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影卫[女尊]》 第1章 [穿越重生] 《她的小影卫(女尊)》作者:鲸屿freya【完结】 简介: 被俘的影卫,就是废物。 被打断筋骨,折磨到奄奄一息,他始终不曾供出她半句,只咬紧牙关,想好了要用一死报答主人的恩情。 从昏迷中醒来,他却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那人不顾他满身血污,抱着他走出阴暗地牢,见他醒了,还柔声道:“别怕。” 看清她面容时,他惊慌得险些从她怀中跌落。 “属下这条贱命,不值得。别让我……弄脏了您。” 然而,他的主人,他高高在上的神明,微笑着拂开他凌乱发丝。 “不是说,这条命都是我的吗?” “主上……” “我要你好好活着,听话。” —————————— 她救他时,并未多想。 只觉得为她卖命的人,不该弃若敝履。断了腿,落了病根,都不要紧,她手下还养得起一个闲人。 无奈他自己过不去,明明一动就疼得喘不上气,还要挣扎着下跪,眼睛红通通的,像受惊的鹿。 “属下已经是废人了,无颜再拖累您,求您放我出府。” 为防他想不开,她三天两头就要去看看。他总是拘谨又守礼,哪怕流言渐起,她也道清者自清。 直到有一天,她撞见与她订了亲的贵公子,在冷笑讥讽:“不过一个低贱的影卫,也敢不要脸攀高枝?” 而她的小影卫,身姿站得笔挺,肩头却微微发抖,“主上她,她要我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穿越时空 甜文 轻松 女尊 主角视角:姜长宁,江寒衣 一句话简介:自卑忠犬小宝贝 立意:打破阶级,真心相爱。 第1章 受刑 “殿下无须过于忧心。”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 眼前的侍女眉心微锁,神色倒沉着。 “咱们派出的影卫,训练最是严苛,即便失手事败,也宁死不会供出一个字来。您若还信不过他,奴婢今夜还可以遣高手前去……” 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 她只抬起手来,在咽喉处简短地比划了一下,目光一瞬间雪亮如电,旋即又飞快地垂下眼去,将声音压低。 “奴婢僭越了,但请殿下安心。” 姜长宁倚在软榻上。 窗外一树玉兰花开得正好,浅紫的,秀丽又挺拔,在料峭的春风里微微摇晃。 她静静看了片刻,翻身坐起。 “去薛府。” “殿下?” 侍女刚要说什么,却先被她蓦然溢出的咳声惊了一跳,连忙倒了茶水与她,又替她抚背顺气。半晌,见她平息下来,才敢叹着气劝。 “薛将军如今,业已十分疑心咱们,只愁没有切实的证据,您此刻若去,岂非主动送上门吗。不过一个影卫罢了,事败便是弃子,哪配让殿下冒这样大的风险。再者,以您如今的身子,又是何苦呢。” 姜长宁咳罢了,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又抛下。 “不是为他。” “那……” “正因疑心到了我头上,才非去不可。”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备车马。” …… 皇城的春,有天街小雨,有深巷杏花,有飘到行人油纸伞下的,新出炉的酥饼香。 但这些都与阴暗地牢里的人没什么关系。 鲜血早已浸透了重衣,干涸、结痂,将伤口与衣料牢牢黏连在一处,又在新一轮的拷打中被重新撕开。新伤旧伤,层层叠叠,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坏了,像是没气儿了。” 有小卒将这人的头扳起来,伸手探了探鼻息,稍显慌张地回身禀报。 牢头便将手里的鞭子往地上一掼,吐了口唾沫。 “下贱胚子,骨头倒硬。将军吩咐过,不许他死了,要不然,咱们这些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一早预备好的辣椒水,迎头泼下去。 原本已经人事不省的人,浑身猛地一震,额角青筋根根突起,冷汗密布如雨,喉间难以控制地溢出模糊的呜咽。 却只漏出那么一瞬,便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只将牙关咬得死死的,下颌锋利,绷成一线,在凌乱的长发下,看不清面目,勉强露出小半张侧脸,一丝血色也无。 “说!究竟是何人指使你混入将军府,盗取布防图?” 被绑在木枷上的人垂着头,一声不吭。 “你若肯老实交待,回头我向将军求情,或许还能饶你不死。” 仍旧是不吭声。 “除了齐王,还能有谁!咱们将军心里明镜似的,我看你还能硬撑到什么时候!” 这一回,受刑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极吃力地抬了抬头,额前披散的长发滑落下去,露出很清俊的一张脸,即便地牢里光线昏暗,又满面血污,也掩不去高挺的鼻梁,和漂亮的眉眼。 他喘息了两声,才能开口,声音低哑:“我画押。” 面前的小卒陡然没有防备,竟不敢信:“什么?” “我画押招供。” 他又重复了一遍,抬眼望着远处的牢头,眼帘发颤,虚浮无力。 “你方才说的,只要我肯认,便能留我一命,希望你言而有信。” 牢头一时喜出望外,只觉连日来的辛苦,日夜刑讯,终于是没有白费,能够向自家将军交差。 第2章 也不论三七二十一,一叠声地哄这蠢人:“一定,一定,说话算话。” 另一边忙不迭地支使那小卒:“快把写好的供词拿来,快呀。” 供词很快被送到眼前。 其实一早就由专人拟定了,也没什么可看的,无非是招认齐王姜长宁,有不臣之心,遣影卫潜入羽林大将军薛晏月府上,盗取皇宫布防图,意图谋乱,其狼子野心,令人发指。 只欠一纸画押而已。 可偏偏那人不识眼色,睁着一双因连日受刑,熬得满布血丝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看,像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牢牢刻进脑海里。 小卒忍不住,催他:“横竖也就是那样,有什么可看的。” “主上待我不薄,我今日虽忘恩负义,供出她来,总也要看清自己招供的是什么。歪曲不实的,我不能认。” “哟呵,到这份上了,还装什么清高呀。” 对面的嘴都快歪到脑后去了,嗤之以鼻。 “行吧,你爱看就看去。” “我看不清。” 他眨了眨眼,仿佛像笑,眼角一大片青紫肿胀,分外醒目。 “你们前两日打得太狠,把我的眼睛打坏了。替我拿一盏灯来。” 地牢里没有灯。 只有墙边的火盆,燃得正旺,哔剥作响,里面还丢着一柄烧红的烙铁——那本是用来对他施刑的。 牢头挥了挥手,示意小卒将火盆端去,给他照亮。 然而他又有新花样。 “把我的枷锁解开,我好画押。” “捆着也一样能画。” “我朝律法,画押须得自愿,不可逼供,不可强迫。我虽然只是低贱的影卫,也要堂堂正正地认罪,没有让人摁着按手印的道理。” 他看了看自己遍身的血污,笑得仿佛嘲讽。 “我如今这副模样,难道你们还怕我动手不成?” 牢头与小卒对视一眼,极不耐烦地点点头。 枷锁应声而落。 他此前全靠被绑在身后的木枷上,勉强不倒,此刻骤然失了外力,一下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上,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 满身血迹,与地上的尘土滚作一处。 一身的狼狈。 他费力支撑起身体,却站不起来,只从唇齿间极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左腿肿胀得,足有原本两倍粗,显然是在刑讯中被粗暴地折断。 那小卒才不管他,只忙着将供状塞到他眼前,又将火盆殷勤挪近。 “这回总可以画押了吧?” 他没说话,只抬头笑了一笑,伸出手来。 却并不是去按印朱。 而是径直探入火盆之中! 快如疾风,毫不犹豫。 几乎是一瞬间,就闻见了皮肉烧焦的气息。刺啦一声响,挑起了众人失声惊呼,也拧皱了他的眉。 “小蹄子竟敢耍花招!” 牢头飞起一脚,踢开火盆,炭火飞溅,几乎灼伤了他的脸。 然而已经迟了。 他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将一双手烙得几无完肤,十个指尖更是翻卷焦黑,找不出一寸好肉来。 哪还有什么画押的可能。 他被踢倒在地,一双手鲜血淋漓,不忍目睹,疼得脸色煞白,却笑得极舒畅,极安心。 “人人都知道,影卫生来最是低贱,无名无姓,自然也无法以签字作为凭据。如今我掌纹已毁,再无对证,你手里这一张废纸,若拿出去,只怕构陷齐王殿下的罪名不小。” 他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牢头顿时勃然大怒。 “我看你是真嫌命长!” 长鞭破空而来,重重落在他的身上。 那鞭子是专供刑讯所用,鞭身是一根沉重铁锁,且带倒钩,一鞭下去,立时皮开肉绽,血花飞溅。 先前被泼的一身辣椒水,已然疼到麻木,却又在此刻重新显现出厉害来。从湿透的衣衫,向新鲜的伤口深处蔓延。 如火上浇油,焚心蚀骨。 一鞭,又一鞭。 他疼得不自觉地蜷起身子,连呼吸都断续,唇角却还藏着一丝笑意。 一切如他所愿。 只要他不能活着从这里出去,他所犯下的事,便是死无对证,他的主上仍旧是光风霁月的齐王殿下,任凭旁人如何有理由猜忌,也终究不能动她分毫。 任务失败的影卫,就是废物。 能在死前为主上做最后一件事,上天待他不薄。 …… 眼前渐渐看不清了。 甚至连身上的疼痛,也显得不那么分明了。 他朦胧间只觉一阵嘈杂,似远似近,听不真切,就连牢头手中的鞭子,都好像停下了——但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看来是终于要死了。 从前听闻,人将死时,会有故去的亲人前来接引。但影卫都是孤儿出身,他连自己的父母姓甚名谁,长什么模样,都不晓得。 到这一日,大约只有鬼差来拘他。 脚步声近了。 有人来拉他。 他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稍稍一碰,便疼得钻心。但那人的动作极轻柔,像是有意怕他疼,小心翼翼的,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抱进怀里。 抱进怀里。 他一怔,本已涣散的神智,都被惊得归了位。 他吃力地睁开眼。 第3章 地牢里光线昏暗,他眼前乱发披面,沾满血污和尘土,视线极模糊。但在火盆明灭的光亮里,他还是看见了一张皎洁如玉的脸。 一张他绝无可能认错,却断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脸。 “主……上?” 他艰难开口,嗓音干涩,如同在梦中。 抱着他的人,想必是接到消息匆忙赶来的,不及作亲王的华贵打扮,长发只以一支玉簪松松一绾,气度却分毫不减,在这粗陋地牢中,仍如明月之姿,熠熠生辉。 她像是未曾料到他醒,闻声低头,与他的视线对上时,稍愣了一愣。但随即绽开一个淡淡的笑。 声音低柔,仿佛安抚。 她说:“别怕。” 第2章 别怕 姜长宁步入地牢时,忍不住皱了皱眉。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墙角常年阴湿生出的霉味一起,直往人的鼻端钻。 “殿下,您,您这是何苦呢?” 侍女紧跟在她身后,瞟一眼顷刻间颠倒了地位,被扣在墙边,既惊且惧的一众狱卒,又瞟一眼她泰然自若的神色,急得拍手跺脚。 偏又不敢与她硬碰,只能愁苦着一张脸,低声絮絮不休。 “此事咱们原不该理会,任凭别人去猜忌罢了,能耐您何。您虽是亲王,带着私兵大张旗鼓,闯到薛将军府上,到底也难看。如今将人劫走了,往后可怎么好?太师那边必定要发起难来,陛下又……唉……” 姜长宁权作没有听见。 她只大步走进地牢深处。 在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光线后,她才勉强分辨出,地上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身上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将身子蜷缩在一起,护着要害,面朝下,一动不动地倒在冰冷污秽的地上。 像是什么无助的小兽。 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她犹豫了一下,终究提步上前。 侍女开了口,没拦住。她走到那男人跟前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他散乱的头发。 还是个少年。 尽管满面血污,看不大清相貌,但眉目间还留着几分青涩稚气,作不得假。与他全身的伤一衬,让人心头难免稍有唏嘘。 她伸手在他鼻端试了试。 还好,还有气。 看来王府的影卫,的确精挑细选,底子过硬。 “殿下小心脏了手,”侍女在一旁拉她,“您若有心开恩,留他一命,奴婢唤一个兵来将他背回去,也就是了……哎呀!殿下……” 姜长宁没有理会。 她只是很平静地,将这人扶起来,丝毫不顾他身上的血污,染脏了她绸缎锦绣的衣裙。 这人先前伏在地上,如同死了一样,这会儿被她一挪动,倒是有了声响。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没睁眼,只是眉头忍不住蹙紧了,唇上煞白。 这就是训练有素的影卫吗。 就连在昏迷之中,也会本能地忍着疼,不肯稍微大声地呼痛,哪怕一声。 她的眼中暗了暗,没说话。 只将手上的动作放得更轻柔,一点一点地,将他过到自己的臂弯里。 这人没醒,只是原本紧皱在一处的眉眼,略微放松了些,像是昏迷中脱了力,头不由自主地滑向她的肩膀,最终在她的颈边靠定了,睫毛又密又长,随着呼吸轻轻地起伏,显得有点安静。 也行。 她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 一旁的侍女都没了主意:“殿下,这,这……没的折了您的福气。您身子还没养好呢。” 她只道:“无妨。” 抱起怀里的人,就向外走。 不过,侍女说的不无道理。她的身体确实不济。 来时一路坐着马车,倒还无碍,此刻骤然抱了一个人在手上,只觉胸中气血翻涌,双臂发软,的确吃力。 她没声响,硬撑住了。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很轻的声音:“主上……” 低哑,虚弱,奄奄一息。 她怔了怔,才意识到是在叫她。低下头,便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里密布血丝,眼眶通红,望着她的样子迷迷蒙蒙,似乎连神智都并不很清醒,夹杂着困惑、吃惊、难以置信。 唯独瞳仁干净得很,像泉水洗过的墨玉,直向着她。 她没见过他。 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只是对为她卖命办事,落到这步境地的人,难免有几分感念。 于是她微微笑了笑,温声道:“别怕。” 谁知这两个字,不说则已,一旦出口,下一刻,这人便骤然从她怀中挣扎起来。要不是她反应还算快,险些就让他滚落在地。 也不知伤重成这样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你做什么?”她不由得惊了一跳,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重。 这人立刻就不敢动了。 只缩着双手,僵在她怀里,像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沾染了她。眼眶通红,藏在血污后面的脸,写满惶恐。 “属下罪该万死。” “你有何罪?” “此番失手,有负主上。” “无妨。” “影卫任务失败,理应自戕,是属下贪生怕死,牵累了主上……” “晚些再说。” 怀里抱着一个人,并不轻松,尤其是对于她现在这副身子来说。 第4章 姜长宁闭了闭眼,尽可能压下胸口翻涌的血气,而不被身旁的侍女瞧出异样。尽管克制,面色仍止不住地疲惫,说话也简短。 “你若想请罪,回去再领罚就是了。眼下先别说话。” 要是再分心,她会有些支撑不住。 怀里的人立时就安静了,连一丝呼吸声都不敢有,好像她的话是什么神明敕令。 她无声弯了弯眼角。 倒还挺给人省心的。 一垂眼,余光却瞥见这人紧皱着眉头。 此刻她已经抱着他,走出了地牢,走到外面的天光下。 在春日柔和的阳光里,他满脸血污,衬着难得一小片干净地方漏出的惨白脸色,让人不免有些心惊。 他是听了她的话,没敢再出声,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用力之大,已然咬破渗血了。不过在原本已经狼狈万分的脸上,不细看,还瞧不出来。 他紧闭着双眼,睫毛一刻不停,拼命地发抖。其后渗出来的水汽,和了脸上的血,变成浅红的小珠子,往鬓边落。 他在哭。 “你做什么?”姜长宁怔了一怔。 “对不起,主上……” 他像是想强忍的,然而一开口,哭音便止不住地露了出来。 他仿佛觉得极为失态、窘迫,谨记着她方才要他噤声,懊悔不已,想要从她怀中躲开,偏又先前让她凶过一回,不敢再惹了她不悦,于是一整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直慌得浑身都发起抖来,在她臂弯里筛糠一样。 姜长宁心里,倒一时有些复杂。 便这样怕她吗? “不用怕,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刻意放缓了声音道。 然而不说倒罢,这话一出口,她怀里的人简直是再也忍不住了,像是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断了一样,泪珠子大颗大颗地往外滚。 声音发颤,且沙哑得不成样子。 “主上,属下不配的,不配……” 他每说一句话,都要深吸一口气,被她圈在肩头,却闭着眼不敢看她。 “您不应当救我的,属下这条贱命……不值得。求求您,放我下来吧,别让我……弄脏了您……” 泪水汹涌,全落在她的衣襟上。 他越慌张,越躲不开。 姜长宁一时有些头疼,心底却忍不住软了一下。 相比先前一板一眼,动不动就是死罪的样子,反倒是眼前这副模样,要可爱不少,至少有些活人气儿了。 什么影卫啊,也不过是个少年。 何况…… 她刚想起来,在这个世界,以女子为尊,男子反倒应当是软弱的。 被严刑拷打成这样,几日来,他恐怕是第一次哭吧。 “好了。” 她抱着他,也腾不开手,只勉强抚了抚他肩头,搜寻着合适的措辞。 “你此番做得很好,不必自轻自贱,我……很感激你。” 这是一个影卫,一生没有听过的话。 怀里的人猛地一颤,本能地要摇头否认,但一动,鼻梁就险些蹭到她脸颊,吓得他顷刻间不敢动了。 只僵硬着,呼吸细碎急促,全落在她颈边。 “求您不要这样说,属下这条命,生来就是您的,能为了主上而死,属下心甘情愿的。” 春日里阳光和暖。 这薛将军虽是个武将,宅子修得倒清雅,假山杨柳,错落有致,让人瞧着心里也舒畅。 姜长宁眯眼笑了笑。 “就那么急着死?” “主上……” “刚才说,这条命都是我的,对吗?” 她扭头看着倚在她肩头的少年。 那双眼睛茫然无措,面对她唐突问话,像是不解何意。眼眶里的水汽还没有散去。 春风吹起他凌乱的碎发,拂在她鬓边。透着浓重的血腥气。 但软软的,倒也不讨人厌。 “既然是我的,自然是由我说了算。今日是我想救你,留你有用,所以不许多话,也不许哭。” 她挑了挑眉,摆出一个威胁的模样,眼底却是笑着的。 “好好活着,听话。” …… 她一路抱着他,穿过花园、回廊,直到见到前厅里候着的人,脸上的笑意也没有落下来。 反倒是薛将军,薛晏月,在自己的府邸里,让她的人恭恭敬敬“请”到座上,身边站着甲胄森严的齐王府私兵,脸色不可谓不精彩。 “齐王殿下。” 她阴沉着面目,瞥一眼姜长宁怀中的血人,嫌恶地皱了皱眉,眼中既错愕,且不善。 “您虽贵为亲王,带兵闯入臣下家中,恐怕也没有道理吧。敢问您大费周章,劫走的此人,是什么来历?” 姜长宁的笑容丝毫未改。 “本王若是行事失当,改日陛下面前,自当领罚,薛将军大可放心。至于此人……” 她垂眸望一眼怀中无措的人,将他更揽紧了几分。 不顾他蓦然睁大的双眼,用下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额头。 “是本王的心上人。” 第3章 治伤 薛晏月的府邸,距她的齐王府并不很远,有马车在,不过两刻钟的工夫。 但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姜长宁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 “叫郎中。”她道。 侍女原想扶她,没能插上手,望一眼她怀里血腥气扑鼻的人,稍显嫌恶地皱了皱眉,又赶紧恢复了恭顺的神情。 第5章 “是,奴婢这就遣人出去请。如今天色还未暗,想来是容易的。” 姜长宁的眉头却沉了下来。 “府中没有吗?” “这……有倒是有,但您忘了,那是从前在御医院当过差的,专给王府的贵人们瞧病。他一个影卫……” 侍女欲言又止,换上一副讨好的笑意。 “殿下不必太过忧心,寻常郎中,哪里没有,此刻差人去街上找,定是请得到的。” “何必舍近求远。” 姜长宁淡淡抛下一句,已经抱着人,大步走过连廊。 “都是人,都一样医,能有什么分别。” 然而穿过前院,脚步却顿了一顿。 “他……”她迟疑着看了看怀中的人,“他住哪儿?” 侍女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她的步子,赔着笑脸。 “影卫都住在北门边上,那三排平房便是了。不过,他被派到薛将军府上,也有一年有余,原先的住处恐怕早就拨给别人了。奴婢这就让人腾一间屋子出来,收拾了安置,也快得很。” 竟然有一年了。 在戒备森严的羽林将军府上,他忍辱负重,小心周旋了一年,才寻到出手盗取皇宫布防图的机会。然而终究还是事败,被拷打成这副模样。 如果她今日不去,他一定会死在那间地牢里。 姜长宁低头打量怀里的少年。 少年合着双眼,满脸的血迹都干了,唯有唇上煞白,一丝血色都见不到。他一动不动地伏在她肩头上。 要不是身上伤重,随着她的步伐颠簸,偶尔还轻轻地抽一口气,她会疑心他已经昏死过去了。 北门边。 那是整个王府最嘈杂,最忙乱的地方,每日里仆役采买、运水送菜,都要从那里进出。别说是主子,就连有些身份的婢女下人,也不乐意踏足。 而影卫,尽管干的是卖命的差事,却显然身份低贱,不被允许在府内随意走动,才被安排在那里。 那不是个养伤的地方。 “罢了。”她思索了片刻,眉头轻轻一挑,“让郎中来南苑见我。” …… 南苑,她的寝阁。 当她将人轻轻放到床上的时候,一旁的侍女眉头拧得都快打成了死结,偏不敢忤逆她,也不敢劝,独剩自己愁苦。 好在郎中来得倒快。 在御医院当了半辈子差的老郎中,临了领了个清闲差事,来王府当值,一辈子不曾给下人瞧过病,何况是寻常人都避着走的影卫。 进门时,连提药箱的模样,都不自在。 姜长宁自不管她,只催促道:“快过来救人。” 方才在薛府时,这人虽被打得厉害,精神头倒还行,还有力气与她说话,一时惶恐起来,还能险些从她怀里挣扎得跌出去。 但不过这一会儿的工夫,眼见着就不好了,昏昏沉沉的。 一路上,不论她说什么问什么,也不答她,一眼都不瞧她。 她只怕先前那一阵清醒,是回光返照,那就坏了。 老郎中到得跟前一看,眉头也是紧皱。 “如何弄成这般模样。老身行医至今,还从未治过这样重的伤,只能答应殿下尽力一试,可不敢担保。” 姜长宁听她这样说,反倒略松了一口气。 这些当差久了的人,说话向来留三分,听这意思,大抵是能活。 于是回头吩咐:“越冬,去备热水,还有烈酒来。” 身旁侍女连忙答应着去了。 老郎中一面打开药箱,摆出她的物什,一面交待:“将他的衣裳脱了。” 姜长宁闻言怔了一下。 越冬不在,能打下手的便唯有她。 人命关天的时候,也容不得忸怩。 于是依言坐到床边,将人拉起来。 这人浑身的衣裳,早已不知被血浸透了多少遍,有些陈旧的伤处,已经板结了,血痂将皮肉与衣料牢牢粘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手上稍一用力,就听这人唇齿间轻轻吸气。 无法,只得等水送了进来,用热水细细地敷。 血污过了水,被重新化开,汇成蜿蜒的红色小溪,弄得床褥上,她的衣衫上,到处都是。 “主上,”这人虚弱睁眼,瞧着她被染脏的衣袖,“您别……” 姜长宁不理他。 用热水敷过的衣衫,勉强能脱下来了,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剥,遇见血痂太重的地方,就用打湿了的手帕慢慢地擦,以防弄疼了他。 这人浑身绷得笔直,比身下的床板还要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她用余光看见,他的手紧紧抠着被单。 十指血肉模糊得厉害,也不知道受的什么严刑。但骨节依然修长好看,像竹子。 剥到最里一层时,他无声地将双臂夹紧了,姜长宁稍用了些力,没能将衣服抽出来。 “放松些。”她道。 这人一声不吭,并不敢违抗她,但却摆出了一副宁死也不肯与里衣分离的架势。 姜长宁无奈叹了口气。 “郎中都在这儿了,你这样,怎么替你医治?” 她假装没看见老郎中探究的眼神,将声音放柔了些。 “听话。” 是挺听话的。 不论怎么说,终究还是任凭她摆布,脱成了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由着老郎中细细检查伤势。 第6章 她没有帮得上手的地方,搬了张矮凳坐在床头,端详这人。 脸上的血迹不那样要紧,便没急着擦,因而他究竟长成什么模样,她也看不大分明,只瞧见露在外面的耳廓,通红,红得滴血。 她不由抿了抿嘴,有些好笑。 但视线落到他身上时,又将笑意收了回去。 他被看了身子,固然是羞得无地自处,但说实话,没什么可看的。 遍身的伤口,大大小小,触目惊心,许多地方一看就已经感染发炎了。那些刑讯的手段最阴,最是折磨人,地牢中又肮脏,两相一合,眼看着是不好。 那老郎中亦是唏嘘不已,将伤口一处处检查过去,眉头越皱越紧。 “这样糟践人的手段,亏他们想得出来。” 她扭头向姜长宁道:“劳驾殿下,替我按紧些。” 姜长宁飞快地领会了。 伤势太棘手,须得用烈酒消毒。 第一口酒喷下去,面前的人双眼就蓦地睁大了,整个身子都从床上弓起来,咽喉里发出模糊的喊声。 她谨遵郎中的叮嘱,双手将他按住。 “不能动,在上药。” 这人痛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双眼直勾勾望着房梁,呼吸又快,又破碎,拼命地发着抖,额头连同脖颈上,顷刻间布满了汗珠。 只眨了眨睫毛,示意他明白。 像是唯恐她说他,在最初那一阵疼过了后,连喊都不敢喊了,只实在忍不住时,才吸几口气,带着颤抖的鼻音。 呜呜咽咽的,有些像是在哭。 让人看着可怜。 “没事,”姜长宁低声道,“能喊。” 他摇了摇头,将下唇咬得一片惨白。 不过这副模样,倒是比先前令人放心些。 先前她抱着他回来,这人一路上都不动,也没有声响,她还以为他是真的要死了。 她叹了一口气,从郎中那里取过一块浸了药的布帛,轻轻敷在他胸前的鞭伤上。 这人却全身猛地一颤,将脊背紧紧贴着床板,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像是受了很大的惊吓,连说话都磕绊:“主,主上?” 要不是身上实在伤重,她疑心他都会跳起来,一躲三丈远。 “怎么了,我这样吓人吗?” 她拿布帛替他擦拭着伤口。 “我虽不是郎中,这点小事,倒还出不了错吧。” 她只是瞧那老郎中忙不过来,搭一把手罢了。闲着也是闲着。 床上的人没答话,躺得笔挺,脸端正地冲着房梁,一眼也不看她。 只是她手底下,刚刚拭去血污的肌肤,慢慢地红了。粉意一点一点地透出来,让人想瞧不见都不行。 姜长宁后知后觉地想起来。 哦,他没穿衣服。 她亲手脱的。 于是手颤了颤,迟疑着又将布帛放下,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望向窗外。 到太阳要落山的时候,老郎中终于处理完了全部的伤口,长舒一口气,显见得也累得不轻。 姜长宁沾了满身的血,也被请出去沐浴更衣。 屋子里自有下人收拾。 待她休整妥当,披着犹带水汽的长发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老郎中还候在花厅里,见了她,先起身作揖。 “坐吧,今日有劳了。” 姜长宁向她点点头,坐下时,自己先咳了几声。 一旁的越冬忙端上润肺的杏仁茶来,她接过来喝了两口。 对面老郎中便眯了眯眼。见左右没有外人,才开口。 “殿下前些日子中的毒,委实厉害,虽说侥幸没有大碍,但还须好生将养,少留病根。殿下今日这一番劳累,恕老身直言,实在不应该。” 姜长宁的目光微暗了一瞬,垂眼笑笑。 “您教训得是,我定当注意。” “哼,倒和我老婆子摆这套。” “不知方才那人,伤势如何了?” “比殿下强些。” 这白发老妪揶揄地瞧她一眼。 “他的伤虽多,乍看可怖,但好在不曾伤及要害,于性命大抵是无碍。只消安心静养,不愁好不起来。只是男儿家,往后模样难免不好看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这些都是小事。” “另外,他的左腿被打折过,又拖得太久,老身尽力替他接了骨,但能养回几成,眼下还瞧不出来。往后或许不良于行,也得有个准备。” 送走了这老郎中,姜长宁浅浅吁了一口气。 看来,薛府上的那些人,对他用尽酷刑,意在要他供认出幕后主使,而并不愿轻易取其性命,伤得虽重,下的却并非死手。 比她预想中要好许多。 “殿下,”越冬殷勤上前,“您今日着实累得不轻,饭菜已经备在偏厅了,不妨用过饭早些……” “晚些用吧。” 她站起身,拢了拢犹自湿润的发尾。 “我去瞧瞧他。” …… 夜风透着微凉,和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推开门时,只见房里点着灯,地上的血衣,包扎的布帛,一应瓶瓶罐罐,都已经被下人收拾妥当。 有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她走近前去。 脸上的血污都擦干净了,原来是很俊秀的一个少年。鼻梁高挺,眉目舒朗,哪怕合着眼,眼尾的弧度也如桃花。 第7章 如果眼帘没有抖动得那样厉害,就更好了。 她看着这人拼死紧闭双眼,对她的脚步声仿若未闻,不由哭笑不得。 何故离了薛府之后,便一直闷声不响的。 要不是郎中说他性命无忧,她还当是真棘手了。 “我没有那样吓人吧。” 她随意往床边一坐,淡淡环视了一圈四周。 “我的住处就在隔壁,有事同下人说,或是叫他们来禀报我,不必羞于开口,安心养伤。” 这一回,床上的人倒是有了反应,只是声音小得如同蚊蚋。 “主上……不必这样待我。” “哦?” “属下卑贱,不配与主上同居一院。请主上开恩,允许属下回自己的住处养伤。” “回哪儿去啊。” 姜长宁不由好笑。 “先不说影卫的住处简陋,不宜静养,单说你被派出去一年,原先的屋子必定是不在了。如今若要回去,少不得旁人给你腾地方,看在本王的面子上,他们必不敢怠慢。那才是当真在给别人添麻烦。” 她看着这人脸上显露出来的窘迫,摇头笑笑。 “别多想,住着吧。” 这人既不答应,也不谢恩。 好一会儿,才极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太轻了,她没有听见。 “说什么?大声些。” 她一回头,却见他不知何时,半张脸都蒙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湿漉漉的,黑白分明,在灯火的映照下,眼尾仿佛还有些微红。 睫毛抖动得厉害。 像是窘迫极了,但又不敢违命。 最终心一横,将眼一闭。 “求主上,给我些时间。” “什么?” “我只须休养一月……不,半月就行了,我能伺候的……” 他脸上红得,几乎要沁出血来,声音都发抖,像是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却还要一字一句,从唇齿间往外挤。 “但是,主上别说我是您的……心上人。我,我不配的……” 姜长宁一时愣住。 半晌,才哧地一声笑出来。 这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呀。 难怪从薛府出来,就少言寡语的,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就为了这个? “你还当真了?” 第4章 哄人 面前的人一怔,眼中半是无措,半是羞愧,脸飞快地就红了。 原本便将大半张脸埋在被子里,此刻更往下躲了几分,几乎将整个人兜头蒙住,只露出乌黑的长发,散在枕上。 姜长宁也不在意,只笑笑。 “我要闯入薛府,将你带走,必得有个由头。” 她按了按犹自滞闷的胸口。 “仓促之间,权宜之计罢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身旁很久没有动静。 她一扭头,只见这人在被窝里蒙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像是个打定主意要做地鼠的架势。 她有些疑心他伤重气闷,会憋死在里面,于是伸手戳戳他。 “做什么?” 不理她。 “出来说话。” 还不理她。 她无法,只得伸手去掀他被子。 这人在里面,像是悄悄拿手攥着,与她僵持了一下,终究不敢硬犟,还是任由她掀开了。 只见里面的少年,一张脸通通红,双唇却紧紧地抿着,没有什么血色,闭着眼不瞧她。额角的伤口还在渗血,洇得包扎的白布帛上不小一片,很有些可怜。 她只得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少年不答,只眼帘合着,动得飞快,显见得心里挣扎得厉害,只独自憋着,一个字不说。 渐渐地,连睫毛都湿了。被打湿的小扇子,格外黑密,在眼下投下一片暗影,衬着眼角未褪的青紫,让人很难忍心。 “欸,”姜长宁放低声音喊他,“好端端的,干什么?” 夜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悄悄扑动了烛火。 很久,久到拖延不过去了,少年才终于开口,声音闷闷的:“属下愚钝,罪该万死。” “说的什么呀?” “待属下能走动了,便立刻离开南苑。方才的话……求主上忘了,不要放在心上。” “……”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先前都说了什么。 他是她的人,一生为她生,为她死,自幼生长在王府,影卫训练的别院,轻易不得外出,所见只有小小的一方天地,终年只有那样几个人。 她为了反将薛晏月一军,随口扯谎,他便能当了真。 他自知身份微贱,满心想着不配称她的心上人,面对她的骤然垂青,当是惊慌又无措,既羞且怯,难以置信。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勇气与决心,才主动请求,伤愈后愿意无名无分,侍奉在她身边。 怎料她此刻才同他说,那不过是一计罢了。 这个世界,是以女子为尊,男子三从四德,守身如玉。 即便他再怎么风里来雨里去,沾染的是刀剑血腥,他终究也还是一个男子,且年纪很轻。 他如何受得了。 只怕此刻,心里已然是羞愤欲死了。 “我……” 她心中有愧,觉得自己的确欠了考量,但以如今的身份,若要道歉,既不合适,只怕他也不敢应。 于是斟酌片刻,郑重道:“你放心,我会负责。” 第8章 于公,他是为了她尽忠职守,落得如今的地步。影卫出身原本就低,身上落了伤,只怕往后更不好许人家。 于私,先前替他治伤时,事急从权,她亲手扒了他的衣裳。在此间,事关名节,想必于男子是天大的侮辱。 他虽忠诚于她,明面上不可能流露出来,但心里难免要有想头。 她不是心硬的人。 待眼前的事解决完了,过后寻个时机,将他收作侧室便是。 从此安居深宅大院,衣食无忧,不必再做掉脑袋的差事。即便有名无实,于他而言,也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 然而她想得虽好,却架不住有人并不领情。 “主上不用这样的。” “为何?” “主上是因为我受伤,又看过了……我的身子,于心不忍,才格外开恩。主上有这样的心,属下就是死一万次,也可以的。” 小影卫望着她,眼里亮晶晶的。 “但是,属下配不上这样的好意。” “你不必……” “影卫是最低贱的人,都不能当男子看,身子瞧了便瞧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主上不用放在心上。” 他这会儿,像是平静下来了,说话格外流畅。 只是姜长宁坐在床沿上,能感觉到身下的床板,传来一阵细微的颤栗,掩不过去。 他仰起下巴,又闭上了眼睛。 “主上今日去薛府,有要事谋划,属下都明白的,不必为我浪费时间。主上劳累了一日,早些歇息吧。” 果然是王府自幼训练出来的。 很聪明,也很懂事。 只是呼吸里带着的那一丝颤音,让姜长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单是有要事。”她道。 这人没答话,的确也没法接。 只无措望向她。 “也是为了救你。” “……主上?” 房中被下人刻意点上了熏香,却也遮不尽他身上残留的血腥气味。 他像是自己也觉察到了,羞愧地向床里侧缩了一缩,只是重伤在身,被包得像个小粽子似的,能挪动得也十分有限。 瞧他的模样,大约是很不好意思她坐在身侧,但又不敢开口。 她刚洗过的长发,发尾还带着湿气,和茉莉膏的淡香。不留神滴了几滴水珠,落在他盖的锦被边沿,悄悄地洇开。 姜长宁垂下眉眼,笑了一笑。 “怎么了,很吃惊吗?” “……” “我固然是要与薛晏月周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 “……” “若我置你性命于不顾,这样的人,就不值得你效命。” “主上……” 这人嗫嚅了一句,嘴唇动了又动,往后的话,没能再说出来。只是双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眼底闪烁得,像有星星。 姜长宁无声扬了扬眼尾。 这么好哄?像玻璃做的人似的。 “开心些了吗?”她轻声问。 眼前人怔了怔,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一下偏过头去,只死死盯着暗如墨色的窗外,不看她。 “主上,您,您该回去了。” “你是不是在赶……” “没有!” 小影卫窘得,连声音都拔高了,又像觉察了自己的失礼,慌忙又落回去。 “只是,只是主上已经辛苦一天了,夜深了,还在属下这里,让外人知道了不好。不,也不是……您还是早些回房休息吧。” 越说越乱,仓促失措。 姜长宁摇头笑笑,也不想难为他,嘱咐了一声安心静养,也就径自出门了。 外面越冬已经候了多时,见着她出来,忙忙地奉上饭前盥手的水,又要让人传菜。 被她拦住了。 “不忙,”她道,“他如今重伤在身,多有不便,你记得拨几个可靠能干的侍人过去,仔细照应着。” “是,奴婢这就去办。” “他是苦出身,不懂使唤人,也不好意思开口。有什么缺的要的,你多上心一些,别短了他的。” “奴婢明白。” 越冬抬眼觑她,声音低低的:“殿下也是难得了。” 姜长宁不言,只将手浸在盛满热水的铜盆中,只觉一整日的疲乏,到此时才舒出一口气,精神一松下来,脑仁一跳一跳地胀痛。 越冬察言观色,小心讨她开心。 “殿下今日累着了,厨房送了安神补气的燕窝羹,用暖炉热着呢,您一会儿饭后喝了,奴婢再替您按按肩背,松泛一下筋骨。” “不必了。” “那……” “那些饭菜,叫人送去他房里吧。他刚受过刑讯,胃口大约不济,让他不必拘着,拣喜欢的,能吃多少便是多少,早些歇下。” 侍女脸上终于现出惊愕神色:“那殿下您呢?” 姜长宁接过一旁小婢子奉上的帕子,将手慢条斯理擦干,回头微微一笑。 “我自然是要……去花楼寻欢。” 第5章 花楼 花楼,名为春风楼。 坐落在京城最热闹的坊市,香风细细,灯火通明,来往的皆是些有头有脸的客人。 马车到得门前,将将停稳,已有美貌的男子迎上前来,素手白皙,挑开门帘。 “奴家见过齐王殿下。今夜业已二更,奴家还以为殿下不会来了。” 第9章 姜长宁就着他的手,下了马车,似乎很是习以为常。 只淡笑笑:“你怎么就知道是本王。” “殿下岂非说笑了。” 男子以袖掩唇,笑得明媚,眼中波光婉转。 “齐王府的马车,咱们楼中上上下下,又有几个不认得呢。只是殿下近一阵,也不知忙些什么,可是有日子不曾来了。一会儿哥哥和其他兄弟们见了您,要罚您的酒,您也只有受着了。” 显见得她是常来常往,早已熟络了的。连这楼里的小倌,都敢与她打趣。 姜长宁垂了垂眸。 听闻她这副身躯的原主,在全京城眼中,是个逍遥闲王,每日里最喜结交闲游,常流连于花楼酒肆,来往的净是些文人墨客、烟花佳人,自诩第一风流。 众人皆在背后笑她,面上则是众星捧月,奉承不休。只为她出手阔绰,一时高兴随手散财,便够周遭的人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回家偷着乐的份儿。 这样的一位金主,花楼小倌自然没有不爱她的道理。 身旁的越冬却是忧心忡忡。 “殿下,入夜而不安寝,原本就损元气,您这一来,少不得又要饮酒。您也多少保重自身吧,可不能同从前一样没数,您如今的身子……” 话到一半,又自己吞了回去。 齐王中毒,乃是秘辛,自然不能在外人面前提及。 于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姜长宁让迎上来的一众小倌,语笑晏晏地簇拥进去。 进了楼,便更热闹。 左一个美人手执团扇,作势嗔她,道她如何一连许久不来,怕不是在外头有了新欢,将这楼里的兄弟们都抛在脑后了。 右一个贵女醉眼朦胧,遥遥同她招呼,脚下都踉跄得站不稳了,还叫嚷着要改日一醉方休。 姜长宁不由揉了揉额角。 看来她在此地,人缘甚佳。 “你们这样多人围着本王,本王心里自然极是受用,只怕旁的客人要吃心,反倒扰了你们的生意,那便不好了。” 她暧昧笑笑,很散漫地抬手,伸了个懒腰。 “大厅太喧闹,本王不喜。不知诸位佳人,有谁陪我去雅间饮酒?” 不料面前众人,非但不争抢相邀,反倒你看我,我看你,也不知是谁头一个,扑哧一下笑出声来,一时间笑得花枝乱颤,不可收拾。 还是先前将她引入楼中的那小倌,好容易将笑意收敛几分。 “殿下就别拿我们几个玩笑了。我们不过蒲柳之姿,哪里有福分相伴殿下左右呢。” “哦?” “有哥哥在,殿下的眼里,何曾装下过我们了。许久不来,今日倒拿我们打起趣来,实在烦人得紧。” 他还待再说,却有一个清越声音,遥遥从顶头上方传来。 “齐王殿下,莫不是已经瞧不上我了。” 她一抬头,只见挑高的大厅正中,一道雕花楼梯气势恢宏,仿佛飞虹,自半空分作两股,分别连至二楼左右的连廊。 有一男子,正由其上缓步而下。 身形颀长,风姿卓然,端的是非凡人物。 一头长发,竟是白的。 他走到面前,用一双凤眸,将姜长宁轻轻一扫,似笑非笑:“殿下若是瞧厌了我,想要我手底下哪个小倌儿来陪,也大可以开口,何必为难呢。” 姜长宁恍然明白过来。 这便是他们口中的“哥哥”,这座花楼的主事。 竟然是这样一号人物。 她不动声色,只笑笑:“好端端的,吃的什么飞醋。” 又回头向那些瞧热闹的小倌,挑眉揶揄:“瞧见没有,若是惹恼了你们主事,只怕将本王赶出门去,又是十天半个月进不了这大门了。” 众人乐得听笑话,自然又是一阵打趣不提。 那白发男子瞥她一眼,神色仍是懒怠,修长双手却已挽上她的手臂。广袖翩然,似温柔乡,无声将她向楼上引。 徒留身后随侍的越冬,进退两难:“殿下。” 姜长宁回头望了望她,面对那男子玩味的目光,轻佻一笑。 “她跟在本王身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往常如何招待她,如今也依例,便是了。” 楼梯下的小倌们一听,可来了劲头,纷纷嬉笑着去拉越冬。 这个道:“姐姐俊俏,就是放不开些。” 那个道:“殿下既将你托付给我们,今夜可是我们说了算了。” 只见越冬满脸苦相,手脚僵硬,挣扎不过,顷刻间就被推着远去了,没入花楼的酒色喧嚣中。 姜长宁让身旁的人挽着,一路拾级而上,最终进到一处僻静雅间里。 屋内陈设雅致,床帐柔软,不见笙箫,要是不知道此间是烟花之地,她还只道是客栈驿馆,舒适的歇脚之所。 那主事合上门,先倒了一杯茶与她。 抬头时,已经褪去慵懒神情,浅浅勾唇。 “殿下这些日子,还无碍吧?” 姜长宁接过茶喝了一口,先挑挑眉:“有些烫。” 随后才平淡道:“嗯,近来有些忙,没顾得上过来。” 眼前人的笑意,就变得更耐人寻味了。 “也对,不过是忙着中了一趟毒罢了。齐王殿下,也是贵人事多。” 盏中零星茶叶,沉沉浮浮。 姜长宁沉默了一瞬,还不待应答,手中的茶盏就骤然被人接了过去。 第10章 那人的手,像是不经意与她相触,肌肤细腻、微凉,如同冷玉一般。 “既然烫,就别喝了。” 他倾身过来,指尖抚上她的肩头,轻缓地滑下去,将她衣上的褶皱展平。垂落的眼睫,仿佛鸦羽。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 “你……” “今日里殿下去薛将军府上,耍了好大的一通威风,与您平日里当真是半点也不像。真是的,就不怕旁人猜忌,传出不好听的话来?” 他指尖移到了她的衣带上,停留着不动,抬眼觑她,意味深长。 “那小影卫,就这样让人喜欢?” 姜长宁眉心突地一跳。 这人,比她想的还要更有手段些。 一时出神,冷不防胸口一阵抽痛,没忍住,咳出了声,脸色大约是难看。 面前的人轻飘飘瞥她一眼,摇摇头:“就这点出息,还充什么能耐呀。” 说罢,也懒得理她,原样抛下她的衣带,只自顾自走到一边,将灯吹熄得只剩一盏。 房中骤然昏暗下来。 “殿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了一日,漏夜还来找我,是什么意思,我心里自然有数了,又何必再提。” 他轻轻松松地,摘下自己的发簪。 满头雪发,顷刻间铺了半肩,如飞瀑银光。 “睡吧。” 姜长宁不动。 他回头望她一眼,哧地笑了:“怎么,要我办事,却连一夜都不肯同我睡。殿下,会不会太过薄情了?” 她闭了闭眼。 淡淡冷香,与男子的双臂一起,将她环住。罩衫轻飘飘落地,也无人去拾。 她被推着,按倒在床榻上。轻绡床帐顷刻间落下,隔出一方旖旎。 那男子半伏在她身上,神情玩味。 如雪长发,皆垂落在她的鬓边。 “殿下今日,仿佛格外冷淡些。想来是与我相识这么久,终于觉出腻了,连唤我一声都懒怠。总不会连我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吧?” 他用食指,绕着自己一缕长发拨弄,发尾软软的,故意扫在她的颈间。 “我叫烟罗,软如云霞的烟罗。” 他抬眼,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一圈,从她身上翻下去,径自背过身。 “睡了。” …… 次日,姜长宁是被克制又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勉强睁开眼时,只见日上三竿,身旁没有人。那名唤烟罗的男子,早已起身了,正悠悠然坐在桌边,翻一卷书。 只是起身了,也不好好穿衣服。一袭浅雪青的纱衣,半透不透,显见得不是能正经见人的。 听见动静,幽幽回头瞧她一眼。 “殿下醒了?那我可终于能开门了。吵也吵死人。” 姜长宁蹙着眉,将身子撑起来。 如郎中所说,她所中的毒,有些厉害,原本底子也没养好,昨日再一番劳累,此刻骤然起身,只觉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虚脱得厉害。 但她硬忍住了。 刚整理好脸色,外面的人便进了屋,打头的是个熟悉的声音:“殿下,您可算……哎呀……” 话到一半,就咬了舌头。 越冬站在屋子中央,仓皇侧过身去,拿手遮着眼睛。 “殿下,要不然您,您先更衣停当,再接旨也不迟。” 姜长宁看了一眼令侍女不忍直视的东西。 是她和烟罗的外衫。 被随手抛在地上,混作一处,在大亮的天光下,确是耐人寻味的好风景。 “无妨。” 她晃晃悠悠地,起身捡了衣裳来穿,嗓音还透着晨起的沙哑。 “本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有话,不妨现在就说吧。” 越冬方才说,接旨。 果然,她身后站着的一人,是宫女服色,只是方才圆滑,隐在门边不出声,这会儿才上前来,小心打量着屋内光景,神色很有些暧昧。 她袖着手,清清嗓子:“齐王殿下,陛下有旨,请您进宫一趟。” 姜长宁并不掩饰讶异:“姑姑倒是消息灵通,知道到这里寻本王。” 对面就笑笑:“哪儿呀,奴婢先去的齐王府,扑了个空,幸亏有人指点,这才循着过来了。殿下逍遥,倒让奴婢好找。” 模样是恭敬的,话里的揶揄却一目了然。 姜长宁也不以为意,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 “本王就知道,有这么一遭。只可惜,要是能先吃一口早点心垫垫,该多好。” “……” “本王说笑的。罢了,姑姑,请。” ……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她一路向皇宫去。 进了宫门,便不能再乘车了,任凭是谁,都得靠双腿恭恭敬敬,一步一步走到未央宫,觐见陛下。 这是天女的威仪。 她沉溺于烟花柳巷,让传旨的姑姑一通好找,是以来得迟了。今日的其余事主,皆比她到得早,大约已经候了多时了。 分别是羽林大将军薛晏月,和太师萧玉书。 见了她,皆是面色不善。 姜长宁在御前宫女的指引下,行过了礼,得令平身,才敢端详高座上的那位九五之尊。 姜煜,当朝帝王,年长她二十有余的长姐。 即便常年醉心修道,在宫中养着上百名术士,以替她炼制丹药,供她延年益寿,她也早已经不年轻了。 第11章 鬓角已然半染白霜。浑浊昏沉的双眼,令人十分疑心,那些丹药于她,究竟起到了助益,或是截然相悖。 “你是……齐王。” 她从高座上倾身向前,皱着眉头,像是费力打量了殿中人许久,才点点头,仿佛在应证自己的判断。 “老七。” 姜长宁恭顺地拱手应声:“臣妹恭祝陛下福寿安康。” 她们二人,既非同父,年岁差距又太大,向来也不熟悉。自从她封王开府后,应当是很少见了。 “唔。” 座上的人点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又靠坐回去,身子斜斜倚在椅背上。 明明是刚开春的天,身子骨弱些的人,早晚还要加一件薄棉衣,这位陛下却不但穿得单薄,一旁还有人给打着扇。 “你干嘛来了?” 一句话,问得在场众人,无不错愕。 还是御前的宫女低声提醒:“陛下忘了,是为齐王殿下昨日带私兵,闯入薛将军府上一事。” “哦,对,是朕让人传的你。” 姜煜挪动了一下身子,神情恹恹的。 “说说吧,为什么呀?” “为了劫人。” “劫人?” 姜长宁面色坦荡,甚至眼角挂着几分笑意。 “如陛下所闻,臣妹昨日大动干戈,领着我王府私兵,闯进薛将军府上,将薛将军与一众家丁下人,尽数扣了,只为从地牢中劫走一名男子。” 她扭头向一旁的薛晏月,点点头。 “薛将军所述,没有半分虚言。” 这般不问自招,倒是令人始料未及。 薛晏月让她搅得,一时不知所措,竟转向身旁人,以目光求助。 旁边立着的人便轻哼了一声。 “齐王殿下,倒是认得干脆,敢作敢当。” 她面上不如何作色,目中却透出精光。 “只是,这男子是什么来历,如何混进薛将军府上,又是为了什么目的。齐王殿下,是否应当在陛下面前,和盘托出?” 姜长宁静静望着她。 萧玉书,当朝太师,自皇帝潜龙起,便辅佐在侧。其地位难以撼动,其心机城府,更深不可测。 当今圣上昏聩,沉溺仙道,已不堪理政,朝堂上的一风一雨,大半都是她的手笔。 羽林大将军薛晏月何足惧。 背后操纵的是她罢了。 姜长宁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惭愧,又有些心虚的笑容。 “一个男子而已,能有什么。还劳太师与薛将军,一状告到陛下跟前,实在令臣妹过意不去得很。臣妹生性不羁,上不得台面,陛下也是知道的。如此兴师动众,给陛下添麻烦,臣妹惶恐不已。” “齐王慎言。” 座上之人尚未开口,萧玉书已经冷冷一眼,斜了过来。 “未央宫是什么地方。齐王殿下平日里逍遥放浪,没有正形,也就罢了,可要是到了陛下跟前,还拿出这一副派头来,只怕要落一个御前失仪之罪。还望齐王知道轻重。” 她转身,向殿上一拱手。 “陛下,薛将军统帅北门羽林军,领着皇城大防的职责,非同小可。据臣所闻,昨日被齐王殿下劫走的那名男子,乃是意图盗取皇宫布防图,失手被捕,才遭严加拷问。齐王殿下此时强行将人掳走,实在耐人寻味。” 说着,又看姜长宁一眼,口中低念了一句佛,垂眸盯着脚下青砖。 “齐王殿下与陛下乃是手足,臣百般不愿猜忌齐王。然为陛下安危计,为我朝国祚计,若是齐王殿下不能解释一二,只怕难以服众。” 殿中一时极安静。 连宫人手中轻摇的罗扇,掀起的微微风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年近半百的帝王眯起眼来,仔细端详她的幼妹。 “老七,你说呢?” 姜长宁在满殿如针的目光注视下,沉默了片刻,讪讪笑了一笑。 “太师所提的男子,他在薛将军府中究竟如何行事,臣妹的确不知。” “齐王这是要撇清干系不成?” “将军误会了。” 她转向仿佛终于寻到了她的破绽,虎视眈眈,想要将她扑食的薛晏月,忽地勾起唇角,笑得似乎苦涩,又似乎怨愤。 “本王的心上人,被你夺去,藏在府中,一晃便是年余。他在你府上,做过哪些事,受过什么苦楚,本王又能如何知道。” “……你血口喷人!” 薛晏月被气得勃然作色,也不顾是在御前,指着她的鼻子就骂。 还是管事宫女轻咳了一声:“将军不要错了规矩。” 于是少不得硬忍下来,只气得脸红脖子粗,急着向帝王辩白。 “陛下明鉴,臣何时做过那等丑事,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您切莫听她胡言乱语,那分明就是她派来的细作、影卫,她不但怀有狼子野心,如今还混淆圣听,陛下可不要上她的当!” 一介武人,越激动,越乱方寸。 座上之人似是让她嚷得头疼,不耐烦地皱起眉,抬手按了按额角。 一旁立刻有机灵的侍人,取出薄荷膏来,以小银签子挑在手上,又细细替她按揉太阳穴,口中柔声道:“陛下不要动气,小心损了仙元。” 帝王应了一声,倚靠在他怀里,顺带着在他敞得未免过低的前襟上,将手摸了一把。 此情此景,殿中众人纷纷垂首,作眼观鼻、鼻观心之状。 第12章 薛晏月不是个机灵的人,被这一幕堵得瞠目结舌。萧玉书睨她一眼,以目光示意,不可再造次。 姜长宁仰头望着那神色昏沉,仿佛对眼前诸事皆不关心的人。 过了半晌,见她眉头稍松,才轻声开口。 “陛下,薛将军身上的职责干系重大,太师要疑我,当殿责我,也在情理之中。但既是撇开了脸面,闹到陛下面前断案子,总也得准许臣妹替自己辩解几句,不然岂不是天下第一冤枉人了。” “你说来听听。” “臣妹今日心急火燎,闯入薛将军府上,将人亲手抱了出来,情急之下,是何情状,薛府随意一人,皆能目睹。若为一个低贱影卫,何苦做到如此地步。” 她抬头,笑得有些苦。 “臣妹虽平日里荒诞不经,但也没有到了这个份上吧。” 她道:“皇姐。” 她的皇姐倚在侍人的怀里,垂眸看着她。 影卫,如其名,是见不得光的人。 倒不是什么新鲜事——京城中的皇亲贵戚,家中多少都有。或是为了暗中防卫,或是为了代行一些明面上不好意思的事,用处多得很,人人皆不以为怪。 只一样。 这个行当,是过不了明路的,又必得是孤儿穷苦出身,自幼严苛训练,死心塌地。相比人,他们更像是主人身边,沉默又锋利的一柄锐器,一件死物。 若是女子,或还有娶夫成家的机会。但若是男子,那便大多是孤独终老。 主人家好心的,或许在他们无力当差后,还能给一间屋住,给一口饭吃。若是遇见心硬些的,打发了出去,流落街头,饥寒困苦,不知所踪,也是常有。 毕竟说到底,这样的男子,不是良家。 每日训练苛刻,泥里来血里去,脾性古怪,不能温柔持家不说,单说身子,也没准让人瞧过多少回了呢。 堂堂亲王,会将这样的人看得入眼吗。 座上的帝王,目中幽暗,以手支颌,似乎在认真地审视这其中的可能。 姜长宁便拱了拱手。 “恳请陛下明鉴。若是陛下不介怀,其实臣妹今日前来,还带了证人。” “哦?证人?” “春风楼的主事烟罗,随臣妹一同来的,就候在宫门外的马车上。假如陛下有意,随时可以遣人传来问话。” “荒唐。” 萧玉书再也听不下去,愤愤一拂袖。 “齐王殿下虽然平日与三教九流交游,引以为常事,可在御前还是警醒些的好。这等烟花柳巷之人,怎可入大内森严之地?传出去,宫中还成什么了。” “无妨。” “陛下……” “朕说无妨。” 姜煜懒倦倦的,拔下发间金簪搔了搔头,不以为意地笑笑。 “太师何故动气。从朕还在潜邸的时候,你的规矩就大。” 萧玉书嘴角抽动几番,显然就差一句有辱斯文。 但终究只能垂下首来,赔了个笑。 眼看着姜煜饶有兴致地,转头向姜长宁:“春风楼?京城最大的那一家花楼?” “正是,陛下博闻。”后者轻声应。 顿了顿,还抬眼带笑,似乎不经意地添了一句。 “主事烟罗,风姿无双,坊间闻名。” 座上的帝王,脸上便漾开一个别有意味的笑,透着某种心照不宣。 “嗯,朕也有所耳闻。总在想,这与宫中梨园的舞伎,能有多大的分别。别是市井小民没有见过世面,夸大其词。但是……” 她清了清嗓子,将身子坐直了些。 “既是老七你也如此说,朕倒是不可不信。来人,传他进来觐见。” …… 任凭萧玉书与薛晏月如何气闷,终究皇命难违。 不消多时,那一袭雪肤银发的身影,便从殿外遥遥地过来了。人如其名,缥缈温柔,真如一拢云雾一般。 进了殿,俯身下拜,不见寻常人面圣的忐忑,仍是不疾不徐,声如清泉。 “草民烟罗,叩见圣上,愿圣上福祚绵长。” 姜长宁偷着打量了一眼。 嗯,至少这一回,衣裳是穿齐整了。只是以他的姿容,恐怕越是齐整,反而越容易让人心猿意马。 果不其然,她眼见得那位陛下,目中亮了一亮,一抬手,身侧侍奉的侍人,立刻识趣地退开。 “你就是老七说的证人。” 烟罗似是微微错愕了一瞬,漂亮的凤目中,竟露出几分懵懂。 烟雨迷蒙的,确是好看。 随即才歉然低下头:“陛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介花楼男子,微贱之身,哪里配做什么证人。不过是陛下宽宏,允我上殿,问几句话,我也不知答得好与不好,只求陛下不要见怪。” 姜煜将他细看几眼,笑了笑。 “何故惶恐。依朕看,你很懂礼数。” “陛下抬爱,草民愧不敢当。” “你既随着老七一同来,今日这样大阵仗,闹的什么,想必你心里也知道。她们口中那男子,你认得吗?” 烟罗敛袂,再次下拜。 “草民不敢有半句虚言。陛下问的,若是昨日齐王殿下从薛将军府上劫走的那名男子,草民想要撇清干系,怕也不能。” 他抬眸,眼中波光盈盈。 “他从前,是我春风楼的小倌。” 第6章 交锋 第13章 一语落,满殿无声。 就连在御前当差,沉稳惯了的宫人,也少不得有几个,偷偷抬头觑一眼,眼中讶异与戏谑交织,闪动着促狭的光芒。 薛晏月狠狠一愣,当即反驳。 “主事的,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这样说。我在你们楼中,也是常来常往了,照拂了不少生意,何时见过……” 一旁萧玉书便是想要阻拦,也来不及。 只得闭了闭眼,沉沉吐一口气,显见得不愿与这蠢人说话。 烟罗似是让她大声惊着了,稍稍向后避了一避,才露出惶惑的一个笑。 “将军怕不是忘了,这还是去岁二月间,您亲自从我们楼里赎走的呢。那时的天气,可不如现在暖,还有些飘小雪,我还同您打趣儿,道是为了佳人,哪怕下着刀子也等不及。” 她在对方的瞠目结舌中,伸手向怀里一摸。 素手纤纤,竟还能掏出一本账簿来。 “陛下请看。”他道,“这还是早上姑姑来传旨时,匆忙寻出来带上的,着急忙慌的,倒没的让姑姑见笑。” 他像是当真不懂得宫里的规矩。 说着,竟手捧账簿,欲向前走。步履款款,真如平日奉客一般。 被御前的宫女扬声喝住:“大胆!陛下跟前,何人敢随意冲撞。” 他便立时不敢动了。 单薄的一个身影,立在殿上,与满殿的金砖立柱、臣子侍从,都显得格格不入。站在其中,仿佛柔弱,又可怜。 姜煜眯了眯眼。 “不知者,不为怪。”她道,“拿来让朕看看。” 于是有宫女应声上前,从烟罗手中接过簿子,翻定在某一页,捧上前去,让姜煜过目。 只听烟罗不紧不慢地陈情。 “那孩子原叫小柳儿,还是前年腊月里,被他亲娘卖了来的,不过十七岁,道是家中穷得过不去年了,又想给他姐姐说一房夫郎。我瞧着,虽有些面黄肌瘦的,底子倒好,也便买下了。” “原本想着,得空细心教了琴啊曲儿的,再取个正经花名,好出去见客。谁料想,短短几个月工夫,这齐王殿下与薛将军,竟都瞧上了。” 他以袖半掩了面,笑得眼尾都扬起来,如春风轻柔。 “到底是这些年轻的男儿家,没经过人事的,天然雕饰,更招人喜欢些。哪像我们这些人……” 他自嘲似的摇摇头。 “罢了,是自己没福。” 姜长宁站在一旁,静静望着他的模样。 那样柔弱,那样谦卑,像是枝头的一丛梨花,风稍大些,都会摇落了。在此间,想来任凭怎样的女子见了,也免不了生出几分怜惜之心。 与昨夜在她面前的样子,还真是判若两人。 座上的姜煜,也不见帝王肃色,反倒有些打趣。 “照你的意思,这原本是一桩风流案了。” “草民不敢这样说。不过,那小柳儿福气好,同时得蒙两位贵人垂青,倒也当真不作假。” 烟罗抿唇而笑,神色又似唏嘘。 “只不过当日里,让薛将军抢先一步,将人赎了回去,草民方知,齐王殿下竟也存着同样的想头。为了这,殿下可没少向我泄火,即便是叫花魁郎君陪着,也总道不是那个滋味。” “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那小柳儿在薛将军府上,仿佛过得不大如意,时常遭到虐待,心里便更落不下了,同我提过几回,道是该想个法子,将人带出来才好。直埋怨我,当初不该答应薛将军赎人。” 说着,忽地拿眼角,轻轻将姜长宁一睨。 “也不知在我身上撒了多少气,磨人得紧。” 姜长宁没意料他突然来这个,仓促之下,脸上都热了一热。 殿中诸人更是如坐针毡,顾左右者有之,假意清喉咙者亦有之。 尤其是严肃了半辈子的萧玉书,瞧那模样,她真有些担心会背过气去。 唯独姜煜是不介意的。 她只是将目光落在烟罗那副软媚情态上多时,脸色变换几番,原本就疲惫倦怠,像是瞌睡般的双眼,忽地变得更浑浊了。 竟抬手去解自己的外衫。 “陛下!”一旁的宫女忙抢上前去,却也不及她快。 她穿得,原本也过分单薄,在这早春的天气里,与旁人格格不入。这一拉扯,便连绣云纹的罩衫,也滑落了。里面只一件裹胸的短衣,原是盛夏里纳凉才穿的。 中年人白花花的皮肉,略显松弛臃肿,就这样猝不及防,露在外头。 她昏昏沉沉,双手在身上漫无目的地搔抓,口中只含混道:“热,太热……叫内务府送冰来。” 哪里还有半分帝王的威仪。 满殿的人皆惊了一跳,眼睛都不知往哪里摆好。 近身伺候的宫女倒是有预备的,并不如何慌张,只是一壁拦着她,半哄半劝:“陛下,外人跟前,可脱不得衣裳。奴婢有法子,一会儿就不热了。” 一壁向底下跟着的使眼色:“快去取清心露来。” 有小宫女机灵,忙忙地就取来了,其实也是一早就备在后殿的。 很显然,对这位陛下如今的情形,下面伺候的人都有数,常年做着准备。 小小的一只琉璃药瓶,流光溢彩,里面装的什么,也瞧不分明。只是由宫人侍奉着,仰头饮下去。 一刻钟的工夫,姜煜脸上的潮红就褪得差不多了,神色也清明了许多。不过出了一头的大汗,将浅色的衫子都洇湿了。 第14章 她任由宫女拿绢子替她拭汗,满不在乎地哈哈一笑。 “朕方才与天人通,众位不必惊慌。” 殿中鸦雀无声,无人敢言语。 萧玉书与薛晏月对视一眼,暗暗使了个眼色,极轻地摇摇头,仍作恭敬状,站在底下。 姜长宁亦不作声,只垂眸望着地上金砖,心里五味杂陈。 这便是大周朝的现状。 也是她作为穿越者,身入此间的缘由。 当今圣上姜煜,醉心于仙途,已有十余年了。宫中豢养的异人方士,比六宫粉黛还多。 相比朝堂大事,她更感兴趣海外哪一方有仙山,大手一挥,派船队前去寻访,便是数十万两的白银,流水一样出去。相比做个明君,功在千秋,她更渴望青春永驻,得享长生。 那些方士,为了牟取金银和荣华,自然是处处拣着她喜欢的说。 各式丹药源源不断,往未央宫里送,她也丝毫不辨,照单全收。每日里服下去的这金丹,那甘露,怕是比饭食还多。 近身伺候的人,也自然一味奉承,不会去违她的意思。 眼看好好的一个人,还未到天命之年,却已经开始耳背眼花,终日里昏沉的时间,远比清醒的时候要多。 惧热、健忘,不愿穿衣,不定何时陡然发作起来,便觉浑身燥热难耐,如内里有火焚烧,遍身搔抓,而难解其痒。 这正是丹药之毒入骨,带来的症状。 包括宫人给她饮下的清心露,也不过是另一种药汤。水银、朱砂,天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横竖能够短暂地安神静气,解眼前之急罢了。 但以毒攻毒,怎能长久。 眼看这姜煜,如今不过是坐在皇位上的一个废人,朝堂大事,多半落入了太师萧玉书手中。而萧玉书此人…… 将成大祸。 她没能再细想下去。 账簿的清脆落地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照这么说,不过是为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也值得闹到朕的跟前来。” 姜煜随手将账簿抛下。 金砖地上,整齐写有墨迹的纸页,被风翻卷。 “朕没耐心看,”她道,“一日日的折子,还嫌不够烦人的。” 烟罗倒真是见过大世面的。 经了方才这一场风波,他半分不惧,也不慌张,仍旧是轻言慢语,唇边温柔解意的笑,始终不曾落下来过。 “拿这些荒唐东西,到陛下面前打搅,草民万死也难辞其罪了。” 他福一福身,雪发垂落肩头。 发间一支流苏簪子,轻轻摇动,直晃人眼。 “草民虽是烟花出身,做的却是本分生意,这买卖小倌,赎身销籍,都是同官府报了备,老实交税的,从不敢有半分胡来。陛下若想查,想必官府那头也能查实。” “区区小事,不必费那个周章。” 姜煜吁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他身上,话却是向着姜长宁。 “这春风楼的主事,今日一见,果然传言不虚。也难怪朕派去的人,竟是将你从卧床上扰了起来。” 姜长宁拱手,讪笑不言。 “老七,你说说你,这头有佳人相伴,那头还要上薛府抢人。这天底下的好事,也不能让你一人占尽了吧。” “臣妹知错。” “你自己说,错在何处。” “臣妹确有安插眼线,打探薛府消息,行事不磊落,此为其一。身为亲王,领着私兵上门抢人,有损皇家颜面,叫百姓看了笑话,此为其二。自己做下的事,理应受罚,绝无怨言。只是……” 她仰头,粲然一笑。 “自己瞧上过的男人,落到他人手上,闹得遍体鳞伤,身为女子,看不过眼。” 姜煜不以为忤,反倒抚掌哈哈大笑。 “你这性子,怪道京城中常有人编排你,到底年轻,十足一个愣头青。朕有心不欲罚你,但又总要服众。” 她道:“便罚俸半年,回去好好反省。” 姜长宁干脆利落:“臣妹谢恩。” 一旁被晾了半晌的薛晏月,却终究按捺不住。 “陛下切莫听他们一派胡言!” 她急上前,脸上涨得通红。 “臣责打他,何时是因为这个。分明是她齐王,派人混入我府上,意在盗取布防图,如今竟还在这里反诬我。她狼子野心,意图谋乱,陛下可不能掉以轻心!” 又指烟罗:“本将军照拂你春风楼的生意,也不是一日两日,你为何帮着旁人……” “草民惶恐。” 烟罗垂眸欠身,面上极为难。 “我如何不知,将军亦是常客,至多三五日,必要来一回的,我楼中上下,无不承将军的情,将军从前瞧上了旁的小倌,赎出去带回府上,亦是有的。” 他道:“将军的好,草民都记在心里。只是圣上面前,终究不敢有虚言。” “你这贱人!你……” “够了。” 座上之人沉沉出声。 殿中立时安静下来。姜长宁作俯首状,烟罗亦退至一旁。唯有薛晏月的急怒一时收不住,仍喘着粗气,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无人敢再争执。 姜煜示意身旁宫人,接过清心露的小瓶,又饮了一口,面色晦暗。 “上月,淮阳郡王刚因谋反而被赐死,越王亦受其牵连。今日又是齐王。连一向逍遥散漫的老七,都要来谋朕的反了。” 第15章 她将殿中诸人一一打量过来。因服食丹药过多,而发浑的双目,像是年老的虎豹。 但仍旧是虎豹。 “朕自登基以来,敬神明,访仙山,不曾有过丝毫怠慢。朕的天下,有这样多的人心存不满吗?” 四下里鸦雀无声。 唯有檐下的更漏,一点一滴,不疾不徐。 像要将帝王的拷问,烙进每个人心上。 许久,萧玉书浅浅吸了一口气,长作一揖。 “陛下英明神武,福泽厚重,自然受上天庇佑,万民景仰。此番或是有什么误会,也未可知。” 她回首,盯一眼薛晏月。 “薛将军,御前切不可失仪。” 后者愣了愣,方才急三火四的气焰,一下泄了气,松垮下来。 她不过是萧玉书的一只提线木偶。 既然连主人都这样发话了,那便代表,她今日的筹谋,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为免引祸上身,此刻切不可再发一言了。 只得垂头丧气道:“臣知错。” 姜煜便闷闷哼了一声。 “朕向来一视同仁。齐王既已领罚,你也不要例外了。” 她沉吟片刻:“自即日起,停了羽林大将军一职,闭门思过。左右羽林卫,暂由飞骑将军代领。” 薛晏月脸上的震惊,溢于言表。 但事已至此,无法转圜,为免招致更重的责罚,也只得领旨谢恩。 宫女察言观色,上前搀扶姜煜起身。 “陛下今日劳累了,不妨回暖阁歇下,金丹房新送了两丸保养的丹药来,道是对春燥疲乏,最是合用,一会儿就着刚炖好的桃花雪燕,正好服下。” “嗯,还有前两日的明目丹,也替朕取一枚来。在这殿中吵嚷久了,总觉得眼睛模糊。” “奴婢晓得了。” “对了,不是说在南海又遇见了一座仙岛吗?叫那修士过来,说给朕听听。” “是,奴婢这就让人去传。” …… 主仆絮絮着走远了,说的净是些旁人不明就里的话。 殿上热闹了半日的众人,也终于得以告退。 薛晏月刚领了一个停职思过,自是失魂落魄,无颜见人,独自离去了。 烟罗也不宜再与姜长宁同路,她便叮嘱人另备了一辆马车,将他好生送回春风楼去。 待安排停当,由越冬陪着慢慢向外走时,才觉得胸中滞闷虚软,稍走几步,便眼前发黑,接不上气来。 从昨日硬闯薛府,一番劳顿,就再也没有歇过,今日又在圣上面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及至此时,终于发现是有些撑不住了。 “殿下,”越冬瞧出她脸色不对,伸手来搀,“不妨寻个地方歇歇,好些再走。” 她摇了摇头,硬将一口气忍过了。 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齐王殿下,可是身体有恙吗?” 是萧玉书。 她还以为这人早离开了,看来是专程等着她。 她淡淡笑了笑:“没有大碍,有劳太师挂心了。” 对方探究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我方才在御前,便瞧着殿下脸色不好,还道是让薛将军参了一本,难免心下生惧。如今看来,却像是真的。不妨趁着正在宫中,传个御医来瞧瞧,究竟是什么病症,也好让人安心些。” 说着,还扭头瞧一眼道旁的花枝,微露唏嘘。 “老臣虽与殿下,在朝堂上不是一路,但私下里,还是望殿下能多保重身子。” 姜长宁的面色亦称得上和善。 “太师的心意,本王如何能够不懂。不过,不必劳烦御医了,我府上的郎中已经瞧过,道不是什么大事,是本王常年喜饮宴,喜闲游,疏于保养,正逢春日时节变换,一时偶感风寒罢了,只消老实调养几日,便不打紧了。” 她还要笑着摇头,做个苦脸。 “那老太婆,当真将本王念得耳朵根都起茧子了。” 萧玉书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 “太师这样瞧本王做什么?” “无事。” “好险,本王还当是郎中医术不精,其实本王已经命不久矣了。” “殿下何必触自己霉头。” 对面颔了颔首。 “那殿下好生保重,慢些行走,老臣还有政事未毕,先行一步了。” 姜长宁亦同她见了礼。 一直目送那个瘦条条的身影,消失在宫道的尽头,转过弯瞧不见了,才蓦地按着胸口,方才辛苦忍住的咳声,霎时间全爆发出来。 直咳得佝偻下背去,用力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定。 掩嘴的帕子上,已隐约见了血丝。 “殿下,”越冬不由担忧,“要不然,您留在此处别再走动了,事急从权,并非不能通融,奴婢去叫人……” 她只摆了摆手。 “无妨,我自己有数。” 说罢,兀自平息了片刻,待缓和过来了,仍旧自己慢慢地向外走,半分规矩不肯错。 一路走到宫门外,才乘上马车,打道回府。 好大一番折腾,已是正午。 此时的京城大街上,热闹得很,人流涌动,马车行得也慢。正好,于她休养生息,倒是合宜。 姜长宁倚靠在车厢壁上,合着眼,只听得外面的喧闹声,清晰地传进来。 叫卖声、说笑声,推车的小商贩吆喝让路声,不绝于耳。 第16章 忽听得有幼童稚声稚气的话音:“阿爹,我要那个。” 她父亲便假意嗔她:“成日里就喜欢这些东西,总缠着要,看你将牙都吃坏了,将来变成一个瘪嘴的小老太太,可怎么是好。” 但吓唬罢了,还是笑着转头道:“老板,劳驾来一串。” 姜长宁听得好奇,忍不住掀起车窗上的帘子,探头去看。 原来是卖糖葫芦的。 一串串饱满圆润的山楂果,插在扎起的稻草把子上,红艳,又明媚,裹在晶莹透亮的糖壳子里头,让太阳一照,是格外招人喜欢。 那摊主一面将糖葫芦小心递给女童,一面笑容可掬地搭话。 “这东西可得赶巧,也就这会儿工夫,天气还不算很暖,还吃得上,要再过一些日子,糖壳一晒就化开了,那可就得等来年冬天喽。” 女童接过去,张口用力一咬,咯嘣一声,忍不住皱起眉头,又嘻嘻地笑:“酸掉牙了。” 说罢,又举到她父亲面前:“爹爹,你也吃。” “爹爹不吃。” “你尝一口,就一口。” …… 姜长宁眼看着他们笑闹着走远,若有所思,目光忽然微动。 “停一下。” “怎么了?”越冬不明所以。 “去买两串。” “啊?” 即便是对她的率性而为,早已司空见惯的侍女,也忍不住怔了一怔,摆出几分好笑又为难的神色来。 “殿下如何突然又瞧上了小孩子的玩意儿。” 她瞅瞅那无遮无挡的街边小摊。 “这些东西,唯恐不干净。您如今身上抱恙,万一吃错了,可怎么得了,回头郎中必要再将您说上一顿。您要是馋甜的了,奴婢回去给您做糖蒸酥酪……” “不,不一样。” 姜长宁挑眉笑了笑。 她隔着车窗,望着那再寻常不过的糖葫芦,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本王正是身上不爽,郁结乏力,没有胃口,才想要些酸甜的。你让郎中来开方子,还不如这个管用。少些话,快去买回来。” …… 姜长宁是个卸磨杀驴的。 回到府中,便借口她此番被人下毒,事关重大,旁人煎药,她皆信不过,非要由近身侍女亲自盯着不可,将越冬支去了厨房。 自己则脚下一拐,很随意地就绕过了自个儿的寝阁,去了隔壁。 有些人养伤的所在。 推门进去,屋里静悄悄的,只闻一股扑鼻药香。很显然在她进宫,与人周旋得头疼的时候,郎中已经过来替他换过药。 那老婆子,虽是此生头一遭,替一个下人诊病,昨日初来时,还有些瞧不上。 但毕竟医者仁心。办事很是细致。 姜长宁欣慰地点点头。 她有些疑心那人还睡着,有意放轻了脚步,将包着糖葫芦的油纸,小心攥在手里,不发出声响。 却忽听轻轻一个声音:“主上回来了?” 绕过屏风,便见那人倚坐在床头。虽模样还虚弱,长发却已束得整齐,身上也披了外衫。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片刻,眨了一眨。 “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没忍住,哧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做什么?难道还想管本王吗?” 那人却认真点点头:“自然。” 嗯? 第7章 回家 姜长宁让他理所应当的态度,闹得都愣了一愣,才狐疑地挑挑眉。 “你想管我些什么?” “花楼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主上,您身份贵重,恐怕有危险,往后带上影卫一同前去吧,不要自己一个人去。”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藏在被子底下的双腿,似乎很懊丧,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如今,不能胜任。主上您选别的影卫吧。” 姜长宁的嘴角动了动:“你就这样管我?” “我……” 面前的人茫然了片刻,显然会错了意。 他支起身子来,神情恳切,像是唯恐她不信。 “影卫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主上,此外什么都不会问,什么都不会说,要是您下令,我们也能一丝都不出现在您跟前,不会扰您……那个……” 大约是想说,寻欢作乐。 但支吾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来,自己憋了个满脸通红。 姜长宁瞧着他的模样,十分好笑,将嘴抿了又抿,才把扬起的唇角按下来。 不咸不淡地看着他:“就这?” 不过一个词罢了,都说不出口,为难成那副模样。若是真要随她去了花楼,还谈何守卫呀,恐怕是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吧。 但转眼又不免唏嘘。 他只是个少年。甚至由于常年关在一方天地里受训,还是个见识不如常人广的少年。 可他为了尽忠职守,几乎死在薛府的地牢里。 也是难得。 思及此处,神色不免有些沉重。 少年又误会了,咬了咬下唇,局促不安地望着她:“属下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什么呀,也不知道胆子究竟算大还是算小。 一天天的,既十分敢说,又诚惶诚恐,她光治他的毛病都嫌不够。 她面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忽地就有些想与他逗趣。 “嗯,是错了。” 第17章 “对不起,主上,我……” “你知道,想管本王,是什么意思吗?” 她在对方错愕的目光里,俯身过去,凑近他的耳畔,用气声低语了几句。呼吸又轻又暖,全扑在他的耳廓上。 下一刻,少年飞快向后仰身退开,满脸绯红。 “属下不敢有那个意思。” 躲得太急,忘了身上有伤,冷不防牵动了哪一处,嘶地一声,皱起眉来。 姜长宁突然有些后悔了。 “别动,与你玩笑的。” 她伸手按住他肩膀,迫使他乖乖倚靠回床头的软枕上。 “裹得跟个粽子似的,还那么活泛。你再这样,往后都不和你说笑话了。” 少年连忙点点头,一动都不敢动,当真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乖巧又好骗,被人促狭摆了一道,还不自知。 姜长宁看看他的模样,在外与一群老狐狸周旋了半日,绷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松下来。竟有一种不知何来的安心。 在疲惫的促使下,一伸懒腰,顺势就躺了下来。歪在床上那人的身侧,很没有个正形。 倒把他吓了一跳。 “主上?” “嘘——” 她半合着眼,将手指在唇上轻轻一竖。 “我累死了,让我歇一会儿。” “好……好。” 小影卫眨了眨睫毛,极轻声地应。 不知是顾着主仆礼数,还是男女大防,身子半点不敢挨着她,但犹记着她方才那一句“别动”的威胁,又不敢躲。 只浑身僵硬着,绷得笔笔直,像一根木头。 姜长宁觉察出来了,但实在太累,不想动弹,也不想开口。 过一会儿,这人稍许放松下来一些了,像是逐渐适应了她这种不合礼数的举动。她感到软软的呼吸,落在她的前额上。 听见他小声地问:“主上昨夜在花楼,没有歇好吗?” 这小东西。她险些笑出声来。 都不懂自己问出口的是什么。 但她还是认真答了他:“不是,是我前些日子刚中过毒,险些死了。所以你乖一点,让我在这里躺一会儿。” “……主上!” 他的惊呼声,落在她耳畔。 又想起了她说的乖一点,急急忙忙吞回去。 姜长宁睁开眼。 她躺得太近了,少年的脸庞就悬在她视线上方,透着满脸的紧张与担忧,眼里湿漉漉的,像是真心在为她焦急。 长发束成一个高马尾,饶是如此,发梢也几乎垂落到她肩头上。 柔软,又无华。 和她昨夜在花楼里见到的云鬓珠翠,很不一样。 她与他对视了片刻,又将眼睛闭回去。 其实她,不,真正的齐王姜长宁,已经死了。 这是大周王朝的第一百三十二年。 帝王姜煜,常年沉醉于修仙问道,受丹药荼毒,已然是个废人,朝堂大事,多交由太师萧玉书决断。 萧玉书此人,披了大半辈子的狐狸皮,自圣上还未登基时,便辅佐在侧,多年来清廉勤政,在朝中声望很高。殊不知其狼子野心。 近年来,她的真面目逐渐显露,明里暗里下手,迫害了许多宗室,与朝中良臣。只为扫清自己篡位称帝的障碍。 朝中有一些人,窥破了她的计谋,试图与之抗衡。 今日未央宫中所说,谋反事败被赐死的淮阳郡王,受其牵连的越王,皆在此列。 而她这副身躯的原主,亦然。 姜长宁,先帝第七女,生父的位份并不高,好在年纪亦小,朝堂上的种种争斗,多半轮不到与她相干,因而在她的长姐姜煜面前,活得还算自在太平。 自打封王开府后,过的便是逍遥日子,成日里自诩风流,出入的皆是花楼酒肆,旁人结交朝中要员,她却净抬举些文人墨客,一时兴起,为一幅并不如何的字画豪掷千金的事,也没少干。 是以京城中,人人道她是个富贵闲王,背地里多笑她阔绰得惊人,也傻得可爱。 殊不知,皆是她的障眼法。 其实她在几年前,已与手握兵权的晋阳侯联手,意在扳倒萧玉书,逼昏聩的姜煜禅位,为天下开一个新的气象。 派遣影卫潜入薛府,伺机盗取皇宫布防图,确是她计划的一环。 谁料一着不慎,她的府上也被萧玉书安插了细作,给她下了一剂毒。 昨日府上郎中曾说,那毒委实厉害,她能侥幸活着,已经很好。 不,其实并没有。 真正的齐王姜长宁,的确大业未成,已经抱憾一命归西了。 而如今的她,是世界线修正局的新晋员工,刚刚通过试用期考核,便接到了这一项任务。 总部认为,萧玉书篡夺皇位后,将导致时局混乱,征战不休,引起百年动荡,民不聊生。为拨乱反正,特派遣她作为穿越者,接替姜长宁的身份,实现她未竟的宏图。 此事天知地知她知,不可为外人道。 姜长宁回想起今日在宫中,萧玉书饱含试探,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由微微笑了笑。 哪里是关心她的身体,分明是想不透,她为何还没有死。 她只不动声色,道是偶染风寒。其中关节,也够对方回去揣度许久了。 身旁的人安静了片刻,轻声问:“主上今日,被传去宫里问话了,对吗?” 第18章 姜长宁仰躺着不动。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早上传旨的姑姑来过。” 哦,对。她想起来了。是先到王府,没有见着她,才往花楼寻她的。 “你的消息倒灵。” “属下没有乱打听。” 这人像是有些局促,却认真解释:“影卫的耳朵很好,她们在院子里说话,我便听见了。” “她们吵醒你了?” “没有,我卯时便醒了。” “你在养伤,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影卫训练时,要晨起做早课,多年来一直是这样,早就习惯了。” 他像是怕她担心,还额外补一句:“到了时候,便睡不着的。” 姜长宁无声摇了摇头。 也是不容易。影卫训练之严苛,超出她的想象。 像这般浑身绷着一根弦,要是伤能养好,倒也怪了。 她心道,这人眼下伤成这样,今后难免要留病根,就算侥幸不留,她也没有再让他恢复原职的打算。往后养起来,当个闲人,也就罢了。 该找个机会,改一改他这般自苦的习惯。 嘴上却只与他闲说笑:“你是觉少,我却差点就被折腾死了。” “主上这一趟进宫面圣,很危险吧。” “嗯哼。” “全都是因为昨日救我。” 她看看他:“知道就好。” 原本只是随口逗逗他。 谁料下一刻,这人忽地挣扎起来,要在床上跪她,动作之大,将身上盖的被子,都掀落在她身上。将她都惊了一跳。 “你做什么?” “属下不配主上为我这般犯险,属下万死,也难辞……” “别动!” 姜长宁额角青筋直跳,翻身一把将他按住。 还是迟了些。 这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蹙紧了眉,手本能地按着自己的左腿,唇咬成一线,只不声响。但架不住身子微微地发抖。 “都说了别动。” 姜长宁心里十分有火,但见他这副模样,也不忍心训他。 加之转头想想,明知道他最是诚惶诚恐的一个人,处处以为自己给她添了麻烦,事事坚称自己不配,又何故偏去逗他,少不得只能放缓了音调。 “郎中昨日里可是交待了,辛苦替你接好的骨,切不可乱动,万一长得不好,将来变成个小瘸子,可别怪我没说。” 她盯他一眼,凑近他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左腿。 “我看看。” 这人躲了一下,没犟过她,只能任由她仔仔细细地看。 还好,郎中的手艺了得,固定的木板并没有移位,应当是没有大碍。 她松了一口气:“往后再乱来,本王可要罚了。” 这人蚊子叫似的,应了一声。 她一抬头,见他抱着膝,脸上红通通的,抬眼小心望着她,半是懊丧,半是愧疚。 “对不起,主上。” “又道的什么歉?” “是因为属下没死,主上才有这一番辛苦。若是我能早些自戕,主上便不必……” “你还来?”她瞪他一眼。 这人立时心虚地埋下头去,一直将脸埋进双膝之间。 声音闷闷的:“属下这回没有跪。” 哦,意思是,不算乱来,要她别罚。 她盯着他乌黑柔顺的发顶看了几眼,哧地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人惶恐之余,有时候也有趣。 “好了,”她温声道,“今日在宫里,是我胜。” “真的吗?” “我不过被罚了半年的俸,薛晏月可是被停了羽林大将军一职,这会儿不知回家如何撒气呢。” 她笑笑:“连太师也帮不上她。” 眼前的人从双膝间抬起头来了,像是没回过神。 半晌,讷讷道:“主上这样厉害,是属下胡乱担心了。” 姜长宁不置可否地笑笑。 哪里是她厉害。 她与烟罗那一番谎话,原本漏洞不小,若是较起真来,并没有赢面。 只不过一来,姜煜昏聩已久,神智早就让那些丹药,搅得不清明了。一边是脸红脖子粗,莽莽撞撞的薛晏月,另一边是轻声细语,温柔解意的美人,即便是帝王,也难免偏信。 二来么…… 一个为了男人热血冲脑,行事荒诞的逍遥亲王,并算不得什么大事,付之一笑,稍作申斥也就罢了。 可若是连她最温顺无害的小皇妹,都有心反她,于一个人到中年,出于对生死的恐惧开始求仙问药的帝王而言,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帝王也有脆弱的自尊心。 也有下意识选择相信的事。 再就是,萧玉书未免操之过急了。 姜煜终究还没有完全失去心智,还是大周手握实权的君王。淮阳郡王与越王刚出事不久,这个时间点上,她若再强硬给一名宗亲扣上谋反的帽子,也要提防姜煜生出疑心。 她不愿意赌,所以今日退了。 所以姜长宁侥幸,走对了一步棋。兵行险着,不但暂时撇清了自己的嫌疑,还意外之喜地,将薛晏月从羽林将军的位置上,拉了下来。 道理也很简单。 她是不领实职的亲王,她大可以花天酒地,声色犬马。 可若是皇城的保卫者,三天两头出入烟花之地,还为此惹出一堆是非来,在御前对峙,大呼小叫,任凭哪一个君王,也会疑心自己的安危系在这等人身上,实在不可靠。 第19章 至于烟罗…… 她眯了眯眼。 她只知道,这人与原身关系匪浅,今日也证实了,紧要关头,可堪为她用。但至于其中就里,她并不很清楚。 罢了,改日再想。 她想活动一下酸痛的筋骨,一抬手,才发现衣袖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方才让这不省心的小影卫一阵折腾,险些就忘了。 她掏出来,递过去。 “这是……?”对面茫然。 “要是压坏了,我可不管,”她撇撇嘴,“谁方才乱动来着。” 油纸包展开,里面两支糖葫芦。 红艳艳的,晶莹剔透。还好,挺完整的。 他看着它们的神情,甚至有些困惑。好半天,才露出某种恍然大悟,又不敢相信的眼神,声音极小。 “给……我的?” 第8章 取名 “不然呢?”姜长宁挑了挑眉梢。 不过两根糖葫芦罢了,怎么就能让他反应这样大,定了半天,也不敢伸手去接,好像十分意外一样。 她原本想打趣,若是不喜欢,就还给她吧。转念一想,和这人还是不开玩笑为好。 于是改口:“快尝尝。” 这人垂眼看着那再寻常不过的街头吃食,仿佛无措,又期待。半晌,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拿。 拿不起来。 他的双手上,缠满厚厚的布帛,层层叠叠,直裹得像两个小粽子,就连动一下也难,更别说拿取那样细的竹签了。 是她忘了。 他努力了几番,未果,又试图用双手将竹签合抱起来。 姜长宁无奈轻叹了一口气。 “别动了。” 糖葫芦十个一串,被大周朝的齐王举起来,小心递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影卫唇边。 “主上……”他嗫嚅道。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包扎的布帛,又想起昨日里郎中说过的话。 他的双手,是被炭火烧伤,好在时间不长,其余地方虽乍看可怖,但没有太大的妨碍。唯独十个指尖烫得格外厉害,皮肉焦黑,像是用了极大的决心,一瞬间直插到了炭盆的深处。 这不是刑讯的手笔。 刑讯的要义,是一点一滴加码,使人受尽折磨,最终在某一个节点上承受不住,吐露出自己知道的秘密。而不会这样粗暴决绝。 这样的伤势,更像是他为防体力不支时,让人强行画押认供,索性选择自己将指纹尽数毁去。 毅然决然,不留后路。 假如她没有及时赶到,他是真的会被打死在那里。 地牢中的血腥情景,和眼前好端端坐着,双眸被糖葫芦填满的少年交叠在一起,令她晃了一下神,忽地心里有些松快。 笑得也格外软和:“没事,吃吧。” 可面前的人不敢动。 他抬起眼来,小心地觑她,眼里明晃晃地,写着惶恐、无措、羞怯,最后交汇成熟悉的两个字——不配。 她赶在他推辞前,抢先堵回去:“胡乱拒绝,和下跪一样罚。” 这人抿了抿嘴,不与她争了。 他极小心地低头,凑上去,试图尽可能斯文、快速,不给她添麻烦地,从糖葫芦串上咬下一颗来。 但是偏偏天不遂人愿。 好大一块冰糖,从上面落下来。 以他影卫的身手,原本定是能接住的,无奈如今有伤在身,终究是失之敏捷。 于是不偏不倚,正掉在她的裙摆上。 将他臊得脸上顿时就红了:“对不起,主上。” “多大点事。” 她心说,这人动不动道歉请罪的脾气,也得改改,不然听着头疼。 手底下很自然地,就将糖块捡了起来,也没多想,顺手就塞进了嘴里——不浪费么。 糖块既薄,且脆,轻轻一咬,便碎裂开来,在唇齿间化开,甜丝丝的,让人喜欢。 是挺好吃的。 她满意地点点头,才发现面前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亮晶晶的,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 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的举止,仿佛是有些暧昧了。 于此间的男子,尤甚。 赶紧清清嗓子,转移话题:“好吃吗?” 小影卫点点头,将嘴里忘记嚼的山楂飞快咽了,才开口:“很好吃。” 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一些:“属下还是第一次吃,谢谢主上。” 姜长宁猝不及防,怔了一怔。 是了,影卫管束严格,别说擅自离开王府了,就是未得允许,在府里其余的地方走动,也是逾矩。这些孩子,自幼贫苦,自从入了这一道门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王府管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可像这样街头巷尾当闲嘴的小玩意儿,大约是不会有心思供给他们的。 他竟从没有吃过。 她想了想,自己今日在街上,突然起了兴致要越冬去买,其实并不曾想过这样多。无非是瞧着,这小零嘴招人喜欢,他为她重伤,模样可怜,买回来让他高兴些罢了。 不料竟是买对了。 “你喜欢?”她扬起眼尾,“那以后再买。” 谁想这人却忽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喜欢的。” “嗯?” “属下只是一个影卫。主上给我什么,便是喜欢,不给我的,便是不喜欢。” 他垂着眼帘,不看她,半晌,极小声补了一句:“主上不用待属下这样好的。” 第20章 姜长宁端详着这忽然又谨记起自己身份的人。一死板起来,便显得不可爱了。 明明方才瞧见糖葫芦时,连眼底都是亮的。 她沉默了片刻,轻声问:“是不喜欢,还是不敢喜欢?” “属下……” “影卫的规矩,是太大了些,但本王不是个守规矩的人,也不讲这一套。” 她懒洋洋地,将手里糖葫芦转了转,竹签险些在他鼻尖上画了个圈。 “少想些有的没的,吃不吃?” 这人没话了,微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又就着她的手咬下来一颗。 他像是为自己这般僭越失礼的举动,感到很羞耻,包扎着布帛的手,还想悄悄攥被角。嚼得很慢,很仔细。 半晌,忽地冒出一句:“要是我爹爹也吃过,就好了。” “什么?” “小时候不懂事,见别人手里举着,便也问我爹爹要。爹爹说,家中太紧了,待他多替人洗些衣服,过年的时候,就给我买。我说那我不要了,等我长大些,挣钱给爹爹买。” 他目光平视着前方,微微笑了一下,声音轻轻的。 “没等过年,爹爹就死了。” “……” 姜长宁一时无言。 她知道的,为防心怀牵挂,不能一心执行任务,能被选来做影卫的孩子,全都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 但此刻听闻,心里还是唐突不好受。 反倒是他先回过了神,抢先道歉:“对不起,属下不该同主上说这些晦气事的。” 她多看了他几眼。 “你进王府的时候多大?” “五岁。” “你……叫什么名字?” 从昨日至今,她从未问过他的名字。 她将他从地牢里抱出来,替他治伤,嘱他安心休养,甚至有心给他带糖葫芦。但她从未想过问一声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这人倒是毫不介意的,只恭顺地答。 “十一。” 她怔了怔,还观察了他神情,才确定这真的是一个名字。 一时心情复杂。 他像是看出了她所想,主动解释:“影卫没有大名,都以数字排序,一听称呼,就知道入府早晚。” 说着还想安慰她:“挺好的,很方便。” 姜长宁听不下去了。 这不是一个正经名字,叫着也不像话。 或许在这个世界,在自幼孤苦的他看来,并不算什么大事,但是在她来自的地方,这是对人的一种物化。 名字是很重要的东西。 “你入王府前,本家姓什么?”她问。 不料这人摇了摇头:“属下不记得了。” 也是,才五岁的孩子,跟着寡父讨生活,原本也足够辛苦了,可能日常只以小名相称,很多事都已经失散了。 她沉吟了片刻:“姓姜,如何?” 他本就是她的人。随她姓,再自然不过。 不料他却面露忐忑,严词拒绝:“主上,不行的。” “为什么?” “姜姓从女,乃是皇姓,尊贵无匹。属下身份低贱,万万不敢沾染,若是传了出去,让外人知道了,恐怕要给主上惹麻烦。” 他恳切道:“主上待我好,我明白的,但求主上不要赐姓。” 姜长宁撇了撇嘴。 麻烦得很。 “破烂规矩一箩筐,”她小声嘀咕,“那姓江吧,同音,不同字,总没有人再管了吧?” 身旁的人抿抿嘴:“这倒是可以的。” 她懒散坐在床边,往庭中眺望。 王府的园子造得好,春柳春花,如烟似霞。她看了一会儿,忽地轻轻笑出声来:“江小柳儿。” 那人愣愣的:“什么?” “没什么,今日朝堂上,仓促替你改的名字。” 她看着这犹自懵懂的人,回想起她与烟罗胆大包天,联手撒的大谎,自己也觉得好笑,忍俊不禁。 但转眼又摇摇头:“不行,太小家子气了,不配你。” 身旁人全然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兀自仰着头,望着房梁上日光投落的影子想。 想起昨日里,在薛府的地牢初见他。 那么清瘦的一个少年,伏在地上,满身是血,乍一看,她还以为是死了。被打成那副模样,也咬牙不肯供出一句来。甚至到了,决然将手伸进火盆,毁去指纹的地步。 在她面前乖得稍嫌过分。 她不在的时候,骨头却那样硬。 与此间寻常男子的贤淑体贴、温柔小意不同,他的底色是清冷的,总让人联想到夜色里一个单薄身影,肩上洒落如水月光。 “就叫江寒衣,好不好?” 与他原本的代号,字音上还算有些联系。 她无端地觉得很配他。 “江寒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抬头望她。 眼睛里亮亮的。唇边扬起一个笑,与他惯有的那种局促又谦卑的笑容,格外不同些,显得很动容,甚至有些明媚。 “多谢主上赐名,属下很喜欢。” 虽然他先前说过,对影卫而言,但凡她赐给的,都是好的。 但是姜长宁总觉得,他是真的喜欢。 屋外春风正好,从花窗里漏进来那么一星半点,也令人觉得暖意拂面,整个人懒洋洋的,很安定。 两人之间有一会儿没说话。 第21章 半天,她听见小影卫,不,江寒衣,犹犹豫豫地开口:“主上也吃。” 一扭头,只见这人正努力地,试图将另一支糖葫芦递给她。 一双手被布帛包得臃肿严实,看起来心酸,又有些好笑。 “伸出圆手。”她轻声嘀咕。 “什么?” “没什么。” 她按下他不安分的手,很听劝,就着他方才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顺口就咬下一个山楂。 这人急着拦她,没拦住。 “主上,这是属下刚才……” “又不是没吃过。” 她撇了撇嘴,看着他又急又羞,又开始红的脸,忽然恶作剧心态横生,不由分说,抬手去摸他的头。 直将人家束得整齐的高马尾,揉得乱蓬蓬,毛茸茸,像是在草丛里打过滚,刚钻出来的猫儿。 再对这目瞪口呆的人,轻轻笑笑。 “别多想,安心养伤。” …… 于江寒衣而言,有了名字之后的日子,仿佛一下不同起来。 没有了严酷的训练,没有了刀剑血腥,也不必再为了任务而时刻警醒,惴惴不安。 取而代之的,是每日里来换药,仔细察看他伤势的郎中婆婆,和尽管看他的眼神颇为微妙,却终究奉命来照料他的侍人。 他觉得自己一下变成了一个闲人。 这种闲,竟令他很不适应,有些无措。 姜长宁会抽空来看他,问他的伤势,也会与他玩笑,然后面对他诚惶诚恐的模样,看似嫌弃地揶揄:“规矩那么大,一点也不好玩。” 但她来的时候并不多。 她有自己的事忙。 江寒衣从未问过,她究竟在忙些什么,这不是他身为一个下人,应当了解的事。但从他当初去薛府,领到的任务来看,也隐约可以窥见一斑。 得益于常年的刻苦训练,他的底子很好。 尽管当初伤得可怖,浑身都没剩下几块好肉,半个月后,竟也可以缓慢地下床走动了。 就连郎中婆婆也道:“老身一辈子行医,倒也少见这样争气的。” 这一日,眼看天气好,他披衣下了床,想到外面的院子里走走。 郎中说的,卧床久了,容易患上萎症,四肢纤细绵软,吃不上力。这对于一个影卫,是不可接受的。 但他终究离好全了,还差得远。下床时脚下一绊,险些跌出去,幸而扶住床架,才堪堪站稳。 照料他的侍人正从外面进来,见状,立刻皱了眉头。 “这位小爷,您腿上固定的木板都还未拆呢,这样急着下床,图什么呀。若是摔了,您受罪不说,奴才们也没的遭殃,落一个伺候不周的罪名。” 他低下头,小声赔礼:“对不起,是我添乱了。” 这些侍人,均出自姜长宁的南苑,即便在整个王府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其余地方的人都要奉承巴结。 一朝让人指了过来,照料一个从前压根不会正眼看的影卫,尽管明面上不敢有差错,心底里却自然是很瞧不上的。 见他脾气软,开口便是道歉,便越发的阴阳怪气些。 “使不得,您可是被殿下亲手抱回来的,如今也攀得上半个主子了,奴才们不过是伺候人的,可受不起您的赔礼。” 嘴上这样说,手上却不由分说,将他重新架回床上。 动作并不轻柔,不知磕碰到了哪里,听他短促地吸了一口气,也不在意。 “小爷,今日是府中领用度的日子,奴才少不得要跑一趟,其余人大抵也有活计,脱不开身。您瞧,您身边也没个人,要是再胡乱走动……” “我,我不会了。” 江寒衣垂头坐在床边,手缩在衣袖里。 “你放心。” 侍人瞥他两眼,大约对他的识趣还算满意,轻哼一声,昂着头便往外走。 谁知走不了几步,态度却忽地恭敬起来,向着门外道:“奴才见过明公子。” 他一怔,抬头看去。 只见一个年轻男子,正款步从外面进来,一边让了免礼,一边和气地交待:“今日发下来的用度,都在这里,我顺路便带过来了,不必再费事跑一趟了。” 端的是清雅俊秀,气度从容。 江寒衣不知他是谁,只得偷偷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侍人。 无奈那侍人正忙于奉承对方,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地道,还是明公子体恤又周到,半分也没朝他这里瞧。 还是那被称作明公子的人,留意到了他的无措,微微一笑。 “前几日便听说,殿下领了一位佳人回来,安置在南苑,只是府中事多,总不曾得空来与你照面,倒是我怠慢了。” 他望着江寒衣的眼睛,道:“侍身溪明,是殿下的侧室,这厢有礼了。” 第9章 侧室 侧室。 江寒衣的头脑,有一瞬间空白。 一年前被派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仿佛还不曾听闻,王府中有这样一号人物。 或许是他愣怔的时间太久了,身旁的侍人微微皱眉,抛过来一个眼色。 “明公子受殿下的恩宠,打理着王府上下,每日里辛苦得很。今日有心体恤咱们,特意将春日里的用度亲自送了来,怎么说也该道一声谢才是。” 他这才恍然回过神来,连忙要起身行礼。 “属下参见明公子,多谢您……的恩典。” 第22章 一句话,说得紧张,又磕绊,旁人还未怎样,先露了怯。 那侍人像是很瞧不上他的模样,无声地撇了撇嘴,显然认为他上不得台面。眼见得他踉跄着要起身,也没有过来搀扶他的意思。 反倒是那名叫溪明的男子,伸手轻轻拦了他一下。 “你如今有伤在身,何苦多礼,若是磕着碰着了,倒让人不安心。” 于是他又讷讷地,坐回了床边。 眼看着对方端详他两眼,莞尔一笑:“弟弟生得当真俊俏,难怪殿下一眼瞧见了便喜欢。往后可不要再自称属下了,要不然,岂非将我羞煞了。” 他此生,从未被人喊过弟弟。 一时间只觉得既亲切,又陌生,有些无所适从。 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的“喜欢”是什么意思,腾地一下,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要解释。 “不是的,公子误会了,主上她只是可怜我罢了,并没有……” 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了。 影卫向来以沉默、忠诚为信条,伶牙俐齿,并不在严苛训练的范围以内。他只知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完成主上交给的任务,而至于怎样圆滑小心地说话,他并没有学过。 于是最终只红着脸,低声道:“属下只是一个影卫。如果明公子是主上的侧室,那便也是我的主子。” 溪明似是忍俊不禁。 “罢了,罢了,”他笑道,“许是殿下就喜欢你这副性子,你若愿意,就如此自称吧,也不失为一种趣味。” 说着,还转头与那侍人打趣:“你说是不是?” 侍人以袖掩唇,笑得心领神会。 徒留江寒衣手足无措。 他们说的趣味是什么,他不明白。 他望着溪明那张端庄、俊美,笑容和煦的脸,只觉得对方行事说话,无不妥帖,三两句间便知是有身份的,与他这样没有教养的影卫,很不一样。在对方面前,他十足…… 一无是处。 他低头,视线落在自己的膝上,双手藏在袖子底下,悄悄抠着被单。连怎么接话都不知道。 还是溪明主动来寻话头。 “我是去岁九月里入的王府,你不曾见过,也是对的。无妨,往后咱们兄弟间多走动,不愁没有话说,渐渐地不就熟络起来了。” 他道:“蒙殿下错爱,要我暂时打理着府中杂事,今后你若有什么缺的要的,尽管同我来说,也不必拘着份例,想必殿下那里,也是同样的意思。” 说着,眼尾波光浅浅一转,落在江寒衣脸上,笑得温和,又有几分打趣。 “怎么说,将来也是要侍奉殿下的人,若是太简朴了,也不好。” 江寒衣脸上热得,像要烧起来。 忽地就记起那一日里,他刚被姜长宁抱回王府,安置在南苑。他满心想着,她在薛晏月面前说的那一句谎话,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求主上,给我些时间。我能伺候的。” 而她不可思议地看了他片刻,哧地一声,笑出声来。 “你还当真了?” 如今想来,仍旧懊悔得厉害,深吸了几口气,也不能把脸上的红压下去。 他太蠢了。 把什么话都当真。 但这样丢人的桥段,是不敢向外人道的,于是此刻,也全然不知该如何向人解释,他在姜长宁眼中,不过是一个因重伤,而得了几分善待的影卫。 只能慌忙道:“我不是……也不用给我什么东西,真的不用。” 词不达意,声音越来越小。 溪明便笑得越发温和,仿佛很明白他的心事。 “好了,真拿你没办法。你既这样说,那便是吧。” 他看了看一旁桌上摆放着的东西。那都是他今日带来的。 “我听郎中说了,你的伤势不轻,即便是底子较常人要强,也须得好生休养。尤其是腿上的伤,更不可轻忽了。我今日来得急,晚些叫人寻了补品,什么人参、鹿茸,都给你送来。你只管安心歇着。” 说罢,也不多留,仍从从容容离开。 来与去,都像春日里的一朵云。 唯余青色的衣角,拂过院中的花枝,一眨眼,便融进了满园春色里。 江寒衣好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他的侍人已经耐不住,开始上手翻看桌上的那些东西。 “呀,明公子待咱们可真是不薄,定是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了。这哪儿是您应有的份例呀,奴才瞧着,这料子、这春茶,怕是比正经侧室的例子,还要好些呢。” 他喜滋滋道:“明公子可真会做人,难怪府里上下,人人都服他。” 江寒衣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轻轻应了一声。 他也觉得,明公子好得很,又温柔,又大气,事事妥帖,挑不出半点错来。 很适合做……姜长宁的身边人。 他没留意自己脸上,是什么神情,但让侍人瞧见了。对方瞥他两眼,扑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小爷,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醋了吧?” “我没有……” “别犯傻了,殿下是将您亲手抱了回来,又安置在了自己的寝阁边上,时常照拂着,可那又怎么样?那头的明公子,可是正经好出身,人家的娘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大吧,也是知书达礼的人家,怪道入府没多久,殿下便放心将上下事宜,都交由他打理着。” 第23章 那侍人年纪也不大,偏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模样。 “殿下是何等身份,女人家,哪能没有三夫四侍。您呀,就别想有的没的了,好好学着伺候殿下,才是真的。若能得个名分,便是很好了。” 说着,打量他两眼,轻轻咂嘴。 “有没有还两说呢。” 江寒衣坐在床边上,背挺得笔直,双手端正放在膝上,仍是从前做影卫的习惯,一丝松懈也没有。 一句话也不说。 显得很不合时宜。 侍人看着他的模样,就摇摇头,唇角多少带上了几分不屑。 出身既低,也不机灵,也就是模样生得确实好些,但殿下身为亲王,满京城里,想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何况,他当初伤成那样,即便是府上的郎中有本事,勉强医好了,多少也要留疤痕病根,哪能同人家清清白白的良家公子相比。女子嘛,哪有不爱美色的,到时候一瞧见,恐怕便什么兴味也没有了。 原本就处处不如人了,偏还生性木讷,不懂花心思讨好。方才明公子有心待他亲善,他却连好意都接不住。 依他所见,这傻呆呆的影卫,不出三两个月,便要被殿下抛到脑后去了。 他运气怎的就这样差,好端端的,被拨来伺候这样一个人。 不成,改日得去求求主事的,若是这人不成器,被殿下厌弃了,可得想法子将他调回去,他才不要跟着这等样人,去受旁人冷眼呢。 心里这样盘算着,手上却不停,仍利索地翻看溪明送来的东西。 倏忽从中翻出一匹衣料。 珍珠白的,轻薄又柔软,直如天边云一般,底子压的暗云纹,若隐若现,又以丝线细绣了竹叶。清新雅致,正合这个时节穿。 随手就抖落出来,赞道:“真漂亮。” 江寒衣沉默到这一会儿,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不那样难堪的话题,和气地接话:“这素缎是很好看。” 不料对面啧地一声,朝他翻翻眼睛。 “什么素缎呀,我的小爷,这是江南送来的雪缎,瞧着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可耗费人工了呢。穿在身上,又软又垂,走起路来可好看了。” 他抿了抿唇,不敢声响了。 就听那侍人翻看着布匹,兴致勃勃地说。 “这料子,去岁倒是有多的,殿下一高兴,拿来赏过下人。可惜我不得脸面,够不上份儿,屋里伺候的两位哥哥得了,做了袍子,我们转着圈儿地瞧,可羡慕了呢。” 这话,便是他再迟钝,也听明白了。 “你拿去吧,”他道,“裁了衣裳穿。” 侍人望望他,还不接话。 他还得诚恳地表明真心:“我当影卫久了,衣裳简便,易于活动就行,这样好的料子,我既不认识,穿着也不自在。我不用这些,真的。” 对面这才高兴了,喜滋滋地将衣料叠起来,抱在怀里,道:“那奴才便谢过公子的赏了。” 到这会儿,倒是正经称他一声公子了。但神情话音,也瞧不出有几分尊重。 江寒衣微微笑了笑,没说话。 这些事,他原本也不在意的。 他看得出,那侍人得了好处,也无心在他屋里多留,刚想道,这里也不需要人服侍,我一个人能行,你下去歇着吧。 却听屋外传来淡淡一个声音:“本王不在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让人欺负的?” 第10章 护腿 “主上?” 他一抬头,就见姜长宁正闲庭信步,从院中走来。手上拿了件什么东西,半掩在身后,他没有看清。 她面上甚至淡淡带着笑,但目中的光芒却是锐利的。在这阳春里,也让人乍然生寒。 “殿,殿下……” 那侍人方才还神气活现,不曾料到这一遭,脸色顿时变得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便叩头。 “奴才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求殿下开恩。” 姜长宁并不如何。 她甚至显得不怎么生气,走到跟前,竟很随和地蹲下身去。 那侍人都让她闹得愣了一愣,还当她是格外宽待,然后才看清,她只是伸手从他怀中,将那匹衣料扯了过去,轻轻掸了一掸,放回桌上。 “新料子,弄脏就可惜了。” 她扭头看向床边坐着的人。 “笨不笨,一个下人都能欺负你,连还嘴都不知道。” 江寒衣垂下眼,放在膝头的手微微收紧了,像是因为被她训而无措。 声音小小的:“属下也是下人。” “什么?” “没什么。” 他好像听出她恼,立刻改口。 “主上不要生气,这些好东西,我也不懂得穿,给我也是浪费了,不如……” “你要嫌浪费,本王现在就拿去包桌子腿。” 姜长宁一时没忍住,火气都露了头。 这人立时不声响了。 姜长宁看看他犯了错一样小心翼翼的神情,沉默少顷,轻轻叹了一口气。 “不懂也不耽误你穿。给你的,你就拿着。” 真是的,说得好像她就懂一样。 但面前的人不知道,她只是一个偷梁换柱的假齐王。他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像挨了教训的小孩,乖乖缩在一边。 姜长宁转回身来,看着犹自跪在地下,惶恐求饶的侍人。 “本王将你指过来,是为了照料他养伤。他可以不懂如何当主子,但你不能守不好自己的本分。” 第24章 “奴才一时糊涂,奴才知道错了。求殿下开恩。” “自己去管事那里领罚,往后不许再进内院伺候。” 那侍人没完地求饶叩头,大约是摸准了,江寒衣的脾气好,竟想要膝行上前,去求他说情。 他哪经过这个,躲都不知道往哪里躲,竟显得比对方还惭愧些。 “主上,要不然这次就……” 还来? 姜长宁一眼瞪过去,他便又不敢作声了。 眼看着那侍人苦着脸认罚,哭哭啼啼地下去了,她才得空打量这不争气的小东西。 分明是影卫出身,什么苦没吃过,面对严刑拷打,连一分骨头都不曾软过,心性不知胜过寻常男子多少。 怎么脾气竟这样软,让那样的恶仆踩在头上欺负,也逆来顺受,不知道反抗半点。要不是正好让她撞见了,还不知道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转念一想,既然她今日能撞见,类似的事,想必平日也从来不少。 于是不由得就更气闷了。 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才好。 但看着他垂头丧气,一声不吭的模样,任凭自己憋得难受,却终究一个字也没忍心说。 罢了,说到底是从前吃的苦太多了。 “没多大事,我回头再挑几个忠厚可靠的下人,过来照顾你,”她缓声道,“你也别什么事都闷声不响的,有人欺负你,要和我说,听见没有?” 江寒衣点了点头,很轻地应了一声,但并不敢抬头看她。 只见乌黑柔软的一个小脑袋,几缕碎发垂在颊边。 她无声叹了口气,眯了眯眼。 “怪我,上次指人过来的时候太仓促了,挑了不好的给你。” “不怪主上的!” 他一下脱口而出,急着抬头,正撞上她的视线。 原来连眼睛都红了。 眼尾下一片薄薄的淡粉,衬着眼里的水光,撞得她蓦然一怔,原本想好要说的话,后半截都给忘了。 就听他急急忙忙地拦:“这和主上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不会和人打交道,主上不要这样说。” 姜长宁从他雾蒙蒙的眸子里抽回神来,后退半步,笑了一笑。 “好了,不说这个了。我给你带了一件东西,你看看。” 是她方才来时,便提在手里的,进屋后随手往旁边一搁,便拿足了架势,处置那欺主的侍人。此刻她若是不提,江寒衣已经忘了。 东西被捧到面前。 是一个中空的壳子,用软藤条编的,略弯,放在地上,约有及膝高。 让人实在想不出,能做什么用。 “主上,这是……?”江寒衣茫然问。 “是给你的护腿。” 姜长宁蹲下身去,娴熟地摆弄着这东西。 “我听郎中说,你这些日子,已经开始下床走动了。原本还想说,时候有些早吧,但她道你要强,为防往后腿上没力气,早些活动,也是好的。只是难免会疼,还须小心,不能让接好的骨又长歪了。我就想着,给你做一个护腿,能好一些。” 她说着,抬头向他粲然一笑。 “来试试。” 江寒衣望着那东西,似乎一时怔住了。直到她的手已经碰上他的左腿,才猛地惊醒,一下向后缩去。 “主上,不要。” 姜长宁早有准备,手快得很,稳稳将他膝头按住,不许他动弹半分。 还要警告似的盯他一眼:“再乱动,真变成小瘸子了,可得戴一辈子。” 面前的人满脸惊慌无措,习惯性地低头,然而她就俯身半蹲在他跟前,一垂眸,满眼里都是她,哪里能躲得开半分。 直慌得他双眼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好,手在衣袖底下,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主上,您不该做这些事的,属下实在配不上……” 姜长宁不理他。 她只是小心抱过他的腿,套进护具里。动作缓慢,又轻柔,全力留心着不碰疼了他。 她能感觉到这人僵硬得厉害,小腿被抱在她手中,半点也不敢躲,倒是乖巧得很,正合她的意。头顶上传来细碎的,努力屏息,却仍旧发抖的呼吸声,窸窸窣窣,全落在她耳畔。 她无声弯了弯唇角,系好最后一根绑带。 “要不要起来走走看?” 少年的脸上已经红透了。 他点了点头,抬手去扶一旁的床架子。还没有握到,手臂就被她拉了过去。 她的手温暖,又有力,很有分寸地隔着衣衫扶他,却惹得他连呼吸都发起烫来。 骨伤未愈的腿,原本一落地,便是很疼的。即便他常年受训,坚强远胜于常人,这些天来,也只能极小心地在屋内挪动几步。因为他知道,负责照料的侍人不会扶他。 有一回,他曾不慎绊倒过,疼得钻心,满头都是冷汗,最后也少不得撑着身子,一点一点挪回床上去。 但今日格外不同。 有了这奇特的护具,仿佛每一步落地,都比平日要稳,要踏实许多。若是小心些,便几乎感受不到疼了。 他被姜长宁扶着,原本极不自在,渐渐地,却忘记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门边。 屋外春色正好,阳光落在院中花草上,一片明媚,令人心向往之。 “想出去走走吗?”姜长宁问他。 第25章 他一时忘形,本能地就点了点头。下一刻,却又瞧见了远处来往行走的侍人,目光一缩,赶紧又摇摇头。 “不用了,主上。” “为什么?” “属下如今是个废人,能在屋子里稍走几步,已经很好了。” “刚才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她正色向他。语气也不重,但就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好像不问出真正的缘由,不会罢休。 他在她这种沉默的审视中败下阵来,声音轻轻的:“让人看见了,不好。” 她是尊贵无匹的亲王。 而他只是一个微贱的影卫。 尽管他被她亲自带回南苑,王府里流传的是什么话,他也明白。但要是让人瞧见,她扶着他,在外面走动,那实在也…… 姜长宁瞧他两眼,撇了撇嘴:“想那么多呢。” “主上……” “过来。” 她恰好站在门边,阳光从檐下洒进来,将她的脸照得半明半暗,忽而一笑,格外晃人心神。 她退后一步,双手却温柔地扶着他手臂,又重复一遍:“过来。” 江寒衣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话。 门槛有些高,以他如今的伤势,想要迈过去并不容易。但他身子只斜了一下,就被那双手托住了,半点摔倒的风险也没有。 他终究是与她一同,站在了早春三月的阳光里。 有路过的下人瞧见了,暗暗交换一个眼色,却也不敢多看,规矩地行礼,道见过殿下,随后识趣地便走远了。 无人敢闲话他。 更无人敢低看他。 他在她的身旁,像幼儿学步一般蹒跚。她也陪着他,放缓了脚步,一点点向前走。 春风乍过,惊起枝头两只黄鹂。 姜长宁看着他的模样,满意地笑了笑。 她是世界线修复局的外勤员工,在正式参与工作前,有岗前培训,其中包含基本的急救、医疗知识,在万一受伤影响行动的情况下,如何制作简单的护具,也是一项内容。 她找了王府里的匠人,稍加改进,想使它更舒适耐用些。看眼前的情形,大约是还不错。 这小影卫,日子过得有些苦。 虽然将他派去薛府,使他伤成这样的,不是她,但她不知怎么的,总忍不住想多照拂他一些。尽管在前辈的口中,这叫做“冗余行为”。 或许是他被从地牢里抱出来,靠在她肩头,轻声轻气喊她主上的模样,是有点让人看不过眼。 一时出神,她没留意前方地上,铺的是鹅卵石,与藤编的护具一挨,会有些滑。 待反应过来时,身边有人已经一个踉跄,眼见得要往地上跌了。 “小心!”她本能地急跨一步,拦在他身前。 清清瘦瘦的一个身子,撞进她的怀里。 下巴尖还在她肩窝里磕了一下。不轻不重,也不疼,只让人胸腔里突地一跳,像有什么东西荡了一荡。 高马尾扫在她颊边,软软的,还有些痒。 但下一刻就飞快地退开了。 “对不起,主上!”那人显见得慌了神,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姜长宁拉他:“别动。” “是属下不小心……” “还想再摔一下呀?” “……” 为了防他挣扎,她也没多想,自然而然地就腾出手去,环在他背后,以免他真的摔出去。这会儿一安静下来,才觉得情形是有些引人遐想。 江寒衣被她圈在身前,大气都不敢出,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咬着下唇。 她看看他是没有乱动的意思了,才将手放下来。 “没事,慢一点。”她温声道。 这人却显然还没有从窘迫中恢复过来。总之他在她面前,一直是这副诚惶诚恐,唯恐哪里做错了的样子。 “对不起,是属下丢了规矩。” “真的没事。若是这个护腿不好用,我让工匠再改一改。” “不是的。”对面连忙摇头,“主上给的足够好了,是我不懂得用。” “嗯?”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他又像陡然想起什么似的,懊悔不已,慌慌张张,忙着解释。 “主上不要生气,您给我的,我便收着,我,我会努力学着用的。” 姜长宁看了看他这副模样,心头忽地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沉默半晌,抬手拉住他的高马尾,轻揪了揪。 “主上?” “做什么呀,先前就被我说了一句,记仇到现在?” 第11章 吃饭 少年清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没!没有。” “真的没有吗?” “……” 他眨了眨眼,有些心虚似的将目光垂下去。 好一会儿,小声道:“属下是主上的人,绝不可能记您的仇。” 姜长宁盯着他,一言不发。 一直盯到他自己受不住了,躲不过去,才用更低的声音,吐出后半句话。 “属下是怕您不高兴。” 先头他让那侍人欺负的时候,半点反抗也不知道,反倒自轻自贱,自嘲即便是得了好东西,他也不懂得用,不妨让别人拿去。 她实在看不过眼,一时气闷,说了他两句。 当真就两句。 谁知道就被放在了心上。 姜长宁看着这人,只觉得好气好笑,又无可奈何,偏生心底没来由地软了一下,没法和他计较半句,只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26章 “就这么怕我生气?” “不是。” “哦?” “主上的脾气很好,是属下太笨了。” “……我有那样凶吗?” “没有。” “还没有呢,”姜长宁一个没忍住,轻声嗤笑出来,看着这人立刻现出慌乱的脸,“谎话都不会说。” 这人不声响了,低头望着脚下鹅卵石,手又藏在衣袖里。只见好端端的袖子,被攥出一片褶皱。 姜长宁将他看了一会儿。 “好了,先前是我话说重了。” “主上……” “以后都不凶你了。但是!” 她伸出一指,稍用了些力,不轻不重戳在他额上。 “不许三天两头认错,不许动不动就说自己不配,还有,不许让人欺负。听见没有?” 江寒衣让她戳得,身子微微后仰,本能地要躲。可刚一动,她护在他身后的手,便又圈紧了,还要警告似的瞪他一眼。 他怔怔的,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好半天,像是反应过来了,极短促地应了一声,便飞快地偏开头去。 这会儿的天色有些转暗了。 暮色之下,也看不清脸上究竟是红了没有。 姜长宁心里很怀疑,他能听进去几分。只觉得这人成日里小心翼翼的,谨守着影卫的本分,既忠诚于她,又有些怕她,认为自己合该是个吃苦的命,待他好一点,他反倒慌张得不知该如何自处。 愁人得很。 春日里天气变得快,一到傍晚,便觉得周遭的风立刻大了起来,扑在身上,还有些凉意。 她心想着,江寒衣的伤还没有养好,无谓受凉,便道:“今日走得也不少了,回屋吧。” 于是仍旧搀着他,一点一点,慢慢回去。 只是扶他坐定了,自己却不急于走,反倒也跟着在桌边坐下来。自然而然,无比闲适。 扭头就向外面道:“来人。” 伺候的下人皆是机灵的,先前那欺主的恶仆是如何吃了教训,众人都瞧见了,又眼见得这无名无分的影卫,竟能被他们的齐王殿下亲自搀扶着,在院中行走,哪有不明白的。一个个都站在墙根下,竖着耳朵听吩咐呢。 此刻姜长宁一出声,立刻有人进来,殷勤道:“殿下有何吩咐?” “用晚饭。” “是,奴才这就去安排。” 那侍人答应得流利,仿佛早有准备。还婉转抬眼,偷着瞧了一眼江寒衣,抿了抿嘴,这才退下去。 反倒是江寒衣猝不及防,人都走了,才回过神来,一时无措。 “主上要在这里用饭吗?” “是啊。” “这……” “不行吗?”姜长宁懒懒斜倚在扶手上,漫不经心的。 这人脸上显而易见的慌张,看情形,大约是又要说自己不配,云云,但想起她方才在院中给他立的规矩,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半晌,才低声道:“主上与属下同席用饭,于礼不合。” “本王在自己家里,哪有那么多规矩。” “旁人看见了或许不好。” “还有人能管得了本王了?” 桌上有蜜饯盒子,姜长宁随手拈了一枚来吃,挑眉认真看了他几眼。 “是不是有人说你闲话。” “没有。” “溪明来过了?” “……嗯。” 想也知道。她看看桌上摆开的东西。 虽然比她刚来时,已然整齐了许多,显然是有下人收拾归置过了,但较之江寒衣这里从前的模样,还是丰富了不少。果干、春茶,大大小小,一应俱全。 这是王府里春日发下的份例。 她先前来时,在路上遇见溪明了来着。 她将身子坐正了些,脸色微暗:“他欺负你了?” “没有,”眼前人连忙摇头,“他是瞧我伤着,身上不方便,才特意帮忙将东西送过来的。明公子很好,真的。” 目光真挚,不像作假。 姜长宁就又多看他几眼。 心思这样单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半分也藏不住。此刻替溪明辩白是真,方才犹犹豫豫,不敢与她一起用饭也是真。 不是溪明,那就必然是旁人,在他面前说了什么难听话。 她蓦然将一个身份低微的影卫,亲手抱回府中,安置在自己的寝阁边上,又遣良医替他治伤。偏巧这人,生得又的确好看。 她都能想见,王府里会有什么样的传言。 当初是想过,大不了将他收作侧室,有名无实,保他一辈子衣食无忧,好过作为一个伤重不堪用的影卫,被丢到外面。 但既然如今还没打算这么做,那这流言,改日还是设法整治整治为好。 她一时思索,目光不由得就定了,连自己也不曾发现。 江寒衣却面露忐忑:“主上为什么这样看属下?” 为什么? 当真没什么。 但姜长宁看着他局促不安的模样,忽然就很想逗逗他。 “你方才说,溪明不曾欺负你。” “是。” “那还闷闷不乐些什么,”她微微倾身过去,端详着他的眼睛,“该不会是,吃醋了吧?” “……” 离得太近,她都能看到那双墨玉似的眸子,瞳孔震了一震,随即脸猛地一下就涨红了,飞快向后退去,整个身子紧紧地贴着椅背,喉头艰涩地滑动了一下,神情惊慌,且无助。 第27章 “我没有!” 她忍不住笑出了声,摇摇头:“罢了,我知道你没有。” “主上,我……” “同你开玩笑的。” 她舒出一口气,换了一个坐姿,望着窗外渐渐落下来的暮色。 “溪明这个人,我并不是很清楚。你离他也不必太近了。” “主上?” 她唐突冒出这样一句,江寒衣倒有些无措。 姜长宁摇了摇头。 她只知道,溪明是皇城宫苑副监的儿子,母亲官职不高,但也是清白人家,给齐王做一房侧室,是很相配。这人是去岁入的王府,据说生性温和,知书达礼,因而没过多久,便领了管家的差事。 但要说为人如何,她来此的时间不长,是当真没来得及摸清。更没有碰过他。 只是这些话,不能对眼前的人说。 她只道:“你明白,我先前被人下过毒。” 江寒衣脸上的神色,便跟着沉肃了下来,无声地点点头。 “这府里的人,我并不全信。”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吗?” “我不知道。” 她答得干脆,又平静。 真正的齐王姜长宁死于谁手,是世界线修复局也不曾掌握的信息。但能肯定的是,下毒的细作仍然潜藏在王府中,只要她稍有疏失,一定会迎来第二次下手。 在本次任务中,她只有凭自己多加小心。 自从来到此间世界,她一直暗中提防,试图寻找蛛丝马迹,但至今并没有多少收获。 是溪明,或旁人,王府中的每一个人都可疑。除了…… 她抬眼看着面前的人:“我只相信你。” “主上?” 江寒衣的目光闪了闪。 天暗下来了,屋里点了灯。灯火下,他的眸子里像有星星。 “为什么?” “能为我将性命置之度外的人,绝不可能背叛我。如果这府里有哪一处能让我安心,那便是你这里。” 她看着他,微微一笑。 “所以,能陪我一起吃饭了吗?” …… 饭菜终究是端上来。 葱爆小牛肉,干烧大海虾,燕窝焗鸡丝,蟹粉狮子头,再有一个春令的鸡头米烩嫩豌豆,一碟碧绿青翠的小油菜,加上一海碗热腾腾的淮山枸杞鸽子汤,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江寒衣是苦出身。即便如今成了半个主子,依然很不习惯吃饭时有人在旁伺候。 姜长宁看得出来,索性打发了侍人下去,落得个清静。 “吃吧。”她道。 这人不动筷子。 她动手往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别拘束。” 还是不动。 她无奈,扬起眼尾看他:“你若这样,本王不如现在就走?” 这人躲不过去了,抿了抿嘴,将手慢慢地从桌子底下抬上来。 她看了一眼就明白了。 他的手,在薛府受刑讯时,曾自己探入火盆,将指纹毁了个干净。如今大半个月过去,包扎的布帛已经拆了,但模样仍是不好看的。 如何能好看呢。 原本很修长的一双手,疤痕斑驳,十个指尖更是被烧得厉害,新生的血肉粉嫩,部分地方还透着鲜红,让人一瞧就…… 很疼吧。 江寒衣觉察了她的目光,神色极不自在,飞快地又要将手往下藏。被姜长宁一把捉住了。 “主上……” “别动,”她握着他的手,却不敢用力,只松松地拢住,“一会儿碰疼了。” 不用她说,其实这人也不敢动。 他僵硬着,任凭自己的手被她攥在手里,一分也不敢往回硬挣,连呼吸都屏住了,只是睫毛抖动得厉害,目光躲躲闪闪的,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也不知道是因为打破男女大防,被她握住了手,感到羞赧。 还是因为手上的伤疤就这样无遮无掩,暴露在她的眼前,而感到自卑。 或者兼而有之。 姜长宁垂眸看了一会儿,忽地低下头去,很轻地,吹了一口气。 指尖新生的嫩肉,原本应当是一碰就疼的,但在这样轻柔的气流下,只觉得微微的痒,像春风拂过柳梢头一样,令人心没来由地一颤。 江寒衣连话都不敢说了。 只怔怔地望着她,眼里被灯火映得,全是她的影子。 她轻轻笑了笑:“很好看。” “什么?” “我说,你的手生得很好看。” “……” 江寒衣几乎是痛苦地闭了闭眼:“主上,求您不要拿属下取笑了。” “我没有,”她神情从容,“不过是一时的伤疤罢了,怕什么,那老郎中在宫里当了半辈子的差,什么没见过。她同我讲你的伤势时,从未将手上的烧伤放在眼里过。” “……真的?” “你说呢?她要连这点小伤都治不好,脑袋怕是早就丢在宫里了,哪还轮得到来我王府养老?”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又温声道:“没事的,我让她拿上好的药材,去做祛疤的伤药,待你的伤完全长合了,便拿来给你用。” 江寒衣在她气定神闲的架势里,晃了晃神。 半晌,轻声道:“属下不值得主上这样费心。” 她弯了弯唇角。分明听见他又在说自己不配,却也没有反驳。 第28章 大约是哄好了。 “吃饭吧,不然菜都凉了。”她道。 自己却并不动筷,反而站起身来,去盛一碗汤。 清亮的鸽子汤,漂着浅浅一层油星,和红艳的枸杞,被她亲手舀进白釉碗里,又撕了一小块腿肉放进去。 “有点烫,你别碰,摆在桌上喝就行。” 不然肯定又要疼。 江寒衣一怔,仿佛刚刚意识到,这是给他盛的,一时慌神,本能地就要站起身去接。 被姜长宁用一个眼神,按回椅子上。 “算了吧,”她斜睨他,“你是腿好,还是手好?别一会儿又伤了,再来和本王哭半天,那老郎中光是给你调伤药的工夫,都能累死。” 还要道:“就当给我省省心,啊。” 这人乖巧坐回去,嘴唇微动了动,像是想辩,他也没有哭吧。 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脸上微微地红了。 姜长宁莫名其妙的,心情还不错。 “小心点喝。”她将汤碗放在他面前。 江寒衣点了点头,伸手要去够勺子。 手却停滞在了半空中。 他盯着眼前的这碗汤,沉思了须臾,忽地脸色一变,飞快起身,一把将姜长宁往后拦。 起得太快,应当是伤腿支撑不住,立时蹙了眉头,闷哼了一声,但动作并未因此减慢半分。将她向后拉的模样,坚定,又果决。 这是他在她面前,从未出现过的样子。 姜长宁只愣了一下,脸色就沉了下来:“有问题?” “是,主上小心,汤里有毒。” 她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所用的,皆是银匙银筷,竟然让人将毒下到了眼皮子底下,而毫无异样。 难怪真正的姜长宁,会死于人手。 身边人的脸色倒是镇静的。他俯身下去,只凑在碗边细嗅了片刻,便回身答话。 “回禀主上,是孔雀胆,此毒无色,遇到银筷亦无异状,只是气味有少许苦香,混在炖汤的淮山里,不留心也很难发现。” 姜长宁无言望着他。 他像是有些着急,忙着证明:“主上,属下从小受训,不会弄错的,请主上信我!”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 不是不信他,而是突然瞧见他的这一面,一时竟有些不习惯。 他在她面前,向来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她有时候都嫌他事多,更多的时候是好笑,只觉得这个世界的男子,果然是心思细腻些,但也可爱,非但不与他计较,还愿意多照拂他几分。 直到今日,才忽然想起来。 他是一个影卫。 是骨头硬到,宁愿被刑讯而死,也不肯招供半句的人。 当他自信地说出毒药的名字时,眼里的那种光芒,她还是第一次从他脸上见到。 她一时说不清是什么心情,江寒衣却越发着急,甚至有些哀求的意味。 “主上若是不信我,可以叫影卫所的人拿了工具来验,不用多少时候,就能……” “我信。” 她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冷,声音却温和。 “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这人怔了怔,低下头去,眨了眨眼。 方才一闪而过的锐利锋芒消失了,又变回了那个总不知如何接她话的少年。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他的肩:“你的嗅觉灵,其余饭菜里没有毒,你照常吃饭,不要饿了肚子,也不要声张。” “那主上呢?” “我不吃了,我回房。” …… 一个时辰后,她自己的卧房里。 越冬侍立一旁,惴惴不安地觑着她的脸色。 轻吻梨子整理“回殿下的话,有结果了。家丁们在后院的水井里,捞起来一个侍人,就是今日里,被您从江公子房里打发出去的那一个。身上还揣着一封书信,已经被水浸了,只能勉强认出个大概来。” “道是他在南苑当差已久,骤然因一点小差错,被打发了出去,怕人讥笑,心里也有怨气,本家也早已无牵挂,索性铤而走险。余下的便是一些琐事,如攒下的月钱转赠谁人,云云。” “在他的房里,确是搜出了孔雀胆不错。至于别的……” 她没有再说下去。 姜长宁倚在榻上,连一眼都没有瞧她。 “你信吗?” 一个寻常的侍人,有胆量因为私怨毒杀她这个亲王,倒也罢了。孔雀胆是何等稀有的毒药,就凭他那些月钱,要攒多久?又如何是今日一朝,能够买到? 好一个死无对证。 越冬垂着头,面上懊悔,压低声音:“是奴婢失职了。今日之事,好在江公子及时察觉,要不然真要酿成大祸。奴婢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折腾到此时,夜已深了。 月色凉如水,从花窗里洒进来。 姜长宁笑得也有些冷:“死是不必,罚也免了。这细作,横竖今日是捉不到的,本王拿你作筏子,又能做给谁看。” 身边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她抬手活动了一下筋骨,道:“罢了,说别的。江寒衣那里的下人,有些不警醒,你明日再挑几个仔细的,过去伺候。” “是,奴婢记住了。” “要老实心细些的,他的性子最会委屈自己,什么都不开口,底下的人要有些眼色。” 第29章 “奴婢明白。” 越冬一丝不敢错地应下了。 须臾,见她的脸色较先前缓和些,不那样吓人了,才敢壮起胆子,与她说两句闲话,消她的气。 “殿下对江公子,当真很是上心呢。” “有吗?” “殿下只自己不知道。满院里的下人,谁不晓得您待他好,处处照拂他,许多时候忙完了手上的事,说着要回来歇下,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往江公子房里拐去了。” 她抿着嘴笑,有心要凑趣。 “依奴婢瞧呀,您若是哪天给他一个名分,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总不舍得委屈了他。如今府中,只有明公子一个伺候您的,横竖也越不过他去,想来他也不会有二话。” 说什么呢。 她若有心,真想收了江寒衣,难道还要看旁人脸色吗? 姜长宁瞥了她一眼:“你觉得,本王将他带回来,是出于好色。” “奴婢不敢这样想。” “别装了,你们背地里猜的什么,本王不是不知道。” 她略显讥讽地笑笑,双眼只望着被月光映在窗上的花枝。 “本王救他,是为了给下面的人看。” “殿下这样打算?” “本王谋的是什么大计,从未瞒你,少不得要底下的人跟着出生入死,影卫、私兵,乃至家丁仆婢,皆在其列。人哪有不贪生的,没准哪一日,便将本王卖了,换自己一个好前程。那还未抓着的细作,不就是个例子吗。” 她脸色淡淡的,目光却冷。 “让他们瞧见,一个本该如弃子的影卫,本王也能救回来如此厚待,他们才知我仁厚之心,才能追随得心甘情愿些。” 这就是她原本的考量没错。 在拖着病体,闯进薛府将人抢出来的时候,除却一不做二不休,铤而走险,给敌手上一剂眼药的决心,她其余的打算就是这个。 “殿下深谋远虑,是奴婢短视了,”越冬由衷道,“奴婢佩服。” 她一哂,刚要道,也别佩服了,即便起初想得好好的,后来也难保不走样。这些日子以来,与江寒衣相处之间,她难免有些…… 却不及开口。 只听门外闷闷一声,像是有人在听壁脚,不留神绊了一下。 “什么人?”越冬立刻警觉,快步上前开门。 屋外空无一人。 只是门口的地上,落了一个盘子,已经被打翻了,里面的东西滚落在地。扁扁的,不怎么圆,细看还洒了芝麻,只是已经连同它本身一道,被烙得有些发黑,要是不仔细,就辨不出来了。 越冬拾起来看了看,迟疑着回头:“殿下,好像是……小酥饼。” 第12章 酥饼 一个时辰前。 南苑的小厨房里,进了一个人。 看炉子的老妪已经迷迷瞪瞪,倚在灶台边上打盹,闻声抬起头来:“谁呀?” 然后才看清,原来是殿下前些日子里,抱回来的那位小公子。 小公子的伤还不曾好全,左腿上仍戴着那让她瞧不明白的,藤编的护腿。厨房的台阶有些高,他迈上来时,步伐缓慢,让人看在眼里有些提心吊胆。 她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相迎。 “江公子,这样晚了,您怎么亲自过来了。您若有什么要的,差个人过来知会一声就是了,奴婢做好了妥当给您送过去。您这般模样,要是磕着碰着了,殿下怪罪下来,我老婆子可怎么担当得起哟。” 江寒衣摇了摇头:“不是我要什么,我是想做些东西。” “啊?” “我想借您的炉灶,做些吃的,”他的神色还有些小心翼翼,像是唯恐给人添了麻烦,“行吗?” 老妪一时都让他说愣了。 尽管全然不知道,这位小公子是如何突然来了兴头,但主子说话,必没有不答应的。 只是这一间小屋,说是厨房,其实不过是挨着殿下的住处,一个方便供应茶水,偶尔垫些点心的地方。若要同外面的大灶相比,那是万万比不了的。她很唯恐自己侍候得不周到。 于是搓着手,道:“公子若想正经做些吃食,王府有大厨房,那里……” “那里不安全。” 江寒衣的眼神暗了暗,声音低低的,竟是央求:“我不会耽误太久的,求求您,能不能把炉灶借给我一用。” 老妪如何受得起,慌忙作揖:“您这样说,可要折煞奴婢了。您尽管用,只小心别伤着自个儿就好。” 她常年在炉灶边惯了。 虽然听闻,这位小公子从前也是下人出身,但是从他的神态上,她无端地读出了一种隐忧——他怕是不会做饭。 果不其然。 江寒衣很礼貌地谢了她,拖着那让人心惊胆战的伤腿,蹲到了灶边,沉默了片刻,仰起头来,在炉膛跳动的火光里,眼睛闪闪发亮。 “婆婆,您能不能教我?” …… 老妪觉得,自己今夜领的,是一件苦差事。 小厨房里的食材并不很完备,既是这小公子请求她教他做饭,她思来想去,做一道小酥饼或是妥当。 从和面做起,分成一个个圆滚滚、白生生的剂子,又加了油酥,一层层擀进去,中央薄薄地包上以猪油、葱花、椒盐调成的馅料,并无多少荤腥,只求沾些滋味。 压成圆鼓鼓的模样,撒上白芝麻,进炉子一烤,满室喷香。 第30章 若在江南,管这东西叫蟹壳黄,金黄饱满的小饼,一口下去,要落满地的酥皮,窸窸窣窣,招人喜欢得很。 要是由她这个熟手掌厨,半个多时辰,也便成了。 但这小公子,只求她教,却不肯由她代劳。 任凭她殷勤劝了几遍:“公子如今金贵,何必亲手做这些活计,您在旁边歇着,让奴婢这样的粗人来便是了。” 他也只摇摇头,不知哪里来的执拗,决然不愿假以人手。 于是她只能看着,这人一双手上,伤痕斑驳,指尖的新肉尚且透着红,却偏要固执地沾水、揉面,其间几回,大约是疼得实在受不住,才停下来稍缓一缓,即便他极力忍着,她也能听见他轻轻的吸气声。 腿上的伤亦然,站得久了,便吃不住力气,只能倚靠在灶台边借力,却倔强着不肯吭一声。 她也只得在心里暗暗叹气。 她瞧着,殿下待他不薄,未必舍得他这样辛苦。即便他有心多争几分宠爱,乃是人之常情,也不必把自己为难到这般地步。 也不知图的是什么。 一番辛苦,最后还是出了些岔子。 他既没有下厨的经验,手上又伤着不灵便,火旺了些,待翻过面来时,底下烘得已有些焦了。 他望着那过了火候,也不怎么周正的圆饼,还沾着几星面粉的脸上,终于现出了一丝沮丧。 老妪想方设法地安慰他:“不打紧,只是模样不那么好看,味道还是无妨。公子头一回下厨,便能做出这些,已是极好了。” “她……不会吃吧。” “如何不会,”老妪笑眯眯的,“殿下那样喜欢公子,见了您的心意,惊喜还来不及呢。” 江寒衣知道,她也误会了。 但他不好意思与外人去辩,只诚恳谢了她今夜的帮忙,捧起那一碟形容勉强的酥饼,向姜长宁的卧房走去。 在灶台边站了大半个晚上,骨伤未愈的腿,已经止不住地疼起来。即便有她送的护具,也无济于事。 他手捧瓷盘,走得很慢,很小心。 卧房门外没有值守的下人,大约是为查孔雀胆一事,都去各处忙了。廊檐之下,唯有夜凉如水。 他踌躇了一下,在想自己该不该叩门。 便在此刻,听见里面传来姜长宁熟悉的声音。漫不经心的,带着几分懒倦。 “本王救他,是为了给下面的人看。” “让他们瞧见,一个本该如弃子的影卫,本王也能救回来如此厚待,他们才知我仁厚之心,才能追随得心甘情愿些。” …… 影卫的身手,向来是一等一的好。 有十余年严苛苦训的底子在,即便如今腿伤未愈,但凡他想,一定是能走得了的。只不过是…… 疼些罢了。 他在门外的石阶上,磕碰了一下,弄出了些声响,想是惊着了房里的人。他听见越冬厉声问:“什么人?” 他只能弃了手里东西,咬紧牙关,一个飞身,身影轻巧如燕,瞬息跃上瓦顶。瘦削的身子紧贴在瓦上,立刻融入夜色里。 大约是太逞强了。冷汗顷刻间从额上渗下,让夜风一吹,连带着心口一揪一揪,冷得发颤。 他屏住气息,一声不吭。 只听底下越冬开门巡视了一圈,找不见异样,俯身拾起瓷盘,和想来已经摔得不成样子的吃食,端详了片刻,才迟疑着开口:“殿下,好像是……小酥饼。” 他只觉心头一阵阵发紧。 就连当初在薛府,几乎被拷打至死的时候,也没有过此刻的慌张。 廊檐下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才听见姜长宁低低的声音:“端进来。” “殿下,已经落了地,吃不得了。” “无妨,端进来。” 越冬愣了愣,应了一声,仿佛是蹲下身,将那些模样不好看的小饼,一个个捡起来,仍原样装回盘子里,依言送进去,又告退出来。 门合上了。 里面许久再没有声响。 江寒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起身体,从屋后翻下去,踉踉跄跄,回到自己的房里。 伺候的侍人见了他模样,先惊了一跳:“公子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方才不是说,要去小厨房给殿下做吃食吗,怎么……” “已经给她送去了。” “那如何不见高兴呢?莫非是殿下……” “和主上无关。” 江寒衣扶着桌沿的手,止不住地发抖,脸色白得厉害,话音却还是勉强平静的。 “是我自己回来的时候不小心,天色太暗,摔了一下,没有什么要紧的。我有些累了,想睡了,你去休息吧。” 那侍人往日是作粗使的,因今日那恶仆受罚,才临时顶了上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此刻也不敢违他的意思,默默行了个礼,便退下去。 徒留江寒衣独自坐在房里。 他怔了很久,才慢慢地趴下去,像是倦极了一样,以手臂为枕,伏在桌上。在灯火的映照下,眼尾无声无息地红了。 而相隔不远之外,姜长宁屋里的烛火已经灭了,她也没有叫人换新的。 只是就着月光,望着那一碟已经冷透了的酥饼,一言不发。 第13章 雨天 春日里雨水多,从檐角淌下来,落在廊下,淅淅沥沥不断,倒衬得屋里越发的静。 第31章 杯中茶添过两回,老郎中终于按捺不住,主动开口:“殿下今日唤老身来,想必是要问江公子的伤吧。” 对面姜长宁靠在圈椅里,脸色发暗,只垂眸摆弄着手上戒指,淡淡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老郎中便暗叹一口气。 前些日子,她瞧着这二人极好,殿下三不五时,便去那江公子的住处瞧他,时常扶着他出来走动,还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副护具来,其独特精妙,她自诩行医一生,却也不曾见过。 眼见得那江公子的伤势,是日渐好起来。 然而近些天来,不知怎么的,却又有些反复了。 她一瞧便道,必是没有遵她的嘱咐,大伤未愈,硬要逞强,好不容易接上的骨,险些又给弄坏。 那江公子最是好性儿,最怕给人添麻烦的一个人,闻言忙着向她赔礼,道是自己一味要强,急于求成了。 但她瞧着总不像。 这些天,殿下往他房里去过几回,二人面上俱是欲言又止,说不上几句,江公子便要道,病中招待不周,不敢耽误殿下的工夫,请殿下回吧。殿下有心再扶他出去走走,他也只告罪,称腿伤厉害,起不来床。 她老婆子活了一辈子,要是连这些都瞧不明白,那便叫白活了。 她抬眼望望外面的雨水。 倒也不全是假话。 这样的时节,阴湿起来,怕是连骨头都要疼的。也是可怜。 “婆婆,婆婆。”一旁的越冬连着唤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 一回头,就见姜长宁的目光,已经不动声色落在她脸上许久了。眼底晦暗,不知在作何想。 她忙赔了个笑:“江公子的腿伤,近日来是稍加重了些,或许是心急走路,不小心磕碰了,也是常有的。” “严重吗?” “尚好,江公子的底子好,老身回去再斟酌一番用药,想必可以无碍。” “那就好。王府库房里的药材,你随意取,不必来问过本王,若是没有的,便支了银子上外面买,本王会知会账房。总之,力求不要留了病根。” 姜长宁的脸,在阴雨的天光里半明半暗,神色亦看不分明。 停顿片刻,才又轻声道:“全仰仗您了。” 慌得老郎中急忙起身,长作一揖:“殿下这样说,可要折煞老身了。老身虽不敢打包票,但定当尽力一试。” …… 将老郎中妥当送出去,越冬折返回来,拿手试了试桌上茶壶的温度。 “有些凉了,奴婢去换一壶吧。” “不用,”姜长宁揉了揉眉心,“给晋阳侯府的礼,备上了吗?” “殿下安心吧,都准备妥当了。如今是明公子代掌着内院,他办事最是从容有条理,哪有让人不放心的呢。” “嗯。晋阳侯府上有喜,她这个当家的却不在京城,我们去帮着撑场面,礼数上必要周到。” “是,殿下当真有心了。” 姜长宁靠回椅背上,听着阶前的雨声,徐徐吐了一口气。 如何能不有心。 晋阳侯季听儒,正是她这副原身谋大业的路上,最可靠的同行者。 此人年逾不惑,恰是年富力强之时,祖上三代功勋,自己亦是战功赫赫,获封辅国大将军。 近年来,大周圣上昏庸,沉迷求仙问道,四周小国难免有些蠢蠢欲动。两年前,季听儒率领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予渤瀚国一重击,此后一直率军驻守,至今未归。 此番是她的长子,到了合宜的年龄,将要出嫁。 尽管在京中,无人敢轻视晋阳侯府半分,但如此重大的日子里,一家之主不能现身主持,终究是一桩憾事。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再者便是男子之流,多少有些不便之处。 若有她以齐王的身份坐镇相帮,即便不用真的做些什么,底气上也足许多。 这是她身为友人,身为同盟,义不容辞的责任。 “礼单本王就不看了,”姜长宁淡淡道,“春风楼那边,你再派人多嘱咐几句,挑清雅的,擅长琴乐的来,若有会唱戏的,也好,哄老人家开心。” “奴婢明白。” “嗯,烟罗办事,本王也放心……” 她刚要再说,话音却倏忽截住了,扭头望向门外。 门外一笼烟雨,满园的春柳与梨花,都被遮在如烟似雾的雨帘子后面,朦朦胧胧的,看不分明。唯独门边站着的一个人,是清晰的。 江寒衣一身春衫单薄,腿上还戴着她送的护具,手里一柄收拢的油纸伞,支撑着身体站得笔直。水珠顺着伞尖,在地上无声汇集。 姜长宁眉心悚然一动。 “你做什么?”她飞快起身,去拉他,“下着雨,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那人站定了不动,唇角微微牵了牵。 “属下身上沾了雨水,就不进来了,”他望着她,“主上要去晋阳侯府吗?” “先进屋说话。” “您哪一日去?” “听话。” 越冬早已识趣地退下了。 姜长宁伸手去牵他,这人不情愿,却又不敢与她硬挣,只卯足了劲儿,像要将自己变成一根木桩子,钉进原地。可他腿上原本有伤,如何支撑得住,脚下一个不稳,便倾身向她倒过来。 不偏不倚,被她接在怀里。 身形清瘦,线条却紧实。隔着被雨扑湿了的衣衫,越发能感到他身上气息,淡淡的,暖融融的,像是…… 第32章 院子里的梨花香。 江寒衣目光猛地一跳,要从她怀里退开:“主上……” 她没理会,手上一用力,凌空将人抱起来。 在这个世界,女子的力气原本就占上风。他既不敢挣扎,也是为她此举所惊,不知该如何行动,整个人木呆呆的,任凭她环抱着,跨过门槛,进屋,一直到将他按在椅子上,姜长宁才有空打量他两眼,轻哼一声。 “拿本王的话当耳旁风是吗。” 他像是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微微气恼似的,眼尾渐渐泛起粉意。 然而让她这么一闹,一按,此刻坐着不如她肩高,气势天然地就矮了一头,嘴唇动了几动,也没能说出话来,反倒是连带着脸上也无可救药地红了起来。 最后只能将头一低,不理睬她。 像是独自生闷气。 姜长宁看着这模样,心里五味杂陈,面上仍笑:“怎么了?不是来找我吗,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喊了几声,这人也不理她。 她叹口气,只能蹲下身去,自下而上,仰望着他,将自己强行装进他的视野里。 “真生气啦?” 堂堂一个亲王,单膝跪地,这样瞧他,江寒衣的脸上终究挂不住,慌张着要躲闪:“主上,您别这样,属下受不起。” 然而姜长宁哪会允许他躲。 她借势一个起身,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将他整个人圈在身前,不准动弹。 一直到他被笼罩在她身躯投落的阴影下,无所适从地偏开了目光,手藏在袖子底下,紧紧攥着衣摆,她才微微笑了笑。 “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这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咬了咬牙,才抬起头来。眼睛里亮亮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主上,带我去晋阳侯府吧。” “……为什么?” “有人想要主上的性命。您带我在身边,会安全许多。” “……” 对他今日过来,要说些什么,在方才的片刻间,姜长宁作过很多猜想,也自以为都能应对。当她将人抱到椅子上,圈住不让动时,她以为自己是胸有成竹的。 她没有想过,听见的会是这样一句。 倏忽间就想起了那夜的鸽子汤,孔雀胆,还有……滚落在地,模样丑丑的小酥饼。 姜长宁只觉心头忽地一刺,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那双眼睛清澈又执拗,直直地盯着她,像是不达目的,绝不肯罢休。她怔了很久,才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额前的软发。 “不用你去。” “主上……” “晋阳侯不是外人,我信得过。” “属下并非揣测晋阳侯。只是,近来有人对主上虎视眈眈,就连在自家王府也难逃下手,侯府喜宴,人多眼杂,更要危险百倍。” 他语气急切,仿佛恳求。 “主上若是不喜欢属下,可以挑选旁的影卫随侍。但是,从前在影卫所时,属下的各项考绩都是最好的,我……我希望主上能选我。” 姜长宁被他的目光烫了一下,竟不敢看。 她偏开脸去,半晌,才扬了扬眼尾:“伤好了吗,就选你?让旁人瞧见了,还当我齐王府上多苛待人,连瘸腿的小家伙都不让歇着。” “主上!” “放心,我知道分寸。你这段时日只管安心养伤,不许操心别的闲事,更不许再胡乱走动了。” 她在江寒衣委屈又心急的目光里,笑了一笑。 “要不然,我先头刚请托过郎中,要她尽力替你治伤,不许留了病根,转眼便将你一个伤号带出去当差,还像什么话。你信不信,那老太婆能拿药箱敲我?” …… 事情过了,便是过了。 自这一日后,江寒衣似乎顺从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再不曾与她倔过,也没再提要随她去晋阳侯府之事。她有时过去寻他,也能说上几句话,虽不似从前毫无阻隔,但到底也不是避她不及。 她心里道,倒还算乖。 一晃便到晋阳侯家大公子出嫁之日。 亲王出行,排场原本也大,何况今日是为替侯府撑面子,更是着意添了许多。引路的、赶车的,敲锣打鼓抬贺礼的,浩浩荡荡,总有百人。 姜长宁也不曾细看,在越冬的侍候下乘上马车,一路闭目养神,及至晋阳侯府门前,下得车来,才将身后队伍打量一眼。 一望之下,脸色却瞬间变了。 “胡闹!”她忍不住喝道。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箭步上前,从车后清一色侍人打扮的人群里,一把揪出一个人来。 那人将头埋得低低的,高马尾垂落下来,掩去半边面容,却架不住她气得,指尖几乎戳上了他的额,声音沉沉的,强压着怒气。 “你眼里还有没有本王了?” 第14章 喜宴 江寒衣垂着头,一声不吭。 身上是与王府侍人一样的,浅草绿的春衫,脚下一双白靴,哪有一丝护腿的影子。整个人立得笔挺,站在浩荡队伍中,规矩半分不错。 怪道一路来时,她竟不曾瞧出异样。 他自知理亏似的,低下眼帘,不敢看她。姜长宁盯着那张脸,几乎气得七窍生烟。 这一路,他是如何硬生生走过来的? “你把本王当什么了?”她压抑着火气道。 这人不出声。 第33章 “护腿呢?” “没戴。” “为什么?” “要是戴了,太过显眼,没出王府就让主上认出来了。” “上回怎么答应本王的?” “……没答应。” “……” 姜长宁闭眼咬了咬牙,只觉胸中闷堵,太阳穴涨得发疼。 她只当上一回,他是将她的话听了进去,顺从地接受了她的安排,好好养伤。心里还道,这人的脾气倒乖,改日该寻个时机,将那一夜的事同他说一说,别让他自己吃心才好。 哪里想到,他是闷声不响,在这里等着她。 确实是没答应。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能失了亲王的身份,连寻一处让他坐下也无法,只得压低声音,用力瞪他一眼。 “疼死你算了,真的变成小瘸子。” 江寒衣先是不出声。 随后抬起眼来,小心地瞥她一眼,再一眼,睫毛又黑又密,像小扇子,衬着眼里的光闪闪烁烁的。 忽地抿了抿嘴,像是有些想笑,却又怕她训似的,将头埋得很低,眸中的神色尽数藏在了眼帘后面。 只是脸上掩不住,微红了红。 姜长宁无奈已极。 今日晋阳侯府办喜事,朝中大员前来道贺的不在少数,旁人倒还罢了,要紧的是,太师萧玉书也在其列。 萧玉书何许人也? 她先后两次遭人暗下毒手,皆是此人的手笔。 何况对方前番在未央宫中,陛下跟前,吃了她一道暗亏,不但没能动摇她,反倒折了手下一枚棋子薛晏月,失了统领羽林卫的利好。如今见她,怕是将她生吞活剥的心都有。 她上回撒下弥天大谎,称江寒衣是她的心上人,春风楼出身的小倌。 在这个节骨眼上,今日他作一身下人打扮,随她出现在侯府,要是让萧玉书见到了,岂能不借机发难? 一来,在侯府大喜的日子生出事端来,有愧于人。二来,倘有万一,她不能护他周全…… 姜长宁无声叹了一口气。 今日溪明同她一起来了,盖因她尚未有正夫,这等场合上,不论是侧室或旁的什么,身边总要有一个人在。只是未曾与她同乘,这会儿刚刚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 她耽搁的这片刻工夫,他便已经瞧出有异,走到了跟前。见了江寒衣,亦是吃惊不小。 “江公子如何会在此处?这……” 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一趟,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姜长宁的脸色。 “江公子有伤未愈,怕是久站不得。要不然,侍身一会儿稍作打点,寻一处让他歇息,想必侯府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也没有不答应的。” 姜长宁闭了闭眼:“不必,进去吧。” “……是。” 溪明不敢违她的意思,只婉转瞥了江寒衣一眼,便回身去吩咐下人。一担又一担贺礼,流水一样向晋阳侯府的大门里送,端的是好大的排场,令来往行人亦不免驻足。 趁着忙碌,姜长宁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你自己机灵些,知道吗?” 身边的人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 她还待再嘱咐些什么,却有不明就里的下人,远远地招呼他:“哎,别杵在那儿了,说你呢,快与我们过来。” 那一袭浅草绿的衫子,顷刻间就去得远了。 行动守矩,步履沉静,若是不知根底的,几乎瞧不出他腿上还有那样重的伤。 姜长宁捏了捏眉心,只觉头疼得实在厉害。 进到侯府里,便见另一番气象。 大周朝的习俗,出嫁在黄昏时,此刻天色已微微暗下来,偌大的宅子,处处张灯结彩,映着红绸红花,和来往各人喜气盈盈的脸,分外热闹。 晋阳侯季听儒不在,主事的是她的长女季明礼,刚过笄年,尚显青涩,行动间却也从容有度。 见了她,忙迎上来作揖:“臣女参见齐王殿下。殿下今日能拨冗前来,我季家实在蓬荜生辉。” “何须客气,”姜长宁笑着拍拍她肩,“本王与晋阳侯是忘年交,理应来的,反倒让你闹得见外了。” 正说着话,只听远远一阵哭啼。动静并不大,在这欢欢喜喜的日子里,却也扎耳。 闻声看去,原来是新郎君,正从连通后院的月门中出来。一身的鸳鸯喜服,蒙着大红盖头,如天边云霞。 他身旁陪伴的,一中年男子,一白发老翁,想来便是晋阳侯府的正夫与老太爷,依依不舍,一面强颜欢笑,一面止不住地抹泪。 一旁还有个少年,忙着搀扶,又劝:“大喜的日子,爹爹与爷爷可别哭,一会儿将阿兄都惹伤心了。” 显然是侯府的小儿子。 别人家送嫁,姜长宁不便凑到跟前,安顿好带来的贺礼,又嘱溪明安排下人,凡事多长些眼色,瞧见缺人手的地方,便上前帮衬一把。 自己只当一个光鲜漂亮的摆设,端出亲王的身份,好叫前来迎亲的人瞧见,给晋阳侯府增光罢了。 眼见得花轿吹吹打打地来,又热热闹闹地走,侯府搁下掌上明珠新嫁的不舍,招呼一众宾客往院中用饭。 既是喜事,便要弹琴唱曲儿,摆大戏。 如今京城中时兴,从雅致的花楼或是戏园子里,请了名伎、伶人来,引以为风流,宾主尽欢,颜面有光。 第34章 姜长宁向来以逍遥不羁闻名,又恰好与春风楼的主事烟罗熟识,乐得揽这个差事,也算作向侯府上一份礼。 刚打算扭头去寻烟罗,再问一声晚上的安排,却听身后有人脆生生唤她:“宁姐姐。” 她回身看去,原来是侯府的小公子,方才陪着送嫁的那一个。 她心道,便是两家熟识,终究有男女大防,于是只客气道:“小公子好。” 不料对面却立时噘起嘴来,老大的不高兴:“宁姐姐怎么与我如此生分了?” 她不由怔住。 对方丝毫不见外,脚步轻快到她跟前,仰头望着她,嘻嘻地笑,眼睛亮得像星子。 “上回见还是去岁,我爷爷做寿时邀的你来,那时我还矮你大半头呢。一晃又快一年没见了,你看看,我长高了没有?” 说着,还拿手比比划划。 这副模样,若在姜长宁原本生活的世界,倒是不算什么,但在此间,便已是极亲近,极逾越规矩了,不是名门大户的公子该有的模样。 一旁刚哭过一场的晋阳侯正夫见了,却也不以为怪,反倒笑吟吟过来招呼。 “晴儿这孩子,时常念着你,总问他宁姐姐何时再来。我道他母亲领兵在外,家中皆是不顶事的,请齐王殿下一趟,哪有那么容易。这回知道你要来,提前许多日子便开始高兴了,你瞧瞧,还像什么话。” 那少年让说得面上发羞,躲躲藏藏地拉他袖子:“爹爹,您怎么全说了。” 姜长宁终于从愣怔中回过了神,恍惚品出些味儿来。 晋阳侯次子,季晴。自从几年前她来家中做客一趟,便对她一见倾心,偏生又是个被娇宠的活泼性子,也不拘礼,但凡相见,总爱凑在她跟前说笑。 她这副身躯的原主,似乎也以为与侯府结亲,能让同盟更牢固,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一来,季晴年岁尚小些,二来,晋阳侯手握兵权,不论与谁结亲,皆难免朝中一番揣度,过早提起,反碍大计。 因而这一两年间,倒也不曾将此事摆到台面上说。 自从她来到此间世界,多的是忙不过来的事,从未将这一节放在心上。要不是今日季晴站在面前,她便忘了。 她对这小公子,既无情意,也不熟悉,只唯恐哪里表现得与从前相异,让人瞧出端倪来。 于是少不得在正夫的盛情相邀下,被这季晴牵住衣袖,笑语盈盈的,让进院中去。 院中酒席未开,宾客仍在寒暄说笑,下人各自穿梭忙碌,自然是热闹不提。 然而另一边,江寒衣便不那样轻松了。 “哎哎,干什么呢?” 他刚要向院中迈步,便被领头的喊住了,上下打量他两眼,啧的一声。 “你是哪里拨来的,面生得很。咱们今日来晋阳侯府,是遵了殿下的命,来替人帮手的。你要不听管束,擅自走动,回去挨罚倒是小事,没的丢了殿下的脸面,才是大事。” 他眉心微紧,语气仍谦恭:“那便劳管事的,派我去院中当差。” “院子里的人够了,你们这些,都去厨房。” “可是……” “可是什么呀,当差哪还有任你挑拣的?真不懂规矩。快去,别磨蹭。” 他遥遥向院中望一眼,只见人头攒动,也辨不清姜长宁在何处,脸色越发紧张起来。 这等场合,若有人有心下手,实在易如反掌。 一时情急,便脱口而出:“我必须去殿下身边伺候。此事殿下知道,若怪罪起来,也只怪我一人,管事无须担忧。” 说着,便想强行向院中去。 然而一转身,却见一个端庄漂亮的小公子,不知何时,正站在院门边,抱着双臂打量他。与他视线相接,便挑起眉来,歪了歪头。 “你是谁呀?做什么非要到宁姐姐身边去?” 第15章 受欺 宁姐姐。 他为这个称呼怔了一怔,一时出神,目光便在对方的脸上落得久了。 就见那双漂亮的杏眼斜斜飞起来,眉心一蹙,扭头向身旁的侍人:“这是哪里来的下人,这般没规矩。” 江寒衣回过神来,连忙垂下视线:“属下……奴是齐王府的下人,无意冲撞公子,请公子莫怪。” “齐王府的呀,”对方将他上下瞧瞧,撇了撇嘴,“宁姐姐身边,还有这样不懂事的人呢?” 他僵立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只觉大约是春日里,入了夜仍生寒,晚风拂过衣角,遍身发凉。 对方看着他这副模样,像是觉得有趣似的,勾了勾唇角。忽地问:“你想去寻宁姐姐吗?” 他也不知何意,并不作假,如实答:“是。” “那便随我来吧。” 对方轻飘飘撇下这一句,竟是转身,向一旁长廊上走去。 他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脚下未动。 那少年便扭回头来,睨他一眼:“怎么?若是不想,就算了。”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是被说服了。 他方才向院中望去,的确不曾见到姜长宁,或许她此刻身在别处,也是有的。他若要与那管事的纠缠,也不知还要耽搁多久。眼前这位贵公子是好心帮他,他不应当横加揣测,不领好意。 于是真诚道:“多谢公子。” 连忙随着对方行去。 这晋阳侯府的气派,并不比齐王府差多少,深宅大院,曲径通幽。他只恭顺守礼,紧跟着对方绕过一道又一道回廊。 第35章 他今日走的路,属实已经太多了,此刻左腿止不住地疼起来,每走一步,都像有刀子藏在肉里,剜着骨头。但他一声没吭,连脚步都不曾放慢,硬生生忍住了。 最终停在几间平房跟前。 平房门外摆着大水缸,墙根下堆着木柴,屋顶烟囱里热腾腾冒出炊烟,只听屋中锅碗叮当,屋外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那小公子站定了,却不近前,仿佛很嫌弃似的以袖掩了掩鼻,轻瞟他一眼:“去吧。” 江寒衣望了一眼那很显然的所在,仍迟疑:“这是哪里?” “厨房呗,还能是哪里。” 对方瞧着他措手不及,仿佛不敢相信的模样,抿了抿嘴,终究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想什么呢?你不会真的以为,宁姐姐能在这里吧?” “公子……” “怎么,莫非还要同我理论不成?” 对方闲闲抱起双臂,垂眸打量他。 “不过是一个粗使的下人罢了,平日里,怕是连进屋伺候也不许吧,竟也好意思口口声声,要往宁姐姐跟前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江寒衣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去。 看见了自己的一双手。 先前在薛府烫的伤,还未能好,虽然在郎中婆婆精心调制的伤药下,疤痕已然淡了不少,但到底还是难看的,斑斑驳驳,比做最粗的活计的下人还不如。这副形容,若在旁人府上,定然是不允许出现在主子跟前的。 和眼前这金尊玉贵的小公子一比,更是丑陋得不堪入目。 主上竟忍了他这样久。 他睫毛颤了颤,一句话也没敢说。 对面的人便更嗤之以鼻了,昂起头不看他,长长叹一口气。 “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并非不知道。不过,单凭一张脸有几分姿色,还不够你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呢。做下人,便要守好自己的本分,要不然,哪天错了规矩,被赶出府去,可没后悔的地方。” 说着,还要扭头向身旁的侍人挑挑眉:“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侍人自然赔笑不提。 江寒衣站在原地,只觉得像是数九天里,让人兜头泼了一身的冰水一样,从头凉到脚。 那贵公子才不理他,一抬眼瞧见厨房的管事,便扬声招呼:“哎,你过来。” 管事连忙答应一声,三两步赶到跟前,弓着背笑眯眯:“小公子有何吩咐?” “今日事多,你这里忙不过来,我给你添一个人手,”对方指指江寒衣,“这个下人,交给你了,他手脚勤快得很,有差事尽管交给他就好。” 管事的也是老油条了,如何能听不懂他话里意思,当即便答应:“正愁人不够使呢,多谢公子关照,奴婢明白了。” 扭头将江寒衣一瞅:“别愣着了,快过来干活。” 江寒衣的手在衣袖下用力攥着,无声咬紧了下唇,眼角微微的,竟有一丝热意。 那贵公子嘻嘻一笑,凑近他耳边:“哎呀,脑筋真不灵活。宁姐姐在前院赴宴呢,这酒菜皆是往前院去,既经了你的手,怎么不算是见上了面呢?已经挺好的了,做下人,最要紧的便是知足。” 说罢,一昂下巴,笑容分外飞扬,转身便携着侍人远去了。 徒留江寒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府中有喜事,廊下点的花灯,比平日更添不少,直照得如白昼一般通明。季晴走出很远,又回头瞥上一瞥。 只见那个身影仍呆愣愣站在暮色里,清瘦,又萧索,越发的看不分明了。 “真是个蠢人,”他忍不住掩口笑道,“痴心妄想,还想攀高枝呢。” 一旁的侍人回头望望,神色中略有隐忧:“公子,咱们这样做,会不会有些不好?” “怎么,我做错了?” “奴才怎敢有这个意思。只是,他终究是齐王府的人……” “那又怎样,不过一个不懂规矩的下人罢了,我替宁姐姐教训了,岂不正好?” 季晴极不在乎地噘噘嘴,粲然一笑。 “宁姐姐向来宠我,难道还能因为他,和我置气不成?” 于是那侍人也不敢言语了,只一味赔笑,转了别的话头:“公子说得是,咱们不同他耽误工夫了,快些回房换过衣裳吧。要不然,一会儿开席怕都要错过了呢。” 季晴这才想起此番出来的初衷,抬起手来,皱眉看看。衣袖上一团水渍,颇为显眼。 “许久不曾见到宁姐姐了,一时高兴,倒将茶都打翻了,洒了半身。哎呀,好丢脸。” 他这一会儿,才显出几分小儿女的情态来,扭着身子,同一旁的侍人撒着娇抱怨。 然而转眼,却又轻哼一声:“要不是有这一节,还不能恰好撞上那下人呢。落在我手里呀,也算让他长长教训。” 侍人自然点头附和不提。 他便高兴起来,拉着侍人匆匆地走:“快些快些,回去重新挑一身好看的衣裳,我可不愿在宁姐姐面前露了丑。” 说着,脚步轻快,顷刻间就远去了。 夜色已经落了下来。 灯火通明中,宴席所用的佳肴美酒,被成群的侍人捧在手中,鱼贯而出。队伍如游鱼,一路穿过长廊、花园,井然有序,向着前院去。 那管事得了季晴的指令,自然是不会让江寒衣清闲的,处处使唤他,一刻也不得清闲。 第36章 江寒衣跟着走在队伍里,站了一日的伤腿,终究是有些支撑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很厉害。即便他再要强,步伐也难免有些拖沓,那管事的不知内情,还只道他躲懒,几番呵斥,要他加紧赶上。 他不辩,也不恼,心下反倒还有些安定。 只要到了前院,他定是能寻到姜长宁身边的。此刻波折些,不算什么。 只不知她是会板起脸来训他,道他又胡闹,还是会用压低的,暗含关切的声音问,他这样长的时间都去了哪里,为何许久未见他。她…… 有找过他吗? 他一出神的工夫,队伍已经到了前院外面。然而领头的却停下脚步站定了,并不往里进,而是从院中另走出一队侍人来。个个衣衫光鲜,模样秀巧,上前从他们的手中接过菜肴,返身往里面送。 他没料到这一层,一时无措,下意识地就向前迈了两步。 一下就让那管事的盯住了。 “你干什么?” “我们为何不能进前院?” “进前院?你想得倒美,”对方挑起眉梢瞧他一眼,笑得轻蔑,“你们这些毛手毛脚的下人,到了主子面前,没的冲撞了贵客。今日府中大喜,来的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你们担待得起吗?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说着,就上前来拉扯他。 “还傻站着干什么呀,快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还有下一趟要跑呢。” 又望一眼天,絮絮叨叨地抱怨:“今日里天气不好,瞧这情形,怕是一会儿要落下雨来了,这样多的桌席,都得往厅里搬,可有得忙了。你还磨蹭,快些……哎!” 江寒衣手中捧的托盘,应声落地。 其中碗盏,清脆一声,悉数摔碎。菜肴与汤水泼了一地,入目狼藉。 在众人止不住的惊呼里,他无助地闭了闭眼。 是腿上太疼了。 让那管事的用了蛮力一拉,突然失了稳,踉跄了两步,一时不小心,手上的东西没能捧牢,便摔了。 但没有人会听他的苦衷。 那管事的怒不可遏,重重一掌,搡在他的肩头,伴随着叫骂:“我看你是找打!” 做惯了粗活的女子,力气很大,他一下站不住,便扑倒在地,恰恰跌落在那油腻腻的菜汤边上,形容分外的狼狈。 伤腿又磕碰了一下,钻心地疼。 他不愿在人前显露出来,只蹙紧了眉,咬牙忍过那一阵剧痛,以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然而下一刻,便有一脚毫不留情,踢在他的腰上。 “大喜的日子,你偏要来寻晦气,老娘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旁人还当我是客气的!” 一脚,又一脚。 从小腹到脊骨,都生疼,连绵不绝,渐渐地倒也分不清疼的究竟是哪处,只觉稍吸一口气,都会牵动五脏六腑,令人动弹不得。 四周的人皆看着,无一人敢替他说话。 江寒衣咬紧了牙关,手支在地上,用力抠着地面的花砖,指节都青白。有那么一瞬,他抬起眼来,眼中锐利雪亮,似电光。 那管事“嗬”的一声,唾了一口:“怎么,你还想还手不成?一个男人,多新鲜呐,行啊,让满院的贵客都瞧瞧。” 听得这一句,他眼中的光,忽然就暗了下去。 他垂下眼帘,很安静地,低头向着地上,只弓起身子来,以手抱头,护着要害。随即便再不动作了,任凭拳脚密集,落在他的身上。 自始至终,一声不出。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管事的都打累了,趁着她喘气的当口,一旁才有人敢细着声劝。 “姐姐,罢了,何必同一个没眼色的浪费工夫呢。我方才听见,里头的主子说话来着,道是这天儿瞧着不好,为防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措手不及,怠慢了宾客,不如现在就将桌子往花厅里挪。咱们快些去帮手吧,省得一会儿让主子瞧见了,怕是要有话说。” 那管事听得这一句,才算就坡下驴,重重哼了一声,停下手来。 “也是,没的让这小蹄子误了事。你们几个,都麻利些,随我进去帮忙。” 又扭头,阴恻恻看一眼伏在地上,背脊微微起伏的江寒衣。 “至于你么,便跪在这外头,长一长记性。要是起不来身……”她俯视着他,嗤笑一声,“趴着也行。” …… 所有人都向院中去了,没有一个人再理会他。 身上四处疼得厉害,先前在薛府受拷打落下的伤,大约是没有好透,此刻只觉得呼吸一次,胸腔里都像针扎一样,提不起半分力气来。尤其是左腿,疼得好像又断了一回,也不知回王府去,老郎中要不要训他。 但江寒衣没有喊出一声。 他只是静静地伏在地上,待那一阵令人窒息的疼痛稍稍过去,能够行动。便一点一点地支撑起身体,挪到道旁的树下,端正跪好。 一个不会给来往行人挡道的地方。 院中极热闹,像是有下人在麻利地挪桌椅,有戏班子在闹哄哄地收锣鼓,也有宾客在大声谈笑着,称天公实在不作美,好在侯府安排周到。 但那些都与他无关。 他只闭着眼,咬紧了牙,用全副精力,去维持刀割般的左腿能够跪稳,而不至于再次扑倒在地。 那一场令众人担心许久的雨,终究是降下来了。 比寻常春日里的雨,要大,要急许多,伴随着天边传来的滚滚春雷,沉沉落在人心头。 第37章 他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浸透他的衣衫,和长发,顺着他鬓边的碎发流到他脸上,又顷刻间与满脸的雨水混作一处,辨不清彼此。 他也没有睁眼,只觉眼帘被打得湿漉漉的,雨珠隔着睫毛,还要往里面渗,大约睁了也是看不清。 宴席仍在继续,谈笑声、丝弦声,隔着雨幕模模糊糊,传进他耳朵里。 天地之间,好像也没有人还记得他。 他不知跪了多久,听见前方院中,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像是出来一个人。心里还道,怎的大雨夜里,还有人急着当差。 下一刻,却忽地被揽进一个怀抱。 较之在雨夜里淋了许久的他,那人的身上要干爽,也温暖许多。她不顾他满身雨水,强拉着他,向自己怀里按,伴随着说不上是焦急,还是气愤的声音。 “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16章 雨夜 半个多时辰前。 侯府的前院里,仍是张灯结彩,一片热闹。那一场蓄着力的大雨,还不曾落下来,院中下人忙碌,宾客谈笑,一派喜气盈盈。 姜长宁不喜与旁人扎作一处,在角落寻了一个空,立在一丛花枝下,倒也自在。 白发的美人不知何时,走近她身旁,笑得温婉。 “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与我们家小柳儿,处得可还融洽吗?” 她一愣,才想明白他说的是谁,顿时哭笑不得:“你倒来取笑本王。” “上回未央宫也去了,掉脑袋的忙也帮了,我信口关心几句,殿下莫非还想将我治罪不成?” 水波似的目光,在晚来天色里,斜斜瞥向她。 姜长宁好笑地摇摇头。 一来,这烟罗先前的确仗义,为她出力不小。二来,她也多少知道,他就是那副性子,她不能奈他何。 于是只低声道:“别同我闹了,今日人多眼杂,前番的事,往后有空再说。” 又问:“唱戏的那些人,安排好了吗?” “殿下若要唱得好,何苦来寻我春风楼,满京城的戏园子,扳着手指头也数不过来,岂不任挑?也是无须这般关照我的生意吧。” 烟罗打趣了她一句,才有几分正形:“都安排妥当了,平日在楼里,遇上好这一口的贵客,也是常唱的,必然不会砸了你的场子。” “我放心你。让小倌们打足了精神,今日唱得好,晋阳侯府的赏钱定少不了,本王这里再添一份。” “知道了。” 对面抬眉睨她一眼,也不称谢,只懒懒福了福身。 “那我到后头,替殿下盯着去。” 说罢,便走了。外衫轻飘飘坠在臂弯上,如云似雾。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出了一会儿神。总摸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来路。 未及深想,却听身后一个淡淡声音:“齐王殿下,今日真是友人齐聚啊。” 她转回头去,看见了一张仿佛带笑,眼中却暗藏机锋的脸。 她拱了拱手:“太师别来无恙。” 萧玉书将目光从远去的烟罗身上收回来,打量她几眼,微微一笑:“殿下的身子,比上回见时,似乎好了不少。” “原本也只是偶染风寒,调养了这么些日子,早已经无碍了。” “那便好。不过春日里时气反复,殿下还是不可掉以轻心,当多保重自身。” “本王晓得。我这些日子,也少出门走动,只是今日侯府有喜,难免要来贺一贺,也是应当,”她亦笑笑,“有劳太师挂心了。” 几句话一过,却也无聊。 二人各自打的什么主意,彼此都心知肚明。 前番她在自己府中,再次遭人下毒,难逃也是萧玉书的手笔。对方知她未死,已有防备,不能免俗,今日再来探探她的虚实而已。 也正是因为此人在,为防横生枝节,她才不敢将江寒衣带在身边照应。 她扭头向院中望了一望。 人头簇簇,欢声笑语,偌大一个侯府,哪里寻得到那人半分影子。 心下不免有些烦躁,敷衍地冲眼前人点点头:“太师何必陪我干站在此处,不如早些入席吧,一会儿本王过来敬酒,还望太师赏光。” 不料萧玉书却扬了扬眼角:“殿下客气,老臣心领了。不过这一会儿,老臣便要告辞了。” “哦?太师不吃酒吗?” “我岁数大了,不惯热闹,夜里乏得也早,何苦扰了旁人的兴致。殿下请自便,我这就去向侯府的老太爷辞行了。” 这一节,倒是姜长宁没想到的。 她不动声色,与对方作了别,心下暗道,即便这萧玉书与晋阳侯,向来不是一党,眼下走得这样匆忙,这般做派倒也少见。往日并不觉得此人如此不拘礼仪,怎么今日格外洒脱。 这时,便又听一旁有人唤她:“殿下。” 这回是自己人。 晋阳侯的长女季明礼,笑盈盈地过来:“今日招待不周,怠慢殿下了,还请殿下勿怪。” “哪里,”她笑道,“你忙还来不及,不必管我。” “多谢殿**恤。距开席尚有片刻,殿下不要在此地空站,可愿赏光,到一旁的阁子里稍坐片刻?” 对方微微欠身,以手一引,眼中含笑。 “今年刚上来的春茶,大约还能入口。” 姜长宁只稍稍怔了一下,便反应过来。 她母亲季听儒不在京中,家中大事小事,少不得她这位长女操持,年岁虽尚轻,历练却并不少,处事隐约已见风骨。 第38章 自己与季听儒联手谋大业之事,她应当也知情。此刻家中事忙,宾客俱在,她却偏要邀自己避开人说话,想必是有要事,要趁这个机会说了。 于是欣然应允。 二人行至转角一座阁子里。 虽距离院中不远,透过雕花的窗户,还能看见宾客往来,但将门一关,立时便是一方天地,独得清静。 桌上备了新茶。姜长宁坐下饮了一口:“小姐有何事要告诉本王?”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殿下。” 对面作了个揖,换上肃色:“母亲前些日子,写了密信回家,道近来有意上书圣上,请求率手头兵马,退至永关驻守。要我寻得时机,知会齐王殿下一声。” 姜长宁的眉头便跳了一跳。 “有几分把握?” “约莫七八成吧。如今渤瀚国畏惧我们,久未再来犯,我母亲手头二十万兵马,若长久驻扎在边疆苦寒之地,唯恐军心不稳,花费也实在太大了些。若是圣上神智还有几分清明,便应答允。何况……” 这年纪轻轻的姑娘,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何况也是委实支撑不下去了。” “怎么讲?” “近年来,圣上一心求仙问药,国事大半托付与太师打理。萧太师此人,为了拉拢党羽,纵容底下的人侵吞军饷,中饱私囊,如今边关将士的日子过得……” 季明礼摇了摇头,脸色颓唐。 “母亲爱兵如女,每每在家信中,总道愤懑心痛不已。” 姜长宁端着手中茶盏,眯了眯眼。 她到这个世界,刚足一月,朝堂上的许多事,尚且摸得不是很清,处处摸索着走。但今日听对方这一席话,倒是清晰了不少。 永关是什么地方?距京城不过一百五十里,若是急行军,一夜也便到了。这的确是大军从北方边境退下来后,最适宜驻守的一道关隘。 但也是整座京城的命门。 晋阳侯此举的深意为何,不言自明。 二十万大军,在北境与渤瀚国对峙两年有余,萧玉书纵容手下侵吞军饷,实在非人所为。莫说晋阳侯原本就有反心,即便是她不反,时日再久,底下士兵的怨气怕也要压不住了。 千里堤溃,非一日之功。 她这副原身与晋阳侯共商谋反,实是水到渠成。 她来到这个世界接替完成任务,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必然。 晋阳侯若与她齐王书信往来,过于显眼,难免惹人猜忌,只得通过家书转达。对方此刻将这些计划告诉她,是希望她心里有个准备。 “本王知道了,”她点点头,“便按你母亲说的做吧。若须本王出手时,本王自当竭力。” 对方自然称谢不提。 说罢了要事,气氛倒也一下松快下来。 院子里点满了灯火红烛,映着两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影幢幢,煞是好看。戏台上咿咿呀呀,已经唱起来,她也听不明白究竟唱到哪段,只听台下忽地一阵叫好,喝得个满堂彩。 “还未谢过殿下,”季明礼笑道,“多亏殿下有心,今日这戏一唱,哄得我爷爷十分高兴,先前送阿兄出嫁时的伤心,都快忘尽了。” “小事而已,老人家喜欢就好。” “这春风楼当真有些本事,小倌皆是色艺双绝,我倒还是头一回领教。” 姜长宁在京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 闻言抬头看他一眼,勾起唇笑:“怎么,喜欢?也是到了年纪了,好说,改日本王带你去见识见识。” 慌得对面连忙摆手:“殿下可别拿我开玩笑,若真去了,不知道爹爹要怎样打我。” 到这一会儿,才算是显出几分少女的稚气来了。 但转眼又抿起嘴,笑望着她:“不过,听闻殿下与春风楼的渊源,是还不浅。前些日子,还从薛将军府上,抢出一个心上人来,是也不是?” 姜长宁不由闭了闭眼。 “怎么传得人尽皆知。” “这可不是我爱打听。这宫里的闲话,向来是长腿的,那一日未央宫里如此精彩,如今京城的王侯大臣家中,怕是知道了个遍了。” 她与晋阳侯府既走得近,二人年岁相差也不大,季明礼并不怕她,反倒打趣得很高兴。 “殿下当真重情重义,令人感佩。” “连你也取笑本王。”姜长宁睨她。 她与晋阳侯是共进退,她派影卫潜入薛晏月府上,盗取皇宫布防图,眼前这小姑娘又岂能不知。显见得是存心与她玩笑。 她刚想道,就别拿本王打趣了,不过是为将敌手一军,铤而走险,将那小影卫劫出来,原本只是顺手,是计谋的一环。旁人看个乐子也就罢了,难道你还能不明白内情吗。 然而话到嘴边,却忽地顿住了。 眼前无端浮现出那一夜,空无一人的门外,摔碎的瓷盘,和滚落一地的,丑丑的小酥饼。 她扭头向花窗外望去。 院中的戏已经停了,宾客纷纷起身,向一旁的厅里走,有下人忙着搬动桌椅,她留神细听,大约是说看天色将要下雨了,要早做准备。 一片乱纷纷中,越发辨不清人,哪有江寒衣的半分身影。 她分明知道他不在。 可方才习惯地到了唇边的话,却默默又咽了回去,竟是说不出口。 她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有此意。” 第39章 反倒将季明礼弄了个不明白。 “什么?” “没什么。本王说,外面流传的话,不能完全算错。” 她收回目光来,垂眼看着桌角雕的花。 “若是有机会的话,便将他收在身边,也未尝不可。” 面前的人似是不曾料到,本是说笑,她竟有些当真,愣了一愣,才笑着附和:“是我不对,方才还未恭喜殿下,觅得佳人。” 佳人吗? 姜长宁扬了扬眉梢。总觉得这两个字,于寻常男子自然是好话,但与那人的气质和性情,倒忽觉有些不相配了。 像是石缝里也能活的,挺拔的修竹,却被与蒲草作比一样,说不出的不对劲。 但她也没有多言,只放下茶盏起身:“本王该回去了。” “殿下不用饭吗?” “本王……府中还有些事。” 她知道此举于礼数上不周全。 但方才来时,她是怎么对江寒衣说的来着? “我尽量早些告辞,不会太久。” 她并没有忘。 季明礼有些错愕,并不知她所想,还欲挽留她。恰在此时,那一场大雨,正正好浇下来。 雨水来得急,溅在檐下阶前,其声嘈杂,窗外顷刻间被雨幕模糊,唯有廊上挂的花灯,映出一团团暖黄光影。 短暂的无措后,季明礼便笑了。 “看来是天意要留殿下,”她道,“瞧这般雨势,怕是一时半刻停不下来,殿下也无谓路上折腾。不妨吃完了酒,在我家歇下,待明日再回王府,可好?哎,殿下!” 姜长宁在她的惊呼声中,一把拉开了门。 夜风携雨,扑面而来。 她不顾身上的衣衫被迎面打湿了,只左右四顾:“越冬?” 越冬不在。她这贴身婢女也不知去做什么,已经多时不见了。 江寒衣此刻在哪里? 她眉头一皱,迈步就要往外去,还是季明礼眼看拦不住,忙着指挥自己的侍女,递上一把油纸伞:“殿下,用这个。” 她谢了一声,接过来,顷刻间便走进雨幕里。 春日里的雨还凉,没走几步,就打湿了她的鞋袜。寒气向上升,闹得整个人都很不舒服。 她向灯火通明的花厅里望了一眼,心里计较,若是江寒衣能设法混进前院,定会来寻她,不会与旁人一处耽搁时间,他必是还在外面。 这样想着,转身便向外走,心道虽漫无目的,总归到一处打听一处,也就是了。 他腿伤未愈,今日折腾得够久的了,尤其在这样大雨的天气里,大约是要疼的。侯府的人不识得他,与其让季明礼派人去找,不如她自己找来得快。 谁料刚走出前院,一眼便瞧见一个人。 很清瘦、单薄的一个身影,跪在道旁的大树下,像是有意不挡了别人的路一样,浑身湿透,然而背脊笔挺,一动不动。在雨夜里,只剩黑漆漆一个影子,若不留心,简直与园中塑像也没什么分别。 然而却偏偏一下就撞进了她的眼里。 她愣了愣,只觉心口忽地空了一下,下一刻,已经飞跑至那人身前,一把将他扯进怀里。 油纸伞罩在头顶上,也挡不住他浑身冰凉,雨水无声,从他身上渗进她的衣衫里。 她一瞬间几乎是在生他的气,脱口而出:“你在这里做什么?” 江寒衣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 他闭着眼,也不知是跪得久了,支撑不住,还是脸上的雨水太多,使他睁不开眼。他就那样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仰起的脸上苍白,嘴唇都发青。 片刻后,才用极轻的声音道:“对不起,主上……是我太没用了。” 第17章 抱走 姜长宁垂眼看着他。 这人浑身透湿,连长发都湿成一绺一绺。她想摸摸他的头,只摸到了满手冰凉。 喉头忽地堵得极难受。 她咬了咬牙关,才能开口,声音低哑:“不是你的错,你……” 她犹豫了一瞬,指尖终究是捧住了那张脸,轻轻将贴在他颊边的湿发拂开,指腹在他眼下摩挲了一下,将他苍白肌肤上的雨水擦去。 “你很好。” 怀里的人呼吸蓦地颤了颤。 他像是极力想忍耐,然而一开口,声音都发抖,越是想强作平静,反倒越仓皇无措:“不是的,主上,您不要这样说……我……” 一下哽住,再说不下去。 只余眼帘紧闭着,拼命地抖动。尾音里的哭腔分明,哪怕在大雨里,也听得一清二楚。 姜长宁的眼底越发的暗,声音却温和:“别哭。” “我没有。”他脱口而出。 什么主仆尊卑,在这一刻,终于都忘尽了。 他竟低下头去,将前额抵在她肩上,好像寻常小儿郎一样,将脸埋进她怀里,向她身上钻。 自她见他第一日起,他何曾有过这般情状。 “怎么了?”她不让他躲,俯下身去拉他,“我看看。” 他只一味避开。 她一手打着油纸伞,多有不便,横竖这人身上是湿透了的,并无分别,索性将伞丢开,腾出双手来将他揽住。他终于是被她轻轻扳着,抬起头来。 通红的一双眼睛。 雨水顺着前额、眉骨,一直流进他的眼中,眼眶已经红透了不必说,双眸也布满血丝,映着湿漉漉的睫毛,一眼望过来,只教人心里一跳。 第40章 姜长宁尚未出声,他反倒抢先开口。 “没事的,主上,”他强挤出一个笑,别过头去,双眼似乎酸涩一般,拼命地眨,“只是雨水进眼睛了,有些睁不开。” 说着,像是想努力证明什么一样,抬手拿衣袖胡乱地抹。 袖子原本也湿透了,毫无用处。好在雨大,雨点源源不断地从天上落下来,与他眼下的水迹混作一处。 灯火昏暗的雨夜里,好像是看不大分明。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会儿,忽地将手掌轻轻贴上去。 他眼下潮湿一片,是温的。 “主上……”这人似乎察觉到了,想要向后躲。 被她不由分说地拉回来:“别动。” 他确实也不敢动了。 他身上穿的,还是齐王府下人统一发给的春衫,浅草绿的,颜色既浅,又轻薄,行动起来是如春柳一般好看,然而此刻让雨浇透,便紧紧地贴在了身上,压根什么也遮不住,身形毕露无疑。 一旦意识到了,便令人耳热眼跳。 江寒衣被她揽在身前,咫尺之隔,躲又躲不开,只能小声嗫嚅:“主上别看我。” 她没有说话,只是利落地脱了自己的外衫,一下将他罩住。 亲王的礼服,绣花繁复,又宽大,将他裹成小小的一团,任凭身上如何形容不整,终究半分也不会让旁人瞧了去。 他一怔,下一刻,身子便腾了空。 姜长宁一手绕到他膝弯后面,陡然一发力,在他短促的惊呼声中,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站起身来。 雨水铺天盖地,浇在两个人的身上。 “主上!”他顿时要急,“这样不成体统,求您放我下来。” 姜长宁根本没理他。 她只稳稳抱着他,返身向院中走,一张脸绷得冰冷,任由雨水从她的下颌滴落,又渗进他的前襟。 跨过院门,迎面撞上两个人。是季明礼携了侍女,又打了一把伞,急匆匆出来寻她。 见了她昂首淋在雨里,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上她怀中抱的是谁,只拼命将伞往她头上罩。 “殿下如何弄成这副模样?要是淋雨受了风寒,可怎么担待得起。” 姜长宁脸色沉得吓人,对视之间,令对方的目光都忍不住畏缩了一下。 但她终究没有当场发作,只低声道:“小姐方才说,要留本王借宿一晚,还劳烦安排。” 季明礼如何敢怠慢。 当即便亲自引着她,往后院腾出的客房去,又十分识趣地默默退下,只留几个机灵的侍人伺候,看顾一切所需。 姜长宁吩咐了备热水,又讨要来澡巾,没让他们动手,自己拉着江寒衣,坐在软榻上。 “主上您放下吧。” “干什么?” “属下自己来就好了,”他目光躲躲闪闪的,手竟无意识地,攥着她给披的外衫,“您,您出去歇息吧。” 姜长宁打量他两眼,纵然犹带着气,也不免哧地一声笑出来。 “你信不过本王吗?” “属下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给我过来。” 她瞪他一眼。嘴上气势虽足,动作却温柔,轻轻地将他拉到跟前,拿澡巾去擦他的头发。 原本扎的高马尾,已经乱得不成型了,湿发弯弯曲曲的,披了一肩,让她一擦,变成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每一根碎发都半干不干地翘着,较之平日齐整的模样,倒显得有些可爱。 也惹人心酸。 “怎么弄的?”她低声问。 这人不答,假装没听见。 她便微微眯起眼来,拿指尖在他额上轻戳一下:“本王的人,还能在外面让别人给欺负了,这口气,本王可咽不下。无论你说与不说,我都会将这侯府上下,一个个的麻烦找过来。我齐王府的脸面,岂是那样可欺的。” 江寒衣果然一骗就中,立刻急着替人分辩。 “不是的,与晋阳侯府没有什么干系。是厨房的管事,见我失手打翻了菜肴,才生气罚我。” “她敢罚你?” “她并不知道我是主上的人,也,也情有可原……” 他在她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中,自知理亏一样,声音越来越小,只最后鼓足勇气,总结一句:“总之,只是一场误会,主上不要因我与晋阳侯府有龃龉,属下没事的。” 姜长宁让他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脑袋不怎么灵,一天天的,操心的事倒多。 她一句“笨死了”都到了嘴边,瞧着他眼尾红红的模样,到底是不忍心,只将他披着的她的外衫除了,替他擦身上的雨水。 “旁人让你跪,你就跪吗?本王交待什么的时候,倒不见你这样听话,”她粗声粗气的,“连本王的名号都不知道搬出来说一声?” 眼前人刚要回答什么,却忽地蹙了眉头,闷哼一声。 她脸色顿时沉下来:“怎么回事?” 他不说话。 “她们打你了?” 江寒衣沉默良久,直到在她无声暴涨的怒气里,再也拖不过去,才轻轻点了一下头,然而手立刻牵住了她的衣袖一角,显然怕她去与人算账。 “不过一点小伤,不要紧的。主上别担心,属下是影卫所出来的,她们不能把我怎么样。” “放手。” “主上,主上!” 他不敢强拦她,眼看她扯出衣袖要走,本能地便要跟着起身,腿一落地,立刻倒吸了一口凉气,面露痛苦之色。 第41章 姜长宁慌忙返身回来,把他重新往榻上抱:“你能不能老实别动!” 话一出口,自己也知道是重了。 江寒衣肩膀缩了缩,像是怕她,须臾,却又小心翼翼抬眼,看着她仔细检查他伤腿的模样,声音轻轻的:“主上别走,好不好?” 她低着头,动作一僵。 只觉得满心的火,都被强摁了回去,只憋得胸口发闷,却又偏偏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使她不至于气死,反而还微妙地有些受用。 她只得重重吐了一口气:“为什么?” “主上问的是……?” “你分明是影卫出身,便是再有伤未愈,几个寻常草包,能奈你何?你连还手都要本王教吗?” 江寒衣面对她这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模样,抿了抿嘴,偷着瞧她两眼,忽地竟微微笑了一下。 “属下不能。” “什么意思?” “我若还手,一来侯府大喜的日子里,闹起来总难看,二来今日赴宴的,都是王侯大臣,岂不是给主上丢脸吗。” 他望着她,神色认真:“属下不会给主上添麻烦的。” 姜长宁面对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一时无言。 他甚至不知道,今日萧玉书在,更不知道她们在朝堂上的明争暗斗。但他就是本能地觉得,不能成为她的牵绊。 为此,分明是训练有素、身手高强的人,却甘愿让一个粗鄙下人打骂羞辱,而一声不吭。 她仰头闭了闭眼。 很久,才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要将他揽近身前。然而却被门外突然赶到的人打断了。 “侍身来迟了,还请殿下恕罪。” 是溪明。 他形容焦急,衣衫下摆被雨打湿一片,显然也是匆忙赶来的。甫一进门,便自责不已。 “侍身方才在花厅中,久等殿下不来,向旁人打听,只道殿下仿佛是与季家小姐一同说话去了,便也不曾多心。谁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 说着,便取了一旁的干净帕子,要替姜长宁擦拭。 “如今春日里,天还未热,殿下这一身的雨水,若是染了寒气可怎么得了。” 姜长宁身子一侧,避开了:“本王无事,不必操心。” 他微微一怔,立刻转向江寒衣:“江公子旧伤还没好全,今日这样一遭,也是难捱。侍身方才进来时,见下人们在准备浴桶与热水,是该赶紧沐浴,驱一驱寒才好。” 他道:“殿下不妨也去换过衣裳吧,侍身在这里陪着江公子。都是男子,终究方便些。” 语气柔和,神情关切。 江寒衣抱膝坐在榻上,不声响。 姜长宁瞥了他一眼:“不用了。” “殿下的意思是……?” “本王要借宿侯府,带来的一众人等便都要安排,你去与侯府的人商议吧。今日你也劳累了,办完事便早些歇下,这里不用担心。” 溪明脸上的错愕,一时没能掩住。 但他很快地垂下了眼帘,音调仍如平日一般恭顺:“是,那……殿下早些安寝,侍身退下了。” 说罢,依礼退出去。好像刚才那一瞬间的不够从容,只是错觉。 下人们将浴桶抬了进来。热气腾腾,蒸得满室白雾缭绕。 门重新关上,屋内只留下两人。 江寒衣抬头看看姜长宁,后者同样望着他,神色平静,巍然不动。 他踌躇半天,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话挤出来:“主上,您不出去吗?” 姜长宁垂眼打量着他的伤腿。原本也没好透,又在雨里跪了那样久,方才她察看时便知道,连膝盖都是青肿的。 她看看他,又回头看看浴桶。 “你动得了吗?” 第18章 沐浴 江寒衣陷入了沉默。 的确动不了。他不必看,也知道衣衫底下,定然是满身的青紫,稍碰到伤处,就给他颜色看。尤其是左腿,肿痛难耐,动一下就疼得钻心。 这副模样,行动已是很艰难,想要跨进齐腰高的浴桶里去,恐怕是天方夜谭。 姜长宁淡淡笑了笑:“我抱你。” “不要。” “嗯?” “不是……” 这人显然有些怕她不高兴,想要解释,又唯恐越描越黑。最终只半低下头,不看她,声音低低的。 “属下自己能行,主上也淋了雨,不如去别处沐浴更衣吧。” “你在赶本王?” “属下不敢。” “既然能行,那你起身走几步,给我看看。” 江寒衣没词了,抱膝坐着,不说话。被她半挽起来的裤腿底下,小腿修长雪白,只是有些微肿,还有几小片淤青,在灯下被照得很显眼。 她便叹了口气。 他的伤原本就没好,今日挨了打,又在雨里淋了半晚上,要是还不进热水里泡着,寒气入了骨,恐怕更难办。回去还不让那老郎中训死呀。 “你再磨蹭,水都要凉了,”她挑挑眉,“一会儿还得劳晋阳侯府的下人,重新换过。” 这人当不惯主子,最怕给人添麻烦的一个人,闻言一犹豫,神色便稍有松动了。 她声音便放得更缓和:“也不是没有抱过。” 诚然如此。 大约是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江寒衣抿了抿唇,半晌,轻轻一点头,算是默认了。只是脸上微红。 第42章 她满意地扬起眼尾,要伸手替他解衣衫:“别动。” 他遍身是伤,一举一动恐怕都疼,不如由她代劳轻松些。 然而下一刻,这人便牢牢护住了自己的腰带,望向她的眼神,竟有些视死如归的架势。 “我……属下自己来。” 也行。 她很轻地皱了皱鼻子,退开两步。 就见他脸上越来越红,又僵硬了许久,大约觉得不像个样子,终究还是慢慢地动手。方才如何紧攥住的腰带,现在又亲手脱掉。 偏他行动之间又疼,动作稍大,便忍不住咬着唇,轻轻吸一口气,鼻尖红红的,倒像是委屈。不明就里的人见了,还当是谁欺负了他。 最终脱得只剩一身雪白中衣,脸上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一般。 “我,我好了。” 姜长宁无声打量他。 他这一身,是让雨浇透了的,原本也遮不住什么,即便是她方才拿澡巾,勉强替他擦过,衣料仍紧贴在身上。透过纯白的素缎,底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线条紧实又漂亮。 她不自在地收回视线。 心里却忽地想起,他方才攥着不肯放的那条腰带,难怪束得那样紧,腰是细。 “主上……”眼前人犹犹豫豫,唤了她一声。 她抛开脑海里一瞬间浮现的杂乱念头,清了清嗓子。 “这叫做好了?” “嗯。” “你打算这样洗?” “我可以的。这,这样很好。” 她看着这人脸红到耳根的模样,一时间哭笑不得。很想说,既不是没抱过,也不是没有瞧过,这是何苦呢。 当初,她将他从薛府抢回来,一身的伤重得吓人,只当他是要死了。急着让郎中医治他,自己在旁打下手,救人心切,都没顾上别的。 其实是早就看完了。 但话到嘴边,又默默咽下去。 此间男子贞洁要紧,哪有未出阁的男儿家,让人看遍了身子的道理。何况他又最是心思细腻的一个人。面上闷声不响,心里不知有多少想头。 她若真要提,怕是不将他羞死,不算完了。 于是很体贴地,什么也没说,面对他打算这样去洗澡的荒唐景象,也只点了点头:“也行。” 不过是一会儿将人捞出来,擦干了,再换过一身干爽衣裳罢了。 都是小事。 她伸手轻轻将人抱起来。 很清瘦的一个身子,浑身淋湿,带着雨水的寒气,但呼出的气息却是暖的,甚至有些发烫了,落在她耳畔,痒酥酥的。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看。 只见他连脖颈上,都透着粉,一直蔓延到中衣的领口底下,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努力昂着头,像要尽可能离她远些,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头却止不住地微微滑动了一下。 在这咫尺之遥,格外醒目。 她假装没有看见,手脚慢慢的,小心将他抱进浴桶里。 热水顷刻间没过他身子。柔柔软软的白色中衣,在水中被浸得略鼓起来,微微漂荡,像一团云。 浴桶很大,很宽敞。 江寒衣却十足老实地坐在里面,手放在膝上,一下也不敢动。任谁见了,也不像是在沐浴,反倒像是有人在给他立规矩。 姜长宁知道他放不开,有心体谅他。 “你慢慢洗吧,小心些。我出去看看,干净衣裳备好了没有,再问侯府要个郎中,来替你瞧瞧伤。” 不料这人却急着出声:“主上别去。” “为什么?” “属下不要紧的,不用……” “嗯?” 她一眼盯过去,面色有些不善,单等着他要说出什么来。 这人很识趣的,立刻就将后面的话吞回去了。目光飘了飘,显然是在犹豫,最终一咬牙拿稳了说辞。 “主上能不能,留下陪我,”他还磕绊了一下,“我,我有些怕。” 姜长宁注视着他,嘴角抖了一抖。 他会怕?那才真叫走夜路撞见鬼了呢。 她不用想也知道,他是不愿因自己而小题大做,唯恐她大半夜里,去寻晋阳侯府的麻烦,给她多惹事端。但先前因为老实挨打,已经让她训过几句,故而此刻才不敢说。 连扯谎都不会,也是够难为他了。 她本想揶揄他的,但望着他怯生生的模样,眼睛清亮,暗含着忐忑,蒙在浴桶里蒸腾上来的水汽里,忽地心就软了一下。 权当没有看穿,只低声道:“好。” 室内有屏风。 她退到屏风后面,自己搬了椅子坐,留江寒衣在屏风那头,离开她的视线,自在地洗。 她听见他窸窸窣窣地解头发。随后是水声,是揉搓胰子时轻柔的起泡声,混合着淡淡的栀子香,被热水散开,飘到她的鼻端。 她默默地想,侯府选的这个气味,还有些讨人喜欢。 “江寒衣。”她忽地出声。 里面的动静便停了一下。 “主上有何吩咐?” “没事。” “那……” “就是叫叫你。” 屏风后的人不说话了,也没有重新开始洗。水声也消失了的房中,只有烛火轻轻的哔剥声,格外清晰。 姜长宁也觉得,气氛好像是有些怪了,于是开始没话找话。 “你觉得这个栀子的香气,好闻吗?” 第43章 “什么?” “要是觉着比我们府上的茉莉胰子好,我改天也叫人买些来,换一换。” “属下觉得都……都好。” 屏风那头的声音犹犹豫豫的,似乎没明白她怎么忽然有此一问。 仿佛是更怪了。 姜长宁摇了摇头,吐出一口气,将那股淡香从脑海里赶出去。 “往后别这样了,知道吗?” “主上指什么?” “不论在哪里,什么事上,都不许随意让人欺负了。你只管护好自己,其余的不用你操心。” 江寒衣沉默了片刻,像是轻轻笑了一声:“那就没有做属下的规矩了。” “总一口一个属下,也不嫌累。” 姜长宁想说,她心里并没有拿他当影卫看,他也就不必时时刻刻拘着规矩,像今日一般,为她费心费力,受尽了委屈,也不知道声响。 即便她还没想好,该如何安顿他,给他一个什么样的身份,但横竖只要他不急,便能在她的南苑里安心地住下去。她总不见得连一个人都养不起吧。 有她在,王府中也没有人敢给他气受。 然而她没能来得及说出口。 因为屏风后面,有人猛然起身,哗的一下,水声四溅。 “主上小心!” 几乎是同一时间,她也听见了。 有锐利的呼啸声,破空而来。声音不大,若不是在深夜里,她怕是到死都毫无知觉。 她本能地一矮身,向桌后一避,下一刻,便听两声钝响,沉沉的发闷。有人飞身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拦在身后:“主上!” 是江寒衣。 他一身的水,都没来得及擦干,顺着长发滴落在地上,和她的身上。温温热热的,还带着栀子淡香。 身上是湿透了的中衣,形容不整,背脊却挺得笔直,脸色冷峻,目光亦雪亮。 一旁窗纸上有破损。两支利箭,钉在后方墙上,其力度之大,箭头几乎完全没入墙体。而第三支,被江寒衣牢牢握在手中。 那样惊人的速度。 他看了一眼,丢下箭,将姜长宁往死角里推,脸色微微发白,开口却沉稳利落:“属下去追。” 说罢,便返身要向窗外去。 被姜长宁一把拉住手,扯回来。 “还想去哪里?” “自然是去捉那刺客。” “不用你捉。” “主上……” “那刺客是打定主意要命来的。你伤成这样,能打得过谁?” “那也要去!” 这人一反常态地倔,被她拉住犹想挣脱,眸中坚定,半分不肯退。 姜长宁的脸色暗了暗,忽而用了蛮力,一把将他扯过来,推进身后死角里,反身抵住。在他无措目光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本王不想要你用性命护我,听话。” 第19章 同眠 江寒衣措不及防,被她倾身堵住,亦惊了一惊,背脊紧紧地贴在身后墙上,像是唯恐触碰了她。 但是墙角太窄了。 他身上的温暖水汽,氤氲着栀子花香,仍止不住地向她袭来。墨发湿淋淋的,顷刻之间,已经沾湿了她半边衣袖。 她尚未如何,他自己的脸已经渐渐红了。 “主上,”他目光闪烁,声音极小,“您,您放属下出去吧。” 姜长宁沉着脸,紧盯着他。 完全是在胡闹。 分明腿伤还没有好,今夜又让侯府那不长眼的东西,平白折辱了一通,笨得连还手都不会,遍身都是淤伤,连动一下都疼。 方才刺客来时,却又飞身前来护她。她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样到的跟前。 那样惊人的身手…… 但并不代表他真的不疼。 她不由回想起,同样是一个深夜里,门外滚落在地的小酥饼,和后来有人反复了多时的腿伤。眉心一跳一跳,胀得厉害。 “想都别想。” “可是主上……” “不许可是。” 她甚少这样简单粗暴地截断他的话。江寒衣怔了一怔,却也破天荒地,没有顺从她。 他迎面向她,目光执拗:“属下是一个影卫,为主上出生入死,乃是职责所在。” 话音是掷地有声的。只是细看之下,嘴唇都发白。大约还是方才那一下,牵动了伤处的缘故。 职责所在? 姜长宁看他的目光,就更有气。 她上下将他打量了两眼,目光定在某处,挑挑眉:“就这样去吗?” 江寒衣顺着她的视线,低头看去,怔了怔,脸上猛地一下,红得要滴血。 “主上别看!” 男子的赤足,白皙纤细,有着漂亮的骨节,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如丝绒托着的白玉,被灯火映得晃眼。 他慌张地要往后缩,然而身上不过薄薄一袭中衣,且是让水浸透了的,哪里有地方可以掩藏。 就见他羞得,脚趾都蜷缩起来,指尖圆润,透着淡淡的粉。无助极了,也…… 很可爱。 姜长宁不动声色移开目光:“你是王府的影卫吧?” 这人不解何意,也没从方才的羞怯中回过神来,只愣愣点了点头。 “那你的职责,便是由本王定的。本王没有下令让你追击那刺客,你若敢去,便是失职。” 第44章 她板着脸,盯他一眼:“这么不珍惜自己的命吗?若是不喜欢,可以交给本王帮你保管。” 这人怯生生地看了看她,抿抿唇角,不敢说话了。 转眼之间,方才身手矫健、目光锐利的模样不见了,又变回那个顺从的,乖巧的,好像总有些怕她的小影卫。 姜长宁稍松了一口气,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却忽地有些说不上来的懊丧。 他豁出性命救她,她有什么脸面同他生气。不如说,是对自己有气,或是说后怕,都更合适些。 也只有他老实,不知道想那样多,只一味听她教训,大约心里还真以为自己错了。 但这些话,不能对他说。 她只取过干净澡巾,把这人头上身上囫囵擦干,熟门熟路将人抱起来,丢到里间卧房的床上,又递了替换衣裳给他,不忘替他放下床帐—— 横竖也知道,他绝不可能让她盯着换衣服。 一切安排停当,才返回外间,霍然将门拉开,面对被大雨浇透的沉沉夜色,扬声断喝。 “来人,有刺客!” 喜宴刚刚收尾,送走了宾客,方才安静下来的晋阳侯府,便被激起了千层浪。 下人们惊慌奔走,掌灯的掌灯,巡逻的巡逻,自不必说。那季明礼毕竟年纪还轻,匆忙赶来,一瞧见摆在面前的三支箭,顿时吓得面色煞白,忙不迭地告罪,几乎要向她叩头。 还是姜长宁温声安慰了几句,道是自己知道不关她事,又嘱她行事不要慌张,莫要惊动了已经歇下的老太爷。 她这才找回了几分主心骨,连连谢恩,急匆匆亲自领着家丁,到府中上下搜捕去了。 待她走了,一旁的越冬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殿下再度遇刺,奴婢竟不在身边伺候。奴婢失职,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淡淡看她一眼。 自从先前送走迎亲的队伍,她在前院与人寒暄说话起,她这侍女就一直不在身边。这一整晚,仿佛都没瞧见她。 “你去哪儿了?”她问。 越冬忙磕了个头:“回殿下的话,奴婢先前领了明公子的吩咐,去向底下的人交待些事,转身回来,便不见殿下了,旁人道您是与季家小姐在一处说话,奴婢便只安心等着。谁曾想,忽地听闻,您抱着江公子到这一处来了,这才紧赶慢赶跟着过来。” 她委婉向里间瞥了一眼,脸上有些发臊。 “奴婢不便近前,就一直在旁边廊下候着。怎能料到……” 她面露懊悔之色,又像后怕,复又磕头:“都是奴婢不谨慎的缘故,万幸殿下吉人天相,平安无事。求殿下降罪。” 姜长宁垂了垂眼:“起来吧。” “殿下……” “罚你有什么用,能将那刺客抓来吗?”她面色平淡,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你既然一直在院中,可有听见过什么动静?” 越冬怔了怔,从地上爬起来,拧紧眉心认真回想了片刻,最终却还是摇摇头,脸上现出惭愧。 “奴婢无能,并不曾听见。” 姜长宁徐徐吐了一口气。 今夜大雨,至此刻方才渐息,前院又在摆酒,丝竹声,唱曲声,宾客谈笑声,下人奔走忙碌声,交织成一片。的确是下手的好时机。 若不是江寒衣常年受训,耳力极好,她应当已经死了。 “无妨,”她道,“你下去吧。” 越冬讷讷,敛衽行了一礼。 刚要躬身退下,却听她忽地又问:“溪明呢?” 越冬稍愣了一下:“明公子是男眷,客房安排在后院了,道是难得来一趟,也方便陪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话。先前怕是已经歇下了,这会儿得了消息,大约正赶过来,只是得要费些时候。” “这样啊。你遣个人去知会他,本王无事,让他不必过来了。” “是。” 越冬退下去了,屋内重归清静。 只外头院子里,添了许多灯火,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又有数十名家丁,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一间客房围起来,不敢有半分怠慢。 便是皇宫里,圣上平日就寝,也未见得有这样大的排场。 姜长宁稍显好笑地摇了摇头,踱进卧房里:“衣服换好了吗?” 床边垂着的帐子动了动,从缝隙里小心翼翼,露出一个脑袋来。长发还湿淋淋的,披在肩上,相比平日里马尾干练的模样,倒显得格外温柔些。 恍惚之间,相比影卫,倒更像寻常人家的小公子,清秀,又羞怯。 “人走了。”她道。 走近前几步,却又皱了一下眉头:“怎么连擦干都不知道的?” 发梢还在滴水,刚换上的干爽衣服,转眼间就又被洇湿了许多。 江寒衣大约是怕让她说,赶紧分辨:“没事的,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 “是,晾干头发太费时间了,”他说着,还以手将长发拢起,在脑后比了个样子,“若是嫌它碍事,直接束起来就是了,横竖多等些时候,它自己总会干的。” “……你们影卫所,是这个习惯?” 这人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半晌,自己小声道:“对不起,是属下太粗鄙了,主上别笑话我。” 第45章 姜长宁一时无言。 在这个世界,沐浴一次,远没有她原先的时代方便,必得将湿发擦了又擦,肩上披着云肩,晾上半日,既得坐在通风处,又要防着冷风扑了身子,闹得头疼。随后再抹香膏、发油,一应保养。 她初来时,当真被烦得不轻。 但左右她是亲王,是个富贵闲人,不缺这些工夫,又自有下人前前后后地服侍,时日久了,也就习惯了。 可她忘了,江寒衣不是。 他是苦出身,五岁就被买进了王府,受训成为影卫。他没有那样多的时间,可以花费在这一项上。如他所说,大约是每每头发还湿着,便要囫囵束起来,又去完成影卫的课业。 晨昏寒暑,无休无止。 她方才本能地嫌弃他不会照顾自己,却从没细想过背后的原因。 她沉默了一会儿,从一旁妆台上拿起象牙梳子,走到床边,轻轻掀开帷帐。 “过来。” 平直挺拔的双肩上,被围上金线绣并蒂莲花的云肩。江寒衣不自在地左看右看,总觉得别扭,被她拉着坐在床边。 她一手拿着帕子,将他柔软的发尾轻轻一握,吸干上面渗下来的水。另一手执梳子,将他那一头长发细细梳通。 又直,又顺,黑得发亮。 被灯火照着,让她恍然出了一下神。 就听坐在身前的人极小声道:“主上,好了,可以了。” “弄疼你了吗?” “不是……” 声音越来越细,到了如同蚊子叫的地步。 姜长宁一抬头,才发现他的耳廓竟然都红了。她坐在他身后,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耳朵尖,像染了胭脂一样,在灯下红得晶莹剔透。 “怎么了?”她愣了愣。 这一回是真没弄明白。 江寒衣没回身,半低着头,雪白又修长的后颈,露在她的眼前。好半天,忽然问:“主上经常这样给人梳头吗?” 她没绷住,一下笑出来:“你看呢?” 她是亲王,又不是卖手艺的梳头郎君,哪里来的这样闲工夫。 刚想打趣他,怎么,是觉得本王梳得好,还喜欢上了不成?那可得事先说明白,其实她根本不会。 却听他轻声道:“那以后,主上不要随便这样了。” “为什么?”她不由纳闷。 “小时候我爹爹说过……没事,”他摇摇头,“没什么。” 姜长宁怔了片刻,忽然自己想明白了。 以前培训的时候,老师讲过,此间讲究男女大防,在这个世界,女子为男子梳头,往往被视作……妻夫之趣,闺房之乐。 但是她新入职,学要紧的业务课还来不及,像这些旁门的知识点,一向不大留心去记。所以是真没想起来。 她抱过他,见过他身子,该干不该干的,也几乎都干了个遍。他虽然羞得厉害,却从来没有真的阻止过她。因为他心里认定,他是一个下人,也是她的人,那自然任凭她怎么处置,都是别无二话的。 唯独此刻,她平平常常替他梳了一次头,他说,主上往后不要随便这样了。 她在脑海里,将那八个字滚了一遍,喉头忽然有些发干。 “哦,也梳完了,”她起身将梳子放回妆台上,“本王也不认识那样多的男人吧。” 也不知道为什么,非得解释这样一句。 谁知江寒衣大约是羞涩之下,也不如平日小心,脱口而出:“主上不是常去花楼吗。” “什么?” 她回头,微微眯起眼看他。 就见这人面色一白,像是陡然回神,发现自己闯了大祸一样,结结巴巴的:“主上,我,属下没有……” 还没有呢。 此刻能心直口快,溜出这一句来,也不知道平日在心里嘀咕她多久了。 姜长宁盯他一眼,向下按了按嘴角。心里却忽然无端地有些受用。 她不管这人慌张找补,只去外间桌上,端了一碗东西回来,塞进他手里:“喝了。” 是一碗姜汤。 先前叫人时,一并送进来的,这会儿刚好放凉到能入口。熬得很浓,呈棕褐色,一眼都难看见碗底。辛辣气息,扑鼻而来。 她眼瞧着,那人的眼尾微微垂下来,可怜兮兮的,向碗里看一眼,再看一眼,却不敢说话,只得默默接过去。 她挑挑眉:“不爱吃姜?” “也……没有。” 还装呢。 她忍不住低声笑笑,语调却不自觉地放得柔和,有些哄小孩的意思:“知道难喝,但今夜你淋的雨太多,喝了驱一驱寒,难喝也忍着吧。” 这人不敢违抗,将碗乖乖地端在手里。 她便从袖中取出另一件东西,旋开盖子:“你喝你的,别动就是了。” 是伤药。 浅碧色的药膏,晶莹剔透的,透着草木香。 她伸手去挽他的裤腿。 江寒衣本能地躲了一下:“主上。” “都说了别动,”她皱皱眉,“郎中也不愿叫,药膏也不愿上,要是让旁人听说了,还当我齐王府是什么吃人的地方。本王可丢不起那个脸啊。” 第46章 他不作声了,任凭她施为。 她轻手轻脚地,将他雪白的绸裤,一点点卷上去。 很修长的小腿,又细,又直,线条漂亮,带着常年习武的利落。只是其上多处淤伤,青紫交加,让人瞧一眼,心里便发闷,无端地冒火。 她拿指尖沾了药膏,轻轻地往上揉。江寒衣很小声吸了一口气。 “弄疼你了?” “没有。” “我轻点。” 她越发小心,俯下身抱着他的小腿。一呼一吸,全落在他的肌肤上。 还好,细看之下,大多伤在外表,并没有大碍,只是在雨里青砖地上跪得久了,双膝有些肿,左腿的旧伤大约也有牵动,但瞧这模样,骨头应当是没事。 人是笨了点,底子倒好。 她喘了一口气,心终于有些落回来。 刚想再嘱咐他几句,一抬头,却愣了愣。 她没瞧见江寒衣。 只见一个硕大的青瓷碗底,将他的脸严严实实挡在后面,一丝也不露。却架不住底下的脖颈,没地方藏,白里透粉,如胭脂色。 她没说话,悄悄地侧过头,从旁打量他。 这人将自己躲在瓷碗后面,整张脸都快埋进了碗里去,脸上也通红。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着姜汤,每喝一口,眉眼都皱在一处,显然是辣得受不住。委委屈屈的,连眼尾都泛红。 但偏偏不肯一口气灌下去,得一个痛快。好像这一碗难喝得要命的浓姜汤,是他的保命符一样。 姜长宁看了半天,轻声问:“干嘛呢?” 这人一惊,都没发现她从旁悄悄地端详他,慌张之下,险些将姜汤洒在身上。还是她眼疾手快,一把扶稳了。 看看碗里,还剩一个底子。又看看这人抿得紧紧的嘴角,终于绷不住笑。 “罢了,喝得也差不多了。要是实在不爱喝,就放下吧。” 说着,将他的碗放到一边小几上,仍抱着他的腿,替他上药膏。有心怕碰疼了他,动作又轻又缓。 指腹温热,带着清凉的药膏,在他肌肤上打着圈慢慢化开。 须臾,像是嫌这个姿势不大方便,索性将他双腿抱过来,让他赤足踩在自己膝头上,好靠得更近一些。 这人一丁点都不敢动,只全身僵硬得厉害,她替他上着药,都能感觉到手底下的肌肉绷得极紧。 “放松点。”她道。 也收效甚微。 她抬眼看看他,这人头埋得极低,下巴都快藏进衣领里去了,脸上红得发烫。他不敢和她对视,只用眼角偷偷地瞟着窗外。 外面灯火通明,透过窗纸,都能依稀瞧见院中亭台花树的影子。 他看了一会儿,轻声道:“至少有四十个人。” 姜长宁心中赞叹了一句,影卫的耳力,竟这样好。 面上只点了点头:“都是季明礼派来护卫的家丁,是信得过的,放心吧。” 然而江寒衣的脸上,却不如她想象的高兴。 “属下自然是放心的,”他道,“只是,这般大张旗鼓,那刺客一定是捉不到了。” “不用去捉她。” “……主上这样想。” 姜长宁细看他两眼。这人低着头,颊边几缕碎发垂下,竟衬出几分失落来。 “怎么,”她凑近前去,“生气啦?” “属下不敢。” “还不敢呢。” 小脸都耷拉成什么样了。他向来老实得很,有什么都写在脸上,骗不了人。 她有心想伸手掐掐他的脸,乍然想起指尖上还沾着药膏,只能又收回去。温和地笑笑。 “你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追那刺客,却偏要闹出这样大动静,将整个侯府的人都惊动了,打草惊蛇。” 江寒衣似乎为心思被她看穿,而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嗯。” “对方既然敢对我下手,必然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派出的多半是死士。就算是捉到了人,也问不出幕后主使,还有可能,攀诬旁人。” “旁人?” “你猜,要是本王来晋阳侯府赴宴,却遇刺身亡,首当其冲倒霉的,会是谁?” 在眼前人惊愕的目光中,姜长宁笑得有些发凉。 “一石二鸟罢了。” 她与晋阳侯季听儒交好,在朝中是藏不住的,萧玉书一党必不可能毫无觉察。对方选在今夜下手,是做足了算计。 她是齐王,与当今圣上是手足。假若她死在侯府,季家也必受牵连,那能与太师党抗衡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回想起先前在院中,萧玉书对她道,自己上了年纪,夜里乏得早,便不留下吃酒了,她还道这人年岁越大,活得越洒脱,连场面上的礼数都不顾了。 原来是在这里早早地算计她。 她笑了笑,手上涂抹药膏的动作并没有停。 “晋阳侯府更是怕得要死,为免担了这个天大的罪责,季明礼今夜一定会拼尽全力,保我无恙。所以我这样一声张,今夜我们便安全了。” 江寒衣望着她:“那来日呢?”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今夜我只负责管好你。” 她一边用药膏揉擦他一处淤青,一边撇了撇嘴:“伤成这样,打得过别人吗?当初好不容易,才把你这条小命捡回来,可不是为了让你随便再丢了的。” 第47章 面前的人咬了咬唇角,像是有一丁点不服气,但还是低下头不说话了。 睫毛长长的,落在眼睛底下,显得很乖。 小腿上的伤都擦完了药,姜长宁动了动有些酸的胳膊,继续将他的裤腿往上卷。这人陡然回神,一下伸手按住,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用了,主上。” “怎么,旁的地方就没挨打?” “不要紧的,其余都很轻,”他显然在说谎话,心虚地偏开视线,“我,我晚点自己来就好了。” 姜长宁看着他满面绯红,皱了一下鼻子。 不就是不让看吗。 也罢。 她收了药膏,起身伸了个懒腰,拆下头上繁琐的珠钗。 “睡吧。” 江寒衣犹豫地望着她。 “看我做什么,”她向床内侧扬了扬下巴,“你睡里面?” 这人一下大窘,也不知怎么想的,飞快拉过被子,将自己牢牢盖到腰,手紧攥着被沿,仰头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小脸白生生的,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受惊的小动物。 她忍不住就在心里苦笑了一下。 这副模样,怎么好像良家男子,面对登徒子一样?她仿佛也没有到那个份上吧。 “今夜刚遇刺客,侯府中也忙乱,要是此刻再要人多安排一间客房,未免太添麻烦了,”她道,“将就一夜吧。” 江寒衣脸上的神色稍松下来。他点了点头,掀开被子就要起身。 “你去哪里?” “属下去外间守夜。” “给本王歇着。” 姜长宁眉头都没动一下,整理好床前的帷帐,自顾自坐下,翻身上床,硬生生将人挡了回去。 “今夜折腾成这样,你不嫌累,本王还怕让别人说,苛待手下呢。让一个负伤的男子替我守夜,本王做不出这样没脸面的事。” 她将人挤进了床内侧,自己大大方方地掀了被子一角,和衣躺进去。 “放心吧,本王没打算对你做什么。”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江寒衣还能如何。 只能沉默地将地方让给她,自己挪进里面,距她还足有一尺远。睡得板板正正,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仰望着床顶的雕花。 不巧,雕的是鸳鸯戏水。婉转勾颈,栩栩如生。 她清晰地听见,这人的喉头滑动了一声。 “主上。” “干什么?” “主上今夜也淋了雨,要不要去喝一碗姜汤。” “也行,你方才是剩了些。” 这人不说话了。 姜长宁无声吁一口气。小东西,那姜汤熬得属实太浓了些,她单是闻着也皱眉。哄他喝了大半碗也就罢了,还想来祸害她。 过一会儿,这人又来。 “主上。” “又干什么?” “主上小心着了寒气,要不然去洗个澡吧。” “此刻已是亥时,支使人家侯府的下人换热水,不好吧?”她挑挑眉,“不过你洗过的水,或许还没有凉透。” “主上!您……您当我没说过吧。” 她终于没忍住,哧地从鼻子里笑出声来。翻了个身,转过去面向着他。 就见江寒衣将被子一直盖到下巴尖,但凡是露在外头的地方,全是红的。 “就这么想赶我走吗?” “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我瞧着是。” “……” 那人仰面躺着,不敢看她,只见很漂亮的眉骨,连着高挺又秀气的鼻梁,轮廓好看得厉害。 良久,轻声道:“主上不该睡在属下这里。” “为什么?” “不成体统。” “什么是体统?”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更轻:“今日主上是与明公子一同来的,按规矩,即便是天雨留宿,也该与他歇在一处。” 姜长宁摸了摸下巴。 这倒是的。于情于理,溪明都是她过了礼的侧室,今夜这样一闹,反将他冷冷清清撇在后院,虽说明面上,是为方便与晋阳侯正夫和老太爷说说体己话,但背地里,怕是旁人难免要揣测。也不知溪明心里有没有想头。不过…… 她为什么要管旁人那么多? “你希望本王睡在溪明身边吗?” 江寒衣万万没有料到,她会突然有此一问。一惊之下,不知所措:“主上,这不是属下该想的事。” “你希望吗?” “我……” 他抿了抿唇,不出声了。 为防他紧张,也是为了自证清白,她原本也没有熄灯。此刻灯火透过床帐照进来,朦朦胧胧的,映出他眼中波光闪动。像是慌张,也像有些别的什么。 她瞧了一会儿,摇头笑了笑。 不就是随口一问吗。 “我信不过旁人。” 江寒衣怔了怔,才意识到她这会儿是在正色和他说话了。 “主上是疑心明公子吗?” “不只他,”姜长宁声音淡淡的,“每一个人,我都疑心。” 这副原身,死于毒药,而在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后,短短月余的时间,也已经险些被下手两次了。萧玉书此人,果然毒辣。 第48章 平心而论,即便是身死,也不会真的危及她的生命,不过是任务失败,回到世界线修复局提交一纸问题分析报告,失去一笔奖金而已。但她终究还是不想失败的。 所以,她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平等地不信任。 “除了你。” 她将一臂枕在脑后,侧身看着他。 江寒衣一下不自在起来,小声道:“属下不配。” “你配,”她弯了弯眼尾,“就算所有人都想杀我,你也不会。” 他终于扭头,望了望她。眼睛里亮亮的。 “主上。” “嗯?” “我会誓死保护主上的。” “又来。” 或许是并肩躺在床上,当真比平日里更放松,更亲近些。姜长宁忽地半撑起身子来,伸手在他额发上轻揉了一把。 “主上……” “和你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替我卖命的,”她声音低缓,“而是说,所以我也不会放你出去送命。” 这人望着她,怔了怔,眼尾忽地好像有些红。 姜长宁自己也回味了一下。 她知道这人一板一眼,规矩太严,所以许多时候,总爱故意冷着脸,告诉他该做什么,不许做什么,仿佛发号施令一般。其实是吃准了他怕她,想确保他听得进去。 这好像是第一次,她这样认真同他说话。 她没拿他当影卫看。 她不想他死。 床上铺的是丝绸的被单,如云般柔软,但也比不过他的墨发更软。沐浴的时候有些晚了,晾得还不够干,长发散着清香和微微的湿意,蜿蜒铺散。 这人躺得端正笔挺,极力想与她保持距离,发尾却不听话,悄悄挨到了她的手边。她一时没忍住,用指尖轻轻绕了一下。 他连呼吸都屏住了,目光似乎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好。 姜长宁愣了一会儿,躺回去,又漫不经心地笑笑。 “所以,你别赶本王走,”她浅浅打了个呵欠,“只有在你身边,本王才能睡得沉。” 话虽如此,其实谁也睡不着。 外面的动静太大了。 灯火将窗外照得仿佛白昼。院中家丁巡逻的脚步声,从外面匆匆来人报信的交谈声,即便有意压低了声音,在深夜里还是显得很响亮。 姜长宁干躺着。 一来是折腾了一整日,当真疲惫得很。二来也是怕她再有什么动作,身边的人该更难入睡了。毕竟还是孤男寡女。 哦,在她穿越来之前,原身就有侧室了。或许也不能算是寡? 脑海里乱糟糟的,躺久了也迷糊。 这时,就听身旁有人,用气声轻轻地问。 “主上,您睡着了吗?” “主上?” 她心说,怎么和小孩不睡觉,试探大人似的。 却无端地又想起,方才她倾身看着他,拿手指把玩他发尾的场面。当真很软。 为防再干出些不该有的事,索性不理他,装睡到底。 那人安静了一会儿,她以为该是重新睡了。却不料,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他极小心地,朝她靠近了一点。 然后,从肩头传来他声音,很小,像是带着些落寞。 “主上说,让我往后不要随意被人欺负了,真的算数吗?那……你也别欺负我,好不好?” 她一下就睁了眼。 一扭头,就对上了一双清亮,又惊慌失措的眼睛。 “主上!” “有什么话,非得趁我睡着了才说,”她看着他,“给我托梦呢?” “……” 这人脸上白了白,又一下红透,猛地转过身去,面向着床里侧,将自己牢牢蒙进被子里。 她伸手拉了拉,竟然拽不动。 “你出来。” 不动。 “你抢本王被子了。” 犹豫了一下,将被子稍稍还给她一点。 她瞧着他那副模样,哭笑不得叹了口气,心里却忽地有些酸。斟酌了片刻。 “那一夜本王说的话,其实……” “不用,”这人飞快截断,“主上说的什么,属下已经不记得了。” 那还能接得这样快?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太假了,深吸了一口气,捂在被子里的声音发闷。 “主上说什么,做什么,是不用向下人解释的。属下不敢坏了规矩。” “江寒衣,我……” “主上别说了,我要睡了。” 他几乎像逃一样,裹着被子,将自己塞进大床小小的角落里。姜长宁怕他憋坏了,喊他几次,他硬是一声也不吭,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她一个人静静躺了很久。 躺到桌上的灯油都燃尽了,啪嗒一声轻响,屋子里终于暗下来,只剩院中的灯火遥遥照着。 她终究是从身后,轻轻戳了戳江寒衣:“睡了吗?” 这回换她问,他也不理她。 “那夜,我只是与越冬说,最初决定去薛晏月府上时,心里是怎样考量的。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你,一句话也没同你说过。” “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是我错了,行吗?” 第49章 她听见有人极轻地,吸了一下鼻子,但到底是忍住了,一句也没搭理她。毕竟都说了,是睡着了吗。 只是那个坚持背对着她的身影,渐渐地放松下来,肩头绷得不那样紧了,被子捂得也不那样牢了。 她又叹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他后背。 “别蒙着了,一会儿闷坏了,本王往后可就得带着个小傻子了。” 也知道他脸皮架不住,不会有那样快理她。 只是说罢了,自己心里也无端地松快,加之实在疲惫,渐渐地,也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天已经亮了。 在别人家的床上,终究睡得有些发僵。她想活动一下筋骨,一抬手,却没能抬起来。低头一看,忽然全醒了。 江寒衣枕在她的臂弯里,睡得正沉。 头发蹭得乱蓬蓬的,翘起许多,倒衬得一张脸白净又乖巧,睫毛黑黑密密的,随着一呼一吸,轻轻地颤动。 手还拉着她的衣裳,当真很不见外。 她怔了怔,心想,幸好昨夜是和衣睡的,要不然,还真说不清。 方才不觉得,这会儿醒透了,手臂就难免有些发麻。但她硬生生忍住了,一下没动,也没吭声,任凭他睡。 直到院中来了个没眼色的,嗓门很大地同旁人道:“听说了吗?刺客没抓着,倒是厨房的李管事,一大早让小姐叫去问话了,听说吃了好大的发落,现在还跪在正厅里呢。” 这才算是将怀里的人吵醒了。 只见那双眼睛,迷迷蒙蒙,眨了又眨,看她一眼,再一眼,竟然弯弯地笑了一下。 “主上早。” “嗯,早。” 他埋下头,还想再睡,在她的臂弯里调整了一下睡姿,终于觉得哪里不对,愣了几秒,猛然惊起。 “主上!” 这一下是当真吓得不轻,脸色煞白,慌着就要挣扎起身。 被姜长宁一把按回来:“带着伤呢,也不怕疼?” 他被她揽回怀里,头顶蹭着她的下巴,一动也不敢动,只目光无处安放,不住地飘,声音都发抖:“对,对不起,主上。” “本王很吓人吗?” “没有,是属下坏了规矩,请主上责罚。” “哪来的规矩,没有听过。” 她懒懒打了个呵欠,瞥他一眼。 “要是真觉得不成体统,就别左一个请罪,右一个责罚的,把昨夜的事捂紧了别对人提,任谁问都一口咬定,是在门边守了一夜,不就好了。你不说,我不说,天知道?” 这人愣了愣,也不知道是觉得她太过无赖,还是当真是这个道理,一时竟没话说。 只从她怀里仰头望着她,眼里湿润润的。 她就笑了笑,将他的碎发拂到耳后,顺便很占便宜地,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 “清醒了没有?要是醒了,本王带你去收拾人。” 第20章 出气 晋阳侯府的长女季明礼,是知道今日必有一场祸事的。 齐王殿下在她家中,险些遇刺,刺客却不知所踪,百来号家丁点着灯搜了一整夜,竟不能寻到半个人影。 此事可轻可重,满门前程尽系在此。 这时候,如何处置那厨房的管事,或许就显得格外关键了。 毕竟,昨夜里齐王冲进大雨中,连伞都顾不上撑,亲手将那男子抱在怀中的场景,她是亲眼所见,瞧得真切,此刻想起来,仍不免唏嘘。 故而,她不顾自己一夜未睡,眼下还带着黛青,一早便让人将那李管事叫了来,跪在正厅里问话。 单等着给姜长宁一个交代。 只是,当真瞧见姜长宁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时,还是忍不住惊了一跳。 “殿下!”她慌忙起身相迎。 姜长宁是抱着一个人进来的。 那人身上穿的,是侯府给备的替换衣衫,于他清瘦的身量而言,稍嫌宽大了些,衣摆如云,从姜长宁的臂弯里,一直垂落下来,随着她的步伐飘荡。 他埋头向姜长宁肩上,面容都看不真切,只瞧见墨发以红绳高高束起,不如寻常男子,爱用玉簪金冠,只是瞧身形与侧脸,应当是很俊的一个少年。 他像是害羞似的,手并不敢去攀她的脖颈,只小心翼翼,缩在胸前,仿佛无处安放。 一旁侍立的下人见了,无不惊愕。 纷纷慌忙低下头来,以免瞧见了不该瞧的,却又按捺不住,一个个用余光偷瞄,神色间写满隐秘的好奇。 姜长宁全当没看到。 非但不怕人瞧,还侧过头,凑近怀中人的耳边,声音低低的,带着笑:“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不配合,本王抱得很吃力。” 那人原本也很红的脸,顿时更红得发烫。 好在他一力将头埋在她肩上,旁人轻易也瞧不见,只露出一个薄薄的耳廓,在碎发掩不住的地方,透着胭脂色。 姜长宁无声勾了勾唇角。 其实这人出门前,与她僵持了好大一会儿,道是自己能走,无非慢些,只是她不听他分辩,强行如此。 无他,做给旁人看的。 她轻轻拍了拍怀里的人,将他妥帖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才转头向季明礼,笑了一笑。 第50章 “他昨夜伤得有些重,不便行走,本王只得出此下策,不合礼数,还请府上勿怪。” 季明礼闻言,慌得脸色都白了,哪敢受她的礼,连连作揖:“殿下说哪里的话,昨夜险象环生,全是我家招待不周的缘故,好险没有酿成大祸,殿下不怪罪,已是格外开恩了,我季家上下感激不尽。” 连忙让了她坐,又亲手端茶与她。 这才小心问:“殿下是愿意先听那刺客之事……” “不忙,”姜长宁向地上跪着的人抬了抬下巴,“先说她的。” 厨房的李管事,天刚亮便被传来,已经跪了半天了,昨日里的威风荡然无存,一张脸青白交加,额上止不住地渗汗,拿袖子抹了,转眼又是满头。直弄得整个人邋里邋遢,一身汗酸。 闻言慌不迭地叩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齐王殿下开恩。” 季明礼拍案断喝:“不要来这一套,方才在我面前说的什么,此刻如实向殿下再供述一遍。” 那人不敢违命,以手拄地,躬身跪着。 “是,回殿下的话,都怨奴婢有眼无珠,成日里在厨房当差,不曾见世面,没有眼力价。昨日里见这位公子,与下人扎堆站在一处,便只当他是来帮手的,并不认得他身上是齐王府的打扮。偏偏公子再心善不过,分明是与殿下一道来的,竟一句也不曾说。” “公子金尊玉贵,做不惯活计,一时不慎,失手打了托盘。奴婢只道,里头各位宾客还等着上菜,忙中心急,一时火气上来,便想罚他一罚,小惩大诫,也好给旁的下人警醒。” “谁曾想,罚的不是咱们自己府上的下人,却是胆大包天,冲撞了贵人。” 她抬头望一眼江寒衣,满脸的愧悔,又忙着叩头。 “便是将奴婢这条命赔给公子,也还嫌不够。还求公子拿奴婢出气,求齐王殿下责罚。” 江寒衣是个受不得旁人礼的,遑论是叩头。顿时如坐针毡,习惯地就转头向姜长宁,似要开口。 姜长宁淡淡瞧了他一眼。 他犹豫了一下,轻抿了抿唇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下头,盯着自己垂在膝上的双手,不和那人对视,也不声响。 姜长宁微微笑了笑。 先前在王府,他刚搬到南苑住的时候,曾经被刁钻恶仆欺负,她当着他的面将人发落了,他却还滥好心,想替人求情。被她凶过两句。 以德报怨,便是自取其祸。 看来这一回,是有点长进了。 她将目光落回那跪着的人身上,唇边的笑意降下去,眼中森然转冷。 这李管事,滑头得紧,仿佛摆出一个诚心认错的模样,其实话里话外,都在为自己开脱,句句指向昨日里事忙,江寒衣自己又不曾言明,她乃是尽职尽责,至多落一个失察之过。 太急于将自己摘干净了,那副嘴脸便更显得可恶。 连在她面前,都敢这样偷奸耍滑,可见平日里是怎样一副做派…… 昨夜打江寒衣的时候,又有多狠。 “李管事回话,很有条理。不过,你开罪的并非本王,而是这位公子。” 她慢慢喝了一口茶,忽地扭头向身边人:“你想怎么罚?” 江寒衣未曾料到,她会有这样一问,顿时有些慌张。他哪里知道该怎样处罚下人,不过全凭她做主罢了。 他嗫嚅道:“属下没有想过,都听主上的。” 看神色,仿佛很怕自己不上台面,在人前给她丢了面子。 姜长宁扬了扬眉梢,越过黄花梨木的扶手,将身子倾过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他:“那我教你好不好?” 其亲近暧昧,令厅中下人不敢直视,季明礼亦显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偏转开脸去。 江寒衣不好意思接话,也不知她何意,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便以手支颌,冲那李管事笑了笑:“便如你所说吧。” 那油滑鬼压根不记得,自己胡诌了些什么,赔着小心:“殿下指的是……?” “方才不是说,把这条命赔给他,还嫌不够吗?” 姜长宁敛去了笑容,冷冷盯着她。 “说得很在理,便这样办吧。” “……殿下!奴婢冤枉,求殿下开恩啊!” 那李管事一下吓破了胆,片刻前的滑头,全都抛开了,只知道拼命叩头求饶。这一回,是动真格的,没几下的工夫,前额便磕破了,一头的血。 厅中站着的下人,亦炸开了锅。虽面上不敢言,却一个个的交换着眼色,俱是震惊。 连季明礼也唬了一跳,想要开口,瞧着她的脸色,又一时迟疑。 即便是王侯将相之家,也少有如此办事的。 凡是下人,不论是买来的也好,家生的也罢,终究是人,若是犯错,责打倒不要紧,至多是撵了出去,永不再用也就是了。而若到了打死人的份上,便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有本家的,家人告到官府,难免要喝一壶。就算没有本家,没人做主的,事情传扬出去,也没有脸面,旁人要道这家太心狠手辣,要受人背后指点。 第51章 不过,说到底,姜长宁她是亲王,是当今圣上的手足。 假如她真想这样做,也没有人能拦得了她。何况…… 季明礼望一眼那名她并不清楚来历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 那人想来,在殿下的心里分量很重吧。将人折辱成那副模样,殿下不怪罪晋阳侯府,已是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素闻这位殿下,是逍遥不羁惯了的,她若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想要始作俑者拿命来抵,又让人如何能劝。 江寒衣却终究不忍。 “主上。”他轻声唤。 姜长宁不理他。 “主上,您饶了她吧。” 还假装没听见。 “主上,这样做,传出去要有人说您。为了属下,不值得。” 姜长宁终于淡淡瞥了他一眼:“本王不如你们男子心软。她打你,欺侮的是我齐王府的颜面。她这条命,本王今日想要。” 说着,扬起手,对随侍在旁的越冬示意了一下。 其实越冬压根不明白,她是什么用意。 人家侯府的下人,总不能由她动手拖下去,一刀结果了吧?这还像什么话。 可那李管事参不透其中关窍,信以为真,一下哭嚎出声,膝行上前,抱着季明礼的腿,仰头便喊。 “小姐救我,奴婢是冤枉的,奴婢不想死!是小公子同我说,这个下人交给我处置,让我尽管使唤,奴婢这才敢吃了熊心豹子胆,给他厉害瞧。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就是一个听命办事的,求小姐救我一命!”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皆不曾料到。 她哭得涕泗横流,情急之下力气极蛮,倒险些将季明礼扑倒。 季明礼既惊且怒,一下手足无措:“这些话,你先前为何不曾同我说?” 她便只顾叩头求饶,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想也知道。季家的小公子,季晴,无端含酸吃醋,授意她欺侮江寒衣,此话若说出来,该有多难听。她也不愿开罪主子,是以先前只隐去这一节不提,只愿一力将罪责担下来,心想顶多受些罚,回头趁着季晴过意不去,再赏赐她些好处罢了。 谁能料到,姜长宁心狠手辣,上来开口便要她的命。她这才慌了神,不管三七二十一,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什么都捅出来了。 季明礼毕竟年轻,一时之间又羞又恼,没了主意,只面上极愧:“殿下,臣女当真不知,竟是如此。实在是晴儿太不懂事,家中缺乏管教的缘故。” 姜长宁没有接话。 其实她起先,倒不曾想到这一层。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更不是自幼习惯了权力的亲王,让她轻易取一个人的命,她哪里做得出来? 她不过是想着,那李管事终究是侯府的奴婢,她与晋阳侯的联盟还在,场面上不宜闹得太难看,许多事不好手伸得太长。不妨仗着原身率性而为,淡薄规矩的名号,先将最吓人的话甩了出来,随后要怎么罚,旁人也不以为过了。 所谓如果你打算拆屋顶,别人就会同意你在墙上开一扇窗,大约就是这个意思。 说到底,不过是变着法地,想替江寒衣出气而已。 但是那李管事慌不择言,供出季晴来,倒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她回想了一下昨日里,那个仿佛乖巧漂亮,在她面前笑语盈盈的少年郎,淡淡挑了挑眉。 “季小姐,可否请小公子过来说话。” 第21章 赔礼 季晴是由他父亲,还有溪明一道,陪着过来的。 大约是前去传话的下人,并不敢多言惹祸,他只知姜长宁寻他,而不知所为何事,进门时,还笑吟吟的。人还未至,声音先传进来,活泼明快。 “宁姐姐,你找我呀?昨夜你去哪儿啦,我不过换了一趟衣裳回来,便瞧不见你了。你留下来多住几日好不好,我刚才还同爹爹和明哥哥说……” 瞧见厅里的阵势,话音才戛然而止。 季明礼一脸严肃,强压着怒气,坐在正位上盯着他。 他犹自没转过弯来,反倒好奇:“阿姐,你也在呀,你这副模样瞧着我做什么?” “你还撒娇撒痴,”季明礼忍不住,霍然起身,“看看你做的好事!” 他一怔,被吓得肩头都缩起来,脸色白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嘴角一垂,就往晋阳侯正夫身后躲:“爹爹……” “不怕,不怕。”晋阳侯正夫顿时心疼,一壁护着他,一壁柔声哄。 又说季明礼:“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待你弟弟这样凶做什么。” 季明礼又气,又无奈。 “爹爹,便是您和爷爷总惯着他,他不晓得天高地厚,总变着法儿地使性子,心里全不以为是错。要再这般下去,怕是迟早闯出大祸来。” “你不要说得那样吓人,晴儿一个闺阁男子,往后即便嫁了人,也是在后院里做一家主君,自有妻主疼爱的,能闯下什么来。” “您还不信。” 她也不留情面,指着地上那磕得头破血流的李管事,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 晋阳侯正夫的脸上,便难免有些挂不住了。 第52章 “你这孩子,”他先回头埋怨季晴,作势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但瞧模样,也没真用劲,“果真是我平日太娇纵你的缘故。哪里还有个大家公子的样子,也不嫌丢人。若是名声传出去了,看谁还敢要你。” 又转向姜长宁赔笑。 “让齐王殿下见笑了。晴儿在家中最小,他母亲又常年在外,因而格外娇惯些。他向来与殿下亲近,知道您要来,提前许多天便跟撒了欢的雀儿似的,说也说不听,不料果然犯下大错,冒犯了殿下。” 他福了福身,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们做长辈的没有管教好,在这儿替他向殿下请罪了。” 姜长宁无声打量着他。 明面上是责子,实际却话里话外,都将大事化小,句句在说季晴本性不坏,不过是娇纵了些,又暗中倾心于她的缘故,才一时糊涂,做出错事来。 毕竟,世间哪一个女子,忍心与喜欢自己的男人计较呢。 又搬出长辈的身份,抢先向她赔礼,在这个讲究孝道伦常的世界,无非是看准了,她顾及与晋阳侯府的交情,不便再行发作。 但那又如何?她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一时不说话,只慢条斯理饮茶,晋阳侯正夫的脸上就稍稍有些挂不住了,笑得有些勉强。 “晴儿不懂事,实在该打,可怜咱们家中,如今没个主事的。若是当家的在,该领着他登门向殿下赔罪才是。” 说着,将身后的季晴向外推一推:“还不快自己跟你宁姐姐赔礼。” 这是讨饶的意思了。 但是自始至终,他们只唯恐她这个齐王殿下心里有怒气,对真正受了欺侮的江寒衣,却不曾有过一句抱歉,甚至没有看过他一眼。 姜长宁放下茶盏,笑了笑。 “正夫言过了,小公子并不曾冒犯本王,自无须向本王致歉。” 她在对方松了一口气的神态里,扭头示意了一下身旁的江寒衣。 “昨日受了委屈的是他,你便自己向他赔一个礼吧,至于他受或不受,本王也做不得主。” “宁姐姐?”季晴一下惊呆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后,脸上顿时委屈至极,眼眶都有些红了,以手指着江寒衣:“他,他只是一个下人!” 一旁的溪明久未开口,此刻却轻轻将他的手按了下来,摇一摇头,示意他不可如此。 他便更绷不住,声音里都带了些哭腔:“明哥哥!” 在他没有留意到的地方,姜长宁的眉头已经沉了。 晋阳侯正夫亦面露尴尬,神色几番纠结。 侯府是何等样的人家。天底下,哪有主子向下人赔礼的道理。先不说传扬出去,单说这满厅的侍人婢女都瞧着呢,往后还成什么了。 江寒衣见人为难,自己也不自在。 “要不然,就算了吧,”他小心端详着姜长宁的脸色,“属下没有大碍,不用这样大费周章。” 姜长宁没有生气,也没有嫌他懦弱。 她只是看了他一眼,眼中甚至有些带笑:“为何总自称属下?” “属下……我……” “本王何时说过你是下人?” 在众人惊诧目光中,她神色从容,将手臂架在桌沿上,闲闲支着下巴。 “本王昨夜,既能与他同室而居,他是不是下人,想必也很分明了。” 她望着震惊的季晴,笑了笑:“你方才唤溪明是哥哥,那唤他便也是一样的。过来向你江哥哥赔一声不是吧。” “我……他凭什么……”季晴顿时气结。 也不知是更气自己竟然要向江寒衣道歉,还是更气这被他瞧不起的下人,竟然捷足先登,得了姜长宁亲口维护。眼睛一下就红透了,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 他自幼被家中娇养,性子跋扈惯了,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憋了片刻,终究强忍不住,哇的一声,当众便大哭出来:“宁姐姐,没有你这样欺负人的。我哪里不好,我把他怎么了,你这样偏心他!” 一时间,场面难看得紧。 溪明在旁都怔住了,望望姜长宁,又瞧瞧这哭得撕心裂肺的少年,都不知该如何劝。 晋阳侯正夫的脸色更不好看,心疼自家小儿子还来不及,只碍于姜长宁的身份,还得好声好气赔着小心。 “殿下,晴儿已经知错了,只是他年纪小,性子又倔,还请殿下宽容几分,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 姜长宁笑得却温和。 “正夫此言差矣,何来教训这样严重。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做爹爹的,不必替他赔礼,我却也不好……替寒衣做主。”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他的名字。 她亲自取的名字。 “往后咱们两家,还要常来常往的。今日说开了,不留芥蒂,来日才好相见,”她微笑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晋阳侯正夫无话可说了,知道今日她是下定了决心,谁打圆场也没有用的。 既羞,又恼,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儿子一搡,只觉得掌家多年,还从未这样颜面扫地过。 恨声道:“殿下说得极是,还不快些!” 第53章 季晴终于意识到,连他的爹爹也无计可施,今日铁定再无人能护他了。一时哭声更大,跺脚赌气,哪里还有侯府公子的风范。 厅中众人或不忍,或为难,或有下人冒着见罪于主子的风险,偷偷摸摸地观望。 姜长宁不管。 她只气定神闲地替自己又续上了茶,还记得递与江寒衣一杯,倒闹得江寒衣不知所措,便是接了,也不敢喝。只仿佛这个场面,是在给他上刑一般。 好半天,季晴都哭累了,明白这一遭是躲不过去了,只能老大的不情愿,慢吞吞向前挪几步,低头望着自己脚尖,也不知是向谁说,声音含混带气。 “对不起。” 其实姜长宁并不满意,还想再发一发难。 无奈江寒衣捱不住,抢着便道:“无妨的,我没有放在心上,季公子也不必介怀。” 于是那季晴便当是完成了任务,飞一样地扭头就走,不愿多留一刻。大约是自知今日丢尽了脸面,头埋得低低的,只恐让人瞧见了。 路过那跪着的李管事时,犹不解恨,重重一脚,踢在她身上。 “你这狗奴婢,竟将我供出来,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说罢,再也坚持不住,大哭着飞跑出去了。慌得伺候的下人一个劲儿地追,一时间手忙脚乱。 “还成什么样子,”晋阳侯正夫既懊恼,且心疼,也自觉没有脸待下去,连礼数都不周全了,只潦草点点头,“殿下,我跟去瞧瞧。” 便也匆忙走了。 只余季明礼,年纪不大,却要替全家收拾烂摊子,已然是羞愧得厉害,却还要打起精神,有心当着姜长宁的面,将那李管事发落了,给个交代。 向底下道:“这等恶仆,不能劝着主子向好,只知仗势欺人,断然不可再留了。打五十棍,撵出府去,永不许再进来。” 那李管事大呼冤枉,顷刻间便被婢女拖远了。 季明礼这才回身端正作揖。 “今日有此事,实是我家风不严的缘故,让殿下见笑了,臣女这厢替舍弟赔礼了。不知江公子可有哪里不适,是否要请郎中来瞧一瞧?” “不必了,”姜长宁道,“他最怕给旁人添麻烦,本王都说不过他。” 她站起身:“叨扰了两日,这便告辞了。” 溪明身为外人,今日一直不好插话,始终沉默少言,此刻方才走上前来,将江寒衣望了一眼,眉目中显然有几分意外,和复杂神色,但开口仍是端庄得体。 “江公子昨夜受委屈了,原本伤也没有好透,今日怕是更难行走了。咱们的马车就停在大门外,只是距此处还有些路程。侍身心想,不妨向季小姐借一副肩舆,不知可好?” 季明礼亦忙道:“有,家中正有,我立刻唤人抬了来。” 只有江寒衣,仍是那副唯恐扰了旁人的模样。 “不用这样麻烦,我没事的,能自己走。” “的确不必麻烦了。”姜长宁也附和。 然而下一瞬,却是将人打横抱起,如来时一般。轻轻松松,熟门熟路,仿佛按常理便本该如此。 溪明在旁瞧着,目光不由闪烁了一下。 江寒衣留意到了,顿时极羞愧,好像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一样,小声道:“主上。” 抱着他的人却只声音微沉:“走,回家。” 第22章 冰碗 她抱着江寒衣,一路出去。 昨夜一场大雨,洗得道旁的一花一树鲜艳欲滴,空气中都浸透着草木香气。檐下两只春燕,叽喳飞过柳荫。 到得侯府门外,两辆马车已经备好。 昨日来时,尚且一切如常,今日归去,她怀中却已然多了一人。随侍的下人们闹不清状况,只一个个低头垂手,不敢多言。 溪明从身后跟上来,温言软语:“江公子身上有伤,不妨与侍身同乘一车,可好?路上也好多加照应。” 他笑笑,和气又体贴:“侍身照料人,殿下大约还信得过吧?” 姜长宁却只随口道:“不用辛苦你了。” 说罢,踩着越冬搬来的脚凳,一发力,便抱着人上了马车,身子一低,便消失在了门帘后面。 自然也并没有看到,被留在车下的人双唇微微动了动,向来沉静的脸上,终于现出落寞。 但那样难以自抑的失落,只出现了一瞬,便又被掩藏回去。他浅浅笑着,向越冬点了点头,道一声“劳你多看顾些”,便返身向后方的马车走去。 背影仍是挺拔从容。 马车缓缓地走起来,姜长宁倚靠在软垫上,终于伸长胳膊,舒了一口气。 从昨夜至今,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实在也把她累得够呛,方才在人前摆足了架势,皆是硬撑。直到此刻,在自家的马车里,才终于能够松泛下来。 伸完了懒腰,一扭头,才发现身边的人似乎并不这样想。 江寒衣正襟危坐,目视前方,背脊笔直,双手摆在膝上。再端正也没有了。不像是坐车回家,倒像是上大殿面圣。 “你干什么?”她哭笑不得,“不累的?” “属下习惯了。” “伤不疼吗?” 第54章 “主上放心,属下已经没事了。” 答得四平八稳,流利又规矩。 要不是颊边薄薄的一层红,还没来得及褪下去,姜长宁险些都要信了。她看着这人的模样,心里既好笑,又无端地有些软。 不就是方才让她抱着一路出来吗,难道是她从前抱得少了,还没能习惯?话又说回来,昨夜更亲密的也不是没有…… 咳。她唐突清了清嗓子。 分明是坐在摇摇晃晃,并不算舒适的马车里,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雕花大床,轻罗暖帐,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裹成小小一团的人,还有…… 散发着水汽的栀子香。 她摇了摇头,自己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些,竟有些学身边人的模样。 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往后改个口吧。” “什么?” “别再属下属下的了,听着头疼。” “可属下是影卫……”这人挣扎了一下,很乖,很听话,只是重新开口时有些怯生生的,好像很不自信,“那……奴知道了。” “在想些什么!” 姜长宁忍不住瞪他,见他畏缩神色,又气得闭了闭眼。罢了,合该是她认倒霉。 “方才在侯府,本王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亲口说的,你不是下人。你若还改不过来口,那便是本王当众扯谎了,也不知旁人在背后,会怎样议论本王。” 她换上了一副懒洋洋的笑容,挑眉向他。 “另外,忘记告诉你了,你在陛下面前也是挂了名的。” 江寒衣顿时更茫然,不知所措:“主上同陛下说什么了?” “我说,”她顿了顿,倾身凑近他耳边,“你是我的心上人。” “……!” 这人像是被烫着了一般,一下向后躲去,正逢马车颠簸,大约是牵动了昨日的伤处,嘶的一声,轻轻吸了一口气。 被姜长宁板着脸拉回来:“躲什么,活该你疼。” 话虽这样说,眉头却蹙了起来:“碰到哪儿了,我看看。” 江寒衣顾不上答她。 他只双眼圆睁,眸子连同嘴唇都水润润的,轻轻地发着颤:“求主上……不要开这样的玩笑,我当不起。”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会儿,撇了撇嘴。 “权宜之计罢了。我当初要将你从薛府带出来,总要有个名头。哦,对了,那一日未央宫中,薛晏月与萧玉书都在,都听得真真儿的。所以……” 她笑得有些发凉。 “你先前在府中养伤,也就罢了。往后既然想跟我出来见人,在人前最好还是装得像一些为好。要不然,露了馅,我难堪些倒是小事。” “她们会抓住一切机会,置我于死地,记住了吗?” 江寒衣为她语气里的寒意一惊,立刻郑重点头:“属下明白。” 又瞬间意识到不对,懊恼地闭了一下眼。 “我知道了。我会时刻警醒的,绝不会拖累主上。” 一字一字,咬得用力,像是唯恐她不信似的。 姜长宁在心里无声笑了笑。 也就他心思格外单纯,她说什么,便信什么,从不疑心。 萧玉书及其党羽,想要她的命,岂止一天两天。她们从来便知道,她谋的是什么大计,怎能被她三言两语骗过。她那几句荒唐谎话,也只够恰巧对路,蒙蔽一个被丹药弄得心智昏沉的皇帝而已。 她话里暗藏着的,“往后跟我出来见人”,他竟一点也没听出来。 不过,无论如何,能达到教他改口的目的,便是好的。 真是好骗得很,却也还挺可爱。 “主上,”身边有人小声唤她,“主上笑什么?” 她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将嘴角向下压了一压,很不讲道理地,睨他一眼。 “还笑呢,本王与你算账还来不及。” “属下……我这次错在哪里?” “昨夜分明是季晴欺负你,你为何不同本王说实话?” 伤得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待她问时,却只提那厨房的李管事,且轻描淡写,只道对方是不知他来历,见他失手犯错,才施以惩戒。句句大事化小,简直是上赶着替旁人求饶。 而对真正的幕后主使季晴,更是一字未提。 要不是今日那狗仗人势的东西,让她诈了一诈,害怕真丢性命,自己慌不择路地说了出来,此事便当真被瞒了过去。 一想到她险些连算账都没算到主使者头上,姜长宁就气得头疼。 “那奴婢若是不交待,你还要瞒到什么时候?你是不是傻?” 她不由回想起季晴那副娇纵又跋扈的模样。 这样一个人,竟也值得他替他遮掩吗? 江寒衣垂着眼帘,声音轻轻的:“不要紧的,他也没有将我怎么样。” “还没有呢?” “季公子只是年纪小了些,在家又受宠惯了,脾气有些急罢了,”他抿了抿嘴角,“主上不必为我去添这个麻烦,我不想让主上为难。” “我……” 姜长宁猛然深吸一口气。 她想问,你究竟将本王当什么了,男子间争风吃醋,欺侮他人,后宅之事罢了,你如何就认为,本王无法替你讨这个公道。 第55章 这人却忽地抬头望她,目光清澈又认真。 “侯府是有意与主上联姻的,对吗?” 姜长宁措手不及,一下哽住。 好半天,才接话,声音有些发涩:“你怎么知道?” “我瞧得出来,季公子对主上有心,晋阳侯的正夫,也是乐见其成的。此事若能成,会使晋阳侯很安心,对主上想做的事会有帮助的。” 他说得不紧不慢,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主上,我僭越多话了。不过,季公子出身很好,也很俊秀。” 姜长宁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他被盯久了,像是有些不自在,低头躲避她视线,声音更低:“季公子待主上,是真心的。” 也不知是想说服她,还是谁。 姜长宁看了他许久,耳边唯闻车轮碌碌声,夹杂着二人的呼吸声,时轻时重,纷乱交杂。 原来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平时瞧着,总有些笨,怎么不该他聪明的地方,脑子倒这样灵。 她眯了眯眼,想问,你是在说本王为了成就大业,争取晋阳侯的支持,需要卖身去联姻吗?亏你想得出来。 但话到嘴边,却也没这样说,只是笑了一笑,眼尾轻轻扬起来。 “一天天的,操这么多心呢。” 她改了个坐姿,歪歪斜斜,很没正形,将手支在软枕上,侧头看着他,脸距他的肩膀也不过一拳远。说话时,几乎就挨着他的耳畔。 “话说回来,本王也是到了娶正夫的年纪了,礼部都提过几回了。你当真觉得季晴好?” 这人不说话了。好像片刻前说得头头是道的,不是他。 她将口气放得更软,更随意:“你是影卫,看人应当准吧。要是连你也这么说,本王可要认真考虑了。” 他眨了眨眼,咬着下唇,将唇都咬白了。 “哎,要是季晴真的进了我们王府,你准备怎么办?” 这两人今日,算是结下了大梁子,要是再相逢,必然又是冤孽。 江寒衣忽地从眼尾瞥了她一眼,又黑又密的睫毛底下,一片薄薄的红。 “主上娶谁做正夫,不是下人应该知道的事,也不必同我说的。若真的是季公子,我,我……” 他飞快扭过头去,面向着车厢壁。 “我出府也可以的。” 哟,还动真格的? 姜长宁在他身后皱了皱鼻子。 分明就没有那样不在意,偏装什么大度,一点也不像。 她轻轻伸手戳他:“真的?真想走?” 这人不理她,摆出一副坚定面壁的模样,只肩膀颤了颤,很小声吸了一下鼻子。 她忽然觉得心情还不错。 分明听见他方才话里,又称自己是下人,把片刻前答应她的全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也难得没和他计较,暂且放过他一马。 马车走得不快,车外是京城的早市,人潮声叫卖声不绝于耳。 她掀开窗帘,正见路边一个小摊,炉子烧得红通通热腾腾,里面满满几排炊饼,贴得整齐,喷香喜人。 便扬声向路边的摊主道:“大姐,劳驾要两个炊饼,帮我拿炉子里新烤的。” “好嘞,”摊主也不认得她是谁,只热情招呼,“有红糖的,有葱花的,客官要哪一样?” 她回头,问江寒衣:“你吃甜的咸的?” 这人仍面着壁,像是有些哭笑不得,声音闷闷的:“主上,您是齐王殿下。” “齐王怎么了?齐王也要吃早饭的吧。方才在晋阳侯府,光顾着替你教训人了,也没问他们讨一口早点心,从昨晚饿到现在了。” 她凑近过去,看他仿佛是噘嘴了,发现她在瞧,又慌慌张张地更转向角落里躲避。 “快点,吃哪个?” “咸的。” “要两个葱花的,再要两碗热豆腐脑,”她笑眯眯的,“对对,交给前面的侍女就好,谢谢你啊。” 烟火气里,又是一日好光景。 …… 这之后,倒是有好一阵过得平静。 她仍旧当她的逍遥闲王,许久没有人再度对她下手,好像对方暂时决定放过了她,先前接二连三的凶险,反倒像一场梦。 京中亦一切如常,只是听闻,晋阳侯季听儒上奏,道边关战事平定,想要率二十万大军撤回永关驻守,遭到太师萧玉书反对,圣上一时间尚未有定夺。 横竖也没有她插手的地方。 江寒衣依旧住在南苑,上回风波过后,伤势反复,少不得让府上的老郎中板起脸来好一顿训,全让姜长宁赔着笑,替他揽了。 好在老郎中医术高明,经她的手调养,又嘱他再不可胡来,月余之后,一身伤倒也养好了七七八八。除去伤腿依然需要多加小心,雨天时有隐痛,旁的已无大碍。 也算令姜长宁松了一口气。 自侯府一事后,她去寻他的次数,便越发的多起来。 这一日,又坐在他的房中,美其名曰饮茶,其实是贪凉快,还未入夏的时节,已经迫不及待,命人将去岁冬天贮藏在窖里的冰起出来,交给厨房,做成冰碗来尝新。 只是,这冰碗却与寻常见到的又不同。 第56章 冰被拿矬子磨得格外细洁,又松又软,仿佛冬日无人踏过的新雪,其上浇以牛乳、蜜糖,春天里新熬出来的桃子果酱,再缀以各色时新瓜果。 最独特的,还数木薯圆子。拿红糖煮得软软糯糯,送入口中,冰化尽了,圆子且要甜丝丝地嚼上好久。 “这个吃法倒新鲜,”一旁伺候的侍人有心凑趣,“到底是殿下别出心裁,以前竟从不曾见过。” “是吗,从前没有?”姜长宁随口问身边人。 她不过一时贪嘴,想着穿越前的那一口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复杂东西,她只管提一句,形容出一个样子,底下的人自然会紧赶慢赶地做出来,讨她的欢心。 她还真不知道,这个世界先前有没有这样的吃食。 不料,江寒衣摇摇头:“我也不大清楚。” 神色间很有些不好意思。 她愣了愣,想起来了。他是一个影卫。在这个时代,冰饮不说多罕有,但仍然是一件消遣的吃食,身份低微如影卫,是不会有机会尝的。 是以,被拨来伺候他的侍人,曾经跟着主子见识过,而他却没有。 她挑挑眉,露出一个笑:“你若是见过,才怪了呢。这个叫绵绵冰,是我……前几日睡不着,偶然想出来的吃法,今日也是头一回做,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 说着,将勺子塞进他手里:“来尝尝。” 王府的条件再好,终究不如她从前的世界。这绵绵冰从厨房一路送过来,已经半化了。她却并不急着吃自己的那一份。 而是注视着他,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品尝得很慢,很仔细,睫毛轻眨了眨,眼中流露出好奇的光彩。 “好吃吗?”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眸中清亮。 随后,才像是觉得自己表达得过于直白,有失规矩似的,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瞧着模样,是真的喜欢。 姜长宁就忍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干什么,喜欢还不能说了吗?我会的多着呢,有机会再给你做别的。” “不用的,主上。” “怎么了?” “不能这样给您添麻烦。”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现在是什么身份?” “我……” “快些,说一遍。” “主上别闹我了,”这人闭了闭眼,口气软软的,带着些讨饶的意味,“我错了,还不成吗。” 姜长宁无声笑了笑。 看来这些日子,是让她教得有些成绩,好歹不再像从前一样,动不动就窘迫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光知道脸红。 如今倒还能开几句玩笑了,不算她心思白费。 但嘴上却并不表扬人家,反倒将头昂得高高的:“不成,本王怕你忘了,快说。” “说什么。” “你是本王的什么人。” 江寒衣的眼神飘忽了几番,深吸一口气,嘴唇动了动,却仍是开不了口,在她气定神闲的注视下,脸上终究是红了。 “主上说话不算话。” “我怎么了?” “您只说,出去见人时要装,但没说在府中也要装。” 姜长宁掩不住脸上的笑,看着他稍显愤愤,又不敢谴责她的委屈模样。 “你从前在影卫所,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只有日复一日,严格训练,到见真章的时候,方才能不露怯。如今也是一样的,你若在王府中都当不惯我的心上人,到了外面,又岂能不露破绽。” 她轻扬眉梢:“记得吗,五日后圣上要去行宫春狩,皇亲朝臣都要随行。假如你演不好……我就是欺君之罪。” 面前的人目光一闪,神色不自觉地便有些紧张。 她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口气:“或者也无妨,你此次不要随我同去,也就罢了。也没有人规定,本王必须将自己的男人带在身边。” “不,我要去。”江寒衣抢着出声。 他脸上写着急切,又认真:“主上再给我一些时间,我,我一定能装得像的。” 眼睛如春水一般干净,直直地盯着她。 姜长宁心里忽地有些软,还有些微妙的罪恶感。 像个小尾巴似的,但凡她离开王府,便想紧紧地跟在她身边。 就好像上一回,连腿伤都没有好,便敢强行违逆她的命令,混进下人的队伍里,追着她去晋阳侯府。就好像…… 如果他不在的话,那一夜,她已经死了。 忽然觉得这样哄骗他,当真非人所为。 但这种愧疚感,只存在于心里,她面上仍是笑了一笑,透着些高深莫测:“也行,不过,这几日当真要加紧训练了。” 江寒衣近来被她逗得多,面对她这副模样,已经本能地有些提防,身子稍稍向后躲去。 “主上的意思是……?” “喂我一口,”她望着他碗里的木薯小圆子,“想吃那个。” “……” 这人脸上一下通红。当啷一声,像被烫着了似的,连手里的勺子都扔回了碗中。通身就写着四个字:绝无可能。 姜长宁却不罢休,倾身过去,笑望着他:“脸皮这样薄?江护卫,今日的训练不合格呀。” 第57章 目中带着笑意的光芒,比冰碗里浇的琥珀色蜜糖还要晶亮。 眼看着这人喉头动了动,目光四处躲闪,刚要再逗他,却听门外一阵脚步声匆促。 抬眼看去,只见一袭青衫,飞快地从庭前石阶上下去,顷刻间就过了院中的花枝。越冬正站在门边,无所适从,与她视线相接,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主上。”江寒衣极轻声道。 她满不在乎地起身,走过去:“怎么了?” “明公子方才来,想同殿下商量去行宫时,要带的人手和东西,不想……”越冬低了低头,“是奴婢疏忽了,没能拦住。” “无妨,”姜长宁神色淡淡,“那你来是寻本王何事?” “回殿下的话,方才有人送来一张帖子,请殿下亲启。” 越冬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毕恭毕敬交到她手上。姜长宁稍稍一怔,接过来拆开。 洒金的小笺,极精巧讲究,错落点缀着淡淡嫣红,似乎是造纸的时候,便取了海棠花瓣一起压进去,从里到外都飘散着一股胭脂香。 她将上面字迹细读一遍,稍显意外地挑了挑眉,却回身向江寒衣,扬了扬手中信纸。 “今夜,要不要陪我去一个地方?” 第23章 欢心 姜长宁到得早。 酉时刚至,天色还未暗下来,春风楼前来往的客人亦不算多,远未到热闹的时候。只有楼中经年不散的脂粉香,业已穿过马车的门帘,飘到鼻端。 车停稳了,她却并不急着下去,只扭头看了看身边的人:“怕吗?” “不怕。” “骗谁呀。” 江寒衣坐得笔挺,目视前方,乍看神色一板一眼地严肃,细看之下,垂放在膝头的双手却紧紧握着拳,将衣袍的下摆攥出许多褶皱,仿佛还有些水迹。 她多看了两眼,忽地探身过去握他的手。 “主上?”他一时出神,没能躲开。 果然,手心湿湿的,渗着薄汗。真的紧张到这个份上?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想要将手抽回去,姜长宁没答应,反而不动声色握得更紧了一些。 他曾经在薛府遭到刑讯,为自毁指纹烧伤了双手,经过郎中细心调养,已经是好了许多了,但指尖还留着淡淡的疤,硌在她的掌心里,分外明显些。 她轻轻摩挲了一下,心里忽地有些酸。 脸上却只笑笑:“怎么,从前还说要陪本王来逛花楼来着,真到了门前,却怕成这样?原来是夸海口。” 那是当初,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头一回到春风楼见烟罗,请他进宫相助,在圣上面前瞒天过海。回府后,却被江寒衣瞧了出来,问她,主上昨夜去花楼了吗? 她笑问,你难道还想管本王吗?他却神色认真道,自然。 当时她还心想,没看出来,这小东西胆子倒大。 后来才听明白,原来他只是担心春风楼人多眼杂,会有危险,想要她带影卫同去防身。一面懊恼自己伤势未愈,无法护卫她,一面又怕她不肯听,恳切地急于向她保证,无论她选谁同去,影卫都只会安静地做一个影子,绝不会打扰她……寻欢作乐。 最后这四个字,她依稀记得,他是没能说出口。只支支吾吾,将自己憋得满面通红。 那时她与他尚不熟悉,只觉得好笑,这小影卫竟如此有意思。 如今回想起来,心头却止不住地有些暖。 “本王还当你说话算话,一直等着你陪我来,”她弯了弯眼尾,“在你养伤的日子里,我可一次也没来过。” 江寒衣怔了怔,颊边浮起几分薄红,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便道:“罢了,你要是真的害怕,就留在马车里等我,我也不会去得太久。” 下一刻,这人便倏然起身。手也不往回抽了,反倒向前送了送,交进她掌心里,任由她握着,目光真挚。 “我不怕,主上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姜长宁多望了他两眼。 明明就在说谎。好人家的男子来花楼,哪里有不怕的,方才还紧张得满手是汗呢。若是寻常夫道人家,想不开些的,大约宁可吊死在这道门前。 他是影卫没错,但终究也只是一个少年。 也是难为他。 这样想着,话音就越发放得柔和,轻轻牵起他,掌心温暖,覆在他手背上:“放心,有我在。” 齐王府的车驾,在春风楼是无人不识的。 先前门帘垂着,旁人只不敢贸然上前搅扰。一见她下车,早已在门前候了多时的小倌们,便一拥而上,笑语晏晏。 这个道:“有日子没瞧见齐王殿下了,也不知殿下想我们了没有。” 那个嗔:“指不定是在旁的哪家花楼里,瞧上新人了,我们这几张见惯了的脸,早就不稀罕了。” 你一句我一句间,姜长宁只觉掌心那人的手,越发的僵硬,还有些凉。 刚想出言叫停,却听一把慵懒声音,遥遥传过来:“做什么,这样没眼力。没瞧见齐王殿下今日是带了人过来的么,人家年纪还轻,没的让你们吓着了。” 一抬头,是烟罗。 不同于上一回,让人将她迎进楼内,自己迟迟才露面,今天他就大大方方地站在门边,一头雪发,在傍晚的流霞下很是惹眼。 第58章 显然是存了心在等她。 “人家是清清白白的男儿家,与我们这些人自是不同的,你们可别来这一套,”他望着姜长宁,似笑非笑,“万一吓坏了,殿下可要心疼。” 那些小倌们便福身行个礼,掩唇相互望望,嬉笑着走开了。 只余他站在阶上,淡淡一挑眉:“殿下不进来吗?” …… 二人随着他进去坐定。 仍是上次的房间,清雅且舒适,与花楼靡艳的气息显得格格不入。姜长宁有些疑心,此处便是她每每来时,休息谈话的所在,平时并不作他用。 越冬仍旧苦着脸,被一众小倌声声温柔唤着姐姐,拉了去戏弄。 面前烟罗素手斟了新茶,推到他们面前,抬眸将江寒衣轻轻瞥了一眼,唇边带笑:“殿下未免也太见外了。来我的地方,竟还带了一位佳人在侧,倒显得我春风楼招待不周了。要传出去,我这主事的岂不颜面扫地。” 姜长宁想要开口,他却竖起一根春葱般的食指,摇了一摇,硬生生阻住了她,只望着她身边的人。 “小公子,头一回来这等地方,想是待不惯吧?” “没有,”江寒衣牵了牵唇角,“这里……很好。” “说实话我也不会吃了你,”对面打量他一眼,挑眉笑笑,“脸色都白成这样了,还硬撑呢,叫人瞧着怪可怜见儿的。我要是女子,我便不忍心。” 他抱着臂叹了一口气,目光在江寒衣脸上逡巡几番。 “我岁数长你许多,这些年在花楼中,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多了。这女子呀,总是待你有心时,花好稻好,待得哪一日觉出你无趣了,于她无用了,便抽身而去,凉薄如此,比梁下做窝的雀儿还不如。” 他忽地倾身过来,在江寒衣肩上轻轻一戳,呵气如兰。 “欸,她究竟怎么哄的你,值得你对她死心塌地的?这样漂亮的小公子,若哪一日被她骗了,可别怪我没说在前头。” 说着,还要睨姜长宁:“齐王殿下可是我们春风楼的头一号恩客,不知多少人,都指着她过活呢。” 江寒衣让他说得,脸上白了又白,垂着眼,目光无措闪烁。 姜长宁已经预备要替他解围了。 却忽而听他轻声道:“主上不是这样的人。” “你怎么就能肯定?” “无论世间的女子如何,我家主上,与她们都不一样。” 姜长宁眸中动了一动。 “别理他。”她轻轻拉过江寒衣的手,从桌上果盘里拣了只春柑,慢条斯理地剥了,递进他手里。 随后才无奈望一眼对面:“你就别吓唬他了。” 方才还说不让手底下的小倌招惹他,结果就数他这一张嘴最不消停。 江寒衣接过剥好的,水润润的柑子,既不好意思吃,也没从方才几句话中醒过神来,只捧在手里,不知所措。 烟罗瞧着他这副模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过玩笑几句而已,看把殿下心疼得。罢了罢了,若是再逗下去,怕是当真要同我发急。” 他道:“也不能十分怪我吧。上回在陛下跟前,我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扯谎说,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都在我的账簿上挂了名了,还不许我瞧一眼吗,当真小气得很。” 他笑望着江寒衣,装模作样叹气。 “谁曾想,是这样老实的孩子。往后可不许再说,是我教养出来的了,没的败了我春风楼的名声,我可经不起旁人笑的。” 江寒衣听不明白,悄悄觑一眼姜长宁,很小声:“主上,什么挂名?” 姜长宁略显心虚地咳了一声:“往后有空再说吧。” 说罢,轻轻瞪了对面一眼,示意他适可而止。 哪有好人家的男子,在花楼记名的,便是假名也不行。当初不过权宜之计罢了,怎么就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烟罗瞧着他们的模样,便更忍俊不禁。 “你家这小影卫,倒还挺有意思的,”他自己拈了一枚蜜饯,懒懒倚在椅背上吃,“殿下来我楼中,还特意带着影卫在侧,看来是怕我这里有人要取你性命了。” 姜长宁知道他是玩笑,却觉出身边的人,浑身蓦地一下绷紧了,透出警惕气息来。只能扭头向他眨了眨眼,示意无事。 “你少说笑两句吧,”她道,“有些人可不经吓唬。” 对面却笑得有些戏谑。 “这可不是我胡说。我怎么听闻,那一夜,晋阳侯府疑心的是我春风楼啊。” 于是姜长宁的神色,也终于变得端正了些。 此话倒是不假。 那一日,晋阳侯府操办喜事,依着京城中的风气,也是为了彰显她作为朋友的心意,便由她出面,请了春风楼的一众小倌,前往助兴。 正逢天雨,一行男子深夜赶路,也多有不便,侯府待人周到,便请他们悉数留下,在北院借宿一夜。 当夜,姜长宁遇刺,人尽皆知。 季明礼不敢怠慢,亲自领着家丁搜查了一整夜,最终只查到,刺客应当是由北院向外逃去,此外便再没有寻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此事姜长宁亦一早知道。 京中各宅府邸,布局大同小异,北门皆是下人通行往来之地,戒备既松,人员亦杂,刺客若由此处逃出,当属合情合理。 第59章 但是,考虑到当时夜深,各门皆已落锁,若要在惊起众人之前逃脱,恐怕当有内应。 那余下的问题便是,内应是谁。 当日北院之中,只有三类人。 一是晋阳侯府的下人,常年居住在此。只是,他们皆是府中用久了的熟面孔,若说提前数年,便筹谋布局,单等着不知哪一日,姜长宁做客府中,未免代价太大,而胜算又太小。 二是齐王府的下人,因为她这位殿下临时留宿,而被一并安顿下来。但若要指认她自己的仆役,设计谋害于她,季明礼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剩下的,便只有春风楼的小倌了。 不知根底的外人,三教九流之辈,重利而轻义,听起来,仿佛再合适不过。 侯府的管家甚至曾当着她的面猜测道,那刺客究竟有没有跑出去,尚且有两说。或是就在这群小倌之中,也未可知。 但是,姜长宁并不相信。 “你和你手底下的人,皆是本王请去的。若是刺客出在其中,岂不是在打本王的脸吗。本王也没有这样识人不清吧。” 烟罗斜斜挑着眼角望她:“殿下就这样轻信我?” “并非轻信,横竖本王在自己的府中,被人下手的次数难道少过吗?”她自嘲地笑笑,“何须疑心你。” 对面一时间不说话。 倒是身旁的江寒衣,突然接话:“的确不会是春风楼的人。” 烟罗看他:“你怎么确定?” “那夜射入房中的,共三支箭,我都看过。箭头铸造的工艺精巧,恐怕不是寻常匠人所作,而是官造。” “你的眼力这样好?” “这些从入影卫所开始便要学,我不会看错。此外,寻常人未经常年训练,要拉弓射箭已是极为困难,想要在深夜里隔窗射中,便更是难如登天。还不如随手可得的一刀一棍,用起来更容易些。何况,春风楼皆是男子,怕是连张弓的力气也没有。” 他转头望着姜长宁,目光清亮:“当真与主事无关。” 姜长宁还没来得及接话,对面的烟罗却扑哧一声,轻轻笑出来:“你这小影卫,倒果真讲义气,有意思得很。” 姜长宁亦弯了弯眉眼:“他性情单纯,待人有一是一,从不作假。” “殿下看人的眼光,仿佛是还不错。我如今算是有些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非得救他了,不惜求我相帮,去犯欺君大罪。” 反倒是江寒衣,让他们夸得云里雾里,且还有些不自信,仿佛觉得自己多话了一般。 就听他小声道:“主上,属下是不是僭越了。” 她含笑摇了摇头。 正待多说几句,却见烟罗忽地起身,不紧不慢踱至墙边,从柜子里取出一件物事。 “也罢,既然殿下如此信我,我也不好做个薄情寡义的人,往后让人戳脊梁骨。我这里有一件东西送你,你拿好了。” 说着,回身轻飘飘一掷。 姜长宁不曾料到还有这一节,只觉得一件东西柔软如云,迎面过来。还未来得及去接,身旁的江寒衣已经本能地出手,稳稳攥住,递到她手中:“主上。” 她接过来,却与他同时怔了一怔。 竟是一条男子的手帕。 珍珠白的底子,上等的丝绸,绣的是兰花,乍一看很是素净,但无论是用料还是绣工,都实属上乘,一眼便知价值不菲。 能在这样小的事物上,花费这般心思,可见其主人身份亦不凡。 “这是……?”她迟疑道。 烟罗淡淡笑了一笑:“侯府那一夜,我手底下的小倌,在北院拾到的。” 说着,还有心玩笑:“这样好的东西,大约殿下身边是见惯了的,我们这等地方,平日里可见不着。那孩子交给我的时候,可是心疼得厉害,眼睛都快长在上头了。也不知殿下预备怎么谢我?” 姜长宁没有接话,只低头望着手中帕子,眉头不自觉地锁起来。 这倒是当真出乎她的意料。 原来对方今日送了拜帖到她府上,邀她相见,竟是为了这个。 这样的做工,非王公贵族之家,大约不能有。那一夜晋阳侯府中,符合身份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晋阳侯家的正夫与老太爷,必无可能。季晴是个娇纵的半大孩子,虽性子不好,却一心痴缠着她,要说设计刺杀她,恐怕既无此心,头脑也不够。那余下的便只有…… “你在提醒本王,留意溪明?” “我可没有这样说,”对面轻轻一笑,“那是殿下的枕边人,过了宗室玉牒的侧夫,我一介草民,烟花男子,有几个胆子去揣测诽谤?殿下可不要说这等害我被杀头的话。” 姜长宁没有与他玩笑,脸色不自觉地有些冷。 那一夜,她遇刺后,溪明的确没有现身。 她还多问了一句,越冬道,他的客房安排在后院,方便陪正夫与老太爷说体己话,彼时怕是已经歇下了,若要起身披衣,整理了形容再赶过来,怕是要多花一些工夫。 她便让越冬传话,叫他不必奔波了。 横竖她那一夜,与江寒衣在一起,事情一环扣着一环,忙还来不及,也不必他非得在跟前。 当时不觉得如何,今日这样一想,倒是…… 第60章 “按理说,他一个好人家出身的公子,家中亦是有头有脸的,不必如此想不开,”烟罗拨弄了一下手上戒指,“不过,他的母亲官职不高,或是萧太师当真许了什么好前程,能使他铤而走险,也未可知。” 他笑得带着几分戏谑:“万一比跟着你,做一个侧室有奔头,也是可能的,对吧?” 姜长宁哭笑不得,只觉这人句句半真半假,不论何时都是一副玩笑模样,很没有正形。 她只道:“你的消息倒很灵通。” “我开的是花楼,每日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要打眼前过,只要我想听,哪有什么打听不到的。” 他替自己又斟了一杯茶,但没有替她添。 “听闻过几日,陛下就要去春狩了?” “不错。” “那殿下先出去吧。” “什么?”她甚至一时没回过神来。 就见那人笑得有些莫测,摆出了一副赶人的模样,却将江寒衣往身侧一拉。 “殿下先随小倌们,去旁的地方坐坐吧。我与这位小公子投缘,有几句男儿家的小话,想同他说,你总不会也要听吧?” 姜长宁一头雾水。 但左右她知道,这人既是个厉害角色,且无害她之心,将江寒衣留下与他独处,并不危险,无谓刨根问底。于是只得依言,被小倌请往别处雅间。 唯余江寒衣,被独自留下,一时之间不知所为何事。 房中点的熏香气味很甜,并有红烛摇曳,方才说正事时,倒不觉得如何,此刻乍然一静下来,在烛火轻微的哔剥声里,他只觉得整个人都不自在,脸上微微生热。 烟罗在他身前踱步,似乎饶有兴趣地端详着他。 他任人看了许久,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道:“主事,不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她福气不浅。” “什么?” 他全然没听明白这一句话音,只怔怔望着对方。 只见烟罗微微笑了一笑,与片刻前那股永远懒洋洋,永远漫不经心,且透着媚意的模样不同,总觉得这一会儿的气息,陡然间变得很不一样。 但又让人说不上来。 就听他问:“你可想好了,要跟着她?” 江寒衣并不知道如何有这一问,本能地答:“我的职责便是护卫主上,自然是要随侍在主上身边。” 面前的人以袖半掩了面,笑得眼尾都泛起淡淡的涟漪:“再没见过更老实的孩子了。” “我……” “我是问,你想不想做她的男人。” 江寒衣从未听过如此露骨的问话,猛然一怔,脸上不由自主地通红,只觉得整个人都被烧热。回想起片刻前,自己不假思索答的“自然”,心口忽地跳得极快。 说不清是出于懊恼,或是别的什么,忍不住闭眼咬了咬唇角。 “主事,我,我没有……”他立刻便想改口。 然而忽然想起,姜长宁对他说的,从今往后,在外人面前,都要学会装作她的心上人,要不然,走漏了马脚,便会替她惹祸上身。 一时之间,竟拿不准在这位神神秘秘的花楼主事面前,究竟该一装到底,还是该说实话,便僵立在了原地,只从脸上一直红到耳根,忍不住深吸了几口气,也解不去面上灼热。 烟罗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便更觉好笑,自己摇头连连,乐不可支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他窘迫得几乎快待不住了,才忽然倾身靠近他,身上胭脂香气,无声扑面而来。眼里的笑意,和满头的雪发,在红烛映照下,几乎晃了他的眼。 “这般老实,可真让人担心得紧。小心看上的女子,让人抢跑了,有你后悔的时候。” “要不要我教你,怎么讨她欢心?” 第24章 花酒 花楼里的灯火点得暗,映着一道道长廊,曲曲折折,令人辨不清方向。目之所及,皆是衣香鬓影,笑语盈盈。 真叫做一个逃不出的温柔乡。 江寒衣独自走在廊上,只觉得不但脸上烫,连身上也止不住地热起来,胸腔里像是蕴着一团火,一呼一吸之间,灼得连心跳都纷乱。 他方才,是怎么同烟罗说的来着? 他仿佛是手足无措,木讷到了极点,竟然答:“我,我没有想讨好主上。” “哦?” “我只想跟随在主上身边,忠心于她,护她周全,就……可以了。” 越往后说,声音越低,像是连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那貌美动人的主事,一言不发,将他打量了片刻,才扑哧一下轻轻笑出声来,仿佛听见了什么顶有意思的笑话。 笑罢了,忽而轻叹了一口气:“心思藏得太深,将来可是要后悔的。” 他有些想辩,想说他对姜长宁,并不敢有别的心思。他生来就是一个下人,自幼时进了影卫所的那一天起,便只该守好一个影卫的本分。 但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就好像…… 一旦说出了口,便尘埃落定,再不能更改了一样。 对面的人望着他神色,也不知有没有猜透他心里所想,只道:“到那一日,可别怪我没有提醒过你。” 于是他的话,彻底地咽回了肚子里,只低头沉默着。 第61章 就听烟罗道:“这世上,凡是有权有势的女子,身边从来不缺男人。她贵为亲王,想要什么模样的没有。她既有心待你不同,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韶光易逝,世事无常。你若到了我这个年纪,便会知道,男儿家最好的光阴,不过是那几年,可从不等人的。” 幽幽烛火下,江寒衣自诩眼力极好,却也瞧不出这满头雪发的美人,究竟是什么岁数。只觉一根修长手指,微凉,在他的咽喉上轻轻一点,又一路向下,游走到他的胸膛。 伴随着笑音:“这男人呐,有时候主动些,才更招人喜欢。” 他喉头忍不住滑动了一下,几乎慌乱:“我,我不会……” 却不料烟罗笑得越发妩媚,眨了眨眼,目中狡黠。 “正是不会,才更好。” …… 江寒衣只觉头晕得越发厉害。廊上一盏盏的花灯,都重了影,像是夏日里的萤火一样,在眼前回旋飘荡。 对方还与他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或许,就连他记得的部分,也未必记真切了。 一时走神,过拐角时,不小心擦碰了一个人。 并没有结结实实地撞上,不过是肩膀轻轻碰了一下,但他仍然很有规矩,忍着目眩,欠身道:“对不起,是我没留意。” 对面是个女子,见状笑笑:“无妨,小事而已。” 他刚松一口气,下一刻,手却蓦然被人捉了过去。那人将他的手握在掌中,笑容里带着几分醉意。 “你生得很漂亮。” “我……” “新来的吗?倒是头一回见你。今日有客了没有?若是已经有了,也不打紧,我同你们主事相熟,我去与他说,叫你来我房里。” “你误会了。”江寒衣立刻道。 但是身在春风楼里,他不愿给姜长宁或是烟罗惹来麻烦,更知道,与醉鬼并无道理可讲。只飞快解释:“我并不是楼中的人,请放开我。” 说罢,抽身便要走。 谁知对方握着他的手,非但不松,反而用了大力,一面牢牢拉住他不让走,另一面张开双臂一带,竟大有要将他拉入怀中的势头。 “小郎君,有什么急事,这便要走,也不配姐姐喝几杯酒?不是楼中的人,也不要紧,”她咧嘴笑着,“只要愿意同姐姐走,保证亏待不了你。” 江寒衣只觉身上忽地发冷。原本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下跳得厉害。 对方攥住他的手,不停摩挲。 和被姜长宁牵起的时候,好不一样。 姜长宁的手,是暖的,力道不轻不重,只刚刚好将他的手拢在掌心。即便他感觉到了,她在轻轻抚摸他指尖的伤疤,心里羞愧至极,想要躲藏,却也并没有真的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或许是因为知道,她不嫌他。又或许是……不舍得。 但眼前的陌生女人不同。 她脸上挂着油腻腻的笑容,将他的手摸了又摸,忽地愣了一下,将他的手拉到眼前细看。一看之下,面露错愕与嫌弃:“这是什么呀?” 江寒衣眉目一凛。 下一刹,女人被反握住手腕,用力一拧,整条胳膊被硬生生反扭到身后,疼得她哎呀乱叫:“疼疼!我的手断了。” 他犹豫了一下,觉得身在此处,不宜惹事,便飞快松了手,身子一轻,已经跃到了拐角。 就听那女人一边甩手呼痛,一边破口大骂:“小蹄子,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等着,看被我逮着了怎么收拾你!” 他无心纠缠,仗着身上功夫好,转眼间便将她甩在了后面。 花楼里九曲十八弯,他跌跌撞撞,迷失了方向,好在路遇一个小倌,倒是认出了他。 “咦,这不是同齐王殿下一道来的公子吗?”对方端详着他绯红脸色,抿嘴笑笑,“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了?” 他倒全然记不得对方,只抬手按了按额角:“劳驾,你知道我家主上在哪里吗?” “晓得,晓得。你自己乱转,怕也不认得路,走,我带你过去。” 他谢了对方好心,跟着这小倌,七弯八绕,最后停在一处雅间门外。 对方并不叫门,只将他向前推推,自己倒往后躲,望着他的目光里并无恶意,只一味地笑,似是打趣,又似有些他读不明白的期待。 “公子快些进去吧。” 江寒衣不解何意,只抬手在门上轻叩了三下,推门而入。然而下一瞬,却被雅间中的情形钉在了原地,一步也不能再向前。 只声音干涩:“主上?” …… 姜长宁被人领进雅间时,心情尚很悠闲。 尽管不知道,江寒衣何故被烟罗唐突留下,但总归并不担心他会有危险,因而只散漫向旁边一坐。那引路的小倌娴熟上前,替她倒上新茶。 “有劳了。”她淡淡点一点头。 小倌近前两步,温声软语:“殿下与我们哥哥说了这样久的话,大约也该乏了。奴家替您按一按,松泛一下筋骨,好不好?” 话音未落,人已经款款绕至她身后,洁白修长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 如云的发尾垂落,与她头上簪钗稍稍勾了一勾,身上胭脂甜香,无声将她包围。 第62章 姜长宁不由怔了一怔。 据她所知,她这副原身潇洒风流,不过是个幌子,实际是她在花楼酒肆与人交游,结识对自己所行之事有助益的人,相对更不容易令人起疑心。 她与烟罗相熟,每每来春风楼,都是他相迎,外人不明就里,常道她不喜欢嫩柳似的小郎君,独爱主事这般有韵致的。其实二人之间,并无其他,只是烟罗会隔三差五,递给她一些有用的消息,便如今日一般。 楼中的小倌们,即便不知内情,却都清楚她的做派,向来至多是嘴上玩笑几句,从不当真招惹她。 怎么今日却…… 莫非是她猜测得错了? 她也不多言语,只道:“无妨,本王这里不需要人,你下去吧。” 任凭是谁,也该懂得眼色了。 岂料这小倌,却丝毫不为所动,一双手在她肩头轻轻滑动,身子从背后无声贴近她,端的是温香软玉,令人不得不遐想纷纷。 姜长宁不惯这等事,皱了一下眉头,便要起身。 怎知对方将身子一旋,就到了跟前,竟是倾身过来,双手扶着椅背,将她的去路给阻了个严严实实。 衣襟半散,颈下一片白玉般的肌肤,极晃人眼。 姜长宁顿觉头痛。 她对此事并无兴致,但眼前不过是一个男子,在此间世界,男子温柔解语,弱不禁风,这青楼的小倌更是如此。她也不好十分硬推。 只得端正了脸色:“本王并无此意,你不必花工夫。” 顿了顿,又道:“赏银并不会缺你的,你大可以放心。” 对方望她两眼,忽地笑了,作势颔了颔首:“殿**恤,奴家感激不尽。只是……” 他幽幽叹一口气:“我们哥哥方才着意吩咐的,奴家也不敢不从命。还望殿下莫恼,莫要怪罪才好。” 什么意思?姜长宁眉头一挑。 未及细思量,却见他身子一软,竟是俯身坐在了她的腿上。男子的身躯温暖,透着淡香,腰肢轻盈,不足一握。 她从未经过这等场面,不由僵硬:“你想做什么?” 对方却只扭头瞧了瞧桌上的茶杯,径自感叹:“可惜不曾备酒,只能以茶相替,倒也勉强还抵得过吧。” 她全然不知何意。 恰逢此时,屋外传来轻轻脚步声,她依稀听见有人道:“公子快些进去吧。” 脸色不自觉的,便沉了一沉,低声道:“给本王起来。” 这小倌却胆大包天,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仰头饮了一小口茶,含在口中,忽地倾身过来,双臂轻轻环住她后颈。 水润润的双唇,蓦然靠近。 她目中一冷,也不再留情面,抬手便要推开。 却在同时,听见房门被推开了。 有一个很轻的,像是难以置信的声音,艰难地喊她:“主上?” …… 她倏然回头。 江寒衣站在门边,先瞧见的,是面上一片绯红,衬得一双眼睛越发的干净、明亮,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她,说不清里面是什么神色。 然后飞快地,潮湿起来,漫上雾气,好像林间落了一场雨,谢尽满地春红。眼尾泛起的红,与颊上的顷刻间混作一处,辨不清彼此。 那片刻前还举止放荡的小倌,径自起身,与门外的交换了一个眼色,顷刻间走了个干净。 且体贴地关上了门。 姜长宁怔了一怔,上前去拉江寒衣:“过来。” 手伸出去,越发愣了一下。 这人的手冰凉。 还不及她问,他已经飞快地将手抽了回去,竟是一个不许她碰的势头。 他低着头,眼圈红通通的,不说话。只浓郁的酒气掩不住,从咫尺之遥,飘到她的鼻端。 她眉目微微沉了一沉:“你喝酒了?” 他不答。 “烟罗给的?” 他仍不说话,只带着颊边浮的酡红,睫毛轻眨了眨,算是默认。 姜长宁回想起方才的怪异经历,显然是有人有意为之,只弄不清究竟是何用意,一时间只觉头昏脑涨,哭笑不得。 也不好同他细说,只叹了一口气,将他拉到面前仔细看。 “你能喝吗?”她低头瞧瞧,“怕不是有些醉了。” 这人这会儿倒不躲了,任由她拉着,只是头垂得低低的,不说话,双眼迷迷蒙蒙,脚下亦有些轻飘。 她便道,也不知那烟罗打的什么主意。 他是一个男子,且是影卫,向来训练严格,像饮酒作乐这等事,大约向来是不碰的。从不饮酒的人,闻这酒气,像是乍然喝得还不少。 恐怕有得折腾。 连忙添了一杯茶递给他:“先喝点茶压一压。要是难受得厉害,我叫人去煮解酒汤来。” 谁知这人没接她的茶。 反倒是将目光落在那茶杯上,定了片刻,又缓缓抬头看她一眼。眼里红红的,盛着水光,竟透着几分委屈,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倔强。 姜长宁只道,怕是醉得厉害了,伸手拉他:“先过来坐。” 不料,他却忽地一挣。 也说不清是有意,还是疏失,脚下一绊,整个人合身向她倒过来。 第63章 “江寒衣!”她微微一惊,只能抬手相护。 茶杯摔落在地,骨碌碌滚出去好远,里面茶水溅在她裙角上,又淋淋漓漓,在地毯上泼开很大一片。 她被扑倒在椅子上,用力之大,连沉重的雕花扶手椅,亦向后挪出一尺。 那人跌进她的怀里,没有收力,下巴尖在她肩膀上磕了一下,稍有些闷闷的疼。身子却是软的,大约是饮过酒的关系,格外热些,暖融融一团。 她也顾不上其他,将他护在怀里,先问:“摔着没有?” 他不答话,抬眼望着她。 这样近的距离,连眼中通红的血丝,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显得更可怜,更委屈,撞得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空。 “方才……”她有一瞬,是想与他解释方才之事,并非他瞧见的那般。 话到嘴边,却又难免犹豫。 总觉得说了反而古怪。 于是沉默了一小会儿,改口:“方才你过来找我,迷路了没有?这春风楼也是太大了些,烟罗老板当真财大气粗。” 说着,扬眉笑了笑。是有心同他打趣。 谁知这人却忽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原来主上,担心过我会迷路。” 姜长宁不明所以,迟疑了一下,抬手在他颊边轻碰碰:“怎么了,真走丢啦?” 总觉得是更惹了他难过一样。 他却只闭了闭眼:“没有,主上放心。” 她摸着他脸上烫得厉害,只道这人醉得也难受,便温声道:“别坐在这里了,去床上睡吧,今夜不回府了就是。” 说着,伸手推推他肩,示意他先起来。 要不然,他合身扑在她身上,她便是想抱起他,也不能。 谁知这人却会错了意,从她身上稍稍直起身来,低头将她看了看,眼睛里雾蒙蒙的。大约是醉酒的缘故,倒比平日大胆许多,不再是与她对视片刻,便悄悄偏开视线的模样。 忽地小声道:“主上,您别赶我。” “什么?”姜长宁一怔,“我没有。” “主上喜欢什么,我都能学的。” 她一时并没有听懂,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他却扭头,在桌上茫然搜寻了片刻,茶杯已经摔了,最后将茶壶捧进手里,垂眸看着,也不知是在向她证明,还是在给自己打气,轻声重复了一遍:“我,我会学的。” 呼吸声都微微发抖。 姜长宁难得无措地看着他。 看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仰起头,就着壶嘴,将一口茶汤灌进自己口中。 不知是太过紧张,还是醉酒的缘故,手稍稍抖了一下,有茶水洒出来,从他唇角溢出,顺着修长的脖颈,一路淌下来,将衣领浸湿。 姜长宁眸中微暗,哑声道:“江寒衣。” 他没理会她的制止。 他只是重新低下身来,靠近她,束起的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铺在她胸前。比先前的那个小倌,凑得更近,更亲昵。 但他的脸上,却做不出那等花楼里待久了的人,惯常的柔软媚色。 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贴近她,像是终究不敢看她一样,自己闭了眼,睫毛还不断地发抖。在灯火底下,睫毛尖几乎是透明的,像小扇子一样,仿佛扫在人的心上。 分明是这样狎昵的情景,却反而让人觉得…… 他是难过的。 姜长宁无声注视着他。 太近了,近到他唇上的水光,都一清二楚,衬得他双唇色泽美好,淡淡的粉,令人无端猜测,应当是很柔软。 可是他的胆子也太小了。 兀自紧张了半日,浑身都轻轻地发起抖来,隔着薄薄一层衣衫,清晰地被她感受到。呼吸亦纷乱,连酒气都被熏得甜香,全都扑在她的脸上。 却终究还不敢真的碰到她。 她盯着他很久,低低叹了一口气:“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他没说话,只身子轻轻颤了一下,肩头缩了缩。 她便道:“这是花楼里,喝花酒的功夫。做什么要学这个。” 好端端的良家男子,没的折辱了自己。 这人的眼睛,就闭得更紧了一些,睫毛又黑又密,挡得严实,却从其后微微渗出来几分湿意。 好像是,让她说得羞愧了,自己也觉得懊恼。 双颊被醉意染上的红,也像是稍褪了几分,连带着唇角也被抿得有些发白。他直起身,像要从她身上起来。 后腰却忽然被人揽住了。 他重新落回那个温暖的怀抱,听见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叹气,却不是怪责的意思,声音微微低哑,又柔软,像是拿他没有办法。 “别动。” 他没敢睁眼。 下一瞬,女子的双唇,蓦然覆上他的。 唇舌交缠,缓缓将他口中的清茶,渡过去。他听见她喉头微微滑动,嗓音也模糊,却带着笑意。 “学都学了,就别白费了。” 第25章 别闹 新茶的清香,混着浅浅一缕酒气入喉。 并不显得怪异,只是馥郁甘甜,熏得人颊上也微微生热。 那双唇很薄,很柔软,像是春日里的花瓣,让人拈在指尖,也不舍得多用几分力,生怕会揉碎了。姜长宁犹豫了一下,并没有再加深这个吻,只是在他唇上轻轻蹭了一蹭,退开看他。 第64章 这人仍伏在她身上,紧紧地闭着眼,不敢睁开。唇上润泽,比片刻前嫣红更甚。 在那张向来清俊,甚至是过于端正的脸上,倒难得地显出有几分艳来,让人难免…… 姜长宁的目光微暗了暗,曲起一根手指,在他颊边轻碰了碰:“江寒衣?” 他的呼吸加快了一下,却不理她,全装作没有听见。 只眼帘连同着睫毛一起,轻轻地颤,怎么也止不住,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得格外分明。 她不由无奈,也稍嫌好笑:“怎么了,你别告诉我,这会儿后悔了?” 趴在她身前的人,被她双臂拥住,环抱着,没有花楼男子媚意勾人的那股劲头,反倒像是什么温顺,又胆怯的小兽,安安静静地依赖在她怀中。 也不知道片刻前的胆量,都去了哪里。 好半天,才轻轻地出声:“主上,对不起。” 且将脸向下埋了一埋,好像无颜面对她一样,高挺的鼻梁蹭在她肩窝里,让人微痒,心里又无端地滋味复杂。 她也不忍心再开他玩笑,只抬手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没有,没怪你。” 过了片刻,又问:“烟罗教你的?” 教一个良家少年喝花酒,真亏他想得出来。她有些想上门去算账。 江寒衣这会儿才算是睁眼了,很小心地瞥她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摇摇头:“不是。” “那他究竟同你说的什么?” “他说……主上留我在身边,待我好,我便应当知恩图报,用心伺候。主上喜欢什么,我去学就是了。” 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通红:“我知道错了。” “……” 姜长宁无言盯着他,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倒当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怪道烟罗派来的小倌一反常态,蓄意引诱她是假,有心设局才是真。 大约花楼里的男子,从不信真心,总以为要费心设计,才能偷取片刻欢好。 没的把有些人给教坏了。 她有意想板起脸来,教训这人几句,但瞧着他的模样,心却又软了。只将他打量了片刻,声音微哑:“然后呢?” 这人无措望着她。 她懒懒挑了挑眉梢:“不是说要伺候本王吗?烟罗同你说了那样久,该不会什么都没教吧。” 江寒衣的脸便更红了。 他小心看了看她,眼里的光芒闪闪烁烁,被花楼的红烛映着,像是羞怯、意外,好像对她当真提出这个要求,并没有真的做好准备,神色间透着些慌张。 他深吸了一口气,抿了抿唇,就像是给自己鼓劲一样。 但最终真的缓缓地,缓缓靠近过来。 手探入她的发间,一支一支,轻轻地卸去她的珠钗。 他的手曾经是拿刀剑的,从来做不惯这个,已经尽可能小心了,仍不免几次勾着了她的头发。一紧张,脸上便更红,小心翼翼地偷瞄她。 她假作未觉,不动声色地任由他摆弄。 直到一头如瀑青丝散落下来,柔顺地垂在身后。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敢看她,手迟疑着探上她的衣带。 此刻天气已暖,她穿的原本也不多,可他磨蹭半天,非但没有什么进展,反倒将她裙子的系带纠结成了一团,越是想要努力,越是系得更紧,大有要打成死结的趋势。 他显然地慌张,都能看出手在发抖。 姜长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像是不愿让她看清了指尖上的疤痕,有心想藏,越藏,便越忙乱,与那衣带更不能和解。 她终于看不下去,轻轻叹了口气:“可以了。” 他脸色微微变了变,像是害怕惹了她嫌弃一样。大约是觉得这个姿势,有些不便,从她身前起来,单膝跪在她身边,接着弄。 十足的柔顺,又乖巧。 姜长宁居高临下,看着他高马尾上束着的红发带,却忽然觉得刺眼。 她轻轻拨开了他的手,站起身来。 “主上?”他仰头望她,目光有些忐忑,像是唯恐她生气了一样。 她俯身将他拉起来。却并没有等他站稳,而是打膝弯里伸手一揽,将人抱在身前,转身就走。一直走到床边,将他放在柔软的被褥间,自己也并不直起身。 一手仍垫在他身后,另一手支在他身侧。就这样倾身悬在他上空,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 方才他亲手解开的长发,垂落下来,将床帐间原本也不明亮的光线,挡得更暗。昏黄烛火里,只有她的眼睛是亮的,透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一动也不敢动,下意识地屏息。可仍然难免漏出一两声呼吸,又快,又乱,在一方床帐间听得格外清晰。 就听她声音低低的,像是有一些带笑:“你要是再忙一会儿,这条裙子连我也解不开,恐怕只能剪了。” 他无话可接,也不知道该不该看她,目光来回飘荡。 “你打算怎么伺候本王?” “我……主上……” “这会儿害怕了?” “……” 第65章 江寒衣闭了闭眼,仍然没有说话,只是无声地微微仰起头,像是有意不和她对视,只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因酒意而微微浮上红晕。 就这样安静地暴露在她眼前。 好像什么顺服的猎物,只要她想,便能一口将他吞吃掉。 仰起的下巴尖尖的,细看之下,其实在轻轻发抖。 姜长宁沉默了片刻。 难为烟罗还特意给他灌了酒,原来是为了这个。 她缓缓地俯下身去,将他揽到身前。他身上比片刻前更烫了,热意隔着薄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到她的肌肤上。 手臂垫在他身后,有些太不便了,硌得不舒服。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姿势,手滑过他腰上时,他不自觉地闷闷哼了一声,身子向她怀里贴了贴:“主上……” 尾音软软的,带着喘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抬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 “以后不用学这些。” “主上?”他茫然抬头,眼睛里水润润的,脸上红晕分明。 “不管烟罗同你说了些什么,都不对,别听他的,知道吗?”她声音微沉,“我要你在身边,不是为了让你学做这些。” 怀里的人眨了眨眼,像是有几分忐忑:“是不是……我做得不好?” “别跟着他们胡闹。” 她没有做别的。 只是侧身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拍了拍,低头在他耳畔蹭了一蹭,良久,笑了一声。 “他的话,我大抵也能猜得出来。我是亲王,我若想要,什么样的男人不能有。所以不用费这样的心思,你和他们原本也不一样。” “对不起,主上,”他在她怀里缩了缩,“是我太笨了。” “不是。”她把埋头在她肩上的人,轻轻拉起来。 他脸上通红,不敢与她硬挣,却竭力向枕头里躲,即便已经努力在掩藏,眼尾的一星半点水汽,还是让她瞧见了。 好像自觉弄巧成拙,好像知道一个身份低微,终日与血水和泥水相伴的影卫,生来便不能与其他男子比肩。 她不顾他躲,硬是凑近前去。 双唇柔软温暖,落在他的额前。 顺便轻声将后半句话说完:“你便是你自己,不需要和旁人一样。” …… 夜色深了,花楼中的热闹却刚刚开始。丝竹声、笑闹声,从长长的回廊那头,隔着门也能传进来。 姜长宁和衣躺着。那险些被打成死结的衣带,方才让人弄成怎样,如今还仍是怎样。 始作俑者枕在她的臂弯里,只红着脸不说话,不知是为今夜之事羞愧,还是终于醉得厉害了。 她低叹了一口气:“往后不带你来了。” 那人这才动了一动,声音有些发闷:“主上会换别人吗?” “在想什么。” “那谁来保护主上呢?”他从她臂弯里,稍稍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我知道错了。” 她无奈弯了弯眼尾:“春风楼的本事很大,我在这里,并没有危险。” “那主上带我来是……” “没什么,只是,你是我身边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觉得,我在做些什么,应当让你知道。还有……” 她侧头看了看他:“你瞧清楚了,你家主上,不是京中传闻的那样风流。” 她来花楼,是有正事要办。只是今日被人无端构陷得…… 还不如不带他来。 她忍不住,有些好笑,又有些自嘲,一抬头,却见这人正认真地望着她,眼眶里的红还没有褪去,双眸却清清亮亮的,一眨不眨。 盯了她好半天,才小声问:“主上很想同我说这个吗?” 她唇角动了动,板起脸:“没有。” “主上……” “不许再胡闹了,”她将那个悄悄靠近的,带着酒气的人推回自己枕头上,在他额角轻戳了戳,又扯过被子,一直盖到他下巴,“闭眼,睡觉。” 第26章 春狩 四月间,桃李争妍。 提了许久的春狩,终归是要成行。 围场并不远,距京城不过百里,只是圣上出行,排场甚大,随侍的宫人与羽林军已是不计其数,更有陪同的皇亲大臣,紧随在后。 一群人声势浩大,队伍绵延数里,再加上皇帝姜煜多年来服食丹药,身体并不强健,走走停停,最终到得行宫时,已是第三日近傍晚。 众人皆显疲乏,尤其是几个岁数大的臣子,难免累得够呛。遂依着内务府安排的住处,各自匆忙歇脚。 姜长宁倒是还好。 她年纪既轻,身份高,又无闲事,与那位大她二十余岁的皇姐说远不远,说近亦不近,因着常年潇洒随性的名声,也无人指望她在跟前殷勤伺候些什么,反倒落了个自在。 这会儿已经悠悠闲闲,坐在小厅里喝茶了。 溪明难得地坐在她身侧。 “此番带来的人手与东西,大抵便如方才同殿下说的这般。要敬献给陛下的丹方与字画,皆已预备妥当,还有要分赠给众位大臣的,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底下绣庄送上来的一些时新料子,聊表心意罢了。” 第66章 他手边放着茶,也不饮,只柔声慢语同她说。 “只是未曾想到,晋阳侯此次也回来,她那一份备得仓促,稍嫌薄了些,也不知会不会失了礼数。” 姜长宁淡淡摇了摇头:“无妨,这些都是小事。” 晋阳侯季听儒。 上月才说,她率军镇守边关,已有两年多不曾回京,就连上书想要将兵马撤回永关驻守,也因萧太师阻挠,而尚未有定夺。常年在外,多有辛酸,连长子出嫁也只能抱憾。 不料这一回,反倒出奇。 据说,圣上传旨,道是边境近来平静,距行宫也算不上太远,要她只身回来一趟,兵马与副将俱不须带,也并非正式述职,不过是久未相见,借着春狩的机会,也好君臣尽欢。 对此,朝中不少大臣,明里暗里都稍有微词,道是太过折腾,为了游幸而已,如此劳动镇守边关的大将,仿佛不很合宜。 而更深层的意味,有些人嗅到了,只不敢说。 要大将抛下兵马,独自召回,这背后可能潜藏的意思,实在很难令人不多心。 姜长宁有些担心,这是萧玉书的手笔。她心中隐约不安,却又暂时无计可施。 相比之下,为晋阳侯备的礼是否仓促,是薄是厚,实在不值一提。 “这些都不必在意,”她道,“让我们的人警醒些,平日里若无事,便待在此地,不要四处走动。若非真到用时,不要露了身份,惹人猜忌。” 她垂眸转着手上金钏子,脸色微暗:“此事本王便交与你了。” 溪明闻言,面色亦微改,点了点头,将声音压得低:“侍身明白,绝不敢有负殿下信任。此事除却我们与……江公子,再无第四人知晓。” 齐王府随行的下人中,有近半皆是影卫,此事绝不可为外人道。 影卫身份隐秘,从不许随意走动,即便同在府中,无关人等也并不知其面目。便是此番随行队伍中,陡然多出许多陌生面孔来,仆婢们也不敢随意打听,更想不到这一层上。 唯有溪明,他代管着府中事宜,非他经手不可。 他也知事关重大,敛衽起身欲拜:“侍身知道轻重,定不敢出半分差错。” 姜长宁摆了摆手,将他止住。 “不必如此,你心里明白就好,”她饮了一口茶,“江寒衣那里一切妥当吗?” 此次春狩,暗中带来的影卫极多,却唯独他不是。 因着当初那一次弥天大谎,他的身份,在当今圣上面前,都是过了明路的。他既跟来,身份便只能是……她的人。 她有些担心他不惯。 溪明的脸上,微微怔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便很快将那一缕落寞收了回去,仍旧笑得恬静。 “都已经安排妥帖了。江公子生性最是和气,不喜与人添麻烦,凡事不声不响的,侍身着意多拨了几个人过去,都是心细有眼色的,让他们仔细伺候着,不要委屈了他。” “你想得很周到。” “谢殿下,”这人微笑点了点头,“不过,侍身有一句话,不知……” “讲。” “殿下是否想过,给江公子一个名分?” 姜长宁闲来拨弄金钏子的动作,就停住了,低着头一言未发。 身边的人轻声道:“侍身多言了。” 她沉默了片刻:“无妨。” 内务府安排给她的这一处别馆,挨着一片竹林,倒很清静,临近傍晚的时分,一阵风过,只闻竹叶沙沙而动,有竹香穿过窗纱,被风携来。 溪明仿佛是端详了几分她的脸色,声音仍轻柔,不疾不徐。 “江公子住在南苑的时日,也不短了,当初在晋阳侯府,与殿下更曾有过一夜共度。如今无名无分的,倒是有些委屈了。若是殿下有心,不妨抬作侧室,与侍身作伴也好。” 姜长宁瞥他一眼:“你这样想?” “是,或是此话不对,殿下莫怪。” “你倒大度。” “殿下说笑了,”他垂眸淡淡笑着,“殿下龙章凤姿,侍身岂敢做那等拈酸吃醋,不懂事的人。府中多些人,也热闹些。再者……” 他声音更放缓些:“同为男子,将心比心罢了。江公子性情好,一心向着殿下,可归根到底,天下哪个男子不想要个堂堂正正的名分呢。” 姜长宁坐着,静听帘外竹声。 好一会儿,轻声道:“再说吧。” 溪明稍愣了一愣,像是不曾想到,她对此提议会这样冷淡。但还是很察言观色地止了话头,起身行了个礼。 “那侍身去看看,底下人安置得如何了,与他们再嘱咐几句,离晚间宴席还有些时候,殿下再养一养神吧。” 姜长宁微微一点头,任由他退下去。 目光穿过堂前满眼绿意,神色不明。 …… 另一边,相隔不远的厢房里。 伶俐的侍人手脚利落,从箱中翻出几件衣袍,一一在床上铺展开来,口中径自絮絮。 “这件月白色的料子好,也很衬公子,只是稍嫌素淡些,恐怕盖不过别家的男眷。这件宝蓝色的绣花极漂亮,再没挑的,只不知如今天气里,瞧着会不会太艳。呀,这一身在箱子里没仔细,有些压皱了,待奴才去取了火斗来,熨一熨才好。” 第67章 江寒衣听了半日,到这会儿终于拦他:“不用忙了,我穿什么都好。” “公子您又这样。” “主上平日给我的,已经足够好了,”他甚至有些小心端详侍人的神色,像是哄劝,“真的,我随便穿一件就是了。” 他没有说假话。 姜长宁给他的吃穿用度,皆是他平生所未见,他既难以习惯,且心也不安。 这新近跟随他的侍人,与从前遇见过的刁钻恶仆不同,是个忠心的,一心为他想,只是心直口快些,将他打量了几眼,脸上就现出无奈来。 “公子,不怪奴才说您,您也太不知道争了。今夜圣上摆宴,且不说别家的男眷俱在,您打扮得隆重些,也是给殿下长脸面。单说近的,还有明公子呢。” 对面未将话说透,只递来个眼色。 江寒衣沉默了一小会儿:“明公子待我挺好的。” 侍人稍撇了一下嘴,不由长叹一口气。 “明公子八面玲珑,待人没有不周到的,要不然,殿下也不能将后院的事都交给了他打理。但正是太周到了,公子您才多少该为自己考量一些。” 他道:“殿下是何等样身份,您瞧瞧旁的亲王、郡王,或是随意哪个官宦人家,便是少的,也总有三房四房。咱们府里,如今还没有正夫呢。您别嫌奴才说话直,咱们男儿家,总是趁着这几年,替自己多挣些奔头,也不能凡事都太不争不抢了。” 江寒衣低着头,没有接话。 那侍人便越发叹气。 这江公子,极好的一个人,但未免也太老实,乃至于木讷了一些。他一个出身低微的影卫,能得齐王殿下的青眼,已经是旁人不敢想的福分。于情于理,都比不过明公子,更遑论将来明媒正娶嫁入府中的正夫。 女子古来薄情,便是殿下如今有十分的心在他身上,也保不齐能有几年,便又瞧上新人了。不如趁着眼前,替自己多争几分宠爱,谋几分实在的好处,才是真道理。 不说旁的,便是哄来一个小侍的名分,也好啊。总胜过如今,没名没分的住在南苑里,也没得过一句准话,叫人瞧着七上八下的。 只是这位主子,怕是听不进劝的,也愁人得很。 他只得转头去,继续收拾挑选那些衣裳,道:“奴才也是真心为公子好,才多话几句,公子有闲便细思量吧。” 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淡淡一个声音:“说什么呢?” 他未抬头,已经听出来人是谁,慌慌张张地丢下手中衣衫,倒头便要跪:“殿下恕罪。” 心里顿时懊恼,自己终究是好心多嘴。背后嚼主子的舌根,也不知犯了多大的忌讳。 毕竟听闻,江公子原先的侍人,便是嘴碎多事,触了殿下的霉头,被赶到了外院去,当夜就犯了糊涂,闹出好大一场风波来,最后竟是落了个投井自尽的结果。其中扑朔迷离,令人想起来也胆寒。 他径自瑟瑟发抖,一旁江寒衣便要开口替他求情:“主上,他并没有……” “下去吧。” 这侍人浑身一颤,还要求饶,被江寒衣暗暗推了一下,愣怔地看了看那位殿下的脸色,才意识到她的意思并非下去领罚,而是可以走了。慌忙谢了个恩,一溜烟地就跑不见了。 只余江寒衣,瞧着那人从屋外晚照里,徐徐走进来,笑了一笑。 “他说得挺在理的,为什么不听?” 第27章 夜宴 江寒衣低着头,不接她话。 姜长宁就走上去,故意歪头瞧了瞧他的脸:“怎么,生气啦?” “主上什么时候来的?” “唔,有一会儿了,见你们在说话,就没进来。” “没想到还能让主上听了壁角。” 他一时不慎,实话便溜了出来,神色间颇有些郁郁。随即才反应过来,抬头有些慌张:“我不是那个意思。” 姜长宁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这人是影卫出身,向来耳朵极灵,连雨夜里射出的箭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绝无让人在门外站了半日,反而浑然不觉的道理。大约这一会儿,正在为自己的失察而懊恼。 其实反倒表明…… 那侍人方才的话,他实际还是听了进去。心里乱,才没能注意到旁的动静。 这人让她笑得,越发不自在,轻声问:“主上怎么来了?” “来接你,”她随口道,“一会儿不是陛下摆宴吗。” 他就更移开了视线,双唇微动了几下。像是想说不用接,又像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最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只任由她走到床边,对着那几件铺开了,还没来得及收拾的衣裳细看看。 “打算穿哪身?” “哪身都一样,”他似乎因此又想起了片刻前那侍人的话,语气有些不自然,“我觉得身上这一件,就挺好的。既然主上来了,要不然我们快些走吧。” 说着,竟是越过她身侧,就要往门外去。 被姜长宁拽着手腕拖回来:“这么急,你去给布席的下人监工呀。” 又道:“虽然你穿什么都好看,但毕竟是在陛下跟前,要是太过简单了,也未免显得礼数不周。新料子做了衣裳,就是穿的,不是为了让你和旁人比。” 第68章 说着,认真打量了几眼,伸手拿起那件月白色绣兰草纹的,细瞧了瞧:“这件漂亮。” 一回头,才发现那人脸上是红着的,见她看他,匆忙眨了眨眼,喉头微微动了一下。 她怔了怔,才像觉出了什么,弯起眼尾笑了一下。 大约是因为方才她说他,穿什么都好看。 她也不拆穿,只上前两步,举起那件袍子往他身上比,一边端详,还要一边称赞:“果然是衣裳越素净,越衬出人天生好看。你那侍人没什么眼光,听我的。” 直说得江寒衣脸上红得要架不住了,才笑眯眯将衣服往他手里一塞,轻轻推推他:“快去换上,我等你。” 这人默默接了,头也不敢回,很听话地往屏风后面走去。她望着他的背影,悠然挑挑眉。 自从春风楼那一夜过后,这人见她,总有些别别扭扭的放不开,话也少些,不如从前墨玉似的眼睛望着她,什么都敢说的那股劲儿。 或许还是为了那夜的事,自己心里不好意思。 但倒也还挺有趣。 江寒衣的动作很利落,不消多时,就从屏风后面出来,衣裳已经换过,连长发亦新束过,换了一条浅青色的绸缎发带,仍是清清爽爽,如修竹一样的气质,但比平日里稍显郑重些。 面向她道:“好了。” 姜长宁一动不动地打量着他,只不说话。 好半天,惹得他都不自信起来,有些忐忑地小声问:“是不是不合适?那我回去,重新换……” “不是,”她温声打断,“比我想的还好看。” “……” 他短暂地怔了一下,从她身边擦肩而过,飞快地向外走去,一步也没有等她的意思。 姜长宁在他身后,兀自无声笑了半日,才拔腿跟上去:“哎,你等等,你认识路吗?” …… 宴席设在一处邻水的楼台。在仲春的暖和天气里,夜来风过湖面,携来沁凉,倒是很让人神清气爽。 姜长宁到时,溪明已经先她一步,在殿中候着了,如他常年的举止一般,极妥帖,又合礼数。与江寒衣一左一右,在她身后落座。 无人多闲话,只单等着圣上驾临。 皇帝姜煜,是在夜幕时分来的。 见到她的第一眼,姜长宁有一种感觉——她的面色,比不久前在未央宫中见到时,仿佛更不如了。 乍看是红润的,仿佛中气很足,但细看之下,那更近似于一种病态的潮红,浮在面颊上,终年不褪,而其下的肤色底子,已然是蜡黄的,且其中隐约发青。 这与她臃肿的身躯、浑浊的双目一起,只证明一件事。 这位大周朝的帝王,无论是体魄或神智,均不容乐观。 姜长宁与众人一起,依礼跪拜,高呼万岁,听那把略显沙哑的声音,无精打采地叫了起身,仍旧规矩地坐回原位。 便听太师萧玉书说笑:“记得去年春狩,陛下英武无双,猎得一头带崽的公熊,好生威风,足足令臣等传看艳羡了许久。不知今年又能得什么彩头。” 姜煜倚在座上,任由宠侍喂了一枚枇杷,又替她拭净唇边沾上的汁水,才懒散笑笑。 “朕已经老了,”她在宠侍的手上,漫不经心地抚了一把,垂眼扫视底下席间,“这等事,交给朕的女儿们去。” 席间坐着一众皇女,闻言自然急忙奉承不提。这个道,母皇年富力强,那个道,儿臣不敢比肩。好一派热闹。 姜长宁无心听这些溜须拍马,也与她无干,只躲在一旁闲坐。 谁人不知,以姜煜的身体,日常行走坐卧,都已经不易,正经的上朝是许多年未有过了,隔三差五在宫中见一见大臣,也时常头疼烦躁,常年靠着方士给调配的清心露,以毒攻毒,勉强缓解罢了。 一个等同于废人的身子,如何还能够猎熊。不过是底下的皇女与近臣,捉来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困兽,赶到面前,由她做个样子射杀,哄她开心罢了。 这本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无人会去戳穿。 却不料,席间有一名老臣,也不知是开席不久,已经多饮了几杯,还是对这位陛下经年的昏聩行为,心中有气,竟倏然起身。 “老臣斗胆,竟不知此间趣从何来。” 她满头白发,目光倒似鹰。 “古语有云,劝君莫打三春鸟,劝君莫食三月鲫,便是说,上苍有好生之德,春日万物勃发,宜使其休养生息,而不宜杀伐太甚。陛下见公熊带崽,心无怜悯,反而信手猎杀,身为人君,原本有失慈悲,不足以为众皇女之表率。” 她道:“更何况,出行一趟,颇费人力物力,前些年晋阳侯刚刚率军抗击渤瀚国,而今二十万兵马,尚在北境没有撤回,军需亦所费不小。朝中大臣不赞同此次春狩者,不在少数,还望陛下细细思量。” 一番话,掷地有声,惊得殿中众人一时屏息。姜长宁原本装模作样端在手中的酒杯,也不由沉了一沉。 果然,座上的帝王立刻眯了眯眼。 “你所提之事,朕为何从不曾听闻?你的意思是,众大臣不敢上奏反对,全在背地里议论朕。” 第69章 帝王语气森森:“有这样一回事吗?” 被她目光扫过之处,殿中人无不噤若寒蝉。 这是每一个帝王的逆鳞。 一片死寂中,姜煜的面色越来越不善,隔着这样远的距离,几乎都能瞧见额角跳动的青筋。 身旁宠侍小心道:“陛下何必为这等不相干的人动气呢,不若侍身取了清心露来,陛下且……” 话音未落,便被一把挥开。 烦躁之下的人用力极大,他一下跌坐在一旁,面色惊惶,不敢言语。 众人胆寒间,便见萧玉书从容起身。 “身为人臣,直言进谏可嘉,然以背后搬弄为耻。陛下心胸宽阔,兼听而明,诸位同僚上疏奏议,从未有过不许,何须在背后议论。你在朝多年,这样的道理难道不懂吗?” 她咄咄逼视那老臣,又转头向座上作揖:“臣以为,此人为官多年,当念其苦劳,然而御前失言,离间同僚与陛下,不罚又难以服众。不妨责打五十杖,着罚俸思过三月,陛下以为何如?” 她是从姜煜尚未登基时,便辅佐教导的老师,近年来朝堂之事,又大半托付于她手。几乎不用想,姜煜也是会给她几分薄面的。 果然,那座上之人沉沉吐了一口气:“便依太师所言。” 无须多言,立刻有御前宫女上前,将那老臣拉下去。 那白发老妪并不惊慌,大约一早便想好会有这一遭,挺着腰杆出去,犹自愤怒高呼:“陛下远忠臣,而近小人,我大周社稷危矣!” 一旁宫女应是好心,唯恐她惹来大祸,架起她飞快地便消失在殿门外的夜色里。 萧玉书亦不作怒容,只暗中使一个眼色,总管宫女与那宠侍俱心领神会,连忙取来清心露,哄劝着递到姜煜手中。姜煜饮下片刻,面上紫涨稍缓。 殿中众人方才敢稍松一口气,或有人小心交换目光,亦无言语。 姜长宁的眉头却微微锁了起来。 便是青壮年人,挨五十杖尚且够呛,那老臣岁数颇大,如何能经得起。别说打完回去罚俸思过三月,能不能有三月的命,还两说呢。 尽管她并不识得对方是谁,对如此直臣,却也难免不忍。 于是回头唤:“越冬。” 越冬附耳过来,听她轻声交待了几句,便点点头,趁着众人不留心,悄悄地贴着墙边出去了。 江寒衣耳力好,瞒不过他,他抬眸望了一眼,姜长宁无声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示意他安心。 经过这一变故,殿中气氛难免沉闷,众人皆低头不语,望着面前席上。偏巧开席不久,菜色尚未有多少,一时间很有些尴尬。 此时,忽闻有人朗声笑语:“臣等此番追随陛下春狩,感激陛下恩泽,皆备了薄礼,不妨趁着酒菜还未上齐,先献与陛下,陛下觉得可好?” 循声看去,竟是姜长宁。 一时之间,明白的道她是有心解围,不知道的,也有人疑她谄媚恭维,道道目光投来,神色各异。 姜煜倒是无可无不可,淡淡一点头:“准了。” 此次随御驾出行,王侯重臣皆在,季明礼也在其列。姜长宁其实有心抬举晋阳侯府,做个人情,便以眼神示意她头一个上前。 这少女心领神会,到大殿正中端正行了礼,倒很不怯场:“晋阳侯长女季明礼,拜见陛下。” “唔,”姜煜将身子微微向前探,看了看她,忽地转身问旁人,“朕记得,前些日子召了季听儒回来,怎么,今日她不在?” 第28章 名分 一旁有御前宫女,闻言躬身上前,轻声禀报:“前些日子,永州大雨,山上塌了方,行不得马,晋阳侯托人从驿站步行出来送了信,道是途中受阻,不得已须晚到几日,向陛下请罪。陛下忘了。” 姜煜倚在座上,由宠侍打着罗扇,眯了眯眼:“唔,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朕想起来了。” 她沉吟着:“永州,永州是在北边吧?” 席间无一人敢言。 这样明白的事,竟需要回想,可见这位陛下的头脑,已经糊涂到了怎样的地步。 到底是那宫女波澜不惊,只恭声答:“陛下英明。” 姜煜便点了点头,只是眉宇间染上了一层郁色:“这才几月的天,北方竟有水患。难道是上苍以为,朕这个皇帝做得不好?” “绝无此事,”萧玉书高声打断,“陛下神武,为天下所共睹,若陛下因区区几分雨水,而怪罪自身,让臣等何以自处,又让万民如何忍心呢。” “那太师告诉朕,为何会天降如此异象?” “时节反常,并不罕有。正好宫中能人异士众多,陛下若是体恤百姓春耕,不妨命修士们开坛祈晴,天下人必对陛下感恩戴德。” 姜煜听她一番话,面上忧色一扫而空,抚掌大笑。 “朕何须他人感戴,福泽万民,原本就是朕的分内之事,”她扭头向身边道,“快,就依太师所言,立即传旨回宫,让修士们照办。” 御前宫女自然答应不提。 对这等荒诞情形,席间众人想来见惯不怪,除了少数几名大臣沉默不语,余者纷纷起身,称颂陛下仁慈,爱民如子。一时间倒是一片和乐。 第70章 姜长宁在心底摇了摇头,面上却也附和,又向季明礼使个眼色。 季明礼倒是个争气的,经过方才这一节插曲,也不慌张,仍旧整理出满面笑容,上前贡奉礼物。 “家母失仪,未能赶到,幸得陛下宽宏大量,不加以怪罪。臣女备了薄礼,敬献于陛下,还请陛下过目。” 姜煜经过众人一番恭维,心情大好,道:“呈上来。” 礼物很小,托在衬丝绒的盘子上,由宫人接过,捧到跟前。是一个掐金丝的珐琅彩盒子,颇为精巧。 打开来看,里面一枚枚圆丸,色泽漂亮,排列整齐,即便姜长宁站得不近,也能闻到一缕幽香,穿过满殿的酒菜香气,攀到鼻端。倒很是清雅,叫人只觉舒适。 “这是什么?”姜煜问。 “回陛下的话,此物名为望仙香,是蜀中有名的青云观里,调制出的香丸,夜间焚在博山炉里,有静心宁神,安眠养人之效。” “青云观,唔,朕仿佛是听说过。” 一旁的宠侍倒并非有心抬举季明礼,只是乐得凑趣:“这个倒好,陛下前些日子,不总说夜里烦躁,睡得不好吗,这千年名观出来的东西,想来是有些道理在,不妨用上试试。” 又道:“侍身听闻,那些老仙长,闲云野鹤,从不肯轻易出手呢。这样难得的东西,都让晋阳侯家的小姐求来了,可见陛下圣名,远播深山,连不问世事的高人亦难免折服。” 一席话,说得姜煜眉开眼笑,极为受用。她向来又热衷于求仙问道,哪有不好的。 当即便道:“人都说,虎母无犬女,你小小年纪,倒是有心,未来不可估量。” 在季明礼忙着谢恩的当口,她便将香丸交与下人拿下去,且着意嘱咐:“仔细收好,朕今夜便要一试。” 于是殿中众人的目光,便多少带了些难以言说的复杂意味。像是对季明礼如此轻易便能博得圣上欢心,而感到艳羡,又像对这显然的投其所好,而有些不齿。 不料,萧玉书却陡然出声:“陛下莫怪,老臣却有一言。” “哦?太师有何高见?” “臣以为,此物的确难得,但正因难得,才不可轻易地用去了,”萧玉书笑得和蔼,“陛下每逢天热,常有头痛之症。眼下刚过谷雨,此时若用了,难免有些可惜,不妨再等上几日,待到立夏,再取出来用,也不辜负这名山仙长调制出来的好东西。” 姜长宁闻言,极轻地皱了一下眉头。 心说这老狐狸,何时变得这样谄媚,连这等小事都要插话,不像是把持朝政的一国太师,反倒合该她去做未央宫门前的司寝官。 但姜煜对这位多年恩师,向来多给几分脸面。只笑呵呵一挥手,向下人道:“听太师的。” 于是她也没有心思多想,只将方才这一瞬间的疑虑抛到脑后,跟在季明礼之后,将齐王府准备的礼物也献上来。 她备的,有一副字画,很符合她在多数人眼中只知逍遥,附庸风雅的形象,另有一张丹方,大抵是个强身益气的方子。 这等东西,既投姜煜所好,且不易出错,真到炼制时,必经宫中成群的方士事先看过,无人能动手脚,亦错不到她的头上。 既是不功不过,姜煜也照单全收,只道:“老七有心。” 她依礼谢了恩,刚打算回到席间,今夜就此无事,却忽听座上的人轻轻嗯了一声:“你身后的男子,朕怎么不曾见过?” 她的心便极轻地向上提了一提。 她此来,总共只带了江寒衣与溪明,姜煜说的是谁,不言自明。 但她既然敢携江寒衣赴宴,便也并非没有想过会有此一节。于是在众人瞩目中,只回身拱手,平静微笑。 “陛下慧眼,臣妹却不敢欺瞒。陛下可还记得,臣妹数月前曾一时糊涂,带人强闯过薛将军府上?” 她甚至抬了抬眉,颇有些打趣意味:“为此,陛下还让我罚俸思过了呢。” 此事在皇亲与朝臣之间,早已传开,无人不晓。只是也无人料到,她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自己旧事重提。 一时之间,投向她的目光嘲讽者有之,敬佩者亦有之,仿佛都以为她这个风流亲王,实在是荒诞到了某种地步,难以常理喻之。 也有人忍不住,悄悄打量江寒衣,似乎想看看能让她冲冠一怒的男子,究竟长得多倾国倾城。倒看得江寒衣有些无措,只垂眸一言不发。 座上的姜煜便大笑出声。 “原来是他?”她探身向前,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点点头,“你的眼光,倒是向来不错。” 又问:“难得你对哪个男人如此上心,他如今在你身边,是个什么名分?” 姜长宁笑了笑:“回陛下的话,还未曾有。” “什么?” “陛下也知道,他出身不高,臣妹还没有想好要给他个什么名分,如今只叫他伺候在身边,也就是了。今日一时兴起,带到宫宴上给陛下瞧瞧,若是失了礼数,还望陛下轻些罚我。” 话虽如此说,但她原本也知道,姜煜在酒色一事上向来宽容,江寒衣生得好看,又沉静,这位陛下想来也不会与他为难。 第71章 果然,姜煜只笑:“你这样说,朕倒当真要罚你。此事原是你不对。” 她竖起一指,作势轻点着姜长宁:“当初闯进薛晏月府上抢人,闹出多大的动静,朕还道你如何痴心,怎料是将人家好好的男儿家,无名无分地圈在身边,连朕瞧着,也觉得委屈。” 她看了看江寒衣:“不如朕做主,今日就赐他一个名分。” 这却是姜长宁不曾料到的。 江寒衣亦微微一惊,只得赶紧起身行礼。 姜煜大约是多饮了几杯酒,先前又让众人一番奉承,兴致格外高些。就听她含笑道:“你不必怕,自己说,想要当个庶室,还是侧室,朕都成全你。便是出身再低,只要是朕亲封的,往后也无人敢看低你。” 满殿的目光,都落在江寒衣身上。 他身边的溪明亦避不开,在众人的打量之下,倒是仍旧坐得端正,面目安静,仿佛此事与他并无干系。 江寒衣低下头,礼数半分不错。他一身月白色长袍,身姿又向来较寻常男子更为挺拔些,站在热闹的大殿中,倒格外清俊出尘,一时让许多人移不开眼,倒将他神色间闪过的一丝为难,也误认作是男儿家羞怯。 姜长宁遥遥望着他,心里忽地划过一丝异样滋味。 似乎为众人紧盯在他身上的目光,没来由地有些烦躁。一时间竟有些期待,他真的能说出些什么来。 只要他开口,想必姜煜也真的会…… 但是他没有。 那人只如往日一般,声音轻轻的,总像是生怕给人添了麻烦:“回陛下的话,草民只要能追随在……齐王殿下身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并不敢有别的念头。” 众人便低低吁一口气,窃窃私语声四起。似乎很嫌他没见过世面,连递到眼前的机会也不懂得抓住。 姜煜亦不满意。 她道:“是胆子太小,还是朕方才提的,还不合心意?以你的出身,要是想做王夫,恐怕是做不得。” 万幸,她倒也不曾生气,只开着玩笑,又饮了一口酒。 轻吻梨子整理“不过,看在老七当初为了你大费周章的份上,你若想做一个平夫,朕倒还能破格,替你做这个主。怎么样,想不想要这个天大的脸面?” 当啷一声,很轻,但在圣上说话的当口,听来还是分外刺耳。 回头看去,原来是溪明不小心,碰掉了面前案上的象牙箸。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终究是不如先前那般从容,脸上陡然一下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御前失仪,还是旁的。只见他飞快地埋下头去,不肯与人对视。只是在他低头前的那一瞬,让人仿佛能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泪光。 江寒衣便更无措。这样的场面,不是他能应对的。 他终究是无法,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向姜长宁投来一眼。黑白分明的眼里,盛满忐忑,好像觉得今日是自己做错了事一般。 姜长宁深吸了一口气。 片刻前一时昏头,竟有些希望他能开口,替自己争一个名分的念头,顷刻间被打散,落回肚子里。 不错。她若想给他一个名分,何日不能给。是她不想罢了。 她不想江寒衣有名分。 “陛下的好意,臣妹感激不尽,”她上前拱手,“只是,寒衣胆小些,臣妹斗胆,此事可否容后再议。” 说着,回头望一眼,面上微露为难。 一旁季明礼与她同气连枝,也开口相帮:“陛下便饶齐王殿下一饶吧,转头回家去,后院若是摆不平,反倒成了一桩难事了。” 她仗着年轻,快人快语,倒也只觉有趣。席间顷刻间笑作一片,望向姜长宁的目光,多有揶揄。 姜煜也被逗得止不住笑:“罢了,若让老七后院起火,倒成朕的不是了。没料想,老七你平日潇洒,回到家中倒是个骨头软的。” 说笑间,有旁人岔开话去,此事便也过了。 姜长宁回到席间坐下,让人打趣调侃了一轮,方才抽空向季明礼举了举杯,遥遥致意。 其实她心里知道,季明礼帮她,一来的确与她交好,二来也是存了少许私心。尽管经过先前那一遭,季家仍旧很想与她结亲,以巩固同盟。季晴是何等骄矜的性子,绝不能忍受江寒衣在她身边,若是圣上亲封的名分,便当真是无法转圜了。 不过此为后话,她今时今日,终究是感激。 一顿饭,众人各怀心思,草草不知其味。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溪明头一个站起来,飞快福了福身:“侍身还有些事须料理,便先行一步了,殿下慢些回去就好。” 说罢,都没有等姜长宁回话,径自便走,头埋得低低的,一眼也不看她。因步履匆忙,甚至险些与另一位官员的男眷撞在一处。 只见他身影穿过人群,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外面的夜色里。 姜长宁也不如何,只向身边人道:“走吧。” 行宫的格局分散,各人各行其路,走不了多久,四周便安静了,只有道旁的宫灯映着柔绿的草,和不知哪里传来的,过早的虫鸣。 第72章 她放慢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江寒衣落后她两步,低着头专心走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端详了片刻他神色,忽地一转身,就到了他跟前。 这人没防备,险些撞上她,慌忙后退:“主上。” 她沉默打量着他。 以他的身手与警觉,竟然差一点没能躲开,显然又是出神得厉害了。 她总不说话,他只能又喊了她一声:“主上,怎么了?” 她弯了弯眼尾,忽地伸手过去,藏在宽大的衣袖底下,寻到他的小指,飞快地轻轻一勾。 “为刚才的事生气了吗?” 第29章 纠结 有些人的手,白净又修长,虽然曾经是常年持刀握剑的,却并不显得粗糙。反倒是先前落下的一手伤,经过王府郎中的细心调养,终于是好得全了。指尖的新肉,格外柔软些。 让人握着,只觉得很舒服。 但她只蜻蜓点水一样,轻轻一碰,那人便立刻将手藏到了身后,还要回头瞧瞧远远跟着的下人们。活像做贼的模样。 “没有。”他飞快地答。 姜长宁沉默了一小下:“我都没有说是什么事。” “……” 面前的人闭了闭眼,像是明白中了她的圈套,而微微气恼,偏开目光道:“无论是什么事,都没有。” 过了片刻,才很小声道:“我当真从未想过,我只是有些担心明公子罢了。” 姜长宁回想了一下,那个难得失了方寸,低着头从她面前匆匆而过的身影,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不用管他。” “主上……” “至少不用你管,”她无奈地看着他,“你便是好心,又能做什么?” 江寒衣无言以对,大约是发现事实如此,今夜一切症结的根源,原本是在他自己身上。眉宇间颇为挣扎了一番,终究还是点点头,沉默地接受了她的安排。 今夜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只是四下里开阔,与王府熟悉的曲院回廊、花灯高照不同,显得太安静了些。 他转身要走:“早些回去吧。” 却被一把拉住衣袖,轻轻扯回来。 二人之间仅有半臂的距离,要是姜长宁脾气再霸道些,下手再重一些,其实也完全可以将他生拉进自己的怀里。 清清瘦瘦的一个身子,穿着一袭月白长袍,在夜色里,在道旁不甚明亮的灯火底下,越发显得秀气,且温柔。 让人想起月夜里的宁静水面。 今夜他是随她赴宴,无须应酬,喝得也少,在她遍身的酒气里,显得格外干净些。 她无端有些介意,自己身上浓重的酒气将他熏染了,轻轻后退了一步。转眼又觉得不妥,复又上前,抬手虚揽住他,将人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 江寒衣被她闹得云里雾里,只轻声道:“主上。” 又越过她肩头,向后方看看:“别人都看见了。” 身后鸦雀无声。想也知道,那些下人哪里敢不识眼色,想必是站得远远的,低着头,一眼也不敢瞧这里的动静。 姜长宁就笑了笑:“看见就看见了,谁敢非议?” 眼前的人不说话。 “干嘛,不好意思了?” 她说笑着,作势侧头去看他的脸。 其实夜色太暗,原本也看不清是红了没有,但架不住这人反应大,一连倒退了两步,扭头躲向灯火暗处,只有睫毛的影子,让灯映得又密又长。 “主上别闹。” 嗯,果然是害羞了。 “没事,他们都习惯了。”她道。原本也是实话。 可是这人的脸皮格外薄些,只低头盯着地上的青砖,不理她。 于是她突然就起了几分坏心,趁他不备,一下伸手将他扯过来。手很自然的,顺势就环上了他的腰,不轻不重,正好将人圈在身前。 灯下两条影子,无所遁形,让身后一众下人都瞧得不能更明白了。 “别动。”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以为生了什么变故,立刻要起手御敌,“怎么了?” 她看着他陡然锐利的目光,微微笑了笑,将他的手轻轻按落下来:“蛾子。” “什么?” “有蛾子,我拉你站远些。”她很无辜地指指道旁的灯。 果然,仲春里已经生了飞蛾,有着灰扑扑的翅膀,在夜色里围绕着灯火纷飞不休。 江寒衣怔了怔,神情像是有些哭笑不得:“我不怕。” “可我怕呀。” “……” 他看了看她这副轻佻的无赖面孔,和牢牢环在他腰间不放的手,纵然再迟钝,也想明白她是故意的了,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鼓起的脸颊上,显出几分气恼。 但他又绝不可能同她发脾气,只轻轻一下,将她手拍开,转身:“我先回去了。” “等等。” “……” “真的从未想过吗?” “什么?”他当真转回身,显得有些茫然。 姜长宁定定地望着那双眼睛,神情在夜色掩映中,有些不分明:“你方才自己说的。” 片刻前,她问他,是否因宴席上的事而生气了。指的是姜煜开了金口,愿意御赐他一个名分,他不接话,她便替他推脱了,道是他出身低微,只叫伺候在身旁便是了,不急于给名分。 第73章 他说,他从未想过此事。 真的吗? 行宫里的人手少,夜便比皇城的宫中,要更宁静许多,一时间四下里寂静,只听见树冠里几声鸟鸣,和很远的地方隐约传来的,散席归去众人的谈笑声。 江寒衣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答:“真的。”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的,”他微微笑了一下,“我原本也只是一个影卫,只要能跟随在主上左右,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别的都与我没什么关系。” 他像是怕她不信似的,目光很诚挚:“多亏主上替我推脱。要不然,我很怕答得不好,触怒了陛下,给您惹来麻烦。多谢主上。” 姜长宁忽地觉得一阵烦躁。 分明还没有入夏的天,胸中却升起一股没来由的火气,滞闷得厉害,太阳穴突突地跳了几下。 她不知道怎么接话,只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江寒衣端详着她的神色,像是有些无措:“主上怎么了?” “没事。” “可是……” “说了没事。” 这回换她大步往前走,板着脸,一声不吭。 那人抿了抿唇,仿佛被她突如其来的脾气打得措手不及,但并不与她较真,只默默跟上她的脚步。且不敢并肩走,小心翼翼的,落后她几步远,像是生怕自己又惹了她不高兴一样。 越是如此,越让人心下难平。 姜长宁憋着一股气,只闷头走,走出半刻钟工夫,前面却有人声了。 那是从夜宴的楼台出来后,最开阔的一块空地,此刻额外点了许多的灯,她远远地便瞧见,有一圈人围站着,看身形服色,是羽林卫。 走近了,方才看见中央围着的,正是先前在席间斥责春狩失德,触怒了天威的那名老大臣。 那老妪让两名宫女押着,跪在地上,算算时候已经不短了,体力已然不支,背脊佝偻下去,精神头却是好的,犹自怒骂:“老身一辈子也算活够了,偏见不得这等昏庸之主。要杀要剐,随你们来!” 身旁宫女亦为难,小声劝着:“大人,您少几句吧,切莫传进旁人耳朵里了,何必吃眼前亏呢。” 她只梗着脖子不听。 而一边站着的羽林卫,原本应当是负责施刑的,却迟迟不动手,也不知在等待些什么,只干站着。直到有一人眼尖,率先瞧见了姜长宁,道:“参见齐王殿下。” 一片行礼声中,那首领才快步走上前来一抱拳,露出某种松了一口气的神色:“殿下,您总算来了。” 姜长宁淡淡点了点头:“你们辛苦了。” 先前席间,她让越冬悄悄出来,为的正是此事。 这老臣刚直不阿,尽管素不相识,她却也有些敬佩,不论是出于推翻萧玉书一党的大计,抑或只是出于人之本心,都想救对方一救。 这把年纪,要是结结实实五十杖下去,没准就给打死了。 “用刑吧,”她平静道,“本王在这里观刑,不知方不方便?” 对方连忙道:“殿下折煞我等了,您不嫌腌臜,便是我们的福分。” 说罢,向底下人一挥手:“打吧。” 士卒们便将那早已跪得起不来的老臣,架到一旁的刑凳上,一左一右立两个人,手里执着长棍,预备动刑。 但是打,也有门道。 同样是杖击,力气轻重,全在掌刑的人手上。她们预先得了姜长宁的嘱咐,早就心领神会,看着气势十足,铁面无私,其实手中长棍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用的皆是巧劲儿。 打了几杖,那老臣自己觉出不对,抬头看姜长宁一眼,目中既惊且诧。 姜长宁不动声色,只懒懒打个呵欠:“本王还以为,敢当面忤逆陛下的人,有多硬的骨头,结果好没意思。快些打完,本王要回去醒酒。” 这便是她亲自过来的用意了。 这终究是圣上亲自下令用刑的人,羽林卫有心打得轻些,却也怕落下把柄,反倒引祸上身。可若是她这个齐王过来观刑,就会好上许多。但凡谁要质疑其中有猫腻,头一个便该想想,是不是要与她硬碰。 她既想救人,便要做个全套。 羽林卫心领神会,飞快将过场走完。五十杖的数目绝不少,只伤全在外表,而绝不伤及筋骨,纵使如今瞧着吓人些,将养些时日,并无大碍。姜煜命那老臣罚俸思过三月,足够她安心养好了。 眼看着那老臣让人抬下去,御前的宫女回去交差,底下人也开始收拾东西,姜长宁才向那统领笑了笑:“有劳了。” “殿下哪里的话,是您仁厚。”对方道。 其实这些羽林卫,皆是官家女儿,出身既高,品性也端正,日常职责是保卫圣上,并不耐烦领这施刑的活计,何况是杖打忠良,也很不愿污了自己的手。 有她出头坐镇,可谓是皆大欢喜。 她细瞧了对方几眼,多问了一句:“将军心善,还未曾向你请教名姓。” 对方忙答:“不敢当。末将崔行云,任职羽林中郎将,见过殿下。” 她留心记了名字,点了点头,又寒暄了几句,也便各自散去。 经过方才一番折腾,归去的路上,便显得更静。她片刻前的那一点气,其实早就想不起来了,只是江寒衣似乎还记着,仍旧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第74章 很久,久到她有些耐不住了,主动出声喊他:“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 身后的声音低低的:“主上原来早就安排好了。” “什么?” “主上一直都很心善。” “我是问你这个吗?”她都有点气笑了,转身去看他。 却正逢他目光晶亮,说完后半句话:“就像当初从薛府救我一样。” 他也没想到她转身,视线猝不及防,与她相撞,有些慌张地想要躲开。敌不过姜长宁一个闪身,就到了他面前,望着那双微微带着湿意的眸子,忽地就笑了。 “你觉得本王怎么样?” “我……主上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能争一下宠?” 第30章 渣男 面前的人惊愕望着她。即便月色昏暗,也能瞧见他目中波光,跳了两跳。 “主上……” “嗯。” “我不知道主上在说什么。” “真的吗?” “我,我回去了。” 说罢,迈步就走。腿长得很,又有着常年受训的利落,如一阵风,顷刻间就走远了。即便脚步略显匆促,却仍不减潇洒。 姜长宁在他身后,静静欣赏了片刻他的身姿,才扬起下巴喊他:“慢点。” 他脚步丝毫不停。 “错了,是这边。” 疾如风的身形才顿了顿,很不情愿地,折返回来,低着头从她面前过,打定了主意装看不见她。 她哪能让他得逞,一把将人拉住:“去哪儿啊。” 他落入她手中,知道跑不脱了,才站定下来,仍然一眼也不瞧她,脸上红了没有是看不清,但就连被她牵住的手,都热得惊人。握在掌心里,像个暖融融的小火炉。 姜长宁看着他,轻轻扬了扬眉:“京中很多人家的男儿,都想嫁我。” 这人默不作声。 “哪怕当个庶室,他们也乐意。” 还不作声。 “先前晋阳侯家的季晴,你也见过。还有溪明,也……” “那与我没什么干系。”江寒衣终于打断她。 然而脸上却并不见生气,反倒是微微笑着的:“我怎么能和他们相比。” 姜长宁怔了怔,忽地觉得胸中一团邪火,直往上窜,很想脱口而出,为什么就不能了? 影卫又如何,假身份又如何,只要她想将他留在身边,偌大的齐王府里,不,就算是走到了外面,又有谁敢看轻他半分? 何况方才席间,就连当今圣上,都开了金口,愿意亲赐他一个名分。自然,她心中有计较,替他婉拒了,那是后话。 总之,都轮不到他如此自轻。 他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不如旁人?是她让他这样觉得了吗? 姜长宁很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盯了他半晌,却也没有真的和他发脾气。反倒舒展开眉头,微微弯下腰去,自下往上望着他的眼睛,忽地笑了笑。 “的确比不上旁人。” “对不起,我……” “旁人都知道争着讨我喜欢,就你不会,”她竟然拉起他的手来,轻轻摇了摇,“你倒是学一学啊。” 江寒衣脸上一下通红,这一回,即便在道旁昏暗的宫灯下,也看得很清楚了。但他并没有抽回手,只是沉默地,任凭她牵着。 很久,才轻声道:“其实,没关系的。” “什么?” “主上喜不喜欢我,都不要紧,我只要能留在主上身边就……” “笨死了。” 话音被她打断了。 姜长宁实在听不下去,低叹了一口气:“真是教也教不会。” 一阵夜风过,拂起草叶沙沙作响,和其间几声虫鸣。也拂起少年柔软的碎发,轻轻扫在她颊边。 她倾身过去,双唇温柔,落在他因羞赧而滚烫的额前。 “主上?”江寒衣轻轻吸了一口气。被她拥在怀里的身体,很显然地僵硬着。 她退开几分,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和里面的惊愕无措,笑得无奈,声音却软软的,像是哄人。 “那我来讨你喜欢,行不行?” “……” 很久没有人说话。只有二人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好半天,这人才像陡然回神一样,慌忙扭头撤回目光:“主上别这样。” “怎么了?” “我只是一个影卫,不值得主上如此。” “上回在春风楼,也不是这样说的啊。” 在他一下更加慌张的神色里,姜长宁歪着头,笑望着他,摆出了十足的无赖相,声音里透着甜腻:“该不会翻脸不认人吧?” “我没有。” “那一夜,我可记得……” “我喝多了,”他闭了闭眼,紧张得睫毛都发抖,“主上忘了吧。” 姜长宁看他片刻:“唉,我向来只听闻,有女子以醉酒作借口,当负心人的,没想到,你也学这一套。” 她一时嘴快,摇头长叹:“真是渣男啊,渣男。” 江寒衣听不懂,她究竟说的是什么,但总归也不可能是好话,一下脸红到耳根,声音极小:“主上别说了。” 第75章 “还不让人说了?分明就是你……” “有人来了。” 他耳力好,她不疑他。顾及着他脸面薄,当真噤了声,连手上也松开了他,摆出一副再端正也没有的模样,只站在道旁。 果不其然,就见两名宫女,从前方交错的小径上过去,手里提着灯,且低声交谈。 “陛下往日里饮酒后,总少不得折腾上半宿,今夜倒是歇得早。我私心打量着,大约还真是那晋阳侯府献上来的望仙香的缘故。” “谁说不是呢,到底是千年名观出来的东西,当真有些能耐,叫人不服气也不行。” “先头萧太师说,此物到了夏日里用方好,陛下到底也没真听。” “嗐,管她呢,陛下用得高兴,咱们也乐得省心,岂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那宫女嬉笑着,伸了个懒腰:“咱们去茶房寻些夜点心,吃罢了也可躲懒去睡了。多久没有过这样踏实的一夜,可真是熬死人了。” 二人说说笑笑,也没瞧见姜长宁在,转眼间又走远了。 待听不见她们的声音了,姜长宁才挑挑眉:“这么管用?还真让季家寻到宝贝了。” 江寒衣低声道:“我们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呢。” “回去也能说。” “小骗子。” 她知道,他是当着随侍的下人的面,不好意思,又唯恐夜深人静的,让旁人撞见,变着法地躲她。 也不拆穿,只笑笑,凑近他耳边:“那也行,不过回去,是去你房里说,还是去我房里说?你挑,我都可以。” 无论哪一样,在旁人的眼中,都无异于…… 江寒衣一下退开,耳朵尖几乎擦过了她的唇,像是自己烫得受不住了一样,抬起手来轻搓了搓:“我不和主上说了。” 他扭头,望着夜色:“主上闻见什么气味没有?” 姜长宁让他唐突问得一愣,很疑心他是在顾左右而言他:“没有。” 但见他神色,又觉得他不是这样乱来的人,还是多问了一句:“你闻见什么了?” “说不上来,”江寒衣蹙了蹙眉,“像是烧东西的气味。”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 四周夜色浓重,行宫的树木茂密,树影阑珊,瞧不出什么异样。 于是只道:“或许是膳房烧的柴火。又或许附近也有农田,农人燃些什么,都是有的。” 她轻轻将眼前这人拉回来:“你等等,我还有一句话。” “什么?” “方才席上,陛下要给你赐封,我没答应,其实是……”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因为有人抬手,轻轻将她的嘴捂住了。手心温热,又柔软,就贴在她的唇边,她的一呼一吸,都落在他的肌肤之间。 他像是为这个举动,自己也极不好意思,目光闪烁了好几下,但还是望着她,轻声道:“主上不用向我解释的。” 他忽而扬起一个笑容,在夜色里,竟也很明亮。 “主上无论做什么,都是对的。” “……” 姜长宁在那样的目光里,一时无言。 直到他转身要走,手从她的唇上落下来,才忽然觉得离开了那一抹暖意,竟然很不习惯,脱口而出:“江寒衣。” 然而还没有等到她说什么,同一时刻,远处便传来一个凄厉的喊叫声。 “走水了!快来人救驾!” …… 即便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当真赶到姜煜的寝宫时,姜长宁的眉心仍忍不住猛然一跳。 整座寝宫,烧得火光冲天,尤以卧房为甚,火舌翻卷可怖,任凭多少人慌慌张张地抬着水泼进去,也丝毫不见颓势。 许多侍人跪在外头,只知道哭。并非在哭里面那位主子,而是忧心奉圣失职,难逃死罪。 而更多的宫女,与闻讯赶到的羽林卫,没有哭的工夫,呼喝奔走着,仍在将一缸一缸的水送进去。 一片混乱中,姜长宁瞥见一个身影仿佛眼熟,快步上前拉住:“果然是你。” 是崔行云,不久前她见过的那名羽林中郎将。 这人此刻的形容狼狈极了,满头大汗,头发都被打湿贴在额上,但见了她,仍旧匆忙行了个礼:“殿下如何来了?” “听见动静,过来看看,”姜长宁眉头紧锁,望着那熊熊大火,“怎么起的火?” “不知道。陛下的寝宫,向来不许有小厨房,就怕失火,今夜天气好,又无雷击,好端端的,当真是怪事。” 崔行云擦了一把汗,还很好心:“水火无眼,殿下切莫再往里面走了,这里交给末将,您上外头等着就是了。” 火场的热意扑面而来,即便只站在此处,也烤得人浑身滚烫。 姜长宁将江寒衣往身后挡了挡,自己望着那跳动的火光,只轻声道:“不对。” 她并不知这火因何而起,但只知道,晋阳侯季听儒尚被大雨阻在永州,并未来得及赶到行宫,而至于她手中的二十万兵马,就更是无法调动。 此刻姜煜若死,这朝局…… 第76章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是谋反夺位,还天下清平。要是皇位落入萧玉书手中,便是彻头彻尾的任务失败,还不如眼前呢。 她占用的,是真正的姜长宁的身躯。即便身死,也于她自己的性命无碍。 同样是失败,何不放手一搏。 “在这里等我,”她向身后的人轻声道,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乖一点。” 说罢,脚步已经向火势熊熊的卧房去。 崔行云大骇,一把拉住她:“殿下,不可冲动!” 她碍于无法向对方托出实情,面上只能装得一派忠诚:“陛下尚在里面,于公,是君臣之义,于私,是手足之情,本王怎能贪生怕死,袖手旁观?” “殿下忠心,末将感佩不已,可也要保重自身。” 两相拉扯之间,却听一旁忽地有宫女惊呼:“怎么有人进去了?谁呀,连命都不要了?” 她一惊,不知为何,手下意识地向身后牵了一下,什么都没有牵到。回身一看,整个人陡然从头到脚,如坠冰窟。 “江寒衣!” 第31章 火场 热风迎面而来,带着烧焦的木头的气味,几乎要将人蒸干,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鬓发被烤得焦枯卷曲,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但背脊却瞬间出了一层的冷汗,冰凉彻骨,浸透重衣。 火光中,哪里还能看见那人的半分影子。 她想也没想,迎头便往里去。 “殿下!”崔行云急着拉她,“使不得,便是急着救人,也不能将自己折进去。您在外面安心等着,末将派人……” “别管本王,”姜长宁沉声打断,“带着你手下的人救火,不准乱。” 面色之冷峻,令崔行云都忍不住惊了一惊。 就这一错的工夫,没能拉住她。她闪身便冲进了帝王的卧房,身形瞬间隐没在火光与浓烟里。 火势在外面看着极大,夜色中红光猎猎,不可靠近。当真进到里间后,却比瞧着要稍好一些,至少能够容人活动。 只是目之所及,皆是滚滚黑烟,令人难辨方向。 “江寒衣!”她嘶声高喊,“你在哪里,给本王出来!” 然而火场之中,头昏脑涨,连外面救火的奔走声、呼喝声,都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哪里能听见半分应答。 她一连喊了几声,全无回音,只能咬紧牙关,猜测着大致的方向往里摸。 谁知刚进了没几步,浓烟里忽地现出一个人影来,倒头便往她身上栽。她一瞬间被惊了一跳,同时心底又忽地一松,连忙伸手去接:“江寒衣!” 接到怀里,心却陡然沉了回去。 不是江寒衣。 怀里的是个女子,身形高大而发福,发髻已经尽数散乱了,披在脸上,遮挡了面容,只是臃肿的身躯紧紧倚靠在她身上,一双手扳住她,就好像抱住救命稻草,口中狼狈重复:“救朕,快救朕。” 是姜煜。 她到这时才想起来,自己往火场里闯,原先是打算救驾的。她已经完全忘了。 非但如此,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很想将这位九五之尊,从臂弯里推开。不论是葬身火场也好,侥幸被救出,治她死罪也罢,都无所谓。她只想继续往里间冲,去找那个人。 那个一声不吭,就肯替她深入火场的人。 那个好像总以为自己一条命不值钱的人。 真是笨得要死。 然而下一刻,却听姜煜身后,传来一个熟悉声音:“主上,先救陛下。” 她浑身一激灵,昂首向浓烟中去找:“你在哪里?” “咳……咳……”江寒衣的脸,隐约从烟尘中露出来。 苍白得厉害,即便在明灭的火光之间,也能瞧见额上布满汗珠,反倒将两道长眉染得格外清晰,透着几分锐意,与片刻前还在她面前轻声轻气,不肯为自己争半点的模样,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他双手从背后扶着几乎瘫软的姜煜,咳声断续:“快送陛下出去,我在后面。” 像是怕她犹豫似的,还额外加重:“我没事的,咳咳……主上放心。” 一双眸子,在火光中亮得惊人。 姜长宁不及多想,飞快将姜煜拉过来,沉声嘱咐:“知道了,交给我。你别说话,快些弯腰,捂住口鼻,跟紧我。” 那人的眼中,明明白白地映着她焦急的脸。 他眨了眨眼,虽然呛咳得厉害,眼尾却轻轻扬起来,像是笑的模样,点了点头。果真很听话,依言照做。 火场仍旧灼热,姜长宁听见头顶上方,不知哪一处,遥遥传来危险的吱嘎声,令人生出不祥的预感。 但悬了半日的心,却忽地在这一刻,竟有些安定。 至少,她找到他了。他自作主张的账,回头再算。 “请陛下不必惊慌,”她面对那早已瘫软如泥的姜煜,按捺着心中的不耐烦,草草拱了拱手,“臣妹冒犯了。” 说罢,便扯着对方的胳膊,弯下腰,将这位帝王,过到自己的背上。 姜煜的身躯沉重,而她借用的这副原身,不过一个富贵亲王,又因数月前曾中过毒的缘故,体质实在不算强健。甫一将人背起来,便觉很是勉强,胸中滞闷,汗如雨下。 第77章 但她硬生生咬牙撑住了,又向身后喊一句:“快跟上。” 便步履蹒跚,循着来时的记忆,向外摸索。 姜煜惜命如金,又早已吓破了胆,被她背在身上,仍惊慌失措,见到四周火光,便手舞足蹈:“火!快些跑,快些跑!” 一时间怒不可遏:“是谁要谋害朕?值守的宫人都在何处?朕要将他们统统杀头!” 一时又涕泪横流:“他们净是些贪生怕死的,只有老七最忠心。” 姜长宁背着她,已经十分辛苦,还要听她胡言乱语,只觉越发烦躁不已。 她知道,这是姜煜的病症又犯了。 经年累月的丹药仙方,已经极大地损害了这位帝王的头脑,稍遇刺激,便要发病,平日里全靠清心露勉强压制。在火场中骤然受惊,她如今的神智,不会比三岁幼儿更清醒。 背上的人挣扎叫喊,难以招架。使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所为,很莫名其妙。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便是推翻姜煜的统治,自己夺取宝座。然而此刻,却又因手上无兵,唯恐旁人捷足先登,而必须救姜煜的命。 世间荒诞,竟至于此。 好在,帝王卧房,亦不过是一间起居所用的正堂,连带东西两间,格局并不复杂。遮天蔽日的浓烟里,她终究是寻到了来时的正门,瞧见了门外被火光映红的夜色,和奔忙的人群。 羽林卫抬来了水龙,一道道水柱,破空而来,浇在火势凶猛处,熊熊火舌,相较片刻前,仿佛是被压低不少。 姜长宁见状,心中一松。 总算是有惊无险,既没有让当今圣上葬身火海,有些不听话的人也…… 她忙里抽空回头,看了看跟随在身后的那个影子。 毫发无伤就好。至于教训,回去再请他吃。 微微分神一瞬的工夫,外面的崔行云眼睛尖,已经瞧见他们,喜出望外:“陛下!齐王殿下!” 慌忙向身后的羽林卫们挥手喊叫:“快,水龙向这里来!” 水柱掉转了方向,扑向仍燃着火苗的门楣,也浇了底下的人一头一身。姜煜越发受惊,没命地喊叫:“谁要对朕下手!护驾,快护驾!” 姜长宁脸上净是水,因背着人,腾不出手去擦,便一路流淌进眼睛里,酸涩难耐,连睁眼也难。但心中倒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有劳崔将军了。”她喘息道。 她已经快到极限,加之看不清,脚下险些被门槛绊倒,只勉强坚持着,将背上的人交到崔行云手中。姜煜挣扎得厉害,口中胡言乱语。 “崔将军费心了,”她帮忙制住姜煜双手,低声嘱咐,“陛下受惊不小,先送去安静处歇息,再请御医来瞧。你先管这一件事,旁的交给底下人就好。” 其中用意很明白。 尽管宫内上下,对姜煜如今是什么状况,都跟明镜似的,但一国之君,这般在人前出丑,终究不像话。待回过头来清醒了,今日在场的,又不知要丢脑袋获罪者几何。 既然陛下无恙,保住皇家的脸面,便是头一等大事。至于余下的救火事宜,横竖房屋已经尽毁,按部就班收拾残局即可。 崔行云是个脑筋清楚的,当即心领神会,只一点头:“那殿下保重。” 说着,就向一旁挥手,自有几个信得过的下属,匆匆忙忙赶来,预备将姜煜抬走,去避火的地方休息。 但也就在这一刻,身后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异样的动静。 说不上来是什么,也并不很响亮,甚至有几分悠长,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听在耳中,只让人觉得古怪,浑身没有来由地一阵发麻。 姜长宁一边掰开姜煜紧扯着她不放的手,一边皱了皱眉。 直到崔行云从同样的疑惑中醒过神来,陡然色变:“是大梁要断了!快出来!” 说得晚了。 在她出声的一刹那,房梁折断的沉闷声响,清晰地传到耳畔。 “江寒衣!”姜长宁猛然回头。 那人跑在她身后,落后几步,此刻恰巧正在房梁底下。 崔行云大骇,已然明白了她所想,探身就来拉她:“殿下,您先出来要紧!” 然而姜长宁闪身一避,硬生生地躲开了她的手。 不过一步之隔,门框经不住房梁落下时的重压,挣扎着变形、坍塌,带着火苗从她眼前坠落,将她唯一逃生的道路断绝。她清楚地看见,崔行云惊愕的脸,消失在扬起的尘烟后面。 但无暇再细看了。 她返身飞跑,只想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直到将一个身影,用力拉进怀中。 仓促之中,来不及收力,几乎是撞上去的。少年挺拔的肩头,重重撞在她的胸前。疼,但却撞得她一颗心,忽然落回了自己该在的地方。 “主上?”江寒衣震惊抬头。 她只笑了笑,唇角在火光里扬得高高的。 下一瞬,房梁轰然坠下。 木头、瓦砾,纷纷如雨,打在人身上,避无可避,一阵阵钝痛。其声如山洪隆隆,夹杂着外间众人的惊叫声,直往耳朵里灌,震得人头疼发昏。 姜长宁什么都看不见,听不清,只全力护着怀里那一个人。 第78章 少年的身形清瘦,线条却紧实漂亮得很,就如她从前很多次拥他在怀,曾经体会过的那样。她抱他这件事,已然是不稀奇了,但今时今日,还是格外不同。 只觉得那个身子紧贴在她身前,身上一阵阵暖意,竟可径直抵达她的胸膛。在一片混乱中,莫名地令人心安。 在被房梁压倒的瞬间,她还用唇轻轻贴了贴他的耳畔:“别怕。” 木梁劈头盖脸砸下。 一时间四周寂静。 她眩晕了半日,才勉强找回一点神智,费力睁眼,只见废墟之下,昏暗无光,连火苗亦被压熄许多。 浑身疼得实在厉害。 她费力地抬手,去推身上的人:“你怎么样?” 随即陡然一下僵住。 是身上的人。 江寒衣在被房梁砸中的一刹那,翻身将她压倒,整个人牢牢地覆在她的身上,极力张开臂膀,将她挡在身下,像是想用自己的肉身罩住她每一寸身躯,犹嫌不够。 他的身手太好,她比不过他。 她惊慌抬手去拍他的脸,先摸到了一手的黏稠温热,不用去细闻其中甜腥,也知道是血。 “江寒衣!江寒衣!”她厉声喊着他的名字。 很久,才有模糊的声音,从她上方传来:“主……上……” 虚弱得厉害。 长发垂下来,覆在她半边脸上。她喉头蓦然哽了哽,觉得眼眶涌出一阵热意,但还没来得及从眼角滑落,便没入那柔软的长发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有病是吗?”她脱口而出。 那么难听的话,尾音颤抖得几乎失声。 她用力咬了咬牙,凶狠地重复:“是不是有病!” 身上的人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才极轻地在她耳边笑了笑,连带着身子也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笑,还是因为疼。声音软软的,很像讨饶:“主上,别训我了,好不好?” “……” 姜长宁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 她能感觉到那人的发梢,都被打湿成一缕缕,贴在她的颊上,发间清香,在四周烟熏火燎的气息之间,分外清晰。 方才坍塌时,她是抱着他的。此刻一条手臂连同他的身子一起,被房梁牢牢压住,动弹不得,倒也觉得安心。 她用另一只沾血的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 “对不起。” 那人的声音里,还是微微带笑:“主上别这样说,是我愿意的。” 顿了顿,又补:“横竖主上也打不过我。” 竟难得有一丝俏皮。 姜长宁摇了摇头,忍下喉间生疼:“不是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也挡不住话音里的颤抖:“我不该有私心,想救姜煜出来。早知道如此,我应该留她在火里烧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后悔了。” 至多是皇位落进萧玉书手里,对她赶尽杀绝,她拼死一搏罢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 废墟下,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一遍又一遍用指腹抚过他颊边。 “对不起,寒衣。” 第32章 废墟 她哭得很厉害,伏在她身上的人却开始笑。 轻轻的笑音,响起在她耳畔,一阵阵气流拂过她的耳廓,又暖,又有些痒。 “主上不要胡说,”他声音里带着无奈,“这样的话,哪能往外说的?您还直呼陛下大名了。外面都是人,要是被听见了,可是要杀头的。” 姜长宁搂着他,想说,随便吧。 和他一起被埋在这一方废墟之下,她忽然觉得,什么大不敬之罪也好,谋夺皇位的大计也罢,都没有多么重要了。如果能平安出去,姜煜想要将她治罪,也无妨。 但话到嘴边,却忽然堵住了。 她敢这样洒脱,是因为她并非这个世界的人。她是带着任务穿越而来的,即便身死,任务失败,也不过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交一纸总结报告。 她敢冲进火场一搏,是因为她从最开始就知道,她不会死。 可是江寒衣不是。 他若死了,就是死了,会变成大火里的一抹灰,或是随便什么。 他不知道她真实的名字、身份和来处,更不知道她能偷奸耍滑,抽身离开。他只是听见她说想救姜煜,就义无反顾地抢先替她冲进了火场里。也只是在房梁坠落的那一瞬间,本能地将她挡在了身下。 他只是……随时都打算为她去死而已。 她喉头堵得生疼,不想让他听出自己在哭,因而极力忍着,没有开口说话。 身上的人还在笑,笑得身体都微微地颤抖,伴随着隐忍的咳声。大约是方才在火场里,呛了太多烟的缘故。 但他还试图在安慰她。 “主上别这样说自己,咳咳……您不是有私心。为人臣子,忠君救驾,是,咳咳……是应该的。” 姜长宁轻轻替他拍着背,在黑暗里闭了闭眼。眼角湿润,泪水从脸庞滑落,渗进鬓发。 不是的。他根本不知道。 “你不觉得,我很反复无常吗?” “主上为什么这样问?” “我一直以来,都很想篡权夺位,你很清楚。你当初被派到薛晏月府上,吃了那样多的苦,也是因为这个。可今日,我却掉过头来,要救姜煜,”她声音低哑,“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知道吗?” 第79章 江寒衣沉默了片刻,很老实:“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要做?” 寝殿塌了,也有好处。房梁连同瓦顶一起落下来的那一下,倒是将火势压灭了大半,加之外面调来的水龙众多,水柱铺天盖地,倾泻而下。 水从废墟的缝隙里渗进来,倒像是下了一场雨,淋得人满头满脸,尽是湿的。 江寒衣挡在她的上方。她能感觉到水从他的眉骨和鼻梁滑落,又流淌到她的脸上,一不小心入了眼,酸涩难当。好在即便她当着他的面哭,一片黑暗里,与满脸的水混作一处,倒也觉察不出来。 她怕他被浇得太厉害了,想抬手替他遮挡,也收效甚微。最终只能又摸了摸他的脸。 头上的伤还在淌血。在凉凉的水里,那种温热很明显,也很让人心惊。 “为什么要拼上性命,去做你不明白的事?”她重复了一遍。 他又低声笑了笑,声音很轻,很平静:“我不用明白。” “什么意思?” “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着主上一起做。” 姜长宁咬了咬牙,只觉得下颌都紧绷得发酸。 开口时,却故意板了脸:“原来影卫所是这样教的你。看见本王行事乖张,既不开口请示,也不及时规劝、匡正,反倒只知道陪着本王胡来。这样的愚忠,也不怕坏了大事。” 她冷哼道:“本王回去,定要问问影卫所,是什么道理。” 江寒衣又笑。像是将她的虚张声势,看得很明白,只不拆穿。 笑完了,摇摇头:“不是影卫所教的,主上不要去错怪他们。” “还替他们开脱?” “是我自己想这么做而已。” “……” 他的声音比方才更虚弱了,像是说话都费力。安安静静地趴在她身上,一呼一吸,轻缓起伏,有点像一只软绵绵的猫,却戳得人心发酸。 姜长宁沉默良久,不知道该答他什么。 反倒是他自己,忽地轻轻动了动,好像刻意蹭了蹭她的手:“主上,您别摸我的脸了。” “为什么?” “这不是把我自己的血,抹了我一脸吗。” 他像是想笑的,但没有力气了,只话音的尾调微微上扬。 “现在肯定成花猫了。一会儿被救出去的时候,让人瞧见了,多难看,多不好意思啊。” 他声音含糊:“主上,我虽然是一个影卫,不能……和寻常的男儿家比,但我……也会难为情的。” 姜长宁贴在他颊边的手,忍不住握了握拳,又松开。 他从来没有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在和她玩笑吗?或者说,甚至有一丁点像撒娇。 他是故意的。 到了神智都快不清的时候,他还想努力逗她开心些。 “江寒衣,”她拧紧了眉,轻轻拍他,“别说胡话,你怎么样?” “我没事的,主上。” “不许骗人。”她一把摸到他的手。 很凉。 不知道是真的虚弱到了这种地步,还是被上方淋下来的水浇透的缘故,冰冷,冷得让人心里一惊。 她想也没想,将他的手拉过来呵了几口气,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你清醒些,外面有人在搬瓦砾了,很快就会救我们出去了。” 这人很久没有接话。 久到她心里发慌,用力摇晃他,叫了他好几声,他才稍稍挪动了一下,自己趴到她的肩上,将脸埋在她的颈边,声音闷闷的:“主上。” “嗯?” “如果我死了的话,您能不能别看我?” 姜长宁心里突地一刺,莫名地涌上一股怒气来。 说不清是因为这句话本身,还是因为他格外虚弱的语气,让人开始认真地考虑这句话成真的可能性,并且感到巨大的恐惧。 她忍不住沉声喝道:“在胡说些什么!” 那人在她肩窝里动了动,像是在讨饶,又像是难得地表露出一丝不满,声音模模糊糊的,还委屈:“说好了不凶我呢,主上说话不算数的。” “……” 她一下哽住,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涌上喉头的酸楚咽回去,想服软哄他两句。好,她错了,还不行吗。 但他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只是自顾自地,说得很认真,声音越来越轻。 “死人我见过,样子会很难看的。” “如果我真的死了,主上和我待在一起,不要害怕我。” “出去的时候,您别看我,好不好?” 姜长宁咬牙切齿:“江寒衣!你有完没完了?” 他这一次没有怕她。 “假如我死了的话,主上您会……” 他听起来,像是想问些别的什么的,但自己犹豫了一下,又咽了回去,最终改了一个问法。 “主上,您会怎么样呢?” 姜长宁不知道。 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她只是用了点力,在他腰间轻轻掐了一把,带着点怒气:“能不能问点吉利的?本王给你一个机会,重新问过。” 第80章 但是他再也没有理她。 头顶上方吱嘎两声响,随即,外面的灯光照了进来,众人的奔走吵嚷声也忽然如海潮一样涌了进来,清晰地传到耳边。 她听见有人在喊:“在这儿呢,是殿下!” 立刻就有更多的人围过来,搬动压在江寒衣身上的房梁。 借着光亮,她还是看清了他的脸。额角很大一个破口,血糊糊的,触目惊心。 果然,她方才在黑暗中没留神,将血抹了他半脸,纵横交错,还带着指印,看起来既吓人,又有些好笑。 但不难看,真的。 少年的眉宇依旧清秀,又带着几分英气,双眼紧紧地闭着,睫毛覆在眼下,在一片血迹模糊里,也浓密漂亮。即便不省人事,眉头也还微微皱着,双手用力抠着她身旁的地砖,还像是努力牢牢挡在她身上的模样。 还好,房梁落下前,就已经被烧断成了几截,没有预想中那样沉重。此刻人多,没费太多时候,也就搬开了。 有人凑近她身边,一边问“殿下无碍吧”,一边来拉她。 “本王没事,”姜长宁道,“快救他。” 一抬头,看见对方的装束并非羽林卫的戎装,愣了一下,又打量一眼那人神色:“你是王府的影卫?” 那人这才压低声音:“是,属下等失职。” 又望她一眼,改了口:“主上莫怪。” 她知道,对方此话的真正含义是,她早前要他们在住处留守,不准出来走动,眼下他们未经她许可,擅自进入火场,出现在人前,有暴露身份的隐忧,因而才请求她宽恕。 她倒并无意怪罪。 姜煜受惊极大,疑心人人都要害她,这会儿大约正闹得人仰马翻,羽林卫必定被她差遣得分身乏术,旁的宫人并不顶用。若是她自己带的影卫不来,也不知还要多久,才能将他们救出废墟。 因而只简短道:“无妨,快看看他如何了。” 那人应了一声,却只向身后的人使个眼色,自己搀起她:“请主上放心,属下先扶您出去。” 若在旁人,大约也只以为她救主心切,将江寒衣留给同伴去照应。 然而姜长宁脚下没有动,就立在废墟之上,一片浓重的烟熏气和残存的火星之间,看着她。 那影卫的目光畏缩了一下:“主上?” “你们在影卫所共事过,他甚至可能是你教出来的,对不对?” “属下不明白……” “所以你方才犹豫了一瞬,你不忍心,”她紧盯着那难掩慌张的影卫头领,“你听好了,不论是谁,给你下了什么命令,本王既往不咎。把他带回去,尽全力救活,听明白了吗?” “……属下遵命。” 那影卫干脆利落地一挥手,这一回,众人行动都比先前果断许多,立刻抬着江寒衣,顷刻间就走远了。院中忙得精疲力尽的宫人们,甚至还没能转过弯来。 姜长宁没有要那头领搀扶,自己踏着瓦砾走出去,一直走到院外树下。 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夜深匆忙赶来,加了一件宽大外衣,整个人笼在里面,显得有些萧索,脸色也格外苍白。 见了她,迎上来福了福身:“侍身听闻殿下在火场里,匆忙赶过来,事出紧急,只能带了我们自己的影卫,还请殿下责罚。” 姜长宁看了他很久,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第33章 恋爱 “来,喝药了。” 姜长宁端着药走进门的时候,这样喊,喊完了却没人应声。 一抬头,只见床上的人躺得笔挺又板正,全身都缩在被子底下,被沿一直拉到头顶,整个人蒙得严严实实,只余一抹发尾藏不住,软软的,露在外面。 她忍不住,低笑了一声,将手里还烫着的药碗在床头放下了,才轻声喊他:“江寒衣。” 不理。 “寒衣。” 还是不理。 她没办法,俯身去拉他脸上的被子。这人与她僵持着,不肯放开,她也不强求,并不使大一些的力气,只轻轻凑上前去,向他额前吹气,吹得几根碎发左右摆动,惹得人极痒。 十足的逗弄。 这人到底受不住,从被子底下将头探出几分来,声音还闷闷的:“主上,您别闹我了。” 刚探出半张脸,却不敢动了。 姜长宁坐在床沿上,这般倾身过来,几乎是将他整个抱在了怀里,此刻下巴尖就搁在团花的被面上,垂着眼,微微笑看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足够二人身上的气息交织。 他一下也不敢乱动,只略显无措地盯着她。 被面刚刚好拉到鼻梁上,遮住半张脸,就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又黑,又亮,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她的面容。连眼尾的睫毛稍稍打了个卷,都能看得清楚。 姜长宁与他对视了片刻,伸手将被子从他脸上扯下来:“也不怕闷出点毛病来。” 又用下巴指指一旁放着的药:“不许逃啊。” 碗里药汤浓黑,飘散着袅袅热气,苦味扑鼻而来。 江寒衣看了一眼,再一眼,终究是强撑不下去,眉眼都低低地垂下来:“主上,今日已经是第三碗了。” 第81章 声音委屈得,令人不觉好笑。 要换在从前,他大约不好意思显露出这副模样。 姜长宁抿了抿唇角,尽量使自己笑得不那样明显,说不上来为什么,心底竟有些微妙的得意,和满足。但脸上还是一副不容徇私的样子。 “谁叫有些人身上伤多呢,”她挑挑眉,打量一眼他额上结痂的伤口,“这一碗是清肺的,老郎中说了,你在火场里吸进的烟太多,要是现在不治彻底了,往后要留病根。” 又向外努努嘴:“老太太亲自盯着,熬了两个时辰的,你若不喝,她要来和本王算账。” 事实上,老太太是这样骂她的:“这孩子打从跟了殿下,就从来没个消停,今天病明天灾的,莫说是个男儿家了,便是上阵打仗的女人,又有几个能撑得下来?老身说句不中听的,您要真为他好,就少折腾些吧,要不然,索性将他赶出王府去,也是一条路。否则他迟早让您给害死,我老太婆瞧着都不忍心。” 还要摆手道:“殿下要是不信,改天上南山寺里头算一卦去。依我看呐,您克他!” 姜长宁回想起那副场面,和老郎中手里挥舞的药箱,只觉得背脊微微发凉,一阵阵地犯怵,同时心里却又有些不服气。 “你克他”,简直是世界上最有杀伤力的指控。 净是胡说。 “主上想什么呢?”江寒衣都为她阴晴不定的表情愣了一愣,轻声问。 她撇了撇嘴:“没什么。” 说着,伸手去扶他。 这人在养伤,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在被子里捂得暖融融的,此刻被她半扶半抱起来,挨得极近,暖意浸染着他身上的气息,毫无遮挡地传来。 他脸上微微红了一下,但并没有躲,只是听任她将他抱起来,在他身后塞了两个枕头,让他靠坐着。 嗯,比从前长进许多。 姜长宁满意地眯了眯眼,又要去端那药碗:“来喝了。” 这人脸上顿时现出苦相来,别过头去,微微闭眼,口气很分明在讨饶:“主上,太烫了。” “要喝的。” “等一会儿,一会儿凉了就喝。” 姜长宁看着他难得耍赖的模样,没忍住摇头笑了笑,横竖知道他逃不掉,也就随他。心里倒还有几分自豪。 这些日子以来,能将从前一板一眼,见了她总诚惶诚恐,有些怕她的人,养到如今这副模样,也算是她成绩不小。 清风徐来,满室药香。 从行宫失火至今,不过十余日的工夫,并算不得太久,但一过立夏,天气仿佛顿时就热起来,王府里的窗户上,都换成了霞影纱,薄得能将窗外一花一树,连带着逐渐耀眼起来的阳光,都尽收眼底。 “你热不热?”她随口问。 因着这人当初,以身躯护她,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老郎中认为伤了底子,宜妥善静养,房里不让用冰,连风轮也不许摆。 她扭头看了看他额上微微一层薄汗,自己答:“不热才怪了。” 说罢,顺手拿起一旁的扇子,轻轻替他扇风。横竖老古板的那一套,她是不大信。 但这是下人的活计。江寒衣很不能习惯,脸上略显出一些不自在:“主上别忙了,我不要紧的。” “我闲着也是闲着。” “主上还有正事,不用在这里陪我的。” “你在赶我?”她斜斜睨着他。 他眼神就透出几分心虚,很小声:“我没有。” 姜长宁哧地笑出来,很不见外地倚在他身边,低头端详着扇子的竹骨:“我没有正事。” 不是说谎,是当真没有。 那一日行宫之中,圣上的寝殿无端失火,险些酿成大祸,原本计划的春狩绝不可能再成行,一行人声势浩大地来,匆匆忙忙地走,原路打道回京。朝中上下,无不震惊。 按理说,事出蹊跷,定然是要严加查问,不发落一批人入狱,不能罢休的。 可是姜煜这位陛下,已然不能理事了。 她连年来沉迷于修仙问道,遭受丹药荼毒,身体状况已经极是不佳,骤然经此变故,惊骇之下,越发神智混乱,那一夜姜长宁将她从火场之中背出来,亲眼目睹,不能作假。 尽管事涉皇家体统,不可为外人道,但总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消息,从宫里偷着传出来—— 陛下如今大有疯癫之状,日夜惊惧,或是高声叫嚷,或是四处躲藏,有时昏睡不醒,有时又一连几日夜不眠,近身伺候的人无须犯错,便常被毫无理由地降罪。据说,连后宫的宠侍,也不明不白地杀了两个。 御医惶恐进言,话说得婉转隐晦,但意思很明确。这位陛下,很有可能再也好不起来了。 在这样的局势下,一时间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将那一夜伺候的宫人,尽数看押起来,留待定夺。 皇城之中,风云暗涌。人人心知肚明,与这场大火究竟有没有幕后主使相比,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位陛下的皇位还能不能够坐稳,如果不能,又会落入谁手。 姜长宁什么也没有做。至少表面上没有。 第82章 谁能对一个忠心不二,闯进火场救驾,又因而负伤在家休养的亲王怎么样呢。 她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寄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亲手送到百里外的驿站,送到晋阳侯季听儒的手上。 而季听儒也很懂时务,朝中去信问了几回,只一味告罪,道是前些日子永州大雨,冲塌了山路,自己又不巧偶然染病,正在驿馆中休养,眼下无法回京,还请陛下责罚。 一时之间,两厢便诡异地僵持住了。 任凭萧玉书多想将皇位收归囊中,终究忌惮季听儒手下二十万的兵马,对面一日游荡在外,她便一日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姜长宁如今,当真无事可做。这般人人自危的时局下,她反倒是头一等闲人。 “你这会儿要是赶我,过些日子,想闲也闲不下来了,”她淡淡笑了笑,“我总觉得,从当初召晋阳侯回京,陪姜煜春狩开始,就有人下着套呢。” 身边的人沉默了一小下:“主上不用和我说这些的。” “为什么?” “事关重大,不是我应该听的。” 姜长宁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侧身凑过去,食指在他下颌底下,轻轻地蹭了蹭。相比抬起别人下巴的轻佻,说是亲昵,更合适一点。 “主上?”他微微躲了躲。 但终究不如从前,一躲八丈远。 姜长宁笑看着他:“要不然还是听一听吧。” “我……” “不是说,无论我想做什么,都要陪着我做吗?要是背后的事都不知道,还陪什么呀。” 她望着那人像是稍感愕然的,清澈见底的眼睛,端详片刻,忽地将声音放低了,分明房里也没有旁人,用的却是只有两个人之间才能听见的气声。 “哎,那天废墟底下,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江寒衣的目光闪了闪,不自然地偏开视线,“我忘了。” “真的吗?” “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眼神左躲右闪,一眼瞥见床头小几上的药碗,倒像见了救命稻草,一把端起来:“我要喝药了。” 姜长宁也不作声,就看着他。 看着他将一整碗煎得浓浓的,她闻着都发憷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干脆利落。仿佛片刻前那个将自己蒙在被子里,躲避喝药的人,绝不是他。 只是紧皱的眉头,和抿成一线的嘴角,终究是没有藏住。 “至于吗,”她哭笑不得,“逞什么强。” 嘴上要说他,手上却飞快地拿起一个小罐子,打开。里面琥珀色的蜜饯果子,满满当当,这阵子每天哄他喝药,原本也就是常备着的。 只是取出来了,却并不往他手里递,反而轻巧衔在自己唇间,靠近过去。 草药的清苦气息,与蜜饯的甜香,混作一处。有人低低喊了一句“主上”,没来得及躲,被她揽着腰,将蜜饯塞进他嘴里。 在他含含糊糊,仿佛抗议声中,她还轻轻在他唇角又贴了一下,声音温和低沉,又憋着那么两分坏心思。 “上回你在春风楼学的那个,不对。我教你。” 第34章 亲亲 少年的唇很软,像三月里的早樱,一揉就皱,让人舍不得用的力气稍大一点。 唇齿间残留的汤药气息,有些苦,却并不讨人厌,被她把蜜饯轻松喂进去,又飞快撤离,没有留给他一点反应的机会,就见他腮帮微微地鼓起来,也不知是让蜜饯塞得,还是气得。有点像一只…… 鼓鼓囊囊的小仓鼠。 姜长宁为自己脑海里浮现出来的词,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下一瞬,腰上就被人轻轻捅了一下。 力道绝不重,却恰巧点在什么穴道上,又酸又麻。 她嘶的一声,微微咧了嘴,捂着自己腰间抬头看他:“你是想谋害本王吗?” 很显然是故意的。影卫多年来的严格训练,就是让他用来干这个的吗?她忍着笑,咬牙切齿地看着他。 小东西,近来胆子也大了。 江寒衣面对她故作出的一脸苦相,忍俊不禁,轻轻推了推她:“也没有那样疼吧。” “有,真的很疼。” “我没下那么重的手。” “你当惯了影卫,对自己手底下有多少力气,根本没数。” 姜长宁捂着肚子,软软倚靠在他床边,借机耍赖,半个身子已经悄摸躺到了人家的膝头上,半合着眼,有气无力的。 “本王几番遭人暗算,都没死成,没想到今天差点折在你手里。” “主上不要乱说自己。”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 “我……”江寒衣陡然无措,片刻前的自信神情终于不见了,浮现出几分慌张,“我真的下手那样没分寸吗?” “嗯哼。” “对不起,主上,我不是有意的。疼得厉害吗?”他着急之下,俯身过来看她。 柔软的发尾,像柳梢一样扫在她颊边,细细碎碎的,弄得人很痒。说话间,呼吸一阵一阵,全扑在她的额前,又轻又软,混着蜜饯果子的甜香。 姜长宁不答话,只撇下嘴角,掀起眼皮看他。 他便更急,慌着要向外喊人:“快去叫郎中……” 第83章 “不要,”姜长宁懒懒打断,“郎中不会治。” “那……” “这是你们影卫的功夫,当然是你自己解决。” 在他茫然的目光里,她从他的膝头上起来,手撑在他身子两侧,很顺势且自然地,就凑近上去,唇边勾起一抹笑容,声音压得又低,又暧昧:“江大夫,会治吗?” 江寒衣无措摇摇头。 “亲一下。” “什么?” “亲一下,就不疼了。” 她嘴角扬得高高的,就凑在他面前几寸的地方,目光在他唇上浅浅流连一遍,眼里盛满笑意:“江大夫,亲手造的孽,不会就不管了吧?” “……” 这人脸上猛地一红,然而床帐之间,拢共就只有这么大一点地方,加之被她双臂挡住,方寸之间,更是躲无可躲。 他抬了抬手,像是想推她,但终究是没有,只是飞快向外间瞥了一眼,声音小小的:“主上不要乱来,还是白天。” “晚上你也没答应啊。” “主上!” 他忍不住就咬了牙,睁圆了眼睛盯着她。 姜长宁抿嘴藏着笑。如今都敢瞪她了,跟一只爪子还没长硬,就冲人哈气的小猫似的,比起从前说几句话就怕她的模样,还是这样可爱许多。 只是脸皮还嫌薄些。虽然对她的动手动脚,已经日渐习惯了,但要他主动给点甜头,还是一百回里也答应不了一次。 不成,得再练练。 她也不管这个世界的男子,从小就被教养得羞涩,只一味往跟前凑,没皮没脸的,几乎都要蹭上了人家的鼻尖。 “快点,亲我一下。要不然,我今晚就睡这儿了,你信不信?” 彻头彻尾的威胁。 其实,这人的伤还没养好,不论是出于怕挨老郎中的骂,还是自己心疼,她都不可能对他做些什么。 但江寒衣好骗,向来很当真,脸上一下就烫了,垂下眼帘来躲着她目光,睫毛一个劲儿地闪。忽地一下,飞快凑上前来。 如蜻蜓点水一般,在她唇上碰了一碰,又立刻逃开。 那么短暂,连温度都没来得及感觉真切。 姜长宁的喉头忍不住轻轻滑动了一下。 好甜,好乖。 “寒衣。”她目光微微暗了暗,声音忽地有点哑。 面前的人唇上还带着薄薄的水光,自己下意识地抿了抿,透着慌张:“干什么?刚才不是已经……” 连“亲过了”三个字,也说不出来。 “主上别再闹了。”他轻声道。 但并没有什么躲的意思,只是稍稍偏开脸,不肯与她对视,呼吸有意地屏住了几分,很轻,却又微微加快。薄薄一袭中衣底下,胸膛跟着起伏。 好像假如她当真想做什么,他也是会逆来顺受的。 显然是这些日子,也没有少被她闹。 姜长宁眯起眼角,在心里鄙夷自己,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面上却只淡淡笑着:“没闹,在你身边待一会儿还不行吗。” 手很小心地环着他的腰,下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蹭了几下。 其实并不忍心趁人之危,在这时候欺负他。只是这样简单地和他腻在一起,感受着他身上气息,也觉得无端的安心。 却忽然被人轻推了一推。 “干什么?”她略有不满,还有点委屈,“连抱一下都不让了吗?” “有人来了。” 江寒衣红着脸,用眼神向外示意。 她的耳力远不如他,尽管心里觉得,在她的王府里,还没有人能对她做什么加以指摘,即便是……咳,即便是白日宣淫,好像也无妨。但终究是顾及这人脸皮薄,松开他,理了理衣衫。 刚坐端正,就听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奴婢有事禀报。” 是越冬。 她也不稀奇,道:“在屏风外头说吧。” 只要不让进来,瞧见了有些人衣衫不整的模样,就算不得逾矩。 然而越冬的口气却有些迟疑:“这……要不然,等晚些殿下得了空,奴婢再报,也不打紧。” 姜长宁不由就微微拧了眉头。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一身犹犹豫豫的习气。 刚想道,她无意隐瞒江寒衣,没有什么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说的,若是有话,照实禀报便是,却被身边的人轻轻拉了拉衣袖。 “越冬姑娘既然此刻来,定是有要事,”他望着她显然有些不悦的神色,微微一笑,像是安抚,“主上去吧,我没事的。” 姜长宁郁郁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很烦,好端端的,让人搅扰。 但还是点了点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那我去一下,晚上一起吃饭。” 这才肯出去。 一路回到自己的书房,往檀木的椅子上一坐,脸上仍阴沉沉的,向着那不懂眼色,打断了她片刻光阴的侍女,没什么好气:“怎么了?” 越冬脸上忧心忡忡,却不答话,而是向院中瞧了瞧,掩上门,才返身回来,先拱手告了个罪。 “殿下莫怪,并非奴婢有心不懂事,”她抬起眼来,神色凝重,“宫里刚悄悄传来的消息,前些日子行宫失火一事,有结果了。” “哦?”姜长宁眉心不由一跳。 第84章 并不曾听闻姜煜的疯症,这些天有所好转,那这结果,是怎么查出来,又是谁定夺的? 她敛去了脸上不耐烦的神色,将身子坐正,才道:“你说。” “是……晋阳侯府。” “什么?” “查清楚了,那一夜宴席上,季小姐献上去的望仙香,有问题,里面添了白磷。白磷极易燃,香炉中即便不见明火,也足以使其燃烧了。此香有静心安神的效用,确不作假,那一夜陛下难得歇下既早,睡得又沉,伺候的宫人难免懒怠,一时疏忽没有留神,待到发现火起时,已然是迟了。” 越冬眉头亦紧锁:“此香珍贵,未用者皆存放在别处,因而才没有随着寝殿一同烧毁。初时倒也没人想起它,近日来,萧太师下令,将那夜殿中所用的一切物事,一样样细查过来,这才露了端倪。” 姜长宁垂眸,用指尖描着桌角上雕的五蝠图案。 那一夜,行宫园中,她拉着江寒衣在道旁说话,嬉嬉笑笑从她面前路过的宫人,一面称赞着那望仙香果然有些奇巧,一面商量着去吃些夜宵躲懒。 在北境多年的晋阳侯,上奏想要领兵退回永关驻守,迟迟未能获准,却因一个无关痛痒的春狩,而被只身召回。 还有宴席之上,萧玉书一反常态,不惜当众驳了陛下的面子,只为劝其将那望仙香暂时收起,留待过些时日再用。 当时她还好笑,这人怕不是年纪大了,多了些嘴碎的毛病,连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也要插手。 如今想来,却是明明白白的一局。 香丸里早就让人动过手脚。这样精细的谋算,皆是冲着晋阳侯府去的。 假使季听儒没有因为忽逢大雨,被阻在半道上,误了脚程,那么那一夜之后,季家谋反叛乱,满门获罪,即便北境二十万兵马,都忠心于这位主帅,终究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季听儒会束手就擒,立刻赴死。而她这个齐王,失了盟友,光靠自己府上那些私兵,根本无力相抗。 她的任务会失败。姜煜已成废人,构不成威胁。而萧玉书,会得到她梦寐以求的皇位。 一切都计划得很周全,除了那一场大雨,生了变故。 季听儒机警,得了她的报信,知道京中有异,抵死不肯奉召回京,只周旋在外。萧玉书见事已至此,才只得将望仙香一事抛出来,退而求下策。 如今,她是在拿季家老小的性命作筹码,与季听儒博弈。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季家如今,怎么样了?”姜长宁沉声问。 “季明礼小姐已经让刑部带走了,听闻他家出嫁的大公子,妻家也遭牵累,目前正被重兵把守着,只还没有下一步行动。眼下晋阳侯府乱作一锅粥,老的老,少的少,连个拿主意的也没有,当真是有些可怜。” 与她想的一样。 季明礼作为家中唯一能顶事的女子,又是亲手将望仙香献上的人,此事一出,无可推卸,必定是要被收监的。而余下的家中诸人,一时间却不好动。 道理很简单。若是全数戕害,季听儒心中悲愤,又再无后顾之忧,反倒是逼她领兵打进京城来了。 便是如今的局势,才更好威胁这位只身在外的老将。 姜长宁沉思良久:“越冬。” “奴婢在。” “你觉得,我们府上怎么样啊?” “啊?”越冬怔了怔,不解其意,但仍思索了一下,“奴婢愚见,殿下身份贵重,前些日子又刚闯进火场,勇救陛下,是头一等的功劳,一时半刻之间,大约没人敢动您。除了……除了前阵子,府上的细作还未能揪出马脚,其余应是无碍。” 她深吸了一口气:“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殿下若是有心保存实力,暂时与晋阳侯府撇清,咱们王府应当也能独善其身。” “嗯,说得很好。”姜长宁淡淡笑了一下。 “殿下谬赞了。” “传本王吩咐,把晋阳侯一家老小,都接来我齐王府上。” “啊?” “只管去办。” “……是。”越冬眼中的惊愕,并不能掩盖,但还是简短利落地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去吩咐差事。 只是刚到门边,却又听身后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问她,又好像其实在自言自语。 “你说,有些人会不会生气啊?” 第35章 照应 晋阳侯的家眷是在日暮时分到的。 王府派去的马车,华美又舒适,他家正夫携季晴同乘一辆,后头老太爷独坐一辆。他自家的下人被扣在府中,不准离开,也无妨碍,向后看去,王府的婢女与侍人浩浩荡荡,队伍足占了小半条街,清一色的打扮,端正的头脸,气派比从前分毫不减。 一切只为告诉旁人——即便是季明礼如今因疑罪而被下狱,晋阳侯府的人,仍旧是不能够看低半分的。 姜长宁一早站在大门前相迎。 她远远地望见队伍过来,亲自到马车边,扶了那老太爷下来,嘘寒问暖:“仓促之下,许多事一时准备不周全,老太爷一路过来辛苦了。” 将那白发老翁感动得泪眼婆娑,连声道,若不是她,家中仅余几个男子,全没了主意,今日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往后过。 第85章 “来时还顺利吗?”姜长宁问从车前跳下来的越冬。 “大抵还好,那些看守的卫兵拿不定主意,请示了几回,到底不敢真拦,”越冬扬起一张笑脸,“左右这罪名,也不曾确凿定下,老太爷与正夫都是诰命,又有殿下作保,奴婢倒要看,谁敢给委屈受。” 自然,这是有意宽他家人的心了。 于是连忙将人迎进门安顿。 她齐王府上,人丁向来不算很多,地方倒还宽敞,溪明又是个办事利落、有条理的,一顿晚饭压惊的工夫,便已经将西边的院子收拾出来,前后几间房,大致还不失体面。 “让你们受委屈了,”姜长宁叫人端上饭后的茶水,向他们道,“如今的情形,只能先将就住下。本王已经嘱咐了,多挑机灵可靠的下人,过来照应,若是还有缺的少的,一定要开口,便如同在自己家中是一样的。” 那晋阳侯正夫连忙要敛衽起身相谢:“殿下说哪里的话来。幸得殿下照拂,能有一处容身,已经是感激不尽了,若再说什么委不委屈的话,可要折煞我们老小了。” 被她抬手虚扶,止住了。 她只温声道:“正夫不要这样说。本王与晋阳侯,乃是多年交好,此番事出突然,替友人照料家眷,原是理所应当。只怕考虑不周,怠慢了你们。” 又好言安慰:“刑部那里,本王也命人去打点过,季明礼虽在狱中,也不会太过受苦,可以稍为安心。” 两相对望,皆是唏嘘。 哪里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已然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故。从前在京中,人人高看一眼的晋阳侯府,一夜之间,竟落到了长女被收监,家主流落在外,有家难归的地步。 那老太爷到底忍不住,三两句话一过,便垂下泪来。 一旁有人细心递过手绢,声音低低的:“爷爷别哭,我们家如今,还没到定罪的时候呢。母亲与阿姐吉人自有天相,又有勇有谋,定然还能转圜的。” 是季晴。 这上回相见还飞扬跋扈,处处不饶人的少年,今日已是大不相同了,整个人都黯淡下来,眉眼俱是蔫蔫的,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样。方才一餐饭间,也没几句话,很不像他。 姜长宁目光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只低头饮茶。 其实她因前番的事,心里很不喜欢他,只是两家到底是同盟,也是朋友一场,于公于私,她总不好置他于不顾,少不得要接到府上照应着,好让仍旧逗留在外,伺机而动的季听儒安心。 之所以将他一家人安置在西面独门独院,也有这一层考虑在。 她不想让他与江寒衣碰面,见一眼都不必。 这季晴却瞧不出来她的忌讳,只红肿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她:“宁姐姐,你说是不是?你再帮帮她们,好不好?” 一旁的晋阳侯正夫,轻轻将他扯住,摇了摇头:“殿下已经为我们费了极大的力气,切不可这样没有分寸。从小教你的规矩,你竟半点也没有记在心上。” 嗔怪罢了,又道:“你宁姐姐最是心善,定是会护你的。你如今可要收性子了,再不能像从前一样,整日里任性。” 姜长宁没有应声。言外之意,只作听不明白。 季晴便瘪了瘪嘴,脸上现出几分委屈。 但因着上一回,她在侯府替江寒衣讨说法,寸步不让,当众落了他好大的脸面,这父子俩当是心有余悸,加之眼下落难,今非昔比,见她不接话,也只得作罢。 相比儿子受到的几分冷遇,终究是一门兴衰与性命,在眼前更值得担忧些。晋阳侯正夫脸上忧色沉沉,双手合掌,向远方遥拜了拜。 “妻主一生戎马,智勇无双,定能找到办法的,”他道,“咱们家这么些年,从未做过亏心事,只盼老天有眼,能比从前的武威将军运气好些,便是了。” 姜长宁刚无声撇撇嘴,在心里道,大约各人对亏心事的理解,各有出入。身旁的老太爷就拿拐杖在地上轻敲了敲。 “说的什么糊涂话,同那等人去比做什么?也不怕添了晦气。” 正夫自知失言,挨了公爹的教训,也不敢作色,少不得默默受了。季晴倒是个心疼父亲的,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暗中宽慰。 姜长宁却忽地生出了两分好奇心。 “武威将军?”她微微仰起头,皱了皱眉。 这个名号,于她十分陌生。在她领到任务,穿越到这个世界之前,背诵的所有资料里,仿佛没有看见过。难道是后勤的同事疏漏了? 她刚刚在想,该以什么样的方式迂回探听,而又不显得过于无知,露了马脚,那老太爷却自顾自地说了。 “不怨殿下记不起来,”他道,“这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当时殿下年纪尚小,如何能够知道这些。” 他示意季晴扶着他,坐直了身子,饮了一口茶水。 “那武威将军,名叫姜灿,往上能数到文帝的时候,与咱们圣上是同一辈里。只是到她这一代,家中已经不景气了,全凭自己挣得的军功,当年也是御前的红人,还能在大内行走呢。” “只可惜,军功太高,惹人眼红,后来让人诬陷拥兵自重,被圣上夺了兵权,要治她的罪。她倒机灵,带着几个得力的部下,一路逃出去。” 第86章 “咳,听说是往西南跑了,但从此以后,这么些年,也是下落不明。朝廷几次派人搜捕,也没找见影子,”他摇头道,“西南山高水深,瘴气既重,又有蛮族。依老身看,任凭她多大的英雄,多半也是没有命了。” 他一时唏嘘:“老身活到这把年纪,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了。咱们这位陛下,最是糊涂,由着那萧玉书摆布,残害忠良。我季家今日之祸,一如武威将军当年。” 一时又嫌弃自家女婿:“好端端的,同她去相提并论,也不知究竟有没有盼着你当家的好。” 姜长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个在朝堂斗争中失败,下落不明的宗室,且已经是十余年前的事了,通常会被判定为,没有太多了解的价值。难怪她手头上从未收到过相关资料。今日也只当闲话一听。 大约于她的任务,和眼下的困局,都并没有什么助益,只是越发显出姜煜之昏庸,与萧玉书之处心积虑,是由来已久。 她见那晋阳侯正夫,也老大不小的岁数,当着小辈的面,让公爹训得抬不起头来,脸上通红,心里知他难堪,便道:“时候不早,今日也劳累了,不妨早些歇下吧。” 也算好心解围。 那刚刚腾出来,用于安顿季家人的院子,她也不曾去过,为表郑重和关心,少不得亲自陪着,一路过去。 任凭对面惭愧,一叠声道什么都足够了,仍是里外看了一圈,着意添了许多东西,又将溪明已经拣选过的下人,再额外嘱咐了一番,这才算是自觉尽到了礼数。 一轮忙罢,月亮已上中天。她身为女子,再多留也不合适。 刚预备告辞,却听晋阳侯正夫轻轻呀了一声:“晴儿那孩子呢?” 众人抬头四顾,方才事事忙着归置,人手既多且乱,倒无人留心,此刻再看,满院里哪有季晴的影子。 因着是在王府,正夫倒也不担心他有什么危险,只嗔道:“一天天的,从来没个省心的时候。” 又向她赔礼:“又给殿下添麻烦了,还望殿下莫怪。” 姜长宁一边道无妨,一边就要让人去找。一回头,却连溪明也没瞧见。 正诧异间,倒有一个伶俐的侍人,站出来回话:“殿下,奴方才听见,季家公子说换了地方,夜里害怕,睡不安稳。明公子就道,府里有一盏西域来的莲花灯,样子精巧,不妨取来予他解闷。此刻大约是一同去看了,殿下与正夫、老太爷不须担心的。” 正夫闻言,无奈且懊恼:“当真不懂事,还跟个小孩似的,像什么样子。” 姜长宁的脸色却不由沉了下来。 那侍人口中的灯,的确是有,以黄铜打造成莲花形状,重瓣且镂空,中央点上灯烛,便影影绰绰,映得满室如莲华开,按说是一件漂亮的摆设。 只是她总嫌看久了,晃得眼晕,向来不大爱用。溪明要是拿来哄半大孩子高兴,也无可厚非,她总不至于计较。唯一的问题是…… 那灯在南苑,她的房中。 而此刻的南苑里,月光皎洁,夜凉如水。 季晴一路与溪明说着闲话,虽因家中变故,远不及往日活泼,但说笑声仍旧清晰地传遍这一方安静院落。 正说在兴头上,听见前面有人轻声问:“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他刚想说,没见过才是应当的,一抬头,望见月色下的人,却狠狠怔了怔,委屈又惊愕地瞪大了双眼:“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36章 反击 一刻钟前。 房里的桌上,饭菜摆得整整齐齐。虽不说多奢华排场,不过家常便饭,五六样时令菜,但一打眼瞧过去,也是色面清爽,令人神怡。 只是细看之下,青菜叶稍稍发了黄,嫩藕片边缘有些黑,清炖的鸽子底下,倒沁出半盘的汤水,上面浮着大片的油星。 若在王府这样的讲究人家,这便是过了火候,不中吃了。 “公子,别等了,”一旁的侍人低声劝,“这都戌时正了,您多少吃点东西,别将自己饿坏了。” 江寒衣坐在桌边。虽在养伤,衣裳却穿得整齐,头发也新束过,整个人瞧起来,不见病弱,只如月下修竹一般端正。 只是到底在火场中,受罪不小,坐得又久了些,开口时,没忍住轻咳了几声:“咳咳……我没事的。主上说了,要我等她一起吃晚饭。” 说这话时,目光向门外投去。然而庭院深深,唯见夜色。 “菜大约又凉了。”他向桌上端详了两眼,声音有些犹豫,“要不然,再热一热吧。” 侍人不由露出几分为难神色,踌躇几番,小心翼翼的:“这都已经热过三回了。依奴看,或许算了吧。” 江寒衣的脸上,终于闪过一瞬间的失落,夹杂着些许无措,就好像觉得自己再一次没能将事情做好一样。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就又被他敛回了眼底。 “也对,她应当不爱吃了,”他垂着眸,淡淡笑了一下,“主上她挺挑嘴的。” 侍人小心觑着他神色,微露不忍,赔笑:“公子心里不用有想头,奴方才听说,傍晚的时候,府中来了客,殿下这一会儿大约在陪着呢,脱不开身,并不是有意食言,忘了与公子的约。” 第87章 “我知道。” “要不然,奴差人去前院打听打听,看什么时候能……” “我真的没事,”他抬头,笑得更暖和了些,“主上有那么多的事要忙,一顿晚饭罢了,算得了什么,我怎么能给她添麻烦。” “公子说得极是。这菜眼看着也热得过了,您若是不愿意吃,奴去让小厨房下一碗面来,热腾腾的落胃,夜里吃着也舒服。” “不用麻烦了。” “这哪儿行呀,您都干等多久了,要是将您饿坏了,殿下转头一定要拿我们当奴才的是问。” “不会的,主上她拗不过我。” 这人难得地,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又像自觉不好意思一样,立刻藏了回去。只起身道:“不过我还真的想去小厨房一趟。” “怎么了?” “主上待客的话,大概免不了要饮酒。她不喜欢解酒汤的味道,她喜欢那种,煮开后又兑了牛乳的浓茶,里面还要加木薯圆子。” “何须您亲自劳动。您吩咐下来,奴去做就是了,再不然还有厨房的张婆婆帮手。” “我怕你们不会。前几次喝,都是主上亲自动手做的,以前连听都没听过,新奇得很,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低,脸上微微红了一红,好像为得到这种格外的厚待,自己感到羞赧,只道:“还是我去吧。这会儿煮上,等她回来正好能喝。” 过一会儿,又眨了眨眼:“只能按她说的试试,要是煮得不好,也不知道她会不会笑我。” 侍人拦不住他,只能随他一同出去。 今夜近满月,月色皎洁,将庭中照得很明亮。 所以他刚踏进院子,就瞧见了从外面进来的两个身影,面容被映得清晰,不必看第二眼。他的步伐一下便停住了。 只有身边的侍人,既不识得对方,也未觉出他的异样,只诧异道:“公子,这是谁呀?奴怎么从没瞧见过。” 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便一下闻声抬起头来,惊愕地将他打量了片刻,失声叫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寒衣无可作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面向着对方,月色落在他的身上,好像落了满肩的霜。 两相僵立,还是一旁的溪明先开口:“这是晋阳侯府的季小公子,从前也是见过的。今日殿下将他家人接了来,小住一阵,怕是还未来得及同你说。” 他笑得很和气:“江公子且忙你的,不必在意。我领他到殿下的书房里取些东西,这便走了。” 江寒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点了点头。 身旁侍人觉出不对劲,略显担忧地望向他。他只牵了一下唇角,像是安抚一样,仍旧转身,向小厨房走。 反倒是季晴收不住性子,嘴角一垮,就喊出来:“明哥哥,他为什么会在宁姐姐住的院子里?” “这……”溪明的脸色亦为难,目光在两人之间左右望望,像是不知该如何作声。 他自不管,只气得跺脚:“凭什么?一个下人罢了,竟能住在宁姐姐的卧房边上,你也配?” 见江寒衣无意与他相争,转身要走,一时气不过,便要上去拉扯:“你给我站住!” 无奈江寒衣的身手太好了。 影卫的本能,便是不会让无关的人近身。他只侧身轻轻一让,季晴扑了个空,自己又打了个趔趄,竟没站稳,一下合身扑倒在地上。 倒把在场众人都惊了一跳。 江寒衣反应快,头一个伸手去扶:“季公子没事吧?” 季晴被从地上拉起来,摔得结结实实,别说衣裳沾染了尘土,连头上的小金冠都歪斜了,灰头土脸的,颇显狼狈。 他像是摔得懵了,脸色白着,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抬头看一眼扶他的人,才猛然用力一推,哇的一声,大哭出来:“谁要你来扶?你滚开,不许碰我!” 江寒衣没防备,倒被他推得退了两步。 他看着这又哭又闹的少年,脸上现出无措神色,像是当真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低下头,默默地将手缩回袖中。 季晴哭得伤心,那侍人与溪明都少不得慌忙上前去搀,好声好气地哄。 这个拉着他上下瞧:“小公子摔伤哪里没有?怕是要唤郎中过来看看才好。” 那个替他擦眼泪:“好端端的,委屈坏了,是哥哥不对,没有看顾好你。出了这样的事,该将你爹爹请来才是。” 他闻言,自己猛地一抹脸,站起来。 大约是摔得着实不轻,就见他捂了捂膝盖,又掉泪珠子,咬了咬牙,声音里赌着气:“不用叫我爹爹,我今日偏要自己说清楚。” 他瞪着江寒衣,一双眼睛通红,却绝非少年人梨花带雨的可爱,反而盛满了怨恨。即便在夜色里,也像是雪亮的针直扎过来,令人生寒。 “你以为先前,宁姐姐见你会扮可怜,护了你一回,就能作数吗?她是皇亲国戚,当今圣上的妹妹,你不过一个使唤的下人,能在她跟前伺候,都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有什么脸面,与她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还像模像样的,拿了个主子的架子。真以为自己能凭几分姿色,攀上高枝做凤凰了吗?” 第88章 “我家与齐王府,是多年的交情,从我还小时,宁姐姐便常来常往,与我相熟,岂是你能够比的?别看我的母亲如今不在京中,只要府中的门楣还在,我便是晋阳侯的儿子,你是什么?” 他一句一句,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你听好了,便是我家眼前出事了,我也强于你百倍。在本公子面前,没有你撒野的地方。” 其实全然是前言不搭后语,在胡说了。 无非是家中骤然出事,一落千丈,心里原本便过不去,此刻遇见了江寒衣,便将火气变本加厉地,一股脑全发泄在了他的头上。 江寒衣静立了片刻,将身边犹豫着想要出头护主的侍人拦了下来。 明明是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却忽地有几分凉。 他沉默良久,轻轻笑了一下:“我自然是不能与季公子相比的。如您所说,我不过是一个下人而已,主上见我可怜,厚待我几分,我已经非常惭愧了。季公子既不用理睬我,也不用为我生气。” 他看了一眼季晴摔倒时弄脏的衣裳,声音怀着歉意:“方才是我不对,季公子还是看看,有没有伤到哪里。男儿家要是磕碰了,不好。” 毕竟,那是侯府金尊玉贵,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小公子。哪里能同他这等卑贱的,受伤如家常便饭的人一样。 然而这话听在季晴的耳中,却并不当做是好心。 “谁要你假惺惺地装好人?”他下巴上还挂着泪珠,瞪一眼江寒衣,却冷森森地笑了,“你有空替我担心,还不如瞧瞧自己吧。都破了相了,还好意思往宁姐姐跟前站呢。” 江寒衣的额角上,的确好大一个疤。 那是前些日子在火场里,为了护姜长宁,被落下来的房梁砸的,还未能褪下去,显眼得很。 他怔了一下,不自觉地就将头低了低,像是当真很怕惊吓了别人一样。 季晴就更得意:“你如今在这院里,算是什么呀,侧室,还是小侍?没名没分的,还真以为自己能翻身做主子了吗,让人瞧着也可怜。改日被赶出去的时候,可别怪我今天没警醒你。” “不是的。” 低声下气许久的人,忽然出言反驳,倒让在场众人都吃了一惊。 季晴亦不免怔了怔神,还想开口相讥,一眼瞧见那人的模样,到嘴边的尖刻言语,却忽然都被堵了回去。 江寒衣半低着头,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双肩似乎都在微微发抖,抬眼看他的目光,却是明亮的,甚至带着某种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 “主上她……”他连声音都发颤,“她要我的。” 而在谁都没有留意的院落门外,忽然有人朗声道:“不愧是寒衣,说得很好。” 第37章 维护 姜长宁在众人愕然目光中,走到近前,举止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她将那个被说得手足无措,浑身都在微微发抖,看起来像是很想躲到地下,却仍坚持着说出“主上她要我的”那个人,拉到了怀里。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双唇轻轻地,印上了他额角的伤疤。 “主上……”江寒衣一惊,本能地向后躲去。 也不知道是因为在人前做这样的举动,而感到羞赧,还是因为她亲吻他的伤疤这件事,已经足够他自卑。 但是姜长宁没有允许。她牢牢揽住他的腰,甚至唇在他的疤痕上轻轻厮磨了一会儿,才肯放开他。 她眼神发暗,一时很复杂,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选择了轻佻地眯眼看了看他,挑起一边嘴角:“有长进,但不多。” 在他有些慌乱,又有些不知所措的目光里,她转向一旁震惊得尚未回过神来的几人,眼里的笑意,缓缓落下去。 “在这里做什么?” 季晴自幼被娇宠惯了,养得一身跋扈性子,不是个懂得看眼色的。见状,还气得要发急:“宁姐姐,你,你做什么这样对他?” 在她冷淡的注视下,自己又将话吞了回去,神情有些畏缩,像是知道怕了,却还有意向她撒娇:“宁姐姐你好偏心,一来就帮着他,还,还对他……” 他自己哽咽说不下去,愤愤地盯了江寒衣一眼,又因姜长宁在侧,畏惧她,不敢过分,只委屈巴巴,掀起自己的衣袖,将手臂伸到她眼前。 不愧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小臂的皮肤细腻,在月光下如同白玉一样,确是好看。手腕底下,擦破了很小一片,也就两个指甲盖那么大,浅浅的,稍有些渗血。但在他眼里,显然是受了天大的苦。 “宁姐姐,你看啊。” “怎么弄的?” “都是他,他方才害我摔的。” 江寒衣的侍人在旁边看不过眼,小声嘀咕:“怎么胡乱指认呢,分明是小公子您自己……” 话说了半截,被江寒衣拉住了,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讲。 季晴委屈的脸上,就忍不住现出几分得意,像是认为对方自知理亏,很期待姜长宁为他撑腰出气。 姜长宁瞥了一眼他神色,口气淡淡的:“伤了,就去看郎中,找本王也没什么用。” 第89章 “宁姐姐?” “不过这个时辰,老郎中怕是也睡了。依本王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回去静养几天,别再大黑天的出来乱跑,想来不出几日,也就养好了。” “你,你怎么也……” 即便再迟钝,也听明白了,她在讽他深夜还不消停,惹是生非,季晴一下就瘪了嘴,刚才收回去的泪珠子,又在眼眶里打转。 “我在家中,不小心绊一下,爹爹和爷爷都要拿那些侍人是问的。我从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伤。” “很了不起吗?” 姜长宁冷冷打断他。在他茫然目光中,她侧头偏向江寒衣的方向,原是想拉起他衣袖来看的,但最终并没有这么做。 “你方才还讽他额头上的伤重,却没有想过,他身上落的伤,更重多少倍。” “他是什么身份,与我能一样吗?” “那本王若说,他的一身伤,都是为了我而落下的呢?” “我……”季晴一下噎住,仍不服气,有心要争,望着她不善神色,到底没敢出声。 身后传来有人低低的声音:“主上不必为了我这样,让季公子早些回去歇息吧。” 姜长宁没理,只俯视着面前的半大少年,目中幽暗。 “你口口声声,道他身份低微,不如你,却不知他为了本王,几番出生入死。你能拿什么与他相比?就凭你生在晋阳侯府,受家人宠爱吗?” 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是要说出更锐利的话的,但最终只淡淡道:“你的家人将你惯坏了,没能教好你。” 季晴眼眶里打转的泪花,便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了。 他哭得涕泗滂沱,声音都含糊难辨:“我哪里还有家啊,母亲在外回不了京,阿姐下了狱,今日家中全是兵,一个个黑着脸,好怕人。” 他仰着脸,眼泪全从下巴往衣襟里淌:“我好怕,真的好害怕。” 哭声在夜里,格外清晰,引得远近下人皆悄悄地探头探脑,向这边打量。 溪明在身侧,取了手帕,轻轻地替他擦,低声哄劝:“多大的人了,可不能这样哭,让旁人看了笑话。没事了,你如今在殿下这里,有殿下护着你。” 他闻言,大约自以为找到了主心骨,抽噎了两下,讨好地上前要拉姜长宁的衣袖:“宁姐姐,如今只有你管我了,你别凶我。” 秀气漂亮的少年,垂着泪乖巧起来的样子,十足可怜。 但是姜长宁淡淡抽回了自己的衣袖。 “有一件事,你须得记清楚。本王将你接回府中,是因为与你的母亲有交情,想要照拂她的家人,而不是为了护你。” “你若能懂事,不惹是非,我齐王府在一日,便能庇护你们一日,并不惧怕引祸上身。但若你再生事,本王一样能将你送回去,不会留你。” “与我哭没有用,即便到了你父亲与祖父面前,本王也是同样的话。还望你好自为之。” 她冷冷盯他一眼,话音意有所指。 “好好的一个侯府公子,别降了自己的身份。年纪也不算小了,学得聪明些,遇事多想几分,不要旁人让你做什么,都给人当筏子使。” 但季晴哭得伤心,满心的委屈,大约也是没听明白。 她无意与他多话,只向自己的书房扬了扬下巴:“不是喜欢那盏莲花灯吗,进去拿吧,拿完便走。”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南苑是本王所居,你一个未出阁的男子,即便两家交好,随意出入也不合适。若是传了出去,旁人要有闲话说,没的误了你将来说亲。往后不必再来了。” 语气并不重,话里是什么意思,却任凭是谁也听明白了。 季晴一下哭得越发大声,将她与江寒衣来回看看,似乎还想争辩些什么,又怕她更不留情面。僵持了一会儿,恨恨一跺脚:“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说罢,转身便跑。 姜长宁望着他踉跄的背影,挑挑眉。还真是与上回在侯府挨她训时一样,脾性半分未改。 江寒衣在她身后,轻轻叹了一口气:“主上话说得有些重了。” “怎么,”她回身看他,“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你倒要替他说情?” 这人沉默了一小下,低着头,声音也低低的:“季公子说的话,也并不算错。他出身高贵,没受过气,主上这样说他,他心里恐怕想不开的。” 他半垂着眼帘,在夜色里,目光并不分明。姜长宁一时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真心的不计较,还是心灰意冷,在说气话。 想起片刻前,她刚踏进院中时,听见的那番话,终究是…… 她暗中攥了攥拳:“寒衣,我真的不是……” 却被他截断了:“主上还是让人追过去看看吧。再怎么说,晋阳侯府也是客,让季小公子哭着跑回去,不成样子。何况天黑,要是路上再磕了碰了,就更不好。” 溪明在一旁久未言语,得了这一句,终于接话道:“侍身过去看看。” 却被姜长宁阻住了:“你留下。” 在他无措神色里,她扭头吩咐身旁的越冬:“你去。” 越冬随着她,目睹了这一场闹剧,始终不敢出声,活像是要将自己站成一块木头。闻言倒像松了一口气,立刻答应:“是,奴婢遵命。” 第90章 “不必多话,你任他哭。只打一盏灯,将他送回住处便是了。若晋阳侯府的人有话说,便让他们明日自己来问本王。” “奴婢明白了。” 越冬知道分寸,问廊下巡夜的人要了一盏灯,立刻便快步追去了。 姜长宁回头,看看江寒衣,深吸了一口气,像有很多话想与他说,终究却只是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碎发,轻声道:“你回去等我一会儿。” 随后转向另一个人:“你随本王来书房。” 话音里的情绪,两相对照,不能再分明。 溪明的肩头瑟缩了一下,在夜风里,显得有些单薄。但他只是平静地点头应了一声,就跟在她的身后,向书房行去。 仿佛仍如往日里一般从容。 已是深夜,书房里重新点了灯,姜长宁没要下人伺候,让人都退出去,合上了门,自己坐下。 面前的书桌上,茶壶是空的,砚台是干的,只有一星灯火,摇摇曳曳,映着溪明孤单站在书桌另一侧,距她不过几步的距离,却像隔得很远。 她静静打量了他一会儿。 “本王待你,够宽容了。此刻没有让下人看着你出丑,也是顾及你的脸面,”她道,“有什么,你自己说吧。” 溪明一身青衫,在灯下也照不暖,只显得冷清。 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如沐春风的,一言一笑,皆合宜有度。但是此刻,他轻轻地扬了一下唇角,笑得忽然有些苦,又有些自嘲。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样的神色。 相比平日从不出错的模样,反倒有些鲜活。 “侍身无话可说。是我存心,带季小公子来此处,要他与江公子相见。做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矢口否认的。” 他望着她,声音有些飘忽,如同梦呓。 “我只是在想,江公子的命,为什么就这样好呢。我嫉妒他,殿下明白吗?” 第38章 妒心 “你嫉妒他?”姜长宁重复了一遍。 她凝眉望着那个笑容苦涩的男子,忽地觉得很荒诞。良久,才问:“你嫉妒他什么?” 她是当真不明白。 “你口口声声,说他命好。可他自幼便是孤儿,失了父母,被亲眷卖进王府,做了影卫,每日血里来,泥里去,在众人眼中,身份都不能更微贱了。这世上但凡还有出路的男子,即便家中再贫苦,也不愿意走这一条路。” “他先在影卫所刻苦受训十余载,又几番为本王出生入死,险些殒命,能活到今日,全凭运气不算太差。他有哪一点,值得你嫉妒?” 在她看来,天底下很难有比江寒衣还要命苦的人了。 “这样的命,你想要吗?” “想。” 面前的人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她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在她并不掩饰的困惑里,溪明的笑容淡淡的,有些苍凉。 “他虽命途曲折了些,受了许多苦楚,但是殿下心里,是真心有他的。您平日待他如何,自不必说,单说行宫那一夜,您竟能为了他,折返进火场里去。这普天下,能得齐王殿下,不,能得哪怕一个寻常妻主如此相待的,能有几人?” “侍身当真既嫉妒,又羡慕极了。他几番为殿下搏命,得了殿下另眼相看,也是理所应当。我只恨自己自幼长在深闺,没有那样的机会,若是能与我换,我也情愿的。” 他的泪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来了。 但他的教养很好,性子也沉静,即便是哭,也是无声的,并不如片刻前的季晴那般大喊大叫、撒泼任性。只是两道泪痕印在他脸上,在灯火的映照下,微微地闪动着晶莹。 “自从将他接回南苑后,殿下还……”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闭了闭眼,“还进过我房中吗?” 姜长宁沉默不语。 她不碰他,并非他想的原因。只是因为,他是这副原身在时纳的侧室,与她本不相干,她自然无意亲近。但这个缘由,不能照实对他说。 他一生都是大家闺秀,说出这样的话来,大约是非常屈辱的。 她静了半晌,将语气放软了一些,只道:“你想得太轻松了。” “侍身不明白。” “你如今见本王待江寒衣好,便懊悔自己没有机会以身相护本王,换得本王垂青。但其实,若是真的给了你那样的机会,你根本撑不下来。江寒衣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你受不住。” 眼前的人垂着头,不作答,也不知是仍有几分不服,还是承认了她说的有道理。 她低低叹了一口气:“你何必非要与他相比呢?你的母亲是皇城宫苑副监,即便官职不算很高,也是正经的官家公子,难道不比他的出身高上百倍。自打你入我齐王府以来,便掌了打理府中上下的权力,本王仿佛不曾亏待过你。” “可是侍身想要的,不是这个。” 他泪眼迷蒙地望着她,唇边却轻轻地笑了笑。 “殿下肯信赖我,我极是感激,可我手中虽有权,却与管家有多大的分别?这世上哪一个男子,不想被妻主爱重,知冷知热地心疼呢?” 第91章 “我入王府时,便是侧室。我知道,自己的家世不够好,不能与殿下相配,将来总要有名门大户的公子,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府,来做正夫。我从未不平过,真的。” “可是,江公子的出身那样低,却能得殿下如此爱重,甚至想要将正夫之位许给他。我当真是……” 他哽咽了片刻,笑得有些自嘲:“侍身心胸狭隘,不能开解自己。” 姜长宁的视线落在面前案上:“本王仿佛没有说过那样的话。” “殿下是不曾说,但心里便是那样想的,不是吗?” 溪明的目光不闪不避,就直直地盯在她脸上。这在平日里,在这个极懂礼数的人身上,是绝不会有的。 “那一夜宴席上,陛下兴致极高,有心要亲封江公子一个名分,连平夫的位置,都肯破格给他,殿下却只寻托辞婉拒了。殿下当时道,只叫他伺候在身边就好,此事可容后再议。其实心里,是觉得委屈了他吧。” “陛下金口玉言,一旦定下,便不可更改,即便是往后再寻机会抬成正夫,终究还是多了一道曲折,有些不一样。殿下是想将这位置替他留着,陛下在时不能给,便等陛下不在了,再作打算,对吗?” 他微笑着:“江公子或许没有瞧出来,但侍身瞧得真真的。殿下哪里是不在意他,而是整颗心里,恐怕只装得下他。” 姜长宁再度沉默。 脑海里浮现出那一夜,眼前的男子失了向来的从容稳重,先是失手碰掉了象牙箸,又匆匆抢先离去的情景。 很久,才低声道:“有些话不该说的,你今日错了规矩了。” 什么陛下在不在的,出了这道门,便是杀头的死罪。 那人只笑,笑得双肩都微微颤抖:“侍身能做出今日这样的事,殿下以为,我还在乎吗?” 她望着他这副形容,徐徐吐了一口气。 “你倒是坦诚。” “是,侍身没有打算掩藏,更不会以为能够欺瞒殿下。今日是我故意将季小公子哄到南苑,让他与江公子相见,行宫那夜,也是我吩咐府上的影卫,只救殿下就好,不必救他。做了便是做了,没有什么好不认的。” 他哑声笑着:“殿下不是都知道吗,为什么还不处置我?” 姜长宁的眼中越发地暗了下来,沉沉地望着他。 “后院男子争宠,妒心情有可原。但到了要害人性命的地步,是你不该。” 溪明的哭声,终于难以压抑。他狼狈地以袖掩着面,像是害怕让她看见了他如此有失体统的模样。 “是我错了,我对不起江公子,”他道,“好在殿下坚持,没有真的让我害了他的性命。从那一夜起,我就知道,殿下已经厌弃我了,我只是在想,殿下究竟要到何日才会处置我。” 在哭声中,他忽然跪了下去。 原本就是个柔弱男子,俯身跪在地上,还不如书桌高,整个身形几乎都被隐去,只哭声幽幽咽咽,在静夜里十分清晰。 “殿下处置我吧,死罪也好,活罪也罢,侍身并没有怨言。” 姜长宁垂眸沉思着。 虽说明面上,杀一个出身官宦人家的侧室,定要到衙门走一遭,但在实际上,她身为亲王,深宅大院之中,有的是让一个人从此消失的办法。 她目光闪动了一下,站起身,绕过书桌,走到他的跟前。忽然蹲下身去,以手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使他看着自己。 “只有这些要说吗?” “……是。” “之前几番刺杀本王的事,难道你不打算认?” 溪明一下惊愕抬头,脸色苍白,无措了片刻,才失声喊出来:“殿下,侍身没有!” 她没有理睬他,只自顾自道:“你替本王打理着府中诸事,对整个王府,了如指掌,就连府中影卫,都可以听你的调遣。本王两次被下毒,暂且不提,在晋阳侯府借宿的那一夜,有刺客将羽箭射入房内。侯府的人自然不会想杀本王,若不是你,总不能是江寒衣吧?何况……” 她从桌上取下一个锦匣,在他面前打开。里面一块珍珠色的手帕,绣着兰草,很是清雅。 “在刺客逃跑的路径上捡到的。是你的吧?” 溪明终于崩溃了。他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出来,满脸的狼狈。 “是我的,但是那一夜江公子在雨里跪得浑身透湿,又临时借宿,样样都缺,我特意让下人与衣衫等物一齐备了,送过来的。我并不知道,它如何会在旁的地方。” “我承认,我嫉妒江公子,做了错事,可我一心倾慕殿下,怎会有害您的心思。您遇刺时,与江公子宿在一处,让越冬姑娘传话,将我拦在半路上,叫我不必再赶来。要是您肯与我在一处,是不是便不疑心我了呢?” 他伏在地上,重重叩了几个头,发簪都倾斜了,无助牵着她的衣角,苦苦哀求。 “殿下,真的不是我,我没有那样的坏。” 姜长宁轻轻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没有让他继续叩头。她凝视了他片刻,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你。” …… 第92章 她最终走出书房的时候,月亮都已经过了中天,然而刚尘埃落定的院中,仍很热闹。廊下立着的婢女,都比往常多了数倍。 她经过时,听见她们窃窃私语。 “平日里瞧着,那明公子待谁都极和气,再好也没有的一个人,不曾想,背地里竟是这般。” “哎呀,知人知面不知心呐。不过当真瞧不出来,他柔柔弱弱的一个男子,那样心狠手辣。” “他几次三番想要殿下的性命,殿下如此待他,已经是格外宽宏大度了。” 她们议论得兴起,都没留神姜长宁从近旁走过,冷不防一眼瞥见她,慌忙请罪:“奴婢们胡说的,请殿下恕罪。” 姜长宁没有理她们,只径自往江寒衣的房中走。 空气里飘散着一股香气,甜甜的,她只觉熟悉,但费了一整个晚上的脑子迟钝得很,一时竟没想起来是什么。进了他的房门,香气就更浓。 房里还点着灯,她方才在外面就瞧见了。 有些人的衣衫仍穿得齐整,端坐在桌边,只留一个背影对着她,显然是一直没有休息过。 她方才处置别人的时候,那样雷厉风行,半分也不容情,到了他跟前,神情却忽地放柔软了,甚至带着几分小心。 她凑到他背后,试探着轻声喊他:“寒衣?” 他一时没理睬。 她抿了抿唇,换成气声,软乎乎的:“寒衣,睡着了吗?” 第39章 奶茶 不算太久以前,在晋阳侯府留宿的那夜,她第一次与他同床共枕。他心里有话想说,又有些怕她真的听见,就是这样试探着喊她的:“主上睡着了吗?” 声音又轻又软,像一只悄悄跑到床头找你的猫。 他显然自己也想起来了,没忍住,很轻地笑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主上怎么学人啊。” 他稍偏过头来,但仍不看她,只是半张侧脸在灯火底下,笼着一层柔柔的光,像白玉一样。 姜长宁趴在他的肩头后面,难得地很服软:“寒衣,是我下令把晋阳侯全家接来的,事出突然,还没有来得及和你商量。是我错了。” “寒衣,对不起。” 错认得很诚恳。因为她的确存了私心。 她知道季晴是个难相与的主,更视面前这人为眼中钉,假如不是为了她们的大计考虑,为了宽晋阳侯的心,她其实也一万个不愿意见季晴。 所以,她将他全家安置在西边独院,正是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想晚些找个合适的机会,慢慢向江寒衣说,左右季家住不了太久的时间,两相无事,平日里也不会碰面。 她没有想到,溪明的妒心作祟,会在今夜就利用季晴,来给他添堵。 假若她没有及时赶到的话,夜深还能去她的房中取东西,在这个恪守男女大防的时代,是什么意味,不言自明。何况季晴性子跋扈,正如她所见,那样尖刻地羞辱他。 面前的人不说话,也不转回身来。她心里就更愧疚。 江寒衣是脾气好,是忠心于她,但并不代表他就可以让人随意欺负,而不会伤心。 没有人应该被这样羞辱。 她刚想再次道歉,这人却忽然开口:“我先前给主上煮了牛乳茶。” 她没想过会听见这个,陡然间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方才打从院子里,就闻见的那股熟悉的甜香,是从哪里来的。 一时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像“谢谢”并不对,别的就更不对。 只觉得心头忽地一暖,眨了眨眼,才笑道:“你最好了,在哪里?快让我尝尝。” “已经倒掉了。” “……” 他转过身来,抬头看她,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静静地端详着她:“因为难受,就倒了。” 姜长宁愣了一下,无措赔笑:“倒了也,也挺好的。” “主上不生气吗?” “本来就是我的错。” 江寒衣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抿了抿唇角,像是忍不住要笑了,又强按下去。忽地站起身来,往屏风后面走。她只以为他气得连一眼都不愿意多看他,还厚着脸皮追上去,想哄人。 结果没料到,他又折返回来,要不是他身手好,机敏轻盈,险些就撞在了一处。 他手中一碗牛乳茶晃了晃,仍旧没洒,端得很稳。 她又一愣:“不是倒了吗?” “骗你的。” 这人低着头,声音小小的,像是为自己难得使的一丁点小性子,就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想将碗递给她,却又有点迟疑。 “不过,没想到主上去了那么久,我没算好时候,已经凉了,可能不好喝了。要不然就别……” “别什么呀,既然是做给我的,就是我说了算。” 姜长宁才不给他机会犹豫,一把端过来,像是生怕晚些就抢不着了一样。捧起来喝了一大口,挤了挤眼睛,心满意足道:“真好喝。” “主上没哄我?” “哄你有钱赚吗?” “我从来没做过,是照着主上前几次做的样子,自己猜的,”他显然地很缺乏自信,“大约味道是不能一样。” 第93章 “嗯,的确不大相同。” “那主上放下吧。”他又要来夺她手里的碗。 她一闪身避过去了,扬起嘴角:“比我做得好喝。” “……又骗人。” 他像是不大想理她的模样,自己走到床边坐下,刻意地半低了头,但却没藏住眼底淡淡的一抹笑意,甚至是带着一丝轻微的……小骄傲。 姜长宁假装没有发现,捧着奶茶小口小口,很珍惜地嘬。 没有吸管,但碗边有小勺子,特意让她捞沉在底下的木薯圆子吃。 江寒衣看了看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道:“放得有点久了,要是圆子僵了,就别吃了吧。” “你不懂,”她又塞一口,“珍珠是灵魂。” “什么?” “哦,这个叫珍珠,”她扬了扬手里的勺子,“我……我取的名字。” 他瞥她两眼,哭笑不得:“主上果真风雅。” 她就抱着碗坐在他身边,一面喝,一面嘴也不闲着,一口一句地夸,张嘴就来。 “寒衣真厉害,第一次做,就能做得这么好。” “果然寒衣无论干什么,都是最棒的。” “明明应该生我的气,大半夜的还给我煮奶茶。” “我们家寒衣最好了。” 一直说得他耳朵都红起来,受不了地往旁边挪了挪,她还要用甜甜腻腻的声音追着问:“为什么躲我,是不是生气了?” “主上喝就喝吧,不用夸我这么多。”他小声道。 其实她猜测,他想说的应该是:“你喝你的。” 她没忍住,抿着嘴偷偷地笑,他脸上就越发地不自在起来,抬手轻轻搓了搓耳根,一不小心,就把心里的实话漏了出来。 “主上你正常一点。” “噗。” 她实在绷不住,终于大笑出声,就见这人脸上腾地一下,红得像煮熟的虾子,结结巴巴,惊慌失措:“我不是那个意思。” “挺好的。” “主上……” “我喜欢你这样。” 她定定地盯着他,神情真挚。 江寒衣像是无措了一会儿,然后隐约地从她目光里领会到了什么,眼神闪了闪,默不作声地偏开脸,颊边仿佛是更红了一点。 她就笑看着他。 相比从前又敬她,又怕她,话说不过几句就要“属下知错”的样子,的确是如今的模样要可爱许多。会与她玩笑,会与她赌气,多好。 她留心端详了一下眼前人的神情。 其实她很怕今夜季晴找上门大闹的事,会让他心里有疙瘩,因而才摆出了十足的无赖相,有意来逗他。不过瞧他先在的样子,大约是没有气得太厉害。 她心下稍安,收了几分玩笑神色,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解释一下。” “什么?” “今晚季晴说的话,不对。” 江寒衣沉默了一小会儿,轻轻眨了眨眼:“季公子说的话挺多的。” “说你在我身边,没名没分那一句,”她认真望着他,“我不是不想给你名分。” 先前在书房中,溪明隔岸观火,一语道破她是心里把正夫之位留给了江寒衣,不愿意让他受姜煜亲封,在侧室的名分上过一遭,平白落了下乘,的确是其一,但并不是全部的理由。 另有一个缘由,是溪明身为后宅男子,所想不到的。 她从前没打算说过,左右事情还未发生,没有必要平白去提起来,闹得大家心都悬着,对事情起不到分毫作用,反倒让这人担忧。 但是今夜,既然季晴将话说得那样难听,思来想去,要不然还是告诉他为好。 谁料,她想开口了,江寒衣却不愿意听。 “主上不用对我解释什么的。” “还在生气吗?” “没有,只是主上做什么,都有自己的道理,我不需要知道,我只要站在主上身边,与您一同去做,就可以了。” 他的目光和语气,都很平静,不是在故作大度,而是好像世间之事本该如此。 “主上不用管我,要是有时间,还是向晋阳侯府多说几句吧。您为了我,今夜对季公子说话有些重了,侯府那边大概会……” 他似乎试图寻找合适的措辞,最终轻声道:“不要影响了您和晋阳侯的交情。” 姜长宁心里,却忽地闷闷的,升上来一小股火。 为什么他总觉得,他好像是最不要紧的那个人。或许在这个世界,旁的女子喜欢这样安分守己的,给人省心的男人,但是她偏偏就不喜欢。 “你倒挺会管别人的事。”她哼了一声。 这人目光就缩了缩,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惹她不高兴了。 她陡然想起,今天好像是她在哄人,少不得硬生生把那股气收回去了,只低叹一声,望着他的眼睛:“不管你觉得需不需要,我都想解释给你听。” “那……主上说吧。” “我不给你名分,是不想到我出事的那天,牵连了你。” “……” 她捧着手里的奶茶,笑得云淡风轻,好像说的不是生杀大事,只是闺阁小儿女。 第94章 “我在做的是什么事,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假如不凑巧,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要是真嫁给了我,上了宗室玉牒,到了那一天就算侥幸能逃脱,也要一辈子受追捕。” “但要是你没有名分,趁乱离开王府,天高地阔,去过你自己的日子就好了。虽然真到那一天,我一定要被抄家,不过你随便带出几件东西去,只要不铺张浪费,也够用一辈子了。” “你的身手那么好,寒衣,你走得掉的。” 她没法告诉他,她只是来到这个世界执行任务的穿越者,哪怕任务失败,她也不过是回到原世界,并不会真的掉脑袋。 从头到尾,真的打定主意要陪着她送死的,也只有他这个小笨蛋罢了。 她不舍得。 这是她思前想后,能留给他的最好的办法了。 面前的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很久,很久都没有接话,只是眼尾底下,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唇紧抿成一线,衬着眼中逐渐升起的泪意。 她刚想宽慰几句,这不是作的最坏的打算吗,人也未必就那样倒霉。就见他忽然伸过手来,啪的一下,将她手中的碗夺了过去。 她一怔,他像给自己壮胆一样,瞪她一眼:“别喝了!” 好像凶巴巴的。 但是一开口,声音发涩,哭腔就漫了上来。 他像是想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埋头捧碗:“主上既然不会好好说话,就不许喝了。” 自己大口地灌。然而刚灌了一口,忽然僵住了,呆呆地将奶茶咽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扭头看她,眼里湿漉漉的,闪着光。 “主上,我没放糖啊。” 第40章 心愿 少年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着无措,刚刚才努力挤出来的几分凶相,一下泄了气,收又收不回去,就那样悬在半空,无处安放,看起来十分有趣。 姜长宁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嗯,是没放。” “那主上还骗我说好喝。” “谁骗你了,”她凑近前去,笑盈盈端详着他,“只要是你做的,我就喜欢。” “……主上取笑我。” 他显然地不好意思了,又不愿意被她看出来,转过身去,借着将碗放回床边小几上的工夫,故意躲避她的视线。 然而一扭回头,却忽地轻轻吸了一口气,一下不敢动了:“主上。” 姜长宁无声无息地,蹭在他的身后,想要抱他。他一回身,就几乎撞进了她的怀里。 身后就是雕花大床的床头,他被牢牢堵着,躲无可躲,浑身微微地僵硬着,连呼吸都不敢重了,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连主上都不叫了。 姜长宁眯眼笑笑:“不让抱?” “……不让。” “为什么?” “生气。” 这两个字,她这辈子没想过,还能从他口中听见。不由稍怔了怔,挑了一下眉。 江寒衣的喉头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很缺乏底气一样,视线都不敢和她相接,却还要小声道:“不,不可以吗?” 她其实还是很想笑,但又生怕笑得他脸上过不去,将这难得的一点小性子,又收了回去。于是少不得硬生生又憋回去。 “可以,当然可以,”她更亲昵地凑近前,手环在人家腰上,“在为哪件事生气,说来听听。” “主上明知故问。” “我猜不到。” “你……”这人赌气似的轻咬了咬下唇,“主上在故意闹我,我不说了。” 姜长宁心里叹息,这人如今,胆子既见长,也比从前聪明了一些,往后大概是不好哄了。 但她的办法是向来不少的。趁人不备,一下靠近,轻轻在他的鼻尖上飞快亲了一下,又退后。 “主上!” “我想听你骂我。” “……” 江寒衣眼睛睁得圆圆的,瞪着大,像是不敢相信,天底下还有人能提出这样的要求。 她一边暗自感叹,自己有时候真的有些不是人,一边又偷偷地瞄他。刚才被她气出来的几分泪意,还没降下去,眼尾红红的一片,当真好看。 僵持半晌,他终于被她的无赖击败了,低下头去,声音闷闷的:“在主上心里,我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我没有那么想。” “你明明已经想了很久了。” “不是,”她微笑着,抬手摸了摸他脸颊,“只是,我总要为你多想一点。女子保护自己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 自己的男人。嗯,她是这样说的。 她以为,在这个世界,男子大约会喜欢听见这样的话,至少应当为之感动几分。 然而江寒衣却轻轻一下,拍开了她的手。 “我不用。” “寒衣……” “我从五岁进王府,就是一个影卫,我吃过的苦,受过的训,这世上绝大多数女子,都没有受过。我不需要主上来保护我。” 他的声音不大,好像只是一五一十,在陈述一个事实。但从他微微昂起的下巴,和清亮的眼神里,姜长宁还是隐约窥见了他的自信,和少许的锋芒。 第95章 一种他几乎从不在她面前展露的锋芒。 她不由片刻失语。 他的睫毛就轻轻颤了颤,应当是自己也知道,在这个世界,这样说话的男子,并不招人喜欢。但他还是固执地说了:“主上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姜长宁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他脸上就摆出一副平静,又视死如归的架势。好像单等着她讨厌他。 她忽然笑了:“嗯,我不知道。” “……” “对不起,”她倾身过去,拥住他,轻轻贴在他耳畔,“是我错了。” 怀里的那个身子微微僵了一下。好像刚才已经下定决心豁了出去,突然听见她这样爽快地认错,反而无所适从。 她侧过头来,唇顺势就落在了他的颈间。蜻蜓点水,吻得很轻巧,又很慢,但立刻就听见他的呼吸加快了。 “主上你别闹。” “那你告诉我,你想要的是什么。” “你先放开我。” “不要,就这样说。” 几息之间,他的呼吸就乱了,被她抵在床头,胸膛微微地起伏着,明明唇上还并没有被亲,却已经红润起来,像春天里的蔷薇花色泽,泛着水光。 假如他真想推开她的话,应当不费吹灰之力。但他任由她耍赖,将他箍在怀里,只闭了闭眼,声音很轻。 “我想要……” 开了个头,又停住。好像很羞于启齿。 姜长宁不急,静静地等着他,且手藏在他腰间,悄悄地逗弄。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要,无论发生什么,都和主上在一起。主上别丢下我。” 方才煮的奶茶已经凉透了,香气却还萦绕在屋子里,经久不散。连带着床帐之间,似乎也笼上了一层甜香。 姜长宁无声看着他。 看他又黑又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颤,看他眼里小心翼翼的,却倔强又坚定的光。 很久,轻轻摸了摸他头发:“好,我知道了。” 他眨眨眼。 “答应你了。” “……哦。” 好像因为她答应得太快,太顺利,反而有点不自在。 她笑了笑,将人搂过来,按进怀里:“还生气吗?” 这人很乖,很老实:“已经气完了。” 顿了顿,自己又小声补:“对不起主上,我任性了。” 她不由就在心里摇头叹息。就这么一丁点脾气,还不如瓜子仁大,气完了还要道歉,好像觉得自己错了多大的规矩一样。 脸上仍笑着:“那能不能说点别的?” “什么?主上说吧……主上!” 他猝不及防,低低惊呼了一声。下一刻,就被姜长宁拥着,倒进了柔软的被褥里。 一头长发如云铺散开,眸子像星星一样亮,透着几分慌张,和羞怯:“主上干什么?” 姜长宁双手都环抱着他,没法支撑起身子,下巴就搁在他的胸口,十足的狎昵,却并没有急于做什么,只是挑了挑眉:“只为这一件事情生气吗?” 他微微一怔:“主上是问季公子的事吗?” “嗯哼。” “那个啊,”他轻轻笑了一下,“我没有生过气。” “为什么?” “即便主上没来得及和我说,我也知道,你接他来,是为了保护整个晋阳侯府。主上既不是喜欢季公子,也没有看着他欺负我,我心里都明白,又有什么气可生。何况……” 他仰脸躺在她身下,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温柔。 “就算主上喜欢他,也没关系的。” “……” 姜长宁脸色黑了黑,突然想抬手敲他脑袋。看见他额角上还没好的伤,又硬生生忍下来,只能粗声粗气哼一声。 “本来也不聪明,砸一下就更笨了。” 这人看起来是想笑,看了看她阴沉的神情,又憋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轻声道:“主上,你能不能别罚明公子。” 她还花了一点时间才反应过来。她先前当着他的面,将溪明叫进书房,去了那样久,院子里深夜折腾的动静又大。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大约也能猜到她是发了脾气。 “是他带着季晴来找你麻烦的。” “他也不是有意的。” “还不是呢?” 面对她不善神色,他抿了抿嘴角,像是有点为难,最后还是好声好气的:“明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开,但并没有真的伤害我,只是小事而已。他从前待我挺好的,要不然,主上就放过他这一次吧。” 姜长宁都快气笑了:“我发现,你是真爱管闲事。” 别人都欺负到头上了,他还替别人求情。 江寒衣让她说得不好意思,脸上红了红。 她轻哼一声:“没机会了。” “为什么?” “他已经被我休弃,送还母家了。刚刚连夜走的。” 这人狠狠一怔,脸上陡然惊慌忐忑:“主上,这样处置未免也太重了,明公子一个好人家的男子……主上不用为了我做到这样的地步。” 第96章 “不只是为你。” “那是……?” “他就是藏在府中的细作,先前几次对我下手行刺,都是他所为,他已经承认了。” 江寒衣望着她,愣了片刻:“我不这么觉得。” “哦?为什么?” “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一时也说不清,”他的眉心微微锁起来,“但是,我当影卫很多年了,我觉得他的所作所为,和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像。” 他道:“主上会不会决定得太仓促了。” 小东西,胆子越来越大,都敢当面质疑她了。 姜长宁笑了一笑,没理他,只用手亲昵地绕着他发丝:“我处理完了,你不用管这个。” 他咬了一下唇角:“主上你不能乱来。” 说着,就要翻身起来,与她认真讲理。 但是姜长宁不想给他这个机会。论身手,她绝对及不上他,她只是一下凑近前去,唇就悬在他的唇上方。 他一下就不敢乱动了,屏住呼吸,眼睛睁得大大的,连眨都不敢眨,清晰地倒映出她的脸庞。 他后背紧贴着床褥,像是想努力和她保持距离,但因为从方才起,她一直双手环抱着他,所以此刻他怎么躲,也仍然是在她的臂弯里。不但没有效果,反而更显暧昧。 姜长宁在心里撇了撇嘴。躲什么,也不是没有亲过。 她垂眸盯着那一抹柔软的浅粉色泽,叹了口气,声音黏黏糊糊的:“你有时间管别人,能不能也管一下我呀?” 第41章 月光 江寒衣望着她,微微一笑,很干净,又温柔:“当然是要管的。” “哦?”姜长宁轻轻地扬起眉。 今天这样解风情吗?原来这人也是能有长进的。 她就腻在他的身上,双手仍旧牢牢将人抱着不肯放,只能腾出空来,在他漂亮的下颌线上啄了一口,声音微微沙哑,尾音又上扬:“那你打算怎么管我?” “别闹。”这人像是被她亲得痒,皱起脸来,稍微向后躲了躲。 随后才又向她笑。他仰脸躺在她身下,咫尺之隔,眼里的光像星星一样好看,又真挚,一眼能望进人的心里去。 “方才不是和主上说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他轻声反问她,“我什么时候不管你了。” 好像怕她还没读懂他的真心。 然而姜长宁却陡然一阵灰心,哭笑不得地摇头叹了口气。 方才还以为他有长进,终究还是她高看他罢了。原来是因为不懂,才答得那么流利,而不自知。 眼前的人还浑然未觉有什么不对,见她摇头,就问:“主上是不信我吗?” 她看着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笑了笑,将这要着急的人重新按回去:“不是。” “那……” “嘘。” 她眼神微暗了暗,竖起一指,摇了两下,却并未落在他的唇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吻。 无声,又绵长,侵入他柔软双唇,将他还未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手藏在宽大的衣袖底下,指尖轻轻一动,不知碰到了哪处。 只是江寒衣的身子蓦然颤了一下,连声音都发抖,且被她的唇封住,模模糊糊的:“主,主上……” 他身子微动了动,像是有些想要从她的怀抱里退开,但最终却并没有。 不知道是不敢,还是不想。 姜长宁弯了弯嘴角,当真很好心地放过了他,结束了这个吻,但下一个,又转而落在他修长白皙的颈间。 很轻,很慢,但又多又密,像是春日里淅淅沥沥的雨丝,如烟雾般绕着杨柳,割不断,也化不开。 直缠得人浑身绵软,像是要融进铺天盖地的,带着青草香的湿意里。 身下的人胸膛起伏得厉害。他与寻常男子不同,有着常年受训带来的紧实又漂亮的肌肉,薄薄一层,隔着衣衫与她相贴,也能透出微微的热意。 但他的喘息声是慌张的,破碎的:“主上,你,你别闹我了,真的……” 声音很小,极力收着,好像为自己能发出这样的动静,就感到很羞愧,竭力不想让她听见。连害怕和无措,也要遮遮掩掩。 和他高强的身手,实在很不相称。显得格外的…… 可爱,又可怜。 姜长宁轻轻笑了一声,暂停了在他颈间厮磨,抬起头来看他:“不是说要管我吗?” 她目光在他脸上流转一圈,稍稍下移,恰好停在他衣领边沿,很耐人寻味地挑了挑眉:“话都听不懂,也敢乱说。” 这人怔了怔,脸上猛地通红。 他目光躲闪,试图避开与她直视,但就这方寸之间,再躲,又能躲到哪里去。于是只能侧过脸,不看她,自欺欺人装作没听见。 只是喉头忍不住,微微滑动了一下,将他心里慌张暴露得一清二楚。 姜长宁垂眸,静静地盯着他。 那样漂亮秀气的脖颈,在灯火朦胧的映照下,在床帐之间,白得晃眼。且无可救药地泛起粉来,一直延伸到领口之下。 真的很笨。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就好像把咽喉主动送到狼嘴下的温顺的鹿。 第97章 “别动。”她忽然道。 “主上,我……” “都说了别动。” 她伸出一指,轻轻戳在他额上,将这人按平在床上,嘴角勾起一个笑。 “你要是再乱动,我可不保证我会怎么样了。” 江寒衣怔了怔,像是隐约猜到了她话里的意思,又好像全然没有明白,只讷讷地向床里侧挪了挪,很乖地扯过被子,将自己盖住。 一直盖到下巴,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 片刻,又觉得这样仿佛不对,迟疑着将被子掀开一个角,小心翼翼地望着她:“主上要……进来吗?” 双颊仍是通红,映着眼里亮晶晶的光。 姜长宁没忍住,咬了咬后牙。 这人有时候,当真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敢格外胡来。 其实依她对他的了解,他出身既苦,走的路又与寻常男子不同,应当并不十分在乎男女大防,这些日子里,与她同床共枕,也有过几次了。 他的胆怯,与无措,不过是因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在所难免罢了。 假如她真的想对他做些什么,以他的单纯,和对她的忠心,应当会顺利得很。但是…… 这个世界,终究是重视男子名节的。没有明媒正娶,而私赴云雨,是坏了礼数的举动,若是传扬出去,于女子自然无碍,但对男子来说,是要处处遭人耻笑,抬不起头来的。 旁人视他身份微贱,可她不能这样想。 别的男子有的,他也要有。 “主上?”那人轻声问,“主上怎么了?” “没什么。” 她笑了笑,顺着他主动掀开的被角,行云流水地就钻了进去,好像已经对这件事不能更熟悉了一样。 明明有两个枕头,却偏要与他挤同一个。 说着不乱来,该占的便宜却还要占,手顺势就环在了他的腰上,将人往怀里带了一带,才心满意足地在他鼻梁上又轻吻了一下。 “睡觉。” 只是这觉,终究是没能睡成的。 身侧拥着一个暖暖的身子,原本也令人心猿意马。没过片刻工夫,她刚刚将气息静下来,闭目养神,准备酝酿睡意,就听见房门被叩响了。 在深夜里,格外突兀。 “谁?”她扬声问。 外面传来江寒衣身边那侍人的声音:“回殿下的话,是越冬姑娘来了,有急事要禀报。” 已经是三更天了。这个时候来…… 姜长宁的眉心微微跳了一下,神色仍从容,只道:“进来吧。” 又向同样没有睡意的江寒衣道:“没事,我去看看。” 自己披衣起身,走到外间。 越冬的脸色很不好看,还是初夏里的天气,额上已经冒了一头的汗,见她来,都来不及为深夜搅扰而赔罪,直截了当便道:“殿下,宫里来人了。” “哦?来做什么?” “道是陛下今夜病情突然加重,眼看着不大好,宫里传话说……”她抬眼看着姜长宁,目中担忧溢于言表,“说让宗亲们都进宫候着,假如有个万一,也好不至于忙乱。” 姜长宁没有立刻接话,只是脸色沉了下来。 没有人听不明白里面的关窍。 姜煜的底子原本也几乎被掏空了,行宫失火一事,受惊太重,更是彻底击毁了她的精神和身体,这段时日以来,都状似癫狂,御医也束手无策。 若说今日突然病危,并不是不可能。 皇帝将要宾天,将宗室与要臣提前传召入宫守着,也确实合规矩。但是…… 如今人尽皆知,已成废人的姜煜,是被掌握在萧玉书手里的。她病危一事有几分真,几分假,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背后那只老狐狸,要作什么算计。 “殿下,”越冬小心地望着她,“要不然,咱们不去了。” 她冷笑一声:“不去,就是大不敬之罪,岂不是自己把脑袋送给人家。” “或许可以称病。” “本王今日傍晚,刚刚将晋阳侯的家眷接到府中,此刻就缠绵病榻了。你猜,萧老狐狸信不信?” 对面不作声了,为难地低下头。 局原本就是为她设下的,精明如萧玉书,自然早就已经计算堵死了她的后路。 “去,替本王换一件素色衣裳来,”她面容如常,淡淡吩咐,“再带一身纯白的,备着。” 越冬答应着下去了。 既是要出行,原本已经歇下的下人们,便少不得又忙起来,一时间,整个院子里都重新热闹起来,众人提灯疾走,各自匆匆。 姜长宁刚想回身嘱咐几句,一扭头,江寒衣却已经从屏风后面走出来了。 这人的动作格外的快,在她与越冬说话的工夫,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衣裳,头发也束了起来,整个人摆出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 她眉头动了动,抢在他开口之前,将他堵住:“你不许去。” “为什么?” “宫里眼下形势莫测,太危险了。” “主上片刻前,答应的我什么?”他倔强望着她。 越冬来得仓促,没有来得及重新点灯,此刻只有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将他的脸映亮了半边,也映着那一双眸子,格外清亮,像月下的湖面,波光粼粼。 第98章 他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想和她在一起。 姜长宁很轻地叹息了一声:“不怕,萧玉书也不一定真的就做什么,这大周的皇宫,终究还不是她为所欲为的地方。只是陛下万一驾崩,必定人多事杂,我也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带着你在身边,更不方便。” 她将声音更加放缓了一些:“听话。” 其实话说出来,自己也觉得很没有底气,实在没法令人信服。于是索性快刀斩乱麻,预备转身就走,不想给这人跟上来的机会。 如今他是整个王府都知道的人。入宫的规矩严,若她不点头,旁人也不敢像上回去晋阳侯府做客送嫁一样,任由他混进队伍里。 然而手一下被人拉住了。 她知道这人比寻常男子的力气大,但他在她面前,从未动过手。此刻骤然让他一拉,毫无防备,竟然脚下晃了晃。 下一刻,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力气之大,使她后背都撞上了窗棂。 “你……” 话没能说出来,被他的双唇牢牢封堵了回去。 江寒衣双手攀着她的脖颈,紧闭着眼,月光下,睫毛颤抖得厉害,神情却坚定,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 一直在她唇齿间厮磨了半晌,才肯放开她,微微喘着气,眼底藏着几分慌张,却又倔强地笑了笑。 “主上不是说,要我管你吗?” 第42章 入宫 姜长宁愣了好一会儿,强行不看那双眼睛,才能推开他:“不许胡闹。” “我没有。” “留在家里等我。” “我是主上的影卫。” “现在已经不是了。”姜长宁向屏风后面,里间床上望了一眼,很轻地挑了挑眉。 意思很明白。没有一个影卫,会与自己的主人同床共枕。 眼前的人平时不大机灵,此刻倒很顺利地读懂了她的意思,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涩更多,在夜色里,倒看不出脸上红了没有,只是脸颊微微鼓起,惹得人很想戳一戳。 姜长宁的手在衣袖底下,轻轻握了握拳,将语气放软了些:“自从将你从薛府带回来的那一天,我就没当你是个影卫了。” 这话是真的。 她于这个世界,是外来者,不能眼看着有人为自己出生入死,而无动于衷。哪怕这个齐王殿下的身份,是她从原身处借来的,亦然。 最初,她只是看他可怜,忍不住想对他好一丁点。时至今日,却…… 总之,他在她的眼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影卫。 从来不是。 然而江寒衣与她对视片刻,却忽然道:“对不起,是我不够格。” “不是……” “我负过重伤,身手不比从前,已经不能护卫主上了,”他低下头去,声音轻轻的,“我明白的,不怨主上。” 姜长宁心里陡然一软,伸手拉过他,刚想温声解释,不是这样,却一眼看见了他眼里的神色。 努力假装平静,摆出了一副自惭形秽的黯淡模样,但眼底深处,却是慌张的,躲闪的,生怕被人拆穿的。 哪怕藏在睫毛后面,也明显得很。 她一下哭笑不得,屈起食指,在他鼻梁上用力一刮。 “主上!” “现在学会和我来这套了?” 当真是有些出息了。只是骗人的工夫,还远远不到家,这副优柔又幽怨的神态,出现在他的脸上,很是不自然,让人很难不起疑心。 江寒衣被她识破,心虚地低下头,隔了一会儿,道:“主上要是不愿意带我,也行。” “这么乖?” “你要是能带上府中的影卫,我保证不去。” 姜长宁无奈地望着他。 他分明就是来将她的军的。 谁人不知,入宫的规矩极严,一切人等,在宫门外便要下车马,一不许佩剑,二不许穿甲,须得步行进去觐见,即便贵为宗亲,也不例外。至于下人,若未经允准,亦不得随侍。 萧玉书既然召她,就必定要她孤立无援。她即便想将影卫混作寻常下人,带进宫去,也不能够。 眼前人微微笑了一下:“主上方才说了,我不是影卫。” “你在这里给我下套?” “行宫设宴那一夜,陛下见过我,众人也都见过,我就是……主上的人,谁也不能挑出错处来。” 他自己磕绊了一下,像是亲口说出这个身份,仍然很不好意思。 转眼又认真地望着她,仿佛恳求:“主上带我去吧,我有用的。” 姜长宁面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沉默良久。 “如果我不同意呢?” “那我此刻便将主上打晕,过后再另想办法。” “什么?” “今日入宫,一定凶险。如果主上坚持不肯让我同去,那么无论如何,也不会更坏了。” 他神情郑重,眼中微微带笑:“我敢说,就能办到,主上信不信我?” “……走。” “主上……” “不走就算了,”姜长宁说话间,已经大步到了门边,偏转过头来,侧脸沉沉的,透着黑气,“时间紧得很。” 第99章 这人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连忙快步跟上。 外面院子里忙忙碌碌,说话的工夫,已经大致准备停当。越冬手里捧着备好的丧服,正向底下人交待什么,听得动静一抬头,看看江寒衣,又看看她:“殿下?” “嗯,”姜长宁冷淡点头,简短道,“他也同去。” 对面错愕了一瞬,连忙应下,转身去备车马。 身后的人一言不发,跟着她一路走,很久,才轻声道:“谢谢主上。” 姜长宁的脚步稍稍顿了一下,无声撇撇嘴。 谢她什么?谢她愿意让他又一次赔上性命,护卫在侧吗?还是谢她……很识好歹,没有真的等着他动手将她打晕? 后脖颈升起一阵淡淡凉意。她脸色发青,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有些人的胆子,养得太大了也不好,早晚该收一收了。 亏他想得出来。 …… 不消半个时辰,马车已至宫门前。 若在往常,这个时候,宫门必定已经下钥,夜叩宫门,乃是重罪。然而此刻,朱红大门不叩自开,门前来往巡逻的羽林卫,与垂首侍立的宫女,手中提的灯远远望去,便是一片通明。 甫一下车,便有一队羽林卫迎上前来,领头的校尉向她一拱手:“齐王殿下。” 她点点头:“如今怎么说?” “请殿下往未央宫去。前头鲁王、秦王已经到了,皆在里面候着。” 对方将她身后的江寒衣打量两眼,眉宇间微露锐利:“只不知这位是……?” “哦,这是本王的府中人,尚未过礼,陛下亦知道,”姜长宁脸色如常,“按规矩,今夜事大,宗室当携眷入宫,只是不巧,本王原有一个能主事的侧室,刚刚犯错,让我打发回母家了,如今身边,只得这一个。” 她垂眸:“将军见笑。” “不敢,”对面抱了抱拳,“殿下客气了。既如此,请吧。” 姜长宁只待如从前一般,将下人留在宫门外等候,刚扭头要向越冬嘱咐几句,却听那校尉又道:“这位姑娘,也可同往。” “哦?” “如殿下所说,今夜事大,”她向越冬手中捧的,装着纯白替换衣裳的包袱瞥了一眼,“太师的意思,特许留一两个人在身旁伺候,终究方便些,若有万一,也不至于忙乱起来。” “果真是萧太师考虑周详。”姜长宁眉心微动。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并无人敢露了笑意,只淡淡颔首:“如此,多谢将军。” “无妨。” 那校尉亦与她见了个礼,脸色严肃,向旁一挥手:“夜深难行,你们替殿下引一引路。” 然而上前来的,却并非宫女,而是一队卫兵,个个高大板正,腰间佩剑,身上穿的软甲,在灯火与月色的共同照亮下,微微泛着寒光。 姜长宁没有说话,只沉默地接受了安排。 永巷深深,即便她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在夜半走同一段路,却又与白日里很是不同。 哪怕灯火再多,在照不到的远处,高高的宫墙在夜色里竟如山崖般陡峭,黑漆漆的巨大的影子,夹道立在两旁,令人感到一阵压抑窒息。 卫兵的军靴声,与腰间佩剑碰撞的响声,在此刻听来,都格外清晰,且沉闷。 越冬都有些发怵,在她身旁小声道:“这样大阵仗,怪瘆人的。” 有一个卫兵听见了,扭头看她一眼,她立刻就噤了声,再不敢说话了。 身旁有另一个身影,夹在成群的行伍女子之间,他却丝毫没有落了下乘,步履从容,投落在地上的长长的影子,如修竹一样挺拔。 姜长宁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面容也很沉静,没有半分惧色。 少年的脸俊秀得很,额角上落下的伤还未愈,却陡然显现出一种不凡气度,和天上的皎皎月光,映作一色。 那是他平日里,在她面前红着脸,小声喊她主上的时候,绝不会展露出来的气度。 那才是赤诚的,固执的,哪怕明知此行千难万险,也一定会陪在她身边的,江寒衣。 他察觉她在看他,大约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从容,太不像一个寻常男子,神色微微一动,脚下细碎向她靠近了几步。不过转眼之间,便换上了一副亦步亦趋,且带着几分怯意的模样,好像对宫中情形怕生得厉害,一心依附于她。 只是手藏在衣袖底下,很轻地碰了碰她的手,递过来一个眼神,用口型道:“主上小心。” 姜长宁无声扬了扬唇角。 其实无须他提醒,何人看不明白。 这一队羽林卫,引路是假,押送是真。从在宫门前见到的第一眼,她就觉出那校尉的神色,有些不对。 她记得,当初她兵行险着,做局废了羽林大将军薛晏月这一枚棋子,整个羽林卫都交由旁人代掌,只是瞧如今的模样,萧玉书那老狐狸,大约已经反将一军了。 形势凶险,她脸上的神色反倒是轻松了,忽地一抬手,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江寒衣向身边揽了揽。 江寒衣一怔,一句主上几乎脱口而出,回想起此时身份,硬生生改口:“殿下?” “怕吗?”她温声问。 第100章 他并不知何意,只摇了摇头。 她眼中神色便更暖些,亲昵抚了抚他鬓发:“没事,有本王在。” 其情状,真如寻常妻主,安慰自家柔弱的夫郎一般。 越冬亦微微惊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旁的羽林卫交换了一个眼色,神情俱有些不自在,又有些嫌弃,似乎对大事当前,她还不顾场合如此流连儿女之情的模样,很看不上。 其中一个小头领忍不住,干咳了一声:“殿下,小人冒犯了。如今是什么时候,宫中森严,还请殿下以正事为要。” 姜长宁这才淡淡笑了一笑:“将军见笑了。本王此刻,身入陷阱,插翅难飞,若不与自家夫郎多说几句,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说上话了。将军应该不会和我一般见识吧?” 她在对方警惕神色中,只道:“这不是去未央宫的路。” 第43章 威胁 几名羽林卫对视一眼,似乎对她的敏锐,或者说,对她敢于如此明白地指出,感到有些意外。 那小头领挑眉看了看她,皮笑肉不笑:“陛下今夜病重,未央宫里忙乱得很,为免惊扰了陛下,太师特意吩咐,让诸王移步到启明殿相商。依齐王殿下看,有什么不妥当的吗?” 说话间,似是无意拂了拂衣角。 腰间佩剑即便入鞘,也反射出幽幽寒光。 江寒衣无声上前了一步,稍稍侧身,微不可察地,将姜长宁往身后拦。目光中现出一瞬锋芒,想起自己此刻的身份,又无奈隐藏了下去。 姜长宁很轻地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无事。 脸上只平静:“萧太师的考虑,自然是周详的。本王远远不及。” 对面就嘲讽似的扬了扬嘴角:“齐王殿下能体谅就好。” 看模样,显然是觉得她还算识时务,而另一面,又有些看低她没有骨气,一见剑光,就服了软。 姜长宁不理,只随着她们,一路来到启明殿。 如宫门外的羽林卫所言,秦王、鲁王,都已经先她一步到了。 这二王她很不熟悉,只在行宫那一夜的宴席上,匆匆见过一面,也并不曾多几句话。只知这二人,年纪俱长她不少,在朝中的地位,亦高她许多。 此刻二人一左一右入座,手边摆着茶,却没有心思喝。 见她进殿,秦王尚且勉强寒暄一句:“七妹来了。” 鲁王则是脸色阴沉,只将手臂架在一旁小桌上,攥着拳,连看她一眼的闲暇也无。 萧玉书就独自坐在大殿正座上。 若在往日,这个位置,乃是姜煜独属,她今日坐在此处,打的是什么主意,想要宣告什么,不言自明。 她居高临下地,将姜长宁与她身后的人打量了一眼,慢悠悠喝了口茶:“齐王来得倒不慢,只是带的人未免多了些。” 她道:“我们女人之间说话,没有让男子之流在侧的道理。你的婢女可以留下,至于夫侍,还是同另两位亲王的家眷一道,到旁的地方等候为好。” 姜长宁用余光瞥见,身旁人的身子轻微僵了一下,手仿佛在衣袖下面,轻轻地握了握。 “寒衣,”她淡淡道,“听萧太师的吩咐。” 江寒衣一怔,眉头忍不住锁起来,上前一步,像要与她力争。 她的脸色便略略沉下来,加重了语气:“眼下是什么情形,由不得你的性子,听话。” 这人脸上便现出几分失落,用力咬了咬唇角,仿佛不平。但终究不敢违拗她的命令,低下头,由几名宫人引着,在羽林卫的监视下,一步步走远了。 座上的萧玉书冷眼瞧着这一幕,轻轻笑了一声:“齐王今日,很识大体。” 姜长宁脸色晦暗,极不情愿:“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本王还是懂的。” “你向来性情不羁,陡然这般沉稳,倒让老身不敢相认了。” “太师既已做足了谋算,又何必多言,”她道,“你如今打算做什么,不妨直说。” 那老狐狸将她打量了几眼,无声露出一个笑容,眼角扬起的褶皱既深,且锐利,衬着一双明光炯炯的眼睛,显不出笑意,反倒令人生寒。 她端着这副神情,半晌,才轻轻地击了击掌:“来,和齐王殿下见一见。” 一旁的碧纱橱后,便应声走出一个人来。 面庞黑红,身形高大,一身久违的软甲穿在身上,倒也能显出两分英气。 姜长宁挑了挑眉:“是你?” “怎么,殿下没想过还能再见到末将?” 薛晏月咧嘴一笑,不紧不慢,行至她的面前,一介粗人摆不出揶揄的神情,反倒显得有些像是挤眉弄眼,乍一看颇为可笑。 “托您的洪福,当初一通谎话诬陷,害得陛下将我革了职,我这一阵子着实在家歇得美了。只是可惜啊,这羽林卫不认别人,只听我的号令,没法子,我只能勉为其难,又回来了。” 她阴恻恻笑了几声:“这节骨眼上,总不能任凭宫里乱起来。咱们做臣下的,这都是本分,是不是?” 姜长宁后退了一步,避开她凑近的脸,只偏开头不愿理她。 萧玉书就淡淡一笑:“齐王殿下是风雅人,薛将军莫要惊吓了她。还不快些请殿下入座。” 第101章 薛晏月便粗声粗气道:“殿下请吧。” 嘴上客气,手上动作却野蛮,几乎是拉扯着姜长宁,硬是将她摁到了一旁空座上。 瞧瞧身旁的秦王、鲁王,面色俱是不善,想来在她到之前,也被对面这般给过下马威。 一盏茶被重重放在她手边的小桌上,手脚极粗,晃得里面的茶水都泼出来许多,意思很显然——此刻的她,虽有亲王之尊,实则却没有人再给她颜面了。 萧玉书将殿中环视一圈,其实不过寥寥数人,一眼也便能望到了头。 “越王如何还未到?”她问。 恰有一个羽林卫,从外面进来,答:“回太师的话,越王称突患急病,实在来不了了。” 她便冷笑一声:“原来还有更没有胆色的。也罢,那便留待改日再说。” 她缓缓起身,慢条斯理整了整广袖朝服,将殿中诸人一一看过来:“诸位殿下,可知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诸王神色各异,并无一理睬。 她倒也毫不介意,只自顾自道:“自行宫走水一事后,陛下一直龙体欠安,御医院尽心竭力,可叹收效甚微。老身自陛下尚在潜龙时,便辅佐在陛下左右,见此情状,实在痛心焦急,日夜难安。” “今日忽闻陛下病情急转直下,形势凶险,老身固然不忍至极,然则身居太师之位,不得不以天下太平,以朝纲安危为己任,故而深夜邀几位殿下入宫相商,共同拿一个主意。” “请恕老身冒大不韪。假使陛下一病沉疴,诸王以为,这朝纲当如何是好?” 殿中鸦雀无声。 她静候片刻,清了清嗓子,复问:“诸位殿下?” 如是者三。 薛晏月立在一旁,仿佛是对这等文绉绉的场面,听得不耐烦,将双臂一抱,倚靠在殿中的立柱旁,腰间佩剑恰巧当啷一声,碰在柱上,在安静的大殿里,格外响亮。 鲁王脾气急些,到底耐不住,一下扬手指着她:“在这里卖弄给谁看,还不到你耍威风的时候!” 说罢,霍然起身,怒视着萧玉书。 “别以为旁人看不透你那些狼子野心。你这些年来,上欺下瞒,把持朝纲,只因陛下信你,敬你是老师,我等奈何不得。如今陛下尚在病榻,你却敢动夺权的心思,本王倒要看,有谁纵着你。” 一旁秦王亦斥道:“即便陛下倘有万一,膝下亦有皇女可以继承大统,虽年幼些,有我等诸王与朝中老臣匡扶,亦无大碍,古往今来,皆是这个道理。太师此刻论及如何定夺朝纲,本王却不知有何可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萧玉书让人当面叱骂,道破心中所想,却也不恼,只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语重心长:“几位殿下当真心意已决吗?” “莫非我等还要与你同流合污不成?”鲁王骂道,“按照祖宗规矩,若遇主少国疑,不得不由辅政大臣代理朝政时,当由诸王共同议定,方可作准。你纵有天大的本事,这大周的朝堂,终究不由你说了算!” “哦?鲁王好气魄。” 萧玉书仍如往日一般,沉稳从容,只悠然拨了拨手上的玉扳指,低声道:“薛将军。” 薛晏月单等着这一声,即刻昂首打了个呼哨,下一刻,便有数十名羽林卫,从殿外奔入。顷刻之间,将诸人团团围住。而她自己腰间的剑,已经骤然出鞘,寒光森森,距鲁王的脖颈,只有一寸之遥。 “萧玉书!你好大的胆子!”鲁王既惊且骇,扬声怒喝。 上首之人只淡淡笑了笑:“诸位殿下贵人事忙,老身不忍多耽搁工夫罢了。” “你是在以性命要挟我等吗?” “殿下言重了。不过是老身向来喜欢爽快行事,为免白费力气,为大家节省时候罢了。” 一旁秦王便横眉冷对:“太师今日行窃国之举,倒也不畏天下人众口纷纷。” “旁人要说,便由得他们去说。若天下每一张口,老身都要理会,便如那些庸碌之人一般,今日也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萧玉书神色淡然:“几位殿下刚正不阿,老身打心底里十分敬佩。只是你们的家眷、子女,或随你们一同入宫,或留在府中盼你们归家,此中轻重,还望诸位仔细考量。” “你!简直厚颜无耻!” “时候不多了,几位殿下,快些定夺吧。” …… 时值深夜,殿外的更漏一声声格外清晰。 殿中羽林卫团团而立,面目森严,偶有一星半点军靴踏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或是佩剑相互碰撞的声响,反倒衬得周遭更静,静得令人难捱。 鲁王为先,秦王次之。 终究是在萧玉书命人呈上的文书上,盖下了各自的印章。 盖印后,一个两个,俱面色有愧,不敢与姜长宁对视。 这个道:“七妹莫怪,我一人生死固然无碍,却实在不忍满门老小惨遭灭顶之灾。” 那个劝:“七妹当以性命为要,来日方长。” 姜长宁只不动声色。 甚至方才被羽林卫团团围住时,她亦没有起身,此刻仍端坐于座上,避开方才上茶时,重手重脚泼出的茶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其气定神闲,与众人格格不入。 第102章 萧玉书将她打量几眼:“齐王殿下,不知作何考量?” “这话不该你问本王。” “此言何意?” “当是本王反过来问你才对。” 在对面陡然阴沉的脸色里,姜长宁扬起脸,粲然一笑。 “今日陛下究竟病危与否,尚未有一定,不过全在你一张嘴上。你无非是见本王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回府上,晋阳侯没了掣肘,深感不安,这才心急火燎,深夜生变。将我们押到这启明殿,不过是为逼迫我们,同意你代掌朝政。” “若事情顺利,如你所愿,自然是好。待你稳拿权柄后,哪一日顺理成章地,让陛下驾崩就是了。而至于我们,既已顺服,更不足为惧,大可以逐一铲除。” “但若今日之事,与你所愿相悖呢?即便你身为当朝太师,当真想要在放出风声陛下病危之际,一夜斩杀三王,又要如何堵悠悠众口?恐怕于你,也绝不能轻松。” “你需要我们帮你稳定局势是真。你想要我们的命,但绝不是今天。” 她仰脸,笑得真诚,满脸容光焕发。 “本王若偏不盖印,你能奈我何?” “殿下未免太过自信了!” 薛晏月原本也与她有旧怨,闻言冷哼一声,剑刃已架上她的颈侧。却被萧玉书一抬手阻住。 那中年太师目光沉沉,凝视了她半晌,才扬了扬眉梢。 “旁人皆知顾惜自己的家眷,不料齐王你自诩风流,却如此薄情,倒枉费你当初几番在陛下跟前,为你那相好的作打算。” “他是什么身份,你瞒得了旁人,却瞒不了我。不过,即便他的身手再如何好,羽林卫终究人多势众,兵器又精良,任凭怎么样,只消几轮羽箭,他也断无生还之理。” “齐王,你可想好了,你自己的性命不要紧,他的命也不在乎吗?” 第44章 细作 “不在乎。” 姜长宁答得轻松且自如,甚至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整个人向后靠到椅背上,手在胸前浅浅抱起。满脸的悠然自在。 一旁薛晏月就忍不住,将架在她脖子边的剑,很唬人地往前一横:“你在放什么屁!” 秦王与鲁王亦惊讶。 她从前待江寒衣什么模样,众人皆是见过的,骤然如此这般,一时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只有她自己,闲闲扬起下巴,望着座上之人。 “萧太师深谋远虑,算无遗策,不论是今朝还是来日,总是要将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铲除了才能安心。在座各位,哪怕向你低了头,盖了印,又岂能幸免。” 她在其余两王发白的脸色里,微微一笑:“我就算为了江寒衣,今日与你沆瀣一气,又能保他苟活多久?本王向来不屑于做这等温水煮青蛙的事。还不如一起给个痛快,也算同年同月同日死,岂不也是风流美事一桩?” “所以,这印本王不盖。想要我怎么死,你看着来。” 她话音轻轻巧巧,却掷地有声。 旁人瞧她的眼光,惊愕里便更掺了许多复杂神色,似乎多少有些佩服,又对她这般大胆行径,感到不可思议。 萧玉书站在上首,面色极阴沉。 “你方才也知,老身今日,没有要谁性命的打算,只盼诸位识时务罢了。你这是有心要与老身作对了?” “还不够明显吗?” “你真当我奈何不了你?” “岂敢岂敢,”姜长宁笑容可掬,“萧太师向来手段毒辣,先前已几次三番,想要送我下黄泉。今日本王不过是,与你行个方便。” 她双臂一展,磊落坦荡:“太师,请吧。” 身旁众人看她的模样,便更惊骇,几乎疑心她已经到了失心疯的地步。 越冬终究是忍不住,不顾羽林卫以剑指着她,急声喊:“殿下,切不可以性命开玩笑,不妨就服一个软吧!” 她不理,只我行我素,坐在原位饮茶。 浅浅一盏茶,很快就见了底,她将茶盏往桌沿推推,举目四顾,似乎想寻一个下人来添茶。然而四周羽林卫站得里三层外三层,宫女侍人皆吓得躲在墙角,如筛糠般发抖。 她寻不见人,只能抬头望向薛晏月,口气真诚,带着几分歉意:“薛将军,劳驾了。” “你!”薛晏月气得脸色铁青,将剑一扬,“我看你果真是在找死!” 被萧玉书阻住了。 她目中沉沉,如崖上阴鸷俯视的鹰:“齐王若想要血溅大殿,使众人目睹,让老身受朝野上下指摘,那便是错了主意了。怎么说,您也是亲王,即便老身有心成全你,总也要顾及你的颜面。” 她沉吟片刻:“宫中的御河,齐王还喜欢吗?” 姜长宁没有答她,也不用答。 她只向薛晏月点了点头:“御河边有宫中的道观,陛下如今重病见危,齐王心焦不已,愿往观中替陛下祈福。夜深难行,你送送齐王,若有什么闪失,便不好了。” 最末一句,咬得格外清晰。 后者听得此言,正合意,即刻拱手道:“请太师放心,末将明白。” 便将姜长宁一扯,几乎是将她从椅子上生拽了起来,又推向大殿外面。 第103章 姜长宁的脚下踉跄了一下,余光瞥见秦王神色不忍,转身要替她求情,然而并不曾来得及听清究竟说些什么,便被推搡着走远了。 外面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 只是宫人皆知此刻正在发生何等样的大事,个个噤若寒蝉,连该巡夜的都不出来,路上偶然遇见一两个,只远远地瞧见她们这副阵仗,也便如见鬼一般,飞快地跑远了。 因而四周极静,静得死气沉沉。 唯有押送她赴死的羽林卫士兵们,步伐整齐,踏在地上,脚步声沉闷,更显压抑非常。 一片肃杀气氛里,只有薛晏月的心情是格外的好,打量姜长宁几眼,就忍不住开始耀武扬威。 “殿下当初设计陷害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吗?竟是我送您最后一程,倒让人还怪不好意思的。” 她咧着嘴笑:“宫中的道观就邻着御河,河既宽,水又深,一直连通到宫外。夜路难走,殿下又担忧陛下心切,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河中,竟是搭救不及,直到明日才在宫外的河道里被捞起来。您那个相好的,哦,就是当初混进我府里,偷窃布防图的那个小贱蹄子,怎么说来着,也殉情而死了。” 又摇头叹气:“可惜呀,当真可惜。” “你们倒是都替本王安排妥当了。” “殿下您看,还满意吗?” “本王求仁得仁,无话可说。” 姜长宁面色平静,只站住脚步回身。 “不过,本王身边这个婢女,跟我有年头了,伺候得向来忠心仔细。本王赴死,与仆从无关,当让她回王府,安排交待府中事宜。” “殿下今日这样有气节,不知道的,还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薛晏月忍不住揶揄。 又瞧瞧一旁惨白着脸的越冬,努努嘴:“罢了,太师也没说不准,去吧。” 越冬便获准走上前来,与姜长宁话别。 还未开口,她眼圈便已红了,好容易没落下泪来,只哑着声音道:“奴婢侍奉殿下多年,没料想今日……奴婢没有独活的道理,只盼到那一头,还能追随殿下。” “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姜长宁淡淡牵了牵唇角,“你若不在,王府中的一大摊子,该由谁来善后。” “是奴婢糊涂了。殿下说罢,奴婢一定牢牢地记着。” “本王既死,晋阳侯的家人恐怕也难以保全,你只尽心照料着他们,尽量不要使他们老少男子之辈惊慌。还有府中的下人,到该遣散的那一日,钱财上不要短了人家的。溪明已经被本王休弃了,从前该他管的这些事,如今只能都交由你费心。” 越冬听她细细交待,便再忍不住,垂下泪来。抬手抹了抹脸,先应了:“咱们主仆之间,殿下说这样客气的话,让奴婢如何担当得起。奴婢心里有数,绝不敢忘。” 又止不住地叹气:“明公子竟是……当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今夜才发现他是细作,到底还是晚了。” 姜长宁只笑得平静:“无妨,他也不过是从前藏在暗处,对本王多下了几次手罢了,终究也没能要本王的命。各人命中自有定数,本王只该今日殒命于此。” “若不是他在府中,潜伏了这样久,殿下今日或许……或许未必到这一步。” “不打紧的,本王既然敢将晋阳侯的家人接到府中,便预备好了要有一场硬仗。本王不比萧玉书那老狐狸心狠手辣,愿赌服输,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她沉默片刻,轻轻扬了扬眉:“本王一生,未有什么建树。临到头来,即便保不住我大周的江山社稷,至少也应当有几分骨气,是不是?” 一旁薛晏月嗤之以鼻,冷笑不已。 越冬便更是抹泪:“殿下一片仁心,便是发现了明公子所行之事,也未作处置,不伤他性命,也不囚起来,只不过是将他休弃,送还母家而已。奴婢自问,若换了奴婢,无法如此以德报怨。” 她丢下了手中装替换素裳的包袱,左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她只跪下,端正叩了一个响头。 “得遇殿下这样的仁主,乃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待府中诸事落定了,奴婢便追上来寻您,只盼来世还得续主仆情分。” 姜长宁没应她的话,只将腰间的玉佩解了,递到她手里,握着她的手将其覆住。这才缓声道:“说什么傻话,好好活着。” 越冬被她劝了起来,终究是哭哭啼啼,蹒跚着走远了。 留她一人,被面目森严的羽林卫包围。 她掸了掸方才被薛晏月拉扯时,略为弄皱的衣衫:“替本王请一个梳头的姑姑来。” “什么?” “一夜兵荒马乱,发髻散了,须得重新梳一梳。” 薛晏月登时嗤笑出声,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什么时候了,殿下的梦还没醒呢?别忙了,在河里泡个一日夜,任凭梳成什么样,都是个披头散发的落水鬼。” “王亲贵胄,即便赴死,也须从容体面。你一介粗人,哪里是你能明白的。” “你!”对面又要气急。 大约是认为,宫中到底人多眼杂,此刻不宜横生枝节,终究是强摁了下去,只面色铁青,冷哼道:“没处请去,成全不了你的矫情。我劝殿下,还是不要再耍什么花招。” 第104章 “你未免疑心过重,本王也没有那样值得你害怕吧,”姜长宁淡淡瞥她一眼,“那你留些时间给我,本王自己整理。” 薛晏月面色极为不善,但最终还是默许了。 一众羽林卫便守着她,单瞧着她一个人,慢条斯理地将头发打散了,重新绾起。她像是对发髻怎么也不满意一样,梳了拆,拆了又梳。唐突叮当一声,一支金簪没有拿稳,失手落在地上,又要俯身去捡。 对面终于发作:“殿下折腾得够久了。要是想借机动点不该动的心思,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说着,递一个眼色,就有两名士兵上前来,不管不顾地要左右挟住她。 却忽听有人问:“那是什么动静?” 众人一时间皆屏息侧耳。 是马蹄声。 遥远的马蹄声,隆隆如春雷,最先传进人的耳中,令人心为之一振。随即是喊叫声、呼喝声、兵器相撞声,模模糊糊的,混作一股,全往此间传来。 姜长宁仰起脸,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只见皇宫北面,红光将天宇都照亮,显然是军中夜间习惯点的火把。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松快的、欣慰的,仿佛成竹在胸的笑容。 “是晋阳侯的兵马?”薛晏月急转身。 “不错,本王今日将她的家人接了来,亲自庇护,暂时无碍,晋阳侯自然感激。另则,若是本王出事,她的家人亦难以幸免,”她眼角笑得扬起,“此时不放手一搏,更待何时?” “你……竟如此……” 对面咬紧了牙关,左右四顾,作惊惶状。 然而不过片刻,浑身故作出的紧张,却又一下都松懈下来,哈哈大笑得开怀:“殿下不会以为,自己这便是赢了吧?” 她面对神色莫测的姜长宁,连连叹息:“方才不就是让你那婢女,去北苑传话接应吗?只可惜啊……” 她没有说下去,只轻轻挥一挥手。 从远处的假山后面,便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去而复返的越冬。不,或者说,从来也没有真的离开过,真的按姜长宁的吩咐做过。 她脸上的泪痕还未全干,却已经换上了一副淡淡的笑意。 “殿下方才的话,当真让奴婢好生感动,”她一字一句道,“只可惜,奴婢才是那个细作。” 第45章 叛徒 远处厮杀声阵阵传来,应当是季听儒带领着手下的兵马,正与北苑的守军交战。夜色里,兵戈之声萦绕回荡,交织成一片。 但也比不过眼前越冬脸上的笑意更清晰,更令人遍体生寒。 那往日里低眉顺眼,仿佛一片忠心的婢女,此刻望着姜长宁,笑得莫测:“真对不住,殿下。” 姜长宁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方才有意拖延时间,绾了半日的长发,终究是没有绾好,让夜风一吹,散了满肩,有几缕拂过脸颊,惹得人很不舒服。在羽林卫们提着的灯火之间,也衬得她脸色好像格外苍白。 越冬只自顾自地说。 “奴婢在殿下身边伺候,实在是有年头了,殿下待我,亦称得上仁慈宽厚,从不曾亏待于我。只是没奈何,奴婢的本家不争气,老娘欠下的赌债太多,靠王府发给的月银,委实不能填补。” “奴婢又决计不好与殿下说明此事,一来没道理坏了规矩,二来也唯恐殿下心里忌讳我,不许我再在跟前伺候,更害怕传扬出去,让其他的仆婢们讥笑看轻。就是那时候,萧太师府上来人,同我悄悄牵上了线。” 她低头望着地上:“做了这等勾当,到底是亏心事,是奴婢对不起殿下。” 话虽如此说,却并不怎么像一个道歉的模样。 姜长宁也没有接话,只冷眼望着她。 她就继续道:“当初殿下头一回中毒,便是奴婢下的,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只差一点点便成了。只可惜,殿下的命实在太硬,分明怎么想都是必死的剧毒,您却硬生生挺过来了。” “无法,第二次又是失败,奴婢下在汤里的孔雀胆,让江公子觉察了出来,您下令在王府上下搜查。好在有那名侍人犯了错,从江公子的房里被赶了出来,逐到外院当差,奴婢只得顺势将事情推到他的头上,伪造了一封书信遗言,将他推进井里,又将剩下的毒药藏到他的住处。” “奴婢知道您没全信,但事出仓促,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了。好在,您并不曾怀疑到奴婢的头上。” “再往后,便是在晋阳侯府那一回了。萧太师那头下了决心,派了顶尖的高手前来,怎能料到,江公子的功夫那样好,即便一身的新伤旧伤,到底是护着殿下,将一连射出的三箭,都齐齐躲过了。奴婢只得又保那刺客,仓促连夜逃脱。” “如今想来,或是奴婢忘恩背主,为天理难容,又或是殿下当真非同凡俗,这一路过来,桩桩件件,化险为夷,确是如有神助。” 她唏嘘似的,仰头望了望天。 天上星河璀璨,比姜长宁本人来自的那个年代,要耀眼得多,哪怕北面正在交战,火把的光将半边天穹照亮,也依然盖不过星辉。 “这些时日以来,殿下始终未觉,一如既往地信赖奴婢,奴婢心里,也不好受。总算是到了今日,能够作一个了断。” 第105章 她道:“殿下方才,借着将玉佩赠予奴婢的工夫,递过来字条,让奴婢去北门,与晋阳侯的兵马作接应。只可惜,奴婢恕难从命了。” 北苑的交战仍在继续,声震天宇,想来是形势焦灼。 皇城的地形原不复杂,南有正殿,东有东宫,西有掖庭,唯有北面连着上林苑,出了北门,便是一片空阔,且少人烟,自前朝起,便是兴师谋反的必争之地。 季听儒会率领兵马从此处攻入,很不稀奇。只可惜,过程并不遂人意。 薛晏月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听越冬剖白了这样长一通,而姜长宁只一言不发,静静听着,脸色晦暗,只道她是突然面对真相,心如死灰一般,越发得意不已。 “齐王殿下就别再多想了,”她轻蔑笑道,“若是晋阳侯手上的二十万大军,能够尽数调来,那是她的能耐大,没说的。只可惜啊,她着急忙慌的,一缺时间,二无粮草,如今能打先头来的,不过两千轻骑。” “哦,您还不知道吧,除了羽林卫上下,都赏我这个老上司的面子,太师还额外调了京城两个营的守兵过来,在北苑镇着。瞧眼前这副模样,你们大约是没什么胜算。” 她道:“堂堂齐王,一朝勾结晋阳侯谋反失败,那可是杀头的罪名。您放心,到了那一天,末将保管去送送您。” 姜长宁仍不作声,任由她奚落。 一旁的越冬便躬身行了个礼:“殿下,奴婢收受萧太师的好处,帮着对您下手,良心确有不安之处。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望殿下莫怪。” 她这才终于动了动眉头,声音沉沉的:“本王不曾薄待过你。” “奴婢知道。” “你若开口同本王直言,本王便是多支给你一些银子,让你母亲还了赌债,又何妨。走到这一步,值得吗?” “奴婢良心不安时,也时常这样问自己。” 越冬垂下眼,自嘲一般笑了笑。 “只可惜,开弓哪有回头箭,奴婢既已有负殿下,若半途而废,萧太师也定不会留我活口。事情已然是这样,一步错,步步皆错。” “殿下一直很信任奴婢,哪怕疑心细作是明公子,都没有怀疑到我头上。是奴婢对不起您……” “本王一直都知道。” “……什么?” 在对方陡然转为惊愕的目光里,姜长宁沉默片刻,声音淡淡的:“本王从很早以前,就猜到了是你。” “不可能。” “你还记得吗,本王每每去春风楼谈事,你都会被楼中小倌一拥而上,推搡着去喝花酒。明面上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我的婢女,想要伺候周到,又爱戏弄你,但实际你细想想,本王与主事烟罗说话,何时让你听见过半句?” “你再度下毒,嫁祸给那倒霉侍人的那一次,本王全权交由你追查,王府上下,最有能力动手脚的就是你了。你看出本王没信你的谎话,要请罪再搜,本王说不必再追查下去了,并非心里没数,只是不想看你慌不择路,再戕害他人而已。” “还有,在晋阳侯府的那一夜,你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了,甚至连烟罗都被你蒙骗了过去,拿着拾到的一块手帕,提醒本王,溪明就是细作。” 她忽而弯起唇角,笑意带着疲惫。 “其实也是你刻意栽赃的,对吗?” “您怎么就认定是我。” “那块手帕,的确是溪明的没错,但是他见江寒衣在雨里浑身浇透,样样都缺,遂好心与其他衣物等一起备了,叫人送过来的。是你故意从中抽出它,抛在刺客逃跑的路途上,想要引人怀疑他,而替自己撇清干系。” “那一夜,你久久不见人影,直到本王遇刺,才姗姗来迟,只轻描淡写道,见本王与江寒衣在一处,不便打扰,才在廊下站了半个晚上。” “你找遍借口,也辛苦了。” 越冬怔怔地望着她。 这一会儿的工夫,她脸上显得没有什么血色了,露出极大的困惑,甚至夹杂着几分羞恼。 “您一直都疑心我?” “嗯。” “那您为什么还将明公子休弃,连夜送回母家?” “要不然,怎么能让你信以为真,毫无戒心,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今夜再一次来算计本王呢?” 在她们说话的当口,远处的厮杀声好像陡然逼近了许多,其间交杂着一些惊呼、混乱之声,仿佛生出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只是她们在此处,看不见,也猜不透。 周遭众人的脸色,便都难看至极。 薛晏月先一步骂出声来:“你敢跟老娘耍花招?” 姜长宁没有理会。 她只是凝视着面前的婢女,轻声问:“越冬,背叛本王,你后悔吗?” 越冬低下头,默不作声。她的神情像是挣扎了几番,良久,还是抬眼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自嘲,但很平静。 “人若反复不定,是最没骨气的。我做了便是做了,功败垂成,于计谋上输了殿下一招,我也心服口服。” 她道:“我不后悔。” 回应她的是一支羽箭。 从树丛后面射来,在半空轻轻一声呼啸,在今夜两军交战的喧闹声中,甚至显得很不清晰。 第106章 下一瞬,越冬的双眼猛然睁大,额角青筋突起。 箭头从她的后背钉入,又从心口冒出,血涌得并不如想象中多,只是在衣衫上缓缓地绽开,在夜色里,甚至并不显眼,只是一团深色的,晕染开的痕迹。 她的喉头发出模糊的声响,手徒然向前抓来,眼中血丝通红,似乎想对姜长宁说些什么。 但是姜长宁挪开一步,避过了。 于是她扑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就再也没有动弹。背后的箭杆,依旧立在半空。 薛晏月这才回过神来,猛然回头四顾,怒喝:“是谁?给老娘出来!” 她手下的士兵亦纷纷拔剑出鞘,成阵型地靠拢过来,个个神色警戒,如临大敌。 而树丛后面,一队骑兵,轻巧跃出,因在马背上占了优势,顷刻之间,便将站立的士兵扫倒了好几个。连薛晏月也猝不及防,一下向后摔在地上。 待到了跟前,才看清,竟也是羽林卫的服色。 为首的那一个潇洒收了剑,引着马小步踱了一圈,才停下来,向着姜长宁一抱拳:“末将来迟了,殿下没有受惊吧?” 而姜长宁只仰头望着她,微微一笑:“不迟不迟,多谢崔将军,来得正是时候。” 那人叫崔行云。 上回在行宫救火之时,她遇见过的那个羽林中郎将。 第46章 对峙 只见这突然现身的一支羽林卫,人人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鬃毛油亮,好不威风,在夜色、火把,和一片喊打喊杀声中,训练有素,径自巍然不动。 真仿佛神兵天降一般。 她们乘在上面,天然地高人一头,几息之间,薛晏月及手下人倒是被打得七零八落,狼狈难言。 薛晏月跌坐在地上,让一名士兵的剑指着喉咙,面无血色,仰头怒道:“你们要反了天吗?” 崔行云冷脸俯视着她:“末将劝将军三思,今日反的,不知究竟是谁?” “你该听令于本将军麾下!” “军令如山,的确不假。但末将受的是大周朝的恩惠,忠心的也是大周朝的陛下,将军若要一意孤行,只能恕末将不能苟同。” 崔行云一挥手,沉声道:“看押起来。” 身边的部下立刻领会,有几人翻身下马去,在其余同伴的威严逼视中,轻松地将薛晏月一行人缴没兵器,又以绳索捆起双手,令其跟随在马队之中。 薛晏月趾高气昂惯了,何时受过这等当俘虏的屈辱,当即气得面色紫涨,破口大骂。 谁知一扭头,正对上马匹圆溜溜如墨丸的眼睛,掀起眼皮看了看她,似乎被她的聒噪所惊,打了一个响鼻,威胁似的抬了抬前蹄。 于是她万般不忿,也只得将脾气忍回去,只低声骂了一句极粗鄙的话,问:“你们这破马哪里来的?” 崔行云神色从容:“晋阳侯赠的。” “什么?” “末将方才往北苑接应晋阳侯,大人道,唯恐我们多有不便,正好军中有多余的战马,便赠予我们,让我们不必恋战,快些赶回来护驾。” 她唇边带笑,神采飞扬,向着北面遥遥一拱手:“晋阳侯一片苦心,末将不敢轻忽。” 但终究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没忍住,低头轻轻拍了拍战马的脖颈,现出几分新鲜神色来,感叹道:“宫中向来不许骑马,我的骑射都快荒废了。这军中战马,当真是漂亮得紧。” 薛晏月瞧着她的模样,便七窍生烟:“是救驾,还是谋反,你们自己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当晋阳侯和齐王是什么好东西?” 事到如今,她俨然连场面工夫也不做了,只冷笑连连。 “谎话说多了,你们不会真信了吧?” 崔行云将目光从马匹身上收回来,昂首牵着缰绳。 “薛将军何必推己及人。” “什么文绉绉的词,老娘听不懂。” “你与太师生出反心,今夜祸乱宫中,齐王殿下与晋阳侯忠心平叛,岂能混为一谈。” “平叛?她?” 薛晏月怒视着姜长宁,想要抬手指她,无奈双手皆被绳索捆在一处,想要动弹,竟不能够。于是越发憋闷,只目眦欲裂。 “你们分明就是勾结在一起,我呸!” 崔行云不动声色,策马挪动了几步,牢牢挡在她与姜长宁之间,将她的视线隔开,神色坦荡。 “末将极敬佩齐王殿下的为人,还请将军谨言慎行。” 她长眉飞扬,拍了拍腰间的剑鞘。 “前番在行宫之中,末将曾亲眼目睹,殿下对无辜受罚的老臣暗加关照,又有心体恤我们这些掌刑的羽林卫,不让我们为难。宽宏仁厚,令人钦佩。此为其一。” “随后陛下寝宫失火,火势凶猛,连同末将在内,无人敢近前,齐王殿下却敢只身闯进火场,救出陛下。实在令末将既惭愧,且不得不动容。此为其二。” “再有便是……” 她微微仰头,现出唏嘘神色。 “殿下分明能全身而退,却不顾末将阻拦,强行折返回去,救那位公子,以至于遇险,被压在废墟之下。世人皆道,女子不应为男子所误,何况是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但末将却偏偏以为,能对自家夫郎有情有义者,于大事上方才值得托付相交。” 第107章 “故而,相比与薛将军你同流合污,末将很愿意追随齐王殿下,护我大周社稷安宁。” 她一扯手中缰绳,马猛踏了几下碎步,连带着身后的群马也纷纷躁动,将被俘虏的那些羽林卫与薛晏月,都越发收拢作一堆。 “至于薛将军你谋逆的罪状,还是稍后到陛下面前再定夺吧。” 说罢,转头向姜长宁一抱拳:“殿下请。” 一旁有一名机灵的士兵,闻声从鞍上跃下,将马牵到她的跟前。 姜长宁点了点头,止住对方试图下跪给她当脚踏的意思,自己接过缰绳,摸了摸马温热的前额,又回头看了一眼地上越冬逐渐开始僵硬的尸体,决然翻身上马。 那名士兵驱赶着被俘的一行人,跟在马队后面。 她与崔行云并骑,走在队伍前方,向未央宫的方向行去。 在来这个世界执行任务之前,她接受过工作需要的各项培训,骑马也是其中的一项。尽管她的骑术不能与身旁的将领相比,却也并不丢人,于她这个富贵亲王的身份倒很合宜。 未央宫离得并不很远。 未至跟前,她便已经瞧见前方人马簇拥,黑压压的一团,马蹄声、呼喝声在夜色里格外喧哗。 崔行云望了一眼,轻声道:“看来晋阳侯的兵马冲破了北苑的守卫,已经到了。对面的羽林卫,大约都是萧太师的人。” 姜长宁点了点头,刚想与她商讨几句,却见前方,成群的宫人纷纷不要命一样地,向她们这一处奔逃,显然是唯恐被殃及。 她一眼瞥见,其中有几名男子,即便入宫时刻意拣了样式素净的衣裳穿,在一众下人之间,仍然显眼,便猜测应当是秦王或鲁王府的家眷。 趁着其中一个经过她身旁,一把伸手拉住。 “啊!”那男子惊慌喊叫了一声,倒头便要下跪,“求求将军饶命,不要杀我,我身上的首饰财物都可以给你。” 姜长宁摇头叹息了一声,从马上探身过去:“不要你的命,和你打听个人。” 对方惊魂未定:“什么?” “一个很年轻的男子,方才应当与你们在一起等候的,模样……长得很好看,你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吗?” “见倒是见过的,”对方像是苦苦思索,又茫然摇了摇头,“只是方才打起来的时候,都往外面跑,一下就跑散了,此后侍身便不晓得了。” 姜长宁沉默了一下,沉着脸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身旁崔行云小心端详着她脸色,小声安慰:“殿下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只是落在后面,我们再留心找找。那位公子,依末将前番所见,颇有些身手,更有胆识,想来不会有事的。” 她没有接话。 心里道,就是太有胆识了,才让人心慌,还不如寻常柔弱男子,一心知道逃命,反倒好了。不像他,天大的事都能做得出来。 然而在这个节骨眼上,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应了一声,仍旧策马前行。 未央宫前,一片肃杀。 兵马分为泾渭分明的两队,在宫门外对峙。一边是羽林卫银光闪闪的软甲,站得笔挺,列队森严,另一边是从北疆战场上下来的,风尘仆仆的铁衣,个个骑着战马。 她原是挤不进去的,军中有人认出她们,主动让开一条路,才让她们策马走到队伍的前列。 走到一个壮年女子身边。 女子已过不惑,鬓角微微掺了白,一张脸在北方的严寒与沙尘里吹得粗糙,面颊泛着两团皴裂的红,显得仿佛比实际的年岁更苍老些。 唯有一双眼睛,如荒原里的狼,射着寒光,微微眯起时,眼尾的皱纹便愈加深刻,像是用刀刻在脸上的一样。 十足的武将,仿佛与她的名字格外不相称。 姜长宁没有真的见过她,但已经知道她是谁。 “晋阳侯安好,”她微微欠身,在马上行了个礼,“许久不见了。” 季听儒的眼里,这才泛起几分笑意:“齐王殿下如何这样客气。你护我一家老小的恩情,我还没来得及谢你。” 说罢,却不多言,只转头目视前方,方才稍稍有些暖的眼里,又冷意如冰。 “闲话容后再说,今日先替陛下诛杀乱臣贼子,方才是正事。” 率羽林卫在未央宫门前排开的,是萧玉书。 想来是等不及薛晏月回来,她只得亲自上阵发号施令,但她是一介文臣出身,又无马可骑,与其余军士一起站在地下,较她们矮了一大截,气势上便先显得输了许多。瘦削的一个身影,在夜色里并不起眼。 她一眼看见被绑着过来的薛晏月,忍不住闭了闭眼,低声斥:“你这蠢材。” 薛晏月垂头丧气的,像霜打的茄子一般不敢声响。 她便将目光移到季听儒的脸上:“晋阳侯,别来无恙。” “萧太师客气了,彼此彼此。” “你可知,率部攻入皇宫,该当何罪?” “本将军在朝为官二十载,这些规矩,倒还不用太师你教,”季听儒昂首冷声,“待事情过后,我自当领罚,别无二话。” 她道:“今日事急从权,我无召而入宫,便是要将你这乱臣贼子剿灭,还天下一个太平。” 第108章 萧玉书闻言,当即大笑出声。 “晋阳侯在战场上多年,老身只当你性情严毅,没想到,竟也学会说玩笑话了。” 她目光炯炯,半分不让。 “分明是领兵叛乱,却自称忠良。老身忠心护驾,倒被诬为反贼。天底下竟还有这样荒唐的道理。可叹陛下眼前病重,若是传到她的耳中,不知她该如何作想。” 夜风拂过士兵的衣角,和马的鬃毛。 一时没有人说话,各人都心知肚明。 的确谁也不清白。 姜煜作为名义上的帝王,已经不能够再掌控这个王朝,无论是出于权力私欲也好,出于任务所需也罢,这里对峙的双方,都想把皇位的实权揽到自己手中,而将对方除之后快。 此刻,护驾就是最名正言顺的一个幌子。 谁能将姜煜控制在手里,谁就握住了皇位正统,谁就在明面上站住了脚跟。 而至于不远的哪一天,姜煜这位人人皆知大限已近的陛下,以何种方式,在何时驾崩,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了。 她与萧玉书的区别只在于,她并没有那样急于动手,而萧玉书急不可耐,步步紧逼,每一天都想要取她的性命,逼得她今日不得不反击。 但其实本质上,她们要做的事都是一样的。 姜长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反贼竟是我自己。 面上只低低叹了一口气:“萧太师果真要如此吗?” “齐王有何高见?” “你手头不过大半副羽林卫,并京城守卫的两营,我这里却有崔将军率领倒戈的义士,更有晋阳侯麾下骑兵精锐。你的胜算实在不大。” “齐王所言,仿佛有些道理。”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神色竟不显得严峻,甚至有几分轻松散漫。 姜长宁稍怔了一下。 就见她脸上,逐渐浮起揶揄的笑:“若论兵力,眼下老身的确落了下风。不过古来交战,都讲究天时地利。齐王仿佛不记得,此刻我的身后,便是未央宫。” 她轻轻一扬眉,目光嘲讽。 “若是你攻入未央宫,才发现陛下已经死于非命,身上满是箭矢,你猜这世上有没有不透风的墙?陛下尚有幼女能够继承大统,满朝文武,能不能信服你?” “即便你与晋阳侯勾结一气,手握重兵,难道还能杀光大周的宗室朝臣,杀尽天下悠悠众口吗?” 姜长宁的呼吸也不由微微滞了滞。 得国不正,皇位不稳。 若非别无退路,她不想走这一步棋,平添任务失败的可能。 身旁的季听儒亦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老狐狸心机深沉,果真令人作呕。” 却在此时,从夜风里,忽地遥遥传来一个清亮声音,熟悉得很:“萧太师的担忧,恐怕不会成真了,大可以安心。” 众人皆一愣。姜长宁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额角便突突跳起来,连忙循声抬头。 只见未央宫的殿顶上,夜色里,赫然是当今圣上姜煜,虽面目憔悴,身上的明黄衣袍在众多火把的照亮下,仍分外醒目。 即便是在严峻的对峙之中,众人仍不免一时忘情,发出齐齐惊呼。显然一辈子都不曾想过,堂堂帝王,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而她身边,另有一道清瘦身影。虽不知何时,已经偷偷改换了宫中侍人的衣衫,但身形与容貌,都是姜长宁不能更熟悉的。 她一时焦急,纵着身下的马都上前几步,脱口而出:“寒衣!” 第47章 暗器 江寒衣就站在未央宫的大殿顶上。 在夜色里,他身姿挺拔俊逸,脸上毫无惧色,衣角被夜风吹得微微扬起,像一只在瓦顶上落脚的鸟,展翅欲飞。 而他手中扶着的,赫然是萧玉书口中“病情危重”的姜煜。 只见姜煜颤颤巍巍,毫无人君的威仪,望着脚下的地面,吓得面如土色,但意识倒勉强是清醒的,只一叠声地惊叫:“放朕下去!快放朕下去!” 于是底下仰望的众人,在震惊之余,却也回过了神来。 陛下病危是假,萧玉书蓄意将其软禁,编造谎话,将诸王骗进宫来威胁,软硬兼施,想要一个名正言顺摄政的名头才是真。 一道道目光,皆投向她身上。 连同她所率领的羽林卫中,有一些起先不明就里,还当自己是在忠君救主,此刻也逐渐回过味来,望着她的神色里颇为复杂。一时间交头接耳者众多,俨然有骚动之势。 萧玉书暗自咬紧了牙关,脸色阴沉至极。 在众目睽睽之下,江寒衣挟着那已然吓破了胆的姜煜,从大殿顶上纵身一跃,翩然而下。 不偏不倚,正落在姜长宁的马前。 季听儒只使一个眼色,立刻有麾下将士围拢上来,牢牢将他们挡在身后,万分戒备,以防对面暗算伤人。 姜长宁翻身下马,一把伸手将人扯过来,咬牙切齿:“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不答话,抿了抿嘴角。像是自知违逆了她的意思,有些心虚似的,躲着她目光。 只是凭空跃下时,鬓角有两缕碎发,被风吹乱了,斜斜飘落在颊边,衬得那张脸安静又乖巧,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来,他竟敢做这样天大的事。 第109章 姜长宁望着他,一时间气血上涌,只觉胸口堵得发闷。 片刻前崔行云劝她安心,她可有半分猜错了他吗? 若他与寻常男子一样,柔弱怕事,知道听她的话躲得远远的,她一点也不慌张。便是知道他太有胆色了,什么捅破天的事都敢一声不吭地干,才提心吊胆。 她先前还道,面对萧玉书的威胁,要他去与其余诸王的家眷在一处静候,他怎么一句也不争,就肯乖乖离开,其中必有蹊跷。 果然,瞧这副模样,便是在外面乱起来,各人四散奔逃的时候,也不知从哪里寻得一身宫人的衣裳换上,竟能让他趁乱混进了未央宫,闯进姜煜的寝殿里劫人。 他的本事如何就能这样大。 她心中实在有千言万语,连同一阵阵后怕,但最终只是将人用力一拉,沉声道:“过来。” 江寒衣还躲了一下:“主上。” 她没理会他。硬是将他扯进了怀里,动作却很温柔,抬手轻轻地替他将碎发别到了耳后,微微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能,倾身过去,双唇在他的耳畔轻轻贴了一贴。 这人浑身都被激得颤了一下,脸上立时发烫,声音极小:“有人。” 她全当没有听见。 身旁的一众将士也很有眼色,半分也不敢往这里瞧,只慌慌张张地将姜煜从地上扶起来。 季听儒也下了马,任凭心中如何作想,面上总是分毫不错,上前单膝跪地行礼:“臣护驾来迟,请陛下降罪。” 但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场面话。姜煜自然是没有罪可降的。 这位陛下自从行宫失火一事后,便患上了失心疯,日夜在寝宫中惊惧大闹,别说理政,连见人也难。今夜一番折腾,更是雪上加霜。 此刻不顾众将士的搀扶,竟扑上前去,要抱季听儒的腿,口中直呼:“有人反了,有人要谋害朕!爱卿救朕!” 其情其状,令围观众人皆哑然。 她大约是在卧病之中,被江寒衣强行劫出来,仓促之间,衣衫都未穿齐整,明黄色衣袍只松松垮垮披在身上,其下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是些什么,只臃肿非常。加之披头散发,面色灰败,实在狼狈。 季听儒即便先前有所耳闻,终究是第一次亲眼见她这般疯状,亦吃惊不小。在战场上刚硬了半辈子的将领,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刚好言安慰两句,姜煜却又急迫地隔着衣衫,满身乱抓:“什么东西在朕身上,难受,难受得紧。” 哪里还有一国之君的模样,简直比市井妇人还要不如。 一旁崔行云就小声道:“殿下,将军,这样不是个办法。” 姜煜的丑态暴露在人前,难免动摇军心,于她们眼前的大事而言,毫无益处。如今宫人四散逃跑,即便想找清心露来,压制她的狂状,恐怕也不能了。 正为难间,却是江寒衣开口:“把陛下交给我吧。” 他望着姜长宁,神色沉稳从容:“主上去做您的事就好,我会以性命护陛下无碍的。” 姜长宁忍不住,当即皱了眉:“不许胡说。” 一把将他的手拽过来。 四周非刀即剑,唯有马鞍虽被皮革包裹,底子却还是木头做的。她硬是拉着他,将他指节屈起来,在众人环视中,在马鞍上轻轻敲了三下,还要“呸”的一声,才肯放过他。 江寒衣一怔,未免哭笑不得:“主上,也不必那样……” 被她瞪了一眼,将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这人便不声响了,只脸上微微地红起来,像是躲避周遭将士好奇的窥视一样,垂下眼帘去。 姜长宁心里道,该治治他这不吉利的毛病。却忽然又觉得,他的提议不失为良策。 他绝非寻常男子,身手既好,又有胆魄,她方才虽然嫌他乱来,但若非有他出人意料,劫出姜煜,此时她们必定仍受制于萧玉书,平添一番周折。 今日之事,他实在居功甚伟。 而另一方面,从私心来说…… 阵前刀剑无眼,若他在,她心里终究七上八下,不能不担忧。反倒是由他护着姜煜,退到后方,能令她安心许多。便冲着姜煜仍是大周朝的陛下这一条,将士们也会竭尽全力,保她今夜无恙。 于是她回头,向季听儒道:“不妨就这样办。” 季听儒仍稍有迟疑:“他一介男子……” “本王信得过他。” 既是她如此坚定作保,旁人自然没有异议。 未央宫前,也是御河,如同玉带一般,从门前流过,将这座帝王的寝宫半抱在其间,乃是一处极好的风水。 便由江寒衣护着姜煜,连同十数名精锐将士一起,退至河边。 而姜长宁则与季听儒一道,率军与萧玉书对峙。 一边是从战场上下来的骑兵精锐,又自问今日是忠心护驾,士气百倍,另一边则是出身勋贵女儿的羽林卫,且经此一遭变故,军心浮动。 胜负当已毋庸置疑。 季听儒是当惯了将领的,最懂如何从气势上取胜,扬声便向对面呼喝:“众位皆是忠心耿耿的好女子,今日为奸人所蒙蔽,原非尔等之过。只要此刻放下兵器,定当既往不咎。” 第110章 此话一出口,许多人只作短暂迟疑,便当即依言,抛下刀剑。更有甚者,跃跃欲试,扭头面向萧玉书,大有倒戈之态。 萧玉书脸色铁青,仿佛自知大势已去,双目阴鸷。 姜长宁将她看了片刻,便叹了一口气。 “萧太师一介文人,何必非要见血,”她将声音放缓了些,“你若能此刻投降,止一场干戈,少伤许多人命,也算是功德一件。本王会成全你的体面,不会薄待了你。” 顿了片刻,又道:“生前身后皆是。” 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此人狼子野心,性命是断然不能留的,但其余的倒还可以商量。 她原本就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来,与萧玉书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假如对方能识时务,让她顺利夺得帝位,她大可以保全对方的遗族,在史书上也可做手脚,替她留一个美名。 岂不比作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的好。 萧玉书目光沉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良久,忽地冷冷牵起唇角,似笑非笑:“齐王不会以为,自己真的胜券在握了吧?” 姜长宁在她那样古怪而阴森的神色里,心口忽地一紧,忍不住皱起了眉。 她是亲王,是姜煜的胞妹,是此刻名义上最有资格主持大局,护驾平叛的人。身后众将士皆等着她号令。人与马的呼吸声,在夜风里此起彼伏。 她刚犹豫,是否该直言相问,对方还有什么打算,却见萧玉书忽然做出了一件任凭谁也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从近旁的一名亲信手中,夺过照明用的火把,抛向了身后未央宫的大门。 如今已过雨季,正是夏天要入伏的时候,宫门皆是木质,见火即燃,顷刻间窜起两三尺高的火苗,顺着立柱向上舔,大有渐长之势。 但也仅限于如此了。 门前这样多的人,总不至于听任这座帝王寝宫白白烧毁,何况眼前便是御河,即刻打水浇灭也就是了。 无人明白,萧玉书此举能有何意义。 身后有将士低声议论:“怕不是输不起,失心疯了。走投无路了便走这一出,没的让人看低了去。” “就是,要是她冲进火里,不成功便成仁,那倒还算有气概。” 季听儒亦皱眉:“萧太师一生铮铮傲骨,临到头来,何必作此徒劳之举。” 却在此时,忽听后方有人失声高喊:“火!又起火了!究竟是谁不放过朕?护驾,快护驾!” 是姜煜。 她若不喊,姜长宁倒已经快要将她给忘了, 这位陛下,当初便是因行宫失火,惊惧而致疯症,如今再次见到火势,哪怕只是一簇随时可以扑灭的火苗,仍足以使她惊恐万分,不可理喻。 或是此前她被萧玉书的人扣押在寝宫中,是江寒衣将她劫出的缘故,此刻她胡乱叫喊着,便扑到他的身上,只一叠声喊着:“快救救朕!” 江寒衣再如何冷静,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男子,被她合身抱住,也难免无措,只得尽力劝慰:“陛下不用惊慌,没事的。” 姜长宁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皱紧了。 看着他被那身形肥胖的中年女子又拉又扯,忽地就碍眼得很。 刚要上前拉开姜煜,却听萧玉书一声冷笑:“齐王若再向前一步,老身可不敢担保,你那相好的性命还在不在。” 她一怔,陡然转为厉色:“什么意思?” 然而不待萧玉书作答,她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慌乱之间,姜煜自己将外袍挣开了。她身上那种稍嫌怪异的臃肿,姜长宁此前留意到了,却未曾细想,这一刻终于明白了端倪。 薄瓷胎的小球,浑身突起如刺,仿佛什么野草的果实,只要有人途经,便会挂在人的衣摆袖角上。此刻在姜煜的身上,以引线连缀,总有二三十枚之多,前后挂了满身。 是火蒺藜。 用更明白的话说,是这个时代的火雷,每一枚里都装有锋利的刀片,又裹以火药。须用时,以竹筒作引点燃,便可爆炸杀伤人马。不论在战场上,或作为暗器,都是一种精巧好用的存在。 没有人能想到,陛下的衣袍之下,会藏着这种东西。 姜长宁陡然想起,方才姜煜被救出时,曾惊恐抓挠全身,道自己身上有东西,难受得紧。只是她常年服食丹药,原本也常燥热难耐,对如此情状,众人皆有耳闻,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当真,只盼这位陛下不要在人前太失了体面。 未曾料到,竟是真的。是她们大意了。 这样多的火蒺藜,只要点燃一枚,其余的必将接二连三被引爆。即便这个时代的火器,杀伤范围还不很大,但方圆十余步之内,必将死无全尸。 这已经足够了。 “萧玉书!”她终于勃然作色。 那老狐狸满意地瞧着她的神色,笑声桀桀,如夜鸦。 “齐王终究还是太嫩了些,”她仰头,微合了眼,似乎享受着夜风迎面吹拂,“老身在朝堂上大半辈子,最懂一个道理,若是心软如男子之流,终究难成大事。” 她道:“你方才,假使能命人直接取我性命,此刻你已经赢了。” 第111章 姜长宁咬牙望着她,手在衣袖底下,缓慢握成了拳。 萧玉书面对她这副模样,又看了看对她们所言充耳不闻,只紧紧缠在江寒衣身上的姜煜,笑得云淡风轻。 “不过如今,也为时未晚,你还有得选。或者,你向老身服输,换你那相好的活命。或者……” “你舍得让他同陛下一起赴死,皇位就归你了。” 第48章 脱困 夜色里,士兵们手中举着的火把,和未央宫门口燃起的火苗一起,哔剥作响,在连晚风都已经不算清凉的夏夜里,烤得人额上忍不住渗出汗水,连同心里也一片焦灼。 萧玉书的面色亦蜡黄,汗洗过的鬓发贴在颊边,目中射出某种偏执、狂热的精光,唇边笑意却高高扬起。 她伸手,从近旁亲信后背的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作势凑近火把。 火光跳跃,距箭簇仅有咫尺之遥,随时都能轻易舔上。 “只要老身将这一支火箭射出,陛下身上的火蒺藜必定将被引燃,铁刃倾囊而出,不过瞬息之间。” 她阴恻恻地笑着,逼视姜长宁。 “你那相好的小郎君,即便身手再好,只怕也避无可避吧。” 姜长宁衣袖下的拳头微微发抖,唇角绷成一线。在火光中,脸色格外苍白。 一旁季听儒不由高声呵斥:“逆贼!你莫非胆大包天,想要弑君不成?” 对面丝毫没有惧意,只笑得恣意从容:“弑君,亦不过灭九族。老身此刻若不争,结局也同样是人头落地。齐王说得好听,要我投降,许诺放我遗族一条生路。然则,死去不知身后事,老身更喜欢在睁着眼的时候,替自己搏一搏。” 她抬头望了望远方,宫墙之外。 这一夜折腾得太久了,此刻天边已隐约现出一丝鱼肚白,在这个季节,不消太久,天光便会放亮,迎来清晨。 “不妨同你们直言,老身手上尚有益州五万兵马,天亮即可入城,比之晋阳侯远在北境未及调来的人马,还要快些。所以今夜,老身是一定不会低头的。” “自然,若是齐王狠得下心,能亲眼看他死在面前,再将老身诛杀,终究是你胜一筹。” 她极优雅又嘲讽地,颔了颔首。 “你自己选。” 姜长宁沉默着,望着那张快意的脸,神色晦暗复杂。 身侧有人轻声道:“殿下,末将有把握,一箭射杀了她。” 是崔行云。身为羽林中郎将,她的射术,姜长宁绝不作怀疑,何况本就是这样近的距离。 但她思索了一下,没有接话。 崔行云自己也随即意识到了,低了低头:“是末将考虑不周了。” 尽管羽林卫多数将士已毫无斗志,萧玉书的身边仍有亲信,誓死追随。即便此刻取她性命,也无用,只须有任意一人射出一箭,引爆姜煜身上的火蒺藜,江寒衣也必将一同殒命。 那老狐狸打的便是这个主意。 她在赌她不敢。 “殿下,”季听儒的声音沉稳,从身后传来,“女子以大事为重,还请殿下三思。” 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当今陛下形同废人,已无法理政,乃是朝中上下的共识。人人心知肚明,今夜此战获胜者,便是实际上夺得了摄政大权。 季听儒虽然手握重兵,归根到底,却还是一个臣子,即便大权在握,也难免有窃国之嫌,为天下所难容。而姜长宁身为亲王,乃是陛下的姊妹,无疑显得名正言顺许多。 这便是她们当初结为同盟的用意。 她的身份本身,便是一个象征。季听儒需要她,此刻身旁的两千精锐将士,也需要她。 她的一举一动,每一个决定,将直接关系到她们的士气与成败。 摆在面前唾手可得的,是大权,是皇位,是古往今来无数人心向往之,并为之争斗得你死我活的那个位置。是她这副原身的野心所向,也是她本人来到这个世界的目的。 皇家自古凉薄。 为了这个宝座,多少人能够母女反目,手足相残,而至于抛弃家眷儿女,更是微不足道的常事。 更何况,江寒衣本就是那样出身微贱的男子。 任凭换了谁,恐怕都会觉得,他与帝王宝座之间,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权衡的必要。连片刻犹豫都不须有。 四周人马众多,全都挤在未央宫前这小小一片空地,一时间却竟然很安静。无人说话,也无人动刀兵。 所有人都在静静等待着她的决断。 姜长宁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一言不发。 身后却忽然有人轻声唤她:“主上。” 她回过头去。江寒衣仍旧被姜煜不要命一样地牢牢抱着,那满身挂着的火蒺藜,已经挨到了他的身上,单是看一眼,也让人胆寒。 但他却像全然不知道害怕一样,神色平静,甚至带着微微的笑意。 “主上不要管我,”他道,“做您要做的事吧。” 姜长宁在他过分释然的声音里,忽地觉得心口漏跳了一拍,猛然空了一下,异样得厉害。 太轻巧了,就好像从前许多次,让人欺负了,也不知道委屈,更不懂如何来讨她心疼,要她替他找回公道。只知道一味好声好气地道:“主上不用管我,我没事的。” 第112章 他好像总是怕极了给她,给旁人添麻烦。好像从来都以为,自己是最不重要的,随时能够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好像一辈子都是为她活着的。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脚下微动,不自觉地抬步上前。 “殿下。”季听儒低低喊了一声,试图阻拦。 但她没有理会,固执地走上前,走向江寒衣。 “主上别过来,”那人连忙出声,脸上露出焦急神色,“危险。” 他被姜煜拉扯着,极为不便,却仍想向后退,想要竭力远离她。然而身后便是御河,无处可退了。 夜晚的河水很急,在火把的照亮下,水面黑漆漆的,令人望之而略微发憷,只闻流水声潺潺,一波一波,轻轻拍打着河岸。 他片刻前劝她牺牲他时,从容至极,这一刻却反而现出了慌张。 “主上!”他几乎是在哀求她,“别过来。” 眼尾顷刻间,微微泛起红,在四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眸中像盛着细碎的水晶珠子,盈盈生光。即便在这样严峻的时刻,姜长宁仍不合时宜地,在心里感叹了一声。 真漂亮。 她这样想着,唇角也轻轻地扬起来,声音忽地放得很柔软,与方才阵前对峙时的气势,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本王的主了?嗯?” “主上……” “你觉得,本王会放弃你。” 江寒衣望着她,像是很轻地吸了一下鼻子,眨了眨眼,眼里的水光更亮了些。良久,笑了一笑。 “我没有这样想过。” “哦?还算识相。” “但是没有分别的。” “什么意思?” “主上若是为了我,一时心软,受制于人,败给了萧太师,那只会牵累所有人一起死。所以,请主上不要被我拖累,我不算什么的。真的,如果能用我一个人……” 他神色真挚,似乎很急切地怕她不肯听。 姜长宁猜,他大约是想说,假使能以他一人的性命,换她大局得胜,登上大宝,铲除奸党,还天下一片清平,那便是死得其所。 但是他越急,越说不明白,最后只是睫毛颤了颤,有些懊丧,又有些羞愧:“对不起,主上,我没有读过书,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了。” 她的心忽地酸软了一下,格外地难受。 这个没有读过书,一生都在作为影卫刻苦受训,为她生为她死,在世间所有人看来,都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少年,却向她笑了一笑。 “主上不要犹豫了,”他道,“我会很高兴的。” 姜长宁望着那张笑脸。 说话间,天色已经又放亮了许多,在清晨浅蓝色的天光,和火把的映照下,少年笑得格外温暖,且真心。让她不由得微微恍惚。 她来到这里,原本就只是为了夺得皇位。只要完成任务,就能回到她原本的世界。 那里有她的亲人、朋友,有她所熟悉的一切。那才是属于她的世界。 “寒衣,”她忽然轻声开口,“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吗?” “什么?” “我为什么想要这个皇位。” 以他的敏锐,她不信他就没有疑惑过。分明她其实是个散漫的性子,相比野心勃勃地去为夺权作算计,她更喜欢在一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懒洋洋地腻在他身边,一边逗弄似的用手指去绕他的发尾,一边问他,寒衣你喝不喝珍珠奶茶。 眼前的人稍怔了一下,轻轻笑出声来。 “我不是和主上说过的吗。” “嗯?” “那不重要,”他望着她,目光清亮,“只要是主上想做的事,我都会陪你一起去做。” 姜长宁的喉头忽地,哽得有一点发疼。 她又攥了攥拳,上前一步,蓦然抬手在他额上轻轻叩了一下。 这人丝毫不曾防备,她在此刻还能来这一手,既惊愕,且委屈:“主上……” “笨死了,”她挑了挑眉,低声道,“说得那么好听,真的知道本王想要什么吗?” 身后萧玉书想来是隐约察觉,她此言有异,一边命身旁将士在箭簇上引了火,搭在弦上,一边厉声喝道:“不要同我耍什么花招!” 然而终究晚了一步。 姜长宁忽地一勾唇角,笑得飞扬,头也不回:“季大人,动手!” 话音未落,倾身拥住江寒衣,连同牢牢攀扯着他的姜煜一起,飞身坠入御河,身影顷刻间消失在水波里。 第49章 弑君 虽是夏天里,河水却凉。 姜长宁乍然一入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铺天盖地的水,直往口鼻里灌。身上的衣裙是入宫所穿,太合礼制了,精细得很,此刻一浸水,便沉甸甸的,拖着人向下坠。 怀里有一个身子,很清瘦,在冰冷的河水里,贴在她胸口,格外地暖。从他难得稍显慌张的挣扎里,姜长宁敏锐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不会水。 她连忙将人抱在怀里,脚下踩水,就要上浮。 只是腿被什么东西牢牢箍住,仿佛有千钧重。她被拖累得极为艰难,但还是拼尽全力,先将江寒衣托举出水,自己也随后跟上。 第113章 勉强浮出水面,来不及将气喘匀,先看怀里的人:“寒衣,你怎么样?” “咳……咳咳……”有人伏在她肩上,有气无力地咳嗽。 片刻前的骄傲飞扬,敢于大逆不道,闯进寝宫劫出当朝陛下的气魄,好像全都烟消云散了。他脸色苍白得厉害,湿透的头发一绺一绺,尽数贴在颊边,将面容都遮挡去大半,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清究竟怎么样了。 但至少性命是无碍。 姜长宁稍松了一口气,一边勉力踩水,一边腾出空来张望四周情形。 御河的水是从宫外引来,流得很急,不过是入水又浮起的工夫,他们竟已被冲出二三十丈远,顷刻间,便离方才的纷争是非远去了。 此刻抬头望去,只见远处一片遥遥火把光亮,人的喊叫声与马的嘶鸣声,混作一团,一面是季听儒率领的精锐,另一面是仍旧忠诚于萧玉书的部分羽林卫,打得难分难舍。 她方才主动投水时,高声示意季听儒不必顾虑,可以大胆动手,此刻却也看不清萧玉书究竟殒命与否,只从两边交战情形来看,自己这一方大抵是占了上风。 一片混乱间,还有人高声呼喊:“保护齐王殿下!保护陛下!” 有士兵抛下手中刀剑,意图跳入水中施救。 然而还是迟了。 他们被水流裹挟着,拐过一个弯,便连火把的光也看不真切了,只见清晨朦胧的天光下,宫苑里一花一树,假山亭台,都被笼在薄薄的雾霭中,影影绰绰,显得很不真实。 姜长宁会水。在世界线修正局的先期培训中,游泳也是基础技能考核的一项。 然而在泳池里训练,和在天然河流里求生,终究是差别很大的。何况她怀里抱着一个人,脚下又被绊住,施展不开,一时之间,要勉强浮在水面上也颇为不易。 她又顾及江寒衣安危,竭力将他托高,一时不慎,自己反倒也呛了两口水,咳得眉眼都紧皱在一起。 伏在她肩上的人,随着她的咳声一起,微微发抖。 但他的声音却是平静的,很轻,很从容,还带着温热的鼻息,贴在她的耳畔:“主上,你放开我吧。” 姜长宁的眉目沉了一沉:“什么意思?” “我……咳咳……我不会游水,会拖累主上的。” 他呛得双眼一片湿红,缩在她的怀里,既不敢十分挣扎,唯恐再给她添了负担,手却又轻轻地推着她的肩头,目光温柔,又透着某种固执与坚定。 “主上要是带着我,也会有危险。但如果不必管我,就会安全许多,”他望着她,眼尾微微地弯起来,像小月牙,“主上,你要活下去的。” 姜长宁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身侧还有一个人,与他很不同,此刻沉在水下,正竭力抱着她的腿,唯恐被她抛下,不顾她浮水艰难,像是假若自己不能得救,便誓要将她一同拖入深不可见的河底。 她被拖得,须得竭力仰面,才能呼吸。河水冰冷发腥,拍在她的脸上头上,顷刻之间,又呛几口。 但她抱着怀中人的手臂,非但不松,反倒又收紧些,执意将他半身托举起来,架在自己肩上。宁愿将自己压得越发入水,也不肯让他受淹半分。 “主上!”江寒衣要和她急,“你别……” “别闹,”她仰脸望着他,笑得淡淡的,“你若是再乱动,我此刻就要沉下去了。” 这人立刻就不敢动弹了,只垂眸盯着她,眼眶通红,睫毛扑簌簌轻动两下,泪珠子便不受控制地,落在她脸上,只是与她满脸的水混在一处,顷刻间又辨不分明了。 声音含糊哽咽得厉害:“主上,我不值得,真的。” “再胡说,把你丢下去喂鱼了。”姜长宁故意黑起脸吓唬他。 但转眼又觉得,这话说得不是那么对味儿,仿佛正合了他的意似的,于是又连忙将话头收回来。 只轻笑笑:“你家主上是什么人呀?还没到要死要活的时候呢,哭什么。我有办法。” 江寒衣只不肯信她。 从前连重伤到险些丢了性命,都不肯哭的人,此刻哭得满脸是泪,连鼻尖都通红,即便是在喧扰的水花声中,他的抽泣也幽幽咽咽,清晰地向她耳朵里钻。 钻得她心头忍不住发酸,还要温声哄他:“没骗你,我真的有办法。” 自然是有的。 淹在水底下,如水鬼缠脚一般绊着她的那个人,到这会儿已经体力不支,难以为继了,她瞅准了空当,用了巧劲,一脚踢开。只觉腿上顿时一轻,没了束缚,整个人都立时自在许多。 又趁势将吸满了水,沉甸甸的外袍脱去,便越发的身手轻盈起来。 她连忙划了几下水,将二人身体稳住,浮在河面上,将江寒衣拉到身前,还抽空替他拨了拨额上乱发:“你看,这不就好了。” 这人难得被她哄得迷糊,伏在她怀里,小声吸了吸鼻子:“嗯。” “本王没骗人吧?” “没有。” 乖得不行。只是方才哭出来的泪,一时半会儿还收不回去,挂在睫毛尖上,湿漉漉的一片,越发显得睫毛像被水浸过的小扇子,又黑又密,漂亮得厉害。 第114章 姜长宁没忍住,即便情景不合宜,还是凑上去,用唇轻轻贴了贴:“那还哭什么。好了,听话。” 他被她哄得不好意思,自己低下头,用手擦了擦。 然后才恍然想起一个人。 “陛下呢?” 他惊慌四顾。河面不算很宽,但水流很急,被他们搅起层层叠叠的水花,在清晨的天光下,一览无余,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姜长宁回想了一下,片刻前被自己干脆踢走的那件事物,撇了撇嘴:“沉底了吧。” “主上!” “没办法,她拖着我,像块石头一样,我若要救她,就管不了你了,不如踢走了干脆。” 何况,那姜煜贪生怕死,只顾自己性命,溺水惊惧之下,原本就是要拖着她一起沉下去的,要不是她水性还算好,此刻就被连累淹死了也没一定。 哪里比得上她家寒衣。 她回想起方才,这人连一点水都不会,却决然要她放开他的样子,目光越发柔软,抬手摸了摸他的脸。 江寒衣仍沉浸在震惊之中,脸上煞白。 “那是陛下。” “所以呢?”她很无所谓地挑了挑眉。 陛下又如何,泡发了都一样。 江寒衣面对她这副无赖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很轻地开口,神色复杂:“原本有陛下作依傍,主上与晋阳侯的大计,会顺利许多。主上,我……” 看模样,大概是又想说,我不值得。 但因为片刻前这样说,已然让她板起脸吓唬过,于是硬生生又咽回去,只是憋得脸上一片红,眼里雾气弥漫得厉害,喉头用力滑动了一下,终究是没忍住。 他仰起头,像是不愿哭得太明显,让她瞧见了,但泪痕还是顺着他的眼角,止不住地滑落下来,连带着声音也抖得不像样。 “主上,我只是一个影卫。” 他紧闭着眼,眼帘拼命地颤,带着哭腔,一声声唤她:“主上,主上……” 姜长宁抱着那个发抖的身子,一面护着他,一面还要踩水。河水冰冷,心里却既暖,又酸软。 他的意思是,自己一个影卫,出身微贱,绝不配与一国之君相提并论。 是,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方才两边人马对峙时,季听儒就几乎是明示了她,与她们要成的大业相比,区区一名男子,何足挂齿。这世间,但凡没有呆傻的人,都是分得清轻重的。 可是她偏不。 “寒衣,”她将怀里的人拉过来,双唇轻轻地贴上他的脸,“不哭了。” 双唇柔软,一点一点地,将他滚烫的泪珠抿去。 “还记得在行宫失火的那一天吗?” 江寒衣不防她突然问这个,不解其意,用带着泪光的双眸茫然望她:“嗯。” “那天,被压在废墟底下的时候,你想问我什么?” 他一怔,像是自己回想了片刻,然后耳朵陡然红了,仓皇偏开脸,垂下眼帘:“我,我忘了。” 姜长宁就无声眯眼笑了笑。还是老样子,连谎也不会说。 那一天,原本是她返身回火场里拉他,他却为了护她,被落下来的房梁砸了一下,在废墟之下,体力不支,连神智都不清醒了,还反反复复地拉着她,说,如果我死了的话,主上不要看我,好不好?死人的样子我见过,会很难看的。 她又急又怕,一时间却无法脱困,照旧板起脸来凶他。 唯独那一次,他没有怕她,只是趴在她的身上,声音很轻,却又很执意地问:“假如我死了的话,主上您会……” 问了一半,自己却又像是不好意思了,最终改了个问法:“主上您会怎么样呢?” 那一天,姜长宁没有回答他。但她心里,其实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 那是这个为她生为她死,也从不抱怨半句的少年,在最脆弱的时候,难得流露出来的一丝私心。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却也终究没好意思让她听见。 “会难过的,”她抱着怀里那个身子,贴在他耳边,“会很难过。” 那人像是被烫着了一样,躲了一下,语速飞快:“主上你,你别说了。那天问过什么,我都不记得了,真的。” 但姜长宁没有打算放过他。 她一边努力踩水,护着两个人不沉,一边还要捧起他的脸,固执地与他对视。在他慌张失措的眸子里,倒映出她笑得轻快又灿烂。 “我不知道,如果你死了,我该怎么办。所以我选择不让这件事发生,就好了。” “什么陛下,什么皇位,我不想要了,不行吗?” 第50章 脱险 江寒衣望着她,不说话。 清晨的天光底下,其实万事万物,都瞧得并不很清楚,皆蒙在一层淡淡的蓝色雾霭里。但他的眼眶与鼻尖,还是一点一点地泛起红来,醒目得很。 一直红得连成一片,伴着他眼中漫起的泪意,像是一场沾衣欲湿的杏花雨。 “干嘛。”姜长宁弯了弯眉眼。 第115章 像是无奈的模样,口气却放得极软,抬手用指腹在他眼尾底下,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泪痕与溅上去的河水很好分辨,在冰凉的脸颊上,暖热得很突兀。 “好了,不哭,”她轻声哄,“这不是没事吗。” “哪里没事了。” “我方才不是已经……” “你在乱来。” 这一回,连主上也没叫。 少年像是很不能赞同她的所作所为,摆出个轻轻瞪她的模样,只是眼里通红,泪珠子还挂在睫毛尖上,一眼瞪过来,看不出凶相,只显委屈,又乖得不行,戳得人心里一软。 大约自己也觉得不像个样子,飞快地偏开脸,低下头,不肯理她了。只是忍不住稍稍吸了吸鼻子,一点点闷闷的哭腔,听着格外地清晰。 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被水浸透的长发湿淋淋,贴在她颈间,并不舒服。 姜长宁却无声微笑了笑,只将人抱得更紧,下巴在他鬓边很轻地蹭了一蹭。 分明是在唾手可得的皇位面前,选了他,怎么这人倒还不领情了。不行,脱险之后,非得咬一口才行。 她皱了皱鼻子,心里恶狠狠这样想。同时也不敢太大意了,抬起头张望四周。 河水的流速很快。这一会儿耽搁的工夫,已经将他们冲出了很远。 皇宫建得也有年头了,世人皆爱躲懒,以未央宫为首的,主位所居的各座宫殿门前,河道还尚且算是规整、有章法,而此刻到了偏僻的所在,便显出不够森严来了。 当初挖得便不讲究,此后多年大约也疏于清理,竟现出一副野河水的架势来,急流漩涡,不一而足,即便她水性不差,到底是坚持得久了,怀里还抱着一个人,渐渐地终究是有些体力不支。 一个不防备,让漩涡卷了一下,险些仰面滑进水里。 她连忙尽力将江寒衣托高,自己拼命稳住身体挣脱,饶是如此,两人也不免各呛了几口水,都咳得撕心裂肺。 “没事吧?”她将人抱在怀里,替他拍背,“怪我不好。” 这人脸色苍白,却咳得颊上一片绯红,断断续续地气喘:“对,对不起……主上。” “为什么?” “要是我会水,主上就……咳咳……就不会这样辛苦了。” 姜长宁垂眸,看着他咳得紧蹙的眉,也哭笑不得。 谁能想得到,这人自幼作为影卫受训,什么九死一生的严苛训练都不在话下,却唯独不识水性。她抱着他入水之前,还真就忘了问问他。 不过问了也是一样。彼时想要跳出困局,唯有此计。 她有心想打趣他,谁知道你还是只小旱鸭子。但瞧着他自责模样,又唯恐他真听进去了。于是只能将人拉过来,一边轻轻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像猫一样撸。 “不怨你,不怨你,”她笑眯眯的,顺着他脊背挠,“该怨本王,没有知会影卫所,应当开一个游泳班,考核不通过的,不许放出来上岗。” 似乎还觉得真是个好主意,挑眉点头:“对,就该这样,把你留在家里,省得到处乱跑。” “主上你……” “我怎么了?” 她抱着这因溺水而格外虚弱的人,又揉揉他头发。 “你要真想学,等回去以后,我们在王府的院子里挖个池子,我教你游泳,包教包会。你觉得要多深为好,两米的够不够用?” “哎,既然是自己挖,索性造个好看的。你说,本王要是想要个海棠花形的,工匠能不能造出来?” “不过四周怎么围挡,还得细心考量一下。我们家寒衣,可不能让人看去了。” 满嘴的跑火车。 江寒衣仿佛让她说得好笑,有心想回她几句。无奈他是真的不熟水性,在水里淹了这样久,早就没了力气。 最终只无精打采地伏在她身上,轻轻答应:“好,都听主上的。” 好像谁都没有刻意去揭穿,其实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之后,不论事成事败,他们都绝对不可能回到齐王府里,关起门来再享受那一方小小天地了。 那种懒洋洋的午后,她一边倚在他身边说闲话逗他,一边端了各式各样这个世界没见过的时新吃食,笑眯眯让他尝一口的日子,终成梦幻泡影。 姜长宁抱着他,心里却也难免焦急。 宫中目前形势复杂,萧玉书虽一时落了下风,此刻生死不明,但这老狐狸既敢动手,在宫中布下的眼线定然是多的。 此刻她与江寒衣落了单,若要上岸,让人捕了去,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性命,简直轻而易举。她实在有些不敢。 这条御河原本就是由天然河道引来,通向宫外。 先前薛晏月意图将她引至偏僻处诱杀,再推入河中,是如何替她安排的? “夜路难走,殿下又担忧陛下心切,一不小心失足坠入河中,竟是搭救不及,直到明日才在宫外的河道里被捞起来。” 的确不失为妙计。 她就是在那时动的心思。 宫外无人识得她,清晨天色又暗,行人早市皆未热闹起来,他们若能顺水漂到外面,趁此时上岸躲藏起来,便可算今日逃过一劫了,大可以视皇城中情形变化,再作长远计较。 第116章 然而她一不曾料到,江寒衣是不会水的,二来也有些低估这河水凶险,到了这会儿,体力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她自己冒险无妨,可怀里的人,性命便全交与她了。 “寒衣,坚持一下,”她抬头四顾,轻声道,“我们向岸边划。” 岸边水浅,虽然也有青苔湿滑,但好歹不会再有漩涡,只要小心些避着人,沿着河岸顺水而下,大约也能无碍。 江寒衣全听她的。二人齐心,竭力向岸边靠近。 在水流中行动,很是艰难,姜长宁咬紧了牙关,好不容易将这人带到近岸处,用身体将他护在里侧,小声道:“别怕,有我在。” 话音刚落,却听岸上草丛里,陡然传出一个声音:“在这里!” 她心下陡然一紧,江寒衣亦觉不好,急着要将她推远:“主上,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岸上不知从哪里,顷刻冒出近十名女子,皆是利落的下等宫人打扮,只听一声呼喝,转眼间便齐齐围拢来,跳进水里拉他们。 她撑到此刻,体力已近耗尽,更兼护着江寒衣,躲避不及,只能任由她们捉住,扯上岸去。心里便道不好。 对方明显是守株待兔,刻意潜藏在岸边,专等着他们。既然她不知道有此节,想必便是萧玉书的人了。此时一相逢,恐怕难脱身。 江寒衣的体力也同样到了尽头,却仍硬撑着,仗着身手好,掀翻身旁两人,急着要挡到她身前:“主上。” 她拉住他手臂,按下去,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敌众我寡,她的格斗技巧不过寻常,即便江寒衣再有本事,两人想要逃脱,也难如登天。强行顽抗,也没有半分好处。 不如静观其变,或许还有转圜。至少…… 假如对方的目标是她,或许还能保他活下去。 那些人不备江寒衣还能发难,一面慌忙围上来按住他,一面回头向身后喊:“大人,人已找到了,您看接下来怎么是好?” 只见不远处,一名中年女子,脚步匆匆赶过来。 身上穿的官服品级不高,一时间认不出是什么来路,但想来应当是萧玉书的爪牙没错。 姜长宁眉目沉了沉,上前两步,悄悄将江寒衣挡在身后,刚想向对方道,你们带本王回去复命即可,这名男子身份既无足轻重,性子又野,有几分身手,于你们只会有害无益,不妨放了他走,于大家都是体面。 那女子却已到了跟前,竟忽地躬身,一拱手:“臣来迟了,请殿下莫怪。” ……嗯? 这一下,着实大大出乎她意料,即便做足了准备如姜长宁,也免不了片刻愣怔。 就见对方神色紧张,越发压低了声音:“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殿下快些随臣来吧。请殿下放心,臣绝无害您之心。” 姜长宁与江寒衣对视了一眼。尽管心下仍然困惑至极,但对此话,倒觉得大抵可信。 她如今本是插翅难飞,若对方有心想对她不利,只管动手就是了,何须拐弯抹角地哄骗,横生一道枝节。 但也只吃不准对方究竟是何身份,于是也不多言,只点了点头,便随着她走。 走出没多远,回到有路的地方,便见她手下的人竟然赶了一辆马车来,也不知在宫中这等任凭谁也要下车步行的地方,是如何蒙混进来的,即便今夜宫中生变,混乱之中戒备稍为懈怠,恐怕也不那样容易。 那马车灰扑扑的,很是低调,别说是王公贵族了,便是阔绰些的百姓家,怕也用得比这要好。显然是为避人耳目,刻意寻来的。 那赶车的人也极机警,连车也不下,顾不上行礼,只道:“还请殿下快些。” 姜长宁一丝也不耽搁,不顾江寒衣推让,先将他塞进去,自己随后跟上。 她只知那穿官服的女子也跟着上来了,却很有分寸,并不进车厢,只与赶车的一起,挤在外面。 人尚未坐稳,马车便立刻走起来,马蹄在宫道的青砖上嗒嗒作响,一路小跑,转眼间就走得远了。 而她还并未很醒过神来。 在河里浸得一头一身的透湿,此刻坐在马车里,衣裳仍不断地向下渗水,将地上都打湿一片。一夜的惊险,与此时的片刻安稳交织在一起,十分的不真实。 身边人的咳声,将她的神识唤了回来。 “你怎么样,”她拉着他小心地看,“难不难受?” 江寒衣咳得双肩都在发抖,睫毛一颤一颤的,却还倔强摇头:“我没事……咳咳……主上,这些人可信吗?” 声音压得很低,虽虚弱至极,眼底的光却仍旧戒备,且明亮。 那架势,姜长宁十分相信,假如她说一句有疑心,他仍旧会强撑起来,去与人拼命。 于是她只轻抚了抚他的脸,替他擦去从发间渗下来的水珠,柔声安慰:“没事,看情形是我们这一边的。不必担心。” 见他还稍显迟疑,便轻笑笑:“怎么,连我都不信啦?” 这人犹豫了一下,很乖地点了点头,折腾了一夜,双眼红通通的尽是血丝,眸子却仍清亮,像墨玉似的,盯着她认真地看了看。 第117章 然后无声无息地,猝然晕倒在她的肩上。 第51章 溪明 “寒衣,寒衣!”她一时惊慌,拔高了声音喊他。 这人安安静静地靠在她肩头,一声也不答应,即便在昏迷之中,仍像有重重心事,眉头轻轻地锁在一起,衬着苍白的脸色,让人心头忍不住一刺。 外面那官服女子听见动静,道了声得罪,掀了门帘进来,细看了几眼,又试了试鼻息,神色倒是放松下来。 “殿下不必忧心,”她道,“这位公子不过是劳累得太厉害,又在水里淹得久了,全凭一口精气神儿吊着,这会儿一松下弦来,才晕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 姜长宁闻言,才敢稍松一口气。 怀里的人与她一样,浑身透湿,即便是在初夏的天气里,寒气依然很重,整个人冰凉得好像没有什么生气。她看着不免心慌,将人搂得更紧了些,有些手足无措的,僵硬着肩膀,想让他靠得更稳当一些。 直到感觉到他的鼻息,细弱但均匀,带着淡淡的暖意,像小猫一样扑在她的颈边,才能有少许安心。 “殿下待这位公子,是用了心了。”面前有人低声道,仿佛带着些叹息。 一抬头,便见那官服女子的目光落在江寒衣脸上,眼中的神色颇有些复杂,似乎感慨,又似乎掺杂着些别的什么,只教人一时间辨不分明。 见她看,便扭转过头去,只道:“实在也是应当的。一个男儿家,做到这个份上,单是瞧着也让人心疼。” 眉眼谦和,仿佛极合礼数的模样。 姜长宁瞧着她,总觉得她神色间有哪里,颇值得深思。但还未及想通透,便听前面吁的一声,马车就停了下来。 赶车的道:“大人,到地方了。” 那女子便敛去了方才片刻的唏嘘神色,换上一副郑重面容:“此地是一处民宅,仓促之间,只能寻得这一处暂作安顿,委屈殿下了。” 此刻时辰仍尚早。按常理,应是街上四下里少行人。 然而一路行来,姜长宁却能听见,人声反常地多起来,有人奔走,有人议论,冷不防一个少女的声音,从巷子头上飞跑过来,高声嚷着:“打进来了!东城门有兵打进来了!” 一句还没喊完,声音又远去了,消失在巷子的深处。 她眉宇不由沉了一沉。 想来这便是萧玉书昨夜所说的,她手上尚有益州五万兵马,急行军而来,天亮即可入城。因而她才铤而走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将昨夜拖过去。 的确不是谎话。 姜长宁心里也知道,对方尽了极大的力,只道:“有劳你了。” 当即不作耽搁,抱起江寒衣便下车,动作小心又飞快。即便知道四周皆是寻常百姓,也不愿让人瞧见了生人出入,横生是非。 民宅简朴得很,只一进,有个小院,就是市井里再寻常不过的那等人家。有个老翁守着,开门将他们迎进去。 她抱着昏睡不醒的江寒衣,直往屋里进,想要将他先放到床上安顿。 不料进屋没两步,迎面撞见一个人。 民宅昏暗,采光不好,她还多看了两眼才敢认清,一时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竟然是溪明。 昨夜才刚哭得梨花带雨,被她休弃逐出府去,连夜送还母家的人,此刻换了一身简素衣裳,头发亦不过松松一绾,乍一看,像极了平常人家的夫郎。 此刻他望着她怀里抱的人,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复杂与落寞,但很快便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笑了一笑。 “怎么,殿下也不曾说过,被您休弃的人,便再也不能出现在您面前吧?” 那官服女子,也紧随着在身后进来了,闻言轻嗔了一句:“殿下面前,岂容你这样无礼,当真是不像话了。” 姜长宁便越发愕然,将这二人来回看看。 就见那女子半低着头,谦逊含笑:“让殿下见笑了,这是臣的犬子,平日里没规没矩的,冲撞了殿下,皆是臣教养不周的缘故,多谢殿下海涵。” 儿……子? 姜长宁一时震惊,不由睁圆了眼。不说便罢,此刻一提,倒的确是从这二人的面容之间,捕捉到了几分相像。 同时也终于明白了,先前在马车上,对方看她抱着江寒衣时,那种感慨又稍显惆怅的神色,是从何来。 顿时稍感头痛,更尴尬万分。 “此事是本王的不是,”她将江寒衣安顿好了,诚恳拱手作了个礼,“还未曾认真谢过。” 便是把她打死也想不到,眼前竟是溪明的母亲。若是不严谨一些地说,仿佛也称得上一声,岳母。 那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她依稀记得,溪明样貌既好,修养更佳,之所以嫁与她做侧室,便是因为母亲的官职不高,乃是皇城的宫苑内监。 这个位置,所掌管的职责琐碎,大到各宫修缮,小到路边一花一石,皆由她负责,因而也常能决定工匠进出,与车马运送物品,对宫中各处的熟悉更是远胜于常人。 第118章 难怪能在御河岸边将她截住,又神不知鬼不觉,以寻常马车悄悄送出宫来。 现在想来,当时隐匿在草丛中,将她与江寒衣拉上岸的那些人,原是来帮手的宫人,他们却还只道是萧玉书的爪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姜长宁从昨夜起,面对何等的大风大浪,生死一线之间,也不曾皱过眉头。却在此刻,无助地闭了闭眼。 她当然不认得对方。 她不过是一个借了壳子的穿越者,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数月,连对溪明都无暇上心,对这房侧室的家人,更是从来不曾见过。 可是于对方而言,连儿子都嫁给了她,今日又为她忙前忙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助她脱困,她却连人都没能认出来,这实在是…… 一来确实惭愧,二来,也很怕身份惹人疑心。 好在,对方很是体贴,只摆出十足恭敬模样:“殿下若是称谢,便是要折煞臣了。臣不过一介小吏,能托职责之便,助殿下一臂之力,是臣的福分。” 她道:“再者,臣还不曾谢殿下庇护犬子的恩情。” 姜长宁微微沉默了片刻:“举手之劳罢了。” “殿下仁心,臣岂能不感念在心,”对方又施一礼,“外面乱得厉害,臣不便久留,须得先去察看一番。殿下与犬子稍叙,此处倒还安全,不须心急。” 说罢,便返身出去。 只余姜长宁与溪明,在这一间陌生的百姓平房里,静默相对。只觉从昨夜至今,短短半日的工夫,已经改换了天地。 半晌,还是姜长宁先开口:“怎么瞧出来的?” 眼前的人才轻轻一声笑出来:“原来在殿下心中,侍身是这样傻吗。” 他不看她,隔着陈旧的花窗,望屋子外面的天光,轻轻叹了一声。 “侍身不瞒殿下,从前因着吃江公子的醋,生了妒心,做过不该做的错事,是被魔障迷了眼了。直到昨夜里,被殿下逐出府去的时候,也确是万般伤心。只是回家后,经母亲与爹爹细问,静下心来,早前想不通的关窍,却也想通了。” 他道:“殿下非但未曾怨怼于我,反倒还善心护我周全。如此好意,侍身全家如何能不感激,舍命相报。” 姜长宁静静打量着他。 果然,被妒火蒙心不过是暂时的,冰雪聪慧才是一贯的他。 她对他的所作所为,不能说是不生气。但在这个世界,极重男子名节,他若被身为亲王的妻家休弃,送还母家,不但颜面扫地,且往后处处须让人戳脊梁骨,更断无再嫁之理。 她并不至于如此狠心,做出断人活路的事。 之所以决然将他赶走,主要还是为了用计。 越冬身为细作,潜藏在她身边多时,她向来宽容,只作未知。但对方老谋深算,只恐不能轻信她,她这才故意将细作之名,强安在溪明头上,不顾他震惊哭求,拼命辩白,强行将他逐出府去。 只有如此,才能令越冬与她背后的人,彻底安心,沾沾自喜,在今夜轻敌。 但在此外,她的确还存了一分善心。 后宅男子善妒,虽有错,其罪不至死。溪明跟着她这个冒名顶替的齐王,的确从无半分恩宠,若她今夜计谋不成,颓唐落败,他作为玉牒上有名的侧室,免不了要被清算一道死罪,更甚还要连累家门。 于她看来,终究不忍。 不妨便借着计谋,将他休弃,在给他泼一盆脏水的同时,也予他一条生路。在她看来,也算勉强公平。 谁曾料到,他与他的母亲知恩图报,竟还能意外予她援手,确是无心插柳。 眼前的男子端正下拜:“殿下大恩,侍身无以为报。” 她难免唏嘘,轻声道:“起来吧。如今本王落难,是殿下还是罪人,尚且两说,你便不必跪我了。” 对面的人依言起了身,瞧她片刻,却忽地笑了,轻轻摇头:“侍身从前不服气,到今日,却当真佩服殿下了。” “为什么?” 溪明的目光便投向里间床上,望着昏迷的江寒衣,像是怅然,却又释怀。 “若非为了江公子,殿下此刻或许已经胜了。侍身从不曾想过,世间竟有女子,能为一人做到这般地步。” 第52章 燕居 姜长宁扭头,顺着他的目光,也往里间看去。 有人躺在床上,虽然勉强擦过,仍旧一头一身的透湿,即便在昏迷之中,也不能放下心来,眉头蹙出浅浅的纹路,双手仍紧紧握着。就好像随时预备挺身而出,去和人拼命一般。 她眼神闪了一闪,轻声道:“该佩服的不是本王。” “殿下何意?” “是他太好罢了。” 她何曾为他做过什么。分明是他向来不要命一样,挡在她的身前,不问得失,也不讨名分,就像影卫这个名号一样,真正将自己活成了她的影子,陪她去做她想做的一切事。 假使运气稍差一点,他已经死过很多次了。 他仿佛从未问过,她行事背后的缘由。她想要皇位,他便坚定地陪着她去夺,她想救姜煜,他也无怨无悔地替她去救。其后的逻辑是否能为常人所理解,他好像从不在意。 第119章 他只知道,她要做的,便是对的。他会为她生,为她死。 在萧玉书的威胁面前,被浑身挂满火蒺藜的姜煜紧紧抱着,让她放弃他时,他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低低道。 最初来到这里时,她只想尽快夺下皇位,完成任务,好回到属于她的世界,继续下一项工作。之所以救下江寒衣,不过是为长远计,想借他服众,待他好,也只是因为那一点恻隐之心。 然而时至今日,早已经…… 身边的人没有接话。 她回过头,发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江寒衣身上,定定的,仿佛很怅然。见她看他,才仓皇垂下眼去,却掩不住眉宇间几分落寞。 她只能作未觉,转了话头,淡淡笑了一声:“你怎么不笑话本王。” 他这才抬眼:“什么?” “本王男子之仁,难成大事,连摆在面前的帝王宝座都能放手不要,当为天下人所不齿,”她扬了扬嘴角,“也不知晋阳侯这会儿,心里是否懊悔与我结盟。” 不料眼前的人不假思索:“侍身却不这样想。” “哦?” “古来女子薄情,为功名利禄计,则无一不可舍,所谓不学男子之仁,在侍身看来,不过是不敢承认自己冷酷逐利,想要博一个好听的名头罢了。” 他昂首立着,神情平淡,话音里倒是她从未见过的锐意锋芒。 “侍身争风吃醋,做了许多错事,殿下尚且肯仁心护我周全。江公子为您出生入死,您若当真弃若敝履,”他静静望着她,“那侍身会后悔今日回来帮您。” 姜长宁沉默了片刻,眼角微弯了弯:“你这样想。” “若是对枕边人都狠心,这样的人,又如何能相信她登上帝位后,能福泽天下万民。” 溪明望着她,忽地一笑,明媚飞扬。 “侍身是曾经为江公子拈酸吃醋,但我不糊涂。殿下莫要看轻了我。” 姜长宁在那种难得的笑容里,竟一时失神,无言以对。 眼前人便欠身施了一礼:“萧太师的党羽领兵攻进城来了,外面乱得很,为免母亲担忧,侍身也不便久留。此处还算得上隐蔽,殿下与江公子暂作歇脚吧,外间那老翁是可靠的,若有事,吩咐他去办便好。往后如何,还待母亲探听消息再作定夺。”、 他深深望她一眼:“愿殿下平安无恙。” 溪明走了,屋里便一下很安静。 民居的格局采光,都与王府天壤之别,即便是白日里,也只从陈旧的花窗透进来几分太阳,照得屋里半明半暗,衬着墙角暗暗生的青苔,和空气里若隐若现的木头潮湿的气味,显得有些寒酸。 但却莫名地让人很安心。 好像自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只有今日不是齐王殿下,不必再为随时会来的暗杀提心吊胆,也不必为谋夺帝位的大计,而殚精竭虑。 那伺候的老翁既陌生,又年迈,原也不指望他能做些什么事。 姜长宁接了他送来的换洗衣服,便道:“你下去吧,我来就好。” 他盯着昏睡的江寒衣看了片刻,轻轻叹一声:“这位公子是个有福的。” 她只恍惚有些发愣。 旁人只道,她以亲王之尊,愿意为一个男子做到这等地步,便是难得的用心。可是江寒衣自从到她身边,当真有享过一天的福吗? 她无法接话,老翁也只慈眉善目:“公子浑身透湿,也真可怜见儿,殿下快些替他换了干爽衣裳吧,虽说是天气不凉,也别过了寒气为好。” 又道:“这地方寻得仓促,不曾备下柴米,殿下与公子折腾了许久,想来也该饿了。老奴出去街上瞧瞧,有什么吃食便买些回来,都是百姓家的寻常东西,比不得王府里尊贵,还请殿下多担待些。” 姜长宁如何有挑拣的地方,只诚心道了谢,嘱咐他小心些。 待到院门重新合上,才将目光转回到眼前的人身上。 江寒衣静静地躺着,额前的碎发半湿不干,贴在脸上,在不算明亮的光线里,越发衬得一张脸苍白,像是在河水里浸得,几乎都有些透明了,没有什么生气。 看得人心里忍不住有些慌张。 好在呼吸倒是安静均匀的,虽然细弱,但好歹能让人心稍定。 “寒衣,”她小声唤他,“寒衣?” 这人双眼合着,丝毫没有反应。 她只能倾身过去,极小心地将他半抱起来。他没有任何抵抗,很乖,很顺从,身子软绵绵的,倚靠进她的怀里,昏睡之中吃不住力,头枕着她的肩膀,一不小心险些又滑落下去,亏得她眼疾手快,一把揽住。 于是便轻轻地撞进她肩窝里,额头抵着她下颌线,细细密密的呼吸,全落在她颈间。 他像是让这一下,略微有些惊扰了,眼帘动了一动,睫毛扫在她的肌肤上,稍有几分痒。喉间发出模糊的声音:“主上……” 她以为他是醒了,连忙答应:“是我,我在。” 但这人只是眉头锁得更紧了些,在她怀里动了动,仰起头喘了两口气,显得很焦急,脖颈上的青筋都微微浮起:“主上……你快走,不要……” 后面的声音又含混下去,仿佛是:“不要管我。” 第120章 说罢了,像是全然没有说过一样,仍旧靠在她的怀里,人事不知。只是眉宇间浮现的担忧,拂不去,化不开。 姜长宁不忍心,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在他漂亮的眉峰上轻轻落下一吻。 “没事了。”她低声道。 这人的神色并无变化,紧张攥着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拉着她的衣角。 她思索了片刻,补了一句:“我已经安全了。” 江寒衣像是怔了一怔,少顷,紧蹙的眉头轻轻展开,揪着她衣角的手也垂落下去,头浅浅一低,终于是踏实倒进了她的怀里。脸上现出一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的安定神色。 她有些疑心,相比呛水昏迷这样久,他其实更像是睡了过去。 想来也是,从昨天白日里起,事情一环接着一环,无暇应接,他执意事事与她共进退,绝不肯让她有半分失望。即便他再如何受过严苛训练,终究也不是铁打的。 在这个世界,男子原本身弱。说到底,他也还是一个男子。 甚至是一个屡次为她出生入死,体质并不强健的男子。 姜长宁沉默了半晌,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五味杂陈。许久,才能动手,轻轻地去解他的衣衫。 浸透了水的衣衫,沉甸甸的,被她一件件脱下来,抛在地上。 脱到中衣时,她犹豫了一下,想了想若是这人清醒着,大约会以什么样的神色通红着脸,缩到床的里侧,背脊紧贴着墙,躲着她,稍显心虚地撇了一下嘴。但转眼又说服了自己。 也不是没见过。早在将他从薛府抢回来,像个血人似的让郎中治伤的时候,她在旁边帮手,就已经看完了。 于是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层湿淋淋紧贴在身上的中衣,剥下来。 却在衣衫褪尽的那一瞬间,心头猛地一刺,连手都有些微微发抖。轻吻梨子整理 并不是此间男子应有的,光洁细腻的肌肤。 但凡目之所及,没有一处见不到伤疤。那是当初在薛晏月府上,替她盗取皇宫布防图,事败让人捉住,严刑拷打留下的。 即便有王府里的老郎中,用最好的药精心养着,终究做不到恢复如初。 疤痕是深浅不一的红,零落交错,像是什么阴暗的藤蔓,在他身上肆意生长,也像将姜长宁的心口紧紧攥住,连喘一口气都难。 自从那之后,他好像真的死活不肯再让她看身上一眼。 被脱得干净的人,丝毫不懂得设防,还倚在她臂弯里,神态间透着一种无端的安宁与信任。 她没忍住,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眼眶微微发酸。沉睡中的江寒衣很像某种小兽,竟然近乎本能地,蹭了蹭她的手。 她沉默了片刻,尽管知道他看不见,还是笑了一下:“没事,睡吧。” …… 这一睡,便是半日。 深巷里的独门独院,关起门来,外面的喧闹声都听得不很真切。她初时还有工夫细听听,外面打到了什么地步,后来也懒怠了,不愿意多想,只平静守着熟睡的人。 直到这人很轻地动了一动。她从床尾抬头,看向那双迷迷蒙蒙睁开的眼睛。 “醒啦?” “主上……”他抬手按了按额角,显然神智还昏沉。 半刻后,才渐渐清醒过来,怔了一怔,陡然脸上通红,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却被姜长宁牢牢揽住,并逃不脱,惊得连说话都结巴。 “主上,你,你干嘛?” 第53章 落难 他的双足,被抱在她的怀里。 即便捂了这样久,依然不是很暖,肌肤薄薄的,透着微凉,像是一块冷玉,紧贴在她的心口处,分享着她身上的暖意。 他一惊,就要躲,像小猫爪子挠人一样,弄得人又酥又痒。 “别动,”姜长宁很平静地,一把将他的腿揽回来,“好不容易捂热一点,等会儿又白费了。” 江寒衣既是虚弱之下,力气小,也实在是羞得厉害,挣了几下,没能挣脱,也不好意思再动了,仿佛觉得自己这样,十分不像个样子。 脸上一下红透,尤其是耳垂,在窗外落进来的阳光映照下,粉粉的透着光,红得几乎要滴血。 “主上,”他极小声嗫嚅,“你,你放开我吧。” “干什么?” “这样……不合规矩。” 连一眼都不敢抬头看她。只拼命低着头,手紧紧攥着半旧的蓝布被面。用力得指节都微微发白。 姜长宁就轻笑了一声:“好不容易醒了,不许瞎折腾。这里来得仓促,只能暂住,就是想生个炭炉子,都没处找去。就算你不喜欢,也只能将就一下了。” 虽说是初夏的天气,河水的寒气到底还重。 这人在河里泡了半夜,脸色都白得不像样了,她先前替他换衣服的时候,只觉得手底下的身子冰凉,让人有些心惊胆战的。 若是真的受了寒气,落了病根,到底麻烦。 “再说……”她瞟他一眼。 这人还埋着头,整个人僵硬得厉害,一动都不敢动,连呼吸都不敢稍大声一点。 “给自己的夫郎暖脚,也称不上不合规矩吧。” “……!” 第121章 江寒衣猛地一下,也不顾她阻拦了,从她怀抱里强行挣脱出去,脸上连着脖颈红成一色,双眼圆睁,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主,主上。” “怎么了?” “我……不是……” 磕绊了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整话来,只眼瞧着,整个人像要熟透了一样。姜长宁心里不免有些好笑。早知如此,就该早点吓他,也省得费心费力替他暖身子了。 面上却只凑近过去,嬉嬉笑笑的:“这会儿又不认账啦?” “主上不要胡闹了。” “昨晚非要随我入宫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她很没脸没皮,半个身子都快趴在人家身上,将被子连同里面的人一起搂住,下巴尖搁在被沿上,双眼亮晶晶地看他,长吁短叹,还要摇头。 “唉,没想到是翻脸不认人,负心薄幸啊。” 江寒衣哪经得住她这副无赖相,一边嗫嚅“你别乱来”,一边还要往后躲。然而刚躲了没两下,忽地“嘶”一声蹙了眉,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腿。 姜长宁一下收了玩笑神色,紧张起来:“怎么了?” “没事。” “是不是疼了?” “……嗯。” 少年很隐忍,很能吃痛,但眼尾下方泛起的微红骗不了人。他还犹豫了一下,才肯轻轻点点头,睫毛低垂着,像是承认自己很疼,是什么很丢人的事情一样。 姜长宁的目光就暗了暗。 几个月前,他在薛府遭遇严刑逼供,左腿被打断过,其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从不肯听话好生将养,向来豁出命也要陪着她。新伤叠旧伤,哪里养得好。 恐怕昨夜在宫中,强行将姜煜从寝宫劫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在硬撑了。 在那样多的人跟前,他一个男子,风采卓卓,难得地骄傲,又飞扬,令众人瞩目。一点也看不出,腿上有旧伤的模样。 但在冰冷的河水里浸了这样久,终究是撑不住了,有苦头要吃。 “让我看看。”她道。 江寒衣羞于让她碰,还想躲,被她轻轻按住,皱了眉头:“别动,小心再伤了。不然往后说出去,本王的夫郎是个小瘸子,可有的让人笑话了。” 这人脸上便越发的红,躲在雕花的床架投下的阴影里,低着头,一声不吭。 她抱过他的腿,很小心地揉。他的伤她已经很熟悉了,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哪里会是最疼的地方。 少年的小腿又直,又细,让人联想起林中矫健的鹿。哪怕留着伤痕,也依然漂亮秀气。 她看在眼里,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在这个世界,男子原本柔弱。哪个好人家的男儿,受这样多的苦。 然而江寒衣却误会了,伸手拉过被子,就要将自己往底下藏:“主上,我不疼了,你别看了。” 大约是怕自己腿上落的伤疤碍眼。 姜长宁没理他,任凭他折腾,手放在被子底下,仍旧给他慢慢揉。 “要是能回王府,大约要找老郎中用艾草炙一炙,把寒气驱散了才好,但眼下也没有办法,”她低声道,“对不起,寒衣,委屈你了。” 眼前的人受惊极大,慌忙要堵她的话:“没有的事,主上你别这样说。” 结果说得急了,一口气呛住,止不住地咳嗽起来,直咳得双眼泪汪汪,缩在床上小小的一个角落里。 姜长宁的脸色就有些紧张:“你怎么样?” “我……咳咳,我没事的……”这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要安慰她,“不过是在河里呛了些水,咳过了就好了。” 他抬眼觑她,很小声:“是我不会水,还差点拖累了主上,对不起。” 又来,好像不道歉不能活似的。 要是改日里得了空,她非得问问,谁家夫郎这样惧妻主如虎的,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姜长宁气呼呼地一撇嘴,把人揽在怀里,轻轻替他拍着背,却终究不舍得说他。 要是在她生活的时代,有一种东西叫迟发性溺水,并不是把人从河里捞出来了,就一定安全了。他当时呛了那么多水,必然得送到医院看看,才能安心。 何况河水脏污,指不定有什么细菌什么感染,无论沾上哪一样,都棘手得很。 只可惜在这个世界,原本也缺医少药,此刻他们更是落难在外,时局未明,即便想寻一个郎中,也不容易。就连想炖一盅梨汤来润润肺,从前在王府只须吩咐一声的事,如今也难。 想到这里,她忽然记起了先前那老翁,说是出门去看看有什么吃食,能够买些回来,到这会儿却还不见人影。 “怎么去了这样久。”她望一眼外面的日头,喃喃自语。 江寒衣此前一直昏迷着,不明就里,只茫然问:“什么?” 她便三言两语讲给他听。说罢,两人都沉默了。 萧玉书有后手,虽她自己生死不明,却调动了益州的五万兵马,由她的女儿与学生领着,在今日早上攻进京城,此刻大约正与季听儒的人马打得难舍难分。 这样的乱局下,一个寻常百姓出门半日未归,不难猜测发生了什么。 第122章 “没关系,不等了,”她脸色如常,只站起身,“我出去看看。” 话音刚落,衣角就被拉住了。 她低头,对上一双焦急又担忧的眼睛,里面湿湿的:“主上别去。” “那也不能饿着呀。” 从昨晚至今,他都多久没吃东西了,水米未进——也不对,水还是灌了不少的。姜长宁哭笑不得摇摇头。再这样下去,铁人也熬不住了。 “没事,我不走远。”她道。 江寒衣仍然不答应。 她如今换了平民百姓的短布衣,不如从前长裙广袖的,拉起来趁手。他怕让她挣开了,又急着来拉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半个身子都悬在床外面。让人看着心里很不好受,也很软。 姜长宁忽地有一点恍惚。 这副情景,好像她不是假冒充数的齐王,他也不是她的影卫,真的就像寻常夫妻一样。 “你不饿吗?本王可顶不住,”她蹲下身去,拉着他的手摇了摇,故意玩笑,“现在外面这样乱,可是随时要逃命的。要是饿坏了,跑不掉,被人抓去领赏怎么办?我的脑袋现在大概可值钱了。” 趁着这人一时失语,她倾身过去,在他额上轻轻亲了一下。 “我就到巷子口上找一找,要是没有,也就回来了。放心,跟你保证还不行吗?” 说着,勾起他的小指,晃了一晃,笑得很没心没肺。 江寒衣哪能被她骗过去,还想喊她,她只不听,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 刚出院门,尚且不觉得如何,只觉得巷子里格外安静,家家闭户,一片死寂,在这等时局下倒也是寻常。但刚拐到街上,便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 目之所及,皆是尸体。 许多小商小贩,想来是连躲避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横尸在自己赖以谋生的推车上。鲜血淋漓,犹不瞑目。 远处有男子牵着幼童,一面放声大哭,一面将死尸挨个翻过来看,大约是在找自己的妻主。 “乱党竟能残暴至此。”姜长宁不由低声道。 若要争夺皇权,杀进宫去便是了,与平民百姓何干? 她不过自言自语,却听身边有人劝:“哎哟,这话可说不得,快些回家去吧。小心一会儿她们又杀回来,可躲不及。” 一回头,原是一个挑扁担的小贩,想来是命大,刚刚躲过一轮杀戮,藏身在拐角处,要是不出声,她都没有瞧见。 她刚想谢对方的好意,一眼瞥见那扁担两头,挑着两个筐子。其中一个里装的是碗和大勺,另一个是草窠子,捂得严实。 “大娘,您卖的什么?”她问。 对方连忙摆手:“不卖了,什么也不卖了,逃命要紧。” 说着,挑起扁担就要跑,被姜长宁手快拦住:“不论是什么,您都卖我一份。” “你这孩子,是不是傻呀,怎么分不清轻重呢?” “我夫郎病在床上,快一天没吃东西了,您要不卖我,我也不知道到哪里还能找到吃食了。” 对面闻言,打量她两眼,神色颇为复杂,到底是将挑子重新放了下来。揭开草窠的盖子,里面是一桶白粥,只剩了个底。 从前姜长宁未必正眼瞧的东西,如今却当宝贝,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唯恐洒了半点。 那小贩就叹气道:“原本不想做你生意,实在是看你诚心,怪可怜见儿的。年纪轻轻,倒懂得疼人。” 她自然千恩万谢。 身上没有银钱。她身为亲王,本来处处有人服侍,不论到哪里,只消一个眼色,自然有随从会替她结账,何须自己带着。从前越冬最会察言观色,不必她吩咐什么,总能安排得妥当。 她忆及昨夜,越冬是如何自陈当了细作,又是如何死在她眼前,也不免有一瞬唏嘘。 好在虽改换了衣裳,身上值钱的东西并不少。她随手取下珍珠的耳坠,就递到对方手里:“大娘,我出来得急,没带银钱,这副耳坠大约能抵得过了,您别嫌弃。” 对方睁圆了眼睛,上下看她几眼,一声不吭,将那副足够寻常人家几年开销的坠子揣进怀里,连扁担也不要,飞快地跑了。 她笑笑,小心捧了粥碗,一路躲在墙根下回去。 进门,有人乖乖坐在床上,原是满脸的惴惴不安,见了她回来,像是松了一口气,眉心舒展开来。 她只走到床边坐下,轻轻笑笑:“来,吃饭了。” 第54章 喝粥 街头巷尾的吃食,原本朴素,姜长宁去时,又只剩得一个底,好不容易凑出一碗捧在手里,米粥稀薄得有些可怜,勉强照不见人影。 但在眼前的情形下,已是极难得的东西。 她舀起一勺,低头试了试温度,小心送到江寒衣的唇边:“慢点。” 其实也就是白说一句。 挑在扁担头子上的草窠,保不了这样久的热度,她一路捧着碗回来,都不觉得烫,此刻只是半温不凉,勉强能够入口。 江寒衣看看她,又看看喂到唇边的瓷勺,显然很明白,在如今这样的乱局下,这碗粥来得有多不容易。垂眸看了半晌,才肯凑上去,慢慢地喝了。 第123章 被米汤沾湿的唇,总算是稍稍有了些色泽,显出一丁点红润来,比之先前苍白得吓人的模样,要让人放心许多。 但也只喝了两口,就不肯再喝了,坚定地摇摇头:“我饱了。” 姜长宁看看手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一碗,眯了眯眼:“胃口这么小?” “真的喝不下了。” “哦,那咱们王府往后倒是省开销了,”她挑挑眉,“听说小厨房张大娘喂的猫,一天还能喝三碗肉汤呢。等回去后,你和它商量商量,以后就跟它搭伙吧,让它分你一口,它想来是不会有意见。” 江寒衣让她揶揄得,脸上挂不住,微微红了脸,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很小声:“主上喝吧。” 姜长宁看她两眼,笑了笑:“干嘛,怕我饿死?” “不是……嗯,是。” 这人半低着头,从睫毛后面看着她:“主上从昨夜开始,也没有再吃过东西了。” “我在街上吃过了。” “你骗人。” “连本王的话都敢质疑,我看你如今的胆子是越发的大了,”她玩味地勾了勾唇角,“怎么,莫非是瞧着本王一时落魄,亲王的位置眼看不保,终于可以不听本王的话了?” 原本也就是随意逗一逗他。 不料江寒衣的眼睛却忽地红了起来,一下坐直了身子,因为太急,昨夜呛的水还没全好,没忍住一连又咳嗽了数声。 姜长宁手里捧着粥碗,一时都腾不出手替他拍背,只忙道:“你慢一点。” 这人眼睛通红,盯着她:“我不是那个意思。” “好了,我知道,和你玩笑的,你先……” “主上一定会赢的,”他双眼一眨不眨,认真得厉害,“一定会的。” 姜长宁端着碗,沉默了一下。 “那如果没有呢?” “那也没关系,”面前的人答得丝毫也不迟疑,“不管主上去哪里,我都会陪着主上。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没有人能动主上。” 雾气迷蒙的双眸,底下却亮得惊人,让人单是看着那种光亮,心就像被攫住了一样,猛地一震,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姜长宁被烫得垂下眼去,盯着碗里的白粥很久,才轻声道:“先喝完。” “主上……” “只要本王还活着一天,也不能让自己的男人饿着。” 她看看这还想争辩的人,虎了脸:“做本王的男人,最要紧的就是听话。要是不听话,等能下床了就把你打发出去,随便去哪里讨生活都行,不许你跟着。” 这人明知道她是在吓唬他,偷偷看她两眼,抿了抿唇角,到底不吭声了,任由她喂。 只是喂了几口,又不好意思,低声道:“主上,我自己来就好了。” “你病着。” “不过是呛了几口水,没有那样严重,我没事的。” “我喜欢,不行吗?” “啊?” 他一时间,竟没听明白她说的什么,茫然睁大了眼睛望着她。 姜长宁从方才起,冷脸吓了他许久,到这会儿才终于露出了笑模样,扑哧一声,看着他失措的样子,忍俊不禁。 自己笑了半天,才凑近过去,满脸灿烂,声音软软的:“我知道,可是我喜欢喂你。” “主上?” “你成全一下我,好不好。” “……” 江寒衣望着她,眨了几下眼,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似的,就见颊边不声不响地,一点点红起来。他很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再问,他却不肯说第二遍了,只道:“我饿了。” 她一怔,就被他轻轻瞥了一眼:“主上不喂的话,就算了。” 她回过神来,无声偷笑了笑。也不再追问,他刚才究竟不小心漏了什么话出来,羞于让她听见,只依言拿了小勺,将那一碗粥慢慢地喂给他。 外面的日头渐渐地斜了。 远处的街上,隐约传来刀兵之声,掺杂着叫嚷与哭喊,显见得那攻入京城的乱军,一时半刻间还不能平息。但他们身处的小巷里倒还安宁,至少没有人打进院门来,至少能容她太太平平地,喂他喝完这一碗粥。 江寒衣的脸很红,也很乖,但他的观察力向来细致入微。 安安静静地任由她喂了半晌,忽然出声:“主上,你的耳坠呢?” 他若不问,姜长宁早就忘了,愣了一下才答:“丢了。” “你把它当了买的粥?” “没有当,是换给卖粥的大娘了,”她云淡风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 “还不如当了呢!”这人顿时要和她急。 她犹自没反应过来:“有多大分别吗?” “一碗粥罢了,如何值得了那样多,主上为我做到这样的地步,我实在……”他又愧疚,又懊恼,憋了半天,小声道,“当了,至少还能剩下许多银子来。” 话语间,俨然把她当成了什么不知柴米贵贱,一味败家的纨绔。 姜长宁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多亏手里的粥碗快见了底,好险没有泼出来。 第124章 光知道心疼银子,怎么也不想想,眼下兵荒马乱的情形,但凡没穷到差一天营生便活不下去的铺子,都晓得关了门去避风头,哪里还有开着的当铺。能让她在街角揪到一个挑担的小贩,千恩万谢买得一碗粥来,已经实属不易。 话说回来,这些金银财宝,一来齐王府多得数不清,二来么…… 原本也不是她的,她当然是不心疼。 她无声抿嘴笑笑,心里道,这别人的家财挥霍起来,的确是没什么负担。善哉善哉,不大地道。 “没看出来,还挺会管家的。”她睨着他打趣。 江寒衣怔了怔,恍然回过味儿来,腾地一下,又闹了个大红脸,慌忙道:“主上,我不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是我说错话了,”他都快把头埋进被子里了,小声嗫嚅,“主上你就别逗我了。” 他都这样服软了,姜长宁倒也不好憋着坏,故意再调戏他,只眉眼带笑,望着他深深埋下的脸,垂落的长发,也挡不住颊边那一抹红。 “没错,”她温声道,“以后家里都交给你管。” 面前的人沉默了很久,一眼都不敢看她。 久到窗沿上停的鸽子都振翅飞走了,让人错觉,好像她方才的话,根本没说过一样。 “不许装没听见。”她低低哼了一声。 江寒衣这才躲不过去,很轻地挤出一句:“主上的心意,我已经很感激了。” “什么意思?” “我不配的,”他声音更小,“我只要能陪在主上身边,就知足了。” 姜长宁忽地很不喜欢他这副样子。 太懂事,太谨小慎微了,好像随便哪一户教养好的人家,贤良淑德的男儿。好是好,但未免显得太寻常,黯然失色。 远不及昨夜里,两军对峙的阵前,熊熊燃烧的火把光亮里,他只身出现在未央宫的殿顶上,当众劫持陛下的风采。 那样世间男子少有的胆魄,他分明是不缺的。 为什么偏偏不敢用在她身上。 万一她喜欢呢? 大约是她深思之下,脸色无意识地沉了几分,江寒衣的神色里便透出几分忐忑,好像自己也知道,害怕她生气一样,轻声问:“主上在想什么?” “没什么,”她缓和了神色,淡淡笑一声,“不想和有些小傻子较真。” 说话间,也不想等他反应过来,只三两下,将碗底仅剩的一点粥全部喂给他,自己一口不尝。看着他懵懵懂懂,被塞得两颊鼓鼓的样子,和空空的瓷碗,只觉得莫名的很满足。 “我如今可不是什么齐王了,”她放下手中的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只笑,“要是打不赢萧老狐狸拉来的人马,我就是流亡的要犯,跟着我,搞不好可是要掉脑袋的,比寻常百姓家还不如呢。” “主上,不会……” “没什么不会的。” 她打断了他的话,忽地倾身过去。 民宅里的架子床老旧,日头稍斜,里侧就被挡去大半天光,兼有镂花的影子被投落下来,越发显得影影绰绰的,暧昧得很。 江寒衣让她堵在床的角落里,无处可躲,目光四下里飘忽了几下,声音小小的:“主上,你干什么?别乱来。” 但听话音,很明显已经习惯了她的乱来。 姜长宁低低笑了笑,却并没有如他预想中,和他胡闹,只是认真望着他的眼睛,声音沉沉的,放得温柔。 “如今是我配不上你。谢谢寒衣,还愿意陪着我。” 第55章 甜甜 江寒衣盯着她。 有那么片刻,他眼里是红红的,泛着轻微的湿意,但很快就换上了正色,甚至显得对她有一点不满意。 “主上不要胡说。” “我没有。” “如今的乱局只不过是暂时的,主上一定能……唔……” 话音被中途截断,化作一片模糊甜腻的呓语。 在床上捂了半日的身子,又多少吃过东西,终于有些暖起来,抱在手里,让人很贪恋,只舍不得松手,想要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双唇柔软,很好亲,还带着淡淡的米粥的香。 这人硬生生被她堵在床角里,在唇上辗转厮磨了半日,一直到他微微气喘,惦念着他昨夜刚呛了不少河水,还没养好,不敢欺负得太过了,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就见他唇上嫣红,一片润润的水光,乌黑的眼睛圆睁着瞪她,像是恼了:“主上又在闹了。” “有吗?” “我在说正事。” “可我不正经。” 姜长宁在他陡然语塞中,笑得眉眼弯弯,趁他不备,凑上去飞快在他颊边又亲一下,眼看着他被逗得有些急了,鼻尖都泛起红来,才笑着拉拉他手,摆出一个讨饶的架势。 “寒衣,我有点饿了。” 方才还被她招惹的人,一听这话,也顾不上和她置气了,只顿时懊恼起来:“谁让你刚才把米粥全留给我,自己一口不喝。” “哪有人舍得饿着自家夫郎的?” 第125章 “我算得了什么,如何能……” 他大约是想说,如何能与主上相比,但明知这话出口,必然又要让她缠着改正半天,于是自己又很识时务地咽了回去,只原地着急。 “主上这样饿着,必然是不行的。眼下的情形,也不知去哪里还能弄到吃的……” “嘘。” “主上?” “我有办法。” 在他茫然的,掺杂着几分期待,又对她全心信赖的目光中,姜长宁轻轻招了招手,把声音压得很低:“你过来,我告诉你。再过来些。” 这人不疑有他,只依言附耳过来。 少年的额发细碎,靠得太近了,扫在她脸上,微微的痒。那么单纯,那么不设防。然后…… 被某个坏心眼的东西扳过下巴,冷不防又在唇上啄了一口。 “主上,你!”他一下缩回去,睁大了眼睛,像是难以置信她竟又在捉弄自己。 姜长宁没绷住,笑得灿烂:“嗯,现在饱了。” 说着,还轻轻抿了抿唇,像是在回味他唇间的滋味:“很甜。” “……” 江寒衣像是对这等流氓,实在没有什么好说,气鼓鼓地瞪她一眼,抱着膝,把头埋进臂弯里,不理人了。 她还一味逗他:“怎么啦,不就让我尝一口,这么小气?” 还要黏黏糊糊地去拉他。 伸手戳一戳。再戳一戳。 直到半晌之后,发现他是真的不理她,这才有些慌了,心虚地放软了口气,赔着笑:“寒衣,你别不说话啊。” “是我错了,不行吗?” “不亲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亲了。” 这人一下没忍住,哧地一声笑出来,埋着头,兀自笑了好一会儿,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半天,笑完了,才抬起头来看她,双眼亮晶晶的,透着戏谑。 “主上也有怕我生气的时候吗?” “你骗我?” “对付流氓,就要有对流氓的办法。” 这人很轻声嘀咕了一句,却刚刚好能够让她听见。 说完了,像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有些逾越,脸上微红,偏开目光去不看她了,仿佛什么也没有说过。只是怎么也按不下去的嘴角,还带着偷笑。 姜长宁看在眼里,心里忽地一暖。 总觉得,一离开王府,仿佛从前紧绷着的那根弦,忽然松了下来。她一个现代人,不必再处处硬端着齐王的架子,而江寒衣竟也学会了与她玩笑两句。 恍惚间是有一些,寻常夫妻的样子了。 但嘴上还是要打趣他的:“好啊,没看出来,现在胆子都这么大了。” 江寒衣偷偷觑她一眼:“是我一时忘了规矩,以后不会……” “别,就这样,很好。” 她哪肯让这人再缩回去,变回那个循规蹈矩的小影卫,一把将他拉住,笑眯眯:“我喜欢,不行吗?” 他像是有些不自在:“男子太僭越了,不成体统。” “世人皆喜欢男子安分守己,温柔小意,可我偏偏不同于世人,”姜长宁轻扬起眉梢,“我喜欢你昨夜,硬闯未央宫的胆魄。” 和那样天下少有的胆识比起来,骂她一句流氓,算得了什么。她就喜欢让他骂,她高兴得很。 不料江寒衣却摇了摇头:“主上的夸奖,我不敢当。此事并非我的功劳。” “什么?” “是有人很早以前,便告诉过我,未央宫有一条密道,直通陛下的寝殿。若非知道这一节关窍,便是我再有胆量,只怕以一人之力,也闯不进去。” 姜长宁闻言,微微愕然,眉头不由自主地蹙了蹙。 她倒从未想过,还有这一重枝节。 “是谁?” “烟罗。” “……” 春风楼的主事,烟罗? 她皱紧了眉头。这个名字熟悉得很,但是她实在很难把那个一头银发,妩媚懒倦,仿佛华丽繁复的丝绸一样的男子,和眼前所说的肃杀宫变联系到一起。 只觉得他们实在是两个世界的人与事。 “主上也觉得很奇怪?”眼前人轻声问。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 很早以前,她从薛府强抢了江寒衣回来,当时的胆量着实是很大,富贵险中求,为了将萧玉书一军,都敢拉上烟罗在陛下面前扯谎。 那一日,烟罗娓娓道来,分毫不乱,将谎话说得比真事还真。她在为其镇定叹服的时候,也只道他是常年在风月场上,什么场面都见过了,胆量远胜于寻常男子。 如今想来,却是…… “有点意思。”她轻声道。 江寒衣小心望着她:“主上是有什么发现吗?” “还没有,”她摇了摇头,“只是猜想。” 烟罗上一次与他相见,已经很久了,远在行宫春狩之前。当时为了捅破他们之间的窗户纸,还自作主张,一面给江寒衣灌了酒,教了他许多不学好的话,另一面又故意派楼中小倌来引诱她,恰好设计了要让江寒衣撞见。 第126章 用心得不是地方,令人哭笑不得,着实看了他们一场笑话。 若他在那时,便将未央宫中有密道可进出一事,告诉了江寒衣,大约还是想卖她一个好,以便她有朝一日想要动手谋夺皇位时,能够抢占一个先机。而决计猜想不到,会有今日这一变故。 这个秘密,姜长宁从未在任何资料中见过,在宫中的知情者,恐怕也甚少。 他一个青楼男子,即便是齐王府养的眼线,耳听八方,在民间有通了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得知这样的大内秘事。除非…… 他原本就出身宫中。 姜长宁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倒当真是她小瞧了烟罗,和她这副原身的打算。不过在如今的情形下,猜测既无结果,意义也不大。 于是并没有对江寒衣说,只笑笑:“没事,一时想不通的,就不想了,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说话间,看了看窗外。 天色已经渐渐地转向傍晚,民宅的院子狭小,日头斜过了院墙,很快就要照不进来了,投下大片的阴影,笼罩着角落里暗生的青苔。 那伺候的老翁自从出门,便再不见踪影,在这样的乱局里,想来是凶多吉少。若再迟些仍不回来,此地的一饮一食,乃至夜里警戒,防着乱军闯进来,便都要他们自己想办法。 姜长宁低头审视了一番自己身上。 手上的镯子、戒指,改换装扮时未及摘下来,衬着这身平民的粗布衣,多少有些惹眼。于是小心取了,想要找个小布包或是匣子,仔细装起来,好留待不得已的时候,像早先一般,拿出去与人换东西。 不料刚站起身,便听见院门被叩响了。 她十分警觉,示意江寒衣别动,自己放轻脚步摸到门边,隔着门缝看看,是个平头正脸的青衣侍女,身后还停着一辆马车。 她皱了皱眉,低声问:“是谁?” 就听对方同样压低声音答:“奴婢是溪家的人,奉我家大人的命来的,还请殿下开一开门,容得进去说话。” 若是外人,即便追到她在这里,也不能将溪明与其母亲暗中相助的事,说得这样清楚。 姜长宁稍松一口气,打开门闩,让她进来:“如今是什么情形?” 对方只作一礼,并不多言,而是从袖间取出一纸信笺,递到她的手中:“奴婢嘴笨,三言两语的说不清,这是我家大人手书,还请殿下过目。” 她接过来展开。 字迹工整,言语简练,倒将事情说得很明白。 道是昨夜,她抱着江寒衣跃入水中,将士们再无顾虑,当即动手,萧玉书身中数矢,当时便已死在乱军之中。 如今领着兵马作战的,是她的一个女儿,连同旧日门生,全因知道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投降亦是死路一条,交战尚有一线生机,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季听儒麾下的大军,正在向京城开拔,将乱党铲除,不过是早晚之事。 只是,昨夜圣上,不,先帝姜煜,亦不幸殒命,尸首已在河中寻到,被捞起来装殓。 原本两方人马,打的都是挟圣上而自重的主意,如今她既已死,姜长宁这个齐王,血统尊贵的皇妹,身份就更显得尊贵起来。 是以,按照季听儒的意思,希望她暂离京城,到西南方楚王的封地避一避,待得来日京中局势稳定,再将她迎回登基。 自然,这只是商议。 皇权争夺,瞬息万变,若她离京期间,再生出什么变数来,也是无法预料之事。故而信末,又格外附了一句: “若殿下有心镇守京中,臣等也当竭力相护。” 信看完了,姜长宁点点头,将信纸随意一揉,信手抛到墙边的大水缸里。墨迹遇水,顷刻间化开,模糊成一团,再看不分明。 那青衣婢女拱一拱手:“此处眼下还安全,殿下可细细思量,再作定夺。” 姜长宁却全不费这些工夫,瞟一眼她身后备下的马车,乐呵呵一笑:“本王是那样和自己过不去的人吗。走啊,为什么不走?” 第56章 出逃 没有人想过,她会走得这样痛快。 马车简素,灰扑扑的,只一匹老马驾着,并一名赶车的妇人,与那青衣侍女一道坐在前头,摇摇晃晃,混在逃难出城的人群里,丝毫没有起眼之处。 及至出城百余里,乱兵渐少,在驿站换了马,脚程才加快起来。 天高地阔,遥遥向西南去。 只是一路不易,自不必说。 五日后,马车停在一条小溪边歇脚,那侍女用一只皮制的水囊,就地装了溪水捧来给她,恭敬道:“殿下一路辛劳,饮些水吧。” 姜长宁垂眸看了看。 水囊的口小,肚子深,内里原本看不大分明。饶是如此,一眼瞥过去,仍然能瞧见其中水微微浑浊,细看漂浮着不少泥沙。 见她注目,那侍女脸上便稍有惭色:“这两日下了雨,这山溪水便浑起来,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只能将就解渴,还请殿下担待。” 第127章 姜长宁微微笑了笑,道:“不打紧。” 将水囊握在手中,并没有喝。 对方只当是她养尊处优惯了,难以入口,也不再劝,只低声与她叙说:“如今咱们已经进入楚王的封地了,原本若要在驿站换上好些的车马,紧赶三两日,也便到楚王府了。只是这西南山中,颇有匪患,与当地土民勾结作乱,由来已久,常有打劫往来行脚商人之事,让人不得不提防。” “那还是低调行路为好,以免惹祸上身,”姜长宁接话,“慢些便慢些,无妨。” “奴婢也是这样作想。” 二人又闲话一阵。不过连日来都在路上,不知京中情形究竟如何了,只能从驿站零星打听几句消息,也没有太大的价值。 几句过后,也便无话。姜长宁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水囊。 在静置的这一会儿工夫,水中的泥沙渐渐沉底,虽然离清澈还有不小的距离,但总归上层的部分干净些,勉强还能入口。 “寒衣,”她侧头向窗外喊,“江寒衣。” 喊了几声,没人答应。只听得不远处哗啦啦的溪水飞溅声,间或有人说话,说的什么没太听清。 她心道,那人是影卫出身,常年习武的,先前瞧着他与那拉车的马投缘,时常替它梳梳毛发,喂些吃的,这会儿没准是饮马去了。便打算下车去找他。 不料刚掀开门帘下去,就愣了。 “你在干什么?” 有人卷起裤腿,站在山溪里。溪水不及膝盖深,露出白皙的,修长的小腿,有着隐约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很晃眼。 岸上站着那赶车的妇人,原本便是一脸愁容,见得她来,越发像是闯下了大祸一般,慌着要告罪:“奴婢没能劝住江公子,还请殿下……” “没事。”姜长宁截了话头。 他的性子她还能不清楚吗,要是能拦得住才是奇事。 她只又向前走了几步,哭笑不得地望着那人:“上来。” 江寒衣轻轻抿了抿嘴角,犹豫了一下,像是有些怵她,却竟然倔强地没有听她的话,仍旧站在水里,目光四处飘忽,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快点。” 不答话。 “等会儿腿疼的时候可别哭。” 还不答话。 他曾经被人严刑拷打,腿断过,伤得很重,虽然靠着王府老郎中的医术,侥幸没瘸,还能行动自如,但终究是有病根的。眼下虽是盛夏里,山上的溪水到底还凉,在水里站得久了,保不准又染了寒气。 哦,她忘了,他从来不会因为疼而哭,吓唬了也没用。 姜长宁无奈,脸色故意沉了一沉:“连本王的话都没用了?” 话音刚落,却见那人身形陡然一动,目光一瞬间雪亮,手中握着的东西倏然破空而出,哗的一声,牢牢钉入石缝里。 将她都吓了一跳。 定睛看去,原来是一根比小臂细些的树枝,大约就是山上随意掰的,只是一头削得锋利,勉强能当工具来用。 石缝里,一条鱼被贯穿身躯,钉在原地逃脱不得,还奋力拍打着鱼鳍鱼尾,溅起一片晶莹的水花。 江寒衣快步过去,麻利地捡起鱼,抬头对她粲然一笑:“主上。” 姜长宁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眉心。 堂堂齐王府的影卫,一身的好功夫,如今就用来叉个鱼,也真是出息大了。 但心里知道,他并非一时顽皮,而是一路过来,饮食皆艰苦,除去途经驿馆时能吃上一口热饭,在野外便只能用干粮充饥。难得遇上有水有鱼的地方,他想让她吃得好些。 于是不由自主放软了声音,像哄小孩一样:“嗯,真厉害。” 这人也好哄,顿时笑得更灿烂。笑完了,才摸了摸后脑,有些不好意思:“主上别夸我了,其实不太厉害。” 鱼划出一条流畅的线条,隔空被抛到岸边。 姜长宁这才留意到,不远处的草丛里,原本已经躺着另一条鱼,只是她方才没有瞧见。如今好了,两条鱼肩并着肩,腮一张一合地无声喘气。 江寒衣还心有不甘:“主上再给我些时间,我替赶车的大娘她们……” “你少操些心吧,”她摇头笑,“快点上来。” 那赶车的妇人和侍女何等乖觉,懂得非礼勿视是怎么一回事,早就抱着干粮饼子,躲得连影子都不见了。只剩江寒衣被她牵着手,从溪水里拉上来,赤足踩在青翠的草地里,越发衬得肌肤雪白。 很漂亮。 成何体统。 姜长宁微微抬了一下眉,把手里攥了许久的水囊塞给他:“喝水。” “我不用……” “上面的干净些,小口喝。” 江寒衣似乎是想和她推让的,但见她双眼眯了眯,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乖乖地抱着水囊,小口小口地啜饮。 姜长宁很满意,扯过自己的裙摆,轻轻替他将双足擦干,又穿上鞋袜。 两条奄奄一息的鱼,在面前和他们八目相对。 第128章 “你会弄吗?”姜长宁低声问。 她在世界线修复局接受的一切培训,都是以一个王侯贵胄的身份完成任务为目标的,无论是厨艺,还是野外生存,都不在培训科目内。 江寒衣怔了一下,用力点了点头。但从过分坚毅的眼神看来,多少透着一丝心虚。 姜长宁也不能反驳,默不作声看着他杀鱼。 开膛破肚,清洗,再穿上树枝,架在生起的火堆上,乍看像模像样。如果忽略鱼的脑袋都掉了半个,在火上摇摇欲坠的话。 少年很没底气地转了转树枝,让鱼显得端正一些。 姜长宁装没看见,扭头专心看他。 这人在山溪里努力得久了,溅得一身衣服都是水迹,连头发都被微微打湿,发尾湿成一绺绺,乌黑,稍稍打着弯。 几缕碎发贴在颊边,衬着清秀的侧脸,双眸聚精会神地盯着火堆,一错也不敢错,火光映在眸子里,睫毛像松针,仿佛被烟火气熏得有些难受,无意识地轻轻眨了两下。 眨得她的喉头忽地有一点干涩。 “寒衣。”她轻声叫他。 “怎么了?”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决定从京城出来?” 其实,就连那名随行的侍女,也暗中流露过这样的意思。京中固然两军交战,有些动荡,但一路远行至楚王的封地避乱,也未必就没有风险。季听儒的兵马既多,战力又强,获胜仿佛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意在争夺皇位的人选,通常是不会轻易离京的。 江寒衣却只轻轻笑了一下,目光甚至没有离开火堆:“主上做什么,自然都是有道理的。” “万一我错了呢?” “主上不会错。” “你能不能有点主见?” 姜长宁对这个答案,确实不怎么满意。她是什么喜欢愚忠的人吗? 她轻轻哼了一声,望着燃得欢腾,时不时哔剥一声飘起一个火星子的柴堆,好半天,忽然问:“哎,你这样,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打算怎么办?” “……” 身旁的人终于把目光从火上移开,双眸乌黑,直直地盯着她:“主上是什么意思?” 她无端被盯得心虚了一下,摸了摸鼻子:“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江寒衣沉默了很久。 四下里只有风过,倒是将空地上的火苗鼓起二尺高,一时间焦香气四溢。 很久,久到她觉得自己问错了,该说点什么哄哄这人,他却忽然笑了一声,声音轻轻的,平静又安稳:“不管主上去哪里,我都会陪你一起去的。所以不用担心。” “……哦。”姜长宁讷讷应了一声。 其实她心里道,她担心的“不在”,和他以为的“不在”,大约不是一回事,但在眼下仿佛也没有办法摊开来说。 她刚在想,要不要转移一个话题,却听耳边低低一声惊呼:“坏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鱼烤坏了。 光顾着说话,两个人谁也不太会看火候,鱼的一面已经烤得发黑,隐约飘散出焦糊味,另一面却还刚刚断生,微微凸起泛白的鱼眼珠,简直就写着死不瞑目。 眼看江寒衣的脸上止不住地流露出懊恼,她连忙安慰:“没事,也能吃。我就爱吃焦一点的,香。” 哄了好几句,这人仍旧低着头,眸子挡在额前的碎发下面,闷闷不乐的。 姜长宁无奈,轻轻地揽过他肩头:“怪我好不好?刚才不该跟你废话的,耽误我们江大厨了。别不高兴了。” 这人肩头缩了一下,像是从没被人这样哄过,受了惊一样。但终于是抬起眼睛来,声音犹犹豫豫的:“不是。” “那是什么?” “主上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 第57章 山匪 姜长宁愣了一愣, 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待回过神来,就不由得失笑。 她从他手里接过微微发烫的树枝,晃了晃那形容有些磕碜的烤鱼:“就为了这个?” 不过两条鱼罢了,吃不上又有什么要紧。他在她身边这么久,还这样没有安全感吗?会让她有点挫败啊。 江寒衣像是也不好意思,不敢看她,只盯着跳动的火苗。良久,冒出一句:“好人家的男子都会下厨。” “那又怎么样?” “至少能给妻主做一顿热饭。” “……” 他想得太入神了,一时失言,等想明白自己说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脸腾地一下红到耳根,像是将自己也烤了一样,急急忙忙想要跳起来就走,却偏偏又丢不开手里的鱼,只能强装什么也没说过。 只是对着她的侧脸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姜长宁扑哧一声笑出来,凑近过去,贴着他泛粉的耳垂:“没叫错啊。” “主上,我……” “叫妻主。” 她倾身过去,笑得有些张扬,又不怀好意,高高扬起的唇角距少年的脸庞也不过寸许。江寒衣犹犹豫豫的,想躲,又不十分坚决,只将身体后倾,稍稍与她拉开一些距离。 要不是他素来习武,控制身体的力道好,几乎就要被她压进了满地的绿茵中。 第129章 青草柔软,叶尖轻拂,少年身着的夏衫底下,腰细得盈盈一握。 “主上别闹了,”江寒衣躲闪着视线,轻轻在她手臂上拍了一下,“好不容易捉的鱼,碰掉了就没了。” 说完,就专心致志地握着手中烤鱼的树枝,像攥着自己的命一样,目不转睛,再不理她。 姜长宁瞧着好笑,无声地压了几次嘴角,才轻声道:“寒衣,以后别自己瞎觉得。” “什么?” “别觉得自己没用,”她换了一副认真神色,将声音放得柔和,“你会武功,会用刀剑,还会分辩暗器毒药,比整个王府的女影卫,不,比天下间的许多女子都厉害。为什么那样说自己。” 结果这人反而被她说得更不好意思,头埋得低低的:“那些都不是良家男子该做的事。” 姜长宁不乐意了,伸手掰着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来,与她对视。 其实也没舍得用力气,只是细长的手指落在少年尖尖的下巴上,配上他受惊似的,小鹿一样的双眸,忽地显得气氛有一点危险。 她不自觉地干咳了一声,将手松开,神情却还是严肃的:“什么叫良家?” 少年犹豫了一下,照实回答:“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民百姓,凡是清白谋生的,自然都是良家子。但我……” 他是见不得光的影卫。 自幼被卖进王府,艰苦受训,摸爬滚打,与女子混迹一处,不作分别,自然也没有什么贞洁可言。领的是最低贱卑微的身份,做的是不能为外人道的事。是因为在姜长宁身边,众人才给他几分薄面,若是到了外面,本该是处处受人嫌弃,不被正眼瞧的。 他与良家男子之间,实在隔得很远。 姜长宁的神情看起来,很像恨铁不成钢。但她最终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你比别人差?” 面前的人不说话。 “我如果想要有人做饭洗衣,做这些琐碎活计,大可以去雇几百个厨夫、洗衣公,放在府里,我堂堂一个亲王,总不见得连这些人都养不起。何必要放一个男子在身边,把他当夫郎?再说了,难道在这些事情上,你还能做得比他们好不成?” 她挑眉笑了笑,看着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脸。 “只要你喜欢,我随时可以改了你的身份,给你和其他贵公子一样的前呼后拥,锦衣玉食,有谁能说半个不字。但是,”她望着他,“寒衣,你就是你自己,你不用和别人比。” 这人发了一会儿怔,飞快地眨了眨眼,扭回头去。良久,挤出一句:“好。” 姜长宁看着他仿佛一心一意地烤鱼,过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提醒:“再烤下去,会不会不能要了。” “不会,我看着。” “可是好像也没有翻面啊。” 原本就烤得不匀的两条鱼,生的一面不改,焦的一面更焦,也不知道是在烤些什么。 被拆穿了装模作样走神的人幡然醒悟,一下慌张起来,但好像无论如何弥补,也是晚了。 姜长宁大笑,伸手将他牵过来:“别管了。” “对不起,主上,我……” 我果然很没用。 姜长宁没有允许他把这句话说出来,轻轻从他手里抽出枝条,连同那回天乏术,死得可惜的鱼,随手抛进火堆里。 “错了的话,过来罚一下。” “有人。” “只要你不喊就没有。” 那车妇与侍女,多有眼色,早就躲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她十分肯定,在她出声召唤之前,她们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出现。 天气炎热,又生了火,少年的额上被烤出薄薄一层汗珠,细细密密的,衬得肌肤更光洁,入鬓的长眉更俊秀,底下一双眼睛也湿漉漉的,睫毛随着山间的风轻轻抖动。 她抬手替他轻轻拭了拭汗,指尖顺势滑过他的眉骨、鬓边。 目光向下,落在他淡粉色的唇上。靠近,再靠近。 但是被一支箭矢破空而来的声音,唐突打断。 “主上小心!”江寒衣蓦然断喝。 片刻前还被她揽着,予取予求的漂亮少年,瞬息变了脸色,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后,顺势脚下一扫,踢翻了火堆,燃烧的柴枝伴随着火星四散,二人借着那一阵烟尘遮蔽,快速退至近旁的山石下。 但是没有用。 并没有更多铺天盖地的箭矢袭来,来的是一队精壮女子,骑着矮脚瘦马,足有几十号人,看穿着打扮,与中原百姓有所不同,大约就是先前听说的,当地山中的土民,占山为匪,专劫过往客商。 一群人呼呼喝喝,借着熟悉地形的便利,顷刻间就将他们堵在了山崖下。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押着两人过来,正是替他们赶车的妇人和侍女。 姜长宁暗中牵了牵江寒衣的手,递过去一个让他放心的眼神,笑了笑:“失敬了,诸位姐姐,便是这山中的主人吧。” 领头的打量了她几眼,大约也少见被拦路打劫,还这样不慌不忙的。 “你倒还挺懂眼色。” “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想必诸位图的是财,对我们的性命并不十分有兴趣。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我破财消灾即可,何必自讨苦吃。” 第130章 她在对方稍显错愕的神色里,笑得更从容:“不过,我倒的确想打个商量。” “你不要同我耍什么花招。” “姐姐误会了。不怕你笑,小人这趟走眼,做的是赔本生意,钱货都让人骗了去,这不,正灰头土脸回家呢。不过好在,家中尚有几分薄产,若是母亲知道了,必定愿意将钱财双手奉上,换我平安。” 她道:“不妨我随你走,让我的夫郎与仆婢回家报信,如何?” 见对方神情有所犹疑,又补道:“若我使诈,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实此地土民势力不小,又有地利之便,更听闻近年来,不知是出了什么有威望的首领,战力较之从前凶悍许多,当地官府曾试着围剿几次,不但收效甚微,反倒自己颇有损失,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任他们去了,这才造成如今行人畏惧的局面。 也就是说,他们的确不怕。 对方思索了片刻,大约觉得她此言还算可信,将手一挥,算是同意。立刻有人上来,要将她拉扯带走。 身边却突然有人伸出手,牢牢地牵住了她的衣袖。 “你想做什么?”那领头的将眼角一挑,手便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刀刃雪亮,闪着寒光。 “寒衣。”姜长宁沉声,皱眉摇了摇头。 江寒衣却像听不懂话一样,满脸写着执拗:“我不走,妻主在哪里,我也在哪里。” 这会儿叫妻主,倒是叫得越发娴熟,连眼睛都不眨了。 “不要胡闹。” “我没有,”他说着,还敢抬头向对面,落落大方,“男子以妻为天,若是我的妻主有三长两短,我也没有独活的道理,归家守寡又有什么意思。” 姜长宁听得,眉心一跳一跳地发疼。 那领头人愣了愣,大笑:“你们汉家的小男儿,真有意思。先前远远瞧着,身手那样好,眼前和我讲话,也丝毫不怕,我还称奇,一开口却又是以妻为天这一套。也真不知你们都是怎么养的,有趣,又无聊。” “不过,这男人待你还挺有情有义,”她一偏头,示意手下,“一起带走。” 车妇与侍女一步三回头地被放走了。 姜长宁与江寒衣被象征性地捆上双手,跟着马队,往山中走。前后几十人看守,也不怕他们逃跑。 她眼看着那领头人遥遥走在前面,身边几个木讷的手下,汉话不很好,也不耐烦听他们交谈。 于是瞥一眼江寒衣,轻哼一声:“已经进展到守寡了?” 那人脸上一红:“随口胡说的,主上……” “嗯?” “……妻主不要放在心上。” 姜长宁看着他有些心虚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什么时候能听话一点。” “假如没有我,妻主想查的事,有多少把握?” 她怔了一下,在他冰雪一样的目光里,无话可接。 果然,他是顶级的影卫,她能看出来的,他一定也发现了。 其实她此行虽乔装改扮,刻意低调,但身边藏的钱财怎么会少。只要拿出来向那些山匪买路,自然可以平安离开。她之所以故意演这一出,深入山寨,是因为…… 先前那支射来警告他们的箭,竟然是军中的形制。 第58章 故人 山寨里的竹屋,建得简朴。 里外三间,通透大方,没有太多的陈设。与中原见惯的房屋不同,底下以木桩挑高,距地面二尺有余,据说是为防山里潮湿露重,又多有蛇虫的缘故。 若是寨子里的寻常人家,底下还要养些鸡鸭家畜,热烘烘地挤在一处,左一声右一声,动静热闹得很。 但此地的土民待他们尚且不错,大约是指望着靠他们赚取赎金,也无意苛待,安排的住处宽敞又干净。开门便见青翠的山谷,和湿润润的云气,山风从大开的门扇扑进来,吹得人浑身舒爽。 姜长宁就在这风里伸了个懒腰,闲闲地问:“能确定吗?” 江寒衣坐在门边,神情认真:“我有把握,不会错。” 在他掌心里,一枚箭头静静地躺着,被用布仔细擦干净了,沉沉的铁色里略微泛青,边缘被打磨得极锋利,却稍欠光滑,使它看起来古朴苍劲,像极了这片山林的气质。 “炼铁的技术不够,掺了杂质,所以成色没有那样好,”他指着箭头的细节与她讲解,“这里,还有这里,都是军中才有的形制。不过……” 他的指尖停留在某一处。 “假如真的是在军中,这个地方应该有兵器作坊的刻印,才好方便追责。而它没有。还有,这些天我留心观察过她们用的刀,许多都有军中制式的痕迹,但又不完全相同。” 姜长宁一言不发地听着他讲。 少年很认真,神情少见地严肃,双目明亮,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就格外清晰漂亮,像一只矫健的小山猫,或是别的什么生物。 长发高高地在脑后束起,末梢垂落在肩上,随着他的动作一摇一晃,将人的视线占得满满的。 这人见她一声不出,像是担心她不信自己似的,睁圆了眼睛要向她证明:“从前在影卫所的时候,都要学这些,我不会弄错的。” 第131章 姜长宁这才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 又道:“不过,虽然这里的土民不大通晓外面的事,你也小声些,小心隔墙有耳。” “好。”江寒衣立刻缩了缩脖子。 如今他在她面前,也不如从前一板一眼,谨小慎微,偶尔也能流露出几分活泼的少年气了。 片刻前昂首挺胸的小骄傲不见了,只余双眸仍旧闪闪发光,有些期待似的注视着她。 “所以,”姜长宁轻轻揉了一把他的头发,微笑着,“你的判断是什么?” “这些兵器,有军中的模样,材料、工艺上却又有所欠缺,所以不大可能是有人与土民勾结,从军库里流出来的。更像是有懂得这些知识的人,到了此地,因为条件所限,摸索着打造了出来,将就着用的。不过,对土民来说,已经比他们原本的刀与箭精良了许多。” 他望着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有些紧张,又夹杂着得到了新发现的兴奋。 “主上,不,妻主,这个寨子里很可能有出自军中的人。或者,至少是在兵器作坊待过的。” 姜长宁有一会儿没有作声,只望着屋外山谷里的云雾。 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你说得很对。” 这就是她假意被俘,跟着这些土民混入山寨的原因。 之前她在来的路上,就有所耳闻,此地土民不听朝廷教化,来往行人但凡露富,便常遭劫财。这种事原本不稀奇,天下处处皆有。 奇的是,他们从约莫十余年前,也不知道是出了哪一位英明的首领,突然变得兵器既利,又懂些战术,一时间竟成了气候,隐约有称小王的架势。 当地官府尝试围剿几次,皆告败而归。因为此前这些年,先帝姜煜沉迷修仙问药,朝廷上下腐败,官府也不再干这等卖力讨苦吃的事情,随后也便搁置了,一直耽搁到如今。 如今看来,这件事却有些意思。 假如真的是出身军中的人,出于某种原因,投靠了当地土民,为他们带来这些变化,那就说得通了。不过…… 这样就会让她想起一个人。 或者说,是一个她随意听来,然后就记在了心上的旧闻。 “你说,真的会是姜灿吗?”她喃喃道。 像是在问江寒衣的意见,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 姜灿是何许人也? 那是皇家的一个宗室,论辈分,倒还和先帝姜煜是一辈的。这个人在十来年前,曾获封武威将军,军功耀眼,一时风头无俩,得宠到了能够自由出入宫廷的地步。 或许是功高震主,引人嫉妒,又或许是她年轻气盛,自己也不大注意,落了把柄,总之,她是让人罗列了许多罪状,在日渐昏庸的姜煜面前狠狠参了一本,到了要将她治罪的地步。 她一身的骁勇,如何肯束手就擒,听闻是带了几个亲信,强行逃出京城,往西南的大山中来了,从此失去音信,悬赏搜捕亦不见效。 地方,年头,仿佛都对得上。 这个故事,在京中已成了传奇话本,因着犯朝廷的忌讳,轻易也没有人去提。还是早前晋阳侯季家被围,她将一家老小接到府中暂且安顿的时候,人家当闲话说的。原话的意思是,季听儒吉人自有天相,必不能像那姜灿一样倒霉。 真的会是她吗? 自然,连姜长宁自己都猜不透的问题,江寒衣也无法给她什么答案。 他只是凝神细思了片刻,还是作出了最大程度上的分析。 “妻主,”他小声喊她,“我还是觉得,寨子东北角上住的那名女子最可疑。假如仔细查她,或许能有一些线索。” 姜长宁了然于胸。 那的确是个很神秘的女人。 那人她远远望见过几眼,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倒是对得上。正值壮年,却既不事生产,不耕田打猎,也不像几个首领长老一样,主持寨子里的日常事务。整日里深居简出,仿佛与旁人都没有什么干系。 这在一个生活条件并不优越的山寨里,很不寻常。 她也曾向旁人打听过,那些土民却多半语焉不详,支支吾吾地表示自己听不大懂汉话,也偶有几个躲不过去的,推说那是族长的一个姊妹,身体不好,不做事的,也不爱见人。 这显然不是实话。 越是遮遮掩掩,越是值得深究。 “妻主想查她吗?”江寒衣在身边望着她,“我可以去。” 姜长宁看他一眼:“你打算怎么查?” “如果她真的是妻主心里想的人,在这个寨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就算隐藏得再好,想必从举止习惯,到身边的物件,仍不能与这里土生土长的山民完全一样,总会有些蛛丝马迹。” “别去。” “你不信我?”他像是有些赌气,又有些急,唇角紧紧地抿起来,“从前做影卫的时候,这些我都做得很好。” 明明是在外面沉稳有度的人,偏偏在她面前,日渐单纯,那么好激,一下就来了委屈。眼尾底下红红的,倔强地盯着他。 姜长宁不说话,似笑非笑。 第132章 他僵持了一小会儿,似乎也觉得自己失态了,慢慢垂下眼去:“对不起,妻主。” 话音未落,忽地被人拉进怀里。 那人很细心,顺手没收了他手中握着的箭头,将他的手覆在掌心里,轻轻握了一握,顺势将他揽进自己的双臂之间。 双唇像蜻蜓点水一样,落在他额上。缓慢,又温柔。 “你……”他抬头看她。 先前叫得娴熟的妻主二字,此刻忽然又脱不了口,只是踌躇了一下,唇角鼓起一个略微圆润的,有些可爱的弧度,声音小小的:“你干嘛。” 姜长宁这才笑出来:“那么容易生气?” “才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 她把人拥在怀里不放,感受着他的下巴尖轻轻搁在自己的肩头上。 “笨不笨啊,”她温声道,“假如那人真的是姜灿,她久经沙场,必定是个厉害角色,听闻她当年是携亲信一起脱逃的,即便藏身在山寨里,身边也不会缺了可用的人。你贸然去查,与她对上,何等的危险。” “我可以很小心,”江寒衣的声音不大,却执拗,“你不用担心我。” “我不会让你去涉险。” “可是……” “我同意你留下来,不是为了让你拿自己的安危去博的,”姜长宁故意板着脸,“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去同他们的首领交涉,说要休了你,把你赶回去。反正我是女子,她指望着靠我挣赎金。” 江寒衣自然知道是在故意吓唬他。 面对这样的无赖话,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听她胸有成竹地说:“以那可疑人的戒备,平日应该是近不了门前的。我打听过了,五日后,是他们本族的拜月节,寨子里有庆典,所有人都要彻夜饮酒、起舞。到那晚,或许能找到机会。” “我明白了。我会伺机混进她的竹楼,请妻主等我消息。” 不料,姜长宁嘻地一声笑出来:“谁说我要暗中查了?” “那是?” “只要找到办法让她见我们,明着问就是了,”她神情淡淡的,目光却深邃,“我要同她商量的事,她应该不会拒绝。” 第59章 喂酒 悠闲无事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说是五日后,其实一晃也就到眼前了。 所谓拜月节,是本地土著的一个节日,与寻常所说的中秋,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一样是团圆欢庆,和乐融融。 只不过山民的庆祝方式更热情奔放,不论男女老少,皆盛装打扮,家家捧出珍藏的美酒,又合起力来,围着大灶一同做饭,摆流水席。一时间,炊烟袅袅,欢声笑语,一派热闹景象。听闻吃罢了饭,还要围着火塘起舞作歌,彻夜欢庆,至天明方休。 这正是姜长宁在等的机会。 眼看天色渐渐地转暗,日头已经落下了山峦,看不见了,她才和江寒衣一起走出竹屋。 寨子中间的空地上,早已经摆起两列长长的矮桌,桌旁山民席地而坐,交谈甚欢,有人举起手招呼他们:“这里,这里!” 他们避让过几个追逐打闹的孩童,走过去坐下。 立刻有人替他们倒酒。 自酿的粮食酒、果子酒,微微浑浊,远远比不上京城王府里各种美酒佳酿,与姜长宁在现代喝到的,更不能够相比。但酒香扑鼻,倒也怡人。 倒酒的女人有着被晒得红红的脸颊,操着不算流利的汉话:“都是自己酿的,和你们的酒比不了,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姐姐太客气了。” 她低头浅尝一口,酒并不烈,泛着果子的香甜,很易于入口。 于是举杯向对方示意:“好酒。” 对方便像得到了极大的肯定一样,大笑起来,用力拍了拍她的肩,道:“好姐妹,好姐妹。” 又转头要给江寒衣倒酒:“这位小夫郎,也来一点?” 江寒衣没有经过这样的事。 在京城中,他只是一名影卫,即便后来搬进了她的南苑,跟随在她身边,到底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分,他自己也朴素得很,总不惯于让下人伺候,唯恐给别人添了麻烦。 在陌生的外人面前,就更是如此。想要推辞,又生怕坏了对方的规矩。 一时之间,竟然下意识地回头看姜长宁。 对面的女人就嗐地一声笑起来:“你们汉家的男儿,规矩就是多,说什么做什么都要看女人的脸色。这样水灵的少年郎,让你管束得怕这怕那,没意思得很。” 姜长宁平白受人一阵奚落,哭笑不得。 身边的人怔了怔,陡然慌张,赶紧小声唤她:“妻主,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眼睛睁得大大的,偏又自觉做错了事,眼尾向下垂着,看得人心里一软,好气又好笑。 “是我管你太严了吗?”她挑眉,笑着冲他昂了昂下巴。 又转为温声:“没事,人家姐姐给你倒的,你就接着。” 于是江寒衣依言接了酒,道了一声谢。 那女人忙碌得很,闲话几句,立刻又到远处帮手去了。 姜长宁瞥一眼身边人,和他手中的酒杯,言简意赅:“不许喝。” 这人原本将酒捧了半晌,也并没有沾唇,听到这一句,却忽地倒有些不服气上来了,轻轻撅了一下嘴:“为什么?人家倒给我的。” 第133章 把姜长宁都给气笑了:“为什么,你不知道吗?” 江寒衣不说话,眼睛眨了眨,很心虚地垂下去。 她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在他额角很轻地戳了一下:“有些人啊,他喝酒吓人。” 从前在京城的时候,有一晚,她有事去春风楼,与他们的主事烟罗要谈,将江寒衣也一同带去了。不料烟罗单独留他,自以为好心,教他讨好女子的招数。 这傻傻的小东西竟然当真听话,什么都学,被灌了两杯酒壮胆,就敢晕晕乎乎地跑来找她,与她玩青楼里喝花酒的那些伎俩,惹得她头疼不已,连气都没处生去。最后将他按平了,打包扔到床上睡觉。 如今回想起来,他醉醺醺地趴在她身上,像个暖和的小炉子,毫无章法,执着地往她唇上蹭的模样,还…… 历历在目。 她低声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将视线投向黛色沉沉的远山。 江寒衣显然也回想起来了,颊边渐渐地浮上红意,纤长手指攥着酒杯,声音很轻:“不许提。” 有出息,如今还敢命令起她来了。 姜长宁压下嘴角的笑,用下巴点了点他手中的酒杯:“我替你喝。” “好。” “喂我。” “……!” 这人一下震惊抬头,双目圆睁,像受惊的小兽一样的眸子里,就明晃晃地刻着“你休想”三个大字。 “刚才让我挨别人冤枉,都没有补偿一下的吗?” “妻主,”他几乎是咬牙挤出这几个字,“这是在人前。” “那又怎么了?”姜长宁很无所谓地向四周看看,“这里的人又不讲究这个。” 这话倒是真的。 山中民风豪迈,不如京城中约束男子的一言一行,将三从四德看得很重。此地男女自由交谈,隔着山头对歌传情,乃是常事。 “听说今夜的庆典过后,未婚的少年男女若是有情投意合的,还能携手去林中露宿,他们也当做是常事。” 江寒衣连耳朵尖都是红的:“我在人前做不来的。” “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古板了?”姜长宁撇撇嘴,“被掉包了?” “当初在春风楼,我都认过错了,做什么今天突然提起来,揪着不放。” 他很小声地嘀咕,满脸羞赧,躲躲闪闪。片刻后,一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你要是真的喜欢……那样,今晚办完正事,回去来,好吗?” “……” 姜长宁沉默片刻,猛地一闭眼,手在袖子里攥了攥拳,又松开。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 手被一把拉起来。 她握着他的手,连同他掌心里的酒杯,牵到自己的唇边,架势看着有些蛮横,其实用的力却小,并不舍得弄疼他,只眼神凶巴巴的,重复了一遍:“喂我。” 江寒衣愣了一下,陡然从脸一直红到脖颈。 她就着他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山民自酿的酒度数并不高,对见识过现代酿酒工艺的姜长宁来说,更是不在话下,但不知为什么,入口便觉得热腾腾的,从喉头一路暖到胃里,惹得人头脑都有些发胀。 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在少年近在咫尺的乌黑眸子里,格外不妙。 四周有人先前留意到他们的轻声对话,像看戏一样悄悄打量,见了这一幕,便蓦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大喇喇地打趣。 这个道:“多好的福气,真让人羡慕啊。” 那个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有这么漂亮懂事的男人?” 间或还有些听不懂的当地土话,但也知道是拿他们玩笑的意思。 江寒衣终究绷不住,悄悄往她身侧靠近两步。姜长宁还是很体贴,笑着将他揽到身后,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住一道道目光。 在周遭说笑声里,仿佛他脸上不能忽视的红晕,也有了恰当的理由。 至少,好像不再是因为自己误解了她的话,想到了不该想的地方去,闹了好大的笑话。 山民们待他们相当不错。 尽管严格地来说,对方是劫匪,而他们是人质,但其实当地民风彪悍的另一面,也挺淳朴,只想谋财,不害性命,对他们颇为以礼相待。 再加上姜长宁性情开朗,气质又不俗,与人推杯换盏,互相半通不通地乱说一气,一顿宴席下来,倒被他们几乎当成了上宾。 宴席过后,便要燃起篝火。 趁着周围的人撤下桌子杯碗,无人留心他们的时候,姜长宁向寨子东北角上遥遥望了一眼,在身旁人的耳边低声道:“她果然还是不出来。” 酒宴虽欢,她也没有忘记正事。 她是来找那个疑似是姜灿的神秘女子的。 原本想着,这样隆重的节日,她或许也不能免俗,多少会出来露面。只要见着了面,便自然有机会攀谈,说清自己的来意。 但那人极度谨慎,疑心是刻意防备她,那便只能另想办法。 “我可以趁着夜色潜进去。”江寒衣道。 被她断然否决了。 “姜灿出身军旅,不是好相与的,何况你也看见了,她对我们的戒心很重。假如你潜进去被察觉,她未必会留给你开口说话的机会。” 第134章 她不会让他以身犯险。 而且,鬼鬼祟祟地露面算什么,还未交手,便先落了下乘。她自信,她要与姜灿商议的事情,对方本就没有理由拒绝。 “我观察过了,今夜节庆,她虽坚持足不出户,仍会有人将饮食等物送进房中去,”她道,“晚些时候,我会假借送东西的名目,过去试试。” 但总归不是此刻。 此刻的空地上,已经点起了篝火。人群团团围坐,有精干的女子站出来,头上戴着羽饰,大约是主持庆典的人。 然而却并不急于开始,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姜长宁更不心急,拉了江寒衣在外围看热闹,刚找了一处相对宽敞的地方坐定,却听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人翘首以望。从他们视线聚焦的地方,有几个年轻男子的身影,正向这边走过来。 只瞥见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盛装丽质,身上装点着许多银器与珠玉,应当是有身份的。 她也没留心多看,只随口嘀咕:“谁呀?” 身边有热心人答她:“你不知道,那是我们的小王子,那可是十万大山里的第一美人。” 第60章 王子 第一美人? 姜长宁微微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就见那男子渐渐地走近了,生得倒的确是不错,与京城文文弱弱的贵公子们不同,有着晒成蜜色的脸庞,一双眼睛又大又亮,睫毛浓密,像这片山林里的走兽一样,矫健灵巧。 四周的人们见了他,皆伏身行礼,他也微微颔首,将右手按在心口,算作是回礼。 姜长宁与江寒衣是外人,不跟随他们的礼节。于是一时之间,唯独剩了他们二人,大大方方地直着身子,倒好像看热闹一样,扎眼得很。 那小王子便一眼望过来,目光将他们扫视一番,定在姜长宁的脸上,片刻,什么反应也没做,只是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 好像觉得他们很有意思一样。 那执掌庆典的女子从一旁走上前来,笑吟吟道:“请王子起舞。” 周遭的山民们便爆发出一阵欢呼,个个翘首以盼,击掌跺脚者亦有之。 姜长宁自言自语道:“哦,原来是这个规矩。” 以高位者的起舞,敬谢上苍与山川神灵的恩泽,为庆典拉开序幕,随后才是众人不分彼此的彻夜狂欢。这样的习俗,也并不罕见。 那王子丝毫没有扭捏的意思。 他的随从中,有人手捧一个花环呈上来,以山里开得最烂漫、最热烈的花朵编织而成,缀以光鲜的鸟羽,最特别之处,是间隔悬挂着许多小巧的银铃。极细碎,极精致,稍一晃动,便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他欣然接过来,骄傲地扬起下巴,在乐人的吹奏声中,踏着鼓点开始舞蹈。 身姿轻盈,衣角翻飞,仿佛穿林而过的雀鸟,衣衫与发辫间缀的宝石,在火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彩。银铃声起起伏伏,让夜风一拂,空灵悠远得很,直欲上重霄。 在山民们越来越热烈的喝彩声中,姜长宁也点了点头。 的确十分善舞。 “真好看。”身边有人轻轻地说。 她扭头看过去。 江寒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飞旋的身影,目光怔怔的,好像也看得痴了,侧脸在篝火的照亮下,漂亮得线条分明,睫毛长长的,投落的阴影像小扇子一样。 “嗯,”她低声附和,“是很好看。” 这时,却忽然听见四周响起一片更大的欢呼。 她回神去看,才发现鼓乐声已经停了,一舞已毕,身边的人群兴高采烈,跳跃挥手,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一样。 而那小王子就站在人群中央,由于方才的舞蹈激烈,他细细地喘着气,胸口与肩头微微起伏,昂起的下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不知道为什么,他定定地望着姜长宁。 “王子,请。”主持庆典的女子躬身做了个恭敬的手势。 周遭的欢呼声便更热烈,有大胆些的少女,干脆蹦跳起来,向他呼喊,喊的都是些姜长宁听不懂的本族话。 但那个小王子没有理睬她们。 他甚至连视线都没有扫向人群,只是一改不改地望着这个方向。人群带着好奇的神情,自动让开一条道,让他缓步走过来。一步,又一步。 最终走到姜长宁的面前。 将他方才跳舞时手持的那一个花环,递到她的手上。 花环上垂落的细小银铃,一碰便叮当响,像是下了一场细密的小雨打落在檐下阶前。 姜长宁愣了。 四周的人群也愣了。 就连那主持庆典的女子,都短暂失措了片刻,随后才重新端起笑容:“王子的选择,真是让人惊奇,大约没有人能够想到吧。” 又转向姜长宁:“既然王子有意于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就请你接下吧。” 姜长宁的眉心跳了跳,看看被强塞到手里的花环,又看看附近一张张写满错愕和期待的笑脸。 这是何意?是她方才走神,错过了什么吗? 第135章 见她茫然,那女子便好心解释:“客人从远方来,不知道我们这里的习俗。本族的传统,男子满十六岁,便可以在拜月节当晚,与心仪的女子共度一夜。要是合得来呢,便回家说明,结为妻夫,要是合不来也不打紧,一夜过后,再无关系。” “正巧,我们的小王子上月刚满十六岁。今夜,他将这花环递到谁的手里,谁便是天大的幸运,能与王子**好。” 她笑着:“客人,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运气。” 这话大抵是属实的。四周的人们,尤其是适龄的女子,眉目间皆充满了惋惜,又艳羡,一双双眼睛直盯在姜长宁的身上。 只有姜长宁耳边嗡的一声,头疼得厉害。 “我不能。”她道。 那异族的小王子就站在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像两汪幽深的潭水。额上因为方才跳舞渗出细汗,在火光中,衬得脸庞皎洁又饱满。 额上一枚珠饰垂在眉心,荡悠悠的,晃人心神。 “承蒙王子错爱,”姜长宁谨慎斟酌着词句,“只是,在下已经娶了夫郎,不能蒙受你的好意。还请王子不要怪罪,另择佳偶。” 说着,还怕人认不清似的,伸手去拉江寒衣。 手一伸过去,她自己先怔了一下。 明明是盛夏的天,又围着篝火,人人热得厉害,那人的手却冰凉,掌心里一层冷汗,湿湿黏黏的,让风一吹,越发的冷。 他像是极不好意思,手一颤,就要躲,被她强硬拉过来,握在手里。 温暖的掌心,轻轻摩挲着他微微发颤的指尖。像要抚平他所有的不安。 她本以为,将事情解释清楚,便两相无事,不料,周遭的人全笑了。不是讥笑,只是善意的、轻松的笑,仿佛全然不当一件事。 那小王子更是满不在乎地将头一昂:“那又怎么了?” 在姜长宁错愕的神色里,他轻飘飘道:“天下的女子,又不是只能有一个夫郎,大家和和睦睦地生活,算得了什么大事。你放心好了,我虽然是王子,也必然不会欺负了你原先的男人。” 姜长宁额角青筋猛跳:“你身份尊贵,何苦受这样的委屈?” “我不觉得委屈。” “你们虽称我为客人,我其实是你们的阶下囚。” “我可以同母亲去说,既然娶了我,自然是一笔勾销,你家的赎金,我们可以不要。” “其实我身上还背着官司,”姜长宁无奈,只得放硬话,“这一趟赶路,焦头烂额,实在无暇再想其他。只能多谢王子的厚爱。” “既然这样,好吧。”对方撇了撇嘴,很是有些惋惜。 她稍松一口气,心道这一回总算是说通道理了。 却听对面道:“那不娶就不娶吧,今晚睡过,明天就放你们上路,你快点去办你的事情,和我们再没有什么关系。” 姜长宁一下险些被自己呛住,双眼圆睁。 对方斜睨着她:“怎么啦,我们又没有你们那么多规矩,也不是非要成亲嫁娶,才能叫做好姻缘。一夜过后,各自归家,才不像你们汉家的小男儿,哭哭啼啼,寻死觅活的。” 江寒衣是不惯于在人前与她亲密的。自从先前被她牵住了手,一直不大自在,暗暗地有些要躲,这会儿却一动不动了,乖乖地任凭她拉着。 显见得是面对这样大胆的言论,也听呆住了。 姜长宁忍不住揉眉心。 一时不慎,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对方倒不以为失礼:“我觉得你长得好看,又气度不凡,不是一个寻常的人。” 少年的目光直白又热烈,带着满满的自信,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我们男子,自然是要与最美丽,最优秀的女子在一起,你情我愿,谈不上谁吃亏,谁又受了委屈。若是那些不好的,就算送给我,又有什么意思。” 他大大方方地望着她:“我就看中你了,你怎么推推托托的,好没有气概。” 姜长宁十分钦佩他的一番见解。但宁愿戴着这顶懦弱的帽子。 “让你见笑了,”她道,“我与我的夫郎恩爱得很,并没有二心。” 掌心里那只手猛地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握住了她。 对面终于丧了气。 “我是母亲捧在手里长大的小王子,大山里的第一美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被我垂青,怎么你竟敢挑三拣四的,好不识抬举!” 少年郎的骄纵脾气到底是上来了,多少有些羞恼,一跺脚:“把他们给我抓起来,我非要让母亲处置他们!” 四周的人群愣了一愣。 片刻前还一同饮酒欢庆的人,这一会儿的工夫便要反目,多少显得有些尴尬。但也没有人能违逆小王子的命令。 于是立刻有几名女子出来,按住了姜长宁与江寒衣的肩,推着他们往前走。 篝火的光亮还在身后,映得人的脸半明半暗。 身边的人低着头,沉默了半晌,很小声道:“妻主,你不用为了我这样的。” 第136章 姜长宁很轻松,虽是被人押着走,倒是昂首挺胸,满不在乎。 “干什么?你的意思是?” 那人犹豫了片刻,像是很纠结,也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像下定了决心一样,憋出几个字:“你可以……和他们的王子,也不要紧。” 第61章 山林 姜长宁的嘴角抽了抽,脸色一下黑到了底。 “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能是哪个意思啊?”她气极反笑,咬牙瞪着那语出惊人的小东西,“要是不犯律法,你是不是还打算把我卖进春风楼去啊?” “……” 江寒衣脸上陡然绯红,结巴了两下,没能找出话来回她,索性将头一低,假装无事,全当什么也没有说过。 姜长宁看着这不认账的人,恨得牙痒痒。 其实此刻被下令捉拿,她并不惧,不过是方才落了那小王子的颜面,有些过意不去,陪着走一趟过场罢了。只要见到族长的面,她自然有一百种方法将事情摆平。 与那疑似姜灿的神秘女子相比,他们的族长丝毫不值得她担心。 但是眼下,她忽然间就不想配合了。 身后的篝火已经渐远。山里的夜黑得纯粹,天上月光并不能将地面完全照亮,行路须得小心,道旁杂草树木更是影影绰绰,只瞧见一片黑漆漆的影子。 身旁的几名山民,说是押送他们,其实不过松松地扳着肩头,做个样子,皆因知道这是他们的小王子一时羞恼,发的小孩脾气,并不当一回事,只自在闲聊。 姜长宁看准了机会,忽地身子一矮,又飞快抱住江寒衣,贴地一个打滚,身形顷刻间便没入路旁的野草丛中。 押送他们的人一惊,显然不曾料到有这一节。 短暂的愣怔过后,立刻用本族话呼喊起来,四周响起纷乱脚步声,有许多人正围拢过来,还有人用汉话喊:“不要逃跑,不杀你们!” 姜长宁没有理睬。 山中夯实的土路,比周围要高一些,侧旁就是缓坡,正是夏天里,生长着大片的,茂盛的野草。 二人发了力,沿着缓坡一路翻滚下去,约摸十余丈后才停下来。 头上、身上皆是草叶,姜长宁吐掉嘴边沾上的尘土,才将手稍松开,低头看怀里的人:“怎么样,摔着没有?” 被她护在怀抱里的少年,头发不可避免地乱了,蓬蓬松松的,蹭着她的下巴和鼻尖,很是惹人痒。 四处皆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坡上众人奔走喧哗,而他紧张地极小声问:“你做什么?我们要跑吗?” 姜长宁相信他作出了判断。在此刻情形下,逃跑既无必要,也不明智。 但她还是故意沉下嗓音:“是,我们逃出去。” 江寒衣没有一丝犹豫。 他撑起身子来,迅速地扭头环顾了四周的地形,一把握住她的手:“走这边。” 在没有照明的山里,要找到两个人,是非常难的,即便当地山民熟知环境,亦不轻松。更何况江寒衣是受过训练的影卫,对地形的判断,和对藏匿行踪的熟练,都属顶级。 很快,那些喧哗呼喊声,就都远去了。 山里的夜晚,没有白日里那样炎热了。夜风凉爽,吹得人很自在,身边的草地里,传来一声一声清脆的虫鸣。 两人一路奔跑,小心躲藏,额上都汗湿了,牵着的手心里也是黏黏的汗。终于舒了一口气,在开阔地里坐下来。 姜长宁忍不住笑:“你还真听我的。” “要不然呢?” “要是惹恼了那些山民,又没能跑掉,那可真打不过她们。” “有我在,不会跑不掉。” 江寒衣坐在她身侧,话音带着笑,伴随着微微的气喘声,语气里还有着很少见的自得。 “只是,”他好像有点埋怨她,“主上决定动作前,至少该和我说一声。” 姜长宁心下好笑。心说,原本就是被你气得,谁还和你提前打商量。思及这一节,又觉得一股气憋在心里,四处乱窜,总不能够平息。 她斜斜挑眉看他:“为什么不叫妻主了?” “这里又没有外人。” “内人不能听吗?” “……别胡闹。” 那人嗔了她一句,别过头去,双手环抱着膝,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半晌,低声道:“我又不真的是你夫郎。” 哦,在寨子里叫得一声比一声甜,原来都是假的。 哦,全是叫给别人听的。 姜长宁也不说话,单仰头望着天。 山里的夜空格外干净,繁星密布,能清晰地看见一条银河明明暗暗,穿过高高的天宇。 这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好像京城中的腥风血雨,好像她来到这个世界的任务,都和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终究是江寒衣忍不住了。 “妻主,”他像是讨饶一样,软着声音唤她,“妻主……” 她故意不理。 于是就听见夜色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向她靠近。 然后,温暖的指尖唐突抚上了她的额发。 “干什么?”她气还没消,淡淡哼一声。 第137章 那人的指尖微微缩了一下,却并没有躲开,只是认真且好脾气地说:“有草叶,你别动。” 是先前一路从坡上滚下来时沾上的。满头满身的,很不好清理。 但江寒衣执着地,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点一点,试图替她摘干净。他半跪在她面前,因为视野不好,便下意识地俯下身来,想要看得更清楚。 呼吸声均匀,又清晰,从她的正上方落下来。气息扑在她额前的碎发上,一阵一阵,搅得人又酥又痒。 姜长宁忽地觉得喉头干涩得厉害。 双臂下意识地一展,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已经将少年清瘦的腰肢搂入怀中。 江寒衣低低倒吸了一口气,却并没有开口。一动不动地任由她搂着,不像是害怕的模样。 少年的身体有男子的柔软,又有常年习武带来的,恰到好处的力量感,抱在身前,暖融融的,很舒服。 姜长宁深吸了一口气:“知道错了没?” “嗯。” “要是以后再想把我推给别的男子,怎么办?” “……” 她以为,这人总要识相,即便是装,也要装出一句“不敢了”。不料他竟沉默了,像是有什么心事一样,不答话。 她忍不住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还不服气啦?” 江寒衣这才笑了笑:“可是,妻主一定会有别的男子啊。” 虽然他仿佛很平静坦荡,她却总听着,他是轻轻地吸了一下鼻子。 “为什么?” “等我们回到京中,现放着溪明公子,嗯,还有晋阳侯家的小公子。如果……如果妻主登上皇位的话,那还会有更多。” 原来他心里,也不是什么都不想啊。姜长宁默默道。 她原本倒是想着,只要找到姜灿,便启程回京,她自有她的计划。不过此刻忽然有点…… “如果我不去争皇位呢?” “那怎么行?” “你还是喜欢进后宫受封?” “才没有。” 许是在山野之间,不复往日规矩严谨,心性格外散漫些,他想也不想,脱口而出。随后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还是缓缓道:“我身份低微,又不懂宫廷之事,在妻主身边,什么用都没有,只会给你添麻烦。” “那正好。如今我们流落在外,从京中跟来的随从都失散了,原先想找的姜灿,也找不到了。不如就学山民,无户无籍,找个风景秀美的山头住下来。至于京中的事,让她们操心去。” “不可以。” 江寒衣一反常态,坚决反驳了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一直以来的心愿,都是登上皇位,做个好君王,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能到了今日突然说放弃呢。” 他竟然急切地握住了她的手:“我们回京城。无论多难,妻主需要什么,我去做。” 姜长宁定定地看了他很久。 然后哧地轻轻一笑,手被他握住抽不出来,索性凑近过去,用自己的额头贴了贴他的。 “你管得真多。” “……”这人一下被噎住,有些不服气,又天然地觉得她说话总有道理,只得小声问,“我说错了吗?” 姜长宁没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平淡道:“以后再想把我推给别人,再说自己没有用,可不会像今晚这么轻松了。” 她环顾四周:“离天亮还远,无论明日如何,今夜只能先捱过了。” 说着,打算起身去寻一个有遮蔽的地方歇息,至少稳当些。 然而她非但没能站起来,反而被人一下带倒下去。亏得手撑了一把,才没撞在他的身上。 少年仰面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双臂环绕着她的肩膀。先前奔逃跑动时,衣襟稍稍松散了一点,露出颈下一小片白皙的肌肤,连带着胸膛一起,微微起伏。 月色底下,双眸湿漉漉的,像星星一样亮。 “你干什么?”姜长宁勉强将身体支起来,好离他远一点,故意板着脸。 他像当了真,怕她不高兴一样,声音软软的:“妻主,我错了。” “错在哪儿了?” “我是把你往别人那里推了,但是,”他抿了抿唇角,“我没有说我不吃醋。” 少年小心翼翼,又倔强地攀着她的肩膀,拉着她靠近自己。双唇柔软,带着清香,和山间草木的露水气息一起,撬开她的唇齿。 显而易见地紧张,不知章法,和洒落一地的月光一样莽撞。 第62章 黎明 山里的清晨,来得很早。 姜长宁被鸟叫声迷迷糊糊吵醒的时候,天色还未大亮,她习惯性地想伸个懒腰,感觉到怀里依偎的分量,又赶紧收回来。 有人伏在她的身前,睡得正香。 山间的露重,为免他招了寒气,她用自己的身体当作垫子,几乎是让他整个人趴在了自己的身上。少年清瘦,可也颇有些分量。一夜睡下来,肩背都被压得有些酸。 但这种感觉,反倒令人久违地踏实。心满意足。 睡梦中,少年的眉眼都格外沉静,如工笔描绘的好看。 姜长宁忽然很造孽地在想,昨晚的星夜虽美,但要是有盏灯的话就更好了,能让她看清他……的样子。 第138章 思绪一飘,呼吸下意识地重了几分。 怀里的人一下就察觉了动静,小扇子一样黑密的睫毛动了动,模模糊糊地喊:“妻主。” 姜长宁很懊恼。 “对不起,吵醒你了,”她摸摸他头发,“再睡一会儿吧,没事。” 但江寒衣醒得很快,短暂的工夫,目光已经清明了:“我不要紧的。” 以影卫的警觉,本应稍有风吹草动,就能立刻起身应变,全因为昨晚劳累,才一时之间睡得沉了。其实已经很愧对他常年所受的训练。 他很有些不好意思,忙着要起身,然而刚一动,却怔了怔。 衣襟松松垮垮的,并未完全系好,怕他着凉,身上盖的还是姜长宁的外衫。轻薄的夏衫,混合着淡淡的香气,让人回想起昨夜里…… 他脸上倏地一红,飞快爬起来,还有意背过身去,将衣襟和腰带牢牢系好。 姜长宁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皱了皱鼻子。 少年的长发,在昨夜辗转间尽数弄乱了,毛毛糙糙的,水红的发带半松不松,垂在后颈,衬得肌肤如雪。 “别动。”她按住这想躲的人。 仔仔细细地替他摘去发间沾上的草叶和小花,用指尖将长发慢慢梳理整齐,又用发带端正束好。歪头看看,对自己的手艺还算满意。 “还疼吗?” 江寒衣原本像一只乖乖让人梳毛的猫,已经放松下来毫无警惕,陡然听见这一句,全身都紧绷起来,眼看着就要炸毛。 “妻主!” “怎么啦?” “不许提。” “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姜长宁绷不住笑,无可奈何地摇头,“我是想说,你要是身上不舒服,我们就再休息一阵,不用强撑。” 毕竟是男子初次。昨夜缩在她怀里小声嘤咛的样子,历历在目。 谁料这人要和她翻脸。明明是背对着她,却也能看到耳廓一下红透了,身形一动,几乎是跳起身的。 “你再说,我就走了。” 说罢,当真转身就走,健步如飞,一下也不回头,一点也没有要理她的意思。 姜长宁哭笑不得,一边劝他慢点,一边跟在后面。 闷声不响地走出好一段路,江寒衣的脚步才放慢下来,方才的羞恼还没褪下去,像是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开口问:“妻主,我们如今是什么打算?” 与京城的联系已经断绝,想要潜入山寨探听姜灿的消息,昨夜却又因那小王子的垂青生了变故,一时置气出逃。 进退无据,总不能真像姜长宁昨夜说的,随意找个风景秀美的山头住下来,当闲云野鹤。 姜长宁倒是气定神闲的:“不忙,晚点再说好了。” 说着将他拉过来,抚了抚他额上被汗水微微打湿的碎发:“走那么快干什么。” 又不是铁人。 即便他体质再怎么好,说到底,也还是一个男子,又从未经过这样的事,折腾了半宿,哪有不疲惫的。她今天起来,眼看着他的精神,就比往日里要弱一些。 思及此处,终究是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昨夜不该跟着他胡闹,至少应该节制一点。但是…… 她忍不住回想起他拉着她倒进草地里的样子,和看她的眼神。 茫茫黑夜里,即便有月色星光,一切也显得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大清,唯独他的那双眼睛,那么湿润,那么亮。 还有羞涩的,却又努力贴近她的身子。那种难以忘怀的温暖。 “妻主在想什么?”面前传来的声音,将她的想入非非打断。 姜长宁干咳了一声,视线飘了飘,打算搜肠刮肚编谎。 但他显然已经猜到了,脸颊微鼓了鼓,现出一种气恼,但更多的还是羞赧,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将头一低,道:“妻主今天还没吃过东西,我去四处看看,有什么能够入口。” “我不饿,你别忙了。” 他不理她。但走出几步,又回头叮嘱:“那些山民或许还在找我们,我不会走远的,妻主你小心些。” 姜长宁见劝不住他,这才幽幽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已经被找到了。” “……” 头顶树冠上,传来哈哈几声大笑。 一个利落的身影,如林中的鸟雀振翅,翩然落下。 姜长宁仰头看了看。深山里的老树,高得惊人,能在树冠之间跟了他们半日,显然身手极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 江寒衣大惊,喊了一声“妻主”,反手去腰间拔匕首,却摸了个空。 先前进寨子时,为了将柔弱夫郎这个身份装到底,避免惹人疑心,这些防身的兵器都没有带在身上。此刻手无寸铁,对上高手,必然是要落下风。 但他仍将身子一挺,坚决挡在姜长宁的身前。 对面的女子上下打量他几眼,就扬了扬嘴角:“你这个小夫郎,挺有意思的,一路过来害羞得横冲直撞,我跟了半天都没有发现,功夫不到家,还得练。对你倒是有情有义,让人钦佩啊。” 江寒衣一怔。 也不知道是让她说了功夫没到家,恼了,还是被点破自己因为昨夜之事魂不守舍,更羞了,眼尾红红的,直瞪着对方。又唯恐她对姜长宁不利,戒备得很,肩头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一只随时预备厮杀的小豹子。 第139章 那女子嗤笑一声,举了举手:“我先声明,昨晚我没看。” 言谈间大喇喇的,和山民一样粗放,但汉话流利,虽一张脸晒得黑红,已经生出了皱纹,目光却明亮锐利,一看便不同凡俗。 姜长宁与她对视了片刻,轻轻将江寒衣揽到身边,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这才向着对面,端正行了个礼:“将军取笑了,晚辈惭愧。” 身旁的少年极轻地吸了一口气,显然惊讶,又担心。 对面的女子收起了笑容,冷着脸看她,目光如鹰隼,很是让人胆寒。许久,才冷冷道:“你倒是个胆大的。” “何出此言?” “世人皆知,我是朝廷钦犯。你胆敢撞破,也不怕我杀了你,和你水灵的小夫郎。” “将军又在玩笑,”姜长宁很和气地笑了笑,“你既专程追来找我,半天不曾动手,何必非要等到此刻再杀,岂非多此一举。” 假如想要隐姓埋名到底,真的不愿意和她相见,便躲在寨子里当闲人,悄然终老好了。 既然连夜出来追她,便表明对方其实一直暗中关注着她,只是,或许是对她的来意不能确定,有所戒备,或许是想考验她的诚心,这才不急于相见。而发现她主动离开寨子后,对方反而按捺不住了。 姜灿其实是想见她的,不是吗? 只是对方对她的兴趣,比她预想中要大。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姜灿,十来年前逃离京城的武威将军,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听她这样直接点破,也不以为忤,只是淡淡哼了一声:“如今的晚辈,气势倒不小。” 她瞥瞥姜长宁:“你是哪家的孩子?” “晚辈姜长宁,是景帝第七女,获封齐王,惭愧在将军离京时尚且年幼,还不曾拜谒过。” 话说得客气,给足了对方面子。 她也不愿多耽搁时间,便打算单刀直入,简略地向对方托出,如今昏聩的姜煜已死,京中有晋阳侯的军队与萧家的乱党交战,虽有一时乱局,但平乱只是时间问题,无须担忧。 然后,便可以与对方商议,她想要谈的条件。 不料姜灿直接打断了她:“我知道你。” 她脸上的神情,看起来相当复杂,像是有所惊讶,但更多的是对往日的追忆,掺杂着悲哀。她的眉心紧锁在一起,就好像透过姜长宁的脸,在看另外一个人。 “我见过你,是你丁点大的孩子,记不得我了。” 这一回,轮到姜长宁惊讶了。 转念想起,传闻中,这位将军当年曾经军功很高,炙手可热,深得姜煜的倚重,一度到了可以自由出入内宫的地步。也正是这一份过分的宠信,最后招来了灾祸。 她见过尚未出宫开府的皇女,也是合理的。只是自己这个半途穿越来的冒牌货,的确不知道二人还有过交集罢了。 于是也不愿多言,只想以年幼为名,将这一节揭过去。 却不料,姜灿直直地盯着她:“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谁?” “你当年的乳父,烟罗。” 第63章 时节 京城的秋季,仿佛总是来得很快。 秋风轻轻一卷,树梢上就染了黄,鸟雀站在结了硕果的枝头上吃得欢欣。天蓝得很干净,又高又远,映着宫殿顶上的琉璃瓦。 晋阳侯季听儒,不,如今应该称呼太师了,亲自将他们送到阶下。 “留步吧,”姜长宁温声道,“外面风凉,无须远送了。” “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再相见。” “说得这样沉重干什么,”她哭笑不得,“我不过是离京去周游山水,要是玩累了,就回京城住一阵,怎么听你一说,好像再也不回来了似的。” 咱们吉利点,不行吗? 季听儒摇摇头,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江寒衣身上,颇有一些复杂难言。 江寒衣只能微微笑了一下,以礼相对。他虽是入宫,也不像寻常贵族男眷一般,穿着层层叠叠华丽的宫装,只一身轻便白袍,长发仍束作高高的马尾,腰间还别着一柄漂亮的短剑。 倒像一个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客。 “太师。”姜长宁轻声喊。 对面的人这才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晴儿听闻你的决定,足足在家同我闹了几日,是折腾得我头昏脑涨。” “是我惭愧了。季晴是娇养的小公子,总不能随我居无定所地受委屈,还是留在京中,嫁个门当户对的妻主才好。” “这些倒是小事。” 季听儒望着她,眉头拧成深深的川字,显然有着化不开的困惑。 “天下间,有哪个女子会不愿称帝?何况在此之前,你我已经为了大业,并肩同行了这么久,”她长叹一声,“老身委实不懂。” 嗯,不懂才是对的。 姜长宁淡淡笑了笑。此事任凭谁来听,都会认为她是疯了。 但她没有多作解释,只道:“让你见笑了,我志不在此。没关系,姜灿将军是大周宗室,出身可靠,早年间军功又高,十分受人敬仰。当年被迫逃出京城,不知生死,朝野上下多有惋惜同情。如今她回来称帝,应当不会有太大的阻力。” 第140章 说着,还要安慰对方。 “再说,这不是还有你辅佐吗。我们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能给天下一位明主,还百姓一片太平。只要能实现这个目标,谁来做皇帝,都是一样的。” 季听儒看看她身边的少年,又看看她,良久,心知劝不动她,只能摇头轻声道:“你啊,你啊。” 转身缓缓地回到书房里去了。 姜长宁与江寒衣并肩,沿着未央宫的外墙慢慢地走。 午后的太阳落在身上,有几分暖意,她伸手去牵身边的人,被他机敏躲开了:“这是在宫里。” “那又怎么了?” “不合规矩。” “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没规矩的人吗?” 江寒衣想了想,大约是发现,她惊世骇俗的举动,的确古来少有。于是没词了,乖乖地自己将手递给她。 少年的手纤长、柔软,又有着漂亮的骨节,和常年习武带来的,指腹上薄薄的茧。握在手里,只觉得很踏实安心。 他轻声喊她:“妻主。” 大约是有什么话想说的。 但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宫墙另一边传来的清脆声响打断了。听起来,像是有人使性子,摔了杯碗。 紧接着,便是女子的声音,低声下气地哄:“你生我的气便罢了,小心被碎瓷伤着。” “多谢贵客挂心。” “何苦如此呢。” “我不过一介烟花男子,这么多年艰难辛酸,也一个人熬过来了,区区几片碎瓷而已,值得担心什么。贵客早些回吧。” “我都认错多少回了,哎,等等……” 两个声音,都很熟悉。 姜长宁与江寒衣站在墙根底下,默默无言。 半晌,江寒衣小声道:“当年将军出事,烟罗一夜白头,一个好人家的男子,出宫隐姓埋名,硬是咬着牙开起了春风楼,只为了从来往客人中探听她的消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当真是很不容易。” 是啊。 所以烟罗当初随她出入宫廷,能在姜煜面前对答如流,分明是撒谎,却面不改色,全无惧意。她当时还道,真是非同小可。 所以他还能告诉江寒衣,未央宫有一条暗道,才好让他在兵变那一夜,及时赶到相助。 因为他原本就是从深宫里走出去的。 都说姜灿当年极得先帝宠信,自己也年轻气盛,一时忘形,频繁出入内宫,惹得有人眼红,这才引出后来的大祸。谁能想到,不过是深宫里有她的情郎罢了。 与皇女的乳父有私,自然不能够为外人道。 “不过将军也是无奈,”身边少年还在感慨,“相比带着他一起逃离,处处危险,反倒是将他留下,才是在保护他吧。” 他略显担忧地看了看墙那边。 未央宫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了,听情形,总是姜灿吃亏。 “妻主,我们要不要帮着劝劝?” “劝什么呀?” 姜长宁摇头苦笑。不由又想起,前几日烟罗与她相见时,似笑非笑的眼神,一时只觉得后脊骨一阵发麻。 她一直都知道烟罗不简单。但想一辈子,也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副原身的乳父。真是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这样亲近的关系,哪有人相逢不识的。 所以他从见她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冒牌货了,只是懒得戳穿。也罢,她现今把他的心上人拐了回来,还送了一个皇位,应当也算是对得起他了。 她也不好同江寒衣说这样多,只淡淡道:“各人的债自己还,让他们去吧。” 两人向着宫外走。 沿路有侍人婢女见了,纷纷行礼,恭敬更胜往日,但从悄悄掀起的眼皮底下,好奇不解的目光,却藏不住。 人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她将近在咫尺的皇位,又拱手让人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离奇的人。 “妻主,”江寒衣小声唤她。 “嗯?” “其实季大人方才说的话……是对的,”他神情怔怔的,“我不值得你做到这般。” “哎哎,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我是说认真的。” 他和她来了劲,往她身前一拦,轻轻将她肩头一推,双眼直视着她,清亮,柔软,又带着稍稍的一分娇纵。 姜长宁微微扬了扬唇角。这人被她养得,脾气渐大啊。 “妻主想要待我好,就像将军待烟罗一样,随意替我改换一个身份,纳进宫来就是了。我保证会听话的,不会给你惹事,更不会与其他的君侍有什么不快。妻主何必为了我……” 他语塞了片刻,眼眶微微泛红:“那是皇位。” “我又不在乎。” “骗人,你明明很想要的。” 姜长宁看着这不肯与她善罢甘休的人,笑了,抬起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眼尾。 “曾经是很想要,现在改了性子了,不行吗?” “妻主……” “好了,不许提了,”她在他额头上轻点了一下,“刚才还说会听话的,不能这会儿就不算数了吧?” 还要故作威胁地补一句:“谁家夫郎唠唠叨叨的,小心被妻主嫌弃。” 第141章 身边的人果然不吭声了,不情不愿地皱着鼻子。 半天,才很小声地嘀咕:“才怪呢。” 姜长宁便朗声笑起来。 自然,她精心安排一场,将皇位拱手让人,并不只是因为帝王免不了三宫六院,生怕江寒衣受了委屈。而是……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的任务,就是登上皇位,修复时间线。如果任务完成,她就要回到自己的世界,交报告述职了。 有家有室的,她不想走了,不行吗? 话说回来,倒是她应该谢谢姜灿的出现,帮了她一个大忙。要不然,她想脱逃,也属实不大好交待。 当然这些事,是永远没有必要提及的。 宫门外的街市,一向很热闹,左边的摊子在叫卖柿子,饱满硕大,堆了满满一车,右边是卖糖葫芦的,山楂果裹着麦芽糖,红彤彤的,颗颗晶莹透亮。 她忽然想起来,当初她刚到这个世界时,有一天被先帝召进宫里问话,出宫时顺手带了两串糖葫芦,回去哄江寒衣开心。 那时她绝不曾想过后来的事。只是单纯地觉得,他太苦了,应该对他好一点。 “哎,”她轻轻勾勾他的手指,示意他向那边看,“吃吗?” 身边的人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都多大的人啦。” 但须臾,还是没忍住,抿嘴笑了笑,拿眼尾觑她:“好。” 她就从钱袋子里拿出几枚铜板,塞进他手里。 他看看铜板,看看她:“为什么非得是我买?” “因为懂事的妻主都会让夫郎管钱,”她笑嘻嘻地推他,“快去。” 江寒衣的年纪并不大,又常年在王府里当影卫,很少有自由的时候,像这样寻常的逛街的体验,其实于他从未有过。 她眼看着他小心翼翼的,还不好意思将喜悦流露得太明显,凑上前去与摊主说话。红发带在阳光底下,一摇一晃,映得人满眼都是。 糖葫芦买回来了。 他先塞一串在她手里,又将自己的那一串递到她嘴边,满脸灿烂,像个小孩一样:“妻主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忽然觉得,处处是人间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