火,不小心殃及的虾米。 连池鱼都算不上,谢昭才是幕后黑手想抓的大鱼。 谢昭欣然一笑,也不纠正,照单全收,“猜得有模有样。所以,昭如今也身涉险境,亟需顾三公子照拂。” “顾劳斯,我这个重担,就劳烦你了。” 这打蛇随棍上的无赖模样,令顾劳斯一整个羞耻住。 他瞪大桃花眼,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喂!你还要脸不要?我这小身板,你看像能挑起你的样子吗?” 谢昭还没笑,倒是一边的林茵憋不住“哈哈哈”出鹅叫。 又被上峰一个眼神扼住咽喉,“呃”了一声戛然而止。 为了补救上峰跟前岌岌可危的形象,林茵涨红着脸补充了一句,“公子或许还应深思,周家为什么独独咬着原疏不放。在属下看来,从原秾嫁到顾家三房续弦起,一切就都不像偶然。” “顾三身边所有人,不是出自顾大人手笔,就是由我安排,原疏确实是唯一的例外。”谢昭淡淡道,“如果有人想要破顾家这铜墙铁壁,他就是唯一的缺口。” 顾悄捂脸,突然有点明白,所谓的廉政风险点是什么了。 他这个顶包的旧太子,那也算个太子。作为高举的活靶子,他身边的人,自然而然,成为重点被侵蚀的对象。 重利、美人、仕途,一套组合拳打下来,这人要还没投敌,那只好弄死。 可怜的原疏,从周家童养夫到美女色.诱,再到科场按头抄袭,一路竟默默承受了这么多生命难以承受之重。 关键是,作为亲兄弟,顾劳斯还一直狂敲边鼓无情怂恿他:不如从了! 你可是人?! 顾劳斯深刻反思,原疏真真是个政治立场坚定、根正苗红的好同志。 这样的好同志,自然要将他放在重要岗位上重点培养! 于是,顾劳斯认真考虑,要不要忍痛割爱,继续诱哄他,干脆借此机会一举从了,就此打入敌军内部,改行干个碟中谍。 但想想原七智商,顾劳斯还是萎了。 有些人,天实在难将降大任——还是老实想辙,把他从这场舞弊栽赃案里捞起吧。 第092章 (二合一) 可顾劳斯盘来盘去, 发现这场捞人,难度好像是炼狱级。 身为“既得利益者”,原疏根本没法把自己摘干净。 买题请枪手, 是周夫人一手包揽, 原疏毫不知情。 但这说辞对簿公堂, 无异于得了便宜还卖乖, 有谁会信? 周夫人居心叵测, 若是提审时再攀咬一番,“丈母娘”为“上门女婿”铺路,原疏哪里说得过她! 大宁科场又最是无情, 考生但凡沾上舞弊的边, 无论成功与否, 一律从严惩处。 终生禁考、流放发配、腰斩于市, 都不老少见。 退一万步说,就算主考愿意放点水, 原疏这情况起码也得判个本场作废、明年再来,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倒霉的是,顾氏几人等不到明年了。 县考舞弊案屁股还没擦干净, 为县争光的军令状言犹在耳,原疏要是再因贿题舞弊扬一把名,顾悄都能想见,方灼芝必定会取消几人县试成绩,将他们终身列入县考黑名单。 那以后就真的只能年年在乡下放羊了。 “唉——”顾劳斯长吁短叹。 明知一盆脏水兜头而来却躲不掉, 实在是搞心态。 “三爷,那芦苇杆子还要往里头递吗?” 林茵还记着下半场钓鱼的事。 “我滴妈耶!还钓嘛鱼啊, 原疏就是内定的那条鱼。” 顾劳斯一时情急,天津腔都飙出来了。 为了找对策, 他又将整件事复盘了一遍。 细思之下,才觉恐极。这场看似巧合的公案,背后环环竟都是缜密的算计。 他提前交卷是临时起意,吴遇第一日能列出第二日试题,也在意料之外,周夫人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预知这个变故,更遑论有预谋的买卖试题。 所以角门处那场隐秘的交易,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针对他提前交卷一事,刻意做下的安排。 为的……就是诱他坐实泄题贿题之事,兜兜转转一圈,叫他亲自将绞绳套上原疏的脖子。 从检举有功,急转直下变成挥刀自宫…… 糟,好像被驴了?!! 顾劳斯后知后觉,面上浮起一层羞怒交加的薄红。 “我感觉,有谁在拿我当耗子耍。”他不甘地抬头,“我看上去很好骗?” 谢昭半点不给面子,沉默点头。 少年肤色似雪,带着经久沉淀的浓重病气,偏偏一双眼又极易情动泛红,瞪眼逼视的样子,像极一只被揪住双耳的急眼兔子。 这外表极具迷惑性。 不过,应该谁也不会想到,这不堪一折的皮表下,早已换了个疾风劲草般蓬勃的灵魂。 只欠一把火,就够他燎原。 顾劳斯果真彪了。 他“呸”了一声,“你那句险处不须看,写来纯纯是忽悠无知少男的吧?” 谢昭:咳咳咳。 不好,第一个烧到的竟是自己…… 谯楼下很安静,除开顾悄三人,墙根还有俩丢了结状的冤种,种了一天蘑菇迟迟不舍得走。 其中一个吊梢眼,正是休宁查村人,好歹也算老乡。 可一见到他,顾悄不由就想起查任那个县试搅屎棍,顿时没了好气。 同苏青青一起生活久了,顾悄也染上了她有火就乱点炮的坏脾气,还专挑人痛脚疯狂disco,“兄台,你们这是打算在墙根挖隧道进去补考?” 兄台闻言蘑菇也不种了,撸起袖子就要过来详叙暴力挖掘工程。 一旁的难兄难弟赶忙抱住人,口中大呼,“袁兄冷静!” 奈何袁兄人高马大,一个没留神,就被他挣出去。 那小瘦猴子急得连名带姓吼出来,“袁术,你别犯傻!” 袁术?原疏? 盯着叫出来相差无几、实际毫不相干的两人,顾劳斯突然灵光乍现,灵台一清,生出一个极其大胆狂放的破题之法! 相似的名字,叫出来可以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那么相似的情节,也可以编出来全然不同的两个故事。 既然周氏可以捏造是非、睁眼说瞎话,他怎么就不能如法炮制? 造谣全靠一张嘴,打嘴仗顾劳斯还没输过,且看他如何把黑的说回白的! 指着那赐给他灵感的同乡,顾劳斯激动地秒变龙傲天,“快林茵,一分钟之内,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信息!” 林茵嘴角抽了抽。根本要不了一分钟,袁术邦邦硬的胸膛就杵上顾劳斯指尖。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袁绍的袁,苍术的术,板桥乡查村人,怎么?回休宁你还想继续为难我?” “不不不,恩公,你就是我的及时雨、幸运星。” 顾劳斯堪称慈祥地按下那根手指,“我谢你都来不及!” 袁术抖了抖,吓得小退三步,双手抱胸,“你又搞什么鬼?” 顾劳斯翻了个白眼,“反正不搞你这只鬼。” 这车开的人猝不及防,众人沉默,谢昭磨牙。 唯有谯楼内传来的鼓声震耳欲聋。 第一场收卷了。 袁术情感十分细腻,瞬间悲从心起,哇得哭了出来。 他铁拳拳敲打着同伴的小身板,抽噎着道,“这场真的完了,我辜负了全村的希望——” 顾劳斯毫不留情接茬:“那你们村希望是挺渺茫的。” 在袁术撸袖子前,他先发制人,“兄台,想明年必中吗?想光宗耀祖吗?想做全村的希望之光吗?加入我们不惑楼,会员在手,天下你有。” 可怜袁术,瞬间失语。 这是什么邪.教组织?关键是,他竟然有点心动? 顾劳斯摇了摇头,“不得行,这时候我手里应该有一沓子传单才对。” 谢大人一本正经:“印着‘一文钱领徽州府试全套策论模板’的那种吗?” 顾悄:这广告词正挠到我痒处,加印加印。 熟悉的车轱辘声缓缓而来。 四个小厮在一个厨子的吆喝下,小心翼翼拉着两车馒头小菜清粥,停在角门。 塞条子的那个,头低得尤其谦卑。 几个大桶先后搬进去,剩他的那桶时,里头人好半天才接过,那巡考等了一会没动静,忍不住急问,“东西呢?” 小厮哆哆嗦嗦按照提前串好的话应了,“在里头,在里头。” 守卫回来,那巡考来不及翻找,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5节 此后,直到第三场结束,角门处都再无异常。 三日后放榜前夕,吴遇终于升堂提审此次“贿题案”。 府试舞弊,主审自然是提学御史,但吹胡子瞪眼出苦力的,还得是吴遇。 只是一通审理下来,吴遇差点气掉胡子。 夹私往外递条子的巡考,正是府学训导。 气派威严的府衙大堂,他直挺挺站着,接条子的小厮跪在他脚下。 顾劳斯作为人证,也同其他相关人等,场外等着传唤。 先是送他出去的小官出庭指证,“大人,卑职亲眼所见,训导塞了纸条与那小厮,这位顾姓考生也看到了,可一同作证。” “什么?”顾劳斯眨着大眼,迷茫摇头,“整个休宁都知道,小人眼部有疾,迎风流泪只是其一,三米开外人畜不分就是其二,学生实在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这装死模样,吴遇简直要被他气死。 “下官是递了条子出去没错,”倒是那训导冷笑一声,“不过条子是叫厨子晚上给我加餐,大人,府试期间贪杯、以权谋私是下官行为不检,怎么就扯上泄题了呢?” 小官涨红了脸,“那你为何形迹可疑、避人耳目?” 训导一副“你甚蠢”的表情,“都说了,我就是想借公事大吃大喝一顿,这事不做得隐秘些,难道还大张旗鼓不成?方茂,都是同僚,看我不爽就来阴的,过分了吧?” 小官不信邪,又去逼问那小厮,“你收了条子,快说写得什么?” 小厮哐哐磕大头,欲哭无泪,“大人,小人不识字啊啊啊啊啊!” “对……对了!差役大哥和……”他抖着胆子环顾一周,直直指着顾悄,“差役大哥和他,都看过那条子!” 吴遇又传了两个差役。 问到最后,基本就是个死无对证。 因为传出来的条子,到底写的什么,大约只有胃酸知道。 派去盯“贿题”的差役,掏出泡发到分不出原貌的破纸片子,“大人,需要过目吗?” 听过纸条历险记后,堂上二位大人不约而同咳了一声。 “倒也不用多此一举,就说说顾悄捏造的条子,送往何处、有何异常?” 差役又讲述了接下来所谓的“钓鱼执法”。 下属讹人五百两的光荣事迹,听得吴遇眼前一黑。 小厮哭唧唧承认,“是那姓秦的老妇买通我,叫我午时在外候着接应,传递消息,小人……小人不知道传的是什么呀!” 很快,周夫人被秦妈扶着上堂,那脸色青白要断气的模样,直把吴遇吓得一个咯噔。 “这……大胆!谁将二位下的狱?给我拖下去先打二十棍。”在秦妈开口诘难前,吴遇先给自己递了个梯子,“还不看座?” 这虚伪作派反倒叫秦妈发泄不出来了。 紧接着,吴遇又接一句,“到底是于大宁有恩的义商亲眷,就算舞弊收押,也得住个好点的牢房,真真是下属不懂事,哎——” 这一声长叹,令周夫人彻底黑下脸。 她深深看了眼顾悄,尔后垂眸,细声细气招供,“是小妇人糊涂,竟为撮合儿女亲事,起了不该有的念头。” “为小女的童养夫贿赂监考,是我一腔情愿,不怪那原家小子。” 她问得谦卑,“不知考试期间请巡考吃了一斤酒半斤牛肉并野味三盘,并麻烦他在吃睡上多关照些原家小子,该判何刑?” 这话一出,连苏训都坐不住了,“周夫人,你可谨慎些说话。” 差役为了五百两,也跳起来反驳,“什么吃酒?你们收了题半点不意外,同伙起灯提笔开始做小抄,你还付了一封银子当报酬,被我二人发现还欲杀人灭口,这舞弊还能赖了去?” “收了巡官要菜的条子,我便付了小厮二两二钱银子,二两张罗酒食,二钱是辛苦费用。”周夫人疑惑道,“什么小抄?是说你们截我五百两时,收的那张白条子?” 说着,她轻叹一声,“周家规矩,熟人借款,惯打白条,不写金额是与客人方便。若他实在为难,便可不还,要有余力,也可任意还上一些。” “李长青大人客气,借五百两有些不好意思,主动请缨替我写了封短信,递回去叫巡考多上点心。他还特意用的‘银盐显影’,就怕被人瞧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至于杀人灭口,请问官爷,遇上匪徒不问因由夺我五百两,自卫也不可吗?” 差役:??? 他不信邪,再次掏出没收的条子,上看下看,果然还是瞧不见一个字儿。 训导轻哼一声,“银盐遇热,便会显影,点个烛台烘一烘,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息后,差役眯着眼、颤着声念,“小子不抗饿,多给两馒头;夜间寒气重,再加一床被;考完不要急,收卷要最后……” 念……念不下去了。 也有逻辑鬼才、不死心的首告监官喘着气发问,“简直是一派胡言,方才差役说,顾悄捏造的明明是假题,传过去怎么就成了菜单子?!” 顾劳斯此时弱弱举手,“大人,学生有话要说。我蒙大人开恩,提前交卷,自然知道二三场题目乃绝密,怎么可能傻到直接写出来?所以……学生捏造的试题,内容……确实是信口胡诌的菜单。” “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词。”那小官显然无法信服,“且不说你明明看见泄题,堂上又反口说不知,那考完你为何不回住处休息,反倒一路跟着小厮到府衙后厨?哼,我看你就是共犯,大人,试题想必就是从他这里流出的!” 顾悄连连却手,“不不不,我可没那么大胆子。没看见就是没看见,跟着小厮,实在是……我太饿了,想就近讨个馒头吃,大人给的那个没顶饱。” 他含羞带怯地控诉吴遇,“哪知后头就听差役说泄了题,我倒是想捏个假题糊弄一番,奈何才疏学浅,题是拟不出来,腹中空空,脑子里只有菜单一长条。我和训导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想的竟是一处,真是无巧不成书。” 仗着俩差役没见过他写得什么,那题又早已付之一炬,顾劳斯放心大胆地信口雌黄。 至此,一个完整的鬼马逻辑链,严丝合缝扣上。 所有人都知道是鬼扯,但谁也找不到击破谎言的那个关节。 至于李长青,根本就没有再提审的必要。 苏训冷下脸,连拥有免死金牌的陈杭雨,都能被要挟串供,李大人就更不用想了。 吴遇虽觉滑稽,但二三场他已换题,考生没作上弊,府试公平公正,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决定糊涂结案。 训导行为不端、吃拿卡要,停职查看;小厮不明所以,罚了钱打二十大板撵出去;周家通关节徇私,五百两充公;李大人,咳,算他个无妄之灾,吴遇亲自到大牢里请他出来。 人后,苏训喊住陈杭雨,“我竟不知,夫人也有被人要挟的一天。” 周夫人驻足,并未回头,“不是要挟。达成目的,自然要选最省力的路。我的目的,就是将芮儿嫁给原疏,比起害他前途,雪中送炭显然才是捷径。” “咳咳咳,何况,倒戈还有意外之喜。” 陈杭雨缓了口气,“苏大人,恕我不能奉陪,咱们的合作,就此罢了吧。” 苏训气得一甩袖子,“顾氏!且看你还能再快活几天。” 下午,府试黄榜就放了出来,副本自然也贴到了同悦楼。 这把,半天答了两套卷子,还能用两套字体左右开弓的顾劳斯,无论在质还是量上,都当之无愧拿了第一。 很快,同悦楼里出了一个案首并三个童生的消息就传遍府城。 完全不知道才从鬼门关溜一圈回来的原疏,头一个看榜,火急火燎就抄近路冲到不惑楼报喜,迎面撞上周家千金,一时尴尬地恨不得脚趾抠地。 “你怎么会在这?!”原疏第一反应就是这女人定然居心叵测。 周芮被问得一愣,她并没认出眼前少年,见他眉目疏朗、一脸正气,原谅了他不友好的态度。 少女穿一袭鹅黄裙纱,十分娇俏美丽,“听说府城不惑楼即将开业,我自然是来揭榜的。” “揭榜?”不惑楼杂学区常年挂榜诚聘英才,但原疏完全没将少女同大佬联想在一处,“你揭什么榜?” 周姑娘举起那张招募令,“还能是什么榜?!当然是奇技者包吃住的招贤令。你这小子好生没有礼貌,问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你来我往间,李玉匆匆从外头进来,显然也是来报喜的。 “原七,周姑娘,你们杵在这作甚?” 周姑娘一听原疏,脸色大变,“你……你就是原疏?脸呢?” 原疏顿时想起之前为逃婚画鬼脸的糗事,白净的脸上羞出两坨高原红,头一缩就去找哥哥。 “顾三,顾大爷,你就是我亲哥,怎么还把周姑娘请到了楼里?” 原疏简直想扯根挂面上吊。 顾劳斯心想,要不是李玉拎着周姑娘从休宁赶来拆台……哦不,揭榜,哪那么容易拿捏住周夫人把柄?能临时翻供,周小姐潜进大牢一哭二闹三上吊,居功甚伟。 他也是后来才从林茵口中得知,周家比一般皇商,多一层神宗护体。 人穿着黄金马甲,压根不怕死。 也难怪周夫人有恃无恐,敢以身犯忌,亲自下场贿题坑原疏。 只是,坑原疏就为了把他逼到绝境,好乖乖回去娶周小姐继承金山银山,这可是顾劳斯万万没想到的。 这小子何德何能,遇上一个女版霸总? 就是这霸总是丈母娘,总觉得画风不太对。 他没甚好气,“得了吧,人姑娘也没看上你,就是她娘魔障了非你不可。” 他将府试前后风波简略说了一遍,尔后两手一摊,“周夫人这尊大佛,我可搞不定,你们自己商量着办吧,是送进洞房还是送进牢房,麻烦下次别带上我。” 黄五抹了把汗:“也别带上我。考试本就苦,相坑何太急?” 周小姐炸毛,“谁要嫁给他啊!我可说清楚了,我只喜欢情姐姐!” 情姐姐?还情哥哥呢……顾劳斯后槽牙隐隐发酸。 这姑娘经上巳一役,沉迷吸顾情不可自拔,跑到原疏老家大闹了一回退婚,被爹娘押回家,好容易溜出来,赶回休宁,已是人去楼空。 听说顾情去了南都,她又登上返程的商船,哪知行到苏州地界,被几个无赖盯上,差点劫财劫色,果断跳船逃生后,赶巧被行商过路的李玉捞起。 要不是正好捡了这宝贝疙瘩,顾悄还真不一定能搞定周夫人那老巫婆。 情姐姐就情姐姐吧,反正女女也修不成什么正果。 原疏听完,膝盖一软,抱着顾悄大腿才没跪下。 “兄弟,我对不起你……” 顾劳斯一脚踢开他,“可别,你这样我会误以为你睡了我媳妇。” 不知奸情的原疏一哽。 已知媳妇是哪位的黄五和李玉便秘脸x2。 而不惑楼另一间房里,谢昭正引导着七个小豆丁做嫌犯模拟画像,也莫名打了个喷嚏。 他这次到休宁,是追着李长青踪迹而来,再有,就是核查休宁犀皮毒源断掉的线索。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6节 当初,李玉虽然将犀皮传人找了出来,但那人嘴紧又谨慎,不仅咬死什么都不说,家人也连夜逃走,神宗为此大发雷霆,连下多道密旨到南直隶各州府,令所有人全线配合秘密寻找犀皮匠亲眷。 神宗急切地想要找到犀皮器里毒素的配方和解药。 暗里却被人捷足先登。 就在前几日,歙县县令密报,在他的地界发现两具烧了大半的尸首。一个老妪,一个妙龄少女,死了很有些时日。 时下天寒地冻,尸体倒也没怎么腐烂。老妪仅剩的半个胳膊,不仅辨出手掌无纹,还验出含有巨毒。 尸身快马运去京城。 神宗密令谢昭,放下一应事务,不计代价揪出灭口之人。 那日谢昭才说完此行目的,顾劳斯立马想起豆丁嘴里那群人。 大雪夜,一群人马明火执仗抢人.妻儿…… 谢大人稍加盘问,果真被抢的妻儿,就是神宗在找的那对老小。 而劫匪之首,也是熟人,正是当日与谢家一同南下宣读圣旨的一箪。 谢昭吹干画像,露出一个颇具深味的笑。 “集齐这块碎片,秦大人应当很快就能拼齐真相,京都,快要变天了。” 再联想起白云村种种,他收了画像,敲打吴遇,“吴大人治下严明,却也难免灯下自黑,府治脚下,竟还有这等不开化的村落,府县鞭长莫及,实在不该!” 吴遇会意领罪,“下官即刻整顿,绝不会再有漏网之鱼。” “院试盯好苏训,要再有纰漏,你就去岭南开荒吧。” 谢大人要务缠身,熬不到院试开场,只得拎紧了下官后颈。“徽州府少粮油,这次春寒损失不大,户部意欲加征徽州等几府课税,好让产粮区省出一部分秋粮,以解春耕复种之难。安庆、池州、宁国、广德几地,与你向来同气连枝,你且记住,这加征税务必能拖就拖。” “这……”吴遇没懂其中关窍,“顾老大人领赈灾事,怎好拂他面子?” “陛下早已令户部韦岑巡查各州府,赈灾款项、应对之策也早有定论,指顾大人不过是虚晃一枪,叫他背个骂名罢了。”谢昭睨他一眼,“灾年加征粮税,弃几府黎民不顾,何须你去救火?届时你也只管哭穷。南直隶库粮,喂饱了一群硕鼠,也是时候吐出一些了。” 吴遇秒懂了。 南直隶还有位不愿就藩的泰王,这几年总在南都支钱支银支人,神宗对这个仅剩的弟弟,也睁只眼闭只眼,纵容到最后,南直隶反而成了泰王并太后一系的小金库。 显然,神宗不是不收拾他,是在等时机。 眼下可不就是送上门的好时机?逮住顾老尚书,且叫双方一阵乱斗,他高坐金銮殿上,尽收渔翁之利。 吴遇缩了缩脖子,顿觉恩师甚苦。 这又是赈灾,又是削藩,哪哪都不是人干事。 * 放榜后第七日,就是院试。 不惑楼赶在院试前头一天开张大吉,就为讨个彩头。 朱庭樟、四虎也都齐齐赶到,凑成了五虎战将。 几人又是鸣炮,又是炸鞭,外加无师自通的各种横幅广告,十分有托儿潜质。 连吴遇也亲自到场站台,汪铭更是大手一挥,认下名誉总楼管职务。 当老大人们站在二楼,宣读完不惑楼规矩,底下原本看热闹的平民们,竟比学子们还热闹。 因为他们听到了“免费”! 免费看书、免费习字,还有免费的师傅,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大家纷纷交头接耳。 “这是哪个傻子开的楼?” “你管人家傻不傻,我看有便宜不占你才傻。” “这楼里真的免费供笔墨纸砚,让我们白白习字看书?” “嘁,你怕什么,汪大人坐镇,还能骗你不成?” 气氛随着苏训的不请自来,达到了顶峰。 按惯例,院试前上头下派的学官,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那就是观风。 考前几日,学官需要通过宴集、诗会、文会等方式,对当地学风和考生水平做一个摸底。 无论有资格参加本次院试的童生,还是没有资格参加院试的学子,或者县府学里的秀才,都能在学官跟前一展经纶。 令顾悄意外的是,今年观风,苏训临时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楼,美其名曰从简轻省,刚好以不惑楼开业所谓的“辩论赛”,一窥徽州府文治。 顾劳斯托腮:总觉得这事,不像是天上掉馅饼,更像是天降横祸。 第093章 (二合一) “呵, 不惑楼?” 苏训开口,就是来者不善,“训以为, 吴知府素来务实, 到这穷山恶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树, 没成想到头来, 你跟段汴梁一样, 哗众取宠,尽会玩这些沽名钓誉的手段。” 张扬恣肆的青年半点不留情面,一句话就给吴书记扣了顶华而不实的帽子。 吴遇正在二楼抻着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听得这一通奚落, 再一看苏训和他身后的李长青, 老脸立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个显眼包, 不合时宜吼了一声,“嘿, 兄弟们,剃头佬来了!” 苏训面色一冷,循着声源望去。只是人头攒动, 他一时也找不准发作对象。 吴遇假惺惺呵斥,“这是哪个县的学生,张口如此粗鄙?读书人最应知晓:‘难写之境,虽在目前,不尽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话都说不囫囵, 谈什么应试?且回去再念一年罢。” 这便是现场拍板,取消了他院试的参赛资格。 人群默了一瞬, 显眼包更是一缩头,分分钟苟于人后,再不敢露头。 原疏暗暗扯了扯黄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怜那位兄台,不就瞎说了一句大实话……” “啧,你这棒槌,半点眼力见没有。”黄五不耐烦地扯回袖子,“看不出来吴大人是在保那书生吗?苏训可是谢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那位是个笑面阎王,惯会拿人性命,这位是个笑面虎,惯会拿人半条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无声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宁不惑楼里那场不见血的杀戮。 谢昭从没当他面杀过人,但谢长林活生生一个世家子,无缘无故无了,祁门谢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细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阎王摆在一起比较的苏训,必然也是毒蛇猛兽! 不止原疏,连顾影朝、朱庭樟几人,初生牛犊般干净懵懂的眸子里,闻言也都带上一丝警惕和防备。 黄五对这份恐吓的附加效果很是满意。 离开休宁,才是真正危险的开始,就不知顾家这乌合少年团,到了终了,还能剩下几个。 被按头派来替纨绔保驾护航,他原本十二万分不乐意,哪知才两个月,不用李玉监督,也不用顾二威胁,他就不自觉开始替这小团体忧心了。 就邪门到没法说。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对着这规格极高、阵容极豪华、火药味极强的踢馆,不仅不慌,还有心思伸长脖子看戏。 黄妈妈盯着他黢黑的后脑勺,深沉地叹了口气。 楼下,苏训第一个下马威丢空,紧跟着第二波突袭。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听说吴大人捧这不惑楼,打着辩论赛的新旗号,其实玩的是诡辩清谈、倒行逆施?” 吴遇冷脸。 在大宁,清谈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晋之际,清谈成风。 老祖宗们玩的初始版辩论赛,由主客二人对阵,主方亮出观点,客方驳斥质疑,一群人围观吃瓜。 有当时文坛顶流加持,清谈蔚然成风,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处士,都爱上抬杠。 如王弼这样的头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还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时的清谈者们多避世。 他们手持拂尘、不理俗务,辩的是玄学,论的是虚无之道,以至于统治阶层全然不顾民生疾苦、家国命运。 这等做法与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为后世明君所厌弃。 可这股流风吹到大历年间,却成为不愿投诚神宗的文臣们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鹤为首的旧臣,政治上无处施展才华,抱负也无处伸张,便转而投入学术,渐渐耽溺于论心、论理、论良知,以此作为无声的抗议。 神宗自然不会放任文人抱团。 他打出“清谈坏礼,中原倾覆”的旗号,举国肃清清谈之风,更是以“礼教陵夷,邪说横流,邪淫日炽,祸乱天下不可胜言”为由,趁机翦除先帝并愍王党羽。 苏训一张口就将“辩论赛”打成清谈,起的明晃晃是杀心,这恶意未免太过尖锐了一些。 吴书记渗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贵险中求”,缓缓扯开一抹笑,“苏大人真会说笑,一群乡野学子,四书都没念明白,哪敢说清谈?”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规矩过于严苛,以至于徽州府学子们比之他处,最是呆板,不会变通,”汪铭出列拱手帮衬道,“吴大人费心思起这不惑楼,也是谨遵《中庸》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的治学之道,以灵活些的方式,叫学生们学而有思,将不解之处拿出来探讨一二,可不敢有别的意思。” 小子们看不懂其中杀机,只当是长官们你来我往,打着官太极。 不消一会儿,刚刚才因吴遇发飙冷掉的气氛又热了起来。 “是吗?”苏训并不纠缠,只饶有兴趣问道,“所以,今日辩题为何?” 吴遇上前一步,“辩的正是前些时日府试的一道策论,问徽州连年完成不了课税定额,该何如破解,那日临场换题,下官略感遗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为题,叫他们再辩上一辩。” 被cue的顾劳斯又是一跪,膝盖生疼。 他怒视吴书记,原本的辩题明明不是这个! 一肚子坏水的吴书记清咳一声,低声耳语,“小师弟,你这卷子十分对他胃口,关键时刻,你可要帮着点师兄。” what???顾悄瞪大双眼,借文拍马,简直无了个大耻! 吴书记撇开眼,装作看不见。 自打他到任后高调寻师,朝廷上下都将他视作顾准亲信。 要找顾准麻烦,等价换算也可先找他麻烦。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7节 他这马前卒,当得那叫一个苦! 县试舞弊拉顾云斐下水,府试泄题坑害原疏,看似都不干他的事,可最后倒霉的,首当其冲就是他。 两起案子,火都往李长青身上烧。 若没有顾家一连串的应对,真叫吴遇以舞弊之名锤死这位太子蒙师,案子传至皇城,叫护子心切的神宗怎么看他? 一个李长青的死,竟是连环计。幕后黑手借苏训之手挑起事端,借吴遇之手杀人灭口,又借神宗之力除掉吴遇和背后的顾氏。 一通操作下来,顾氏、太子党、神宗三方狗咬狗各有死伤,幕后黑手却全身而退,这般神不知鬼不觉诛杀异己,属实令人胆寒! 当务之急,是要扯出幕后那只看不见的手。 神宗那边,自有谢昭带着一箪画像回京复命。 太子这边,关键就是搞定这位被人当了刀子还十分敬业的苏训。 吴遇瞅着苏大人杀气腾腾一心搞事的模样,深沉地叹了口气。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这辩题,你倒是出的奸猾。”苏训果然气笑。 他上到二楼,请着背景板李长青入主座,一双眼掠过角落里狗狗祟祟的顾劳斯,“这主客双方,可都是今年新童生?” “正是。”汪铭谨慎回禀,“今日集会,也是一并替新童生庆功。以学辩代替诗赋,就是勉励诸学子,苟日新,日日新,涤旧污以自新,才是读书的正途。” 这马屁拍得顾悄牙酸,但不可否认,简直说到了喜新喜变的苏训心坎。 饶是他带着一身尖刺前来搞.人,听到一贯刚正的汪老员外郎如此讨好,也是心头一动。 但各从其主,还是不能心软。 是以,他并不接茬,俯瞰楼下一众脑袋,慢悠悠道,“府试三百八十二人,取中一百五十人,去掉返乡不考的,再加上老童生递了保状的,明日院试应考者共计一百二十三人,瞧着这开业阵式,想必大都在场,我说得不错吧,汪大人?” “去掉刚刚知府罢考一人,当是一百二十二人。”汪铭拱手纠正。 苏训挑起嘴角,笑着祭出第一把刀,“辩论既是比试,自然要分个输赢,敢问吴大人,赢者有何赏?输者又有何罚?” “学子间寻常切磋,并无赏罚。”吴遇眉间蹙起一道深壑。 “无趣,无趣,当真无趣。”苏训连连摇头,“既然我来观风,便指一个奖惩罢。就叫这一百二十二位学子自行选择阵营,按你们的规矩,推出三位辩手,主客对垒,赢了的参加明日院试,输了直接免考,如此两厢轻减,也省了你我明日辛苦。” 他一贯不按常理出牌,说得十分轻松,落在吴遇耳中却是晴天霹雳。 辩论骤然变豪赌,无论正方赢还是反方赢,于无缘院试的那部分学子而言,都是不公。 还没开考,就先剃徽州一半的头,这还得了? 再往坏处想,被剃掉的那一半人醒过神来,会不会怪罪平白搞这场辩论的吴知府? 失了学子心,无异于失了大半民心,这徽州府吴遇以后还混不混了? “举业不可儿戏,院试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三思!” 二楼府试排名靠前的诸学子应声跪下。 一楼近些的听到前因后果,紧跟着跪拜山呼“大人三思”。远些的一传十十传百,道听途说这惊天玩法,以不惑楼为中心,也乌泱泱跪了一大片。 苏训见状拉下脸,“院试如何操办,主举业的礼部尚书都不曾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小小四品知府置喙?” 官职高两级就是豪横,上官这么一声吼,小小四品分分钟不方便开口了。 苏训越过吴遇,踱到二楼近前,双手扶住红漆雕花栏杆,“今年徽州府院试,就是这规矩,比,明日还有院试,不比,你们这二十个秀才解额,可就便宜其他地方了。” 一整条长街,登时静可闻针。 苏训十分自得这新玩法,“李大人,我这主意如何?” “甚好。”年近花甲的正二品李长青,在从二品的苏训跟前,配合得过分,这景象引得顾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林茵曾经抖过二人履历。 李长青,顾准同榜状元。 这位先生,一生钻研举业,考试押题很有几把刷子,政治才华半点没有。最光辉的履历,就是曾经教了几年太子启蒙,最为人称道的品质,就是忠信两全。 他与顾准年岁也相当。 那年原本状元是顾准,奈何三甲里剩下俩,要不年纪不老小,要不长得太磕碜,神宗元年第一榜,为了卖相,只好把状元降为探花,探花提了状元。 谁料这烫手状元,自此成为老李头心结,他毕生追求,自然而然,就成了打败顾准。 而苏训,则年轻太多。 四川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得百家接济读书,自己却把自己挂靠在眉山苏氏门下。没错,就是大才子苏轼他们那旮旯。 大历二十八年,他十六岁探花及第,殿试以一篇《通货征边论》艳惊四座,得以入明孝太子幕,成为与谢昭齐名的另一个奇才。 短短八年,他以果敢忠诚、审慎颖敏,深得明孝太子器重,得太子举荐一路扶摇,官至左都副御史,直至太子毒发,才迁南直隶右都御史。 显然,这招是以退为进。 相比李长青,这个后生,才更像太子党的核心人物。 好容易难到吴遇,苏训心情大好,他假意上前虚扶同僚,“大人与其徒劳挣扎,不如赶紧招呼应考学子,想想如何保住那二十解额?” 吴遇咬碎一口老牙,笑面虎骤然发难,用这种方式突袭剃头,实在狡诈。 可他也不能明着骂回去,只得摆出府官威严,“既然提学使定要以舌战论英雄,我徽州学子又岂是无胆之徒?便按照大人所言,各自选定持方,全力一战吧。” 底下一群人犹犹豫豫,稀稀拉拉几人去了蓝旗底下。 也不知哪个显眼包二号,冒出一句灼见,“以商税之有余应农税之不足,说穿了论的是商与农孰先孰后,有神宗‘重农抑商’的定调,这题脑子不傻都知道站反方吧。” 于是,泰半人权衡半晌,果真去了赢面更大的反方。 而剩下的人,无一敢领头去正方,又怕一窝蜂哄去反方受大人责难,一时间面面相觑,脚下不敢动分毫,越发显得场面滑稽。 苏训大笑,语气里的轻蔑分毫不再掩饰,“原来吴知府治上净是这般才俊,哈哈哈哈。” 吴遇简直恨铁不成钢。 一贯讲究容止仪态的吴书记,没忍住气得原地跺了几jio。 顾劳斯也摇了摇头。 吴遇挑的题,逮着苏训痒处狂挠,奈何徽州府的楞头青们,世面还是见得太少,完全站反了方向,接不住吴知府挣来的这泼天富贵。 “哎——”他长叹一声,怒其不争。 引得原疏胆战心惊,凑过来不确定问,“哥,单凭苏训那篇《通货征边论》,这把是压庄不押闲吧?” 顾悄哭笑不得,踩了他一脚,“你真当这是赌场啊!” 令他欣慰的是,府试前集训没有白瞎,原疏判断得没错。 先前为了攻策论,顾悄搜集过神宗朝以来的高分策论卷,逐一领着几人拜读过,探花郎这篇赫然在列。 以文窥人,顾悄其实挺欣赏苏训。 边境征战,无休无止,能在神宗这等穷兵黩武的主战份子跟前,大胆提出暂顿兵戈,以商代战,有十足之勇;又能以三进三.退之策,先驱后诱,借外交之力,成功推行商贸软手段不战而屈人之兵八年之久,不得不说,这人政治、军事谋略,先于时人数百年之久。 以商补战之不足,同以商补农之不足,可谓异曲同工。 这场若是正常辩论,反方必然能博这位主考青眼。可惜,这注定是一场不寻常的辩论。 所以,在原疏“嘶嘶”的抽气声里,顾劳斯幽幽来了句,“不,这场押闲。” “啊?”原疏惊掉了下巴,他看着楼下如斯混乱的现场,陷入天人交战,“哥,我读书少,你别驴我?” 顾悄摇了摇头,开始狂带节奏,“提学大人只说叫大家选边,可没限定人数,既然你们都想去客方,那便大胆去啊,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汉,您说是吧,苏大人?” 苏大人还没发作,倒是急坏了吴大人。 他要再看不出顾劳斯寻衅滋事,哦不,是舍己救人的打算,就白瞎了这么多年官场的摸爬滚打。 少年甚至还笑着唇语调侃他,“师兄别怕,我就来帮你。” 吴遇木着脸,生无可恋,耳畔回荡着阎王走前的警告,心中默念人生自古谁无死。 他没盯好苏训,他有罪。 他没看住顾悄,他有罪。 被按头客方的少年团也愣愣没缓过神。 以朱庭樟为代表的小伙伴战战兢兢,“我们也没打算去客方啊,是风太大,咱们没听清?” 楼底下的人可不管许多。 他们心说我这风小听得清,一窝蜂从众,拥去客方旗下,率先抢占有利地形。 很快,场上仅剩顾氏族学八人,还没归队。 如离群的雁儿般,瑟瑟发抖。 苏训兴味十足地瞧着顾悄,“但是,小舅子你同伴好像想去主方?” 顾劳斯一脸冷漠,“不,您看错了,他们要去客方。” 说着,他背过脸,“慈祥”地再问一遍,“是也不是?” “是是是……”几人点头如捣蒜,企鹅一般,同手同脚下了楼。 苏训眉头一挑,也看出顾悄打算,“所以,你是打算独自去站主方?” 顾悄不说话,只用行动告诉了苏训答案。 蓝旗客方,乌泱泱挤满一百来号选手。 红旗主方,顾悄茕茕孑立,柔弱无依,脑门挂着硕大的“必败”。 这架势,哪还需要辩,胜败不言而喻。 苏训气笑了。他眉眼厉色一闪而过,“小朋友,孤胆英雄可没那么好当。你可知道,偷奸耍滑钻空子,最是科场大忌,你确定要明知故犯?” 顾悄顶住那满是胁迫的眼神,故作天真,“emmm规则范围内,怎么能叫钻空子呢?” 他这般挑衅,并非不怕死,只是在场所有人,唯有他头顶阎王保护伞,可以一战。 那日同悦楼上,谢大人刻意同他行止暧昧,就是告诫这位太子的忠实拥趸,顾三自有他惦记。 太子生死未知,神宗就是太子党最大的护身符,这时候苏训不敢贸然跟帝王心腹叫板。 顾劳斯就是仗着这一点,才敢悬崖蹦跶,以一人换一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8节 只是这般舍己为人,他的初衷却半点也不高大上。 院试对他人而言极其重要,但对顾劳斯来说,远比不过但行好事混来的“声名”有分量。 老父亲图谋许久,自保之外,不过是想洗净一身污名。 见惯网络骂战的顾悄深谙洗白套路,没有足够的路人盘,就算实锤翻了案,口碑也不一定能翻得了盘。 不如顺水推舟,保一把他人,好为顾家攒一波路人缘。 太子党突然针对顾家,原因不难猜。 一来太子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必是愍王余孽;二来顾准复起,上马就是南直隶户部尚书,动的刚好是明孝太子的蛋糕;三来顾氏一身骂名,最为高风亮节的太子党不耻,其中又以苏训为最。 前面两大误会,顾劳斯无能无力。 但口碑逆袭,他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这题我会我先来! 楼上二人正对峙,楼下原疏打头,顾氏族学几人,丝滑地从蓝方再次溜到红方旗下,不消片刻,又有查平等零星休宁几人,壮着胆子摸了过去。 再后来,终于有长脑的凤毛麟角,从心换了阵营。 苏提学居高临下,将一切动向看在眼中,“既然小舅子提规则,那我们就好好说道说道。” “谁说主方认输,客方就算赢?自古客压主方,宾不当位,乃不吉之兆,只有主压客方,各得其是,才称得上互赢之相。今日这一辩,理应如是。选择正确的站位,才是赢的前提。” “但他们的选择,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他一指楼下,嘲讽道,“知府钦点的案首持主方,新鲜出炉的数百童生,却齐齐弃主奔客,甚至还呈倾倒之势,学子这般公然与知府唱反调……恐怕是徽州府才有的奇观吧?小舅子,你就说说,这等反骨之辈,该不该就此剃头,免得日后祸害秋闱。”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全程被牵着鼻子走的学生,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犯了官场一个多大的忌讳。 甚至连顾悄这等老油条,也被苏训套路进去,差点坑了小伙伴。 直到他探头,瞧见客方旗下偷渡回来的几人,一颗心这才缓缓落下。 提学大人这会也不装了,直接摊牌。 他一扫痞气,当风而立,神色中肃穆又掺有一丝怜悯,“院试是一道分水岭,人人挤破头,都想脱了白身当秀才,跻身仕宦。可官场如战场,徒有才学远不足以胜任,君臣佐使,各有其位,如你们这般,摆不正自身位置,更辅佐不了上官,入了这战场,无异于送死。” “今日是观风,是察情,亦是院试初试。” 苏训犀利的眸光缓缓扫视全场,一一镇压下这句话引起的骚动,“大灾之年,不宜劳民。本官以品行、悟性,选红旗下新老童生二十五名,擢其明日覆试。其他人等,戒骄戒躁,回去思过,待到明心开悟之后,再来叩天子门吧。” 这神转折,不止顾劳斯呆住了,连身经百战的吴遇,都愣哩个愣。 一时分不清,苏大人到底是在秉公执法,还是在以权谋私。 官小一级遂失人权的吴遇,望着几乎包圆初试的顾氏族学,陷入沉思。 去年苏大人大手一挥,顾氏族学一律不录,今年初试录的又大半是顾氏人,说他不是奔着剃光徽州来的,谁信??? 谋私不谋私的顾劳斯属实不懂,但这一把救世主没当成,反倒把自己成功玩到群众对立面是没跑了。 顶着数百人怨念的眼神,今天果然又是被坑惨的一天呢。 人被坑事小,店被坑天大。 最叫顾劳斯叫亚历山大的,还属二店这坎坷的命运,刚开业就坑了一票童生,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嘤嘤嘤,真愁人。 全场大约只有小猪几人,差点没睡着笑醒。 “四虎”恨不得把顾悄当活文曲供起来。至此他们由衷信奉一句话:信三哥,不挂科。 真的,躺着也能把院试初试过了,就问这vip体验还有谁? 晚间,客栈。 “四虎”背着人小规模自嗨。 其中属二虎最激动,他一口气干下一斤烧酒,老脸红扑扑,大着舌头疯狂撒钱。 “别……别拦着我,我,嗝,我还……还能充!” 门外,小二摇着头嘟囔,“啧,果然念书使人疯狂,落榜的撒酒疯就算了,这过考的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第094章 酒桌文化, 博大精深,花式宴请上峰,自古就是下属的必修课。 赶在覆试前, 小小四品吴书记狠狠心, 也摆了一桌酒。 白天才被冠冕堂皇下了脸, 晚上还得扯着脸皮堆笑相迎。 这万恶的官场, 真难。 被硬拉来陪酒的顾劳斯, 伸出两指,撑起一个人工微笑。 他同黄五嘀咕,“就咱俩这规格, 配上席面?” 黄五腮帮子一抽, “我们是来搞服务的, 你这点觉悟都没有吗?” 果然, 席间觥筹交错,黄五苦哈哈端着酒壶, 绕着桌子给两边大佬添酒。 小盅过了三巡,吴书记才换上海碗。 “李大人、苏大人莅临,下官却忙于杂务, 一直疏于招待,先自罚三杯。” 黄五撇着嘴,满上满上。 吴遇瞧着就是海量,三碗干下去一壶见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倒是苏训, 才陪三盅就上脸。 他两颊熏红,把玩着手上上等青窑杯盏, “吴大人客气,明日本官还有要务, 不敢贪杯,咱们点到为止即可。” 被婉拒吴遇也不恼,“自然是正事要紧,吃菜吃菜!” 说着,他放下酒,一拍顾悄后背,“徽菜起于南宋,兴于本朝,当年太.祖微末时,路过此处,盛赞乡野之味可抵朱门酒肉,我这小师弟于吃之一门,甚有钻营,今日就让他给二位大人细细说说其中讲究。” 苏训闻言,借着酒意将眸光转向少年。 束发年纪的儿郎,与他那狐狸般的二哥,半点不相像,同顾准更是全然不同。 苏训竟依稀从那眉宇间的赤忱里,瞧出一点十六岁时自己的影子。 府试六篇策论,惊才绝艳,放在往日,他是必定要抛开成见,交定这知己的。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所以,他晃了晃杯中酒,轻浮地戏弄,“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销魂。还是吴公风雅,美人美酒配美食,就冲这个,我与李大人,也当再浮一大白!” 你是真敢说啊…… 吴书记手一抖,差点没把住酒。 倒是顾悄接话极快,他举起自己的小盅,畅快饮下,“大宁最年轻的探花郎,这等美人在座,当然是赏心乐事,小人真怕这徽州野味,唐突美人!” 哼,从小漂亮到大,比阴阳?顾劳斯没在怕的。 还别说,这苏训痞是痞了点,架不住脸是真绝色。 重生以来,顾悄见过美人不少,休宁谢长林算是首屈一指的貌若好女,但到这苏训跟前,也差着好大一节,要不是眼线在侧,他高低要上去揩一把美人油。 赶在美人发作前,他果断进入正题,“这第一道菜是贡品,叫‘小露马脚’。用的是歙县山区特有的‘沙地马蹄鳖’,辅以火腿、山猪骨,砂锅慢炖两个时辰,汤色最是清醇,肉烂香浓,裙边滑润,半点不见腥味。” 其实就是道火腿炖甲鱼。 他无视苏训凉下的笑意,意有所指道,“这里头,火腿虽是佐料,却也大有文章。用当年太.祖的话说,就是用十年的火腿,急躁了些,用三十年的火腿,又老成了些,就得这二十年的,才刚刚好。” 对号入座一下,八年的嫩腿放下筷子。 三十五年的老火腿清咳一声。 入职二十三年,刚刚好的吴遇,装聋作哑。 砂锅咕噜咕噜冒着热气,一片奶白里,鳖头蛇一样耸起,颇为可怖。 顾悄一筷子夹断鳖头,放到李长青盘中,“马蹄鳖生于深山沙溪之中,凶狠难捕,可一旦咬定饵料又死不松口,故而上盘,每每呈昂首噬人的凶相,其实就是虚张声势而已,大人,但吃无妨。” 苏训冷冷听着他铺陈。 顾悄也没叫他久等,下一句就带出今日重点,“巧的是,府试那日,训导递出来的菜单里,也有这么一道御菜。” 他言笑宴宴,慢慢展开那张泡发的纸条,“松烟墨,楮皮纸,千金难求。可惜写菜单的人,不仅不懂纸墨行情,更不懂徽菜行情,单这一只‘马脚’,就不止二两了。吴知府,是也不是?” 吴遇替苏训捞了一只“马脚”,颇为恭谨道,“今年府试,苏大人哪里都没去,亲自到我任上,下官深感惶恐,自当拿出最好的家当恭迎大人,这千金徽墨、万钱贡纸,自是不敢吝啬,下官特意替大人您备了独一份……却没想到,那小小训导也敢染指!” “那日审问,下官为全面子,囫囵过堂。事后,我借北司谢大人东风,将人又交给锦衣卫审了一回……”吴遇又替二人分好鳖裙,赶忙打住,“嗐,瞧我这没眼力见的样子,吃饭谈什么公事,我自罚三杯!” 苏训却听懂了他话中玄机,眸色暗沉。 没错,小小训导,根本碰不到试题,那张泄题的条子,出自他手;叫顾悄撞见,是他刻意安排;小厮吃下条子,也在他计划之内;不出意外,泄题到此为止,接下来该由小厮带着差役指认周夫人,再由周夫人咬出顾氏族人。 借此他便可以一纸弹劾,告他顾准治家不严、祸乱朝纲。哪怕拉不下老的,也能牵连送走小的,而同顾准斗法,有什么招比捏住顾悄这处七寸更快狠准的呢? 可惜,整件事他算漏了两点。 周家竟将李长青牵扯其中;而顾氏这养废的小儿子,从头到尾,根本就是在扮猪吃老虎!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处处小心,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计策,还是在纸墨这等微末处,露了马脚。 饮尽盏中酒,他按兵不动,只将目光放在下一道菜上,戏谑道,“案首难道只准备了一道菜的说辞?” 顾劳斯一哽,心道官当得大,果真比常人沉得住气。 他幽幽继续讲起第二道菜——山藿炖乳鸽。 “这道叫‘包藏藿心’,以雏凤为主料,置藿香、陈皮、桔梗于鸽腹,佐以黄山特产山药,炭火煨成。其汤色清白,鸽肉酥烂,山药鲜香。这一道补汤,处处是药,却不坏主料本味,最是健脾开胃,令人食指大动。” 他笑吟吟替二人各盛一碗,“这鸽子也非寻常禽鸟,而是京师来客。精粮喂养,肉质肥美,振翅万里,又紧实弹嫩,偶尔遇到那种脚上负重的,运动得更充分,是煨汤神品。” “咦,这只恰是神品,”他在汤盆里搅和一通,惊喜道,“脚上扣着云竹信筒呢。不知里头,可有密信?” 说到这里,“啪啦”一声,却是李长青不慎,汤碗没有端稳,撒了一桌并一身。 黄五连忙上前,拿了巾子替他擦拭,“热羹灼手,大人不该贸然接下的。” 寻常一句安慰话,李长青听完,却脸色煞白,再不敢看苏训一眼。 那头,苏大人根本无暇顾及他,只瞪着锅里捞出的竹筒,如临大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09节 等到热乎气散去,他不顾油污打开盖子,倒出那一小截信笺。 依然是芦苇蜡封的条子,依然是银盐显影的招数,上头的内容,却叫苏训再也端不住风流浪荡的姿态,一双黛眉紧紧蹙起,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白云断生处,青宫灭虚中。倘若从龙去,还施济物功。”他轻轻念完,一扫杯盏,连连道了三句,“好!好!好!” 顾劳斯躲闪不及,被热汤虎了一身。 他顾不得烫,赶忙掏出第二张纸条,正是贿题案里他指挥林茵偷换下的那份答案,“咳,还没验真,这难得的李大人手迹,可不能泼坏了。” 说着,他将条子连同水晶放大镜一道递给苏训。 这般补刀的行径,被提学史狠狠剜了一眼。 小小四品的吴遇,此时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那故作磨唧的拿矫模样,叫从二品大员更气了。 “有屁就放。”苏大人就地崩了人设。 毁灭吧!主子都叫人卖得一干二净了,哪还有心思装什么世家公子? 吴遇越发恭敬,“苏大人还记得,初到治上遇到的蒙童劫保案吧?” 苏训自然懒得应答,吴遇也不指望他配合,“这些孩童就来自白云村。云为主,白为伴,十六年前,主家遭难,只剩伴当白姓独存。山村隐逸,向来不与外界通人烟。下官派人例行公事,去结劫保案,没想到竟带出诸多怪事。” 他神秘兮兮压低音量,“整个村子暮气沉沉,青壮大都不存。搜赃至后山荒庙时,竟发现地下别有乾坤。暗室里除了大量尸体,还留着不少精美的犀皮器皿,有一个暗室里,像是大型丹房,鼎炉周边,还散落着大量松枝、雄黄,还有密封的猪油罐。” “下官才疏学浅,看不懂其中关窍,只好将此事上报谢大人。锦衣卫连夜出动,迅速拿了里正和族长,大人丢下一句‘东宫危矣’,赶着回京复命,只令我加派人手,盯住码头和驿站,他留了十人与我,盯住天上,苦苦熬到今日,才逮住这只鸽子。” 雄黄、松枝与猪油,文科狗学霸稍一检索,就知出处。 苏训当然也看过《抱朴子》。 他终于开了尊口,“《仙药》篇里有一方,叫饵服雄黄法,就是将雄黄和着松枝、猪油一道加热,三物共炼,得出冰片状丹药,服下能成仙。” 顾悄短促地笑了一声。 猪油和松树脂都是含碳的有机化合物,受热后化炭,而炭在一定条件下,能使雄黄纯化为氧化砷。就这高纯度砒.霜,吃了能不升仙吗? 但顾劳斯没法同古人解释这化学方程式。 吴遇只得当这个嘴替,“白云村的蒙童,无人管教,问只说家中父兄抛家弃子跑了。可谢大人查探过,他们大都死在地下。按这法门炼出来的,定然不是仙丹,是要命的剧毒。地底那些尸体,骨相多青乌,想来就是用来试毒的。” 剧毒,犀皮,串联起来,足够指向东宫。 身为明孝太子肱骨,苏训又怎么不知道,太子中毒,毒源就是一件看似无害的黑金犀皮花神杯? 他再次望向手中密信。 白云断生处,对的是白云村危机,是迫不及待要告诉幕后人,秘密暴露了。 东方主春,为青色,故而东宫又称春宫、青宫。青宫灭虚中,说的是太子留不得了。 而后两句谄媚的从龙邀功,更是令他怒火中烧。 苏训咬牙切齿望向李长青,“不知李大人这信,意欲送往何处?” 第095章 “比起去处, 下官更感兴趣,李大人从的,究竟是哪一条龙。” 吴遇问得直接。小小包间, 顿时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长青却不紧不慢, 擒住酒杯悠悠抬手, 想饮尽残酒。 苏训眼疾手快, 一把扇飞那只杯子。 残酒撒上炭炉, “兹”得一声青焰暴涨。 瓷器落地,唯余哗啦脆响。 李长青愣了愣,这才缓缓笑开。 “再怎么说, 我也是二品大员, 还不至于畏罪自杀。” 显然, 他熟知这条暗线的惯常操作。 “我从的, 一直都是承大统的真龙。 弘景三年,哦不, 现在应该叫大历元年,我与顾准那老匹夫同榜高中。三十六年来,我虽事事比不过他, 但有一件事我始终自傲—— 高宗是我伯乐,纵使位卑,我也不曾有过二心,一生只为他奔袭。” “能中榜眼,我岂会真的无才? 权力倾轧, 我始终退避,不过藏拙以自保罢了。 唯唯诺诺这么多年, 我只为找出当年真相。 高宗暴毙,虽对外宣称突染恶疾, 但大理寺卿秦大人已经查出是中毒之兆。 奈何铁证如山,神宗即位后不仅视而不见,还包庇涉案之人毁灭证据、诛杀忠良,这令我不得不怀疑,下毒之人,就是我们这位心狠手辣的陛下。” “咳咳咳……”一连串咳嗽,简直要命。 不止吴遇,连苏训脸色都精彩起来。 这届皇帝谋害上届皇帝,这种事是尔等屁民可以随便听的吗??? “高宗与神宗一母同胞,又是得旨承袭,无人疑他弑君。我以为这真相,只能留待下一任君王昭雪,没想到还是有人发现不对。 神宗一脉,名不正言不顺,这等谋逆大罪,也是时候清算了。” “所以你就能罔顾师生情谊,参与毒杀太子?” 听到此处,苏训愤愤拍桌,“何其荒谬?!” “荒不荒谬我不知,”李长青敛目。 “我只知道,当年神宗胁迫高宗,在怀仁太子和真相之间艰难抉择,事后他又毁约背信,不仅斩杀怀仁太子一脉,还将所有顾命大臣以谋逆罪诛十族…… 如今只是叫他效仿高宗,在明孝太子和真相里也做一次选择。正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那时高宗垂危,能为保怀仁太子,放弃追查投毒真凶;今日明孝太子命在旦夕,能不能活就看神宗在保自己和保太子之间,如何选择了。” 语罢,他沉默片刻才问,“太子毒发已有两年,牵连甚广,还波及数个皇子,苏大人你以为,这案子为何查得如此缓慢?” 因为暗处之人在复刻高宗中毒案,神宗不敢深查。苏训掌心攥出血痕,心中有了最坏的猜想。 “想来你心中亦有答案。” 李长青长叹一声,“今日你看明孝太子无辜,那当年的怀仁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缓慢而沉重地摘下拇指的帝王绿扳指,推到苏训跟前。 “老朽一生,并不曾正经教过弟子,明孝……只是蒙他庇佑,苟安一时,万不敢称师生。这枚扳指,罪臣当不得,还请大人有机会代我物归原主。” 苏训才不买他的账,他扯起李长青衣襟,“老匹夫,说!你的同伙是谁?”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李长青嗓音喑哑,撩开眼皮,缓缓说出今晚最后一句话。 “我的同伙,正是烧也烧不尽的先皇遗党。” 此后,无论苏训如何威逼利诱,他再不吐一字。 正当苏训想要将人带回去逼供时,锦衣卫突然破门而入,抢先一步。 苏训老大不高兴,“这人理应交由太子明孝卫缉拿,林大人何故僭越?” 林茵连个眼神都欠奉,大手一挥,锦衣卫越过苏训拎起李长青就走。 没办法,特殊时期,锦衣卫就是这么豪横。 苏训气得跳脚,却也无可奈何。 吴遇这才施施然出来打圆场,可话里话外都是得瑟,“南直隶各州府都曾接到陛下密令,配合锦衣卫缉拿太子案要犯,想来陛下要人,也是为了太子,苏大人宽心。至于太子案进展,苏大人想要知道,其实也不难。” 一心想要找回场子的吴书记,就差没明着说:我这里有后门,快来求我呀~ 苏训才不会惯着他。 他拾起李长青留下的扳指,冷漠道,“吴知府有何高见,不妨直言。” 显然,这位忠实的太子党纵使痛失一位战友,但敌人的敌人并不能当盟友。 今晚鸿门宴半点不影响他继续敌视顾氏派系。 吴书记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太子一案,此前诸多线索指向休宁,顾老大人复起后,线索又跟着指向南都。 幕后人如此设计,就是引我等乱斗。 这次若不是凑巧抓到李长青马脚,不知你我还要被他利用多久!” 顾劳斯也上前一步,开始拿手的传销洗脑绝技。 “太子病危,顾家藏了十几年的昭郡王却于此时现身,只这一出,就锤死了顾家的旧党嫌疑。 可我若是说,这亦是幕后人的诡计呢? 易地而处,若顾氏真有毒尽神宗子嗣、改弦更张的异心,又岂会捡这等险恶的风口,推出高宗仅存的血脉?” 到底惺惺相惜,苏训对上顾悄,不自觉耐心不少,“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们不是敌人。” 顾悄目光诚挚,开始说起原委。 “早在二月,锦衣卫就在休宁秘密搜补犀皮匠人。 倒是主动投网一个,可一口咬死顾氏是毒器主谋,连带供出愍王遗孤行踪。” 顾悄将那夜谢昭的供述半真半假透露出来。 “可问起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毒,那人含糊其辞,只称与当年高宗毙命的龙佩同源。 可事实上,先时那枚鸩死高宗的龙佩,早就改头换面出现在遗孤身上!要不是谢大人发现得早,哪还有现在的昭郡王?! 苏大人,不止你的太子,高宗一脉一样没有逃过这奇毒的掣肘。” “正如你们怀疑东宫的毒,是以顾氏为首的先王遗党所下,我们也曾怀疑龙佩之毒,是神宗为斩草除根所下。 斗了这么些年,太子之毒终无可解,高宗一脉朝不保夕,顾氏亦背上这莫须有的黑锅,只落得个两败俱伤,可我们却连赢的是谁都不曾知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0节 苏大人,你确定还要做他人手中利刃,继续与我们无谓的搏杀?” 夜色渐深,酒意酣涌。 不远处传来几声哭号怒骂,应是白日里被无辜涮了的考生。 一个开始嗷嗷,很快临街几家酒楼里,接连开始了嗷嗷。 这边嚎着“老货可怜无好价”,那头跟唱“侧听东堂榜1,君名又不传”;这厢哭丧“文人命坎坷,终日被书癫”,那头怒吼“黄卷青镫仍故物,白衣苍狗是科名”。 买醉,实乃科场失意常态。 戏折子里总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莫过如是。 苏训并非大恶之人,所作所为自认是伸张正义,可一旦这正义再也立不住脚,就沦为倚仗权势、坏人前程…… 想到这里,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口中也作最后的挣扎,“片面之词,我凭什么信你们?” 顾劳斯摇了摇头,好似怪他冥顽不灵。 “凭神宗替愍王平反认回昭郡王;凭谢顾两家时隔二十年再次联姻共同御敌。 帝王风向还不足以说明,我们并非太子真正的敌人吗?” 当然,还有一句话,顾劳斯没有说出口。 还凭,他或许有办法替太子续命。 解毒最重要是找出毒素,既然已知明孝太子宁云毒出哪里,再有林焕这等治毒老手,先前能从同源毒物里捞回自己,那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定然也能再捞一回太子。 但这是谢昭需要忙活的事。 “实话与你说,汤里这鸽子,正是宫里飞出来的。” 顾劳斯入乡随俗,神棍套路学得贼快,看似什么都说了,其实说了等于没说。 “我爹避世久矣,早已无心朝堂,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人坐山观虎斗,还想效法当年,故技重施、平白捡漏,这次可要好好掂量掂量,旁人还愿不愿意再当这个冤大头。” “与其将矛头对准徽州这一亩三分地,苏大人不如细想想,这场乱斗,谁才是最后的受益者。”吴遇笑笑,“一笔写不出两个宁字啊,大人。” 苏训很快就转过了这个弯。 太.祖一生,只得三个儿子。 他贫苦出身,与元皇后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感情甚笃,即使称帝后,也顶住朝臣压力,未纳一妃半嫔。 二人先育有几子,可战乱频频、颠沛流离,活下来的只高宗、神宗两子。 为替皇家开枝散叶,四十岁高龄的元皇后不顾劝阻,冒险再孕,结果难产而死。 这最后的小儿子,就是泰王。 为抚育幼子,太祖不得已张罗续弦。 诸多朝臣之女中,唯有元皇后收留的孤女,自荐报恩,以终生不留子嗣为投名状,入了太.祖法眼,顺理成章成了继后,也就是当今太后。 细数下来,若太子薨、遗孤殁,最后的渔翁,就是这位没什么存在感的孤女。 和他一手拉拔起来的泰王…… 吴遇见他开窍,笑呵呵打起官腔,“哎呀,同朝为官,和气为先,针尖麦芒不如冰释前嫌。 如今昭郡王入詹事府,与太子作伴读,日后太子康复,你我需要互相照拂的地方,还有许多。” “谁要与你照拂?!”苏训黑着脸,“不剃你头已是我最大的让步,哼,休要得寸进尺。” 想到什么,他恶狠狠道,“丑话说在前头,你治下学生,是驴子是马,还需凭本事说话。”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吴遇是个好脾气,背刺也刺得十分委婉。 “我这小师弟早就翘首企盼想与你切磋——通货征边论推行十数年之利弊得失。” 言外之意,大人您也别得意,您那对外贸易政策毛病多着呢! 苏训自然领会,闻言朗声大笑。 他十分自负,那篇策论,是他推敲数年一鸣天下之作,自认十分完备,不曾有疏漏,更不信眼前这蜜罐里长大的少年能陈弊论失。 “吴大人,夜郎自大终不可取,今晚这饭我是吃了,可你治上若是以这等狂傲姿态应考,明日剃头,还是势在必行。” 吴书记清咳一声,示意顾悄说两句。 那时刻不忘找场子的显眼包模样,叫顾劳斯哭笑不得。 他同原疏、黄五精讲这篇策论时,确实顺带指出过这种外交策略暗含的极大疏漏。 也不知这闲散一嘴,怎么就传至吴大人耳中,还被赶鸭子上架拿来压苏训势头。 大约有汪铭这等老学生在,顾小夫子课堂里,已没甚秘密可言。 “说利弊得失也谈不上,只是学生拜读大人文章后,无心算了一笔账,这贸易战,大宁看似赚了,实则亏狠了。” 顾劳斯谦卑拱手,“今春大寒,鞑靼厚积薄发,南侵之势势如破竹,就算是个侧面应证。” “哦?你这账怎么个算法?” 苏训虽狂放,但学问上却极其较真,此刻话听了一半,将信将疑,抓心挠肺,恨不得拉着顾悄秉烛论个明白。 顾悄笑着推让,“大人明日尚有要事,学生万不敢耽搁。” “拢共说起来,不过是盐铁二物,不曾算得精细,叫异族得了便宜,大人若感兴趣,明日有机会再论。” “盐铁?”苏训沉吟片刻,如有所悟,“好,明日我且等着你!” “说到这里,下官正好有一事提请大人定夺。 先前院试,大人不是……不是公然嫌师弟笔下无风骨?” 吴遇见缝阴阳,明着拍马,暗里补刀。 “我这师弟最好面子,便答应大人院试以玉筋篆体应答,以显功夫。” 苏训皱眉,是有这么一出。 就听吴遇为难道,“咳,这科场用古体,还真是头一遭。 大人主试如此风雅高妙,奈何阅卷官里都是草包,没一个擅篆书,下官不知如何批改,实在为难!” 同样不擅篆书的苏训一哽。 大意了,忘记还有这一茬。原本这场他一个考生不打算录,认不认得有什么干系。 这会松了口风,可不就骑虎难下了! 终于扳回一程的吴遇拱手微笑。 “是以下官斗胆,提议明日答题还是如常,就叫师弟与大人切磋另用篆体好了。” 苏训:…… 既好心提议,怎么不好事做到底?! 现下他紧着想知道盐铁之失并补救方法。 空对着一纸秦小篆,找翻译都难,磋磨后生不成,反倒坑了自己。 就说吴遇这知府,实在忒不会来事! 苏大人拉长着脸,含恨拂袖而去。 搞定不懂事的年轻人,吴遇酒气上头,骂骂咧咧。 “这酒楼老板,忒不会来事,上的什么酒?烧刀子一样,都不晓得兑点水。” 昔日精细讲究的吴书记,到了这山旮旯,终究是错付了。 顾劳斯许久没沾酒,被酒香勾起馋虫,借着这话,偷偷捧起小盅又偷喝一回。 “啧,这小粮食味儿,多正啊。” 黄五见他模样,实在没忍心,由着他去了。 倒是吴遇啧啧惊叹,“没想到你还是个小酒鬼,谢大人知道吗?” 顾劳斯撇撇嘴,果然有代沟,天容易聊死。 “吴大人总是卖师弟求荣,谢大人又知道吗?” 吴遇假咳一声,装模做样挽尊,“对付苏训,必须连激带骗、攻心为上。 你二哥旧年就是以才学致胜,到你,怎么也不能做个走后门的案首吧?” 顾劳斯:呵,会还是你会。 这连激带骗的,也拿来对付我! 于是,为了不做那请酒走后门的案首,第二天院试,顾劳斯直接开了大。 第096章 相较府试的热火, 院试气氛就有些一言难尽。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叶尖残雨,稀稀拉拉二十几名覆试考生步履沉重,如同赶赴刑场。 他们当中, 有它县案首, 府试亦在优等, 这等拔尖生, 深谙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的道理, 既知考也不过走个过场,自然垂头丧气,心有戚戚。 当然, 也有少数几个没心没肺的, 沾沾自喜。 比如不小心混进来的族学“四虎”。 大虎一见顾悄, 立马翘起嘴角, 乐得小胡子一颠一颠。 他期期艾艾扯住顾悄袖子:“嘿嘿嘿,顾小夫子, 考前再让我沾沾运……才气。” 三十岁的老童生厚颜,唤十几岁的新童生夫子,立马招致他人白眼。 顾劳斯顿感亚历山大, 红着脸努力往回扯袖子。 谁成想刺啦一声,新上身的鹊鸣锦鲤团花纹棉夹袍,袖口处就无端多了一道豁口。 小夫子愣住,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精致面庞上露出一丝久违的少年憨气。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1节 大虎捧着一看就是特供的料子, 不知所措。 人群中传来一声嗤笑,“怎么?二位这是公然断袖与我们看?” 这看似俏皮的话, 内涵过于丰富,引得众生捧腹。 大虎后脖颈一凉, 赶忙抛开袖子,连退三步。 顾劳斯尚且懵懂,没察觉其中恶意,只当是个无心顽笑。 唯有原疏黑下脸,在众人嬉笑声中,一把拎出那个考生。 他恶狠狠质问,“你特么胡说什么?” 最后一场了,顾劳斯生怕考前又出幺蛾子,忙拉着原疏打圆场。 “原小七,没必要没必要,袖子断就断嘛,回去补补,明天又是一只好袖。” 原疏简直要被这猪队友气死! 这把他没有听劝,只挣开顾悄,扯着那家伙衣襟,厉声呵斥:“道歉!” 他只虚长顾悄两岁,但身体强健,抽条极快,已经高出顾劳斯一整个脑袋,在一众青年里,也算是鹤立鸡群。 这一发狠,周遭顿时笑不出来了。 小伙子横起来还怪吓人的,顾悄嘴角抽了抽,顿时不敢劝了怎么破? 于是,他将求救的目光转向黄五。 胖子默默别眼,无声拒绝了猪队友的组队邀请。 其实,不怪原疏小题大做。 因为这已经不是小公子第一次被泼有色脏水了。 一直以来,欺负顾悄的人不少。 有人因他家世嫉妒,有人因他纨绔嫌恶,有人因顾氏失节瞧他不起,也有人因朝堂争斗恶意坑害,当然,绝大多数只是跟风随流,见他人踩,我便也来一脚。 只有一小波人,刻意针对来得不那么单纯。 当初齐宁街上,朱庭樟大骂顾悄以色揽人,后来他负荆请罪,也解释过原委,但这类污言秽语,并非偶然。 顾悄生得标致,又因身体关系,比之一般少年弱气许多,落在有心人眼里,如此弱柳扶风、多情善感,便成了不逊于南风馆的妍姿媚态。 知州公子看顾三的眼神,尤为不同。 这在以方白鹿为首的勋贵圈子里,几乎是个不用宣之于口的公开秘密。 方白鹿打压原疏,也远不是顾悄以为的家世差、好拿捏,只是因他无意撞破方白鹿的腌臜心思。 原疏的姐夫顾悦,游冶浪荡,他虽喜女,偶尔也会赶时髦,换换口味,玩赏男色。 休宁风气保守,南倌无明馆,有也只有一两间开在临渡的暗娼,自是不便叫家中管事补送嫖资。这时,原疏这打秋风的小舅子,就好用起来。 彼时的憨厚少年,穿行在陌生的风月场内,一路所见,净是掐得出水的妖娆少年,两耳所闻,更是迥异于男女调.情的兽.性喘息。 他顶着猴子屁股,替姐夫补了花销,就匆忙往外逃窜。 却有一个大龄娼人,欺他脸嫩端正,直直将他拉到别院一处清幽地方,自行拓着不便处催他,“相公,快……哈,快弄弄奴,不收你银钱。” 如此孟浪,原疏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特么谁嫖谁哪说得清! 兼之他没见过男人后.庭那阵仗,一时间喉头翻涌,白着脸仓皇而逃。 糊里糊涂间,他转到一间房外,被里头熟悉的名字定住了脚步。 “这新出阁小雏儿我可寻了许久,腰如弱柳轻盈,面似娇花风流。蛾眉带秀、凤目含情,比之谢长林亦毫不逊色,崖隐兄,我这生辰赠礼如何?” 开口的人原疏不认得,可崖隐他却再熟悉不过。 可不正是死对头方白鹿的表字?! 传说仙家多骑白鹿,隐于青崖云柏之间。 也不知方知州此时再看逆子清心寡欲的字,心虚不心虚。 “不如何。”就听方白鹿懒懒啐了一口。 “谢长林算什么,真要说,那小纨绔,才属人间第一流。” “哈哈哈别说,小公子娇弱,性子又最是绵软,若是弄得狠了,哭起来……哎哟!” 迎合的正是县学一霸沈宽,也是方白鹿麾下第一狗腿,只是他话只说一半,便被方白鹿抓起香炉砸了出来。 知州公子声音森冷,“谁给你的胆子妄议?!还不替我将玉奴唤来。” 沈宽额间伤口都来不及包扎,转头间就亲自引着一位月白宽袍少年逶迤而来。 看到正脸的霎那,原疏简直心神巨震。 少年体态风流,不仅与顾悄身形肖似,连面目情态也有五六分相像。 内间方白鹿携了少年手落座,摩挲着他指尖习琴书留下的薄茧。 “伯鱼,欢场徒有样貌何难?当如玉奴这般,出身显族,秀外慧中,才最堪赏玩。你那雏儿,可曾轻裘肥马、养尊处优,见惯世间极致繁华?可曾师从名家,落笔见山川树石,拨弦是高山流水?” “玩还是你会玩。”陆鲲只得讪笑,“哈哈哈,是愚兄浅薄了。” 书画琴艺,正是顾三拿得出手的才学! 听到这里,再不知几人口中的小纨绔是自家兄弟,原疏就是真棒槌! 他强忍着怒火,差点没掰断花窗的木楞条。 几旬酒后,夜色渐深,陆沈二人各自离席。 方白鹿愈加放肆,他动作凶悍,将玉奴压着榻上调弄,惹得小倡泣涕不止,喘息着告饶,“爷,您疼惜疼惜奴。” 直到人眼圈泛红,无声落泪,他才酣畅收兵。 云收雨歇,他又病态地去舔小倡腮边泪痕,缱绻亲吻他泛红的眼眶,还痴迷低喃,“对,就是这样哭出来……你一哭,就是要我剜心,我也能随你。” 听到这里,原疏终于忍无可忍。 他翻窗跃进室内,趁着他病要他狗命,狠狠搞了一波突袭,暴捶了方禽兽一顿。 互殴完,二人默契地绝口不提这阴私。 方白鹿害怕原疏去顾家告发,原疏也怕这事挑到明面,毁了兄弟本就岌岌可危的清誉。 由此,二人闷头拉开了暗中长久的较量。 这事最大的恶果,就是原疏开罪了知州公子却死活不愿服软,叫顾悦大为不满,自此再不为原氏姊弟提供任何庇护。 以卵击石,原疏却并不后悔。 那时他只想利用顾悄图个安身,都能尽力护他不入泥淖,此时他已经视顾悄作兄弟,又怎么会放任闲杂人等肆意诋毁。 只是成也萧何败萧何。 也怪他将顾三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原身对“断袖”污名一无所知。一朝换成穿越而来,除了谢大人看谁都是兄弟的顾劳斯,就更不会放在心上。 瞅着左脸写着“我不李姐”、右脸写着“你无理取闹”的顾劳斯,原疏气得肝疼。 而那长嘴书生,也不是好惹的。 他半点不挣扎,反倒就着原疏动作,挺着胸膛一个劲往他身前挑衅,“怎么?想打架?总归都是要落榜的,不如咱们就来切磋一二,也好泄泄我这满腔郁气!” 这话顿时引起他人共鸣。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哦不,本就不容乐观的考场氛围,愈发雪上加霜。 有几个考生竟放下矜持,坐地大哭起来。 左边数起第一位,一边哭一边呜咽,“我与同乡一同赶考,说好的一个都不能少……” 黄五点点头,“这下多好,确实全都落榜一个没跑。” 书生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左边数起第二位,捧着袖子掩面,哭得肝肠寸断。 “想我一县案首,今日铩羽于此,如何面对江东父老?” 黄五煞有介事,“父老答曰,有劳挂怀,阁下你谁?” 那书生嚎啕咯痰,戛然而止。 第三位见识过胖子毒舌,抹泪怒斥,“区区商籍,你懂什么是科举吗?还不给我闭嘴!” 尔后红着眼圈大搞战前煽动,“昨夜无故落榜的同窗们在这打了一架,今日我们唯有再战,才能叫头顶的恶势力看清,咱们徽州府绝无懦夫!” “拿下考场,赶走狼豺,夺回公道。” “夺回公道!” …… 不消一会,“断袖”的小小争执,就淹没在罢考鸣冤的群情激奋中。 那嘲弄顾悄有不良嗜好的书生,也早已忘了同原疏的不愉快,激动地满脸通红,含着泪投入申讨大军。 昨夜混战,顾悄略有耳闻。 就发生在吴遇贿赂上官散席后不久。 因考生骤减,衙役只得连夜重置考场,往外撤多余的桌子条凳。 这头灯火通明,忙得热火朝天,那头吃瓜挤断腿的近百淘汰选手,漫漫长夜,无心睡眠,喝完失意酒,也不知谁带的头,一个两个的,散聚在考场外,咬着帕子公鸭子呜咽,嘎嘎声惊起数只林枭。 有几个酒胆怂壮的,热意上头,忽的就撸起袖子不让杂役撤案。 好似桌椅还在,明日他就还有一线生机。 宵禁的梆子打响,青年们依旧不愿离去。 天空还应景地飘起苦雨,似乎老天都在替他们叫屈,引得他们更加悲壮慷慨。 他们高唱着“大风起兮云飞扬”,撸着袖子把衙役搬出来的桌凳又塞了回去…… 一来二去之下,也不知道谁的手先不听劝,动了起来。 等到苏训并吴遇闻讯赶到,书生与杂役早已打成一团。 二人对视一眼,不需多言,就知道这起科场暴.动,应对不好二人都得倒霉。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2节 原先苏训倒也不怕倒霉,反正主子时日无多,多拉一个垫背的他也不亏。 可这会,苏大人才得了线索,死了血亏,自然不乐意了。 于是乎,他再不拖吴知府后腿,颇为不要脸道,“吴大人高义,这些学生有劳了。” 吴遇咬牙,没见过三十岁就如此无齿的! 他雷厉风行,一声令下,皂役们棍棒齐上,很快将几个闹得最狠的书生押下。 知府向来温和的脸上不怒自威,“闹够没?” 肾上腺素飙升的考生们挨了一通黑棍,头脑一清,顿时趴伏一片。 杂役们这才不情不愿收手,跟着跪倒请罪。 寂静的夜里,冷雨渐密。 知府大人站在雨中,久久无声。 有班头讨好地送上油纸伞,却被吴遇一把掷到杂役头头脸上。 伞骨的尖端划破脸皮,蜿蜒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又被雨水冲淡,沁红了半边肩头。 匍匐的书生们打了个寒噤,低下头去。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惧的,方才还气冲斗牛的小子们,此刻全都蜷缩成荏弱的鹌鹑鸟,再不敢高呼一句“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更不敢提“院试荒唐,有如儿戏”。 吴遇将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叹了口气。 这届年青人,忒得不上道。 闹到这份上,本不该半途而废。 集一府学生之合势,压力给到苏大人,不怕礼部不插手,届时虽然会惩处几个带头闹事的学子,但那场荒谬至极的“初试”,也可推翻重来。 一啄一饮,自有定数。 只要有人肯为这场以少搏大的弈局献祭。 可惜临了,无一人甘做那个领头的。 哦,也不是没有,只是碰壁了。 吴遇想起那个被他主子紧护着的少年人,一口气叹得更深。 该说不说,那人聪明,却也笨拙。 他扫了眼讷讷垂头、默不作声的学子,向着兵卫摆手,“送回客栈,叫他们醒酒去罢。” 雨声里,他一锤定音。 “今上最重学子仪礼品行,尔等罔顾宵禁严律、酗酒逞凶撒泼,乃至捋臂揎拳、斯文扫地,失仪无礼至此,实在枉读圣贤!念在你们举业受挫,又是初犯,本官网开一面,小惩大诫。你们当中,凡童生者,圣训礼法科不合格,须再考一次;其他学生,日常仪礼暂记劣等,复修一年。” 满地学生们傻眼。 兜兜转转,他们竟忘了,大历礼大过天,失礼同样罚得你有口难言! 只是这一通罚,意外激起覆试考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闹将起来,实在出人意表。 单纯就想考个教资回乡创业的顾劳斯,脑壳突突地痛。 赶在惊动内场之前,他抄起外场落锁门倌手里的铜锣,“哐哐哐”敲打起来。 “肃静!肃静!”单薄的少年声音抵不住众人喧嚣,铜锣可以。 很快,考场前安静下来。顾劳斯调大音量,直奔主题,“未考先退,可称不上徽州风骨!大家何不先考它一考,万一峰回路转呢?真剃了头再闹不迟,太.祖有令,凡生员以上诸试,有半数以上学子鸣冤,主考不管有无干系一律降职,再择主考复试,咱们怕什么?” “就算这场取中,又该如何面对那数百同窗?” 某案首仍不忘“一个不能少”的誓言。 顾悄自有一套歪理服人。 “兄台,你且想清楚,若是重考,须得礼部上报陛下,指派专员前来核查,如此下来,耽搁至少半年,可还赶得上今秋大比?院试年年有之,今年不取,还有明年,可秋闱一旦错过,就是三年,你当真要与同乡共进退?” 怕小伙子拉不下脸“卖友求荣”,顾劳斯又补了一剂强心针。 “况且,今日我等迎战,为的也不是个人荣辱,而是府县脸面,只有挣得这二十生员解额,咱们出了徽州,才能全了脸面,想想将来,你们也不愿被外府嘲讽光头府吧?” 二十几人面面相觑,终是被这冠冕堂皇的“为荣誉而战”说通。 但也有人将信将疑,“你又如何保证,苏大人这次不再戏耍我等?” 顾悄将锣塞回一脸懵逼的门倌手里,笑得十分纯良。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且看各位本事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震耳欲聋。 众生:深感被驴,奈何苦无确证。 一场危机,三言两语消弭无形。 谯楼一角,两位大人暗搓搓围观全程。 “不愧是顾大人幺子,巧舌如簧,深得真传。”苏训阴阳怪气:“如此,我倒成了徽州公敌,今日取中二十人,怕不是来日就成政敌。” 吴遇笑笑,“无妨,满朝文武皆对手,苏大人刚好体味体味这极致的巅峰寂寞。” 苏训吃瘪。 这是明晃晃嘲讽,说他人缘极差,虱子多了不痒。 “对了,恩师叫我带句话给你。”吴遇背着手,悠悠折返。 苏训等了半天,不见下文,气得牙痒,却不得不低头,“那老匹夫说什么?” 吴知府好脾气,“他说幺子顽劣,还请大人担待,无以为报,愿为明主效犬马。” “是以,他赠你一句话:东南形胜,云气蒸腾,潜龙入渊,腾必九天。” 太子名讳,单字一个云。 苏训几乎是秒懂其中隐喻。 但他宁可将其认定为离间,也不愿再多信半个字。 吴遇也不勉强,只道,“这场,便好好开考罢。你我都是这条路走来的,做不到前人种树后人乘凉,也不该因党争私怨,砍前人树断后人路。” 苏训闻言,若有所感。 他最后望了眼谯楼下,突然对京师口诛笔伐的顾氏,有了一丝不一样的观感。 他不由从太子名讳,又联想到那个禁忌的名字——云鹤。 曾经惊艳几代人的帝师,一个如何抹杀都难掩痕迹的名士,他的弟子,他的传承,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北人对南人有隙,他们多认为南人奸诈,事实上南人确实诡计多过北人,只是,多智近妖、巧言令色,并非全然坏事,若都如那顾家小子一般,倒也不惹人嫌恶。 殊不知又意外收获一波好感的顾劳斯,正苦哈哈检票进站。 二十来人的覆试,阵仗依然不小,一关一卡,查得忒严,半点不因人少就偷工减料。 这把,顾劳斯脸皮厚了,被摸来摸去,再无尴尬,还冲着大胡子乔五嘿嘿一笑,那明艳如春花绽放的一下子,给马哥臊得黑脸涨红。 顾劳斯找回场子,信心百倍地垫脚拍着大兄弟肩膀,语重心长,“怎么我脸红害臊的毛病才好,壮士你就不好了?要不换个牝马多的营,你再历练历练?” 排在后头的黄五疯狂咳嗽。 马上安排,不劳您操心了爷诶。 直到落座,监官宣读考试纪律,诸生情绪尚且稳定。 顾劳斯的临阵洗脑包,一直持续到变态考题公布的刹那,终于宣告破功。 覆试只两道题,一书一经。 可书成妖书,经是神经。 尖子生看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凭运气混到最后的滥竽们,唯剩相顾无言,泪两行。 第097章 第一场四书题赫然是:尧曰。 一路考来, 这题算得上是最省墨水的题面,换成大白话,就是“老尧说”。 但没头没尾, 句不成句, 截这俩不知所云的字, 学生里但凡有书背得不够铁、检索功能不够先进的, 都找不到出处, 接不上下句,就更别提下笔了。 这类掩去下文不说的,叫冒下题。 县府入门级考得少, 但春秋大比里却是再寻常不过。 大约大宁各处“小三元”试, 已将寻常句子用遍, 所以生员试以上, 考官无不绞尽脑汁、各显神通,命题路子也就越来越野。 据顾家大哥的不完全统计, 大宁建朝七十年,常科带恩科,累计开科二十一场, 两闱四书大小题计三百余道,句意完整、开门见山的题面不足十之二三,各省提学早已发明虚冒、关动、过脉、比兴、攻辨、截搭等形形色色出题之法四十八种。 其中最难的,当属截搭。 这种命题方式的恐怖之处,就是叫你防不胜防。 考生哪怕脑中配备了ctrl+f功能, 也不一定能检索得到题出何处。 比如,府试吴遇亲点的“及其广大, 草木生之”,这题有幸被包过班当成例题宠幸, 就因它曾被改头换面,上去“及其广”、下去“木生之”,单拎“大草”二字,出现在顾慎那年的会试真题里。 就说把“大草”两个字儿烧给孔老夫子,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认得出是《中庸》吗? 哦对,这等神题,正出自吏部侍郎、祁门谢道济。 听说这是专门为顾家老大量身定制的劝退款。 顾劳斯研好墨镇好纸,心道比起谢侍郎,苏大人这冒下确实算不得刁钻。 才怪! 这类题顾劳斯小课堂曾敲过黑板。 答题不难,关键就是得做个无情的背诵机器,只要能快狠准补全下文,破题就与寻常题目无异。 能混到覆试的考生,四书大多背了几十年,得出这题出自论语末章《尧曰》不难。 作为孔子语录里,少有的不是孔子亲口说的话,老尧原话很有深意: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3节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意思也简单。就是老尧敲打自个儿的接班人舜: “舜子啊!我让位给你,天降狗屎‘啪嗒’砸你头上,你可要给我好好干。如果四海百姓混得差,你这皇帝可就当到头了。” 题面是典型的大题小出。 常规答题思路,就是依着原文,扣准“允执其中”,大论圣人治国之道。 但苏训显然不是爱走寻常路的崽。 顾悄几乎是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不过是借着尧舜禅让的由头,变相驳斥昨夜李长青所谓的高宗中毒案。 或许经过一夜辗转反侧,苏大人今早重新坚定了信心。 他坚信神宗不会毒杀高宗,更不相信,他的主子才是那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谋逆篡位者。 瞅着邪魅狂狷的俩狂草,顾劳斯耸肩。 昨夜大席,到底是喂了狗,苏大人此人,还真是不见黄河心不死。 顾悄提笔舔墨,阴恻恻一笑。 非跟他一个现代人说禅让是吧?这把要还掰扯不明白,顾劳斯招牌就倒着挂。 这一次,顾劳斯的卷子答得尤其久。 久到后排原疏盯着他的背影,越盯心越慌。 眼见着日晷偏了两个刻度,功底不扎实的学酥都已收工,可抬眼一看,前排学霸还在奋笔疾书! 原疏犹疑地看看答案,再看看顾悄,内心不由发出来自学渣的灵魂拷问: 学霸都没写完的题,你写的真的是答案吗?不,你写的是笑话。 其他人同原疏想法出奇一致。 那些停笔想交卷的,无不被顾悄劝退。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越发怀疑起自己的答卷:究竟谁给你的勇气,竟敢比府试案首先交卷? 所以,当顾劳斯忙活完,搞定一篇杠精文学、一篇巅峰八股,并一篇针砭边境贸易的时策,揉着胳膊摇铃时,收获的就是二十多双怨念的眼睛。 只是,那些几乎快要化为实质的怨念,在看到监考手里足足几十页的一沓卷纸时,分分钟变成铺天盖地的无声咆哮—— 休矣!休矣! 学霸写了几十页,而我只有几十行,这回绝壁是审错题没跑了??? 独留不明所以的顾劳斯风中凌乱:??? 不是,这把我一没秀二没飘,兄弟你们弄啥嘞? 院试惯常是两日后发榜,但此次人少,苏训大手一挥,临时变成当日发榜。 又因生员试关乎功名,考上就是官身,所以院试不比县试府试随便,二十五份答卷便严格按照秋闱规矩,逐一弥封、誊录、对读、盖骑缝关防章。 这是阅卷第一轮。 誊录过程中,须重点筛查考生可有“犯帖”,即核验原卷是否有不合规矩的地方。 大处违规,雷点较多,如卷面屎话戳子太多,或越幅答题,或曳白漏写,或污卷挖补等;而细微处违规,只认一条,就看是行文用字是否犯忌讳。 这轮被揪到的考生,监临官会在场外以紫榜公示姓名,并处以院试停考一年的责罚。 高端玩家当然不会犯低级错误,紫榜轮空。 合格卷子易书糊名编上号后,这才正式送往它府特聘来的阅卷官手中。 阅卷第二轮,也是真正角逐的开始。 同一张答卷,为保证公平,须随机分至两人批阅,且判定的圈尖点竖叉等次,不得相差两档以上,若褒贬悬殊,就要交与第三人再评。 流程到位了,按理考官也得参照乡试,严选精通治学的考官分房阅卷,一经一房,一房三人。 但囿于人力财力,院试根本做不到,四书大家都读,判卷还好些,五经义理就成了盲婚哑嫁的重灾区。 考生本经五花八门,阅卷官却囫囵只此几个。 乱序随机分卷,导致改卷子的泰半遇不到本经,也不十分懂答卷,经义阅卷必然疏漏百出。 这时候大家同在一个起跑线,拼的就是运气。 以族学大虎经卷为例。 他本经周易,卷子弥封编号,抽签派送到考官a、b手上。 考官a不巧,本经诗经,对周易一知半解。 接到卷子,他按例先看破题处,坏了,易题咱也不懂,如何判得了文章好赖? 肥手抓了把头,他暗道无妨,山人自有妙计。 于是拈起卷子,通扫文章章法结构,再看考生文辞功力,心中便有了一个大概。 他不往高出评,亦不往低里判,径自以浓墨在卷首点下一个醒目的朱“点”。 正正居中,不上不下,既无功,亦无过,只要第二个改卷子的不犯轴,偏要判个极好或极差,都不需打回三判。 不过几息,就搞定一卷,考官a十分自得。 他美滋滋呷了口茶,自言自语道,“何为中庸?这就是中庸之实用也。” 大虎的卷子,就这么二传去往考官b处。 若考官b同样不通周易,便会如法炮制,再给一个“点”,如此,大虎转入待定席。 遇上大年,竞争激烈,大虎就不幸pass,遇上小年,运气好也就擦线中了。 这次大虎运气不错,不仅小年,考官b本经还恰好也是周易。 外调来的小胡子县令念在同治一经的缘分,见大虎文章尚可、颇有法度,于是大笔一挥,慷慨赠了一个二档“尖”。 如此,大虎有惊无险,录中。 该说不说,科场学子多信命,很有几分科学在里头。 这种机制下,刨去运气不谈,还有一类人容易上岸。 那就是文章标致、法度严谨,能唬人的。 虽然内容考官不好评定,但形式做得好,也足以叫他惜才,将非本经的卷子往上题一档,不吝送个“尖”。 如此运气再好一些,遇上两个非本经的考官,收获两个“尖尖”,那就不仅可以录中,放榜位次也不会太低。 顾劳斯的小课堂,能有底气赶一班鸭子上架,钻得就是这个漏洞。 大宁与顾悄原先世界的明朝相类,科举方兴未艾,不仅制度上还在完善中,行文体例上也未臻化境,八股文只得一个雏形,并不成定式,所以他借成化年后的巅峰八股回新手村,自然鹤立鸡群,可令考官耳目一新。 不出意外,原疏稳扎稳打,以“尖尖”录中,黄五一贯歪屁股,也以“点尖”入围。 剩下三虎并小猪,均在待定席。 几位同考官拿着八份“点点”卷交头接耳。 商讨良久,终以本经义理解偏,pass二虎,又以文章体例下乘,pass四虎。 初阅完成,阅卷官按解额择出二十份录中卷,荐给主考亲自圈点。 同出的,还有一张满是编号的“草榜”,即同考官草拟的录用名单。 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 主考官苏训,就负责阅卷的最后一环。他以墨笔,在草榜上定名次,并敦促解封誊名,最终放榜。 只是,苏大人看着草榜末端,游离于众生考号之外,单列的编号甲七卷,露出疑惑的表情。 “这卷子取,就老实排个次序,不取,就不必呈上,”他调侃道,“这般孤零零挂出来,怎么?阅个卷你们也大兴官场那套,搞孤立排挤?” 几个它府调来阅卷的县令闻言,赶忙垂头谢罪。 资历最老的广德州广德县知县拱手启禀,“大人恕罪,实在是这卷子我们评不了,也……不敢评。” 苏训心下一咯噔,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老知县抹了把额间冷汗,抖抖索索道,“这位学生,卷子写得极好,我等本欲推作案首,可细看内容,却是满篇诡词邪说,实……实在离经叛道,另一部分还是以古体就之,我等之中,苦无通晓上古篆书之人,难解其意。兹事体大,下官与诸位同僚商议后,一致觉得这卷宗,还须大人亲自裁夺。” 苏训黑着脸,先取出四书卷,一目十行看完,差点没背过气。 半晌,他憋出四个字,“他还挺刚。” 三百余字的文章,破题倒挺假正经,正是“概尧舜之让,当绝假还真开明圣人之学。” 收束语亦可圈可点,说《尧曰》篇启尧、舜、禹、汤、文、武之书,圣人传学于后世,当溯本清流,以惠后人。 看似没什么毛病,可掐头去尾,中间写的竟是《竹书》这等异端学说。 称尧舜禅让,真相不过是尧老了不行了,舜囚禁了他,取而代之1;而禹终启继,也不是史记所谓的大禹死了让位给益,益资历浅能力差,底下人才全投奔了启2,而是赤裸裸的“益干启位,启杀之”。 更有甚者,还彻底推翻黄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周礼起源,以炎黄打败蚩尤后诸多令人发指的“黑料”,彻底颠覆了大宁开国以来就遵从的所谓“礼制”和“道统”。 “呵,黄帝翦蚩尤发悬于天,作蚩尤旗;以干草填蚩尤胃,以作蹴鞠;取蚩尤骨肉投醢(酱菜),分族人食之……”苏训越念,底下小官脑壳就缩得越低。 能在官场混的,除开方灼芝那般有家世护佑的,可以不带脑子,多数人大都长着几个副脑,鬼精鬼精着。 听听这言论,明着是说史,可越听越像在影射着什么。 莫说写,光听都叫他们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几位老大人心中打鼓,这自杀式应试,究竟是哪位勇士? 苏训扔下卷子,心中也甚是疑惑。 这种惊世骇俗的文章,数个根正苗红的老头儿,竟没在第二轮阅卷里一票否决掉,为什么? 广德知县甚懂揣测上官心思,他颤巍巍抽出经义卷,示意苏大人阅。 他们不敢打“x”,隐情就藏在这第二篇经义中。 第098章 本经题更有意思, 只取一句:宛在水中央。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4节 好念诗的小文青都知道,诗三百,以《蒹葭》诗境最为凄迷。 王国维赞它最得风人深致, 与“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一个调调。 现代干脆解《蒹葭》为爱而不及的情诗。 哪个少年怀春时, 没想着白月光在软面抄上摘“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咳, 只是放到科举里,它就绮靡不起来了。 总不好对着一群白胡子老头,喊江对面的美女你看过来罢? 科场大伯们爱的调调, 是一本正经代圣人言。 可圣人在水中央能干什么好事?诸如黄五之泥石流, 搜肠刮肚大约也只能想到, 阁下是下水搓澡?还是江中捉鳖? 不怪学子们犯难。 实在是单拎一句无甚意义的句子, 逼着人牵强附会,忒得不讲武德。 顾劳斯原以为生平最恨, 就是考鲁迅窗外为什么三棵枣树。 命题人刁钻,有问为什么是三棵,不是两棵一颗, 有问为什么是枣树,不是桃树梨树。 可进了三次科场,顾劳斯艰难微笑.jpg 原来现代那些,都是咱迷人的老祖宗们玩剩下的。 四书五经成书久远,言辞博奥, 又兼版本驳杂,十分枯燥难啃。 历代虽然都有解经人, 大儒们或肃本清原、明经辨义,或抒发见解, 以弘大道,在本经基础上,又出注、疏、正义、传、笺等一众衍生本。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句都解得明白,也不是每一句都有解。 单说题面这一句。 汉时解《诗》有齐鲁韩三家。自孔夫子旧宅凿出古文本子,又有号称师承孔子的毛诗后来居上,因这一版三句话不离讽谏、诗教,最得统治者推崇,被视为正统。 毛解《蒹葭》,认为伊人是指贤人。 全诗解为秦人讥讽秦襄公“不能以周礼固国本”,所以招引贤士,天下“伊人”没人搭理他。 可宛在水中央有什么说道,不止毛,剩下三家也没人发微。 唐人为整顿经学,令孔颖达编《五经正义》,依然尊的毛诗郑笺,没翻出什么新水花。 到宋时,欧阳修、苏辙首推别解,质疑毛诗并非孔门子夏所传,而是毛氏一家之言;渐渐“招贤”“怀人”众说纷纭,士子甚至常为解诗大打出手。 但他们打的是蒹葭,是白露,是伊人,也没水中央什么事儿。 直至朱熹,尽废毛诗,再做《诗集传》。 前朝蛮夷当道,为开科举之便,胡乱框定朱子传做标准教材,但毕竟一家之言,难以概全。 如此题,朱子只说:“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好家伙,到他这连“伊人”是男是女,是实是虚,所指何人,都没个准话儿了,再以一句朱子提都没提的“宛在水中央”命题,究竟是考秀才呢,还是考朱子呢? 早在大宁开科之时,会试圣裁,太.祖已察觉科举出题的这一疏漏。 于是便有了想法,要重编一部旷世之作,尽解经书以辙天下读书人。 他诏令帝师云鹤,领当世大儒,博综古今,考前儒异说,阐圣人幽旨,于文渊阁内潜心修撰。 奈何书墨未成,太.祖崩殂,至高宗、神宗,人事几度更迭,云鹤更是身陷囹圄,以谋逆罪彻底除名,云门一朝散尽,帝师所编鸿篇巨制,亦不知所踪。 尔后,编官方科举教材一事,就落在神宗近臣、翰林学士陆渊头上。 只是陆氏才学不足以服众,这套大宁科举范式的《四书五经大全》,几经波折,至今仍在返工,一直未能付梓。 这么大窟窿补不上,科举从根子上就难讲公正。 抛开最低级的舞弊法子,高端的主考往往爱挑没有标准的题面出,如此解释权尽在主考之手,学生卷子优劣,可不就是他一人说的算?关键是,这法子风险低、隐蔽性高,极难叫人抓住把柄。 所以这第二道经题,苏训可以肆意放水,也可以故意刁难。 好不好就看昨天那两道菜,够不够硬了。 顾劳斯是个张弛有度的人,于是收起尖刺,投桃报李,又与苏大人娓娓说了个新鲜故事。 就说村头老王家,家风剽悍,早年起家底时屠了不少虎豺狼罴。 老王在时,野兽被打得服帖,不敢造次,可王老汉一撒手,野兽群起攻之。 王家大儿子温柔敦厚,不多久被野兽咬死,吓得善良恭谦的小儿子抛家弃业,远走他乡,只有二儿子有几分王老汉血性,拳头硬头铁,勉强护住了家产。 可野兽狡猾,老二粗人一个,蛮干不是长久之道,他亟需一个帮手。 他这一辈子,最仰慕大哥的品性才智,也最厌弃大哥的妇人之仁。于是,他各取长兄与自己之长,倾力培养自己的大儿子。 可这事阻力比他想象的大多了。 昔日大哥的好夫子请不动?叉出去。大哥的儿子碍手碍脚?叉出去。大哥的旧家仆不尽心襄佐他?通通叉出去。 为了这个接班人,他一意孤行,几乎没了朋友。 这般劳碌一生,他终于培养出最满意的接班人,既像大哥、又像他。 可惜安逸久了,他忘了,老王家门外的豺狼,不是一般的豺狼。 他悉心雕琢的作品,同他大哥一样不够狠毒,也毁在豺狼的腥毒獠牙下。 此时,老.二已垂垂老矣。 野兽终于不再蛰伏,嚣张踩着他另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化作一妇人讥讽道:“今日你王家绝户,奴大仇得报,不枉我以身饲狼数年。当年你们王家夺我周家田亩、杀我周家丁汉,可曾想过有这一天?” 最后一题了,顾劳斯也不再藏拙。 这文体例上摹刻八股第一文,以“王道陆沉,当隔渊取象”破题,仿照庄子寓言体,写了另一个版本的王权八卦。收束语“绝诡道、兴仁道,兹在此岸,何须舍近而求远”,更是直白明示,皇太子的怪病,看我,快看我。 内容对神宗也极其友好。 两卷放在一处,顾劳斯意图,溢于言表。 继续刚,还是好好合作,二选一。 他在逼着苏训抉择。 《竹书》之说,坊间早有流传,今春又遇特大灾情,流言本就难禁,只要稍稍再添一把火,神宗弑兄篡位天降异象的流言,必乘民怨,甚嚣尘上。届时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顺。 可高宗之死,亦可效仿宋初“烛影斧声”之悬案,宋太.祖赵匡胤是病死,还是被太宗赵光义谋害,究竟是太后手笔,还是太宗默许,都逃不过三司手中一支笔。 而三司主审,正是秦昀。 届时秦昀案子怎么判,端看现在苏训卷子怎么判了。 苏大人仕途坦荡,顺风顺水,什么时候被人这样威胁过? 如果对手是顾准那老匹夫也就算了,谁知竟是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纨绔! 他俊脸气到扭曲,戳着顾悄脑门怒斥,“你小子胆大包天,这是想硬拖我下水?” 顾劳斯腼腆拨开苏大人指尖,眉眼弯弯。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不是在与大人商讨吗?” 苏训声音冷得能结霜,“商讨?我还没见过拿刀架着人脖子商讨的!” 此言一出,场中五位同考亦心有戚戚。 苏训扫了他们一眼,扬了扬手中卷子,“你是当真不怕,我等上陈天听,将你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捅出去?” “不过是一些考据之学,何来的大逆不道?” 顾悄煞有介事摇了摇头,“大人们忧国忧民,不过是些许捕风捉影,就习惯往时局上攀附。可锦衣卫不管这些,近年来缉拿逆党,他们手段日渐惨烈。凡涉高宗毒发之事,不论真假,不管检举还是被检举,只要牵扯上……下场都是一个死。” 他这般口无遮拦,可把几个老大人急得,恨不得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怕隔墙有耳。 “所以,我以小人之心妄自猜测,诸位大人不至于同自己过不去。”少年湛湛眸子朝着几位知县一一望过去,带着几分笑意,“安分守己,荣华一生,无事生非,人头落地。这二者哪个划算,好像想都不需要想。” 这是料定了他们不敢声张,所以才有恃无恐啊!!! 老头们被直接盖了怕死戳,可一个也不敢跳出去反驳,反倒哼哼哈哈打着马虎眼,“就你这后生歪理多!” “朱子曾评太史公‘浅陋而不学,疏略而轻信’,咳咳咳,这第一篇文章,也不算违背经义。” “哎呀,朱子说秉笔无隐,考据也是为了纠察史家著史不实之弊病,言辞是乖戾了些,但向学教化之心总是好的!” …… 几息之间口碑逆转,顾劳斯听得是叹为观止。 论见风使舵,风向标都没这几个老大人专业。 而知县团内心真实os却是:我是造了什么孽来改徽州府卷子!这次若能全须全尾回去,绝无下次! 自此,整个南直隶都流传着一个说法:不要改徽州府的卷子,你会变得不幸。 第二年院试,主考新官上任,苦逼兮兮向各州府要人阅卷,知县教授山长一听是徽州,无不称病告假各种花式回绝,以至于谣传越来越邪门,变成受邀也会招致厄运。 走投无路的主考拿这群贪生怕死的人儿毫无办法,特么的他自己改还不行吗?! 也是打这一年起,开科数十年的院试彻底换了考法,由提学官赴各州府轮流开考,变成所有州府学生到南都分批应试,从抽调它县官员临时充监官,改为从南直隶六部选调官员,定岗不定人。 不得不说,顾劳斯这只小小蝴蝶扇起的风旋,威力着实不小。 当然,那是后事。 眼下,他还要努力坑蒙拐骗,将苏大人拿下。 “苏大人,顾氏不过一寻常人家,我爹也就一普普通通乡绅,不在家怡儿弄孙,全是生活所迫。” 顾劳斯眨眨眼,尽量让自己眼神诚挚一些,“前些年太子无事,顾家的日子逍遥自在,自从太子不好,顾家的日子也跟着苦了起来。如今我爹那么大一把年纪,为谋生计还要苦哈哈去赈灾…… 所以,顾氏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太子健健康康得承大统,怎么会乱写些有的没的?” 顾悄也不算在说谎。 顾氏从始至终,目的都非改弦,更别说篡权,顾老大人呕心沥血,不过是保住一双儿女,再为宗门讨一个公道。 神宗指望不上,但温柔敦厚的明孝太子有戏啊。 见苏训一脸的一言难尽,顾悄再接再厉,“这真的就是两篇再寻常不过的应制文章,真的,信我。” 信你个鬼。 苏训也没想到这小子这么放肆,为了怼他,什么话都敢往卷子上写。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5节 一个棒子,一把甜枣,明示暗示都给足了,他又确实有求于对方,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自行收拾烂摊子,顺便反思反思,没事惹他做什么?! 但这不妨碍他唬人,“就算今日我等替你遮掩,日后乡试还是要调你院试卷子,你敢拿这些去送死?” 顾悄摆摆手,无所谓一笑,“小子无所长,混个秀才横行乡里绰绰有余,考什么乡试。” 苏训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游戏态度,不免一噎。 唯有广德老知县,头一遭见到这等顽童,气得小胡子一翘一翘,“小人谋己,君子谋国,大丈夫谋天下。你这后生,虽说文章乖僻出格了些,但很有几分才气,怎可再度弃明投暗,做那上不得台面的纨绔?” 听得出老人的爱才之心,顾劳斯认真谢过,“县大人教训的是。只是君子谋国,也不是非得当官嘛。” 老大人哪里听得了这等胡说八道,气哼哼道,“古来书生,都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不科举不当官,你又谈什么经国济民?” 顾悄嘿嘿嘿摸头,心道你们在官场也没见怎么经济了。 但这话能说?于是他十分谦逊有礼地打了个太极,“水到渠成看道力,崖枯木落见天心。天地广阔,又何必只认区区一个官场?不如大人与我约个十年,届时再论好了。” 老头傲娇扭头,拒绝理他。 另一兴化县大人迟疑开口,“大人们意思,这一场是打算点他?” 苏训心道,后门门槛都被削平了,利诱有之,威逼有之,能不点吗? 但面上一派正经,颔首道,“才学属实可录。” “下官斗胆,若真要点他,不如叫他再做一份上来。府试他既能重做,这场定也难不到他。”那位大人到底年轻些,更加惜命,尤其他同广德县令,是全场唯三亲眼看过卷子的人,“历来文字冤狱不少,我等既为同考官,身家性命皆系于此,万不可轻率,还是点两篇中正文章,更为稳妥些。” 说着,那知县还递过一盏油灯,也不知他什么时候点来的。 苏训皮笑肉不笑地将一沓卷纸点燃,送入火盆。 只几息,就烧了个干净。 生怕有遗漏,那知县仔仔细细又将火盆清了一遍。 顾劳斯囧囧。 这番暗箱十分正大光明,大约就是所谓的集体决策人多心不慌罢。 其实大可不必如此谨慎,考完锦衣卫头目会来清理“罪证”。 而且人专业的,干得还比你6。 但烧都烧了,盛情难却之下,顾劳斯只好掏出笔墨。 他一边写一边摇头,刚刚那两篇,可是他铆足了吃奶的劲,用上毕生功力,揣摩数篇名家八股才得的,那水平就算搁挑剔的静安女士跟前,也能得一个a+++,可惜可惜了。 至于这后写的两篇,啥也憋说了。 苏训见他一脸痛惜,心情突然妙了,“小舅子这狗尾续貂的两篇,自认该当得第几?” 顾悄把笔一摔,十分不要脸,“自然当得案首。” 他大言不惭,“按旧例,若是小三元连中,县府院卷子就要张榜公示,一为公平,二为激励,三可供其他学子学习。你若问我刚刚那两篇,我还不敢自傲,毕竟文章虽好,但大人您铁定不会叫它挂出去,最多只敢拿个第二。换成这两篇,次是次了些,可胜在安全啊。” 苏训无奈摇头,“你还真是,丝毫没把别人放在眼里。” 见识过他才思,苏训也信他有这个底气。果然,广德、兴化两知县阅完,叠送他数个圈圈。 顾悄被拎进后堂这小半个时辰,外头等得可谓是望眼欲穿。 顾影朝忧虑,原疏瞎操心,黄五无所事事数鼠毛。 等他同院试榜一同被放出来时,候场的一半人,一副果然又是他的表情,而另一半人,则一脸怎么又是他的表情。 不小心霸了榜顾劳斯表示:不好意思,占用过多公共资源了。 这次顾氏族学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他和顾影朝包揽一二,铁三角全员过关,小猪擦线晋级,连四虎也进了两只。 榜单一出,府治不惑楼一举封神。 那些在不惑楼开业典礼上被涮的考生,头天才发誓再不进这晦气地方,第二天就觍着脸来办卡。 原本想偷偷摸摸低调充个会员,没想到叫号的队伍已然排出了两条街。 低调是低调不起来了。落榜弟兄们,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装作不相识。 发榜第二日,主考、同考离府。 别的主考不说十里欢送,五里是要送的,奈何苏训在徽州府风评太差,别说锦旗一面没有,路边还有学子想朝他扔刀子。 叫你没事乱剃头! 与几位大人同住同悦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顾劳斯不大好意思,便叫黄五各自准备了一份私礼,算作践行。 送到广德县老大人时,就见那老头气呼呼开门,收下东西又气呼呼关门。 门板哐当间,顾悄听到老头没好气一句,“十年,老夫等着你!” 顾悄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老头这是应他考场上说的十年之约。 他笑了笑,“大人且等着看,十年后读书人如何日月换新天。” 这没头没尾的对答叫原疏挠头。 他拿肩轻撞顾悄调侃,“老大人等你十年做什么?难道是要把孙女许你,只是现在太小要等十年?” 黄五幽幽接茬:“猜反了,是顾兄太小,孙女等他十年。” 原疏:??? 顾劳斯:…… 送到苏大人,顾劳斯略微有些心虚。 他一改往日神气,客气到有些谄媚,“秦大人是我夫子,你带着我手书去寻他,他定会给你指解毒之法。” 苏训挑眉:“君子当言而有信,说好的与我论边境贸易得失呢?” 顾劳斯搓搓手,“不必君子,小人也不食言。都写在这里头,你求求秦夫子,他说不定会帮你翻译一下。” “……”苏训气笑了,“求?说不定?” 顾悄义正言辞,“这古篆是只有我与夫子才懂的暗语,长途携带,不容易暴露,大人你要体会小人的苦心。” 苏训被他大人、小人的,绕得好笑,他接过沉甸甸一包“徽州特产”,瞟了一眼原疏,淡淡道,“礼尚往来,小心周家。再有,你屡次要挟恐吓朝廷二品大员的事,顾尚书也已知悉,你猜他气不气?” 顾劳斯瞪大了眼,难以置信,“你不讲武德,怎么还告密?!” 他确实还没来得及跟他爹通气…… 不说,一是来不及。 这次谢昭出现得突然,他们也是临时商定撬掉李长青、拉拢苏训的大致计划,行动仓促,全程主打就是一个随机应变,根本来不及去信报备。 二来,也因顾准态度。 在大事上,顾老大人分工很明确,有老大老二承他衣钵,至于老三老四,他不仅不带他俩玩,甚至早替二人想好了出路。 顾悄病秧子简单,活到到十七八岁,差不多可以嘎了。 顾情更简单,闺中女子,出个阁随便生个病、难个产,轻轻松松也能嘎了。 金蝉脱壳,摆脱身份牵累,顾老大人早在别处替二人谋好下半辈子。 所以,一直以来假太子才能活得懵懂,真太子更是离谱,知道的甚至还没假太子多。 哪怕后来,他与顾情强烈抗议,顾准也还是将二人放在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顾情有苏家军护着,顾悄有谢家看顾。 如此护子心切,真要提前报备,指不定顾劳斯连这便宜秀才都捞不着。 腹诽归腹诽。有前车之鉴在,顾劳斯不忍叫老父忧心,还是认认真真、言辞恳切地将这七天事无巨细写进家书,连夜送往南都。 谁知次日,他先等到的不是老父回信,而是那素未谋面却神交已久的网友二哥。 第099章 “腊八过完就是年, 院试考完都是假,爽啊——” 徽州府治,歙县城内, 一幢奢华酒楼后院, 身着姜黄色儒衫的胖子撑了个懒腰吊嗓子。 下一秒, 一本书破窗奇袭而来, 砸得他一个趔趄。 “大清早鬼叫什么!”扔书的正是顾悄, 昨夜他写信到鸡鸣,正困得伤心。 “有些大人呐,不仅好骗, 还没有眼力见。” 一旁抻胳膊做早操的豆丁并花生苗齐齐递来白眼, 1号一边吐槽一边爱惜地捡起书本本。 黄五摸了摸鼻子, 咳, 太开心以至于得意忘形了。 他屏住呼吸准备遁走,就听到屋内窸窸窣窣响起穿衣汲鞋的声响, 尔后一张睡眼惺忪的脸出现在窗边,“院试考完都是假?看来放榜后,提学大人训话你是一个字没听。” 黄五“吧唧”一声掰断拇指粗一根柳枝, “什……什么话?” 那时他光顾着兴奋去了。 要知道,商籍能搏个功名,是件多么梦幻的事。 不说一整个徽州府几十万人众,一年也就录二十个新秀才。 单说他们老黄家,族谱几大本, 可祖祖辈辈从头到尾翻过来,都数不出一个官秀才! 黄家有钱又怎么样?还不是从事着最末等的勾当, 时时在官身老爷们跟前充孙子?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老黄家祖坟着火了。 从黄榜贴出来, 被念到名字的那刻起,黄五已经飘飘乎彷如在云端。 左耳尽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右耳同步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成了黄家头一个秀才。 他自己都不信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嗝。 就地疯魔的,可不止黄五一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6节 原疏也不大清醒。 他盯着黄榜上的第七名,可劲掐自己大腿,“不疼啊,我这是在做梦。” 尔后,众目睽睽之下,“啪”得一声给了小猪一巴掌。 “有才兄,你看我疼不疼你?” 朱庭樟精神也有些恍惚,“光听着响,没觉得疼,咱们果真是做梦。” 顾悄类比了下,这种冲击,大约也就跟高中都没念的网瘾少年,突击两个月竟然被清北录取了差不多震撼吧。 好在一水儿的新秀才,都沉浸在难以置信中,谁也没五十步笑百步。 毕竟初试“剃头”的余威还在,谁也没作这个心理准备能中啊。 可惜一夜过去,颤抖的手,澎湃的心,尽数回落。 黄五冷静地又开始厌学,原疏美梦成真开始傻笑,小猪猛虎们肾上腺素飙升彻夜失眠,这会呼呼补觉。 大约顾影朝是唯二清醒的筒子。 他循着声音来到庭中,接上顾悄的话,“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前日放榜出来,苏大人就令差役送一份到府衙,并令我们今日务必到府衙礼房递呈,定下进学去处。七日内,就要去学里报到,不得延误。” 顾劳斯闭着眼点头。 没错,填志愿+入学报道,一共只有七天。古代,它可没有寒暑假tat。 “进……进学?报……报到?”黄五整个梨僵住了。 “嗯哼。”顾劳斯揉了揉眼,打了个呵欠,沁润的桃花眼角又逼出几丝水气,“都说了学海无涯,你怎么总是想回头是岸?晚了。” “兄弟们,快快快,咱们快些去礼房抢号。”正说着,原疏火急火燎从外间闯进来。 后头还跟着久未露面的宋如松。 府院两试期间,除开补路引送保状,为了避嫌,宋如松都没有同他们再见面。 这不考完,立马就来了个大会师。 “抢号?”顾悄瞌睡醒了一半,“抢什么号?” 原疏喘了口气,“抢学校的号呀!早上天不亮,别处的新秀才就都去礼房排队了。” 见几人云里雾里,宋如松补充道,“生员进学,可以任选府学或者县学,通常县学名额更紧俏,一是离家近,更方便,二是地方熟,好打点,第三嘛,府里清正,秀才除了每月一旦官粮,外加一年五两银子补贴,就没什么油水了,县里就活络得多,有些县学干脆就将官粮折成银票直接发了,所以,你们懂的。” 在场的非富即贵,倒也不太在意那点银钱,只有可怜巴巴的原疏斤斤计较。 “我打听过,休宁不止这银子,方知县还每月另贴五钱银子!” “坏消息,休宁满额。”宋如松爱怜地拍了拍原小七肩膀。 “我来就是告诉你们,今年休宁一次录中八个生员,可县学空额只有三人。朱庭樟、顾云佑,县学早已打过招呼,最后一席查平捷足先登,你们只能选择去别县,或者留在府学。” 别县自是不好去的,弄不好还要遭排挤。 原疏一听,这不就等于睡过头银钱罚半?小农不争气的眼泪顿时掉下来。 他咬着袖口骂骂咧咧,“朱有才、顾大虎,这群该死的关系户。” “只要你想,也可以做关系户,周小姐……” 黄五十分好意替他指路,“只要你从了,分分钟蓝衫变黄马!” 原疏梗住脖子,“智者不入爱河!” 黄五哥俩好地勾肩搭背:“那不是还没遇见富婆?” 顾劳斯:…… 府学县学对顾劳斯来说,没什么差别。 教师资格&教辅行业许可拿到手的顾劳斯,已经开始规划接下来的摆烂生活了。 可听着原疏傻不愣登扣着那点定额,忍不住有些心疼。 这兄弟,到底知不知道秀才意味着什么? 他不免想起现代公考班上那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们大多不了解“铁饭碗”的待遇构成,只扣着为数不多的打卡工资,苦哈哈算报班成本和收入回报不成比例。 但是,工资是死的,福利是活的。 科举也差不多同理。 大宁坊间流传着这么一句顽笑话:每晋一榜,身价倍张。 说的就是科举晋身。 童生到秀才,看似只晋一级,待遇可是天壤之别。 一夜之间,他们这群毛都没长齐的傻小子,就变成“秀才老爷”。 生员有四大类,只有他们这群正经考上来的,才叫廪生,可以吃官粮。 成功获取一张终生制免费饭票,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 此外,他们还获得了一些十分特殊的权利。 喜提了免税、免役、免跪、免揍等诸多增益buff。 顾劳斯开始捡要紧的给他扫盲,“你是不是傻!秀才名下,可免两人的人丁和徭役,可以免五十亩的地税,可入庠序收束脩,单这些每年就够你吃喝了。要是你想娶媳妇儿,只要三年内再进一级,举人可免十人、土地四百亩,那时你不当官也可以躺着跻身小地主阶级了。” 原疏听得眼都瞪大了。 这意味着他再不用寄人篱下,在姐夫家吃白食,甚至还能硬起腰杆,替姐姐撑腰。 “我原以为举人能成香饽饽,是靠候缺补官、贪污受贿。” 这把原疏算是小刀拉屁股,开眼了,“原来,单一个功名就有如此多好处?” 顾悄斜眼,“香不香?苦三年躺一辈子,这买卖你做不做?” “做做做!”原疏握紧拳头,眸中火花闪动。 顾劳斯好笑,故意逗他,“今年恰好大比之年,其实,三个月也够的。” 可怜原疏吓得浑身一颤,苦苦求饶,“我的亲哥诶,你放我一条狗命吧,除非你找个状元来给我壮胆,否则我绝不入江南贡院大门!” “原小七,状元没有,你看探花可行?” 几人正插科打诨,一道极具穿透力的清越男声,穿庭而至。 就见遥遥一个霜色人影分花拂柳,如行玉山,裹着一身迟来的春意,飒踏而至。 那人生得极好,面目与顾悄很是相像,却无小公子病弱气,远山春水,无一处不合宜,兼之猿臂蜂腰、蒹葭玉树,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 顾悄仿佛看到了琼花万里,一夜全开。 颜狗瞪大了眼,感叹凡世竟真有人,生得好似神仙。 原身记忆里,少不了二哥身影。 可印象的扁平,同真人带来的极致冲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以至于顾恪都到了近前,他还呆呆地盯着那张脸,沉浸式看帅哥。 直到脑门被弹了一下。 顾悄才慢吞吞吐出一句,“二哥,半年不见,你咋又变好看恁多?” 顾恪亲昵地揉揉弟弟脑壳,“琰之,是哥哥信里没有跟你说清楚。自从殿试哥哥重蹈爹爹覆辙,因美貌被撤了状元充探花,再夸我好看无异于利刃扎心……” 顾悄心领神会,立马改口,“半年不见,二哥你又博学了!” 这把,顾二满意了。 他从袖袋里哗啦啦掏出一堆瓶瓶罐罐,“听说你有三个月没斗过蛐蛐了,是工具不称手,还是蛐蛐不可爱,抑或是……” 顾悄连忙搭话,“不,只是通心草没有了,大雪封路,一时补给不上。” 顾二闻言,笑得极其嘚瑟,“瞧瞧,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于是,众人顺着他视线瞧去,就见一个清秀小厮,指挥着四个彪形大汉,整整扛着八个麻袋的干草坨坨,迎面走来。 那彪形大汉身穿的,还是龙门镖局样式的短打。 很好,动用大宁最贵的镖局,就为给纨绔运斗蛐蛐用的通心草,会还是你们老顾家会。 这翻对话一出,吃瓜群众无不感到三观有一丝皴裂。 全场,也只有原疏比较淡定。 你们只是没见过这对兄弟的日常相处模式,见多了三观就坚韧了。 弟控吸够了弟弟,这才分了点眼神给弟弟的盆友。 他与宋如松是旧相识,君子之交淡如水,一个眼神便各自心领神会。 又一一同其他几人见过,他笑着拎起先前话头,“原小七,今年秋闱就看你了。要好好加油哦,没用的小东西。” 原疏:……又被针对了。 二哥果然还是那个二哥,弟控得完全不讲道理。 甚至他还同小辈顾影朝也说了几句话,可就是没有搭理黄五。 很快,不止原疏,连少了根筋的顾悄都发现了不对。 他狐疑地看看二哥,又看看黄五,明显察觉到,自打二哥出现,黄鸭梨就蔫了许多。 这二人,十分猫腻。 但以顾恪尿性,敢多管他的闲事,就要做好小手被扎穿的准备。 于是顾劳斯果断放弃了自个儿的首席赞助商,继续撒娇卖萌。 “二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 其他人也挺好奇。 毕竟不管是状元还是探花,三甲足以扬名天下,荣归故里一没锣鼓开道、二没炸鞭报喜,怎地整得如此偷偷摸摸? 弄得几人考了个秀才,还在这叽叽喳喳,怪不好意思的嘞。 顾恪闻言,脸上笑意淡了些。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7节 他幽幽叹气,“哎,谁叫我走前夸下海口,必定能超越大哥,连中六元?结果到嘴的状元飞了,被大哥嘲弄了许久,如何有脸回乡?” 众人:原来凡尔赛是你们顾家家族病?这样我们就谅解了。 “可是,历来三甲都不必待选直接入翰林,怎么会放你回乡?” 这时局,顾悄不得不多想一些,“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变故?” 第100章 京里会试四月初才发榜, 殿试最快也要四月中旬。 也就是说,顾恪考完立马动身,日夜兼程, 才能在这时候出现在顾悄跟前。 细看之下, 青年锦袍微褶, 满面风尘, 眼里还带着不少血丝。 显然一路奔波, 并不轻松。 若无它事,那需要这么拼? 顾劳斯也不是平白瞎操心。 哪知顾恪闻言,多情的桃花眼一眯, 抬袖就是一记黑手。 一颗爆栗狠锤上狗头, “还要什么变故?我状元变探花, 这变故还不够大吗?” 顾悄捂着脑门哭。 美人就是美人, 打起人来都这么优雅(bushi)。 一时间,竟没一个人上前同情顾劳斯。 “哎, 果然弟弟大了,跟哥哥感情就淡了,一点都不念着我好。” 他指尖把玩着一枚半碧半玉的鸾鹤和鸣羊脂玉环, 突然话音一转,“家里丫头们呢?” 不止顾悄,在场诸位辣鸡,都没跟上他的节奏。 知更愣愣答,“姐姐们去培训……唉哟!” 顾劳斯眼疾手快, 现学活用,一个爆栗叫小厮“中心”俩字成功消音。 培训基地太时髦, 第一次见面还是别太ooc了。 “就带出来璎珞和琉璃,她们替我张罗住处去了。”他睁大眼睛一派纯良, “我与方白鹿一惯不对付,去县学也是自找没趣。选在府里,就得先找个清幽地方……” “连我也敢糊弄。”顾恪戳了戳他额头,轻易拆穿他的小心思,“我一路倒是听到不少传闻,说徽州府里出了个女夫子,拿着鬼画符,专教老社师。” 他定定看着顾悄,“琰之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叫我都不敢认了。” 顾悄瞳孔骤缩,脸唰得一下白了。 可下一秒,顾恪又温柔笑开,丢下一句叫顾悄更加胆颤心惊的话。 “哥哥面前无须遮遮掩掩,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你只要记得,无论过去还是将来,顾家永远都纵着你。” 顾劳斯才吓得一身白毛汗,又被下一句整得羞耻不已。 这把人一半丢刀山、一半扔火海的骚操作,不愧是捭阖纵横、不按常理出牌的顾老二。 掩下思绪,顾悄心中其实一片惊涛骇浪。 只一个照面顾恪就察觉他已非他,那穿来四个多月,顾准夫妇和顾情,真的就一无所觉吗? 顾悄不敢细思。 要完完全全成为另一个人,本就是天方夜谭。 刚穿来时他还想过伪装,但在顾家上下齐心的宽纵下,他早已放飞自我。 他和小公子,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 越想,一米八的顾劳斯越想哇哇大哭。 这时,顾恪再度伸手轻抚上他额头,顾劳斯茫然抬起泛红的眼。 本以为他是良心发现,摸狗头聊表安慰,没想到一个脑瓜崩猝不及防弹下来,直接弹开了顾劳斯的眼泪匣子。 直到弟弟鼻涕眼泪糊一脸,当哥哥的终于觉得对味了。 “大半年没看到琰之哭鼻子,还怪想念的。” 哥哥果然是个好哥哥,就是不好好当人。 逗够了顾悄,顾恪总算正经起来。 “时下京里乱作一团,一时顾不到我们这些新进士头上,礼部干脆准了我们半年恩假。你莫要想那些有的没的。爹爹急信召我回来,就是不放心你这个小混账。” 顾悄含泪认下了混账名号。 “走吧,二哥疼你,先送你去府学报到。” 这跟高三了学期报到还要家长牵着有什么区别! 顾劳斯顿觉一阵乌云罩顶来。 小伙伴们也蚌埠住了,带着家长还怎么一起玩耍啊啊啊啊! “二哥长途跋涉,想必也累了,这点小事就不……” 顾恪皮笑肉不笑,“顾三,想好了再说话。” “这点小事,我就不跟二哥客气了。” 顾恪满意点头,转背就打了个呵欠,指挥知时给他铺床,他要借弟弟屋子补个眠。 “哥哥身体倦了,就用意念陪你去吧。” 顾悄缓缓打出一个:? 这哥哥,惹不起,惹不起。 才初次见面,几个回合而已,顾劳斯就已经生无可恋。 不出意外,头顶气运之子debuff的顾劳斯,无论做什么都会出点意外。 就算带着二哥意念,也不例外。 他才进衙门,还没到礼房,就被几个学生截下。 打眼一看,以袁术为首,全是缺了保状没赶上府试的。 这把倒不是来寻仇,而是哭丧着脸讨饶的。 考前几人索赔讹人不成,联合起来写了个状子,要告顾悄怂恿弟子抢劫结状,恶意阻挠他们府试。 顾劳斯也不是吃亏的性子,反手也递了个状子告这几人敲诈勒索。 如今两个状子还躺在刑房书吏桌案最显眼的位置。 知府太忙,鸡零狗碎的事压根不会升堂,都由书吏出面庭前调解。 书吏是什么人?官场浸淫多年的人精,不止奸,他还贪。 收到状子就开始琢磨如何利益最大化,从里头榨到最多的钱。 前脚放完榜,后脚机会就来了。 他先找上袁术,假模假样黑脸恐吓,“府台升堂要先各打三十大板,秀才免打,那一份自然也记你们头上。一起六十大板,你们看是一次打清还是分期打完?” 六十下,能直接打到你不举!原来纨绔那时没骗他! 袁术一下子怂了,声泪俱下求着刑吏撤状。 这时小吏伸出发财的小手搓了搓,一人二两,收入囊中。 顺带,他又忽悠这群乡下书生,“另一张状子可是四个秀才联名投呈的,按理必须呈给府台,我见你们实在可怜,便行个方便,只要你们能求他们撤状,我就替你们昧下来。” 说着他又伸出发财的小手,这次宰得比较狠,一人要了五两。 先前衙役逮的舞弊案,没收赃银五百两,一人也才分得二十五两。 他这一惊一乍,合计入手四十多两。 所以说,官方诈骗,才最要命。 原疏先前被这几人虐得可惨,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 一听叫撤诉,他剑眉倒数,气沉丹田:“没门!” 顾劳斯只好摊手傻笑,“这事原七说了算。” 袁术气了个仰倒,“府试那天,谯楼墙根,你这个负心汉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扭扭捏捏,“你叫人家恩公,又说我是你的及时雨、幸运星,这才几日,中了秀才就不认账?” 顾悄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袁术,心道就这表达水平,劫你保状等于救你一命。 小伙子年轻,嗓门大中气足,不仅衙门里头书吏书生,连衙门口路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啧,世风日下。” “先前就听说,他们休宁人不正经,学社里不少乱搞的。” 顾劳斯囧囧,“窃窃私语……你们可以窃得专业点吗?” 原疏最听不得这种黄谣,一个巴掌拍得顾劳斯差点矮了两厘米,“这是重点吗?” “君子爱名,孔雀爱羽,虎豹爱爪,叔公,确实不应纵容他人恶言污你声誉。” 顾影朝也皱眉,出言替他辩驳。 袁术缩了缩头,“我说的句句属实……” “闭嘴!”原疏粗暴打断他,“你再多说一句,就别想我们撤状子。” 其实原疏也就气那么一会,本想叫他们道个歉就顺坡下驴,可那个叫查平的新秀才突然上前一步,接了句叫人十分社死的话。 “还请几位兄台大人大量,高抬贵手放过我这同乡。” 这和事佬不是第一次替人求情,但这次…… 话里话外,整得顾氏多么仗势欺人、霸凌弱小似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8节 他惴惴求情,怕几人不答应,还径自退让,“大家都是休宁人,我……我来得早些,侥幸得了县里最后一个生员名额,无以为报,若几位有需要,我可以让出来。” 这话说的,连与他关系要好的猛男哭包都觉得有些不对,扯了扯他袖子。 原疏还想嘁他“谁要你让”,顾劳斯一把拦住。 看出来了,查平就是圣父的光照进现实,无底线站所谓的“弱小”。 这种不掂量敌我一味感动自己的性格,十分遭老乡嫌弃,难怪袁术先前diss他,能不能不要总慷他人之慨,为自己点赞。 就不知他这样去县学,遇上真正的二世祖,能活个几集。 “查兄,你想当好人这是件好事,但有时候也要想清楚,苦主是谁?”顾劳斯笑眯眯同他说理,“先前你与我们为善,礼尚往来,所以县学最后一席我们不与你争。可你凭什么觉得,我们需要你让?” 他盯着查平,语气转厉,“再者,这事原不原谅他们,事关我等清白和正义,他们不为泼脏讹诈道歉,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代他们求情?还是你本就认为他们做得对?” 几句诘问叫查平面红耳赤。 那些瞧热闹听风就是雨的,顾劳斯也没放过。 “还有你们这些人,总将人往龌龊处想。那不如用点脑子想想,以我顾三家世学识样貌,这等货色入得了我的眼吗?世风日下与我何干?扯世风后腿、拉低大宁水平的,不是你们这些废物吗?” 好……好毒的一张嘴。 废物们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顾劳斯,没几息就都缩着脑袋逃之夭夭。 纨绔还是那个纨绔,气焰嚣张、靠爹耍横,但几句话间,就从欺负人的变成被欺负的,轻松夺回战略制高点。 这场别开生面的骂战,由此开启了顾劳斯横行无忌的伪·府霸生活。 事后原疏还挺惊奇,“没想到你连查平一起骂了。” 顾劳斯说得委婉,但谁都听得出来,说他自不量力呢。 “远离圣父,拒绝白莲。” 顾劳斯高深道,“很容易被坑进下水道。” 而另一头,黄五没跟上来,留在同悦楼。 他等着那人安置好打发出去小厮,才轻手轻脚推开门。 顾恪素来有失眠的毛病,白日里休息须得捂好门窗,不见一丝光亮方能入眠。 他这门扉一动,内里人就已察觉,似是猜到是他,顾恪并没出声。 黄五掩上门,默了许久才轻轻唤了声,“瑜之。” 里间冷淡回了句,“我们还没熟到这份上。” 黄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后讷讷又喊了句,“顾兄。” “呵。”这下,顾恪干脆鸟都不鸟他了。 黄五才发现,一紧张他竟将弟喊成兄。 他忐忑又着急,恨不得扑上去压住这人不管不顾尽诉相思之苦。 可他不敢。 乡试同游那一个月,顾瑜之于他,就像巫山神女,梦里也不敢亵渎。 他不仅要小心翼翼藏着心思,还要小心翼翼藏着身份。 这两样无论哪一样暴露,他知道按顾瑜之的脾气,两人不说朋友,敌人都做不成。 因为顾瑜之的世界,敌人,都成了死人。 可是道别那天晚上,秦淮画舫间,二人不醉不休,他仗着酒意还是逾了距。 别后他一直不敢去想,顾瑜之到底有没有察觉。 他哑着嗓子,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那天是为兄糊涂,喝多了竟错把你当船上歌姬……” “原来在你眼里,竟分不清我与妓子?” 黄五一哽,他竟忘了这人最是善辩,他怎么可能说得过。 于是,他眼一闭心一横,干脆耍起无赖。 一个猛子扎进床内,抱住被子就是一顿痛哭,“贤弟,是大哥错了,你就原谅我吧。” 顾恪被包了个饺子,动弹不得气到破功,“黄素律,你是要闷死我吗?” 黄五才不上当,奋力压着他四肢,“你先原谅我,我就放手。” “你特么放开!” “死也不放!” …… 如此一番角逐,下位的那位无奈服了软。 “怕了你了,你是属癞皮狗的吗?无耻奸猾还没脑子,谁在跟你说画舫的事!” 黄五一愣,“那你为何生气?” 顾恪趁他松懈,一举挣脱,顺带还一脚将人踹出去老远。 “为何?你还有脸问?我生平最恨旁人借我打我家人主意。” “黄素律,你犯了我忌讳。”顾恪冷冷道,“你是谢昭的人,潜到我弟弟身边到底有什么图谋?” 床帏内黑沉沉一片,黄五看不清顾恪神情,只能透过急促的呼吸判断他气得不轻。 他一时有些庆幸,庆幸他那点龌龊心思没有被顾恪发现,可对方一无所觉,满眼只看得到弟弟,又令他生出隐秘的失望。 他多么想将这不可告人的念想,堂而皇之告诉他,叫他气愤,叫他暴怒,叫他觉得羞耻厌恶,那样他才能真正看到他。 可他不敢。 “谢大人并无恶意,我若是居心叵测,顾大人也不会留我到现在。” “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顾恪低低道,“我不希望有人将主意打到琰之身上,就算善念也不行。” “我想,你大概做不了这个主。”黄五压下心头怪异,缓缓站起,“你的弟弟,喜欢谢昭。” “这就是我绝不谅解的原因。你打着我的旗号,帮一个几乎能做他父亲的刽子手欺骗他的感情!亏他还傻傻把你当朋友!黄素律,你就是这样报答知己朋友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恪失望至极,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在顾家几个月,你也拿到了足够的回报,作为一个商人,该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 是的。 短短几个月,他查到奇毒线索,换来黄家织造、京杭盐运两笔大买卖,又得了个功名傍身,还顺带得到缫丝、印刷等诸多零碎工艺手段,他甚至有足够的资本回黄家,与那个雀占鸠巢的大哥一决高下。 可真到临别了,他竟有些不舍。 他无意中发现了比钱帛更动人心的东西,它们一个叫爱情,一个叫友情。 第101章 顾二这趟回乡, 就是明火执仗来棒打鸳鸯的。 要不是会试无故缺考要被问罪,得知代嫁这等荒唐事的第二天,他就杀回休宁县了。 在顾二看来, 他病弱天真的弟弟, 能轻易被谢昭这等伪君子骗到手, 就是世面见少了! 所以哥哥大人决意, 这番不仅要拔掉谢家钉子, 还要好生带弟弟开开眼界! 这一开,就开到了窑子里,咳咳咳。 事情还要从顾劳斯入学说起。 这头几人礼房选定去向, 按例须回去小等几日。 待府衙将生员名单和廪粮配给拨到各官学, 再由府县各学另作安排。 但急着溜须拍马的礼房小吏不这么想。 隔墙都是一家人, 哪那么见外? 他搓着小手鞍前马后, 就将几人带到隔壁府学,来了个同城急送。 那头的收件人, 不是别人,正是汪铭。 老夫子抻着胡子笑眯眯,“府学不比县学, 我姑且带你们熟悉熟悉地方吧。” 新生入学,校长大人亲自接待,原疏顿觉倍儿有排面,走起路来腰板都硬气不少。 哪知兜完一圈,他抖不起来了。 谁能想到一府之学, 一个正经夫子没见着,满打满算拢共也才七个活人学僧??? 这七个里, 还掺水带上了他们三观光新手。 校长亲自接待,纯纯因为……也腾不出别人搞接待了好吗! 所以……能抖给谁看? 满腔热血打算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原疏, 一瞬间血冷。 他十分不李姐,“府学怎么空荡成这样?” 这话问得忒没眼力见。 官学最多只管新学生头三年读书,徽州府之所以没人,还不是因为前两年被剃光了头,这会正青黄不接么! 汪铭没好气,“这时侯既不是岁考,也赶不上科考,哪来的人?” “岁考?科考?”原疏显然有些内存不足。 顾影朝见他懵懂样子,终于信了——这是个真·学渣。 他缓缓开口,“每年岁末,各州府生员都有一次生死大考。根据成绩优劣,生员会被分作三等。第一等廪生继续领公粮;第二等增生无公粮但可领朝廷奖励;第三等附生自力更生;至于不入等的,直接剥夺生员资格。” 秀才一不能补官,二不从事生产,真要白领一辈子官粮,大宁不知生出多少蛀虫。 朝廷可养不起,更不会平白养闲人。 “这便是岁考。”汪铭点点头,表示赞同,“州府生员都有定额,徽州中等府配廪生160人,分往各县学后,府学收40人。其他如增生、附生,合计也不过留300余人。” 这样一算,一府生员满打满算五百来人。三年一大考,中举考走的寥寥,可六县每年还在源源不断输出新增生员,也就是说,每年不入等被剥夺生员资格的,起码也有几十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19节 好……好大升学的鸭梨! 原疏瞳孔地震:秀才竟然不是终生制!感情我端的根本不是铁饭碗??? “所以第一年领廪俸,没几年滚回家的秀才也不老少。” 利诱不成,还有威逼。顾劳斯敲了敲原疏脑壳,“兄弟,考哪个试不是考?这样看来,还是无缝衔接一口气干到举人,才真真是一劳永逸,不如咱们狠狠心冲一冲今年秋闱?” 原疏:tat果然富贵险中求,怎么办有点心动了…… 真当举人是市集上的烂白菜,那么好捡? 听着几人“雄心壮志”越来越不着边际,汪铭不得不轻咳几声。 “要想参加乡试,也得先通过科考。”他兜头开始泼凉水,“每年大比,各行省、两直隶会提前举行科考,将所有秀才成绩分为六等,前三等获得乡试资格,后三等不仅不能参加乡试,还有责罚。第四等要打板子,第五等要降廪,第六等直接剥夺生源资格。” 所以连免揍buff都是假的吗? 这世界还有什么是真的? 原疏两眼泪湾湾,“顾小三,你可没说秀才跟踩钢丝一样,讨个俸都这么心惊胆战呐。” 顾悄心道这能早说?说了怕你直接撂挑子回家放羊。 他不走心安慰:“现在说也不晚嘛!” 原疏含泪在心里跟摆烂说了拜拜。 顾劳斯微笑看着小白鼠挣扎。 他还等着原疏高中,打出他王牌科考辅导的金字招牌,哪里等得了三年? 干事创业、必争朝夕。 时局这么乱,他当然要争分夺秒抢抓建设,奋力冲刺拼发展!八月秋闱,不止是原疏,还有黄五这几个,必须通通都给他上! 老教授领着他们转完整个学社,这时总结陈词,“府学一年就忙一件事——岁考,平日里老夫没空,也不需你们到学点卯。若你们想在这里读书,学里也不拦着,藏书楼、教习室、六艺场都可任你们取用。但丑话说在前头,学业上你们有任何疑问,我与训导一问三不知,概不负责作答。” 这不负责的一席话,彻底给原疏整不会了。 他心头才竖起来的“奋发向上”旗哐当一倒:怎么办,世界逼着我摆烂…… 连顾影朝也没绷住,“大人,按理……” 汪铭摆摆手,“老夫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兀自嘀嘀咕咕,“按理?按什么理?儒学教授这苦差事,按理应该叫新举人来干,这空置这么年等不来一个,还指望我这乞骸骨的老头儿讲课?哼哼。” 府县官员有品有秩,是朝廷命官,理应从举人或三甲同进士里选人补任。 奈何学官一穷二白还无晋升空间,很多举人宁可一辈子候选,也不肯出任,朝廷无法,只得返聘退休人员充数。 指望这群老家伙好好经营学校? 有点难。 顾劳斯将心比心,换他退休返聘也只想浑水摸鱼。 但摸鱼摸这么理直气壮,还得是汪教授啊。 他囧囧有神地想:不愧是徽州府第一老刺头,很好,就得是这么豁得出去脸面。 俗称:不要脸。 哪知下一句汪铭又装腔作势起来,老头子各种挤胡子瞪眼明示,“但是吧,要是小夫子想切磋,那老夫也可勉强应战。” “咳,现下各处小学推行得十分顺利,礼部特此给吴知府和方知县下了旌奖,还准备在整个南直隶推行通用社学教本。其实,老夫看你那套教材全解也很是完备,官学或可考虑先试用一番……哦对了,听说不惑楼已经开始着手编五经全解了?可否供老学生瞧上一瞧?” 一串炮轰,听得顾悄连连摇头,“这磋切不起、切不起。” 当初族学视察一次,就给小夫子薅秃噜皮了,就这雁过拔毛的德行,谁还敢跟他切磋? 府学一日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就是廪仓。 月初统一发俸,秀才们领工资的地方,就是这小小库房了。 这会学里仅有的四个活学僧,就是来排队等着发粮的。 所以才说来得早不如赶得巧。 就喜欢这班还没上先发薪俸的干脆劲儿。 三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领工资——不免有些小激动。 也就没人注意汪铭那忧虑的一声叹息。 朝廷给秀才的廪粮配额是固定的,先前宋衍青只说一人一旦,但顾劳斯对旦没什么概念。 见到实物,才知道一人一月三十升,大约合四十五斤,力气大的一手一个麻袋提走,遇到手无缚鸡之力的,府学也贴心,附赠一根扁担俩箩筐,担着走。 所以又叫一担。 只是,这一担实操里缩水实在严重。 负责量米的中年人拉拔着脸,仿佛得了一种食堂打饭阿姨才有的职业病,打一勺就抖三抖,势必将十分满克扣成六七分。 三十升抖到最后,袋子里只剩一半多些。 头三个秀才胆小,一见教授在此,不敢造次,囫囵领着份额走了。 到第四个秀才,穿一身清贫补丁儒衫,大约日子实在难过,训导将米倒入麻袋后,他分分钟就从袍底掏出一杆秤,“嘿嘿,不敢劳烦大人,我自行过秤。” 训导哪会给他机会扯皮,他一把没收秤砣,“我管府仓十数年,这双手就是称,还用得着你?冯秀才,劝你一句,领了粮就赶紧回去,下个月有没有还没个准呢。” 下个月,没有? 原疏再一次领会到秀才生计的艰难。 诡异的是,汪铭在一旁静静看着训导捣鬼,竟也不发一语。 轮到顾劳斯几人时,训导瞅了眼汪铭,一拱手简单粗暴,“这几位瞧着不差钱,大人,发?” 汪铭摸着胡子,“几个小子第一次来,就意思意思给一点吧。” 结果,意思意思,是真·意思意思。 那训导手中米斗二话不说一个立倾,留了些瓢底往小袋子里一倒,“得,下一个。” 顾劳斯捏着宽扁担,接过小口袋,木凳狗呆。 就这一人五斤,担什么担,弱鸡悄也可以徒手拎三袋! 很好,公然克扣秀才月粮,还专捡肥羊宰,府里都这么玩是吧? 眼见几人气鼓鼓又要讲理,汪铭先下手为强。 “府学在册生员二百余,廪生定额四十,但每月前来领粮的,实际只有七八人,知道这是为什么嘛?” 见几人被问倒,他捻须一笑,道貌岸然输出了一通歪理。 “年轻人,格局要打开!生活过得去,就不要给朝廷添负担。你们既有功名在身,就当知道,吾等读书人当以天下为己任!区区粮俸,亦是民脂民膏,你们家世尚可,何必鱼肉百姓?” 不说顾劳斯几人,就连训导听了,扎米袋的手都是一抖。 好一招狠毒的道德绑架! 是以,当三人灰头土脸拎着米回家,不止小朋友们,连丫环小厮都看愣了。 弄清原委后,豆丁组率先爆笑出声,小厮组直接笑到打跌。 丫环们矜持一些,浅飙了几滴泪,赶忙替主子挽尊掏手绢毁尸灭迹了。 琉璃岔了气,一边咳一边宽慰,“不许笑不许笑!爷怎么可能鱼肉百姓,定是知道家里乔迁,所以讨点百家新米回来图个吉利?” 可那憋笑的样子,话里的阴阳,显然她自己都不信,转背又抹眼泪去了。 饶是脸皮厚如顾悄,拎着这烫手的民脂民膏,这会也有些脸红。 他尴尬地转移话题,“乔迁?” 琉璃兴奋道,“不是早上公子说,要留在府城,叫我和璎珞姐姐寻个住处嘛?” 顾悄这才想起来,为了糊弄他哥,他是随口瞎编了这么一句。 “所以我和璎珞姐姐紧赶慢赶,这就给您办好啦。” “家里在歙县也有不少家产。”璎珞笑着点头,“小公子进学,需要清净地方,二公子回乡小住一段时日,也定不习惯住这同悦楼,这下正正好了。” 顾劳斯:“……” 是住不惯这楼,还是看不惯某人,这就不好说了。 从休宁挪窝到歙县,可是个大工程。 但顾劳斯这趟家搬的,简直超轻松的。 只因顾家有个终极秘密武器——璎珞。 顾家家大业大,但苏青青其实并不擅长管理中馈。 内宅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论是各处产业,还是主子衣食住行,事无巨细从不见纰漏,主要归功于顾母的陪嫁丫头,水云。 苏侯夫人离世早,当年偌大的侯府中馈无人过问。 太.祖顾念一起打江山的兄弟,送老婆吧,老弟不收,只好叫元皇后整个高级别的管家,元皇后挑来挑去,谁都不放心,干脆指了个身边得力的一等大宫女。 后来这宫女又作为陪嫁入了顾家后宅。 平白叫顾准捡个大便宜。 顾家小辈身边的大丫头,璎珞、琥珀、琉璃、琳琅,都是水云一手调教出来的。 但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几人里最得水云手段的,还是年长稳重的璎珞。 大丫头那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就已经相好宅子、找好帮工,还雷厉风行安排上了旧宅出新。短短三日,就将一套空置许久的老宅捯饬的拎包入住。 关键是,她还能腾出时间,去同汪铭商定培训基地第二批劳动技能课程安排。 这时间管理,不服都不行。 几日后,顾劳斯告别黄五,被塞进马车领到南城一幢新宅子,都还没缓过神。 顾二对这高标准的执行力,显然非常满意,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这位爷出气顺了,可以好好说话了。 临别前,他甚至言笑宴宴地递了一张帖子给黄五,“这段时间幼弟承蒙照看,为表谢意,我特意在春风楼订了一间包厢,三日后还请黄……秀才赏脸。” 春风楼?黄五右眼皮狂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0节 他甚至来不及计较那人舌尖缱绻而过的那句别有深味的“秀才”。 新宅有三进院子,顾影朝与朱庭樟分得一进,原疏同李玉分得一进,剩下的一进,兄弟俩东西各占一厢。 对,没错,小猪最后还是调剂到了府学。 顾劳斯也是后来才知道,填志愿那天,小猪猛虎们几人睡到日晒三竿,一个猛子惊醒,黄花菜都凉了。 小猪一听跟表弟没分到一块,眼泪差点飙下来,三虎一听跟大虎有缘无份,抱着大虎小腿哭得好不伤心,两人哭丧老半天,还是酒楼掌柜的一语惊醒梦中人。 那掌柜的哭笑不得,“你二人互换一下,岂不两全其美?” 朱庭樟眼屎挂在眼眦,楞得忘记擦,三虎鼻尖祭出一个泡泡,摇摇欲坠。 好半晌,二人才恍然大悟,“对哦!” 那掌柜的见人终于不疯了,这才摇着头走了。 他边走边同小二念叨,问出一个十分经典的哲学问题,“这样的脑子,怎么考上的秀才?” 怎么考上的?那必须是我指导的! 这问题七拐八抹辗转几道,经李玉带到顾劳斯耳边的时候,他正支着小摇椅在新家院子里晒太阳。 知道顾劳斯恋旧,丫头们几乎是将他休宁的整个旧居全套搬了过来。 不止生活日用,连斗蛐蛐遛鸟的家伙什都没落下。 想到偏房小山样的同心草,顾劳斯脑壳痛了起来。 这蛐蛐斗还不斗,是个问题。 李玉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见他一时长吁一时短叹,也不知愁些什么,便掏出一堆小玩意儿哄他开心。 县试那会,他北上跑了一趟商,才回来不久。 从京城陶回来不少小玩意儿,之前不好拿出来叫他分心,这会考完倒没了顾及。 其中就有几方十分难得的印章原石。 一枚淡青如嫩叶的青田石,叫顾悄心中一动。 说起来,书法应当是他和原身唯一的共同爱好。 而衍生于书法的金石之学,二人也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猎,但小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行家,向来喜看名家碑刻,对这些小小印章却并不感冒。 顾悄却十分喜欢这些小物件。 现代时,大的铭刻顾悄摸不着,更玩不起,也只能倒腾点印章。方寸立于掌上,指尖摹遍光阴,其中意趣,妙不可言。 刻章,也是他难能拿得出手的小小“特长”。 不过他一贯节俭,平时只肯淘宝入些便宜小石头刻着玩玩。 最贵重的唯有一枚田黄小印,出自西泠篆刻名手,上刻“云霄万里”,是静安女士送他的毕业赠礼,也寄予着静安女士对他无言的祝愿。 “即今江海一归客,他日云霄万里人。” 心思细腻的恩师也看出他急于求成的心理症结,所以变相告诉他:你其实很优秀,缺的只是一点光阴的成就。 可那时的他,并不能体味其中苦心。 毕业下海后,他甚至还咬牙花了大半年工资,入了一块上好的封门青。 就为了还谢景行的人情。 一路走来,学长帮了他许多,不仅是学术上的,还有物质上的。 甚至一同出行,去各大博物馆、图书馆查阅资料,路费住宿费谢景行都替他包圆过。 本就悬殊的家境,在一次次共同的旅程中,愈发沟壑鲜明。 他受得越多,心中越是难过,也就越希望能在同等水平线上,把那些“占到的便宜”,不动声色还回去。 是无谓的自尊,亦是天真的愿景。 他不希望他和谢景行之间,沦为施舍和被施舍的关系。 所以,当他偶然看到那枚近六位数的印石时,他突然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要赠一件回礼,一件配得上谢景行的回礼。 印章石里,最有名的当属寿山、青田、昌化和巴林。 其中青田石里的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就是被称作“石中君子”的封门青。 这种印石自然光下清雅温润,灯光打上去时,通体如流淌着一抹介于蓝绿之间的青,含蓄而不张扬,矜持而蕴内秀,了无杂质,一派澄净。 他看到那块石头的第一眼,脑子里蹦出的就是学长样子。 它实在太配他了。 只是当他掌心微汗地将石头拍了回去,刻什么字、以什么名目送出去,又都成了问题。 他纠结许久,决定刻一枚闲章——悄赠江南,不谢之华。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化用赠友之诗,刚好替他的藏头印文打了掩护。 甚至他在印纽设计的桃夭,也可借此掩饰,称请的师傅雕工不精,梅桃不分而已。 可就这八个小篆,初初设计好底稿,还来不及下刀,他就猝死在宾馆。 以至于那枚石头至死,都还在印纽雕刻师父那里没拿回来,更无缘见一见它真正的主人了。 记忆纷涌而至,顾悄轻轻捡起那枚相似的清色印石,不自觉念出了上辈子那句印文。 他知道,这些石头必定不是李玉收集的。 这个世界里,知道顾劳斯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爱好的,也只有一个谢昭。 或许,他可以再找一枚那样的石头,重新将未赠之言,诉诸刀笔。 恍惚之际,飞来一支横手截下石头,是顾二不悦的声音。 “谢什么谢?这籽料不错,哥哥正缺一枚印章送礼还人情,没收了。” 顾劳斯眨眨眼,倒是很从善如流,“我也可以试着刻一刻,二哥要不要试试?” 顾二满脸的怀疑,“不是要刻什么不谢之花,嗯?” 顾悄一哽,瞎话张嘴就来,“这块石头形状最适合雕花鸟纹,我就是随口一说。” 顾二冷笑,“二哥最讨厌花,你就给我雕个绿皮癞蛤麻好了。印文也不用复杂,只要素律二字名章。” 顾劳斯&李玉:有种朋友被内涵,但我屁也不敢放的憋屈感。 “说起来,你也欠了他不少人情,今晚便和我一道好好答谢人家。” 顾瑜之阴恻恻拨弄着腰间鸾鹤玉环,“琰之如今大了,竟也知道花啊月啊,我这个做哥哥的,必须要好生领着你见见世面,省得你从山旮旯里出来,随便什么货色,勾勾手就能把你骗走了。” 顾悄与李玉对视一眼:随便什么货色,指的是……谢昭? 好大的仇好大的恨,顾劳斯这一刻终于正确get到二哥的“苦心”。 他回乡不是来祝福这桩婚事的,他是来暴力拆散这桩婚事的。 而更令顾劳斯炸裂的是,顾二拆散他们的方式,首先就是带他逛窑子…… 嗯,跟谢大人最大的眼线一起逛,真是……极其nice。 第102章 进入五月, 天气终于回暖,江淮冻土消解,农户们可算迎来迟到的春耕农忙。 但经验老道的农户都知道, 节气有异, 恐怕粮食种下去也是个灾荒歉年。 府城百姓不兴耕种, 但也有忧虑。 街头粮铺里, 短短几天已经换了三次价码牌。 翻了三番的米价引得大娘破口大骂, “好你个黑心肝的白二麻子,谁给你的胆子,陈粮也敢要这个价。” 白姓掌柜深谙和气生财的道理, 也不生气, 只好意劝着, “没办法啊, 外头粮也这么涨,我要不抬价, 米商就不卖我,我也没有法子嘛!” 一个老汉叹气,“我看江边粮船不比往年少, 怎么米价却往天上飘?” 青年儒生插一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听说北边冻得厉害,春粮全遭了殃,各地又要养口又要救地, 粮仓都放空了,只得叫咱们南直隶几个州府往那边贴, 州府没粮了,商人自然抢着时机哄抬米价。” 大娘不干了, 扔掉米袋就撒泼,“感情我们不是人,是牲口?” 老汉也不满,“自古官商是一家,要不是这些官老爷们放出风去,商人怎么知道咱们没粮?抬价就算了,还敢拿这陈粮糊弄我们!” 儒生“嘘——”了一声,“莫要妄议。” 他压低声音,“我听城南冯廪生说,府学都发不出俸了,这消息恐怕捂也捂不住。” 顾劳斯同小伙伴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想到那三袋民脂民膏。 原来汪铭汪大人诚不欺我??? “甭管什么价,趁着还有米买,能买就多买些吧。” 也不知是谁,叹息一声,“谁知道再过几个月,又是怎么个行情?” 马车缓缓穿过集市,顾劳斯听得十分困惑。 他向黄五求证,“我记得谢昭走前,曾与吴知府嘱咐,加征课税之事能拖就拖,好逼泰王吐粮,怎么最后还是殃及到各地?” 自太.祖起,大宁就实行官民两套完备的民粮储备制度。 官仓由朝廷出资,诏令各县设预备粮仓,收贮谷米以备荒年赈济。 每年朝廷拨课税定额充实仓储,各地选富民任粮长管理粮食。 最为通行的管理法子,便是每年春末将陈粮贷给农户,秋天回收等额新粮,余下的农户自留。 而民仓,则是市场行为,由大商人或家族自行建仓,管平日里老百姓口粮供给。 咳,说起来也算是计划经济同市场经济并行的初期模型。 只是这种粮食储备机制,抗灾能力却并不理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1节 但凡灾年,主要症结就是各地粮仓春上贷出去的粮全军覆没,不仅收不回,还会导致余粮不足,无米可赈,于是只能调它处余粮支援,别处余粮也不宽裕呀,只好连夜加征苛捐杂税怒割韭菜。 这时候,如果再来个水旱蝗二次灾害,那离天下大乱不远矣。 今春山东、山西、河南三省有灾,按理应调江浙、湖广等产粮大区支援,神宗偏不。 他只捡着南直隶狂薅,本就另有用意。 约摸是想借泰王由头,好发难太后一党。 帝王权术最善持恒。太子一案上他吃瘪,把柄落在太后手里,自然不好声张,于是另辟蹊径,从别处下手。 顾准摸准他心思,只好做这个恶人。 他与谢大人一唱一和,一个令户部加税,一个令州府哭穷逃税,以此转嫁危机,将球踢给泰王,叫他从南直隶内库,也就是迁都前的老皇仓找补。 显然最后这找补,还是偷偷找到了老百姓头上。 近日黄五光顾着埋头苦读,内情知道的也不比顾劳斯多多少。 他撩开车帘,望了眼那米铺店招,沉吟道,“谢大人回京后,南都如铜墙铁壁,一点消息没露给我,这事只得问你父亲。” 他顿了顿,“只是我看米铺子,是胡家分号。” 神宗曾因战功亲赐过黄、胡、周、沈四家皇商称号。其中有“天下粮仓”之称的最大粮商,便是胡家。 顾劳斯琢磨最近老爹来信,只有家长里短和嘘寒问暖。 被放牛的假太子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他顿时化悲愤为力量,掏出最新出炉的《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砸上小茶几,“去他的窗外家国事,我们眼里只留圣贤书,冲吧少年们!” 黄五一脸菜色。 原疏小心将书往顾影朝方向推了推,“还是子初你先看吧。” 顾影朝围笑,“这本书,不巧正是我校的。” 顾悄笑,“还有套诗经详解,还有套时策案例分析,不日与你们见面,要搭配食用哦。” 原疏一脑袋磕上桌子,“哥,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顾劳斯幽幽道,“弟,想想岁考的银子,想想科考的鞭子,想想原家摩拳擦掌的叔叔和婶子!” 帘子外头,一道清脆女生鬼魅般接茬。 “原子野,再想想你欠我的一千五百两彩礼钱。” 原疏一听这声音,恨不得找根裤腰带上吊。 他用唇语询问,“这姑奶奶怎么还没走?” 顾悄眨眨眼,“怎么,你真想赖账?女孩子的钱也忍心骗?” 原疏俊脸通红,嗫喏半天只羞耻憋出一句,“以后我会还她的。” 说着,抱着头从马车屁股后头翻出去躲账了。 没错,马车外正是周芮周小姐。 这姑娘自从被李玉从水里捞起,又得知不惑楼是顾家开的,自此就想方设法赖着不走了。 加上府试她仗义帮忙,一意孤行胳膊肘往外拐,不惜跟亲娘决裂,周夫人胳膊掰不过大腿,一怒之下干脆断了她银钱,顾劳斯也不好意思赶她走了。 不过,她倒也不是吃白饭的。 到不惑楼头天,她就将规则玩明白了,第一件事就是揭了招贤令,并很快入职,成为玉字号女子教研组的中坚力量。 顾劳斯给她下派的任务,就是编一整套《小学数学》《初中数学》《高中数学》…… 至于再往后微积分什么的,顾劳斯也不大懂,反正这个世界也没几个人懂,《大学数学》就随便她发挥,凑活着能用就行了。 高深的学问,就留待后人书吧。 这姑娘干的第二件事,就是冤有头债有主,逮着原疏叫“还我血汗钱”。 可不是血汗钱嘛,周姑娘小算盘打得啪啪想,她上班苦哈哈一个月才发五两银子,一千五,她得干二十五年!女人的青春,能有几个二十五年?! 因为穷,周芮打扮得都朴素许多,换了件春粉小夹袄,一副乡下姑娘模样。 见着几人下了马车,都没她那“丑鬼”未婚夫,她瞪大眼不死心伸头又将马车找了一遍,“我那长腿的在逃银锭子呢?跑得这么快?” 顾劳斯笑她,“可能不止长腿,还长了翅膀。” 周芮俏脸登时垮下来,“我等着银子裁春裳呢!这个杀千刀的!” 黄五不解,“你不是前日才从账上支了这个月的银子?” 周芮叉腰大骂,“黄胖子你说的是人话吗?给你五两银子,你经得住一天花?何况我可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胭脂水粉、金簪首饰、吃食玩意儿,哪样不花钱!” 黄五摸了摸鼻子,“得,当我没问。” 周芮虽然骂骂咧咧,但还是十分尽责地将不惑楼账目和运营情况同顾悄说了一会。 这间二店原先启用的都是新人。 掌柜的也是临时寻来的,被顾劳斯各种会员等级、知识收费、一对一辅导折磨得心力交瘁,没几天就辞职跑路,顾悄正愁着,结果周小姐送头上了门。 这姑娘文能编书,武能开店,顾劳斯半蒙半骗,以包吃住为噱头,以方便要债为诱饵,哄她接了整家店。 甚至连各分区管理员也不用另聘。 白云村地下制毒所被挖出来,几乎整村被抄了村,里头无辜的村民都被撵了出来,有辜的还在锦衣卫号子里待审。 七个小豆丁无家可归,干脆领着为数不多的家属,成了不惑楼的长短工。 顾悄挨个检查了下他们功课,又与璎珞敲定第二期技能培训日程。 这技能培训,是顾劳斯为了响应吴知府另一把火倒腾出来的。 要搞产业,短期有效的办法,就是因地制宜,敲定主导产业,再针对性培养有技术、有规模的经营大户。 徽商本就有盐、典、木、茶四大支柱。 知府要做的,不过是个化零为整的绣花功夫,将小农经营往抱团增量上引导。 量上去了,才能往二产精加工上搞产业升级。 但小农经营,往往绕不开代代相传四个字,好的技术永远只在一家一姓之间口口相传。 所以搅屎棍顾劳斯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他率先在大宁打响了攻破技术壁垒、人人撸袖搞发展的大迈进活动。 这时,就不得不说1号豆丁,他和他的娘亲在这个过程里做出了极其卓越的贡献。 1号豆丁家里有个传女不传男的养蚕秘技,一样的蚕宝宝,她们家能产出双倍的丝,何况她们家还有种不一样的蚕宝宝,能直接多四倍量的丝。 当顾悄头一次找上门时,娘亲横眉冷对,“我们是嫘祖后人,这蚕种有祖训世代传女,绝不外泄。你是铁蛋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白铁蛋泪汪汪,“可是我是个男孩儿,咱们家秘技难道要失传了吗?” 这是个严肃的问题,他娘一哽。 铁蛋再接再厉,“还是说娘亲你要休了九泉之下的父亲,再嫁生个妹妹?” 娘亲踹了他一jio,“胡说什么?以后传你媳妇儿也不算违背祖训。” “我媳妇儿还能瞒着我?秘技传男是传定了,反正祖训违也违了,晚违不如早违,娘亲你就告诉我夫子吧?用个祖训换我科举登第、光宗耀祖,咱不亏的!” 娘亲恨不得掏鞋底板锤死这个讨债鬼。 “娘啊,嫘祖娘娘那会儿没科举,有的话她也得定下祖训,养蚕不如考科举呀——” 最终白娘子还是败在了许士林的科举梦下。 顾劳斯自然不会叫她吃亏。 他鼓动吴知府,将白家养蚕技术和蚕种注册了专利,府县内受绝对保护。 蚕种也只能由她繁殖授权出售,技术必须由府里的技能培训统.一教授。 为了一劳永逸,他又说服白娘子将技术和种质一同打包卖给黄家,黄家分他缫丝业一分红利。 一夜之间,白娘子从一个中产小农,躺着一跃成为上市公司的股东。 基本上就是说,轰动了整个徽州府。 这泼天的富贵倒在谁头上谁不迷糊? 很快,陆陆续续又有一些所谓的“家传绝学”找上门。这才凑齐了几期技能班。 吴知府特意成立了知识产权局,日益完善的专利申请认证和保护程序,不仅叫小农们尝到了甜头,想要产能翻一番的富商们也蜂拥而至。 一时徽州府成了一块巨大的香饽饽,一不小心就惊动了天听。 当然,这是后话。 搞技术这块,顾劳斯是下了苦功夫的。 除了撬墙角,他还打出另一张王牌——高薪聘请。 他深沉地在小伙伴面前,用大佬任正非的话装杯:“我不懂技术、不懂管理、只懂分钱。” 不惑楼盈利后,他拿出所有的钱,将原本没甚吸引力的招贤令改成了高薪招聘。 古代四大农书,除了明末徐光启的《农政全书》作者还没生出来,剩下四本,他就不信找不到后世徒孙!指不定他钱能到位,情感动天,徐光启也能提前个几百年出生。 几人嬉闹着,在楼里消耗了半日。 日头偏西,顾劳斯犹在磨磨唧唧,黄五却率先起了身。 他捏着春风楼的帖子,笑得十分谄媚,“兄弟,如此顺路,不如一起?”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我怕二哥一怒之下,给我俩都栓马车后面来个徒步远程拉练。” 黄五脸一垮,“哎,既然琰之不方便,那我就不强求了。正好近日我都不曾向京中去信,路上闲暇,或可一书,想必谢大人应当很感兴趣。” 可恶!被威胁住了! 他没忘记现代时第一次去gay吧,被谢景行捉现行的恐怖记忆。 那时候直男顿悟了对学长的不正常心思,偷摸摸去了一趟gay吧。 他的目的贼单纯,就是看看现实里gay的相处模式,有个参照好比对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歪了。 结果他去的吧,是个老饕猎艳约炮的地儿。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2节 长得好又无知的他,一进去就跟小绵羊误闯了饿狼群似的。 仗着千杯不醉的酒量,他砍瓜切菜干翻了一堆狂蜂浪蝶。 熬到十二点他终于察觉,不是谢景行,无论看异性,还是看同性,都一样的索然无味。 他苦笑一声,原来他既不是同性恋,也不是异性恋,他是谢景行恋。 中途他去放了个水,回来结账走人时,一个长得不错的大叔递过来一杯酒,“遇到就是缘分,小美人,给个面子喝一杯吧?” 小美人才不给面子。 就算他不混吧,也有足够的常识,进嘴的东西可不敢随便接陌生人递的。 那人见他不接,嘴巴不干净起来。 显然是借机找茬的。 酒吧其实还有一类硬茬,坑蒙不成就故意滋事,双方只要起了矛盾,就会被安管请出去。至于出去后,是被强行塞上车还是怎么地,那可就谁也说不准了。 即便顾悄很谨慎地避免与他冲突,那人单方面的输出还是引来保安。 最终,被紧迫盯人的顾悄只得给谢景行打了个求救电话。 半小时的车程,谢景行愣是只用了十分钟。 他永远记得,谢景行赶到时脸上的表情。 那时他心虚,以为学长脸上的怒意,是长者的怒其不争,毕竟深夜泡这种泡吧,还泡出事来,实在是混账得厉害。 但现在想来,那明明是雄狮被侵占了领地时的暴怒。 谢景行到的时候,大叔仗着有同伙,还在那骂骂咧咧。 “小表子”“假清高”“都被姘头玩烂了”之类的污言秽语源源不断。 然后——他就被谢景行暴揍了。 谢景行干架特别凶,与平日里的温雅判若两人,拳拳都带着一股要人命的狠劲。 也确实招招直击要害。 他一对四,也挂了彩,可警察来时,那几个都直接送上了救护车。 也不知他打了个电话给谁,总之两人笔录都没做,直接回了校。 一路顾劳斯鹌鹑样跟在他身后,大气都不敢喘。 他有一种羊的直觉,喘一下绝对会被暴怒的狮子一击咬破喉管。 博士宿舍里,顾悄替学长擦药。 谢景行一言不发,只拿一双暗沉的眼一错不错盯着他,直盯得他汗流浃背,不得不哭唧唧花式求饶,“学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 他目光灼灼,表情诚恳,就差指天发誓了。 认错态度一贯良好,教导主任跟前的小学生都不及他。 谢景行气笑了,也不知第多少次心软,不忍心为难他。 见他一副被吓狠的模样,误以为他是不太能接受同性,只好叹息一声,“你是同?” 刚刚才搞清自己独特性向的顾劳斯一脸坦荡地摇头。 心道我不恋同,只恋你。 他表情毫不作伪,更令谢景行不敢再往前一步。 只好语重心长退回学长的位置,“不是,就不要再去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顾劳斯狂点头。 可眼下他要被二哥按头再去一次了,哭唧唧。 非自愿行为无论如何不可以算进去! 于是他对着黄五指指点点,“你这做下属的也忒不懂事,鸡毛蒜皮何必事事上报?吃个答谢宴有什么好说的,要去信,不如替我送封情书!” 嘴巴一秃噜,不小心搭出去一封情书的顾劳斯,还没来得及后悔,就被他二哥爆锤了。 “情书?”顾二今日穿得十分清贵。 一身高端杭绣兰草纹样长袍,兼顾着女工绣的细致韵角和男工绣才有的洒脱气势,更显得他长身玉立,清新俊逸。 他才从外间办事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傻弟弟背着他又在跟那老男人暗通款曲,可把他气的,连带着看黄五也更不顺眼了一些些。 顾劳斯脑子转得贼快,立马改口,“非也非也。是秦书,秦篆!我让他替我递一封信给秦夫子,请教课业!” 顾二磨了磨后槽牙:怎么办?要是条件允许,他铁定要把逛窑子这事给坐实了! 可惜,他恨恨看了眼顾悄那弱鸡模样,只恨条件不允许! 最终,黄胖子被一脚踹下车,默默替谢昭承担了所有。 即便顺路,顾二也坚决不同意与他同行! 不服?那也只能含泪憋着! …… 春风楼叫楼,内里却是一个极大的水上园林。 江南多水,行商如云,风月场这般落在水上,便是地域特色。 远远望去,夜幕里一整条花街,半依岸半临江。金粉楼台,华灯璀璨,照得练水半江瑟瑟半江红,很有几分秦淮之艳色。 “春江有梦云翻雨,风月无边露破香,好湿,好湿。” 春风楼前,一黄衫青年驻足,煞有介事吟出门边对子。 他当街而立,手中折扇应声“唰啦”合起,端的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就是嘴里念着荤诗却浑然不觉的傻样儿,叫花娘们好一通揶揄。 同行几人默默往一旁挪了几步,装作与君不熟。 约摸是瞧着他们这群人面嫩脸生,又衣着华贵,几个当街揽客的花娘眼睛一亮,声音登时浪了三分,如饿狼扑羊般迅速撵了过去。 香汗混着脂粉味儿撞进鼻腔,暧昧又堕落的气息,惊得几人四窜而逃。 花红柳绿的姐儿们许久未见过这般纯情又俊秀的后生,捂着嘴笑得欢。 血红丹蔻印着殷红口脂,灯火摇曳间,既是极艳,也是极怖。 那扇子兄一路怪叫着,直到扯了顾悄作挡箭牌,这才惊魂未定。 “艾玛吓死我了,她们看上去简直就像要吃人!” 二八年岁的小姑娘追到街口止步,指着那人笑弯了腰,好半天匀过气儿来。 “哪里来的呆头鹅,没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道咱们这销魂窟向来是生吞活剥你们这些男子的地方吗?” 露骨调笑听得顾·大魔法师·悄一阵脸热。 说好的青楼是文人雅士唱曲弹琴、吟诗作对的高端局? 什么漫把诗情访奇景,艳花浓酒属闲人;什么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统统的没有! 顾劳斯顺着姑娘笑声,望进所谓的“徽州小秦淮”,感到些许幻灭。 入目不过一条极其俗艳的长街,红的粉的灯笼摇摇曳曳,光晕洒在白墙青瓦上,更添几丝风尘;老的少的商女倚门招袖,并无半点风流蕴藉。 如此惨烈的卖家秀和买家秀,差点没给顾劳斯一口气送走。 他一个现代人,此情此景实在是欣赏不来,欣赏不来。 “嘿兄弟,你也是慕名而来?”扇子兄探头,自来熟地同顾悄套起近乎。 穿袄子的时节,摇扇子装杯,也是少见。 顾劳斯瞥了他一眼,幽幽答道,“你猜?” 扇子兄一哽,“你这样就没意思了,我就是想问问,这条街哪家口碑好。” “各有各的妙,爱过才知道。”顾悄套话,“兄弟,外乡人?” “嘿嘿嘿,金陵人。”扇子兄不死心,挤眉弄眼“要不你就告诉我,你准备进哪家?” 顾劳斯信手一指,“你刚刚念对联的那家,别的不说,这对子大雅!” “呀,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那诗……额那对子写得极妙!”扇子兄还挺爱附庸风雅。 顾悄瞧他装束,故作不经意问,“一看兄弟就是年轻有为,到徽州做什么营生?” 扇子兄谦虚摸头,“年轻有为谈不上,都是家里提携。这趟跑徽州我跟你说,可是趟一本万利的买卖,大灾之年,什么钱最好赚?粮……” “黄粲,你在这磨叽什么?”正说到关键处,扇子兄一同伴突然打断他的话,将人拎起来就走。 “表哥,喂我说胡牌九,你给爷慢着些,让我同新认识的小兄弟道个别……” 他一把将那骚包的扇子抛过来,对着顾劳斯大喊,“我叫黄粲,在府城同悦楼落脚,交个朋友啊兄弟!” 黄,胡,粮,如斯耳熟。 “二哥,今天真的是答谢宴?”顾劳斯展开手中宋徽宗真迹的扇面,桃花眼微微眯起,“说好的逛窑子、开眼界?” 顾二睨他一眼,“谁知道呢?是鸿门宴也说不定。” 顾悄缩了缩头,心道黄胖子你的苦难远没有结束,还是自求多福吧。 长得好、穿得贵,外围围观的兄弟俩很快也成了狩猎目标。 花娘们多做的是行商生意,揽一单客讨一日生计,并不懂得矜持。 遇上顾悄这等没开过荤的小羊羔,自然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哄抢。 可怜顾劳斯终于体会到黄粲的绝望,七推八搡下恨不得哇得一声哭出来。 好容易避开女子孟浪动作,他躲到顾二身后威胁,“二哥何至于如此胆肥,竟敢背着爹娘把我带到这种风情街吃花酒……” “吃花酒就算了,”顾劳斯实在忍不住小声哔哔。 “可二哥你你你审美还大有问题,竟喜欢这种孟浪粗鲁的?!” 喜欢……孟浪粗鲁的?想到某只金蟾.蜍,顾恪膝盖蓦然一痛。 他诡异地愣了几息,突然冷笑一声,“原来琰之你喜欢含蓄的,二哥明白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3节 “喂,你明白什么了?” 顾悄登时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恪才不理他,眉目一舒挂起漫不经心的笑,就开始清扫战场。 只见他微微颔首,执起最近花娘不安分的手,递到唇边呵气如兰,“姐姐美意在下心领,只是幼弟懵懂,尚不知你们这般直白热烈的妙处,今日只得换个幽静处,少不得要辜负姐姐了。” 他本就生得极俊,含笑低语的模样,竟叫这些欢场老手也抵不住羞红了一张脸。 “死相!”那女子瞪了顾悄一眼,揽客不成也不羞恼,一双含情美目依依睇着顾恪,“那顾二公子下次一定惦记着奴,奴花名兰宿,菡香馆等你。” 说着,还将一方香帕塞进了他衣襟。 其他姑娘有样学样。原来整条街的姐儿们竟都认得顾二,不光认得,还被他迷得七晕八素。 直把顾劳斯这个老实人看得一愣一愣。 顾恪一一温柔应了,这才领着顾悄进了春风楼。 楼里楼外,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别看门前对子挂得黄暴,内里却称得上清幽。 一路也不见人影,只一个龟公在前头引路,带着兄弟二人在幽深宛折的临水回廊间穿梭。 高墙古木掩住街头暧昧的光,顾恪清俊的脸隐没在暗色里。 低低一声提点模糊落在顾悄耳侧。 “琰之,有些事只须逢场做戏就好。” 看似说的是与欢场女子,言外之音,却是点到即止。 顾悄听懂了他的双关。 耳畔喧嚣莺语渐渐远去,伶仃琴音幽幽渗出。 月色很明,映得脚下春江萧瑟。一阵带着氤氲水气的江风拂过,给顾悄彻底降了燥。 一时间,兄弟俩静默无言。 顾劳斯不好与他解释同谢昭的事,只得紧了紧大氅,打量起周边景色。 说起来,这还是他穿越以来赶的头一次夜场。 大历宵禁甚严,晚八后城内再无夜生活,坊市也只限初一十五开放,夜场自然没甚玩处。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城里不行,咱可以去城外玩儿。 而城外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府东南这座千年古渡——渔梁渡。 徽州府临水而建,也靠水路发迹。 脚下练水连通一府六县,行商们沿途将物产载上船只,沿着这条支江入了新安江主航道,顺流东南而下就可直达苏杭繁华腹地,再经京杭大运河中转,最终足迹遍及南北东西。 最繁盛时,千里江面,万棹齐发,八方商旅,往来不绝。 有船就有渡。 渔梁古渡,始建于唐,最初筑堰是为拦水捕鱼。 后来朝廷兴修水利,才建成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称的渔梁坝。 高阔的坝体横截江水,水势至此渐缓,形成天然港,往来船舶在此停泊过夜。 下可通新安、登岸是府城的地理优势,又令无数徽商在此中转、卸货上岸。 渡兴则镇起。 伴随富商行迹,客栈、酒楼、商铺、驿站落地而起,行商、脚夫、苦力、船家逐利落户,兼之游子、骚人停船吟咏,终于成就了今时今日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临江烟火。 可惜万年不变定律,有钱的地方,就有红灯区。 这烟火里,蜿蜒数百米的花街竟成了闻名南直隶的网红打卡地,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红招飘举,江火不眠,笙歌飘摇里,依偎了多少露水鸳鸯? 纸醉金迷、繁华梦里,不外如是。 这地方顾悄其实来过。也正因来过,才更令他感慨。 后世徽商落没,这里已成空城旧址,唯余江风依旧,令人唏嘘。 然鹅他也没唏嘘三秒,一腔伤春悲秋小情怀就被包间阵容吓回去了。 里头一张圆桌,上位赫然坐着吴遇、韦岑,陪着宋如松、黄五,这阵仗不像来眠花宿柳,反倒像领导开会。 事实也真的是开会,微笑.jpg 第103章 春风楼内极尽奢华, 每个包间都是一座独立的两层式临水小楼。 一楼宴饮作乐,另有上下数间厢房供客人过夜。 楼与楼间,隔林隔水, 只隐约听见一点别家动静。 别说, 古人吃喝嫖赌还怪讲究私密性的呢。 龟公将他们领到望海潮楼前, 道了一句“请”就悄然遁去。 坚决奉行能不多看就绝不多看一眼。 楼内八仙桌上, 除开熟人, 另有四人顾悄并未见过,看穿着也都是客商。 啧,这官商勾结的既视感。 见着顾恪, 下手几人十分恭敬, 连忙起身相迎。 顾二笑着与他们寒暄完, 才从身后拉出顾劳斯, “我这弟弟第一次出来,很是害羞, 见笑了。” 顾劳斯撇了撇嘴。 害羞个毛,我敞开肚皮喝起来,你们在坐诸位都要叫爷爷。 吴遇有些意外, 没想到顾二竟舍得带这个弟弟出来鬼混。 这场景真要说,就好比是下班后领导同事一道放松,到场了大家一看,好家伙这谁还拖家带口,领着个穿校服的小鬼在桌边写作业? 酒顿时不香了, 舞眼瞧着也保守了。 扫兴,扫兴! 韦岑脸色本就不佳, 见到顾悄嘴角更是骤然一僵。 实在是有限的三次碰面,小公子都没给他留下什么清正印象。 得, 这第四次,又是逛青楼。 他看看顾二,再看看顾三,有些了悟,难怪这人从不学好,原来是有家学渊源在。 一时间,各色目光落在顾劳斯身上,氛围有些许尴尬。 被驴的顾劳斯亚历山大扯住顾二袖子,低声质问,“说好的逛窑子呢?!二哥你又骗我!” 顾二皮笑肉不笑,“怎么,没见着姑娘你挺失望?要不叫黄秀才给你单点个花魁?” 说着,他十二万分嫌弃地将顾悄上下扫视一遍,“家里一个小丫环能要了你半条命,花魁你确定有命消受?” 顾·真虚·悄金刚怒目:士可杀不可辱!!! 可怒不过三秒,他就在黄五一脸惊恐中,惊觉这话用心险恶。 他跟家里丫环一清二白! 顾二这厮还真是时刻不忘拆婚大业! 于是,顾劳斯收起表情,一脸诚挚与黄五对视:兄弟,不信谣,不传谣! 黄胖子避开他目光,显然重色轻友:亲哥还能造你黄谣不成? 顾劳斯:…… 顾二将两人互动看在眼里,笑着将弟弟往小花厅一推。 “哥哥要干正事了,你一边玩去吧。” 说着,还塞了一把鱼食到他手里,“外头池子里有老板重金寻来的珍珠鳞、狮子头,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嘛?黄秀才特意给你添了琉璃灯,喜欢什么尽情捞,他付账。” 顾小狗攥着鱼食,迎风落泪,“家里哪有鱼池子?” 顾二一撩长袍下摆,毫不客气在主陪位落座,“明天就有了。” 被撵小顾:豪横还是你豪横。 几人会面,正是为这次的粮食危机。 户部掌钱粮事,雪灾伊始,韦岑就已授命赴南直隶各处查探过粮储情况。 他列出长长一个单子,蝇头小字看的在场诸位老眼昏花。 外间顾劳斯手里捏着捞网,耳朵却竖起来关注着内间动向。 此刻他很想说,韦大人,阿拉伯数字要不要了解下? 果然,寻常人是看不懂天书的。 半晌吴遇捏了捏眉心,敬上一杯,“韦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户部账目一向繁杂,我长话短说。”韦岑也没指望吴遇能看懂。 “这是我先前盘过的粮账。南直隶各州府粮仓,扣除贷出春粮,仓内结余仍有十之五六不止,可现在开仓,几乎处处都只剩一分米,其余尽是干草细沙充数。” “徽州府也是如此。”韦岑淡淡道,“粮守监守自盗,各处长官却都还被蒙在鼓里。” 吴遇又悻悻自罚三杯,显然是默认了失职。 他看了眼一旁安静而坐的宋如松,“我确实后知后觉,也是听幕僚上报米商异常,才惊觉不对。” 韦岑陪了一杯,“这便是粮守与粮商惯用的伎俩了。” “粮商贷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他不紧不慢说着内情,“但凡荒年,在朝廷开仓赈灾令下达之前,粮商就会早早贷出官仓余粮,并承诺秋收前两三倍归还,借此哄抬米价、谋取暴利。而粮守只需将贷出的粮原数归仓,多出的部分则全进了自己腰包。如此互利互惠的事,自太.祖建仓囤粮起,就屡禁不止。” “关键是出了这事,我们这些地方长官,不管知情不知情,都得装作不知情。”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4节 吴大人忍不住吐槽,“太.祖管粮甚严,各地粮仓提督动不动掉脑袋,大家为了保命,只得哭着帮着粮守们欺上瞒下。如此一来,粮守胆子越来越肥,商人胃口越来越大,我们的乌纱越戴越紧,你说这叫个什么事儿?” 他十分郁卒,一口气干了碗中酒,“我提了底下的户吏和勘磨问话,最令我不解的是,以往官仓粮数虽也与实际不相符,但像如今这般差额如此巨大,几乎搬空官仓的,却只有这一次。” “因为这次可不是单纯的官商勾结,还是一出狗急跳墙。” 顾二接下话茬,“先前南直隶拒不开仓,将球踢给泰王,逼他吐粮。但皇库虚出实收,早被太后一党以各种名目蛀空,眼见着要穿帮,泰王只得求诸米商。胡家便替他出了个绝佳的主意,叫他以亲王名义,从各地官仓中贷出余粮,只要秋收时,在斤两和损耗上做做文章,补足倒也不是难事。” 顾二大约自己说了都觉好笑,绝佳两字上还打了个拐。 韦岑显然是头一次听说这等弥天大谎。 他失态地喃喃,“难怪各处粮仓都被搜刮一空! 皇仓储粮足足有一百五十万石,整个南直隶一年税粮也才180万石,这怎么补得齐?” 顾二转动着手里的饕餮兽首青瓷杯,“别说补,就是贷也贷不齐这个数。 所以调往山西、河南等处的赈灾粮,里头还掺了些……喂马的草料。” 里间诸人神色各异。顾劳斯也啧啧咂嘴,这胆子可真肥啊。 “所以粮商才早早知道各地亏空,纷纷提价。”吴遇恨得“哐当”一声摔了海碗。 见在场几乎都是自己人,他也没再避讳,“难怪顾大人严禁各地私用官仓在先,可各地粮守依然变本加厉!一旦事发,泰王是罪有应得,可顾大人连带南直隶诸多官员都要受株连,难不成还要我们一起替泰王擦屁股?”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做梦。”在场唯二的官身韦大人冷笑,“我就是拼着乌纱不要,也由不得这些奸商嚣张!” 在坐含黄五在内的五个奸商瑟瑟发抖。 外头摸鱼的半个奸商也缩了缩脑袋。 这时,宋如松却一针见血,问出一个关键问题。 “可一个闲散王爷,如何贷得动整个南直隶并周边地区的所有粮仓?” 场上都是大佬,自然闻弦知音。 “平日里是调不动。”顾二冷笑一声,“但若是某些神宗心腹率先开了这个头呢?” 他缓缓道,“比如……方知州。” 听到这里,顾悄手一崴。 网兜里历尽千辛万苦捞到的一只红顶狮子头一个锦鲤打挺,“噗通”又落回了水里。 他捋了捋前因后果,终于看懂了这个巨大的陷阱。 也第一次看懂了当初谢昭摆出的那盘残棋。 从头到尾,老皇帝都只做那只执棋的手。 他从未入局,只高高在上,看一石二鸟,两败俱伤。 令顾准赈灾,不过是个线头。 原本顾准如果开南直隶仓廪赈济北方,那早已得令的皇商便会立马涨提粮价,届时本就受灾的南直隶必然怨声载道、民心大乱,顾氏一系必会名正言顺被问罪。 毕竟太子案既已明了,凶手也浮出水面,顾氏早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先皇旧党,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可顾准惯会绝境求生。 老尚书一纸奏折上达天听,大哭特哭南直隶雪灾严重,春耕不容耽搁,婉拒了开仓赈灾的不合理要求,并提出泰王十分有钱,手中的南直隶皇仓历年来只进不出,是时候为国效力了。 这眼药上得十分到位。 神宗一看,满脸褶子上都写着十分不悦。 他最是好大喜功,即位以来北捶鞑靼,南干百越,西踹匈奴,东边手撕海上倭寇,穷兵黩武,粮草耗损极大,甚至时常调用各处民粮。 但南直隶皇仓他却一直不曾染指过,因为那是他替明孝太子留的一点家底。 怎么这家底就成泰王的了? 加上又出了李长青一事,太子党临阵倒戈,苏训一纸密折直接狠参了一本太后与泰王。 顾准这出祸水东引,双管齐下,硬将神宗全部心神从过了气的愍王旧势转移到热乎出炉的太后新党。 想要扳倒那恶毒妖婆,可不正缺一把削铁如泥的刀? 老皇帝定了定神,大笔一挥,顺水推舟准了顾准的奏请。 并秘密令方徵言给泰王暗中动作大行方便。 “既然恩师都已知悉,”吴遇皱着眉,“想必这也是顾大人计划中的一环?” 顾二摇了摇头,“原本父亲以为神宗必会顺坡下驴,就此查处泰王发难太后一党,没想到他却铁了心,哪怕拖延战线,也打定主意要静观其变。实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他话说得委婉。 敞开了说,就是老皇帝昏聩,宁可舍弃赈灾这等家国大事,也要将党争私怨进行到底。 以大宁国力,一年之灾动摇不了根本,却是个极好的铲除异己的机会。 顾劳斯对着满池子的鱼低叹,“皇帝当成这样,也离昏君不远了。” 内间黄五此时插了句嘴,“大理寺高宗案已结卷,淬毒的玉佩神宗已拿到手,与吴大人这边交上去的白云村奇毒一并入了太医院,想来是顾大人已经失了用处,神宗这才卸磨杀驴。” 他叹了口气,“秦大人消息给的,还是操之过急了一些。” 他没说出口的却是,真相水落石出,徐乔依然只领了个罚俸三年、既往不咎的处罚,这才最是令朝臣齿冷。 不过,依照这班老大人的秉性,这事断然不会就此折了。 果然,顾二接下来的话印证了他猜想,“父亲确实另有打算,只是这迫在眉睫的断粮危机,他一时也没什么好的破解之法,这番请诸位小叙,也是想请各位援手。” “以胡家为首的浙帮控着粮价,若任他一家独大,受苦的终是百姓,所以父亲想劳烦各位发动徽帮力量,不遗余力压下价格、稳定粮市,如此只要撑过两个月,到秋收前所有危机自能迎刃而解。” 几位徽帮面露难色。 帮忙最怕遇到这种没个准数的。 两个月跟粮商拼库存,指不定他们几人联手,也会落得个倾家荡产。 谁叫人老胡家搞垄断呢? 除非他们哥几个肯放下手中生意,亲自往湖广、福建等地收粮。 但为了点家国情怀,这损耗也不是他们轻易肯承受的。 年纪最长的那位沉吟片刻,婉拒道,“顾老大人开口,我等自然责无旁贷。只是徽州境内,我等虽各有营生,于征粮一道上,还真有些束手无策。” 另一人附和,“需要我出钱出力都好说,这粮可属实为难我们了。” 年纪最小的也最直接,“这样吧,我汪义没什么本事,确实弄不到这粮源,但愿出资十万钱,帮大人度过危机。” 随后几人各自出了价钱,听在顾二耳中,却有些要花钱买安宁、置身事外的意思。 这怎么行? 黄五见不得顾二为难,一个激动豁出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就要给顾二兜底。 “既然各位都无门路,那黄五只好献丑,便请缨揽下这桩差事了。” 这是要放下与大房拼命的打算,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意思了。 顾劳斯早已扔下网兜,扒着花厅屏风,听得囧囧有神。 两情相悦的话,这么无私奉献叫浪漫,可顾二对他有没有意思还另说,上来就是如此盛情,实在叫人承受得艰难。 顾二握杯的手一紧,抬眸犀利望了过去,那眼神淬冰裹霜一般,直看得黄五垂下头去。 几番推杯换盏,顾二才抛下一个重饵。 “诸位也知道,神宗最喜白币。 这掺银铸铜的官家活计,不同于别的营生,银铜配比与铸冶技术很有些讲究,因为工艺失传,白币耗损高,难以量产。 盛世无法换新钱,一直是神宗憾事,我这里恰好寻到个改良方子,若诸位尽心,便作为补损赠予你们,聊表谢意。” 这可是个不得了的买卖。 白铜币深受神宗青睐,曾数次下旨令户部量产,但户部小算盘一打,一枚白铜币比之寻常青铜、锡铜成本贵上三倍,哪敢轻易量产? 户部尚书方徵音便全拿脸皮扛着,私下里却四处令人寻能工巧匠改良铸方,并承诺若有人能折下成本做出同等品质的白铜料,便可成为各地监造指定的原料供应商。 想想那可是发行整个大宁的造币原料! 不说利润,这掺了白银的方子,但凡指尖露那么一丢丢,可都是白花花的真银子! 这买卖简直一本万利! 果然要人帮忙,光讲情怀不行。 几个徽商顿时报国之心熊熊燃烧。 最为年长的那个这下一个猛子站起,拍了下桌子,“如此危难关头,我等岂能袖手旁观!方子不方子的不重要,我程远虽然位卑言轻,但也是铁骨铮铮一条好汉!断然不忍看父老乡亲忍饥挨饿,这粮,我定想方设法替百姓争来!” “程兄所言极是!我汪义最是义气,光出钱哪能尽心?汪家商船甚众,可为程兄无偿运粮!” 几人正群情激愤做着自我推销,宋如松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们。 “几位仁兄大义,愿为徽州慷慨解囊,但是衍青以为,如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是个好法子。况且,这个法子还需有个前提,今年秋收须得顺利,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这话引得吴遇蹙眉深思。 他迟疑道,“按往年经验,灾年从来都是水旱虫寒相继,确实不得不妨,你既然提了,必是有了其他法子,不如说来听听。” 小宋同学看上去老实,出的点子却很是鸡贼。 “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粮商敢发这个国难财,我们不妨设法叫他们怎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韦岑也被勾起好奇心,“怎么个说道?” 宋如松拿了一只杯子与一只酒壶,比划道,“粮商在南直隶的存粮,如果比作这只小杯的话,那么外地定然还有一个酒壶。只要我们打出比他售价还高的价,购下这只杯,并且三两家故作抢购,愿意出更高的价买进更多的粮,你说他们会不会将整只壶都运来?” 他素净骨感的指尖轻轻一顶,酒壶登时翻倒,酒水漫了一桌,“届时各位只消说不买了,再将消息放出,如此之多的粮食滞留在江上,又逢高温,你说会不会如这酒,泼也就泼出去了?” “哈哈哈哈,好你个宋如松,当真不负顾老夫子‘隐忍善谋’的夸赞,你这心计不入仕,简直浪费了佛祖赠你的这颗玲珑心。” 扒屏风的顾劳斯再也憋不住了,他从缝隙中挤出声音,“光解决粮食怎么够?还得叫胡家有去无回!” 顾劳斯喊得激动,那扇半透折叠山水小屏风被他拱得轰隆一声倒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5节 他也摔了个狗吃屎。 第104章 很好, 隔阂无了,顾小弟社死了。 顾二憋着笑扶起他,擦去他泪包里因痛狂飙的泪, 一本正经挽尊, ”别看了, 屏风不重要, 大家都等着你往下说呢。” 说?说什么?发表一下社死感言吗? 顾劳斯盯着屏风轻纱扇面上那个硕大的人形凹槽, 恨不得就做个人形标本贴上再也不下来。 可是,为了老爹,他必须憋住。 胡家是吧, 敢在这时候掺和一脚坑他爹, 穿越人无论如何得叫他知道厉害。 真当他八年马克思主义经济学, 白学的吗?! 真当他二十年财经频道, 白看的吗?! 小公子吸了把鼻涕,幽幽道, “商品倾销听过没有?价格战争听过没有?” 接下来的时间,他口若悬河作了一番科普,直把几个奸商听得一愣一愣。 终了几人云里雾里, 但也深得几分精髓,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公子这招高妙,如此只要咱们徽帮团结起来,不止叫他胡家有去无回, 这大宁头号粮商的交椅,也得重新洗牌了。” 这把顾劳斯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叫所有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最直观的好处就是,顾劳斯被分得一张小板凳, 可以上桌了。 徽州旧俗,小孩子不上席。 若哪天父兄允你上桌,那便是认可你长大了,足以独当一面了。 顾劳斯简直激动到热泪盈眶。 几人商定完“坑胡”大计各处细节,宴饮也总算回归“正题”。 顾二几下击掌,便有歌姬舞女进场,他这个才被认可足以上桌的弟弟,也被分了一个貌美窈窕的解语花。 顾二嫌弃地提点他,“都是大人了,也不知道将眼泪鼻涕擦一擦?像什么样子!” 顾劳斯啜酒的手一僵,怒瞪他:劳资这是激动的泪水,臭哥哥你懂个屁! 他生得实在脸嫩,身边的姐姐只把他当弟弟哄,一会替他续果酒,一会替他布小菜,倒也免了两厢尴尬。 倒是顾二,前半场喝下来早已微醺,后半场径自放浪形骸,拢着妓子又是调笑又是念荤诗,直把人调戏的娇喘不止,直喊公子好坏。 咳,很是有伤风化。 更伤某人一颗少男心。 如此消磨到亥时梆子声起,众人才散了,各自寻了厢房歇息。 顾恪已经醉得狠了,却也知道寻着弟弟,兄弟二人踉跄着进了一间厢房。 他此时俊脸酡红,桃花眼一片波光,十分招人。 顾劳斯撑着东倒西歪的兄长,余光扫到一路尾随的黄五,蹙了蹙眉,这货几个意思?难不成他还想趁人之危,来一场酒后乱性? “喂,黄素律。”他低声警告,“我拿你当兄弟,你可别对我二哥动什么歪心思!” 瞧!这俩兄弟气人的本事都一模一样! 一个弟控生怕他卖了弟弟,一个兄控生怕他对哥哥不轨。 合计着反正就他里外不是人? 难怪顾家个个单身一辈子,这家门难进真的是谁伸脚谁知道! 黄五被他直白的话哽得心肌梗塞,“我能有什么歪心思!我就是确定一下你们安全!” 如果这安全是指两人都没被姑娘突袭,那确实他们是挺安全。 “那你估计得在这守一夜。”顾劳斯嘿嘿一笑,“谁知道我二哥酒醒会不会续摊儿。” 黄五气哼哼顶着圆滚滚的身子掉头就走,“劳资还要回去挑灯夜战,今日功课还没做完,哪有那么多闲时间陪你这纨绔耍!” 顾劳斯迈门槛的jiojio一抖,这高考冲刺般的决心和毅力,大鸭梨不上清北谁上? 不止他,连醉酒的二哥都被这诚心感动,关上门立马不醉了。 “挑灯夜战?做功课?”顾二反客为主,夹着顾悄走到面盆前,拧了个冷帕子醒酒,“他还真打算走仕途啊?” 昏黄烛火将两人踉跄的影子印在窗户上,看上去依然是醉得不清的模样。 顾悄老实配合他,微微点了点头,低叹道,“左右无事,不如读书。” “哼,你倒是会忽悠。”顾二满口酒气,自觉避让着弟弟,“将我送到榻上,喂我一杯水,然后下床帏熄灯。” 顾悄压下心中疑惑,一一照做。 一片漆黑里,顾二温热的大手抓上他胳膊,将他引到角门,一路带出小楼。 到此,这场“逛窑子”戏码,重头戏才真正开始。 外间接引的,正是晚间几个商人里最不显眼的那个。 “小公子幸会。”他向着顾悄见礼,“鄙人胡门十三,得二公子提携才在徽帮站住脚,心中不胜感激,日后小公子有事,尽管开口。” 如果说刚刚那是萝卜开会,这会就是亲信私会了。 顾悄见他其貌不扬,但眼神却十分清正,想来能入顾二法眼的,必定不是等闲之辈。 顾恪尤带醉意,说话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这春风楼便是他开的。” 顾劳斯立马福至心灵,“想来胡老板经营的,远不止春风楼一家吧?” 不然按顾恪这般讲究的性子,哪能在这烟花之地,装得像这风流之名? 顾恪盘着手中鸾鹤佩,难得露出一丝怅惘,“这几年,确实承蒙胡老板关照了。” 月色清冷,越发衬得顾恪有如缥缈仙人,他低靡片刻后,幡然醒神,露出一抹释然笑意,“不过是逢场作戏,倒也不难。” 这已经是今晚,他嘴里第二次蹦出“逢场作戏”这个词了。 胡十三拍了拍顾二肩膀,是无声宽慰,“二公子既已决断,就不要庸人自扰。” 顾恪闻言将玉佩一收,“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我迷障了。” 他微微颔首,向着顾悄正色道,“琰之,二哥有些事想问你。” 他神色不似往日轻松,带着一丝顾悄看不懂的郑重。 顾悄心中疑虑丛生,只得被他牵着鼻子走,“二哥你说。” 顾恪迟疑半晌,似是下定决心,“你也知道,父亲向来舍不得你,一直任你戏耍,朝堂也好、本家诸事也好,从不肯当你面提。哪怕你与瑶瑶无意撞破,你一心想要替他分忧,他亦避着你,从不与你说实话。” 顾悄点了点头,这话没错,他还为此气过好多回。 “你可知为何?”顾恪知他困惑,径自将一件本该瞒得瓷实的秘密说了出来,“因为你对谢昭动了情,很多事上父亲都再不能按原定计划走。” 顾悄微微瞪大了眼。 他依稀有些印象,在谢昭强娶瑶瑶,并提出由他代嫁时,老父亲一开始的意思,是要连着谢氏一并连根拔起的,后来县试那夜,顾准瞧出他心许谢昭,这才对谢昭变了态度。 但他并不知道,原来连苏谢两家的联姻,都是顾准计划中的一环。 “父亲当年告老,并非自愿,对外称你命轻压不住首辅权势,不过是个说辞。实际却是神宗捏着你的小命,叫父亲秘密替他寻找鸩杀高宗的毒物。” 顾二缓缓将往事道来,“高宗的毒,调配得极其高明。父亲查遍古书,打着替你寻医问药的幌子苦寻许久,才从一个前朝疯御医口中探得端倪——那竟是一种前朝皇室常用的反生毒。” “反生毒?”顾劳斯大脑开始宕机。 “中医有十八反的说法,顾名思义,就是分开甚至称不上毒的东西,混合在一起药性相反,催生毒素从而致命。 后宫女子用反药争宠也是有的,只是当时那一味,并不在十八反所记,也不常见,倒是叫太医院不曾往这上头联想。 以至于高宗在世时,太医院虽也怀疑过中毒,却因高宗脉象不似寻常毒脉,只得给了个恶疾的论断。” “但若是这种反生毒,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 顾劳斯慢几拍,“可若是那时父亲就已经找出另一味反药,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 话出一半,顾劳斯捂住了嘴。 顾恪轻笑,“为什么要说? 去告诉神宗,高宗之死,另有一件器皿中所含毒素日夜积累,再佐以玉佩中的药引,这才一击致命? 去告诉神宗,这样的器皿,元皇后同样赐过神宗、泰王人手一件? 再去告诉神宗,一心要佐他上位的新太后其心可诛,要断他老宁家的根? 且看看秦大人下场,就知道神宗不仁,有口莫张。” 顾悄不是圣母,自是知道这些道理。 高宗那块玉佩,非亲近之人根本碰触不到,更别说淬毒。 当年神宗既然放任徐乔毁尸灭迹,就不会纵容顾准一路查下去,“所以父亲便袖手旁观,只等着看他与虎谋皮能得什么下场?” 顾悄并不同情神宗,说穿了这丧子之痛,确实是他咎由自取。 “按现在神宗的态度推断,他当年不仅知道玉佩有问题,甚至还做了一把推手。”顾恪语带不屑,“敢做不敢当,懦夫罢了。” 顾劳斯终于撸清完整真相,“毕竟查太后,就是查他自己,但凡他还讲点礼义廉耻,就不敢。” “说得没错。”顾二见他态度坦荡,半点也不诟病顾氏行径,倒也欣慰,“父亲这局筹谋十数年,太子毒发不过是收网的开始。” 他叹了口气,“那个匠人也好,白云村也好,甚至一箪,都是父亲将计就计串好的饵,就等着谢昭拿了假消息复命。 皇室之毒霸道,毒源稍有偏差,救命的药便成催命的药,届时太子一死,神宗定然疯魔,谢氏首当其冲,必会问罪。” “那父亲该如何自处?”这自杀式袭击听得顾悄心惊胆战。 “父亲岂是那等逞无能之勇的人。”顾恪笑着戳他额头,“他自有保命之方。真到那时,他只要拿出真正的毒源,再落井下石参谢氏一本,称谢氏包藏祸心,企图扶流着谢氏血脉的昭王上位,这才调换了毒源害死太子,就足以骗得神宗自断臂膀。” “不仅如此,父亲还有一个更残酷的真相要告诉狗皇帝,他立顾影偬当靶子,去詹事府读书伴驾,殊不知顾影偬藏着的那枚玉佩,才是明孝太子真正的催命符,也是……狗皇帝自己的催命符。” 顾恪语气渐冷,衬着夜色显得十分森寒,“将狗皇帝的命握在手中,父亲才能得偿所愿,将当年真相大白于天下,也为云氏、顾氏,乃至整个新安一派洗尽屈辱、重新正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6节 原来,神宗也难逃毒手。 这太后究竟是什么人,竟是真的要将整个大宁王室……一网打尽啊。 可怜原身,坑爹的假·太子,真·挡刀侠,那枚玉佩从小带到大,能囫囵活到这么大,委实不易。 也亏他在前顶包,顾情才有了一副健康体魄。 这样一说,他终于理解了顾家一家对原身的无原则疼宠,爱和亏欠不是假的,但拿小公子舍身炸碉堡荷枪实弹也是真的…… 果然一门狠人。 说了老半天,月亮都挪了半个树梢头,顾恪才话锋一转,“可偏偏你不争气,被谢昭牵了鼻子走! 父亲不忍你伤心,不再对谢氏下手。 太子不好死在谢昭送去的情报上,父亲只得连夜重新布局,送去了真毒源。这才叫神宗钻了隙子反击。 如今父亲捉襟见肘,哼,你还算有良心,知道搭把手。” 顾悄听得十分内疚,“我也想替父亲分忧,奈何他只把我当小孩子。” “以前的你也确实是个小孩子。”顾二瞧着他,恨铁不成钢,“现在还是!天下之大,男人如过江之鲫,你换个谁不行?” 跟老父亲聊完早恋,又要跟亲哥哥聊,顾劳斯真的谢。 他干脆垂头装死,“等哥哥有喜欢的人了,就知道我的难处了。” “哼,就是因为我也有心仪之人,奈何有缘无分,这才同你说这么多。”大约是提到心上人,他声音都温柔许多,“琰之,哥哥的遗憾不想你也遭一遍,我希望你能所得皆所求。所以,就让我们一起保护心上人可好?” 顾劳斯听得眼眶一热。 他何其有幸,两世都遇到这样好的家人。 细想顾恪的话,他不由联想到上次见面谢昭的欲言又止。 原来那时他话里话外求保护真的不是打趣他,而是早已嗅到危险的苗头。 “二哥需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顾劳斯性情中人,也不问顾恪周折许久,到底叫他做什么事,一拍胸脯就满口答应。 “果真是我的好弟弟。”顾二轻轻一笑,如拨云见月,清辉满地。 他也不同顾悄客气,“只需要小弟你发挥下所长,替二哥拿到一件东西。” no problem!!! 顾劳斯信心满满,有什么是他这个穿越大佬搞不到手的? 咳,不过柱香时候,顾劳斯就打脸了。 如果,顾劳斯说,如果我早知道“所长”是指出卖色相,他无论如何要跪着对二哥哭,“放过孩子吧,我还是个宝宝啊!” 第105章 整了一大出, 顾恪要他做的,就是兑现晚间席上夸下的海口——那张新的铸币方子。 说出去谁信呢? 堂堂顾氏二少爷,竟是个空手套白狼的大皮燕子! 春风楼后院, 一间满是脂粉气的闺房, 一个如花似玉的郎君正替顾悄扫眉抹粉。 该说不说, 这春风楼还是个双插门, 做混搭生意。 难怪能出春楼姑娘同风楼小倌一起跑了这等奇葩事。 顾劳斯闭着眼, 心里悔得恨不得原地土遁,嘴里也开始骂骂咧咧,“顾瑜之, 你可真是我亲哥, 我却不是你亲弟弟!” 顾二好整以暇撑着下巴, 看着镜子里的顾悄, 一点一点变得既像他,又不像他。 还不忘指手画脚, “眼睛不要动,就他这双眼睛招人了,你给画得面目全非, 上哪儿骗冤大头去。” 负责易容的随风额角青筋直冒,碍于老板在场,忍着不好发作,只得把一腔怨气发泄在手上,动作间没个轻重, 描眉时幅度大了些,些许眉粉散进顾劳斯眼睛。 哭包分分钟红了眼, 眼泪珠子啪嗒啪嗒。 那春潮带雨的模样,饶是随风见惯风月也不由一愣, 心里却是信了顾二的话,这小公子一双眼,尤其含泪模样,确实当得上勾魂夺魄。 但好看归好看,这孩子一脸不乐意可不似作伪。 不知道的一眼瞧去,定然觉得顾二是个什么丧尽天良逼良为娼的人贩子。 随风显然就是那个不知道的。 他见顾悄生得嫩,本就心有怜惜,这会见他哭得好不伤心,便愤愤将眉笔往顾二跟前一摔,“顾二公子,这孩子一看就是良家子,你把他弄到青楼来待客,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顾二被他骂得一愣,尔后指着胡十三捧腹大笑,“你这楼里可真有意思。” 胡十三脸上挂不住,他狠狠锤了随风一脑门,“人装扮了也是个少爷,说什么浑话呢。” 随风捂着头,“什么狗屁的少爷,当我不知道,前两日奉香跑了,你没追回来,今晚的场子你交代不过去,这才拿个小娃充你什么狗屁的远房堂弟!” 嗯,这段顾恪刚刚同他说过。 他这趟的主要目标,就是方白鹿。 方家也算是个官宦世家,一门大大小小的官儿有十几个。 最大的那个,无疑是内阁次辅、户部尚书苏徵音。这位户部尚书,刚好就是方白鹿他亲大伯。 这位大伯伯好容易寻了个铸币方子,难辨真伪,不敢贸然进献,于是想到亲弟弟,广德知州方徵言。 他冒险叫方知州在广德银监秘密先试铸了一批,方子这才流到了徽州。 原本顾二安排了另一个清倌,还琴棋书画的熏陶了许久,哪知道临了上岗前,小倌却携着隔壁的小姐姐双宿双飞了。 咳,顾二只得痛心疾首地同弟弟商量,“这方白鹿喜好十分单一,就好那会弹琴、会作画、写得一手好字的,时间仓促,一时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这局我与父亲布了许久,作罢我心有不甘,琰之可愿帮我一把?” 语罢,他还煞有介事补充一句,“只需逢场作戏便好,苏朗也会暗中护着你的。” 如果原疏在场一定会纠正,方白鹿不是喜好十分单一,是就爱对着白月光找同款。 这白月光,全休宁公子哥儿除了顾劳斯都知道,巧了,还就是顾劳斯。 可惜原疏被屏蔽了信号。 都说小学生喜欢谁,就专揪谁小辫子,这定律放在小方同学这里同样适用。 早先休宁酒楼初见,他就对小公子生出好感。 小公子越不待见他,这好感就越发不可收拾,最终进化到,咳,上赶着找虐的程度。 或者因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也不知怎么地,这最原始的色欲,慢慢竟成了非卿不可,自此每一个恋人都是顾悄的影子。 实在露骨到,连顾二都坐不住了。 这次骗铸币方子,人选并非只有顾悄,但顾悄无疑是最合适的。 有谁比白月光本月光更能混淆视听呢?顺便还能叫那姓方的臭小子知道,爱情的杀伤力有多强。 对着顾悄,他瞒下半截真相,并不是故意使坏,实在是他这个迟钝的弟弟,也是时候开窍了。 真要说起来,他其实不认为方白鹿与谢昭有什么区别,都是一样的见色起意,只是一个年长,手段高明些,一个年幼,手段幼稚些罢了。 非要选一个,方白鹿甚至都比谢昭靠谱。 至少遇上方白鹿,顾三还能有条生路,遇上谢昭那样的,妥妥羊入虎口,渣都不剩。 “顾兄见笑了。”胡十三一脸无奈,为着随风的出言不逊道歉,一双眼却十分温柔地盯着他后脑勺,“我这个弟弟,失散多年,也属实吃了许多苦,我实在管束不住,也不忍心管。” “谁是你弟弟?!”谁知这话就像捅了蜂窝一般,惹得随风大动肝火,直把胡十三连推带打推出了门外,“你这个狗东西,没的在这乱认亲戚!” 胡十三也是好脾气,任他撵人关门,只安静侯在门外,灯影摇曳间,黑色轮廓隐隐印在半透的窗纱上,跟他的人一样,沉默且稳重。 见顾悄面露好奇,随风撇了撇嘴,“小时候是兄弟,他捡来的,我亲生的。六岁那年,家中遭了场大变,他长得丑,被人牙子卖去作苦力,我就惨了,充了京师乐籍,这么些年风月场里摸打滚爬,不过苟活而已,可遇到他这个杀千刀的,硬将我弄回了老家!我无颜见地下的爹娘,还认得什么兄弟?” 他一脸的无所谓,但低垂眉目间尽是沧桑,显然并不像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 “你确定是自愿来这儿的?”他动作娴熟,很快搞定了顾悄妆容,最后一刻还是透过镜子,坚定地看着顾悄双眼,“你要是不乐意,就眨眨眼,奴家带着你,咱们也学奉香跑了去。” 顾悄闻言,一眨不眨瞪着镜子里十分……emmm妖艳的自己,半晌点了点头,“自愿的,虽然哥哥是便宜哥哥,但是对我也不赖,我总不好看着他欠人一屁股债还不上,被追债的乱刀砍死在街上吧。” 随风闻言,格格直笑,“你倒是个有趣人。” 他拉起顾悄,“胡十三那个狗东西,听说人看不上青楼出来的,所以特意给奉香捏了个假身份,扮作什么狗屁的书香门第。他净把人当傻子,以为人真不懂这过江鲜门道道呢?” 临江人爱吃江鲜,所以就有人拿什么塘里沟里捞上来的鱼,在江水里洗个澡充江鲜,土话就叫“过江鲜”。 这不自觉冒出的乡音,叫顾悄听得有些唏嘘。 流落京师十数年,一口乡音却从未改变,说他不恋旧时时光,谁信呢? 随风倒没觉察什么不对,兀自在那絮叨,“我瞧你这个气质,一看就是读书的,倒是不用装,可就是太像了也不好,容易穿帮,人白公子又不是傻子,真要是世家公子,不遭难谁肯进这场子逢迎人?你且起来,与我学几个动作,必须要把那假模假样的味道做出来,可不能真暴露了身份,你还小,日后是要做人的。” 日后……你真的好会说话,麻烦以后少说点。 顾劳斯痛苦脸跟着他作兰花指、杨柳步集训,真恨不得一茶壶扣在顾二看热闹的大脸上。 夜色早就深了,亥时末的梆子响起,顾悄这才收拾妥当。 胡十三领着顾悄和随风往最近的一处小楼去了。 路上,他叮嘱随风,“今天只是露个脸,无须多做什么,小公子手生,你帮衬着些。” 这话说得隐晦,顾劳斯一脸懵懂,随风却一点就透。 楼里规矩,楼主每日都是这个点谢客,贸然提前略显刻意,容易引人猜疑,可这个点,又是客人酒酣拉着妓子欲行好事的时候,将这对口小绵羊送上门去,万一方公子真瞧上了他,借着酒意硬要拉着人进厢房,那就不妙了。 随风闻言,将顾悄往身后一拉,他比顾悄高不上多少,却足够挡住他大半身形。 “等会,你贴着我问个好就行,贴着我,可明白?” 顾悄点头如啄米。 你不说我也得贴着,妈耶这牛郎模样,丢人丢到死对头跟前了。 真真是一言难尽。 方白鹿所在的雨霖铃,确实如胡十三所料,歌声零落,各色暧昧声起。 顾悄躲在人后,往里头瞄了一眼,人倒是齐活,门口遇到的胡黄一溜排,齐齐在座,另有几个以沈宽为首的休宁学生,他也眼熟。 只是,环顾一圈,主角却不在。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7节 这就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真他么尴尬到家了。 胡十三不动声色举起杯盏,向着打头的锦衣青年寒暄,“陆公子大驾光临,可真是令我这小楼蓬荜生辉。” 陆鲲一双眼紧紧盯着随风,皮笑肉不笑道,“胡老板净爱捡好听的说,真要高看我一眼,怎么妙人可人都藏着掖着,只教这些庸脂俗粉打发我等,害得我那挑嘴的表弟无聊到宁可外头看鱼,都懒得看这些姐儿。” 胡十三笑笑,“胡某可真冤枉!陆兄、方兄眼光高,竟倒打一耙,反怪我招待不周,某实在心痛,当饮三大白解忧!” 说着他干脆拎起碗,连顽笑带谢罪得就将这话搪塞过去。 果然一群人被他带歪,大笑着起哄,“只你一个人喝怎么够?随风楼主也喝!” 随风一笑,“那自然要喝。” 他年纪稍大,却比楼里嫩倌儿多了几分成熟韵致,洒然干杯的模样,直把陆鲲看得眼红心跳。 他似是瞧出青年心思,最后一杯抿了一半,却将酒碗塞到了他唇边,“陆公子许久不见,愈发丰神俊朗,可否赏脸喝一杯?” 一番操作十分孟浪大胆,却也成功堵住了陆鲲找茬的嘴。 “不过话说回来,还是方公子识货,外间池子里精养的鲤鱼,可是宫里头才见得着的,咱们老板费了大功夫,十金一只才辗转求来,拢共也就二三十只,只敢放到这雨霖铃内招呼贵客,真说起来,姑娘确实比不得这几十条鱼。” 这话说得到位,被捧臭脚的贵客立马眉开眼笑,大赞“胡老板会做生意”。 陆鲲也被顺毛顺舒坦了,十分给面子的将黄粲、胡排九引荐给胡十三。 黄粲笑着推他,“我与胡老板可是老交情了,还要你引荐?金陵秦淮水上,最大的那间画舫,我第一次逛的时候,你还被陆大人压在家里念书呢!” 说着,他酸溜溜道,“好你个胡十三,见到陆伯鱼,就重金请鱼,这么些年,我可没少光照你,怎么不见你孝敬我些什么?” 胡十三忽悠技能显然点满,“陆兄受到的拘束多,我花些小心思哄哄他高兴,也不值什么。倒是黄兄,家大业大,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我倒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了。” 这话果然两不得罪,马屁拍得黄粲甚是自得。 陆家书香世家又如何,还不是远不及黄家之毫厘。 胡十三又同场中熟客闲话片刻,这才将身后的顾悄让了出来,“忘了介绍,这是我京城族叔家的小堂弟,才到徽州地界,大家认识认识。” 聚光灯给到顾劳斯,他扭扭捏捏,低眉顺眼一笑,尔后抱拳拱手,“小子有礼了。” 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引得诸人哈哈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方白鹿头号狗腿沈宽蓦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瞧着这脸,这么眼熟?” 片刻后,他一拍大腿,冲过来拉住顾劳斯的手,左看右看后恍然大悟,“嘿,我说呢,你们看他,像不像那个谁?” 毕竟是替方白鹿找过替身的人,陆鲲最先反应过来,他看看顾悄,又看看胡十三,满眼揶揄,“胡老板,果真会做生意,堂弟嗯?” 胡十三一脸正经,“陆兄莫要多想,确实是远房堂弟。” 眼见着沈宽跑出花厅寻方白鹿去了,他故意将顾悄往身后一藏,“夜也深了,可不敢打扰各位雅兴,某先退了。” 语罢一个眼神递过去,随风秒懂,拉着顾劳斯就撤。 随风凑近顾劳斯耳畔,低低道,“我数一二三,届时你用帕子掩面,回头望一眼,懂了么?” 这有什么不懂的? 不就是犹抱琵琶半遮面,钓钓鱼么。 顾劳斯心说我只是没谈过恋爱,又不是和尚,怎么会什么都不懂。 他按随风提示,故作轻咳状,来了个赵敏式经典回眸。 可惜东施效颦,一眼看到屁股后头滑稽狼狈的方白鹿,一秒破功,笑到劈叉。 显然方白鹿酒喝了不少,眼睛都红了不少。 他一手捞着一条扑腾摆尾的大锦鲤,见着顾劳斯,一脸怔愣,手里鱼啪嗒啪嗒落地,一只砸中沈宽的脚,吓得他鸡飞狗跳,一只落在自己脚下,又被他自己踩了一脚,绊得一个趔趄。 可差点摔倒也没阻止小同学泡妞,哦不,泡汉子的激情,他慌乱而忐忑地追上顾劳斯,死死抓住他袖子,“小……小兄弟,我叫方白鹿,字崖隐,敢问阁下怎么称呼,哪里人士?” 顾劳斯憋笑憋得十分艰辛。 幸亏他们脚快,已经出了大厅,外间廊道只几盏稀疏红灯笼,将他眉眼印得朦胧,脸上嘲笑乍一看,倒也有些笑靥如花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好容易喘匀气,又被方白鹿袖口几枚鲜活鱼鳞整错了频道。 这货捞鱼都不知道捡好的捞,那些可可爱爱价值千金的小锦鲤他是一个没看上,捞的尽是不值钱的大红鲤,你是想整鲤鱼背面还是怎么地? 顾劳斯真真是乌龟办走读,憋(鳖)不住笑(住校)了! 不得已,他只得再用帕子大法,认真装咳。 只露出一双笑眼,轻轻挣回袖子,掉头就走。 真的,太傻了,再不走他得直接穿帮。 此刻,他已经恨不得指着方白鹿鼻子叉腰狂笑,“这种小学生对手,我放下了!” 方白鹿一整个魂不守舍,人走了好远,他才如梦初醒,往前追了几步,“你叫什么?” 顾劳斯想想,后面还有活儿要干,眼珠子一转,瞎话张嘴就来,“我叫胡说,小字锦鲤,顺天府人。” 胡说?你可真敢叫啊! 不止胡十三,连随风都递过来一个惊悚的眼神。 “胡排九都有人叫,我叫个胡说怎么了?”顾劳斯耸耸肩,“不是你们叫我扮文化人吗,取名说怎么了?说又同悦,说明给我取名儿的人博学。” 看出来了,你是挺博学的。现学现用,字还能扯出一个锦鲤。 随风翻了个白眼,终于将这看似老实,实则一点也不省油的小公子交还给顾二。 “按今晚这节奏,你们不是今天穿帮,就是明天穿帮。”他打了个呵欠,“招骗子也是有门槛的,你们这样乱凑,我可不敢陪下一趟。” 只不过几息,他对顾劳斯的同情就悉数化作无语。 但叫他十分震惊的是,就这拙劣的演技和钓鱼艺术,竟成功叫方白鹿上了钩。 此后几日,这位方公子休宁也不回了,正业也不务了,日日就到雨霖铃抓鱼,还点着随风陪抓,顾左右而言他,就想探一点“胡说”的消息。 胡十三带着玄幻表情来寻顾二时,顾家正在消化另一封家信。 新科取士结束,也到了上一届翰林散馆的时候,顾大补了国子监祭酒,上任前乞恩回乡完婚,神宗准了,他这时已登上了返乡的航船。 “哦哦哦,娶老婆,散糖果!”小孩子们只听得懂要成亲,兴奋起来。 大孩子们却想得多得多。 且不说成婚,同谁的问题,单一个补国子监祭酒,不止顾悄,在场除了二傻原疏,稍微懂些官场门道的,都听出非同寻常。 顾老大可是状元出身,入翰林院四年,不足两年就从编修提了五品侍学,一骑绝尘,怎么轮也轮不到他去补这养老岗吧? 宋如松蹙眉,“可是没有合适的位置,又急着为你入翰林腾馆?” 虽是小小官位变动,但实在不是什么好信号。 大宁读书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入馆充翰林。 翰林院虽是个清水衙门,可自太.组明令非翰林不入阁后,也是公认的内阁六部摇篮。 每年殿试,皇帝取一甲和二甲中文采优等的十几人入翰林,三年散馆。 其中提侍学、侍讲的佼佼者,或升詹事府少詹事,成为下一届皇帝心腹,或是补六部郎中,进入本届领导班子核心,最不济的外放知府知州,那也是未来的一方大员,等着熬资历接任省.委.书记。 放去国子监这等没甚权利的闲散衙门,无异于发配边疆,打入冷宫。 要不是书呆子,要不是得罪了人。 顾家老大可不呆,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有人弄他! 这人十有八九得是神宗。 “我可怜的大哥啊,怀才不遇,仕途偃蹇……”顾劳斯抹了把鼻涕。 “你乱想什么呢?”顾恪黑脸,“这是大哥请愿去的。” “为……为什么啊?!”顾劳斯条件反射抱头,生怕又被弹一指脑门。 小伙伴们也竖起八卦的小耳朵。 顾恪却好整以暇把玩着那枚玉佩,余光瞥向中庭外月洞门边,看到那处露出的湖绿裙装一角,才悠远地叹了口气。 “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他刻意压低嗓音,缓缓说起了一个十分好哭的爱情故事。 “北平险远,大哥孤身客遇,枕冷衾寒,日子实在难熬。比起仕途,他更想找个体己人,如爹娘那般,锦瑟合鸣,相濡以沫。” 顾准和苏青青虽然好事多磨,婚结得艰难,一度成为大历出了名的大龄剩男剩女,但二人婚后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却又成一段佳话,不知羡煞多少人。 “嗯嗯。”半大的小子无不星星眼点头,期待后续。 “不知瑾之大哥瞧上了京城哪家贵女?” 顾恪摇了摇头,“京都繁华,大哥却最是恋旧。早在休宁时候,他就爱慕上一位女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哥被一拒再拒。” 一群人晕头转向被二哥牵着鼻子走,闻言爆发出极大的不甘,“世上可再找不到比顾瑾之更端方的公子了!这是哪家女子,如此高傲,竟连大哥也拒?” 顾恪也不答话,径自说着后续,“大哥两度推迟乡试,可佳人并不垂怜。二十岁那年,他只得怀着无限憾事去了京城。才及冠的俊美状元郎,自是京师高门争抢的对象,可大哥却在殿上称已有婚约在身,如此拖了四年。” “今春我赴京应考,没与大哥串好供,叫礼部尚书、次辅陈阁老抓住把柄,借机以婚事为难大哥。”他举起手中鸾鹤纹案玉环,半真半假道,“琼林宴上,陈皇后组了个相亲局,假意替大哥解围,实则逼他娶一门耳目进家门。要么欺君问罪,要么寻个女子婚配,大哥只得请旨还乡,只是这婚配对象,一时可哪里找去?” 顾悄注意到他小动作,顺着视线瞧去,终是看出了端倪。 第106章 正是浴兰时节动, 菖蒲酒美清尊共。 五月五日,现代人习惯叫它端午节,大宁人却喜欢叫它浴兰节。 不同于后世吃粽子、划龙舟、祭屈原的红红火火, 古人这一天最重要的节目, 其实是驱邪沐浴。没错, 这天同样也是一个祓禊日。 周易里, 分一三五七九等奇数为阳, 二四六八等偶数属阴。 九为阳之极盛,五正居中,五与午同义, 所以又称端午。 按先民朴素的阴阳协调论, 五月恰逢极昼日(即阳历六月夏至日), 正是阳极盛阴极衰之时。阴阳的极度失调, 让五月又成“恶月”,五日更是恶中之首。 此时天气湿热, 蚊虫滋生,百毒齐出,极易发生病瘟。古人坚信两极冲撞、二气相斗兴邪气与毒物, 疾疫也会趁机侵袭人体,故而先民习惯于这一日辟邪祛病。 《礼记·夏小正》载:五月(午日)……蓄兰,为沐浴也。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8节 说的是要攒香兰药草,用来泡澡。换句话说,端午也可以理解为是汉民族特有的沐浴节。 emm泡的还是特制药浴。 被严令禁止洗澡的顾劳斯, 也在这一天终于彻底解禁。 这天清早,璎珞就开始挂帘子收拾浴场, 张罗一家人的祓禊事。 琉璃天不亮就赶早集去采购药浴药材。 兰汤以山间佩兰为主,兼杂菖蒲、艾叶、玉兰、桃桑柳等十几味药材, 加上林大夫精细的配比,制作起来很是费工夫。后世科学证明,这类药浴富含挥发油、琥珀酸及甘露醇等,确实有清暑、辟秽、芳香化湿、醒脾开胃等功能。 搞得顾劳斯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至于他究竟是期待这新奇药浴,还是单纯地期待洗澡,就只有顾劳斯自己知道了。 反正从上次洗澡差点洗出人命,他又有两个月没挨过水了。 你品,你细品? 当然,这天也不止洗澡一件事。 开粽席、饮雄黄,走马剪柳、射球走骇,璎珞大管家自然是准备了足够丰盛的节日活动。 每个人都很忙,只有顾劳斯像那高邮的鸭蛋,咸得流油。 知更、知时正布置着男人们骑射的友谊赛场地,他想去搭把手,立马被小厮推出去。 “爷欸,您行行好,今天这日子您只要跟那仙童子一样,好好坐着图个吉祥意头,就是帮小的最大的忙了。” 得,这是叫他当个吉祥物。 另一头,厨娘正指挥着几个小丫头裹粽子。 顾劳斯围观片刻一撸袖子,“这个简单,我也来试试。” 片刻后,老厨娘慈爱地夺下他手中粽叶和米盆,又替他抻平了袖子。 “三爷,这是包粽子,不是捆犯人,不必如此敦实的五花大绑。” 撵了顾悄,大娘犹在摇头嘀咕,“大爷和二爷第一次包,最多也就是手生露馅,到三爷这是和粽子有仇?都捆成绳团了,这是不打算叫大家吃啊。” 丫头捂嘴笑,“那可不是有仇?打小到大,三爷还没囫囵吃过一个完整粽子!” 那倒也不是。顾悄悻悻地想。 小公子破铜烂铁的脏腑,受损严重,像糯米这种难消化的吃食,向来是不许进嘴的。 但他的记忆里,却清晰留着小时候抱着苏青青大腿讨粽子吃的画面。 彼时苏青青满脸温柔,只用指尖挑一丁点儿米粒,偷偷沾上陈醋,喂进小朋友嘴里,“琰之乖,这个不好吃,不信你尝尝?” 小孩子自是不喜欢醋的酸涩味,才入口就呸呸吐了出来。 可他聪慧,知道顾情也不爱酸,却能吃得津津有味,便明白是他娘骗他,于是偷偷藏了一个粽子背着人吞了,恰好那又是一个糜烂的猪油五花粽,当夜小团子就人事不知了。 自此,顾家粽子,都成了醋味酸口的。 今日包的也是。 顾劳斯捂着不争气的内腑,有点庆幸这暗黑料理他幸免于难,又有点心酸顾家人对这身体的疼宠。 他试着劝厨娘,“荣妈,我看别人家包粽子都不放醋的。” 厨娘佯装不耐烦,“去去去,这可是咱们府特色,别处想吃还吃不着!” “骗人,酸粽子哪里有人肯……”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爆栗锤得消音。 顾二刚从外头回来,手里还拎着一件五毒献瑞纹样大袖袍。 “你这就是吃不上葡萄说葡萄酸!敢质疑荣妈手艺,今日只供你清粥和咸鸭蛋。” 顾劳斯瞪着他,准确来说,是他手上那件衣服,如临大敌。 克扣伙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上那件五彩斑斓的所谓“吉服”。 往年是苏青青亲手缝、水云亲自秀,如今这二人不在,就由顾恪接班继续荼毒小公子吗?! 五毒献瑞是一件端午特供、十分奇葩的应景儿衣服。 一件本就骚包的红底袍子,剪五色彩线,绣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形于其上,奇葩的是,这“五毒”十分得葫芦娃蛇妖洞里小毒物外貌的真传,扑面而来一股沙雕气,他们或站或坐,手里或举或捧菖蒲、艾草、石榴、蒜头、龙船花等“五瑞”。 古人迷信,认为五月“恶月”出生的孩子,不仅易夭折,还意味着不祥,须采取巫术等手段来驱赶或躲避邪毒之害。所以端午又称躲午,这五毒献瑞衣便是常见的给小儿辟邪的东西。 原是做给小孩子穿的,小小的倒也丑萌可爱。 可一旦放大成成人plus版,啥也憋说了,整一个就叫丑得伤心。 顾劳斯正月出生,但不影响家人替他躲午辟邪。 这件袍子他从小穿到大,按这个苗头走下去,他还得穿到老。 果然,下一秒顾恪就笑吟吟将袍子递给知更,“等会泡完汤,记得替琰之换上。” 顾劳斯恨不得自戳双目。 穿?不可能的,谁十六岁还穿垂髫小童才穿的花衫子? 更何况,顾劳斯冷着脸,我内里可是一个而立之年的有为青年,绝壁干不出这等羞耻之事! 他!死!都!要!脸! 趁着另两个院子里的同窗还没赶来看热闹前,顾劳斯明智地转移战场。 他滚去一边鹰房,等他可爱的璎珞大管家叫号洗澡,顺便逗逗他可爱的“小信使”。 早先他就接到北方来信。 苏青青用着顾家最高机密的飞鹰传书,只为叮嘱大丫头务必张罗好端午日的兰汤,好给顾悄祛祛一整个冬日积攒的病气寒气。 那只千里催澡的鹰,便是顾情带走的两只珍贵猛禽之一。 苏侯一脉,久战沙场,素来有训鹰的传统。直系子孙每人必须从小亲自训养一只苍鹰作为传讯工具,小公子体弱,压不住雄鹰野性,他的那只山鸮便从小由顾情一并代训。 只是没想到这禽鸟也是个势利眼,知道欺软怕硬。 顾情在时它倒也能勉强敷衍敷衍小公子,顾情不在时,十分桀骜不驯,单拆一个信筒,它差点没给一院子丫头小厮扇得人仰马翻。 同样被破鸟翅扇了个大比兜子的顾劳斯,就此开始了“熬鹰”。 但此熬鹰非彼熬鹰。 看出了这货急于天高任鸟阔,无时不刻不想带着回信振翅回北境,顾劳斯每日便要带着信筒去它跟前得瑟一圈。 “嘿嘿,就不放你走,我要每天供你十只田鼠二十条草蛇,把你喂成第一肥鸟,叫你回去被整个草原的鸟排挤嘲笑!” 已经胡吃海喝几天的鹰,刚刚好打了个饱嗝。 嗝一停,它愣了几秒,突然张嘴悲愤“嘤嘤嘤”连叫了许多声。 这货有着猛禽外表,谁能想到一张嘴却是个嘤嘤怪呢? 一屋子养着的小黄鸡们适时发出了叽叽喳的嗤笑。 猛禽不干了,一个振翅撵得三只尴尬期毛发不全的丑鸟满天乱窜。 整个鸟房顿时羽毛乱飞、哀叫连绵,顾劳斯顶着一头鸟屎,终于心满意足。 这就叫恶鸟自有恶鸟磨。 这鹰不是好东西,但小黄鸡恶行更是罄竹难书。 为了逃避养蛐蛐这苦差事,顾劳斯曾尝试n次玩玩珍禽,什么画眉黄鹂珍珠鸟,各式各样只要长羽的拎回家,全都被这三只整得自闭,没几天就绝食而死。 顾劳斯手痒很久了。 后来苍鹰送信回来,考虑到山鸡赫然在苍鹰食谱前几行,顾悄一度好心替两拨鸟做了隔离。 毕竟要是叫顾情的羽冠被山鹰猎了,顾悄大约只能自己屁股长毛以作补偿了。 但过分的是,这三只不安于室的鸡少年,竟主动挑衅上门,偷偷钻进了苍鹰的总统套! 离谱的是,原以为的血腥捕食现场并没出现,这猛禽只是轻描淡写给它们一顿暴揍,丝毫没有拔毛下酒的打算。 顾劳斯咂嘴,干脆将这几只鸟大爷圈养一室,没事就来拱拱火挑起个内斗。 果然,今天也是热火朝天的一天呢。 这头顾劳斯发泄完从顾二那里受的气,那头璎珞与琉璃终于整好了一锅汤。 小公子自然是第一个进汤的。 什么香不香的,直男没啥感觉,只知道知更搓澡技术十分之专业。 简直得小时候妈妈搓澡的真传,是真·搓掉一层皮。 等他红尾虾一般穿好里衣烘干头发,日头早已偏过正午。 其他人不必如他这般精细,只在浴房取了兰汤淋浴片刻,穿了新衣出来便算是走了过场。 一家人收拾妥当,院子里的午饭也刚好开席。 沐浴着五月已然炽烈的阳光,不管是顾家兄弟,还是顾影朝,抑或是原疏、黄五诸人,这都是长辈不在身边,青年们独自行走后过的第一个端午。 他们年岁相仿、臭味相投,有一路偕行共同拼搏科场的斗志。 更有同族、同乡、同志的惺惺相惜。 觥筹交错间,这时喝的再不是人情世故,也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知己千杯尤恨少的快意恣肆,是一醉方休的酣畅淋漓。 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百日飞。 正因为有朋有酒,才能无端生出万丈胸臆。 顾影朝家教甚严,一看就是第一次喝。 “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几杯朱砂、雄黄酒混下去,他双颊酡红,已有醉意,蓦然吊了一把书袋,念了首东坡词。 这词下半阙,正是苏大佬回忆与弟弟苏辙初到长安的意气风发。 此时念来倒也应景。 顾劳斯以牙著击杯沿,笑着看宋如松,接下后两句。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29节 他时刻不忘激励自己的头号种子学员,妙笔在手,文思在胸,小小科考,何难之有? 宋如松从善入流,饮尽一杯,畅快接龙,“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 顾劳斯听得甚是欣慰。 显然这段时间的实习经历,叫他更加自信从容。能得东坡乐天真传,堪破命理有无,便是开悟破执之起始。 其实宦海沉浮、科场起落虽取决于时势,但入世出世的权力却是握在自己手中,顺势时可放手一搏,平胸中沟壑,逆境时不妨闲处袖手看风云。 一切随心而已。 “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最后,顾二吟了末句以作收束。 他向着北方与南方遥敬一杯,“爹娘在外,不须担心,我与琰之自会平平安安,顺顺遂遂。” 语罢,他凉凉瞅了一眼顾悄,突然加了一句,“就是琰之大了,有想法了,嫌我寻得五毒献瑞衣太丑,死活不肯穿,这可太伤我这个哥哥的心了。” 顾劳斯磨牙:“穿!等会我就穿!” 朱砂雄黄药性重,他都喝不了。 琉璃限着他,只给了一小壶花雕,温在酒器里,顾劳斯一个气闷,捞起壶一口闷了。 顾二转着酒盅,笑得十分洋洋自得。 顾家几个小的,几乎都承了苏青青的优良传统,胸中憋闷便喜拿人开涮,顾二最爱的就是涮顾劳斯。 每每涮完,阳光灿烂,便也慷慨受了黄五敬的一杯酒。 此番胖鸭梨是来过节,亦是来辞行的。 连日来他软磨硬泡,顾恪态度都不曾有半分软化,如今他肩负要任,只得含泪告别,先扫尽一家一屋,再筹谋一生一人。 顾劳斯那日给出的粮战plus版,便是当黄胡两家“杯”尽,重利之下冒险将“壶”引到新安江上时,徽商团不仅反口不收,还要拿出足够的精米大肆低价抛售,逼得胡家降价。 一旦胡家松口也开始拼价,徽商团就再压价格,直到逼得胡黄两家狗急跳墙,甘愿将余米悉数低价转让,再叫黄五暗中接盘。 但这个接盘侠也不是好做的。 黄五需要提前做到两件事,一是夺回黄家家业,断胡家与黄家后路,二是有足够的人马,吃下那“一壶”并胡家整个南边的粮米生意。 前路虽难,他甘愿往之。 见惯了谢昭的两难,他便十分庆幸,于他来说,忠义与柔情,并不需要背道而驰,这便是他最大的幸运。 喝完一轮,丫头们开始上粽子点心。 一股说不上来的酸味儿扑鼻而来,吃惯了顾氏特供酸粽子的家人小厮们面色如常,但可难为了第一次长见识的其他人。 黄五才咬一口就怀疑人生,朱庭樟更是夸张地跳起来,“这粽子怎么肥四?” 顾劳斯悠悠啜饮,“这你就不懂了,此乃顾家绝学——登第粽,吃了补脑,中举没跑;对了,这里头单有一个额外加了两勺醋的,叫状元粽,吃了保你状元及第。” 朱庭樟扫了眼顾氏众人,将信将疑,含泪又咬了一口。 只是下粽子的酒喝得略微有点猛。 酒酣胸胆后,年轻人们渐渐玩开。 骑马射柳、博弈比武,连苏朗都被抓上场陪练,顾悄这才知道,顾家一个文魁一个武宗,教出来的娃各个都是文武双全。 再退一步,连顾影朝、朱庭樟,也都是骑射俱佳,六艺不在话下。 其中最逊的,便是上辈子考霸、这辈子弱鸡的顾劳斯。 他满腹酸水翻江倒海,真是去他娘的世家子。 他们占据了最好的社会资源,出身就在罗马,结果竟比他们这群需要披星戴月赶路的人还要内卷!除开脑子实在不开窍的沦为酒囊饭袋,可那也比寻常人眼界高出许多。 后世常有一个误区。 大抵网路上那些所谓的败家子见多了,便有一种错觉,认为有钱人基本都在混吃等死。 然而真相其实是,那些一无是处的人,严格来说只能称“二代”。 不过是家中一朝得势便鸡犬升天,子孙骤然富贵乱花迷眼,做下不少荒诞事,一朝丑事闹将开来,刚好迎合了时人丑化特权阶级的趣味,便生成了一种大众刻板印象,将钱权等同于毁人不倦的毒物。 殊不知,真正的钱权从来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底蕴的累积。 它们始终被牢牢握在金字塔尖端的少数人手中。 这些人,在大众视野里,甚至不拥有姓名。 他们或许低调,却与普通人有着穷极一生也追赶不上的差距。 比如在寻常人里已经足够优秀的顾悄,到谢景行、静安跟前,依然只能仰望。 上辈子他因为这种层级差郁郁很久,这辈子捡了个身份,看似什么都有了,可他知道这些终究不是他的。 顾劳斯落寞叹了口气。 身边同病相怜的原疏也跟着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干了一杯,干脆眼不见为净,不看那些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弯弓踏飒,只低头闲话一些学里的事。 宋如松也不擅骑射,不多久就加入到研讨组。 他难得情绪高涨,“李长青罢免后,苏训兼了礼部尚书,他十分吃你那套,整个南直隶社师都用了你的小学教材,各处也从先时抵制弹劾不断,慢慢觉察其中好处,心服口服接受了。” 也不待顾悄搭话,他继续道,“县府学教官乱象,我与吴大人参考你意见递上去的折子,苏大人很感兴趣,他亦向神宗上书,建议采用外聘形式,在待选举子中高薪聘任学官,但不做举子选官依据,这样举子不必放弃官途,诸多待选之人便可人尽其用,而不必在吏部候选这一棵树上吊死。” 县学教谕吴平畏罪自杀两个月了,至今新教谕没有补上。 方灼芝爱岗敬业,屡次请顾冲代课,被顾冲小厮拿大扫把撵了出去,又准备破格请顾悯搭把手,却被小夫子笑吟吟一句话怼回家,“剖之白身,于礼不合,恐难服众。” 最终他只好旷了衙门几个时辰工,每日早晚去县学兼职当教师。 真的是我辈烤馍、可歌可泣。 府学就没这好福气了。秀才不论岁考、科考还是乡试,哪一场考试不关乎身家性命? 好家伙,到府学连个兼职老师都没了,只一群老油子一月扣一次米。 吴知府不是要兴文教吗?!教改第二刀,就从这里下刀好了! 他与宋如松一拍即合,气得汪铭大骂两人白眼狼,竟敢拿他祭刀。 顾劳斯皮笑肉不笑,三句话就将老头哄好,“汪大人说哪里的话,我这四书五经的本子拿出来,哪能没个像样的夫子教?” 老头立马熄火,颇为神往地点头,“你那套四书由你爹与顾冲审过,确实当得范本,连苏大人看过都称大善,府县或可一试,只是五经是哪里出的本子?” 顾劳斯眯着眼,打了个哑谜,“和光同尘,与时舒卷。” 老头倒是十分会来事,只愣片刻便惊讶道,“戢鳞潜翼,思属风云。难道你找到了……” 后半句犯禁,二人皆意会,自然不必言明。 是的,云鹤死前著述,大都趁乱被顾冲与秦昀私下运回了徽州。 府试过后,借着搬家名义,又由族长并顾冲收整出来,一并送了过来。 底本连着藏书,整整装了满船。 卷帙浩繁,望得顾悄目瞪口呆,然而令他更加炸裂的是,这位叫云鹤的帝师,见解甚至称得上领先时人数百年。 后世因古籍散佚难以考据、所以众说纷纭的诸多学界难解之题,很多他竟妥帖得出正解。 因为他穷极一生,都在搜索存世孤本,并一一梳定考校、辨别真伪。 其中学术之严谨、思维之缜密、见解之独到,叫见惯了大家的顾悄,亦肃然起敬。 他只感叹,可惜同样嗜学术如命的静安女士无缘见到这满室的“废纸堆子”,否则必定再也不天天念、时时念永乐大典火毁、罗振玉等诸多大家藏书楼不存之憾事。 这底本于顾劳斯编书也有如神助。 甚至他有足够的底气,这一版教材精校出版,必定足以笑傲士林,成为经典。 即便三五年内,他消化不完,但有幸能成为这些孤本的抄书人,他便会将这事作为他重来一遭的毕生事业,正好弥补现代半路夭折的遗憾。 穿越一场,他最想做的,终究还是弥补前世未完成的夙愿。 这场家宴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 散场之时大家都有了醉意。 其他人顾悄倒还看得出真假,只有他二哥,实在叫人分不清是真醉还是假醉。 顾劳斯不敢上赶着找抽,又不放心他那明显有心事又嘴比鸭子硬的哥哥,只好不近不远缀着他,目送他回房。 谁知这二哥,走着走着,突然调转方向,往丫头们住的偏房去了。 第107章 这时间, 丫头们都在外间忙着送客扫尾,偏房一片寂静。 顾恪却像是知道屋内有人似的,熟门熟路敲开属于璎珞的那一间。 顾悄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自从那日顾二带回京中消息, 得知顾慎窘境, 他这大丫头就魂不守舍起来。 面上她依旧一副沉稳模样, 可往日里她定然做不出家宴躲懒这等事来。 顾劳斯十分没有道德, 分分钟就找定位置藏身, 准备深扒。 就见顾恪引着人步入庭中,在一片蔷薇架下驻足。 气候才暖,花已闻讯, 一簇簇粉色小花热闹绽放, 微风过处, 带起一阵暧昧清甜, 并几片粉云红雪。 有几片调皮,落在心上人发间。 顾恪右手动了动, 最终还是守礼,没有作出什么逾距的动作。 璎珞见到顾恪,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顾劳斯瞧着, 平日里这二人一个游刃有余,一个老练稳重,一对一单挑时,却十分局促。 猫腻味儿十足。 傻站着总归不是个事儿。 顾二迟疑半天,才低低道了句, “今日是你生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0节 说着他递过一个包裹。 那包装顾悄熟!是府城老字号糖酥的油纸包! 璎珞没接。 她抬头望了顾恪一眼,自嘲道, “恶月恶日,不祥之人,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还是给琉璃吧,她们馋嘴。” 顾恪却很执着。 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一直举着,甚至还主动拆了糖纸。 璎珞叹了口气,拗不过他,不得不率先低头,不仅接过,还捡一块尝了。 他这才罢休。 糖很甜,她却唯独品到清苦的尾调。 犹如顾慎于她,犹如她于顾恪。 “好了,生辰也过了,二爷回去休息吧。” 璎珞瞧着他醉酒后薄红的眼眶,仿佛在看一个初初长成的弟弟,“也就是你,从小讲究这些。端午于我,实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就是端午日家奴打着过生辰的幌子,将她骗出去丢弃的。 可顾恪却说,“端午于我……们,却是好日子,因为它叫我……们遇到了你。” 那个们字,含糊其辞,几乎听不清楚。 这话已经称得上暧昧。 一时间,二人各自沉默。 顾恪任自己在这近乎告白的语句里耽溺几息,偷够了一点快乐,才狠狠心退回他原本的位置。 “大哥若是知你想法,定然难过。”他从腰上解下那枚鸾鹤玉环抛过去,故作轻松道,“这是大哥给你的。” 那玉明明价值连城,他却半点不在意。 随手一抛,璎珞又要抱着糖,又要接他东西,很有些手忙脚乱。 “也是大哥的定亲礼。” 不待大丫头定神,他又扔过一枚重磅炸弹,“他在京城秘密找了四年,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这番总算是完璧归赵。” 璎珞闻言,神色激动起来。 仆人扔她时,并未取走这块玉,却是到顾家之后,被顾慎拿去才不小心丢了的。 那时她实在太小,早已不记得玉环样子,听他这般说道,立马将手指探入环圈内里,果然摸到那行隐蔽的蒙语。 她是鞑靼人,出身应也富裕。只是不知缘何被弃于野外。 苏青青在北境捡到她时,不过四岁,名字都说不出上来,只知道抱着水云喊娘亲。 水云笑着说两个少爷太闹腾,实在照顾不过来,也是时候寻个丫头看顾,苏青青盯着懵懂幼童,心道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但依然好脾气地允了。 后来她被指给六岁的顾慎当大丫头。 也同蹒跚学步的顾二一起长大。 一转眼,他们都已成人。 她捧着那枚玉,既感动又愧怍,“婢子谢过大爷,只是这聘礼,实在不敢当。” 顾二料到她反应,冷了脸色,“璎珞姐姐,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捂不热的石头,生生辜负了大哥的一腔深情。” 璎珞握着玉环的手一颤。 “家中无人介意你身份。”顾恪掐下一朵蔷薇,烦躁地将花瓣在指尖碾碎,“如果你定要将这些身外之物看得比大哥重要,那么我恳请你,看在顾家救你养你这么多年的份上,如今大哥身遇险境,求你收起这些芥蒂,救救他。” 救他,就要答应这场婚事。 蔷薇多刺,他的指尖血混着花汁,散发出一丝荼靡香气。 求?璎珞苦笑一声,“如此胁迫,究竟是你的主意,还是大爷?” 她退了一步,语带凄然,“我小小一个婢子,顾家想要什么样的新妇没有?何苦自降身份……何况,与我这样来历不明的鞑靼成亲,瑾之少爷是不要这仕途了吗?” “也是,你一个小小婢女,顾慎与你何干?你大可以自逐去北境,免得受我们牵连。” 顾二不想再争,只留下一句诘问,转身便走。 璎珞却被他气得无声落泪。 那日偷听到顾慎婚讯后,她便猜到顾慎是冲着她来的,这几日就是在偷偷收拾行李,准备趁端午大家不注意悄悄离开,没想到一切都被顾恪看在眼里。 她紧紧攥着那玉环,心中天人交战。 她走散时虽不记得太多,但完颜一姓,与母亲耳提面命地不要靠近汉人,就如刻在她骨血一般,记得清晰。 她一直不敢与顾慎松口,怕得从来不是主仆之分,而是汉蛮之别。 太.祖至今,大宁有多仇恨鞑靼,面对顾慎深情目光时,她就有多后怕。 别的不说,单是苏侯麾下,死在鞑靼手上的将士就已积骨成山。 苏青青的母亲,更是被鞑子从京师活绑到阵前,在苏侯父女眼前被乱箭穿心,苏侯老来被贬苏杭养老,亦是被鞑子派遣的刺客生生搁去了头颅,带到北境为新首领祭旗。 这叫她如何敢敞开心扉接纳与鞑靼有着血海深仇的苏家后人? 顾劳斯不会读心,自然不明白璎珞的顾忌。 他半蒙半猜着总算看懂了这本大宁版风云雄霸天下。豪门兄弟同收养的灰姑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俩人都暗恋上灰姑凉,灰姑凉虽然心许大哥,可因为自卑,谁也没答应。 最后弟弟不仅为爱退赛,还顺手策划了一出逼婚戏码,好叫有情人终成眷属。 想来先前顾二说的没串好供、欺君之流,恐怕也是在做局,只为推波助澜。 此人当真鬼精。 顾悄正心疼璎珞哭得好不伤心,就被顾恪单手拎起,一路拖出冬青丛,提溜到墙角。 “今日风不大,怎么样,听得还清楚吗?” 对上他满是肃杀的眼,顾劳斯懵懂摇头,“二哥你在说什么?” 他举了举手中的一把道具蜗牛,“我在抓蜗牛耶,可能抓得太认真,都不知道二哥来了。” 顾恪一看他满爪子黏糊糊的软体,局部胆大的,还伸出头、探出触角开始缓缓蠕动,登时脸绿了。 他一把扔下顾悄,扶着一旁的树干呕了出来。 浓郁的酒臭挥发开来,失了大态的顾二哥,最是要脸的贵公子气得捏紧树干,一声怒吼直冲天际。 “顾琰之,你死定了——” 吓得顾劳斯立马跑了路。 跑去哪里?自然是跑出去扮胡说,躲一阵子再说。 嗯,没错,方白鹿晾得足够久,再不出马他就要心灰意懒辞程回乡了。 顾劳斯给自己找了个理直气壮的藉口,特意换上哥哥送的爱心五毒花汗衫,带上一顶小斗笠,带着苏朗窜到不惑楼,借了豆芽菜一号白铁蛋充小厮,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拦了个马车去渔梁渡铲货。 胡十三是生意人,他的远房堂弟自然也得是生意人。 顾劳斯在百家行当里,选了一个不那么正经的——炒古董。 这可是他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选择。 原身不大不小还是个金石字画收藏家,在整个南直隶也算小有名气。 可顾劳斯不是啊! 眼力这东西,即便他继承了小公子所有的记忆,没有就是没有。 更蛋疼的是,这东西还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练成的,为了避免在某些场合露馅儿,他必须找机会恶补一番。 这不,机会说来就来。 “胡说”——一个假冒伪劣的公子哥儿,配上他这半懂不懂的样子,简直本色出演,正好练手。 关键是,还有冤大头上赶着替他买单,不物尽其用那就太傻了! 果然,他前脚才到余梁渡,才找着古董店报上名号,方白鹿与几个狐朋狗友就闻风而来。 大约是没见过他身上的奇装异服,沈宽率先憋不住,嘲笑出声,“胡兄你这打扮怎么跟个叫花子似的?” 这是哥哥的爱,你不懂。 顶着原装脸,顾劳斯或许还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换成胡说的脸,那当然是全力放飞自我。 他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宽,夹着嗓子低低应了声,“见过沈兄,这是……是五毒送瑞衣,我在北边没见过,成衣店说南人过节都穿……” 他越解释声音越小,似是反应过来被蒙骗了,在一片嗤笑声中,胆怯而慌乱地往后退了几步。 方白鹿很是恼怒,他瞪了沈宽一眼,放缓了声音,“没错,大家都穿,我们等会也要去成衣店买一身,辟邪!” 这话一出,周遭小伙子们一哽,再也笑不出来了。 有两人适时想起家中尚有老母等候,滚回家过节了。 只有与方白鹿亲近些的几人,为了内围八卦,咬着牙应了。 顾劳斯瞟了一眼方白鹿,垂头挑眉笑了。 没想到这小子欢场还是个情种。 为搏美人一笑,什么都做得出来的那种。 他羞涩低语,“那你快去吧,天色暗了,再晚成衣铺子就关门了。” 方白鹿有些不舍,正要打发沈宽去买,就听“胡说”低声道,“我在这里淘淘货,等你换完衣服,咱们一起喝酒。” 方白鹿见他态度坚决,生怕盯得太紧惹他生疑,不情不愿应了。 顾劳斯撇了撇嘴,兀自逛起了古董一条街。 渔梁渡是古渡口,南来北往的行商多,买卖自然也什么都沾点。 街上店里,瓷器、书画、文房、玉雕、首饰几乎什么都有。 就是行货水货掺杂,并不好挑。 他脸又嫩,一副好骗模样,不一会儿,就有一个商贩盯上了他。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1节 瞅准他路过,商贩一把将人拽住,十分热切地与他攀谈,一一介绍着他摊位上的小玩意儿。 大件有玉、砚、石,小件也有笔筒、铜钱之流。 顾劳斯啥也不看,就盯着那几枚铜钱,计上心来。 他故意磨蹭着在摊位上慢慢看细细看,将那几枚并不值钱的旧铜板摸了又摸,就是下不了决心买。 几个回合下来,商贩再傻也看出来,他不是装穷,是真穷。 唐时旧币,不算精品,卖的再贵也不过一钱银子,小贩暗骂一声晦气,当真是开门净见穷鬼。 他粗暴夺过那几枚铜币,还没张口撵人,就见一个与这穷鬼穿一样袍子的青年,冷着脸扔下一锭金子,“我都包了,滚。” 小贩梦幻般咬了一口金坨坨,又抽大烟一般摇晃着走了,徒留顾劳斯对着小摊上几十件小玩意儿干瞪眼。 他直言直语,“这里头真假掺半,你就这样全买了?” 拍拍袍子,他站起身,递过去一个看败家子的眼神,“方公子生在大富之家,可也应当知道,要持家有道才能富得长久,如这般挥霍,不好不好。” 在方白鹿一众狐朋狗友掉下巴的表情里,他摇头晃头走了。 好半晌,沈宽才讷讷地问,“他真不知道这是你买给他的?” 陆鲲盯着胡说背影,眼中露出兴味,“到底是胡十三寻来的人,果然有几分手段。”说着,他还撞了撞方白鹿肩膀,“喂,表哥劝你,玩玩可以,别真栽进去了。” 方白鹿拾起摊位上“胡说”反复摩挲过的钱币,眸光暗了暗。 晚上,几人不约而同又去了春风楼。 点的还是雨霖铃的豪华包间。 只是这次,在方白鹿的冷眼下,他们只点了歌姬,多的什么也不敢要。 无事可做,几人只得行酒令侃大山。 那几人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灌醉胡说,好叫方白鹿成其好事。 但顾劳斯是谁?现代酒场大浪淘沙下来的王者,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反杀。 行酒有四令,即通令、骰令、筹令、雅令。 不论是最常见的以划拳为主的通令,还是赌色子的骰令,亦或者抽签定赏罚的筹令、以诗文定胜负的雅令,就没有顾劳斯玩不转的。 顺带他还实现了一波反向输出,将现代酒场经久不衰的“真心话、大冒险”成功安利给了这群纨绔。 杀生简直杀得飞起。 开始这群纨绔还假做矜持,不愿意真心话,梗着脖子嚷嚷着“士可杀不可辱”,一定要喝酒、大冒险,死活不选真心话。 但半个晚上过去,他们无不大着舌头,“问,你问,嗝,反正爷喝不下了。” 这把令官是陆鲲,变作筹码传递的唐开元通宝,又传到了黄粲这。 他哭丧着脸,对着陆鲲拱手,“好哥哥,手下留情,不要再问我初夜什么时候丢的了行不?真……嗝,真记不清了。” 陆鲲笑得十分不怀好意,他哥俩好的揽着黄粲脖子,“那就问个近些的,前几日春风楼下,听说你丢了把宋徽宗真迹与人?我且问你,知不知道送的是谁?又有何居心?” 已经被一晚上“你喜欢哪个小倌儿”、“第一次什么时候”这种无脑问题折磨得昏昏欲睡的顾劳斯,终于一个激灵,醒了。 “不行,你这是两个问题了。”黄粲扒开他的手,大着舌头,“我那小叔走得近的,我当然知道是谁,至于所图何事,怕说一半你抓心挠肺睡不好觉,我就大发慈悲告诉你,自然是宣战。” “哈哈哈他哪还有一战之力?”胡排九夹了一筷子芜菁进口,嚼得嘎吱嘎吱,“你莫不是高看了他,一个被剥夺继承权的蛀虫而已,能掀出什么风浪?” “哦不对,那废物考了个秀才,也算咸鱼翻身。”他搁下筷子,啜了口酒,“他倒是挺有眼力见,知道富贵险中求,这时候敢投顾家。也不知几个月后,连坐之罪,他要怎么个死法。” “要不了几个月。”黄粲笑得志得意满,“南直隶米价已涨到最高点,咱们只消等大船过来,将这笔粮都卖给徽州这群饭桶,尔后只管等户部限粮令下达再低价买回,就可以回京陵论功行赏去了。届时,我就可以趁机要家里断他所有营生,叫他乖乖做我父亲手下的一条狗。” 原来对面仗着有消息门路,打的也是高抛低收的主意啊,啧啧啧。 “说起考秀才,顾氏那一窝酒囊饭袋都能取中,这世道也不怪我们钻营国难财。”陆鲲笑道,“都是这种货色当道,大宁大厦将倾啊。” 顾劳斯闻言抖了三抖。 说的你这秀才不是锦囊饭袋似的。 胡排九还想说什么,却被方白鹿打断,“出来玩,谈什么生意!” 他不着痕迹扫了胡说一眼,胡排九顿时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说起来那把扇子,是他那个没用的娘留下的,我从癞哈蟆手里夺来,又垃圾一样扔回去,你猜他恨不恨?哈哈哈哈……”他摇摇晃晃挤开陆鲲,“好了,且看我上点将台,下一个必定替你们点中崖隐兄。” 约摸是玩出了经验,他背过身去,酒筹一家一家传递,到方白鹿手上时,还真叫他落锤定音,逮着了。 前些轮大家没玩开,真心话很保守,大冒险也无外乎多喝几杯,但黄粲此时酒已上头,在陆鲲、胡排九的起哄声中,他玩了一票狠的。 他年纪不大,生得白净,挂出一抹猥琐的笑,也不十分叫人反感,“如果你选大冒险,就——”他拖长声音,“就当我们的面,亲他盏茶时间。” 说着,他伸出一指绕场一周,故意掉足大家胃口,最后却划过“胡说”,落在了沈宽身上。 “你以为我要点胡兄?开玩笑,这是惩罚诶,又不是奖励,想什么呢?” 在沈宽窘迫的目光里,这群人笑得七仰八翻。 方白鹿扫了顾劳斯一眼,淡淡问,“如果选真心话呢?” 黄粲“哦哦”几声,推了沈宽一把,“你这兄弟,当得不尽职啊,崖隐兄宁可选真心话,都不愿承你的兄弟情呢。” 这奚落惹得沈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言外之意,就是你上赶着方白鹿都不要呢。 欺负完小走狗,黄粲突然正襟危色,“如果选真心话,就回答我,那谁与胡兄,你更想玩谁?” “咳咳咳!”顾劳斯颤抖的小心脏,才从大冒险的惊吓中落回嗓子眼,这会又被高高吊起。 一般这情况,新手小倌该有什么反应?在线等挺急的。 方白鹿闻言,脸色骤然阴冷下来。 他将手中铜钱狠狠砸向黄粲脸面,直把人砸得侧过脸去,捂着脸半晌没回过神。 “黄粲,我告诉过你,玩闹也要有个限度。” 陆鲲见方白鹿当真发火,赶忙做和事佬,“哎他喝高了,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方白鹿却怒意更深,“陆鲲,是谁叫你四处散播我的私事?嗯?” 连名带姓都喊出来了,陆鲲怂了,“对……对不住,我这嘴一喝多就没个把门的……” 方白鹿也不知信了没,一把掼破桌上酒壶,“那你以后就少喝点。这话我只说一遍,胡兄也是我兄弟,若你们以后再敢拿他顽笑,自己掂量后果。” 说着,他向着顾劳斯一揖到底,“胡兄,是我交友不慎冒犯了你,我代他们向你赔个不是。” 这一出整得顾劳斯一愣一愣的。 不是,他不是扮的是个过江鲜吗?怎么按这节奏,以假乱真了还? “不敢当不敢当。”他眨眨眼,赶忙起身,一脸肉疼表情,“方兄不必动怒,要我说动怒不如直接动手,人随便打,何苦拿古币、玉壶撒气?它们多无辜啊。” 话音未落,他已撅起屁股钻到桌子底下开始捡铜钱。 这把够粗俗、够上不了台面了吧? 可别真把他鱼目混珠当富商家公子了,顾二可没开那么多预算。 他挥霍不起的。 顾劳斯哭唧唧捡完,顺便强化了下心理建设,再爬出来,就见全场一脸便秘似的盯着他,有几人还伴随着间歇性嘴角抽搐。 还是白铁蛋机灵,一见这社死现场,赶忙替他解围,一边替他弹着袍角灰尘,一边提醒他,“少爷,下次捡东西这事只管叫我!今日好晚了,再不回去十三哥哥要凶你了。” 顾劳斯口中“哦哦”连连应声,心中mmp大骂这群蛇精病。 整得他都快不会了。 他将铜钱还给方白鹿,打了个哈欠,“我就陪你们到这里,新酒令玩法你们也熟了,玩好玩好,我去找随风哥哥睡觉去了。” 顾劳斯直觉一惯准,瞅准氛围不对,立马开溜。 殊不知他才走不多久,方白鹿就一巴掌甩上黄粲的脸。 在外头风头无两有黄马褂护身的皇商,即便再不忿,也只能咬住牙活血吞下。 谁叫这人是捏着他们皇商命脉的户部尚书他亲侄儿呢? 方白鹿教训完黄粲,又踹了陆鲲一个窝心脚。 他语气森冷,与刚刚判若两人,“我早先就与你说过,顾琰之是我逆鳞,你偏不信邪,是不是要我将你这支彻底抹去,你才能听得懂人话?” 陆鲲瑟瑟发抖,“表弟,都是误会,误会,表哥现在听懂了,也记住了。” 他无力吐槽,原先你照着人小公子找情儿,可没说这是你逆鳞啊。 一夜无话。 顾悄在望海楼包厢睡醒的时候,顾二已经杀了过来。 他盯着时而聪慧、时而愚钝的弟弟,很想问你当真不知道方白鹿心思? 可他还是避重就轻,“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有些操之过急。” 顾劳斯小鸡啄米,他确实不该一开场就冲着铜币去。 “我记忆里的方白鹿,又笨又蛮脾气还坏,也没见他这么敏锐啊。” 昨晚席上他就发现了不对,“我好像装不像奉香,他起疑了。” “那便继续冷着他,放出消息,你不日就要带着货回京都。”顾恪沉吟半晌,“正好咱们去一趟金陵。” 顾慎的船已经靠岸,璎珞既然没跑,就是默认了这门婚事。 特殊时期,顾氏不能大办,便只邀家中亲眷观礼,定下吉日在金陵拜堂。 这事实在匆忙。 璎珞又消极怠工,并不专心筹备,以至于比起搬家的效率,成亲反倒十分不得章法。 最后,还是水云看不过去,带着人将滞留在休宁与府城的一众人,悉数拉走。 顾悄也终于见到了最后一位亲人,原身的大哥,顾慎。 比起几个弟弟,顾慎生得更像顾准,是一副中正端方的样貌,他性格就同名字一般,话少、审慎,不说话的时候,甚至显得有些冷漠。 大约只有对着璎珞的时候,他才有些情窦初生的腼腆。 金陵旧宅里,阔别四年的青梅竹马重逢,顾慎一眼万年,叫璎珞再也生不出逃避之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2节 她四岁便承他照顾。 彼时不过六岁的顾慎,对着这个所谓的大丫头,当妹妹一样呵护。 他不止教她融入顾家,还教她习字、读书、政论,乃至一切她想知晓的事。 他于她,就是人生路上的引导者,教她如何不心动? 躲也躲了,逃也逃了,若命运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叫他们重回原点,那便在一起吧。 璎珞鼓起勇气,在顾准跟前跪下,她取出那枚玉环,举过头顶,声音清脆里带着果决,“大人,璎珞有一事要禀。” 顾准目光中露出一丝嘉赏,“好孩子,说罢。” 璎珞抬眸,看了顾慎一眼,“这枚玉佩,是我的随身之物,我走丢时年岁尚小,并不记得家住何处父母何人,但这玉上蒙文阴刻的八思巴文‘完颜’,婢子不敢隐瞒。” 完颜是前朝国姓。至今在北境盘踞与苏家军对峙的,首领亦是完颜氏。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顾慎很受伤,虽然他沉静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可语气里的失落任何一个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来,“璎珞,你就因为这个,拒我这么多年?” 果然应了顾二那句话,大哥知道该有多伤心。 璎珞垂头,不敢应声。 顾准叹了口气,“这玉环是汉族制式,你是鞑靼人,确实叫我有些意外。” 几个月的操劳,他略显疲态,喝了口茶才幽幽道,“既然你有顾虑,我便与你说个故事吧。” “太.祖建朝初,重用与他一同打江山的寒门,对旧贵族十分厌弃。”他似是陷入悠远的回忆,“苏侯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下属。可苏侯虽擅军事,却也有武人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暴躁易怒,武断刚愎。我父亲,便是冤死他手。”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及还是让人唏嘘。 “所以我入朝为官,是为寻仇来的。谁知高中发榜那日,却被一个红装似火的姑娘劫掠上马,她无礼又荒唐,竟笑着当众亲下我的脸,十分嚣张地宣示主权,‘小白脸,你便是我夫君了!’想来你们一定也猜出来,那姑娘便是苏青青。” 顾劳斯听得心驰神往,年轻时的苏青青,果真是大宁泥石流。 “我与夫人的开端,便是杀父之仇、强取之恨,如此蹉跎十年,历经磨难也能成佳偶。”他慈祥地望着璎珞,“所以命运握在自己手中,想要便去争取。苏侯虽误斩我父亲,但夫人亦为我挡了致命一剑、护我半生,或许造化弄人,有些事是宿命,但我们须跳出宿命,为自己而活。” “你是蒙人,或许会与苏家军有血仇,但战事是战事,你们是你们。莫要为未知之事固步自封。即便为真,难道你就要拿起屠刀戮向我们?若真有血仇,我希望两族能痛定思痛,一起阻止下一场杀戮,而不是将这仇恨世代沿袭,叫边疆民不聊生,这便是恨应有的另一重愿力。” 顾悄这还是第一次听顾准说边疆矛盾。 虽然这话有些理想化,但确实足以安抚璎珞忐忑的内心。 自古边疆多战事,汉族尚和,蛮族好斗。 汉人国力兴盛时,或可震慑蛮族数十年,一旦王朝衰落,便又重复历史的轮轨。 直到清朝,对付边疆民族,采取武力震慑+一定程度自治的模式,才勉强稳定。 新中国的少数民族自治体制,无疑很好地解决了汉族与少数民族的隔阂矛盾,但这亦有一个前提,汉民族要足够强大。 大宁穷兵黩武,国库空耗,显然不具备这个前提。 边疆之战,短期终不可止,顾准这话,说来纯纯是忽悠小姑娘的。 为了儿子讨媳妇,老大人晚节不保,终是下了海。 但权威开口,效果不同凡响,无知小姑娘三言两语就信了所谓的共创家园说。 顾慎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嘴笨,八年来告白只会一句话,“我倾慕你,嫁给我可好?” 直到有次告白被拒,还被顾二看了个正着,他才恼羞成怒,远走京师科举去了。 哪知离得远,思念却更深,以至于寤寐思服,辗转难眠。 苦熬了四年,还是二弟看不下去,助他往前踏了一步,破了这死局。 他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轻轻一拳击在弟弟肩头,“谢了。” 顾二敛下眸中隐晦的遗憾,笑着回击一拳,“恭喜!” 顾慎许久没有见过顾悄,顺带给了他一个摸头杀,“小弟也长大了。”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一封蜡封的花笺,“这是谢大人托我带回来的,想来也不会是给瑶瑶的。” 他说得含糊其辞,似是对两个男子相恋有些不解,但也并没有不满之意。 倒是顾恪,伸手截下信,十分愤怒,“大哥,你糊涂,胳膊肘竟往外头拐,亏我这般帮你……” 顾慎听着他絮叨,一脸平静,只等他说完,趁其不备夺回信,“君子坦荡荡,何必窥他人私事?” 顾恪简直被吃得死死,垂死挣扎,“琰之怎么是他人,他可是我弟弟。” 顾慎亦给他一记摸头杀,“乖,你也是我弟弟,我就从来不窥你心事。你这般激动,是变相怨怼哥哥对你关心不够?” 顾恪哑火了。 因为一不小心真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这个哥哥,在某些事上跟弟弟一样迟钝。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呼出,平息心中郁结,最终扯着顾悄,“傻蛋,还不快走,耽误人谈情说爱天打雷劈懂不懂?!” 第108章 为了不耽误顾家老大培养感情, 顾宅上下十分有眼色地忙碌起来。 水云嬷嬷带着丫头们忙大婚筹备,长昼管家则拎着三个小厮,在书房张罗着收礼下帖等往来杂务。 实在是来看热闹, 哦不, 来送贺礼的人太多, 多到快将顾家门槛踏平一层。 南直隶官场老油子都知道, 顾家面上荣光, 顾准复起唬唬休宁那些乡巴佬还差不多,真到了随手一个老头都是二品退休的老国都,就不太够看了。 何况赈灾事, 他办得不漂亮, 长子被点去国子监打杂, 这会竟又迎一介婢女作嫡长正妻, 这么大热闹错过今天再等十年,大家卯足了劲儿往顾氏塞礼, 就为大喜日争一个前排吃瓜位。 这头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送来南海珊瑚喜上眉梢摆件,并带话“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那头老工部李大人不甘示弱, 携两袖清风,亲自登门道喜,“我与顾大人数年同僚,必当首席与他把酒同欢?” 迎来送往,一派和谐。 直至现任应天府知府朱大人, 领着家奴担来百斤沛县特产沛公酒,要赞助婚礼一应酒水, 却被告知“首席已满,大人只能屈居二席”, 朱大人微笑摆手说着无妨,转背却暴捶大侄子猪头,“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朱庭樟,要你何用?” 打报告迟了一晚上的朱·副都纪:“叔,你吃……吃什么?!” 朱大人转过弯来,老脸一黑,气得哆嗦,指着朱庭樟使唤家奴,“打,逮住了给我往死里打!” 老管家也哆嗦,“大……大人,他……他如今是秀才,打……打不得啊。” 朱大人恨得拍大腿:“顾净那老贼,竟让他这饭桶也取中了,这不是祸害我朱家嘛!” 说起来,朱庭樟的娘正是顾影朝小姑,他还是老族长亲亲的重外孙。 一墙之隔,顾劳斯对上窜逃的族长外戚,眉眼弯弯,“有才啊,你二叔说得对,咱们顾家就是在祸害老朱家。” 朱庭樟闻言,脚步一顿,脸上露出些错愕来。 顾劳斯煞有介事背起手,与他擦肩而过往书房踱去,轻飘飘丢下一句,“当日你为难我种种,顾家可没忘。如今刚好助你二叔养猪为患,叫你吃得胖胖,脑袋空空,如此混迹官场,早晚因蠢笨被送上猪案。” 说罢,他摇了摇食指,“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 朱庭樟摸了摸脖子,一时分不清他这到底是好话还是赖话。 他不由想起,到府学报到前顾影朝曾多次提点他的,叫他务必惜言。 朱张顾陆,他们家原是江南四姓之首,如今只落得个垫底,不是没有缘由的。 “你们朱氏式微,多因祸从口出。你且记住,与上位者应答,不可言是非臧否,为难处只消垂首‘小人愚钝’四字便可,与僚属从者应答,切莫事无巨细都叫人套了去, ‘嗯啊’二字诀即可受用一生。” 可他听时受教,一遇事便常常故态复萌,忘了个干净。 “嗐,叫你不长记性。”四下无人,他自扇了两下嘴巴,“难怪二叔要把你送走,铁定是怕你时时揭他短早晚气死他……” 自省几息,他自个儿先笑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顾悄,“喂,顾琰之,顾小夫子,可有密法教我长长脑子。”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在他亮晶晶的眼神下,幽幽丢下一句,“祷告吧。” 朱庭樟:??? 调戏完朱庭樟,顾劳斯心情松快一些,终于任命撸袖子干起白工。 家中往来应酬多,顾大可以谈恋爱躲清闲,顾二可以揣手手躲清闲,顾爹可以早早避去衙门躲清闲,只有他苦哈哈,忙得像个小陀螺。 毕竟持家大权烫手,顾劳斯一时不慎着了道,至今没找到法子脱手。 顾准还十分顺手地又将应天府顾宅库房钥匙丢给顾劳斯,十分慈爱道:“爹做主,收的礼并所有库存,不给你大哥二哥,全与你添嫁妆。” 呵,好一场父慈子孝。 结果顾劳斯推开库房大门,里头果然空空如也。 长昼搓搓手,“老爷一天变卖一些,久而久之就……好在恰逢大少爷婚讯,倒是刚刚好又补进来不少。” 确实不少,官家老爷送的不过九牛一毛,商贾们打点的才是大头。 对着上百页的礼单,顾悄叹了口气,得,又能容他爹造好一阵子了。 他撇了撇嘴,“你们倒是把大哥算计得明明白白。” 长昼拈着一字须“嘿嘿”直笑,“都是一家人,当然不能见外”。 只要想到璎珞成了嫂子,管家这事就能找着下家,无情小顾立马加入算计大哥的行伍,他点头如捣蒜,“是啊,一家人怎么好见外呢?” 二人盘点完东西,却不是逐一入库,而是叫家中一间不起眼的铺子老板,悉数拉出去变卖折现。如此前后忙了十来天,才算告一段落。 整完家当,顾劳斯一把大锁将空库镇得严严实实。 他板着脸义正言辞,“粮荒之际,百姓困顿,爹爹既主赈灾事,当作出表率,今日起家中老小便一起节衣缩食,其余金银珠宝、玉器首饰,可要锁好,莫要叫贼人惦记了去。” 这番“豪言壮语”很快传遍整个南直隶。 米价眼见着又翻了一番,运去北边赈灾的粮食掺着江沙根本不顶事,不少流民蜂拥南下,叫本就捉襟见肘的江淮两地愈发入不敷出,苦不堪言。 顾家这时候一边锁起库房装穷,一边大肆操办婚嫁,引得怨声载道。 渐渐顾氏贪赃枉法、官商勾结的谣言四起。 贪自然是没的贪,勾结倒是真勾结在了一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3节 库房折得现,悉数送去徽商钱庄子里,做了这场旷世价格战的本金。 五月中旬,胡家火急火燎从福建两广走海运弄来几十船粮食,悄摸摸停靠在新安江上。 可负责接洽的徽商们,却一改往日阿谀,翻脸不认人,不仅不按原定价位收购,还将价格压至比丰年更低。 程远笑得十分虚伪,“胡兄,并非我出尔反尔,只是愚兄近日才听到消息,户部方大人正在草拟诏令,叫各地粮商不得私自抬价,违令者以祸国罪斩,买卖同罪,这生意我不是不想做,是不敢做啊。” 他这边一推两干净,将胡排九气了个仰倒。 他暗恨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面上却不认输模样,“子虚乌有的事!何况京都路遥,诏令快马加鞭到南直隶也要十数天,只要你们手脚快,这十天足够你们赚个盆满钵满了。” 汪义轻咳一声,“我等皆是义商,屯粮只为解徽州父老饥苦。还请胡大人不要曲解我等苦心,叫我们一腔热忱变作满身铜臭。” 被暗戳满身铜臭的胡家怒极,黄粲拉着他叫嚣,“你们且等着,待朝廷限粮令下达,徽州府有价无粮,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义商,怎么跪着回来求我们。” 胡家黄家在徽州府人力有限,自然无法将如此之巨的粮食卸货上岸,于是几人干脆在渡口支起米摊,比城中米便宜三成抛售。 哪知消息放出去三天,愣是没见着一个前来哄抢的老百姓。 原因嘛,自然是被程远等人中途截胡,以低四成的价格交易成功。 胡家咬牙,再降两成,程远这边就能微笑着再降四成。 倒是叫城中半饥半饱熬了一个月的老百姓得了便宜,个个眉开眼笑地提着便宜米两头转悠,就指望刺激的其中一方继续压价,他们捡现成便宜。 一心挣钱的胡黄二人,自然干不过铁了心赔本的徽商。 三天过去,胡家船上的粮愣是没卖出去几斗,米价几乎已经压到与灾前无异。 双方胶着之际,胡家商船反被漕运总督率先扣下。 漕运、河工和盐政被列为大宁三大政。 而漕运又居其首,被视为“南北之咽喉,军民之命脉”。 漕运也非字面意思,只掌内陆河运,更要紧的是管着整个大宁的公粮征收、转运和交仓。神宗朝穷兵黩武,对粮草尤为重视,愣是将原本正二品的官,往上提了从一品,又兼了提督军务,几乎是史无前例。 漕运总督权力可想而知。 至少在以京杭运河为核心的整个内陆水系上,顾冶足够一手遮天。 他上任后第一要务,便是亲自将整个南北水系巡视一通。 顺路还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县试欠下的人情。 这趟巡视的末站,就是新安江段。 遥遥望见江面滞留的数艘闽字号海船,顾冶拉着脸立马叫人登船,迅速将大小船上船长、总舵、水手悉数拿下。 从一品大员船头震怒,“海船何以无故入漕?闽船何以无故北上,沿途官员尽是死的吗?” 漕运司自上而下跪了满船,胡排九、黄粲等人也连夜被漕兵从米棚里拽起,提去总督落脚地交代。 路上,黄粲一听是顾冶,大言不惭拍了拍表兄肩膀,“无碍,顾大人与我爷爷乃世交,且看我出面为你摆平。” 顾冶对黄粲也确实客气。 一听黄家涉事其中,堂也不升了,还另摆了一桌席请他,对于他通融的请求,也和蔼答应。 “贤侄,按例海船不得擅自入漕,你这般大肆张扬,船上载的又尽是米粮,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黄粲立马起身,“小子不敢叫大人为难,今日连夜就叫船队低调返程。”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垂着头肉疼这一往一返平白多出的损耗。 粮草海运损耗本就高出陆运三倍,米粮若再经海风二次潮侵,恐怕难以支撑到炎热的闽粤,就得坏了大半在船上。 他眼珠子转个不停,正寻思着必须另要在苏杭偷偷寻一处码头,安排好船工将米粮悉数卸下,耳边却听到顾冶慢条斯理呷了口茶,“黄家小子,你没听懂本官的意思,船必须大张旗鼓地走,还须得空着走。” 黄粲一愣。 顾冶眼中慈爱不变,“你也知道,最近流言四起,都在盛传南直隶仓廪亏空,米粮不知去向,此时你这几十船粮食不明来历又如此招摇,一旦我放你满载而去,日后若神宗问起,本官被人攀咬与黄家官商勾结盗空国库,可就说不清楚了。” “我只能通融你,明日日落前,务必清空船舱离去。”他轻叹,“如此敏感时期,顾爷爷也只能保保你人和船,多的无能为力啊。” 一旁的胡排九早已傻眼了。 官仓空了,是他们家出的馊主意,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正因为他们撺掇着泰王搬空官仓,最终自食恶果,叫他们辛苦偷运来的粮再也离不了南直隶。 这俩二百五,至今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一个连环套。 二人如丧考妣从顾冶落脚处离开。 沉默良久,胡排九垂死挣扎,“表弟,你在徽州府人脉比我多,可能找到人连夜卸米?” 黄粲面如死灰,摇了摇头,“且不说哪里去寻这么多人手,就算卸下来,又该放哪里?这么多粮又如何提防刁民哄抢?” 一句话给小胡干沉默了。 半晌后,他咬牙切齿,“如此说来,按那个价卖给那群土鳖徽商,反倒是最止损的法子?” 黄粲沉痛点头,“只是这亏本买卖,咱们少不得家里一顿打了。” 胡排九恨得锥心。 黄家只是小损,最多是一顿打,可于以粮为主业的胡家,这笔买卖足以称得上伤筋动骨,泰王秋收填不上的坑,也还指着胡家替他糊弄,如此腹背受敌,胡家一个不慎,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事情紧急,他来不及报父兄商量,这般先斩后奏,回家等他的岂止是一顿打? 第二天天亮,程远、汪义就如愿等到了鱼儿上钩。 他二人不情不愿勉为其难接下“烂摊子”,含泪在前几日报价上又痛杀两成,以比烂谷略高的超低成本价,买进二十五船合计五十万担米粮时,心中不由对顾小公子肃然起敬。 “论奸商一道,舍顾家小公子其谁?”程远感叹。 汪义疯狂点头附和,“宋秀才也不遑多让,他二人合出此计,竟像说书一样听得我热血沸腾,啧,原来就叫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早听说宋秀才素有谋略,只是佛缘难断……” 二人亢奋,说到激动处颇有些忘乎所以,浑然不知这要命的对话悉数叫人听了去。 这话原封不动传回富二代耳中,却变了个意思。 见识过原身无能的陆鲲自然不信,“那纨绔只会斗虫哭闹,连告状都不会,怎么可能出得了这主意,怕不是那姓宋的为了巴结他,冠了他名头!” 几个月前,顾悄打着顾准名义送宋如松入幕,这事徽州府几乎无人不知。 胡排九、黄粲也有耳闻,比起草包纨绔突然生出脑子,这解释更能令他二人信服。 胡排九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凛冽杀意,“宋如松,我记住你了。” 几个狐朋狗友义愤填膺,“放心吧老九,兄弟们一起替你报仇。” 唯有方白鹿,看着胡排九掌心攥出的血迹,沉默不语。 他捻了捻那几枚古币,默默将入休宁初见以来林林总总都回想一遍,才轻轻道,“我倒觉得,这一石二鸟绝人门户的法子,可不像和尚作风。” 只是他说得太轻,轻易就被花楼喧嚣盖过,倒是无一人听进耳中。 新安江上,这场小小变故并未在南直隶激起水花。 只因程汪二人拿下粮,不等胡黄两家看热闹,便化整为零,以数百艘小船接应,半天时间就将足足五十万担米粮分销干净,神不知鬼不觉。 无人知道,那些粮去了哪里。 南直隶各处,粮价随着库存的锐减,依旧飚得离谱。 五月下旬,天不与人便,开始密集降雨。 春寒急冻引发的连绵小讯还没过去,江淮就提前入了夏讯。 买不起米的人还没彻底闹起来,湖南、江西连连传来噩耗,万亩良田又遇洪涝。 一时间,大小粮商们再也压不住野心,彻底乱了套。今日五两一斗,明日便可一金一升。 凡是有粮铺的地方,无不被围得水泄不通。 揭不开锅的贫民拦着门阻店家生意,也有不堪忍饿的饥民掏空家底,甘愿高价买那微薄的三升,还得偷偷摸摸,因为一个不慎就会被哄抢而光。 城南官仓,围坐着面黄肌瘦的百姓。 甚至每日都有不少人摸到赈灾大臣顾家府上,或怒骂、或乞饶、或以死相逼。 甚至还有南都国子监监生加入申讨队伍,以更加犀利的言辞,以更加磅礴的怒意,将痛骂顾尚书这事玩出了新高度。 在一众“狗官”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句“国贼”,顾悄实在汗颜。 往日徽州,顾悄出门只需带一个苏朗,可在应天府,苏青青留下的另四个护卫也得寸步不离跟着,不然小公子可能会被现场绑作肉票。 老百姓并不讲道理。 泰王昧了官仓,胡家哄抬粮价,消息顾家早就放出,只是冤无头债无主,皇亲他们打骂不起,卖粮的他们不敢开罪,只好扯着小小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讨说法,十分之欺软怕硬。 如此水深火热撑了近十日,某天顾准老大人顶着一头脏水悻悻回家,眯着眼瞧着天边,见乌云缝隙里终于露出三寸天光,这才抹了把脸神神叨叨,“算算日子,便是明日了。” 院子里垂头刻章的顾悄刀下一顿,十分警惕,“明日是大哥婚期,爹你想干哈?” 顾准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日六月五日,黄道吉日,宜嫁娶、教牛马。” “教……教牛马?”顾劳斯手下一抖,“素律”二字,律字封笔便长了一小节。 什么牛马?他抬眼向顾二求助。 却见他那没甚好心的哥哥“啧啧”叹了几声,无情嘲讽,“可惜你攀上了大宁最厉害的探子头子,消息却还不如我灵通,哎——” 他爹也不理他,臭烘烘地往后院走,口中兀自嘀咕,“不教牛马,何以安居?不安居,竖子何以婚娶?” 这谜语听得顾劳斯云里雾里,顾二见他实在不开窍,点了点他脑袋,“再细想想你那老情人递来的情书?” 情书? 可去你的吧。 顾劳斯想起谢昭捎来花笺里那句没头没尾的爻辞。 “帝乙归妹,以祉元吉。” 字面意思,商帝乙嫁妹子,以此求福祉,大吉。 拆信时,顾劳斯老脸通红,寻思半天,心道这货究竟是在祝他哥新婚大吉,还是暗搓搓向他催婚? 好家伙,结果都不是,这是一句暗号? 在既知部分结果的情况下,顾劳斯哼哧哼哧解密半天。 这句话出自周易第十一卦泰卦,上乾下坤,正是第五句阴爻爻辞。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4节 九为阳,六为阴,这一爻次序“六五”,倒是刚好对应上他大哥婚期。 然……然后呢? “哦,这句出自泰卦,许是指的泰王。早就听闻泰王尚古,最爱装杯,见古籍载‘贵者不乘牛车’,就连夜打了辆牛车,成日里招摇过市,作一副礼贤下士模样,对,这牛是泰王!” 顾劳斯抓耳挠腮,“那马呢?” 他碎碎念得极其认真,竟也牵强附会上一些,瞧着顾大莫名有些心疼。 他瞪了顾二一眼,几步上前抽走短信,摸了摸小弟脑壳,“谢大人不过是与我们约定一个时限,正是你想的六月五日。至于牛马,与这条子无关,只是父亲怨怼戏语而已,乖。” 顾劳斯一哽,尔后脚趾扣地。 槽,果真现代应试教育荼毒他久矣,毕业这么些年,这过度解读的本事依然屹立不倒、不减反增qaq。 他神思恍惚地继续拿起刀,给印章收尾。 过了好半天,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哥,你不是说这是给我的密信,怎么你们全都看过了?” 殊不知他那两个哥哥齐齐摇头。 行至远处,大哥才道,“他是怎么做到时而清醒,时而混世的?” 二哥叹息,点了点脑门,“许是换来换去,秘法伤了脑子吧?” 沉默蔓延片刻,大哥拍了怕二哥,“其实,谢大人挺适合他。” 二哥这把不做声了,半晌才愤愤,“真是便宜那厮了。” 所以,为什么两位哥哥如此一言难尽呢? 实在是这弟弟有些呆到没边。 谢大人什么人,需要顾慎巴巴携这么一封情书? 显然不用。 顾慎带的这信,是神宗默许,甚至是神宗授意的。 帝乙归妹,沾了个帝字,与其说是谢昭之言,不如说是神宗的诘问。 那信打着二人姻亲幌子,大张旗鼓递到顾府,名为催婚,实则试探。 明孝太子才捡回一条命,皇帝老儿就按捺不住,对着先帝另一个儿子,急了。 只是北司大人慧极,竟能假神宗之手,传出隐秘消息。 叫顾准早早做好准备,恭候京城来使。 第109章 顾慎没想到, 他这辈子还能拜上两回堂。 头婚干成二婚,就算新娘没变,也足够他尬到抠出三室一厅一套新婚房了。 六月初五, 正逢黄道吉日。 顾府内张灯结彩, 一片火热。府外人头攒动, 大都憋着一肚子脏话, 蓄势待发。 婚礼, 又称昏礼。 旧俗习惯申时迎亲,酉时黄昏拜堂行礼。 顾家却在临午未开门前,就在亲朋见证下, 偷偷叫顾慎和璎珞这对新人正经先拜了一回堂。 高堂只顾准一人, 兄弟也凑不圆整, 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但顾慎懂得家中难处, 他牵起妻子的手,一同为老父奉酒, “爹,您今日可要喝双份,娘说她那份就靠你了。” 顾准眼眶濡湿, 如言连饮了四杯。 他温柔扫过儿子媳妇,十分歉疚道了句,“是爹拖累了你们,叫你们不得……” 顾大微笑着打断他,“爹, 今天这般好日子,何出此言?” 顾二也轻抚顾准后背宽慰, “大哥喜结连理有我们见证足矣,原就不须大操大办, 咱们乐呵完,正好大戏开场,看各方粉墨为我兄助兴,何其快哉?” 顾劳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比休宁乡下斗蛐蛐热闹?” 老头儿勉强有被安慰到。 他年轻时有师兄弟金陵纵马、挥斥方遒,老来亦有麟儿相伴、并肩作战,如此一想竟生出一股夫复何求的豪迈来,脸上也一扫伤怀,抚须大笑,“好好,且让我们拭目以待。” 顾慎大婚拿来做文章实在情非得已,却也不能儿戏。如此先行完礼,全了礼数,也与新娘足够珍重,接下来就是正式的反击。 顾准等这一战,真的太久了。 申时顾府大门敞开,顾慎跨上高头大马,带着新娘花轿,并数百人的婚嫁队伍,一路吹打招摇,丰盈的嫁妆绵延十里长街,如一条红色长龙,绕金陵城一周后,重回顾府。 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顾慎头戴簪花乌纱,身着云雁团花销金祥纹红色大圆领吉服,一贯表情缺位的脸上,难得溢出几丝暖意。 璎珞是顾家养大,娘家亦是顾家,这等声势浩大的迎亲原也没什么必要,顾家却并未省去这一出。 落在看热闹的城中百姓眼中,就成了刻意炫耀,激起阵阵“呸呸”唾骂。 “顾老贼果真窃国,否则一个婢子,哪来这些嫁妆?” “不过掩人耳目罢了。听说这婢子还是个鞑靼人,顾夫人气得称病数日,至今都未露脸。” “啧,盗国仓,充私库,通蛮族,忘血耻!枉为臣也!” “弃黎民饥饱不顾,二臣而已,算什么臣!你瞧瞧休宁顾氏可曾派人来观礼?” “可去你们的,肚子都吃不饱了还在那拽文,要我说就一句话,贪官快开仓赈粮!” 也不知哪里来的大娘,如此接地气,她振臂一呼,乌泱泱就一群人云集景从。 要不是朱知府有先见之明,沿途布了兵力防刁民生事,这才没叫一场婚庆临时哗变成起义。 顾慎集火一波仇恨回府,擦了擦额间细汗,就听到小厮唱:“泰王到——” 游街这会子,已有不少“高朋”到场,这群老油子们闻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马起身相迎,乌泱泱就在中庭拜倒一片。 泰王有些名不副实,原以为得号“泰”,必定是心宽体胖一米虫,实物却清癯苍白,瘦得有些脱形,凹陷的双颊令他显得十分阴戾。 他虚扶起顾准,扯出一个笑,“顾大人如此喜事,竟都不通知本王?” 顾准微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王爷日理万机,不敢叨扰,不敢叨扰。” 连月来,二人因赈灾事斗得正酣。 先是赈灾粮难筹,你踢球给我,我踢球给你,踢来踢去,泰王不及顾准脚劲儿大,被一脚破了门。好容易泰王得了个点子,将赈粮一事糊弄过去,这老匹夫又带着底下的员外郎,扯住官仓亏空这点事死活不松口。 泰王简直气得牙痒痒,干脆破罐破摔,栽赃嫁祸无所不用其极。 外头老百姓怨声载道,就是他推波助澜,人人咬死顾大人贪,也是他孜孜不倦脏水勤灌。 顾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也四处煽风点火,狂抖泰王黑料。 可以说除了正经饭吃不饱,府城老百姓吃瓜已经吃到吐。 这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场中人无不伸长脖子看二人斗法。 泰王一挥袖,叫众人随意。 尔后目光轻扫场中张张熟悉的老脸,一边点名一边风凉道,“哟,张大人告老,李大人向来不耐烦这些场合……还是顾大人会经营,这南都谁不买你顾准面子?” 哦豁,这是暗讽顾准拉帮结派皮痒了。 顾准一脸惶恐,忙垂头拱手回怼,“不如王爷好人缘,与诸位大人打成一片!好些大人老夫还是头一遭见面,都叫不上名号,实在惭愧。” 嗯哼,老油条四两拨千斤,暗指泰王在南都才是根基雄厚。 两人你推我挡,很是太极了一会。 吃瓜被点名的各位,垂头讷讷一脸小心,内心却十分澎湃。 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眼冒金光:这票价,值当! 老工部李尚书袖口下搓着老手,你以为他心惊胆战?不,他激动地能钻木生火:自打今上迁都,应天府多久没有如此热闹了? 知道的无不叹息这死寂沉沉的官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几个早已入土为安。 斗了半生的老家伙,那里受得住这冷落! 他们面上死寂,心中无不痛心疾首:官场不见勾心斗角,还不如一片荒坟!坟场尚能闹鬼,这南直隶六部鬼都不来! 好不容易老顾前来整顿官场,这阔别多年的机锋和博弈,叫贵宾席老大人们如何不心潮起伏? 张老大人甚至抹了把眼角泪,用眼神鼓励老顾:嘿,老伙计,可劲儿狂飙。 顾准老脸一僵,止住话头。 就听泰王一茬未平一茬又起,他在顾准左右相看,不解问道,“大人嫡子大婚,怎么不见顾冶顾大人来贺?都是一家人,如此避嫌反倒刻意了。” 得,这是引火两个顾私下里沆瀣一气,坑他救命米粮。 顾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主,“哼,那莽夫下官不屑见他。” 这时韦岑扯着顾云斐出列拱手,“回禀王爷,不是顾大人不来,而是前不久新安江上有异动,大人急着回京面圣,往来不及,只好令我带着顾家小子前来,沾点喜气。” 什么异动,泰王心知肚明。 这威胁成功叫他嘴角的笑冷了下来,他盯着这小小户部员外郎,“南直隶户部倒是上下一心,原来顾氏两支阋墙,是演给我们外人看的。” 顾冶这支同顾准这支,早已出了五服,一脉干的是水利工程,一脉打的是算盘珠子,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只在许多年前,顾冶同韦家治淮时,曾被顾准卡过预算,朝堂上顾准以一敌二,与工部韦侍郎并顾冶吵得不可开交,一度撸袖子要干起来。 顾准不喜顾冶有勇无谋,时常被地方官员昧钱,顾冶瞧不惯顾准惺惺作态满腹黑水。 如果这是阋墙,那还真不是演的。 顾准一脸无语,“王爷可真爱说笑,我同他和不和不重要,重要的是顾总督耿直,不知什么异动,能劳他连夜赴京面圣?” 泰王攥紧了拳头,被卡住七寸,终是服了软,“顾大人,本王来是道喜的。” 顾准一拍脑袋,“嗐,下官怠慢。”说着他看了眼天色,“正当吉时,还请王爷上坐观礼。” 泰王却无视顾大人口中上坐,目光一扫,就在亲眷一桌捡了一位落座。 左边赫然是顾二,右边恰恰好是顾三。 问为什么顾劳斯不跟二哥挨着坐,因为中间原本卡着个bug黄五,谁知那厮还没蹲一会,就不知游荡到那一桌交际去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5节 泰王丝毫不管自己这一屁股惊掉了多少下巴,兀自撑着下巴不容置喙道,“本王体恤下情,与亲眷一桌才能与臣同乐,不是吗?” 顾劳斯:假侄孙见真皇叔公,乐你个球。 才按下一个泰王,门外又一阵喧哗,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后,小厮颤巍巍的唱宾声再响,“京城来使,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到——吏部侍郎谢大人到——” 好家伙,徐乔跟顾家是死敌,自是不必多说。 谢长林被顾劳斯坑进号子至今生死未卜,又下来一个谢道济。 教牛马,想必这就是马了。 贵宾腿长,可怜唱宾小厮追着贵客边跑边喘,话音才落,徐乔就一马当先,满脸肃杀地逼到了近前。谢道济落后一步,率锦衣卫数人紧随其后。 “顾大人,祭酒今日这堂,怕不是要容后再拜了。” 徐乔五十来岁,一张脸泯然众人,只一双眼如秃鹫般阴鸷。 “臣奉天命,代谢大人行监察之职。”他抱着绣春刀,神情里有着些许亢奋。 这句话可解读得地方太多了。 原本监察赈灾一事的是谢昭,但京中太子案显然更重要。毒源已有,太子解毒有望,那么,又是什么绊住了北司的脚步? 要知道秦昀秦大理寺卿才锤定徐乔徇私滥杀以泄私恨的恶行,神宗却偏偏将他派到顾家来,明晃晃就是想借私怨,叫徐乔从严办了顾准的意思。 徐乔生杀大权在握多年,难免眼高于顶。 他环顾全场,全然不理其中泰王,语带惊雷道,“顾大人,南直隶运往北地的赈灾粮出了大纰漏,不止叫河南、山东复耕颗粒无收,各地民不聊生,更是惹得多处流民暴动,袭击军仓,你可知罪?” 这抄家拿人的架势,叫现场喜乐戛然而止。 顾准也绝,众目睽睽之下,他老泪纵横,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怼得徐乔差点破功。 第110章 “欲加之罪?”徐乔冷笑, “顾尚书,难道外头民愤是作假?三省巡抚联名弹劾是作假?” 谢道济生就一张道貌昂然脸,此时亦是一脸痛心疾首。 “我与徐指挥使奉旨南下, 一路所见历历在目。河南赈灾粥棚半桶米兑半桶沙, 山东万亩良田稗盛苗稀, 南直隶百姓面有饥色, 口中唾骂官商狼狈为奸, 而你顾府却在大肆操办婚宴,顾大人,难道这些也是作假?” 吏部侍郎中气十足, 一声声诘问如tp-link穿墙王, 不仅问得席上鸦雀无声, 更是问得高墙之外围观百姓群情激愤, 不消片刻,就有人流挤过门屋蜂拥到中庭。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 也能淹死这场该死的炫富大宴。 只是见到锦衣卫齐刷刷拔出的大刀,山呼的“还我米粮”渐渐偃旗息鼓。 徐乔一撩眼皮,冷笑道, “今日若不是本官在此,顾大人恐怕要被饥民生吞活剥。” 他向着庭中扔下一本奏章,“锦衣卫向来以证据说话,大人交予三省的赈灾粮合计一百五十万担,去除草沙, 实际仅一百二十万担,其中陈米又占四成, 皆是虫蛀鼠啮,如此伤天害理的事, 顾大人真不怕人戳脊梁骨?” 顾准面露惶恐之色,大喊冤枉。 老大人深谙阴阳之道,明捧实贬,“怕是徐大人久在高位,不接地气,并不懂得个中关窍。这掺草兑沙,历来是赈灾惯例。”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多少人咬牙切齿盯着顾准那张老脸啐道,“无耻狗官。” 人群中只有几个老油条摇了摇头,低叹“顾准这厮,还真是什么都敢往外捅。” 近旁几个年轻些的官员,面露沉思之色,显然顾尚书所谓“惯例”,很有些门道在里头。 谢道济没料到顾准竟狂妄至此,自掘坟墓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大喝一声,“既然大人认下,那我们也不必多费口舌,只好请大人回京,亲自向陛下谢罪。” 几个锦衣卫欲上前拿人,却被顾二挑开。 他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父亲护在身后,不耐道,“既是惯例,便是陛下默许,何罪之有?” 徐乔见顾准神色,预感不妙,抬手便叫下属直接拿人,以免再生枝节。 他带的人不多,只十几个精兵强将,对付一个文官,本应轻而易举,却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武人,长枪挑刀,不仅击退锦衣卫,隐隐还将他与谢道济控在场中。 徐乔不仅失了先手,甚至反落得个受制于人的下场。 他压下心中不安,拿出神宗钦赐指挥使印信,厉声质问,“顾大人,见此令牌如陛下亲临,你抗旨不遵是要谋反?” 这顶帽子实在太大。 顾准头小,戴不得戴不得。 他面上为难,欲言又止道,“并非臣忤逆,而是徐大人的话,臣不敢妄听。当年京师徐大人也是这般,拿着陛下印信抄秦大理寺卿一家,一句谋逆便将秦氏上下十七人斩绝,可臣怎么听说,此乃一桩冤假错案?” 他每说一字,徐乔脸就阴下几分。 这事坊间年长者皆有耳闻,至今说书先生犹在唏嘘——青山埋忠骨,再无平冤人。 秦昀是个好官。 主事大理寺时,他清廉公正,冤假错案凡告到京师,他不取分毫必还公道与民,素有青天美名,然高宗甫一暴毙,秦家便满门抄斩,罪名也含糊其辞,最后不了了之。 秦大人心如死灰,致仕还乡,百姓自此再无陈冤之门。 民心所向,坊间便将这事编成话本,说书先生慷慨激昂为忠臣扼腕、痛斥奸臣当道。 好容易秦大人再度出山,消息传出,京师百姓夹道相迎,可惜他应召上诉,徐乔圣宠不衰,枉杀灭门也只加罚三年俸禄,秦大人自此一病不起。 徐乔民望一跌再跌。 顾准抬出旧事,这谋逆到底是站不住脚了。 顾准叹息着摇头,“徐大人,圣人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你大权在握却如此草率轻忽,如何叫老夫信服?便是陛下要审我这二品命官,也要三司会审、昭之于众,你单凭锦衣卫黑牢就敢拿我,如此擅专僭越,究竟是谁更像谋反?” 徐乔被架上高架下不来台,怒极反笑,“那本官今日便当着整个南直隶的面,好好审一审你上下勾结、共谋作弊、肆意侵贪的罪行!” “好一个上下勾结、肆意侵贪。”顾准似笑非笑,“还望大人记住你现下说的这句话。” 他转头望向阶除之下乌泱泱的人头,“老夫赋闲在野,临危受命,自认为兢兢业业、无愧于心。却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引得三省怨怼、直隶不满,既然徐大人给我这个机会,那老夫便细细梳理脉络,好叫诸位判一判这功过是非!” “四月领事,陛下第一道急令,就是加征南直隶五成粮税以赈北三省。” 这事体制内都清楚得很,可平头老百姓却一脸茫然。 五成粮税,那可是要脱一层皮的。 明黄诏令不可作假,顾准第一击,就是叫免了赋税、得了便宜还不自知的府民熄了火。 他十分痛心,“虽说南直隶一年漕粮一百八十万担,能抵北三省两个丰年不止,但奈何咱们亦有十府一州遭了灾,冻土复种本就为难,如何还能担得起这重负?老夫只得冒死忤逆君上,斗胆抗旨,前后上书一十二封,这才说服陛下开南直隶皇仓赈济。” 朱批奏折也做不得假,泰半好哄的民众已然点头,叹一句谢顾大人体恤。 也有少数水军并刁民尤不服气,“既然是开皇仓,怎地亏空的是我州府?掺假事又怎么说?谁知道短了的粮是不是进了你顾家的仓?大家莫要信他狡辩,咱们助锦衣卫一臂之力,快将这狗官绳之以法!” 顾大人叹了口气,“尔等申饬的米粮掺杂,老夫说是惯例,非是推脱,这事从古至今,在历任赈灾使手中,都是过了明路子的。大家如若不信,且问问老工部尚书,神宗元初黄河决口,他如何赈济的!” 吃瓜吃得滋滋有味的李尚书忽然被cue,老脸一红,好在黝黑的面皮替他挡住羞涩,他一抻花白胡子,张口就是想当年。 如此省略老大人吹嘘功绩的连篇累牍,在众人呵欠连连之际,他总算想起来今日讲话重点乃是“惯例”二字,于是轻咳一声,话音一转,开始科普。 简而言之,朝廷救荒,历来有三途:赈给、赈粜和赈贷。 赈给就是无偿发米,不要钱,政府全部兜底,通常是大荒之年救命的法子。 北三省灾情最重,南直隶调去的大部分米粮都是用作安民保命。 赈粜则是政府这只有形的手控价,严令商人坐地起价,将粮食售价维持在平常水平。 神宗正在酝酿的限粮令,便属这一类。通常这是灾情并不严重时的调控政令。 最后一类赈贷,是通过发放救助性贷款,政府开仓贷出米粮,帮助灾民或贫农获取口粮、种子、牛具,以恢复生产、实现良性循环。 这类又是灾情最轻情形下的变通之举。也是南直隶推行的政策。 显眼包小顾十分上道,捧哏就位,“哦,原来如此——” 老大人满意点头。 见大家都听懂了,这才慢悠悠道,“这其中,无偿赈给看似简单,实际最难做好。” “灾年鱼龙混杂,朝廷一旦开仓放粮,不少商籍、富民也蜂拥而至,假扮灾民冒领救命粮;更有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防不胜防。赈灾之事,干系重大,历任赈灾使想过无数办法,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何况救灾如救火,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与这些人斗智斗勇。” 见老伙计长篇大论成为全场最靓的崽,前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坐不住了。 赈灾?谁没干过似的!想当年两广蝗灾,便是他受命救灾! 于是他抢过话茬,“所以最快捷有效的法子,就是在赈灾口粮中对沙掺草,因为只有真正吃不上饭的饥民,才不会在意米里有什么。事急从权,顾大人掺兑,无可厚非,只要他从皇仓支出的米粮同三省入库的米粮数合辙一致,便不算什么大事。” 年长的阅历足,即便没有赈灾经验,也有被赈经验,如今再回想,竟是恍然大悟。 抱歉了,那些年被下官咒骂贪官污吏的大人们。 有两位老长官背书,场中再无人质疑。 顾准亦是做足了准备,应声一挥手,便有属司郎中抬来等人高账目。 “徐大人折子里白纸黑字,已核我赈粮百二十万担,与漕运登船造册之明细并无出入,大人可要现场查验?” 徐乔紧了紧手中刀,咬牙切齿,“不必,顾大人敢拿出来,必是做好了名目,何须再看?” 贪污赈灾粮食再无文章可做,徐乔情急之下,只得咬他治灾不力一事。 他再掷一本总账给顾准,“就算事实真如大人所言,驰援三省大人不曾渎职,那南直隶灾情大人又是如何应对,才叫本官初到应天府,就有饥民拦路状告大人赈灾不力、中饱私囊,以至于民生涂炭,饥不果腹?” 顾准两手一摊,“这就要问皇商何时降价了。毕竟大宁最大的米商,穿着御赐的黄马甲,老夫区区一个南直隶户部尚书,可不敢与他们叫板,不如大人提来金陵胡家,审一审谁借他们的胆子发国难财?” 谢道济被他绕来绕去搅得头疼,跳脚质问道,“少与我等推诿,若南直隶十四府一州仓廪殷实,百姓不缺米粮,你又何惧商人?” 他急怒之下轻易入了套,一张嘴就被顾准带进阴沟里。 激将成功,牛马总算上道,顾准终于露出一抹慈祥笑意。 他拍了怕脑门,“是啊,调的是皇仓,出的却是州府仓廪的粮,老夫恳请二位监察使,好好地、细细地审一审这不翼而飞的粮,究竟是州府丢的,还是皇仓丢的?” 着了道的徐乔压抑着怒火,怒瞪谢道济一眼,嘴上却道貌盎然,“顾大人慎言!皇仓账目,由内务、宗府与户部三司协管,自然不会有什么纰漏,泰王调粮皆出自南都皇仓,有目共睹,倒是大人治下不严,纵容州府粮官监守自盗,乃至走漏消息祸乱粮市,被揭发仍不知悔改,意图栽赃陷害泰王,给我拿下!” 他口号倒是叫了一大串,只是十来个锦衣卫被制得服服帖帖。 有几人意图反击,却被长枪.挑破手腕,绣春刀哐当落地,几丝殷红的血珠飞溅。 除此之外,再无一人援手。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6节 甚至连与他一条船上的泰王,也寒着脸无动于衷。 顾准亲卫,这是正面与锦衣卫刚上了。 徐乔再自负,也察觉到不对。 场中静可闻针。 唯有淡淡血腥气,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气息。 “呵呵,夫人留给我的亲卫,杀鞑子杀惯了,下手实在没轻没重,徐大人担待着些。” 顾准一声讪笑打破沉寂,他微胖祥和的脸上不见半分狠色,如此和和气气,却尽掌主动权,“说起来,老夫也想知道,我治下州府的粮究竟去了哪里,不如大家一道盘一盘账目吧。” 他话音未落,便有十几个主司搬来近乎一屋子的账本,拎着算盘并账本啪啪啪开工,为首的郎中手口同频,很快就将近十年皇仓账本拨弄完毕。 “大人,按账目,皇仓账上有粮,也确实为一百二十万担不错。只是叫下官不解的是,十年账本,年年相类,很是蹊跷。” 而韦岑则带着另几个府吏,清算另一摞账目。 他几乎同步拨完最后一颗算盘珠子,俊脸微冷,盯着泰王道,“巧了,十四府一州仓廪库粮合计一百八万担,赈贷出账九十万担,去除库中实存十万担,失粮数与送往北三省的新米数恰好对上。” 语罢,他面无表情又cue一遍泰王,“如此之巧合,不知王爷以为如何?” 徐乔心里有鬼,自知皇仓之事不可深查,见泰王一副靠不住的模样,不由额头渗出细密冷汗,他向手下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相机行事,伺机求援。 一边与顾准打着太极,拖延时间。 “来前锦衣卫已彻查过皇仓账目,泰王殿下办事周全,并无疏漏。”说话间,他隐晦瞥了眼泰王,意有所指道,“太后娘娘贤良,泰王是她一手教导,在家国大事上从不敢轻慢,陛下也甚倚重之,怎么顾大人这也要攀咬?” 回护遮掩之意,简直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宁皇室人丁单薄,如今不剩几人。 神宗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早已没什么口碑可言,太子虽有贤名,但并不主事,也没什么群众基础,倒是太后和泰王,做足了锦绣文章,老百姓提起,都要道一声“社稷之福”。 徐乔这么一番夸赞,倒是引得几人点头迎合。 “正是,太后宅心仁厚,泰王礼贤下士,说他昧粮,甚是牵强。” 这是经验派,事事我以为,凭臆断下结论。 “皇仓又不是泰王私库,他也没必要替皇帝省着不是?” 这是现实派,话糙理不糙,很有几分道理。 几位退休老大人显然帮理不帮亲,“顾大人,你暗指泰王盗用官仓,可要有证据!皇仓充盈,他何必冒此大险自毁前程?这于理不通啊。” 年轻的韦大人早在泰王与胡家勾结之际,就已憋了一肚子火,是以刚正不阿回怼道,“那若是皇仓早已被歹人搬空,只剩一点糊弄宗府的残渣碎屑呢?” 他声音清亮,原该叫所有人心中一震,奈何锦衣卫得徐乔暗示,燃了一枚信号弹,呼啸声盖住了他大半声音,叫众人听得并不真切,只惊疑不定地摸着耳朵。 敢盗皇仓万担,何异于背着神宗偷家? 这歹人究竟什么来路,快快细说! 徐乔见他说得露骨,立即转移矛盾,斥责道,“官粮既已失窃,追查去处是有司之责,锦衣卫只负责拿人,本官认为更应彻查上下官员玩忽职守的失职失察之罪,顾准身为户部尚书,首当其冲,按律当……” 顾劳斯撇了撇嘴,“来了来了,徐大人的拿手好戏它来了。不分青红皂白先杀再说,你们锦衣卫都这么办事是吧?” 秦家灭门案刚刚才被cue起,人群中不合时宜地冒出一阵哄笑。 徐乔一个“斩”字卡在唇边,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几乎咬碎一口牙,绝眦欲裂地望向顾悄,“很好,很好,你们顾氏,实在是好!” 顾劳斯缩了缩脖子,他谨遵老爹之命,以激怒徐乔为终极目标。 没想到效果竟出奇得好。 一句轻飘飘的童言无忌,竟比过顾尚书的千言万语,径自叫稳如老狗的徐指挥使破防了。 韦岑见他眼神满是杀意,心中闪过一丝担忧,身体先于意识,竟冲在前头想为某人挡火。 “黄口小儿,言行无状,却也有几分道理。此事诸多疑点,徐大人视而不见,只将矛头对准顾大人一人,几欲杀之而后快,不知大人是否想过,若皇仓真有问题,任由歹人逍遥法外,陛下立于危墙之下,社稷当如何?黎民当如何?这天下又当如何?” 徐乔缓缓露出一个嗜血的笑。 “社稷?黎民?天下?与我何干?我只知道陛下要顾准三更死,我便不留他到五更。” 信号已放出,南都留守锦衣卫柱香时间必定前来驰援。 被连踩痛脚的徐乔松了松肩颈,骨骼咔咔声如死神莅临,“本官此行,不问皇仓之事。韦大人,你小小一个从六品郎中,也轮不到你说话,你若真想知道真相,便随顾大人一同下去问问阎王吧。” 他毫不遮掩,亦无所畏惧。 无所谓,不过等会多杀几个人罢了,由头他都想好了——顾氏暗中豢养私兵、勾结南都旧臣,意图拥愍王遗孤、叛臣之后谋反自立。 沾上这种罪,他杀多少人神宗也都睁只眼闭只眼。 一如当年秦氏满门。 “皇仓之事,他一个员外郎不够格查,那我这个南直隶右都御史,可够资格?” 第111章 (三合一) 够够够, 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了。 顾劳斯默默鼓掌,苏御史v587! 作为南都察院一把手的右都御史,除“纠劾百司”之外, 还有两项重要职能, 其一是言官本分, 作为天子耳目, 一本密折参尽天下事, 看谁不爽?先参为敬;其二与刑部、大理寺合为三司,特殊时期同样可代审重案。 何况,神宗北迁隔着一道长城亲自守门去了, 南都本就是他留给明孝太子的老本, 这事由太子心腹查, 再名正言顺不过。 后援没等到, 反倒苏训领着一众明孝卫越众而出。 一时间徐指挥使脸色尤为精彩。 “皇仓遭窃,比之官仓更为峻切, 理应彻查。” 苏训一贯气场强大,笑时危险,不笑时更是气场一米八。 他与徐乔针锋相对, “徐大人怕不是糊涂了,陛下最看中便是江山社稷,皇仓被盗一空,徐大人舍本逐末,窃国者不诛, 诛一介老臣搪塞了事,究竟是老了办不动案子了, 还是包藏祸心另有玄机?” 包藏藿心? 咳咳咳……顾劳斯差点被口水呛到,感情府试前夕那顿饭当真没有白请。 不枉他绞尽脑汁一整天才想出的菜品解说词。 徐乔终于后知后觉, 这哪是什么婚宴,这分明是一场鸿门宴! 但他也只慌乱一瞬。 这么多年,神宗早已用惯了他。 许多明面上不好处理的人和事,都假借他阴私残暴的手段处理,今日鸿门宴就算他被挟制一时,只要叫他回到京城,有的是机会叫顾氏好看! 至于皇仓……既然顾准非要捅破天,那就由他捅吧。 念到此处,他定下心来。 想到什么,他阴冷一笑,敛了疾色,“苏大人,伸头前你可要想好,为一个顾氏叫陛下不痛快,到底值不值当。” 苏训凉薄地看他一眼,突然摇了摇头,却是多一句话也不肯再与他多说。 仕途险远,他一路跋涉,为的从不是一家一姓。 徐乔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懂。 他扬声问韦岑,“韦大人刚刚所言,州府米粮被强征赈济,而皇仓却被歹人搬空,可有凭证?” 韦岑立马搬出如山铁证。 户部蛰伏多年,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凭借极其强悍的职业素养,他早已将皇仓账本与仓守登记簿不相符处一一列出。 众人目瞪口呆听天书一般,看他一处处扣细节,竟将十担几十担这等微末出入,最后一点点盘成一笔虚收实支、假增名目的百万担巨额假账。 “账目下官早已对出,皇仓亏空也非一年两年,而有十年之久!其数目之大、牵扯之广,令人胆寒! 奈何下官人微言轻,顾大人如履薄冰亦不敢贸然声张,本想假借赈灾之名揭发此事,没想到幕后人竟以州府官仓补皇仓之不足,以此掩盖真相!” 韦岑一撩袍摆跪下,“下官恳请苏御史彻查!” 苏训抿了抿唇。 这事一点都不难查。 南直隶只有一个皇家人。 顾准也早已安排好州府长官并粮守,不怕死的那种,前来举证,指认官仓贷粮皆是泰王授意。 尸位素餐多年的皇仓守官也被叉上来,哆嗦着五体投地,几乎不用审问,就哭天喊地称泰王协管南都皇仓数十年,他只是奉命行事。 够五十万个泰王吃十年的粮丢了,什么概念? 当所有的矛头都对准泰王,高价买票前来看戏的老头儿们终于心生悔意。 多年的政治自觉告诉他们,皇室这场戏,票价估计要按脑袋计。 太祖时期,一场戏通常要收割半个朝堂脑袋。 神宗不遑多让,已经不知道强征多少个十族脑袋。 看不起,实在看不起。 老大人们分分钟想开溜,可明孝卫的大刀叫他们不得不灰溜溜僵在观众席。 泰王却是全场最沉得住气的。 他静默良久,缓缓举杯抿了口沛公酒,嗓音嘶哑,“那你们猜猜,我一个闲散王爷,昧了如此之多的粮饷,能藏到何处?” 这话听似狡辩,却是在为顾准递梯子。 话一出口,顾悄就知道,今日他爹图谋之事,成了。 他坐在泰王身侧,见他清癯枯槁的脸白得厉害,默默掏出谢氏大力丸,递过去一颗。 并低声念出那句足以振奋人心的革命语录。 “咳,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7节 泰王瞥了他一眼,眸中闪过迟疑,又极快收敛,接过药丸仰头吞下。 尔后,他选择——敛目装杯,继续沉默。 顾劳斯缓缓在脑中打出一个6。 不愧是太后麾下苟了三十年的王爷,真沉得住气啊。 至于粮去了哪里,泰王不配合,自然有人配合。 就见顾云斐上前一步,呈上几封密信和一张航海图。 小伙子虽然见过不少世面,但这正经官场权力倾轧还是头一遭经历,他极力克制着嗓音中的颤抖,“小人顾云斐,斗胆禀报。” “顾总督原本令我秘密将这些交予顾大人。”顾云斐定了定神,“但苏御史既然问起,小人不敢隐瞒。” “这事说来也巧,前些日子南直隶米价涨得厉害,徽州府有几个义商高价收购米粮回赠乡邻,因收购数目巨大、时间急迫,便有商人违例从福建海运二十几船粮食到新安江。” 提起这事,犹如沸水入油锅,刚刚还蔫头耷脑的围观群众们立即躁动起来。 实在是声势浩大,叫沿途一众缺米断粮的地方看红了眼。 顾云斐有些怯,直到苏训压下议论,他才继续道。 “可神宗有禁海令,商船不能远航,更不许海漕互通。爷爷驱逐商船后不放心,就彻查了一回沿途关卡,不料竟意外截获一起巨大的粮饷走私案。 原来近十年海船入漕、运粮出海已是司空见惯,这便是部分证据,另有大头,爷爷已亲自入京面呈圣上。” 苏训接过信件与海图,一目十行扫过,越看越心惊。 其中有泰王打点沿途卡口守官的只言片语,有他与运粮船队头领互通有无的往来。 字字句句无不交代了这粮从扬子江畔一个隐秘渡口登船,经吴淞关口出海后,竟是一路北上到了辽东上岸,最终落入鞑靼、女真手中。 而那张走私粮饷的海航图,竟比南直隶海防同知手中的军事图更加完备! 这也是顾冶十万火急才上任便无召还京的原因。 就是这么一支名不见经传的海运船队,打着闽粤各皇商字号做掩护,半年南下北上往来一趟,倒了整整十年,愣是蚕食鲸吞搬空整个南都。 苏大人此时方知,院试顾家小子指摘他通货征边论弊病,言辞间已然给他留足了脸面。 古来中原就严格限制与外族通关贸易,并非历任帝王胆魄不足,而是关贸一事如白蚁溃堤,稍有不慎叫蛮族钻了空子,盗用中原的盐铁粮油自肥,最终只会落得个养虎贻患的下场。 怪就怪他年轻自负,自以为考虑周全,极力倡导边境交易。 不战而溃蛮族的野心犹如一个笑话,不仅没给大宁带来安宁,反倒替这场偷家豢狼的通敌叛国行径,束起一道坚实的护盾。 苏训气到胸口起伏。 他平息很久,才抖着手将信与海图摔到泰王跟前,“不知王爷还有什么要辩解?” 这事曝得猝不及防,又天崩地裂。 众人目光瞬间聚在泰王身上。震惊的、怀疑的、难以置信的,形形色色,都在等着他反应。 可泰王却撩起眼皮,扫了一眼书信,转而问身旁的顾悄,“我如今若是开了口,便是将身家性命系于顾氏一身,你……” 顾悄不便开口,只用指尖沾了些酒水,在桌面画出一朵云的形状。 懂得都懂。 泰王深深扫了眼苏训方向,终是闭了闭眼,选择妥协。 他缓缓开口,向众人讲述了一件比大戏还要精彩的皇室秘闻。 “咳咳……”大约是心绪翻涌,他刚一开口,便是惊天动地一阵咳嗽,良久才喘匀呼吸,“今年江淮大寒,我便知皇仓失窃之事,再瞒不了多久。” 他撑起虚浮的身体缓缓站起,步履沉重行至庭中。 一片红绸喜意里,瘦到脱形的他显得格格不入。 在皇仓堆积如山的账本前,他止住脚步。 轻抚着封页“大宁”二字,中年王爷两鬓斑驳,眸光翻涌,终是下定决心说出尘封多年的真相。 “我是太祖嫡子,本应建功立业、兴利捍患,或学大哥君王死社稷,为大宁鞠躬尽瘁,或学二哥天子守国门,为大宁杀尽敌寇,可三十年前,二哥迁都北上,我却只能留守旧都。” “甚至连去封地的自由都没有。”他惨然一笑,“因为南都富庶,只有留在这里,才能尽快掏空大宁,叫这宁姓江山亡国绝后。” 众人张口结舌。掏空大宁?亡国绝后? 原本以为的谋反剧本,到这里走向突然不对劲起来。 这是什么得不到就要毁掉的疯批玩法? 大臣们齐刷刷往后退了一尺,无不想到太.祖、神宗殿上提剑就削人首级的辉煌战绩。 太.祖24kill;神宗目前12。 谁也不知道一贯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泰王,今日会不会血脉觉醒。 该说不说,老宁家的基因里都带着些疯。 但泰王似乎总是不走寻常路。 他语气凝重,再开口竟是诚心诚意地忏悔。 “通敌之罪,我认。窃国之罪,我也认。我愧对列祖,也愧对天下,实在罪该万死。” 下一秒,他却紧紧攥住指下纸页,怒目圆睁,“可是我不想死,也不甘死!” “祸首非我也!” 突然,他抬眼深深看了眼徐乔,直把这位喋血特务头子看的胸中惴惴,“呵,当年我的好母后不动声色毒害大哥,徐指挥使隐而不报……当记首功。” 太.祖微末时,徐氏就在元皇后府上管些后勤杂供。 大宁建国后,元皇后体恤旧人,南都皇城内务就赏了极大一部分给徐家。 但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营生。 徐家心大,想同前朝臣子一般,以从龙之功谋个一官半职,太.祖他们不敢惹,便倚老卖老求到高宗头上。 结果高宗丝毫不买他们面子,以徐氏族中后辈资质平庸,难当大用拒绝了徐家。 再后来徐氏倾尽全力把一个徐乔拱上北平按察使。 宫中他们耳目众多,偶然得知继后在高宗日用上动了手脚。 但他们记恨高宗,并未上报,反将消息作为投诚的叩门砖,自此扣开神宗大门,开始了一条拥君篡位之路。 徐乔自此青云直上,呼风唤雨。 泰王揭太后老底,徐乔漠不关心,但神宗旧事徐乔却不敢叫他胡说。他色厉内荏,“宁权,休得胡言乱语!” 泰王咬牙冷笑,用力过猛甚至嘴角溢出鲜血。 “你在心虚什么?你可知因神宗与你姑息,那毒妇一招得手,又以相同的手段胁迫于我,将我控在指掌之中三十六年之久!那疯婆子,不仅要毒尽大宁王室,甚至还剜大宁的肉、吸大宁的血,勾结鞑靼要踏平大宁每一寸土地。” 仿如回应他所言,一封八百里加急自城外疾驰而至。 报信小卒甚至等不及马停,一个跃身下马,人群中十分精准地跪倒在兵部尚书跟前,“大……大人,军情急报,鞑子……鞑子集结旧部挥师南下,北边打起来了!” 与此同时,空中一声高亢鹰唳,惊空遏云。 一双骁猛雄鹰展翅盘旋,识货的都已认出,那是苏家军特有的战鹰。 战鹰起,边关动。 江西、湖南水患一起,鞑靼就挥兵南下,朝廷消息甚至来得比顾家还晚三天。 泰王蓦地笑了,“可怜我二哥,被那不知来历的毒妇玩弄于股掌之中,还以为继母示好是为助他夺位,却不知咱们这位宅心仁厚的继后,正不舍昼夜筹谋着他父子二人性命!我那二哥能活这么久,还真多亏了他那多疑的性情。” 眼见着他越抖越多,越抖越不像回事,徐乔暴喝一声,指着顾准喝问,“宁权,你疯了吗?这么多年陛下太后待你不薄,你当真翻脸无情,要与这些反贼狼狈成奸?” 独角戏唱久了,泰王正等着人捧场。 “狼狈为奸?我沉疴多年,身体早被那毒妇用不知名毒素侵蚀一空,密室亦藏有太后亲笔书信数封,淮河以南所有毒妇暗线都由我牵头,可需要取来作为陈堂证供?” 他睨了徐乔一眼,“你这条走狗,呵,如此狂吠,怕不是忘了指挥使之位怎么来的?” 徐乔涨红了脸,哆嗦着手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却是什么也没你出来。 泰王不顾皇家颜面,豁出去倒戈,叫徐乔汗透重衣。 他惊疑不定,目光在顾准与顾悄之间来回逡巡。 顾氏这阵仗,难道是真的要反?! 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早已落入圈套,即将万劫不复。 不等泰王继续,苏训身侧一个而立青年,做明孝卫装扮,突然轻声叹了句,“说起来,徐大人当年便是太后引荐,才得入北平任按察使的。” “啧,难怪徐指挥使处处回护太后!”人群中,李工部一拍大腿,无意中又补了一条重要讯息,“对了,太后濠州口音,徐大人恰好也是濠州人,啧啧啧,真是好巧好巧。” 张尚书恨他那副爱现显眼包模样,气哼哼道,“谢道济谢大人跟濠州徐家还五世姻亲呢,你怎么没想起来。” 二位老大人看似拌嘴,却是在暗中拱火。 一下子令谢道济慌了神。 他撇清界限都来不及,哪还敢认这门八竿子打不着的姻亲? 只见他离徐乔远了些,连连摆手,“我是祁门谢,跟濠州可没半点关系,大人慎言。” 他是没关系,可与他往来密切的休宁谢——他原本打算拿来向顾家兴师问罪的谢长林——却真真是脱不开干系。 氛围都烘托到这了,也该顾准放招了。 他若有所思盯着徐大人,“说起濠州徐家,我倒是想起一件小事。幼子无状,曾在学里得罪一同窗,多次遭他暗算差点丢了性命,巧了,这人姓徐,小儿着的道,也是下毒这等腌臜手段。” 顾二也适时提醒,“父亲,莫要忘了那次酒楼遇袭。谢大人口中的休宁谢家,那个叫长林的小辈,暗中勾结死士,同样想害死娘和小弟。” “此前老夫不懂,我一介不入陛下青眼的老臣,缘何各家惦记,如今才是醍醐灌顶!” 顾准痛心疾首,“原来太后一党不仅通敌,还妄图残害我妻儿,以折损大宁良将!她究竟是何身份,竟憎恶大宁至此,以至于不择手段也要毁了这万里江山?!” 场中自然无人答他。 苏训身边人轻咳几声,语气里有一丝怅惘,“这就要看谢大人京师会审如何了。眼下还是先提顾大人口中二人前来一问究竟。” “通敌祸国罪不容恕,”苏训果断干脆,“这二人如今何在?” 一个在新安卫做苦力,一个仍押在谢大人南都号子里。 但好巧,顾准近日赈灾不力无事可做,一时兴起要为小儿子找场子,“恰好”提了这两人在应天府大牢。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8节 苏训闻言,忍不住扶额,“顾大人这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啊。” 顾准依旧是一副忧国忧民的苦脸,“大人误会了,老夫哪有这等先知之能?或许这就是天不藏奸、疏而不漏吧。” 全程替他打工的苏训唯有苦笑。 倒是他身边的明孝卫士深深望了顾准一眼。 顾悄易过容,有点经验,一眼瞧出那副平实样貌并非男人真容。 从骨架看,他原是魁梧身形,但明孝卫重甲之下腰身空荡,甚至因为过瘦,比之其他卫士,卸去了披膊、护臂等多处甲片。 他虽气弱,眼神却悠远淡然,注视着人时有如暖风拂过,轻易就叫人生出亲近之心。 顾准与他目光交接,微微顿首,像是行了一个不着痕迹的尊礼。 徐闻被拎上来时,场中人无不捂住口鼻。 因为实在是太臭了。 作为酒楼赵致这条线上的唯一活口,他自然早被苏青青与谢昭厚爱过。 原本阴戾嚣张的少年,如今身残志不坚,不仅一双手被彻底碾废,如一块糜肉饼子,眼神也有些浑噩,唯有见着徐乔,两眼放光。 也不知他怎么动作,竟甩脱牢卒,扑过去抱着徐乔大腿大喊,“族叔救我!是我办事不力没弄死顾氏,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这演技实在好……好刻意。 顾劳斯抽了抽嘴角,苏训也有些没眼看。 但也足够糊弄糊弄围观群众了。 反倒徐乔反应十分给力。 大约向来只有这位指挥使给人泼脏构陷的份,这还是头一次被人栽赃陷害,他十分不习惯,一时气急攻心,竟使出全力,一脚蹬上徐闻心口。 少年破布般干瘪的身躯直直飞出去十米远,撞上庭中古木,蓦地吐出一口黑血便再无声息。 “啊——”顾劳斯惊叫一声。 他并不同情徐闻,可守法公民还是不忍捂住眼,手动替自己打上马赛克。 他再一次童言无忌,“徐大人如此心急,公堂之上就迫不及待杀人灭口吗?” “放屁!”徐乔这次是动了真怒,“顾准,你竟然也使栽赃陷害这种下三滥手段?” 他已经看明白,顾准这老匹夫,真真假假掺着来,是打定主意要坐定他与太后上下勾结、共谋作弊的罪行,只是他告顾准的肆意侵贪,被顾准以谋害皇室、通敌叛国之恶行,加倍还了回来。 今日若他杀不出去,定是要折在这里了。 他秃鹫一般森冷的眼环视一周,很快找到破局的关键。 顾悄——那遗孤,只要拿住他,便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全身而退。 他习武多年,身手敏捷,出手如迅雷,一把扯过谢道济往顾二方向一扔,趁着众人混乱之际,一个飞身冲向首席。 变故就算早有准备,应对起来也还是叫人措手不及。 顾劳斯瞪大双眼,呆愣愣看着几滴鲜血喷溅在脸上,温热黏腻,十分恶心。 原来捏死人,真的可以像捏死蚂蚁那样轻易。 他咽了口唾沫,看着三步开外被捏住脖颈口涌鲜血、还抽搐不止的指挥使,心脏一紧,连退数步,这才后知后觉惊叫出声:“苏朗你杀人了?!” 苏朗行凶的手一抖,不知缘何在小公子正义的目光中有点心虚:不,我没有! 苏家鹰阵军个个训练有素,顾大人说好只叫徐乔闭嘴,他就绝不会把人弄死好嘛?! 为了自证清白,他赶紧松手,将徐乔往庭中一扔。 曾经令人闻风丧当的修罗夜叉,如今只能痛苦得蜷起身体,口鼻因血沫过多,冒出几个十分不符合他气质的泡泡。 当真是又可悲又可怜。 这情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徐乔狗急跳墙,意图劫掠顾家公子潜逃,结果技不如人反被护卫所伤。 至于怎么刚好伤到声带?顾家齐齐摊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知道呢。 事实上,从顾氏屡次激怒徐乔,到苏朗伺机捏碎徐乔声带,都是顾准一步一步算计好的。 甚至从这场数十年难遇的大雪起,顾准就将时地人一切定数、变数通通圈进盘中,就为走一场复仇大棋。 高宗中毒真相,神宗按下不表,那便由顾准来作这个推手。 策反泰王十分轻易,毕竟谁不惜命?顾悄能在太后手下活下来,太子亦能,那么周氏手中毒便再也挟制不了他。 有泰王指正,太后就是不倒翁,这把也得滚下台去。 只有彻底粉碎神宗与太后二人间的利益链,离间二人同盟,他才能深挖愍王、云鹤谋反案背后更多的马脚。 至于揭了太后老底,神宗是死是活,顾准并不关心。老皇帝恶心,生的儿子却很有当年高宗风范,当得一代明君。 蹉跎多年,顾大人早已跳脱君君臣臣那套。 神宗不行,那就直接换个行的。 秦氏灭门一案,神宗不肯打自己脸,那就按头叫他出手。 几个老伙计破釜沉舟,将所有底牌都亮给帝王,好叫他自行抉择,是要这万里江山还是那张老脸。 好在神宗尚有自知之明,选了江山。 他令徐乔到南都,就是将他视为弃子,生死全看自己本事了。 事实证明,徐乔本事实在不咋样。 没了神宗站台,他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野猫,十分好揉捏。 顶着徐乔怨毒的眼神,顾准俯身,轻轻将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扶正。 他幽幽吐着诛心之语,“人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跟条狗一样毫无尊严。想我顾家六房数百人,当年可都是站着死的。可叹徐大人,就算穿上这身三品官服,也还是藏不住骨子里的卑贱本性。”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恩师坐下,六十六同门几百人众,亦没有一个跪着死的。 徐闻闻言,气得生生又喷出一口血来。 顾准终于露出一抹笑,“顾家仁义,却也有一条族训:欺我族者,虽强必戮。” 他借着搀扶姿势,用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其实我与秦昀,原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治你,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更解恨。” “当年你如何无中生有、坐定秦氏谋逆,今日便叫你同样百口莫辩,含冤屈死。” 他将徐闻扶成跪爬姿势,这才缓缓起身,“你猜,秦氏满门冤死,至今有人为秦大人扼腕,而你冤死,可会有一人动容?” “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大家只会拍手称赞。”苏训嘴毒,对徐乔草菅人命、迫害忠良早有不满,伺机落井下石道,“啧,做人做到你这份上,下辈子还是老实些,投去畜生道吧。” 顾准哂笑。 这辈子债没还够,想去下辈子还早着呢。 京城等着他的,还有无数与太后密谋的私信。就算秦昀不忍私刑泄愤,神宗也恨不得活剐了他。 一旁见证煞星陨落的谢道济,早已瑟瑟发抖。 尤其昔日貌若好女、颇有才华的谢长林没一块好皮地被丢在跟前,他登时老泪纵横,在苏训跟前噗通跪下,先发制人,“老臣忠心,天地可鉴,真不知旁支竟有如此异心,还请大人容我大义灭亲!” 谢长林目光怨恨中带着几丝绝望。 曾经风头无两的少年俊秀惨然一笑,“哈哈哈哈,这就是我效力的族叔?!原来你也不过像条狗一样,只会向着权势摇尾乞怜,还真是……讽刺啊。” 最后的希冀破灭。 他透过人群间隙,看了眼被护得仔细的顾悄,深知此生再无复仇希望,竟一咬舌根选择自尽。 比之其叔,倒也刚烈。 日暮时分,皇仓失窃案看似水落石出,可留下的祸端依旧没有平息。 婚宴上接连死好两个人,又是锦衣卫,又是明孝卫,十分摄人,可围观老百姓并不畏惧。 或者饥饿已经叫他们忘记恐惧。 “顾大人,小人不懂什么家国大义,只想妻儿果腹。” “是啊,查清楚粮饷去哪儿了又如何,饿肚子的还是我们!” “仓无米,地欠收,夏汛又至,今年冬天可怎么过啊?” 一句冬天,叫气氛顿时凝重起来。 春夏饥荒,尤有转机,毕竟万物生机,就是野草也能果腹。 可若是放任这种情形蔓延下去,到冬日无草可食之际,那便是真正的饿殍千里,易子而食了。 丰年盛世他们交纳税粮、拥护君主,乱世灾年自然也希望能得君主庇护,安稳度过。 国与家向来水舟牵系,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推翻这朝堂又如何? 苏训已然看出人群之中隐隐的火星。 他耐心安抚着府民,“陛下已经诏令天下,各地不得哄抬粮价,违令者斩立决!” 躁动稍有平息,可府民仍旧不放心,领头一人径自跪下,“大人,南直隶已无粥米。胡家又是皇商,若是他们阳奉阴违,明着称无米可售,私下却……” 苏训身边那位孱弱“卫士”此时却上前,扶起那人,“起来吧。” 他温柔向他身后跟着跪倒一片的府民承诺道,“放心,胡黄两家罔顾君恩,行商巨富后不晓大义,于灾年垄断米粮、扰乱朝廷赈灾,即日起褫夺皇商资格,凡涉事者并后世子孙,不袭黄马。” 语罢,他看向苏训,“至于二姓违例建造海船,私自以海运调福广粮食,与走私皇仓之船队是否有牵连,且等苏大人查实之后,再做定夺。” 众人傻眼!!! 这人是谁?屹立三十年不倒的皇商,他只言片语就砍了俩? 今日胡黄两家亦有来人。 胡家是个不认得的旁支,黄家打发来的自然是黄五。 闻言黄五只垂首默不作声,那胡家小子猖狂,暴怒而起,“你以为你谁啊?敢动我胡家,知不知道年前神宗才亲自召见我叔父……” 一声“臣领旨!”蓦然打断他叫嚣。 只见苏训冷声跪下,恭敬领旨。 这一幕看呆众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39节 诸人慢三拍猛然惊悟,这侍卫竟是传言中快要死了的太子! 一时间全场匍匐,山呼“参见太子殿下”。 宁云负手,安然受了这参差朝拜。 他确实差点死了。 一句“平身”,虚浮的尾音就听得出他大病初愈的羸弱。 胡家那旁支,哪里见过这世面? 犹如一直被卡住脖子的公鸡,瞪大眼睛,抖如筛糠,大张的嘴巴都不知道如何闭上。 “原来这就是胡氏。”宁云斜睨他一眼,“这等打着父皇名义狐假虎威的东西,拉出去发配了吧,想来他尸位素餐,不曾见过边疆将士辛苦,便送去与苏将军挖战壕吧。” 众人闻言,又是一惊。 传言苏青青因不满嫡子娶了个鞑子离家出走,真相竟是她早已披甲上阵?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听有苏将军戍边,众人心中因战事而起的惶惑登时就淡去几分。 “若是胡氏肯为他多费些钱财,苏将军也可酌情通融,叫他挖得轻省些。” 宁云将众人神色看尽,半开玩笑与顾准道,“满朝文武,孤唯独允苏将军徇私枉法。” 官仓告急,军仓也一样。 他这是允诺苏青青,将在外事急从权,粮草告急,必要时讹一讹人、宰一宰羊,他自会睁只眼闭只眼。 这话也一锤定音,传递了一个讯号。 众人了悟,顾氏这次,是真真真复起了。 宁云南都现身,不过寥寥几语,雷厉风行又刚柔并济,赏罚分明的处置叫所有人打心里信服。 搞完胡家,他又将目光落在黄五身上。 顾劳斯狂捏一把冷汗,不由疯狂给他爹递眼色。 黄五却抢先动作,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拜礼,“太子殿下,小人有话要说。” 宁云饶有兴趣看他,“哦?若是告饶,大可不必。” 黄五定了定心,“黄家能有今天,离不开陛下扶持,也离不开百姓信任,所以黄家愿意奉出所有资财,助大宁度过难关。” 宁云笑了,“你倒是机敏。且起身吧,孤要不了你全部家当,便拿出个八成,换你黄家荣宠吧。只是皇商,你须得凭本事再挣了。” 黄五垂首跪谢。 旁人瞧不见处,终于露出一抹笑意。 丢了皇商名号,失了偌大家业,搞垮黄家,比他想得还要容易。 谢大人替他选的这艘快船,果然应当死死扒住,绝不上岸。 最后的最后,婚礼的终章,自然是宴宾。 橘色夕阳将天空染成瑰丽云锦,屋檐大红的灯笼、高堂手臂粗的红烛将暮色浸透,昏礼终是显出了它原本应有的喜色。 顾准叫迎亲队伍重新将那绵延红妆抬回长街,一字摆开。 “今日长子大婚,本应从简,为与民同乐,老夫特意为大家备下喜礼,见者有份,不知大家可愿同喜?” 家仆们应声掀开红绸,足足千担妆奁,里头装的竟都是白花花的新米。 原来十里长街,并非显富。 人群排队领米,不少老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泪。 真好,顾大人依然还是当年那个顾大人。 可惜云师已故,云门不再。 从前散米赈灾的偌大师门,如今只剩一人踽踽独行。 哦,也不是。 瞧着顾大人身边围着的一群年轻后生,画面又好似回到当年。 第112章 大婚局尘埃落定, 皆大欢喜。 顾慎如愿以偿娶到意中人,大丫头终成家属。 顾恪君子报仇半年不晚,一举捏死数个胆敢欺负他糯叽叽弟弟的宵小。 顾大人赈了灾, 成功迈出复仇第一步。 秦大人也等到属于他的正义。 黄五削得父兄只剩一层皮, 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 明孝太子就更赚了。 重病两年头一次复出, 不仅捡了现成的大便宜, 解决了南直隶粮患, 还破了一桩通敌谋逆案,为下一步巡视江南水患攒足了威望和口碑。 明孝卫也第一次向世人露出了他不逊于锦衣卫的獠牙。 谋逆案牵扯甚广,一个萝卜带出一堆泥, 不过半月功夫, 一应从犯统统缉拿归案, 粮漕系统哗啦啦倒了一大片。 至于京师, 神宗与太后又会撕得如何风生水起,也不难想象。 可这些都不能令顾劳斯开心起来。 顾宅东厢, 临时收捡出来的卧房很是素净。 小公子的屋子,这还是头一次没见着花里胡哨的奢侈用品。 顾悄盘膝坐在床上,瞪着琉璃递上来的请帖, 苦着脸扯谎,“称病,不去!” 琉璃好奇,“爷您不是一向与张公子交好吗?” 张公子便是婚礼上前前前任吏部尚书张大人的小孙子。 与原身一样,是个名声在外的纨绔公子哥儿。 原身身体差, 平日里二人神交居多,不时往来几封书信探讨吃喝玩乐心得, 或者张公子带着奇珍异玩,偶尔搭李玉或其他行商的顺风船, 亲自到休宁会友。 “谁跟那个现世宝玩得好?”顾悄一搜原身记忆,脑壳子就突突地疼。 张公子跟他哪是交好?纯粹就是来攀比的!张庆有个坏毛病,就是什么都要逞第一,每每得了难得之物,必要把各处世家公子都比一圈,好为自己摘个天下第一的招牌。 这次怕不是又得了什么,急着显摆。 原本顾悄去一趟也没什么,就当去上一堂纨绔进修课,可坏的是,自从太子宁云到了应天府,他一举一动就被盯上了。 可怜小顾八辈儿贫农,就因顾爹的连环套,突然杀出两门皇亲国戚。 太子毒发至今,他这个同样被药的高宗“嫡孙”,差不多也被扒得只剩个底裤了。 神宗对他,态度不明。倒是太子,十分热心。 宁云不仅放着南直隶老宁家旧皇城不住,非得就近租个宅子跟顾氏毗邻而居,还屡屡拖着走三步都喘的虚弱身体,隔三差五硬要同顾劳斯制造个偶遇。 这不今早刚出门,就迎面碰上不知第几次“巧遇”的太子。 顾劳斯脸上愁云,几乎立即要转特大暴雨。 宁云却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还是套着那身明孝卫的皮,无视顾劳斯痛苦表情,嘴角扬起一抹笑意,“好巧,琰之弟弟也出门?” 妈耶,弟弟? 你敢叫,我敢答应吗? 这可是欺君,掉脑袋的好吗? 顾劳斯恨不得掉头回家拉铁栅。 奈何只能想想。 他僵硬扯出一个讪笑,“太子殿下抬爱,小人可当不得,还请太子直呼小人姓名。” 太子眸光温柔,十分坦然绕开这个话题。 这次,他不再是简单叫弟弟,又另玩出新花样。 “琰之你就是太见外了。孤身边多是北人,初到江南正缺个熟悉情况的地导,听闻琰之弟弟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江南各处物产人情、方土异同,不知孤此次南巡,是否有幸邀琰之弟弟一路相伴、替孤分忧?” 听闻?听谁说的?苏训吗? 分忧?他一个十六岁小破孩能分什么忧? 太子果然就是前来探他虚实的! 顾劳斯一脸的一言难尽。 如果知道各个州府什么最好吃、知道鱼虫花鸟哪里出的最精贵,这些也叫博学,那他倒也算得上。 于是,他望着太子欲言又止,“殿下,小人平生最会吃喝玩乐,您带着我南巡,难不成是想……?” “咳咳咳。”太子身边近侍听得眼皮直跳。 太子一番示好抬爱的话,落到这小子嘴里怎么阴阳怪气? 他勤政爱民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那种耽溺玩乐享受的主儿? 今年收成不好,水患又再露端倪,太子自请南下不过是凭着一腔拳拳之心,好镇守一线,稳定民心,防止江淮生乱而已。 大宁建朝也不过七十余年。 从前朝满目疮痍的乱局中求得一时安稳,可天灾人祸连年,时局亦不安稳。 因水患爆发的民乱,大大小小不知凡几。 最厉害的一次,便是大历九年,淮河大水,中下游多处溃堤,数十城百姓流离失所,揭竿而起。 彼时顾准为避苏青青,自请外放,刚好就倒霉催分到了洪水中心凤阳府干市委.书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0节 那几年说来也邪门,黄河、淮河、长江轮番遭灾,朝廷根本来不及彻底治理。 头一年黄河夺淮,滚滚黄沙混着河水如天洪泻入,皖北、苏北几乎成一片汪洋。 洪水退去,神宗征集十万河工,还没来得及清竣淮河下游淤积的黄沙,第二年六月底,凤阳府城疾风骤雨三昼夜,平地又再成泽国。 幸存的老百姓不堪重负,带着滞留的数万河工,一起反了,差点掀翻了南直隶。 可怜顾准一介文臣,同僚闻风弃城逃命时,他自愧经验不足,没有提前预判灾情、及时转移府民,难辞其咎,选择留下企图用一腔诚意化解民乱,结果被起义军抓住,首领江叔业将他吊在凤阳府城头,准备当众扒皮祭慰城中淹死的十几万民众。 是苏青青单枪匹马杀入叛军中,将顾准抢了回去。 后来,幸得云鹤多方奔波,将江淮各地州府官员聚在一起,又是赈米又是救灾,还带着顾准再次单枪匹马亲赴李江营中招安,最终平息了这场天灾。 顾准此生只感激两个人。 苏青青救他性命,云鹤救赎他魂灵。 正是吃了这次教训,神宗自此十分重视治水。 这些年不仅重金兴修水利,还用尽办法防患未然。 划定泄洪区,便是工部权衡再三提出的办法。 这次长江中游湖南、江西等地大水才起,朝廷八百里加急就令安庆府、池州府等地泄洪区域即刻迁民,随时准备破堤以备泄洪。 宁云这番,就是为了此事南下。 这事不好做,但做好了亦是功绩,是太子登基足够硬气的政治资本。 用顾老大人的话说,“神宗这是想开了。与其用尽手段硬推他上位,不如使个巧劲扶上一程,叫他众望所归、万民拥戴,如此管它什么太.祖高宗,谁也别想将他皇位夺走。” 顾劳斯深以为然。 于是,更坚定了他装痴扮傻退出决赛圈的决心。 他不遗余力说完蠢话,目光灼灼就等着太子露出鄙夷神色。 谁料太子只摸摸下巴,夸夸道,“琰之果然聪慧!这倒是个绝佳妙计,孤只要借你之名,就可轻易探出各处官员品行如何,是否清廉。” 顾劳斯一哽。 这太子果然不安好心!打着我名号得罪人,稳赚不亏,你们老宁家真好算计! 顾劳斯恨得牙痒痒,正想推拒,却见一个侍卫一脸便秘状来禀。 “殿下,泰王他又闹起来了。” 说起泰王这第二门皇亲,就一个字,绝。 虽说他成功倒戈,也算迷途知返戴罪有功,可神宗老脸丢光,不仅不买他的账,还颇有些磨刀霍霍的意思。 最后还是大侄子疼他,大手一挥,以先解毒保命再交宗人府问罪为由,暂且保下他。 可高级号子泰王住着嫌不舒坦,天天胸闷气喘非要找侄子。 大侄子宁云去探监,他尚有劲甩脸子,口口声声要找他那被毒妇陷害、流落在外多年的小侄子。 小侄子薨了,小侄孙也成。 宁云扶额,“小叔他又怎么了?” 新妇侍卫为难地瞅了眼顾悄,“王爷说想小侄孙了。” 顾劳斯翻了个白眼,你小侄孙顾影偬风里雨里,京城等你。 他打了个哈哈,“既然太子有事要忙,小人先行告退,不耽搁殿下……” 话还没说完,宁云伸手扯住他胳膊,“孤那皇叔必定是无聊乏味了,听闻顾家小公子最是有趣会玩,不如你同孤一同去给他解解闷。” 应付你一个都够呛,还能1v2? 顾劳斯突然脚下不稳,跌倒在地,顺带西子捧心对着知更虚弱道,“药,药……” 知更愣了一秒,眨眼就心有灵犀,大喊大叫着冲进宅子里,“不好啦——不好啦——三爷发病啦——” 苏朗也很识趣,对着太子一拱手请罪,“小少爷体弱,连日来为了大少爷婚事劳心劳力,不足之症急发,恐怕不能替太子殿下分忧了,来人快去请大夫!” 边说边抄起顾悄,几乎是秒遁。 侍卫正想说,太子随行人里就有御医,却被宁云不着痕迹拦下。 他苦笑着轻轻摇头,“看来这回是父皇多虑了,我还没堤防他,反倒他避我们如蛇蝎。” 正因为有了装病这一出,顾劳斯才不得不暂停所有社交。 当然这样也不赖,毕竟以顾氏目前的库房存量,他也实在无力与张公子一战。 “哎——”他四肢大张,往床上一倒。 天终于热起来。江淮梅雨季,又闷又热又潮,濡湿的枕衾十分黏腻,躺着并不舒服。 连带他整个人都不大爽利。 苏朗胡诌的也不算假,最近他实在操心太多。 光是盯那场商战,他就心力交瘁。 虽然他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倒背如流,可理论毕竟是理论,商场瞬息万变,他一个外行哪里能掌控时局?但建议是他提出来的,一旦失败他不仅对不住吃不上饭的老百姓们,也对不起血本无归的黄五和徽商们。 所以,小顾同学几乎是拿出奋战炒股一线的恒心和毅力,死盯这场攻讦战。 后来顾慎婚礼,他又连轴转个不停。再加上连番几场惊吓,谢大人大力丸不要钱狂砸出来的身体,终于又被掏空一次。 顾劳斯阔别许久,再次感觉到了——虚。 脑袋昏昏、腰膝无力…… 怕了怕了,世道太乱,还是滚回府学念书才好保命。 明日他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迷迷糊糊间,他擦了把脸颊湿汗,心道我一个文科狗,南巡治水有我啥事?滚回去搞教改,力争快点整个文理分科、术业专攻,才是他的正经事! 苏训才从京中带回一手消息,说礼部乡试主考选拔都已结束,人员都已定下,远些如福建、广东等地的主考官,都揣着银子上路了,最迟七月,南直隶乡试主考官也会敲定…… 还说这波将有一个巨大的惊喜等着他。 顾劳斯对惊喜实在不感冒,反正他又上不了考场。 只是他确实要提前筹备最后的冲刺模拟了…… 结果第二日,他正准备收拾包袱回山,就见二哥坐在床沿一脸慈爱地仰望着他。 “琰之,你还记得答应过二哥什么事吗?” 顾劳斯心里咯噔一下,企图装死:“什……什么事?” 他实在怵了方白鹿。 顾二“啪”得一声,摸出一把扇子,装模作样煽风点火。 那扇子如斯眼熟,正是黄粲那日丢来的宋徽宗真迹。 “太子近日将南直隶各处官员都挪了挪窝,广德知州方徵言原是工部擅治水的裴尚书门生,此番调任去安庆府任知府,今日正带着方白鹿前来谢恩。” 他笑眯眯捡起床头那封请帖,“张尚书家小公子宴请,琰之虽然在病中,可胡说身体尚佳。” 顾劳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叫你胡说! 他抱着最后的希冀试探,“可我给方白鹿送的信,说的是胡说要回京。” “无碍。”顾二起身,慢悠悠踱近,将扇子往他衣襟里一塞,“运河上前几日四处拿人,紧了多处关卡,许多行商客船悉数滞留此处,胡说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你可要抓紧了,方徵言既然要去安庆府,广德宝监局试铸之事必定提前结束,一旦方子先送去京城,再偷来也无用了。” “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二哥因为欠债被人当街砍死吧?” 这不是他那日忽悠随风的话吗?! 顾劳斯攥紧扇骨咬牙,“二哥你可真会现学现卖!” 他去还不行吗? 第113章 (三合一) 仓廪补足, 粮市平稳,不过半月金陵就恢复了昔日的歌舞升平。 淫雨不歇,太子又在孔子庙举办了一场盛大的祭祀祈福活动, 说起来也巧, 不过几日后, 江淮阴云竟真的散去, 难得露出了好天。 渐渐, 百姓之间流传开来,称太子宁云乃“潜龙腾渊”、“君权天授”,正是太.祖庇佑的正统。 倒是将此前神宗名不正言不顺的竹书篡位说悄悄掩盖过去。 世道祥和, 纨绔们终于解了禁, 再不受长辈拘束, 也故态重萌起来。 今个儿你请喝酒, 明日我请赏花,张庆卯足了劲儿, 就等着哪次席间再遇顾悄,好亮出大宝贝,与他比个高下。 哪知小公子就同人间蒸发似的, 再没赴过一场宴,就连他亲自送上门的帖子,也被一个重病挡了回来,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正主不在,可奈何他台子支了, 帖子也下了,不得不硬着头皮孤独唱完这场戏。 夏日宴这日, 金陵城南,秦淮岸北, 张公子圈下的荷花宕,泊着两艘画舫。 奔着张公子“异宝”而来的,不仅有众多能吃会喝的公子哥儿,还掺着不少南监荫生。 从晌午起,游冶子弟陆续登船,轻舟鼓吹;伴游丽人挥袖迎招,衣香鬓影,好不热闹。 张庆瘦猴子一样,立在船头翘首以盼,他尤不死心,直至所有宾客上船,才抹了把额间汗抱怨,“怎么正主不来,他那小跟班也不来?” 小跟班说的正是原疏。 旁边人推了张公子一把,“还叫小跟班呢?人现在可是能跟你拿矫的秀才了,指不定过了八月,你见着他还得拱手客气一句举大人!” 张庆十分不服气,“你就瞎贫吧!咱又不是没见过他学问,也就大字画得比我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中了个秀才,他要能考上举人,乡榜下面我……” “乡榜下面你直播吃屎吗?” 人群里,不知谁嘴快接了这么一句。 一时间,纨绔们嬉笑卡在喉头。 “哪来的宵小之辈,口吐秽言,给我撵下去!”张公子气急败坏。 只是船上嘈杂,一时难以揪出说话之人,张公子无能狂怒,十分丢份。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1节 顾劳斯乌龟脑壳一缩,心道对不住小张,今天出门嘴巴忘带锁了。 他仗着人矮,在人群中好一阵流窜,成功从画舫底层的末等席位窜到二楼首席。 只是胡说脸生,装扮亦非显贵,还没在二楼站住脚,就被张公子家仆拎住,要治他一个“苟苟祟祟、图谋不轨”。 顾劳斯指天发誓,“我就是上来吹吹风。” 家仆扯着他胳膊不放,“小的可以送你去岸上吹个够!” 顾劳斯强行攀关系,“我是拿着帖子来的,是你家公子请的贵客!” 家仆拉下脸,“别逗了,这灰帖连主船都上不了,也不知是哪个少爷,带这么一门不上见的穷亲戚上来。” “爷不穷,有的是钱!”顾劳斯掏出一两银子意欲行贿。 家仆“切”了一声,“这年头只有穷鬼才带现银,来巴结我们公子的,哪个不是带的银票?” 眼见着细胳膊细腿的顾劳斯要被扭送下船,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握住。 来人声音凛冽,显示主人心情并不大好,“他是我带上来的,怎么?” “不怎么不怎么。”那家仆甚会看碟下菜,忐忑望一眼来人,立马麻溜润了。 徒留顾劳斯跟方白鹿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方白鹿才低声道,“我以为你真病了。” “咳咳咳……”顾劳斯觉得自己离真·心肌梗塞亦不远矣。 察觉到胳膊还在对方手里,顾劳斯挣了挣。 方白鹿从善如流松开手。 画舫很大,二楼花厅嬉闹喧嚣声阵阵传来,方白鹿却调转方向去了安静的船尾。 顾劳斯管住腿,目光游移,没有跟过去。 却听到那人侧首,“放心,我不敢把你怎样。” 船舱里逆光,他晦暗不明的脸上似乎是挂着一抹苦笑。 “不管你信不信,我确实没生过害你之心。” 方家都是些实干派,这些年端水端得平,从不站位,与哪一方势力都有个点头的交情。 除开年节那次意外,叫小公子饮恨西北,也确实没什么劣迹。 方灼芝在休宁和了这么些年稀泥,明里暗里也帮衬顾家不少。 想到这,顾劳斯眼一闭心一横跟着他去了。 方白鹿对这画舫极其熟悉,七拐八抹间进到一处十分幽静的隔间。 临窗一张简案,两个蒲团,案上茶盏、瓜果具备,显然是有备而来。 方白鹿引着顾悄落座,才将那一小碟子西瓜、夏柿子并翠玉瓜往他跟前推了推,“听说你苦夏,最喜欢这些冰镇瓜果。” 瓜是正经太仓弄来的顶级瓜,还只取瓤心,切成小方。 柿是夏方脆柿,用井水镇过,吃起来生津止渴,犹如咀冰嚼雪。 就连翠玉瓜,也是取刚刚好蒂落、不老不生的,剖开瓜腹,一点点挑去瓜子,连带着金色瓤子一道摆放进水晶碟子里。 炎炎夏日,顾劳斯顿觉口水分泌得有些过旺。 他抓住凉茶灌了一口,心里对方白鹿的认知又刷新一层。 原来这人并非一味狂妄,一旦有所图谋,也能哄得人通体舒泰。 果然是个顶好的混官场的苗子! 同样是拿吃喝作敲门砖,他就比黄五不知高明多少。 春上黄五来套近乎时,采买的点心吃食,没一个不踩雷,可方白鹿这一小桌,食不厌精,无一样不送到顾悄心坎上。 他还比黄五沉得住气,也不急着切入正题,而是陪着吃了几口,才淡淡诉从前。 “我初到休宁,是有心与你结交的,奈何你却是个脓包。” 顾劳斯立马扔下签子,抬眼怒瞪:会不会说话的? 只是嘴巴里还没咽下去的西瓜,叫他无声的质问弱了些气势。 方白鹿笑笑,“世家子弟,鲜少有你那般窝囊的。窝囊到让人只想压在身下狠狠欺负。” 他后半句声音压得极低,如气音般缠过顾悄耳畔。 这话明着是羞辱,可配上他深情眸光与暧昧语气,更像是一场晦涩难明的调情。 等闲少年不更事,此刻早已被他撩拨得脸红心跳。 可惜,跟他对戏的是顾劳斯。 出了名的不解风情。 嗝?钢铁小顾甚至空腹惊出一个饱嗝来。 他这是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大约他的震惊毫不作伪,方白鹿无端生起一股挫败来。 他无奈抬手,虚虚遮住那双因怔愣而微微闪烁的瞳眸。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对你的心思可不单纯。” 他承认得磊落大方,完全不知道这坦荡的示爱几乎快要震碎顾劳斯的三观。 可以说,这会顾悄所有的力气都用在表情管理上了。 好在方白鹿也不需要他配合,径自说了下去,“可文会再见,你仿佛变了一个人。” “还是这张漂亮的脸蛋,一样动辄就红眼哭鼻子,可我知道,你再不是先前那个可以任我欺负的脓包了。” 方白鹿放下手,目光灼灼与他对视。 顺手还替他又续一杯凉茶,“我想,我们应当要重新认识一下。” 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认真,“方白鹿,字崖隐,幸会。” 顾悄讷讷张口,“顾悄,幸会。” 见他不再用“胡说”遮掩,方白鹿一时心情大好。 “琰之演技,实在不如何。第一次见‘胡说’,我就知道是你扮的。” 顾悄尴尬抠脚,脸上却也成功逼出几丝红晕,“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绽?” “胡说这等身份,断不会初次见面就自称‘我’的。” 果然细节决定成败!顾劳斯恨得拍大腿。 戏演到这里,方白鹿尤觉杀伤力不够,语带几分宠溺又补了句,“这些都不重要。若你也长久地凝视过一个人,久到微末处都拿出来反复揣摩过,就知道分辨意中人,靠的从不是样貌,而是直觉。” 顾劳斯一时有些坐不住了。 这段位???杠不过杠不过,单身小狗狗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静默之。 方白鹿攻守极其有度,逼得紧了忙又小退一步。 “先前我将你当作纨绔,轻慢欺负于你,有错在先;这次你扮‘胡说’,混迹我与皇商之间,替徽商套走不少消息,欺骗我在后,如此也算扯平。既然咱们已经重新认识过,那从前恩怨干脆也一并两清,琰之你看可好?” 还有这等好事? 占了大便宜的顾劳斯忙不迭点头,盛情拍马,“好好好,崖隐兄胸襟宽广,伟丈夫也!” 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冰释前嫌了,还叫他还怎么下手骗那张方子?! 顾劳斯咀嚼着最后一块瓜心,凉丝丝的甜意沁人心脾,吃人嘴短,他吞吞吐吐,“其实,这次扮胡说……” 方白鹿似是知道他要什么,爽快从袖口取出一张银监的冶铸方子。 “端午那日你在古董街捡铜钱,我就猜到应是顾二叫你来拿这个?” 顾劳斯一哽,感情死对头跟前自己全程都在裸奔,啥秘密都没有藏住的? 他将信将疑接过薄薄几页纸,瞅瞅方白鹿,又瞅瞅方子,心中估算有诈的可能性多大。 方白鹿有些好笑,“你们家行事,我隐约也能窥见一二。今日这方子就是送你又何如?” 毕竟舍得重饵,才能钓上最金贵的那条鱼,不是吗? 袖口下,他轻轻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还留有小公子腕上微凉的触感。 他压下心中急切,难得按捺性子,慢慢周旋。 京中他大伯的消息虽然来的晚,但每一条都足以叫他心潮澎湃。 显然顾准下一步,是要同陈皇后清算。 大宁货币发行定额虽由户部裁夺,但铸币却由工部实操。 现任工部尚书裴岗耿直,不擅揽权,底下鱼龙混杂,宝泉银监一整块肥肉,悉数落入陈皇后一系手中。 方白鹿不傻。这节骨眼上,顾二昧这方子是假,借他手一举打进工部才是真。 既是如此,今后小公子便有的是地方还需求他。 他要的,不过如是。 顾劳斯被他看得发毛。 不就是演吗,整的谁不会似的? 他三下五除二将方子塞进袖袋,稳了稳心神,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外加一点欣喜,“这等机密,你就这般……这般送我?实在是……” “这般机密,我这样轻易送你,是因为……” 方白鹿蓦然凑近,隔案与他几乎鼻尖抵住鼻尖,“是因为,我想取悦你啊。” 这戏……还真不是人人能演得了的。 顾劳斯连忙后退,奈何隔间逼仄,也只退了几寸距离,便抵到船舱。 他条件反射是将方子甩回去,大喝一声去你的权色交易。 可一想到顾二,再想到此行目的,他腰杆子就直不起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2节 纠结几息,顾劳斯终于愤愤想明白,顾二当真是个老六! 他怕不是早就知道方白鹿人面兽心、对他图谋不轨,还上赶着把他派来,就是打着不嫖白不嫖的主意! 好一个逢场作戏!这等红杏出墙的戏码做多了,他跟谢昭不吹就见鬼了! 可恶!拆婚还特么用连环套,这不是欺负人嘛! 他气得老脸通红。 落在方白鹿眼里,便是小公子害羞了。 方家人薄情,情爱一事上向来奉行感官为主、享乐至上。 他生来男女不忌,又擅风花雪月,不管是勾栏里的,还是良家子,但凡他看中的,几乎在他手上都过不了几个回合,称心意的他势必要睡到手里。 哪知顾三这草包却不买他的账。 原本他拿顾三只当乐子消遣,没成想一来二去,倒还真教他惦记起来。尤其得知这消遣还身份贵重,就越发激起他蛰伏的征服欲。 这次将计就计借势挑明,他就不信了,以他才学样貌、家世手段,还能搞不定一个童子鸡! 二人各怀鬼胎。 这时,画舫前端传来一阵高呼。 有几个侍候的丫头,也在低低唤着“方公子”,大约前头迎来重头戏,张庆终于想起来,贵客不见了,正到处找呢。 方白鹿应了声,也不避讳地就这样拉着“胡说”出了隔间。 一路人来人往,见到方白鹿嘴角的笑和身后人通红的脸,无不心领神会。 顾劳斯后知后觉,直到落在人前,才猛然明白他人眼中的暧昧揶揄是什么意思。 他甩了甩袖,自觉避嫌与方白鹿坐远了些。 二楼熟面孔不多。 小公子此前几乎没出过休宁,满打满算这场子,他认识的竟只有方白鹿和张庆。 但从谈天中不难知晓,前排围坐的大都是监生。 南都国子监,里头监生分四类。 头部监生,是乡试中举的正经监生,又称举监,自然不耐烦搭理不学无术的纨绔。 次一等的贡监,是各处府学推荐上来的优秀生员,前程大好也不屑同他们为伍。 第三等荫监,受父辈正三品以上官荫,可免前期选拔直接参加乡试,张庆便是其中一员。 最末等例监,就是特殊时期通过纳捐将子弟送进官学的商贾之流。 神宗不喜纳捐风气,即位至今也就网开一面,容四大皇商纳了几个子侄。 奈何这些个商籍子弟,即便被教官押着读书,连学里的例考都考不及格,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回去做买卖了。 因而这次来的,只有荫监。 “梁兄,秋闱在即,不知兄可打算下场?”一监生客气拱手,向着前辈求教。 梁姓监生猛灌一碗好酒,“秋闱有方兄这等对手在,我可不敢献丑,只想平安过了国子监夫子考校,侯补个小官做做,此生无憾。” “梁兄莫要妄自菲薄,听说顾悄、原疏、黄五之流都要应考,你虽比方兄不及,可有的是人给你垫底,怕什么!?” 梁兄心态稳得一批,“吾贵在有自知之明,可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今日都不敢露面,想来是怕我们奚落他,平白混了个没脸!” 这句话引来一众人附和,人群中一位仁兄,将火引到方白鹿身上,“方兄与那群纨绔同在休宁,应当知其根底,不如说一句?” 那人带出这话头,可不是无心。 八月秋闱,六月下旬各州府就要举行岁考,过考生员才会推至上级。 大宁两京十三行省,除去贵州不设乡试考点,剩余各处均有贡院。 每年入了七月,各处省会就热闹起来。除开赶考学子,最活跃的就是各大赌场。 各种与科举相干的赌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 这人探口风,便是为“闱赌”做准备。 今年押注的大热门,除了宋如松,就是休宁出来的那几个纨绔。 方白鹿饮了杯茶,似笑非笑向着那人望过去,“不知全貌,不予置评。比起他人,我倒是更想知道,诸位押我赔率又是多少?” 那人谄媚道,“哪有人敢拿方公子消遣?您今年必中前三,不中……” “不中你跟张公子一道,榜下直播吃屎?” 这次顾劳斯没有人群掩护,一张嘴就暴露了。 张庆怒目而视,那人挽袖子要来揍他。 “胡说”瑟瑟发抖,“你们拍马屁的时候,既然如此言之凿凿,又何惧将来吃屎?” “还是你们心虚,本心里其实认为方公子中不了前三,休宁那一群纨绔定能考上?” 张庆与那赌徒面色难看,却被反将得发作不得。 方白鹿心情不错,少见的替人解了个围,“典之何必跟个小小商籍计较?今日你是有什么宝贝,如此大张旗鼓叫我们好等?再不拿出来,我们可要闹了。” 张庆这才想起正事。 他弄来了一把好琴,正是传闻中四大名琴之首! 提及这,他腰杆挺直,“今日宴饮,确实有一稀罕玩意儿想同大家一道品鉴。想必大家都知道,琴有四绝,一曰号钟,伯牙曾以此琴奏高山流水,后被春秋霸主齐桓公据为己有;二曰绕梁,楚庄王爱不释手;三曰绿绮,相如就是拿它弹得凤求凰;四曰焦尾,东汉名臣蔡邕于烈火中夺出一截梧桐木制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有人嘻嘻哈哈笑谑他,“张典之,你又不会弹琴,整这个给谁看?” 给谁看?自然是给会弹琴的顾悄看! 谁不知道,顾家小公子有四绝,一会斗蛐蛐,二会饮食,三会得一手好书法,四会拨弄琴弦。 斗蛐蛐,他已屡战屡败。 饮食上,他确实比不过顾悄嘴刁。 书法他倒腾不来,前几次屁颠颠拿来几幅颜真卿、米芾真迹,都被顾悄扫地出门,直骂他“鱼目珍珠都分不清楚,下次别来了”。 这次,他打听许久,才得到一手消息,顾悄手里最好的琴,也就是一把魏晋传下来的无名琴。 饶是他顾小公子如何吹嘘是嵇康广陵绝唱所用,那也是无名琴! 所以,当他在外祖私库里翻出这把四大名琴之首的号钟,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为了验真,他还天南地北寻了数个知名琴师帮着鉴定,如此万无一失才敢拿来显摆。 可惜显摆的对象,早已志不在此。 张庆想到这,强词夺理都失了三分兴致,“我不会弹,有人会弹!名琴当配名师,这次我可特意从京城请来了琴师景公子,好叫你们这群泥腿子见识下,什么叫梵音天籁,什么叫振聋发聩。” 他话音才落,隔壁小船上就响起几声叮咚。 起手似是漫不经心,信手随弹,叮咚声参差寥落,只是那琴音音如其名,确实如钟声激荡,很快压下嘈杂。 一片静谧中,琴音宛转渐起,一扫初时伶仃,渐渐竟有万马奔腾、气贯长虹之势。 听到后来,男子们无不握拳,胸中激荡起满腔战意,女子们捂住起伏的胸口,一时不能从那杀伐之气中回神。 直到琴音散去,才有一人惊魂未定,“听罢这一曲,我仿佛战场杀敌三千,凯旋而归!” 顾劳斯瞥了他圆润的腰身一眼,你也只能梦里想想了。 “正是!这金戈铁马的铮铮之音,才是我男儿本色!” 这个就更不行了,能不能先把怀里的妹子放下再大放厥词? “景公子,不会就是那个陈皇后连召三次都拒不入宫的第一琴师??” 好半天,才算有人反应过来,能有这等琴艺,绝非优伶之辈。 小船上那人闻言,抱琴起身,十分潇洒地凭船舷借力,如一只鹰鹞轻而易举就落在了大船上。 他一袭青衣,不显山不漏水,面上带一张青铜鹰纹面具,堪堪遮住眉眼。 十分的世外高人。 二世祖们无不被这一手震慑到。 目光中流露地全是看见偶像的小星星。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不知可否劳烦景公子,再为我们奏一曲。” 张庆一扫众人表情,登时长脸万分,拱手又向这高冷琴师请求。 他都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毕竟这琴师十分难讲话,气场还冰冷,拢共接触到现在,只在见到这琴时说过一句,“好琴,当奏一曲。”此后再没搭理过他。 谁知,琴师这会不高冷了。 他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膝头,冷冷道,“可为你再奏一曲,但有一个条件,琴明日还你。” 晚还一天又不掉块肉,张庆自然答得干脆。 唯有顾劳斯,如坐针毡。 这景公子,特么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家谢大佬。 套用方白鹿刚刚撩骚的话,若是盯着一个人看久了,辨人就不再是凭样貌而是直觉。 顾劳斯上辈子看得足够久,这辈子又被谢昭狠狠坑过,这要再认不出来,可以以死谢罪了。 可一旦认出,此间所有纷繁,就再也入不了眼中。 六月,正是入伏最闷热的时候。 秀过好琴,画舫又寻了处杨柳荫下泊船,叫公子哥儿们听曲纳凉,闹将一个午后,直至黄昏暑气渐消,才三五成群下了船,换个场子续摊。 昏沉暮色里,方白鹿倚栏回首。 那狡黠猎物早混着人流不知去处,他眯了眯眼,向着岸上遥遥招手的陆鲲走去。 陆伯鱼上次才挨了揍,这回问话都小心了不少,“怎么,不顺利?” 方白鹿闻言,侧首再看一眼灯火暗淡的画舫,“高手过招,算是平局吧。这鱼,竟比想象中难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3节 陆鲲摸了摸头,统归是不理解方白鹿雅兴。 黄粲与胡排九,怎么说也一起玩了许久,没想到方家翻脸不认人,前头才松口风,暗示两家官仓可以下手,后头就反咬一口,称泰王之命不敢违。 以至于两家被顾家坑的裤子都没了,始作俑者却漠不关心,好似千钟万粟于他,竟不及眼下这风月二两。 方白鹿睨他一眼,淡淡道,“伯鱼,你既然要走仕途,就该知道当官有几件事最不可取,一不可擅专弄权,二不可贪污弄钱,三不可自作聪明揣测上位者心思。如此算下来,唯有贪恋美色、游冶风月,最是无碍。所以,什么事上该上心,什么事上不该上心,你心中当有数。” 陆鲲小心思被当面戳破,不由心中一凛。 他确实心有怨怼,也顾及黄、胡两家多年往来的情谊,准备在方白鹿跟前替他们说说情。 没想到自始至终,方家都没将两家放在眼中。 秦淮河上吹来一阵热风,方白鹿屏息感受了一阵风中混杂的气息,淡淡道,“陛下如今有意扶太子即位,皇商洗牌是早晚的事。怪就怪这两家不若周、沈明悟,敢与泰王亲近,无异于自掘坟墓。” 尔后,他顿了顿,“陆伯鱼,若不是看在小姨份上,以如今光景陆家也早成弃子。八月秋闱,你好自为之。” 陆家小辈不仅资质平庸,还大都不求上进,整日游手好闲,指望巴结权贵度日,如此下去方家再与他们混在一处,迟早尾大不掉被带累下水,八月秋闱便是一个期限。 言外之意,便是陆鲲再听话好用,秋闱不争气,方家也不会再扶一个废物。 陆鲲显然懂了。 他悄悄握紧拳头,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 读书读不进去,他能有什么法子? 河堤暗影处,一叶小舟上。 二人对话不偏不倚全被听了去。 舟头谢大佬缓缓撑篙,舱内顾劳斯抱着琴瑟瑟发抖。 待二人远去,他才低声谄媚,“学长,你会的真多,又会弹琴,又会划船。” 当然,最会的还是角角落落哪儿都不落下的听墙角。 可惜,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他的讨好如月色清凉,一点点没过余晖落霞,滑入水中没有惊起一丝澜漪。 大佬技巧娴熟,手中船篙一起一落,小船受力,缓缓向着水深处荡去。 有一说一,张庆是个会玩的,他圈的这块荷花宕,专用做世家子玩赏,一路都不曾遇见画船箫鼓,十分静谧。 小舟如入无人之境。 等到谢昭放下船篙,舟已跌落藕花深处。 顾劳斯探出头去,入目天水辽阔,烟波浩淼。 倒墨成山,挥毫成水,夹岸处皴出的浓淡岩石、树影,与天上星子、湖中跃鳞交相辉映,他好似在一幅高人酒后囫囵画的颠倒画中。 天在脚下,水上苍穹,他脚踏凌波,伸手便可摘下星辰。 如是想,他也如是做了。 只是指尖与水相触的瞬间,令他恍然醒神。 他喃喃念过,“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好看吗?”谢昭扶着舟弦缓缓逼近。 山河远大,唯他草舟一芥。 短促的震撼和空茫里,谢昭这一声猛然撞入心口,顾悄耳旁仿佛响起荷花丛里万顷夜蛙的齐声轰鸣。 “好看。”他按下心悸,在谢昭灼灼目光中,回答得十分诚实。 只是那双眼里,满满只盛着一个学长,也不知答的是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舟舱比之那隔间,还要逼仄。 谢昭又是颀长身形,挤进来顾悄便觉呼吸都费劲了些。偏偏他还非要与顾悄毗邻而坐,手臂挨着手臂,大腿挤着大腿,隔着薄薄夏衣,体温交互,空气都莫名焦灼起来。 顾劳斯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 谢大人顿时伤心失落道,“悄悄你在躲我?” 顾劳斯身形一僵,“怎么……怎么会?” 谢昭将琴整好,放在舟中唯一一张小几上。 “我日夜兼程从京师南下,一个月的行程只用了十来天,就为了腾出半月时间来见一见你。可你却乔装打扮,与别人私相授受。我都听到了,那青年说他想取悦你。” 顾劳斯一整个麻了。 这叫他该从哪里解释起? “那,那只是逢场作戏,我帮二哥骗一张方子而已。” 慌乱中,他掏出证据,生怕谢昭不信似的塞进他手里。 却不知道谢昭手快,趁他不注意就混了一张东西进去。 夹带完私货,谢昭轻笑着替他收拾好,抚着下巴故作可怜道,“既是骗局,可悄悄既没拒绝,也未接受,便是持观望态度。那不如告诉我,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取悦到你?” 这不是明知故问嘛! 顾劳斯简直像个烧开的壶嘴,就差冒白气了。 退一万步说,谢景行什么用过这种语气说话? 这操作就很不学长好吗?! 顾劳斯张口欲言,猛然间福至心灵,仰头眸光亮晶晶反杀回去。 “谢景行,你这样无理取闹,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原以为谢景行为了面子也会搪塞几句,没想到他竟是两手一摊。 “是啊,几十年的老醋坛子都揣翻了,你想好怎么哄我了吗?” 顾劳斯缩头缩脑。 大佬每次来见他,代价必然都不老少。 这会他摘下铜面,一双疲倦的眼,在冷月辉光下柔情缱绻。 犹豫半晌,顾劳斯豁出去了,他主动抱住大佬脑袋,“吧唧”亲了一口。 “都这么熟了,还腻腻歪歪,怪不好意思的。” 他嘟嘟囔囔,不知谢昭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鱼上不上钩,也得看钓翁是谁。方家小子,还是太嫩了。 但他惯会得了便宜还卖乖,竟离奇用一种委屈的口吻落寞道,“你果然还是嫌我年纪大了,竟用这张假脸敷衍我,真不想哄也不必为难。” 一贯成熟稳重的人,突然胡搅蛮缠起来,顾劳斯简直想疯狂马氏摇晃他,“你是被琼瑶夺舍了吗?” 可他不敢。 不过两个月未见,男人清瘦了许多。 神宗如此多疑,他屡次背叛,却仍在一滩浑水中保住心腹地位,可见有多熬心熬力。 他本不需要冒这些险的。 顾劳斯很快心疼起来。 大约夜色亦给了他勇气,朦胧里他扯住大佬袖子,“那你说怎么哄?我……我绝不推辞就是!” 谢昭愣了一瞬。 顾劳斯本以为他要提出什么兽性大发的要求,却被他抬起下颌,轻轻在唇角印下一个轻柔的吻。 “如此夜色,我想悄悄为我奏一曲凤求凰。” 男人低哑的嗓音如同醉人的酒,开出大胆条件时顾劳斯都没红的脸,骤然烧得紧。 原身擅琴,他穿来自然也通晓音律,只是记忆的会跟身体的会,完全是两码事。 文君貌美又新寡,相如见之心喜,便作此曲附琴歌以挑之。 这么一首男女挑逗暧昧缠绵的曲子,落在顾悄手中,宛如惊雷,磕磕绊绊就算了,愣是把凤鸟相逐弹出了弯弓射大雕的阵势。 听到一半,谢昭就忍不住扶额,低低笑了起来。 “难怪你二哥允你暴病,这琴艺实在拿不出手。” 顾劳斯尴尬停手,“这号钟本就大势磅礴,如何奏得了靡靡之音!” 大约觉得尊挽得不够,他又加一句,“琴不比字,可以偷偷练,我这要在家中,头一回拨弦恐怕就叫顾家炸了,哪里还维持得住这面上和谐?” “那正好,这半月我就敦促你练手。” 说着,谢昭扶住他生疏的手,一点一点与他说指法要诀。 末了,他又将曲子复弹一遍。 号钟在他手里,有如名兵得遇良将。 原本哀靡轻浮的“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经他十指,有如银瓶乍破、铁骑突鸣,愣是弹出来一股“慰我傍徨、使我沦亡”的矢志不渝。 彷如一场盛大的告白。 琴音落,顾劳斯久久不能回神,耳畔却又添一声平地惊雷。 “既然悄悄弹不好,那换我取悦悄悄也是一样。” 槽,没输在起跑线却输在行进中的顾劳斯,内心只剩这一个大字。 他羞耻捂脸,“学长,你正常点咱们还能聊聊天,你不正常我只能痴汉脸不知今夕何夕了!” “咳。”谢狗最怕就是顾劳斯来直球。 他退开几步,与蔫巴巴缺水状的小顾拉开些距离,“习惯就好。” “咳咳咳。”小顾再度被这虎狼之辞辣得够呛。 原来谈恋爱都这么黏糊恐怖的吗? 夜色渐凉,河中清风带来微微荷香。 顾劳斯深呼吸,终于从被心上人近距离狙击的晕乎劲儿里缓过神,“北司大人怎么还有一个身份,第一琴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4节 谢昭撑着头,一手闲拨七弦,与他弹着小星星解闷,一边解释,“大宁是有一位琴师,号称天下第一,姓景名卿,算是我师兄。原本我并不精通琴艺,只是怕你借尸还魂、应接不暇,这才拜师学了个皮毛。” 你管这叫皮毛?顾劳斯生无可恋脸。 “这次京中大乱,神宗痛下决心放权于太子,谢家也正好急流勇退。我父亲年事已高,借此告病,祖母以我与兄长皆是武将,染一身血煞,恐子嗣艰难为由,趁势将我从北司摘出,转走文臣路子。这次乡试,赴福建主考,便是转机。” 顾劳斯酸了。 “我还在苦逼兮兮应考,有些人啊,就开始当考官了。” “是啊。”谢昭煞有介事,“这就是命,羡慕不来的。” 顽笑过后,他轻轻道,“福建路远,六月中旬便可启程。我头一个出发,心中所系却不是正事,只是想匀出空隙见一见你。可惜这回没有案子在手,只得顺道去师兄那里,借了他的皮子打了这一场秋风。” 感情就是一个冒名顶替?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当顾二举着夜火,将小船拿下时,谢大人正揽着顾劳斯,双双卧在舟中看星星。 星分翼轸,念起来轻易,可真要弄清楚二十八星宿和分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身边有着这么一位万事通,原本枯燥无聊的事,经谢景行的嘴里吐出,莫名生动起来。 顾劳斯听得兴起,哪耐得住说书人突然太监,卖起关子? 不由扯住说书人衣襟,撒泼打滚叫他继续不要停。 这一幕落在顾二眼里,那就相当刺激了。 第114章 (字数补完) “幕天席地, 孤男孤男,你们在干什么!” 顾二顾不上风仪,如同一只护崽的老母鸡, 撸起袖子, 跳上小船就要拿人。 月光清亮, 可舷下晦暗。 待他看清舟中情形, 不由眼前一黑, 差点栽进水中。 本以为是老油条图谋不轨,没想到却是他弟弟好生有本事,趴人身上不依不饶, 蹭得阎王发鬓凌乱、衣衫不整。 他登船急切又粗暴, 莽撞的冲力叫原本平稳的小舟晃荡得厉害。 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身形一个不稳, 无意又将阎王夏袍扯开大半。 宽松碧色衣襟散乱挂在肩头,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胸膛, 如泠泠玉石,衬得月光都逊色三分。 好一个……春色无边。 顾二哽住了。 怎么看,谢大人都更像是吃亏的那个。 弱不禁风的顾三, 才是调戏良家妇男的纨绔。 顾瑜之杵在舟头。 一肚子申讨缓缓咽了回去。 新朝世家子弟赋闲,大都游冶声色。 男欢女爱久了无趣,男风便日渐盛行。 于是,有落魄文人迎合市场,批马甲上阵, 编些香艳话本讨生计。 也有梨园跟风,专挑些袅娜人物, 咿咿呀呀演几折子弁而钗的风流韵事。 原本这不是什么新鲜事。 叫顾二大为震撼的,却是折子戏里, 竟有弱质书生强占风流侠士这等离谱桥段。 金风楼里,黄五曾邀顾二看了一出好戏。 武将一直垂涎书生美色。 遂请了妓子一同给书生灌酒,书生不胜酒力,醉后半推半就被武将带到榻上。 哪知关键时刻,看似弱势的书生,竟反将武生推倒…… 台上书生,身段窈窕,正是演惯了女子的青衣反串。 而那武生,最是英气不过,一身肌肉强健又不夸张,哪怕隔着戏服,也能叫顾二身侧妓子脸红心跳。 就这,他能被推到? 顾二酒杯一晃,差点没洒出半觞。 可眼下,这荒诞不经的剧情似乎合情合理起来。 顾三身虚体弱,谢大人等之不及,甘愿裣衽为爱躺平,也不无可能…… 顾二耳畔,似乎还回旋着武将缠绵悱恻的那句独白: “我实慕弟才色,若能一嗅余香,死也心甘。 今既能完吾愿矣,谁上谁下,无非一享贪欢,又有什么干系? 武生我啊,甘愿为情而献其身也。” …… 一时间,蛙鸣震耳。 顾二心神俱颤,几乎要落下一行泪来。 谢大人,竟沦落至斯…… 男风果真害人不浅! 倒是某人十分镇定。 顾劳斯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斜,盛怒的顾二除了叫小舟晃得厉害些,不足为惧。 只是他平衡力太差,本能下胡乱借力,一番厮磨,直逼得身下谢昭低低嘶了一声,一贯冷静自持的脸上缓缓浮起一抹薄红。 顾悄自是感受到他变化。 好家伙,这下倒是真不清白了! 他一时脸热,百忙之中踢了谢昭腿侧一脚。 “谢大人,都是要当座师的人了,切记斯文,斯文!” 谢昭倚坐舟上,只仰头任凭他动作,那蛰伏模样,仿如一只温顺的猛兽。 倒是对多出来的顾二恍若未觉。 听了顾劳斯的话,他低沉笑语,“是啊,师弟你俊秀,你斯文,不比师兄我,只会撒泼。1” 刚撒完泼的顾劳斯顿觉被阴阳了。 可这话怎地如此耳熟? 这不是西游记里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经典对白嘛! 慢三拍顾劳斯才反应过来,他被这家伙内涵了! “喂,你骂谁猪八戒呢?!” 谢昭满眼笑意:“悄悄嘴不长,耳不大、脸不丑,是一个好男子,我如何敢有此意?” 这二人一个心大迟钝,一个目中无人。 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顾瑜之忍不住,终于出手了。 不待顾悄继续作妖,他眼疾手快,拎着弟弟后脖颈,直把人拖回了自家舟上。 “家弟多有冒犯,还请谢大人海涵。” 丢下一句告罪,顾二悄声令船公加紧摇桨,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顾悄才看见他似的,“哎哟,二哥怎地来了?” 片刻后,他一拍脑门,“二哥何等神思,这偌大的荷花宕,二哥竟知我在何处!” 他装模做样思忖,古代难不成也有gps定位? 顾恪并不搭理他。 将人提溜到船舱安置,就抱胸冷冷盯着他。 一副主动交代、争取宽大的表情。 相处日久,顾悄倒也不再怵他。 只是他这股无时无刻都坚持不懈要“拆婚”歪风,必须刹住! 于是,顾劳斯决定先发制人,反将一军。 他故作狐疑,“二哥你甚是可疑!一直阻我与谢大人往来,莫不是在暗中吃醋?难道……你对谢大人也有什么想法?” 方才舟上香艳画面一晃而过,顾二额头青筋跳了跳。 顾劳斯再接再厉,“难怪你明知方白鹿那厮对我图谋不轨,还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此倒也不必,你我亲兄弟,何须为了个男人手足相残!就是把他让你……哎哟!” “闭嘴!”一个爆栗下去,世界清净了。 顾二止住手痒,也懒得再管弟弟混乱的男男关系,咬牙转开话题,“方子呢?” 顾二捂住脑门,忙讨好地将东西上交。 就着船舱微弱油灯,顾二一一清点。 翻到某张夹私,他手上一顿,周身气压更低了。 那页纸平平无奇,混在方氏一沓冶炼记录里,不细看甚至难以发现。 可上面写得东西,却足以叫陈氏万劫不复。 似乎递方子的人,早已算到了顾氏的下一步。 多年绸缪系数叫人窥了去,顾恪惊出一身白毛细汗。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5节 好在对方是友非敌。 夏夜凉风习习,背上湿意很快干去。 “这方子,谢大人看过?” 顾悄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顾二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语,起身去了船尾吹风。 他想,他需要好好静一静。 那背影多少有些萧瑟。 顾悄毫不怀疑,这个时代要是有烟,顾二定是要点上一根,夹在指尖,随风明灭。 可惜,么得。 他过意不去,开口向大家长解释。 “遇见谢大人真的是意外。就算他看过方子,也不会影响你的计划,我用人头担保,谢大人绝不会害我们。” 顾二不置可否,只冷哼一声。 黄毛小儿,哪里懂他心里的苦? 这番,他气势汹汹赶来捉奸,又灰头土脸几欲先走,实在是谢昭反差太太,大到叫他倍感幻灭。 谢阎王,可是顾二年少时的偶像。 那年愍王兵败,神宗发落愍王一系。 曾与愍王往来过密的顾家,生死一线。 苏青青单枪匹马秘赴北境救愍王妃。 乱中年仅四岁的顾恪被叛党虏获,沦为裹胁苏家军的人质。 是十四岁的谢昭,一柄长刀横空出世,救他于水火。 那一战谢昭打得漂亮,不仅镇乱有功,更一举为没落世家正了名。 自此朝堂寒门将领,再无一人敢嘲讽世家软骨,无人可立门庭。 虽然经此一役,谢昭落下残忍嗜杀的恶名,却也在诡谲的神宗朝挺直脊梁,自此执北司印,成为人人闻之色变的谢阎王。 后来世人时常叹息,道谢昭明珠暗投,空负一身才华,却甘愿乘鹰犬之势。 可顾恪并不这么认为。 谢家人,盛世为君子,蹈方履正;乱世执兵戈,甘作小人。 这么多年,他暗中观察谢家行事,也算窥得一线。 天下熙熙,才应兴儒道、倡教化;天下燎燎,合该弃圣贤、兴纵横。 兵不血刃,才是王权霸业的至臻之境。 小弟与谢昭初见,带回的那句“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别人不信,他顾二是信的。 如若不然,凭谢昭能力,当年怎会不知他是顾氏子弟? 不过是故作不知,保他一命,顺便解苏家之难而已。 可惜到头,美人乡,英雄冢。 偶像妥妥一个恋爱脑。 饶是他阎王戾鬼,都绕不过这绕指的儿女情长。 这么个硬汉子,却落得个以色事人的下场?! 念及此,顾二深沉地叹了口气。 套用顾三的时兴词儿:他的偶像——这是塌房了。 顾二心里苦,顾二还不能说。 顾劳斯自然不知顾瑜之脑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家二哥思绪如脱缰的野马,早已奔驰过风花雪月,拐到了铁粉脱粉之上。 今日大惊又大喜,一时静下来,他破铜烂铁的身体便倍感困倦。 舱外船夫摇桨吱呀,木桨荡起水声哗啦,一下一下敲在他耳畔,不知不觉他就靠着船舱睡去。 蛙鸣远去,丝竹人语渐起。 小船缓缓靠岸。 顾二侧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稳。 少年瘦弱,蜷在船舱小小一只。 肖似苏青青的眉峰微蹙,与谢昭胡闹时尚有几分血色的双唇,此刻苍白一片,微微翕张。 他自小较常人气弱,呼吸声也小。 早年顾恪最怕与这弟弟一同睡觉,因为他实在害怕,再睁眼这人就没了气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活了下来。 他时常也会想起另一个弟弟,可纵有亏欠也于事无补,只希望另一个时空,那人可以过得比这里幸福。 顾恪凝视着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养出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来也不会不好。 “公子……” 外头船公提醒他上岸。 顾恪忙嘘了一声,轻手轻脚将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亲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苏朗正候在马车边。 擦身而过时,顾恪低声告诫,“记住,你是苏家人,该听谁的,你当心中有数。” “再有下次……” 苏朗摸了摸鼻子,悄声应道,“不会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职责不仅是护主子安全,还得兼职防诈防拐。 尤其是那种长得好、又有钱、嘴又甜的骗子。 比如——某谢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顾劳斯睁眼,瞅着陌生的厢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这觉,是越睡越沉了,怎么从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无印象。 苏朗板正着脸,在床边方凳上正襟危坐,俨然一副守门神模样。 顾俏没甚精神,揉着怎么睡都昏沉的脑门问,“朗啊,这是哪儿?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进城了。”护卫十分扭捏,“此处正是金风楼。” 语罢,他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上一句,“昨夜宵禁,进不得城,我与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无其他。” 金风楼,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销金窟。 “就知道二哥带的,不会是什么好地方。”顾悄嘀咕。 见护卫尴尬且紧张,他突然福至心灵。 他爬起身,颇为哥俩好地攀住苏朗肩膀,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会告诉琉璃,你带我睡在这烟花地的。” 老实人薄面皮,腾得一下全红了。 “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叫我带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还说不是你带的我?” 苏朗被这一顿歪理气得差点拿不住剑。 内间话音未落,外头敲门声起。 一声婉转柔美的“爷,起了吗”,叫顾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头大约受了顾二嘱托,也不待人答复,便擅自推了门进来伺候。 四个丫头鱼贯而入,从洗漱更衣到服侍进膳,一条龙服务包圆了。 苏朗尴尬一咳,企图避开丫头,“紧着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务至上的金风楼怎么会厚此薄彼,于是,三个丫头围着顾劳斯,一个撵着苏朗,房里一时香风四起,乌烟瘴气。 “我说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门探望也见不到人,原来是在花丛里迷了眼,没那个闲功夫搭理我等。” 厢房门口,张庆抱胸,一脸的似笑非笑。 身后几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 想来昨日琴会后,一群人便就近来了这金风楼续摊。 被抓包,顾劳斯也不脸红,只捂着心口满嘴火车,“唉,我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这张乏善可陈的脸,恐怕又是要发病,苏朗,药,我的药!” 张庆一听,这人竟暗骂他丑,气不打一处来。 “顾琰之,你这病秧子,亏我特意为你寻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却不赴约!这就算了,怎地还如此出口伤人!我张庆,何须要你觉得好看!” 顾悄见他真生气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见,典之兄气量怎变得如此狭小,咱们打小就这般互损,也不见你生气,今日怎么?在哪个姐姐那里受了气?” 哪个姐姐也不敢给我气受! 张庆睨他一眼,挥手打发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圆桌旁,化悲愤为饭量。 顾家与张家,都是江南旧族,素有往来。 他与顾悄年纪相仿,臭味相投,从小就互为彼此垫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6节 张老尚书骂张庆不学无术,张老太君就搂着大曾孙子,说“我儿康健就好,总比顾家那个小子,不学无术还体弱多病的好!” 顾老族长指着顾准,骂他养出个好吃懒做的纨绔,顾老大人亦振振有辞,“琰之多乖?就是年纪小、玩性大,总比张家那个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 大约是半年前吧,从休宁的来信断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儿一次比一次离谱。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 病秧子进了府学,还是小三元连中的举场新秀。 再后来,连太奶奶都瞧着他叹息。 “典之呀,你看那顾家小子,你什么时候收收心,也给太奶奶挣个功名回来?” …… 他确实其貌不扬,也不是头一次被顾悄嘲笑,怎么就生气了呢? 大约原先互损,二人半斤八两,如今互损,他却是低人一等,自愧弗如。 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作祟罢了。 一口气塞下四个包子,张庆总算压下内心酸涩。 “我当然生气,是兄弟才给你损,你都不拿我当兄弟了,岂能容你放肆!” 想想半年来,确实有几封压箱底的信,不曾回过。 顾悄讪讪摸了摸鼻子。 “昨日琴会你为何不来?” 顾悄哪敢说因为眼下琴艺不精? 他打了个哈哈,“这不是休宁斗蛐蛐砸那一下,给我砸怕了嘛。” 他垂眸失落叹息,“我也想会会号钟,可还是小命重要。再说,我爹娘也不许我再去这些鱼龙混杂的集会。” 一个鱼龙混杂,叫张庆差点又要暴走。 想想所求之事,他咬了下后槽牙,忍! “我还特意请了景先生,今日他还在金陵,琰之若是想见,或许我可以……” 你可以,谢昭不可以。 顾悄奇怪地瞧他,“景先生肯定不耐烦见我,就不必麻烦了。” 两人囫囵话说了几圈,直到早饭用完,张庆却磨磨蹭蹭,还没有告辞的意思。 顾悄终于咂摸一点门道了。 “典之兄有话不妨直说?” 这想送礼送不出去、走后门此路不通的憋屈感,叫张庆早没了耐心。 他也不怕丢人了,从胸口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手抄本,“不瞒你说,我花重金抄来此书,奈何字都识得,连起来却半点都不明白,说吧,如何你才肯替我也开个后门?” 顾悄顿时哭笑不得。 “所以你寻号钟、请琴师、办集会,并非是要与我攀比?而是有事相求、投我所好?” 张庆恼羞成怒,“你这人,不戳人痛脚不痛快是吧?” “可是,集会上你不是说,又不是没见过我学问,我也就大字画得比你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才中了个秀才?” 张庆甚是羞耻,“我又不是傻子,连黄五都能上,岂会是偶然?不止是我,大家也有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挑开了说,不止我,其他人也卯着劲在与你们几人套近乎……” 说着说着,他察觉不对,跳将起来,指着顾悄鼻子,“顾琰之,琴会之事,你如何知道得如此细致?” *** 哦嚯,差点说漏了嘴! 顾劳斯忙塞下一口包子,“你拆(猜)?” “金陵子弟当中,可没有与你交好的。”张庆迟疑道,“莫不是……崖隐兄透露给你的?” 顾劳斯一口素菌菇五珍馅儿差点喷出来。 张庆一脸欲言又止,“你二人……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 感情方白鹿那点心思,牛鬼蛇神是路路皆知! 顾劳斯扔下碗,气不打一处来:“我与他可没休战,你再胡说,我可要让护卫打你出去了!” 张庆缩了缩头,睨他一眼,脸埋进碗里小声哔哔。 “又要让我猜,猜中了又恼羞成怒,跟个大姑娘似的,忒难伺候。” 大姑娘? 顾劳斯被连创二次,怒极反笑。 “好你个张庆,伶牙俐齿,满嘴诡辩。苏朗,扔出去!” 眼见着护卫要来真的,张庆皮猴一样,绕桌一圈攀上顾悄胳膊。 “顾琰之,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只要你肯保我乡试上榜,条件随便你开。” 顾悄嫌弃地抽回手,“说的你好像有什么,值得我开条件似的。” 满打满算,张庆手上有的,他又想要的,只有那张号钟。 自从印石被截胡,他还欠着谢昭一个礼物。 说起来,宝剑赠英雄,名琴慰雅士,倒是相宜。 只是为了一把琴,换将来一个狗官? 顾悄瞅了一眼张庆,暗自摇头。 不得行不得行,顾劳斯还讲点武德。 科举同现代公考毕竟不一样。 最大的差别,就是公考招的是吏,科举选的是官。 说穿了,所谓公务员,不过是基层办事员,如同古代小吏。 手中无权,能力素质好赖,都影响不了大局,即便队伍里混进去几粒老鼠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因而,公考班他尽可以有教无类,也不算挣黑心钱。 可科举就不同了。 一旦过了乡试这道槛,秀才晋身举人,那便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 等闲可以直接进县委班子,捞个副县长当当,最差也可以混个教职,荣升地方学校校长。 尤其大历,重典苛政,这几十年官员杀杀贬贬,编制处处空缺。 以张庆家世,起步来个县委书记也不难。混得更好些,州官、府官也是当得的。 试想一下,若是副市长成天摆着扇子招摇过市,左手盘斗鸡,右手掷骰子,要是再坏些,权力在手、金钱我有,欺男霸女,天天都上茅台酒,该怎么是好? 哦,不对,此时茅台尚未得名,还只叫夜郎枸酱酒。 昏聩些也罢,若是一个不好,撞上枪口,小命就此丢了,这三代单传的…… 那画面太美,顾劳斯实在没眼看。 但是拒绝似乎又有点不讲情面。 顾悄正想着如何搪塞,无意间瞟到张庆腰间钱袋,突然计上心来。 他一声长叹,“不知典之兄缘何想不开,要去考那劳什子乡试?” 张庆心直口快,“你想得开,怎么你也考?” 还特意苦哈哈从县试考起。 顾悄一脸苦大仇深,“那不是我被砸坏了脑子,前头几个月浑浑噩噩,宛如几岁孩童。老父欺我懵懂,趁势拘我在家头悬梁锥刺股,硬赶鸭子上架!” 见张庆满脸不信,顾劳斯干脆豁出去老脸,“现如今我腚上还有一层老茧,不信你看看?” 您老尊臀,我哪敢看呐! 张庆吓得连连摆手,“我信我信。” 顾劳斯压下嘴角,轻咳一声,“我与原疏、黄五一路考上来,你以为是走了什么捷径?不!你是没见着,原疏进学已然进得神神叨叨,黄五好好一个人也瘦去了半个!” “而我,正当下满脑子仁义道德,如一万只鸭子时时聒噪,片刻不得清净。” 一听要往死里背书,张庆雄心壮志熄灭了一半。 这么多年,家里什么大儒没为他请过?要是背得下来,他何须在此充孙子? “累倒不是最要紧的。要考乡试,你就再不能逛青楼、进赌坊,更不能聚众博戏了。” 张庆这人,好各种决胜负、拼彩头的游戏。 知他这点喜好,顾悄继续忽悠,“朝廷明文,凡秀才以上须戒淫禁赌。这半年,别说斗蛐蛐,就连枭卢、双陆、叶子、骨牌这些,父亲碰都不曾让我碰过。” 这几样都是公子哥儿不离手的棋牌小局。 枭卢又称樗蒲,类似今日的掷骰子。 只是投掷的不是六面点数的骰子,而是双面杏仁状的樗木投子。 投子正面白,刻野鸡图,背面黑,刻牛犊型,五子一组,以颜色决胜负,最高彩五面皆黑,称作“卢”,四黑一白次之,称作“雉”,其余杂彩,统称“枭”或“犊”。 早先休宁这般顽童里,也有几人极好樗蒲。 时常弄些彩头,几人攒头撅腚,围着一张小桌,大呼“卢、卢、卢”,引得路人摇头叹息,“一班儿小赌贼,可怎么得了!” 双陆就好理解了,有些像现在的大富翁。 简单些的,博弈双方各执一棋,掷骰子走步数,先将棋子步出棋盘者胜出。 复杂些的,双方各执六子,走棋中还讲些战术,可“打马”“走梁”吃死对方。 这种棋局玩法多样灵活,很是考验执棋者谋略与计算,若是再添一二彩头,足够几人彻日酣战、不知疲倦。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7节 最是好打发时间,还兼益智。 各把沉香双陆子,局中斗垒阿谁高。 便是有些读书人,苦学倦了,也会博杀一局解解郁气。 天气不好时,顾情便喜欢拉着顾悄,二人在床中支起沉香木棋盘,厮杀一番。一旁丫头,专赌二人输赢。 彩头多是一二道珍馐,或是外间一两件新奇物件。 倒也有趣。 至于叶子、骨牌,就比较常见了。 二者综合,就是后世国粹——麻将。 自乌曹氏发明赌具,历朝历代各有传承。 前朝更是博戏盛行,上流沉迷玩乐,罔顾百姓死活,灾年贵族一把彩头,往往可抵寻常人家数年生计。 太祖贫苦出身,最恨富家子弟游手好闲,聚赌成风,因而明令,“市井中,凡赌博财物者皆杖八十,摊场钱、物人官,开张赌坊之人同罪,功名、官身止据见发者,罪加一等……” “这些以后都挨不得。”顾劳斯痛心疾首,“典之兄你可想清楚了!” 一听要禁赌,张庆剩下一半雄心也熄了。 可仅剩的一点点骨气叫他犹在作垂死挣扎:“可大历律法也写着,若朋友相会,为乐赌饮食,非赌财物之比,故勿论。” 顾悄幽幽敲了敲碗筷,“可如这一顿饭的彩头,有什么意思!你也愿赌?” 这……还真提不起兴致。 张庆心头最后那点火星子也彻底化为一缕青烟。 片刻后,他抱头哀叹一声,“天要亡我!不瞒你说,我父亲为了逼我上进,已然令家中账房断了我花销,不考,没钱花,考了,有钱没处花,如今兄弟我可是进亦难、退亦难。” 缺钱?这倒是比缺德好办。 顾悄一拍大腿,“典之兄,你说可巧,小弟也正缺钱!不若一起想想法子?” 这把,他可没忽悠人。 自从黄家财产被没收充公后,他就失去了黄五这尊财神爷。 不惑楼那点收入,即便杯水车薪,也还是被顾老征作赈灾之用。 如此下来,顾劳斯两袖清风,可比张庆钱袋子还干净。 原本他没什么花销,倒也不愁。 奈何前些日子,吴遇教改的折子递到礼部,苏训好意想推他一把,可这事却被户部尚书,对,没错,就是顾悄他亲亲老爹顾准,一个“没钱”打了回去。 不止打了回去,还将吴大人用作农技推广培训的经费,也收拢上去。 打够秋风,顾老大人不忘鼓励后辈:礼部新政,兴学化民,功在千秋。苏大人当全力以赴,望尔等自筹资费以渡眼下之难。 为了抗灾饱民,顾大人都掏空了自家家底,苏训自然敢怒不敢言。 可他祖上三代赤农,又向来清正,不与商贾世家为伍,自筹是筹不动的,遂退回公文,无奈摊手:吴书记,时也,命也。 吴书记左思右想,求人不如求己。 于是又一封投诚信递到了明孝太子跟前。 天真的大人心想,太子复起,正是丰满羽翼的时候,定能从神宗那抠门老子处要到银钱。 结果一天天的,只等到太子一句,你个老小子很有想法,不错,好好干,孤看好你哦。 顺带,给吴大人提了个南都户部右侍郎。 钱没有,搞钱的后门倒是开得毫不含糊。吴大人要么想法子挣,要么拼胆子贪,要么拉脸子讨,总之钱呐,得靠自己本事! 得,球踢了一圈,吴大人不仅没得轻省,还兜兜转转又回到顾大人身边。 上头这意思,不言而喻,是要他再接再厉,如休宁那般,继续替皇室当好耳目,盯紧顾大人一举一动。 只是当下,这老勾当可不好干了。 徐乔落马,叫神宗愈发疑神疑鬼,迅速对锦衣卫内部来了一次彻底大清洗。 新任指挥使由心腹中军都督同知兼任,北司指挥使空悬,由神宗身边一等宦官卫英暂领事务,林茵佐之。 原先上线是谢大人,顾准一系举动,自有谢大人居中调和。 可谢昭请辞后,吴大人就得自个儿权衡考量。 囫囵话一个编不好,带累了准泰山,恐谢大人第一个拿他祭刀。 上头神宗不好惹,下边太子又岂是好糊弄的? 吴遇不仅要应付上线,传递情报,本职本业也不能丢,还得苦哈哈筹钱推教改。 可拉赞助,拉不过顾老,搞众筹,筹不过荒年果腹第一要务,可怜吴大人新官上任一个月,愣是半点功绩也无,急得嘴上又起一排燎泡。 这不,狗急跳墙,吴部长只得又将主意打到了顾劳斯这头。 坑爹,还是搞钱,小师弟你看着办。 想起这一茬儿,顾劳斯就叹气。 落在张庆眼里,便是一副十足落魄相。 得知小伙伴过得不好,张庆突然就好了,顿觉与顾悄的兄弟情又回温不少。 他自然知道,顾家现在是真·穷。 莫名一股优越感,叫他大气起来,“哎,要不你干脆做枪,替我考个举人。等咱有钱了,大不了博戏,你上阵我付钱!如此各占一半,咱们谁也算不得赌。” …… 这番话不仅给顾悄干沉默了,连一旁老神在在的苏朗,都差点破功。 “那也不至于。”顾悄清了清嗓子,“功名与你如浮云,不就是缺钱花嘛,咱们自己挣!我这里刚好有一条发财的路子,正缺个人经营!还恰好是你喜欢的营生。” “我喜欢的营生?”张庆凑近脑袋。 “琰之善博,难道考上秀才一身绝技没有用武之地,所以要私授于兄?” “绝技是有,然此售非彼授。”顾悄一把将他隔开。 “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他轻搓两指,“不如花点小钱挣大钱,如何?” 张庆捂着所剩无几的钱袋子连连退避,“兄囊中空空,有心无力,休要打我处秋风。” 顾悄晃了晃食指,“非也非也,黄白甚俗,我如今是秀才,唯爱风雅,不若以号钟为束脩,我教你一种新式博.彩。” “新式博.彩?”张庆眼前一亮,“怎么个玩法,快与我细说。” “乡试在即,闱赌盛行,不若我们玩一票大的,咱们自己当那个最大的庄家。” 在张庆逐渐惊悚的目光里,顾悄将规则娓娓道来。 张庆也从一开始的连连却手,直呼不敢,到最后恨不得跪下唱征服。 其实新玩法,也还是闱赌。 只不过,是大历现行闱赌的pro高配版。 大宁本就兴闱赌。 每每乡试前,贡院外各家黑赌坊纷纷暗中坐庄,赌局也简单,或押前几,或押落第钉子户今科能否高中。 比如,方白鹿就是今科押解元的最大热门。 再比如,宋如松今年中不中举,就是参与人数最众、赔率最高的一局。 这些乌烟瘴气,朝廷虽禁,可行动隐蔽,屡禁不止。 甚至还有不少官员小吏都参与其中。 昨日琴会,甫一听到“闱赌”,顾劳斯便认真打探了一番。 其中黑幕还真不少。 暴利之下,人人都想做一夜暴富的梦。 每年乡试,不少黑赌坊为了左右赌局,甚至打起考生的主意。 贿考、枪替,甚至恶意阻考,各种手段层出不绝。 关键是此风还难以禁绝。 顾劳斯一摸下巴,他们这团人,铁定通通要被盯上。 如此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打不过不如干脆加入他们好了。 于是,他突然起了一个趋利避害、敛财暴富的好主意。 何不仿照现代,将“闱赌”做成“闱彩”? 他手中既有朝廷资源,又熟知学子学识功课情况。 正是做庄的不二人选。 张庆乃金陵地保,广有门路和人脉,正适宜开局。 不如放开胆子,用上这些资源,开它个江南贡院最大的“闱彩”中心。 只要兼顾现代博.彩行业的公益性,刨去花销、成本,利润悉数投入南直隶学校教育,如此不仅可将乌烟瘴气的黑赌坊规范化,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若是此路可通,还可将福彩、体彩悉数复刻,做大做强。 甚至能早上千年,启动大历的社会保障机制。 一通提议下来,张庆如同以往每一个被洗脑的小伙伴。 他涨红着脸,胸脯因过分激动而剧烈起伏,“这……这未免也太胆大了些!可我竟心潮澎湃,十分向往!琰之,你果然有经世治国之大才!” 顾悄:…… 别当他不知道,张庆这般夸他,不见多少兴国利民的考量。 不过是这一通新奇操作,愣是将他一身好赌习性变作正途,生拉硬扯勉强也算是造福社稷。 只要搞定张老尚书,以后赌场汪洋,就可任他肆意徜徉。 岂不快活?!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8节 顾悄见他意动,又与他说了几种后世盛行的玩法。 赌球、赌马、刮刮乐…… 其中二人都比较看好的,便是清末时兴的“闱姓”斗彩。 道光时期,广东乡试。 逢考年份当地人便开设赌桌,开始斗彩内容同大宁一样,简单粗暴,直接压钱,赌哪个姓能中,下赌金额不过百钱左右。 但一来寻常举场红人,声名在外,赌徒一押一个中;二来如张、李等大姓,乱押亦能买中,庄家赢面小、无利可图,便逐渐改良赌法,最终形成定式。 闱姓斗彩规定,乡试年二月初一,由当地票号老板、有信誉的大商人开局坐庄,庄家会提前公布本次考试的大姓,大姓不能赌,只赌小姓,庄家将10-20个不等的姓列作一条,罗列数条,买家可随意下注,开榜之后,按照原定下注的比例拿取彩金。 因玩法新奇,很快风靡全国。 后来清廷财政紧张,官府更是亲自下场,抽成以补税收之不足。 这种由姓氏组成的押注,颇有些现代彩票的味道。 闱彩变数大、可玩性高,更重要的是,庄家稳赚不赔,深得张庆青睐。 随后,二人又详尽商定了“闱彩”的令几种简单玩法,以便吸纳头脑简单的赌徒。 如此,万事俱备,就欠东风。 张典之笑嘻嘻冲着顾悄作揖:“典之愚钝,只能替兄弟打点跑腿,这上头关节,还得靠琰之。” 顾悄也起身,假模假样回了个揖,“听闻,张老尚书得意门生,正是如今刑部侍郎,这等保护伞,还请典之撑稳用好。” 两人互相捧完臭脚,相视哈哈一笑。 随后异口同声,嘱咐彼此。 “此事终是上不得台面,不宜声张,便你知我知,如何?” “英雄所见略同,如此甚好,甚好。” 这般狼狈为奸,直看得苏朗眼皮直跳。 也不知那张庆回去如何忽悠的老大人,晌午顾悄还没到家,张家老管事就笑眯眯,亲自抱着号钟屁颠屁颠送上了门。 “我家小少爷顽劣,还请顾小公子费心了。” 在老管事殷殷目光下,顾劳斯答应得十分心虚。 别的穿越人,能在古代培养玻璃大王、钢铁大王、火药大王,再不济也是肥皂大王、卤菜大王,他顾悄,无一技傍身,穿得又突然,做不及功课,咳,只配带一届赌王。 真真是罪过,罪过。 顾劳斯垂头丧气,抱着古琴回屋,却见家中清冷,并不见顾大和顾二。 这时琉璃才来回禀,他这二位兄长闷声不响,清早已登船北上,回京赴任去了。 毕竟质子之身滞留江南,只会令老父举步维艰。 吴遇的调任,便是神宗的变相敲打。 而他的亲亲老爹,恰巧这几日查完南都国库,又下州府盘查各地亏空。 几乎是前脚送别儿子,老大人马不停蹄后脚就携韦岑,登上了南下的船。 小丫头口齿伶俐,三言两语就将各人去处交代清楚。 顾劳斯皱眉听完,即刻令她与知更也收拾行装。 家中既无人可议,顾劳斯只得再自作主张一次。 他也学兄长留书一封,拉上护卫,化作胡说模样,就直奔“景琴师”。 博.彩一事,要操办起来,最难的就是行政许可。 太祖亲自颁布的禁赌律令,是开张前最大的一道坎。 当世若说有谁敢违这律令,也能违这律令,那便只有明孝太子一人。 所以,顾劳斯得出等式。 想要来钱,只能抱紧太子大腿。 假王孙哭唧唧认下这兜兜转转、纠缠不清的欺君宿命。 想到明孝太子出巡前的请求,得,地导就地导吧。 后世地理满分的学霸,还能搞不定一个小小的安庆府? 不过,向来纸上谈兵的学霸终究心虚,暗搓搓决定先绕道徽州,悄咪咪顺上真·向导——顾影朝。 当然,在谢大人跟前,顾劳斯十分嘴硬。 “我得先回徽州,按计划参加科考,挣一个决赛名额。这样乡试才能混淆视听、以小博大。 你猜科考再拿第一,届时押我的人会有多少?” 晃动的车厢里,谢大人不置可否,只稳住顾劳斯身形,问道,“江淮六月,雨季集中,今年要是有洪峰,大约也就在月末这几天,你想两头讨好,恐怕有难。” 当然,他还有更深的担忧,“何况此间三地,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七八日时间,科试再耽搁几日,你如何赶得上太子治水的行伍?又如何吃得消这来回的奔波?” “车到山前必有路。”顾悄丝毫不慌。 他笑眯眯将紫檀木琴盒从知更手中接过,递了过去,“明日事来明日愁,咱们姑且快活几天是几天!” 谢昭这才注意到,顾劳斯身后,小厮护卫包袱款款,一副要与他远走高飞的模样。 他的耿直小学弟,递过礼物,脸色难得有些羞赧。 他不由莞尔,“悄悄这在学昭君出逃,要同相如私奔?” 私奔便私奔吧。 顾劳斯脸皮日益坚强,被调笑了,只把琴往他怀里一塞,“这便是定情信物。收了,你就要替我弹一辈子的凤求凰。” “只听凤求凰岂不乏味?我还会关雎、相思曲、雉朝飞……” 谢昭面上风轻云淡,含清浅笑意,一双凤眸却如古潭幽深,望过来的眼波沉而溺,倾诉着只有他才懂的失而复得。 实在是,这一路迢迢漫漫,踽踽独行,他太倦了。 “往后余生,我慢慢弹给你听。” 先前,他与顾悄说了谎。 他并非不会琴,只是不碰琴。 所爱之人不再,纵是五弦拨断,又给谁听? 顾家马车不大,二人开口不久,知更就识趣去了外头。 丫环们不便回避,可琉璃、璎珞惯会装羊。 此刻一人打盹,一人假寐。 但越是如此空寂,这句“我慢慢弹给你听”才越羞耻。 谢昭没有当众秀恩爱的怪癖,这句不过恋人耳语。 真要算,也只到情侣出行火车上咬耳朵的程度。 饶是如此,顾劳斯还是红了耳根。 他狠狠拧了一把谢大人腰侧,“学长哪里学的这些手段,一副驾轻就熟模样,一看就……” 谢昭难得正色,轻轻握住那只作怪的手,藏进袖口再不放开。 “情到深处,无师自通。” 他语气有些怅惘,“上一世不曾开窍,不懂如何哄心上人开心,重来一世若还学不会,那我真的是块榆木,不配替悄悄遮风挡雨。” 这情话还一套一套的。 顾劳斯憋了半天,只支吾一句,“这位同学,口才极佳,肯定是个面霸。” 谢昭听得好笑,“辅导班那几年,你也是这样四两拨千斤,回绝那些狂蜂浪蝶的。” 就是这样的态度,不生气,不回应,甚至不挑明,才叫谢昭以为,他不过也是顾悄众多追求者里的一个,还是最胆小的那个。 顾悄没听出他话语中隐晦的责怪,一脸无辜,“那怎么一样,辅导班要挣钱,学生就是我的上帝,谁会傻到跟上帝掰扯情爱,当然是装聋作哑,钱货两讫就好。” 谢昭哑然失笑。 果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两世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明白顾悄的行事逻辑。 只是这次,他学会低下头,耐心去听他的声音。 “悄悄,科考结束,咱们姑且忘记这些琐事,你陪我,就我们二人,咱们私奔一次,好不好?” 再有半月,他便要启程南下,再见大约又要数月。 两世为人,他又皈依礼佛许久,世俗的愿望其实很少。 想同顾悄过一次七夕,便是其一。 这会天时地利人和,正是机会。 但顾悄正是不到三十、最好热闹的年纪,不同于他的老态龙钟,青年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有那么多想做的事。 他不确定,两个人奔赴山海的寂寥,能不能赢得过高朋满座的喧嚣。 他问得小心翼翼。 他怕,顾悄会拒绝他。 但他再一次错估了顾劳斯。 顾劳斯哪里舍得拒绝他?又怎么可能会拒绝他? 几乎是谢昭话音才落,顾劳斯就挠了挠他手心。 中! 谢昭有些意外,“悄悄这么爽快,当真抽得出空来?毕竟……” 顾悄挑眉,那些事,哪比得过他的学长? 只是公共场合,情话不好直说。 顾劳斯眼珠子一转,抢过“定情信物”,磕磕绊绊用渐渐娴熟的指法,为谢昭弹了一曲《流光飞舞》。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49节 “留人间多少爱 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 边弹还一边使眼色,告诉他的学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也难为谢昭分辨出来那铿锵音符。 不仅分辨出来,还替他在丫环小厮跟前打了个圆场,“旅途不便,这琴来不及校音,难为琰之了。” 咳咳咳…… 顾劳斯卖弄不成,自掘坟墓,只得极限挽尊,“都怪苏朗,车赶得跟遭贼了似的,影响我发挥。” 外间被他胡说身份逼得捂脸不敢见人的苏朗:…… 行吧,您是秀才您嘴大。 几日后,一行人舟车劳顿,终于偷摸回到府城顾家老宅。 距离科考刚好只剩两日余。 原疏复习,已进入化境,几乎与顾影朝同吃同眠,恨不得榨干这位临时夫子。 黄五也抛下金陵诸多杂务,赶了回来。 他身体健壮,一路舟马轮换,整整比顾劳斯早到一日。 此刻也自觉加入复习大军,谁叫他商海浮沉,终是看清了,有权的拳头才最大。 如今他既有机会当拳击手,又怎么甘心再做回沙包? 朱有才最是乖顺,好容易混进科考大军,关键时刻岂会掉链? 而族学两虎,最会审时度势,自是早早赶来,整整齐齐交上借读费,在顾影朝院子耳房,各占上一间,开启攻坚模式。 而几个豆丁,在另一间院子里正排排坐,摇头晃脑地背着对韵歌。 顾劳斯一进门,就见家中学习氛围浓厚,一派热火朝天,很有高考冲刺的既视感,顿感老怀大慰。 府学汪铭的套路,大家县试早已熟悉,但他还是不吝从怀中掏出一本顾氏私藏的——抱庐文集,“这是汪大人的集子,这两天大家看看,琢磨琢磨他老人家的喜好,争取科考不落后三。” 这集子难得。 旧时文人都喜好编集子,名气大些的,倒是有书商上门求梓,名气一般的,半卖半送勉强也行得通,便是有些孤芳自赏的,也能自掏腰包,自费雕版,书印出来没人要不碍事,可以好友恩师之间,连塞带送。 汪铭老大人却哪种都不是。 他不好风雅文章,不爱清谈阔论,只爱写几篇考据文章,还不愿显摆,只藏起来自己咂摸,只遇到志同道合的,才会拿出来辩驳一番。 偏巧,顾冲与秦昀,与他颇有共同话题,这才流出不少文章。 顾冲也厚道,知他老先生书屋题名抱庐,便将文章集成一册,替他题作《抱庐文集》。 上回族学老校长运来云鹤那一船遗书,这本一并递到了顾悄手里。 这才叫他又现捡了个便宜。 学会琢磨考官喜好,是考生的必备修养。 这回少年们满脸严肃,再无一人蛮缠抱怨。 顾劳斯摸着下巴,“孩儿们长大了,懂事了,终于学会自己念书了。” 他风尘仆仆,又一身胡说装扮,脸上易容半掉不掉,一副奇奇怪怪模样。 顾影朝迟疑道,“小叔公?” 顾悄答得慈祥,“乖侄孙,我走的这些时日,家中全靠你了。” 顾影朝沉静的眸子顿时亮了亮。 只有原疏,依然习惯贩卖着焦虑,“我们不是懂事了,是刀悬在脖颈,不学不行!” 他一边笔走龙蛇,一边碎碎念,“乡不乡试的无所谓,若是科考落了后三等,打板子、降廪、剥夺生员资格,哪条不是阎王索命?” 隔着一睹墙,真·阎王没有露脸。 只捏着那张覆面的青铜鹰纹面具,十分的不理解。 他清润的嗓音带着些智商上的碾压,“拢共这么几本书,我七岁就读烂了,开始攻十七史,他们十几二十的年纪,怎么还在读本经?书、经博奥,不以史相左,如何知其深意?不知其意,蒙得过乡试,遑论会试、殿试?” 七岁……就……读烂了…… 院中读书社戛然而止,只与树上鸣蝉聒噪。 叫的场中人心里哇凉哇凉的。 顾悄瞧着好笑。 他扯出谢昭,将他拉到众人跟前,“他的话咱们纯当听个响儿。” 一见这位,众人既惊又怕,但心理倒是安慰了。 实在是云泥有别,彼此压根不在一个赛道上,这题可以直接过。 谢昭这人,凶名在外,才名反倒不显,但几件事足见其天资。 十六岁入锦衣卫前,他礼佛之余,曾借谢阁老职务之便,修订汇刻了后唐书和宋史。 这事大宁仍有争论,认为此等浩瀚工程,绝非黄毛小儿一人可为。 他还懂梵语、波斯语,皈依后替不少高僧翻译过失传经文。 也因此,如玄觉那等有神通的法师才会独独对谢昭另眼相待。 此外,他精通书法,一笔行书洒脱恣意,曾得神宗盛赞;他擅丹青,画中禅意幽趣曾令高僧开悟;他还通周易,逆知来事,其言屡验,不少人甚至疑他或可通灵。 神宗信他,刨去他清心寡欲,便是看中他这般能力。 与这般惊才绝艳的神仙中人比学习?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对手太强,不仅完全激不起斗志,反倒还令人更想躺平摆烂。 毕竟比你厉害的人也在努力,那你努力个球? 顾劳斯从诸位眼神中就看出退堂鼓谁敲得最响。 他十分无语地将谢昭推回墙外,“你还是别出现了,除了激化人民群众内部矛盾,简直一无是处!” 被贬“一无是处”的谢大人乖乖负手,在墙根站定。 那无声的宠溺、恋爱的酸腐,叫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后槽牙发紧。 二人亲昵,落在各人眼中,也是百般滋味。 原疏是万万不赞同同性纠缠的。 顾悄虽然长得柔弱漂亮一些,但到底是男儿,何须摆着阳关不走,偏要雌伏他人,走这些旁门左道? 只是他人微言轻,拧不过他兄弟,如此虽然心中不甘,却也敛目低眉,权当不见。 朱庭樟、顾大虎、顾三虎不明所以,只觉自己大腿竟这般有本事,背后靠山竟是这般巍峨,有这门路,别说乡试,就是会试、殿试,他们骤然也有了信心,去闯它一闯。 唯有顾影朝,凝视着顾悄与谢昭玩闹的背影,满眼落寞。 少年失魂落魄,久久才回神。 目光一错,不小心就与谢昭相触,那里头冰凉的警告,令他悚然一惊。 饶是沉静如他,在前锦衣卫北司十足的眼神威压下,额头也慢慢渗出一层细汗。 袖口下,他攥紧拳头,勉强定神,假意回去温书,几乎是落荒而逃地避进内墙,躲开了那道视线。 谢昭的眼神,他懂。 按紧胸口那本残卷,顾影朝默默自嘲,不愧是神宗手中利刃,这人果真洞察敏慧,什么都知晓。 知他所图,知他筹谋,也知道他的刀剑所向。 只是,看破却并不阻止,是为什么? 第115章 (小修) 兄弟几人, 在家通宵发奋,第二天清早才猛然觉出不对。 科考是乡试的预热赛,向来由提学亲自主试。 这时塞过来一本汪大人的集子, 不是忽悠人玩儿吗?! “顾琰之, 你驴我?!” 黄五挂着青黑眼袋, 顾不上阎王在侧, 猛地将《抱庐文集》拍在顾劳斯桌上。 顾悄忙把新嫂子文火熬了半宿的野鸭汤往旁边挪了挪。 “兄弟,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临时抱佛脚,结果佛脚抱劈了岔。 黄五简直心梗, “这叫我怎么好好说?” 顾劳斯眨眨眼, 十分讨打。 “这么点事, 你竟用一夜时间才反应过来?亏我还以为你路子广、消息通, 早已知晓内情。” 顾影朝一怔,“什么内情?” 见其他人都伸长了八卦的耳朵, 顾悄故意自顾自喝起鸭汤。 别说,夏日炎炎,胃口全无, 可这一碗酸萝卜炖野鸭,真真是健脾开胃。 连日来寓居金陵的憋闷气,似乎也随着这碗汤在胸腹慢慢化开。 果真,胃口这东西,全靠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0节 原疏见他眉目舒张, 试探道。 “我倒有所耳闻,这次科考苏大人并不亲临。” 顾悄挑眉。 小伙子竟然挺有门路。 科考主考临阵换人·绝密。 这事仅限各地一把手知道, 黄五、宋如松都不见得提前探知。 原疏是如何得知的? 顾劳斯忍不住又瞟了原疏一眼。 只不过月余未见,少年身量又抽高几寸, 本就英挺的眉宇愈发褪去少年稚气,多出几分成年人的持重。 大约被瞧得心虚,原疏摸了摸鼻子,“我用备考班精华与张庆交换来的密报。” 他还有句话没说。 一直以来,都是顾悄在为他们筹谋。 他也想主动替顾悄分担些什么,而不是一直由人喂饭,坐享其成。 只是,听完“内部交易”的小顾有些绷不住。 太子微服,苏训随行,这消息还是顾悄透露给张庆的。 感情这二人拿着他的东西,左口袋换右口袋玩呢? 张庆也牛。 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拿着他的消息,白混一本精华不说,又用精华嫖了个发家暴富的机会。 可怜原小疏,捡了些人家指甲缝里漏下的,还满眼的“求表扬”…… 果真,原疏穷有穷的道理。 他扶着额,有气无力。 “大可不必。子野,张庆也算半个自己人,以后互通有无,可以合作。” 这话一出,几人闻风变色,几乎是异口同声,“什么?你竟也要帮他乡试?” 大虎尤为不忿,“教他一个,可抵十个我。琰之不如多分些心思给我,届时乡试你考第一、子初第二,我努把力搏一搏第三,岂不给我顾氏长脸?” 第三?你可真会往脸上贴金。 顾悄差点没被这牛皮吹走,一口热汤呛进嗓子眼。 “咳咳咳,我就是再教一百个你,加起来也抵不过半个宋衍青,醒醒吧虎子。” 为了保命,顾劳斯几口将汤收了底,这才说起正事。 “这次主阅卷,大概率是汪大人。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同志们自去努力,散了吧散了吧。” 他老神在在,说一半藏一半,急坏了不明所以的几人。 黄五不敢磨他,还不敢磨一旁的原子野? 于是,几人架着原疏,拖到僻静处就开始严刑逼供。 可怜小七同学拢共也就套到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内情”,此刻无从坦白,只得抱了头满院子鼠窜。 直看得顾影停瞪大了眼,张大了嘴。 “麻绳专挑细处断,生活只欺穷苦人。长辈诚不欺我。” 尔后,他煞有介事对着几个豆丁道,“贫穷就会挨打,有钱才能安身。我们绝不能重蹈原叔公的覆辙。” 经过大人几轮荼毒,小豆丁们草草结束了说话漏风、满目天真的童年。 隐隐有了将来认钱不认人的势利眼模样。 可怜未来的原大外交官,早早被他们打上穷亲戚的标签,一辈子都没刷干净这穷酸气。 * 苏训这位说一不二的主儿不来,徽州府高兴得不止秀才。 还有临危受命,哦不,临时替补的新知府,陈修。 此人与吴遇同科同岁,同样五十来岁年纪。 不同的是,吴遇二甲进士,京官外放,而陈修三甲同进士出身,从边远县令干起,一路摸爬滚打数十年,才熬上一府之首。 大约经历使然,陈修十分在意自个儿那点官威。 主事各地时,总爱端首官架子,时常鼻孔朝天,容不得底下人逾距分毫。 汪铭也有意避其锋芒。 他虽曾是京官,但此时此地,不过是个过气退休佬,何必放肆? 再者,陈修姓陈。 秉着天下同姓皆一家的理念,早早攀附上陈皇后一系。 而汪铭同吴遇一般,面上是个根正苗红的尊皇党。 至于私下人心各有偏向,总归是偏不到陈家。 如此算起来,三观不合,站队相左。 早在新任知府调令下来前,汪铭就连夜打好辞职信,准备撂挑子不干了。 只是科考在即,休宁这班混小子,他好容易扶上马,就差送最后一程了…… 三更的鸡鸣声里,老先生复又按下信。 忍了忍了,他小老儿忍了! 等送走这群混小子,他陈知府爱谁谁! 哪知小老头还是太乐观。 新来的知府竟是十二万分的难搞。 仅一次科考筹备,就差点教老教授脱掉一层枯树皮。 一来,陈知府好面子、喜排场,这是他走马上任经手的第一件大事。 二来,朝廷历来对科考十分看重。 此前县试、府试、院试虽也重要,但终究是外围考试。 不过是取一个官学身份。 直至科考,才是真正意义上仕途的开端。 这种考试,无论如何轮不上同进士主考。 奈何今年特殊,提学史被抽调去治水,分身乏术,太子这才责令各州府自行择期开考,让他捡了个耀武扬威的好机会。 陈修拿了这根鸡毛就当令箭。 他临阵磨枪,临考捉住汪铭彻夜商议,愣是将吴遇在时敲定的一套考试流程悉数推翻。 真真是官走政息。 可怜汪大人一把年纪,通宵达旦地加班,才勉强令这场笔试如期进行。 单是祭礼一事,他就与陈修掰扯了数个回合。 吴遇并不信鬼神。 在任时考前祭祀之礼,只遵照惯例,拜一拜孔圣文昌,走个过场一炷香完事。 但陈大人不是。 他不仅信鬼神,还信得甚是虔诚,虔诚到过一个山头要拜一座神庙。 他祖籍海宁,早在发迹前,就听闻徽商有拜瘟之俗,求财求运,甚是灵验。 徽州民间素来也有“无求不应五猖神,吉祥平安庇庶民”之说。 因此刚到徽州任上,未进府衙,就冒着大雨先去了城外的五猖庙。 五猖,又称五福,拜的分别是“东方风猖”、“南方狂猖”、“西方毛猖”、“北方野猖”、“中央伤猖”,也即五瘟神。 庙门前高悬红木金字一联。 上书:杀气腾腾震地而来,使群魔心惊胆裂;下云:威风凛凛若面而降,保一方物阜民丰。 正是府民对五猖神迹的颂扬。 陈大人微服,隔着雨帘细细品读联子,又整整衣襟,这才抬步到五尊神像前跪拜。 他虔诚发愿,求自己官运亨通,财源广进。 就听见身旁闯进一落汤书生,撩起湿透的袍子,跪下就“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尔后合掌垂目,口中念念有词。 “五猖神灵在上,信士李隽,谨备清酌素斋若干,并香火十银,特来拜请。 求诸神念我寒窗二十载,苦学不易,今科考在即,仰望圣慈,弘加保佑。 小人不贪,只求科考顺利,乡试登第,首战首捷,再战再捷,如此而已! 恳请神天,俯垂洞鉴,待信士高中,必来还愿。 哦对了,这届里头,还有一位张二八张之尘秀才,与我十分要好,诸位神灵记得也护一护他!” 语罢,他又“哐哐哐”磕了三个头,又从袖袋中掏出十两,恭敬放入功德箱。 “这是替他补上的香火,还请诸神笑纳。” 这信士李隽,不是别人,正是二月二关庙外对宋如松颇为回护的李狗蛋。 陈修露出一抹姨母笑。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1节 看到这莽撞小子,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一时间祈福被打扰的不快散去。 他耐心等了几息,可那年轻人依然不曾起身离去。 陈大人竖着耳朵静待后话。 哗啦呼啦雨声里,秀才吭哧良久,抹了把脸上滑落的水珠,低声扭捏道,“最后,我想替宋如松宋秀才求个护佑。” “虽说佛道向来互不往来,可那些秃驴显然在磋磨他。 还请诸位神明路见不平一声吼,拔刀襄助他一次! 若两个月后乡试,他此番如愿,届时我必定使出浑身解数,拉他出佛门苦海,入道门福地。” 陈修:…… 属实没料到,这里头竟然还牵扯到佛道之争。 一边无意路过的顾劳斯:…… 五猖庙里求仕途? 他不由多看了这俩活宝一眼。 五猖又称五通、五路。 旧俗社土之神主居,道路之神主行。 徽州府人稠地少,外出讨生计的人多,或经商、或出仕。 五猖便是“为壮游四方者而设”。 正因为保平安、镇邪祟的职责,乡人建庙,神像全都圆睁双眼,威武粗犷,震慑非常,令人胆寒。 毕竟只有凶相恶名,才最好避邪驱煞。 顾劳斯捏着手上平安符,一顿摇头叹气。 “求神都找不着对口的庙,也不知是真迂腐还是佯装蒜。” 谢昭捏了捏他手心,提醒道,“跪着的那个,正是陈修。” “额……”顾劳斯默了默,“他如此迷信,总不至于科考要掷茭子定等次吧?” 谢昭失笑,“茭杯问卦,也无不可。或许,我应该将‘朱衣显圣’再炒作一番,好叫陈修知道咱们悄悄也有神明眷顾。” 顾劳斯:…… 提到这茬儿,顾悄不免想到那夜长街,二人红衣打马,衣袂相缠,宛如一对新人,又想到后来黄家特意送来的各式嫁衣…… 这两日更夸张。 水云姨紧随他赶回徽州,与他嘀咕了许多徽州婚嫁旧俗。 那意思,好似替嫁不是演戏,而是真真要把他“嫁”过去。 前些时日,谢家已送来聘礼、请了婚期,那么迎亲前,就该顾家忙活了。 嫁妆便是第一件要紧的。 此外,女方还要按徽州习俗,早早备好大量鲜蹄、池鱼、腊货等食材,以备日后成婚宴请时,不失礼于宾客。 这些里头,属新鲜池鱼最为难得。 盖因徽州多山溪,水流湍急,极少天然鱼类。休宁等几县远在山中,临江采买,陆运回来多有不便,又是难中之难。 就拿鳜鱼为例。 休宁人想吃上鳜鱼,须得从池州府沿江的贵池、铜陵等地采买,靠挑夫运进山里。 一趟少说也要六七日时间。 渔货保鲜不易。 有经验的挑夫专捡冬日,用木桶承装,在鱼身抹上淡盐,一路时常翻动去处血水,以保进山的鱼鳃鲜红,鱼鳞不退,勉强算作新鲜。 某次偶然,温度与时间的碰撞,恰好叫腌鲜鳜鱼在木桶中不小心酵成了臭鳜鱼。 这又是另外的话了。 只是婚丧嫁娶,可没法尽选冬天,夏天要怎么办? 于是聪明的山人便借山因势,开始挖塘养鱼,尤其有嫁娶大事的人家,必定提前一两年,从大江口买进鱼苗,在祖塘投放“夏花”养大备用。 这便是“湖里十八家,家家养鱼花”的盛景。 这不,眼下轮到顾悄的“出嫁”鱼花了。 水云姨似有怅惘。 “此前,咱们也没想过家里会有孩子嫁……出去。” 她说得有些别扭,“这些都没有准备。这回还是老爷特意提醒,我才想起的。” 顾悄也尬到脚趾抠地。 虽然他心悦谢昭,但对于“出嫁”这事,内心却还是抵触。 在他的观念里,相爱相知便相守。 实在不该分男女、辨强弱,以嫁娶这种不甚平等的词来交代双方的结合。 他有心想争辩,这场婚礼不过是演一场大戏。 可水云在外间与他分说,谢昭正好在内间回避,他怕强辩会叫谢昭误会,只好做了只锯嘴的葫芦。 小顾有苦说不出,只好自行洗脑。 外间暴雨如瀑,玉珠坠落敲击声震天,谢昭肯定什么都没听见。 奈何谢昭那厮,耳力惊人。不仅一字不落听全了墙角,水云走后,还有脸对着他“大放阙词”。 温雅青年缓步从内间踱出,一双凤眼噙满笑意,眸光似网,牢牢捕住顾悄。 他轻轻在掌心点着折扇,嗓音清朗,如夏夜凉风,稍稍带走几分燥意。 念出的句子,却十分叫人羞耻。 “风翠轻翻,雾红深注。鸳鸯池畔双鱼树。 合欢凤子也多情,飞来连理枝头住。没想到悄悄对成婚这事如此上心,我心甚悦。” 又是鸳鸯,又是合欢,又是双飞,又是连理。 一首清丽婉曲的踏莎行,愣是叫他念出了宫体的活色生香。 “呸!悦你妹!”顾劳斯恼火。 谢昭却用扇骨抵住他双唇,“这时候提顾情,多少有些煞风景。” 你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顾劳斯气到拍大腿。 当然,拍得是谢大腿。 毕竟宁可疼别人不能疼自己不是? 庙外一阵闷雷声起,打断了他漫无边际的联想。 顾劳斯晃了晃脑袋,才惊觉庙中雨声,已非昨日雨声。 雷雨季的低气压,令他喘息有些艰难。 大约呼吸不畅,心神也总跟着恍惚。 他心下也偶有疑惑。 苦夏这症状,除开身体倦怠,特别容易走神也算? 只是这疑惑并未停驻多久。 林大夫定期看诊,并无异常。 他只当这是先天的弱症,便强行压下不适。 顺带将脑中不合时宜的画面赶出十万八千里。 久病之人,最易喜怒无常。 刚刚还在顽笑,这会瞅着谢昭,顾劳斯理直气壮甩起脸。 暴力将平安符塞给即将远行的某人,顾劳斯臊着脸麻溜润了润了。 徒留谢大人捏着符,蹙着眉心满脸不解。 这是气他又将远赴闽中?气两人始终聚少离多? 早退的顾劳斯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庙里俩活宝就攀谈上了。 陈知府不着痕迹考了李隽学问,又与他细问了些前任政绩,套了不少吴遇“有失民心”的短处,这才心满意足踱着小四方步赶往府衙。 文祭敷衍,以至于徽州府试屡屡失利,便是他杀鸡立威的快刃。 深夜,衙门里灯火通明。 新到任的知府废寝忘食,点着科考仪礼单目中的五猖发难,“本官也主试过不少地方,科场祭礼向来隆重端庄,祭拜司文的主宰之外,还依据时俗有所增补,如何徽州府这般搪塞?汪大人莫不是要叫他府看本官的笑话?” 这般言之凿凿,好似学子前途、地方荣辱,都是靠烧香烧来的。 大处拿不出见地,惯会在细枝末节处吹毛求疵,这等上官,汪铭最是不屑。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反倒虚心求教。 “禀大人,这祭礼遵从周礼,历来如此,不知大人想要如何增补?” 陈修沉吟半晌,“本官听闻,五猖乃徽州地界香火最鼎盛的神祇。科考祭五猖,是徽州府历来的习俗,为显郑重,当列入此次祭礼。” 汪铭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主儿,闻言忙劝,“民间请五猖,须提前数日筹备五福会、办开光礼,等闲怠慢不得,眼下科考只余两日,如何来得及?” 陈修也会高举大旗行己之便,“本官听闻坊间多有不满,称月前府县诸试状况百出,想来前任无能,不敬神鬼,这才引来诸多祸事,如此汪教授还要推诿?” 汪老大人顿时哑声。 他自个儿内心也在打鼓,可真夸不来海口,说保准这场不出意外。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2节 只想摆烂的老大人只好学那道纪司神棍,张口忽悠。 “神鬼之事将就不得,府里人手有限,如此仓促怕有不周,还望大人体恤。” 奈何陈修字典里向来没有关爱下属的四个大字。 他慢悠悠道,“既然时间仓促,那教授便辛苦些;既然人手不足,那便一个人掰开了作几个人用。有志者事竟成,我想只要教授愿意做,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祭礼,姑且就照五月初游猖会的规格来办吧。” 游猖会?那不得闹上个三天三夜? 科考还有两天,这是逼老夫向天硬借出个一天出来? 呵! 汪铭眉头深锁,似有不忿。 陈修又道貌岸然扯出一通道理。 “汪教授也莫要怪本官多事。 当年太祖逐鹿天下,与周邝南北分江对峙,曾在徽州地界拉锯数年。 其间军士百姓多有死伤,无以慰藉。 太祖便令时人清点亡人名录,五人为伍,就地建“五尺小庙”,受民众祭祀。 听闻五猖庙便是起源于此。 徽州士子祭五猖,是遵从太祖圣令,是感念大宁创业艰辛,更是祈祷大宁国运昌盛。 此事关乎社稷,关乎黎民,乃重中之重。 百姓书生都懂的道理,教授不至于还要我多说吧?” 搬出太祖,搬出国运,汪铭不得不咬着牙,加了这个无妄的班。 然而,陈大人的磨人之处,远不止这一桩。 诸如科考的入场、分座、监场、收卷、评阅、分等等环节,他都一一指手画脚,悉数凭他好恶“推陈出新”,直叫汪铭心中默唱了数遍“莫生气”。 不要生气,不要生气,生气给魔鬼留余地…… 感谢小顾夫子友情贡献祛火符咒一帖。 因这一番因缘际会,徽州府这次科考,惯例的舞弊、剃头之类流言,倒是偃旗息鼓。 反倒是声势浩大的祭礼越俎代庖,率先出了圈。 考前一日,暴雨如柱。 陈修不讲天时,强令里老、宗正集结乡民数百人,到城外庙里接神。 美其名曰:为科考祈福。 接神队伍,有开路先锋一人、开锣四人,火铳仪仗百三十人,鞭炮仪仗百四十人,锣鼓仪仗五十人,另有扛旙、器、神像等众人,另有华盖罗伞避雨之类,零零总总达六七百之众。 请神队伍一路呼号、鼓吹,想着法子地燃爆竹炸烟火,愣是将一场闹剧,扮成了雨中庙会。 场面之盛、规格之高,十年一遇。 府城有好事者,干脆披上蓑衣斗笠,也跟着队伍热闹起来。 整整一天,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唱戏搭台,全民狂欢,直到子夜时分,城中才安生下来。 各处赶考的学子,不管是真心想学的,还是真心不想学的,无不放下书本暗自骂娘。 甚至有不少生员干脆脱下青衫,破罐子破摔地混入游神队伍,也开始狂欢。 整一个没眼看。 离了大谱的是,第二天开考,老天竟真的赏了脸。 连日阴雨,骤然初晴。又恰逢黄道吉日,可谓是百无禁忌,最宜应试。 陈修十分自得,使唤起汪铭来,腰板也越发挺直。 可怜汪老头,天蒙蒙亮就带着一应考务,张罗他主祭所需事宜。 紧赶慢赶着完成任务,正松口气的功夫,不过随嘴说一句,“今天这日子,掐得再好不过。道纪司难得干了一件人事。” 就被陈修听了个正着。 府台大人登时不悦,操一口扬州口音训道,“汪教授,神明在上,还须慎言。” 教授心梗,有苦难言。 以往哪怕狂傲如苏训,见着汪铭也要道一声汪大人。 与现代官场,大家互相尊称一句“主任”“科长”一个道理。 偏生陈修,不走寻常路。 教授教授的,似是时时提醒,你个退休佬,给我摆正身份! 汪铭实在懒得与他计较,轻咳一声,忙垂目拱手,“是老朽失言。” 且由着他在考场逡巡一圈,似模似样指导了一番工作。 如此顺毛摸,叫他逞足了官瘾,终于肯令衙役摇扇,寻了凉棚,自去折腾跳大神的终极操作。 秉烛拈香、卜时叩天,宰牲祭献、铺设祭拜。 如此不算,陈修最后竟还掏出一份长达数页的祷文,念念有词。 那文也不知何处抄来,又长又臭,如老太裹脚,整个儿透着一股酸腐。 这就可怜了外头候场的一大串新老秀才。 他们齐刷刷排在府学门口,等着开烤。 哦不,开考。 夏日炎毒,哪怕只是朝阳。 眼见着日头愈发毒辣,很快人挤人的队伍里,大家都捂出一身热汗。 开考的时辰是过了柱香又柱香,可朱红大门迟迟不见动静。 大家都有些心浮气躁。 大虎抹着汗,十分怨怼。 “这般燥热,不知是哪个傻子定的日子,还不如前几日暴雨,起码图个清凉。” 三虎随即应和,”这都快近午了,又闷又热,我要落个三等,全赖这时辰选得不行!” 道纪司小猪膝盖中了一箭。 这算日子、定时辰的活计,正是道纪司本职本业。 闻言,他合起考前押题卷,怒目而视。 “只怨人家箍井深,不怨自己桶索短。 合该选个暴雨妖风日,叫你二人雨中答卷、风中哀号;前脚风来,掀翻你们狗棚,后脚雨倾,糊湿你们狗卷,最后还要祈祷老天开眼,收回你们一路通关的狗屎运!” 这诅咒略毒。 大虎三虎成功踩雷一颗,登时缩头缩脑不敢吱声。 他们这头动静不小,一石下去,登时惊起千层浪涛。 原本安静如鸡的候场书生们集体共鸣起来。 大家你一舌我一嘴开启疯狂吐槽模式。 “苏大人简直没个体统!院试胡来,怎么科考还是胡来?” “到了时间不开场,这岂不是拿我等前途顽笑!” 语毕,知己间惺惺相惜,互相一打量,好嘛,是同款黑眼圈、同款迷瞪的眼神。 昨夜铁定是不睡觉一同打鬼的革命战友! 不怪大家无端暴躁,实在是被游神荼毒,他们都不曾休息好。 原疏几人虽没作声,脸色也十分之菜。 突然,某位仁兄忽发奇想。 “如此墨迹,怕不是苏大人正在请神出题吧?” 此话一出,众生惊恐。 “我平时香烧得少,你可别驴我!” 顾悄:…… 谁能想到,这位仁兄竟猜得八九不离十呢。 相差的那一二,不过是主语不对。 请神出题的,不是远在安庆府、且令徽州书生谈之色变的苏训,而是资深“迷信专家”陈修。 第116章 府学内, 陈修虔诚跪在蒲团上,手持笅杯。 ”五猖神君在上,下官陈修得神君庇佑, 有幸主试徽州科考。 现考题已定, 可下官仍有一事不敢妄度, 望神明指点一二。” “徽州素有传言, 云顾家后辈得朱衣点头, 科考无往不利。 下官愚钝,难辨真假,还请神君明示。” 说着, 他闭眼虔诚地摇起笅杯。 “啪啪”两声, 笅子落地。 “五猖神佑, 五猖神佑。”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3节 他口中低念, 屏息片刻,这才颤巍巍睁开眼。 两枚笅子皆是阳面朝上。 笅杯问卜, 所用便是两枚月牙形的笅子。 笅子凸平两面,平为阳,凸为阴。 为了方便辨认, 有些笅子会刻上哭笑两样纹路。 笅子落地,正常会有三种卦象。 一阴一阳为圣笅,是为“应”卦,表示神明许可、赞同。 两枚皆阴为怒笅,意指神明发怒、所求之事不应允。 两枚皆阳则为笑笅, 表示神明也打哈哈没给个准话。 一见这俩滑稽笑脸,陈修登时垮下老脸。 他忍不住抱怨, “可见上神真真如上官!” 话外之音,便是神与官一样。 平时不孝敬, 关键时刻求上门,只会与你搪塞打太极! 于是,新鲜出炉的热乎信徒,只好重又将献牲、祭酒程序再走一轮。 这次更恭谨,祭拜大礼也更周到。 梁上,顾悄气笑了。 在外苦等无果,他只好借谢大人之便,偷偷翻墙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哪知科考迟迟不让进场,还真是知府在问神。 只是这厮即当又立,他哪是求神指示? 不过是想要阻一阻顾家,又怕得罪神明,只好搬另一座庙来给自己壮胆。 毕竟传说里,凶神同善神向来不对付。 能打败朱衣神君的,整个徽州放眼望去,也就这五瘟神了。 法力不够,只能人头来凑不是? “难为他劳民伤财也要跳够几天的大神。” 顾劳斯愤慨不已,“原来是公然向老天行贿!如此歪风,必须狠刹。” 谢昭:…… 五猖显然不好贿赂。 只见陈修捡起笅子,一本正经重新祈愿。 这把祷词倒是直白了一些:“五猖在上,敢问顾氏究竟如何?” “啪啪”笅子应声落地。 他忐忑犹疑,只敢用眼角余光窥探。 好家伙,一阴一阳,竟是圣杯。 老伙计如同一只被钢针扎了屁股的气球,“咻”一下泄光气力。 顾悄看得直乐。 这卦直译过来,就是上神显灵,说我看顾家不错。 显然这与今早上头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最高指示南辕北辙。 陈修哪能不哭丧? 从卦,必然得罪背后大山。 不从卦,那就是当面跟神仙撕破脸。 陈修既怕开罪皇后一党,日后磋磨报复不尽。 又怕神鬼降罪,薄他后半生荣华富贵。 真真是进亦难,退亦难。 可怜他布衣起家,躺又没资本,站又站不稳。 区区一场科考,举棋不定足足半日,还在墨迹。 眼见着日头高起,他终是心一横有了决断。 “感谢上神应我所想!果真如我推断,朱衣不过谣传,顾氏投机取巧,并无实才。 感谢神灵知我忧虑,指我明路。 既得神明首肯,同意下官淘汰他们,我心大安。 这场且看我替天行道,龚行天罚。” 小小祀堂,五尊神集体默了。 顾劳斯挠头:还带这么玩? 谢大人也摇头叹息:“可见与神鬼相比,还是人更为可怖。” 他难得悲悯一回,奈何小顾才不赏脸。 顾劳斯睨他一眼,压低声音分分钟拆台。 “阎王大人可别谦虚,陈家人与你相比,那不过是殿前小鬼。” 嫌不够似的,他嘀嘀咕咕。 “论可怖,谁有你可怖?来家这几天,愣是没一个人敢同你搭话。” 璎珞选择二十四小时回避,琉璃连洗脸水都不敢送进内室。 原疏几人就更别说了,有谢昭在,考前来不及焦虑,只顾得上担惊受怕。 只因为头一日接风宴上,大家和乐融融。 顾劳斯正敦促诸位专心备考,某人却突然发难。 “若这次乡试有谁再出纰漏,带累琰之……” 甚至不用他说出后果,凛冽寒意中,一桌人连忙起身拱手。 “学生们自会小心慎重,请大人放心!” 偏偏黄五最没眼力见。 他腆着脸表忠心,却多出一句嘴,“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们省的。” 顾劳斯只觉膝盖一痛。 全场好像就他,待擦的屁股最多。 自动对号入坐,他一筷子水晶芽菜没夹稳,晃悠悠又落回盘子里。 谢大人十分贴心替他夹了。 还云淡风轻接了句,“没事,你的我擦。” 顾劳斯这把虚得连筷子都握不住了。 彻底社死。 你的,我擦? 这是什么虎狼之辞! 在一众人可说不可说的眼神里,他不自在挪了挪屁股,默默离谢昭远了些。 谢大人轻笑一声,并不管他。 只轻撂筷子,牙箸与玉碗撞击,发出清脆一声。 “谢家人向来护短,琰之既是我护着的人,我便不许再有意外发生。” 他清朗的声音如微风拂面。 话中深意却是叫众人心中一凛。 这意外,或许是县试顾云斐被利用,差点害了顾氏所有后生;或是府试受原疏带累,差点成了泄题的替死鬼;也或许是院试,新旧朝臣交锋,差点令他们成为一府罪人。 虽说时局波诡云谲。 可众人扪心自问,谁混迹其中不是裹挟着私心和欲望,趁着浑水想要摸一把大鱼? 只是各人有各人想摸的鱼,也各自下了不同的饵罢了。 谢昭轻扫过众人。 那眼神甚至有些温和在里头。 只是目光所及,满桌老的嫩的儿郎,无不心虚颔首垂目。 他们那点儿深埋内心的隐秘,在这位前北司大佬跟前,好似无所遁形。 原本因那句虎狼之词稍有缓和的气氛,再次冷凝。 谢昭也不点破。 只漫不经心地摩挲手上扳指,油黄虎头一闪而过。 猛兽裂眦咆哮,獠牙处一抹血沁莫名震慑。 “我知诸位所求。 有与琰之相协相辅者,也有与琰之相悖相克者。 今日便是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们尽可起身别去。 只是,一旦选择留下,日后便要与琰之同气连枝,如有悖逆,胶东王家就是前车之鉴。 你们,且掂量清楚。” 胶东王家,显宦士族,一直为谢家马首是瞻。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4节 却因一子叛敌,被谢昭灭门。 其中内情,外人无从得知。 只知道王家上下三百余人的头颅,一夜之间叫锦衣卫的绣春刀都卷了刃。 民间多有非议,认为通敌一人,血洗满门,谢氏行事实在乖戾过火。 满朝文武也合力弹劾,参谢昭目无法纪、血腥酷烈。 彼时才及冠的青年却笑得谦和温雅。 “北司办事,从来斩草除根,可不信祸不及家人那套迂辞。 当然我们莽夫,自然比不得诸位大人,动动嘴便是河海宴清、歌舞升平。” 几句话把一群老臣噎得心梗。 他们没打过战,本就在神宗跟前没多少发言权,这会还要被个后生羞辱,一位言官直接气得当庭撞了柱。 可怜言官没等到神宗垂青,还被谢昭以回护逆党为由,下了大狱,当晚人就没了。 这事当年传得沸沸扬扬,至今仍是谢昭黑历史上最油亮的一笔。 想到这,快入伏的天,众人生生打了个寒噤。 如此赤果果的警告,叫他们几乎都忽略了一件事。 这可是谢昭第一次挑明与顾悄的暧昧关系。 顾劳斯也没在意,只听得直扶额。 好好一场挟恩图报,生生被谢大人升级为威逼恐吓。 明明可以用哄的,可这厮硬要来刚的。 可怜他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兄弟情…… 啪的一声,碎得稀烂。 再往深里一想,更觉惊悚。 想来小院外,这人大方摘下面具,大概率也没安好心。 原本他赶赴行省乡试,中途绕行私会顾悄,应当捂好马甲。 可他到顾家,却这般大大剌剌袒露身份,分明就是一种试探。 至于试探的是谁? 这厮还故作高深,只答一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所以这会,见他竟有脸说陈家奸佞残暴,甚似恶鬼,顾劳斯忍不住就想刺他一刺。 谢昭闻言,摸小狗一样顺着顾劳斯后脖颈,假模假样叹了口气。 “我再可怖,还是惧内。” 顾劳斯:…… 行吧,您老段位高,小顾我还是闭嘴吧。 一见势头不妙,他立马正色。 一本正经推开谢大人的手,掰正狗头示意他专心。 顺带还指了指地上笅子。 不用他开口,谢大人便心领神会,就地取材,一颗药丸子弹了下去。 一记轻微破空声后,原本躺平的道具笅子猛然诈尸,人立起一枚。 画着的哭脸阴面,刚好正对着陈修,如同一只被触怒的厉鬼。 笅子立起,乃是大凶。 刚骗完神的陈修,登时吓软了腿,“扑通”一声又跌跪回蒲团。 “大吉变大凶,神明震怒、必降血光之灾啊!” 他面如土色,额间冷汗都来不及擦,嗫喏着唇,抖抖索索赶忙磕头求饶。 “神……明息怒,神明息怒,是下官糊涂,不该……不该假借神明之手行一己之私,下官……不,信士知错了!” 磕着磕着,他还自扇起嘴巴,“叫你曲解神旨,叫你亵渎神灵!” 供桌上,五尊恶神怒目圆睁,越发凶煞。 陈修越慌越急,越急越慌,最后竟将额头磕出血来。 大约他悔过足够虔诚,袖风终于将笅子带倒。 陈修这才如蒙大赦,瘫软在地。 喘息片刻,他终是不敢暗自做鬼。 呢喃着“福兮祸所伏”,便哭丧着老脸,迈着哆嗦的小四方,自去吩咐开考。 顾劳斯瞅着满地的废弃小纸条,满头黑线。 他都能想象,此前陈修一本正经掏出试题、逐一摊在神像前的模样。 资深迷信份子一脸憨厚,定是边摇笅杯边碎碎念: “五猖在上,您看这题何如?” 不行?咱们换。 待定?好嘛,下一道。 如此几经周折,神终于向下比了个ok? 他必然如蒙大赦,捧着天选之题心花怒放。 谢昭倒是见怪不怪。 “北司曾奉命辑录官员档案,林茵少有的情绪外泄,大呼此人乃绝世庸才。” “我依稀记得,上陈神宗的案卷,判词大约是:‘讷不善言,不晓变通;遵厌兆祥,难堪大用’,如今看来,倒也名副其实。” 翻译过来,就是人老实,话不多,死迷信,挺废柴。 顾劳斯摇摇头,“我看也不尽然。 求神都想着耍滑腔,我看是人老,实话不多,迷信是假,白混是真吧?” 谢昭煞有介事点头,“顾老师这毕业结语写得很到位!” 顾悄白眼:哥已经不当班主任好多年。 因着这个小插曲,科考陈修出奇老实。 顾劳斯承蒙关照,难得考了一场毫无波折的试。 还怪不适应的嘞。 阅卷环节也有如神助。 老陈心灰意冷,无心耍威风弄权,干脆摆烂全权交给了汪铭。 小老头这口味,顾劳斯早就摸得嘚嘚儿的。 放榜那日,顾家一群人挤在东堂榜前。 科考与岁考都不分排名,只计等次。 一二三等可赴省会参加乡试,须张榜公示。 四等纯属陪跑,基本不作惩戒。 但若是发现学问极差、或舞弊犯科的,也会划到五六等,视情形惩处,厉害些的还要罢黜生员资格。 所幸这场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显眼包三虎一双小眼精光闪闪。 5.0的绝佳视力,叫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看清榜上蝇头小楷。 他一边扫描,一边播报: “宋如松宋相公,有了。 原疏原三爷,有了。 黄炜秋黄五爷,有了。 ……” 一落榜秀才瞅了眼黄五显怀大小的肚子,阴阳怪气问: “有了,有了,几个月了?” 三虎反应好一会,才转过弯来,十分耿直答道: “休得胡说!此有非彼有,他们三老婆都没有,往哪里揣?”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味。 黄五怒踹他一脚,“你可行行好,闭嘴吧!” 怪就怪他们三命不好,姓氏少几笔,排得靠前,无端替姓顾的丢人现眼。 一行人尽数入了前二等,宋如松却不见松快。 他蹙眉扫完榜,与原疏相视一眼,眸中是同样的担忧。 树大招风。 何况同榜,第一个名字,赫然就是方白鹿。 黄五顺着二人视线望去,不由“啧”了一声。 金陵一役,顾二的一番神操作,叫他看清方顾之间的弯弯绕绕。 他哂笑,“这按姓氏排名,咱可真拼不过姓方的。 谁叫咱们祖上勤勉,丁姓、卜姓不要,非整笔画多的呢?”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5节 这一通鬼扯,没个正经,气得原疏想将他就地正法。 而他们口中榜首那位,正静静倚在不远处一颗青梅树下。 手中把玩着一颗青涩的果实,不时送到鼻下嗅闻。 青梅尚小,却清香扑鼻。 一如顾琰之的气息。 他有些沉醉。 微敛的眸中泄出一丝痴迷。 可片刻后,想到什么,他又愠怒起来。 修剪整齐的甲锋深深扣进梅肉,挤出一滴艰涩的汁液。 他启唇轻轻舔去。 既酸又苦,实在败胃。 他不禁自嘲。 那日金陵,他难得折下傲气,向顾悄示好,想徐徐图之。 哪知不过几日,再回府城他就听闻,顾悄与他惯用的玉奴,也没甚区别。 只是将顾悄收入囊中的那位,他惹不起、抢不过罢了。 他不信邪,暗里跟踪几日,终是在五猖神庙外蹲到真相。 雨歇风清,落日温柔。 临水斜出的枫杨鬼柳,虬曲临波。 繁密的枝条半掩池水,也半掩池边交颈的两人。 他不知对方根底,并不敢离得太近。 可即便远窥,也能看见,昳丽少年满脸信赖地仰靠在树干之上,双眼轻阖,一副欲予欲求的姿态。 榉柳细花吹面落。 青年轻笑,摘下覆面,以唇相就。 动作从怜惜珍重,到忘情忘己。 少年青涩,几乎是丢盔弃甲。 手中握着的长串枫杨果实,来不及赏玩,就在情动中失了力道,支离破碎,散落一地。 最终烙进他脑海的,便是少年那双微红噙泪的眼。 如同暴雨疾风摧残后的春桃,满是被凌虐的破碎美感。 如此肆意妄为的,正是谢昭。 他不由妒火中烧。 求而不得的失意与嫉妒终是摧毁了他的理智。 他盯着那颗烂熟的果实,臆想其中甘美。 原始的雄性本能,终是叫他背弃了家族的教导。 凭什么他要藏拙做中庸的那个? 凭什么他要避谢昭的锋芒? 不斗上一斗,又如何知道最后到底是鹿死谁手? 他轻轻将青梅碾碎。 一个计划缓缓在脑中成型。 至于顾悄,他不介意毁掉他。 青梅红杏,甘不甘愿,又有什么关系? 他很期待亲手造一个玉奴出来。 …… 放榜日这有如妇产科叫号的盛况,顾劳斯是无缘一见了。 早在考试结束,他就被谢大佬拐去了大山沟。 如果无视苏朗并几个暗卫,这倒也算一场浪漫的双人行。 徽州山间,有一处非遗。 现代时,谢景行曾有幸见过。 每每元夕,山人就有嬉鱼灯的风俗。 竹片为络,绵纸作鳞,绘满祥云、如意与火焰,头书王字的龙鲤,在漆黑的山脉间游弋。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以水克火、祈福消灾的质朴初衷,落在厌烦灯红酒绿的都市人眼中,却是返璞归真的浪漫。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早就想带他看一场鱼灯。 只可惜那年,当他安排好一切,还没来得及将这份惊喜呈上,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花粉过敏打了个措手不及。 此后年年,他都在元夕之外,只身远赴徽州,看一场一个人的灯火。 他还亏欠他一场隔世的赴约。 歙县满川村,与府城相去不远。 抛却车马尘嚣,二人在山中徒步了两日。 雨来山洞破庙跻身,日出竹杖芒鞋行路。 一路如隐者,走走停停,或高歌,或鸣琴,有那么片刻,他们当真醉心山林,忘乎所以。 谢大人甚是会掐算,如此正好赶在七夕这日傍晚,到了村里。 第117章 炊烟细细, 人语依依。 穿越竹海,便是小小一座山村。 傍山临水,如化外桃源。美得有些失真。 连日赶路, 矜贵如谢昭也难免鬓角微湿、衣袂蒙尘。 只是气质在那, 分毫不显狼狈。 那长身玉立的模样, 反倒像极修仙文里遗世独立的仙门大佬。 就高岭之花、皮囊下头灌满的全是仙气的那种。 带着眼前山村, 愈发仙里仙气起来。 好在两人脚步声, 引来一阵犬吠。 一涌而出看热闹的大黄们,终是叫顾劳斯接上地气。 他看看狗,又扭头看看大佬, 摸着下巴煞有介事。 “原来狗见了学长, 一样叫唤。” 谢昭:…… 很多时候, 他实在跟不上顾劳斯的脑回路。 老了, 真的老了。 老干部思考片刻,认真解释。 “北司并无特异, 不会止犬吠儿啼,不过是提前解决……” 我是在说这个嘛?!简直鸡同鸭讲! 顾劳斯挫败地垮下肩。 他长长“唉——”了一声,越过某人, 在大黄小黄的簇拥中,一边进村一边抱怨。 “你们说说,我怎么找了这么个不解风情的对象???” 只是几息后,他就暗恨自己嘴欠。 只因一道直率泼辣的笑语,打断他的自言自语。 “小娘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小娘子? 顾劳斯左顾右看, 最后指了指自己,难得哽住。 角落里转出一个风风火火的大娘。 ”山路湿滑, 并不好走。我瞧小娘子你一身上下,不见丁点儿泥印, 可见是先生将你护得极好,这还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是,您误会……” 顾劳斯来不及辩解,就被她笑呵呵牵住袖子,又拉回谢昭跟前。 “小娘子莫要害臊,你生得好,着男装一样娇俏。” 大娘一脸慈爱,“前几日外头捎信回来,说景先生要带家眷来村里赏灯,想必就是你了。” 大娘一马当先,率先给二人定下身份。 不怪她误会,只怪谢昭日子选得好,外头那位话又传得妙。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6节 问过两人安后,她利索地自报家门,“景先生,往年都是二叔公来迎,只是今年他老人家仙去,族里一合计,便指派了我这一房过来。 咱当家的叫汪知节,族里排老三,您唤他汪老三,叫我老三家的就成。 喂,当家的,你大闺女上轿——磨蹭什么呐?” “来了,来了。” 一个胖墩墩的中年汉子擦着汗,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他有些腼腆,说话也不似婆娘利落。 “这不是……不是去打了二斤好酒,怕……怕怠慢贵客嘛。” “嗐,我这可真是急惊风碰着个慢郎中——干着急! 酒水吃食我早就备下了,哪敢指望你?!” 二人这般热情,完全不给顾劳斯插嘴的余地。 于是——他女扮男装景先生小情人的身份,就这般乌龙地板上钉了钉。 大娘见他神色羞赧,与景先生又很有些年纪差。 心中料定,她恐不是景先生妻妾,更像是私相授受。 引路时,她按不住八卦之火,换着姿势试探。 “小娘子口音,听着像咱们本地人?” “大娘,我不是……”小娘子啊啊啊啊啊啊—— 顾劳斯差点想马氏摇晃大娘,叫她看清楚再说话。 奈何大娘一张嘴跟机关炮似的,压根叫他插不进话去。 “这你就瞒不过我了。”大娘摆摆手。 “外头官话你学得再像,可乡音在那。我不仅听得出你是徽州人,还听得出你是休宁人。” “这也能听出来?”顾劳斯分分钟被带歪。 忘记纠正性别身份,转而琢磨起她和大娘口音,到底哪里不同? 见他不否认,大娘脑中飞转。 线索一:休宁哪家有女,能如此富养,又有如此仙姿月貌? “小娘子还没看过咱们满川鱼灯吧?” 大娘亲切,惯会唠家常,“往年灯会,景先生形单影只的,这还是头一次带人过来。” “我竟不知,他每年都来。” 顾劳斯满心疑惑,并不知道他的学长,两世都如朝圣般,在固定的时间去固定的地方,守一夜孤寂的灯火。 大娘人精,一听这话外音,二人果然是旧识。 她暗自点头。线索二:休宁谁家,与幽都旧族素有往来? “这鱼灯啊,年节看,图的是五谷丰登、年年有余。 乞巧看,求得就是余生相伴,岁岁年年。” 大娘极会察言观色,净捡着谢大人痒处挠。 “景先生对小娘子,可真有心了!” “景先生”十分给面,含笑“嗯”了一声。 大娘又瞅一眼顾劳斯怀里抱的琴。 她思忖:嗯,线索三,还弹得一手好琴,能引第一琴师折腰。 她趁势伸手去接那张琴,口中责怪。 “景先生也是,出门也不带几个人,怎能叫小娘子负重?” 顾悄让了让,不自觉替某人辩解。 “是我喜净,不喜人多眼杂。” 人多眼杂?大娘头顶灵光一闪。 线索四:二人关系不便示人,哪怕是近身心腹。 思来想去,好像就一个顾家小姐。 稍稍能对号入座。 出身高,家世好,长得出众,还是出了名的才女。 顾尚书与苏将军又是新旧贵族联姻,两头都吃得开,与不愿出仕的景家一直关系匪浅。 听说顾家两位大公子的琴艺,还是景家老爷子亲自开的蒙。 最重要的是,年后这顾家小姐,突然被许给了谢家。 坊间早有传闻,说顾小姐十分抗拒这门亲事,自打谢家下定后,就气得一病不起。 这人一对上,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这两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家世、才学、人品又样样相当,却只能这般藏头露尾、支支吾吾! 大娘是过来人。 一瞧小娘子看景先生的眼神,就知道她已情根深种。 而这情根,一旦种下……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叹了口气,看破不说破,只是看顾劳斯的眼神愈发怜爱起来。 唯有“景先生”,一路笑而不语。 只将大娘愁眉苦脸悉数看尽眼中,并照单全收。 看灯前,还须先祭五脏庙。 汪三堂屋前,支着张小竹方,桌上小菜正四道。 一道傍林鲜,取夏初鲜活林笋,扫竹叶生火煨熟,甘甜生津。 一道柳叶焯韭,一把现剪的嫩韭,稍稍焯个水,和着姜丝、酱油、醋凉拌,十分清脆爽口。 一道黄金鸡,取春上孵出才成年的子鸡,用麻油盐水煮开,放入葱椒,熟后白斩。 配上刚刚汪三去打的土法蜜酿,鸡肥酒醇,最是真味。 最后一道亦菜亦主食,叫蟠桃饭。 摘早熟的山桃,放到米汤中煮熟,就着水去皮去核后,同饭一同焖熟,果香混着米香,极是开胃。 汪三家的无疑烧得一手好菜。 山家清供,极简却也极鲜。 只这一桌,就叫顾劳斯肃然起敬。 搁到现在,这可是妥妥的文化菜,没个人均一千,哪啃得下其中暗藏的宋时风雅。 这调调显然十分对谢昭胃口。 他难得起了兴致,举杯与主家对酌。 上了酒桌,汪三也犹如换了个人。 推杯换盏间,贵客很快从“先生”变成了“老弟”。 两人先是互让一只鸡腿,推搡客套着,就套到载录这鸡做法的林洪。 又从林洪扯到他的七世祖林逋,复而又从这位梅妻鹤子的隐逸诗人,讲到林家如何从福建泉州府晋江县搬迁到浙江宁波,历经几世又搬回晋江。 顾劳斯听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几经熏陶,他亦有了几分政治直觉。 福建,正是谢大佬要去监考的地方。 也是前阵子皇仓亏空案里,牵扯进来的那几艘海船的来处。 谢狗这是打着带他看灯的幌子,明晃晃以私谋公! 这要还瞧不出“私奔”是假,那就真是真·傻白甜了! 顾劳斯怒目而视,好你个大猪蹄子! 可惜某人酒正酣处,压根没对上他的脑电波。 他登时恶向胆边生。 干脆也摸过一个杯子,给自己斟了满觞。 “啧——”果真农家纯酿,最是香醇逼人。 某酒虫眯着眼,发出一声满足喟叹。 手中一壶酒,足以慰风尘。 再来几碟菜,卧槽赛神仙! 一杯下肚,戒酒甚久的老馋虫被勾起。 他趁着谢昭不注意,又悄摸摸续了两杯。 直到第四杯,他摸向酒壶的手,被谢大人不动声色按下。 对上汪大娘震惊的目光,谢大人笑笑,“内子年纪小,又是新会饮酒,难免有些贪杯,叫二位见笑了。” 这一句内子叫得十分坦荡,将大娘早先揣测全盘推翻。 “小娘子?好酒?”老大娘迷迷瞪瞪,暗自嘀咕,“这般人物,竟不是顾家的?” 倒是汪三,脸颊醺红,眸中却清明。 他拍了拍大娘肩头支开她,“借你好手艺,快去与我和老弟再炒两个热菜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7节 山中清凉,酷暑也不见燥热。 月上柳梢,清风徐来,酒意蒸发出的那点热乎劲,反倒叫人舒爽。 顾劳斯捧着杯,可怜巴巴瞧着谢昭。 想再续几杯的意图十分明显。 谢大人纵使不忍,也不能惯着他。 草草与汪三喝完收杯酒,就撤了杯盏。 气得顾劳斯夺了他狗碗,死活不许他吃饭。 心理年纪三十的大龄儿童理直气壮:“这叫礼尚往来!” 二人闹腾中,汪三冷不丁一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闽中素有契兄弟,其中感情甚笃者,也不过尔尔。” 场中蓦然静了一瞬。 契弟夺碗的身影一顿,刚刚好栽进了契兄的胸膛。 完犊子。顾劳斯两眼一黑。 这下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不管男女,反正不是人了。 饭后,被迫出柜的小顾灰溜溜钻进大娘准备好的厢房。 见到床边备好的两套衣裳,额角黑线。 左边一套烟青锦绣长袍,男款。 右边一套葱绿色裙装,女款。 他指着那水嫩颜色,又看了眼两人包裹里换无可换的脏衣服。 只能吹胡子瞪眼:“瞧你干的好事!” 第118章 旧衣不是雨水便是汗渍, 断然是穿不得的。 顾劳斯率先抱了锦袍,自去浴桶洗漱,“那裙子你爱穿, 你多穿。” 谢大人无奈。 他紧跟几步, 在竹屏前收住脚, 垂眸非礼勿视。 长睫压下眸中光彩, 话里语气是刻意的低落。 “悄悄, 替顾情履行婚约,可是你亲口答应的。” 顾劳斯宽衣的手一顿。 他梗着脖子呛声,“那又怎样?!” 谢昭步步紧逼, “我们下次再见, 必在京都。 你迟早要以顾情的身份出现。” 顾劳斯自然懂他言外之意, 但依然负隅顽抗。 “那就等到了京都再说!” 谢昭故作忧虑, “悄悄,神宗并不好糊弄。 以你如今行止, 从头到脚处处破绽,当真要陷我于欺君的境地?” 一提这茬,顾劳斯分分钟心就软成一片。 脑海中莫名又浮现初见时这人倦怠的眉眼。 他负气扔下夏袍, 三下五除二跨进水汽蒸腾的浴桶。 四溅的水花似乎带走一些莫名的羞窘,他气呼呼道,“怕了你了,把……把裙子拿给我!” 屏风后,谢昭缓缓勾唇。 “悄悄要不要顺便搓个背?在下手艺尚可。” “可把你能的!旅途劳顿, 最好再按个摩?” 顾劳斯没好气,“你个南方冲凉怪, 知道什么叫搓背吗?!” …… 最终,那套嫩青色小裙子, 还是套到了顾劳斯身上。 为了同衣装相称,谢大佬亲自下场。 握惯刀锋的手,替他挽发簪花,描眉点朱,手法不可谓不娴熟。 一整套组合拳打下来,顾劳斯瞪着镜子里堪称“花容月貌”的娇俏少女,一整个麻了。 真是感谢各路大佬。 你一把寒毒,我一副火毒,愣是给他喂成了个长不高的小娘炮。 二人刚出房门,就撞上前来送鱼灯的汪氏夫妻俩。 只一个照面,大娘就再次迷瞪起来。 这把她眼见为实,终于确认,小娘子就是顾家小姐没跑。 她那死鬼相公,为了瞒下这个秘密,竟昧着良心指鹿为马,哦不,指女为男。 “你个杀千刀的!”她不自觉拧了把汪三的腰。 “竟哄我说这是男孩子???” 她自以为说得小声,可到底低估了自家嗓门。 顾劳斯僵着嘴角,守着最后的体面,微笑着接过两盏鱼灯。 转背就怒踩谢昭一jio,“就我这水平,你诓我说从头到脚处处破绽?” 谢大人虚揽着“她”女装后不甚灵便的身形。 闻言笑着在他脸颊偷了个吻,“我哪里知道,悄悄竟这般天赋异禀?” 天赋异禀的顾劳斯恶狠狠磨了磨牙。 “咯吱”声很有想吃人的架势。 谢大人最懂进退。 变戏法似的取出一副云纱替“她”掩面,忙将话题转开。 “七夕灯会,咱们这种有家室的,还须自觉掩面避嫌。” 尔后自行戴上那张青铜鹰纹面具。 便一手牵着心上人,一手提着祈愿灯,汇入满川村喧嚣的人流里。 论热闹,七夕比起元夕,不遑多让。 满川村五姓杂居,刨去山林散户,村中就有800余户。 放眼整个徽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村。 整个村庄有六横七纵一十三条青石板道。 夹路青瓦白墙,屋宇错落。 一条清溪由南向北贯穿全村,在村中低洼处,汇成一方天然池塘。 池塘型廓极似半展竹简,汪氏先祖便为其提名——“开卷池”。 取得便是耕读世家、科举精进之意。 开卷池上有化龙桥,一头刻的是鲤鱼化龙,一头刻的是鸭衔芦草。 芦苇生长,常是棵棵连成一片,故谐音“连科”。 而“鸭”之“甲”旁,又有状元之意,二者连雕,寓意便是连年状元登科,鱼化成龙。 只是遇上七夕,状元桥也只当鹊桥用。 七夕灯会,主场便在这池边桥上。 首当其冲的节目,就是舞鱼灯。 辰时初,鱼灯队伍从宗祠出发,沿村中纵横两条中心道舞灯“炸街”一圈。 烟火鼓吹一路不带停,火树银花,相当拉风。 舞灯人都是村民。 元夕中秋大日子,舞灯者众,多有几百人,村里老少齐齐出动。 而七夕这类小日子,只二十几人,以单身待娶俊后生为主力。 青年们每人一鱼,内燃蜡烛,如孔雀开屏般舞得十分抖擞。 打头的若是一个“鱼跃龙门”,随后的便亮出“双鱼争食”、“鲤鱼戏水”。 缀在末尾的也不甘示弱,高低整一个“鲤鱼摆尾”。 灯做的也讲究。 手艺巧的,鱼灯能做出三节,鱼头、鱼身、鱼尾可灵活转动。 舞动起来,如龙鲤悬游,十分逼真。 有才学的,以诗词画作点缀。 鱼也画得雅致,混在在一群没文化的白丁鱼里,甚是夺目。 也有两不沾的,只好剑走偏锋,出卖色相。 夏日短打满是心机,胸口露出一些,胳膊短上一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8节 偾张的肌理、滚落的汗珠,阳刚男儿气扑面而来。 实战证明,还是一米八男模最畅销,直撩得姑娘们小鹿乱撞,脸红心跳。 这时候,村中老少都会出来瞧热闹,双方也还矜持。 如此大半时辰后,灯舞演罢,便只留妙龄少年男女,汇聚池边放灯。 这便是灯会的第二个环节,也是重头戏。 ——热辣的相亲表白时间。 山人不似城里人穷讲究。 早有互相看对眼的,男女都不扭捏,爽快约个会、牵个手,月上中天临别时,互换信物,不日男方便可使冰人上门议亲。 也有周边村庄赶来觅偶的。 花前月下,公子毛遂自荐,姑娘掩唇轻笑,你来我往太极一番,便又成一段佳话。 只有纯纯来瞧热闹的,才须像谢顾二人一般,覆面避嫌。 免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叫人一腔绵绵情意空错付,闹出个大乌龙。 但气质这东西,哪是一张铜面挡得住的? 谢大人拉着顾劳斯,才在池中放下祈愿灯。 两盏灯火相依偎,尚未漂远,便有一个小姑娘捏着帕子大胆示爱。 “敢问公子高姓大名,本姑娘倾慕公子风仪,不介意给你做小。” 姑娘面容秀美,只是发髻披散,衣裙随便。 在一众精心打扮过的妙龄女子中间,尤为不合群。 要不是全靠一张脸撑着,这般孟浪,还真吓人。 “我长得还行,嫁妆勉强丰厚,还无爹娘兄弟撑腰,公子考虑考虑?” 顾劳斯:…… 这征婚广告我能打9分,因为实在是6翻了。 姑娘声音不老小,引得众人侧目。 可一见是她,大家便嘻笑开来,见怪不怪。 “唉,二房怎么又叫这疯子跑出来了?” “果真人傻,也不知礼仪廉耻,竟当街要给人做小!” “你们还笑,她这一闹,丢的是谁的脸? 还不尽是咱们汪村姑娘的脸?” 这一声倒是提醒了旁人。 旧时村落,大都是同宗同族聚居,多少沾着些亲属关系。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尤其是闺中女孩儿名声。 是以几家近亲不得不挺身而出。 抓人的抓人,喊人的喊人,瞧着不像是头一次收拾烂摊子。 女孩儿们以年长些的为首,向着谢顾两人福了一礼。 “唐突客人,实非我愿。我这堂妹,幼时受过惊吓,脑子不太清明,还请客人见谅。” 语罢,“疯子”家眷也闻讯而来。 几个老妈子一边拍着大腿哀叹,一边将女孩儿连拖带拽弄了回去。 几人手脚娴熟,看样子也是老手。 只是那疯子机敏,似是瞧准了谢顾二人不一般。 她灵活挣开婆子桎梏,一闪身就躲到了顾悄身后,还一个熊抱不撒手。 顾劳斯只觉身后一软,便有另一人体温隔着夏裳袭来。 耳畔还有女孩儿又急又软的求救,“姐姐救我!他们是扣押我的人贩子!” 顾劳斯黑线:我看上去这么好骗? 说谎草稿都不提前打一下?你礼貌吗? 不等他动作,谢大人毫不客气揪着姑娘发尾,将她撕了下来。 阎王黑脸,冷气全开。 姑娘老实了,婆子害怕了,世界安静了。 这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从黝黑的深巷中传来。 “惊蛰,休要无礼。” 姑娘一听这声儿,是彻底怂了。 她嗫喏着开口,“爷爷。” 这爷爷不是旁人,正是科考后无缝辞职、乞老回乡的汪铭。 哦豁,顾劳斯八卦的火苗“刺啦”一声全熄。 满心满脑都是如何高效化解这要命的社死现场。 男,十六,三好学生。 校外第一次穿小裙子,就被教导主任抓包。 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老大人年事虽高,身体却矫健,扔下车马,不过片刻就到了近前。 “还不快将小姐请回去?”他声音不高,却十分威严。 仆妇们很是敬畏,无不低头拿人。 这会手上带上狠劲儿,叫姑娘再无挣扎的余裕。 当然,汪惊蛰也不敢再挣扎。 她这个爷爷,可是真会打断她腿的狠人。 带走了肇事的,老大人拱手致歉。 “孙女顽劣,叫景公子见笑了。”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顾劳斯麻溜地躲到谢大人身后。 借着他高大的身形,倒是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无碍。”谢大人很是坦荡。 反正这景卿景琴师,不管他装得像不像,识趣的都会睁只眼闭只眼。 汪铭显然识趣。 老大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只选择了闭嘴告辞。 因着这个插曲,顾劳斯别扭起来。 原本他心甚大,穿裙子只觉腿下有些钻风,别的倒也没什么。 可这一惊一乍之后,他走路都有些迈不开腿。 熬到无人处,他突然蹲下身耍赖。 “谢景行,都怪你!这下我丢人丢大发了。 我不管,你快给我找身正常衣服!不然我不走了!” 对象使小性子撒泼,这对谢大人来说,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 灯会已近尾声,他们又专捡僻静的路走。 此刻巷子里,夜色正稠。 可借着一缕淡淡月光,他还是看到顾悄急红的眼。 今日顽笑,好像有些越界。 他一贯从容的脸上,难得闪过错愕和无措。 片刻后只好同样蹲下身子,柔声细哄。 “是我错了。以后不想穿,就再不穿了好不好?” “不好!”眼见拿捏住了某人,顾劳斯怎么可能轻易放过。 他努力挤出几滴鳄鱼眼泪,“你是不是觉得,泡到手了就不用珍惜了,现在怎么跟我二哥一样,惯会欺负我?” 饶是精明如谢昭,也被他半真半假的闹脾气整得没法子。 “我哪敢欺负你?” 不过是恶趣味一下,就被反将一军,丢盔弃甲。 “那你老实交代,这次去福建到底是做什么?” 他可不信这人真会如此简单就弃武从文。 北司这么多年,得罪权臣不知凡几。 一朝放权,无异于自寻死路,谢昭不会这么傻。 顾劳斯握住他右手,将那枚虎头扳指扶正。 “说,你到底答应了神宗什么?” 顾悄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他或许没有从政的天赋,但不代表他真的迟钝看不清局势。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59节 谢昭此行,是暗里徇私。 可一路高调,又委实刻意。 这些日子,顾劳斯琢磨了数遍,终于得出一个结论。 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并非谢昭狂妄,而是神宗默许。 至于神宗为什么默许,或是因为谢昭许了他比愍王遗孤更要紧的东西。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夜风里,谢昭一声轻叹。 “悄悄,这时候我多希望你可以笨一点。” 第119章 谢大人确实与神宗做了笔交易。 ——以大宁两百年国祚, 换一个愍王遗孤。 下定日那句“谢家聘书,只会是你的名字”,并非妄语。 两家既是赐婚, 婚书必定要过神宗明路。 谢昭敢这么落笔, 并非事后篡补, 而是早已谋定退路。 他不由想起还京后与神宗的那场博弈。 彼时他带回两具尸身, 由太医院掌院亲自解剖检验。 几番提毒试毒, 终于叫老掌院找到症结。 如此回天有门,终将明孝太子从阎王殿里抢了回来。 保下太子,神宗心下大定, 这位铁血一生的老者, 终于肯缓下步伐, 细思平生。 早年穷兵黩武, 晚年放任党争。 以至于耗尽太祖、高宗攒下的家底。 如今国库连年亏空,天灾接踵而至。 官员疲于应付, 百姓民不聊生。 对着满案叫苦哭穷、诉民生多艰的密折,神宗不得不躬省己过。 “天命有终,江山无期。”青年不卑不亢, 诤言掷地有声。 “陛下也该放下旧事,看看大宁的未来了。” 夜漏将残,烛火久燃。 灯芯徒出一截,发出“哔啵”一声。 光影摇曳,外间却无人敢请旨进来剪烛。 长久的静默后, 神宗终是放下手中紧攥的龙纹镇纸,佝偻下绷紧的脊梁。 是啊, 天下终将是明孝太子的天下。 他不能留一个满目疮痍的王朝,叫本就病弱的儿子一生劳碌, 只为替他善后赎罪。 “这话只有你敢说,哼,也只有你能说。” 神宗凝视着年轻的绯衣御史,不过而立年纪,那双眼却如深渊,不可丈量。 自十四岁投诚以来,青年便如一柄冷刃。 无情无心,叫他用得极为趁手,也极为放心。 北司是他为青年量身增设。 也只有在青年手里,北司才能将特权用到极致。 只是,绣春刀不过是障眼之法。 世人都忘了,这人卸下刀,还是大宁建朝以来,唯一在位十年不曾更易的都御史。 太祖建朝之初,一改历朝御史台之制,重设督察院。 并加赐掌院都御史二品官职,与六部尚书、大理寺卿、通政使共列九卿。 朝野只看得到品秩变化,却看不明白都御史手中究竟有多大权力。 纠察百官,可绯衣面圣直接弹劾贪墨不法;考察官员,能直言褒贬左右四品以上官员任免;最重要的,是他手里的密报网。 都御史掌握着皇帝安插在各地的线人,及其所呈包罗万象的密折。 上到河南春上下了几场雨,下到屯田在沿海又被几个兵卒吐槽。 神宗就是靠着这一封封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最为真实受用的密折,勾连起一张庞大的信息网,从而稳稳把控着整个帝国的运行走向。 而谢昭,则是这张网唯一的中枢。 神宗用他,因他有着抽离世外的冷静,有着洞见先机的神妙。 更因他不止一次,曾替深陷局中的神宗拨开障目之叶。 历史学博士,通晓历朝历代政本得失。 也自然能推衍预见将来。 不经意的二三语,总能令神宗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这样一个人,无疑是化外奇才,可遇不可求。 这才是谢昭深受神宗倚重的根本。 “依卿所言,朕当如何调处朝野局势,才能令民心重新依顺?” 老人至今拉不下脸,承认自己执政有失,肯抛出问题,已经是他作为上位者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谢昭却不答反问。 “陛下以为汉武帝、唐太宗如何?” “当得上‘文韬武略,光炳千秋’八个字。” 神宗一双三角眼精光聚敛,秦皇汉武,李唐赵宋,可都是他时常自比的千古一帝。 谢昭拢袖,素净指尖握起剪烛的金剪。 “那陛下应知,武帝厉兵秣马一生,狠挫匈奴,扬大汉国威,开百世太平。 可老来也曾下轮台罪己诏,忏悔即位以来,狂悖靡费,使天下愁苦。 太宗创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当得上‘天可汗’。 但在蝗灾面前,也只能罪己祈愿,宁可‘移灾朕身,以存万国’。 陛下缘何不效仿先圣,以退为进? 正己以正百僚,怀柔以平民怨,如此刮骨疗伤,才能不伤根本。” “大胆!”神宗果然震怒。 那枚沉重的龙纹镇纸,终是砸到了谢昭肩上。 帝王之威,有如雷霆。 纵然他亲授了御史僭越的权力,可帝王颜面哪容得下此等挑衅? “你辜负了朕的信任。”他趁势扔下一叠线报。 “谢昭,叫朕罪己,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你敢说吗?” 谢昭垂首,折子所参,赫然就是他在休宁的作为。 从关庙初遇,到收治赠药,再到假凤虚凰,一桩桩一件件,事无巨细,历历在册。 也难怪神宗以为,叫他罪己,是为顾氏行方便。 他轻轻笑了笑,尔后俯身请罪。 “陛下明鉴,罪己之谏,臣意不在愍王云鹤。 陛下拳拳爱子,为保储君,不惜放任党争以制衡朝中。 但也因此埋下诸多祸端。 如今雪患未平,顾总督仓促进京,又牵扯出江南仓廪失窃案。 其中内情陛下清楚,一旦查实,民怨堆积,恐直指皇权。 破解之法虽有,却不在一朝一夕。 何况钦天监又报,江、河水患恐要再起,若不趁早平息此间事,接下来又该如何应对?” 神宗眉峰紧锁,却没出言打断。 “臣以为,陛下既为太子谋深远,不如再推他一把。 这时罪己,以缓民怨,再令太子平患安民,如此功绩,想来无论朝野,再无人能撼动明孝储位。” 虽言朝野,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指的就是愍王的残存势力。 一为昭郡王,一为顾家藏下的遗孤。 见神宗神色松动,谢昭才缓缓将替嫁一事道来。 “臣有顽疾,对男女之事素来无感。是以而立之年,茕茕孑立。” 说起如此隐密,谢大人依旧一脸坦荡。 “此次南下,本是奉命以婚事掣肘顾氏,一来顺藤摸瓜彻查云氏,二来也防老臣作乱纷争再起。” “只是不想,臣却对那遗孤起了强占之心。” 谢昭借此恭谨交出北司印信。 “臣既知此事瞒不过陛下,也曾挣扎数久,终是不敌一己私欲。所幸此次南下,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寻到毒源,也算对陛下数年荣宠有个交代。” 龙案后,神宗眯了眯眼。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0节 他对青年有多倚重,近些年就掺有多少忌惮。 因为青年一如苦行僧侣,他看不到青年的欲望。 无欲则刚。无欲,意味着青年没有弱点,牢不可破。 神宗甚至认真考虑过,若太子压制不住这人,待他大限,便只能令青年一同陪葬。 可这时青年却主动交出弱点。 如此坦荡,承认那遗孤便是他所思所求。 阴戾老人压低眉眼,眸中杀意一闪而过。 这般巧合,他根本不信。 凛冽君威,谢昭如何感受不出? 可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在神宗身边数年,早已摸清这位脾性。 君王最忌,便是被臣下猜透心思。 多疑如神宗,此时定然在揣度,谢昭耽于情欲是假,借遗孤打消他猜忌是真。 如此,便是将真相摆到他跟前,他也不会信了。 这一出反激之法,既叫谢昭能名正言顺与顾悄在一起,又能令神宗放下猜忌,不相他是真要同顾悄在一起。 真真假假中,反倒摘出他一颗真心。 谢顾有私这一参,不攻自破。神宗只会猜忌谢家或许另有图谋,却不会轻易将他与顾家列作同党。 将顾悄边缘为一个筹码,反倒是保全他最有效的办法。 “此次南直之行,是臣有负圣恩。” 面对神宗忌惮,他不疾不徐,亦有应对。 “十年前,陛下曾问过臣一个问题。” 神宗稍一思索,便知所指。 那时太子尚未毒发,他杀戮半生,正打算励精图治。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可当他读罢前朝沉浮,却只看到一条绝路。 他放下书卷,与前来述职的新晋御史闲谈。 “自秦以来,王朝国祚,大抵百年而衰,鼎盛如汉唐,不过绵延两百余年。有宋一朝,屈辱议和,偏安江南,也才苟延三百二十年,短如秦、隋,更是迅如流星,稍纵即逝。 朕观各朝,亡国皆因君王残暴、吏治黑暗,民失其地、赋税繁重。 可既然我知,秦皇汉武,太宗高祖又如何不知? 可并无哪位圣君能得解法。 如此想来,我大宁建朝七十八载,即便我励精图治,亦不知能传几代又多少年?” 这个问题,问到历史学博士头上,也算是术业有专攻了。 当年谢昭不能答,现下他倒是可以试着答一答。 于是,谢大人难得充了一回神棍。 “今时今日,臣依然不能答陛下问,但臣愿倾尽全力,佐陛下再保大宁两百年江山稳固,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这个诱惑太大了。 大到神宗愿意赌一把,也大到他无心细品其中的言语陷阱。 大宁江山,可以是明孝的,也可以是……顾情的。 听完这场高端忽悠局,顾劳斯顿觉自己弱爆了。 他除了竖着拇指喊666,再找不出一个词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来他还在忽悠小孩子念书的时候,这位大佬已经忽悠起老皇帝治国理政了…… 所以网传的什么谢大人卸了武职从文,不过是网传。 真实的谢大人,依然手握重权,只是暂时从良,不干杀人越货的勾当,转而搞民生促发展。 这倒是与他,不谋而合。 但他又有些同情他那假二伯。 指不定老皇帝还在自得,谢昭再有神异,不还得想着法子博他信任讨生计。 却不知谢大人,缅北诈骗集团遇着他,都要叫声祖爷爷。 “你诈骗就诈骗,但专骗老年人,真不讲武德。”顾劳斯义正言辞批评。 “悄悄说得对。” 谢昭从善如流,“下次换个年轻的骗。” 嗯,不骗别人,以后只骗你。 顾劳斯不知谢大人主意已经打到了他头上,犹在沾沾自喜。 “好可怜的老皇帝。”他顿时腰不酸腿不疼裙子不漏风了,站起来扯住谢大人的手,“所以监考是不存在的,你到福建究竟是干什么?” 谢大人无奈坦白,“重组前朝末年闽中的远洋船队,到东南亚走私红薯。” 顾劳斯:???大哥,你玩得果然比一般人要高级。 第120章 “史上红薯传入中国, 有史可载是在明万历年间。 远洋商船将红薯从南美带到菲律宾,菲律宾视作国宝,严加保护, 不许外流。 闽中海商陈氏看中其味美饱腹且高产, 这才偷偷引种回来。” “嗯嗯。”谢部长的文史小讲堂开课了。 顾劳斯十分捧场, 点头如捣蒜, “难怪你逮着汪三就是一通旁敲侧击。” 汪氏闽中一支, 前朝也是大海商。 不论是船舶建造技术,还是航海路线探索,都属当世领先水平。 据说, 海商海盗不分家。 汪氏与盘踞在东南沿海的几大海盗家族, 都有良好交情。 可惜本朝禁海, 汪氏这才转向内陆买卖。 “果真瞒不过你。” 谢昭也不藏私, “我便是想借汪氏资源,出这一趟洋差。” 哦豁, 公办出国。 但顾劳斯一点都不羡慕。 这趟有多危险,看大宁禁海令有多严苛便能猜测一二。 “然后呢?找红薯跟你忽悠老皇帝有什么关系?” 谢昭牵起小迷弟,一同在幽深的青石巷中漫步。 “历史学中有一分支, 专做统计。 我曾看过一篇文章,统计了公元1000-2000年这一区间,有信史可查的旱、涝、蝗次数。水患平均三年一次,旱蝗向来并发,至元末明初小冰河时期, 大旱从四年一次,加剧为不足两年一次。 大宁虽国号有别, 但与明朝甚是相类。 大历六年我来到这里,三十年间, 亲眼目睹的洪涝、大旱便有二十余起。 九年前后,黄河夺淮入海,豫皖苏鲁多处洪峰天泄,城中百姓并十万河工十不存一。 又后四年,山河、京畿四省,陕宁一带连年干旱,黄河枯竭,行人可涉,六月蝗起,庶民大饥,以至于生人易子而食,亲属割肉续命。 此等炼狱,隔年而至,不胜枚举。 四月我上奏时,神宗犹猜忌我危言耸听。 只是随后两月,江淮果真夏汛又至。 若七八月北边再生蝗旱,天灾无情,再兼仓廪亏空的人祸……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吃不饱,便只能揭竿而起。” 顾劳斯一点就通。 金陵诸事叫他感同身受,知道老百姓饿狠了有多可怜,又有多可怖。 “如此境地,想要江山存续、国祚不衰,吃饭才是最要紧的事,所以……” “所以自己种不出,只好学那列强,出去抢了。” 顾劳斯一个趔趄。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叫进口!进口! 我泱泱大国,礼仪之邦,怎么能说抢呢?” “悄悄说的是。” 谢大人认错态度良好,“大宁与吕宋,乃世代邦交,此为‘献’,非‘夺’也”。 至于究竟是进献还是抢夺,是进口还是搜刮? 不还是谁嘴大拳头硬,谁说得算?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1节 “神宗心思全在权术。农事国本荒废已久,不整点捷径,还真堵不上这大窟窿。” 顾劳斯一边点头,一边啪啦啪啦打起小算盘。 “看样子不惑楼的揭榜挂帅,我也得加把劲了。 你搞快餐,我抓远线,咱们强强联手,不求流芳百世,只求遗臭万年!” 揭榜挂帅又叫科技悬赏,是一种以科研成果兑现科研经费的投入机制。 现代这钱由政府出,也由政府组织面向社会征集科技人才和成果。 可惜大宁皇帝佬不爱干。 顾劳斯当仁不让撸袖子,你不干我干! “我定要物色到大宁的水稻之父!超级杂交稻我们来了!” 说到兴起,他一击掌,目光灼灼,“谢景行你理科,快将杂交水稻原理默下给我!” 谁料谢居士出家人不打诳语,兜头就是一瓢冷水。 “年代久远,所记不全。即便我还记得三系杂交须雄性不育系、保持系、恢复系如何配合,你又哪里找得到这三系亲本?” 要知道袁隆平仅是寻找天然雄性不育系水稻母本,就前后用了十来年。 经他手筛选的稻子,不说养活多少人,管一个顾劳斯吃几辈子是完全ok的。 他摸了摸小顾耷拉下去的狗头。 “乖乖收起你文科生的浪漫,生物学里,水稻没有杂交优势。 作为天然的自花授粉作物,一株水稻只要开花,雄花就会自动为雌蕊授粉。 在大宁这样的生产条件下,人工去雄不切实际,想做出能推广量产的杂交,更是天方夜谭。” 文科生的浪漫?谢昭说得还是委婉了些。 这哪里是浪漫?纯纯就是不切实际地想当然。 穿越人顾劳斯满腔雄心,出师未捷屡遭重创,很有些萎靡不振。 他本就长得好,一身娇俏少女打扮更是嫩得掐的出水。 神采飞扬时,叫谢昭不由也跟着莞尔。 耷拉狗头时,便叫谢大人莫名心疼不舍。 自己泼出去水,只能自己收回来。 谢大人握紧顾劳斯微凉的手,想着法子哄人。 “便是天方夜谭,我也愿意陪你创造神话。 袁老先生一人十年,大不了我们集天下老农经验,用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生。 悄悄,总归你想做的事,再难我都会陪着你。” 这跌跌绊绊的情话,笨拙而诚挚。 顾劳斯感动之余,又有些羞愧。 “谢景行,我是不是很无脑、很冲动?还很自不量力?” 休宁时百姓富足,他便想叫人人能读上书,知事明理,不受欺蒙。 出来外头,看够民生凋敝,他便又想叫百姓无饥无寒。 可他只是个书生。 百无一用的那个书生,又如何管得了太多? “顾劳斯这次的检讨做得不错。”谢昭煞有介事点头。 “你确实冲动,还经常性不自量力,数次叫远在他方的我忧心不已……” “我说的是种粮!”顾劳斯分分钟炸毛。 “谢景行,你怎么老是翻那些旧账?!” 见他再度生龙活虎,谢昭低低笑开,“好了,不逗你了。” 他停下脚步,俯身认真望向顾悄。 “这世上总有些人力不可为之事。 你读经史,也听过‘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么悄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人傻吗?” 顾劳斯脑中纷繁闪过无数耳熟能详的名字,迟疑摇了摇头。 月光清浅,桃花潋滟。 少年眼中的书生意气,一如当年。 也正是这眸中野草般的生气,叫谢昭一见再难忘。 “那便是了。”谢大人轻轻拂开他鬓边发丝,总结陈词。 “这个无趣的世界,总要有人异想天开,才能叫它变得有趣。” 这个无趣的世界?顾劳斯默了。 你们富贵人家的世界观,咱平头老百姓是真的不懂。 “悄悄,我喜欢你的不切实际,也喜欢你的不自量力。 最喜欢的,还是你无惧无畏跨越山海向着目标进发的闯劲和勇气。 我甚至非常荣幸,也曾是你追寻的目标之一。” 上辈子他不懂,抱憾终身。 这辈子他懂了,于是再晚也都不算晚。 他希望他的小学弟能永远葆有这份赤子之心。 所以,他需要给他的小学弟一些些激励。 “虽然作为你的第一个小目标,我有点好追。 但我不希望你就此自满,停下前进的步伐。 悄悄,前面还有很多风景。 我等着你带我开眼。 鄙人虽无大才,但亦可供悄悄驱使。 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就,谢昭真的好会。 顾劳斯又又又丢盔弃甲不能自已了。 羞耻归羞耻,但他还是高兴起来。 来自学长的肯定,叫顾劳斯瞬间膨胀。 “督察院有十二道监察御史,遍及各地。 寻找杂交稻亲本的重任,姑且就交给小谢同志你了!” 谢大人自是欣然领命。 不仅领命,一个月后他还捎回一本详尽的《生物学杂交理论入门》。 当然,这是后话。 顾劳斯被哄得通体舒泰,不分南北,只一丝理智犹在垂死挣扎。 “谢景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在浪费你时间啊?” 谢大人却似打通了任督二脉,甜言蜜语张口就来。 “吴双有一句至理名言: 爱情就是两个人一起浪费时间、消磨到老。 昭深以为然。 同悄悄一起,哪怕是浪费时间,我也甘之如饴。” 情话是正经情话,但出自吴双的嘴,就不值钱了。 顾劳斯立马抽回手,板起脸。 “吴双那渣男的话,你都学来哄我,看样子真是黔驴技穷了。” 糟糕,撩翻了车。 吴双同顾悄,八字似乎天生犯冲。 怪就怪吴双出场就一副浪荡面孔,后来拈花惹草老没正经,还泡到了顾劳斯头上。 此人生冷不忌、男女通吃,流连花丛、从未铩羽。 一听学生说公考长线班有个老师乃受中极品,立马抱着999朵玫瑰前来搭讪。 结果跟顾劳斯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当是时,办公室空空荡荡,只吴博士和顾劳斯,瓜田李下。 博士一见小嫂子,顿时惊慌失措,扔下花就准备溜号。 刚刚好撞上了接人下班的谢景行枪口。 于是乎,谢大人摩拳擦掌,拖着人在公考班男厕里华山论拳。 吴博士风度翩翩而来,鼻青脸肿而去。 谢博士黑着脸还给顾悄恶补了n堂思政小灶。 “悄悄,你想谈恋爱师兄绝对支持,但对象不能是吴双。且不说他就是玩玩,就算他是动真格的,吴家也不会接受你。” 彼时顾劳斯想的却是:那你们谢家是不是也这样? 于是乎,谢学长一车醋坛子打翻,不仅酸死了自己……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2节 还成功将小顾越推越远。 啧啧,何其可悲,何其可叹。 提及旧人,谢大人自然想到旧事,不由摸着鼻子讪讪。 他极力挽尊,“那时只想着阻断你俩,是以有些口不择言。 吴双最后,同小师妹在一起了。” 他的小师妹,亦是k大励志的传奇。 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没有资本,没有倚仗,却成为史学大家最得意的弟子。 “吴双看似浪荡,其实跟我一样,都是笨蛋。 你没发现,那些年他追的,其实都是一类人吗?” 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顾劳斯狐疑地打量一眼谢昭,“那你们还真是臭味相投。” 逮着窝边草狂薅的嘴脸都一毛一样。 提起上辈子,顾劳斯也有些感慨。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上次你胖揍他的时候,没想这货都结婚生子了。” 是啊。 不止结婚生子,还已儿孙满堂。 谢大人低低叹了一声。 沧海桑田,不过转瞬。 顾悄仍是当打之年,风华正茂;而他却早已风霜看遍,暮鼓沉沉。 他与顾悄,旁人眼里是他占据上风。 实则不然,他才是那个离不开顾悄的人。 是他如朽木枯骨,一直贪婪汲取顾悄的蓬勃生机。 “对了,谢景行,这次出海我想你一定很缺人手!” 顾劳斯别的不行,投机倒把的直觉倒是敏锐,“我有一个兄弟……” “你有一个兄弟,经商有道,人品过硬,就是出身不好,贱籍难以翻身。” 谢昭径自替他说完了后半句,“所以你想引荐他随我出海,挣个功勋,好叫神宗特赦他解除贱籍,是也不是?” 顾劳斯瞪大眼,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我肚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住处。 夜深,宅子里一片暗色,主家已经睡下。 汪三家的替二人留了门。 谢昭引着他悄步回了厢房,一边更衣净面,一边轻声与他闲话。 “早先你与李玉允诺,势必要变天下贱籍为良民。 李玉经你策动自此倒戈,不再事无巨细向我回禀。要不是你那侍卫说漏了嘴,我竟不知,你还敢夸下这等海口。” “咳咳……”顾悄忙补救道,“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怎么好说策反呢?” “我……我那不是话赶话,一时冲动……胡乱吹牛……” 谢昭却不信他。 “你是想等一门三翰林时,殿上陈情求神宗应允吧? 届时再加朋友助力,十几个新进士联名,必定能推动此事。” 顾悄被说中打算,只好强行洗白。 “没有的事,我这身体都熬不过乡试,哪里敢奢望一门三翰林?” 那时他才穿来不久,许多内情尚不了解。 贱籍之事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宁贱籍,另有一类,便是叛臣。 太祖时,有与宁家争天下而败北的周王陈张诸姓,有鸟尽弓藏被坐实谋反的几姓勋臣;神宗时又将高宗、愍王旧部及其亲眷,并二王争位双方从者,云云共计万余人贬为贱籍。 单凭这些,神宗手上便再无削籍的可能。 “没有便好。”说话间,谢大人已经铺好床。 还甚是专业地驱完蚊虫,放下蚊帐,“既知你这身体,还不早点休息?” “好嘛。”顾劳斯乖乖褪去鞋袜,摸到内侧躺好。 还甚是自觉地让出半床被子,心大地拍拍外侧,“学长也睡,晚安。” 黑暗里,谢昭盯着他毫无防备的样子只想叹气。 这心意表不表,睡觉的时候都是好兄弟。 哪家恋爱谈成这德行,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只是,真的是兄弟吗? 也不尽然。 顾劳斯躺着躺着,渐渐不得劲起来。 他一时觉得枕边人呼吸声震耳,遂掀被盖头。 一时又觉得夏夜暑热,谢昭身上热乎气熏得他难以入眠,干脆翻了个身离远了些。 如此辗转反侧,愣是将自个儿折腾出一身热汗。 某人倒是呼吸平稳,安眠得很。 顾劳斯不平衡了,伸脚揣了谢大人一哈。 “学长,我热。” 谢大人好耐心,拾来蒲扇,轻轻替他纳凉。 一阵一阵的微风,好容易叫顾劳斯静下心,有了睡意。 只是意识朦胧里,他好似又回到二月那日的浴房。 一边是一身湿意透着凉息的学长,一边是热意包裹令人沉沦的汤沐。 冰火两重天。 一股莫名的浊气堵在身体里,不上不下,令他备受煎熬。 他想张口求助,却觉唇齿重于千斤,只发得出痛苦的低吟。 直至一抹清凉拨云见月而来。 他如同混沌中的盘古,见到指引,身体终能肆意舒张,冲出桎梏。 他也终于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床帏内不可言说的气味…… 意识到那是什么,顾劳斯整个人僵住了。 他甚至不敢转头去看身边那人。 谢昭已不在床边。 漆黑的屋子里,响起轻微水声。 春梦里那股清凉,不用说,就是谢昭的手。 顾劳斯都能想象,此刻他缓缓净手,指尖浊液一点点被水流带走的情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他竟然无耻地臆想着学长,做了那么无耻的梦。 无耻就算了,还偏偏当着学长的面。 顾劳斯一点点将自己团进被子里,无声装死。 身侧传来窸窣碎响,是谢昭重新躺下的动静。 感谢黑夜,替顾劳斯维持住了最后一丝体面。 他努力平复呼吸,想装作熟睡模样,却听到青年低声的调笑。 “不用害羞,这不过是说明,悄悄这具身体长大了。” 谢大人重新捞起蒲扇,凑近了一些,凉风带着谢氏骚话再度冲进顾劳斯耳膜。 “放在寻常人家,也是该成亲洞房的年纪了。” 他轻轻替顾悄将被子拉开一些,“就不知悄悄梦见什么,以至于君相火动,心肾不交?” 去你的君相火动,心肾不交! 竟敢说劳资有病?! 顾劳斯怒了。 他一脚蹬开被子,阴恻恻反压住某人。 “谢大人这么好奇,不如互助一下,亲自体会?” 温香软玉投怀,谢大人有片刻的心猿意马。 只是想到林焕的脉案,还是咬牙做回柳下惠。 他默念几声静心咒,揽住了某人。 “睡吧,明日与同伴会合,你也不想叫人看到你一脸虚浮、气血两空的纵欲模样吧?”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3节 电视剧里被狐狸精吸光元阳的书生脸一闪而过。 眼窝深陷,浮白似鬼,委实没眼看。 不行,他还要脸。 顾劳斯赶忙躺平。 鸡飞狗跳的一夜,二人差点擦枪走火。 谢大人吃一堑长一智,此后数年再不与顾劳斯同床。 实在是,某人人菜瘾还大。 没条件灭火还乱爱拱火,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天蒙蒙亮,顾劳斯悄悄摸到后院,哼哧哼哧打起一桶水,意欲销毁夜间罪证。 却被早起如厕的汪三瞧了个正着。 一顿黄汤后,这位糙汉褪去生分,颇为哥两好地打招呼。 “哟,昨晚挺激烈呀?年轻人,就是精力旺盛——” “咳咳咳……”顾劳斯搓衣的手一顿。 与同样早起前来淘米煮粥的大娘来了个死亡对视。 好嘛,这个家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顾劳斯涨红一张老脸,将木盆往身后挪了挪。 大娘也颇为尴尬,一锅新米愣是淘掉了半锅,神思恍惚地又端回厨房。 大约这小娘子时男时女、可男可女,不男不女的难题烧干了大娘cpu。 早餐粥如白水,饼似烙铁,小菜咸得如生嚼官盐。 顾劳斯放下碗,突然心累。 原来世人目光,确实如芒在背。 他剜一眼泰然自若的某人。 不由记起黄五的评价,谢大人脸皮,果真厚如千层鞋底。 他要学的,还有很多。 等人的空挡,顾悄领着谢大人在村中乱逛。 村头槐树下,有银发老翁,手持刻刀,雕着些小玩意儿。 顾劳斯围观好一会,看着老翁化腐朽为神奇,一点点将桃木变作一条胖胖的锦鲤。 老人雕工精湛,花纹虽不繁复,但处处是点睛之笔。 鱼身轻灵,跃然手中。 “老人家,还能帮我再刻一条吗?” 顾劳斯捧着鱼,十分心喜。 老翁抬头,看了眼二人,并不多稀奇。 只没头没脑念了句诗。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朝采其实,夕佩其英。 采之遗谁?所思在庭。 双鱼比目,鸳鸯交颈。” 他手上不停,很快就将对鱼刻好。 顾悄接过,两鱼一起,恰似太极阴阳,相契相合。 顾劳斯喜欢极了。 “桃木辟邪,锦鲤祥瑞,你我一人一只,天涯路远,一定要各自安好。” 离愁别绪来得仓促而汹涌。 临别了,顾劳斯不说则已,一说便眼中酸涩。 哭包的眼泪实在不值钱,他吸了吸鼻子,背过身狠狠擦去。 “谢昭,下次再见,有本事你就把我娶回去。 这聚少离多的日子,我可真是过够了。” 第121章 顾劳斯最近社死得有点频繁。 他刚负气喊完话, 一错眼就看到顾影朝、李玉和小猪三张目瞪狗呆的脸。 几人刚进村,正想打听小伙伴住处,就听到顾劳斯气沉丹田一声吼。 不管是吼的对象, 还是吼的内容, 嗯, 都挺刺激的。 朱庭樟立马捂住耳朵。 “我什么都没听见!” 李玉冷笑一声, “可你看见了。” 小朱连忙闭眼, 片刻后他又想到什么,赶忙扯了扯表弟袖子。 “子初啊,这回看清楚了吧, 能死心了吗? 年少梦里的蛐蛐, 就把它埋葬在记忆里吧。” 什么蛐蛐?!哪有蛐蛐?! 顾劳斯阴恻恻走到他身边。 “朱秀才文采当真不错, 不知道写挽联悼词是不是一样出彩?” “为……为什么要写挽联悼词?”朱庭樟傻傻追问。 李玉凉凉看了眼谢大人, “因为你快害死你表弟了。” 当着这位的面,提什么蛐蛐? 顾琰之的蛐蛐, 谢大人都没送,某人收了还老显摆? 谢昭当然不会真同顾影朝计较。 但逗逗小顾童鞋还是可以的。 他慢条斯理将新到手的小鲤鱼系上腰间, “所以, 顾老师能回答我,梦里什么蛐蛐?又死什么心?” “谢大人不要误会,我表弟……” 朱庭樟这该死的怎么都闭不上的大嘴巴! 顾劳斯赶忙替他捂上。 他笑得十分谄媚,“没什么,就是大侄孙早年老是梦到一只蛐蛐叫, 知道大人您擅周易,想必也擅解梦, 所以……” 谢昭扫了顾影朝一眼,沉吟片刻, 意有所指。 “梦蟋蟀?凡梦此者宜及时行乐。梦闻其声,有忧愁之意,梦见其形,有争斗事。” 顾影朝垂眸,“谢大人指教。” 或许旁人听不明白,他却是懂。 谢昭这是在敲打他,顾琰之,非他所能肖想。 当然,谢大人也没忘敲打小顾。 他仔细替顾劳斯系好另条胖鱼,“以后不许再斗蛐蛐,听见没?” 那感情好哇!我本来就不咋会。 梯子都递到了脚边,不知道顺着下台的一定腿瘸! 顾劳斯腿不瘸,连忙站直,“好勒,得令!” 摆平醋坛子,他立马收拾那只害群小猪。 “朱有才,大侄孙和李玉来这,都是有公务要办。 你不在家好好备考,也跟来闲混,这说不过去吧?” 朱庭樟好容易挣开嘴,看了眼小表弟,见他面带微笑,神色如常。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还是装模做样的本事又精进一层。 他为什么来? 当然是放心不下这俩人! 只是这把他不敢大声哔哔,只凑到顾劳斯耳边。 “顾琰之,我还没问你,这次出行你只叫子初一人,孤男孤男,一呆数日,也说不过去吧?” 顾悄:我只想借一部人形地理志,还真没想到这一层。 不过,当真是这样? 他也不是好糊弄的,盯着朱有才略显心虚的眼,他怀疑道,“你真不是借机来单开小灶的?” “必须不是。”朱有才挺直腰杆。 “功名利禄到兄弟跟前,不过浮云!” 顾劳斯点点头,将衣襟里露出一角的《乡试热点》又塞了回去。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4节 “不是就算了。 山间几日,我与谢大人推算出可能到南直主考的人选,又新划了一些重点,可惜别人争着抢着要的东西,于你不过浮云~” 说推算都谦虚了。 以谢大人眼力,两京十三省,云贵同考,拢共十四个人,排除原籍,再排除已主试地方,想要知道谁到南直隶,不要太简单。 神宗朝以来,乡试主考定员二人,同考若干。 其中主考正官,先由礼部初拟大儒、名士或翰林出身的六部大员名单,再由皇帝亲自选拔。 副主考一并推举。 而同考,则由各省一把手会同纪检机关一同商定。 两京又特殊一些,由两京礼部与都察院裁夺。 所以绕来绕去,不管主同,谢大人都掌握着第一手资讯。 到南直隶的,主考便是兵部尚书,柳巍。 其他人员,虽暂未敲定,但草拟名单早已送到都察院备案。 嘿嘿嘿,这就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顾劳斯不由感慨,抱大腿果真是快速进阶的唯一姿势。 朱有才听完,傻眼了。 他目光跟着顾劳斯动作,恨不得将顾劳斯前襟烧出个洞。 跟学这么久,他当然知道顾劳斯的押题有多绝。 绝对的错过拍大腿系列。 可兄弟牌刚刚才打出去,分分钟反口,叫兄弟怎么看他? 算了,还是问问兄弟,这书什么时候能进校对环节吧tat。 两边会合后,就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 顾劳斯要同大侄孙,快马赶赴安庆府。 李玉则随谢大人,顺水下金陵转驿道,一路朝南去往福州府。 * 随着年轻人的嬉闹声渐远,老翁的木雕摊再度冷清下来。 不多久后,又有几个青年驻足。 为首的后生锦衣华服,气度非凡。 上来就扔下一锭官银,“刚刚的锦鲤,再与我雕一只。” 他身后跟着两人。 一个锦衣公子,摇头叹气,一个孱弱少年,畏缩地半垂着脑袋。 老翁余光扫过,少年样貌竟与先前买鱼的公子甚是相像。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华服青年顿时不悦。 “老人家,你只管雕好我要的鱼,旁的事莫要多看多问。” 老翁赶忙收回视线。 他瞧着青年神色,还是忍不住多一句嘴,“客人,桃木鱼火性重,不若这槐木珠衬您。” 青年不耐,“我只求鱼,不喜珠。” 老翁摇了摇头,只得放下手中打磨一半的珠串,拾起桃木。 “易求合浦千斛珠,难觅锦江双鲤鱼。客人,有些事,还是莫要强求的好。” 话里有话。 青年沉下脸,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人老话就是多。”倒是他身后年轻人出来打了圆场。 说着他又掏出一点碎银,“加点钱,求你闭嘴。” 老翁:…… 年轻人,不听劝就很难办。 你们自以为跟得隐秘,哪知道暗处好几双眼睛正盯着呢。 老头我啊,这鱼雕着烫手呐! 另一头,有了新同伴,离别也容易接受了起来。 无忧无虑的顾劳斯,总算么有继续哭鼻子。 不仅没哭,还有点飘。 谢昭的船才淡出视线。 摆脱大家长约束,他就放飞自我,硬要过一回马瘾。 顾影朝迟疑地看看高头大马,又看看小矮子叔公。 “小叔公的身体……” 真的爬得上去吗? 这后半句,在喉头过了几圈,他理智地咽了回去。 顾劳斯会错意。 他自信掏出谢大人亲赠大补丸。 “放心,你叔公我老当益壮,能攀五岳。” 众人黑线。 只是山道崎岖,马鞍粗糙,夏裳轻薄,所以这纵马滋味…… 咳,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大腿内侧十分要紧的部位,磨破皮疼到飙泪。 顾劳斯眼部暴雨面部扭曲,只得又躲回马车,一路斯哈斯哈着到了安庆,这话还真不好外传。 某处剧痛就算了,半道上还被一个不速之客缠上。 满川村不远的林道中,马车一路疾驰。 某处转角,突然冲出一人拦车。 那不要命的架势,赫然就是昨夜看灯的“疯姑娘”汪惊蛰。 姑娘装疯的技艺一般,碰瓷的水平亦三流。 马车离她数米,苏朗就刹了下来。 巨大的惯性让车厢里的顾劳斯差点滚了出来。 他还没哎哟,碰瓷的却先声夺人,“哎哟哎哟”地躺在了路中央。 一掀帘子,就是这场景。 一贯文明的顾劳斯突然有句mmp不吐不快。 “苏朗你看,前方是不是窜出来一只熊?” 顾劳斯放下帘子,“夏天的母熊不好惹,赶紧的,咱们贴边绕着走。” 王惊蛰:…… 你熊,你全家都熊! 姑娘见碰瓷不成,又生一计。 她闭眼豁出性命,爬起身一把抱住离得最近的朱庭樟的马腿。 “今天老娘豁出去了,要么你们带我走,要么你们踩死我。” 这一出给顾劳斯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他们年纪小,出行骑得都是温顺牡马。 要是换成谢昭的军马,汪惊蛰有几条命都不够挥霍的。 苏朗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一个越身将女孩从马下扯出。 他动作很轻,却依旧惊了马。 朱庭樟即刻便被马儿掀翻,屁滚尿流打着滚儿地逃了出来。 这下风纪小组长也真的怒了,“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汪惊蛰脸上闪过一丝后怕,依然梗着脖子,“是有病啊,你眼瞎看不出我是个疯子啊!” 小朱一哽。 三秒后他吼得更大声,“有病就去抓药啊,疯又不是绝症,在这里求什么死?” 汪惊蛰装疯撒泼这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反杀。 她先是一愣,尔后“哇”得一声哭出来。 女孩子通常是可爱的,但是好哭的女孩子,跟熊孩子也没差。 顾劳斯治熊孩子向来有一手,他黑下脸,“再哭,就把你绑回去送给汪大人。” 苏朗扯过马绳,摩拳擦掌。 汪惊蛰瞪着通红的双眼,一声干嚎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抽抽噎噎,“你们这群人,怎么……嗝……都不按常理出牌啊?” 那主要是,对面是你,无牌可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5节 顾劳斯叹了口气,“说吧,你到底想干嘛?” 七夕这场灯会,满川村来人不少。 可昨天一出,今天一出,他不信就这么巧,汪惊蛰两次出逃,刚好都能碰上他。 “我只想你们带我出去。” 一见还有商量的余地,汪惊蛰立马双手合十,星星眼祈求。“只要不被爷爷抓到,出了歙县我就自己走。” “你有钱吗?你认路吗?” 顾劳斯瞅了眼她脚上的丝绢薄履,“就你脚上这双鞋,不用半日就得光着脚丫跑。” 不说这女孩一点社会经验没有,单说她是汪大人孙女,顾劳斯就不敢轻易答应她。 “苏朗,拨一个暗卫将她送回满川村。” 少不得他要当回恶人,“她要实在不配合,便敲晕她罢。” 女孩一听,才知发现自己误把恶虎当了绵羊。 情急之下,她再顾不上其他,“姓顾的,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当年秦大人被灭门的真相吗?!” 第122章 这句话, 信息量有点大。 顾劳斯琢磨片刻,觉得含水量也不老少。 遂不理之。 他“嘶”了一声,岔着腿慢吞吞缩回车厢。 向着苏朗摆摆手, “还是直接敲晕好了。” “秦昀好歹也跟姓顾的沾亲带故!你竟问都不问?” 汪惊蛰心中一慌。 她的丫头只打探到, 汪三家来了个人物, 同行的人姓顾, 休宁人。 可休宁那么大, 她根本拿不准,此顾到底是不是彼顾。 “秦大人冤屈,就算素昧平生的路人, 闻之也会愤愤, 你竟无动于衷?” 她惊恐地连退几步, “喂, 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 “当然不是!”这题老考,顾劳斯很会。 “一没成家, 二没立业,三未及冠,算哪门子男人?” “至于秦大人……”他才不会贸然接招。 “天下官员都是我等父母长辈, 我哪有那个能耐人人都管。” 这把轮到汪惊蛰无语凝噎。 “呵,也是,昨夜还挽发着裙作女子状。” 汪惊蛰讽刺一笑,“你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男儿热血?算我看走了眼。” 这句话, 信息量有点大x2。 小猪张大了嘴,总编垂下了眼。 顾劳斯:好嘛, 这下昨夜穿小裙子的光荣事迹,全县的鸡鸭牛马通通都知道了。 他气若游丝, “苏朗,快敲晕他。你要是老了敲不动了,明天我就给琉璃再找一个年轻力壮的。” 苏·年轻力壮·护卫马上黑着脸步步紧逼。 气得汪惊蛰破口大骂,“你这个死断袖!” 这次外逃,已经是她离成功最近的一次。 她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于是咬牙豁出去,又说起了一段旧事。 “大历二十三年,顾氏长房顾影晨,自京都仓皇返回休宁,没多久在书房自缢而亡。 这事外头说法,是世家大族夺他自由这才逼死的他,可哪有人求死,脚不离地,束颈于罗汉椅上?” 不得不说,汪惊蛰是懂点挤牙膏的技术的。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x3。 顾影晨,这个名字其他人或许不熟悉。 但落在顾影朝耳畔,却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他哥哥的死状,一直是祖孙三人的秘密。 汪惊蛰从何得知? 他一时脸色难看。 甚至失了一贯沉稳,驱马靠近,一鞭缠住少女腰肢。 “谁告诉你这些的?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汪惊蛰被他眼中阴厉吓到,可依旧昂着头不叫自己露怯。 “因为死的不止有他!在顾影晨之后,还有个叫汪纯的新科进士,同样惨死他乡。” 她眼里情绪翻涌,“这汪纯,不是别人,就是我……爹。” “汪纯……”顾影朝神思恍惚地松开桎梏。 “确实是哥哥的至交。” 汪惊蛰闻言,反手拽住他辔绳。 “什么?你说顾影晨是你哥哥?!” 顾影朝以鞭拂开她手,退了几步。 再开口已是如常,“看你年纪,当年也不过懵懂稚童,怎么会知道这些?” 汪惊蛰却不肯多说,“我自有门道。” 她放弃顾悄,转而紧盯顾影朝,“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只要你将我送往渡口,登上北上的船只,我就将当年事,前因后果细细说与你听。” 为了说动他,汪惊蛰更是许下承诺,“只要我顺利抵达京都,见到秦大人,一定一并替你哥哥讨回公道!” 顾影朝皱眉,显然并不尽信。 “你一时攀扯秦大人旧案,一时又提我兄长旧事,说来说去都是捕风捉影……” 汪惊蛰焦急地望了眼来路,“叫你多知道些也无妨。” 她被软禁在这乡野许多年,几乎快要熬干心智。 春末秦大人复起的消息传来,才叫她勉力重燃生机。 自春到夏,她又蛰伏许久,终于抓到这根救命稻草。 这次,她绝不能再被汪铭逮回去。 “大历二十一年,汪……我爹赴京会试,正是与私自离家的顾影晨同行。二人途中又结识柳巍,引为莫逆。三人约定共闯京师,待汪柳高中,顾影晨就作二人幕僚,一起施展拳脚。” 她缓缓诉说着过去,明明看着不大,言语间却颇为沧桑。 “可柳巍此人,狼子野心。他有意亲近,不过是看重二人背后的权势。彼时我……爷爷拜刑部侍郎,顾准、秦昀也都是六部九卿重臣。 可惜两家不过面上风光,内里都是纸糊的老虎。 入朝不久,柳巍就敏锐地发现,顾家牵系党争,已是岌岌可危,我爷爷势单力薄,并不得神宗看重。所以,他背地里又攀上如日中天的锦衣卫指挥使——徐乔。 后来……” “后来怎样?”小猪听得甚是投入,不由紧张问道。 却见汪惊蛰立马翻脸,“天下哪有白嫖的秘辛?” 呵,感情这位还是知识收费的先驱。 她盯着顾影朝,一脸不给好处就烂尾的意思。 顾劳斯在里头听了许久,知道这女人绝不简单。 他也看出顾影朝的为难,“大侄孙,这交易做不做,由你自行定夺。” 顾影朝静默片刻,有了决断。 “空口无凭,我凭什么信你?” 汪惊蛰也不啰嗦,从发间拔下一枚素木簪子。 一旋一拧,簪子便成两节。 她从中空的簪芯取出一截残破的明黄碎纸。 小心翼翼送到顾影朝跟前。 那残纸不足小儿半个巴掌大,周围尽是火痕。 所剩两行字,叫顾影朝不由攥紧手中缰绳。 半晌,他突然轻轻一笑。 眼里有释然,有慰怀。 “原来哥哥至死都不曾忘记长房长孙的责任,是我们都错怪了他!” 他轻拭眼角热意,调转马头,已是战意凛凛。 “小叔公,此事牵连甚广,与顾家亦息息相关,我想助她!”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6节 “那便叫这姑娘收拾好,上车吧。” 顾悄很有叔公风范,“你是未来族长,家族大事,我们自会以你马首是瞻。” “你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顾劳斯摸摸下巴,“叔公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少年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动容。 顾劳斯:莫名有种初为人父的自豪感是肿么肥四? 一旁的小猪简直要原地炸裂。 这畸形的爷孙情,他真的真的没眼看。 残页所书,不是别的,只八个字。 ——截秦灭顾,死无对证。 左下尤存神宗私印一角。 哪怕看不到全印,明黄贡笺,一个宁字,就是铁证如山。 秦大人官复原职,虽与谢大人一同救下太子,扳倒太后。 也叫神宗断臂,舍了徐乔。 可他一家老小,仍是枉死冤魂。 离最终的正义,始终差着一步。 而这一步,却如天堑。 只因时代久远,罪证不存。 徐乔咬死一个搞错了,便再拿他无法。 而汪惊蛰的这八个字,送来的正是时候。 不仅能证徐乔是有意灭口,更能证—— 神宗弑君,帝位名不正言不顺。 顾劳斯心念电转,终于想明白最后一件事。 满川灯火背后,这才是谢昭要送他的真正礼物。 他不由想起现代时,他常坐谢景行副驾。 闷骚学长话其实不多,相顾无言时,封闭空间里流转的,便总是那几首不变的车载歌单。 一首《洋葱》,尤其令顾劳斯心塞。 杨宗纬的歌声,从来是由淡渐浓,透着欲说还休,无人倾诉的痴和癫。 歌词也格外动人。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 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发现你会讶异 你是我最压抑 最深处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一层一层 一层的剥开我的心 你会鼻酸你会流泪 只要你能听到我 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那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代入自己。 为这段无疾而终的单恋自哀。 这会幡然醒悟,原来谢景行一直都有在告白。 这人果真比他更辣眼。 就连送个礼物,玩个情趣,也要跟洋葱一样层层剥开,害的他泪流满面才肯罢休。 “喂,你不会是……屁股痛吧?” 汪惊蛰好不容易上车,一点也不想因为多嘴再被赶下去。 可车里少年突然咬住袖子,泪如雨下。 就挺秃然的。 关键他还越哭越厉害。 最后竟一抽一抽哽咽起来,喘不过气似的,叫她想装瞎都难。 思来想去,少年步履艰难、岔腿而行的怪异姿势再次闪过。 她突然茅塞顿开。 铁定是昨夜与那铜面男人颠鸾倒凤太狠,以至于今日菊花残、满地伤。 他都这么痛了,罪魁祸首还不在身边,可不得委屈得痛哭流涕? 汪惊蛰越想越觉合情合理。 她挪了挪因山路颠簸也疼起来的屁股,满面同情,“就算年轻,也要节制啊。” 哭包顿时哭不下去了。 甚至还很是有苦难言。 他是屁股痛,可不是那种痛啊啊啊啊! 这疯婆子,果然应该敲晕! 顾劳斯一路自闭。 直到抵达打尖的旅店,他都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小猪戳了戳老表,“他这是咋了?” 老表睨了眼汪惊蛰,“姑娘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我向来谨言慎行。” 汪惊蛰无辜眨眼,“昨夜操劳,今日奔波,想来他应是累着了。” 前一句“挽发着裙”,后一句“昨夜操劳”。 外加满川村口一句“有本事把我娶回去”,足够想象力丰富的小猪脑补n出风月话本。 什么一见钟情,我偷走了妹妹的夫君。 什么妹妹逃婚,妹夫一怒之下霸占了我…… 他越想越不放心,又拐了拐老表,“不行,今个儿你得跟我睡。” “我得防着你夜袭叔公,自荐枕席……” 顾影朝:…… 今日种种,亦叫他心绪难宁。 他难得发了回脾气,没好气地推开小猪,“你可闭嘴吧你。” 骂了一句尤不解气,终是不顾形象地踹了猪屁股一脚。 ”还不快叫店家出来系马安顿!” 小猪一听,这分明是有点想法,被戳穿所以恼羞成怒啊! 于是,他寸步不离,生拉硬拽着表弟最后进了一间房。 汪惊蛰一边吃瓜,一边惊叹。 “不过十年,世道变化可真快,就是京师当年南风盛行,也不敢如此猖獗……” 啧啧,又是妹夫,又是表兄,这些世家子,玩得可真花。 都说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满身是谣够开窑厂的顾劳斯淡定决定,甭管傻子的嘴,爱护自己的腿,花力气解释,不如早早躺平。 他们落脚的地方,叫山榉关。 是徽安商道一个重要关口,也是因商兴起的临市集镇。 距离歙县,已然百里之外。 几人快马加鞭跑路,到山间腹地时,正一片黑灯瞎火。 旅人入梦,虫鸣唧唧,甚是安宁。 只旅店门头几挂灯笼,在夏夜里亮着几许暖光。 投宿闹出的小小动静,并未惊扰漫漫清夜。 只是他人劳累,倒头便睡。 唯有顾劳斯自作孽,某处难以启齿的疼,叫他澡也不敢洗,觉也睡不着。 擦个药,又折腾出一身热汗。 屋里实在闷不下去,他只好岔着腿扶着墙,摸到旅店中庭桂花树下。 夜凉如水琉璃滑,自起开窗放月归。 这情景,说纳凉也行。说睹月思人也可。 怎么定性,主要看是谁在看。 苏朗守在一边,自然知道他是腿疼得厉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7节 出恭的小猪撞见,只觉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叔公很有夜钓的嫌疑。 于是他恭也不出了,掉头回房,紧迫盯鱼。 而汪老大人赶来,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含义。 小老头穷追猛赶老骨头差点颠散,一个照面对上的,就是顾劳斯高深莫测的脸。 月正光明,天阶若水。 少年闲庭静坐,运筹帷幄。 端的是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他不由绷紧老脸,暗叹长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谓。 “看样子,小夫子料定老学生要来,早已等候多时。” 这还真不是…… 顾劳斯有些许汗颜。 他瞅瞅苏朗手中蒲扇,又瞅瞅一身短打的自己,咳了咳到底没好意思说出真相。 “老大人气势汹汹而来,是准备暴力拿人?” 顾悄瞅着他身后几个“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额角跳了跳。 该说不说,这阵仗真要来全武行,苏朗大约是……真招架不住。 汪铭听出他语气不善,但也无可奈何。 “小女……我那孙女幼年失怙,确有疯癫之症,若能带,何用拿?” 顾悄也不与他强辩,只一句话四两拨千斤。 “既有疯症,更不能忌病讳医,顾家别的不行,大夫倒还拿得出手。不如就请汪姑娘与我同行,届时好请林大夫替她诊上一诊,早治早好,莫要误了姑娘前程。” 汪铭蹙眉婉拒,“早年京师,有幸已寻过林妙手,这疯症他也束手无策……” “汪大人也说是早年。”顾劳斯笑着打断他,“您老有所不知,这些年林大夫只我一个病患,无俗务缠身,反倒有空专研疑难杂症,医术早非当日可比,后生以为,还须一试。” 老头是个急性子,慢太极打两个回合,就没了耐心。 他苍老的脸上露出痛苦神色,话语也直白起来,“顾家小子,你我平素亦师亦友,有忘年之谊,便体恤体恤我这把老骨头,莫要叫我为难。” “我只剩这一个后人,再也经不住白头人送黑头人的彻骨之痛了。” 说着,老头竟是要直直跪下,被苏朗眼疾手快扶了起来。 顾悄沉默了。 老汪话说到这份上,他确实劝无可劝。 求生还是求仁,从来仁者见仁,生者看生。 各人自有各人的答案,强求不来的。 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汪惊蛰发飙了。 “爷爷,你只想叫我活着,可有没有想过,死了的人他们在哭?” 她披头散发,如鬼魅一般立在回廊转角。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听了多久。 惨淡月色自她后方倾泻而下,拉出一个黑洞洞的人型剪影。 顾劳斯搓了搓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冷。 少女嗓音空灵幽暗,缓缓哭诉。 “这些年,我夜夜听汪纯在哭。 他哭他无铭无碑,无处安身;他哭行凶的道貌岸然坐高堂,他死了还要家破人亡。” “棠棠也夜夜在哭。 他哭他疼,哭他为什么生来就须死;哭他为什么找不到父亲……” 她说得极其认真。 好似她的身侧,正站着两个模糊影子,争相借着她的身躯呐喊。 “父亲,他们在我身边,哭得我肝肠寸断,哭得我昼夜不宁。” 她迈进几步,阴恻恻质问,“可父亲您,为什么总是装作听不见?” 夜风倏忽吹过,顾劳斯猛地打了个哆嗦。 他头皮发麻,小挪几步,慌里慌张抓住了苏朗的胳膊。 苏护卫一僵。 好嘛,忘了这主子他怕鬼。 爷孙,哦不,鬼上身已成父女,二人对峙仍在继续。 汪铭痛心疾首,“听得见又如何?死了的难道还能再活过来?” “汪惊蛰,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是不是非得爷爷也豁出去这条老命,你才肯善罢甘休?”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汪惊蛰的声音冷静到冷酷,“爷爷,你怕死,但不要拦着我。” 只这一句话,就抽走老头全部的精气神。 “我与你不同,势必要清算这旧账,为枉死之人修坟立碑,叫他们魂灵得一处安憩。” “若是不能,”她拔下簪子抵住咽喉,“今日不如一道死了,图个清净。” 她是真的不怕死。 木簪子头钝,她依然扎进肉里。 鲜血汩汩流出,叫汪铭再也说不出一个反对的字。 “汪铭,不要拿我作藉口。” 最后,少女叹了一声,清冽嗓音里带着一丝怅惘,“你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汪铭了。” “我的爷爷,少时郁郁,青年发奋。 虽大器晚成,但不畏权贵、忠心报国的热忱从来不减。 我也时常困惑,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眼前这个你了呢?” 贪生怕死、委曲求全。 一腔热血冷在了骨子里。 “父亲,变成这样,你真的觉得快乐吗?” 她细数完汪大人平生,一针见血道,“不,你一点都不快乐。 徽州‘三第一’的名头最是可笑。 府学第一难缠,皆因你胸中仍有不甘,郁气难消;徽州第一老怪,是你不愿同流合污,又无能不敢反抗;大历第一谏臣,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自己可还记得?” 她每一问,汪铭就后退一步,脸色也更白上一分。 最后几步,他略显仓惶,直至撞上身后门扉,才猛然惊醒。 被子孙如此指摘,老头儿几乎是颜面全失。 可忠言逆耳,他按住胸口惊悸,艰难喘过气来,终于第一次直面此生最大的错处。 仆妇随从早在祖孙大吵时,就乖觉退避。 中庭如今只四人,汪铭满心失落,到底是替顾悄补足了当年旧事的最后一角。 “其实,愍王、云鹤谋逆,并非全然是无风起浪。 当初被逼至绝境,他们确实起过夺政之心。” 他神色悠远,仿佛又回到了剑拔弩张、人人自危的大历二十年。 “早在大历十六年,神宗贬怀仁太子为愍王,并将他发配至漳州苦远之地,以云鹤为首的先天子旧臣,就察觉时局不妙。 不久后苏侯惨死,怀仁太子有如断臂,愈发坐实神宗不想还政的野心。 彼时秦昀查实毒源,一同摊开的,还有太后、神宗合谋谋害高宗的真相。 这无疑也将是怀仁太子绝地反击最后的王牌。 只是不等秦大人追查下去,旧臣之中,就出了叛徒。 神宗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徐乔销毁痕迹,并一路阻截秦大人回京。 秦大人聪颖,躲过沿途锦衣卫追查。 只是他百密一疏,没有算到帝王铁血,捉不到他,便以他一家上下十几口祭刀。” 说到这里,老大人有着短暂的失语。 他似乎在消化着当初惨像,“便是这时,顾准再次找到了我。” “他恳请我接替秦昀,继续查下去。” 至此,老人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话,在他断断续续的忏悔声中,顾悄理出了真相。 秦氏灭门的现场,便是汪大人受命,会同顺天府尹一同前去查验的。 二人也算历经风浪,可还是被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吓得当场呕吐不止。 血肉的焦臭味,至今想来,令人胆颤。 是以接到顾准请求,汪铭第一次退缩了。 这案子原先他借刑部职权,暗中与秦昀行过不少方便,二人合力才找到的头绪。 只是当下,他闭眼就是秦家惨状,嗓子里就如铅铜堵死,无论如何发不出同意的声音。 顾大人只得失望而归。 但汪铭不知道,门外偷听的两个年轻人,却暗自替他答应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8节 也正因如此,才招致了后来的杀身之祸。 第123章 “二十三年, 你父亲同顾氏小子,借柳巍之便盗取密谕。 我蒙在鼓中。事发后,也曾四处奔走、全力回护。 只是兹事体大, 无以转圜。 女儿养婿横死;又招帝王猜忌, 我只能自请除授, 归乡避祸。 不曾想你竟侥幸逃过一劫, 我这把老骨头才不至于孑然老死, 孤苦伶仃。 原以为你年幼不知事,可与我在这糊里糊涂过一生。 我到底是……低估了恨的力量。” 汪惊蛰却摇了摇头,“当年徐乔亲自拿人。 汪纯心机使尽, 假意投诚, 当着他的面烧掉密谕, 还是被活活勒死。 我和惊蛰, 成了供徐乔戏耍的蝼蚁。 惊蛰活下来也不是侥幸。 锦衣卫斩草不除根,是为埋下种子, 等着旧臣卷土重来。 只有这般,神宗才好收网,将江南残势一举全歼。 危墙之下, 爷爷你凭什么以为,我们逃得过?” 大约是失望太过,汪惊蛰反倒没了表情,“您分明有很多次机会……” 少女黑沉的目光,同当年亡故的女儿重叠。 未尽之言, 更是叫他身形一晃。 那些他竭力隐瞒的过往,几乎无所遁形。 汪铭闭了闭眼, 当年梦魇已成毕生阴翳。 他……无力走出,那时如此, 当下,亦如此。 “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爷爷。” 汪惊蛰将他神色尽收眼底,终是缓了语气。 “是我小看了你。”汪铭眉目颓唐。 “既然拦不住,便放你去吧,只望将来……你……。” 莫要后悔。 最后四个字,轻得仿佛是专说给自己听。 弦月如勾,清辉洒在他斑驳的银发上。 比之族学初见,他更瘦,也更老了。 背脊也不似那时挺直。 “小夫子,老学生这小辈,就托付给你了。” 顾劳斯忍不住蹙眉。 此时,他和汪惊蛰都没料到,这竟是老头最后的遗言。 鸡鸣声起,顾劳斯疲惫回房。 抬眼就看到顾影朝静静站在门口。 “小猪严防死守,竟还是让你跑出来了?” 顾劳斯动动嘴角,勉强扯出一句顽笑。 “是不让,所以我把他敲晕了。” 顾影朝答得认真,好似真是为了夜袭叔公才大打出手。 顾悄推开门。 “进来坐吧,统归这夜,是睡不成了。” 他叫苏朗去沏了壶浓茶,又找厨子要了几碟才出笼的热点心。 三人顶着硕大的黑眼圈,各自心事重重。 “昨夜对峙,你都听到了?” 顾影朝轻轻“嗯”了一声。 顾劳斯浅啄几口茶水,压下倦意,“你怎么看?” 顾影朝斟酌道,“祖孙二人,各有疑点。” “老大人语焉不详,诸多说辞经不起推敲。 最大的破绽,就是神宗多疑,牵扯谋逆向来株连,怎么会放他归老? 而汪惊蛰看似疯癫,说话时好似一体两魂,女儿孙女争相开口。 但我看来,更像是装神弄鬼,也非善类。” 顾悄“嗯嗯”点头,一双桃花眼肿成眯缝,犹自强撑。 “此前我一直疑惑,大历出了名的刺头,对谁都不假辞色,怎么唯独对顾氏不一样。” 奉命稽查休宁学风,又怎么那么听劝,轻易同意以族学一家代休宁一方,最后查着查着,竟还成了我的老学生。 县试、府试也是,他多次暗中与我们行方便。 甚至陈知府到任,既知陈皇后一党与顾氏有隙,他还主持完科考才请辞。 如今再看,他对顾氏怕不是优待照顾,而是愧疚补偿。” “至于为什么愧疚……” 顾劳斯说着说着,熬不住,头一歪就要栽倒。 顾影朝眼疾手快,扶了一扶。 顾劳斯摸到人肉垫子,抵着人腰侧,心神一松就这么昏睡过去。 此昏睡,是真·昏睡。 人事不知的那种。 顾影朝垂眸看了眼碗中浓茶,用眼神询问苏朗。 “林大夫吩咐,他得多睡。”护卫感叹少年敏锐,摸了摸鼻子轻声道,“这算好的了,金陵那段时间,他药服的,整个人浑浑噩噩,每日定要睡个大半日才得一点精神。” “林大夫怎么说的?叔公他知道?” 苏朗打了个哈哈,“他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大夫那些劳什子说法,他懂,我这粗人可听不懂。” 说着,护卫上前打算将人塞上床。 就见顾影朝已将人抱起。 “我来吧。”他看似清瘦,肩臂却很有力量。 稳稳当当托着人吩咐道,“直接上马车,也是时候动身赶路了。” 汪家只是意外插曲。 安庆府才是叔公的终极目标。 团队靠谱,顾劳斯放心酣睡。 一闭眼再一睁眼的功夫,他们已经到了安池交界的渡口。 马车里,汪惊蛰瑟瑟缩缩躲在角落,朱庭樟大刀阔斧占据一方。 他一起身,两双大眼就绿油油地望过来。 饶是心理足够强大,顾劳斯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甚是无语,“在看我?还在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朱庭樟“嗬”了一声,退避三舍。 “休想打我主意!盯不住羊,我就盯紧你这只狼!势必护我表弟周全!” 某狼活动活动僵硬的肩颈。 “最近我读史,大抵古今能臣治水,不外乎八字要义——堵不如疏,疏不如导。” 弃车登渡,他边走边教育,十分的语重心长。 “大侄孙青春年少,你不想着因势利导,老堵着他是何居心?” 因势利导?怎么导?导哪里?导不归路上去吗? 我可去你的吧! 朱庭樟在他身后,好一顿拳打脚踢。 却不知,老天爷早就出卖了他。 阳光从厚重云层中泄出熹微白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长到不偏不倚刚刚好落在顾劳斯跟前。 顾劳斯回头,朱庭樟一个旋风腿来不及收回,跌了个大屁股蹲。 引得渡口一群人指指点点。 他们口中的羊,反倒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只在朱庭樟丢人的时候,默默又离他远了一些。 朱庭樟十分哀怨,“子初,你嫌弃我?你竟然嫌弃我?”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69节 顾劳斯立马往他两肋插刀,“是啊,大侄孙。 结发之夫不上床,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怎么能嫌弃他呢?” 这黄谣一出,朱庭樟跳脚。 顾影朝扶额。 路人指指点点x2. 几人斗不完的嘴,叫汪惊蛰看着新鲜。 她看着混乱的三人,无辜又补一刀,“夫夫和睦需要两个人共同努力,而破坏它,一个人就够了。” 顾·第三者·悄:你是懂怎么骂人的。 他们走的是冬至与安庆交界的仙寓渡。 商渡不大,货比人多。 跟着行商脚步走完长长一条小道,芦苇荡后,就是江堤。 只是一见江面,嬉闹的几人顿时哑声。 朱庭樟愣愣指着几乎要齐脚的通红洪涛,“这还是江水?” 不怪他没见过世面。 实在是母亲河不再潮平岸阔,它成了一条面目狰狞的悬河。 说实话,见多识广的顾劳斯,也只在新闻里看到过如斯恐怖的长江。 大娘打量几人,看衣着打扮和年纪,便是后生不更事,好意解释。 “发水就是这样。这几天雨停了,水还缓了一些,要是不停,这船老总都不敢摆。” 她瞅着渡口简陋的木牌,“你们外乡人,哪里晓得,我们原先的渡都淹干净了。” 说着,她随手指了江对面几个地方,“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原来都是村庄嘞,几天时间,全没了——” 少年们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江涛滚滚,望不见一点人烟。 人在自然跟前,确如蜉蝣,不堪一击。 另一位壮汉愁眉苦脸,“还有我的地。 春上冻了不少秧,我找府库贷了粮补足了田亩,这下全没了,全没了……” 不说则已,一说,倒是叫搭船的全员都开始唉声叹气。 船老总最见不得开张前一张张苦瓜脸,不吉利。 他撩起小马甲擦了把额间汗。 “都精神着点,屋子没了,地没了,但人还在,有什么是挣不回来的?! 真有也没事,咱们还可以去找太子! 这一船船盐米药材,砂石材料可都是太子运来帮你们的。” 一石惊起千层浪。 方才还萎靡不振的乡民,一听太子,眼睛都亮了起来,纷纷附和。 “是啊,有太子在,会好起来的。” “往年大水,咱们流离失所,朝不保夕,今年起码咱们没人饿死。” “是啊是啊,明孝太子万岁——” 一个大傻子,差点山呼错了口号。 好在婆娘聪颖,一把将他薅住。 “蠢货,是千岁!咱们可不能乱了尊卑,给太子招惹祸端。” 憨货连连点头,“嗯嗯,千岁,千岁,媳妇说的都对。” 显然,只从口碑来说,太子治水相当得力。 顾劳斯突然担忧起来,若是治水顺利,他接下来的行骗,哦不,商业洽谈好像就不吃香了。 宁云都游刃有余了,他还拿什么诓他一起下海? 嗯,plan b迫在眉睫。 顾劳斯皱眉沉思,已然超然船外。 商船客舱不大,即便搭船的人不多,也不剩多少余裕。 顾劳斯几人挤在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中间,十分的狗立鸡群。 但很快,这不合群招致的各色眼神,就被另一波乘客分担了火力。 上船的不是别人,正是方白鹿。 他带着陆鲲,并沈宽几个跟班。 也算得上声势浩大。甚至查平那个圣母竟也混迹其中。 当然,里头最惹眼的,还是那个叫玉奴的少年。 琼林玉质,秀美绝伦,端的是好样貌。 就是眼熟到有些扎眼。 顾影朝当即沉下了脸。 饶是乡人淳朴,一打眼也都看出来,来人不好惹。 里头分着三六九等呢。 公子哥儿是公子哥儿,跟班儿是跟班儿。 小哥儿是小哥儿。 他们十分默契,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 将这个一看就不好惹的团伙,硬塞到了顾劳斯身边。 是以,当顾劳斯策划好他的planb,刚一回神,对上的就是方白鹿笑吟吟的眼。 他激动之情分分钟萎了。 满心只剩一句:介尼玛……多少有点晦气了。 第124章 “呵呵, 好巧。”顾劳斯干笑两声。 “一点也不巧。”方白鹿径直在顾劳斯身侧落座。 “江水湍急,我们一行在此已滞留数日。 今日登船,看到你我才顿悟, 原来是老天叫我在等你。” 他嗓音低沉, 说得深情款款。 “琰之你说, 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顾劳斯抖了抖满身的鸡皮疙瘩。 该说不说, 他很是直男双标。 入了眼的, 说的那叫情话,入不了眼的,溅得那都是油花。 “是啊是啊。”顾劳斯敷衍点头, 指着船公与他道。 “千里姻缘一线牵, 狭路相逢你付钱!那船资就有劳方公子破费了。” 他不仅自己讹, 还帮别人讹。 抢过船公手中铜锣, 锦衣少年郎向着船中众人兴奋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缘, 今个儿开船顺利,知府公子高兴,大手一挥包圆了咱们的船钱, 还不快来谢谢财神?” 船里头默了几秒,随后一阵感恩戴德。 顾劳斯亦笑眯眯向他竖起大拇指,“洪水无情人有情,方公子慷慨解囊,真真是个好人。” 船资不过几钱, 这好人卡发得委实浮夸。 可怜方善人被大摆一道,还要强颜欢笑。 只因知府公子这名头叫出来, 碍于他爹和方家脸面,他就不能翻脸。 何况他自以为情圣, 也乐于惯着少年。 “琰之吩咐,不敢不从。”他解下钱袋丢给船公。 “灾年乡亲们不容易,方某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当。” 话题看似从黄洗白,可方白鹿黏腻的态度…… 怪膈应人的。 “方公子实在过谦!”顾劳斯翻了翻腹中公考金句,煞有介事道,“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低级趣味几个字,叫方公子小跟班们眼皮集体跳了跳。 陆鲲瞅瞅玉奴,再瞄瞄对照组,表示他十分不理解。 放着乖顺柔弱的小美人不要,干嘛非得自虐去点那一万响的大炮仗? 小美人才被赎身不久。 还没来得及欣喜,就发现赎他的人对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一脸落寞,十分畏缩。 茫然站在舱室边缘,既不敢擅自坐下,也不敢同几人靠得太近。 像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白兔。 江上浪大,船行不久就摇晃起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0节 他们几人坐着都稳不住身形,玉奴干站着,更显狼狈。 船身颠簸带来的巨大惯力,让他好几次跌进船客怀里。 乡人心善,看他年纪小,并不拿有色眼镜看他,反倒一屁股坐上船板,热情将位置让给他。 玉奴小心翼翼坐了,却也只敢挨着半张凳子。 因为他才坐下,沈宽就推开隔壁的查平,挨了过来。 这群人里头,查平与他一样,都是被踩在泥里的。 沈宽资历老,又惯会服侍方白鹿,已从小狗腿混到了说得上话的中层。 这人年纪最长,心思最多。 看他眼神,也最为毛骨悚然。 他最怕的,就是沈宽。 尽管他竭力避让,可还是在一个浪头后,被沈宽借机扯进了怀里。 他惊惧地瞪大眼,无措望向他的救世主。 可那人一门心思在正牌白月光那里,根本顾不上他这个低贱的高仿。 也或者是看到了,只是漠不关心罢了。 沟渠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逐星辰。 玉奴深深看了眼众星捧月的顾悄,最终自惭形秽地垂下眼。 是啊,低贱如他,也只适合在泥泞里窒息。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陆鲲不动声色将沈宽揩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 他叹了口气,起身硬挤到沈宽和玉奴中间。 “兄弟,你学问好,左右现在无事,不如与我说说功课?” ??? 这话一出,敌方友方多少都有些破防。 沈宽在美人腰臀揉捏的手一僵。 精虫上脑之际,功课二字差点叫他直接萎了。 不是,兄弟,你非得在这时候煞风景是吗? 关键,陆鲲还真掏出一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 他点着其中一处笔记,眼神十分求知若渴。 叫沈宽一时拿不准他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青年所指之处,正是《论语·子罕篇》其中一段。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 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 这还不简单?! 换成大白话,就是达巷这个地方有人说,孔子伟大,学问广博。 可惜没什么一技之长叫他一夜爆火,成为顶流。 孔子听后对弟子们说:(没有专长)那我该专攻哪一项呢? 是驾车呢,还是射箭呢?算了我还是驾车吧! 御:驾车。射:射箭。 都是君子六艺。 古人认为,为人仆御,是六艺之卑者。 孔子专挑最下等的活儿干,自侃要去给人当司机,不过自谦而已。 虽闻人誉己,承之以谦,这便是孔子所执之道。 以上,沈宽可谓倒背如流。 他钻营四书十几年,区区解义简直是手到擒来,讲起来不由掺进了十二分的卖弄。 只是当他唾沫横飞上完课,学生却一点也不买账。 陆鲲不甚走心地摆了摆手,扬了扬手里秘籍,“这些书里都写了,我识字,可以自己看。” 沈宽一哽。 他不信他如此博学,竟比不过一本死物,“那这书肯定不会讲乡试该如何破题!” 陆鲲摊手,“书中倒也粗浅列了几例。” 他念得十分仔细。 “第一种解法,从执字切入,执御执射,可推衍执道之道。 所以可得:道无成体,德无成名。故知道者,虽极天下之博而不敢自有其道,故而夫子博学无所成名,是圣人之所以为圣人也。 第二种解法,从博字切入,究竟是多而博?还是渊而博? 由此可得:夫圣人之学,何事于博哉?盖泛滥而不精于一,诚学者大病。 第三种解法,从御射之尊卑切入。 此乃剑走偏锋之法,遇座师标新立异,可一搏之。 敷衍开来,便是:人之为学,往往驰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过。六艺莫粗于射御,而御较射又粗,学无精粗,而必由粗者始。” 你管这叫粗浅? 一通听下来,沈宽不由怀疑人生。 县学里,代课的方灼芝都不一定讲得出这么多解法。 他就更望尘莫及了。 虽说他人品不咋地,但学问尚可,自然也懂行识货。 “陆伯鱼,这书你哪里得来的?莫不是监学哪位高师之作?” 陆鲲答得甚至不好意思。 “就是不惑楼冲会员送的。” “至于高师,”他瞧了眼顾悄,“喏,高师就在你斜前方坐着。” 沈宽登时脸绿了。 他可没忘,县学里他是怎么在同窗跟前,将不惑楼数落得一文不值的。 这下不啻于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脸也疼,心更疼tat。 大约是觉得戏弄沈宽挺有意思,陆鲲一脸无辜相。 “这不要钱的赠本,到了沈兄这,竟成了国子监名儒大作?珍珠鱼目,看样子沈兄世面还是见得少了……日后乡试,到了金陵兄弟我定要带你长长见识。” “要不要钱,你心里没数吗?” 朱庭樟忍不住吐槽。 他都充到黄金了,也没拿到赠本。 要不是靠抱大腿混了个内部特权,只怕秋闱发榜,他也不一定蹲得到限量名额。 沈宽这会也反应过来,他被涮了。 陆鲲找他补课是假,借机寻衅替玉奴解围才是真。 他阴狠地瞪了眼玉奴,压下火气,“陆少爷,学问上你既有门路,何必又来明知故问!” “沈兄莫要误会。”陆鲲忙收起书,“我的问题,这书里还真没有。” “还请沈兄赐教,这达巷党是个什么地方?” ??? 沈宽缓缓打出一排问号。 顾悄一个没忍住,听笑了。 这就好比行测题干问—— 小王说:“今年我的生日已经过了,我现在的年龄刚好是我出生年份的四个数字之和。”请问小王是哪年出生的? 结果考生不研究数字关系,反倒啃着笔琢磨小王是谁? 一股名为“无力”的情绪叫沈宽抓狂。 他低声咆哮道,“陆伯鱼,难不成你还想寻访当事人,见面细聊?” 陆鲲好像没听出他的反话,“那也不是。 我就是想,这达巷党人敢说孔圣‘无所成名’,想必自己应当很有名才对。沈兄博学,这等名人定然知道是何地何人。” “只是……”他缓缓划出重点。 “瞧沈兄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难道沈兄也不知道?” 沈宽他差点掀船。 周制以五百户为一党,二十五党为一乡。 两千年过去了,鬼知道党在哪,人又是谁。 又有谁特么这般无聊,关心书里出现的路人甲是谁啊啊啊啊! 陆鲲这问题,角度清奇,想法刁钻。 不止问倒了当事人沈宽,连围观的汪惊蛰、朱庭樟也都一脸蒙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1节 汪惊蛰嘴快,“你们读书人,都这样读书吗?” 小猪拐拐他表哥,“嘿,子初,我打赌这题你一定也不会!” 原以为顾影朝不会理他,哪知学霸突然幽幽一句,“若是我会,输了你自己睡?” 朱庭樟十分警觉,默默挪开些,“咱们现在是秀才,赌博违法。” 顾影朝:…… 几人声音不小,沈宽全听进了耳中。 这题他若是知道,就应了汪惊蛰的话。 好似他同陆鲲一般愚蠢,读个入门书都抓不到重点。 他若是不知道,与顾影朝的轻描淡写比起来,又显得十分无知。 好似这个问题压根不须问,应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如此左想右想,愈发左右为难。 十分煎熬之下,总算是歇了那点风月心思。 顾劳斯吃瓜吃得甚是欢乐。 他这破烂身体,晕马车,自然也晕船。 好在这一出大戏叫他分神,总算正经坐着熬到船靠岸。 方白鹿见他满眼兴味,有意与他闲话,“所以琰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当然当瓜看! 顾劳斯轻易又将球踢了回去,“听闻方公子博学,应当有解,愿闻其详。” 方白鹿倒是真有几下子。 他旁征博引,又是引史记·孔子世家,又是借董仲舒、颜师古等大儒文章,最后得出结论,这个党人,就是“七岁而为孔子师”的项橐。 这人不仅是出了名的神童,还有个十分有面的后代——楚霸王项羽。 说完,方白鹿便含笑望向顾悄。 眼中是势必要同顾劳斯看星星、看月亮、谈文学、谈恋爱,顺便一起考个公上岸的期许。 谁知一直沉默不语的玉奴,突然弱弱补充一句。 “三字经中便有‘昔仲尼,师项橐,古圣贤,尚勤学’句,可为印证。 又有兖州某县志,云达巷在其地。 孔子不惑之年出任中都宰,时常往返于中都、曲阜之间,兖州为必经之地。 而项橐,史书亦载,为莒国神童。 兖州为古称,春秋即为莒。亦可印证。” 少年声音细弱,显然是鼓足了勇气。 他全然不知一番考据给这群读书人带来多大震撼,只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方白鹿。 第125章 方白鹿皱了皱眉, 只觉一丝厌烦。 连朱子都说“达巷,党名,其人姓名不传”, 这题本无辩解的必要。 他开口亦不是为学问, 只是想哄身边人说话。 故而玉奴抢戏, 就显得十分没眼色。 倒是有一个声音看不过去, 出言讥讽道, “你又何必巴巴地对牛弹琴?” 说话人样貌张扬,哪怕做素净打扮,也难掩一身风尘。 不是春风楼随风楼主, 又是谁? 显然, 他与玉奴, 还是旧识。 胡十三紧跟在他身后, 似是拿这个弟弟也没有法子,只一脸无奈赔笑。 察觉到顾悄眼神, 胡十三一拱手。 “顾三公子安。”似是知他疑惑,胡十三解释道,“今年水大, 下游徽商大都自发出力,协助官府运送粮食物资,以助各地渡灾,胡家刚好被派在这一带。” 刚好? 顾劳斯:好好好,你敢骗, 我就敢信。 “见过知州公子。”他又向方白鹿一拜。 “方才小人在上头调运,不曾留意公子登船, 多有怠慢。我这弟弟,一贯口无遮拦……” “无碍。”方白鹿纵然不喜随风, 也不会自降身价与他计较。 只可怜陆鲲,看到随风后,立马魂不守舍起来。 甚至连爱屋及乌护着的玉奴,也抛到一边。 他对玉奴无意。 不过因为玉奴同他意中人相类,所以才多一些照顾。 他几次想要张口,几次都被打断。 直到船只抵岸的喧嚣声起,他不得不悻悻退守一边。 船的终点,正在安庆府府治怀宁县。 洪水几乎快要漫过临江城镇的江堤堤顶。 临时开辟的码头亦十分简陋,只在城防堤坝上伸出几条简陋栈板。 仓内百姓小心翼翼上岸后,便有役卒进仓卸货。 一箱箱泛着草木清香的新米,被抬进城门。 城内外无数灾民,瞧见新米,如同等到定海神针。 人海中发酵的暗涌,再次缓缓蛰伏下去。 整个府治,重归宁静。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胡十三一边引路,一边与顾悄简单交代城中情况。 “七天前,最大的洪峰刚过。 府内各县民堤接连破了十三道,数十万亩圩田一夜汇成汪洋,安庆府这才以一府之力,吃下三分之二的洪水。” 胡十三顿了顿,“汛前,明孝太子颁布了系列法令,允诺泄洪灾民所有食宿皆由府县兜底,并灾后重建诸多事宜,这才令几万人甘愿撤离,腾出家园以供泄洪。 乡民暂时都安置在各县城难民营里。 村庄被淹没,一年收成付诸东流,家人流离失所,他们甚至听不懂治水之道,只知道明孝太子要他们搬,他们便搬。 金陵之后,明孝在南方声誉可谓空前。” 顾悄听懂了其中的提醒之意。 明孝声誉越高,那么皇后党塔防就越厚,于顾家来说,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呵,咱们南直隶,倒是有两块地方,天生来的不讨喜。” 听到这,随风似是想到什么,冷笑一声。 “一块就是那凤阳府。 北边要保国都,南边要守运河,夹在南北之间,又一无是处。 只得做了那囤沙泄水的大渣斗。黄河的沙,淮河的水,别处无处放去,就统统叫它都受了。 另一块就是这安庆府。 上头湖北、江西生得好,地势高,老天护着不让淹。 下头金陵命好,老祖宗打江山看中了那块地,国运护着不给淹。 就这不上不下的安庆,有灾头一个挨宰。 到底还是这八百里皖江人命贱,活该要吃下这天谴。” “好了,不要胡说。” 胡十三又开始头痛了,也不知道这回带他来,究竟是对是错。 “胡十三,你竟敢叫我不要胡说!” 随风很是不高兴,拐了拐顾悄,“喂,你二哥找的什么泥腿子,竟敢叫我不要你?” 顾悄抠脚趾:差点忘了还有这艺名。 “你说,你随便说。” 随风这才高兴起来。 本朝能被贬为贱籍的,大多是犯事的官宦人家。 顾二没提过随风底细,顾劳斯也就没问,但听到这里不难推测,随风家中遭难,恐与治水脱不开关系。 听这怨气,所治不在安庆,便在凤阳。 倒是汪惊蛰懂得多。 “喂,你该不会赵家人吧?” 她身体里的“另一位”毕竟年长,见识也多。 小伙伴们登时竖起了八卦的耳朵。 “九年凤阳大水,李江起事,神宗以治水不力招致民反,夺了怀仁的太子之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2节 为平祸乱,神宗先后增派工部尚书裴岗与工部侍郎程先驻节淮安,一个专治黄河,一个专治淮水。 这程先,不是别人,恰好是陈阁老得意门生。 那几年,正赶上神宗欲立明孝太子。前朝因册立陈皇后一事,吵得不可开交。程大人得此重用,便是神宗给朝臣的一个信号。” “然后呢?赵家又是什么故事?” 朱庭樟眼巴巴催更,“快说快说,我也凤阳的,指不定还有些渊源!” 汪惊蛰两手一摊。 “然后,满朝都跟着拍马,夸程大人治水有方,只一同下派的黄淮水治监察御史赵沧州,脑筋不灵光,屡次上书,告程先治水急功近利、草菅人命。 最后程先无事,反倒这位赵御史,被查出来勾连旧党,先出事了。 赵沧州一家杀头的杀头,充籍的充籍。 哎——这才是真真的草菅人命。” 显然,为保后位,陈家又给旧党栽赃了一笔无头冤债。 这程先现下已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史,人都干到省长了。 顾悄很是疑惑,“所以这人治水,究竟如何?” “程先此人,于治水也算颇有见地,提出黄淮一体、束水冲沙之法。 只是这法子只顾当前,不顾往后,是一门绝后人之路以竖当世之功绩的法子,并不可取。” 如此专业的解释,自然不会出自这群乌合之众。 苏训与韦岑几人匆匆下马前来迎人,正好听上这一段。 二人一班来接顾劳斯,一班来接胡十三。 赶巧了,正碰在一处。 负责官方答疑的,正是韦岑。 看到苏训不稀奇,看到韦岑,顾劳斯挑了挑眉。 “你不是在南直隶跟着我爹查账呢嘛?” 清俊员外郎晒黑不少,闻言浅笑,“府内治水人手不足,太子令我前来增援。” 他对随风很是客气,“这位姑娘猜得不错,这位公子正是御史后人,这番也是太子召见,特来复命。” 这局,委实难懂。 老娘在前面冲锋陷阵、诛杀异己,儿子在后头专门捡人头? 也不像哇。 对上顾悄略显担忧的眼,赵随风洒然一笑。 “是我递了鸣冤的状子,以一百万担赈济粮为筹码,叫太子亲自替我赵氏一门平反。” 哦豁,叫儿子亲自打老娘的脸,牛还是你牛。 顾悄登时肃然起敬。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有个会搞钱的哥哥多么重要。” 汪惊蛰锐评。 胡十三:…… 赵随风不乐意了,“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你知不知道……” 汪惊蛰幽幽道,“我只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我要是有钱,我早就用钱把柳巍和徐乔砸下马了……” 顾劳斯:你要是足够有钱,你甚至可以当大宁特·朗普。 苏训听不得人说太子一点不好,拐着弯说也不行。 他义正言辞道,“太子殿下最是公允,不会因区区一百万粮食为贰臣翻案,也不会因血缘牵连替皇后包庇奸邪,是非曲折,还需三司查证后才有定论。” 赵随风也见不得人污蔑他父亲,立马呛了回去。 “苏大人清流出身,官场混迹几日,倒也学会了这官腔。 徽州府治渔梁坝,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美称,虽由唐初越国公汪华始修,但‘以木障水’终有弊端,便是我先祖赵氏履任徽州,改用石筑,惠济一方两百年不止。 如此功绩,多不胜数。 赵氏世代治水,就算无功于千秋,也算有功于当代。 不想在新朝,竟因一桩仗义执言的案子,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当年坐定谋逆,无凭无据,只用陈阁老一句‘与云氏同出于徽州,恐有二心’。 苏大人如今才说彻查会审,就不觉得贻笑大方?” 苏训还想再辩,被韦岑扯袖制止。 “当年程先修天渠,弃渠左二州保淮安以东,是圣裁。 赵大人耿直,不忍见二州百姓陷于水火,执意请命,触怒天颜,这案子办得确实武断,太子便是知晓前因后果,这才重审。” 他继续低声与苏训讲背后隐情。 “今年皖江大水,淮河亦有先兆。天渠早已呈颓势,恐难抵御水情。 太子在南都寻访多名老臣,都束手无策,只户部张老大人指出一条明路。 当年赵大人奔走,曾提出解决之策。 如今斯人已逝,天渠疑难恐只有这人可解。” 所以翻案不翻案都是次要的,这人竟是太子此行治水的关键。 不怪苏训不提前做功课,实在是这功课专业性太强,不专业的做不来。 韦岑要不是一门都专营水务,恐怕也不懂其中门道。 wifi在线的顾劳斯也听明白了。 所以江南治水,所治并非一处,在北有淮,在南有江。 安庆府已经用了泄洪的笨法子,若是两个月后淮河汛起,是无论如何再不能一泻千里了。 朝廷负担不起,民怨也负累不起。 这才是赵随风手中真正的筹码。 “所以皖江水情究竟如何?” 顾劳斯真正关心的,还是这赈灾的窟窿到底有多大。 韦岑犹豫片刻,还是指着一侧水则碑实话实说。 “从碑刻推测,还有几波洪峰。池州府、庐州府乃至太平府,沿江村庄田亩,恐怕难保。” 水则碑,是古代水文监测手段之一。 即在特定水域竖石碑水尺,分为“左水则碑”和“右水则碑”,左碑记录历年最高水位,右碑记录一年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 有经验的治水官员,可根据水则碑判断当地流域附近是否会发生特大洪水。 “水则碑”碑文有云: “一则,水在此高低田俱无恙;二则,水在此极低田淹;三则,水在此稍低田淹……七则,水在此极高田俱淹。” 如果某年洪水位特别高,超出七则,则会另起一则,附文曰:某年水至此。 顾劳斯瞅着已经瞧不见七则的碑,叹了口气,心道明孝太子也不容易。 看似经济形势一片大好,a股实则一派低靡。 他不由感叹,该说不说,他准备的plana,还是要提上日程。 结合灾后恢复重建和防灾减灾救灾工作需要,并统筹户部承受能力,国债发行,势在必行哇。 第126章 太子“四不两直”下基层暗访, 行踪原应十分隐秘。 他落脚的地方,也确实叫寻常人等难以预判。 ——正在城南临江一间古寺里。 奈何大历官员,皆非等闲。 一个个鸡贼得狠。 太子一行落脚的第二天, 就成功被各方势力围追堵截。 说起被抓包的经过, 苏训很是心梗。 “我们一行兵分两路。 太子微服暗中行走, 我奉命高调现身混淆视线, 一路过来倒也配合得当, 不曾暴露。 谁知到了这寺庙,泰王突然精神起来。 看着宋朝高僧题名,他一时手痒, 非要效仿高僧赠字答谢方丈收留…… 结果方丈拿了字, 第二天清早推官就乔装到庙里挂新牌匾了。” 顾悄:…… 韦岑冷哼一声。 皇仓一事他原本就对泰王很不感冒, 这下揭起短来更是不遗余力。 “何止推官?上到通判, 下到知事,整个府衙门, 除了方大人,恐怕一窝蜂全挤到了寺门口。现在随便拎出一个算卦的,都得是个正九品。” 顾劳斯:…… “所以泰王究竟题了个什么, 差点没把你们底裤扒光?” 汪惊蛰疯疯癫癫,说话也不大讲究。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3节 “咳咳咳……” 可怜苏训、韦岑,都是正经文臣,又是大龄未婚。 头一次被女孩子言语轻薄,分分钟涨红了两张俏脸。 顾劳斯也成功被勾起好奇心。 总算挨到地方, 他一撩马车帘子,抬眼就看到红漆斑驳的古老寺门上, 金光灿灿的三个鎏金大字—— 护国寺。 这硕大的名头,差点叫他一口气没喘上来。 他转头不确定地问他亲爱的向导, “大侄孙,我没记错的话,这寺不是叫万佛寺吗?” 苏青青早年为了替幺儿续命,大小寺庙跑了不知凡几,万佛寺自然也不会落下。 顾影朝看了眼寺前巨锚,迟疑着点点头。 “安庆府地形如船,万佛塔迎江而起,恰似桅杆,宋时高僧批言,若不以锚镇固,此城终将随江东去。所以地方官员便令人铸了这两只巨锚,立在寺前以稳地方。” 他顿了顿,看了眼带着锈迹的巨锚,“确实是万佛寺没错。” 语罢,他又看了眼新得不能再新的“护国寺”,一贯沉稳的面皮有些许皴裂。 “泰王手笔,实在是很有皇家风范……?” “咳,泰王说,这寺既奉万佛,值此危难之际,万佛理应挺身护国,消灾弭祸,保我大宁风调雨顺,是以更名护国寺。” 难为苏训,还在垂死替王室挽尊。 屹立几朝不倒的万佛寺,此刻大约也很风中凌乱。 摸鱼摸了这么些年,是它跟不上节奏了吗? 皇帝都没喊它护国,咋来个王爷就突然给它压担子了? 小寺真的会谢:) 顾劳斯同样风中凌乱。 护国是他这个阶下囚能随便题的吗? 泰王的胆是脂肪胆吧?这么肥? 该说不说,宁权这个二五仔,命不好,但是运好。 作为大宁头一个铁证如山、坐实谋反的亲王,他没被神宗弄死,首先得感谢他爹给他留下的保命符。 太祖建朝后,充分汲取历朝历代皇室夺位之祸的教训,当然,也可能是他模糊地察觉到三个儿子之间的暗流汹涌,因此下了严令,后代子孙不得自相残杀,违者直接叉出族谱。 总之,这条禁令的潜台词就是,你们三个龟儿子,但凡有搞暴力内耗的,都不是他老宁的种,是当初应该射到墙上的!哪怕真当上皇帝,也视同篡权夺位,名不正言不顺,天下可群起而攻之。 威胁单威胁,可万一真有龟儿子听不进劝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龟儿子再赖都是元皇后生的,太祖不舍得叫他们当中任何一个吃一丁点儿苦。 为此他又特意改了律法宗法,令亲王、郡王若犯事只夺其封号,不夺其俸禄,只禁锢高墙,不伤其性命,甚至还严禁后世子孙变更这两条。 当然,明着不能杀,不代表暗着没办法。 神宗又不是那种讲道义的人。 泰王没被暗搓搓弄死,第二要谢的就是太子。 是他打着试药的名义,愣是在神宗虎口下,抢回泰王一条命。 如果说泰王活蹦乱跳,靠的是亲族荫蔽,那他还有劲持续作妖,就全靠天赋异禀了。 苏训大步引着顾悄往后院去,一路僧者无不垂首行合掌礼。 也有不少香众打扮的“群演”,探头探脑,一副想加戏又不敢的殷切模样。 直看得顾劳斯眼皮直跳。 唯有朱庭樟,畏畏缩缩问出一句。 “那……那不是韦大人吗?那……那个好像是工部侍郎林大人……就这么互相装作不认识,对……对治水是有什么益处吗?” 顾影朝狠狠锤了他后背一记。 “有时候好问,不一定是勤学,还可能是太蠢。” 赵随风心疼他智商,好意点拨他一下。 “太子奉命治水,怎么可能只身前来?你认出的这两位,都是治水名家。” 韦大人不是旁人,正是韦岑父亲。 他乃治河起家,九年淮河大水后,亦协理治淮。 便是在与顾冶配合固堤时,唯一的女儿,同女婿一同被大水卷走。 韦岑是他幺子,也是仅剩的孩子,所以他才难得动用职权,将韦岑从水司调离,送去安生些的户部。 而工部林侍郎,正是掌理全国川泽、陂池水利之事的分管副部长。 今春至夏,雪雨不绝,未到雨季,长江流域各处都已出现不同程度的连续暴雨,连老百姓都感知到气候异常,必有大涝。 朝廷又怎么可能毫无准备? 明孝太子来,自然会带着豪华治水团一道来。 至于为什么明孝强装不识,顾劳斯摸摸下巴,大概是想先当一个无能的吉祥物,钓钓牛鬼蛇神吧? 最令人起疑的,便是凿堤泄洪这事本身。 古人治水,极少有这样极端的案例。 不治先溃,看似合理,背后尽是不合理。 而且,溃,也不是先溃安庆府。 再上头荆州、洞庭,尚有一扛之力,怎么安池就得先破了呢? 小顾雷达滴滴滴发出警报,总觉得……明孝在下一局大棋。 “一来就叫琰之看笑话了。” 宁云闻讯,含笑亲自迎出来。 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瞧着不像是向好,反倒是病气更重了。 也不知是治水操劳的,还是治泰王操心的。 顾劳斯最受不得太子热情,赶忙撩衣摆要跟着大部队跪。 腿还没弯,就被宁云身旁的明孝卫指挥使一个巧劲,按了回去。 宁云眉眼弯弯拉住他,“你我投缘,我拿琰之当弟弟看,就不用讲这些虚礼了。” 当弟弟看? 那干脆自信点,把看字去掉吧。 想想此行目的,顾劳斯摸到竿子立马不客气顺着爬了。 “你把我当弟弟,我也视你为兄长,既如此,不如你我直接拜个把子吧。” 这话一出,宁云愣了愣。 寺里寺外,明察的、暗访的,亮相的、潜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被这无耻的提议镇住了。 唯有榉树临风,挲挲作响。 时不时惊掉下来一两个绿果果。 场面静止三秒后,顾劳斯冷漠脸抽回手。 “是草民唐突了,原来太子殿下就是说说而已。” 宁云笑开,“不是,是兄长我脑子一时没有转开。” 他即刻吩咐左右准备香案,竟是一副说干就干的模样。 二人各怀鬼胎。 宁云虽不解,真叔侄为什么硬要拜假把子?但不影响他花式打感情牌。 顾劳斯暗自窃喜,只要他把生米做成熟饭,就算明孝以后有幸刮开防伪码,也怪不得他欺君了。 只是这假把式终究没有拜成。 一阵喧嚣铜锣吵闹从长江堤上蜂拥而下,一路奔进了城中府衙方向。 “不好了,不好了,马报来了!” 几个原在寺内装群众的老臣一听马报,立马装不下去了。 他们翘着胡子挤到明孝跟前,“太子,治水不可儿戏!马报起,洪峰至,如何能叫池州府不战而屈,平白再淹掉良田千亩?!” “殿下,我们切不可一而再地贻误战机啊!” 旧时水情,等同于战情,亦有专门渠道投递。 根据汛情紧急程度,又分羊报、马报两种。 如果汛情不是很紧急,洪峰强度不是很大,一般用“羊报”进行汛情传递。 所谓“羊报”,就是由水性好的士卒,乘羊皮筏顺流而下,沿途将刻有水位信息的水签,扔到河中。 这种羊筏,将大羊剖腹剜去内脏,晒干后缝合,浸以青麻油,使它密不透水,充气以后可浮在水面。而负责报讯的士兵,须同羊筏绑在一起,入水前食“不饥丸”,在惊涛骇浪之中,沿各河口岔道投掷水签,可谓九死一生。 各地防汛守卒会在缓流处收到水签。 地方官员便可根据水签提供的水险程度,迅速做好抗洪、抢险、救灾各项应急预案。 如果汛期很紧急,水势很大,则就会启用耗损更大的“马报”报告汛情。 为了将大汛在最短时间内通知到中央和地方,沿河地方卫所须备足日行百里的良马。一旦出现河水陡涨,快马带着汛情,将沿河堤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及下游官府。 以黄河为例,上自潼关,下至宿迁,每三十里为一节,马报一日夜可驰五百里,速度甚至快于洪峰。 自古都是河患多、江患少。 甚至古语曰:有河患,无江患。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4节 这些原是河淮报汛的办法,程先主政江西,便也带到了南方。 马报的蹄声,头一遭响彻在皖江堤岸上。 却令刚刚沉寂下去的府城,再次沸腾起来。 不知是谁,高呼一声,“大洪水要来了,城要破了,城要破了——” 第127章 “蛇终于出洞了。” 城中这一出, 苏训似是早有预料。 只是他这一声叹息很快淹没在一阵疾呼中。 “连日晴好,哪来的洪水?” 一个穿着奇怪的老道风风火火从外间闯入。 花衣杂巾,破旧拂尘上还卷了两根稗草。 十分的不修边幅。 门后洒扫老头闻声扔下扫把, 赶忙拦人。 “老牛, 如此喧哗, 成何体统!” “可去你的老马, 这都什么时候了?” 牛老道一把推开马老头, 跟头斗牛似的,急急往里冲,“苏大人, 近几日上游诸地道纪司都不曾报雨, 无雨又如何有汛?咱们快快将那胡乱跑马的造谣头子拿下!” 可见自古天气预报准不准另说, 气象台权威一直不容挑衅。 只是等他刹住jio, 一抬头对上的竟是明孝太子。 “嗝,殿……大……大公子。” 他气愤地倒车几步, 狠狠扯住上官袖摆。 “马监正怎么也不提醒提醒咱?!” 马监正夺回袖子,捞起倒挂在门前金刚上的破扫帚,低斥道。 “没个眼力见, 我这都明示了!” 老牛抓头。 身为气象系统一份子,道纪司小朱十分上进,悄摸摸给上峰递答案。 “大人,有句老话叫金刚扫地——有劳大驾。监正是在用扫帚提醒您,大人在此, 从容,要从容。” 从没容过的牛道士:嗬, 应个征召混个小官,还得学整这黑话…… 二人一个是南钦天监监正马元, 另个是座下灵台郎牛道士。 这道士算起来,与顾悄也还有些渊源,正是给顾悄批命“权贵压身”,说他“肩上火”不比常人兴旺的齐云山道教协会会长——清江上师,俗姓牛。 好在宁云不曾嫌他咋呼,还宽慰道,“老天师莫慌,方知府必然已经行动。” 众人屏息侧耳,果然城中叫嚷声停歇。 只官锣开道,疏散着闻汛聚集而来的人群。 “殿下,可这水则耽搁不得……” 水利部林如晦林部长忧心忡忡,拱手上前还想再谏。 “大人,时机未到。” 宁云笑着扶起他,“便是大人再心急,可这水又该往哪里去呢?” 这倒是将林如晦问住了。 下游苏湖,老牌粮仓,淹不得。 上游江汉,新晋粮仓,也淹不得。 所以夹中这一带堤坝,就成朝廷弃子。 即便如此,各地依然用尽了洪荒之力。 常常是南江加垒一寸,北江必定高出三寸不止,谁也不想治下沦陷终成千古罪臣。 中游堤坝不断抬升,无形中叫上下游也得跟着卷起来。 但上下游亲儿子,每年收成十之八九要上(tan)交(wu),哪里卷得动? 几张状子一告,神宗就下了严令—— 禁止皖江沿岸私自筑堤抗洪。 自行挑地方决口泄洪,已经是林大人舌战群雄才挣下的最好方案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是啊,就算当下集所有力量保对岸池州府,江水必然会寻另一处决口。 手心手背,哪里不是肉呢? 林如晦治水治了一辈子,从来奉行治水保民、以民为先。 江西布政史程先上奏提出的这一套弃卒保帅,他至今转不过弯来。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堂上官,工部尚书裴岗,竟也允了。 宁云知他牵系,拍了拍老大人佝偻的肩膀,“林大人,你信孤吗?” 林如晦慌得连连拱手,“下官从不敢质疑殿下。” “那便同孤一道,且宽心等候吧。” 这防汛1级应急响应终究是没有启动起来。 但应急指挥部还是分分钟各就各位。 不久,方知府匆匆赶来。 老大人们伪装一扒,眼看着就要进入紧急会商状态。 顾劳斯装透明围观半晌,在林大人谴责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点路人自觉。 “殿下议事,吾等小民自当回避……” “琰之既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何须自称小民?” 哪知明孝笑着揪住他小辫子,“如今兄长有难,贤弟你又岂能袖手旁观?” 顾悄:这拜把子的兄弟协议还没签,就能预生效了? 他也不要脸,按下内心小九九,垂头做羞涩状,“那弟恭敬不如从命。” 林大人一听,又急了,“殿下,治水大事,岂容小儿……” 宁云摆摆手,“林大人,莫以年岁论英雄,也许琰之能给我们惊喜也未可知。” 属实不知他哪里来的自信。 林部长再扫一眼几个青年后生,满脸地不赞同。 可到底没再说什么。 护国寺厢房,最贵重的一间,辟作临时议事大厅。 林部长挂出巨幅江防图,正起势要共商国是,目光扫到顾悄一行,话音一转。 “这是从兵部特调过来的军备图,闲杂人等……” 屡次被针对,闲杂人等也有了小脾气。 顾劳斯大手一挥,“既然军备图咱们平民看不得,那就换个大家都能看的吧。” 他话音才落,苏朗就递了一副卷轴进来。 顾影朝接过,一点不客气地覆在林大人军备图上。 甚至嫌林大人碍事,小年轻还一拱手,“烦请大人让一让。” 林大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哪来的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 这话立马勾起顾劳斯的职业病,他耿直接一句,“我才知道,有的人原来是用嘴看。” 林如晦半句话卡在嗓子眼,“你”了半天没“你”出下句。 工科男大部分都不擅斗嘴,林如晦没讨到便宜,自己还气了个半死。 他脸色涨红,喘着粗气,眼见着一副要撅过去的样子。 顾劳斯自省片刻,自认不该欺负这样一位忧国忧民、爱岗敬业的老大人。 遂掏出谢氏大补丸,“大人,速效救心丸要不要来两粒?” 他诚挚地劝药:“这丸子十分贵重,上一个得药的,还是泰王。” 林如晦脸色由红转黑:我真的谢! 当我不知道吗?泰王前脚吃了药后脚就招供了…… 事实证明,能在神宗手下苟到现在的,心脏承受能力都非同一般。 林大人拒了药,凭借坚·挺的个人意志,颤巍巍挪了块地,不死心地去寻新地图错处。 他人在气头上,并没注意到,自这卷轴铺展开,场中便再无一点声响。 老大人眼神不太好,先是被花花绿绿的颜色晃瞎了眼。 他不屑冷哼一声,却在看见上头河流山川、乃至州府名称标注时,愣了一愣。 “这……这怎么可能?” 林如晦不信邪,怼脸又仔细看了一遍。 甚至撩开首页,与下头的军备图再次比对。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5节 最终他不得不服。 于治水一事而言,此图优于军备图甚矣。 卷轴宽半米,长尚不可知。 城池、汛守、烽堠、寺观等虽都隐去,但各处山岳、支流、湖泊,几笔勾勒,竟比军备图更为完备。 展出部分,虽只有宜昌至湖口的荆江段部分。 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清晰明了的江山俯瞰。 “快,你二人快上去帮忙展卷。”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自行指挥起来。 顾影朝腾出手来,便主动做起了解说。 “江河之源,具在乌思藏都司。 不过黄河北上入陕甘,长江南下入天府。 金沙、岷江在川汇流,自此称川江,水患大抵也是自此地才有。” 青藏高原自古地广人稀,汉人极少涉猎,更遑论窥其全貌。 自古官家都默认“黄河之水天上来”,工部现有河道辑录,也只称江之源在岷。 这说法还真真是头一次听说。 不说他人,顾影朝第一次见那两道蚯蚓般的河势曲线,也足足费了半月才消化。 “先人划长江为三,自川江起至湖广宜昌,上曰蜀,下谓巴,此乃上游;出宜昌至江西九江湖口,汇湘、沅、汉、赣水,合称荆江,此乃中游;出湖口至京沪,合皖江、扬子江为下游。 历来水患最重的,便是这中段。” 当着一众大员的面,青年徐徐道来,不紧不慢。 他的沉稳,倒是叫这图又可信了十二分。 三段论倒不新鲜,历代各家志记中舆图皆有涉猎。 只是零散分布,不成一体例,这般绘制一处,倒也别出心裁。 顾劳斯笑眯眯:“大人,不知这图可当一看?” 现代专业的地形地势图拿来,还能镇不住这群老古董? 不止林部长,连一直缄默、存在感极低的韦大人,也不禁感叹。 “小友此图,实乃老夫毕生仅见,不知绘者何人?”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故人。” 顾劳斯指了指顾影朝,“故人手稿,我等不忍它明珠蒙尘,所以誊抄补录,小加修缮,今日能派上用场,当真是意外之喜。想来故人若是地下有知,也应欣慰。” 这图,底稿便是顾影晨留下的百岳河川图。 这也是个神人。 知他兴趣所在,顾冲老大人便将云师所藏诸多游记、地理志统统收整出来,供他消遣。 顾老大人出发点是好的,卷帙浩繁,翻完须得十几年。 指不定到时候,这娃娶妻生子看祠堂,就再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划掉)了。 哪知这小子越看越起劲。 不仅消化透了纸上,以脚亲自丈量大宁的雄心越发不可止歇。 最终酿成祸患。 外面的世界,花花不少,陷阱也多。 好在他不仅自己搞爱好,连带叫父亲顾云恩、弟弟顾影朝也跟着一起搞。 便是以“百岳河川,尽在此图”的雄心,如此父子传承、兄弟相继,在他死后十数年,这本书还能重见天日。 只是这本百岳河川图,终究还是囿于时代,跳不开传统舆图的局限性。 由于旧时没有统一的地图绘制机构,也没有通行的绘制规范,更没有现代测绘学知识支撑,所以,它与军备图一样,为一时一事而绘,视角也不统一,通常人文、地理、军事等诸多要素混杂,反倒忽略了地理本身。 即便它参照西晋裴秀的《地形方丈图》,引入分率、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等制图方法,有了比例尺、方位和距离的意识,但诸多地域,它仍是以图抄图,不曾亲自到访过,是以终成憾事。 比如这次治水涉及的巴蜀、江汉一带。 顾影晨并不曾游历过,故而准确性和系统性都不太抗打。 顾劳斯不才,恰好可以做这个校正。 他虽不熟悉大宁地形地貌,但作为文科学霸,相当熟悉未来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 于是,由他手绘江河走势,指导绘图手法,再由顾影朝根据底本一点点抠细节,这才画成了这副不算很专业的地形水文图。 反正,糊弄糊弄当前是够了的。 至于以后,顾劳斯瞅了瞅身边的种子三号,他相信有了足够的理论支撑,大宁测绘局,工部早晚要提上日程。 全场唯一淡定的,便是宁云。 似乎顾劳斯拿出什么来,都在他预料之中。 “果然琰之能替孤分忧。” 宁云含笑宰羊,“林大人还不快快替孤收下这心意。” 这一张嘴甚有神宗强取豪夺的风范。 “孤等的人未至,眼下安庆、池州两府守官无不心急如焚,今日便先从马报应对说起吧。” 第128章 若真有洪峰, 不漏南江,就要漏北江。 这二选一的开奖率,叫两岸谁也坐不住。 是以马报一起, 江对面的孙知府一刻不敢歇, 划着小船就过了江。 他来得晚, 一进门就听太子提马报, 赶忙先发制人。 “下官听闻, 方大人泄洪有方,江北以一府之力抗下洪涛,仍有余裕。 不若劳烦方知府, 再吃下这一波。” 他可是听说了, 对岸这位临(zhuan)危(ye)受(bei)命(guo), 才到任上屁股都没坐热, 就接到急报,叫开堤放水。 可怜方大人什么准备都没有。 空对着错漏百出的府城堤防图, 差点学了那陈修,卜卦动土。 好在方知府朝中有人,心下不慌。 几下恩威并施, 总算叫躺成一片的安庆府动了起来。 衙门里没有懂行的,但里老村正里有。 村民代表大会开了几轮,终于在汛前安全转移走群众,敲下损失最小的泄洪方案。 这风浪扛得举重若轻。 方知府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秉着死同僚不死本官的操守,隔岸观水的孙知府摇旗呐喊。 方徵言, 你行,你多上。 我小孙弱小无辜, 朝中无人,真的扛不动一点点tat。 方徵言一听, 这还叫人话? 他熬了几个日夜,累到连亲儿子都没力气亲迎。 才在衙门里眯个觉,就被“破城”的人工闹铃赶醒。 好容易逮了个带头搞事的,迎面又来了个兜头泼洪水的。 真当他方徵言软柿子好拿捏了不成? 他气呼呼一甩袖子。 “孙知府,若是你肯替我担下今年税粮,我便是替你扛一波水患又如何?” 小孙闻言惊得连连却手。 “我阖府上下漕粮一年也只得二十五万担,不敌你一府四分之一,这如何使得?” 方徵言冷笑,“哦,原来孙知府你也有自知之明啊。” 小孙欲哭无泪:我宁可没有。 二人为了谁主动泄洪,争得面红耳赤。 “都是为公,二位莫要动怒。” 身为上官,苏训不得不和泥,“不若先看看这马报。” 似是应他话音,遥遥又有一骑绝尘而来。 马上明孝卫来不及驻马,寺门前一个鹞子翻身,墙上几个借力,瞬息就到了跟前。 “殿下,马报是假,湖广、江西借此祸水东引才是真!” “什么?!” “假,假的?” 不止两府知府,豪华治水团也是一阵惊呼。 “敢矫汛情,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是谁,胆敢拿江山社稷儿戏?” “殿下令我等溯流而上,查探江西、湖广水情。 可我等才到九江地界,便被九江卫截杀。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6节 明孝卫折损严重,十不存一。 千户与我几人侥幸深入江西腹地,才知两省置太.祖垦殖禁令如无物。 江汉各州府放任乡绅富豪肆意围湖造田,洞庭、鄱阳两湖亦步亦趋。 两岸只一味互相拼斗,不断筑堤垸田,并不曾认真疏浚河湖,终至河成悬河、酿成大祸。 自春以来,各支流水位无不高于往年,如此隐患各地均瞒而未报。 入夏又逢时雨,支江满溢又无余湖蓄水,以致内涝无处排遣,终于纸兜不住火,程先这才想出导河湖入江,叫下游泄洪的阴损法子。” 说罢,他呈上一封带血的密报。 “殿下,湖广、江西自知一损俱损,如今已是铜墙铁壁。 以江西为首,布政史程先贪腐,都指挥使高锦包庇,两司沆瀣一气! 唯有按察使文煌不惧权势,悍然上告。 奈何程先一手遮天,文煌奏折不仅未达天听,还反被诬告扰乱地方治水。 臣有辱使命,折下十人也不曾安全带出文煌,只……只带出这封血书。” 他单膝跪地,脊背挺直。 汩汩血水顺着膝盖,早已泅湿寺庙青灰色的石板。 明孝卫指挥使神色凝重,接过密报,令军卫扶他下去疗伤。 “殿下,敢斩杀明孝卫,此举与谋反无异,当禀圣上!” 明孝却摇头,否掉了这个提议。 “你以为,父皇不知?” 知,但仍放纵,其中必有因由。 大约这就是李长青说的,因果循环吧。 他大病初醒就自请南下,并非顺应神宗意图,截赈灾之功、治水之劳。 而是因为他的少傅李长青,戴罪递上来的一封密折。 李长青自知必死无疑,却也在死前求见,与他这便宜学生交了一回心。 锦衣卫暗牢。 李长青遍体刑讯留下的伤痕,一身粗麻囚衣早已看不出颜色。 他形容枯槁,见到明孝太子时,眼中才有微弱亮色。 便是狠心与苏训说,他不曾有过弟子,可十数年的朝夕相对,又岂会一丝感情也无? “扶风。” 李长青气弱,这一声叫得也不似往日持重。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老师你这又是何必?” 若是这些年他清醒,断然不会放任国之栋梁就此毁于党争。 可惜,他百密一疏,算漏一点。 假中毒成真中毒,再醒来,很多事都再无转圜的余地。 李长青也不与他争辩,只与他道,“你在高宗跟前长大,应当知我。” 他艰难地动了动被紧缚在刑架上的右手,向上指了指,“他乃将才,实非王命。” “若为将,他当仁不让,必定千古留名,但治国终不似治军。 寡恩不仁,必将众叛亲离。” 宁云默然,显然是认了这评价。 “助纣为虐,逢太后命毒杀你,非罪臣所愿,实乃形势所迫。” 李长青粗喘几声,干裂的唇齿间溢出几缕血沫。 “这些年神宗所为,桩桩件件皆令老臣寒心。 他明知太后非善类,却亲手养肥一条毒蛇,就为诛杀异己。 他明知赈灾非小事,却仍以百姓饥馑为筹码试探旧臣; 他明知水患关乎千万黎民性命,却还一意孤行,欲将此事作为助殿下坐稳储位的踏板。” 他颤抖着唇,气若游丝。 “三十六年了。 我非铁石,亦有神思松动的时候。 高宗神宗,这天下统归都姓宁,我也劝过自己,何须执拗至斯? 可每每我想投营,胸中道义总在问我,宁枢的天下,可容得下你那点初心?” 宁枢,便是神宗名讳。 如此直呼其名,叫监牢内外的锦衣卫明孝卫,吓得齐齐跪倒一片。 可见李长青愤懑。 “我出身微寒,爹娘早死,兄弟非命,唯有我命硬,靠着科举逆天改命。 我这一路,走得形单影只。为官所求,不过是叫如我这般的人,在这世道里能少些挣扎,过得轻省。 可惜宁枢的眼只看得到权利,看不到权利压迫下挣扎求生的庶民。 扶风,若是你肯替他看得长远些,便亲自去湖广、江西,看看什么叫……人间炼狱。” 他眼中的光将熄未熄,回光返照之后,便是颓败的死气。 “江西按察使司文煌豁出性命,为民请命。这偌大的朝堂,却无一人肯为其伸张正义。他的密信递到我这,可惜罪臣无能,无力保家乡父老,也只有……以一死劳请殿下了……” 可惜这人间炼狱,宁云终究是没看到。 李长青饮恨而终,宁云本想伺机暗查,谁知行至安庆,行踪意外败露。 不待他继续西进,神宗八百里加急的圣谕就阻住他脚步。 “吾儿心系险情,朕甚快慰。 但荆楚路途险阻,朕不忍你受累,已派能臣镇守。 你携要臣,镇守皖江,务必与程卿协作,共治水患,莫要轻易冒进。” 他佯装听训,冒进几日,文煌就死了。 他等的人,终不会来。 这趟治水,除开神宗既定的剧本,宁云简直寸步难行。 如此阻力,叫他终于领会到父亲的可怕。 神宗治下,有如把玩沙盘,一兵一卒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整个棋盘上,各子星罗密布,互相牵制。朝臣除了顺着神宗的手向前,几乎别无它路可走。 若是宁云生于现代,就知道这类人有个统一代称,叫“独裁者”。 他隐约窥见深渊,不由握紧手中杯盏,终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老道夜观星象、日测风雨,历来不曾失手! 嗐,我就说,明明无雨哪里来的马报,原来竟是上游在做鬼!” 花衫子老道跳将出来。 “既无水,不若筑堤退水,泄什么洪,保一家一户是一家一户!” “胡闹!”马监正拿一双小眼不断朝他打眼色。 “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何况这几日天晴,全赖殿下奉天祷祀之功,接下来两月你敢拍胸保证无雨?” 牛老道萎了。 这天象瞧着,大雨还在后头。 这时方徵言进言道,“殿下,上游如何,深究无益。 既然陛下已有圣裁,必是集朝堂之力权衡得失,才得出的最佳治水办法。 若江南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臣愿再破治下内圩五处,以解上下之难。” 内圩一旦破圩,县城必然也破,破釜沉舟不过如此。 这招以退为进,逼着孙知府不得不表态。 好家伙,尸位素餐,不愿为国分忧,这帽子太大。 压得小孙瑟瑟发抖。 “不至于不至于。江南虽积贫积弱,但也有拳拳为国之心。 我回去立马安排,立马安排,这一波洪峰,本知府责无旁贷。” 林部长、韦大人向来是筑堤退水,这溃堤放水的活计还是头一次干。 单是心里那道坎就过不去,更别说建言献策了。 唯有赵随风,敢直言不讳。 “你二人若真为国为民,何须唱戏一般争来争去?邀功献媚之徒,最是屁话连篇。” 方邀功&孙献媚:…… 随风嘲完,点着皖江地图正色道,“江水防洪,当有三要。 一要上游保土,林木茂盛,泥沙才不下行、淤塞河道; 二要中游蓄水,湖泊广袤,盛水季江养河湖,多余的雨水尽数灌进湖泊,枯水季河湖反哺江水,解沿途干旱灌溉之忧; 三要下游通畅,水网密而不堵,闸开水行如游龙入海,不见分毫凝滞。 诸位对着这百岳山川图,仔细掂量。如今的大宁,做得到几条?”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7节 咳,显然一条也无。 上游因神宗迁都,大兴土木。 单建皇城,就伐尽了川蜀松楠良木,后来国都基建,川蜀无木可伐,又扩张到贵州、湖广。 前十几年,光是运送这些木材,开山、辟路、运输,就从四川、湖广、江西诸省征派更民百万余。 劳民伤财之深,谈何保土? 下游直隶,淮河入江。 累次洪灾以至于泥沙淤塞尚不及清,自顾不暇,哪里有人力财力疏浚河道? 至于中游湖广、江西,祸在圩田。 侵湖围田,古来有之。 直至彭蠡、云梦等涵水分洪的几大泽皆被蚕食鲸吞,江洪遂起、遗祸无穷。 前几朝统治者早已发现端倪,治江之要,在保湖,保湖之要,在杜绝盲目的围湖造田。 是以新朝,太祖、高宗以前车之鉴,作后事之师,陆续颁布了多条禁垦令。 可政到神宗朝,各地阳奉阴违,以至于短短三十年间,八百里洞庭愣是被侵占去三分之一。 没办法,建都要钱粮,打战要钱粮。 天府忙着砍树,农耕荒废;苏湖又要留给儿子当老本。 如此算下来,泱泱大宁,神宗能逮着可劲薅的羊毛,只剩湖广一带。 于是,朝廷分摊下来的粮税解额一年重似一年,地方官员无法,只得不要命地开源。 长江不同于黄河,自古就以平和著称,水患更是数年难得一见。 也就是明清之初,才开始频繁发生洪灾。 后世总结的症结,也不过这三条。 赵随风这时就能提出来,叫顾悄不得不佩服。 可见抛开站在巨人肩上这一点优势,现代人并没有比古人聪明到哪里。 韦大人实战经验丰富,一点就通。 “赵御史高见,小友一番话,叫老夫醍醐灌顶。想来河淮莫不如是。” 唯有林部长痛心疾首,十分自责。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是我等失职!怎么就落到这个境地了呢?” 呵?怎么就? 顾劳斯点拨:论系统思维、一体推进的重要性。 “以当下形势,破城蓄水是早晚的事。” 赵随风一贯犀利,“方知府、孙知府心知肚明,却还你来我往吵得热闹,又是做给谁看?” “咳咳咳咳……”方徵言心中有鬼,脸上无光,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孙知府年轻,扛得住些,默默往后退了几步,强装不在。 这00后整顿官场的既视感,叫顾劳斯没憋住,“噗嗤”笑出声来。 两地乱象,神宗当真不知? 不,他不仅默许了两地疯狂围湖的行径,甚至还主动推了一把。 财政赤字,国库连年亏空。 空对着户部方徵音提交的《关于大历三十五年中央财政收支决算情况的报告》,老皇帝薅秃了头顶。 春上三月,他还想好在哪找补,又接连爆出江淮大雪、南直隶亏空、江南水患系列大雷。 对着千疮百孔的江山,他终是垂死圈出荆江一带。 他神色肃穆,对着他的户部尚书、工部尚书下了死令。 “无论如何,稳住江汉夏收。” 想了一想,他又向着他最亲信的谢大人补了一句。 “如有坏事者,杀无赦。” 半晌,他才反应过来,太后一案了结,太子苏醒,北司早已易主。 “哦,卫英听令,南方诸卫任你调度,务必压下一切杂音。” 一等大太监到底不同于常人,沉吟片刻便问了个旁人提都不敢提的问题。 “回禀陛下,若是殿下插手……” 神宗阴厉的三角眼难得柔和一瞬。 “他病气未除,不宜劳神,不要叫他知晓太多,湖广、江西汛情,悉听程先安排,皖江以下,由他闯荡。” …… 这便是个中隐情。 现代科考有一金句:谁掌握了互联网,谁就把握住了时代主动权。 此时就不得不提它的实战指导意义。 牢牢把握住谢大人——这位大宁互联网中枢的顾劳斯,已然获取了相当的主动权。 当宁云还在挣扎泄不泄洪时,小顾早就替他想好灾后重建了。 是以,在宁云颓丧,众人痛惜,两府惶惑之际—— 顾劳斯越众而出,缓缓提出自己的plan-a。 第129章 “咳, 小人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指挥部机要会议,顾劳斯发言前很是恭谨。 奈何老大人谁也没心思搭腔。 实在是, 这会开的, 净被后生打脸了。 一众静默里, 就听少年抛出一个他们都没关注的问题。 “旧的不去, 新的不来, 既然无法止损,不如考虑一下破而后立这个方案?” “破而后立?” 林部长眉毛皱得能夹死苍蝇,“如何立?哪来的钱立?” 朝廷赈灾, 大多只管保堤和赈济。 所谓保民安民, 是只管你活着, 可不管你活得怎么样。 即便有钱, 大都也是用来修复堤坝,疏浚河道。 何况现在朝廷没钱。 “直隶几州府, 不仅要泄洪,还要自行承担灾民转移和安置。” 韦大人也满面愁容,“不仅如此, 如方知府所说,今年税粮还要分毫不少地上交。” 确实立不动哇。 孙知府也有一顿核·废水要倒。 “我与方大人在这推搡半天,谁也不想破圩,说穿了不就是穷,谁也没法子拿出这么多钱嘛!” 方大人板着脸:谢邀, 我们的穷,并不是同一种穷。 顾劳斯摆摆手, 掏出另一本账簿。 “若是我有办法弄到钱呢?” !!! “什么办法?”场中最不矜持地就是孙知府。 中央下派的几位,虽然端着老脸, 但也都竖起耳朵。 “没有钱,咱们可以借啊。” 诸位:??? 赶在老大人们怒斥他胡闹前,顾劳斯翻开本子。 “这趟来前,我找专业的评估团队,取前十年皖江各地受灾情况和灾后重建开支,做了个数据模型,根据受灾户数、淹没田亩以及损毁堤坝里数,大致可以推算出这次重建相应的成本。” 韦岑满头黑线。 所谓专业评估团队,就是他公器私用,领着手底下几个户吏,算盘珠子打出火星子,紧赶慢赶十个昼夜熬出来的。 监工还是老户部尚书,张大人。 也不知顾悄用了什么法子,能鼓捣动这老家伙出山。 接收到小韦大人复杂的眼神,顾劳斯轻咳一声。 咳,其实也没用什么法子,就是一个公益彩票合伙人……而已。 转头,他就继续忽悠,“用这个模型算出的金额,就是我们要借的数目。 emmm,以第一波洪峰为例,安庆府连带水毁堤坝修复、民房重建、农田整治,需要这个数。” 边说,他边伸出五指。 韦岑见不得他卖关子,一口价替他答了。 “大约要五百万两。” 南财政部既然开口,算是变相肯定了这个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8节 两府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这还仅仅是第一波!!!若是城破,就是千万也不止!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他们治下这俩蛮荒地,朝廷不说一千万,恐怕一万都不会给。 方徵言好歹有中央财政部扶着,小孙一整个基本要瘫倒。 怎么办,他也好想学安庆府前任知府,撅过去一命呜呼罢了! 算盘珠子一划拉,治水的就更沉默了。 他们属实算不清这笔帐。 林部长还天真发问,“筑坝退水立省千万,朝廷为何……为何……” 为何急着做这冤大头? 顾劳斯摇摇头,这叫转嫁财政压力。 退水这一千万看似省了,可财政账上分文不进。 不仅不进,一旦湖广粮食欠收、国库亏损,那阖朝上下都要过起紧日子了。 神宗心里一划拉,嗬,这坑爹买卖咱不能做。 但是,反过来就不一样了。 溃堤,左右损失的都是老百姓。 还能顺便保个夏收,如此国库缝缝补补,还能再对付个两年。 那自然是苦百姓不能苦自己了。 所以如林部长这般,能将两笔钱都当自家钱考量的,妥妥是视民如子的大宁好干部。 这道理顾悄明白,宁云也明白。 在场诸多人精,很快也都想了个明白。 大家眼观鼻,鼻观心,纷纷揣手装糊涂。 徒留林部长尴尬的声线,回荡在殿中。 “五百万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宁云眉目温和,认真问道,“朝廷除了赈济,不会再另拨款项,这已成定例。所以琰之,这钱向谁借?又要如何借?” “眼下朝廷穷得叮当响,小小赈灾,何必劳烦户部?” 顾劳斯大言不惭,哐哐哐列出三个筹钱的法子。 每一个听上去都叫人觉得无理取闹,细想想又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 “一是向上下游地方借。 名目就叫生态补偿金! 咱们可是为上下游泄水,他们当然要有点表示。 收益最大的湖广、江西,高低要替咱们分担一些粮税。 下游苏湖亦然。 至于各处能分担多少,就要看二位府官讨饭,哦不,要钱的本事硬不硬了。” 方徵言面无表情:不用撤回,我都听到了。 小孙讪讪一笑,这官做的,越来越像乞丐者联盟。 “二是向巨商大贾借。 安池商贸不兴,但隔壁兴哇!没事要多和各位老板联系,构建亲清官商关系,不影响咱招商引资嘛。” 这秋风打得明目张胆。 场上唯一一位大商,胡十三哭笑不得。 “最后一个,便是向民借。 户部三十二年才做的人口普查,直隶一千万余户,就一户借个一两,众筹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 好似这么一二三下来,钱都变得好借了。 孙知府心思活络,立马发问,“既是借,那当以什么名义借?又当从哪里匀钱偿还?” 这梯子递得小顾十分中意。 他向着小孙和蔼一笑,“这里,我想大家介绍一下,国债和地方债。” 国债,简单来说,就是以国家名义举债。 以国家信用为担保,向社会筹集资金,历来有“金边债券”之称,是我等穷苦大众最喜欢的投资方式惹tat。 地方债,顾名思义,就是以地方政府名义举债。 “说得通俗些,就是以朝廷或者各州府名义借钱,打个官方欠条。 双方约定好还款期限、相应利息或其他等价抵债方式,各自履行借还约定。 而咱们这边,有更大的操作空间。 比如:可以鼓励金主爸爸,不要本息,按比例兑换成免徭券、免赋券、免税券等等…… 商人的钱就更好赚啦,随便给他们发个朝廷认证“龙头商人”牌匾、“驰名商人”牌匾、“信誉商人”牌匾……” 胡十三:当着我的面,说我好骗,你礼貌吗…… 顾劳斯洋洋洒洒说完设想,场中再次鸦雀无声。 实在是,无耻之徒见多了,无耻地这么冠冕堂皇的,生平仅见。 “这……这如何使得?”还是耿直的林部长,良心尚存,有一点隐痛。 孙知府与方知府,已经开始琢磨如何推行了。 当然,论胆大还是得是明孝太子。 他一拍板子定调,“便如你所说,以孤之名,先在直隶试发1000万两的赈灾国债。” 顾劳斯鼓掌:小boss果然大气! 这样他就好继续推销他的plan b了。 场中唯一没有上头的,大约只有苏训了。 听到一千万两这个数字,他两眼一黑,“殿下,你与州府不同,这巨款如何偿还?” 宁云笑笑,“前阵子才免了两姓皇商,不如就用这两个位子抵债?” 苏训:……这倒不是不可以。 顾劳斯岂能看着到手的鸭子飞了,他赶忙献殷勤。 “两个皇商位子,大抵是可以的,可这一锤子买卖,做完就没了后续,我们要的是可持续发展!我倒还有一个法子,不知兄长可愿一听?” 宁云从善如流,“琰之请说。” 顾劳斯便顶着诸位大人或怒或惊的眼刀,将公益彩票的设想和盘托出。 与张庆初谈时,这设想还是雏形,一路他与谢昭磋商数次,依照大宁实际修改完善,已经接近于完美。 他初步选定的公益支持项目,就是人才培养、农田水利和良种研发。 所对症候,无不是大宁当下最要紧的粮食危机。 只是不论他如何矫饰,以赌养政的本质,多少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更何况,闱彩还是以科举大业做博戏,从中牟利。 饶是胆大如宁云,在这匪夷所思的想法前,也罕见地犹豫了。 “兄长如果不放心,不如在南直做个试点。” 顾劳斯知他顾忌,小让一步,“正好乡试在即,不如太子请命监试,亲自操持,也不怕节外生枝,再有变故。” 当然,他另有私心。 若是太子监试,乡试他们这树敌无数、破漏百出的考试团,大抵是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金牌保护伞,无论如何要哄到手! “你可知,这事弄不好,便是祸乱秋闱的重罪。” 宁云蹙眉,苍白的脸色有一丝忧色,“真要做,你须小心再小心,不得有一点差错,更不容一点私心。” “琰之晓得。” 顾劳斯郑重点头,“兄长放心,我知道轻重。” 宁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说,转而与几位大臣商议决口区与乡民转移安置事宜。 牛老道悄摸摸凑了过来,拐了拐顾悄。 “顾家小子,你这肩头两火,找的什么仙师续的,火焰蓝中带紫,已有天火之相……” 顾劳斯黑线。 “不瞒大师,仙师没有,只一个原家小子,在凤凰山上的关庙胡乱烧了柱香。” “小子,你驴我?!”牛老道怒了,他的专业权威不容挑战。 “你可知道,你这火来自天外,熄了又燃,燃了又熄,若不是有人甘愿燃尽自己的真阳之火续你,哪里有这么便宜!” 顾悄:“有人?那人是谁?” 老道士一甩拂尘,扬了根稗草过来,“天机不可泄露。” 顾劳斯:这神棍,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嘛!!! 他法系技能一下子点满怒意值:“牛道长,这‘天师’,我不说也是为了你好。” 牛道长傲娇回头,“小子,你尽管说来!” 顾劳斯作无限崇拜状,“那日续火,恰好偶遇清凉寺玄觉大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79节 一听这名字,牛道长登时跳了起来,“那秃驴胆敢又来道观抢我生意!” 这头他一个激动,闹出了不小动静,那头马监正阴恻恻朝他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老牛哑火,只低声喃喃。 “贼秃驴,撵我来这混沌场作混账事,他倒好,躲庙里享山中清闲,搭把手的功夫,就把恼人的因果还了,呸呸呸。” 顾劳斯听了一耳朵,顿觉其中大有咪咪。 奈何老道士贼精,一看他神色,窜得比猴子还快。 顾悄才张嘴,就吃了一拂尘的尾气。 ……外加另一根不知哪里卷来的干稗草。 说干稗草也不对,顾劳斯捏到鼻尖嗅了嗅,似有隐香浮动。 第130章 商议完水情应对, 会议进入第二议题。 清完场,议事厅里只剩太子心腹与赵随风兄弟。 “如今局势,上游鞭长莫及,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应对?” 赵随风口气轻嘲, “总不至于堂堂太子殿下, 也学那坊间奸商, 只收钱不办事吧?” 这般大胆狂肆, 叫宁云皱了皱眉。 胡十三低斥了句,“随风!” 奈何青年死猪不怕开水烫,怕是神宗在场, 他也能照啐不误。 “胡十三, 别他么一天天装得仁义道德的, 你不过是个被发卖的奴隶, 学什么大人说官话。” 他这指桑骂槐叫苏训都听不下去了。 “殿下感念你是谏臣之后,不与你计较, 你也切莫得寸进尺。” 赵随风冷笑一声,“谏臣?这帽子奴婢可不敢戴。 赵氏一门是陛下钦定的叛臣贼子,程大人深得帝幸如日中天, 既然平反无望,说什么谏臣也太儿戏了些。” 一番话怼的苏训无言以对。 打入贱籍,对清流来说,是比死更残忍的刑罚。 世家公子,能忍住如此奇耻大辱, 在下九流的地方挣扎求生,大抵不在沉默中变坏, 就在沉默中变态。 赵随风显然已经变态。 他摊开手,“好在此行, 我也没对殿下报太大希望。 南直诸处,但凡有胡十三施粥施米的地方,我都将程先藏粮一事广而告之。” 宁云顿时明白了他的意图,“你竟胡闹至斯!” 他气血两虚,骤然情绪波动,竟生生吐出一口血来,“马报一起,城中大喊破城的流民,可也是你的安排?” 赵随风诡异一笑,“是我!如此好叫朝不保夕的灾民一窝蜂全拥去江西、湖广,我倒要看看,面对十万流民,这两省的铜墙铁壁可破不可破!” 两地军卫已经戒严,若这些流民当真西进,下场可想而知。 青年这是在以米粮为饵,推波助澜引江汉大乱! 不止宁云,连与赵随风亲近的胡十三,也呆立当场。 “随风,你可知灾民擅自涌入省界,怕是难逃一死,届时军民冲突,必有大乱?!” “不用届时,现下大约已经乱了。” 赵随风阖下眼帘,微微扬首,似是在听远方的战鼓。 “这黑白颠倒的世界,可真荒唐。 为善的,没有好下场;作恶的,硬是拿他们无法。” “若是只能用血才能换来正义……” 他轻轻抬起不染纤尘的手,放置眼前细细端详,“那就多流些又何妨?” 仿佛应照他的话,沿堤又有几骑轻马疾驰而来,口中大呼:“急报——急报——” 不多久,方才领命而去的方徵言又火急火燎折了回来。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马报所过之处,沿途宿松、望江等县灾民涌入黄梅、九江夺粮,军卫驱赶不及,已成暴乱。” 赵随风冷静地近乎冷血,“只有这些怎么够呢? 大抵要同九年李江起事那般撼天动地,才能叫这人间炼狱无所遁形。 宁枢不仁,视万民为刍狗,下一个就是凤阳府。 你们猜,江左四州府要行洪的消息走漏,会不会再生出第二个李江来?” 眼见着他越说越大逆不道,明孝卫指挥使当机立断,“速速拿下他!” 谁知赵随风早有准备。 几乎在明孝卫动手的瞬间,青年就将一柄精巧的匕首快狠准送进心口。 殷红的血一丝丝泅出,在他素净的前襟晕染出凌乱的花朵。 他退了几步,笑得肆意,“咳……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抓,宁死也……再不入监牢……” 胡十三几乎绝眦。 “随风……随风……”他小心翼翼扶住人。 可惜将死之人身躯异常沉重,他竟扶不住。 只得跪坐在地,小心将人揽在怀里。 “快……快叫大夫,救救我弟弟,求求你们了……” 商场摸爬滚打数年的青年,此刻褪尽城府,无措地像个孩子。 他双手颤抖,声音哽咽,“随风,你不要吓哥哥。” “胡十三,你……咳你还真是烦…… 你一直都不懂啊……二十年前……跟……父亲一起死,对我来……咳咳咳……说,才是最好的……结局……” “我骗你……骗你说要平反,你还……真信。” 赵随风笑着笑着,一行清泪落下,“可是……可是平反有……什么用,轻飘飘一个……咳咳咳……忠义之臣,能叫父母……活过来吗?能叫……能叫我的人生……重来吗?” “我可以带你去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去闽中,去海外……”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这一生……都忘不了所受……屈辱。” 胡十三手忙脚乱地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赵随风喘了口气,涣散的目光转向宁云方向,“太子……殿下,赵家的治淮……咳咳咳……法子,再不会有,既然天下负我……便也叫我负一回天下……咳咳咳……好了……” “我赵家一门……都在地下等着看……昏君的下场……” 这一刀扎得极狠极深,随行御医来得迅速,但把过脉后直摇头。 “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啊。” 胡十三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岁。 他不信邪,抱起赵随风渐渐冷去的身体向外冲去,“不会的,不会的,城中大夫呢……” 纵使不忍,指挥使还是将他拦下。 “胡老板,节哀。江汉大乱,你也难辞其咎,怕是由不得你胡乱行走了。” 胡十三似已疯魔,全然不顾明孝卫的拦截,只一味强闯。 情势急转,令顾悄应接不暇。 上一秒赵随风还言辞犀利,说着要翻案,下一秒就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青年看似毒舌恣肆,其实内里柔软善良。 春风楼初见,他仗义替顾悄鸣不平;钓鱼时也处处关照,生怕他吃亏;哪怕点头之交,他也愿意在玉奴被欺辱时出言解围…… 过往一幕幕,犹如昨天。 府城那些日子,他细细教顾劳斯易容,不厌其烦教他小倌身段神态…… 现在想来,这些于顾二、胡十三,只是一场阳谋,于随风本人,无异于撕开血肉,钝刀凌迟。 或许那时似真似假的怒意和讥讽,已是他千疮百孔的尊严所作的最后挣扎。 他们,谁也没有听到青年沉默的呐喊。 想到这里,顾劳斯眼眶发红。 哭包很久不曾泛滥的泪腺,终是绷不住。 他哽咽着叫苏朗出手,将寺门前以一敌众的胡十三敲晕过去。 折了一个,不能再搭一个进去了。 混乱平息。 宁云亦十分疲惫。 他方才吐了一口血,面如金纸,服药喘了良久才复见血色。 他没有遵医嘱休息,反而强撑着领着顾悄,爬了趟万佛塔。 顾劳斯本就是个单薄人,自己爬塔都勉强,还得搀着个病患,一路迎风飙泪。 塔尖而陡,几乎九十度的阶梯又窄又长,二人并行十分艰难。 顾劳斯又不敢把明孝塞在外侧,只得一边忍着惊惧,一边胡乱找些话絮叨分神。 “赵随风虽然偏激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兄长一定要网开一面。”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0节 旧时撺掇老百姓造反,可不是一死就能了事的。 没绝户的高低要整个绝户,但凡沾亲带故的,都躲不过一刀;如赵随风这样已经绝户的,祖上都要扒拉出来鞭尸的。 “胡十三显然不知情,明孝卫按例审问,也别做得太过,寒一众徽商的心。” “唉,就听说官逼民反,官逼民反,这可叫我看到活例了。” …… 好容易到了塔顶,顾悄两股战战,贴墙而立,压根不敢伸头向下看。 实在是太……太太太高了。 顾悄不恐高,他只是恐没有护栏的高。 万佛塔自古有万里长江第一塔之称。 登塔远眺,不仅能纵目观测江水态势,亦能将府城景象一览眼底,叫人无端胸胆开张,生出无限豪情。 眼下豪情没有,小顾只满肚子伤情。 “这万里江山,折尽英雄,谁不心动? 若上天还我一副健康体魄,今日此时,孤必亲自披甲直指虎穴,诛杀酷吏、平乱安民。” 宁云负手而立,俯瞰江山,颇有君临天下的气势。 塔顶风大,他空荡的衣袂随风翻卷,呼啸的江风吹乱满头发丝。 那些翻飞的青丝里,顾悄突然看到数不清的白发。 “可惜,孤将死之人,连登塔亦须借琰之之力。” 他话语复又温柔,说出的话却叫顾悄站立不稳,“辛苦琰之了。” 顾悄干脆一屁股瘫坐在地。 他今天实在是被创够了。 “如此劳烦琰之,实在是塔下耳目众多,不如顶峰清净。” 宁云气息不匀,连咳数声,才继续道,“我已时日无多。前朝奇毒,本就无解,此事琰之当比我更清楚。” 顾劳斯咽了口唾沫。 所以……顾悄是真的死了。 他不是穿越,而是借尸还魂。 “那你……” “我不过是借虎狼之药吊着最后一口气。 毕竟我若是死在京里,势必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诚如谢大人所言,若能不流血地拨乱反正,何尝不是对黎民最大的恩慈?” 他转过身,瞧见顾悄狼狈模样,突然露出一个笑。 “爷爷在时,父亲驻守幽州,我便是伯父一手带大的。 那时你父亲也时常这样,在我跟前打滚耍赖,央我陪他戏耍。 你与他生得不像,性情倒是相近。” 这天聊不动了。 他要能像,那才问题大了。 好在宁云也没指望他搭腔。 “其实我父亲,也非生来冷血。年轻时候,他与伯父最是亲厚,甚至亲自允诺,兄长当为太子,他要替兄长守一辈子国门。” “时过境迁,血肉亲情,究竟坏于何人? 是周太后?还是我外祖?” 他自顾自摇了摇头,也在顾悄身旁坐下。 “都不是,琰之。 说到底还是权力的诱惑太大,经年累月寸寸啮蚀,才叫他成为现在的模样。” 分析得挺到位的,顾悄点头。 “我与宁霖一起长大。 父亲即位后,看他的眼神变化,我亦看在眼中。 最开始,他是有意培养宁霖的。 但周太后想要除掉宁霖,而陈家又一心想要扶我,渐渐耳旁风吹多了,父皇动摇了。 九年,淮河决堤,死者数十万,他以宁霖不仁趁机夺他太子储位。 十五年,愍王党妄议国是,他以莫须有的谋反罪,又将其贬戍漳州。 十九年,太子之位久悬,孤几个兄弟蠢蠢欲动,四处结党。 甚至将手伸到举业,大宁最大的一起乡试舞弊案事发。 涉事的两个皇子一个被贬琼州,一个被贬柳州。 陈家趁势,将孤拱作太子。 不久,漳州之事爆发。 南方二王借番邦自立,我外祖故意将火引到宁霖头上。 兼之朝堂三分。 云鹤声望足以号令大半个儒林,中间党观望游离,能得父亲任用的,不足三分之一。 他终是起了杀心。 我也想过保下宁霖。 可惜那时我人微力薄,左右不了父皇,也左右不了陈家。 宁霖自缢前,托孤于我,求我保他妻儿一命。 我穷途末路,只想出一个装病的法子。 伯父的怪病,我侍奉御前,也知一二。 约莫是装得甚像,叫父亲后怕报应不爽,终是将云氏诛十族的极刑改为女眷稚子免死流放。” 原来这位竟是妹妹不留名的救命恩人。 失敬失敬。 顾劳斯看宁云的神情顿时诚挚了几分。 “那殿下又是怎么从假病变成了真病?” 第131章 自是因他坏了周太后的事。 宁云强笑着敲了他脑壳一下。 “因为孤干扰太医院脉案, 这才叫周太后钻了空子,把假的做成了真的。” 好嘛,就说神宗多疑似鬼的秉性, 怎么会保不住自己的心头肉。 原来这里还有这一出。 “这毒霸道, 我昏沉数年, 有许多遗憾未平。 赵沧州与我有旧, 这次本想借治水之机, 替他正名。 没想到他后人刚烈,竟以死相逼。 赵随风倒是将人心揣摩得通透。 民乱一起,程先所作所为, 外祖再也无法替他瞒下, 即便他是奉旨行事, 也首当其冲要被推出来顶罪。 既然他已在铜墙铁壁上撕开口子, 我又岂能叫他枉死…… 两省之事,我已有对策。” 宁云轻轻将头靠上古拙斑驳的塔壁。 他眯着眼望向黄云滚滚的长天, 语气怅惘又低落。 “原不该与你说这些,只是宁霖一脉,唯剩你和谢家小子。 相比之下, 你我更为投缘。 此行我若身死,南直隶众人与明孝卫,任你差遣。 兄长所求,不过是他日若你身处高位,便是看在我这个便宜兄长的份上…… 也要与我父皇和陈家…… 手下留情。” 不, 我是良民,没打算造反。 顾劳斯就差把惊悚写在了脸上。 宁云从袖袋取出一方螭龙盘云纽印章, 轻轻扔进顾悄怀里。 “按理,你该叫我一声王叔。皇爷爷亲敕的皇太子印, 这般也算是物归原主了吧……” 好……好烫手。 顾劳斯立马双手恭送回去。 “这是常印,大印可凭常印……” 这话怎么听上去那么像遗嘱???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1节 咱没律师公证,作不得数的哈! 顾劳斯赶忙摇手,爬起来就走。 “不了不了,我想起来苏朗路上逮了一只野鸭,这会汤该熬好了……” 开玩笑,你老宁家的章,关我老顾家嘛事?! “塔上风大,不可贪凉! 悄甚柔弱,还是下去喊指挥使大人来搀你吧!” 塔峰之上,江风依旧。 宁云瞧着他仓促惊惶的背影,低低笑了起来。 “不知谢大人口中的这支天外之火,最终能将大宁带到何处。 我甚是期待,可惜……” 他按上剧痛的胸腹,忍下喉头腥甜。 左右他是无缘得见了。 …… 寺庙不可见荤腥,野鸭自然是胡扯的。 寺庙亦不可见血,赵随风的后事,还得在城中另找地方操办。 顾劳斯下了塔,明孝卫已经放了胡十三。 青年浑浑噩噩,眼见着指望不上,好在他手下还有个经事的老管事。 寻了城中胡家字号的铺子,紧赶慢赶着操持丧事。 定棺材、裁寿衣,找好扶灵回乡的船队。 他来得低调,走得也悄无声息。 来送他一程的,只有陆鲲和玉奴。 一个倾慕之情不敢宣之于口,就再无机会。 一个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倒是在寂静的灵堂,哭得真心实意。 汪惊蛰见惯生死,不以为意。 “这世道,人命本就不值钱,要我说他这般死,才叫死得其所。” 几个小的做不到她那样冷情。 送行那日,还是被江风刮红了眼眶。 赵随风虽死,他的诅咒却一一全都应验。 马报当夜,洪峰就紧随而至。 即便做了部署,两岸依旧人心惶惶。 黑暗无形中加剧了未知的恐惧。 不少转移的乡民,被流言蛊惑,纷纷逆水而上。 再往后几日,水则又高了几寸。 原本向晴的天气,如同感受到人间阴郁,再度绵绵密密下起雨来。 三省交界处,流民越涌越多。 原本只是听说江西、湖广有米有粮,又不限垦田。 十年九荒的乡民,一喊十十喊百,不过是想跑过去讨个生计。 可军卫府兵暴力驱逐,一见血就叫讨生计变成了民乱。 而民乱一起,不止流民,本地被盘剥已久的乡民们也跟着反了。 外间虽然盛传“湖广熟,天下足”,但没人知道,两湖种粮的,深受苛捐杂税与繁重徭役之苦,每年收成除去一户青壮劳力的口粮,几乎要全部上交,此外,凡能负重一担者,农闲及汛期,还要无偿替朝廷修建堤坝、填湖垦地。 洞庭、鄱阳,以及汉、湘、资、澧、沅诸水,处处有他们劳作的痕迹,却没有一分田属于他们,新垦的田亩悉数归了贪官污吏和乡绅豪强。 可以说,自程先主政地方起,他们也再没有饱腹的一日。 无休止的劳作和饥饿消耗着他们的身体,蚕食着他们的精神。 好似大宁开国数十年的温饱富庶只是一梦,他们又回到了前朝乱世朝不保夕的黑暗时光。 以至于流民与本地佃户一碰头,逃荒的竟比旱涝保收的还壮硕一些。 流民们默了,递过锄头铁锹:兄弟,别说了,一起干革·命吧。 有了本地几十万人众临时入伙,这小范围民乱,终是成了另一场声势浩荡的起义。 领头的似是有几分文化,甚至打出了“诛奸邪、清君侧”的旗号。 文煌血书,被贴上城墙。 不过半月,所有与按察使之死有关的官吏,悉数被扒皮挂上城墙。 程先理所应当占了c位,成为九江城门上最靓的崽。 雨水最密集的七月,乡民们发泄尽积怨,又在领头人的号召下,全线回防、挖河筑堤,奇迹般地以蛮干征服自然,守住了江汉夏粮,如此又有了长足的底气,占地为王,与军备并不强势的朝廷对峙。 此时,雨带北上,灾情已转移至淮水。 事态一如赵随风预言。 河水涨得凶猛,朝廷要舍凤阳沿岸保淮扬的流言,传得更凶。 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暴雨夜,凤阳府也乱了。 在凤阳卫的严防死守中,一群乡民豁出性命,凭借对水利工事的熟悉,悄悄掘开了对岸的淮安大堤。 原本就低于河床数米的淮安府临河万亩良田,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转移灾害的府民,不知是谁,还将二十年前治水时,被工部按下的《为凤阳四州县请命改束为蓄为疏以治淮安民保收谏》散至满城。 赵沧州的名字,时隔二十年,再度被提起。 那年他以血泪写下的谏文,也以这种方式重见天日。 就在水淹淮安之后的第三天。 朱笔大字,触目惊心。 朝廷阴谋,无所遁形。 看过谏文的无不摇头叹气。 若是早些采用他的法子,无非是多出些钱,却能完美保下两地,又怎会叫两岸结成仇怨,酿成今日大祸? 说到底,就是朝廷不施仁政,官员贪腐成性,都不把底层老百姓当回事罢了! 一时间,凤阳府百万人众呼天抢地。 怎么地,咱不是大宁子民是吧? 那行,咱就还不当了! 一支高举“赵”字旗的叛军横空出世,与东边安池难兄难弟、遥相呼应。 这大约就是赵随风迟来的报复吧。 顾劳斯对着密报,心情沉闷。 他滞留的安庆府,与上游隔一水对峙。 虽临近漩涡中心,但朝廷以震慑为主,尚未真的开始围剿。 主要是,塔峰一叙后,在这个节骨眼上,明孝太子连同苏训,一起失踪了。 消息一出,不止南直隶乱了套,整个大宁都乱了套。 神宗接到密报时,距离明孝太子在湖口地界失联,已有七天。 他最后踪迹,是雨夜登船前,码头仓促所留一封混杂着黄泥与雨渍的请愿书。 短短两行字,叫神宗不由老泪纵横。 父亲,如保我与保国抉择之艰难,保民与保粮亦是。 此前在救他与处置顾准之间,神宗已作退让。 这次换宁云亲自问他,要如何选? 老来膝下尤为萧索的神宗,不得不一退再退。 他投鼠忌器,不敢出兵,只令人暗中找寻。 可洪波浩荡,江水茫茫。 神宗苦等一月,明孝依旧杳无音信。 北边战事未停,南部民怨未息。 长此以往,大宁甚至要面对腹背受敌的困兽之境。 来硬的他手软,那就只剩下…… 他想起谢昭说的罪己诏。 “如今太子下落不明,贸然出兵镇压,恐陷太子于险境。 不若朕罪己怀柔以招安,阁老以为如何?” 被传来议事的,正是太子外祖陈尚书陈愈。 他溜须本事一流,“老臣以为,甚妥!汉武唐宗有错则改,陛下无错,可为了太子亦可加勉,大善,大善!” 神宗舒坦了。 他一拍板,我这领导讲话,就交给陈部长了。 可怜老陈,一把年纪了,还得熬夜给领导诹表态发言。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2节 七月廿九日,火星入太微垣帝座前,扰帝星不宁。 钦天监进言,要神宗修德自省,远奸臣、亲贤人,诛程先。 如此,将人祸嫁接为天象,神宗终是舍下老脸,亲自向天下罪己。 洋洋诏书千字,承认自个儿受奸臣蒙蔽,以至于不事天、不爱民、不重农桑,招致天生异变,民不果腹、天下饥馑;也终于松口,不做那皇世仁,凡春上以来受灾的,令有司核准亩数,一律免赋税三年;又特令各地州府全力退水,不得再厚此薄彼、区别对待。 一同下往各地的,还有一纸招安令。 念在流民失地,情有可原,凡愿主动顺服的,一概既往不咎,遣回原籍原地,同样免赋三年。 此外,神宗又另点三司重臣,赴南方查处一任涉事官员,该杀的杀,该剐的剐,该正名的正名,以肃清流弊,平息民愤。 钦差来得快,行动也快。 盈雨不歇的七月才过,两岸动乱渐渐随着大水一同褪去。 一切都走上正轨。 唯有明孝和苏训,掘地三尺依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八月桂子飘香季。 经工部、户部与河道会商,兼小顾劳斯提供的一些些现代灾后重建思路,在神宗默许之下,以明孝之名发行的国债及地方债,正式发行。 效果超乎想象的好。 大抵商贾、平民感念太子仁义,只身犯险救民于水火,以至于生死不知,无不慷慨解囊。 甚至大部分人都没弄懂债券是什么,直把几文几十文的碎钱往户吏桌上扔。 原本的一千万两债券,不仅半日售空,无券可买的各地百姓甚至还自发捐款。 金额超出预计三倍有余。 钱有了,怎么建,建什么,也提上日程。 虽然指挥部依旧笼在阴翳之中,但明孝带下来的人,依旧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林部长、韦大人熬了数个日夜,总算拿出了全新的治水之策。 迫在眉睫的修堤筑坝、农田清淤沥水,很快安排下去,又有南户部新老两位尚书驰援,与各州府商定水毁民房重建一应细节。 老尚书核完灾后重建预算后,退休返聘又来跟踪审计钱款具体使用情况。 新尚书下州府查账,这时候也正好到了最后一站,刚好被抓来做现成苦力。 为了避免各地层层盘剥,顾劳斯向张尚书又提了一个新建议。 “财政直达系统???” 张尚书一捋美髯,“细说,干爹听着呢。” 顾悄:…… 财政直达,简而言之,就是叫户部掌钱,重建所用资财、劳工,各地实行报账制,所需银钱下发之前层层公示,并直接与原料商或包工头直结。 事虽繁琐,两位尚书还是皱着眉采纳了。 特殊时期,特殊钱帛,一个用得不好,再生事端就得不偿失。 长线些的两河综合治理,也被工部提上日程。 特派下来的裴岗裴大人,见僚属日日到个后生厢房点卯,出于好奇,也跟了过来。 自此沉迷河道系统整治、保蓄泄综合治理以及河长制等等天马行空的设想里不可自拔。 甚至回京上奏一本,令韦岑与林如晦同他一道,一人认领一条河,当起了总河长。 这三位亦不耻下问,不仅向顾影朝讨了江淮地图,还亲自分赴三地,召集沿岸里老修定完善。有理论、有经验,又有实践,一年后三人分别向神宗提交了数以万字的水治调研报告,与详尽的专项治理方案。 方案细致到,哪个河弯要裁,哪个水库可蓄,哪处应加固堤坝,哪处应凿河入海,都一一标注清楚。 此后几十年,每年朝廷稳定发行专项国债,分段而治。 聚沙成塔,终于以人力之无穷,实现江河无患、风调雨顺。 当然,这亦是后话。 顾劳斯自然想不到,他曾经束之高阁的自然地理,还能在这个异时空,与一群潜心治水、不辞辛苦的匠人们发生这般神奇的碰撞。 他眼前最关心的事,是即将开始的乡试。 第132章 乡试每三年一次, 逢子、午、卯、酉年举行。 考期在秋季八月,南、北直隶及各省会分设考点、同步开考,故又称秋闱。 今年南直隶、湖广、江西动荡, 神宗格外开恩, 特允三地乡试推迟两个月。 政策出发点总是好的, 但考试这种事, 谁考谁知道。 别处已经考完放暑假了, 原疏他几个还要继续苦读两个月…… 死刑顺延,折磨加倍。 真的谢:) 深度焦虑的原小七,亟需他的精神向导顾劳斯。 于是开始以一天一盒当归的速度催更。 当归历来是女子赠远游夫君以表相思之用。 这傻狗, 顾劳斯连收三盒好气又好笑。 他大手一挥, 回信一封: 《本草》曰:“当归调血, 为女人要药。” 子野你何以月事不调? 《本草》是个什么书目, 原七反正也不懂。 可这连嘲带谑的,把他气了个仰倒。 更惨的是, 这信一个没藏好,叫周芮看了去。 周小姐笑得打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没几天原疏痛经的消息就传遍顾家上下。 连带着璎珞琉璃亦将他纳入妇女之友,每次熬生姜红糖水都要留他一碗。 原疏:我真的只是考前焦虑神经痛啊摔tat! 其实就他备考的情况来说,考个大学问题不大。 毕竟顾云融那般水平,三年前都能混个301。 宋如松十分肯定地给师弟打包票。 “子野,你比顾云融绰绰有余, 考300绝对没问题。” 有这么安慰人的吗? 您老往前多忽悠个几个名次,是要钱呢?还是要命呢? 原疏:更……更焦虑了怎么破??? 自从顾劳斯远去他府送外卖, 他和黄五诸人课业,暂时都由宋如松代管。 科考后, 汪铭请辞,陈知府干脆将吴知府班底换了个干净。 宋秀才就此失业,刚好无缝接盘,干了冲刺班的临时班主任。 只是这家伙学问是不错,做人那是真不行。 顾大虎看了看自己的模拟卷,又看看原子野的。 他期期艾艾,“宋秀才,这原疏要是排300,那我等岂不是都要落榜?” 宋如松疏淡的眉目不动如山,淡定道。 “无碍,乡试百名开外,副榜大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顾大虎:??? 见他不解,宋如松耐心解释。 “大宁开科,原本会、乡两试都无副榜。 会试一科只取百人,乡试一科,举国解额也不过三四百人。 岂料太·祖后期,功臣自大,贪腐成风,几大要案牵连甚众,上下官员几经洗牌,竟空出半数,朝廷一时无人可用。 是以太·祖首开会试副榜,于三榜以外,又另取落第举子百人填进副榜,以补缺位。” 一榜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状元、榜眼、探花,二榜进士,三榜同进士。 副榜虽然也是个榜,但身份有别,一旦应榜候选入职后,再无更改,浮沉常调,终其一身。 为此,副榜举人非老而无望者,概不愿就职,往往匿年规避,以觊觎他日进取。 “时至大历,贪腐稍有所止,奈何党系林立,官场换血速度,分毫不逊于太·祖时期。 读书人首当其冲,做了出头的椽子。神宗无法,只好效仿太·祖,退而求其次,又开乡试副榜。 以直隶来说,每榜取落第秀才两百人,补入副榜,加赐副榜举人出身。 虽不可入京会试,却有资格补选地方九品以下不入流职缺。” 大虎要求不高,“再不入流也等同从九品,不差,不差了!” “还不用背井离乡!”三虎也甚是满意,他偷偷瞅了眼身旁胡子拉碴的大虎,心有戚戚,“若我能在而立之前,得一副榜,哪怕补个教职回休宁教书,亦甘之如饴!” 已过而立奔四而去的大虎,顿觉被面刺了。 “所以,榜分正副,阅卷亦有差别。座师惯例,以书之一门分百名内外。 以内,五经卷需分房评判,以辩真才实学;以外,不分本经,全凭气运;至于副榜开外,既无才学,也无气运……” 顿了顿,他又指了指自己:“如我,就是前车之鉴。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3节 大约八字不合,生来不宜科道。” 好家伙,谁来治一治这个emo大王? 每天丧气值爆表,孩子成长需要的是正!能!量! 唯有一旁黄五,十分安静地瞌睡连连。 问他为什么一读书就犯困? 因为书,是梦开始的地方。 嘘,并不是。 为了不遗余力支持顾二搞事情,金蟾·蜍日夜操劳。 白天念书,晚上通宵大搞企业兼并和收购。 他不仅吃下胡家粮食买卖,还把住国债的风口,以他母家与顾家名义,果断吃下黄胡两家吐出的皇商名额。 是以最近学业、事业双重鸭梨山大。 连吃饭如厕的工夫,都要拿来听各地管事的业绩报告。 他瘦了很多。 与宋如松坐在一处,背影竟也相差无几。 大约黄家倒台,他不须继续伪装。 此前面上丑陋的疙疙瘩瘩已经尽数褪去,露出原本样貌。 整张脸轮廓清晰,鼻梁挺直,一双眼溢满水汽,即便迷迷瞪瞪,也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痞贱和慵懒。 他的嘴角天然带笑,唇色鲜艳又饱满。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唇中小巧而圆润的唇珠,尤其嘴巴微张时,那道隆起的弓形弧度,莫名钩缠旁人目光。 活生生一张不安于室、烂招桃花的渣男脸。 原疏时常捏着鼻子嫌弃:“黄兄还是胖点好,胖才有富贵相!” 每每这时,黄五总是摇头自谦,十分的表(gay)里表(gay)气。 “吾已腰缠万贯,富贵不值一提,如今所求,不过荣华在握、姻缘加身耳耳!” 荣华在握,姻缘加身,还不过耳耳? 原疏:你可真敢说啊…… 金榜题名还尚有希望,姻缘? 想想顾二那狡似兔、狠如狼的性子,他默默将板凳挪远了几步。 来年坟头草三尺,兄弟一定去烧纸。 当然,黄五目前膨胀得狠,自然感受不到兄弟情真意切的哀悼。 他捣捣原疏,还揶揄人家,“小子,你也艳福不浅啊。一头是大宁第一富婆,一头是风头无两的前锋女将,不若两手抓两手硬,努努力也享一回齐人之福?” 呸! 原疏转头就把原话传给了顾劳斯。 顾劳斯磨磨牙,转头把信又原封不动传给了顾二。 京里顾二醉卧美人膝,当着一众世家子的面,顽笑着从战鹰腿下取下信。 他懒散念完,捏碎了纸冷笑一声。 “黄家这厮皮痒,竟敢挑唆旁人撬我妹子,坏圣上赐婚,实在该死,诸位不若替我想想法子,整一整黄家?” 一同戏耍的,多是各家不受重视的子侄。 若黄家鼎盛时,他们自是不敢动作,如今黄家只剩从前两分家底,他们棒打落水狗当然无惧无畏。 于是乌合之众一拥而上,愣是将黄粲父子仅剩的丁点儿资本,嚯嚯了个干净。 东山再起的希望破灭,黄家掌舵人、黄五的好大哥一时急火攻心,再也没能站起来。 庶子夺嫡的宅斗好手,叱咤一时的商界枭首,就此繁华落幕,尘归尘土归土。 黄家彻底落败,黄粲终是与胡排九一样,沦为阴沟里的老鼠。 不知他在寒窑手捧破碗啃着冷馒头,是否有一刻后悔曾经的虚糜无度? 一如那把随手抛赏出去的徽宗真迹,有时不曾珍惜,失去终不再得。 顾二这么做,一来是还黄五赈粮援手之情。 百足之虫,断而不蹶。苏青青一贯教导几个子女,要么不动手,动手必定斩蛇七寸,叫对方再无还击之力。 对于黄五打一棒子还给人喘口气的作派,他十分瞧不上眼。 二来,也未尝不是与黄五划清界限,断他念想。 画舫那夜,眼见着艳词淫曲越发露骨,他本是假借醉酒之名装个糊涂。 没成想曲尽人散,这厮竟摸着黑回来,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流连烟花之地,看似风流,实际并无实操,生涩得很。 暧昧的夜里,那人炙热的口唇、压抑的喘息,令他既惊又怒,可不能否认,随之而来的快·感也是实实在在的。 “瑜之,瑜之……” 那人口舌得片刻闲,凑到他耳边喃喃低叹。 “双蚕成茧共缠绵,欲与君结后生缘。” 酒意是最浓烈的催化。 他攥紧手掌,终是按下将人踹下床去的冲动,将“醉”这一个字,装了个彻底。 但他尚有武德,第二日酒醒,自知一腔柔情皆已付诸一人,根本无力回应,便立马收拾行装,头一次做了那缩头乌龟,溜之大吉。 黄五痴缠,他受之有愧,所以处处算得清楚,就怕情债难还。 至于第三,边境战事胶着,顾情已凭实力站稳脚跟,获封五品武德将军。 也是时候放一点谢顾两家婚变的风声,搅一搅兵部这滩浑水了。 …… 可怜了黄五,一腔殷勤,不仅没追上人,还无妄多背上一口大锅。 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坑害黄家的罪魁祸首。 死去母亲的牌位,连带自个儿名字的谱牒,一起被黄家扫地出门。 自此金陵黄家是黄家,他黄五是黄五。 就……幸福来得挺秃然的,有那么些许的不适应。 是以他也学原疏,去信与小舅子诉说心中愁苦。 小舅子冷笑:“这肥羊得了便宜还卖乖,不宰简直对不住我手里现成的刀。纳钱来!” 水一退,各地热火朝天搞基建。 秉着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原则,顾劳斯坚持要另筹资金补齐灾区公共服务的短板。 而南直、湖广、江西三地社学、小学,尽数修整,外加配套的社师工资、教辅资料,所有资耗,又是一笔巨款。 这下好了,统统记黄五账下。 “为富不仁,孤家寡人。” 小舅子还回信,语重心长劝他:“是时候为自己的姻缘树浇灌一些些爱的营养液了。” 黄五倒也甘愿,毕竟追老婆多花点情有可原。 可几日后,他收到一纸对公账户的收据,并一句留言。 “黄兄如晤。弟思前想后,咱们不能假公济私,这钱还是要走公账。” 名目便是明孝售卖皇商名额,这消息可是他飞鹰传书提前剧透的。 美其名曰:中介费。 就不到十个字的小条子,愣是黑了黄五几十万两。 看着流水般的花销,新晋皇商胸闷气短。 当世商人,论奸诈之最,非这小舅子莫属。 这钱从公,花出去他半点没卖到顾二人情,老婆本还一朝回到解放前。 着实可恨! 顾劳斯不仅关注小学,同样关注初高中。 他从安庆府历年十分萧瑟的乡试成绩里,嗅到了一丝丝隐约的商机。 第133章 毛爷爷说, 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为此,顾劳斯特意在安庆府城溜达一圈。 很快他就找到了府学所在。 又很精准地在府学不远处一间茶楼, 找到了本府读书人课后沙龙的大本营。 奇的是, 这里的秀才不兴比诗文, 兴的是拼美黑。 一位短打粗犷汉子遛出八块黑麦色腹肌。 “此次水情, 我与乡亲一道, 挑的砂石能保十里长堤。” “何兄威武!” “百无一用是书生,伟丈夫当如是!”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4节 一位文弱书生不甘示弱,撸起袖子露出雪白胳膊, 与黢黑脸庞形成鲜明对比。 “我虽肩不能挑, 却最能吃苦, 城外十里堤坝我日夜巡守, 吃睡都在堤上,不曾有片刻懈怠!” 一群后生目露敬意。 其中一位起来一揖到底:“林兄, 平日里嘲你弱鸡,是我过错,还请原谅则个。” 林兄羞涩摆手, “不至于不至于,我也确实体弱……” “你们这些都是小儿科,要我说时兄才最令人叹服。” “对对对,时兄大才,旧堤哪处有白蚁溃穴, 哪处翻砂鼓水,都逃不过他的鹰眼!你们是不知道, 遇着棘手的堤段,县里长官都要提着酒来请他出马!” 突然被cue, 一个面貌憨厚的大哥摸着头起立。 他不善言辞,只干笑着谦让,“我家世代睡在堤上,这熟悉大堤就跟熟悉自家老婆似的。” 糙话一出,满堂大笑。 有年长些的顽笑道,“可不兴开黄腔,咱们有些小秀才,可还是童子鸡呢!” 愣是把脸嫩如林兄之流,臊得如同醉了酒。 酒楼内气氛热烈,其乐融融。 有道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自古文人相轻,此前他们互为竞争对手,彼此间看不顺眼,或有不合,都是寻常。 但经此一役,彼此间多了一分保卫家园、共御大水的搏命交情,反倒惺惺相惜起来。 话题很快转到即将而来的乡试上。 “这次秋闱,圣上开恩,容我等推后两月。 从今日起,我等当收心备考,日夜不辍,方能不负皇恩!” 提到这茬,气氛一下子down了下去。 一群黑脸李逵开始愁眉苦脸。 “哎,说起秋闱,咱们这历来文风凋敝,不说状元、解元,单说取中都难。 次次赴试,都只落下个重在参与。我看,这回还是难呐——难呐——” 这是出师未捷先挂白旗的。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咱们要自信,自信! 学海无涯苦做舟,直挂云帆济沧海;天生我材必有用,死去犹能作鬼雄!” 这是好词好句背多了无用也会瞎起哄的。 “咳咳咳,咱们岂能不战而屈?! 指不定八月不旺我府,十月才旺,所谓时来运转,就看今朝!” 这是学不好总惦记科场玄学的。 “古人云:自知者英,自胜者雄。 既不自知,又不自胜,何也?” 冷不丁一道声音插进来,十分之不和谐。 整个酒楼静了一瞬。 顾劳斯默默吐了个槽,和也,我还达也呢。 那人大约觉得无趣,自问自答道: “没本事还不自量力,英雄二字只落下半边,说的可不就是你们这群草上扑腾的笨鸟?” 众人循着视线望过去,二楼雅间门前,一个两腮无肉、双眉压眼的青年,正好整以暇倚着栏杆戏谑地望着众人。 “喂,查平,你说是也不是?” 被他cue的青年磨蹭着出了包厢,唯唯诺诺应了声。 他全程垂着脑袋,声音也细若蚊呐。 青年不快,一脚踢了过去,“方才是酒没管够?还是肉没吃饱?说话如此有气无力?” 查平不着痕迹地往后让了让,“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 沈宽不甚满意,但这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叫他懒得再白费劲。 来安庆府这些时日,方白鹿被知府拘在家中,说什么地方有难,不许他骄奢淫逸、出去鬼混;玉奴那个小贱·人,抱死了陆鲲大腿,处处躲着他,叫他偷不到丁点儿荤腥,这叫吃喝玩乐惯了的他,哪里憋得住? 好不容易寻了间偏远些的酒楼,饭菜穷酸,口味亦差,他正窝一肚子火气,又来一群比饭菜还穷酸的书生,真特么倒胃口。 他啐了一口,视线掠过楼下那一张张羞愤不已的脸,忽而快意地笑了。 “怎么,说你们蠢还不服?” 他在方白鹿跟前装惯孙子,尊严扫地,久了性情多少有些扭曲。 时常总要羞辱他人以发泄,才能找回一丝丝岌岌可危的平衡。 欺凌查平是如此,淫·亵玉奴是如此,今日出言侮辱府学生,亦是如此。 “贵府战绩,前年常科,解额二百七,正榜一个没有,副榜侥幸录了三人; 去年恩科,解额三百,正榜又是光头,副榜进步了,可喜可贺,得进四人…… 还需我往前细数?” 一众秀才如同锯了嘴,辩无可辩。 因为确实没法再往前数了,一届更比一届差…… 沈宽十分自得,他一边下楼,一边摇头。 “哎,就凭这这凤毛麟角的几人,怕是都补不齐府下六县四年来的缺额吧? 不过贵府举业虽不入流,书生心态倒是甚好。 苦中作乐,亦自得其乐,叫我这个外乡人佩服佩服~” 他丢了个钱袋子,令查平付了饭钱,趾高气昂从大堂书生当中穿行而过。 面上轻蔑扎得几个脾气爆的,撸起袖子就要抄扁担。 实在是,他们才去领的廪供,一人两担精米,灾后特别补给的那种。 手头刚好都有家伙。 沈宽并不怕他们。 “你们可想好,我可是今年秋闱徽州府待考的准生员,打伤了我,后果你们担得起嘛?” 见众人攥着扁担的手青筋暴露,却又强自按捺的模样,他脸上愈发肆意。 “啧啧,也不知什么穷乡僻壤才养出来的泥腿子。 读书靠的是脑子,可不是你们这一身无用的蛮力。” 被批一身蛮力的众书生,只得面红耳赤地看着他大摇大摆离去。 太特么憋屈了!!! 不知是谁,横踹了一脚桌子,“槽他老·母,真是气煞人也!” 可那青年是个外乡人,他们一不知底细,二不知深浅。 在这个节骨眼上,实在敢怒不敢下黑手。 一时间,大堂只剩下此起彼伏的粗喘声。 好似到了蓄势待发的斗牛场啊…… 顾劳斯缩在角落,瞅了瞅身上的红袍子,又瞅了瞅身后的苏朗,这才挺了挺胸膛,张开嗓子高喊一声—— “起来,不愿被羞辱的秀才们,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让我们为了尊严而战斗!” 众人:…… 哪里来的小鬼?鬼叫什么玩意儿? 对上一众懵逼的眼神,顾劳斯决定不搞情怀,搞点直接的。 “想不想出题全会,做题全对? 想不想金榜题名,蟾宫折桂? 最重要的是—— 想不想人人上榜,把刚刚那个傻哔——挤下榜去?” 想倒是挺想,可咱也没那个实力啊。 弱鸡林兄哼哼唧唧:“安庆府这次应考,拢共百个名额,就是天降红雨,叫咱们全中,也挤不下他吧?” 你这数学脑袋转得怪快嘞…… 顾劳斯脑子转得更快,“无碍,挤不下他,挤到他前头去,同榜羞辱羞辱他也是极好的!” 老成些的时兄摇了摇头,“小兄弟,莫要开我们顽笑了。 南直十四府四州,谁不知道举业咱们最弱……还剩两个月时间,就是我们不眠不休,把四书五经当饭吃,怕也是赶不上科考大府的这些天之骄子。” “挤下他?简直是痴人说梦。” 众人蔫头耷脑,这实力差距,不想承认都不行。 “不不不,刚刚那货最多算个素馅儿饺子,肚子里没二两货的。” 小顾摆摆手,“莫怕莫怕,要说挤旁人,小顾我还不敢夸下海口,挤下他,诸位只要信我,咱给你们包位置!” 那位十分会念诗的,最是感性,好容易被煽动。 他腾得起身,一脚跨上条凳,振臂一呼,“我辈当有凌云志,不负江河万古流!好不容易有一个翻身的机会摆在眼前,试一试又没什么损失!蠢货才会犹豫,我们绝不当蠢货。” 朱庭樟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跟着起哄,“是啊,反正都已经被按着摩擦了! 这把要是再不一试,等那厮考中举人,你们连这种梦都别想做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5节 说着,他双手搓上搓下,嘴上配着伴奏:“嘿,摩擦~摩擦~” 顾劳斯皱眉:为什么你和原疏学这些不正经的,个个都能无师自通??? 秀才们虽然不明所以,但从那猥琐地动作里,感受到森森的恶意。 好像又被无形羞辱了一遍,可是他们没有证据。 八块腹肌那位一拍桌子,“还没到认输的时候,就这么认怂我不甘心!” 另有几人也站了出来,“反正咱们也不损失什么,试就试!” 有了领头的,其他人的战火也渐渐被挑起。 全场就差高喊一个“为正义而战!德玛西亚万岁!”了。 呵,沈宽那厮,非要论英雄是吧? 乡试送你整个英雄联盟,不知道你接不接得住喔。 顾劳斯摸摸下巴。 好久没有lol了,别说还真有点想念。 “可……可是功名又不是靠誓师就能拿到的…… 咱们这口号喊得山响,终归……终归还是与人家差在学问上。” 激情过后,弱鸡小林人间清醒,再次问出了一个诛心的问题。 众人火焰,一盆冷水,浇得滋滋冒响。 这时,顾劳斯从胸口缓缓掏出《乡试热点》。 接着又从朱有才胸口,硬扒出他的那本《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 两本书一齐拍在桌上。 众人:干哈嘞??? 朱庭樟为他们的无知默哀。 他深沉地问了句:“顾准听过吗?” 众生挠了挠头:emmmm神宗朝第一科的探花郎? “顾慎听过吗?” 众生确定点头:嗯嗯嗯,前年常科状元。 “那顾恪听过吗?” 这个新鲜出炉的,众生激动:听过听过,新科探花! 听说因为长得太好看,硬是调剂去了第三名,不然又是一个状元郎。 朱庭樟微微一笑,“他们三什么关系,还用说嘛?” 众生愣了愣,一个顾,两个顾,三个顾…… 越数越心惊。 一门三星啊啊啊啊啊啊!这是祖坟爆炸了吧??? 朱庭樟见效果达到,一拍小顾肩膀。 “这便是第四个顾。咱们徽州府小三元,顾准是他爹,另二位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 他肉疼地看着两本书,“这是顾氏一门四星的秘籍。 这样你们还没胜算,那可就真是榆木疙瘩,神仙也点化不了了。” 咳咳咳。 在政府干过的就是不一样。 道纪司复读机,哦错了,划掉,副都纪就是会做群众工作! 顾劳斯一巴掌按上书封。 “就说吧,有没有兴趣入伙,跟我一起干沈宽那丫的?” 那必须干啊! 顾劳斯看着群情激奋的英雄联盟,甚是满意。 一贯榜上无名的安庆府,这次绝对是闱彩会爆的最大冷门! 打着明孝旗号,有户部、刑部背书,又得张庆操持,他的福利彩票中心已经全面就绪,就等南钦天监算个好日子开张大吉! 这一波要是成了,还能一箭双雕。 他的不惑楼再不用费心广告,自然有学生源源不断登门。 嘻嘻嘻,真是小投资,大回报。 他都能预见不远处名利双收、财源滚滚的未来了。 第134章 (小修) 锚定教育强府建设目标, 大力推进教育综合改革。 顾劳斯就地拉开如火如荼的乡试攻坚行动。 值此事业上升期,他毅然决定,不回府了。 接下来两个月, 就驻点在这干。 可怜原疏, 望穿秋水, 只望来这个噩耗。 山不就我, 只好我去就山, 他包袱款款,扯着黄五连夜出奔。 一脸呆滞的黄大爷从账房被扯出来,“天干物燥, 着火了?” 原疏, “您是没睡还是没醒?才过立秋, 燥个屁!” 黄五把手一抽, “那你救火样作甚?” 原疏跺脚,“你可知道, 顾琰之在安庆府干了什么好事?!” 长得十分不正派的青年,挑起嘴角露出一个痞笑。 “什么好事?他还能出轨不成?” “比出轨还可怕!”铁哥们晃了晃他脑袋,试图把废水甩出去。 “朱有才来信, 说他把人一个府的秀才,都拉过来一起卷了!!!” 原七见识还是有限,要是顾劳斯在场,高低要科普一个时髦词。 这叫一群人pk,简称…… 算了, 不打了,晋江会高审。 黄五听完也愣了, “一个府的秀才都什么?” 见他终于抓住重点,原疏边扯他上车, 边吐槽,“对没错,他给咱找了一百个竞争对手!” 黄五:…… 宋如松不久前才科普完:前百才是正经举人。 黄五梦里算了笔账,他要配得上顾二,就得继续考进士,要考进士,就要先进前百。 前百?! 乡试乌压压两千人众,全是各县学霸,就算他瘦成闪电,也挤不进去好吧! 他一个激动,掰断了手中上等紫竹兼毫。 “啪”的一声,随之破灭的,还有他“三百名万岁”的咸鱼梦想。 偏偏这时候,顾劳斯还赶尽杀绝。 这一手扩招,叫他本就坎坷的舔狗追妻路,又再遇特大冰雹。 还是自己人怼着头顶往下砸的:) 他单薄的身形,在漆黑夜色里猛地一个趔趄。 一整个弱不禁风住。 原疏心里也很苦。 副榜大抵就跟从良做妾似的,取之无味,弃之可惜。 虽然他嘴上总在叫衰,说着不行不行,但心里哪能真没想法? 一路他走得太顺,难免心存侥幸,指着奇迹再临一次,叫他不偏不倚混进一百,如此一鼓作气,开春刚好搏一搏进士。 如此再见,他才有勇气向心心念念的姑娘表白。 这下好了,他和姑娘之间,又横亘进一百座大山。 “黄兄,别演了,快走吧。”原疏啧了一声,推了难兄一把。 “上舍那二位跑得比咱还快,跟着顾家顺风车,天擦黑就出发了。” “你品,你细品!” “兄弟本无间,奈何利成刀!” “这安庆府的书生也不是什么好鸟!” “那必须!挖墙脚的不一定是坏人,但挖我墙脚的肯定不是好人!” 二人磨着后槽牙,骂了一路。 江边渡口。 顾劳斯猛然碰上两班亲友团,楞里格楞。 尤其那一道道看负心汉的眼神,更是令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6节 算了算了,正事要紧。 他来渡口,是同父亲一道,与韦家父子送别。 韦岑这棵独苗苗,总算实现了就业自由。 韦老大人不仅不再阻他治水,这一波长江沿线实地考察项目,还十分大方地带上他。 老大人斑白的鬓发掉落几丝,随风飘摇。 望着江堤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他沧桑叹息,“老顾啊,这次水情,叫老夫明白一个道理。我等早就老了,这天下,是时候交给他们年轻人了。” 上阵父子兵,其实也全非韦老甘愿。 实在是,从顾劳斯脑库容里硬套出来的新奇理论,各种符号算法,他老人家消化不良,只得带上韦岑这罐消食片。 顾准嘘他,“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 偏偏你这前浪倚老卖老,死乞白赖就是不走,真真是人不要脸,树不要皮。” 韦大人立马反嘲回去。 “云门大都出雅士君子,唯你是个浑不吝,几十年过去了,老来也还是不修!” 二人横眉冷对一通互怼。 又在小辈目瞪狗呆中,哈哈大笑。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韦大人早已不是九年初那个眼里不揉沙的二愣子。 不会仅凭市井传言,就对着顾准一拳照脸,还痛骂他“不敬事,枉为人臣,不为民,不配当官。” 顾准也再不是那个初入官场任纵不羁的顽主。 不会在因年少轻狂酿下大错,更不会因一蹶之故,久久却足不行。 凤阳旧日,历历在目。 那时二人一个奉命治河,一个戴罪救患。 如针尖对麦芒,却也足以惺惺相惜。 再后来,人事几经浮沉。 二人各循其道,没成想再聚首,还能一如当初。 “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 顾准颇为感慨,向韦大人抱了一拳,“老伙计,此行珍重。” “顾大人亦要保重。”韦大人亦还一礼。 他思量片刻,斟酌开口,“湖广、江西两省祸首虽已伏诛,但仍有一笔烂账须得清算。 不说被侵吞的漕粮,单是工部历年下拨的治水款项,如此巨资去了哪里,就已成迷。 老夫听闻,陛下虽令户部尚书方徵音亲赴两省查账,但此案干系政本,牵连甚广,他到底对朝臣起了疑心,意欲另起大人一同会查,互相牵制。 你可要劳心了。” 老大人点到即止。 这朝臣是谁,无须明言。 船上,船公看了眼日头,大喊着“开船”。 韦大人再看一眼旧人,自嘲道,“真是老来话多,是时候走了。” 与老伙计擦身而过时,他放缓步子,耳语一行。 “我等旧臣,虽年老力衰,却也肯将万字平戎策,留待江山故主归。 老夫等着你消息。” 顾准不着痕迹让了一步,笑道,“江上风大,仔细你这把老骨头。” 长辈叙完,韦岑才上前一一拜别。 他扶着老父上船,大约别情使然,临行前忍不住回首。 “顾琰之,向风年少,日后科场若是遇着,还望关照一二。” 一直被他视作洪水猛兽的顾劳斯,差点没翻出一个白眼来。 自休宁初见,韦岑对他就一直成见颇深。 后来更是疑心暗鬼,总怀疑他有意带歪顾云斐。 怎么,这会儿未成年防沉迷系统终于舍得下线了啊? 他面上不爽,直白坦荡,叫韦岑想自欺欺人都难。 其实早在金陵时候,韦岑就已明白,顾家这位,根本不是什么神女娈童。 之所以吸引族人同伴争相追随,靠的也不是家世样貌,而是赤忱鲜活的个性。 他是一缕晨光。 而趋光,正是芸芸众生的本能。 此前是他先入为主了。 芥蒂既生,二人当然再难熟络。 以至于再次共事,治水以外他想同他说些闲话,都无从张口。 但如今天这般没话找话还是头一遭。 旁人或许不曾察觉,他自己却懂内心的无措与尴尬。 好在船已行远。 江风猎猎,徒然解了他满腔落寞。 离别总是容易叫人情绪低落。 顾劳斯眺望大江,看船到天际化作孤帆一撇,不由想起宁云。 他留在这里,还有一点私心,想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兄长乘风归来。 他们还没来得及拜把子呢。 当然,他也有一笔账等着他回来清算。 这人极其过分,走就走,硬把太子印强塞给他,算个什么事? “咚——咚——” 某个清晨,万佛寺早课的钟声悠扬回荡。 顾劳斯打着呵欠推开门,就看到从来与宁云形影不离的明孝卫指挥使,直挺挺跪在门前。 他双手高举,托着那枚十分烫手的印章,“请公子收下。” 顾劳斯气得两眼一黑。 正三品跪他这个小秀才,这不是妥妥夭他阳寿嘛! 奈何指挥使难缠,不收就不起来。 关键是,收了……指挥使也赖着不走。 问,铁面无私的指挥使就一句话。 “太子铁令,命下官一应琐事,悉听公子调遣。” 好家伙,这样一来,他就集齐了锦衣卫、明孝卫和先太子留下的鹰扬卫。 这安保水平,大宁再找不出第二个。 连带太子印一起抛来的,还有泰王这个大麻烦。 他这位便宜“皇叔公”,太子在时还能压一压。 太子一失踪,万佛塔都压不住他一身妖气。 作妖的妖。 今天带着一群明孝卫美其名曰去大殿礼佛,惊得寺内僧众木鱼都敲快了几个拍子,念经的老和尚跟不上节奏,现场厥过去几个。 收拾残局打急救的,是指挥使大人。 明天带着一群明孝卫冠冕堂皇去视察灾情,瞧见圩堤内未排干水的淤田,硬是指挥着方徵言下场去给他摸泥鳅。 承受方大人乌压压怨念的,是指挥使大人。 哪天又兴起,听闻宋朝曾在此处设同安监专铸铜钱,遂又贴出告示,令坊间凡私藏古币或铸方者,献上即有厚赏。 这赏哪里出,自然还是指挥使大人。 几经磨难后,这位元姓指挥使大人,终于决定不做冤大头。 他卷吧卷吧一屋子不知所云的各式通宝,和越来越厚的报销发票,心一狠牙一咬,另找个冤大头接盘去。 顾·冤大头·悄皱眉看着古钱,外加那一摞不知哪里混进来的铸币方子,内心升起一丝丝不好的预感。 八月底,朝廷上下拍马的折子雪花似的飞向通政司。 折子里大赞特赞,南方动乱平息,朝廷不费一兵一卒,是上天眷顾,是真龙护佑,是陛下功宣四海、化被八区。 一通溢美之词,舔得甚是不要脸。 给才罪完己、面上无光的神宗大大挽了一尊。 神宗龙心大悦,这么光辉灿烂值得纪念的时刻,怎么能不搞点仪式感? 恰巧此时,户部尚书方徵音进言,称户部已经寻到白币铸造之法,可借此机会发行,以彰圣治。 “圣治”二字那可是实实在在挠到了神宗痒处。 他即位三十六年,一大憾事便是没有自己年号的钱币。 太·祖治国,一切从简,怎么便宜怎么来。 当时积贫积弱,百废待兴,哪里都穷,铸币需大量生铜矿,大宁一时也掏不出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7节 但新朝用前朝旧币又实在磕碜,不成样子。 所以,太·祖祭出两轮大招。 第一式,全面禁止前朝旧币流通。 手头尚有余币的,也不作废,可到官府等额兑换新币。 只是,政府要先赊几天账:) 靠着这一批回收的旧钱废物利用,太·祖铸造了本朝第一批大宁通宝。 原先钱币大多叫元宝,太·祖嫌弃同鞑靼国号撞衫,一律改称通宝。 第二式,铁着头再度推行纸币。 前朝已有王莽一个铁头,七改八改币制,愣是改到亡国,智囊团提出这一招时,血的教训叫太·祖犹豫许久。 但贫困最终叫他不得不低头。 为了节约政·治成本,他不仅全面禁止金银作为货币流通,还限制了铜币发行量。 做足了万全准备,太·祖总算推出他的大宁宝钞,并强制民间使用。 只可惜,同王莽一样,太·祖手里也缺一本《经济学原理》,没有勘破王莽币改失败的真谛。 货币价值,从来不由政府指定。 金属之所以能作为货币稳定流通,是因为它本身就有价值,是大家约定俗成的硬通货。 而大宁宝钞的发行,既没有考虑社会真实的货币需要量,也没有设置准备金以应付兑换,将“纸”与“价值”画上等号。 结果显而易见,宝钞发行不久,老百姓就发现被驴。 原本家财万贯的某富商,积极相应朝廷号召,将身家悉数兑成宝钞,可最后发现,宝钞就是一叠纸,当隔壁左右张老板、李老板、王老板都只认金银铜币的时候,他就傻眼了。 一夜之间,一贫如洗,不外如是。 至于张老板、李老板、王老板为什么不认宝钞? 自然因为他们生意做得大。 到小倭国走私时用纸币,鬼子大骂:你们中国人,大大的坏! 不止对外贸易不吃这几张纸,就周边倒货,也不好使。 偏远些的寨子、山头,“三宣六慰”百夷土司的少数民族兄弟们,也大翻白眼:中原人已经潦倒成这样,拿着几张纸就出来招摇撞骗了? 渐渐大家宁肯冒险私用金银,也不待见宝钞。 咳咳咳,总而言之,造币此事,太·祖在时就宣告破产。 可他并没死心,仍令后世子孙务必继续狠撞南墙,直到撞通。 神宗不傻,看穿了此路不通。 他一直想在钱币上做文章,一来是想证明他比他老子有才。 可又不能明目张胆说他老子抑金属币兴纸币的国策是错的。 只能挂羊头卖狗肉,假借“白币”名义,实则阳奉阴违,偷偷给宝钞带来的通货膨胀擦屁股。 白币说穿了,也是金属货币。 掺入白银,面值远远高于普通铜币,本意就是作回收宝钞之用。 二来,他也想学历代皇帝大佬,将年号印在钱上,狠狠搞一波个人崇拜。 神宗一贯好大喜功,白币发行越是难,越成为他心心念念的“千秋大业”。 所以方徵音一提,他喜不自胜立马拍板——铸! 开薪日,哦不,开新世,必须铸新钱! 这事七转八折,开铸钱局最终定在了两京、浙江、广东、福建五处。 南直、福建被顾二带着几家徽商字号收入囊中。 剩下三处,皆被陈尚书一系分销殆尽。 至于方家,在其中又是个什么角色? 顾劳斯暂时还没想明白。 这时候泰王突然大张旗鼓倒腾古币,顾劳斯用屁股想,都知道事情不是很简单。 第135章 关键是泰王不仅倒币, 还几次三番递话,要约他一起赏鉴。 美其名曰:玩家要邀行家切磋。 假·行家:谢邀。 气虚体弱,切一下就碎。 他看不懂泰王。 权斗老手就在身边, 顾劳斯决定不再为难自己, 果断抱腿, “爹啊, 泰王近日小动作频频……” 谁知他爹不买账了。 自从家法之后, 顾准早就翻身儿奴把歌唱,这把婉拒得滴水不漏。 “儿哇,你也听到了, 爹爹奉旨马上要去查办湖广、江西。你也知道, 那处三司上下要员早被杀了个干净, 毁尸灭迹得如此利落, 一看就是专业的,哪里还查得出东西?” 他一拍大腿, 面露愤愤之色。 “唉,方徵音那老匹夫,见不得我一点好, 死也要拉着我垫背。” “你爹我啊,泥菩萨过江。” 他长吁短叹,阴阳怪气,“这时候,管他什么太子、泰王, 可都顾不上咯。” 顾悄:…… 他幽幽道,“娘不在, 我就不是你手心里的宝儿了吗?” 顾准被麻得虎躯一震,连连摆手。 “你已是谢家的宝, 身份贵重,爹可捧不动你了。” 这不是宝,是秤砣吧。 顾劳斯宽面条泪。 他爹似是嫌他不够苦,抻着胡子继续扎铁。 “神宗膝下皇子,在他跟前得脸的,早先都斗死了; 不得脸的,差不多也被太后、陈皇后搓磨死了。 孙辈也所剩无几。 明孝的嫡长子生来带疾,不及弱冠就去了,余下三子,或资质平庸,或年纪尚小。 以他年岁,自知国不可无储。 明孝突然失踪,就算他想在太孙里再择一人培养,可光阴等不得,朝臣也等不得。 眼下神宗境地,兜兜转转竟与当年高宗一样。 他宁枢一脉,竟再也挑不出一个合适的继承人。 若我猜得不错,当下他最好的应对之策,就是推出你与宁昭雪。 用愍王一系一明一暗两个靶子,引谢家、陈家与我等旧臣,斗个难分难舍。 如此他坐收渔翁之利。 若是太子得归,便可一举为他清外戚、除权臣、肃清逆党;若是太子回不来,他亦能另选顾命,互为掣肘,以保幼帝顺利掌权。 所以泰王只是个开始,还有的是麻烦在后头。 儿哇,路既是你自己选的,怎能撞一头就哭着回来找爹呢?” 老大人说完,无情负手,留他一个绝情的背影。 只是那脚步松快,有一种溢于言表的快乐。 “谁叫那时你为了谢昭,坚决不做爹爹的快乐小狗呢……”显然老父亲是被他伤狠了。 顾劳斯悔不当初,尔康手挽留。 “爹,让你犬子再选一次好不好?!” “晚咯,儿砸。” 他到底心疼傻儿子,临走还是不吝秘传一计。 “琰之我儿,名利场中,瞬息万变。爹授你一句万能宝典——人傻,就以不变应万变!” “遇事多想想,你有什么,人求什么。 假以人求,守你所有,如此而已。” 顾劳斯如有所悟:我空有满腹才华。 这意思是叫我认真办学……吧? 才怪! 那也要办得成才行。 瞪着不依不饶追到集训营门口的泰王,顾劳斯一整个不太好。 安庆百名考生,来自一府六县各学。 包吃包住包教学的冲刺集中,哦不,集训营,首先要解决的是,上哪找个大院子,能一口气塞下这么多寄宿生。 还要一并解决学生衣食住行与笔墨文房。 有一说一,山里出来的县学生,大都两袖清风、一身补丁,真的怪穷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8节 原本万佛寺后院就挺合适。 方丈一听要振兴文风、助力本地学子应考,十分慷慨表示场地不收费,饭食寺里斋堂可一并提供,只要按人头缴些米粮便好。 毕竟灾年,佛也没钱。 如此运营成本低、读书环境佳的地方,简直打着灯笼难找。 关键是上班离家还近咳咳咳。 奈何有泰王这尊大佛在,顾劳斯还没张罗,他的嘲讽就闻风而至。 “这小子要保一府百名秀才悉数上榜?哈哈哈哈,这是今年最时兴的笑话?” 他不止笑,还抱臂扬言,“既有如此神效,不若本王也报个名。 届时乡试叫柳巍增个座次,也判判本王卷子。” 元指挥使面无表情上传下达,顾劳斯听完连夜重新选址。 好在胡十三扶灵归来,这位家大业大,仗义出手,不仅送了房子,还送了全部身家…… 二人再见,江水已褪去不少。 两岸淤泥堆积,河床上腐烂鱼骨、甲壳烂在泥里,发出刺鼻腥臭。 胡十三仿佛闻不到一样。 好似赵随风的死,将他为人的那部分也一起带走了。 程先死得够惨,名声也臭不可闻。数年卧薪尝胆,一朝得偿所愿。 可这喜悦与失去亲人的沉痛比起来,竟那样的不值一提。 胡十三想,他大概懂了随风。 敌人血可祭亡人魂,却医不了活人疮。 已经溃烂的内里,始终是烂的,再也不会愈合。 有些东西,终究不能等价替换。 赵随风早在二十年前就不在了。 活下来的只有恨,一朝仇了恨消,这红尘便再留不住他。 胡十三甚至不知道,这些年的辛苦到底值不值得。 “若是我不助他复仇,或许……” 顾悄打断他,“你不助他,他也只会在这条路上走到黑。 而且走的路更长,流的血更多。斯人已矣,胡十三,你也要学会放过自己。” “是吗?”胡十三虚握了一把江风。 “这世间总有什么,叫人无论如何抓不住。 可惜小人不若公子明悟,终极是……破不了这执。” 都是红尘客,哪来清醒人? 破不了执的,又何尝你一个。 见劝不动,顾悄也不再劝,“不知胡兄接下来作什么打算?” 胡十三收回手,深深一揖,“小人正是为此而来。” ”前尘事了,我一无牵挂,已决意在万佛寺出家。” 他朝顾悄笑笑,平凡的脸上有些羞赧,“我自小就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 随风在时,他便是我志所向。 他不在,渺渺红尘,迷途无期,大约只有空门才是我去处。 他在这里走的,我便在这里等他。 这辈子残生对残魂,下辈子我还要做他哥哥。” 说着,他取出掌家印信,递了上来。 “顾二公子对我与随风,都有再造之恩。可惜小人无力再效犬马,唯有手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买卖,就赠与公子,还望您不要推辞。” 顾悄:这一个两个的…… 感情他这里成了专业的无主遗产委托处? 拗不过胡十三,顾劳斯苦逼兮兮接下摊子。 但他高估了自己,也小瞧了胡十三。 尤其当他的理财总顾问黄五远在徽州,培养的财务会计顾影停还在吸鼻涕,中馈大总管璎珞也远水救不了近火的时候。 空有一张会计从业资格证,顾劳斯对着数十个老管事、几大船账本子,慌得一匹。 真上手,他才知道胡十三口中“一点上不得台面的买卖”,摊子到底拉得有多大! 秦淮风月场只是个幌子,他涉猎甚广,沿江各处朝廷指定的木材倒运、铜铁开采,乃至盐商商号背后,他竟都有参股,很多还是实际控股人。 假以时日,这小子必定是大宁版的犹太财阀啊。 顾劳斯:……总觉得接手的,是一个了不得的烫手山芋。 这里头,要说没他二哥的意思,他顾字就倒过来写。 所以当顾爹提点他,遇事多想“你有什么,别人要什么”时,他才更慌。 泰王想要什么? 端看他最近玩的是什么? 玩的是钱! 所指还不明确吗? 意图还不明显吗? 狼子野心,还不昭然若揭吗? 你看,这都要钱要上门来了! 泰王:好冤,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呢…… 为了避人耳目,他的小集训营,选址本就极偏。 用的前朝乡绅旧居,粗粗整了个屋顶,勉强能避雨住人,着急忙慌就开了张。 如此赶命,实在是学生底子不好,开考时间又赶。 反正举业跟前,衣食住行都是身外物,唯有经书是真爱,也没什么人抱怨。 是以集训营远远瞧去,白日里四壁通风、破破索索;夜间烛火摇曳、蚊鼠喧天。 比集中营也好不了多少。 一身华服的泰王,负手立在荜门前,就十分突兀。 他虽被圈禁,但仍能拖着守卫在一定范围内闲逛。 毕竟再落魄也是王爷,天高皇帝远,水深太子无,打工仔们谁敢勒令他不许出门? 大约是等得无聊,他手瘾又犯,遂大手一挥,慷慨就赠这新学校一副门联。 上书:书读春秋,羞同蚊鼠为三害 下书:道闻朝夕,狂向阁台求百贤 横批:敢想敢为 得,这一骂骂一窝。 上联说他们一群书蠹,刚好跟蚊子老鼠搞个组合叫三害。下联讽刺他们没皮没脸,全部中举是痴心妄想。 这浓浓的嘲讽味道,呛得小顾一个喷嚏朝天。 这王爷墨宝,还轻易不能扯了。 他上坟一般,瞪着联子半天,不得不自我催眠:反正挂在门外,书生们关在里头,看不见看不见。 别说,话不是什么好话,字却当得好字。 大宁书之一门,最崇大气舒朗,狂放洒脱;其次尊台阁体,秀丽端庄。 泰王的字,却是极少见的法度严谨,内敛朴拙,最擅寓险于平,反倒别具一格。 都说字如其人。 能写出这等字迹的人,通常城府极深,善于隐忍,最懂知雄守雌,以退为进。 像极荒野孤狼,难缠又危险,瞧着不成威胁,反口却能给你致命一击。 他一现代人,只在动物园见过这物种,哪里招架得住tat。 “皇……咳咳咳,顾家小子,本王这贺礼如何?” 泰王一见到他,周身阴风都散了不少,露出一个堪称和蔼的笑。 他是太·祖老来子,论年纪其实虚长不了宁云几岁。 可他久病枯槁,瘦到脱相,又因周太后磋磨,沉郁于中,反倒显老。 与顾悄站在一处,挺像爷孙。 笑起来,更有一股浓郁的爷气。 顾劳斯突然不慌了。 宁家吃人,但这位好似也是被吃的一位。 这么换算,跟他在食物链属于同级。 菜鸡互啄,怕个锤子哦? 做足心里催眠,他立马调整心态,一撩衣摆,作势要拜,“王爷盛情,小子惶恐。” “彼时金陵,顾慎婚宴上,你可不似这般鹌鹑。” 宁权笑着拦下他,“怎么,单单要与我做戏?还是本王这张老脸,实在不讨你欢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89节 “不敢不敢。”顾悄抹了把额间汗。 这大热天的,冷汗如瀑,可真难为人,“不知王爷莅临,有何指教?” 如此生分,叫宁权笑意淡了几分。 “你与宁云,倒是亲热,称兄道弟,听说还要拜把子?” “哼,无知小儿!你当真以为他就温柔敦厚? 也不想想,那是谁的种。” 他不甚客气地嘲弄,“可别最后被卖了,还傻傻替人家数钱。” 顾劳斯的小雷达敏锐捕捉到信号。 他立马直起身,堆着笑,“泰王英明神武,可否细说,怎么个卖法?小子又能换几钱?” “休想在本王这里套话。” 宁权嫌弃地瞅了一眼他这学校,“何为门禁?日头毒辣,也不知道请本王进去喝一壶凉茶?” 好嘛好嘛。 顾劳斯认命刷卡开门。 这卡不是现代能滴滴的卡,而是一张纸片,从门缝里塞进去,里头聋三哑四的看门大爷才会见卡开门。 防的就是不速之客。 比如泰王。 他引人入内,专捡没人的小道,可即便再三小心低调,还是惹得内里学员们一阵鸡飞狗跳。 第136章 “今日来人, 莫不是太子殿下?我瞧着他腰间玉环,可是龙腾祥云。” 这5.0的斥候视力,如个厕的功夫, 都能瞄到校长接待上级领导。 上考场必定自带瞟窃buff。 “去去去。”同桌忙着笔走龙蛇, 没空理他。 “你是不是才从山里出来, 太子治水失踪已经一个月余。” 这位正经府学出身, 见过世面。 颇有百夫长架势, 也很会研判真假军情。 “你们猜会不会是陛下微服,毕竟太子失踪是国之大事。” 后排学生竖起耳朵撅起屁股,凑上前来搭话, “咱这算不算过了天子明路?” 这位妥妥只能做个狗头军师。 皇帝老子的事, 能随便嚼舌根吗? 前桌两人掏出书对着他就是一顿猛打。 “你个蠢货, 出去别说跟咱们是同学。” 也有人条理清晰, 推断合理。 “此时此地,又有皇家风仪, 来人当是泰王。” 泰王啊……那就没什么好现的了。 男孔雀们眼珠子一转,收起了蓬勃的开屏欲。 南都仓廪失窃案,当时围观者甚众。 不多久坊间就有说书先生将这事编成段子。 什么毒太后窃国通敌贻害千年;义王爷大义灭亲卧薪十载。 什么纨绔王爷为家国大义生死两抛, 贤德太后贪一己私利生灵涂炭。 总之洗白的政治意图十分明显。 可污点证人始终是污点证人。 泰王民意度还是一度跌停。 再加上泰王闲散,一贯不干涉朝堂,同昨天来的顾部长、前天来的林部长、大前天来的韦处长、大大前天来的方市长等大人,科场影响力完全没有可比性。 还是散了散了吧。 朱庭樟拐拐表弟:“他们真的好现实哦!” 一如当下的婚恋市场! 负责看堂的顾影朝扶额敲桌:“刚刚说话的,今日课业另加策论一篇。 题为:神宗迁都撤东胜、开平、大宁三卫利弊论。” 一众学生军事理论才刚起步, 军事地理更是两眼一抹黑,一下子就上国际时政, 还是在皇帝神经上蹦迪的敏·感话题,这地狱级难度叫学生们哀鸿遍野。 “这题真的是我等会写的?” “你应该问, 这题真的是我等能写的???” “你们有没有发现,顾家真的很喜欢论军务。” “家学渊源使然吧,毕竟苏将军出身行伍,自小肯定耳濡目染。” “边线战事吃紧,前些日子朝廷才加征三厘课税增补军饷,听说还要再度征兵,乡试、会试确实考这些,确实极有可能。” 不是极有可能,是必考。 顾影朝冷着脸。 他的内心天人交战。 所以凭本事猜出来乡试主考是兵部尚书,这到底算不算舞弊? “难是难,可这些题目府县教官可不会点与我们!” “就算点了,又岂能答出苏将军这等水平?” 想想此前堂上公开处刑的几篇文章,批语无不一针见血、鞭辟入里。 英雄联盟虽被刁难,还是心服口服。 几人小声嘀咕几句,埋头继续奋笔疾书。 该说不说,小夫子面善心黑,一天天这课业量,是真的炼狱级。 百来人挤在中庭,有条件的自带小桌,没条件的以膝为案。 就算头顶有参天古木纳凉,可人挤人,成天下来还是一身臭汗。 白天,上午集中讲学,过午题海战术。 三餐由临近请的婆子送来。 大多是些猪油烧野蔬,咸菜配两碗硬米饭,咸淡不一而足。 夜间,后院连衣带人一起冲个战斗澡,还得继续上晚自习。 各人需要挑灯熬夜,抄记完次日所需的学习资料。 若说来前,有人是图两个月包吃包住还发盘缠的待遇,学了几天,再无人敢小瞧这个看似极不正经的“科考班”。 甚至越学,他们越膨胀。 没有名师的情况下,他们都能靠苦学挤上一府前茅,有了名师指点,任督二脉一击既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又有何难? 呵,小小乡试,我们来了! 当然,这份膨胀不止因为课程硬、干货多,还因为顾劳斯洗脑有术。 “不补课,你们拼得过官二代吗?” “不拼不搏一生穷活,吃苦受累才有荣华富贵。” “枪要头铁,鞍要皮硬,决战科考要头铁又皮硬。” “拉近成功的距离,就在大宁科举教育。” “打败沈宽,缔造神话!” “今天看我不起的人,明天叫他一败涂地。” 一路念过来,泰王老脸差点没有绷住。 “方知府来看过,确定这不是什么邪·教组织?” 顾悄白他一眼,“这叫阵前喊话,鼓舞士气。” 他隔着颓圮的回廊,指向那群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穷酸”秀才。 “他们中大多出自山中贫苦农家,遇上直隶那些个世家子弟,常觉矮人一头,只要稍加打压,就容易自我怀疑,动摇士气,如此落榜,岂不可惜? 我将他们关在一处,日日鼓劲呐喊,百人实战模拟,专为强心。” 能将传销洗脑说的如此高大上的,也就顾劳斯了。 公考班有一类学员,都要练成国家一级游泳运动员了,可死活就是上不了岸。 究其原因,不是游得差,而是心态崩。 顾劳斯钻研许久,直到一部反传销电影给了他启发。 为什么传销导师可以让他的学员们蜜汁自信? 即便是再落魄再无用,也能叫他们相信,只要跟着导师干,必定能发家致富挣千万? 因为导师善于摆弄人心。 被洗脑的人其实明白,以他们的条件,在正常的社会竞争中,是不会有机会发财的。 所以导师会鼓吹、会替他们编织一个虚无的梦,会缔造一些“不可能”的案例,甚至会在实践中,为他们创造一两次所谓的“成功”。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0节 最后,学员们在心理上会逐渐自我膨胀,从而坚定不移的相信导师并行动。 顾劳斯看完一拍大腿,妙哇! 他活学活用,专为心态不好的同学也量身定制了一套强心计划。 你看,宋秀才试过都说好。 远在徽州府温书的宋如松,青天白日里,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泰王一脸不信,“科举本就是为天子选臣,怯懦之人,本应弃而不用。 何况性情天生,哪那么容易就能生出胆识信心?” 顾劳斯跳起来,“人生百态,性情也各有不同。 圣君当因人而异、唯才是用,怎么就一竿子打死了?” 他摩拳擦掌,“何况自信这东西,本就不是天生,而是后天环境造就。 你若是不信,咱们桂榜见真章。” “我这不是随口一说,你怎么还急眼了?” 见话不投机,泰王明智地转移话题,“就算你说的都对,可这次主考是柳巍,你的海口还是夸得早了些。” 怎么,我顾家跟柳巍的那点儿破事,天下皆知了? 顾悄气焰弱了些:“想来柳大人就算对顾家不满,也不会将怒火撒到无辜的其他学生头上吧?” “小子,你太年轻,对柳巍此人还是不够了解。” 泰王轻叹,“你该庆幸,今日我来了。” 老乡绅家的中堂,装修得十分正经。 翘头案下摆一张供桌,两头各置一张太师椅。 桌椅虽有些破损,但依稀可见旧主精细讲究。 上等松木的翘头案修长高迈,豪情恣肆。 配套扶手椅座围雕灵芝纹,灵动生发;后背板心嵌玉色大理石,如明月在天,水墨石纹又似云山重重,气象万千。 王爷蹙着眉,勉强捡着主位坐了。 小顾可不敢跟着坐,只能一边陪站,打了满头的问号。 宁权不是个有耐心的人,但对上大哥后人,可谓是谆谆善诱。 他抿了口茶水,“你好好想想,柳巍是谁的人?” 顾悄在脑海中过了一圈柳巍档案。 谢昭曾与他提过,柳巍寒门出身,不得荐举,遂成那届里鲜少的籍籍无名者。 郁郁不得志下,他卖友求荣,向徐乔告发了同年汪纯和顾影晨,凭此发迹,得了个苑马司司正。 官不大,却是个肥差。 他在这个职务上,初步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 自此,野心勃勃的柳巍,开始了他的平步青云之路。 他内心其实看不上徐乔一介鹰犬。 骑马找马几年,凭一副《北疆图志》入了陈愈陈阁老法眼,实现人生关键的一跳。 陈愈推他为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 后来,他屡次为神宗献上平疆奇策,平步青云,官至兵部尚书。 “他是陈阁老的人,跟乡试阅卷有什么关系?” 顾劳斯感觉cpu有点干烧。 宁权垂眸放下杯子,脸上透出几分失望之色。 “真不知道我将筹码压在你身上,是对是错……” 顾劳斯脑子犹在飞速运转中,压根没听他嘀咕。 “不对……他明着是陈阁老的人。” 如果是这么显而易见的答案,泰王根本不用问。 他福至心灵,终于想明白了关节。 “暗里其实是太后的人!” 顾劳斯急切地求证,“徐乔此人,虽是神宗亲信,却也最是首鼠两端,暗里也供太后驱使。 以他无利不起早的脾性,一开始肯给柳巍机会,定是周太后授意! 后来,柳巍明着踹了徐乔,实则是为了撇清干系。暗里他仍有太后一党保驾护航,否则单凭陈阁老,哪舍得将他一个外人拱上兵部尚书如此要位?” 他越说越兴奋,好似许多条凌乱的线一下子串了起来。 “毕竟周太后是个敢盗国库给鞑靼的狠人,想要左右与鞑靼的战事,又怎么会不向兵部伸手?我说的对不对?” 宁权总算缓了脸色,“你还不算无药可救。” 皇仓一事败露,周太后为避神宗刑讯,早已在深宫自缢。宫中近侍但凡知事的,不论所知多少,都被她提前灭口。 她极擅布局,与手下人多是单线联络,这次又收网迅速,通敌案就此成悬案。 不止陈愈,大概连神宗都不知道,柳巍也是她的人。 宁权哂笑,她以为她聪明,可留下的这最后一点断尾,还真能再成什么气候吗?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说起了机要,“太后一党,下面只有两类人,一类被她挟制,不得不受他驱使;一类有心无脑,甘愿受她驱使。 柳巍就属后者。 你当他《北疆图志》怎么来的?杀了结义兄弟偷盗来的。 那些平疆策略又是怎么来的?亦是盗取历年学子心血而来。 陈阁老手上,向来把有科举主考的择定权。 攀上陈氏后,柳巍先后主试过各省乡试四场。 各省精于举业者,大都同你一样,考前好猜主考人选和喜好,以作专攻。 但最后无不阴差阳错,害人害己。” 顾劳斯越听越迷糊,“这是个什么说道? 难不成还在举场,就被他视作对手开始打压了?” 宁权摇了摇头,“当年会试,他得个进士最末,还是亏得另两人替他圈了文章。没了那两人,他哪里懂什么镇戍、边防? 混迹兵部,他腹中无货很快暴露,求助于周氏,那毒妇替他支了一招。 叫他判卷时,优等答卷悉数昧下收作己用。 答得好的,也要叫他们落榜。如此乡试结束,便可寻访作答之人,威逼也好,利诱也罢,务必叫他们为他所用。 他策论只出军论,并非选材,而是为自己选妃。” 顾悄:…… 第一次听说科举还能这么玩,666。 “柳巍府上幕僚有四十人众,大抵都是这么来的。 除了这些,也有不从想鸣冤反抗的,那些都做了他刀下亡魂。” 说到这里,泰王也严肃起来。 “听说这次科考,你还闹了场闱赌?要是不想血本而归,这柳巍是越不过去的麻烦。本王这趟来,就是想与你做个交易。” 不是,您老路见不平,就自觉把路填平,干嘛非吃拿卡要这一下? 他大手一挥,“说吧,您要多少抽成?” 泰王却摇了摇头,“本王要钱做什么? 我助你这场考试,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就好。” 顾劳斯警惕地后退一步,什么问题这么致命? 用jio指头想都知道,还能有什么问题?! 他除了空有一肚子才华,就剩这条七拼八凑捡回来的命了! 这问题他能答吗?不能! 况且,谢昭走前并没有另与他提柳巍这一茬,想必是料定这一场他不敢妄为。 细数他主考的前四场,湖广、云南、广西、四川,哪个不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 这把换成旧都,脚踩一只蚂蚁,指不定都是带隐藏属性的,他只要脑子不进水,大抵都不会在官窝里找死。 想通了,小顾立马垂头装死。 “举报贪官污吏请到都察院找御史,举报科举舞弊请到礼部找仪制清吏司主事,举报朝廷命官草菅人命请到顺天府衙门口敲登堂鼓……” 泰王气笑了:“你小子怎么一点道义不讲???” 你这样叫我怎么敢把这大宁交到你的手里? 顾劳斯:呵呵。 走你,小的拒收。 泰王:…… 二人眼神交汇,一阵推拉往来。 泰王见他实在油盐不进,终于亮出底牌,“你想不想知道,宁云去处?” 第137章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1节 那自然挺想的。 可太子失踪, 连他皇帝老子都不知道下落。 宁权一个被圈禁的王爷,怎么会知道? 顾悄犹疑地望着泰王,权衡话里的含水量。 宁权十分大方地任他相看, 甚至还好意提醒。 “你以为宁云为什么执意带着我治水?又为什么纵着我在这题字、泄露行踪?” 顾悄冷漠脸:哦, 原来都是设计好的。 感情生活就是一场戏, 个个都是影帝。 人手一个小金人, 不用排练都可以无缝接戏? 拼不过拼不过, 小顾认输低头。 “不知王爷想问什么?” 宁权这会却不急了。 他一抬手,明孝卫自觉让出藏在后头的随行御医。 这也是个熟人,正是林大夫他坑坑的爹。 太医院掌院院判林锦方。 老院判战战兢兢, 恨不得学鹌鹑把头插到翅膀下面。 可惜, 他不是鸟人, 无处可藏。 “泰……泰王殿下。” 宁权见着他, 笑意敛去。 “林院判,你给本王一句准话, 我这毒到底可有解?” 林锦方吓得立跪,“王爷,这天下万物, 相生相克,疗毒之事,不在一时……” “啪”得一声,宁权将瓷杯掼碎在他跟前。 他居高临下,“不在一时?可本王等不了几时了, 是也不是?” 是!可这是能说的? 老院判只得磕头装死。 他心里也苦得很,从来都是制毒容易解毒难。 以他们的身体亏空状况, 能叫他们一个个活蹦乱跳在这大发雷霆,已经算他医术高绝了! 宁云沉着脸, 一副早知如此的模样。 “周氏恶毒,既然用毒,又怎么会叫我等有机会喘息? 从明孝失踪起,我就猜到,他必定是背水一战了。 必死的局,他能将棋走到如此地步,也算他有几分本事。” 他低叹一声,沉默片刻,望向顾悄。 “你可知道,我们所中之毒,乃前朝太医院钻营几代之秘药。 这毒设计得精巧,用反生二物化整为零,叫人防不胜防。 一毒为引,从凤仙花汁液中萃取,以玉吸纳温养,一毒为本,以仙药云片调和,揉进膏胎阴存。二者分开无毒,长久触碰,却能借人温人血催化融合,一点点侵蚀内腑,杀人于无形。 前朝皇帝拿不住汉臣,又仰赖汉臣治国之能,遂制此毒,专杀大权在握脱离掌控的汉臣。既是做灭口之用,又焉能叫人配出解方?” 这些与谢景行先前推测,相差不大。 “泰王如何知道得这般仔细?” 遇上专业领域,林院判顿时不装了,他直起上身,痛心疾首,“既已知晓,怎么不早些说出来,太医院也能少走许多弯路……” 宁权冷笑,“早些?如何早些?” 他盯着顾悄,意味深长,“怪只怪我们都技不如人,始终差人一步。” 差人一步?差谁? 顾悄脑中猛然闪过春风楼那夜,顾二的剖白。 他的老父亲,早在数年之前就查出这毒…… 瞒而不报,等同帮凶哇! 他神色一凛,脸上是一副更加恭谨的听课模样。 宁权却步步紧逼,眸中精光摄人,几乎叫他招架不住,“你可知道,大宁王室差点尽毁于此毒。这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人活了下来。” 不知道,不知道。 一二三四五,山上打老虎,这不活着的不还蛮多的嘛。 你咋没事还搞针对呢? 顾劳斯咽了口唾沫,连退三步。 “王……王爷是不是哪里弄错了,大宁王室?小人万不敢当。” 他目光诚挚,否认得毫不作伪。 宁权皱了皱眉,顾家难道没将身世与他和盘托出? 想到这个可能,他不由多了几分耐心。 “去年除夕,皇宫夜宴,整个宗室,人丁稀薄,唯余我与神宗两个老鬼空庭对月。 他追忆平生,深感在愍王一事上,处置欠妥,有负太·祖遗命,更有负高宗当年的托孤之请,于是派锦衣卫分赴赴流放诸地,暗中寻找愍王后人。 若有亡故,务必寻回尸骨,迁回皇陵安葬; 尚且存世的,宽赦认祖归宗,重享王孙之尊荣。” “知道知道。”顾劳斯点头。 “顾影偬,哦不,昭郡王不就是那尚且存世的愍王世子?” 宁权见他仍是懵懂,干脆与他摊白了说。 “宁昭雪是侍女所生,真正的世子,那时尚在王妃腹中,一同流放铁岭。 可赴铁岭的锦衣卫只找到王妃尸身,世子尸骨不存。深查下去才知,世子尸身当年就被苏将军暗中劫走。 你说若是尸身,苏将军为何不就地与王妃一同安葬,要多此一举?” 好嘛,勇敢狗狗,这下真的要替妹出征了。 顾悄拼命回忆小鲜肉演技,同步瞪眼抖唇,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你是说,那个男婴没死,苏……我娘带走了他?” 宁权再不与他玩猜谜,“没错,那个男婴就是你。” “不……不可能,不可能!”顾悄痛苦抱头。 “我竟不是我爹亲生的???我怎么可能是捡来的!!!” 宁权:…… 林锦方:…… 重点不该是你怎么可能是皇子吗? 宁权气笑了,“自古皇家多薄情,恨不生于百姓家。 你倒是掂量得清楚。可惜,既有此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顾悄板着脸:我命油我不油天。 “小人不懂王爷意思。” 他脑子转得飞快,“姑且不论身世,我能活下来,只因身在顾家不曾同中奇毒,侥幸而已。何况皇室之中,仍有子侄小辈尚存,只是年纪还小,哪里就只我一人活下来?王爷未免过于夸大。” 宁权毫不留情哂笑,“小辈?那毒霸道,父母沾上,血脉相传。后代殃及,大多十几岁上夭折。 顾琰之,你以为你的本毒从何而来? 周太后煞费苦心送来的龙纹玉佩,又是做什么用的?” 感情他当年替遗孤挡的风雪寒侵被当作了毒源;这些年他虚不受补、屡次命垂一线被当作了药引发作。 这可真是个完美的误会…… “琰之,我与你明人不说暗话。 当年迫于多方压力,神宗最终将愍王后人改为流放,可暗里还是下了毒手。 苏青青才到铁岭地界,周太后的人就盯上了她。 那夜隆冬暴雪,一夜覆地三尺不止。她以一当十好不容易杀出重围,却因动了胎气耽搁了最佳救人时机。 等她诞子赶去,云锦早已难产一尸两命。 不止周太后,神宗心腹亦确认过二人断气,这才放任苏青青带走尸体。 可这具尸身,出了铁岭,却成了个病弱婴孩,虽然不甚康健,也艰难活了下来。 难道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 这些内情,顾悄还是头一次听说。 他不禁感叹,顾准和苏青青真真是做局高手,在那样的境况下,竟能做到瞒天过海,滴水不漏。 第一个为什么顾悄还没想好怎么诹,宁权很快又提出第二问。 “周太后自然不会轻信什么龙凤双胎之说,即便不清楚内情,她也知晓‘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的道理,是以很快又安插赵致、赵梅昔父女送来毒引。 你母胎带毒,本就虚弱不已,再以药引催发药性,理应活不过几年。年前、春上,你两度凶险,也确实咽了气。 可神迹一次次降临,你不仅活了下来,甚至一日比一日康健。 难道你就不好奇,这是为什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2节 因为我穿越了。 顾劳斯懵了一瞬,难道还有别的原因?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还真不知道。 小顾同学非常求知若渴地摇头。 宁权见状,深深叹了口气,也打定主意一次将前尘往事与他说个明白。 结果,这又是个龙龙阿狗(longlongago)的故事。 “当年皇兄突然毒发,药石罔医,但也并非没有救命之法。”宁权虚得很,站累了又坐回去,抿了口茶继续。 “杏林无用,也还有些玄门法子可用。” 说就说,他还高低要内涵拉踩一下。 被批无用的林首席,只得将头伏得更低。 啧,一把年纪了,看着怪心疼的。 顾劳斯想扶来着,但不敢。 回春堂正经大夫从来干不过天桥底下干掐算的。 大宁也是如此。 “彼时,齐云山有一位道士,虽然声名狼藉,却很是有些神通。他主动揭了皇榜,献上一门救命的秘法——七星添油接命法。” 道门有一说法,南斗注生,北斗注死。 所谓七星,即是南斗七个星点。 传说这七个星点关联人体七个关键的、能转换吸收生命能量炁光的位点,是关乎人命理之短长的关键所在。 道家据此推演出七星灯术。 以灯为媒,呼应天上七星与人体点位。借点灯和添油之不传秘法,与人添寿。 所添之油,要聚天地灵光灵炁。 所用之火,亦有无穷说道,天火、人火乃至阴火,不一而足。 这个法子,顾劳斯也略有耳闻。 谁叫他初中看话本子看得入迷,什么牛鬼蛇神都翻过呢…… 道家神话里,有太上老君为哪吒蓄元神使用过七星灯术,有菩提老祖为孙悟空渡劫使用过七星灯术。 历史演义里,也有两个人用七星灯续过命。 一个是诸葛亮,奈何魏延那二五仔闯进帐子,吹灭一盏灯打断了仪式,害的诸葛亮施法失败,最终死于五丈原。 另一个是刘伯温,这位倒是成功续命一纪,帮朱元璋打下了天下。可他逆天改命,又兼泄露天机太多,最后还是落了个惨死。 但顾劳斯是什么人? 打小深受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熏陶,是个坚定的辩证唯物主义战士! 看的时候他压根不信,还拿来与谢景行顽笑。 “学长,你说这诸葛亮,神人点神灯,咋就被魏延一个普罗大众的凡人,轻易吹灭了呢? 再说这刘基,既会斩龙脉截灵气,又会点七星续阳寿,怎么就不会一盏一盏亮晶晶,一纪一纪无穷尽呢?” 那时,他与谢景行难兄难弟两人,正齐聚静安女士客房,各自奋战手上项目论文。 小顾三万字麻溜收尾,在一旁无所事事,没话找话。 老谢十万字还才开始,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酸胀的眉眼,“诸葛亮可能买到了假神灯,刘基大约是没有打火机吧。” 好冷……顾劳斯搓了搓胳膊。 “学长,原来你也会讲冷笑话?” 打扰学长,他有点不好意思,“那个,要不要帮忙?我的做完了。” 可凑近一看谢博士做的题目——明清畿辅营田与植稻考之后,他顿时老眼昏花。 啥……啥玩意儿??? 特么的是谁说的,自古文科是一家? 要是的话,那文学院是捡来的吧? 谢景行瞥了眼电脑右下角,凌晨三点半。 “不用,材料都找好了,我现在只是个无情的打字机。”他戴上无框眼镜,继续敲打键盘,“乖,去睡吧。再不睡,你明天要给自己点灯了。” 好嘛,撩人失败,小顾悻悻躺平。 钟点又过一圈,床上人呼吸平稳,谢景行这才悄步走到床边。 他轻轻贴着床沿,无声坐了好一会儿。 可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替顾悄掖好被子,又调低空调温度,尔后回到电脑前继续未完的工作。 谢景行以为,顾悄不知道他的犹疑。 而顾悄也以为,学长不知道他在装睡。 那时但凡有一个人能勇敢一些,结局或许早就改写。 呵,好好地双向奔赴,愣是玩成了双向插刀。 都怪年少不懂爱,想谈恋爱又太菜。 顾劳斯忆了会当年的功夫,泰王也叙完前因,进入正题。 “不管是谁,想要续命,都得付出极大的代价。 皇兄这盏七星灯,关乎国祚天命,须以龙脉为油,以天火燃灯。” “可大宁境内,各处龙脉早被太·祖悉数斩断,唯剩一条国脉。 那道士说,若是他亲自引天火,燃尽大宁龙脉,不仅可以叫皇兄起死回生,还能增寿一个甲子。” 说到这里,宁权有些许感伤。 “皇兄向来以国是为先,为了苟活弃江山于不顾的行径,他做不出来。 不止做不出来,也不会允许他人起异心,于是动了杀念,想要将那妖言惑众的道士斩杀。 道士机敏,立马补救,说大宁龙脉不行,也可退而求其次,以鞑靼龙脉作灯油,只是效用差些,只能勉强续命一纪。 皇兄心动了。 他将续命法子同宁枢和盘托出,也将身家性命一并托付给他,可惜与鞑靼这胜券在握的一战,却愣是没打下来。 他不知道,宁枢早就有了异心。 曾经破了大元国号的战神王爷,突然疲软下来,不仅收缩战线转攻为守,还吃了不大不小几次败战。 最终他拖死皇兄,如愿即位。 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处死了那道士。 他向来刚愎,从不信这些诡道术法。 直到宁云也得了一样的病,他再想用这个法子时,鞑靼龙脉早被人捷足先登。” 说到这里,宁云顿了顿,“我想,抢了鞑靼龙脉那人,你应当猜到是谁。” 这越发玄幻的故事走向,叫顾劳斯彻底宕机。 他指了指自己,“总……总不会是我……吧?” 可他和原身,明明不是一个人。 宁权一哂,“是不是,你心里清楚。 我亦求访过齐云山的臭道士,他说得玄乎其玄,但言外之意,续命与换命本就大同小异。 在今生看是续命,可所续之命,亦折的是来生时日;在来生看是换命,因为此生彼生,好似历经两世。” “不可能!” 顾悄想到梦中那些幻境,“现代的那个我明明活得好好的。” 话音未落,顾悄就暗叫不好。 一时激动,不慎自曝了老底…… “哎——” 这时,外间突然响起一声叹息。 绰约的林荫下,牛道士甩着拂尘,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也不见惊动任何人。 他抬脚走近,眨眼就到了跟前。 “小公子,泰王所言不虚。你确实是七星续命之人。 凡七星之法所续,寿数皆来自天外,大多怀有异世之才。 小公子也莫要推诿,单就治水你所提诸多建议,不止泰王,想必太子也早已料定你的身份。” 顾悄:感情这掉马掉的……是人尽皆知啊??? “至于你所说的另一个你……” 他叹了口气,十分羞愧。 “七星之术,千圣秘而不传,道门非正统亦是罕闻、罕遇。 实在是我那师兄偷盗秘技,又学艺不精,七星点位,只一星在位。 劳他费心,那年北境只替你续来七魄之一,简直续了个寂寞。” “后来休宁你病重,苏将军跪求老夫出手。 说来遗憾,此术亦非我专精,情势危急我也只能放手一搏,亏你福厚,这一回终于七星在点,魂魄归位。 只可惜先前滞留那一魄,生了执不愿与你合一,趁机逃去了异世。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3节 你梦中能看到他,正是主魂与分魄的感应。” 顾劳斯算是听明白了。 感情这一师门都是水桶,头一个续命只续来一魄,三魂六魄还留在那头;第二个也没好到哪里去,续了三魂六魄过来,又叫原先那一魄跑了…… 眼见着越说越自取其辱,老道强自挽尊。 “反正那一魄死了就化作虚无,而你缺一魄也不影响甚么,就别太计较了,虽然中间是出了些岔子,可这命好赖不是都给你续上了吗?” 说着他凑过来,低声讨好。 “能不能打个商量,叫暗中替你点火的那位高人,莫要再磋磨老道我了?” 他管不住嘴,哔哔个不停。 “少了一魄,不就是体虚一些、缺点心眼嘛,至于不依不饶非要找我索赔吗?” 老道我啊,一辈子净给道门那些个牲口擦屁股了tat。 顾劳斯默默离他远了一些。 “像我这样缺心眼的人,哪里知道是谁给我点的火……” 老道犹如吃了一个鞋拔子。 事已至此,顾悄也不再装傻。 “所以,泰王想要我回答的,究竟是什么问题?” 宁权笑笑摇头,“不须问,我已有了答案。” 他轻轻拍了他大皇侄孙一肩,“实话与你交底,皇兄自知宁枢非帝王之才,传位于他只是权宜,暗中他另点有三位顾命,就为匡扶社稷,另觅明君。 我虽不才,亦占一席。 这些年卧薪尝胆,从不敢忘先帝嘱托。 宁霖身死,是我失责,好在他后继有人,叫我不至于死后无颜再见兄长。 你放心,本王虽命不久矣,定会在死前,为你扫平一切障碍。” 哪知他的大侄孙一点不买他的账,反倒蹙眉琢磨起细枝末节。 “三位顾命?是哪三位?” 宁权有些挫败,也有点忧愁。 他看人老辣,大侄孙是真半点野心没有,这该如何是好? 算了,顾家居心叵测,将他养废,他就一点一点养回来好了! 于是,他老人家耐心解答,“皇兄并未明言是哪三人,但依我猜测,另两位应是云鹤、苏穆。” 不会。 顾劳斯条件反射否掉了这个猜测。 云鹤乃愍王岳丈,苏穆与云鹤又是连襟。 这等姻亲关系在,二人不须顾命,也会全力保愍王。 再者,高宗离世时,朝中局势错综复杂。 他甚至不知道下毒的是谁,这种情况下,顾命定是出其不意又不显眼之人。 若是那么好猜,叫神宗一猜一个准,都自顾不暇了,哪里还有余裕顾别人的命? 他脑中蓦然闪过谢昭诓他替嫁时候的话。 “你一定记得,谢与顾向来共奉一主,绝非外人传言那般。” 如此推算,谢首辅当算一个。 那么,最后一位,是谁呢? 第138章 想不明白, 那就不想了。 顾劳斯果断放弃,眼睛一转,“王爷既然有了答案, 是不是该我讨利息了?” “太子殿下究竟身在何处?可有危险?” 他轻扫一眼门前明孝卫, 方才秘辛泰王既然没有刻意避人, 显然宁云早已知晓。 如此再回想他的失踪, 就很不简单了。 提及宁云, 宁权又叹一口长气。 脸上也露出些怅惘来。 “宁枢并无帝才,却能尊享帝命。 他这个儿子,温润仁泽, 空负仁君之象, 却没他爹那般的好命。 偏偏宁枢还不认命, 无论如何不愿还政。 他想方设法替太子保命, 哪怕龙脉只剩大宁这一条,他也照样敢动心思。 在这件事上, 他几乎已经疯魔,压根就不怕坏了国运。” 顾悄不由想起谢昭与神宗的交易,以百年国祚换他性命无虞。 这些零碎线索串起来, 叫他细思极恐。 “好在宁云明理,以死辞受。 无奈之下,宁枢只得退而求其次,信了方士的鬼话……” “什么鬼话?”顾悄忙问。 “嗐,就是饲龙夺炁之术。”牛老道一甩拂尘, 一边摇头一边痛苦脸。 “齐云山那道士虽被斩了,但他还有个不成器的徒弟, 靠坑蒙拐骗在外头也有些名气。 既然大宁龙脉不好动,鞑子龙脉又去晚了, 臭方士就伺机向神宗献了另一个偏门法子——再找一条龙脉。” “江山无垠,山水绝佳逶迤奔腾的山脉不少,但能孕育龙气的地方早被太·祖断干净,龙脉何其难寻? 可方士却说,他还知道一处未被斩尽……只是要再养一养。” “呵。”宁权冷笑一声,“所谓养,就是官逼民反。以万人怨气硬生生锻出一支反叛军,群龙见首之日,就是龙脉养成之时!” 好家伙,这野生龙脉不仅成了补品,还可以人工养殖? 顾劳斯算是小刀拉屁屁——开眼了。 “!”牛老道也觉丢脸。 “老皇帝病急乱投医,还真就信了他的鬼话。” 顾悄:…… “那道士是不是人称鬼道人?他徒弟难道就是皇帝身边的佘天师?” 牛老道:“你竟也听说过?!” 顾悄:“呵,感情齐云山这道士窝就是一水的牛鬼蛇神?” 牛老道:喂,不带这么玩谐音梗的啊! 掰扯不过,牛老道苦哈哈言归正传。 “他所说养龙之地,正是江西。 此间灵山无数,干龙上接昆仑祖山,下接武夷主脉,余绪直奔南京,乃是龙气极旺之地。 加上这地界,又曾出过与太·祖势均力敌的周氏政权,几番忽悠,倒是叫神宗深信不疑。” 到这里,顾悄总算理清楚了始末。 也猜到了宁云去处。 大历二十五年,明孝太子毒发,神宗开始寻医求药和封建迷信两手抓。 一手比较常规,令谢昭、秦昀等臣子,彻查旧案追毒源研制解药。 另一手则着手研究顾悄这个成功病例,最后发现当年高宗没驴他。 玄学真的救命,可惜他顿悟得太晚,鞑靼龙脉早五年就被苏家截胡了。 于是,他又打起大宁龙脉主意。 奈何太子宁死不从,叫他在保国和保太子之间难以决断。 这时,刚好蹦出来一个道士,教了他一个挖别人墙角的好办法。 神宗自此兢兢业业填湖改势,养龙脉十来年。 很好,一朝水来,祸也从天来。 看着民乱纷起,神宗满心期待。 只要起义军里出现身负龙气的天选之子,那就意味着,龙养肥了,可以宰了。 可他哪里能想到,他的好大儿不惜以身入局,再次乱了他计划? 该说不说,湖广、江西不止是战之祸,更纯纯是人之祸。 这人间炼狱的缔造者,竟是神宗他自己。 打着为太子的名义,行的却是不义之举。 这老贼,果然当得起残暴铁血、刚愎自私四个字。 是真不适合当皇帝。 嗯,支持推翻换个新的。 经历七星续命的神展开,顾劳斯的想象力已经充分扩容。 他代入明孝处境,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猜测,“所以明孝太子不是失踪,而是死遁,为的是破这养龙局?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4节 该不会,那个打出 ‘诛奸邪、清君侧’旗号的首领,就是宁云吧???”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这猜测震惊到,甚至连太子尊称都忘了。 “也难为你竟猜得八九不离十。”宁权颔首。 这偏门法子,一度叫他十分无语,没想到顾悄竟能一猜即中,他不由感叹,“你叔侄二人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太子到安庆府前,明孝卫早已探过各地虚实。 是以府治那一声破城之呼、沿途粥铺张旗引火之象,宁云早已知晓。 可知道也无济于事。两省已成死局,他自恨无力也无法改变,一度消沉。 便是借了你的一句‘破而后立’,叫他豁然开朗。 既然两省已救无可救,不如就坏得更彻底些。 趁着流民未成气候,他带着苏训,潜入漩涡中心,亲自做了那龙首。” 当朝太子竟……竟真去卧底做了贼首。 顾劳斯瞠目结舌,可也茅塞顿开。 难怪,此前他就觉得这次民乱,前后诸多蹊跷。 寻常起义,乱民只会振臂高呼干翻朝廷。 想得出“清君侧”这等名目的,大多出自体制内。 寻常起义,初期乱民无组织无纪律,大多以烧杀抢掠为主。 可这次两省除了夺地杀贪,并未大肆抢夺府库,甚至在洪峰到时,还能主动回防卫田,这前瞻性和组织能力,一看就是leader手笔。 最异常的,便是这虎头蛇尾的结局。 这次民乱,起得势如破竹,愣是叫两省三司军卫毫无招架之力,可招安平息得也过于迅速。甚至都没同朝廷开条件,乖乖就被那三年免赋哄回去种地了。 一场暴力反叛最后以不流血的和平政变收场,绝无仅有。 他就说,皇帝一个罪己诏咋有那么大后劲。 现在再看,却是他的好大儿潜在敌后替他做了大量意识形态工作。 可是,这种“用魔法打败魔法”“打不过就加入”的流氓打法,怎么这么熟悉? 咳,宁云真不愧是他拜把子兄弟,连脑回路拐的弯都和他那么相似。 一水之隔,云山深处。 饶州三清山上。 面对同行黑衣人相似的问题,宁云大方承认,“琰之聪慧,孤确实受他启发。” 不待细说,他骤然咳了几声。 惨白的指缝中溢出几丝乌黑的鲜血,触目惊心。 苏训一把推开黑衣人,厉斥一声,“再多嘴毒哑你!” 三清群峰之巅,一道天梁,横跨东西。 天梁尽头,云雾缥缈。 松石掩映间,一间道观遗世独立。 他眺望那头,冷冷道,“你领着挑夫,就在这等着,不许跟过来。” 黑衣人垂头,委委屈屈,“好嘛,我都听媳妇儿的。” 苏训:你特么是不是眼瞎,看不见老子是男人?! 但他没有时间掰扯这些,只扶着气息奄奄的太子,蹒跚向着仙家而去。 这里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观前歪脖松下,几块奇石摞成桌椅。 松下三人,神色各异。 宁云虽颓败末路,却眸色柔和,清净平淡。 他拭去指尖血污,淡笑着对身侧人道“无碍”。 苏训风尘仆仆,沧桑疲累。 满脸更是焦急恳切之色,“道长,怎么样?” 对面仙风道骨的白眉道长,蹙紧眉峰。 几息后,他摇头撤回搭脉的手,“唉……老道无能。太子仁心,不该命有此劫啊……” 死刑宣判,苏训登时面色煞白。 宁云反倒安慰他,“礼言,顺其自然便好。” 他闭了闭眼,“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强求也未必是好事。” 这一语双关。 苏训听懂了。 “上山容易下山难,孤也并无下山的念头。 道长,接下来的时日,孤有个不情之请,可否劳烦观中收容一二?” 这便是要留下的意思。 “殿下,不可!” 苏训急切跪下,“要不咱们再去找一次顾琰之……他……” 宁云抬手,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礼言,我以为你愿意同我一道出来,就是同意了我的决定。” 苏训被问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同意,这时就不该反悔。” 他笑得温柔,似是在看闹脾气的弟弟一般,“我很庆幸,是你陪我走完最难的这一程。” 他有些疲累,却也耐心剖白劝慰。 “你知道的,亲手斩断近在咫尺的生机,这个决定我做得有多难。 我非圣贤,亦有私欲。 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声音叫我蒙上眼睛,走向同父亲一样的路。 可你在身边,就叫我时时警醒,我不止是我,还是你们的航灯。 若是我也步入深渊,怎么对得起你们数年的追随? 你知道的,这时候我去找任何人,都是置他于死地。 谁也承受不起父亲的怒火,你说,是也不是?” 他以我自称,语气恳切,如同长兄。 苏训眼圈通红,“可您怎么能在这样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孤独走完这一生。 你可是……大宁的太子啊…… “青山是处可埋骨,不必再惊尘世人。” 宁云遥遥望向东北方向,“太子已经死在那个暴雨夜的洪涛里了。” “我现在就是一介闲云。 你就容我过几天神仙日子,也不枉我来这仙山一遭。” 苏训哽咽让步,“那臣就在这里陪你。” “不,你且去吧。”宁云摇头拒绝,指着天梁另一头那道身影,“礼言,他还在等着你。 不止是他,太子还有一堆烂摊子,要辛苦你奔波。 你还不到休息的时候。” 提到桥那头那人,苏训殉葬的心都有了。 他不就是怂恿乱民凿空了他家祖山,借挑土筑堤之便,截断了他家龙脉,至于追着要他以身相许吗? 要不是他阻断及时,真叫这人揭竿反了,等在福建、湖广、南直的三路神宗大军,必定包抄围剿生擒一条龙,将他捉到怀玉山头,先抹脖子再放血。 这救命之恩,不求他做牛做马报答,也不能如此恩将仇报不是?! “这人始终是个隐患,你若降得住便留,降不住就早日杀了。” 宁云一边挥手撵他,一边殷殷嘱托。 只是山风呼啸,他的声音消散在天地之间,很快了无痕迹。 他自嘲一笑,怎么还是……放心不下这天下呢…… 看着青年一步一回头,慢慢走上天梁。 他按着痛处,笑得清净又释怀。 “礼言,他年乾坤肃静、海晏河清,莫要忘了祭孤一杯太平酒。” 第139章 送走泰王后, 小顾一复盘,发现自己亏大了。 泰王不仅扒了他马甲,套走他机密, 还借保驾护航的名义, 白混了个乡试冲刺位。 这些就算了, 他还忽悠小顾替他数钱。 对, 没错, 是真·数钱,数他那一屋子的破铜钱。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5节 顾劳斯:黑人问号脸??? 而作为交换,宁云行踪, 顾劳斯压根没讨到个准话。 顾劳斯板着脸安慰自己:没事, 吃亏是福。 站在投资者的角度, 亏本买卖其实是一种长线投资。 指不定乡试泰王同柳巍怼脸开大, 能整出什么不一样的幺蛾子呢??? 常年舞弊一个套路,顾劳斯表示:倦了倦了, 我都看倦了。 没错,这把乡试推迟两个月。 九月初七,赴湖广、江西的两位主考才领了盘缠辞陛出发。 南直隶盼星星盼月亮, 九月十五女娲寿诞终于盼到了柳尚书离京的消息。 一时间,女眷们贺诞绣品,花样子全用的是柳尚书金句,考生们是夜点的天灯,祈福图全是柳尚书闱场点我…… 如此氛围里, 其他各省份考生们纷纷发来贺电。 正放榜的云南、广西、四川橘子们弹冠相庆:嘻嘻嘻,噩梦降临, 为南直隶的考生们点个蜡。 还没考的湖广、江西松了口气:耶耶耶,完美闪避! 略有耳闻的其他省拍了拍胸口:恭喜咱平安落地, 酬蚕节快乐! 这四面八方涌入的不和谐声音,打哑谜似的,通过庞大的大宁“互联网”直达圣听。 神宗仔细揣度着一封封密报,隐晦地瞥了一眼陈愈。 三省才乱过一次,必然不可再乱。 乡试容不得一丝纰漏。 他点着主考名录,状似不经意地问,“阁老,最后派出的这三位,你看如何?” 陈愈偷偷觑着皇帝神色,答了句很是笼统的话,“皆是明经公正之士,学问亦老成。” “是吗?”皇帝眯了眯眼,提笔拟了一道密旨。 笔走龙蛇间,他意味不明地将尚书的话又复述了一遍。 “明经公正,学问老成?” 陈愈讷讷不敢多言。 密旨书就,皇帝招来新任北司镇抚使。 “林茵,擢此三人分赴三地,就查……” 他顿了顿,看了陈愈,“就好好查一查这八个字。” 华盖殿内放着数盆碎冰,陈愈额角还是滑下一滴热汗。 这实在不是个好风信。 陈茵领命,正要退下,就听神宗低沉道,“等等。” 层层密报下头,还压着一封奏折。 折子制式,乃是亲王密奏。 神宗蹙眉,复又通览一遍,这次却不再搁置。 “告诉宁权,朕准了。” 林茵一瞄,就知道这是泰王奏请要冒名参加乡试的折子。 这是一本刷存在感的折子。 泰王先是拍了一通马屁,称科举乃国事之本,礼部这些年科举改制颇有成效;随后提出要进行一场沉浸式调研,戴罪立功,直击一线替神宗沉浸式体验一把礼部改革的实际成效。 尤其看看礼部千挑万选来的主同考官,究竟如何彰朝廷不遗贤才之盛德。 如此伏低做小地歌功颂德溜须拍马,讨好的意图十分明显,神宗大悦。 只是鉴于这位一直不务正业天马行空,俗称忒不靠谱,折子才被神宗按下不表。 但密报一来,这折子就有了用武之地。 秉着多一人多一道保险的原则,神宗决意同时启用泰王。 只有派人亲自去考一考,同他的人双管齐下,才不至于轻易被权臣糊弄。 他倒要看一看,他的这两位尚书,在他这无缝可钻的科场,到底兴了什么风浪。 科举革新,一直是陈阁老引以为傲的功勋,也是他主事礼部亲自抓的唯一一笔拿得出手的政绩。 原本太·祖旧制,除直隶考官由礼部擢翰林官充任,其余各省乡试考官不分主同,皆由各地布政史会同巡按御史会商推选。 但十九年乡试舞弊案爆发,旧制弊端一览无遗,遂成神宗一块心病。 为了迎合上头,陈愈钻营数年,终于想出一招。 他上奏直言,各省选官多为本地州府官员,难免悉从上官。 以至于各地科考多举亲故,去留多乖,才学拔尖者反倒遗于乡野。 所以他提出,各省应参照直隶,由两京礼部统一遴选主考。 其余同考,也应实行交叉回避制,本省考官,悉从他省借聘,由各地提学糊名备好人员,待礼部抽签定向,随时取用。 这般操作下来,主考与同考互不相识,与监考地方亦无厉害干系。 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考试公正(bushi)。 咳,确实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礼部对各省科场的话语权。 朝臣看完,盛赞不已。 连多疑的神宗,看了都说好。 唯有谢昭反响平平, “此举比之旧制,或可以一语评之。” 神宗有些好奇,“哦,不知卿何以评之?” 青年一针见血,“肥一人,而瘦天下。” 彼时青年不过及冠,圣眷优渥,如日中天,一句话呛得陈尚书脸色青白。 这是明晃晃指摘他伺机揽权! 关键是他那点小心思,还就真被说中了! 他吓得立马跪地喊冤。 在促进科举公平公正的大旗下,他确实起了同地方争权的小心思。 毕竟大宁以礼治国,是太·祖定下的调子,可礼部实际上只是名义上的六部之首,职权远远不如吏部同户部。 他也想更进一步,可吏部谢首辅他惹不起,户部方尚书他撼不动。 再不想点法子揽点权,他难道始终当个六部吉祥物吗? 正当他脑子飞转想着如何开脱时,御前恭谨恪谦的太子缓缓开口。 “自隋朝首开科举,历来没有完美的体制,无论什么法子终有疏漏。吾辈所能为,就是精益求精,以求至善。” 那时的宁云,虽中奇毒,但还能上朝听政。 他噙着笑四两拨千斤,“谢大人所谓肥一人而瘦天下,孤可不可以反过来理解为,陈尚书此举,亦有削烦去蠹、变重为轻之功?” 碍于太子回护,神宗当时并未深究其中门道。 现在,大概是时候清算了。 以神宗秉性,若是哪个朝臣敢瘦天下肥自己,他必学他爹扒皮抽筋午门炼油…… 想到这,陈愈汗湿重衣。 柳巍,这一场,你可给老夫长点心! 能混到御前的,都是千年的狐狸。 泰王折子看似捧脚,实际上却是借着东风拱火,那小算盘珠子打的,就差直接崩陈阁老脸上了。 这些年柳巍作为,陈首辅怎会不知? 不仅知道,还有意帮着遮掩。 这会儿神宗突然提起,直骇得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壮士扼腕。 神宗的机要办公室如何波诡云谲,顾劳斯是无缘得见。他只能在校长办公室里,体会一下学渣家长硬要保送清北的胡搅蛮缠。 而且此家长,还非彼家长。 原疏火急火燎从休宁赶来,眼下正两个大黑圈。 他攀住顾悄左肩,十分哀怨,“昨晚上爹娘给我托梦了,他们叫我要好好跟着你,寸步不能离。” 顾悄:??? 黄五悬梁刺股,呕心沥血,现阶段属于风一大能吹走的那挂文弱书生。 他飘到顾悄右肩,“我爹今天五七,他说今年竞争大,忧心我考不上。” 顾悄:好像似乎有点懂了。 顾大虎捻了捻袖子,也开始跟风。 但瞎话扯起来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我爹娘……咳咳走了也有几年了,在下头过得还行,他们叫我问问你,束脩多少才管够保我乡试?” 顾悄:……伯父伯母也过分直接了些。 最后一虎也期期艾艾。 “我爹娘还在休宁,需要的话他们说也可以……” “打住!”顾劳斯忙伸手,生怕他说出“他们也可以下去一趟”的浑话。 以死相逼,这个最狠。 “哈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朱庭樟胡子都笑长了半寸。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6节 他最近用力过猛、二次发育,胡子生长异常旺盛。 一日不洁面,就生出一圈青黑茬茬。 连汪惊蛰都笑话他。 “我看旁人念书长头发,因为费脑子,怎么只有你念书长胡子,是不是光用嘴哇?” 可把小猪气了个半死。 黄五本就恨这厮鸡贼,总是暗搓搓抢顾悄的小灶,闻言立马趁势跟着阴阳。 “某些人啊惯会投机倒把,最后还不是只能孔子跟前秀胡子?” !!!青春期不带搞人参公鸡的! 小猪彻底自闭了。 干哈呢兄dei? 眼见着兄弟即将阋墙,小顾赶忙和稀泥。 “所以你们不安心在家读书,眼巴巴追过来,就因为我又带了一个班?” 哪知道这一问,叫先来的、后到的立马冰释前嫌、统一战线。 他们齐齐质问:“你那叫多带一个班???” 顾劳斯摸了摸鼻子,好像人是有点多嗷。 谁叫愤怒小顾,路见不平就容易上头呢…… 见他心虚,小伙伴们腰板直了,正准备轮番批斗。 还没张口,就听顾劳斯义正言辞,“我这叫鲶鱼效应!是激励你们进步的策略!策略!懂不懂?!” “嘎?” “传说,海外仙岛有一种鱼,叫沙丁鱼。 它们时常一群鱼挤在一处,你不动我不动,只会躺平一心等死。 你们也知道,鱼死了就不好吃了嘛。 所以仙人就想了一个法子,放一只搅屎棍——鲶鱼进去。 身边多了这么一个“异已分子”,左突右进,上蹿下跳,不让鱼安生,沙丁鱼无奈只得也跟着动起来。” “这就是鲶鱼效应。”顾劳斯语重心长。 “之前的你们就像沙丁鱼,一个个全是给我念书。 你看多了这群鲶鱼,你们不是马上就动了? 啧,都能主动从徽州逆流游到安庆要书念了。” 说着他摇头叹气。 “哎——爸爸辛苦扩招,还不都是为了你们好。” 众人抓头:“好像哪里不太对的亚子。” 但是一时又说不上来。 顾劳斯心道,这黑心资本家忽悠打工仔们的惯用招数,这暗搓搓鞭策打工仔内卷的负向激励机制,我能叫你们看出来? 忽悠完,他一点不留时间给众人醒神,愤然掏出一本《绝密,押卷!》。 “别说爸爸不爱你们。 他们学《乡试长线备考班精华》,你们就学《实用公文写作规范》,他们学《乡试热点》,你们就学《绝密,押卷》! 同学们,咱们卷王出征,势必叫一路寸草不生。” 众人:…… 卷完了这头,顾劳斯不忘卷那头。 他转头就给集训营又提了一个训练强度。 小小一个柳巍,怕什么? 卷王坚信,只要题目刷得足够多,压根不怕考官动手jio。 第140章 如果说童生试是入门级, 生员试是进阶级,那么乡试开始,就正式打入高端局。 乡试共考三场, 八月初九日进场锁院起, 每三日一场。 首场考《四书》义三道、《五经》义四道;十二日第二场考论一道, 判五道, 诏、诰、表各一道;十五日第三场考经史时务策五道。 细数一下, 相当于公考行测全部变申论。 客观变主观,能蒙的选择题,全变花式大作文。 整一个宗旨, 就是连条死路都不给学渣留。 不仅废脑, 还废人。 前前后后9天, 拉拉杂杂21关。 顾劳斯总结陈词, “不多贴点秋膘,还真考不下来。” 黄五低头目测一番腰围, 感觉到丝丝的岌岌可危。 于是,托奸商的福,两头的伙食, 顿顿都是猪五花。 清蒸的、白灼的、酱卤的、东坡的、脆皮的…… 颇有些风萧萧兮易水寒,猪养壮兮上案板的悲壮? 这期间累的不仅是考生,考官日子也不好过。 为了保证考试公平,不给舞弊走后门留丁点儿余地,主同考官、内外帘官陆续抵达地方后, 第一时间要进贡院招待所蹲号子(划掉)。 只有开考前一日,可同地方主事宴飨。 锁院后直至阅卷结束放榜, 一律不许外出、不许接见考务以外任何闲杂人等。 出题也不是个好差事。 学生虽只做21道,但考官要出的题面, 含五经各经在内,却是整整37道。 题目既要保质,又要保量,还得注意避重。 但凡学问差些的主考,当年学的早已还给当年。 临出题时莫不挠头又抓腚,不亚于隔夜的冷鸭子回炉重烤。 煎熬着嘞! 为了有效防止泄题,考题还得现烤现卖。 须在锁院后,由主考官按照考试场次,分三次拟定,题目也不是他一人金口玉言,还须与副主及各同考官们一道,开个会碰个头商定。 有道是考前集体决策,出事大家背锅。 当然,也不排除个别考官,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愣是把集体决策做成个人负责。 比如柳巍。 据小道消息,这位主试时,考题大多由智囊团提前备好。 他酒不多时还能记诵誊录一番,酒如是高了,就脱鞋褪袜从脚底板抽出纸条子,递给副主考,“喏,把……把他们叫过来,咱们开个会……” 副主大多年轻,才上岸没多久。 要么是六七品翰林官,要么是同等级的六科给事中、六部主事。 官大一级压死人。 小年轻无法,只得捧着有味道的题目,喊比他更不如的州府教官、府县推官等数个同考,一起开个“形式主义”的短会。 至于主考泄不泄题,徇不徇私,皇帝都不问,他们操许多心作甚? “所以,这就是神宗自以为滴水不漏的科场。” 实则全是窟窿。 顾劳斯分析完,瞟了一眼他闷闷不乐的大侄子,“是不是自欺欺人得可爱?” 大侄子默不作声。 ——还在为顾悄提前猜到主考是柳巍,并可耻进行押题的行为生着闷气。 顾劳斯叹了口气。 历来只有作弊不成伤心难过的,还没见过一言以弊之、耿耿于怀硬要对号入座的。 “这人啊,道德有那么一点就行,千万不能过剩。” 黄五写着卷、摸着鱼,不忘抽空感叹,“营养过剩会胖,道德过剩会丧。” 顾影朝:…… “有人的地方就有后门,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正。”原疏开窍了,竟也劝道,“子初兄你又何必非去较这个真。” 顾劳斯点点头,几番实战,原小七思想觉悟也大大提升,孺子可教也。 “有这个时间内卷,乖侄孙你还不如好好想想,你同那柳巍,科场见面分外眼红,是准备举刀还是准备拔剑?” 顾劳斯如今狗鼻子灵敏不少,也能先一步嗅到危险,他语重心长,“刀剑无眼,我劝施主苟一苟猥琐发育。” 没办法,怪就怪敌人火力太强。 虽说顾家家训历来是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可青铜越级干王者,敌我实力悬殊,这种情况还没拔枪人就给你一套带走了。 不合适,不合适。 “就怕柳巍不放过子初!” 朱有才也好急好急,“这可怎么是好?”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7节 他也是遇见汪惊蛰之后,才知道顾影朝还有这么一门大仇家。 他絮絮叨叨,一会是“人家那么大的官,捏死咱不跟捏死只蝼蚁似的?”一会又猛拍大腿,“哎呀,早知道就听族长的,不该叫你出来应考!”一会又是“南无阿弥无量天尊,各路神佛加持护佑。” “唉——”汪惊蛰托着腮也愁眉苦脸。 “你说主考一看你籍贯姓名,会不会喜极而泣,大呼踏破铁鞋无觅处,人头拿得全不费功夫?” 顾影朝:…… 既然决意出来应试,迟早都会同柳巍碰上,他一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 真等到现在才想,黄花菜都凉了。 是以,他有些无奈,“你们多虑了。” 一来柳巍不傻,就算要除掉他,也不会摆在明面上授人以柄。 再者,他当年年幼,又藏得严实,柳巍并不知道还有第三个人围观了那场恶行,没有一定要弄死他的理由。 顾影朝曾经试着用变态的视角,揣度变态的想法。 通常似他这种无关轻重的小角色,与其无趣杀了,不如留着慢慢戏耍,将人困在五指山内,不动声色地逗弄至死,最后再告诉他血腥“真相。 那种惊怒之下恨不得生啖仇人血肉、却又无能为力的眼神,才最有意思。 那时,他正在宗祠静静擦拭着顾影晨的牌位,沉默同哥哥诉说着离别。 揣摩着揣摩着,他突然攫取到那份奇异的快感。 若是柳巍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自己败在一只蝼蚁手上。 而那只蝼蚁,就是曾经被他一脚碾进尘埃的顾影晨的家人……不知柳巍的表情会有多么精彩…… 只要一想到那场景,顾影朝就心跳加快、脸色潮红,甚至浑身颤栗起来。 森森祭堂,他低低笑出声来。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柳大人,这便是顾氏与您迟来的回礼。 但这些,就不需一一向叔公道明了。 他垂眸,内心有些隐约的遗憾。 按捺着内心波动,顾影朝面上仍是一副沉静模样。 他轻轻道,“无碍,大不了这科不第,来年再来。” 这退堂鼓打的,瞧着还颇有些生死看淡的不争。 顾劳斯气笑了。 只是这科不第,来年再来??? 大宁科考辅导班同意了吗? 真是叔可忍,叔公不能忍! 他阴恻恻问,“来年?来年可没有叔公给你做保了。” “子初,你是想好回乡老婆孩子热炕头、祖宗跟前添香油了?” 顾影朝:…… “子初人微力薄,不敢蚍蜉撼树,只怪时运不济,第一科就不幸遇上仇家。”他甚是聪颖,话风不对立马开始卖惨。 “其实也无甚差别。最多就是,哥哥的仇还要再等等。”说着说着,他落寞下来,“而我与叔公的差距,也会越来越大,怕是当不了叔公集团的执行总裁了。” 小伙子早已摸清楚叔公脾性,知道他到底吃哪套。 这茶里茶气的演技浑然天成、毫无表演的痕迹。 那怎么行?先帝创业未半,怎么能中途散伙? 顾劳斯果真上当。闻言腰板一挺,胸膛一拍,“莫方,按叔公说的来,乡试叔公照着你!” 顾影朝适时投来儒慕的眼神。 朱庭樟捂脸:这破锅配破盖,一个敢点火一个敢下菜,我是管不了了!!! 黄五啧了一声,顾劳斯啥都好,就是眼瘸得厉害。 顾家这后生,最是会扮猪吃虎,初见连他这老江湖,都差点被这一身端方耿直的伪装骗了过去。 只有原疏并二虎,单纯跟着剧情走,一会欢喜一会忧。 吃瓜不带脑子,快乐没有烦恼。 泰王来点卯的时候,正逢顾劳斯大言不惭,夸下这等海口。 他轻咳一声,“琰之不是不入场闱吗?本王甚是好奇,你要如何照拂后辈?” 第141章 顾劳斯眨眨眼:这不是有你! 您老都冒我的名进去了, 好意思袖手旁观? 泰王避开他殷切目光,假模假式放下书箱,“今日补习什么?” 众人一见他来, 恭谨告退, 转背就作鸟兽状一哄而散。 顾劳斯微笑着递他一本装帧精美的本子。 “王爷说笑, 小的哪有本事替您补习, 这本先贤大作乃标准范本, 可供王爷慢慢温习……” 说完顾劳斯拔腿也跑了。 徒留泰王与明孝卫,同桌上那本《四书章句集注》大眼瞪小眼。 宁权:“他还真是一点底都不肯露啊……” 在这种极其不和谐的氛围里,泰王度过了他极其艰难的、备受排挤的、充满校园冷暴力的一个月求学生涯。 泰王:这些个贼书生, 果然都不是好鸟。 八月底, 阖府考生们领了乡试盘缠, 齐齐准备动身进京赶考。 大宁例, 生员一旦获得乡试资格,所在官学会发盘缠银, 少则5钱,多则1两。 徽州府重文风,虽穷但发的多, 顶格按1两发。 安庆府不大兴文,又不甚富裕,标准也定得低,大多只领得到5钱。 按大历通货膨胀的物价折算,5钱能换500文, 大抵等于现在的五百来块。 如黄五、朱有才、顾大虎之流,自是看不上这点碎银子。 要不要回徽州领钱?no! 这么点钱还不够他们雇一趟车的。 而原疏和安庆府的山娃子就不一样了。 蚂蚁再小, 那也是肉,若是省着点花, 路上再蹭着点用,这几钱银子够他们来回路途开销了。 可怜穷鬼原小七,提议被拒,咬着袖子嘤嘤嘤。 奈何没人理他,黄五干脆慷慨掏出一锭黄的扶贫,“莫吵莫吵,我替府学给你发了。” 原疏:“你这是明晃晃在羞辱我!” 他将金子放到嘴边咬了一口,品味了一番金钱的腐臭味。 尔后半点不客气地往怀里一揣。 加上这枚,也攒五十两了。 与周家退婚进度:(50/1500) 一想到这进度条,他喜笑颜开。 “没事,我皮糙经得住,可以让羞辱来得更猛烈些!” 黄五:去去去! 人穷果然容易失心疯,论会挣钱和会投胎到底哪个更重要。 被撵了原疏也不生气。 还抽空子给他姐姐去信一封,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姐姐一定记得托人替他去领这一两。 叮——与周家退婚进度(51/1500) 安庆府的考生们就没有这般幸福了。 他们舟车劳顿,哪来的回哪去,可钱搞到手又面临一个监介的问题。 那就是上头限制金银流通,所以事实拿到手的,只等额宝钞一张。 能在钱庄通兑铜钱500,但报以死,大多数钱庄都限额。 “哎呀,时秀才,这可怎么是好,今天通兑1000文,刚刚您同窗已经兑走啦! 您看您是过几日再来,还是换个店看看?” 傻子都知道,宝钞没有铜板好花。 虽说山水迢迢,背一包裹铜钱怪沉的,若是不巧被富裕同窗见着,还要被嘲一身铜臭。 可他们还是要换。 因为宝钞越来越难花了。 年成好的时候不觉得,今年两轮灾害一洗礼,买米换粮已非钱币不取。 若是捏着这张纸出门,大抵是要饿死在路上。 等几日?他等得起,乡试等不起。 开考在即,留给他路上耽搁的时间不多了。 时勇步履沉重地回了趟望江的乡下老家。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8节 三间土坯茅草屋。 三个面黄肌瘦的孩子。 见着他怯怯的,不敢喊爹。 他媳妇这个时候,定是在地里忙活。 他一一摸了把孩子们的头,进到里间,在他们夫妻藏钱的褥子里,翻出来一钱碎银。 他犹豫片刻,叹了口气,还是细细将钱藏回去,连带着新领的宝钞。 从米缸里舀了一碗碎米,又匆匆去邻家借了几碗,这才匆匆往驿道上赶。 同窗李家的车马会经过这里,可容他蹭一个车尾去府治,这又能省下一笔。 若是途中他勤勉些,帮船公、商旅写写文书家信,大约是够到地方了。 至于到了应天怎么过活,那就到了再说罢。 不止时勇遇到这个问题。 一群考生苦哈哈约在江边结伴,一碰头发现你穷?我更穷…… 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难怪说一穷穷一窝,哎。” 顾劳斯将一切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晚上,他就召集他的高管们开了个紧急会议。 会议主题:爱心送考、温暖护航——徽州义商多措并举助力学子顺利乡试 他的执行总裁黄五顿时一个头两大大:…… 顾劳斯现在膀大腰圆,哦不,财大气粗。 他整合胡氏同黄五的资产,成立大科(大宁科举)教育集团。 其他产业全由黄五打理,顾劳斯专攻教育版块。 他才不会说,其它的他也不会玩qaq。 是以,卡住当下时机,顾劳斯连夜推出集团新政策—— 为这一科准考生提供免费送考、免费食宿、免费文房以及免费心理辅导等等服务,直至放榜。 不止南直隶,还兼江西、湖广。 听完董事长一通超现实主义设想,黄五虎躯一震。 这得亏亏亏夺少??? 他忍了半晌,“顾琰之,你是仙童转世吗?” 顾劳斯害羞一笑,“就知道你要夸我人美心善。” 黄五色变,您还真是听不出来好赖话! “我说的是散财童子!” 顾劳斯:…… “是金子总会花光。” 他拍了拍黄五,“少年仔,开看点啦,做生意嘛,哪有不亏钱的。” “吃亏,是福啊。” 黄五咬牙切齿,“那我祝你福如东海。” 顾悄故作惊恐状:“那倒也不必。” 眼见着青年弱不禁风,俊脸黢黑,一副要厥过去的模样。 顾劳斯“唉”了一声,深沉道,“这波亏,是为了后面赚,啧,你还年轻,不懂。” 这下不止黄五,连与会一众老管事都没眼看了。 一位老人家斟酌着劝道,“东家,挑些考生资助一下倒也没什么,权当日行一善,为咱们这些水上买卖积德,但也不必……不必如此强词夺理。” 有人领头把话挑白,其他人便也不装哑巴,纷纷点头应和。 顺便给黄五投去无数束同情的目光,一百瓦那种。 新东家虽不靠谱,但他聘的这个总管事,是真有几把刷子。 生意场上,一讲眼光,二讲手腕,姓黄的样样不缺。 真要说比胡十三少点什么,大概就是胆魄。 怎么就被个毛还长齐的娃娃压得死死呢? 可惜黄五不会读心,要是他会,定然要跳起来反驳: 你们不懂,这是来自小舅子的血脉压制! 顾劳斯也不会读心,但从管事们的眼里,他看到了不服。 这怎么可以?!他手底下可不许有不听话的兵! 顾班导分分钟开始谢氏教学秘籍实践第二弹。 “在座诸位,吃过的盐可比我吃过的米还多,怎么这事竟想不明白?” 不管理直不直,气壮不壮,气势上首先要拿捏住。 一个反问,叫老管事们面面相觑。 压住场子后不急着入正题。 第二步,先抛问题掌握主动权,磋一磋对方锐气。 顾劳斯一拍桌子,“我且问你们,做生意,最要紧的是什么?” “自然是手段。行商做买卖,对外要同敌手竞争,对内要管人管财,这里头学问精深着,可不是你这样的娃娃能懂的。” 第一位管事捻须侃侃,姿态端得老高。 “不,应是眼光。买卖有百样,什么挣钱,什么亏本,全凭掌事的眼光。这本事可不是天生的,不做个几十年学徒,哪里学得来?” 第二位微胖圆滑,话不尖锐,但也很是自负骄傲。 “我觉得还得是和气。” “我觉得是信用。” …… 底下七七八八,各有高见,谁也不服谁。 总而言之,就是一屋子秋后的老丝瓜——满肚子全是心眼子。 很好,第三步挑起争端,瓦解敌人内部,达成√。 正当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时候,顾劳斯慢条斯理摇了摇头。 “啧——所以说,你们活到老,也只能当个管事。” 这一声可不得了,一得罪,得罪一屋。 老管事们老脸紧皱、羞愤欲死,“不知东家有何高见,我等洗耳恭听。” 顾悄轻轻一笑,下面进入第四步,全面火力压制。 “咱们念书人都知道一句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做生意一门也是如此。 手段、眼界也好,信誉、和气也罢,都是劳力者所需。 那么,什么是劳心者所需?我以为,是——人脉。” 众老管事:??? “荒谬,光靠识得几个人,就能做大生意?” 顾劳斯点点头,“对,光靠识得几个人,就能做大生意。 主要还得看,你识的是什么人。打个比方,如果你与皇帝相熟……” 老管事们跳起来,“与皇帝相熟,便是皇商,躺着也能把钱赚!” 顾劳斯一摊手,“对呀,你看,你们这不也认了。” 老管事顿觉东家阴险,大搞语言陷阱,坚决不服。 “这怎么能算?谁有那个本事,与皇帝相熟?” 顾劳斯谆谆善诱,“所以我们退一步,若是你能与户部尚书相熟……” 老管事们:……请问这有什么区别? “户部尚书并不好攀交,所以,若是换成户部主事呢?” 这套娃套得老管事们老眼昏发。 唯有黄五,总算听出了门道。 他替顾悄说了下去,“若户部主事也不好攀交,那便从新科户部观政进士攀交起。” 顾劳斯赞赏地点头,“还是我的总裁机智,一点就通。 徽州毕竟偏远,又如何攀得上户部观政进士?所以,不如从乡试举子就开始卖人情。” “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考生意味着什么?”他指了指头顶大会横幅。 我大哥统计过,大历以来尤重选士,举业出身的官员占比越来越高,单是六部几乎已全是进士,连带地方,进士、举人出身的官员,也占近九成。 而南直隶出去的官员,独占其中三成。” 这个数字叫老管事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 顾劳斯很满意,他继续拔高站位。 “爱心送考,看上去是我们在撒钱,可这是一项长线投资,我们囤的是——政治资本,挣的是政府,啊呸,挣的是朝廷人脉!” 十年后,这些人遍布各司衙门。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199节 届时他们提起大科教育,都会想起苦逼兮兮的赶考路上,有这么一家公司,曾经给过他们这样一份爱。 这还不得亲自带盐啊?! 话到这里,一众管事也终于转过弯来。 望向顾悄的眼里,尽是惊悚。 这嫩脸后生,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可这主意,听上去好拉风。 若是他们手脚快,会试摊子再拉大些,启动全域爱心送考…… 抑或是他们往后十年将全国乡试都赞助一个遍。 这就意味着……以后大宁全国上下的官员,都欠他们一个人情。 天啦撸!!! 想想就膨胀得快要爆掉! 他们脑子里算盘珠子打得啪啦啪啦。 送考可用商船,一府几十号人,他们商船往来也就是顺便的事。 住处可将各处客栈并闲置房产收整收整,真亏也就亏个把月的住宿费。 一般这些穷人也住不起高档店,一晚上五个铜板,一个月*……%%¥** 反正几息之后,诸位管事得出结论: 用上他们无限的资源,将花销转化为成本,这事约等于白嫖。 众人半句废话没有,一致给这提议投了赞同票。 顾劳斯连说带骗,又成功降服一群宝可梦。 但是说出去可能没人信,他的初衷,才不是什么政治资本,而仅仅是—— 公益彩票即将开售,他得在学子里挣一些口碑,免得被群起而攻之! 毕竟书生都刁钻,动不动就扯大旗口诛笔伐的,他们的功名钱,哪里有那么好赚! 第142章 姜还是老的辣。 董事局头天安排下去, 三天内直隶各州府临水码头、驿道全都挂上“爱心送考”的牌子。 府南门外宜城渡更是先人一步,当夜就启旌布点。 顶着旁人看冤大头的目光,船老总卸完货, 就开始兢兢业业搭桌子吆喝。 “赶考秀才, 免费上船;顺风直达, 快人一步。” 正四处问船、价比三家的考生们循着声音找来, 看着横幅将信将疑。 “船家, 何为爱心送考?” 船总虎着脸,“就是不收钱,咱商船免费给你们捎到金陵去!” 走南闯北的人身上自带一股煞气, 他这一嗓门不像是免费捎, 更像是骗了宰。 书生们齐刷刷后退一步, 胆小的已经掉头准备撤了。 旁边大工看不过眼, 捣捣船总小声提醒,“管事说, 对书生要礼遇,礼遇!” 船总不耐烦,还是起身作了个不伦不类的揖, 学说起斯文话。 “老子这厢有礼,咱东家感念你们读书不易,不忍你们为行路食宿这等琐事烦心,所以叫咱们照顾些个,船是运货的船, 只要你们不嫌弃,都能免费搭乘。” “东家说, 到金陵你们没地方住,也可以住咱们的。” 长工笑眯眯点头, 给他竖了个大拇指,顺带补充,“广告背得不错,就是别老子老子的,有失斯文。” “什么叫没地方住?怎么说话呢?” 船总踹了他一脚,“一条船上找不到一个会说囫囵话的,还要老子亲自上阵!你们这些王八羔子,还有脸说风凉话!” 他话语粗俗,但与船工嘻嘻哈哈打成一片,分外豪迈直率,倒是叫考生们放下心来。 时勇靠水吃水,同船商打交道也多,是以大方承情。 “船总好意,感激不尽,哪还敢嫌弃?不知您东家字号?好说与我等,叫我们也知道是谁雪中送炭。” 船总有些不好意思,这家门委实有些报不出口。 一怕被打,二怕被抓。 他抓了抓头,指着船头新鲜挂起来的旌旗,“你们识字,你们自己看。” 众人抬头,赫然是“大科教育”。 自古士农工商,教育是士之特权、特享,向来高高在上不容亵渎,而商贾之流排在最末,一个商船敢拉教育旗号??? 时勇一张脸愣是从李逵憋成关公。 这要不是吃人嘴短,蹭人腿软,他高低要跳起来骂船总无耻狂妄。 其他人约摸着也是一样的想法。 脸色都不太好看,但又实在囊中羞涩。 读书人的脸和兜,目前都挺干净的。 选哪个?在线等急急急。 唯有挤在最后的林兄,弱弱唧唧懵懵懂懂。 他揉了揉眼,眯着眼睛瞅老半天,“唉,说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家中拮据,素来缺灯少油,只能借月色夜读,时间久了费眼,一米以外鬼畜不分,所以旗上写得甚么?” 其他人恍然大悟,纷纷收回视线,打起哈哈。 “哎呀不瞒你说,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也瞧了个寂寞呢。” “是啊是啊,你们可有眼神好的,替我念一念。” 船总:…… 读书人果然鸡贼,天生是做官的好材料。 时勇十分正经抱手,“商贾之事我们也不太懂,船总不妨告诉我们,贵东家尊姓、哪里人士,我们也好心中有数。” “东家但行好事,不留姓名,金陵不惑楼便是东家开的。” 船总摆摆手,“到时候你们不嫌弃,也可在楼中住宿,分毫不取,东家说你们读书人,日后都是国家栋梁,向来两袖清风,谈钱多庸俗!” 这恭维听得人莫不脸红心跳。 穷酸在高情商的人嘴里,是清廉,是高洁,是可以为之坚守一生的操守。 见鬼的,他们还真差点就信了。 虽然但是,时勇几人还是主动替船总担下吆喝揽人的活计。 船总告诉他们,船队三日一发,这几天来的书生,愿意等的可以先行在府城不惑楼歇脚。 “不惑楼?”林兄蹙眉,“不才正是府城人,没听过城中还有此楼。” 船总憨笑,“招牌早上才挂。” 众人心里又是一个咯噔。 怎么办?越看越像是遇到了诈骗团伙? 好在三天后启航时,他们在船舱看到了老熟人。 他们的小恩师一行,恰好也在这条船上。 只是脸色都有那么一些不大好。 问题就出在朱庭樟身上。 安庆府三个月,朱庭樟跟着顾劳斯,举业的小灶开没开好难说。 但天天追着上峰牛老道,掐算,哦不,治经的本事倒是精益一大截。 在牛灵台的指导下,朱神算大彻大悟,得出他本经的终极奥义: 满本周易,本质就在时、位二字。 时位相应,则无往不适,时位不应,则诸事不顺。 而时位说映照到赶考一事,那自然是—— 得掐算好出门的时辰和方位啦啦啦。 膨胀的小猪勤恳写画一晚上,才替各人演算出“逢考必中”的最佳登船姿势。 临行前,顾悄才拜别完老爹与一众治水老战友,回厢房就听到他神神叨叨挨个嘱咐。 “原七,你要去东边三里,以东北位上船,卡辰时三刻,切记切记,你命柱本就同西南相冲,所以上船一定速度要快,姿势要帅,过了这个点就是大凶!” 原疏捏了捏拳,吱嘎乱响: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大凶一下! “黄五要以正东位上船,你八字火旺,水克火,最好离水远些,可从十里外策马奔来……” 黄炜秋冷笑:呵,那我为什么不掉头直接走陆路? 咱也就县试保结时露了回八字,这都叫你惦记上了,用心险恶! 顾大虎凑过去看他手中鬼画符,勉强辨认出来。 “我……我……我要从正南二里位登船?还……还要子时?” 正南特么是江心,子时特么是要钓个女鬼同游吗? 小虎蹙眉,“可是老大他不会游泳诶,你这是叫他为功名豁出老命啊。” 一个老字,叫顾大虎伤害加倍。 一水儿小秀才里,就他一个中年人,拉高了平均年龄,拉低了综合水平,他有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0节 “难怪说花和尚贪财,假道士要命。” 汪惊蛰适时嘁了一声,“你这是学艺不精,谋财又害命。” 各人自去收整行装,谁也没领小猪的“好意”。 直至登船,大路朝天,还在各走一边,彼此都没破冰。 安庆府的秀才们才不管旁人,他们眼里只看得见顾家那位“神童”。 两个月的露水恩师,那也是恩师,见着面是要当夫子供着的。 于是,一贯在外贴身照顾顾劳斯起居的原小疏,一眨眼就被挤到了拐角。 顾劳斯身边,端茶递水打扇捏肩各有其人,反正他原七是英雄末路,莫得用处了。 原疏怒目:你们这群谗佞献媚之徒! 众人白眼:你不也献?还不许旁人献!双标狗! 两波人马今日还是头一遭会面,顾劳斯笑眯眯替双方做了引荐。 安庆的一听对面全是徽州府学的高才生,立马肃然起敬。 徽州府则端足了架子。 黄五原七冷哼了一声,扭头不理。 顾影朝向来清冷,一笑全了礼,接着垂眸静思。 泰王混迹其中,作为一个年愈五十的阴郁老秀才,他自然又因不合群惨遭冷落排挤。 他不明就里,愤愤想:趋炎附势!有眼不识泰山! 他日待本王表明身份,他们定会追悔莫及。 也就朱有才和两虎懂点人情世故,同他们攀谈起来。 “不知兄台可听说过金陵不惑楼?” 时兄问得超级正经,一脸郑重。 那不是顾劳斯的第三家分店吗? 小猪抓了抓头,你上的补习班不就是不惑楼办的? 他刚想开口,可想到什么,看了眼顾劳斯,又看了眼乌压压三十几个学生,心道你们这是玩的什么游戏?我怎么看不懂呢? 不过,既然顾悄有意隐瞒,那自然有他的理由。 小猪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高深莫测来了句。 “不惑楼啊,你们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说完他捅了捅表弟。 嘻嘻嘻,你看你看。 我这把是不是管住了嘴?这言惜的如何?“嗯啊”二字诀是不是已然练得炉火纯青? 顾影朝瞥他一眼,总算是开了金口,“尚可,孺子可教。” 朱有才:……这哪是表弟,这是生生给自己找了个爹! 他们坐的虽是商船,但船客并不混杂。 船总贴心,在客舱中间替考生们单独挂帘子辟出一块地方,就怕耽误他们路上温习。 一群人寒暄过后,归于沉寂。 不少心中没底的,比如原疏、黄五、小猪、二虎之流,巴巴掏出笔记,反复研读。 安庆府众人一瞧尖子生也如此发奋,自然不甘落后,一时间客舱除了翻书声,便是小声研讨课业的私语,很是有考试氛围。 顾劳斯托着腮看得津津有味。 还不忘同汪惊蛰交流心得,“你看,菜就要多练。” 女扮男装的汪惊蛰:我好像被内涵了。 一旁泰王也转头问元指挥使,“他这话到底是说谁的?” 指挥使摸了摸鼻子,心道你这不是听出声响儿了,还问?还问! 被内涵菜鸡的泰王:…… 这么看还是大侄孙好,起码能看出来他佯装败给太后的苦心。 这小侄孙忒得不上道,乡试怎么应对至今不露一丝风声。 整一个防他跟防贼似的,好挫败! 然鹅,顾劳斯这个菜,其实是自省。 真相不过是,不上道的假皇孙他啊,这场云里雾里,至今还没参透柳巍图谋。 更别谈什么应对之法了。 说起来惭愧,一路走来,他全凭一招破天下。 那就是——走一步,看一步! 目前他只看到,南直隶水深,并不是柳巍胆敢肆意物色后宫,哦不,物色僚属的地方。 乡试他们暂且安全。 再者太后已死,柳巍也不会为个死人奋战一线。 顾家和他这个假王孙暂且也安全。 抛开这两点,柳巍想做什么,好像于他并无大碍。 他瞅了眼一旁安安静静、无波无澜的三号种子,和他身边一脸肃穆、视死如归的汪惊蛰,反倒心里突突的,有种不祥的预感。 或许,他该防的不是狗咬人,而是人咬狗??? emmm是时候跟他的大侄孙来一场开诚布公的谈心谈话了。 第143章 沉迷督学的顾劳斯显然忘了, 他还有个晕船的毛病。 船行不过四十里,菜鸡顾就开始面色发白,头晕目眩, 胸闷欲呕。 苏朗已得琉璃真传, 眼疾手快给他灌下早已备好的“浓茶”。 困意袭来, 眼一闭一睁, 诶嘿, 就到啦。 躺平式出游get√ 顾悄:……你们有人问过我意见吗???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作为一个惯会夸大的诗人,老李这把还真没乱吹。 沿江南下, 乘风顺水, 重庆到荆州, 确实可以朝发夕至。 水速风速加船速, 老祖宗们率先在水路上实现了高速。 时至大宁,胡家买卖用的又是最新式的太仓船。 安庆府到金陵城, 只消大半日功夫。 小顾饥肠辘辘被按人中摇醒,已然换了个地图。 他晕晕乎乎下船,顿时被码头上的豪华接机阵容震惊到。 上栈道就见张庆, 领着老管事搓手献殷勤。 “顾大人外出公干,你府上无人打理,不如去我家安顿?” 水云领着几个小厮上前,婉拒得滴水不漏。 “有劳费心,主人虽然不在, 但仆从不敢懈怠,家中一应如常, 就不叨扰公子了。” 张庆还想再约,顾劳斯揉着斗大的脑袋, 一句话叫他熄了火。 “我这船上还有同仁三四十,交浅言深,不如请张兄一并安排?” 张庆心念电转:什么同仁?还三十四个? 别不是来打秋风的穷鬼吧? 他瞥了眼船舱里陆续上岸的黑脸李逵,果然一水儿穷酸打扮。 方巾无不洗得泛白,条件好些的,儒衫还有个样子,差些的,袍子上补丁遮都遮不住。 补就补吧,打补丁用的残布,颜色还五花又八门。 毫不夸张地说,金陵城里混得好的乞丐,穿的都比他们要体面。 简直没眼看。 他兄弟成天竟跟这些人混迹一处?! 可见真是饿狠了啊。 老半晌,他抹了把眼角心酸道,“兄弟,你受苦了。” 顾劳斯一懵:我苦啥? 张庆已然脑补出一百集连续剧。 “我知道,这些年你在徽州名声不好,世家子们但凡上进些的,谁也不带你玩,身边来来回回就咱们这几人,是挺孤独的,可你也不能来者不拒啊……” 什么叫来者不拒?咱有那么上不得台面嘛?! 众生面面相觑:不愧是旧都人,当着面就给咱下马威。 顾劳斯黑线,不耐烦推开他:“谁说我来者不拒?这不就拒了你? 去去去,离我们远着点,蠢是一种病,传染性还强,你可别影响我们乡试。”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1节 张庆后头,是正三品的应天府尹朱大人。 见着顾悄,长官十分和蔼客气,“贤侄一路辛苦啊。” 说罢他揪出小猪,一巴掌拍向猪脑壳。 “我这不成器的侄子,此行怕是给你添乱了。” “不能算添乱吧。”顾劳斯皮笑肉不笑。 “我与子初鞍前马后协助太子治水,有才他啊,也没闲着,缠着牛灵台足足学了两个月掐算,哦不,治了两个月本经。” 朱庭樟突然皮一紧。 果不其然,顾劳斯接下来小报告打得行云流水。 “如今他小有所成,既能卜出顾云佑这辈子除非死,否则考不上举人,不如叫他也替大人卜一卜官运?瞧瞧这往上窜一窜的转机在哪里?” 府尹笑不下去了。 碍于人前秀才打不得,他咬牙切齿,“好你个朱有才,有这功夫不如仔细算算,回去你要挨几顿打?!” 朱大人穿的虽是常服,但李逵里也有见过世面的,早已认出他来。 他们虽落后几步,听不清谈话,但见府尹不仅亲自来迎,待顾悄还甚是可亲,心中不由对这位小夫子愈发肃然起敬。 某位大龄考生已是第三回赴考,他偷眼觑着朱大人,与身边人吹嘘。 “那位便是应天府尹,正经的三品官,比咱们知府还高上两级。两京乡试提调官,如无意外,都是由府尹担任。” 众生一凛,提调官?那可是乡试考场的现场总指挥! 老考生摸着小胡子,意味深长道,“他同咱们顾小恩师,瞧着感情不一般呐。” 众人循着视线看去,总指挥与小恩师相谈正欢。 懂的,自然秒懂。 一时间,一众乡巴佬与有荣焉,腰杆子都挺直了一些。 咱也是老皇城里有靠山的人了。 三品的光芒还没褪去,眼瞧着又来一老头。 老头身高八尺,精神矍铄,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一出现就叫朱大人点头哈腰。 众人隐隐听得朱大人唤了一声“顾总督”。 哦豁,人虽然认不得,但这头衔如雷贯耳。 能叫总督的,起码二品起步,而姓顾的总督,那更是从一品的副国级…… 嗝,人群里,不知是谁紧张地打起鸣儿。 这大概是他们见过最大的官了吧…… 副国级果然老当益壮、气冲斗牛、非同凡响……以下省略一本褒义大辞典。 顾冶领着顾云斐,亲赴码头是来道谢的。 于公于私,近来顾准这一房都助他良多。 不说先前县试保下他亲孙,单这次治水,先起民乱,后又丢了太子,这般失职失察,神宗一怒之下都没乱斩几个治水的,这就多亏了顾准老小在其中转圜。 老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 白花花的银子跟前,暴君也能有话好好说。 赈灾的钱有人出了,重建的钱有人出了,甚至罪己诏里基层减负的钱,也一并都有人买了单。 不止如此,甚至顾冶驻节淮安,奉命总理凤淮两地灾后事宜,所需疏浚运河、重修大堤的钱,也尽由南户部一力筹集。 如此这般,神宗哪里好意思再提刀? 顾冶虽瞧不上顾准那满肚子的心眼子,可也不得不服,论搞钱的手段,当世确实无人能出这对父子左右。 只是总督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今日码头如此热闹。 替个后生接风还要排队:) 好容易挤上前,他对小辈很是慈眉善目。 “上月雅山来信,说此次治水,你与顾大人助他良多,可惜他父子二人领命西去甚是匆忙,未及答谢。近日又听闻顾尚书另有机务,恐你金陵无人照应,故而特意来信,托我代为接风。” 雅山便是韦岑表字。 能请动顾冶,属实出人意料。 这些年两支顾关系微妙,这番总督不再避嫌,众目睽睽之下大大剌剌示好,也不知是做给哪方看。 顾悄应答也圆滑。 “族叔言重,父亲与韦老大人都是为国尽心,各尽所能,哪里谈得上一个助字?” 说着,他望向顾家车马,歉意一笑。 “您的心意,小子心领。只是家中已经安排妥当,还请族叔放心。” 好在这位大佬也不耐烦同小辈墨迹,露个面意思意思就撤了。只留顾云斐下来,美其名曰你们小辈有话聊,叫他尽一尽地主之谊。 朱大人忙着溜须,自也跟去共商“机要”。 一时间,码头又成小辈天下。 顾云斐比之前黑了不少,原先的休宁双壁,这会一会合,倒成了黑白双煞。 学里他外向张扬,总压沉静不争的顾影朝一头,朱有才早就看他不爽,忍不住风凉道,“顾向风,你国子监读书,怎么读成这包公脸?” 顾云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夏虫不可语冰,我这可是在淮安治水时晒下的伟丈夫勋章,与你这等只知朝神拜鬼的白面书生,没甚好说。” 说着,他孔雀开屏似的挺了挺胸。 许久不见,他拔高不少,也英武不少,已颇具顾冶风姿。 说白点,就是糙了。 要不是五官过硬撑住了黑皮,同身后一众秀才站在一处,真真是李逵见着李鬼,本家撞上了本家。 他比学里时亦爽朗不少。 朱庭樟的挑衅,他不似从前计较,反倒笑着拦住他肩膀,颇为哥俩好道,“喂,朱有才,我特意拖着爷爷来给你们撑场子,你还挑我刺,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吧?” 朱有才一愣,“撑场子,撑什么场子?” 自然是怕某些乡下莽汉进城,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去。想到国子监里那群眼高于顶的监生,顾云斐不由磨了磨牙。 但他没有明说,反倒装模做样调侃。 “徽州府差点被连剃三年头,你们该不会都忘了吧? 今年你要上场,你叔叔须得避嫌,这提调官是做不成了,顾大人又不在府城。 这般一个靠山没有,可不得我拉面大旗来给你们撑撑场子,免得你们这群‘休宁驴马生’被旁的州府瞧扁了!” 驴马生,便是剃头那两年外府给休宁书生冠上的“名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顾云斐话音才落,后排李逵们,就集体朝张庆投去谴责的目光:不用旁的州府了,这应天府首先就城门缝里竖着往外看人。 张庆苦着脸:那厮说的可不是我! 愚蠢的乡巴佬们,一个个盯着我作甚??? 真正鼻孔看人的,是国子监那群监生,并他们背后的势力。 顾云斐说得委婉。 顾准这一房混得一直都差,被捧高踩低已是寻常,即便顾准在南都也不起啥作用。 大历这群官油子们心里门清,当官不看品秩高低,只看荣宠盛衰。 顾准不得圣宠,这事人尽皆知。 别的不说,皇仓案后,查办案子的官员各有升迁嘉奖。 苏训改北督察院右都御史。 看似平调,但从金陵老干局一脚油门蹬到北平中、纪委,能一样嘛? 下头具体查证的韦岑,也由南直隶户部员外郎擢左春坊大学士,协领治江事。 官虽只升一阶,但左右春坊乃东宫要职,亦是六部要员储备库,历来由翰林出任。 外授官员召回履任这还是大宁头一遭。 连风头出得不甚出众的吴遇,亦借这个东风,从徽州知府升直隶户部侍郎。 顾准有啥? 他就如一头老牛,只有耕不尽的荒地! 听说这会又被外派去协助户部彻查湖广、江西侵地贪腐去了。 竟干些吃力不讨好,专得罪人的活计。 啧啧,茶余饭后金陵人莫不摇头叹息。 只知道埋头苦干、不知道抬头看路的人,官场是永远不会有前途滴! 何况顾大人早已修成一块鹅卵石。 虽然滑不溜秋,叫人拿不住手,可也无棱无角,任人肆意磋磨。 这样的人,哪有什么官威可言? 旧日顾悄在休宁被欺负得哭爹喊娘,顾云斐一一看在眼里,如今纨绔变兄弟,他当然要罩着些。 顾劳斯:我谢你哦。 金陵城里,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城东闹市,不惑楼第三家分店早已挂起“爱心助考”的旗子。 这头安庆府一众考生正欢天喜地办理入住,毗邻的公益彩票销售点却乌烟瘴气。 几个学生气鼓鼓从里间出来,口中大骂。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2节 “拿我等功名这等大事作博戏,我定要到府衙讨一个公道!” “这大科教育是个什么玩意儿?下九流也敢妄谈教育?” 也有不好惹事劝着息事宁人的。 “算了算了,眼下还是备考要紧,咱们等考过再来理论。” “这叫我如何有心思备考?你看没看到,这群无知赌徒,押我落地的竟有九成!!!” 朱有才墙角听着听着就一个趔趄:感情这才是戳痛你的元凶啊。 他没忍住好奇,也抬脚去了隔壁。 哦豁,那大厅布置的让人眼花缭乱。 两千名考生的姓名全部挂在墙上,分红黄绿白黑排了五个榜。 红的是解元热门名单。 黄的是正榜热点名单。 绿的是副榜热点名单。 白的是可中可不中全看老天给不给饭名单。 黑的是落榜热点名单。 泾渭十分分明。 而这个排名,全由市场决定。 以解元热点名单来说。 若是十个买家里头,有四个解元押方白鹿,三个押顾悄,还有三个不信邪的反骨仔,硬要押宋如松。 那么这个红榜上就会有他们三名字,并赔率。 名单每一个时辰更新一轮。 但事实上,反骨仔很少。 大部分人还是依据小三元同地方教育实力来押宝的。 所以,如顾悄这般小三元连中、院试卷子又令考官印象深刻的,名次通常就很是靠前。 甭管他到底名声如何,反正外乡人又没听过。 而热点榜排名越靠前,意味着考中的概率越大,相对风险就小,赔率也就越低。 小猪通扫一遍,发现红榜上休宁人除了这仨,还有个顾云斐。 他撇了撇嘴,心中不服,手里掏钱,指着红榜说,“来,给我押一个顾影朝。” 跑堂小厮十分热情地递来一张空票。 “客官,一注二十文,您可以押4-10个名单,红榜解元必押一人、黄榜、绿榜,黑榜可随意押1-3人。” 小猪拿着票,有些茫然,“不是押解元就行?” 小厮训练有素,娴熟解释。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仿照南边换了玩法,难度虽然增加了,可一旦赢了赔率也高不少。” 生怕小猪听不懂,他还举了例子。 “往常只押一人,若是大热人选,赢了也就几钱银子是不?现在咱们这玩法,只需二十文钱,买定离手,押中最低能得五十两,最高能得千两!” 千两,那可是一百万! 别说头一次进赌场的小猪,老赌徒顾劳斯听了都心动。 二十块博一百万,就问你商场逛累了有没有福彩刮刮乐过吧? 那边,小厮还在游说。 “您若是头一次来,建议您押4人,中了五十两保底;若您是老手,这边建议您押10人,放榜后若是解元、正榜、副榜、落第名单一个不错,您就能凭票来兑千两大奖。” 彩票一旦填定,双方画押盖章后,卖方与买方各执一份。 兑奖这就是凭证,不记名式的方式,叫一众暗搓搓买票的体制内一致好评。 “当然,若是您精于此道,有钱亦有自信,也可以多买几注。中了奖金立马翻倍! 只要思想不滑坡,赢的总比赔的多! 爱拼才会赢,敢下就会红! 天上掉不掉馅饼?绝知此事要躬行! 所以客官,今日您押不押?” 鸭鸭鸭。 不愧是顾劳斯培训出来的业务员。 说到最后,小厮侧身过来,神秘兮兮使出终极杀手锏。 “咱们啊,有背景,做的是朝廷的买卖,可不像那些黑庄子,拿宝钞忽悠人,咱们不仅能兑现银,只要你想,还能兑货真价实的户部新白币!” 新白币!!! 朱庭樟又一次震惊了。 顾劳斯的公益彩票项目,目前仍在保密阶段。 起码外头这些人,还不知道这又是老顾家倒腾起来的玩意儿。 他先前听闻这事,就觉天方夜谭。 心道这等歪屁股生意,就算有政府背书,彩民们哪能无脑就信了? 原来顾琰之的后招在这里! 白币可是神宗心头肉,寻常商家不是老寿星上吊,可不敢公然说他手上有这个。 难怪!难怪! 小猪咂摸一阵,掏出所有零花钱,大手一挥,“给我来下百注!” 他瞅着顾云斐后头鲜红的99注,势必要给表弟找回场子。 接着填正榜的时候,小厮见他一副生手模样,还不屑做作业,忙出言提醒。 “客官,您若是对各州府考生不甚了解,可以参考咱们这红黑榜。” 他有些羞于启齿,“像您这样胡乱押宝,纯纯是……浪费银钱啊。” 有钱也不是这么败的。 这句话他憋回去了。 朱庭樟写大名的手一顿,闻言去榜上找自己的名字。 可找了很久,才在绿榜犄角旮旯处同黑榜最上头,看到朱庭樟三个大字。 绿榜孤零零3票,黑榜乌泱泱300票。 赔率1:100,触目惊心! 槽! 这是认定他副榜都考不上,99%几率要落榜??? 他顿时与刚刚破口大骂那位仁兄深深共情了。 怎么办?老子现在也很想实名举报! 怒在黄榜给自己刷了三百票,小猪这才气冲冲找表弟哭去了。 后台顾劳斯瞧了个全套,他同张庆道。 “你看,咱们就需要这样浑水摸鱼的同志。” 张庆捂脸,“这有什么用?” 顾劳斯高深莫测,“典之,咱们是在做生意。 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局势不在力耕,闱彩一事上,咱们既然坐庄,就要学会控制赔率,若是叫大家个个都买中,咱们挣什么?” 方白鹿在国子监名声最响,应天人大多押他,可既然开局,理应百花争鸣才对。 参照现代某岛大选,什么命理学、面相学、八字学、占星学,是时候都来预测一波了。 “叫你备着的那些神算,也该开张了。” 张庆脑子转得快,马上开窍。 “咱们要平衡,若是票数一边倒的时候,要及时扰乱视线,比如……追一些你与宋如松的票?” 顾悄点点头,“这是其一。” “其二,”他点着名录,“我看了下红榜,各州府内凡小三元榜上有名的,具在红黄二榜,黑榜除了宋如松,再不见一例,若是你在黑榜买我呢?” 张庆:??? “或者你动动人脉,求访州府遗珠,如小猪一般押些顾影朝之类冷门呢?” 顾悄接着道,“咱们不止要坐庄,还要爆些冷门彩头才好,这样往后才有的玩。” 啧,黑还是你黑。 张庆应了,突然一脸谄媚地打探,“你给咱透个底,你是不是知道这届解元是谁?” 顾悄眼珠子一转,神秘道,“你且附耳过来。” 张庆不明所以,凑近耳朵。 “啊——”顾劳斯暴喝一声。 张庆神魂颠倒。 缓了许久,他才捂着发麻的耳朵,找回魂儿。 “顾琰之,你不是人!” 顾悄冷笑一声,“张典之,你是嫌脑袋太重要砍了?解元若是能提前定下,咱们干脆一起上天好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3节 “不知道就不知道嘛。” 张庆脑壳嗡嗡,“不知道干嘛拿我撒气。” 二人议完彩票发售状况,张庆却迟迟不肯离去。 一副扭捏神情,不干不脆的模样。 顾悄一看,就猜他遇着事了。 张庆抓头,“是有些异常。前些日子还好,来的大都是老赌手。 换了个样式他们也玩得明白,彩票是售了不少。” “嗯嗯,”顾劳斯饿狠了,捡着桌上冷茶点,一边吃一边问。 “所以最近几日怎么了?” “唉——”张庆开始长吁短叹。 “你知道的,监里有些不学好的,也好这一口。” 呵,不学好的,大抵也是你自己带进坑的。 张庆偷觑一眼,“原本大家私下押个宝,也稀松寻常。 可今年那姓梁的,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说咱这公益性彩票是纵赌养奸、亵渎举业,正四处纠集各处学子们联名举报。” “刚刚……刚刚来骂的两个,就是他招来的。 连带着这几日生意都差了好多。” “荷花宕夏日集,梁监生可是你的座上宾。” 顾悄似笑非笑,“怎么?好兄弟两肋插刀,他才插一刀你就不行了?” 张庆黑了脸呸了一声。 “此人奸诈,非我族类,不足以称兄道弟!以前是我眼瞎!” 顾悄十分敷衍,“那恭喜你返清复明哦!” 张庆:…… 至于有人闹事,这点顾悄倒是早有预料。 不是姓梁的,也会是旁的什么人。 他拿出盖有太子大印的行政许可,含糊道,“叫他们举报好了,我倒要看看背后究竟是些什么牛鬼蛇神在鼓噪。” 张庆忧心忡忡。 “由着他们可不行,很多持币观望的,现在都不敢进门,又去了街市的黑赌坊。” 顾悄一笑,“无碍,你说的那些老赌徒们,本身就不是咱们的终极受众。” 见张庆一脸困惑,他指了指门头,“咱们这既然叫公益闱彩,那自然是为公而开,若是全被赌徒侵占,岂不是舍本逐末?” “我要的,是大宁寻常百姓里,凡绰有余裕之家,都能到我这里献上一点爱心。” 而这所谓的绰有余裕之家,顾劳斯盯着张庆,笑了。 这个时代百姓普遍不富裕,可相应的,贫富两级分化也十分严重。 这余裕之家,可不就是专指地主阶级? 打地主、分土地是不到时候,但不妨碍哄地主、骗余资嘛。 “明日起,在外贴出告示,咱们这彩票可无限量使用宝钞购买。” 张庆为难道,“宝钞?这你还怎么挣钱?” “想知道?”顾劳斯嘿嘿一笑,“要不要再附耳过来?” 张庆:信了你的邪! 顾劳斯摇摇头,张庆是真的一点没学到张老尚书的精明啊。 这一波收宝钞,主打就是一个信息差。 朝廷为什么发白币? 自然是想以比金银成本更低的货币回收已经失效的纸币。 虽然户部还不懂通货膨胀这个词,但方徵音已经意识到要收缩劣币。 所以白币发行之日,朝廷必然开放宝钞通兑。 顾劳斯现在以低价、抑或是“白嫖”换得诸多宝钞,一旦通兑,不亚于就是一场无中生有的“点纸成金”仙法。 刨去白币与真实价值之间的水份,余下的全是净赚的。 这一招亦是顾劳斯“巨贾人脉论”的实战演练。 顺利施法的前提,就是足够铁的朝廷人脉。 而顾劳斯的人脉,还恰好就是皇帝那老儿。 老皇帝敢占他便宜,他就敢赚老皇帝差价。 嘻嘻嘻,感谢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感谢那些年公考劳斯的必修课。 第144章 随着乡试临近, 金陵城一日热闹过一日。 与往年考生斗法、大家看乐子不同,今年老百姓们一个个比考生还激动。 究其原因,还得从彩票中心的新规说起。 开通宝钞无限购业务后不久, 顾劳斯就以压倒性优势ko掉黑赌坊。 十里八乡不管是好赌不好赌的, 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 揣着兑不出去的宝钞试图变现。 毕竟荒年, 还得手里有钱, 心才踏实。 可一进闱彩门,哪个不傻眼?考生是一个不认识,规则是半天没看懂。 这时候, 顾劳斯精心培育的职业化经理和销售闪亮登场: “增量白币即将到达战场, 你还在为不熟悉科场学子而苦恼?你还在因陌生的游戏规则而胆怯? 这些都不是问题! 来都来了, 买一注试试吧。” 在他们的盛情推销下, 彩票变得十分好懂。 简而言之,就是押中即能挣钱。 哪怕只中一个数字, 哦不,中一个考生,也能领回票钱。 押中越多, 变现越多。 老祖宗若是肯搭把手,托个梦就能一夜暴富。 老祖宗要是不出手,就闭眼跟着大盘走。 什么是大盘?就是大佬们怎么押,咱们跟着蹭! 短短几天,顾劳斯已经将彩榜从老式画“正”统计表升级为折线图。 又揪出热门名单, 考得上的绿线、考不上的红线,哪个颜色押谁赢面最大, 看图说话会跟风就行! 为了促进消费,顾劳斯还同步推出权威预测直播。 考前五天, 闱彩中心门外的朱雀大街上,儒道法三家搭台打擂。 各自祭出看家本领,替学子们测吉凶、卜前程,也与时俱进,拓展起闱彩咨询业务。 解元花落谁家,更是被炒得风生水起。 东街是道门宝地。 一溜排摊位密不透风,半仙、神算、铁口直断等等招幌挤在一处,分不清谁是谁家。 道门候选人,主推一个顾悄。 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节目组实锤控票,人工打投,黑幕满满。 大和尚们主打一个佛系。 今天觉得张三可,明天又觉李四行。 反正签筒子里倒出来什么竹签子,他们都自有一套话术圆回去。 但不得不提,小宋虽然是佛门俗家弟子,奈何哪个大和尚都不待见他。 一提此人,无不摇头叹息,说佛缘前定,他没有官运,高中也是镜花水月。 顾劳斯一听,这还得了,立马元宝封口的整活。 不巧,还被小宋本人看了个正着。 小宋笑了,“挣钱不易,琰之怎可如此浪费?” 说着,他还从大师傅手上顺回元宝,一把抛进苏朗手里。 大和尚咬着袈裟,如泣如诉。 满眼都写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最后一派,便是老儒们组成的研判组。 科举本就是儒家事。老儒们不仅精通各地学风,看得懂文章好赖,关键还消息灵通。 他们最看好方白鹿。 这位学问不比顾大顾二差,若说三年前他不下场,是自觉火候不到,那去年恩科也不下场,足以说明其野心勃勃。 不过是怕与顾二不分伯仲,大.三元错失哪个都不美罢了。 他还是徽州士子的领军人物,可谓一呼百应,在儒师与学生当中,名望都胜过顾家的毒舌老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4节 此外,在巨额奖金的鞭策下,有门路的地主乡绅们源源不断向研判组提供一手信息,以求测准。 老儒们一经怂恿,愈发卖力,几乎将热门榜上的考生都扒了一遍。 他们最不看好的,就是顾劳斯。 有位国子监退休老司业看过顾劳斯流出的县试案首卷,“啧啧”咂嘴,“难评,难评。这等文章,如泥足巨人,只得圣人之形,不得圣人之魂,也能作案首?哎,休宁人杰地灵,尽毁在一个段卞梁手上呐。” 顾劳斯底细自然也被公开处刑。 一十六岁,纨绔娇纵,多病软弱,成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 这样的人,半年时间小三元连中? 姑且当他天资卓越吧,可真到寒窗二十年、又素有才名的其他州府学霸们跟前,反正不太够看。 两边这么一对照,又兼大儒老儒齐齐背书,考前最后几天,方白鹿终是以一骑绝尘之势,勇夺解元第一热门。 而小顾名次不仅被连连反超,跌至最末,甚至花钱去道门买水军,人都不干了。 钦天监退休老道长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这该死的马监正,真是什么黑钱都敢挣!若不是他替你担保,我哪敢这样闭着眼给你吹! 就你这水平,哪有点解元样子? 哼,这下好了,想我八卦门百年威仪,神机妙算的铁牌子,今天可算是砸在你手里了!” 顾劳斯:好气! 他都写好先当解元热门然后拒考的剧本了。 只要考前营销好,躺在家里照样数钞票。 可现在,事实跟他预想的走向完全不一样! 究竟是谁?! 又不遗余力炒作他的黑历史! 他的人气,哦不,赔率再这么跌下去,还怎么爆冷挣钱? 顾劳斯哭唧唧地想:难道命中注定要苦哈哈进场再考一回? 不!他不甘心就这样连夜改剧本! 顾劳斯握拳,他又不是没有节操的芒果台! 虽然想捧的没捧起来,但节目效果确实大爆。 靠着这一手传销绝技,彩票业务正式迎来峰值。 有道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开考在即,每日闱彩门前都乌泱泱挤满人,争分夺秒排着队抢票。 这可气坏了暗中窥探的黑赌坊。 以及某些见不得人好的小肚鸡肠。 当然,他们也看出来门道。 传统赌徒拼运气,闱彩老百姓却是奔着兑现来的,看的是准头。 这所谓的大盘准不准,就至关重要。 若是这走势,最后错的离谱呢? 黑赌坊老大哥冷笑一声,有了法子。 “且容你们猖狂几日!放榜后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肚鸡肠咬牙切齿,为什么一群酒囊饭袋也能上榜? 酒囊饭袋就算了,那个县试舞弊的,竟也能进解元榜? 就凭他爷爷有几分权势,就这般目无法纪了吗?! “哼,若是叫你们这些人也顺利高中,这世上可再没有公平可言了。” 他眉间蹙起一道山川,眼中皆是嫉恨,全然忘了自己也是靠家族荫蔽的监生。 或许没忘。 只是不能接受一直以来荫蔽他的家族,短短三个月,就被另一个家族无意之中拔萝卜带坑地差点毁尽。 而暗中的暗中,明孝卫与鹰扬卫狭路相逢,互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又各自跟梢而去。 我方唱罢你方休。 明面的热闹,暗里的汹涌,都是别人的。 两千考生陆续涌入,金陵城里,粮价都跟着顶风作案小涨了一波。 各家客栈酒楼翘首以盼,就等着坐地起价、大捞一笔。 哪知眼见着入了十月,不管阔绰的、穷酸的,往年为了一间房挤破头的考生们,愣是一个鬼影子没见着。 各家掌柜急得蛙蛙直跳。 叫伙计出去一打听,才知道客源全被中道截了胡。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怎么行? 掌柜们赶忙召开行业大会,紧急商讨应对之策。 天香楼掌柜后知后觉,“究竟是谁,这么不讲规矩?” 出去打探的小厮义愤填膺,“我看店招名头叫什么大科教育!” 天香楼一脸嫌弃:“啥?” 也有稍稍懂行的。 回味楼掌柜心里有些打鼓:这大科教育,横空出世,可不简单啊…… 几个月前,黄、胡两家牵扯进通敌一案。 经有司查证,二姓虽非主谋,但助纣为虐,亦罪不可恕。 念在二姓早年护国有功,神宗免了死罪,但参与盗粮、运粮的一众人等全部充军,阖族家产亦悉数充公。 黄家较胡家,罪责轻些,认错态度也好些。 于是神宗大手一挥,就留了两成与黄家老爷子养老。 可惜,这两成另又被不成器的子孙败光。 今天罚一点,明天抄一点,兜兜转转,两家家产最终还是都进了皇帝腰包。 只是朝廷没收上去,真金白银米粮物料可以充国库,但客栈、酒楼、铺面等诸多买卖,无人打理运营,只得作为不动产盘点搁置。 财政不紧张时,放着也就放着。 一旦财政紧急、入不敷出时,朝廷当即下令抛售。 形式有点类同现代的招标。 由官府挂出鬻田鬻产公告,有意购买者,在限期内密封价钱投官。 到期,官府召集所有投价人,当堂开拆,以出价最高者为买主。 原则上中标人必须当场缴清价款。 当然,招呼打得好,关系不一般的,亦可先付一半,余款一年内缴足。 七月水患,赈灾事急。 户部衙门立马将两家田产、房屋并各类铺面拿出来,公开招了一标。 八月,开标现场。 财大气粗的浙商,就是被大科教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号,以略高一钱银子的价位险胜。 要说这里没鬼,鬼都不信。 更不寻常的是,这商号来的掌事,还是个年轻女子。 带着个牙齿漏风的八岁小娃。 与朝廷交付资金、清算铺子田地的,就是这八岁娃娃。 回味楼掌柜跟着东家竞铺面,觉得新奇,凑近听了几耳朵。 就听得他奶声奶气与户部主事大杀八百回合,模糊几句“三成”、“国债”、“太子”之后, 衙门竟然答应只需先付三成。 谈完小娃拿着盖完大印的文书,屁颠屁颠跑去女子那里。 “大婶婆大婶婆,我谈成了,腻不腻害?”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女子也觉有些失礼,遂客气与周边竞标老板们解释。 “家中并不擅经商,小辈里头也只得这么一个有些天赋又乐意学的,只得带出来历练,这回刚好叫他试试手。” 不擅经商?试试手? 谁家敢给稚童一试手就这么大手笔? 关键他们还真就被八岁小孩啪啪打脸了…… 众人:我们就想知道你们是哪家! 女子倒也爽快,浅笑着自爆家门。 “休宁不惑楼初到金陵贵地,以后还请各位老板多多指教。” 回味楼老板将招标见闻一一道来,又补充道。 “此后不久,原本黄家的同悦楼,都换了招牌,改叫不惑楼。 做的也不是客栈生意,而是所谓的免费书斋。 但金陵什么地方?老百姓读书写字自有社师乡塾。 以国子监为首的那群学子,什么名师没有见过?自然更看不上免费二字。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5节 听说这楼开业两个月,除杂流和乞儿惯去骗吃骗喝,还真没有一单生意。 谁知道他们最后会狗急跳墙,直接换个名头,当起截人生意的土匪流氓呢? 啧,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指教。” “不惑楼?”这名头同福楼掌柜一样没听过。 “孤儿寡母的,是哪家字号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怎么把学生截回来。” 他紧皱着眉,“所以,对面到底怎么拉的生意?” 提起这个,探消息的小厮龇牙咧嘴。 “秀才们还在老家的时候就开始劫了,一路他们不仅不收车船钱,到了金陵还免食宿,掌柜的们呐,小的想不明白,你们说说,倒贴也要做成这生意,他们图啥呀?” “噗——”同福楼掌柜一口茶水喷出去。 这个问题超纲,与会的协会会员们集体默了。 好半晌,天香楼掌柜才阴恻恻提议。 “既然他不仁在先,我们也别讲什么道义了……” 三日后,十月初六。 满城小餐饮、快捷酒店联合起来,以天香楼掌柜为首,高举状子,声势浩大奔向府衙,势必要告大科教育截人生计、扰乱市场,大搞恶性竞争。 府衙门前正击升堂鼓时,恰逢一群监生。 领头的梁生鼻孔朝天,“没见着监生办事?商贾回避!” 天香楼谄媚一笑,恭敬递上鼓槌,“梁公子,您先,您先。” “咱们状告大科教育,不过商贾间的小龃龉,哪能为这点小事耽误梁公子?” 梁监生一听,鼻孔一收,将鼓槌往胖子怀里一抛。 “呵,谁说我要击鼓了?”他回头朝身后几人道,“咱们今日有戏看了。” 考生们齐齐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是来赶考的,家境不错,各有专车,自然看不上大科教育的经济舱和大通铺。 没吃人的,自然有恃无恐。 是以到了金陵,乍一看到闱赌猖獗,自己还成押注对象,轻易就被煽动。 可恼怒归恼怒,真叫他们击鼓搞事、闹上公堂,他们立马怂了! 这会见有人挡刀,他们赶忙顺坡下驴。 有那么一二人,最不厚道,连热闹都不看即刻尿遁。 可把梁彬气个半死。 他顿时把气都撒在傻站着的商贾头上,“还不敲,等着知府下堂?!” 胖老板内心mmp面上笑嘻嘻。 “梁秀才抬举,小的这就敲,这就敲。” “咚咚咚——咚咚咚——” 他敲得容易,可这鼓一响,朱大人就难了。 府衙后头,市委一号会议室。 正在召开市·委紧急会议的他,被打断十分暴躁。 “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没个十万火急的事,看我不一人打他个二十大板!” 不仅嘴上啐啐,他还准备来点实际的。 转头就吩咐皂吏,“今日笞杖都给本官换最厚的!” 府丞“啧”了一声,真是阎王拦不住想死的鬼。 整个应天府谁不知道,乡试前的个把月,除非死了爹娘,否则衙门前的登堂鼓,那是碰也碰不得的? 实在是府尹他老人家,备考备得头秃,再经不住一点点刺激。 今年尤甚。 乡试本就不比院府入门试那般小打小闹。 不说常规的考场布置、考前安防,单是考务后勤,就足足有两千人众等着省会安排接待。 真·监考老师比考生多系列。 乡试贡院,分内外两院,内院出题阅卷,外院用作考场。 为了防止泄题、偷题,两院以高墙隔开,唯一通道还需重重落锁、层层把守,确保考试期间绝对独立、互不干扰。 由此,考务人员又细分内帘、外帘和监场差卫。 内帘官如主考、同考,只在内院禁闭,日常就是开会、出题、改卷子。 这块人数不多,仅主考一人、副主考一人;同考官分经设房,如诗经、尚书、周易等大经,选考的人多,一房考官有五,而礼记、春秋小经,选考的人少,一房只三人,满打满算才二十来人。 按礼部闱场新规,内帘官全部由中央指定。 主考礼部推举、同考礼部抽签,锁院前不得对地方公开。 这就省事了。 到日子内帘官们各自凭着文牒进院,人齐吃一顿会师宴,朱大人只要饭后喀拉一落锁就万事大吉。 真正叫老朱亚历山大的,是统管其他一应事务的外帘。 考场上的事就复杂多了,从考生入场到收卷,其中十几个环节,每个环节都须专人专办。 林林总总算起来,又有监临官、提调官、监试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对读官、巡绰官、监门官、搜检官和供给官之别。 各处少的有提调一人,多的有誊卷官四人并抄写生员五十人,合计下来亦有三百余人。 这部分庞杂,一律交由地方自主安排。 通常由布政史司会同按察使司,从州、府、县执政官或教官中抽调。 最后一类监场差卫,亦属外帘。 分开单列是因为,他们不是官,且人实在太多了…… 当年太·祖钦定,凡乡、会试,考生入场,每人须用军一人看守,严禁讲问、代冒、越舍、抄袭诸弊。 这1:1的配方,注定每年考生多少人,监场差卫就有多少人。 地方上差卫由都指挥使司直接从各处卫所调用。 可南直不同于其他地方,不设三司。 故而外帘考务,须由南直礼部牵头,会同兵部、都察院商定。 那么,核心问题就来了。 虽提拔但没上岗,还兼着南直隶礼部尚书并右都御史的苏训,他他他失踪了…… 这还怎么耍? 眼见着临到考了,上头愣是一点消息木有。 六部不急,可把负责具体承办考试的老朱急得头秃。 尤其外帘考务名单总不见下来,叫他想预先筹备都无从下手。 他只好去请示礼部副职。 奈何侍郎捏着鸟食一脸为难:“这我可不敢擅专。” 他掉头又去请示都察院副职。 右副御史盖起茶碗,满脸歉意,“老虎不在,我这猴子也不能称大王呐。” 老朱含泪,怀着最后的倔强,又越了两级去找兵部尚书。 老尚书倒是爽快,对着旧京畿布防图瞅了半天,大手一挥。 “近来周遭也不太平,旁的卫所不好随意调动…… emmmm你便拿着调令,去寻皇陵卫指挥使要人吧。” 老朱:…… 要死了,看坟的来监考,不挂都对不起这阵势。 他苦着脸,也不敢有异议,只拱手再拜。 “苏御史至今杳无音信,乡试这等大事又耽搁不得,还要劳请老尚书体恤体恤我等,出来主持一下大局!” 老尚书鬼精,捻须一笑,一锤定音。 “何须我这老骨头出马,我看朱大人你就挺好。” 老朱一口仙气差点没喘上来。 不是,请示怎么就成请事了??? 哪知道老尚书还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立马派人知会了礼部和都察院。 三家欢天喜地就把这烫脚的球,顺势踹进了老朱的怀里。 偏偏老油条们还说得道貌盎然。 “朱大人临危受命,举千钧之重,实乃栋梁之材。 我等不才,定会悉听调遣、全力配合。” 而所谓的全力配合,就是都察院指定了一员监察御史任监临; 礼部指定了应天府丞任提调…… 此外,两衙门是多一分力气都没有了。 老朱灰头土脸地来,又鼻青脸肿地走。 背上还被硬架上一口天大的锅。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6节 屋里,都察院副御史还在拱手道谢。 “场闱在即,堂上官不在,吾等正惶惶不知如何是好,多亏大人指点。” “小事小事。”兵部老尚书笑眯眯。 “遇事莫慌,总有人会按捺不住跳出来。老夫这招守株待兔可谓是历久弥新、百试百灵,一次还不曾失手。” 礼部右侍郎陪着笑点头,“下官受教,又学一应变机巧。” 门外,“总有人”老朱咬紧袖子。 他以血泪总结出机关打工崽的八字箴言:多听、多看、少问、慎行。 上头推诿扯皮,他上赶着找抽,导致的直接后果—— 就是如此庞大的考务团,一应接待工作,全都落在他这个小小考点的市委·书记头上。 这还不算。 内帘官抽调也瘫给了他。 原本礼部抽人,上级对下级,只要一句话;落到他这平级借人,就是越俎代庖,须得一一发函找兄弟城市连讨带要。 他唯一能安慰自己的,就是身为副都一把手,他好歹比兄弟州府高出两级。 使唤别人,还能有三分薄面能用。 全指望他弊病就是,外帘官咖位最大的,只得个四品。 如何压得住内院那一溜的牛鬼蛇神? 按例,作为外帘一把手的监临官,须与主考官同级,以便互为掣肘。 今年如无意外,监临官应是苏训。 可现在有了意外,都察院信手一指,监临官派了个七品监察御史…… 小年轻三年前才上岸,跟顾慎还是一一届的。 好容易进士升造,考上个庶吉士。 博士站去年刚结业,才被分配到南直隶干监察御史。 实习期还没过,就要监察朝廷正二品大员qaq。 天降横祸,他本人快哭晕在厕所了好嘛。 两院官员品级严重失调,叫外帘无人主事,更无人敢去接待兵部的二品大员。 呵,这担子,最终又落在朱大人肩上。 连日来,他不仅要安排这么多号人的吃喝拉撒,还得卡着时间疯狂摇人顶包,还得横跳内外帘之间,搞微妙的综合协调。 没有原地爆炸,多亏平时炸得多,爆点高。 这时候还来敲他的登堂鼓,呵呵,是嫌他爆点高了吗? 老朱黑着脸升了堂,快刀斩乱麻,先把商贾各打了二十。 在此起彼伏地惨叫声里,他冷声问领头的。 “尔等可还有事?” 板子太硬,屁股太脆,不经打。 几楼掌柜哪里知道,出门就犯太岁? 这会赶忙摇头,齐声谢罪,“大人饶命,无事,草民无事了。” “什么?无事?” 老朱一拍惊堂木,“无事还生非,罪加一等,再打十大板,罚银百两!” 天香楼直接头一歪,昏了过去。 他如此粗暴执法,叫外头观堂的监生们也汗湿重衣。 若不是遇着这群冤大头,现在击鼓的就是他们。 身为荫监,他们可不像正经考上来的秀才功名,能硬气地使用免打buff。 朱府尹真给他们上了笞杖,那也就上了。 梁彬咬牙,满脸愤愤。 可也识时务,明智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一转头,就见沈宽笑盈盈向他抱手,“梁兄,赶巧了。” 梁彬面上闪过一丝被看穿的羞恼,可碍于他背后的人,不敢发作。 “这大科教育,不止断人财路,还祸乱闱场,聚赌滋事。”却听沈宽意有所指道,“想来梁兄正直,也看不惯这等奸邪,才面有愤愤之色吧?” 他惺惺相惜地走近,拍了拍梁彬肩膀。 “哎,方兄与我,亦然。” 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第145章 十月初七, 从江西行省交叉抽调来的同考团二十一人入院。 十月初八,主考柳巍、同考翰林修撰高邑先后入院。 高邑,今春恩科会试第三。 就是因貌寝不便点探花, 因祸得福抢了顾二状元的那位。 锁院前, 朱大人陪着吃了一顿鸿门宴。 手握重权的兵部尚书, 可不像南直六部闲员们那么好说话。 官威那是大大滴有。 朱大人赔着小心替他斟了满杯, 他面无表情睨一眼。 “待客之道, 常言酒要八分,茶满七分,朱大人可真是好规矩。” 得, 这是嫌他倒多了。 常言还道茶满撵人, 酒满敬人, 礼不礼貌还不是你嘴大你说了算? 老朱无声哔哔, 苦哈哈又重新给斟了杯八分的。 为表诚意,他仰头将满杯一饮而尽, 连干三杯,最后倒扣杯口,弓着腰向上官赔礼, “是下官不懂事,浮三大白先行谢罪。” 哪知柳巍并不买账。 他轻轻将酒杯推至一边,“场闱要务,若是因酒误事谁来担待?” 他这么一说,一个厅里满满当当两桌人, 烫手一般都丢了杯子。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无声达成共识。 这南直隶是没把上头摆平呐…… 啧,这一场, 看样子难,难啰。 散席后,锁院前,柳大人将朱大人提到跟前。 “这场提调既是府丞,朱大人还是早些放权,不可擅专。” “锁院后,还请大人以身表率,叫外帘诸位各司其职。” 他说着,意有所指扫了老朱一眼,“切莫……再牝鸡司晨。” 朱大人圆圆胖胖、尤爱操心,还真有些老母鸡架势。 人群里,不知是谁急促笑了一声。 朱大人直接自闭。 “知府吐哺握发、殚精竭虑,乃直隶学子之福。 只是尽心虽好,也要注意避嫌。” 唯有高邑,好一通花式鼓吹,总算替他全了脸面。 朱大人不胜感激。 他心道果然人不可貌相。 别看柳巍徐郎半老,人模狗样,却最是黑心黑肺;高邑这小子,虽然其貌不扬,却黄中内润,甚会说话。 关键是,底子里真是个好人! 喜提好人卡一张的高邑,在朱大人热切的眼神里莫名抖了一抖。 新科状元郎纳闷:这秋夜凉爽,也不冷啊? 入夜,朱大人又脚不沾地验收完考场,点校完人员。 确认各处都妥当,他抻了抻几日未换皱皱巴巴的官服,对着身后府丞道。 “今年不太平,场外由我调五城兵马司坐镇,院内诸事就托付与你。 应时,你在应天蹉跎十年,这是个机会。” 王府丞一揖到底,“下官省得,谢大人提携。” 老朱匆匆摆手,“我这右眼从方才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天边启明星冉冉升起,再不久考生就该进场了。 “坏了!”他突然一拍脑门,边说边向外走,到最后竟小跑起来。 他差点忘了件大事。 以往科举入场及开榜日,总有人挟私投匿文书,诬告阻挠士子进场。 太·祖遂有明令,士子果有作弊、失德等实迹,亦要闱后再彻查治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7节 考试期间凡有举报者,一律按滋事寻衅查处,巡城御史、五城兵马司依律治罪。 考官亦不许借题发挥,诿以避嫌,妄退文卷。 更不许拒考生于棘围之外。 这条新律,有效遏制了恶意举报、毁人前途的罪恶行径。 可今年闱彩兴盛,考生中第与否,不止事关自身,更牵系多人身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朱大人担心,某些人不来明的,来暗的。 若是黎明之后,热门榜上的解元人选突然失踪了那么一两个…… 届时上头秋后算账,怕是谁也跑不了。 不得行不得行,他得连夜去敲兵部尚书的门,再借一支虎贲卫。 也得亏朱大人未雨绸缪,黎明时分,考生一出门就被街上三步一岗、十步一卫的阵势,深深打动了。 这该死的安全感! 日后若是中举,可不得为了大宁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而真打算起早摸黑动手的黑赌坊们,出门即傻眼。 他们一看就不是好人,又专抄后街背巷走,训练有素的府兵与虎贲卫一抓一个准。 “什么人,鬼鬼祟祟,干什么去?” 带头大哥吭哧吭哧憋红了脸,还是狗腿灵活,“官爷,咱们……咱们才从鸨子那里出来,想趁……趁着婆娘没醒,偷偷回去。” 府卫将人往一旁掼去,“从哪个裙子底下钻出来的,再给爷钻回去。今日戒严,天明前除考生外一律不许行走!” “得令,小的得令!” 赌坊老大并狗腿贴着墙根站得笔直,一溜排小白杨似的。 卫兵“哼”了一声,自往别处巡逻去了。 待人走远,几人贼眉鼠脸就地紧急会商。 “老大,怎么办?还绑方家那小子嘛?” 老大咋了咂嘴,“咱们离那小子住处,还须穿半个城,你看像是能过去的样子吗?” “那换顾家那几个?他们住得近,就在隔壁朱雀大街。” 老大一个脑瓜崩下去,打得小弟嗷嗷叫。 “姓顾的那几个拢共就没几个人押,能挣几个钱?绑了还不够咱们上一趟春风楼的!这等吃力不讨好的生意也做,我看你是只长胆子、不长脑子!” 顾劳斯冷笑:呵,怪我打投不给力咯! 另一个小弟也附和,“蠢货,就这架势,绑了咱也躲不过去。” “难道咱们什么都不干嘛?”小弟捂着头。 “大哥,你想想,姓方的今年赔率可是一万两,做这一单管咱十年!” “哦?我竟不知我这样值钱。” 说财神,财神到。 巡逻府卫手中火把将夜色印得朦胧。 巷口还晕着初秋轻薄的水雾。 青年长身而立,口气里满脸兴味。 “听你们意思,是想劫我?”他闲庭信步,缓缓走近。 黑老大一个咯噔,生怕他扯着嗓子叫人。 但青年显然没有这个打算。 “也不是不可以。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几人窝在巷子里,很快又有府卫再来查看。 就见彪形大汉中间,唯一那个儒生拱手抱歉,“各位差哥,无碍,他们都是我府上特聘的送考镖师。” 打发走府卫,方白鹿淡淡道,“钱我可以让你们赚,但我有一个要求。” 黑大哥按下激动的小心脏,“什么要求?” 方白鹿从胸口掏出一叠彩票,“你须得是为了这个才绑我。” 黑大哥接过反复查看,表示难以置信。 上头全是填好的名字。 解元压得是个广德人,叫什么刘兆。 而落榜两个名字,一个是顾悄,另一个赫然是方白鹿。 受害人不仅配合绑架,还倒贴劳务报酬,竟有这等好事??? 黑老大有些脑子,闻言满脸戒备。 “我不信你不想考状元当官?读书人视科举如命,你休想诓我!” 方白鹿摇了摇头,“我自然也想晋身入仕,但时机未到。” “既等了一场,也不怕再多一场。”说着,他挑起嘴角,“你们放心,我跟你们走,不过是互利互惠而已,只是你们要钱,而我要……” “要什么?”黑老大来了兴趣。 他的市井赌·博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功名更重要? 要什么? 方白鹿突然冷脸,气势骤然一变,“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 黑老大一凛,摸了摸鼻子不敢多问。 他多年游走边缘地带的第六感告诉他:这后生年纪不大,是个狠角色。 “包中?”黑大哥回归正事,再度确认。 “顾家自有一路人。”方白鹿点头,“这会想必也快得手了。” 至于解元…… 他冷哼一声,他若是不在,柳巍必定会点的,就是这刘兆。 好无耻的一手栽赃嫁祸! 顾悄藏身暗处,由明孝卫元指挥使拎着,听了个全须全尾。 他手上两拨人,一拨鹰扬卫盯着监生防搞事,一拨明孝卫跟着黑赌坊搞安防。 大清早的他还在做梦,元指挥使非要拎他出来监工。 这一监,就监出个阴谋来。 “快,连人带票,全给我缴上来!” 元指挥一声雀鸣,几个手下身手矫捷地越墙,一人敲了一闷棍。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顾劳斯满意地点头。 但方白鹿不是省钱的灯,暗里也带了不少人。 数名死卫前赴后继杀出来夺人,一时间巷子里乒乒乓乓全是砸锅卖铁,哦不,是兵刃交接的声音。 顾劳斯吃够休宁酒楼被偷袭的亏,早已炼成老六一枚。 摇人,谁不会似的? 他忙从领口掏出谢大人的星月菩提,摸到上头新挂的哨子。 “哔~”的一声响破天际。 很快府卫、虎贲卫,里头混杂着几个不知道什么卫的,齐齐上阵。 将方白鹿的家族死士堵死在巷子里,斩瓜切菜似的……马赛克。 “九命,九命~”顾劳斯一副文弱书生相,捏着嗓子隔着墙大喊。 “这万恶的黑赌坊,为了那1:10000的赔率铤而走险,又是拿刀挟持考生,又是买凶绑架考生,就我建议官爷们抓完坏人,再去抄他赌坊!” 这一声可不得了,黑赌坊一下子出了名。 被敲晕的黑老大恨不得跳起来大骂“无耻狂徒,什么年代了竟然还玩黑吃黑!” 元指挥使:…… 天蒙蒙亮时,府卫们已收拾好战场。 几个活口通通带走,对着晕过去的书生却齐齐犯了难。 热心市民小顾这时候十分积极,“放着我来,放着我来。” 他扛麻袋一样将人扛回家,顺手喂了小方半碗“浓茶”,又将他托付给补习班的同学们。 他深情凝视着小方,痛心疾首,“同学们啊,虽然方同学仍在昏迷,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了,要是因此错过考试,该有多悔恨?不论如何,咱们一定要保他进场!乡试可是三年一考,人生又有几个三年???” 呵,不考是吧?甩锅是吧? 我还就互助互爱,一定叫你非烤不可! 同学们听得心酸,将心比心,对这位惨遭绑架的种子选手越发怜爱起来。 老实人时秀才自告奋勇,“小恩师放心,我们不遗余力一定带他进去!” 顾劳斯满意了。 搞定对手,他细算了一下那沓子彩票。 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妈耶,方白鹿这个杀千刀的,足足压了万注。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8节 若是真叫他得逞,那我岂不是要掏一千万两银子兑现?” 十月薄凉的清晨,顾劳斯打了个寒颤。 他这闱彩还在试水阶段,二十文一注,挣得不多。 太子的国债他还没攒够钱来还,若是再增一千万花销,彩票事业基本可以歇菜了。 何况乡试这一轮,他图的本就不是钱,而是名声。 这番试水探路,不止要叫闱彩打出名气,更要朝廷接纳扶持,要百姓乐得参与,要平息士子不满,如此会试时,才能在神宗眼皮子底下再开一轮。 而那一轮,才真正将彩票制度化、合法化。 可方白鹿竟打算一招毁他名声、破他财路,叫他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由此可见,此人心肠何其歹毒,其心当诛!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人必会全须全尾、安安全全抬进场。 而一旦他进去,就是交白卷,柳巍也必会点他。 至于顾劳斯怎么会知道,那就要从他那黑心黑肺的大侄孙顾影朝说起了。 第146章 考前事多, 顾劳斯一直没逮着顾影朝。 谈心谈话搁置许久,总算在印卷当日,瞅到机会。 印卷, 可不是印刷试卷, 而是拿答题卡去盖印磕章。 乡试严苛。 虽然卷纸、笔墨由考生自备, 但对文房, 尤其是答题卡纸张大小、材质、颜色及产家都有明文要求。 用错了纸, 收卷环节就能直接pass。 为了有效防止因“假2b”导致的高考失利,考生须在考前将答题卡等先送有司核验。 裁好的卷纸上,考生预先填上个人信息, 如姓名、年龄、籍贯、本经及上三代简介。 在外考生到布政司、在内考生赴两京礼部印卷。 印卷官比照各州府教官上报的考生名单, 逐一审核学生身份。 同时也要确认考生自备文房是否合乎规范。 确认无误后, 印卷官登记考生, 并在答题卡盖骑缝章及印卷官大印。 考生只有拿着这种盖过章的卷子,才能进场开考。 比之院试资格复审, 大约就复杂在盖印这一环上。 但也就是这印,让不起眼的印卷官,成为外帘最有油水的差事。 关键他还能油得光明正大, 一点儿不违规,更不违法。 听着前头印卷队伍不断传来的“不合格”、“退回”,顾大虎忐忑不安。 “怎么印个卷也这么难?” 黄五得意洋洋扬了扬手里的纸。 “别方,咱可是南北直科考官方卷纸合作商,最经得住查验。” 原疏踮脚往前看了看, “可我瞧着,那仁兄的卷纸, 跟咱们也没甚不一样啊。” 他甚是不信任地瞥了眼黄五,“你行不行啊?总觉得你不是很靠谱。” 劳资不行? 黄五不干了。 奸商可是难得大方一回, 包了所有穷秀才的卷纸,你说他不靠谱? “他那卷纸肯定不是在耕读堂买的,唉,所以说有些钱省不得。” 朱庭樟附和点头,“也就贵个十文,权当买个安心。” 黄五哔哔,“权当?你可真识货! 鲍芜这纸,可是为了印顾琰之那些玩意儿特别改良的,原料全用的竹子,成本贵了三成不止,产量还低! 哼,但质量确实杠杠的,不晕墨、不易破,还自带清香。 现在不止考试,各地官员的奏折、文书,也指定要用竹纸,早就供不应求了好嘛?” 他吹嘘的纸,正是小顾同学以需求倒推生产技术革新的第一批产物——休宁竹纸。 鲍芜也是个奇人,与李玉、黄五碰上,可谓强强联合。 一个最有吃苦耐劳的钻营精神,肯花大把时间和精力做产品研发。 一个惯会走四方,无论小顾同学提出什么设想,他都能五湖四海地替他搜罗样品、技术,有时候甚至连手艺人也一起扛回来。 极大地提升了产品研发效率。 而最后一个大奸商,有资本,有人脉,专管前期投资和后期销售。 倒是形成一个完美闭环。 这造纸业才半年,就已经很有起色。 这不,今年甚至拿到了官方offer。 前头印卷的书生团灭三分之二,总算轮到黄五。 他得瑟地将卷子递上去,回头朝着原疏挤眉弄眼。 四十来岁的印卷管接过卷子,拇指沾点口水,往正卷上这么一捻。 “纸裁、材质倒是没问题,但……” 一个但字,就很妙,奸商俊脸登时一垮。 “这纸薄了一分。” 印卷官眉心一皱,打量一眼黄五,“不合格,下一个。” 黄五:??? 不是,你当着真老板的面说他的货是假的? “这可是耕读堂的纸!” 印卷官也不是头一次答考生问了,一套话术背得是行云流水。 “直隶是认耕读堂,可耕读堂的纸那么多,也不是每一款裁裁都能拿来凑数。” “趁着时辰还早,还不速去重买?!”说着,他抬手一指隔壁桌,“你若是嫌麻烦,在我们这买也是可以的。” 黄五顺着手指看过去,角落不起眼的一张案子后,藏着他家一位老管事。 对上他,那管事赔着笑,“我们这……这不是为了方便学子嘛!” 黄五脸上五颜六色,“所以你卖多少?” 管事望天望地,墨迹半天,“一套二两。” 黄五眼前一黑。 他店里一套二十四张,只敢定半钱,腾个地儿就翻了四番。 真是奸商听了都恨不得骂奸商! 宋如松蹙眉,“你们还真是,羊毛净出在羊身上。” 这是刺他前脚给学子们免吃免住,后脚一套答题卡全赚回去了。 顾劳斯简直欲哭无泪。 几人也不好当众拆自己的台,只得吭哧吭哧又买一套。 黄五将老管事怼在墙根偷偷算账,“你个老小子,截自家生意?嗯?难不成昨天我发出去的卷纸,今天都给你退了?” 老管事嘿嘿憨笑,“那哪能呐?我们可是良心人。” 一听良心人,黄五无名火蹭蹭冒起来。 掌柜的一看他脸色不对,忙哄着。 “哎哟东家你消消气,大人他最有经验,自会捡你这样的肥羊去宰,不会叫你那些穷朋友为难的。” 印卷官又不傻,何至于为了二两银子逼急穷鬼? 万一穷鬼记仇还高中呢?在一个朝廷做事,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没必要。 黄肥羊:…… “唉,小老儿我干这营生,不也是迫不得已嘛。”管事继续解释。 “这二两虽然黑心,可小老儿我一分也没拿,全是孝敬印卷官的。 您是不知道,这里头水有多深。 考试用哪家纸,可都是这孙子,哦不,是这位爷说得算! 去年他认荣宝斋,今年能换咱们,全靠这个……” 他搓了搓两指,“嘿,还得亏我舍得,给的多!不然今儿这里,您看到的可就是荣宝斋那张老脸了欸!” ……有理有据,无可辩驳。 众人:你黑得真是跟那位贪得一样,天衣无缝。 老油条们身经百战,不觉这是什么大事,印完卷就将事情抛掷脑后。 只有大侄孙较真,全程不发一语,脸色一直很臭。 回不惑楼,他也不愿讲话,径自回房自了闭。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09节 这么正直的大侄孙,不敢惹,根本不敢惹。 顾劳斯在他门外徘徊几圈,也没做好心理准备怎么开诚布公。 反倒是元指挥使看不过眼。 他耿直发问,“里头又没人,小公子在这瞎转悠个啥?” 顾劳斯小心脏一抖。 没人?!这是偷偷跑了? 大侄孙,你可别想不开,人跟狗斗,死伤各半呐! 他忙扯住小元,“所以,我大侄孙现在在哪儿?” 小元摇摇头,“您也没叫我盯着……” 顾劳斯泄了气。 “不过……”小元不甚确定道,“你们长房顾云恩好像来了应天。” “小元同志,说话不带你这么大喘气的!”小顾立马拍板,“快,咱们速速去找他们。” 待明孝卫摸清顾云恩行踪,天已擦黑。 小元牵着马,“他们父子二人酉时初出城,往江东驿方向去了。” 江东驿,那可是北京来使进南京的必经之路。 也是官方专门用来安置、接送官员和运送物资的定点驿站。 呵呵,这意图还不明显嘛。 顾云恩那副偏执阴郁的样子,令小顾十分忧虑。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总不会一时冲动给我来个阵前截杀吧?” 小元比较不会说话。 “都一个时辰了,他们真要起了杀心,这会尸体都凉透了。” 顾悄:…… 第二次骑马,他适应多了。 龇牙咧嘴到地方,偷摸见到的,却是顾云恩与柳巍相谈甚欢的样子。 驿站客房。 柳巍手谈正入佳境,摆开阵势就要发起最后总攻。 “卮言先生,承让。” 他信心满满,以为必能围剿对方大龙,大获全胜。 顾云恩白着脸微笑,“大人,胜负真的在此吗?” 只见他枯瘦的手,在棋盘另处一点,“如此,您再看看?” 柳巍蹙眉。 那一子落处,黑子虽中腹断开,却突生两翼。 如金蝉脱壳,绝处逢生。 如此下来,弃大龙却保全局,最后竟胜出两目。 即便他全力回旋,也为时已晚。 柳巍推开棋盘,笑着认输。 “不愧是卮言先生,巍受教。” 顾云恩亦笑着抿茶。 “大人百忙,定要约鄙人见上一面,应当不是只为这一局吧?” “果真什么都逃不过先生法眼。”柳巍对他甚是恭敬。 “巍近来有些疑惑,久不得解。” 他将目光转回棋局之上。 “方才与先生博弈,巍似有开悟,刚好与先生探讨一二。” 顾云恩不置可否,只含笑浅啄。 “先时曾得先生指点,本官于太后、太子两派之间各取其利,确实收获颇丰。 柳巍对顾云恩,甚是信任,“可眼下局势大变,太后一死,我如两翼断其一翼,孤翅难飞。” 说着,他叹了口气。 “不瞒先生,此番陈尚书令我南下,明着是主持乡试,暗里却另有交代。 可陛下圣明,洞若观火,已然对巍此行起了疑。 巍如今是骑虎难下,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哦?是什么交代,叫大人如此为难?” 顾云恩露出关怀神色,似乎真对他十分上心。 柳巍心中熨帖,将陈愈谋算一一道来。 “谢锡告老,首辅空悬,陈愈、方徵音二人无不虎视眈眈。原本方徵音把着户部,胜算就大些,这节骨眼上,陈愈学生程先又出了事……” “呵,此事导火索看似是水患天意,根子却在钱粮,恐怕更是人为。” 顾云恩一语就道破玄机。 柳巍见他在野,虽闲云野鹤,但朝中诸事莫不深谙内情,不由又信服几分。 他同卮言,相识甚早。 苑马司牧监时偶遇,其间十年,亦师亦友,得他襄助良多。 他这尚书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泰半都要归功于卮言的出谋划策。 只是二人神交居多,如此见面,还只第二次。 他渐渐找回一些书信来往时的自洽,说起事也直白许多。 “正因为方徵音借劲打劲,不费吹灰之力,不仅叫陈愈开局就先输一手,还痛失一员得力干将。陈愈意欲反杀,便先想到在乡试上动手。 这科他定要方家小子落第。 还要再治方家一个贿买钻营、怀挟倩代。” 顾劳斯听得囧囧有神。 特么当初顾冶提拔前,那栽赃跟这不是一个路数吗? 也不知是大家都爱这么玩,还是搞顾冶的也有这老陈一笔。 顾劳斯扒在屋顶,脑壳开始习惯性打结。 底下柳巍还在继续。 “这事若成,方家必然恨毒我;不成,我亦会因主试不利而被陈愈猜疑。 无论成败,于我都无益处。 奈何陈愈手里有我把柄,巍推拒不得,实在是两难。 不知先生可有破局之法?” 顾云恩老神在在,“法子自然是有,就不知大人可有胆魄一试。” 他肃穆中带上一丝狂热,“首辅之位,谁说定要论资排辈? 当年谢锡上位,便是能者居之。 大人难道不想也分一分这杯热羹?” 柳巍一凛,随后心脏狂跳。 没错,是心动的感觉。 第147章 “此话怎讲?”柳巍面上不动声色, 袖口下的手却暗自握紧。 顾云融沉吟片刻,终是摇了摇头。 “罢了,大人年轻, 毋须冒险。只消再熬几年, 朝堂必是大人的天下, 老夫还是莫要胡说得好。” 似是败了兴致, 他竟起身就要告辞。 柳巍如何能让他走? 他连忙起身, 扯住卮言袖子。 “先生,实不相瞒,陈愈那老匹夫一心揽权, 尸位素餐, 实非善类, 我任他驱使磋磨许久, 早想取而代之,无奈羽翼未丰不敢妄动, 先生若是有法子,巍……学生愿意一试!” 这老六倒是能屈能伸,这么会儿连师父都认下了。 顾云融背着身缓缓挑起嘴角。 他敛下眸中波动, 看似劝阻,实则激将,“便是兵行险招,大人也愿一搏?” 柳巍犹豫一瞬,可位极人臣、万人之上的诱惑太大。 大到稳扎稳打十几年, 从不冒进的他,一时也忘了, 自己究竟多少斤两。 想到唾手可得的首辅之位,他定了定神, “学生愿意!” 他将贪婪掩饰地很好,眸光殷切又孺慕,“先生,他日学生得偿所愿,必不忘先生今日提携之恩。” 啧,这空头支票开的。 他也不想想,前些个帮他的人,他挨个都是怎么报答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0节 顾云恩闻言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你我实在不须见外。” 他深谙过犹不及的道理,推拉一阵点到即止,“这法子说来也简单,只需‘设之以事,玩之以利’,就没有拿不下的敌人。” “学生愿闻其详。” 柳巍诚心诚意请他坐了,端茶倒水十分殷勤。 顾云恩坦然受着,“大人以为,首辅之路,最要紧的敌人是谁?” “自然是方尚书。”柳巍不假思索。 “陈尚书牵连两省祸事,自顾不暇,而方尚书铸币有功,风头正盛。正因如此,陈尚书才出此下策,定要牺牲我这马前卒,在科场摆方家一道。” “也不无道理。”顾云恩用杯盖刮着浮沫,并不入口。 “可大人弄错了一点,无论是陈阁老,还是方尚书,都不过是障目一叶,首辅之路,最要紧的敌人,是……” 他抬眼望了望天。 柳巍登时心领神会,神色为之一肃。 “你若想后来居上,与其进场搏虎,不如跳将出去,拿下那观虎之人。” 哦豁,顾劳斯听到这里,虎躯一震。 这是怂恿柳大人谋反啊…… 柳巍垂着头,神色晦暗不明。 顾云恩又加一剂强心针,“太后所布之局已成泰半,这是你比之另两位大人更有优势的地方,何不……狠狠心就此下完它。” 说着,他抿了口茶,不急不忙扔下最后的大饵。 “也不枉太后走前,特意嘱咐我,务必辅佐好大人您。” 柳巍猛地抬头,惊恐道,“你竟是太后的人?” 这招移花接木甚是高明。 反正也死无对证。 顾云恩诳人诳得毫无破绽。 他不答反笑,更是将一枚花开富贵羊脂佩轻轻放在桌上。 那玉润如油脂,触手可化,雕工亦精湛,是皇室都不可多得的极品。 柳巍一见那玉,却脸色大变,几乎是立马弹跳起来。 “慌什么?你又没接触本毒,这毒引伤不到你。 你只要带着它伴驾月余,以那位现状,最多不过三月。” “可……可三个月后呢?” 柳巍咽了口唾沫,他既无陈尚书外戚监国之便,也无方尚书手握大权满朝信服之威,神宗一死,岂不还是替这二人做了嫁裳。 顾云恩哼了一声,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三个月后,自有鞑靼挥师南下,这么些年粮盐铁的供着,届时你与十万铁骑里应外合,还愁拿不下这天下?” 空气一瞬间安静。 柳巍垂死挣扎,“可太后既作如此惊天大局,怎会便宜我一个外人?” 顾云恩冷笑,“你还不算太傻。” 他点了点木桌,语调悠远道,“我也不与你打马虎眼,当年太祖与周氏争天下,周氏不幸落败,被太祖夷了全族,只剩一孤女侥幸逃脱,这便是周太后。 太后毕生夙愿,不为别的,就为亲手毁掉宁家天下。 为了复仇,她不惜以身入局,甚至甘愿一生无出。 至于这天下,最后落入谁家,于她都无差别。 可以是张家,也可以是李家,那缘何不能是你柳家? 选柳大人,不过是趁你身份之便,图个省事罢了。 至于那位置你坐不坐得,也不是老朽说了算,端得看你有没有那个天命。” 卮言这样嫌弃的口吻,反倒叫柳巍信了几分。 他天人交战好一阵,终是抖着手摸向那玉。 “可我不如陈尚书、方大人荣宠,陛下并不常召见我侍驾,这要如何是好?” 顾云恩早知他顾虑,又支一招。 “大人何不因势利导,将玉送出? 老朽听闻,御前大太监留仁最喜金玉。 大人若是肯将陈尚书迫你构陷方大人之事,和盘托出,并请他替你美言几句,想来陛下念在你主动交代的份上,也会轻拿轻放。 如此既可解你当下困境,也可神不知鬼不觉将玉送出谋定大事。” 他意味深长道,“这科大人只须秉公阅卷,余下的,自有老夫替您料理。” 柳巍有点脑子,但也就一点。 “恩师打算如何?” “既然陈愈想要方白鹿落榜,方徵音盼着子侄高中,那就叫他们通通如愿,咱们也学上头那位,坐山观虎斗罢。” 大约是此前卮言已铺垫十年,又或是太后这面大旗实在好用,柳巍竟亢奋到忘记再验一验卮言身份。二人事无巨细商定诸多关节,他就这样振奋地上了贼船。 鸡叫三轮,顾云恩才出驿站。 与他一同出去的,还有一封送往京都的加急密函。 看着驿站飞驰而出的信差,顾云恩再也遏制不住疯狂笑了起来。 他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也压不住满心愉悦,直到靛蓝直裰染上朵朵暗痕,他才缓下呼吸。 在外等候许久的顾影朝想要上前扶他,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眸中光亮非常,“无碍,父亲好得很! 子初,这次咱们不仅要替子朝考解元,还要叫柳巍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他声音浮弱,顾影朝若不细听都难以捕捉。 “顾影偬那边,都准备好了吧?” 顾影朝沉默着点头。 趁着夜色将“卮言先生”送上船,他才在渡口站定。 初秋的夜雾中,水面波光粼粼,桨声激荡着水声,渐渐远去。 “叔公,出来吧。” 顾劳斯被抓包。 他怒瞪元指挥一眼:你这明孝卫业务不行啊! 元指挥使讪讪:跟踪这么多年,我真的从未失手…… 顾劳斯:你看我会信吗? 元指挥使:tat我哪知道你们顾家竟全是异类。 他在暗里墨迹许久,却听到顾影朝发出一声轻笑。 “叔公,我亦会武,耳力不比常人。” 也是,失去一个儿子,另一个儿子怎么地也不能继续做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了。 顾劳斯服气。 他老实从藏身的地方出去,跟这个满身心眼子的大侄孙大眼瞪小眼。 “叔公学过易容,不如……帮子初看看可有破绽?” 顾影朝坦然迎着他目光,甚至还迈近几步,躬身将脸怼到他近前。 渡口桅杆上高悬的灯笼即将燃尽,在这人身上晕开一抹朦胧的光。 青年修饰过的眉眼变得泯然众人,可一双眼睛却明湛湛地印满了顾悄。 像一只深夜捕猎的大猫。 既野性,又温顺。 顾劳斯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他尴尬退了一步。 直到夜风将青年呼在脸上的热息吹散,他才醒过神来。 那一瞬间的心悸,叫顾劳斯心烦意乱。 原本他能安慰自己,这是原身残存的本能,可现在,原身也是他…… 所以,这跟精神出轨有什么分别!!! 顾劳斯狠狠唾弃了一把自己。 顾影朝看出他眼中挣扎,不动声色击碎暗昧。 “叔公,这科是我和哥哥的战场,还请叔公不要插手,静观其变就好。” 他垂下眼,收起心中失落。 他不止要替哥哥报仇,也顺势要替顾悄将所有心思腌臜的人,一并送下地狱。 夜风卷起一丝凉意。 他直起身,与顾悄擦身而过。 “抛开仇恨,为了叔公……的挣钱大业,我也会全力以赴。 我算过了,这场只有我拿解元,叔公你的赢面才最大。” 青年语气沉静,听不出悲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1节 顾劳斯想了想赔率。 好像确实除了朱有才押了青年百票,再找不到第二个人。 这一届休宁人才济济,徽州乡人大都押顾悄,外头人不明就里,奔着名气也是方白鹿同宋如松票多,反倒顾影朝,还真是……无人问津。 可真是一匹黑马。 顾悄一个人在码头掰扯半天,终于确信—— 他这个大侄孙于赌术造诣精深,绝非外表看上去那般端方温良。 …… 挥散冗长回忆,顾劳斯瞅着昏睡的方白鹿很是满意。 大侄孙,就让叔公助你一臂之力叭! 至于方白鹿口中安排好劫顾家的另一波人,也不难猜。 自然是恨毒了宋如松和他的胡、黄两家。 当苏朗将黄粲和胡排九捆粽子一样扔进地窖,顾劳斯打了个哈欠。 天色将明,嗯,是时候回去补觉了。 有了黑马压轴,顾劳斯再不用担心赔钱,罢考罢得十分欢快。 哪知他才回房,就被身后的元指挥使敲晕。 “抱歉了,小公子。” 顾悄:??? 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他那假皇亲笑眯眯道,“乡试你也甭想跑。” 再醒来,小顾正趴在考舍里。 一抬头,就对上泰王无辜的脸。 他身着皇陵卫的军服,一张阴鸷的老脸写满无奈。 “哎,本王来探科举革新成效,这题原也想凭本事自己答,可此前辅导琰之半点不尽心。 本王若是答不上,实在是给皇家丢人,如此只好劳烦琰之亲自来答了。” 顾劳斯额角跳了一跳。 这是赤果果的报复! 这会还没开考,他压低声音质问,“你究竟是怎么给我弄进来的?” 泰王摊手,“这还得感谢琰之你啊。 先有时勇等百名书生,替昏迷不醒的方白鹿请命,在考场外跪了一片,府丞无法只得通融,后就有我,顺便把被黑赌坊迷晕的你也扛进来了。” 顾悄简直想怒给他点个赞,机智如你,我谢! 他咬牙切齿,“我这小身板……” 泰王抱臂微笑,“你这小身板,只要不磨叽,一个时辰就能摇铃交卷。” 他走近一步,侧了侧首,“难道你不想近距离围观下你们大房那小子要做什么吗?” 那自然挺想的。 顾劳斯顺着他目光望去,嗬,他侧前方趴着的,不是方白鹿是谁? 不得不说,这老家伙很懂怎么钓鱼。 这绝佳的看客席,叫顾劳斯分分钟原谅了老宁幼稚的报复行为。 第148章 都说无利不起早。 顾劳斯环顾周遭, 号舍大半都还空着。 泰王如此勤勉,要说单纯是为看戏,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可号舍前盯梢的差卫, 一个赛一个威严, 比秦始皇陵的兵马俑还耿直刚正。 就这阵仗, 考生不打摆子都算勇敢了, 哪还有人敢耍花样? 又实在没什么看头。 深感二度被驴的小顾, 揉着硕大的黑眼圈,无聊开始打盹。 唯一有点意思的,大约是正门的搜身关卡。 他的考舍近门, 竖起耳朵勉强能听个一二。 那里一时静谧如斯, 一时喧哗非常。 一阵吵嚷之后, 熟悉的骂骂咧咧声, 由远及近而来。 “这都叫什么事儿?我货真价实休宁黄炜秋是也! 不就是少了那么点秋膘嘛,冒谁的名?顶谁的替了???” 顾劳斯立马瞌睡全无。 哦豁, 这半年黄鸭梨日夜操劳,愣是整了出大变活人,果然乡试人脸识别差点没过关。 你那叫少了点秋膘?你那是直接换头好伐! 原疏翻了个白眼。 他拍了拍黄五, 实话实话,“兄弟,别为难人搜检官了。 你摸着良心说,就您这脸,哪里跟县里上报的‘蛤ma面、鱼泡眼, 体态臃肿、嘴吐恶息’对得上?” 旧时没有证件照,乡试验明正身的法子, 便是看最初县里礼房上报的外貌侧写。 每场考试入场,搜检官都要一一对着名册上十分抽象的外貌描述, 认真比对一番。 像不像,那是相当的主观。 所以才有层出不穷的冒顶和枪手。 不提还好,一提这茬黄胖子就上火。 好一个休宁礼房,好一只收了钱不办事的土拨鼠! “感情一锭金子我就买了个实话实说!” 连个初级美颜也不配拥有?! 一想到档案上这副尊容还要一直用到会试,他突然不想进京了。 开屏的雄孔雀尤其爱美,顾劳斯表示理解。 朱有才捂着嘴偷笑。 “你还甭说,就我有限的相面经验看,黄兄还是胖点富贵。” “去去去,以我有限的相面经验看你,还井灶暴露不存财,天庭窄小奔忙早呢!” 论玄学,奸商也是正经研究过,不带怯的好嘛! 被骂鼻孔外翻、额短眉高的小猪:人参公鸡你礼貌吗? “那几个,嘿,说的就是你们! 不许交头接耳,不许扎堆结伴,各自散开些距离,排队抽签取座!” 考生正门外搜查验身,龙门外抽签定位次。 几人行至半途,就被龙门前的监门官一顿呵斥。 黄五讪讪,一个肘击,把废话忒多的朱有才打得嗷嗷叫唤,随后快步迎向监门官,“学生唐突,实在是……” 他还没堆出笑,监门官不耐道,“废什么话?快抽签!” 黄胖子笑容一僵,袖口里摸金子的手,十分冷漠地抽了出来。 呵,这一个个能的你,还通个屁的关节! 大约这里头没运作,几人位次都有些一言难尽。 江南贡院,建得十分恢弘。 正门前立着三个牌坊,依次上书“明经取士”、“为国求贤”。 正中则是太·祖当年亲题的“天开文运”。 很是庄严肃穆。 内里也十分规整。 进入二道龙门,入目是两千余舍一字排开。 抛开号舍逼仄的内里,单看青灰色的瓦顶绵延不尽,确实磅礴大气。 考场八方,高墙耸立,各有楼宇专供监考瞭望。 中轴线上最高耸的楼宇,是内帘公堂。 中悬御书“旁求俊义”匾,两侧悬警联一副,号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射斗;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烫金大字,在旭日下莫名刺眼。 沈宽瞅着楹联,不由嗤笑,一毫关节不通,那千金的关节,通不通呢? 公堂后是飞虹桥,渡桥后就是内帘朱门。 辰时初,考生全部入场。 辰时四刻,提调过桥至内帘门,请出考题,于公堂誊抄。 同时一声钟鼓破空,示意开考。 考题由四个巡考举牌,往四个方位依次传递。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2节 两千余人的考场,巡考整个走一圈儿,也要一刻不止。 何况还要沿途停靠,以供考生辨题。遇着些近视度数比较高的,还要再磨蹭一阵。 是以整个考场,最好的位置,就在这公堂边上,越近价目越高。 而一毛不拔的黄五等人,不止离公堂十万八千里,还一水儿全安排在茅坑门口。 整个考场,八方有茅房各一,他们倒好,占满七个。 至于最后一个,顾劳斯捏着鼻子。 是了,最后一个在他背后…… 呵呵。 这些差卫还忒的没有公德,上公厕竟然不冲水! 显然,泰王也没料到考场里还有这些弯弯绕绕。 金尊玉贵的王爷,捂着口鼻,额角青筋暴起,一副被熏得不行的样子。 顾劳斯突然平衡了。 他慢吞吞将答题卡卷出两条…… 在泰王鼓励&警告&胁迫的目光中,往鼻子里一塞,补眠去也。 只说原谅你,可没答应下场呢。 泰王气得狂敲他桌子:嘿小子,你懂不懂本王苦心? 就算你是高宗血脉,可在朝中一点声望也无,日后回京如何继承大统? 对,没错,他欺上瞒下连绑带捆将人诓来,就是想叫这小子考个解元。 如此不仅有正大光明的理由进京,将来认祖归宗的时候,惊才绝艳的状元郎,也胜过不学无术的小纨绔。 哪知这小子竟惫懒至斯?! 顾劳斯勉强撑开一丝眼缝,瞟了眼方白鹿,气音道。 “对手都在安稳睡觉,我实在努力不了一丁点儿。 还是您想我俩都因舞弊被轰出去?” 他虽是好意提问,但神情很是跃跃欲试。 对家中大床的执念,几乎叫他分分钟就要举手喊报告了。 泰王:算你狠! 他不得不亮出最后的底牌:“你难道不想知道,方家为何急着推白币?” 又来?! 上当一次是天真,上当两次那就是蠢真了。 顾劳斯蹭了蹭,将脸埋得更深。 见他无动于衷,泰王只好再加一码。 “你二哥暗里推波助澜,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所图何事?” 顾劳斯磨了磨牙。 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的很想就地科普什么叫“狼来了”。 不一会儿,题板过来。 上头书义三篇,经义五篇,密密麻麻,很是考验学生的视力。 可怜巡考尽心尽力如乌龟踱步,就怕走快考生来不及抄题。 哪知最后两排,一个两个的,都在蒙头大睡,巡考官顿时有被冒犯到,恶狠狠给这二位一人记了一大笔。 who care? 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甭管钓鱼失败的泰王如何无能狂怒,顾劳斯这一觉睡得是昏天黑地。 以至于被监考官亲自敲醒,说你可以润了…… 顾劳斯羞涩地擦了把哈喇子。 学霸生平头一次交白卷,略略有些羞耻呢。 出考场,他就被侯在外头的一众小伙伴三堂会审。 “不是,怎么是你在考场?” “不是,你什么时候进的考场?” “不是,为什么你进了考场还不考?” “因为咱们要把机会留给更需要的人。” 顾劳斯高深莫测地揉了揉眼屎,转头望向灯火通明的贡院。 众人:…… 吃了一堑,第二场顾劳斯再不上当。 泰王绑不着人,竟厚脸皮顶着一张六十岁的老脸,成功冒顶十六岁的考生,混完了第二场和第三场。 老王爷背四书五经不行,混公文与策问,还算如鱼得水。 才怪。 考完他嘚瑟地同安庆府的穷书生们对了一波答案。 一通理直气壮地胡说八道,直把人山娃子怼得怀疑人生,无不认定考砸了,此行更是雪耻无望。 有几个不等放榜,就咬着袖子要回家。 “顾小恩师,学生不能再留在此处自取其辱!” “是啊,今日之耻,吾等留待三年后再战!” 顾劳斯抄起大扫帚,就把这老祸害扫地出门。 顶着他的名头,写的什么玩意儿??? 那卷子答的,不仅歪屁股,还蜜汁自信。 还好低分卷不用公开处刑,否则他定然要敲泰王一笔名誉损失费! 也幸亏他翘了后两场。 人方白鹿,第一场过半虽然醒了。 可一睁眼发现偷鸡不成蚀把米,坑人不成反被设计,他心中激愤可想而知。 左右错过试题,书、经两门俱废,他干脆提前交了白卷,后两场直接弃考。 真去了,难不成跟空板凳大眼对小眼吗? 方白鹿是个聪明人。 眼下首辅之争正炽,京中他大伯与陈尚书撕咬得紧。 方徵音才奉命下江汉彻查程先贪腐事,陈尚书就指柳巍赴南直主考,说是偶然,谁信? 他深知这一场无论如何他绝不能动笔。 原想将计就计,借此嫁祸顾悄,未曾想某人身前竟是铜墙铁壁。 这场他未能得手,是他失策,棋差一招。 但无碍,他还留有后招。 离开前,他隐晦地瞥了一眼呼呼大睡的某人,眼中尽是志在必得。 令人意外的是,他这一走,就此销声匿迹。 连最忠实的小跟班沈宽,想要告发陆鲲与玉奴,都没有寻到人。 但方白鹿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虚虚实实一番谋算,刚好正中顾影朝下怀。 三场过后,考生解放。 外帘如火如荼封卷、誊卷,内帘马不停蹄阅卷、评卷。 柳巍这场,不仅没有作妖,甚至还难得放权。 除了五经魁须他过目,其他悉遵诸房意见,甚至允诺将草榜交由高邑定夺。 五经魁便是五经分房阅卷后,各房得出的第一名。 高邑毕竟年轻,没经历过社会毒打,得令后自是感恩戴德。 没想到口碑不好的柳大人,其实人怪好的哩! 而同考们身经百战,面面相觑,都嗅到了一丝危险。 通常这种情况,都是在释放一个信号—— 这次乡试,怕是大有问题。 主考不作为,意在摘出自己,初出茅庐的副主,就是他精挑细选的背锅侠。 同考们哭丧着脸,十九年两直特大舞弊案,惨绝人寰的屠戮还历历在目,他们是造了什么孽,又要再来一次? 于是,脑筋转得快的同考们纷纷跟着摆烂。 只剩利欲熏心的那几个,鞍前马后围着高邑,七哄八逗地定下草榜。 其实里头乾坤不大,也就几个人名次有鬼。 混在一众凭本事上榜的人中间,叫高邑一时也没看出不对。 十几天后,草榜就这样送达柳巍跟前。 柳大人瞅着案上五沓子答题卡,信手一翻。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3节 他阅得甚是细致,纸页拈起放下,发出细碎声响。 这声音落在有心人耳中,被无端放大,堪称一惊一乍。 良久,他放下卷子,问道,“高大人认为,哪份可当第一?” 高邑傻不愣登据实以告。 “这五份卷子,无不文思敏捷,才学出众,书经义理难分高下,非要排个先后,下官以为,当以论取之。” 柳巍微笑,轻轻敲着桌子,“继续。” “下官斗胆。”高邑拱手。 “大人所出论题,唯有一道最见功底,便是这第三问。” 这道题正是柳巍最自得的题目。 问三代而下,人主能服四夷者,唯汉武帝焉、唐太宗焉……抑守成之君,武事不可废欤? 这题说穿了,就是专为拍神宗马屁出的。 毕竟与鞑靼一战,神宗想打,可国库和民生不让打。 老皇帝憋屈,他这个兵部尚书可不得在马屁上多多找补? 此题倾向也很明显,主战比守成,要更得主考青睐。 见柳巍神色微动,高邑继续道。 “此问虽是问史,却最能看出考生对政事的把握,也最能看出考生是否有安邦定国之能。 通读五经魁答卷,吾以为春秋一房此篇,言之最为犀利切中。” 柳巍一瞅,好家伙,通篇论的都是攻守相悖,以攻为守才是上上守。 文中还隐晦对边境战事表达不满,认为苏青青挂帅后,优柔寡断,与鞑靼对峙半年,守而不攻,有耗空军饷、贻误战机之嫌,对策里也十分激进地建议朝廷,要废老将女将,启用真正有血性的悍将,一鼓作气拿下北境。 柳巍饶有兴趣地念出声来。 他越往后读,同考们头垂得越低。 这特么也太想当然了,哪个人才写的? 鞑靼的铁蹄若是那么好对付,何须用兵将,书生们用笔杆子怒戳就好了…… 可他们谁也不敢提反对意见。 如果顾劳斯在场,必然会扶额黑线,这不就是泰王那胡说八道的答卷嘛? “略显激进,可文辞大气,有王侯将相之雄势,在一众文生中倒也难得。” 既有卮言先生一句“秉公阅卷”在先,柳巍不作他想,顺水推舟就点了这卷作解元。 哪知放榜之后,南直隶直接炸了。 秋风渐凉。 放榜这日天不亮,直隶学子们就熬着大夜蹲守在贡院。 两千人众大气都不敢喘,更没心思说笑。 那紧张的模样,不亚于产房外油煎火烤的准爸爸。 内院下锁时,一群人腾得站起。 一双双眼睛如狼似虎,恨不得灼穿官差手里的黄娟。 张榜的四条八尺大汉,都忍不住抱臂抖了三抖。 不光是考生,外围还堵着诸多彩民。 能不能一夜暴富,就看此时,空气里满是躁动的因子。 一位彩民激动过甚,嘶拉一声,不小心把手里的票子扯成两节。 他登时醒神,跳起脚来,条件反射就一推旁人,“喂,挤什么挤,给我彩票都挤坏了,你怎么赔?” 旁边那人也不是好惹的,嘁他一声,“那也要你能中再说!” “怎么不能中?我押的可是大热的方家公子!” 他抖了抖手中废票,扯住那人袖子,“再不济也值个五十文,你可别想跑。” “呵,你们村是不是没通路? 不知道方公子遇着黑赌坊,后两场直接弃考了吗?” 他们这里吵得不可开交,榜前早已炸开。 有那挤得靠前的,几乎是脸贴着榜开始唱票。 “第一名春秋房——应天方白鹿; 解元押中了?诶,解元竟然押中了! 第二名易房,徽州顾影朝; 第三名礼房,徽州宋如松; 第四名诗房,徽州黄炜秋; 第五名书房,苏州王文政。 五经魁后是——第六名,松江吴期; 第七名——” 名单一个一个念下去,人群里头冰火两重天。 中了的手舞足蹈,没念着名字的急得直拍大腿。 安庆府的考生们,与常人不同,常年挂科的经验教会他们倒着扫榜。 从最后一名数起,大家握紧拳头,好一阵推搡拉扯,终于千辛万苦找齐全员姓名,还没来得及欢呼雀跃,就被卡第十的沈宽啪啪打了脸。 老大哥时勇心下一突:这对手竟强悍如斯? 他们到底哪来的自信螳臂当车? 英雄才雄起三秒,就被对家拍扁。 一时间,整个辅导班陷入空前的低迷。 很快,各地书生们眯着深度近视眼,也都各自找到名次。 中第的狂喜,落榜的丧气,短暂的肾上腺素飙完后,大家对着第一名,齐齐陷入诡异的沉默。 方白鹿退赛,这消息霸了应天半个月的热搜。 缺了两场,也能当解元? 有个别口之心快的,缓缓发出疑问。 他的声音不大,立即被蜂拥而至的彩民呼号冲散。 “这结果有失公允,我等不服!” “听说国子监监生、直隶官老爷们押的都是方白鹿,肯定是他们为了赢面,买通考官!” “这桂榜还叫什么桂榜?干脆改叫贵榜好了!” “大人们真的判得一手好卷,若不是今年彩票,我竟不知道乡试黑成这样!” 叫嚷的自然不是押中的,而是那些没押中的。 但不一会儿,不管中没中的,矛头一致一齐轰向起乡试。 群情激奋中,唯有一窝暗搓搓的蛇鼠,煞白了脸色,汗湿重衣。 …… 外头这么闹,贡院里头,加班结束准备回乡的考官们也慌起来。 他们一听乡试黑幕,腿一软、心一抖。 这把一个不好,那就不是出差返程,而是魂归故里了。 内帘纷纷钟甩锅。 吾等奉命阅卷,送过来什么我们改什么,至于缺考之人为什么不缺卷子,须得提外帘诸官细细拷问。 外帘无不摇手。 收掌试卷官大声喊冤:不不不,我收的是白卷无疑! 弥封官两眼发懵:卷子到我这,悉数按规矩弥封,下官不敢有片刻懈怠,亦不曾出过一丝纰漏! 誊录官快要哭出来:您二位甭赖账,到我誊卷时,都看不见名姓,哪里能去动什么手脚? 对读官也急着撇清关系:我与同僚只负责校验,何况我读他点,两个人可做不得鬼! 众人赖了一圈,终于将目光对准受卷官。 “考生原卷,乃墨笔所写,而送进内帘的,由朱笔誊抄,为今之计,只能将两处卷子都拉出来,重新比对一番!” 这个提议却遭到提调官的严词反对。 “不,为防贼人销毁证据,谁也不可妄动。 乡试兹事体大,出了这么大纰漏,吾等不可擅专,须得提请礼部裁决。” 他这么一说,大家谁也不敢再哔哔。 按规定,这时候得由都察院派出的监临官主持大局。 可大家一瞅人七品监察御史,一张娃娃脸几乎要皱成个老太太。 算了算了,大宁的花朵,人民的希望,还是小小地爱护一下吧…… 一位大人满是爱意地发问,“不知芦监察打算如何处置?” 被cue的娃娃脸立马方了。 条件反射望向场中最牛掰的柳大人,一双星星眼就差喊“爷爷救我”了。 柳巍对当前推塔进度十分满意,心情自然美妙。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4节 不自觉就收起第一日对外帘的冷脸,甚是和蔼可亲地附议:“本官认为,提调所言甚是。” 闹吧,不止闹到礼部,最好是闹到御前才妙。 于是,才下锁的内外院,很快又全套上了锁。 眼瞅着咫尺的自由再度远去,诸位大人们含泪演起铁窗情。 那目光太沉太重太多…… 叫赶来善后的朱知府哭丧着脸:我一个人有点承受不来,真的。 午时,黄榜已被卸下,外头学生同彩民也被疏散。 朱大人满脸恳切地承诺必定彻查严查,总算是暂息了群众的怒火。 贡院门前,府丞与他细禀了院内情况,朱大人愁得掉眉毛。 “应时啊,这把难搞啊,柳大人明哲保身,不愿出头,苏大人又没个踪影,若是真等京里回旨,黄花菜怕是都得凉咯。” 正午的阳光热烈,可火辣辣的太阳也温暖不了他们冰冷的心。 府丞跟着叹气。 正当两个冤种欲抱头大哭时,一人拄着拐慢慢走近。 “今日张榜,此乃大喜,朱大人何以愁眉不展? 不妨说给我乐呵乐呵?” 就是这出口的话有那么些许气人。 老朱一回头,哦豁,这下立马心定了。 *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 张榜日,昔日学霸,新晋学渣,顾劳斯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毕竟试都没考,还穷关心什么成绩? 只是他一睁眼,就看到几张放大的便秘脸。 大清早,哦不,大中午,怪吓人的。 他糊里糊涂问一句,“你们总不至于没考过,都挂了叭?” 原疏咬牙,“那倒没有。” 他艰难爬起更衣,“那不会是都没上正榜,只得了个副榜安慰奖叭?” 小猪叹气,“那也没有。” 顾劳斯踹他二人一人一脚,“都没有哭丧着脸作甚?” 突然想到啥,他猛地一个激灵,“总不至于是我亏大钱了吧?” 黄五幽幽道,“或许吧。” 顾劳斯满嘴漱口水吓得差点一口闷了。 “喂,你这态度多少有点缥缈了,范进中举都没你飘!” 顾影朝神色微微一动,“范进是谁?” 顾劳斯随口就答,“一个当官的朋友。” 这会他可没工夫扯题外话,只扯过黄五严刑拷打。 “快给爸爸说清楚,怎么个或许法!” 黄五痞贱的眉眼一耷拉,很有些可怜小狗的味道。 “因为解元竟是方白鹿!” 顾劳斯:嘎? 玩这么野? 他第一反应是去看顾影朝,结果他大侄孙一脸坦然地回望。 眼神正直而无辜。 不明就里的,可还就真信了。 “嘤嘤嘤,万一整场考试都要作废…… 可怜我那才出炉的、还没捂热乎的、早早就要夭逝的魁首啊——” 没错,这场黄五竟然超水平发挥,拿了《经》房第一。 但是,你哭就哭,别拿我的领子揩鼻涕行吗? 顾劳斯嫌弃地推开他:“看出来了,你确实心如刀割。” “呵,魁首?你这姿色,是要上春风楼吗?” 此魁首非彼魁首! 黄五硬吃一瘪。 这把,五经魁首他们拿下三个。 余下几人,原疏、朱有才也在前排,就连二虎都摸到了正榜车尾。 这结果可谓是喜大普奔。 如果没有黑幕这一出的话。 出了这事,大家多少都有些郁卒。 但要说最难过的,还是宋如松。 青年静默无声,但浓重的挫败不须言语。 一朝如愿,但希冀又立马落空,这种钝刀子最折磨人。 顾悄叹了口气,“所以现下如何?” 黄五哀哀怨怨,凄凄切切,“桂榜撤了,贡院锁了,后续无了……嘤嘤嘤……” 那腔调可以去唱白毛女哭长城了。 顾劳斯一个头两个大,“那你们也各回各家好了。” 渣男闻言,分分钟变怨妇,“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 顾劳斯哽住,“哥,打个商量,能别学我说话吗?” 你一个古人,突然蹦一句琼瑶经典台词,很容易让我出戏的! 黄五还要继续作妖,就听外头知更连滚带爬跑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少爷,亲家老爷那边来人了!” 顾劳斯差点打翻了洗脸盆:谁?! 第149章 亲家老爷还不是最炸裂的。 最炸裂的是冰人带来的那一大排贴着大红“囍”字的杠格。 领头的老管事也好生眼熟。 可不就是上一遭前来下聘的谢家大管事嘛! 谢管事见着正主, 眉开眼笑慈爱非常。 “小公子,我们家二爷如约来请期了。” 如约,如什么约? 满川村后那一声怒吼, 再次响彻众人耳际。 “下次再见, 有本事你就把我娶回去。” 娶回去…… 回去…… 去…… 顾劳斯晃了晃震得发麻的脑壳, 悔不当初。 特么的他竟然忘记学长是个行动派了! “腊月初九是个吉利日子, 时间上也宽裕, 不知小公子意下如何?” 这不应该去问我爹娘嘛!!! 你们谢家还懂不懂点礼节了!!! 一贯伶牙俐齿的顾劳斯,杵在顾府门前,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屁来。 老管事最会看人眼色, 轻咳一声, 笑着替他挽尊。 “唉, 都是我们家二爷, 年纪不老小,打光棍这么些年, 好不容易遇上一位心仪的,难免就有些心急,还请小公子体谅些个。” 这话不说还好, 一说小伙伴们看过来的眼神更加微妙。 都说三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顾心仪啊,你可长点心叭! 顾劳斯被瞅的炸毛,正想暴力解围, 张庆正巧送头上门。 见着这阵势,他“啧啧啧”连声称奇。 “琰之啊, 你妹子这是大婚在即啊?” 说着,他抓了抓头, 霹雳吧啦一顿连环问:“可我怎么又听说,你妹子乃将门虎女,随苏将军去了北境战场?” “她若是不在,这又请的什么期?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5节 还是说,北境已平,苏家军即将凯旋?那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一提这茬,顾劳斯脸上热度降了下来。 他娘和妹子的处境并不乐观。 当年神宗迁都,并非金陵不香,而是北平离不了他。 太·祖晚年,为替儿孙计长久,在北境边线设下九个军事重镇,又在长城以北建立大宁卫、开平卫和东胜卫等三个外围据点。 至此大宁边防,组成以三个卫为第一线,九镇为第二线的防御体系。 太·祖自认这个体系无懈可击,鞑靼难以逾越,便一意孤行杀光大半拥兵自重的守将,这两道防线,自然而然交付给他最信任的两个儿子。 长城以北直面鞑靼的开平、大宁两卫,由老练铁血的二子宁枢驻守。 而河套以外的东胜卫,则交给骁勇但经验尚缺的三子宁权。 可他老人家机关算尽,没算准老二那血缘也净化不了的野心。 神宗即位后,原本坚不可摧的边防体系,不战而溃。 他调不出信任的武将镇守,更不放心将如此军事要地托付给新人。 不得已之下,神宗只得壮士扼腕,舍弃一线的三卫,收缩北境防线。 迁都北平,天子守门,说着好听,实则是逼不得已。但这舍出去的大片国土,不仅成为他一生之耻,更成为他心中痼疾。 晚年,他盘点功过,收复故土的欲望愈发强烈。 今年边疆事起,他这才狠狠心,重新启用激进好战的苏青青。 他算盘打得极好,鹬蚌相争,他正好渔翁得利。 苏青青已是老将,攻下三卫必定力竭。鞑靼本就缺粮,久耗必定疲软。 届时他一网双收,既收了失地,又折掉老将,岂不快哉? 只是他等啊等,从春上等到夏末,也不见鹬蚌大打出手。 苏家军邪门地一改往日作风,只守不攻,叫他等得是火急火燎。 他倒想治苏家一个消极怠战。 可鞑靼每南下一次,都有来无回,他实在师出无名,治不下手。 是以近来,他日日点着北境布防,无时无刻不在琢磨该拿苏家军如何。 杀吧,一个谢时,恐扛不住整个北境。 不杀,他是真夜不能寐。毕竟当年苏侯的死,他手上也不干净。 昏君这摇摆不定的态度,就如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 顾劳斯只要想起,就要替他老娘和妹子捏上一把冷汗。偏偏此事上,父兄对他又讳莫如深。 思来想去,与其说是嫌他纨绔不知事,更像是—— 他头疼地看了眼谢家来人。 更像是因他同谢昭那点事,而被老父直接判定三振出局。 老爹对他的放任不理,看似赌气,实则是防备和保护。 对于这个不听话的小儿子,也只有不知道、不参与,才不会被卷入、被祸及。 顾氏背负得太多,多到哪怕一丁点儿风险,顾准都不敢再赌。 顾劳斯懂,所以无可奈何。 他只能倾自己所能,默默在外围替家人打一些辅助。 他大搞教改,花式笼络寒门学士,为的是替他爹攒声誉; 治水赈灾他拼命搞钱,保太子安民乱,为的是消帝王猜忌。 他相信,只要顾家还有利用价值,神宗下手前就会忌惮三分。 身边人大都也懂其中关窍,是以平日里谁也不敢提这些。 也就张庆人傻,上赶着往枪口上撞。 顾劳斯磨了磨拳头。 可一瞅张庆那精瘦有力的体格子,算了,打不过。 他干脆略过这讨嫌的家伙,朝谢管事比了个请的姿势。 “家中长辈不在,我亦不敢擅自做主,且等老父归来再议。谢管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不如进来吃口茶?” “不了,家大人正在贡院公办,老仆还要去打点行装,就不多留了。” 谢管事拱手告辞,“至于请期之事,还请小公子转告顾大人,谢家敬候佳音。” “客从远来,主外未归,是顾家怠慢了。” 这时,璎珞带着水云从后院赶来,见人要走客气挽留,“此番可是谢老大人亲临应天?顾家在贡院不远正有一处陋舍,不如请大人就近安顿?也免得管事奔波。” 璎珞已有些当家架势。 顾家男丁、掌事管事都不在,只剩一群娘子军,作为嫡长媳,也是中馈主妇,接迎安顿亲家这等大事,她自然要出面。 她行止得宜,不卑不亢。 老管事也不推辞,谢过之后就笑着应了。 唯有顾劳斯囧囧。 糟!竟没想到给准岳父安排住宿。 是他不通人情世故了…… 家门口堆了那么些喜礼,十分令人瞩目。 说话的功夫,里三层外三层就凑满瞧热闹的。 有猜顾家又是谁大婚的。 “该是老二了吧?这才得的探花,不得趁热打铁双喜临门呐?” 黄五咬牙切齿,我还没来提亲,屁的双喜临门! “不不不,我看是老三,老二天高皇帝远,还是老三现实些。 指不定就定的金陵哪家闺秀,欸,你看,那是不是张家那纨绔?” 焦点一下子给到张庆。 “那妇人是不是不惑楼老板娘? 我就说那彩票中心怎么净开在不惑楼隔壁,原来是两家早成一家了!” “还是你眼尖。这么看朱张顾陆,这顾家跟张家又亲上加亲了。” 张庆一听,这还得了? 他家可没妹子许这个药罐子! 生怕兄弟听风是雨,他偷偷拐了拐顾悄。 “嘿,兄弟,咱们可先说好,合伙做生意是一回事,咱们家可没联姻那想法!绝对没有!” 呵,这赤果果的嫌弃?! 顾劳斯危笑,“无碍,很快张老尚书就会有了。” 他哥两好地邀上张庆的肩,“听说你们家三房嫡次女,出落得那是……” 您还有心思相看姑娘?! 谢老管事听得眉头直跳。 “咳咳咳,小公子细说,出落得如何?” 额,忘了这还有个斥候。 他立马收声,“出落得……十分出挑,身高七尺,寻常男子都比之不及!” 求生欲叫顾劳斯立马改口,“张老尚书瞧准了韦岑,正一力撮合当中。” 张庆&管事:…… 也有人猜得准。 “没见识,这定礼样式规格,一看就是打北边来的。 我瞧着像是谢家来请期,看样子顾家马上要嫁女咯。” 水云见状,忙笑着吩咐家仆散喜糖。 也算是官方认证了。 她谦逊向着谢家管事道,“我家老大人出门前特意吩咐过,若是谢家来人商量婚事,他与夫人已通过气,一切听从亲家安排就好。” 说着,她怨怪地戳顾悄一脑门。 “这孩子不懂事,谢老大人亲自来了,他还敢胡乱推诿,实在不像话。” 管事忙道无碍,“我家二爷已从福建启程,正在途中。” 他笑得褶子跳舞,“如此甚好,老仆速速去信,叫他备好迎亲舟船,咱们一道上京,实在两全!” 双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敲定了婚期。 ——腊月初九。 还剩一个多月。 两家隔山隔水,千里之遥,刨去路上花费,几乎称得上仓促。 谢管事是哪里看出来宽裕了? 水云既喜又忧。 喜的是小公子得偿所愿,忧的是他一副被吃得死死的傻样。 愁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6节 而当事人,满心满脑,只剩四个字。 ——正在途中。 他们终于可以再见了。 他是真的,十分想念学长。 忙完管事,门口还剩个张庆。 璎珞不便与外男往来,只一福见礼。 张庆对上这位,态度一时也有些微妙。 顾家老大情根深种,执意娶通房丫头作长房主妇,这事金陵人尽皆知。 叫他恭敬喊嫂子吧,拉不下脸。 冷落不理吧,又有些伤顾大颜面。 最后只好敷衍拱手,算是全了礼数。 顾劳斯冷眼旁观,跳起来猛捶张庆脑壳。 “你小子,对我大嫂什么态度?” 张庆被打还不敢还手,捂着脑壳满场子乱窜。 “大嫂大嫂,是我狗眼看人低,典之这厢给您赔礼了!” 顾劳斯这才收手。 璎珞心中很是熨帖,也弹小叔子一脑门。 “哎呀,琰之大了,这护短模样,很有几分夫人影子。” 世家大都要脸,娶通房为正室,本就要面对极大的世俗阻力。 能硬抗下已是不易,更遑论在外人面前还如此回护。 她何其有幸,得如此亲眷。 水云与她对视一眼,这场与谢家的联姻,为了小公子,她们定要好好操办。 再者说,离京十年,这也是他们在北都世家跟前的第一次亮相。 王者归来,蛰伏的猛虎也是时候亮出真正的獠牙了。 * 给嫂子找回场子,顾劳斯愈发嫌弃张庆。 “闱彩一事,不是早就知会过你,若真出意外,必以黄榜为准,该兑现就兑现,怎么这才半天,你又来?” 张庆终于逮着机会说大事。 “哎哟,贡院撤了黄榜,闱彩那头倒好交代。我来是为别的。” 他墨迹片刻,神神叨叨道,“陆鲲那小子,这科竟然上榜了!” “什么?”黄五第一个不信,毕竟都曾吊过监学的车尾。 “那小子什么斤两,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他能上榜,母猪上树!” 为什么老是要cue猪猪?朱有才有被冒犯到。 “如果我没记错,你们县试学的,就叫八天母猪上树大法吧?” 他冷笑一声,“你和原疏都上了树,他为什么不能上榜?” 忽然被cue的原疏:你们吵架,流弹为什么总会击中我? 他默默将条凳往顾劳斯边上拖了一截。 朱有才维护完猪猪,话锋又是一转。 “不过那日去安庆的船上,观他读书,确实挺一言难尽。” 二虎忙竖起八卦的耳朵,“怎么个一言难尽之法?” 朱有才咂咂嘴。 “你见过谁解书义,旁的都不过脑,只逮着‘达巷党人何许人也’纠缠不清吗?” 两只老虎齐齐摇头,“没见过。” 小虎甚至特别补充,“你不说,我甚至没注意到这四个字。” 一个个的,跑题、歪屁股、满世界乱吹。 真·一屋子牛鬼蛇神。 搞的张庆十分心累。 他又强调了一遍,“真的,虽然是副榜靠后,但他的真金榜题名了。” 顾劳斯冲茶的手一顿,想起陆鲲手上那本长线备考班。 他神情微妙地在原疏和张庆之间横跳。 “那不得多亏你们俩兄弟,啧,雪中送炭,考前赠书。 真是好一段感天动地的社会主义兄弟情。” 原疏头一缩。 他也是事后才知道,张庆从他这骗了书,竟转头就给了陆鲲。 就很气,想绝交。 “我算是知道了,有些兄弟就是纸扎的,半点儿都靠不住。” 张庆明智地不接这茬,硬扯回原话题。 “以他那悟性,单凭自己能考上,说出去鬼都不信。” “你们也知道,每科乡试,两京国子监生都有优待。 正榜解额里必须分出二十人,专门用于录取监生。” 顾悄嗯嗯点头。 正因为官家子弟有这个特权,顾云斐才死活不愿去国子监,总觉得羞辱了他一腔的才华。 而顾家三只,也因为放弃这样容易的门路,硬要挤去另一个赛道同平民争录取指标,才那么遭人嫌弃。 “原本陆鲲考上,就算走了那么点儿后门,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今年好死不死,监生那二十个名额里,陆鲲得了个二十,梁彬得了个二十一。” “把陆鲲挤下第,陆鲲可算是捅了马蜂窝。” 他有些羡慕,又有些庆幸,“榜虽撤了,但监学里正为这事闹着呢。” “梁彬那厮可是出了名的难缠。”张庆小心翼翼看向顾悄。 “方才他便去衙门递了状子,扬言势必要揭发这次乡试的舞弊之人,其中……其中不止有陆鲲,还有……还有你们几个,以及安庆府那群老穷酸。” “蛙趣,怎么每次考试咱们都要遇上这些!” 朱庭樟嗷嗷不服,“让我看看,是谁考前驱邪没有做到位?” 顾劳斯也纳闷,舞弊这个词儿简直阴魂不散。 更离谱的是,就这么回回考、回回来,他竟然还诡异地适应了。 淡定地呷一口茶,顾劳斯人淡如菊。 “那咱们就安心等着衙门传唤呗。” 带头大哥无所谓,底下小弟们更是无所畏惧。 这半年他们是真正发奋过来的,个中艰辛,不可胜言。 就连最胆小的原疏,也身经百战,这会儿汗都不兴擦。 “我们行得正,坐得直,就不知梁彬这番诬告,可承受得了后果。” 县试徐闻、查任的结局,可算不得好看。 张庆一脸呆愣:不是,我不李姐。 铁铁们,这就是你们全部的反应? 戏里演的义愤填膺要自证清白呢? 书里说的挺身而出要击鼓鸣冤呢? 不都说文士惜羽,眼不纳垢。 这人都嘲你脸上吐口水了,咋还坐得住呢? 好嘛,既然你们无动于衷…… 那我就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一贯扭捏,这次扭捏更久,才支吾出一句。 “我来,不光为报信,也……也还有事相求。” 原疏闻言踹他。 “张典之,你这厮也忒的虚伪。感情铺垫这么久,还没进正题?” 顾劳斯冷笑,“你这酝酿的,是怪久的。 要不要我叫林大夫给你开一副治便秘的方子?” 张庆:……骂这么脏,斯文呢? 他哭丧着脸,“我这不是……这不是开不了口吗?” 他急得抓耳挠腮,干脆豁出去,“我知道你们同方白鹿不对付,对陆鲲也没甚好感。 可不管怎么样,陆鲲与我,不仅是姻亲,还是世交,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不仅被梁彬缠上,又惹上了沈宽。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7节 你们知道方白鹿收了个小倌儿吧?沈宽觊觎那倌儿许久。 第一场出来,方白鹿一声不吭不知去向,沈宽就急不可耐朝着那倌儿下手了,也不知陆鲲怎么想的,非要护着那倌儿,这下好了,不仅被沈宽找人砸断了腿,眼见着梁彬击鼓,他还要面临牢狱之灾。” 听完,一伙人面面相觑。 敌对小团体,这是拆伙了啊,就为一个美人。 “难怪王允战董卓,打不过用貂蝉。 美人计,原来这么好使。”黄五若有所思。 “你可闭嘴吧。”原疏心里装着事,最听不得玉奴的名字。 他还没忘青楼里陆鲲为虎作伥糟践他兄弟的恶心模样,“张典之,你说这些什么意思?” “我……我想请你们帮忙,为陆鲲和那倌儿提供一点庇护。” 他很是羞赧,“我在家中做不得主,也没有能力帮他挡住沈宽。” 大宁四大皇商,黄胡周沈。 沈虽排在最末,却也最神秘。 他们家生意并不干净,也从不与官场往来。 因为,他们眼里只认一个人,那就是神宗。 沈宽虽是旁支,手头势力却也不容小觑。 这些人里头,他唯独怵方白鹿,也不过是因为方白鹿手中有他所求。 至于陆鲲之流,他可从没放在眼里。 张典之一介纨绔,家中又多是二线文臣,打手都不到几个靠谱的,哪里是他对手。 张典之也是走投无路,才厚着脸皮又来求助。 “门都没有!” 这把不用顾悄,原疏直接火冒三丈。 他甚至抄起门外大竹扫帚,真要将张庆扫地出门。 顾劳斯皱着眉拦他,“子野,不至于,不至于。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这是怎么了嘛?” 原疏垂眼看他,“你可知……” 他可知了半天,那夜见闻,还是羞于启齿。 “总之,那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救,你们谁也不许救!” 原哥难得发威,既然他都发了话,全场果真谁也不敢再开口。 即便安庆几日,朱庭樟对这二人略微有些好感,这会也不再做声。 不得不说,这群乌合之众,处着处着竟也渐渐坚不可摧起来。 黄五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少年侠气,什么叫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甚至他们不须允诺,诺已在胸中。 张庆最终失望离去。 对于原疏为什么如此憎恶陆鲲,顾劳斯甚是好奇。 在他看来,陆鲲虽是方白鹿跟班,可并不在休宁读书,也没欺负过原身。 这仇怨多少来得有些突兀。 他如一个好奇宝宝,左盘右问,可惜愣没从原疏嘴里撬出因由。 他转而又去骚扰黄五。 黄五哼哼唧唧,只憋出一句,“大约他恐同。” 顾劳斯:0,0 那他日后要是知道女神是个套马的汉子,又该如何自处? 第150章 黎明放榜, 不过午,梁彬的状子就递到了朱大人手上。 不愧是监生亲自写的状子。 连篇累牍、洋洋洒洒,呃, 不知所云, 听得朱大人呵欠连天。 对不住, 连着十来天没睡个囫囵觉。 敬业如斯的朱大人, 也站不好这最后一班岗了。 眼见着柱香时间过去, 梁彬罗列的罪状才念个一二。 朱大人摆摆手,“梁监生,不妨长话短说。” 梁彬一噎。 先前二十大板的余威犹在, 他只好忍痛放下状子。 恩, 这下就耳顺多了。 “所以, 你举报本场乡试有人贿题。 一是监学生陆鲲;二是徽州府学生黄炜秋、原疏、宋如松;三是安庆府所有学生, 是也不是?” “正是。”梁彬拱手,“还请大人明察!” 朱大人揉了揉太阳穴, “你可有证据?” 梁彬这回自认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他呈上几份陆鲲文章,“这是陆鲲六月时的课业,还请大人过目。” 老朱一看, 确实文理不通,词句粗浅。 “这是其一。”很快,梁彬又呈上厚厚一沓习作。 “这些是我从安庆府学生包裹里取来的课业,大人可觉眼熟?” 说是取,实则偷。 可惜这时候没有非法取证一说。 老朱小翻几页, 发现课业多为古今军事策论。 而乡试第三场的题目,恰好是《辽金元开国兵力论》《幽州形势论》《五饵三表利弊论》之类, 多少有些撞题。 最后梁彬点出休宁几人。 “这黄炜秋,曾与我是同窗。 去年12月才因累年考校不合格, 被国子监退学,这才半年如何能成经魁? 宋如松虽有才名,可连考五场,次次名落孙山,副榜都轮不上。 可见于场事并不精通,怎么好巧,今年就考上了? 还有这第十二名的原疏。 休宁谁人不知,他在顾氏族学念书,整日游手好闲,差点被顾家退学。 连收养他的原家老二都一口咬定,这小子不是念书的材料。 所以学生有理由怀疑,这几人的名次来得也不正当!” 算这小子还有点眼色,没给他大侄子也搞里头。 但朱大人还是忍不住蹙眉。 “所以你举报这么多人,其实并无实证,仅凭这些臆想揣测?” 梁彬一听这苗头不对,忙辩解道。 “大人明鉴,既有这么多不合常理的地方,大人查都不查,怎么就一口断定是臆测?” 朱大人一拍惊堂木,“大胆,还要你教本官断案不成?” 他这般口无遮拦,堂上公然质疑顶嘴,皂吏立马杵着水火棍大喝“肃静”。 梁彬吓得连忙跪下。 老朱瞧他不大伶俐的模样,语重心长。 “科场舞弊,不外乎两个手段。 若是通关节,考生买通考官,凭答卷中事先约好的词句取中,那你便要说出买通的考官是哪位,与考官约定的关节又是什么。 若是贿题,乡试考题无不出自柳尚书,那么谁送了柳大人多少银子?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送的?柳大人又以何种方法给出的题目? 这些你可有凭证?” 这话几乎算是明着提点了。 可梁彬一心想着旁的事,分毫没有听出话外音。 他其实全无凭证。 敢拿这些模棱两可的证据检举,是因为有人告诉他,乡试撤榜必有蹊跷。 外界盛传方白鹿不干净,可他若当真通了关节,又怎会直接弃考自掘坟墓? 所以,是有人存心陷害。 整个南直,会陷害方白鹿的人,不做他想,就是素来与他不合的顾家。 那人面也不露,只借着残夜掩护,敲他窗棱。 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莫名蛊惑。 “这时你若肯英勇站出来,不止日后方家承你回护之情。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8节 这场乡试,说不定也能凭仗义执言、检举有功,直接得个补录。 我才从贡院探过消息。 圣君早知有人心怀不轨,暗中已派谢太傅抵达金陵,今日就会开始严查。 机会难得,你可要把握。” 语毕,那人又将顾家作为与他说了一遍,不待他细问就翻墙跑了。 他鬼迷心窍,就这样被哄着来了。 慌乱之下,他想到那人嘱咐,强自镇定道。 “学生当然有证据。 只是这证据,学生必须亲自交给这次乡试舞弊案的钦差大臣——谢锡谢太傅。” 老朱狐疑瞧他一眼,“你怎么知道谢太傅?” 神宗钦点的监察,很是隐秘,连他这个知府都是一个时辰前才知晓。 梁彬一看蒙中,对神秘人的说辞愈发深信不疑。 腰杆子不由也挺直起来,“朱大人,不见谢太傅,我什么都不会说,您不必白费功夫。” 老朱:说得好像我很感兴趣似的。 他摇了摇头,向糊涂胆大地监生投去怜悯的一眼。 果真是阎王拦不住要死的鬼。 他竟天真地以为谢太傅就是个什么善茬子…… “既如此,那就两案并查,你这份状子,也交由谢太傅亲审吧。” 此时的贡院,正一片哀鸿遍野。 谢太傅行事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开审前,他听完朱大人说完始末,立马看出症结,“呵,合着老夫这回竟被人当了枪使?” 作为正一品的老鬼,他这把枪……可烫着呢。 谢太傅并未按常理出牌,先去查白卷如何成的解元卷。 反倒是将中举的朱卷、墨卷打乱房号,再发同考重阅一遍。 三十来位考官抢火一般,紧赶慢赶着按时完工。 只是这轮结果,与第一轮草榜名次一比,就有了十分微妙的变化。 谢太傅笑呵呵点出出入最大的那几卷,吩咐林茵。 “行了,去查查这几份卷子,是哪房哪位判的,提了考官自去审吧。” 锦衣卫审? 堂下内外帘官纷纷哆嗦一下。 谢太傅这时才看柳巍一眼。 “本官提内帘的人,未与柳大人商量,大人没意见吧?” 柳巍哪敢有意见?何况这场柳巍两袖清风,也不需意见。 他笑道,“谢太傅奉命查案,还得可是巍的清白,巍自是全力支持,怎么会有意见呢?” 谢锡赞赏点头,“柳大人体谅,自是再好不过。” 不消柱香功夫,林茵就来回禀。 “大人,弥封的73号、1229号、1776号卷,均出自春秋房同考李冶之手。 提李冶问讯,他利索招供。 乃是以第二道书义破题连用四个一为关节。 第二道书义题为《女(汝)为君子儒,毋为小人儒》,73卷破题即‘儒一而为不一,圣人一勉之一诫之焉。’另两篇文章莫不如是。 但事先找他通关节的只有一人。 李冶只知三卷中,有一份出自休宁沈宽。 另两份他亦不知所属何人,为保沈宽取中,他只得一并判了上佳,予以荐卷。” “可拆了卷子?”谢太傅来了兴趣。 “已经拆验过,73号卷正是沈宽,墨朱一致; 第1229号名唤刘兆,卷子倒也对得上,但墨卷第一场第二道关节处有明显改动; 而第1776号是方白鹿,他的答卷最为诡异。 明明三场白卷,到内帘受卷官处,却是三份规整文章;凭朱卷编号拆开墨卷,文章竟也能对上,只是第一场印卷姓名籍贯是方白鹿本人,另两场则是……则是直接移花接木,用的休宁顾悄的卷子。” 一听这名字,谢太傅很是振奋。 “快快,速去提这四人,动静小些。” 旁人都以为动静小些,是怕打草惊蛇。 只有林茵嘴角抽抽,谢太傅这动静小些,单纯是怕吓着准儿媳,还是该叫准儿婿来着:) 提人的功夫,谢太傅也未歇着。 又令锦衣卫拿下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受卷官,各自小黑屋走了一遭。 不多久,林茵回来,在他耳畔耳语几声。 众人正一头雾水,等着他继续审呢,哪知老太傅径自就宣判了。 “行了林茵,将春秋房同考林大人、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以及方白鹿、沈宽、刘兆等人收监,押解回京后再审。 黄榜剔去这三人,于落榜学子中再选三人填榜,日落前务必重新张榜,不得延误。” 柳巍没想到,他竟如此潦草随意。 他的疑惑简直快要溢出,谢太傅笑眯眯解释。 “柳大人尽心主持乡试,却被宵小滋扰,此行受了天大的委屈。 方家那小辈,科场遭无端构陷,远在湖广公办的方大人,心中定然也不好过。” 他抻了抻胡子,“这事本身,不过是一二学子走了歪道,算不得大事。 可这歪道却想借此,再拉两位朝廷二品大员下水,这就不是小事了! 都说科场如官场,到底是谁要陷二位大人于不义? 本官也想尽快彻查这背后之人。 奈何这趟南下,陛下殷殷嘱托,一切以保南方安定为先。 当务之急是尽快张榜,令一方学子早日定心,不至于耽误今年会试。 至于这案子,我虽已知悉内情,但究竟要往大了断,还是往小了断,也还得听凭陛下圣裁。 所以柳大人莫急,这公道啊,虽迟……但必定会到。” 他说得意味深长。 柳巍还未细细咀嚼,朱大人就苦着脸喊了报告。 “太傅且慢,有关舞弊事,这位监生他有要事容禀。” “什么要事?”谢太傅一个眼神压过去。 中央大佬的威仪,岂是一个小小监生能受得住的? 梁彬心中一咯噔。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会腿软也晚了。 他哆哆嗦嗦跪下,“谢太傅,学生要状告……状告……” 见他说话吞吐,朱大人“好心”帮他一把,“他要状告本场柳大人泄题,安庆府、徽州府及国子监考生合计一百零四人贿题。” “呵!”柳巍冷笑一声。 梁彬脊柱一麻,彷如脑梗,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啊qaq大人。 “学生不是朱大人这个意思。 学生是要状告他人贿题,但学生不是说柳大人泄题。” 显然,他不懂越描越黑的道理。 乡试题必须由主考亲自出,虽说有教研组研讨环节,但谁敢擅自否定主考的提议? 所以,告人贿题,基本约等于告主考泄题。 “你这后生,不知道规矩吗?” 谢大人微微一笑,“太·祖有令,凡乡试、会试有人贿题,不管主考是否知情,都以泄题罪论处。想来你既然敢告到我这,定是手中握有铁证。” 梁彬一整个呆住。 巨大的恐惧叫他大脑停滞,甚至说不出辩解的话。 谢太傅也不管他,只向柳巍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既如此,本官只能委屈柳大人一同下监了。” 好样的,他还没给姓方的整进去,反倒被倒打一耙。 柳巍已然将这监生视作方家亲戚,望过去的眼神恨不得将他抽筋拔髓。 他咬牙切齿道,“本官自问心中无愧,便是下监也想求个明白。 不如让本官听听,他有什么本官泄题的铁证!” 谢太傅点头允了,“你这后生,有什么证据,尽管拿出来好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19节 第151章 (修修修) 梁彬此时才明白被人利用了。 柳巍恶名如雷贯耳。 这位每主试一个地方, 事后都得蹊跷死几个学生。 哪怕不明内情,仕林也流传着他吃人的传说。 梁彬知道,这人他挨都不能挨。 可他不知道, 一时猪油蒙心, 竟叫他误打误撞, 成了南直第一个碰瓷柳尚书的勇士。 怪他无知冒进。 事已至此, 他别无选择, 只能哽咽着走完神秘人替他写好的剧本。 “这次上榜考生里,有……有朱知府亲侄儿。 知府虽避嫌,令府丞提调, 可府丞亦是他亲信。 考前朱大人就曾假借职权滞留贡院, 直到考生入院才离开。 过正门时, 还曾与排队等候搜检的朱庭樟耳语了几句。 这些不止学生看到, 其他监生都能作证。 另外,本次副主考高邑, 与顾家老二同榜。 不仅状元之名得他承让,在京也多次得顾二援手,二人在翰林院更是同住一处, 这交情自是不必多说。 有他打点荐卷,顾氏才能无一遗漏,悉数得以上榜。 顾悄要不是第一场交了白卷,想必亦有一席。 内帘、外帘都是熟人,一路大开方便之门。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他顿了顿, 最后一条,他原本打算昧下不说。 可……他侧目偷偷看了眼柳巍, 被他眼中阴戾吓得慌张躲避。 可不说肯定是个死;说了,指不定还能博一线生机。 他咬了咬牙, “最可怕的是,柳大人与直隶某些人,早有勾结! 临院前几日,大人刻意盘桓江东驿,最后一夜曾约见一神秘人物,二人秉烛夜谈数个时辰,直至鸡鸣三道,那人才告辞,上了北上发往安庆府方向的船只。” 听到这里,柳巍袖口下的手微微攥紧。 想到那夜密谋之事,这个监生……怕是不能留了。 梁彬全然不知死期将至,仍在尽职尽责揭秘,“为什么学生咬定他们舞弊? 因为神秘人去后,他一长随并未离开,在渡口还偷偷见了一个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徽州府学顾悄。 学生先前一直疑惑,顾悄早先大言不惭,要保安庆府全员取中。 他凭什么? 亲见这一幕,学生才恍然大悟,就凭他能攀上柳尚书! 学生此番冒死检举,若太傅再推脱搪塞拒不深查…… 那学生斗胆,只能认定太傅与顾家有姻亲,亦是在徇私包庇!” 哦豁,很棒。 这后生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竟然一咬咬一窝。 朱大人忍不住要替他鼓掌。 谢太傅闻言,缓缓跛行至堂中主位坐下。 沉默着将那根御赐的黄花梨龙头拐杖靠在一旁。 杖柄一行小字,铭曰“左之左之,毋须争先;行去自到,某水某山”,很有闲翁意趣。 但杖身的极品鬼眼纹理,又象征着无上的权柄和威望,很是醒目震慑,叫场中无一人真敢把他当闲翁对待。 正如堂堂太傅竟是个瘸腿瘦老头儿,满朝亦无人敢轻视一样。 因为这条断腿,换的可是鞑靼名将的首级。 神宗元初,谢苏两家联手第二次北伐。 谢锡作为督军文臣,成为鞑子逐个击破的首要目标。为了诱敌深入,手无缚鸡之力的谢锡决定以身为饵。 他以一条腿的代价,将鞑靼最勇武的大将,并精锐骑兵万人成功诱进包围圈。 剿灭敌营先锋后,他的断腿虽然得以接续,但也终生不良于行。 这等对自己都狠的人,当然不会是善茬。 那一战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如此质问谢锡了,哪怕多疑暴虐如神宗,待他也还客气。 是以他睨了梁彬一眼,很有些惋惜。 “这人呐,年纪大了难免心慈手软,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领老夫这点心意。”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必留情,就数案并审吧。” 他一拍惊堂木,“这头一件,先从沈宽通关节一案开始。 这时候,锦衣卫也恰好提了人来。 除了去向不明的方白鹿,沈宽、刘兆,还有在家谈婚论嫁、坐立难安的顾劳斯,都一一到案。 和准岳丈第一面就是对簿公堂。 顾悄真的谢。 都没考上还能被捉舞弊。 顾悄再谢。 最夸张的是,他一个字没写,也能牵扯其中。 命中带衰的顾劳斯简直要跪谢。 秉持着死贫道道友也别想跑的原则,他还捉了泰王一道。 谢太傅顿时乐了。 他参见过亲王,笑道,“我与泰王,一明一暗,既然都奉命查探南直科场,自然没有本官一言堂的道理,便请泰王、本场监临卢大人一并上座,咱们三堂会审。” 什么?泰王暗查? 什么时候?怎么查的?查什么? 谢太傅这话,一石惊起千层浪。 无事的,隐隐后怕。 如柳巍,甚至在心里又给卮言先生烧了柱高香,承他指点。 有鬼的,无不心中打鼓,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慎乎?与朋友交不避耳目乎?传条子被抓包乎? 而被推出来作出头鸟的梁彬。 两眼一花,彷如堂上的不是钦差大臣,而是黑白双煞。 他隐隐察觉到,这把……情势十分不妙。 差役搬来太师椅,泰王不客气就座。 可怜小七品监临,死活不敢上席,只敢站在泰王身后,就差替他捏腿捶肩。 本来场上另一个有资格坐的,这会成了戴罪之身。 柳巍负手,傲然立于公堂,一副凛然不惧的模样,只是望向梁彬的视线,很是高压。 这就越发叫监生亚历山大。 毕竟……毕竟他也没亲见柳大人考前私会他人,他就是个道听途说的二传手qaq。 可密谈既叫密谈,自是只有你知我知。 那你我到底谈了什么,还不是任他编什么是什么? 他把心一横,心道这关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稍后问询,他一定咬准二人勾当,于是沉心静气一门心思开始编排说辞。 第一个提上堂问话的,是春秋房的同考李冶。 显然,锦衣卫早已伺候过一轮。 都说刑不上大夫,李冶提上来时,看着还是个体面人,不见任何外伤,只是精神状态很有些萎靡。 他眼神瑟缩,全无抵抗。 问及关节,更是有什么说什么。 春秋小房,设同考二人,所有本经为春秋的学生卷子,统一分给这房批阅。 流程与府院相类,二人各领一半卷子。每卷一人主阅写批语,另一人就负责复审。 最后,各人向主考推荐各人主批的卷子。 科场无论哪一级考试,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那就是第一场定生死,二三场定排名。 也就是说,每房荐卷,专看第一场八股,第二三场只要文字晓畅,不拖后腿就成。 直到卷子成功投递到主考那,各房须定名次,才会评一评后两场。 但经魁以外的卷子,主考大抵是不会细看的。 正是钻了这个空子,当同为春秋本经的沈宽找上门,李冶才敢拍胸脯揽下这单生意。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0节 但即便同经,沈宽卷子恰好分到他手里的概率,也只有一半。 刘冶正愁着,万一沈宽的卷子分给同僚,他要怎么抢救时,他发现他中彩票了。 还不止中了一张。 改到第一份关节卷时,他着实被这份文采震惊。 心想这关节银子真是稳赚不烫手,这等才华,傲然会试都绰绰有余,哪需要通关节? 可没一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又改到一份关节卷…… 连灌三壶冷茶,他这才冷静一些。 他暗骂果真无商不奸,这沈宽竟想凭着一份钱,使两份关节? 想得美! 只是他定睛再看文章,不由又原谅了对方。 因为第二份卷子,也答得很是精彩,虽后几篇经义略显潦草仓促,但也算是好卷。 罢了罢了,顺手多捎一个的事儿,就当结个善缘好了。 可当他第三次批到“四个一”的关节词时,真的不蛋定了。 他“吓”了一声,差点惊动同僚。 这份卷子,严格来说,也不算差。 但与托请人沈宽要求的,要名列前茅、榜上十名,很是有些差距。 这会儿,他总算反应过来。 这才是正主卷子。 能怎么办呢? 为了一千两,他忍痛翻出另两份高分卷,将两个圈圈,改做一个圈一个点。 又含泪在正主滥竽充数的卷子上补足两个蓝圈圈。 至于批语,他只能屎里捡豆,信笔提上八个大字。 “璧坐玑驰,末艺尤佳。” 什么意思呢?就是文章写得很精彩,最后一篇写得尤其好。 为什么点最后一篇?因为李大人特意留了个心眼子。 第一场制艺书三道、经四道,一起七篇八股,卷子足足一大摞。 最末篇作得再好,副主考、主考都懒得拨冗翻阅。 他也确实猜中。 沈宽最终成功混了个第十。 眼见着万两酬金就要到手,他如释重负。 可谁成想,他没等来送银子的沈家,只等来送他最后一程的锦衣卫。 果然,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至于他做鬼,同房另一位复审为什么毫无察觉? 只因阅卷另有一规定,主阅卷与复审打分相差太多,卷子就要劳动副主考三审。而三审率过高、错误频出的同考,是要扣钱外加被处分的。 为了图省事,这二位可谓是配合无间,谁也没拆谁的台。 这曲折的作案过程,犹如茶馆说书。 顾劳斯听得是有滋有味。 第二个被提审的,就是沈宽。 这位倒是嘴硬,死活不认他托关系找人走后门。 一味只喊冤枉。 谢太傅也不是会怜惜后生的性子。 金口玉言,当堂褫夺他秀才功名,叫锦衣卫拖下去先教教规矩。 庭杖二十后,这位依然咬牙,哭嚎“屈打成招、天理何在”。 他似是笃定,他做得干净。 没有真凭实据,最多他也就受些皮肉之苦。 如此前诸多乡试舞弊案的举人一样,轻则判个停考几科,重也就罚作小吏,终生不得再考。 他皮厚擅忍,当然扛得住。 谢太傅哪里看不出他想法,意味深长赞了句。 “倒还真是个硬骨头,可惜没硬对地方。” 他挥挥手,“既死不悔改,负隅顽抗,那就好好再打。” “另外,沈家皇商,聚富却不生仁义之心,敛财尤不知礼法纲常,敢拿陛下所赐钱帛作这等勾当,对簿公堂仍毫无悔心,便收回皇商买卖,另擢户部今日起,划去名册所有沈氏族人。” 沈宽直接懵了。 “你……你没有资格……” 户部方徵音可是他的护身符,姓谢的怎么插得进手? “我有没有资格,还轮不到你这黄毛小子置喙。” 谢太傅冷笑一声,“行刑!” 沈宽惊恐地瞪大眼睛,不待他张嘴,训练有素的锦衣卫直接将他堵了嘴。 杖棍击打人体的闷响一声又一声,很快那鲜活的年轻人挣扎疲软下来,最终一动不动。 唯有嘴中的素色布团,缓缓泅成红色。 公堂上一死寂。 原来,好好再打,竟是直接杖毙。 柳巍倒是见怪不怪。 这就是强权社会。 人在强权跟前不过蝼蚁,何况还是个本就犯下死罪的人。 奔着看戏来的顾劳斯,终是不忍地撇开眼。 因着顾命大臣这个滤镜,顾劳斯一直主观认为,谢家大家长必定与他老父一样,是位胸怀仁善、忍辱负重的碟中谍,他是真没想到,谢家竟完全是另一个风格。 这么血腥残暴,与神宗不分伯仲。 难怪他老爹打死不信,谢与顾,能共奉一主。 老谢隐晦地瞟了眼准儿媳,暗道坏了,他都悠着许多了,还是把人吓着了。 真是罪过罪过。 希望谢昭那混账回来不要提刀找他算账。 他轻咳一声,“老夫其实是个讲道理的人。 下一个,好好说,咱们争取坦白从宽。就算通了关节、行了方便,影响不大又认错态度良好,严重也就罢个官而已嘛,何必拿命来拼呢不是?” 下一个倒霉蛋,是受卷官。 有了拼死抵赖,真拼死了的前例,他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亦数外帘官,自然知道场中哪些人缺考。 第一场结束后还同监考深扒过,两名彩票榜上的热门人物为何齐齐交白卷。 誊抄后的朱卷送到他这里,虽看不见姓名,但登记簿上空白卷仅一人。 他一看就知道,空卷份数大约是出错了。 但若是就此上报,牵连问责的可不是一个、两个人。 一个不好,砍掉几个,这些人定会将账都算在他头上。 职场潜规则,缺心眼才做这个正义使者啊! 于是,秉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则,他也佯装无事发生,将卷子送进了内帘。 他想,哪那么巧呢,错有错招,就叫这错卷碰上了。 嘿,有一样想法的还有誊卷官。 墨卷到他这里时,明明白白错了数。 方白鹿缺三场、顾悄缺一场。 可他收到的空白卷只三份,系一人名下,当是方白鹿无疑;而顾悄那份缺头场的卷子,不知怎地竟补足了缺场,与二三场卷子,笔迹还全然不同。 抽调来负责具体誊抄工作的小秀才,哆哆嗦嗦举着这卷子问他。 “伍大人,这可咋整呐?” 大人心道,我这要嚷嚷出去,不就卖了前头好几关的战友? 算了算了,肥着胆昧下吧。 不止昧下,他还忽悠人小秀才。 “听闻徽州府院试时,就有学生极擅书法,左右开工,惊煞众人,区区笔记不同,有甚么稀奇?没的大惊小怪!” 秀才苦着一张怀疑脸,战战兢兢抄了。 “伍知县,你当真这么以为?”谢太傅不咸不淡问道。 这时候,他不敢忽悠了,忙跪伏在地,老实交代。 “卷子弥封,下官亦分不清谁是谁。”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1节 “但院试下官有幸也曾入帘,见过这位顾姓考生的神奇之处,只对号入坐,以为字迹不一必是他又刻意炫技……而三场俱白的,恰好对上方白鹿。” 早年炫的技,这时候还要填坑,顾劳斯真心实意忏悔了三秒。 “至于无中生有的一卷,鉴于前事,下官以为……以为顾悄是为……是为闱彩所作障眼,毕竟下官也不曾亲眼目睹他第一场不着一字……或是以讹传讹也未可知……” “但黄榜一出,罪臣就知道,阴差阳错下,我已犯下弥天大错! 可罪臣与方白鹿、刘兆、沈宽几人,当真素无往来,绝无照拂方便之意!” 他边说边磕头,“罪臣所言,句句属实。 如有妄语,便如入院前焚香告天盟誓所言,叫罪臣难逃阴谴,五雷灌顶!” 非常自觉的,连自称都从下官变成罪臣。 这认错态度够良好了吧? 再往前倒查,就是弥封官。 他也认下了同样的罪行。 但他信誓旦旦,坚称他并未违规换卷。 送到他手里的卷子,确实是方白鹿本人的印卷,上面印卷官的大印做不得假。 “下官兢兢业业,收一场卷子,便整理合订一场卷子。 这事听着简单,但收掌试卷官送来的卷子,简直像个废纸堆子!考生卷子不按位次排序就算了,还总有几名考生卷子胡乱安插、夹杂一处,下官要给两千余卷细细整理,逐一编号……” 如此,压力就给到收掌试卷官。 这位简直要哭出来。 他刚想大呼冤枉,可瞄到一旁沈宽的尸体,一句冤枉愣是喊不出口。 情急之下,他嚎啕大哭。 甚至还打起嗝,“下官……嗝,下官真的什么都没做,从方白鹿位次上收起的确实是白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谢大人叹息一声,好心提点。 “好了,你确实没做什么,可就因为没做,才有失察之罪。” 收掌试卷官愣愣地重复。 “嗝,失……失察?” 提调官王府丞提醒他,“方白鹿桌上,共计收了几张卷纸,你可曾盘对过?” “全场四个收卷人,从各处考生桌上,究竟收了几份卷子,有没有夹带代写的答卷,你可又曾细细校验过?” “下……下官不曾。” 收掌试卷官委顿在地,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乡试考场,设收掌试卷官一人。 但考场太大,他一个人可收不过来,于是循例由各片区监试官协助收卷。 每个考生,卷纸总张量,草稿张数,以及正文张数,都有定额。 收卷时要仔细校对,草稿、正文及空白纸要合辙对应。 显然,监试官搭把手做额外工,自然也没耐心去细数。 何况谁能想到,这个环节还能出事呢? 审到这里,聪明些的已经大致明白了真相。 第152章 审完外帘, 谢太傅将慈爱的目光投向刘兆。 这位广德州试、院试的双料案首,此刻已面无人色。 他出身不好,无人造势, 才名远不如才学出众。 但业内大都听过这名字。 只因苏训苏提学在南直溜达一圈, 主试完各地, 唯对这位才华十分赏识。 甚至不吝夸赞, 乡试他不做解元, 也必定是经魁。 可惜这科监临,苏训缺席。 刘兆怀璧其罪,终是迫于沈宽淫威, 失足断了前程。 他同沈宽结识, 还要从方家说起。 方徵言在广德任上时, 曾对刘兆颇为照顾。 又因着他与方白鹿年纪相仿, 知州便令二人时常往来切磋学问。 但他与方白鹿两地求学,交情并不亲厚。 反倒是沈宽, 时常挟天子而令诸侯,打着方白鹿名义,令刘兆代笔不少文章。 “乡试临考前, 沈宽匆忙找到我。 说方白鹿遭人陷害,仍在昏迷,第一场恐无法作答,令我不论如何替他稳住第一场。” 后头的事,他自知十分不光彩, 将头埋得更低。 “学生饱读圣贤书,自知此举不可为, 也想婉拒。 可……可他以学生前途要挟,说这次闱彩, 无数双眼睛盯着方公子,若是他不战而溃,必定遭人嘲笑,我若是见死不救,方家日后定不会放过我。 学生惶惑之下,答应下来。 沈宽怕我仓促答两份卷子,文章不成,便又将关节告知于我,说只要做好破题的“四个一”字,不论答得如何,名次都不会靠后。 那日恰好,方公子进场也早,差卫还未全部到岗。 我便趁机从他案上抽出几页卷纸。 后来……后来我按约定答好方公子那份,已临近傍晚。 潦草凑完自己的卷子,根本来不及推敲。临交卷时,我……我一时想差,放任自流,也将第二道破题改作关节……” 说到这里,他已泣不成声。 如果说替人做枪是迫不得已,那为了取中失去底线,他也怨不得旁人。 “学生广德刘兆,本次乡试,有负圣人言教,罪不可恕。 但学生以项上人头起誓,舞弊之举唯有一场,至于另两场卷子如何得来,学生真的不清楚。” 既然刘兆不知,那后两场卷子自然记到顾劳斯头上。 “顾家小子,你怎么说?” 谢大人端着架子,点人点的多少有些气虚。 众人登时投来火热视线,眼巴巴等着听故事。 若不是场合不对,诸位大人甚至想自备花生瓜子矿泉水。 如此八卦,叫小顾无语凝噎。 原本沈宽通关节一事,他就是无妄之灾。 卷子不仅无了,还长腿跑到方白鹿名下,实在晦气。 他来得晚,并不知道还有前情。 梁彬告他贿了主考、又贿主审。他同谢老大人当堂对质,已成今日份真正硬菜! 气氛一时很是玄妙。 偏偏堂上各位大佬又一脸高深莫测,连个基本提示也无。 顾劳斯一整个莫名其妙。 不知道要交代什么,他只好扯出泰王。 “这……学生也有内情要禀。 安庆府治水时,泰王殿下曾找到学生,乡试欲借学生身份进场。 泰王说此乃陛下密旨,是以学生虽不明所以,也只得忍痛放弃这次机会。 所以,除第一场学生进场刷了个脸,后头两场学生并未入场,卷子谁写的,又如何错订到方公子名下,学生一无所知。” 话音一落,众人面面相觑。 感情这位才是最大的关系户。 关系远不止攀到区区尚书,更接上天线联通了神宗本宗。 唯有梁彬彻底失了态,身形一晃几乎站不稳,脑子里囫囵话才编一半,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后知后觉,这场乡试是神仙斗法。 如他这样的考生,不过是马前小卒,同沈宽一样,有也是送死的先锋。 这会再品谢太傅那句“人老了,难免心慈手软”,才知一路走来,他撞过多少次生门。 可都因他的盲目与自负,生生错过。 谢太傅很满意这效果。 他也不卖关子,笑道,“泰王殿下还不替他们解惑?” 泰王却很是正经,“太傅还能笑得出来? 本王反正是被这乌烟瘴气的科场气到夜不能寐、忧思不已。 亏得陈尚书在陛下跟前夸下海口,称这科考新规严而又严、密之又密。 不论考官还是学生,都钻不得一点空子。 显然,这尽是夸夸自吹之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2节 本王一路看下来,从搜检到阅卷,无处不是漏洞! 头一场我绑了顾家小子,亲自过检。 第二场逮不着人,我便按照礼部名册所述样貌,另借了个小子,竟也过检!” 说着,他一击掌,就有侍卫拎着一个瘦弱少年上来。 那人乍一看,身形样貌与顾悄,很有几分相似。 与名册上“身长不足五尺,细白瘦弱;桃目玉腮,状似小女儿”,倒是都对得上。 要是沈宽还能睁眼,定然要绝眦欲裂。 因为这人不是旁人,正是玉奴。 少年仍是那副怯懦模样,战战兢兢跪下。 泰王啧啧摇头,“本王本想自行上场,但样貌实在无法回春,只得绑了这倌儿来。 后两场便是他代笔,只是我也没想到,他竟还能给我整个解元回来……” 倌儿? 房考李冶两眼一黑。 亲自荐解元卷、对第三场策论赞赏有加的副主考高邑,脸色也是花红柳绿好不精彩。 满场正经生员,连一个小倌都拼不过。 全场南直官员,从上到下,无不脸疼发胀,无颜面对京都来使。 泰王幸灾乐祸一句,“这事,确实值得大家反思…… 我们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显然,他同顾劳斯厮混久了,很是会了些现代官腔。 开完嘲讽,他言归正传。 “为了方便查探,我与监临、提调打点好,顶了顾悄号舍的差卫。 正因为身份方便,才叫本王看清头一场那几个小子倩代的行径。 于是本王好心,干脆如他们所愿。 第二三场也学他们,顺来方白鹿余下白卷,代写一份答卷夹进顾悄卷子后头。 可惜这小兄弟到底不如广德案首,作不完两卷,顾悄那份只得个残章。 弥封官重新理卷,将方家三份抽出合订,而顾家小子的,直接判作白卷。 其实本王也留了破绽,便是每一卷,首页是方家卷纸,后头署的还是顾悄名字,但凡卷官仔细些……也闹不出这等乌龙! 不过,这场最叫本王意外的,还是路上随便抓的一个小子,还是个贱籍,二三场笔走龙蛇,竟能直接入二位主考的眼。 也不知是评卷的水平太差,还是这倌儿的水平太好呢?” 柳巍轻轻瞟了高邑一眼。 高邑已经恨不得以头抢地、自裁谢罪了。 “所以,方白鹿的解元,竟是诸多巧合之下的因缘际会。 这到底算有罪,还是无罪?” 朱大人登时犯了难,这科举史上,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谢太傅淡淡道,“舞弊并非只限本人奔走。 凡父母、亲属代为疏通打点,一视同仁,朋友自然也一样。 更别说这沈宽还是假借方家权势胁迫他人,方白鹿难辞其咎。 锦衣卫听令,务必将方白鹿缉拿归案,一并送京听判!” 这才半个时辰,白卷解元案就真相大白。 顺带还料理了两件案中案,谢太傅这效率,着实令人心惊。 最后,老大人语重心长总结陈词。 “若真说舞弊,沈宽通关节有罪,刘兆倩代有罪。 难道尸位素餐、推波助澜的诸位,就无罪吗?” 一众内帘、外帘官被问得心虚气短。 生怕谢太傅下一句就是将他们全部押解回京听候发落。 神宗的发落,那基本就是要剥脑壳! 还好,谢太傅直接进了第二阶段。 他一边令人去提第二波当事人,一边过审。 “至于这位监生状告的贿题一事,柳尚书可有话说?” “无稽之谈。巍不屑辩驳。” 柳巍什么都没解释,只提及一件陈年旧事,就叫梁彬的揣度不攻自破。 “巍年轻时,眼里不揉沙,行事也不留余地。 当年顾氏有一后生,与巍交好。只是巍无意中发现,此人牵涉谋逆,巍当即告发、大义灭亲,后来那人获罪伏诛,可我与休宁顾氏也就此生了嫌隙。 这事泰王、谢太傅想必都有耳闻。 所以,说巍与任何一姓往来甚密、有泄题之嫌,都比胡乱攀扯我与顾氏,要像话一些。” 说着,他蔑视地瞧了一眼梁彬。 “你这后生,来前好歹也做些功课?” 高邑憋了许久,亦有话说。 “禀谢太傅,学生状元,乃是陛下钦点,何来顾恪相让一说? 再者,翰林院留馆二十余人,院里安排的食宿,怎么只单列我与顾恪? 至于照顾,更是无从谈起。 我与这监生说的百来号人,既不认识,也无关节,判卷悉以文章说话。 反倒是这监生,不仅技不如人,德行亦败坏至斯。 这般含血喷人,羞辱朝廷大员,就是判他个绞立决,也是当得!” 高邑一张嘴,机关枪似的,很是得理不饶人。 一下子就给梁彬套上了绞刑架。 顾劳斯这才听明白,原来他脑门上还扣着一官司。 他震惊道,“贿题,贿什么题?你凭什么就说我贿题?” 朱大人好心,将梁彬所谓的呈堂证供递给他。 顾劳斯几下翻完,十分无语。 赶巧,这时候真正的苦主抵达战场。 安庆府的学生们扑通扑通,乌泱泱跪了一地。 他们错过了行刑的高光时刻,毫无心理压力,这时候自是山呼“冤枉”。 呼完,他们各自取下背上的书箱&包裹&牛皮口袋。 哗啦啦倒下小山样的一堆……作业本子。 瘦小漆黑的小林哭得最是凄惨。 “大人明鉴,这些只是学生习作的九牛一毛,安庆府集中营里还有一屋,怎么单从里头抽出三页,就以偏概全,说我等提前知道了考题?” 时勇也觉委屈。 “延考这两个月,学生们为了替安庆府挣脸,不惜采取题海战术,没日没夜疯狂刷题,不止军事,政治、经济、文化、地理、民生、历史,什么都有涉猎,这也算泄题?” 见着这题量,考官们无不泪目。 仿佛回到了当年自己求学的时光。 哎,当初我要也这么努力,何愁考不上状元??? 酸秀才们发泄完,黄五幽幽接梗。 “梁监生为什么瞧不起商籍? 难道商户不配上进?难道子贡就不是孔子高徒? 难道太·祖准商籍科考也有错了?” 他一惯歪屁股,这会也不解释实力差问题,只逮着梁彬的职业歧视倒打一耙。 可怜梁彬,早已摇摇欲坠。 原疏、宋如松张了张嘴,又于心不忍,省炮弹两枚。 而顾影朝从头到尾垂着头,深藏功与名,亦免去一份火力。 但他的那份,显然小猪代劳了。 “我大伯为了这场乡试,十天没有睡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你这厮当真缺心少肺,不知感恩! 考前他忙完,不过嘱咐我几句,叫我尽人事听天命莫要慌张。 我前头、后头排着队的可都听得明白,你倒是说说,舞弊,舞的什么弊? 舞尼玛弊!” 这句谐音了。 顾劳斯捂脸,小猪你就这样用斯文扫地嘛! 最后一位被告,便是被担架抬来的陆鲲。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3节 青年鼻青脸肿,甚是狼狈。 这是梁彬最后的倔强。 他惨白着脸,“陆鲲,就凭你国子监垫底的成绩,怎么可能逆袭?” “因为……因为我得了一本宝典,外加一位十分了得的夫子。” 陆鲲定了定神,“虽然临时突击月余,我的成绩比州府生员还差得远,但胜你还是小菜一碟。” 梁彬无能狂怒,“我不信,什么宝典,什么夫子?” “宝典……”陆鲲缓缓掏出那本长线精华。 “你状告的这些人,看的都是这个,有用没用,这还看不出来吗?” “而夫子……” 陆鲲瞧了眼玉奴,“夫子正是泰王请的这位。” 哦豁,那可是解元。 冒名的解元那也是解元! 梁彬哽住,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 “罢了。”眼见着差不多可以收工,谢太傅也不恋战。 “贿题一事,并无确证;二次阅卷,这一百来份卷子成绩并无异常,便一如本官方才所判,大家自去办理吧。” 众人一回想,他方才所判,不正是“将春秋房同考林大人、收掌试卷官、弥封官、誊卷官,以及方白鹿、沈宽、刘兆等人收监,押解回京后再审。黄榜剔去这三人,于落榜学子中再选三人填榜,日落前务必重新张榜,不得延误”吗? 竟与实际审理结果分毫不差! 全场默然,无不对这位老首辅肃然起敬。 当他们还在云里雾里时,这位一早就看穿了所有…… 难怪在阴晴不定又多疑善变的神宗御下,他也能屹立三十六年不倒! 唯独朱大人又犯了难,“可这沈宽……” 不是死了吗? 怎么押? 赶尸嘛? 林茵甚是无语。 “朱大人,你在想什么?这案子陛下亲自盯着,太傅怎会草率将人杖毙?” 谢太傅也大笑。 “林茵手下有轻重,这人无论如何都要挺到陛下结案,朱大人莫要担心!” 众人不由齐齐回头,怎么看,怎么像具尸首。 北镇抚司这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死的实力……当真恐怖。 “这梁姓监生一并押解,锦衣卫当细审,查清他背后可有人指使。” 谢太傅环顾全场,“至于你们,凡本场乡试考官,一律以失职失察问处,罚薪俸三月,闱场永不再用。” 这惩罚算轻的,生死线上挣扎一波,大家不觉损失,反觉大赚。 改卷子这破差事,高风险、低回报,谁爱来谁来吧! 散场时,泰王故意磨蹭到最后。 顾劳斯竖起耳朵,就听得他对柳巍道,“谢太傅最后那句话,柳尚书可明白?” 这老王爷阴恻恻的,令柳巍很是防备。 他也不介意,只道,“若是不明白,便去拷问拷问监生那小厮。” 不知柳巍到底可明白,反正顾劳斯是没明白。 他满脑门问号,觉得有必要再去审审他亲爱的大侄孙。 傍晚,乡试定榜总算贴出。 一并贴出来的,还有一份有关“白卷解元”的官方查处通报。 排名顺位前移,他大侄孙赫然成了解元。 顾劳斯眉开眼笑,这赔率,他简直赢麻了。 宋如松忐忑一天的心,总算落回肚里。 黄五瞧着前三的位置,心想他与顾二,昨年今岁,第一第三,竟是越来越近。 可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他的遥不可及,足见命运当真神奇。 而这榜第十名,再不见沈宽。 安庆府英雄联盟简直弹冠相庆! 时勇还有点惋惜:“可惜那人被捉,见不到我等耀武扬威。” 小林附和,“是啊,大仇得报,敌人却挂了,这迟来的胜利,何其寡淡无味!” 于是,有个大聪明灵机一动。 “不如……咱们塞些银子,去——探监???” “好主意!” “你可真机智!” 也不知沈宽那点残血,经不经得住这群酸秀才折腾。 吵吵嚷嚷的蹲榜人群里,突然传出一身大喝。 “顾琰之,爸爸全中了!爸爸全中了!爸爸买了三百注,你要给我多少钱?” 三……三个亿? 一注千两,三百注就是三十万两,按一两抵千文折计,三万万文钱可不就是三个亿?! 顾劳斯的快乐,“啪”得一声,碎了。 朱有才兴冲冲从榜前挤出来,状似癫狂。 “解元我押得是表弟,正榜我押得是黄五、原疏和我咱们三; 副榜嘿嘿嘿,我压的是安庆府那几个吊车尾,嘿嘿嘿,至于这落榜,咱直接押得就是方白鹿、沈宽和梁彬那孙子! 哈哈哈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神算子! 牛道士见着我都得唤一声高徒!” 他沉浸在暴富的多巴胺里,一时缓不过来。 顾影朝头疼地拉起顾劳斯。 “走吧,他的束脩都还赊着账呢,还妄想兑什么钱?” 顾劳斯一听,肉立马不疼了! 他赞赏地望着他大侄孙,“黑还是你黑哈哈哈哈……” 顾影朝其实很有些私心。 他将顾劳斯带到僻静处,慢下步子。 如一只初次亮出璀璨尾羽的求偶孔雀。 小心翼翼将最好的献给心上人,也只给心上人。 此刻,他只想同顾悄独处。 想同这人诉情衷,想大声告诉他,他如约考上了解元,想看他惊喜的笑颜,想听他不吝的夸奖。 他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些本来都应该是他的。 但这个世界,好像哪里出了错。 二人走着走着,迟钝如顾劳斯也觉出几分暧昧。 他扯了扯袖子,将衣袂从顾影朝手中抽出。 “大侄孙,你老实交代,这里头有你几分谋划?” 顾劳斯化解暧昧的万能招式,那就是——谈工作鸭~ 果然,这个话题一起,顾影朝满腔风月消弭于无形。 论煞风景,顾劳斯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顾影朝无奈道,“若是我说全盘尽在把握之中呢?” 顾劳斯喔噻一声,“那感情好,正好叔公有几件事还没整明白!” “你不是说要对付柳巍吗?怎么半点动静没见着?” 顾影朝垂眸,“他已入瓮,乡试并非战场,京城才是。” 他慢慢向他解释,眼神沉静而耐心。 “今日看似都是小事,但方白鹿一系皆戴罪,方尚书必定不会轻饶始作俑者。 你觉得方尚书听闻始末,会信巧合之说? 想来不等柳巍回京,他主考湖广犯下的旧事,定然已密陈神宗案上。” 顾劳斯顿悟了。 与其无权无势的他去螳臂当车,不如挑起几方内斗。 “这点柳巍自然心知肚明,为了反击,他手上有什么牌,定然也会打出。方家这些年,恐也有把柄在他手上。”顾劳斯如是猜测。 顾影朝笑笑摇头,“不,方家把柄,真正是在皇后党手中。既然要争首辅,陈家必定棒打落水狗,这会陈尚书麾下的弹劾折子,恐怕也如雪花般飞向京城。” “再者,这次泰王调研,科场乌烟瘴气,陈尚书又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交代不过去,自是要交出一个替死鬼,柳巍这么些年羽翼丰满,已成威胁,你觉得陈尚书会不会适时,也踩上绝命的一脚?”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4节 “好了好了,打住!” 顾劳斯泄气达咩,“毛线团缠住了,等我捋捋!” 他还没忘记泰王最后那句话,“为什么方才泰王提醒柳巍,去查梁彬?” “这人干什么吃的?好歹也是国子监监生,怎么跟县试没见过世面的查任似的,什么人都敢莽?” 顾影朝笑了。 “傻琰之,不是他莽,是他不会揣度人心。” “历来科场舞弊,大都起源于怀疑猜忌。 为什么有些人猜忌,能拉人下马,而有些人的猜忌,只带累自身性命? 因为公道,不在事实,只在帝王权衡之间。 当下神宗已对陈、方二姓心存忌惮,须借顾家平衡局势,所以即便这场你当真舞弊,谢太傅也会将它做成诬告。” 顾悄:…… 呵,我这直肠子,幸好挂科了,不然以后挂的是命! “梁彬虽无脑,但很是好用。 柳巍只消一查,便知他叔父在京任职,与陈尚书有旧。 你猜,柳巍会不会就此认为,梁彬是陈尚书派来,想要叫他有去无回的暗子?” 顾劳斯喃喃道,“你这么一说……那沈宽显然也不是巧合?蛙趣!我有理由怀疑,安庆府学生与沈宽的冲突,背后有你推波助澜! 是不是我挺身而出,叫安庆府雄起,倒逼沈宽铤而走险通关节,也在你算计之内?” 他越说,越是细思极恐。 “嘿,好小子,连叔公也敢一起算计?你是皮痒了?” 他跳起来追着人就打。 顾影朝高出他许多,竟也不避让,任他胡闹。 两人青春年少,一个沉稳容让,一个活泼生动。 背后青青黄黄的银杏林,印着秋日夕阳,正是一副韶华正当时的唯美画卷。 可把风尘仆仆赶来接亲的某人酸坏了。 谢昭咬牙,这个顾影朝,当真碍眼! 第153章 顾劳斯被扯进巷子时, 心脏差点停摆。 扑腾之下,他无意摸到来人手上的田黄扳指。 那样的温润熟悉。 小顾慢慢把心放回肚子里。 也是,以他现在的安保级别, 不是熟人哪能近得了身? 他被带着往巷子深处走了几步。 两旁都是老城的旧民居。 耳畔陆续传来一阵锅碗乒乓、热油刺啦的人间烟火。 隐约还有笑语声声。 顾劳斯不由轻轻攥住横亘在腰间的手。 谢景行机敏, 迅速反制住他, 将人抵上石墙。 “不许动, 打劫呢!” “劫财还是劫色?”视野受阻, 顾劳斯眼前空茫,只仰头笑问。 “劫财没有,劫色, 不如你跟我走?” 谢景行轻笑一声。 他躬身逼近, 一本正经, “不求财, 不好色,某来, 只为取一件落下的东西。”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唇上。 眉目间倾覆的手掌,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 顾悄猫一样蹭了蹭。 “壮士取什么?” 腰侧那只手寸寸上移。 似情人爱抚,又似君主逡巡领地。 最终抵上他剧烈鼓噪的胸腔, 轻轻摁住。 “某不慎把这颗心,落在江南了。” 扑通,扑通—— 心脏如一股热流涌入,几乎化掉。 顾悄喉结滚动。 他一把拉下谢景行的手,环住他脖颈, 踮脚就亲了上去。 天光暗昧,深巷昏沉。 唯有这人炙热、柔软, 宛如罂粟,带着致命诱惑。 叫他不自觉沉沦上瘾。 一回生, 二回熟。 这次他掌握法门,再没有出现磕破对方嘴皮的意外。 长驱直入,搅动的是满腹相思。 谢景行也格外顺从。 放纵他柔软利刃一路高歌,侵噬他毫不设防的内里。 甚至为他方便,愈发躬下背脊,甘心连主权也一并交付。 偶尔他也回应一二,却如游鱼交尾,若即若离,极尽挑逗诱引之能。 总叫顾悄追逐不及。 个矮到底是先天劣势。 还没体味够这攻城略地的快·感,顾悄就因体力不支,不得不熄火叫停。 他喘着息,松下胳膊,仰头靠上身后青石古墙。 眼尾因剧烈的呼吸起伏,微微泛起薄红。 好在这回哭包没有情动落泪。 可一洗弱受之耻。 他裂开嘴正想夸夸自己。 哪知水光潋滟、嫣红肿胀的唇色,勾人而不自知。 谢景行眯了眯眼,在他开口煞风景前,后来居上,反客为主。 眼下,他匀不出丁点儿耐心哄他。 刚刚看到的画面,还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知道,他并非顾悄的正缘。 两世交集,不过都是他的一意孤行。 上辈子,顾悄突然消失,吴双就曾劝他。 “兄弟,会错过的都不是正缘。 你心里也清楚,不伪装,你和他恐怕连师兄弟都做不成。 听我的,放下吧,你会遇到更好的。” 可谢景行放不下。 他生来富足,想要什么从来都很轻易。 唯有这个人,突然闯进他生命,卷走他全部心神后,还妄想全身而退,他怎么可能答应? 求而不得,渐生心执。 这一世,他故技重施,机关算尽得来一纸赐婚。 祖母却不放心,暗里请人替他们合了八字。 冰人一打眼,就面露惊恐神色。 再三逼问,她才支支吾吾。 “日柱不合,并非正缘;缘星互忌,情深缘浅。 这……这……”后面的话,冰人不敢说,只一味磕头告饶。 所以,看过方才场景,谢景行才会生疑。 顾悄对他,到底是爱,还是透过他,无意识在寻找正缘的影子—— 因爱,所以生怖。 因怖,所以急切地想求一个答案。 可偏偏他又不敢张口。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5节 满心忐忑,急需一个发泄的出口。 他只能狠狠将人圈进怀里。 唇舌的每一次交缠,都似困兽之斗,恨不能抵死缠绵。 顾悄仰着头,承受得艰难。 深深浅浅的刺痛,渊源不断冲击他的泪腺。 他仍努力迎合,不忍推开对方。 因为冗长而又汹涌的吻里,他渐渐品出谢景行的焦躁。 学长此刻,好像十分需要他。 可惜他实在体弱,很快就因缺氧头昏脑涨。 那种灵魂都要被析出的恐怖快·感,更是叫他尾椎发麻,几乎是瘫软在青石墙上。 潮湿青苔刮蹭肩背,在他淡色襕衫上点染出斑驳痕迹。 石块的坚硬棱角,令他发出几声不适的闷哼。 理智回拢,谢景行蹙眉,不舍地结束这场温柔酷刑。 他转过身,互换了二人位置。 顾劳斯得以趴靠在他胸口,苟延残喘。 “果然……国人心肺……兼容不了……绵长法式。 呼——学长你……压根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 顾劳斯剧烈喘息,迷糊自嘲。 “既然心肺太菜,那咱们就多练几次……” 谢景行沙哑的声音再次湮灭在暧昧的水声里。 某菜鸡气极,脚下狠踹几下。 他金刚怒目,眼里明晃晃是:你差不多得了啊! 谢景行阖下眼帘,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但这次的吻温柔许多,如雷雨后的海面,深沉温和。 顾悄不禁阖下眼帘,享受这迟来的温存。 谁知这厮属狗,趁他不备竟狠咬了他一口。 温存变突袭,顾悄“嘶”得痛呼出声。 不仅咬,这厮还制住他捂嘴的手。 痛得顾悄嘶嘶跺jio。 “都说了,不许再斗蛐蛐。 悄悄怎么可以阳奉阴违?” 顾劳斯瞪大眼:阴的阳的都没斗过!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是,就算斗了,你咬我干嘛?!” 他一张嘴,就扯开伤口,血珠溢出,缓缓沁成朱砂一点。 欲滴未滴,又痛又痒,擦不了,只能……靠舔。 谢景行却先他一步。 过分好看的五官,又一次在眼前放大。 唇上一热,舌尖不仅灵活卷去血珠,还好心替他清理了伤口。 “听说唾液消毒?效果好像是还不错……” 原本又痛又痒的地方,如同被贴上一剂镇痛。 顾劳斯都快硬了。 僵硬的硬。 他被撩得晕头转向,却不敢开口抗议。 他怕他一张嘴,这厮又要化身成狼。 好像他们的每一次重逢,这厮段位就飞升一层。 顾劳斯开始忧虑,再来几次他可还招架得住? 也没有人告诉他,大龄男脱单之后竟恐怖如斯啊啊啊啊! “这是惩罚。”一套骚操作结束,谢景行并不撤退。 反倒顶着那张过分勾魂摄魄的脸,贴着顾劳斯细数他不守男德之一二三事。 “悄悄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 蛐蛐若只是蛐蛐,我又何必特别叮嘱?” 顾劳斯脑子里的开水沸了又扬,扬了又沸。 哪里分辨得出他在说什么?! 谢景行好意提醒。 “修辞课上,有一种手法叫借代……” 他的目光幽深而危险。 好似警告,还敢装傻充愣,他不介意再来一场突袭。 顾劳斯抵住他额头,将人推远些。 直到呼吸不再逼仄,才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有有有!” 所以蛐蛐代指顾影朝。 不要斗蛐蛐,是叫他没事不要逗顾影朝嘛??? 这黑醋,直接给顾劳斯整麻了。 “上次我来,有人向你告白,这次我来,又有后生为你考解元……” 哪知这厮不依不饶,不止数落蛐蛐。 顾悄恍恍惚惚又听到数个熟悉的人名。 方白鹿,沈宽,韦岑,顾云斐,怎么……怎么还有顾情? 他瞪大满是水汽的眼,“谢景行,你还真是腐眼看人基。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的恋爱脑虽迟但到、异军突起,发育得尤其四通八达?” 阎王黑下脸,也不反驳,只无声盯着顾悄。 彷如苦守寒窑十年的王宝钏,无声盯着负心汉。 顾劳斯又好气又好笑。 他无奈清了清嗓子, “谢景行,这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 他认真的目光,直直望进谢景行灵魂里。 誓言也十分郑重,“我爱你,爱皮囊之后全部的你。” “哪怕你很有些货不对版,但有什么办法呢?” 他凑近谢景行耳边,“谁叫我的灵魂,不论时地,只与你共鸣。” 谢景行愣了一下。 这么直白坦荡的告白,叫他不安的心,瞬间安宁下来。 他欢喜地抵住顾悄鼻尖,露出重逢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是我迷障了。”他长睫颤动,眸中情绪涌动。 “悄悄这么好,旁人喜欢觊觎再寻常不过,我又何必为难你?只要除掉他们就好。” 顾劳斯:??? 他惊悚道,“大哥,封建社会雌竞就算了,咱还搞雄竞,过分了吧?” 说着,他马氏摇晃他出差出傻了的学长。 “还有,按偶像剧套路,这时候你不应该眼含热泪、感动得不能自已,连声说你会相信我吗?还除掉,你想除掉谁?你以为农场除草啊???” 谢景行成功被他逗笑,眸中阴云敛去,疑泻银河。 眨眼又恢复成那位人前睥睨的大佬。 “笨蛋,逗你的。” 他后退一步,笑着弹顾悄脑门一下,“我怎么会同那群小鬼计较?” ——他们,谁也构不成威胁。 他害怕的,从来只一个命字。 可得了顾悄的承诺,他便再不惧与天争命。 顾劳斯白了他一眼,实在不懂这厮哪来的蛮横醋劲。 他唯物主义立场太坚定,压根不信八字命理,更不信他的博士学长竟会大搞封建迷信,还这般无药可救。 盖好满坛子老醋,顾劳斯终于得空抛出困惑。 “不对啊谢景行,上午你家管事不是才说要去信给你……” 话说一半,他突然问不下去了。 叫你来接亲什么的,简直尬到抠脚趾好伐? 谢景行却像他肚里的蛔虫,“悄悄是嫌我慢了半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6节 他轻叹,“接亲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趟我片刻不敢耽搁,就想着悄悄临别那一句——” 顾悄赶忙来一个人工闭嘴。 “谢大人,废话就不要多说……” 谢景行笑着挣开,“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 他取出一方狭长木匣,“既然悄悄见过谢管事,想必谢家请期礼已经收到。不过,那些是家人心意,这个才是我亲自为你准备的。” 顾劳斯又又又脸红了。 他打开盒子,直到看清里头那一簇保存得极其小心的青翠植株—— 突然就酸了眼眶。 “你看我运气多好,一趟就找到了野生雄性不育系。” 盒子里不是别的,正是一株水稻。 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三系杂交里不可或缺、也最难找的一系。 他根本不敢想,如谢景行这样的贵公子,是怎么在东南沿海毒烈的太阳底下,顶着土著民异样的目光,即便言语不通,也坚持要替他带回这么一棵不结穗的“假禾”。 就为了他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景吗? 可就连他自己,都认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谢景行,还是做了。 他真的很想问,你是不是傻? 可发出的,只有泣不成声的呜咽。 哄人老是哄翻车,给谢博士彻底整慌了神。 先前顾悄也曾半真半假哭给他看。 假时都足以叫他手足无措,真哭就更手忙脚乱了。 他只得一同蹲下,“好了,实话跟你说,这是李玉找到的,我抢功邀功而已。别哭了,真的,你再为李玉哭,我可又要吃醋了。” 顾劳斯抽噎声生生哽住。 呵,这么哄人是吧? 那铁定是哄不好了。 不待他撒泼,一声清斥叫他僵在了原地。 “喂,是谁敢在金陵地块欺负我兄弟?” 这二了吧唧的声音,一听就是张庆。 “我就说哭包怎么会转性?果然没兄弟们罩着,一样哭鼻子。” 这拽哥,不是顾云斐是谁? 二人打着灯笼,也不知道在外乱逛什么。 他和谢景行躲这犄角旮旯,也能被抓包,只能说命里该有这一劫。 他认命扶着墙直起身,迎风抹了把男儿泪。 琉璃灯笼由远及近,暖黄烛光一点点照亮巷子。 顾劳斯明显察觉到,谢景行避让了一下。 他下意识抬手揪住人,终于借着光看清爱人。 这一看终于叫他明白,这厮为什么一上来就蒙住他双眼,还尽把他往暗处拖了。 南下四个月,谢景行不仅黑了瘦了,脸侧、颈边、耳后、胳膊,更是多处都晒脱了皮。 即使烛火朦胧,但深麦色肌理上,斑斑驳驳的大片粉中泛白的新肉,还是可怖。 很难想象,金尊玉贵的谢景行,此行到底吃了多少苦。 可他明明不需要吃这些苦的…… 这人一贯骄矜,也很是在意形象。 若不是相思无解,哪会仓促以这幅狼狈模样与他相见? 他突然get到谢景行莫名的醋意。 因为自认为不完美,在爱人面前才会这样不自信。 他拉着谢景行后退几步,向着逼近的俩人大喝,“站住!” 张庆脚步一顿,“啥?” 顾悄脸红脖子粗,“兄弟我正花前月下,美人在侧,你们凑什么热闹?” 张庆与顾云斐对视一眼,都看到彼此脸上的惊悚。 他们没看错的话,那美人可比他兄弟还高一个头不止! 再联想刚刚的哭声…… 张庆摇头晃脑,啧啧啧,顾悄果真还是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顾云斐三观炸裂,什么,小舅舅的猜疑原来坐实了?! 顾悄才不管他俩脑补什么,从巷子另一头溜之大吉。 他气鼓鼓将谢景行一路硬扯回家。 唤了琉璃点起卧房通明的烛火,这才抱胸恶狠狠道。 “给我脱!” 谢景行轻咳一声,“悄悄,你这样……是个男人都会误会的。” 他还妄想靠着插科打诨蒙混过关,顾劳斯冷哼一声,一言不合就直接上手。 秋衣并不厚重。 他将人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扯去腰带,没几下就将人上衣扒了个干净。 衣服底下,比露出来的部分更加惨烈。 曾经令月光都逊色几分的身体,现在几乎没一块好皮,晒伤合着刀剑伤,有的愈合了,有的还带着暗红的痂。 怪他粗心,一直没注意到这厮刻意藏起的伤处。 眼见暴露了,谢景行索性大方任他看个够。 他轻抚顾悄侧脸,笑得温柔,好似这些伤只是拍戏的妆化,不值一提。 “悄悄想摸摸也可以,过几天可就摸不着了。” 他并无夸张,这具身体体质特殊,受的伤虽不知凡几,但最严重的创口也不过一年就不见痕迹。 听在顾悄耳中,简直心痛得无以复加。 这些年,他到底受过多少伤,才能如现在这般云淡风轻? 小心翼翼抚上伤处,顾悄嘴上却硬得很。 “为了天下大同,学长你连色相也一起牺牲了,瞧这破了相的,都不知道喊句疼吗?” 谢景行替他擦了擦眼角。 “以前我不懂曹公浪漫,为什么要叫绛珠还泪。但这一世你这般好哭,我好似懂了一些。” 他眸光温软,“不疼,因为有悄悄替我疼、替我流泪,就够了。” “你又鬼扯!这哪里能替?!” 一想到这人是为了护他才去涉的险,更是为他才来到这样艰险的时代。 哭包憋了一晚上,终是破了防。 他胡乱揉着彻底失控的泪腺,“谢景行,杀我别用感情刀成不?” 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 砸在谢景行胸口,那些好了的、没好的,一度不觉疼痛的伤,骤然滚烫起来。 “好了好了!” 谢景行忙举手投降,“悄悄,我疼。” 不似休宁奢华的床帏里,烛火映上他瞳眸。 化了雪,碎了冰。 叫顾悄恍惚以为,他们又回到了曾经的盛世。 酒吧那次,谢景行也是这样,带着伤,教训完他就生闷气上药。 “学长,疼不疼?” 彼时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冷哼。 眼下他却仿佛听见学长心声。 “嘶——要是悄悄肯亲亲我,就不疼了。” 于是,他哽咽着推他一把,含泪调侃。 “那是不是要我亲一下,就不疼了?” 谢景行垂眼,“这伤口太丑陋,悄悄要是为难……” “呵——”顾悄哭着哭着就笑了出来。 他挑三拣四,终于找准颈侧一块新肉,试探地舔了一口。 察觉到谢景行整个人难耐地一颤,他才嗷呜一口,在上头又添一口新伤。 “这一下是警告你,以后再不许拿自己冒险。” 他亲抚着那些伤口,转移阵地至他心口,又嗷呜第二下。 “这一下是警告你,心里想什么就要说出来,不许再叫我猜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7节 他还想整第三下,被谢景行一个翻身压在身下。 “悄悄,第三下咱们下次清算行不行?” 喑哑粗砺的嗓音叫顾悄分分钟懂了。 他忍着羞臊向下探去,“第三下,就……就算我的定礼。” 谢景行却按住了他。 亲了亲他眉心,语气里尽是克制,“可我舍不得。” 顾劳斯突然哭得更厉害了。 他咬住谢景行那张涂蜜的嘴,“第三下警告你,以后痛也记得分我一点。” “嗯。” 谢景行将他扣进怀里,低低应了一声。 我在佛前曾有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君长健;三愿岁岁与君见。 有你,就无痛。 分你一些又何妨? 第154章 公堂那日, 安庆府诸生和陆鲲的招供,不胫而走。 再有乡试定榜的加持,顾劳斯声望空前。 不惑楼也一炮打响, 在科考界彻底出了圈。 各地临考前突然挂牌的不惑楼, 原本门可罗雀, 某日起突然门庭若市, 日日有慕名者排队前来, 想要一窥科考“宝典”的庐山真貌。 虽然限量版“宝典”最终无缘得见,但楼中入门书,如四书全解、五经注疏, 以及世所罕见的各省历科《乡试录》所辑真题和范文, 还是叫慕名者相见恨晚。 有人更是悔得拍大腿。 金陵不惑楼, 便有这样几位监生, 不住长吁短叹。 一位假模假样自扇一嘴。 “哎,就咱这小白脸能值几个钱?怎么先前就拉不下来呢?” 另一位懊恼附和。 “是啊, 早些学陆鲲,咱也不至于还留在国子监,苦熬又三年。” 延毕留级的苦, 他们已经吃了十几年。 他们当中,最年长的已年近天命,嘴巴上下早早蓄上须髭。 眼见着跟他一样年年考、年年挂的老大难顾大虎,都顺利上岸,他尤为伤感。 “三年复三年, 年年无穷尽。 可怜我熬到这岁数,爹娘都熬没了, 也还没熬到个头,若是肯早些示好拜师……” 他想起放榜日顾大虎春风满面的夸夸。 “老大难, 老大难,老大出马都不难。”顾云佑意味深长拍了拍他肩膀,“先天不够后天来凑,认准带头大哥很重要啊,兄弟我言尽于此!” 提到拜师,最后一位终于来了点精神。 “副榜也是榜!咱谁也不差钱,不如豁出去也拜个师,大不了多送些束脩,三年后……” 楼里小厮恰好前来送茶,笑着插了一嘴。 “各位监生老爷,咱们应天乡试每科都有定额,至多不过取三百来人,可想要报名的学子,早就过了这个数!” 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食指。 “百人?” 小厮倨傲地摇了摇头。 “千……千人?”监生猜出一个自己都不信的数字。 小厮再次摇了摇头。 “难道,难道万人?” 这才几天?!怎么可能?! 小厮笑着替他们斟茶。 “咱们束脩虽有些小贵,但支持分期、助学贷款等多种方式付费,且老板承诺,没考上还退一半束脩,不拘士农工商都一视同仁,所以来的人格外多些。” “不过咱们老板不昧黑心钱,毕竟解额只有那么些,所以一科收满就不再要人。” 他训练有素,说起个中内情来头头是道。 “下一科满打满算三百三十席。 咱们楼在休宁起家,几位爷考上童生、秀才时,徽州府就满招了。 前些日子,其他州府不惑楼才挂牌子,便早有徽商预先定走不少名额。 这一来二去,本就不剩多少席位。 这科安庆府百位相公又一举全中,消息太过劲爆,以至于放榜那日,剩下的席位不出一个时辰就被一抢而空。” 眼见着监生们捏拳蹙眉,似是急了。 他苦笑着安抚,“几位老爷急也没辙,金陵世家可不止你们盯着!若想在金陵报名,须排到三科、也就是九年之后,若是接受其他地方,那目前尚有和州,六年后那科,还有一席缺位。” 四人一听,顾不上发脾气。 “快说,在哪里交束脩?” 小厮才一抬手,四人争前恐后蜂拥而去…… 竞争不可为不激烈。 很快,报名处就响起此起彼伏的竞价声。 “一百两,我先付钱我先得!” “一百二十两,我出价高,这最后一席该归我!” “我父亲官位最高,你们最好莫要与我争!” “咳,我年纪最大,不如你们让让老兄我?” 报名处接待苦着脸,小身板以一敌四。 “不是,你们还是来得晚了一步,最后一席已经被……” 他向着旁边一指,“已经被他捷足先登了。” 四位监生齐齐看去,卧槽,不是张庆是谁? 张庆抓了抓头,“对不住了兄弟们,我也想圆自己一个上岸梦。” …… 十月廿日,赶在兑奖之前,白币正式发行。 神宗甚至为此特意改元永泰,新币也正式得名“永泰通宝”。 币制仿自北宋,颜色银白,光润规整,文字精美。 官方称其使用的是最为先进的铸造技术,极难仿制造假,又因其是在白银基础上改造而来,所以民间又称它为改良版银钱。 至于用的什么黑科技,含银量多少,那就只有神宗自个儿知道了。 为了进一步提升新币公信力,神宗诏告天下,明令各地官府、钱局务必畅通宝钞与白币,白币与铜钱的通兑,不得私下设置门槛。 张庆把住时机,第一时间将手上积压的购彩宝钞,悉数置换为白币。 部分白币作为彩票奖金,兑换给彩民;结余部分,又少量多次、明里暗里,逐一兑成最为实用的铜币与金银。 等三个月后新年伊始,户部财政不堪重负,各地故态重萌又相继设置白币通兑门槛时,反正顾劳斯是早就脱手了。 刨去兑换出去的奖金,第一期闱彩净利润五百万两。 同同期国债超额发行的三千万两比较起来,这点收益似乎不足为道,但若是两京十三省都行动起来呢? 一纸密折详尽给神宗算了笔账。 若是这笔款项能稳定成为财政收入,那么一年朝廷打底增收或可亿两不止。 这笔钱不仅能解治水之急,更可用于农田水利提升、良种良法推进、赈灾应急等诸多事宜,只要举国保收稳了,民富则国强,不出几年,国库必定扭亏为盈,届时何愁没钱? 递折子的显然摸透神宗喜好。 一纸设想写得是激情澎湃,神宗阅毕,似乎连年丰收吉庆、源源不断的课税已然进了腰包。 不久,就有一道圣旨南下。 不仅张家在外任推官数年的长子奉诏回京,迁户部主事,还特设民生部,复征张老尚书总理国债与公益彩票发行等一应事务。 沉寂数年的张家自是抓紧机遇,愈发卖力起来。 小张经营的闱彩中心,更是风生水起。 甚至不用顾悄提点,为进一步提升闱彩的影响力,十月底他还特别策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头奖兑换仪式。 张庆虽纨绔,但负责前端玩法设计和营销策略极其对口。 而后续的奖金兑换乃至经营账目,自有他算盘打一生的老父亲,动用人脉替他物色好靠谱会计,仔细打理,不曾出过纰漏。 即便中途解元更易、安庆府独占黄榜三分,连连爆冷令大盘两次崩盘,多数人未能如愿回本,但有他长袖善舞、忽悠有方,总体也没闹出乱子。 这场兑奖仪式,就是他安抚亏本彩民、提振购彩信心的重要手段。 金陵各处闹市,都贴上硕大的红字喜报,上书“热烈祝贺我中心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中一等奖三百注,金额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谁看谁不迷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8节 这广告明晃晃就是在勾引着劳苦大众: 来呀,再来一注呀,下一个幸运儿怎么就不能是你呢? 托张庆的福,小猪三十万两横财,总算保住了。 也是托张庆的福,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一夜暴富的消息,传遍了南直隶。 无数好事的,抻长脖子等着看大彩花落谁家。 坊间也流出谣传,黑赌坊扬言只要这人现身,他们就立马出动劫奖。 可怜小猪,闻讯死活不敢再露这个面。 可这领奖不领奖,哪是他做得了主的? 顾劳斯带着阎王,笑眯眯递过去一个油纸袋,上挖两窟窿,“别方,蒙面领奖也是可以的嘛!” 朱有才敢怒不敢言,认命抖抖嗖嗖登了台。 三十万白币兑现,要用车拉。 按流程,小猪还得带着这十车白币打马游街。 秋日风大,途中一个风猛,他蒙头的纸袋不慎被风卷走。 瞬间小猪与街边老百姓,大眼瞪上小眼。 新科举人+腰缠万贯+长得不赖+正经官二代,数重buff叠加,人群中一阵惊呼后,窃窃私语不断! “这……头奖是他,好生黑幕。” “啧,懂得都懂,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眼见着闱彩口碑急转直下。 马上小猪急得满头大汗。 领奖时他都憋着不发一言,这时候突然耿直脖子暴喝一声。 “劳资可是凭实力买中!齐云山牛灵台的关门弟子,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众人:……这鬼话,我是信呢?还是信呢?还是信呢? 顾劳斯也一头黑线:这要是搁现代,小猪的编制高低要夭折在政审环节! 不知道体制内不能搞封建迷信嘛! 这时,张庆一声铜锣吸引走大家目光。 “铛铛铛,朱公子身体力行,告诉我们买彩票是门技术活,拼的不是运气是努力! 买彩如科考,努力钻研、精益求精,总会有中的一天!这场没中还有下场—— 近日,闱彩中心将与滁州太仆寺合作,在城外举办马赛三场。 相马如相人,马彩首奖,亦是千两!二十文改变人生,你还在犹豫什么!……” 太祖时期就设有多处太仆寺专饲战马。 冷兵器时代,马就相当于现代的装甲车、冲锋车,数量和质量直接决定一国的国防实力。 这也是苏训的征边贸易论能得神宗赏识的另一重原因,他需要凭借和平贸易尽可能的储备马匹等战略物资。 可惜人西域小国和鞑靼们都闷坏,不约而同做了手脚搞垄断。 大宁虽引了种,但马匹繁育至今未能实现技术攻关,举国战马主要还是依赖向西域诸国进口。 所以这马赛挣的钱,自然用于太仆寺战马选育。 于是,顶着三十万两的洗脑特效,外加爱国的热血,不少手头略有余裕的富农、小资又头昏脑热,试水小买了n注马彩。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成为资深彩民。 毕竟口袋宽裕,民族情结又重,要支持的事情别说还挺多的。 一场领奖宾主尽欢,哭得只有一个小猪。 不小心露了脸,他总觉得身后无端生出无数只偷窥的眼。 拉着十几车现钱无处安放的小猪,失眠几个日夜,终于找到顾悄,表示愿将彩票所得悉数捐给南直灾后重建。 顾劳斯笑眯眯合上嫁妆清单,抬手题下四个大字。 ——道法神通,有求必应。 “来,知更,去扯一面锦旗,拉一个仪仗队,务必裱起来,吹吹打打、热热闹闹给朱举人家里送去!” 朱庭樟咬牙:去你的道法神通! “就知道抠搜如你,定会想方设法搜刮我的民脂民膏……” “非也非也,中举之后,你就不再是民。” 顾劳斯摇了摇食指,“我要真是搜刮,也是盘剥贪官污吏。” 小猪掉头就走,他是何必在这自取其辱?! 钱场失意,他情场却突然得意起来。 要说中举之外,最令他开心的事,就是常年在南直婚恋市场滞销的他,终于迎来了迟到的春天。 他自小丧父,母族顾家又失势,在朱家并不受重视。 门当户对的人家,瞧不上他孤儿寡母,门第低些的人家,看不上他微薄的家底,再差些的人家,他母亲又相不上,是以他二十二岁了,还不曾说定人家。 可黄榜那日之后,几天内媒人差点踏破朱大人家门槛。 伯母也曾把姑娘画像拿来问他,他红着脸抓着头,嗯嗯啊啊没个主意。 实在是画像都太写意,他看哪一个都抽象,甚至还没汪惊蛰那疯婆子耐看。 伯母摇头,“你且慢慢相看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日两日。 要依我与你伯父意思,咱们不如一鼓作气,会试继续搏一搏再相看才是正经,届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 言外之意,就是进士还会遇着更好的。 饼画得太大,朱庭樟抱着一摞画像晕晕乎乎回到不惑楼,不慎与汪惊蛰撞在一处。 美人图散了一地。 汪惊蛰一见,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一声,“啧,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这才中举就恨不得娶……emmm让我数数,一二三四五,啧啧,这一下子是要娶八个?多少有些急功近利吧?” 她毫不避讳将人上下扫视一遍。 “瞧你这耳垂薄小、眼肚乌黑的样子,八个当真受得住?好男儿有这精力,还是志在四方得好,保命又养身呀。” 朱庭樟臊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钻地板缝。 “你这疯婆子,还没出阁懂得倒不少,可见平日里就不是什么规矩人!我呸!” 他匆忙捡起画像,愤然回房。 靠着门冷静一瞬,他望着怀里画像,突然觉得好生没劲。 是呀,无人问津时,他只想功名在身,再得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此生便再无遗憾。 但这会真的什么都有了,他又觉索然无味起来。 他的一生,当真要这样碌碌而过? 补一个差不多的官职,娶一个差不多的姑娘,生几个差不多的孩子…… 或许遇到顾悄之前,这些都没有问题。 可安庆治水一行之后,他突然不甘起来。 看到顾悄,看到治水的那些人,他才意识到,原来天灾跟前,一个人能做的有很多。 他明明也可以做得更多。 而不是就这样甘于平凡。 捐那三十万,怕被歹人劫掠只是藉口。 他早就知道,乡试第一日几个学生差点被绑票,伯父早就带着府兵,借机将南直黑赌坊抄的抄、抓的抓,剩下的些许早已不成气候。 可他还是装作畏缩模样,将钱送了出去。 此举初心,不过是想为安庆时一无是处的自己,稍稍做些补救而已。 幼时病床前,父亲的话依稀在耳。 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建功立业,岂能苟安一世? 想着想着,他将画像放到桌上,突然打定主意。 他要继续会试,哪怕连带赶路,只剩三个月的准备时间,他也想一试。 与他有着相同心路历程的,还有原疏。 他中举的消息,很快传回徽州。 那个为了一千五百两,一度恨不得与他撇清关系的叔父一家,突然找上了原秾。 吵着叫原秾还他大侄子。 甚至为了抢人,不遗余力抹黑原秾,坚称是这个侄女偷偷带走了大哥唯一的儿子,还将他卖给了湖州富商。 一对泼皮日日堵门,闹得实在糟心。 原秾无法,只得随夫君一同外出经商避祸。 眼见着咬不住原秾,原家夫妇又将主意打到了十二房。 休宁无人,只一个琥珀守家。这姑娘可不好惹,主家拉不下脸跟泼皮计较,她可不怕,拎着大扫帚就将人打了出去。 还是来几回,打几回那种。 眼见着休宁讨不到好,他们又追到金陵。 只是他们这头往金陵跑着,却不知原疏正随船陪着顾悄回乡清点嫁妆。 阴差阳错,倒省了一桩恶心官司。 自打原秾来信说了经过,又嘱咐原疏务必小心,原疏就愈发坚定了会试的决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29节 这贪得无厌的叔父一家,不亲自下他们大狱,简直对不住他读的圣贤书。 小伙伴的这些转变,顾劳斯可管不上。 他忙得像个陀螺,不仅要金屋藏娇,还得应付各路应酬。 放榜后头三天,按例是吃喝宴请。 第一天鹿鸣宴,主考官要宴请内外帘官并新科举人,因宴上要歌《诗经》中《鹿鸣》篇,故称之。 第二天新举人要办谢师宴,带上封红、礼物,酬谢恩师。 第三天举子间互酬,有同年互贺的,也有中榜宴请落榜分沾喜气以示关怀的。 咳,不巧这三场,全是顾劳斯的席。 第一日鹿鸣。 唐宋时原是所有帘官举人都要参加的庆功宴。 可举业日益发达,帘官、举人数量日益膨胀,再想全员参加、见者有份,不切实际。 所以渐渐沦为一种交际应酬,帘官取各地正职,好与中央大员混个面熟;举子只取前二十,认个座师为将来铺路。 但今科显然连应酬都算不上,只能叫应付。 座师柳巍,咳,命里带煞,不宜攀结。 副主考高邑,自打钦点小倌卷后,就此一蹶不振,只顾闷头喝酒。 其他官员哪还敢放肆?氛围可以说极其沉闷。 举人们一首鹿鸣,差点都唱成薤露。 但要说谁最难过,那必然是安庆府寒酸二人组。 旁的新举人,无不落落大方按流程走着节目单,个个出口成章,那赋得某某之流的应制小诗,即便博不到座师首肯,也能换几个同考暗自点头。 唯有这二人,如闯进凤凰群里的小土鸡儿。 即便换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可也改变不了寒酸气质。 泰王的出现,更是叫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态,原地点燃爆炸的引线。 泰王可是乡试皇帝亲点的暗查组,自然在鹿鸣的受邀之列。他一贯好热闹,硬拉着顾劳斯蹭饭,美其名曰:“走,皇叔公带你瞧乐子去!” 顾劳斯想想,跟着去了。 自打昨夜大被同眠,主动消火还惨遭某人拒绝,家里他反正是没脸呆不下去。 宴上他环顾一周,好样的,一半都是熟人…… 刨去他的几位种子选手,就数安庆府的时勇和小林两怂货最打眼。 尤其当眼高于顶的柳巍,突然趋步到门前相迎,场上一众大小官员更是齐齐起身行礼。 异口同声的一声“泰王大驾,有失远迎!”叫二人差点翘翻了冷板凳。 小林瑟缩一抖,碰洒了手边酒壶。 泰……泰王? 这个阴郁插班生,总是混迹在吊车尾序列的差生,竟是泰王? 他们……他们之前可没少冷暴力他…… 暗里更没少嘲笑他。 一滴冷汗滑下脑门。 昨日庭审,他们去时见老秀才赫然端坐在庭上,心下就有些怪异。 晚间不惑楼,与同乡讨论,大家仍没当回事。 有人心大,“整个乡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大龄的老小子,谢太傅体恤赐个座也不稀奇。” 另一人摆手,“不赐座,万一惊吓过度当庭晕厥,太傅岂不是要落个残暴不仁、欺辱老汉的恶名?哈哈哈哈哈……那多冤呐!” 他们胡乱调侃,也没个讲究。 一转头,就看到廊道一侧的窗户纸上,正印着一个黑黢黢的人影。 众人吓了一跳,推窗大骂:“没得在这装神弄鬼,找打吗?” 定睛一看,豁!可不正是他们编排的对象? 老秀才满脸褶子,每一道上都写着阴晴不定。 书生们“哐当”一声合上窗、吹灭灯、爬上床就开始装死。 他们或多或少,已有不好的预感。 如今这预感坐实,轻慢欺负皇亲国戚、当今唯一的王爷,就问该当什么罪? 要说这群酸秀才有多少恶意吧?也没有。 就是看不贯这老小子自己吃不得苦,还天天嗤笑他们笨鸟扑腾白忙活。 没错,双方这梁子,就是在泰王嘲笑他们考不上的时候结下的。 接待大领导,全场本就安静。 小林这一声酒壶落地的脆响,就显得十分突兀。 泰王明知故问,“这是什么动静?怎么,不欢迎本王?” 他病容本就凶恶,质问的口气更是吓人。 小林心里有鬼,拉着时勇就磕头求饶。 “小的不敢,是……是小人没见过世面,被王爷气势震慑,以至于宴上失仪,还请王爷恕罪!” 泰王阴恻恻一笑,“柳大人,你选的好人才,年轻气盛得很嘛,敢当着本王的面摔砸。” 说着,他脸一拉,“这场本王不曾替你粉饰太平,所以……究竟是你门下学生失仪,还是你这主考对本王不满?嗯?” 柳巍莫名被他将了一军,心中大怒。 可这时翻脸,不异于坐实他确实不满,而这不满呈递御前,就是他对神宗安排的暗访不满! 他可不能上这个当。 几息后,他扯开笑谦卑告饶,“王爷说笑,下官哪敢。” “哼。”泰王睨了一眼安庆府二人,又睨一眼柳巍,“你最好是不敢。” 顾悄全程抓头,原来这就是乐子。 他悄悄扯泰王袖子,“您老这报复心,多少有些重了哈。” 就他今天这操作,柳巍铁定已给时勇和小林上了黑名单。 这二人会试,恐怕有的波折了。 谁知泰王毫不在意,轻哂道,“我早说过,科举选士,不选弱者。 他俩真能替本王当饵,钓上柳巍这条大鱼,是他们荣幸。 若是进京,在柳巍手下能侥幸全身而退,那亦是一场历练。 如此日后出了官场,才不至于任人拿捏,枉死送命。” 酒酣之际,他恍惚回到弘景三年的琼林宴。 那场,云门风光无限,独占半壁江山。 宴上,新朝新帝新进士,百废待兴,风鹏正举。 谁又能料到,不过三十六年,弘景三年那一科,早已百不存一? 高宗的时代,是纯士的时代。 他们“修、齐、治、平”,以“国士”自居,活跃在朝野,能为天下人造势,甘为天下人改命。 可惜,这也是纯士的终结。 一朝失去强有力的保护者,这些一门心思只在经世治国的纯士,如同失去铠甲的蚌肉,不仅再育不出夺目珍珠,更是轻易就死在食肉者的利齿之下。 唯一破解之道,只能是—— 叫他们在逆境中,淬炼出铠甲。 他独独信奉优胜劣汰之道,便是这些年的血泪教训。 但他不知道的是,但凡他肯与顾悄推心置腹好好探讨一番,就知道这题还有另一个解法。 ——与其白白牺牲那么多珠蚌,不如直接点,换个饲珠人。 毕竟利益最大化的时代,哪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能解放发展生产力的能人可能百年出不了一个,但能当皇帝的两脚兽什么时候缺过货? 咳咳咳,不得不说,在这个日益叫人窒息的时代,小顾的思想也越来越危险了。 鹿鸣宴结束,柳巍返京,谢锡也携泰王一同回京复命。 丝毫不知自己在死亡线上横跳一回的时勇等人欢呼雀跃,实在是泰王不走,得走的就是他们。 他们穷,还想继续蹭会试的顺风船:) 第二日谢师宴就更热闹。 无形之中,三百号人里三分之一不止,都成了小顾学生。 这席是吃不过来了。 众人一合计,就在不惑楼摆了一场。 菜色那更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都说君子远庖厨,但穷人不得自力更生? 别说,安庆府里会做饭的,不在少数。 众人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想点子的想点子,最后竟给他整出一席百师宴。 融徽菜、淮扬菜与各本集子里的文人菜于一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0节 简而言之,就是什么都沾点,什么又都不像。 主桌上,知更皱着眉试菜,“这些举人,简直班门弄斧,不知道咱们三爷最会吃?” 苏朗笑着替顾悄挑出一些不宜进嘴的菜色,“拢归也不指望这个饱肚子,不过是大家一起玩闹,增进感情。” 顾劳斯点头,“吃不吃都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然,他小尝一口知更递过来的萝卜炖野猪腿,瞬间被那股充满野性的腥臊味冲得一个激灵,灵台顿时清明。 他放下碗,一本正经又重复一遍,“真的,吃不吃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这一把,他终于体会到小公子精于饮食带来的后遗症。 就算他本人不挑食,可嘴已养刁,等闲手艺还真入不了他法口。 宴上,大家几壶黄汤下肚,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竟不约而同誓师,要一起再战会试。 安庆府百名内的举人有三十九人,算上原疏、黄五、宋如松、顾影朝、小猪、大小二虎七人,一同进京的,竟有四十六人之巨。 那位惯会好词好句的,大着舌头一通串烧。 “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 花门楼前见秋草,岂能贫贱相看老。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别说,串起来还挺应景。 “咱们……咱们定要乘胜追击,撵到京城,到时候……嗝,那沈宽午门斩首,咱们……嗝,蟾宫折桂,羞不死他!” 显然,他们意欲探监耀武扬威的诉求,被锦衣卫丑拒。 那口气至今还憋着呢! 这个提议,又得到一众赞成。 “说得对,这口恶气咱们必须出给他!” “我们去不了京城,但精神与你们同在!” “时兄、林兄,诸位,你们务必要替咱头悬梁、锥刺股,谁要是能进一甲,我在家给他立长生牌位!” 时勇,小林连忙摇手:大……大可不必。 这场,是谢师,亦是告别。 他们当中,有些人一路高歌猛进,要向更广阔的天地进发;也有人就此驻足,甘心补官。 还有人愿意留在不惑楼,教书育人,薪火相传。 宛如伤感的高考毕业季。 他们自此分道扬镳,余生各自安好,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交集。 结局,自然也是不醉不休。 楼里热闹,却不知楼外不远处,有一人拄着拐,在瘦弱秀丽的少年搀扶下,默默向着楼内遥敬一杯。 他不由牵紧少年的手。 “孟时安,再给我三年,我定然会带着你进京,替你翻案脱籍。” 少年垂着眼,无声回握住那只手。 那就……姑且放过你好了。 第三天,来递帖子请顾劳斯的人就海了去了。 有新举人打着大旗酬谢他为举业舍己为人、无私奉献的,有落榜监生来联络感情、想结伴互助的,亦有八竿子打不着的各府求个善缘的。 顾劳斯一想,这吃谁的都不好,应谁家都不像,水既然端不平,那干脆别端。 是以,他打出回乡替妹子筹备婚事的大旗,转头遁了。 叫扭扭捏捏不肯认输、又不得不认输的顾云斐扑了个空。 这回乡试,他得了个第九。 成绩不差,监生里更是一骑绝尘,甩第二位十万八千里。 可他十分不满意。 不止曾经同为双璧的顾影朝没打过,连黄五都越过他去。 他曾经挑衅过的顾悄,就更别说了。 这落差叫他日日纠结,待他终于打定主意,打不过干脆就加入…… 结果? 不惑楼只剩一群酸秀才念着酸诗。 他捏着鼻子,向酸秀才们讨教集中营课业,好来个知己知彼。 奈何秀才们经梁彬一战,已警觉非常,愣是一个字不给他看。 永不低头、第一次服软的顾云斐简直气炸! 他怒目握拳,愤愤起誓,“此耻不血,我就跟顾悄姓!” 酸秀才里为首的那个,一脸看智障的表情。 “哪个顾不是顾?这撇脚毒誓糊弄谁呢?” 第155章 大户人家嫁女, 嫁妆清单往往能叠数十页纸。 从珠宝首饰、博古摆件,到床被日用、吃食酒水,再到陪嫁的丫鬟小厮、铺子田地, 拉拉杂杂, 简直包罗万象, 无所不含。 顾家也算大户。 顾爹赋闲数十年, 家底很是攒下几分。 虽说库房上半年刚掏了个空, 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各处庄铺现送的嫁妆,一抬抬搬来, 也足足装了谢家十几船。 渔粱渡口, 岸上车马, 水中舳舻。 数百挑夫一刻不闲, 就这么从天亮搬到天黑,才堪堪搬完。 岸边聚满看热闹的乡民。 “这顾家小姐不是拒婚大病, 至今未愈吗?” “不是,我怎么听说顾小姐随苏将军上去西北打战去了?” “不是,怎么我听说的又是一个版本。” “对啊, 顾小姐不是跟一个神秘男子私奔了?” 水云充耳不闻,只听着管事唱名,逐一对着单子清点。 “翡翠镯一对、沉香串珠一对、白玉鸳鸯扣一双……” 这些就算了。 “瓜瓞绵绵多子多孙紫檀床一张、黄杨木雕龙凤呈祥纹屏风一副、描金云纹百子莲立柜四组……” 行吧,这些……姑且也忍了。 但“青黛眉膏十盒、玛瑙胭脂十盒、桂花头油十瓶……” 这些是什么鬼?他一个大老爷们儿,用得上吗? 更叫顾悄恶寒的, 还在后头。 “暖玉鹣鲽枕一对、文彩鸳鸯交颈合欢被两床……” 每念一样,顾劳斯耳垂就热上一分。 偏偏一同监工的谢某人, 还火上浇油。 他笑得暧昧,“文彩双鸳鸯, 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悄悄上次还怨我与你聚少离多,这嫁妆倒是甚好的寓意。” 古诗十九首这几句,原说女子收到一块鸳鸯纹锦缎,巧手裁成一床被子。 被芯用长丝填充,边缘用丝缕缝结。 长丝与长思谐音,物缘与姻缘共字。 细品是有那么些悱恻缠绵。 顾劳斯轻咳一声,“妇人打版缝被,顺带思夫而已!” 他低声嘟囔,“怎么什么诗到你嘴里,就腻歪得很?” 谢景行“哦”了一声,凑近他耳边。 “愿为诗中人,方解诗中意。静安师母教你鉴赏诗词,没教过你以身入诗? 唉,愚兄是不如悄悄通透。 我读这首,恍惚间只觉自己一如诗中女主。 拿起丝绵,就觉我对悄悄的相思,亦如这长丝,绵长无尽; 缝合被缘,就祈望我与悄悄的缘分,好似这针线交互,永结不解。 听到合欢被名,自然想的是,同你如鱼得水、再不分离。 唉——多少是昭自作多情了。” 神特么的以身入诗。 感情高等学府教你点方法论,你全都触类旁通拿来撩汉用是吧? 顾悄摸着泛红的耳朵,冷笑一声。 “就你会是吧?”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1节 他高声道,“水云姨,这合欢被子也别往谢家送了!今晚就给我铺上!” 尔后他低声挑衅,“谢景行,有本事你今晚洗白白,合欢被下躺平等我!” 谢景行笑着退开。 他诚惶诚恐,“悄悄血气方刚难免急切,昭省得。可这实在于礼不合。” 顾劳斯鄙夷地哼了一声。 “口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板凳。” 这厮嘴炮打得山响,实则是纸糊的老虎,惯会虚张声势! 成亲洞房什么的,来吧,谁怕谁?! 三日后,迎亲船队启航。 不久与金陵滞留的闽船汇合,几十艘大型船只汇成一队,巍然壮观,也成永泰元年大运河上一道奇观。 船上不仅载了赶考诸人,也载满家中老小。 说是举家北迁亦不为过。 因为顾爹家信云,今年这个年,要在北都过。 一方面,湖广、江西两省私占圩田、侵吞赈灾饷银案已近尾声,他即将去京复命。 另一方面,今年又恰是南直地方官员进京述职年。 大历地方官员,定期要进京述职。 太祖有令,凡天下诸司官每年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赴朝。 吏部并都察院,共设功业册,专录来朝地方官任职期间的履历和官绩,以资考察。 但天下官员繁多,每年入京官吏高达四五千人,不仅两部考察不过来,地方官每年来回奔波,既耗费钱财,也极大影响地方治理。 太祖晚年,遂改作三年朝觐制。 神宗时期互联网完备,又进一步免了县级以下朝觐。 各地仅四品以上需接受中央考核。 地域上,神宗将两京十三省划作北中南三个片区。 各片区依次朝觐述职,今年正轮到中部的南直、浙江、江西、湖广、四川五地。 兼之神宗似是有意借顾家婚讯,召回苏青青与妹妹。 倒是叫他们白捡了一个团圆年。 是以他爹信中殷殷嘱咐,“瑶瑶在北境吃了不少苦,这个年务必将江南吃的玩的多多带些。他托你精养的那几只山鸡,也莫要忘了。” 所以,船上不止有人,还有鸟,还有一桶桶鲜活江鲜、一框框江南点心原料。 还特别将家中擅做点心的丫头婆子带了几个。 咳,不可谓不奢靡。 以这般阵仗灾年进京,顾悄都能想象,顾家又要被喷成筛子。 但无碍,这套路他习惯了。 何况,这把他有谢景行在侧。 他瞟了一眼破相之后愈发摄人的阎王,有谁敢喷阎王亲家? 谁知谢景行闻言,笑着摇头,“悄悄,我可是个一心霸占皇孙的大反派。 不仅馋你身子,还为一己私欲迫你替嫁……所以到了京都,谢家不仅不会袒护顾家,还会不遗余力打压。” 顾悄手上舀着杏仁酪的瓷勺,哐当落地。 糟,忘记还有这出了。 早先谢家带着御旨讨债,他替嫁是为了保妹妹。 那时他一心想的,是不能叫顾情涉险,女孩子婚嫁,错一次毁一生,可他一个大老爷们,嫁去就算被发现,也吃不了什么大亏。 后来妹妹变皇孙,他亦认出学长。 替嫁不仅是顾家谋算的一环,也成为他和谢景行的心照不宣。 真皇孙要想继承大统,就不能有“出嫁”的黑历史。 而他这个假皇孙,恰恰需要这点黑历史化解神宗的杀机。 何况两辈子,好不容易捡个机会跟学长在一起,他当然毫不犹豫嫁嫁嫁。 这会告诉他,叫他不情不愿、羞愤不已、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咳咳咳,不得行。 很有些技术难度。 可是……霸占啊,胁迫啊,听起来有点带感是肿么肥四? 这人平日里温雅,顾悄时常忘记他还有个阎王人设。 这会儿一提醒,亲密中他少有的几次强势,零碎在脑海中闪过。 不想不觉得,一想竟有些上瘾。 似乎比起温润如水的谦谦君子,他霸道强势的样子更令人着迷。 顾悄咽了口口水,目光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划过他喉结、颈项。 这人实在生得好看,顾悄遇上他,就像猫咪不慎跌进猫薄荷群。 偌大的船舱又只他二人,近距离独处,顾悄愈发晕乎。 完了完了,顾劳斯捂住脸。 欲望在啃噬他的脑子。 他也不明白,怎么换了个身体,他还好色起来…… 其实也好理解,正值欲望萌苏的年纪,恰逢沉疴初愈的身体,又遇心心念念的那人,外加初尝过情爱的滋味,可不就一天到晚想着这点子事儿嘛。 这就叫——青春期。 “你这死鬼,编的都是什么撇脚剧本!” 顾劳斯骂了一句,可理不直气不壮的,只好一口闷下剩下半碗杏仁酪,强掩心虚。 谢景行不知他纠结,眸中含笑,替他扶了扶碗,防他灌得太快呛着。 “所以,枪林弹雨在即,顾劳斯做好战斗准备了吗?” 顾悄将碗怒往桌上一磕,有些脸热。 “那就让让子弹来得更猛烈些吧!” 谢景行:…… 总觉得他跟学弟,不在一个频道。 也确实不在一个频道。 谢景行想逮他再做些战前模拟,而小顾一心只想溜号。 没办法,他菜,经不起谢景行撩拨! 一撩,他脑子就只会咕噜冒泡。 他想,果然静静是个好东西,此刻他也十分需要。 谢家的迎亲主船,极大极奢华。 顾劳斯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如履平地,半点不颠簸摇晃。 但谁能想到,这把船他是不晕了,改晕人了呢? 顾劳斯板着脸,决定出去找点事做,远离谢景行这个眩晕源。 尾舱热闹,哥几个正在鸟窝里开会。 原疏瞅着满舱扑腾的三只灰毛鸡,十分忧愁。 他该如何向顾情交代,鸡崽养了一年,没长二两肉就算了,还从黄绒朱喙的小可爱,变成三只赖头秃尾的丑家伙。 简直像被恶意掉包过。 见到顾悄,他欲哭无泪,“你说瑶瑶会信,这货真价实就是她捡的那三只?” “都怪我,这几个月忙着考试,疏于崽崽的照顾……” 顾悄恶寒了一把。 他差点以为穿进了男男生蛋的兽人世界。 黄妈妈在一边幸灾乐祸,“不管信不信,反正你俩都少不了一顿好打。” 一听情姐姐心心念念的小宠养出了岔子,周芮立马摸进船舱。 “让我来想想办法,指望这群只会死读书的傻子,能成什么事?” 显然她涉世未深,不知道顾家没出过一只好鸟。 很快,在一众男同胞幸灾乐祸的眼神里,她尖叫着冲出船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璎珞姐姐,琉璃、琳琅妹妹,救命——救命——” 顶着一头鸟屎的她几近崩溃,满脑子只剩拔毛杀鸟。 没错,周姑娘也跟了过来。 她消息灵通,一听原疏要负债跑路,赶忙扒上谢家迎亲的船。 等船工从养鱼的仓里拎出她时,已离金陵百里不止。 在将她扔水里喂鱼,还是上报请主家处理之间,船工选择昧下她当老婆。 虽然周姑娘做了男人打扮,但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叫空窗期太久的船工,甘愿赶时髦也断一次袖。 眼见着被五花大绑,就要洞房花烛,周姑娘心一横,千娇百媚娇滴滴一句“哥哥”,给船工叫酥了,不用断袖他当然开心,也就趁着船工怜香惜玉给松绑的功夫,周小姐一脚踹断了他子孙根。 场面属实有些暴力血腥。 男士们无不静默,姑娘们掩面惊呼。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2节 唯有汪惊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踢了船工一脚,对周芮赞叹有加。 获救的周姑娘哭哭啼啼,追着原疏又是打又是骂。 “都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欠债不还!今天我要是做了他小老婆,明天就阉了你进大内当差!” 原疏惊觉某处生疼,默默将债主推远了一些。 他中举之后,结清秀才年补贴5两,得府学奖金20两,又将人丁、田亩荫庇额度悉数给了姐姐,得三房封银300两酬谢。 由此,他的退婚进度目前只到(376/1500) 遥遥无期,生无可恋。 小原同学在这一刻,感天交地,终是发出一声灵魂拷问。 “为什么有的人挣钱那么容易?为什么我生来就这么贫困?” 黄五没来由一阵心疼。 哎,有钱人千篇一律,穷苦人还真是各有各的穷命。 至于这三只鸡怎么破,几人研究了一个下午,也没得出个所以然。 最终黄五一锤定音,“事出反常必有妖,京城我有一个老相识,最会盘羽。 笼中雀儿也爱,天上猛禽亦喜,家中孔雀、白鹤更是不知凡几,不若送去他那看个门诊?” 顾悄皮笑肉不笑,“您还懂门诊?” 黄五煞有介事,“这不是恩师教导有方? 上次策问,琰之所提医疗体制的创立,叫我受益匪浅。或许医方、疗法亦可仿徽州手工业的专利产权法子,予以推广运用,这事要是运作得好,亦是财源滚滚。” 顾劳斯有些欣慰,又有些忧虑。 欣慰的是黄五脑子活络,最会举一反三,忧虑的是他看到的仍是利益。 在现代,教育、医疗、养老作为社会保障体系的三驾马车,是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后政府必须考虑的问题。 大宁当下要解决的,更多是生产力层面的问题,还远远不到生产关系这一步。 他提这个,还是因为明孝的死,令他不能释怀。 砷其实是有特效药的。 他甚至记得药的名字,二巯丁二钠等巯基药物都可解。 可他只在搜集写作素材时粗略翻过档案。 如他看过浩如烟海的其他档案一样,这一则只在他笔记里留下“中国独创”、“中科院两个年轻人耗费几十年”这些个关键词。 他并不懂得如何制作。 退一万步,就算他记得那些复杂的有机方程,这个时代也无法制作。 这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死去,明明有药却束手无策的无力感,叫他陷入深深的自责。 那一刻他突然褪去现代人的傲慢,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要是他懂得再多些……要是大宁的医疗科技能再发达一些,是不是明孝就不会死? 他其实很喜欢性情温良又胸怀天下的宁云。 但终究治病救人同农事生产一样,都不是他擅长的领域。 他提出设想,却全然没底。 这条路根本看不到头,亦让他生出无尽挫败。 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对。 不敢面对摩拳擦掌的黄五,更不敢面对谢景行。 一如他不敢面对即将抵达的京都。 他最不擅的,其实是朝堂争斗。 逃避不是不负责任,而是本能在趋利避害。 即便他在外围,亦知道顾家引线已全部埋下,这一趟决战在即。 但政斗从来凶险,他怕棋差一招,亲人殒命,他怕意外难免,再遇死别,他也怕因他鲁莽,替谢景行招致祸患。 他怕的实在太多。 谢景行找来时,顾悄已经躲在船尾暗处,想了一晚静静。 狐绒披风轻柔搭上他肩膀。 谢景行站在风口,连人带披风将他整个纳进怀里。 温热手掌无声握住他冰冷指尖。 一股暖流从掌心蔓延至胸口。 好半晌,顾悄才将头轻轻靠上他肩膀。 他涩着喉头,低低倾诉,“谢景行,我是不是很怂?” 第156章 船过淮安, 气温徒降。 越往北,越能感受北方凛冽的寒意。 冬季枯水,运河航道本就不如春夏通畅。 又值岁末, 进京的官船激增, 二十天行程, 顾悄一行愣是走了近一个月。 即便船稳, 行程过半时, 顾悄也还是蔫成脱水的豆芽菜。 他开始食欲不振,晕眩欲呕,断断续续低热。 先时, 琉璃还端来“浓茶”, 意欲故技重施。 顾悄尚存些精神, 如临大敌, 连连推拒,“安眠药吃了多伤脑!我不!” 琉璃愣住, “可林大夫说任你这样气血亏虚、脾肾不足,一个不好又要大病一场。” 她憋着笑劝道,“爷, 脑子够用就行,肾可亏不得啊!” 要脑子还是要肾,it is a problem! 顾劳斯黑线。 就见谢景行替他接过药,就着窗棱缓缓倒入河中。 他背着光,叫人看不清面上阴郁, 开口却如常,“是药三分毒, 悄悄不吃也罢。” 顾劳斯无知无觉,嗯嗯附和。 阎王开了口, 琉璃自然不敢多嘴。 小丫头不甚放心地瞅了眼主子,见他一副嫁狗随狗的呆样,十分无语地收了碗告退。 很快,小顾就尝到了要脑子的苦果。 为了迁就病患,船队再一次放缓速度。 进德州时,已值冬月二十五。 河上飘起细雪。 寒风裹着黄豆大的雪子,砸向紧闭的船扉,发出劈里啪啦的乱响。 船内,琉璃早就备好汤婆火炉。 雄起了一个夏天的顾劳斯,霜打的茄子样儿,苍白着脸歪在床头。 恹恹欲睡。 红艳艳的鸳鸯绣锦合欢被面,衬着他脸色,越发叫丫头心惊肉跳。 林大夫把完脉,满脸老褶子上都写着为难,“寒邪为六淫之一。 等闲寒邪,郁于肌表,虽伤人阳气,但外伤体表发些疮痈、内阻经络头身疼痛,调理得当并无大碍。 可小公子中阳本弱,寒邪又深入脏腑、郁于骨髓,已成里寒之证。 时隔多年,再遇这北境寒袭,胃纳受无权、脾运化失职,阻遏气血、脏腑痛痹,要想好过些,须得掉头南去,若是在京,这个冬天可有的受了。” 他越说,越觉背脊发凉。 眼见着阎王动怒,他赶忙开了几副温气补血的药,带着药童去隔壁舱里亲自抓熬。 外头虽然冷,但不会死人。 继续暖舱里头,他怕他下一秒就得进河道喂鱼。 顾家嫁妆里,几乎配了一个药房。 他旅途抓药倒也便利。 很快,一碗黑糊糊的浓汤端了上来。 顾劳斯嘴里发苦,原本食欲全无的胃,忽而泛起一阵恶酸。 他歪在背靠上,面朝床里,极力控制着呼吸。 企图靠装睡蒙混过关。 耳朵却竖起来听房中动静。 琉璃端着药,在床边踯躅一会儿。 大约是见他睡得还算安稳,不忍打搅,收了步子正准备退出去。 谢景行原在外间,低声与林大夫说着什么。 突然声音就断了。 片刻后,顾悄感觉床褥沉下几分,耳畔传来谢景行低沉的笑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3节 “琉璃,这药须趁热喝,可你家主子睡得沉,看样子要我亲自哺喂了。” 顾劳斯一个激灵。 他想起休宁第一次发病,在黄宅养病的那几天。 难怪病中还觉绮思不断,感情这厮没少占他便宜! 他眼皮微动,立马诈尸,先发制人道,“你们这般贴着我耳膜吵闹,猪都要醒了好嘛!” 骂完,他就着谢景行的手,几口灌下药。 他喝得太急,黑色汁液又比往日难喝上不止一点,酸中带苦,苦中带臭,还兼着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刺鼻气息。 药还没进胃,就被他呕出,哗啦啦吐了谢景行一身。 漆黑汤药里,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黏稠带血的胃液。 谢景行蓦地沉下脸。 离他几步之遥的琉璃,甚至敏锐察觉到一丝杀意。 小丫头煞白着脸,抖着胆子上前,想替她的傻主子抢救一下。 却见那阎王只顾着用干净的袖口替他擦拭嘴角,分毫不介意染一身污秽。 清理干净手脸,他娴熟地替顾悄褪去湿透的中衣,将人抱到大床内侧用被子包好,只留给丫环一个外围收拾床褥的机会。 既不是嫌他主子秽物,那谢家姑爷瞬间的杀意又是什么? 琉璃脑瓜子飞转,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她小心翼翼铺好床,这次换了床不那么刺眼的暖杏色喜鹊登枝锦被。 “叫林焕再熬一碗药来。” 待丫头出去,谢景行一低头,就对上顾悄乌泠泠的双眼。 不过十天,顾悄就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腮肉的脸,肉眼可见尖了起来,衬着一双眼睛格外得大而无辜。 顾悄定定看着他。 在他以为顾悄要问些什么的时候,下巴突然被咬了一口。 “谢景行,刚刚你生气了,那眼神像要吃人!” 说着,他可怜巴巴捂住隐隐作痛的腹部,“我知道,你肯定嫌弃我了。 文庙初见,你就嫌弃我,那时候我摔在你身上,糊了你一身鼻涕眼泪,你就是这个表情……嘤嘤嘤,没想到你嫌弃我……难道我邋遢一点,就不是你捧在手心的小宝贝了吗?” 谢景行只好用行动证明,小宝贝究竟还是不是小宝贝。 琉璃端着第二碗汤药回来时,就被房里的暧昧气氛臊得同手同脚。 她不争气的主子,一副气若游丝的模样,歪在阎王身上。 方才还干燥无色的唇,红艳水润,两腮也泛上薄红。 领口无暇整理,凌乱散开些许,锁骨上一枚红印尤其扎眼。 这么瞧着,一身病气好似去了六分。 可她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小姑娘才不管夫夫情趣,只觉这人半点不知道疼人。 他家公子都这样了,他怎么下得去嘴? 忠心的丫环怒起来也很飙,不管不顾冲到阎王跟前。 “我家公子不舒服,姑爷怎么还忍心折腾他?姑爷要是真心怜惜我家公子,怎么舍得这般轻贱?” 这锅谢景行背着多少有些冤。 顾悄轻咳一声,“琉璃,不是那样的。” 琉璃恨铁不成钢。 “公子,不要再替他辩解了,你这样哪还有心思做那事?婢子知道,都是他迫你的!” 顾悄:还……还真有心思。 他尔康手伸向他忠心护主的丫环,“琉璃,我痛。” 这也不算说谎,天冷下来,他就开始觉得遍身都疼。 可布洛芬来了也说不清到底哪里疼。 琉璃闻言气势一弱,慌忙托起药碗,要伺候他进服。 小顾却推开药,不要脸道,“痛极喝药哪里管用?要谢大人这般皮糙肉厚,才经得住我咬来止疼。” 琉璃:…… 她狐疑地在二人中间来回打量。 在瞄到阎王下巴那口新鲜牙印时,才将信将疑。 第二碗药,顾悄做足心理准备,捏着鼻子总算是咽了下去。 琉璃适时又递来一碗南瓜羹。 顾悄并无食欲,只捧着碗轻嗅蒸腾的热乎气。 那气息暖而微甜,足以压下喉头苦意。 这具身体他有数,骤然虚弱,绝不止晕船和怯寒那么简单。 他仔细想了想,斟酌道。 “谢景行,是不是从院试开始,我就开始不对劲?似乎每次逢考,困意也来得尤为重些。” 船舱里温度高,谢景行着单衣还须挽袖。 他新换一件缂丝暗云纹常服,整理袖口的手一顿,“嗯,困是林焕换了新药,药性大,怕你受不住,才添了几样助眠药材。” “所以,真的不打算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船外,雪更大了。 雪子的杂响被簌簌鹅毛轻坠的细音取代。 “船家,下雪嘞。” “是啊,客人,瑞雪兆丰年呐!等老汉给客人温几壶酒暖身——” 远远近近船上,传来不少欢声。 顾悄摩挲着他下颌,在牙印上点了点,眉眼弯弯。 “学长好像总是记吃不记打?” “不是不想告诉你,是还不确定。” 谢景行顿了顿,抬眸,“七星换命你应该知道了。” 顾悄点头,“牛老道口中替我点火续命的人,就是你对不对?” 谢景行没有否认。 他握住顾悄的手,“换命之法,只续命,不自医。所以你醒来,林焕一直在替你调理身体,正有起色时,你的脉象突然就急转直下。” 顾悄一愣,不自觉颤了一下。 谢景行亲了亲他额角温柔安抚。 “你想的没错,这毒亦出自太后之手。我不告诉你不是隐瞒,而是直到刚刚林焕才确定。” 前朝的毒,之所以厉害,就在于它能杀人于无形。 在毒性彻底爆发前,饶是华佗在世,也把不出中毒的脉象。 顾悄本就体弱,混在虚浮的脉象中,尤其难以发现。 若不是林家已经跟这毒打了数十年交道,一时还真察觉不了。 好在,时日不久。 想到药液中混杂的那丝污血,谢景行心中依然后怕。 “悄悄,你又替顾情挡了一刀。” 他垂眸,定定望向顾悄,眼中一片冷意,“顾家与你本就无养育之恩,当年他们弃你,也已斩断血缘羁绊。 这种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见顾悄一脸迟疑,他沉下脸。 冷凝的目光令顾悄生出几分惧意。 “十六年前他们续命,受益的本就不是你。 十六年后那个残魂濒死,他们又因一己之私,将现代的你无端扯入大宁这个漩涡。 顾家亏欠你如此之多,顾情的人生,怎么还忍心叫你背负?” 顾悄叹了一声,回抱住学长。 血脉亲情,哪里那么容易割舍? 如果他只是借用了原身的躯体,或许还能抽身,可他也继承了原身的记忆,十六年感情融进骨血,早就断不了了。 他无法悬浮在世界之上,做一个无情看客。 但他和原身能做的,好像都做了。 如果顾家真的只希望他做个合格的傀儡,那他也做到了。 甚至他和原身,因此两度殒命…… 也足够了吧? 他的目光静静落在谢景行颈侧。 那里的新肉不再突兀,指尖划过净是温腻的触感。 但毕竟与原来不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4节 或许京都之后,他是该去过自己的一生了。 因为他始终是他,不是原身,亦做不了原身。 想通这一点,他突然松快起来。 “学长,重点不该是下毒的人是谁? 我又是怎么中的毒吗?” 这个问题似乎戳痛了谢景行。 他将脸埋进顾悄发中,嗓音低沉,“尚不确定,现在只知道,你身边有叛徒。” “若是顾家人,那就是埋了许久的钉子,不拿你下饵,顾准那老匹夫恐逮不住人。 若是你朋友,那就是我的失职,竟轻易叫人骗过,近了你的身。” 他显然气狠了,直唤岳父老匹夫。 顾悄听得好笑,“原来学长急了也骂人。” 谢景行见他一脸的不以为意,甚至还企图转移话题,气得狠狠咬住他耳廓。 “顾家并非悄悄的安身之所,我才是。” “你不……嘶……” 顾悄才开口,又被啃了一耳朵。 “这句话不接受反驳。” ——你不止是安身之所,也是安心之处。 算了,你不想听,我还不想说了。 “好好好,学长说什么是什么!” 顾劳斯眼泪汪汪,自此直接放弃情话技能点。 腊月初七,谢昭终于抵京。 京都好事者,不比南直小家子气,只看得到婚讯八卦。 他们大都是谢昭的“粉丝”。 首先津津乐道的,是打着主考名义出去的谢御史,为何整整迟到四个月才现身。 以及从架着火炮的海船上一箱箱抬下来的,名为番薯的食物。 随后,他们才赏了一个不屑的眼神给顾家嫁妆。 “啧,果然乡绅作派。” “是啊,京都谁家嫁妆还放鱼肉香米、锅碗瓢盆?” “感情这十几船,有一半都是凑数的?” “咦,怎么还有那么多药?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谢大人真的是断袖,娶的是顾家那病秧子?” 这话顿时引得京都贵女们侧目。 她们无不藏在轿子里、马车上,连等了好几日,就望一睹谢御史风采。 或许坊间不少人惧怕谢昭恶名,但这些京都贵女们并不胆怯。 她们家中亦有权势,反倒格外追捧如谢昭这般文韬武略、才色双全的男子。 慕强,也是女人们的天性。 所以她们坚决不接受谢大人要娶一个男人的无稽之谈! “也不一定,听说那顾家小姐同少爷一母同胞,许也是个病秧子,嫁妆里有药也是寻常。” 不知谁家丫环劝慰着主子。 可正主出场那一刹,她们集体梦碎。 迎亲的主船上,世人眼中的阎王,正扶着一个脸色白中带青、脚步虚浮不稳的少年,缓缓走出船舱。 少年披着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眉眼恹恹的模样本不讨喜。 可要命就要命在,那张脸堪称绝色,竟硬生生把天地间的冰莹雪色都比了下去。 一众北方粗粮哪里见过这等南方细糠? 少年显然不适应北方干冷,没几步就停下一阵猛咳。 谢大人蹙眉,失了耐心,竟不顾他挣扎,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安分些,将脸埋进我怀里,若是再惊着风,可没有人顾惜你。” 他说得冷冽,但小心细致的动作,却叫岸上一众偷窥的贵女们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谢大人何时对人如此在意过? 旁人莫说惊风,死在他跟前恐怕他都吝啬一个眼神! 真正热闹的还在后头。 谢昭抱着人,大步掠过栈道,就要将人塞进谢家马车。 却有两个青年拦住他。 一个俊美,一个风流,正是顾家两位兄长。 “谢大人,大婚在即,家弟就不叨扰了,自有我们替他接风。” 谢昭竟理也不理,回首一个示意,就有护卫挡住二人。 “祭酒、翰林,还请二位不要为难小的。” 马车无情离去。 他们的弟弟全程竟头也未抬,只留给两位哥哥一个无情的马车屁股。 顾大冷下脸,顾二要跳脚。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亲弟弟被劫走,无能为力! 第二天腊八。 就有各路传言有鼻子有眼,跟腊八粥一样,沸沸扬扬。 “谢家果真看上的是顾准小儿子。” “啧啧,这顾准当真无用,竟沦落到卖子求荣的地步。” “听说人不乐意,是被强娶的?” “哎哟,你们是不知道,那小公子长得真的比天仙儿还俊。 谢大人是不是强取咱也不知道,可我瞧着那脸,反正是心肝儿都恨不得掏给他。” “啪!” 最后这位,突然挨了一嘴巴子。 “什么人你也敢肖想?” 一位身着便衣、腰间佩刀的黑脸卫士,拎起胡乱说话的人就跟拎小鸡似的。 “大……大人,小的,小的嘴欠。” 那人不过是个市井贩夫,哪里经得起吓,卫士还没发威,就已经溺了,还十分有颜色地自扇起嘴巴子。 “啪啪啪”的,一同八卦的两人深深垂着头,默默替他脸疼。 见打得差不多,卫士一把将人丢在冻土上,“再有下次,小心舌头。” 此时正值早市,不少人目睹了这一幕。 他们不一而同地想起数年前谢大人也曾有位短命的爱人。 而他对那人畸形的爱重,叫大家齐齐打了个冷颤。 第157章 顾悄落脚的地方, 是谢昭的私宅。 竟是个很小的一进院子,藏在天子脚下胡同内里,一个马车都进不去的深巷里。 这次, 谢景行甩开了所有顾家人。 连贴身丫环小厮也不例外。 可见中毒这件事, 他有多介怀。 小院里只有一个陌生丫头, 比琉璃还小上几岁。 谢昭将人牵进卧房, 细心替他脱下染了寒意的外袍, 安顿好后又递来几本书。 “累了就睡一会,无聊就看看书,饿了就唤瀚沙, 小厨房里有温好的燕窝粥。” 顾悄问号脸, “我又不是女生, 吃什么燕窝?” 谢景行无奈揉了揉他脑壳, “燕窝归肺经,你惊风痰喘, 吃一点有好处。” 说着,又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当然,顺便美个容, 为夫我也很乐意。” “滚滚滚。”顾劳斯捂着老脸,拿jio踹他。 大家族联姻,婚前绝不会如此清净。 谢景行知他不喜应酬,才将他藏到这方安静的院落。 无人叨扰,十分放松。 水路走久了的后遗症, 就是上了岸还觉得晃悠。 房里烧足了炕火,温暖如春, 不一会儿,顾劳斯就在摇摇晃晃的错觉里, 昏昏沉沉睡去。 这一觉,甚是黑甜。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5节 连个碎梦都不曾做过。 南方大乱后,神宗收束了手脚。 京都也着实平静了几个月。 但这份粉饰的太平,随着三省乡试主考、查办陆续返京,接连被打破。 先是冬月中,柳巍回京参了方尚书一本。 柳大人参得简单,只说方家干扰闱场、徇私舞弊,指使州学学生刘兆、管理对象皇商沈家倩代徇私,以至于方家子阴差阳错弃考反中,成为江南闱场百年不遇之笑柄。 关键犯下如此重罪,方家竟还庇护方白鹿潜逃在外。 简直叫圣朝威仪扫地、读书人颜面不存! 面圣时,柳大人老泪纵横,抱着神宗御案的桌子腿哭得不能自已。 “陛下,老臣差一点就不能回来复命了! 臣资质愚钝,自知难堪大用,陛下予臣兵部尚书之位,已经是体恤臣劳苦、额外开恩了,臣兢兢业业尚不能履此重任,哪里还有精力去想其他?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臣虽安分,无甚野心,奈何旁人不信! 如今朝中有缺位,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也再寻常不过。只要他们上奏,臣相信陛下定会认真考量,怎能急赤白脸就将矛头对准了臣、争相在臣的差事里下绊子? 这般妄为,伤的不止老臣,还有陛下颜面啊!” 言下之意,就是陈方斗法,拿他的考场做法场。 祸从天降,他就是那城门的池鱼! 这话看似为自己开脱,实则一耙子打死了两位尚书。 神宗撩起眼皮,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朝中一有空缺? 缺的可不就是吏部尚书、首辅之位? 呵,他的两位老尚书,各有提携看重之人? 神宗蓦地冷笑一声,怕不是两位尚书都想毛遂自荐。 如此,空出来的肥缺,势必要顶上亲信之人。 柳巍无论争不争首辅,都是一块颇为碍眼的绊脚石。 他一个字一个字推敲柳巍的话。 还不忘与御案上泰王、谢锡的两份文书比对。 经历了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神宗终于开了尊口。 “争相?怎么,还有旁人?” 年事已高的他,嗓音总带着几丝嘶哑,愈发显得多疑似鬼。 柳巍立马惊慌叩首,假意遮掩。 “未曾有他人,是……是老臣失言。” 神宗顿时沉下脸。 数日前他的大太监陈上一封密报,说的正是陈愈指使柳巍借乡试打压方家。 这原也稀松平常,方家势力坐大,于帝王并非好事,刚好借此敲打。 陈愈此举,也算阴到他心坎,他只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好。 但他今天才知道,陈愈竟能叫与他同级的柳巍三缄其口。 甚至面圣都不敢说出真相。 这就令他不得不多想了。 怎么?朝臣畏陈辅竟甚过畏君? 兵部尚书尚且如此,那旁的官员呢? 如果满朝文武都畏惧陈愈淫威,无人敢与君王吐露真情。 那这大宁究竟是宁枢的大宁,还是他陈愈的大宁? 老皇帝一言不发,不住盘弄着手中黄玉卧龙镇纸。 镇纸“哐哐”以一种叫人心焦的频率,磕在厚重的黄花梨木上,也狠狠敲在柳巍心头。 彷如过了一个世纪。 寂静的御书房里,终于响起帝王喑哑的声音。 “爱卿起来吧。 这差事你办得确实不漂亮,即日起降三级留任,以观后效。” 柳巍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 显然他这眼药水上得有些操之过急,但万幸的是,他赌对了。 降三级听上去严重,实际上却无关痛痒。 留任等于保住了现有官位,他只要表现良好,很快就能复级,甚至有极大可能,还能再精进一步。 但陈愈失掉的帝心,可就不那么容易拿回来了。 柳巍赶忙谢恩告退,出了房门才敢擦拭额头虚汗。 一旁的大太监留仁进去伺候茶水,擦身而过时与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时的他们都不知道,有时候猎人和猎物,不过是一念之差。 湖广、江西路远,方徵音回程略晚几日,自然落了下风。 他一进京,就被锦衣卫请去喝茶;弟弟方徵言被停职查办,方白鹿更是上了通缉令。 但方大人亦不是省油的灯。 面对南直纵容子侄家眷舞弊的控告,方大人直呼冤枉。 他坚称这是陈愈伙同柳巍为遮掩自身罪行,刻意地栽赃嫁祸。 他方家弃考都避之不过,足见二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 被动挨打不是他的风格。 他去二省,仔仔细细、上上下下、事无巨细查了两个月,可不是只查治水贪粮。 很快,一宗比南直舞弊更大、范围更广、性质更恶劣的科举舞弊案浮出水面。 只是波诡云谲的暗涌混迹在各地赴考的举子中,叫柳巍不曾察觉。 腊月九日,谢家大婚。 因陛下亲临,喜事办得并不张扬,甚至算得上低调。 整个谢府,由重兵把守,宾客也宴请得简单。 新娘子人已被劫在谢家,自是省去抬轿、送嫁诸多事宜。 顾悄不必早起,只在半晌午被瀚沙叫醒,简单洗漱后,束发更衣。 大红喜服并不是休宁那些花样子,简简单单,与谢昭同款,一件绣着缠枝并蒂,一件绣着团花蝠寿。 只是同样的版子,一个穿上丰神俊朗、如谪仙凡落。 另一个穿上,很有些厉鬼还魂的惊悚。 瀚沙捧着胭脂,不知道该不该往唇上点。 顾悄摇了摇头,望着镜子里病恹恹的脸,努力揉了揉两腮。 可惜血色浮上,只几息就散去,他还是一脸短命鬼模样。 这一觉睡得久,他整个人还有些浮肿。 任谁看了都要叹一句,这婚结的,谢御史可真亏。 “罢了罢了,这鬼样子皇帝看到应该安心。” 所以,当新人千呼万唤总算登场、由谢昭牵着谢恩拜堂时。 满堂嘉宾突然静寂无声。 谢家嫡子,还……真娶了个男人。 瞧着还不像个长命的。 纵使谢家太君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顾悄还是眼前一黑。 像,真是太像了。 谢昭曾经藏过一个人,她有所耳闻。 只是他这小孙子,太过能干,将人藏得极为严实,以至于那人由生到死,谢家谁也没摸到一块衣角。 她知道,是因为谢昭有间屋子,里头挂满了那人画像。 或笑或怒,或坐或卧,端的是容颜昳丽、姿容绝世。 只是再好看,那也是个男人。 画中人一头短发,她若是没猜错,还是个出家人。 老太太吃斋念佛一辈子,对出家人从来敬重。 一朝得知亲孙子竟强了个出家人,差点没直接西去。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 老太太至今记得那些画上孙子醉后潦草的题诗。 谢家人一贯深情,认定一人便是一生。 若是伴侣意外身死,宁可独身亦不会续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6节 祖辈历来如此。 谢老太爷只他一个夫人,子嗣艰难只得谢锡一子,却从无纳小之心。 谢锡夫人难产而死,便半世独居,教育两子,也没想过替他们找个后娘。 轮到孙子的孽缘,纵然她十二万分心梗,也无可奈何。 何况人都去了,再说无益,怪只怪谢昭福薄。 是以,某日谢昭突然说要替她寻个孙媳,老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男女? 她此前亦多方打听过孙媳人品样貌,可顾家嘴紧,她只知孙媳是个十六岁的小纨绔。 那时老太太抱着貂顺着毛,笑呵呵同谢管事说笑。 “年纪小好啊,年纪小活泼单纯,正好治一治景行那老成的性子; 纨绔也好啊,纨绔会玩会闹,会哄人开心,景行那院子就不冷清! 哎,随便是谁,只要令他破执,不再念着…… 不再念着那位,怎么样都好!” 但她万万没想到,谢景行根本没有破执,还找了个同画上一模一样的替身回来! 这孙媳除了一头长发不同,简直就是画中人走了出来。 老太太心里拔凉。 就这小身板模样,哪里镇得住她乖孙的一身血煞? 她不由又看了眼孙媳。 少年神色拘谨,有些怯怯的,被谢昭攥着手,还有些不情愿。瞧那颜色,冰天雪地的,愣是没有半丝活人气。 难怪冰人死活对不上二人八字,怕不是这回……这回又是用的是强? 他老谢家这造得什么孽啊…… 可叫老太太拆了这桩婚,她又不舍得。 大不了……大不了以后谢家对这小孙媳再好些,乖孙欠下的她来偿还,任谁也不许欺负他去! 老太太内心戏多,满脑子浮想联翩,一个激动手下就失了轻重。 怀里的白貂吃痛,“吱叽”一声,一个纵跃跳进顾悄怀里。 吓了顾劳斯老大一跳。 头一回直面神宗的审视,外加见家长,他本就紧张。 一个不明物体扑面而来,他本能后退一步,直直撞进谢昭怀里。 手里敬茶的杯盏应声碎落一地。 就算顾悄半懂不懂,也知道这事极不吉利。 他傻愣在原地。 偏偏那个罪魁祸首,在他衣襟里打了个滚,这时候钻出头来,还对着老太太龇牙咧嘴。 完……完犊子。 顾硕士人生头一次紧张到头皮发麻,真的急得想哭。 他不想他和学长的今天出一丁点儿意外、有一丁点儿瑕疵。 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秒好似三个小时那么漫长。 他眼周不可控得泛起红痕,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哎,岁岁平安、花开富贵!” 在小孙子的眼刀下,银发面善的老太太笑着打破僵局,“来,乖孙媳再给奶奶敬一杯,奶奶刚刚太紧张了……” 顾悄喉头发紧,早就顾不上孙媳这等称呼了。 自然也顾不上顾家各异的神色。 好在接下来的流程没再出什么意外。 一拜君恩,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后,谢景行就引着他避去婚房。 整场婚礼,简单得似乎有些轻慢。 顾准和苏青青脸色难看。 而老皇帝气势威严,神情莫测,更叫喜宴拘谨得如同国宴。 新郎不敢闹,筵席不敢放肆,亲眷们简单对付几口,意思意思就散了场。 回到小院,顾劳斯长舒一口气。 他这间院子,连着谢家大宅,中间以一条回廊相连。 那回廊七拐八折,叫人头晕。 隔着一道暗门,还是单向的,谢家那头根本开不了。 是以顾情遛出来,想到婚房同哥哥说说话时,半道就跟丢了人。 他在谢家后院搜了两个来回,愣是没找到顾悄的影子。 只等到一身红衣的阎王,如浴血罗刹,一刀直直架上他脖颈。 “不想他死得更快,就离他远些。” 昏黄的廊道转角,谢景行整个人匿在阴影里,语气淡漠。 即便知道他是高宗遗诏上的正统又如何? 谢景行压了压刀身,削铁如泥的冷刃,轻易就能划开高挑“少女”纤长的脖颈。 血珠顺着刀刃蔓延出长长一条游龙。 腥甜的味道,刺激着二人体内雄性好斗的本能。 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 顾情处在劣势,知道若他敢妄动,脖子上的刀不会留情。 他不得不退让,“他是我家人,不让我们见他,总要给我们一个理由。” 谢景行漫不经心收了刀。 “既然顾家一心忧君王、死社稷,那他便由我来庇护。” “这就是理由。” 对上情敌满是怒意的眼,谢景行毫不留情。 “顾情,他不欠你,也不欠顾家。你们夺位也好,洗冤也罢,不该将他视作棋子,一再利用。” 顾情瞬间白了脸,“不是这样的……” 他嗫喏着想反驳,可互换身份这一茬,始终是揭不过去的罪证。 谢景行懒得与他废话,将刀抛给属下,冷冷道,“请顾小姐回吧。” 他到底还是留了些仁慈,没有将顾悄中毒的真相告知。 仕宦之家,既要从龙,必定会有所牺牲。 虽然除去那年走投无路,顾家不得不将二人互换,此后不论是顾准还是苏青青,都在无声赎罪,从未刻意将顾悄至于死地。 但这不代表二人无辜。 互换之后,遗祸无穷。 从那枚被哄骗戴上的保命玉佩,到休宁多次的暗杀针对,直至这次中毒…… 事无对错,但伤害却是货真价实。 谢景行费劲周折才找到他的小学弟,可不是眼睁睁看他受苦来的。 这一刀,斩断的便是他与顾家的前缘。 黄昏时分,又纷纷扬扬下起暴雪。 顾悄扒着水晶窗户,盯着外间雪景,默默感慨。 北方的雪,真是不分时代得多啊。 要是换做现代,他早就奔赴雪地,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了。 可惜,不是。他现在弱得跟泡沫似的,风一吹就碎。 咳咳咳。 这会他已换下红妆,裹着一件羊羔毛斗篷。 婚礼上那只乱入的貂,懒洋洋团在他棉衣衣襟里,只搭出一小节爪子,彰显存在感。 那爪子圆滚滚,小小的肉垫粉扑扑,爪尖随着呼吸翕张,十分可爱。 顾悄有点想捏,但又怕惊扰这家伙,届时窜出去丢了,他可没处再找一只赔去。 说来也怪,谢老太君这宝贝疙瘩丢了半日,也不见有人来寻。 顾悄忖着下巴,垂眸盯着怀里的萌爪,心道这是几个意思? 老太太哪是不想寻?她是寻不到。 谢昭的宝贝疙瘩,若不是愿意给人看,谢家还真没人见得着。 就他这院子,里头门道多着。 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保准进来在里头迷糊三天都转悠不出去。 不然他怎么藏个活人藏了几年,愣是谁也说不清到底有没有这么号人? 要不是上回谢老太君亲自寻貂,无意摸进他书房,这事至今还得是个未解之谜。 这次风雪大,老太君腿脚不便。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7节 这府里便再无第二个人敢闯阎王的院子。 小轩窗,正梳妆。 谢昭冒雪回来,一眼就看到小窗后头的爱人。 他这处小院,看着虽小,却无处不精细。 知道顾悄新的身体畏寒,他不惜重金,用大块的稀世水晶打磨这一扇扇透光的窗户,就为了过冬时既能保暖,又不至于因空间密闭而憋闷。 水晶的玻璃有些朦胧,烛火在顾悄身后镀上一层暖光。 他正低头小心翼翼逗弄怀里小宠,眉目间尽是平和的欢喜。 梦里依稀,好似现代的顾悄回来了。 这一刻,谢景行松了口气。 他终于找回了他的那抹光,也得到了他的光。 顾悄自然也看到了谢景行。 透过水晶窗,一袭红衣的学长,即清晰又模糊。 他在雪中停驻几息,才不疾不徐抬脚走来。 每一步,踩在庭中薄雪上,发出细微的吱嘎声响。 也踩在顾悄的心上。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龙凤烛印着红绮罗,云霞散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仿佛一夜海棠盛放,明艳欲滴。 人亦如海棠,等着护花人采撷。 瀚沙很有眼色地替二人整好床褥、拉上帘子。 又剪了过长的烛芯,替二人温好交杯酒,这才掩门离去。 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含情双目,顾悄不自觉口干舌燥。 “喝……喝酒不?” 谢景行低低“嗯”了一声,将其中一杯递到他手上。 “悄悄该说,夫君,请喝交杯酒。” “夫……夫你大爷。” 顾悄紧张地攥紧杯子,连指尖都开始泛红。 谢景行轻笑,“那换我说也一样。” 他犯规地拦住顾悄后腰,将人连带那只娇气的貂一同揽进怀里,贴着他耳畔吐气如兰,“小夫君,请喝交杯酒。” 顾悄晕乎乎,举杯一饮而尽。 却见那人摇了摇头,“悄悄真是不解风情,交杯酒一生只此一杯,怎能如此牛饮?” 而他所谓精细的喝法,竟是含了一口酒,至唇齿间推杯换盏。 交……交你妹。 你这样让失业的酒杯情何以堪? 顾悄羞臊之中,隐隐又带着些期待。 心理年龄已经是个大魔导师的他,合法夫夫头一晚,美人在怀,如何能不心猿意马? 他无意识地贴近谢景行,眼中浮起氤氲雾气。 谢景行低头,咬住他滚动的喉结,“悄悄真急色,可今晚的药还没喝。” 。。。 顾悄:风雪压我十几年,新婚夜里是彻底给我压死了tat。 “悄悄你本就心肾不交,若房事再不节制,上扰心神,下扰精室,容易短平快。你也不想做个三秒男吧?” 谢景行含笑,亲他眼皮哄他,“身为新时代新青年,我们更不能沉迷低级欲望,要向往崇高的理想,你说对不对?” 对,你说的都对。 你个老小子,怎么不上天呢? 谢景行嘴里崇高的理想,一是长命百岁。 新婚夜拉着他喝药养身,呵,挺好。 二是家国天下。 对没错,谢御史出差半年,堆积的公务有小山之高。 新婚夜,他在婚房里,一本正经开始处理公文。 一笔风惊苑花的草书,分毫不因奏折票拟而收敛,字迹张扬到一副老皇帝你爱看看,不爱看就滚的架势。 “呵,呵呵,为了大宁,年轻的左都御史,新婚当晚还在加班。” 顾悄抱着貂,阴阳怪气,“大宁劳模,可歌可泣!年轻有为还这么努力,这首辅之位,你不上谁上?!” 谢昭好脾气地应和,“悄悄当真料事如神。” “哈?” 正躺平盘貂的顾悄手一抖。 小家伙吧唧一屁股坐上他的脸。 顾悄忙从毛发中找回老脸,同貂一起,四只眼睛目瞪狗呆地望向谢景行。 他听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听错了。 第158章 谢锡退位, 本是一计。 外头三位对此一无所知,果真上当,差点为此挣破头。 老大人很是满意。 他忙活这么一场, 也是想趁乱将谢氏摘出, 岂料内阁票拟大权, 早已落入儿子手中。 “论偷家, 我只服你这个老六。” 顾悄重新躺回去, 大字型瘫倒,小嘴叭叭不知死活挑衅,“某些方面你虽然不太行, 但好歹也混到了首辅, 我姑且原谅你骗婚好了。” 谢景行笔下一滑。 行不行, 你给我等着。 林焕不知道, 此后三年,他职业生涯昏天黑地、水深火热, 全赖顾劳斯今晚一张嘴。 婚后第二天,按规矩要起早敬茶见公婆。 但这规矩管不了顾劳斯。 他睡到自然醒,同貂兄互蹭了一把脸, “早安啊小东西。” 伸手摸了摸身侧,温着汤婆子的褥子叫他判断不出来,谢昭是起了,还是压根没睡。 瀚沙端了洗漱用具进来。 她比琉璃稳重多了,手里托着东西, 却连一丝冷风都不曾带进来。 顾悄用软毛小牙刷漱了漱口,随口问道, “谢昭呢?” 丫头不多话,也不乱看, 只低着头答,“大人上朝去了。” 这一板一眼的,不愧是阎王家的打工人。 顾悄嘟囔,“真是大宁好干部。 新婚夜加班不够,一大早还赶着上朝。难怪神宗给他发老婆。” 瀚沙:…… 这话有些大逆不道,她不知如何应答,只好将头埋得更低。 顾悄看着直摇头。 啧,阎王家的活儿不好干,这班难上,真难上。 他几把洗完脸,胡乱将头发扎成一束,团吧团吧上头顶。 “今天我要做些什么?” 哎,没有琉璃,他真的有点不习惯。 也不知道小丫头丢了主子,有木有哭鼻子。 “大人说,随夫人高兴。” 提到这个,圆脸小丫头眼睛亮了起来,开始一一复述谢昭嘱咐。 “夫人若是想见家人,就等辰时他散朝回来陪您。 夫人若是不想见人,大人也准备了些新本子给您解闷。 若是夫人愿意管家,那最好不过,大人正好有事请夫人定夺。” 顾悄被她夫人长、夫人短绕得脑壳痛。 她打着商量,“瀚沙,咱就说能换个称呼不?” 瀚沙慌得后退一步。 “夫人是不喜婢子吗?夫人不叫夫人,那便是瀚沙失了规矩,是要被管事责罚的。” 顾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8节 行吧,夫人就夫人。 反正这除了一只貂,也没第三个活人。 他撸起袖子,跃跃欲试,“让我来看看,谢昭有什么事要我办?” 结果,瀚沙递来一本礼单目录。 “这是三日后的回门礼单,大人请夫人过目。” 顾悄:…… 他有个疑问不吐不快。 “你家大人连新婚的早茶都免了,还管什么回门?” 圆脸丫头却振振有词。 “大人说,在家夫人可一切随意,在外还是得守些礼节,防人诟病。” 呵,顾家都成“在外”了,这还说起礼节。 他好气又好笑,谢景行这厮,就差没把“顾悄归我”刻在大门头了。 但他竟诡异地觉得,这样蛮横护犊子的学长,有那么丢丢可爱。 随手将清单放到一边,顾悄收了收心,也开始忙起正事。 小婚假结束,科考系列的最后一本书,也该上线了。 一路走来,他现编现用,一群人跟着他现学现卖。 如此林林总总,他复盘下来,竟发现不管是基础理论,还是行文技法,不论是重点热点,还是备考窍门,他都倾囊相受,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能教了。 会试其实就是乡试的2.0版。 他们面临的,将是大宁最严苛的主考,以及各省杀出重围后最强劲的对手。 除此之外,考试本身并无不同。 这场大浪淘沙,赴京的新科举人并历年落榜举子,亦有两千人众。 会试正榜取其中三百余人。 较乡试不同的是,会试录取有着“南六北四”的不成文规定。 南,特指南直、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科考大省,这些地方自古安稳,素来崇文,故而学生大多能考会考,常年霸榜。 北,即指山东、山西、河南、陕西等地,北方动乱多,民风剽悍,重武轻文,因此学生底子差,与南方考生一同会试,时常被秒成渣渣。 太祖时期,南北就因争榜闹出过不少动静,甚至上升到朝堂文武之争。 朝廷为了南北平衡,更为笼络北方人心,遂将会试分榜取士。 也就是说,南直其实能争的,只一百八十个席位。 对手还是江西、浙江、福建这些地方的考霸。 难度简直max↑。 所以会试没有捷径。 他的科考系列最后一本,不是别的,正是一本海量题库—— 《会试上岸一本通》 当然,重点还是要划的,押题还是必须的。 但顾劳斯汲取乡试中枪经验,将押题和重点分摊进每个单元。 并贴心标了一个不显眼的“*”。 嘻嘻。 题库早在来时船上,就奴役谢大人一道发力。 现在已完成七七八八。 彼时谢大人在后头笔走龙蛇,默历年会试真题; 他在前面口若悬河,与一众乡下蛋子吹嘘文书写得好亦能升官发财。 举的例子就是陈愈陈尚书。 陈愈是江西吉水人。 这地方人杰地灵,是江南望郡、状元之乡。 后世还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说法。 陈愈不负父老期望,太祖开元二十二年,年仅二十岁就高中状元。 留京时,他由于文笔极好,尤其擅长公文写作,不久就被太祖重用,成了他御用笔杆子。 太祖后期的诏令,明白晓畅,简丽典雅,几乎都出自这位之手。 太祖惜才,但也有一个坏毛病,就是爱给文臣和儿子牵线。 他将文臣之首云鹤的独女指给高宗,又觉不该厚此薄彼,遂将后起之秀陈愈的嫡女又指给了神宗。 挑来挑去,委屈临死都没挑到合适的,不然泰王必定也会得个文豪岳丈。 咳,扯远了。 总而言之,陈愈就是凭着公文起家,一步一步成为三朝阁老。 ——论一个机关笔杆子的升迁之路。 因为会试主考铁打不动归礼部尚书。 小顾劳斯还顺带深度解析了一把由陈愈代笔的那篇帝王罪己诏。 从文风主旨、政策导向和个人喜好,多维度将这篇诏令大卸八块。 可怜短短的五百字,一个月里愣是被五十来人拆来解去,盘来复去,还被要求按文风仿出不同主题的诏令各十篇。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 任谁都拆出来,罪己令后,神宗有多苦,江山有多难。 真真是东边冒火西边冒烟。 大宁摇摇晃晃撑这么久,全靠宁枢见缝插针缝缝补补。 就是缝补的动作暴力了些许。 这个月的特训,别的作用有没有不好说。 但起码把握神宗难点、堵点这块,与训各位皆深得真髓。 船上最后几日,顾悄精神不济。 谢大人贴心,不止替他默了题,还替他做了题型分类,每一类前头,又各点了几篇状元卷,细心写好解析。 啧,他的学长怎么就这么优秀? 忙活一早,他终于赶在谢昭回来前完工。 伸了个懒腰,将一沓稿子推至桌边,他下意识道,“琉璃,把这些送去给大侄孙,校定好再给原疏他们……” 话说一半,他突然反应过来,琉璃不在。 “没……没事了。”他尴尬笑笑,对上一脸紧张不知所措的瀚沙,心中也生了几分哀愁。 他也不太清楚体内的毒是怎么来的。 在没查清下毒的人之前,他先前接触过的一切都不安全。 虽然他并不怀疑亲近的几个小丫头,但这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配合谢景行。 “夫人,今日雪霁,风也不大。要不婢子带您出去转转?” 瀚沙不知道他为什么愁眉紧锁,只知道她的使命就是照顾好夫人,当然,也包括夫人的情绪。 顾悄想了想,答应了。 他怀里还有一个粘人的小宠,也该还回去了。 瀚沙替他换了衣服,披上一件能将他整个罩起、只露一双眼睛的雁绒斗篷,脚下是一双麂皮靴子,临出门又递过来一个十分精致小巧的掐丝纯银团花镂空暖手炉。 可谓是全副武装。 顾悄瞪着那个手炉,有些抗拒。 “这不是女孩子用的吗?” 瀚沙闻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夫人,您怎么还嫌弃自个儿的嫁妆呢?” 顾悄:…… 他是发现了,这个叫瀚沙的小丫头,看着怂巴可怜,但内里很是蔫坏! 白貂似乎听懂了他心声,从斗篷里钻出一个脑袋,叽叽吱吱叫起来,好似应和。 谢昭的院子修的跟他这个人一样,很是有些城府。 总之顾悄走了一圈,也没记下路。 他不由回望假山亭阁掩映的小路,忧心忡忡道。 “这要没了你,家中起火我可都跑不出去啊?” 瀚沙一整个被他的脑回路无语住。 “夫人,家中怎么会起火?好吧,就算真的起火,那边还有一条路直通西门。就是夫人回来那天大人带您走的,那是特意为夫人外出新辟的门。” 真是辛……辛苦了呢。 顾悄抓了抓头,这么说来,谢景行是没打算圈禁他。 emmm是他多虑了。 外头通的就是谢家大宅。 整个谢家人丁不兴,大宅分成四块,东北边自是老太君的住处,西北是谢锡的院子,南边被兄弟两人各自瓜分,这是正院,再外头还有些旁支亲戚。 大差不差算下来,这条gai谢家占了一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39节 另一半,不巧就是苏侯府邸。 也正是他爹娘兄长落脚的地方。 顾悄囧囧,距离这么近,确实不必费那个劲上花轿了。 顾劳斯正熟悉着新家,就听到老远一声“小婶婶”。 那清脆少年音,喊得他虎躯一震。 见他不应,那声音愈发敞亮。 “小婶婶——小婶婶——” 顾悄脸一黑,片刻后用手上炉子抵住奔过来的少年。 “打住,我没你这么大的侄儿。” 严格算起来,顾影偬,哦不,现在应该叫昭郡王了,要喊也是喊他小舅妈。 可谢家人丁少,不论哪房,女孩儿都视作男孩儿,称谓就也跟着成叔叔婶婶了。 “别呀,小婶婶。哎哟天冷,您可别冻着手。” 小火炉不烫,抵住额头也不疼。顾影偬还是将暖炉扒拉下来往顾悄怀里塞。 昨天结婚,多少有点紧张,闲杂人等小婶婶顾不上看。 今天一瞧,族学那个总爱斜眼瞧人的小少年,已然落落大方起来。 他似雨后春笋,见风抽长,身高几乎快撵上顾悄。 这时候觍着脸讨好,不仅不招人嫌,反倒还有那么几分讨喜。 要不怎么说,天子脚下风水养人呢? 想想当初他还被这娃硬核挤兑,现在赫然就成了他巴结的对象。 果然赛道不一样,待遇都不一样= = “我要是没记错,上次有个小鬼说进京就告诉我所有,嗯?” 顾悄可还没忘,他们油菜花田里的约定。 “那我说的是你中举之后。” 顾影偬扭捏一会,“告诉你也不是不行,只要小婶婶答应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顾悄来了兴致。 他还没忘金陵江东驿外顾云恩的算计,大侄孙推塔最后的关键,似乎就在顾影偬身上。 “这里说话不……不方便,我们借一步……” 他还没借完,就被一只修长大手扔出去老远。 毫无防备的小鬼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进了雪里。 他水湾湾的大眼睛瞪着小叔叔,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怪可怜见的。 “谁许你擅自过来的?” 谢大人绯红的官袍都没来得及换,脸色森冷地呵斥。 “奶奶叫我来给小婶婶解闷。” 顾影偬很是上道,他自觉拍了怕屁股爬起来。 “小婶婶最喜欢听时兴八卦,我正想说几件给他。” 说着,顾影偬又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小婶婶还好吃,这是我特意去稻花香买的新鲜点心……”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有备而来行了吧。 顾悄疯狂给他挤眼睛,叫小鬼赶紧闭嘴。 他还要脸,没看到谢昭身后还跟着两位同僚吗? 那俩年轻人憋笑憋得辛苦,碍于上官威仪,不敢袒露,面部神经都开始抽搐了。 二人一个是新任吏部侍郎江远,一个是左副御史阆华。 聚在一起,正是为商议大宁官员年终考核事宜。 他们知道上峰新婚,却不知道是这种老夫少妻的搭配。 新夫人裹得严实,只露一双美目在外,外头谣言又传得五花八门,他们还真不知道这夫人究竟是少女还是少年。 不待他们多瞧几眼,谢大人绯红的官袍就将人挡了个严实。 “你们先去议事厅等我。” 二人只得遗憾地收回视线,领命而去。 要知道外头押新夫人身份的局,赌注高的已达万两了。 谁叫铁树开花,百年一遇呢? 可惜大好的发财机会,两人都眼拙,愣是没瞧明白。 “怎么出来了?”谢昭垂头,以额抵上他额头试了下温。 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不烧,那就四处逛逛吧,可要我陪你?” “不用,你忙吧。”顾劳斯退了一步。 大庭广众的,院子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扫雪的下人,这么亲密怪吓人的。 没见那个铲雪的,半天没挪地儿,快把脚下火烧石地板铲出火星子了嘛! 糊弄走阎王,拘谨的小侄儿又活蹦乱跳起来。 他领着顾劳斯还了貂,还陪着老太君用了个午饭,唠了会家常。 主要都是顾影偬小嘴叭叭说着些休宁旧事,顾悄在一旁尴尬赔笑。 实在不能指望一个幼稚园小鬼的视角,能瞧出原身什么好。 孙媳跌宕起伏的十六年,听得老太君胆战心惊。 养活得如此艰难,乖孙不会又要当寡夫吧? 顾悄哪知老太太心思? 眼瞅着纨绔刷了大负分,赶忙以困倦为由,拉着还没叭完的顾影偬润了。 小孩子爱玩,顾影偬也不例外。 在他印象里,小婶婶也是个好玩的主儿,是以无人处,他原形毕露,一会儿脚欠去踩鱼池里头的冰,一会儿摇摇海棠枝上的碎雪。 反正就是闭口不提正事。 顾悄阴恻恻一笑,不错,小鬼本事见长,都知道跟他玩敌不动我不动了。 他抓起一把雪,猛地揪住顾影偬披风领子,眼疾手快就塞了进去。 中班毕业的小婶婶也没成熟到哪里去,趁着大侄子跳着抖雪的功夫,抱胸洋洋得意,“呵呵,我早就想这么干了,小鬼我告诉你,这就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顾影偬翻了个白眼。 “小婶婶你比我还小心眼。族学里我不就是想撵你回家吗?可我那也是为你好!” 小鬼大约是想起顾家那段并不美好的时光。 语气有些郁郁,“你从不上学,哪里知道族学的乌烟瘴气? 顾家内里派系众多,各房之间乱得很。 就说那徐闻,一来就打听你,打听不到就找原疏套近乎,原疏不爱搭理他,他就各种使坏下绊子。族学里头说原疏卖姊求荣的话,就是他最先传的。 你都不知道,在你进学前,原疏过的是什么日子。 每日不是课本被撕了,就是笔墨不见了,他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顾悄愣住了。 原来那时原疏崭新的书本和文房,是这样来的。 “哼,笨蛋小婶婶你生来就有万般宠爱,哪里知道这些人间疾苦?” 顾影偬语气酸酸的,“我为难你,是有嫉妒心作祟,但也不尽然。” “这事说来话长。 我娘年轻时爱慕你爹。 啊呸,你知道我们是一个爹的吧? 可不是顾准那糟老头子! 但是你爹已经有了你娘,你娘家世还好。 那时愍王一系虽已呈颓势,但云鹤声望犹在,谢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贰臣,你爹怎么会看得上谢家女? 可我娘鬼迷日眼地就想嫁他,哪怕做小也行。 她死乞白赖,愍王被贬漳州,她也不顾声誉从谢家出逃跟了过去,都说烈女怕郎缠,最后她就这么缠成了……” “后来,你爹被诬陷谋反,他给你娘安排了后路,却叫我娘顶替王妃赴死。 是你娘偷偷放跑了我娘,叫她无论如何保下愍王骨血。 为答谢这救命之恩,我娘才叫我护着你。 族学里构陷,只是想叫你挨顿打,老实回顾准翅膀下头呆着去。 哪知道好哭鬼一夜间成了个凶罗刹。 不止叫我白挨了好几顿打,还差点害的我娘死在徐家人手里。 要不是谢大人来得及时,我们恐怕都等不到认祖归宗这一天。” 说完这么长的前情,他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袖子,“虽说这祖宗认了也没什么意思,但好过在休宁夹缝里求生。” 他满口你爹你爹的,显然对那个素未谋面的亲爹不感冒。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0节 “我其实同你一般大小,可为了藏住身份保命,打小喝药,生生压了三年岁数。 那时候我每天最怕的,是活不到明天。现在虽然一样危险,但……” 他眯起那双略显稚气的眼,“但我有了一点儿权利,起码能决定我活不活得过明天。” 说着,他笑了起来。 “我曾经十分嫉妒小婶婶,嫉妒你那么蠢,凭什么还那么多人护着、无忧无虑地活着?但现在我不嫉妒了,比起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我更喜欢这种……将命运紧紧握在手里的感觉。” 顾悄磨了磨后槽牙。 他愚蠢? 他深呼吸三次才按下想要揍人的麒麟臂。 好吧,刚穿来的他,现在看来,确实不太聪明。 “那谢昭不是个好人,又是怎么回事?” 这话一出,顾影偬忙跳起来捂住他的嘴。 “嘘,小婶婶你是要秋后算账,害死我吗?” 他那双手到处乱蹭,刚刚才捞过冰抓过雪,也不知道多邋遢。 顾劳斯嫌弃地呸呸呸。 顾影偬闹了个大红脸。 他压低声音,“先说好,我告诉你谢大人的秘密,你答应帮我一个忙。” 顾劳斯当然满口答应。 在揭秘的路上,他难得忐忑不安。 关于谢景行早死的心上人,他有意无意,已经听过好多回。 全世界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要说这里头没一丢丢猫腻,好像……也不太可能? 小顾心里开始打鼓。 会不会这么多年里,谢景行当真找过那么一两个同他相像的,聊慰相思? 会不会谢景行也曾认错过,将满腔爱意付诸过另一个人? 他也知道这些猜想无理滑稽。 可它们就像心上野草,总是偷偷冒头。 他晃了晃头,让自己蛋定一点。 眼见书房越来越近,他脚步却越来越迟疑。 他甚至希望小丫头拦他一拦。 “瀚沙,书房重地,我进去是不是不太好?” 瀚沙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会?大人说了,他的就是您的,书房也是一样。” 顾悄:…… 跟着小丫头,走过一个又一个八卦阵似的回廊,终于到了一栋八角楼前。 楼上一块牌匾,草书肆意飞扬。 正是“善护念”三个字。 瀚沙在门前站定,“夫人,这里只能您自己进去,婢子在外头候着。” 她看了眼天色,“楼里没有碳炉,夫人莫要久呆。” 顾悄拢了拢披风,将新换过炭的手炉拥紧。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尘封的木门。 楼下冷冷清清,凌乱放着些史书集子。 显然这里是谢府禁区,大约只能主人自己洒扫,书上生了不少灰尘。 整间屋子,带着些中式建筑特有的沉闷与压抑。 他四下扫了一眼,抬脚上楼。 越往上,越觉得心跳得厉害。 好似他摸索的不是一层楼、一个秘密,而是谢景行藏于娑婆世界的本心。 二楼只留着一扇小窗。 显得更为晦暗。 冬日柔和的日光,透过那小小窗口,斜斜映照在一侧的墙壁上。 那里层层叠叠挂着许多幅画。 阳光撒满最上头那张。 一片璀璨黄花。黄花尽头,是一个熟悉的回眸。 以这幅为起止,顾悄一一看过去。 有他印象里的过去,也有他不知道的点滴。 楼有八面,每一面墙上,层层叠叠都是长卷。 每一卷的焦点,都是他自己。 最早的画纸已然泛黄,最新的卷轴还泛着墨香。 时光在这一刻突然具象。 他不由又想起楼前“善护念”三个字。 善护念,离诸相,无所住而生其心。 做文献学作业时,他亦抄过金刚经,凭借过目不忘的记性,自然记得这句。 若他没有记错,这句活是佛劝告他的信徒。 不要被外界干扰,超越执着和贪爱,心才能自由平静。 若心有所住,即为执着。 执着会生诸相,而诸相虚妄,并无实处。 他是谢景行的执吗? 所以这里才这般阴郁烦闷,充斥着叫人喘不过气的压抑气息。 文庙玄觉老禅师的那番机锋言犹在耳。 空空念念执执,当时他不懂,现在他亦不懂。 但他知道,谢景行两世修行。 若他是执念,换句话说,他就是谢景行的业障。 一切业障海,皆由妄念生。 顾悄突然后悔非要探寻这个秘密了。 他攥紧手中暖炉,匆匆就想退出这房间。 还没几步,就被谢景行拥进怀里。 “怎么?吓到了?”谢景行有些无奈。 这书房是他的宣泄之所,里头画的数量确实多到有些失常。 如果把画换成照片,搁现代那他恐怕妥妥就是个偏执狂+偷窥癖。 他温柔拍着顾悄后背,“真的,我一点都不变.态。” 顾悄哪想到他脑回路如此清奇? 他憋着一口气,骂也不是,揍也不是。 他瞪着一双带着雾气的眼,眸光里带着不自知的委屈。 “我是不是耽误谢居士你立地成佛了?” 谢景行还想着怎么交代自己那点阴暗心思,就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 他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便十分无耻地将人抱起,身体紧紧贴合在一处,暗示简直不要太明显。 灼热的气息喷散在脖颈,一声笑语贴着顾悄耳廓响起。 “红尘如此美好,你看我像要出家的样子吗?” 顾悄:…… 他梗着脖子,“我看怪像的。” 他被托着小孩抱,手脚无处安放,只好环住谢景行脖子,腿也不由夹上他的腰。 连体不一会儿,感受到某些不可言说的变化,他这脖子就梗不下去了。 披风下,身体亲密无间,心却隔着一层。 顾悄犹豫半天,还是问了出口,“谢景行,你后悔吗?如果没有我,你定然……” 谢景行直接用行动回答。 他挥开画案上的杂物,将顾悄压上桌面。 凶狠的吻如海啸,一点点挤压着顾悄的胸肺。 他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指甲狠狠嵌入谢景行后颈。 留下几道殷红的抓痕。 这次谢景行毫不遮掩,肆意释放心中压抑的欲望。 不止是身体上的,还有心理上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1节 他谦谦君子的表皮之下,是一颗丑陋肮脏的心脏。 情于色起,终于魂契。初见他就想上他,多相处一天,这欲望就愈发浓烈。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窒息前,他好心放开了脆弱的猎物。 抵着他气喘吁吁的唇,他说出了深藏心中的恶,“你该庆幸这身体太虚弱,否则每一次,我都会做到你哭为止。” 顾悄羞耻得脚趾发麻。 他真的是个只看过偶像剧亲嘴喘息就拉灯的纯情魔导士啊…… 老天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种刺激? 真做了,老夫老妻他还不至于这么……这么菜鸡。 欲求不满不上不下才叫人干捉急。 两人在众多顾悄的“众目睽睽”之下,厮磨了许久。 书房没炭火,但有另一种火,足够他们直到夜幕降临,也不觉得冷。 顾悄这把是真被修理狠了。 恹恹裹紧披风,由着谢景行公主抱回院子。 临出门,他眯着泪眼,又嘀咕了一遍。 “善护念……离诸相……无所住而生其心,再信谢居士的佛心,我就是棒槌!” 谢景行听着好笑。 却也不得不与他解释书斋寓意。 “一呼一吸之间,是为念。 念无实相,在将呼未呼、将吸未吸的瞬间;如黑夜白天轮换,那个生而未生、化而未化的奇点。 一切心念皆生于空,本无好坏纯杂之分。 有人万念生万念落,依旧成空;有人一念起即可成佛。 好与不好,如人饮水。但无念不为生,只有心念生出的瞬间,人才有呼吸,生命也才化作实相。” 这佛语佛偈,顾悄听得云里雾里。 凛冬傍晚的寒意都不能阻止他打架的眼皮。 但下一秒,他就一个激灵,醒了。 “善护念不是绝念破执,而是教我们要守念化实。 悄悄,我的念是你,护的自然也是你。你是我的呼吸之间,是我的生命奇点,遇到你我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后悔?” 顾悄默默将斗篷帽檐拉得更低,遮住冒烟的脸颊。 “你博士你了不起,情话还设门槛,学历低了都听不懂……” 他经常会因禁不住学长猛烈的攻势,不自觉蹦出几句煞风景的话。 谢景行现在已经摸清他脾性。 知他这是害羞了,但他还是压低嗓音,继续惹火。 “悄悄,我也早就不修佛,现在只做你的信徒。” 槽,这是要逆天啊! 顾乌龟又往斗篷里缩了缩,接不上接不上,这题谁会谁上。 第159章 新婚第二天, 瞪着瀚沙送进来的几套女装,顾悄面无表情。 如果这就是大侄子说的忙,那小婶婶选择不帮。 “小婶婶, 我们昨天说好的。” 顶着死亡凝视, 顾影偬缩了缩头, “你是长辈, 怎么能失信于小辈?” 顾悄皮笑肉不笑, “既然是长辈,就更不能纵容小辈在外头招摇撞骗。” 没错,顾影偬要他帮的忙, 就是在谢家为新妇举办的见面会上, 男扮女装溜达一圈, 好坐实“谢家娶的是顾家小姐”这件事。 京都这些官家子弟, 平日里没什么消遣。 私下里最好对赌起哄。 谢顾两家婚事,男婚女嫁, 原本没什么悬念。 可自打苏青青带着一名叫苏冽的红妆小将战场上大杀四方,这事就热闹起来。 一边传顾小姐宁可改名换姓上战场,誓死也不嫁谢家。 皇家赐婚, 天家颜面伤不得,顾家交不出人只好假凤虚凰,叫短命的儿子顶了包。 “女儿披甲,男儿红妆。” 喝花酒的柳大人幺子柳开,打了个响嗝, 竖起拇指,“顾大人……牛哇。” 替嫁本就传得有鼻子有眼。 谢家接亲那天, 阎王又当众抱着个弱质少年扬长而去,关于顾家到底嫁儿还是嫁女, 更炒得白热化起来。 一边坚决不信两家会合伙欺君。 比如顾影偬,他一脸不屑在隔壁酒楼辟谣。 “苏冽要是顾小姐,便是矫造身份、贪冒军衔,是头一条欺君大罪。 若是再敢让她哥哥替嫁,那就是抗旨不遵、欺上瞒下,是第二条欺君大罪。 最笑话的是,说谢顾两家知而不报、错而不改? 那更是罔顾君恩的大不敬之罪,哼,你们造谣都不带脑子,以为人两家都跟你们一般,嫌脑袋长在头上多余?” 众人一听,很有几分道理。 来不及应和,对面花楼扔下一只酒壶,“嘿,那头昭郡王拆咱们台呢!” 柳开醺红着脸几乎是挂上二楼栏杆,“我这消息,绝不会有错。” 他神秘兮兮指了指北向,“那位……就相中了顾家小子,嗝,不信咱们打个赌。” “柳家公子或是喝高听岔了?”顾影偬笑眯眯遥敬他一杯。 “赌就赌,届时输了不许赖债。咱们赌什么?” 柳开掰着指头算半天,“近日家里拘束,哥哥手头有点紧,就赌点零花好了。” 他随手拉过身边美人儿,“这位魁娘子赎身,老鸨要千金,你敢不敢赌?” 顾影偬垂眸,握杯的手心沁出些冷汗。 不一会儿,他稳住心神,笑道,“倒也没什么不敢,就是千金于我没什么意思,本郡王提不起玩儿的兴致。” 那柳开也是个纨绔的主儿,立马就咬了钩。 “什么有意思昭郡王只管提!反正不论什么,这千金本公子是赚定了哈哈哈……” 他爹从南直得来的一手消息,怎会有错? 柳开过分自信,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输。 顾影偬放下酒杯,“我年纪小好玩,听闻早年柳大人收过一本游记册子,记着些大好河山,我倒是很感兴趣。不知柳公子做不做得了你爹的主,就赌这本册子?” 柳开不以为意,“行,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摇摇晃晃起身,向着楼上楼下一拱手,“今日对赌,在场的可都是见证。小鬼,千金你就备好了等我来取吧!嗝,若是备不上,我可是要到谢府去要债的。” 这话赶话的赌约,一下子出了名。 现场还有不少好事的,也各自跟风加了注。 大婚那日,各方更是翘首以盼,就等着谜底揭晓。 哪知谢家竟搞了个私人婚礼……赴宴的亲信自然守口如瓶,问起新娘子无不摇头叹气、避而不谈。 这悬而未决的赌注,愈发水涨船高。 押男的一行,几乎快要向另一边贴脸开大了,“哈哈,我就说顾家定是幺子替嫁,要是女儿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顾影偬哭丧着脸。 他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兜里可没那千金。 小少年也有些谋算。 笃定御旨赐婚,男婚女嫁才是人之常伦,两家必定做些遮掩。 他还几次三番探过口风。 谢管事也笑眯眯应他,“我瞧着顾家嫁妆,是按女子备的。” 如此他也自信,这把绝不会输。 可惜,他只猜对一半。 赐婚圣旨,男子婚嫁,太过惊世骇俗,也同尊礼治世的国本相悖。 神宗确实不大乐意,奈何御史好南风,他和御史又有君子协议,为了国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上位者主打一个装佯,底下人只能跟着一起睁眼瞎。 活生生演了一出大宁版皇帝的新装。 大家都知道奉旨成亲的,是顾家小儿子,但谁也不敢说。 “怎么能说是招摇撞骗呢?” 小鬼终于学会了利用他外貌的优势,顶着一张很是漂亮讨喜的脸撒娇,“我就是和人家小小打了个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2节 “你才多大,就赌?”小婶婶板起脸,想要好好浇灌一下祖国的花朵。 谁知花朵突然朝他龇开一嘴利齿,“我十六啊,不过是同柳开那个草包打了一个赌,不像小婶婶你,跟我同龄,那赌得可就大了……” 顾悄嘶了一声。 糟,被捏住了七寸。 但柳开这个名字,叫他留了个心眼。 这黑心小鬼目的绝对不止对赌这么简单。 “小婶婶,你想啊,谢夫人早晚要在京都露面的。” 顾影偬摇着小婶婶胳膊,“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若是你以真身上阵,那科考也好、闱彩也好,你做的所有事,可都要记到谢大人头上,这不是在朝堂上给他招风吗?万一你再得罪一两个什么人……” 他说得含蓄,顾劳斯心虚抿了口花茶。 自信点,这个“万一”应该可能或许大概率是要去掉。 “可谢夫人如果是个女子呢? 届时世人眼里,顾悄是顾悄,谢夫人是谢夫人,你办事岂不是少了许多拘束?” 别说,还挺有那么几分道理。 过明堂是谢景行的坚持,顾悄其实不太在意。 他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谢夫人这个身份确实不方便。 “况且还能给苏冽省下许多麻烦。”他不遗余力游说。 “你知道的,要是言臣们坐实了苏冽就是顾情,那有事无事都要参她一本。” 顾悄斜眼睨他,“那不成了我欺君?” 顾影偬一哽,但见小婶婶神色松动,赶忙再接再厉。 “怎么会呢?只是叫你穿一回女装混淆视听,又不要你承认是顾情!真问起来,小婶婶咱们好男儿就爱对镜贴花黄,不行吗?” 顾悄黑线:“不行,我可没这爱好。” “小婶婶,你就帮帮我吧。”小鬼硬挤出一滴鳄鱼眼泪。 “嘤嘤嘤,我哪里有千金还债?到时候我会被谢家族叔打死的。” “小婶婶……” “小叔公……” “顾琰之……” “谢夫人……” 顾悄被他吵得脑壳痛。 他瞅了一眼花里胡哨的裙装,眼一闭心一狠:算了,又不是第一次! 但是,忙也不是白白帮的。 顾悄斜眼漫天要价,“我替你保命,你也得实话实说。” “什么?”小侄子抱他胳膊的手一僵,有了不好的预感。 顾悄戳着他额头,将牛皮糖推开,“老实交代,你到底在赌什么?” 顾影偬眼神开始乱飘,一看就是在现编话本子。 顾悄冷下脸,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鬼立马捂着屁股消停了。 他心底其实很有些怵这个弱鸡叔公。 尤其怕叔公的暴脾气。 每次叔公发飙,也不见多厉害,可他就少不了一顿好打。 太邪门了。 他老实坐下,一口气灌下半壶花茶。 如此磨叽半天,又觑了瀚沙一眼,才垂头丧气开始坦白。 “这遭我回来,受封一个郡王虚名。 无权无势,想在京都安身立命,只能依靠谢家。 可谢家不同于顾家,不留无用之人。 想要得谢家庇护,就要先于谢家有用。 我身份敏感,既不能出风头在朝堂谋事,亦不能交游拉拢人脉。 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仗着身份、胡作非为……” 他说着有些赧然,一张略显幼态的脸涨得通红。 “就像……就像叔公在休宁时那样。” “咳咳,好汉不提当年勇!” 顾劳斯呛了一口,难兄拍了拍难弟肩臂,表示理解。 八月太子失踪。 九月初钦天监密奏,称天心西落,大火暗、心前灭,荧惑逆行,乃大凶之兆。 感谢那夜荷花宕卧聊,小顾已能娴熟破译这气象学密报。 古人认为天圆地方,头顶星空就像个大锅盖。 正中那圈儿,分成三个巨大城垣,中上为皇室居住的“紫微垣”,左下为天帝执掌政务的“太微垣”,右下则是百姓生活的“天市垣”。 锅盖边缘,又分作二十八星宿。 星宿依照方位切成四份,东方苍龙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奎娄胃昴毕觜参),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以及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 诗文中所谓气冲斗牛、星分翼轸、参商不见,指的就是这些。 天上星宿,地下分野。 锅盖下头对应的地域,就是所谓分野。 东方苍龙的心宿,正对着河南商丘,故而心宿又名商宿。 在天为青龙心脏,落地是华夏腹地,心宿自然而然寓意着天家。 心宿里有三颗星,居中的名“大火星”,象征着皇帝。 居左的称心前星,代表太子,居右的为心后,代表庶子。 明白这些,再看天兆,就懂为何神宗突然坐立难安。 九月重阳起,自然天象里,三星下沉,心宿至此西移。 寒气初生,万物凋零,大地一片萧条。 天定的下坡路,本就对皇帝一家老小不友好。 万物伏藏,只能等来年春季,再展宏图。 老皇帝都做好了蛰伏一冬的准备。 杀人砍头都收敛了不少。 哪知这时太子星直接灭了,象征皇帝的大火星也暗淡无光。 而自古有着谋逆、夺权恶名的火星荧惑,却自西向东逆行,日渐高起。 神宗哪还坐得住? 这横空出世的火星,不在心宿之内、非他子孙,不是愍王遗孤,还能是谁? 他后悔了,去年元夕就不该一时心软,听了泰王的鬼话。 瞅着这钦封的昭郡王,神宗是越看越碍眼,就等着这小子冒头,他好一举办了。 顾影偬为了保命,无师自通用起了顾悄在休宁的老剧本。这番游手好闲、打赌起哄,就是给自己怒刷一层保护色。 有了他在前顶包,神宗倒真不曾匀出精力料理顾悄这个嫁了人的假嫡出。 ——论二代沙包的实战效果。 一代退役沙包小顾满心歉意。 “别说了,不就是女装吗?叔公疼你,这就穿!” 冬天的裙子不钻风,体感尚可。 瀚沙梳妆的手艺却不如谢昭,一头步摇走三步,顾劳斯就打脸一次,差评。 只要他不张嘴,就是个娇滴滴的美人。 新妇进门,谢家太君案例办了一场不小的赏梅宴。 说是为了孙媳妇,可她也没指望孙媳妇能露面。 所以,当顾劳斯披着一袭火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出场时,老太太一口茶水差点没喷出来。 倒是她怀里的貂反应快,“嗖”得就跳进美人儿怀。 “孙……孙媳妇?你怎么来了?这雪天冻着,景行该心疼了。” 老太太到底见过世面,很快稳住,并为刚刚那一瞬的失态找了个极好的由头。 顾悄病恹恹福了一礼,“祖母,无碍的。” 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嗓音刻意压低,如久病后的沙哑,亦听不出破绽,“昭郡王说您为了替我热闹,才办了这宴,我怎能躲懒?” 说着他抬头,向客人歉意一笑,“是晚辈失礼了。” 谢老太君贵重,邀请的客人身份自是不低。 一水儿命妇小姐见多识广,也还是为“她”惊人的美貌怔楞。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3节 梅林疏落,莹雪未消,一片净色里,三两枝红蕊横斜,本就是世间难得的绝色。 可“她”一出现,硬是压下疏梅淡雪。 那张脸明明弱如秋药,可一袭红裘又艳如朱砂。 红色似乎格外偏爱他,于苍白疏淡里衬出美人如虹,一笑间更如晓破日出,葳蕤生光。 “老太君好福气,得这么天仙儿似的孙媳!” 场上静了几秒,立马有人奉承起来。 一番彩虹屁后,男妇谣言几乎是不攻自破。 有人感叹,“谢小娘子生得这般娇弱柔媚、惹人怜爱,外间怎会乱传成男子?” 顾劳斯回以一个羞涩的笑:易容变装,我也是有点技术在手上的。 那暗里自得的小表情,直把瀚沙看得直摇头。 扮女子还扮出成就感的,大宁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例。 她愈发觉得她们家夫人,有着寻常男子难以企及的肚量。 或称:缺心眼。 人前,谢老太君对新妇很是淡淡的。 不见多喜欢,也不见为难。 只叫她挨着大孙媳谢林氏坐。 随后又点了几家夫人与她认识,便自去与各家寒暄。 谢林氏和善,笑着与他耳语,“老太太疼你,这是演给她们看呢。” 顾悄摸着怀里貂脑袋,轻轻应道,“琰之明白。” 谢林氏正是林太医女儿、林焕妹子,闺名林泠。 她三十来岁,生得秀丽,打扮却很是朴素。在成为小顾的专职医生前,林大夫和这个妹子,都是军医的行家里手,随谢时不知征战过多少地方。 她对后宅交际,亦无多少兴趣。 只盯着顾悄手里的小银炉子好奇,“银器试毒,景行可真紧张你。” 顾悄不好意思地将暖手炉又往袖里揣了揣。 “赶巧,赶巧而已。” 林泠笑而不语。 “祖母这场宴,倒真是替你和景行摆的。” 她目光瞥向客座最前头,“喏,那是方夫人。她对面是柳夫人。” 她捂着嘴偷笑,“加上你谢夫人,同台打擂呢。” 顾悄:……委屈陈愈陈阁老夫人仙逝,不然还能凑一桌马吊? 前朝两姓打得热火,后院也是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 方夫人才咏:“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柳夫人就呛一句:“园中无水,一点也不应景。” 方夫人改吟:“萧萧深雪又寒风,老干嶙峋一萼红。” 柳夫人就皱眉,“谢家园子大气雅致,怎么到你眼里就萧条了?” 几乎是方夫人说一句,柳夫人就要怼一句。 方徵音回京就被锦衣卫喊进小黑屋好两回,方夫人脸上,本就带着厚重脂粉也掩盖不了的憔悴,接连被杠,几乎端不住仪态。 反观柳夫人满面春风,很是喜气。 就不知道稍后可还笑得出来。 几台子咿咿呀呀的文戏后,顾悄眼屎都不知道擦了几回,顾影偬总算登台。 他惯会扮嫩,脸上洋溢着小少年特有的天真浪漫的笑意。 就这么小火炮似的窜进太君身旁一个妇人怀中。 满场皆是女眷,他这番举动很是无礼。 但大家似乎习以为常,只几人面露不虞,却也没有发作。 谢谩笑着替他理了理碎发,“我儿何事这般开心?” 顾影偬扑腾着爬起来,向着顾悄望一眼,“我听说小婶婶来梅花宴了!” 谢谩忐忑瞧了眼谢老夫人,“昨日就见过?激动什么?” 顾影偬捧起杯盏大饮一口,“那不一样!小婶婶今日赴宴,在场这么多位夫人小姐见证,可再没人敢说谢家迎个男人回来了吧?” “咳,休要胡说。”谢谩假意呵斥。 “坊间流言,无不是贩夫走卒碎嘴闲话,你也听得?” “这阿娘你就不知道了,那日醉仙楼,柳开柳公子可是言之凿凿。” 顾影偬挺起小身板,向着柳夫人一揖。 “我实在气不过,就同他打了个赌,若小婶婶是顾三,我就输他千金,若小婶婶是顾家小姐,他就送我一本游记图册。 原本我还愁如何自证,这下刚好,在座长辈都能为我做个见证。 画册柳公子输定了!” “胡闹!”谢谩揍了他一脑瓜崩。 “这幸好是你赢了,一书游记不值什么,若是千金,看你拿什么交代!” “嘻嘻。”顾影偬捂着头,“那不是笃定不会输嘛!” 他瞧了一眼方夫人,小声嘟囔,“那游记也不是我想要,是……是休宁时方家哥哥提过。那时他对我多有关照,这书得来也是赠他。 这番方哥哥遭人陷害,定不会无故做那逃犯,他一贯好游,想来应是在哪处风景滞留,方夫人,您说是不是?” 方家惯会端水,休宁时方灼芝就同顾家交好。 是以方夫人并不怀疑这话真假,反倒很是欣慰,向着顾影偬露出一抹笑意。 “那图册我便代侄儿收下,郡王有心了。” “什么图册?”听了一圈的柳家小姐不明所以,攀着母亲胳膊一脸好奇。 柳夫人脸色僵硬,“没什么,就是一本旧书罢了。” 说着,她起身就要告辞。 谢老太君这时却唤了丫头,端上特意熬制的糖蒸酥酪。 还笑盈盈留客,“莫急莫急,今日厨房慢了些,点心这会才到时候,这可是宫里赏下来的御厨亲自做的,尝过再散不迟。” 柳夫人只得坐下。 她心里有事,也没吃出个酸甜。好容易挨完那十二道茶点,黄花菜都凉了。 她赶回家时,柳开正在院中挨打。 柳尚书十年没动过的肝火一时尽泄了出来,打得他是皮开肉绽。 柳夫人心疼不及,赶忙拦下,“老爷,再打三儿就没命了!” 柳巍这才扔下鞭子,恨铁不成钢啐道,“今日不打死他,指不定来日这讨债鬼就要害死我们一家!” 这时,外头一声急报。 “老爷,老爷,不……不好了,派出去截书的人回来,说……说跟丢了。” “书定是送去了方府。”柳夫人很快反应过来。 “什……什么?”柳巍浑身一软。 柳夫人赶忙扶住他,向着管事厉声呵斥。 “东西在方家,无论如何要想办法把它拿回来!” “是……是……”管事畏畏缩缩去了。 好半晌柳巍才缓过神,他神色颓然。 “当初就该烧了它!这册子若是落入政敌之手,那就是天要亡我。” 柳夫人硬气,“夫君,还不到说丧气话的时候。” 她将宴上细节思索了一路,“今日来看,那昭郡王和方夫人,具不知图册是什么,是方家小子要寻,现下那小子不在京都,咱们还有机会。” 柳巍也稳了稳心神,“夫人说得极是,都到这一步了,不应轻易言败。” “你这孽障!”他又揣了一脚半死不活的柳开,“家中就交给夫人。我再去撺掇撺掇陈愈那老贼,他手里定有方家把柄,若是此番他还是不肯出手,就休怪我不客气。” 谢家。 宾客散尽,老太太独独留住谢谩。 “随心,你当知道,景行对他媳妇,亦如你当年对愍王。” 她轻抚怀中貂儿,厚重的目光压在妇人心头,语气里并无责怪,却叫人不敢抬头。 谢谩明白老夫人意思。 这是在怪她,今日为挑起柳方内斗,竟拉了顾悄下水。 她赶忙跪下认错,“侄儿明白了,下次再不会将他牵扯其中。” 老太太叫麽麽扶起她,叹了口气。 “顾家有顾家的行事,谢家也有谢家的规矩。今日之计,你不止令景行媳妇涉险,也将昭儿推至风口,实在操之过急。” 谢谩红了眼圈,“是我考虑不周。” 谢老夫人摆了摆手,“小辈是需历练,作为母亲,其中的度需你自己把握。 把握不好,中年丧子,便是你的劫。但景行媳妇不一样,你若叫他人因你失了心骨,那是便是你的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4节 这一番敲打,回去成功叫顾影偬又挨了一顿打。 小少年咬着手巾趴在床上无声落泪,“顾琰之,你就是我的劫!” 一旁麽麽心疼急了。 “可怜我的宝儿,你八字也轻,何必去惹他!莫方莫方,待麽麽再去打几桶黑狗血,包管半年他都煞不着你!” 顾悄:…… 这头演完戏,顾劳斯紧赶慢赶回院子卸妆脱戏服。 没成想谢大人笑吟吟早就等在了屋里。 见他钗环裙袄、粉黛薄施,谢景行恍然大悟,“原来悄悄好这口。” 他拖长声音,缓步走近,目光里带着几分轻薄、几分惊艳,又几分深情,挑起美人下巴。 细细打量完令他心悸的容颜,他凑近发间轻嗅,“用的是紫铆胭脂,擦得是苏州山桂花头油。啧啧,悄悄真是口是心非,那日渡口还装模作样嫌弃嫁妆多余……” 说着,他轻轻揉过顾悄下唇,擦下一抹艳色。 “我看悄悄,明明挺喜欢的。” “哪有?你血口……嗯……” 血口什么……顾劳斯三秒后就忘了个干净。 这厮最近练得多,吻技飙升。 先前只凭着本能和冲动,都能叫顾劳斯欲罢不能。 现在不仅掌握了技巧,唇舌懂得变着角度的勾引嬉戏,还学会了因地制宜,纠缠几息就小退一步,留一线生机给顾悄喘息。 为了避免再次擦枪走火,他总是亲得很节制。 温存的缠绵,不刺激,不激烈,有一种独属于谢景行的克制和温柔。 很容易叫人沉迷上瘾。 但急促的喘息,灼热的鼻息,还是掩不住深藏的欲念。 每每这个时候,谢景行都会懊恼地将脸埋进他颈侧,咬他那里的痒痒肉,哑着嗓子呢喃。 “失策了,今日份定力测试,竟又不及格。” 顾劳斯擦擦嘴,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酥.麻。 “菜,你就……你就多练练嘛。” 又不是不给你练。 他灌了口茶,悄悄红了耳根。 第160章 大历官员年假, 合除夕与上元,能从腊月二十四休到正月二十。 往年入了腊月,各衙门早就自觉开启半休假状态。 但今年画风显然不同。 南直舞弊案、两省治水案神宗虽按而不发, 但腊月十几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和锦衣卫仍忙得脚不沾地, 日日有官员被传唤去, 有的出来了, 有的再也没见着。 如此风声鹤唳,不止百官,连皇城根下的老百姓, 都嗅到山雨欲来的气息。 归宁日, 鸡鸣时分, 暴雪来袭。 漫天鹅羽里, 一骑轻骑疾驰奔向太傅府。 谢昭突然被急诏进宫。 直至近午时分,积雪已三寸有余, 仍不见归来。 顾劳斯只好乔装一番,如一个娘家不疼婆家不爱的“小媳妇”,独自回门。 顾家冷清。 偌大的苏候府如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即便矗立在京都最繁华的西城, 也难掩内中荒颓。 唯有那块太·祖御赐的忠勇侯府牌匾,不曾受风雨侵蚀,尚存几丝当初荣光。 守门的小厮等了一早,远远见着谢家马车,忙去通禀。 很快苏青青就迎了出来。 塞北的风霜为她两鬓添了几丝斑驳。 老将卸甲不久, 披坚执锐的杀伐之气还未尽褪,全不似旧日温柔。 叫顾悄有些陌生。 顾情变化也极大。 他又长高不少, 眼角娇憨的幼态已悉数褪去。 女装快掩不住少年勃发的英姿。 他稳重许多,见着顾悄, 再不会不管不顾冲上来。 同样,家人眼里,顾三也变了。 即便男扮女装,但他眼神坚毅,再不见分毫昔日的软弱和依赖。 虽然之前就是装的,可现在装都不装,还是叫苏青青很是伤怀。 在这个同铁岭极似的暴雪天,她和这个儿子,终是撕开母慈子孝的表象,露出被刻意粉饰的深深裂痕。 一时间,双方相顾无言。 唯有冬雪,簌簌有声。 然鹅事实上,苏青青是心中有愧,才固步不前。 顾情则是顾忌谢昭的话,不敢黏糊。 而顾劳斯,纯粹是抛家弃子跟野男人跑了,正琢磨怎么同家人交代。 这冷场冷得实在冤。 顾劳斯上前一步,率先打破沉默,“娘亲,好久不见。” 苏青青回神,扯出一个笑,“快进去,可别冻着。” 她伸手习惯性想去探他手温,可临了一顿,还是改握他袖子。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可曾饿着?” 花厅里已摆满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顾悄摸了摸五脏腑,是开始唱空城了。 他盯着桌上唯一那锅重油荤,“哇,东坡肉!” 苏青青忙活一早,这时猛然尴尬起来。 这一道红烧肉,是为顾情备着的。 她突然意识到,她并不清楚这个儿子的喜好。 只一厢情愿照着这具身体的忌讳,更是照着曾经那个他的口味,做得精致又清淡。 可休宁起,这个孩子就坦荡地表达过,他喜欢吃肉。 作为一个母亲,她不仅从不曾为他做过一口油荤,更不曾坦诚相见,问一问这个丢了十六年的儿子,他到底喜欢什么。 想到这些,她原本兴致勃勃布菜的手,几乎抬不起来。 “悄悄,我可以这样叫你吗?对不起,是娘不好,从没问过你喜欢什么。” 苏青青攥着竹筷的手微微发紧。 抵京那日,谢景行拒绝还人,她径自提枪杀上谢府。 那后生连她面都不见,只问了她一个刻意逃避很久的问题。 “换命之事,他已知悉。 既然顾家不能真心以对,他又何必浪费功夫再同你们演戏?” 一句质问,几乎抽干她的气力。 她不是没有真心,她只是不知如何开口。 一个亲手将儿子扔在暴雪寒潮中的母亲,该如何向他坦白? 一个牺牲儿子尤不知足,又自私将儿子扯回这具残破身躯的母亲,该如何向他坦白? 一步错,步步错。 每每念及这些年顾悄所受的疼痛和煎熬,她就悔得不能自已。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擅自决定他的命运。 她阖下满是血丝的眼,问得小心翼翼,“你在后世,是不是过得比这里快活?” 顾悄一惊,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打开天窗说起亮话。 但他也只是迟疑一瞬,就笑着摇了摇头,“只是尚且牵念那边的父母恩师,恨自己不能回报恩情。” “当然,也稍许有些不适这边……”他敛下眉眼,“这边的勾心斗角。” 怕苏青青多心,他又不好意思笑笑,“东坡豁达,曾说此心安处是吾乡,我也一样。” “只要谢昭在,我就很心安。” 他不由按住衣襟下那串星月菩提,“他在哪儿,快活就在哪儿。” 这话题走向,叫苏青青心梗。 诸多伤感暗恨突然就地转化成滔天火气。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5节 她不明白,她养的白菜,怎么就便宜了谢家。 甚至这白菜都不用费劲去拱,自个儿长上腿就往阎王怀里滚。 还因阎王挑拨,同顾家生分。 “他就那么好?”苏青青语气里有自己都没察觉的酸。 “比我和你爹、你妹妹都要好?” “嗯。”顾劳斯很实诚。 “虽然你们不一样,但非要比的话,都要好。” 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人,愿意随他生生世世。 苏青青不知二人纠葛,听完只觉更加气闷。 按先来后到,那也该他们好,姓谢的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凭什么后来居上? 顾情一直不曾开口,眼中却是一样的不甘。 或许他自己也分不清,对这个哥哥是什么感情,比亲人更亲,比朋友更深,但说爱情或许还够不上。 他只知道,哥哥是他的,他不想将他让给任何人。 但今天的话让他醒悟,顾悄永远不会是他的。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 老母亲捏住拳头,拼不过一个后生,说明老娘还不够努力! 假妹妹眸色深沉,必须要用实际行动,把哥哥的心从谢家抢回来! 顾悄瞪着快要堆出碗尖的各式菜色,莫名打了个寒颤。 劝个菜,怎么还能莫名其妙卷了起来??? 饭后,顾悄才换了身男装,两个哥哥正好下职回来。 见着顾悄,老大欣慰一笑,“不错,还能放风,没被谢大人藏起来。” 顾悄:…… 好想深扒京里传得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艳情戏码。 老二没好气扔下一包书,竟是他誊抄的去年恩科会试案卷。 “小白眼狼,那日只知道追着情郎跑,都不知道向着哥哥,害我在京都丢了好大一通脸!” 顾情也跟着阴阳,“有了媳妇忘了娘,哥哥也只有这般出息!” 顾劳斯揣过书,厚脸皮地左耳进右耳出。 他心道:出息我有几分无所谓,就不知道稍后你们剩几分。 不出盏茶时间,知更就报别院来人了。 远远一群人拉帮结伙的,还不老少。 顾恪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打头跑得最快的那个,不是黄家那厮是谁? 不要问他是怎么把这张不安于室、烂招桃花的渣男脸,同先前那张突突赖赖的蟾蜍脸对应起来的。 问,就是直觉。 他起身就要回避,却被顾悄不着痕迹地拉住。 “二哥,别跑啊,我这一群小伙伴可等着你和大哥传经呢!” 顾瑜之磨牙,他黑着脸睨着袖口上那只不懂事的手。 “顾琰之,你放不放?” “不放。”顾悄笑得不怀好意。 “二哥,胡十三那些个家当可全指望小黄了,你不谢谢人家合适吗?” 甚至他还冲着黄五招了招手。 “小黄快来,乡试观你文风,于我二哥一个路子,今日刚好叫他给你单独点拨,一对一辅导!” 卖弟求荣,终遭反噬。 眼见着人到近前,顾瑜之同黄炜秋视线交错,登时被他眸中隐晦的狂热烫到。 他错开脸,再一次选择逃避。 黄五这牛皮糖,自是不要脸跟了去。 碍于苏冽“女儿身”,原疏就要收敛得多。 但耐不住周芮没有大防,扑上去抱住情姐姐就是一通诉相思。 眼见着顾情一个头两个大,琳琅提溜出他的三只灰毛鸡。 只一眼,假妹妹就炸了,“你们骗谁呢?我的五彩山雉怎么会是这德行?” 他一急,军中放出来的蛮性就再也压不住,一把拎起原疏衣襟,“说,是不是你们没看住,叫黄鼠狼偷了去,才找这么三只丑鸟糊弄我?” 可怜原疏,被女神拎鸡崽似的,一路拉着到边院刑讯。 很好,清场完毕。 最后场中只剩他大侄孙和宋如松。 哦,还有个朱庭樟负责给顾师傅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李玉存在感极低,直到顾悄喊他,才默默上前。 “陛下的嘉奖令什么时候下?” 这一趟,李玉算是九死一生。 吕宋对番薯看的极为宝贵,根本不许行商染指。历史上引种,闽商只偷偷带回一株。 是李玉凭借惊人的语言天赋,扮作哑巴偷偷打入吕宋内部。 短短半年间,他与土著打成一片,在岛上种田经商,竟成了富有一方的知名商贾。 最后凭借身份的便利,不止带出一棵,而是整整运出十船块根。 也是因为数量太大,撤离不及,才同当地军队发生冲突。 不会武的他,被敌方首领当做首要目标,当场射杀。 也亏他命大,在高温炎热的海上,如此重伤还能活着挺到补给点。 他脸色至今苍白。 闻言笑得腼腆,“谢大人说,大约就在年前这些日子了。” 顾悄一听就明白,谢大人的封诰应也快了。 宋如松听他二人哑谜,大约也猜到一些。 “是脱籍的嘉奖?” 李玉垂眸。 “是的,我用军功向陛下换了一个恩旨——允我脱籍,参加会试。” 他偷偷看了眼顾悄。 真好,我终于可以和你们并肩而行了。 “恭喜。”顾悄大大咧咧,一把揽上他的肩,“我们微瑕真是厉害。” 他示意瀚沙将他前日竣工的文稿递过去,“嘻嘻,最后的集训。大侄孙可要好好替我给微瑕开开小灶。” 李玉登时红了耳尖。 顾影朝额角跳了跳。 他随手一翻,果不其然,这把不用猜主考,押题押得他都看了出来。 “加油哦,小伙子们,京城闱彩我可就靠你们挣钱了。 若是侄孙能再为大宁国债考个状元回来,那真真再好不过。” 顾影朝:…… 搞定科考大业,顾劳斯还另有一桩大事要办。 第161章 大宁粮食危机, 迫在眉睫。 三十六年自春至夏多处欠收,开春必有饥馑,若天时再不好, 饿殍千里也不无可能。 谢昭带回的番薯, 是最后的防线。 红薯春秋两季皆可种植, 南方诸省已先行将种苗分至各处官田、屯田, 秋播下地。 中部、北部则由户部主持扩繁与种植。 但神宗并不轻信地方官员, 仍留下三分之一,借皇商私田耕种。 这时候,顾劳斯先前拍下的田亩, 就有了实际用处。 黄、胡二姓家大业大, 加上胡十三的积攒, 如今顾劳斯的私田遍布各地, 拿来做这行当最合适不过。 当然,天时地利以外, 最重要的还是人和。 谁叫他是大宁目前最大的关系户呢? 不止番薯,他的大宁超级稻计划,也被神宗列为农字二号工程, 正式启动。 问一号是什么?当然是两河一江综合治理工程! 谢大人带回的这小片珍贵的天然“野败”稻子,被留在气候温暖的闽南,请了经验丰富的农人分蘖无性扩繁。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6节 说起这簇“野败”,来头还不小。 它是大名鼎鼎的占城稻的自然“野败”。 自宋代中原引入占城稻,在各地种植已有近四百年。 占城稻以其早熟、耐寒、适应性强, 不挑生长环境,在长江中下游大面积推广。 占城稻早熟, 自种到收只需五十多天的周期。 与本土“晚稻”刚好配合成为双季稻,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 但随着占城稻的本土化, 它原本的性状也逐渐退化。 李玉的使命,也包括重新搜罗占城良种,正因如此,他这才因缘际会发现这片差点被老农扒光的“稗稻”。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扩繁,以及大量的配种和筛选。 从大宁数量庞大的自然种里,选出合适的父本,同雄性不育系母本杂交。 筛选出能维持不育系雄蕊退化性状的保持系,用以新一轮制种;而筛选出的高产量、高抗性的杂交品类,则需要定向繁殖育种,用于粮食生产。 三系杂交的原理,其实就是自然去雄。 改变水稻自花授粉的短板,降低杂交的人工成本。 但这一技术的缺陷,就是农民再不能自主育种。 杂交水稻同后世许多作物一样,性状只维持一代,来年再种就需要重新购买种子。 这也是为什么现代农业要讲“种业振兴”。 作为粮食的根本,种子的优劣直接决定了粮食产量和质量。 在现代,种源控制和杂交技术已经成为粮食领域的垄断。 袁老杂交稻出来之前,水稻、玉米、大豆、蔬菜等诸多粮蔬作物的优质种源,都掌握在欧美大国手里,一度中国近90%的种子市场被美国垄断。 大宁这个时代,种质资源战打得虽不至于那么激烈。 但从吕宋垄断番薯、占城稻,鞑靼垄断汗血马,甚至普通百姓也不愿将优质蚕种共享等等现状来看,也四处硝烟弥漫。 这场不像战争的战争,也是场硬仗,同样需要人打。 那么,谁来挂帅领军,谁来云集影从? 越到科辅班后期,顾劳斯越在想,他在大宁读书,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希望他的读书班,最后产出的不尽是尸位素餐的官油子。 而是能有那么一部分人,愿意牺牲眼前荣辱,同他一起做些“无意义”的事,去变一变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所以他与谢昭商量着,上书一封。 密折所言,就是筹建大宁科学院,今科会试一并扩招。 考试于正科之外,最后再添一门农水。 正副榜取中后,于落第举子中选农水科目优异者,擢入科学院,对口负责两项工程。 密奏昨日呈上,未过夜就得神宗急诏。 可见老皇帝穷狠了,倒是什么新奇招式都敢接。 所以他今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同璎珞盘点名下田产。 并安排下去,挑出地力最好的地,圈出试验田以做投名状,并开始着人搜罗水稻种子,开春亲本须先下地。 他的女子军团擅中馈。 几人写写画画,鱼鳞册一页页翻过去,看得顾悄两眼发昏。 他摸着下巴悻悻想,也幸亏他是个穿越人,功名利禄来得一如朱庭樟中彩般梦幻,否则老是这般私器公用、舍己为人,小心脏不得痛死? 再想想南直顾爹一掷万金的豪爽,这思想境界,小顾越发敬仰! 掌灯时分,他敬仰的老爹终于下了职。 顾准近期都在三司协助办案,微胖的圆脸都熬成了鞋拔子。 他蓑衣都顾不得脱,顶着一身皑皑小跑到花厅,“雪下了一天,外头积雪尺余,马车行不动的,走回去恐湿了鞋袜,今晚琰之不如歇在家里?” 顾老爷打着小算盘,能留一天就能再留两天。 “哼,论起来你与谢昭,同为男子本就不分嫁娶,怎么就非得你去他家倒插门!” 小顾一脸黑线。 老父亲眸中希冀他当然看得见,张了张嘴想解释,可想想一屋老小,真要抖出中毒之事,阖家恐怕都过不了一个好年。 于是再开口,他就换了个说辞。 “爹啊,谁叫你官比人家爹小呢?拼不过咱只能服输。” 这理由硬核,把小老头气得两眼一黑。 父子大战一触即发。 “顾大人,顾大人当真老当益壮,我……可叫我一通好追!” 外间深一脚浅一脚追上来一条大尾巴。 正是张家迁户部主事的长子,张庆的胞兄弟张延。 这位也才下职,这个点上门,点名求见顾悄,自是打听会试闱彩的口风。 神宗虽增设民生部,复征张老尚书总理国债与公益彩票发行等一应事务,但连日来忙着办案审人,至今未曾传召老大人商定一应事宜。 张家有点急。 顾悄讶异,“会试在来年二月,这年假都还没过,你们也忒急了些?” 张延却神神秘秘凑近,拿手挡着风耳语。 “最新消息,今年恐怕有变。” 顾悄寻思,永泰朝还能有人消息比我灵通? “什么变?” “这详情我也不清楚。但晌午宫里传消息,诏陈尚书、方尚书御书房议事。” 张延咂咂嘴,“我琢磨一下午,这时候礼部、户部能同时议的,也只有会试了。” 顾劳斯顿时哭笑不得,“你以为会试要提前?” 他摇了摇头,“张大人多虑了,南直舞弊案还未告结,这时神宗不会轻易动会试。 何况京都暴雪,提前更是不可能,新变或许会有一些。 总之此事不急,须得年后见机行事。” 他说得高深莫测,叫滤镜本就厚重的张延,不由又信服一层。 顾家果真如传言一般,深藏不露。 念及此,他越发觉得另一件事刻不容缓。 于是原本干事创业正当时的张主事,突然画风急转,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红艳艳的庚帖。 “小人今来,受家父信托,还有一事想问问顾大人意思。” 他颇为拘谨地抓了抓头,“顾家二公子也到婚龄,不知可有合适人家?张家二房嫡出的小小姐,正值碧玉年华,才貌品行俱佳,不知道顾大人可愿结两姓之好?” 顾悄听着,突然冷笑一声。“张大人莫不是在逗我们? 先前张庆可是说了,做生意是做生意,你们家可没联姻那想法。 唯一的三房嫡此女,不是也锚准韦家大人,这又哪里来的二房小小姐? 总不会随便哪里寻了个丫头,宗祠里磕个头认个祖,就拿来忽悠我们家吧?” “怎么会,怎么会?”顾悄越说,张延越汗流浃背。 寒冬腊月里,硬是给他急出一脑门子的汗。 不待他细说,就有一道声音替顾家做了决断。 “顾家二公子亦心有所属,张大人怕是晚来了一步。” 众人循声望去,就见风雪里,黄五拄着一柄素青纸伞,遥遥立在檐下。 伞柄压得极低,辨不清他神色,但话音里的肃杀还是叫张延不由自主闭了嘴。 总觉黄家这人现身之后,周遭又温度又降了几分。 “不知谁家女儿如此福气,延先恭喜顾大人了。” 短暂的沉默后,张延尴尬起身请辞,不顾雪急,溜之大吉。 黄五这才收起伞。 庭院中灯笼的火光照亮他那张带着痞气的俊脸。 一打眼,就叫人心下一咯噔。 顾悄捂脸,这……实在过于惨不忍睹。 就见他白皙的左脸颊,印着一枚鲜红的掌印。 冬日衣领本就严实,可就这样都挡不住他颈项青紫的掐痕。 饱满多情的唇上,尽是斑驳血痕。 不知是不是顾悄的错觉,总觉他唇珠都肿大不少。 这战况,啧啧啧…… 他也不说话,只那样形销骨立地立于雪中。 风雪很快染白他发间,越发凄艳惨绝。 顾准哪里还看不懂? 这一副惨遭蹂、躏的模样,叫他血压一时飚得老高。 嘴里念着“混账、混账”,急欲站起却又跌落在椅子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7节 顾悄忙去替他顺气,丫环也取了速效药来请他服下。 缓了好一阵,顾准才黑着眼摆手,“你……你且去别院休息,我……稍后老夫请大夫替你瞧瞧,你放心,我一定叫那个混账给你个交代!” 黄五闻言,无声一揖以示感激。 随后转过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 只是无人处,他轻轻挑起嘴角。 顾瑜之……抓住你了呢。 晚间,顾瑜之铁青着脸沐浴洁身。 他忍着腰痛背痛某处痛,发誓要将黄五大卸八块。 但他没想到,那厮竟无耻至极,有脸跑去他爹那里恶人先告状! 他才收拾妥当,就受了顾准一巴掌。 顾准用了狠劲,他的口腔里瞬间有了血腥味。 听清楚来龙去脉,顾瑜之捂着脸阴沉沉笑了。 那一刻,顾悄发誓,他仿佛看到万里琼花一瞬间长出爪牙,恨不得要吞血噬肉。 他默默把自己藏得更严实一些。 顾二的墙角,可不是那么容易听的,至于小黄,他心中默默祝福,你自求多福吧。 被如此误会,顾恪并没有急着澄清。 同屈居人下的羞耻相比,他恃强凌弱、以武压人,似乎更好接受一些。 至于负责? 那就负好了,只要他受得起。 他垂眸,用舌尖抵了腮帮子,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指尖沾上了血。 一如混乱糜烂的下午。 那人顶着一脸伤,用不死不休的狠劲顶进来。 尔后将指尖血迹送到他跟前,“瑜之,瑜之,这算不算你的处子血?” 那一刻,他后悔自己的心软。 这等色授魂与、命都不要的泼皮无赖,打死也不足为惜。 若说开始顾悄还被二人表演糊弄住,但顾准走后,顾二立马佝偻下脊背,一瘸一拐掀翻桌子,见状顾悄就全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更是恍恍惚惚。 果然艺术源于现实,又超出现实。 那些话本子还真不是瞎掰来! 如顾二这等性格强势要脸、又武艺高强的,不是因为爱,顾悄想不明白他怎么会被黄五那弱鸡得手! 大约可能也许他二哥现在还处于爱而不自知的状态。 通常这种,多睡几次就开窍了。 顾小弟拍了拍蓑衣上的雪,从窗棂抠出的小洞里收回视线。 撤吧撤吧,是时候打道回府惹。 京都要地,主干道自有府卫扫雪清障。 但雪下的太大太急,西城扫了又积,人力哪里快得过老天? 如顾准所说,马车确实走不了。 即便两家只隔一街,如此大雪,他若是硬走回去,怕是又要伤寒一回。 他这一房的几个长随,已等在他出府必经的路上。 丫环率先红着眼,“爷是不要婢子了吗?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好?” 一整天小丫头都憋着泪,尽职尽责听主家调遣。 见到旧主即便难过得快要死掉,也不曾失态惹乱,这会儿主子要走,她才不管不顾拦人。 知更更是一把跪进没膝的雪中,“爷,小的想继续跟着你!” “主家一日未辞退,我就还是你的护卫。”苏朗到底成熟些,情绪不似两个小的外发,但也比平日里更加沉默。 顾悄叹了口气,回头同瀚沙大眼瞪小眼。 瀚沙难得无措,“夫人,大人就在外头,要不……要不你亲自问他?” 顾悄:…… 好家伙,岳丈家门都不进,可把你能的。 他一屁股坐上一旁的木栏杆,“哎哟,我走不动了。” 众人:……这赖皮耍的,浑然天成。 谢昭已在顾府门前守了些时候。 身后还候着几位同僚。 这几日加班甚多。 他们正衙门里公干,上峰突然停笔,“什么时辰了?” 左副御史小心答道,“禀大人,酉时三刻。” 谢昭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将柳巍一系卷宗按下,“今天先到这,雪大我先去接夫人回家。” 什……什么?这是他的卷王上司能说出的话? 阆华大受震撼。 顶着上峰眼刀,他和同僚们一起提前下了班。 一路跟着谢御史,问就是“顺路、顺路”。 接老婆回家已经足够离奇。 更离奇的是,堂堂谢大人明明到地儿,还不敢催促。 各人无法,只得装作巡视府城扫雪工作,左一趟右一趟偷觑。 如此亲眼见着他们奉若神明的谢大人,独自在风雪里,等了两刻钟不止。 直到忠勇侯府里头钻出了一个小丫头,满脸无奈。 “大人,夫人行至门前,嚷着腿疼走不动了……要您……要您进去看看。” 谢大人似是早有预料,“是不是闹着要带他的陪嫁丫头?” 瀚沙有些不情不愿点头,“不止丫头,还有小厮护卫,爷你明明不喜吵闹,那么多人……” 谢昭冷冷看了瀚沙一眼。 小丫头立马噤声,惊恐地退后一步,“是婢子失言。” “不是失言,是不小心吐了真话。 在你心里,我重过夫人,所以我与夫人利益冲突时,你自然会偏袒于我。” 他语气并无责怪,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易地而处,近身的人你是会选向着旁人的,还是选向着自己的?” 小丫头被问住了,“大人于夫人,怎么算得旁人?” “是了,所以反过来,夫人于我也不是旁人。 他的人就是我的人,我又怎么会嫌自己人吵闹。” 谢昭淡淡道,“瀚沙,将你拨在内院,是我信你。 但你既没有完成我的交代,以真心换得夫人信赖,如今又在我跟前搬弄,回去自去请罚吧,再有下次……” 他口中的罚,足以叫丫头掉层皮。 这等雷霆手段,叫瀚沙急得快要哭出来,“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回不止婢女清楚了夫人地位。 一众暗中八卦的同僚也清楚了。 那可是他们家大人自己都不能碰的逆鳞。 啧啧,想到数年前敢撬阎王逆鳞的勇士王某某…… 那下场,叫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今日你看顾家,可有异常?” 谢昭仰首盯着太祖遗墨,“尤其那些旧物事,可有疑点?” “人多眼杂,婢子粗略查看,并无异常。” 瀚沙想了想,低声道,“婢子认为,那毒源或许不在顾家。” 谢昭侧目,“怎么说?” 瀚沙斟酌一会。 “夫人毒发前,先后在安庆、金陵滞留许久,这是其一。 其二,今日婢子细细观察过顾家众人,他们无人问过夫人病情。 想来必是信了林大夫先前的话,以为夫人脸色尽是装的。 若是有人投毒,婢子想,那人定会按捺不住,要借机试探。” 谢昭沉吟片刻。 “琉璃进府后,你同她将夫人接触过的物品再细细盘查一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8节 忽而风起,吹得候府门头两盏灯笼摇摇晃晃。 劲风卷起谢昭绯红的朝服袖摆,发出猎猎声响。 “该去接他了,不然等急又要发脾气。” 话音未落,朱红府门吱嘎一声,顾悄照剧本气鼓鼓冲出来。 “发什么脾气?我哪敢发脾气?谢大人好大的威风,我在里头等的花儿都谢了,只等到一句你要盘查我?!” “知更,走,咱们这就掉头回去,闭门送客!” 狐毛斗篷被寒风吹得蓬松,几乎掩过他大半张脸,只一双潋滟桃花目蕴藏怒意,在暖黄色的光影下,亮得惊心动魄。 谢昭被他逗笑。 “是为夫的错,磨磨唧唧,叫夫人好等,晚上夫人罚我睡书房也使得。” 顾悄翻了个白眼。 你一个日日睡书房的人,还要我罚? 谢昭几步上前,在“夫人”跟前弯下脊背。 “雪大,小心湿了鞋,我背你回去。” “夫人”僵着脸,很是不甘愿。 就听谢大人压低声音,半是威胁半是顽笑,“夫人难道是想我抱着回去?” 这把“夫人”消停了。 不一会儿,白茫茫的朱雀大道上,就多了一行人。 为首的绯衣猎猎,稳稳托着身后人。 风大,他的脚步却半点不曾滞缓,于漫天风雪里,竟走出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浪漫深情。 僚属们跺着脚、拢着手,看得是热泪盈眶。 阆华抹着泪,感动不已,“谁说大人无情?他只是一腔爱意都给了夫人!” 新夫人弱不经风,每一次出场都裹得严实。 这次雪白的大披风下,除了伶仃身形,只露出一点鞋尖。 就是男靴样式,显得有那么丢丢不得劲? 另一位也为这神仙爱情倾倒。 “难怪世人盛赞‘谢郎明俊神仙侣,举世无双第一族’,原来一生一代一双人,才叫人懂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 “秦大人,叶公好龙不可取,说话前先想想,是家中姬妾香还是尊夫人香?” 最后一位大人显然是个直肠子,一句话哽得同僚老脸羞红。 那人摆摆手,“羡慕,本官这只是羡慕!” 为了挽尊,他立马转移话题,叹道,“方才听大人所言,夫人体弱不是病症,而是中毒?” 众人无不默了。 既心疼上峰情路多坎,又忧心夫人到底活不活得长。 不动声色间,顾劳斯中毒的事,就这么悄悄走漏出去。 当然,目标受众也很精准,只秘密呈上御前。 “谢大人,我方才演得如何?” 顾劳斯声音隔着一层厚口罩,嗡嗡的。 行至无人处,他在谢景行背上就不老实起来。 像一只乱窜的貂,左动一下胳膊右抻一下腿,每一下都直捣谢大人心窝窝。 “不错,入木三分。” 他从来不吝夸奖他的小学弟。 “还很是娇羞。 同我好似神仙眷侣,怕不是要羡煞我那几位僚属。” 小顾:…… 磨了磨牙,“我还可以更娇羞。” “谢大人要不要晚上来我房里试上一试?” 他这般嘴上常胜、孟浪胆大,引得谢昭闷闷低笑。 也叫身后几人惊掉下巴。 苏朗暗拄伞的手一歪。 知更暗戳戳拐了拐琉璃,“咱们爷现在这么……” 他一时没有想到好词,只平白联想起船上吃过的几次火锅。 终于灵光一闪,一拍大腿,“咱们爷现在竟这般热辣滚烫?” 顾悄:咳咳咳,忘了身后还有小孩子。 第162章 这场暴雪, 一下就是七日。 京师苦寒。 最先出事的是城郊,数百房屋一夜坍塌,死伤无数。 再后来, 北几省陆续上报, 各地贫弱之民冻死者甚众, 以至于户有僵尸、路遗冻骨。 但直到雪止, 都不见神宗救灾诏令。 好似死一些老弱病残, 是再寻常不过的优胜劣汰。 小窗风雪无声,对床烛火多情。 顾悄披着暖裘,手边是新炭温酒。 一页页翻过御史大人案上密奏, 他无声叹息。 可他一个病患, 能做的只有廉价的悲悯同情。 “国库但真没钱?” 谢昭不答反问, “悄悄以为呢?” 早朝上, 不是没有朝臣请奏。 大宁的官员虽被磋磨,但多少仍存有一丝恻隐之心。 朝上斗胆请求赈济, 却被神宗一句话问住。 老皇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漫不经心问。 “赈济?钱谁出?秦大人姬妾众多、奢靡无度,可甘心填这个无底洞?” 秦大人连忙退回班列, 再不敢伸头。 冷汗已然浸湿里衣。 也有二愣子如张延。 小小户部主事,不在队列末位老实听响儿,竟主动提议。 “陛下,臣有事要禀。 南直赈灾发行的国债,仍有银两结余, 臣以为,可用于雪灾赈济。 年关将近, 若不安抚灾民,京师怕是难得安宁!” 却见神宗黑下脸。 声音都冷下三分, “朕的太子拿命换的库银,你大手大脚,花得倒是不含糊?” 这话一出,满笼子鹌鹑脑壳又垂下几分。 张延腿一软,瘫跪在冰凉的青石板地上俯首认罪。 老油子们一听就知道,这钱神宗令有成算。 内心不由怨起张家,算盘珠子打到皇帝钱袋子里,找死也别拖累大家啊! 赈济一事,就这样被神宗轻描淡写揭过。 至于城郊塌房,只能靠百姓自救。 由乡绅里老召集村民,出钱的出钱,出人的出人。 用最原始的笨法子,在一片冻土废墟里,开始艰难地挖掘救援。 顾家素来仁爱,对这种事从不肯袖手旁观。 假姑娘战场下来,赋闲在家,闻风就主动请命,去做了救援现场的总指挥。 调动百十乡民他驾轻就熟,应急处理上他亦有不少经验。 与暴雪争时,不在话下。 他带着家丁护卫,只用一天一夜,就从废墟里挖出几十个幸存者。 后续的救治照看,自然也由顾家揽下。 京师百姓提起这一段,多是抹着泪哽咽着才说完。 在极寒的冬日里,血肉轻易就同残砖废瓦粘在一起。 顾情一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同贫苦劳役们一道手挖肩扛,来时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回去已然血迹斑斑。 青紫流脓的冻疮,只用几根扎带绑住。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49节 有时扎带冻在铁锹手柄上,就咬牙连带血肉一起撕下。 不少家中青壮被埋的,获救后老迈的父母老泪纵横,跪着要替顾情立长生牌位。 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师承门第,只记得上一个救他们于水火、叫他们甘心立长生祠的人,姓云名鹤。 后来,长生祠被夷为平地,云鹤这个名字成为禁忌。 他们的噩梦,也开始了…… 但顾家这点微亮,照不透大宁冗长浓黑的夜。 在风起云涌的京师,亦掀不起多少水花。 雪停日,边疆一封捷报风驰电掣入京。 “边疆大捷,边疆大捷! 陈将军首战旗开得胜,夺回东胜、开平二卫!” 一石惊起千层浪。 不止顾悄震惊,官道两侧所有闻讯之人,无不在怔愣三秒后,惊诧狂喜。 甚至不少人起身追着驿马狂奔欢呼起来。 众人讨论的,再不是冬雪又压死几人,而是鞑靼战损多少。 又何时投降求和。 大宁与鞑靼这一战拉锯太久。 久到不仅军士士气受挫,举国上下也一片低迷。 这封战报,无疑一扫京师上下暴雪后的阴霾。 怪味楼里,小伙伴们面面相觑。 他们可不如老百姓好忽悠。 顾悄更是一脸懵逼。 “陈将军,不会就是那个陈皇后硬塞进苏家军的脓包吧?” 先时,谢家同顾家定下婚期,神宗借机召回苏青青。 与苏青青交接的,就是陈皇后一力推荐的宗族新秀,陈宽。 此人弃文从武,凭一身蛮力在武举中倒也如鱼得水。 随后投身行伍,按部就班,三年一升。 直至两省民乱他奉命围剿,奈何还没动手,太子一人就搞定了所有。 眼见着无功可立,他硬是凭着民乱起时斩杀过几个闹事凶的,一举得荐,挣了个四品将军衔。 尔后,陈皇后又拿准北境焦灼、皇帝意欲换将的心思,几阵小风一吹,就叫他再提从三品参将,还握住了实打实的领兵权。 当然陈皇后不傻,知军将调用一事,她手不可伸得太长。 如何不着痕迹荐人,就要讲几分技巧了。 柳巍乡试的试题,恰好给了她一个极好的由头。 彼时,年近花甲的皇后端着一碗温补暖身的汤水,深夜走进御书房。 神宗一心搞事,年轻时就不近女色,年迈更是几乎不入后宫。 但对这个结发妻子,他还是很有几分感情。 毕竟太子出事之后,他心中无尽的伤痛和苦闷,也只能同老伴唠一唠。 苦水倒多了,情感上自然愈发依赖起来。 御书房的自由进出权,似乎昭示着这位铁血多疑的皇帝,终于在风烛残年,对自己的皇后彻底卸下心房。 神宗接过汤水,手中南直舞弊案的卷宗随手就递给了皇后。 陈皇后聪颖,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 她不会轻易表达看法、踩帝王忌讳,但不影响她半是调侃、半是顽笑地化作已用。 “原来苏将军作战不力,朝野已是有目共睹。 虎贲云集,三军亮剑,战场终究是男儿天下。女子本就弱质,顺境或可冲锋,逆境便只想守成,这是阴阳天性,刚柔岂能颠倒?” “可惜前几科的武举小将,不得机会,若是能放出去历练一番,勇猛血性必远胜这女将。” 见神宗并无不愉,她点到即止,“话说回头,这倩代能被点卷,确实有几分才华,只可惜心术不正走了歪路,可叹可叹。” 也正是她这般不着痕迹的提点,才叫无将可用的神宗想起,哦,他还有武举。 当年谢时、谢景行可都是少年时一战成名,怎么他的武举就不行? 于是皇帝连夜令兵部送来军中新将名录。 七翻八翻,就锁定了履历写得最漂亮的陈宽。 论·求职简历的重要性。 顾情手上仍缠着厚厚的扎带。 大约是消息太过震撼,伤口碰着热杯盏,烫得他嘶了一口。 “脓不脓包我不清楚,但苏家军可不服他。” 他说话声音不小,很快引起隔壁包厢一声嗤笑。 “我怎么听着这话,酸气冲天?” 另一人附和,“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苏家军倒是服苏青青,怎么没打赢?难道是老天不赏饭吃?哈哈哈! “诶,怎么陈小将军去了月余,老天就赏饭了? 这可真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空白头,酸破了天也没用啊!” 这阴阳叫顾情攥紧了拳头。 指尖冻疮很快痂裂,渗出脓血来。 顾悄无声握住他的手,向他摇了摇头。 那头显然也是学生。 另一人跟着嘲讽。 “我读遍经史,历来名将皆英豪,女子就该在家老实绣花。” 那是你见识少。 顾悄默默吐了个槽。 妇好墓还没挖出来,尚能原谅。 平阳公主、梁红玉、冼夫人都看不见,那就纯粹是眼瞎。 原疏也气得不轻。 他抓起书包,掏出纸笔,手起刀落裁出一二三四五个纸片人。 然后将纸片递给朱庭樟,“快,朱道长,给我狠狠画符诅咒他们。” 朱庭樟:…… 这业务拓展得多少叫我有点措手不及。 经他这么一闹,大家郁气都消散了些。 京都水深,出门在外,可不能像在徽州那般无脑莽勇了。 隔壁见他们始终不再吭气,又稀稀落落笑话几句,便又论起京中形势。 “唉,这吏部尚书空悬,外官朝觐到底由谁做主?” “当然是谢御史。唉,何止吏部空悬?户部方尚书总被锦衣卫请去喝茶,听说户部早丢了主心骨,也是一团乱麻!要不能叫张家那个小主事,日日各衙门打点逢迎?” “说起方尚书,你们听说了吗?先前因乡试舞弊一事,户部就同兵部闹得不愉快。 好似柳尚书家里,还曾闹到过方家府上,为了一个什么图册。这下兵部举荐能将,立了大功,方家在京中孤掌难鸣,可不越发如履薄冰?” “也不算吧?那捅了柳家马蜂窝的画册,不就是谢家送出去的? 我看为争那个位置,大概率是方家已同谢家结盟,柳家已同陈家结盟,如此鹬蚌相争,不知最后花落谁家哦。” 顾悄淡定喝了口茶。 谢家要能同方家结盟,谢昭第一个提刀。 柳家要能同陈家结盟,那便是柳尚书脑雾一日间尽去了。 都是不能够的事。 他听了片刻,便无聊地回归正题。 他拉小伙伴出来,可不是无聊喝茶的,京都落脚后,不惑楼当然要同步过来。 这一次,不惑楼还将大变样,加挂大宁科学院。 嘻嘻嘻,总算是扛回一块国家级牌子,看谁以后还敢狗眼看人低。 将科学院同不惑楼放在一处,也是为揭榜挂帅方便。 大宁毕竟落后,指望平头老百姓里出奇才,简直等同于天降红雨。 他不惑楼连锁了十八家,至今只有周芮揭了一回榜。 所以想要专业人才,还得自行培养,从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书生里择优,是当前最快的捷径。 学校和研究院合并,选址的要求自然也就高了。 前楼后院,还得有足够大的空间。 京都宝地,寸土寸金。 各家酒楼生意兴隆,李玉寻了许久都没有盘到合适地方。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0节 这间怪味楼是唯一符合要求、老板又愿意转让的,可价格也出奇的高。 一间楼,就要三千两白银。 分文不少,还点名不收户部新发的白币,宝钞就更别论。 就离谱。 幕后老板排场还大,顾悄等了一个时辰,也不见人。 “琰之,我再去催催。” 李玉瞧着天色,乌沉沉的眼看又要落雪,他也有些急了。 一急就容易坏事。 推门的瞬间,他不慎与迎面走来的一位儒生撞在一处。 书生身形不稳,连退几步,又被后头上楼送茶水的小厮泼了一身热水。 他肤色白腻、衣着鲜亮,一看就非富即贵,自然也不好惹。 李玉理亏,一边上前扶人,一边低声道歉。 “实在对不住,您的衣裳小的包赔。” 那人见李玉一副下等服色打扮,顿时怒意高涨。 他嫌恶地甩开李玉搀扶的手,“不长眼的东西,我缺这身衣裳吗?烫着我你赔得起吗?” 见李玉一副垂眉耷眼的晦气相,他更气不打一处来。 看到李玉正背对着楼梯口,他竟趁其不备,恶意满满地一把将人掼下楼去。 “真是晦气。”在儒衫上擦了擦手,他向着小二怒斥。 “叫你们掌柜也要掌掌眼,别什么贱骨头都放进来,这可是方……” 他话说一半,又收了回去。 见场中无人顾及他,这才放下心。 变故发生得太快。 等顾悄几人赶出去,李玉已经佝偻成一团,躺在大堂桌角处,昏迷过去。 他额角磕出一道血口子,染红了眉眼。 最严重的是胸口那处贯心的箭伤,又有了撕裂的迹象。 罪魁祸却不知趁乱溜进哪处包厢,早已不见去向。 原疏揪住那个哭丧着脸的小厮,“说,刚刚那混账是谁?” 小厮哪敢说? 只含含糊糊道,“小的如何认得贵人?只知他是监里学生,来头……来头不小。” 原疏扔下小二,“最好别叫我知道你在说谎!” 小二瑟瑟缩缩,连声道“不敢”。 原疏不甘心,等大夫的功夫,跟着顾情把二楼包厢从头到尾踹了一遍。 可那玉袍书生却跟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们动静闹得极大,惹得众人十分不满。 一来二去,竟又沦为众矢之的,楼上原本看热闹的人,都加入了对他们的申讨。 “我看那杂役就是个贱籍,踹死了就踹死了,怎么地? 怪就怪他没眼见,什么人都敢冲撞!” 隔壁猜出他们身份的,亦添柴拱火。 “难怪偌大的忠勇侯府落败成这样,瞧瞧苏侯后人都干的什么事?为一个灰衣仆从在这里喊打喊杀,也不见你们边疆杀敌这么卖力?” 各处指指点点,污言秽语,忍者神龟来了都忍不住要抄家伙。 顾悄按着李玉胸口,只觉肝疼。 气愤,憋屈,又深感自己无用。 百味杂陈,胸腹痛感一时窜上来,竟“哇”的吐出一口黑血。 这下可把顾情和顾影朝点着了。 柱香之后,林焕被知更生拉硬拽着拖进酒楼时—— 酒楼已经不叫酒楼了。 一群废墟里,老大夫层层拨开被揍到不能自理、嗷嗷叫唤的重伤残,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目标客户。 晕过去的还好,脉象不算差,止个血躺两天问题不大。 干瞪眼的这位问题就大发了,那脸色灰中泛青,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林焕一边抖着手把脉,一边骂骂咧咧。 “谁叫你们惹他的?这下气急攻心,十年寿命愣是折成八年,谁来赔?” 那自然是有人赔。 第二天,酒楼就被抄了。 头一天在楼里碎嘴闹事的,三位亲爹喜提刑枷一对,五位被革举人功名。 其余各位,分别获得几日到十几日不等的铁窗泪沉浸式体验票一张。 谢御史更是亲自领着人,将怪味楼翻了个底朝天。 那玉袍书生,确实是国子监监生,还是方白鹿的老相好。 锁定嫌疑人身份,再顺藤摸瓜,很容易就在楼下的暗包,找到云歇雨停后如破布娃娃般被轻易丢弃的范钦。 彼时书生玉色衣袍散落一地,腻白身体上遍布痕迹。 有啃咬的齿痕,有细皮鞭的抽痕,也有大力留下的青紫掐痕。 府兵踹开房门时,他还陷在情玉顶峰的颤抖里意乱神迷。 只无意识地望向门外,果露的躯体在寒风里微微打了个颤。 那双桃花眼因流泪过度,红肿不堪。 失神空洞的瞳孔,黑黝黝的,好似对来人别样的挑衅。 罪魁祸首,已然不见踪迹。 暧昧昏黄的地下室,只书案上留下一句狂草。 似是匆忙之间留下,亦似恣意不屑所书。 “首辅新婚,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这件货哭起来,滋味可不输新夫人。” 落款独一个方字。 是倨傲的宣战,亦是扭曲的嫉恨。 落笔之狠,叫特级羊毫生生划破了上等生宣。 谢昭面色冷凝。 皇帝老儿想钓的鱼已悉数上钩,他也是时候收网了。 离开前,他淡淡吩咐,“烧干净。” 军卫面面相觑,烧干净?连……连人一起? 第163章 腊月二十日, 鸡鸣时分。 皇城承天门外,朝房。 呵气成霜的时节,候朝的大臣们一扫往日困倦, 脸上无不喜气洋洋。 昨日捷报抵京, 听闻龙颜大悦, 想必今日早朝不会难过。 兴许皇帝一个高兴, 年假也就稳了。 这一日日上朝, 犹如脑袋系在裤腰带上。 他们亟需一个年假稳稳心神,调整调整心态。 二品以上大员咖位大,来得通常晚些。 六部里头, 吏部空悬, 暂由侍郎江远主事, 算不上数。 工部裴岗沉迷治水, 三天两头外出公办,美其名曰枯水季河道勘测更为精准, 十日早朝倒是九日在外躲懒,今日又没见着人。 刑部尚书高勤,原是神宗镇守北平的监军, 二人曾是过命的交情。 他一贯没什么存在感,除了有大案要禀,大部分时候落在六部最后,有效隐身。 他日日踩点上朝,不与任何衙门啰嗦。 论神宗信任, 整个大宁无人出其右。 剩下三位,便是时常打架的神仙了。 方尚书自打乡试后, 憔悴不少,也愈发谨慎。 陈尚书就最是春风得意。 午门外他落轿, 他意气风发走在前头。 早已候在路边的柳巍亲自替他撑伞。 甭管有雪没雪,态度要端正。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1节 虽听不清二人交谈,但柳尚书谄媚讨好的笑已然说明一切。 这般首鼠两端,不少人心中“嘁”了一声。 柳大人才不管下官怎么想。 抱自己的大腿,叫别人说去吧。 “图册一事,是学生大意,今日还请恩师不吝援手。” 陈愈冷哼一声。 “柳巍,我只冒险助你这一次,下不为例。” 冒险助我? 拿我当活靶子呢,当我不知道? 柳巍心中不服,但再不服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稍后上朝,还请大人多加照拂。” 要紧把柄落入敌手,柳巍想了许多办法,甚至学人偷家,但都以失败告终。 派去的人无能,还被方家护卫当场抓包,成了整个京都的笑话。 那日柳巍急匆匆去找陈愈,就是摊牌了。 图册上半部,正是大宁北疆图志的原版。 不就是抄袭嘛? 陈府书房,道貌岸然的瘦高老头儿瞥一眼,很是淡定。 他只管举荐,原不原创的,他可不知情。 这事闹出来,于他最多也就一个失察,算不得大错。 可柳巍下一句话,就叫他崩了盘。 “陈大人,这书下半部正是东海航线图,当初被太后夺去,用以闽商南北运粮。” “这可是谋逆的大罪!”陈愈失手碎了杯子。 柳巍也不要脸,哭丧着就跪下,“怪……怪学生贪心,总觉此书还有用处……” 他一边涕泗横流,一边旁敲侧击。 “皇仓失窃,顾冶那老匹夫顺藤摸瓜得到航线图,陛下曾下令,叫他务必查清图从哪里流出,这等海事机密又是何人外泄。这图册若是到了陛下那里,我们恐怕都难逃干系!” “废物!” 陈愈气得狠踹了柳巍一脚,脸色亦憋得铁青。 这些年太子病重,几乎人事不知,神宗总还心存幻想,可他同陈皇后就现实多了,早已谋好退路。 若神宗醒悟,愿立太孙为储,叫皇后垂帘、他监国,那自然皆大欢喜。 若神宗继续执迷不悟,定要除外戚,保幼帝亲政,那他也不介意来个武力过度。 是以这些年,他借太后掩护,亦有不少暗中勾当。 本以为太后已死,证据尽销,他可高枕无忧,哪知事情竟坏在这饭桶手里! 他呼哧呼哧大口喘了几口气,毅然拍板,决定计划提前。 “老夫可以帮你,但你也要助我陈氏一臂之力。” 他缓缓说完计划,柳巍脖颈顿时一凉。 可陈愈才不管他生死,“柳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夫由你选择。” “干或者不干,老夫不逼你。” 柳巍就着跪坐的姿势,心脏隆冬狂跳,权衡几息终是狠心咬牙。 “下官必定全力配合大人,只望日后大人得偿所愿,莫忘下官今日诚意。” 他们商定的计划,就是借边境大捷封赏之际,以立储离间神宗与方谢两家。 顺便将自家孙子拱上储位。 不止柳巍,陈愈还动用力量,逼得钦天监冒死做这个出头的椽子。 理想很丰满,但现实略骨感。 早朝,各部奏事完毕,便是由兵部提请北疆大捷封赏。 柳巍觑了陈愈一眼,恭谨跨出列班。 奏完封赏名录,他拱手道,“臣以为,大宁与鞑靼僵持数年,永泰初能收复河山、得此大捷,实乃苍天眷顾,陛下当择日告谢郊庙,感谢天地和祖宗保佑。” 神宗允了。 便有大太监宣,“传钦天监,择吉日以报。” 北钦天监正哆哆嗦嗦应传进了殿,噗通一声跪下。 也不用皇帝催促,背书般一股脑输出,“陛下,腊月二十四日,乃百年难遇的黄道吉日,可告谢郊庙,亦是……亦是册立储君的大好时机……” 这话一出,满朝惊悸。 众人嗓子眼发紧,后背发起白毛汗。 监正却像感觉不到似的,五体投地,呼天抢地。 “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储。大火昏昧,就是无太子星守望,腊月大雪,就是天降异象敦促国主早立贤明,陛下,还请您以江山社稷为重,早做打算!” 太子丧至今秘而不发,神宗于立储一事也诸多禁忌。 监正不是不知道,但他命脉被陈尚书掐在手中。 这个出头鸟不做,死一窝,做,最多死自己。 猴子都知道该怎么选。 冗长而窒息的沉默后,帝王威仪的声音响起。 “哦?那监正以为,朕当立何人?” 凉意从地底蔓延,很快席卷了周身骨血。 监正伏地的背影抖得更加厉害。 他艰难吞咽,吐出最后的几句台词。 一如遗言那般艰难。 “老臣……老臣观星象,昭……昭郡王状似荧惑。 太子心前陨落,皇室心后黯淡,此时当以荧惑取而代之,如此即可解荧惑守心之罹兆,亦能保心宿长明!” “你是说,天意叫我立昭郡王为太子?” 神宗问得温和,语气里似乎还有些虚心求教的意味。 但熟悉他的臣子知道,这是帝王怒极的前兆。 “断脊之犬,狺狺狂吠!” 果然,下一秒他突然发难,“若昭郡王是天意?那朕是什么?” 爱卿们集体垂头。 动作如演练百遍,很是整齐划一。 “诸位爱卿呢?诸位爱卿以为当如何?” 爱卿们遂又齐齐跪了一地。 整个朝堂尽是膝盖磕在青石板上的钝响。 若是细听,能发现前排声音闷沉,后排声音清脆。 显然老油条们早已自备了护膝,也只有新手才跪得实心实意。 皇帝怒极,再一次为这死气沉沉的朝堂而气闷。 他一巴掌拍向龙椅扶手,“朕养你们,是叫你们装庭柱讷讷不言的吗?” “臣惶恐——” 柳巍硬着头皮膝行出来,“臣以为此言荒谬! 荧惑守心,历来是谋夺之象!陛下乃高宗钦定的继承人,是天命之子,如何能放任荧惑夺位、扰乱正统?” 坏了!陈愈暗骂一声。 果然神宗闻言,脸色愈发阴沉得滴水。 泰王却在此时见缝插针,看似无意接道。 “也不能怪钦天监如此断言。 谁叫当年……负责掌大行皇帝遗诏的陈尚书忧思过度,以至于痛失遗诏,别说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顺,就连陛下登基即位,也因短了一道规程,叫外邦笑话。 陛下允陈尚书戴罪立功。 可三十多年过去,人他枉杀不少,遗诏至今尚未寻回。 这叫陛下怎么好册立太子? 如明孝那般纯善仁德,都因缺了这道祖宗天命的庇佑而早早殒没,现在仓促另立太子,又有谁能受得住这厚重气运!” 这一问,不止截断陈愈推举外孙为皇太孙的野心。 更是抖出一件神宗竭力遮掩数年的阴私。 当初神宗即位,并无大行皇帝遗诏。 按祖制,新帝即位,必须先得先皇传位遗诏,送至礼部备案,再由礼部另拟新皇即位诏书,刊印副本下发各省及纳贡番邦。 但高宗遗诏,明言神宗百年后当还政太子。 陈皇后有私心,伙同陈愈烧了那份诏书,意欲再拟一份,哪知遗诏原料、锦布纹路、织法举世独一份,且早已记录在案,根本无法矫造。 但也正因无诏,神宗后来才敢放肆大胆地杀储改弦。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2节 或许私心里,他是默许甚至纵容陈氏所为的。 但这事被泰王搬上明面,就值得寻味了。 神宗睨了他这个脸色苍白、形容枯槁的胞弟,突然冷笑了一声,“谢御史,你怎么看?” 满堂朝臣,也只有谢大人茕茕孑立。 他并不与文武同班,反倒与泰王一左一右,分站御案两侧,可见尊位与荣宠。 闻言他垂眸颔首,状似谦谨。 “臣以为,监正满口胡言,祸乱朝纲,当斩。” 他说得轻便,目光落在已然抖若筛糠的老头身上,无半分波动。 好似对监正攀咬谢家的恶意一无所觉。 柳巍的心思好猜。 顾影偬偷柳家紧要物件给方家的事,人尽皆知。 方谢好似早已结盟。 这时候跳出来一个人嚷着立储,还大言不惭高宗遗血正合适。 便极易诱导神宗猜忌谢、方两家立场。 稍后他只要顺水推舟,提出当立明孝嫡子做皇太孙,不管成不成都不会被神宗惦记上。 可好算盘遇到谢昭,只能打得稀烂。 这位左都御史甚至比钦天监更会胡说八道。 “荧惑守心,臣推演当指北境鞑靼蓄势待发,恐有南下取大宁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钦天判不出如此天象,竟以一黄口小儿搪塞,其心可诛。” 这话柳巍第一个不服。 “谢大人,且不说陈将军首战告捷,单论实力,鞑靼就绝无复国之可能。” 谢昭却连一个眼色都吝于赏他。 “陛下,臣只言尽于此。是非对错,届时自有分晓。” 他漠然的神色,反倒叫朝臣惊疑不定起来。 从事实看,好似柳巍说得对,但按以往经验看,谢昭神乎其神的预言从未失过手。 若祸事在后,那恐怕这大捷,也来的蹊跷。 神宗阴冷的目光扫过陈愈和柳巍,愈发对二人猜忌起来。 他心下已有论断,向着监正躁郁挥手。 “拖下去,杖毙。” 比起砍头,他更喜庭杖。 朝臣要脸,大多有点骨气,自认杀人不过头点地,为国事仗义执言死了亦能光炳千秋。 唯有庭杖,侮辱性极强、伤害性也大,最能摧朝臣尊严傲骨。 杀一儆百,才能叫旁观的驯服听话。 立储之事不了了之,然神宗的大清算却刚刚开始。 第164章 腊月底, 年味儿越发重了。 京都家家户户忙着筹备新年。 顽童在街角噼噼啪啪点起碎鞭。 女儿闺中巧手翻转,红艳艳的福字一一倒挂上门头。 丰年欠年,盛世凶岁, 年总归是要过的。 谢家也比平日热闹一些。 但也没人敢进谢昭的院子打扰。 但若是谢老太君能来看一眼, 就会发现宝贝孙子苦行僧般清心寡欲的院子, 不足一月, 已经满是融融人气。 知更早早起来, 扫去院中浮雪。 苏朗同谢家暗卫武场切磋几个回合,回来就一头钻进小厨房。 他沉稳可靠,默默替琉璃担水劈柴。 武人天生体热, 没一会儿就卷起袖子擦汗。 不算逼仄的空间里, 琉璃仿佛被他身上热意醺红了脸颊。 小姑娘特意替他留了早饭, 羞怯递过去一块plus版水晶虾饼, 扭头就跑出去找瀚沙。 两个丫头已经玩成顶好的小姐妹。 有瀚沙侍墨,琉璃就捡起昨日剩下的活计。 她素指芊芊, 朴拙的剪刀在她手里,不亚于世间最灵活的武器。 一张红纸三下五除二,就变成一个活灵活现的择梅女儿图。 “这是瀚沙姐姐, 三爷你瞧像不像?” 她手边还有一沓子福气东来、喜鹊登枝等京都时兴的剪纸样子。 鲜艳的颜色趁着她明丽的脸庞,愈发娇憨。 顾劳斯赶忙捧场,“像,太像了。” “跟瀚沙本沙一样漂亮可爱!” 瀚沙红了脸,闷头听指挥将窗花一一贴上琉璃心仪的位置。 端端正正, 竟分毫不差。 小丫头给公子派的活儿,就是写新春对子。 谁叫公子写得一手秀雅好字呢? 可忙活完, 她凑到顾悄身边。 看清对子内容,顿时气得跺脚。 “宫商角徵羽, 以为盛世清平,四海皆奏六王雅音; 贪嗔痴慢疑,谁知烟火冲天,寰宇尽是五毒邪魅。” 琉璃垮下脸,“爷,你这也太煞风景了! 咱们要辞旧迎新的喜对,喜对!” 顾悄拿起纸,吹干了吹墨。 “今年这喜气可不兴沾,谁沾谁倒霉。” 小丫头柳眉倒竖,呸呸跺脚。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各方神仙莫怪!” 顾劳斯黑线。 感情过了一年,他还是宝宝? 内宅如斯安宁,前朝却是一片血雨腥风。 自那日早朝后,谢昭连续公办,已经三天不曾归家。 监正当庭杖毙,殷红的血染透大殿外的丹墀。 也染红了半个大宁。秋后的账,一时还有的算。 腊月二十四日,锦衣卫抄办监正宅邸。 密室中搜出一本账目,详细记录了这些年他与前朝后宫的诸多“人情往来”。 仗着对“天意”的唯一解释权,监正没少拿钱替人“说话”。 早年他同陈愈往来尤密,明孝立储前后,诸多天象被他加工为天命所归,成了明孝终将带领大宁进入盛世的祥兆。 在陈皇后授意下,他还杜撰了太子命格。 称他佐天弘化、运势极佳,与帝王命格最是相辅,是神宗江山稳固的难能定星。 作为回报,陈愈会试给监正儿子放水。 名次还挺靠前,夺了一科榜眼,如果对手不是顾慎,拿个状元也不在话下。 神宗刚愎数十年,一朝得知竟被朝臣联合蒙骗许久,心中震怒可想而知。 他即刻着锦衣卫、都察院对账本上的名单逐一查办。 碍于北境战事还需仰仗陈家,只将陈愈留职、陈皇后禁足。 其他一众人等就惨了,不须三司审理,神宗御笔亲批斩立决。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黑云压顶,寒风呼啸,家家户户门扉紧闭。 整个京都,处处是锦衣卫缉拿要犯的惊慌哭嚎。 西城人人自危。 方家默默喘了口气,自以为扳回一程。 可好日子只过了三天。 腊月二十六,神宗出乎意料又亲审了南直舞弊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3节 沈宽吊着一口气,交代贿题乃是方氏主母授意。 神宗念在方徵言临危受命治水有功,只谴他戍边。 方家子白鹿褫夺秀才功名,令各地广发悬赏,尽早缉拿归案。 其他涉案诸人,通关节的同考斩立决、沈宽绞立决。倩代的刘兆,罚作吏胥,终生禁考。 同科一应考官以渎职罪就地免职。 而方徵音官商不清、难辞其咎,同柳巍一样,得了个降三级留任。 可怜方徵音忙前忙后,又是替神宗查办要案,又是替他擦货币危机的屁股,哪里甘心吃下这闷亏? 可时机不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握着老弟的手安慰时候未到。 最后只落下一个梁彬。 诬告攀咬罪名坐实,庭杖四十,除监生名。 他吃够刑讯的苦,几乎是问询的人说什么,他就认什么。就此牵扯出礼部打工的族叔,为陈尚书罪证又勇添一笔。 陈愈白白发力,反噬自己后效倒是一流。 舞弊一案,三法司其实早已结案。 神宗一直按而不表,本不打算动真格。 北伐在即,他原意只想借这个由头再抄个几户打秋风、搞点备战钱而已。 谢锡最是洞悉圣意,是以才入南直就果断抄了沈家,一举替他解决北境军饷的燃眉之急。 神宗得偿所愿,正准备见好就收。 哪知谢锡退位——这不算高明的“一桃分三士”的阳谋,竟叫几位大臣自行斗了起来。 神宗冷笑,自然乐意放任三方斗法。 毕竟斗得越狠,水搅得越浑,他也才越能知道底下人深浅。 坏就坏在,陈愈操之过急。 科举改制这雷还没炸完,又自锤出干政、欺君的大罪。 这两条,罪罪都在戳神宗眼珠子,捅神宗气管子。 不止陈愈倒霉,整个礼部上下官员,都被神宗血洗一遍。 深夜,卫英将越来越多的阴私呈至案前。 神宗翻着翻着,气血上涌,突然“噗”地喷出一口鲜血来。 留仁抖着腿跌跌拌拌地冲出殿去叫太医。 如此惊慌失措,瞧着倒也像是真心为龙体紧张忧惧。 神宗新纪、永泰元年,最终以首辅之争以三败俱伤、帝王急怒病倒荒唐落幕。 反正是谁也没讨着好。 以钦天监和礼部为主场,大历官场又经一轮洗牌。 也算真应了景——是真正的辞旧迎新。 一朝观政进士齐齐转正,翰林庶吉士未散馆就开始拉壮丁兼职。即便如此,还有多处缺额,会试几乎是迫在眉睫。 眨眼就迎来新年。 7+2、白+黑、8+x的谢大人总算着了家。 再不回来,顾劳斯就要一个人去主宅过年了。 那可真是公开处刑:) 老皇帝拖拖拉拉,狠狠心总算在大年这天下了嘉奖令。 令六部一同惊掉下巴的是,他们一把手争得头破血流的首辅位置,最后竟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白白便宜了个外人。 大宁五府六部七司三院,分区建衙。 吏部、户部、礼部、工部等掌管黎民生息,均设在天门东边,所以叫“东边掌生”;而刑部、五军都督府、都察院等掌管生杀刑名,设在天门西边,所以叫“西边掌死”。 两边生死殊同,各自为政。 西边长官于东边,可不就是外人? 永泰元年岁末,帝以航海之功、察举之能,迁谢昭为吏部尚书,晋中极殿大学士,加封太子少保。 并特赦贱民李玉脱籍,准身份会试。 这次出海,彻底打开了神宗的新世界。 原来搞钱不止有内耗,还可以外卷。 他老当益壮研究起“外邦朝贡”大业,并深感航海去外地打劫,成本小、风险大、回报高。于是大奖特奖为本次航海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原海商汪氏。 表彰话里话外,就是你们会抢,以后多抢。 从左都御史到吏部尚书虽是平调,但加封的那可是整个帝国都鲜少的从一品。 一起下来的,还有一道诰命。 顾劳斯沾了个大光,“妻凭夫贵”得了个从一品夫人的诰命。 临了接旨,还要突击先补个妆,顾劳斯真的谢。 等他一身少妇打扮,遮头遮脸又弱柳扶风地出现在谢家主厅,宣纸的太监脸都要僵了。 天知道,满朝文武,只有谢家的旨不好宣。 不仅没得打赏,谢家人还一脸苦大仇深的亚子。 谢老太君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佛珠捻得飞快。 嘴里碎碎念念着“阿弥陀佛”。 谢锡老大人铁青着脸,“陛下厚爱,老臣惶恐。” 旁的人说惶恐是虚情假意,这位说惶恐,那是真惶恐。 一身威压,震得宣旨太监冷汗直流。 他也是陛下近臣,自然知道一些个中曲折。 年中,谢老太君病重,谢家儿郎悉数公办在外。 谢锡差点没赶上见老母亲最后一面。 好在孙媳就是大夫,救治及时,有惊无险,这才免了一起人间悲剧。 自那后,谢锡便数次以尽孝为由乞老辞官。 皆被神宗夺情。 神宗为此还屈尊到谢府亲自探望过老夫人。 彼时,谢老太君危重中坚持下床,为子孙下跪请命。 这才有了谢昭血煞太重恐牵累家人一说,神宗体恤老人,不得不允了谢家急流勇退。 哪知还没退半年,又被顶上风口浪尖。 谢氏母子能高兴就见鬼了。 连谢大人本人,亦是一张冷脸。 仔细瞧着,还有些许的不耐。 他只是个宣旨太监,哪扛得动如此厚重的怨念? 好容易盼来接旨的正主,他如同盼到救星两眼直放光。 “唉恭喜夫人,恭喜夫人。” 他赶忙迎到门前,好似他才是那个接旨的。 小顾愣了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下意识就抬眼向谢昭看去。 谢大人面若寒霜,低斥道,“还不快进来。” 顾悄一慌,脚下一不小心就在门槛上拌了下,身形一个踉跄。 太监眼前一花,就见刚刚还黑着脸颐指气使的新任首辅,早已将人稳在了怀里。 “怎地如此马虎大意?” 嘴上骂着,眼神里却是化不开的浓情。 可惜了,他怀里人只略显局促地退出怀抱,垂着眼避开了那道目光。 新夫人向着宣旨太监歉意一笑。 “劳烦公公久等了,实在是我头疼得厉害,喝了一副药才得起身。” 那笑苍白,却又莫名带着艳色。 看的宣旨太监一愣。 片刻后,他在首辅的眼风里惊醒。 磕磕绊绊宣了圣旨,一把塞进顾悄手里就溜之大吉。 再不溜,命危矣。 他悟了,感情谢大人把人当眼珠子,可眼珠子一心只往外看,老大不乐意呢。 啧,谢大人而立之年,正是虎狼时候,娶这么一个不中用的夫人。 惨,真惨。 人去后,主厅里一片沉寂。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4节 唯剩老太君似有似无的念佛声。 谢锡忍了片息,终是没压住怒火,发了飙。 他挥舞起黄花梨龙头拐杖,狠狠抽在谢昭背上,“逆子,你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动了真情,是最难隐瞒的事。 他一贯为子女计深远。 自从知他真心恋慕顾家幺子,便与顾准起了同样的心思。 不如趁早将二人摘出,保一个是一个。 不想他前脚才请到旨,后脚这小子就敢在朝堂大放厥词。 那日他将天象直指北境战事,完全在谢锡计划之外。 “这首辅你争来何用?!”老大人气得不轻。 “既如此贪慕权力,又何必于老父跟前上演深情?” 谢昭并不躲避,任老父发泄怒气。 老人激动狠了,他还忍不住扶上一把,“父亲您不方便,实在想打,就叫管事来吧。” 老大人怒意中才升腾起一丝欣慰,就听到令他心梗的下一句。 “万一误伤我媳妇,就不好了。” 谢锡:滚滚滚。 年夜饭顾悄吃得如坐针毡。 因为谢家真的将食不言寝不语贯彻得十分彻底。 连碗筷碰撞声都极其细微。 顾悄食欲本就不好,浅浅喝下一碗清粥,第二碗只吃几口,就不想再用。 他正纠结比长辈先落筷是不是不好,谢昭就伸手揉了揉他腹部。 “饱了?”谢昭一脸坦然。 这已是二人常规动作,有时候谢昭还会将手掌伸进里衣,直接替他揉肚皮促消化。 可那是私下授受,这大庭广众的…… 顾劳斯脸热,忙推开那只手,结结巴巴,“饱……饱了。” 谢老太君瞧着喜乐,也不再拘着,率先开口打趣。 “景行,你这媳妇,怎么跟我那只裘裘一样的……”爱娇? 最后两个字儿,老太太明智地略过。 顾悄:! 万万没想到,有谢昭一样公开处刑:) 谢大佬岿然不动,只淡淡“嗯”了一声,将顾悄喝剩的半碗粥扫尾。 尔后语不惊人死不休,“他比裘裘难养多了。” 接下来一老一少就养貂这件毕生大业,探讨了一整个饭局。 顾悄听的是囧囧有神。 谢管事很是欣慰。 虽然新夫人饮食规矩好似差些,但能叫二爷不喘仙气儿,改喘人气儿,就这功德,掀翻谢家饭桌那也使得! 年夜饭渐渐热络起来。 在谢家上下cue来cue去的各色闲谈里,顾悄终于融入了他的新家。 甚至谢锡还大手一挥,特批他大三碗酒。 “这是江北烧酒,入口粗犷,后劲比之雅酿却不知强出多少。” 他替顾悄倒了一碗,“你且尝尝?” 那酒并不十分清冽,尤带一丝浑黄。 却溢出一股强烈的粮食香,顾悄陈年酒虫立马被勾起。 端起碗他一口干。 果然醇厚甘冽、回味悠长。 “好酒!” 他抹了一把嘴角,眼神亮晶晶的。 忘乎所以之下,他全然不记得女装还涂有唇脂,手背将残红蹭得半边脸上尽是。 如此好酒的馋猫样子,叫大家笑出声来。 谢锡又忙替他满上第二碗。 这时候,他一扫文臣的姿态,颇有营漕将士的豪爽。 “这酒,还是当年同你外祖北伐时,他的最好。” 谢锡举起碗,“你若不是体弱,当最像他。” 苏侯草根起家,身上亦有一股莽劲儿。 或许他并非什么圆融人物,却最懂什么叫“士为知己者死”。 或许是念及故人,谢锡又放开了些。 “你外祖那时所愿,便是全域拿下北境,叫中原子民再不受蛮族侵扰。哈哈哈,他尤其不爱读书,却是硬背下一首,时不时还要拿来激我。” 顾悄干了第二杯。 辛辣酒意顺口入喉,很快在胸腹发酵成热烈暖意,于他寒气森森的内腑,最是舒服不过。 他被勾起了一丝好奇。 “什么诗?” 谢锡却顽童一样,替他满上一杯,又以掌封住碗口,“琰之你猜猜看?哈哈哈猜对才吃得上这最后一碗。 瞧你这馋嘴模样,谢景行这小子,酒这上头定然从没管够过,只要你猜对,爹爹再送你几坛子。” 他凑近,“烈的。” 顾劳斯极其心动,却还是做出为难样子。 给足了面儿才道,“我猜外祖背下的,定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哈哈哈就知道难不住你。” 谢锡将酒碗推至顾悄跟前,与他碰了最后一碗,“可惜琰之身体不许,否则我定要与你不醉不休!” 谢家人身上,一脉相承,都有种文相武骨的气韵。 谢锡老了,此时此刻念到这首诗,颇有一些文贼坏国、廉颇老矣的怅惘。 北境确实有问题。 陈氏事发,没几天前线再度告捷,马报呈陈小将军又一举拿下大宁卫。 这在冰雪覆盖的寒冬,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原将士在皑皑雪国,连分辨方向都难,更别说找到敌军踪迹。 神宗自然也察觉到异样。 年夜,他宴过群臣,便是皇室内部的家宴,今年又另取名目曰庆功宴。 实则是一场鸿门宴。 饭后,谢景行突然哥俩好地邀住顾悄。 “悄悄,今天跨年。” 顾悄不明所以,“所以呢?” 北方大碗起码得小半斤,他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开怀牛饮。 一时兴奋,有点上头,有点飘。 这时候看谢景行,真是醉后看美人,越看越想…… 可惜,美人节制。 苦行僧一样,还分房睡嘞。 顾悄酒壮怂人胆,“今天跨年,嗝,我想睡你。 我要圆上辈子的梦。” 谢景行扶着他,谆谆善诱,“什么梦?” 顾悄睨他一眼,眼波流转,“当然是春梦。才梦到我把你扑倒,正想上下其手……然后就被你打醒了……” “谢景行,你说你晚个一分钟不行吗?” 他嘀嘀咕咕,“那样我也算尝过学长滋味,死而无憾了。” 谢景行忍俊不禁。 他一本正经忽悠醉鬼,“悄悄,酒后乱性。你是个清醒的醉鬼,这时候更要控制自己,可不能乱。” “乱了,下次戒酒。” 顾悄费劲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 下次还喝,嗯,我不能乱。 “今天跨年,悄悄好好想想,应该做什么?” 谢景行试图将他往浪漫的情路上扯一扯。 就见这货突然来了劲,“收压岁钱???”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5节 谢景行:…… 算了,谢景行一把将他抱起。 “我们的第一个跨年,我想跟悄悄安安静静看一场烟火,听一晚嘈杂欢乐的春晚。” 烟火可燃,春晚可造。 我希望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第165章 顾悄没想到, 谢景行竟真给他安排了一夜烟火。 京都最为冷僻的西门,一道星火划破长空。 紧接着,是“砰砰砰”地万炮齐发。 无边夜幕上, 桃花瞬息绽放, 彩蝶翩跹飞舞。 极致繁华后, 星火寥落, 沉寂几息, 又飞出几鹊盘旋,或啄羽,或衔果、或比翼;鹊鸟之后, 飞来黄莺、青鸟、红腹……待百鸟聚众, 伴随一声呼啸清鸣, 一只巨大的凤鸟浴火而出。 巨大华美的羽翼, 几乎占据半个天空。 凤羽落处,又有各路神佛临世, 或乘舟,或驾鹤,或负剑, 或擎葫。 如此声势,引得人人探窗抬头。 金白火光照进那一双双沧桑瞳眸。 好似悲悯神光照进世间。 是……新年了啊…… 京都百姓被喜气感染,无不呼老喝小,齐齐涌上街头,赏这场跨年盛宴。 城楼上冷极, 空气里弥散的火硝味道却让人无端心热。 烟火交替的片息,城北钟鼓楼上, 厚重悠长的钟声响起。 一声接着一声,如水波般在京都上空荡漾开来。 是子夜的报时。 “新年快乐, 悄悄。” 谢景行落下的眸光温软。 雪绒帽兜底下,顾悄只露出一点下颌。 苍白、精致,如瓷器般细腻而易碎。 上辈子他曾无数次肖想将它捏在手心,肆意把玩。 可哪一次都不是这般的小心翼翼。 好似所有美满都要掺进一丝遗憾。 他想修正这遗憾。 “新……” 顾悄还没张口,唇间就抵上一物。 “嘘——” 谢景行冲他摇了摇头,“悄悄先吃了再说话。” 顾劳斯问号脸张嘴。 是一瓣橘子。 几乎被捂得跟谢景行指尖一样温热。 他轻轻咬开,甜蜜的汁水爆开,带着浓烈柑香。 “你……”干哈嘞? 谢景行但笑不语,眼疾手快又塞过来一样。 顾劳斯嚼吧嚼吧,额,是颗干荔子。 他狐疑地打量谢景行,总觉得他是不是觉醒了空间金手指。 或者意外获得了哆啦a梦的异能。 谢景行不懂他的奇思妙想,还在耐心解释。 “这是谢家旧俗。年初一睁眼,保姆就要给小辈们喂上岁盆里的这两样果子。” “橘和荔合起来念,就是吉利,悄悄新年要大吉大利。 这橘子产自福建,又叫福橘,是我特意带回来的,悄悄新年要福气绵绵。” 谢大人光风霁月,一表人才,可这老派作风直叫顾悄捂脸。 “新年快乐。”他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 “有一说一,学长你一定不玩吃鸡。” 这把换谢景行疑惑。 砰——砰—— 暂歇的烟火重新燃起。 漫天的百花争艳里。 顾悄垫起脚,主动和谢景行交换了一个深吻。 橘的甜,荔的香,合着人生百味。 他都要与这人一道尝。 一吻罢,他有些喘。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火硝的青烟,鼻息的热雾,衬得眼前人愈发得朦胧而美好。 看着看着,顾悄突然笑了。 这大概就是贵公子,和贵公子式的浪漫吧? 花哨奢靡,同草根奉行的实用主义全然背道而驰。 可就是不讲求实用,才能不计后果、全无保留。 才能如此直白热烈,叫人难以抗拒。 顾悄忍不住打趣。 “首辅新官上任就这般胡作非为,不怕老百姓唾沫星子?” 谢昭捏了捏他耳垂,好似在怪他煞风景。 “内城丹墀,二十四日起正月十七日止,昼间爆竹、夜间烟火,每日不断,以伺皇家。 今年不过将宫廷独乐,移至宫外与民同乐,是功,非过。” “况且……” 他将目光投向城外,“这烟火亦是震慑。” 至于震慑什么,他没有多说。 顾悄多少也猜到一些。 若是北境战事当真有诈,今夜动静便是告诫狄戎,大宁国力强健,绝非强弩。 至于这盛世是真是假,就全看鞑靼头子怎么猜了。 他顺着谢景行望过去。 城西数里,黑黝黝的建筑群在烟火之下隐隐绰绰。 那里,正是大宁火武库。 谢景行从来不是只搞形式主义的主儿。 按他以往套路,今夜虽披着浪漫的皮子,可烟火绝不是主角。 顾劳斯不由猜测,“难道神宗火武库也是你谢家手里的牌?” 首辅闻言,并未否认,反倒与他十指交扣。 “也会是你手里的牌。” 顾悄:说的好像我要谋权篡位似的。 “打住,良民才不碰军火。” 谢昭轻笑。 笑他假模假式。 “明时中国就已经是烟火大国。 不少古籍都记录有各色烟花配比。 昔日读书做过一期课题,我对这些也算熟悉。” 谢昭缓缓道来缘起。 “利用硝石、硫磺、木炭等不同比例组合,能形成不同燃烧速度、爆炸性能。 掺入不同材料,能呈现不同的火焰色彩。 棉花屑光则紫,铜青之光青,银硃之光红,铅粉之光白,雄精之光黄,松煤之光黑。” “而火药与烟火,一字之差,实际相差也只毫厘。 当初为你筹备这一期烟火,我公器私用,不巧被神宗抓了正着。” 他无奈笑笑,“如此不得不答应替他改进火药配方。”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6节 “他马背上打下的天下,始终坚信要用马背来守,军备上从未真正松懈。 都察院里我掌火武,苏训借征边通货时策,一力筹集西域战马。 这些年下来,铁骑营和火武营,都已成为神宗最大的杀器。 顾家想拨乱反正,靠苏家军硬扛,可以说全无胜算。” 顾悄愣了愣。 所以老皇帝全程都在扮猪吃老虎? “顾准很聪明,也很有耐心,蛰伏至今都未曾咬钩。” 谢昭抱起顾悄,“倒是引得满朝的牛鬼蛇神,前赴后继献祭。接下来咱们就去看看春晚的压轴节目吧。” 顾悄:??? 华盖殿内,御案之前。 六十多岁的皇后,跪在大殿中央,膝盖几乎嵌进冰冷的大理石。 夫妻二人百官跟前上演了一出帝后锦瑟和鸣。 国宴之后,皇后就被神宗罚跪。 大太监留仁盯着时漏,算算已有三个时辰。 眼见皇后身形摇摇欲坠,御案后的神宗,批阅奏折的笔都不曾停顿一下。 “提醒陛下?不提醒陛下?” 提醒,那是多事,开罪皇帝,不提醒,那是躲事,开罪皇后。 大太监心中煎熬。 不由捻着手中拂尘的须毛,救,不救,救,不救…… 好似这样一直数到天荒地老,就再没有烦恼。 外间隐约传来烟火声。 叫留仁越发焦躁。 直到小太监通传,卫英顶着一身寒意进殿。 “禀陛下,北境果然不出您所料。” 神宗这才搁下笔。 他接过密报,几眼看完,明黄身影骤然站起。 约莫是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黑,扶住桌子停了几息,才在留仁搀扶下逼近皇后。 新换的镇纸,留仁眨眼的功夫,就已砸上皇后额间。 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她木然抬头,看着身前阴沉盛怒的天子。 “好啊,你们很好。” 老皇帝枯槁的眼眶里,泛起猩红,“梓童,你可知罪?” 陈皇后袖口下的指尖微微痉挛。 可面上一派温良和婉,她眯起被血水浸透的眼,带着十分示弱:“臣妾不明白陛下意思。” 皇帝神色更冷,“呵,小小陈氏,也敢如此? 你当真以为陈宽能成什么气候?” 陈皇后怔了怔,低头笑了笑。 “陛下,你我夫妻四十余年,纵使你再多疑,我也把你当做我的天,当做我的一切,不曾有过分毫异心。如今我儿尸骨未寒,您就要因他人攻讦,而与我离心了吗?” “退一万步说,陛下子嗣,只剩我三个孙儿。 皇位早晚都是他们的,我若真有异心,何必多此一举,冒死做通敌谋逆之事?” 她说得殷切。 神宗差点就信了。 他嗤笑一声,“皇后,朕什么时候说过陈氏通敌谋逆?” 他当着皇后的面,缓缓摊开卫英呈上的“密报”。 竟只是一张白纸。 陈皇后顿时面如死灰。 “说吧,若是爽快,我允你个体面。” 久跪之下,陈皇后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 先前全是凭着一口气硬撑,眼下她万念俱灰,干脆瘫坐在地。 明黄朝服没有挺直的肩脊支撑,委顿再不复昔日威仪。 “没什么好说的。 北境未乱,是我同鞑靼国主做了个交易。 他让我们三卫,助我孙儿立储。 若事成,三卫九镇悉数割让,大宁与鞑靼据长城南北各自以治。 若事不成,我亦不损失什么。” 神宗怒急攻心,咳嗽不止。 “咳咳……你为何要……咳咳……如此心急?” 他还剩几年寿数? 难道这都等不得了吗!?宁可与虎谋皮! 陈皇后惨然一笑。 “陛下,这不都是托你的福吗?” “原本朝堂无波无澜,我们只须耐下性子等待。 可是你帝王心术,天威难测,非要搅得朝堂天翻地覆。 我父亲为官多年,又哪里真无一点错处? 江西、四川出铁,湖广、云南产铜。 他虽不主事工部、户部,但门生不少,举荐去这些地方主政,于铜铁矿采一事上,便可大开方便之门。 贪腐已是重罪,何况他还同泰王一样受妖妇蒙蔽,昧下的铜铁辗转去了北境。 皇仓案发,他已如惊弓之鸟,偏偏这时你又接连以治水、乡试敲打,老父惶惶不可终日,最终受鞑靼蛊惑,走上了通敌之路。” “若非你步步紧逼,陈氏又何至于此?” 陈皇后眼中尽是血丝,在御书房明烛之下,竟有泣血的错觉。 她哭哑了嗓子,哽咽难言。 “归根结底,是你识人不清将周月视做盟友,我父亲才会被妖妇蛊惑,稀里糊涂做下叛国之实!是你错信妖妇,我儿才会沾上那毒早早离世。” 想到明孝的音容笑貌,陈皇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你宁家埋下的祸根,竟要我儿背负恶果,是什么道理?” “宁枢,害大宁至此,以至于国不国、臣不臣的,是你父亲,是你啊。 可为什么最后死的不是你,反倒是我的明孝?” 神宗被她问的,几乎站立不住。 说到最后,她语气也弱了下来,近乎是喃喃自语。 “我自知死罪难逃。 只求你看在明孝份上,放过我年迈的父亲,好好照顾那三个再无庇护的稚子。” 她闭了闭眼,“我不求他们煊赫登极,只求他们富贵平安。” “呵……若不是为保全血亲,这腌臜皇位,又有什么可争?” 她露出一抹讽笑,袖口下指尖攥紧,猩红丹寇折断在掌心,“我现在最悔的,就是当年杀戮过重。愍王一系那么多人条命尽丧我手,或许……这是报应……呵呵……报应。” 说到最后,她咬牙切齿。 “宁枢,你也会有报应的。” 眼见着她越说越不像话,神宗脸色越来越难看。 留仁赶忙指挥着太监宫女,将皇后请下去。 哦,已经是罪皇后了。 离开前,陈氏突然挣扎起来,她癫狂笑着。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说给你听。” 她的声音里满是恶意,“宁枢,你知道吗?我们才是害死明孝的真凶。” “若不是你我夺愍王太子之位,明孝就不会带上那块太子印信。 周月那老妖妇死前才告诉我,她只给正统一脉喂过重毒,若不是你我贪婪,原本明孝应同泰王一样,纵使苟延残喘,也还有些年月…… 哈哈哈……报应……” 她歇斯底里,尖锐的女声刺痛耳膜,叫神宗一时听不分明。 他攥紧留仁的手,“那罪妇、罪妇在鬼叫什么?你,你们可听得清?” 留仁与卫英齐齐跪下,“臣(奴)惶恐!” 神宗松了口气,轻轻“哦”了一声,看着她这副模样,突然悲从中来。 “罢了,带下去吧,毕竟夫妻一场,就叫她冷宫幽闭终生,再不许出来。” 四周静下来,唯有远方烟火轰隆,隐约传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7节 神宗凝神听了片刻,低声絮语。 “奇怪,每年宫里都办年宴,可朕怎么感觉很久没有过年了……” 他神色怆然,眼中湿润,好似当真疑惑不解。 下一息突然两眼一翻,毫无征兆晕厥过去。 宫中立马乱作一团。 大殿暗角,人影尽去后,顾悄呵着寒凉的手。 “春晚?你管这叫春晚?谢景行,你可真是好样的。” 这场墙角,叫他解开了两个谜团。 他为什么中毒,塔峰上明孝又为什么要托他放过外祖和皇后。 原来宁云早就洞悉一切。 或许选择去湖广、江西赈灾,不仅仅是平息民乱,也为替陈氏抹去罪证。 至于他知不知道玉的毒性…… 谢景行似是知他所想,轻轻拍了拍他后心。 “玉印有毒,明孝应是并不知情,他对那块玉甚是珍视,一直贴身携带。” 他与愍王宁霖,情同手足。 这块玉于他,亦是一种缅怀和警戒。 ——拥有至高权利,才能保护一切想保护的人。 “方才陈皇后指控,也并不全然为真。” 谢景行想了想,还是将更为腥臭的内里翻了出来。 “陈氏谋反,并非如她所言,尽是无奈。 明孝昏迷期间,陈氏就已放弃了他,转而培养皇孙。 可惜皇孙受父系毒素影响,天资驽钝。年纪渐长,不足也日益显现。 陈氏就动起扶持傀儡、大权独握的心思。 既是傀儡,须先趁着年纪尚小,在神宗发现之前谋下储位。 是以神宗稍加试探,他们就自乱阵脚。 方才她那些鬼话,不过是以进为退激起神宗愧疚,进而险中求生罢了。 你看,她果然成功了。” 顾悄:…… 牛,小金人都欠她一个奥斯卡。 “太祖时期,百废待兴,举国铜铁奇缺。 可这么多年过去,朝廷怎么可能一直没有新矿? 是陈愈暗中昧下了矿源。 一方面为挟制户部方徵音,令他在钱币一事上捉襟见肘;另一方面也是培植太子势力的需要。 这点你二哥应当最是清楚。” 顾悄本就落伍的pua又开始卡顿,“关我二哥什么事?” 谢景行心疼地捏捏他下巴,“因为胡十三的船队,干的就是替陈氏运送原矿的勾当。 只要粗统一下胡家这些年上船的矿材总运量,就能轻易估算出陈氏在北境囤下多少武。装。” 那日舟中,谢昭在铸钱方子里曾夹进一页纸,便是陈氏北境兵工的布图。 攘外必先安内,这个道理顾恪自然明白。 所以四月至今,苏青青与顾情在北境,主责主业从来就不是干鞑靼。 “那神宗知情吗?” 顾悄突然觉得神宗有些可怜。 “不知,明孝就是陈氏最好的障眼法。” 唉,这灯下黑的。 前半生他将精力全用在残害忠良上,后半生他将精力全用在补窟窿上。 他玩的一手好权衡,却始终没有玩明白,“仁者爱人”才是帝王的为政之本。 以至于他最信任的两个臣子,一个暗搓搓起兵要造反,一个阴恻恻下毒要杀他。 就没一匹好马。 “方尚书和我父亲,在两省究竟查了些什么?” 顾悄有些怀疑,若是得了通敌叛国的罪证,神宗再好的耐心,也压不住脾性。 谢景行瞅着他,不答就笑。 顾悄摸了摸鼻子。 好嘛,他那个鸡贼的爹,真查到也不会就这么交出来。 至于方徵音,怕不是也留着底牌,见招拆招。 他宁肯吃下乡试舞弊这一大波暗瘪,也不肯揭发铜铁事,大约是怕祸及自身。 毕竟督铜督铁不力,户部、工部谁也脱不了干系。 顾悄想通因果,尴尬笑笑,“哎,这事明孝亲自善后,他素来周到,定没有漏网之鱼。” 谢景行亲了亲他心虚的眼睛,“悄悄怎么说都对。” …… 顾悄怒瞪他:兄弟你懂不懂事? 这口气,这台词,不叫宠溺,叫敷衍! 年初一,陈愈陈尚书跑路的消息传遍京师。 畏罪潜逃,还连夜跑到长城以外,投靠了鞑靼。 这开年热搜,直接炸瘫了服务器。 谢首辅上朝第一天,六部最稳固的铁三角,毫无征兆坍塌一角。 整个大宁都震了几震。 满朝文武看谢昭的眼神都不对了。 惹……惹不起啊。 神宗开春第一旨,就是另起北境将领。 老人新人,男人女人,神宗掂量许久,终是点了苏冽。 妹妹还没跟哥哥套上近乎,就又连夜奔赴雪地冰山。 这次还只他一人,与空中盘旋呼哨的两只战鹰。 以十六岁的年纪,孤身应战。 敌方不止马上霸主鞑靼,还有熟悉大宁内务与边防的贼子。 这战,没法打。 这旨任命,几乎等于是送人头。 顾悄听到消息冲回顾家时,妹妹的院子已是人去楼空。 顾恪睡眼惺忪等在房内,见到他,眉眼终是松快下来。 “来来,我亲爱的弟弟,想不想助瑶瑶立功?” 第166章 “二哥你不要驴我。” 顾悄迈过门槛的脚, 本能往回一收。 二哥驴不驴尚无定论,但是摊派的任务委实不正经。 顾悄嫌弃地瞪着一整盒“黑芝麻”样的虫卵,欲哭无泪。 在谢首辅家里养屎壳郎, 不知道会不会被洁癖精扫地出门哦??? 他巴拉巴拉小公子的记忆, 恍惚记得这虫是他广纳后宫、琢磨各类斗虫品种时, 顾恪从北境弄来的异种。 据说是体格硕大、性情彪悍, 能一敌众干翻数只大帅。 因虫身黑亮, 背部一道红线十分醒目,所以小公子给他取了个十分威武霸气的名字,叫北境一线红。 可后来小公子偶尔发现, 这虫竟然吃粑粑。 直把他恶心得不行, 自此纳入黑名单。 “这怎么能算屎壳郎呢?” 彼时, 顾恪一本正经瞎忽悠, “它可是鞑靼皇族们最爱玩的斗虫,数量稀少, 最难捕捉,还须专人以最顶级的汗血宝马泄物作引,才能捕到几只, 我特意托边疆将士历尽千辛万苦寻来,琰之竟然嫌弃……” 小公子:…… 怎么办,是哥哥的爱,再沉重也要受着。 他哭唧唧又把虫子捡了回来,好歹叫它们寿终正寝。 这把轮到顾悄, 哥哥的爱也不好使。 他坚决不向恶势力低头。 “琰之,你确定?”顾恪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根青绿枯草, 捻在指尖漫不经心把玩。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8节 “瑶瑶这场仗打不打得赢,有没有命回来, 可就全靠这群屎壳郎了。” 顾悄:…… 北境这一战,若是不能赶在春上万物复苏之前速战速决,必定胜负难料。 不止顾情处境危险,大宁亦不得安宁。 “家国大事,琰之怎可拘泥这处小节?” 顾二微笑起身,将枯草别上弟弟耳侧,“好了,乖~哥哥连饲草都替你准备好了。” “一月为期,你务必要将这盒虫卵孵化为成虫,届时交给阿兄。” 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同顾劳斯如出一辙的桃花眼里晕出几丝湿润,“哥哥我啊,昨夜轮值,又等你一早,先去补眠了。” 他原在翰林,朝廷缺人手,便兼赴六科给事中观政。 被分到御书房外当值,专管夜间上章递请下疏抄出,顺带驳正违误,再参署付部。 大白话,就是主要领导的文件收发处。 相当于实习生,干得尽是熬夜不讨好的脏活累活苦活。 顾悄半点不同情他,还越想越觉这兄长可恶。 他回程的脚步一转,直直迈向偏院。 某黄姓抹布男已然修养得七七八八,正在庐中认真研习课业。 会试只剩一个月,发愤已经成为他人生唯一的色彩。 就是靠回味那个下午的滋味,他熬过一个又一个悬梁刺股的长夜。 顾劳斯瞧着他嘴角荡漾的笑,愈发恶意蓬勃。 “兄弟,陈愈跑了你知道吧?” 黄五“嗯”了一声,显然过耳没过心。 顾悄将盒子掼在他的题库上,愁眉苦脸。 “主考都跑了,押题作废了,你还努力个裘裘哇!” 黄五笔走龙蛇的手一顿。 笔尖在工整的八股卷纸上留下拇指大一个黑点。 “这时候,就别乱开玩笑扰乱军心了。” 他推开盒子,继续对着题库写写画画。 两耳不闻窗外事,听了也当没听懂。 这掩耳盗铃,很是可以。 顾悄抱起盒子。 “唉,有些人啊,非要掩耳盗铃。我要是他啊,这时候早就去抱紧探花郎大腿,哭着跪着求捞捞了,听说,探花郎正在分掌礼部的给事中手底下当值,会试什么一手消息没有?” 黄五一砸摸,理由充分、无懈可击,是个破冰二攻的好机会。 于是老油子把笔一丢,起身一揖,“谢琰之提点,愚兄这就去解决主要矛盾。” 顾悄嘴角抽了抽。 别说,马哲矛盾论这货学得还挺好,这都知道怎么理论指导实践了。 成功给顾恪找了个茬,顾劳斯这才兴致勃勃顺带探了个监。 其实押题做不做得准,干系不大。 顾劳斯点过新卷,他们都已不是当年吴下阿蒙。 最后这一场,完全可以硬考。 会试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三天。 神宗敕礼部筹备会试时,民生部张老尚书借机奏请闱彩事宜。 老大人做的一手好账目。 咳,画的一手好饼。 新年新气象,没钱受气相。 如此内忧外患,想要大宁不乱,朝廷先得有钱。 神宗御案,左手边是千疮百孔的《关于永泰元年中央财政收支决算情况的报告》,越发衬得右手边这份《关于会试闱彩项目预期收益分析报告》眉清目秀、美丽可人。 方徵音不中用,治户部这些年,年年捉襟见肘。 逼得神宗见钱眼开,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批了。 张延喜滋滋拿着行政许可,开始张罗闱彩中心。 一边伙同顺天府,强力打击黑赌坊。 只有把盗版的都干翻,正版才有饭吃不是? 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顺的,就是神宗竟点了柳巍到礼部主持工作。 操持会试,自然也落在他头上。 这消息传开,侯府别院,一群人如丧考妣。 其中以小林和时勇最为丧气。 他们可还没忘鹿鸣宴上的不愉快。 当着柳巍的面,砸了酒壶,哦不,砸了场子,现在落在他手上,还能有好? 小个子举人慌得一批,“顾兄,我……我还是打道回府,来年再来吧。” 顾悄斜他一眼,“来年,如果还是他呢?” 小林:…… “你都不会安慰人的吗?” 时勇一拍桌子,“咱们行得正坐得直,大不了就是个落榜,怕什么?” 顾悄点点头,“没毛病,大不了连头一起落,是没什么好怕的。” 时勇:…… “您这究竟是让我们考,还是不让我们考?” 这就要问大佬了。 顾悄抬眸,看向他的家族企业名誉总裁,“不知大侄孙怎么看?” 如今朝堂,陈愈落败彻底退出,方徵音降等留职谨小慎微。 柳巍虽一样处境,可突然天上掉饼,再领礼部事,便是胜出一筹,可谓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 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早朝腰杆子都挺直了不少。 大侄孙要将人捧至最高,再狠狠踹下,时机显然成熟。 顾影朝与他视线轻触便立马别开。 “叔公不必忧心。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小林&时勇:“……” 越听越玄乎,越听越没底。 顾悄也一脸无奈。 这大侄孙叫他既放心,又不放心。 “唉,我这叔公徒长辈分,也管不住你,总之自己小心。” 顾影朝闻言,抿了抿唇,只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早在抵京伊始,汪惊蛰就按捺不住。 她数次偷溜,想到大理寺寻秦昀翻案。 尤其此间三家斗法,如火如荼,她总蠢蠢欲动想要出手。 奈何有朱庭樟专业盯梢,愣是将她严防死守在别院。 这时,是该放她出去运作了。 过了元夕,京都热闹起来,各地举子陆续进城。 他们当中,早的如闽粤,乡试刚考完就踏上旅程。晚的如江北,也有年后才上路的。 八方齐聚,以文会友,会试氛围十分浓厚。 不少举子一路蹭爱心送考船而来,落脚处自然在不惑楼。 京都冷寒,物价又高,这般保暖又不收钱的住处,打着灯笼难找。 很快,不惑楼预备的数百间客房都已客满。 后来的无处下脚,只好退而求其次,寻各处老乡会。 每省之中虽也有财帛宽裕者,或举人、或商贾,在京集资购产,设置会馆。 这些会馆,用作同乡官僚、缙绅和会试举人居停聚会。 但不要钱的还只有不惑楼一家。 来晚的人无不悔得拍大腿。 时不时还有人溜达过来转一转,不死心就想再蹲个临时退房。 一来二往,不惑楼愈发热闹,竟无形之中成为京都举子考前以文会友的地方。 按理,解决衣食住行,举人们接下来应是静心备考。 但实际并非如此。能坐得下冷板凳专心做学问的,实在少数。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59节 大多举人抵京,或走亲访友,或递交名帖拜访名士,或整个文会卖弄切磋。 他们目标明确,考前不遗余力要在京城混个好名声。 若是运气再好些,名声传进主考耳中,那可就是一步登天的事了。 至于努力,哪就差这考前一天两天的功夫? 甚至有的举子自知没戏,纯粹是抱着结识名流拓宽人脉来的。 若能结交朝中权贵,或名门望族,直接放个实缺补个官,还考什么考? 你家高考不是为了毕业找工作? 此外还有一类,缺才学敲门,又缺门路引荐,只得另辟蹊径。 他们将注意打到寒门身上,专注于寻找各种穷但有才的举子资助,就指望押对宝,这人中个一甲进士,顺带将自己一并拉拔拉拔。 可今年这活也不好做。 因为但凡出身贫寒吃不饱饭的,不管有才没才,都被一家黑心企业捷足先登、一网打尽了。 摸鱼举子:干!谁家这么缺德,一点机会不给旁人漏点? 大宁科考摸摸头,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百无聊赖,这些人就对不惑楼隔壁的闱彩中心上了心。 有事没事押一注,解压又镇痛。 当然,举子不许涉赌。 可彩票又怎么能算赌呢? 这分明是国子监特聘算学博士口中所说概率学啊! 这特聘算学博士,自然是周芮周姑娘……的师父。 编完小初高,顾劳斯又用小鞭子硬抽着周博士进军大学数学。 鉴于某些理论过于高级,周小姐一到京城,就辗转找到了恩师乌云子。 两人嘀嘀咕咕一番三下五除二,竟也整出了高等代数、数学分析、解析几何、概率论等等现代高等数学的平替品。 乌云子有新成就自然急于卖弄,一个激动就接下国子监递来的橄榄枝。 几节课一上,易学卦象非天定,而是有恒定概率的惊世言论,就传遍整个京都。 为了验证猜想,他还结合闱彩,亲自带领国子监算学生们计算头彩概率。 有了大佬带盐,闱彩中心稳稳吃下这波舆论热度,一举在京师火了起来。 就不知张延到底给了乌云子多少带盐费。 总之楼里楼外,一片鱼龙混杂。 闭关集训第一次出来放风的小伙伴们,看着是目瞪狗呆。 原疏惊叹:“京都果真人杰地灵,会试这等考场,竟无一人怯场畏惧。” 小虎附和:“是啊,也不知这些都是哪些地方的魁首……” 黄五怀疑:“可不一定,或许他们是高门权贵也未可知。” 大虎投赞同一票:“对对对,指不定早已得了主考关照,这才有空日日交游集聚。” 顾悄:那你们可真想错了。 苦尽甘来的拟主考柳尚书,正一心扑在事业上。 充分汲取乡试经验教训,他干脆直接宿在礼部,没日没夜深度钻研泰王提交的一线调研报告,并向神宗提出以下新变。 罢礼部尚书任会试主考旧例。 他主动推选谢昭谢首辅总揽出题阅卷要务。 改监临必出御史旧例,在都察院无高品级御史的情况下,酌情从六部抽取。 为表忠心,他直接推荐了刑部尚书高勤作会试总监临。 同时,严肃整饬巡考与收卷官职责。 令巡考兼任收掌试卷官,收卷时务必查人查卷查稿纸,分毫不许出错。 内场提调,则由他亲自上阵。 为保万无一失,他又着人考前全流程模拟一遍。 事无巨细,都考虑进去,这才安下心来。 他一个水货,自是没法做得如此周全,但不碍事,他可以摇人。 于是,礼部上下都知道,柳巍身边有个不良于行、困于轮椅的青年,虽面容冷峻,不苟言笑,但出谋划策为上官分忧上,却是一把好手。 既如此繁忙,柳巍自然顾不上外头。 更顾不上络绎不绝的拜帖托请。 考前十五天,柳家门庭若市,热闹得仿佛菜市场。 尚书虽掩门避走,未见一个考生,可他那记吃不记打的儿子,正敞开了麻袋装银子。 门风一坏,谣言顿时四起。 诸多陈年旧事也缓缓浮上水面。 曾经柳巍猖狂。 科场“选妃”,圈了不少人禁在京都郊外一别庄内。 其中自愿听话的,就做了客卿,除了失去自由,也算好吃好喝。 而不愿听话的硬骨头,有些上了刑枷,有些脸上烙下奴印,关在监牢日日折磨,直到驯服为止。 这些消息真真假假、捕风捉影,考前却一夜之间如星火燎原。 京城凡有人处,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急坏柳巍麾下门客们。 以他们多年干坏事的直觉,这多半是要坏事。 可这时候,他们竟发现,柳大人失联了! 递进礼部的条子,石沉大海,门客在衙门外堵了三天,也不见大人踪影。 眼见着会试在即,一滴冷汗滑下门客额角。 衙门内,尚书案前。 衙门守卫进来递条子,轮椅青年不动声色揉碎,“不过是一些托请通关之辞,大人不必在意。” 柳大人突然心绪不宁,想要归家,青年及时拦下。 “大人这时要出礼部,等于前功尽弃。方家可正等着寻大人错处,好来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柳大人一想,有理。 乡试他顺水推舟,那般嫁祸方家,会试方家若不以牙还牙,他就倒立过来喝粥。 再者家中有夫人镇宅,必不会出什么乱子。 柳巍稍稍心定,这时青年又点出一处细节。 “大人,这里还须你再看看……” 点完,他轻轻转动椅轮退至一边,垂头无声冷笑。 柳巍,这时候你可不能乱,我要叫你好好看着你这锦绣前程,一夜崩析。 二月初七,神宗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 一同定下的,还有副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 老皇帝深沉,主考并没有如柳巍提议,点选谢昭。 还是用的他柳巍。 好似十分的圣宠优渥。 考试地点,在顺天府贡院。 七日晚,同考宴集毕,锁院进分。 即所谓的“五经十八房”。 五经房数不一。 通常大经大房,小经小房。 科场举子选择本经,和各经难易程度有关系。 也与家学渊源、老师教导,以及就读县府学有关。 《春秋》帙繁卷浩、微言大义,《礼记》古奥生涩、不好发挥,选的人少,是为小经。 《诗》《易》《书》易学,选的人多,是为大经。 会试设房自然也因人数而异。 同乡试相似,十八房同考按本经先分阅试卷,取中后递呈主考裁定名次。 试题依然由主考拟定。 只是同乡试不同,会试发题前须进皇帝亲阅。 柳巍奉旨进场,志得意满。 代主春闱,意味着顺利的话,发榜日他就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从兵部挪一挪进到礼部了。 动员短会上,他按例从鞋底板掏出一纸。 十分坦然地与十八房同考“商定”四书、五经试题。 熄灯时,柳巍愈发亢奋。 他就着窗外微明的月光,难得同阴影处的青年谈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0节 “乔宇,会试若办得好,以户部当下积贫积弱的状况,就是叫我连进两步,接次辅之位也不无可能。若我能如愿,届时定不会亏待你。” “当年你那样执着功名,不也是想入仕途? 你看,眼下这不过是我一句话的事。” 外间简榻上,青年不发一言,似是已然熟睡。 只是暄软的棉被内里被他无声撕开一个寸长的豁口。 第167章 二月初八, 考前一日。 会试总提调,也即总揽考场事务的知贡举官,依例要到国子监孔庙释奠先师。 大宁开科, 刑部尚书入场还是头一次, 高勤也算是临危受命。 鸡鸣时分, 他看完方、顾提交的两省巡查报告, 眉头紧皱, 突然叹一句:“治水之贪牵扯出乡试之腐,此案陛下悬管掉之,怕不是就等着会试以血开锋, 这场……难呐。” 座下侍郎云里雾里。 悬管掉之?那不是书圣的运笔之法吗? 掉即摇的意思。传言王羲之下笔, 每作一点画, 皆悬笔摇一下手腕, 墨迹可入木三分,自然劲健。 可这笔法同判案有啥关联? 难不成今上写判牍还看姿势? 他侧首瞄一眼上官。 老大侧脸映着烛火, 写满高深莫测。 是半点往下解释的意思都没有。 得,侍郎摇摇头。 合该有人倒霉,他咸吃萝卜淡操什么心? 辰时, 国子监祭酒顾慎早已候在孔庙跟前。 礼部侍郎唱礼,尚书献牲祈福,末了执笏俯伏于孔子像前。 一切有条不紊。 ——就等着侍郎告一句“礼成”。 哪知孔子头顶梁上突然倒扣下一桶黑臭秽物。 哗啦一声,劈头盖脸淋了镀金圣人满身。 也溅得诸位大人花容失色。 “天现此厄……乃……大凶之兆啊。” 惊慌中,不知是谁心直口快一句, 场中顿时陷入死寂。 “啪嗒,啪嗒……” 唯有黏稠黑水顺着孔子衣摆密集滴落。 声声震耳。 侍郎离孔像近, 绯色官袍大半都染上斑驳黯痕。 浓重恶臭一阵阵涌向他七窍。 似是一窟死了许久的腐蛇,一朝窟门大开。 直醺得他两眼发黑。 可如此要紧时候, 他也只得忍住胃中翻腾,连呕吐都不敢。 唯有高勤见多识广,只一息就分辨出,这不是它物,是人血。 还是死了多时的人血。 他面色肃穆,即刻下了封口令。 尔后将矛头直指顾慎,“祭礼上出这等纰漏,祭酒该如何向圣上交代?” 顾慎赶忙认罪,“下官办事不力,实在罪该万死。” 祭礼有礼部全权筹备,他只出一个场地。 原不干他的事。 但机关干活,谁嘴大谁说了算。 做下属的,该认错认错,该背锅背锅,必要时还得主动替上官出主意。 年轻的祭酒也不分辩,只满脸恳切道。 “此事下官责无旁贷,必定亲自向陛下请罪!” “只是下官以为,当务之急实非问责。尽快找补完成祭礼,保春闱顺利开科才是头等大事。 至于罪魁祸首,事后下官必定全力追查,还请大人放心。” 高勤亦不想生事,便颔首同意。 他扫视场中,最终视线定格在远处贡院方向,意有所指道,“祭酒,这场若不平顺……你且好自为之吧。” 顾慎一凛,低声谢了上官,自去张罗救场事宜。 人后,全程偷窥的苏训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请君入瓮?” 黑衣男人笑笑,“那要看老婆口中的‘君’是谁……若是神宗,这就是个开胃小菜,若是方家,那可不就是一只大瓮。” 腰上一热,是这人厚颜又贴了上来。 苏训忍着他得寸进尺的动作,按住那只手,低声警告,“你若敢再进一寸……” “好嘛,好嘛!”黑衣男人忙抽回手。 又将下颌垫上他肩头,“御史明明也有快.感,何必如此假正经?你看朝中,同性厮混亦不再少数,缘何就你这般不近人情?” 他将人情二字说得轻挑又暧昧。 灼热气息熏得苏训耳廓都滚烫起来。 他不由想起怪味楼里窥见的荒诞场景。 白条条的身躯,如伏羲女娲交缠。 天道虽分阴阳,但化入凡俗,两个男子亦能颠鸾倒凤。 那画面极具冲击,直把苏训骇得连退数步。 慌张里,他抵上身后宽厚的胸膛。 后腰处的异样,叫他脊髓蓦得一麻,胸中激荡起一股既嫌恶又躁动的欲念来。 二人齐齐低喘出声。 苏训想逃离,却被身后人一把扯回。 陌生的钝击感,即便隔着衣物,也叫他羞耻又愤恨。 神不思属的两人,都不曾注意,暗房里的上位者,直白浪荡的律动之间,嘴角却缓缓勾起得逞的笑。 大约也是自那之后,黑衣人如同打通任督二脉,于情事上突然觉醒,越发难缠,叫苏训难以招架。 甚至不分时地的做出些孟浪举动。 比如当下。 苏训不由撇开头,逃避黑衣人过分的亲昵。 “李越,说正事!” 叫做李越的青年,正是两省民乱真正的祸首。 此刻他却如昏君一般,一心只盯着眼前人臊红的耳廓,忍不住一边舔咬一边明知故问,“什么正事?” 那日他带着御史寻人,不巧正看到一场活春宫。 暗室里二人都是老手,竟把各种花样玩了个遍。 好些更是完全颠覆了纯情御史的朴素认知。 御史不懂坊间门道,学着他捻破窗纸,就那样毫无防备的凑上脸窥探。 却不知满屋子情香,即便只沾些许,亦能诱人沉沦。 李越佯作不知,故意中招。 情动就缠着御史疏解,眸光却渐渐深沉。 他喜欢看苏训跌下高台被欲念左右的无措,更爱看他分明情动却硬作坦荡的可笑反应。 御史如是辗转一夜。 情毒不仅没有丝毫缓解,甚至蚀心跗骨。 终究,他还是心疼他。 夜半,李越翻窗入室,屈尊替他解了围。 哪知这人提起裤子,就与他势不两立。 一如此刻,翻脸无情。 “不说就给我滚。” 美人儿冷若冰霜,一句话就将李越从绮思中拉回现实。 好似二人除了公事,再无话可说。 李越叹了一声。 “这会试是方家的瓮,请得是柳巍。”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1节 他细细将苏大人鬓角碎发理好,“但柳巍又是顾家做的局,目的是拉方家下水。” 苏训脑子转得极快,“所以第一个饵是顾慎。” “祀礼出这意外,便是方家咬钩?” 黑衣青年点头,“方徵音那老匹夫开始反击了。” “礼言,你可想好站哪边?若是遵明孝意思,是一路应对,若是循你私心,又是另一路做法。” 不待苏训应声,他自答道,“依我看,不如徇私。” 摸了摸下颌,黑衣青年振振有词,“现下陈氏不成气候,你若以先太子命臣回归,必定是下一任顾命大臣,届时你我联手,你主文治,我主武功,这天下岂不是信手……”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后,他的妄想戛然而止。 脸颊被大力掴至一边。 李越垂着头,舌尖缓缓舔过出血处。 周遭突然静得过分。 苏训气急,眸中尤有厉色。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之视君如腹心。我不若你禽兽,能违仁违心,以手足掏腹心,做那奸佞之人!” “呵,”也不知哪句话逗乐,黑衣人蓦然笑出声,“某自然不若苏御史忠义,哪怕所从之君身死,一片丹心仍可昭日月,真是可歌可泣。” 他冷下脸,“既然御史与我云泥有别,某再死乞白赖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就此别过。” 二人闹了个不欢而散。 李越向来行踪诡秘,亦有几分莫测的实力。 向来是他缠着苏训,这时负气离去,还真叫苏训无处可寻。 青年怔愣片刻后,倏忽又释然。 这人总归是要死的,今日既已了断,日后兵戎相见倒也省了一番挣扎…… 二月初九,仲春惊蛰日。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可京都却还在飘着小雪。 寅时四刻,棘闱才开场。 举人们提着灯笼火把,子丑时分就开始候着。 多数举子心情如雪天一般沉重。 实在是柳巍任会试主考,这消息太过丧病…… 顾劳斯也从睡梦中被挖起,架到场外充起吉祥物。 用小林时勇的话说,就是他只管站在场外,都能叫军心大振。 可怜顾劳斯眼皮都撑不开,临到考场精神状态依然堪忧。 张延不如张庆会做生意,闱彩整得不温不火,下注的人不多,看热闹的不少。 还兼顾影偬隔三岔五来打擂找茬。 不惑楼现阶段又是个赔本的买卖。 也就考试团几人偶尔出来同其他地方切磋,才能涨涨人气。 可京都人精明似鬼,会试没放榜,行情没摸透,谁也不肯往外投银子。 顾劳斯瞅着璎珞报来的账目,看到触目惊心的亏损金额,多少有些心虚冒汗。 为了冲业绩,小顾不得不撸袖子自己上。 打着呵欠为他的考试团站台,也是其中一项。 他拍了拍大侄孙,这次尤其语重心长,“就当为了叔公,这次一定再考个会元回来!” 朱庭樟听不得这种话,叉腰怒骂,“顾琰之,你个渣男没有心!” 顾影朝:…… 近日备考事急,顾劳斯又切成顾三身份行走。 瘦弱昳丽的少年不时出现在不惑楼,或是闱彩中心。 一双滟滟桃花眼极有辨识度。 又兼顾家身份敏感,举子里认得他的不少。 一听这声暴喝,纷纷看了过来。 “咦,他一个秀才,赶着大早来会试,凑什么热闹?” “你还不知道吧?南直那群人,可将他奉作恩师…… 这学生考试,恩师送考,也挺合情合理?!” 顾悄:别以为我听不出话里的暗刺儿。 自不惑楼开业以来,安庆府众人时常同外省举子切磋。 每每小胜一筹,就忍不住替顾劳斯吹嘘,“哼,这题我们小夫子点过,那能叫你赢去?” 对面不以为然,明知故问,“哦,山野村夫也有奇遇,请问师从哪位大儒?” 大儒?安庆府一哽。 他们深谙输人不输阵的道理,立马七嘴八舌辩驳起来。 “大儒有什么了不起?一辈子教一个状元,教一个状元吹一辈子! 我们这位夫子就不一样了!” “正是!他可是文曲转生,教书一等一的好。 不止乡试第一是他学生,还能给我阖府从吊车尾直教到桂榜!” “若不是时运不济,南直乡试解元也定是他!” “就是就是!若他来会试,隔壁闱彩哪还有什么悬念。 大家只管押咱们导师,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约是彩虹屁吹得太过,叫真实性大打折扣。 尤其,这导师还是个弱鸡少年…… 众举子面面相觑:这怕不是遭了骗吧? 他们无不看冤大头似的看安庆府人。 乡野村夫,行走在外,竟也不知道长点心! 这会儿,天还不亮,棘闱外围火光昏黄。 挤挤搡搡一群老少小子里,就小秀才脸生得最嫩。 就这,恩师? “哈哈,那我岂不是可当祖师爷?” 一句调侃引得众人大笑。 周遭人或怀疑或同情的目光齐齐扫射过来。 会试地域抱团现象严重。 这么一个小小波动,立马将南直与其他地方区分开来。 地图炮炸的自然不是南直少数,而是整个南直隶。 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打抱不平。 “你们懂什么?他亦是小三元的秀才。 若不是为了泰王办案放弃入试,怎么会寂寂无名?” “就是!要不是他冒险助泰王一臂,陛下怎会知晓我等晋升之路,早已成某些政客揽权的资本?” 某些政客,自然是指陈愈。 所谓墙倒众人推,不过如是。 顾劳斯摸了摸下巴。 感谢泰王水军,在唾弃陈氏的同时,还不忘替他抢救下如履薄冰的名声。 这番泰王下了手妙棋。 他以身试法,揭露科场弊端,考生们大都心存感激,连带着对顾悄也青眼三分。 京都先后审决南直舞弊和钦天监贿考两大要案,举子们也心存幻想,希冀着泰王能亲临这科主考、能揭开柳巍背后的巨大黑幕。 可惜直到临考,也无人回应他们心声。 这一科,不知又有几人要折戟沉沙…… 考生们念及此,无不恻然。 尤其曾沦为某主考“选妃后宫”的某四省。 “哼,谢归谢,你们倒也不用如此夸大!” 显然,外乡人依然不信顾劳斯神通,“以他读书年月,在南直或可傲视群雄,但会试一贯是江西、浙江人的天下,还是莫要托大。” “小生附议。”另一位抓了抓头。 “至于授业,即便被奉帝师的那位,也不敢说一科能保弟子拿下半科,这小兄弟再神异,能神异过弟子遍及朝野的那位?” 云鹤虽亡故数年,甚至连姓名都不许宣之于口,可仕林依旧满是他的传说。 把这位抬出来,安庆府书生只得偃旗息鼓。 提及旧人,举子们也静默下来。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2节 他们不曾经历盛世,却从小听着当年故事长大。 太祖与云鹤如何一起打天下,又如何文武共治同享天下。 彼时大宁,建朝不过二十多年,国力却直逼盛唐。 百家争鸣,各显神通,儒虽为显,也兼收墨法等诸流。 自上而下,众志成城,只为强国安民。 高宗武功上虽略逊于太祖,亦不失为一位明主。 若是再给他三十年……大宁何至于衰落至斯?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呜——呜——”一声号角,打断众人思绪。 搜检开始,考生们再顾不上当年,鱼贯而入。 小林和时勇紧张得手心冒汗,捞起顾劳斯的左右手,各击一掌。 口中还在碎碎念,“夫子护我!” 悄哥啼笑皆非。 颇有种现代考前大家拜春哥的荒诞感。 卯时末刻,军卫锁院。 柱香后,贡院开左门,一轻骑执密卷扬鞭直奔皇宫方向。 正是刑部尚书,亲自进题御览。 同顺天乡试一样,会试三场都有进题制度。 每场考题拟出后,即叫知贡举官进呈皇帝亲阅。 此行甚是顺利,神宗淡淡扫了眼题目,并无不满。 他神色疲倦,一手扶额,又有大太监留仁小心翼翼随侍在侧,替他揉捏太阳穴。 古稀老人须发早已斑驳,太子出事后愈发衰朽。 孤灯明堂,形影相吊,竟有种英雄末路、巅峰凄凉的悲恸感。 “爱卿且去吧,场内外如有异状,卿但行职权,不必事事回禀。” 高勤深知他脾气。 说不必事事回禀,便是要他遇事既要当机立断,又不可擅专。 谢家急流勇退,神宗手中也只剩他这把卷刃的旧刀了。 高勤苦笑一声,照单全收下这苛刻至极的政令。 但内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回程途中,异变突生。 盛京中轴线,通往贡院的前门大街上,乌压压跪满拦路人。 冬日天色总蒙着一层灰败之气,如一层散不去的翳。 高勤急急勒马,原本温顺的马匹却躁动起来,原地转了数圈才安静下来。 空气里,又是那股腥臭味。 常年马革裹尸的人再熟悉不过。 高勤眯着眼睛,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他们膝下,密密麻麻都是血字。 天空依旧飘着小雪。 进宫时前门大街清过雪铲过冰,但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路面已然又冻了起来。 那些血书,就这样一笔一画落在石板上,被新雪冰封。 拦马人不厌其烦,又一遍一遍重新誊上。 高勤下马,踏上人群中间留出的唯一一条小道。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个清癯中年人。 他似是有痨症,整个胸腔如破旧风箱,连咳带喘,却还是断续而铿锵地念着所书之冤。 “草民南直休宁顾云恩,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会试前,我儿顾影晨受歹人蒙蔽,不仅毕生所学悉遭剽窃,还被反诬谋逆横死家中!歹人化用我儿《山川河岳图》作《大宁北疆图志》,从此青云平步,还请大人替我陈冤!” 语罢,他哐哐哐磕下三个响头。 再抬头,殷红血迹蜿蜒而下,染红眼眶,手中高举,正是破碎的《山川河岳图》。 高勤俯身接过。 第二位开口的,是个年轻姑娘。 眼角眉梢,却透着老态,好似看尽人世沧桑。 “民女南直歙县汪氏,有冤情要诉! 大历二十四年,家父汪纯赴京会试,与柳巍同科。因撞破柳巍同前锦衣卫指挥使徐乔阴私,被报复至死、家破人亡,至今冤魂长哭、死不瞑目,还请大人还民女公道!” 汪惊蛰女儿身,磕起头来毫不含糊。 很快她膝前血书下,就添了一块新鲜印记,好似结状的画押。 “此事已过去十几年,可恨民女手中并无实证。 但今日所陈,皆是民女亲眼所见,如有妄语,便以项上首级起誓,叫我不得好死、永堕无间!” 她攥紧手中木簪,神色中有一股殊死的决绝。 在后面,是一个干瘪枯槁的老妪。 她衣裳单薄,怀里搂着一具皑皑白骨,甚是惊悚。 “民妇湖广华容县人,有冤要诉。 大历三十年,我儿乡试迟迟未归,一年后府兵才送回他的尸首,一句舞弊绞立决就打发了老妇,可我儿向来得府县教授喜爱,才学是一顶一得好,又何须舞弊?就算真舞弊,缘何府县不见任何判书公文?” 老妪说完,亦想磕头,被高勤身后兵卫拦住。 尚书脸色凝重地接过老妪手中泛黄的旧纸。 上面血迹斑驳。 依然难掩清新俊逸的字迹。 “污名不洗,冤情不雪,我儿绝不入土为安。”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高勤每向前一步,就有一桩新的冤情。 百步之后,他已然听齐大历二十四年起至大历三十三年,柳巍亲历的、主考的,常科带恩科,共计五场的累累罪迹。 波及之广,受害人之众,高勤听得都胆寒。 这案子越深入,高勤越知不可深查。 大宁正直风雨飘摇的时候,若是彻查此案,柳巍身死事小,动摇神宗本就摇摇欲坠的民心,才是大忌。 杀贤良、用奸佞,无君德,在君位。 他都能想象,这事一旦闹起来,民心集聚,神宗费劲心力压下的某些人事,必将甚嚣尘上。 百姓只会越发想念清明盛世的缔造者,厌恶甚至反抗造成当下局面的上位者。 或许,还会引起一场不亚于两省规模的民乱。 可跪在人群尽头的最后一位,偏偏是方徵音。 一个年节过去,老尚书沧桑不少,鬓角白发再也藏不住。 他亦向着资历甚至不如他的刑部尚书跪下。 高勤忙上去搀扶。 方徵音推开他的手,亦坚持磕了三个头。 “本官此行,不为自己,只替戍边的老弟徵言进言陈冤。” “今科乡试,老夫那不肖侄儿入场即遭人陷害,以至于首场昏迷,无法提笔。 后两场侄儿心灰意懒,干脆弃考买醉,不想却被歹人掳走,禁锢多时,造成了畏罪潜逃的假象。 如今小侄重获自由,整日如过街阴鼠,无路鸣冤,老夫只好勉力代劳。” 他说得情深意切,眸中恳求叫高勤甚至心软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他不过是把冰冷的刀,向来不问人情冷暖,只管主人意志。 立案审查是不会立案审查的。 他必须尽快疏散苦主,以免引起更大的骚乱。 尔后,再全权交予陛下圣裁。 即便要审,也得锦衣卫的私牢。 是以,他一脸诚恳地为难。 “方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牵连甚广,刑部恐独木难支,还需容后会同三司合审,你看……” 他话音未落,一道苍老声音打断了他。 “何必容后?大理寺在此,为民请命,老朽义不容辞。” 正是许久不曾露面的秦昀秦大理寺卿。 另一道清越的声音紧跟着应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3节 “柳巍祸乱科场,五省万民歃血,如此民愤昨日可血洗孔庙,来日便可血洗大宁,此事关系社稷国本,岂容耽搁? 都察院左都御史空悬,想来我这右都御史亦能做主。 如此三法司已齐,还请高尚书就地审理,以息民愤、以抚民情!” 第168章 数百人集体鸣冤, 很快引起躁动。 秦昀与苏训一夫当关,分毫不让,叫高勤骑虎难下。 跪地之人如有感应, 很快膝行换位, 将唯一一条小道隐去。 高勤连带三位大人, 一同被困进局中。 四个二品大员, 叫率府兵赶来救火的顺天府尹很是投鼠忌器。 如此一来二去, 高勤最不想看到的一幕还是发生了。 京都百姓越聚越多,望着一条长街的老弱病残,听着数以百计的草菅人命、家破人亡, 果然群情激奋, 甚至有百姓向着居中的三司扔起碎石头。 委屈灾年, 臭鸡蛋、黑狗血亦是珍品, 扔不起。 四人中,唯有秦昀, 自带buff。 老百姓扔石头都自觉避开他。 见高勤狼狈模样,他突然问道,“守朴, 你还记得当初为何入伍?” 高勤正左支右绌,闻言也不见得有好气,“陈芝麻烂谷,谁还记得?” 秦昀摇了摇头,“我记得。你久居边境, 看够鞑靼烧杀劫掠恣意扰边,便十分仰慕苏侯风采, 也想亲自守边,护家乡父老周全, 奈何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后只得向太祖请命,甘愿做个监军……” 他悲悯地望向长街血书。 “可是不过三十年,同样惨遭凌霸的百姓跪在你跟前,你却心硬如铁,所思所想尽是如何镇压他们以粉饰太平,再不复当年的侠义热血。” “人若血冷,同五毒臭虫何异?” 苏训冷不丁插上一句,叫高勤越发难堪。 三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事。 也包括改造一个人。 他已然习惯神宗的处事逻辑。 甘愿在庞大而僵化的国家机器里做一颗循规蹈矩的铆钉。 即便心中仍存一丝星火,却也难燃腐败潮湿的内里。 锦衣卫很快到场。 绣春刀一出现,长街登时陷入恐慌。 顾云恩没想到一个刑部尚书竟执拗如斯。 他喘着息,撑起麻痹的膝盖,踉跄着向人潮中心涌去。 有人却赶在了他前头。 高勤只觉一道温热液体溅上脖颈,濡湿他须髯。 他愕然望去,就见方才还在哭诉的老妪已然舍了儿子骸骨,正挥舞着手臂向他扑来。 她的胸前,一柄长刀横贯,带出血沫碎肉。 高勤甚至看见她伤痕累累的心脏,犹在做垂死挣扎。 噗通——噗通—— 老妪最终力竭,摔倒在他身上。 耳畔是呕哑的嘶鸣,“狗官,狗官,我诅咒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血沫喷涌在他衣襟,染红绯色官袍。 老妪拼死,却也只在他胸襟留下一个骷髅般干柴的手印。 人群中不知是谁,愤懑呼号。 “豺犬当道,民不聊生!天道好轮回,你们穿着百姓鲜血染成的官袍,就不怕报应吗?” “不,不是的。” 高勤本能地反驳。 大宁官秩,一至四品着绯色。 这是圣宠,是尊卑,是他们作为朝廷命官的尊严和底线。 “不是?高守朴,莫要自欺欺人。 是你将官袍生生穿成血衣。” 秦昀淡漠道,“若定要流血千里,才能换回你良知,那今日长街谁也不会退却!可高尚书,血透青石当真是你想见吗?你当真要做那样的官吗?” 高勤举目四望,众人皆如老妪。 额头鲜血淙淙,满眼视死如归。 那一刹那,对生死的敬畏,终于越过对神宗的畏惧。 他佝偻着放平老妪未冷的尸身,嘶哑开口。 “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即日起三堂会审柳巍案。” 挤在人群里的顾劳斯,垂眼盯着雪地上佝偻的尸身,目露哀戚。 拿命换公道,这已是第二起。 他还记得这个老妪。 不惑楼开业起,她便日日到楼点卯。 老人衣衫褴褛,每日来只请楼中夫子教习几个字。 她甚至不会贪楼中笔墨便利,学了就领一碗热水,到楼外空地,用枯瘦指尖沾着渐渐冷去的水,不厌其烦一遍遍练习。 不惑楼开了许多,免费教习文字的噱头,招来的贱籍乞儿更不知凡几。 顾劳斯不曾多想,见到也只嘱咐伙计为他们多添几个白面馒头。 殊不知,老人数日所学,竟成今日绝笔。 顾悄甚至不能想象,人群里还有多少人同她一样,目不识丁,却坚持要亲手血书,替亡魂告不屈。 神宗治下,当真人为蝼蚁,命如草芥。 三司铁血,正主虽锁院出不来,不影响查办相关人等。 在方家推波助澜下,柳巍家眷、门客、亲信一一到案,很快湖广、云南、广西、四川四省案情就审理清楚。 过程并不复杂,手段甚至算得上拙劣。 就因为手握重权,便可祸害一方,为所欲为。 地方官吏阿谀,监察御史位卑,乡试竟成柳巍的一言堂。 主试期间,诸多优秀答卷皆被昧下。 为了叫这些人甘愿替他做幕后,他不惜网罗罪名,屈打成招。 不过十日,柳开不抵刑讯,命悬一线,柳夫人最先扛不住,悉数招供。 京师别院里关押的三十多名书生,也终于得见天日。 年光一弹指,世事几浮沤。 故国但青嶂,羁臣已白头。 他们伤的伤,残的残,泰半受尽折辱,甚至烙上奴印,莫不万念俱灰。 强撑着一口气,只为看报应不爽。 当然,也有吃不了苦,最终屈服沦为走狗的。 轮椅青年便是其中一个。 众人提及,莫不齿寒唾弃。 却不知乔宇困守内院,几乎快要压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膝行着,手脚并用,爬上内院振风楼最高处。 寒风呼啸中,他竭力抬高上身眺望远方,终于确定——事成了。 而振风楼里,柳巍无知无觉,甚至还兀自猖狂。 他睚眦必报,会试虽有收敛,却也不把区区安庆几只蝼蚁放在眼里。 内外院界限分明,却不妨碍他找外间几方学子麻烦。 一日三餐,另加出题,内外院交接四次,次次他都递条子出去,招呼外帘关照某人。 乔宇冷眼旁观,多是曾与他有旧怨的。 青年冷笑,原来畜生也懂心虚害怕? 会试三场,连带阅卷,前后不过半月时间。 与柳家别院暗无天日的一年,与柳巍身边蛰伏苟活的九年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可乔宇却觉尤为漫长。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得知真相那一刻柳巍的精彩脸色了。 从云端跌至泥淖,还是被他踩在脚底的人亲手扯下。 他真的很想问:尚书,您还满意吗? 这二十天,度日如年的还有神宗。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4节 四省乡试案,审理顺利,但南直方白鹿一案,却出了诸多岔子。 原本方家拿出顾影偬送来的图册,与漕运顾总督搜查到的航海图恰好合辙,一举锤实兵部尚书通敌罪行。 南直案亦有新反转。 方家找人代笔是有错处,可柳巍令人绑了方白鹿构陷同僚,也是没跑。 如此数罪并罚,柳尚书一个头都不太够砍。 约摸神宗得凌迟他泄愤。 可汪惊蛰执拗,报仇不算,执意拿出神宗密旨残页,要替汪纯翻案。 好容易找回一丝良心的高勤,一见“截秦灭顾,死无对证”八个字,登时两眼一黑。 话题既然引到腌臜旧事上,神宗自然高度关注。 可惜身体每况日下,他再不复当年神勇,不能提刀说杀就杀。 于是,他将案件结转至锦衣卫处。 不想头一个激怒了大理寺卿。 老实人任劳任怨一辈子,发起飙来却一个抵十个。 卫英来时,要带走汪惊蛰、顾云恩等人。 却见秦昀豁然提刀,立于堂上,“卫指挥使,此案干系我秦家一门十几条人命,我定是要亲自审理的,还请指挥使莫要与我为难。” 卫英对秦昀有几分敬重,只得委婉提醒,“秦大人,这是陛下意思。” 秦昀充耳不闻,只拖着数十斤的大刀,艰难靠近卫英。 刀上还残留着那日老妪的血污。 尖刃划过火石地板,发出刺耳摩擦声。 可谓是剑拔弩张。 “我一把老骨头,自是拗不过指挥使。 可这案子老夫是审定了,指挥使若是不允,秦某给你递刀,越过我尸身,你只管拿人。” 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强权支撑,卫英可不敢接刀。 还是杀这么一个万民拥戴的在世青天。 他铩羽而归。 秦昀也不啰嗦,细细将这些年手中证据列出。 终于串起灭门案完整始末。 太后毒杀高宗,徐家提前得知却瞒而不报。 登基几年后,纸终究包不住火,秦昀一路追查到前朝奇毒,也找到引源二物。 只要顺着玉佩摸下去,徐家必定暴露。 在徐乔怂恿下,神宗起了灭口的心思,不巧给徐乔的密信,被汪、顾截胡,徐乔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捏了个谋逆罪,将秦家并汪顾一杀干净。 那个节点,若不是愍王、云鹤自戕,又兼明孝真毒发,顾家何谈全身而退? 秦大人筹谋多年,证据链完整,逻辑清晰,待留仁搀扶着老皇命二度赶来,惊天大八围观群众已经吃到打嗝。 见到神宗,围观者无不捏紧手中剩余石子儿。 费了老大劲才忍住没砸这昏聩老皇帝。 秦大人留了余地,不曾明说徐乔瞒而不报,神宗究竟知不知情。 但谁也不是傻子,这任皇帝间接毒害上任皇帝,这惊天阴谋终究是藏不住了。 卫指挥与高刑部对视一眼,皆知大势已去。 卫英叹息一声,只得马后炮道,“陛下龙体欠安,可听闻旧事惊觉被小人蒙蔽,心中十分愧对大人,已决意亲审此案。” 神宗亦软了口气,“徐乔虽死,便夷族以告慰秦家满门忠烈。” 一个忠烈,就是对前尘旧事的所有交代。 他说得轻易,秦昀却苦等了一辈子。 当年枉杀秦家,只为埋藏真相,如今屠尽无辜,又只为息事宁人。 真相是什么,原来根本不重要。 这个结果,叫秦昀倍感凄凉。 强权之下,追求正义如同一个笑话。 他也好,徐乔也好,乃至这些年无数惨死的魂灵,都不过是帝王手中棋子。 靠着拨弄他们,神宗得以平衡棋局天元四象。 可悲的是,在他眼里,棋子们自始至终没有生命,没有感情。 拨来弄去,全凭帝王意志。 甚至连站黑站白,都不曾有抉择的权利。 意识到这一点,秦老大人颓唐坐下,忽得老泪纵横。 他想,他终于理解了云师死前赠他的两句话—— 漳州之役后,他对神宗仍怀有希冀。 认为他法度严明,令行禁止,比之中庸宽厚的高宗,更具明君之相。 枉杀旧臣,不过是朝中小鬼众多。 以至于云遮雾绕,新帝有目不能察情,有耳不能洞听。 他始终不信太祖与高皇后一手培养的国之将才,会被权利侵蚀掏空,狠心残害手足。 甚至天真存着查明真相,神宗必会为愍王、云鹤正名的幻想。 他是那样的坚信,天道有公,法理明达。 云师却摇了摇头。 缓缓向他道起旧事。 “当年太祖与周氏争天下。 棋差一招,功败垂成。周氏残将不甘,一怒之下取太祖族叔首级泄愤。” “若是依法,残将当以斩立决处。 可太祖并不解恨,为泄愤诛残将九族,合计百二十条人命。” “人之情感,难以量化衡夺,这便是法理之弊一。 几年后,残将孤女化名周月,遇大行皇后,被皇室收养。 这才有了后来诸多祸端。 冤冤相报,无穷无尽,这便是法理之弊二。 朝光,世间绳墨尺规虽有形,但很多东西没有。 以有形约束无形,实在难取。” 秦昀沉默了。 彼时他还不懂其中深意,更不知这是恩师的最后遗言。 “刑名无耻,德礼有格。 故而德为上治,法为下治。 朝光耿直,唯缺这一点通透。 为师能提点你的,也只到这里了。” 秦昀一生循规蹈矩,奉行法治,连教书都如一台合格的机器。 临到终了才醒悟,所谓规矩、礼法,不过是权力者御下的博戏。 他的师门、亲人,同他对法的执着一道,都做了权利游戏的献祭。 一生气力使错地方,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三十年来他所坚持的真相,真真是一个笑话。 不怪休宁时顾准老是嘲他迂执。 “法为末器,真相有什么意义? 朝光你啊,就是太较真。依我说,只要折尽宁枢左膀右臂,届时不说替我等正名,就是叫他传位给我女儿也使得!” 听似大逆不道,实则最是通透。 原来,他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灭门冤屈昭白天下,十数年郁气尽数宣泄。 秦老夫子不仅没有如释重负,反倒更添一层罪责。 是他驽钝,处漩涡中心仍不知避祸,才带累一门枉死…… 日暮时分,案审暂时告一段落。 同僚们都下了衙。 空荡荡的寺司,秦昀用锦布细细将官印擦拭干净。 掌灯时候,小吏伸头来探,却见上官早已挂印而去。 西门外,旧巷头。 笼火明灭一壶酒,公事已如风马牛。 顾准早在那里等候多时。 见着他,立马扔过一个红泥坛子,“江北烧酒。”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5节 秦昀堪堪接住,瘦弱胳膊沉沉一痛。 脸上却露出一个笑,“哪儿来的好酒?” 老头左右张望一眼,比了个噤声动作。 “啧,谢锡那老混蛋拿来哄我家傻小子的,我顺了两坛,可不能叫他知道!” 拎着同款酒的顾悄:…… 老夫子显然也望见一众小学生,“嗬,老夫一人可喝不过你们一群。” 顾准闻声回头,就见族学小子们齐齐整整,酒也是标配,人手一坛。 “哈哈哈哈,走,咱们顾家军今日宴师,不醉不休!” 久雪后晴,月色澄明,空气里一缕梅香清冽。 两个老头渐渐落于小辈身后。 秦昀轻轻同顾准碰了碰坛。 “谢你做局,否则……” 否则这次翻案不会如此顺利。 他豁然开朗,原来盟友早已将他牵系也算进环环之内。 顾准却故意撤开坛子躲他。 “再说就见外了不是?” 秦昀无奈笑笑,“若衡,辛苦了。” 顾准抖了抖,怎么一个两个老鬼,山穷水尽疑无话,都爱捏起袖子乱煽情? 他瞅了眼前方一溜排新苗子,越看越满意。 捅了捅老伙计,他美滋滋,“喏,这群小傻子,像不像咱们刚上京的时候?土包子进城,吆五喝六,做了靶子都不自知,最后总被景家那群旧世家压着打?” 秦昀不由也回想起那些时光,眼角微微濡湿。 “他们可比我们当年强多了。听说不惑楼里舞文弄墨,他们从没输过。” 片刻后,老夫子清清嗓子,“咳,就是这楼老亏本,委实丢咱徽商脸面。 这番我回乡执教,必将数术从娃娃抓起。” 前排顾悄一个趔趄。 手上端的老坛子酒都不香了。 “就不知这科,这群小子考得如何。” “考差了,别说是咱们小辈就成……” …… 会试放榜日。 杏榜外人山人海。 橘子们来得时候多兴奋,揭完榜后就有多萎靡。 实在是估分误差太大。 叫他们十分怀疑人生。 以为考得好的,几乎都落了榜。 那些纯纯打酱油,成绩都懒查的,竟好些登了第。 “这……我考不上就算了,但咱们江西的解元呢?” “别说了,浙江不止解元,五经魁也都落榜了!” “湖建也无。” “算咱们四川一个。” “福南在此,比你们略好,经魁好歹中了一个。” “咳,南直经魁全军覆没,吊车尾的倒是考进三个准进士……” …… “这么说,我这种乡试中流水平,没考上也还行?” “不是,兄弟你想过没,我没考上,你没考上,各地解元也没考上,那上榜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语点醒梦中人。 已经有聪明的小伙伴开始统计南北榜各自人头了。 数下来,大家更沉默。 北榜也在劫难逃。 排位靠前的种子选手,大都落选,反倒是屡次落榜,考了数回的老大难人手一个取中名额。 众学子:真的好想大喊舞弊啦—— 委屈实在没证据。 一众举子,嘴里大约都含着一句话,将吐未吐。 别问顾劳斯怎么知道的,因为他嘴里也有一句mmp正酝酿着风暴。 他的包过班,竟倒了一大片。 唯一的一根独苗苗,原疏也风中凌乱。 就离谱。 眼见着小伙伴们蔫头耷脑,梦想破灭的声音此起彼伏,顾劳斯梗着头,坚决不认这结果。 “莫方,这一定主考方在跟我们开玩笑。” “你们别不信啊,真的,这结果跟玩儿似的。” “喂喂喂……” 宋如松笑着摸了摸他头,“没事,能走到这一步,我已经很开心了。” 说完转身就走,徒留一个萧索背影,任顾劳斯艰难消化。 黄五径自嘤嘤嘤。 “琰之兄弟,我脏了,我这个落榜生再也配不上你探花及第的二哥了。” 顾劳斯看着袖口上的几滴马尿,嘴角抽了抽。 顾影朝也蹙紧眉头,满脸歉意。 “对不起,叔公,我令你失望了。” 后面还有小猪、二虎、安庆府…… 顾悄赶忙捂住耳朵:啊啊啊,打住,我不听我不听。 “呵呵,我们考场失意,你倒是赌场得意了。 这把闱彩,扭亏为盈不在话下,就不知族叔进账多少?” 顾云斐阴阳怪气,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闻言,恨不得套麻袋将他捶一顿。 呵,几个破钱能买我青春吗?! 只有李玉不颓不丧,得之泰然,失之亦泰然。 “大不了下场再来,不碍事的。” 顾劳斯暗自点头,果然只有经历过社会毒打的人,才最沉稳可靠! 贡院里,也很热闹。 按制,杏榜一样要先呈皇帝御览。 这报喜的好差事,历来都是主考亲自出马。 柳巍很是跃跃欲试。 他已经急不可耐想要向神宗汇报他“积极稳妥推进科考综合改革成效做法”之123了。 黄榜才誊出,他就志得意满等着提调下内帘大锁。 “吱嘎”一声,厚重红木大门应声而开。 迎面而来的却并非恭喜贺喜,而是锦衣卫铁面无私一副玄铁镣铐。 重大数十斤、用来折磨要犯的那种。 柳大人完全愣住。 他本能后退一步,向着人群后头的卫英问道,“指挥使这是什么意思?” 卫英向来看不上他。 对他没本事还蔫坏、靠坑蒙拐骗上位的小手段很是鄙夷。 闻言理也不理,只抽身到他身后,一脚揣上他膝盖。 柳尚书应声跪地。 两名卫士眼疾手快料理好他,一左一右夹着他回去复命。 可怜柳大人直到被投进天牢,依旧满脸懵圈。 许久后,幽暗阴冷的地牢才响起一阵木轮滚过地面的钝响。 青年端坐轮椅之上,一个高个子铁憨憨小心推着他走近。 牢内黑沉,柳巍甫一看见青年激动的心,在看清铁憨憨样貌时蓦得一沉。 眼神也从震惊变为惊恐。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6节 “乔定,你竟然没死?” 他一早就杀了乔定,顺带拿这莽夫的命拿捏乔宇,这么多年都不曾出过纰漏…… 原来这货竟是诈死。 不止诈死,恐还偷了他敌方。 片刻后,柳巍好似想通,嗤笑一声。 “可叹我常年打雁,却被雁啄眼,但就凭你二人,又能耐我何?只要我……” 青年听着听着,低低笑了起来。 “柳巍,只要你什么?” “只要你同夫人通上消息?只要你亲信闻讯前来救你?还是只要什么?” 他越问,柳巍心就越沉一分。 “别只要了,你什么都等不到。” 青年敛起笑,露出一个恶意的表情,“你只会等到你的无间地狱。” 柳巍愤怒地抓紧木栅栏,“你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明天就见分晓。” “哦,对了,你还不知道吧?那方家小子是自己躲了起来。可我大哥一去衙门指认,说受你挟制才绑的他,高大人立马就信了。” 青年故意刺激他,“说起来,我还蛮羡慕你的,神宗亲批了你凌迟,可你还天真地等着赦免。所以说,活得明白不如死得糊涂,是不是啊哥哥?” 若顾悄在场,必定会认出,这哥哥不是别人,正是休宁旧时,考场搜身时嘲他“小娘子”的大个子卫兵。 被整去养马的那个。 乔定点点头,“听说凌迟明日行刑,大人今日最后一顿饱饭,可要吃好。” “已经做了个糊涂鬼,就不能再做个饿死鬼了。” 说罢,他推着青年就往外走。 “二子,你这腿不能在湿冷的地方久呆,咱们回吧。” 柳巍:…… 随着木轮滚远,牢里再一次安静下来。 他心中恐慌越来越大。 入狱前锦衣卫的态度,入狱后至今不见夫人亲信,似乎处处都在印证青年说法。 怖极生怒,他指甲扣进木屑,额上青筋隆起。 他突然暴起,冲着牢门方向大吼,“乔宇,你这等贱民也敢背叛我?” “乔宇,你给我回来!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陛下,我要求见陛下!” “想屁吃呢?都进死牢了还想面圣?” 回应他的,只有狱卒不耐地谩骂。 像唾弃路边恶犬,轻蔑而肆意。 另一头,卫英的事情还挺多。 逮完主犯,他这才赶到贡院门前放榜处,在一群举子目瞪狗呆的眼神下,一脸歉意地撕下黄榜。 还团吧团吧扔地上。 皂红的大码靴子顺便踩上去碾了几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务繁忙,略有耽搁。” “这榜不作数,不作数。 你们就当,就当这科主考同你们虚晃一枪,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他自己尬住了。 因为全场,没有第二个人笑得出来。 甚至大起大落之下,还有许多学子嚎啕大哭起来。 顾劳斯身边,小猪和原疏哭得最伤心。 一个是因为中了,现在不作数了。 痛心疾首。 一个是因为没中,现在不作数了。 喜极而泣。 总之,就是各有各的泪点,各有各的伤心处。 顾劳斯嘴角抽搐。 他怀疑他的嘴开过光,随便胡扯的“顽笑”,竟还真应验了。 哭声亦能传染,考生一哭哭一窝。 吵得武官头大。 卫英不得已,当着众举子的面,又将废榜拾起,抻吧抻吧恭谨递给后到的首辅。 “陛下嘱托,这科黄榜,还得有劳首辅重新裁定,务必做到才无遗漏,公正严明。” 谢昭漫不经心睨他一眼。 卫英一凛,“咳咳咳,这废榜要来何用?是下官不懂事了。” 然首辅睨的,哪里是他? 是他身后不远处瞧热闹的小舅子。 首辅心中所想,也非正事,而是—— 夫人数日不曾归家,不知以黄榜为饵,能不能钓他今晚上钩? 算了,首辅冷着脸想,强扭的瓜不甜。 他随意扫了眼榜上姓名,一二榜大多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不止南直,连他主考福建时所点才学甚佳的几人,也只有一人在榜,名次还不高。 第一次主试会试,柳巍定然不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整这么大动静。 能阴差阳错录出这样一份进士名单,全是他咎由自取。 考场里他曾打点“关照”的学生,多是才学出众之辈,同考们唯他马首是瞻,听得风吹草动便各自记到心上,阅卷时自然想方设法规避,闹到最后,干脆一视同仁,十八房默契将高分卷都往下判了两等。 鱼目珍珠,本末倒置。 这才造就这荒唐一榜。 谢首辅公务繁忙,临时被点来救场,扫尾工作十分简单粗暴。 重新锁院后,他立即安排同考交叉检搜落卷。 又令副主考、翰林学士重新剔选取中名单。 一减一增,七日功夫,三千份卷就大致搜罗完毕。 谢首辅提出的录取标准,只有三条。 文辞晓畅,法度严谨,言之有物。 看似简单,选人却甚是实效好用。 文辞晓畅,可当文书笔杆子,法度严谨,能搞政研出政策,言之有物最为难得,能讲求实际解决问题。 很快,第二份黄榜重新拟定。 誊名后,谢昭看着排名,挑了挑眉。 说实话,他也挺意外的。 副主考小心翼翼请示:“大人,需要现在张榜吗?” 这一科他们已经耽误不少时日,不好再拖。 谢昭沉吟片刻,压下榜,“暂且密而不发,待柳巍案审结,告示天下,再宣此榜。” 副主考想想也有道理。 正主还没押上堂,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新雷。 万一这场还有隐情,可不好再第三次改榜了。 毕竟每改一次,就多打一次大宁的脸、神宗的脸…… 没见卫英才因办事不力被撤了职,换了北司林茵上吗? 何事不力? 不就是那日搞错放榜流程,掐算错时辰,叫废榜张出闹了个天大笑话吗? 三月初三,鬼节。 神宗给柳巍挑了个上路的好日子。 这次开庭,皇帝亲临,并不对外公开。 顾劳斯也是通过林茵转述,才看到现场直播。 原本痛打落水狗,看点也就一般般。 但精彩的是,当顾云恩出场的刹那,柳巍气急攻心,竟生生撅了过去。 太医院院正恰好随行,只得屈尊替他掐了掐穴位,生生把他痛醒。 他已有中风征兆,口眼歪斜,颤颤巍巍。 好似是想冲过去同卮言先生同归于尽,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7节 看上去反倒像膝行讨饶似的。 顾云恩似是惊惧他的疯癫之相。 慌乱中想要抬脚将他拨开,谁知踉跄一下,竟恰好一脚踩上他右手。 嘎吱一声,是骨裂的声音。 柳巍痛到就地打滚,口舌却如含石,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 神宗瞧着厌烦,也懒得再问,只挥手叫刑部,“便依刑部奏拟,择日行刑吧。” 行的不止死刑,还是死刑最厉害的一道……凌迟。 柳巍浑身一抖,迸发出极致的求生意念。 “陛哈,臣几道……几道遗叫在哪里……” 神宗面色一肃。 这时一直沉默作背景墙的方徵音却突然开口。 “陛下,遗诏当年已然损毁,此事做不得假,毋须再听他妖言惑众。” “还……还有……” 柳巍颤着唇,越急越难开口,情急之下,他咬破左手,用血在青石板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大字。 “副本。” 他急于求生,再无心思考虑底牌,匆忙又写下一行。 “高宗死前曾交给三个顾命。” 此话一出,场中人神色各异。 至此,神宗不仅信了,还暗搓搓开始观察众人反应。 方徵音脸上惊诧不似作伪。 可以他朝中数十年的根基,若说一点不知,却又太假。 神宗默默给他打下一个巨大的可疑。 高勤垂眸,苏训狐疑。 一个老成,叫人难判深浅,一个资历在那,反应无可指摘。 叫神宗多心的,还是顾家反应。 那个叫顾云恩的病痨鬼虽垂着头,可蹙起的眉峰显然表明,他的内心极其不平静。 若他没有记错,便是这一房收养了宁昭雪十几年。 神宗淡淡收回视线,得出一个判断。 顾家也非铁板一块。 有人还想下两盘棋。 呵,有趣。 “那你说,遗诏在哪,顾命又是谁?” 阴沉的老皇帝心中急切,可脸上却一副并不尽信的模样。 柳巍张嘴,“啊啊”几声。 似是示意,可否容他缓缓再说。 神宗却没什么耐心。 “说不出,便写,只要血没流干,就写到我满意为止。” 柳巍两眼一黑。 顾命和第二份遗诏的事,还是当年明孝得立太子,陈愈醉后不小心说漏嘴,才叫他知晓的。 他知道的,并不比陈愈多多少。 可当下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继续编下去。 凝结的伤口再度咬开,他缓缓写下第一个名字。 “秦昀。” 这个,是他猜的。 如果不是有所怀疑,神宗怎么会对秦家生疑? 甚至明知会激起民愤,依旧不清不楚就灭了他满门? 在写第二个名字之前,他畏缩地窥了眼圣颜。 神宗双眉有所舒张,以他多年侍驾经验,第一位顾你命这是蒙到他心坎了。 他抖着手,胆子大了一些。 又缓缓写下第二个名字。 “方徵音。” 这名字一出,本尊头皮一麻。 “柳巍,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难道死前你还要胡乱攀咬吗?” 他只顾着怒斥柳巍,却不知道神宗一直盯着他双眼。 没放过一丝情绪。 愤怒、慌张、急切,好似还有一丝心虚。 “方爱卿,是不是攀咬朕自有主张,还是你要教朕审讯?” 神宗冷下声音,明显透着不悦。 方徵音登时煞白了脸。 “说吧,第三个人是谁? 说得好,戴罪立功,朕或许能考虑留你一命。” 第169章 只两个名字, 显然没教皇帝满意。 他微微压下嘴角,“怎么,最后一人你是还想继续瞒着?” 柳巍急出一脑门汗。 这第三人……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抬眼再觑神宗。 如果就这么轻易交代, 他今日必死无疑。 若是不交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皇帝眼中耐心亦将告罄。 左右都是一个死。 柳巍把心一横, 抖着手就要起笔。 一道长横才落下, 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报。 “陛下, 不好了,太医院那边来报,说……说泰王……他不行了!” 完了。 柳巍腿一软。 他最后的底牌, 还没亮就废了?! 神宗脸色一凝, 浑浊的眼球微微颤动。 年前泰王就已不大好, 凛冬寒意又加剧他内腑的衰朽。 神宗知道, 这一天快了。 但他没想到,会这么快。 老来孤独, 他越发觉得血亲可贵。 对这个唯一的胞弟,他的感情亦十分复杂。 再顾不上坐山观兽斗,他在留仁搀扶下, 匆匆起驾赶往泰王府。 “高尚书,这里便依律处置吧。” 至于最后一个名字…… 写不写,还有什么意义呢? 永泰二年,上巳日,大宁唯一的亲王宁权薨逝。 帝悲恸不已, 赐以国葬,特准入北寿山皇陵安寝。 葬礼隆重, 举国禁宴乐七日。 神宗临朝以来,也第一次罢朝七日。 御书房里, 神宗一身素服。 他脸色煞白,静静望着御案上的一页残卷。 那日宁权强撑着一口气,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弟弟,一生尽毁于他和周月之手。 临死前,却能心平气和唤他一声“二哥”。 “我是不是要去见爹娘和大哥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8节 饶是铁血无情如神宗,闻言也不免悲从中来。 宁权是老来子。 可太祖并不溺爱,自他能走路起,就开始学习骑射功夫。 他和宁枢,都被太祖当做帝国战神培养。 太祖屡次耳提面命,叫他二人日后务必襄助兄长,尽心镇守边疆,保宁家天下百世不易。 宁权也不负父兄威名。 弱冠之年才入西北军,就成为西域蛮族闻风丧胆的杀神。 不久高宗病重,他奉诏回朝,自此如雄鹰折翅。 一辈子再也没有机会逃出金陵皇城的高墙。 “二哥,其实我不怪你。” 宁权扯开嘴角,惨白凹陷的面颊上,诡异地渗出一抹殷红。 是回光返照。 他说话的力气也足了些。 “我知道,那妖妇以毒制我,是你的意思。” 他垂在床边的指尖动了动,“我也知道,你知道我顾命的身份。” 神宗压下嘴角,静默不言。 “这么多年,你只幽禁,而不动手…… 真真是熬得一手好鹰。” “……”神宗没想到,他竟如此通透。 “所以你宁可苦熬三十六年,也不肯露一丝马脚向另两人求助?” 宁权眸光涣散了些。 他们彼此互不知晓,又如何求助? 一阵极致地痛楚袭来。 可他却连佝起身体减轻痛楚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答应过大哥……咳咳咳……” 无数鲜血涌出,阻没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 神宗阴沉着脸,上前扶起他,任黑红的污血染透胸前金色盘龙。 待那股污血吐尽,宁权才缓缓继续。 “我答应大哥,要护着霖儿。” “可云儿也是我看着长大的。” 他眼中干涩,却恍惚感觉一滴水坠了下来,替他润了润。 他疑惑眨眼,有水痕顺着眼周枯槁的沟壑滑下。 他才五十出头,却早被磋磨的垂垂老矣。 “手心手背都是肉,谁又能想到,最后手心手背都只剩累累白骨?” 说着,他颤巍巍取出他藏了一辈子的绢布,缓缓在神宗面前摊开。 黑金彩线以繁复的工艺绣出云龙在天纹。 内里是苍劲有力的高宗绝笔。 正是那封谁也不曾亲见、神宗穷极一生都想尽毁的遗诏副本。 只要毁掉它,死无对证,再从北元手中夺回太祖也不曾得到的传国玉玺,他的儿孙便可名正言顺即位,谁也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可惜泰王手上的,只是其中三分之一。 最为关键的那句,百年之后还政于怀仁太子,并不在其上。 神宗也不知自己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二哥,我本可以纵马边疆,封狼居胥立不世奇功。 再不济去某处就藩,也能成就一番事业,青史留名。 是你为一己之私害我至此,你可曾……悔过?” 烛火晃了一瞬。 久病之人,房中皆是病气。 沉闷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对不起,是二哥错了。” 神宗声音喑哑,终是说出服软的话。 当年他与周月合谋控住宁权,一是想借机夺他西北兵权。二来亦是怕他反水成愍王助力。 至于顾命一事,宫中捕风捉影,他与周月都不曾得过确信。圈禁宁权,顺带打的也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没成想,真钓出了秦昀这条鱼。 只是秦家人嘴紧,徐乔虐杀他满门,也不曾问出遗诏下落。 三十七年了,终于叫他找到了。 既得第一块,那剩下两块,还能藏得住吗? 按下激动,神宗干柴的大手才接过绢书。 就见宁权扯住绢书一角,喘息着问,“二哥,既然知错,那你可打算还政?” 神宗一愣。 他低头,错愕地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胞弟。 他以为,宁权肯交出遗诏,是投诚,是最终选择他这个二哥。 没想到,竟是哀兵之策,他打的还是替高宗正血统的主意! 宁权与他对视一眼,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厉色。 心中对这个二哥最后一丝期待也尽数破灭。 他哈哈笑出了声。 污血混着破碎的脏器一涌而出。 前朝毒果然霸道至斯。 中毒之人后期脏器悉数碎裂,无不受尽五脏俱焚之痛而死。 宁权痛到极致。 他大张着嘴,眼球凸起,身躯直挺挺的,好似一条僵硬的鱼。 扯着遗诏的手,终是松了。 神宗耳畔尽是他濒死的呼哧呼哧抽气声。 像一只只知出气不知进气的破旧风箱。 他忽而觉得烫手。 那声音如斯耳熟,高宗的脸,杂错着他几个儿子的脸,在眼前来回跳动。 最后定格成明孝金纸般死气沉沉的模样。 一股隐秘的痛感,自脏腑升起。 攥得他胃生痛,几欲作呕。 神宗惊得跳起,仓惶推开宁权,捂住胸腹站在床侧,惶恐不已。 宁权狼狈滚落在地。 面容朝下,一动不动。 不一会儿,就有一小滩污血渗出。 神宗连连往后退了几步。 外间留守的留仁听得动静,匆忙冲进来扶住皇帝。 见到这场景,也是后怕不已。 神宗难得没有动怒,不发一言转身就走。 在他即将迈出寝宫大门时,耳畔传来一道细微的讽笑。 “二哥……你必将……咳咳……死于贪婪。” 必将死于贪婪吗? 他缓缓抚摸着遗诏上熟悉的字体,心中不由冷笑。 说起贪婪,高宗不贪婪吗? 若是不贪,缘何危机时能心安理得叫他力挽狂澜,最终却叫宁霖坐享其成? …… “陛下……高大人求见。” 大太监留仁忐忑的通禀将神宗思绪从那个沉痛的午后唤回。 泰王死后,他愈发阴晴不定,留仁的活计也愈发难做起来。 果然,他话音未落,神宗阴鸷的眼光就扫射过来,如淬毒利箭,几乎叫他站立不稳。 “朕没有说过不要叫人打扰吗?” 他服侍神宗数年,自然熟悉他眸中隐晦的嗜杀欲念。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69节 留仁腿肚子一软登时跪下。 “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领罚。” 他重重磕头,颅骨与青砖抨击的钝响回荡在大殿。 唯有青黑反光的石板,印出一双惊怖怨怼的眼,显得尤为可怖。 神宗无知无觉,冷呵一声,“滚!” 眼见留仁麻利地退出内室,他又追了一句,“传他进来。” 留仁面色扭曲一瞬,又立马如常,嘴上殷勤应道,“是。” 高勤进到御书房,一股说不上来的不适令他脚步一顿。 他谨慎地观察,发现那股不适感正是源于坐上那位。 他便再不敢深究。 这次他来,是几件事不得不神宗亲自裁定。 一是柳巍如何处置,即便三司定下凌迟,陛下也御口亲批,但他拿不准那句“依律”究竟怎么个依法。 换言之…… 高勤擦了把额头冷汗,他着实拿不准,柳巍口中最后那个名字,皇帝到底在意不在意。 一笔长横,那说道可多了。 二来柳巍供述的另两位“顾命”如何处置,也是个棘手问题。 顾命之一的方徵音,简直要呕死在天牢。 见着他狂倒苦水,侄子才洗白,他又再背一口黑锅,简直是流年不利、犯了太岁。 高勤也无可奈何。 除非找到真正的顾命,否则他这脏水恐怕难以洗净。 再有,就是秦昀。 挂印辞官后,这位早已不知所踪,是否要举国悬赏,也要但听圣裁。 最后,就是春闱之事。 主考无了,临时救场的新主考只交一张新榜了事。 可怜他一个考务,赶鸭子上架操心起接下来的放榜和殿试事宜。 “柳巍死决,朕准了。” 神宗一一听完,按住了想拿镇纸砸人的暴戾。 他寒着脸,“方徵音那老货,叫他在牢里呆些日子自省,户部暂令谢昭代为主事。” “至于秦昀,此时遁走必有内情,着锦衣卫暗中寻访,务必活着缉拿。 至于会试黄榜,便与柳巍案一并昭告,殿试另迁苏训为礼部尚书,一力筹备。” 一一吩咐完,他的刑部尚书并不告退。 “陛下,还有一事。” 高勤迟疑片刻,犹豫着开口,“柳巍在死牢一直血书,要再见陛下一面。” “他说,他说……不见陛下会后悔的。” 高勤边说,边拿袖子擦着冷汗,“他问……问陛下近日有没有察觉胸腹憋闷,内府隐隐作痛……” 神宗手中镇纸,终是按捺不住,砸向了他最信赖的臣子。 高尚书捂着脑袋,顾不上昏沉的视野,匆忙转身向外,大喊着“召御医……快召御医……” 实在是神宗毫无征兆,喷出一大口黑血来。 那直挺挺歪在龙椅上的模样,过于惊悚。 他这一晕,罢朝的时日,自然又往后延了几日。 谢首辅的公务,也愈发繁重起来。 春日来临,气候回暖。 朝廷不仅要依时令安排诸地春耕播种事宜,更要早早部署饥荒应对。 红薯虽下地,却远不到高枕无忧的时候。 上个年成,灾害连连,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除去留种的粮食,春上不少地方已经捉襟见肘。 何况国库还承担着巨额军备开销。 陈愈投靠北元,等同于向敌人公布了大宁布防、兵力和所有薄弱点。 加上冬日暴雪天多,大宁将士又无法在茫茫雪海锁定敌人位置。 这就造成了大宁一边倒的被动挨打局面。 鞑靼势如破竹,苏家军勉力抵抗,双方在长城以外已经交锋数回,大宁次次落於下风。 神宗打定注意,要以苏家军为饵诱敌深入,再秘密令谢时挥师西进黄雀在后。 战线一旦拉长,军资需求也跟着翻倍。 不止户部焦头烂额,兵部、工部也片刻不得闲。 方徵音此时蹲号子,焉知是福非祸。 春耕和筹钱两件苦差事,全都落到谢昭手上。 以至于谢大人日日宿在衙门,忙得根本顾不上不着家的新夫人。 新夫人也无情,从不会与他送些姜汤饭食,嘘寒问暖。 三更夜,内阁。 首辅挑灯公办。 满室静寂,只有纸笔沙沙声,彰显着阁臣的忙碌。 外间一小吏敲门,声音轻轻的。 “江大人,江大人,贵府遣小厮送来汤水。尊夫人嘱咐,务必叫您多进一些,注意身体。” 江远揉着空城的肚子,美滋滋领了食盒。 一揭盖子,一股浓郁的人参公鸡的味道飘出。 同僚忍不住一同探头。 “尊夫人体贴,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这香味,想来夫人有一手好厨艺!” 这边夸赞没停,那头小吏折而复返。 这次声音比刚刚大了一些,“阆大人,阆大人,府上也送来了补品,还……还请您亲自去取。” 阆华笑嘻嘻出去,回来时洋洋自得。 “唉,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妾,真是叫我宠坏了,一点规矩没有,咱们这衙门是她能来的吗?真是平白叫你们笑话。” 食盒里,是一味平燥去火的汤羹。 阆华才端出碗,小吏又来…… 这个点正是各家后院纷纷献殷勤的时候,一来二去,基本人手一套爱的宵夜。 唯有顶头上司,夫妻不睦,有些凄凉。 江远看不过眼,盛了一晚汤送上。 “大人,您也歇歇?” 谢昭淡淡拒绝,“不必。” 好嘛,江远自顾自干了那碗人参公鸡。 吃吃喝喝间,同僚们闲聊起来。 “会试今日放榜,你们可知?” “当然听说了!真没想到,今年会元竟会是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这就叫英雄不问出处!” “也是。”其中一人瞅了眼首辅,压低了声音,“听说,顾家中了几十个?” “吓,什么玩意儿?”阆华赶忙凑过耳朵,“几十个?别以讹传讹!” “童叟无欺!听说本家考中四个,姻亲考中俩。 又有资助的一些穷书生、穷朋友,林林总总算下来,整整四十八个!” “真的假的?南榜一共只录一百八,他顾家能独占近三成?” “你还别不信,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方才还不信的人,突然秒懂。 那可是出云门的地方! “听说啊,我是听说,顾家有一套宝典,但凡学过的人无不如神仙点窍、一通百通。 现下打特价,一套只要一千八百八十八。你们说我要不要为我那傻儿子买一套,让他赢在起跑线上?” “嗐,你费那劲干嘛? 不惑楼不是开了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包过班?流水线式服务,哪级不会点哪个?咱们好赖混了个四品,孩子荫学,直接定个乡试vip就好。” 谢昭:…… 呵,有空折腾这些,没空回家是吧? 首辅气得把笔一撂,“哼,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0节 众大人顿时安静如鸡。 得,忘了这位与顾家有强取之恨!夺女之仇了! 第170章 何止如此? 坊间强取豪夺的戏折子不知编了凡几。 从南直秋闱借泰王手绝顾悄的青云路, 到春闱放任方家做手脚坏顾慎祭礼事,一桩桩一幕幕,都牵强附会上谢大人的训妻之路。 降不住夫人, 只好曲线救国拿家人威胁。 这般不择手段, 是谢阎王干得出的事, 没毛病。 再想想方才各家内宅凡尔赛的“人参公鸡”, 众僚属后背一凉。 他们这位上峰, 可从来不是什么端方公子。 睚眦必报着呢! 在他跟前秀恩爱,无异于公然嘲他后宅荒废。 这行径可不就是上赶着找抽吗? 想明白这一出,众人忙收敛神色, 一边“呸呸呸”嚷着难吃, 一边令仆从拾碗撤碟, 夹着尾巴装作正经公办。 钟鼓悠扬, 东方既白。 为了找补,诸司效率登时翻倍。 一纸纸看似毫无关联的政令流水般发至宫外, 再由驿站转送至王朝各处神经末梢。 自然也有一份,由司礼太监秘密传抄至御书房。 面如金纸的老皇帝粗略审过,便递给身边亲信。 “爱卿怎么看?” “陛下, 老臣拙见,谢昭这连番动作,也算履诺,只是……” 那人背光而立,面容隐没在暗处。 他似乎深得神宗信赖, 说话也比其他朝臣宽纵,“只是单凭这些政令, 想保大宁国祚不衰,尚需二三年不止, 但陛下身体……恐等不及了。” 神宗以手抚膺,面色冷凝,“朕还能撑多久?” 那人沉吟数息,才给出一个数字,“若想万无一失,约得半年。” 半年,踏平鞑靼,斩杀顾命,清除余孽,平稳局势…… 要做的事……太多。 神宗攥紧沾满泰王鲜血的遗诏残卷,垂眸低语,“半年,紧着些倒也够了。” 接着,他语气转厉,“第二位顾命,你查得如何?” “犬子日夜不怠,已有眉目。” 那人恭谨道,“只是遗党嘴硬,撬开尚需一些时日。” 老皇帝冷哼一声,摆摆手道,“令他不拘手段,务必尽快。” “老臣领旨。”那人垂首缓缓退出内殿,却不曾走正门离去,而是悄无声息匿入外殿一方暗门。 他脚步匆匆,走得十分谨小慎微,却也无法尽避殿中火烛。 终有那么一瞬,不慎袒露真容,不是正在天牢的方徵音又是谁? 朝堂他处,一样波诡云谲。 神宗吐血的消息不胫而走,他年事已高,又不曾明立储君,不少人蠢蠢欲动,已开始另谋新主。 先太子党羽算盘打得山响。 陈氏虽反,但宁云幼子已是神宗存世的最后血脉,拥稚子登临不仅阻力小,还能享尽十年摄政大权,这诱惑大到足以令他们肝脑涂地。 谢家势力亦蠢蠢欲动。 如今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扶谁都不如扶自家血脉。何况柳巍之案、泰王之死,亦令先王遗诏重见天日。宁霖一脉才是正统,从龙岂能与夺嫡争功? 最离谱的是,顾家亦水涨船高,来探口风的人也日益多了起来。 泰王走得突然。 那句“本王虽命不久矣,定会在死前为你扫平一切障碍”,言犹在耳。 顾劳斯原不知“扫平障碍”所指何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亲王葬礼,他同顾影偬一道奉旨守灵,循的还是郡王礼制。 这几乎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他顾悄亦是皇室血脉。 既不是神宗一脉,又不是泰王子孙,那是谁的后人,不言而喻。 神宗这出其不意的一手,令顾氏压力山大。 苏侯那朽了多时的门槛,差点被各路心怀叵测的人马踏断。 而小顾对老王爷的一点伤怀,也渐渐被心闷气短替代。 凡遇丧亡,一般即日成殓,三日戴重孝、设灵堂,讣告亲友,守灵七日方可发丧。 白天的灵堂人来人往尚能承受,唯有晚上轮守,如遭大罪。 头几日与顾影偬搭班勉强还能忍受,最后两日同班换了明孝的好大儿宁暄。 一个十来岁上、孱弱苍白的萝卜丁。 阳气那是大大的不足。 顾劳斯跪在棺材板前,尤觉森冷。 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叫他喉头发紧、脊柱发凉。 偏偏初春夜里,寒气森森,妖风还大。 硕大的奠字两旁,七叉烛台的火光明灭不定,越发衬得灵堂繁复的花圈摆设鬼影幢幢。 他心里有鬼,自然更加惧鬼。 瞪着泰王豪华的楠木棺椁,他心中不住忏悔。 泰王殿下,是你自己认错人,可怨不得我骗你…… 如此抖抖嗖嗖一惊一乍,惹得宁暄都忍不住蛐蛐,“胆小鬼!” 越是童言童语,越是气得顾劳斯两眼发黑。 惊怒交加半宿,好容易熬过三更的梆子,他心神一松,眼皮才打一会儿架,棺椁里突然传出一阵撕挠声。 顾劳斯一个激灵,醒了。 他咽了口唾沫,凝神细听,那声音先是微微弱,渐渐便大了起来。 像……像极了起尸挠棺的动静…… 一瞬间,无数湘西秘事闪现,小顾登时屁滚尿流。 同他一道打瞌睡的宁暄却欢欣鼓舞奔了过去。 口中还不住唤着“孔夫子,孔夫子,是你吗?” 是不是孔夫子顾劳斯不知道,他反正快被吓成孙子了。 最终,为了营救孔夫子,宁暄使出吃奶的力气,抄起灯台亲自将他亲叔公的棺材板撬开了一条缝。 才沾着光,便有一道黑影从棺材里迅速窜出,精准落进顾悄怀里。 连着一块从棺材里带出来的裹尸布。 顾劳斯一整个麻住。 真的,人惊吓到极致,原来真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宁暄可不懂他的痛,赶忙抱走孔夫子,欢喜撸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 他小心翼翼抱着黑猫凑近,吓得顾悄又连退三米。 “你……你们别过来!” 宁暄笑出一对小虎牙,“别怕别怕,是皇叔公的猫。” 孔夫子是一只在王府厮混了十年的老猫。 显然,泰王要爱宠殉葬,奈何大猫命硬,棺材板都没能摁住它。 “先前皇叔公答应过我,等我下次再来王府,就把它送给我。 今日我找遍王府都没见着,原来是皇叔公把它藏到盒子里了!” 盒子? 顾劳斯瞥了眼那个硕大的“盒子”,默了。 难怪宁暄这堂堂嫡亲的皇孙,在外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 陈氏一党美其名曰:惜字如金,原来真相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这宛如幼童的智商,可不得一张嘴一个穿帮?! “小哥哥,你能帮我把皇叔公的盒子盖上嘛?” 宁暄抱着猫,扭捏好一会,才请求道,“不盖上,叫旁人知道,我会挨奶娘打的。” 顾悄:你只是挨一顿打,我可是会吓去半条命。 “不帮!”他冷漠脸,“你可以传护卫帮忙。” 哪知小孩一听,似是想到什么可怖的事,立马无声流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1节 他低低讨饶,“不能叫他们,不能叫他们。” 那只叫孔夫子的猫被他紧紧攥在怀里,似是痛极,发出一声凄厉嘶叫,在他手背留在一道深深血痕,便趁机窜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小孩登时哭得更惨了。 这处动静终于引来护卫,为首的正是鹰扬卫元指挥使。 熟人见面,分外尴尬。 好在灵堂昏暗,遮掩了二人做下的混账事。 顾劳斯凭借强大的心理素质,克服重重心理障碍,迅速将落在地上的裹尸布塞进袖兜,尔后不要脸地推卸责任,“不知哪里窜进来一只黑猫,这小子胆小,吓哭了。” 宁暄适时打了一个哭嗝。 他想分辩,他才没有害怕,可想到乳娘手段,登时就闭了嘴。 他得时刻记着,不能在外人跟前开口,即便要说话,也只能是“恩”或者“滚”。 于是他权衡片刻,哑着嗓子低吼了一句,“滚!” 像极一个被人看到黑料恼羞成怒又死要脸的别扭皇孙。 元指挥使当真被他忽悠过去,摸着鼻子撤退了。 这头闯了祸又丢了猫的宁暄也不装了。 他抹了把泪重新跪回蒲团,低低道,“你既不愿帮忙,那天亮我们一同受罚好了。” 被狠狠拿捏的顾劳斯无语凝噎。 盖板那是不可能盖的,于是,他厚颜无耻地掏出暗哨。 在影卫摁棺材板前,他猛地想起袖里还有一块寿衣。 痛苦脸捏出那方锦布,正欲塞进棺中,上头几行字迹却叫他僵在原地。 ……奈何筋力衰微,大限疏忽而至……唯念太子年幼,恐难担四海之任……惕心保全太子,谨遵宗法礼制……若不能从,使三孤顾命匡扶社稷,挽大厦将倾…… 好家伙,这哪是什么裹尸布? 这分明……是高宗传位遗诏的1/3。 可这残叶不是已被神宗夺去? 怎么副本还有副本嘞? 顾劳斯更麻了。 他扭头瞅了眼懵懂的太子遗孤,在他清澈而愚蠢的眼神里兀自叹了口气。 “喂,你的猫扯破了你皇叔公的寿衣,这可怎么是好?” 小少年振振有词,“既知道有麻烦,还不快盖上盖子!” 顾劳斯嘴角抽了抽。 他没见过傻子,但也看过不少宫斗剧,所以这小傻子有没有可能是假傻子? 正当他认真思考要不要做点什么,比如杀人灭口时,又一阵阴风骤起。 这把不止烛火晃动,四周更是起了阵阵呼号。 顾劳斯青着脸分分钟靠上墙,按住跳动过快的小心脏。 好嘛好嘛,我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定会兄友弟恭! 也不知是不是这承诺起了作用,不一会儿,风果真停了,烛火也不摇晃了,小皇孙也不作妖了,反倒十分配合地同顾悄一起敲起木鱼诵经,以遮掩暗卫送钉的声响。 顾劳斯忍不住又睨一眼小孩。 啧,真是越看越不像因毒伤了神智啊…… 可人亲叔公就在跟前躺着,他到底不敢再造次。 算了,顾劳斯打了个呵欠,管他真傻假傻,反正东西落到他手里,就先替他妹妹收着了。 他又瞟了眼棺木,那也是你亲侄孙,皇叔公总不会厚此薄彼,对吧? 回答他的,只有三声鸡鸣。 天,终于亮了。 会试张榜日,就在国丧之后。 新榜下无数举子梦碎,亦有无数举子一朝越过龙门猛男垂泪。 但无论中了没中,都无人敢质疑这一榜的公平性。 甚至榜首与主司有旧,也没人会往舞弊上想。 因为谢昭本身,就等于公平。 毕竟煞神眼里可从来没凡人所谓的人情世故。 众人惧他,却也服他。 大落大起之后,顾氏众人亦抹了把眼角虚无的泪。 有惊无险,全员上岸,第一榜那玩笑果真太卑劣,活该卫指挥使就地免职! 李玉先时还有些忐忑,怕众人猜忌他成绩,没想到榜下一片祥和。 小伙子脸上因激动和忐忑升起的红温,终是慢慢回落。 他也没有想到,能取得如此位次。 幼时读书,他虽得顾家二位兄长指点,可也藏藏掖掖,不是正途。 后来走南闯北,船头马上,他得空便碎碎翻上几页。 遇着不懂的,回休宁也寻得着顾家侍墨丫头点拨,但到底不成体系,没甚章法。 再后来,小公子发奋,他才得了源源不断的资源。 可他与旁人毕竟不同,泰半时间在为改命拼搏,读写的时间极为有限。 可即便如此,竟也积攒了不菲的学识。 真真令人惊叹。 他眯着眼,望着榜首那极其熟悉却又骤然陌生的“李玉”二字,心中仍有一丝不确信。 他怕这只是一个梦。 梦醒,他还是街头那个腌臜乞丐,还是因偷学几字便被人卸了手臂的贱民。 周遭人声鼎沸,嘈杂到近乎虚幻。 他想掐一掐自己,可又怕若真掐下去却无痛感,届时他又该如何自处? 他长久的失神,终是引得兄弟侧目。 一个巴掌毫不见外地呼上他后脑,“嘿,新状元高兴傻了呢?” 直男粗鲁的巴掌可不会怜香惜玉。 李玉闷哼一声,可后脑的钝痛却让他嘴角不由扬起一抹笑来。 真好,不是梦呢…… 原疏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很为小玉高兴,也大约明白他失神的原因,此时却只字不提,只故作阴阳怪气。 “有些人啊,就是深藏不漏。 背地里建功立业和金榜题名两不耽误,人前却天天跟我等贩卖焦虑,这不得包我一年酒食才能交代过去?” 李玉腼腆笑笑,“包,包一辈子都没问题。” 原疏来了劲,凑近嘀咕,“那兄弟,支持折现不?” 这掉钱眼子里的劲头,真真叫李玉招架不住。 他往顾劳斯身后躲了躲,“琰之,要不咱们替他把卖身钱还了?” 目前,原疏退婚进度不进反退。 从原本的(376/1500)倒回到(300/1500) 76两的巨款去处,说起来令人扼腕。 自小猪一夜暴富后,考试团摩拳擦掌,第三场出来后挑灯夜战,集思广益琢磨用什么姿势怎么买彩票。 中不中的绿黄票区好押。 不好押的是会元红那关键一票。 对于这榜,谁能斩获会元,大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顾云斐最是轻狂,“这把宝典我也看了,没道理再输顾子初。” 这见风使舵打不过就加入的怂样,哪里还有半点昔日不可一世的傲娇孔雀影子? 他一个不留神说溜嘴,一众人接踵唏嘘怪叫。 小伙儿臊得满脸通红,强行挽尊,“笑什么笑?我这叫不耻下问!” 呵,好一个下问。 顾劳斯悠悠喝了口茶,“下?是辈分我比你小?还是学问我比你差?要你屈尊降贵下问?嗯?” 顾云斐一哽。 他气呼呼又给他满上一杯,“喝你的茶吧!顶尖的雾顶云尖都塞不住你的嘴吗?” 被他强行攀比的顾影朝摇了摇头,“这场恐怕你我都要往后靠。” 他说一半,吊足胃口,下半句无论如何撬不出来。 求财心切的原疏就差没给他捏肩捶背了,“那你说说,谁会挤在你前头?” “是谁都行。” 顾影朝看了眼叔公,“南直我已爆冷一次,算赔率我非会元首选。”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2节 顾劳斯一口茶直喷出多远。 所以你小子就闷声不响、藏拙往后躲吗? 他瞪着一双湿润的桃花眼,所想全写在眸子里。 顾影朝笑着顺毛,“周姑娘算过赔率,若是我上,要比其他人少挣起码三成。何况出头的椽子先烂,风头太盛于我也未必是好事。” 好吧,也有道理。 会试钱难赚,可不比乡试随意。 顾悄特意请了周芮师徒做闱彩的赔率测算工程师。 实时数据显示,各省解元大都是热门,赔率虽低但胜在稳定,大多数人都愿意跟风买进。其中又以江西、浙江、南直三地最为热门。 就算顾影朝再考一个会元,也难榨出二两油水。 他这侄孙,最会通盘算账,运筹帷幄的模样,是个当霸总的料。 唯有原疏,一身穷病。 持币左观望又观望,愣是拿不定主意。 生生熬到会试即将开场,引得小猪冷嘲热讽。 “男人啊,最怕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九晚五……” “滚!”原疏怒喝,最终将76俩巨资扔给小猪,“你行你上哇!” 小猪分毫不怵,“切,花钱有什么不敢的,你瞧好吧!” 至于他究竟买了什么,原疏一无所知。 如今再想,穷鬼痛心疾首,便是二榜三十七名的好成绩,也抢救不了他那颗死寂的心。 果然跟风炒股,最是要不得。 不跟这一回,他起码少奋斗小半年。 一榜二三,照例匀给了北卷考生。 宋如松只得了个第四。 但顾悄看他神色,愈发游刃有余,想来步步走来,终是克服心障。 殿试未尝不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 顾云斐到底年轻,一如顾影朝所料,只得了个三十开外。 不是他不够优秀,只是主考逢上谢阎王,小鬼稚嫩,策论尚无实操,纸上谈兵自然讨不到好。 反倒是安庆府的时勇,竟意外考出个四十九名的好成绩。 便是二榜吊车尾,那也是全国选拔赛的前五十啊! 其余众人,虽在三榜,但也足够欢欣鼓舞。 毕竟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谁也没曾想能一击必中。 何况还有一轮面试,殿试再逆袭一轮如夫人“扶正”也不无可能。 是以小猪虽以一名之差,与二榜失之交臂,但分毫不见懊恼之色。 使命完成,他略一环顾,见老乡无不喜上眉梢,便将黄榜丢至一边,琢磨起彩票。 这小子赢过头筹,赌运亨通,慕名前来斥资请他代购的不在少数。 他借此再生一财路。押不中便不收代购费,中了他一股抽个1成揩油钱,倒也图个乐呵。 等他忙忙碌碌,通兑完代购的所有彩票,这才想起犄角旮旯处还剩原疏的一笔大订单。 只是他揉了三遍眼睛,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天啦噜,我又又又又押中了!顾琰之,纳钱来!” 他这般疯魔,叫身边原本还挤得水泄不通的新贡士们纷纷退避三舍。 “哈哈哈哈哈哈,顾琰之,这回按爆冷的赔率,我能挣你七百六十万两,哈哈哈哈哈……” 癫着癫着,他猛然窜到李玉跟前,猝不及防捧着李玉脑门“吧唧吧唧”怒亲两口,口中还不忘深情告白,“果然兄弟才是真爱,为兄弟两肋插刀押上全部身家,此情可感动天,闱场实在无往不利!” 顾劳斯:…… 李玉:…… 众书生再一次默默退开三步,得,这是又考疯了一个。 唯有原疏,福至心灵,七?六?那不是他的银子嘛? 叮——退婚进度(1500/1500) 小伙儿立马精神抖擞,做了人群中唯一的逆行勇士,上去就抓紧小猪的手,“兄弟,你说的都是真的嘛?” 小猪亢奋地点头。 原疏顿时眉开眼笑,口中不忘大呼,“太好了,终于凑够退婚钱,我再不用娶那周家小姐了,兄弟,太好了,我真是爱死你了!” 二人旁若无人,双手交握,转起爱的圈圈。 那脸上红晕,真叫人想不歪都难。 一整个就没眼看。 顾劳斯黑着脸拉着李玉就跑。 再不跑,他怕京都闱彩中心要因黑幕立马被投诉关停。 谁能料到这场顾氏竟又杀出一匹黑马? 这般爆冷,大奖是开到了,但京都闱彩的信誉算是彻底无了。 原本巴巴持币准备殿试大展身手的彩民们纷纷捂住钱袋子。 这当咱上不了一点。 何况张延又远不如张庆会挽尊救场。 顾劳斯越想越心塞。 做大做强第二场就惨遭滑铁卢,且让他嘤嘤嘤哭一会。 近日他好似水逆。收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边疆战报频传。 先是前线苏侯旧部突遇鞑子奇袭,主帅大意失了粮草辎重。 又有苏冽不甘,一腔孤勇携精锐冒雪夺粮,不慎在雪海失了方向,至今杳无音讯。 老将疲软,大军群龙无首,只得撤回长城以内驻扎。催粮的折子却一封一封不住从边关送至京都。 折子递到神宗手上,老皇帝却按而不批。 耗死苏家军的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 但他又不便做得太露骨,便借会试祭礼失察之罪,责令顾氏戴罪立功,由顾慎自行筹运粮草以解边疆之困。 一边是治水之缺,一边是边战之需。 他这是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行着掏空顾氏,抑或是愍王遗党最后余力之实。 但不得不说,这招绝妙。 即便顾准明知这是场阳谋陷阱,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往里跳。 哎——远离喧闹人群,顾劳斯深沉叹了口气。 钱,钱,钱,真真是一分钱难死英雄汉。 顾劳斯忧愁地想,果真人各有天命,小猪躺着都能把钱捡,而他和原疏,汲汲营营却始终在温饱线挣扎。 这世道,难,真难。 第171章 (小修) 好在这回中头奖的是原疏。 顾悄冷漠地想, 这厮的钱最是好骗。 只消将顾情在边疆困境略微透露一二,百万银钱甚至不用支取,便可就地转做军饷。 连那一千五百两的赎身钱, 顾悄估摸着, 只要他敢提, 原小七就闭着眼敢给。 果不其然, 坊间舆论发酵几日, 原七就扯着黑脸包公般的小猪一同出现在侯府。 小猪捂住胸口犹在挣扎,“行军打仗这点钱还不够战马塞牙缝,穷鬼咱留着养老不好吗?” “不好。”原疏坚定得如同一名战士。 小猪一哽, 开始撒泼, “那我不管, 反正休想动我那一成的手续费, 否则我就撕了彩票咱们同归于尽!” “你敢撕彩票,我就撕了你这人票!” 小猪被他凶悍的眼神吓住, 嗫喏道,“原疏你个死恋爱脑,边疆打战跟咱有什么关系?” 原疏抿了抿唇。 什么关系? 或许先前他只牵系顾情, 但经历这一年,他看到的更多,想到的更远。 县、府、南直,乃至京都,一步步走来, 他彻底从井中迈出,见识了广袤的天地。 他再不是曾经那个山娃子。年幼失怙, 疲于奔命,所有心神只牵系在那对夺他家财、害他姊姊的叔婶身上。 他的东西他要夺回来。 只是昨天还难于登天的事, 今天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 新科进士,对上乡野土绅,他想惩治叔婶,犹如碾踩蝼蚁。 如此转变,令他血脉偾张。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3节 他顿悟到了弱者抵抗强权的唯一法门。 浩繁经卷,赋予他的不止高位和权力,也一步步重构了属于他的理想国。 他也有了更大的野心。 他想要更高的位置,想要更大的权柄。 他想抹平世间一切不平。 他想亲自见证顾悄口中描述的那个不可能的太平盛世。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家国。 年少的生命一经绽放,就再也不甘蛰伏回旧时那方逼仄的天地。 他无声看了眼身边朋友。 琰之,微瑕。 他们一如休宁旧时诺言,都已挣脱过去,改变命运。 唯有他脚步滞缓,一路跌跌撞撞。 想到这,他微微一笑,抱歉,是我拖后腿了。 今后我必奋马扬鞭,全力赶上。 不为别的,只为一路走来,你们为我撑伞,所以,我亦想在人生的后半程,为你们也撑一辈子伞。 学了这么久政论,原疏已然会看几分局势。 朝中有人刻意散播北境形势。 与鞑靼一战,除去上年年末几场通敌伪胜,大宁竟再未赢过。 北军一退再退,失地、让城、断粮,如今更是先锋营失踪,大军龟缩长城以内,眼睁睁看着鞑靼烧杀劫掠,隔一道长城挑衅示威。 简直将大宁脸面撂在地上狠踩。 京都百姓很快人心惶惶。舆论一边倒,无不谴责苏家军怠战,将领无能。 顾家妹子深陷战局,生死未知。 皇帝又借会试祭礼事发作顾慎,叫他一个清水衙门的小小文官,以一己之力筹措粮草。 顾氏举家悉数牵连其中。 这一战,胜,便是一荣俱荣,败,就是满盘皆输。 可满朝皆知,这一场几乎没有胜的可能。 皇帝不过是在借刀杀人。 至于他这么做的目的…… 原疏所知有限,并不能完全猜透,但也知道对顾家十分不利。 单说筹粮一事,进展就十分艰难。 如此年景,怎么筹?向谁筹? 朝中那些吝啬鬼,钱掏得利索,可一人不过五两八两,能顶什么事? 百姓更是艰难。荒年家家都穷,又有多少余粮?就算富庶些的人家,几十两亦是极限。 至于商贾,能薅的羊毛早已被神宗薅尽。 单说四大皇商,除了周家安分,另三家早已寻着由头充了国库,顾慎难不成还能学神宗抄家硬捐吗? 顾悄面上不显,但圣旨下来肉眼可见憔悴许多。 身为朋友,他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先前他无能,只能干着急,如今走了狗屎运,白捡一大笔银钱,这时不出手还管什么养老? 还有这朱庭樟,自个儿中头奖倒是挺会花钱买平安,到他这就千般阻挠,其心可诛! 念及此,原疏一个锁喉,直接叫朱庭樟闭了嘴。 他恨恨道,“你那一成,权当束脩,殿试班你还想上不想上?” 小猪天人交战半晌。 会试他在五十开外,若是以这等成绩殿试,一生大约止步同进士。 可若是报个班…… 拼一拼夺个进士及第,那可是光宗耀祖、能上县志·人物志的荣耀! 小猪涨红着脸,缺氧的脑袋还不忘算账。 七百六十万两的奖金,一成的抽成也就七十六万,何况还是白币,目前市场最不稳定的货币,折算下来也没几个钱,等他考上进士,几年就挣回来了! 何况南直那么多钱他都捐了,还在乎这点?! 不过是看不惯原疏这厮东施效颦抢他风头罢了! 这小子看似老实巴交,原来亦会盘算! 哼,他干脆眼一闭,随原疏去了。 饶是见惯了这群人的不靠谱,但不靠谱成这样,还是叫苏朗扶额。 顾劳斯倒是淡定,只是瞅了眼墙角的杏色衣角,心想光这奖金怎么够? 四大皇商还有一个没薅,怎么能露掉? 于是,他强扯出一个微笑,“兄弟,有心了。即便白币折算后,与一千万两白银的军备比起,还差着不少,可我等皆已竭尽所能,便尽人事听天命吧。” 说着,知更配合地抹了把眼角不存在的泪水。 “听二爷说,大军撤回长城以内,也是无奈之举。北境天寒地冻,不少将士们穿的还是夏衣,铁甲时常与皮肉冻在一处,将士们只好卧不卸甲,可时间久了,关节处早已磨得血肉模糊,但因气温低,将士们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是长此以往,一旦天暖,皮肉溃烂便在所难免,届时大约不用鞑靼进犯,也要死伤大半。” 苏朗闻言,也长叹一声,“苏小将军哪里是冒进?她强行带军奇袭,为的是我大宁三十万将士的生机啊!咱们丢的可不止粮草,还有最重要的药物!也不知如今她在何处,可有受伤,雪日草原最是危险不过,除了凶残的鞑靼军队,还有成群结队的饿狼,即便她顺遂,避开了这些,也还要担心雪盲症……” 两人一唱一和,若是再配上二泉映月,最是好哭。 还没说一会儿,果真闻者就落下泪来。 原本追着那1500两退婚钱来的周芮,红肿着眼睛走出藏身的门洞,“你们说的当真?边疆真的如此艰苦?” 苏朗见不得小姑娘哭,赶忙摆手,“也……也没那么夸张,当兵嘛,遇得着敌军野狼,可以加餐吃顿鲜活的,遇不着也可以凿些草根果腹……” 他这么一安慰,周芮更鼻酸了。 “呜呜呜,你别说了。” 周芮一边抹着泪,一边扯着原疏袖子,“我们……我们要不要合作一下?” 原疏一愣,“合作什么?” 周芮红着脸,“我……我家有钱。” 原疏更加茫然,“但你不是被赶出家门了?” 周芮气得跺脚,“我这叫离家出走!只要……只要……我答应嫁给你,我随时可以回去!” 原疏一把丢开朱庭樟,躲到顾悄身后,“不用勉强,不用勉强。” 周芮瞬间黑脸,恨不得掐死他,“喂,你这个缩头乌龟,还想不想要钱了?我们假成亲,待我回去继承家业,以我的经商才能,届时情姐姐要多少钱没有?!” 原疏松开顾悄,迟疑道,“这可不成!我的清白必要留给我最爱的姑娘!” 周芮啐了他一口,“你这贼书生,清白值屁的钱!要不是我爹娘猪油蒙心,看中你人傻老实,叫我只能嫁给你,你以为本小姐看得上你?” 原疏:…… “就说你到底想不想替情姐姐筹钱吧!” “想……” 最终,原疏含泪捐出赎身钱+养老金。 周芮气鼓鼓给爹娘去信,信中义正言辞:二老给我挑的老实人,如今已同意与我成亲,但他说了,成婚可以,爹娘须先拿出些诚意,不多,先给他两百万两聘礼…… 可怜原疏不知道,这场协议婚姻,他不仅失去了头婚的清白,还失去了“老实人”这顶巨大的保护伞。 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顾劳斯没有心,拿到钱,他笑眯眯与谢大人交流非法集资心得体会。 “咱没有神宗嘴大,说抄家就抄家,但咱比神宗嘴甜,硬的不行还可以用哄的。” 至于被骗钱又骗心后,原疏怎么面对少女变猛男的落差,顾劳斯摆摆手,有妇之夫,木有发言权。 谢大人难得归家,归家难得还不用加班,只纵容地摸了摸小顾脑壳。 “我们悄悄,黑起来连兄弟都通吃,真让人害怕。” 顾劳斯怒目而视,“你怕?骗谁呢?” 他想起一些不太好的传闻,“谢昭,呵,听说你公然与僚属评咱旁门左道是吧?不可与之是吧?” 魏晋流行的人物品评,本朝至今延用。 朝廷内部也惯用这一招,将每年新晋学子冒尖的拉出来评一评,以作各部择优抢人之用。 谢昭这一句,便将顾氏以下所有新科贡士都画了个差等。 你讲气不气人?! “夫人,仪态,仪态!”谢昭笑他。 “去你的仪态!”顾劳斯踹他一脚。 “钱越来越难赚,知道不知道咱辅导班这点名气攒起来多不容易,你特么净会拆台!” “嘘——这般中气十足,夫人可不像病重。”谢昭不着痕迹将人揽进怀中。 “还是说夫人不想死遁,要与我假凤虚凰,唱一世双簧?” 假凤虚凰这个不太正经的词,叫顾悄脸上发烫。 他嘟囔道,“你别说,自己听自己坏话,还挺有意思,要不是形势所迫,这cosplay我还能玩好一阵子!” 谢昭:……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4节 最开始替嫁,顾劳斯打定了死遁脱身的主意。 甚至还问过林大夫有没有假死药。 后来认出学长,死遁倒也不必。 只是这消息却被林焕卖给了东家,自此成为谢昭取笑他的资本。 新近老皇帝搞事越发频繁。 大抵是想通过打压愍王一系,逼出余下顾命,以谋取最后两份遗诏。 如此态势,谢家还能瞒多久? 首辅之位,风光无限,可也树敌无数。谢顾明面上擂台打得有声有色,但顾劳斯日日担心,唯恐有心人看穿假象,连累学长涉险。 破局好似不难。 顾劳斯绞尽脑汁,终是又想起这昏招一式。 既然所有人都认定他就是愍王正统,遗诏指定的皇位继承人选,那如果正当此时,他这个接班人意外挂了呢? 还挂在与谢阎王的感情纠葛中。 届时一切阴谋阳谋,终无用武之地。 神宗所图之事,亦可不攻自破。 既保住了帝王对谢氏的信任,又能转嫁顾氏压力。 他说得眉飞色舞,却不知身后谢大人早已面若寒霜。 恐怕顾悄自己都不知晓,他的命对学长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此逆鳞,即便是诈死,也叫谢昭难以承受。 他轻抚爱人颈脉,静静感知那处微弱的血脉涌动。 一如守护珍宝的恶龙,眼中尽是嗜血的光。 泰王用自己的死试探出最有用的一项情报,就是神宗从未打算过还政。 那么,他接愍王血脉回京的目的就值得再三推敲。 立靶子,那只需昭郡王一人便可。 龟缩休宁的顾家,无权无势,唯一值钱的,大抵只有顾悄这条命。 自徐乔事后,神宗已对锦衣卫失去信任,于宫中集结太监,另立东缉事厂,除分权监察官民,还一同监察锦衣卫。 他手眼再不如先前通天。 可多少仍有风影,得知宫中已奉佘天师为上上宾。 想到林茵递来的密信,谢昭眯了眯眼。 佘天师此人,很是神秘邪门,连同门的牛道士都拿不准他深浅。 大历年间,佘道士自封齐云山道门第三十五代天师,入京朝觐神宗。 初时神宗不信鬼神,兴致缺缺,甚至有意刁难,尤其对他“天师”头衔极为不满,曾当众斥他:“天岂有师乎?朕为天子,尔等区区道士,敢为帝师?” 吓得佘道士立马改名,自此只敢自称无为真人。 直至太子一事,无为真人拿出万民血饲龙脉这等阴邪法门,才叫神宗高看一眼。 神宗还头一遭自打其脸,重新封他为天师。 但这位佘天师究竟什么时候,又是得谁引荐,才与神宗搭上线,锦衣卫竟也查探不出根底。 谢大人通览历年来佘道士行踪,目光最终锁定了钦天监监正同五官保章正。 监正受陈愈牵连,早已死透。 整个钦天监他最信任的,便是底下专职观测天文变异、判定其吉凶之兆的五官保章正。 而这位范姓八品监官,不是旁人,正是与方白鹿厮混的国子监生范钦的堂叔。 这一线串起来,内里乾坤就大了。 前朝风云,让他快要忘记神宗手下还藏着这么一号人物。 谢昭几乎是立刻就确定了神宗的目标。 是他的悄悄。 方白鹿的挑衅言犹在耳,而这位天师,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最擅长的便是以邪术改命。 多巧啊,神宗如今最缺的,便也是命。 不管是替老态龙钟的自己续命,还是替注定活不到成年的宁暄续命,总归都需要借顾悄这个小白鼠。 若再大胆些猜想,或许不再要龙脉天火,只消移花接木,径自取他天外气运寿数,转嫁到宁枢一脉,也不无可能。 谢昭怎会叫他们如愿? 顾悄的命,是他的。他人既敢染指,就要做好永堕阿鼻的准备! 纵使帝王,也一样。 可他并未多说什么,只压下胸中蓬勃的杀意,轻柔吻过顾悄眼睛。 “什么死遁?不要瞎想,只管做你想做的便好。” 至于其他,一切由我。 他嗓音温润,气息平和,可周身气势却森寒,叫顾悄莫名打了个抖。 “悄悄厉害,短短几天便已凑够银钱,想来军备采买之事也能应付自如。” 他将话题引回当下,顾慎既领押运事,筹够银钱,自要备货。 除粮草紧缺,冬衣、武器、药草等诸多物事,均需采买。 这事原不容易,但有商界街溜子顾二张罗,倒不必顾悄费心。 于是他大手一挥,“那是自然。不出五天,我必然办得妥妥!” 谢昭哪里不知他斤两,被他吹牛托大的模样逗笑,“如此看来,你养在东厢的那些臭虫,不日也该随你大哥奔赴前线了。” 顾劳斯一哽,“你……你都知道了?” 谢昭故作嫌弃,“那屋子气味赶得上马厩,我便是想装瞎都不成。” “咳咳咳。”顾劳斯自知理亏,他就是一步一步入了顾二掘的深坑。 先是哄他孵化,孵化后又以边疆军情哄他加快喂养进度。而喂养进度不靠别的催,全靠一桶一同的汗血马粪。 别说洁癖精谢昭,他这个草根糙汉进去那虫房一趟都得yue三回好嘛! “好好的新房成了马厩,悄悄打算如何补偿与我?”谢昭蹙眉,故意为难他。“是打算为我另建金屋,还是决定以身相许?” 以什么身?相什么许? “国难当头,岂容你这样骄奢淫逸、不思进取? 谢大人,小爷实在对你失望透顶!” 他边说边跑出书房,哐当一声落下卧房门锁。 还隔空挑衅,“谢大人,今日就罚你宿在书房,批三百奏章小惩大戒!” 三百奏章? 谢昭好笑地随手翻开书案上层几份折子。 不是弹劾闱彩中心以赌养政、大逆不道的,就是检举不惑楼拉拢举子、拉帮结派的,再不济,就是批判大宁科考败坏纲纪、扰乱科场秩序的。 他微微一笑,行,这些是该好好批了。 顾劳斯可不知道阎王如此记仇。 他在房中写写算算一夜,终是得出结论。 当前除了保命,最要紧的还是搞钱。 乱世必须要兜里有钱,心中才能不慌。 而公考班则是他敛财最平稳的赛道:) 这把会试,顾氏连带姻亲好友赴考众人,一人不曾落下,已然轰动京师。 若是殿试能再以时务策入神宗眼,长线来看,可除弊清害,大兴改革之风,他与谢昭两个穿越佬双管齐下,大宁岂会继续积贫积弱? 短线来看,殿试可不分南北榜,若是他能揽下一甲三名,届时开个状元班漫天要价,不为过吧? 顾劳斯想着想着,嘴角留下激动的泪水。 是以,出榜后、殿试前的半月功夫,顾劳斯紧急加课。 为期十天的课表,从鸡鸣起到狗睡时,竟片刻不叫人消停。 如此顾劳斯还嫌灌输得太慢,恨不得撬开诸位脑壳,把文史哲地诸多知识直接倒进去。 他不仅带自己人,考前还发起小广告。 那些超出时代认知许多的讲稿,流出一二传至坊间,种种新政见解,看似无理无状,细思竟能令众贡士心折骨惊,大呼道理玄妙。 也有那拜服的,见不着名师本人,只得无所不用其极地搜集讲稿,考前竟也凑出一本时策热点。 三月廿日,殿试日。 三百名会试上榜的新鲜贡士,早早候在宫外。 人手一册热点的模样,像极现代公考候考现场。 若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贡士们讲风仪,要脸,个个背挺得笔直,站得端庄。 不似顾劳斯,满场独一份,坦然拿热点垫屁股。 第172章 殿试只重排名次, 不会刷人。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5节 按理应比会试松快才是。 “这考前气氛,”小顾一脸茫然,“怎么比会试还紧张几分?” 原疏摇了摇头, 亦是不懂。 但他现下“身负重任”, 无心深究, 赶忙拉着考友数人去队尾占定位置, 各自掏了笔记出来温习。 二人对话短平快, 不想还是被旁人听去。 身边早来的一位考生,扭捏地轻哼一声,还附赠白眼一枚。 顾劳斯莫名其妙。 这会他在京都科场已名声大噪。 若说会试前还有人对休宁战绩存疑, 那么会试见识过这群人恐怖的实力, 便再无一人敢班门弄斧、出言挑衅。 所以, 这敌意又是闹哪出??? 好在顾家有资深瓜农一枚。 知更知他心痒, 忙将近日轶事绘声绘色说与他听。 顾劳斯站久了腿酸,顺手就把手上一物往屁股底下一塞, “来知更,你且与我细细道来!” 官道上主仆二人,一个蛙蹲, 一个狗坐,交头接耳,很是蝇营狗苟。 引得更多人侧目。 殿试在即,如此庄严的场合,竟有人拿书册随意置于臀下挡灰。他们向来受老儒教导, 手捧圣贤书恭敬有加,哪遇到过这般粗鄙不修之徒? 简直斯文扫地! 可小夫子实力叫他们敢怒不敢言, 不惑楼背后的靠山,更叫他们噤若寒蝉。诸位准进士一句“混账”愣是卡在喉头, 吞也不是,咽也不是。 咳,最后还乖乖咽了下去。 至于顾劳斯为何又被针对,事情还是得说回张榜当日。 彼时原疏中彩,顾劳斯心虚,掩面遁走。 不多时,榜下便有一书生惊呼出声,“噫——诸位仔细看这榜单没有?!” “哈?”一众考生面面相觑,满脸懵逼。 黄绢丹书,字字分明,这还要怎么个细看法? 书生颤巍巍伸出食指,抖抖索索道,“若不是朝廷偏顾北方士子,这南直几乎……几乎要屠下半榜啊!” 众人悚然一惊。 他们抬袖擦了擦因找排名而使用过度的双眼,眯起眼缝数起籍贯。 北四南六,蛋糕一分,整个南卷会试解额拢共一百八十席。 南直一省独占其中八十七,可不是屠了半榜?! 乍一看这结果,众人惊诧有之,羡慕有之,嫉妒自然也有之。但皇城脚下不比乡野地方,能混到此处的都是聪明人。 没人会轻率地将这科成绩往舞弊上猜忌。 大宁如此重科举,神宗治下更是铁血,顾家一个看陛下眼色行事的破落户,哪那么大本事能无声无息搞集体舞弊? 既非舞弊,能考上这么多人,凭的就是硬实力。 即使这实力强到好似作伪,一众贡士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一些记性好的,已经开始深思会试前南直众人说过的话:那小夫子乃小三元连中,能保安庆全府乡试过关,堪称文曲转世…… 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 那群土包子竟没一句妄言! 往年南直科考什么水平,大家心中有数。 虽然高分段多,时常能在一甲霸上一席,可发挥也稳定,历来每榜也不过只占个十之一二。 今年如此量变,若说与往年有何不同,也就是多了这横空出世的小夫子,同他那新起的不惑楼。 想到这,众人不由肃然起敬。 目光也不自觉在南直众生里寻起那脸嫩的小秀才。 珠玉蒙尘,一朝大放异彩艳惊四座,最高兴的当然是顾劳斯亲友团。 他们可没忘会试考前来自同行的奚落。 小猪顾不上兑奖挣钱,挺直了腰杆阴阳怪气,“哼,考前我就说了,我们夫子神异,这会儿信了吧?” 他府:…… 你确定你说过? 安庆府一朝翻身,自是扬眉吐气,“也不知道是谁,还笑我们遭骗,没得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看看我安庆府书生,向来两袖清风、荷包坦荡,有啥值得人骗?” 他府:…… 感情你穷你光荣? 原疏很是有些记仇,他四下张望,不怀好意,“我们小夫子行得正坐得直,不知道会试前那位自诩祖师爷的才子,今在何处?中了没有?名次几何?” 人群一阵静默。 祖师爷缩了缩头,不才区区二百零三名,就不献丑了。 也有人擅逢迎,趁机攀结。 “小生晋江县汪楫,闽中解元。哎,是我等肤浅,惯会以貌取人,唐突高人。说起来,我这一支与休宁汪氏同属越国公汪华后裔,也算与休宁有旧,不知顾夫子可否看在同乡的情分上,与我等闽中学子结个善缘?” “吾乃吴县苏临,与苏将军系属同宗……” “哎哎,别推,我是清河崔汭,与顾准顾老大人先妣孟太夫人有旧……” 这般没关系硬攀,令众生咬紧了后槽牙。 咳咳咳,实在是叫人又酸又爽。 酸,盖因他们绞尽脑汁,也无亲可攀。 爽,眼瞅着越来越多人打不过就加入,想来顾氏科考法门,不日就可传遍天下。 没事,他们等得起!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他们只蹲几日,就剽来这本殿试热点。 可惜顾劳斯原本大涨的名声,还没回春两天,就在春闱放榜第三日,再度跌停。 只因神宗突然颁发圣旨,昭告众士子,殿试三榜诸生还要加考一科,专攻农水,以此选拔英才,充实大宁科学院。 而这大宁科学院,不在别处,就设在这邪门的不惑楼后院。 你品,你细品? 往年殿试一榜三人,为状元、榜眼、探花,试后直接入翰林。 二榜进士五十人,殿试后由礼部加试,取其中学问优异者二十余名,授庶吉士称号,安排到翰林院等重要机构中“观政”。 作为新科进士里的优秀见习生,这二十几人自然要重点培养,至于其他落选进士,则直接去排队吏部排队铨选,外放任职。 最后剩下的三榜同进士,人员最多,虽难得重用,也是充实五品以下基层地方官的主力军。 所以,虽然殿试无落选之说,但重要性也不言而喻。这一关能直接决定读书人仕途的高低远近。 而眼下,因为顾悄的一纸建言,三榜生了变数。 多数人乍听欣喜,以为定是朝廷开了先例,要给三榜一条出任京官的机会。 是以殿试前这些天,越来越多贡生涌向不惑楼。 有望冲一二榜的,前去瞟热点蹭冲刺课;有梦想留京的,前去探“加科”一试深浅。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可当贡士们亲眼见过不惑楼黑作坊式的教学方式,又集体默了。 书楼是个正经书楼,但楼里操作实在叫人眼前发黑。 一整个楼里,鱼龙混杂。 楼中高悬校训一副,上书:广济天下向学者,学无定籍,师无定员,教无定数。下云:通达世间穷末处,天有变时,物有变更,人有变易。 换成大白话说,就是学生三教九流不拘身份;老师不讲出生谁都敢请;教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种地、桑蚕、养殖、手工,甚至炼丹、烧陶,什么科目都有。 最可怕的是,教出来的学生,也大多有些变态。 楼中招贤揭榜令更叫人匪夷所思。 什么专利,什么买断,什么高质量发展、优质生产力,诸生甚至怀疑自己没念过书、不识得字…… 所以,连着不惑楼的科学院,能正经到哪里去? 此前盲目欢喜一朝散尽,诸人再见昭告如见讣告。 一想到殿试考不好,毕业后大概率要分配到这等去处的三榜壮士们,人人心字成灰。 不止会试通关的短暂快乐啪得一声碎了,甚至还被迫害妄想起来,总觉这场加试,策划人居心叵测。 简直像在残害忠良。 也有人门路广,七拐八末打探到农水一科内幕。 可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所谓农学,须研修五年,主要研究作物生产、作物遗传育种、种子生产、经营管理等方面知识和技能,实操进行农作物栽培耕作、种子生产检验、农产品加工储存。 观政课程更是稀奇古怪。 《农业微生物学》细看竟是……竟是与粪污为伍,研究有机肥肥效与增产! 《农业气象学》抢的是钦天监活计,要与学监官学看天象推测云雨! 至于《遗传学》《作物栽培与耕作学》、《育种学》,更是与寻常老农无异,倒腾的全是君子不齿的田间劳作、配种接生…… 他们堂堂读书人,岂能与莽夫同伍,做些母猪接生、沤粪烧肥的勾当? 至于水利一课,告示上只说由工部三大员亲自教授,并不曾言明学什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6节 如此倒是叫贡生们略微放心,跟着裴尚书哪怕登高爬低,跋山涉水,就算沦为野人,也好过农学那般斯文扫地! 探完虚实的贡士们冷静下来,转头重新研究起殿试诏令,总算在字里行间寻到一线生机。 神宗并不打算赶尽杀绝,农水一科允许士子按成绩先后自行择选去向。 也就是说,殿试考好了,他们就能正常去吏部候官,考差些可以留工部干长工,再差些就只能去猪棚保胎催产。 想通这一点,殿试大家心照不宣,卯足劲儿重新卷起来。 优等生挤破头挣三甲,中等生挤破头稳住二榜保平安,差等生挤破头只望名次再靠前一些,反正就是谁也不想去这坑爹的科学院。 这就是为何殿试考前氛围堪比公考考场。 小顾也终于解密,平白喜提数枚白眼的缘由在这儿。 小顾:我好冤…… 原本他的提议是扩招一批,即会试后取落榜举子百名入院。 这样阻力会小上许多。 毕竟科学院是个未知数,也只有落榜举子,才会甘愿冒险尝试,去抓这次“替补入围”的机会。 可折子到了神宗手里,约摸是鼓吹过火,吹得神宗上头,以至于皇帝老儿激动地大手一挥: 粮食安全乃国之大者,岂能以落榜举子滥竽充数?须得择正榜优异者,以示君王解放生产力的决心和魄力! 且神宗跃跃欲试,还要亲自主考。 他仿佛已经看到举国上下凡有人烟处皆是膏田良亩,北方黍麦芃芃,南方稻谷盈盈,各处粮仓满溢,百姓富足,再无饥馑。 如此,他便是想称霸天下,也有源源不断的粮饷供他挥霍。 所以,这可真不怪他! 顾劳斯目光诚恳。 但贡士们才不信他。 一会儿功夫,又陆续抛开白眼数枚。 直给小顾看得炸毛。 他默默收回目光,心中冷笑一声。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念诗的时候,文人雅士们都挺道貌盎然。 劝课农桑时大伙儿都知道喊劳动光荣,前脚鼓吹着职业不分贵贱,怎么轮到自己个个如丧考妣? 呵,这就是读书人! 虚伪,实在是虚伪! 这般世道人心,合该整顿! 小顾握拳,恰好与一白眼书生眼神交汇,登时他裂开八颗雪白大牙,回以一个绝对算不上好意的危笑。 “大宁科学院欢迎你,同学们!” 第173章 自打新朝第一科太祖亲自出任考官起, 天子主试殿考,遂成大宁定制。 天子选门生,乃朝廷头等大事。 考务团阵容自然也空前豪华, 凡在京衙门必全力奔忙。 可这规格一上去, 礼部又犯了难。 只因大boss亲自挂帅当主考, 其他考官怎么安排就成问题。 毕竟谁敢跟太祖肩并肩、齐名共任主考? 哪怕排名在后头也不成啊! 可皇帝毕竟只是个荣誉考官, 真正改卷子的还是六部九卿大员, 不给个名分,礼部哪敢让人出白力干白工? 老尚书愁掉了一大把胡子。 整个礼部通宵达旦、苦思冥想三天,绞尽脑汁终于拿出一对策。 在提交给太祖的《开元元年壬子科殿试事奏本》里, 他将主考、同考职务暗搓搓换了顶新帽子——读卷官。 替天子读卷, 乃无上荣宠。 虽是换汤不换药, 却能极大地凸显一把手超凡脱俗的地位和权威, 又充分彰显中央各处部委大员与会试以下考务的不同。 长官如此急智,下属纷纷竖起大拇指。 如此制式叫各方都挺满意, 是以沿用至今。 负责内帘的读卷官,最讲学识阅历,通常由内阁、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堂上官充任。 现下六部有两部空缺, 会试又已出过谢昭、高勤两个人头,所以重担自然落在了最后两人——裴岗和苏训头上。 而搞行政的外帘执事官,大抵与会试相同。 提调由礼部侍郎担任,监试则从都察院直接调新上任的左右监察御史二人。 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由翰林、春坊等衙门官员充任。 巡绰则直接上的锦衣卫, 后勤直接上的光禄寺。 殿试题目也简单粗暴,只考“时务策”一道。 皇帝若是兴致高, 便会御制策问,殿上亲询, 若兴致不高,只令内阁大学士预拟几道试题,他现场御笔圈定,考生对策务必惟务直陈,直切要害,至于文辞繁简,则全看皇帝喜好。 显然,神宗马上长胜,可不耐烦看文臣笔下雕花。 是以直白晓畅、言之有物的行文风格,才是上上选。 不巧,公考出身、人称申论小王子的小顾最擅长这路数。 当然,殿试作为一场综合覆试,抛开作文本身,字写得好不好,言行举止是否大方坦荡,行止应对是否有据得体,乃至样貌是否端正,口齿是否清晰,应答是否流畅,都将是考察的要点。 为了这场终极面试,考前七天,小顾特意停下所有文化课,整个辅导班一心一意只干一件事——练胆:) 说起来也不难,就是打着培训殿试礼仪的幌子,轮番拉这群酸贡士上台演讲、公开处刑。 重点根治这群乡下娃子官品一高就怯场结巴、大脑放空的臭毛病。 效果嘛,那是相当的好。 只看特训后,小团体再不抱团取暖、差点还就地散伙就知道,这发动群众斗群众的法子,最是长效不衰。 原疏才上台说完自我介绍。 朱庭樟就哈哈大笑,“原小七,你这弓腰驼背的模样,不像面圣,更像是给你湖州的老丈人拜寿。” 原疏气得跳下台追着他打。 后排特聘面试顾问,顾爹、顾大和顾二齐齐举起大红色的叉叉牌。 知更拉长声音一本正经唱:“原七爷,淘汰——下一位——” 下一位,小林。 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他本就不习惯。 更何况,还要被三个京官用犀利挑刺的眼神直直相看。 他一张白净的脸面胭红。 “我……草民……哦不,学生,学生安庆府宿松县人,今年……今年……” 他吭哧吭哧半天,众人揉着眼屎呵欠连天。 三个赤红的“x”依次亮起,还不待知更唱名,时勇一拍桌子站起,“嘿,林兄,你这般低声细语、羞羞怯怯,是面试呢,还是唱小女子年方二八呢?” 其他人哄堂大笑。 他大约想激小林一把,哪知用力过猛,直把小林创得飞起。 小林那一时紧张就不慎翘起的兰花指,也意外暴露,几个顽皮的,立马翘着指头故意学了起来。 小林就地社死,一双眼气得通红。 顾云斐最是无聊,还做一副登徒子样,卷起题册挑起小林下巴,唱了句应景戏词,“小娘子莫伤悲,那憨货他就是个棒槌~” …… 再牢固的社会主义兄弟情,也顶不住这般雨打风吹。 这不,直到殿试进场,一群人看似同行实际离得老远,心里憋着气,反正谁也不待见谁。 小顾摸了摸下巴,欣慰一笑。 有一口气吊着就好,有一口气吊着才能忘记紧张、一心面试。 辰时初,东华门大开。 等了小半时辰的贡生们终于开始验身进场。 礼部郎中领齐人,脚步匆匆奔向奉天殿。 引人在丹墀内站定,又有司礼太监迅速教他们东西两群面北列好队形,并花了柱香功夫演示朝拜礼。 其实就是提前彩排。 好在顾悄已经请人教习过,众人应对得很是自如。 慢慢的,心中最后一丝紧张也淡去。 贡士们安置好,几乎是掐着点,文武百官各具公服入场,依照品级侍立殿内外。 静候片刻,鸿胪寺卿请皇帝升殿,鸣礼鞭。 在司礼太监尖锐的唱礼声中,贡生们与百官一同叩头行礼。 即便丹墀离正殿甚远,根本看不到皇帝本尊,但天子威仪还是透过这肃穆庄严的仪式,精准传递到这群准·官场新人骨血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7节 胆小的,甚至已汗透重衣。 额头渗出冷汗,也不敢抬袖擦拭。 料峭寒风里,冷衣冷汗带起阵阵惊悸战栗。 天威不违颜咫尺,这便是皇帝给新科进士上的头一课。 礼毕,皇帝赐题。 这场神宗有兴致,没有用读卷官提前拟好的题目,反而舔墨摇臂一挥而就。 执事官吹干墨,恭敬将策题请到一旁太监高捧的题案上,他惴惴谢过君恩,这才亲自接过策案,高举至颅顶,由左阶而下,一直送到御道中。 鸿胪寺少卿见到题,赶忙带贡士跪迎。 向策案方向再行五拜三叩之礼,这才领着贡士分东西侍立。 御道不长,可贡生们却觉那执事官走了许久。 直到他将策案举送到丹墀东边提调官处,鸿胪寺卿终于奏告仪式结束。 司礼太监再次鸣炮。 皇帝便是在这炮声中退殿,文武百官也随之鱼贯而出。 少了这群煞神,众生压力顿消,长长舒了口气。 有些胆大的,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这冰冷的考场,没有温度没有爱,饱受惊吓后也只能自己抱抱自己了。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的考试时间。 军校将准备好的试桌在丹墀东西两侧面北排好,礼部官散卷,贡士们须列班跪接,叩头就位,才能开始答卷。 如遇到风雨,考桌则挪至奉天殿东西两庑。 朱有才瞅了眼天气,这阴风阵阵怪冻人的,倒不如下点雨,还能借庑廊避避风。 哎—— 怪他学艺不精,祈雨诀没掐成。 殿试原本只考一题,作答时间甚是宽裕,至申时末交卷,足足留有八个小时。 只是这科特别,另加一道农水策问,交卷时间也人性化地推迟至酉时末。 宫里还贴心包两顿饭食。 小猪原本甚是憧憬,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宫宴。 就算是白面馒头,那也是皇家的白面馒头。 可等他不慌不忙研完墨,定睛一瞧试题,登时如遭雷劈。 这……这是个啥玩意? 他一愣,竟直直愣了半个时辰。 同他一样傻掉的考生,还不在少数。 被试题骇到满头冷汗的,急得抓耳挠腮的,慌得坐立难安的,比比皆是。 只因旁的考试,夭寿,这场考试,夺命。 真真是要残害忠良啊! 直到提调官实在瞧不过去,连敲三回警锣,慌得一批的贡生们这才稍稍冷静下来。 眼见漏刻倒了几个来回,考生们终是豁出命去,开始有啥写啥。 含泪答完真心话,他们扯着卷子如同嫁女般,拉扯几回才送往东角门的受卷官处,一步三回头地离场。 考场大门外,似乎有什么洪水猛兽。 贡士们无不惴惴,生怕门一开,接引自己的不是亲朋好友,而是罗刹无常。 受卷官们看了齐齐摇头,这一届考生,心理素质真差。 他们收齐卷子,即送往弥封官处糊名。 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不另用朱笔誊录,糊名后直接送东阁读卷官处,以定高下。 这也是为甚顾劳斯一直笔耕不缀,苦逼大伙儿练字。 殿试其实字才是第一张脸。 卷子入了东阁,读卷官们要花两日对所有试卷分甲,即将试卷分出一、二、三等,也即一、二、三甲,当然,最关键是选出呈皇帝“钦定”的前三。 神宗最是乾纲独断,当然不会放任读卷官取状元。 他往往要多看数份,以确定朝臣选出的前三是否含有水份。 所以苏训的任务,就是从各读卷官送上来的优秀对策里,定下最后要呈御览的十五份。 第三日,文华殿。 草榜初定。 早朝后,读卷官们各持一份试卷,东西序立,然后按官职高低依次跪在御前读卷。 每读完一份,即由司礼监官将试卷呈上御案。 神宗发须已尽白,精气神也大不如从前。 本就苍老的脸上,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颓败之气,原本凌厉的眼周,爬满斑驳的老人斑。 这次,他只听了三份,便罢手示意不须在读。 “苏卿才学冠世,这三甲实至名归,朕信你。” 骇得苏训一个激灵,心中暗暗叫苦。 不是,陛下,关键是臣信不过自己啊! 神宗可没心思关心苏训内心挣扎,只顾着唤裴岗,“尚书农水科如何?” 裴岗暗暗叫苦。 一来他学艺不精,治水对策他还能评个一二,至于劝课农桑、齐民数术,他也是两眼一抹黑。 二来老大人只想明哲保身,可不想惹事上身,这时候点谁的卷,谁都要谢他八辈儿祖宗。 于是,他愈发恭谨,弱弱提出建议。 “农事水事,读卷官中皆无专攻,若以吾等妄断,毁人前途,实在于心不安,若因此使得陛下错失良才,更是愧对江山社稷。 所以臣以为,不如还是以策分先后,再听从新进士志之所向,招揽专才。” 神宗哪里听不出他那点小九九? 他冷哼一声,“你倒是想得周全。” 既然谁也不想出这个头,那干脆一块儿耗死。 老皇帝也绝,他吩咐读卷官,“既然裴尚书无能,那只好集思广益,便取来三百农水卷,朕与你们一同慢慢判卷。” 裴岗萎了。 真要一份一份地读,恐怕得耗到天明去。 届时劳累过度的帝王,还是不是如现在这般好说话,可就难说了。 是以他赶忙上前,“臣也……也不是全无头绪,手里倒也集了六十余卷。” “呵,卿行事还是这般拖沓,还不快快呈上来。” 老皇帝磨了磨后槽牙,压着火气令裴岗从头开始读,愣是将人磋磨到黄昏。 眼瞅着还剩最后一卷,老皇帝这才摆手,“今日便到此罢,三甲排名就依苏尚书拟定次序发榜。” “至于农水一科,朕本只欲选二十人入院以观后效,可裴大人苦心,既已悉心选出六十七人,朕岂好辜负?便令这六十七卷,不分甲第,悉数充科学院。” 这……这和试前说的不一样啊! 裴岗记得清楚,彼时开会,老板信誓旦旦让他尽管放心打分,说农水科只做摸底,不影响录用。 结果,这叫不影响? 老尚书努力瘪着嘴,因为他怕他一张嘴就要哇得哭出来。 “陛……陛下,不是说入院是依甲第次序,令考生自由选择吗?” 神宗睨他一眼,淡淡道,“朕何时说过不许他们选? 若他们选的与圣意不谋而合,自然轻省,若是相左,那便是爱卿对后生关爱不足了。” 说罢,皇帝在大太监的搀扶下冷酷休会。 徒留可怜的裴大人眼泪湾湾。 神宗这是按头硬逼他去做思想工作啊! 这皮条要怎么拉,才能一一说服六十多位新科进士不选翰林、甘心种田哇? 老头捏着受惊不小的心脏,紧追着苏训回东阁拆卷填榜。 越拆这位越心惊胆战。 学问这事,往往是一通百通。 策问能答得好的,农水亦能触类旁通不落下乘。 是以他这随便一选,竟将一科良才选了个七七八八。 想到日后状元弃笔挑担,榜眼罢书喂马,探花再不打马游街,而要屈尊钻猪棚替母猪做产后护理,老尚书就呼吸不畅,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他是大宁的千古罪人啊! 而比裴大人更加破大防的,是那些个得了不惑楼假消息、为了不去农科院、半月以来日日头悬梁锥刺股恶补各大农书、水经注的贡士们。 聪明反被聪明误…… 谁能想,有朝一日优秀竟也能害了自己? 这个短会开得极长,神宗虽疲累,心情却大好。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8节 回到寝殿,他挥退留仁。 “出来吧。” 殿内清净,皇帝沙哑着命令。 不一会儿,就有一年轻后生自暗门款款走出。 青年风华正茂的年纪,生了极好的一张脸,清轩贵举,玉树临风,却因眉间阴郁,平白败了气质,叫人看了莫名不适。 “草民参见陛下。” 神宗倚在榻上假寐,闻言并不叫他起身,只任他跪着。 殿内再次静了下来。 青年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也不出声,只安静等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开口。 烛芯爆了几回,神宗才揉了揉眉心,似是缓过神来。长久的静默令他嗓音愈发喑哑,“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拿朕作刀。” 青年不卑不亢,“草民不敢。” 他贸然抬头,目光在烛光映照下发出灼灼光芒,语气里露出一丝小心翼翼。 “这科新旧党派均有嫡系下场,届时倾尽资源培育的继承人去不了翰林院,却被派去那科学院,大好前程毁于一旦,您说他们会不会恨急创立科学院的顾氏遗党? 陛下,这世上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既然揪不出朝中藏匿的遗党,那不如制造争端,叫他们自行斗法。舍这一科进士虽然可惜,但成功树顾氏作靶子,陛下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意?” 这是他从谢首辅处新学的手段,刚好回敬谢锡“一桃分三士”挑起的三家争斗。 青年眼中取而代之的野心几乎藏不住。 神宗既用他,自然查过他,闻言不置可否,只阴恻恻警告。 “朕不介意你耍这些小聪明,但别忘了你的筹码,若你再交不出第二位顾命,当知道后果。” “草民定不会叫陛下失望。” 青年并不害怕,反倒信心满满地望向老皇帝,“明日传胪,就请陛下拭目以待。” 想到明日,他就兴奋起来,袖中手掌因激动攥得死紧。 谢昭,不是只有你会逢迎,借帝王势掌无上权柄,我,也会! 第174章 殿试放榜, 又称“传胪”。 按惯例要在宫内华盖殿举行一场盛大仪式。 从黄榜到皇榜,传胪是朝廷给新进士们的排面,也是天子给门生的脸面。 比起三日前的殿试, 传胪这日氛围本应轻松得多。 可不惑楼里, 一水儿准·进士们无不愁眉紧锁、面色踌躇, 瞧着不像要加官进爵, 反倒像有去无回。 顾劳斯心下疑惑, 他扯住原疏后衣领,“今日大喜,你们怎么这表情?” 原疏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 他扯得不算轻松。 快一米八的大个儿甚会来事, 察觉是他, 立马弯腰低头矮下身子, 方便他动作。 可这细节,带来的不是感动, 是赤果果的凡尔赛! 顾劳斯看着来气,松开手改用脚,一个使劲就给原小七踹了出去。 半年来, 他天天羊奶、大骨汤,虽也拔高几寸、壮上不少,可耐不住同样的伙食,其他人消化吸收就是比他好,个个蛮横疯长。 落到最后, 他还是最矮的那个。 掰着手指算算,这身体今年十七, 勉强还有一两年潜力。 食补看样子是补到头了,必须要运动健身的走起。 嗯, 务农就是最好的运动! 那头原疏配合着他脚力,弹出去数米,嘴里胡乱搪塞着。 “这不是农水太难,大家都怕考差了日后要跟着你插秧嘛!” 小顾翻了个白眼,才不信! 心思却也飘到了其他地方。 “哎——”他故作郁卒,长长叹了一声。 “果然,孩子奶大了,就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 原疏见他不再追问,忙趁他走神的功夫拖着友军奔向皇城。 “琰之,今日拿成绩,不用你镇场子,你便在家安心等着吧!外头风大,可莫要再着凉。” 顾悄:…… 阿嚏! 外头话音还没落,门扉开合间,一股子穿堂风钻进来,他应景地打出一个喷嚏。 搓了搓棉袍下有些凉意的手,顾劳斯忽然想到一年前。 那时,他才来这个世界,懵懵懂懂;那时,他才入族学,穿堂风里冷得原地跳脚。 转眼,就一年了啊。 老皇帝,好像已经等不及了呢。 小顾情报网如此发达,怎么会不知道大家为何反常? 那日神宗前脚赐下题,后脚他就收到谢大人递出来的消息。 神宗到底是急切了些,竟又直接拿殿试做试炼场。 那策问问的不是别的,正是问天下文士,他与高宗孰上孰下。 “高宗内重外轻,以德稳民,至于国本动荡;朕外重内轻,以武镇疆,至于政伤民累。今问政之得失及天子以何道治国可济万世也?” 这题不好答。 且不说,两个都是皇帝,哪是寻常臣子能妄议的? 就算是皇帝开恩,允臣直谏。 可若是一个不慎,没有把握好边界,极有可能会被神宗打为先皇遗党。 大历十九年“绍熙内禅”那道送命题,血泪史至今历历在目。 彼时太子之位迟迟未定,朝中闹个不停。 老皇帝春秋鼎盛,江山又来得如此不易,自己还没坐过瘾,怎能容几个逆子惦记? 于是,借那年殿试,他亲自挖了个大坑,来了一招残忍至极的杀鸡儆猴。 所谓绍熙内禅,说的是南宋高宗盛年禅位给孝宗,后来高宗去世,孝宗为了服丧,不得不松口让太子光宗参预政事。 可有了高宗禅位的“优良传统”,本就因立储之事对孝宗不满的光宗,更嫌他老子老也不死,占着皇位碍事,于是借太后及朝中力量,忽悠着孝宗也禅了位。 光宗登基后,改元绍熙,史上便将这场皇权交替称为绍熙内禅。 在外看来,这是三代两场父慈子孝的温和权力交接。 可实际上,其中弊病太多。 宋高宗二十余年的太上皇生活,如同看不见的手,处处操控着孝宗,致使他在政事上处处掣肘,精神上也遭受巨大折磨。 尔后,他被太子设计禅位,可乾坤独御、日月重光的无上自由令他不舍放手。 甚至希望光宗能移植他与高宗的关系,不止要定期到重华宫朝拜自己,所行政令还须在问安视膳之余一一请示。 如此,不知不觉,竟又嚯嚯出一个自己。 几代权力核心如此互相扯袖子拖后腿,也不怪南宋朝政日益荒废,一代不如一代。 这等畸形的权利架构,是神宗对朝堂上下不着痕迹的敲打。 他还没老而无用到须太子参政监国。 这种敏感时候,皇帝抛出这道策问,但凡脑子清楚的贡生,都知道要夹着笔作答。 可惜那时后宫前朝接连斗倒苏侯、斗倒云鹤、斗倒愍王,已生出无限膨胀的自信。 连高宗倾尽资源铺好的康庄大道,皇子党们都说挖就挖了,现在不过斗几个半斤八两的兄弟,又有什么难? 众人只当这场殿试是神宗试探,是帝王家再寻常不过的蛊斗。 败了最多贬戍边疆,可胜了却是江山在握。 巨大的诱惑如雾迷眼。 根本无人深思,神宗出这一道题真正的深意。 众皇子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个彻彻底底的独裁者。 不止对敌人狠,对不听话的自己人,一样狠。 不知大难将至的贡士们以笔作戎,各为其主在纸上厮杀,从历史当中寻各种新奇的切入点,为自家主子鼓吹站队。 直至传胪日,神宗以白布蒙榜。 在众生惊诧的目光中,缓缓说了他出题的本意。 “乾道六年,孝宗曾就立储一事向虞允文征询意见。 虞允文则应‘陛下家事,臣不当与’,随即引寇准当年答宋太宗的话,提醒孝宗‘此事问内人亦不可,问大臣亦不可,问中贵人亦不可,惟陛下独断乃可尔’。 可见自古忠良皆知为臣本分。 如今这场,唯有三卷不曾僭越,余下诸人各怀鬼胎,朕不敢用。 至于此等于江山社稷毫无用处之人,又如何过关斩将入得了殿试,个中缘由,即日起着锦衣卫彻查,场中诸人,便以舞弊案论处吧。” 说着,他令留仁揭下白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79节 上面赫然是大历十九年庚戌科305名准进士中的302人姓名。 唯三的漏网之鱼。 一是吴遇,二是陈修,最后一位,就是自此吓破胆、龟缩休宁活了一辈子稀泥的方灼芝。 听说这场舞弊案,举国上下光人头就砍了三个月。 如此血雨腥风,才堪堪平息帝王心火。 虽说这场是士子轻狂,做了二王争位的马前卒,可也叫文臣自此汲取血的教训,于皇权一事上,再不敢轻易指摘。 此后数年,明孝重病昏迷,无一人敢上书换太子。 太子死后,神宗垂暮,朝中大臣们各寻其路,可也只敢私下奔走、暗中运作。 唯一一个不怕死的,除夕前血溅早朝。 钦天监胆敢公然惦记老宁家那把椅子留给谁,自己落了个满门抄斩,幕后主使一个遁走投外、一个冷宫幽禁。 是以开题如开棺,政治嗅觉稍稍好些的,都闻到了山雨欲来的味道。 他们在京备考,前前后后呆了数月,朝中局势,纵使不见全貌,也窥得懂一二。 泰王一生蛰伏,看似碌碌。 却倾尽一生,兵不血刃地替先皇两位皇孙正了血脉。 葬礼之后,众人疏忽回神。 当下局势,彷如回到十九年的夺嫡现场。 这时候,这一科,这种题…… 有了前事之师,这题考的哪是论政,分明是站队! 贡士们想通关节,抖如筛糠。 实在是怕这场殿试也要重回当年梦魇。 可题还是得答。 殿试交白卷,罪名可大可小,往重了说是藐视朝堂,也要被问罪的。 高宗夸不得,神宗骂不得,去掉这两项,好像也没甚可写了。 小猪大脑空白一个时辰,才被警锣敲通任督二脉。 不好写,那就不写。 反正学生才疏学浅,殿试答卷跑个题算什么! 其他人也有鬼精的。 有称皇宫威仪太甚吓到语无伦次的,有称紧张太过看漏第一问的,也有—— 天人交战后,老实巴交写实话的。 原疏咬着笔帽,思前想后,终是把心一横。 他想,这位前不久才下罪己诏,或是他人之将死,想听一耳朵真话呢? 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做皇帝怎么能如此敏感,在意旁人看法?! 于是,他提笔规劝。 孰上孰下,不过史官一笔,至于功过得失,还需留待后人说。 真正招贤举能、治国平天下的人,自然会名垂千史。 这般切入点,实在精妙。 兼之顾琰之说,策问策问,重点在策。后文他肝尽生平所学,凑出“和而不同、兼收并蓄”的治国理论,很是可圈可点。 如此误打误撞,这份卷子最后竟入了苏训的眼。 点了个第三。 可他贯来不太自信,并不知道这属超常发挥。 还以为自己这般投机取巧、避重就轻,定会招皇帝厌弃。 是以他考完心事重重,生怕被粗暴判个罪名。 可即便如此,他与众人仍默契一致,一律对试题守口如瓶。 他不想牵累顾悄。 若皇帝如十九年那样,是想钓鱼,他断不能叫顾悄咬钩。 见不到饵,自然也就咬不上钩。 若皇帝是想寻由头株连,他也秘密给顾准同谢昭递了消息。 他相信即便顾家抵不住帝王猜忌,谢昭手眼通天,也必定保得住他兄弟。 至于自己退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 整场传胪礼,众人如提线木偶,被礼官引着走流程。 几经拜扣后,读卷官终于开始拆卷。 见到那熟悉的檀香木案、红锦案衬,贡生们齐齐松了口气。 不是白的就好,不是白的就好。 旧时不兴什么悬念,苏训按钦定的一、二、三名依次拆去糊名。 第一名露出名字时,苏训略感意外地挑了挑眉。 第175章 第一卷, 宋如松。 苏训监察南直时,曾数次听人提起他。 说他禅机佛缘绊身,注定一生孤苦坎坷, 与仕途无缘。 他嗤笑。 不过是一个因心障不得不止步府试的懦弱之人, 附庸什么玄天鬼神。 这种人, 纵然有才, 可无驭才之能, 终归是难堪大用。 徽州府试,青年答卷果不出众。 谁成想不过半年,休宁那竿被风雪压弯的瘦竹, 已然找到温宜的土壤。 不止蛮横生在, 更有与天争命之相。 听到自己名字, 青年颔首出列, 叩谢皇恩。 帝王御前,不惊不惧;拨得头筹, 荣宠不惊。 担得起“光华内敛、神物自晦”八字。 他的答卷一如其人。 整场当中,他是唯一一个敢议王政得失,还议得神宗无可指摘的士子。 “太祖治世, 一言以蔽之,政因时而异。 开元之初,治乱世则兵重;永平之后,治平世则德重。 是以政之得失不在于内外,在于世轻世重也。” 他并未莽撞直书二皇对错, 反以太祖治国方略为鉴。 言外之意,既有太祖永平盛世在前, 高宗承其后,理应德治天下。 至于后来国本为何动摇, 神宗自己还不清楚吗? 这一策既针砭时弊,亦叫神宗辩无可辩。 太祖功勋赫赫,他还没有刚愎到敢否定他老子。 其实,这一场贡士们都误会了他。 他借题发挥,不想杀人,只想求一个真相。 依稀卅载忆开元,遥念壬辰全盛年。 海宇承平娱旦暮,京华冠盖萃英贤。【注】 不止士子朝臣,凡市井有人处,人人都在传颂昔日繁华。 忆开元,念弘景,同时沉默着表达对当朝的不满。 他是真想知道,他苦心经营三十七年,到底哪里比不过兄长那短短三年。 可惜纵使牛犊,也知怕虎。 敢直言不讳的简直凤毛麟角。 他暗叹一声,示意下一卷。 窥了眼殿上,苏训接着拆第二卷。 这位更令他意外。 黄炜秋。 短短一年,昔日不学无术的皇商,一朝摇身成新科进士。 这跨度,岂止惊异,还有些惊悚。 他自入皇城起,一直在苏侯偏院读书,甚是低调。 不曾与京中旧识联络,是以这下出场,列班的大臣里,传出几声抽气。 实在是变化太大了。 只听说科考班能让榆木开窍,没听说过这班还能叫癞蛤ma换头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0节 连神宗见到他都愣了一下。 早年皇商每每年末朝献,宴上他对黄家那个肥胖丑陋得出奇的嫡子,有些印象。 “可是金陵黄家嫡子?” “回陛下,正是。” 说不紧张是假的。 黄家通敌叛国的罪是坐实了。 虽说他急智,及时破财消灾与那些个蠢货撇清了关系。 可谁也拿不住皇帝他算不算旧账。 通敌诛九族不是什么新鲜事。 何况当时力排众议轻判的太子已作古,谁知道老皇帝这会儿还认不认账? 好在皇帝还是认的。 他淡淡应了句,“明孝当初留你一命,你当知感恩知报,今后要谨记先太子仁义,为大宁鞠躬尽瘁。” “学生受教。” 黄五心中一松,以为面圣环节结束。 哪知老皇帝招了招手,竟对他卷子感起兴趣。 苏训会意,忙将手中答卷呈上。 黄五跪在殿中,冷汗唰一下就流了下来。 千字文章,皇帝却翻得尤为细致。 他不紧不慢,黄五却犹如被串了签子架在火上炙烤。 他不住回想,作答时一心念着抢状元,有没有写下什么不当言辞。 可不论想几遍,都没有啊。 他惯爱剑走偏锋。 这题不好答,他便干脆抛开本朝不谈,只从一个“以史为鉴可以明得失”讲起,将顾悄课上理出的历代帝王简介彻头彻尾过了一遍,专挑开国前两位皇帝归类。 这位精明商人,用统计学的科学数据,揭开了一个真理。 凡二代皇帝要不暴戾短命,要不继位之路极其坎坷,究其原因,群虎环伺,权力难以集中,是以新帝若不以武摄人、怀柔治世,大都江山撑不过两代就要易主。 神宗阅过,龙心大悦。 他自行带入:说高宗接不住江山,不就是变相承认他替他大哥守住了江山? 退一万步,他替大哥斩杀云门外戚权臣,瓦解周氏王朝旧势,平定卷土重来的蒙古铁蹄,怎么不能算于大宁有功呢? “呵,你文思倒是新奇。” 良久后,神宗放下答题卡,“只是对策部分,你所提公共服务与社会保障措施,设想过于不经,便是再用上百年,恐朝廷财力也无法支撑。” 黄五小心翼翼答话。 “回禀陛下,学生以为只需十年。 最为耗费钱财的义务教育一事,太祖已经打下基础。 至于医疗、养老,这些有进有出,如何推行,臣算了一笔细账。” 说到兴奋处,他径自从胸口掏出一面金算盘。 啪啦啪啦敲敲打打起来。 嘴里时不时蹦出几句陌生名词。 什么养老保险、周转池,什么医疗报销,基础卫生防疫和医馆建设…… 最终,他算盘一收,得出结论。 只要每年用于以上及基础设施建设的投资,不低于国家财政的1/3,就能进入良性循环。 好的生产关系必定带动生产力的飞跃。 人有劲儿了,何愁无米无盐无铁?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岂会捉襟见肘? 好像挺有道理的。 神宗被他算盘珠子崩得头晕,挥挥手示意苏训拆下一卷。 见过言辞犀利的,见过天马行空的,再看原疏这投机取巧的,神宗兴致缺缺。 好在他也没提要换人。 按照惯例,他要在三人中点出状元、榜眼和探花。 通常文采最胜的点状元,长得最俊的点探花。 但往届甚好区分的,这科却有些难办。 实在是一水儿青年才俊,个个都赏心悦目。 如潘安宋玉,难分伯仲。 三份卷子,同出一个师父师祖,文采立意也都甚是相类。 尤其前两份,各有千秋,实难选择。 神宗故作为难。 “门生如此神秀,倒是叫朕这个座师为难了。” 一听这话,满朝文武齐齐跪下,山呼“社稷之福,恭喜陛下。” 一群新进士也跟着跪。 拜完,文官班列中一生面孔突然道。 “臣听闻,不久前京城新开了一间不惑楼,楼中挂了个大宁科考的牌子,专教举业应对。若臣没记错,今科一甲三位,好似都是不惑楼学生。想来同出一门,陛下也不必拘泥谁先谁后。” 原来鸿门宴在这里等着! 三人闻言,心中一个咯噔。 冷汗瞬间自额间滑下。 “哦?”神宗似是很感兴趣。 “竟有夫子如此神异?你三人速速道来,师从何处?” 三人脸色煞白,只维持叩首姿势,久久不敢言语。 那文臣好整以暇,逗猫似的继续进言。 “想来几位头一次面圣,一时语塞应答不及也是有的。不过大宁科考所收学生甚众,殿上应不止一甲这三位,不如陛下将他们都召出来问问?” 神宗会意,以指轻扣龙椅扶手。 “且都站出来吧,让朕瞧瞧。” 这不站不知道,一站吓一跳。 乌泱泱三百人里,七七八八分出五六十人。 饶是神宗早有准备,也冷了神色。 往昔云鹤那老不死的,以文坛领袖号令天下读书人与他作对的郁气似乎卷土重来。 神宗蓦地捏紧扶手。 微黄厚重的甲盖划过紫檀木,刮下一线金漆,发出微弱一声锐响。 声音不大,却足以叫近旁侍候的留仁心中一紧。 上一次,这龙椅掉漆,神宗用了二十年找补,这一次,又不知要如何…… 那挑事的文官这时也惊呼一声。 “陛下,这夫子的学生,一科殿试竟能占下两成,可不简单,恐怕云鹤在世,也教不出这等成绩吧?” 云鹤二字一出,满朝文武哐哐哐跪了满地。 他们默默达成一个共识:神宗这是要二轮大清算啊! 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李詹事不知,这夫子正是云鹤后人。” 殿外一道声音由远及近,不是别人,正是牢里蹲了数日的方徵音方尚书。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后生。 同僚跪趴着,从咯吱窝缝里后视,额,不是官身,不大认得。 那后生也胆大,行过礼见过皇帝,开口便清斥。 “一群逆党,也敢站在此处?” 逆党二字,叫文官们愈发压低了头颅。 顾家小子乃愍王遗孤,这事泰王葬礼上皇帝已过明路。既已过明路,便是皇帝放下他云氏后裔之事。 这时候,究竟是谁这般没有眼力见,非得旧事重提? 他们这些人,往上数一数,哪个能彻底同云鹤撇清关系? 就算不是徒子徒孙、座师门生,可天下社学、蒙学、府县官学,哪个不是在他手上修缮重建的? 开国之初,贫民出身的太祖一穷二白,治下所有地方文武学宫建馆开课,办学资费都是这位老先生四处化缘,一笔笔筹措来的。 说天下读书人都是他半个学生,一点不夸张。 他还以私人名义,参加过数次黄淮江水患赈济、疫病救治。 朝堂上也极力在太祖刀下抢人。 在场仕宦,亲族乃至本人,不少都受过他恩滋。 可惜风云变幻,如今再提云鹤,他们除了闭嘴,什么都不能做。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1节 方氏父子显然有备而来。 他们是知道如何将人钉死的。 只见老尚书三叩首后沉痛悲呼: “陛下!臣不肖子侄失踪数月并非潜逃。 小子蒙冤,会试前也曾受不惑楼戕害,以至于蹊跷昏睡半场,他私下彻查,不想却查出个惊天阴谋。 近日朝野追捧、趋之若鹜的不惑楼,起自休宁,正是逆臣云鹤发迹之处。 不惑楼创办者不是旁人,乃云鹤亲孙、愍王之子顾悄。不惑楼所授课业,不是它说,尽是云鹤一系逆党遗留的异端邪说。 如此气候不煞,臣唯恐大宁重蹈当年覆辙啊!” 第176章 所谓覆辙, 就是当年文臣把持朝纲、教唆怀仁谋反一事。 大历九年,神宗堪堪坐稳皇位。 就听闻淮河水患,怀仁监治不力, 以至于凤阳以下, 洪浪滔天、浮尸千里。 他日夜不怠, 彻查病灶, 终是将尸位素餐的蛀虫杀的杀、贬的贬。 好不容易稳住局面, 又因顾准守城不力致李江谋反。 江南乱起,一发不可收拾,神宗一怒之下, 废黜不思进取、屡次坏事的怀仁, 云鹤这位帝师自然也受牵累, 被贬密州。 云鹤、顾准师徒彻底决裂。 以云鹤为首、把持朝政数十年的文臣集团也开始分离崩析。 十五年, 历时六载,苏侯终于平定江淮民乱。 神宗论功行赏, 一旨封诰特许老将卸甲颐养天年。 皇帝如此急赤白脸谋夺兵权。 失去倚仗的太子,自以为大势已去,听信文臣怂恿, 干脆起事反了。 既无兵卒,也无弓弩,这宫自然没有逼成,反落了个贬戍漳州的下场。 云鹤闻讯,老泪纵横。 自请从密州一同前往漳州。 神宗仁慈, 允了这请旨。 可这云鹤亦非善类,十九年二王之乱, 他趁机递出密信召集各处亲信一同勤王。 最终二王事败,愍王余孽一夜之间也悉数伏诛。 神宗终是忍无可忍, 动了杀心。 哪知降罪的圣旨还没走到漳州,祸首二人就先一步畏罪自杀。 这便是神宗钦定的“真相”。 在这个故事版本里,他是个好皇帝,好叔叔,仁义、大度、宽厚、包容。 怀仁却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软耳根,没主见,被一群居心叵测的文臣掣肘。 而云鹤,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乱臣贼子。 这番李詹士与方尚书搭台,二人一唱一和。 三言两语间,顾氏不惑楼就成了同云鹤一般无二的逆党。 可怜顾氏一门三星,一星作为地方官进京述职,无权上朝。 一星苦哈哈押解粮草赴北境增援,不在朝上。 还有一星六科观政,远在外殿班列最末,听得见却说不上话。 平白由人扛着桶往头上泼粪,当真憋屈。 好在内殿新进士里还有一二中用的。 好兄弟被黑,粉头原疏第一个不认,那芝麻鼠胆瞬间充气成虎胆。 他膝行出列,“陛下明鉴,不惑楼教的是不是异端邪说,学生最有发言权! 方大人诬告都编不像样,若我等真受逆党荼毒,今日岂能站在此处?更不可能得入陛下法眼!” 言外之意,他们是皇帝钦点的三甲,如果他们有问题,那皇帝的脑子一样有问题。 心上人面前,黄五也不甘落后,此时据理力争。 “我本白丁商贾,得中进士,便是从不惑楼入门书开始学起。 从教材详解到时策热点,学生亲眼见着顾悄累句成篇,能作证的不止我一人,方大人一句皆系逆党遗留,实乃无中生有,其心可诛!” 有人打头,新进士里陆续有人站出来替顾氏帮腔。 其中不少并非不惑楼学生,只是有幸在殿试前一窥不惑楼教案,就此拜服。 “学生也曾研习过不惑楼书目,不曾见过大人所说谋逆之论。” “学生以为,党争不应牵连文教。不惑楼并非书蠹只知钻营举业,私下还遵圣人言教,有教无类,与贫苦人家免费读写,实在不像大人说得那般不堪。” “学生亦不信。” “学生……” 肃肃朝堂,群臣大气不敢喘,新进士们慷慨激昂。 对比起来,老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倒显得过于冷淡。 “哦?” 他睨向方尚书,这一声压在喉头的“哦”字就很玄妙。 老方一哽,突然不确定了。 他这“心腹”当得委实不易。 太子死后,神宗心思越发难以揣摩。 原本他还能摸到的两三分,眼下却是半点都挨不着了。 不知帝王真正意图,每一步便都如临深渊。 稍稍行差踏错一点,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可他不得不铤而走险。 实在是柳巍那厮无耻,临死也要拉他垫背。 顾命一事,若他没个交代,那方氏也就走到头了。 歙县方氏,原就不是什么世家大族。 早年方家先祖随太祖起义,靠着血汗与忠心一步步从底层爬上来。 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先祖受封,实现阶级跨越,自此更是勤勉。 他一生不曾为亲属家眷谋求一官半职,天命之年急流勇退,以伤病告老,回乡专心教导后人恪谨读书,渐渐方氏入仕子孙多起来,家族兴旺,这才成一方新贵。 先祖仙逝后,方家交到他手中。 适逢高武两宗争位,他掐准风向说服全族暗里投了神宗。 至此,他平步青云,官至次辅。 方氏也攀至顶峰。阖族先后出了七位进士,二十多个举人。 江南大姓,朱张顾陆,他们方家却能排在首位。 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不外如是。 一朝跻身其中,又岂甘就此落败? 尤其还是被柳巍那样一个匹夫绊倒。 方徵音不甘心! 何况……何况他任上确有瑕弊,难以开脱。 顾氏、泰王借湖北、江西赈灾案,捏住他命脉分毫不让,如此就休怪他先发制人! “一间书楼而已,爱卿,杯弓蛇影最要不得。” 神宗不动声色,状似不经意翻阅起方徵音递交的“罪证”。 新纸薄脆,翻动间细微响动,令人无端惴惴。 下一刻,方徵音一句话,就叫朝官恨不得跳起来给他人工闭嘴。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陛下若是知晓朝中多少大臣已在楼中替子侄占位,就知臣所顾虑,绝非杞人忧天。” 人心转圜,非一朝一夕。 陛下,云氏死灰复燃,借举业蛊惑学子、结营朝臣,背后心计之深,不得不防啊!” 拉拢文人、结营朝臣。 当年能用这八个字将云鹤被打作逆党,当下亦能用来对付顾准。 方徵音说完,一撩官袍,深深一拜。 随后从袖中掏出一封密折,高举至颅顶。 “这是几月来老臣暗查的官员名录,还请陛下过目。 求陛下务必以江山社稷为重,早日纠治邪风,以正视听。” 留仁小心呈上。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2节 皇帝却摆摆手,“你姑且念之。” 大太监擦了把汗,飞速撇了眼班列最前的谢首辅。 见他面色如常,眉眼都不曾抬一下,这才尖着嗓子念起来。 “亲敕民生部尚书 张玳之孙定庚午年乡试席,定金金5两; 户部尚书 方徵音之外侄定庚午年乡试席,定金金5两。” 嗬,听到这朝臣们一凛。 心道方大人狠起来刀刃内向,竟连自家亲外甥陆鲲都一起举报? 南直众人也很意外。 张庆是自己人倒不新鲜,不惑楼连陆鲲都收,可见顾劳斯敛起财来也是人畜不分! 那头,留仁还在兢兢业业念着。 官职也从二品依次递降。 “礼部右侍郎赵翼之幺子定辛未年会试席,定金金10两; 户科给事中孟让三子定辛未年会试席,定金金10两; ……” 好家伙,这几个都是国子监老荫生。 除了舞弊,法子想遍,什么姿势都中不了的那种。 “大理寺经历之子之、之侄定甲戌年院乡会包过席,定金银300两; 太常寺博士之孙定癸未年长线包过席,定金金20两; ……” 这几个老子官职不到位,荫不了,得从县试抓起。 只是……等等,太常寺府上不是上个月才办满月酒? 朝臣们纵使跪趴一片,听了也开始齐齐倒抽气。 这给孙子定一十五年后的超长线,当真要卷死京师四品以下同僚吗? “咳,以上为京官,再有地方——” 南六部,州府,诸县…… 方徵音只捡不惑楼与朝臣牵系说道,却闭口不提顾家收了这些银钱用作何处。 几十折的名册,留仁一一念过,足足费了半个时辰。 神宗静静听完,一言不发。 殿内外百来号人,留仁念了多久,他们就战战兢兢跪了多久。 不少人额头下方砖块都被冷汗泅湿了一块。 将春未春时候,青石板透心的寒。 连一贯擅忍的中书舍人都暗自垂泪:今日传胪不曾想也要罚跪,护膝竟然没带,真真是大意了。 套路大家也熟,大太监一收声,被点的就跟着山呼: “陛下,臣冤枉呐——” 事实上,方徵音这一出,闹得大人们都很糟心。 在朝为官,臣子们行事,向来有一套潜在规则。 若非争权,寻常事情上从不互相揭短。 这么多年,中下层划水的京官从未坏过规矩。 对上官斗法也睁只眼、闭只眼。 哪知方徵音这厮忒得不讲武德,为了自个儿奔命,竟不顾他人死活。 告的小状还这般牵强又要命。 正如神宗所说,一间书院而已。 他们替不肖子孙挤破头报名,考上功名日后卖与的,不还是帝王家? 这与结党有甚么干系? 如是想,他们也如是问了。 方徵音就怕他们不问。 “等闲书院,自是无碍,可不惑楼另当别论。” 他如一位虔诚的卫道士,满脸大义凛然。 “尔等可知,顾氏私藏的逆贼反书足足装了整船!顾准顾悄那父子,更是借了文教之名,将异端邪说改头换面,以不惑楼为据点大肆宣扬! 顾氏宗祠甚至辟有暗间,里面齐齐整整供奉着云门六十六位弟子并亲眷,共计数百灵位。 你们糊涂胆大,敢与逆贼党羽亲厚,难道也想揭竿而反不成?!” 那李詹士适时接话。 “当年云鹤叛乱,顾氏有六房于任上闭城悬旗响应。剩下六房能全身而退,全仰赖陛下宅心仁厚,没想到他们不仅不知感恩,私下竟还偷偷供奉叛党,如此鲜廉寡耻之徒,当真不配为人!” 方徵音煞有介事附和,觑了眼御上继续添柴加火。 “正是此理。这些年顾氏一直阳奉阴违,连族谱都是阴阳两套。 一套族谱做得干净,假意与叛贼划清界限; 一份族谱暗度陈仓,那些理应逐出宗族之人,名姓赫然在册。 老臣侄儿晓以大义,终是劝动顾氏修谱人——六房嫡子顾云融前来指认! 人证物证具齐,前后种种,足见顾氏拥王自立之心,如此社稷毒瘤、江山祸患,还望陛下严惩不贷!” 方白鹿应声将两份族谱呈上。 顾家各房不合,他便抓住这丝裂隙趁虚而入,诓了六房顾云融吐出这真谱。 算是彻底捶实顾氏反心。 老尚书捶完,直直望向帝王。 眼神中无疑是自洗清白的渴切。 有些话不宜明说,但潜台词神宗都懂。 前有顾氏秘密收养愍王嫡子、为嫡子造势的既定事实,眼下又有铁证如山,是以顾准不是那最后一位顾命,谁是? 至于那至今都无着落的1/3遗诏…… 方徵音踌躇的功夫,急功近利的侄子就已迫不及待出击。 “陛下,草民斗胆,另有要事密奏。 事关……事关贰臣谢氏!” 这是要清场一对一告黑状的意思啊? 神宗蹙眉,将允未允之际,一道温润笑音响起。 谢大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是听完了他家顾劳斯的戏份。 接下来的废话,他可见没什么耐心了。 “贰臣?谢氏? 臣不巧姓谢,难免对号入座,这污名自认担待不起。” “倒是方家好本事。 尚书戴罪之身,殿试国本大业,无诏而入;公子无品无秩,视朝规如无物,来去自由,说到兴起,竟还妄图令满朝文武退避。 若今日臣等当真退了,陛下威仪何在?大宁官员颜面何存?” 首辅不疾不徐,质问都显得温文尔雅。 但说出的话却字字雷厉。 “传胪盛事,本官倒想知道,究竟是谁暗助罪臣前来搅事? 林茵,你即刻去查,凡涉事者不分品秩,一律当庭杖杀。” 这还能是谁?自是帝王授意。 如若不然,哪个内侍敢如此擅专。 首辅揣着明白装糊涂,公然打杀帝王心腹。 这下马威分毫不留情面,激得神宗面色冷凝,口中溢满血腥之气。 他怒瞪着青年,眸中火盛:你敢! 首辅坦然回望,嘴角甚至噙起一丝笑意:臣敢不敢,陛下试试便知。 很快,殿外就响起杖刑之声。 从东华门侍卫到御前二品太监,锦衣卫行刑最是快狠准,不过柱香时间,外间就没了声息。 林茵一身血煞进殿,径自向首辅复命。 “大人,已清理干净。” 谢昭笑了笑,“陛下,内侍私通外臣是皇家大忌,昭擅专替陛下清理一二,还望陛下莫怪臣孟浪。” 他此举无异于谋逆。 可满朝文武,却无一人敢奋起勤王。 神宗仿佛第一天看清他的臣子,连连叫了三个好字。 他料到谢昭反水,只是没想到谢昭已狂妄至斯。 敢在朝堂上公然杖杀内侍与他叫板。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3节 养虎为患,终遭反噬。 似乎有什么,已脱离他的掌控。 这个认知叫他暴躁起来。 他喉头滚动,眸中血色翻涌,若不是尚存一丝理智,此刻鱼死网破也定要叫青年血溅当场。 老皇帝的死亡凝视,谢昭彷如无觉。 他甚至温声提醒,“我与陛下君子协议在先,陛下还是莫要一再试探臣的底线。” 几个月前,他答应神宗替他保江山,神宗允诺替他保顾悄的命。 显然神宗并不是个守诺的人。 今日方氏攀咬,便是老皇帝的试探。 他在试谢家态度,也在试顾氏深浅。 没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直接碰了阎王逆鳞。 谢昭干脆不装了,他似笑似讽,“既然陛下如此关心云门旧事,臣等自要替陛下分忧,不若趁着今日,一并将往昔查个明白。” 这话里有话,神宗却是听懂了。 他背约在先,谢昭便干脆也助旧党翻旧案,以作回礼。 “至于方尚书所呈诸事,既与朝臣息息相关,自是没有密奏的道理。谋逆乃国事,断不可轻率,不如一并召顾准上堂对质,如此方显公允。” 谢昭状似恭谨地请命,实则根本不须神宗答应,早有内侍匆匆出去传令。 这般锋芒毕露,视帝王如无物,无不彰显着首辅权势通天。 神宗神色越发难看。 事已至此,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如他不惜一切保江山,谢家也不择手段保高宗血脉。那有什么儿女情长,所谓君子协议,不过是谢氏障眼之法。 最后一个顾命,不是旁人,正是一手扶他坐稳江山的谢家…… 更确切的说,谢氏从来不曾扶他,而是应高宗遗诏,辅佐一个能令王朝顺遂过度的傀儡。 只等傀儡大限,谢家便要拨乱反正。 而他竟真的,从未怀疑过谢家。 这一刻,他终于意识到,在这场与兄长这场旷日持久的博弈里,他不仅输了,还输得彻底。 空忙一世,彷如一个笑话。 想通关节,他怒极反笑,“谢昭,你与谢锡父子当真是纯士忠臣,朕竟看错了你们!” 谢昭不置可否。 顾命是谢锡,纯臣也是谢锡。 而他谢景行,一缕游魂,眼里无君无主,只有一个顾悄。 而这些,并没什么与旧主分辩的必要。 是的,从宁枢背约向顾悄下手起,他就已经是旧主了。 方白鹿不懂二人隐晦的机锋。 只听得神宗一句斥责,便犹如吃了定心丸,兀自细数起谢氏不忠之种种。 “既然首辅不避讳,草民亦敢明言。 谢氏一族罔顾君恩,谢锡任首辅期间以权谋私,对顾氏诸多异象包庇袒护,纵容谢时瞒报顾氏调换遗孤一事,谢昭更是与遗孤有私,任督察院、锦衣卫要职期间,不仅为顾氏结党作掩护,更是假凤虚凰,借赐婚之名,将遗孤纳入后宅庇护……” 他所罗列,事无巨细。 也难为他费心查探,与事实倒也一般无二。 只是他每吐一句,朝臣头就愈发心塞几分。 胆子小的,恨不能凿个洞钻进去。 方白鹿对此一无所觉。 他握紧拳头,俊俏的脸上因亢奋而扭曲。 似乎胜券已然在握。 欺君已是死罪,何况谢氏一欺欺了数十年。 他吃准谢氏功高盖主,皇帝早生厌弃之情。 这次他甘作马前卒,便是以为谢氏倒台,他简在帝心,自会成为下一个谢昭。 若是神宗再年轻二十年,或许他能得偿所愿。 可惜宁枢日薄西山,回天乏术。 方白鹿始终是太年轻,并不知道谢昭的封神路,仰赖的从不是神宗,而是对天时地利和人心的运筹。 谢昭听着也不恼,嘴角笑意还重上几分。 只是望向青年的眼神,带着一丝凉意。 他好脾气听完长长一串指控。 最终只笑着躬身,“臣惶恐,且问陛下怎么看?” 这般恭敬有礼,却是将逼宫做到了极致。 皇帝给他出的题,他坦然将问题抛回给皇帝。 神宗若是点头应了方氏指控,那便是公然与他撕破脸。 原本皇帝费尽心思策划一切,要的也是这结果。 可真等谢昭亮了底牌,神宗却迟疑了。 对上青年宠辱不惊的双眼,老皇帝隐隐有一种直觉,青年根本不惧他。 甚至希望他主动捅破这层窗户纸,快些结束这场无聊的游戏。 神宗老了,并不敢赌。 是以,在方白鹿震惊的眼神里,老皇帝哑声开口。 “朕自是信得过谢家。 当年铁岭愍王嫡子尸身失窃,谢将军如实上报。 这些年遗孤行踪,锦衣卫也未曾有过隐瞒。 谢大人求取顾悄,亦在朕这里过了明路。 顾氏灵牌,无名无姓,难作凭证。 朕既已替愍王平反,当年顾氏救下他遗孤就非罪事。 而族谱亦可假造。 只看老尚书赈灾救难为朕奔波劳碌,就不该生疑寒了老臣忠心。 至于不惑楼……” 他拾起御案《热点》,“顾氏有济世之才,无藏私之心,吾朝青年才俊当多习时策,他日晋身方能替君主分忧,为万民请命。” 他似是倦态至极,潦草宣道,“今日传胪,便按长幼,赐宋如松状元及第,赐黄炜秋榜眼及第,赐原疏探花及第。” 司礼太监得令,赶忙将甲次名单填上皇榜空处,并由尚宝司盖上皇帝印宝。 一旁礼部郎中急忙起身,捧榜就要出奉天殿。 这要命的大殿,他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可他一脚才跨过门槛,就听身后低沉一声,“慢着。” 郎中生无可恋住脚,转身,跪叩,聆听圣意。 “你们说这些文章,均是出自顾悄之手?” 老皇帝点着文卷,问得随意。 新进士们不明就里,只齐齐应道,“正是。” “如此人才,最是难得,朕依稀记得,南直乡试便是他为了助泰王纠察科场,这才错失良机?既是能教出一甲三元的奇人,朕便首开先例,特赐他为免考状元、御封监学郎。 就令他专司大宁科学院事,天下学子可任其调用。 朕观这应举书目,章法明晰,厚积薄发,便一并领翰林编修之事,协学士陆渊尽快完成吾朝科举范式《四书五经全集》修撰。 朕如此安排,首辅以为如何?” 谢昭敛眉听完,略带遗憾地碾过指尖田黄。 神宗比他以为的,还要谨慎善忍。 顾准紧赶慢赶,才进奉天殿就听到神宗敕封。 这“其乐融融”的情景,老大人一看便知,他来!晚!了! 眼见谋逆一事,神宗轻描淡写就要翻篇,如此翻案良机,错过不知再等几年! 老大人一边恨自己腿短,一边不顾脸皮扑至殿中,高呼“陛下,臣冤枉——” 神宗才生吞下如此大瘪,本就怒意磅礴,见这老货得了便宜犹在卖乖,顿时咬牙切齿。 “顾大人何冤之有?方氏攀咬并无确证,你还待如何?!” 是警告他息事宁人的意思。 方家还有用,神宗暂且不想弃这最后一车。 顾准听不懂似的,只捧着一柄诏书直直冲到御前。 “臣不是替自己喊冤,臣是替师门喊冤——”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4节 第177章 (补完) 当年神宗锤死云鹤的铁证有二。 其一, 是门生指认。 二王之乱时,一纸《代愍王讨神宗不仁檄》悄悄流传,伐檄人以云鹤门生自居, 手持先王遗诏, 先后策动数十同门起事。 一夜之间, 神州大乱。 可惜文臣难成气候。 很快, 朝廷便派大军分三路平乱。 面对重兵围剿, 门生无不顽守到死,誓与云师共进退。 一些忠心尤甚的,斩首前亦不忘怒斥一句神宗倒翻天罡、不配为君。 彼时怀仁太子山穷水尽, 于漳州蛰伏, 既无力起事, 也不会起事。但神宗哪里肯信?兼之逆党们言之凿凿, 便钉死了云鹤罪行。 幕后人矫诏栽赃不算,还猫戏老鼠般来信寻衅。 那人自诩顾命, 传诏是为谨遵先王遗命、拨乱反正。 “今云师力竭,我辈责无旁贷,定要以一己之力抗仁政大旗, 号令天下有志之士奋起,一道反神宗暴政,迎新皇承盛世。” 但“顾命”所行,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每每他成功诓骗一人领诏勤王,便来信炫耀一番。 言某某欣然赴死之慷慨, 真真贻笑大方,奚落云门愚教, 净出以卵击石的不自量力之辈。 尔后,便又是一封讣告, 细数某某功败垂成、身首异处之惨状。 讣告言辞怅惘,似有无限惋惜,可提及勤王者轻则连诛九族,重则带累半城殉难,尸山血海,又刻意描述得细致而轻慢。 字里行间皆是兴味。 其中恶意几乎溢出纸背。 愍王气得血气翻涌。 他不知顾命是谁,不知遗诏何在,更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已自立了小朝廷。可外间如火如荼的叛乱,生生坐实他罪行。 云鹤不忍牵累无辜,连夜与故人去书,告诫他们莫要上当。 奈何神宗已然杀红了眼。 去信不仅不曾救人,又平添数条冤魂。 门内门外,在朝在野,凡同他有干系的,无不落了个株连下场。 老帝师终于明白,这是一场清剿。 此局无解,唯有他一死,才是唯一生机。 为平息事态,也为守大宁最后一丝安宁,他与愍王不得不自戕以谢天下。 愍王吞金,帝师自缢。 诸事已成定局,一切尘埃落定。 只是死前,老人穷途末路,感念耄耋之年,为国事鞠躬尽瘁,却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细数平生,椎心泣血,又伤怀老友门生皆受连累,被有心算计,悉数罹难。 满腔愤懑,无从发泄。 他没忍住,于漳州愍王旧邸,题下绝命词一首。 是遗言,亦是自白。 “枢机当断。正愚夫继声,神州离乱。叶公惧真,惠侯好伪,满座楚楚衣冠。 老骥垂垂,筚路蓝缕,空余猜惮。梦开元,楚齐江汉,一任君子观。 尘过,不留目。轻致陵诮,却把卧龙唤。急奏宣颁,铄金众口,此去瀚海阑干。 或问扶风归路,范蠡张良莫伴。怅平生,百无一用,作书生伏案。” 以血为墨,和泪润笔。 白墙暗字,触目惊心。 不成想这词又成谋逆铁证之二。 他缅怀太祖高宗两朝的清明盛世,直笔死谏神宗一朝奸臣当道,弄权太过,以致贤良避世、民生凋敝。 他悔恨没有护好幼主,因一念之仁,让神宗一步逼、步步逼,直至愍王一系接连折羽断翼,更自谴自己百无是处,做了这无能书生。 可这也为野心家所用。 陈愈以一句“枢机当断”解这首词乃愍王一系死不悔改的确证。 “枢”为帝王讳,寻常百姓家都知道凡遇帝王名讳要敬避,云鹤身为三代帝师,此时不避讳,便是自觉无讳可避,足见他根本没有将神宗放在眼里! 另外,何为断?绝也! 既然“枢”为帝王,那么当断两字,便是大逆不道之显语。 至于后面愚夫当道种种,神宗已无肚量再听,便直接判了这首词为大宁头等禁篇。 那年风紧。 顾准辗转托人,几经周折才在锦衣卫严密的铁网下,偷偷将这“遗书”拓印回来。 朝廷紧迫盯人,云鹤同宁霖皆被严密监视,寻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约莫时间仓促,这阙词字迹潦草干涩,风骨却分毫不减。 一如他和宁霖心境。 他们始终相信,总有一天史笔如椽,会有人替他们正名。 这一天,终于到了。 是以,顾准一开口,就是从文字冤狱平起。 “陛下,漳州旧王邸这篇禁词您忘了吗?” 他小心将这首《鹤冲天》收录进恩师诗余最末一篇。只是以往空白不着一字的书封,如今已工工整整题上《望乡楼遗稿》。 他乡望旧乡,羁客魂断肠。 安土重迁的时代,废太子与先帝师遗骨岭南,至今不得落叶归根。 见这题名,群臣愀然。 顾准也不禁红了老眼。 “陛下,如今您还信当年陈氏的片面之词吗?” 他轻抚书脊,缓缓跪下。 “枢机不过代指朝政,愚夫正是陈愈之流。恩师从来不曾生过反心,他一生侍奉君王忧心社稷,临死也不忘谏君亲贤臣远小人,何罪之有?” 真·小人陈愈谋反在前、叛国在后,至今仍在敌营效力。 这迟来的洗冤犹如一个巴掌,打的神宗猝不及防。 满堂静默中,顾准再插一刀。 “陛下,陈氏之罪又何止如此?此等小人,倒行逆施,三十年大宁在他手里,不止寸步不进,还倒退几十年。 试想若无陈氏蛊惑,我朝今时早已人才辈出,不说国富力强,定不会如此穷困潦倒,以至于与鞑靼一战,落得个战无良将、守无辎重的两难境地!” 一个穷困,是实情,亦是提醒。 老皇帝登时投鼠忌器。 永泰开春,随着农时逼近,大宁千疮百孔的财政赤字,已在爆发边缘。 方徵音提出的以增发白币缓解朝廷压力的法子,并没有奏效,年后不止米粮飞涨,白币也一夜之间也大幅贬值,与纸币无异,引得朝野怨声载道。 这一切,还须仰赖顾准这老家伙妙手回春。 述职后,旁的官员无不返程,他独独压着顾准滞留京师,便是做此考量。 谁叫满朝只有这厮最善搞钱呢? 也正是拿捏住这命门,顾准才愈发口无遮拦。 他恳切道:“陛下,三十年间,朝中净是陈愈、柳巍、方徵音之流尸位素餐。 若不是还有个谢老撑起门庭,大宁怕不是早就亡国改姓了!” 这话说得极重,听得众人心中发紧。 姓顾的一贯混不吝,什么都敢说!说就说,自己不怕死,还硬要拉旁人垫背。 最后一句明着是夸谢家,可谁不知帝王心术,最是多疑? 这般夸大谢家功勋,将皇帝贬至一无是处,无异于当面捅了谢家一刀。 害人,真害人! 可怜谢昭,方才冒死替顾家小子挣命,转头就碰上这么个不讲武德的老丈,坑他一点不比坑外人手软。 一众朝臣即便脑袋拎在手上,也不忘一线吃瓜。 他们心中啧啧,当真色字刮骨,情字害人。 谢昭多好一权臣料子,竟绊倒在这最无用的儿女情长上! 顾家也不是好鸟。 顾准这老匹夫善忍记仇,这不,当年谢时率兵平乱、逼死云鹤、宁霖的账,老货记得清楚呢! 朝臣们鹌鹑开会,再稽首默契等着天子震怒。 出奇的是,这把神宗竟然忍住了,只咬牙应了句,“我朝并不兴文狱,当年云逆谋反,罪证确凿,可不止一首词作之祸。云氏满门证供,顾卿又怎么说?” 岂料顾准早有准备。 他不紧不慢将当年隐情道出,一边抖落那一封封密信。 “当年谋逆事,多有蹊跷。 陛下国事繁忙,只以云鹤畏罪自杀草草结案。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5节 可老臣死心眼,眼里不揉沙,见不得师门蒙冤,更见不得那祸乱朝纲的贼人逍遥法外。 既然陛下无暇追查,那就由老臣代劳。 这些年,臣反复研读恩师书信往来,寻那‘顾命’下落,可惜歹人奸猾,事过拂衣,了无痕迹,想要还原真相,总缺着关键一环。 好在上天不负我,近日,终是叫我查出眉目。” 他支起上身,回首环顾朝堂,“陛下难道就不好奇,代愍王讨神宗不仁檄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当年顾命又是谁?用以迷惑云门的遗诏到底何在?” 一连三问,叫神宗有了不好的预感。 遗诏一直是他心头大患。 当年他宁肯顶着无诏登基的笑话,也不愿将传位圣旨公之于众,这么多年过去,誓不还政已成他执念,自然更见不得遗诏现世。 可惜他寻觅数年,至今手头只得宁权那一份残卷。 秦昀手里那块逼不出来,谢家又是今日才暴露,尚不及动作,顾准此时提遗诏,叫他不由攥紧龙椅,目光阴沉狠戾。 他不着痕迹望向殿外。 那里早已由锦衣卫严守,别说传唤禁军,就连近身的东厂亲信也救不了急火。 谢氏……这是彻底亮出爪牙,与他撕破了脸。 受制于人的憋闷令他胸口剧烈起伏,几声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他抬手虚掩,就见一抹血色鲜红刺目。 耳畔,顾准犹在兢兢业业干着大理寺的活计。 “这些年,臣的好大儿在翰林院,借职务之便一一核对过朝臣用笔与行文习惯,可惜好容易寻着一个遣词文风同密报相类的,字迹笔锋却大相径庭。 后来太后通敌案发,大太监一箪受命毒害皇嗣在先,杀人灭口在后。托他的福,反倒叫臣有了意外收获。” 说到这,他一稽首谢道,“臣当再谢陛下圣明,不拘一格重新启用秦大人。 便是他火眼金睛,在大理寺审理周氏叛党之际,不意在六宫之中寻到笔迹相类之人。” 叫众人惊掉下巴的是,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冷宫里的陈皇后。 “皇后手书,原本外臣难以得见。 也是上天庇佑,竟叫大理寺在清理东宫一应带毒物件时,意外得皇后家书一封。” 顾准从袖中小心翼翼取出书信,与地上陈年密信摆在一处。 离得近些的大臣一打眼,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皇后不傻,用的自然不是惯用字体。 但明眼人一瞧那字体结构、笔锋力道,便知出自一人之手。 “当然,只笔力相似,尚不足以证明陈皇后就是那‘顾命’。 真正叫臣坐实猜想的,还是近日偶得的……此物。” 他卖着关子,在皇帝摄人的目光下,缓缓取出最终的杀手锏。 不是旁物,正是泰王守灵那夜从“孔夫子”嘴里掉下的遗诏。 不偏不倚,还刚好与皇帝从泰王手中抢走的部分雷同。 “这些年,有一事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能叫我云氏满门甘心殉道,必定是亲眼见过真正的遗诏。 可先皇顾命手持遗诏,即便蛰伏不出,不保太子,也断不会恶意挑起事端,置旧主唯一血脉于死地。 矫诏之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直到见到它……臣才豁然开朗。 陈氏当年本想烧了传位诏书,来个死无对证。 可引火就焚之际,却得高人提点,方知高宗遗诏竟是正副两本,正本昭告天下,继位大典后于礼部封存,副本原应祀于宗祠,以备不时之需。 怎知事到临头,原定送往宗祠的那册,却不见了。 原是高宗死前多想了一层,副本被他一分为三,秘密交予三位朝臣手中。 便是高人带来这消息,受他点拨,陈氏留了一线。 陈愈没有烧光那诏书,而是暗中昧下一部分。 后来,果真如高人所料。 十几年间,顾命蛰伏不出,遗诏副本也毫无头绪。 陈氏斗败了宁霖一系,虽得一时之胜,可先皇遗旨好似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刃,叫他们始终无法安心。 最终那妇人想出毒计。 以传位诏书残卷冒顶顾命遗诏,诓骗保皇党起事,又以保皇党证供,钉死宁霖谋逆罪行。 如此,即便顾命只认怀仁这个太子,可谋反的太子与逆臣无二。 用这样的手段,搭上数万无辜性命,陈氏终是助明孝坐稳储君之位。 陆大人,陆高人,老夫说的对也不对?” 被cue的陆大人,正是翰林学士、天子近臣陆渊。 也即截下云鹤编书大业,为万千举子编科考官方教材却编了几十年尚未付梓的那位。 他已然须发斑白,闻言也只支起上身,轻喝一声。 “满口胡言,胡乱攀咬,我与云氏从无瓜葛,与太子党亦不亲近,犯得着行此恶行?顾大人老来真是越发混账了。” “毫无瓜葛?我看不尽然。” 他施施然道出一桩旧事,“当年陆大人年轻气盛,自负才学冠世,曾于学子中夸下海口,只要登门拜师必得云鹤青眼,不想却被恩师以心性不纯拒之门外,是也不是?” 陆渊不答,只无意识压下眉梢。 “如此一桩小事,你却记了一辈子。 后来你一举高中入了翰林,自此收敛锋芒,旁人无不以为你听了劝转了性,自此沉心学问,没成想不显山不露水间,你竟步步为营,逼死了云鹤。 会咬人的狗不叫。 陆渊,怪我们小瞧了你。 这些年,你暗中替陛下筹谋,已然以军师自诩。 陛下也爱惜你,不曾将你放在显处授以高位,倒是瞒天过海许久。 若不是我那二子心眼格外多,初入翰林便翻出这旧事,又得他一语中的,品出密信当中你阴暗扭曲的忌恨之心,我甚至想不起还有你这么一号人物。” 可也正是这么一号人,叫他扣起了最为关键的一环。 “翰林学士时常替君王代笔撰拟册文,不仅与皇帝近前掌印太监相熟,与宫中织造、空白圣旨监管各司亦有交情,唯有你能探听到帝王拟旨先后的蛛丝马迹,从而推断出另一份遗诏的存在。 以此为饵,你利用陈愈做下弥天死局。 那纸檄文、那些激将所用的密信,虽是皇后代抄,却都是出自你手,这才叫文风与笔迹大相径庭,令我等屡查无果。 陆大人,我猜的可对?” 他真真假假掺着说,叫陆渊面色难看至极。 “荒谬!” 陆渊倒是沉得住气,回答他的,仍只此一句。 老翰林以为陈年旧账,只要他抵死不认,顾准定然拿他无法。 何况主谋本就是陈氏父女。 整个杀局里,他不过就是卖了个消息,顺带写了几篇激将文章而已。 如何清算,他也不惧。 见他这般耍横,顾准轻笑,也不生气。 “可惜你机关算尽,还是露算一处……不过你这脑子,大抵是想不明白错在何处。” 在陆渊惊怒的目光里,他低低叹息。 “哎,也难怪区区几本四书五经,你修了一辈子,还没我儿那黄毛小子修得明白。” 这话委实扎铁,陆渊克制许久的伪装终是破了防。 他面容扭曲,疾言厉色,“你这匹夫,又懂什么?” 顾准回应他的,只一声亘古流传的“呵呵”。 “陆大人,人贵有自知之明。” 他尤嫌气陆渊不够,指着留仁手里那叠子“罪证”。 “你那本子,十年来刊行三次,次次被学子抵制回炉重造,我儿十六岁稚龄,编的本子却满朝哄抢,排队排到了十年后,我要是你,干脆拿亵裤蒙住头脸,再不见人了!” “顾大人,悄悄十七了。” 圆脸老头正说得兴起,冷不丁被谢昭插上这么一句,叫他差点破功。 他怒瞪这厮一眼,被戳了肺管子,只好加倍戳旁人肺管子。 “陆渊,如你这等蠢货,如何发的痴心,竟妄想顶替我恩师,成为下一任国士帝师?” 也不怪顾准奚落。 陆渊学问谋略都不如何,却平白生着无尽的自信。 他利用陈氏扳倒云鹤如此轻易,便真以为陈氏愚笨至极,能被他牵着鼻子走。 殊不知后宫斗士陈皇后并不痴傻,为了日后好拿捏他,早将陆渊写来的檄文、密信偷龙转凤,一一昧下。 陈氏失势,这些便是他们东山再起的资本。 哪知阴差阳错,白白便宜了顾准。 能拿下这些关键证据,还要感谢泰王留下的那只猫。 那夜“孔夫子”叼着关键证据闪亮登场,顾悄原以为只是偶然,可第二日宁暄却抱着猫找上门,直言叫顾悄还他猫坎肩。 这般顾劳斯才反应过来,那遗诏竟不是“裹尸布”,亦非泰王所留,而是皇孙搜罗来替猫御寒的上等锦布……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6节 猫坎肩已然上交,还是不可能还的。 不止不还,顾劳斯还拐了谢老太君的球球,与宁暄发展出一段深刻友谊。 得了宁暄青眼,小顾凑不要脸地哄着心智只有几岁的宁暄,陆陆续续盗完了陈皇后的棺材本。 与陆渊往来密信,自然也在其中。 …… 这无赖打法,厚脸皮如顾准都自愧弗如。 场外,扒在窗口呈望夫石状的小顾突然“阿嚏——”一声。 他揉了揉鼻尖,眼见着日头高起,心道不就选个状元,这传胪怎地如此拖沓? 却不想在他不知不觉的时候,整个大宁都变了天。 顾准既做了万全准备,自是知晓陆渊并非主谋。 但他要的,只一个恶有恶报。 法理公正,歹人怎配? 他就是要陆渊也尝尝蒙冤至死的苦楚。 何况神宗朝一贯流行定人罪行不须证据,只凭皇帝金口玉言。 是以他矛头一转,好整以暇向神宗道,“陛下,年节已过,老臣却迟迟等不到回程的旨意。闲来无事只好在京中乱逛,你猜臣撞见了谁?” 他说一半留一半,目光直直,毫不避讳望向神宗。 “贼子徐乔竟没死透,陛下金口玉言诛九族之人竟还好生活着,你说奇也不奇?” 其实半点不奇。 神宗急着灭口,顾准哪有留人的余地? 可这丝毫不影响他诈一诈狗皇帝。 “徐氏见到我,为保命竟又交代了许多。 其中就有陆大人如何通过他攀上帝王门路,又如何与周氏、陈氏沆瀣坑害忠良的证据,既然陆大人咬死不认,陛下不如召徐乔当堂对峙?” 顾准微胖的脸上一派赤诚。 徐乔留没留证据顾准不知道,但他是稳稳拿捏住神宗要脸的脾性。 果真,神宗听懂了他无声的胁迫。 徐乔不止是他的耳目,更是替他传信的口舌。 陆渊献计,是他授意,陈氏构陷,有他推动,如此阴私,怎可呈于朝堂? 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这时节他也不敢赌。 老皇帝默默咽下喉头老血,艰难开口。 “不必了,既是秦昀办的案,朕断无不信的道理。” 他倦怠扶额,“当年是朕轻率,令恩师蒙冤数十年,既已查证当年谋逆乃陆渊妖言蛊惑,是陈氏栽赃构陷,朕自当还老臣一个公道。 谢爱卿,即刻替朕拟诏,追封云鹤为魏国公,谥忠穆,云氏门生,悉数平反。 至于陆渊,以一己私怨酿下此等祸事,判凌迟;陈氏虽为从犯,亦难辞其咎,废黜陈氏皇后之位,赐鸩酒。” 顾准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闻言十分配合地稽首谢拜。 满堂装了一个上午的鹌鹑们如蒙大赦,也跟着行礼。 一时间山呼万岁的嘈杂,盖过了陆渊微弱的喊冤。 不待他继续,早已有几个锦衣卫眼疾手快将人拖了下去。 眼见着又促成一桩冤假错案,顾准微微发福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微笑。 从徐乔到周月,从柳巍到陈愈,直至今日的陆渊,他一步步逼着神宗亲手断腕,就是要钝刀割肉,叫他把恩师自缢前的绝望,一味一味全都体验一遍。 左膀右臂,被削的仅剩一个方家。 独木难支,也不影响顾准赶尽杀绝。 赶在留仁高唱退朝之前,老大人脸皮甚厚地发问。 “陛下,吾师之冤已洗,可臣的冤屈呢? 方才方家罗列罪行,条条桩桩,都须以云门谋逆为前提。 既然陛下也信这是莫须有的构陷,那方尚书是不是也当给臣一个交代? 老夫愚钝,试问你父子二人,我顾氏不惑楼,何时宣扬过异端邪说,又是哪里有结党谋逆之行径? 可别拿我宗族那些无名牌位说事。 诸位大人扪心自问,谁家宗祠没备几个空牌位以备不时之需? 如我等这般老货,生死难料,指不定哪天就丢了性命,难不成真等死了才去寻人现砍木头、造棺漆牌?” 众人:…… 谢邀,我们年富,还能再撑个几年,不急这身后事。 方徵音脸上一阵青黑。 自他那侄儿犯浑突然攀咬起谢昭,谢氏公然亮明立场,他便知神宗与他大势已去。 原以为顾准忙着理旧账,顾不上与他较真,没想到这厮不仅记仇,记性还好。 一通质问下来,他唯有沉默以对。 旦夕祸福,全凭圣上裁决。 可侄儿不知深浅,犹自顶了一句,“顾大人当真说笑,今日以前,云门尚未平反,便视同罪人,而你顾氏却私修族谱,暗中拜祭,如此大逆之举,怎可就此抹去?” “哦?你说那族谱?”顾准和蔼一笑。 “不是你方氏以无辜小儿性命威胁,才逼得我族六房小子做下伪证?” 他话音未落,就见顾云融鼻青脸肿地被带上来。 远远觑见黄袍,他便没出息地跪倒在地,一边胡乱道着“陛下恕罪”,一边涕泗横流地诉说他在休宁遭受的无妄之灾。 “陛下明鉴,小人虽然只是个秀才,才疏学浅留在族中修谱,却也谨记朝廷政令,戴罪之人不得入谱,是以从不曾誊录过十九年牵扯谋逆的几房姓名。 可乡试后几日,这通缉犯突然闯入我宗祠,捏着小人胞弟的喉咙逼迫小人……逼迫小人重抄族谱。 他定要……定要小人将拜入云门的二房、四房、五房统统写进去! 小人自知此举无异于谋逆,可……可胞弟才一十二岁,何其无辜? 小人不忍,便遂了这歹人的念! 只求陛下念在小人迫不得已,从轻发落!” 方白鹿气红了脸。 他指着顾云融厉声道,“你胡说!休宁谁人不知,你六房与十二房势同水火?便是你听信谗言,为拉十二房下水,才做的这本阴阳谱!我何时逼得你?!” 顾云融抖抖索索,“小人……小人是与十二房不合,可……可小人有脑子,顾氏各房,同宗同族,一体共命,若是坐定十二房谋逆,六房必定株连,我是驽钝,可也并非无脑,怎会做得出这等蠢事?方公子,即便诬陷,也请你寻个差不多的由头!” 三言两语间,朝臣们已完成了站队。 显然顾云融说得更在理。 方白鹿吃了如此大一个哑巴亏,这才明白他早就入了顾家的套。 顾氏不和,原来是钓鱼的饵。 若顾家团结,铜墙铁壁自是难破。 可一旦不慎破了,必定也叫人防不胜防。 顾准实在没有余裕顾及内墙。 这老贼干脆把心一横,留个了破铜烂铁、四面漏风的顾氏给敌人。 族学乱斗,各房离心。 乌烟瘴气之下,唯有一个清正的族长,勉力维系着昔日荣耀。 怎么看,怎么破绽百出,最好拿捏。 可惜钓来钓去,也只有方白鹿这一只呆鱼上钩。 还是顾悄不小心□□的…… 顾准暗叹一声:这荒年,鱼都难钓些! 眼见着方家不中用了,不待皇帝断尾求生,顾准径自替他断了个狠的。 “陛下明鉴,方家如此行事,顾氏并非头一个吃亏的。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十三年前的京兆孟氏?” 自然记得。 顾准辞官后,孟氏掌过一段时日户部。 孟芹此人,虽清正,却也不呆板。 借着顾准打下的底子,那几年也将户部打理得仅仅有条。 神宗属实过了几年宽心日子。 只是军备开销太大,累年入不敷出,长此以往不是办法。 而粮米盐铁皆是民生,孟芹不忍在其中克扣。 他多方考察,最后定下在铜矿上做文章。 只要大宁能够产出足量的铜,有了足够储备金,户部自然就敢加印钱币以供军备。 可他动起来才发现,彼时江西、湖北、南直几大矿区,早已被前朝掘空。 唯有云南,尚有存量。 可云南荒僻,又有陈愈门生镇守,只弄清其中内情就很艰难,更别说夺回朝廷的开采权。 何况因着明孝太子这层关系在,陈氏根基深厚。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7节 他一个小小户部侍郎,蚍蜉岂能撼动巨树? 进退维谷之下,他将消息透露给同为侍郎的方徵音。 本是想寻他一同商讨对策,哪知这人转头就将消息卖与陈家。 不多久,孟芹就因贪腐被抄家。 即便整个孟府,两袖清风,可差役依然从库房抬出十万黄金,此外,还有西汉的玉器、唐时的彩俑、宋时的书画,等等不一而足。 而恰好满朝皆知,孟芹唯一的爱好,就是搜罗旧物,玩赏骨董。 神宗不是不知孟芹冤。 可既然有人愿意出如此高价买他性命,神宗也乐得白捡这个便宜。 官员他有的事,钱却委实难得。 彼时他的神机营要配最强力的火炮,正缺这一大笔银两。 只是他没想到,顾准这厮翻案翻上了瘾,连这等陈芝麻烂谷子也要过问。 他怒极反笑,“朕竟不知,顾卿竟有干大理寺的才能。” “非也。替孟大人翻案只是顺便,臣最大的心愿,是替陛下分忧啊!” 他面上噙笑,轻易就将湖广、江西两地明孝千方百计隐瞒的实情说了出来。 “户部缺钱,积弊已久,这在朝中不是秘密。 你们只知是铜矿枯竭,产出艰难,以至于举国银贱铜贵,成一时怪像,却不知云南早已出了一座大矿山,一年所出可抵湖广、江西、铜陵三处总数的五十倍不止。” 说到钱,神宗坐不住了。 他哑着嗓子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顾准低低重复了一遍,在神宗惊怒交加的目光里,一席话轻轻慢慢,就叫方徵音万劫不复。 “原本十三年前,孟大人就打算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陛下。可惜同为侍郎的方大人贪功,竟为了区区一个尚书之位,与窃国者私通,一道瞒下如此要事。” “陈愈自此牢牢把持云南,作为交换,他助方家掌控湖广、江西。两地缘何生乱?不止是豪绅围湖垦田的压榨,亦有方大人年复一年加诸的繁重矿役。 可惜无论方大人如何使劲,一如公牛无法产乳,空了的矿山也产不出足额的生铜。” 眼见着方尚书颓然失魂,顾准慢悠悠又道出一桩阴私。 “老伙计,有时候我挺同情你的。 陈愈那厮拿你做冤大头,真真骗得你好苦。 他手里不仅有矿,还多到百年开采不尽,可他就是冷眼旁观,看你捉襟见肘、遭帝王厌弃,看你穷途末路、屡出昏招自掘坟墓。 当然——”他话音一转,与神宗对上,一字一顿,“也冷眼看陛下入不敷出,终行暴政,尽失民心……” “眼下得知真相,再回想湖广之行,你一路替那豺狼遮掩,不知方尚书作何感想?” 方徵音身形踉跄,跪着都差点栽倒。 面上血色尽失,哆嗦着唇舌说不出话来。 神宗眸中有火,只盯着顾准问,“那矿产在何处?还不速速道来!” 顾准无辜地两手一摊,“孟芹死了这么些年,老臣与他素未谋面,如何得知? 这些阴私,还是臣奉命彻查湖广、江西民乱时,凭诸多细碎证据拼凑还原而成。 不过陛下莫急,臣虽不知,但有人知。 既然方尚书当年告密成功,想来应是知晓位置的,不若陛下拷问他试试?” 可怜方徵音,才从天牢出来,又匆匆送回了去。 只是这一遭可不是思过,等着他的将是东厂最新式的十大酷刑。 可纵使皮开肉绽,他也难从孟芹几句语焉不详的形容里,替神宗找出陈愈藏得密密实实的矿山所在。 惊心动魄的半天过去。 帝王退朝,群臣散尽。 唯有顾准与谢昭落在人后。 老头快意地紧了紧手中诏书,“谢锡那老匹夫,还不打算奉诏迎主?” 谢昭却轻笑一声。 “大人未免太过心急,且先寻到最后一位顾命再说。” 哈? 顾老头再度哽住。 他想得挺美。 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消顾情提回陈愈和鞑子的人头,便是因果两消、帝星归位之时。 届时遗诏一出,又有苏青青藏匿多年的传国玉玺加持,顾情何愁稳不住地位。 可眼下这后生却告诉他,最后一位顾命至今还没着落? “喂,感情谢锡那老匹夫这么多年只顾着当奸臣,什么正事都没干?” 谢昭不置可否,“大人想知道,不妨亲自去问他。” 一句话气得老岳丈跳脚。 他自诩是个歪脖子树,哪知道貌盎然的谢锡比他更歪。 他虽然看起来没个正型,内心却最是端正。 即便装出叛离师门的假象,也决计做不出伤害同门的事。 谢锡却不同。他君子端方,内里却黑得很。 即便领了先皇遗诏,却也能冷情冷血,替神宗屠尽忠良。 当年三路平叛的军队,有两路都是谢家的人。 顾准如何也想不透,这老贼是怎么狠下的心肠。 后来顾悄无意中一句“谢与顾,共事一主”,叫他久久不能相信。 乃至后来即便接受了谢锡的友军身份,也暗自发誓这辈子都不会与那老贼说一句话! 可马上他就要食言了。 顾命的第三人,他敲着脑壳想了几轮,也不知是人是鬼,是生是死。 但他肯定,绝不是秦昀。 他怒瞪青年一眼,骂骂咧咧,“你这奸滑后生,忒得不孝!也不知使了什么迷魂计,叫我那傻儿子死心塌地!” “怎敌大人好手段。” 谢昭轻描淡写回敬,“我耍奸不过取个真心,大人要的却是命。” 所以他与谢锡,本质还是相同。 这天聊不下去了。 顾准理亏,甩着袖子落荒而逃。 这辈子造的孽太多,只待除去坐上那位真正“祸首”,届时他定会谨遵师训,从此再不做违心之事。 气走岳丈,谢昭停下脚步。 片刻后,大太监留仁悄然跟了上来,拦路行礼,“大人,陛下有请。” 谢昭一点都不意外。 他神色淡淡,只道,“带路吧。” 御书房内,老皇帝色如金纸。 他半倚着椅背,一手按着胸口,垂着眼喘息。 到底是再没力气盘玩镇纸。 谢昭眸中闪过一丝情绪,很快敛下。 他对神宗一如既往尊重,并不因今日:逼宫而有所轻慢。 “臣参见陛下。” 青年长身玉立,执礼亦赏心悦目。 神宗却似第一次见他,抬眼用浑浊的目光盯了他良久。 “景行,你是朕最欣赏的臣子。” “臣谢陛下抬爱。” “朕以为,你我是君臣,也情同父子,可你却一直在骗朕。” 谢昭敛眸,并未应答。 此前数十年,神宗需要他这把刀,他需要神宗这只手。 互相利用的同时,也诡异地在某些方面惺惺相惜。 神宗掌无上权柄,却孤家寡人;他跳脱轮回,也茕茕孑立。 同类的共鸣叫他们彼此间多了一份默契。 他不会动神宗的权,神宗也不会动他的念。 如此平衡之下,神宗信任他,他也信任神宗。 可惜,当他的念卷入神宗的权,这份平衡再也维持不住。即便他拿出君子协议,也止不住平衡崩析的速度。 说不惋惜是假的。 短暂静默后,神宗再度开口,“谢家这是定下顾悄了?” 这试探如此直白,谢昭却似毫无察觉,“不曾。” 老皇帝一愣,“那是宁昭雪?”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8节 谢昭迎着老皇帝目光,再度否认,“陛下,谢家不会拥立任何一人。” 他缓缓剖白,“谢氏先祖曾答应过太祖,大统更迭,谢家务必遵从天授,不得干预。 若谢家也同朝臣一样,妄图以一家之言定一国之君,那与外戚权臣有什么区别? 所以高宗传位与你,谢家便听命与你;天命要你还政,我们便要确保下一任皇帝出自嫡长一脉。 至于最终是谁上位,谢家只信物竞天择,能者居之。” “至于……” 至于天命为何不是你这一脉? 只因二三痴傻孙辈,如何守得住这泱泱国土? 他顿了顿,终是不忍揭露这残忍真相。 “陛下也看到了,高宗一脉有异星襄助、天命所归,你实在无以与之争锋。” 老皇帝颓然委顿,问出最后一个疑问,“朕的毒……究竟从何而来?” 抛开初时怒急攻心的假象,他早有所感,只是不愿相信。 这个问题,当属留仁最为清楚。 谢昭一个眼神,大太监就慌忙跪地,事无巨细一一交代。 “回……回禀陛下,您第一次吐血,太医院就已警觉。排查许久,才发现……毒原……毒原是柳巍赠给老奴的一块好玉。 臣贪财,不知其中有诈,见美玉心喜,时时佩戴,不想竟将毒气过给了陛下。” “另一样毒引呢?” 神宗似是动怒的气力也无,只盯着留仁的颅顶发问。 “毒引便是……便是泰王那块遗诏。” “咳咳咳……果真是朕的好兄弟……咳咳咳……” 神宗猛然咳嗽起来,大口大口血色涌出,一如泰王当时。 吓得留仁屁滚尿流地奔出去,“太医——太医——” 谢昭轻叹一声。 “陛下,你曾问昭何为命?这便是了。” 当年他放任周太后过毒给胞兄弟,如今所受背叛与苦楚,亦是兄弟馈赠。 命运的回旋镖隔了数十年,终是报应到他自己身上。 与御书房内日薄西山的萧瑟不同,东边司礼太监唱榜热闹正当时。 谢昭遥遥听得一二。 “永泰二年三月廿三日,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另特设监学一位,授状元称号——” “有,特敕状元,休宁顾悄——” “有,新科状元,休宁宋如松——” “榜眼,金陵黄炜秋——” “探花,休宁原疏——” “再有,二甲头名——” “三甲头名——” 五人姓名念罢,是众进士俯、起、四拜的山呼。 随后约摸是执事官举黄榜出了奉天门,张挂于闹市,他耳力好,甚至听得见细碎的吹拉弹唱声响,那是顺天府伞盖欢送新科状元归第的仪仗。 宫内依礼亦有庆仪。 礼部宣“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随后是鞭炮轰鸣。 极乐之中,林院正匆匆赶来。 在宫人帮助下,将已然昏厥的老皇帝移到榻上施针。 一个时辰后,林院正苦着脸出来复命。 “陛下年事已高,这毒又来势汹汹,恐怕撑不过半年……” “知道了。” 疏忽一阵风过,带起绯色袍袖猎猎。 谢昭闭了闭眼,突然道,“东风起了。” 他倦怠的眉眼舒张,抬手感受一番空气中的潮息,“林锦方,尽你所能,让他务必熬到今秋。” 额…… 这没头没脑的命令叫院正头皮一紧,好似他同阎王抢人是多么简单的事似的。 可他不敢反驳,等到活阎王走远,才小声哔哔。 “活到夏跟活到秋有什么区别?不过都是躺床上熬尸。” 因帝王突发恶疾,传胪之后的谢恩宴与孔庙祭,都由礼部苏训代为主持。 仪式结束后,众进士易冠服,这才完成了人生最大的一场蜕变——“释褐”。 自此,他们便不再是民,而是官了。 只是国子监里立了碑、题上名,等待诸生的却不是康庄大道。 几日后,翰林院。 听得笑得极其和蔼的顾劳斯逐一念完他们去处,所有人都傻了眼。 成绩好的,全进了农水部。 除开顾云斐入工部见习,其余人等,分配去种稻、养猪、喂鸡、桑蚕不一而足。 在一众新进士的哀嚎中,大宁朝上最负盛名的一次变革,也正式拉开了序幕。 第178章 永泰二年四月, 琼林宴后,神宗以病罢朝。 自此不见朝臣,只令卫英传出一旨, “朕之疾不可劳。以朕意达内阁, 天下事重, 令首辅与阁臣审处之。” 没有皇帝干预, 在首辅授意下, 吏部很快组织了一场急选,从一众青年干部里择了合适人员补齐六部之缺。 新一界内阁班底,包括苏训在内, 都是激进的改革派。 是以南直隶诸多新奇做法, 首当其冲被拎上日程。 中古版扫盲在顾劳斯不造的时候, 如火如荼推开。 拼音、简体、数理化……一整套小学课本纳入官学体系, 不惑楼作为私学典范、官学补充,也趁势而上, 遍地开花。 得南直户部吴遇请旨,不惑楼还加增了一项招引良才、申办专利的权限。 为规范不惑楼管理,吴大人还提出一个石破天惊的设想。 另增设一套名目为“自收自支”的官职体系。 将不惑楼收归官办, 各地分楼可由顾氏授权开办,但须在吏部登记备案,所用人员也须由吏部划定人员职数列入官户管理,但人员俸禄不从户部列支,由各地不惑楼自负盈亏。 至于人员招聘, 可从各地举人、秀才中选取,也可从“揭榜挂帅”的揭榜人中选聘。 此举好处, 一是缓解朝廷压力,二是敦促官员有职但有劳, 激发干部干事创业……额,干事挣钱的积极性。 这份折子一递上来,就叫吏部炸开了锅。 这么新的东西,阁臣们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拿到晨会商议,赞同的、迟疑的、反对的,各执己见,更叫老中青三波人吵得不可开交。 自有那老臣,指着“揭榜挂帅”四个字跳脚。 “自古哪有官身得的如此便宜?叫我等男儿寒窗几十载,不如一个会养蚕的女子?岂有此理!” “真真是旁门左道,不可与之!” 老大人还套了句谢大人新鲜出炉的锐评,拂袖梗脖子就是不同意。 这般动荡,惊动了老皇帝。 不惑楼在民间、尤其是士子当中声誉空前,他正愁不知拿它怎么办。 吴遇这一招收归已用,无疑完美替他解决了这一大隐患。 如此这般,以后世人感念不惑楼有教无类、文人异士感念不惑楼再造之恩,可都不再感念顾氏,而是感念他神宗! 于是,难得归隐的皇帝出手替这份奏折点了个赞。 一众大臣们瞬间安静了。 至于实行诸事,自是由谢昭这位吏部尚书主持。 书房里,谢大人似笑非笑。 “顾老师公考干久了,连事业编制都不放过了?” 小顾:…… 等他一目十行扫完这方案,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咳,这吴遇当真是个触类旁通的人才! 竟真叫他琢磨出体制改革来。 “我发誓我可没向吴大人透露现代编制体系!” 他举手赌咒,什么行政编、事业编、军队编、企业编,他通通不知道!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89节 “但是有一说一,想要发展社会公共事业,引进事业编制、推行体制改革是早晚的事。” 他掰着手指头,“你看大宁科学院第一批占的是行政编,可这不是长久之计,等到这边人才机制理顺,专业人才跟行政力量还是得分流!” 谢昭也不说话,就这样眼含笑意地看着他,直把顾劳斯看成个猴屁股。 尔后他不紧不慢,提笔在折子上朱批一句“旁门左道,不可与之;此策虚妄,恐误国是,望陛下三思。” 顾悄瞅着他下笔,满脑袋的鸡血突然冷凝。 他反思刚刚那番话,确实毫不顾及大宁实际,过于想当然,这般端着现代人的优越感在旧时代翻天覆地,好像……是他自不量力了。 小狗狗想到这,立马耷拉下耳朵。 一股羞臊之意直冲天灵,他放下杯子,撇开眼赌气道,“你就笑吧,我本来就是这样一个……唔……” 他余下的话被堵在口中。 谢昭滚烫的鼻息喷在他脸上。 他迷糊的想,平时那样温润的人,原来凑近了也是滚烫的。 过来好半晌,谢昭才放开他,眉眼弯弯道,“你本来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在哪都会发光,叫人目光不由追着你,久久难忘。” 这不是校友们时常拿来夸他这个男神的词儿吗? 咳咳咳……顾劳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大哥,你这商业吹捧一点诚意没有,词儿都能套错!” 迷糊劲儿过了,他金刚怒目,拍案而起。 “去去去,刚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旁门左道、不可与之是吧?渣男,你都这么说我好几次了!” 他这般容易炸毛,叫谢昭看的有趣。 也不急着顺毛,只拎起科学院琐事与他闲聊。 小狗注意力很快转移。 他们这一科,有了科学院,便直接罢了庶吉士考试。 翰林院?不存在的。 大历三十六年恩科二十多进士还没消化完,翰林院书多人少都不够分的! 吏部铨选?甭指望了。 有谢大人在,吏部文选清吏司多了一条规定,基层工作经验成为每年大选、急选的必要条件。 毕业分配只有两条路,一条进科学院深造,一条下基层历练。 至于这基层有多基? 据前线下基层的部分同志一线来报,他们其中一队去了云南边陲。 孟芹死前,将陈氏私昧的铜矿位置画在纸上,交给了唯一的儿子。孟氏平反后,玉奴脱了贱籍,恢复本名孟时安,这张地图也重出于世。 想要从根本上解决货币危机,这铜矿非挖不可。 是以第一队下基层的人,明着是赶赴云南土司支农支教,实则是领旨赴边寻矿去了。 每日在蛮烟瘴雾里穿梭,一边同土司咿呀学语,一边与陈氏余孽斗智斗勇。 必要的时候,还要背着炸药包,一路开山辟谷。 咳,苦,真苦。 传说的矿山并不十分难找,可这铜谁来挖,怎么挖,挖了又去哪里炼,桩桩件件都是大难题。 小林画着满脸的迷彩,猫在山林里。 他盯着不远处的黑矿坑,忖着下巴沉思:深山老林,人烟稀少,难为陈氏绑了这么些贫民、贱籍在这开山,可惜缺衣少食的,个个面黄肌瘦,一天也挖不出几十斤原石。 这产量……实在感人。 这么一想,陈大人掖着宝山搁方徵音跟前装乞丐,也不算全是骗人。 另一队人也没跑远,就横渡了浅浅一条海峡,做了崖州超级稻第一批先遣队。 海中孤岛,放眼望去一片荒芜。 时勇贫穷的老家跟这一对比,都算中上富农。 “有一说一,是因为我穷困潦倒才精准匹配到崖州的吗?” 捏着入职报道单,时勇不由想起赴考前家中无米的窘迫。 他握紧了拳头,黝黑的脸上透出一股子坚毅。 “没关系,既然我们来了,一定也会让这里一起富起来!” 领路的岛民投以一个看白痴的眼神。 难怪新科进士能被派来这鸟不拉屎的流放之地。 指望这地富起来?还不如指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崖州生活远比预想的要艰辛。 南海气候湿暖,可旱地多水地少,红壤贫瘠不宜耕种。外加土著民口中可怕的夏季暴风雨,时勇要做的事太多了。 画地围田,开渠引水,沤制底肥改土…… 做好一应准备工作,就等着第一批种子寄来,育苗插秧。 忙活完一天的工作量,时勇眺望火红的夕阳,恍惚间产生一种错觉。 “十年科举彷如一梦,要不是婆娘孩子不在身边,我都以为我从未中举,而是真真切切务了半生的农。” “没事别瞎做梦,咱这务的可是大宁的农,有编的,旱涝保收的那种!” 同下基层的北方小伙拐了拐他,傻傻笑开,“嘿你还别说,果真是一行通行行通,俺这种地的水平马上要比俺爹强了!” 时勇:…… 留在京城的,也不松快。 深造有多难?难于上青天! 科学院文化课和实验两手抓、两手严。 文化课主要靠谢昭。 谢·理科基本功很是扎实,基础的数理化生常识默一套不在话下,再结合顾氏藏书加以完善,用于做入门的专项训练勉强够用。 至于入门后,那就是研发阶段。 小顾摊手,能研发出什么,就看各人造化了。 他已经详细制定了一年期后的全套考核指标。 嘻嘻,皮鞭抽得紧,牛马才有劲。 牛马能有劲,康庄大道那不是近在眼前? 这话不止人听了沉默,科学院本院都吓掉了几片青瓦。 进院前,新进士们还抱有一股天真的优越感。 不少人义正言辞,“我等书生自有气节,誓死不学那污秽农学!” 可令他们大惊失色的是,除了农学,他们竟一科都看不明白。 那些新课本子,泛着墨香,每一个字他们都认得,可是连起来宛如天书。 硬嗑不仅废人,还痛伤自尊。 金属材料可分为纯金属和合金。 铁、铜、镁、铝及其化合物知识点汇总…… 这是金属冶炼科。 生物遗传和变异的特征,使各物种既能基本上保持稳定,又能不断地进化。 脂肪、磷脂、胆固醇极其构成转化知识点汇总…… 这是生物基础科。 炸药的一般特性。 物理爆炸和化学爆炸极其常见类型。 这是爆炸力学科。 这么对比,农学简直是天堂。 养猪、喂鸡竟然成为人人哄抢的热门专业。 这还只是文化课,实践课更是叫这群书生近乎昏厥。 金属冶炼科实验助教是道士,生物基础科实验助教是仵作,物理力学助教竟然是花炮师父同鲁班匠人……简陋的实验条件、缺胳膊少腿的试验器材,还有完全不靠谱的各类实践操作…… 他们这是拿命在为大宁奋斗! 还是只拿实习工资的那种! 黄五发出哀嚎,“当初入顾氏族学,是我这辈子做的最离谱的决定!快乐赚钱躺平享乐它不香吗?为什么我要在这里背表哥不可以娶表妹、寡嫂却可以嫁小叔?” 顾劳斯恶魔低语,“不是你殿试上大言不惭要推行社会基本医疗服务吗?如果你连最基本的卫生常识都不清楚,说得过去吗???” 生平第一次用手塞进牡马肚子熟悉马匹人工受精流程的原疏瑟瑟发抖。 他一度以为,读书的苦只要咬咬牙吃到中举—— 直到他考上进士,才知道读书的苦咬碎了牙得吃一辈子。考试的结束只是牛马的开始,一边拉磨还要一边读书,这才是人生的真相。 “肤浅!”小顾嗤之以鼻。 “等你生了孩子,就知道人生至苦不是上班读书,而是孩子读书:)” 当然,单身小原目前还考虑不了这么远。 总而言之,科学院起步阶段,一片兵荒马乱。 一群脑袋里装满之乎者也的文科生紧急转型,头一个月生不如死。 天下无不偷风的墙,科学院里乌烟瘴气,传至朝堂,顾悄这个便宜监学自然又短不了一通申讨。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0节 谢昭引他谈这个,自然不是无心。 他从一沓折子里取出几件,顾悄粗略一看,竟全是弹劾他的文章。 一篇篇义愤填膺,有几封还是出自科学院新科进士之手。 “上次殿试,我既与神宗摊牌,以他脾气定容不下我。封你作监学,无非是知你是我软肋,好想借你打个前战,敲打于我。 这几封折子,我若是处理,伤的是你,你我若是生隙,于我是小惩;若是不处理,伤的是我,渎职失察的小错积攒起来,就是他日后发作我的理由。” 顾悄:“……” 他迟疑地望了眼某人,“我合理怀疑你在卖惨。” 软肋是你自己供出去的,牌是你自己摊出去的。 以谢景行处事缜密、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的尿性,这必定都是他算计好的一环。 顾劳斯才不信他“处境艰难”的鬼话。 “说吧,又是要使什么坏须我配合,才做这幅伏低做小模样?” 谢昭笑开,“学弟竟也学精了。” 他正了正神色,“是有最后一出戏,要你配合我演完。” …… 永泰二年五月,帝罢朝一月余。 日日养心殿太医、天师鱼贯进出,朝中诸事一概不问。 神宗未立继承人,首辅独揽大权。 也有朝臣认为此举不妥,殿外求见意图进言以示忠诚,却遭近侍回绝。 这看似放权的举动,叫朝中人心惶惶。 有猜谢昭篡权囚禁皇帝的,有猜皇帝养精蓄锐要一举扳倒首辅的。 一场大战,触之即发。 多年的政治敏锐性叫朝臣们嗅到危险。 谢家心如明镜。那日殿试,谢昭叛主发难,神宗看似忍下这屈辱,可早已暗中下定翻盘的第一子。 在这节骨眼上,他将这般烂摊子丢给谢昭,不过是寻个背锅侠。好叫首辅替他背下所有政失,同时,也借机除掉这条养壮了狼。 哪知谢昭应对自如,依旧稳如泰山。 春耕、抚民,开仓、赈济,哪一样都不好做。 但他有高才,哪一样都安排妥当。 既然春耕难不倒他,神宗便又出一招。 四月,万物向荣、莺飞草长之季,百姓才安宁不足月,白币案彻底爆发。 朝廷发行的第一批白币精美、足重,市场接受度很高。老百姓也甚是喜爱。 可要生产足额的白币,须足额的铜、银,并相当成本的溶冶技术。 方徵音解不了铜矿匮乏的根本矛盾,只好祭出一个以贱代贵的阴私法子。 皇帝御笔亲批五家负责铸白币的宝泉局,方徵音却给了五局不一样的方子。两京他不敢含糊,用的自然是好方、好料。 其他三局,乃至由他们生产出的第二批、第三批白币,却是由二分铜、四分铁、四分锡铅熔铸而成。 方徵音费那么大劲研制所谓铸方,主要攻关的不是别的什么技术难题,单纯是叫次等原料产生与银铜熔铸相同的色泽、密度。 这一眼真的官方造假专利,自是与民间假。币不可同日而语,原不应这么早被戳破。 起码放在金属化学并不发达的古代,忽悠糊弄个百年不成问题。 可坏就坏在,这世上总有那么一批怎么打也打不尽的假。币贩子。 先是福广奸商,囤积白币数万钱,意欲熔铸高纯度的铜银,做些勾兑、掺杂的勾当,好叫万钱生万钱,钱钱无穷尽。 哪知才开炉,就发现上当辽! 从福建宝泉局弄来的真币,融开竟然一点银子没有,甚至含铜量还没有市场上的假铜币高。 一时间,朝廷带头生产假。钱、还比他们更假的绝美冲击,叫假。币贩子怀疑人生。 管初步熔炼的炉火小工哇哇哭出声来。 自我感动的。他摸了摸一度以为彻底丧失的良心,惊觉竟还剩着一点儿。 “大哥,朝廷这一招抢咱们的路,叫咱们无路可走,这是要绝咱们最后的生路啊!” 大哥也心有戚戚,心道这事在假。币史上都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大哥始终是大哥,只伤心一瞬,他就从中闻到绝美商机。 他一拍小弟狗头,“这是好事啊!你想,既然朝廷都把配比送到我们跟前了,不跟着造岂不是对不起宝泉局一番苦心?” 小弟张大嘴,讷讷点头。 “对哦,有了配方配比,以我们的技术,造出来的白币,只会比真币更真。” 说干就干。 于是,短短两个月时间,无数精美、足量的白币疯狂涌入市场。 不良商贩还摸着仅剩的良心,诚信经营起来。 他们大量收购市场上的铜、银,用真心造假金,一度将铜、银价格哄抬至历史新高,令本就加剧的通货膨胀雪上加霜。 币商们还精益求精,在不断造假的过程里,进一步优化了白币的耐磨耐蚀性。 直至宝泉出品的白币因铸造不够精良,反而被老百姓质疑为假。币…… 但不管真假,白币的价值自此一落千丈。 又一批被货币改革坑害的老百姓们这把不干了,商家罢市、豪绅闹事,快要被朝廷累次货币改革榨干最后一点血的平头老百姓也躁动不已。 老皇帝第二件送给谢大人的,就是这么个大礼。 处理不好,不止会引发民乱,朝廷失信更会引得本就举步维艰的社会经济彻底崩盘。 这时,边疆又传来噩耗。 第三份大礼虽迟但到。 顾慎押解辎重才到北境,得了补给的北军就按捺不住,要出城反击。 漫长冬日,鞑子借暴雪掩护,也借陈愈带去的布防图,武力上对北军实现了全方位压制。 将士们吃了数次瘪,被蛮子一再戏耍打压,早就忍无可忍。 营帐内,探子才报草原雪融,总帅就不顾微弱的反对声,一锤定音敲下反击方案。 才九死一生突破鞑子围剿捡回一命的顾情还想请他三思,就听那五旬将军不耐烦摆手。 “顾家小将,你虽骁勇,可毕竟经验不足。 鞑子们能与我军拉锯一冬,凭的无非是暴雪的掩护,他们惯会在雪中藏匿与追踪,若不是吃了这亏,咱们早就大干他们一场了! 这时节东风起、冰雪消,鞑子们失了优势,正是反击的好机会。 要知道经冬鏖战,不止咱们弹尽粮绝、兵士疲乏,鞑子亦然,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这番言论,得到营中大多将领的支持。 短短三日,三十万大军集结完毕。 阵前,总帅慷慨激昂,“众将士听令,今日决战,誓必雪耻。尔等只管奋勇拼杀,回来本帅自当论功行赏,狗鞑子,他娘的,咱一鼓作气,杀他个亡族灭种!” 哪知三日后,北境就传来噩耗。 原来鞑靼早有准备,一路诱敌深入,只等大军深入草原腹地,他们的轻骑兵却从两翼包抄,绕到了大军身后,几乎不费兵卒,一举就破了长城。 鞑靼骑兵一入关内,如入无人之境。 不过半月功夫,就一路攻城略地,直插京师。 兵临城下,不外如是。 隔着一堵城墙,乌压压万余蒙古铁骑,蹄铁上血迹还未干透。 城内却只有两千护城防守,与皇帝手中的三千羽林。 调兵的号令急急从兵部发出,可北军擅自冒进又被截断消息,回防无门。 而中军最快也要七天才赶得及勤王。 一时间,内忧外患。 大宁建朝百余年,还是第一次陷入如此危机。 京都百姓连夜收拾家当行李纷纷南下逃难。 如此形势下,抱病许久的神宗终于露面。 临朝第一件事,就是怒斥谢昭办事不利、贻误战机,并责令他交出皇帝亲掌的神机、火炮两营调兵权,由他亲自坐镇迎敌。 又借白币事发难,以“首辅之疏忽,当亲自补救”为由,遣谢昭南下福建彻查假。币一案。 谢昭神色坦然地领命,才摘下拇指田黄,就有近侍太监恭敬接过。 那太监是个新人,十分会做人。 这个时候,也不捧高踩低,反倒恭敬道了句,“谢大人,得罪了。” 朝臣们还在奇怪,神宗用了几十年的留仁大太监怎么就换了人。 就听神宗不轻不重加了句,“朕冒天下之大不韪特封顾氏小子做监学,又立科学院遣新科进士供他调遣,便是希望他能网罗人才替朝廷分忧。眼下科学院开院两月余,可有实策呈上?” 朝臣们纷纷摇头,有几个落井下石的,还跳出来又告了几状。 从科学院成日里不务正业,告到科学院里的人种种错处。 一个向来与南直不对付的北方老学究怒斥新科进士人品存疑。 所举例子便是宋如松老父春上新逝,他在京中却佯装不知参加新科,如此不孝不悌之人,当免去功名、永不录用! 也有人觉得新科状元颇有才学,就这般弃而不用略有惋惜,便出言调和。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1节 “或许是新近之事,休宁路远,未能及时知晓也未可知。” 一番讨价还价,皇帝金口玉言,就将这热乎的状元发配去了惠州。 一人起头,就有人跟风。 不一会儿,原疏幼时入赘商户、院试时又与周家不清不楚的黑历史被挖出。 黄五家举族谋逆那档子事儿也逃不开。 另有其他诸如品行、家风等等真的、假的弹劾,叫神宗快刀乱麻地将新科顾氏一团人打了个七零八落。 神宗拿捏着度,即未逼得人狗急跳墙,也没留他们抱团的可能。 一个早朝过去,才晴的天又乌云密布、春雷阵阵。 朝臣们遥遥望着走在最前头的首辅,暗自打了个冷颤:天真要变了啊…… 第179章 谢昭辞陛时, 老皇帝将人喊到御前。 面前摊呈的,是一道传位诏书。 与高宗遗诏制式相似,唯有皇室专属的金线云纹防伪码略有不同。 文书宝印都已备好, 只是传位给谁, 仍空着不曾写明。 “咳咳咳, 朕老了, 恐熬不过今夏。” 几日未见, 他被奇毒折磨得又憔悴许多。 说一句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也不为过。 谢昭只垂首应道,“陛下宽心,太医院必会全力救治。” 神宗急促地笑了一声, 不置可否。 “朕戎马半生, 何其狂哉, 竟不知老之将至……也是时候, 将这江山托付后人了……” 说着,他睨了谢昭一眼, “我宁家子孙,唯剩五人。 扶风三子,纵使陈氏刻意瞒报、你居中遮掩, 太医院也不曾明着上医案,但朕知他们……是不中用的。” 提及亲孙,他口中沉郁不似作伪。 虽然明孝的太子身份有陈氏算计,可他对明孝的爱护半点不曾掺假,连带对明孝子嗣也多几分疼宠。 得知孙辈亦没逃过毒害, 他心中悔恨又深一层。 如此再看兄长劫后余生的两个后人,耐心也多不少。 “大哥一脉, 宁昭雪毕竟为妾室所生,不曾受过皇嫡教养, 到底缺了为君的胸襟、眼界和气魄,江山于他,终是负累。” “唯剩一个顾悄,被顾准那匹夫藏得严实,朕亦不知其秉性如何。 但这一科,却是叫朕看出他厉害。一个不及冠的小子,隐于幕后,竟能叫新科进士异口回护、叫满朝臣子趋之若鹜,如此手段,君临天下并非难事。” 该说不说,这领导气质神宗一辈子是半点没沾上边。 “或许这就是天命。他承高宗之仁、云鹤之才,这江山,如今看来也只有他当得!” 说到这,神宗轻轻叹了口气。 他铺垫这么多,终于进入正题,“可是谢昭,这江山之主,必定不能是个断袖,更不能是个蛰伏人下的断袖。” 御书房只君臣二人。 老人推心置腹,青年眉头微蹙,神色终是有了变化。 神宗一探便知,方家小子密报不假。 谢大人七寸,不是权力,而是一个情字。 是他错看了他的首辅。 “都说寒门多负心,公侯出情种,朕原本不信,见你这般朕却是不得不信。 谁能想到,无情无心的谢昭,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 寻对症结,此时再回想首辅一切种种,就都有了答案。 “原来爱卿确实不曾骗朕。” 二人君子协议,他要江山,首辅要美人。 都是实话。 首辅求娶顾悄,也确实如他所言,并非替潜主保驾护航,而是解一己私欲。 想到这,老皇帝微不可察地抬了抬嘴角,既已摸准他七寸,接下来的棋,就好走了。 对付谢家这等情痴,大道至简,根本不须旁的手段。 只一个攻心便可。 “谢大人深情,朕也明人不说暗话。 既然心悦他,不如干脆成全他。” “朕看得出来,那孩子与你,并不情愿。” 神宗轻轻抚摸诏书纹理,“他毕竟是皇嫡,亦有龙腾九天的志向。何苦困他于深渊,令他一生蹉跎、死后千秋唾骂?日后他若能叫大宁重回太祖盛世,也有你一份荣耀。” 谢昭难得恍惚一瞬。 眸中似有痛色一闪而过。 “谢昭,朕撑不了多久了。纵使再不甘,朕也绝不能因一己之私叫大宁断在我手。” 神宗浑浊的眸中透出几丝恳切,“这番遣你南下,非是清算。实在是……宁家下一任皇帝,万不能于名声有亏。” “若卿当真情深,此行南下,便替他终生镇守东南,再不返京。” 他静静望着年轻的首辅,“若你能答应,朕便以大宁国祚向你起誓,必会遵照高宗遗旨还政于嫡长一脉,不遗余力替顾悄稳住朝局,助他顺利即位。” 这筹码开得诚意十足。 谢昭闭了闭眼,成亲以来桩桩幕幕一一闪现。 耳畔不断回想神宗那句“并不情愿”。 好半晌,殿中才响起低沉一声,“臣……答应。” 皇帝笑了,信手扔过来一物。 却是他常年不离身的田黄虎头军符,“东南水军,今日起任你调遣。” “卿有异能,大宁得之,是国之幸。 朕不忍因权斗祸及国祚,先前君子协议,朕不曾毁约悖信,日后也不会。 卿也莫要与朕置气,东南虽远,亦大有可为。 这江山,这大宁,还有……新君,朕便都托付给你了。” 谢大人好说话,回家就开始吩咐瀚沙收整行装。 顾劳斯听完前因后果,抱着毛团子气得在床上打滚,“这老皇帝简直刷新无耻的下限!” 且不说殿试他纵容方家告发,就是悖信在先。 这会找补,竟拿京都的神机、火炮两营同谢昭换一个荒废数年的海军?! 要知道,自太祖晚年海禁后,东南水军就一直是三不管地带。 装备差、将士差、纪律松散,跟民间组织的游兵散勇也差不到哪去;而神机、火炮两营是什么?是谢家花了十几年时间、花了流水般的银子怼出来的特种部队,能比吗? “嗐,你这买卖做的!”顾悄骂了尤不解气,爬起来继续围着学长哔哔。 “谢景行,你说你是不是把老皇帝当傻子哄呢?你这么大一个奸臣,这么轻易就被他三句话拿捏?什么为爱出征、成全万岁……” 还没喷完,谢昭一句话就叫他卡了壳。 “悄悄,若事实真同剧本一样,你是皇嗣,又对我无意,那这便是我最终的选择。” 一如误会迭生的上辈子。 没有摊牌前,他是生过诸多恶念。 若是这辈子顾悄仍然推拒他,他定要不管不顾将人夺到手中。 可御书房里面对神宗逼问,真到抉择的时候,他扪心自问他下得去手吗? 下不去手的。 他见不得顾悄难过。 若两个人里注定要有一个人伤心,他还是选择把痛留给自己。 谢景行并不擅长剖心,天之骄子也不习惯将内里脆弱暴露于爱人跟前。 他垂眸避开顾悄视线,“不是皇帝好骗,是谢家男儿一直如此。” 他缓缓说着家中情况。 谢家先祖不曾屈身事元,谢氏偏安一隅,本应人丁兴旺。 但各支仍是子嗣单薄,只因谢家男儿皆情种,只愿守着正妻一人,不兴纳妾开枝一说。 到谢昭爷爷那辈,嫡系只得两子。 长子谢琎承袭家业,依旧隐居避世,醉心山水,虽处末世,并不挂心这天下花落谁家。 可元人残暴,一日市集皇子偶遇他新婚妻子,见她貌美又是望族主母,竟不顾人伦虐杀了她。谢琎由此出山,倾全族之力助太祖灭元。 后来天下大定,论功行赏之日,谢琎却断发割袍而去,只留下一句“发妻血仇以报,吾当逐她而去,怎可教她在奈何桥上苦等?” 谢琎之后,家主落在谢昭爷爷身上。 他对谢老太君一往情深,可惜病弱,中年早逝。死前自言怕发妻幼子孤苦无依、过得不好,不愿闭眼下葬,硬逼着谢家人将他停灵,直到谢锡成年才准动棺。 说来也奇,他那棺椁一直放在宗祠,十年间谁也挪不动半分。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2节 直至谢锡高中那年,族人才得以顺利将其送往族陵。 到谢锡时候,谢家在朝堂根基已深。 京都好女如云,任他挑选,可他却心系一位农家女。 京都权贵看笑话般坐等风流俊美的谢大人甩了无知粗鄙的无盐女。 谁知丑女新婚便生下长子,数年后高龄又生下次子,最终难产先甩了谢首辅。 三十年过去,首辅安然与发妻灵牌相伴,同食同寝,自在长乐。 谢昭没说出口的是,不止先祖,后世子孙亦如此。 即便现代浮华千年,谢家依然代代如此。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也因此,坊间才有“谢郎明俊神仙侣,举世无双第一族”的传言。 “所以我根本不屑用骗,神宗也从不会怀疑谢家真情。” 多金,有才,霸道,又深情,这是什么绝世言情的男主配置?! 顾劳斯捂脸,总觉得他听到的不是解释,而是某种暗搓搓的告白。 还没来得及感动,谢狗下一句就十分讨打。 “也只有顾准那般小人,才专骗老年人,做局十几年,就为叫神宗信你是皇嗣。” 顾悄:…… 这画风突变的拉踩,还真叫人猝不及防。 “主子,收拾妥了。” 外间瀚沙一声轻唤,顾悄这才发现,金屋已然空了大半。 不止谢昭,连带他的身家都一并打包,一副举家南迁的样子。 顾劳斯眼中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谢昭瞧着可爱,俯身亲了亲他长睫。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君我如今被贬,怎么?夫人竟不愿一同前往?” 男色当前,顾劳斯好容易把持住,一把将那脸杀器推开。 他指了指自己,“咱不是要留这即位?” 谢昭扑哧一声笑开,“嗯,若悄悄真想当皇帝,我也愿如先祖一般,冲冠一怒为红颜,为你夺下这天下又何妨……” 小顾一整个耻辱住,拔脚就往外走。 “这婚得离,琉璃,走,咱们这就投奔老皇帝,踹了这只满嘴跑火车的大尾巴狼!” 谢昭忙一把圈住他,“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不须入冬,大抵京中诸事就能尘埃落定。 我已打定主意归隐,悄悄你的身体,也不宜长留北方,所以我想带你去南方湿暖之地将养,且问你愿不愿意?” 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不待他反问出口,谢昭继续道,“悄悄,你听仔细,我说的是归隐。 便是外间诸事再不烦神,外间诸人再不扰心,也意味着……你要与这具身体的尘缘,彻底做个了断。” “你可……做得到?” 这一问太突然,顾悄更困惑了。 谢昭慢慢与他解释,“悄悄,我的心也是血肉做成,见不得你被一再利用。 忍到今日仍未对顾氏出手,已是我的极限。” 谢昭眸中是难得的认真与郑重,“我不想忍,也不会忍了。 或说归隐并不恰当,悄悄不是一直想死遁?这次,便是以死与这具身体划清界限,以后你是你,顾三是顾三,” 顾悄迟疑了。 “可是……” 可是既已尘埃落定,顾家又怎么还会继续害他? 谢昭苦笑一声,似是懂了他选择。 下巴被强势抬起,谢昭炙热的呼吸扑面而来。 本应甜蜜的拥吻,莫名染上一丝苦意,顾悄颤巍巍睁眼,咫尺间与学长对视,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 他心中一慌,在谢昭即将抽身离去的瞬间,双手抱住他腰身。 他急切道,“没有可是,学长,我……我做得到!” 谢昭却没了方才的渴切。 他温柔捻去海棠瓣尖熹微的露珠,眸中褪去最后一丝缱绻。 “悄悄,你不用勉强。” “不,我没有!”顾悄都快急哭了。 却见谢昭缓慢而坚定地掰下他纠缠不舍的手臂,淡淡笑了。 “你与顾家,是血亲,又对顾情有从龙拥护之功,没有我,在新朝定能过得很好,去编你爱的书,去会你志同道合的朋友,去帮许多与你素未谋面的人。 可谢家不一样,且不说谢氏早年残杀云门弟子不知凡几,单论新皇继位,卧榻之侧就难容谢氏这等悍然凶物。” “不会的,你是我的爱人,妹妹不会……” 他急切地解释,却没错过谢昭眼中的讥讽。 “你当明白,任何时候都不要高估人心。 顾情或许与你情同手足,看在你的面子上能容谢氏几年。可端看神宗与高宗,一母同胞兄弟,皇权之下,久处依然落得个兄弟相残的结局。 悄悄,我不想因我,坏了你与顾氏最后的情分。 也不想因为我,再次将你至于险地。” 他轻轻笑了笑,“因为那时,我就真的……再也没法控制心中杀意了。” “悄悄,你也一定不想看到那样的场景吧?” 说完,谢昭强硬地挣开他的手。 他人高腿长,来去如风,顾悄踉跄着,才在小院偏门系马桩上追上牵马的他。 哭包早已急出满脸的泪痕。 他是真的分不清,学长是在同他演戏,还是真心。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方才谢昭的剖白—— “悄悄,若事实真同剧本一样,你是皇嗣,又对我无意,那这便是我最终的选择。” 眼见谢昭翻身上马,随行将士先一步绝尘而去。 他不顾危险扯住马鬓,“学长,你说清楚!” 瀚沙忙上前将他扯回。 谢昭高坐马上,三两下安抚住惊马,一声低语掩在嘶鸣当中。 “悄悄,主动权从来在你手上。” ——我会在海滨,一直等你。 马蹄远去,踏花成泥。 大战在即,风起云涌。 遣走谢昭,神宗也说到做到,立即重用顾氏。 他亲自挂帅,苏青青任先锋,迅速集结京中有限兵力,背水一战。 不止如此,他还秘密召见了顾准,许是应下同等诺言。 老大人开始脚不沾地左右逢源,整个京都一片唱衰嚷嚷着“不如借机南迁”的官场,竟叫他奇迹般搅活过来,生出几分同仇敌忾、共御国辱的气氛。 老人家也临危受命,从南直户部尚书官复北直兵部尚书。 上位发布的第一道军令,就是叫匆忙赶来勤王的西军绕道去一趟通州。 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后援大军就算到了,京师粮草也管不了他们三顿饭,与其来了饿肚子不战而溃,不如打好先遣战,耽误两天拐去拿个外卖。 这般,勤王大军又得晚到两天,守城压力愈发艰巨。 老大人一摸胡子,“无碍,我家夫人本就擅攻不善守,如此倒是两相便宜。” 他说得还是谦虚。 京师重地,城防布兵虽不多,却也远不如陈愈以为的好,攻。 五日下来,鞑靼骑兵显然急了。 眼见着北、西两路勤王的大军将到,鞑靼领帅终是咬牙做了最后的奇袭。 五月初五,又是一年端午。 可惜这日再无祓禊去灾的闲情,天色未明,趁着守城将士最疲倦的时刻,城外骑兵不知从何处调来攻城器械,霹雳车、登云梯,出其不意开始强。攻。 攻的还是防守最弱的西门。 苏青青与顾二对视一眼,借着夜色掩护,各自回防,只等着瓮中捉鳖。 三个时辰后,西门破。 鞑子骑兵势如破竹,涌入京都。 不待将领欢呼,入目却是荒城一座。 蛮将气急,一鞭子将陈愈从身后马上甩上,“陈尚书,你戏耍我?”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3节 陈愈赶忙趴好跪下,“不不不,大皇子消气,这西门防守最弱,自是有弱的道理,只因这边萧条,都是些荒地作坊,但只要攻进来,再往东去二十里,就是皇城!” 蛮将不疑有他,一声令下,城门处聚集的万余铁骑便齐齐向着东方奔去。 “呵,大宁皇帝的狗头今日我要定了!” 只是三个时辰后,依然在荒城打转的蛮军躁动不已。 不止陈愈所说皇城瞧不见影子,他们连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偌大的西城,如同一座死城。 大皇子也终于察觉出不对。 座下几个小将押上陈愈,呼延一鞭子抽掉他一只胳膊。 “该死的大宁人,你敢骗我?” 陈愈辩解不及,只觉一阵剧痛,叫他彻底断情绝念。 他再分不出一丝壮志豪情肖想篡权涉政。 血液快速流失,死亡的恐惧叫他大脑一片空白。 见他不中用了,大皇子又拎出陈宽。 青年几乎瘫软在地,俯首求生,“大皇子饶命,不是我们骗你,是……是我们中计了,这是……这是谢家惯用的鬼门阵。” “鬼门阵?” “正是,正是…… 这是谢家惯用的守城之法,如入此阵,化……化鬼方出……噗——” 一支长枪穿胸而过。 蛮族最是心狠手辣,哪里容他妖言惑众、扰乱军心? 大皇子不信邪,“什么鬼门阵,不过是障眼之法。 斥候何在?快去四处小心查探,务必找出破绽!” 若是能叫斥候轻易勘破,又岂能称作谢家秘法? 顾二便是以此阵足足困骑兵四天。 破阵之日,鞑子脸上才露出劫后余生的庆幸,十万勤王之师早已八方围剿,完成这一手瓮中捉鳖。 呵,这熟悉的套路。 他的首辅还真是,为了情爱,连看家底的功夫都交给顾家了。 西门城上,神宗观望一切,面露不虞。 “若是依朕,三日前火武库引信一点,这十万骑兵早已尸骨不存,何须这般周折?” 高勤陪着小心解释,“臣也与顾大人这般提议,可他并未采纳。 说……说此举不仅成本太高……还……还会令陛下落下个暴虐噬杀的恶名,不值当。” “呵呵……咳咳咳……他道替朕爱惜起羽毛了。” “也……也不尽是。 尚书说,这万余铁骑,若能一网打尽,壮丁可遣去云南矿山做苦力,以解我百姓朝徭役之苦;马和甲胄可留下就地入编,三千铁骑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万人铁骑,与西军一道挥师北上,可不正好一举清野、永绝后患?” 神宗:…… 西军勤王成功,乘胜追击,挥师北上。 六月,抵达北境。 困于草原深处的北军闻讯,突然一改颓势。 大军犹如开了挂一般,不仅认路,还专嗅鞑靼军队气味,逮一支绞一支。 短短三月直插北境腹地,逼得草原深处残留的几系前朝势力一退再退。 直至打到外蒙古,与早已等候多时的谢时大军前后包抄。 至此,祸乱大宁边境百余年的鞑靼,再也构不成威胁。 大宁不仅收服三卫,更将辽阔的草原一举纳入囊中。 为进一步加强边镇管理,顾慎自请镇守北部,谢时自请镇守东北。 划入统一版图,民族融合才有意义,苏训的《征边通货论》,以贸易互通有无、化干戈为玉帛,也才真正有了用武之地。 永泰二年秋,帝弥留。 召见朝臣交代身后事,自言一生毁誉参半,于云鹤一事上愧对高宗,令卫英昭告天下,广求先王遗诏,以正高宗血脉。 九月,江南来讯,最后一位顾命终于现身。 第180章 (正文完) 最后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谁也想不到的汪铭。 只是老先生并未等到新帝登基,就已投身满川汪氏的开卷池。 京中, 汪惊蛰闻讯痛哭出声。 她带着顾家众人, 刨开西郊汪淳棺椁, 终于取出最后一份遗诏。 顾情凯旋之日, 也是殿上三份遗诏合辙之时。 留仁哑声, 宣读这一纸迟来三十七年的圣旨。 “朕受皇天眷顾,承太祖遗命,三年以来, 定祸安民, 克勤不怠, 以福天下。 奈何筋力衰微、大限将至, 未能寿寝酬民是朕生平之憾。 然万物自然之理,朕亦欣然受之。 唯念太子年幼, 恐难担四海之任,今有太祖次子、朕胞弟宁枢,文武兼备, 必能承太祖遗业、继后世昌隆,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朕身后,新皇务必惕心保全太子,谨遵宗法礼制, 善待嫡长一脉。若能从之,朕欣然安逝, 使中外文武臣僚同心辅佐,若不能从, 使三孤顾命匡扶社稷,挽大厦将倾,朝臣见旨如见朕。 以此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钦此。” 读完,神宗破风箱似的喉头突然发出一声痛极的粗喘。 原来皇兄真正的遗言,竟是这样…… 原来高宗从未有过利用、盘剥兄弟替他亲子铺路的想法…… 彼时,他在北境守边,并不曾亲耳听得兄长遗言。 所知一切都由周月、陈愈转达。 原来……不是逼他还政,只是要他善待…… “哈哈哈哈,难怪,难怪陈愈那老匹夫要烧了圣旨。” 他胸口郁气腾升,过往种种纷涌而来。 宁家发迹前,大哥护他与母亲周全,教他识字、教他道理,雪天以身做饵猎狼为他解肉馋;太祖发迹后,大哥教他为人处世,教他行军打仗,在与周邝决战中为他身中一箭,这才伤了根本,以至于后来轻易就被毒妇得手害去性命…… 都说斗米恩升米仇,他竟是……竟是这般回报他大哥的。 无限悔憾,临到终了,只汇成一句迟来的忏悔:大哥,是二弟错了。 原来谎言不须长篇累牍,只需稍稍变动两个字,就能叫白的变成黑的; 原来他刚愎自用,竟真将一生、将大宁都断送于宵小之手。 可他竟差点继续错下去! 不,他必须阻止接下来的一切。 “朕感大限即在今日,遂将皇位传于先皇嫡长孙…… 即刻……即刻宣他来见我,快!快——” 他急火攻心,话说出口就已口吐血沫,两眼翻白。 “陛下!陛下!” 太医慌忙扶住他,搭脉行针,好一会儿才丧气摇头。 卫英面色凝重,“太子呢?快传他过来,做好发丧、登基准备!” 于是,明面上的先皇嫡长孙——顾悄便被火急火燎拉到养心殿。 同龙床前跪着的真皇孙大眼瞪小眼。 皇孙心智不全,不懂死亡为何物。 亦不懂存世最后的倚仗马上就要离开他,更不懂日后在这深宫他与两个胞弟如何生存。 他瞪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笑着拉住小哥哥。 “裘裘呢?孔夫子好久不见裘裘,甚至想念!” 顾悄毫不留情揭穿,“不是孔夫子想,是你想吧?” 说着,他侧过身,稍稍揭开一些些衣襟,露出肚囊上方睡得天昏地暗的小宠。 貂有灵气,辟邪。 顾悄怕鬼,当然要随身携带。 二人谈话,旁若无人,并未刻意避嫌。 是以养心殿内外近侍、大臣闻言,无不三观震碎。 原来传言不假,高宗嫡系真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神宗嫡系真是个傻子。 苍天啊——大地啊——太祖爷爷啊——大宁真的休矣啊—— 傍晚时分,老皇帝奇迹地吊回了一口气。 顾悄同宁暄正齐齐跪在龙榻上打着瞌睡。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4节 头一歪,眼一花,就见形容枯槁的老头正瞪着双眼直直看着他。 顾悄吓到差点破口大骂,却被宁暄一把捂住嘴。 “嘘——别叫,皇爷爷这是有话同你说。” 顾悄“呜呜”几声,示意他放手,就听到老皇帝张了张嘴,气若游丝。 “快去通知谢昭,就说你有……” 有什么?老皇帝唇语还没哆嗦完,顾劳斯就后颈一痛,晕了过去。 宁暄忙着去扶他,不留意也挨了一个手刀。 来人一身紫色八卦高等道袍,两撇长须无风自动。 抬手间,也不见怎么使力,就将顾悄身体置于龙床内侧,与老皇帝齐齐躺平。 “陛下,皇图霸业,最容不得心慈手软。 臣的阵法只能维持柱香时间,眼下时机难得,恕臣冒犯了。” “不……” 神宗嗫喏着阻止,却有一股邪力裹挟着他神志,令他昏昏睡去。 摆平几人,老道向着身后道。 “还不速去将他新的躯壳搬上床?难道还要为师动手?” “是。”青年得令,忙将宁暄塞进床榻最内侧。 他目光舔过顾悄原身那张靡艳绝伦的容颜,停在宁暄虽也不错但终归乏善可陈的脸上,遗憾之情溢于言表。 “哼,蠢货。” 佘天师骂道,“人之情貌必会随着魂灵而变化,等他上了宁暄的身,日后长开不会逊于当下,你这淫徒,不是最好玩弄这等稚雏?” 那点风月心思,被天师直言不讳点破,显得尤其腌臜不堪。 方白鹿敛眉压下心中不快,并未反驳。 手下愈发加快了画阵的速度。 很快,道士也摆好法阵所需一应法器。 他凝神嘱咐徒弟,“接下来的几息,至关重要,无论如何替为师守住这养心殿的大门,你能不能得偿所愿,就看此举了!” 方白鹿点头。 蹑手蹑脚行到殿门前,攥紧手中迷魂药粉。 这头,老天师摇起法铃,一阵冗长的符咒念完,他咬破食指,分别在三人额间、人中、两胁、胸口画上繁复的符文。 这符很是考验功夫,最后一笔落下,道士喘了几口粗气,神色却松了下来。 “阵成,只消取三人中血引路,便可牵引各自魂灵归到指定躯壳。” 如此,神宗就能换上顾悄的壳子,名正言顺再当一甲子皇帝。 顾悄就能换上宁暄的壳子,成为一个无权无势的傻皇子,若是这般方白鹿还是拿他不下,那不如就此去了孽根,自此歇了那些风月心思。 而他佘天师,当然是再享一甲子尊崇,将他这一门发扬光大。 换舍的法子阴邪,条件也苛刻,须得血脉之间,甘心情愿。 巧就巧在,唯一不甘愿的那个,本就是换命而来。 无主之壳,自然是凭本事挣,哪要讲什么甘愿不甘愿? “哈哈哈,牛师兄,说起来贫道还要谢你一句……” 顺利点下最后的人中血,佘道士信心满满收了法器,就等着新帝睁眼。 他正沉溺国师的美梦里不可自拔,蓦地四经八脉一震喷出一口血来。 “怎么……怎么可能……会被反噬?” 他难以置信,抬手掐诀演算,“到底,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老道士这般动静,猪也要醒了。 顾劳斯头大如斗,抱着脑袋坐起身,“你个半吊子道士,当然是因为,我与他二人互不相干、毫无关系,能换得了舍才出鬼了。” 他“呸呸”两声,一边擦人中污血,一边捞起菩提上挂的哨子狂吹。 几乎是下一秒,养心殿沉重的红木门就被锦衣卫踹开,北司林茵忍着后怕,一个刀柄一个小朋友,亲眼见到“谢夫人”无恙,心才落回肚子里。 这等关键时刻,谢大人竟能忍住不亲自来守,足见他逼“夫人”抛家弃友的心有多铁。 指挥使摇了摇头,他家大人是真苦,寒窑枯守几十年,好容易盼来正主,正主却被一堆孽债分去心神。 有时候他都替他家大人鸣不平。 凭什么他家大人辛苦救回来的人,要便宜顾家那一串的蛭虫? 没错,顾家在谢家人眼里,就是一群趴在幺子身上吸血的蛭虫。 拿亲子做局,反正他是不能理解。 顾悄可不懂林指挥小脑袋里想得什么。 他伸长了脖子望向林茵身后,“谢昭呢?” 自春上一别,这厮竟真入戏,与他足足五个月未见。 别说,还真的怪想的。 结果,林茵耸肩,“夫人糊涂了,大人早已奉命南下,正在福州演兵。” 顾劳斯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不是说好的演戏?他还真去了?” 那不然呢? 林茵侧耳,听得外间动静,只长话短说。 “夫人,一直以来大人陪您演戏,次次都是为了顾家,这次他累了,是认真的。” 说着,他递出一枚丹丸。 “这药药性大,与您虚弱的脉象相冲,可诱发猝死之相。 大人令我将药交给夫人,夫人若是愿意服下,从此世上再无谢昭、谢夫人,自然也无顾家三公子;若是不愿,那此后谢家都是夫人的,臣等亦唯夫人是从,只是大人……您便权当他是死了罢。” 呵呵,这狗。 顾悄简直要气死。 他接过药,冷哼一声,“你们出去吧。” 林茵面露迟疑,不懂他什么意思,就听顾悄怒喝一声。 “不是说谢家都是我的,你们唯我是从?怎么,叫你们出去也不行?” 林茵:…… 完了,顺风顺水这半年,忘记夫人还是个炮仗了。 撵走人,顾悄捧了碗冷水给宁暄拍醒。 见他双眼清淩不似有异,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老皇帝也悠悠转醒。 只是几经折腾,他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顾劳斯想想他与谢昭眼下的尴尬境地,全拜这老头所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发现自己还在原来的身体里,接受不来?” 老皇帝眼珠子缓缓动了一下。 一旁宁暄被他吓得往后缩了缩,“哥哥,没有,刚刚皇爷爷只是想提醒你,有危险……” 顾悄漂亮的桃花眼危险的眯起。 他看了看老皇帝,又看了看宁暄,突然笑开,“哦,这么说你爷爷还有点良心?人之将死,良知复苏?” 老皇帝胸腔震了几震,约莫是气得不轻。 小皇孙越发惊惧地缩进床帏深处。 顾悄叹了口气,捏这药扔进嘴里,寻思着既然要走,便最后再扶妹妹一程好了。 他从御案取来那封皇帝用来钓鱼的圣旨,杵到神宗跟前。 “喏,写吧。”他指着即位人的空处,“就写你要把皇位传给高宗嫡长孙——” 在神宗惊惧的目光里,他缓缓念出一个名字。 苏冽。 老皇帝自然知道,苏冽就是顾情。 他惊得几乎要咳出五脏六腑,连宁暄都忘记装佯,爬出来扯住他袖子,“你……哥哥,你说什么?” 顾悄气顺了。 他突然起了一丝恶趣味,“怎么?遗孤是女子,不行?” “你写不写?不写,这空我可就把留仁填上了!” 他执笔,丧心病狂的模样,半分不像顽笑。 宁暄一抖。 老皇帝含泪接过御笔,写下此生最屈辱的两个字。 原以为谢氏揭露立场,他心胸已然被摧得强悍;殊不知高月、陈愈联合篡改高宗遗诏又给他致命一击;他以为此生所受重创再重也不过如此了,哪知道……哪知道原来一十六年,他都被顾准那老货玩弄于股掌! 不过两字,他写得万分艰难。 最后一笔,还怒急攻心,强喷出一口血来。 顾悄嫌弃地蹙眉,“这黑血,也不知道有毒没毒,传不传染哦?” 神宗&宁暄:…… 我回科场捞人上岸[科举] 第295节 但明黄圣旨上如蚓爬狗刨的苏冽二字,叫顾劳斯开心一瞬。 心情一好,他便不吝与二人分享了一个longlongago的故事。 只是,才说到备受官学学子追捧的入门书目、经书集解,都是家中女子编书所编,还没好好欣赏二人的瞳孔地震,就突然两眼一翻,闭过气去。 坑爹—— 什么破药,他竟比老皇帝还先咽气! 待他失去意识,床帏内瑟缩的宁暄才舒张开眉目。 他轻轻抚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老皇帝,眼角倏地滑下数行泪来。 是爷爷,对你不起。 永泰二年,九月十四。 帝薨于养心殿。 逆党佘天师、方白鹿潜进养心殿意欲行刺新太子。 顾氏三子替太子守灵,被逆党误刺身亡。 十五日,神宗遗诏同宗仁府宗令一同昭示天下。 神宗正式传位于高宗遗孤。 而这高宗遗孤,并非顾悄,而是一直被苏家军秘密养在军中的女将——苏冽。 至于女子如何即位,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一夜之间,东宫付之一炬,宁暄同两个幼弟,一个都没跑出来。 至此,宁家血脉除了这一个女娃,再找不出第二个。 何况这女将手上,既有诱敌深入、分片击破,彻底收复北疆的奇功,还握有消失百年之久的汉人传国玉玺。兼之又得泰王西军、苏侯北军、谢时西北军,乃至西南汪氏海军拥立。 这架势,管她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谁特么还敢多放一个屁? 也不怪顾情恶趣味,定要女装即位。 因他还记着兄长夙愿。 崇炎元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与以往特赦死囚不同,此次景帝直接罢了贱籍,一并免了没为官妓等系列不人道的刑罚。 与此同时,他公布了盛行大宁的《小学》课本编书人“顾玉”的真正身份。 便是以他这个女子为首的一群闺阁女儿,有小姐,有丫环,有商户,无一例外,悉为女子。 在满朝文武以头抢地、以死相逼的哭嚎中,新帝即位第一旨,便是替女子挣公道。 自此首开女子读书、科考、编书、授课等等一应先例。 朝臣无不顿足捶胸,哭嚎“礼乐崩坏、王道崩殂。” 岂知王道不仅没崩,还在向着越来越好的未来一路驰行。 休宁,顾氏宗祠。 圆脸老头踏雪而归,一夜白头。 他润笔,就着昏黄烛火,细细替云门一众师兄弟写下姓名。 末了,他喃喃自语,“师父,这世盛可如你所愿?” 也不知是问苍天,还是问鬼神。 上等松木泛着清香。 他笔下最后一个名字,赫然是—— 顾琰之。 阴沉的雪天,墨干得尤其缓慢。 顾准一个不慎,蹭花了些许,他苦笑一声,“你莫不是还在怪爹爹?” 冒雪前来的顾净闻言啐他一口。 “你这老货有甚好惦记的?莫要自作多情,实在丢丑。” 拜祭完仙师同门,三个老鬼花厅闲坐。 顾冲攥着手上新得的《诸子百家新编》,一口小茶一页新书。 一会砸砸,一会啧啧,十分得趣。 “我可警告你,休去扰他们清净。 上次就有不识趣的,非得去认亲,害的书坊断更,老夫三年没蹲到一本新书。” 不识趣的某老头,讪讪摸了摸鼻子。 窗外,雪又紧了一些,几支红梅凌寒盛开。 远处不知谁家小子,童言童语唱着童谣。 “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 斗鸡走狗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顾准依稀听得几句,就已微微濡湿了眼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