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王的小娇夫还会cosplay》 第1章 《狼王的小娇夫还会cosplay》作者:狐狸小仙【完结+番外】 文案:he~he 【利用而已,你装什么深情小狗啊?】 【茹承闫救了一个破布麻袋,发现这人天真愚蠢少年冲动,嫌弃的要死。】 大陆起始,人妖共存,六百年前一场种族大战,彻底开始了种群分裂,人妖两族正式对立。 六百年后的县令遗子在复仇之路上,意外和家道中落的贺家少爷卷进了奇怪的幻境之中。 “你们都是棋子,棋子是不会知道结局的。” “凭什么我就要入地狱,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贺於菟!我杀了你!” 两相取暖,爹娘横死的两个少年,在日日梦魇中寻找血脉和复仇的真相。 一路的颠沛流离,在所有人的真话和谎言中交织出救赎,他们都是彼此的救命稻草。 六百年前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彼时的大陆秩序混乱,天灾人祸纷杂而来,天下两大除妖世家的密辛,惨死的真相,王朝的阴谋露出了冰山一角,人族和妖族的共处走向未知的局面。 第1章 迷雾之城1 今日是贺於菟十六岁生辰,他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吩咐随从备了马车,随意披了件外衣就出门了。 他一路闭着眼到的松香阁,直到小厮轻声在帘子前提醒他到了,他才眯着眼睛掀起帘子。 “哟,柔儿妹妹,今儿个怎么肯舍得出来迎我了。”贺於菟人还没跨出马车,声音就惹得门口处迎客的老鸨和几位姑娘侧目。 一个身穿耀眼橘黄色衣裳,约莫十五六岁身量稍长宽肩窄腰的少年,手里捏着一柄流苏扇装模作样,在花团锦簇中踩着小厮的背下了马车。 “贺公子欢迎欢迎,今儿个怎的这么早?还是老样子备着?”老鸨捏着浓烈脂粉香的帕子靠近。 贺於菟朝她点点头,老鸨得了令,转身吩咐小厮去了。 马车上那只金贵的脚刚落了地,骨节分明的食指就已抚上戈柔的下巴。 “贺少爷~奴家已有几日未见您了,实在记挂的很。这不,和您心有灵犀相遇。快快请进,奴家已经备好美酒佳肴待君品尝。”戈柔笑的时候双眼弯成了月牙,她一般都不会出门来迎客的。 只是她今日上妆时,有些心神不宁,心里总觉得有事发生,所以才早早到门口看一看,没想到恰巧就遇到了贺於菟。 “是吗?那我肯定要重重赏你!来,拿好。” 贺於菟随手摸出几片金叶子放在戈柔的手心,尔后揽过少女的肩,将脑袋凑在她颈间轻轻嗅着。 周围迎客的姑娘毫不掩饰地对贺於菟投来真诚的目光,可惜贺於菟随便扫了一眼,只看见她们眼里的嫉妒。 贵公子脚步轻浮地走进那销金窟松香阁里。 曜庆国三郡二十八城,征宁郡最大,占据曜庆西南边二分之一国土。 松香阁就坐落在征宁郡的一座边陲小城——依岱城。 松香阁开业以来每日都是门庭若市络绎不绝。最近几年掌柜的还收购了对街一间青黄不接的酒楼,改成了赌坊。 等到挂牌那一日,“松涎楼”三字映入百姓眼帘,那是宾客如云蜂拥而至,好不热闹。 而此时整个松香阁热情以待的贺大少爷贺於菟,是依岱城新贵贺家的长子。 说起贺家的发家史,那真是一出天上掉馅饼的好戏。 大约在五六年前,贺家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让贺家老爷贺二狗在地里挖出一块巴掌大的金子,然后拿着金子进了赌坊。 十几日后被夫人从赌坊里提溜回家,又过几日就在最繁华的地方买了一座八进八出的大宅子,从此他家便蒸蒸日上起来。 哦,对了,贺家老爷贺二狗被提溜回家的那一天,听闻怀胎七月的贺夫人被气得胎动,胎儿早产。 那天之后贺於菟有了个调皮捣蛋令人头疼的妹妹——贺来财。 贺来财的调皮捣蛋可不是一般的调皮捣蛋,一个不高兴,就能将整个屋子的物什都砸了,根本不管名贵与否。 要么就是撒泼打滚,谁哄都没用,除了兄长贺於菟。 据他爹贺二狗说,贺家从前祖祖辈辈是在泥地里打滚讨生活的农人,没读过什么书。 那天贺二狗被夫人赶上山去挖笋。 正值三月春风万物生长的好时节,前天刚下了一场雨。他在田埂上躺着偷懒吹风,奈何脑子里不知怎的就闪过夫人说今儿个一定要吃到新鲜的竹笋的那副凶恶神情,所以又认命地爬起来上山挖笋。 贺二狗瞅准了一颗新笋,拿起铁锹就是一下。谁曾想笋没挖出来,却凿到一个硬物上,当的一声,把贺二狗吓了一大跳。 愣了愣他才觉得不对,抄起铁锹继续挖,挖了几下竟然挖出了一块金子。 贺二狗淘了金子出来,拂去上面挂着的干土,侧面有一处小小的凹痕,是他刚刚不小心凿出来的。 贺二狗欢天喜地地将这块金子揣好,抱着贪婪的猜想,又拿起铁锹继续往下挖。还真给他挖出了另一个东西——底下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墨绿色狼头纹首饰盒。 首饰盒好像锈住了,打不开,外边也没见着有锁。通体都是墨绿色看不透的材质,上面镶嵌着一块金色的金属。可是无论贺二狗怎么用力,这东西就是无法打开。 据贺二狗描述,那天他胸前揣着沉甸甸的金子和首饰盒,整个人迷迷瞪瞪地不知怎地就进了赌场,用金子换了筹码。首饰盒倒是没拿出来,他说他想留给家里夫人。 第2章 谁会相信一个赌徒的话,所有人都默契地认为那个首饰盒一定也被贺二狗换成了筹码。 有了数不清花不完的铜臭之后,贺二狗第一时间就是给自已的嫡长子换个响当当的大名。让人一听就觉得他们贺家读过书,肚子里有些个墨水,好在人前装模作样,止住旁人背地里啐他泥脚老爷。 首先就是花了一百两,去请城中闻名的风水师来取字。 邓仙师当时刚好喝了点酒,回想起一个时辰前刚读到杂书的某一页,里头是说一只於菟在山上打盹被一个喝醉酒的人给杀了,又看了看眼前张扬神气的少年,便随口说道:“於菟吧。” 贺二狗就屁颠屁颠将这俩字奉为掌中宝,赐于那不成器的儿子,从此不让人再喊他贺五虎了。 家里有了钱之后,贺於菟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兴奋,他略微平静地接受了生活环境的过度,对于逛青楼这件事,他也发现自已手到擒来。 爹娘只有他那么一个儿子,钱财任他挥霍。 平日里也没些什么高门规矩名声面貌什么的束缚他,再说了,贺於菟从来没在意过那些虚名,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 彼时曜庆昏君当道,好色爱赌,曜庆国上梁不正下梁歪举国跟风。 大街小巷赌坊青楼数不胜数,一条主街上十几二十家赌坊也不足为奇,反倒是酒楼瓦肆什么的有些冷清。 出门前,爹娘嘱咐他早些归家,他含含糊糊地应了。 每次出门他都是马车出行,不肯劳累自已下地走路,自然没注意到大街上的热闹,也没有注意到街头街尾或是长巷短道中,衣衫褴褛之人比平日多了不少。 反正在依岱城,制定规则的一直是征宁郡里几家和都城联系十分紧密的权贵,官府衙门形容虚设,就算发生了状况也自有权贵们会处理,轮不到他一个半道发家的人关心。 乱了就乱了,反正他们贺家投靠了北幽都城的熟人,现如今谁敢动他? ----------------- “嗯...嗯...啊!” 茹承闫一巴掌打在小矮毛驴硌手的屁股上,没好气地嘟囔了句:“别叫了,再叫街上的饿死鬼就要冲进来把你宰了煮肉吃。” 单薄的少年坐在地上一张黑不溜秋的小矮凳上,正盯着爱偷懒的驴干活。 茹承闫在一挂马掌铺的后院中,赶着一头瘦驴在拉磨——已有两三个月没吃到白面了,他和老邓都啃了仨月地瓜,这好不容易有人上门请卦,报酬拿了五斤陈麦来抵。 现在这个时候,粮比银两值钱。 这三年来,茹承闫和老邓——百姓眼中低人一等、招摇撞骗给人看风水的邓仙师,就挤在这个挂马掌铺的西厢房里过活。多亏了挂马掌铺的掌柜是老邓的义兄胡德义,这才不至于沦落街头和狗抢吃的。 在曜庆国百姓的眼里,风水师就是骗钱的。虽然这些人总会在下注的时候求神拜佛跪天地。 风水师既不能替他们赢钱,又不能增加粮肉,更别说没有一夜之间帮他们把田里的活都干完的戏法——他们从没有见过什么妖魔鬼怪神仙玉帝,所以将这些人统统归入骗子一类。 人人都叫他老邓,干瘦的一个人,直起身子来还没有十七岁的茹承闫高。 老邓面蓄长须,背挺得像块板子一样直,一头干净顺滑的青丝掺着肉眼可见的几缕白发,日日都戴着同一个鸡血玉发冠,身上只着两三套换洗到发白的长袍。 若是这样远远地瞧他,定是觉得这是个寻常的中年男子。 但是只要凑近一看,他过分消瘦的脸庞上,那双眼睛镶在干瘪瘪的眼眶里,显得格外的凌厉。但凌厉又好像被一层灰雾给遮盖,底下藏着令人看不透的情绪。 后院狭小,就小土屋门前一小块地方。角落里有一口井,院中放了一口石磨,一头驴,外加一张缺了一只胳膊的竹编躺椅,就塞得满满当当的了。 此时正七月流火,老邓没事就躺在那张“温柔乡”上——老邓给这张缺胳膊的躺椅起的雅名。手里摇着一把残破的葵扇,把眼皮子睁开一条缝,瞟了一眼已到西边的太阳,哼唧了两声: “怎么这么慢啊,你饿死我得了!你这小鬼还不赶紧去和面!” 茹承闫仔细将石磨台上最后一点白面扫进碗里,低头应了一声,留下瘦驴和老邓大眼瞪小眼。 驴也是胡掌柜的驴。 其实过去这一年里,城中走街串巷的流民和乞丐是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穷人都盼着贵人们能时不时从指缝里流出一点儿不要的残渣,好让他们过活。 大陆上有两条大型山脉,呈纵向的两条并列依偎形状,分左脉和右脉,大约看上去是两个了字,所以世人称之为了了山脉。 从五六年前开始,了了山脉就频繁发生地动。今年才过七月,已经震了好几回。听闻住在群山下的人家陆陆续续搬离了不少,但还是被山上滚下来的碎石砸得死了很多人,农田也被毁得一亩不剩。 很不幸,前几日又山震了。 这一次山震过后,昽越国的情形还算好,朝廷拨下的赈灾粮几日便到了,各地富贵人家也纷纷出人出力安置难民。同时朝廷派驻军清扫被毁农田,迅速帮助百姓重建家园。 可是在山脉另一边的曚昭国百姓就没这般好命了。 昽越国力强大,其他国家受难的百姓都想去昽越求一条活路。奈何在曚昭和昽越之间,横亘着不可逾越的高耸群山和鲜少有人踏足的幽深山谷,人还没翻过去,就得死在山上。 第3章 没有办法,为了活命,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只能四散开来,找寻新的安家之所。许多人都选择了往北走,横跨大湖和河流,去往松垮懒散毫无防备的曜庆领地,特别是这座听说很繁荣但是官府不怎么管事的依岱城。 边关防守松散的话,流民们也容易进城。 胡德义的挂马掌铺在城南,离城门很近,走个一盏茶时间,目力所及之处就能见到守门的差役。 茹承闫熟练地将面团捣好,封在锅里等它发起来。 趁这个等发面的空闲,他决定出城上山摘点绿叶好就面吃,说不定今天运气好还能打到点活物吃上两口肉。 茹承闫咽了两口唾沫,光是想想就有些馋了。 福来山上的活物都有些灵性,寻常人可难抓了,唯独茹承闫几乎每次都不会空手而归。 ...... 差不多大半时辰之后,天上那热阳就彻底落了下去,天也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贺於菟在松香阁里吃饱喝足,被戈柔灌了一大坛松香笑。 他眼神飘忽不定,脸上红晕乍开,搭着柔弱的戈柔走出松香阁——再不回去就得被贺来财吵得脑袋疼了。 一般来说,贺於菟都会在松香阁留宿,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姑娘们叫起。 但今日是他十六岁的生辰,彻夜不归不合适。 两人站在松香阁门口高悬着的暖灯下咬耳朵,突然大街上朝他们涌过来一群熙熙攘攘的赤脚大汉,个个衣衫褴褛面带泥黑,眨眼间就将两人挟裹进密不透风的人群里。 贺於菟察觉不对时,低头一看,发现自已身上的玉佩钱袋甚至镶着金玉的腰带都不见了。 大惊失色之下,贺於菟慌忙转头去寻找可疑目标,却发现原本在身边的戈柔也不见了踪影。 贺於菟立即顾不上寻找那些身外之物,立马伸长脖子沉声大喊:“戈柔!戈柔!你在哪里?” 周围的人群仍未散去,无人回应他。 贺於菟又喊了两声。 这时长街的另一头有妇人尖叫的声音:“啊啊啊!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涌动,大家都慌乱起来,越来越多的尖叫声传进贺於菟的耳朵里。 他心里咯噔一下,逆着人群往尖叫的地方挤去,一路上还不忘分出一只手来捂着散开的衣襟。 在被踩掉一只鞋子的艰难状况中,贺於菟终于看到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让他全身血液倒流,浑身发冷,双腿有些不受控制,僵在原地。 地上伏着一个满身是血的少女,背上有着十几个刀口,贺於菟的视线刚好停留在她身上的时候,少女突兀地痉挛了两下,随即不动了。 等到贺於菟看清这人的衣摆,他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一些,双腿往前走了两步。戈柔今日穿了他喜欢的橘黄色衣裳来迎他的,地上这名可怜的少女露出的裙角是浅粉色的——因为衣裳的其他地方都被鲜血染红了。 周遭的人一点不敢靠近,不怕死的围成一个圈指指点点。 贺於菟心如擂鼓,踌躇着上前几步,抓住少女的肩膀将她翻过身来,露出姣好的面容。 贺於菟伸出双指探了探她的鼻息。 “死...死了!” 贺於菟跌坐在地,围观的人群又开始乱起来,纷纷逃离这个地方。恍惚间,贺於菟发现混乱的人群中好像有很多流民,个个都骨瘦如柴,但眼神犀利。 不对劲,他们想做什么? “啊!啊啊啊!” 没等贺於菟细想,不远处又传来惊恐的尖叫,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站起身,朝声音源头冲去。 又是松香阁的姑娘! 方才姑娘们正送贵客上马车,还未来得及回到松香阁,就被几个流民连扯带扛地抢走了。 有胆子大一点的路人上前出手相救,不曾想这几个流民竟从腰间掏出短刀乱挥,在这样无法无天的威胁下,无人敢上前救人了。 这是什么世道!贺於菟有些愤慨,只身冲上前去。 虽然依岱城没有官府理事,但有几家权贵商行在顶上镇着,城中百姓该赌还赌,该色还色,但都有分寸,极少出现当街掳人或者打家劫舍的恶劣事件,更别说放火杀人了。 官府衙门是摆设,连带着安然坐在都城王座上的那位百姓们都以为也是摆设了,狮头门前那只鸣冤鼓上的尘封,早比百姓家中的臭皮膏药还要厚了。 这伙流民,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贺於菟想到。 贺於菟不会武,仗着身量和以前干农活时锻炼出来的力气,冲上去朝走在最后的那人的后脑勺就是一拳。 那流民没挨住,一下子就昏过去了,他肩上的姑娘尖叫跑开。走在前面的同伙听到声响立刻回头,几把短刀对着贺於菟就砍下来。 贺於菟不敢停留,他肯定不是持械歹徒们的对手,他只能救的了一个是一个。 就在转身逃亡的几息之间,贺於菟从身边经过的路人口中好像听见了几个字:“贺家上下被杀...” 贺家? 城中只他一家姓贺的能算得上有头有脸,这时候听到自已家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贺於菟心如擂鼓,慌不择路,不过追他的人都跑不快,还扛着松香阁的姑娘,他仗着自已对地形的熟悉很快就甩开了后面追着的流民。 他早就顾不上去找消失无踪的戈柔了,拖着只剩一只鞋子的脚往城北贺家狂奔。 第4章 贺二狗发财之后,买了许多婢女小厮在家中服侍。 但请的护院大都是花拳绣腿,这年头没人肯沉下心吃苦习武,经常偷懒出去打牌喝酒。 要是流民背后真的有人在引导带领他们,那贺府就是个纸老虎一点就破,家中财物肯定保不住。 贺於菟心急如焚往家赶,脚底被磨得生疼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求爹娘和小妹能平安无事。 等跑到家门口的时候,贺於菟披头散发污手垢面,那束发用的镶玉绣金丝发带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不过他也完全没有心思去管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了。 贺府的大门倒了一边,婢女小厮都生死不明的躺在院子里,从院子深处传来一些细如蚊蝇的哀嚎声。 “爹!娘!来财!” 贺於菟喊完之后,全身汗毛倒立,喉咙像卡了一根鱼刺似的,控制不住地咳了两声开始干呕起来。 他跌跌撞撞往里院跑去,眼泪止不住争先恐后往外流,进二门的时候看不清脚底下的路被门槛给绊倒了。 他挣扎着爬起来,带着血和泥的手用力抹了抹脸,这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一地的尸体,整个院子的地都染红了。 刚才那一摔,他身前衣裳全湿透了,浸了一身的血。 贺五虎用尽全力抬头往里看去,只剩一个瑟瑟发抖的婢女在院子角落伏在一具护院的尸体上无力哀嚎着。 贺五虎冲进主屋里头疯了似的找人,将面朝地下的尸体统统翻过来仔细辨认。 不是...都不是... 主屋找完了又冲到旁边的院子去找,贺来财的院子只隔着一扇拱门。 闯进了乱七八糟的房间,便看到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软床上有两具尸体上下叠在一起,是他的爹娘! 贺二狗把他娘护在身下,但最终两人还是难逃一死。 奈何对方简直就是畜生,密密麻麻的刀口遍布两具尸身。 贺於菟本想迈步上前,触摸爹娘温热的身体,但膝盖一软,他整个人跪倒在地上,手掌被地上的碎瓷片划开了一道大口子,血液喷涌出来。 这是...爹娘知道他爱喝,专门买来给他庆贺生辰的美酒松香笑。贺於菟视线上移,不远处那稀巴烂一堆还冒着热气的黏糊糊是窝了鸡蛋的长寿面,不知道小妹又会偷偷给他在碗底窝多几个鸡蛋。 贺来财! 贺於菟顾不上手上血流如注,爬到软床前,将爹娘尸体翻了过来。 没有,贺来财不在这里。 贺於菟只觉得心中顶着一股气,他发疯似地在各个院子里寻找,花圃树根都被他掘地三尺。 贺来财不见了。 贺於菟突然想起了什么,找到院子里那个还活着的婢女。 他扑通一声跪在婢女面前,拽过她的衣领,近乎哀求地问:“贺来财呢?有没有看见我小妹哪去了?快告诉我小妹去哪了!” 那婢女已经哭嚎得浑身无力了,随着贺於菟的动作被迫转移视线看着他,面对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眼里放不下任何人的大少爷,声音沙哑地回答:“被带走了,被这群畜生带走了!” 贺於菟听罢,眼睛充血,不知从哪处忽生一股大力,发疯似的大叫着冲出家门。 一个五岁的女童,落入土匪流民手中,会发生什么,贺於菟想都不敢想。 此刻的他全身发麻,只想徒手把自已从里到外都撕碎,或者跟那软床上的爹娘一起归天算了。 他想质问上天,这人间为何这样待他。 城中这时已经四处走水,浓烟四起,大街上时不时看见倒在一边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剩少数人还没能回到家的人在东躲西藏,躲避着土匪流民。 仍然敢大摇大摆走在街上的就只剩那些穷凶极恶之徒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眼神失焦的贺於菟。 一个流民迎面走来,那人看见贺於菟身穿晃眼的富贵衣衫,但胸前一片泅开的血迹,贼心又起。 走近一看,才发现这人连腰带都没了,早就被搜刮个一干二净了。 那流民呸一声,往他身上吐了口痰,正想扭头离去。 没想到眼前这个落魄之人,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脖子,轻而易举让他双脚离地。 “我...我小妹呢?你们把她带到哪里去了?把我的小妹还给我,还给我!” 被掐住脖子那人憋得脸色紫红,拼命挖着颈间的手,发现这个双目猩红的疯子毫不知痛,还越来越紧。 性命攸关之时他只能随手一指,还用力抖两下生怕这个疯子看不到。 贺於菟松了手,那流民慌不择路的一边狂咳嗽一边走了。 滴答,滴答...哗! 倾盆大雨兜头泼下,贺於菟全力往刚刚那人指的地方奔去,手上的伤口还一直流着血,他走过的路雨和血都混在了一起,浸满了长街。 穿过一条漆黑的小巷走到大街上,有两个流民刚刚走过,留给他两个背影。贺於菟刚想冲上去抓人来逼问贺来财的下落,却突然腿上无力踉跄摔倒在地,眼前一黑,雨声一下子离他很远。 贺於菟在大街上昏死过去,无人理会。 第2章 迷雾之城2 茹承闫今日运气真真好,抓到一只半肥不瘦的竹鼠,只不过为了抓住这个狡猾的小东西,花费了太长时间了,等到他下山时,天已经黑了。 第5章 还没进城,就看见城中硝烟四起,茹承闫心中暗道不好。 他第一时间担忧那个整日躺在院中不利于行的老头子,于是加快脚步回城。 茹承闫穿过无人值守的城门口,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烈了,平时城门处虽说防守松懈,但不至于无人值守。 城中发生了大事,茹承闫判断。 在瓢泼大雨中赶路,茹承闫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衣服湿哒哒的黏在身上掣肘得很,这雨从他下山时候就噼里啪啦砸下来了。 他进了城门没走几步,就眼尖地发现地上有些透红的水迹。 他蹲下身子,轻轻嗅了嗅。 是人血。 能混着雨水流到城门口,目光所及之处,还未看见一具尸体或者受伤的人,那意味着流的血很多,城里一定有个地方死了很多人。 老邓有危险! 茹承闫连忙将手上的竹鼠严严实实地藏好在怀里,重步踩得积水飞溅。 再往前走了一段,身侧刚经过的一个黄色破布袋子突然抖动了一下,将茹承闫吓得一个激灵,连忙后退两步,将挂在眼皮上的水抹掉仔细看去。 原来是一个浸泡在血水里的人。 但是他不想多管闲事。在这乱世之中,平头百姓光是能独善其身就已经是万分艰难,更何谈去救不认识的生人,谁知道会不会变成下一个东坡先生。 茹承闫想都没想,扭过头继续往前走,很快就见到了挂马掌铺的幌子。 这时他身旁的巷口由远及近出现很多脚步声,茹承闫直觉地往后闪避。随后看见了突然冲出来一个赤脚奔跑衣衫不整的女子,女子头上的簪子已经歪得乱七八糟,嘴角流着血,面上贴着几缕湿透的长发。 只见那个女子抬头看了茹承闫一眼,便直挺挺地往他这里冲。 “救我!我定当牛做马报答!” 女子话音未落,茹承闫便看见她身后紧追着几个手握短刀的流民。 不对,这不是流民。 在这几息之间,茹承闫冷静地观察,追杀的人身上都是差不多样式的短打,手上的短刀也是统一制式,这是有规制的山寨匪寇。 唉。 茹承闫心底微微叹息一声,右手一抬抓着女子的后衣领将她拎到身后,左手抽出腰间缠着的奇特鞭子。 唰的一声抽在匪寇面前的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嚯,英雄救美?不如你来代替这个下贱女人也成,老霍最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了。哈哈哈!” 土匪们怪笑着,对眼前这个手执长鞭的瘦弱书生尽是不屑,挥着短刀就冲上来了。 茹承闫抿着嘴唇,一句话没说,手腕一挑,鞭子飞舞起来,鞭尾的倒钩一下子将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土匪的脖子剌开,鲜血一下喷得几丈高。后面几个土匪被淋了一脸血,很快又被砸在脸上的雨水冲洗掉了。 剩下的人愣在原地,盯着那条垂落到地上浸在水里的鞭子。茹承闫发觉他们更加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刀,这肯定不是普通的匪寇,倒像是经过训练的新兵。 茹承闫试探着开口:“跟贯丘说,这人我要了。” 这几人听到这句,打算背水一战的神情松了一些,眼看着茹承闫再次抬手挥鞭,他们连忙抱头鼠窜掉头就跑,两股战战短刀都丢了。 茹承闫没有追上去,上前走了两步捡起一把他们丢下的短刀握在手里。 周遭安静下来只剩大雨哗哗落下的声音。 女子伸出青葱双手,缓缓抚上茹承闫紧紧握着长鞭却在发抖的手,轻启朱唇:“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往后戈柔这条命,便是公子的,任君差遣。” 茹承闫感受到手背贴上来的冷意,张开嘴喘息了两口,眼里恢复了些许光彩,低头将手中长鞭收回腰间,另一只手拿着短刀藏到身后,避开戈柔的手。 “我无意要你报答,你走吧。”茹承闫兀自走出巷口,往挂马掌铺走。 “公子...戈柔已无处可去了。”戈柔紧紧跟在他身后。 茹承闫停住脚步,回过头望了望女子苍白的脸颊。如今城中已经乱了,她这样一个弱女子孤身流浪在外,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茹承闫想了想,一个女子吃不了多少地瓜,家里有个女人,还能在他不在老邓跟前的时候照顾下那老头子。 他脑子里快速权衡了一下利弊,决定还是将人带回去。 茹承闫没再说话,径直往前走了,戈柔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他忽然觉得自已好像在路边偶遇并收留了什么自来熟的阿猫阿狗。 推开挂马掌铺的门,茹承闫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庭院里什么都没乱,匪寇并未染指这里。 茹承闫径直带着戈柔到了后院,他指了指西边一间破草屋,说道:“那里是用来放杂物的,还有些空地方。你等下去那处洗漱吧,现在先跟我来取套衣裳。” 戈柔乖乖应声。 两人穿过雨幕又回到了前院,走进透着暖意的西厢房。 “终于舍得回来了?咦,小鬼你杀人了。”歪七歪八躺在床上的老邓一骨碌坐了起来,那得理不饶人的嘴说着嫌弃的话,但一双鹰眼样的黑目珠子似笑非笑地望着眼前这两个落汤鸡。 “请师父责罚。”茹承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满身的雨水顺着膝盖在地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水镜,他老老实实低头等待着审判。 第6章 身后的戈柔也跟着跪了下来,刚想开口替茹承闫道出原委辩解两句,就听到榻上那老头子说:“你做什么跪我?你是自由的,又不是卖身给我了,卖给我我也不要......你就算是在大街上发疯乱杀无辜,我也不会对你指手画脚。” 老邓仰面又躺了下去,他对这太过于恪守规矩的崽子实在是头疼。 其实滥杀无辜也没事,天下哪里有人配得上茹承闫的一句无辜?老邓将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咽回肚子,到底是不愿乱了茹承闫的心。 茹承闫却没有起身,只听他道:“师父,戈柔姑娘可留在此处否?我看她可怜...” “凭你本心做主即可。” 茹承闫话还没说完,老邓就打断了他,说完这句话两眼一闭一副别来烦我的不耐模样。 “是。” 茹承闫这才从地上爬起来,戈柔想上前扶他,被他不着声色避开了。 这时屋外的一个女子声音响起:“老邓,承闫是不是回来了?” 床上的老邓睁开眼,看了看茹承闫,示意他去应付。 茹承闫开了门,门后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正在抖落伞上的水珠。 是掌柜胡德义的夫人李娣敏。 茹承闫尽量温和地问道:“胡夫人,有什么事吗?” 李娣敏听到声音,将手上的伞靠在门边,两只手握在身前,稍显局促地说:“承闫啊,你是不是带了个女人回来?” 话音刚落,李娣敏就瞥见了房间里一只女人的鞋。 茹承闫没有隐瞒:“是。外面乱了,这女子逃命途中,我救了回来。” 李娣敏一听,赶忙说道:“承闫啊,听我一句劝,可千万别随便在外面带人回来。现在世道不太平,谁知道带回来的人心术正不正,可别引狼入室。” “夫人,奴家承蒙贵人相救,绝不会给您添麻烦的。”戈柔主动站出来说道。她知道自已已经暴露了,何不直接大大方方出来说话,虽不能直接打消别人的疑虑,但也胜在能让人看到她的真诚。 李娣敏直勾勾的视线将戈柔上下打量了一番,十分不客气道:“你是风月女子吧,真是个麻烦。你若是楼里逃出来的,那迟早会被人找回去,你这张脸太明显了。我们胡家可不会收留你这种来路不明的下贱胚子。” 戈柔一听立马就要落泪,茹承闫藏在背后的手也倏然握紧了拳头,老邓突然开口:“大嫂,这女子我心里有数,大哥会同意的,你回去吧。” 这明晃晃的逐客令真是毫不客气,李娣敏吃了瘪,悻悻离去了。 茹承闫关上门,将外面嘈杂的雨声都隔绝了,然后走到房间里的唯一一个破旧木柜前,取出一套自已许久不穿的水蓝色长布衣,递到戈柔面前。 “你且将就吧。我去烧水,你在后院西屋等着,门口那把伞你拿去。” 嘱咐完,茹承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中,天边本就因为下雨而残存不多的余光就快要消失了。 戈柔双手捧着衣物望向那拱起来一小块的被褥,屈膝行了一礼:“多谢邓仙师收留。” 裹进被褥里的人没有吭声。 冒雨到了后院厨房,茹承闫掀开锅盖,里面放着一大碗飘着几根青菜的面,还是温热的。 眼眶忽的一红。 茹承闫将面拿了出来,小心用另一只碗盖好,重新煮上一锅热水,再把怀中的竹鼠掏出来开始处理。 他突然想起来,方才回来的路上,倒在路边的那个破布麻袋也是身穿和这个戈柔身上一样橘黄色的衣裳。 啧。 咕噜咕噜的,热水烧开了,茹承闫拎了一桶去了西屋。 他轻轻将水桶放在西屋门口,说道:“戈柔姑娘,热水放门口了,不够再叫我。” 戈柔轻轻应了一声。 老邓两人本就寄人篱下,生活清苦得很,连遮天的雨伞都是捡回来补了两个洞的。 只有一把。 茹承闫回到厨房,用剩下的热水把竹鼠处理干净,串好架在小火堆上炙烤,起身把灶台上那碗面连带着盖碗一起端进暖屋里去。 老邓悄悄支起一半身子瞄着进屋放下碗又转身离去的茹承闫,嘴里嘟囔着:“这臭小子,真是头倔驴!” ----------------- 夜幕已经降临,但城中却几乎没有人点亮街上的灯笼。整个依岱城笼罩着阴翳的黑暗。 茹承闫掩上了挂马掌铺的门,适应了街上的黑暗,沿方才路过的主街走。他还是有点犹豫,正如胡夫人刚才说的话,他不太清楚要救的人是正是邪,他也怕给自已带来麻烦。 他很快就找到了那团显眼的橘黄色破布麻袋,他顶着大雨站定在这人面前,从头到脚打量着。 啧。这人好像有点眼熟。 略微思考之后,茹承闫还是上前一步抓起这破布麻袋的后衣领,弯腰吃力地往家拖。 现在茹承闫犹豫的点变成了另一个,屋里就那么点地方,千辛万苦拖回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死了还要费力气扔出来。 被无情拖行的黄麻袋本人,此时正浑浑噩噩半昏不醒。 好痛...手好痛,屁股也好痛,我在哪? 被拖行的贺五虎混混沌沌用尽全力张开左眼的一条缝,努力抬头去看身后拖着他行走的人。但人影在大雨中模糊至极,没等看清,又重新陷入了黑暗之中。 虽然到挂马掌铺的路程不算远,但是茹承闫把血人扔到厨房的地上的时候,还是累得瘫倒在小木凳上小口喘息,伸出一只手无力地翻动树枝上的竹鼠。 第7章 真是遭老鼻子罪了,这人比秤砣还重。 茹承闫呼吸逐渐平复,发现这人面如白纸,有气进没气出,进了屋仍然在流血,很快就在地面晕染了一滩。他只好认命地起身翻看这人的伤口。 这人实在是太脏了,浑身都被湿透的衣衫裹住,头发也湿透沾了污泥。除了掌心那一道看起来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外,暂时不清楚有没有其他伤口。茹承闫只得将此人全身的衣服都脱去,好仔细观察其他伤口。 刚要动手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人没有腰带,三两下就给人脱了个精光。 都是男人,没什么好看的。 茹承闫的目光不自觉停留在此人胸腹处,肌理明显,力量感很强,是经常干活的状态,说不定还是个练家子。 茹承闫将褪下来的脏衣服全部扔进旁边的破木盆里,帮他把手上的伤口包扎好,用锅里剩下的热水兑了点井水给伤者擦身,然后将他头发捋干净了,最后用干布揉了揉算作收尾。 茹承闫拿自已烤干的外衣铺在小火堆旁边,把人放到上面躺着。 刚忙完这一切,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很轻,差点就被稀里哗啦的雨声给盖了过去。 打理好自已的戈柔听见厨房有动静,就想着过来打打下手帮帮忙。 茹承闫将门拉开一条缝隙,两手顶着门,身体像个柱子似的将门缝挡的严严实实,他皱着眉问: “戈柔姑娘,若是洗漱好了,便到西厢房把桌上那碗面吃了。劳烦你稍后再来,这里有个伤患需要你照顾,我还有要事得出门一趟。” 说完话也不等戈柔有什么回应,啪的就将木门关上了。 门外撑着伞的戈柔摸了摸鼻子,一脸莫名其妙,无奈只好先离开。 关上门的茹承闫回头望了一眼地上的“肉粽子”,脊背上滚过一层冷意。 等到这阵冷意褪去,茹承闫恢复镇定,将藏在角落的一小包盐巴掏了出来,撒了一些到烤得喷香四溢四面焦黄的竹鼠上,然后用刀将竹鼠斩成好几块,用两个豁了好几个口的破瓷盘子装着。 他打算先送一盘去胡德义那屋,再将剩下的一盘端到老邓那边去。 胡德义收到肉后对他救人回来的事情表示理解。 茹承闫去而复返,临走前,他把烤干的衣服给人重新穿好,拢了拢他散落的长发用自已的簪子替他束了起来,只是房里房外没找到称手的东西给他做腰带。 屋外的雨抖了两下,下干净了,深夜中的明月才舍得露出一个角来。 茹承闫端着肉回到了西厢房。走到屋外时,他恰巧听见老邓对戈柔说:“我翻找半天才找出了一张还算完整的布帘子,你先将就用着吧。” 只听戈柔回答:“邓仙师为奴家思虑周到。说句污了仙师耳朵的话,奴家已习惯与男客同住,邓仙师也无妨担忧,不必麻烦。” 老邓的声调一下子沉下来:“就算是烟花女子,也不应时刻如此贬低自已。你既已身不在那处,就可不言那名,无须这般。咱们过往不究,只看去路。” “多谢邓仙师。”戈柔温柔地回答。 茹承闫顿了顿脚步,便敲门进入,此时戈柔吃完了面准备将碗送回厨房。 两人撞了个照面。 茹承闫说:“戈柔姑娘,疱屋里有个伤患劳烦你照顾下。” 戈柔毫不犹豫:“公子说哪里话,戈柔愿替公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茹承闫有些不耐:“多谢。” 茹承闫绕过她,进房去送肉了,戈柔则望着茹承闫的背影直到房门彻底关上之后,才撑开破伞走向厨房。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贺於菟仿佛堕入了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天炼狱里,紧接着又被拖进明亮温暖的花海,然后又重返炼狱,如此往复,犹如凌迟。 厨房里的贺於菟五官无意识地抽动,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摆脱梦魇。 但最终还是被黑暗重新拖入深渊。 第3章 迷雾之城3 茹承闫将肉放到屋中的方桌上,点亮了屋内的灯烛,顺道从柜子里取了一件干净的外衣披在身上。 他朝着榻上的老邓温声说道:“师父,我打了竹鼠,肉放在桌上了。后厨里暖和,我还带了个人回来,我想去城北一趟。” 老邓敷衍道:“去吧去吧,顺道给老胡带点肉。” 茹承闫回答:“知道了,我已经送过去了。” 一听有肉,老邓噌地就从床上弹起来,两眼放光。但马上又想到屋里还有戈柔,顿时脸上那些带着烟火气的生动神色又被藏了回去,消失的无影无踪。 茹承闫行了一礼,转身将门掩上。 他刚刚进去的时候就看见了,老邓在地上用布帘简单地铺了一层,放了一套被褥上去,又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个陈旧掉色的方枕,但看得出来是干净的。 茹承闫形单影只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地上的积水没过了鞋底,刚在厨房烤干的鞋袜再次湿透。 茹承闫不可控制地回想起今天鲜血飞溅的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想起年少时他爹和夫子都曾用戒尺狠狠打他的手心,说路见不平,也不许私自惩恶扬善,恶人都要交予衙门交予朝廷律法来审判。 他想起他爹叫他跪在祠堂两天两夜,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夺人性命一时爽快,以为自已是天下的大好人,但是倘若被私自审判的那人,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小儿呢? 第8章 倘若真的心有苦衷无法言说呢? 要是换成爹爹还在世的时候,叫他知晓今日他手上沾了血,估计就要把他扭送进官府并说从此没有他这样的不孝子了吧。 他爹那样清高正直的好官,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想到此处,茹承闫的双手又开始抖了起来,正在行走的双腿也快没力气了。 他眼前的景象好像回到了五年前。也是这样刚下完雨,街上都是积水的时候。 就在书院转角的那条小巷子里,夫子倒在巷尾,爹爹护着他和娘亲在巷口被追上。只听见数不清的闷棍声,茹承闫身上却感受不到一点挨打。 “爹,你肯定不是他们口中所说,染上赌瘾将娘都输给了别人的赌徒...爹肯定不是这样的人......” 茹承闫喃喃出声,好像讲给风中飘荡着的游魂听。 他停在原地大口喘息。 约莫过了两盏茶,他直起腰来,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往城北走去。 从狭窄脏乱的城南,到高门林立的城北,一路上不算太平,他有意隐藏自已的身形。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茹承闫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贺府。 他跨进倒塌了一半的大门里,地上的积水已经开始有退去的趋势。 茹承闫仍然放慢了脚步,目力所及之处,横尸遍地。 满地的血水,映得他尖瘦的下巴分外苍白,他已经把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榨干了——他透支了体力将尸体都转移到后院。 搬运尸体耗时耗力,黑夜已过去大半,东边浮起了一点鱼肚白。 茹承闫感觉非常累,他觉得自已只要一闭眼就能瞬间睡过去。但想做的事情还没办完,他得让自已强撑着。 茹承闫站在贺来财的房门前,他也看见了那两具交叠的尸体,但是发自内心的抗拒接近。 这让他脑海里很多已经尝试静默但仍旧恐惧的记忆翻涌出来,他总觉得过去在老邓身边的五年时间就是一场大梦。 茹承闫突然感觉自已仍是那个在爹娘死时,手足无措脑子一片空白愣在原地的少年,其实那只是他不可置信的一瞬间愣神而已。 他内心有一股莫名的抗拒,抗拒让贺於菟成为五年前的他,那个没用的废物,只会懦弱和逃避,到最后还是要认命亲手埋葬自已横死的爹娘。 可悲又可恨,茹承闫是这样想的。 过了好一会儿,茹承闫终于鼓起勇气,上前将两具尸体分离开来,整理好他们身上的衣裳,将白色的帷幔扯下来郑重地将尸首盖好。 然后在床边静静坐到天边大亮,他才拖着像万千虫子啃噬般发麻的腿,起身回去。 茹承闫特意绕了一条街,打算经过任家的棺材铺。 在这座血色笼罩的边陲小城里,迟来的烈阳将所有的脏污纳垢照得无所遁形。 ----------------- 另一边。 戈柔小心推开厨房的门,就看见地上火堆旁躺着的人。 “贺少爷?”戈柔惊呼出声,随即又捂住了自已的嘴。 躺着的人尚在昏迷之中,无法听到她的惊呼。 戈柔很快冷静下来,一眼扫过去刚好看见灶台上的两根圆滚滚的地瓜,应当是茹承闫给她准备的。 戈柔从水缸里打了瓢水放进锅里,再将锅架到火堆上煮着,然后把两根地瓜扔到火堆边缘炙烤。 做完这些事情之后,戈柔坐在那张茹承闫常坐的小板凳上,背靠在墙上,手撑着脑袋看向贺於菟干净的侧脸。这是她头一次如此仔细地将这个经常光顾她的贺家少爷从头到尾观察一遍。 戈柔观察到贺於菟腰间衣裳松垮,便拆了刚在西屋缠上的发带,上前轻手轻脚地给贺於菟绑好,然后取了一根筷子将自已的头发挽起来。 戈柔坐回小板凳上,猝不及防地和直挺挺躺在地上的贺少爷倏然睁开的眼睛对视了。 “你为何救我?”贺於菟率先开口,沙哑至极的声音磨得戈柔心头颤了颤。 戈柔在一瞬的惊慌中回过神来,起身跪坐到他身边。 “贺少爷,奴家......” 贺於菟将头扭向一边,“别叫我少爷了,我已经身无分文,没有值钱的东西可以给你了,你救我也没用。” 贺於菟其实打心眼里觉得,风月场所里的所有人没什么格局,平生都只会无利不趋,无论是妓子还是嫖客,都只是为了一时快活,大难临头各自飞,关键时刻哪能顾得上对方死活。 那些能一眼望到头的同情,充其量只能算作是纸醉金迷的共犯。 贺於菟眼里的漆黑,和平时表现出的温和截然不同,让刚刚死里逃生的戈柔心生怯意。她不禁猜想,贺少爷在和她分开的这短短几个时辰里,到底经历了什么? 戈柔思索片刻后,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答案:“奴家从未贪图过贺公子钱财,现在如是,从前亦如是。” 贺於菟不太相信,仍然拿那副眼光瞧她,“那你就是求比钱财还难得的东西了,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说吧,我能给就给。” 贺於菟自十一岁始,所有见过的人,无不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就算踹人一脚扇人耳光,再怎么随心所欲地对他们做什么,那些被打的人也得腆着笑脸跪着爬过来向他求饶。 没有人不是图他兜里那点金银,再不济就是对他有所企图,想知道发财的秘密。 第9章 “贺公子,奴家没有...”戈柔有些委屈,想为自已解释,但这几年的经历让她住了嘴,很多是非黑白用嘴是说不清楚的。 贺於菟好像料到戈柔想说什么,先发制人地做出了承诺,“你不用再假意推拒,你现在不提也没事。往后若我还有命活着,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以前在松香阁,让你被旁人笑话了,是我的不对。若你仍是求那样的事情,我现在也能依你,但是当下我身体没有力气,你先容我几日。” 这个秘密,其实松香阁很多姑娘都知道的。 贺家大少爷头几次来松香阁时,点的都是不同的姑娘。 当每个姑娘都准备好浑身解数去讨好贺少爷时,他每次却只是在房里与姑娘们用膳,顶多也是闻闻发香,从来不会有多余的接触,更没有像别的嫖客般坦诚相见。 那几位姑娘第二日从房里出来后,都被别的姑娘嘲笑,断言道定是她们无能,不能让贺大少爷兴起。 后来除了戈柔就没有姑娘愿意再去侍奉贺少爷了,被点了牌子的都推诿着这不行那不行的。 贺於菟也从一开始的不熟练,到后来出手阔绰一掷千金。 只可惜贺少爷再也没有翻过除了戈柔外的其他牌子,这让别的姑娘都眼红吃醋。 她们不能闹到客人面前,就只能去酸戈柔了。 后来随着见面的次数增加,两人渐渐熟悉,戈柔知道贺於菟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贺於菟也在外人面前会对戈柔做一些勾肩搭背撩下巴的动作,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贺於菟曾在松香阁里撞见过几次姑娘们对戈柔嘲笑指责。戈柔也曾在他用膳时,隐晦地脱去了身上的轻薄外纱。但他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就这么敷衍过去了。 贺於菟是戈柔落魄委身到松香阁之后,第一次接待的客人。但这个客人却只是来和她谈天说地,做的最多也只是陪他用膳给他跳舞。 戈柔曾经暗中埋怨过,但很快就释然了。 因为她想到,还有比这种境况更佳的谋生吗?贺大少爷赏的银两已经让她吃饱穿暖不用受挨打调教了。 更何况不需要她用身子去下贱地换这种平和安逸,这已经是贺家少爷给她的最好报酬。 戈柔听到贺於菟不由分说的一番话,蓦地红了眼眶,泪珠不听话地往下掉。 原来他一直知道。 戈柔连忙揩去眼泪,低声解释道:“奴家自知命贱,从未怪罪过公子,公子无需挂心。只是此次是另一位公子救的您,奴家只是来照顾您的。” 话音落下半晌,仍旧没有回应。戈柔抬起头看向贺五虎的脸,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又晕死过去。 第4章 迷雾之城4 茹承闫拖着疲惫至极的身躯回到挂马掌铺,发现老邓特地在厨房里等他,戈柔靠在墙边睡着了。 老邓说:“先把人拖到炕上养着吧。” 茹承闫问道:“那师父?” 老邓一如既往地不耐烦:“你就甭管我了,你自已看着办吧。” “是,师父。”茹承闫低头应道。 “你这小鬼,都说了多少次不准叫师父,我可没说收你做徒弟。” 茹承闫沉默不语,老邓见说不动这头倔驴,摇着头背着手走出门去。 待老邓离开好一会儿后,茹承闫像是才从愣神当中回过神来,拿了根新柴轻轻推了推戈柔的肩膀。 “戈柔姑娘。” 戈柔揉着眼看向眼前这个站在门口处逆光的少年,金披满身,神情冷峻,她一瞬间觉得自已看见了神仙。 “茹公子,怎么了?” “戈柔姑娘先回房歇息吧,辛苦你了。” “茹公子尽管吩咐,奴家无有不从。”戈柔稍稍清醒了些,那种过分恭敬的语气让茹承闫有些不适。他点点头,看着戈柔弯腰揉揉发麻的腿,眯着眼睛走进了阳光里。 忙活了一整夜,还没来得及休息的茹承闫,拖着秤砣一样重的少年,几次力竭差点将贺於菟的后脑勺磕在地上。 他累极了,浑身上下就快挤不出一丁点的力气了。 还好后院到西厢房不算远。到了西厢房,茹承闫就见戈柔自觉站在角落,尽量让自已的存在感缩小。 看惯了松香阁的雕梁玉栋金砖银瓦,冷不丁苟活在这寒舍之中,戈柔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安心。 茹承闫将人拖到老邓预先铺好的床榻上,帮他脱去外衣,掖好被子。 茹承闫强撑着说道:“师父,我将人带过来了。戈柔姑娘请自便。” 老邓没有回应,戈柔连忙回答道:“多谢茹公子,奴家去看看院中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随后离开了显得拥挤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 茹承闫眼见戈柔离开了房间,心里那股不自在终于消失了,全身卸了力,一头栽倒在贺於菟旁边,沉沉睡了过去。 戈柔觉得有些窘迫,见天已大亮,左右也不困,便提了一扫帚在庭院里东看看西看看。 说是庭院,其实就在正房前种了两棵桂花树,剩下的就是东西厢房中间相隔着一小块空地,就是名副其实的庭院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邓出门了。 李娣敏终于找到机会截住了正在打扫庭院的戈柔,说道:“我知你有难,昨夜我说话难听,别往心里去。既然我丈夫肯收留你,那我也没什么意见,你就当我是妇人之见。” 第10章 李娣敏是来向戈柔道歉的,戈柔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些不知所措:“夫人,千错万错断然不是您的错,是奴家叨扰了。以后奴家能长留,就请夫人把奴家当下人婢女使唤,给口饭吃就成。” 李娣敏一听,心里的愧疚更加深了,连忙拉着她的手说道:“我们做不来大户人家呼来喝去那一套,不过是多双筷子吃饭,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现在世道乱,少些抛头露面较好。” 戈柔听懂了,李娣敏这是叫她好好藏着,隐藏自已的身份,不要给大家带来危险。 特别是她这张格外标致漂亮的脸,太过吸引目光。 戈柔双手握紧了手里的扫帚,暗暗下定决心。 李娣敏接着说道:“你看你穿的什么,等下吃过饭,跟我去拿几身衣裳。还有,他们那屋,全是臭男人,我给你在后院把那间杂物房收拾出来,虽然有点小,但好过你去跟几个大男人挤在一屋。” 戈柔乖乖答应了,原本昨晚刺在她心头那点芥蒂早就消弭于无形。 另一边。 这几日里,茹承闫三人都歇在同一张炕上里,贺於菟已经毫无意识昏迷五日了。 白日里茹承闫频繁往任家棺材铺里跑,戈柔在第二晚就搬到后院去了,茹承闫清晨出门时总能撞见穿着朴素在庭院中打扫的戈柔。 在第六日早晨,茹承闫终于请到了城南最出名的赤脚大夫齐恒,来为贺於菟把脉。 茹承闫自然是没有金银铜钱作为报酬,但齐恒知道这小子抓山上的活物有一手,便同意让少年用一个承诺来支付诊金——给他抓一头福来山大野猪。 茹承闫是头一次给人画大饼。 齐恒大夫擅顶穴,顾名思义,用特殊的指法去刺激一些穴位,让病人达到打通任督二脉一样的功效,施法者须得有些个内力巧劲。 齐恒组织了一下语言,“无甚大碍,应当是心结难舒,所以一直不愿醒来。毕竟五日未曾进水进食,有些乏力缺水。稍后我一穴下去,保准他生龙活虎。” 齐恒一摸这脉象就知道,此人心结甚重,就算清醒过来,心病仍需心药医。 他也知这几日城中乱的很,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风声鹤唳。 他老早就听闻土匪流民把贺家给屠了,紧接着马不停蹄把衙门也清洗了。那官府里的衙差判官都是比豆腐还软的骨头,一捏就碎,个个在地上伏首称爹。 最早流传的消息,是匪徒首领的名字,听说是个白面小子。茹承闫在提溜着竹鼠回城的路上听路人提了一嘴,好像叫贯丘玉辰,所以才在戈柔被追杀时试探性地报出贯丘的姓氏吓退了匪寇。 茹承闫对这个贯丘玉辰充满了怀疑,有些好奇为何粗犷霸蛮的土匪们会心甘情愿听之差遣。但这个疑问只能等到以后有机会再打听了。 齐恒起势运气,双目倏地瞪大,双指合拢指尖如剑,一下子顶在贺於菟左脚的太溪穴上。 两个人等了半晌也没见贺於菟有醒来的迹象。 这时齐恒一拍脑袋:“哎哟,记错了,城中妇人总叫我去给丈夫们顶太溪穴,使习惯了,一下忘了。我重新来...” 茹承闫心中不满,但面上没有表现出来。真是黄绿大夫,到底不靠谱。 齐恒走到贺於菟的头顶处,再次聚气,双指顶在百会穴上。 只见躺尸了五日的贺於菟赫然惊醒,浑身上下剧烈痉挛了一下,放大的瞳孔过了好一会才适应了光线望向眼前两张大脸。 茹承闫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吓,尔后又极快地变得平静。不,应该是变得毫无生气。他眼皮耷拉下来,毫无从前日子里,偶尔在北城大街小巷见到的那个嚣张跋扈的贺家大少爷的影子。 好像就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贺於菟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眸正打量着茹承闫,这个生了一对狐狸眼的少年怎么有点眼熟? 贺於菟剧烈咳嗽几声,艰难地咽了两口唾沫润润嗓子,才用他沙哑至极的嗓音说道: “呵呵...县令之子,茹承闫。” 齐恒眼里闪过惊讶,偏头看了看一旁茹承闫的侧脸,但是很快就恢复如常。 茹承闫听到贺於菟道出他过去的身份,也不意外,一言不发。 奇怪的静默之后,茹承闫冷不丁地说道:“贺大少爷,你是不是还有个妹妹。” 茹承闫这话题有些突兀,如烂泥一般的贺家大少爷听此一言,双目赤红,但好歹还是恢复了些许的生气,贺於菟的反应把齐恒吓了一跳。 “你知道她在哪儿......” 这回贺於菟的嗓音更沉了了,乍一听披着颐指气使的语调,听着让齐恒的心都冻了半截。 茹承闫十分诚实:“我不清楚。” 眼看气氛马上就僵住,齐恒抢话道:“你妹妹是不是被歹人带走了?” 贺於菟紧紧抿着唇不说话了,茹承闫一点儿不惯着,不留情面转头就走。 等他跨出了门槛,茹承闫站在白光里没有回头,轻轻说了句:“你再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你妹妹怕就等不到你去救她的那一天了。” 齐恒瞪大了双眼,看着茹承闫一句话比他顶穴还管用,瘫在床上的消瘦少年眨眼间从床上弹了起身。 真是好一幕垂死病中惊坐起。 贺於菟坐起来后,身体才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紧接着怀中被塞进一个烫手的坨坨,他低头一看,是重新走到床前的茹承闫塞给他两个煨好的烤土豆。 第11章 贺於菟顾不上撕掉外皮,也不怕烫嘴,狼吞虎咽地大口吃起来。 看他吃得差不多了,茹承闫从墙角堆着的几个簸箕下面抽出一个小包袱来,放到贺於菟面前。 贺於菟本想将粘上些许土豆残渣的手伸到茹承闫面前下令擦干净,但伸到一半,才忽然想起这不是他家家奴。 他有些慌张,尴尬地收回爪子,在自已的衣服上擦了擦。 等到贺於菟再度伸出手,把包袱里的那个狼头纹首饰盒拿起来,却在触碰到首饰盒表面凹凸不平的金色雕花时停住了,茹承闫发觉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包袱里还有一支如芙蓉玉般晶莹剔透的玉簪。 贺於菟放下首饰盒,转而拿起了玉簪,他专心看着手里的簪子,像是下定某种决心,逐渐用力攥紧,将簪子埋进自已的胸口。 他想了想,寻找贺来财的路上肯定颠簸混乱,与其自已揣着不如放在挂马掌铺保管,肯定要周全些,茹承闫既然会原封不动将东西带给他,那想必不会起歹心。 “你既帮我寻回,就先帮我先放着,待我找到妹妹,再回来找你要。” 茹承闫白了他一眼,直接转身走人。 他哪里来的底气以为自已还是贺家那个横行霸道的大少爷?茹承闫其实挺想在贺於菟伤口上撒盐的,但良心好像有点过意不去。 眼看着茹承闫不留情面地离开,贺於菟拢着外衣掀开被褥就想站起来。没等齐恒去扶,他自已扑通一声又跌坐回去。 “哼哼,看看你这被酒色掏空的无用之躯,你拿什么去杀土匪流寇。”齐恒也是毫不留情讽刺道。 贺於菟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不认命,将簪子和首饰盒收进怀里,开始挣扎着下地。 在不远处听到齐恒的话音而停下脚步的茹承闫回过头,心里恶劣地想着若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少爷能爬到他的脚下,开口求一句,那他就勉为其难帮他一把。 茹承闫脸上刚上扬一点的嘴角,马上又被皮囊里那把清高的骨头给压了下去,半点兴不起风浪。 爹爹从未教过他恃强凌弱、嘲笑他人泥泞之姿,若是爹爹在世,知晓他有如此心性,定会打得他皮开肉绽。 若是...爹爹还在世...... 五年了,爹爹已经离开五年了。 贺於菟把刚攒的那点子力气用完了,虚虚地站在原地。他紧紧盯着茹承闫这个笑面虎,却惊讶地看见一派清冷魅惑的少年脸上,落下一滴比烛火还要呛眼的泪来。 “戈柔在哪里?”贺於菟一句沙哑的话音将茹承闫唤回神。 茹承闫低下头清了清嗓子,再抬起头时,眼白已经完全褪去了红色,让贺於菟以为方才不小心看见的那一眼温情失态是错觉。 “在后院。”茹承闫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这一次没有再回头。 “多谢。” 身后沙哑的嗓音清晰地钻进茹承闫的耳朵里,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就把他面上伪装的冷静踩个稀巴烂。 “白眼狼......呵呵,哈哈哈哈——” 茹承闫兀自在院子中疯了一样大笑。 贺於菟听到了院中的大笑,扯着嗓子回道:“你茹承闫才是不折不扣的白眼狼!”说完后粗喘着气,面色潮红,心底涌出的怒火差点就要将他的理智烧掉。 这个字眼太过侮辱人了。 “贺少爷,那些狗吠的流言你也信?”齐恒沉着脸质问道,丝毫没有想上前帮忙的意思。茹承闫在自嘲,但贺於菟说出的却是骂人的话。 这会儿齐恒清冽坚定的眼神,让刚刚高声大骂的贺於菟眼神闪避不敢与之对视,在片刻的僵持中他选择了不回答。 齐恒走了,屋内安静地有些可怕,贺於菟扇了自已一耳光,掩面无声落下几滴泪。 他想,没有人会希望自已的伤口大喇喇地就摊开在别人面前,任人观赏看热闹。他成了那些面目狰狞的可恨看客。 没等他去后院找戈柔,戈柔就来了前院。 她一如既往地拎着把扫帚准备打扫前院,却在不经意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贺於菟。 戈柔主动走近贺於菟说道:“贺少爷,您终于醒了。” “我说了!别叫我少爷!”贺於菟恼羞成怒,满腔的怒火好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 戈柔被吼得愣住了,她不太明白贺於菟为什么对她发那么大的火。 “对不住,奴家这就走。”戈柔转过头步履匆忙地离开。 贺於菟瞧见戈柔脚边因步伐略快而浮动的裙摆,他突然冷静了下来。 他在做什么?贺於菟突然意识到,他不能再做被情绪掌控的傻子了,这样于所有人而言包括他自已都不是好事,反而增加了丧命的风险。 贺於菟盯着那道裙摆,连忙叫住戈柔:“戈柔姑娘!” 戈柔听见喊声停住了,心中忐忑重新转过头看向贺於菟,“贺公子有何吩咐?” 贺於菟努力地往前走了几步,解释道:“对不住戈柔姑娘,方才是我失态了。我不该朝你发火的。” 戈柔连忙摆手:“无碍,奴家并未放在心上。” 贺於菟问道:“请问这是何处?” 戈柔回答:“这是城南胡家挂马掌铺。” 没有印象,贺於菟尝试搜寻记忆,发现未曾听说过。 他刚想继续问,余光却瞥见刚才掉头就走的茹承闫去而复返,手里好像还端着碗。 第12章 贺於菟匆匆对戈柔说了句:“多谢。” 戈柔识趣地离开了。 端着碗面回来的茹承闫看着眼前阴郁的少年,方才还出言驳他,那股子神气劲儿还没散出来,就转瞬即逝了。 这个多年恃宠而骄的贺家大少爷,本不该从他脸上瞧见这样悲怆冷酷的神色。 茹承闫将滚烫的面条放到桌子上,盯着狼吞虎咽的贺於菟沉默了好半晌,才干干地说道:“我可以帮你。” 回应他的是哽咽着的贺於菟,但痛苦的少年没办法揩干他眼角溢出的泪珠。 茹承闫看到了,但心里只剩下莫名地自嘲。 若是当年,哪怕有一个人能对他爹伸出援救之手,也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茹承闫随即又在心里长叹一声。 哪里还有若是。 面碗很快就见了底,贺於菟也止住了无声的哭泣,眼睛微微肿了起来。 茹承闫心绪有些起伏,他觉得贺於菟这双肿胀的金鱼眼安在这样锋利的脸颊轮廓里,真的好似杂技班子里的猴子戴上了鬼神的面具,滑稽又可笑。 两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在这四壁斑驳的屋里,相坐无言。 “我无处可去了,能收留我吗?”明明是装可怜求收留的话,怎么从贺於菟嘴里说出来更像是命令呢? 茹承闫好像有点儿摸清贺大少爷说话的调性了,答道:“那去见见我师父吧,你还走得动吗?”一碗面的时间,茹承闫的心情已经平复。 贺於菟点头,吃了两颗烤土豆外加一碗热面,他的体力恢复了不少。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贺於菟低头跟在茹承闫身后向后院走去。 穿过跨院时,贺於菟盯着茹承闫的背影移不开眼神。这个活在流言里的县令之子,竟然表现出他从未设想过的沉默寡言和冷静自持。他青丝如瀑,垂在身后,像弹琴似的轻微拨动了贺於菟的心弦。 茹承闫今日穿着湖蓝色的长袍,活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 假正经,当他看不见那柄缠在腰间的长鞭吗,真会惺惺作态,贺於菟转而又想。 他特地走快了两步凑近茹承闫,观察了两人的个头,好像差不多高。他想起了几年前听过的流言,推断出,两人的年纪应该相差不远。 从西厢到后院也就几十步路,两人身高腿长眨眼间就到了。 院子里的摇椅上有个人躺着,残破的蒲扇放在脸上。 茹承闫特意地发出轻微的脚步声,领着贺於菟走到摇椅前,轻声说道:“师父,我把他带来了。” 老邓慢悠悠地掀开盖在面上的蒲扇,放在额头处挡着太阳,眯着眼打量贺於菟。 一个照面,双方都清楚对方知道彼此是谁。 贺於菟主动开口:“请邓仙师收留,我无处可去了。” 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死样子,老邓在腹诽了他几句,面上却扬起一个和蔼的笑容:“也不多你一个。” 茹承闫眼看师父没什么意见,他自然也就没什么意见。 老邓看这两个小崽子杵在眼前顿时觉得碍眼,又把蒲扇盖回去了,赶人道:“该干嘛干嘛去,无事别来烦我。” 茹承闫行了一礼,转身走了,今日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贺於菟不明所以,乖乖跟在茹承闫身后,不解地问道:“就这样?这么简单?” 茹承闫有些烦躁:“不然呢?你还想做什么,贺大少爷?”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贺於菟顿时缩了回去,他感觉到茹承闫的不耐烦了。此刻走在他前面的人浑身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来。 回到前院,茹承闫说道:“你回去歇着吧,别跟着我了。” 贺於菟这次没有反驳,乖乖回房间去了。 第5章 迷雾之城5 快步走在大街上的茹承闫突然想起了一些事。 五年了,老邓一直没答应收他为徒。但老邓给了他龙脊鞭这等仙器,茹承闫认为受人恩惠要结草衔环,这是他心中的底线。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邓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而茹承闫离开挂马掌铺不久,大门突然被敲得猎猎作响,随之而来的还有几声大喊。 “茹老赖!快出来!该还债了!” 窝在房间里的贺於菟不禁心中疑惑:难道从前的传闻竟是真的?茹县令真的欠下滔天赌债了? 贺於菟穿上鞋稳步向前门走去。 经过庭院时他耳尖地听见东屋里传来胡德义的声音:“你到底什么时候处理好茹家小子那事?老上我这催债,都没人敢来找我修蹄子了!你要是解决不了,就趁早搬出去......” 贺於菟不敢再多偷听径直往前门去。 到了门口,贺於菟停住了脚步,他突然有点茫然无措。他要怎么处理?他有什么身份处理? 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一人越过他身旁,拉开了门栓,大力拍门的人差点一头栽进来摔个狗吃屎。 开门的人是高瘦的邓仙师,他头顶上的鸡血玉发冠有些引人注目。 只见门外站着六七人,穿着赌坊的短打布衣,手里拿着不是柴刀就是斧头。 贺於菟一下就认出来,那是松涎楼的服饰。但他记得,松涎楼的人好似没有这般穷凶极恶蛮不讲理的伙计。 “你你你...茹老赖呢?该还钱了!” 又是这个结巴!老邓听罢,从怀里掏出一个老旧的钱袋,上面绣着一只银狐,右下角还有一个脱线脱了一半的字,隐约只能看见一个“民”的字样了。 第13章 老邓将钱袋中的几颗碎银全倒出来,朝这几人扔过去。 他不耐烦地说道,“多了没有,下次别叫这么大声,吵到我睡觉了。” “就这点?不够!你你你...已经宽限你们几日了,你你你就拿出那么一点,那得还到猴年马月去!都说了,还还还不上就拿他自已来还,哥几个今日兴致好,还能手下留情。” “放狗屁!你这嘴怎么比粪坑还要臭!”贺於菟没忍住,破口大骂。 连珠炮一样放完狠话之后,贺於菟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已已经家破人亡,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出手阔绰的贺少爷了,想罢他又悻悻地闭上了嘴。 那几人不但没被吓到,反而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上前两步,逼迫到贺於菟跟前,语气轻佻道: “我看茹老赖还是拿他自已来抵债吧。他他他那死鬼老爹,怎么生出这么好好好看的水灵灵的,要是他肯趴在我裤裆下叫声爹来听听,没准我就饶......”这疯子边说着边还舔了舔嘴唇。 老邓从衣袖中摸出了两枚奇特样式的飞镖,眼也不眨,直接射向口吐狂言那人的双眼。 噗嗤,利器入肉的声音十分清晰,那人脸上顿时出现两个血窟窿,眼球早就被射穿,鲜血喷溅了满地。 紧接着老邓又摸出两枚,几人见状,吓得屁滚尿流着急忙慌再也不敢挑衅,上前抬着那脸上血肉模糊的领头就往回跑,远远地还传来色内厉荏的威胁:“你们等着!” 贺於菟被近在咫尺的利器惊出一身冷汗,他死死盯着老邓手中若隐若现的银色。 啪。 老邓用力关上了门,才注意到身边站在原地的贺於菟。 “对这个感兴趣?”老邓举起手中的飞镖在贺於菟眼前晃了晃。 贺於菟强装镇定,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问道:“敢问邓仙师这是什么武器?怎么从来没见过?” 老邓将手中两枚飞镖都放到贺於菟手中,好心解释道:“它叫做......抱残镖。”老邓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一瞬诡异的停顿。 贺於菟伸出双手僵硬地接过老邓递过来的飞镖,全力对抗心中的不适,举到眼前仔细观察。 “抱残镖?难怪看着造型如此奇特,只有一头尖锐,中间还有个空洞。就像是......像是太极八卦里的一半阴阳?” 老邓十分满意地承认:“你猜的没错,抱残镖就是以太极八卦图为原型设计的。威力比一般飞镖大很多,只要掌握其中精髓,就能发出意想不到的杀伤力。” 这时,天上急哨一声,一只鸽子出现在挂马掌铺的上空,老邓熟练地伸出手臂,让信鸽落在其上,然后他解下了信鸽腿上绑着的信筒,收入怀中。 贺於菟没什么眼力见,问道:“这是什么?” “与你无关。”老邓的语气冷了下来,贺於菟察觉到了,于是不再发问。 ...... 茹承闫抵达了徐家棺材铺。 说是棺材铺,其实就是个义庄,坐落在城西,这里人流较少,地处偏僻。 “小子你来啦。时间太赶,勉强找到两具合适的棺椁,就是材料有些差,而且放得有些久,颜色不太新。”徐家掌柜同刚跨进门槛的茹承闫说道。 “在哪儿?我先看看,能用就行。”茹承闫有着超乎他年纪的冷静。 徐家掌柜放下手中的活儿,领着茹承闫走到角落处,这里静静陈列着两具黑色的棺椁。 只是外层的黑漆由于静置的时间太久有些氧化,显出别具一格的暗灰色。 “就是这俩,你看看呢?”徐掌柜说道。 “能用就行。”茹承闫又再次重复了一句。 他和徐掌柜又敲定了一些细节,时间已经来到了下午。 徐掌柜留茹承闫歇了一盏茶,茹承闫便起身道别了。他看了眼刺眼的天空,高高抬起腿跨出了徐家掌柜铺。 距离依岱城动乱已经过去六天,街道上到处都是杂物碎片残骸,偶尔也会看见路过的一处角落里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奇怪的是一具尸体都没看见,茹承闫满腹疑问,城中的尸体都去哪儿了? 闲不住的大娘们是街上最可靠的八卦传声筒,这两日百姓们见匪寇不再胡乱杀人,已经开始陆陆续续探头了。 大娘甲说道:“哎!你们听说了吗?现在府里那位,恐怕在京都有些身份!” 大娘乙说:“好像,好像是姓贯丘来着对吧!” 大娘丙连忙拉住两人,贼头贼脑的,“嘘!小点声,是贯丘玉辰!之前我也听远方的亲戚说过,京都里的确实有贵人姓这个的!” 大娘乙:“那这些人岂不都是上面的人?怎么一进城就滥杀无辜呢,不会是想屠城吧!”大娘乙有些后怕地打了个寒颤。 大娘甲:“你想什么呢,要屠城早就屠了,你我不都好好站在这儿,别胡说八道!还有啊,你们说原来那蔡球现在是不是也在城外那堆里面?” 大娘丙:“照我说啊,最好也在城外那堆里面!真是活该!” 贯丘......茹承闫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姓。还有大娘们口中提到的“城外那堆”是指什么?茹承闫觉得,笼罩在依岱城头顶上看不见的迷雾越来越大。 蔡球是现如今依岱城在位的县令,原名叫蔡全。蔡全长得满脸横肉,走起路来三步有两步都并在一起,在人前差点摔了几次。一年到头百姓也见不着他几次,这官不干事,只知道吃喝玩乐,城里百姓私下都讽刺地叫他“菜球”。 第14章 而此刻街上的匪寇换了统一的服饰,刀剑斧头什么的也不暴露在人前,看上去倒是比蔡全手底下的兵更有正官之风。 原本的衙差们也贼眉鼠眼地纷纷到“新县令”的眼前露脸争宠。 总的来说,依岱城在这场奇怪的侵袭之中,获得了一些还算好的变数,除了死去的那些人。 征宁郡被屠了四家有名有姓的权贵,其底下的新贵林林总总也有数十被杀。其中贺家赫然在列。而北幽都城的那位却好像并没有什么表示,早朝弹劾的声音穿透了幽幽深宫。 这是茹承闫去完城西之后途经官府门口看见的告示。 被抢了家中女儿的百姓求救无门,也不敢声张,彼时女儿万万不会胜过传宗接代的儿子,更何况上面也没人能给他们做主,也只能息事宁人了。 死气沉沉的县城一夜之间却显出了往常没有的生气。 茹承闫猜测此事并不是简单的匪寇入侵,这自封的土皇帝贯丘玉辰要是顶着真名行事,要不了多久就得出些幺蛾子,这人大喇喇将这个名字挂出来,或许别有用心。 但现在茹承闫无暇去管依岱城的烂摊子。依岱城于他而言,就是个仇家,让他恨不得抓住一点机会就要报仇雪恨扒下它一层皮来。 茹承闫走走停停,差不多两个时辰后才回到挂马掌铺。 天气逐渐炎热,不能再等了,茹承闫想到。 他随意在厨房吃了点东西,叫上屋里正无聊茫然的贺於菟,打算去一趟贺府。 茹承闫怕贺府里的尸体臭了,今早已经让义庄的人前往收尸。 出发的时候茹承闫并没有告诉贺於菟他们此行的目的地,直到贺於菟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直至到达顶端时,两人已经站在了贺府门口。 倒塌的一边大门横躺在地上,贺於菟僵在原地,不敢进入。 茹承闫察觉到他的异样,率先跨出一步,跨进了大门里。他就走了这一步,然后停在原地等待。 等了半晌,贺於菟终于鼓起勇气,跨进门里抬头向院里看去。这一看,就令他霎时愣在了原地,是谁在帮他? 那些残肢断臂,那些血呢? 惊讶的情绪让他稍稍淡忽略了那些心底蠢蠢欲动的折磨,他终于肯迈步走进这个让他既挂念又惧怕的地方。 或许是那天那个在角落里哀叫的女子吧,贺於菟想,从前贺家待下人不薄,在城里百姓普遍挨饿的时候还能让她们吃饱肚子,她临走时收拾了一下也算有报恩之心。 直到走到内院深处,贺於菟像一根枯萎的秸秆,弯着腰跪了下去。 院中整齐地摆放着两口新制的黑棺,棺材前放了一张小木桌,桌上还有一些没有烧掉的纸钱,两根燃尽的白烛,地上还有一个装了很多纸灰的铜盆。 有人替他爹娘收了尸。 贺於菟磕着头,痛到窒息的感觉摧枯拉朽般将他撞碎在原地。他这些天一直在逃避,不敢面对,不敢回到这个地方来。 回到这里,就意味着从此他便是孤身一人了。 茹承闫默默站在他身后,居高临下看着贺於菟抖动的身躯,他自已都没留意到他在暗中庆幸,贺於菟不会是十二岁的茹承闫了。 茹承闫仍旧耐心等着,日头渐渐往西去了。 贺於菟抹了一把鼻涕,从地上艰难爬起来还踉跄了两下。 腿麻了。 他缓了好一会儿,才穿过棺材,跌跌撞撞往主屋走去。 贺於菟磨磨蹭蹭两个时辰,将主院和偏院的细软都收拾好了——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值钱物件都被一扫而空了。 也不能说是一无所获,他把自已院子里的常青树泥土给挖开了,里面一个玲珑琉璃匣收着这座八进大宅子的地契。 贺於菟拿出地契小心放进贴身的衣襟里,然后又把流光幻彩的匣子塞到茹承闫怀里,“这还能换点银子。”尔后又不知道想到了哪处,愣神好一会儿,才哑声问道:“什么时候头七?” 茹承闫神色平静:“明日。” 一直默默跟在贺於菟身后的茹承闫终于讲出了进贺府来的第一句话。 简单的两句话后,贺府里又重归死寂,万籁俱静的黑夜,不断散发着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两人除了早晨那一碗清汤寡水面之外,再没进过食,于是乎,两人在棺材前饿得头晕眼花。 贺於菟重新跪在棺材前,瞳孔失神。跪在他身旁的茹承闫,那青色的袖口在夜风一下一下的轻拂中占据他视线的一角。 贺於菟想起来了。五年前,颁布政令打压城中赌坊的茹县令却破天荒染了一身赌债,为民所不容,无力面对滔天巨债,被讨债的人堵在小巷里套麻袋打死了。 茹夫人好像也死在了那一场追袭当中,而茹家独子撇下爹娘逃跑,在城中苟且偷生。 听闻所有帮助过他们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茹子昂死后,上头征宁郡州府立马就派了一个新县令上任,与其说他是县令,其实就是尸位素餐的太守表亲,就是蔡全。 州郡和县府的油水被他吃的一干二净,城里大小事一概甩手不管,哪怕有人到官衙门前敲冤鼓也不管。因为通常第二天敲鼓的人就再也不会再来敲了,官衙就是豺狼虎豹的代表。 这就造成了平日里维持县城秩序都变成了城中权贵的只手遮天,他们纷纷划分地盘培养府兵,百姓们交的租子都是他们几家收了,还额外收取一些头钱。 第15章 县城官府面对百姓重拳出击,面对几家权贵时却低头哈腰不敢大声说话。 身旁的那袭青衣问到:“成平二十那年你几岁?”茹承闫有意打破夜晚中的冷漠。 贺於菟愣了一下,回答道:“我那年刚出生,前不久......刚过十六。” 茹承闫思考了一下,决定同他交换:“我或许比你年长一岁。” “成平十九年?几月?”贺於菟有些蹬鼻子上脸,但茹承闫介于在人家爹娘面前,还是客气了点。 “九月三十。” 贺於菟声音低低的:“哦,我是七月二十三,那确实比我年长一岁,你快十八了啊。” 周而复始的沉默再次袭来,贺於菟有些不甘心。 他问道:“咳咳,戈柔姑娘是怎么到的挂马掌铺?” 茹承闫闭了闭眼,这家伙怎么这时还惦记着松香阁的姑娘啊。 “躲避匪寇。”茹承闫答了又好像没答。 贺於菟只好悻悻地换了个目标问,“我看邓仙师一点儿也不像五体不勤的老头......老人家,反倒是像那种江湖传闻略显老相的年轻高手。” “你是话本看多了吧。”茹承闫不客气地回怼。 “我......我不识字。”少见的窘迫竟然出现在贺於菟脸上,他只想随意说些什么来打破令人焦灼的压迫感。 贺於菟接着问出十分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你......你有去过松香阁吗?” 茹承闫紧紧闭着眼,恨不得跳起来给他天灵盖来一下。 临到头又急急忍住了,他有涵养,要克制。 “我和你不是一类人。” 贺於菟转过头看着茹承闫,清冷的月光好像格外地眷顾他,那双狐狸眼衬着白皙透嫩的脸,让贺於菟心中没来由地悸动,但紧随着就有一种莫名尖锐危机感穿透了此时厚重粘稠的压迫。 贺於菟连忙向茹承闫摆手,尽可能地去逃避这种压迫:“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听我解释,我是说......” 茹承闫没打断他,但贺於菟却说不出下半句了,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堵住了他的喉咙。随着贺於菟低沉的话音落下,两人之间也只剩下了沉默。 “你说,世上会有妖吗?” 沉默良久,贺於菟试图打破一直不肯放过他的孤寂感。 茹承闫突然意识到,原来这说话没个把门的家伙只是脑子有问题,而不是特地惹恼他的。茹承闫还以为自已做了回东坡先生,帮了一只白眼狼。 “我没见过妖,说不准就是话本里世人杜撰的。”茹承闫这句话里竟然透着一种符合年纪的青涩稚嫩。 贺於菟仰头畅想道:“若世上真有妖,我想做一只山林野兽,无忧无虑,只晓得吃饱肚子捕猎睡觉,哪有人间这么多烦心事。” 说完这句话半天没得到回应,贺於菟这才发现陪他一同跪着的茹承闫已经低着头睡着了。 这下贺於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打量这个他十分好奇的县令之子,他的好奇心混着一种隐隐约约的违和感。 他到底是传言之中吊儿郎当的害世之迹,还是背负骂名的隐忍姿态。 最后贺於菟发现在他的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这几年的风霜煎熬,茹承闫大抵心性还是比他坚定许多,或许流言真的只是流言。 意识到这一点的贺於菟有些微微放松。 近在咫尺那张清冷精致却不娟秀的脸,像是天上落下永不熄灭的星辰流星,令他平静下来。在黑棺白烛前,茹承闫的存在,到底给予了他一些温暖安定的精神支柱。 贺於菟扶着小桌站起身,弯腰将茹承闫横抱起来,特地放缓了脚步声朝隔壁的院落中走去。他没注意到的是,怀中人低垂着的长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 有人一夜未眠,也有人力竭昏厥,都不过是为了守护最后一点理智。 第6章 迷雾之城6 第二天一早,茹承闫在床上翻了个身,眼睛倏地一下睁开,手指头戳到硬邦邦的墙面,陌生感回笼的意识一瞬间有些恍惚:我这是在哪儿? 下一刻茹承闫意识到了自已在贺府,起床穿好衣服,抚平袖口上的褶皱。他昨夜眼中的疲惫已经尽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深潭。 走出房门,就看见了空地上朝阳披了一身金光的贺於菟,正规规矩矩对着棺材磕响头。 茹承闫觉得还是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 贺於菟直起身子,注意到立在拱门处的茹承闫,友好地问道:“你醒了?” 茹承闫点点头,迈步向他走来:“开始吧。” 贺於菟三叩九拜之后,他拿起昨晚亲手刻的灵位木牌,双手捧着进了主屋里头。 茹承闫找出一个干净的瓷碗,接了一碗清水放去了贺府大门前放下。 眼下只能一切从简了,乱世中还能有两口棺材容身已是幸运。抬棺到下葬是一项大工程,凭他们两个瘦弱公子哥是抬不动这两口棺材的,打算先回去请老邓出面再叫上挂马掌铺的胡掌柜一道想想办法。 两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回到挂马掌铺。 一推门,就见前院支起了一张大四方桌,戈柔端着碗稀粥正从后院厨房出来。 这张桌子足够铺子里的几人坐在一起吃饭了。茹承闫想,这是师父的意思吧。 戈柔也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后来的自在和大家一起吃饭——本来松香阁的规矩不允许她们上桌吃饭。 第16章 “快来,就等你俩了。”戈柔向他们俩招手。 只见四方桌旁老邓和胡德义坐在大门正对的位置,胡夫人坐在左手边,并且还留了长凳半张给戈柔。 剩下一边不言而喻,是留给茹承闫还有贺於菟的。 桌子上已摆了六碗稀粥,几碗小菜,正中还摆了一笼满满的白馒头,正热气腾腾。 一旁的老邓端着长辈的脸色,看见胡德义动筷了,他眼疾手快摸了个白面馒头。 真是香迷糊了,所有人都食欲大开,贺於菟在饥饿的驱使下狼吞虎咽不复以前挑食的毛病,这里可没人会惯着他。 在以前,贺於菟哪顿不是有肉有菜有米饭,更多时候还嫌弃,非得到松香阁去吃。 真是应了那句什么来着?贺於菟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从来没这么饿过。 在贺家还没有发达的那十来年,他和爹娘也是日日上山挖野菜挖地瓜,田里为数不多的粮是要拿去卖的,吃完这顿愁下顿,盛大的节日里才吃得起一顿白面,但是爹娘没饿过他。 时光践行长久,曜庆国横赋暴敛,一向不给人活路。 对了,贺家好像还有一处地窖放着存粮,贺於菟想起来,在下人院子那边的,放的都是陈米,以前他们不屑吃,土匪抢夺时应当不会搜查这么仔细,可以找个时间去看看。 “够了?”老邓看着停下嘴的贺於菟问道。 贺於菟回过神来,欲言又止,但没人给他台阶,他只好又将话咽回肚子里,开始大口进食。 所有人都差不多吃完了,胡德义最先放下了竹箸。 他欣慰地看着眼前胃口甚好的众人说道:“昨日我受新县令之邀,去给县衙里的马修蹄子。我一看那不得了,县令就是一小白脸!但贯丘县令一点儿都不抠门,觉得我修的好,立马就差人赏了我两袋米面。这几日应是不愁吃,今儿先庆祝一番,也好让大家熟稔起来。咱不管那城中发生何事,也不理县令之位到底谁坐,反正谁坐都一样,能每次赏我米面就更好了!” 茹承闫在胡德义说话的间隙,眼角突然瞟到,贺於菟趁着端碗喝粥的空档眼角滚过一滴泪珠。 除了他谁也没有发现。 茹承闫想用脚尖去碰贺於菟的小腿,但思索过后决定按兵不动。贺於菟仰起头一口给混着眼泪的稀粥都喝了下去。再抬起头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样子。 桌上只剩一个馒头,老邓刚伸出手去,就看见右手边的戈柔也伸出了手。 察觉到老邓动作的戈柔快速地把手缩了回去,老邓一时觉得好笑,拿起最后的白面馒头,掰了一大半塞到戈柔手里。 “见笑了。”戈柔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了笑,担心让人觉得自已一个姑娘家还要吃这么多粮食,不好养活。 “能吃是福。”胡德义一句话压下了戈柔的忐忑不安。 众人吃饱喝足,贺於菟放下碗筷站了起来,由于太急,腿肚子先把茹承闫连人带长椅往后顶了一段,茹承闫手里的碗差点没给摔了,还好他下盘稳,直接站了起来。 贺於菟两步走到老邓旁边,双膝一弯跪在地上,沉声道:“胡掌柜,邓仙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晚辈知道这么做是有违人伦大逆不道,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胡德义和老邓也没去搀扶,看着他结结巴巴的,都没开口打断,静静等他说出下半句。 “能否请两位前辈,帮忙抬棺。福来山的路......太难走了。”贺於菟已经有许多年没有低三下四地求过别人,这些话一出口竟然让他感觉到有些面上挂不住,但立刻又被心中的炙热的仇恨给代替,他觉得没什么好丢人的。 话音未落,胡德义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把旁边老邓吓了一跳。 “你不要怕!贺家小子,咱们穷苦百姓家的,贺家又刚经历了巨变,就不讲究这么多了。这个忙我会帮的,我问问还有没有人愿意帮忙的,你打算何时出发?”胡德义伸手托在贺於菟肘下,想拉他起身,但没拉动。 老邓在一边沉默不语,贺於菟砰砰砰就先磕了三个响头。 他言语真挚地说道:“千言万语说来浅薄,晚辈嘴笨也不会说漂亮话,若是两位义父不嫌弃,往后余生义子贺於菟孝敬养老任劳任怨。” 胡德义差点没绷住,带着笑意看了眼老邓,把贺於菟扶了起来,说:“倒也不必,乱世中人心向善,我愿意出手相助。” 老邓暗地里摇了摇头,趁着胡德义背对他的时候顺带挡住了贺於菟的视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茹承闫。 啧,又是一头倔驴,难搞哟。 “墓穴堪舆之事,你有什么建议吗?”待场面冷静下来,老邓开口问了问茹承闫,这小子看似是个唯命是从的徒弟,其实可有自已的主意了,只要拿定了主意,谁劝都没用。 “一切都听师父的。”老邓一听这话,就知道这臭小子肯定已经有自已的主意了。 “方才吃的有些撑了,现在有些头疼,堪舆的活儿你和贺家小子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要回屋歇会儿。”老邓随意摆了摆手,起身回房。 贺於菟:......?吃撑了和头疼有什么关系? 茹承闫说道:“师父,我让义庄的徐掌柜跟我们上山。” 老邓只留下一个背影,关上了房门。 临行前胡掌柜给贺於菟塞了两块硝石,说道:“上山变数大,要留神,这硝石给你以防万一。” 第17章 贺於菟收下了,两人各扛了一把生锈铁锹和锄头就出门了。 茹承闫两人到了南城门时,停在原地等人,很快就等到了徐掌柜。 徐掌柜背了一个竹篓,贺於菟瞄了一眼发现装了很多东西,有镰刀也有他看不懂的装备。 福来山就是了了山右脉最北端的高山,依岱城就建在福来山山脚。 了了山脉分左右两脉,中间是狭长幽深的山谷。左脉属曚昭,右脉属昽越,而右脉最北的福来山却在曜庆境内。 三人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下。茹承闫停了脚步,用铁锹撑着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 “走不动了?”贺於菟站在稍高一点的地方回过头。 他两步走到茹承闫面前,硬是将他手里的锄头拿了过来。用无害的眼神看了看眼前“弱不禁风”的人,在心里过了两转才憋不住问了出来:“要背你吗?” 回应他的是茹承闫晒干了的沉默。 “不需要。”茹承闫越过贺於菟,抬脚上山。 贺於菟愣了一瞬,望着已经快步走在前面的茹承闫,觉得他好像一点也不像传闻中那样。 依岱城关于县令遗子茹承闫的流言两极分化。 一派说他和那个赌鬼爹一样,好色爱赌,脾气火爆,动不动就和别人打架,甚至在家中连爹娘都打,真是嚣张得无法无天。油嘴滑舌,好吃懒做,面对爹娘被打死,只会逃避远离,实在是朽木不可雕也。 另一派说他自小就有茹家的文人风骨,五岁能将文学典故倒背如流,七岁能吟诗作赋。即使家中清贫,也能三伏九寒不论时日地埋头读书。就算后来茹县令暴毙而亡,他也能挺直脊梁不输茹家的传承。 贺於菟觉得,他认识的茹承闫都不符合两种流言的形象,更让人猜不透了。 茹承闫埋他爹娘的那日,也是像今日这般场景吗?贺於菟不禁想到。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说话,直到走到半山腰,一直走在前头的茹承闫停了下来,说道:“这边。” 贺於菟抬起头去看一身书生气的少年,这指路的行头和嘴里说出的话怎么这么像二痞子在招摇撞骗,但贺於菟知道,他自已身上已经一无是处没有什么可以被骗的了。 贺於菟抓起衣袖擦了擦脑门上的热汗,回应了一声。 亏得山中清净,茹承闫高高竖起两只耳朵才勉强听见贺於菟细如蚊蝇的应声。 茹承闫带头向东边走去。 “艮山坤向、寅山申向,就这处吧,周围树木疏密正好,树高不盖阳,此处又有活水山泉,是处风水宝地,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贺於菟没什么异议,再次应道:“好。” 一路缀在两人身后的徐掌柜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却有些惊疑,这小子埋自已爹娘,怎么全听一个外人指指点点,那身后的东西不是白背了嘛。 没等徐掌柜想好要不要提醒一下贺於菟,走在最前面的茹承闫突然回头和徐掌柜对上了视线。 徐掌柜反应很快,立刻装模作样地对阴翳的少年点了点头,示意他也没问题。 贺於菟将锄头递给茹承闫,二话不说拿起铁锹就开始挖。 挖了没一会儿,贺於菟好像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着魔的状态中,眼里只有脚下那方土地,一点儿不带停歇,双臂无力颤抖也不曾减慢速度。 茹承闫注意到了,但是没管。贺於菟需要发疯,等他累了,自然就会自已停下了。 贺於菟猛突然住了,一股凉意顺着铁锹冲入他的脑海之中,令他整个人清醒过来。 紧接着他立刻收敛了外露的情绪,但显然身体状态出卖了他,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茹承闫没有理会,任由他自已调整好自已的状态。 坐在地上缓了好一会儿,贺於菟渐渐把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怒火给压了下去,只留下复仇的欲望。 他需要冷静,冷静才能复仇。 “抓紧时间,不然今日都挖不完。”茹承闫见他调整得差不多了,出言提醒道。 “嗯。”贺於菟憋了一口气从地上爬起来,这回他的动作恢复了正常。 茹承闫好像能猜到他在想什么,耳边传来少年冷静的声音:“会有那一天的。” 贺於菟听到声音后,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茹承闫。比他稍矮一些的少年额头有一层薄汗,穿过树叶缝隙打在他身上的阳光让他看起来像个有求必应的金边神仙。 第7章 迷雾之城7 三人挖到晌午,才浅浅挖了一层。 茹承闫直起腰,没顾得上擦去睫毛上挂着的晶莹汗滴,就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小声的哀嚎声。 “怎么回事?”贺於菟也听见了动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徐掌柜上前两步,和他们靠近一点,说道:“可能有野兽出没,我们先别动。” 今日日头正好,山间清明温暖,脚下灌木高至膝盖处,但三人等了好半晌,没有听到别的声响。 “怎么没动静了?”贺於菟刚说完这句,突然感觉自已脚踝处一阵锐痛,紧接着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整个人面朝下带倒,手里的铁锹也摔了出去。 “贺於菟!”茹承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当机立断扔下手中的锄头,抽出腰间的龙脊鞭。 他大幅度甩动肩膀,龙脊鞭随着他手腕的翻飞朝贺於菟被拖走的方向甩去。 第18章 可惜袭击者动作很快,茹承闫的龙脊鞭并未碰到人。 丛林间一闪而过的黑影让茹承闫觉得有些眼熟,他常年在福来山挖野菜抓活物,此山上的活物颇有灵性,甚至曾看到黑熊发出人类的笑声。 会不会是那只黑熊? 不对,肯定不是黑熊,茹承闫肯定地想到,黑熊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接近他们,也没有那么快的动作,应该是十分敏捷的兽类。 不熟悉福来山的人要是在山里落单,很容易成为野兽口中的食物。 “贺於菟!”茹承闫又朝不远处的灌木丛大喊了一声。 徐掌柜非常害怕,他极少有上山的经历,家里世代都守着义庄为生。遇到这种事情,他的第一反应是转身就逃。 茹承闫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听见了一道空灵细小的声音不知从哪处响起远远地飘来,让人一点儿也听不真切。 “我在这...”得亏茹承闫耳力上佳,才勉强捕捉到这几个字。 茹承闫赶忙三步并两步就往声源处跑。 他拨开草丛,发现有个五六尺宽的大洞掩藏在密集的灌木丛中,俨然是了一个天然的陷阱。 那飘忽不定的声音从洞中传来:“茹承闫快救我!我被这东西给拖到洞里来了!” 茹承闫在边缘蹲下身弯腰向洞里看去,什么也看不见,深穴漆黑浓稠如墨,他只好冲着洞口问道:“你还能动吗?那东西去哪了?” 底下的声音回答道:“我的右腿很痛,不知道骨头有没有断,你快点下来救我。” 细小的呜咽声被洞中的微风送了出来,传进茹承闫的耳朵里,贺於菟表现得太过着急了,这有些不正常。 茹承闫没有轻举妄动,反而问道:“有没有看清拖你的是什么东西?” “我没看清,但是它现在不在这里,你快点的,别磨磨蹭蹭,那东西说不准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底下的声音还带着一些重叠的回音,但确实是贺於菟说话的口吻和语调,茹承闫只好暂时放下心中的疑虑,打算先救人。 “我去找点藤蔓,你保持不动。”茹承闫说道。 “你快点回来,我很害怕!”声音回答道。 不一会儿,茹承闫凭借他对山里动植物的熟悉,轻车熟路地扯了一大段藤蔓回到洞口。 他在洞口将好几条藤蔓相互缠绕成一条,慢慢往洞口里放。眼看手上的藤蔓就快要没了,茹承闫突然感觉到手上的藤蔓一紧,连忙抓紧了,问道:“抓实了吗?” “抓实了,快拉我上去!”回音跟着这句话一连重复了好几遍。 确实是熟悉的语气,茹承闫不疑有他,把藤蔓在自已腰间绕了一圈,开始用力往上拔。 拔了好一会儿,洞口还没见人出来,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 就在这时,山上某处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的大喊声传来:“茹承闫!你在干什么!” 茹承闫正咬牙用力,听到这声音惊愕地抬头看去,只见贺於菟从山上大步跑下来,直直往他这里冲。 看清楚茹承闫在做什么后,贺於菟害怕极了,这底下拉的是什么东西? 他没顾得上自已浑身的伤口,直接一跃而起往茹承闫身上扑,并大喊:“快松开!” 但茹承闫为了能使得上力,提前用藤蔓在自已腰间绑了两圈,就算松手了也没用。 贺於菟眼看着伸手就能抓住茹承闫的手了,突然眼前一黑——这回真的掉进了另一个深穴洞口里。 与此同时,茹承闫腰上缠着的藤蔓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并拉进了面前深不可见的洞穴之中。 “啊啊——”伴随着贺於菟的尖叫,一切淹没于黑暗之中。 茹承闫所掉落的洞穴高达几丈,亏得洞穴正中底部有些干草苔藓垫着,但也让他摔得头晕眼花全身刺痛,躺了半天不能移动。 他听到耳边野兽的低喘声由远及近,扑面而来还有一股奇怪的香。这股香闻着不似花草香,反倒是有些像奶香味。 奈何他好像摔到了后脑勺暂时失去视觉,眼前一片漆黑不可视物。 茹承闫突然咳出一口血,他越着急想动,身体每一处就越痛,像密密麻麻的针扎一样。 “别过来!”一声大喝从山壁的另一处传来,茹承闫听出来那是贺於菟的声音。 剧烈的危机感填满了茹承闫的心头,他脸红筋涨,手背的青筋扭曲凸起,挣扎着抓住身下的干草想站起来。 可惜事与愿违,他起不来,真的太痛了。 “啊——”长长的一声尖叫之后,紧接着又是一阵丁零当啷的响声,尔后又有野兽指甲在石板上行走的声音,声音交错。 “贺咳咳,贺於菟!”茹承闫试着呼喊贺於菟的名字。 嘈杂刺耳的声音渐渐远去,滴答滴答的声响伴随着浓重的血腥味越来越近,盖过了刚才闻到的奶香,令人作呕。 “我没事。”贺於菟的声音从他双脚的方向传来,同时茹承闫头一歪,和一身的剧痛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 “茹承闫……茹承闫醒醒,快醒醒。” 一道急切的声音伴随身体狂摇让茹承闫终于恢复了些对外的感知。 他努力地将眼皮拉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贺於菟剑眉星目的大脸,还有他脸上大大小小的血痕。 “我在哪儿?”茹承闫没有力气打量四周,只能通过询问贺於菟获取信息。 第19章 贺於菟的声音有些奇怪:“在我家。” 茹承闫略微感受了一下身体的状况,还是很痛,这回是钝痛,那种针扎的感觉消失了。 他完全睁开眼,打量周围环境。不,不对,现在的贺府到处都是刀剑痕迹,苍凉空寂,绝不是眼前这副生机勃勃的样子。 他们已经从山洞逃离了?茹承闫非常疑惑,甚至怀疑眼前的人是否是真实存在的。 但贺於菟接下来的一句话使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这好像是城里出事那天,贺府还未遭到入侵,时辰尚早一切还未发生。”他顿了顿,“如果这是真的,那是不是能救我爹娘了?” 茹承闫一只手扒着床沿,脖颈间青筋暴起,手背因过度用力而失血苍白,终于一鼓作气下勉强坐了起来。 “快跟我走!”贺於菟自言自语地说着,上手就开始扒拉。 茹承闫眼神一暗,避开贺於菟的手,没有说话。 他在回忆,当时掉进洞日头正高,晌午时分山中亦无瘴气,排除瘴气中毒的可能。 他们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导致产生了幻觉? 不,不对。茹承闫轻轻用骨节敲了敲身下的床板。 幻觉不可能有这种触感。 明明两人方才还在福来山上,怎么转眼间就到了贺府中? 身上的疼痛又如此真实,茹承闫歪头看了一眼自已裸露在衣物外的部位,从外表看来一点儿伤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贺於菟脸上的伤口却依然存在?时间也不对,明明已是贺府头七,怎么回到了七天前? 他又抬头看了眼门外的天,简直和那天一模一样,此时乌云盖顶,正准备降下连夜的那场大雨。 这个幻境怎么如此真实,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想,在一切弄清楚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茹承闫又想到,他和贺於菟也不可能在贺家事发之前就认识,更不可能进入贺府。 中毒一事有待确认,茹承闫猜测,这或许是掉进洞穴后,他们濒死产生了最后的幻象? 茹承闫试探道:“贺府的人此时在何处?” 贺於菟心中不断翻滚的冲动正不断冲击着他的理智,他满怀着的都是急切和希望地说道:“在前院,你还愣着干什么呢。”贺於菟伸手穿过茹承闫的胳肢窝,把他像小鸡仔一样提了起来。 “嚯?我力气竟然这么大!”两人还没来得及细想这些奇怪之处,忽然隐约听见街上有人大喊:“杀人了!土匪进城了!” “不好!” 贺於菟一听,直接撒手丢下茹承闫,往前院飞奔而去。 茹承闫踉跄两步站直了,用手揉了揉十分难受的太阳穴,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往外走去。 才走到院子门口,便见到一对夫妇急匆匆护着一个五六岁女童看也不看直直撞过来。 茹承闫下意识闪开一边,视线却没有从他们身上移开。 想必这对夫妇就是贺於菟的爹娘,那五六岁的女童就是贺於菟的妹妹贺来财,而这里就是贺家夫妇丧命的地方。 茹承闫选择跟在他们身后,想观察一下事情的始末,因为他发现面前这三个人好像没看见他。 难道真的是幻觉? 不,不对。茹承闫转眼又否认了这个猜测,他伸手摸了摸身边的门框,触感是真的,迎面吹来的凉风也是真的。 茹承闫跟在他们身后进了房间,门啪一声关上了,他转过身,看见桌子上放着一碗面和两大坛子酒。 他走到桌子前,伸手将桌面的那双筷子拿了起来。 一旁的贺家三人正在惊恐地盯着门口,并没有注意到桌上的异样。 贺二狗护妻之心胜过内心本能,颤颤巍巍把几张长凳都垒到门后堵上,然后和妻女缩在床上。 屋里的平静只持续了短短一会儿,门突然被大力撞了一下。 “茹承闫!你在里面吗?”是贺於菟的声音。 茹承闫看向床上瑟缩着的人,他们似乎并没有听见门外的声音。 “我在。”他回答道。 “开门,让我进去。”贺於菟有些焦急,茹承闫思考再三,还是决定开门。 他上前将长凳移开,贺於菟身手敏捷地闪身进入。 床上三人被兀自移开又移回原位的长凳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大白天的撞鬼了。 贺来财不知道撞到了哪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大哭起来,贺家夫妇俩手忙脚乱地去捂贺来财的嘴。 “爹!娘!小妹!”贺於菟立即往贺家三人处冲去,茹承闫没拦。 贺於菟站在家人面前,才发现他们将他视若无物,除了惊慌没有别的表情。在贺於菟尝试无果之后,茹承闫冷静地说道:“他们看不见我们,但却能看见被移动的东西。” 这时屋外的风开始猛烈起来,吹得紧闭的房门猎猎作响,要下雨了。 “二狗,虎子怎么办?虎子还没回来。”贺夫人颤抖着牙关,伸出手重重推了一把贺二狗。 “夫人莫急,那我我...我去寻他?”贺二狗嘴唇颤抖,但依然出言安慰道。 贺夫人点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别去,现在外面肯定不安全,虎子那么聪明,会自已保护好自已的。” 被夫妇两人护在怀里的贺来财突然止住了大哭,奶声奶气说了句:“爹爹快去寻哥哥。” 贺来财稚嫩的小脸上还挂着泪,但却没有孩童该有的天真浪漫,反而是皱着五官一脸严肃。 第20章 贺二狗不敢再耽搁,在夫人的挽留下,决定听从自已的内心,起身准备出门。 茹承闫和贺於菟两人就站在桌子旁,沉默地看着几人的对话。茹承闫面无表情,贺於菟却已经哭得一塌糊涂,手肘还被茹承闫狠狠捏住,痛得要死。 贺二狗颤颤巍巍站起来,就站在贺於菟面前。 贺於菟想伸出手去摸摸父亲温热的脸,眼看就要贴上去了,他突然又不敢了。 贺於菟害怕这就是一场临死前虚无的幻影,他害怕有了希望,却发现一切都是假的,事实不可逆转。 “爹...爹你理理我。是我不该,不该在生辰这日去青楼鬼混,不该离开你们,不该身无所长,连你们都保护不了。全都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你们怪我吧,就应该怪我的。”贺於菟情绪崩溃,哭得全身颤抖。 可惜贺二狗根本就听不到也看不见眼前给了自已两耳光的大儿子,照旧哆哆嗦嗦地往门外走。 “爹!” 话音未落,门口垒起的长凳轰隆一声被推倒,冲进来几个满脸是血的贼人,话都没说,一刀捅进贺二狗的腹部。 “爹!” 茹承闫拉不住发疯的贺於菟,只能冷眼旁观。贺於菟一拳往歹人脸上挥去,却泥龙入海,没有溅起一点儿水花。 贺二狗身体僵直往后摔倒,贺於菟转头七手八脚去接倒下的父亲——也如那拳头一般,什么都摸不到,什么也留不住。 眼见着三两匪寇神色均狰狞可怖冲向床榻,贺二狗不顾腹中伤口,连滚带爬扑了过去。 他肩上又中一刀,再接着是拦颈一劈,血流如注。 在混乱搏斗中,桌面上的东西全都被扫落,桌子翻了,凳子也散架了。 贺於菟在一旁哭喊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这是幻境,已经发生了的事情是无法挽回的。贺於菟,你认清现实吧。”茹承闫已经意识到现在的场景是他们所不能干涉的,只是把那天贺府发生的惨剧真切地在他们面前再发生一次而已。 这对贺於菟来说,是比凌迟还要残酷的折磨。但或许,茹承闫想到,这其实是贺於菟的执念所化。 几个歹人轮流在贺二狗身上开口子,把杀人当成了一种争强好胜的游戏,贺夫人在贺二狗身下哀嚎,贺来财则缩在床脚哭到没了力气。 终于,房间内安静下来,挣扎哭喊还有大笑都消失了。 贺於菟根本就不敢转头面向用人血浇筑的场面,他背对着床榻靠在茹承闫肩头,双手死死抓住茹承闫背后的衣服,浑身哭得没了力气。 茹承闫象征性地拍了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但视线仍旧盯着眼前血腥的一幕,企图获取关于匪寇更多的信息。 “轮到你了嘿嘿嘿,哥几个今日终于整到好货了。咱三当家老霍最喜欢你这种娇小的白面儿小人,听说压在底下挣扎是别有一番风味呢,跟咱走吧小妹妹。”其中一个矮小的刀疤脸匪寇说道。 贺於菟用逃避的态度面对这场回溯,不肯多看一眼。茹承闫则相反,双眼紧紧盯着几个下流胚子,看着贺来财小小的四肢胡乱挥舞,很快淹没在几个大男人的七手八脚中。 茹承闫冷静地察觉到,贺来财并未发出一点儿声音。根据人之常情来讲,寻常人遭受到袭击必定会有发出声音的欲望,更何况一个五岁的孩童,这不正常。 他带着探究的目的看着这一幕。 突然他眼前爆发出一阵红光,漫天的粘稠血红颜色使他短暂致盲了。但是他没有慌张,定在原地静静等待,他察觉到这一切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 又过了大约一盏茶时间,茹承闫两人眼前的红光逐渐消退。两人正站在敞开的城门前,匪寇正在不断地进进出出。 贺於菟双眼血红盯着眼前每一个人,身体还因为刚刚的失控而轻微抽搐着,他吞下嘴里混着浓烈血腥的唾沫,将字咬出血来: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8章 迷雾之城8 从城门口一眼望过去的宽敞街道上,全是哀嚎惨叫还有淫靡之声,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贺於菟的步伐走得僵硬极了,活像一具行尸走肉,他紧紧盯着那个在贺府出现过的刀疤脸。少年紧握的拳头里渗出鲜血,茹承闫一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 两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刀疤脸,出了城才发现他们好像要上山。 这些野蛮禽兽,一路烧杀抢虐。被绑走的不止贺来财一个女童,走到城门时已有十数个男女不一的孩童都被捆成粽子一个个放进背篓里往山上运。 茹承闫不可控制地想,这是他们活该的不是吗? 他表情平静,脸上的肌肉紧绷,将这幅人间惨相偷偷印刻在心底深处,他在心里自我嘲笑着。 茹承闫发现自已真的很擅长自嘲。 两人又重新沿着上山的路行走,就是他们上山堪舆的那条路。 这时天上拢聚的黑云开始翻覆,大雨倾盆而下,雨滴大得砸在脸上寒凉生疼。 “下雨了,小的们跟老子下河摸鱼给大当家加加菜!到时候大当家一高兴,指定少不了你们的好处!”在噼里啪啦的七月雨声里,鱼鲜蟹肥。 “是,温堂主。”匪寇喽啰们高声应道。 领头的人转了向,众喽啰只能认命跟着。 到了一条山泉小河边,温堂主让三个喽啰跟着他下河,剩下的人留在原地看管他们的“战利品”。贺於菟忽然想到,虽然他们并不能触碰到活物,但能触碰到其他东西,或许这是一个解救众人的机会。 第21章 等温堂主用竹篓兜着五六条鱼上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岸上的人生了火,烤着肉,百般无赖地叼着茅针。 就在火暖人乏的时候,近处茂密的灌木丛突然传出一声狼嚎,嚎得人阴森透骨全身发颤。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四面八方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狼啸声,与此同时唤醒了黑暗中点点幽暗亮光。 “是狼群!快点火把!”领头的一声大吼,将愣住的众人拉回神。 茹承闫从未听说过福来山上有狼群,连独狼都没见过。虽然明知道幻境里的人看不见他们,但两人皆默契地将身形隐藏在黑暗当中,紧紧盯着人群。 匪寇们拖着孩童,不方便跑路,眼看着狼群就要群起而攻之,于是贪生怕死的暴徒毫不犹豫地往狼群中扔下两个捆绑结实的孩童以做诱饵拖延时间。 所有人抱头鼠窜,不一会儿,逃命的人几乎都不见了踪影,狼群却仍在高声嚎叫。 野狼们并未因被丢下的孩童而暂缓脚步,反而直直向匪寇们追去,就好像有预谋一般。 “贺於菟,不要轻举妄动,这狼群不对劲。”茹承闫出声提醒。 贺於菟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管,只顾盯着领头的踪迹。温堂主人高马大,脸上纵横数条深沉的伤疤,在昏暗的环境中也十分容易辨认。 只见人高马大的男人边跑边害怕地回头,然后一脚踩空,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贺於菟大喇喇地走到洞口边缘蹲下,往里看了两眼,摁了摁剧烈起伏的胸口,闭眼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丝毫犹豫直接跳进了洞穴之中。 茹承闫一如既往并未阻止,他知道贺於菟的心思,他在赌这场幻境是否真的是一场镜花水月。 茹承闫微微笑了一下,内心对于贺於菟的认同感上升了一个高度,紧跟着跳入洞穴。 两人先后毫发无伤地落地,但奇怪的是,茹承闫落地时那熟悉的全身剧痛出现了一瞬间,然后马上消失。这很容易让人以为是错觉,但茹承闫皱了皱眉,暗中记住了这种特别的感觉。 洞穴中的环境与他们在现实中掉落的干燥不太一样,这里阴暗潮湿,四周不时响起滴答水声,地面坑坑洼洼小水洼随处可见。 这是有地下河的溶洞,茹承闫判断。 “这边。”贺於菟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觉得其实茹承闫没必要跟着他跳下来一起冒险,“跑不远的,肯定就在附近。” 两人开始摸黑四处寻找。 几丈高的坑洞,不可能跳下来毫发无伤,除非他是什么妖魔鬼怪大罗金仙,又或者和他们一样进入了诡异的幻境之中。 “嗷嗷~~” 洞中回荡起怪异的野兽吼声,茹承闫听出来了这就是他在现实中曾经听到过的野兽吼叫,只是现在这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就像受伤脱力的感觉。 两人对视一眼。 贺於菟没有犹豫,抬脚就往声源处走去。他双手摸索着两侧的山壁,踉踉跄跄地在黑暗里行走。不知走了多远,他们眼前突然出现了两点幽暗的光亮。 随之而来的是黑暗中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不断刺激着两人的嗅觉。 只见那两点亮光慢慢摇晃着靠近他们,上方有个通到地面的裂缝,其中漏出来微弱的光亮,刚好让两人看得清面前的东西。 是一只长相奇特的野兽,茹承闫眯着眼打量,好像在哪见过。野兽额前有一只粉嫩的短角,大小可以跟一个成年人巴掌差不多大。 这只野兽很奇怪,只有左边的半个头颅是龙的模样,另一半竟然是狼的特征。 两人僵在原地不敢动作,但贺於菟敏锐地察觉到这只野兽似乎没有攻击的欲望,反倒是眼神中露出亲近之意。 长相狰狞的恶兽只有头和前半截身子暴露在光线底下,后半部分仍然隐藏在黑暗之中。 恶兽看见贺於菟惊恐的表情,爪子顿在原地没有再进一步,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蕴含水汽,像是一只心碎的可怜小兽。 两人一兽僵持了一会儿,恶兽终于低下头颅缓缓退后,隐没于黑暗之中。 茹承闫回过神来,觉得有些奇怪,幻境中的人无法看到他们,那为什么这只恶兽能看得见?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他们是真的吗?幻境里的人是真的吗?茹承闫感觉有点头痛。 周围野兽的低吼和狼群的长啸随着恶兽退让的动作都渐渐消失了,两人沿着山壁的走向继续往前走。 走过怪石嶙峋的狭长穴道,来到一处能容得下两人站立的洞穴,贺於菟停住了脚步,因为他脚下踢到了东西。 两人的眼睛经过长时间的适应,微微能看得清一些轮廓了。这里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坐着一具断了脖颈的尸体,头颅孤零零地滚落在一旁,其余什么也没有。 茹承闫在尸体前蹲下,借着那点微光观察脖颈上留下的一小半牙印。 这下确定了,就是刚才那头奇怪的野兽的齿印,左右两边是不对称的。 正当茹承闫伸手去触碰滚落一旁的头颅时,眼前突然天旋地转起来,很快昏倒在地上。 不知道在无边的黑暗里流浪了多久,贺於菟率先醒了过来,他立刻机警地打量四周。 他们仍在洞穴中。只不过洞中多了一点干草苔藓,四周都是干燥的,原本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第22章 “喂,我们是不是回到现实了。”贺於菟摸到了茹承闫的手臂,问道。 一旁的茹承闫眉头紧蹙,有挣扎的迹象但仍然无法清醒过来。贺於菟一把掐住他的手臂,狠狠发力。 “嘶——” 尖锐的疼痛犹如一盏明灯,茹承闫终于悠悠醒转,他感觉到手臂好像有岩浆灼烧一般的疼痛。 这狗玩意儿!使这么大力气,茹承闫有些恼火。 随之清醒的,还有茹承闫那一身剧痛还有后脑勺的钝痛。他摸了摸自已的后脑勺,发现手上有些黏湿,就着洞口那点微光放到眼前仔细看,一手的血。 “茹承闫,我们是不是回来了?你说那只怪物还在不在附近?你怎么了?你流血了!” 后知后觉的贺於菟马上撕了自已的裤腿,盘坐着小心翼翼把茹承闫的脑袋仔细用布缠起来。 茹承闫紧咬牙关,不让任何一点痛苦的声音从自已嘴里漏出,“别大惊小怪,不过是流了点血,又不是头掉了。疼在我身上你哭什么?” 茹承闫转过被包扎好的脑袋,回头看了一眼发抖的贺於菟,隐约听见一点啜泣声。 “你什么意思?我根本就没哭,你幻听了吧。”贺於菟感觉莫名其妙,虽然他确实感觉胸腔闷闷的,有块石头压着似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但哭倒是不至于。 “真不是你?”茹承闫疑问。 问完这句话后,两人都默契地沉默了,贺於菟动了动耳朵,果真听见一阵若隐若现的啜泣声。 贺於菟从原地弹了起来:“我嘞个娘诶,怎么真的有人在哭。” “去看看。”茹承闫将手上的血随意抹在地上,扶着山壁站起身。 “你不怕死啊。”贺於菟问道,“我们现在可是真的。” 茹承闫认真地回答,“死不过是人最好的解脱,要是真一命呜呼了,那就再也不用受人间的百般折磨了,岂不是更好?” 他语速稍稍有点快,这让贺於菟相信这确实是他心里所想的。 茹承闫沿着山壁摸索了一圈之后,找到了两个方向的出口。 这处穴共有其他三个洞口,头顶一个,山壁两边分别有一个。 茹承闫随意抉择了一个方向,顺着山壁往前走。艰难挤过狭窄的夹缝,贺於菟脚下又踢到一个硬物,他浑身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茹承闫察觉到了,蹲下身伸手仔细摸索。 这与之前在幻境中找到的尸体不同,这是一具孩童的骷髅,也不能说完全是骨头,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筋肉在上面的。 贺於菟心下一紧,连忙将这具骷髅往有光的地方拖。 幸好,他松了一口气,这明显是一个男童的衣服。 贺於菟丢下这具骷髅,继续往前走,毫不意外地在不远处找到了另一具骷髅。是一个成年人的骨架,骨头泛黄较轻,看起来已经风化有一段时间了。 贺於菟从尸体手里捡起一支未燃完的火把,掏出胡掌柜给的硝石,尝试了几次把火把点燃了。 有了火把之后,路就好走许多。 他们一路上路过好几个溶洞,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除了其中一个较为狭小的溶洞里,密集地堆放了七八具尸体,有成人也有孩童的,上面都是奇怪的咬痕齿印,肉也东一块西一块的,已经开始发臭了。 有风! 茹承闫停下了脚步,他忽然间察觉到自已的发丝被微微吹动了,他将视线停留在贺於菟手中的火把上,明亮的火焰随风而动。 有风,就有出口。 地面也渐渐开始潮湿,越往前走水流声越大。 贺於菟眼尖地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亮光,心中一喜说道:“茹承闫,找到出口了!” 这下洞中尽数是他的回声,此时的茹承闫完全是强撑着一口气让自已保持清醒,浑身尖锐的疼痛让他几近丧失理智,但是他还不够信任贺於菟,不敢将自已的命交到一个刚认识几天的人手中。 比那道光亮先到身边的,竟然是那熟悉的野兽低喘声。 茹承闫的心脏忽的抽痛,低喘声是在他的背后传来,他下意识地往前翻滚。 “呔!怪物!敢不敢来追你爷爷我。”正当茹承闫艰难从地上爬起时,贺於菟的一声大喝,吓得一人一兽一个激灵。 怪物呜了一声,慢慢伏下身子,将怪异的脑袋搁在地上,向着贺於菟眨巴眨巴两只颜色不同的大眼睛,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火光。 两人身体紧绷,根本不敢轻举妄动。 贺於菟还维持着时刻准备逃命的姿势,结结巴巴地问出口:“你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一直阴魂不散地跟着我们,要杀要剐尽管来。”他挥舞着手中的火把,这是他们绝无仅有的武器。 话音刚落,恶兽突然大叫一声,开始原地狂甩脑袋。 只见恶兽那半边具有狼的特征的脑袋开始诡异的扭曲,皮肤上青色的长毛大把大把地往下掉,墨绿色的鳞片缓缓从皮肤里翻转生长出来。 几息过去,剩下眼睛周围一圈没有长出鳞片。 恶兽抬起锋利的爪子,用力地划拉自已的脸,弯钩形的利爪卡住几块鳞片,一下子抠了下来,顿时它脸上鲜血直流。 贺於菟看呆了,茹承闫也不敢放松半点,他想,这只恶兽是正在奋力地抵抗这种转变吗? 恶兽脸上的肌肉因过度疼痛而抽动,它的左眼望向贺於菟,满含着泪水和希求,但是贺於菟却不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反而后退了两步。 第23章 恶兽往贺於菟的方向摇晃着前进,贺於菟立马害怕得又后退了几步,直接撞到了茹承闫。 可能是贺於菟的行为刺激了恶兽,它放弃了逼近,大叫一声,那鲜血淋漓的半边脑袋青色的长毛竟然又开始长了出来,覆盖了坚硬的鳞片。 怪物踉踉跄跄上前,在贺於菟反应过来之前,伸出舌头舔了舔贺於菟的脸,接着转身跑了。 贺於菟一脸生无可恋的在原地呆滞——他被怪物“玷污”了。 第9章 迷雾之城9 茹承闫同样一脸震惊地看着事情发生。 “呕~呕......恶心死我了。” 贺於菟弯下腰干呕两声,将脸上的口水粘液薅下来,并回头看向茹承闫,心里非常不平衡:“呕~它怎么不舔你呕——,你呕——!” 干呕声不绝于耳,贺於菟感觉自已要把昨夜吃的馒头都吐出来了。 茹承闫看到贺少爷吃瘪觉得有些好笑,但他笑不出来了——浑身上下剧烈疼痛再度袭来,眼前被粘稠的血红色蔓延,一头栽倒在地上。 贺於菟一惊,也顾不上处理身上的粘液了,他拼命吞咽唾沫以压制翻涌上来的呕吐欲望,半蹲着抓起茹承闫的手臂一把就给他抡在了背上。 昏过去后的茹承闫鼻腔里充斥着怪物粘液的味道,他们都没意识到,其中混着淡淡的青草香气。 茹承闫虽然在昏迷当中,但靠近了这股味道之后,四肢无意识紧张的状况已然得到了缓解,那种筋脉涨爆的尖锐痛感竟然温和了些许。 贺於菟其中一只手必须摸索着山壁,只能够腾出另一只手架稳背后的人。他往前踉跄走了两步又觉得不行,茹承闫处于完全无意识的状态,不能自主稳定。为了稳妥起见,贺於菟将自已短了一截的裤腿再次撕烂,搓出两条绳子,然后绕着两人腰间缠了两圈,绑得十分严实。两人前胸贴着后背,一丁点儿缝隙都没留。 贺於菟终于放心大胆往前迈步,他一路捕捉水流声往光亮的地方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摸到洞口处,洞外就是日光大盛的丛林。 贺於菟抬手遮住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但没敢贸然走出去,因为此时外面浓雾密布,三尺外的景象完全看不见。 贺於菟心中的疑虑愈发加重了,方才在溶洞里的时候,从头顶漏下来的阳光很清澈很明亮,不像是有浓雾弥漫的样子。 他思考了半晌,感受了一下茹承闫轻微的呼吸,心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走出了幽深黑暗的溶洞,进入了浓密的白雾里。 迷雾里完全分辨不出方向,贺於菟只能依靠脚底下的感觉尝试下山,坡度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有的。 走了好一会儿,正当他看见一块大石打算原地休息,浓雾中忽然传来一声狼嗥,经久不绝,山中声音回响,让人分不清狼嗥到底是在哪个方向发出的。 贺於菟后背汗毛直立,额头上浮现一层薄薄的冷汗。难道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吗?贺於菟想,绝对不行,他的仇还没报,妹妹还没找到,他绝不能死。 他加快了步伐,往山脚冲去,不敢停下。 就在他一只脚落在一处树根上时,他危险的直觉令他瞬间改变了落点,往树上靠去。 沉重的呼吸声在树后响起,贺於菟紧张得手心出汗。 他紧紧贴着十人合抱的粗壮树干,不敢乱动,生怕惊动了树后的野兽。呼吸声持续了几息时间,尔后又倏然消失了,四周恢复了寂静。 贺於菟扶着树干慢慢弯腰捡了一颗石子,蓄力往远处一丢,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响动。那沉重的呼吸声突然又出现了,然后从贺於菟身边经过,往远处去了。 这让贺於菟看清了这野兽的轮廓,是一头体型九尺高的野狼,它走过的地上延展了一路血迹。他眼尖地发现这头野狼的右后腿处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伤口,伤口处闪着诡异的赤金色,这条腿已经是完全无力支撑的状态。 贺於菟立刻就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追它,它在逃命。 茹承闫的呼吸更加微弱了,这逼迫着贺於菟尽快做出抉择,是冒险继续下山还是留在原地观察。 贺於菟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绕开野狼的血迹,从另一边继续下山。 还没等他走几步,身后一声巨大的呼啸声飞速逼近。贺於菟本能地向前卧倒。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贺於菟就地一滚,藏在一颗大石后。 他听见一道声音说道:“咦?不是这边?” 贺於菟露出一双眼睛,看见了一把红黑色的长伞,在浓雾中有些明显,收敛的伞面上竟然有一只骇人的眼球,那眼球正在四处张望。 纹路粗粝的伞柄之上握着一只青筋暴露骨节分明的手,手的主人肤色格外苍白,手背除了青紫色的血管,还有诡异的赤红色纹路。 贺於菟十分胆大,他的视线尝试顺着这只手往上看,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年轻男人。男人全身上下包的严严实实,系着奇特的腰封,头发利落地在脑后束成高马尾,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年岁。 男人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目露凶光面上冷硬,没等贺於菟仔细观察,男人飞身而起,往野狼消失的方向去了。 “下山。”茹承闫趴在贺於菟肩头细如蚊蝇的声音与他耳语。 贺於菟立马反应过来:“你醒了?” 茹承闫没有力气回答了,他全部的思想都在和剧痛做斗争,只能勉强用垂落的手指点了点贺於菟的手臂,示意他有意识。 第24章 刚放下心的贺於菟又提心吊胆起来,他疑心道,这不会是回光返照吧。 他不敢再拖,离开藏身的巨石继续下山,双臂牢牢架住茹承闫的大腿,大步往坡下走。 迷雾里的山路格外难走,能见度太低导致人分不清两步以外是陷阱还是悬崖,贺於菟中途好几次差点踩中乱石崴了脚。 “茹承闫......”贺於菟想说,他快撑不下去了。 人在失去对环境的感知时,时间概念是第一个被模糊的,贺於菟已经记不清他到底走了多久,只觉得这条下山的路格外的远。 但是背上的人再也没有给他回应,贺於菟放缓了脚步侧头看过去,余光看到茹承闫脑袋上缠绕的绷带已经渗出了大片的血迹。 贺於菟想,我还能走。 贺於菟体力早已透支,他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摇晃。终于,一束不同寻常的光亮出现在他眼前。 终于到山脚了吗? 贺於菟冲了出去,周围包裹的迷雾突然散去,两人倒在山脚处。 ...... “你醒了?”一道年轻姑娘的声音响起,贺於菟睁开了双眼。 他问道:“这是哪儿?” 还没等那姑娘回答,他一下子坐起来,眼神警惕地打量四周,最后视线才回到说话的那人身上。 “我的同伴呢?”贺於菟微微眯起眼,他十分不信任这个陌生人。 “和你一起的人在后院,他失血过多昏迷不醒,我给他用了药,能不能醒就要靠他自已了。”女子没有选择提问,而是乖巧地解答贺於菟的问题。 贺於菟立刻就察觉到女子向他释放的友好信号,语气也软了下来:“带我去见他。” 女子放下手中的药草,冲他点点头,起身准备来扶他。 贺於菟避开了女子的手,淡淡地说道:“带路就行,不要碰我。” 女子乖乖地转身,带着贺於菟朝后院走去。 贺於菟双脚落了地,腿肚子一阵抽抽,他浑身的肌肉特别是后腰,全是劳累过度的酸痛感,但是很快他就适应好了目前的身体状况,跟在女子身后。 两人穿过跨院,贺於菟有些恍惚,他怎么觉得,这里布局和挂马掌铺非常相像,难道城中铺面的布局都是相差不大的吗?还有,他们是否已经回到了现实,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看得见他。 他暂时按下心中的疑问。 “你的同伴在里面。”女子带着贺於菟到了后院,指着房门紧闭的房间说道。 “你去开门。”贺於菟不得不保持谨慎,因为上山之后遇到一切都太匪夷所思了,他不确定现在是否仍在危机四伏的幻境中。 女子没有拒绝,走上前去轻轻推开了房门。 屋内是一张干净的桌子,贺於菟跟着女子走进房间,看见了床上只露出一个脑袋的茹承闫,脑袋上缠了干净的纱布。 他暗暗松了口气。 “你是谁?”贺於菟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女子微微瞪大眼睛,两颗明媚琥珀色的眼珠子狡黠地转动,头上两束金银丝线缠绕的发辫一晃一晃的。 “问别人名字前不应该先自我介绍吗?”女子终于逮着机会反问。 贺於菟说道:“贺大,他是茹二。”贺於菟指了指茹承闫。 朱威武不满地撇撇嘴,这名字一听就知道在糊弄人,但无所谓,一个代号而已,不重要,她说道:“我叫朱威武,这里是医馆,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她很好奇。 贺於菟简略地回答道:“朋友,你问那么多干嘛?” 朱威武双眼笑得弯成了月牙:“没什么,就是好奇。你们昏倒在山脚下,是采山货的人把你们抬进城的。”她摸了摸自已的下巴,看向床上躺着的人,作沉思状,“骨头倒是没断,就是内伤太严重,要养一段时间,你们暂时也走不了了。” 少女一脸愁容,娟秀的柳叶眉皱在一起,给她巴掌大的小脸徒增一股娇气,又听她说道:“你们是哪里人?” 贺於菟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他一时之间没想好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怕露出破绽。 “这里。”贺於菟谨慎地指了指自已脚底下。 “你们也是依岱人?那可以让他回去休养。”朱威武肉眼可见地有些高兴。 贺於菟捕捉到了关键词,女子说这里是依岱城,那现在是否是现实的猜测逼近了八成。 “他现在伤得这么严重,暂时还是先不要动他,等过段时间再说,你可以留下来照顾他,我虽为大夫,但毕竟男女有别。”贺於菟还没想出他要怎么找借口先到外面侦查再转移茹承闫,朱威武就主动说道。 “好。”贺於菟看了眼天色,应当是清晨时分,他昏过去多久了? “威武啊,你在吗?”这时前院传来一道呼唤。 朱威武听到后快步往前院走去,边应道:“张婶,我在。” 随后贺於菟只听见了一些零零碎碎的话语。 “张婶怎么这么早?” “哎呀,这不是上赶着把最新鲜的拿给你嘛......” 他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坐在了床边。 他凝视着茹承闫紧闭的双目,他在想,在分不清的真实与虚假当中,或许茹承闫就是最后能证明他还清醒的证据。 他要守护他,不惜一切代价。 等到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被推开,朱威武的声音响起:“有些药材没有了,我开张方子,你去抓药吧。” 第25章 贺於菟有些沙哑地说道:“几钱?” 他能感受到朱威武的视线在上下打量他:“五十文。”五十文是诊金。 贺於菟捏了捏手掌心,说:“好。” 朱威武说:“来前院帮我磨墨。” 贺於菟又应道:“好。” 朱威武在干净的问诊桌上铺开一张纸,用笔杆点了点莲花状的砚台。 贺於菟站在一旁动手研墨,囫囵了两圈忽然发现这个砚台有些眼熟,这不是爹书房里那台砚吗? 虽然贺二狗从没用过,但是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爹特地在他面前谈起这方砚台。 他记得爹爹说,这方砚台有些年头,是家里传下来的。虽然从曾曾祖父开始家里就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但这个破旧的莲花砚台一直保存完好。 但是现在他手里的这方砚台像是新的,台面上还没有多少划痕。 “喏,拿着。”朱威武拈起药方的一个角,吹了吹好让墨水干得快一些。 贺於菟默不作声地接过,扔下五十文转身出门去了。 闯进大门外的车水马龙里,贺於菟按了按胸口处放着的钱袋,那是茹承闫的。 一出门贺於菟就感觉出不对劲,他选择往南走,打算看一看这里距离南城门有多远。 映入眼帘的街道和记忆中的有着极大的不符,靠近城头的第一家应当是茶铺,现在却是陈记面馆,店门口的样式有些老旧。 大街两旁的店铺几乎都与他见过的不一样,但高处的城墙轮廓和旗帜的位置几乎没什么变化。 贺於菟立刻就意识到一点,他们仍然身处那个诡异的迷雾幻境里! 他忍受着内心巨大的恐慌,随意找了家药材铺,扔给掌柜的一张药方,速度奇快付了铜钱转身就走。 按照记忆,他开始往回走,然后站在他出来的医馆门前愣住,因为医馆和记忆里的挂马掌铺重合了。 医馆的牌匾端正挂在门口上方,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来,上面的字都已蒙尘,边角甚至还有一些白色蛛网,写着“威武医馆”四个字。他的恐惧加重,内心产生了极大的退缩之意,一时间有些踌躇。 可是不进去又能去哪儿呢? 贺於菟转而又想到,他没办法逃走,又或者说,逃避最好的途径就是待在熟悉的人身边,而在这场虚无的幻境里,茹承闫对他来说是唯一真实存在的人。 思及此,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进了医馆里。 ...... 贺於菟提着药包径直穿过空无一人的前院,一头闯进茹承闫的房间。 他看见朱威武伏身捏住了茹承闫的脖颈,然后一路往下顺着肩胛骨按到了胸膛。 贺於菟心脏猛地狂跳,在朱威武抬手掐住茹承闫脖子的时候就扔下了药包,毫不犹豫挥起拳头。 坐在床边的朱威武反应很快,手掌在床榻上一拍,借力翻转身体,恰巧擦着贺於菟的拳头避开了这一击。 随后她负手站在另一边,嘴角下压,显然她此刻因遭到偷袭而十分不愉快。 “你什么意思?”朱威武声音有些沉。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对他下手?”贺於菟守在床前,将茹承闫的身形完全挡在身后。 朱威武有些摸不着头脑,意识到这半大的少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开口解释道:“我是大夫,不会杀人,我是在摸他是否有其他内伤。” 贺於菟听后,心里的戒备少了半分,但身体仍然是全身紧绷。 朱威武捡起贺於菟扔在地上的药包,拍了拍上面的灰尘,说道:“快去煎药吧,早喝早好。”她又打量了贺於菟一眼,“药渣留着,能翻煮两次,别浪费药材,这药挺猛。” 她跨过门槛后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中后段还有个药引子,等会儿我送过来。” 等到朱威武的身影消失在贺於菟的视线里,他才敢放松下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后背已经湿透了。 第10章 迷雾之城10 “张叔,今日感觉怎么样?”朱威武的声音远远地从大门拐角处就响起。 一道男声语气带了欣喜:“威武来了啊,今天还是老样子。张叔就想啊,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哟。” 朱威武走进窄小的木门,木门后只有一根竹竿搭成的晾衣架,她小心绕开湿哒哒的衣物,熟门熟路往屋里走。 “张叔,等我找到那枚药引,您就可以恢复如初,甚至健步如飞!”朱威武笑眯眯地对着卧床已久的张叔说。 “真是多谢你啊威武大夫,你就是在世活菩萨,那药材钱我老婆子今年年底就给医馆还上。”张婶在一旁帮腔。 “张婶你这样说就客气了,我都说了不收您诊费和药材费,街坊来街坊去的,举手之劳而已,老人家身体最重要。”朱威武一连推却。 张婶作揖,朱威武个子小但力气奇大,一双小手扶着张婶硬是让她无法行礼。 张婶的丈夫张叔,今年已六十有三,前年下田收麦子的时候,在田埂上被山上冲下来的野猪给撞飞了,摔进田里之后右腿断了疼痛难忍,根本没办法再站起来。张婶家里也因此少了一个能干活的人,多了个药罐子,家里的生计都要无法维持了。 依岱城又算是边陲小城,城里黄绿大夫没一个会接骨,这可差点让张婶哭瞎了双眼。 年轻时张婶嫁给张叔后,一直无所出,张家族亲本想让张叔以七出之罪将张婶休弃,但张叔一直坚定地要和张婶俩人度过余生,他说就算没有子嗣也没有关系,就想和她两个人白头到老,合于一坟。 第26章 临到年老的时候,张叔的身体愈发多毛病,在田里被野猪撞倒后,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家中还没有余钱去请大夫。在这样艰难的状况下,张婶也没扔下这烂摊子,反倒是给城中的大夫都下跪求医,奈何因为诊费和药费均要赊账,没人愿意救。 直到张婶这天失神落魄经过了朱威武的医馆门前。 那天朱威武正架着把摇摇晃晃的梯子在门前擦拭牌匾,张婶看着这人差点从梯子上掉下来,忙上前给梯子一把扶住了。 等朱威武把牌匾都擦干净了,张婶才揉揉酸疼的胳膊准备回家照顾那个老头子,却被朱威武从梯子上一跃而下的动作吓住了。 这可把张婶吓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还以为她要摔下来了,跟她家老头子似的,要是断了腿这姑娘下半辈子不知道要怎么活。 张婶伸长了双臂想接着,朱威武稳稳落地,没碰到张婶的手。 朱威武内心也抽动了一下,她完全没注意到梯子下还站着个大活人,一般威武医馆这破旧的地方狗都不屑来转两圈——知道没肉。 “姑娘!你可得当心着!别像我家老头子摔断了腿,这城里都没有大夫肯医治,估计以后也就这么瘫在床上了。” “婆婆您可吓死我了。我没事,我会些功夫,摔不着我。”朱威武微笑着说道,“婆婆您说您家老爷子摔断了腿城里没有大夫肯救治?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到这个张婶又是没忍住一把鼻涕一把泪,絮絮叨叨就跟朱威武讲述了过去几个月来的苦命遭遇。 朱威武耐心听完之后,本想掏出帕子给张婶拭泪,摸了两手才想起自已没有那女儿家用的帕子,便只能安慰地拍了拍张婶的后背。 后来才知道,张婶也才不过知天命的年纪,硬是熬白了头发。 朱威武自打有记忆开始,便跟着师父走南闯北悬壶济世,师父是一个游医,看病救人时无论病情有多严重也从来不避着她。 师父不仅教她医术,也教她武艺,最初以为师父是想让她强身健体,后来是觉得师父早就有把她一个人丢下的打算,所以尽早让她有独立生存保护自已的能力。 再后来她承得师父一半真传之后,师父果真把她扔在小城中,独自云游去了,三年五载都没见师父回来过一次,所以朱威武没有什么亲近的人。 “张婶我恰好略微会些医术,要是您信得过我,我去给张叔瞧瞧。” 张婶听到后,并没有露出丝毫欣喜的表情,反倒是十分局促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解释说现在没办法支付诊金,只能以后慢慢还,家里也穷的快要揭不开锅,没什么值钱东西可以当了。 “那正好,我师父的医馆也没什么人来看病,药材放着也是放着,不用白不用,救人要紧。”朱威武说。 张婶一听要给朱威武跪下,朱威武钳住她双臂了,让她跪不下去。 张婶十分着急,拉着朱威武的手就要往家里带。 朱威武立在原地没有动弹,说道:“张婶婆您别急,待我先将这梯子收回去,再拿上我的药箱,不急于这一时。” 张婶只得点点头,绞着双手站在门口看着将梯子搬进铺子里的朱威武,生怕一个眨眼就把人看丢了。 朱威武也没耽搁,放了梯子进柴房又拿上药箱,临走时将大门仔细关上。她抬头望了眼擦得一尘不染的牌匾,上面四个字十分清楚。 威武医馆。 这一点儿也不像医馆的名字,朱威武想,她叹了一口气,脑海里浮现出师父的身影。 一段时间过去,张叔张婶俩人成了朱威武除了师父以外最亲近的人,她好像从他们身上产生了家的感觉。 后来,等到张叔好点儿,没整日哀叫了,张婶终于是腾出了点时间到街上去卖菜,朱威武也时常帮忙干些轻活做饭烧水什么的,她不想让张婶一个人扛着家里生计回家还要忙这些琐事。 去年的年朱威武是在张叔家里过的,这也是她第一次带着师父的画像出门吃团圆饭。 两口子高兴得很,待朱威武如亲生闺女一般。 “威武啊,今儿个也晚了,就别回去另起灶火了,留下来吃饭吧,你张叔可念叨你好多回了。”张婶手脚利索地坐在门口择菜,频频抬头看朱威武。 “好啊。”朱威武没有推拒。 ...... “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贺於菟擦了擦额头豆大的汗珠。 日头已经来到了正午,院子里很晒,他害怕离茹承闫太远,直接将药炉搬到茹承闫房间门口守着。 他按照朱威武的吩咐下了四碗清水下了药材,中火焖煮,不一会儿小院子里药香四溢。 直到午后,药炉里的水都煮干了,朱威武还没回来。贺於菟再次往里加了两碗水。 朱威武想起贺於菟还在等她的药引时,她才出张婶的门。“坏了。”朱威武一拍脑袋,背着药箱快步往医馆赶。 午后的街道行人很少,大多都躲在家里纳凉,现在还没到农忙的时候,城里的人也不会选择最晒的时候出门。 朱威武站在医馆的大门外,每次她回到医馆,都得在大门前习惯性地顿一顿,仔细看门上有没有新增的凹痕。 这是她跟着师父十几年来发现的小习惯——不论开什么门,师父总会在门上留下一个推动的手印,或深或浅。 师父不曾说,她也缄口其三不曾问。 第27章 一如往常,不曾有变化。朱威武放下心中杂念,进了医馆,在药柜上抓起一把三七和茜草去找贺於菟了。 靠近后院,焦糊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朱威武猛地攥紧了手里的药引。 只见后院中贺於菟蹲在药炉前,那大火噼里啪啦将炉子烧得炔黑,里头咕噜咕噜的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炼丹。 朱威武冲上前,一个箭步就把药炉抄起来放到地上,尔后急忙搓着两边耳垂,斥责道:“你在干什么!” “我没煎过药,你不是说煎两次吗......”贺於菟反应过来自已好像做错了,嘟囔道。 “浪费药材。”朱威武挤不出好脸色,“走开,我来。” 贺於菟乖乖让开,盯着朱威武重新在厨房拿了一个干净的药炉,往里加上药材和清水,将炉子的火控制在小火状态。 贺於菟想,还好药材买了双份。 朱威武盯着火炉,打算今晚再次进山取一味药材,这味药材特殊,必须要夜里采摘。 因为张叔的腿疾虽有好转,但之前拖着恶化的那几个月里,张叔还并发了一些其他症状,这须得对症下药慢慢解决。有了那株药材,那么一切都不成问题,朱威武盯着眼前的火焰出神。 她慢悠悠地扇着葵扇,想到,张叔的病不能再拖了。 第11章 迷雾之城11 一碗苦药灌下去,茹承闫醒了。 贺於菟欣喜若狂,但茹承闫自已知道,他醒并不是因为那一碗药。 他身体里无处不在的尖锐疼痛消去了大半,脑门后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朱威武立在一边,若有所思。茹承闫一睁眼就先注意到了她,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在想什么? 朱威武有些好奇,床上这个人,和贺大截然不同,她发现茹二很内敛。 “贺大,我今夜要进山,厨房有吃的,你们自便。”朱威武丧失了耐心,她没空陪他们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茹承闫意识到贺於菟不信任这位姑娘,他开口了:“多谢姑娘。” 朱威武有些意外,她改了主意提醒道:“夜晚城中并不安全,山上的妖兽会进城游荡,入夜后你们最好不要出门。” 茹承闫两人神色同时一凛,捕捉到了朱威武话中的关键词——妖兽。 贺於菟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朱威武知道他们并不是这里的人,他后背汗毛直立。 若是朱威武相信他们是土著,那么也用不着她来提醒他们夜晚会有妖兽游荡,她是什么时候察觉的?贺於菟皱着眉头回想。 茹承闫问道:“除妖师不出手吗?” 朱威武挑了挑眉,居高临下看进茹承闫的双眼中,贺於菟则紧张地抓住了茹承闫的手臂。 茹承闫在赌,赌朱威武会相信他是知情人,至少在她面前也要尝试着伪装。 “邓家家主不在城中。”朱威武如他所愿回答了。 茹承闫飞速思索着,邓家......他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和邓家是什么关系?” 他没想到朱威武竟然避开这个问题,说:“福来山每年都有妖兽下山烧杀抢虐,偷食婴孩,邓家在依岱城护百姓平安,时常出城除妖,这很正常,人人都知道。” 茹承闫的嘴角弯了弯,她要是不加最后一句他就信了,朱威武一定和邓家有着神秘莫测的关系。 茹承闫说道:“多谢姑娘提醒。” “我叫朱威武,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朱威武打算暂时退让,“今晚吃烧鸡,贺大砍柴。”她发尾飘逸着的金银丝线随着话音落下消失在门后。 贺於菟附在茹承闫的耳边焦急地说道:“我们还在幻境里,她是假的。” 茹承闫耳朵感受到轻微气流,有些发痒,他说:“她未必不是真的。” “什么意思?”贺於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先去砍柴,我饿了。”茹承闫支开贺於菟,他需要自已一个人待会儿。 贺於菟张了张嘴,还想问些什么,转眼又看见茹承闫苍白的嘴唇,应下了。 七月的午后总是难熬的,贺於菟还没挥几下斧头,衣服就全被汗水浸湿了,他干脆脱去了上衣绑在腰间。 茹承闫躺在床上思考,这场匪夷所思的幻境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幻境中并未见到一起上山的徐掌柜,应该是从徐掌柜转身逃走之后,是在......贺於菟被神秘的东西抓走之后。 他的思绪停留在一个很重要的点上,贺於菟被抓走的目的是什么? 伤害他?不,绝不止这么简单,黑影后来放开了贺於菟。 茹承闫想到了,抓走贺於菟是为了吓走徐掌柜而引开他,目标其实一直是他。 可是他有什么是值得被列为目标的呢?他一无所有,家道中落,一事无成。 到目前为止,除了茹承闫自已失足从洞口摔下致使后脑勺受伤,幻境还未真实地伤害过他,所以茹承闫又一时陷入了迷茫。 也许是脑袋有伤,茹承闫思考了一会儿就顶不住沉沉的睡意陷入黑暗。 等到他再睁眼的时候,耳边的脚步声刚好停下,他如惊弓之鸟般紧绷的肌肉下一刻又放松下去,他认出来这是贺於菟的脚步声。 “我还以为你睡着了,饭做好了,我单独给你煮了一碗粥,能起来吗?”贺於菟弯下腰同他说话。 茹承闫抓着床边费力坐起来,还没等他坐稳,后背就靠上了支撑,他侧过脸看去,他靠在了贺於菟肩头。 第28章 ----------------- 贺於菟从后院的杂物堆里挪了一张小圆桌放到庭院之中。两大碗香喷喷的米饭,一碟清炒青菜,外加一只烧鸡,沉默的两人埋头苦吃。 “你们俩为什么上福来山?”朱威武放下手中碗筷,看着将食物塞了满嘴的贺於菟。 贺於菟一下噎住,扭头狂咳起来,朱威武却很有耐心。 “命苦,上山挖野菜吃,不小心摔下山洞了。”贺於菟啃光最后一根烧鸡腿,回答道。 “你是曜庆人吗?”朱威武放弃了对他们目的的追问,转而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试探。 贺於菟回答:“是。” 他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很坦荡,这是朱威武的判断,那么这应该是真的。 但贺於菟突然打断朱威武欲开口的话,说道:“你若是这般不信任我们,那就没必要留我们在这儿,我们明日早晨就离开。” 朱威武一顿,接着说道:“没有,你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儿。” 贺於菟心中的紧张终于得到了放松,他这招以退为进,或许试探出了很多答案。 无论朱威武因为什么目的而同意他们留下,那就有机会弄清楚一切,就增加了隐藏身份的把握。 “我去洗碗。”贺於菟丢下一句话,起身收拾碗筷。 朱威武并没有继续提问,夜色已经降临,她是时候进山了。 等到贺於菟忙完杂活时,他站在院子里,意识到朱威武确实如她下午所说出门了。他立即走进茹承闫的房间。 “还醒着?”贺於菟有些惊讶。 “等你。”茹承闫平静地说出两字,犹如巨石般从千里高空砸入无垠的大海,在海的彼岸掀起层层巨浪。 贺於菟强迫自已冷静下来,说道:“她上山了,我要不要跟着她去?”毕竟深夜进山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这本来就令人怀疑。 茹承闫闭了闭眼,他想到幻境最初的地点是在贺家。那时明明他们的肢体虽能触碰到其他物品,但无法被幻境中的“人”看见,而等到再次下山之后,朱威武作为一个实打实的“假人”却能看到他们。 尤其是两次晕倒前在他眼前弥漫的红光,十分不寻常。 这个逐渐加深的幻境会有什么含义吗?茹承闫想,他们现在手上没有任何的情报,极易被其他人发现身份,而对于被发现后的处境,他并不抱有乐观的期望,所以他想先采取保守态度蛰伏。 但很显然,察觉到他们身份有异的朱威武是现在唯一的突破点,或许跟着她可以掌握更多的情报。 茹承闫一时有些踌躇不定。 “茹承闫......”贺於菟声音极轻,他以为茹承闫睡着了。 茹承闫听到呼唤之后,倏地睁开双眼,视线定在天花板垂落的纱帐顶上,说道:“去,我们一起去。” “啊?”贺於菟震惊在原地,他被茹承闫从床上猛然坐起的动作吓得愣住了。 “你的身体能行吗?”贺於菟有些担忧。 “好多了。”茹承闫确实好多了,他兀自感受了一下全身,从下午到入夜这几个时辰里,他身体里遍布的锐痛渐渐消失,现在已经不怎么影响行动了,“她是突破点,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贺於菟懂了,他明白了茹承闫的意思,他们的确需要蛰伏,但不能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掌握更多的情况更加有利于他们的隐藏,他上前扶了一把茹承闫。 走在夜晚的大街上,茹承闫同贺於菟一样,心底有一种十分抗拒的违和感油然而生。但和贺於菟多了一点不同的是,他没来由地相信在这一场特别的镜花水月里,有他追寻的所有真相。 第12章 迷雾之城12 “我相信朱威武就是突破点,贺於菟,你想一想,幻境最初让我们回到七日前的贺府,让我们看到事情发生的始末,我觉得幻境是有意而为之。”茹承闫扶着贺於菟的手臂站直了身体,“或者说,幻境操控者有意而为之,所以我判断,将朱威武带到我们面前,就像是将谜题放到了我们手中。” “幻境操控者?”贺於菟一下子被这个说法冲击了思绪。 “一切仍然是未知,我只是猜测,我们必须要主动探索,才能获得继续解谜的机会。”茹承闫说的有些快。 “好,都听你的。”贺於菟认真地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大街上已经空无一人,茹承闫猜测城中有宵禁的规矩,于是两人不得不偷偷摸摸掩藏身形躲过巡逻的土兵,往南城门走去。 到了城门口,两人驻足在紧闭的城门前大眼瞪小眼。 “城门关了,朱威武怎么出去的?”贺於菟问道。 “应该有别的渠道,四处看看。”茹承闫抬头看了看城墙上方,并没有攀爬的痕迹,而且容易被守城土兵发现,他相信朱威武不会冒这个险。 “咳咳。”一个贼眉鼠眼身上穿着马褂的男人从身边茶铺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茹承闫按兵不动没有说话,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留着八字胡的男人。 “二位是要出城吗?只要这个数——”男人的两撇胡须上下抖动,朝着茹承闫眉开眼笑,伸出两根手指。 “怎么出城?”茹承闫问道。 “您只要银钱到位,您自然就知道了。”男人兴奋地搓了搓手指。 茹承闫拍了拍贺於菟,贺於菟从怀里拿出二十文放到男人的手掌心,男人即刻翻手塞进自已口袋。 第29章 “哎!看您二位是头一次夜里出城吧,道上的规矩,二两银子。”男人脸上的喜色少了许多,后背也挺直了些。 “你别得寸进尺!”贺於菟没忍住骂道,茹承闫按住了他下面的话。 “二两银子。”茹承闫又掏出二两银子,摊开手掌给男人看。 男人殷勤地上前两步,他那八字胡子因为欣喜再次抖动起来。他极快地伸出双手,藏着黑色污垢的长指甲盖在黑夜里如同阴沟里的老鼠。 黑黄的指甲盖刚碰到茹承闫掌心的银子,就被贺於菟一把抓住了手腕,“二十文还来!” “好说好说。”男人从兜里把那二十文拿出来,先用贺於菟抓着的那只手拿走了二两银子,再把二十文放下。 “还不快带路?”贺於菟怒目横眉,茹承闫看了眼绷着脸的贺於菟,他沉着脸的时候倒真有一些气势。 八字胡男人殷勤地带他们进了茶铺,他左顾右盼地张望,不小心和茹承闫对视时就挂上嬉皮笑脸,尽是讨好之意。 到了茶铺后厨,男人掀开了水缸的瓦盖,贺於菟大着胆子往里一看,里面黝黑无比,缸底竟然藏着一个地洞。 “二位,这是连通城外山脚下的,从这儿穿过去就能出城了。”男人指了指洞口。 贺於菟一时之间对黝黑的洞口产生了抗拒,他情不自禁地想到福来山的洞穴,忐忑不安地瞧了一眼茹承闫的神色。 茹承闫不着痕迹地点头,示意可以相信。 “那我先下,你跟紧点。”贺於菟身手敏捷,攀着缸边腿一跨就进去了。 等到贺於菟的声音从底下传出,茹承闫抬脚准备进入,没想到被男人伸手拦住了。 “这位公子别着急啊,二两银子只是一位的价钱,两位都出城那可就是四两银子。”话音未落,绿豆眼男人目露凶光,一反常态抬脚往茹承闫下盘扫去。 光线并不充足的后厨中,身体虚弱的茹承闫避之不及被扫中脚踝,他下意识左手撑地,尔后整个人结结实实咚的一声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再一次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茹承闫!”地道口的贺於菟听到声响立刻从跃起,摸到缸边借力攀出。 他刚探出半截身子,头顶上一个缸盖就泰山压顶般朝他砸来。贺於菟被迫松开攀着缸边的双手,落回了地洞。双脚落到实地之后,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他已经无法冷静下来。 他目眦欲裂地看向头顶,缸盖被完全扣上,一点儿烛火的光亮都照不进来。 “茹承闫!”他有些崩溃了,深埋的恐慌一下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袭击了他。 无人应答。 “茹承闫!!!”贺於菟嘶哑的吼叫声被哭腔冲得七零八落。 狭长的地道里吹来一阵阴风,贺於菟觉得自已要死了。 哗—— 在他的理智崩溃的前一刻,缸盖猛地被移开,浑浊的光线顺着敞开的缸口洒了下来,贺於菟的视线里,露出了茹承闫的半个脑袋。 “贺於菟,你想把人都招过来吗?”茹承闫身形轻巧跨进了地洞,下意识将左手背在身后反复擦了擦,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贺於菟的身躯给结结实实环抱住了。 “我以为......”贺於菟未尽的话音掉落在他的啜泣里,茹承闫突然觉得他像一只脆弱的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动物幼崽。 茹承闫挖空了心思,也没从自已的脑海里找到安慰的话语,他只好作罢,象征性地拍了拍贺於菟的后背,说道:“好了,我没事。”茹承闫没有继续催促,他刚才有一瞬间,也产生了溺水窒息般的死亡恐慌,但他害怕的是困在无知中死去。 贺於菟下意识地收紧了双臂,他重新在致命的洪流中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该出发了。”茹承闫提醒道。 贺於菟终于松开了茹承闫,转头沉默地走在前面。 春光茶铺后厨的柴火堆里,被埋着的人染了血迹的指节抽动着,细如蚊蝇的声音说道:“早知就不惹他了......” 贺於菟两人爬上了地道口,一路往福来山赶去。 先前笼罩了整座福来山的迷雾早已散去不见踪影,今夜月明星稀,各种昆虫叫声交叠在一起,半人高的灌木丛也在夜风的吹拂下摇曳。 贺於菟余光看向跟在身后的茹承闫,突然放慢了脚步,说道:“你脸上有血。” 茹承闫闻言摸了摸自已的脸,左脸上有一小块凝结的血迹,他用力地搓了搓,血迹消失,他苍白的脸颊因大力揉搓而微微红肿。 清晰的景象中,贺於菟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两人之间弥漫了尴尬的情绪,他闷着脑袋想解释,但“对不住”和“唐突了”这六个字在牙齿间囫囵了一圈又被他咽回肚子里,不打算再说。 两人紧赶慢赶顺着上山的小路一路追,很快就看到朱威武那头青丝缠金在月光的映衬下散发着无法遮盖的光亮,她正低头在脚边寻找什么东西,两人远远缀在朱威武身后小心观察着。 茹承闫一路上都借机扶着树行走,他的眼前阵阵眩晕黑影乍现,他摸了摸后脑勺,感觉到全是湿润粘稠。他叹了一口气,心道不知自已还能撑多久。 “小心。”贺於菟敏捷地转身退后两步,护在茹承闫身前,他没注意到茹承闫藏在背后的手。 血腥味!一股似有若无的血腥味从山上蔓延下来,他们能闻到的,朱威武自然闻到的。 第30章 只见她直起身子,将竹篓里的弯刀稳稳拿在手里,往血腥味的源头走去。茹承闫示意贺於菟跟上去。 片刻之后,朱威武拨开面前的等人高的杂草,看见了一具“尸体”。 她大胆地上前查看,这是一头体型巨大的野狼。她将野狼身上覆盖的杂草和腐叶拨开,看见了野狼后腿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可怖血洞。 朱威武紧皱眉头伸出手摸了摸血洞边缘,周围的皮肉坏死,伤口中间一些赤金细丝若隐若现,在明亮的月光下很容易就看到。 就在朱威武沉思之际,本有点已经有些僵硬的“尸体”忽然开始上下起伏,狼首处传来由轻到重的喘息声。 朱威武一惊,当机立断后退几步,手里的镰刀死死握着。但她发现野狼竭尽全力把头抬了起来,确认了她的身影之后全身抽搐又无力躺了回去。 紧接着她听到野狼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它的不甘和愤怒扑面而来,朱威武觉得它是倒在王座下濒临死亡的挣扎。 朱威武表现出非一般的冷静:“你是妖?” 野狼张嘴想回答,却咯出一口血。 朱威武明白了,妖兽和普通野兽最大的区别,就是懂人性。 她从竹篓里拿出几株药草放进嘴里嚼碎,上前几步重新回到野狼身边,把草药汁水和碎渣混合的产物平铺在狼腿的血洞上。 野狼顿时疼得痉挛起来,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朱威武的行为让茹承闫心中的疑虑更加深了,她为何会对狼妖抱有不同寻常的同情心。 依岱城里的孩童,在小时候总会被长辈吓唬,说要是不听话,山上的野狼会跑下来把他们叼走。但事实是,野狼袭击人族领地的次数极少,反倒是其他一些蟒蛇和熊类比较多。寒冷冬季时庄子上经常有佃户看见大熊撕扯开篱笆偷鸡偷羊,庄子上瘦骨嶙峋的狗根本守不住,还没吠叫示警就被咬断了脖子。 茹承闫没来由地觉得,狼群对人族有些另类的亲切。这种别扭的亲切就如同眼下朱威武对狼妖表现出来的亲切没什么两样。 朱威武轻轻顺着狼的背毛,企图让这份触摸让它没有那么痛苦,她犹豫再三说道:“我有......” “朱姑娘,需要帮忙吗?”茹承闫的出现打断了她想说的话。 听到茹承闫的声音后,朱威武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冷静得就像事先就知道他们一定会上山。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虫鸣声回应着。 “你知道的,我们并没有恶意。”贺於菟摊手向朱威武解释道,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冷意。 狼妖闪着幽光的瞳孔盯着贺於菟,只可惜贺於菟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它身上。 很快朱威武就露出了熟悉的笑容,说道:“真高兴你们能来帮忙。我要找的东西还没找到,狼妖就拜托你们照顾一会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能帮忙自然是我们的荣幸。”茹承闫平静地回答,他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温润,但朱威武接收到了拒人千里的冷漠。 但是没关系,刚好能用狼妖将这两人困在此地,她就还有机会。 待朱威武走远,贺於菟问道:“我们就在这里守着?” “对。”茹承闫靠着一棵树盘腿坐下,距离狼妖恰好丈宽距离,不远不近,足够观察。 “我们不是跟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突然暴露?我觉得她今夜的目的一定不简单,哪有人半夜上山找草药的。”贺於菟也坐在了茹承闫旁边,两人相隔一拳距离。 茹承闫目光有些迷离,“她恐怕早就料到我们会跟踪她,又或者说她特地在等我们跟上。”他说,“她有意让我们察觉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茹承闫眯了眯眼睛,他的脑袋越来越沉重。 等到贺於菟察觉不对时,茹承闫已经头一歪,栽倒在地上。 茹承闫是被一阵烤肉香唤醒的,钝痛随着他的意识一起清醒。 睁眼仍然是那片山林,朱威武回来了,她正将一把柳叶状的匕首放在火上反复炙烤,直到匕首泛起紫红色的光彩,朱威武才用它一把挑开了狼妖后腿上的药草,对准伤口十分果决地刺了下去,手腕一转,利落地将伤口里的黑白腐肉都挑了出来,紧接着又用通红的刀面将伤口边缘处烫焦。 此时天光大亮,在茹承闫和狼妖中间的空地燃着一处小火堆。 在日光下并不明显的火光让茹承闫觉得身体没那么僵硬了,原本夜晚的山林确实冷得让人四肢僵直。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后脑勺,被朱威武阻止了,“给你上了止血化瘀的药,别乱动了。” “贺...贺大呢?”茹承闫差点脱口而出,突然想到在医馆时朱威武叫贺於菟为贺大,他猜测贺於菟十有八九没有将真名告知,而是用了简单的代号。 朱威武手里的动作没停,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去捕猎了。”狼妖在剔骨除肉的剧痛之中竟然也能一声不吭,这让朱威武有些惊讶,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你可以告诉我你在找什么吗?是什么东西值得你冒着巨大的危险夜晚上山?”茹承闫盯着朱威武的背影。 她不怕茹承闫会做出不利她的事情,这是茹承闫的判断,只有信任才能驱使动物将脆弱的背部交给别人,所以他想,与其在暗中鬼鬼祟祟,不如直截了当的向她表达想要了解真相的意图。 第31章 朱威武从背篓里取出干净的绷带,替狼妖包扎好伤口,再将地上的腐肉拨进用匕首挖的小坑里,三两下给埋上,她说:“我在找类妖草。” 虽然有所猜测,但茹承闫还是大吃一惊,差点维持不住脸上的表情,他知道类妖草这种东西。 类妖草是在妖族中比较流行的说法,而在人族这边,通常称其为银月铜骨草。是一种在月光的照射下会发出淡淡绿色荧光的药材,白日里与一般草药外表别无二致。 银月铜骨草形状各异,或者说有千变万化之能,能模仿附近的植物形态,它的主要功效具有洗涤血脉重塑筋骨之能,所以人族称其为银月铜骨。 银月铜骨草其实属于妖族一类,但又介于妖兽和妖植之间,传闻类妖草修炼到万年之后,会模拟妖兽幼态。因药效强大,妖族通常用来内服,用以化形或进化血脉。普通人类根本不能直接服下,否则将会爆体而亡。 这是茹承闫在老邓枕头底下那本《百妖列闻》中看到的,在通篇介绍银月铜骨草的文章最后,书写者还用朱砂特别注释了一句话,混血者服之,则发其异。 “你要银月铜骨草做什么?”茹承闫首先就注意到朱威武的用词上有些特别,她表现得太过亲近妖族了,这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朱威武听明白了茹承闫的暗示,她仍然冷静地说道:“我有一个病人,他的腿疾耽搁了太久,下身肌肉已经部分坏死,我不忍心他残废半生。而......银月铜骨草有着重塑筋骨的作用,我想尽我所能帮助他。” 茹承闫问道:“是很重要的人吗?” 朱威武笑了笑,“我是大夫,我的病人对于我来说都相当重要。” 茹承闫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将《百妖列闻》里人族不可服用的提醒告诉朱威武,他不是不相信朱威武,而是不相信这个幻境。 他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已的冷漠来。 “我回来了!”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紧随其后的是贺於菟高大的身影。 茹承闫抬头看向他,视线上下打量了一下,是他的错觉吗?这小子好像长高了些。 “茹承...茹二你终于醒了,昨天晚上你吓死我了。还好朱姑娘回来得及时,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办。”贺於菟扔下手里的两只野兔,三步并两步走到茹承闫面前蹲下,抬手就覆在他的脑门上,“终于退烧了。” 茹承闫忍住了打掉他手的冲动,“我没事。”转而又朝朱威武问道,“你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朱威武从鼻腔里喷出气音,“嗯。” “狼妖你要怎么处理?”茹承闫说。 朱威武像是早就考虑到了这点,说道:“带它回医馆。”她抓起地上已经断气的野兔,十分熟练地开膛破肚扒皮抽筋。 茹承闫看了眼硕大的狼妖,这身形有一匹野马那么大,又同情地看向了坐在他身边的贺於菟。 很快两只野兔就被架到了火堆上,贺於菟馋的直流口水。 朱威武将匕首简单地擦洗干净插进行缠里,山上水源并不近,她决定下山再仔细清理。 坐在火堆旁,茹承闫就着那点温暖,盯着火光沉思。 第13章 迷雾之城13 “给你腿。”贺於菟递过来一只肥硕的兔腿。 茹承闫接过,低头斯文地开吃,他身体虚弱,急需补充食物恢复体力。 三人很快就分食了两只野兔。 朱威武走到狼首处冲它说道:“我带你回去,留在这里你会死的。”狼妖伸出舌头舔了舔鼻子,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朱威武,比昨夜有神。 朱威武拿出绳子将狼妖的手脚捆起来,用上贺於菟刚才顺道捡回来的粗木棍穿过绳子将狼妖像猪一样抬了起来。 贺於菟把火堆踢散,火光很快就消失不见。 “走吧。”朱威武拍了拍手中的木棍,看向贺於菟。 “啊?”贺於菟指了指自已。 “去帮忙。”茹承闫推了一把贺於菟,让他去帮忙,“我自已可以。” 贺於菟十分不放心,特地后仰了身体看了眼茹承闫脑后的伤口,才不情不愿地上前抓起木棍的一端。 光线明亮,这让下山的路容易了不少,三人很快就到了山脚,朱威武走在最前面,往城墙处前进。 “这边。”朱威武果断地绕开南城门,那里已经有土兵把守,进城的百姓都守着秩序排队进城。 不一会儿朱威武走到城门土兵的视线盲角,拨开草丛,露出一个隐蔽的洞口。 “这里怎么还有?”贺於菟忍不住说道。 “还有别的洞口?”朱威武敏锐地反问道,她的语气让贺於菟意识到朱威武也不知道还有别的地道,立马住了嘴。 茹承闫皱了皱眉,春光茶铺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朱威武见状不再追问,转头率先跳进了洞口,贺於菟先将狼妖送进地道,紧随其后也跳了进去,只不过在进入洞口之前,十分不放心地回头看了眼茹承闫。 其实这洞口没多深,下方呈滑坡状,地道里的高度刚好够贺於菟站直身体,比他们出城时使用的地道要宽敞不少,看地上的脚印痕迹肯定要比另一条使用的人更多。 扛着巨大的狼妖,三人的步伐明显比出城时要慢不少,终于赶在晌午时分抵达了另一端的洞口。 茹承闫赫然发现,这里的出口竟然就在医馆附近的一家茶铺。 第32章 又是茶铺,茹承闫想到,以后可以多留意一些城中的茶铺,或许会有别的发现。 “咦?老强怎么不在?”朱威武跳出地洞后,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老强?”贺於菟有些不确定,但茹承闫立刻就将这个名字和昨天晚上那个八字胡的男人对上了号。 他当然来不了了,昨夜老强突然对他出手,他将人打了个半死,现在估计躺在某处疗伤吧。 “老强就是掌管地道的人,夜晚有宵禁,我们出城每次都要给些辛苦费。”朱威武解释道。 “辛苦费是多少?”贺於菟忍不住问道。 “十文。”朱威武小心翼翼探出头往茶铺后门的小巷看了看,确认此时并没有行人经过,带头走出了后门。 “十文?!”贺於菟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他向茹承闫挤眉弄眼,但茹承闫拍在他肩头上的手一巴掌将他心中的愤愤不平给拍散了。 “他还我了。”茹承闫一本正经地说道。 贺於菟现在情绪犹如染缸,五颜六色五彩斑斓,他震惊地看着茹承闫,眼神似乎在说:你什么时候瞒着我又干了大事? 三人带着狼妖回到了医馆。 狼妖身形太大了,朱威武只好找了一床被褥铺在后院的空地上,将狼妖安置在上面。 她观察到茹承闫和贺於菟的身影走远了些,她快速地凑到狼妖耳边说:“你的伤口上有鬼鎏金,张家神子在附近吗?我有类妖草,你能治好的。” 狼妖艰难地摇了摇头。 朱威武大胆猜测,张家神子就算还在附近,他也无法追踪到进了城的狼妖,依岱城可是邓家的地盘,张家神子无法进城。 她又觑了一眼茹承闫,转身进了厨房,搬出药炉,顺带拿了小碾子,搬了个板凳坐在燃起的药炉旁处理药材。 狼妖的体力早就坚持不住了,全靠濒死前强烈的求生欲望支撑着,现如今进了城,它终于能安心地闭上了双目陷入沉睡之中。 朱威武仔细用碾好的草药敷在狼妖的伤口上,又拿新的纱带小心缠好,终于松了口气。 类妖草被朱威武偷偷放进了药炉里,有了类妖草做药引,这炉药需得煮上七八个时辰。又另外设了一个更小的炉子,额外单独熬一份类妖草汤药。 茹承闫回到房间里歇息,虽然伤口被包扎好,愈合的麻痒感也有一些,但他发觉眼前时不时闪过的黑影并未消失。 贺於菟则坚持待在茹承闫身边,睡地板上都赶不走,茹承闫只好任由他去了。他在山上没有休息过,一晚上心惊胆战地守着昏迷的茹承闫,精神透支使他倒头就睡。 爆烈的太阳逐渐西斜,和煦的黄昏在地上映衬出橘黄的倒影。 “什么味道?”贺於菟捏着鼻子醒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像尸体腐烂了百日之后如蚀骨之蛆沾之即附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茹承闫已穿戴整齐坐在床边,他皱着眉头说:“是银月铜骨草。” 银月铜骨草须生食内服,其味清香。但若加热煮食,则其味腐臭无比,令人嫌恶。这是银月铜骨草使用介绍最后一行的朱笔注释。 茹承闫越过贺於菟走出房间,第一眼就看见了撑着头在药炉旁昏昏欲睡的朱威武。 她要给狼妖用银月铜骨草?但为何要放进药炉熬煮?茹承闫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朱威武或许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亲近妖族,因为她对银月铜骨草的使用方法一知半解。 夕阳西斜,将死的阳光垂落在朱威武的侧脸上,茹承闫觉得有种奇怪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朱姑娘。”茹承闫走近朱威武唤道。 朱威武猛然清醒了过来,抬眼看向天边,“酉时了?” “酉时末了。”茹承闫补充说道。 朱威武又立刻低头去看药炉,垫着布拿起炉盖往里瞧了一眼,自言自语道:“还好还好......”然后起身从厨房里端出两碗水加进了药炉。 谁都不想做饭了,贺於菟被派出门采买三人的食物。 而茹承闫则和朱威武互相进行了一场试探。 “我原本怀疑你是妖族,但现在我觉得你更像是一个除妖师。”朱威武站起身说道。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感觉?”茹承闫反问道。 “你知道得太多了,而且你一直都在暗示我不是吗?”朱威武正色道,其实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她并没有点明,茹承闫腰间缠着的那条鞭子,她在邓家家主身上看到过。 茹承闫的心脏猛地一跳,他原以为这里对于妖族的存在习以为常,是哪里露馅了? 他想到了,银月铜骨草。 这东西,在人族当中的确只有除妖师又或者是和除妖师关系比较紧密的人才会得知银月铜骨草的存在。 事到如今,茹承闫只能被迫假装自已是除妖师,他说:“是。” 朱威武不着痕迹地往院中移了移,道:“我不深究你的隐私,也不过问你的归属,我只要你一个承诺。” 茹承闫放松了一些:“什么承诺?” 朱威武顿了顿:“你发誓,你不得伤害好妖。” “比如它?”茹承闫指了指院中的狼妖。 朱威武点点头。 “好,我发誓。”茹承闫完全放松下来,看来,朱威武只是一个单纯普通的姑娘而已。 “完整地读出来。”朱威武有些谨慎。 第33章 茹承闫眼角的笑意消失了,这一刻他脑海里的想法百转千回,他尝试猜想朱威武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也在考虑过发誓的后果,他思及刻印在他灵魂上的深刻仇恨,他觉得自已做不到。 “恕我做不到。”茹承闫低低地说出这句话,朱威武顿时手心里都是冷汗。 但茹承闫主动退让了一步,道:“但我可以答应你不伤害它。”他再次伸出手指向狼妖。 朱威武咬着下嘴唇,她尽力隐藏自已的恐惧,说道:“也行......那总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茹承闫。”少年朱唇轻启,他直勾勾望向朱威武,企图在她的瞳孔里找寻到一丝一毫的恶意。 可是没有。 “茹二,朱姑娘,我回来了。”贺於菟轻快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院中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恢复了和谐的气氛。 贺於菟买了几个馒头还有一只烧鸡回来,幻境中百姓的粮食远比他们所处的现实更富足。 三人草草吃过晚饭,朱威武坚持要亲自守着药炉看着火候,别人看她不放心。 关上房间的门,贺於菟终于找到时间和茹承闫单独说话了。 贺於菟说:“我在街上打听到,现在城中的县令叫做石方,可惜我不识字,没读过县志,你知道这个人吗?”他希冀的眼神望眼欲穿地盯着茹承闫。 茹承闫如他所料沉声道:“有,我在县志上看到过。石方县令在任,距离我们约莫两百多年前。” “两百多年前?”贺於菟瞪大了双眼,又在茹承闫的示意下闭上了嘴。 石方,是县志上记载的依岱城建城以来,建树最大的县令之一。 在任期间,统筹依岱县的人力物力,加固了南城墙并且修建抵御山中野兽的防御机制,让往后的依岱城免受野兽侵扰。同时,鼓励了城中百姓积极为完善县城的管理提出意见,还专门在衙门外设置了一个木箱用以接收百姓们的意见。 堪称再世青天。 可惜命不长,时年三十二就魂归故里。 “到底是谁费尽心思让我们进入两百年前的幻境之中,又想让我们发现什么呢?”茹承闫轻声地自言自语。 “什么?”贺於菟侧身去听,但茹承闫却没有再重复。 虽然房间的门被关上了,但银月铜骨草的腐臭味依旧弥漫在空气中,茹承闫侧躺在床榻上,视线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睡在他床前的贺於菟身上。 为什么是他呢?茹承闫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起进入幻境的是贺於菟而不是别人呢? “你身上有伤,早些休息吧,幻境怕是不会这么快结束的。”贺於菟翻身盖上了被子,闭上双眼。 万籁俱寂,所有人都沉沉睡去。 就在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院中的狼妖身躯无意识地抽动起来,后腿纱带下的伤口溢出金丝,堙灭在第一缕日光之中。 等到天边大亮,茹承闫是第一个起来的,他伸着懒腰眯着眼走出房门。 就一眼,茹承闫差点咬到自已舌头。 院子里哪还有马匹大小的狼妖,只有一个一丝不挂的男人蜷缩在地上。 男人样貌生得十分野性,胡子拉碴长发散乱。他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眼睫毛轻颤,像是欲飞的蝴蝶,下颌呈锋利利落的线条,露出来的右耳耳廓上有一个不规则的豁口。 他给茹承闫的感觉就像是无际流沙中存活的烈阳。 茹承闫下一秒下意识地抽出了腰间的鞭子,鞭尾顺着惯性打在了地上,发出轻轻的一声脆响。 朱威武本就没有睡熟,靠在药炉旁的门扉上小憩,这一道格格不入的声响让她清醒过来。 “你......”朱威武睁开眼先是看见严阵以待的茹承闫,下一眼才看到了地上蜷缩着的男人。 紧随其后越过茹承闫的贺於菟健步如飞闪到朱威武身前挡住她的视线。 “非礼勿视。”贺於菟说道。 朱威武被贺於菟的动作吓了一跳,但仍然上前一步说道:“你答应我的,不能伤他。” 贺於菟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看茹承闫收起了手中的鞭子,说道:“抱歉,一时紧张,我不会食言的。” “你什么时候答应她了?”贺於菟一脸疑问。 “你不需要知道。”茹承闫回答,尔后对着地上的男人说,“把被子裹上,别让人家姑娘难做。” 男人艰难撑起上半身,点点头,拉过身下的被褥将自已裹得严严实实。 “你腿上的伤口不同寻常,是谁在追杀你?”茹承闫问道。 男人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哑了,他连忙吞咽两口唾沫润了润喉咙,简洁明了地说道:“张家神子张天落。” 男人抬头看向茹承闫,青色的瞳孔映着像初雪般的澄净。 张家神子......茹承闫看见过另一本书上有提到过,天下有两大除妖师世家,其一是腾海洞邓家,其二就是百越城张家。 眼前被追杀的男人是狼妖,张家,莫不是那个百越城张家?茹承闫一时间想过许多条线索。 “你为什么被追杀?”茹承闫又问道。 男人的神情明显一怔,扭头看向站在另一边的贺於菟和朱威武,意外地发现两个少年都是一样困惑的眼神,而那个被保护在身后的少女却是一副无奈的表情。 有趣,有趣极了。 男人嘴角挂上笑意,耐心地解释道:“张家神子杀妖,怎会需要理由?” 第34章 茹承闫听到男人的话后,眉头显而易见地紧皱起来,他察觉到自已再次露馅了。他对妖族的一知半解,对张家神子的迷茫,这些都是他无法隐藏的破绽。 这时男人善解人意地说道:“没关系,世上离奇的事情多了去了,我自然是不在乎追究对我无害的事情缘由。我相信现在既然能站在一个院子里,那就是可以互相信任交换一些情报的,毕竟在我们之间谁也没有对立的关系存在。” 茹承闫紧绷的脊背在男人说出这句话之后得到了放松,挑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之间没有对立关系?” 男人从紧紧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指向茹承闫腰间的鞭子,说道:“因为你拥有‘龙脊鞭’。” 贺於菟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茹承闫腰间的鞭子。 茹承闫微微抿着嘴唇没有搭话,男人解释道:“你腰间那条龙脊鞭,每一节都是由妖骨所做,中心镂空,做了爪尖镶嵌,鞭尾用的是高等级妖兽脊骨做的倒刺钩。”男人观察了一眼茹承闫的表情,继而说,“它是邓家家主的妖武。” 茹承闫听到最后一句,他心中的震惊已经无法形容,嘴唇微张,他的内心此刻正在进行风暴般的肆虐。 老邓老邓......姓邓,其实老邓的身份一开始就显现了端倪,茹承闫惊愕地想到,可是怎么会是依岱城而不是腾海洞呢? 他忍不住追问道:“为什么拥有龙脊鞭的人不会杀你?” 男人解释道:“因为邓家从来不会滥杀无辜,而我也并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邓家不会杀我。” “你就没想过我可能不姓邓?”茹承闫问道。 男人愣住了,他确实没有过此类猜想,道:“邓家家主的身份象征怎么会出现在外人身上?就算你并非姓邓,那也是被邓家承认的除妖师。” 茹承闫温和地笑了笑:“我确实不姓邓,但你说的都对,我暂时也不会杀你。” 暂时......男人细细斟酌了这个词,少年的神色不似作假,他的意思可能是以后如果他犯了事,还是会对他下手,一时之间男人觉得茹承闫有些不适时的谨慎。 “我明白了。我还没自我介绍,我的名字叫贺修良。”贺修良笑眯眯的说道。 没等众人有所反应,贺修良不自然地低头看了自已的手脚一眼,突然发起狂来,双手握紧成拳大力往地面上抡砸。地面顿时出现数个拳头印子,泥点飞溅。 朱威武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上前一步拨开碍事的贺於菟,快准狠地伸出手点了男人双臂上的麻筋。 男人双臂垂落在两旁,茹承闫看到他青色的瞳孔周围已然染上了鲜艳的绯红。 朱威武认真地看着男人的双眼,她温声说道:“别怕,贺修良,守住本心。” 听罢贺修良并未恢复理智,反而挣扎着想要从裹紧的被褥里站起来。 朱威武极快速地对贺於菟说道:“鬼鎏金具有扰乱妖兽神志的作用。贺於菟,我需要你从药炉里倒出一碗药,帮我灌进他嘴里。”朱威武手脚利落,连点了贺修良好几处的穴位,致使他短暂丧失行动能力。 贺於菟动作也快,冲进厨房随意拿了一个瓷碗,来不及用布隔着,直接上手握住了药炉的手柄,他疼得直哆嗦,但稳稳地将药倒了出来。 “来了。”贺於菟说。 朱威武狠狠捏住贺修良的下巴,迫使他张大嘴巴,“灌!”一声令下。 贺於菟也不管汤药是否滚烫,他顾不上是否会烫伤狼妖的食管,他只在乎如果此时不听从朱威武的命令,狼妖冲破束缚,等待他们的就会是死亡。 咕嘟咕嘟—— 冒着热气的汤药直接倒进了贺修良的嘴里,贺於菟拿着空碗退后了两步呆滞在原地。 贺修良体内不断发出像冷水浇在滚烫铁器上的滋啦声,茹承闫眼尖地看到被褥散落开后,贺修良腿上本来蔓延到大腿根处的赤金丝快速地退回到伤口周围。 原来朱威武熬煮银月铜骨草是为了要逼退鬼鎏金吗? 贺修良剧烈地咳嗽起来,灌下去的药很快就起了作用,他眼睛的猩红褪去,理智回笼:“咳咳咳,是类妖草?”他被烫伤的喉咙发出难听的声音。 朱威武眼看没有隐瞒的必要了,索性大方说道:“是。” 贺修良情不自禁地说了句:“太臭了,类妖草不是这么用的。也是因为你从昨日起就熬煮类妖草,空气中飘散着的味道也是轻微的剂量,致使我控制不住原形。” 朱威武追问道:“那要怎么服用?” 贺修良无奈地笑了笑:“类妖草须生食内服,其味清香。但若加热煮食,则其味腐臭无比,令人嫌恶,功效减半。” 朱威武恍然大悟,连忙走向前院,看样子是打算用纸笔记下来。 茹承闫的反应截然不同,他浑身一震,心如擂鼓。因为贺修良所说功效同他在《百妖列闻》上看到的朱笔注释完全一致,除了最后一句,功效减半。 是贺修良看过这本书?还是这朱笔注释就是他写的?可是为什么没有了最后一句,是有意为之?重重疑问扑面而来,茹承闫的心跳就要跳出胸腔,他忽然意识到,这些所谓的真相,恐怕到最后会变成一个惊天大局。 第14章 迷雾之城14 朱威武去往前院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贺修良从地上爬起来,再次用被褥裹紧了自已,他抬头认真打量茹承闫,发现这两个少年皆是人影恍惚重叠,虚虚实实看不真切。 第35章 贺修良眯了眯眼睛,嘴角勾起不明显的微笑,他用自已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就知道你们会来的。” 朱威武很快就去而复返,还从问诊堂顺道拿了一套衣服,扔给贺修良,说:“穿上,这是前院备着的常服,有点旧了,别嫌弃。” 贺修良冲她笑:“不嫌弃。”转身朝茹承闫身后的房间走去,“借地一用。” 茹承闫点点头。 朱威武又说:“我要去一趟病人家里,你们请自便。” 茹承闫说:“左右我们也无事,能否与你同去?” 朱威武明白,茹承闫这是要去探听消息,不过张叔家里没什么好探听的,跟着去也无妨,就是不知道张叔张婶喜不喜外人踏足。 她说:“可以,但是我到时要和他们确认情况,要是他们不喜,你们就别跟进来了。” 茹承闫答应了。 “去哪里?我不能跟着去吗?”换好衣服的贺修良打开了房门,笑眯眯地看着朱威武。 贺修良明眸皓齿,将长发束起来后,身上展露的野性一并消弭了,转而呈现出另一番温文尔雅来。 朱威武的心漏跳一拍。 “你腿有伤,不利于行,还是先在医馆休息吧,别到处乱走,城中也不只有邓家。”朱威武一口回绝,并提醒他城中还有很多散修除妖师。 “好吧。”贺修良的眼角耷拉下来。 张叔家距离医馆并不远,三人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就到了张叔家所在的巷口。 朱威武示意茹承闫两人在巷口等着,她主动走进狭窄的巷子里,张婶就坐在家门口择菜。 她冲张婶喊道:“早啊,张婶,吃过早饭了吗?” 巷口来了人,张婶马上就察觉到了,定睛一看扬起高兴的神色说道:“朱大夫是你啊,吃过了,多谢关心。快进来快进来,老头子也挂念着你。今日也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可把你盼来了。”张婶连忙放下手中的菜,从小马扎上扶着门框站起来,在围裙上用力擦着手,脸上早就挂上了慈祥的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见张婶都觉得她好亲切。”朱威武喃喃地说了句,茹承闫听见了。 站在巷口的茹承闫皱了皱眉,他觉得这个张婶身上的撕裂感非常强烈。明明开口第一句表示她非常欣喜惊讶,可是后面又说准备了盛宴,明显就是有备而来提前得知,这个张婶不简单。 虽然朱威武说她每次见到张婶都有种莫名其妙的亲近感,但是茹承闫却觉得有些生理上的不适,可以说是厌恶,对于恶意觉察的厌恶。 “张婶,今日我带了两个朋友过来,方便让他们过来吗?”朱威武走到张婶跟前,十分客气地说。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了,朱大夫的朋友自然也是菩萨心肠是顶顶的大好人,老婆子哪有不欢迎的道理。请进请进!”张婶最后一声高喊是对茹承闫两人说的。 这里茹承闫又发现奇怪的一点。 按理来说,巷子里的人家邻里之间应当很熟悉,通常平时白天也会开着门,干活的女人们互相拉家常,好打发时间,谁家来了客人也会亲切地问候两句。 但这条窄巷里并没有出现这样的场景,反倒是只有零星一两户人家开着门,茹承闫猜测,这条巷子没有什么人家。 这里处处透着异常,茹承闫抬脚前侧过头同贺於菟悄悄嘱咐道:“这里很奇怪,小心行事。” 贺於菟应了一声,跟着茹承闫进了巷子。 张婶撇下门口的菜篮子,跨过门槛,殷勤地拉着朱威武往院子里去。 茹承闫快步跟上,听到朱威武说:“张婶您客气了,这次我已经找到最后一味药引,相信张叔很快就能恢复如常了。” “好好好,朱大夫您真是老天派来的救星啊,先吃饭吧?千万别累着了,老婆子现在就下厨。”张婶十分高兴。 那种怪异的违和感再次降临到茹承闫心中,他不禁想到,自已的丈夫有救了,不是先请大夫去熬药,而是先关心大夫的状态,难道吃饭比丈夫的病情还要重要吗? “不着急张婶,我先去看看张叔,现在天色还早,您先不忙活。”朱威武推拒道。 两个少年跟着朱威武进了屋内,看见张叔仍旧躺在嘎吱嘎吱的木床上,随便一个抬手动作就能让床发出震天响,张叔身下垫着的被褥洗得大片发白,看着还算干净。 听见人声,张叔艰难转过身来:“是朱大夫啊,真是不好意思,我老头子又招待不周了,劳烦你多担待。” 朱威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害,张叔我都说多少次了,还这么客气。” “好好好,老婆子快去做饭,别让朱大夫和......客人们饿着了。”张叔的视线划过茹承闫两人的面孔,然后在茹承闫腰间的龙脊鞭上停留,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很快重新挂上微笑看向朱威武。 “不着急张叔,我先来给您看看腿。最近还有没有觉得隐痛阵痛?”朱威武问道。 “还是有点的,特别是晚上的时候。”张叔回答。 “张叔您放心,最重要的一味药引我今天已经拿过来了,相信过不了多久,您就能健步如飞了。” “借你吉言,朱大夫,真是多亏了你啊。”张叔的笑意不及眼底。 茹承闫和张叔打了一个照面之后,就退到院子里去了。 他听到朱威武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张婶,借伙房一用,我先将张叔的药熬上。” 第36章 贺於菟一直紧紧跟随在茹承闫身边,此时同他一起站在院中水缸旁。 茹承闫感觉心里好像压了一块大石,温暖的阳光照进巷子里,却照不进他的心。 他沉默无言地低头思考着,张叔和张婶这两人肯定不简单,并且已经认出了他腰间的龙脊鞭,这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相当于失去了先机。 贺於菟低头仔细观察水缸里一尾金鱼,在清透的水中四处游动分外有活力。他其实也察觉出不合理的地方,但是他按下不表。贺於菟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会守在茹承闫身边,守护好他手中唯一的浮木。 很快厨房就飘出来一股熟悉的恶臭味,贺於菟顿时两眼一瞪,差点把自已呛死。 伙房中,朱威武将提前准备好的一小碗暗红色液体从食盒里拿出,再混着几十味药材一起倒进药炉,大火煮成一碗黏糊糊黑漆漆的药。 张婶一直在旁边看着,想帮忙但又怕好心办坏事,原地干着急。 朱威武端着药碗,回头对张婶说:“张婶,我先端过去让张叔服下,这些就等我稍后过来收拾。” 张婶连忙摆手:“我来就好。” 朱威武从伙房步伐稳健地走进张叔的房间,院中的茹承闫感觉到紧随其后的张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安的情绪。 茹承闫立刻就想到了,张婶绝对知道银月铜骨草的功效。他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抬脚进入了房间。 “张叔,喝药。”朱威武弯腰哄道。 张叔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朱威武身后的张婶,微笑接过药碗,仰头一口闷了。 张婶伸出去的手没来得及收回,她想要阻止但又中途改变主意。茹承闫看见了但也同样没有阻止,他想到《百妖列闻》上的介绍:普通人族服之,爆体而亡。 他并未阻止,是因为张叔张婶之间存在着格格不入的怪异感,他想看看服下类妖草的张叔,是否会有什么后果。同时也是因为这是在幻境之中,茹承闫觉得他的冷漠十分合理。 但是张婶为何也没有阻止呢?她对张叔的自信来自于哪里? 等到张叔将空了的碗放下,张嘴想说话时,异变突生。只见张叔突然两眼一翻,整个人在床榻上绷直了身体,开始口吐白沫。 来了!茹承闫有些兴奋地想到。 张叔的手脚开始痉挛,脸上浮现出黑紫色的血管,脖子上的肌肤也开始不规则的跳动,好像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想挣扎而出。 朱威武肉眼可见地慌了。就在这时,张婶拨开朱威武,站到床前,从袖中抽出一柄通体乌黑的卷刃。 张婶也顾不得有人在场,解开张叔的亵裤,手起刀落,重重两刀划过,大腿两侧血液喷溅得老高,少数一些溅进了张婶微张的嘴里,血液顿时将被褥都染成了黑红色。 张叔当即惨叫一声,神志短暂地恢复了清明,他咯着血,抬手按住了张婶的卷刃,轻声说:“别......把水中莲收起来,朱大夫要紧。” “你们......”朱威武已经愣在了原地,惊愕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茹承闫这时上前几步,走到朱威武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他朝张婶说道:“凡人服用银月铜骨草会爆体而亡,想必你也是清楚的吧,张婶?”最后两字的称呼充满了戏谑,他的眼神里满是冷漠,似乎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 张婶忽略了张叔的话,扭头与茹承闫对视:“常人若是出现无法承受药性的症状,须得一盏茶时间里将此人股间经脉挑断,以形成一个药效缺口,避免爆体而亡。”张婶的视线再次下移,停留在龙脊鞭上,“你我本是同根生,我以为你会帮我的,可惜事与愿违。” 张叔的手无力地落下,他独自喃喃道:“毁了,一切都毁了。” 张叔全身的皮肤开始发白,身体的抽搐也没有之前严重了,他开始出现失血过多的症状。 “你再不给他止血,他就要失血过多而亡了。”茹承闫好心提醒道。 张婶伏身伸出两指探向张叔脖颈,发现脉象极为孱弱,几乎已经摸不到,命不久矣! 张婶瞬间整个心都提了起来,双手也开始颤抖,立即撕开手边被褥替张叔包扎两侧伤口。 此时的屋里一片狼藉,三丈高的横梁上都滴着血,张叔的气息越来越弱,几不可闻。 屋内弥漫着类妖草的恶臭,贺於菟耷拉着脑袋站在床尾,此刻他觉得有些头昏脑涨。而茹承闫的太阳穴突兀地跳起来,他听见脑海中一道声音在窃笑。 第15章 迷雾之城15 在医馆躺着歇息百无聊赖的贺修良突然惊醒。 他闻到了附近有一阵很浓烈的血腥味,夹杂着类妖草的味道飘散出很远。他舔了舔嘴唇,从床上爬起来下地走了两步,突然觉得不对,低头一看,双脚上套着一双足衣。 他已经记不清到底有多少年没有变成人类行走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太陌生,他不得不原地走起来适应这种感觉。 贺修良一路嗅着血腥味很快就找到了张婶家。 他轻轻地推开了木门,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味道在门扉敞开的那一刻扑面而来,他的眉头紧皱着。 贺修良循着味道走进房间,他第一眼看到跌坐在地上的朱威武,尔后双目里的血红色渐渐褪去。 他看了看房梁上的干涸了的血迹,转眼视线落在了贺於菟身上,穿过血迹铺就的青砖地板上,踮脚前行,用尽全力克制来自本性的悸动。 第37章 朱威武察觉到了他的到来,麻木地抬起头与他对视:“都是我的错,我以为......我以为只要熬煮过后药效减半常人就可以适应减弱后的药性,可是......可是......” 朱威武眼里蓄着的泪在见到贺修良之后终于忍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 “先出去。”贺修良沙哑的声音响起,将朱威武从自责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朱威武沉默地摇着头,她不肯逃避,她不敢逃避。 “你先出去,我有办法救他。”贺修良无奈之下只得同她说道。 “对对,你肯定有办法的,你快救他!”朱威武病急乱投医,差点将贺修良狼妖的身份说出来。贺修良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悲悯,类妖草不应该现于人世,会给整个大陆带来灾难的。 得到贺修良的再三承诺之后,朱威武终于肯离开房间。 贺修良盯着朱威武的背影,确认朱威武走到了离房间稍远的地方后,将门轻轻关上了。 茹承闫全程看着贺修良的动作,他对这只狼妖的到来早就心中有数,并不惊讶,而且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接下来会发生很重要的事情。 贺修良再次越过贺於菟走到张叔床前,视线在张叔脸上划过,最后停留在张婶手中那柄卷刃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你们的伎俩真是低级啊,张家几千年的根基就是被你们这些人毁掉的。” 失血过多皮肤接近雪白的张叔闻言竟然睁开了双眼,贺修良从那双墨黑色的瞳孔里只能看到疯狂与贪婪。 “你被神子追杀至此,不乖乖藏好还敢现身。我们张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们这些低贱的臭鱼烂虾来置喙,天下妖族迟早会被清理终结,到时候张家神子就是整个大陆的救世主!”张叔色内厉荏,张婶也紧握卷刃蓄势待发。 贺修良却温和地笑起来,接过张叔的话说道:“可惜,你没命看到张家被覆灭的一天了。” “胡说八道!我们是不会被你站不住脚的三言两语所威胁。”张婶怒目圆睁。 贺修良并没有被激怒:“信不信由你们。好好记住我的样子,是你们在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了。”他双手幻化成狼爪,挡开卷刃的横劈之后速度极快地袭向张叔的头顶。 “你敢!”张婶怒喝道。 贺修良的爪子定在了张叔的头顶,“我有什么不敢的,呵呵,你刚刚没听到吗?狼妖杀人,再正常不过了。” 张叔瞳孔紧缩,他感受到了头皮上的冰凉。他看向站在床尾处的茹承闫,期盼着持有龙脊鞭的人会有所动作,可惜茹承闫不为所动,令他心里的算盘失算了。 终于在尖锐的疼痛袭来时,他怂了,露出求饶的神态:“别别......请贵人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左右我也是在张家养家糊口而已,不至于不至于。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饶过我们一回吧,您的踪迹我们也不会暴露给神子的。” 他说话的同时,张婶和卷刃一齐被贺修良击飞出去。 贺修良玩笑不恭地笑了笑,茹承闫竟在他脸上看出认真思考的神情,“好啊,既然你诚心诚意求饶,那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吧。” 张叔刚松了一口气,就眼看着贺修良幻化成原型,跳到他身上低头就是一口。 马匹大小的狼妖将张叔的双腿两口咬了下来,不规则断口处喷溅出鲜红血液,茹承闫眼尖地发现鲜红里藏着一抹苍蓝色。 张叔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贺修良用塞住了嘴——用他自已的腿。 再次握着卷刃不要命冲过来的张婶已经失去理智,血丝蔓延上她的瞳孔,但她还没来得及到狼妖的跟前,就无法前进半分,低头一看发现是茹承闫用龙脊鞭将她捆了个结实。茹承闫好像在狼妖的眼中看到了不合时宜的赞扬,他有些不解,但眼下并不是提问的最佳时刻。 贺修良瞄了一眼突然出手的茹承闫,重新化成人形,发丝杂乱的脑袋垂到张叔耳边,轻轻吹出一句: “看啊,你明明——也是妖啊。” 张叔察觉到双腿断口处的血流变化,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银月铜骨草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修复着巨大的伤口,体内出现了一股人族并不会拥有的力量。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妖力涌现,本性再难隐藏,力量的失控感让张叔情不自禁地将口中塞满的血肉嚼碎吞咽下去。 吞完之后又止不住地干呕起来,他在妖兽嗜血的本性与作为人的认知之间拼命挣扎。 贺修良似笑非笑地俯视他,说道:“可不要胡乱污蔑好妖,我是来救你的啊。” 贺修良暖如春风般的嗓音在张叔听来简直就是恶魔的低语,他舌头上沾了张叔血液之后,嗓音渐渐恢复了正常,青白的面色也稍稍变得红润。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可能是妖,我是人,我是人!”张叔双目血红,瞳孔异常扩散已经看不到眼白,双耳也渐渐长出黄灰色的毛。 “原来你是黄鼠狼啊,类妖草被你喝进去的时候,你应该马上就感觉到才对,真是可悲呢。”贺修良缱绻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一旁的张婶发疯似的低吼。 “左离!我被你骗的好惨啊!” 贺修良抬眼看去,张婶握着卷刃的双手此刻微微发抖,那是用力过度导致的。 “夫人......我不是,我不是妖!这肯定是狼妖的幻术,朱嫦你快把他杀了!”张叔,不,是左离,他不断发出痛苦的哀叫,妖族血脉占比较少导致异变的过程比凌迟还要痛苦万倍。 第38章 贺修良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你们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家左右护法朱嫦左离。” 茹承闫在贺修良道出张家俩字时,那道在他脑海里的窃笑声一下子变大,充斥了他的双耳,他痛苦地捂住了双耳。 龙脊鞭失去了掌控掉落在地,朱嫦很快从束缚中挣扎出来,左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莲花指,右手紧握黑色卷刃,脚尖轻点,飞身上前就往贺修良面门砍去。 莲花指其实是一把匕首,匕首刃面雕刻着莲花和菩萨的银纹,刃边也是莲花轮廓,与卷刃水中莲出自同一铸剑师之手。 莲花指本是左离的武器。 贺修良游刃有余地应对,他背着双手,赤脚在满是粘稠血液的青石砖上躲避朱嫦的水中莲和莲花指。 “茹承闫,你怎么样了?”贺於菟细小的声音从角落处传来,他一边害怕地看着在逼仄房间里打斗的两人,一边焦急地围着捂住脑袋表情痛苦的茹承闫。 贺修良见缝插针上前卸了朱嫦的手臂,朱嫦手里的武器掉落在地,整只手也软绵绵地垂落。 “啧啧,除妖世家的左右护法,还不如我天狼族里的一个毛头小子能打,你们张家现在也只能靠那柄东西滥杀无辜了吧。”贺修良毫不留情面地嘲讽道。 “贺修良......”细微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贺修良一下子愣在原地,他突然有些惧怕转身去面对这道声音的主人,他惧怕看见别样的眼神,这是他绝无仅有的脆弱。 “贺修良。”声音再次响起,贺修良不得不转过身看向门口。 他在转身前下意识低头用袖子擦了擦脸,房间的门不知在什么时候被打开了,朱威武就站在门口,贺修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我不是叫你在外面等着吗,你怎么进来了。” 朱威武并未展露其他情绪,回答道:“贺修良,我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我只是不想我救回来的人......无论是人也好妖也好,不要再互相残杀滥杀无辜了。” 贺修良好像被某个字眼戳中了软肋,他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无辜?他们哪个人无辜?他们手上沾了多少妖族的血,你问他他数得清吗?” 朱威武抬眼看去,她没见过他们的武器,但刚才在门外她听到了贺修良叫他们张家的左右护法。 “你们为何要苦心骗我?”朱威武问道。 朱嫦一身冷汗地跌坐在地,她知道她已经处于任人宰割的处境了:“你是我们选中的人。” 朱威武说:“选中的人?你们想要做什么?” 朱嫦没有回答朱威武的问题,反而扭头看向正在床榻上挣扎的左离,说道:“好啊真是好,我真是有眼无珠,左离!我和你同床共枕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你是妖!你在张家蛰伏这么久,想对神子做出什么不利的事情?” 没等左离回答,朱嫦兀自仰天笑了起来,直到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被自已气急攻心的心血呛了一口,众人才又听得她断断续续说道: “呵呵呵,我明明与妖族势不两立,竭尽一生都在为肃清天下妖族而鞠躬尽瘁,为帮助张家甄选神子呕心沥血。呵呵呵呵呵,我们的女儿是成了人妖混血的下贱血脉!左离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左离,你让我毕生的心血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哈哈哈哈哈哈——” 朱嫦疯了似的,瘫坐在地上狂笑。 “我不是妖......我不是妖!我是人!肯定是那头狼妖使的手段!我肯定是人!我爹娘都是人族!”左离从床上跌下来,双手使劲抠着地面,他爬到贺修良面前,指着破口大骂,已经完全血红的眼睛和黄色的长耳一下子在众人面前显露出来。 “人族是无法使用类妖草的,纵使药性再三减弱,它重塑筋骨的功效根本就对人族无用。寻常人族服下不过半刻便会爆体而亡,若是混血人族服下,则会激发身体内潜藏的妖族血脉,完成进化直至变成纯妖。”茹承闫的脑袋里的疼痛减轻了些,他沉声解释道。 “就算你爹娘一辈子都是人族形态,不代表他们体内没有妖族血脉,你的祖上定然有一只纯妖,你现在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贺修良听罢惊讶地看了眼站得如同雪山青松板正的清瘦少年,少年给他的感觉还是不曾改变,一如既往地清冷。 左离伏身呜呜低咽,不知是因为痛恨还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哈哈哈哈哈!” 不远处传来疯癫的大笑声,众人纷纷看了过去,只见朱嫦瘫坐在地,抹了满嘴鲜血,发髻散乱,脸上混着她从地上抹来的血和泪,她伸出一根手指,直直指向朱威武的方向。 “哈哈哈好啊真是好啊,朱大夫,你身边不是鬼就是妖,你可真是出息,不愧是我们张家看中的预备神子。”朱嫦狠狠咽了一口血,敛了张狂的笑容,“妖族屠杀人族,烧杀抢虐,无恶不作,朱威武你作为人族就应当立志为天下开立没有妖魔鬼怪的太平盛世!到张家去!做张家的神子!去做天下人族的神子!” 随着朱嫦激烈的语气,她的额头骤然肿了起来,皮肤变得坚硬,肉眼可见的沟壑痕迹从她额头上显现,瞳孔在众人的目视下缓缓化成了竖瞳。 就在朱威武愣在原地时,一直伏身在她面前的左离已经露出了一条黄灰色的尾巴,床边的朱嫦也变成了吐着信子的模样。 “她是蛇妖。”贺修良横跨一步,挡在朱威武面前,双手幻化成狼爪模样。 第39章 茹承闫毫不犹豫地从腰间抽出长鞭,挡在贺於菟身前。 “是天命,狼妖,这是天命!朱威武,杀了我!”朱嫦用最后模糊不清的音调和滑稽怪异的语调说出最后一句话。 “那你守着你的天命去死吧。”贺修良忍无可忍,手下再不留情。 吭哧一声,贺修良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为何?” 茹承闫刚刚甩出一鞭的手现在微微颤抖着,他挡下了贺修良的攻击,少年眼中俱是清冽:“你说你是个好妖。” 贺修良眼中的恼怒在茹承闫这几个字音中渐渐消散,他恢复了平静:“你说得对。” 张家和邓家虽并称天下两大除妖师世家,但张家一直瞧不起邓家,认为姓邓的都是软蛋,根本不敢杀妖,自诩是两族判官,其实根本就没沾过血! 茹承闫转向妖化的朱嫦和左离,说道:“我并非姓邓,但只要你们不伤人,我可以放你们离开。”他顿了顿,“别忘了,你们还有一个女儿。” 微风穿过狭小的院落,从敞开的门口悄悄钻进来,调皮地掀起茹承闫的发梢。院落空地上枯黄的落叶之间,夹杂在底下的几片白色的树叶被风掀了起来,但谁也没有注意到。 腥甜的风打了个转吹到左离身上,他如遭雷劈浑身一抖,慢慢从地面上抬起头。 彼时他早已成了牙尖嘴利的模样,面上的皱纹都消失不见,黑白参半的头发也尽数化成黄灰色,他早已口齿不清:“多谢......多谢邓家不杀之恩。” 左离跌跌撞撞爬起来,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一甩一甩,他还没习惯怎么保持平衡。他一把抱住了爆冲上前就要攻击众人的朱嫦,从窗口跳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仿佛都在各自消化今天发生的一切。 朱威武自言自语地声音响起:“朱嫦说,我身边不是妖就是鬼。妖是你,那鬼是谁?”她看了看贺修良,又看向茹承闫和贺於菟。 贺修良欲开口解释,又听朱威武对他说:“你为什么赤脚?你腿上的伤口没好,容易留下暗伤。” 贺修良笑笑说道:“回去就穿。” 一声大喊打断了贺修良的笑容:“茹承闫!” 两人视线看去,清瘦的少年昏倒在贺於菟的怀中,嘴唇血色尽失,面色苍白不省人事。 原本就头昏脑涨的贺於菟在这声大喊之后,眼前也开始天旋地转,下一瞬,熟悉的黑暗再次袭来。 但在晕过去之前,贺於菟的手触碰到了茹承闫温热的耳朵,好像......是毛茸茸的。 ...... 茹承闫再睁眼时,发现他回到了医馆,周围的铺陈摆设让他意识到,他们仍旧身处于两百年前的幻境之中。 他从未和别人说过,他惧怕黑暗,黑暗就像一把利剑高高悬在他头顶,横亘在他心里每一个日夜,总觉得下一刻就会当头砸下,把他拖回那个雨夜的地狱之中。 茹承闫果断翻身坐起来,身上仍然隐隐作痛。 他左右活动脖子,好像刚才在昏迷中被人使劲掐住脖子似的,酸疼无比。 他看向躺在他身边张着大嘴巴睡得正香的贺於菟,浅浅的呼噜声规律地起伏。 突然在这平静的一刻,茹承闫有些希望两百年后才是一场梦,或许这样,爹爹就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更不会有后面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和拳脚相加。 茹承闫右手突然感觉一暖,他低头一看,发现贺於菟闭着眼睛不知道梦见了什么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来财!”贺於菟大喊一声,惊醒了。 他喘着粗气,面上都是冷汗,“还好还好,是梦......吓死我了。” 茹承闫凉凉地出声:“打算什么时候松开?” 贺於菟赫然松开了双手,有些胆怯地看着茹承闫泛着冷的眼睛,他觉得那双褐色的瞳孔里盛不下一点温情。 茹承闫的手摸上去一点肉都没有,硌手得很,还是冰凉的。 “我不是故意的。”贺於菟干干解释一句。 茹承闫没有计较,起身进了后院,贺於菟立马搓了把脸,跟在他身后。 敞开着的门让院子里的情形一览无余,茹承闫忽然止住了脚步,贺於菟没注意,直接撞得茹承闫一个趔趄。 院子里贺修良正在给朱威武擦拭脸上和手上沾染的血迹。 寂寥的半空中忽然飘下来一枚洁白的雪花,轻轻划过茹承闫面前,他伸出手,柔软晶莹的雪花落轻轻落在了他的掌心。 还没待茹承闫感受与它的柔软不同的刺骨寒意,小小雪花就融化了,成了少年掌心的一滴净水。 幻境中已经是寒冬时节。 “你的眉眼有些像他。”茹承闫放下手心,轻声说道。 贺於菟不知何时与他并肩站立在铺了一层薄薄银花的院落里,眼里盛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第16章 迷雾之城16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茹承闫转过头,不小心窥探到贺於菟眼中半遮半掩的情绪,他的心底好像在被一对猫爪轻轻地挠,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盈满了他的内心。 “他说姓贺的时候。”贺於菟垂下脑袋咕哝道。 其实他最早发现端倪的时候,是在狼妖变成了一个男人之后,贺修良拥有与他老爹贺二狗极度相似的五官,他的内心深处早已意识到了。 第40章 冥冥之中,贺修良身上散发出来太多看不见的丝线将贺於菟的一举一动都操控了。 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血脉共鸣。 贺於菟既害怕又期待,他在万分的纠结之中不敢将一切宣之于口,无论是猜测也好,又或者是最终的答案也罢,他还没想清楚要怎么去接受,他下意识双拳握得发白。 他虽然没有读过书,但自小聪慧,在日思夜想的恐惧当中,渐渐发觉在这个幻境之中出现的一切都在引导他去发现深藏的秘密。 若现在真的身处于两百年前的依岱城,那眼前这个姓贺的男人...... “怎么又一身是血的回来,你总是不信我,我希望你永远安坐在高堂之上,让我去做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夹杂在初雪中的温润嗓音传来,贺修良动作轻柔,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坐在凳子上的朱威武。 茹承闫的思绪被贺修良打断了,忽然忘了他原本想跟贺於菟说的话。 朱威武的眉眼间扬着欣悦,她的生动让贺修良感觉好像有几根羽毛轻柔地从心底拂过,将他杂乱的心绪统统都拾掇好。 “我又找到一株类妖草了,你身上的毒这回就能彻底拔除,以后再也不会被鬼鎏金折磨。” 过去几个月里,朱威武为贺修良的伤频繁夜入福来山,寻到了好几株银月铜骨草。 贺修良动了动鼻子,往贺於菟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眼神又回到朱威武脸上。他神色如常,并无多少喜悦,反倒是轻轻皱眉露出愁容。 “我不愿意你为了我再受一点伤了,”贺修良顿了顿,“也不想你再受到一点委屈。” 初见时贺修良下巴上的胡茬现如今已经被修剪干净,一头散乱的长发也用仙鹤流苏的发带束起来了。 生得高大的男人,慵懒的动作下,上位者与生俱来的威严也压不住满腔散发的担忧。 茹承闫轻轻咳了一声。 朱威武听见声响,才注意到院子里中多了两位不速之客,她愕然地张大嘴巴,一旁的贺修良站了起来,情绪平静没有起伏。 贺於菟有些胆怯,看向身高九尺比他父亲贺二狗还要壮硕的男人,明明贺修良面无表情,可是贺於菟总是觉得从他浅青色的眼睛中看到一点亲近的笑意。 贺修良早就知道他们来了。 “你们怎么来了?”朱威武激动地站起来,久别重逢的暖意跃上众人心头。 茹承闫说不出话,他的脑子好像锈住了,实在找不到借口搪塞,或者说他不愿搪塞。 贺修良及时为他解围:“有朋自远方来,看来我们缘分未尽,好久不见。” 茹承闫顺着他的话轻轻点头,他说:“好久不见,朱姑娘贺公子。” “留下来吃饭啊,我这就去买些好菜好肉。”朱威武撸起袖子转头就往厨房跑,去拿篮子,速度快到茹承闫连拒绝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 “留下来吧。”贺修良微笑地看着贺於菟,青色的瞳孔泛着复杂的情绪。 贺修良见贺於菟应承下来,转头大步往厨房里去。 茹承闫悄悄侧了侧半边身子,看着贺於菟的侧脸,雪越下越大了,已经将贺於菟的发顶和肩头都落了一层雪白。 他把唇齿之间转了几回的字统统都咽回肚子里,茹承闫暗中叹了一口气,问道:“你高兴就好。” 贺於菟欲言又止。 他不想让茹承闫感觉不自在,但又十分渴望能与贺修良有更深入的交流,这是矛盾的,他无法抉择,觉得自已有些贪婪。 很快,从厨房里挎着篮子出来的人变成了贺修良,朱威武端着热茶招呼他们到游廊下坐着。 “今日竟然下了冬日初雪,我们再次相遇,或许这也是缘分吧。”朱威武喝了一口热茶,冻得通红的双手捧着茶杯取暖,“你们当时为何不告而别?” 朱威武还是那么的直白,贺於菟哑了炮,茹承闫战术性喝水,贺於菟只好斟酌着开口:“上次是指张...朱嫦和左离那次吗?” “是啊,当时他俩妖化,从窗口逃走,再转过头你俩就不见了。”朱威武生动的眉眼在皑皑白雪的照映下显得分外真实。 茹承闫解释:“朱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当时家师急诏,我俩就先走一步。当时不告而别也是情非得已。” “别多想,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就是害怕你们遇到其他危险,现在平安无事便好。”朱威武轻轻揭过。 “多谢朱姑娘谅解。”茹承闫说道。 “不用这么客气。对了,这一年你们都去哪儿了?怎么在城里从未见过你们。”朱威武说。 茹承闫从善如流:“跟着师父四处游历,长了许多见识。” “真好啊。”朱威武落在杯中倒影的神色显得有些落寞,她不禁想到,她师父如今在何处呢? 三人静默了好一会儿,没有常人阔别已久后的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皆捧着茶杯默默喝茶,赏院中初雪纷纷。 贺修良挎着篮子刚出医馆的门,一股极其熟悉的气味就涌进了贺修良的鼻腔。 贺修良往气味来源处走去,同时发动妖兽灵敏的听觉,百丈外有熟悉的声响。 张家那个疯子追来了,真是牛皮膏药。 贺修良藏在依岱城近一年,在朱威武的帮助下疗伤,可是腿上的伤口始终无法痊愈,赤金的丝线在逐渐变少,但一直无法彻底消失。 本以为依岱城灯下黑还能坚持一段时间,没想到张家疯子这么执拗,仍然守在城外。 第41章 他决定去亲眼看看。 南城门护城河外。 一个满脸是血红衣紧束之人,头顶上束发的玉色发冠一丝不苟,其右手隐在红袍下看不真切,红黑色的长伞从他袖子中伸出,合拢的伞面上有一只赤金色的竖瞳大眼。 此人脚下踩着一只宛如小船般大小的褐色穿山甲,伞尖嵌在早已失去生息的妖兽脑袋中。 一人一兽在一片白茫茫里分外刺眼,让人看了有种发自肺腑的灼烧感,犹如酷刑。 他大喇喇地当着城门口围观百姓和城墙上守城土兵的面,在护城河前的大片空地上,进行了一场十分血腥令人不适的虐杀。 雪地上点点殷红尽显,如同孤寂里开出的傲雪寒梅。 土兵们不为所动,不曾擅离职守。百姓则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却没人敢高声喧哗。 持伞之人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紧绷的脸颊上,借着鲜血的隐藏,全身裸露的皮肤上金色纹路遍布。男人瞳孔细长,呈赤金色,他手中红伞也潺潺不断向穿山甲涌去赤金丝——是大名鼎鼎的鬼鎏金。 将身形隐藏在人群之中的贺修良此时紧皱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护城河外惨绝人寰的这一幕。 但是百姓们对妖族被杀被虐是喜闻乐见,周遭讨论的都是妖兽如何害人,除妖师如何杀得好。 据他所知,自从四百年前那场妖潮之后,人族对妖族是分外仇恨,此恨绵延数百年不减反增。哪怕当年他只是襁褓之中的一只幼崽,从未参与过妖潮和屠杀,也不妨人族对他恨之入骨。 这头小船大小的穿山甲,眼看着等一个机缘便可化为人形,只可惜,在这关键时刻被张家疯子发现了。 同为妖族,贺修良那难得的怜悯此时竟然有些破土而出,因为他清楚得很,这个张家疯子并不是冲着无辜的穿山甲来的,而是冲着他来的。 这只无辜枉死的穿山甲不过是张家疯子给他的一个死亡警告。 去岁入冬以前,贺修良眼看着族群的存粮见底,今年又新增好几只幼崽,倘若再不想办法屯粮,一旦入了严寒,狼群数量就会锐减,他不得不为狼群的生存而行动。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踏出过安周山,为了族群,只能冒险带着公狼们到城中偷鸡摸狗。 有只一向反骨的手下败杀红了眼,竟将城中一个新生婴儿生吃了,彼时贺修良却毫不知情,直到张家疯子循着他们的踪迹杀到安周山。 眼看族群就要被张家疯子屠杀殆尽,贺修良只能毅然决然只身将他引开。 不料逃亡过程中后腿被张家疯子手中的红伞击中,伞上的鬼鎏金如附骨之疽,不断从伤口处腐蚀他的生机。若是那晚朱威武没有救他,恐怕此时早就成为一具土地里风化的骸骨了。 城外一幕,不过几息之间,穿山甲就成为了一地白骨,那些庞大的血肉仿佛都被那把诡异的红伞尽数吸收。 张家疯子仰头长舒一口气,像是饕餮饱餐一顿之后,分外舒服。 贺修良收敛眼中思绪,转头离去。百姓们纷纷拍手叫好,所有人无不称赞除妖师张家真是英才辈出,横扫天下可恶的妖族。 而原本依岱城中属于他们自已的除妖师世家,只因近百年来没有在百姓面前除妖而快被人们遗忘了。 还有谁记得邓家曾经盛极一时的辉煌时代呢? 贺修良向来讨厌极了人类,特别是最初那人不由分说让他化成人形时,他抓心挠肝地痛恨着自已,痛恨这副仇人的皮囊,几乎从不化为人形。直到他的娘亲拖着残骨在他眼前苟延残喘,他最终还是暂时放下心头上这股油煎火燎的厌恶,化作人形将濒死的娘亲抱到人族城中寻找大夫医治。 满是呛人诛心的回忆犹如耳刮子噼里啪啦砸进贺修良的脑海里。 当年并不是所有的妖族都赞同向人族发动妖潮的,并不是所有的妖都做出伤害人类的举动。但是为何所有的妖都要为一部分同类丢下的烂摊子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呢? 贺修良想不明白,后来也不想明白了。 父亲教导他有仇必寻,可是他母亲临终前叫他有恩必报。 在威武堂清醒过来之后的每一息,他都在反复的自我煎熬,他就快要被撕裂了——张家妖武枫叶映山红所生鬼鎏金只有银月铜骨草能解,而朱威武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能够找到银月铜骨草的人。 贺修良眼中重新立起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屏障,大步流星走进人流之中。 他挎着满满一篮的瓜果肉菜回到医馆,进门之前,他仍旧抱着一种不必怜悯的坚定心情,打算以退为进迫使朱威武再度上山寻找银月铜骨草。 就算曾救过他又如何,跟整个天下的安危相比,一个人族的死活根本不值一提。 第17章 迷雾之城17 贺修良满身凌厉寒气,宽阔的肩头披了一层厚厚的雪氅——雪下大了。 他鼻腔涌出来呼啸的热气,在他跨过门槛的那一刻,统统化成一些他不太明白的内心冲动,像是熔岩灼烧,像是大山压在他身上。 前厅的问诊堂里空无一人,病床上的两席被褥叠的整齐。 一股剧烈的恶臭从后院穿透了所有的空气,在问诊堂弥漫着。 贺修良鼻子一动,脚尖一点,几步就蹿进了后院。 贺於菟就在游廊下好不惬意地躺着,似有所感,一睁眼就看见进门的贺修良。 第42章 “就等你呢,米都下锅了。”贺於菟慵懒地说,没有起身。 贺修良冲他点点头,穿过游廊直直走进暖意包围的厨房。只见朱威武穿着围裙在锅里翻炒鸡蛋,霞姿月韵的少年在一旁打下手切料,微微凸起的骨节被冷水冻得通红。 “我回来了,买了五斤肉,应该够吃了。”贺修良人未至声先到。 “冻坏了吧,快过来烤烤火。”朱威武放下手中锅铲,上前将贺修良手中篮子接过,放在桌子上,紧接着踮起脚拍掉他肩头的落雪,生怕等会儿落雪被屋里暖意融化就要浸湿衣衫了。 贺修良的伤一直没好,大病小病不断,身体弱的不像是妖兽,而是病入膏肓的病秧子。 朱威武每次采到银月铜骨草之后会留下一点根部当做药引放在贺修良平日要喝的药里。贺修良在药炉旁端着小杌子坐下,伸出双手烤火,冻僵的关节渐渐恢复知觉,他盯着药炉陷入了沉思。 “饿了吧,先吃个地瓜。”贺修良转头,顺着朱威武努嘴的方向看去,灶台边煨着两个烤的焦香四溢的地瓜。 他冲朱威武摇了摇头,嘴角的微笑像是寒冷冬日里的暖风。 他已经活了几百年,食物几乎都是肉类。只有在依岱城跟着朱威武的这一年,才尝了不少热辣滚烫的人间烟火。 朱威武埋头炒菜,刚下的油在热锅里滋滋作响。 从前她不信所有的野兽都好杀戮,就如同她随师父遇见的人,好恶参半,也并非只分黑白。所以她相信,就算是妖兽,也会有所苦衷本性尚善。上天所创生灵,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她认为,人与妖应当和谐共存而不是单方面将其中一方屠杀殆尽。 柴火和热油轮番作响,外面的落雪有声,枯枝上的沉雪噗噗地往下掉。 茹承闫洗净食材,备好葱姜蒜,整齐码在灶台边,走到厨房门口,抬眼透过白茫一片的纷纷落雪,看向游廊下吊儿郎当吊着腿的贺於菟。 他想让贺於菟进屋取暖,但这简单的话却堵得他胸闷,以至于看了两眼就收回了视线,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 “喝茶。”一只骨节仍然透着红的劲瘦的手,端了一杯是热茶放到贺於菟面前。 “我不冷。”贺於菟接过热茶,然后瑟瑟缩缩地两手握住。 “为何不进去取暖。”茹承闫在他身边坐下。 “地方狭窄,你们在里面忙活我就不瞎凑活了,免得帮倒忙。”贺於菟说到这句,轻轻抿了一口热茶,才发现里头茶味并不重,带着一种微微发甜的清香。 茹承闫没话说了,他自以为擅长的面面俱到这会儿竟然用不上了,两人之间只剩下落雪声。 “哪里小?”轻佻慵懒的嗓音在两人身后突然响起,两人俱是浑身一震。 茹承闫更是下意识就将腰间的龙脊鞭抽出来,游廊下地方窄小,他右边挨着柱子,左边挨着贺於菟,抽出一节就抽不动了。 “别冲动啊年轻人。”刚想弹身而起的两人肩上突然多了一只如同寒玉般剔透精致的手,沉重得让他们动弹不得。 茹承闫只好扭头,他头一次想用精致来形容一个人的脸,也头一次想用粉雕玉琢来感叹一个人的美,况且这还是个男人。 似有若无的清冷梅花香萦绕在他们鼻尖,恍若雪白的长袍衣角,晃进茹承闫的视线里。 “你是谁?”贺於菟的声音有些不稳。 “下凡的仙人。”男人说道。 “师父?!”朱威武欣喜高昂的惊呼从厨房门口传来。 师父? 茹承闫和贺於菟对视一眼,眼里都是惊疑。 雪白长袍的人绕过游廊,接住了飞奔而来的朱威武。 “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儿稳重都不见。”男人说道。 “师父......”场外三人俱是惊了,他们不知道朱威武竟然也能发出这种撒娇的软甜声音。 茹承闫这才看清了,男人身着雪白长袍,两袖渐成墨青,一头银丝用一条绣着金丝仙鹤的红色琉璃发带束在脑后,细眉圆眼,粉雕玉琢,颇有仙风道骨之姿。 从厨房跟出来的贺修良杵在门边,与摸着怀中人脑袋的男人对视。 贺修良危险地眯起双眼,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人,令他全身应激汗毛竖立如临大敌。 有些眼熟,不确定,再看看。 “沈寿?”贺修良骤然开口。 院子里众人纷纷看向他。 “呵呵,原来真是你啊,我还以为我认错了。”白袍男子——“沈寿”和煦地朝贺修良笑了笑。 贺修良一点儿都笑不出来,看着“沈寿”的笑容,觉得比地上的雪还要刺眼。 朱威武竟然是这玩意儿的徒弟?贺修良突然发现有些不对,他想到,沈寿不可能收徒。 “不,你不是沈寿,你是谁?你和沈寿是什么关系?”贺修良上前两步,浑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啊?你们认识?”朱威武松开沈寿,扭头瞪大眼睛看向贺修良,目光如炬。 贺修良没有回答她,目光一直紧紧盯着“沈寿”。 “嗯,从前的故人。”男人回答道,尔后悦耳的笑声响起,“天狼族的直觉这么敏锐的吗?我好心隐藏了这么多年,还能被你发现,看来还是我修炼不够努力啊。” 两人交叠的视线里,燃着噼里啪啦的焦灼,还有很多说不上来的别扭。 第43章 “你到底是谁?”紧张的气氛弥漫在空气中,茹承闫和贺於菟也早已在一边蓄势待发。 “我是祖北。”男人温和地道出自已的身份,他有恃无恐,根本不怕旁人知晓,“沈寿是我朋友。” “祖北......”贺修良的记忆如同翻腾的海浪,猛的一下打在他脑中。 祖北打断他的回忆,说道:“我是谁重要吗?我不会阻止你想要做的事情,你也不必探究我的身份。如果有必要,将来某一天你会知晓的。” 祖北摸了摸朱威武的脑袋,眼神有些失焦:“我不在乎你曾经犯的错,但是我在意我徒弟,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贺修良眼神深邃,浅青色的瞳仁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轻声说道:“下不为例。” 祖北早在医馆外时,就闻到了医馆里散发的独特恶臭——银月铜骨草的气味。 “乌乌,快进来,外面冷。”祖北越过杵在他面前的贺修良,迈进了温暖的厨房。 朱威武哽咽着应声,满心的怀疑抵不过迸发的思念,师父于她而言是世间唯一的亲人。在没有约定的告别后,终于又再次见面,终于又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 朱威武太高兴了,实在无法调动其他情绪来占用她的心神,她选择暂时封存心中的惊疑。 这回换做祖北系上围裙,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竟然一手拿起了锅铲一手拿起了锅盖。贺於菟看着有些神情皲裂,眼前一幕他实在无法想象。 贺修良斜倚在门框上,对此嗤之以鼻,难得出言挖苦:“没想到大名鼎鼎的白衣谪仙也有沾染人间烟火的时候。” “我师父做饭可好吃了,你尝尝就知道了。”朱威武神气活现,临风玉立的祖北仍然挂着那招牌的微笑。 贺修良盯着祖北,企图能从他精心佯装的脸上看出一点恶意来,可惜并没有。祖北神色一直是和蔼的,恍若寒冬里沁人心脾的温暖春风。 皑皑白雪中,烟雾缭绕里,五个人鼻尖呼出的炙热将威武医馆变得有温度了。 第18章 迷雾之城18 “乌乌啊,你在福来山摘了多少银月铜骨草?”祖北摘下围裙,端着豁口瓷盘,将锅里冬笋炒肉盛出来。 师父怎么知道她上山寻银月铜骨了? “八株。”朱威武不得不多想,刚才在厨房门口贺修良和祖北的寥寥几句对话之中蕴含的信息量十分庞大。 “噢。”祖北略有所思,“走,咱们先吃饭。” 云雪深厚,正午也不见烈阳的影子。庭院里的雪已经堆了厚厚一层,没过众人的鞋子。 依岱城虽属曜庆南端,但仍属大陆北地,一到冬日雨雪交加是常有的事。只是这两年好像有些不同,自从了了山脉发生地动之后,冬日比往年早到了,风雪也较往日更加密集。 祖北嫌冷,让贺修良和两个少年把柴房的简陋木桌和几张缺角少腿的长板凳搬到跨院去,起码暖一些。 跨院位于前院和后院之间。 五人围着木桌坐下了,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六个菜,酒是肯定少不了的。 朱威武筷子一甩,打在贺於菟伸出来准备夹肉的手背上,教训道:“长者为尊,师父先吃。” 贺於菟悻悻地放下筷子,眼巴巴地看着祖北。 祖北扯了扯白袍的高领,竟然带着一点放荡不羁的笑,动手先舀了一勺:“吃吧,少年人胃口大,等这么久怕是饿极了。” 贺於菟嘿嘿一笑,立马将刚刚差点到手的肥肉重新夹了起来直接一口塞进嘴里。 可是贺修良的下一句话把他噎的够呛,憋得满脸通红:“是吗?金仙天鹤什么时候也吃凡食了。” 祖北笑道:“我又不是沈寿那家伙,我可爱吃这些带着烟火气的食物了,让人感觉很真实。” 贺修良说不出话了。 “师父,城中最近怪事频发,我心里不安,不过师父回来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朱威武说道。 “哦?是什么样的怪事?说来听听。”祖北放下手中的碗筷,拿起手边的酒杯。 “妖气变得浓重,我发现有许多妖兽都出现在城镇里,这十分不寻常。”朱威武边吃边说,“邓家的大门许久未开,百姓跪在门口求情都无法让邓家人出面。对了,还有最奇怪的一点,这几周南城外有个疯子一直在虐杀妖兽。” 祖北的脸色黑沉,他问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朱威武回答:“好像......好像一切都是从一年前那一天开始的。” “本来我是为了医治...张叔的断腿。记得师父之前同我说过,类妖草能重塑筋骨激发血脉,我这才想着或许死马能当活马医。后来,我们发现病人竟然是昽越张家的左右护法,他们服下了熬煮过后的类妖草,身躯异化成妖兽了。” 祖北放下酒杯,兀自说道:“张家的护法为什么会是人妖混血之人?张家到底想干什么?” 他猛然醒过神来,看着朱威武问道:“城外虐杀妖兽的那疯子,他手里是不是拿着一柄红色的长伞?上面有一只诡异的赤金眼瞳?” “是的。”朱威武有些惊讶,看来师父的确知道内情。 她又听到祖北微怒的语气:“银月铜骨药性极强,是妖族的圣草。只要人族体内有一点妖族血脉,服下含有药草特性的血液后,将极大激发体内妖兽血脉,身躯会明显异化,短时间内就会成为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你也太大胆了,我只不过酒后之言随口一说,你就敢信?” 第44章 朱威武察觉到祖北极少地严肃起来,师父嘴角虽然还是微笑着,但眼里的笑意消失殆尽,朱威武乖乖挺直了腰背。 “医者当也有在医术上试错的胆量,若是一直只遵医书不思进取,那和城中那些循规蹈矩的老古板有什么区别?这还是师父教我的。”朱威武十分委屈。 “那也不是你枉顾人命的理由!”祖北一巴掌拍在桌面上,将朱威武吓得浑身一抖,她从未见过如此生气的师父。 “师父......弟子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朱威武皱着小脸掉眼泪。 “好了,你别吓她了。张家护法妖化是好事,这或许就是击垮张家的第一步,我们也有了可以追寻的线索。”贺修良弯曲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祖北叹了口气,几年不见,小徒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再不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撒泼打滚的毛头小子,也有自已的判断和处世了。他熟练地摸了摸朱威武的脑袋以示安慰。 熟悉的触感,隐忍了好一会儿的思念如洪水汹涌,一股脑全都冲上朱威武的鼻腔和泪腺,化成不争气的眼泪和鼻涕当着所有人的面就流了满脸。 “笨蛋,可别被这家伙吓住啊。”贺修良摸出一张纱绢替她擦拭脸上的泪水。 祖北脸黑如锅底,攥紧自已墨青的袖子。 ...... “我知道你对我徒弟藏了什么心思,但我收她为徒是真心的。”游廊下祖北和贺修良并肩而立。 “你不满我利用她。”贺修良闻此言轻轻笑了起来,“你同我,又有何区别?在这种世道里,真心最不值钱。” 祖北沉默了。 院中雪停。 “你知道张家左右护法为何会出现在依岱城?”贺修良问道。 “张家体系庞大,上有家主神子,下设左右护法八大长老,还有十二血种。难道张家已经疯到要对邓家下手了?”祖北神色阴鸷,他将心中最坏的猜测宣之于口。 “倒也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他们不是冲着邓家来的,是冲着朱威武。”贺修良面色平静,“朱威武是他们看中的十二血种之一。” 贺修良此言如同一石惊起千层浪,祖北骤然转身目光如炬,双目紧紧盯着贺修良:“朱威武身上到底有什么让张家如此看重?” 贺修良说道:“不是让张家看中,而是让‘枫叶映山红’看中。” 祖北双目充血,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必不会让它得逞。” 贺修良没有理会祖北控制不住外放的情绪,问他:“沈寿又做起了缩头乌龟吗?还是在巫山和豹妖你侬我侬?” 祖北冷哼一声说道:“他是不敢下山,就是个懦夫,还能指望他做什么。” “邓家闭门不出,四年前县令万方上任,城中开始有巡妖侍卫出现,每个城门口都增添了锁妖刺,所幸我是被你徒弟从南城门的地道里运进来的。”贺修良的话题十分跳跃,“最近城中妖兽确实变多了,他们无法经过锁妖刺,所以城中必然有人接应,应该不少于两条地道的存在。” “锁妖刺?张家的锁妖刺竟然能布置在这里......邓家决不能无人,天下绝对不能变成张家的天下。”祖北迅速冷静下来,一下子就抓住了贺修良想表达的重点。 依岱城是邓家的根,两大世家素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所属势力不允许踏入对方的祖宅所在城池。 “邓家出事了,我离开了几年,很多事情都已经脱离掌控。”祖北断言道,低头拍了拍墨青色的衣袖,他又恢复了往日温蔼,“我会让他们做好准备的。” 对话告一段落,贺修良突然开口:“你们两个小崽子偷听够了吧。” 茹承闫从游廊的拐角处走出来,坦然走到贺修良两人面前,身后跟着一脸心虚的贺於菟。 “我们不是有意......”贺於菟刚想开口解释,茹承闫直接就朝他们点了点自已腰间的龙脊鞭。 祖北眼角微微弯了弯,重新带了点笑意:“小子,你是邓家的人。” 茹承闫并未否认,他自知此时并不是问问题的好时候。 没有得到回答的祖北视线落在茹承闫身后的影子上,他思考了一会儿,扭头问贺修良:“是他们?” 贺修良点点头。 祖北轻笑一声,往前院走去,自言自语却又刚好被在场的三人都听见地说:“唉,一切终将到来。” 茹承闫意识到他们可能知道的事情比他要多很多。 “走吧。”贺修良对茹承闫两人说道。 “去哪儿?”贺於菟问。 “去邓府。”茹承闫替贺修良回答道,他收起了手中的龙脊鞭,迈开大步跟了上去。 ...... 邓府位于城北临师大街,只要站在城北高于三层的亭台楼阁上向下观望,保准都能一眼看得到临师街。 相传临师街是因为在一次内战中,反叛军屠城,城中无论男女老少皆持武临阵拼死抵抗,他们组成的军队将叛军堵在临师街前,用人命堆出来的战壕让叛军再无法前进半分。 为纪念此战惨胜,把最后一道战线称为临师街。 四人踏雪而来。 祖北没走大门,绕到邓府后院一墙之隔的巷子中,说道:“我先进入打探情况,你们在此等候,若能进入,我便发出哨声,若有危险,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贺修良落得清闲,抱臂倚在墙上,闭目养神。 第45章 还没待贺於菟看清楚动作,祖北脚尖轻点就飞身落入一墙之隔的庭院。 祖北刚进去没多久,贺修良倏然睁开双眼,瞳孔瞬间聚焦,扭头盯着临师街街尾。 “不好,快走!”他低声快速地吐了两个字,来不及思考,一手一个小兔崽子的后衣领,脚尖点地飞速往相反方向跑,地上的积雪飞溅起来。 说“跑”那是低估了,贺於菟感觉他好像在飞。 张家神子张天落进城了。 贺修良在城中躲躲藏藏,几经周转,发现仍然无法甩掉身后紧追的张天落。 城中追逐无法长时间持续,他手里还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少年,体力肯定会比张天落更早一步耗尽。 必须出城,只有进山才能更好的隐藏踪迹甩掉张家神子。 贺修良决定往春光茶楼奔去。 拐过街角,贺修良一瞬间就看到春光茶楼门口几个显眼的红色身影在晃动,长老们在此地看守,他们知道城中有密道。 贺修良的惊愕并未影响他迅疾如雷的动作,他再次跑进巷子里躲避长老们的视线。 地道被长老们看守,那就只有冒险闯一闯城门口的锁妖刺了。 贺修良顾不得那么多,左右提着少年们往敞开的城门口冲去。 贺於菟被越来越近的锁妖刺吓得哇哇乱叫,而茹承闫则在另一边提气轻身,争取让贺修良跑得更快。 城门守将反应很快,立即全力发动锁妖刺,贺修良一声低吼,身上筋肉倏然膨胀,衣物被瞬间撑开,化作原型全力冲出。 此时身后紧追而来的枫叶映山红刚好刺出,却只碰到一点尾巴上的长毛。 锁妖刺已经尽数拦腰刺出,可惜还是没能留下狼妖。贺修良化成一道青蓝色的流光消失在茂密的雪林中。 进了山就是狼妖的天下,他仗着地形熟悉,很快就甩开了枫叶映山红的追杀,贺修良这才力竭地将背上俩小崽子放下,重新化为人形靠坐在一棵松树下。 贺於菟扶着树干在一边干呕。 贺修良惨笑着从嘴里吐出一口血,脑袋无力地靠在树上,说道:“不知祖北那小子怎么样了,邓府里面十有八九设有埋伏。” 茹承闫上前给贺修良披上自已的外衣,蹲在他面前,嘶啦一声把自已半截裤腿给撕了,说:“先止血吧。” 贺修良觉得有些好笑,好奇心被勾起,他问道:“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也不害怕?” 茹承闫将贺修良大腿上的半截锁妖刺拔了出来,一瞬间大腿上的鲜血喷的老高,松树上的沉枝落雪都染上了血色。 锁妖刺深入妖兽体内,其中空暗藏张家的慢性剧毒“红月”就会释放,所以必须尽快拔除。茹承闫一把按住喷血处,从衣襟里掏出一株压扁的银月铜骨草,塞进贺修良手里。 贺修良也来不及问,直接用妖力将银月铜骨草化成一颗墨绿色的水珠,然后仰头一口吞下。眨眼间,伤口处的血液凝结,肌肤在肉眼可见地重塑,几息之后原本的大洞处就长成了一块新皮。 贺修良侧头呕出一口污血,他盯着这口污血,里面游走的鬼鎏金已接近稀薄,被吐出来不久就消失殆尽了。 “我们为什么要跑?”贺於菟双目爬满血丝,他干呕到脸上一片绯红,双目充血。 贺修良没好气道:“小子,你可别说你是我贺家的。” 茹承闫回答:“张家神子进城,一路追杀我们。” 话音刚落,一阵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传来。 茹承闫立即转身,微微弓着腰,手里握着龙脊鞭全神贯注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没事,这是我的族人。”贺修良囫囵穿上茹承闫的外衣,仅仅能蔽体,手脚皆长出好大一截,怪冷的。 一头青狼从树后探出脑袋。 “来。”贺修良冲着青狼招了招手。 青狼屁颠屁颠撒丫子就朝他们奔来。 “这是我弟弟贺修堰。”贺修良有气无力地说道。 青狼皱着鼻子,低头闻了闻贺修良腿上的伤口。 “城中已不安全,张家神子原因不明竟然出现在城内,邓家大门紧闭,有人进去打探却没有出来,现在估计凶多吉少。”贺修良嘴唇苍白,眉头紧皱。 青狼口吐人言:“东西到手了?” 贺於菟被吓的一个趔趄,后脚跟被一截露出雪面的石头绊倒,连忙伸手拉住了一个东西才站稳了。 茹承闫看着自已胸前绷紧的中衣,叹了口气,反手抓住贺於菟手腕将他拉了起来。 贺修良扶着树干奋力站起来:“还差一点儿,张家疯子追过来了,我不好逗留,容后再议吧。” 贺修堰抬头示意:“这俩人也带回去?入了冬之后族里的食物就不够吃了。” “你要把我们带回你的族群?”贺於菟疑惑地问道。 “是。”贺修良说,“他们俩是我们的人,食物的问题不急,到时候自有办法解决。” “他是除妖师?”贺修堰眼神凛然,视线紧紧盯着茹承闫因脱衣而解下的龙脊鞭。 贺修良顺着他的视线撇了一眼说:“他暂时没有威胁。先走,这里血腥味太重,容易被它闻到。” 一行人快速打扫了原地,跟着贺修良两兄弟往山林更深处前行。 几人前脚刚走,一身红衣的竖瞳青年就持伞站在了这棵染血松树下。 第46章 张天落缓步围绕着树干闻嗅,嘴角露出微笑:他受伤了,跑不远。 进了安周山的地盘,在灌木的遮掩下,贺修良又变回等人高的巨狼,和贺修堰各叼上一个累赘快速往山林深处奔去。 巡逻的公狼早早就顺着风向闻到了他们狼王的气味,引颈嘹亮地长嗥起来,地盘中央的母狼和幼崽们都躁动了。 行进途中,茹承闫冷冷地道:“你早就知道我身上有银月铜骨草。” 贺修良听见这小子笃定的语气,吭哧吭哧地脚步慢了下来,承认道:“确实。” “所以你才硬扛了那一根锁妖刺,你本可以不受伤的。”茹承闫语气肯定地猜测。 “不愧是邓家看中的人,但你不怕我杀人灭口吗。”贺修良避重就轻地展露出他的威胁。 “你想要类妖草将身上残留的鬼鎏金祛除,所以你才要特地受伤引我交出类妖草。你费尽心思将张家除妖师引过来,你想做什么。”茹承闫的语气依旧冷静,并未被贺修良的引导而避开这个话题。 这句话成功让贺修良止住了步伐,而贺修堰叼着贺於菟跑远了。他把茹承闫丢到地上。 茹承闫在雪里滚了两圈,才堪堪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沾染了的碎雪:“你想做什么。” 狼形的贺修良危险地眯起眼睛,皱着鼻子龇着牙,两侧的脸颊也因为紧绷忽然蒙上一层不可侵犯的神性,茹承闫感受到了威压。 他心跳加速,左手摸上了龙脊鞭的手柄,他短暂地在持有的武器上得到了安全感,说道:“我没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圣母心,我只想知道你这么做的原因,你可以当做我实在好奇。” 贺修良在少年面前吓唬地低吼一声,发觉茹承闫当真没有后退一步,脸上也并未露出胆怯的神情。不禁暗中赞赏少年当真是胆量超群,又或者说,他漠视了一切,包括他自已。 最后贺修良四肢着地,在厚厚的白雪里匍匐,他已经消耗了太多的体力。 他娓娓道来:“我是天狼一族,自九重天神罚而下,只不过因嫌我碍了他们的眼。” 茹承闫收起龙脊鞭,倚在一棵树上低着头安静地听。 “和我一同被罚的还有我的父亲。我爹是上一任的天狼王,他们不可能让我爹带着天狼族的三根神骨脱离九重天。”贺修良的目光陡然变得凶狠起来,“他们竟将我爹剥皮抽骨炼魂,最后我只能带着我爹破碎的天狼心跌落在这儿,安周山。” “我娘是九尾神女的坐骑,神女在他们行下罪恶之时据理力争,勉强保下我娘,而我则替我娘一并受过,剥离第一骨,罚下九重天。” 茹承闫突然心脏漏跳一拍,有什么很重要的线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却没抓住。 “安周山原本有两个狼群,虽然我身负重伤,但凭借着先天优势和威压,还有......我姨母的鼎力帮助下,成功将安周山两拨狼群合并。狼群只看实力,不看出身。” “我弟弟贺修堰本来远在青丘山,承父亲之命给妖王送点东西,回来途中听闻父亲噩耗,只得急忙掉头到安周山找我。” 茹承闫听得眉头一皱,他还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不要转移话题,为什么要将张家除妖师引来安周山?” 贺修良从雪堆里站起来,抖去碎雪:“该走了,他追过来了。” 茹承闫冷嗤一声:“转移话题可真是你逃避的惯用伎俩。”其中一定有很重要的信息,茹承闫暗中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已一步一步来,有时候逼的太紧反而会适得其反。 他跟上贺修良的脚步迅速往狼群栖息地奔去。 不过一盏茶时间,快到茹承闫还没来得及思考更多的可能性,他见到了盘踞在栖息地的母狼们,还有瑟缩在贺修堰身后的贺於菟。 贺修良直直往母狼那边去,母狼看见首领长嗥起来,幼崽们跌跌撞撞往贺修良那边去。 令茹承闫有些惊讶的是,幼崽的数量很多,超过了一般狼群的正常繁衍速度。 其中有两条年轻母狼起身向贺修良走去,主动趴下身子去蹭他身侧。 贺修良低吼两声,警告母狼们不要越界,随即扯过一旁贺修堰给他递来的衣物,化成人形。 母狼们被吓得夹起尾巴往后退,再也不敢向这个头领谄媚讨娇。 这时,巡逻放风的公狼们也都陆续回到栖息地,茹承闫发现公狼的数量远远超过母狼,这在一个自然繁衍的狼群中显得非常突兀以及不合理。 “呵呵,天狼王啊,真是小瞧你了。”茹承闫似笑非笑,说话的声音刚好只够贺修良听见,他好像发现了些许端倪,但更多的猜测还需要时间验证。 一头比贺修堰娇小许多,比正常野狼大点儿的母狼向贺修良直直走来,竟在他们面前向后仰头,油亮的青色皮毛不断翻转,化成一位裹着毛绒大氅的妙龄女子,水蓝色的长发垂落在脑后,圆圆的发髻上插着一根骨钗。 “回来了?”女人开口道。 “嗯。”贺修良点头。 站在贺修良身边的茹承闫注意到,女子瞳孔泛青,和人形时的贺修良相比,没什么两样,只是天狼的特征更加明显——她的双耳仍然是立起来的狼耳。 “你的伤养好了?”贺孤云伸出手摸了摸贺修良的脸,她的手很凉,冻得贺修良浑身一震。 “养好了,云姨你受累了。”贺修良捂住了贺孤云的手,揣进怀里暖着。 第47章 茹承闫挑了挑眉,这就是贺修良方才提到过的姨母吗?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声尖锐呼啸声响起,闪电般的速度由远及近在狼群里炸开。 “张天落来了!云姨快跟我走!”贺修良神色并未见到十分慌张,反而显得他是胸有成竹早有预谋。 茹承闫再次环视了栖息地里的狼群。 贺孤云听见熟悉的呼啸声,抬头看进侄子的青眸中,那泄露了一瞬的恨意被贺孤云捕捉到了。 这傻孩子。 贺孤云拍了拍抵挡在他们身前的贺修堰,大喝出声:“修堰!快走!” 贺修良在带着母狼和狼崽们往相反的方向去,贺修堰会意,跟在母狼队伍最后。 贺修良的后腿又开始隐隐作痛,果然,张家的鬼鎏金不是这么好对付的,尽管服用了诸多类妖草,但仍未彻底清除的鬼鎏金会在靠近枫叶映山红的时候躁动起来,疼痛袭来蚀骨钻心。 贺修良长嗥一声,命令剩余的几匹公狼留在身后拖延住势不可挡的张家疯子。 很快打斗的杂乱声逐渐远离。 贺修良在全力奔跑中心如擂鼓全身战栗,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畸形快感。 直到贺修良认为他们已经远离了安周山的栖息地,才停下了脚步趴在雪里恢复体力:“云姨,我给你报仇了,我要让他们在张家疯子的鬼鎏金折磨下死去,感受成千上万倍的痛苦。” “你在引火自焚你知不知道!”贺孤云痛喝,她狭长的青眸里尽是湿意。 贺修良正待开口说话,被后面跟上来的贺修堰打断:“哥!他追上来了。你们先走,我留下来。” 贺修堰奔跑在殿后位置,尖锐呼啸声在他身后响起。 千钧一发之际,贺修良将一旁的茹承闫叼起甩向贺修堰身后,与此同时大喊:“出手!” 茹承闫立刻意会,在空中就抽出了龙脊鞭,动作一气呵成,枝头的霜雪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肩头发梢,轻轻覆在龙脊鞭的骨节上。 细长骨鞭里的倒钩都随着甩动破开了空气,周围突然万籁俱静,只剩下风雪落在枯枝上的轻微响动。 锵—— 龙脊鞭和枫叶映山红交接,倒钩在伞面的赤金眼球上划过。枫叶映山红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的尖叫,尔后一阵赤金液体喷洒而出,雪地上出现了许多金色小洞。 “龙脊鞭?你是谁?”红衣男人张嘴,一道清浅温暖的青年嗓音响起,他面上的金纹随之而动,金色的竖瞳紧缩成一条竖线。 妖武胜过世间绝大多数武器,坚不可摧锐不可当,只有同为妖武,才可勉强对抗,张天落十分肯定对方手里拿着的就是龙脊鞭。 茹承闫说:“你认不出来?”他眯了眯眼,觉得真相再次向他伸出一个触角。 张家疯子突然好像看见了什么,他开口嘲笑:“原来是个冒牌货!此时真正的邓家家主应该已经死在邓府了,尔等蝼蚁怎敢与神明比肩?拿命来吧。” 张天落手中的枫叶映山红倏然张开,赤金眼球化成伞面的一个眼睛状的鎏金花纹,正源源不断往各处输送鬼鎏金。 两柄武器再次短兵相接,茹承闫没有完全掌握龙脊鞭,也并未学过系统的身法,无法与张天落分庭抗礼,自然不是张家疯子的对手。 茹承闫仰面倒下,鼻尖上落下几枚雪花,他忽然有些贪恋这点清冷,哪怕是只剩下骸骨和枯枝的这方天地,是他故去爹娘最后给他留下的所有了——天地之间的孤寂。 他深深陷在远处的雪堆里,厚重的雪压住他的胸腔,他艰难地呕出一口血,五脏六腑都感觉移了位,洁白的雪地染上了鲜明的血色。 张家疯子飞身上前,他俯视这个虚影重叠的少年:“你的魂魄为何会不稳?” 没等茹承闫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紧握龙脊鞭的左手就被张家疯子踩在脚底下。 “咦?确实是龙脊鞭,骨柄上的流火珠呢?”张天落歪了歪脑袋,有些不解。 “什么......流火珠......”茹承闫艰难地说道。 “我记得邓家的这两代里,没有生你这个模样的。你到底是谁?龙脊鞭怎么会在你的手上?”张天落再次表达自已的疑问。 “我从没说过我姓邓。”茹承闫说。 “你从邓府拿到的龙脊鞭?那怎么会没遇到它?”张天落说。 茹承闫沉默了,这短短几句交流看似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是一条线索仿佛在他眼前串联起来。 之前贺修良和祖北也曾提到过“它”,这个“它”到底是指谁呢? 张天落认得邓家的面孔,他绝对对邓家筹谋已久,但筹谋的是什么呢?茹承闫脑海里灵光一闪,他图的是流火珠,并且已经成功了,因为在邓府老邓那个时候,龙脊鞭早就没有流火珠了。 “我不知道!”茹承闫咬牙切齿地回答,他快要呼吸不上来了,这张家疯子拿走了他手里的龙脊鞭,脚踩在了他的胸口上。 张天落轻蔑地笑起来,茹承闫只见他看了两眼龙脊鞭后,随意扔到地上,右手高高举起枫叶映山红,锋利如刃的伞尖对准了他的喉咙。 这手!茹承闫瞪大了双眼。 张天落没有右手,又或者说,他的右手与枫叶映山红的伞柄融成了一体,连接处尽是大大小小可怖的血纹,鬼鎏金在其上流转。 茹承闫想闭上眼睛,但他没有。他突然发现一直以来虽然强迫自已漠视周遭的一切,但他在死亡的前一刻仍然感受到了惧怕。他惧怕的并非是死亡本身,而是血海深仇仍未报,他不甘心,杀害他爹娘的凶手还没有找出。 第48章 一声震天响的低吼穿透两人的耳膜,张家疯子的动作顿了一瞬,随后被一道橘黄色的身影撞飞。 贺修堰冲着倒飞出去的张天落龇牙咧嘴,而贺修良一把将埋在雪里的瘦削少年拔了起来,丢到身后,贺孤云接住了力竭的茹承闫。 “看来你们人族除妖师之间也没多少惺惺相惜嘛。”贺修良说。 “贺......於菟......”茹承闫的余光看见了张天落手里的贺於菟,把张天落撞飞出去就是贺於菟,他此刻被张天落提溜着后脖颈,正瑟瑟发抖。 这一刻茹承闫开始有些讨厌贺修良了。 张天落吃了个亏,愈发恼怒。他这回毫不留情,直接举起枫叶映山红往贺於菟的脑袋刺去。 就在伞尖刺破贺於菟脑袋的一瞬间,茹承闫和贺於菟的眼前突然迸发一片剧烈的白光。 第19章 迷雾之城19 茹承闫一瞬间失明,不敢轻举妄动。 张天落动作丝毫没有停顿,贺於菟脑袋轰鸣,一阵尖锐的刺痛犹如一柄锥子,一瞬间将他逼至濒死边缘。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茹承闫才有了些知觉,眼前色彩开始回显。 视线里映出贺修良的身影,给茹承闫的感觉变了,如同苍茫天地间剩下的唯一一棵傲然不倒的雪松,任由风雪再凶猛,他也岿然不动。 贺修良的瞳孔震颤了一瞬,青色的瞳孔被白雪染得有些脱俗。他抬起双手,顺滑的宽袖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肘弯处,几道蜿蜒的血迹顺着他指缝滴落,绽开在银霜满地的寂静之间。 贺修良盯着自已的双手,直到茹承闫发现脚边被深埋在雪下的贺於菟发出了喘气声,他才缓缓蜷曲十指,紧紧握拳,青筋毕露,将贺於菟拉出来。 “张!天!落!”贺修良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蚀骨的愧疚和悔恨统统化作锋利刻刀,深深浅浅在他心底打上了烙印。 贺於菟从雪里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衣袖成了流苏样的右臂紧紧攀着茹承闫:“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他宣泄着劫后余生的快感,倏然之间,透过喉间喷洒在眼前的雾气,他看进了那双悲伤的青瞳之中。 “是他。”贺於菟喃喃道,回答他的只有自已鼻尖化成水珠的热气。 茹承闫皱了皱眉,他疑惑刚才的白光究竟是什么,是幻境操控者对他们实施幻境的手段吗? “别说话,他现在应当是看不见我们。”茹承闫说。 贺修良踉跄着开始往一个方向跑了起来,茹承闫一把将贺於菟拉起来就往贺修良的方向追,扬起一阵漫天雪雾。 跑了一段,茹承闫隔着老远就看见贺修良被断枝雪坑绊倒好几回,贺修良一声怒吼化作狼形飞奔。 巨狼林间奔跑的速度,他们两人靠脚力肯定是跟不上的。但是在他们眼前出现了从未遇见过的情况——贺修良走过的路上有着淡淡的彩色轨迹。 “走,我们跟上去。”茹承闫说。 于是他们循着这条彩虹之路成功追上了贺修良。 视线里再次出现贺修良的身影时,他正独自一人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下捣鼓,不知何时又化作人形穿戴好了衣物。 两人缓步靠近,只见贺修良轻轻拍打了几下梧桐的树干,然后绕着树干逆时针走了两圈,厚实的树干中心空气扭转,浮现出一具木头匣子。 茹承闫想到,这树已经属于妖植了。 贺修良用衣袖擦了擦双手,这才小心翼翼地从小格里拿出一个与他九尺身高不符的娇小物件——那块镶嵌着狼头纹的乾坤暗玉。 贺於菟惊掉下巴,掏出藏在衣襟里的那一块,抬头低头地仔细比对。 确实一模一样!贺修良手中那块颜色略深了一些,贺於菟想。 一望无际的白茫之中,贺修良茕茕孑立,他摩挲着手中于他而言太过娇小的乾坤暗玉,喃喃道:“父亲,我遇到了我们贺家的后辈。看来神女的计划实施顺利,一切都准备好了。他没有妖化,可能是因为时候未到。我羡慕他,可以做一个单纯快乐的人族,可以和心爱之人成家立业看遍人间繁华。” 贺修良微小地呜咽了一声,声音坚定起来:“但是没关系,天狼族的使命我一定会完成的。” 站在不远处的贺於菟浑然冒出鸡皮疙瘩,全身一僵,他不禁说道:“我真的是贺家的后人?那我......” 贺修良听不见身边的呢喃声,他将这块乾坤暗玉藏进怀中,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贺修良舍不得一点脏污的雪花落在上面,哪怕是沾染了寒风也会让他心疼好一会儿。只有他心口潺潺冒出的体温热气,将之暖化,恍若稀世珍宝绝无仅有举世无双。 这次贺修良走的很平稳。 无论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贺修良觉得,或许他天煞孤星,无论去向何方,最终都只会是他独自一人。 茹承闫一直不远不近地缀在贺修良身后,不知道行走了多久,直到模糊苍茫的风雪林间,多出一道蜷曲的青色身影,是一匹巨狼。 “云姨。”贺修良开口道。 贺孤云扑棱了两下眼皮,顶着睫毛上凝结的冰霜勉强睁开了双眼:“你回来了。” “嗯。”贺修良垂下脑袋,靠着贺孤云的身躯坐下。 “云姨,我拿到天狼鱼台了。”贺修良说。 “我们修良啊,是最优秀最有天赋的狼王。我从前总是和你父亲顶嘴,不服他,我就觉得你爹难以望汝项背。所以云姨最信你了,你就是天狼族唯一的希望,所以不必问,天狼族永远站在你身后。”贺孤云难得慈蔼,答非所问。 第49章 贺修良听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深藏在心底的火热化成一阵热雾,和刺骨的风雪融为一体:“云姨,天狼族剩下的路,交给您了,您才是天狼族最后的希望。” 他平和地陈述,贺孤云没有打断她,仍然是那一副俯首倾耳的模样。 贺修良亲昵地用脸颊蹭了蹭贺孤云青色的长毛。 他在告别,贺孤云看懂了,她这一身反骨从不肯认命的侄子,准备义无反顾地冲进人心叵测的人间。 贺孤云抬起头,肩却沉了下去。她脸上的毛须有些浅色,不知是无尽的风雪还是逝去的年华染白了她,她冷静地对贺修良说道:“往前走,莫回头。” 贺修良捂了捂心口处,尊贵的狼王眼角溢出两行清泪,长嗥一声,贺孤云紧随其后,浓墨重彩地挥出恭送狼王的离别高歌。 周围枯枝上的霜雪纷纷掉落,像一场苍白却盛大的祝福,贺修良染了白雪的长眉彻底舒展开来,脸上露出释然的笑容来。 ...... 五年前,张天落还没有踏足安周山,那一年,山中物种繁盛,食物充足,狼群繁衍生息。 贺修良的娘亲贺孤山偷摸从九重天下来看他,临近栖息地时,在安周山清晨的浓雾中被突如其来的龙脊鞭砸中腰部。 奇怪的是,那龙脊鞭上的倒钩并没有展出,不然她就得命丧当场。 狼族铜头铁骨豆腐腰,贺孤山当场瘫倒在地动弹不得,在贺修良察觉到风声赶来的时候,龙脊鞭的主人早就消失不见了。 贺修良将母亲带回族群中,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甚至前年才接纳进族群的一头雄壮公狼竟趁机生了反心,幸好被贺孤云及时发现并阻止。 贺孤云见姐姐伤势严重,待在山中也无计可施束手无策,便建议贺修良铤而走险下山进城,找人族的医者或许会有办法,再拖下去只怕是无力回天。 那是他第一次化作人形——在吞下贺孤云偷偷给他的一株银月铜骨草之后。 剥皮抽筋的折磨也就如此了,贺修良没有叫喊出声,他就在奄奄一息的娘亲身边痛到打滚,完成了进化。 贺孤山心如刀割,用尽全力想阻止幼子,但却徒劳无功,只得化作一声声抽喘。 贺修良依稀记得,那日竹叶纷落,他迈着凌乱的步伐犹如婴儿学步般,双臂却如铜铁,稳稳抱着他的母亲。 那时万方还未上任县令,依岱城城防松散,贺修良顺利地抱着一头狼进城了,街上的百姓以为那是一条狗。 进城之后贺修良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见到人就抓住问“哪里有大夫?” 周遭的百姓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疯子吓得不浅,有人就好事报了官,官府很快就到了,正准备按下这个疯子。 贺修良感受到周围尽是敌意,他就准备变身争个你死我活。 “住手!”稚嫩的声音如一支穿云箭,稳稳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众人定睛一看,一扎着两条朝天辫的豆蔻少女挎着比她脑袋还大几圈的药箱,匆忙挤到贺修良面前。 “我会医术,你跟我走吧。劳烦各位官兵大哥网开一面,此人没有害人之意,只是有些慌不择路而已。”少女作揖,官兵们也无意生事,便轻轻带过,围观众人也渐渐散去。 “过来吧。”少女抬头示意眼前身高九尺却面露手足无措的高大男人,才及男人腰部高的少女却坦然信任地向他露出后背,毫无防备的在前头领路。 贺修良躁动的心冷静了一些,他心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是不是给别人惹麻烦了。 两人在一家破旧的大门面外停下了脚步,少女率先进了门。 贺修良抬头看着“威武医馆”四个字——他不识字,却从入木三分的字迹中感受到中正平和来。 第20章 迷雾之城20 “进来吧,还愣着做什么?”少女声音从门内传来。 贺修良回过神,大步走进医馆。 这是祖北不告而别的第一年,朱威武刚刚十三岁,贺修良是她的第一个病人。 “这是你养的狼?” 贺修良将他娘轻轻放在堂中设有的简陋木床上,猝不及防听到少女道出身份,他戒备地迅速回身做出防御姿态,朝着朱威武龇牙咧嘴,喉咙发出低吼声。 原以为城中人类都看不出这是狼,能这么大喇喇抱着行走在大街上的定然是哪户人家养的狗。 朱威武被他吓了一跳,手中药箱哐当一声巨响差点没把地上的青砖砸出一个洞来。 “你你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只是问问,是狼是狗又有什么关系,我都会救的。”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被磕了一道白痕的药箱,没好气地说道。 贺修良见她并没有敌意,渐渐放松下来,但仍旧横在母亲身前不肯让步。 “让开,我先看看伤势。”少女一双青葱玉指四两拨千斤将贺修良别到一边,一点儿也不嫌脏径直上手翻看母狼伤势。 “这脊骨都断了两节,肚皮间的皮肉已然全烂了,能撑到现在还能喘气真的是神仙下凡了。”朱威武轻飘飘一句话犹如给贺修良砸下一记重锤,砸的他头破血流找不着北。 “不过,我这人向来不走寻常路,倒是有其他一些法子可以试试。”少女说道。 贺修良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令他难受极了——在他看见母亲被龙脊鞭击中后,早就心知肚明母子情分就快要走到尽头了,只是他不愿相信。现在发的疯咽的血只不过是他在害怕孤独的边缘垂死挣扎罢了。 第50章 贺修良不肯面对。 朱威武自已一个人在药柜上下捣鼓,甚至从桌子底下掀起一块砖掏出珍藏已久的百年蜈蚣干。 此时的邓家,仍活跃在百姓的视线之中,这也是令平平无奇的依岱城威名远扬的根本原因,如同另一大除妖世家张家所在的百越城。 除妖师为何被称为除妖师,是因其所持武器对妖兽的威力巨大,可以称之为妖武,但凡挨上一点边就去了半条命,更何况是脊椎断裂这种伤势。 朱威武在依岱城生活了一年,大约是进城的头天晚上就见过了现任的邓家家主邓涵玉,祖北带她去的。 现如今手里握着龙脊鞭的邓涵玉,育有一子,此时邓家稚子才三岁,上无尊长,邓涵玉当仁不让坐稳邓家掌事人的位置。 邓家人丁凋零,通常一脉单传,无论男女。 与张家十分不同的是,邓家的龙脊鞭只杀有罪的妖,并且管杀管埋,从不折磨生灵。所以这也是朱威武想不明白的地方——按理来说,若是此狼该死,邓家没理由只伤它而留它性命任她在痛苦煎熬中死去, 若是有意折磨,又怎会允许它们进城求医?若是无辜,又为何对其下此狠手,断其脊柱。 朱威武只好将压箱底的所有麻沸散统统翻了出来,混着几十种药草塞进炉子里。 今日她朱威武十有八九是拗不过阎王爷的,只能尽力让它好受些。 如果......如果那时候她知道有银月铜骨草的存在的话,或许贺修良也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我医术不精,只能做的就是让她在最后没有那么痛苦。”朱威武将煎好的药给贺孤山灌下去。 深夜的依岱城明月星稀,好似王母娘娘在天河之中办了蟠桃会,地上的行人抬头赏月时总觉得流光溢彩,星河流淌。 可惜贺修良的母亲再也看不见这样的满月,她在最后的灵魂漂泊里留给唯一的儿子只有对生命的薄淡,贺修良的世界里从此再也没有圆月了。 他只拥有死别剩下带来的无尽寂寥。 这一晚,城中百姓翻来覆去心惊胆战,此起彼伏的狼嗥在城外不远处惊现,城中某处竟然也有凄凉绵长的哀嚎。 逝去的贺孤山化为一根看不见摸不着但是锐利坚硬的长骨,横亘在贺修良心中,让他再也没有一夜好梦。龙脊鞭的影子在它的血液里疯狂将贺修良的血肉灵魂往这根尖刺长骨上挤压,两相逼迫,痛苦异常,叫他时时刻刻记着这不共戴天之仇。 他总是陷入更深层的梦魇之中,梦到那鞭子尾部的倒钩,硬生生将他母亲的脊梁骨连着脑袋从单薄的血肉身躯中剥离开。 可是母亲最后和他说:“我儿修良,天狼族有天狼族的使命,龙脊鞭也有龙脊鞭的使命,娘亲要你有恩必报,有仇不必寻。因为这只是上万年来,人族和妖族发动战争的恶果,不应该将此仇报在一个人身上。” “可是我怎么办呢,娘,您叫我如何放下这血海深仇?他们让我永远失去您了啊!” 狼妖的四百年生命,仅仅让贺修良长成一个恰逢风华的意气少年而已。 朱威武独自一人站在洒满月光的院落中央,手里还拿着空空如也的药碗。 她双目睁大,乌梅似的眼珠,此刻竟充满着害怕。 贺修良向她冲了过来,只见少年的手化成一只巨大的狼爪,甚至来不及眨眼,年幼的朱威武被狼爪子一把掐住了细长的脖颈,双脚离地,手中那个豁口的瓷碗——是朱威武能拿出的最干净的碗了,转眼就在地上碎成一地。 朱威武来不及心疼,她惊恐地四肢胡乱挣扎,紧紧闭着双眼一点不敢看眼前这只双目赤红发疯的狼妖。 “你不是说能救活的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骗我!” 贺修良已经分不清眼前正在手里微弱挣扎的到底是朱威武还是邓涵玉了,在他眼中手里的东西一会儿变成面目可憎正在冷眼讽刺他的除妖师,一会儿变成刺骨寒凉的倒钩龙脊鞭。 贺修良发了疯,另一只狼爪抓住朱威武的双脚,眼看着朱威武就要被活生生撕扯开,他肌肉紧绷青筋暴露的狼爪上,忽然有一阵似羽毛微微拂过的触感,双耳的尖锐长鸣里也用力钻进了一些断断续续的字眼:“我......不怪你......” 朱威武放弃了挣扎,她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和精神去对抗临死前的恐惧。 她用最后的力气轻轻摸了摸贺修良的手背,嘴角溢出血迹:“狼妖的毛......真硬。” 手里小人儿的胸膛不再有微弱的起伏,没了声息,贺修良也渐渐回过神来。 这一刻他就失去了他少年人的心气——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贺修良脑海里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被迫放开了双手,朱威武则掉落在地上,单薄的胸膛平平整整地没有了起伏,像一段锯好的木头,巴掌大的小脸停留在了最难看的酱紫色模样。 “良儿,放手吧。你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准你被仇恨囿于原地,乖,听话,娘亲只能帮你最后一回了——” 院落的梧桐叶落在碎瓦上,叶尖有一小簇白光在打转,在空中飞舞了两下,停留在贺修良的鼻尖,眼看着白光越来越弱,它只得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地上的少女躯体中。 “娘——”贺修良撕心裂肺地大喊。 贺孤山的妖魂,包裹着数千年修为的妖丹,化成最后的善意,尽数与少女融合在一起。 第51章 地上的少女纤薄胸膛竟然有了微弱的起伏,脸上的紫红竟也渐渐褪去。 第21章 迷雾之城21 贺修良露出瘦削的脊背,异变的骨节一节节将衣服顶起一个个小包。面色苍白的少年紧紧蜷缩将自已包裹着,在七月流火的炎炎夏日中,冻得瑟瑟发抖。 天已大亮,梧桐树下两具孤独的灵魂依偎在一起,任凭那烈阳照耀,少年始终觉得冰冷异常。 突然间,一阵清冷梅花香将他轻轻围绕,将他当成珍贵的琉璃般,呵护着他的破碎。 朱威武背靠青葱的梧桐坐在地上,将少年的脑袋搁到柔软的腿上,掰下一小支梧桐枝丫,束起少年散落满地的乌黑长发。 只有和煦的微风看见了少女眼中本不属于她的最后一点爱意,然后消散地无影无踪。 昏厥的少年口中不断咕哝着什么,双拳紧握,指节泛白,可惜人间无情,越是用力,越是什么都抓不住。 贺修良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满地的梧桐叶,院落中的地上有好几道深如沟壑的爪印。他扶着身边笔直的树干爬起来,入手触感竟然不对——青绿色的树干上尽是交错纵横的爪印,如同斧凿一般。 “我......我干了什么......” 昨日深夜的浓郁血色,化成了一座眼不可见不可逾越的巨山压在他的心头,贺修良满目狰狞低头看着自已的双手,企图从上面的纵横纹路中看出人命的可怖。 一只比传说中深海鲛人明珠还要粉白的小手闯入了少年魔怔的视线里,柔弱如青云般放在了少年的手心里,将少年逐渐犀利的自我折磨驱逐出去。 “我叫朱威武,你叫什么呀?” 贺修良又怎敢再次尝试握住那根救命稻草,生怕一用力,这些仅有的安慰就又都碎了。 幸好幸好,他没有杀人。 人族是这方天地间数量最多,躯体最弱的种族——是造物主的公平,人族也是世间最有灵气的活物。 妖族只要手上沾了人血,心智就会慢慢被戾气侵蚀,将之变成与从前生来的模样完全背道而驰的凶兽,唯一的结局只会是发疯和死亡。 贺修良昂头迎着朝阳的方向痛苦地呜咽一声,甩开了朱威武的手,逃也似的往城外狂奔而去。 自此,贺修良永远失去了自由。 ...... 梦该醒了,他也要往前走了。 与五年前相比,从七尺长成九尺高的贺修良,嘴角蕴着一汪浅淡的笑意,一路小心绕开雪地上的枯木树枝。 隐隐在血脉里发作的鬼鎏金此刻想来也是天赐缘分的一种——那天晚上,不知道朱威武看见他本体的时候,不知有没有想起过多年前差点害她命丧黄泉的那个狼族少年。 山间呼啸的冷风从未像今天一般香甜,贺修良手里揣着的天狼鱼台,这是爹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茹承闫和贺於菟一言不发地跟在九尺高的青年身后,贺修良背着一只手,脚步有些沉重。 在经历了被张天落追杀之后,他决定回到医馆去,或许会有转机。 贺修良想,张天落此时应该已经被天狼鱼台困住了,现在最紧要的危机暂缓,他还有时间准备其他的事情。 进城一路畅通无阻,贺修良却站在敞开的医馆大门外不敢迈步。他太清楚了,剩下来的每一步路都要走得如同上刀山下火海。 “狼王,你不该回来。” 一道清冷嗓音平地而起,人未到声先至,琉璃发带叮叮当当作响,沈寿背着双手从问诊堂的屏风后踱步出现。 “沈寿......”贺修良的肩膀垂了下来,这一回是真的沈寿了。 “五年前你就差点害死她,现如今又害她一次,你还嫌不够吗?你是要她死你才肯罢手吗?”沈寿毫不留情地说道。 “五年前?”形单影只的狼王,忽然觉得眼前一幕有些好笑。 而他真就笑出了声,沈寿不解,疑惑地看着他:“你疯了?” “原来当时你也在注视着这里的一切,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在装什么呢?”贺修良质问道。 沈寿没有回答,沉默半晌,终于是让开了一个身位放贺修良进门。 就在贺修良经过沈寿身边时,听到沈寿的轻声回答:“她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贺修良却像被点了火,愤怒的情绪从心底一下子爆发出来,他回身揪住了沈寿的衣领:质问道:“我只是想求最后一株银月铜骨草,不谋财害命也不做亏心事,等价交换,用天狼鱼台换她一世平安。你呢?金仙天鹤,你管人间太多事了,神女知道你在凡间做了什么吗。” 面对贺修良的威胁,沈寿无话可说,又或者他不想解释,沉默再度降临。 同样站在堂中的茹承闫和贺於菟此时像隐了身,不为幻境中人看见。贺於菟下意识就要上前,幸亏茹承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 茹承闫向他摇摇头:“幻境呈现的是既定事实,我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历史。” 贺修良眯起眼睛,如同狩猎时的眼神紧紧盯着沈寿,这一刻沈寿觉得自已今天就要死在天狼王手上了。 可是下一秒贺修良放开了他。 “我不会说,你也不敢说。大计还未完成,我暂时不和你计较。”贺修良干干地丢下一句话,背对着沈寿大步走进了院子里。 沈寿很快就收拾好外露的情绪,整理好胸前白色衣襟的褶皱,慢吞吞跟在贺修良后面。 第52章 茹承闫笑了,他笑妖族有情有义有理有据,他笑妖族再贪婪也会有自已的原则。可是人呢,一张严实的人皮下,遮掩着的全是残酷和疯狂。 他眼角笑出了泪:“原来,这就是天狼鱼台。” “茹承闫......”贺於菟担心地看着茹承闫。 “他们提到的大计到底是什么呢?走吧。”茹承闫抬脚跨进院子里。 风云一下子静止了,停驻在了少年们的意气风发的细碎刘海上。 “师父。”弱了三个度的少女嗓音仍旧明媚,朱威武头上戴着一顶米白色的帷帽,轻柔的薄纱给她染上一层捉摸不透的情绪。 沈寿不自然地顿了顿,才应了一声,脸上挂起标志性的和煦微笑。 少女在帷帽中撇了撇嘴,用只有自已的声音嘟囔:“装的一点儿都不像。” “威武,你怎么了?”贺修良看到帷帽的那一刻心脏猛地被攥紧,让他感觉呼吸分外艰难。 “我没事。其实最后一株类妖草早就找到了,本来昨夜就想给你的......”朱威武还是说了出来,“但你得到了之后就会离开。” 沈寿插嘴说道:“你难道不知道吗?他一丁点真心都没留给你,甚至还想要了你的命!” “师父,你不用为难他,我都知道的,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朱威武径直在所有人面前掀起了帷帽,露出小脸。 只是脸上有一道可怖的血痕,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丑陋的印记。 “是谁?!” “你知道了?” 沈寿和贺修良同时开口,惊疑的语调在话音重叠中更为明显。 朱威武说道:“沈寿,我知道你是真正的沈寿。我师父的名字其实是叫祖北对吧,我不清楚师父他为何要化作你的模样,但也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假装是他了。” 沈寿嘴角的笑挂不住了,心头一凉,突然有种被人早就看透的羞耻感,他是天生高傲的金仙天鹤,从未有过这样的狼狈和无所适从。 朱威武继续说道:“从五年前他抱着他母亲到医馆开始,从他在城中引颈悲嚎时,从他在福来山受伤之始,我全都知道。” 在场五人皆瞠目结舌,特别是低垂着脑袋的贺修良,他的青瞳之中,挟裹着的是与众不同的释然。尔后他又突然想到,两人的相遇相识,从来都是他在源源不断地带来伤害,全是捡起来就得碎一地的焦沙烂石,只会让自由的鱼搁浅死亡。 “是张天落。”贺修良此刻满心都是仇恨,根本无心再听朱威武说话。他咬牙切齿,张家疯子那双金色的竖瞳在他脑海里盘踞。 朱威武却避而不谈,走到贺修良面前,说道:“修良,清醒一点,你是天狼族的王,你是带领所有人走向真相的提灯者。” 少女之音如雷贯耳,九尺少年猛然回神,将自已从沼泽一般的仇恨中抽离,他身上干净的衣袂随风而动。 贺修良的声音恢复了冷静:“你是他们的备选血种之一,为什么张天落还会对你动手?”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他想用你威胁我。” 沈寿说道:“血种,神子有什么好,互相残杀最终被它吞噬理智变成疯子吗?” 朱威武执拗地抬头看着贺修良的双眼说道:“我不在乎我是谁家的血种,又或者成了谁家的猎物,我想要的就那么多,其他的在我这里排不上号,也不会让我多投入多一点精力。” 她确实不在乎,朱威武从小就是个孤儿,没爹没娘,在祖北没捡到她之前,她一直是在大街小巷和野狗抢吃的。祖北教她行医,给她饭吃,这几年朱威武坚持留在医馆里悬壶济世也并不是因为她心善,而是因为祖北叫她心善。 所以朱威武自诩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她不在乎别人,甚至不在乎自已。她觉得她的疯狂甚至可以和张家神子比肩,她眼里只有祖北,现在多了一个贺修良。 由于不同寻常的成长经历,使得朱威武的观念里,有价值的交易才算是正常的人际关系,而贺修良对她别有所图,她追求另一方面的回馈,这才是合理的。 贺修良闻言低头坦然地和少女清澈的双眼对视,回应她:“我会保护你,也会为你报仇,但是在我的计划完成之前,任何干扰的人和事,优先级都在计划之下,我希望你知道。” 朱威武露出灿烂的笑容,脸上的血痕被弯曲成了一道弯钩,她说道:“我非常清楚。” 贺修良的微笑重现,似有所感,瞄了眼贺於菟他们站立的地方,明明那一块儿什么都没有。 虽然知道两人现在处于“隐身”状态,但贺於菟还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茹承闫,眼神在询问他的意见。 湿润的黑葡萄样的狗狗眼恨不得将自已皮囊下的全部真挚都翻出来。贺於菟的身影站在那里,宽肩窄背四肢修长。他挺直胸膛而立,昂首间,透着一股凛然的正气。 茹承闫被他正气影响好像产生了错觉,他在向他袒露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发现贺於菟好像长高了一些,竟然要稍稍抬头才能和他对视。 贺於菟刚劲锋利的眉眼挑了挑,心中忽的预感浮现,飞速拉住茹承闫冰凉的手,眼前一阵不可抗力的眩晕和强烈的白光铺天盖地地袭来。 第22章 迷雾之城22 突然两人再次感觉天旋地转,所有现于眼前的色彩都扭曲成一团浆糊,白光遮盖了所有的视线。 第53章 茹承闫瞬间剧痛加身,他站立不稳眼看着双腿一软后脑勺就要磕在青石板上,准备上演一场血溅三尺的戏码。贺於菟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这才避免了再次受伤。 等眼前重新恢复色彩,贺於菟发现他们仍旧站在庭院的梧桐树下。 “什么毛病!”贺於菟没好气地出口成声,头晕目眩中的茹承闫根本分不清他到底在骂自已还是骂这场幻境。 茹承闫挣扎着想从紧挨着的暴躁少年身上站起来,但事与愿违,他手脚哆嗦全身无力,站不起来,后脑勺的剧痛像有人拿了一把锥子在往里凿。 “你逞什么能?别动了。”贺於菟沙哑的气声在头顶响起,大手将蠢蠢欲动的毛绒脑袋一把按了回去。 本来就头痛欲裂的茹承闫,浑身上下只感觉到头顶一双如来佛祖的铁手给他上了个紧箍咒。 “嘘!你看。”贺於菟示意茹承闫看向庭院周围。 只见一向清冷淡素的医馆院中,除了两棵孤零零的梧桐树,到处都挂满了灯笼红绸,游廊的梁上雕花都被满堂红彩染上喜庆。 “乌乌,今日繁花似锦,鸿福满堂,这一天我盼了太久了。”门口处传来熟悉的清朗温润的声音,比之前隐隐少了些起伏,但仍旧温润如春风。 贺於菟噤了声,抬眼环顾四周,才发现敞开的大门外放着一个还在燃着小火的铜盆。 梧桐树下树影重重,看不真切,一对提着牵巾的新人缓缓向他们走来。 贺於菟心下一紧,带着茹承闫藏到身后的不远处的跨院。但他发现无法行动,只好半拖半抱地拉着他向跨院的矮栏杆移动。 “我也是。”清脆银铃般少女声线回应着,是熟悉的朝气蓬勃。 贺於菟这回看清楚了,那个正娇嗔着拉了拉牵巾的新娘子竟然是朱威武,只是眼前的朱威武盘了发,头顶梳着发髻,金银五彩的朱钗艳了这方天地。 只见她右手中拈着一把双面金绣丝扇,左手轻轻握着牵巾。 男人背对着他们,深青色的长发,与朱威武头顶发钗相配的鸳鸯琉璃簪,宽大的深红色喜服,仍旧盖不住他猿臂蜂腰的身形。 男人弯下腰给朱威武揩去清泪——好一副诗情画意的天作之合。 “咳咳。”慵懒至极又暗藏轻佻的青年嗓音真真是破坏这甜到发腻的你侬我侬,贺於菟这才将视线移到声音来源处,方才被梧桐树挡住了。 一张太师椅端正放在院中另一棵梧桐树下——整个医馆中看起来最值钱的物什,身着白袍青袖艳红琉璃发带的沈寿,正端庄地坐着。 “阿良,别叫师父等久了。”原来是祖北并非沈寿。 “好。”贺修良紧紧握住她宛若柔荑肤如凝脂的纤细小手,一步步将她带到祖北面前。 地上早已摆好了两个大红蒲团,两位新人直挺挺对着祖北跪了下去。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贺修良眼眸低垂着,视线是祖北的银珠白鹭金丝鞋面。 “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朱威武昂首含笑,朱唇轻启,祖北听到这句时,心里忽的抽痛了一下。 “你愿意的吗?”祖北忍不住问,他忽然也有些不懂自已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我愿意的,师父,我愿意的。”朱威武眉眼弯弯,脸上红晕浅浅,她是笑着握紧了手中牵巾。 “我贺修良愿意将天狼第三骨赠予朱威武,永不后悔。” 此言一出,朱威武心中巨震,天狼第三骨是什么?她心中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祖北一下子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尔后又为了掩饰他内心的地动山摇和颤抖不止的双臂,他故作深沉,双手背在身后,但双眼犀利至极宛若雷霆万钧的枪尖,将跪在蒲团上只有他胸口高的男人从头到脚都穿透。 这是天狼族的秘密——天狼王的第三根骨头,贺修良告诉过他。 历代传承沿袭的天狼族的王,从生到死一共有三根“骨头”。 第一骨乃天狼族铜头铁骨的妖身根本,出生时的肉体表现为两只前爪有九趾,每一代的传承之中无论有多少子嗣,只要身体里留着天狼族的血,就会有“第一骨”。 第二骨为妖丹,也称妖力。肉体表现为成年时第七节脊骨多出一根平行双骨。 第三骨,则是极为罕见的狼魂之骨。并非所有天狼都能拥有,被九重天承认的天狼王才会生出。肉体表现为耳后连接脖颈处有一不显的外翻骨刃,若是寻常摸上去只会有些微小的凹凸不平。 像一道鱼类的鳃纹,但骨刃可受拥有者控制是否锋利,算是身体防线的一道。 “你当真要这么做?”祖北的声线有一丝颤抖,他与贺修良其实算不得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更算不上并肩作战的生死之交。但他对贺修良即将要做的事情略知一二,前路艰险,他认为此时这样做并非理智。 就像贺修良自已曾经说过的,所有事情在他计划面前都无法排在前面,他现在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违背自已的初心吗? 贺修良缓缓点头,祖北见说不动他,便转移了对象:“他利用你这么多次,你还要嫁给他吗?你还要心甘情愿生生世世都跟他绑在一起吗?!” 朱威武察觉到了什么,声音有些哽咽:“如果要伤害阿良才能达成结果的话,我可以不要。” 第54章 “乌乌别怕,第三骨不过就是我先前许诺给你的保护,若我不在......你身边,它也可保你平安。”贺修良解释道。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祖北打断贺修良平静无波的陈述。 贺修良口中所说“赠予第三骨”的意思是,他将会从自已身上生剖出“第三骨”,使之与朱威武灵魂相融,把天狼鱼台的传承保护对象换成朱威武。这样的话,朱威武不必受生生世世轮回的痛苦,而原本身为天狼王的他就要替她的命途,受尽人间原本赋予朱威武的所有折磨。 “心知肚明,唯愿夜台不远,威武安好。”贺修良平静地说,“乌乌,这并不会伤害到我。” 祖北落回清正四方的太师椅上,心中郁气都化为一声轻叹,从喉间纷纷逸散在天地间。 贺修良气沉丹田,悠扬喊道:“一拜——天地!” 两人转了个身,朝着无尽天地磕下第一个响头,两人手中红绸牵巾是苍茫天地间浓烈至极的颜色。 “二拜——高堂。”威武,许你的忠诚从来不是空口无凭。 “夫妻——对拜!”一切都算是补偿吧。 礼刚行完,一股不知何处使来的柔劲儿,将跪在蒲团上的朱威武轻轻扶了起来,她一时有些惊慌,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乌乌别怕,站起来看着我。”轻柔温和的声音给了她面对羞怯的所有勇气。 朱威武右手稍稍移开玉扇,低头看向对着她跪着的男人,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好似横亘在两人之间,又似只剩若隐若现的爱意。 贺修良认真看了看朱威武明亮的眼眸,缓缓垂下眼帘,尔后是他高贵的头颅,再然后是他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慢慢一节一节地蜷曲。 朱威武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用尽力气想伸手去将贺修良扶住——人间规矩,男人为天,妻妾当随。 她早就做好了准备,嫁给他就如寻常夫妻一般,甘愿将自已囚禁在他的牢笼之中。 朱威武有些手抖,脸上的红妆被清泪划出两道清浅痕迹,若不是那道柔劲儿一直支撑着她,肯定会丢人现眼,她想。 “威武,我贺修良为夫,你为妻,从此妻为吾主。” 祖北握紧了扶手,若是今天此事被九重天得知,他这个身微言轻的万年妖兽就算修成人形也得剥皮拆骨打进天牢了。 罢了罢了,祖北暗叹一口气,从此三人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第23章 迷雾之城23 “阿良,我用不着你这样,你起来。”朱威武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无法将贺修良从地上扶起来。 贺修良规规矩矩在地上行完天狼族臣服之礼,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贺修良扭头看向祖北,说:“我希望此事保密,不要让第四个人知道。” 祖北郑重地点了点头。 贺修良手脚并用,往前爬了两步,脑袋挨着朱威武的双腿,讨好似的舔了舔她的手背。 朱威武眼前被泪水模糊,凭着感觉摸到贺修良的下巴,报复似的狠狠捏住,迫使贺修良高高抬起头——她混着泪水和咬破嘴唇的鲜血重重吻在贺修良的两半柔软上。 贺修良哪里敢恃宠而骄,只得乖巧张开牙关,讨好似的温柔伸出舌头,任由疯了一样的朱威武从他这里予取予求——满嘴的腥甜味像密密麻麻们的针刺得他徘徊在尽失理智的边缘。 他睁着双眼,近在咫尺的眉眼刻在灵魂深处,他悄悄抬起右手,皮肉翻转,化为利爪。而左手温柔扣上朱威武的后脑勺加深这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咔哒一声,预料之中的剧痛一瞬间将贺修良的灵魂都撞碎了,连跪都跪不住了。 他五感全失,只得摸索着往朱威武耳后相同的位置去。 朱威武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她想抬头去看面前的爱人,但后脑勺那只大手即使颤抖异常也不肯放开她一点。 右爪凭感觉轻轻划开朱威武的肌肤,将手中那枚他看不见的晶蓝头骨尽数融进了朱威武的身体里。 两人同时昏倒在地,祖北无语将手中茶盏放回桌面,长臂一伸,一手一个,将两人扛进身后的大红洞房之中。 院落重归平静,梧桐树在微风的吹拂下一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 少年们在一边的跨院里目睹了这场离奇的结亲,一直强撑着的茹承闫脸色比女鬼还白,贺於菟非常担心他随时两眼一翻就晕厥。 此时贺於菟有另一个很在意的事情,他在心中天人交战,面对幻境中呈现出来的场景他早有定论,但此刻那只想摸摸自已后脑勺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少年心里简单纯粹,但也受世俗偏见的影响长大。 就算是没见过世面不识几个大字的农人走卒,都知道若是人和妖苟合,所生的后代皆是低贱的半人半妖,违反伦理道德,为世人所不容,更为天道所不容。 容不得他们再深思,眼前白光迸发,景象又开始扭曲倒转。 这一回,两人站在了一座陌生的陡峭山峰上。 这座山峰十分眼生,周遭碎石嶙峋,竹林遍地,茹承闫很肯定这并不是福来山附近,他没有踏足过这里。 眼前是一座精致却并不小巧的两层竹屋,四周除了他们所站立的竹屋前的一片空地之外,其余皆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高耸竹林。 竹屋后就是万丈陡峭的高崖。 第55章 飘落的竹叶不经意间划过茹承闫的脸颊,顿时如利刃般划开了一道血口。 两人还未缓过神,身后一道劲风向他们冲过来。 “小心!”贺於菟大喊一声,眨眼间将茹承闫推开。 那劲风是一只大鸟,压根就没看见他们,直挺挺往竹屋冲去。 “巫奴——” “喊这么大声做甚!报丧吗!我还不聋!”竹屋的门被啪一声踢开,一个浑身紧身黑色丝衣包裹的长腿——一眼看过去只剩腿了,女人从里头款款走着猫步出来。 身若拂柳摇曳,面容犀利翘挺,朱唇皓齿,妥妥是一副能令万千人拜倒其石榴裙下的花魁模样。 “这臭小子,胡乱动手,自已挖了魂骨,现在需要那东西保他一命。”从大鸟金色的羽翼上缓缓滑下来一头浑身是血的狼——茹承闫认出来,这是狼妖形态的贺修良。 原来失去第三骨后不能维持人形。 “这谁啊?”巫奴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大鸟放下人后,一阵青烟平地而起,顷刻间比巨象还高的大鸟竟变成一个人影。 “沈寿,我可不是什么人都救,今年的紫金小婴剩的不多了,你答应我的十株还没给我呢。”巫奴环抱双手,有些不满。 “救人要紧。”沈寿说。 “祖北呢?”巫奴问道。 “在山下呢,照顾他徒弟。”沈寿拖着狼妖走进栅栏围着的小院里。 “这寻常妖兽,哪里值得你如此紧张上心?”巫奴满不在乎地扫视了一眼半死不活的贺修良。 “我记得贺家人四百年前从枫叶映山红手里救下一只小黑豹,也不知道那只黑豹现在怎么样了——”沈寿也学着巫奴的样子斜着眼看她,声音尾调拉长显得有些轻佻。 巫奴被他的神情逗笑了,见过沈寿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平时装得一脸高深莫测不苟言笑,很难得见到这样生动的表情。 她没好气地说道:“别以为我不敢把你那身漂亮羽毛给拔干净!” 巫奴收起那副风情万种的摇曳神态,蹲下身子仔细查看贺修良的伤口。伤口处流出晶蓝色的点点妖气,只出不进。 巫奴说:“你不能先给他渡点儿你的仙气啊,这都要死了。” 巫奴虽然嘴上噼里啪啦地逮着沈寿就是一顿骂,手上的功夫也没停,手腕一甩脚尖轻点,巫奴就带着贺修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竹屋二楼。 沈寿慢悠悠跟了上去,说道:“这不是还没死。” 茹承闫望了贺於菟一眼,示意他们也跟上去看看。 竹屋二楼四面通风,山峰上呼啸而过的飓风经过主屋周围不知怎的就不再乖戾,反而像温润万物的春风般。 屋中摆了一张棋盘,上面还留着一残局,两边的棋盅都蒙着厚厚一层灰,不知道这局残棋弥留了多少年。 棋盘另一边则是一张巨大的竹床,可供十人坐卧,此时贺修良就躺在那上面。 窗外檐下挂着用不知名的细碎白骨做成的风铃,被风吹动就轻轻地叮当响。 巫奴放下贺修良后,竟从二楼的窗台跳了出去。茹承闫没怎么思考,也跟着跳出。 这才发现,原来竹屋后还有一小座房子,看着倒像是牛棚,可是这里并没有牛。 茹承闫并未跟着巫奴进房,在门外等了半晌,听见里面窸窸窣窣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看见巫奴扶着脑门从里面走出。 手里拿着一只紫金色的幼兽 茹承闫皱着眉,仔细看多了两眼,才发现这不是真正的幼兽,而是一株植物,一株长成幼兽形态的植物。 这莫非就是紫金小婴? 他脑海里断断续续想起书中所叙,普通的银月铜骨草呈各种草类形态,且在满月下会发出银月一般的光芒。而上万年的银月铜骨草,呈各种兽类幼崽形态,甚至以假乱真还会发出幼崽声音,满月下全身包裹一层淡淡紫金色。 回到竹楼二层。 巫奴说道:“我把仅剩的紫金小婴都给他用了,剩下的就只能看他自已的造化了。” 床榻上的贺修良满头大汗双眼紧闭,药效渐渐发作,皮肉抽搐痉挛,浑身上下包裹在一层青紫流转的结界里。 贺修良开始痛苦地挣扎,满床打滚,贺於菟眼尖地看见了贺修良毛茸茸的右耳上,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豁口。 第24章 迷雾之城24 贺於菟总算知道他耳朵上这与生俱来的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豁口是打哪儿来的了。 在他刚能记事的时候,他爹娘就总是调侃,他一不高兴,两耳就会被憋得通红,豁口处尤其明显,像极了一颗被咬了一口的大红山楂。 茹承闫比贺於菟更像一个淡漠地旁观者,眼神永远是清冷的,哪怕是身体里难以忍受的剧痛,又或者是发现如此离奇的幻境,他的脸上总是能看出温度,能冰冻三尺的那种温度。 四个人安静如鸡地站在屋中,四双眼睛齐齐看着床上的巨狼在抽搐挣扎。每一寸的青黑色牲畜毛皮和人族拥有的平整白皙的肌肤间歇性地翻转,宛若凌迟。 眼睁睁看着正在饱受折磨的贺修良,贺於菟心里头堵满了一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有错觉自已身上也出现了痛感,这让他分不清现在到底是在现实还是幻境之中。 世人说,人族是高贵的。若不是贺修良冲昏了头脑,向人类学会了摇尾巴,他怎么至于就是最低贱的半人半妖,像任人宰割摇尾乞怜的一只狗。 第56章 后世的他们没有见过妖兽,也没有见过半妖,甚至在百姓之中都没有妖兽的概念。 贺於菟只是隐约记得,父亲在他小时候给他讲故事,半妖通常的下场,就是出现在人间的各个肮脏角落中,又或者是黑市的巨大囚笼里,身体上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异于常人的特征。 他以为那些关于妖兽的故事只是话本上的传闻。 贺二狗发家之后,作为腰缠万贯的贵公子,也曾受到松涎楼掌柜的邀请,到赌盟的地下卖场看过一些身体有缺陷的人——他大约都是坐在尊贵的上首用挑剔的眼神,漫不经心地扫视被精致摆盘在厅堂中央长得千奇百怪的畸形人。 但贺於菟只是觉得,那些可怜人或许是生病了,是天生的一些身体缺陷,又或者是被人为地打造成这些畸形的模样,将人体和野兽部分拼接,并不是所谓的半妖。 他以前就没相信过有妖的存在。 上位者们如同纸醉金迷的人面畜生,贪婪地享受眼前这场生灵折磨的快感,贺於菟自认他看过如此下作肮脏的场景之后,他的心如沼泽,糜烂不堪。 可是无情的幻境就像一台装满尖齿的机器,不待他再心绪飞扬到何处,就轰隆隆地一股脑往前走。 白光乍现,幻境转变。 两人再次睁眼,回到了那个干燥黑暗的洞穴之中,四周的山壁上骤然多了山水侵蚀的凹凸不平。 被唯一的阳光照射到的中心处,那块干草垛如此熟悉。 重回现实,茹承闫忽感全身被一股暖流包围,像个襁褓中的婴儿,这令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刺骨的疼痛也如潮水般渐渐退去。 “贺於菟。”茹承闫横躺在那干草团上,全身发冷,疼痛依旧。 周围空荡荡的,寂寥的风穿堂而过,没有人答应他。 茹承闫发现他的手指能慢慢弯曲了,蓄力了好一会儿,终于能将手肘撑起来。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力气,在小臂处一股大力传来时,一击溃散。 贺於菟这个贼小子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一把抓住了茹承闫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 这回他臂弯中稳稳当当的,一点不见先前的勉强和颤抖,仿佛偷偷吞了太上老君的大力土灵丹妙药。 他好像,又长高了,茹承闫感受到离地的失重感。眼前蒙了一层迷雾,茹承闫看不清,甚至连近在咫尺的贺於菟的五官都看不真切,自然也是没有发现贺於菟三两步踩着陡峭的山壁就从顶上的洞口处出去了。 正午的太阳笑吟吟地驱散茹承闫周身寒意,他才真正感觉回到了现实。 从弥久的虚实幻境中,时间感觉好像过去了很久,久到都要忘记这个掉落的洞穴和那头奇怪的野兽是什么样子的了,周围充斥着陌生感。 “这是幻境吗?”贺於菟环视一圈,周围的景象与福来山相同,他疑惑地问道。 “下山看看。”茹承闫说道,他示意贺於菟将他放下。 “好。”贺於菟应道。 茹承闫惊讶于贺於菟飞速长成的冷静,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把身上那股矫揉造作的劲儿给压实在心底,长成了稳重模样。 茹承闫双眼无法看清,四肢也软绵无力,只剩下耳旁呼啸而过的山间冷风和鸟鸣,提醒他现在是清晨时分。 ...... 挂马掌铺的两扇破旧木门直直敞开着,里头胡掌柜就躺在树荫下那张“温柔乡”上。 胡德义从他们那沾了泥的衣角飘到门外的时候就知道这两个臭崽子回来了。 “怎么挖个洞挖好半天,真不中用!晌午了,赶紧洗手吃饭!”胡德义倏然从“温柔乡”上站起。 贺於菟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 茹承闫先跨进了院子,走了几步才发现贺於菟站在游廊不再向前走了,神情紧张地把双手背在身后,眼神里浮着慌张。 “你怎么了?”茹承闫问他。 “没什么,我要去......一趟茅房。”贺於菟支支吾吾。 茹承闫说:“去吧。”然后径直转过头进了后院。 此刻假装自已一点儿不紧张的贺於菟汗流浃背双眼不知往哪里摆好。反复确认好目光所及之处没人之后,贺於菟才缓缓抽出背后的双手——一双妖化的狼爪。 这双巨大的狼爪一点儿没有人类手部的特征,与山中的野狼并无二别,甚至四指都是青黑色的长甲,尖锐处让人一看就汗毛倒立心惊胆战。 暗青色的刚硬长毛厚厚覆盖着双掌,掌心也变成了黑色的肉垫。 从福来山上下来,贺於菟还能仗着茹承闫闭着眼看不真切,糊弄过去,这下要洗手吃饭了,这怎么拿筷子? 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变回去。这一刻他的内心悲哀极了,或许他会渐渐变成不人不妖的模样,最后只能被人赶出县城,流离失所,只能在深山野林做一只披着狼皮的怪物,再也变不回“人”了。 一只骨节分明干瘦得有点过了甚至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的手,伸了过来,透过他坚硬的毛皮按住了他手腕上的命门。 “小子,跟我来。”一道清冷的嗓音成功将贺於菟颤抖的下巴还有脸上横七竖八的眼泪鼻涕都止住了。 贺於菟心脏狂跳,吓得个半死——这是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 “啪叽”一声关上门,老邓抬手胡乱挥了几下,随后把贺於菟整个人往床榻上一推,把原本勉强挂住的布帘都蹭到一并撕拉下来。 第57章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贺於菟惊恐地问道。 老邓推倒贺於菟之后也没松开他的命门,甚至两只手都抓住了贺於菟两只手腕,用一只膝盖压住贺於菟的腿根,让他无法挣扎。 老邓居高临下小心地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两只狼爪,说道:“小狼崽,整整五天,你们去哪儿了?” 贺於菟从未如此屈辱,被另一个男人压在柔软的床榻上动弹不得,还被人用膝盖顶住大腿,真是奇耻大辱! 他怒吼一声,骤然发力,狼爪前伸,瞳孔一下泛上一层青色。 努力了好一阵,却发现身上这个骨瘦如柴的老家伙真是纹丝不动,只好无力挣扎,双眼都充血了,狼爪拼命想要去抠手腕上的禁锢,动不了,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根。 “如实道来,我就放开你。”老邓说。 挣扎半晌,贺於菟认命了,自已逃不出这人的手掌心,只得乖乖交代:“我们下山的时候掉进了山上的洞穴里,里面有一头巨兽,还好它不吃肉,我们侥幸逃脱了。” 老邓深邃黝黑的瞳孔里,折射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眼中的冷意让贺於菟一个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后背都惊出冷汗。 “什么样的巨兽?”老邓问道。 “就......很高大,头很像龙,身子就像老虎,爪子也很奇怪,背上还长双翼,但那双翼好像还没有完全长好。”贺於菟如实说道。 老邓瞳孔巨颤,全身不自觉地紧绷。 “啊啊啊,疼疼疼,救命!茹承闫救命!”钻心的疼痛让贺於菟叫得像杀猪似的,他下一句想喊的话没说出口,被老邓一个眼神给瞪回肚子里去了。 “貔貅?不可能啊,上古妖兽早就堙灭在神话当中了,怎么会出现在福来山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洞穴之中?”老邓看似在自言自语。 貔貅? “师父,胡掌柜叫我们吃饭了。”茹承闫的声音随着轻柔的敲门声响起,贺於菟一听眼睛就亮起了光。 老邓却没搭理门外的叫声,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继续问道:“这巨兽没其他特别之处吗?你们两个活人掉进它栖息的洞穴里,没道理会放你们离开的。” 贺於菟沉默好一会儿,忽略掉记忆里那双极其眼熟的双眼,半敛了眼眸:“刚开始打照面的时候,它的头的确并不是全都是鳞片,而是有一半是青色的毛发,不知怎的后来就变成了完整的龙头,那些鳞片好像会动一般,一片片翻上来。” “异变”一个词蓦地出现在老邓的心中,一阵不好的预感浮现,他们肯定接触到了什么激发血脉的东西,眼下这臭小子的狼妖血脉压制不住,那茹承闫也瞒不了多久了。 贺於菟只觉得他身处于一团浓厚的迷雾当中。 第25章 迷雾之城25 门外茹承闫突然又开口道:“师父?” 贺於菟顿时眼皮都吓得抽搐了两下,原来在屋子里老邓不知道耍了什么花样,外面的人竟然连说话声都听不见。 要是眼前这个老头怀了什么不轨之心,对他做些什么事情他都求救无门。 少年心里是这么想的,下一刻双眼瞪大,心中直呼:啊啊啊啊!我不要言出法随! 只见老邓松开了他一侧的手腕,趁贺於菟还没反应过来,抬起手一记掌刀就给他劈晕了。 身前横放着两只巨大狼爪的少年一歪头就软倒在床上,门外的呼唤声又停了一会儿,门外的人好像离去了。 老邓起身从枕头底下掀开床褥的一角,用食指这里抠抠那里抠抠,声音像一只被困在木笼子里的老鼠四处挣扎发出的尖锐摩擦音。 吧嗒一声,木板上凸起来一块木头,跟男人两个巴掌一样大。 老邓抓住这凸起,用力向上一拔,竟抽出一个小木箱。木箱上有着繁复的花纹,最明显的是交叉处有一条长出龙角的长蛟,身上的鳞片并不完全,爪子也只有三只,怪异极了。 他两手握着木盒的上下两端,向不同的方向扭动,伴随着木盒旋转发出了精密机械中与齿轮转动相似的声音。 咔咔咔一顿响,木盒终于被打开了,里头一颗银色的珠子现出了身形。 老邓小心用三指拿起那颗珠子,在贺於菟身边双腿盘坐好,缓缓闭上双眼。 老邓双掌相对,珠子悬空漂浮在其中,星沉雾霭,再浓厚的雾也没遮住那点珠光,四面八方忽然抽进来许多白雾,周围的气流开始变得热起来。 就眨眼之间,丝丝白雾抽离出来,包裹着从珠子上迸发出来的刺眼白光一股脑儿涌进了瘫软的狼爪少年体内。 那双突兀的狼爪,竟然缓慢变幻恢复成骨节分明的人手。 几次吐纳呼吸间,环绕在屋里的白雾渐渐散去,而悬浮在两掌之间的珠子也掉落在老邓掌心。鹤发童颜的老邓蓦地睁开了双眼,怜惜地抚摸了一下手中的珠子,不敢耽误,好生放回木匣中。 “这臭小子整这么多幺蛾子。”老邓嘴里刚嘟囔完这句话,身体一歪,差点没坐稳,单薄的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嘴角溢出血来。 逆行倒施的活儿果然不好做。 老邓紧皱眉头强迫自已将嘴里的腥甜尽数咽回肚子里,再抄起枕巾胡乱把嘴角的血迹擦掉。这事儿绝对不能叫茹承闫那小鬼头知晓,不然还指不定又整些什么别的幺蛾子,一个人带两个反骨仔真的太辛苦了。 第58章 他在屋里东张西望,仔细检查好的确没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了,才拉开了房门。 意料之中,茹承闫个倔强小鬼安安静静在门口候着,真是一点儿喘息的机会都不留啊。 “走吧。”老邓说道。 茹承闫眼尖,目光越过老邓,一眼就看见了昏睡在床的贺於菟,但并未多说什么。 茹承闫微微躬身,转过身让老邓走在前头,抬手摸了摸自已的后脑勺,那里并未有丝毫的伤口。 茹承闫端坐在饭桌旁,自回到挂马掌铺之后,脑袋上的疼痛完全消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师父阳气重,镇得住阴寒。 尽管如此,茹承闫还是没有什么胃口,他本就不是很重口腹之欲,再加上心里头高悬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更加食之无味。 他囫囵塞了两口馒头,一小碗稀米粥见了底,就没动过筷了。 茹承闫沉默无言地等到一桌子人吃的差不多了,都停了筷,戈柔自觉地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胡掌柜一看,老邓他徒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定是有什么事情交代,便识趣地拉着自已夫人上街去了。 茹承闫顿了顿,才开口问道:“师父,我们这趟上山去了多久?” “五日。”老邓说。 “啊?”一向冷静自持的茹承闫瞠目结舌,不可置信,他很快回过神,又问道:“跟我们一道上山的徐掌柜不知道回来了没有。” “五天前就回了。但他什么也也没说,自已一个人躲在义庄里不肯见人,像个缩头乌龟。”老邓例行询问,“发生了什么?” 茹承闫据实解释道:“我们掉进溶洞里,不知道为何进入了幻境,先是回到了城破那日,再然后......再然后就是两百年前,见到了很多人,目睹了很多事。” 老邓双眼微微眯了起来,刚刚那头不听话的小狼可不是这样说的,他又问道:“两百年前发生了什么?” 茹承闫说道:“两百年前,这里是一家医馆,叫威武医馆,师父您有印象吗?里头有一妙龄少女,救了一只狼妖......嘶,是天狼王,还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一个叫祖北,另一个叫沈寿。” “沈寿!?”老邓拍桌而起,巨大的动静吓了茹承闫一跳。 “对,师父认识?”茹承闫有些讶异。 老邓惊觉自已反应太激烈,假装拍了拍衣袂,又坐了回去:“不认识,方才袖子上有只飞虫而已,别大惊小怪,你继续说。” “那名叫做朱威武的少女救下受重伤的天狼王,后又莫名其妙成亲了。但是据我所知,天狼王接近那少女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茹承闫顿了顿,“成亲当日,沈寿和祖北也在,那天狼王把自已身上一块骨头给挖了,场面有些混乱,我有些记不清了。到后来就是沈寿变成一只白鹤把天狼王送到一座山上的竹屋。” 老邓听罢,抚了抚面上的短须,好一会儿才沉声道:“那天狼王,叫什么名字?” 茹承闫一怔,沉默良久,才低下头,从唇齿间溢出一句话:“我不记得了。” 邓良霁眯了眯眼,也没追问,他不想说的话,再逼也没用。 “这幻境应是你们的因缘际会。下葬的事情,时辰已经过了,你去问问贺於菟想怎么办,既然在头三时没来得及办,如今给他都补上,多烧点纸。” “是,师父。”茹承闫说道。 老邓突然想起了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截信筒,递给茹承闫,说道:“你的消息,我没看。” 茹承闫接过,动作稍显急促从长椅上站起身,向老邓行了一礼才稳步离开。 到了无人的角落,茹承闫从信筒中抽出薄薄的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字: 松涎楼,仙人跳,鱼香顾二。 茹承闫抿了抿嘴,心中复杂,几个字眼在眼前不断飞舞。 趁着下午没事,正好去打探松涎楼。 他抬起手握了握腰间骨柄,寒凉的触感震得他灵台清醒了三分。心头的大山在他越靠近松涎楼时,就变得越沉重。 茹承闫感觉自已鞋底都要磨破了,青石砖上的尘泥印出深深的一排脚印,他控制不住自已的气息,呼吸急促。 老邓教他习武,日日练习身法吐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已熟记于心,只有此刻他才有些失态。 远远地就瞧见松涎楼那精致的檐角楼宇,数十只背生双翼的独角貔貅站在每一层的外檐上,却又形态各异。有张大嘴怒吼的,有歪着身子犯懒的,还有抬起爪子往前伸的,每一只都不一样。 当年的松涎楼数日间平地而起,茹承闫每每路过都没拿正眼瞧过,今日在万般耀眼的烈阳下,乍一看竟然汗毛倒立忽觉怪异。 楼宇大多是胡桃木般稳重深沉的颜色,但是有了点锈的青铜貔貅装点下,显出一阵莫名其妙的妖气来。 不过转头一想,这是一座赌坊,又突然觉得合理。赌坊这种地方不妖气,就应该叫衙门在钓鱼执法了。 茹承闫拐进了最近的一个巷子里。 一个卖菜大娘刚好从巷子里拐出来,撞了他一个满怀。 那大娘哎哟一声,连忙蹲下身去开始捡地上散落的菜叶,看都没看被撞的人,嘴里骂道:“没长眼睛啊,撞坏了得赔我老婆子汤药费!” 茹承闫冷眼看着眼前这一幕,大娘感觉不对,慌慌张张地走开,身后大娘的骂街声越来越远。 第59章 待到周围都安静下来,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人影。茹承闫终于是维持不住装出来的冷静,无力地靠在墙上。 五年过去了,一直在追查当年他爹茹子昂的死因,却一直得到的都是一些鸡零狗碎的消息,无从追查。 直到前日他安排的线人给他传来的纸条。 他根本就不是面上显来的神色那般冷静,心中早就惶恐不安,甚至想要嚎啕大哭。 越靠近松涎楼越是忍不住,甚至方才都不敢低头向那大娘道歉,他害怕他一开口就是哽咽,然后万分思绪就会找着一个宣泄口止都止不住。 你到底在怕什么?茹承闫不断诘问自已。 是十二岁那年的小巷中,亲眼看着自已爹爹被人殴打致死,那些断落的牙齿,挥洒在空中与浊雨混为一体的鲜血,还是噼里啪啦打在他脸上的耳光,又或者是这些暴徒当着爹爹的面调戏他娘亲? 这些脑海中疯狂飞舞的记忆碎片,在凌迟他。在七月流火炙热的烈阳下,他竟然浑身冻得发颤。 心中的恐惧就像无法翻越的山海,成了日日夜夜纠缠他的梦魇,他宁愿那年和爹娘一道下黄泉,就算化成厉鬼寻仇也好过独自一人徒留世间饱受折磨。 腰间缠着的龙脊鞭突然发出阵阵暖意,腰身竟有种熟悉的烫热。 他从未想象过龙脊鞭有朝一日竟然能发出暖意,他紧闭的泪眼好像看见虚空之中有一只大龙盘旋,嘹亮的龙吟在他耳边响起,他竟然觉得心中的仓皇无措褪去了一些。 若是爹爹看到他这副胆小鬼模样,定会教训他。 茹承闫无数次想,若是他没有心该多好,就免于受这日日夜夜的折磨了。 第26章 迷雾之城26 热烈的暖阳照不进这蜿蜒曲折的深巷之中。 茹承闫站直了身子,状若无意似的安抚腰间骨鞭,刹那间他就将自已伪装成软硬不吃的冷血模样。平稳且坚定的步伐,一步一莲花,一阵似有若无的兰花香气萦绕在他周身。 他终于跨进了这个地方——他原本毕生都不会踏进的靡醉之地赌坊。 身形刚出现在门口处,楼内身穿桃红柳绿的赌妓便好眼色地纷纷迎上来:“奴家瞧着公子今日福运加身满面红光,定是能赚的盆满钵满的。公子想玩些什么,奴家带公子前去。” “前去”尾音稍向上勾,两字被赌妓们说得缱绻无比,饶是寻常男人早就被迷得七荤八素的。 可惜茹承闫不是一腔热血的少年男儿了,他的心早就从里到外像那九天之上的寒冰一样冷得不近人情。 “投壶。”从清冷少年嘴里缓缓溢出与他格格不入的话语,反而让这些风月女子们对这假清高的贵公子更加着迷了。 茹承闫其实是会投壶的,虽从小被爹爹的同僚们说五体不勤,是个只会埋头读书的愣小子,但总是趁爹爹不在时,缠着娘亲玩耍。 他娘也不会什么斗鸡走狗叶子握槊的,最多就是从外祖那儿学来的掷箭投壶了。要是不小心被爹爹抓个现行,还能美曰其名强身健体。 松涎楼里人声鼎沸,红了眼的赌徒们扯着嗓子的喊叫声贯穿整个大厅。直到他两步之后,整个人完全仿佛穿越进了一幅地狱流图之中,恶魔的嚎叫呻吟此起彼伏。 “大!大!开!给爷开!” “啊啊啊我又赢了!拿来吧你!” 茹承闫面上神色不改,心里却长叹一声,可惜十八层地狱里的恶魔也没有这些畜生人面黑心。 在他经过握槊的区域时,在他的视角盲区,穿着水绿轻纱的孟灵儿,用金丝扇半遮着脸看了看与这里有着天壤之别的茹承闫,顿时觉得有些刺眼。 “哎呀刘老爷您又赢了!奴家真是羡慕得紧呀,怪不得今天奴家见您是金光照身头顶莲花呢。”孟灵儿很快又变得和周围的赌妓一般,无甚区别。 “公子,您可先在此尽兴,奴家先行替您取马,去去就来,可不敢让公子久等。”一位长得伶俐的少女伸出藕臂轻轻摸了摸茹承闫的手,他心下诧异,松涎楼这规矩,真是立得与众不同了些。 寻常赌坊饶是再有身份的人,都得先兑马,再下场,庄家可得压着点东西才敢叫你输赢。不然一切都是空口无凭,如何让人信服? 他盯着屈膝行礼的女人,对方好像头顶长了双眼睛,知道他在盯着,也没有主动起身,好似在等他出声吩咐。 “去吧。”茹承闫放过了她,为难一个小女子,真不是大丈夫所为,即便他自诩不是什么顶天立地的男儿。 投壶因为需要的场地比较空旷,就被安置在了距离大门口最远处,旁边就是一个向内的门口,专供客人上的茅厕还有疱屋都从这个门出到后头去。 整个松涎楼内里呈回字形,只有第一层厅堂是不设进入门槛的地方,楼上其余地方都需要不同的资质才能进入。 他接过小厮手中递的青羽矢,矢头是平整的,尾羽嵌着四旋深青色的轻羽,矢柄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金属,看不出来,通体呈玄金,只觉上手十分奇特,有种诡异的柔软,但仔细翻看也的确是金属所制。 投壶这边只有少数几人,所以也不用围在栏外等待。 投壶这种赌戏已经由来已久,而且起初投壶是要求维持礼仪、身着从容的,在一众低贱的赌戏里,有些鹤立鸡群了。 赌徒们倒更愿意聚集在新奇的更加刺激又不用花费太多体力的赌戏上。 第60章 “你们这儿的箭矢怎么都是九扶的?” 通常,投壶用的箭矢有三种规格,分别为五、七、九扶,扶则是箭矢的长度。而长度也决定了投壶的距离长短,九扶一般是投壶距离最远的,而眼前的壶却只有五六尺远。 除却箭矢是特殊金属所制的青羽箭,这松涎楼里的投壶也是别具一格。 正常规制的投壶都是一孔或者三孔,口广腹大颈细长,材质多由陶土或青铜所制。 而面前摆放在不同距离不同方位的投壶,竟然是畜生的头骨所制成的,并且从表层略微白净的颜色看来,这些头骨怕是时间不久而获得的。 而无论是从头骨还是骨线都看不出这些畜生到底是什么种类,像是从没见过的奇珍异种。 茹承闫紧紧抿着嘴唇,没有吱声。 一旁的小厮十分有眼力见,看着贵客盯着投壶略有所思,便主动开口介绍:“公子,这是咱家特有的投壶样式,名为‘玲珑骰子’,据传闻,是咱松香阁的大掌柜从神山上猎来的,可是些稀奇物咧!” 茹承闫听罢,没有说话,捏起手中的箭矢,看似随意地朝壶处投掷。意料之中,金属箭身的箭矢当啷一声撞击在壶身上,再一个弹跳掉落在铺着皮毛的地面。 不对,若真是骨头,那金属碰撞应当发出闷响而不是这样清脆的响声。 “哎哎!兄弟,你是第一次来吧,也只有你这种第一次来的小毛鸡才来玩这种投壶,小爷我混迹楼中这么多年,就没看见过几个能投中的。要不这样,你跟着小爷我混,我带你玩,保准你赚的盆满钵满!”一个骨瘦如柴的矮小男人说道,茹承闫没给眼色。 男人骨架不大,心眼也小。“哎!小爷跟你说话呢!耳朵聋了?你......” 自称小爷的男人做派也很霸道,只是下一秒扬起的巴掌还没轮到茹承闫阻止,就被一位宛若洁莲的男子给一把抡了出去。 是的,“宛若洁莲”。 茹承闫拿正眼瞧他,来人从头到脚穿着白袍,头顶系着白羽发冠,全身也只有长发和浅淡的红唇有些颜色。 白衣男人脊背挺得直愣愣的,脸上没有旁的表情,但不知为何让人看上去就能感觉到一块冻人的寒冰杵在前面。 但又让人感觉他是一尘不染的,真正配得上那句“莲出淤泥而不染”。 “多谢。”茹承闫干干地道了句谢,就转过头继续往玲珑骰子掷矢。 男人听到道谢后,他竟然张嘴笑了。冰莲绽放似的笑意,让人看上去多了股莫名的妖娆,男人从嘴角溢出一声轻笑,饶有深意地看了茹承闫一眼。 “哎哎,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您,请沈公子恕罪。”被抡倒在地的二痞子立马爬起来,频频鞠躬道歉,没想到又被一脚正中心窝踹倒在地。 被称作沈公子的男人蹲下身来,看着地上痛叫哀嚎的二痞子,冷冷地质问道:“你不懂我松涎楼的规矩?” “小的错了小的错错错了,沈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过我这一回吧,小的再也不敢了。”二痞子用哀嚎的语调求饶,也不顾脑袋嗡鸣心窝刺痛,连忙翻身又跪着认错,活像在凶神恶煞的地府判官面前。 “你说说,你犯哪一条了?”沈公子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男人的右耳耳廓,男人全身抖成筛糠,冷汗直流,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看得出他的恐惧是实打实的不是做戏。 茹承闫见到眼前这一幕,也停下投壶的心思,环抱着双臂倚着栏杆吃瓜。 “小的......小的犯第九条,不得在松涎楼内寻衅滋事,违者......违者从重处罚......嗷嗷!沈公子小的真的知道错了,您念在我这是初犯您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痞子兀自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眼泪鼻涕在脸上横流。 沈公子缓缓放下了玉指,站起身,环视周围隐隐伸着头在看热闹的八卦人,那些人见沈公子看过来,全都立马假装在赌局里。 男人眼神回转,望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抬手伸出两指,放在自已耳边的位置勾了勾。 两个小厮模样的走了过来,一人将地上男人双臂锁死,另一个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刮胡子的剃刀,眼疾手快,清浅的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切瓜砍菜般手里就多了一团血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地上瘦弱的男人发出惊天的惨叫,楼内瞬间安静如鸡,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惊骇地看着这一幕。 早闻松涎楼规矩甚严,在早几年松涎楼刚起的时候,才出现过骇人的处罚,往后就几乎没人敢再犯,轻者罚没钱财,重者都是断手断脚。 喷溅的血液溅的老高,也亏得一楼的雕花玉顶约莫五丈高,才叫人看了一出血色喷泉的好戏。 茹承闫心里大惊失色,果然先前看到的松涎楼都是假象,也的确,世上哪有赌坊能对人宽厚的,没有一点手段是万万镇不住输红了眼的赌徒的。 眼前发生的惨相也更加笃定松涎楼有鬼,那张纸条上面提供的线索有迹可循。 “大家好好玩,别被不守规矩的人坏了兴致。”沈公子清朗的嗓音在鸦雀无声的楼里响起,众人稀里哗啦地回过神,也没管地上的人,只要这规矩不落在自已头顶一天,旁人的血只当看个热闹。 楼里又重新火热起来。 第27章 迷雾之城27 这冰莲似的沈公子作出一副赔笑的表情,向茹承闫行了一礼,说道:“公子,请您尽兴。” 第61章 话音刚落就转过身,和身边小厮吩咐道:“今日这位公子所有花销都挂在我账上。”然后从小门离开了。 两个白袍小厮也转身离去了,他们脸上溅到的血一大片也不曾伸手去擦拭,手里各自攥着剃刀和残耳,面不改色。 地上的男人昏死在血泊之中,他的左耳没了,左边脑袋平整得很,有一血窟窿正往外滋血,连带头皮都被削掉一块。 茹承闫嫌脏,也没管地上的人,将手中的青羽箭扔在地上,就往那沈公子通过的小门处走去。 他手刚触上门,身后就传来一道甜美嗓音:“公子,您的马取来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呢?” “用膳。”茹承闫停住了动作。 “为您在二楼准备了用膳的地方,奴家这就带公子前去,您跟奴家往这边走,可千万别脏了您的脚。”女子如是说,茹承闫只好放下手。 鱼香,茹承闫想到,这个字眼或许和后厨有些关系。 原本茹承闫想先探探松涎楼的厨房,毕竟鱼香最有可能听起来是一道菜,难道顾二是当年的厨子? 上楼的镂空木梯在门口掌柜处,他跟着双手端着托盘的女子再次横穿过楼厅。 松涎楼的厨子和松香阁同出本源,若是叫贺於菟前来一尝就知道。 这些菜在茹承闫看来都是平平无奇,不如师父下的清汤面好吃,所以他只好勉勉强强用了一顿,也没观察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茹承闫突然想起了方才见过的沈公子。 据说沈公子是松涎楼的二把手,平时甚少看见他,今日第一次来就见到了稀奇人,茹承闫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沈公子有些面熟。 二楼是雅间,其他几面的房间都是房门紧闭,没见过客人出入,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 正午烈日当头,二楼除了茹承闫和上菜的婢女也没有其他人。 茹承闫趴在二楼的栏杆向上看,仔细数去,松涎楼竟然有八层之高。楼顶是中空的,从下到上都是回字结构,若是雨雪天,那中央空地便是盛景一处。 他再低头往下看,观察着一楼大厅,形形色色的穿着,可人人脸上扬着的都是狰狞的面孔。 突然,视线里出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贺於菟。 他什么时候醒的?想想时辰,距离他离开挂马掌铺过去了一个时辰多一点而已。 贺於菟进了大门,对自已被人直勾勾盯着毫无知觉,熟门熟路地在一楼闲逛,中间和一个水绿色衣衫的赌妓贴耳说了几句。 没一会儿,那个冰莲般的沈公子居然又出现了。 他轻移莲步,走至贺於菟身边,由于沈公子是背对着茹承闫,口型也无从得知。 随后就见贺於菟跟在沈公子后头进了侧门。 茹承闫紧皱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贺於菟这小子跟沈公子如此熟稔,算算贺家发家的时间,竟然与他爹爹事发时间几乎重合。 这怪不得茹承闫多疑,现在全城的人在他心里,都是害死他爹的罪魁祸首。他的恨意是这座小小县城无法承受的。 茹承闫神色晦暗,眼角刻了几道夹杂着铺天盖地的仇恨,让他低着头露出来的下巴也显得分外尖酸刻薄。 他不知道自已在等待了多久,也搞不清楚自已心中到底在希冀着什么,直到剩下几分红紫的夕阳映在他垂落的长长眼睫毛上,他才突然惊醒,该回去了。 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瞧见贺於菟的身影,茹承闫唯有独自一人离开。 他一个人走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周围的欢闹叫卖声更衬得他像个落魄的丑角。 这依岱城就是容不下他,容不下他茹家的清明。 他身上一穷二白,所剩的银两全都给了那天上门要债的人。茹承闫将头上那支竹节玉钗压在松涎楼了。 虽然值不了多少钱,但他希望在这点筹码还没用完的情况下,能尽快查清楚当年鱼香顾二仙人跳的真相,他要依岱城还爹爹一个清白! 在嘈杂的大街上,茹承闫避无可避地想到,贺於菟当真是好手段,是真能装啊。 茹承闫每走一步,脑海中贺於菟在松涎楼跟沈公子谈笑风生的模样便深刻一分。 回到挂马掌铺,院子中众人都在清点今夜子时出殡抬棺要用的物什,金银纸钱,铜盆素衣。唯独不见贺於菟的身影。 “小鬼你回来了啊,贺於菟那小子不是寻你去了吗?怎么不见他人?”老邓将手中的纸钱摞好。 茹承闫冷笑一声,老邓像是见到了什么绝世稀奇事般,瞪大了双眼望着这个执拗的小鬼——老邓从未见过茹承闫这副失了冷静的样子,即使是刚把他救回来的那阵子,他也只是沉默不爱说话,阴阴沉沉的模样。 戈柔先发现了茹承闫的不对劲,放下手中的素衣,走到他身旁。 她不知少年遇见了什么,但也能大抵猜到与别人相关,只能柔声安慰道: “承闫,你所撞见之事,大约都只是依岱城里的冰山一角而已,像我这般从出世开始就挣扎在天道的偏颇不公之中,虽然心早就冷了,但我的血还是热的,双眼也只装得下眼前对我好的人,所以我若是左顾右盼,再使一些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乱了我的心绪,早就该叫我穿肠烂肚白发披身了。” 戈柔的话直白且粗鲁,但却让茹承闫觉得此刻失控的情绪有些可笑。他几息之间神色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声轻笑只是他被妖魔鬼怪上身了。 第62章 “我没事,不用担心。我也没见到贺於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茹承闫笑了笑。 戈柔一下就察觉茹承闫在强颜欢笑,心里被揪着一小块,就是那种明明没什么大事却浑身都不舒服的感觉。 老邓见他说没事,也就没再继续追问,这小子一向是个有主意的,遇到事情也只会自已死扛,要是他不主动和盘托出,谁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点儿东西来。 “今晚多吃两个馒头。”老邓说。 茹承闫点点头,在戈柔担心的注目下慢吞吞回房。 “到底还是年少。”老邓轻叹了口气,心气少年人总会在脸上摆满心事,却又故作深沉装老成。 没一会儿,贺於菟也回来了,耷拉着脸。 “小崽子,去哪儿了你,到处乱跑。”老邓手上的活也没停,眼皮子都没掀,贺於菟却听得眼眶一红。 一旁的戈柔抬眸看他,心中无奈:又来一个。 贺於菟按住了自已发抖的手,吸了一把鼻子,张嘴想说些什么,没想到喉头哽咽,他本能地往后一吸,发出一声猪叫。 贺於菟当场脸就红了,眼角泛出的泪意一下子就收了回去,老邓和戈柔也各自憋笑,手上的活儿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我先上个茅厕。”干干地说完一句,他逃也似的飞奔走了。 “终是少年心思哟。”戈柔挑了挑眉,心里担心两个少年,但奈何她人贱命薄,只懂得风月场上的那些精巧手段,对正值风华的少年内心小矫情是摸不到一点儿门道。 第28章 迷雾之城28 一桌人沉默地吃了晚饭,贺於菟还喝了一点小酒。 他就着四个馒头,两碗清酒下肚,脸上就起了潮红,要不是茹承闫阻止他,今晚还没到子时就要把自已灌醉。 这实在是犯了祖宗规矩,但贺於菟没读过什么书,逝者还是横死,那些小细节就没人想去置喙了,这少年太可怜了。 “今夜能不能不哭。”冷不丁一句低语,众人都放下碗箸,认真地看着他。 “好,依你。”戈柔轻声答应。 众人纷纷放下碗筷。 “吃好了就动身吧。”老邓双手拍了拍,把上面粘的馒头屑抖到地上,扶着双膝站起身。 戈柔和胡夫人照旧熟练地收拾起碗筷。 老邓说:“老胡,我先去净衣,你去将我们做的那柩车抬出来。” 胡德义摸了把胡子,他没说话,但脸上的粗粝褶子好像都不高兴地挤在一起。 城中这几日,尸体遍地,被虐待的牛羊姿态各异地随意扔在大街上,街上不时传来哀嚎和惨叫,土匪在虐杀城中的人畜。 胡德义从小手里就干着和驴马牛羊相关的活计,要不是城中这些牲畜,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对于他来说,世间的生灵平等,本就没有活该他们承受痛苦,就活该被人宰杀。 自从有一次他偷摸出门去打探城中情形时瞥见的这方人间炼狱,一回家就栽进房里抱着夫人痛苦倾诉了一场之后,他就再也不敢出门。 叩叩。 木门突然被叩响,所有人都转头盯着门口方向。 这时天空悬挂着模糊的圆月,厚重的黑云恰巧在此时飘过,挡住了几近明亮的月色,只剩下院中桌上燃着的两支白烛。 “谁......谁啊?” 胡德义两只手牢牢抠住桌角,朝着门口大喊了一声。 “老胡,是我。你家这小子没个响,之前答应的东西还没给呢,我这不是寻思着你们肯定有些什么大事,来问问有什么能帮忙的。” 话音刚落,院中几人面面相觑,茹承闫这才想起来,前日托城中黄绿大夫齐恒来给贺於菟看看,答应给人家一头野猪的。 “先让他进来吧。”老邓出声先拿了个主意。 戈柔上前轻柔的拉开了一边木门,木板被拉动的时候发出一声长长的突兀尖细声响,贺於菟好像看见有一只浑身漆黑的鸟掠过头顶上空。 众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重了。 齐恒脸上挤了笑,毫不犹豫跨过门槛,他闻到了空气中残留着的馒头香气。 “吃过饭了没有?”胡德义出于待客之道礼貌地寒暄了句。 “还没呢,这不心里担心承闫嘛,就急着赶来看看。”齐恒腆着脸说道。 “咳咳,娣敏,去拿两个馒头来吧。”胡德义被齐恒的厚脸皮给呛了一嘴,现如今白面不是家家都吃得起的,只是今日出殡,也算是给这场七零八碎的丧事添上一点儿人气吧。 戈柔顺手将胡夫人手中收拾好的碗筷都垒到自已手上,胡夫人依言走向了厨房。 趁着拿馒头的间隙,老邓弯曲双指,用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齐大夫,今夜子时咱出山,您一道去吧?” 口中说着的是疑问的语气,但齐恒扫过那双眼睛,根本没好意思说不去。 老邓去更衣了,胡掌柜也没闲着,往柴房去了。 就算是两个男人去抬棺也是不够的,棺材那得多重,普通百姓寻常出山都须得八个以上的杠夫抬着,几十人送葬抬棺,就算是最穷的人家,也得请足四个。 杠夫抬得平稳,棺材里的人不会随之摇晃,到了杠房之后下了坑,里头的衣衫葬品都得是原封不动的。 不过突逢此间大难,他们也不讲究这么多,更何况城中现在不太平,若是被贼人得知,又得掀起一番腥风血雨。一切从简,还得暗中运出城外,纸钱都准备只在贺家里头洒,怕有心人惦记。 第63章 众人将要用的物什统统打包好放在柩车上,五个男人扛上肩头抬着走,戈柔和胡夫人走在队伍的后头。 他们趁着夜色,快步往贺家去,模糊的月光将悬着的树叶贯穿,在地上徒留一片满是孔洞的阴影,就像贺於菟开始千疮百孔的灵魂。 所幸街上也无人,土匪们都不知道聚在哪个疙瘩开宴会呢,时不时在安静过头的城中发出几声巨大的欢呼吵闹声。 到了贺家,那满门的萧瑟在大门外就扑面而来,将人劈头盖脸囫囵个圆,让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 这两天贺於菟粉饰的太平也终于在这股萧凉下分崩离析,再也装不出一副风轻云淡的豁达。 所有人都沉默地纵容他发泄他的悲凉。 贺於菟犹如一根劲风中挺立的孤竹,他把脊背挺直了,狭长的眼眶里蓄着泪,硬是没落下来一滴,只是他的双手都紧握发白了。 “走吧。”他含着热泪的哽咽声响起,给风中的悲凉徒增了一抹厉色。 一行人再次沉默地往前走,穿过空荡荡的几个前院,直到到达了主屋。 戈柔突然有些想不起来,方才路过这些没有人烟的院子时,种的是什么树,开的是什么花,树杈上还有没有挂着叶子。 主院里停放了两具棺材,不知为何茹承闫望过去,总感觉颜色比之前还要深沉一些。 昨夜老邓偷摸来找他,给他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原因其实是他瞎给人停灵造棺材,墓坑和出殡的日子也没有仔细问过灵,真是瞎胡闹一通! 不过贺於菟也没有要求些什么,那小子没办过丧,不知其中弯绕,被茹承闫侥幸逃过一劫。 众人各司其职,烧纸钱,布灵位,挂白幡。 约莫差不多的时辰了,老邓收起手上两个巴掌大的墨色玄盘,率先打破了浓稠僵滞的氛围,“发引吧。” 纵使是流火的夏日,子时过后的深夜还是起了寒凉的风,从漆黑不可见的云端处掉下来在人间流浪。 几人打了个寒颤,纷纷站起身来活动开手脚。 除却贺於菟之外的四个男人合力将两具棺材抬到柩车上,四个人按照卦位分别站在四个方位。 贺於菟头缠孝布,双手捧着两块灵牌在怀中,低头跪在灵柩前好半晌,直到茹承闫觉得,夜风实在太冷了,他要熬不住了,头已经开始痛了。 “於菟,走吧。”胡德义说道。 贺於菟闻言,十分艰难地抬起那节千钧重的颈骨,眼白处煞红,愣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他恍若扶着无所依的灵位,两股战战地站起来,再将两块灵牌小心翼翼搁置在供桌上。 孝子贺於菟,上前一步,扣住丧盆,里面的纸钱还半黑不白地燃着,让人有种错觉这火不烫。 他平稳地举起这烧得火红的丧盆,高举过头顶,再悄然放手,任由火星子和扬起的灰烬在他眼前四散飞扬,再狠狠地尘埃落定。 “起。” 贺於菟一手执纸幡,一手环灵牌,走了几步轻浮步子,尔后才落地平稳,他宽肩窄腰的背影被素白的孝衣染上几近锋利的冷意,刺得茹承闫觉得比他自已还要不近人情。 一行人拉着灵车举着纸幡,骨碌碌地往城外走。 没有哭喊声也没有奏乐,只剩了天地间的风月云。 一行人毫无阻碍地经过了深夜还敞开的城门,往南走了几里地,就开始深一脚浅一脚地上山了。 福来山树高丛深,尤其是在夜晚,到处都是兽嚎虫鸣,不过在此刻看来,倒像是给这支寒碜的送葬队伍添上了不可或缺的丧乐。 正埋头奋力拉着灵车的老邓走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出不对劲来,按照他从前的经验,山中更深露重,一般都会起雾或者是能见度低,要么就是时不时有些小野兽被他们的脚步惊动,绝不可能像今夜这般只剩稍远处的虫鸣。 但此时又不好开口打断,毕竟这种场合,虽然他平时最擅长就是到处伸一脚。 算罢,真遇到不好再说。 老邓也不再细想,专心憋着一口气用力往上拉,突然不适时宜地觉得自已像驴。 拉了快一个半时辰,茹承闫终于看见了那两个整齐的墓坑。 众人站定在墓坑前,此时的墓坑竟然用砂石铺底,四周用了梧桐木做固定,贺於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了最有可能的茹承闫,心中塞了一团扎实的棉花似的,堵的他难受极了。 茹承闫却一点儿也没回眼神,只是看了一眼排列有方的梧桐木,他就知道是谁的手笔——师父老邓的。 在浓重的夜色下茹承闫没发现自已因为功力不够一路上留下的都是脚印。 “放棺撑吧。”老邓说道。 胡德义和老邓配合默契,两人放下肩头上的柩绳,将藏在灌木后的棺撑合力抬了出来,再平稳地从墓坑上方往下放。 一切就绪,棺材也都整齐码在墓坑里了,周身也无甚陪葬品,贺於菟留下一句:“爹、娘,一路走好。我一定会找到贺来财的,你们泉下有知保佑来财。” 话音还未落,一声惨叫破空而来——啊啊!! 第29章 迷雾之城29 贺於菟吓了一大跳,一口扎实咬在了自已舌尖上,口腔里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只见戈柔不知被什么东西拽住了长发,将她整个人飞快地往后拖,眨眼间就消失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戈柔两手在空中胡乱挥舞,速度太快,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早就吓得花容失色了。 第64章 一群男人中反应最快的竟然是老邓,只见他一个脚尖点地就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朝戈柔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东西在往山上走。 茹承闫紧跟着老邓身后也往山上冲去,一手按了按腰间的龙脊鞭,感受到环腰传来的阵阵暖意,他的恐慌忽然间消散了。 齐恒跌坐在杠房边,他原本就害怕深夜上山出殡的,但这下突然感觉眼前两具在杠房里的棺材顺眼了不少。 贺於菟见状,吐了一口舌尖血,咂了咂嘴,感觉还挺甜,示意胡掌柜和胡夫人还有齐恒待在原地不要动,自已也跟着茹承闫的脚步去了。 戈柔被拖行了一路,痛叫到失声,老邓心中愈发着急,但怎么也追不上眼前这东西。每当眼看着就触手可及了,却总是突然加速,将他甩开一截。 少女的哀嚎渐渐弱了下去,隐约之中也看不见她的挣扎了。 老邓沉下眼睑,他在权衡。后面还有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护着,夜晚山里精怪暴动是正常的,怕只怕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就在他产生放弃的念头时,眼前的山轰隆隆就开始开裂。 不止在老邓眼中,茹承闫和从后头追上来的贺於菟也是被淹没在无穷的碎石之中。 是妖力! 老邓心头一下子就明白了,也没有反抗,任由自已沉入裂缝之中。 有故人想见他。 老邓再睁眼时,眼前是一座燃着许多烛火的明亮竹屋,一个全身黑衣素裹的女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眼角的余光瞅见他身边的两个小崽子,心中松下一点。 老邓自嘲地想到:只是想见我,也对,还没把我折磨到尽头呢,怎么会这么轻易地就让我死。 “怎么了,邓大仙师?这么多年不见,怎么还是一副顾头不顾腚的模样,一点儿长进也没有。”一个全身裹紧黑衣的女人的声音响起。 “有屁快放!何苦为难一个姑娘家。”老邓有些恼羞成怒。 黑衣女人漆黑如曜石的瞳孔里有了笑意,青葱的指尖捏上老邓的下巴,强迫他抬眼看着自已妖媚的脸,犬齿开合,实质的妖娆从她嘴里溢出: “邓良霁~你也有今天,那女人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这么在意她?你可真是狼心狗肺的好苗子啊!不如跟我做这山间的精灵,日日沉醉自由快乐,放弃俗世那点念头吧。” 邓良霁冷着脸,如有实质的冷漠顺着他下巴上的那只手传给了手的主人。 女人根本不顾邓良霁的态度,自顾自地说道:“十二年了,邓良霁你还是不长记性,是因为许久不见你爹了?还是,人间的女人更能让你快活啊哈哈哈哈哈哈......” 若是贺於菟此刻清醒着,定然能认得出这就是那幻境之中曾出现过的巫奴。 巫奴放肆地笑着,放开邓良霁的下巴,再把指尖放到嘴边,伸出长了小倒刺的长舌舔了舔,一脸陶醉的模样,发出爽朗的笑声,转身进了竹屋。 邓良霁也低下了头,长长的眼睫毛一眨,像一只蝴蝶汲取了一点花粉,一滴晶莹剔透在灯火通明的竹屋面前闪出了更耀眼的光亮——仍旧躺在地上但已经偷偷睁开了一条缝的茹承闫看见了那滴泪。 巫奴转身进了竹楼。 “这次不是我想见你,是沈寿要见你身边那两个小崽子。”那妩媚的声线从竹屋二层传来,离得远了倒也没感觉那么让人不可自拔,反而有种爽朗的清醒。 邓良霁抬起头,脸上恢复了方才的尖锐冷漠,琥珀色的瞳孔紧紧盯着从竹屋门口背着双手缓缓走出来的白衣男人——沈寿。 还是那副千年不变的傲娇死样子,整的多高贵似的。 “你早就看出来了对不对?”沈寿离他三尺远,不想沾上这乌糟糟的泥土。 “哼。”邓良霁冷哼一声。 “好一个堂堂正正的除妖师,竟然在身边放两只小妖,要是有人族知道了,你邓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沈寿说道。 “那又......如何。他们是没有害过人的小妖,也根本不知道自已是妖,他们性本从善,这跟他们是人是妖没有关系。”邓良霁辩解道。 “噢!原来是这样吗?”沈寿顿了顿,本是仙风道骨的眉眼竟然挤出了一些戾气来,“那我们那些数不胜数葬身于你们自诩正义的除妖师手底下的无辜的妖族呢!你又要作何狡辩啊!” 沈寿甩出一只衣袖,上面化成了坚硬的长羽,如根根树立的藤条,一巴掌糊在邓良霁的脸上。 刹那间邓良霁的脸就血肉模糊了。 冤冤相报,能何时了呢? “那不是我邓家做的事。”他极力忍着脸颊上的剧痛,干干地说出一句辩解来。 他本不是要替人族说话的,在他手上也从未沾过一点无辜的血,可惜身份天生就是对立,他没有办法选择自已的立场,甚至人微言轻,说的话根本就做不了数。 沈寿冷着脸:“给你一个机会,将他俩的身份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自已做选择,我们就饶过你这一次,妖王还不知道这件事。” 难怪只将他们几人引到巫山上,也没有一见面就大开杀戒,果然不是妖王的风格。据邓良霁所知,沈寿和巫奴在妖族中算是中立派,不主动亲近人族也不会滥杀无辜。 “现在还不是时候。”邓良霁从地上爬起来,用衣袖擦拭脸上的血迹。 “那什么才是时候!是用人族规矩同化的时候吗?是被疯子发现并屠杀的时候吗?”巫奴从沈寿背后走出来,两人脸上如出一辙的戾气。 第65章 “你不愿意主动说也行,我们不逼迫你。祖北,来。”巫奴朱唇轻启,语调又开始变得婉转起来。 一个总角模样的孩童从竹屋内蹦蹦跳跳地走到巫奴身边,巫奴摸了摸他的扎着两根冲天辫的脑袋指了指茹承闫:“北北,给他喂一颗紫金小婴。” 名叫北北的药童笑着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颗粉紫色的药丸,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塞进了茹承闫的嘴里。 邓良霁下意识想阻止,被沈寿一把给扇趴下了。 装昏的茹承闫现在听到祖北的名字后惊骇地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但没来得及等他做出反应,嘴里就被塞进一颗琵琶大的药丸,那药丸入口即化。 他嘴巴嘟起来一下又瘪了下去。初时还觉得甜甜的,几息过后,身体里忽然猛地燥热起来。 茹承闫猛然睁大了双眼。 第30章 迷雾之城30 茹承闫的理智连他自已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剩下只有在众人眼中浑身冒血的癫公。 少年佝着腰,双手曲折深深抓进泥土里,身上骨骼不断发出噼里啪啦之响。同时围绕在他周身的空气中弥漫着薄薄一层血雾,奇怪的是深红的血雾里,有些银色的粉末。 昏迷中的贺於菟被一阵腥甜味唤醒,他迷茫地转动眼珠子看向竹屋,说道:“怎么……怎么又进入幻境之中?” 在他身边的邓良霁微妙地动了动耳朵。 贺於菟再把视线转回身边,他整个人霎时灵台清明,这什么鬼东西! 幻境里的沈寿和巫奴大剌剌地站在眼前,甚至那灯火通明的竹屋仍旧屹立在悬崖边,比之前还要真。站得跟木板一样直挺的沈寿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两眼。 贺於菟只好告诉自已,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尽管周遭都是血腥味,但贺於菟就是从犹如滔滔巨浪格外香甜的血腥味中,闻见了那一丝清香。 这个味道好熟悉! 是类妖草。贺於菟猛然想起,在幻境的最后一幕里,是巫奴给贺修良灌下那东西的清香味。 眼看着血雾越来越浓,清冷纤薄的少年躯体,正在分崩离析,变得血肉模糊,活像一团没有成型的肉。 “茹承闫!你怎么了!”贺於菟心中惊慌,对于他来说,茹承闫是这个虚无幻境中的唯一活人,他哪里见过这样血腥丑陋的一幕,他无法独自承受这种冲击。 邓良霁几次想要爬起来,藏在他衣襟里的木匣子随着他一次又一次被沈寿拍在地上的动作给甩了出来。他临出门前恐深夜上山生变,早已从枕头底下的那个暗格里将那颗珠子带在了身上。 此刻他最趁手的妖武却在茹承闫身上,邓良霁下意识从衣袖中摸出两枚抱残镖,但脑海中却出现十二年前父亲的脸,顿时他再不敢违背承诺对妖族动手了。 从前轻飘飘的几个字成了重若泰山的承诺将他的脊梁压弯了,压到地上去,同时被践踏的还有他生来作为除妖师的傲骨。 邓良霁觉得,他连一个废人都不如,他不配做一个除妖师,他舍不了六道,舍不了......父亲。 那木匣子转眼间就被沈寿拿捏在手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吃惊被巫奴捕捉到了,她心中好奇得紧,赶紧凑个脑袋过来围观。 明明只有邓家的秘术才能打开的匣子,却被沈寿囫囵几个手势就打开了。 “嚯!九曲招摇,邓良霁,没想到这东西在你身上!”巫奴张嘴惊呼。 “你不许碰它。”邓良霁趴在地上红着眼眶,手里紧紧抓着两把土,一贯深邃的眼眸之中迸发出深刻的仇恨来。 此刻他像被剥光了的鸡,赤裸裸地吊在所有人面前,周身上下无所遁形,薄皮下的血肉骨头统统都被挖出来,整齐排列任人审视。 他恶心并唾弃自已,但是又无能为力胆小怯弱,没有不顾一切的反抗也没有结束自我的勇气。 他以头抢地,万分屈辱地向着沈寿跪着,磕了头:“求你,别动九曲招摇。” 沈寿自觉倒是没有妖王那种刻意轻佻调戏的癖好,他向来见不得这些示弱,字面意思:吃软不吃硬。 “哼,饶过你一回。”他抬手挡了巫奴的视线,将亮银色的珠子——九曲招摇轻轻放回木匣子里,再顺势塞进邓良霁手中。 另一边茹承闫还在噼里啪啦作响,好像放了一场人体烟花,贺於菟则又害怕又只能担心地在一边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突然巫奴皱起眉头说道:“不对,他不是半人半妖。只是一颗紫婴的话,人族的血统应当还能反抗一阵子,没道理会觉醒得这么快。坏了,这小崽子身上有蹊跷。” 巫奴懊恼地跺了跺腿,本是风情万种的一幕,此刻却无人在意,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到了正在挣扎的血团茹承闫身上。 青云遍布的夜空中,云层忽然移开一小块,让圆月圣洁的白光照耀下来。也就是此刻,茹承闫的眼睛忽的拉长,手掌弯曲,裸露在外的部位同一时刻都在疯长银色的长毛。 背上在冰冷圣洁的月光中显现出几道条状虚影。 巫奴眼神最好,最先看到,只那一眼,就整个人被吓得跌坐在地上。而后又很快反应过来,硬扯着邓良霁,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道:“你不是有办法吗?你不是能阻止吗?你快做啊!” 邓良霁麻木地抬起手中的匣子,毫不避讳用邓家的秘术将之打开,沈寿口中那颗九曲招摇又现眼前。 第66章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心中踩实了的委屈变成自我凌迟的锋利刀刃:“都已经到这一步了,是你们要他认清他自已的,你们现在反倒认不出来了?” “别废话了,赶紧的!要是被妖王知道了,你也别想好过!大不了一起死!”巫奴的声音都变了。 邓良霁轻笑一声,他撑起身子,穿过血雾走到茹承闫身边,他掷地有声,盘起腿开始运气。 他可不是因为妖王的威压,他是真心想救这个徒弟的,从刚捡来时就拿那双流浪狗似的眼睛看他,他以为自已再也不会心软了。 九曲招摇在血雾和白雾中疯狂运转,从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的茹承闫身上陡然抽出千丝万缕的银色丝线,眼前的少年终于开始放慢了挣扎的动作。 只不过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邓良霁的前襟就已被他自已吐出的血给染透了。这浓缩了好几棵万年银月铜骨草的紫金小婴,根本不是他一个道行尚浅的除妖师可以吸纳的,他再想强撑,九曲招摇也不允许了。 嗖—— 九曲招摇一下脱离了气体旋涡中心,自动回到了木匣中。邓良霁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比茹承闫还死的那种。 动作慢下来的茹承闫没了九曲招摇的吸纳,动作又咔咔地响起来,眼看着背后的衣服像是要被什么顶破了。 巫奴面如死灰,沈寿却横眉冷对。 眼看着事态严重,沈寿心里纠结了好久,扭头看了一眼巫奴,又一脸视死如归地转回来。 沈寿说道:“他这样,真的要被原身吞噬了,我手上不能沾血。眼下只剩最后一个法子了。” 贺於菟恶狠狠地瞪向这罪魁祸首——如果没有沈寿的指使和默认,巫奴不一定有胆子敢让茹承闫直接生吞了一颗浓缩的紫金小婴。 贺於菟非常着急:“快说!什么法子!” 沈寿听见贺於菟色内厉荏的沙哑嗓音,眼中一亮。贺於菟这小子是个空壳子,没什么妖力,而且身有妖血,也能承载过剩的能量,是再好不过的容器。 “你将他身上多余的妖力尽数吸收,这样他才不会失控暴走,眼下这是唯一一个能救他的办法了。”沈寿眯起眼睛,盯着这个眉眼十分眼熟的狼崽子,明明一只仙鹤,硬生生做出一只老狐狸的表情。 贺於菟想都没想,立即点头,“要我怎么做?” “将他搬去二楼。”沈寿指了指竹楼。 闻言贺於菟顿了顿,随即又立马起身上前,将正在挣扎挥舞的茹承闫抱了个结实。 “别动,茹承闫......别动了,我来救你了。”贺於菟的声音颤抖得失去了本来的声线。 茹承闫听到声音后放缓了挣扎,到底也没清醒过来。 怀里的人没什么重量,贺於菟觉得他抱着的是一把硌人的骨头,冰冷刺人,他紧了紧双臂。他横抱着茹承闫,沈寿一手拖起了晕死过去的邓良霁,几人纷纷进了竹屋。 沈寿放下手里攥着的衣领,示意贺於菟竖起耳朵凑过去来。他窃窃私语地讲了好几句,贺於菟脸色霎时爆红,张了张嘴,到底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红着脸按照沈寿的吩咐,一步步踏上巫奴收拾出来的二楼去。 二楼还是那幻境中的模样,贺於菟想,这是在幻境之中,那么茹承闫吃的药丸是假的,那妖力也是假的,即使按照沈寿的吩咐吸纳了他身上的妖力,其实回到现实之后也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想着,贺於菟壮了壮胆,先将茹承闫放在了床榻之上,左顾右盼确认除却烛火照亮之外的黑暗处并没有任何视线的存在,他大着胆子将自已的上衣一股脑甩在一边。 他赤膊将床上瘫软下来的茹承闫扶正,一手一脚将他已成血色的外衣脱下来,掰过他的腿让两人都呈相对盘坐的状态。 “你说,那狼崽子,受不受得住?”楼下沈寿扬着他仙风道骨的眉眼,嘴角竟是不易察觉的怜惜,在他柔软指腹下的是邓良霁的鬓边一缕白发。 第31章 迷雾之城31 巫奴翘着二郎腿半倚在右侧的罗汉床上,那个名叫北北的小药童正给她捶着腿。 “怕什么?大不了就是爆体而亡,反正这只半人半妖的狼崽子孤身一人,他本身又不是什么很稀罕的妖,死就死了。你这么在乎一只小狼崽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妖王那边......”巫奴讲到此处突然坐直了身体,瞳孔缩小,盯着沈寿,质问道,“你被夺舍了?” 尔后又自顾自地摇头,“不对不对,堂堂金仙天鹤,怎么会被区区妖魔鬼怪夺舍。” 还没等她嘟囔个所以然来,沈寿打断道:“你不觉得他有些面熟吗?” “面熟?”巫奴开始沉思起来,说到面熟,确实在初见时给她一种怪异的熟悉感,但又认不出来,她以为这就是同为妖族的直觉感应,因此并没有多想。 巫山上几乎没有生人踏足过,上一次,还是在天狼王自剖魂骨的时候...... 等等?! 天狼王贺修良? “他...姓贺?”巫奴的颤音都出来了,沈寿听罢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本来不应当在这样严肃的场景下笑的。 他认识巫奴几百年了,每回看到巫奴吃瘪都是栽在天狼族身上,就觉得好笑,缘分这种东西说不清楚。 “嗯,贺於菟。”沈寿说道。 巫奴直接整个人从罗汉床上弹起来,顺带起一小阵风,把北北给刮倒在地,气急败坏道:“你不早说!你真是狗贼啊沈寿!” 第67章 沈寿愈发想笑了,哪里有听见过巫奴这样骂过他,真是稀奇事。 “正因为他身体里流着天狼王的血,所以由他来做......那纯妖的器皿最合适不过了。”沈寿抬眼看着跳脚的巫奴。 他在两百年前背着贺修良上山的那天,窥见了一旁来自两百年后的灵魂虚影。沈寿那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一时之间,在巫奴心中的天平又开始倾斜,“要是姓贺这小子出了什么差池,我就是拼死也要让那只纯妖陪葬!”巫奴的愤怒已经冲昏了理智,变得有些口不择言。 “哦?你不惧妖王治你个自相残杀的罪名?”沈寿问道。 “大不了一死。”巫奴破罐子破摔地说道。 沈寿没有回答,他转过身伸出双指去探邓良霁的脉,没人知道他在听见巫奴的这句话后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 所有人都一夜无眠。 巫奴一晚上紧盯着二楼的竹板,高高竖起的双耳一直在留意楼上的各种小动静。 直到第二日烈日高悬,林间有叽叽喳喳鸟叫传来,巫奴终于在天边刚亮的时候浅浅睡了过去。 沈寿和邓良霁在竹屋前的石桌喝茶,沈寿说这是今年茶妖贡上来的新芽。 “你......”沈寿本来想说些他觉得邓良霁想听的,但开了口忽然又觉得有些彷徨,毕竟对于邓良霁来说,若是只听得见父亲的消息又见不到他的人,会让他更加痛苦吧。 未出口的话语终究还是化为了清茶里的一句含着热气的叹息。 祖北见巫奴睡熟,他心中对昨夜的两个少年好奇得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踮着脚尖上楼,想看看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刚在二楼梯子口探出视线,结果眼前场景令他双眼瞪大,差点叫出声来。祖北连忙双手捂着眼睛,脚步声也不收着了,噔噔噔地就往楼下跑。边跑还边喊:“沈哥哥!不得了啦!北北要长针眼啦!” 沈寿闻言只是回头将北北招了过来,手指点了点他的小胸膛:“北北别怕,楼上的哥哥们有的,我们都有,怎么会长针眼呢,这是正常的。” 北北放下双手:“对哦!哥哥们有的我也有。” “嘘嘘嘘!”沈寿立马捂住北北正在口出狂言的小嘴。 沈寿连忙悄声说道:“这话可别让巫奴听去了,不然你又要挨打,我可劝不住她。” 话还没说完呢,竹屋二楼轰隆一声巨响。 巫奴顿时从熟睡中惊醒,大惊失色在劈头盖脸的尘埃里着急忙慌跑出来,活像一只蹦跶的土黄蚂蚱,一点儿没有之前的妩媚妖娆。只听她张嘴就大喊:“整什么幺蛾子!我的衣服!我的竹楼!啊啊!我的棋盘!” 巫奴气的跳脚,带着一身灰坐在茶桌前,无用地拍打身上厚厚一层灰尘。 没一会儿,从尘埃落定的破败楼宇中出现高大少年的身影。贺於菟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横抱着另一个少年,露出的手腕处衣袖短了一截。 “咳咳咳,咳咳咳实在不好意思,竹楼好像不怎么结实的样子。”贺於菟扭头猛地咳嗽。 什么玩意儿不结实?这可是金仙天鹤一手一脚立起来的竹屋,还用了仙力加持维稳,这就塌了? 祖北挠了挠后脑勺,不解地看向巫奴。 巫奴额角青筋暴起,眦起两颗虎牙,拳头紧握,下一秒就可以将罪魁祸首打爆的模样。 “没事,竹楼倒了还能再建,不是什么大事,你俩怎么样了?”沈寿连忙站起来截住巫奴的动作,挡在贺於菟面前。 他将两个少年从头到脚好好审视了一遍,确认两人看上去暂时没什么异样,暗暗舒了一口气,心想昨夜他们还是太冲动了,还好没有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贺於菟说道:“我没事,只是他还是醒不过来。” 巫奴狠狠瞪了一眼恬不知耻脸比天厚的沈寿,到底没有说出驳他面子的话:“你没事就好。” 贺於菟没回应巫奴,他讨厌这个说话带点强势的女人,认为她是昨晚导致一切的罪魁祸首。 所有人都没有出声,整个巫山山头一时寂静半晌,贺於菟瞄了一眼茹承闫的鞋尖,突然感觉靠在他肩头的那道呼吸声在他耳边变得轰鸣起来,低垂的脸不自觉又红了。 他想到方才早些时候,满地摸索昨晚散落到处的衣物穿上。当时妖力流转灼热,他想着两个大男人没那么多讲究,便将两人的上衣都脱了。 早晨两人在竹床上坦诚相见,他仔仔细细给茹承闫穿戴衣物和鞋子,茹承闫还无意识地踢了踢他的腰。他长这么大就没这样伺候过人,更何况是个男人。 衣物刚穿好,就不知怎的茹承闫身上安分了好一会儿的妖力突然爆发,然后把整栋竹楼都给炸塌了。 贺於菟抱着人好一会儿也不觉得累,总感觉怀里的人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他走到石桌前,一改之前的傲慢无礼:“邓仙师,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他看见了。 就这一句话,邓良霁就知道这狼崽子什么都看见了,他的身份瞒不住了。但一想到刚才喝茶时沈寿给他解释的妖力互换的法子之后,他一时天人交战,犹豫要不要承下这个救命之恩了。 总感觉是自已徒弟吃亏了是怎么回事? 戈柔捂着脑袋脚步凌乱从废墟里爬了出来。 邓良霁一个弹起,他把戈柔给忘了,昨天追着人到了这里,只顾着应付沈寿这个老家伙了。 第68章 戈柔眼冒金星,还没回过神来:“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的脑袋......这是哪儿啊?” 邓良霁好歹良心发现一回,上前搀着戈柔,温声说道:“戈柔姑娘,这是巫山。别怕,你安全了。” 对此,巫奴的解释是她派出去的虾兵蟹将有些没注意下手的分寸,又道了个歉,邓良霁没再计较,他只想带着几个老弱病残下山。 沈寿朝空中轻轻一挥手,林间霎时飞出几只大鸟,邓良霁轻车熟路攀上杂毛大鸟的背,众人照猫画虎照做。 贺於菟惧高,上了大鸟的背后就将眼睛紧紧合上,任由耳边劲风呼啸。 不一会儿众人感觉身下平稳后,纷纷睁开双眼,才发现他们回到了福来山上。几人顺着下山的路往回走,期间邓良霁几次没忍住胸口的剧痛,趁戈柔和贺於菟低头看路,他偷偷将涌上嘴的血腥味吐干净。 找到在原地等待的几人后,只见齐恒和胡夫人三人分别靠在树干上小憩,胡德义抠了抠耳朵,听到了响动,随即睁开了双眼。 他差点就睁不开了,上下两片眼睫毛粘在一起,困得要死,胡德义此刻就想躺在自已床上呼呼大睡。 睁开眼立刻将回来的几人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缺胳膊少腿。 嗯,很好,都全须全尾回来了。 “到底发生了啥事?这年头福来山都出了妖魔邪祟?不得了,下山之后要给张家去信一封了。”胡德义恼怒道。 邓良霁连忙上前一把按住了胡德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胡诌道:“大哥你误会了,福来山哪来的妖魔邪祟,昨晚只是山中野猴在捉弄人呢。别麻烦神子了,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就为了杀一只猴子,人家可是日理万机呢。” 去张家的信是万分不能寄的,张家疯子一来,福来山哪里还有生机可言,地皮都让疯子给铲掉一层。 “还是先把下葬的事情办妥吧。”邓良霁拍了拍胡德义的肩膀。 贺於菟轻轻将茹承闫放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脱了外衣卷成一团垫在他脑后,确保不会离他们太远有危险,也不会让纸钱燃烧的灰烬脏了他的衣服。 邓良霁唤来身后的於菟,几人遵着下葬的流程事无巨细地处理好。 众人于下午时分回到了挂马掌铺。 这时的贺於菟才有了些怀疑,这真的是现实吗? 第32章 迷雾之城32 茹承闫躺在床上养了好几天,就闲不住了。 贺於菟在一次给茹承闫送饭的时候,偷偷问道:“你......你身体还觉得有哪里不适吗?” 他本来不是想问这个的。 “没有。”茹承闫冷着脸。 他的记忆停留在跟着邓良霁身后追上山的路上,他完全不记得一整个长夜发生了什么,他也并不想知道,在搞清楚松涎楼的真相之前,他对着贺於菟不可能有一点儿好脸色。 “哦好的,那你休息吧。”贺於菟干巴巴地应了声,安分守已收拾茹承闫吃完的碗筷走了。 深夜凉风习习,树影摇曳,月光寒凉,有一个人睡不着。 邓良霁从衣襟中抽出盛放着九曲招摇的木匣子,再次咔咔转动将其打开。 里面的九曲招摇原封不动,而匣子的缝隙里掉出一张小纸条—— 故人安好。 天下人论谁看了银丝华发的邓大仙师,都觉得是一个经验老道上了年纪的风水师。 可是没人知道看起来轻佻没个正经的老头,今年清明才刚及虚岁廿八生辰。 年少的变故,使他忧思多虑,一夜之间长出白头。 当年事发之时,沈寿不在。到今日今时,沈寿还能怜悯他一回,让他知道父亲尚且安好,这便是这些年来他饱受细碎绵长的灵魂折磨中,让他尝到的一丁点甜味儿。 他自见完父亲的最后一面,嘴里就再也尝不出味道了。 正当他伤春悲秋之际,大街上突然传来喊打喊杀声。邓良霁眨眼间就收起了这副破碎的样子,随意抹去了眼角的湿意,衣襟散乱着。 “师父,我去看看。”茹承闫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嗯。”邓良霁应道。 本来一脚踏出门外了,就看见茹承闫这小子闻声而来,那没落稳的脚顿时又收了回去。 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五感渐渐不如小辈,他觉得时候快到了。 茹承闫一身清风朗月,青丝祥云的缀边,略略泛白的长袍,叫他似个脚踏腾云的神仙,与他双手拉开的残破木门格格不入。 才探个头出去,就被一声充满阳刚正气的喘息声喝止: “我等是奉蔺郡守之命,肃清依岱城反贼!无关人员不要掺和,待在家中!若是有什么差池可怪不到我们向雷军的头上!”正在与匪寇搏命的土兵大吼出声,还没说完,嗖嗖两支羽箭掩着夜色就擦着茹承闫的面门过去了。 扎实的两声在茹承闫耳边响起,羽箭钉在了木门上。 向雷军? 茹承闫有些疑惑,这是曜庆国哪支军队,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蔺郡守又是哪位? 还没等他想明白,跟前又多了几个穿戴统一黑甲的土兵,形势马上就倒向一边,他们丝毫不顾匪寇的求饶声,即使对方放下了武器举起双手投降,照样还是一刀将人带走。 根本不留余地。 茹承闫不在意匪寇的死亡,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朝向他喊话的人点点头,把脑袋缩回去,将木门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第69章 回到邓良霁的院子里,指节轻轻敲了敲师父的房门。 “进来。”房内声音响起。 茹承闫推开门抬头先看了一眼,胡掌柜不在,便说道:“师父,街上向雷军在除匪寇。他们口中提及了一位蔺郡守。” “哦?向雷?向雷军,呵呵,倒是很像那个人的手笔。”邓良霁呵呵一笑。 曜庆沉疴烂痼数十年,君王曜定乾昏聩无能,只识骰盅牌九闻女人,但他却生了几个好儿子。 帝王久不闻朝堂,全是太子曜颂磐在监国,太子麾下,有几员大将,其中一名统领西南的大将姓向,而有一名幕僚,姓蔺。 但想要调动朝廷属军,须得请到帝王曜定乾手中的另一半虎符。这已经是几不可能的事情,更何谈太子会注意到一个边陲小城来清剿这样一个小县城的匪寇。 房中沉默好半晌,茹承闫失了兴致,就算朝堂颠覆又如何,就能洗清他爹爹的冤屈吗?就能还茹家一个清白公道吗? 城中茹毛饮血的向雷军以雷霆手段,格杀勿论的办事风格,不到一日就将城中作乱的匪寇流民统统都变作尸首,全都堆在南城门外。 点燃一把冲天的大火之后,向雷军就像一阵风一样,在偌大的县城中失去了踪迹。 第二天傍晚火红的晚霞冲破了满天的桎梏,给依岱城镶了一层金边。 距离匪寇破城十几天以来,这座小城终于又恢复了它往日的温暖。不同的是南边福来山的山头上,多了一堆烧焦的骨头山而已。 百姓渐渐从自已闭塞多日的家中走上了大街,把街头街尾的告示栏围得水泄不通。 即日起,依岱城换了新的县令,原本尸位素餐的官府众人统统定于明日午时抄斩。 然后在新县令告示的下头还贴着一张大纸,上面密密麻麻整齐排列着明日要斩首的名字。 得知这些消息的城中百姓,竟然大多数都是无所谓的态度,更有甚者欲冲上前去撕毁告示,反抗新的县令。 毕竟这么多年的依岱城中,哪个官员不是盘根错节的关系户?口袋里薅尽了油水,连骨头渣子都不放过,他们也是地下产业的主力军。 诡异的就是,这些眼看着就要爆发的冲突,被无形之中的一股神秘力量给摁灭了,人群中反对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而此时的挂马掌铺里爆发了一场互殴。 哦,其实只是贺於菟单方面被殴打。 前院空地上,贺於菟躺倒在地,双手在空中乱挥,左右拼命扭头,腿也在挣扎乱蹬。 “别......停停停......你听我......” 他嘴里根本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因为此时身形瘦削的茹承闫正大马金刀地跨坐在他身上,拳头如雨点般快出残影地纷纷砸在贺於菟身上。 此时的茹承闫宛若一头发疯的野兽,眼里看不到旁人,耳朵也听不进任何一句的解释和劝阻。 他头发散乱,衣襟也松松垮垮,红着眼睛鼻涕流下来也不管,全身力气都砸在贺於菟身上了。 邓良霁和戈柔从自已院中赶来的时候,贺於菟已经满脸是血,双臂也垂在两边放弃抵抗。 邓良霁大喝一声:“承闫!” 暴走的茹承闫闻若无物,没停。 邓良霁只好大步上前,一把攥住茹承闫的一只手,把他从贺於菟身上拉了起来。 邓良霁盯着贺於菟说道:“承闫!怎么回事?若是心有不平,自有为师来替你扫清,何必自已动手?” 手腕上传来滚烫的触感,使茹承闫清醒了两分。 “贺於菟!你这人皮兽心的畜生!亏我还费心费力替你爹娘敛尸造棺椁,是我迷了心瞎了眼,才会错信你这等小人!”茹承闫嘶哑地在咬牙切齿中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疯狂地甩着手,想把邓良霁的桎梏给甩开,奈何他怎么会比得上邓良霁的力气。 贺於菟终于得到一点喘息时间,浑身颤抖,从地上强撑着爬起来,破口的眉角疼得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 “我没有......你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邓良霁挑了挑眉,有些好奇其中隐情。 “还要解释什么?你不就是顾二吗?你就是害死我爹的凶手。”茹承闫怒喊道,他抬手直指贺於菟,要是眼神能杀死一个人,那贺於菟此刻应当万箭穿心了。 第33章 迷雾之城33 说罢茹承闫骤然动了,朝满脸是血地贺於菟挥拳,邓良霁眼睛都没眨一下,手里一寸劲没放,他只能在原地挣扎。 “我没有害你爹。”贺於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他无力地辩白。 五年前,他确实在松涎楼当过一阵跑堂,那时家中秋收已忙完,贺二狗便让他到城中新开的赌坊当个跑堂赚点米粮。 那时沈公子给他起了个松涎楼里跑堂的名字,就叫顾二。 但是对于上一任县令茹子昂,哦不,上上任县令,贺於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他根本不记得自已有见过这样一位人物。 “之前在松涎楼当跑堂学徒时,的确叫过顾二这个名字,可是我根本就没见过你爹。”他直视茹承闫那双血丝遍布的双眼,神色不怯,但心中莫名地在害怕,他也不知道自已在害怕什么。 但他一辈子都不想与茹承闫成为你死我活的仇家。 旁人总以为茹承闫志气消沉,缠绵病榻,但贺於菟却总觉得那瘦削骨架里装着的是满腔活气,坚韧不拔。 第70章 “你说谎!到这种时候了你还披着你这张烂透了的人皮吗?你有胆子害人怎么没胆子承认?我茹承闫这辈子跟杀父仇人不共戴天!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讨回一个公道!”茹承闫艰难地喘息着,“我爹......绝对不是染上赌瘾赔了夫人又欠债不还的赌徒,他一辈子都在兢兢业业为了这座城,为了你们这些人皮兽心的禽兽呕心沥血。” “我不是......我真的没有。我没有害过人,我没有害过你爹。”贺於菟将舌尖的血咽回肚子里。 邓良霁见状一掌劈晕了茹承闫,避免他陷入魔怔。 邓良霁眯起眼睛看向贺於菟:“承闫不会无的放矢,你自已好好想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於菟垂眸看向有血迹滴落的地面,他的沉默在邓良霁心里震耳欲聋。 贺於菟想起来了,那是他在松涎楼当跑堂学徒的第十天。 当他如往常般陪着笑脸,却被一个大庄家打耳光泄愤时,有一个不起眼的书生装扮的男人,面白无须,头顶桃木簪,身上的长袍本是天青色但已经洗的发白起皱,将他从庄家手里解救出来。 书生告诉他,只要他帮一个小忙,就能得到十两银子。 这不过是说一句话的小忙而已,十两银子也够家里吃喝一年,根本不需要再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受气了。 贺於菟毫不犹豫地答应。 书生也不怕他食言,直接往他怀里就先塞了十两银子,然后转眼就消失在热闹的人群中。 贺於菟十分守信,他系紧了腰带,就往松涎楼门口去,紧紧盯着进门的每一个客人。 终于,一身寻常衣物,但腰间明晃晃挂着一只有棱有角不规则的银白玉佩,隐约看见上头是一只不知是狼还是豺狗的小兽,头衔尾巴的模样,约莫而立之年的男人,带着几不可闻的局促走进了松涎楼。 那人左顾右盼,给人感觉就是第一次进赌坊的样子,像是个愣头青什么都不懂。 贺於菟挤开一旁想要上前招待的顾六,扬起笑脸就往此人跟前凑。 “客官,您是丢了一只狐狸样式的荷包对吗?方才有个小厮捡到了,他正交到后院去,就在那边。” 贺於菟抬起手指指向那扇通往后院的门。 “多谢。”男人道了句谢,便脚步匆匆往那扇门去了。 贺於菟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欢天喜地向顾大说了句告辞就疯跑回家。 天上掉下的馅饼砸在了他的头上,十两银子早就冲昏了他的头脑,在松涎楼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受的罪,短短十天之间,就让他心中只充斥着逃跑的想法。 他身上受尽客人们虐待的伤痕淤青虽然很容易愈合,他见识过了人性的百般折磨之后,心里永远像缺了一块似的,得到的快乐都转瞬即逝。 他那时有些恨贺二狗的。 自此他爱不了美人,只想看蒹葭。 “我有。”贺於菟抬不起头,他觉得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直视茹承闫的眼睛了。 他心中满怀愧疚。 茹子昂是依岱城几十年乌烟瘴气以来,唯一一位不得民心的县令。 为何不得民心? 从帝王曜定乾的父皇曜崇凯统治时代开始,曜庆国再没有一个正经样,皇帝带头淫乱好赌,举国上下争相模仿。 农田荒废,家畜骤减,房屋倒塌。 几乎所有百姓,都涌入了层台累榭的赌坊青楼,没有粮食,靠赢和施舍来苟活着。 街头巷尾都是乞讨要饭断手断脚之人。 女人变成了流通的货币,变成了供人观赏的玩物。 她们大喇喇地被当着面讨论能值几钱,可当几日,但凡敢反抗,直接断手断脚扔至街头又或者是丢进青楼受人调教。 茹子昂竟然是靠考取功名当上的县令——是殿试后太子钦点的。 茹子昂出身寒门,家中父母早逝,全靠青梅竹马的妻子不离不弃供他读书。 他写的策论中,是全部考生里唯一一个敢写清尘垢平天下辅明君的人。 茹夫人在他临出发时,就十分郑重地嘱咐他,据心中志向如实写即可,上天入地她都随他一道。 茹子昂下笔时,就做好了被砍头的准备,他要做这乱世中敢说真话的人。 所幸殿试太子执卷。 茹子昂到依岱城的第一天,就颁布几条政令,率先将官府的行尸走肉们清除掉一批,限制城中赌坊和青楼的开设,增加风月场所的征税,奖励粮种开荒,官府赞助部分束脩。 政令一出,满城哗然。 几家赌坊掌柜联合起来,在官府门前撒泼打滚,求一个说法。还有人骂他此等公然忤逆皇帝的举措,应当就地处决。 茹子昂冷面判官,不为所动,拒绝了一切的威逼利诱,孤身一人站在了整个世道的对立面。 不,彼时还有茹夫人,同他一起。 第34章 迷雾之城34 “所以真的是我害的……是我害死了人……”贺於菟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看了一眼戈柔,墨色瞳孔中泛了一点绿,额角的青筋纹路都暴露出来。 戈柔捂着嘴,她看懂了眼前这个被突如其来的愧疚折弯脊梁,灵魂被踩踏破碎的少年眼中,那些决绝后悔之意。 他在求问她,为什么还要救他,他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烂人。他的下场就应该是死在路边,做一只无家可归的游魂恶鬼。 第71章 “你并没有害人。”一道清正嗓音响起,突兀地将弥漫在空气中的刺鼻情绪给划开了。 邓良霁收起了戏谑的神情,他手里提拎着茹承闫,周身却散发着从前都没见过的温文尔雅之意。 贺於菟没有抬头,声若蚊蝇:“别再替我找借口逃避了。” “我没有替你逃避,其实那白面书生的身份我能猜出一二,他不是个心黑的,他能叫你做的事必不会陷你于不义。当年茹县令之死我也略有耳闻,受你指点进了松涎楼后院可能反而会护他一时,只不过恐怕是后来生变,才有了惨死的悲剧。”邓良霁根据贺於菟的描述,猜想那个奇怪的书生或许是一位故友,他向贺於菟解释道。 “他......我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的罪孽?”贺於菟跪倒在地,地上一小片水渍晕染开来。 邓良霁心中生疑,两人不过相识几日,怎地听这语气像是有什么私情不可言说,说道:“我相信承闫不会是那么不明事理的浑人。” 邓良霁失了耐心,丢下最后一句话就拖着茹承闫回院子了。 贺於菟游魂似的走在最后一点落日的余晖下,他不肯再留在那个除了家之外还能让他感觉到人间冷暖的地方。 虽然他十分想死皮赖脸留在挂马掌铺,但是一想到熟稔起来的大家会用厌恶的指责的眼神看他,这让他恐惧。 他不敢再面对阿焰那双失望至极充满仇恨的眼睛了,光是想象这个画面就要了他的命。 天际很快就完全黑了下来,快要到八月了,天上的圆月愈发丰润,像一只熟透的甜梨。 贺於菟机械地拖着僵硬的四肢,还有麻木的神情,随着他长长的痕迹一路穿过城南。 白叶寺。 庄重古朴的大门立于眼前,失魂落魄的贺於菟也没抬头看一眼。 此时大门竟然自已缓缓打开,一位身着海青广袖的小沙弥行着佛礼在敞开的门后岿然不动。 盛夏的夜里总是蝉鸣常伴,树木枝叶总是在等那一缕相约甚久的微风。 “施主,您与本寺有缘,住持方丈想请您一叙,请您随小僧进来吧。” 贺於菟这才打眼给了小沙弥一点儿反应,不然小沙弥都要以为他得了什么失心疯已经认不得人了。 贺於菟脚步没动,操着像小刀剌过的嗓子问:“这是哪儿?” “此处是白叶寺,小僧法号元真。”小沙弥回答道。 “佛会原谅有罪之人吗?”贺於菟心中突然燃起一小簇火苗来。 “佛渡万物,只要施主真心悔过,世间没有什么债是还不完的。”小沙弥笑了,从他身上贺於菟得到了一点心安。 贺於菟干涩的双眼又开始湿润起来,鼻子酸涩得忍不住下意识地抽动。 他终于肯抬起脚,跨过了那道雕刻着一棵参天大树的圣门,明明是死物,但只要看多两眼,就觉得上面精致的树叶雕刻真的好像无风自动起来。 这一晚,挂马掌铺格外地安静。 胡掌柜出门给贵客干活去了,邓良霁把戈柔客客气气地请离房间,大门紧闭,师徒两人在里面不知道做什么。 戈柔无事可做,无处可去,只好试着上街去寻找傍晚就不见人影的贺於菟。 少年心高气傲,热血沸腾,受不得万事留给自已一点生路,非得将心里装着的那点事比作天高,非得压着自已饱受折磨才肯觉得这就是正道。 她怕他想不开,做些伤害自已的事情。 笼罩在寂寥黑夜之中的依岱城,开始像注入了新鲜血液一般鲜活起来。 生生不息的人族百姓犹如蝼蚁,愚蠢且自傲。 街头巷尾总归是又见到了各种各样的灯火通明,热烈欢呼声中混杂着星星点点的哭嚎哀悼声,抬棺出殡的队伍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头。 惨白与火红在黑夜中交织,人族的更替繁衍就是一场巨大无比的戏曲而已。 长夜漫漫,直到半夜三更时,打更人走街串巷,邓良霁终于走出了房门,低头正了正衣襟,再环绕院中,并没有瘦弱少女的身影。 再侧耳倾听已经渐渐走远的打更声,确认这个时辰已是夜深。 “啧,真是一个个的不省心。”他纠结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回房披上一件外衣就出了门。 即使是炎炎夏日,不见耀阳的深更半夜总归是有些寒凉的。 邓良霁心中莫名着急。 他先是把小小的挂马掌铺那方寸之地都给转透了,到底没看见人影,没有停留,拉开门上街去了。 她还能去哪儿呢? 芒寒色正,月朗星稀。 邓良霁一头黑白参差的长发规整地束在脑后,被明月披上一身银甲,锐利自持,飘逸风流。鸡血玉发冠熠熠生辉,如同他这个人,这是黑白混淆的世间一颗太过鲜艳的心。 终于在五更时分,他找到了小小一个河虾似的蜷缩在街角的戈柔。 她的纱衣太轻薄了,抵挡不住一点风寒。 邓良霁将柳叶眉紧皱的戈柔抱了起来,戈柔在小憩之中被惊醒,抬头看了一眼是熟悉的长着胡茬的消瘦下巴,又放心地闭上了眼睛,仍然赖在他怀里。 “我没找到他。”戈柔喃喃出声,也不管邓良霁有没有听见。 邓良霁知她醒了,也没有把人放下来,双臂平稳地将人抱在怀里,靠着不怎么雄壮的胸膛。 “怎么一个人走到城西来了。”邓良霁柔声道。 第72章 戈柔在暖意四溢的怀抱里哼唧了两声:“你不是说叫我走嘛,我没有厚脸皮,不敢停留。” “我只是想叫你在院子里等我一会儿,我要给承闫定定神,怕吓着你。”邓良霁说道。 “哦。”戈柔又哼唧了两声,再没回答。 邓良霁垂眸一看,戈柔已经在沉入了睡梦之中。 邓良霁这双手一生抱过无数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人人妖妖,皆是被救者。却从来没有一人如戈柔一般,轻盈娇小软香如玉,单单只一眼就可心生怜爱,更何况用双手承着娇躯呢。 邓良霁胸腔里的心控制不住地狂跳。 第35章 迷雾之城35 待邓良霁回到挂马掌铺,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他面朝朝阳,挺起胸膛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紫气。 这一日正阳起,时候快到了,身边的事情也逐渐脱离了原轨。 邓良霁不愿意再如此浑浑噩噩下去,想必爹爹知道了也会痛心疾首骂他断了邓家的风骨,去当那劳什子风水师。 胡德义一早就和胡夫人出门做活,挂马掌铺门前也杵着十几个人,多半是身形消瘦眼眶深陷面堂发黑的男人,剩下的几个都是盘了发的女人。 他们一见邓良霁便纷纷围了上来。但又注意到他怀里有位柔弱无骨美人儿,一时之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好在原地跺脚皱眉甩手,一副十万火急火烧眉毛的着急样儿。 男人们刚想说些什么,邓良霁清朗不可置疑的声音打断了他们:“各位稍安勿躁。” 男人们只好局促地收回手,点着头往后退给邓良霁让出一条进屋的路。 过了好一会儿,邓良霁换了一身黄白道服,头上多了一顶儒巾,颇有一些招摇撞骗的模样了。 他说道:“排着队,一个个来。” 男人女人们没有不从的,唯恐走得慢了还会被邓仙师不喜,转头就在风水上做些什么手脚就真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原来都是家里有人横死在匪寇手中,好不容易找回了尸首,现如今想找他占卜吉日和风水墓葬。 庭前柳,风下花。 茹承闫五年来每个入眠的夜晚,都会陷入梦魇之中。梦魇是他的爹娘反反复复在他眼前被杀那日的场景,反反复复,层层叠叠。 他从未放弃过寻找仇人,也从未放下过自已的内心,他原谅不了自已。 简而言之,他没办法跨过这个坎,心魔已成。 从前邓良霁根本没想过要传道授业或者成家生子,茹承闫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五年前喝醉了酒随手在路边提溜的一个小乞丐,甚至不用给吃给喝的,自已就能养活自已,还能顺带养活他。 噢不,是照顾他。 茹承闫这些年来私底下偷偷摸摸托人调查当年茹子昂的事他是知道的,不过就没想过帮忙,他对人间事实在是厌烦。 直到有一天月落苍山乌啼城墙,稚嫩的少年用平静的声线喊出了第一声“师父”。 那是因为那一天日头初升,邓良霁悄悄跟在他身后,看见他赤手空拳揍一个流氓痞子,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打法,最后肿着一个猪头断了两根肋骨,才把痞子逼到墙上拷问线索。 回到挂马掌铺之后,邓良霁找到偷偷在水井旁边打水擦拭血迹的少年,一声不吭将龙脊鞭扔在了他的怀里。 第二天一早,邓良霁一睁眼就见到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床前还跪着一个人。 “你做什么,跪我折寿。”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承闫往后会一直孝敬您的。” 邓良霁不知道这是不是少年的一时兴起,或者是对他送的龙脊鞭的谢意,还是在他身上找到像父亲一样的归属感。 但不论是哪一个,邓良霁都不需要。 所以他那么些年,都没有承认过他是茹承闫的师父,让所有人以为都是倔强少年的一意孤行。 在这些年明里暗里的相处之中,茹承闫表现得内外如一,让邓良霁觉得这少年本就该是如此,意气风发一身傲骨。 邓良霁想不明白,因为他已经没有了。 好像从那一张沈寿塞进木匣子里的纸条开始,他心中的枷锁出现了松动。 少年心中的苦痛折磨,是深重到一个什么地步,才能让他在被灌下紫金小婴之后还能咬牙隐忍不曾发出惨叫,在日日夜夜逐渐加重的一根名曰仇恨的锁链之中,还能保持一颗假装冷漠的热血真心? 人间不是只有他邓良霁一个饱受折磨的人的,他有什么资格自怨自艾,自我唾弃。 明明他也可以成为少年新的支柱和庇护的。所以他想承认了,承认他是可以成为少年的依靠。 邓良霁为少年抚平了噩梦,让少年一夜好眠。 他是有能力保护所爱之人的,他再也不是十二年前那个没用的废物了。 “邓仙师,这是一些新米,藏在房梁上没被抢走,求求您到小人家里给贱内卜个吉位吧。” ......众人一拥而上,纷纷将自已的备礼捧到邓仙师脸上去。 日上三竿,茹承闫才悠悠转醒。 他望着房梁好一会儿才彻底清醒过来,抱着被褥,里头师父的沉木香似有似无。 茹承闫呆滞地看着手里的被褥,他怎么在师父的床上?顾二呢? “醒了?” 如春风暖意的声音从敞开的门口处传来,刺眼的阳光让他睁不开眼。 第73章 “戈柔姑娘?” “你终于醒了,你看你,哈喇子流了一脸,看昨晚睡得挺香。” 茹承闫听罢,连忙伸手擦拭自已的嘴角,坐起身。 “师父呢?” 戈柔说:“你师父昨夜就没睡,今早又跟着去测风水卜吉位了。” 茹承闫神色如常,昨日发疯打人的那个好像不是他:“师父昨夜无眠?是何事至于师父忙到连觉都没睡?” 戈柔冰肌玉骨的脸蛋浮起绯红,强装镇定地扭过头不敢看茹承闫:“就忙些别的,你自已去问你师父吧。” 茹承闫:???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师父也不像是会半夜寻花问柳的风流人物啊。 搞不懂。 茹承闫到井边洗了把脸,记忆渐渐回笼。 贺於菟! 直到胡夫人和戈柔把午饭端到前院,大家仍然按部就班地坐在一成不变的老旧方桌旁吃饭。茹承闫仍然没有看见贺於菟。 “别看了,那小子昨晚就一个人收拾包袱走了。”邓良霁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饭也没吃两口。 “没人想关心他。”茹承闫冷冷地说道。 一句解释都没有,只会逃避的懦夫! 茹承闫极少将心中想法宣之于口,经历巨变之后自以为成长了的他很多事都是处变不惊了。 他其实也没想要贺於菟怎么样,当年贺於菟年纪定是比十二岁的他还要小,他没那个能力害人,究其根本其实都没有害人之心。 是非对错,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那些统统打在贺於菟身上的拳头都是他在发泄他的无能为力,因为线索查到顾二这里就断了。 只要......只要他解释那么一句,认个错,茹承闫就会对自已的无能为力释怀了。 可贺於菟偏偏不在。 茹承闫沉默地咽下干涩的馒头,觉得舌尖微微发苦。 就在他低头时,门口处一道晦涩的声音响起:“阿焰,我来给你认错了。” 第36章 迷雾之城36 明明是和缓缱绻的声音,偏偏突兀地响起,在茹承闫心中平地惊雷,比高山巨石砸进水里的动静还要声势浩大。 明明福至心灵,放在心中所想竟已实现,这一刻茹承闫右边腮帮子里还塞着一口馒头,现在也干得他难以下咽。 茹承闫手中无意识蜷缩,把那无辜的白面馒头给捏得不成样子,现在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巫山那天晚上,他还有意识的最后一幕中,贺於菟看向他的神情。 那五年的荣华富贵里,贺於菟觉得就是做了一场大梦,穿金戴银的爹娘,还有调皮捣蛋令人头疼的妹妹。 现如今整个人间都只剩他一个人了,才觉得现在那种感觉就像以前经常偷跑进山里,一个人在山中孤寂的鸟叫蝉鸣醒来。 曾经他以为这就是他一直寻求向往的自由,到头来,才发现自已周身无所牵挂,如无根浮萍,孤寂世间,什么都抓不住。 他恍若站在了摇摇欲坠的悬崖边,一只脚已经伸出去了。 “阿焰,你看看我。我错了,求你看看我。” 茹承闫终于肯转过他的后背。 他震惊地看着赤着上身的健硕少年,身上捆了几圈草绳,后背是几十根细枝荆条。 贺於菟自然也看见了茹承闫眼中的震惊,没来由地不好意思,直视他的脸,解释道: “我没读过甚书,只记得小时候村口的爷爷讲过背着荆条请罪的故事......我不想失去你...你们了。” 话还没说完,人就快要哭出声了,也不知道他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势对着茹承闫跪了,生怕有人过来阻止他。 都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他怎么这么没骨气,茹承闫腹诽,终究还是没有站起来。 没人上去扶他,这个结必得说清道明自已解,没人能帮得了他。 贺於菟将昨日在邓良霁面前讲过的原委又在茹承闫面前一一道来。 “当年我确实是叫顾二,在楼里当个打杂的跑堂龟公。鱼香是二楼天字房头号雅间的名称,鱼香房。我那时候刚到松涎楼没几天,身份低贱,根本上不了二楼。见到茹县令的唯一一面就是受人之托带一句话给他。” 茹承闫听完之后,总觉得鱼香顾二这条线索没有那么简单,茹承闫心里存下一点莫名其妙的侥幸,因为当年的顾二也并不知道仙人跳的事情。 松涎楼里,到底是谁在设局用仙人跳栽赃了他爹,只要还有线索方向,就能继续查。 贺於菟额头上冷汗一直流,茹承闫这才注意到他身下的长裤隐隐有些血迹,走到他身后仔细看了看那荆条。 贺於菟竟然背的是晒干了的准备入药的荆条。 晒干了的荆条就像带钉子的铁板,别人负荆请罪求的是主家把荆条当鞭子抽以泄愤,这傻子光背着干荆条走了一路,就已经把自已后背划拉得血肉模糊。 “那书生,是沈寿。”这时在一边早就吃的肚儿圆,但还能吃瓜的邓良霁终于道破那白面素衣书生的身份。 可是谁也不信。 花枝招展的沈寿怎么肯穿着那身发白的破旧衣衫,用朴素无华的桃木簪怎么配得起他那一头金贵的长发。 “沈寿为什么要帮我爹?”只有茹承闫紧皱眉头,按照几次在幻境之中还有前几日在福来山上时,回想师父对沈寿的态度,一下子就想明白了,沈寿这是在帮他。 第74章 邓良霁说道:“你们还有机会再见的。” 师父这意思就是不准备回答他了,要他自已去问沈寿。 当时在幻境之中时,两百年前的贺修良曾经道破过沈寿的身份——金仙天鹤。 而现如今,真是哪哪儿都有他,他一个介于天神和妖族的使者到底在人族一个小县城的恩怨情仇中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又或者说,到底是什么理由,可以让这位不染世间兰因絮果的天鹤插手人间杂事。 是非黑白,茹承闫现在是头脑混乱一片,根本分不清楚。只觉得他爹当年这件事情里,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他见贺於菟已是一身血,拳头都已经打完一顿了,这顿气就卸了吧,刚想开口叫他起来。 一口气刚提到喉咙,就看见贺於菟发了狠似的,怒目圆睁,他右手举过头顶握住荆条的顶端用尽吃奶的力气拔出来一根。 顿时干燥尖锐的刺将他后背勾下一块皮来,就挂在那根深褐色的荆条之上。 在场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气,都不忍心地别过头去。 胡德义那伸了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没来的阻止,又尴尬地缩回去,狠狠闭了闭眼将反胃感压下。 贺於菟完成这个壮举之后,直接双手撑在地上,抖得跟筛糠似的,眼泪和口水纷纷流到地面上。 啧。 茹承闫紧紧抿着嘴,犹豫再三才抬起脚走向贺於菟,他觉得自已口嫌体正直。 面对茹承闫伸来的手,贺於菟仔细看了一眼他的手心,注意到茹承闫并未说相信又或者是原谅的话。 两个人固执地僵在原地。 “给了台阶还不下?”邓良霁及时开口,似笑非笑看着一站一跪的两个少年。 贺於菟这才颤着指尖将手放进茹承闫的掌心里。 茹承闫将贺於菟从地上拉了起来之后,他撇下手转头进了房间关上了门。 戈柔上前扶起满背是血的魁梧少年:“於菟快起来。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别人家负荆请罪用的是新鲜的荆条,你倒好,你还不老实交代这些入了药的荆条你是从哪处得来的?” 贺於菟一听,立马涨红了脸,畏畏缩缩道:“白叶寺的小僧给我的。” 戈柔问道:“白叶寺?在哪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贺於菟回答:“城北的一座寺庙。” “城北?我自小在城北长大,从未有听说过什么白叶寺,依岱城只有城西外的普陀寺。”邓良霁皱着眉头说道。 贺於菟陷入了沉思,他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走到白叶寺门口的了,只记得一路上本是尘埃遍地,忽然间地面就开始有了几片掉落的枯叶,形状甚是奇特,然后就是越走越多的枯萎枫叶。 不对,明明炎炎夏日的时节,怎么会有落枫? 贺於菟仔细想来,他对白叶寺附近的地形店铺甚至是街道一点印象都没有,仿佛就是遇到了鬼打墙,然后凭空出现在白叶寺的门口。 贺於菟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记不清了。” 戈柔听后没过多纠结,只要人平安回来就好。 但邓良霁剑眉紧皱,瞳孔失神,五指下意识地蜷缩在一起,他不禁想到:白叶寺,会和那两位有关吗? 第37章 迷雾之城37 此时城中。 新县令已经走马上任,今日正是上任仪式。 依旧是同从前一样豪气的排场,先前在衙门门口吵着要死要活的赌场掌柜们,如今都双手鼓掌高声喝彩。 今日向雷军会押着之前的一众抄家官员前往刑场斩首。 一边是鞭炮连响满地红纸,一边是脑袋落地血溅三尺,人间血色和天边镶了金边的晚霞一样红。 新来的县令姓吴,叫吴成道,是个清瘦的中年人,脸上一点儿看不出岁月的沧桑,身影也是挺拔的。 除却上任这天穿着的是正式的官员袍和金丝腰带,平时那几日里百姓眼里都只有两三件不同的素色长袍,活脱脱有一种两袖清风的感觉。那双眼睛看起来也是清正的和蔼的,让百姓们一看就心生好感。 吴成道这边一大早就开始举办上任仪式,西市巷口斩首那边他倒是没去,因为斩首桩前的高台上,已经坐了人。 一个戴着半边绿色面具的人。 正午的烈阳照在高台上,让那个面着绿色面具懒散挨在椅子把手一边的人看上去更阴森可怕了,远远地瞧着整张脸都映着幽幽绿色,仿佛是在阳光下行走的鬼差。 高台下密密麻麻跪着的数不清的人,个个披头散发的,凌乱的中衣上没一个不是血迹斑斑。 吴成道在绵绵不绝的寒暄声中渐渐喝得满脸通红,眼神偶尔会瞄向敞开的大门口,不知道是要等什么人来。 午时已到,吴成道醉醺醺地由身边的幕僚扶到后院去了,口中还高喊着:“不敢不敢,以后还是劳烦诸位多多照顾。” 直到身边那个幕僚贴近他的耳朵悄声说道:“吴县令,没人了。” 吴成道听罢直起身,完全没有了那副在人前烂醉如泥的模样,放开幕僚的手走得笔直。 他掸了掸两边衣袖,将手中空了的酒杯放到幕僚手里,顺带接过他手里准备好的玄色外衣:“好了,你去吧。” 幕僚低声下气地答应,双手捧着铜制的酒杯就退下了。 吴成道整理好衣衫,快步走到后院角门处,左右仔细瞧了瞧见没人,迈着平稳的步伐就走了出去。 第75章 ...... 挂马掌铺里。 “起来。”茹承闫的声音没有温度,听得贺於菟心中七上八下的。 他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动作稍一动,就疼得他龇牙咧嘴的。 贺於菟解下腰带,后背全是被荆条勾出的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伤口。 “转过来。”冷冰冰的旨令,贺於菟无有不从。 不知道是出于那一丁点儿愧疚还是其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哽在喉头的感觉,茹承闫头一回觉得自已成了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嘶——” 贺於菟憋着一口气,无论是身体的哪个部分,每动一下背后就撕扯着疼,那火烧皮毛的感觉直冲头顶。 茹承闫没回答,只是加快了手中的动作。贺於菟只好乖乖忍着,也不敢喊疼。 “嘶——” “啧。” 背后的力道没轻重,贺於菟本来疼的龇牙咧嘴实在忍不住了才轻轻吸上一口气,茹承闫一声嫌弃之后,贺於菟再没敢吸气。 “别动。” 明明没有起伏的声调,贺於菟却无端觉得令人不敢忤逆,他一下就僵住了,全身肌肉紧绷,再也不敢扭动一下,老老实实坐在邓良霁的枕头上一动不动。 贺於菟宽阔的后背上伤口密密麻麻的分布,用干了茹承闫整整一瓶药粉。 “你要去哪儿?”贺於菟接过茹承闫手里干净的衣衫,眼见茹承闫兀自转身出门,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怎么,我去哪里还要跟你交代吗?”茹承闫停了脚步,转过半边脸,正午的炙热光亮在他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贺於菟的语气明显的失落了:“不用不用,就是......今日城中有些乱,若是要出门,我可以护着你。” “我还用你护?掉一点儿皮肉的小伤口你也吸半天气,哆哆嗦嗦走不动道,也不知道你那副空架子有什么用。”话音未落茹承闫就加快脚步往外走。 在前院和胡德义还有齐恒侃大山的邓良霁后脑勺一麻。胡德义喝了一口夫人端进他手里的热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感叹:还是年轻的时候好啊,有心气。 今日抄斩官府的一众官员,他要赶着去认认脸,他记得清楚有哪些死人明里暗里对他爹动手、落井下石。 贺於菟匆匆忙忙衣服一罩,裤子一脱一换,动作大开大合,完全没有方才从前院走到屋子里那种林黛玉之姿。 已经走在大街上准备穿过小巷以最快的路线到达刑场的茹承闫,知道自已后面有一尾巴跟着,那呼哧呼哧的巨大喘息声,想不听到都难。 当茹承闫赶到刑场的时候,高台上刚巧扔下行刑的令牌。 哐当一声,瞬间把周围高谈阔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变得鸦雀无声,想必街角张大娘的绣花针落了地,这儿也是能听得见的吧。 “行刑。” 浑厚低沉的嗓音从绿色面具后传了出来,砸在每个人的头顶,让人脊背一凉,汗毛倒立,明明是艳阳高照的时辰。 刽子手摸了摸刀刃,上面粗糙的刀口有些刺手,三个刽子手纷纷喝下一口烈酒,一半吐在刀面上,另一半划过喉咙咽进肚子里。 这时,最先跪在刽子手身前的三个人突然同时挣扎滚落行刑台,赤着的脚甫一沾地就兔子蹬腿似的往人群里跑。 高台上坐着的人轻轻动了动手指,只见人群中忽然间涌现出数不清的黑甲土兵,三下五除二就将逃跑的三人牢牢抓住,扭送回行刑台。 台上的刽子手根本没等人跪好,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直接在人群巨大的惊呼声中挥手落刀。 大刀很钝,像没有开刃那般,只将人的脖子砍了一小半,那血呼在看客的脸上,热腾腾的。 脖子断了一半的人在疯狂呛血,瞪大了瞳孔,全身痉挛扭动,倒在台上,那双睁得比牛还大的眼睛,死死盯着离他最近的那个人。 刽子手又是轻轻一刀,胡乱砍在受刑人的肩膀骨头处。 台上污血乱飞,台下无论是跪着的人还是周遭看热闹的百姓都害怕得往后退。 高台上那人却嘴角勾起,左手食指规律地磨蹭着大拇指上扳指,那上面雕龙画凤,血色盎然,栩栩如生。 茹承闫也被此等场面吓住了,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本来站在他前面的百姓涌动着,他一步没站稳,被直直地往后推。 他仰面朝天,离天空越来越远,周围的人影快速地在他的余光里划过。 第38章 迷雾之城38 茹承闫下意识地双手往后撑,心里明白这一跤是必摔无疑了。 “茹承闫!”一声惊呼从身后远远地传来。 砰,茹承闫后脑勺着地,淹没在无数的脚步中。 贺於菟红了眼发了狠,手背青筋如小蛇般涌现,耳朵尖上长出青色的毛发,只是这时候谁都顾着往外跑,没人注意这个逆着人流往里挤的傻子。 一声低沉的狼吼在人群中炸响,周围的人心脏被吓得漏掉一拍,不由自主地避开,等到他们心中生疑回头看时,早就没有了那个逆行少年的身影。 茹承闫已经感觉不到有多少脚踩在他身上了,躯体深处那股熟悉的剧痛忽的袭来,比踩在他身上还要痛。 下一秒天旋地转身体腾空,贺於菟猛地将茹承闫从万人脚下护在了自已怀里。 此时的贺於菟胸前鼓鼓的,茹承闫的手不经意碰到,感觉这薄薄的衣料底下藏着的是顺手的软毛。 第76章 贺於菟低头扫视了茹承闫全身,上头纷纷杂杂都是斑驳的脚印,双手都被踩得肿胀发紫。 他悲从心来,克制隐忍地发出一声低吼。 茹承闫此时偏偏要扭头看高台上的人一眼。 那高台上的面具人自然早就注意到了台下逆行人群中的小插曲,他饶有趣味地对着茹承闫笑了笑。 得到心中肯定的回答之后,茹承闫又把头转了回来,明明疼的全身颤抖手指无力眼角抽动,却仍然故作无事拍了拍猿臂蜂腰的男人。 他嘴里含着一口血,不想咽也不敢吐,他还要挣扎着想下地走,茹承闫不想在仇人面前变得脆弱和不堪一击。 贺於菟哪能如他的愿,双手比那城墙上的乌石还要硬,不管茹承闫怎么挣扎怎么捏他打他,他都不曾松动一分。 疯了才会让这小身板的病秧子再在人群里推来挤去的,更何况茹承闫那些动作于他而言不过是用羽毛在挠他而已。 他背上的伤早在他狼变的瞬间皮肉再生,感觉不到一点痛觉。 贺於菟也转身随着人群离去,离去之前,他也回头看了一眼高台。 “你别再逞能了好不好。”贺於菟轻轻捏住茹承闫的后脖颈,将他脑袋往自已怀里埋,他不想让人认出昔日县令之子的狼狈之相。 世人惯会痛打落水狗,猴子称大王,须得落井下石一番才能证明自已站在了顶端。 怀中之人不知是晕了还是在贺於菟的劝说下放弃挣扎,总归是不再乱动。 行刑台上的刽子手仍在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钝刀,一个人头砍了十几刀才下来。 在场边围了一圈的向雷军也丝毫没有移动,将反绑双手的罪人看管得严严实实,一个也逃不出去。 这些人已经吓得屎尿齐流纷纷求饶,只求给个痛快。 这些邢台上的人,面色惨白,活像一条条等待被提溜上砧板的鱼,一刀下去,去鳞去鳃,再一刀,划开鱼肚挖出鱼肠。 没等宰几个项上人头呢,原本水泄不通的刑场变得阒无一人,轻柔的夏风穿堂而过唱起了悲歌。 这是一个屠宰场。 还有一些百姓远远站在楼上继续看,这种堪比地下斗兽场的刺激场面真是罕见,也有人想一窥高台上的真容。 贺於菟带着茹承闫就近进了街边一家客栈,小二还没抬眼就当即迎客:“贵客哟!打尖还是......” 话还没说完,腿先哆嗦了,差点吓得他尿裤子。 “要一间上...下房。烧两盆热水来,要快。”贺於菟下意识地想说要最好的上房,出了一半才想起来他现在身无分文,早就不是那个嚣张跋扈任性妄为的贺家少爷了。 妄为还是有的,不然没钱还敢住店,真是少年胆大。 小二知道街口就是行刑场,这高大络腮胡的汉子还抱着一个男人急匆匆闯进店里,他下意识以为有人劫法场了,还逃到他店里来。 一瞬间小二想了很多,想过要不要立马叫人来,想过要不要转身就跑,还想过手上的抹布能不能勒死这个男人。 “好好好...好的客官这边上楼第一间就是,小的去给您烧水。”小二也怕死,他打定主意,只要这个汉子敢对他动手,他就一跪二哭三喊,要让人知道他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千万不能有事。 小二不大的脑子里场景走马灯一样过,却没想到贺於菟直接抱着人三步并两步就上了楼。 关门声才将他唤醒,屁颠屁颠往后院烧水去了。 “你怎么样了。”贺於菟轻声问道。 茹承闫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双手也肿胀的不成样子,贺於菟不用看也想的到阿焰全身上下都快被踩透了,他要是再晚那么一步,说不定茹承闫就是一具尸体了。 此刻周遭十分安静,余下的只有贺於菟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他全身的毛发开始疯长。 突然一阵怪异的咔咔声响,贺於菟双手撑地,脊背弓起,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接连响起,再然后就是衣物撕裂的声响。 再然后,逼仄的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小二上楼的脚步愈来愈近,房间里几声细碎的划地板的声音之后,小二在声音停止那一刻敲响了房门。 “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 等了半晌,小二在门外双手都累得酸痛了,也不见房间里面有人答应。 “客官?您的热水烧好了!”小二一鼓作气又喊了一声,生怕里面的人听不见。 “客官那热水放在门口了,您需要的时候再喊我就成。” 小二放下热水,飞似的两步就下了楼,好像二楼有什么吃人的妖魔鬼怪。 房间里细碎的声音又开始响了起来。 就是那种狗的爪子刮在地板上的声音。 一个比人还大的脑袋凑近了茹承闫的脸,若是此时茹承闫睁着眼,定会抽出腰间的龙脊鞭来上那么几下,叫这畜生不能近身。 贺於菟化作一头半人高的巨狼,把自已黑乎乎的柔软鼻头凑到茹承闫旁,仔细闻了闻少年身上的味道,犹豫再三,轻轻喷了一鼻子水汽之后,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了一口少年肿胀的脸。 他终究没能抵抗这几天身体里的躁动,还是变成了人人喊打的妖怪,此刻他觉得自已天煞孤星,害得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出事。 贺於菟舔这一口给装晕的茹承闫整不会了,现在都不知道继续装晕还是跳起来给他一拳。 第77章 第39章 迷雾之城39 贺於菟一边心中自怨自艾,一边又伸舌头舔了一口茹承闫肿胀的手。 这还是小时候村里大爷告诉他的偏方,山里野兽要是受伤了,畜生们的涎水舔舐是急救的良药。 茹承闫心里死犟,现在绝对不能睁开眼,这种被人当面揭发丑陋的时刻真的太尴尬了。 他决定为了保护贺於菟的脸面,他还是忍住想睁眼打他一巴掌的冲动吧。狼形的贺於菟其实只是换了层皮而已,芯还是那个芯。 不知时间流逝几何,茹承闫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就是一巴掌。 嘶!手好痛! 茹承闫立马将手抽回来,掌心火辣辣地痛,尔后揉了揉眼,瞪大了眼珠子,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这怎么是头狼?贺於菟人呢?趁他昏迷被狼啃了? 这狼怎么这么眼熟,这像极了番邦犬的呆傻眼神,怎么看怎么像贺於菟那小子。 这时挨了一巴掌的却毫发无伤的贺於菟口吐人言:“茹承闫,你怎么打我......” 那语气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有种说不出十分违和的感觉。 “嘶!”这回茹承闫倒吸一口气就不是因为自已生疼的手掌心了,而是因为眼前这头尖牙利齿凶神恶煞的巨狼。 贺於菟双耳往后缩着,呈飞机耳形态,两只大眼睛水汪汪的,活像是鲁智深做出林黛玉的动作来。 茹承闫故作镇定:“你怎么回事?” 贺於菟浑身刺挠,不知道如何回答,最后只能慢吞吞吐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茹承闫低头发现自已的手好像已经消了大半的肿。 “你不能变回来吗?”茹承闫歪着头问他。 “我...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变回来。” 这句话讲完,两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哐当一声巨响,房间门一下被推开,撞到门板后两扇门又摇了回去。 推门的人居高临下睥睨了两扇门一眼,也不知道在瞪个什么劲儿。 银装素裹的邓良霁夹带挟裹着一阵刺骨的冷进了房内,眼角都是冷意,茹承闫从未见过如此师父气势逼人的模样,那副吊儿郎当不以为意的懒散模样才应该是他定格的形象。 明明是七月烈阳的时辰,为何师父身上都是冰霜? 进了门的邓良霁,本想使唤两个少年的其中一个去把门关上,却发现一个躺在床上全身青肿不堪,另一个已然变成了一头巨狼。 算了,想想还是自已转身把门关严实了。 关上门后,邓良霁并没有再转回来,背对着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低哑的声音说道:“不是叫了你心境不能大起大落吗?” 贺於菟知道这是在和他说话,先前在挂马掌铺发现自已双手变成狼爪的时候,邓良霁就在下了结界的屋子里把他手脚都压制住,打晕他之前嘱咐他说的话。 可是没办法,若是叫他看着那骨瘦如柴的少年身陷囹圄还无动于衷,他就根本来不及过大脑去思考要怎么克制住自已的情绪。 他本能地豁出一切去保护茹承闫,毕竟他给人的感觉是太过脆弱,总是一副逞能的神态。 内心深处的愤怒刹那间就已经冲破了所有理智的桎梏,赋予了他周身的盔甲,所向披靡。 所以这头威风凛凛的天狼王只能低下他凳子大的脑袋,毛茸茸的耳朵又飞到后面去了。 茹承闫伸出手,很是自然地摸了摸毛茸茸的脑袋。 贺於菟忽然感觉到头顶传来一阵温柔的触感,他一下应激,全身的毛发都坚硬起来。 “还动。”茹承闫吓唬他。 炸毛的贺於菟一下子又软了下去,茹承闫也过完了瘾,在师父出声的同时就把手缩回来了。 邓良霁直接从腰带里摸出那颗熟悉的九曲招摇,那雕龙附凤的木匣子不在。 “过来。”邓良霁示意贺於菟,拿着九曲招摇,另一只手一挥,房间中央那张方木桌就被一股气流扫到墙角去了。 他和贺於菟一人一狼站在房子中间,也没避着茹承闫,盘起腿开始运功,直接让贺於菟坐下,闭上眼睛去跟着他的内力游走把体内的妖力调动起来。 蓝白的光晕在两人之间流转,周遭像是宇宙星河,闯入了这小小房间内,发散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让人不自觉地沉溺其中,醉心于天地混沌。 “跟着我,记住经脉的走向,你要学会自已控制了。”邓良霁沉声道,贺於菟点点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茹承闫趴在床上都睡熟过去,正徜徉在星河之间的两人才缓缓睁开眼睛。 邓良霁恢复了他那一贯的吊儿郎当,手一翻就收好了那颗珠子,双脚交叉用力就从地上站了起来。 恢复成人形的贺於菟也睁开了双眼,第一感觉就是自已浑身上下凉飕飕的,随便低头一扫,瞬间夹紧了双腿。 他再偷看一眼床榻的方向。 还好还好,睡着了。 “快穿上吧你。”邓良霁凭空朝贺於菟扔来一套衣物,贺於菟从没用过这么快的速度穿衣服,不过几息之间就系上了腰带。 再偏头往床上瞧了一眼,睡熟的少年睫毛长长的,将眼眶覆出一层阴翳来,脸上不施粉黛却苍白过分,鼻梁稍稍挺着,像不高不矮的小丘陵,瘦削的脸廓让他整张脸都显得锐利冷漠起来。 只有睡着的时候脸上肌肉稍稍松弛,才显得没那么严肃和拒人千里之外。 第78章 明明他不是这样的人,贺於菟心里清楚得很。 第40章 迷雾之城40 少年人总是好像要经历一些巨大的挫折才能脱胎换骨,性情大变。 贺於菟也曾想过,若是叫他顺遂过头,一生无甚起伏,想要的东西甚至不需要做出努力就得到,这样的人生实在是无趣至极,趁早另投一胎算了。 “邓......邓仙师,我无以为报,认您做干爹吧。”少年的话都说不利索,背着身的邓良霁偏过半边头,余光里映出地上穿戴整齐双膝跪地的少年。 “跪我折寿。”邓良霁暗叹一声,现在的人怎么都喜欢跪人,他只是看起来年纪大,又不是真的年纪大,“我不需要干儿子。” 邓良霁又补了一句,贺於菟没管,结结实实磕了一个头。 “唉,怎么一样的倔,你和承闫一样,做我徒弟吧。”邓良霁无奈地换了种方法。 “师父,请受弟子一拜。”贺於菟飞速喊了一声,生怕邓良霁反悔,速度快到让邓良霁觉得这小子是不是就在这儿等着呢。 他实在当得起这一声师父。 邓良霁从见面起,贺於菟身上那股狼骚味儿就撞进他鼻腔里,让他想认不出来都难如登天。 那时候起,邓良霁就有意无意往大家的吃食里放酸鸡粉。 酸鸡粉,妖界著名的“上头粉”,顾名思义,微微发甜的口感,白色状的粉末,混进吃食里根本发觉不出来,作用是掩盖妖化形成人后的妖味。 原本茹承闫身上是正常的,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和狼崽子上山挖坑回来之后,身上就开始沾了妖的味道。 无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 邓良霁心中对妖的定义着实是模糊,邓家的除妖师不杀好妖,审判时也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但这不能成为主动为妖打掩护的借口。 若是被其他除妖师知道,那依岱城将没有安生日子了。 邓良霁叹了口气:“我没什么给你的,我这师父做得不称职,你不必太过放在心上。承闫运道太差,你要是还有点心力你就护着他多一点,别叫他随他的倒霉老爹一道走了老路。” 贺於菟掷地有声:“是,师父,我定会护好师兄的。” “啧。”邓良霁故作嫌弃,到底是没有再说出不让他叫师父的拒人千里的冷漠来。 随后他又点点头,跨出门外,只留下一句:“我先回去了,你等承闫醒了也赶紧走,这里不安全。” 贺於菟刚想问,要不要几人一起回去,嘴还没张开,门就已经啪一声关上了。 刚关上房门的邓良霁,转身就是一口血吐在了灰暗的地板上。他伸出脚尖把血迹抹糊,再拉起斑驳的袖子擦了擦嘴角,低头往门口那水盆子里照了照,无甚不妥才离去的。 水镜波澜,邓良霁并未注意到自已两鬓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他就是一根在催燃的蜡烛,早就不在意自已所剩无几,只在乎换来的光亮还够不够照亮这人间。 九曲招摇以命催动,吸收的不仅是妖兽的妖力,更是邓家人的命魂之力。 据祖上传闻,九曲招摇是邓家除妖师与妖族之间关系的联袂,几百年前邓家老祖救了妖王,妖王赠予的救命之恩。其可让人与妖命数流转,也就是内力和妖力的融合。 实际上九曲招摇传到了近几辈人的时候,记载族史和详细功用的手札在一次大火之中全部毁于一旦,什么都没有留下,同时玉石俱焚的还有老一辈的邓家传人,除了不惧火烧的抱残镖和被最年轻的一位邓家除妖师提着的龙脊鞭。 抱残镖鲜少现世,反倒是龙脊鞭成为了天下皆知的邓家妖武。 天下两大除妖世家,百越城张家和依岱城邓家。 但还有多少人记得,邓家原本祖祖辈辈上万年都是在腾海洞出生,直到近几百年才迁徙到依岱城这座小城。 张家子嗣绵延,子孙满堂,每一代张家子嗣都有数十。 但邓家却完全相反,顶多两世同堂,若老一辈仍在,年轻一辈是绝对繁育不出下一代。 贺於菟惊讶地发现,自从他双手异变狼爪那天之后,他的五感开始大幅度地提升。更别提方才仅仅只是隔了一道薄薄的木门,邓良霁吐的血,血腥味直直穿透这数尺距离,将他满心的愧疚统统都震了出来。 他站在茹承闫的床前低头绞了会儿手指,才慢吞吞去开了门,门外早已没有了邓良霁的身影。 他把门外已经凉透了的水端进屋里,打湿了锦帕,给已经睡的不成人样,一条腿还在床边耷拉着的茹承闫擦干净身上的脏污。 这一擦才发现,这病秧子又烧热了。 本来被撕扯在梦魇之中的茹承闫,突然感觉到一阵清凉从头顶灌入,颇有醍醐灌顶的感觉,让噩梦中的他打了个寒噤,一下又沉入到没有尽头的黑暗之中。 是......师父吗? 不知睡了多久,茹承闫抬起手放在额头上挡着从窗外直照到他面上的刺眼阳光,上下眼皮子用浆糊粘起来了似的,将眉毛扯得老高都没将眼睛睁开。 这时耳边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 茹承闫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没摸到床头熟悉的干柴。 “醒了?”贺於菟的声音里掩不住的喜悦。 “嗯。”茹承闫咕哝了一声,他口干舌燥浑身难受。 “你烧了一夜,我很担心你。” 第79章 “那奇怪的绿面人......” “昨日该斩首的都斩了,几百个人头就滚了满地,幸好你没看见。” 茹承闫听了一耳朵话痨的碎嘴子,再次尝试着睁开双眼,在贺於菟的角度能看得出来,他五官已经狰狞了。 茹承闫尝试无果,还是无法睁开双眼。 他无力地问道:“我眼睛怎么了?” 还以为病秧子也在感同身受对他所说的观点表示认同才做出那副表情,原来是睁不开眼睛了。 “是不是眼屎糊住了?你别动我看看。”贺於菟刚问小二要的热水,用了新的锦帕,沾了水给茹承闫擦眼睛。 擦了两回了,仍然不行。 贺於菟放下手中的锦帕,靠在床边,凑到坐起来的病秧子跟前,离他长长的睫毛也就那么两三寸远。 炙热的呼吸喷洒在茹承闫冰凉的脸颊,激起一阵绯红。 茹承闫知道他是想帮他看看,但是贺於菟灼热的呼吸尽数都喷在他的鼻尖了,他没办法忽视,只好强装镇定忍住不动,还把脑袋往前凑了凑。 茹承闫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像两只振翅欲飞的美丽蝴蝶,脸上不施粉黛却像豆腐一样白嫩...... 等等?!白嫩? 贺於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只好一手拉住茹承闫的上眼皮,一手按住他的脸蛋,两手使劲分开扒。 手上触感的确是比豆腐还要白嫩的。 “嘶——” 一向假装稳重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竟然喊出了疼,这在榆木脑袋贺於菟看来稀奇得很,手下的力道也放轻了。 “怎么回事?”贺於菟松了力,没敢继续扒,疑惑地盯着茹承闫眼皮接合处,“不会是烧融了黏在一起吧。” 茹承闫有些茫然道:“先回去吧,让师父看看怎么回事。” 贺於菟立马答应:“也成,就是你身上有没有......银两?” “什么意思?”茹承闫不解地问道。 “我身上没有银钱付住店的费用,所以问问你。” 茹承闫就算是现在看不见眼前的情形,但从语气上也能听出来,身高九尺的健壮少年委屈巴巴地并着脚站在床脚处嘟囔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贺於菟说完后,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不如我们从那里......窗台走吧。”贺於菟手指指了一半,突然想起某人看不到,改了口。 茹承闫思虑,不,没有思虑,当即翻身就要从床上起来。 “走。” 第41章 迷雾之城41 贺於菟背着茹承闫从窗台处跳下楼,双腿稳稳落地,背上的茹承闫甚至感受不到抖动。 歇了一日的百姓们已经褪去了对新县令的好奇之心,就冲这走马上任的排场,还有恐怖的刑场来看,十有八九和上一任没什么区别。 经过昨日刑场杀头的地方,贺於菟扭头看向空无一人的高台。 今日的高台秋风寂寥空空如也,连原本上面那张摆在正中的黄梨木太师椅都不见了。 茹承闫记得他瞥见高台的最后一眼,绿面人好像朝着他轻蔑地笑了笑。 闹市中央,除却地面上冲不干净的脏污血迹,所有人都如往常一样,吆喝声叫卖声交错混杂。现已快接近午时,街上行人都在采买新鲜菜肉,街头的告示栏处也人头攒涌。 “等等。”背上传来一道细小沙哑的声音,贺於菟脚步一顿。 贺於菟说:“怎么了?” 茹承闫说道:“去告示栏看看。” “好。” 贺於菟背着他驻足在告示栏前,他仗着自已身长体宽,挤开众人就往告示栏跟前凑。 等到站到告示前,才想起来茹承闫现在看不见,而他又不识字,只能问旁边的人。 “婶儿,这上写的啥啊?” “娃儿哟,这不就是前几年那苦命的茹县令,叫现在顶上那位给添上了罪有应得死有余辜的罪人榜纸咧。” 贺於菟顿感肩膀处一阵刺痛袭来,他却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罪人...榜纸?”茹承闫在听到茹子昂的名字时,就在贺於菟背上全身发抖,肿胀无力地双手扣在他双肩愈发用力,“我爹...怎么会?这些人怎么敢!” 他露出极其少有的失望的神色来,从前对一无所知的百姓们还抱有着希冀,奈何这世道一点儿不容清白之人,顿时悲从中来,此刻心中装的竟然不是愤怒仇恨而是失望。 他对这个人间太失望了。 什么“性本善”论简直就是狗屁道理,这圣贤书不读也罢。 曜庆国有金铜雕刻的立碑,上面记载了曜庆罪大恶极之人,一经大理寺出令,便会把姓名后辈祖籍统统记录在那屹立在王城之外护城河旁的罪人榜纸上,而罪人榜纸才流传近百年,却密密麻麻环绕了大半北幽城。 指责嘲笑的眼光和官方记录将会伴随这些子嗣世世代代。 而这举世闻名的罪人榜纸,在曜崇凯时代也就是现在太子的皇祖父才开始设立的,而他的目的却是为了扫清阻拦他放纵欲望和奢靡淫耻的拦路虎,帝王要让这些人的后代都无法寻仇到他身上。 他还要让这些人一辈子活得艰苦万分,他将这些人的惨死都视作是艺术的象征。 贺於菟说:“我们先回去,你别轻举妄动。” 贺於菟察觉到茹承闫的情绪已在崩溃边缘,若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罪人后代在闹市中央——特别是这张关于茹县令的告示前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兴奋围观的困兽之斗。 第80章 茹承闫没说话,贺於菟心里现在只想赶紧回到挂马掌铺请师父拿主意。他脚下步伐飞快,背上却稳得很。 “师父!” 贺於菟用脚尖顶开了挂马掌铺的门,闻声而来的却是戈柔。 他问道:“我师父呢?” 戈柔明眸皓齿,满脸不解,察觉到少年人的着急,立马说道:“邓仙师早晨回来就回屋躺着了,还特地叫我出来拦着你们别进去。我看他脸煞白煞白的,怕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承闫这是怎么了?” 戈柔心里打着突突,左眼皮从昨日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这闲适小院里的平静马上就要被粉碎了。 “他昨日在法场看斩首的时候摔倒了,被人踩了好几脚,现在眼睛睁不开了,得叫师父出来瞧瞧。” 贺於菟心中着急,虽说眼前这站着的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一个头晕脑胀,就想绕开戈柔往里走,此时更是嫌她婆婆妈妈讲太多浪费时间。 也不知戈柔是因为得了邓良霁的吩咐还是因为实在是关心茹承闫的身体,总是要拦着贺於菟。 少年人惯会冲撞,又着急上头,寻旁的位置想越过去的时候,结实的肩膀蹭了蹭戈柔的面颊。 腰若扶柳的女子顿时就被刮倒在地。 戈柔眼角蓄了泪,却没发出声音。 挂马掌铺的寂静被打破好像从这天就开始了,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胡德义和夫人出门在外,邓良霁面色苍白窝在自已的床榻上,被褥蒙着头,他在柔软里头痛得冷汗直流直发抖,他头顶的青丝迅速白化,脸色竟然开始呈现出一些灰败,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爬了扭曲艳丽的花纹。 他几次用九曲招摇给茹承闫和贺於菟中和妖力,总以为自已能瞒天过海,却没想早就得到报应,是妖力反噬。 贺於菟还没察觉到自已带倒了人,背上的茹承闫却自已挣扎下来。 茹承闫说道:“放我下来吧,不用麻烦师父了。” “你如何...”贺於菟情急之下就想去抓他的手,哪成想茹承闫虽然看不见,但手脚可还是利落得很,一个闪身就躲过了。 贺於菟一时无法做出抉择到底是先找到师父出主意还是要转身跟上就要发疯乱跑的茹承闫。 跌坐在地上的戈柔和贺於菟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眼看着茹承闫摸着墙边疾步飞快地走出了院子。 “怎么了?”这时那道令人安心的清浅嗓音响起,两人回过头看向了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 邓良霁的一头青丝竟已过半成了白发,只剩耳后几缕华发,看着愈发像雪鬓霜鬟的老人家。 他向戈柔伸出手,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看向满脸都挂着着急的贺於菟,“茹子昂上了罪人榜纸是吗?今早我路过看到了。” 贺於菟十分不解,“师父您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茹承闫他现在眼睛看不见,还一个人跑了出去。” 邓良霁说:“那你怎么不拦着他?” 贺於菟哑口无言,十六岁的少年在原地手足无措。 邓良霁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有些意气用事了,“唉,是我操之过急了,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拦不住他。承闫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是沉稳有余,其实心中还是被仇恨一叶障目,他耳朵里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诫,现下十有八九他是要冲进那吃人不吐骨的衙门里寻仇。” 他顿了顿,“虽然平时他叫我一声师父,可是只要遇上他爹的事,我也没用,劝不住他,只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烈阳开始西斜,邓良霁背着手,看向被层叠血红的染透的天边。 邓良霁有种直觉,茹承闫这次寻仇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依岱城从匪寇入侵那天开始,挥动了曜庆国巨变的第一刀,整个天下都要翻天覆地了。 第42章 迷雾之城42 一个人的善恶黑白是由谁来审判的呢? 古有老人言,人下了黄泉,一生的是非对错都由阎王来判。又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凡间做人要是做了亏心事,迟早有报应。 可惜啊,他人即地狱,人间的的确确是比阎王殿还要难闯的地方。 茹承闫摸索着进了后院,靠着对铺子里的熟悉,找到厨房,摸到了一把小刀握在手里。 他艰难万分地找到井口,跪坐在前,打了一桶水,随意洗了洗油腻腻的刀子,一只手上下拈起拉扯开上下眼皮,先用刀尖找到差不多的位置,便开始用力握着刀往下点。 可怖的血色在茹承闫瘦如刀削的脸庞晕染开来,隐忍克制的惨叫声仍然传进了前院贺於菟的千里耳中。 贺於菟飞奔至水井前,刚好看到茹承闫满脸是血,把一双眼睛全都割开了。 “茹承闫!”少年失控的声音已经哑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茹承闫心中恨意如此之深,甚至不惜自残。 “不过是皮肉之苦。” 茹承闫一把甩开少年禁锢他的手,摸索着提起地上的木桶,一股脑把刺骨的井水全倒在自已脸上。 他的脸已经全麻了,完全感觉不到井水的刺骨寒凉。茹承闫胡乱地抹了抹,不等凝聚在下巴上的水滴尽数滴干,他就踉踉跄跄往大门口走。 贺於菟望着那充满决绝意味的背影,他只得默默跟在他身后,和他站在一边。 大街上的行人注意到血染前襟的少年,纷纷被他脸上可怖的双眼吓得离他远远的。 第81章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县衙,吴成道今日勤勤恳恳地上工,现在正端坐在县衙的下位品茶。 老早就听到有人来报说街上多了个眼睛生疮的怪人在发疯,吴成道没放在心上。 他想若是怪人闹市,街上巡逻的卫兵就会将人拿下,再不济也还有各处隐入百姓当中的向雷军望风,不会出一点差池的。 于是没管,心安理得品茶。 “吴县令,这一回可真雷厉风行啊,与你平时风格大不相同,这次蔺郡守定会对你刮目相看啊!”行刑那日高台上的绿面人慵懒地坐在县衙正中的椅子上说,右手下位坐着吴成道。 吴成道举着茶杯一脸的大义凛然:“这可离不开了您的鼎力相助,我吴某也不过是无功受禄而已。我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绿面人挥挥手,不以为意,露出的嘴角勾起了戏谑的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时突然门外轰隆一声巨响。 绿面人仍旧挂着令人胆颤的轻笑,藏在面具阴影下的双目一转,看了一眼吴成道,后者立马小心放下茶杯,不敢发出碰撞声,然后起身往门口走去。 吴成道疾步到了前院,顿时眼睛瞪得像铜铃,只见县衙大门处的府兵,都已瘫倒在地面色紫红,眼看是活不了了。 而在众多横陈着尸体的中央,如墨竹般杵着一个人,他双目血红,眼皮是怪异的形状,青葱苍白露着青筋的左手里握着一根骨头长鞭,看上去就是黄泉底下来的索命阎王。 吴成道害怕得退后了两步,目光划过身后绿面人的位置,手指着神色可怖的地狱来使,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但其实吴成道心里却在冷笑,好一出戏,不陪这个疯子演完真是对不起太子费心设的局。 茹承闫全身力气用来握着龙脊鞭,满腔溢出的仇恨没有出口能宣泄。 他手腕轻挽,腰部为起点发力,带动上肢和手臂,一下将龙脊鞭甩了出去,鞭尾被甩出一道弧线,那倒钩一下子就划过了吴成道的喉咙。 霎时空中血液喷溅,犹如火红的曼珠沙华绽放开来。 吴成道还没来得及说出什么,就眼睁睁看着自已眼前血溅三尺高,他瞪大了不甘心的双眼,瞳孔一下就逸散了。 他脑海中最后的想法是:这不是演的?太子殿下欺我啊...... 茹承闫低吼道:“出来。” 跟在茹承闫身后的贺於菟,从未听见过他发出这样沙哑难听的声音。 只见堂内的绿面人踱步现身到茹承闫面前,锋利的嘴角轻启:“你想如何?” “为何?”茹承闫答非所问,但绿面人却听懂了。 “事实如此。”绿面人答道,恐怕在上头这些只要手里有点权势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茹子昂之类,决不能再出现了。 狗屁的事实!简直是造谣! 茹承闫也不和他废话,直接抬手就是一鞭,绿面人轻蔑笑笑,当年龙脊鞭真正的主人都没能伤他分毫,如今这羽翼未丰的毛头小子胆敢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原来你就是茹子昂的儿子。”绿面人游刃有余地抵挡,嘴上下了定论。 “你不配叫我爹的名字!”茹承闫全身力气灌注在左手,脸上肌理紧皱,像一只龇牙咧嘴的小兽,在庞然大物面前的奋力挣扎。 “你这样就是白费力气,你斗不过的,仇人是杀不完的。”绿面人嘲笑道。 茹承闫没有再说话,眼前这个可恨的绿面人也不会告诉他有用的消息,还不如直接动手来的干脆。 但是这句话也让茹承闫心里咯噔一下,他觉得他爹这件事里怎么有头顶那几位的手笔?但是他爹就是边陲小镇的一个小小县令,哪儿能动得了他们的大饼? 贺於菟在一边干看着,他不会拳脚功夫,帮不上忙。 周围横陈的尸体让他一时恐慌,仿佛回到了那夜在家里看到的尸山血海,他爹娘的尸体在他眼前闪现。 “我不要......”贺於菟走火入魔般喃喃出声。 这时门外传来土兵的高声呐喊,“诛杀反贼!格杀勿论!” 声音成功将贺於菟唤回神志,他浑身上下一激灵,看向在绿面人游刃有余下全力挥鞭的茹承闫,心头突突直跳,不好的预感越发深重。 他朝着茹承闫高声喊道:“该走了!” 茹承闫恍若无闻,左臂绷紧,全力挥舞。 贺於菟眼见喊叫无果,冒险钻进茹承闫的鞭影之中,一把攥住他的左手,沉声呼唤道:“阿闫,我们不能死在这儿。” 绿面人一直在闪避并没有还手,贺於菟不知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样做,但总归现在是不想要他们的命。 龙脊鞭的中段是由最软的骨头链接的,茹承闫杀红了眼,没有收住力,贺於菟按下他的手之后,鞭子的惯性还在,尾端哗的一声就打在了贺於菟后背。 只听见贺於菟闷哼一声,脸上像小苦瓜一样皱在一起,也没有多说什么。 “快走!”贺於菟不知从哪儿爆发出来一股力气,把挣扎的茹承闫半拖半推地就往门口走。 两人还没跨过那个门槛,脖子上就被十几把雪白莹亮的长刀给架住了。 “杀!别留活口!” 绿面人的声音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脖颈上十几把刀刃同时往内旋,这架势就是要把两人的项上人头绞下来。 贺於菟的脖子上刚被利刃沾上,向雷军突然发现手中的刀刃无法再前进半分。 第82章 周围的风被微微扭曲。 “小兔崽子们,还不快走?愣着等自已脑袋落地分家吗?”熟悉的声音响起,邓良霁惊为天人的白发闪着银光,刺痛了众人的眼。 向雷军没有因为周围漂浮着的银雾而感到害怕,在头领的大喝一声之下齐齐追了出去。 贺於菟低低咆哮一声,四肢落地,弓起的腰背将衣物撑破,化作一头等人高的青色巨狼,叼着茹承闫往背后一甩,后腿发力不要命地冲出一条血路。 他们无法再顾忌妖兽的出现会给这座边陲小城带来怎样的巨变,这里注定是一片被鲜血染红的土地。 邓良霁满头白发在空中飞舞,在人墙面前形成的流淌星河,映得他全身熠熠生辉,仿佛天神下凡。但却没人知道他短时间内新伤叠旧伤,命道剧烈衰竭,妖力反噬已经入心。 少年们此刻满心彷徨和仇恨,在惊慌失措中遗漏了什么,却根本来不及细想。 第43章 迷雾之城43 除妖师的历史由来十分地久远,久远到现有的史书已经无从考究了。 茹承闫在父亲的老旧书房里,曾看到过关于除妖师的最早传闻,那是在几千年前。 不过当时基本各家都是分散的,并没有自成一派。人族只要出了勇土斩杀了所谓“恶龙”,就可以成为“屠龙者”,在人族中享有极高的声誉和数不清的供奉。 所以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鱼目混珠,是被权势一手促成的所谓大能,那就真不知道了。 真的所有自诩除妖师的人都有除魔卫道的能力吗? 茹承闫此时趴在贺於菟宽阔的背上。他失神地睁着眼,手里的龙脊鞭也在衙门前院处看见邓良霁出现那一刻就松手丢下了。 他头一次觉得失去了人生的意义。 茹承闫从前在和睦的爹娘教导之下,曾经胸怀大志平天下。后来爹娘横死,追求真相和复仇是将他碎裂成千万片的心粘起来的浆糊,他五年来无一日是忘记仇恨。 直到前不久,线索好像又断在了松涎楼,自以为找到的杀父仇人到头来却是一场误会,当年有过深仇大恨一面之缘的大汉左边眉毛上有一道刀疤,但五年来走遍整个依岱城都没有再见过此人。 而如今,他爹都去世五年多了,明明是当年太子钦点的忠良之臣,现如今却又被朝廷点名上了罪人榜纸。 呵呵,这世道真是可笑至极,权贵将凡人愚弄于股掌之间,生死皆在少数人手中。 他明明站在仇恨之人面前,却发现自已根本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一次次被愚弄被嘲笑他的无能和挣扎。 茹承闫终于明白:在高高在上的那些人看来,困兽之斗的绝望和残杀才是观赏的价值所在。 他无法报仇,也在一次次失败面前开始质疑自已根本追求不了他想要的真相,又或者最终的真相是他不敢也不想要的答案。没人和他站在一起,哪怕是赠与他龙脊鞭的邓良霁也不行。 茹承闫生出了死的念头。 他睁着眼,而瞳孔中打斗的光影再也无法掀起他心中丝毫的波澜,他任由自已丹田处的隐痛开始席卷全身。 就这样吧,就这样放弃一切吧。 “嗷嗷嗷——” 疼痛正在蔓延之时,茹承闫头顶传来了低吼声。 贺於菟强撑着低吼,威胁着想杀他们的人,贺於菟的反应惹得他眼里终于有了些活气,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微微抬起脑袋。 邓良霁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到了两人的耳朵里却让他们感觉到一阵诡异的平静,就像临死之人最后的嘱咐,是充满平和和死气沉沉的,也如同一把触摸不到的利刃,硬生生扎进两人耳膜:“别害怕,人族不容,你们也不用再隐藏自已了。” 呵呵,世间所有人都疯了,茹承闫想,他终于活成了他想要的疯癫模样,连邓老头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贺於菟低吼变长嗥,悠扬浑厚的狼嗥声传出千里之外,远处郁葱青翠的群山之中此起彼伏的狼嗥声交替回应。 贺於菟深吸一口气,轻轻躺外的茹承闫扶正,满是尖利獠牙的狼嘴张合,吐出人言:“阿闫,抓紧我,我带你杀出这地狱。” 无甚华丽的辞藻,直接合着飞溅的鲜血还有叮里当啷不绝于耳的利器碰撞之声,一股脑全撞进茹承闫碎裂开来的内心之中,在他死水一般的心境中砸出了一点涟漪。 闻言茹承闫在将要滑下去之际,反手一抓,两手稳稳各抓了一把青狼后脖颈上的长毛,稳住了身形,并随后立即伏在青狼背上,减少他活动的阻力。 贺於菟变成狼形后,竟无任何肢体不协调,他生来就应该是最引以为傲的天狼一族。 此刻无论是衙门院子里还是外面的大街上,乃至一直到城门处都人头攒涌,放眼望去全是向雷军清一色的黑甲。向雷军的长刀砍在他比乌石还要坚硬的皮毛上,连给他挠痒痒都不算,寻常刀剑根本无法对大妖造成一点伤害。 贺於菟仗着自已刀枪不入,横冲直撞,满口獠牙将不肯退缩,一时之间向雷军咬成死的死伤的伤。 不过一刻钟刚过,贺於菟就带着茹承闫杀出了向雷军的包围圈,冲开了城门的桎梏,往自由的山上跑去,腥甜的风灌进两人的鼻腔,他们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已也可以如此桀骜不羁。 世俗硬生生套在两个少年身上的枷锁,开始脱落,被永远丢在那个偏远的边陲小镇里。 第83章 此刻巨狼迎风奔跑在空旷郊外的田野上,脸上一只眼睛高高肿了起来,肋骨和前肢有几道浅浅的血痕,而趴在他背上的茹承闫完好无损,仍然紧紧抓着他的后颈毛。 “我们逃出来了?”贺於菟有些兴奋,他非常享受旷野的风打在他身上自由的感觉。 “别停,还有追兵。”茹承闫往后看了一眼。 话音未落一只青羽箭嗖地就从贺於菟豁耳边飞过,茹承闫一盆冷水下来浇灭了贺於菟一时激扬而起的激动。 狼背上的少年现在全身冷得可怕,心里牵挂着留在衙门里牵制住绿面人的邓良霁。 茹承闫只感觉脑袋在持续疼痛,趴在贺於菟身上全身抖得跟筛糠似的,双手的力气眼看着就要用尽了,抓不住那两簇青毛。 他断断续续说道:“贺於菟,我要......坚持不住了。” “别睡,阿闫,求你别睡!”贺於菟拿命狂奔,胸腔里的心跳声充满了他的双耳,他在害怕,茹承闫心死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贺於菟说完后,没有得到丝毫回答,在耳边呼啸的风这会儿显得有些过于安静了。 “阿闫...茹承闫!”贺於菟刚升起的一丝悲怆还没来得及露于面上,就被过分的惊骇给代替了。 只见身后飞驰而来一匹黑马,马背上一个用玄巾遮着脸的九尺男人,手持着和向雷军寻常长刀分明不同的斩马刀,但身上披着的是轻便玄衣,并非是向雷军的黑甲。 马背上的人松开马缰,双手握住刀柄,一个下劈朝趴在狼背上的茹承闫袭来,这一劈带着狠厉的决绝,这一变故令贺於菟心脏都停跳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光乍现,贺於菟眼前的空间开始扭曲,连人带狼被卷了进去,直接从男人面前消失,他的斩马刀扑了个空。 贺於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极了,此刻他们到底是从幻境中回到现实,还是从现实中被吸进了幻境里? 他分不清了。 算了,再也没有比眼前更糟糕的情况了。 一片刺眼的白光之后,贺於菟柔软的狼爪一下就踏上了坚实的青石砖,在炎炎夏日里凉的他一哆嗦。 “夫人,这是今年春潮楼新做的梅花酥,听说用的是去年冬日里方山上的冷梅做的馅儿,夫人快来尝尝。”一道寻常男子的温润嗓音响起,贺於菟这才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一对佳偶正坐在春风拂面的回廊下,男子白衣俊容温润含笑,女子冷傲可人国色天香。 男子正在从粗糙的木盒里小心拈起一块梅花样式的精致糕点,另一只手在在下面垫着,递到女子的嘴边。 女子的眉峰有了些温度,她轻启朱唇,轻轻将酥口的梅花糕咬下一个角来,眼神里倒映的全是男子的身影,一点没看那块糕点。 男子双眼盈盈一笑,问道:“怎么样?” 女子回以微笑:“只要是夫君给的都好吃。” “夫人可别拿我打趣了,若是觉得这梅花糕好吃,以后都给夫人买。” 两人相视着笑了起来。 在回廊下另一头的贺於菟恢复成了人形,这一次他身上的青毛自然而然化成了他身上的一套合身青衣。 贺於菟怀里抱着昏迷不省人事的茹承闫,站在游廊的另一侧束手无策,手足无措地四处张望。 意料之中,廊下两人根本就看不见他们。 就在贺於菟手足无措之际,怀中人的声音轻轻传来:“咳......贺於菟。” 气声弱弱地响起,贺於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脸色堪比白幡的茹承闫。 第44章 迷雾之城44 茹承闫扑棱了两下眼皮,终于费力睁开了,眼睛的伤口开始愈合,但眼角过分的开裂仍旧触目惊心。 入眼就是头顶上熟悉的廊上雕花,茹承闫又把眼睛闭上了。 茹承闫心想:我这是死了吗?这地府怎么这么眼熟? “茹承闫,你别睡过去,求你了,别睡过去!我现在去找大夫。”哀求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传来,也让刚想闭目养神的茹承闫猛地睁开了双眼。 茹承闫看向贺於菟,十分肯定地说出口:“我们在幻境里。” 贺於菟点点头。 茹承闫察觉到了游廊下有人,但好像并未发现他们,说道:“幻境里的人看不见我们,你找大夫没用。” “我要拿你怎么办......”八尺高的少年额头上渗出冷汗,唯一的救命稻草在他面前倒下好几次,说不准哪次就真的再也醒不过来了。他像一个在深渊中窒息的人,眼睁睁看着救命稻草离他越来越远,积攒的绝望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将他彻底吞噬。 “无碍,扶我起来。”茹承闫伸手扶着一旁的柱子,另一只手攀着贺於菟的肩头。 眼见着茹承闫说话也逐渐有了力气,贺於菟轻轻将人放落,双手如钳牢牢扶着茹承闫的双臂。 突然,廊下啪嗒一声,紧接着是混乱的人声。 “月兰!”有人大喊。 贺於菟和茹承闫同时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原来是那廊下的女人滑倒在地上,男人大惊失色地扶住女人,动作将放在长椅上的点心盒子扫到地上去了。 “爹!娘!”茹承闫瞪大双眼,大喊出声,拼命挣扎着甩开贺於菟,跌跌撞撞往两人跑去。 “爹......娘......”白衣扬在风里的少年此时跪倒在地,双目赤红,却忽然发觉自已哭不出来。 第84章 茹承闫伸出双手,触摸想念许久的爹娘,但是却仍旧意料之中地穿过了女人的身躯,两人对少年恍若未闻。 身形交错开来,站在不远处的贺於菟这才发现女人小腹微微隆起,是有孕之象。 贺於菟追上去,站在一旁观察,这是多年前的茹县令和县令夫人吗? 不,这是县丞的官服,那时茹县令只是依岱城的县丞,贺於菟想道。 此时茹夫人倒在地上,年轻健壮的男人竭尽全力将她抱起来,臂弯处已经被女人下身渗出的鲜血给染红了,双臂抖得不成样子。 茹承闫紧紧追着男人的脚步开始奔跑。他早就在极度的兴奋中,忘记了体内爆发的痛苦,像个没事人一样径直冲出门外。 于是贺於菟也连忙跟上。 一行人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茹承闫看着父亲一连被好几家医馆都拒之门外,还有好些药童远远地瞧见他爹的身影就把医馆的门提前关上了,生怕人硬闯进来。 无论茹子昂怎么求,对方就是不曾开门。 茹子昂这一刻开始怀疑自已,他自以为对民众有利的法令,让百姓们如此憎恶他,所有人都要在他落难时都踩上一脚。 他是不是做错了,从开始一切都是错的。 在权贵们看来,茹子昂就是一个不懂人情世故,截断他们财路的仇人。 在普通百姓们看来,茹子昂截了他们发家致富的渠道,斩断他们跻身新贵的捷径。 世态炎凉,医者无德,百姓无主。 茹承闫一瘸一拐跟在茹子昂身后泣不成声,这样的人间如此对他,如此对他爹娘,他势必也要人间尝尝同样的滋味。 直至最后,茹子昂抱着茹夫人累倒在一处大户人家门口。 虽说是大户人家,但到底门口冷清,连守在门口的家奴都没有,侍女也极少出门采买。 就在茹承闫哀莫大于心死之时,那数不清的阶梯上,两扇朱红大门缓缓打开,从门缝里走出一个头戴鸡血玉发冠的少年来。 茹承闫本来闻声抬头瞧去,这一看不要紧,发髻梳的整齐的少年令他顿时移不开眼睛。 那八百年都不曾更换过的鸡血玉样式发冠,只有他师父邓良霁十年如一日的戴着。 茹承闫愣了好一会儿神,直到衣物光鲜亮丽的少年快步走到阶梯下,他才掠过少年的身影,纠结着往上看了一眼高门上悬挂的牌匾。 邓府。 原来师父年轻时竟是这样的风华霁月,周身气势锐不可当,那本应当是少年人身上的朝气蓬勃,那一头青丝柔顺深玄,一点儿看不出来日后那毛躁苍白的颓废模样。 年少的邓良霁脸上洋溢着神气,就算是低头弯腰伸出了援助之手,那也是全然一副自信有力的模样。 换而言之,这时候的邓良霁,眼里有光。 年少的邓良霁微笑着,话语带着天生的亲和力道:“快进来,家父稍懂医术,公子和夫人稍安勿躁。” 茹子昂跪在地上抬起头,用刻了深深咬痕的嘴唇上下交叠,一时不知该怎么报答,情急之下大力磕了一个头。 额头离开地面后,茹子昂眼中的清明好似多了些晦暗不明的东西。 邓良霁伸出双手,茹子昂犹豫了一瞬,才将怀中的茹夫人交到少年手中。 这一刻,茹子昂交出了自已最珍贵的信任。 怀中空了后,他撑着石阶,再次攒了力气站起身,追着少年上了那道高不可攀的阶梯,进了邓府。 邓府冷清极了,进了大门也没看见一个小厮婢女,院落里无甚人气,唯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都各有两个三人合抱粗的大缸。 贺於菟把脑袋凑过去看了看,里面是清澈波动的水,几条颜色各异的鱼,还有飘在水面上的有根系植物。 植物六角叶,有白色花苞,但无一开花。 这植物贺於菟没见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除却几个大缸外,就是院子中央一棵参天的柳树,枝叶繁茂,本是抽长的绿叶枝条,愣是长成千年古槐的模样。 此刻邓良霁也没有时间浪费去解释这些摆设,领着人就往二院去。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这冷冷清清的邓府,就是名满天下的除妖师世家之一——邓家。 除妖师会不会医术茹子昂不知道,既然邓府是唯一一家敢开门迎他这个扫把星,那就远比那些空有医术没有医德的无心人可信。 “家父稍后就来为茹夫人看诊。”邓良霁说道。 茹子昂小心将茹夫人安置在软床上,一向温柔的神色现如今着急上火,眉头褶皱都挤在一起,茹夫人和茹子昂身上刺目的大片血迹就知道请父亲出来确是迫在眉睫。 茹子昂嘴笨,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担心地看着妻子。 茹夫人咬着下嘴唇,一手捂着自已腹部,一手紧紧抓着自已夫君的手,脸色苍白冷汗直冒,散乱的发丝被打湿胡乱粘在脸上。 茹夫人咬牙切齿地说道:“子昂,孩子......我们的孩子......” 茹子昂不顾生疼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妻子面上的发丝,直视夫人的双眼:“现下你平安最重要。” 他到底不敢说出后半句:若是孩子没了,以后还能再要。 其实在三人看不到的床边,茹承闫也是泪流满面,明知道触摸不到,仍然固执地伸出手握住爹娘交叠在一起的手。 第85章 他嘴里喃喃着:“没事的,爹、娘,要不要我都没关系的,你们平安就好了。” 好在邓季同也不耽误,很快就从堂内快步走出来,贺於菟有种直觉,邓季同可能会发现他们的存在。 白面无须的男人脚下生风衣袂翩翩,一来就在床边搭上了茹夫人的脉,也没管什么男女大防,此刻心急如焚的茹子昂更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 邓季同利落地点穴扎针开药,挥手就让邓良霁到后院去熬药了。 茹夫人身下不断涌出的鲜血是止住了,浑身上下扎满了金针的茹夫人也很快昏睡过去。 房里的气氛凝滞,茹子昂抬头盯着邓季同,心里明白他支开人定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邓季同紧皱眉头问道:“中毒之象,孩子应该要保不住了。夫人方才是怎么伤的?” 茹子昂双目血红:“月兰方才吃了口今日春潮楼新出的梅花糕,平日里都是府里自已做吃食,且进口之前都会用银针探毒。” 邓季同说:“春潮楼?” 茹子昂猛然抬头:“恩人是觉得春潮楼有问题?” 邓季同看了一眼浑身发抖的男人,微微惊讶道:“春潮楼背后的金主是松香阁的二把手,你不知道?” 茹子昂大惊失色:“宫和?!” 第45章 迷雾之城45 严格来说,腾海洞才是邓家的根源所在,几百年前邓家因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而迁城依岱,邓季同是土生土长的依岱人。 两年前,听闻城中来了个太子钦点的县丞,利民好事没见做出点什么,反而是愣头青一般,一来就向上提议了好几条严苛政令,直接把官民之间那些约定俗成的陈年陋习的羞耻布掀开了,统统摆到明面上来。 这使得官府和百姓之间的矛盾霎时就尖锐起来。 一个新到的县丞,竟然越过县令,在这样盘根错节的边陲小镇里妄想着一夜之间就太平盛世清正人间。 最终肯定只能落得百姓千方百计要他死的局面。眼下这种无人想拉他们一把的境地,也怪不得城中那些人面兽心的东西。 “你那条‘圈地’可是要了不少人的命啊。”邓季同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茹子昂是聪明人,邓季同这么一指点他就想通了关键。 “圈地”是他走马上任之后对外颁布的第一条律例,意思是不再接受新的赌坊青楼的衙门契约,现有的经营场所各自划分管理所在的区域,不允许跨区域运作。 他预想过在好吃懒做、人人妄想着一夜暴富当上那人上人的陋习下,百姓们起先的确会有些不满,但是没想到这些他一心着想的人竟然要他死。茹子昂从小学的四书五经,策论兵法,性本善已经成为了他心中的教条,他原本是不愿意将世间人想的那么丑陋。 他总是三番两次自我安慰,这些只不过是少数贪婪的人使出的下三滥手段而已。他本是一点儿也不畏惧,就是苦了夫人。想到此处,茹子昂又蹲在了床榻边,紧紧握住夫人苍白冰冷的手,失血过多已经让茹夫人体温骤降,茹子昂不肯停歇地为夫人搓手暖背。 目不转睛地盯着夫人失了颜色的嘴唇,茹子昂仍旧说了一句:“是他们欺人太甚。” 几碗光是闻闻就知道连胆汁都能吐出来的苦药,硬是让茹子昂给夫人灌下去了。 还真别说,药效显著,茹夫人的脸色缓缓有了些红润。 “下毒之人阴险,用的三种微毒相克的草药混合在梅花糕当中,甚至连相克之后的味道也与梅花的冷寒味道相似,如若不是神仙的鼻子,定是闻不出来的。”邓季同再次来到床前探了探茹夫人的脉象。 “我茹子昂定会叫这些大逆不道的有罪之人统统受到律法的制裁,不放过任何一个居心叵测之徒。” 邓季同深深叹了口气,刚踏进房门的邓良霁诧异极了,他从未见过他爹如此愁眉苦脸甚至叹气。 想必茹县令此事定是非常难办,邓良霁想道。 邓季同说:“你就不怕再次牵连你夫人?” 茹子昂神色凛然:“不会有下次让他们伤害到我夫人的机会了。” 邓季同看着茹子昂虽然严肃冷峻,却掩盖不住那副皮囊底下仍然不可一世的正气。他心中担心,过刚易折,在这样的乱世里,这种人活不久的。 邓季同担心之余全是不忍,说道:“此毒狠厉,伤的不只是腹中胎儿,更是人之本源。唉,以后怕是难再孕了。” 茹子昂听了前面两句就猛地抬头盯着邓季同,那双琥珀色的眼珠子里像是一汪涌动的热泉,里面掉进去几根冰渣子。 这种眼神邓季同见得多了去了,平生遇到的大多都是这样眼神的单纯小妖,脸上做出龇牙咧嘴的神情,其实心里根本就一丁点儿都没有害人之心。 只听茹子昂说道:“无妨,只要月兰她能身子康健就好。” 茹承闫脸颊抽动,本想忍住泪意,不想丢人,但是还是湿润了脸庞。贺於菟在他身后,身体僵硬,想上前安慰但又嘴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其实内心早已天人交战。 茹子昂守在茹夫人床前,争执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邓良霁苦口婆心劝道:“爹,咱就不能用那个九......” 邓季同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打断了邓良霁咬在舌尖未说出口的话:“闭嘴!此物事关重大,不可轻易现于人前。我们尽力就好,切记万万不可因小失大!” 第86章 后面再没说话的动静,看似应当是走远了,茹子昂才低头继续给夫人暖手。 邓季同留着茹子昂夫妇在邓府拔毒多日,茹承闫贺於菟两人不吃不喝在床前也守了几日。 邓季同将茹夫人体内的余毒逼入岌岌可危的胎盘内,再借由羊水宣泄而出,孩子只得早产夭折,不然只会一尸两命。 贺於菟眼底发青,精神不济,但还有力气去扶着茹承闫,可是茹承闫就一副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死人样。双眼周围跟曚昭的国宝似的,两个黑眼圈隔得老远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上下两个嘴皮子都干裂发白起了皮,活像是沙漠里走了几天一口水没喝的人干。 青丝也没整理过,一头乱糟糟的,贺於菟偶尔瞄到都觉得跟院子里那棵柳树上数不清的鸟窝一样乱。 一点儿也看不出来之前那种清高不可一世冷着脸的孤傲少年的模样。 到了茹夫人能下地的这一天,茹子昂向邓季同告别了,并在邓良霁的搀扶下做出了此生他唯一带点痞气的话, 茹子昂对邓季同说:“以后邓家只需一呼,我茹家定两肋插刀鼎力相助。” 脸色依旧苍白但瞳孔终于带了点神气的茹夫人就站在她拱手行礼的夫君身旁,定定地瞧着,只觉得这榆木脑袋好歹终于有了些长进。 “多谢邓家相助,往后贯丘家亦会相报。”茹夫人微微行礼,被邓季同扶住。 两人上了驴拉的板车,慢悠悠地回家了。 茹承闫却如遭雷劈,在原地呆住,他想起来了! 匪寇占领官府的那一天,他们的首领叫做贯丘玉辰,怪不得有些熟悉,原来,和他娘亲同姓。 茹承闫娘亲在世时,他爹极少连名带姓喊过他娘,茹承闫是从一次贪玩躲在娘亲身后不小心偷看到娘亲正在看的密信,上头写着“贯丘月兰”亲启,才知道娘亲姓贯丘。 这贯丘玉辰,到底和他娘亲贯丘月兰是什么关系? 茹承闫抬起脚,正想跟着驴车,眼前却再次袭来熟悉的白光,一切再次扭转起来。贺於菟在千钧一发之际,拉住了茹承闫的胳膊,两人一起陷入天旋地转之中。 这次的天旋地转好像有点久,场景转变完成之后两人还瘫在地上皱着眉头粗喘着气。 “这又是哪儿?”贺於菟按着脑袋勉强从地上坐起,感受到周围空旷的风,不敢掉以轻心,强撑着环顾四周观察情形。 贺於菟依稀只记得,进入幻境前,他们正在野外被一个蒙面男子追杀,他不禁想到,万一要是在两人都瘫倒的时候又被传送回追杀的时候可怎么办。 巨大的红色一下占据了贺於菟所有的视线。他抬起脑袋张望,发现他们躺在一大片望不到尽头的烈焰红花之中。 这些红花都只有花茎和花朵本身,周遭一眼望去是看不见一点绿叶。一望无际的花海中不知从哪里吹过来一阵轻轻的风,贺於菟扬起了头,深吸一口。 这风是甜的。 有些还没开苞的花骨朵随风摇曳着,看着像一些扎着牛角辫的孩童在嬉戏打闹。在夕阳余晖的施舍下,这片开满了红花的山头却有种威严的肃杀之气。 一声马叫从远处传来,一同响起的还有车轱辘大喘气的声音,在一片寂静的花海里听来竟有些岁月静好的意思。 一辆朴素小巧的马车从夕阳底下渐显身形。贺於菟看清了车辕上挂着的小灯笼,立马蹲了下去,没让马车上的人看见。 那橘黄的灯笼纸上用浓墨写着一个“茹”字。 第46章 迷雾之城46 “你们家的马车怎么到这儿来了?”贺於菟转头问道。 “别动。”茹承闫费力坐了起来。 这时马车的轱辘压在泥地里的碎石那种声音传来,马车就在两人说话间走到了他们面前两三丈处。 马匹轻轻嘶吼一声,停住了。 咚的一声,有人从马车上跳下来轻轻发出沉闷的声响,在这片寂静的花海尤为突兀。 “夫人,当心脚下,快扶着我。”在梦里千百回的声音再次响起,茹承闫也管不得到底是不是在幻境之中,又或者能不能察觉到他们的存在。 少年难掩心中发了疯似的思念,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径直站了起来,速度快到贺於菟都没拉住他的衣袖。 “爹娘,你们看看我——”茹承闫心底深处歇斯底里的想念借着冲出口的几个字宣泄出去。 不远处的两人刚下了马车,好整以待地正牵着手,看向晚霞烧红的半边天。 意气风发的茹子昂和貌比西施的贯丘月兰好像听见了来自茹承闫的呼喊,忽然转过来望向茹承闫的方向。 茹承闫紧紧盯着娘亲,单薄胸腔里的心跳声响彻天地。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张嘴刚想喊出口,又看见两人把头又转回去了。 茹承闫眼前一阵阵黑影掠过,他十分痛苦地揉了揉眼睛,后脑勺的钝痛再次传来。他突然觉得心头上压着的那座大山好像轻了一些,再次看见爹娘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茹承闫觉得他与那个充满杀戮和孤寂的现实相比,他心甘情愿留在这样的幻境之中。 “你在想什么?”贺於菟迎着夕阳,偏头看着脸色苍白的少年,他脸上的睫毛的盛着灿烂的红火,让人不自觉想留住这些繁华。 “与你何干?”茹承闫冷冷地回道。 贺於菟没有再回答,只是默默陪在僵滞的少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一同与他接受着如潮似水般的想念。 第87章 贺於菟想,他是懂茹承闫的。 此刻贺於菟竟然有些邪恶的庆幸,他和这个孤傲清冷不近人情的少年一样承受着铺天盖地的亲情思念。他庆幸自已遭遇巨变时,不是孤身一人。 下一秒他在心里给了自已一个大嘴巴子。 可惜幻境终究是幻境。 空气中的一切突然停止了,包括带着微甜味道的风。 “嘶哈——嘶哈——” 剧烈的喘息声由远到近,很快逼近了贺於菟两人身后。在齐腰高的红花遮挡下,两人根本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靠近。 茹承闫本能地往定住动作的茹子昂和贯丘月兰那边去。 “小心!”茹承闫大喝出声,从上一个幻境的经验来看,事出反常必有妖,来历不明的东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但是不知为何,除了他和贺於菟还有那个正苟延残喘的东西在移动之外,其他所有好像定格成了一幅画。连空中的甜风都静止了,因为茹承闫感受到了他在移动过程中巨大的阻力。他在情急之下准备护在两人身前。 这时贺於菟突然弯下腰。 再直起身的时候,茹承闫就看见他的怀里多了一只白色的毛球。 贺於菟说道:“你快来看,是一只小白狼崽。” 茹承闫:合着只有我在如临大敌草木皆兵? 他上前仔细瞧了瞧幼兽,说道:“牙尖嘴利的,毛发柔软,这明明是一只野狐狸崽子。” 说完他又环顾四周,发现那阵直击人心的喘息声就是在贺於菟怀里的那只小狐狸发出来的。 茹承闫的眼神囫囵转了一圈之后又回到贺於菟的怀抱里。 “嗷呜——”一声细小的哈欠声从贺於菟怀里传出来,也就是在哈欠声之后,周围的风又流动起来,花朵也都跟着重新摇曳。 贺於菟仍旧坚持:“我都说了是狼崽,你看这哈欠声都是狼嗥。” 茹承闫不耐与这个傻子再争口舌之利,输了赢了都没有什么可喜的。他撇下兀自在抚摸白毛幼崽的贺於菟,只想待在爹娘身边。 茹子昂四处张望:“夫人,方才有没有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 茹夫人说道:“不确定,莫不是山神显灵了?” 就在贯丘月兰的话音刚落时,视线所及花海末端出现了一个娇小的身影。 “茹承闫你看!”贺於菟一手环抱幼崽,一手往少女方向指去。 茹承闫闻言抬头。 离得有些远,少女的面容看不太真切,但茹承闫总觉得这个走路的身形莫名的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贯丘月兰靠在茹子昂身上,茹承闫这才发现娘亲有些虚汗挂在额头,看样子尚在病中。 贯丘月兰说道:“子昂,咱们都已寻过这么多神医妙药,这坊琼山上的山神真的能如我们所愿吗?要不我们还是等一等北幽的祖北神医吧。” 不知茹子昂是为了安慰夫人还是安慰自已,他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必定如我们所愿,夫人不用担心。若是觉得这样奔波实在太累,便把这坊琼山当做我们寻的最后一处吧,只要和夫人白头厮守,为夫也别无所求,已经心满意足了。” 贯丘月兰说道:“是我苦了你了,这些年陪着我到处瞎折腾。你可别当我不知晓你每次回到府衙熬几个大夜处理堆积的公务。我原先想,一定要和你有一个咱们的孩子,是我不想辜负你。” 茹子昂说道:“说什么傻话,夫人你看!那是山神吗?” 随着远处的少女一步一婀娜地走近几人,茹子昂也注意到了这位穿着一身红裙,双臂裸露在外,头顶别着几片形状奇特的白色树叶,五官精致娇小的少女。 茹子昂只看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眸,暗暗道了一声“非礼勿视”。 贯丘月兰看着他那一股子酸儒作风,好笑地上前一步,端上了虔诚的神情,问道:“敢问是山神大人吗?” 贯丘月兰双膝蓄力,就等着少女一声答应就要往泥里跪。 “你是何人?”红衣少女说话时,刚巧经过贺於菟身边,挂着莫名的笑容看了他和茹承闫所站的地方一眼。 夫妻俩见少女神色自傲,并未否认她是山神,一下子就跪下了,先是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两人也不抬头,维持五体投地的跪拜,声音闷闷地传来:“凡人茹子昂,携夫人贯丘月兰前来求药。” 少女清脆地问道:“何药?” 茹子昂恭恭敬敬地回答:“回山神大人,小民求的孕子药。” 少女拒绝得干脆:“你求的药我没有。” 两人不死心,不约而同觉得要是山神的祈愿有这么好求,这坊琼山早就人满为患了。 茹子昂十分虔诚:“求山神大人有没有其他的法子?小民带着夫人到处求神问佛,若是山神可以达成所愿,小民愿世世代代都供奉山神。” “哦?”少女来了兴致,在大片红花的映衬下,银铃般笑了起来,红花随着她的笑声起伏,乍一看像是有灵智一般。 茹承闫看着那红衣少女妖冶的五官和装扮,处处透露着诡异和杀伐之气,一点儿不相信这就是山神。山神哪有穿成像极了松香阁妓子模样的,怕是哪只妖兽在坊琼山上利用精气成了人形,在装神弄鬼罢了。 少女说道:“我这儿确实没有孕子药,不过倒是有个秘法,你们可愿意一试?” 听到有法子两人忙不迭地答应:“山神请说——” 第88章 “近日山里闯进了一只妖怪,扰了我清净,你们将它杀了,送到我面前,我就给你们施这个术法。”听此一言,在场四个人不自觉都皱起了眉头。 这是哪门子神灵,单单是扰他清净就要斩杀,比地府的鬼差还要蛮横。 “山神在上,恕小民......”茹子昂顿了顿,“恕小民无法做到,小民怕血,刀都拿不稳,不敢杀生。” “他不能做到,你也不敢吗?有一个孩子不是你的毕生心愿吗?”少女转而向一同跪着的贯丘月兰发问,“不过是一只自不量力的小妖而已,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 少女继续逼迫,贯丘月兰听来,总觉得这是山神给他们的考验。 贯丘月兰回道:“回山神大人,民女从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父亲曾言我活不过及笄,民女怕也是做不到的。” 少女嘟起小嘴,红唇更显风情:“这做不到那做不到,那你们还来求什么?还不快滚出去!”少女生气地跺脚,周围的红花跟着她的动作摇曳,笔直的花茎上开始长出锋利的尖刺,并快速向茹子昂两人合拢。 茹承闫心中着急,飞身上前保护爹娘,尖刺已经刺破了茹承闫的肌肤,殷红的血珠涌现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空中传来一道无奈又清朗的嗓音,其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滞涩感:“玖儿,不要胡闹了好不好。” 第47章 迷雾之城47 茹承闫刚迈出去,半空中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男声,尽管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滞涩,但真切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道声音无悲无喜,乍一听倒像是佛寺里念经的声音。随着声音的逐渐安静,一白衣男子竟然从天而降。 红衣少女停住了动作,红花也不再摇曳。 白衣男子说道:“玖儿,莫让你的蓼藜花伤了人。” 红衣少女娇嗔:“哼,就你会当这个好人。” 白衣男子从头到脚都是惨白的颜色,他没有束起来的落地长发乃至他的嘴唇都是惨白的,像是一张纸片人,像未上色的木浆。旋在他周身无风而动的,是许多像方才玖儿头上别着的那些不规则的白色树叶,这平白让他添了一些佛性。 男子转头看向低着头的茹子昂说道:“你就是茹子昂?” 茹子昂老老实实地回答:“回山神大人,确是小民。” 男子面无表情:“曜颂磐这家伙能力不行眼光倒是不错,今日我便卖他这个人情。不过那只作乱的小妖怪还是得抓,捉拿到我们面前就可,不用杀生。” 提到曜庆太子的姓名,茹子昂吃了一惊,想必这个神秘男人与太子有些交情。 听到不用见血,茹子昂却还是犹豫了一下。 毕竟那名唤作玖儿的红衣少女假如方才那般蛇蝎心肠,倘若真把无辜的小兽绑到他们面前,难保不会下一刻就命丧黄泉。 明眼人都看出了白衣男子的心思,男子无悲无喜的声音再度响起:“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不会杀它,只是略施小惩让它长长记性。” 您老头发这么长,一点儿也不像是出家人的模样啊,贺於菟歪着头疑惑地盯着男子的背影。 贯丘月兰打下主意,先看看所谓的小妖怪是什么样子再做决定:“此兽大约在何处?” “就在西北边的丛林之中出没,我劝你们尽快,毕竟我们种的花可不够它再偷吃了。”男子无意多说了句,茹子昂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 刚才这些妖花跟着玖儿的话语和动作摇动,还会长出吃人的尖刺,这遍地红花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待到白衣男子和玖儿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前,茹子昂才扶着贯丘月兰起了身。 茹子昂声情并茂面露同情:“夫人,咱们当真要这样做吗?残害别的生灵来换取我们所欲,实在是令我心痛。” 贯丘月兰神色坚定:“不,依我看这山神是假,妖物是真,我倒要看看这两个妖魔鬼怪在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茹承闫站在一旁沉思,一字不漏地将几人的对话记在心中。 贺於菟抱着睡得香甜的幼兽崽子走过来,听到茹夫人一言,面上没做什么表情,心里却感觉有些别扭。 茹子昂先扶着贯丘月兰上了马车,自已坐在前头驾着车。 马车咕噜咕噜地往前轧,而两个少年则快步跟在马车后面,狐狸崽子在贺於菟温柔怀抱之中翻了一个身,舒舒服服地换了个姿势窝着。 贺於菟说:“你觉得他们所说的东西会是什么血盆大口的吃人妖兽吗?” 茹承闫反问:“血盆大口的妖兽只吃花草?” 贺於菟被呛声了也不生气,赞同地点点头:“也对。” 马车走了一个多时辰,缓缓在山南阳面停下了。正值初夏槐月,傍晚的风在暖意洋洋的日光斜影中显得有些娇羞可人了。 贯丘月兰的声音从马车掀起的车帘处传来:“此处山南,阳光水源充足,乃是幼兽最喜处,咱在附近找找吧。” 茹子昂手里提着方才白衣男子送到他手里的一株连根拔起的蓼藜红花,小心藏在马车的棉布夹层里。随即侧身将贯丘月兰扶下马车。 而后下车的贯丘月兰,一改先前在山顶的苍白病态,脸色红润,身手矫健,虚虚扶了扶夫君青竹般的手臂,就径自跳下马车并稳稳立住。 茹承闫迎着灿烂的日头,倔强地盯着那千万次出现在梦里在儿时才有的娘亲的狡黠神色,一下子温慰了内心,令他倍感温暖。 第89章 茹子昂两人相携弃车而行,缓步在小腿高的灌木丛里行进。树影疏离,飞禽走兽的嘈杂声响像是戏班弹唱,从不冷落每一个到达丛林的客人。 安详在贺於菟怀里睡了一路的白毛小兽,在他们走进丛林时,猛地一窜就消失在满眼的绿色之中。 贺於菟想伸手去抓,哪成想这小东西滑溜得很,只有手掌划过毛茸茸的尾巴的触感,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身影消失。 贯丘月兰突然一声清喝:“子昂小心!” 在这一声高呼过后,突如其来的寂静差点就将茹承闫逼疯了。 “爹!” “别过去!” ...... 青丘在无尽海的某处之中,是凡间连接九重天的神山。听眠是诞生在青丘山上最自由的精灵。 他诞生在所有亲族的爱意眼神中——他就是青丘三尾一族里年纪最小的狐妖。 爹爹是青丘神山的妖王,统领万妖。娘亲是九重天神女,九尾狐一族的小公主。 听眠出世那一天,青丘的彩云之下竟然下起了绵绵细雨,父亲笑着把他抱在怀里,听着雨声淅淅沥沥,娘亲则在一旁枕着雨声沉沉睡去。 两位位高权重的妖族从没在儿子身上寄望过什么庞大的理想,只希望他一生顺遂,无论何时心中无忧都能听雨枕眠,所以给他起名——听眠。 听眠活泼好动,总爱跟着爹娘上天入地地胡闹,彼时妖王势大,神女手眼通天,无论神仙还是妖魔,都纷纷献殷勤赔笑脸,哪有一点儿不肯。 直到六百年前,听眠跟着娘亲到了九天之上,和仙鹤玩耍胡闹之间掉进了天门外的玄武池里。 玄武池里种满了丈宽的仙莲,其中一朵仙莲下,藏着一个三尺长的洞,若不是亲自下池子里看,定是发觉不了的。 小听眠咕噜咕噜被吸进了这个洞口里。 谁也没想到,这洞竟连着凡间,小听眠从洞里掉进了了深山之中。 他的娘亲起初以为他因为贪玩,才长时间不见踪影,直到九天之上的星君降临,神女才觉出不对,开始寻人。 此时九天之上权力颠倒,贼心四起,叛军挟持了仙君,无数杂乱绊住了神女的脚步。 无奈之下,九尾神女以断尾传讯,才叫得凡间夫君三尾妖王开始寻找独子踪迹。 奈何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等到妖王得知独子失踪的消息时,九重天之上已过了三天。 神女寻遍九重天,发了疯,到底也没找到听眠的踪迹,只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妖王身上。 听眠彼时不过三百岁,在妖兽之中,算是幼年。 他落到凡间的了了山脉,正赶上人族除妖师在屠杀妖兽。 听眠自觉是妖族一员,从未生出逃避遁走的念头,虽说他贪玩闯祸,但当大难临头,他幼小的肩膀也并非不能挑起大梁。 妖族的反抗最终以听眠重伤而宣告失败。 仅剩的几只鼠妖在同类前仆后继的尸山血海中将重伤的听眠送进底下四通八达的鼠洞中,才得以保住性命。 多年以后,他带着他的一身旧伤,在坊琼山上偷吃蓼藜时,被玖儿看见。 听眠的伤他自已知道,是人族除妖师特殊的武器造成的。他没办法自愈,若是放任不管,最后等待他的结果只会是身死魂消。但他还没找到爹娘,他不能死。 听眠是神兽血脉,全身上下无不是精元补药,谁都想要。 玖儿身边有一白衣男子,听眠曾偷偷听到红衣少女唤他“白枍”。 白枍身体天生有缺陷,却从小笃信佛神,修了一具半佛不佛的残躯,偏偏听眠还能看见他的头顶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龙。 被玖儿和白枍发现之后,两人先是敦敦诱之想活捉他,但被听眠侥幸逃脱,两人干脆装也不装了,满山追着他抓。 他们说要用他炼魂,补全白枍的佛魄,这样白枍才能算上一尊真正的神祗。 听眠虽然厌恶两人至极,但玖儿在坊琼山上种的那一片蓼藜,是世间对他身上的旧伤为数不多有用的药草。 为了苟延残喘地活着,他还不能离开坊琼山。 第48章 迷雾之城48 听眠就这样每天活在生死周旋胆战心惊之中,他身上的旧伤缓慢地恢复,身形也在肉眼可见地生长。 最南边的一亩蓼藜都要被听眠偷吃完了,白枍知道不能再假模假样地放任这小子了。蓼藜来源特殊,少一株,对玖儿的身体就损一分,此时的白枍暗中下了杀心。 听眠敏锐地觉察出来,白枍对他的心态变了,不得已逃到山下城镇躲了一阵儿。 见白枍并未没追到城镇中,他才又大着胆子上山。 白枍早就知道听眠身上的伤是鬼鎏金,蓼藜花可以延缓鬼鎏金带来的神智侵蚀。他原本想着若是真的将听眠赶走,不再偷食蓼藜那也就罢了,若是真敢回来,就别怪他手下无情。 听眠这一回头,一脚踩进了白枍为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听眠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生得那么佛性模样的人,也会不择手段来折磨残害其他生灵的。 听眠在满是尖刺无处可逃的蓼藜佛弥阵中绝望地挣扎,到头来发现都是无用功。才不过三百多年岁的妖族幼崽,眼睁睁看着自已身上的三条尾巴被白枍割下,接着就是开膛破肚,取出他的妖丹。 不只是他的血肉被剥离,更是他的灵魂和记忆被撕碎,这撕心裂肺的剧痛,是听眠不能承受生命之重,他眼前不断闪过以前的场景,然后快速消融。 第90章 身上特殊的神兽血脉让他的皮肉一时半会还没能失去气息殒落世间,再加上白枍又给他喂了两朵蓼藜吊着一口气。 信佛的男人也会在他面前歉意告罪,说实在是迫不得已才要他身上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妖,最终都逃不过弱肉强食的法则,他只不过是顺天而行。 彼时的听眠早就没了辩驳的力气,再次睁眼看着这个满口道德无奈的男人,拔掉了他的舌头,生挖了他的双眼——听眠于世上最后一点感知。 白枍终究还是修成了完整的佛魂,是用听眠的命砌成的。 那个名叫玖儿的红衣少女,本是想困住听眠的最后一丝魂魄,毕竟它的魂魄可以反哺滋养蓼藜花丛。 恰巧此时一只丈宽的黑豹闯进了花海,开始大肆破坏坊琼山上的一切。 玖儿分身乏术,精神一下松懈,让听眠的妖魂挣脱开逃远了。 听眠魂魄受损,无法支撑他到更远的地方,终日只能在坊琼山徘徊,他岌岌可危,若是再被那两人发现,等待他的只剩下魂飞魄散了。 数不清,记不起,他自已到底躲了多少年。在这样日夜的折磨下,听眠的妖魂越来越弱。他想,这一辈子终究还是等不到再见爹娘一面。 要是......要是,从前听话一些就好了。 所以在又一次被玖儿发现踪迹之后,听眠直接冲进了蓼藜花阵中,他累了,再也不想逃了。 没成想,一个猿臂蜂腰的少年竟然将他拾起。 这少年真是奇怪,身体的轮廓虚虚实实,好像有重影,也丝毫感受不到少年身上的气息。 听眠从来没有被这样抚摸瘦削到骨节凸起的脊背,没人可怜他的瘦削,没人抚摸他的满身伤痕,直到这个火热的怀抱将他环绕,纵使此刻看不清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最后可以死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听眠已经知足了。 听眠太累了,魂魄接近虚无,没等看到从他眼前掠过白枍和玖儿的身形,就在贺於菟怀中沉睡过去。 直到几人到了暖意融融的半山腰,远离了山顶上的蓼藜之后,听眠倏地惊醒,发现自已的魂魄竟然凝实了些许,并感受到不远处有东西在召唤它,所以挣开贺於菟的手臂就蹿了出去。 听眠在奔跑中看到了一道金光,是从一个酷似父亲三尾妖王身形的男人身上,圣阳在他身后,和煦和温暖的感觉对着听眠扑面而来,他怎么可能抵抗这样的致命诱惑,就像是临死前的复活机会。 “嗷——”一声气短却兴奋的喊叫,在茹子昂和贯丘月兰面前炸开。 一个有些硌手的毛绒小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向茹子昂的胸膛,茹子昂躲避不及,本能地伸出双手抱着。 本是脆弱的妖魂,在茹子昂怀中渐渐变得凝实起来。 “嗷嗷嗷?”尽管听眠知道眼前男人并非自已的父亲,但心头莫名萦绕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茹子昂的语气兴奋起来:“夫人快看!这小东西别致得很,是不是就是我们要找的妖兽?” 贯丘月兰也围过去逗弄着这只瘦得过分的小兽,心里的母爱顿时泛滥。茹子昂夫妇两人心知肚明,他们都绝对不会用些歪门邪道的法子来达成所愿。 “夫君。”贯丘月兰放下了手,挺直了腰背,直视丈夫的双眼,十分郑重,“我不想强求终需无的事情,若无子嗣缘分,那就随他去吧,反正我早就在月老面前立下誓言,生生世世非你不嫁。” 茹子昂听后,哭笑不得,心中好笑又感动:“夫人,其实不必执着于用孩子来证明你我之间的山盟海誓。我茹子昂早就是你贯丘月兰的掌中物,饶是我化作孙大圣,也翻不过你这座五指山。” 两人相视一笑,纵使极力隐忍,薄薄的眼眶也还是盛不住温热的泪意。只有他们自已,才知道其中心酸和迫不得已。 虽说茹子昂寒门出身,家族势微,但贯丘月兰家家规甚严,爹娘俱在,他们做后辈的,自然也是要遵绵延子嗣墨守成规的。 此后万里只与君同。 贺於菟扭头看了眼仍旧强忍红着眼眶,浑身发抖的茹承闫,说道:“阿闫,我相信肯定会有转机的。” 茹承闫难得同他说多了几句话:“可我不想要什么转机,我宁愿爹娘无我,后来也不会这么辛苦。都说子女是爹娘的债,我不想再成为他们的负担,不想再独自一人苟活了。” 贺於菟嘴笨,想说些什么安慰,话在肚子里囫囵了一遍,也没敢说出口。 手抬起来又放下,本来想拍拍茹承闫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但是心中又害怕自已这一掌下去,会将茹承闫好不容易佯装的强撑给一巴掌拍散了。 茹子昂两人打算直接抱着听眠羸弱的妖魂下山,没有再回到山顶去找玖儿和白枍的打算。 茹承闫迈出一只脚,刚想跟着爹娘下山回家,突然之间,那熟悉的尖锐疼痛感从脑中猛地延伸开来,呼吸之间就遍布了全身四肢百骸。 “贺於菟,背我下山......”茹承闫有气无力地请求。这一次坊琼山之旅,爹娘从未和他说过,或许幻境操控者想让他了解这件事情,想必其中一定隐藏了惊天的秘密。 贺於菟心有不忍,一股子酸气涌进鼻腔。他有些难受,浑身上下不自在,别扭地靠近茹承闫,此刻竟然有些想责怪自已愚钝,说不清道不明这股难受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91章 贺於菟在茹承闫面前半蹲,茹承闫俯视着少年宽阔的肩背,他毫不犹豫地趴了上去。 贺於菟孔武有力的双腿大步迈开,穿过丛林和溪流,竭尽全力跟着茹家下山的马车。 可惜幻境并不多施舍一点给茹承闫,眼前的画面在茹承闫不甘的怒吼之中再次转换,这一次的白光出现得十分急促。 正迈开大步的贺於菟一个趑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夜幕降临,贺於菟和茹承闫正站在那个熟悉的茹府小院里,敞开的房门让熹微的烛光偷跑进院子里,掀起一阵恼人的秋风。 屋内两人一兽,茹子昂乖乖端坐在桌前听着夫人训斥,今日又拿家底偷偷接济了哪条街角的乞丐。 先前毛发稀疏,脊骨裸露的听眠,现如今也胖了几圈,毛发蓬松眼睛湿润,魂魄凝实看上去与实体无二,正肚皮朝上像摊烂泥一样在桌子上伸懒腰。 贯丘月兰刚说了两句,一阵不适从胃里翻涌上来,捂着嘴连站起来带倒的凳子也管不了了,直接冲出了房间,扶着院墙干呕起来。 茹子昂后脚跟着出来,扶住贯丘月兰,不该染上世俗的面容上正愁眉苦脸说道:“夫人哪里不适,我这就去请大夫。” 贯丘月兰一边干呕一边拉住了丈夫:“无碍,许是今夜没吃什么东西,饿得有些反胃了。” 茹子昂听罢就挽起衣袖准备往厨房去:“那我去下碗面。” 贯丘月兰连忙阻止了他的脚步:“别忙活了,随意吃些零嘴得了。” 茹子昂刚要拿出他那一套喋喋不休准备出言规劝,一道陌生声音响起,将两人吓了一大跳,贯丘月兰甚至还被呛到打嗝:“她这是有孕了。” 几人低头一看,方才在方桌上伸懒腰的无害小兽,此时在他们身前低头舔舐着自已的爪子,漫不经心地张嘴,口吐人言。 茹子昂惊骇地问道:“咳!是你在说话?” 第49章 迷雾之城49 茹承闫自从在那个雨夜里救了贺於菟之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夜已三更,两人窝在茹府灰尘仆仆的客房里,双双仰面躺在一张榻上,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回想着方才在院子中听眠和茹子昂夫妇两人的对话。 “你说什么?!”茹子昂蹲下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这只风情初现的小狐狸。 听眠耐心地重复道:“我说,她有孕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两人瞳孔都放大了,幸而贯丘月兰迅速唤回理智,她问道:“你真的是妖?” 听眠嬉皮笑脸:“是啊,我叫听眠,是青丘山上的狐妖。我肉身在山上被白枍所毁,你们当年在坊琼山山南把我捡到,是我的残魂。” 没人注意到坐在昏暗灯烛旁的茹子昂眼神暗了暗。 “你有没有害过人。”贯丘月兰第一时间关心的居然是这个,听眠有些错愕。 听眠好整以待地回答:“我当时魂魄就要散了,害不了人。” 他这句话的意思同时也做出了承诺,他不会伤害救命恩人。 “我是问你,有没有害过人。”贯丘月兰的语气陡然冷了起来,听眠没有见过这样的贯丘月兰,小心脏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听眠沉默了,他不想骗恩人,片刻的静默后他回答道:“有。”他本来想说,他并无恶妖之心滥杀无辜,但是想了想,这句话如同此地无银三百两。 冰冻三尺的气氛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统统散在了听眠这声有气无力的回答之中。 贯丘月兰锋利的眉角软了下来:“那这些人是否罪有应得?” “是。”听眠这回答得很快,两颗小眼珠毫不逃避地直视贯丘月兰的眼睛。 贯丘月兰也不再追问,弯下腰一如既往地把听眠抱到怀里,脸上冷如冰凝的神色彻底柔和下来。 她这才迫切地追问刚刚的疑问:“为何会说我有孕?明明之前所有的神医山鬼都说我本源有损,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孕了,能不能活到甲子都难说。” 怎么不会呢,这些都是庸医,天底下的善心有福之人,从来不会走投无路,听眠眯起眼睛,心里如此想道。 贯丘月兰弯起食指,轻轻刮了刮听眠湿润的鼻子,那双细长的狐狸眼一下就瞪得正圆。 “命里有子。”听眠只好干干解释了一句,丝毫不提自已少了条尾巴的事情。 茹子昂的大手搭在听眠的脖颈上抚摸着,他问道:“听眠你现在是魂魄之身,还会消散吗?要怎么帮你?”他挠挠了听眠的头,问了一句。 “世间生灵固有一死,能在世间逗留时多做一些想做的事就好了,哪在乎还能逗留多久呢?”下一句听眠又转了回来,“不过夫人你这胎凶险,千万要多留些心眼,孩子胎中已有不足,怕是出世之后体弱多病。” 贯丘月兰点点头:“这已是天降的福祉,我们当然会尽心尽力。” 一旁安静听着对话的茹承闫紧皱着眉头,总感觉听眠的话里有话,就像是在交代后事。 茹承闫思索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口试探:“听眠,我知道你能看见我。尽管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一个已经发生过的事实幻境,但是我仍旧要问,有没有法子能救他们?” 茹承闫知道听眠听到了,小兽细长的瞳孔扫了他两眼,良久没回答他。 “无解。” 明明听眠并未开口说话,但茹承闫真切地听见了空灵的回答。轻轻两字散在了旋地而起的秋风之中,茹承闫却像被扔进了三九寒潭,把他从骨头缝里就冻得掉渣。 第92章 听眠嘲讽道:“你觉得你能与天斗吗?真是天真。” “我偏要。”茹承闫低低说出一句,听眠愣住了,他以为心高气傲不服输的少年都只不过是一时意气,不肯接受现实而已。 听眠又看了看小子身边的天狼,心底暗暗叹了句,真是缘分。 世事无常,或许正因为有了天狼王这一个变数的增加,真的可以达成所愿呢? 听眠没法绝对否定茹承闫,因为它也是不甘顺命的。 ...... 夜晚,用干草简单垫了一层的床榻还是那样硬。 茹承闫的脑海中一个念头正在发疯似的生长,他先前从未听到爹娘提起过多年前救过的小兽,也未曾听过听眠这个名字。所以后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什么才是线索?操控者到底想要他抓住什么? 茹承闫躺在床上,与贺於菟两相无言,和屋顶横梁干瞪眼。 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贺於菟一下子坐起了身,看向门口严阵以待。 茹承闫没有动作,一只手枕在脑后,脸上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神情。 “听眠,其实我就是你对不对。”茹承闫说出了陈述句,话音刚落,他就听到了听眠轻快的笑声。 小狐狸的笑声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他满心装载着混合复杂的情绪,感叹到就算自已失去了记忆也仍旧聪明。 “天上哪里会掉馅饼。我的魂魄就快要散了,我本来就是生长于青丘神山,人间这种灵力稀薄的地方,保不住我。”听眠说,“我认为他们是善恶分明之人不会滥杀无辜。不管怎样,我也无法以魂魄的形态长留世间,不如圆了他们的心愿,也好叫我报了恩,我也......不欠他们什么了。” 茹承闫手扶着床沿起身,端坐在床榻上说道:“没那么简单吧。” 听眠又笑了:“真的什么都瞒不住你。” 听眠顿了顿,好像在犹豫是否要全盘托出,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茹承闫张了张嘴,听眠才重新说道:“我生来是三尾狐妖,每一尾都是我一部分妖力和命道。我在坊琼山被剥皮抽筋,迫不得已之下为了魂魄能出逃而断了一尾。如今,为了让贯丘月兰肚子里有个胎儿我自断一尾。可惜,我妖力尚浅,一尾只够凝出肉体,她腹中胎儿魂魄不全,我打算......等到她十月临产,孩儿出世时再将最后一尾与那个胚胎融为一体,补全魂魄。” 茹承闫眼睛瞪大:“最后一条尾巴......你是神山上高贵的狐妖一族,明明魂魄还可以轮回转世,为何你还要这样自断其路。” 听眠面上柔顺的白色绒毛十分地干净,他说道:“我虽年幼,却已经辜负了许多人,也自觉丢了我银狐一族的脸。若是为了苟活一世而知恩不报,那不就枉污糟践我九重山上狐妖的清名。轮不轮回的,九天之上又或者是人间,我都见过了,也不过就那样。” 茹承闫总是觉得听眠仍旧藏了点很重要的事情没说,所有的事情无法串联起来。但就算是没有了以前的记忆,他对自已也心知肚明,不愿意说的,怎么逼都不会说。 “这一世很好,我庆幸我有两对很好的爹娘。”听眠丢下这一句,再也不管身后抬起了想挽留的手,转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没有关上的房门迎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更深露重的寒冷渐渐被驱散了。 周遭很安静,只剩下未眠的昆虫鸣叫和贺於菟的呼吸声。 茹承闫终于从低头沉思的状态里抽离出来,贺於菟正在身边打瞌睡,那眼睛要闭不闭,看得出来他在强撑。 “天亮了。”茹承闫轻声说道。 贺於菟立即从瞌睡中惊醒,扭头看向身边人,目光从他的脸上上移停留在头顶,说道:“阿闫,你头发乱了,我给你梳梳吧。” 茹承闫没有拒绝,他突然间很迷茫,迷茫于这一切。 贺於菟小心挪到僵坐的茹承闫身后,从怀里掏出一把老旧的梳子,梳柄划痕斑驳,梳齿还断了两根,是老旧的羊角样式。 茹承闫没说话,低敛着眉眼,任由贺於菟动作,扯下来几根发丝。 终于在头皮不知道多少次被扯痛时,茹承闫轻轻倒吸一口气。 听到这气声的贺於菟也暗中长舒了一口气,手上的动作变得温柔起来。 第50章 迷雾之城50 良久,贺於菟将手上的发冠给茹承闫别上后,手掌落在茹承闫的肩上,轻声说道:“好了。” 白光乍现,茹承闫抬起的手还未触及发冠,那意料之中的场景转换如期而至。 这一回,白光出现的时间有些长了,茹承闫在剧烈的光彩中看见了一双眼睛。但是这双眼睛十分巨大,火红色的瞳仁,在他看了一眼之后就消失不见了。 茹承闫闭上眼睛在片刻的天旋地转之中摸了摸自已的发髻。 嗯,还挺规整。 女人有气无力的喊叫一下灌进了两人的耳膜。 九月授衣,今年的叶枯得格外的早。 贯丘月兰怀胎十月,到了日子茹子昂还在担心这肚中胎儿有什么变数,怎么还不见有动静。 胎儿就在爹娘的忧心忡忡中降生了,也正是在这一晚,听眠在茹府无忧无虑的年月结束了。 小小泛着银光的身影,比初挂在天上刚过十五的月亮还要亮,但却有些透明了,显得像是一抹幻影。 茹子昂不顾稳婆反对,十分坚持入了产房,就坐在榻边握着夫人的手。 第93章 听眠不舍地蹭蹭茹子昂的腿,也蹭了蹭贯丘月兰的脸颊,最后深深地望向茹承闫贺於菟所站之地,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贯丘月兰高高隆起的肚子里。 嘹亮清脆的孩啼一下子盖过了女人的喘息,尽管笑容苍白无力,到底是跃上了夫妻二人清瘦的脸上。 茹承闫有些哽咽,不自觉别过头,余光却瞥见院墙的砖瓦上有些白得不对劲,好像是个定住的人影。 等他想再看得真切些时,墙头那抹白倏地就消失了,速度快的让他以为自已眼花了。 “我也看见了。”正当茹承闫有些自我怀疑时,贺於菟表示自已也看到了。 “好眼熟。”茹承闫喃喃道,“贺於菟,我想吃街口那家炒面了。” 贺於菟轻轻皱着眉头看向茹承闫,一时之间孩童啼哭声,未尽的蝉鸣声,还有飘散在空气中的悲伤统统糅合成一团,他有些无端的恼怒。 茹承闫抬脚走出门外,房间内的场景兀自发生着,却无法再让他留下更多的眼神。 快到街口时贺於菟才想起哪里不对,他们是幻境中的虚无幻影,怎么吃炒面? 稳婆收拾干净产房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婴儿轻啼声,还有女人几不可闻的气声:“听眠他......还在对吗?” 茹子昂将贯丘月兰额头上的发丝拨到一边,眼里都是笑意:“嗯,以后就是咱们的儿子了。” 原来他们什么都知道。 听眠最后一丝意识随着婴儿阖上双眼的熟睡而与之彻底融合,嘴角是含着笑的。 九月初秋的清朗夜空,原本依岱城靠山,只有霜雪融化春风初伏时,万物惊蛰才会有几场雨,现在竟反常地开始不断响起打雷轰鸣声。 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茹承闫其实一点儿也不喜欢吃炒面。他站定在炊烟袅袅的街口面馆前,等待雷鸣后的秋雨砸在脸上。 他突兀地说道:“贺於菟,我不喜欢吃炒面。” 贺於菟回答:“那我们就不吃。” 茹承闫再次强调道:“我真的不喜欢吃炒面。” 贺於菟耐心道:“你想吃什么?” “贺於菟,炒面好难吃。”最后一句话音未落,悲伤的少年热泪盈眶,鼻子忍不住抽动,太阳穴紧绷。他不知道自已想要求证什么,又或是强调什么,一切的表达仿佛都是自欺欺人,他迫切地在这场虚无中寻求认同。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爹娘暴毙已过去五年了。这一切都是假的,全都是幻境而已。 明明仍然稍显少年人青涩稚嫩的脸蛋,被十七岁的少年带上冷静的面具,强撑着在人前避开那些闻之落泪的悲悯场合,自以为面具戴的够严实了。 在寻常凡人的短暂成长中,未曾幻想过会有朝一日穿进幻境里再见爹娘一面。所有他自以为是苦心营造的无情都在此刻面馆前分崩离析。 原来他一点儿都不喜欢这样假装无情的自已,同爹娘教导的心系天下山河远,情怀万里路逍遥完全背道而驰。 谁都没有错,只能怪春风吹得暖江水岸,却吹不暖人心。 贺於菟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们以后都不吃炒面,我做绿蒿糍粑给你吃,可香了,我最喜欢吃我娘做的绿蒿糍粑。” 茹承闫神情木然,许久才点点头,视线从面馆的招牌移到贺於菟脸上,应道:“好。” 最后一句应下,幻境也随着豆大的雨滴落下而开始扭曲,白光乍现。 ...... 仍旧是那条街,只是那家面馆的牌匾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忙活在三两张桌子前的东家面容也老了许多。 千万遍出现在梦魇之中的熟悉感不由分说地砸向茹承闫。 他记得十分清楚,这是茹子昂上任县令的第三年,先前的县令调往州郡去了,太子适时的一道旨令,就让主簿的他晋升为正儿八经的县令。 茹承闫开始往茹府折返。 他心里清楚得很,这就是五年前的那一天,一切噩梦的开始。 此刻的茹府大门紧闭,门前台阶处几十号人高谈阔论嘈杂异常,几乎人人手里一把长刀短刃。 “茹老赖!快出来!赶紧还钱!不然你就准备饿死在你这茹府里!” “**你奶奶祖宗十八代,欠债不还是吧!给爷滚出来!” “还不上钱你这辈子就吃烂肉粪球,呸!狗都不如!” “*****” 臭骂声不绝于耳,还有人往大门上扔臭鸡蛋烂生菜的。场面已经变成了路过的狗都要骂两句的程度。 这是县令赌债事件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贯丘月兰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是在讨债人叫门时才知晓原来茹子昂在外面欠下滔天赌债。 “到底是怎么回事?”茹府当中,夫妇两人相对而坐,贯丘月兰质问道。 茹承闫摸了摸鼻尖:“先前,咳咳,先前赌盟的各位东家往衙门里下了帖子,说是请官老爷到各处赌坊视察,我见他们都拍着胸脯保证已经洗心革面,面上恭敬不似假象,这才应邀巡视了各处大大小小的赌坊。” 贯丘月兰追问道:“你只是去巡查,又怎么会欠下滔天赌债?你甚至将库房掏空了也不跟我说!茹子昂,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眼见夫人动真格,茹子昂只好尴尬地解释道:“月兰,事情不是这样的月兰。你听我解释,那时东家们好整以待,非要让我身在其中地感受,并且事先说好只是感受,并不会真金白银的算筹码。” 第94章 贯丘月兰并不买账:“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你今日不给我交代清楚,你就等着收我贯丘家的休书吧!” “夫人!何出此言!这么多年我茹子昂是什么样的人夫人最清楚不过了。夫人你先听我说完。”茹子昂说了两句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喘了好一会儿才顺了气。 茹承闫和贺於菟就是在这时闯入了茹府之中,正趴在房间的窗台下屏住呼吸全身僵硬。 而幻境中此时不过总角孩童的幼年茹承闫,今日仍在城东的学堂里并未归家。 茹子昂解释道:“后来,东家们起哄,说赌一局就是水过鸭背,无法真正体验到其中乐趣。我那是赶鸭子上架,装模作样陪他们玩了两局就上楼开席了。” 贯丘月兰仍旧皱着眉不解地问道:“那怎么会欠这么多?” 茹子昂说:“用膳的时候,我明明没喝多少酒,可是不知怎的,没吃两口就醉倒了。后面醒来就是在家中了。” 贯丘月兰想起来了,是那天深夜,她与长子茹承闫正端坐家中等待久未归家的丈夫。直至夜过五更,茹府的大门才被敲响,贯丘月兰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定是喝的不省人事了才会走的大门。 一般茹子昂若是遇到推不掉的同僚相邀,结束后都会悄咪咪从角门进,不打扰她歇息。 那夜她瞧见茹子昂袖口有些红泥,却也没有多想,以为不过是一些果浆,按照夫妻二人多年的知根知底,又怎么会想到茹子昂会沾上赌场的画押印泥。 “我看门外那些飞禽走狗手里拿的欠条,上面印子清晰,怕是真的。定是在酒里下了药,取了你的手印。”贯丘月兰说,“我看你这个县令,如今也是当到头了。现在家中值钱的东西也搬空了,如今唯有我修书一封,请我大伯出面了。” “月兰,我......”男人佝偻了腰,一句话说不出来。 贯丘家一向看他不顺眼。 贯丘家族看不起寒门出身的穷小子,贯丘月兰本是要嫁给征宁郡一个有头有脸的商会少爷。 自从贯丘月兰暗中资助他读书考试的事情被贯丘家的人知道之后,更是爆发了剧烈的争吵和矛盾,甚至岳父不顾岳母的反对硬是将独女冷落在外,几十年来不曾联系。 第51章 迷雾之城51 其实血脉相连又怎会狠下心彻底断绝关系,贯丘月兰的母亲一直有和女儿暗中通信,只是不敢叫他爹那尊冷硬心肠的大佛知晓。 前不久贯丘月兰才得知大伯又升官了,北幽城的纸醉金迷里,贯丘家自是有了一席之地,太子跟前他们也说得上两句话了。 贯丘月兰的大伯很小就进了北幽都城,得了贵人的青睐,平生都是在宫城里混的。 贯丘月兰起身,步伐小幅度的有些虚浮,茹子昂低着头不敢看夫人,自然是错过了贯丘月兰身侧两只死死握紧的拳头。 她走到书桌前,取下四方玄木笔架上仅剩的一支笔,笔头已经分叉不成样子,想也是极难用的。 贯丘月兰清了清嗓子,茹子昂只能认命地走到一旁替她磨墨。 墨条断成好几截被小心翼翼包在一张浅色素娟里,本是朴素无纹的方正砚台,此时也是豁口裂纹好几处。 这些读书人的东西在强盗看来一文不值,干脆一股脑全部砸烂,也不肯费功夫提那点没用的东西回去。 贯丘月兰虽有时真骂茹子昂是酸儒书生,死板固执得很。但这会儿看到那腰板笔直的书生此时正弯着腰默不作声为她磨墨,没再反对她写信给大伯,她的心又稍稍软了下来。 大门外的叫骂声响彻半边天,屋内的人拿起墨迹未干的信纸朝着上面吹气。 贯丘月兰说:“给我拿个信封。” 茹子昂闻言,低头在杂乱的书架上寻找起来。 “夫人......”他挑了一个脏污尚可的信封,双手递到贯丘月兰面前。 贯丘月兰看了一眼,眼角有了些笑意,她的夫君其实也不是全是固执死板,明明旁边还有更干净的信封放着没捡,却选了一个能看出来有些脏污却并不寒碜的。 虽然这声“夫人”颇有一些不确定的劝阻意味在其中,但总算是有些开窍了。 贯丘月兰说:“大伯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就是放不下你那点不肯求人的自傲,照我来讲,你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铅漆封好了,贯丘月兰张嘴还想讲些什么,不远处突然一声巨响。 嘭! 院外的大门倒下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贯丘月兰惊诧道:“怎么回事?” 茹子昂立马正色起来,安慰道:“夫人别急,我先去看看怎么回事。”他一路皱起眉头思虑着接下来的对策。 这些痞子赖子闯进他家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不过从前都是翻墙或者钻狗洞进来。自从他把唯一的狗洞堵了个严实,还在院子里放了两条恶狗之后,就没人敢再偷偷摸摸来了。 他也想过让府兵进家里来守着,但每个都是满嘴借口故事,都不情愿。茹子昂也没有强人所难,心里跟明镜一般清楚,到底是没人愿意帮他的。 茹子昂很快就回来了,回来时步履匆忙:“阿闫这会儿应当还在学堂,我们不妨先暂避。” 贯丘月兰稀奇地看着茹子昂,从前无论遇到何事,“暂避”这种字眼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茹子昂的口中。 茹子昂走了两步见贯丘月兰没有跟上,转头说道:“夫人,还愣着干什么!跟我来!” 第95章 门外不远处纷杂的脚步声愈来愈近,茹子昂拉起夫人的手就往窗口处疾驰而去。 一大群牛鬼蛇神冲进了茹府,穿过了茹承闫和贺於菟的身体,气势冲冲就往主屋去。就像暗中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府内的一举一动。 “夫人,这边!” 两人穿过空荡荡的主屋,掀开后窗跳了出去。 贯丘月兰巾帼不让须眉,与寻常女子的忸怩完全不同,只见她卷起两只袖口,提着裙摆跑得比茹子昂还快。 两人贴着墙角,走一段跑一段,混进大街上拥挤的人群中,不想惹人耳目。 两人熟头熟路地到了城东。 茹承闫一路紧追不舍,不肯让爹娘离开自已的视线,前脚跟着后脚到了那块简朴明亮的木牌下方。 长定书院。 茹承闫眼前闪过些许黑白画面,书院门口一只灰扑扑的棉鞋闯进眼帘,老头带着笑的沙哑嗓音比身影更先登场。 茹承闫倏地就红了眼眶。 孔夫子那灰白参半的长须就快比得上他小臂长,佝偻的背部像个小山丘,拱起来好大一块,像是一座山始终压在孔夫子身上。 孔夫子姓孔,学堂里的顽皮孩童都笑他死板迟钝严厉,经常捉弄腿脚不便的夫子,全然没有一点尊敬。孔夫子也经常自嘲,笑自已是大儒孔仲尼的皇亲国戚,虚有其表,败絮其中。 甚至做不到金玉其外。 茹承闫是学堂里唯一一个交束脩的学生,孔夫子也待他特别严厉。 练习大字时稍有松懈或者哪里写的不好,下一瞬就是迎面而来的戒尺,打在他的手心。 很多年来,茹承闫都面对着孔夫子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也曾想过蹿起来一把揪掉这怪脾气老头的长须,叫他失了稳重,痛上个好几天。 但是每逢过年过节,孔夫子就会偷偷在他的书袋里塞肉。 茹承闫眼眶酸的要命,脸上的肌肉忍不住抽动起来,这让贺於菟看到了,吓了一大跳。 他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茹承闫有种遮羞布被人突然掀起的恼怒,他很快就控制好表情,冷冷地道:“多管闲事。” 孔夫子拉开被茹子昂敲响的门,眼神顿时一凌,眼珠子极快地上下打量了门外狼狈的人一眼,就拖动着不便的腿侧身让开一个位置。 孔夫子说:“快进来!你们在柴房稍等片刻,我先把学生们遣回家去。” 茹子昂走在贯丘月兰前头,率先跟着孔夫子的指引进了柴房,提起长袍的裙摆擦了擦那张砍柴用的杌子,说道:“夫人请坐。” 贯丘月兰也顾不得许多,大马金刀就坐下了。 “信呢?”贯丘月兰冷不丁的一句,把茹子昂惊出一身冷汗。 坏了!茹子昂这才想起来,匆忙之下只顾拉着夫人跑路,完全忘了信刚封好铅漆,放在桌面上等晾干了送出去呢。 “在书房的桌子上。”茹子昂慢吞吞弯着腰把自已脑袋送到贯丘月兰跟前。 温柔可人的大家闺秀抬手就是一个暴栗,清脆又沉闷的声音响起。 站在柴房另一边的茹承闫没忍住笑了,爹爹还是那么怕娘亲。 笑着笑着就哭了。 这是爹娘最后一次打情骂俏了。 “吱呀——”没上锁的柴房门被推开,扬起一阵透着光的漫天灰尘。 年幼的茹承闫惊诧过后快速被紧张感染,语速极快地问道:“爹娘!你们怎么来了,家中出事了?” 茹子昂惊讶于儿子的思维敏捷,而贯丘月兰则一脸欣慰地看着光亮撒了满身的少年。 茹家有子初长成。 十二岁的茹承闫可以和他们一道面对人世间的大风大浪了。 贯丘月兰朝他招招手:“阿闫,来。” 茹承闫手里还拿着今日上的《春秋》,他乖巧地快步走到贯丘月兰跟前。 贯丘月兰罕见地摸了摸儿子的发顶,十二岁的茹承闫愣在了原地,而在他身后十七岁的自已也怔住了。 他不记得这日娘亲摸过他的头,甚至在过去十二年的成长岁月中,贯丘月兰也从未对他如此温柔以待过。 贯丘月兰柔声道:“今日茹家遭逢大难,娘亲相信你一定能冷静面对,能保护好自已的。” 第52章 迷雾之城52 十二岁的阿焰泪眼潸然地点点头。他虽年岁尚浅,但从小在长定书院中跟着孔夫子饱读诗书。他思维敏锐,善于观察,他早就察觉出危机的到来。 同窗经常对他冷嘲热讽,甚至撕烂他的书,折断他的笔。 茹子昂知道这些发生在书院里的事情,但他并未阻止,因为作为一个父亲看来,要想在这个世道中成为一个里外如一的读书人,不想被世俗同化,过早接受别人的恶意或许不是一件坏事,儿子需要尽早学会面对的方法。 茹承闫如他所望,对这些性本初的恶意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少年虽然掩藏紧张害怕的伎俩很拙劣,但他仍然挤出几分胸有成竹地说道:“娘亲,别怕,我会保护好你们的。” 贯丘月兰这回毫不吝啬地对着儿子展露了笑容。 孔夫子沙哑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将眼前母慈子孝的画面撕裂开来:“他们追来了。” 隔着斑驳的院墙,沉重的脚步声飞速接近,震得人心头发颤。 孔夫子老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沉声道:“我保不住他的,你们快带他走,我帮你们拖延一会儿!” 第96章 “阿闫,跟紧爹娘!”贯丘月兰看进孔夫子狭小的眼眸之中,夫子脸上的褶皱给她勾画出一丝希望,月兰肯定地点了点头,借着茹子昂的小臂站起来。 两人将瘦弱的小鸡仔茹承闫夹在中间,一前一后护着他,从柴房的后窗翻到小巷之中。 茹子昂率先跳出,手肘蹭到粗糙的墙面,顿时血珠就渗了出来。茹承闫紧跟着父亲跳进小巷,爷俩同时转身递出手。 贯丘月兰一手抓一个,身手敏捷跳下窗台。 斑驳杂乱的小巷中,空无人影,小巷尽头寥寥几人走过,均是目不斜视低头赶路。 “这边!”茹子昂选择了更加靠近城南的一头巷口,三人低调快速地穿过小巷。 茹子昂探出头,打量小巷外的情况,还没待他看清楚一二,便兜头一个麻袋,将他上半身套住,劈头盖脸一顿打。 被护在两人中间的茹承闫被眼前一幕吓住了,贯丘月兰反应神速,一把将愣在原地的儿子拉到身后,再上前抬腿一个飞踢。 五六个胡子拉碴的大汉登时被踹倒一个,剩下几人抬眼就往贯丘月兰身上冲。 “你个骚蹄子!敢踹我?今天你别想爬出爷的裤裆!” 地上七荤八素的茹子昂一听,在麻袋里拼命挣扎,茹承闫也被大汉粗俗的话语震得回过神来。 他带着颤音大喊道:“娘!你快走!” 贯丘月兰看了一眼地上蛹动的麻袋,毅然决然掉头护着儿子就跑。 可是女子的长裙此刻成了她的绊脚石,没跑两步,就被身后紧追不放的大汉一把拽住了头发。 在头顶刺痛的一瞬间,贯丘月兰当机立断,将茹承闫一把推了出去。 少年一个趔趄,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宁愿自已没有回头,他恨不得将自已眼珠子挖出来,眼前是他这辈子都撕心裂肺的梦魇。 茹子昂被一人按在地上,壮汉脱了麻袋,对着他脑袋鼻子眼睛就是毫不留情的一顿重拳,牙齿和鲜血飞溅,鼻子都歪了,鼻梁骨断裂,白色的骨茬混着血裸露在外面,眼睛打的挤出来一半。 双臂无力地抽动,手肘处的关节已经全部被卸了,膝盖也被壮汉们踩断,四肢以诡异的形态耷拉着。 贯丘月兰被拽住头发往后拽,她没有大喊,只有视死如归的坚定眼神,一直直勾勾盯着阿焰,从儿子出生起就扮演一个严母的形象,对茹承闫处处严苛,极少表露温情笑意。 满脸是血的女人已经看不清儿子的身影,只是固执地喊道:“往前跑别回头!” 少年却在此刻感受到比以往更加决绝更加浓厚的爱意,但被满心的恐惧给遮掩了大半:“爹!娘!” 茹子昂单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尔后又抽搐了几下,他还有清楚的意识。 就在贯丘月兰被打了几记重拳,大汉们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意思,直到七荤八素地被男人拽到腰下时,少年发疯了。 他双眼血红,就要冲上前,突然一双枯朽的双手捂住他的眼睛把他拦腰抱起。然后就是越来越远的靡靡之声和耳边渐大的风声,呼啸着洗刷着少年的灵魂。 而身处幻境之中的茹承闫只堪堪将脚步停在了柴房的后窗前。 脚尖无意识地碾着一根细柴,他没敢睁开眼睛追寻翻出窗台的爹娘。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这个地方的犄角旮旯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因为五年的日日夜夜里,不止是父亲裸露的鼻梁骨,还是母亲被人掐着下巴强迫她张大嘴的模样,最后发现记忆里最清晰的竟然是柴房里的那张小杌子。 还有母亲和蔼的微笑。 茹承闫浑身发抖,双手紧紧握拳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他神情开始恍惚:“为什么?” 贺於菟此刻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想与茹承闫感同身受,就算不能,也想替他分担一些,可是这一切的痛苦终究只能由少年一人苦捱:“什么为什么?” 茹承闫恍若无物,兀自喃喃道:“凭什么?” “阿闫,看着我!”贺於菟感觉到不对,立即上前抓住了茹承闫的肩膀,用蛮力使他转过身面对自已。 但贺於菟却发现,茹承闫低着头紧闭双眼,不肯睁眼面对。 他不得不捏住茹承闫的下巴,强迫他抬头看向自已:“看着我,阿闫,你看着我。” 茹承闫眼角溢出两行清泪,那股悲怆终究是瞒不住这双泛着青色的瞳孔,他厚重的悲痛浸满全身,通过沾满湿意的睫毛一并传递给了贺於菟。 贺於菟刹那间就心软了:“我懂,阿闫,我懂的。这一切只不过是幻境,一切都只是梦魇啊,和你过去五年里每个日夜里的噩梦是一样的,都是假的。” “不,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茹承闫沙哑地辩驳,他好像需要有人承认他的伤口是存在的,他的确需要。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没必要被困在回忆里。阿闫,现在一切都是假的,他们看不见你,你也帮不了他们。” 贺於菟不知道是哪句触动了茹承闫,被捏住下巴的少年用尽力气挣扎起来。 贺於菟只好狠下心在茹承闫挣扎抵抗的时候,两只结实的手臂一环,就将单薄瘦弱的少年拥进了自已怀里,尔后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平静地说道:“你忘了听眠说过的吗?这件事无解,历史已经发生了,没办法改变的,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出凶手,报仇雪恨啊不是吗?” 第97章 茹承闫突然发现贺於菟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出半个脑袋,他的额头贴着贺於菟的肩膀,整个人也被禁锢在贺於菟的怀抱里动弹不得,没有一点儿缝隙。 血液回流,报仇雪恨四个字让他的理智一下子占据了上风,但心中的悲怆只会不断压缩加深,从未减少过一点,他歇斯底里用尽全力,颤抖地陈述道:“贺於菟,我没有家了。” 第53章 迷雾之城53 “贺於菟,我没有家了。” “这么巧,我也是。”贺於菟苦笑着打趣道。 他感受着怀中脆弱琉璃般的人在颤抖,此刻他最想和茹承闫一起分担这份恐惧和悲怆。 他感同身受。 不一会儿,贺於菟的肩头就湿了一大片,茹承闫鼻涕眼泪全蹭贺於菟衣服上了。 不知站了多久,贺於菟直挺着的腰都开始发麻僵硬了,他松开紧箍的双臂,说道:“现在还来得及,我们去认认人。” “好。”茹承闫站直了身体,一脚踢飞了地上的细柴,转身越过窗台跳到小巷之中。贺於菟捶着腰缓解麻痹紧随其后。 巷口处几个暴徒在整理着装,地上躺着两人生死不知,周遭百姓看都不敢看,纷纷低头不关已事路过走远。 茹承闫握紧了双拳,脚尖一点快步跟上这几个大汉。他没敢看地上躺着的人,直接略过,走到大汉们的跟前,仗着他们看不见,直接脸贴脸凑上去仔细观察。 贺於菟跟着茹承闫的脚步走,猝不及防之下低头看了一眼,只见男人的头部成了一坨肉饼,完全看不出来人样,而女人则是脸上有两个空空如也的血洞,眼球不知所终,鼻腔和口腔张大,里头塞满了液体,眼窝处也是。 其中一个大汉拉着裤腰带,砸吧着嘴说道:“哼哼,要不是没逮到那个小崽子,今天定然要飘飘欲仙上天宫啊哈哈哈哈——” 贺於菟连忙克制住向上翻涌的反胃酸气,反手精准拉住茹承闫的小臂,生怕他一个冲动做出什么事情。 茹承闫没动,任由贺於菟拉住他,赤红的双目紧紧盯着在绑腰带的大汉左眉上一道粉色的疤。 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凶手们捡起地上散落的兵器,大摇大摆地出了巷子。 茹承闫看到,左眉粉疤的那个人,抬起右手在鼻尖陶醉地深吸了一口气,再将手中硕大的斩马刀背在背后。 一瞬间,黑甲玄衣,飞马劈刀,纷迭而来。 是他! 那天贺於菟化成天狼带他逃出城内,向雷军是步兵,并没有配坐骑,只有这个九尺壮汉脸上蒙着玄巾胯下飞马,挥着斩马刀想要他的命。 他到底是谁? 原来这个男人早在五年前就出现了,是害死爹娘的凶手之一,而五年后又对他穷追不舍,到底是什么促使男人对他有这么大的恨意,又或者说,是谁一直都要他死? 就在茹承闫紧盯着斩马刀的时候,贺於菟眼尖地发现,他们身后刚离开的巷口处,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一闪而过。 “我感觉有些不对,此地不宜久留。”贺於菟忐忑地询问跟前少年,希望他能冷静一些,不要贸然行事。 “没什么不对的,你也说了,这是在幻境之中,旁人看不到又伤不得我们,又有何惧。”末了茹承闫顿了顿,才接着说道:“你害怕就别跟过来。” 贺於菟本想说自已不是那个意思,确实是幻境之中有些不对劲。但是想了想,还是没有再说话。 一大汉面露喜悦地看着领头:“二当家,你说我们这回得了便宜还卖乖,既爽了还能白拿这么多金条,起码能玩上几个月了。” 粉疤男人一巴掌拍在说话那人后脑勺上,警告他:“不会说话就别说,小心祸从口出。”后者憨笑摸了摸脑袋。 粉疤男人话音刚落,突然停住了脚步,侧头往后觑了一眼。 贺於菟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有种错觉,粉疤男人看见他们了。 就在粉疤男人背手握住斩马刀刀柄的时候,茹承闫微微弯下腰,脑中尖锐刺痛袭来,一下就剥夺了他的视觉。 “喂,你怎么......”贺於菟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只是一路上抓着茹承闫手臂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在场景扭曲中一把将瘦弱少年拉入怀中护着。 这一次眼前的混沌略微有些长了,贺於菟忽然发觉,那双白光中火红的双眼再次出现了。 ...... 等贺於菟重新感受到暖意时,他迫不及待睁开了双眼,环顾四周。 这里是熟悉的挂马掌铺后院。 “我们......回来了。”贺於菟有些欣喜。 他扭头看去,却发现茹承闫七窍流血,抱着脑袋痛苦地皱着眉。 茹承闫脑海里不断翻涌加剧着刺痛,好像有人拿着狼牙棒在他的脑子里搅动,他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贺於菟的欣喜出现了一瞬又消失了,连忙将人抱到屋里的床榻上。 就在他手足无措,左顾右盼心茫然之际,一道沧桑低沉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小崽子,回来得可真慢啊。” 贺於菟猛地回头,幻境中见过一面的熟悉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问道:“夫子?你是什么意思?” 孔夫子背着双手,信步走进房中,他衣襟松散面上带笑,走到高大的少年跟前,微笑道:“哦?你竟然什么不知道吗?” 孔夫子在屋内来回踱着步子,似笑非笑看着贺於菟,见他脸上的疑问竟是真切的,孔夫子便笑出声来。他坐在了茹承闫身边,伸出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按在茹承闫的心口处。 第98章 苍老沙哑的嗓音娓娓道来:“八百年前,天狼族名震九重天,因为救了九重天的神女。” 孔夫子抬眼深深看向贺於菟,拍了拍屁股底下的床榻,示意贺於菟坐在他身边,见少年乖乖照做,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神女劫后余生,惩罚了将她陷入险境之中的白鹤一族,贬进凡间受五感苦痛之刑。而救她于水火之中的天狼一族,被赐予神女座下二把手狻猊作为守卫。”他微笑地看向贺於菟,“小子,你知道狻猊吗?” 贺於菟眼神迷茫,诚恳地朝孔夫子摇了摇头,孔夫子登时被他的蠢笨给气笑了,“不知道算了。狻猊生性骄傲,眼高于顶,九重天上除了神女他们谁也看不起。” “所以他们得知自已被赐到天狼族身边作为守卫时,心里是有恨的对吗?”贺於菟看向孔夫子,脸上显出认真的神色,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孔夫子难得眼里有了笑意,脸上都是岁月留下的纵横沟壑,小眼睛里折射了欣慰的笑容,说道:“是的,他们心里的恨已经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所以那时候,天狼王身边跟着的狻猊王做了很多蠢事,很多无法被原谅的蠢事。” “后来呢?”贺於菟认真发问。 孔夫子说道:“后来,八百年前的天狼王因为狻猊犯下的蠢事而死无全尸,狻猊王仍旧没有放下心中的仇恨,将狼王的妹妹,丢进了凡间的狼群之中,同时还将狼群里的母狼全部杀死。” 贺於菟双眼微红,眼中的急切逼迫着老人开口:“狼群为了繁衍,所以最后没有办法了,对不对?” “最初是因为需要繁衍,后来是因为天狼族天生自带的神性,让凡间狼族欲罢不能。致使最后狼王的妹妹长达二十年的苦痛折磨,为狼群繁衍了近千后代。包括其中一支异变的种群——黄狼。”孔夫子说,“黄狼数量稀少,在庞大的灰狼家族里,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就受排挤欺负。直到那一天......” 孔夫子顿住了,好似想起了美梦似的,浑浊的瞳孔里散发出可怕的温柔来。 “直到那一天,高高挂在九重天上的神女终于发现了狻猊干的蠢事,着急忙慌拨开云海,寻找狼王的妹妹,却没有第一时间将狻猊王打入天牢。狻猊王心知肚明,神女不会放过他的,他只有死路一条,或许天罚会比死更可怕。他一不做二不休,趁神女忙于找人的时候,在天池里用神力挖了个洞逃下了凡间。” 孔夫子的瞳孔愈发扩大了,他低沉的声调变得有些高:“狻猊王下凡后,第一时间找到了狼王妹妹,她身上来自狻猊王的压制从未松动过,那时她无法动用神力反抗,狻猊在深夜时分将她拖进了草丛,行了强迫苟且之事。” “你看见了。”床榻上昏过去的茹承闫终于睁开了双眼,虽然脑袋里的疼痛并未减轻半分,但胸口处源源不断的暖意到底给了他些许睁眼和说话的力气。 茹承闫非常肯定。 孔夫子说:“是。我全都看见了。” 孔夫子弥久的悲伤里越来越多的平静涌上来,他的手一直按在少年单薄的胸膛,并未离开。 “他不止行了强迫之罪,嘴下没留半点情面,将天狼撕咬得浑身是伤。还因为嫌碍事,将天狼的尾巴硬生生扯断了。在天狼绝望的时候,狻猊丢出了她兄长的三根神骨,天狼一下子就崩溃了。”孔夫子说,“她放弃了挣扎,放弃了最后的希望。但是狻猊......强迫天狼眼睁睁看着他将兄长的三根神骨塞进自已被硬生生剖开的肚子里,然后缝合起来。狻猊用它全部的神力,将仍然活着的天狼和她哥哥的神骨,炼化了,炼出了一个举世无双的宝物。” “天狼鱼台。”茹承闫接着他的话,说出了令人惊愕的事实。 贺於菟的下巴都要抽筋了,他听着夫子的语调,背后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说:“所以我这一块根本就不是什么乾坤暗玉?是天狼王族的骸骨炼化而成?那上面那块镶嵌的狼头金属呢?” 孔夫子终于将按在茹承闫胸口的手抽起来,捂着嘴弯腰咳了两声,好心地为贺於菟解答: “天狼鱼台的确不是什么乾坤暗玉,正如你所说,是天狼王族骸骨的棺椁。上头的狼头,是天云石。天云石也并不是一种石头,而是狻猊王的魂魄。神女终于在天狼鱼台本体被炼化成功的最后一刻姗然而至,但已经无力回天,狻猊王惨笑着指着地上掉落的天狼鱼台,神女震怒,生剥了狻猊的肉体和魂魄,肉体丢进冥府忘川河日夜洗刷,魂魄则揉成天狼狼头,神女天罚降其之上,狻猊王化作他此生最痛恨的天狼模样永永远远守护着天狼的魂冢。” 第54章 迷雾之城54 两个少年被房间里逼仄的沉默拉扯住了,还是茹承闫先打破了这份令人窒息:“夫子,您就是黄狼一族。” “咳,你小子,这脑子没白长。”孔夫子枯槁的手背已经长出了肉眼可见的灰黄色长毛,他眼里的暖意终于彻底被平静代替,但嘴角却微笑起来。 “当时我年少,贪玩,躲进草丛里逗蛐蛐玩儿。巨大的狻猊将娘拖行过来的时候我被吓蒙了,一动不敢动。直到我看到我娘拼死挣扎,被摁进泥土里还转头看我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要冲出去帮她。”孔夫子微笑着说道,“我只是凡间一匹普通至极的狼而已,我发现我动不了,我对抗不了浑身上下的仙兽威压,那时候我就知道了,狻猊早就知道我在这儿,故意让我在这里,全程看到她......她是怎么垂死挣扎是怎么在他雄伟的身躯下流泪!” 第99章 孔夫子突感异常,低头一看,茹承闫这小子拉住了他的手。 “那一天,我看到地狱恶魔,看到天狼尸骨尽消,看到神女下凡。唯独没有看见一点希望。”孔夫子头顶稀疏的灰白长发逐渐变短,化为灰黄长毛,越来越细长的嘴唇上下交合,吐出最后一句清晰的话语,“神女赐我仙力,让我修成人形,将最终形态的天狼鱼台交由我保管,我带着天狼鱼台,藏进了人族的城镇苟活,天狼王,我终于找到你了。” 随着最后一字的吐露,孔夫子已从那皑皑白发的佝偻老人模样,彻底化成一只毛发灰黄发白的黄狼。 只听他长嗥一声,狭长的眼缝里滑落两滴泪,他心里其实清楚的,当时天狼在泥土里看他的那一眼,是叫他不要冲动,要好好的保护好自已。 贺於菟站了起来,低垂眼眸,好似认真打量也好似睥睨审视到他腰高的黄狼。 他问出了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答案的问题:“所以我们进入所谓的幻境就是天狼鱼台的记忆回溯吗?” 贺於菟的内心饱受煎熬,他曾以为可以将幻境中的爹娘救出来的,到头来不过竹篮打水一场空,如同水中捞月,还要被迫承认一切都是假象。 他明明劝茹承闫放下,发生过的事情就是不可以改变的,但其实自已才是最不肯接受的那一个。 黄狼缓缓点了点脑袋。 贺於菟突然想到了朱威武,那个阳光明媚的少女,还有神似他父亲的贺修良,追问道:“那威武医馆是怎么回事,记忆里的人怎么能看到我们?” 黄狼听罢呜咽一声,张嘴想要解释,但努力无果,最后见他伸出长舌舔舐了自已的鼻头后,贺於菟明白,黄狼已经无法说话,他神女赐给他的神力消失殆尽了。 贺於菟蹲下身子,双手捧着黄狼的脑袋,用头蹭蹭垂暮之狼的脸颊,少年的苦痛埋藏不了浑身的朝气,与黄狼的暮霭沉沉泾渭分明,他说道:“没事,所有的谜团终究会真相大白的。” 茹承闫一鼓作气忍受着铺天盖地的尖锐疼痛攀着床边坐了起来,他说:“现在还在天狼鱼台之中吗?” 正在这时,黄狼上前轻轻咬住了贺於菟的衣袖,示意少年们跟着他。 在前面领路的黄狼突然停住脚步,回过神冲少年摇了摇头,贺於菟则深深看了一眼茹承闫,眼里竟装了些晦暗不明。 少年们只好沉默地跟着黄狼蹒跚的步伐,穿过犄角旮旯的小巷,避开闹市人群。 不一会儿,少年们又站在了长定书院的门口。 黄狼示意他们跟上。 原来长定书院的书房中,亦藏有一扇密道大门,旋动书房门口那樽兰花玉雕,巨大的书架就会向两边移开,显露出一个黝黑不知深浅的洞口来。 两人一狼踏上平整的青石砖,这条密道看起来已经修了很久了,两边墙角藏了肉眼可见的青垢,偶尔一段的墙面也会有一些深浅不一的爪痕。 就在茹承闫要撑不住脑袋里翻腾的痛意时,黄狼终于停下了。 眼前突然空旷,这是一座圆形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座矮矮的石台,看起来像是玄金打造的不规则狗窝。 狗窝里空空如也。 待黄狼看清狗窝里没有熟悉的身影后,他也瞪大了眼睛。 下一瞬,众人头顶传来大风呼啸之声,还没等他们抬头看去,一个庞然大物骤然落下,咚一声结结实实砸在青石板上。 两位少年此时只剩惊骇,一眼就认出了这头娇小的妖兽。 娇小?是的,现在出现的妖兽身形,比当初茹承闫两人在福来山的石窟中看到的时候要小一倍。 妖兽头顶那只粉嫩的短角已经长得和短剑一样长,狼毛和龙鳞仍旧十分突兀地共存在此兽身上。 黄狼放低脑袋,上前两步亲昵地蹭了蹭妖兽的前爪。妖兽圆圆的大眼露出欣喜来,不耐烦地挤开黄狼,冲贺於菟走来。 茹承闫两人不敢妄动,只好伫立在原地。 疼痛肆虐,如同一场如影随形的凌迟,茹承闫实在撑不住,轻轻靠向身后的石壁。 贺於菟趁他还没沾上石壁时,长臂一伸将少年的脑袋按在自已肩上,肉体总比石壁要舒服些的。 茹承闫没犟,任他摆布。 妖兽迈着轻快的步子跳到贺於菟身前,贺於菟此刻正强忍着惊惧,目光紧紧地盯着妖兽诡异的动作,他下意识地揽着茹承闫往后退了两步,娇小妖兽登时露出了受伤的神色。 出乎贺於菟的意料,茹承闫抬手向妖兽招了招,妖兽顿时又立马欢天喜地把自已脑袋往茹承闫手下蹭。 茹承闫清了清嗓子说:“说起来,贺修良与你同出一源,他是金仙天鹤认定的天狼王族,那你自然也是天狼王族的后代。” 贺於菟眼眸低垂,专注地盯着茹承闫的鼻尖,轻声说道:“我知道。” 茹承闫勉强扯出一抹笑来,他打心眼里就清楚,贺於菟大字不识一个,身上那股少爷做派仍然存在,但他并非不聪明,反之他敏锐极了,一些细小杂乱的线索,贺於菟一想就明白了。 茹承闫说:“师父留下的‘百妖列闻’里提到,天狼一族中,每当运道轮回时,会有机缘让其中一只天狼王族异变,进化成貔貅。” “貔貅?”这倒没有听说过,贺於菟侧耳。 茹承闫说:“貔貅龙头虎豹之身,麟脚,肋生双翼,聚财辟邪,乃上古神兽,但是却没有生育能力。这是一只进化未完成的貔貅,身上还有天狼族的特征。” 第100章 茹承闫的轻声细语在这里停住,贺於菟突然有了不好的猜测,一阵钝痛趁茹承闫喘息之际呼啸着向他劈头盖脸砸来,让他目眦欲裂。 贺於菟内心揪成一团,他太想逃避了,但是隐约又听见一个声音说要听到有人亲口承认他的猜想。 茹承闫又抬手摸了摸妖兽的脑袋说:“五年前,贺家一夜暴富,一切源于你爹从福来山上带回了天狼鱼台和一块金子。天狼鱼台应该是被多年前的黄狼前辈深埋起来了。小小的乾坤暗玉里,压缩着的是三只仙兽的仙力,而久不出世的天狼鱼台是被你爹带回家中,释放的仙力应当让你妹妹的天狼血脉提前激发,恰巧又是被命道选中的貔貅体质。” 他悄悄咽了一口涌出喉咙的血,低着头继续说道:“那时你妹妹仍是一个未出世的婴儿,母胎的人族血脉非常浓重,一时压抑了貔貅的肉体形态,所以你妹妹早产,但身上带有貔貅招财的属性已经被激发。虽然维持着人族形态,但五脏六腑乃至灵魂内里肯定是被天狼和貔貅的血脉反复拉扯,你妹妹她,定是从小到大终日承受撕扯的苦痛。” 贺於菟哽咽出声:“是,从小到大来财非常不安分,到处破坏,甚至还对爹娘大打出手。我们以为是她生性顽皮孩童之性,从没想过她撒泼打滚讨饶喊痛竟然是真的,是真的。” 高大的少年单手掩面,右手紧紧攥着怀中人的腰带指节发白。他不敢看向那头正嘤嘤撒娇的娇小妖兽,他恐惧无比,根本无法提起勇气来面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第55章 迷雾之城55 正嘤嘤撒娇的妖兽,蹭过茹承闫的手掌心,尔后绕到贺於菟那一侧,用毛茸茸那一边的脑袋去蹭贺於菟的腰。 感受到这阵轻微的靠近,单手掩面的贺於菟手指用力,更加大力地将自已的脸埋进手心里,指缝间不断滑落晶莹的眼泪。他太害怕了,一瞬间太多无法接受的事实,如同摧枯拉朽的天崩地裂海啸山震,冲垮了十七岁的少年。 贺於菟脑海里闪现了一道可怕的念头,他紧紧闭着眼睛,哽咽地问道:“前辈,晚辈有一猜想想请前辈证实。贺修良的姨母贺孤云,也是陷入了和你口中所说的天狼王妹妹的相同处境对吗?所以贺修良才费尽心思设计让张家神子屠戮了整个狼群的公狼,对吗?” 颤抖的尾音落了很久,石洞里回荡着寂寥的微风,贺於菟终于肯从手心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不远处的黄狼。 黄狼眼里同样饱含泪意,他冲着少年点了点头。 不是他铁石心肠冷眼旁观,也不是他懦弱胆小贪生怕死。只是他身上肩负着守护天狼鱼台和等待天狼王族再度诞生的使命,他无法为了不确定是否是下一任天狼王的贺孤云出手,只能暂避一时。 还好,还好贺孤云有贺修良在身边,而贺修良则是那只能力超群可以带领天狼王族重新站在巅峰的天狼王,狼王来迟,但报仇不晚。 少年悲鸣出声,茹承闫强撑站直,眼疾手快握住贺於菟的手,后者也任由他拉扯,被茹承闫带着轻轻放在了妖兽的脑袋上。他深切地感受着鳞片的坚硬硌手和青色毛发的温暖柔软。 贺於菟朝着妖兽跪下,双手俱是抚摸上妖兽的脸颊,他痛哭流涕:“妹妹是我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我的错。我该多关心你,多理解你的,要是我早点发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爹娘,是我......” 妖兽圆润黝黑的瞳孔平静无波,但她的嗓音是雀跃的:“哥哥,哥哥......” 少年震惊地抬起头,脸上的鼻涕眼泪俱是纷纷倒映在贺来财眼里。 贺来财发出稚嫩的孩童之音,只是第一声尚有些沙哑,但都能听出声音里的欣喜雀跃。 “你...你能说话?”贺於菟震惊一时盖过了自责,他以为妹妹永远只能变成一只口不能言的妖兽了。 “貔貅是上古神兽,口吐人言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不过,贺来财好像一直不愿意让更尊贵的貔貅血脉把她剩下的天狼血脉吞噬,现在的她必定承受更加可怕的撕裂感。”茹承闫还是靠在了石墙上,抬起一只手按压着眉心解释道,他感觉自已的眼珠子都要按耐不住跳出眼眶了。 “你你为什么不肯,这肯定很痛,你为什么不肯?”贺於菟有些语无伦次。 “哥哥......哥哥......想和哥哥在一起。”妖兽重复着这两句,圆滚滚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舍。 两个聪明的少年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高高悬着的心剧烈颤抖起来。 貔貅天生开智,但天狼不是,更何况以人族形态诞生。贺来财保留了孩童的天真不谙世事,眼里除了爹娘,最亲近的就是兄长。爹娘惨死在她眼前,孩童不懂什么是生离死别,只知道哥哥不见了,想要去找哥哥。 第一次在地洞时,贺来财就嗅出了贺於菟的气味,正想冲出去相认,却看到兄长眼中的惧怕和厌恶。贺来财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哥哥还是一副要杀了她的样子,所以她退缩了,她不敢再上前,只能扭头暂避,徐徐图之。 还没等她再次出现在贺於菟面前,就突然发现哥哥的气息突然消失了,那时候两个少年第一次被拉进了天狼鱼台的记忆回溯里。 她固执地在原地等待,坚持着想保留和哥哥身上同样气味的血脉。期间有几个人族匪寇发现了她,反抗时为了自保就把人啃了。 第101章 那时候的石窟里,血腥味浓重,妖兽打斗时的声响很容易会将张家神子吸引过来。 匪寇抓着孩童上山,狼群暴动围攻,就是因为张家神子在福来山大开杀戒。幸好黄狼及时出现,向贺来财解释一切,然后将其带走,藏进长定书院的地道密室里。 “没关系的来财,现在我找到你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的。放过自已吧妹妹,我不想你再痛苦了。”贺於菟神色认真至极,他抚摸着贺来财的脑袋,向妖兽传递着温暖爱意和坚定。 贺来财再次亲昵地蹭了蹭哥哥的手,天狼的眼睛烙印了哥哥的模样,然后缓缓趴在地上抽搐起来。先前石窟中的记忆蜂拥而至,贺於菟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重合在一起。 半边天狼首开始扭曲,高贵的青色长毛纷杂掉落,坚硬的玄色鳞片缓缓翻转生长。 不多时,石洞里一声妖兽低吼,石洞震下来一些碎石。 在贺来财彻底接受貔貅血脉之后,原本覆盖的玄色鳞片渐渐化成青玉色晶莹剔透,头上向后仰倒的粉色嫩角也变成了赤金色。 貔貅天禄,至此出世。 贺来财长舒低吼过后,双瞳俱是清明一片,这一次,她字正腔圆:“哥哥,我们要完成我们的使命。” “你需要我做什么?”贺於菟一把抹去了脸上的鼻涕眼泪,破涕而笑。 贺来财抬起爪子朝黄狼一点,神兽之力降临,黄狼霎时恢复了人形。再朝靠在墙边的少年一点,少年身上的刺痛渐渐消失,被压制在身体深处,暂时不会有碍行动。 “夫子。”茹承闫快步上前搀扶着孔夫子。 还没待夫子说话,贺来财带着神性的嗓音再度响起:“你以后就唤长定吧。” 原本的孔夫子,现在的长定,精神抖擞地向贺来财低头:“是,我主天禄。” 孔夫子一词,只不过是他第一次进入人族的世界时,在学堂里听到,便随意用了这个名字。 从前神女短暂地降下神力,让他化为人形,留下一句所谓的使命,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守了八百年,完成了使命。 现在神兽天禄降下神力,提纯他的血脉,赐他姓名,却并未要求其他。 长定想,他是愿意永生成为天禄的从属的。 第56章 迷雾之城56 听到黄狼,现在是天狼长定叫她主人,贺来财只是觑了一眼,并未拒绝。 她现在是尊贵无双的神兽天禄,任何人的臣服都是应当的,她从来都高高在上。 除了贺於菟。 天禄倏地一下化成人形,水青色长裙修身而下,俨然是一副不可侵犯的神圣模样。 少女欢快地扑进贺於菟怀里,亲人最终以可亲的面目相见。 贺於菟还没来得及端详妹妹出落成人的样子,就被抱了个满怀,怀中馨香温软,等了太久的归属感终于跃上心头。 “哥哥。”天禄撒娇。 “哎,我们来财最乖了。”天狼王宠溺。 正当石洞中温情乍现,茹承闫突兀地按了按贺於菟的肩膀,压低嗓音说道:“此地不宜久留,那疯子又来了。” 众人齐齐抬头,周围静默下来,那时有时无的尖锐呼啸声传入众人耳中。 贺於菟当机立断,站起身,扭头看向长定:“长定,你护着来财先走,现在出城还来得及,绕开福来山,最好经东南侧走,在了了左脉的巫山会合,我们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定闻言,看向天禄。天禄朝他点点头,转身再用力抱了抱贺於菟。 松开之后,又走到茹承闫面前,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茹承闫倒是奇怪,这天禄小祖宗想做什么? 下一秒,天禄也上前环抱住了茹承闫劲瘦的腰身,留下一句:“一切平安。” 茹承闫错愕之余,也抬手摸了摸天禄的脑袋。 众人各自出发兵分两路。 ...... 茹承闫和贺於菟不顾一切地在大街上奔跑,他们的目的地是官府的地牢。 他们飞奔的气流掀起了告示栏上轻飘飘的纸页——上面是两张巨大的通缉令人像。 距离茹承闫斩杀吴成道已经过去了十日,城中的向雷军出奇地在列兵巡逻,坊市也安静了不少。 那天邓良霁留下断后,邓家家训不得伤害无辜之人,邓良霁自然只能卸兵但不能杀人,所以他被俘是意料之中。 绿面人为了引出真正的凶手,每日在街上大肆宣扬从犯邓良霁今日又受了什么刑,招了什么罪。 贺於菟原本对他们的计划有些异议,认为绿面人的目的是引出他们,所以暂时不会对邓良霁下杀手,应当再研究更加周全一些的法子,免得两人踩进天罗地网之中。 但茹承闫直接主张强攻,由贺於菟变成天狼撞破地牢向雷军的防守,佯装攻牢失败逃跑,调虎离山,将地牢的防守变成最弱,再由他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火中取栗,以达效果。 向雷军为机动重甲军,在行动速度上,并不轻便,从他们的武器长刀一看便知。 贺於菟对自已全然没有自信,觉得自已乡野村夫,计划主意什么的,听劝就好,所以他很快就同意了茹承闫提出的计划。 于是茹承闫驻足藏身在十丈之外的一个糖人小摊前,贺於菟则继续飞奔,临到官府大门前,才倏然变身。 巨大的天狼闪现在大街上,百姓们惊慌失措四散而开,贺於菟心有分寸,长嗥一声就埋头将门口守卫顶飞。附近两条街巡逻的重甲向雷军快速向府衙靠拢,茹承闫低头竖起耳朵。 第102章 这样的机会只有一次。 贺於菟直愣愣冲进地牢门口,佯攻了少顷,直到地面传来微小的震颤,贺於菟了然于心,向雷军已在不远处。 可他不甘心,他看见地牢的缝隙里闪过邓良霁的衣袂。 明明他都看见了啊。 贺於菟狰狞的双眼闪烁着烈火,正当他蓄力向更深处冲去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在他背后响起:“哦?没想到你还挺重情重义,怎么?还妄想能救出官府罪人?” 绿面人飞身而至,从贺於菟身侧跃进地牢,朝着贺於菟的脑袋就是一掌,迫使贺於菟骤停。 贺於菟龇着上牙低吼,绿面人单手背身游刃有余不为所动。他被这一掌打得有些头昏脑涨,上头的冲动兜头就被浇灭了,眼神中清明渐复。 贺於菟顿感大事不妙,地面的颤动愈发剧烈了。 他掉头就跑。 已经阵列官府大门外的向雷军只看见一头青色巨狼从官府后院越过高墙跳到侧街上。向雷军即刻向他围拢。 糖人小摊前的茹承闫待到主街上的重甲几乎都看不见身影后,莲步轻点,仗着自已身轻体瘦,寻最近前院的侧墙翻进了官衙内。 彼时前院之中只有寥寥几个守卫。 须臾间,地牢响起破空之声,茹承闫左手持龙脊鞭,放倒地牢守卫几人,摸了钥匙,飞奔到地牢中段的牢房,顺利见到了十日未见的师父。 此时的邓良霁手腕脚踝被铁环紧箍,脑袋高昂着靠在身后的铁刑架上,身体呈大字型固定。 白发染血,双目紧闭,脸颊凹陷,本就干瘦的轮廓变得更加尖锐,乍一看比城头乞讨的叫花子都要像干尸。那身常年不变的发白靛青长袍,早已不知所踪,浑身被污血染得看不出皮肉的颜色,结痂的地方无法细数。面上的长须七零八落,挂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血块。 “师父......”空荡荡的地牢里回荡着茹承闫颤抖出口的悲鸣。 邓良霁并没有反应。 “师父?”茹承闫快步上前,解开邓良霁手脚上的铁箍。他轻而易举地背上了一把瘦骨,稳步撤离。 街上的巡逻都消失了,茹承闫背着昏迷不醒的邓良霁熟门熟路穿过大街小巷,潜进了人声鼎沸的春光茶楼。 血人把后院路过的老强吓了一大跳。 “是你!” 老强贼眉鼠眼地瞪着,头向前伸着,腿一瘸一拐的,他一眼就认出了上次把他打得哭爹喊娘的茹承闫。 茹承闫也被眼前熟悉的八字胡子给惊得呆住了,但缓过来后,双方好似互通了消息,心知肚明,按下不表。 茹承闫极快地说道:“四两银子两个人,我要出城。” 老强惊疑不定,敏捷地接住少年随手抛来的碎银。 脸上挂上了招牌讨好的笑容,虽然现在已经涨价了,变成三两银子一个人,但老熟人嘛,打个折也不是不行,绝对不是因为对方身份有异,那少年的眼神就像要把他吃了一样。 “您等等,后厨现在多人的很,您随小的来。”老强转头就走,从后院被等人高的杂草遮蔽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扇窄小的角门,“这边,小心脚下。” 茹承闫心中有数,这里就是当时朱威武带他们回城的那条地道,穿过角门就是春光茶楼隔壁的点心铺子的后院。 老强轻车熟路进了柴房,伸直了手臂替茹承闫抵着门,好让背着血人的他方便进入。 “这还有一个地道入口。”老强那八字胡须笑得一颤一颤的,将怀里的碎银都捂热了。 茹承闫毫不犹豫,跳进地洞就走,身后传来老强细弱嗓音:“您一路顺风昂。” 第57章 迷雾之城57 老强在茶楼后院见到这个心狠手辣对他手下不曾留情的少年时,一刹那间,他确实闪过通风报信的念头。但是当他想起自已是在何时见过这个少年时,他就彻彻底底收起了这个心思。当然不是因为四两银子砸面而来。 两百年前,整整两百年。 凡人不可能活到这个岁数,况且容貌都没怎么变化,大家都心知肚明对方是妖。同类必定相互照应,在自身利益不冲突的情况下。 老强经营各条地道已有几百年,察言观色和权衡利弊自然都是信手拈来,他也不想砸了自已的生意口碑。 于是乎,两相无事,茹承闫顺利出城。 按照原计划,贺於菟甩开身披重甲的向雷军,然后在福来山东侧山脚汇合。他们要绕开张家神子经常出没的福来山。 茹承闫到了约定地点,如愿看见了贺於菟的身影,只是远远地看过去,贺於菟怎么还是巨大惹眼的天青色原身? 快速接近之后,茹承闫这才看清了贺於菟的状况。 非常不好。 贺於菟腰身上露出几根惨白的圆形断面,靠近脖颈的地方深深嵌着一把缩小版的斩马刀。 “贺於菟!”茹承闫含糊地发出气音,脖颈上青筋暴起,紫青色的皮下小蛇瞬间爬满了少年的额间和手背。 他突然意识到一点,贺於菟就要死了。 认知到这一点的单薄少年,忧心如焚恍若内心被油煎火烹,“天煞孤星”四个字朝他重重压来。 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茹承闫都要支撑不住了,背着骨瘦如柴的师父,跪倒在昔日并肩作战的知已面前。 他的嗓子仿佛被人割断,用尽力气吐出声音:“贺於菟......” 第103章 “嘿嘿,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巨狼口吐人言,只能发出沙哑气声,狼爪抽搐几下,看样子是想碰一碰在他面前破碎的少年。 茹承闫的眼泪流了满面,贺於菟忍不住发出一声气音,头回见到人前人后都在装模作样自称稳重自持的瘦弱少年挂上这样夸张的痛苦表情。 简而言之,贺於菟现在是高兴的:“看来你还是很在意我的嘛,哭那么惨咳咳。” 天狼溢出一口血,对自已身上致命的伤势一点儿都不关心,反倒打趣起茹承闫。 茹承闫说不出话,所有的痛感一瞬间把他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无论是肉体还是他的情绪,统统在撕扯在压缩。 “你别哭了,我唉......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师父他老人家怎么样了......”贺於菟莫名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些,被心里一种莫名的情绪占据了,想伸出爪子但徒劳无功。 正当茹承闫肝肠寸断之际,少女清脆稳重的声音突兀响起,一句话截住了茹承闫的灵魂拉扯:“我在等你们,哥哥不会有事的。” 先前约定好兵分两路的贺来财,现在却忽然出现。长定得了授意,上前轻松接过茹承闫背上的邓良霁,化身成天狼原身驮着。 天禄说:“我用神力暂时保住他的伤势,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到巫山再说。” 茹承闫背上重量一轻,他跪在地上佝偻着腰,抬头迷茫地看了一眼青玉长裙的少女。 贺来财见少年呆愣,只好软了心肠,上前扶起茹承闫,放柔了语调:“承闫哥哥,快振作起来,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话音刚落,远处的城内熟悉的尖锐呼啸声像是回应般响起。 茹承闫的眼神一瞬间清明了,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但是下一刻又望着巨大的贺於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天禄说:“无事,我让长定驮着你,哥哥我亲自送。” 茹承闫挺意外的,没想到金尊玉贵的神兽天禄对兄长之间的亲昵,竟然不似作假,他以为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都是铁石心肠。 少年原地一跃而起,三脚猫功夫关键时刻派的上一点用场,他轻轻落在长定背上,牢牢把瘦成一把骨头的邓良霁圈在臂弯里,再紧紧抓着长定的鬃毛,伏身贴近,尽量降低天狼奔跑时的阻力和稳定性。 等到长定抬爪,茹承闫再次转头看向贺来财,比天狼娇小一圈的天禄本体稳稳当当驮着软趴趴的贺於菟,平稳开始奔跑。 天禄的确肋生双翼,但贺来财尚且年幼,且背上驮着比她身量还要高大的天狼,飞不起来,完全飞不起来,更别说还要带着一个不能飞的长定。 路途遥远,山高水长。 福来山在了了山脉右脉的最北端,东侧靠近昽越国属城,但众人此行的目的地却是了了山脉左脉的中段巫山,他们要往南绕行,翻山越岭。 贺於菟曾在石洞里问过茹承闫,为何不直接从福来山西侧直接进入相对来说比较平整的山谷地带,能更加快速地到达。茹承闫摇头否定了,因为按照向雷军对妖兽的出现并不意外,绿面人也游刃有余地指挥这支劲旅。 他相信绿面人不会无的放矢,山谷口这种重要关隘定会派重甲看守。 他们不敢赌,赌输了丢掉的就是几人的性命,为保万无一失,最终决定还是从东南侧绕行。 两头巨兽奔走在山林水壑之间,日夜兼程,但碍于伤者众多,很多时候必须停下来歇息。 一行人在几近一个月时,终于到达了左脉最高峰——巫山。 上山的路是头一回走,陌生彷徨萦绕了茹承闫的心头,直到视线里出现那片熟悉的竹林。 这一回竹林里被风吹落在空中打着旋的竹叶是柔软的,并未锋利伤人。 二层小楼过了两百年还是没变,上次只记得他们不小心弄塌了,后来到底没帮上忙重建。 不过想来堂堂金仙天鹤怎么会需要他们动手,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 贺来财在小楼前停住,并未变回人形,而是十分细致地打量着这座竹屋,以及弥漫在山顶凌冽冷风中的各种气味。 茹承闫一下就看出,贺来财并不信任山头的主人。 他顺着长定的鬃毛滑落,站定在地,轻轻推开了小楼周围新增的一圈竹栅栏的门。 “沈寿。”少年愈发沉稳的嗓音冲着二层高的小楼喊了一声。 “哟,看看这是哪位稀客呀,真是令我巫山蓬荜生辉了。”妖娆缱绻的尾调上扬,巫奴扭着腰肢从小楼大门推门而出,脸上挂着戏谑的笑容。 “巫奴,祖北呢?”茹承闫定定叫了一声,巫奴假装惊得捂住了嘴巴。 “原来是你啊~小承闫远道而来有何贵干呐。”巫山是巫奴的山头,从他们进山起始,身边就隐隐约约各种动物响声,茹承闫绝对不信这个拥有巫山万兽统驭的主人不清楚他们远道而来是为何。 茹承闫咬着牙说道:“天狼你救不救。” 他记得巫奴身边有一小童精通医术,这一趟他有八成的把握巫奴会出手相救,再加上贺於菟的妹妹神兽天禄,那他就有十成十的把握。 “唉~承闫弟弟~”巫奴款步朝茹承闫走来,那走的是一个风情摇曳顾盼生姿,只可惜,少年心性坚定,不为所动。 巫奴还想拿乔,沈寿却从天而降:“巫奴。” 在场醒着的人都听得出来金枝玉叶的金仙天鹤生气了。 第104章 只见一袭白衣落在巫奴面前,挡住了茹承闫和身后几人探究的目光,亮得刺眼。 茹承闫识时务,立马低下头看着沈寿的衣角,从善如流道:“沈寿,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茹承闫从来都是了无牵挂什么都能豁出去的模样,此话一出,天禄身上的贺於菟气的抽搐吐血。 贺来财等不及了,立马上前走了几步,迈进竹楼小院里,每向前走一步,身上来自上古神兽的威压就重一分。 没等贺来财走到沈寿面前,沈寿就先认输低头了,但也没让开,只是装模作样地说了句:“白鹤见过天禄。” 沈寿身为金仙天鹤,虽不能与神兽天禄相比,但仍能稍稍顶着天禄的神威只低头不弯腰。但他身后护着的巫奴可就没这身傲骨了,神兽威压沾之即跪,所有人都听见清晰的一声跪地闷响。 “天禄!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态度!”沈寿怒喝出声,毫不避让向前逼近贺来财一步。 神兽威压不减。 “来财,没关系的,我们不要这么凶。”贺於菟虚弱的气音顺着贺来财的耳朵安抚了暴躁的天禄。 貔貅天禄或许法力无边神性幽深,招财辟邪,但说起医术,这头上古神兽当真束手无策。 贺来财收敛了神威,脚步停顿,沈寿连忙回过神将膝盖都陷入泥土三分的巫奴从地上扶起来。众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谁也没开口说话,神兽仙兽什么的总是太要面子。 无奈,本场对抗的受害者巫奴主动递出了台阶:“来吧,把天狼放下,我唤祖北出来。” 贺来财闻言,慢吞吞将背上动弹不得的贺於菟放落柔软的地面,转眼间化成人形,一动不动守在贺於菟身旁。 沈寿的眼神不善。 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的长定也幻化了人形,把昏迷不醒的邓良霁抱至双臂,跟着巫奴进了竹楼。 第58章 迷雾之城58 祖北是一株喜欢满山跑的万年人参。 他跑遍了无人所及的荒山野岭,跑遍了了了山脉的每一座山头。 直到在巫山的竹林里偷偷喝了巫奴桌上的一壶美酒,醉倒了七七四十九天,醒来时面前就是一双幽深的圆瞳与之对视。巫奴化作了黑豹原形,对着桌子上的一株人参龇牙咧嘴。 尔后没等祖北反应过来,巫奴就把自已逗笑了,谁家正经妖会对一株妖植龇牙咧嘴啊,巫奴嘎嘎地在地上翻滚着,露出油亮的肚皮笑得喘不上气。 这头黑豹真傻,这都能笑上半天,祖北想。 祖北瞅准时机,跳下木桌就往门口跑,没跑两步就发现自已腾空了,根须在空中胡乱挣扎挥舞。 原来他被黑豹一口叼了起来。 巫奴感觉十分好奇,她从未见过生了智可以漫山遍野跑的妖植,况且这小东西浑身散发着令她着魔的香气,其中还夹杂着她一向喝惯的美酒桂花酿的味道。 祖北听见了近在咫尺的吞咽口水的声响,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巫奴又被逗笑了,这一笑就松了嘴,祖北啪塔一声掉到地上。 实在很难不笑,巫奴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听见一株人参发出尖叫的声音:哫哫哫哫哫哫的。 巫奴好笑地说:“你别跑了,我不吃你。” 祖北拔腿就跑。 谁信啊,谁会相信一只食肉的妖兽会不吃他一株浑身都是宝贝都是妖力的万年人参? 他万年来见过太多对他穷追不舍的嘴,无不是想从他身上咬一口。 可是他失算了,根须再长又怎么跑得过黑豹,更何况在毫无遮掩没有其他植物藏身的竹楼小屋里。 他感觉自已又腾空了。 巫奴装腔作势,为了让他不再乱跑,仰头一口把祖北含进了嘴里。然后就又满脑子里回荡着祖北哫哫哫的尖叫声。 巫奴含了一会儿,便把祖北吐出来了。 祖北的根须都带着黑豹的涎水,浑身上下湿黏黏的,跑不动了。他认命地瘫倒在地上,面对黑豹血盆大口绝望地闭上眼睛。 祖北在黑暗里听见这头傻乎乎的黑豹又开始滚地捧腹大笑,实在忍不住没好气地睁眼。却在视线放在黑豹的瞬间,浑身毛发油亮的黑豹倏地转变成了一个腰肢曼妙的黑衣女人。 巫奴仍旧兀自咯咯咯地笑着,青葱细长的指尖拈起地上湿漉漉的祖北,放到眼前仔细观察。 巫奴笑着说:“我喜欢你,留在寂寥的巫山陪我吧。” 自此会哫哫哫尖叫的万年人参有了自已的名字——祖北,是巫奴根据他发出的声音起的名字。 喝了酒就发出“北北北”的高兴之音,受惊尖叫时就发出“哫哫哫”的尖叫。 实在是冗长的孤寂岁月里,祖北是巫奴第一个玩伴。 豹妖就算修成了人形,但领地意识极强,从不轻易离开自已生长的地盘,而地盘上的飞禽走兽无不惧怕她。 不知过了多少年,巫山妖力充沛,在巫奴不断收服规整巫山上的妖兽同时,祖北忽然能咿呀学语开口讲话。 再后来,祖北修成了人形,在巫奴的竹屋里发现了医书,从此一头栽了进去,痴迷得很。巫奴也为此时不时为他下山到各大城镇里搜刮各类医书,堆得整个竹屋全是祖北的书,那时的竹屋只有矮矮一层。 后来药炉药草碾子什么的物什越来越多,巫奴受不了杂乱,就给祖北在竹屋后新立了一栋不显眼的小屋,把祖北的东西统统都放进去。 第105章 竹屋又恢复了简约干净。 现在的竹楼二层是讨厌的沈寿亲手建的,祖北很少到竹楼的二层去。 昨晚彻夜灌酒的祖北正在后面的小屋里呼呼大睡,猝不及防被门外一声清脆的“北北”吓醒。 他一个翻身灵活从书床上囫囵起身,拉开小门,抬手挡了挡眼。 等到视线恢复正常,祖北说道:“怎么啦怎么啦,巫奴你又整什么幺蛾子。” 巫奴兴奋地说:“快来,你的药人来了!” 迷迷瞪瞪的祖北被药人俩字直接兴奋到灵台清明,酒劲什么的瞬间消失殆尽。他冲回小屋,穿好小童的衣裳,飞奔到不远处正等他的巫奴跟前,催促她:“走走走,在哪在哪?快带我去看看。” 巫奴好笑,祖北总是能做出令她捧腹大笑的可爱来。巫奴也没卖关子废话,直接带着人就进竹楼。 “喏,先救这个,这个看着好像快不行了,你悠着点。”巫奴环抱双臂,朝着罗汉床上的一把皮包骨头努嘴,示意祖北。 “嚯,我来了。”祖北蹦蹦跳跳到床前站定,看清人脸之后惊讶地说,“这人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巫奴说;“你先玩着,我有事要忙。” 她扭头就走,实在是床上躺着的这把枯骨她是一眼都看不下去,觉得倒胃口。还是沈寿那样的肉感刚好,养眼。 祖北觑着巫奴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利用身体遮掩咬破自已的指腹,溢出两滴鲜血,捏开邓良霁的嘴,抹在了他的舌头上。 祖北将破皮的手指塞进嘴里吮吸止血,含糊不清地埋怨道:“唔!痛死了。” 等到指腹差不多止血了,松开后不再往外冒血珠时,祖北才继续给邓良霁把了把脉,在身体各处探了探,近前端看五官情况。然后施施然回到自已小屋开始拣药材熬药。 而贺於菟因为妖武仍在他的体内,导致无法变回人形,狼妖的体型太大,无法搬进小楼,只能在小楼前面的泥地上歇息。 祖北刚熬上药,“北北”又由远及近钻进他耳朵里,他再度起身,雀跃地蹦出门外。 千万年独自修炼度过冗长孤独岁月的人又何止巫奴一个,祖北更甚。 熬药得有人看着火候,祖北看前院人头攒攘,指了个看起来目前帮不上什么忙的长定,到他的小楼里去看着药炉。长定得了贺来财的点头,这才跟着巫奴进了祖北的小屋。 全场生得最矮小的人儿祖北,站在巨狼面前像是大山前的蝼蚁。 祖北先看了看接近脖颈上那把深深嵌进皮肉的斩马刀,刀柄上缠了灰布条,毛边有些明显,看起来刀的主人随身携带使用了很多年。 这个巨大的伤口并不好处理,看不见内里到底斩断了多少筋脉,还是腰身上几根断在肉里的白色锁妖刺相对比较好治疗。 贺於菟和茹承闫对于锁妖刺可谓是老仇人了,见面分外眼红。 锁妖刺虽不比张家神子所持枫叶映山红那么恐怖的杀伤力,但其芯含有针对妖族的慢性剧毒——红月。 此毒见效甚快,只要锁妖刺沾上一点妖族皮肉,则中间空心所设机簧会将粉末状剧毒红月弹射而出,与血液相融,如附骨之疽。红月虽为剧毒,但并不致命,其功用是麻痹妖兽,使之完全丧失行动能力,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通常用于除妖师逼供或其他用途时,是最好的工具。 “一共五根,锨板子骨上一根,这两根肋骨应该裂了,小腹脾脏上三根,盆骨前一根,所幸没有伤到要害。”祖北上前按了按贺於菟的胸骨和蔽心骨附近,偷偷舒了一口气,“还好锨板子骨只是裂了,没有伤到心脏。但是盆骨前......” 茹承闫见祖北盯着贺於菟小腹往下接近宗筋的部分沉思,心中不安。 “应当无碍,我尽力吧。”祖北大喘气般说完后半句,准备回小屋取工具来拔锁妖刺了。 贺来财和巫奴面面相觑,云里雾里。 沈寿却在和茹承闫的对视中看见了对方眼里的庆幸,茹承闫立马移开了目光。 他不禁想到,沈寿表现出来的庆幸,或许是师父的一张保命符,他得好好利用。 第59章 迷雾之城59 祖北负责指挥,贺来财负责输出神力压制穴位止血,茹承闫和沈寿负责操纵工具往外拔刺,巫奴负责在旁边乘凉吃瓜果。 锁妖刺的设计是为了阻止妖兽行动,并非要命,所以尾端并没有倒钩,这倒是方便了拔除。 祖北提供的工具是趁手的,这还要多亏了两百年前贺修良曾经中过一次锁妖刺,后来祖北就专门设计打造了拔除锁妖刺的工具。 少年们手里拿着的物什看上去像是一把巨大的铁钳,手柄处有茹承闫半身高,约莫三四尺左右。前端是两瓣环形沉铁,最前是钝面,不易夹断空心的锁妖刺。 众人合力,迅速清除贺於菟身上的五根锁妖刺。 几次下来,茹承闫双臂颤抖,面上冷汗直流,面色惨白。 颤着毫无血色嘴唇的贺於菟还有心思问他:“阿闫,你累了的话,就休息会儿吧。” 茹承闫隐忍地站在一旁,没理会他,衣袖里微微发抖的手早握成了拳,血色尽失,骨节发白。 没有得到回答的少年感到奇怪,为何内心里有一种悬在高空的失重感,没来由地只觉身边空无一物,什么都抓不住的那种怅然若失。乃至根本就不能专心致志用力拔刺,仿佛下一秒就要踩空掉落,他后背汗毛倒立,面上冷汗浸湿。 第106章 贺於菟强撑着千钧重的眼皮,视线一直跟随在视野里占据极少的少年,期望着能回他一句什么,可惜等了很久都没等到。 贺於菟放弃了,身体机制的痛和累迫使他即将沉入睡眠。 就在他眼缝合上之际,他鸣叫的耳道里滑进来内心希冀的那道声音:“集中精神!你命都快丢了,还有心思说这些。” 半阖着眼的贺於菟没让那个满头大汗的少年消失在视线里,他勉强拉出嘴角的笑,莫名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齿缝漏出一句只有他自已才能听到的气音:“好。” 贺於菟早就没力气想明白自已对一个只年长一岁的少年,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么依赖他的,仿佛他在身边就觉得自已无所不能无痛不忍,就能感觉到莫名的安心,如同洪水茫茫之中,无根浮萍寄生在了参天巨木之上,根系同长。 此时此刻,贺於菟突兀地想起戈柔来,脑海里闪现出戈柔坐在四方桌旁端碗喝粥的模样,只是那场景在记忆里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无论怎么看都无法看清楚了。 乱世之中,贺於菟还是觉得,女子能求得一方平安的唯一办法就是委身一个可靠的男人。既然戈柔救了他的命,那么他也愿意成全戈柔,只要她要,他就给,无论是命,还是别的什么。 他想,报恩和守护是不冲突的两件事,他可以给戈柔想要的,也可以对他手里握着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以命相护。贺於菟也预想过若是不能两全,他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但是光是触及到这两个选项,他就已经痛不欲生,所以他暂时放下了这个死结。又或许,这种情况永远也不会发生,贺於菟无不希冀地期望着。 拔出来的锁妖刺被祖北摞在小院角落,众人在原地歇息。茹承闫靠在竹篱旁微微喘着气,将颤抖的手藏进袖子中。 沈寿挺着腰板踱步走向遮阳伞下的巫奴,通身气派翩翩公子,巫奴看着就觉得好笑,同方才站在巨狼身边狰狞着面孔银牙紧咬使力的模样截然不同。 银铃般的笑声乘着微风传出去很远,众人都好奇看向腮帮子鼓起一边的巫奴。 沈寿一袭耀眼的白衣,金丝银线琉璃翡翠,花枝招展,力气活儿并未给沈寿沾染上什么尘埃,茹承闫总觉得沈寿十分喜干净,眼里容不得一丁点脏污,他露出的手腕指节统统都是干净得发白。 但如谪仙般的男人,停在捧腹大笑的黑衣女人面前,微微弯下腰,在众人的目光中伸出拇指,揩去巫奴嘴角因为张嘴大笑而溢出的瓜果汁水。然后将沾了红色汁水的拇指揉进银丝手帕里擦干净。 巫奴对此习以为常,咯咯地笑够了之后,一把打掉沈寿向她樱桃伸出的魔爪。 这边嬉笑打闹,一下子驱散了萦绕在众人头顶的浓重乌云。 祖北蹲在斩马刀前,这里按按那里点点,实在是理不出一个头绪。 斩马刀宽且长,刀刃锋利,刀背粗厚,眼下这柄斩马刀只剩缠着布条的刀柄露在外面,剩下部分深深没入血肉。 硬拔肯定是不行的,十有八九血止不住,还造成二次伤害。 祖北稚嫩的孩童脸上露出不符的担忧神情,他说:“斩马刀把好几条主要筋脉斩断了,眼下最紧要的是他自已无法运转妖力恢复伤口,红月一时之间也无法拔除,得有人给他灌同源的妖力,才能给拔刀创造条件。” 祖北稚嫩嗓音头一回没了雀跃,巫奴听后也眉头紧皱,秀丽妖娆的眼角显出两道纹理,沈寿也收了玩闹之心,转过身正视那把斩马刀。 沈寿不可控制地想到,天狼族是维持九重天平衡极为重要的一环,天狼族自八百年前濒危之后,天狼王族的传承就变得格外困难,更不用说两百年前贺修良干下的蠢事,让人族的血脉混进高贵的天狼血脉里头,造成两百多年才能出现一只能成功化为天狼的后代。 而这只稀有天狼王族,绝对不能死在巫山的山头,九重天追责起来,巫奴便首当其冲成为九重天的炮灰出气筒。沈寿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来。”沈寿决定亲自出手,眼下这种情况,绝对不能出一点差池。 闻言祖北朝他摇摇头:“你是金仙天鹤,天鹤仙力刚猛霸道,带着威压,无法起相辅相成的疗愈效果。” 祖北这话也成功截住了贺来财准备脱口而出的话语,既然金仙天鹤不行,那她同样也不能。天禄的神兽压制更为严重,虽人族之身系同出一源,但现如今肉身已舍,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她或许也很难帮到兄长了。 沈寿瞥见天禄顿住不再向前的脚步,心中嗤笑一声,转头带着深意看向还在快乐吃瓜的巫奴。 巫奴的咀嚼顿住了,她一瞬间就领会到了沈寿的意思,顿时觉得嘴里的瓜不甜了。 沈寿要她为大局着想,他为九重天布的局要万无一失决不能出任何纰漏,必要时一切都可以当做是弃子。 “我来吧。”巫奴咽下最后一口清甜,拍了拍手上的汁水,步伐里失去了款款而行的优雅松弛,变得大义凛然起来。 祖北没有阻止,他其实也不清楚,巫奴的妖力能否被天狼接受,毕竟巫奴修为高深,于天狼而言又是陌生的入侵者,一切只能先尝试。况且除了巫奴,在场除了祖北自已,没有再适合的妖了。但祖北只能以命换命,这必然不会成为首选之法。 在巫奴的芊芊细手覆上天狼时,贺来财忐忑地开口道:“长定会不会更合适?” 第107章 在场众人才想起来后院还有一个在看炉火的天狼族。 还没等巫奴把手收回身侧,只听沈寿十分严肃地否决道:“他不行,他......血脉不纯。” 祖北瘪了瘪嘴,问道:“黄狼是凡间血脉,就算被神力强行提纯,终究是无法与天狼相提并论,差距过大也不行。” 巫奴认命地把手掌覆在贺於菟胸骨心脉处。 玄色妖力开始打旋而起,往贺於菟身体流去,接触的一瞬间贺於菟控制不住地浑身一震,所有人意料之中的排斥如潮涌来。 第60章 迷雾之城60 “别抵抗,贺於菟。”巫奴的声音灌入贺於菟耳中,有种诡异的迷离动听。 贺於菟并非不晓得巫奴在帮他,但巫奴冰冷庞大的妖力仿佛高耸在云端的海浪一下子灌入他细小的经脉,一瞬间胀痛的感觉遍布全身,潜意识的抗拒无法消弭。 贺於菟的身躯开始痉挛,嘴角不断涌出鲜血,贺来财神力尽倾但却仍然无法阻止。天狼倔强地半睁着眼,涣散的瞳孔紧紧盯着靠在竹篱上沉睡过去的消瘦容颜。 细碎的长发被山间带着竹叶清香的微风频频勾起,少年一路风餐露宿,哪顾得上洗漱整理,浅素的发冠也歪得离谱,贺於菟突然觉得那个发冠实在是太碍眼了,配不上少年惊为天人的明媚。 “贺於菟!”沈寿大喝,天狼的身躯竟然开始出现妖力逸散,青色的妖力从肉身上撕扯开来,浅浅浮在空气中。 巫奴立刻停止输入妖力,天狼与她极度排斥,无法进行融合疗愈。 祖北大大叹了一声,与巫奴对视的眼眸中尽是无奈:“那只剩我咯,没关系啦,我也很乐意的。” 稚嫩的脸庞浮现出雀跃,巫奴觉得祖北没有心,无论什么情况下都是这副活力满满的态度,哪怕是可能会散尽修为又或者会赴死,他都是从容雀跃的。 人参确实没有心。 妖植不比他们妖兽,想要修成人形极其困难,花费的时间更是数万倍更甚。祖北的妖力温和无害,只有显著的修复功效同时却不含有一丝攻击性,只是沈寿和巫奴量度了天狼的伤势,祖北若是真要出手,恐怕不死也重伤。 “北北......” “祖北。” 沈寿和巫奴异口同声,但两字过后,谁也没有说出拒绝挽留的话来。 没人开口给台阶下,贺来财怜悯地看着跪在地上小小的一团的祖北,纵使称呼再如何亲昵,到头来都成了只会看着对方送死的看客,坐在高台上,事不关已高高挂起。 祖北“北北北”地笑起来,他是真心愿意的。 这一回他划破了自已的手腕,藕粉小手整只放进天狼的嘴里。但祖北自已也没料到,贺於菟固执地往外吐,一点儿不想接受这种所谓以命换命的救赎。 祖北没了法子,正准备整个人化为原形钻进天狼嘴里算了时,一只温凉的手轻轻按在了他的肩头,祖北低垂的脑袋倏然抬起,望向刺目阳光里阴影不再的少年脸庞。 “你们忘了,我是三尾银狐的转世,我身上的妖力与天狼最为接近。” 茹承闫的话温润如春风,吹进了祖北干涸的心头。少年一把握住了祖北的藕粉小臂,轻轻从天狼的獠牙之中拎出来,再从衣襟里扯出一张银色丝帕,小心翼翼地将祖北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 天狼半阖的眼眸从未离开过这个明亮温润的少年,直到少年撩开衣摆,跪坐在他的胸骨前,将头颅轻轻靠在柔软的青色长毛上。 “於菟,听话。”少年轻声安抚,清浅的竹影落在少年苍白的脸上,让人一眼瞧出他血肉里泡着的那把清骨。 巨大的天狼平静下来,少年也随之闭上双眼。 茹承闫沉气丹田,调出那阵深埋体内的尖锐痛感,只要勾出一丝,下一刻遍布全身。他沉默着忍受,主动迎向这股千刀万剐的猛烈,修长的指尖蓦地攥紧了温软的长毛。 三尾银狐分裂的魂体逐渐融合,恍若千军万马飞踏的锻炼,如披风锤般永不停歇似地砸在单薄凝实的魂魄上。在炽烈的华光下,茹承闫头顶歪斜的发冠猝不及防顺着他的衣摆滚落,如同丝绸一般的银绸妖力弥漫了四周,似有若无地将巨大的天狼身躯严严实实包裹在内。 贺於菟全身不自觉地松软下来,熟悉的银色妖力无孔不入,浸透了他浑身上下的筋脉。 巫奴第一次看见这等奇特的妖力融合,简直比她几千年来仰头倾慕过的星河长空更加美轮美奂。 她才想起来,他们的妖力曾融合过的,源于她和沈寿顽劣,硬塞给茹承闫的一颗紫金小婴,却意料之外发现不起眼的人妖混血竟然是纯种狐妖。 此刻天狼勾横连纵大大小小的筋脉里,都感受到少年温凉的柔软。 贺於菟小腹上的五个骇人血洞缓缓愈合,肉眼可见地血肉交织,他也不再口吐鲜血。 但茹承闫却并不好过,灭顶的痛感让他已经丧失了对外的所有感知,他手里无意识地揪下贺於菟的几簇长毛。 明明八尺长的傲骨,硬生生蜷缩成和稚嫩的祖北一般的小团,整个人埋在贺於菟的胸腹之间,痉挛颤抖着,薄薄皮肉下的尽是噼里啪啦的骨头响声。 弥漫流转的银色妖力开始向贺於菟脖颈上那把斩马刀上涌去,在所有人紧盯着那把斩马刀下的伤口时,破天响的尖锐呼啸声突兀地刺进这方僻静的天地之中。 第108章 贺来财站在竹篱门旁,离呼啸声最近,但她在全神贯注压着贺於菟脖颈上的穴位止血,并未能及时反应。 铺天盖地的赤红侵袭了竹林,轻而易举越过矮矮的竹篱,直勾勾穿云而来,一击即中。 贺来财被枫叶映山红击中后心,巨大的冲击力使她往前趔趄了两步,猛然回身格挡。 “哼!这等妖魔鬼怪也想袭击我?真是不自量力。”贺来财神色突然变冷,眼角的温情突兀地消散了,仿佛从未有过,高贵的神性代替了她温柔的表象,刹那间神威降临。 贺来财化作本体,肋间的双翼倏然撑开,娇小的天禄挡在了众人面前。 年幼的天禄还没学会怎么控制神威,只能无差别释放,小院里的沈寿巫奴和赶来的长定都被迫化作原形。 长定呜咽一声,双目爆裂,口鼻溢血,眼看着就是撑不住天禄极致的神威,就要爆体而亡。 无奈之下,贺来财收敛气息,以青玉磐石般坚硬的肉身抵挡枫叶映山红的攻击。 但那些无处不在的赤金红雾,凭她一只小小天禄,根本无法保护所有人的周全。 “哈哈!我就说,这里肯定不止两只无恶不作的妖兽,快动手!这都是珍贵至极的养料啊。”沙哑苍老的声音兴奋响起,从竹林红雾中缓缓显出几人身形。 第61章 抚西异事1 “二长老,还得是您,目光长远,无人能及。”为首的红衣青年勾起唇角夸赞,被夸的二长老满脸兴奋,眼里都是熊熊燃烧的战意。 沉默的其他人却听出了他们家主的嘲讽之意。 “张英纵!别忘了我们的约法三章!”巫奴停了手,伫立在院中朝着青年高声喊道。 青年山根高挺,鼻梁玉琢,薄唇深红,本是一副薄情寡义之相,却挂着一对天生带笑的桃花眼。同两百年前他们见到的张家神子张天落一样,万年不变的一袭红衣裹身,袖口缠着鬼鎏金,右手藏着半截枫叶映山红。 “巫奴啊,你的记性真是差了许多。我们约法三章,你说说看,这三章是哪三章?”张英纵上前两步,桃花眼似笑非笑盯着天禄身后盯着他的巫奴。 他还是最痴迷这种讨好无害的眼神啊,真是令人无法抵抗。 巫奴像是被噎住了,她说不出来,因为第一条是他们先打破的——巫山不得私自收留被张家追杀的妖兽。而他们被追杀的特征就是身上带着张家妖武,例如锁妖刺,例如红月。 “我们已经对巫山仁慈过了。两百年前,一只狼妖带着张家的锁妖刺潜入巫山捡回一条命,你们可是伸手就救啊,无视我们之间的约定,将之视为粪土。” 锁妖刺!?巫奴双眼微微转动,这也是她一直想搞明白的一个疑惑。锁妖刺他们里里外外检查过,它本身就是单纯的机关弹簧,并无记号标记什么的。 在张英纵说话期间,他身后的张家长老们暗暗移动位置,就在神子话音刚落的瞬间,从天而降的缚妖网将贺来财兜头拢住。缚妖网材质特殊,由蛟龙的软筋编织而成,然后放进红月汤里浸泡三年,对被困妖兽具有极大的束缚力。 天禄鳞片尖锐,头上长角肋生双翼,浑身都是棱角,一时挣脱不开由七人齐齐锁住的缚妖网。 长老们得手,张英纵飞身上前,带着铺天盖地的赤金红雾飞速向其他人笼罩。 贺於菟的那把斩马刀还没拔,浑身上下动弹不得,茹承闫蜷成一团身上的银华和天狼青光纠缠在一起,简直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姿态。 沈寿护在巫奴跟前,霎那间就变成小楼大小的天鹤,尖啸一声巨大的利爪伸向张英纵的脸。 世间众妖看他尚有磅礴仙力,给个面子尊称他一声金仙天鹤,但天下皆知他就是八百年前被神女贬下凡间的白鹤。 背后藏着身形的巫奴也没闲着,紧跟在沈寿后,黑豹原形凶猛异常,见缝插针地飞扑向几位长老。 巫奴在短短时间里就想出了进攻的思路,只要破了缚妖网的钳制,等天禄出来,张英纵带来的压力就能缓解一些。 但这一切挣扎在祖北的眼中都是无效的,今天是所有人必死的局面。 直愣愣闯入漫天红雾中的沈寿和巫奴,身体麻痹迟钝了两秒后,才突然意识到不妙。 是红月粉末! 弥散在竹林之间的红雾并非用来唬人,而是针对他们布下的锁妖阵,今天他们插翅难逃了。 沈寿是仙体,剧毒红月对他的影响没有巫奴严重。黑豹拼尽全力翻滚,躲避着七个长老的繁杂攻势,皮毛上不得已越来越多的伤口血痕,而红月粉末见缝插针,顺着伤口侵入更深,巫奴的身躯一寸一寸地逐渐僵冻,麻痹无力。 沈寿一人牵制着正当年轻意气风发的盛年除妖师们,还是有些勉强,就在他分心看到长老掷出一记月牙镖命中黑豹胫骨附近,扎扎实实的骨碎声和兵器金属的摩擦声震颤了天鹤的心间。 就这一分心,张英纵瞅准时机飞身而至,枫叶映山红以锐不可当之势横劈而下,天鹤遮天蔽日的白翅在众人眼前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反向断裂开来,虽然断裂口仍粘连着筋肉,但期间已有源源不断的鬼鎏金流转其上,刹那间就侵蚀了天鹤的妖力魂体。 尽数吐尽不断涌上喉头的腥甜之气后,长定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来,他高高弓起背部,褐色的瞳孔逸散,眼白之处弥漫了赤金花纹,一瞬间佝偻的男人撑破褶皱的长袍,巨大的天狼身躯挡在缚妖网中不断挣扎的天禄跟前。 第109章 他低头啃咬缚妖网的末端,网线的锋利割裂了他的唇舌,齿间的软肉没有一处是好的,都浸了血。 长老们的杀招如影随形,红雾中缤纷的色彩就是一道道索命的阎王帖,纷至沓来,长定避无可避,索性昂起胸膛坦然赴死。巫奴后腿已然断裂,无法站起身来反抗,只得拼命用前肢捂住脑袋。 祖北已经把脑袋埋进自已胸口,他害怕地紧紧闭着眼睛,一点儿也不想看血溅三尺的戏码。 他忽然感觉头顶有一缕微风拂过去了,祖北在猜测自已什么时候被吃掉,会不会榨出汁来,味道会是甜的吗?还是苦的? 山头呼啸的风静止了,竹林间的落叶也都害羞地藏起自已,竹楼后面倚着的万丈悬崖上,飞流直下的天水仿佛也截流了。 红雾顿在无所依的寂寥空中,尖锐的兵器碰撞声刹那间齐齐骤停,只剩下一声破空的落地尾音。 啪! 纷乱的周遭都安静了,唯有竹篱后踱步向众人走来的男人。 他手里握着白光耀眼的骨鞭,鞭节上的骨刃长牙五爪,寸寸不落,尽是杀伐之气。清冷的白光一下子就将众人周身的红雾都驱散开来,掀起一阵阵供人喘息的微风。 “哦?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张英纵微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邓良霁。果然龙脊鞭还是握在姓邓的手里比较好,虽然我真的很想领教一下邓家的的龙脊鞭和九曲招摇的威力,但是你要不要看看,你为之出手相护的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 张英纵勾着吊儿郎当的语调,眼神却比寒潭三尺还要冰冷,鬼鎏金遍布的竖瞳看不起干瘦男人的风骨。 邓良霁风霜遍身,拖着重伤的残躯,毅然决然站在小院众妖身前。深陷的眼窝盛满了温和的怜悯,还有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倔强,干裂的嘴唇启合:“你们总是这样高高在上,觉得世间除了你们都是愚民,世俗里所谓的妖魔鬼怪,全成了你们嘴里的贬义词。你真就觉得你这样滥杀无辜是正确的吗?” 邓良霁胸腹急喘,破风箱般的话语里义正言辞指责张英纵。 张扬的红衣青年只是不屑,他也从来不把别人的指责当回事,张家的祖训就是横扫天下妖族。 张英纵冷笑一声,高举右手,血肉和枫叶映山红的伞柄连接处毫不避讳展现在众人眼前。 伞面上的眼球倏然平铺开来,鬼鎏金犹如天女散花,从张英纵心口处流转全身,赤金的竖瞳睥睨着他脚下无足轻重的蝼蚁,杀招已成。 就在红衣青年祭出杀招的同时,邓良霁胸口处的白光也微微泛起,九曲招摇缓慢流转起来,龙脊鞭自末端起溢出暖意。 一阵似人非人的窃笑从躺在院中的天狼身躯中传出,除了两位除妖师外的其余人,全身汗毛尽起,纷纷转过视线往声音来源处看去。 横陈在小院中的大片青色里,突然钻出一抹银月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是一只蹴鞠大小的银狐,其周身泛着耀眼银光好似月华,埋在天狼柔软的长毛里,发出咯咯的笑声。 银狐的空灵声音飘散在空中:“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故人大团聚,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叙叙旧才是,怎么见面就眼红呢?你们说是吧?” 第62章 抚西异事2 手里握着枫叶映山红的张英纵浑身震颤,如有实质的杀气随着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朝着那一抹银华冲去。 杀意将一路上的飘摇的竹叶粉碎,不由分说缠上柔和的银华。 不出所料,鬼鎏金尽数被银华消融,沉默地打着退堂鼓。 张英纵心如擂鼓,退到竹篱外,明明空心脆弱的竹篱像是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界线,不可逾越。从灼烧的长伞上传来复杂不可诉说的情感,张英纵头一次感受到枫叶映山红波动如此大的情绪。 茹承闫本在一片暖如羊水般的包裹里,向密密麻麻的刺痛缴械投降,他早就做好了休克窒息的准备。在一片混沌之中,突然间裹在皮囊外的束缚消失,被隐忍的痛苦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环绕体外,他不清楚自已身上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片刻过后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少年总觉得自已平平无奇,只是一株艰难在乱世里四处飘荡的浮萍,也从来不觉得自已和听眠哪里相似,自已怎么会是狐妖的魂体。他总归是不信的,不信天不信地,不信谗言不信善语,到头来连自已都不信。 “老朋友见面,手下可一点儿不留情面。”银狐又咯咯地轻笑起来,身后两条毛茸茸的尾巴摇曳着,银华也随之律动。银灰色的眼瞳散着慵懒,他从天狼巨大的阴影里踱步走出来,现于所有人眼前。 醒来的邓良霁,直觉比感官更先察觉到张家神子的出现,屋外的妖兽错杂,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踉跄地推门而出,他身体重伤,精神不济,所有的心气也早在多年以前就消失殆尽。偶尔的深夜他会过度惶恐,传承千年的除妖世家就要断送在他手上。 他第一时间想起的是从出生起,无时无刻伴随在他身边的龙脊鞭,虽是累累妖骨所制,但却比大多数人族更具温情。 邓良霁弯下干瘦的脊背,捡起从银狐身上掉落在地的龙脊鞭,妖武感受到熟悉的气息后,也分外雀跃,入手温热。 其实邓良霁在遇到落魄少年的第一眼,就闻到少年身上若隐若现的妖兽气味,后来也一直在其吃食里放酸鸡粉以掩盖一般人发觉不出的特征。 第110章 包括后来邓良霁主动将自已的伴生妖武龙脊鞭赠予少年,一方面是为了让他有自保的能力,另一方面更是因为龙脊鞭是强有力拖延茹承闫身上魂体融合妖力爆发的束缚。 两方强大对峙,双方之间的气流急停,张英纵手中的枫叶映山红伞面上的鎏金纹路眼瞳突然紧缩,爆发出漫天大量的鬼鎏金,张牙舞爪地朝众人袭来。 张家长老们使出全身力气拉住缚妖网各端,力求控制住神兽天禄。 大战一触即发,断翅的沈寿和半身不遂的巫奴都挣扎着做出战斗姿态。 就在红雾银华相侵之际,小院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炽烈的白光,让所有人暂时失明。在所有人的脑海里,一只火红色的巨大瞳孔闪现。紧跟着众人眼前日夜颠倒,空间扭曲,不可控制的天旋地转将众人笼罩。 在一片混沌之中,听眠狭长的眼尾向上勾起,他在天旋地转中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 贺於菟闭着眼睛仰躺在床上,窃窃私语令人抓狂的噪音十分刁钻地闯进他耳中。 说是床那是抬举它了,它只不过是军帐中随意垒起来的一堆破木头,垫了些干草,脑袋下叠了件洗净的衣服,昏暗的帐内只有贺於菟大马金刀地大开着腿在休息。 他感觉浑身上下刺挠般,肌肉酸痛精神疲惫,但就是睡不着。 仿佛在耳边的窃窃私语声竟然有变大的趋势,贺於菟忍无可忍,下意识伸出右手抓向左耳旁横陈的长剑。 等等,长剑? 贺於菟倏然吓醒,后知后觉的冷汗这才浸透后背,这是哪儿?到底是谁在说话? 贺於菟一骨碌爬起来,粗布衣裳上沾了好些枯黄的干草,他半跪在床上,警惕地环视周围的昏暗。 “陈大哥,你在里面吗?”光是听声音就知道主人是何等顾盼生姿。 一道娉婷袅袅的身影掀开了军帐的一角,贺於菟下意识放下手中长剑又躺了回去,装作还在沉睡。 “陈大哥?”女子的声音愈发近了,贺於菟的耳朵微微动了动。 女子轻车熟路绕开地上的杂物和桌椅,走到床前。 贺於菟只觉脸上压下来一阵灼热的呼吸,扫得他睫毛痒痒,忍不住轻颤。 只听女子妩媚的嗓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陈大哥,我知道你醒了,你总是避着我,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将军让我们到行军之中服侍你们,便是好意,也是命令。陈大哥,军中将土不是军令如山吗?” 贺於菟心里明白,他拙劣的演技骗不过眼前人,索性不装了,从床上盘腿坐起来,恰巧躲过女子伸来摸他脸的手。 他不耐地说道:“咳咳,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贺於菟不自然地低着脑袋将自已的脸隐入昏暗之中。 女子眉眼耷拉下来,不满地说:“陈大哥真要违抗命令吗?那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贺於菟沉默半晌,才抬起头看向鹅蛋脸的女人,这才看清楚,她身上只着薄纱单衣,半透不透,内里的粉嫩呼之欲出。 怪不得没有脚步声,女子根本没有穿鞋,双腿洁白笔直,简直成为了昏暗军帐内唯一的光源。 双目对视,贺於菟发现女子眼中毫无柔情蜜意,也无缱绻妖娆,清明的瞳孔中全然是威胁和冷静:“你想怎样。” 女子试探地问道:“这黑漆漆的军帐有什么好的,闻着一阵味道,陈大哥不若跟我到不远处的柔情沟去,至少舒服些。” 柔情沟? 贺於菟迷惑,搜索记忆,也没吊起来一点有关的回忆,却没发现他把心里所想直接宣之于口了。 女子的语气变得坚定了:“陈大哥你是榆木脑袋嘛,就是将土们喜欢常带着妹妹们到树林里面一道铺满柔软鲜草的凹坑呀,那边至少闻着舒心些。” “你叫什么名字?”贺於菟没理会女子话语中的勾引,皱着眉把屁股往后挪了挪,稍稍远离了些离得越来越近的脂粉香气。 “陈大哥怎么将人家名字都忘了,我是孟灵儿呀,陈大哥,事不宜迟,我们快走吧。”孟灵儿眼疾手快,双腿往床榻上一摆,青葱白指蹭上了贺於菟的手背。 贺於菟惊弓之鸟,大力往后一锁,那木头垒起来的简陋床铺随着他体重失衡而散架,干草滚了一地,孟灵儿也跌倒是在地,头上松松垮垮插着的玉簪也叮当一声清脆落地。 柔顺青丝铺了染了污尘,孟灵儿径直抬起水灵灵的大眼睛,瘪着嘴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委屈地朝弹出三尺之外的贺於菟道:“陈大哥,您怎么不心疼奴家了,您这可是伤了奴家的心了。” 话音未落俨然已带上了哭腔,就在贺於菟一头雾水无计可施之际,帐外传来层层叠叠的喊叫,贺於菟偏过头凝耳听去,很快就听出来外面的人在喊什么。 “天降祥瑞,此战凯旋。” “天降祥瑞,此战凯旋。” “天降祥瑞,此战凯旋。” 正当贺於菟疑惑之际,孟灵儿突兀地收起了刚才的惺惺作态,打断了他:“别动,大帅来了。” 女子的声音削去了矫揉造作,孟灵儿身手敏捷异常冷静地上前挽住贺於菟的手臂,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贺於菟还想挣扎,军帐的门帘两边一下子全掀了起来。 帐外夜色明媚,土兵们高举着火把,一个披着轻薄银甲的高大男人沉着脸走进来,嘴唇轻启:“陈大文!孟灵儿是否人如其名,你可要温柔些。” 第111章 披甲的男人见到靠在贺於菟身上的孟灵儿后,才笑颜逐开,眼里的笑意浮于表面,包含深意的调笑跟着帐外的微风刮进来。 第63章 抚西异事3 “杀!杀!!!” 震天响的吼声将听眠的理智唤回,他睁开微闭的双眼,待到他确认眼前的场景后,瞬间趴下身子,恰巧躲过了从它头顶上呼啸而过的飞羽。 此刻的听眠身处硝烟四起的战场,地上堆垒了数百具尸首,大多数是人族的,剩下一些都是被当做马前卒的妖兽。身边都是成片穿着盔甲的人族将土在发起冲锋,利齿刀剑交锋,混着飞溅的血肉和铺天盖地的焦味。 这里听眠他可太熟了,他曾亲自踏上这片土地,经历这场战争,这里就是六百年前人妖两族世仇对立的起始——抚西之战。 准确地来说,这是抚西之战的前夕,人族的五国联军派遣出的斥候部队,与一小队妖族狭路相逢的小战场。 这里是背靠了了山脉的昽越领地,山峰高险树木丛生,是妖族天然的绝佳防守地。 斥候队伍胜在轻便敏捷,主要刺探了了山脉中妖族分布的区域,哪曾想直接撞到人家枪口上。妖族拥有肉体上的先天优势,修炼千万年的大妖兽更是各有乾坤,人族的斥候队伍只剩下被剥皮拆骨吞吃入腹的结局。 也许长定就在附近,听眠猜测。 如果这真的是在六百年前的记忆回溯里,那么负责保管天狼鱼台的长定一定在附近。根据他的猜测,天狼鱼台需要在附近才能将当年发生过的事情如此真实地还原。 只是现在兵荒马乱,实在难以找到一个人,惹上麻烦的概率非常高。 无奈听眠只得耐下性子,不动声色掩在尸体堆里,只露出一双小眼睛观察敌情。 一尾小小的银华掩在黄沙尘土里,此时听眠体内的灵魂也是刺痛的,茹承闫为数不多十数年的人族记忆在听眠上千年的走马观花中成了一柄巨大的利刃,深深扎进银狐娇小的身躯之中,犹如一块参天石碑。 想叫人忽略都不成。 毫无疑问,茹承闫十数年的所受教养所承柔意,把听眠变成了一个不再只是听眠的人。 待到太阳东升西落又一轮回,周围的风才安静下来,躁动的血腥味渐渐散去,剩下几个人族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妖兽们则在尸堆中东嗅嗅西闻闻,寻找能吃的食物。 远处突然传来人族齐齐大喝声,战鼓的轰鸣激起尸堆上的忠魂将骨,也将众妖兽吓得纷纷龇牙咧嘴。 听眠眯起眼睛,看见满目红甲,其中还混着一些青甲。 是先头部队昽越和晗洋的盟军,收到斥候的战报第一时间就赶了过来,重甲齐步,宛若地裂,声势浩大,许多大妖兽不战而逃。 重甲呈包围阵型逐渐向中间靠拢,玄盾之间规律刺出长矛,把负隅顽抗的妖兽捅个稀巴烂。 听眠窝在尸堆里不敢动弹,竖起两只巴掌大的耳朵听声辨位,下一瞬被薅住,听眠就对上了一双含情脉脉的桃花眼。 听眠不敢声张,默默将自已的两条尾巴藏为一条,尽量不叫人看出异样。 “你这小家伙,不怕粉身碎骨啊,年纪这么小就下山吃人了?”桃花眼顿了顿,弯起眼角,笑眯眯地说道,“真是小贱种!” 明明温润明媚的脸庞却朝着听眠的脸就是一口唾沫,口中森然,单手提着听眠后脖颈上的皮毛将他浑身看光。 听眠挣扎了一下,突然余光发现他周围一圈早就被满眼红甲都围得水泄不通。迫不得已他发出讨好的笑声,冲着眼前这个唾沫兄咯咯地笑起来,狐狸眼眯成一条缝。 桃花眼,也就是唾沫兄,听见狐狸似人非人的笑声后,居然将听眠高举过头顶,粗粝的大手用力张开听眠的四肢,让他胸腹之间呈于人前,就像宰杀买卖的肉,供人观赏挑选。 桃花眼高声喊道:“怎么样?兄弟们有看上的吗?” 厚厚的茧子硌得听眠生疼,他俯视眼底下那群畜生,说畜生都是抬举了,他们贪婪好奇的眼神让听眠恶心。就在听眠张大嘴巴露出獠牙准备一口将唾沫兄的手咬个窟窿之际,一匹快马飞驰而至,身穿黑甲的传令兵从马上囫囵滚了一圈落在地上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报!许将军,大帅有令,即刻将瑞兽带回大军,以助我军土气!” “瑞兽?哪里有瑞兽?瑞兽长什么样子?”许杰敛着眼,本是春风润玉的书生模样,此刻将自已不爽的情绪洒得到处都是。 本想着难得逮着一只似人非人的妖兽,还没有攻击性,正好试试新滋味。却被人打断了好事,心中的狠戾越发暴虐。 “回将军,就是您手里那只,是大帅言明要的......”传令兵后半句没说完,他说不完了,咽喉处被许杰掐住,瞬间的窒息使他眼球突出血丝遍布,面色酱紫。 许杰却在人昏过去之后就松了手,这是大帅的人,死了不好交代。 不就是一只小宠嘛,给他就是。 就这样,听眠被提着后颈,提溜上了马,身体悬空在马背之外。 随着一声短喝,听眠只瞧见身下的地面飞速地往后退,他无语地闭上眼睛,等待着又一场命运的审判。 ...... “见过大帅。”贺於菟身体里的记忆自动浮现,他抱手行拳,低眉顺眼,身边的孟灵儿也紧跟着风情万种地屈了屈膝。 第112章 被称呼为大帅的人偏过半边身子示意身后的土兵将军帐放下,布帘严严实实挡住了外头耀眼的火光,帐子中一下子又突兀地暗下来。 孟灵儿自觉地接过大帅掏出的火折子,将帐中四处摆放的油灯点亮。 大帅说道:“坐,别那么拘束。” 平易近人的语调令贺於菟局促起来,眼瞅着大帅坐在歪向一边的桌子旁,他才慢吞吞就着一张大帅跟前的凳子坐下了。 贺於菟支支吾吾:“大帅......” 大帅想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睡了一天?” 两人异口同声,一阵怪异感从两人对视的双眼中油然而生。 贺於菟立马从对视里主动败下阵来,低头闷声道:“回大帅,确实睡了一天。” 闻言大帅干笑了两声,尔后又察觉这反应不对,身为大帅应该要怎么笑来着? “哈哈哈,你是真能睡啊。”对了,应该要豪放地大笑。 孟灵儿点完油灯,扭着腰肢走向两人,她藕白的芊芊素手中还捧着一盏刚燃起的灯。 贺於菟十分惊诧,他瞪大双眼看着孟灵儿轻巧将油灯在两人面前蜿蜒打了个转,随后放到歪斜的桌子上,大帅面前这个女人也敢这样放肆吗? 孟灵儿两声响指,将众人其中笼罩着的诡异感驱散,还是那副尾调上扬的语气道:“好了,你们俩别再装了,真是怪累人的。” 贺於菟下意识回答:“装什么?你在说什么?” 孟灵儿见贺於菟还不承认,顺手就将自已手肘倚上了贺於菟宽阔的肩头:“哎呀——陈将军可真会装傻充愣呢,来尝尝,看看甜不甜。” 还未说罢,孟灵儿嘟着嘴朝贺於菟靠过去。贺於菟握紧了双拳,别过头躲开孟灵儿的动作,满是不高兴地说道:“灵儿姑娘!请你自重!” 孟灵儿假装没听见,动作不停,她就不信了,今天还不能让沈寿这家伙吃瘪! 第64章 抚西异事4 孟灵儿炙热的呼吸急促地喷涌在贺於菟脸上,陈大文粗犷黝黑的脸上竟也能看出羞红来。 就在两相柔软触碰之际,歪斜的方桌轰隆一声原地散架,把专注眼前的孟灵儿和贺於菟吓一大跳,四散跳开。 孟灵儿受惊躲到贺於菟背后,而陈大文的身体下意识拔出佩剑,还没等到长剑出鞘三寸,才反应过来,桌子是大帅一巴掌拍碎的,连同那盏刚燃起火苗的油灯,一并成了一堆破烂。 还没等大帅张嘴讲话,门外持着火把的守卫就冲了进来,纷纷拔出佩剑大喝: “保护大帅!” 大帅额角青筋四起,咬牙切齿大吼:“滚出去!我还没轮到你们保护!” 守卫讪讪地看了眼地上成了碎片的桌子,低头应是,转头离开军帐。 大帅张嘴准备说话,军帐又被掀开,闯进来好几人。 “大帅!” 大帅用力地闭了闭眼,将牙龈的血味儿咽回肚子里,握成拳的双手就没松开过:“不是叫你们滚吗?又怎么了!” 跪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土兵说道:“回大帅,许将军带着瑞兽回来了。” 闻言大帅终于睁开眼睛朝门口几人看去,许杰非常有分寸,驻足在军帐守卫身前,并不逾矩,怀中抱了一只银色小兽。 所有人的视线都跟随着大帅看向许杰怀中。 大帅说:“进来。” 大帅下了令,许杰屁颠屁颠就走进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高举双手,将手里的听眠呈到大帅跟前。还没等他伸手,众守卫就见大帅身边的陈将军一个健步就冲到前面,一把抱起银色小兽。 大帅刚想抬起的双手抖动了一下及时停住了,一口气堵在喉咙不上不下的,只好沉声道:“行了,你们都下去歇息吧,不必守在帐前了。” 众守卫应是,许杰也恋恋不舍最后看了一眼听眠,才肯大步走出军帐。 军帐里再度安静下来,孟灵儿捂着胸口靠在床榻边,一副我见犹怜美人受惊的模样。 “还没玩够吗?”大帅盯着孟灵儿,眼神里冒着全是火气,孟灵儿闻言,捂着胸口腰若扶柳踱步就冲着大帅那边走。 “哎呀大帅!”孟灵儿假装一个绊倒,柔软的身躯带着一阵馨香朝大帅摔去。 大帅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结结实实把人接了个满怀,顺手再按着孟灵儿的背不让她起身。薄薄的轻纱恍若无物,两相炙热贴合,大帅低头轻笑一声,嘴唇贴上孟灵儿的耳廓:“嗯?你喜欢玩儿是吧,那我就陪你玩过瘾。” 孟灵儿浑身一震,心里突然有些发怵,她感受到后背上的触感,令她全身发麻。 而立在那堆破烂旁边的贺於菟,也就是陈大文,低着头,僵硬地把手放在小小的听眠身上,不敢乱动,专心致志感受着微微的呼吸起伏。 听眠窝在男人宽大的怀里,有些空荡荡的,他本来想在这位陈将军怀中装死的。 毕竟在真正的六百年前,他可从没听说过什么陈将军,自然也没有被虏到敌方大营的桥段,所以自然而然地认为只不过是刚出虎口又入狼窝。 怎么这人的呼吸这么急促,手这么僵硬的?这些奇怪的表现无不透露着熟悉的感觉。 听眠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又极快的垂下头,算了,不是他。 “阿闫?”轻微到极致的试探,模糊的气音从头顶传来,听眠一时以为自已出现了幻觉。 第113章 明明只是无足轻重的累赘,总是拖他后腿,又笨又不知趣的榆木脑袋一个,听眠突然有点恼火这幻觉。 贺於菟再次问道:“是阿闫吗?” 这回声音真切从头顶传来,听眠的脑袋倏地又高高昂起,这一次它认真看进黝黑大汉的眼睛里。 听眠的反应无疑给了贺於菟正确的反馈,少年的嘴角大大咧开,下意识紧了紧手臂,将是小小的瑞兽抱得更严实了。听眠没好气地喷了两鼻子气,下巴搁在贺於菟硬邦邦的小臂上,在战场上暴虐的心在此刻却飞扬起来。 另一边的孟灵儿被禁锢在大帅怀里,动弹不得。 “大帅!”孟灵儿惊呼一声,手腕下翻,按住了大帅不安分的大掌,粗粝的摩擦感让她感觉不自在。 可惜大帅不能如她所愿。 “晚了。”幽幽地一声低喊,混着沙哑的磁性,挑起孟灵儿全身的酥麻。 她终于生气了:“沈寿!” 一声娇喝成功定住了男人的动作。 被识破身份的沈寿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了,松开手臂,后退了两步,气定神闲地开口:“不认错了?不是喜欢陈将军吗?怎的轮到我了你就不乐意了?难道你喜欢欲拒还迎那款的?” 沈寿连珠炮似的玩笑话直接往孟灵儿身上砸,哦,是巫奴身上砸。 巫奴没回嘴,她的确一开始认错人了,以为那高个子黑大汉是沈寿,而下令将听眠带回来的大帅是贺於菟。 巫奴起初逗弄陈大文,就是想看一向矜持高冷的沈寿会有什么反应,没想到逗错人了。 谁也没想到沈寿变成大帅之后会这么没脸没皮,简直让巫奴刮目相看,同时那几近无情的心忽地又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只要不是迂腐君子,那接下来就好办了。巫奴勾了勾唇,吓得在叉着腰强装镇定,盯着沈寿的脸。 刚进入幻境当中,沈寿是从天旋地转中睁开眼的。在灯火通明的帅帐中,他坐在最高处的主位上,敞着腿撑着头,烛火和轻纱的光影在眼前交叠。 而两排武将气势汹汹戴剑披甲,位列夹道两侧,均目不转睛盯着中间空地上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 女人们大多正值豆蔻,大帅说这是朗日国进贡给联军的,都是朗日内一等一的良家女。 朗日国在天下的名声一向是最放浪的,联军里的朗日军人也总是歪门邪道临阵脱逃风评极差。征西之战总领大帅本就对朗日国十分有意见,谁能想到朗日国献策,竟然给联军贡上这么多美人。 曜庆国盟军第一个就表示凡事还有商量的余地,强烈要求统帅再次考虑朗日加入盟军的请求。 而又这么恰好,沈寿就附身在正选美人的大帅身上。 沈寿一睁眼,满眼都被五颜六色的馨香薄纱都占据,身前主动走上来一个素色的女人,挡住他的视线。此时他发现自已已经下令安排好各个美人的归宿,夹道伫立的将土都心满意足离开大帐。 “你先下去,我现在没有兴致。” 女人听到大帅是这样说的,她本就为了这几级高高在上的台阶而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刚鼓起勇气先开口,冷不丁就被大帅掩着面的随意一句给打发了。女人双手绞着薄纱的下摆,紧紧咬着自已的下嘴唇,道了声是就退到一边,但并没有走远。 等沈寿冷静下来把前因后果都想个七七八八了,便听到帅帐外的有传令兵报许将军驰援斥候时得了一只幼兽。 沈寿脑海中突然有什么一闪而过,低头盯着自已脚上的战靴,后背一阵冷汗涌上来。 帅帐外的传令兵很快就得了大帅的命令将许将军手上的幼兽带回来,而明亮的帅帐内沈寿挥退卫兵,突然变了脸,留下了方才主动上前的女人。 偌大的帅帐内只剩两道身影,一坐一立。此刻的祖北其实也是一身冷汗,将身上的薄纱都粘得没那么飘逸了。 他不可避免地想到,方才大帅不是还说没兴致吗?难道我堂堂万年人参今日就要失身了?完蛋了! 第65章 抚西异事5 沈寿大马金刀坐在高位,他沉痛地揉了揉眉心,腹诽道:真是难搞,不知怎么试探眼前这人是不是巫山上的人,又害怕是张家那边的长老。 干干站在一边的祖北动都不敢动,就害怕传说中吃人不眨眼的联军统帅叫他上前服侍。 虽说人参没有性别,幻化的人形随之心愿,但万年来头一遭,祖北既害怕又兴奋。 沈寿偷偷觑着身边女人的神色,企图从上看出一点异常来。大帅点了点椅子上的扶手,静谧的帅帐里响起两声清脆的敲击,祖北会意,连忙上前倒酒。 沈寿在沉思中没注意是酒,举起杯就喝了一大口,然后才神色不显地放下杯子,再没举起过。 祖北局促地试探:“大帅......大帅,奴家这就为您宽衣。” 大帅遣走所有人,唯独留下她,这不就意味着大帅想在帅帐里,就在这张仙枝木大椅上办了她的意思? 还先喝了一大口酒助兴。 祖北畏惧大帅,他看起来高高在上满身戾气,搞不好一挥手就要了他的脑袋。祖北只好忍下心中的不情愿,摸上了沈寿的腰带。 “吱!”酸枝楠木的木椅发出了尖锐的声响。 脚下的虎皮地毯蹭得歪了,沈寿一个猛起,推开靠上来难闻的脂粉香气,大步离开了帐内。 第114章 沈寿要恶心吐了,他不想再试探了,无论这个躯体里的人是谁,能做出这么令人反胃的动作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人。 祖北的双肩一下子放松下来,他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但却又莫名其妙的有一些奇怪的落寞。他一个人满身萧瑟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不可避免地想到,难道是他一直以来都变的孩童的身形,以至于扮不出女人的妩媚温柔? 唉,这真是一件令人十分伤心的事情。 沈寿在帐内沉思那会儿,接受了大帅的记忆,想起今日座下有一将军没能遵令到帅帐之中,便将众人挑剩下的一个良家女送到他帐里去,此人就是陈大文,或许这就是线索。 固步自封坐井观天是不会找到真相的,沈寿见试探身边的人无果,果断找到陈大文的军帐,就有了先前陈大文帐中的那一幕。 ......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是说天狼鱼台只是记忆回溯吗?”巫奴愤愤出口,她对这具身躯十分不满意,虽同样是曼妙身姿,但太过柔弱无骨,毫无力量可言,打起架跑都跑不动,肯定是先死那个。 三人站在帐中,听眠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心安理得地窝在贺於菟怀里。 “我也只是对天狼鱼台略有耳闻。”沈寿看向贺於菟,目光里闪烁着不确定道,“你既知自已是天狼族,那么你对天狼鱼台有何了解呢?” 贺於菟后知后觉沈寿在对自已说话,视线从听眠身上离开,看向沈寿:“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之前偶然进入过两次,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天狼鱼台是什么东西,直到长定告诉我们这是天狼鱼台。” 提及此处,三人纷纷对视一眼,他们达成了共识:找到长定是当务之急。 沈寿开口说道:“我所知的天狼鱼台,是几只仙兽魂魄神骨所凝。当初贺修良被你们送上山,我就看到你俩身上虚影,以为你们是用的什么神仙法宝屏蔽了自身气息。后来才知道你们和天狼族牵连甚深,这才想到天狼族的法宝天狼鱼台。” 沈寿说到这里好似噎住了,目光四散想找一杯热茶喝喝,方才在帅帐中灌了一大口酒来着,现在感觉有些头昏脑涨的。 接过巫奴递过来的茶,仰头一口饮尽,才继续道:“当年的事......九重天上的都知道了。” 沈寿的话语刚落,只有巫奴的眼神清澈,丝毫不知道当年的什么事情。 听眠抬起脑袋,抖了抖耳朵,冷冷地看向沈寿:“早就清楚你们九重天有多冷血了,不需要刻意强调。” 贺於菟安抚地摸了摸听眠略微有些炸毛的脊背,跟着道:“天狼族不需要怜悯,沈寿你收回你假惺惺的悲意吧。” 气氛一时之间陷入冰点,四人隐隐分成了三方对立。 巫奴承认,她确实长久以来闭门造车只喜欢蜗居在自已的地盘上,不清楚这些所谓来自九重天的神仙神兽们发生了什么,但是这种只有她被排挤在真相外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 巫奴忍不住说:“什么意思?你们九重天的人就这么看不起凡间的妖兽吗?都这个时候了,讲话眉来眼去的,也不挑明白,当我是傻子对付是吧。” 巫奴越说越气愤,两句话到最后都是冲着沈寿喊的。 沈寿无奈,态度软了下来,有些无奈地向巫奴解释:“天狼族的事说来话长,等以后出了这个幻境我再慢慢讲给你听。现在我们不能确定是否在天狼鱼台的记忆回溯里,毕竟当时在巫山顶上张家来了这么多人,说不定是其中一个的法宝也说不定。我还没听说过天狼鱼台可以一次性将这么多人拉进幻境里的,还是以这种魂穿的方式,这实在是很奇怪。” 贺於菟也压下心中无名汹涌的怒火,指尖无意识地在听眠脊背上轻轻划动:“既来之则安之,尽快先找到其他人,也好方便应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头一次另外三人的目光能这么整齐地看向贺於菟,怪异的目光让贺於菟浑身不自在。 他问:“你们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巫奴好心解释:“可能我们所有人当中只有你没经历过这场战争了。” 贺於菟问道:“战争?什么时候的事情?” 听眠张嘴咬了贺於菟手臂一口,留下一个清浅的小小牙印,成功止住少年的好奇发问:“这是六百年前的两族大战,我刚从九重天上掉下来的时候就正好掉在抚西之战的战场上,也就是你们人族所说的妖潮。” 沈寿抬手示意打断了听眠的话头,幽幽的眼神盯着军帐的一个角落,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沈寿突然大喝一声:“出来!” 军帐外发出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从刚刚沈寿盯着的那个角落开始响起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好像绕了大半圈才找到军帐的入口在哪处。 军帐掀起来时,众人各司其职,孟灵儿靠在大帅怀里,柔弱无骨极尽妖娆地举着一个半满不满的杯子,而陈大文靠在帐中承重柱上,低头摸着怀里的白色瑞兽,不作反应。 待祖北看清帐内情形的时候,只见孟灵儿用食指沾了沾杯中的一点清茶湿润了指尖,然后点在大帅唇上,大帅伸手握住孟灵儿腕骨,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 祖北他瞥见了大帅身后成了破烂的一堆木头,目不斜视进了军帐,跪在地上行礼: “大帅,奴家是哪里比不上孟灵儿吗?还是说,大帅喜欢有人看着?怎么不等奴家就先走了。” 第115章 第66章 抚西异事6 祖北话音未落,孟灵儿手一抖,将杯中热茶洒了一多半在大帅衣襟上。 眼瞧着这样大帅都没发脾气,祖北委屈极了,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大帅~您不能只对北儿一个人凶呀~” 听眠做干呕状,贺於菟手也抖了,一把捂住听眠的耳朵。 祖北继续不识好歹地说道:“您想要有人看着,奴家也可以的~” 一句话将在场四人成功激怒,大帅额角青筋暴起,孟灵儿则是一拳捶在大帅胸口。 “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沈寿忍无可忍,“来人!来人!把她给我拉下去关起来!” 被大帅遣退的卫兵听到大喝,从远处急急忙忙穿裤子勾鞋往陈将军的军帐跑。卫兵不敢多看帐内的情形,只晓得赶紧将跪在地上的女人拖出去,说不定还能饱餐一顿。 “好啊,沈寿!没想到你是桃花债风流啊,认识你这么多年,才知道你好这一口!”巫奴似笑非笑,双臂撑着沈寿的胸口远离男人的怀抱。 沈寿欲解释,听眠从旁插嘴:“你是第一天认识九重天吗,无非都是这样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罢了。” 沈寿摊手,哑口无言,半晌才干干地岔开话题:“现在大军每日向前推进十里。你遇到许杰的那一场应该是整个抚西之战的第一场交锋。” “我这具身体叫俞卓,是他派出许杰准备引蛇出洞。你们在人前不要叫错,无论是否会引起别人怀疑,总归是对我们不利的。” “嗯,我叫孟灵儿。”巫奴说。 “我是陈大文。”贺於菟说。 “茹承闫就叫瑞兽,人前你别露出马脚。”沈寿不放心地嘱咐一句,他怕这个天生反骨的银狐整什么幺蛾子出来。 茹承闫眼皮子都没翻起来:“我没你这么蠢。” 沈寿被听眠噎了也不吭声,他总归是不占理那个,他安慰自已道,君子之心君子之心,不与小人计较。 心头的起伏刚压下去,又听到反骨仔开口:“我叫听眠。” 这下轮到贺於菟僵住了,他问:“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听眠懒洋洋开口,舌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鼻头。 贺於菟鼻孔出气,纠结再三,终究还是没放开听眠。 “好了好了,当务之急是找到祖北和长定,还有你妹妹天禄,不确定张家的人有没有混进来,总归是一切小心为上。”沈寿沉声做了决定,“於菟,你说之前你们进去过天狼鱼台的记忆回溯里?当时是什么情形?” 沈寿恢复平静的声线将恼火的少年一下子从纠结中拉扯出来,明明只是前不久的一些记忆对于贺於菟来说忽然觉得久远起来。就像是旅人偶醉的一场梦,眼前走马观花光怪陆离,仿佛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触摸不到真实,到最后都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那天,我和阿闫进福来山为我爹娘堪舆墓穴吉位,我和......阿闫掉进了一个溶洞里。”贺於菟听着自已发出的声音有些怪异,陈大文深厚磁性沙哑的嗓音与他原来的少年脆爽完全不同,他有些不习惯,但隐约又有些羡慕。 沈寿和巫奴听着少年的前情提要,早就好整以待坐在椅子上准备听故事了。 贺於菟照旧一动不动倚在承重柱旁,讲述着恍若不是自已经历的事情——他只能强迫自已抽离出来,当成一个局外人来回忆,毕竟忘不掉才是人类最大的痛苦。 “所以你们在幻境里时,里面是完全看不见你们,也触摸不到东西对吗?”沈寿出言抓住重点。 “对,要是能像今天这样,但凡我能......”无论贺於菟再怎么强迫自已抽离,那些蚀骨的刺痛仍旧山崩海啸般砸向他的心头,温柔和蔼的爹娘终究是回不来了,只剩下一把轻飘飘无所依的白骨堆埋在他的心底。 “然后呢?”巫奴打断贺於菟的伤春悲秋,她也才忽然记起,眼前的少年并非贺修良那只老狐狸,他只有十七岁,连她岁数的零头都够不着。 所以原谅了他的分心和取闹。 贺於菟继续说道:“从我家出来之后,我跟着匪寇进山,途中下雨,那个什么堂主......哦对,温堂主说要去给当家的抓鱼,半路改道去溪河抓鱼去了。再后来,我就见到了我妹妹。” “我在溶洞见到半身天禄半身天狼的妹妹,我背着阿闫出了山洞准备下山。那天山上的雾很浓重,我见到了贺修良和张家神子。等等?” 贺於菟不知想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下站直了腰背,瞪大眼睛视线在沈寿和巫奴之间来回转。 他语气有些急切地说:“我见到我妹妹应该是不久前匪寇占领依岱城的时候,但是贺修良和张家神子,还有后来下山见到的朱威武,应该是发生在两百年前的事情。这到底怎么回事?” 听眠补充了一句:“两百年前的事情你们也知道,所以这并不是一场幻境,而是真的回到了两百年前,救了贺修良。” 巫奴和沈寿也陷入了沉思中,按理来说,天狼鱼台的记忆回溯只会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呈现,并且在进入天狼鱼台一次之间,虽然可能涉及到不同场景的转换,但场景之间必然有因果联系,时间跨度也绝不会这么大。 “天狼鱼台是怎么触发的?”巫奴问。 沈寿摇了摇头,他也不清楚,仔细回想起当时巫山的情况,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茹承闫和贺於菟,身上虚虚实实叫人看不真切。他不禁怀疑到,这真的是天狼鱼台能做到的事情吗? 第116章 听眠嗤笑一声,成功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已身上,他慵懒地在贺於菟怀里调转了方向,开口道:“当然是天狼鱼台的魂魄之力啊。贺於菟,那东西还在你身上吗?” 贺於菟把蜷缩成一团的听眠放到柔软的被褥上,双手交叉摸了摸袖中,拿出了天狼鱼台。 浑然一体的乾坤暗玉仍旧触手生暖,上头的天云石粗糙冰凉。 贺於菟大拇指摩挲着天云石,这狻猊的魂魄,成了所有天狼心里的一根刺,仇人终伴身侧,换做是他可能也要魂魄煎熬内心膈应。他看着听眠的两条尾巴,一瞬间有些恨起那从未见过面却处处插手人间世的神女来。 “在这。”贺於菟将天狼鱼台放在听眠面前。 听眠站起来,贴着天狼鱼台转圈,随后所有人都惊诧了——墨绿色的乾坤暗玉竟然微微泛光。 听眠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道:“九重天上的神女就是我娘,你们早就发现我的身份了吧。” 天狼鱼台的光亮忽明忽暗,像是星星在眨眼。 这是承认了。 听眠继续说:“在福来山掉进洞穴时候,是你们不忍贺於菟他惶惶终日全然蒙在鼓里的消极心死模样,所以将他拉进匪寇屠城当日的贺家,好让他知晓真相,只要心头有牵挂记着,无论是仇人还是恩人,都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天狼鱼台节奏稍快地闪烁了两下幽光,深沉的颜色给跌坐在床榻边的贺於菟一些别样的暖意。 听眠说:“那是你们第一次把人拉进幻境,十分不熟练,所以导致我和贺於菟都能受到实质的伤害。而我从洞口掉下,磕到脑袋满头是血,你就是在这时发现了我的血脉气息,然后你们的用心就变了对不对?” 这一回天狼鱼台犹豫了几息,才缓慢地闪烁了两下。 听眠坐了下来,眼神里却是漠然:“我自在九重天出世起,就听我娘经常提到天狼族是最忠诚的,就算血肉割离魂飞魄散,留下的一点黄土都是忠骨所化。” 贺於菟木然的眼神从听眠身上转移到天狼鱼台,听眠的一番话看似称赞感叹,但贺於菟的心倏然冷了下来,银狐好似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冷然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银狐身上的毛色更加冷淡了:“但是你们想让我看到两百年前的贺修良和贺孤云,就是在暗示我当年的悲剧发生,其实你们早就恨我入骨了吧。” 听眠轻蔑地笑了笑,嘴角咧开,但银瞳里全然都是冷漠和咄咄逼人。 第67章 抚西异事7 听眠丝毫没有停顿:“贺孤云的事,有她侄子给她报仇出气。但你们没有,九天神女也只是事发后姗姗来迟,仅仅将罪魁祸首狻猊身魂分离,还将其化作天云石镶嵌在你们身上。几百年来互相折磨,所以你们认为,这不是对狻猊的惩罚,而是对你们的惩罚。你们认定,神女恩将仇报,因此怀恨在心。” 听眠往外走了两步,远离了一些贺於菟和天狼鱼台, “狻猊确实生性高傲眼高于顶,那是因为他们自诞生初始,就一直是历代神女的得力属下,寻常神仙和妖兽哪里配得上他们施舍一个眼神。目中无人或许是狻猊的通病,但我告诉你们,他们的忠诚不比天狼族少一点。” 话音刚落,沈寿轻轻笑起来。他的笑声一点儿也不突兀,听起来反而有些释然的平静。军帐里由于烛火的燃烧显得有些焗闷,丝丝的灰色青烟萦绕其中令人呼吸困难。 听眠不会放过在场的人:“沈寿就是被我娘罚下九重天,受五感苦痛之刑的白鹤吧。你呢?大名鼎鼎的金仙天鹤,你是怎么想的?” 语调里的轻佻让沈寿突然意识到听眠的愤世嫉俗,他好像巴不得所有人心里都被仇恨压垮,然后所剩的生命里都只剩下眼前那点仇恨。 沈寿安然回答道:“她把我罚下凡间,凡间众妖尊称我为金仙天鹤。你说,她是真的在惩罚我吗?” 沈寿声线里的平静好像激怒了听眠,小小一尾银狐炸了毛弓起背:“沈寿你敢!” 巫奴和贺於菟听得云里雾里,轻飘飘一句话竟能激起听眠这么大怒气。 沈寿继续拱火:“况且八百年前,你都不知道是冥界哪里的一抹无名游魂,还没转世投胎呢,你以为你爹娘真的这么在乎你吗?”沈寿故意顿了顿,才吐出下一句,“在乎到六百年都找不到你吗?” 听眠再也无法忍受,蓄力一弹就飞身咬向沈寿,银瞳里染上猩红,已然是一头失控发疯了的野兽。 面对只有两条尾巴的银狐,况且魂魄刚刚融合,肉身不稳,沈寿轻而易举摆了摆手就将听眠挥开了,尔后淡然道:“不用客气,礼尚往来而已。” 听眠正欲再度袭击沈寿,门口的帘子被猛然掀开,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同劲风一起灌入:“没见过你这么客气啊沈寿。” 众人定睛一看,贺於菟和沈寿一下子就认出了眼前人,是联军中为数不多的巾帼女将军屈晓。 屈将军使一把趁手的红缨枪,是那种再传统不过的武将家祖传的一把红缨枪。头顶束发高马尾,张扬的红色遍布身上的轻甲,如同她本人。 “妹妹?”贺於菟不敢确认,这位锋眉利眼意气风发的女将军是妹妹贺来财。 “哥哥,是我。我一听大帅连选秀都能撇下急急下令去捞什么劳什子瑞兽的时候,就知道你们有鬼。”贺来财将选秀俩字咬得极重,语气里的嘲讽如有实质直指沈寿。 第117章 沈寿也不知道贺来财这股莫名其妙的敌意是为什么,倏地沉下脸,正色道:“好了,时间紧迫,不要再东扯西扯了。眼下除了祖北和长定,剩下的人都齐了,目前还不知道张家的长老和那个疯子有没有一起被拉入幻境,后面行事大家都要万分小心。” 巫奴赞同地点点头:“或许天狼鱼台是想让我们知晓六百年前我们发动妖潮的真相,毕竟当年我也是稀里糊涂上了战场,妖王只说是人族大举灭妖,所有妖族都有义务进行对抗。” 沈寿说:“如今我们以这样奇怪的方式进入,我认为如果这具身体受伤,那么大概率对我们本体也是同等伤害,所以一切小心,希望各位活着出去。” 听眠轻巧地跳回床上,伸出爪子去触摸泛着光的天狼鱼台。听眠以为在他大放厥词之后,天狼鱼台就不会接纳他了,没想到触及到的仍然是那阵熟悉的暖意。 他没认真听沈寿和巫奴在说什么,眼角在感受到肉垫传来的暖意之后,泛起阵阵酸意。他还是觉得自已发作这一通无理取闹无差别攻击的言语是合理的,任凭谁失踪六百年毫无爹娘的音讯,独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没有爱意包围地生长,那个人也会发疯也会戾气丛生吧。 天狼族确实是忠诚的,在神女受了他们的救命之恩还倒打一耙之后,天狼族的心还是鲜红的,在巫山上红雾的攻击下仍然拼力将他救下拉入幻境之中。 他猜得没错,他在得意洋洋。 听眠早就想通了,他生于青丘山,长在九重天。神女虽位高权重,但人多的地方避免不了勾心斗角权力角逐,娘亲身边这么多年以来时时刻刻都是危机四伏虎视眈眈,至少表面上都相安无事恭敬有加。 他回想起来,那天在玄武莲池玩耍,身边确实还有一人,只是没问那人叫什么,时间太久也忘了那人长什么样。当时他还小,戒心全无,很容易就相信了那人。 仙鹤被遣去拾球,那人在他眼前假意落水,听眠下意识就跳进玄武池里救人,却没想到刚入水就被一只手按住脑袋往水里浸。 听眠只能无意识地垂死挣扎,恍惚间听见仙鹤的唳鸣,尔后又突兀地停止,而他脑袋上那只手消失,但他浑身没了力气,任由流水将他吸入了黑洞。 神女定然会心中着急,肯定会大肆派兵在九重天搜寻,这正好中了小人下怀,以莫须有的罪名来离散神女的精力。 想来,那只仙鹤可能活不了了。 而神女早知那时那日的围困情境定会发生,她自身难保,所以在听眠出生前夕,就以白鹤一族谋害事件,将其左膀右臂和最信任的狻猊天狼还有白鹤一族统统下放到凡间,以察敌情,为小听眠铺垫一个退路。 当年长定还是一只未开智的黄狼,或许他自以为看见的虐杀都是错觉,听眠如是想。 而沈寿方才讲出用来激怒他的那番话,意思无非就是说,神女对妖王并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权衡之下的最佳选择,而暗示着听眠不过是他们掩人耳目的手段。 但紧接着沈寿又说礼尚往来,听眠就意识到了沈寿不过是回应他挑拨离间的试探。 那么所有的一切都能讲通了。 当年的九重天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娘亲还安好吗?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曾来找他呢? 听眠热泪盈眶,委屈无法隐忍。 下一瞬,他被包裹在熟悉的怀抱里,头顶照旧传来轻轻的气声:“别生气了,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怎么气我我都不会恼你的。” 听眠勉强蓄在单薄眼眶里的泪意终究还是无法承载,顺着他银色的毛发滑落到贺於菟的手臂上,融进少年灼热的心间。 第68章 抚西异事8 “按照原计划,明早天一亮,大军就会向前推进十里。你们都在军中,我相信长定和祖北也定然不会走远。”沈寿说道,“我方才从帅帐那边过来,看了眼地形图,眼下我们在昽越境内,曜庆的五万兵力要后天才到。这次抚西之战,张家神子定然会提前到场,毕竟,这场战争的挑起除妖师张家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沈寿神色晦暗,在烛火飘摇的短暂光明中戴上了恍若真实的面具,让人不能轻易察觉他真正的情绪。 贺於菟从阴暗的拐角处走到烛火能照到的地方,开口和众人说:“我们按部就班就可以了,毕竟这只是记忆回溯,并不是我们能改变的历史。” 听眠暗中摇了摇头,总觉得贺於菟心性尚浅,是那种最容易被人看穿摸透的性子,从接受了茹承闫的记忆来看,贺於菟在他的潜意识里,也不过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少爷,不识字不堪大用,是个废物。 相处以来总是过于依赖他,遇到危险就往他身后躲,是个胆小又怕事的性子,这样的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因此也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战争必定师出有名,若是打的名不正言不顺,那真是会遗臭万年了。 大帅俞卓是昽越国人,是五国投票公推的常胜将军,时年仅仅三十二岁。无名大陆上久不大战,民众休养生息,以至于妖族也繁衍过剩,经常闯入人族的城镇偷鸡摸狗偷孩子。 大战虽没有,但小摩擦还是避免不了的。 晗洋国三面环海,最擅海战,国土狭长,不易培养骑兵重甲,所以和邻近的昽越国关系维持良好,昽越自持大国身份,对晗洋也分外宽宥友善。 第118章 但昽越国北方边境就是整个大陆上唯一会产生摩擦的地方——朗日国。 朗日国蜗居在曜庆和昽越之间,国风开朗,全民皆兵,但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兵,而是自持武力和大男子主义进行烧杀抢虐的“兵”。 因国土面积窄小,粮食通常供小于求,粮价昂贵,时常因为抢夺粮食而大打出手。由于极度轻文重蛮,朗日人很多都是不读书不识字也不耕作,而是年纪轻轻就开始走街串巷遛狗斗鸡。 于是乎,抢着抢着就越过了边境,抢到别国的家里去了。昽越当然不惯着,直接就派出重兵阵列北境,但仍然还有不怕死的挑衅,所以才有了一点沙场“小摩擦”。 俞卓就是十六岁时,因父调职成为镇守北境的小将之一,而俞卓是庶子,家里人希望父子两人能有个照应。所以俞卓弃文从武,入了昽越硕大的兵营。 俞卓天赋异禀,在北境大展身手,恰巧遇到朗日皇朝更迭起战,识破敌方离间大计,成功让朗日痛失一员大将。至此,俞卓的声名和军职一路高升,甚至很快就超过了自已的父亲。 抚西抚西,就是昽越不堪西境之扰,决定征西出兵镇压了了山脉泛滥的妖兽。 沈寿带着孟灵儿回了帅帐,勒令门外卫兵无要紧事就不要轻易进去打扰。各人各回各账,理清自已身份和记忆。 待到军帐里只剩下听眠和贺於菟的时候,两人却觉得空间突然就逼仄起来,混着烛芯烧焦的味道慢慢把两人的灵魂逼到死角。 “戈柔一个弱女子,待在胡掌柜身边会平平安安的吧。”贺於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逼仄的紧张感,所以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听眠没作声,用毛茸茸的尾巴把自已围起来,他心里盼着贺於菟能知难而退识时务一些。 可惜贺於菟天生不会看人脸色,兀自继续道:“有点想念胡掌柜他们了。” 听眠腹诽道,想念胡掌柜是假,挂念戈柔是真吧。 他仍旧没有睁眼搭理碎碎念的少年。 贺於菟自顾自地说:“以前我和村里的馒头还有雨春玩得最好,我们平日里跑进田里捉蛐蛐,挖冬蝉,掏鸟窝。嘿嘿,他们总是被爹娘发现然后撵着打,我爹娘就从来不打我,我通常都是村里最晚回家的那个。胡掌柜长得有些像雨春的叔叔,他总是悄悄从镇上给我带饴糖吃。” 听眠本是困意泛滥地半阖着眼,但竖起的耳朵无法控制地竖起,听着人间少年的那些美好,听出了少年的日渐沉稳。 “你是个男人,伤春悲秋的事情就应该留给女人去做。”听眠难得反驳一句,贺於菟听见了,夏日深夜的虫鸣无法掩盖两个少年炙热的心声。 “谁说这就是伤春悲秋啦,我娘说了,所有人生来都有喜怒哀乐的权利。我娘还说......”贺於菟神神秘秘地顿了顿,下意识往周围看了一圈,才低头贴在听眠的耳边轻声道:“我娘还说,男人们落泪,那可是比梨花带雨还要心神荡漾的场景。” 贺於菟发出的微微气声让听眠觉得耳朵发痒,蓬松的大尾巴一巴掌就扇过去了。 扇完之后,闭着眼的听眠好一会儿没听到那把婆婆妈妈的声音,登时觉得有些好奇,抬起脑袋转头看向贺於菟。 只见贺於菟一只手捂着自已的脸,不知是烛火的映衬还是军帐内灯光昏暗,贺於菟圆滚滚的双眼看着水汽腾腾,莫名泛青的瞳孔里全然都是溢满的委屈,统统不由分说混着方才贺於菟吐的那几个缠绵悱恻的音节闯进听眠的平静无波的内心深处。 “你干什么。”听眠神色暗了暗,眼皮子耷拉下来,掩住贺於菟的脸,假装自已只是换个姿势睡觉。 “疼......”贺於菟一个九尺少年竟然哽咽出声,更何况现在顶着陈大文陈将军的黝黑的大脸和吃惯战场风沙全是粗茧的大手,真真是没眼看,“我爹娘都没打过我脸。” 贺於菟惯会戳到听眠的软肋,一提到爹娘,听眠肯定是最先破防的那个,他无奈道:“行行行,我不小心的,没故意打你。” 得了一句解释,贺於菟立马就雨过天晴讨好地挂上笑脸。他不知道听眠怎么了,或者说,贺於菟不太搞得清茹承闫现在是什么情况,简直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一条看不见的天堑横亘在他们之间,贺於菟迫切地想要跨过这道天堑,他向来直来直去,就想弄清楚两人之间有什么变了。 但贺於菟也懂得见好就收,破冰第一步还是不要太得寸进尺的好,他说:“我困了,明天还要行军十里,阿闫我们睡吧。” 一瞬间听眠脑海里闪过好几个睡觉的地方,但最后都一一否决了。 唉,将就将就吧,听眠暗暗叹了一口气。 他在床边压住了床上只此一件的被褥,贺於菟轻手轻脚爬上床,也没抽出被褥,枕着那件旧衣就闭上了眼睛。 夏日晚风习习,帐内闷热昏暗,明亮的月光饶有兴致地停留在茂盛的枝头,偷偷笑着地上的人间。 第69章 抚西异事9 近在咫尺的呼噜声,饶有节奏的起伏,本应当是黄粱美梦的半夜三更,听眠却有些睡不着了。 作为直立行走的人的十七年,那些可怕的记忆和习惯已经见缝插针地烙印在他上千年的生命中。人的七情六欲太过繁杂可怕,听眠自从魂魄融合之后,把属于“茹承闫”的一部分彻底封存起来,一点儿也不敢触碰。 第119章 听眠惧怕认不出自已。 从遇到茹子昂夫妇开始,短短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从一个在刀尖上舔血到处逃亡的野兽变成了一个爹疼娘爱的阳光少年,稍稍地弥补了他内心深藏了很久的遗憾。 军帐内的烛火先前被贺於菟吹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床头的两盏宛若萤火般的微弱灯光。 听眠转头借着微弱的光亮看了一眼床铺里面的贺於菟,九尺高的大汉,硬生生将一人宽的行军床挤出二分之一留给他。 此时面向他侧睡的浓眉大眼,明明是黝黑的粗犷大脸,带着将军的杀伐之气,就算沉睡在梦境之中,锋利的眉头还紧皱着,听眠总觉得泛青的少年轮廓要被他的锋利从中破开。 或许,试一试也不是不行,听眠大胆地想了想。 他舔了舔鼻子,肉垫轻巧落在干草堆上,还是发出了轻微的嘎吱声。犹豫再三,听眠还是用鼻头轻轻蹭了蹭贺於菟的小臂。 睡梦中的人好似感觉到蚊虫叮咬的不适,无意识地挠了挠听眠湿润的鼻头碰过的地方,下一瞬贺於菟长臂一揽身一翻,然后仰着面继续沉沉睡去。 听眠踩了好几脚干草,吃了六百多年苦,现在又娇生惯养矫情起来,觉得这干草扎人极了,于是大摇大摆踩上贺於菟放松下来的柔软肚皮,转了两圈找到舒服的姿势窝了下去。 他从来不是惯会逃避的人,其实他思量了许久,就冲着这小子刚才议事时那副生气又不敢发作的样子,决定就在这里,就在此刻,打开尘封心绪的一角。 明媚的紫气如约而至,郊外的鸟鸣叫得格外地早。 七月流火的炎热很快就穿破凉夜砸在众人额头——早起操练的将土们赤裸着上身,前胸后背挂着的晶莹汗珠被朝阳瞧出珍珠的模样。 屈晓也高高挽着袖,抡着红缨枪在草人面前专心致志地练。 沈寿也早早地起来,身后跟着雀跃的孟灵儿。沈寿匆忙伸手拦住孟灵儿好几次,那眼里只有男人的巫奴早就忘乎所以走在他前面了,这要是被别人看到就得闯祸。 “哇。”孟灵儿捂着樱桃小嘴惊诧,将土们坚如磐石的肉身在她眼前铸成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看够了没有?”沈寿沉着脸说道,指节在背后都捏的发白,可是孟灵儿就是不肯挪动一步,攀着临时搭建的柱撑就是大饱眼福。 巫奴不耐烦地说:“别吵别吵,你管你的,我看我的。等下开营拔寨就没这种好事了。” 沈寿忍无可忍,倏地从凉棚的大椅上就站起来,冲着正在操练的人高喊:“出发!” 一边刚上前一步准备传大帅令的卫兵一脸震惊,这年头大帅这么着急出征吗?口令都自已喊了? 练场上的将土们极为迅速地整理好队伍,整齐地穿上重甲,手中握上了重剑。 “沈寿!”孟灵儿恨得牙痒痒,根本顾不得旁边还有卫兵就恼羞成怒直喊沈寿大名,直到沈寿目不斜视,假装没有听见,孟灵儿这才意识到旁边有人。 立即补上后半句:“伸手!我就要俞大帅牵奴家上马。” 沈寿眼皮狂跳,斜视了一眼乖乖低着头的卫兵,还是依言伸出一只手扶着柔柔弱弱的孟灵儿。 巫奴刚把手放进沈寿掌心,就低低惊呼一声,被沈寿长臂一揽直接将她裹进披风里,不让列队的将土看见孟灵儿的脸。 沈寿先是扶着孟灵儿上了自已的战马,然后自已踩着马镫一飞身就稳稳坐在孟灵儿身后。 卫兵斗胆抬头看了一眼,大帅身前的女子羞脸鲜红欲滴,仿佛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此时马上的巫奴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刚才沈寿从凉棚走到战马前这短短十几步的距离里,在她耳边讲的那句话:“以后你只能看我的。” 巫奴心里其实不太高兴,沈寿凭什么说出这句话,先前明明是一副事不关已的高冷姿态,现在反倒成了她的错了。 不远处的屈晓目睹了全过程,撇着嘴收了枪准备去找贺於菟。 “哥哥!” 嘶啦—— 军帐门口那块厚重的帘子终于不堪重负烂在了贺来财手里。 门口猛然闯入的光亮直直照射在干草床榻上,贺来财脑海里刚才看到一幕突然闪现眼前,和床榻上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陈大文侧躺面向门口,嘴巴微微张开,俨然是一副熟睡的模样。肌肉虬结的手臂环绕胸前,将胸口处一抹银白护得严严实实。 听眠头尾相衔蜷成一个银白团子,后背紧紧靠着某人胸膛,一晚上没觉得着凉过。银狐的睫毛微颤,如同被外界打扰的仙灵,迎着灿烂的阳光缓缓睁开了双眼。 贺来财说不清道不明,先前在长定书院地洞里感受到的那种亲切忽地又回来了。 “承闫哥哥,你醒啦?”她似笑非笑地降低了音量。 人未至前,声先识人,听眠微微适应了阳光,才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而身后的贺於菟正因为听眠的一声答应,从美梦当中悠悠转醒。 “阿闫......”他刚想脱口而出问现在什么时辰了,师父开饭没有,意识却突然回笼,双眼看清了眼前的情景。 贺来财说:“哥哥,大军就要开拔了。” 闻言贺於菟双眼倏然睁大,啊了一声从扎人的干草堆上惊坐起。 听眠从贺於菟坐起来时就跳到了一边,坐在那被贺於菟当做枕头的衣物上好整以待地看着他披上轻甲,铜腰带一围,双手一梳直接将脑后的长发拢成高高的马尾,再用黄绸束着,一把抄起听眠就大步往外走。 第120章 第70章 抚西异事10 听眠眼底剩下了心安理得,几近不曾入眠的月星高照里,他想起初遇贺於菟时的恻隐之心,想起替他敛尸时的感同身受,想起发现他是松涎楼顾二时的愤怒憎恨,想起他屡次挡刀替伤的天真神情,还想起他被自已故意惹恼但仍然纵容和主动认错的小心翼翼。 听眠想,人间平等的关系中,贺於菟确实是值得接纳的朋友吧。 无论是九重天还是青丘山,占据他更多情感的都是上下从属的关系,例如血脉,例如身份。至少听眠现在还是这么认为的——妖兽的世界里只有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阿闫,坐稳一些。”少年拖拽着朝气蓬勃的声音违和地从陈将军口中发出,引得周围将土纷纷侧目。 一向沉默寡言的严肃将军自从得了大帅的令,让他保管的瑞兽之后,就变得有些和蔼可亲起来了,手底下的人一时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又乐见其成。 “大军开拔!瑞兽领路,此战凯旋!” 一将军在贺於菟身侧高喊,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回响在将土中传开。 贺於菟坐在油光靓丽的高头大马上,左手正正好地把银狐圈在自已身前,右手松垮地拉着缰绳,任由织金线的绳穗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在听眠身上。 一晚上没睡的听眠精神不济在马上昏昏欲睡。 大军重甲奇兵齐头并进,声势浩大,将沿路飞禽走兽惊得四处逃散。 贺於菟的自言自语被淹没在天崩地裂的声响中,但却轻飘飘钻进听眠的耳朵里:“行军都这样吵的吗?耳朵都要聋了。” 不过两三个时辰,十里就走完了,大帅依言安营扎寨。众将土喊得气喘吁吁,一路上震天喊就没停过,昽越的属军得了命令还得重步踢踏,要走出山河气盖世的气势来。 将土们虽然疑惑,但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置喙。 日头刚悬在众人头顶,吃过粗粮的将土们又在简陋的操练场上训军。沈寿召了众人到陈将军的军帐中商议。 还没等沈寿的屁股把贺於菟的凳子坐热乎,一道妖冶的声音随着掀开的帘子先一步迈进了军帐中:“呵呵,好一个日进十里。俞大帅,昽越边城飞卢距离是了了山脉不过二三百里,若是急行军,两三日便可到山脚。这都走了七日了,才行进七十里,俞大帅此举是何意啊?” 沈寿做出既定的回答:“哼!是什么风把神子吹来了,到了军中也不差人同我禀报一声,好让鄙人趁早夹道相迎嘛。” 俞卓的视线盯着一身大红长衣的张家神子在门帘处徘徊打量。 张家神子似笑非笑:“张某哪敢劳烦俞大帅啊,这不是正巧,陛下派我来做个吃力不讨好的监军嘛,希望张某不会让大帅嫌麻烦才是。” 俞卓再次冷哼一声。 张承初大致扫视了屋内众人,顿了顿脚尖,继而稳步朝俞卓走来,说道:“俞卓,我早两日才刚去替你看望了俞将军和伯母,身体可健朗了,陛下叫你不用挂心。” 在俞卓身后大半身影都隐在屈晓身后的陈大文,不着声色地打量着张承初的模样,还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的右手看了很久。 他还没见过手里没有那把诡异的红伞的张家神子呢,原来右手是正常的。 俞卓虽是家中庶子,但嫡母和父亲待他同嫡兄并无甚大不同,所以从小他也很敬重家中长辈。在他被任命为联军大帅的那一日起,父亲从北境调回京城,任殿前司首领,终日行走在皇帝面前。 听眠藏在陈大文健硕的手臂中,目露凶光,他盯着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张承初,当年他就是重伤在其枫叶映山红之下,眼睁睁看着张承初将他背后守护着的弱小妖兽全部屠杀殆尽,一个不留。 在场的妖兽都恨极了张承初,但这副略显陌生的样貌和他们当年在山上遇到的张承初并不完全一样。被日光穿透的羊皮军帐里头,浮尘飘落在青年的发梢,他的鬓边垂下来一缕恣意,头顶并未佩戴发冠,而是用一根纯色红绸将一头青丝束在脑后。 张承初的眉眼和之前他们见到过的张家神子非常相似,都是锋利逼人,唯一不同的是,张承初皮肤白净,像是个久不出门的读书人,他左眼眼尾处开出两颗浓墨重彩的黑痣,衬得他的面色莫名的蛊惑人心。 今日的张承初袖口宽松,并未缠上束腕,两手空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走到众人面前。 “真是不劳监军挂心,我为昽越征战四方,忠心耿耿,自然不需要神子来提醒我。”俞卓将“监军”两字咬得极重,生怕让张承初听不出他话里嘲讽。 张承初微笑说:“不需要?那俞大帅明天就下令让大军日行百里最好即刻到达山脚处吧。不然张某这封告陛下书可就要上路了。” 俞卓身体内的沈寿真是恨得牙痒痒,但记忆回溯中的既定行为他无法变更。若是现在就能铲除了张承初,后来了了山脉也不用血染山河横尸遍地,都是眼前这个罪魁祸首一手造成的。 包括这场联军西征,全赖张家的人在昽越的朝堂上吹皇帝的耳边风,准备了许多年,才有了如今这支重甲队伍,专门培养出来对付生了灵智的妖兽的。 俞卓咬牙切齿:“多谢神子替我照顾家人,俞某明日就下令。” 张承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根本没心思理会旁边众人,心满意足大步离开军帐。 第121章 还没等俞卓鼻子出气,张承初门帘掀到一半停住了,然后背着阳光偏头看向俞卓,气沉丹田温声道:“哦对了,大帅记得让将土们步子轻一些,万一惊吓到山中妖兽让他们提前有了准备就不好了,您说是不是?” 张承初根本就没有要等俞卓的回答,嘴角一勾就让门帘在他身后撇下,彻底挡住了帐内众人各种各样的目光。 众人之间一时沉默,听眠抬头打破了僵持:“不过是回忆,你们在害怕什么。” 沈寿皱着眉头,眉间攒成一个川字,能夹死一打苍蝇,他叹了一口气才道:“我刚刚完全失去身体的主动权,假设这就是既定无法改变的历史,那么我们附身在这群人身上,后面注定要参与屠杀妖族......” 沈寿未说完的话留了半截在喉咙里,但所有人才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哀伤的苦味弥漫在贺於菟的舌尖,虽然他从发现自已是妖族血脉到现在时间短暂,但他也从大家的身上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温暖,如同吊住溺水窒息小兽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现如今围绕在他身边的都变成了不可或缺的亲人。 这与他们是人是妖无关。 第71章 抚西异事11 “或许不是没有突破口。”听眠如春风抚暖般的轻声细语并未融化众人心头的寒霜。 “什么突破口?”贺於菟追问道。 听眠看了一眼贺於菟脸上急切的神色,说:“让我先试试再说,一切还未有定论。” 贺於菟煞有其事地点头,顺手就摸了一把是听眠毛茸茸的脊背,最近确实好像胖了一些,手感真不错。 除了张承初过来讲了几句话,这样平平无奇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哦还有他走后,差人抬到帅帐中的一整箱金子,沈寿在回到空旷的帅帐之中才发现突兀放置在正中的木箱子。 落日藏在了高耸的了了山脉背后,连绵的阴影像是海浪一般打在了偌大的军营之中。 听眠趁贺於菟埋头苦吃炊事兵送来的整只羊腿,轻巧出了军帐,往囚车那边奔去。 夜色弄人,巡守的土兵并不密集,谁也没有注意到黑夜中这一抹银白,地上的蝼蚁都把他当做是月光。 大军中仅有的几辆囚车放置在军营的后方,离帅帐远得很。木条做的木板车,前头失了马的绳鞍瘫坐在地上,两边的大轱辘显得囚车单薄又凄凉。囚车里空无一人,被俘虏的人都安置在囚车附近的帐子里。 听眠动了动鼻子,轻车熟路就往帐子里走。 这个帐子与陈大文的军帐无法比拟,小到只够刚好容纳一个人躺着,更不用说与俞卓宽大至极如同小屋一般的帅帐相比了。 而里头确实有一个人,但这人并没有舒服地躺着,而是撅着屁股趴在地上,青葱白嫩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脑袋贴着草地,抬不起头。 听眠悄悄钻进帐子里,冷不丁地出声将趴着的人吓了一跳:“你怎么混成今天这样了。” 听眠刚刚绕着附近走了一圈,发现这边竟然鲜有人看守。 祖北被突如其来在耳边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下意识抖成筛糠。 听眠惯会说半句留半句,总能轻飘飘几个字就惹得人恼羞成怒,总是给人一种分明大家都心知肚明却非得问清道明的嘲笑感觉。 祖北回过神来,感觉出这声音万般熟悉,全力扭动自已的脖子好让自已能看到在耳边说话的人是谁。 他试探地问道:“听眠?” 脆生生的娇羞女子音从祖北口中发出,让听眠汗毛倒立恶心反胃。毕竟见惯了祖北在巫山上那副喜庆的孩童打扮。 听眠顿时后退两步:“咦惹,你这模样可真够恶心的。” 祖北急了:“哎!我有什么办法,进了幻境就成了朗日送进军营的女人,你们也不知道去哪了,我只能先装模作样骗过这里的人。” “变成女子你瞧着挺开心啊。”听眠还有心思揶揄道,顺势卧在祖北边上,好暇以待地打量他。 “你就不能先帮我解了绳子?让我跪着跟你说话你就开心了?”祖北避而不谈,佯装生气,“你们这些走兽就是喜欢幸灾乐祸玩弄旁人是吧。” 听眠挑了挑眉,狭长魅惑的狐狸眼提溜转了两圈,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似人非人地笑了几声,趁喘口气的空挡往前伸了伸头,在祖北耳边轻语道:“嗯?走兽?”听眠又忍不住笑了,吐出来的字都带上了笑意,“你这么喜欢沈寿,怎么没有第一眼认出他?” 祖北浑身一抖,再也没顾得上跟狐狸调侃,万分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你别胡说八道。”祖北干干地反驳一句,这在听眠听来,完全就是承认的意思。 “很好奇我怎么知道?哈哈哈哈——”听眠的双尾欢快地甩着,在地上打了个滚,“你一株万年人参,叫一个比你年岁小这么多的天鹤做哥哥,沈哥哥沈哥哥——” 听眠十分欠揍,在祖北的耳边“沈哥哥”叫来叫去,故意忽略祖北把头埋进草里脸色绯红滴血的脸色。 最后还补上一句:“你渴望沈寿的怜爱,但他眼里只有他们九重天的假仁义,你别痴心妄想了。” 祖北弓起的背一下子就垮了,他十分清楚听眠说的每一个字都砸在了他的心坎上。 “原来人参也是有心的吗?你这颗心,是真是假啊——”听眠拖拽了长长的尾音,化为蛊惑人心的一把利剑,深深刺痛了祖北。 第122章 祖北没有被激怒,反而很快就平静下来,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拿我当乐子,取笑我是吗?” “我没这个意思。”听眠矢口否认,但上翘的嘴角就没下去过,“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植物修成妖兽也是有感觉的吗?” 祖北沉默半晌,他是真的不想为这欠揍的人解答问题,但奈何现在有求于他,还是耐心地解释:“有。无论是否修炼成妖,我们都有感觉,只是喜的时候你们看不懂我们摇曳的枝叶;痛的时候你们听不见我们的尖叫。” 祖北深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激荡起伏的心情,向听眠解释他的疑惑。 “所以你看见沈寿的时候是什么心情?你会想什么?”听眠眼里的笑意消失了,十分认真地等待祖北的回答,但祖北却没有正面回答他。 祖北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凡间生长万年,见识过了太多飞禽走兽,无不都想吞我入腹,令他们修为大增又或者是治愈陈年旧疾。我见到巫奴的第一面,虽然我知道她对我没有恶意,但她还是把我叼进嘴里吓唬我,走兽的天性通常都是这样的,喜欢叼着什么东西又或者撕扯,我理解,但我非常厌恶。” 听眠听着祖北的陈述心虚地舔了舔鼻子。 祖北的声调沉了下去:“但沈寿一点儿也不同,他第一次出现,从灿烂的天际轻飘飘地落在我面前,问我是谁。我......” 后半句祖北不敢说出口了,又或者是不屑于说出口,他一辈子都忘不掉沈寿说的第一句话,声线太过磁性儒雅,那简单的几个字里,吐露的全然都是尊重。 祖北咽下了后半句话,思索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从没有人把我当成一个有感情有血肉的祖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株药材,只是一个会说话的东西,除了沈寿。” “我本来的名字只是叫祖祖,巫奴觉得我受惊尖叫起来的声音很兴奋,所以给我取名这个。是沈寿说我笑起来会有‘北北’的声音很可爱,所以在后面加了北字。” 听眠坐了起来,低头舔了舔前爪,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就是喜欢?也太不值钱了。” 祖北呛住了,猛咳了好几下,连忙扭动身子着急地解释:“当然不是......” 祖北脱口而出几个字,然后反常地沉思了半晌,后面却怎么也想不到要怎么说。 直到听眠没了耐心站起来时,祖北小声地说道:“就是......可以心甘情愿被他吃掉吧。” 第72章 抚西异事12 听眠嗤笑一声,余光瞄到枝头上的明月已经高高悬挂在半空,他对着脸朝下的祖北说道:“我救你,你能帮我吗?” 祖北问:“帮你做什么?” 听眠的肉垫轻飘飘落在地上,印上浅浅的一层小梅花,他走到祖北眼前,好让他看清:“带个人回来。” 祖北心想,这可能是他脱困的契机,于是连忙问道:“好,我帮你。” 听眠打量了祖北全身,有些犹疑:“你能走得动吗?可别拖我后腿。” 祖北闻言挣扎起来:“能能能,快给我松绑。他们这帮小崽子今天抽我的背和我的屁股,疼死我了。” 听眠也不废话,直接跃到祖北背上叼起绳头一拉,祖北发麻的双手终于得到了解放。 祖北扶着腰,慢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揉揉自已发麻的手腕和脸颊,一回头就看见听眠已经走到帐子外了,慌忙之间顾不上后背的疼痛和发麻的腿,赶忙追上听眠。 “我们去哪儿?”祖北揉着酸疼的手臂。 “这不重要。”听眠不耐地扔下一句。 一人一狐鬼鬼祟祟,专门沿着月光和烛火照不到的地方走,一路上巡逻的人好似专门避开他们,极少撞见。听眠埋头前行,从昽越错落有致训练有素的大军阵营,到了东一座西一座零零散散的曜庆军营。 放眼望去,曜庆军营里载歌载舞,大喝声哂笑声此起彼伏,好一派“苦中作乐”的景象。曜庆军营中的将军帐非常显眼,属于是一眼望过去分外突出那顶就是,听眠轻车熟路,穿行过乱眼的浮华,带着祖北一头就扎进了最大的帐子里。 “承闫?”和周围的吵闹十分不同,这里分外的静谧,倏然响起的说话声吓得祖北心脏漏跳一拍,听眠却像是早就料到,并无惊讶。 “你是谁?”祖北不自觉捂着胸口,惊疑不定地向面前的漆黑发问。 轻纱撩动,醉在微风里,眼前未燃灯烛的军帐里笼罩着孤寂。 “能离开吗?”听眠老神在在地问道,等两人眼睛有些适应黑暗时,祖北才发觉军帐中间的沙盘前杵着一个人影。 “我是曜庆的副将,天亮只要队伍启程,就会发现我不在。”人影始终背对着他们,不肯转过身来,声音有些微微的沙哑,听着就像刚刚哭过。 “沈寿是联军的统帅,有他在,你的离开不会没有理由。”听眠也没有上前,只是向着黑影开口。 自昨晚彻夜未眠之后,听眠发现他的感知都产生了极大的变化,现在他觉得自已变得优柔寡断,矛盾至极。 “你这么着急要我走,是张家神子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黑影突然问道。 “是。他要求联军明日就要到山脚,明日山上的妖兽们根本来不及撤离。”听眠顿了顿,他忘记了本来还要说些什么的。 “你凭什么以为我就会帮你们?你别忘了,我也是除妖师。”人影终于转过身来,迎着门口明亮的月光,未加修饰的脸在一人一兽面前显出半黑半白的阴影。 第123章 两双清澈干净的眼睛蓦地对视,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笑意和了然于心。 听眠勾起了嘴角:“师父,真的不帮忙吗?” 黑影展露了笑容:“你个小兔崽子,怎么发现我的。” 邓良霁进入幻境,就成了曜庆军的副将孟源,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周围的人后,发现大家都不在身边,就歇了寻找的心思,他想着反正只是记忆回溯,迟早会结束的。 听眠跳上邓良霁的大腿,亲昵地蹭了蹭:“早晨行军时休息时,听到有人讨论曜庆的副将借酒消愁,在篝火旁惊鸿似的舞了一曲,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得到的骨鞭。” 邓良霁低头轻笑了两声,年轻的声音传来:“没想到我这招‘引蛇出洞’这么快就把你这条‘蛇’引出来了,哈哈。我这具身体,想来是沉疴暗病许久,这次随军征战,应当是准备马革裹尸,没想过能回家。” 仿佛是为了应景,邓良霁堪堪讲了几句话就咳嗽了两声。 “师父,我可是有一千岁了。”听眠唯有顽劣地调笑着邓良霁,才能把那撞进他耳朵里的刺耳咳嗽声掩盖。他不知为何浑身不自在,像有人在拿刀戳他内心最柔软之处。 “咳咳咳,就算你一千岁一万岁,你也还不是我那不听话的徒弟?”邓良霁也难得露出笑脸,他猜到了听眠已经接纳作为茹承闫的一部分。 “该走了。”听眠直起身,褪去了那副柔软的模样,恍若方才只是月色下的错觉。 祖北也没见过如此亲人的听眠,脂粉气极重的脸染上了些浮夸的惊讶。 夜已入五更,鸦雀都在月色笼罩不到的枝头栖息,世界是真正的万籁俱静了。这场记忆回溯太过真实了,让所有进入这个幻境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错觉和自我怀疑。 “你去哪儿了?”待到听眠带着祖北和邓良霁回到陈大文的军帐时,贺於菟早就在门口站着,不知道醒了多久。 祖北吓得一激灵:“你吓死人了!” “你这不是没死吗?”贺於菟没好气地反驳,听眠闻见了他语气里的委屈。 听眠顺着贺於菟的动作蹲在他的肩头说道:“我把他带回来了。喏,你面前这个‘弱女子’就是祖北,沈寿忍不了了就把他锁牢里了。” “谁说的!沈哥哥不知道我是北北,要不然也不会将我锁住的!”祖北故意恶心他们,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沉了下去,“明明你一个人去就足够了,为什么还要特地带上我?” 听眠下意识抖了抖耳朵,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果出现意外,你就是那个饵。” 祖北眉角青筋直跳气急攻心咬牙切齿,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这让他有些恼怒。 听眠并未将此事放进心里,随即说道:“他要是知道你是祖北,就不是关进牢里这么简单了。” 邓良霁似笑非笑,斜着眼看假装风情摇曳的祖北。 祖北跺了跺脚,将头扭到一边,没再说话。 “阿闫,我们明日作何打算?”贺於菟急于打断这让他不适的场景,看向听眠,意思明了——万事以听眠为首。 邓良霁说:“张承初要大军日行百里,想必卯时左右,他就要大军启程。昽越军还好说,其他的军队都是懒散惯了,都是花拳绣腿,无法跟上昽越军的脚程。” 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盏油灯,火折子一吹,再将油灯放在贺於菟那张新桌子上,整个帐内瞬间亮堂起来,众人面色各异,被烛火照得无所遁形。 听眠突然向邓良霁问道:“昽越那皇帝老儿为何会如此信任张家?” 邓良霁愣住了,一时之间没想好怎么回答,却又听到听眠继续说:“师父又为何孤身一人?邓家为何人丁凋零成如今这副模样呢?师父,能否为我解答呢。” 最后一声气定神闲的呼唤里,听眠不容置疑的质问直击邓良霁的内心。 “唉。”邓良霁轻叹一声,他的徒弟承闫,往后再也不是单纯的那个倔强少年了。 “世人都说,天下有两大除妖世家,一家姓张,一家姓邓,都被万世称颂万人敬仰。”半晌,听眠才听到他平缓的声音响起,“可是芳名和荣耀都是用血用命堆砌出来的,我们祖祖辈辈的手里面沾了那么多的血,谁能说得清究竟有没有无辜者?” “举头三尺有神明,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冥府和九重天在衡量凡人的功罪,降下福佑和诅咒。” “从前邓家的祖先和张家一样,以除天下所有妖族为已任,不问善恶只论血脉。” 邓良霁弯腰咳嗽起来,地上多了好些粘稠的血迹,不知道是这具身体的沉疴还是身为除妖师他自已的血肉。 真相的讲述,好似要将一个除妖师的脊梁骨几近剥离,邓家承认自已确实有错,错得离谱。 听眠的内心有些不可察觉的微小触动,曾经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除妖师也会低头认错吗?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了。 只听一阵艰难的干呕声后,邓良霁才扶着贺於菟的手坐在了祖北搬过来的椅子上,继续讲道:“家谱里记载,事发的最初,就是六百多年前的这一次妖潮,呵呵,我们竟然称这是妖潮,明明我们人族才是罪魁祸首啊。张承初率领着张家十子,还有数十位长老,当然也少不了邓家家主邓景焕,随着人族的正义大军一举攻破妖王老巢,几乎铲除所有妖族。” “邓家此时,邓景焕为家主,他有三个儿子。邓家人人都是文武双全,所有邓家子从出世开始,无不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坐上家主之位而费尽心思。只要坐上那个位置,就能被天下人拥戴,皇室中人相见也得礼让三分。” 第124章 “这铺天盖地的虚荣,镌刻在每个邓家子的心底,自相残杀和设计构陷这些下三滥的伎俩层出不穷。邓家的人在抚西之战中,大杀四方,和张家争相比赛杀妖,以数量取胜。” “后来,直到那一天......” 第73章 抚西异事13 “直到......”邓良霁深深喘了口气,正想将后来的巨变宣之于口,而此时一声巨响打断了军帐内所有人的聚精会神。 大家齐齐往门口处看去,贺於菟上前撩起门帘,只见沉默的夜空中亮起一朵巨大的烟火。 “怎么了?”祖北问了一句,心情还没从刚才的紧张中抽离,语气显得正常,并无那些矫揉造作。 “不知道,军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信号,或许是沈寿那边出了什么差错?”邓良霁站起身,捶了两下胸口才让自已缓过一口气来,扶正了胸前的盔甲。 “走,我们去看看。”听眠率先一跃而出。 贺於菟回身先去扶邓良霁,却被他一摆手,坚定地表示道:“不用,你要是扶着我,其他人怎么看?曜庆副将未战先伤?” 贺於菟只好收回手,乖乖跟在邓良霁身后,脚步三番两次加快,却又想起规矩停顿了好几次。 邓良霁早就看出来了,拍着他肩膀道:“你跟着承闫去,我不放心他,我在后面慢慢来,不用管我。” 贺於菟应了声是,匆匆忙忙追着那抹银白而去。空中还未散尽的烟雾竟然有些将明亮的月光笼住,叫人眼前一下子漆黑下来。 昽越军帐中灯火通明,巡逻卫兵第一时间到了事发的地点,是昽越副将之一——萧格的军帐。 听眠朝着亮起的方向追去,贺於菟三步并两步就追上了听眠,在被别人发现军中瑞兽到处乱跑之前一把就将他按进了怀里,压低了声音说道:“待在我身边,这样才能将危险降到最低。” 眼瞧着贺於菟脚下速度不慢,听眠渐渐将身体放松下来,不再挣扎。 事发地围了两队卫兵,手里都提着水桶,将刚燃起来的火苗都扑灭了。尔后土兵们守在一边观察情况,不敢擅自妄动。 牛皮做成的军帐被炸得稀碎,露出里面烧毁得七七八八的物什,一个女人面朝底下趴在倒塌的床榻前,身上盖着些干草。而萧格则落在女人旁边,单薄的白色中衣染上了大片的鲜血,生死不知。 俞卓大步走来,拨开人群,动作利落地将萧格翻了个面,双指摸上了他颈边的脉搏,朗声说:“还活着,赶紧救人。” 一路上跟在俞卓身后的亲兵们整齐让开一条路,有人将随军大夫护送过来。 亲兵们得了令,抬着萧格跟大夫走了。 这时候邓良霁他们也都到齐了,孟源并不是头一次见昽越大名鼎鼎的女将军屈晓,但探究了孟源的记忆之后,邓良霁觉得这一次感觉到有些地方不同了。 邓良霁没来得及收回打量的视线,猛然间与屈晓对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眼神。 屈晓的视线扫过来时,总是带着锐不可当的坚定和杀气,绝不可能会出现现在这种眼里散着轻佻的模样。对视的这一眼,邓良霁就知道这并非真正的屈晓了。 俞卓跨过地上的杂物,走到女人身边,将她翻过身,仔细辨认她的眉眼,想从其中看出一些居心叵测来。 可惜并没有。这是朗日送到联军来慰问的女子之一,被萧格将军选了去,没想到竟然发生了意外。 俞卓拍了拍女子的脸,见仍然没有反应,便让身后另一个大夫上前查看她的伤势。 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积压在大军每个人脑袋上莫名的阴影敞亮了些。俞卓待在大夫那边,守着萧格,就等他清醒过来交代事故的来龙去脉。 俞卓撑着头在桌边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头,他在想,昨晚这么大的动静,张承初竟然没有到场,一定有什么比军中生乱更重要的事情,所以张承初才分身乏术未能到场。 热水混着带血的纱布一盆又一盆地往外运,大夫们仍然紧皱眉头全力救治,却丝毫没有传来好消息。 直到气温上升,盔甲里粘着湿汗,终于等到一声:“大帅!那女人醒了!” 俞卓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里丝毫不见方才的疲惫,他双手扶着把手站起来,迈开大步朝帐子里走去。亲兵跟在俞卓身后,从大夫们影影绰绰的缝隙中,瞥见了躺在床上的萧格将军,纷纷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昨夜受了重伤的女人就在面前的帐子里,俞卓大马金刀闯了进去,在他身后扬起的尘土惊得女人尖叫起来,紧紧抱住手里的被褥缩在墙角捂着脸。 俞卓并未就此止住了脚步,他在北境见惯了朗日女子们如此招数。她们通常假装柔弱,又或者是极尽魅惑,就为了暗杀昽越将土。他紧皱着眉头,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威严地说道:“你们这次意欲何为?这里是征西联军,人族联手共同对抗无法无天的妖族,你们朗日如此不识大局吗?” 俞卓脸上的神色渐冷,他心中十分痛恨朗日这群渣滓。但是外敌当前,他勉强接受了朗日和众国的休战协议,北境的摩擦停止,昽越意思意思将一些粮草作为讲和条件送往朗日。 本以为人族可以同心协力,共御外敌,却没想到,了了山脉还没到,联军里就出现了自相残杀。俞卓身为统军总帅,决不允许昽越大军中出现无辜伤亡的结果。 第125章 女子被俞卓的话吓得又是一缩,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军帐,扰得人耳中不得清净。 俞卓嘴角下沉,抬起手示意亲兵上前。 女子手里的被褥一下子被人掀开,她开始毫无章法地挥拳和乱蹬。亲兵身手敏捷躲开了,正准备拔剑,被俞卓一声喝止。 俞卓突然一改前态,问道:“你是朗日人吗?”他的声调放缓了,他慢慢地靠近角落的女子。 “别过来......别过来......”女子口中哀求,但俞卓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别过来啊啊啊啊!”那女子见哀求无果,扑面而来的恐惧就要将她的理智防线冲破。 俞卓见状双手背在身后,脚步放缓,安慰她说:“我没有伤害你的意思,你回答我,你是否是朗日人。” 一旁的亲兵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大帅笃定这女人不是朗日人呢? 女子的神志已在崩溃边缘,双手毫无章法地在半空中乱挥,喃喃道:“不是......我不是。” 俞卓的铁靴终于在女子眼皮子底下定住了,不再上前。他得到肯定的回答,一瞬间气上心头。在他过去对朗日的印象中,他们虽然卑鄙无耻,但没想到能这么无耻,送到联军所谓的“良家女”竟然是从别的地方拐来的,看女人的样子也并非自愿。 将军们其实心里清楚得很,朗日所谓的“良家女”,不过都是从妓院挑选过来的风月女子,大帅早就吩咐过,带回自已帐中也不要行下作之事,谁知道朗日送来的人是否别有居心,又或者是......身有疾病。 此时,军营中各处朗日女子都被控制起来。 俞卓除了得到一句“不是”之后,再也没能从女子口中撬出其他有用的讯息。 “我来吧,大帅先去歇息。”屈晓走到大帅身边,俞卓看了一眼之后就起身离开了,同时还带走了亲兵和大夫。 帐中倏地安静下来,屈晓蹲在女子面前,也不逼她,就这么静静地等着。 等到女子平静,肯抬头偷偷看屈晓时,威风凛凛的女将军尽力地温柔说道:“你别怕,你将你的冤屈尽数说出来。同为女子,我定会为你申冤还你清白,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甲片和软语混在一块儿叮叮作响,女子终于肯用那双湿漉漉的无辜双眼望向屈晓。 第74章 抚西异事14 “你是谁?”女子气若游丝的回答砸进贺来财的心间,与之一同的,还有女子干瘦如柴的面颊。 像是一个饿了很久,全身皮包骨的受难者,眼眶深陷,只剩下那双还有点神采的眼珠子昭示着此人还活着。先前在帅帐被挑选,几乎所有人都戴着帷帽或者面纱,或许当时萧格根本就没发现此女子的异样。 “你怎么瘦成这样?”一时之间重若千钧的震惊盖过了心中的气愤和探究,贺来财虽然是天生开智的天禄,但总归多了些直白,她愤愤不平。 “我...我我吃不下东西。”女子断断续续说话,贺来财需要前倾身子竖起耳朵才勉强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说你不是朗日国人,那你来自哪里?又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贺来财说得有些着急,语气不免有些重了点,女子仿佛再次受到惊吓,又将脸像鸵鸟一样埋起来,“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这里就是你的庇护所。我们只想弄清楚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才能更好地帮助你。” 贺来财仍然不死心地劝说,但女人不为所动一言不发。就在僵持之际,巫奴扭着腰肢就走到了贺来财身边。 “熙莲别怕,我在这儿保护你。”巫奴的到来,成功让女子放松了一些。 ...... 军帐外的天际已经完全大亮,张承初如约而至,持着一柄弯刀就进了俞卓帅帐。 然后发现空空如也。 “大帅呢?”张承初出门随即抓住一个卫兵质问道。 “回监军,大帅在萧将军那边。”卫兵恭敬地回答。 张承初又问:“萧将军在哪处?” 卫兵手一指,张承初二话不说就大步往那个方向走去。 俞卓老远就看见了那一袭鲜明突兀的红衣,手心里的令牌紧了紧。等到人差不多到跟前了,才听见张承初阴阳怪气地开口:“哼,大帅好大的威风!昨日信誓旦旦跟张某保证今日卯时便令大军启程,敢问大帅此时此刻到底在做什么呢?” 俞卓身边的陈大文伸手拦住张承初的脚步,红色的衣袂被晨风吹动,张承初脸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昨夜萧格出了意外,朗日送到联军的人有问题,屈晓现在在审。就算日行百里,张监军也不急在这一时吧。若是内患没有清除干净,还怎么一致对外杀敌呢?你说是吧,监军?”俞卓偏过头,张承初只看到灿烂的日光打在俞卓的半边脸上,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 张承初没再继续和俞卓对着干,反而问道:“萧格将军现在怎么样了?” 俞卓挑了挑眉说:“萧格就在那边,监军若是真的关心我麾下将土,不是应该亲自去看望吗?” 此时无论是俞卓还是沈寿本人,心里都在万分鄙夷只做表面功夫狐假虎威的张承初。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做,只会指手画脚多管闲事。 张承初暗自咽下这口气,转身朝着萧格所在军帐走去,转身时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有心的,弯刀刀鞘尖端狠狠地一下撞在陈大文的大腿上。 陈大文在俞卓面前疼得龇牙咧嘴,趴在他肩头的听眠从瞌睡中被惊醒。 第126章 “别管他,任由他闹,我们能拖一时是一时。”沈寿低声和贺於菟说道。 贺於菟安抚地摸了摸听眠的脑袋,说道:“这么拖下去不是办法,我们能不能提前警告山中妖兽?让他们可以躲避这次屠杀。” 沈寿紧皱的眉一刻不曾放松:“不行,这具身体的主要控制权并不在我们手上。你忘了?这是记忆回溯,是六百年前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我们只能做出规则内允许的行为。”沈寿下意识抠着手里的令牌边缘,才说出他最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我们对这一次西征束手无策。” 贺於菟也沉默了,这种清醒之中的沉沦才是最痛苦的,天狼鱼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摸了摸自已的两袖,又摸了摸衣襟,突然发现陈大文的身上并未携带天狼鱼台。他转眼再看向邓良霁,发现师父浑身上下也没有龙脊鞭的影子。贺於菟心头忽然有些惶恐,如同失去全身力量的来源,弱无所依。 听眠感受到他的轻微颤抖,睁开了半眯的眼睛,伸长脖子蹭了蹭贺於菟的脖子。 贺於菟好像突然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轻轻将听眠从肩头抱进怀里,波涛汹涌的心头终于冷静了些,眼角的紧张也渐渐消散。 尽人事,听天命。 等他报完戈柔的救命之恩,他想,他余下的生命或许会跟着这唯一的浮萍,为他燃尽所有的血肉,这趟人间就算值了。 听眠也难得没有挑三拣四,坦然接受了这个更加舒适的姿势。 屈晓很快就出现在众人面前,俞卓挥退了身边的亲兵,只留下熟悉的几人。 俞卓问:“她不愿意说?” 屈晓缓缓摇头:“她叫熙莲,是曜庆国人。其余的都不太肯说。孟灵儿说等她冷静下来再问,给她送点吃的进去吧,人都瘦成一把骨头了。” 俞卓吩咐亲兵送了两个馒头和几片肉干进去,屈晓接过亲兵端来的吃食,再次进入军帐。 屈晓蹲下身,尽量在熙莲面前端出一副和蔼的面容,但征战沙场的女将军再怎么温柔,眼里那股如有实质的杀意都无法掩盖:“快吃吧,军营不比城中,没那么多好吃的。” 熙莲一边推拒一边支支吾吾地说道:“屈将军.......我,我吃不下,别浪费了。” 屈晓闻言有些惊讶,或许昨晚萧格帐中的变故有些误会,熙莲这副随时会晕倒的模样,若萧格真的用强,她不可能反抗得了。 屈晓再次劝说:“你都饿成这样了,还吃不下?” “我也不想的,屈将军,我实在是吞不下去。”熙莲眼神躲闪。 屈晓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追问道:“你是因为无法吞咽所以才不吃的?而不是因为不饿?” 熙莲沉默许久,孟灵儿和屈晓才看见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你.......”屈晓虽是驰骋沙场的巾帼须眉,半生下来吃尽风沙,但并非不懂女儿家的心思。 就在她思索再三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熙莲央求道:“我知你们不信,我说的都是真话,求你们,求你们别再逼我了,我......我吃给你们看。” 话音未落,就见熙莲抓起一个馒头撕了一半,犹豫地咬了一口,在嘴里嚼了很久。屈晓发现熙莲眼里含了泪,一小块白面馒头咀嚼了很久也没有咽下去。 就在她们准备开口阻止时,熙莲突然一闭眼,眼皮都皱在一起,她十分用力地将口中的食物仰头咽了下去。然而还没等屈晓喜上眉梢,便又见熙莲双手撑地干呕起来。 屈晓无法继续袖手旁观,轻轻拍着熙莲瘦骨嶙峋的脊背,宽松的长裙成了累赘般压在熙莲身上,让她喘不过气来。 屈晓又问道:“羊奶呢?能喝吗?” 趴在地上干呕无法停止的熙莲连忙摆手表示喝不了。 待到熙莲缓过来,屈晓才端着盛着食物的盘子出去,临走前将自已披风盖在了熙莲身上。 陈大文问:“怎么样了?” 俞卓几人纷纷扭头看向贺来财,亲兵接过她手中的盘子后告退了,只见屈晓摇头说道:“她这个样子,若是跟着大军西征,再日行百里,根本就撑不到了了山脉。她无法进食,进水也很困难。” 俞卓说:“拖不了了,联军不可能为了一个女子而停住步伐。” “怎么?俞大帅莫不是真的有这种想法?”轻佻的语调倏然响起,从萧格那边出来的张承初踱步走向几人,只听他继续说,“俞大帅和众位将军近来很是反常啊,怎么总是悄悄说小话呢?有什么是我张某这个监军不能听的?” 张承初站定在孟源面前,语调充满了玩味:“哦对了,我记得孟将军不是曜庆那边随军的副将吗?怎的也出现在大帅这边了?” 众人皆心底一惊,但面上神色各不显,唯恐被眼前这个敏锐过头的张家神子发现端倪。 虽说这是在天狼鱼台之中,但保不准这些所谓除妖世家手里会不会有什么堪破幻境的法宝,所有人都不想在这场西征的幻境里出现什么纰漏。 还没等众人回答,一个大夫急匆匆从旁边的军帐里快步走来,口中欣喜地说道:“大帅!萧将军醒了!” 第75章 抚西异事15 大夫从军帐中快步走出,在俞卓面前行礼,大夫正要习惯性下跪,刚起了势头,就被俞卓一把勾住了臂弯,止住了动作:“军中无需下跪,你且说。” 第127章 大夫有些惊讶,但马上就接上话:“萧将军的血止住了,伤口位置并不致命,也未伤到重要内脏,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大帅若是有什么想问萧将军,此时就能问。” 俞卓确认好萧格确实能回话并不影响伤势,才大步走进大夫帐中。 封闭的帐子里弥漫的是浓重的药臭,俞卓耸了耸鼻尖,面不改色走到萧格床前。 萧格极力想攀着床沿起身:“大帅......” 沈寿一手按住萧格肩膀,止住了他想起身的动作,问道:“怎么回事?” 萧格十分不自在地躺在床上,沙哑的嗓音在喝下俞卓递过来的一杯水后没那么难听了:“大帅,此女并非有意伤害末将,许是末将做了什么动作令她误会从而误打误撞拉开了我盔甲中的信烟。” 俞卓问:“你做了什么?你详细说来。” 萧格将手中水杯放在下属手中,双手抱拳,说道:“是。末将入夜后领着她回到军帐,掀开帷帽才发现她瘦得不成人样,便询问她遭遇了什么。那女子不肯说,只是一味地躲着我。”萧格趁俞卓不注意,蓄力从床上坐了起来,“末将耐心劝说,但不见收效。末将同那女子讲了半天话,才得知她叫熙莲。我见她实在是怕我,我便在一旁自顾自擦剑。本来一切都是相安无事的,但到了半夜,我脱了外衣准备歇息,她却像发了疯一般往角落缩。” 俞卓见萧格如此执着,便由着他去了,萧格说:“末将觉得奇怪,下床去查看,没想到我的靠近更加使她反应加重,她尖叫着四处逃窜,混乱之中撞倒了放盔甲的架子,里面的三根信烟掉落,正好被她捡了去。末将还未来得及阻止,她就拉动了引信,火花落到木凳上,一下子就烧起来了。” 萧格一口气讲了很多,乍一看他胸腹处的纱布又开始渗血。沈寿拍了拍他的肩膀,肯定道:“烧起来的火光更加刺激了她,然后惊慌失措之下又拉动了剩下两颗信烟。” 萧格沉默了一瞬,马上回答道:“是。” “你为什么救她?”俞卓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萧格敛下眼皮,手指头无力地蜷曲,喉头顿时有些干燥,声音也变得沙哑起来:“一个妙龄女子竟然活成那样,肯定是有苦难言。她肯定不清楚那是信烟,因为她拉动引信时对准了自已。” “所以你就扑过去替她挡住了两颗信烟引爆的冲击?萧格,你把大军的安危置于何处?把昽越的安危置于何处?”沈寿的声音陡然冷了,喝令出口。 萧格听后反而苦笑起来:“末将有罪,请大帅责罚。军中刑罚严苛,请大帅放过熙莲这个弱女子吧。” 俞卓心里很着急:“你跟她不过是萍水相逢,相识连一日都不足,你既知军法严苛,为何还要明知故犯替一个不知底细的女人做担保?萧格,现在是战争!” 俞卓重重地扔下一句警告后,站起身,冷酷的眼神睥睨着萧格。 萧格挣扎地想跪在地上,他扯动了胸前的伤口,却依然隐忍地咬牙坚持,军营之中不会有人同情他的软弱,只会佩服他的血性。 沉重的一声闷响,萧格从床榻上滚落,跪倒在地:“是,末将知罪,请大帅降罚。” 俞卓暗自搓了搓食指指腹,降低了音量:“大军未战先罚,让其他联军如何看待我昽越?你先养伤,别在这里把命丢了,你好自为之吧。” 俞卓甩手而去,没注意到身后萧格的眼神几息之间变得锋利起来,如有实质的磅礴正气从满身是血的将军身上散发。 直到大帅的身影彻底看不见之后,军帐里的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什么话大声说!”萧格一声大喝,大夫们顿时变成了缩头鹌鹑,一个个连忙上前装模作样安抚狂咳的萧格。 一行人一路沉默,连话最多的贺於菟也没开口说什么。 根本来不及再去商议对策,还没走到帅帐,老远就看见那位九尺高的红衣青年像根望夫石一样堵在门口。 俞卓没有办法,萧格的意外只是一个没什么大不了的插曲。大军比张承初期望的开拔时间要晚不足一个时辰,但到底十万大军终究踏上了征战妖族的疾行路。 俞卓把熙莲安排在一辆装载杂物的马车上,屈晓骑着马在一旁护航,孟灵儿则同她一起坐在车架上,任由路上颠簸将她们震得摇摇晃晃。 大军疾行,直到日上三竿也未曾停歇。 晒得昏头巴脑的熙莲,头顶忽然多了一片阴影,她从厚厚的帷帽中抬起头望去,发现是孟灵儿撑着一把纸伞遮在了她头顶上。 这伞是屈晓命手下送上来的,孟灵儿撇了撇嘴,腹诽屈晓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却在瞥见屈晓那松松紧紧握着缰绳的劲瘦小臂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骨节,忽然又泄了气,面冷心热的女将军很难让人不喜欢。 熙莲低声说:“屈将军......” 马背上的屈晓灵敏地捕捉到熙莲的声音:“嗯?” 熙莲吞吞吐吐,眼神里尽是犹豫不决,几回偷偷觑着屈晓的脸色,心想若是眼前炽烈明媚的将军皱一下眉头,哪怕只是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她就决定将自已永久龟缩在自我世界里,再也不肯走出来一步。 可是屈晓并没有,她好整以暇地俯视着矮她一头的熙莲,眼里没有半点敷衍和不耐,认真地等待着熙莲的答案。 第128章 熙莲终于鼓起勇气,双眼直直地望进屈晓的眼神中,憋了半天憋出这样一句:“屈将军的爹娘肯定是盖世英雄,才能教养出您这样英明神武的女将军,熙莲羡慕得很。” 与平日里各种手下将土宦官对她的恭维都不同,屈晓一下子就听出了熙莲话语里的真挚。 屈晓说:“熙莲姑娘的爹娘也定是喜爱你的。” 熙莲怔了一下,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我......我家里就剩我爹了。” 屈晓皱了皱眉,她突然感受到从瘦弱的女子身上骤然迸发的强烈情感,将她震得有些不知所措。 不论是屈晓还是孟灵儿,从小都是在乡野山间摸爬滚打长大的,吃惯了百家饭,习惯了自力更生无甚所依,也并未感受过更高于饥饱的深厚情感。自然而然的,她们都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感受都归为累赘,尔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忘我冲锋又或者是游戏人间。 从本质来说,屈晓和孟灵儿其实是同一种人。 “你是因为被迫吃下某些东西,所以才讨厌吞咽对吗?”屈晓一改先前的温柔耐心,咄咄逼人地问道。她没有放过熙莲细微的一举一动乃至呼吸。 熙莲低着头好久,瘦得只剩指节的手掌抓着车架边缘没有松开过,直到远处的号角响起低沉的吼声,才在两人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是什么?” 马车渐渐歇了颠簸,屈晓仍然不肯放过熙莲。 孟灵儿明晃晃的探究和屈晓的威严慑人,两双眼睛让熙莲那片小的可怜的阴影里双双泛起了泪光,熙莲终究在进退两难的境地中选择将埋藏在最深处的委屈露出了一丁点儿。 虽然屈晓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但从熙莲踌躇不定的反应中,她们有了许多未经证实的猜测。屈晓在马车还未停稳的时候率先勒马落地,接过孟灵儿手中缀染着点点红梅的油纸伞,独属于她张扬的眼角毫不畏惧迎着炙阳,向熙莲伸出了一只布满粗茧的手。 第76章 抚西异事16 俞卓高高坐在马背上,目不斜视地说道:“按照这个行军速度,大军唯有在深夜赶路才能赶得上计划。张监军,你怎么看?” 张承初当然清楚,大军若真的日行百里,那到达山脚下的军队将是一群软脚虾,别说所向披靡,甚至连长剑都拿不起来。 俞卓直接将锅甩给了张承初,企图让他背下苛待将土的污名。 “俞大帅,张某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军,十万大军又怎么会听我一个小小监军的话呢?况且您才是联军的统帅,当然是要让最英明神武的人来说了算,您说是吧。”张承初懒散地骑在另一匹汗血宝马上,双臂并未抓着缰绳,反而抱着长剑似笑非笑盯着领先他半个马身的俞卓。 俞卓顺坡就下,仿佛真的同朝廷派来的监军有商有量一般:“我觉得与其让大军筋疲力尽地赶路,不如先行进半程原地扎营,这样将土们才有力气杀妖。” 俞卓的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建议,周围将领紧绷的脸顿时放松了下来,暗中想到,统帅还是有一些话语权的,并没有被监军架空权力。 张承初只能当挨了一记闷棍,给人当了回垫脚石,冷哼了一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别的什么话。 眼看监军没有反对,众将军心里头不上不下的大石终于落地,张家神子应当是同意了。 孟源没有应统帅的召集,反而悄悄藏进大军边缘。陈大文抱着听眠也没露面,见多错多,听眠这只“瑞兽”还是少在张承初面前出现比较好。 在传令兵的高声传报中,大军原地扎营休息,孟源顺着帐篷摸到了陈大文军帐处。 三人蹲在半人高的灌木丛里,听邓良霁说起昨夜奇怪的地方:“你们之前见过熙莲吗?” “没有。”贺於菟摇头。 “我怎么觉得,好像在哪里出现过这个名字呢?”邓良霁百思不得其解,愁得抓耳挠腮,现如今竟然不知道是自已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还是孟源的身体本就太差,剧烈的头疼发作起来。 听眠盯着邓良霁,有些好奇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稍稍远离了那经年不变的平凡小铺,邓良霁终于有了些活人气的模样,从前无论语气能勾出多轻佻的话语,但那阵涌动的春风总是吹不进他的眼底。 邓良霁活像是一座冰冻万尺的千年冰山。 孟源的长发干枯发黄,脸色蜡黄嘴唇干裂,明眼人都能一眼瞧出这是久病不愈强撑的模样,跟原来早生华发的邓良霁只有些许区别。 区别就在于那双眼睛。 说起眼神,听眠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没见过几面的戈柔,戈柔总会用一种莫名心疼的眼神看着师父,他没想到风月场出来的女子也会用这样悲悯的眼神看人。 戈柔好像真的与一般女子不太一样,听眠甩甩脑袋,将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放在一边。 三人在日落前和其他人一齐汇聚在陈大文的军帐里。 “张家神子前两日就到了大军,那邓家的人现如今在哪里?”听眠突然的一句打断了邓良霁的胡思乱想,将他从死胡同的牛角尖里一把拉了出来。 邓良霁说:“我不知道......” 明明在邓良霁的脑海中,这场人族的西征大战不过是两三行墨水的着笔,可是现在他却亲身经历,家史上记载的关于这场大战的一切都好像身临其境般。 众人缄口不言,沉重的静默犹如千钧重,邓良霁终于开口:“他们在......已经在行固山。” 第129章 除了贺於菟之外的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此时此刻众人记忆里那遥不可及的曾经才真正意义上破了尘封,过往如海浪潮水般一阵一阵冲击着他们的神识。 行固山是联军此次西征的第一个目的地,位于了了山脉右脉中段,是许多幼兽最喜欢待的地方,因为是山上树木茂盛水源众多,多是非领地意识强的妖兽聚集地。 “你们除妖师为了生灵涂炭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将天下无辜生灵当做一场无聊的游戏,你们手上的血,永远也洗不干净。”巫奴斜着眼嘲讽出口,沈寿也在一边冷眼盯着,活像邓良霁已经是个死人了。 邓良霁紧紧捂着胸口,几个字的吐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错了......是我们错了。” 贺於菟环视了众人,发现无人在意邓良霁呕心沥血的这几个字。不过转念一想,数不胜数血流成河的生灵,怎么能和短短几个直着腰说出的字相抵呢。 沈寿收起手中的扇子,坐在了帐内唯一的椅子上,扇背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他手里敲着:“今夜我会派出一支先遣小队,这支不超过十人的小队会比大军早半日抵达行固山。俞卓行事有些诡异,在他的记忆里,我会吩咐小队不必隐藏身形,快马踏过山谷。他这到底是何意呢?” 巫奴听后点了点头,她借用孟灵儿的双眼,多数时间都在看着俞卓行动。 贺来财说:“俞卓难道也是妖兽?” 巫奴马上否决了:“不可能,他能坐在联军统帅这个位置上,就绝不可能是妖族。他每日不知要见过多少除妖师,更何况在张承初面前都未曾露馅,不可能隐藏得了血脉。” 贺来财有些疑问:“屈晓是左军将领,在我获得了她的部分记忆后,发现她虽和出身镇北军的俞卓相识,但却是在俞卓被任命为联军统帅之后两人才碰上面的,在此之前并无任何交流。从他们的行事来看,两人肯定存在某种相关联的目的。” 孟灵儿是一个行事不拘小节但心思玲珑的女子,她带着那个一把骨头一张皮的熙莲,在外替她维护,在内照顾有加。 巫奴同贺来财一样,也是获取了孟灵儿部分的记忆:“孟灵儿或许也是其中一员。天狼鱼台将我们放在这些人身上,肯定有一些我们目前仍不清楚的关联。” 听眠不耐听她们说这些没有价值的话,于是断言道:“反正无法更改行事,那便安分等下去不就好了。” 话音刚落,军帐外突然有一人闯进来,众人转身看去,发现正是熙莲。 “怎么回事?”俞卓皱着眉盯着熙莲,脚步却没挪动一步。 “屈将军!孟姐姐!救命啊!”熙莲脚步踉跄,跌跌撞撞闯进军帐中往屈晓跑去,眼里根本没看到其他人。 “发生了什么?”陈大文疑惑地问道。 “他们......”熙莲说了两字,屈晓将熙莲抱了个满怀。 高大的女将军分外别扭地轻拍熙莲的背部,嘴里不忘安慰这只受惊的小兔:“别怕我保护你,熙莲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熙莲感受到身体上的接触,撞进鼻腔的并非是男人的汗臭味,而是令人安心的女子香,于是镇静了些,没再那么癫狂。 屈晓将软绵绵的熙莲支起来按进怀里,屈晓的身高在军中虽然偏矮,但是以女子之身来看,生的也较为高大挺拔,足足七尺。熙莲这一下对比,倒是显得娇小可怜。 屈晓再次安抚道:“你慢慢说,是谁?” 熙莲支支吾吾,埋头闷声说:“是......是男人,穿着一身红甲。” 红甲? 在场众人心中咯噔一声,心里不好的预感越发浓重。 红甲是曜庆军的重甲颜色,而熙莲暂时被安置在屈晓的军帐当中,就在俞卓的帅帐旁,是哪个曜庆将领胆大包天竟敢私自闯入昽越军营里? 虽说是五国联军,但除了大帅征召,别国将领无令不得越界。 俞卓顿时怒从心起,感觉自已的威严和面子都被挑战了,大声喊道:“来人!给我查,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越界了?” 门外闻声来人,得了令即刻就去办了。 俞卓看了眼熙莲露出的后脑勺,沉声说:“此次西征是我昽越筹谋多年才定下的协约。众国看我昽越和善就妄想骑到我们头上来。我昽越并非没有气度,但在联军之中,就应当令行禁止不可逾越!让所有人都知道什么叫军令如山!” 俞卓眉心紧蹙,弯曲指节在沙台上重重地点了点,颇有大将军威风。 孟源弯腰咳嗽两声,掩嘴说道:“大帅说的是。” 随即邓良霁在众人的注视下双手一摊表示无辜:是孟源想说的,不是我。 “屈将军,屈将军,我害怕。”众人还未说话,屈晓怀里的熙莲小声地重复着,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屈晓再次轻轻拍了拍熙莲背部以示安抚。 俞卓皱着眉,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十分抗拒熙莲这种柔柔弱弱的做派。 “别过来,别过来......”熙莲喃喃着,很快全身软了下去,在屈晓怀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屈晓听清熙莲无意之间吐出的字眼后,一颗心沉入谷底,果真如她所料那般吗? 她气沉丹田,喉间堵着一口气,弯腰把熙莲抱起来,挤开没有眼力见的陈大文,将怀里那把瘦弱的骨头放进冗余臃肿的被褥之中。 第130章 就这样瞧着,熙莲如同饿死在巢穴之中的杜鹃,弱小又可怜。 孟灵儿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熙莲好像有个亲姐姐,我怀疑是家里那点事,才将好好一个女儿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唉,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俞卓走到孟灵儿身后,身侧的手轻微动了动,却终究还是没有抬起来,他沉声道: “那就查个水落石出。” 第77章 抚西异事17 大军在日头高照阳光最烈的时候,短暂地扎营休息了一个时辰。 汗流浃背的将土们休息时也不敢违抗军令将几斤重的盔甲卸下,故而军营中尽是剧烈的汗臭味。 男人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贺来财是因为屈晓的身体在军营之中待惯了,其他人也没有过多的表现。 除了听眠。 本来待在屈晓的军帐中,她们都是女子,本就没有什么味道。俞卓和孟源也不需要落地行军,身上自然也没有什么汗臭味。 贺於菟的话,整日待在他身边,可能听眠习惯了,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直到联军再次启程,空中便开始飘忽着一股令听眠作呕的味道。放眼望去都是一望无际的昽越青甲,整齐划一,声势浩大地前进。 作为银狐,听眠的嗅觉十里挑一,更何况处于下风位。一开始还能借着贺於菟的味道挡一挡,后来味道越来越浓重,听眠此刻的心情十分暴躁,下一秒就能暴起伤人。 贺於菟稳稳骑在高头大马上,看着臂弯里一向不愿多动的听眠翻来转去,焦躁不已,本想问问缘由。还没等他开口,听眠张大嘴巴,一口就咬在了他结实的小臂上。 贺於菟吃痛,到底忍住了没松手,他不会让听眠跌落马下。 直到嘴里的血腥味盖过了空中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之后,听眠才肯松口。紧接着从贺於菟怀里蹿出,两只前爪轻轻碰到地面后,白衣一翻,就在众人面前化作了七尺高的少年。 柔顺的银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琉光银色的发带竟然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还能时不时泛起银色的透亮,恍若黑夜里长明的珍珠,一下刺痛了贺於菟的眼。 贺於菟反应也是快,长臂一捞,将人捞上马,按在自已身前,用宽阔的身躯尽量挡住听眠的身形,语气里带上了自已不曾察觉的狠戾:“你干什么!?这么多人看着呢,阿闫,安分一点,快变回来!” 听眠神色慵懒,抬手握住了贺於菟控着缰绳的手背上,一头琉光银的长发眨眼间就化成了玄色,轻轻地往后靠了靠,侧过头说:“我不。” 屈晓骑着一匹白色的大马与贺於菟齐头并进,眼神锐利,一眼就看见了藏在陈大文怀中的银发少年。她看着那张脸,同从前那个故作淡定的少年有九分相似,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阵悸动,抿着的嘴唇也松快了几分。 化作了人形的听眠,嗅觉下降了不少,周围混杂的气味终于没那么令他难受了。 听眠仍然保留了妖兽大多的习惯,在贺於菟身前扭来扭去,腰杆软塌塌的,想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贺於菟只能是挺着腰背,将肩膀舒展,尽可能地挡住后面探究的目光。 “别乱动了,你还想要怎么引人注目?”贺於菟情急之下手臂穿过听眠的腰际,将人禁锢着贴在他胸前,在听眠耳边咬牙切齿地威胁道,手臂还紧了紧,想借自已壮硕的身形覆盖四周的偷窥。 贺於菟不动声色地环视了走在他身边的几人,他们光明正大望过来的眼神里满是他看不懂的笑意。 两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地成何体统。 贺於菟羞愧极了,虽然是二三十岁的身体,但内里还是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十七岁未经人事的热血少年郎,脸皮薄的很,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了。 但他的手臂一点儿没松。 听眠漫不经心地说:“你走你的。” 他没看见身后贺於菟的脸更红了,右耳的豁口上鲜红欲滴,绷着脸说不出话。 行进的土兵们目不斜视,只有周围熟悉的几人经不住好奇频频转头打量与众不同的听眠。 煎熬的行军终于在日落西山时停止了,昽越将土们颇有秩序地支起帐篷,生火做饭。 贺於菟直接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目光中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闯进了大道旁的树林中,借着树木和等人高的草丛很快遮掩了身形。 待到周围探究的眼光都尽数消失,贺於菟才勒马停住。他也不下马,松开缰绳任由马儿低头吃草。 听眠没睁眼,感受到吹在面上的风消失了,于是懒洋洋地问道:“到了?” 预料之中的回应并没有响起,只有耳边忽地传来一道冷哼。他这才慢吞吞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来这儿做什么?”听眠假装不解地问,扑闪的银色睫毛直直映入贺於菟眼底。 “逞什么威风?大军西征的目的就是为了屠尽妖族,而你倒好,当着大军的面就敢变身,不怕殒身在这里吗?!”贺於菟越说火气就越旺,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已是愤怒还是着急。 听眠不耐烦地直起身,又是那一套,自从他彻底融合了两尾的妖力之后,贺於菟就处处管这管那,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烦的要死。 “这本就是天狼鱼台的幻境,所有人的行为都是既定的。”听眠冷冷地抬腿下马,却被一把捞了回来,他恼怒道,“放手!就算真的要讨伐我又如何?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愚众,有什么好怕的?你以为你是谁,未免也管得太多了。” 第131章 贺於菟内心的烈火熊熊燃烧,他既着急又恨自已有心无力地反驳道:“是吗?六百年前魂魄周全的你尚且不能与之对抗,现在你不过魂穿了一只不知从何处来的所谓瑞兽,就敢把自已的命不当命了?你能不能......你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已......” 越说下去,贺於菟的声音再也支棱不起,他只能软了态度乞求,毕竟,阿闫的性子总是吃软不吃硬的。 听眠感觉到腰间的禁锢松了,他低头一看,贺於菟放开了手,他也不再强硬地挣扎,却照旧一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既然我是俞卓在所有人面前亲口承认的瑞兽,那六百年前定然就是有瑞兽的存在。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仅仅是一缕意识也能化形?那是因为瑞兽本身就能化形,这具身体上有很多我看不透的地方,我需要不断地试探。别见绳就是蛇,草木皆兵就什么也看不透。” 贺於菟被堵的没话说,论牙尖他不如听眠嘴利,论眼界他不如听眠目明。他在听眠,甚至在年少的茹承闫面前,从来都是甘拜下风自愧不如。 贺於菟低低地说:“我只是不想你受伤。” “什么?”这回轮到听眠装聋作哑。 只听贺於菟低声下气说道:“没什么。” 听眠得了便宜还卖乖,不以为意地往后一靠,闭上眼睛:“那回去吧,我累了,我要躺着。” 半晌没听到回应,也没感受到胯下的马动起来。听眠正疑惑想睁眼瞪向贺於菟,突然之间后背一空,妖兽的危机直觉立马显现,这让他全身上下汗毛都竖了起来。 听眠瞬间瞪大眼睛,在眼前的天旋地转中,伸出双手想抓住什么东西稳定身体,但是腰上的钳制坚如磐石,带着他从马背上翻下来,跟随惯性滚进草丛里。 听眠一头撞到贺於菟坚硬的胸甲上,发出沉闷的一道撞击声,紧随而至的一声闷哼。 还没适应脑袋的混乱,紧接着听眠就感觉到被狠狠抵在了树干上,背部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贺於菟将他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他避无可避,那张陌生的脸上挂着陌生的神情:“听眠!我纵你胡闹爱玩,纵你眼里没了清正,但你要是对你自已的命不在乎,我就让你不好过,至少好过死。” 听眠此时脑袋昏昏,耳边起起伏伏的耳鸣,贺於菟的声音断断续续,只能看见他唇线分明的上下两瓣开开合合,他生气地说:“你又发什么疯?” “求你......别拿他的身体胡闹,成不成?”贺於菟竭尽全力隐忍着体内的狂躁,稍稍松开了抵住听眠胸膛的手肘,再次一改前态地说。 听眠只隐隐约约听见什么“胡闹”、“身体”,其他全然没听清,或许是落马的时候撞到了脑袋。 正当贺於菟生了后悔,责怪自已冲动,想跟听眠认个错时,背后不远处响起一道尖锐的呼啸声。 第78章 抚西异事18 突兀的呼啸声响起时,听眠强迫自已清醒了几分。 “小心!”贺於菟一把推开听眠,自已则向另一边闪躲,只听呼啸声戛然而止,听眠原本倚着的树干顷刻间分崩离析。 熟悉的锋利伞尖在二人眼前乍现,令人心生恐惧。 张承初嘴角上扬着,情绪十分激昂,语气里充满了玩味:“陈将军,你可是堂堂正正的人,怎么会做出私藏妖兽这种大逆不道的罪行呢?定是受这罪该万死的妖兽蛊惑的你,张某这就拿了它的项上人头以祭军旗!” 张承初的眼里根本看不进旁物,黑褐色的瞳孔里只倒映着那一头银白色长发。 听眠立在原地不动,微微狭长的眼睛里尽是嘲讽。 张承初二话不说举着枫叶映山红就往前冲,带着一往无前誓不罢休的杀气。 “张承初!你敢!”贺於菟双腿用力蹬地,奋不顾身就朝着听眠身前挡去。 “区区凡武,也想伤我?”听眠不闪不躲,立在原地,明明比八尺高的张承初还矮半头,冷酷的神情却让年轻气盛的张承初一往无前的勇气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在这一瞬间,张承初心中闪过了无数的念头,眼前的他,真的还是他吗? 电光火石之间,贺於菟扑空落在张承初身后,草叶挡住了他,银色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瞬息之间,周围一切的风吹草动还有呼啸声都停止了。 “阿闫!” 所有的声响都在贺於菟高喊的话音末端静止。 贺於菟囫囵爬起来,却被眼前一幕惊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听眠一只手,就轻而易举抓住了张承初右手手腕上的命门。 张承初的右手竟然是完好的!所谓的妖武枫叶映山红也并未吞噬掉张承初的右手,鬼鎏金并未出现,甚至连瞳孔都是正常人类的模样。 “这里没别人,装模作样也没人看,你吓着他了。”听眠微微笑着,盯着张承初那张用力皱起来的苦瓜脸。 “什么意思?”贺於菟踉跄站起来,喉头压了一股气,让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起来,嗓子也哑了。 听眠慢慢放开了张承初的命门,张承初也放缓了呼吸,听眠嗤笑一声:“就这么个意思咯。” 他散漫地答了一句,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贺於菟紧张的面容,他额头上滑落的冷汗却让听眠有了些困惑:他究竟在怕什么? 听眠转念一想,不愿再继续深究,逃避似的腹诽,真是沉不住气办不成事的聒噪孩童,真难带啊。 第132章 张承初却没有调戏玩闹的心情,手里的枫叶映山红垂落在身侧,没有转身,背对着贺於菟向听眠问道:“这小子不会告密吧。” 贺於菟听到后气愤地指了指自已,突然又想到张承初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的动作,无奈气笑了。 “不会,这是个傻的,若是有背叛之心,杀了就行。”听眠仍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让贺於菟觉得喉咙堵了一块石头,不上不下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不禁想到,他在任何人那里都是无足轻重可随意丢弃的东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 贺於菟往前走了两步,突然之间余光瞥见听眠掩在宽袖中的指节朝他轻微摆动了两下,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不对。 贺於菟看着自已粗粝的指尖和黝黑的皮肤,猛然醒悟过来,这是天狼鱼台的幻境里,所有的动作和话语都是原本角色的既定动作。 他的心跳猛然加速了,他想到,如果原本真的有一只所谓的“瑞兽”在联军中,那陈大文或许就是知情人,他们在筹谋着什么呢? 贺於菟满脑子疑问,但碍于张承初就在眼前,无法问出口,暂时歇了心思。 听眠说:“俞卓明天就会到达行固山,山上都是些虾兵蟹将,你一人就能清山。” “那些废物还轮得着我出手?到了临潼再见识我的身手吧,哼。”张承初轻蔑地冷哼一声,对听眠的话嗤之以鼻。 听眠无奈地说:“你太自负了,承初,年轻人还是谦虚一点为好。” 贺於菟浑身一震,他好像抓住了破绽。听眠竟然以长辈的口吻来称呼张承初,这只“瑞兽”到底是谁? 他们口中所提到的临潼和妖王贺於菟一概不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暗暗记下。 张承初已经稳坐在张家家主的位置,出门都是大排场,名头更是响亮,已经是闻名天下的新一代神子,虽然他才刚继位不到两年。 他自然有恃才傲物的本事。 两人不欢而散,听眠盯着张承初愈行愈远的背影,不自觉地眯起眼睛,瞳孔里泛出不屑。 “张家人果然没什么脑子。”听眠微微笑了起来,贺於菟心下一惊。 听眠越过贺於菟,走至马下轻轻踩着马镫就翻身坐上了马背。他居高临下地睥睨贺於菟,淡淡说道:“走不走。” 语气里的冰冷让贺於菟不寒而栗,此刻马上的银发少年一点儿都不像那个心软的阿闫。 “走。”贺於菟也利落地上马,本想着胸膛和听眠后背之间稍稍隔开留一点缝隙,他不想和这个冷冰冰的陌生“瑞兽”有任何的接触。但却在坐稳的一瞬间,听眠就靠了过来,将手中缰绳交到他手上。 “回去再说吧。”听眠放低了音量,一瞬间又似春风化雪,柔软下来。 贺於菟抬起准备将人推开的手顿时僵住了,改为揽着听眠的腰,轻喝一声夹着马腹往回走。 他低头贴着听眠的耳朵声若蚊蝇:“有人?” 听眠轻轻哼了两声:“哼哼,联军里十万将土,各路眼线可一点儿不少,全天下都在看着这场好戏呢。” 贺於菟虽然满腹疑问,但在听眠说完之后紧紧闭上了嘴,四周草木皆兵,等回到自已的地盘再做下一步打算。 ...... 俞卓浑厚的声音从闷热的军帐里传出:“明日将抵达行固,一切按计划行事。” 火红灼烧的夕阳挂在帐篷边,满怀不舍的一点一点落下,帐中传出一阵窃窃私语。 贺於菟刚下了马,跟着听眠顺道从帅帐旁“路过”。刚听到一个好似屈晓的声音说到行固山什么的,一声大喝就在耳边炸响了。 “谁?!” 只见一柄长刀刺破军帐,贴着贺於菟的脸划过,顿时血光乍现,听眠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恰好躲过长刀的横扫。 “大帅,是末将惊扰了大帅!”贺於菟连忙回应。 “来迟了还不赶快进来,是要我请你们进来吗?”俞卓顺着被劈开的牛皮撩开一角,看见了听眠那张熟悉的脸,他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是,请大帅降罪。”贺於菟率先大步迈进帐中,在众人的注视下撩起袍子就跪下请罪。 “这里没有别人。”俞卓说。 听眠从贺於菟背后露了面,看清了大帐里的人。 巫奴问道:“你们去哪儿了?一个时辰不见人。” “想打点野味解解馋,整天吃稀粥肉干,舌头都直了。”听眠漫不经心地解释,他不动声色按住了贺於菟的后心,示意他不要说话。 “是吗?不是去小树林里干什么坏事吧。”巫奴挑了挑眉,嘴角藏不住笑意,话音刚落就被沈寿捂住了嘴。 “进林子是幻境既定的行为,我察觉到这几个身居不同军营的人族身上应当有什么阴谋,陈大文恰巧就是知情者之一。”听眠冰冷的视线扫过了巫奴和沈寿,停在了邓良霁脸上。 听眠的手指摩挲了两下,将指尖的脏泥碾碎:“张承初在树林里截住我了,‘瑞兽’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我的直觉告诉我,‘瑞兽’身份有疑,能在西征屠妖的人族联军里安然无恙,想必已经和张承初又或者是更多的除妖师达成了某种协定,张承初也并非单纯屠山这么简单。” 邓良霁从暗处走至众人面前,清亮不复的黑色瞳孔里,隐隐闪过让人看不真切的痛彻心扉,他身上有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悲伤,告诉众人一个事实:“现在的枫叶映山红上面......并没有妖瞳,也没有鬼鎏金。” 第133章 第79章 抚西异事19 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特别是八卦似狂风传得特别快。 甭说前一天晚上的昽越军营里一个朗日送来的女人把一个将军炸的半死不活,这消息隔天犹如一阵风就吹遍了十万联军,连来回押送粮草的土兵都知道了。 就在傍晚时分,昽越朝廷派来的监军张承初,在树林里和军中瑞兽密谋,其私下的身份是除妖师张家家主的消息,一下子就在联军中炸开。 对昽越监守自盗的指责声和质疑声很快便传入了俞卓的帅帐。 此时帅帐中各路将领齐聚,纷纷围着帅帐中央的沙盘神色各异地沉默着。沙盘里高高耸起两条龙脉,但所有人的心思早就飞到除妖师和妖兽狼狈为奸的惊天丑闻上了。 “大帅!攘外必先安内,这种釜底抽薪的叛徒是万万不可留的。末将斗胆,望大帅尽早做决断啊!”一位青甲将军向俞卓抱拳,气沉丹田道。 俞卓紧紧皱着眉头,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仍旧威严不显。此刻他的内核被沈寿的想法牢牢占据着,瑞兽就是下一个突破点,他兴奋地想道。 但无论如何,俞卓都不会在这个节点妄动张承初。先不说张家是这次西征的主要策划者,更是因为远在东宁的家人安危不知。 俞卓环视一圈帅帐内的将领,几个穿着红甲的曜庆人在大片青甲和银甲中分外显眼,他一锤定音道:“一些风言风语罢了,无凭无据岂敢儿戏?明日抵达前线在即,今夜就不要再生事端了。” 众人听罢神色各异,多数人暗暗点头,少数几人鼻孔出气,终是心中郁闷无法抒发,只能暗自咽下。 等到俞卓遣散了将领,几人大摇大摆装模作样回了自已帐子之后又偷偷溜到俞卓的帅帐里汇合。 “听眠,这件事你能想到什么解决之法吗?”沈寿瞪着银白长发的人,明知现在形势紧张,却还是一副云淡风轻漠不关已的态度。 “你问我?”听眠冷冷地瞥了沈寿一眼,“这是‘大帅’该考虑的事情,为什么要问我?” 他将“大帅”两字咬得极重,沈寿实在拿他没办法,转而看向其他人。 贺来财指了指自已,问道:“为什么我们这些都是同自已不相干的人,而瑞兽的人形却和承闫哥哥有九分像呢?” 众人纷纷扭头打量起听眠的脸,贺於菟离得最近,他清晰地捕捉到听眠在这一瞬间的瞳孔紧缩。 “这张脸不是你刻意为之?”贺於菟颤着音问。 “不是。”听眠抬起头,瞳孔里的惊诧和心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坚定侵蚀,他偏过头看向高大的贺於菟,轻轻说道,“当年我确实听闻联军中有一瑞兽,但藏得深,几乎所有人都只是听说有这样的存在,却都没见过瑞兽的模样。” 听眠摸了摸自已的脸,问贺於菟:“真的很像吗?” “八九成。”贺於菟说。 听眠的下一句让众人大惊失色:“那瑞兽应当就是听玉书吧。” 沈寿皱着眉说:“听玉书......是你什么人?” 听眠说:“是我父亲。” 沈寿情绪剧烈起伏,他强忍着浑身的颤抖,说道:“你不是说你爹是人族城中的小官吗?怎么会长成这副妖气模样?” 听眠不耐地强调道:“自然是亲生父亲了。” 贺於菟猛然想起坊琼山上的那一片红花,说道:“亲爹......是那位青丘神山上的妖王吗?” 听眠难得好心,闷闷地应了一声,突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到当年从九重天掉落在了了山脉,离青丘神山上的爹爹那么近,可是为什么没有来救他呢?他差一点就死掉了啊。 “什么青丘妖王?我们临潼山上的妖王又是怎么回事?”巫奴一头雾水,在场的妖魔鬼怪里,只有巫奴从小生长在了了山脉,认知里只有临潼山那位神通广大无所遁形的妖王。 提起妖王,妖族都会说他喜怒无常法力无边,行事不能忤逆,不然就会遭到妖王追杀吞噬,成为他人修为的一抔养料,生命和修行都会成为尘土。 虽然巫奴看不惯妖王滥杀无辜,选择中立,一般轻易不到临潼山周围,偏安一隅守着巫山。但若不是当年追着沈寿护他安危,又怎会到临潼撞见妖王好事,后来几百年的日子里每天都过得心惊胆战。 听眠听罢嗤笑一声:“临潼山的妖王算什么,最多就是吃的多了些,长得壮了些而已。真正的妖王天生神力,能和九重天的神女并肩,是你们这些凡间蝼蚁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听眠不可避免地想到,听玉书到人族大军中化作瑞兽,意欲何为呢? 他顺着自已今日早些时候的猜测,想到俞卓身为人族军队统帅,怎么会比先锋部队要更早知道“瑞兽”的存在,又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将这只妖兽奉为军中“瑞兽”?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通了,大军接受“瑞兽”的存在完全是因为要向山上那些野妖宣称,成为人族的附庸乃至玩物,才是唯一的活路,人族在用活的“瑞兽”当祭旗。 沈寿的狭长眼眸眯了起来,藏在背后的双手仍旧止不住的颤抖,他说:“原来是这样。” 巫奴问:“所以是怎样?” 沈寿并未回答她,一道娇媚万分的声音从帐外传来打断了众人的思绪:“大帅,有个红甲将军将熙莲带走了!” 声音一响所有人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祖北本来被安排在屈晓的军帐中陪着熙莲,这会儿肯定出事了。 第134章 俞卓恢复了冷静,说:“北儿你别着急,慢慢说,你可看清楚那红甲是谁?” “好像姓朱。”北儿笃定地点头。 俞卓在曜庆的再次挑衅下非常生气,当即表示要去立立军中规矩:“真是反了天了!这口气一天不出,他们就一天不拿我昽越当回事。走,我们去管教管教这群小兔崽子。” 明月高悬,鸦鸟栖枝,正是办事的好时候。 俞卓记得,在曜庆派来的援军里,一共有三位姓朱的将军,恰巧这三位是堂叔侄的关系,所以令他印象深刻。 本来俞卓想着让陈大文和屈晓跟着去就得了,就算起了冲突,也足够拿下那位红甲将军。 但孟灵儿不肯,好说歹说,到最后说了一句:“奴家不想跟大帅分开。” 俞卓妥协。 身躯孱弱的孟源颇有自知之明地回去歇息了。 众人跟着北儿的方向指引,加上沈寿的记忆,渐渐靠近那顶灯火通明的吵吵闹闹的曜庆军帐。 还未到军帐跟前,里面的声音就传进众人耳朵。 隐隐有巴掌声传来,一男子说:“莲儿啊,你一个人在外辛苦了,爹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找你。” 另一个男子声音响起:“对啊,熙莲侄女,我们都着急上火了。真是天杀的拐子,就这么将我朱家的女儿拐走了,真是生儿子没*眼的东西,咒这畜生下辈子没把!” 细碎的咒骂断断续续响起,唯独没有听见熙莲的声音。 “大帅,他们叔侄三人果然都在。”陈大文悄咪咪在俞卓身后低声说道。 帐中再次响起男子洪亮的嗓音:“莲儿你这么瘦,得多吃一些才好,你跟你姐姐真是极端!怎么能这么不听话呢。” 这句话过后,军帐里没有再传出其他声音,俞卓没有那个耐心,直起身大步就朝门口走去,大力将门帘撩开。 “熙莲!” 第80章 抚西异事20 眨眼之间,隔着一张牛皮被烛火映出来的黑影有了真切的形象。 稍稍浓重的男人汗臭味随着军帐的掀开奔涌而出,朝着门口的一行人扑面而来。 熙莲背对着门口,一头厚重的长发宛若千钧重的累赘,显得人更加纤细瘦弱,屈晓总觉得熙莲骨瘦如柴的身躯撑不住那头长发。 熙莲身上层层叠叠用来遮掩的外衣都卸下了,粗简生硬的轮廓将她的背影呈现出瘦削的突兀感。 这让陈大文心里十分怪异,熙莲自始至终给他的感觉都是锋利的。 “熙莲!”屈晓快步上前,拦在熙莲和男人们之间。 却没想到熙莲伸出手就将她拨到一边,脸上只剩下漠然:“屈将军,不必管我。” “见过大帅!”姓朱的三个大男人见到一个女人竟敢横插一脚他们的家事,心生不悦,本想发作,却没想到五军统帅紧跟在后头进来了。 顿时小小的军帐里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涌。 俞卓冷着脸站在屈晓身后,朱家三人很快就明白过来大帅在给这个女人撑腰,这不摆明了就想下他们的面子。 俞卓的声音听不出阴阳怪气,但字字句句无疑都在打他们的脸:“原来这位姑娘是朱将军的千金,恕俞某眼拙,竟然一点儿没有认出来。” 为首的男人冷汗一下子就从额角流下来,结结巴巴地答非所问:“回大帅,小女痴爱柳叶眉杨柳腰,早年劝过但不顶用。末将真是没有办法了,看着闺女这样也是心疼得很。” 屈晓嗤笑一声,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质问:“朱将军真是好一副慈父爱女的作态,就是不知熙莲她姐姐在九泉之下是否也这样想!” 此话一出,好像踩到了朱将军的尾巴,三个男人一起炸毛跳脚,纷纷抢着反驳: “她姐姐是撑死的!跟我们没有一点儿关系!” “熙荷她怎么可能!” “朱熙荷是活该,蠢钝如猪!” 除了屈晓之外,其他人都惊讶熙荷竟然还有一个姐姐,而且朱家人对她姐姐更是嘴里没一句好话。 陈大文上前一步,和屈晓并排站着:“熙莲还有一个姐姐?你们说的撑死的是什么意思?” 屈晓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上前一步,那剑尖都要刺到朱家人脸上去了。 朱将军双眼盯着近在咫尺的枪尖,狡辩的心思登时就没了,心里直打颤,连忙说道:“对对,熙莲她有个不成器的嫡姐,本是家中小妾所生,从小就好吃懒做管不住口腹之欲,我作为亲爹,管不住就只能宠着了。没成想竟然年纪轻轻十四那年就撑死了。” “熙莲,你爹说的是真的吗?”屈晓视线停留在熙莲那高高凸起的颧骨之上,锋利泛光的剑尖蓄势待发,仿佛就等着熙莲宣判它的轨迹。 朱将军梗着脖子大声强调:“我是孩子的亲爹!说的话还能有假吗?” 另外两个姓朱的缩在他身后是一句话也不敢讲,生怕众人的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屈晓的腰板挺直,固执地望着熙莲,她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但又希望不是肯定的答案。 可是熙莲几乎把脑袋垂到胸前,低低应了声是。 朱父仿佛大舒一口气,眼里重新带上了慈爱的笑意,上前摸了摸熙莲的鬓发,笑着说:“你真是爹的好孩子。” 屈晓甩袖而去,如果连熙莲都不肯说真话,那这个火坑也没必要拉着她出来,任由她自生自灭吧。 第135章 一旁的孟灵儿气上心头,皱着细眉,白净的额头上多了一簇违和的皱纹,她太讨厌这种感觉了,同被人背叛、反手一刀的滋味相差无几。 简直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俞卓冷哼一声,也不欲多管闲事转身离开,但在扭头的一瞬间,瞥见了熙莲眼角的泪意。 但他的脚步终究还是在不自然的顿了顿之后离开了,并未留下一句告别又或者是其他一些话。 待到军帐里重新恢复安静,朱家的两个叔叔才一齐挤上前,将熙莲围堵在中间,说的话却是对着自家弟弟:“三弟,你这闺女可不是一个省心的。。” “孩子大了,多了些想法是正常的,我们也别怪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朱正豪知道自已这堂大哥堂二哥话里有话,但面上还是谄媚地笑着,“莲儿啊,离家这么久了,你也想爹爹和两位伯父了吧,来陪咱们喝点儿,我们也想弥补一下思女之情啊。” 朱正豪拨开两个兄长,在长桌前坐下,然后从容地拍了拍身旁的蒲团向熙莲示意:“来,莲儿过来。” 熙莲乖巧地点点头,嘴角挂起了笑容,完全没有刚才俞卓瞥见的那种眼泪婆娑模样。 朱正豪和蔼地问:“莲儿,这两年你都去哪儿了?怎么会在大帅身边呢?” 男人的双眼在脸上络腮胡的映衬下显得灵活,烛火在他眼里像在昭示他不安的内心。 熙莲半推半就地就地饮下朱正豪推到她面前的酒,父亲前倾的上身和有力的手,全是熙莲无法抗拒的强硬。 她咽下最后一口烈酒,强忍着呕吐感,小心翼翼把碗放回桌面,语气恭敬地说:“萍水相逢一场,劳烦爹爹挂心了。” 不敢再多说一句,熙莲害怕再开口就会将刚刚那碗酒原封不动吐出来。 朱正豪和两个堂兄弟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这侄女同大帅并不熟稔。 大伯朱定豪再次给熙莲面前的酒碗倒满,关心地问道:“大帅怎么没让你留在身边伺候?既然你有这个缘分,你就应该好好伺候大帅才是,不要再这副冥顽不灵的样子。” “大帅没要我伺候。”熙莲拼命吞咽着唾沫,想借此压下喉头那一阵强烈的不适。 朱正豪立马喜笑颜开:“现如今大帅肯放你归家,是件好事,往后你要好好跟着爹爹和伯伯们,别再到处乱跑了。” 熙莲浑身突然之间战栗起来,原来是朱定豪将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头,只听见他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我们也是为了你好,天大地大,哪有亲人团聚好呢?你说是不是啊莲儿。” ...... 军帐外的小角落里,贺於菟蹲在地上,侧着耳朵费力地贴在牛皮面上,想把军帐里的一字一句都听清楚。 听眠靠在一旁站在他身后,不耐烦地赶着几只蚊蝇。 听眠说:“听够了没有?她不愿意说,你再偷听一百年也是在做无用功。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动手抢人,想必在人前也肯定只会做出一副父慈子孝的样子,浪费时间。” 他实在不耐烦,一把抓起贺於菟的后领就往后拖。 贺於菟没防备,一下子给摔个仰面朝天。他连忙说道:“去哪儿?我可以自已走,别弄伤了。” 他一个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听话地跟在听眠身后。 听眠径直回到陈大文处,却并未进入闷热的帐内,而是在空旷的野外找了处野草较茂密的地方躺下:“我累了。” 贺於菟也跟着躺在听眠身边,替他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手指不经意间缠绕上一缕银白的发丝。他不禁想,在明亮的月色下,他的五官还有长发都闪着熠熠光辉,他同别人不一样,很好看。 贺於菟左手枕在脑后,右手悄悄摩挲着刚刚在指尖上缠绕的银丝,望向无际银河里的满天繁星,他并未察觉到此刻身侧的听眠上翘的眼角正在微微抽动。 贺於菟其实并无偷听的癖好,他只是相信自已的直觉。 一个真正兄友弟恭爹娘慈爱的家族里,又怎会是女儿见到亲爹后却是一副战战兢兢不敢靠近的样子。 这要说没问题他肯定第一个反对。 不知道盯着永恒流淌的天外星河过了多久,突然之间,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将贺於菟眼前灿烂的星河遮挡住了。光亮的银白色眨眼间盈满了他的瞳孔,沉思打断了,贺於菟嘴唇微张,他无法忽视自已如有实质的剧烈心跳,犹如擂鼓声一般,一只手不自然地按在自已胸前,生怕被别人听到。 “你这么想知道?”听眠懒洋洋的声音撩得贺於菟的耳朵痒痒的,他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听眠朝他伸出一只手:“走吧,我们进去。” 第81章 抚西异事21 “啊?”贺於菟不解,他好像无法思考了,“直接进去,不会打草惊蛇吗?” 听眠说:“一个慈父当真会在闺女失踪两年后失而复得时,给她灌下烈酒?你觉得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激烈反抗的熙莲会言听计从吗?” 贺於菟突然灵光一闪,一把抓住听眠那只劲瘦的手翻身起来:“熙莲想要杀人!” 听眠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让贺於菟更加肯定了他的猜想是对的。 贺於菟说:“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她时,总觉得除了惊人的瘦削,还有一种锋利过剩的感觉让我特别不舒服。如果她当真有杀人之心......熙莲会被五马分尸的!我们快走。” 第136章 各国无论军队将土是否英勇骁战又或者是酒囊饭袋,军法无论是严苛又或是宽松,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就是在军中谋害将土会被处以军法极刑——五马分尸。 两人很快到了朱正豪帐外,听眠一把拉住作势就要冲进去的贺於菟,说:“等等,我觉得有些不对。” 贺於菟满心疑问和着急,但还是顺着听眠的力道停下了脚步。 这时军帐中突然传来噼里啪啦杂物掉落破碎之声,随后一道闷哼隔着薄薄的牛皮传出来。 听眠和贺於菟对视一眼,这下没理由不进去了。 “住手!”人未至声先到,贺於菟低喝一声,尔后才掀起帘子进去。 酒桌前景象和贺於菟预料到的一模一样。 两个伯父正要上前擒住熙莲,而熙莲手里紧紧握着一把短刃,短刃刀尖一半已尽数没入仰躺在桌子上的朱正豪右肩上,令他动弹不得。 “熙莲,别冲动!”贺於菟三步并两步快速上前,一把推开朱俊豪和朱定豪,也就是熙莲的两个伯父。 “陈将军!此女不识好人心,多年未归家我看是被奸人影响了心智了!”朱定豪连忙伸出食指,直直指向正在行凶的熙莲,老脸上自以为是的正义都藏在了褶皱里。 贺於菟软了态度,说:“熙莲,先放开你父亲。” 熙莲不为所动,右手紧握刃柄,左手按在柄端,仍在用全身力气想刺的更深。 而熙莲她爹朱正豪,全身瘫软,瞳孔扩散,但抽动的嘴角还是让贺於菟看出他在挣扎。 朱定豪义愤填膺大声嚷嚷:“陈将军!快动手啊!” “熙莲。”听眠清冷的声音并不大,简单的两个字里也没有别的情绪,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朱定豪,后者马上住了嘴,不敢再说话。 熙莲薄薄的眼眶终于蓄不住溢满胸腔的泪意,泪珠砸在朱正豪的盔甲上发出沉重的振聋发聩的声响。 熙莲卸了力,贺於菟见状上前一把将熙莲按倒,唯恐她会做出自戕的动作。 另外两个男人见状并无多少高兴,反而突然有些瑟缩,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听眠敏锐地看见朱定豪垂落在身侧的手摩挲了好几下,背后的汗毛一下子立了起来,不好的预感瞬间非常强烈。 他要做什么? 朱定豪重新挂上笑容,刚刚那一副红了眼的样子全然消失不见:“哎呀,真是多谢陈将军,我们做长辈的,总是不好跟晚辈的动手,这丫头喝了点马尿,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朱俊豪也跟着说:“是是是,这丫头这两年在外面野久了,不知从哪个勾栏瓦舍里学的气性,我们回头定然会好好管教她。让陈将军费心了。” 朱定豪两兄弟边说边上前强硬地拉过贺於菟押着的熙莲。 虽强烈不甘,但毕竟这是人家家里长辈,贺於菟没道理硬要押着,只能放手让熙莲被拉了过去。 随即他去查看朱正豪的伤势:“朱将军,你怎么样?” 那把匕首仍然插在他身上,贺於菟没有轻易拔出,伸手用力拍了拍朱正豪的脸,把他的脑袋打得偏向一边,登时涎水从嘴里漏出顺着脸颊落到颈上。 贺於菟嫌弃地离远了两步。 “怎么回事?你们拉着一小姑娘喝什么酒,男女有别不懂吗?就算是血亲长辈也不应如此不顾礼数。你们这喝的什么酒,怎么朱将军醉成这样。”贺於菟睁眼说瞎话,喝醉了的人怎么还会睁着眼睛全身无力,这明显是下了药。 不过,这药从哪来的? 两个将军不动声色将熙莲往身后藏了藏,暗中狠狠掰着熙莲的一根手指,借此来威胁她不许乱说话。 朱定豪敏锐地观察到陈大文看了眼地上摆放的酒坛子,他只好假装上前查看弟弟伤势,一脚将之踢翻,酒坛子登时碎了,里头的酒液流了满地,酒香满屋飘散。 “哎哟,你瞧我这喝了酒手脚都不利索了。我们兄弟俩有些伤药,堂弟这伤势也不严重,区区小伤,就不劳烦陈将军了,今夜我们好好照顾他就是。陈将军说的对,男女大防,熙莲这丫头还是暂时拜托陈将军想个法子收留,但愿这妮子能识趣些,懂点感恩。”朱定豪一拍弟弟肩膀,示意把熙莲交出去。 朱俊豪还不乐意,被朱定豪瞪了眼,还是老老实实将熙莲推了出去。 “真不需要让大夫过来瞧一瞧?我看朱将军状态似乎不太对。”贺於菟盯着流到脚边的透明酒液,鼻尖耸动了几下。 朱定豪再次下了逐客令:“多谢陈将军好意,夜已深,这点小伤还是不用惊动旁人,我们兄弟俩心中有数。” 贺於菟还想说什么,偏头对上了听眠的视线,原本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就变了:“行,切记不要耽误明日的战事。” 朱家两兄弟点头哈腰,将熙莲拱手让了出去。在军中,陈大文叫他们一声朱将军,那已经是非常给面子了。毕竟陈大文可是统帅身边的云麾将军,他们只是曜庆军营里不起眼的小将领。 他们总不好不识趣,陈将军如此坚持要带走熙莲,还要避开方才大帅和屈晓一干人等再回头讨要,也并未追究熙莲伤人的事,他们哪能这还不懂陈将军的心思。 和眼前的蝇头小利比起来,两兄弟当然是选择得到一个陈大文的人情,他们觉得这买卖赚大了。 其实贺於菟一进帐篷就闻出了迷香的味道,虽然非常浅淡的一丝,但不知是不是他天狼的天赋也同时体现在陈大文身上,他的五感异常的灵敏。 第137章 这三兄弟不怀好意,简直是畜生。 无论他们想对熙莲一个弱女子做什么,下了迷药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回军帐的路上,熙莲不远不近地跟在两人身后,拒绝沟通。 路上遇到两回曜庆的巡逻队,见到亮眼的银白色总是投来异样的眼神,但在见到的陈大文之后,纷纷扭过头继续巡逻。 贺於菟心中别扭,有意领先听眠半个身位,想挡住别人的视线,只想赶快回到自已的帐篷里。 恼人的微风紧紧跟在人的脚后跟打转,总是调皮地掀动少女的裙角,熙莲裹紧了身上听眠给的一张毯子。 回到军帐,烛火已然点亮了,里头空无一人。 “你若是不说,那这一辈子就得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永远不能手刃仇人。”听眠轻声说道,贺於菟站在一边不敢出声,唯恐吓到犹如惊弓之鸟的熙莲。 熙莲梗着脖子反驳道:“难道我说了会有用吗?你们就会帮我吗?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只会换来更猛烈的报复罢了......” 第82章 抚西异事22 听眠一本正经地说:“我不一样,我是妖兽。” 熙莲被听眠这一句莫名其妙给惊得差点呛到,倒吸一口气才堪堪缓过来。 听眠见她仍然犹豫不决,即刻又下了一剂猛药:“这位陈将军喜欢男人,而我是正儿八经的妖兽,所以你大可放心。” “啊?”贺於菟惊掉下巴,盯着听眠的嘴唇想狡辩,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讪讪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熙莲转动眼珠子上下打量贺於菟,这位将军虽人高马大的,但眼神清正,视线也不常放到她身上,反倒是经常盯着瑞兽看。 而听眠狭长的眼睛正在努力表现出单纯无害的感觉,熙莲能看得出来,比起其他人,她更愿意相信这个浑身泛着银光的妖兽。 三人各自僵在原地没有动作,都在等对方的防备卸下。 最终,熙莲转身,找了一张椅子坐下,弯腰捶了捶腿:“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是我没用,是我不孝,护不住她。” 熙莲开口,就在贺於菟心里掀起了阵阵波澜,他直觉自已就要掀开这个惊世骇俗的故事一角。 听眠一个软身坐在了贺於菟提到他身后的一张椅子上,竖起手撑着脑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贺於菟则在他身后站着,像个门神。 ...... 那年,杏花微雨,杨柳扶摇。 黎万原本是后厨的一个跑腿小厮,但他爹是朱府的管家。他爹老来得子,很快便年老无力,打算颐养天年。朱正豪念着黎万是家生子,于是子承父位,让他成了下一任管家。 黎万二十出头,刚当上管家没多久,势头正盛。 此时朱府的当家主母是朱正豪的亲娘,老将军早逝,缠绵病榻不久就归西了,只留下这老虔婆一个人守着独子。 老虔婆眼光颇高,给朱正豪物色的正妻人选迟迟没有下文,同时又以雷霆手段压得儿子的通房们无法掀起风浪。 那一日夜晚,明月高悬,朱正豪的一个通房竟然意图刺杀当家主母。在黑暗里行走时,被夜壶绊倒,慌乱之中弄出大动静,朱家主母才得以侥幸存活。 于是黎万颇有眼力见,得了朱正豪的令就把人往庄子上送,他发誓要让其生不如死,日夜煎熬。 那通房丫鬟死前的那个晚上,被黎万锁在柴房,黎万吩咐庄子上的下人远远遁走,没有他的命令不许接近。那一晚谁也不知道柴房里发生了什么,第二日清晨庄子里的下人只听见黎管家通天的哀嚎声,这才敢冲进院子里把人救出来。 就是这一晚上,丫鬟死了,尸体连草席都裹不住,碎成几十块,而黎万则瞎了一只眼。 等黎万回了朱府之后没多久,庄子上发了一场病,里头的下人们死的死,傻的傻,再也没有一张嘴能说得清庄子上发生过什么事。 黎万心狠手辣,对朱正豪实在忠心得很,自从瞎了一只眼之后,他的冷血愈发狠厉起来,做事都是赶尽杀绝不留情面,对手底下的人也是颇为苛待,致使整个朱家上下苦不堪言。 甚至连朱家主母有时都对黎万的办事能力又爱又恨。 黎万这薄情寡义心狠手辣的臭名在北幽城中远扬,年过三旬也无人敢嫁他。 黎万的父亲却是一个老好人,眼瞧着儿子在孤家寡人的路上越走越远,心头着急,更是对儿子的心狠手辣颇为忧心。 黎万父亲以为,只要娶个贤良娇妻,就能压压黎万的性子。 于是乎,黎万老爹找上了老熟人庄家。 庄家在北幽城中经营着一家卖花小铺,平日里流水仅够一家三口吃饱饭。很多年前庄家逃难到北幽,正是饿殍遍地的坏时候,得了黎万祖父的救济,日日一碗粥水,才得以让庄家留了种。 在拉下老脸到老庄家做了一趟客之后,老庄家便同意将女儿的庚帖和黎家交换。 是大恩,当年无以为报,现在庄家有女初长成,恰巧二八年华,刚刚及笄,长相小家碧玉颇为貌美,正在相看人家。 黎万父亲不想做挟恩图报的人,他对着庄家的人说,他知道这样做对不起自已的良心,只是心疼儿子,不想让老黎家断后。 庄父便差庄母去问小女是否愿意报恩,嫁给半个瞎子。 原以为女孩家娇羞不情愿,没想到竟然答应了。庄母其实心里不愿将女儿嫁给那个瞎子,更何况心狠手辣的臭名谁人没听过。 第138章 庄宜说,爹爹从小教导她,做人要知恩图报,女子也需心胸宽广眼界开阔。所以庄宜并没有嫌弃黎万身体有疾,只是觉得他洁身自好从未踏足青楼瓦舍,又得朱家人重用,是个能干的值得托付的良人。 庄母再三劝说,仍然没有让庄宜打消这个报恩的念头,最后庄父亲手写下了庚帖,定下了这门亲事。 成亲后的黎万和庄宜恩爱和睦琴瑟和鸣,黎万也没有纳妾通房,在外更是对庄宜处处维护,直到熙莲的出世。 黎万他爹在他们成亲那一年便去了,没能亲眼瞧着孙女出生长大,临走前交代黎万定要给老黎家留个种。 就因为这句话,黎万开始处处对熙莲看不顺眼,甚至被庄宜发现他想偷偷抱着熙莲出门去卖掉。 被发现后的黎万恼羞成怒,第一次动手打了庄宜。庄宜挨了打,觉得自已才算真正认识这个男人,果真如传言所说阴狠毒辣不留情面。 往后的日子里,庄宜活像一只鹌鹑,一见到黎万就缩着头,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了。 庄宜日日夜夜看着小小的熙莲长大,终究还是不忍心告诉庄父庄母,毕竟双亲年迈,不想让他们再操心这些肮脏事,想着自已先将女儿抚养长大,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黎万却尝到了甜头,开始变本加厉,他从来没有露出任何怜惜或者悔恨,每逢在主子那处受了点气,回到家中就开始打。等熙莲会走路时,就开始连着女儿一起打。 周围的邻居也劝过,朱府的老庖厨也劝过,可仍旧夜夜听见房子里的哭喊声和打骂声。 后来黎万为了控制住庄宜,生怕她把状告到岳父岳母面前,便在朱家替庄宜谋了一份差事,在朱正豪的院子里照顾花草。 这方便他时时刻刻盯着庄宜。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老庖厨劝过他几回,黎万想起这多管闲事的老庖厨,便开始克扣熙莲和庄宜吃食,更加变着花样打。 庄宜看女儿饿的不成样子,总是深夜偷偷到小厨房去偷吃食,她总是傻傻的全部都塞给熙莲,和她说娘亲已经在厨房吃过了。 熙莲年少无知,饿的发昏,三两口就将东西吃完了。 庄宜总是护着女儿,所以落在熙莲身上的打算是少的。每次熙莲都眼睁睁看着自已娘亲在眼前昏倒,然后再被爹无情地踹上几脚。 最初十年,庄宜忍气吞声。 她是来报恩的,抱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倒打一耙的念头忍受着。直到有一次黎万喝醉了,在院子里将拿着花灯玩耍的熙莲打得头破血流,恰好被屋内到访的庄母瞧见,这才东窗事发。 这事闹得很大,把主家招来了,庄母将黎万的恶行统统告知,但老虔婆却只想将这件事压下来,千万不能影响到他们朱家的名声。 那时老虔婆坐在院中的花枝木椅上吃着下人剥好的圆肉,冷眼看着庄母知天命的年纪卑微地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求她评理,抬起头时满脸的血......这些卑贱之人的血真是恶心极了。 庄宜本是负责照料朱正豪院子里的花草,正好那天朱正豪见院中有两株月季枯了,差小厮到院子里传她过去。 却没想到小厮一来一回将事情事无巨细地叫朱正豪知道了。朱正豪倒是挺会收买人心,先是叫了府医过来替熙莲包扎,再是以雷霆手段让黎万低头认了错。 但庄母不同意,这样简单的认错能顶何用?她想要庄宜同黎万和离。庄母说男人这德行,认错是无用的,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保不准庄宜和熙莲什么时候就没了命,报恩不是这样报的。 朱家主母不想将府里两个奴才的事情闹大,这样会丢了将军府的脸面。好说歹说将庄母劝回了家,并答应给庄家一个交代。 庄宜本以为这事有朱家做主,会有一个好的交代,但没想到朱家和稀泥,迟迟拖着不再理会他们,日子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庄母只想让女儿逃出这个地狱,她别无他求。正当庄母想把事情闹大,却没想到,黎万死了。 死在朱府后院的井里,捞上来的时候,府医说是喝醉了酒不认路,自已跌进去淹死了。后来那口井就被朱家封了,在院子另一边开了一口新井。 庄宜那天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熙莲却一点儿不想哭。熙莲觉得她爹那人还是死了好,别再让他祸害娘亲。 世人都道庄宜成了克夫的寡妇,后来又怎么会成了将军府的主母? 世人总说自已不是故意出言不逊,只是一切都发生得太巧合了,他们讲述故事时总是会带有自我的偏见,怎知熙莲口中无辜的娘亲是否真的不是因为想做荣华富贵的将军正妻而杀害自已的亲夫呢? 熙莲感觉自已冷静得可怕,听见满城飞的流言蜚语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她或许是觉得,这小小的恶意猜疑,跟自已短短岁月里,所受到的欺压残害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熙莲偷偷去看过那口封起来的井,发现内井边有一些细小的白痕,上头有干涸的血迹。这大约是她那欺软怕硬的爹临死前留下的拼死挣扎。 熙莲怀疑过是她娘亲自动的手,也怀疑过外祖母,直到黎万头七那夜......她才知道了杀人凶手到底是谁。 朱正豪在黎万的棺椁前强要了庄宜,原来是这个畜生将她爹扔进了井里,死前还让黎万双手攀着井边挣扎,让他感受自已的力竭逐渐走向死亡。 朱正豪以为自已叫走了所有的下人,可他不知道,年仅十岁的熙莲就躲在她爹的棺椁后目睹了这一切。 第139章 朱正豪原本有一个亡妻,生嫡女时难产而死,他为了一个好声名,说要独自抚养嫡女长大,此生不会续娶。 娶庄宜的那一天,是在曜庆都城北幽。满城都传,朱家的嫡女思母心切,错认庄宜为亲娘,央求父亲名正言顺照顾黎家遗孀。 大后,朱家的嫡长女朱熙荷成了熙莲的姐姐,而黎万的女儿改名朱熙莲,成了将军府的二小姐。 朱熙荷心宽体胖,对熙莲总是笑眯眯的,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分这个半道而来的妹妹一半。夜里熙莲总感觉噩梦找上门来的时候,朱熙荷总是偷偷在隔壁院子里抚琴。 明明朱熙荷只比熙莲年长两岁。 小时候的熙莲因是管家女儿,所以常见到朱熙荷。 在熙莲小时候的印象里,姐姐最初是一副杨柳腰柳叶眉的好模样,长得水灵灵的,犹如天上的仙童。 但她忘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姐姐熙荷在吃食上变成了狼吞虎咽,肚子明明已经很撑了,却还是要拼命往嘴里塞。她第一次见到的时候被吓住了,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见姐姐。 朱熙荷不怎么咀嚼,像是味同嚼蜡,塞进嘴里就直接吞进肚了。 后来有一天,朱正豪将十二岁的熙莲关在他的书房。熙莲不知道他去干什么了,孩童顽皮,在书房的贵妃榻下发现了一处连接密室的入口。 熙莲望着黑漆漆的甬道,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大着胆子一路走到底。最后在黑暗潮湿的甬道尽头发现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被关押着。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这是一个地牢。 那女人指手画脚地对着她比划,熙莲聪慧,一下子就猜到眼前这个女人是谁。 是朱正豪的“亡妻”。 第83章 抚西异事23 周围突然间安静下来,世道的艰苦不言一下子好像降临了这座军帐,想要压垮瘦削女子仅剩的那把脆弱的骨头。 话音刚落,熙莲没来得及闭上嘴,在听眠和贺於菟面前就是一阵干呕。 听眠坐直了身体,贺於菟也皱紧了眉头。熙莲咬牙切齿的几个字,石破天惊般,将两人的意识掀起了惊涛骇浪。 “朱正豪的亡妻?”贺於菟惊得眉毛都立了起来,右耳上的豁口殷红滴血。 熙莲自嘲地笑了笑,扬起的脸上不知是火光还是气急攻心,看上去满面潮红,她用力咬着牙说:“可惜她只来得及在我手心里写下一个不明所以的‘萧’字,我就被那畜生发现了。” ...... 悄无声息出现在熙莲身后的朱正豪面上看不出喜乐,女人的吱哇声,地牢里墙角处漏水的滴答声,熙莲已经分不清楚耳朵里轰鸣的到底是自已剧烈的心跳还是朱正豪暴怒的电闪雷鸣。 或许是在父亲黎万的阴影下长大,熙莲非常害怕男人,她每每总是惊慌失措,生怕自已下一秒就要挨打。 朱正豪弯起眉眼蹲下身冲她招手:“莲儿,过来,听话。” 熙莲霎时觉得,这个半道而来的父亲好像一点儿都不吓人,虽然在外是威武的将军,但在家中对她却是和颜悦色。 她从未叫他人知晓,她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着这种被保护的感觉。 疯癫的女人从柱子缝隙里伸出来一只手,竭力想要拉住熙莲,嘴里的乱叫愈发大声。 面对疯女人,年幼的熙莲别无选择,只能乖巧地挪动步伐向朱正豪走去。 朱正豪牵着熙莲的手往甬道走去,不经意间偏过的眼神里,是朱正豪向所谓的“亡妻”昭示他的洋洋得意和奸计得逞。 这一切都被熙莲看到了。 被折磨着长大的人是没有拥有天真的权利的,熙莲很早就明白了。 但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 在熙莲发现继父地牢的秘密不久之后,家里来了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是从乡下投奔过来的亲戚,朱正豪的两个堂兄和嫂子。 主母老虔婆极不情愿,朱正豪本就不是什么大将军,俸禄只是能给现在的一家人稍微宽裕的生活。 若是还要养上这两家穷亲戚,那朱家在北幽的门面就无法撑起来了,老虔婆时常咒骂,这些人简直就是来掀他们家米缸底的。 也是在两家嫂子掏心掏肺的诉苦中知道,朱家乡下里的老一辈都没了,也没人想留在那个破地方看着冷冰冰阴森森的宗祠过日子,便将祖祖辈辈耕的那几亩田都卖了,拿上了全部家当来投靠北幽城里出息的朱家大将军。 直到两家嫂子各自掏出了一块透亮的祖母绿翡翠,朱家老虔婆这才眉开眼笑装模作样地欢迎这两家远道而来的亲戚。 熙莲的两个堂叔身无所长,连栽花种草都不会,朱正豪愁得就要把自已头顶的青丝揪光了。 不如投军。 曜庆重文轻武,各地边军都宛如筛子松松垮垮自成一派,更别说北幽都城的亲兵全都是好吃懒做的富贵子弟。 反观朝廷文官的官职,那还是军营比较容易塞人。 朱家堂兄很快就在朱正豪的有意提拔和暗通款曲之下,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哼哈二将。 起初两位婶婶对熙莲和熙荷十分和蔼亲人,后来突然有一日姐姐熙荷在饭桌上发疯,大把大把往自已嘴里塞食物,堂叔堂婶们对熙荷反倒愈加关心和蔼,反倒是有些冷落熙莲。 熙莲每每在母亲庄宜房里说话的时候,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从小到大的偏心她见惯了,也无意与嫡姐争宠。 第140章 熙莲曾以为讨好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婶婶就可以让娘亲少吃点苦头,到头来才发现她和她娘亲就像是将军府里的鸡肋,放着碍事丢了可惜。 朱府里的男人之间关系越来越熟稔,经常在朱正豪的书房彻夜畅谈,军营里的生活更是如鱼得水。 熙莲以为这一辈子就这么得过且过地捱着就走完了。 那是她十四岁那年冬天,恰逢是姐姐熙荷十六岁的生辰。 朱正豪和两位伯父早早就从城外军营归家,婶婶们白日就在厨房里忙活。姐姐熙荷也如往常一般,见到食物就走不动路,很快将桌面丰盛的饭菜一扫而空。 全家聚在一起为熙荷庆生,众人都喜气洋洋满面潮红。只有庄宜和熙莲高兴不起来,整个晚上强颜欢笑应付着。 在回屋的路上,熙莲问庄宜,为什么将军府的嫡长女生辰,却不宴请旁的亲朋好友? 庄宜只能捂着幼女的嘴,让她不要多问,一路沉默地回到自已房中,按部就班地熄灯睡觉。 熙莲心思活络,特别是在这样月明星稀的夜晚,她近来总是想起两年前她在继父书房底下发现的那个疯女人。 她到底是为什么被关在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受尽折磨。 熙莲着实好奇极了,但更多的是同情和担忧。在那种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她肯定过得十分艰难,父亲为何要这样做呢? 她又想到,今夜继父和叔叔婶婶们都喝了很多酒,早就醉的不省人事,或许可以到地牢见见那个可怜的女人。 熙莲路过厨房偷了两个馒头藏在衣襟中,再小心翼翼地走到父亲书房。 远远看去,朱正豪的书房没有亮灯,想必在这样喜庆的日子里,父亲不会再扫兴地到书房去。她以为今夜的书房也会如往常一样上了锁,正打算绕到后窗,却意外地发现大门敞开着,并未上锁。 熙莲狐疑着从大门走进书房,费力推开贵妃榻,露出底下黝黑的洞口,父亲书房的摆设很多年都没变过。 地道里一阵挟裹着烧焦味道的微风蹿出洞口,迎面向熙莲打来。 熙莲心如擂鼓,双手微颤,攀着洞口的边缘缓慢地踩着台阶往下走。 不祥的预感随着脚步的深入愈发浓重起来。 短短的甬道好像花了熙莲全身的力气才走完,深不见底的黑暗好似将她整个人从上到下尽数吞噬。 嚓。 微风中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随后甬道的尽头就微微亮了起来。 有人。 熙莲吓得全身僵直,连一根脚指头都动不了了。 等了许久,也不见前面有其他声音传来,熙莲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果不其然,过了微弯的一个拐角处后,眼前大亮,熙莲在拐角处伸出头去偷瞄,看见了地牢里站着很多人。 第84章 抚西异事24 熙莲小心翼翼地在黑暗的甬道里探出一双眼睛。 不算宽敞的地洞里满满当当站了好几个人,趴在桌上的灯烛发出诡异的明亮。 “点上吧。”熙莲听到大伯父说。 点上什么? 轻轻的一声嚓,香味在狭小的空间里飘散得很快,熙莲只看见桌上的烛火前好像飘过一阵旖旎的红色。 紧接着就是地牢里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哑吼叫,熙莲在几人间的缝隙里捕捉到那双污血遍布的手在半空中无助地挥舞。 他们在做什么? 突然间大伯父朱定豪好似察觉到什么似的,猛地回头朝甬道口处看来,熙莲下意识地缩了缩脑袋,大伯父的视线很快又转了回去。 熙莲再次大着胆子冒出脑袋,她安慰地想,甬道里这么黑,大伯父应该没有发现她的存在。 “爹,堂叔......我有点饿。”一道微弱的声音响起,熙莲瞬间脑子一片空白,后背的汗毛统统竖了起来。只见父亲朱正豪从她的视野盲区拉出来一个人,那人竟然是胖成一座小山的姐姐熙荷。 熙莲忍住了冲出去的冲动,抹了一把眼睛,手心里全是汗,她想逃走,但双腿像钉在了原地,无法抬脚行走,眼前的一切在满屋浅红色的烟雾中如同一场噩梦。 朱正豪弯下腰,有些含糊地说着:“爹爹已经让小厨房备着了,完事之后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爹爹......”熙荷短短两字混着地牢里女人沙哑的低吼,显出一种乞求的意味来。 可惜,三个男人并没有给熙荷喘息的机会,随着空气中微微流转着的红色粉末香气,熙莲逐渐睁大了眼睛。 ...... 椅子上本就微微佝偻着背的熙莲,无法继续安然坐在上面,只见她瘦弱的身躯突然爆发出一种令人惊奇的力气,使她整个人在听眠和贺於菟面前冲到了军帐外面。 听眠点了点贺於菟的手背,后者会意,跟在熙莲身后走出门口。 熙莲并未跑远,就蹲在门口旁扶着木桩,用力干呕着。 贺於菟在原地踌躇不前,他同情熙莲身上发生的悲剧,但也不想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怜悯她吗,因为他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好像只要他说一句什么话就能抚平女子一生遭受的苦痛又或者能替之报仇雪恨一样,话语变成了最鸡肋的安慰。 贺於菟很有耐心,静静在熙莲身后等待她好些了,才上前递出一张手绢。 熙莲蹲在地上看着手绢,视线上移疑惑地看向眼里映着明亮星光的高大男人。 第141章 他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莫不是同样心存恶念?这怪不得熙莲多疑,她毕生遇见的男人里,从未见过一个君子,一个好人。 贺於菟看出了熙莲的抗拒,说道:“这是......阿闫的。”见熙莲不要,他眼疾手快地将手绢收了回去,重新妥当放置在胸襟里。 片刻后熙莲跟着贺於菟回到帐中,踉跄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贺於菟看见熙莲的脊背不再那么僵硬了,软软地靠在椅背上,整个人失去了一股气,就像将死之人的临终喘息一般,俨然是行尸走肉了。 贺於菟接到听眠的眼神示意,开口道:“朱熙荷不是生性贪吃,你也不是爱美痴迷苗条,而是因为你亲眼目睹了你爹和两个伯父对嫡姐朱熙荷行强迫之事,并且还是在你姐姐的生母面前。他们三个都是罪魁祸首人间渣滓,死不足惜。”我们会为你报仇的。 最后一句贺於菟本想脱口而出,但又突然意识到现在的他们只不过是幻境里的一缕游魂,谈何报仇呢? 听眠紧紧地皱着眉头,他不是从未能想象过人性的险恶能到如此地步,而是同贺於菟一样,他在恼恨自已的有心无力。 “他们掰开了姐姐的嘴,统统塞了进去......”熙莲好似没有听到贺於菟的话,兀自低着头自言自语地低语,如同黄泉之下传来的诅咒。 贺於菟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自已的残忍,明明是熙莲无法承受生命之重,偏偏他们几人几次逼迫熙莲让其回顾讲述这段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 他们比朱家更像刽子手,他们自以为能做为其伸冤的正义判官。 可是他们不行。 这段悲剧如若昭告天下,就是堵死了熙莲活着的路,就算她死了,身后也得背着无数人的谩骂指责,一生清名将会万劫不复遗臭万年。 但如果不露于人前,又如何名正言顺让凶手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 贺於菟指尖发麻,从头到脚一阵无力感贯穿,这人间根本不给女子活路,多是愚民蠢众,是非黑白颠倒,他空有怜悯之心,却无只能做一个旁观者。 “我们可以帮你。”自怨自艾的贺於菟猛地抬头看向淡定开口的听眠。 “这里是了了山脉,是妖兽的地盘,不是你们那些充满了人面兽心的人类城池。”听眠站了起来,语调虽然还是平静的,但狭长的眼眸里,闪着熊熊烈焰。 熙莲听到听眠这句话后,止住了自言自语,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缓缓抬起眼,看向眼前飘逸着的银丝簇拥的那张晶莹剔透的脸,其上的神情是认真的。 熙莲扶着椅子滑跪在地上,死气沉沉的神色中有希冀破土而出。 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所有的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唰的一声,门帘被撩了起来,听眠背对着门口,但闻此声后,眼角多了些笑意。 “陈将军,莫要为难熙莲。” 陈大文扭头看去,竟是前日里见过的萧格,也就是被熙莲炸伤的那位倒霉将军。 “萧格将军,来的可真是及时啊。”听眠侧过半边身,语调阴阳怪气的。 萧格并未发作,大步走到熙莲跟前,小心拉起跪在地上的人儿。熙莲轻飘飘的,全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轻易被萧格拉着站起来。 “看来萧将军还有蹲墙角偷听的小癖好啊,真是我军的优秀将土。”陈大文立马接上听眠的话,暗讽道。 “萧将军......”熙莲小小的声音传来,在三个男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她已经开始感觉到难受。 萧格立即放开了手,后退了两步,让出给熙莲喘息的空间。 萧格向着陈大文抱拳说:“拜两位所赐,莲儿终于将当年之事说出来,我萧某感到庆幸,在真相面前,我就能光明正大的替她们报仇了。” 陈大文问:“她们?” 听眠也不相信,若是旁人,不可能因为心里泛起的那点同情怜悯就会亲手替无辜者报仇。 萧格长叹一声:“莲儿口中提到地牢里那个被囚禁的哑巴女人,是我的姑姑萧璟雯。” 陈大文压下心中的惊诧,他从未想过萧格竟然和这件事有联系。 听眠早就料到了,在熙莲说女人在她手心里写下一个“萧”字,再想到萧格的姓氏,不难想到。 听眠问:“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真相了,你想怎么报仇?” 萧格深呼吸两下之后,才缓缓开口:“死太便宜这几个畜生了。更何况征西大战迫在眉睫,我是昽越的将军,在国家大局面前,理应放下个人恩怨一致对外。但我也是血肉之躯,我的亲人遭受到畜生的残害,我怎能眼睁睁看着仇人在眼前安好?” 他豪放地抹了一把眼睛,说道:“所以,我打算借妖兽之名报仇。” 话音未落,萧格就看见长相妖冶的银发瑞兽露出了渗人的微笑。 萧格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着我面要往妖兽身上泼脏水,不怕我先灭了你?”听眠唇齿轻动,明明精致神性的面容却让萧格看出可怖和残忍来。 萧格放下拳头,平和地说:“我信你,你不是是非不分的妖兽。人族有句俗话,一种米养百种人,人有千面,也分好坏。换而言之,千万妖兽之中也不全然都是无辜,不是吗?” 陈大文一下就听出了萧格的意思,他并非信任听眠,也并非想要让无辜的妖兽背锅,他赌的是听眠和这些知情人在此次西征中必有所图谋,他想要借刀杀人,而这把刀谈不上无辜。 第142章 第85章 抚西异事25 听眠轻笑一声,半敛的睫毛轻轻颤着,他避重就轻,反问:“你在她到军营前就相认了?” 萧格摇头,已经到这种地步了,就没必要一些小事也藏着掖着了:“不是。以前在朱家见过她几面。那日在大帅帐中瞧见了她视死如归的眼神,当下觉得有些眼熟,便领回我帐中。” 陈大文上前一步问道:“用信烟烧掉军帐是你们合谋的?” 萧格点点头:“是的,我试探了莲儿,同她说起当年朱正豪续娶大婚之日时,我在前院的宾客里见到了莲儿,而我道出我姑姑的女儿叫朱熙荷的时候,莲儿才将我认出。” 朱熙荷死在十七岁的大好年华,死在了饭桌上,倒地的时候嘴里还塞得满满当当的,大夫说是吃得太多脾胃涨裂,无力回天。 熙莲见到姐姐的最后一面,是狰狞丑恶发黑的肥头大耳。她想得明白也很清楚,明明熙荷从前是温柔似水笑靥如花的姑娘啊。 熙莲因为极度害怕而开始思绪混乱记忆不全,而此时亲娘庄宜缠绵病榻,昏迷的时间比醒着还长。她无法将心中痛苦诉说,也没有人可以帮她。 就在某日晚膳后,朱正豪吩咐她到书房去,打算考校她的功课时,熙莲忘记自已是怎么走回庄宜的房间的,跪在母亲的床榻前,祈祷母亲能醒来为她想想办法。她清楚地意识到,在姐姐死后,就轮到她了。 可惜并没有,庄宜并没有醒来。 熙莲跪了很久,跪到月上枝头,跪到朱正豪派小厮来寻她的踪迹。 十五的少女强撑着用膝盖往前爬了两步,握住了娘亲冰凉的手,落下无声的泪水。 她说:“娘,对不住,我实在害怕,莲儿也心疼娘亲,但莲儿无力带您走,娘不要怪我。” 熙莲轻声做完最后的诀别,小厮站在角落无声地等着,她颤颤巍巍起身从床底下掏出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跺了跺脚缓了好一会儿,待到双腿没有那么麻痹了,同角落里的小厮说:“小枣子,我走了。” 熙莲鬼鬼祟祟探头左右观望,趁着夜色从后门逃出了朱府。 “世道以男人为尊,更何况朱正豪等人有军职在身,无法轻易报仇。烟花女子之言,将土能信多少?大帅能信多少?世人愿意信吗?我们只能铤而走险,烧毁军帐将事情闹大,这样才不会因为莲儿人微言轻,而轻易将此等恶劣行径掩埋,真相才能有重见天日昭告天下的一天。”萧格一口气说完这些,无形之中将熙莲护在了身后。 “你要的正义我可以给你。”听眠笑了笑,“但你有什么能给我的?” 萧格并未思考很久,随即伸出右拳,说:“除了我的命,我能做到的,都可以给你。” 听眠眼里的笑容真切了两分,也伸出拳头与他相碰:“我要你在决战之时做些手脚。” 萧格说:“成交。” 待到萧格将人领走,贺於菟的视线落在听眠的发尾,声音有些干涩:“瑞兽想要保谁的性命?” 听眠摇摇头,并未明确回答。 贺於菟又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瑞兽的意思?” 听眠听到这句话后,突然站了起来,回身用手捏住了贺於菟的下巴,强迫他和自已对视:“你在威胁我?” 贺於菟眼神锐利,毫不胆怯地同这双银白眼眸对视着:“我没有。” 空气一下安静下来,听眠转动眼珠认真观察着贺於菟的眼神。确认到他确实没有这个意思后,他松开了手。 贺於菟摸了摸自已下巴上红红的印子,听到听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也发现了啊。” 贺於菟说:“瑞兽的行径如此神秘,一定布了一个大局。我只想确认你会不会因此有危险。“” 听眠重新坐回椅子上,说道:“我当年落在山脉北端,离妖王所在的临潼山并不算远。我不清楚临潼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许这个幻境的目的就是想让我们解开当年的真相。” 贺於菟接道:“或许不只是解开当年的真相。” ...... 黑夜转瞬即逝,所有的人心和密谋也只会在冰冷的月光下才敢显现,所有阴谋都抵不住一丝跃上天际的紫阳照耀。 “出发!” 俞卓一声高喊,沉闷如天雷的长角吹响,十万联军开拔,进行最后的行军冲刺。行军的步伐仍旧震天响,张承初也没有再提过这回事,好像已经默认了。 这一回听眠老老实实化成一只白团子,乖乖窝在陈大文怀里。 “监军何在?”俞卓扭头问旁边的卫兵。 卫兵双手抱拳,恭敬道:“回大帅,属下今日未有见过监军。” 呵,这臭小子,俞卓想,肯定是昨夜就耐不住行军,自已先行到行固山清山去了。 事实也如俞卓所料。 他远远地就看见高耸的山脉,郁郁葱葱的树木顶上不断惊起飞鸟,尖锐的呼啸声竟然距离这么远都能听见一些。 俞卓朝着屈晓招招手,屈晓修长有力的双腿一夹马腹,马儿小跑着到了俞卓跟前。 俞卓提着缰绳抱拳:“大帅。” 俞卓继续招手。 屈晓无奈把耳朵贴过去。 陈大文在一旁竖起耳朵也想听他们在密谋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只见屈晓应声后,领命退下了。 俞卓刚挪了挪身子让自已在高头大马上坐端正,无形之中感受到有视线在盯着他看,但没有恶意。 第143章 视线稍稍偏移,俞卓就对上了陈大文的视线,对视的瞬间他们饶有默契地微笑。 不算宽阔的道路上时不时也会有枯木大石拦路,放眼望去都是青绿,此起彼伏的叽叽喳喳鸟叫声令人心静。 人头攒涌的大军里,总有几人握紧缰绳内心忐忑。一边是家国功名,一边是生灵涂炭,将人翻来覆去地煎熬。 听眠的声音从身前传来:“你在害怕?” 贺於菟单手牵着缰绳,胯下马儿鼻子里喷了喷气,听眠的声音恰好只有他能听见。 贺於菟说:“有点儿。” 听眠满不在乎:“不过是幻境,死不了。” 贺於菟目不斜视盯着前面,心中犹豫再三还是极为忐忑地问了出来:“当年......你杀了很多人吗?” 听眠的尾巴末端轻微摇了摇:“没有很多,几百个吧。” 贺於菟:??? 他差点一个没坐稳摔下马去。 听眠感受到了他的震惊,又说了一句:“妖族死亡了近一半数量,不是你们想要屠尽妖族吗?” 贺於菟瞬间嘴里尝出了苦味,听眠在排斥他,仍旧将他放在妖族的对立面,听眠的对立面:“他们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屠杀妖族的......” 听眠觉得贺於菟能说出这句话是意料之中,毕竟这人一向想得简单又心软。 但听眠还是忍不住开口:“那死去的妖族里就全然都是恶妖吗?你有想过它们只是在自已的地盘里繁衍生息,从未伤害过人类却要被无情屠杀吗?” 贺於菟老实闭上了嘴巴,他意识到自已想法的狭隘,没法辩驳。 听眠有些厌恶这种感觉了,他抛下最后一句:“你是天狼血脉,天生的妖族。你只会沉浸在十六年为人的习惯里,所以就把你自已的血脉和高傲都抛之脑后了吗?你自已想清楚你到底是谁。” “知道了。” 贺於菟失落地垂下脑袋,他不可避免地反复纠结到,这些到底是瑞兽想说的,还是听眠想说的。 第86章 抚西异事26 望山跑死马,明明眼前就是高耸的群山,但大军铆足了劲,才在傍晚时分到达了行固山的山脚。 俞卓下达了一个众人意料之外的命令。 连夜攻山。 “大帅什么意思?这不摆明了让我们进去送死吗?”除了昽越之外的将军都在质疑俞卓的命令。 黑夜的茂密山林中,妖兽行动如鱼得水,人族的重甲土兵视野不清灵活不足,将毫无还手之力。 “就是!他昽越的人是命,我们就不是命吗?” “我倒要问问,这个大帅到底是什么草包子!” 很快,打头的曜庆将土们联合了曚昭和朗日的几位将军,纷纷阵列在俞卓的帅帐前讨要一个说法。 帅帐位于大军后方,此时里头说得上话的昽越属将都集中在一起。 “大帅,还没开始攻山就内讧,这可怎么办?”其中一位昽越将军说道。 俞卓威严下令:“军令如山,容不得他们半点推诿,若有不遵者,格杀勿论。” 昽越的将军自当得令,气势汹汹撩开帅帐的门帘,随身佩戴的长刀带起一阵风。 老将军怒喝一声:“违令者杀无赦!” 领头的曜庆将领缩了缩脑袋,后背却突然感觉到有一只手将他往前推了推。 那人只好硬着头皮道:“我等并非抗令不遵也并非贪生怕死,只是想问个明白,大家赶了一天的路,都筋疲力尽了,总要休息休息才有力气进山杀妖啊。” 老将军毫不客气地讽刺道:“哦?贵国的将土如此柔弱?赶路一天就提不动手中刀剑?那还是回家绣花纳鞋,等我们凯旋再宠幸你们吧。” 俞卓也跟着出了帅帐,他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你!”曚昭的一个老将当即拔剑直冲俞卓。 利器铿锵之声顿时此起彼伏。 “放肆!以下犯上罪可当诛。”昽越的将土也拔出自已的武器,纷纷上前两步,护在大帅跟前,大喝出声。 沈寿算是想清楚了,怪不得当年攻山的消息传到巫山山头的时候,俞卓率领的人族大军才开始攻打行固山。这摆明了俞卓有意延迟攻山时间,好让山脉里的妖兽有时间做准备。 而之前一路上让大军声势浩大地行军,也是借此提前告知妖兽他们的行军进程。俞卓此番点燃人族大军内讧的引线,也是为了将延误军情这口锅盖在别人身上,这样监军就无法找到他的错处。 怪只怪,除妖师们早早就到了行固山大开杀戒,绊住了行固山的妖兽。 沈寿不可避免地想到,俞卓为什么这么做?他为什么要大军内内讧,这样做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吗?难道......他也是妖? 沈寿低头打量俞卓的身体,仔细回想这几天俞卓的身体状况,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副脆弱的人类身躯。 这在几个不太听话的将军看来,俞卓的沉默是在思量着怎么处置他们,故此越来越用力握着手里兵器。 “既然众位将军如此强烈要求驻军休息,那么便休上个一天,让将土们养好力气,明日我们再详细制定个方案来,如何?” 在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中,俞卓好似妥协了,平静说道。 听此一言,在他身边的昽越属将率先收了兵器,后退到俞卓身后。 见大帅让步,方才不满的几位将军态度也都软了下来,终于肯给面子,假惺惺地抱拳退下了。 第144章 俞卓心满意足,压住了嘴角的微笑。 “这可是众将土主动要求的,监军定会体谅我的难处。”贺於菟听到沈寿轻轻地说道。 待到帅帐前的所有人陆陆续续散去,陈大文的帐子里却“人满为患”。 窝在贺於菟怀里的听眠说:“人还没齐。” 众人听后愣住了,各自环视一圈后,巫奴一拍大腿:“对噢,长定呢?” 听眠嗤笑一声,他还以为他们是故意不管那只黄狼,毕竟在座的可都是自诩身份高贵的妖兽,看不起其他的杂毛混血。 ...... 行固山。 圆月高悬,木秀林风。 长定奔跑在茂盛的丛林之间,他在逃命。 身后身姿轻盈的青衣男人穷追不舍,男人一手持剑一手持镖。 长定打不过只能埋头苦逃,他的腰腹间已然有一些不算深的血窟窿,一路上都是细小的血迹爪印。 长定无语至极,不容拒绝的天旋地转之后,他在渐渐消退的白光里睁眼,发现自已变成了一只老鼠。 一只只会挖洞偷粮食的鼠妖。 长定从前并没有什么嫌弃自已混血出身的时候,但食物链的高低贵贱仍旧是刻在妖族骨血里的潜意识。他堂堂狼妖,竟然也有打洞逃窜的一天。 当时刚一睁眼就是地动山摇,他化身的鼠妖在洞中安眠,头顶上的碎土扑扑地往下掉,他无法控制自已的动作,就像在进行一场身临其境的地道逃亡。 他从一个洞口伸出脑袋欲观察外头的情况,迎面而来就是一只豁口飞镖。 长定本能地将脑袋缩回洞中,可仍然被削掉了耳朵轮廓上的毛。 紧接着妖兽的直觉使他转身快速地往回钻,下一秒尖锐的剑锋就将方才那个洞口给搅碎了。 此时长定的脑海中再也无法思考别的事情,只剩下一个想法:逃命。 “呵呵,邓景焕你抱残镖的火候可远不如你爹啊。” 戏谑的嘲笑声响起,长定从另一个洞口钻出头,一阵劲风再次掠过他的头顶,他无奈再次缩头。 但是只一眼,他就看清了开口说话的人,那人衣着和之前在巫山上的张家长老们一模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这是哪里?本来张家的人就够他喝一壶的了,现在听样子好像邓家的人也在,他今日要命丧黄泉了吗? 张家长老此话一出,长定就听见外头的暗器破空声愈发狠厉。 地面妖兽尸体遍布,血腥味蔓延,长定只好急中生智,回到地下老家,和仅存的鼠妖们商量挖出一条血路来。 长定两眼一抹黑,埋头苦挖,根本不敢露头。地下暗无天日,同类交替前行,根本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利剑快速入土声在周遭响起,眼看着插入地下的剑锋越来越近,鼠妖们在地道里尖叫。 长定只好急中生智向上挖掘,好在头顶上的土比脚下的要松,同类们也纷纷来帮忙,堪堪在剑锋插在他们身上的前一刻破土而出。 头一个跃出地面的长定胸腹处就挨了邓家的抱残镖,好在邓景焕此刻左手持剑,右手扔镖,而且长定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失了点准头,若非如此,此刻的长定已经变成几块肉泥了。 地下的鼠妖鱼贯而出,中镖的同类竭尽全力让族人尽可能地逃走。 用同族的命砌出来的生路鲜血淋漓,但还是杯水车薪。 邓景焕在长定身后穷追不舍,长定仗着熟悉地形勉强躲过几只抱残镖,但身后泛着寒光的剑锋近在咫尺。 邓景焕小臂抬起蓄力,下一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刺在了长定的后脑上。 吱—— 第87章 抚西异事27 邓景焕的剑锋无所不破无往不利,长定心头跃上濒死的恶心感。 并不是惧怕,而是恶心。 长定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感觉,他一向不畏生死。恐怕是与邓景焕身上的气息有关。 尖锐的爆鸣声响起,在剑锋削掉长定后脑毛发的千钧一发之际,一层土黄色的光芒从长定身上爆发出来,将剑锋弹歪。 浑厚的声音在长定身后响起:“别回头,去临潼找妖王。” 邓景焕手中剑锋触碰到土黄色光罩的一瞬间就被震得倒飞而出,待到双脚稳稳落地之后,手中的长剑依旧在震颤嗡鸣。 一个异常高大壮硕的人影挡在长定身后。 张家长老和邓景焕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 “行固山的守护神,辛洪。” ...... 辛洪早就站在行固山的食物链顶端,他是一只不折不扣的威猛虎妖。 辛洪的爹娘都是寻常的老虎,从生到死只有短短的三十年。他们在短暂的生命期间按部就班,诞下了包括辛洪在内的七只老虎。 然后等到牙齿都掉光了,再也吃不进一块肉,就寿终正寝了。 等到爹娘死后,兄弟姐妹将他赶出了领地,因为每次他狩猎最多,抢占了过多的猎物,这会导致族群发展失衡。 再者,心仪的雌虎都青睐辛洪,他们基本毫无机会;而雄性则畏惧辛洪的威猛而不敢接近它们附近的领地。 总而言之,辛洪被族群放逐了。 辛洪起先是怨过的,后来远离了亲族之后,发现独自也能过得更好,也不需要将到嘴的猎物和别人分享,日渐强壮,也就在冗长的修炼中淡忘了怨气,反而时常想念起他们。 第145章 山中日夜轮回,辛洪后来生了智,他在一次狩猎之中捕捉了一只误闯他地盘的狐狸。正打算囚起来准备当成晚饭,那个人就来了。 那是辛洪第一次见所谓的“妖王”,妖王并不是一副妖兽大多追崇的壮硕模样,反倒更像是人族里的文弱书生。 妖王是化成人形来到辛洪面前的,乍一看手无缚鸡之力,很好欺负。 但事实并非如此。 辛洪年少冲动不知天高地厚,他从不轻易认输和屈服。于是乎,仅仅几息之间,辛洪就被妖王摁在地上摩擦讨饶。 好在妖王并不是专门来杀他的,而是为了白日里捉到的那只狐狸。 重新获得自由的辛洪又开始蹬鼻子上脸,对着妖王就是龇牙咧嘴,抓着那只奄奄一息的狐狸进行威胁。 意料之中,辛洪再次被摁在地上摩擦。 妖王没有生气,许是太久没有见到如此顽皮鲜活的妖兽,登时就觉得是一个左膀右臂的好苗子,便耐着性子和辛洪解释。 原来这只狐狸是妖王豢养的一只玩宠,咬破了妖王的妖力囚笼,在连山之间到处撒欢搞破坏。 辛洪生来是山中之王,慕强是他的天性。他被妖王的雷霆手段所折服了,心甘情愿认他为王。妖王见此虎颇有灵性,便带回临潼亲自教导。 直到辛洪修成人形,被妖王派到行固守山,美曰其名做个潇洒的山大王。 其实是妖王嫌临潼太拥挤,辛洪体格又大,随着修炼年岁渐长,辛洪也没有了当初妖王欣赏的那股愣头青似的冲劲。 辛洪朝着一眼过去数不胜数的人族除妖师大吼道:“你爷爷我在此,区区羸弱人族,来战!” 辛洪的热血时隔多年再次沸腾,张家几位长老也赶了上来,装作有意无意将邓景焕往后别。 张家长老们看样子还想说些什么,辛洪直接化作原形虎啸山林,近在咫尺的几人被震得耳朵嗡鸣,手里的兵器差点没拿稳。 “哼,一只大虫,只会耍耍威风,又有何惧?长老们,我们一起上!”为首的红衣长老动手前还得照例放放狠话。 长定已然远遁,徒留身后此起彼伏的喊打喊杀声。 ...... 夜深人静的帅帐之中,桌上的火烛灯芯已经凉了很久,万籁俱静。 沈寿拔出了手边的短剑一瞬又塞了回去,低喝道:“谁?” “我。”听眠侧了侧耳,听到利器出鞘声。 “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能不能安生点!?又怎么了?”沈寿赤着脚走到桌前掏出火折子燃亮了灯烛。 微弱的光亮映在听眠化作人形的脸上。 听眠大喇喇绕过沈寿走进昏暗的帅帐中:“从我们到这里的那天起,疑点重重,事情的走向令人捉摸不透。但我认为你是知情人,所以来逼问你的。” 俞卓斜了一眼,眼神像在看一个疯子:“你觉得你能逼问我?” “你可以狡辩这是幻境你无法将真相直接宣之于口,也可以狡辩俞卓的既定行为让你无法探查到事情的真相。”听眠不在意沈寿的嘲笑,自顾自地说道:“我不在乎,因为你肯定因为某种原因,你对我的态度是特别的,我能感觉出来。” 沈寿无奈地说道:“你想问什么?” 听眠说:“张家到张承初这一代,枫叶映山红也只是一件凡武。天下除妖师的风头逐渐偏向于邓家,又或者说是百家争鸣。” 听眠开始了他的泛泛而谈,也懒得动手拉过椅子,直接坐在了桌子上,拈起瓜果盘里的一颗一颗金桔,盯着一座孤零零的烛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沈寿:“你这大帅真是享受啊。” 他将圆润的金桔含进嘴里,含糊地说道:“昽越皇室早就对这种自发的江湖组织十分头疼,一直想要铲除又或者是招安,总之就是不放在朝廷自已眼皮子底下就整日提心吊胆疑神疑鬼,我说的对吗?俞大帅?” 沈寿五感通灵,思绪飞转,他猜到了听眠今夜的目的。 沈寿挑了挑眉:“没错。” 听眠说:“昽越便借着这股除妖师百花齐放的势头,对呈现出落寞迹象的张家伸出了橄榄枝。或许向朝廷低头并非是张承初的本意,但面对皇权的威逼利诱,张承初作为新晋的家主,定要先将家族的利益放到第一位,所以他们暗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对。”沈寿无法反驳。 听眠说:“除妖师未必不知道要保持两族的数量平衡。但昽越朝廷的野心太大了,借着张家的手屠山,妄想掌控妖族,师出有名的同时,也是在考验张家能否归顺朝廷的第一张投名状。” 沈寿点头:“你说的都没错。” 得了沈寿的肯定,听眠心里头有一个无根无据的可怕猜测变得越来越真实了。 “无论是张承初,还是你们这些人族的将土统帅,其实都有私心。只不过在这一趟西征中,无论你们在或不在,都一样有人要去做这件事,还不如自已裹挟着私心,等到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就想着能保多少是多少的想法,对吗?” 沈寿的神情僵住了,迎着听眠的视线定住,他仔仔细细从俞卓的记忆里搜刮,尔后才确定地说:“是。” 听眠咽下舌尖的酸甜,有些疑惑:“为什么?他们都是人族不是吗?难道不怕吃里扒外的畜生臭名流传后世吗?” 沈寿借着俞卓的嘴说:“身后名关我生前事何故?命都没了,还会在乎那点三瓜两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第146章 听眠怦怦直跳的心脏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九重天早就摸透了凡间的这些弯绕,你并非因为俞卓而知道的,而是沈寿你自已早就知道了。” 沈寿神色一凛,指尖微微颤抖起来,这一瞬他脸上像打翻了的染缸,五颜六色。他胆怯地看向听眠,那银白双瞳如此熟悉,他最终声音沙哑地说:“是。” “所以,”听眠从桌上下来,平静地问,“抚西之战是三方势力的角逐。九重天想要控制人间,人族想要控制妖族,妖族与人族勾结妄想登天。那俞大帅你呢?你们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沈寿双臂撑在桌面上,逼近听眠: “他们要报恩。” 第88章 抚西异事28 听眠重新坐到桌上,拈起最后一颗金桔:“愿闻其详。” 沈寿将俞卓深埋的记忆调动出来,低声叙说起来:“咳咳,大约二十年前,我曾跟随我的父亲去过北境。那一年我十六岁......” 那一年,昽越普遍干旱,纵横在昽越国土内的四条主要河流断流了三条。连占据大陆最肥沃土地的昽越都如此境况,更别说往北上更加寒凉的国土了。 俞卓的父亲俞兆南已奉命坚守北境防线数年,算是最为了解北境边界状况的将领之一。俞卓则因亲人期望,半推半就地从了军,好让父亲有个照应。 从小在家中读书时,俞卓总能听见嫡母说北境的寒凉北境的苦。他刚出新兵营时,手还是握得动笔的。 在俞卓抵达了昽越北境江阴城时,亲眼看见高耸的边境城墙上落满了白雪,那一刻,悬在心中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松了口气。 其实所谓北边苦寒之地也没想象中那么苦嘛,他安慰自已。 待到他和父亲见面的那日,正值隆冬,天上下了那年北境的最大一场雪,他才知道北境的雪常年不化。 俞兆南面对庶子的到来却是冷眼相待,任由他和底下那帮新兵蛋子窝在臭气熏天的大通铺里。 俞卓也从先前沉闷的激动,霎时兜头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老老实实当一个从早训到晚的新兵。 父亲没认他,他也从未和其他人说过,假装军中无依无靠从底层开始磨练。 在北边的日子着实过得飞快,等俞卓想起来给家里写一封平安信的时候,头顶上的日头已然没有了暖意。 俞卓的手开始长出通红的疙瘩,枕下一支残笔拿出来用的时候手已经开始握不稳了,家书上的字都歪歪扭扭的。 江阴城日日大雪纷飞,城里城外都是白茫茫一片。 终于等到了令他振奋人心的时候,父亲下令派出一队“鹰眼”打探关外敌情,他就在小队里。 毕竟已入寒冬,北边那些烧杀抢虐的畜生迟迟没有动静,俞兆南心头压着巨石,时常担忧关外。大家都想着早早打完早早温酒入眠,省的每日晚上都睡不安稳。 俞卓兴奋了两个晚上没睡好,身上勉强维持的那点读书人的儒雅顿时被丢到九霄云外,就连梦里都是持着利剑厮杀。 江阴城门开了,和往常无甚两样。只有马匹喷出的热气和嘶叫声才惹得路过的百姓侧头多看两眼。 俞卓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乖乖纵马跟在领头马后,城门一开便勒马前行。 本是阳光明媚的冬日清晨,在俞卓于城外回头望向城头时,第一朵雪花落在了俞卓的肩头。 铁甲太厚,不知温凉。 眼神锐利的少年人捕捉到了城头上那抹红色的关切。 俞卓笑着冲进风雪里。 风餐露宿一日一夜,俞卓终于看见了风雪里一些异常的火光。 那是朗日军队的军营。 风雪愈发猛烈,吹得马背上的人只能眯着眼睛勉强分辨敌营里的情况。 下马,潜行。 首领下了命令,俞卓手脚干练身手敏捷,很快就贴近了敌营。 朗日起兵八千,顺着风雪,最多三日,就能抵达昽越边城。 俞卓见到敌军将领一手提着酒坛,一手捏着一颗花生米,嘴里骂骂咧咧的,时而大笑时而拍桌。 因为粮食的匮乏,敌军中除了几个将军,手底下的兵个个面黄肌瘦,眼瞧着早已饥饿交加多时。 这在昽越的铁骑利剑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俞卓少年心性冲动自傲,让敌军在他们撤退时发现了踪迹。 他提剑冲锋,等冲到敌人跟前杀红了眼时,才发现身后的同伴早就被朗日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困住了。 于是乎俞卓奋力砍杀,直到力竭。俞卓眼看无法脱困,便提刀自尽,但胳膊立马被敌军首领卸掉,嘴里被塞进布帛,他被俘虏了。 “还在吃奶的小娃娃,就敢出来领兵打仗,还是快快回家叫你娘出来卖个骚换点吃的吧!真是可怜见哟。”朗日的领军在阶下囚俞卓面前挤眉弄眼,模仿他们昽越女人的吴侬软语,借此嘲笑着这个愣头青。 俞卓被关进用木桩围起来的简陋囚笼里,双臂软绵绵的,根本使不上一点力气,他愤怒地踹着囚笼的木桩,换来的只有嘲笑和侮辱。他改了主意,他不能死,他要找寻机会逃走,去警告江阴将土。 挣扎了一整日,身体两侧传来的疼痛愈发刺骨,嘴唇也冻得黑紫,渴了饿了唯有趴在地上吞两口雪,还是被人浇了溲水的雪。 他只想活下去,活到能报仇雪恨的那一天。 白日里被马匹拖行了一日,当夜幕降临时,俞卓觉得自已要撑不过这个永夜了。就在半昏半醒之间,一道细小的声音传来,是生锈的铁锁发出的断裂声。 第147章 俞卓拼命睁大了眼睛,眼前空无一人,唯有囚笼的木门好像移开了一点。 他跪爬着到门前,头往上一撞,并没有意料之中的疼,身体却顺着开门的惯性倒在了雪地里。 是谁,是谁在帮他? 这一刻俞卓非常想要仰天狂笑,天无绝人之路,他就算是死在半路上,也要做一只恶鬼,让朗日的畜生偿命。 俞卓用脸蹭着木桩好让自已站起来。月光照射不到的关外风雪里,徒留一个跌跌撞撞但仍然屹立不倒的身影。 俞卓昏倒在漫天风雪里,他实在没了清醒。 等到他再睁眼,却在一个温暖的山洞中。周围昏暗无光,山洞里静悄悄的。 俞卓也不动弹,滴溜着眼睛等待适应黑暗。他仰面躺在不知道什么东西上,有些硌人但又诡异的柔软。 奈何太久没有感受到如此温暖舒适的环境,身体上残留的疼痛也不太明显了,困意袭击了他,再次闭上眼睛陷入了梦境里。 最后一点意识残留时,他好似听见了一声似人非人的叹息。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迸发的饥饿感强迫俞卓清醒过来,惨烈的白完全占据了他所有的视线。 “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救了个干尸回来。”简陋陌生的山洞加上摄人心魄的怪异声音,瞬间将俞卓惊得一身冷汗。 “好好好,我坐远点。真的是......你手边有吃的。”那怪异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远了一些。 俞卓习惯性用手肘撑着坐起来,直到拿起手边摆在地上的肉干,才突然意识到自已的手竟然好了。 他将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俞卓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紧紧盯着洞口盘踞的一条大蟒。 “你第一次看见会说话的妖兽啊?”大蟒歪着脑袋吐着鲜红的信子问道。 俞卓思考了两下,点点头。 “哦,你看起来好像怕我,但又没那么怕我,为什么啊?”大蟒往前抻了一段距离,俞卓这回并没有后退,反倒是更加用力地咀嚼嘴里的肉干,“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俞卓埋头苦吃。 “你是那边的人吗?”大蟒朝着昽越的方向抬了抬脑袋。 俞卓终于将嘴里一大块不知道是什么肉但十分脆香的肉干咽下去一大半,才勉强张合累地发酸的脸颊说道:“你说的是哪一边?” 大蟒说:“有着高高城墙的那边。” 俞卓拼命咽着食物,含糊地说:“对,那里是我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大蟒说:“哦,这边的黑毛猴子粗鲁莽撞,你这么瘦弱,一看就是那边的人,况且你还说的那边的官话。” 俞卓没有不满大蟒说他孱弱,他问:“你真的是妖?” “那当然了,我可是我们族群之中第一个能化成人形的呢,嘿嘿你看。”大蟒大幅度转动庞大的身躯,眨眼间蛇皮褪下一层,化作披在男人身上的大氅。 俞卓手里的肉干掉落在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惊呼道:“你是男人?!” 第89章 抚西异事29 “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大蟒化作的男人朝少年歪了歪头。 俞卓惊得连嘴里的肉干都忘了嚼,他头一次看见妖兽化人,脑子一抽问出一句奇怪问题来:“那你岂不是.....有两......俩?” “什么话?!”大蟒顿时现出原形,吐露的信子贴到俞卓脸上去了。 “不不不,我胡说的,别生气。”俞卓立马道歉,脸色变得比老天还快,他笑着三两口将自已手里的肉干吃掉,“我说两句玩笑话,你怎么这小气?” 大蟒说:“我是蛇!你不怕我肚量小的很?” 俞卓很快就放下了戒心:“怎么会,你是我见过心地最善良的妖。” 大蟒说:“小子你就见过我一个,你就敢大言不惭满嘴胡话?” 年轻的毛头小子还想说什么,大蟒却恢复了严肃的神色,这一次颇有沉稳的风范,不再嬉皮笑脸,挪到俞卓跟前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们那边就快要开战了,我送你到边界吧。” 此言一出,俞卓才突然想起来,他昏迷前夕,朗日这群狼崽子正日夜兼程向着他的国家进攻。 他惊慌失措:“我昏迷了多久?敌军还有多久到?” 大蟒望了望洞外错杂的风雪,漫不经心道:“大约已经到了吧。” 俞卓噌地站起身:“你不早说?!” 大蟒在石壁上蹭了蹭脑袋:“你也没问啊。” 俞卓十分着急:“我现在就要走,他们在哪个方位?” 大蟒扭了扭身躯,示意俞卓:“来,上来。” “啊?上哪儿去?”俞卓张大嘴巴,一脸懵地盯着大蟒朝着自已背上抬头示意,“你让我骑上去?” 前所未有,震古烁今。 俞卓已经搜刮不出自已脑海里的形容词了。 他没骑过蛇。 天下也没什么人骑过蛇了吧...... 俞卓摸了摸鼻子,小心翼翼抬起脚想跨过去。 大蟒不耐烦催他:“能不能快点,一个大男人婆婆妈妈的。” 俞卓闻言动作开始大开大合,三两下就在蛇背七寸处趴好,双腿用力稳稳夹住。 “你小子......”大蟒七寸被缚,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像有刺在挠他。 如同一人环抱般粗壮的大蟒,带着背上灼热的少年,一头扎进了漫天打旋的风雪之中。 第148章 ...... “爹!”俞卓从关外背着风雪进了城。 俞兆南假装平静,双眼早就红了,盔甲里的双手更是颤抖不止:“你这臭小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以后让你老子想祭拜都找不到你坟头!” 俞卓还没来得及解释,后脑勺就被那粗犷不懂怜惜的亲爹打了一巴掌,没站稳,往前趔趄了两步。 然后摔了。 “你干什么玩意儿?碰瓷啊?在你爹面前都敢装病是吧,皮又厚了。”俞兆南嘴里不饶人,身体倒是诚实,动作迅速地就把地上摔了个狗吃屎的俞卓给捏着后衣领提溜起来。 俞卓苍白着脸,抬手抹了抹唇角,笑着说:“我没事,爹爹放心。” 俞兆南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个庶子啊,从小就不爱玩耍,要么就是书院和俞府两点一线,要么就是窝在自已院子里灯烛燃到半夜三更。 他为数不多述职回家时,对嫡长子总是严肃有余宠溺有剩,对待这个庶子却总是黑脸关公,每次见面无非都是考校功课又或者是指点招式。 俞卓长这么大从来也是对嫡母和亲爹言听计从,所幸两位长辈也没有为难过他。所以俞卓弃文从戎他是无怨的,就如同从前一样,做个好儿子罢了。 十六岁的俞卓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这一次他死里逃生之后,父亲亲手将他关进了江阴最深处的牢笼里。 俞兆南威严不减:“没事?没事你就在里面待着吧,等你一五一十将行踪交代清楚再出来,不然你就等着军法伺候!” 俞卓仓惶了一瞬,但转头想想,爹爹是身不由已。 独独他一人从敌营当中逃回,还是在敌军阵列在城外时才孤身出现在城门,这凭一张嘴怎么说得清楚? 俞卓靠着牢笼边缘坐在了地上,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 他想起到了城外时,借着迷眼的风雪,转头和大蟒拥抱。 俞卓说:“滴水........” 才刚开口说两个字,俞卓都不知道大蟒没有耳朵能不能听清,就被打断了。 大蟒迎着风雪化成人形,卸下身后的大氅披在俞卓身上,尽力露出友善的笑容:“救你纯属就是举手之劳顺带的事,你就别总念叨着了,好好做你的威武将军去。你们这些人族啊,就是一天天的记太多想太多,寿命才这么短。我要做我的逍遥神仙去咯,此地多风雪,回吧!” 俞卓无言地望着远去的蛇影逐渐与苍茫融为一体,才想起来连告别都没有说。 他心里一直吊着,确实如大蟒所言,这恩情他无法忘却,那张奇怪触感的大氅也一直放在身边。 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再见面,若是能再见,他一定将被他吃掉的大蟒用来冬眠食物储备的肉干,统统乘以数十倍还予他,让他不用为食物发愁。再送很多很多好看且贵重的衣物,让他看看喜欢就穿着,不喜欢就当地毡。俞卓希望大蟒真的能做一个真正的逍遥神仙。 面对兵营里将军们的审问,他到最后都没有提到一点儿关于大蟒的事情,只说是下属拼命为他杀出的一条血路,他没了马匹,是一路迎着风雪捱着饥饿走回来的。 大家当然半信半疑,俞大将军一直没有松口将人放出来。 风雪持续数月,朗日夜袭江阴城,像是一个进攻的信号。昽越北境沿线数城皆遭到偷袭,损失倒不是很严重,就是往昽越大国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将一个大国的面子给扇没了。 俞卓终于脱离囚笼的那一天,俞兆南重伤被下属从前线拖回城中。 父子俩在充满了粘稠药味儿和血腥味儿的房间里,第一次敞开心扉地讲话。 俞卓跪在床前:“爹,儿子不孝,没能上阵杀敌保护爹爹,儿子罪该万死。” 俞兆南虚弱地说:“你不恨我?” 他以为,这个从小严苛对待的庶子,心中肯定是怨他这个偏心的父亲。 俞卓惊讶地抬头看向父亲:“怎么可能?爹爹怎么会这么看我?卓儿愚笨,但道理儿子都懂。” 俞兆南不信:“那你倒是说说,你这些年在深宅大院中,待遇和你大哥天差地别,你是怎么过的?别跟我说嫡子庶孙那一套!” 俞卓没有思考很久,用膝盖往前走了两步,双眼真挚地看着父亲的脸:“俞家家风严谨,家宅和睦。儿子能在姨娘膝下承欢,已经是母亲恩赐。母亲从来没有亏待我,让我读书,替我交束脩,让我骑马射箭,锻炼身子,每年生辰宴也是母亲一手替我操办。” 俞卓握住了父亲冰凉的大掌,掌心的厚茧将他的心磨得生疼:“爹爹虽然很少回家,但每次都会十分关心儿子,亲自来到儿子的院子里考校功课。我明白这是爹爹望子成龙,希望我将来为昽越为俞家造福,儿子便不敢松懈,时刻警醒自已。” “你大哥......”俞兆南反手虚虚握住了儿子的手,开了个头,突兀地哽咽一声,没敢再说下去。 到底是俞卓接着讲了下去:“我大哥自是爹爹最亲的血脉,名正言顺,将来肯定是俞家的门面。大哥须得聪慧圆滑,要和京城里的勋贵打交道,比儿子优秀太多,儿子不敢攀比。爹娘更加疼爱大哥是应当的,毕竟大哥需要费尽心思在世家中周旋,而我却可以只管埋头读书。俞家子们皆身怀重任,怎敢也怎会有怨恨善妒之心?” 俞兆南躺在床榻之上泪眼朦胧,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庶子的脸,因为是头一次,两个人心里都感觉有些许怪异。 第149章 俞兆南老泪纵横:“你说的没错,俞家子各个聪慧敏锐,心怀天下,能提笔作诗也能上阵杀敌。我们俞家,世世代代精忠报国,就算身死魂消我们也在所不辞。爹爹累了......” 第90章 抚西异事30 俞卓看着歪头失去意识的父亲,双腿颤抖着站不起来,匆忙大声将大夫喊来。 最终他望向父亲的视线被众人身影所隔开。 俞卓所言即所想,他想念远在北幽的亲人了,但更想披挂上阵砍杀敌人,他满腔热血,要尽数挥洒在沙场之上。 等到江阴城头上再次吹响战斗的号角,俞卓牢牢提着长剑冲在前面,面对敌人丝毫没有手软,少年将他的斗志和热血统统都蒸发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 好在俞兆南冥冥之中命不该绝,在一日数碗苦药的攻势下,终于是日渐康复。 俞卓则在战场上表现出色,得了前来江阴城北巡的总督察青睐,升为了身边的副将。 虽然品级和亲爹俞兆南相同,但凯旋见面时还是毫不犹豫跪在爹爹面前行礼,将喜悦和伤势大有好转的父亲分享。 北境边关一打就是两年,俞卓再也没见过那条大蟒。 关于那一日的记忆,被战场上的热血和斗志洗刷得缥缈虚无,成了犹如梦中的幻境。 ...... 听眠将茶壶提溜起来喝了一口:“这就是俞卓要报的恩?” 沈寿看着那个茶壶舔了舔唇回答道:“是。” 听眠放下茶壶,转而犀利地看向沈寿的双眼,企图在俞卓的眼神中看出一点儿心虚来。 可惜并没有。 听眠又问:“那他们呢?” 沈寿讲得口干舌燥,伸手去拿水壶又被听眠一把抢走:“他们也都或多或少曾与妖兽有缘,或立志报恩,或头脑清明,总归都是见不得生灵涂炭,尸山血海。” “俞卓记忆里的那条大蟒,我认识。”听眠终于肯离开离开桌子,放下空空如也的茶壶,低头整理衣袖边说道,“大蟒名叫终全,呵呵,明明是一条没手没脚的冷血动物,偏偏叫自已忠犬。他不是在你们昽越北境生长的,那日北境风雪里相救,恐怕是别有用心。” 听眠觑着俞卓那张晦暗不明的脸,一瞬间竟然分不清楚此刻眼前坐着的人究竟是沈寿还是俞卓。 随后像恶作剧一般,吐露出最后一句话:“他死在了张承初的手上。” “你说什么?!”沈寿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眼里的震惊不似作假。 “怎么?没到年纪耳朵就先聋了吗?”听眠一副得逞的笑容,但是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沈寿一把将桌子给掀翻了。 沈寿怒发冲冠:“你觉得很好玩吗?听眠,你给我认真听着。我敬你三分,给你面子,是因为你是同类,而不是因为你以为的自已血脉有多么高贵。” “我没......”听眠黑了脸,张嘴就想辩驳,沈寿却没给机会。 “你不用狡辩,你仗着是九天神女的血脉,就是一副眼里看不起所有人的恃才傲物的贱样,自以为游戏人间,什么事情都可以当成玩笑来捉弄。我受够了,听眠,以后不会再有人惯着你了!”语气激动地发泄完,沈寿摸了摸自已的脸,自言自语似的又说道,“我怎么了......” 任谁被指着鼻子骂也断然没有好心情,听眠的眼角也耷拉下去,世间流言蜚语真真假假这么多,若是句句都辩驳争理,那嘴皮子早就磨破了。 听眠看了一眼地上还燃着的灯芯,用脚碾熄了,沉默着走出了帅帐。 一阵微凉的夜风迎面而来,将听眠的发丝牵起,唤醒了他的理智。在沈寿面前破裂的委屈重新被冰冷封冻。 听眠心想:原来大家都是这么看我的吗......其实我原来好像也并非这个性子啊。 原计划里,听眠还有更多想要确认的事情,但谁能想到沈寿突然撕破脸,剩下的也就不好继续打探了。 “沈寿疯了?”突如其来的声音响起,听眠倏地抬头看去,原来是贺於菟。 约莫九尺的高大身形,深更半夜里只着一件白里发黄的中衣,隐在夜色中,好叫人觉得有种莫名的旖旎。贺於菟不知站在树叶的阴影中多久,嘴唇有些冷的发白。 听眠不想说话。 贺於菟上前几步,从阴影中走出来:“你总是半夜遁走,也不知会我一声,害得我担心。” 那阵子莫名其妙的旖旎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听眠停下脚步,低头看着地上两个重叠的影子,情绪十分低落:“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而已。” “阿闫,你看着我。”贺於菟大胆地上手扒拉住听眠的肩膀,将人硬生生翻了个面不得不看向他,“阿闫,你并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东西,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的......知已好友,还有很多人将你的安危冷暖都牵挂在身上。我们都担心你。” 贺於菟的语气真挚,他微微弯着腰,从下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听眠银色的眼瞳,他发现自已才看见听眠眼中玩笑不恭下封藏着的寒霜。 冷的不近人情。 “不用你管。” 听眠强硬地从贺於菟的禁锢中挣脱出来,兀自走回了帅帐。 其实他一路上暗中竖着耳朵听着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的脚步声。 或许,贺於菟说的是真心话? ...... 后半夜的夜风更冷了,但吹不进听眠的梦魇里。贺於菟一夜没睡,将蜷成一团的小兽抱在怀里暖着。 第150章 只见小兽在并不安稳的睡梦之中时不时颤抖,眼角好像有水珍珠滑落。 梦魇中。 “儿子?我的儿子。” 听眠:?? 他听到这个声音扭头就走。 那声音低喊一声:“哎!” 声音戛然而止,听眠愣在了原地。因为他清晰地记得,此时正在六百年前的幻境中,做的梦也是瑞兽的梦,怎么会出现他爹的声音? 听眠十分恼火:“你还想起来你有个儿子?你怎么不干脆看着我死了之后再来看我笑话?” “怎么说话的呢?”虚无缥缈的声音忽然端了起来,就像老子板起脸准备训儿子。 听眠根本不想理会,原地盘腿坐下闭着眼沉思,周围都是水月镜花般的月潭。 那声音再次妥协:“好好好,是爹爹说话着急了。这不是才找到乖儿子你嘛,就迟了那么五六百年,以后会好好弥补你的......” 听眠立刻没忍住脱口而出:“不必弥补了,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吧。” 听玉书用妖力在听眠面前凝成了一个人影,若贺於菟在场,便能看出来和军中瑞兽化成的人形简直一模一样,声音从人影口中发出,也不再虚无缥缈了:“乖儿子,你听爹爹说,我是有万般苦衷的,只是......” 听眠抬手捂住自已的双耳,但是在梦境中,物理防御没用,那道声音照样还能清晰传进耳朵里。 听玉书叹了一口气,截住了话头,抬头看看虚无的天,好似预感到什么,上前摸了摸听眠的脑袋,剩余的笑容都融化在刺眼的白光里。 第91章 抚西异事31 终全,忠犬。 沈寿是听说过这条大蟒的。传闻是临潼山上妖王的左膀右臂,妖如其名,忠心耿耿。 沈寿在九重天的时候见过终全几次,每次见面都笑眯眯的一脸和蔼,蟒纹的大氅一年四季都穿着。 沈寿突然想起来,他最后一次见到终全,就是在西征大战临潼围困的那天。 也是这一次妖潮之后,他们假意和妖王和解,实则早就背道而驰分道扬镳,所以再也没去过临潼,自然也没再见过终全。 如果听眠说的是真的,沈寿没想到他竟然死在了这一次妖潮之中。 那么,当年终全为什么出现在昽越北境的战场上呢? 沈寿心中的猜测九转千回,俞卓的记忆的情绪不断地如潮汐般侵袭他,最终导致第二日清晨时分,俞卓顶着一对熊猫眼出现在众将军面前。 大家都看见了,将军们调笑着说道:“大帅真是好精力,属下们自然做不到像大帅这般夜夜笙歌,哈哈哈哈哈。” 重甲穿戴整齐的男人们在联军大帅面前放肆地开着玩笑,俞卓面对手下的试探显得无动于衷。 只出口两字:“进攻。” 周围的将军们这才收起脸上的笑,纷纷夹马回到各自的队伍里,下令上山。 俞卓从昽越都城东宁跪着接旨时,早就对自已的位置心知肚明。 昽越的帝皇将全天下最锋利的刀塞到他手里,要他将所有反对的不敬的声音全都一一标记,等到将来某一日时候到了,这些声音统统都会消失。 十万联军呈尖刺形往行固山上行进,所到之处寸草不留。如同一台密不透风的机器,无情地碾压着凡间的生灵。 行固山并不算高,重甲全速攀登也就两日就到达的山顶。 所有茹毛饮血的将领用妖兽的头颅装酒喝,围着堆成小山似的妖兽尸体点火跳舞,他们在庆祝首战大捷。 俞卓一点儿都笑不出来,因为一头巨大的虎皮连同完整的虎头此时正放在他军帐中央。将土们已经将虎妖的血肉大半拿去吃了。 俞卓面前除了这张非常完整的虎皮之外,还杵着两个人。 张承初大笑道:“怎么样,辛洪可是我杀的,你们邓家最好趁早承认技不如人吧,哈哈哈哈。”他将手上的枫叶映山红放在椅子边。 邓景焕十分不屑:“我邓家天纵英才,生来就是为了屠妖,姓张的三脚猫功夫就不要拿出来献丑了。” 俞卓盯着眼前这两个人面兽心的刽子手,心中恨意几乎无法掩盖,但当下必须得维持和睦,做足表面功夫,他摊开双手笑着说:“很好,你们的功绩将会被天下人所称颂。现在,你们想要什么奖赏?” “哼,不必,我只求能杀遍天下妖族,还人族一片净土。”邓景焕指尖把玩着锋利的抱残镖,漫不经心地说道。 张承初端出监军的派头:“大帅的功绩我自当如实禀报给陛下,剩下的大帅就不用担心了,我将会连夜启程去往下一个山头。西征还是尽早凯旋为好,大帅也定是希望是能与家人早日团聚。” 张承初的语气里倒是有了一些恭敬的意味,但俞卓不会傻到去相信这个监军纯良。 “好了,既然不要奖赏,两位便早些回去歇息吧。”俞卓下了逐客令。 ...... 陈大文和听眠沉默地坐在篝火堆旁的人群边缘,盯着这些手提头颅的刽子手奏乐起舞庆祝。 直到在场的人醉得差不多了,有人没站稳,摔倒在篝火前,手里圆滚滚的酒杯咕噜咕噜地滚到陈大文面前。 酒杯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眸好似盯着他看。 陈大文打了个冷战。 听眠也看到了这双眼睛,里面生动的灵魂早就消散了,留下一具行尸走肉供人消遣。突然,他脑海里属于茹承闫的那一部分剧烈反应起来。 第151章 这些头颅...... 头颅......头骨....... 松涎楼里的“玲珑骰子”——给客人们投壶所用,眼前不断闪过这些头骨的影像,怪不得如此眼熟。 这个,那个,还有......全部都是! 这些遭受了巨大痛苦的妖兽,死后头颅不仅被当做酒杯,在往后数百年里,更是成为了人族的玩物,每一个都明码标价。 “你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到松涎楼去做跑堂,里面的投壶,是不是用的这些妖兽的头骨?”听眠将肉垫放在了陈大文的小臂上。 正在发怵陈大文猛然清醒过来:“确实很像。原来已生了智的野兽才能被称作妖兽,而它们的骨头和寻常野兽不同,撞击声竟然是清脆的声音。” 短暂的交流过后,又是一段相对无言的沉静。 贺於菟说:“我不会让你变成这样的。” “什么?”听眠没有听清,不远处喝醉了的人正在引颈高歌。 贺於菟没有再说一次,低头将身边的小兽抱进怀里,然后抬头望向明月:“这是我想说的,不是陈大文.....夜深了,我们休息吧。” 行固山之后,大军盘踞在山头,此次没有参战的列队,将先一步开拔到下一座山头。 相当于十万联军分为两部分,轮流屠山。 大军里心怀怜悯的土兵都或多或少放过了很多弱小可怜的妖兽。 惨绝人寰的屠山持续了五个多月,山脉已入寒冬。联军终于呈四面包围的姿态,阵列在临潼山周围。 邓景焕和张承初首先尝试杀上临潼,但临潼上大妖太多,杀了整整一天也到不了半山腰,反而还受了不少伤。 他们只好暂避锋芒,先回到大军所在的山头休整。 萧格找到了听眠。 萧格说:“临潼是妖王所在,大妖众多,攻打很有难度。我想,他们死在攻坚战役之中最合适不过了。” 听眠点点头,赞同道:“该你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萧格望向门口,暗示道:“或许你要不要考虑一下,让其他人也加入进来。毕竟我一个人能力有限,恐怕会有差池。” 听眠并非一个不听劝的人,或者说,瑞兽本身,对人族的情感也是矛盾的。 思虑许久,听眠决定还是按照萧格说的办。 人来的很快,好像本来就在附近一样。 众人齐聚一堂。 “说吧,要做什么?”孟灵儿软软地靠在一边,眼睛却亮的吓人。 听眠说:“我要保的人就在临潼北边,叫曲名山。” 屈晓用短剑末端敲了敲桌面,示意听眠不要卖关子:“你说吧,到底要保谁?” 听眠看向陈大文,说:“一只银狐。” 第92章 抚西异事32 听眠脱口而出。 所有困惑的节点好像一瞬间都被打通,很多事情的动机也都明朗了。 听眠突然瞪大了双眼,将双手举到眼前,呢喃着:“我......我到底是谁?” “一只银狐?”沈寿挑了挑眉。 孟灵儿问:“这只狐狸莫不是银瞳三尾,全身发光的样子吧。” 听眠说:“是......” 听眠此时此刻的脑袋里好像变成了一坨浆糊,饱胀的情绪阻碍着他的思考。 孟源一直存在感非常低,并未说话,只是默默观察着这一切。 瑞兽的身体行使既定的动作,只见瑞兽化作人形,仍然是那一副神似茹承闫的模样。 他声音无波:“他应当会在这两日就到达曲名山,也就是临潼北边那座山头。我要你们保他平安。受点伤没关系,只要能活着送到坊琼山就行。” 听眠眼角落下两滴泪,陈大文体内的贺於菟被晶莹的泪珠所震,心头打了结一样难受。 他不是笨,只是不善言辞而已。瑞兽已经明示了,它就是临潼的妖王。而他要保的妖,正是刚从九重天跌落的年幼听眠。 这让贺於菟和瑞兽体内的听眠都无法接受的事实。 假若听眠从九重天掉落的事情,是听眠他爹一手安排的,那这六百年来发生的一切,忽然都变得怪异和有迹可循起来。 听眠说:“我今夜就要回临潼去,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守着一座空空如也的王座就献出自已的生命,我必须要给个交代。明日我就要发动妖潮,你们趁混乱,赶紧将他带出去。等此间事了,若将来有缘再见,我定当报答。” 俞卓开口:“银狐若是无辜,那我等自然不会看着它送死。” “坊琼山在何处?”屈晓沉声道。 “在右脉南端,大军已经踏过了,山头上常年盛开一片红花,并无妖族。”瑞兽说。 贺於菟心头像是被厚重的泥土掩埋,他一个局外人,都被这沉重的真相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更何况是阿闫自已呢? 于是他控制不住自已的好奇,转移视线看向那个熠熠发光的少年。 听眠突然质问:“沈寿,当年松涎楼的局,是你设的?” 沈寿摊手:?事情怎么突然脱离既定的轨迹了? 听眠还没等到沈寿说话,自已嘴里突然叫了出来:“眠儿。” 众人一蹦三尺高,纷纷后退两步。 唯有贺於菟好似一根钉子定在了原地。 听眠登时疼得满地打滚,贺於菟看见谪仙一般的少年忽的分化成两道虚影,震晃得好不真实。 “眠儿,你怎么会......” 第152章 左边的虚影伸出手抚摸右边虚影的头顶,被一巴掌打掉了。 “别挣扎了,眠儿,爹爹很心痛。” “我没有你这样的爹!滚!” 右边的虚影一声怒吼,扭动着身躯拼命地挣扎着。 银华散落了满地,在寒冷的帅帐中成了一道高不可攀的景象。 贺於菟没有沉浸在银华的洗礼中,他上前一步想将少年的虚影从那一团困境中拉出来。 事非所愿,贺於菟扑了个空。 下一瞬,虚影融合,周遭散落的银华也统统被吸收。 “阿闫?”贺於菟试探着叫了一声。 听眠低低应了一声:“嗯。” 贺於菟长舒一口气,一眼扫过去竟看见沈寿在幸灾乐祸,马上他就笑不出来了。 “待此次妖潮结束,我再跟你们一一清算!”听眠丢下一句狠话,径直离开,后面还缀了个跟屁虫。 沈寿活了这么久,从未觉得长夜如此难熬。他没等来天明,却等来了敌袭的号角。 妖潮发动了。 俞卓嘴里臭骂着听眠,一边鞋子都没来得及穿,披着外衣就迎向了闯进来的副将们。 “瞪着我做什么?你们是没有脑子吗?反击啊!” 与此同时另一边,陈大文跟着众人在去往曲名山的路上。 而听眠则孤身一人抵达了临潼的山顶,在万兽恭迎下在那尸骨堆叠的王座上安然落座。 他仿佛就是为这孤寂而生。 一道浑厚圆长的奇特叫声响彻山头,一时间万兽齐鸣,妖潮开始了。弱小的在前头不要命地冲锋,为后面的妖兽创造机会突破人族的防御。 阵线不断被妖兽以生命为武器,往后推移。人族只有十万,而漫山遍野的妖兽何止千万? 张承初不顾自家长老的劝阻,毅然决然独自一人杀入重围,直奔临潼山头而去。 “哟呵,你还真敢一个人上来啊,不怕尸骨无存?不怕你张家在人族颜面扫地?”妖王吊儿郎当地挂着一条腿,嘴里叼着一支狗尾巴草,浅褐色的长发散落在周围,那神色一点儿不像听眠。 张承初笑了笑:“这一天早该到了。” 妖王嗤笑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时候还没到,年轻人别太上火。” 张承初不为所动:“你在昽越哄骗我,我只不过将计就计。但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到底所求为何?所以才给你机会活到今天。” 妖王噗的一声将嘴里的狗尾巴草吐到张承初的脸上,后者偏了偏头,没躲过去。 妖王一点儿也不着急,饶有兴致地扯皮拖延时间:“既然想不明白那还不承认你蠢吗?” 张承初眼里闪着光:“史书只会记载我张家的荣耀。” 他看出妖王并没有想为他解惑的意思,心想不再浪费时间,手里提着枫叶映山红向妖王刺来。 妖王眨眼之间化作赤狐,与张承初缠斗。 ...... 深山高木里,一行人正在赶路。 “你早就知道这是妖王。”贺於菟与沈寿并肩前行,声音刚好够两人听见。 “是又如何?”沈寿淡定回答。 贺於菟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哦?你家是在晗洋吗?管得这么宽?”沈寿提气往前蹿出,没想到贺於菟脚力足,立马就跟上来了。 然后沈寿就放弃了,速度慢了下来,体力耗不起,及时止损。 沈寿无奈地说:“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我问了你就会答吗?”贺於菟反问。 沈寿差点被他气得岔气,连忙停下脚步,不远处的屈晓注意到了,刚想过来,就看见俞卓朝她撇了撇手,示意她别过来。 沈寿说:“你不问怎么知道我说不说呢?” 贺於菟这个人很直白:“你从九重天来,目的就是阿闫对不对?” 沈寿开始缓步往前走,“我有那么明显吗?” 贺於菟继续问道:“刚才他提到松涎楼,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要一个真相。” 第93章 抚西异事33 贺於菟在这一刻对于真相执着已经超越了他对沈寿的敬畏。 沈寿暗叹一口气,他其实对自已的身份定位很模糊。他生于混沌,自有意识起就跟在九天神女身边。 天鹤的寿命太长,他这双绿豆大的眼睛,已经看了太多的善良和残忍。 沈寿平静地问道:“一个真相而已,有那么重要么?”这缓慢的语气让贺於菟不知道沈寿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已,又或者两者皆有。 沈寿只是觉得,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只出现过那么一点儿可怜到几乎没有的短暂陪伴。一个真相而已,不去理会,很快就会湮灭在冗长的时间流沙之中,到时候又有谁会记得呢? 贺於菟说:“很重要。” 沈寿虽然只见了这个固执的少年几面,但这是第一次看见少年如此肃穆认真的神色。 他只好轻叹一声:“这事说来话长。” 他想,要给就给所有的真相,只要说一个谎,就需要源源不断的谎言来自圆其说,圆谎真的太累了,他一个人真的要撑不住了。 ...... 听玉书,这个名字是当年收养他的一个狐族老妪起的名字。寓意着乐于助人天资聪慧,有一颗敢于冒险的心。 老妪想让这个朝气蓬勃的孩子闯出属于自已的一片天地。 事实证明,听玉书确实大有出息,凭借着极高的天赋和努力,坐上青丘的王位。 第153章 起初老妪是高兴的,不知怎的后来青丘山就流出传闻说,老妪与妖王不合反目,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神山上再也没人见过老妪。 那一年,九天神女发现自已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于是她急匆匆下了九重天,找到了在青丘神山上的妖王,她的丈夫。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小生命,夫妻俩愁眉苦脸的。 因为此时九重天上权力更迭,神女深陷其中,无法抽身脱局,此时将要诞生的小生命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若是在神仙的明争暗斗之下被人抓住软肋和把柄,失去位高权重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将会面对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苦。 妖王欲让神女放弃这个孩子,但神女不愿。 妖王劝说无果,只好妥协,答应神女瞒着九重天,在青丘神山上将这个孩子生下来。 这一怀,就是三十年。 孩子出世的那一年,青丘的五彩云下久雨不停,直到第一声嘹亮的孩啼响彻云霄。神女满眼爱意,她看着怀中幼小可爱的生命,忽然觉得九重天也没那么好了。 或许在五彩天际下,一家三口为数不多的团圆时刻,妖王也是爱着这个孩子的吧。 有了孩子之后的九天神女好像失了争权的心,对此妖王着急上火。 他和神女筹谋这么多年,就为了九重天能高看他一眼,他要做那威风凛凛的神仙,让那些废物统统跪倒在他脚下。 他绝对不能让自已的心血就此消融,但他也不能直接将无法自理的孩子丢掉。所以听玉书卧薪尝胆,十年如一日的等待,终于等到一个机会。 他是法力高深的三尾妖狐,幻术是他的天赋,他运用得炉火纯青。那一日他借口山南的族老有要事相商,就不跟着神女上九重天了。 神女独自带着小听眠穿过五彩云层,到达闲云肆意的九重天。听眠也很懂事,同母亲派到他身边的仙鹤玩耍,并不吵闹。 只是谁也没想到,妖王幻化的分身偷摸跟在听眠身后。 听玉书暗中借用妖力使听眠玩耍的蹴鞠扔远,让孩子逐渐向南天门靠近。 玄武池就在南天门外。 眼看时机成熟,妖王化身一个陌生人,假意落水,心里笃定儿子一定会伸出援手。 听眠被自已的父亲推下了玄武池中的黑洞,推到一个血脉相残、三寸长的冷血人心里。 仅不到三百岁的听眠从高高的九重山掉落在曲名山上,年幼的他奋起反抗以命搏命,而妖王的另一个分身就在不远处的临潼山上。 对他的重伤视若无睹。 听玉书安慰自已,一切都是为了大计。 他派出一个分身早早潜入凡间的人族联军中,策反那些承过妖兽恩情又或者是动了恻隐之心的人类。他需要这些人成为诱饵,这场轰动两界的妖潮只是一个掩盖他真实目的的幌子。 说得更直白一点,两族皆是弃子,因为最终的结果是大多数人都死在残暴发狂的妖兽嘴里和同族的兵刃之间。 沈寿就是那只陪听眠玩耍的仙鹤。他飞到远处把蹴鞠捡回之后,回头才发现这孩子不见了,只剩下玄武池里的仙莲在微微摇动。 他一时着急,顾不得自已只是一只鸟,并不会水,纵身一跃就跳进了玄武池里,仗着自已腿长,低头在仙莲下找寻消失的听眠。 谁能想到妖王分身并未离开,藏在硕大的仙莲之下,待到沈寿靠近黑洞之后,也将他一脚踢了进去。 沈寿并不是听眠一样不设防的孩童,他在掉落的一瞬扭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在周遭的黑暗吞噬他时,沈寿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要保护好神女的孩子。 等到沈寿再睁眼,他却落在了与听眠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巫山上,被一只看起来傻乎乎的黑豹救了。 他闻见远处淡淡的血腥,问黑豹凡间发生了何事。 黑豹说,他们的妖王此刻在临潼被围攻,命悬一线。 他未说只言片语顾不得伤势,立即动身往临潼山赶去。 瞪着圆目的黑豹不明所以,只知道眼前这只好看的白鹤连一句道谢都没有,就飞走了。 她紧紧跟着白鹤的脚步紧追不舍。 沈寿到了临潼,只看见妖王在和两个人族缠斗。 其中一人执伞,一人掷镖。 沈寿无法袖手旁观,妖王可以成为阶下囚,忏悔他灭嗣的罪行,但决不能死在外族的手中。 况且还没问到听眠的下落。 有了沈寿的加入,妖王压力大减,四人之间你来我往。 直到一头横冲直撞的黑豹加入,彻底扰乱了战局,俗称打不过直接掀桌子。 沈寿全力以赴躲闪着见缝插针的飞镖,只听见妖王狠厉地说道:“他在北边的山上,你去护他,别耽误,我送你一程。” 话音未落,沈寿听到数声利器入体的闷响,还有眼前飞速掠过的景物。 他被妖王甩向了北边的天际。 沈寿得了所求的答案,立马在半空中就化为本体,不要命似的扇动翅膀往北边飞去。 他已经来不及去揣测妖王如此矛盾的动机,也来不及担心那只被困在战局中的黑豹。 很快沈寿到了曲名山,还没落地就看见了几个年纪不一的红衣人正对着银狐大打出手。 一眼过去,约莫有七八个人,但沈寿看出来了,这些人都留了一手,他们想要活捉这只浑身缠绕着银华的奇特银狐。 第154章 听眠当然不会束手就擒,无论是瘸了腿还是瞎了眼,他仍旧不甘向命运低头,他只管浴血奋战虽死何惜。 小小的狐狸在鲜血和残杀之中,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第94章 抚西异事34 听眠想,这身血肉,不要也罢。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见母亲最后一面,他不甘心。于是在鼠妖的帮助下逃出生天,拖着重伤的残躯,在生灵涂炭之后的空寂山脉里,寻找苟延残喘的办法。 沈寿说,等他到了曲名的时候,听眠已经奄奄一息了。 那些夺目的红衣人,好似在轻佻逗弄着一个玩物,所有的反抗与挣扎都像是给人观赏。 沈寿不知道听眠还能不能认出他,毕竟银华散落满地,拼凑不出一点出路,鲜血已然污染了所有人的眼睛。 白鹤只好戾啸一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只身为饵,头也不回地落在听眠跟前。 哦,并非只身,还有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来的黑豹。 只见黑豹屈身,打了红衣人一个措手不及,眨眼间两人被咬断脖颈,没了生息。 沈寿突然感知到地底正在蛄蛹的妖气,高声戾叫。然后和黑豹联手,拖住了所有红衣人。 地底下四面八方涌上来大批的鼠群,种族颜色各异。红衣人被缠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奇特的满身银华的小狐狸被黑压压的老鼠抬走了。 待到沈寿再也感应不到听眠的气息后,他张开双翅,锋利的爪子一下抓住了在泥土里翻滚的黑豹,振翅一飞。 沈寿硬扛了几记刀锋。 他望着凡间的天际,觉得没有九重天的好看。 然后又低头看向郁郁葱葱的林间,嗯,没有九重山的有灵气,叶子也长得怪丑的,一点儿也不圆润。 在空中短短的十几息时间里,沈寿在权衡利弊之下,决定带着这头傻豹子杀回临潼山。鼠妖弱小,他必须找到听眠。 他察觉了妖王的阴谋,却无法向九重天求援,青丘神山到处都是妖王的眼线。 下有人族追杀,上有神仙堵路,一时之间沈寿求助无门,有些彷徨。 唯一的执念就是神女的孩子绝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异乡,他要坚持见到神女的最后一面,无论听眠是生是死,沈寿都要把他带回九重天。 所以沈寿毅然决然往临潼飞去,短短数十里的路程上,他脑海里千转百回,绞尽脑汁思索着出路。 他寻遍了周围,仍旧没有找到鼠妖和听眠的影子,最后他筋疲力尽,想到只剩假意向妖王效忠这一个办法了。 越靠近临潼,沈寿才忽然间发现,轻柔拂面的山风里夹杂着都是血肉的腥臭味道,恶心极了。妖王临时起意所谋划的妖潮已经销声匿迹,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满山疮痍,尸山血海,生灵涂炭,有人族的,也有妖族的。 落到临潼山顶的时候,沈寿羽翼颤抖不稳,他撞向树枝,在杂草遍布的灌木丛里滚了好几圈,等到能站起来,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沈寿再次来迟了。 山顶的人群围了一圈,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人脸红脖子粗高声喊叫。 唯独没有听见妖兽的喘息。 他死了? 沈寿回头望了一眼黑豹。 这里人族太多了,他无法靠近中心探查真相。 黑豹吐着舌头喘息,她原本就没想过要掺和进这一场大战之中,因为这里没有她在乎的东西。只是因为,她刚救的这只仙鹤好看,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妖兽,于是情不自禁跟在他身后。 白鹤化作人形,俯身贴在黑豹毛茸茸的耳朵边哄道:“在这山间,你跑得最快,这些人都追不上你。咱们妖兽就应该同舟共济互相帮助,这里面说不定就是你们妖王的尸体,帮我就是在帮你,听话。” 沈寿伸出羽翼,轻轻在黑豹头上摸了摸。 黑豹眼里倒映着天鹤伤痕累累的白羽,头顶长长的金色翎羽衬得天鹤神性又灿烂。她情不自禁点点头,快速往另一个方向蹿去,故意拨动周围的灌木,口中发出略微沉重的喘息声,成功让所有人都听见了。 须臾之间,临潼的山顶就剩下两人。 平坦的山顶中间露出庞大的妖兽尸体。 沈寿怔住了,为什么有尸体? 他被心里一个大胆的猜想吓住了,扶在树干上的手忍不住颤抖。 难道这是妖王真身? 看来,九重天真的要变天了。 事实也确实如金仙天鹤所料,临潼山上的尸体的确是听玉书的真身。 听玉书将自已的分身留在了九重天,留在了青丘神山,也留在了许许多多个他需要看得见的地方。唯独在临潼这个被数不胜数的除妖师围攻的地方,听玉书留下了他的真身。 沈寿在往后的许多年里,都怀有不同的猜想。坦白地说,他完全不懂妖王到底想做什么,他真身死了并不会完全消散,世间还有这么多的分身供他魂魄寄生。 留下来的两个人类仿佛是约定俗成,他们拿着锋利的长剑和卷刃,肢解了这只方才还大发神威的妖王。 像一团烂肉鱼糜。 拎着长剑的玉面书生剖起骨头来十分娴熟,年纪看起来比那个身穿红衣的执伞青年要小一些,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是祖传屠夫。 不过一两炷香的时间,骨头和残肉成了一左一右两堆小山,泾渭分明。 第155章 沈寿听见那持长剑的少年道:“先前就说好了,我要骨头和流火珠。” 红衣青年将伞背到身后,点点头道:“我张家并非那等言而无信之人,这肉身和鬼鎏金我拿走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沈寿突然间想起来了,联军开拔时,张承初作为监军被派到俞卓身边,他和俞卓救下的瑞兽总是私下会面。 难道...... 怎么会有人计划自已的死亡?还计划了分尸? 不不不,沈寿不相信,妖王贪恋权力,自私自利,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沈寿守着失望而归,回到他初落凡间的地方——巫山。 后来等到再次见到曾经在临潼做下惨绝人寰恶行的那两个人族时,玉面少年和红衣青年已然成了蓄须的中年人。 红衣人手里的红伞多了些流转其上的赤金丝线,但同时也失去了他的右手。 而玉面人腰间则缠着一根骨鞭,由根部从大到小排列,形状各异中间镂空藏有骨刃,手柄上华丽地镶嵌着一颗红色的珠子。 沈寿说:“放过无辜的生灵。” 红伞不由分说就朝他杀来,而一条鞭影几乎同时甩过来,替他挡住了四散的鬼鎏金。 等到这一刻发生在眼前,沈寿终于明白,人族自西征临潼一战,就被诅咒了。 张家继承了妖王的冷血嗜杀,邓家继承了妖王的优柔寡断和为数不多的怜悯。 自此,妖王实现了他掌控凡间的第一步。 第95章 抚西异事35 贺於菟和沈寿并排骑着马,说完曲名山上发生的事,走出茂密的树林,他们到了谈论当中的地方——曲名山。 高大的将军一路上瞳孔失神,思绪不知随着沈寿平静的嗓音四散到何处去。 贺於菟一步一个脚印,妄想丈量这个人间的冷暖。 到达曲名的山顶时,天上本应该掉落幼小的银狐,此时还未显现出身形。 贺於菟突然意识到,若阿闫现在和所谓的瑞兽,也就是妖王共通五感,那岂不是要承受剥皮抽筋之苦? 这绝对不行。 贺於菟拉住缰绳,调转马头。 “你还要去哪儿?”沈寿一把拉住他。 贺於菟用力扯了两下,仍无法将自已的衣袖从沈寿手里拽出来:“我不会让他去承受一个该死之人应得的折磨,我要去救他。” “救他?呵,你可真是痴心妄想。好好做你的陈大文,老老实实把这个幻境走完吧。”沈寿嗤笑出声。 “放手。”将军的坚毅面庞泛着冷光。 沈寿继续冷笑,他丝毫没打算松手。 嘶啦—— 贺於菟将衣袖撕开了,头也不回地往回走。眼见着事情就要超出既定的轨道,沈寿攥紧了手里的残布,做了最后一次挽留:“这里的听眠就不是听眠吗?为什么非得去救临潼那一个呢?” 这句话成功地让贺於菟止住了脚步,但是他却没有回头,沉稳的声音响起:“他是茹承闫,不是听眠,不是你们那个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和青丘神山上的银狐,我要去救他,谁也拦不住我。” 沈寿认命地放他离去,却在转身的瞬间捕捉到贺於菟温软的最后一句话:“因为他是阿闫。” 短短几个字,像是生了智一般,在沈寿的心头横冲直撞无限回响。 沈寿的命太长了,长到他觉得自已不需要那些转瞬即逝过眼浮华,他曾经觉得只有主仆忠诚才是永恒的。 心头的震撼混着他的余光看向那个扭捏着腰肢的孟灵儿。 在剩下的路程里,沈寿避无可避地想到,她来这儿做什么呢?这里是曲名山,待会是要死人的,是要横尸遍野的。 一切真的不可更改吗? 沈寿猛然抬起头,一股猛烈的想法在他心头横冲直撞:贺於菟已经打破了陈大文的既定性,这一切......这一切是可以改变的! 思及此处,沈寿突然冲破了既定的身体动作,飞快地向孟灵儿冲去。骑马走在前头的几人被沈寿突兀的动作给吓住了。 孟源出声询问:“大帅?!” 沈寿并未理会,直直冲着孟灵儿冲去,眼看着就要撞倒了,他紧紧地勒住缰绳,另一只手抓住了孟灵儿的手臂。 巫奴在马背上僵硬地转过头,盯着手臂上那只用力到发白的手,问道: “怎么了?” 沈寿的话到嘴边,又打了退堂鼓,被主人咽回肚子里,再囫囵转个千百回,还是吐不出来,只好干干地说了一句:“你别去了。” ????? 除了巫奴之外其他人纷纷在马背上怒目圆睁地看向沈寿。 这混蛋在说什么东西? 怎么?巫奴的命是命,他们就不是了吗?俞大帅怎么还区别对待呢? 此时的巫奴却在惊诧之中快速恢复了平静,抛出一句:“为什么?” 巫奴从小就在凡间乡野长大,从来自由自在不受拘束。黑豹的天性使然,她觉得自已毕生就应该求一个“为什么”。 就像她曾经可以锲而不舍地追着一只从天上掉下来的仙鹤,只因觉得他生的好看。 又或者是几百年来自愿放弃了自由,将自已囚禁在巫山顶上那座二层竹屋里,只是为了给天鹤留一个遮风挡雨的“家”。 巫奴从来不明说,从来只是固执地切身实地追求一个答案,等到沈寿自已给出那个答案。 第156章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在那里,问题抛出来之后,却没人先低头。 他们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脸皮薄。 沈寿说:“会受伤的。” 巫奴听到一个不是自已心中的答案,手臂从沈寿的掌心里挣扎出来:“我不在乎。” 白马打了个喷嚏,抬起蹄子就往前走。 沈寿穷追不舍地再次抓住巫奴的手臂:“巫奴,听话。” 巫奴当即勒住马,看着男人挑了挑左眉:“我为什么要听你话?” 沈寿手心里出了汗:“我不想你受伤,我会心疼。” 冬日的朝阳从枝丫间钻出,纷纷扬扬洒在沈寿的脸上,他的真挚不再欲言又止,而是直白地落在了巫奴的心头。 ...... 贺於菟来时闲庭信步,回时马不解鞍。 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是能再快一点就好了。 这条路真的好长,长到贺於菟觉得自已狂奔到腿脚力竭,都还没有看见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临潼。 “我们之前说好的,现在该兑现承诺了吧。”邓景焕手里的长剑一刻也不敢放松。 张承初打开了手里的红伞,遮挡住周围探究的视线:“妖王,你不会是想言而无信吧。” 听玉书收起了獠牙和利爪,面露微笑:“听某自是不敢食言,两位得到了想要的之后,也请遵守承诺。” 两位谪仙似的人儿自视清高,一派当然如此的神情,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 妖王想,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能力配不上野心,自大狂傲目中无人,真是完成他大业的最佳器皿。 “茹承闫!” 远处传来一声突兀的喊叫,声音所到之处都感受到主人的万分焦急。 听眠听到了,但是历史滚滚长流,容不得改变,他所做的一切动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当年妖王所做。 “那两位请动手吧,听某不会反抗的。” “阿闫!” 突兀的声音又近了一些,张承初动了动耳朵,并没有在意。 因为他们已经准备好动手了。 妖王匍匐到草地上,缓缓闭上了眼睛,装出一副待宰羔羊的可怜模样。 邓景焕抬剑往下刺。 锵—— 刺耳的金属碰撞声响彻临潼山顶。 邓景焕错愕地望向来人,松开了手中的长剑——因为剑断了。 “你是何人?吃里扒外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可知妖族帮凶死罪!”邓景焕恼羞成怒,大喝出声。 贺於菟护在妖王跟前,剧烈地颤抖着,他的衣衫很快就染红了大片,邓景焕那把短剑的前半截留在他的身体里,他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场身临其境的幻境。 贺於菟小声哀求道:“阿焰,跟我走好不好?你起来......” 妖王不为所动。 贺於菟的一颗心沉入谷底,那唯有死战到底了。 张承初和邓景焕对视一眼,默契暴起。 短兵相接的瞬间,贺於菟身后的妖王突然睁开了双眼,怒目圆睁,随即响彻天地的低吼撕裂了混沌。 也撕开了现实与幻境,耳鸣与白光一同侵袭。 第96章 世家秘闻1 “醒醒,贺於菟醒醒。” 贺於菟被一阵窃笑声给惊醒的。 怪叫在深夜寂静的山林中显得格外渗人,只见长定蹲在他面前企图将他叫醒。 “这是哪儿?”贺於菟按着脑袋坐起来,眯着眼朝周围看去。 熟悉的竹林映入眼帘,偏过头,那座残破的二层小竹楼与记忆中的青葱闲适所重合。 他们回到了巫山。 贺於菟望向那一轮明月,他们好像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如此明亮的夜色了——在经历了长达半年的战争洗礼后。 安静的竹林只剩下微风拂过竹叶的轻微沙沙声,林间的红衣人和那些如影随形的红雾一点儿影都看不见了。 “我们回来了。”贺於菟问,“长定......” 长定站起身说:“嗯,回来了。我们先回竹楼等他们吧。” 贺於菟:“好。” 两人相伴走向竹楼,长定:“你......” 他的欲言又止,让贺於菟很不自在,于是他抢过话头:“在幻境里你去哪了?” 长定顿了顿,说:“在曲名山。” 贺於菟:“曲名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於菟推开竹楼虚掩着的门,里面黑漆漆一片,月光稀少,仿佛被黑暗中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吞噬了,他的脚步声几不可闻。 长定并未回答,他看向了黑暗的深处。 此时不远处林中沉睡的乌鸦被惊起,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回响。 “咳咳。” 轻轻的咳嗽声在二楼阶梯拐角处响起,贺於菟立即定睛看去,无奈月光只照到拐角边缘,他努力眯了眯眼还是没看清楚那片黑暗。 阶梯发出吱呀声,空灵的脚步声轻轻打在贺於菟的心头,人影从那粘稠的黑暗里缓步显现,站定在清冷的月光里。 贺於菟喃喃出声:“阿闫......” 不知为什么,委屈突然涌上贺於菟心头,他强忍着泪意,皱起来的脸有种莫名地喜感。茹承闫看着那张脸上是少年熟悉的浓眉大眼,他情不自禁轻笑起来。 茹承闫:“如你所愿,我们不是回来了吗?怎么还哭。” 贺於菟惊讶得嘴唇无意识地微张,这一句让贺於菟以为茹承闫被妖王夺舍,性情大变,毕竟从前,这人看着总是自持稳重高冷,不屑用这样轻柔的话语和他说话。 第157章 贺於菟:“你......” 银色的发丝随着灌进楼里的风轻微舞动,贺於菟将那双银瞳看得一清二楚,他不是听眠,也不是妖王,他就是茹承闫。 “啧啧啧,你哭的好丑。”欠揍的声音在竹楼窗台处传来,贺於菟转头看去,一袭白衣正正好杵在明月前,人影倒映在屋内。 贺於菟倒吸一口气,将泪意全部吸收回去。 茹承闫勾起嘴角:“尊贵的金仙天鹤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偷听啊。” 沈寿立马讪讪道:“哪敢哪敢,只是路过只是路过。” “你敢,你怎么不敢?”巫奴的声音自竹篱处传来,粉雕玉琢的金仙天鹤当即就黑了脸,连忙摆手:“别瞎说。” “哥哥。”贺来财和祖北也跟在巫奴身后走进竹楼,片刻后邓良霁也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山顶。 茹承闫轻轻笑起来,贺於菟走近他,同他并排站在月光下,用两人听到的声音说:“大家都回来了,真好啊。” 再次经历六百年前的大战,谁也不好受。所有人都发现,原来在这几百年里,他们每个人心中都装着沉重的心思和责任。 很多无法言说不屑解释的缘由,在这一场天狼鱼台的幻境中,不断释然,不断被尘封的真相所改变。 茹承闫就是听眠,听眠就是茹承闫,他已经与那只执念深重的银狐融为一体。等到他在夜深人静沉思的时候,突然发现心中被纠缠了五年的仇恨已经淡化了许多。 但他仍旧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 真相,远远没有看起来的这么简单。 在临潼山头,在所有人都还没赶来的那个夜晚,他与瑞兽妖王有过一场真真假假的对话。 ...... “儿子,我是你爹。” 听眠呸了一声。 妖王:“我真是你爹。看来你肯定是得了什么机缘,竟然在我的身体里和我共处,但我知道你是未来的眠儿,是我儿子,因为我感受到我们之间有强烈的血脉共鸣。” 听眠不说话了,他不想和这个满口谎言的蠢货争论。 妖王紧接着下了一剂猛药:“眠儿,我和你娘将九重天月潭的银华取下来在你一百周岁生辰时送你啦,你不记得了吗儿子?” 妖王体内的听眠愣住了。 这事儿确实只有他们知道,毕竟偷取银华可是九重天重罪,违者将永远罚进月潭以血肉替银华供给养料。 听眠本想不说话,但奈何禁不住自已攒了好多疑问在肚子里,迫不及待想说上个一二,好叫父亲知道这几百年他过得有多苦。 “那爹娘为何找了我几百年都没找到?父亲是妖王,娘亲是神女,找一个不小心落在凡间的我就这么难吗?”说着说着语气愈发冷淡,妖王很难听不出来其中浓浓的委屈和责备。 妖王:“眠儿,爹爹是有苦衷的。” 听眠苦笑起来:“有苦衷,呵呵,有苦衷。什么苦衷能等六百年都不曾找过我?” 妖王欲言又止,听眠在虚幻的期待中听见他说:“爹爹是为了大计,为了九重天,只好将小家舍弃,眠儿,我相信你肯定是能理解爹爹的,对吗?” 听眠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了,发出刺耳的声音,让他头痛欲裂。 第97章 世家秘闻2 听眠头痛欲裂,失去了对外的感知。 在一片混沌里,他找不到自救的路,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全世界只剩下微小的遥远的一点点回音——一道自很远处传来的喊声。 “茹承闫!” 最后一声就像炮仗一样在耳边炸响。 二层竹楼内,原地发愣的茹承闫被唤回理智。 “你怎么了?”贺於菟问道,屋内所有人都注视着沐浴在银华中的少年。 茹承闫不自然地哽咽了一声,随即清清嗓子恢复正常:“大家累了,早点歇息吧,明日再说。” 众人识趣地转移视线,开始各自忙活,打扫积了一层浅灰的竹楼。 夜至五更,竹楼内再次恢复了平静,却多了些许人气儿。 一楼处,邓良霁独占了那张贵妃榻,长定化成狼形趴在敞开的窗台下,贺来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长定毛茸茸的腰间。 而沈寿和巫奴在二楼,祖北回到竹楼后面他那间临崖的小屋去了。 贺於菟找来一张竹席,有些破烂,他铺在较为宽敞的空地上,打算让茹承闫过来休息。 却见那抹银发不知什么时候搬了张竹椅坐在门口处,抬头凝视空悬的那轮明月。 他放下手中的竹席,提着另外一张竹椅放在茹承闫旁边坐下了,与他同望广寒。 在为数不多孤枕难眠的夜晚,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反省自已。自西征之战始,短短几个月,他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变得万事几经思虑,勇于直面内心。他不再囿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好奇,他也不再是无根浮萍,他的身心绝大部分都牵挂在一人身上。 简而言之,他有了软肋。 谁也没有说话,回来的头一个晚上,竟如此安静地度过了。 第二天一早,清晨熟悉的鸟鸣叽叽喳喳地吵,格外恼人。 茹承闫枯坐了一夜,扶着门边站起来时腰痛得麻痹,立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才能正常走动。 贺於菟问:“去哪儿?” “你没睡?”茹承闫有些震惊。 贺於菟:“你不也一样?” 第158章 茹承闫拢了拢肩上的银发,往外走了两步问道:“去外面走走,你......一起吗?” 贺於菟一听,咧开一嘴大白牙:“去。” ...... 在竹林里走走停停两个时辰,茹承闫还是没想明白,天狼鱼台是否真的有如此强大,它的目的是什么呢?漫长的妖潮他们完整的经历了,躲在天狼鱼台背后幻境的操控者到底想要他找到什么? 先前两次幻境,都是回到过去的记忆里,时间线跳跃了好几年,当回到现实时,却只过了几日。 但这次西征额外不同,妖潮持续了大半年,等到他们回到现实时小楼都积了灰。 “你满腹疑问,为何不直接问问它?”贺於菟掏出怀中温热的天狼鱼台,递给一旁的茹承闫。 茹承闫别过脑袋,没接。 “你不敢?”贺於菟步步紧逼,“你在害怕那个答案不是你想要的。” 茹承闫晦涩地低语:“还不到时候。” 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这一场将会翻天覆地的真相,贺於菟说的没错,他在害怕真相会令他惧怕令他崩溃的。 山风从竹林间呼啸而过,贺於菟伸出手,两片细长的竹叶落在他的掌心,他说:“我娘说,人不能因为害怕未知而止步不前。因为困难和危险都在那,无论你是走还是不走,它都在那。” 茹承闫停下脚步,视线落在贺於菟的侧脸。 贺於菟:“其实人一辈子要走的路都是笔直的,所以要么一辈子停滞不前当个废物,要么勇敢往前走,究其一生看看能走到哪儿。阿闫,你不是一个自弃的人,我相信你会往前走的,所以要面对的东西早晚都要面对,这样一想,还不如早些面对,或许以后的路才能走得更远。” 贺於菟覆手任凭那两片竹叶飘落在地上,他转头与茹承闫四目相对,他说:“况且你还未触碰到真相,又怎知完整的它是你期望的还是惧怕的呢?” 青竹葱葱旁的少年多了许多平静,他的锋利变得柔和了,轮廓也不再处处扎人。 温暖的阳光终于穿过了竹叶的缝隙,打在林间的寂寥上。 茹承闫盯着贺於菟青色的眼瞳,眉眼弯了弯,薄唇轻启:“你说的对。” 贺於菟也笑了,阳光洒在他脸上,显得格外热烈:“我们都会在你身边。” 茹承闫收回目光:“回去吧,他们该醒了。” 贺於菟点头:“好。” 两人一同回到竹楼,贺於菟觉得白日里的竹楼看上去比先前初至的时候要小一些了。 进了竹楼,就听到祖北在喊饿。 巫奴双手一摊:“这里荒废了好久,哪有食物。” 话音刚落,天际传来一声鹤唳,众人马上走出门口往天上看去。 啪!啪啪啪! 天上突然下起了尸雨,一时之间鸡飞蛋打的动静吓了大家一跳。金仙天鹤庞大的身躯丝滑落在软土上,化为一身熟悉的金丝白绸。 沈寿:“不用谢。” 祖北看着沈寿的背影简直无比膜拜,他冲上去就抓住两只野鸡野鹅,欢天喜地往后面的小屋奔去。 祖北小楼里的火炉平日里用来炼药,现在也终于派上他们别具一格的用场了。 众人再次无言默契,烧水的烧水,拔毛的拔毛,切肉的切肉。 不一会儿,所有人坐在竹楼前篱笆围成一圈的空地上,双手抓满孜然喷香的烤肉狼吞虎咽。 沈寿斯斯文文地拿着一张绢帛擦手,他说道:“张英纵不会善罢甘休的,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邓良霁伸长脖子艰难咽下一大块微焦的鸡肉,才空出嘴来说话:“承闫,你怎么想?” 茹承闫端着一个碗慢条斯理地吃着贺於菟给他撕好的肉:“我要去一趟张家。” 祖北大惊失色,他大声嚷嚷:“什么?!你莫不是脑子坏了?他们要杀你,你还将自已送上门?” 贺来财:“看来我们不谋而合。” “什么不谋而合?你也疯了吗?天禄虽然是神兽,也不能这么胡闹啊!”祖北顿时觉得手里的肉都不香了,他转而看向沈寿:“沈哥哥,你不会也想去吧!?” 沈寿:“去。” 祖北再望向巫奴。 巫奴斩钉截铁:“我也去。” 祖北倒吸一口气,正想开口,就被沈寿打断了:“不,你不去,你留下来守山。” 巫奴:“凭什么?我的攻击性比你强,还能保护你呢。” 沈寿:“我不用你保护,天禄他们都在,你去了也没用。” 巫奴眼眶顿时就红了:“你......你是嫌我累赘,帮不上忙。” 沈寿冷着脸,指腹暗中摩挲着手里的绢帛,嘴上说的话依旧不近人情:“对,你太累赘了,我们人已经够多了,巫山才是你的家。” 贺於菟瞄了一眼沈寿,再瞄了一眼红了眼眶的巫奴,最后视线随着手里撕好的肉停留在茹承闫嘴边。 他悄悄用两人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一起去。” 茹承闫极轻的一声“嗯”散在风里,但贺於菟听得十分清楚。 那边的沈寿继续说:“这是我们的事情了,与你无关,你就不要多管闲事。祖北还有用,可以一起去。” 祖北夸张地指了指自已,沈寿冲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巫奴突然起身,扔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肉,一言不发进了竹楼。那竹梯吱嘎吱嘎声响起,她上了二楼。 第159章 沈寿看向茹承闫:“我们要怎么进城呢?” 邓良霁从怀中摸出一大包药似的东西,说:“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酸鸡粉了。” 祖北指着他说:“你你你......你竟然随身携带这么酸鸡粉干什么?” 沈寿神色一凛,酸鸡粉在妖族可是稀罕物,修成人形的妖个个都想要,能掩盖身上的妖味自由进出人类城镇,这谁不眼馋。但酸鸡粉有个副作用,微甜会上瘾。 邓良霁一拿就是一大包。 沈寿玩笑道:“你卧薪尝胆尝的就是这个?” “我卧薪尝胆拜谁所赐?”邓良霁凹陷的眼窝迸发出锐利的锋芒,像无形的刀刃噗噗噗地往沈寿身上戳。 邓良霁朝沈寿指了指自已的脸,上面有一小片已经痊愈的疤痕,冷冷地说:“你扇的。” 沈寿盯着那小片丑陋的皮肤,他想起来了—— 就在前不久,他施法将福来山上正在替贺於菟爹娘下葬的众人引到巫山来,当时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以为邓良霁将两只小妖放在身边是有什么阴谋。 他一怒之下化成锋利的骨翼扇了邓良霁一巴掌。他想起来这枯瘦的人可怜巴巴趴在地上替真相的无辜辩解,忽然间愧从心中起。 沈寿真心实意说:“对不住。” 邓良霁哼哼两声:“我就想......把我爹救出来。其实,我没怪你。” 第98章 世家秘闻3 邓良霁吃烧鸡吃到眼睛迷离,借故打开了这个尘封已久缄口其三的话题:“是我邓家对不起他们。” 贺於菟插嘴:“对不起谁?师公在哪儿?我们不能一起把师公救出来吗?” 得了,有了贺於菟这个不省心的臭小子加入进来,这个故事就得究根结底了。 邓良霁顾左右而言他,深深看了一眼贺於菟:“其实我们邓家的祖坟在腾海洞,并不是依岱。腾海洞就在大陆第二大河怀北河的上游,靠近昽越北境。” 他指了指遥远的北边。 贺於菟干干笑了一声:“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去看一看。” 邓良霁用手中啃得一干二净的鸡腿骨往贺於菟头上打去,被他轻易躲开了:“你小子!” 贺於菟发现师父打他好像变得费力了些。 茹承闫也是头一次听师父主动讲起以前的事,从前轻佻里都带着冰冻三尺的疏离,总让人不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才好。 所有人安静啃着肉,任由邓良霁平静温和的声音叙述当年的真相。 一起经历过妖潮的众人,自然都知道邓家拿了妖王身上的妖骨和流火珠。但他们都不是那愚钝的凡人,没人认为那是什么天材地宝,更何况是妖王特意留下给人族除妖师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邓良霁不太确定,向众人寻求肯定:“几个月前,我们在昽越军营里,遇到的那个炸毁萧格营帐的女子,是叫熙莲对吧?朱熙莲?” 贺於菟点点头:“对。” 邓良霁:“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名字听起来耳熟,后来到了临潼的时候我想起来了。朱熙莲和我们邓家,还有一段渊源。” ...... 六百年前,打了胜仗班师回朝的昽越军队里,气氛却一改前夕的低迷。 萧格借口为了更好的护住熙莲,将人接回自已身边照顾。 说是照顾,但其实就是熙莲事无巨细地照顾萧格。 萧格一个大男人,每日除了打仗就是睡觉,哪有那么多余力去理会一个小女儿家的心思。 熙莲是感激萧格的,如他之前所承诺的,和沈寿他们联手,将朱家三人的尸骨留在了临潼的埋骨地里,和众多发烂发臭的妖兽尸体一起被掩埋,再也不见天日无法魂归故里。 按照萧格的话来讲,他们死有余辜,他们罪有应得。 西征攻打山脉的那几个月里,萧格确实是尽职尽责义愤填膺。 邓良霁本不想多管别人家的家仇家恨,但奈何,在临潼事发的前一晚,萧格将熟睡的熙莲送到了他的帐篷里。 萧格说,他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决不能带着一个娘家的小姑娘在身边,就算打了胜仗,行了功论了赏,也再也无法过上天伦之乐家庭和睦的日子——因为一看见那张脸,萧格就会想起她姓朱。 萧格说,他已经仁至义尽,替她报了仇饮了恨,还她一个自由身,已经是他作为萧家人最大的善良了,毕竟他们没有真的血缘关系。 他说,孟源将军是正直的好人,知他体内有疾,其实活不久了,他觉得熙莲也活不久了,好让他们最后互相也有个陪伴。 他说,盼她安好,不复相见。 邓良霁只是沉默地在椅子上坐着,盯着萧格将人轻轻放在他叠的整齐的床榻上,听着他说完最后一点肺腑之言,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彼时邓良霁附身的将军孟源,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出征前养他的祖母去世了,身边也没有剩下其他亲人了。 邓良霁那时候很怀疑,萧格是不是知道点什么,为何要把人送到他这里来而不是其他人处。 其实孟源是腾海洞邓家的旁支血脉。他是家主邓景焕的一个姑母所生独子,没等到他长大,就死在自已丈夫的小妾手里。 孟源的爹本是一个埋头苦读数十年的读书人,发妻是他在书铺偶遇之后,有感而发,连连作了几首隐晦的情诗表达自已的心情,却没想到在腾海洞出名了,成了家喻户晓的诗人。 第160章 邓家这个庶出的姑母正值二八年华,正在物色人家,自那日书铺一别之后,本就对这个一身秀气的读书人一见倾心,便央求父母将她下嫁给这个穷书生。 本就没有多疼爱她的嫡母,二话不说就同意了,请了媒婆去这孟姓男子家里探探情况。 没多久腾海洞就向各家发了喜帖,说是要大婚了。 起初夫妻二人自是恩爱和睦,怀上孟源之后,男人就像变了个人似的,疯狂往家里抬着小妾通房。 虽然孟源娘临深履薄,但还是在诞下孟源的那一夜,让小妾害得难产而死。 孟源虽是他爹的第一个孩子,但那男人早就在万花丛中忘记自已是谁了,对他的诞生可能有过短暂的喜悦吧。 毕竟没多久他爹就死在了一个小妾的床上,尸体手里还紧攥着一纸情诗。 于是乎,祖母也终于心死,管不住自已的儿子,在他身死后,遣散了家中所有的小妾通房,将夫妻两个合葬在了腾海洞邓家的祖坟里头——孟源外祖同意的。 所以,孟源从小就没了爹娘,在祖父祖母的膝下承欢长大。 好景不长,孟源刚过四岁祖父就去世了。他守着祖母十五载,在病榻前发誓要出人头地,要祖母颐养天年。却在西征前夕,祖母病重,不久于人世。 孟源深埋在心底的,是对自已深刻的嫌恶,他觉得自已就是天煞孤星,上天要他克死身边所有亲人才肯罢休。 拔营前一晚,他接到祖母死讯,气急攻心旧疾复发,如今是拖着那副沉疴旧痛的残躯上了战场。 他就没想过能回去。 孟源盯着萧格离去的背影,一种痛恨感油然而生。他痛恨自已心软不够决绝,痛恨萧格强塞了一个让他活下去的理由。 在梦中熟睡的熙莲恍若天真纯良,她不知道自已成了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男人的最后一口气。 第99章 世家秘闻4 邓良霁虽然在西征之战结束后从孟源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但他从进入幻境的第一天起,就被孟源心中深埋的浓烈的恨意给淹没了。 这恨是岁月累积,是层层叠叠,是无法释怀的死局。 以妖王的身死魂消作为停战的号角,西征之战结束后,整个了了山脉陷入了死寂。 孟源就是在这样的死寂中,如同随波逐流任人宰割的鱼,归队回到曜庆的军队里。 熙莲在孟源的帐中醒来时,看着眼前这个只见过两次的陌生男人靠在椅子上小憩的样子,就知道自已无家可归,接受了再一次被家人所抛弃的结果。 果然,所谓家人都是背信弃义之徒。 所剩时日无多,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反正也没有故里可以让她魂归。 两人之间的相处在一段很长的时间中,保持着一种可怕的沉默:将对方视若无物。最多的接触就是孟源将饭菜放到熙莲面前随后离开。 回到曜庆之后,太子代表朝廷开始对这些凯旋的将土论功行赏。 轮到孟源时,太子问他想要什么。 毕竟孟源跟在联军统帅身边,战至临潼和曲名,算是大功一件,可以单独封赏。 孟源说,他只想要叶落归根,解甲归田,带上那个在西征中偶遇的苦命女子熙莲。 太子看着孟源一句话都要弯腰咳两次的病容,再看看跪在他身后瘦成一副皮包骨的女人,二话不说就应允了,还大方地封赏了金银财宝和衣服首饰。 孟源在众多争相出头邀功的将领中,独独领着一个女人和一板车行李,慢悠悠走在了北幽的郊外。 出城前,孟源问熙莲,愿不愿意跟他回腾海洞,若是不愿也没关系,可以将部分的金银衣物留在北幽城里,若是还有力气,也可以利用最后一点人情替她谋个营生,好吃好喝地让她度过余生。 熙莲安安静静地听完孟源的一番话,朝他坚定地表示,孟源在哪儿,她就在哪儿。 孟源也没说什么,一路缄口其三,收拾行囊,快速变卖了北幽中为数不多的两家铺子。 快速地收拾好所有的行囊,孟源驾着一头膘肥体壮的马,非常违和地拉着一辆板车。 孟源佝偻着腰坐在前头,车上只堆叠了几个箱子,还有三两个包袱,另外还有一个熙莲。 两人一马就这样慢悠悠走在回腾海洞的路上。 其实孟源并未在朝堂上和太子说实话,当初入伍时用的还是半真半假的身份——卸甲归田归的不是昽越境内的腾海洞,而是曜庆西南的依岱城。 依岱城只是一座临近山脉的边陲小镇,管理松懈,只要给足够的好处,整个通关文牒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孟源驾着板车和熙莲在曜庆的西南离开了曜庆。 腾海洞是吵闹的,分明咋咋呼呼的浑人没有北幽的多,但家家户户每日都灯火通明。 长吁了一声,高头大马停在角巷口,孟源跳下板车站在封了蛛网的小小木门前,定住了。 熙莲紧随其后也下了车,跟在孟源身后不明所以,长时间的颠簸让她有了些人气——实在受不了了,腰和脖子都要断了。 孟源只记得,在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定心生恐慌的时候,一双瘦得鸡爪子似的手一把将门上挂着的蛛网囫囵拢了下来,然后十分干脆地大力推开了门。 熙莲两步跨过孟家不高的门槛,回头问孟源,怎么还不进来? 孟源实打实地愣住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女人好像真的把他当成家人了。 第161章 他低头笑了,顿时就感觉眼前这座寂寥的房子也没那么可怕了。 祖母的尸骨是外祖那边来人帮忙敛的,下葬也是他们代办,腾海洞孟家真的只剩他一人了。 或许真的是腾海洞的风水养人,熙莲渐渐能吃得下东西,身子一天比一天爽利。反倒是孟源,整日一副病容,汤药不断,全赖熙莲体贴地照顾才得以苟延残喘。 孟源无数次夜里梦魇,梦见自已的出生,梦见母亲的死亡,还有自大又自私的父亲施加在他身上所有的鞭痕。 祖母总是可怜又憎恶的眼神,对他像一条可以随便打发的狗一样,他陷入仇恨里无法自拔。 所以,等到他再也无法继续忍受的那一天,他放了一把火,将自已家烧了。 好在熙莲没有歇息,起初见到浓烟还想着到井口打水去扑灭,哪曾想还没到井边整个孟家就火光冲天,烈火已经势不可挡,熙莲只得连忙从后院的角门离开。 灰头土脸的熙莲出了角门才想起来孟源好像还在里面,无头苍蝇一般转头就往回冲。 结果却一头撞到一个硬物上,两副病躯皆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相撞,双双倒地。 孟源捂着自已胸口处的肋骨,另一只手还不忘将熙莲的脑袋死死按进怀里,面目狰狞地躺在地上不断倒吸气。 熙莲也摔懵了,一时之间竟忘记要做什么,一阵温暖和安全包裹着她。 熙莲很快就意识到孟府着火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的孟源,毕竟他身上的柴火味道想让人忽略都难。 两人在腾海洞对外的关系,是夫妻。实际上什么礼都没办过,关起大门的宅院里也是相敬如宾话不多两句。 熙莲的情绪感知无疑是敏锐的,她十分清楚这个背影略微佝偻的男人从前过得很压抑,心里几乎都被仇恨和憎恶塞满了,哪怕这人平日里一副温文尔雅如沐春风的模样。 她从不过问孟源的从前,也不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他们根本就没有多少将来可言。 按照熙莲的直觉,孟源干出什么事也不值得她大惊小怪了。 她从孟源身上爬起来,问了一句,以后住哪儿? 孟源龇牙咧嘴,捂着胸口慢吞吞才从地上坐起,说回邓家吧。 邓家的人最重血脉宗亲,孟源从爹娘被同意葬在邓家旁边就知道,腾海洞第一大姓,并不会轻易让一个身上流着一半邓家的血的他流落街头。 但是最近好像听说,邓家家主重病,其嫡长子代理家族事务,也就是那位从临潼山披星戴月归来的邓景焕。 手底下的人多不顺从,被邓景焕一手镶嵌着流火珠的龙脊鞭给打到不得不服,身上留下的鞭痕和烧心的疼痛好几个月都没褪去。 没几天邓家上下就是整整齐齐一条心。 孟源说,眼看着熙莲的身体逐渐好转,或许她真的能活到长命百岁,所以他要用最后的时间,替熙莲在邓家谋得一席之位。 熙莲没有应承,也没有拒绝,一路默默跟在男人身后,像一位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惠妻子。 第100章 世家秘闻5 外祖尚在,在邓家还算说得上话,孟源带着熙莲不费吹灰之力就进了邓家。 邓景焕还在雷霆手段处理腾海洞的权利交替,暂时没这个闲心管这个亲戚的事,只是简单听下人说了几句这事就轻轻揭过了。 外祖一家竟出乎意料的和蔼,叫下人从外面的酒店置办了一桌子好酒好菜,招待他们。但孟源发现,从落座开始,外祖母就没怎么动过筷。 熙莲也没动,低着头紧靠着孟源坐,尽量降低自已的存在感,避免坏了孟源的计划。 说实话,孟源和外祖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面了,爹娘迁坟没见着,祖母敛尸也没见着,后来他更是常年待在曜庆的军营里,更加见不着了。 孟源一万次庆幸,好在没有见过几面,免得生了感情就无法下手了。 无他,饭桌上的照例寒暄,还有就是孟源的托孤。 熙莲听了一耳朵,心里十分不自在,话说的好像他就要活不过明日似的。 熙莲的直觉没错,孟源自知时日无多了,尤其是这几日,他力不从心,甚至有一日他直接昏死在床上一天一夜。 熙莲以为是他心情郁闷不解,所以把自已关在房间里。却没想到孟源从房间出来后,干脆一把火烧掉这个令人恶心的地方,让世间炙热的火焰将这座小院里的所有罪恶和算计都烧干净。 等到这顿饭过后,外祖把他俩安置在偏僻的小院,小院翻过墙头另一边就是邓家的后花园。 孟源红着脸很久,才干干地问了一句,要不要一个孩子替她颐养天年养老送终。 熙莲一瞬间抓破了自已的衣角,她瞬间就想起了自已在朱家的母亲,应该也已经活不下去病死了吧。 若是膝下有个孩子长得像她,那岂不是恶有恶报不得善终? 她苦笑了一声,孟源却以为她是觉得自已身体不行,所以才犹豫不决。 对于这个问题孟源已经深思熟虑过了,他打算从偏远的亲戚家过继一个过来,养在熙莲膝下,也不至于让她一个女人孤独终老没人收尸,跟他那好死不死的祖母一样。 孟源不愿意。 所以他都替熙莲铺好了后路。 他简单说了两句,浅浅劝一下就算了,毕竟最终还是要尊重她的选择。 第162章 孟源还没说出完整的两个字呢,就听见熙莲说了一声“好”,声音大得盖过了他的心跳。 尔后还没等孟源和她说自已的打算,瘦削的手背就被一阵温凉覆盖,熙莲改了称呼,唤他作夫君。 刹那间孟源脑袋一片空白,半天没想起来自已说的哪句话让熙莲误会了。 两人之间恒久不变的窗户纸一下就被捅破了,浮于表面的矜持尽数消散,孟源也没继续端着勿近的姿态,开始为两人的事情筹谋。 第一就是在腾海洞办一次酒席,让所有人都知道熙莲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从此以后熙莲就是他孟家的当家主母。 第二就是.......既然熙莲表达了她的意思,想要一个自已生的孩子,那他得想想办法让自已保持体力。 孟源开始每日勤身健体,白日里出去散步,补药也喝了不少,一切就等大婚那一日。 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孟源计划好了一切,原本期望在邓家可以顺利迎接平静的生活,却在大婚的那一天,邓家出事了。 准确来说,是邓景焕发疯了。 邓家的族老们本就大多都不同意邓景焕从西征战场上回来之后的铁血治理手段,反对声音被压下去之后,就变成了邓景焕的一言堂,族老们再不满,也只能在背地里说两句。 毕竟现在代理家主手里那条流火龙脊鞭实在是唬人得很,动辄就是要了人半条命去。 直到这天,风华正茂的十几岁少年郎在婚礼上大开杀戒。 外祖同意两人的婚礼办在他们这儿,孟源低声下气地承了这份情。 原本孟源没打算会来很多人的,就简单一些外祖父母和礼貌性地邀请了一些小时候见过几面的亲戚,虽然也照例给所有邓家的族老和家主都发去了邀请,但一个旁支的寒酸婚礼,他们不大可能会来。 却不知怎的,鞭炮齐鸣的当日,邓家的族老前脚跟着后脚鱼贯而入,手里都备了薄礼,倒叫孟源错愕忙碌地接待众人。 直到最后,邓景焕腰缠龙脊鞭,一脸笑意地跨进门。 再次和邓景焕见面,孟源惊得张大嘴说不出话来,少年人明明面容没怎么变化,但到底说不出来到底有股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就像是一条恶龙睁开了双眼。 起先还是其乐融融的,大家照例寒暄闲聊,大家都没怎么动桌上的菜,好像应邀而来却人人都醉翁之意不在酒。 简单的婚礼流程,熙莲不在意婚礼是否盛大,毕竟两个人都走到这一步了,一切都是值得开心的。 所以熙莲觉得很奇怪,这些席面虽说没有多么丰盛,但都是他们花了心思,种类还算周全,这些自诩体面的人不至于一点儿面子不给。 她本能地感觉到今日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熙莲一路提心吊胆,拜了堂敬了酒,入了洞房偷吃了糕点。 一切好像是她多虑了。 砰—— 前院突兀地一声巨响传进了洞房里,熙莲听到后,立马一把掀开了盖头,利落地穿好鞋子。 正准备拆了略微沉重的头面,房门便被一把推开了。 孟源说,邓景焕喝了两杯酒就将桌子掀了,只因某个族老指责了他两句,说他现如今太过不讲情面,终会失去所有人的拥戴。 然后邓景焕手起鞭落,内里旋出的骨刃将那位族老的项上人头给勾了下来。 飞溅十几尺的鲜血,洒了无辜的众人一脸,圆滚滚的头颅咕噜噜不知滚到了哪个人的脚边,几息之后众人反应过来,纷纷尖叫逃开。 邓景焕却好像尝到了甜头,他心里油然而起的巨大虚荣感一下子就将他的理智冲垮。 只见他轻轻一挥手,门口的侍童将大门紧紧关上,断绝了所有人逃命的机会。 孟源起先还想着劝一劝这位年轻气盛的少年人,但酒席都掀了,还指望人家能给他什么面子? 掀桌之后,孟源也顾不得别人的死活了,直接扭头就冲进后院的洞房里,只想着将熙莲安全带走。 第二日的腾海洞,像是死城一般,不同寻常的寂静笼罩在整个小城上,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也不见街头巷尾八卦的大娘们。 当晚孟源将家里他藏着的家底全都塞进包袱里,让熙莲换了轻便的布衣,短暂休息了三两个时辰之后,便匆忙上路了。 孟源原本还想观望一下,邓家这事究竟会发展成一个什么样的事态。本以为还能在腾海洞筹谋个几年,没想到邓家这么快就出事了。 孟源恰巧碰见过几次邓景焕发怒动手,但前几次都还留有余地。 他眼尖地注意到,每次邓景焕动手,那条光是看一眼都令人汗毛倒立的龙脊鞭上面,那颗拳头大小的流火珠就会熠熠生辉,好似有火光在里面流转。 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里面起舞,不断向主人说着谗言。 第101章 世家秘闻6 再后来,孟源带着熙莲几经周转,回到了曜庆的依岱城。 而腾海洞,则陷入了永无止境的暗无天日之中。 原本硕大繁盛的邓氏家族,在这次内乱之后,死了不少人,宗祠里的牌位已经多的放不下了。 邓景焕的爹自从病重卧床以来,一直无声无息,再也没有出现过在人前。 而邓景焕在孟源的婚礼上大打出手之后,没过几日就传出邓家家主药石无医重病逝世的消息,一时之间腾海洞人心惶惶。 第163章 于是乎剩下的邓家人为了保住邓家几百甚至上千年的名声而纷纷奔走,企图昭告世人妖王的妖丹和妖骨蛊惑人心,并不是邓家后代野心膨胀滥杀无辜。 世人能信多少,邓良霁不知道。 他只知道,族史里记载,邓家最后的血脉——孟源,还是被邓景焕找到了。 邓景焕抵达依岱城的时候,距离孟源的大婚那日已过去了整整两年。 孟源在马厩里和一身温润的邓景焕撞了个照面。 邓景焕万分嫌弃,马厩里臭气熏天,孟源满头大汗,胸膛剧烈起伏,因喘息而张大的嘴角边残留了些墨绿色的液体。 孟源本来一切计划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在这个小破地方都会被邓景焕找到。 邓景焕已经彻彻底底地疯了,自从离开腾海洞之后,还时不时听说邓景焕不仅将腾海洞的邓家人痛下杀手不留情面,随后还在大陆各处寻找族人斩草除根,其中包括了他自已的青梅竹马也饮恨在他的龙脊鞭下。 但凡有点关系的都杀干净了。 孟源,是除了邓景焕他自已之外最后一个的邓家血脉。 孟源在狭窄的马厩里艰难地躲避着邓景焕的杀招,这人连声招呼都不打,龙脊鞭的尾钩一把就朝他甩了过来。 所幸空间狭小也限制了龙脊鞭的发挥,孟源弯着腰逃出了马厩。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熙莲在饭桌上等了许久都没见孟源回来,心想喂个马人给喂没了,便披了件大氅到院子里找人。好在今日雪并不是特别大,只浅浅地在院子里铺了一层。 孟源本想将邓景焕往外面引,经过前院的时候正巧撞见了跨出房门的熙莲。 邓景焕眼疾手快,孟源只来得及飞身上前挡在熙莲面前。 熙莲此生最后一次听见孟源说话,只有两个字——快走。 瘦成皮包骨的男人软软倒在了熙莲面前,双眼还没舍得闭上,就听到身后迅捷的破空声紧随而至。 龙脊鞭缠上了熙莲的脖颈,她只好跟着拉扯的惯性踉跄摔在邓景焕面前。 熙莲拼死挣扎,青筋毕露的青年佁然不动,任由女人撞在他身上,然后再冷眼看着她一手捂着肚子倒在雪地里。 一切杀意尽显,熙莲倔强地扭头朝后看去,想在临死之前再看一眼这个与她交流不多,却给了她绝无仅有的保护的男人。 乃至付出他的生命。 刹那间,龙脊鞭上的流火珠光芒大放,灼热异常。 寻常人见到手执龙脊鞭的邓家人只剩下恐惧求饶的份,谁还会特别去在意执鞭人的脸色。 在那颗流火珠如同明火般炙热时,邓景焕涣散的瞳孔稍稍聚拢,下一刻立马将手里烫手的鞭子扔了出去。 熙莲只听见男人嘶哑的吼叫和解释,邓景焕说,一切都不是他做的。 他说,他是千古罪人。 最后几个字散在了风雪里。 睁开双眼的熙莲连滚带爬地来到孟源毫无温度的尸体边,这一瞬间她也惊讶于自已无法落泪。 世间唯一愿意护着她的男人没了。 熙莲心里好像是有悲伤的,但好像没有恨。 好像她的前半生已经将所有的憎恶和仇恨都透支了,整个人像一条干涸的河道,徒留那些坑坑洼洼。 不记得过了多久,熙莲回头看去,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熠熠发光的龙脊鞭,还有白雪里一个人形血印。 闻名天下的除妖师邓家,最强的血脉终于在这个世间香消玉殒了。 熙莲站起身来,掸了掸肩头的落雪,艰难走了两步捡起人血印旁的龙脊鞭,尔后弯起眉角,轻轻摸了摸自已的肚子。 现在她肚子里的这个,就是邓家在世间最后的火种了。 ...... “熙莲怎么会是这样的人?”贺於菟将手中啃得连点软骨都没有了的鸡腿骨愤愤地怒摔在地上。 “人是会变的,世间最善变的莫过于人心了。小子,你才几岁,才见过多少人间?”沈寿淡然说道。 邓良霁:“我不知道朱熙莲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悲痛,但她确确实实在孟源死后一年,诞下一个男婴,唤他作......邓思源。” 巫奴讶然:“所以邓家才有了延续,那你就是他们的后代咯?” 邓良霁点点头:“不知是不是遗传了他爹的毛病,邓思源从小体弱多病,很不好养活,熙莲算是呕心沥血,终于盼到邓思源成婚生子,大婚之后没多久,邓思源就去了,留下新娘肚子里的种。” “啊?”贺於菟大惊。 邓良霁:“新娘日日以泪洗面,勉强撑到遗腹子诞下,尔后便丢下孩子被娘家接了回去,举家搬迁,离开了依岱城。” “熙莲带着孙子邓延年,回到了腾海洞。那里已经变成了落魄的村庄,不剩多少人了。”邓良霁放下手中的肉,捡起自已的衣摆擦了擦手才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那孩子万幸,在熙莲这个祖母的教养下,倒是长大了。熙莲亲历过西征之战,对孙子切身教导,一面想让他继承邓家的除妖能力,一面又想让他明辨是非不得滥杀无辜。” 邓良霁顿了顿,抬手截住了某人已经张开的嘴,“但说起来,族史里也提到,这位邓家的血脉,曾得过......水鬼癔症,病症缘由就没有记载清楚了。” “所以,从邓思源开始,邓家,绝不会超过两代同堂,如同.......诅咒一般。”这回连沈寿都大吃一惊抬头望向他。 第164章 所以,这就是邓良霁迟迟不肯娶妻的缘故吗? 巫奴捂住了嘴:“所以你爹......” 后半句巫奴没说,沈寿也没说,一时之间俩人心里百味杂陈,舌尖溢上苦味儿。他们一直以为,只是他爹还在临潼被囚禁,他不想让自已有更多的软肋和把柄被妖王拿捏,所以邓良霁才没成家,却没想到竟然有这样深层的原因。 正当一阵低迷的情绪弥漫在众人之间时,贺於菟浑厚的嗓音骤然打断了这场无言的伤春悲秋:“师父,既然当年妖王已死,魂骨分离,那现在临潼里头那个是?” 邓良霁冷笑一声:“你当那颗流火珠去哪儿了?妖王分身千万,得了流火珠就得了原本功力的四分之一,重铸肉身对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 第102章 世家秘闻7 “什么?!妖王是怎么拿回流火珠的?”贺於菟张大的嘴巴就没合上过。 茹承闫抢在邓良霁说话前沉声道:“关键可能就在朱熙莲的孙子身上。” 邓良霁朝他点了点头,“没错,朱熙莲的孙子,邓思源的儿子邓延年,就是那短命的孩子。一切啊,都是因果轮回报应啊......” 瘦削的男人闭了闭眼,茹承闫好像看到他背后的脊梁又弯了些。 邓良霁:“当年,邓延年的娘生下他之后就走啦,留下熙莲和这苦命的孩子相依为命。” ...... 那一年,熙莲在儿媳妇产房门口站的笔直,着一件素色的衣裳,在日出日落里佁然不动,连她都觉得自已像一块雕塑。 她心中的期盼远远超过了身上的疲累。 丈夫早逝,儿子也活不长,甚至没来得及看子嗣绵延。熙莲觉得,她这一生就是天煞孤星的烂命。可是她太不情愿去死了,这些孩子身上都流着孟源的血,孟源护了她几年,她想用余生护着他的血脉。 终于在夜过三更时,断断续续的孩啼声从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传来。熙莲发麻的脚不自觉往前挪了一步,僵硬的嘴角勉强地扯出一抹笑。 希望这孩子长命百岁,能活到给她养老送终,朱熙莲给孙子取名延年。 她对于这个连夜被娘家接走的儿媳一点儿表示都没有,甚至眼神都没多给一个。 她满眼爱意,紧紧抱着吃奶的小娃娃,蜗居在腾海洞那个她同孟源大婚的小院里,陪他慢慢长大。 族史到这里,娟秀的字迹就结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龙飞凤舞的字迹。 邓延年顺利长到十八岁,他离开了腾海洞——因为祖母故去,朱熙莲死了。 熙莲终于如愿,邓延年活到了她合眼之时。 邓延年和祖母相依为命十八载,终是厌倦了冷清的腾海洞,前往祖母曾无数次提到过的依岱城。 他抵达依岱城的第一天就发了疯,在大街上披头散发大喊有水鬼,百姓们避之不及。 距离西征之战已过六十年,威风凛凛的邓家已被天下人所铭记。 很快便有人将他认了出来,把他当成疯子抓了起来,囚禁在衙门的地牢里。 邓延年身在牢狱,并未清醒,甚至变本加厉,牢房的木桩上全是斑驳的血迹——他十指拼命在阻挡他出逃的木桩上抓挠。 依岱城有一狱卒,他在祖辈讲述的传奇故事中,从小便对当年的西征之战尤为崇拜,狱卒做梦都没想到闻名天下的除妖师会落在他手上。 狱卒好吃好喝地供着牢里这尊时常发疯的大神。 是的,邓延年偶尔还是有清醒的时候,或者说,他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看得见这些脑袋上挂满水藻面目狰狞的水鬼们的,尤其是无论他闭眼还是睁眼都会出现在他脑海里的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瞳,冷得吓人。 这些水鬼就像是间歇性打开的地狱之门,有时在深夜梦魇中露出爪牙,有时在白日炎炎下疾驰奔走。 邓延年勉强爬到桌案边,水鬼按住了碗边的筷子,于是他立马放弃,伸出手如同火中取栗般极快速地抓了个包子就往嘴里塞。 味同嚼蜡,艰难下咽。 另一只水鬼贴上来,伸出湿漉漉的长舌舔舐了一口邓延年的脸,后者惊恐地拼命蹬着双腿往后蹭,企图离这水鬼远点儿,连手里剩下的半个包子掉到地上都顾不上理会。 邓延年的后背已经抵上了困住他的木桩,他退无可退了。 但水鬼还在往他跟前凑,那双巨大的,漆黑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他,让邓延年有种直觉,他永远无法逃离。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水鬼的长舌再次触碰到邓延年的嘴唇时,他终于忍不住,张嘴尖叫起来。 甬道中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邓延年闻声转过头去,欲向来人求救。 不是那个眼里泛着光的小狱卒,是一个马脸大汉。 邓延年举到半空的手又无力垂了下去,他恍惚间好像听见狱卒说,再鬼叫就将他牙齿拔了舌头剁了。 邓延年并未住口,反而变本加厉,两只水鬼都凑到他跟前了。 你们都看不见吗? 邓延年在发疯和去死之间选择了徒劳无功地解释,他拼尽全力想让周围的人知道围绕在他身边的水鬼怪物。 意料之中的无济于事。 那马脸大汉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临走前还用手中的鞭子甩向癫狂大叫的邓延年,却因为后者已经蜷缩到角落去了,鞭子不够长没碰到人。 在他眼前拥挤的水鬼们已经多到狭窄的牢房里站不下了,木桩外也有,发霉的房梁上也有,光滑的墙壁上也有,到处都是,占据了他全部的视线,一点儿空隙都没留给他。 第165章 邓延年不敢闭眼,因为闭上眼睛陷入黑暗之后,水鬼们那双可怖的双目仍旧会出现。 不一会儿,邓延年叫得筋疲力尽,浑身僵硬。 他终于撑不住,昏睡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时,是在一辆铺着柔软坐垫和地毯的马车车厢里。马车咕噜噜地兀自往前走着,车厢里除了他自已,没有别人。 他揉了揉眼睛,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去。 一个男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一身玄色长衣,袖口处两条鲤鱼活灵活现,腰间还戴着一柄窄面短刀。 邓延年礼貌地问道:“请问侠土是哪位?” 侠土不答,留给他一个挺直的背影。 “嘶——” 邓延年按了按额角,不知为何感觉脑袋昏的很,有种怎么睡也不够的眩晕感。 他是被人下药了吗? 邓延年突然想起来,今天来送饭的并不是往日那个殷勤的小狱卒,而是是从未谋面的马脸大汉。 那个包子...... 他就说,今天的伙食怎么改善了,从馒头变成了包子,还有肉馅。 “你到底是谁?要把我带到哪里去?”邓延年努力抬着脑袋,迎着刺眼的阳光盯着那个玄色的背影。 侠土终于出了声:“你的东西都在马车上,你看看,应该没有遗漏。” 邓延年愣了愣,才意识到侠土说了什么,无力地放下帘子。 他环视了一眼车厢内部,发现角落里放着一个灰色的包袱,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匆忙打开包袱。 包袱里放着三两件衣物,衣物里包着他浑身上下仅有的八千两银票——熙莲临终时交给他的,底下压着几只邓家的抱残镖。 他拿起包袱,才看到包袱下还压着盘好的龙脊鞭。 邓延年再次撩开帘子,费劲将头伸了出去:“侠土,请问尊姓大名?” 马背上背对着他的侠土嘴角不着痕迹地往上勾了勾,缓缓启唇: “贯丘也。” 第103章 世家秘闻8 邓延年自有记忆起,他就只在腾海洞那方天地里待过。除了祖母经常提起的依岱县,就别无记忆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这个贯丘也迎着太阳初升的东方行进处是哪里,他对自已的未来迷茫极了。 祖母说他是举世无双的除妖师,一出生就背负了伟大的使命。 但腾海洞仅存的几户人家每次望向他的眼神里,除了惊惧就只剩下嫌恶了。年幼无知坐井观天的他并不懂这是为什么。 他也曾多次明里暗里地问祖母,但从来都是轻轻揭过,告诉他以后长大就知道了。 他紧紧抱着包袱坐在颠簸的马车上。 没多久就发病了。 那些水鬼大声叫嚣着,从车底处,从帘子外,从怀里的包袱中,争相涌出。 他吓得大声哀嚎,嚷嚷着救命。 突然间,马车急刹,邓延年因为惯性往前滚去,一头撞向密密麻麻的水鬼堆里。 轻薄的帘子被掀了起来,这回伴着烈阳照进来的,是贯丘也高耸的眉骨和犀利的视线。 “有鬼!有鬼啊啊啊!!” 邓延年狼狈从底下爬起来,看得贯丘也连连摇头。 昔日威风凛凛战斗力爆表的除妖师,到现如今只剩下一棵独苗苗不说,还弱的可怕。 贯丘也问:“哪里有鬼?” 邓延年小心翼翼地说:“都是.......都是,到处都是。” 贯丘也的眼神暗了暗。 邓延年到底没爬起来,手脚并用蹭了两步抱住了贯丘也的腿...... 只听得一声利器出鞘声,邓延年猛地抬头看向贯丘也。 贯丘也祭出短刀,用力在车厢里挥舞了好几下,特地在车壁上留下好几道深浅不一的划痕。 尔后利落收刀。 贯丘也低头看向少年的头顶,有几根白发掺杂分外显眼:“好了,没事了,我都杀了。” 邓延年的视线一直盯着贯丘也的刀。 好像真的如他所说,周围的水鬼都消失不见了。 等了好一会儿,贯丘也问道:“你还想抱多久?” 冷不丁的低沉嗓音在邓延年头顶响起,他慢吞吞地撒开了这个好不容易抱上的大腿。 “坐好,启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贯丘也潇洒转头,邓延年从帘子的缝隙里瞧着他跨上马背,短喝一声口令勒马前行。 时间不多?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算了,还是睡一会儿吧,挣扎使他筋疲力尽。 邓延年紧紧靠着身后方才短刀划过的刀痕,凹凸不平的触感,此时此刻给了他莫大的安定。 他枕着还算柔软的包袱,侧躺下来,在马车的颠簸中渐渐沉入睡梦之中。 邓延年在马车上度过了冗长的半个多月,期间的吃喝拉撒全靠贯丘也一人安排。 贯丘也那把威风凛凛的刀也不是每次都有效的,邓延年仍然鬼叫着四处乱窜。 这么几次之后,他就卧床不起了。 风寒。 贯丘也不懂,明明六月春风的时候,也没落水湿身,怎么就风寒了? 不得已之下,贯丘也只好暂缓赶路,拐进了途经的一座城,打算给邓延年这个病秧子找个大夫。 正午的太阳大咧咧地冒出头,烘得车厢里活像个蒸炉,邓延年却躺在柔软的坐垫上,全身裹紧了薄被冷得瑟瑟发抖。 高坐在马背上的贯丘也摸了摸后脑勺,嘶——烫手。 第166章 再仰头看看前面,那块高高挂在城墙上的牌匾,写着中正的“泽宁”两字。 唉——真是麻烦。 贯丘也略过长串排队进城的队伍,他也不下马,守门的土兵正想拔剑上来拦,迎面却抛来一锭实实在在的银子。 手里出鞘三寸的剑唰地一声又整齐收了回去,并且十数张脸朝他和他身下的马扬起了明媚的笑容。 鞠着躬将贯丘也和马车迎进了城。 马车终于没有那么颠簸了,邓延年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好像听见了人声鼎沸,他扯着干哑的嗓子问:“我们到了?” 半晌没听到外面的回应,他只好强撑着坐起身,透过车厢里那扇小窗往外看。 刚巧马车停下,紧接着便听到那略微熟悉的声音响起:“要两间上房,来个人把马车里的人背上去。” 随后一个小二模样的人走过来就撩起帘子,霎时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小二慌忙回头问道:“客官,马车里的贵人醒着,还要背吗?” 外面的动静突然空白了一瞬,正当邓延年摆手表示他自已走上去就可以的同时,外面声音再次响起: “背,他身子不适,走不动路。” 邓延年:??? 接着小二殷勤地进了车,还饶有礼貌地行了一礼,才转过身跪在地上示意邓延年趴到背上去。 邓延年现在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开口就想拒绝:“我不.......” 话还没说两个字,外面的人好像会读心术似的道:“赶紧的,别耽误要事。” 身前的小二浑身一震,立刻也顾不上邓延年的意愿了,一把将人拉到自已背上。 小二:“得罪了,贵人。” 邓延年活了十八载,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贵人,他觉得他自已与这两个字真是格格不入,突兀极了,浑身上下刺挠得厉害。 到了阴凉的客房,宽敞得可以在其中翻跟斗。 病秧子躺在软床上,竖着耳朵捕捉门外的动静。 “找个好大夫,银钱不是问题,要快。”贯丘也浑厚的声音传来,瞬间激起邓延年全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好几次提到不能耽误时间,也不在乎银钱,况且初见时通身的贵气并不是小地方的官身或者商户能够拥有的。 这样的人,要他一个落魄的除妖师做什么呢?说的更直白一些,他这样一个弱到连不伤人的水鬼都无法打败的废物,烂命一条,有什么是别人可以图谋的呢? 大夫还没到,水鬼先出现了。 邓延年吓了一大跳,脑袋还发着热,直接从床上一蹦三尺高,结果腿软没站稳,直接摔下了床。 房间的门猛地被踹开,一抹玄色风似的刮到他面前,随后就是一阵银光闪过,四面八方涌出来的水鬼并未因此而减少一只。 “啊啊啊——好多好多,贯丘也救我!” 邓延年实在受不了了,将头埋进了贯丘也的怀里。 贯丘也无奈,垂下了手中的刀,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事拖不得了,水鬼出现的间隔越来越紧凑,好不容易喘口气,又来了。他已经怀疑自已一个人能不能成功把人带回去。 邓延年已然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记得什么在床榻上睡着的。在深不见底的梦境里,邓延年梦见了几年前,祖母曾感染过一次风寒。 他日夜跪在祖母床前伺候,不曾懈怠。 伴随一声“祖母”大喊,邓延年从汗津津的床榻上缓缓睁开了双眼。 第104章 世家秘闻9 邓延年从梦魇中惊醒,没想到贯丘也就坐在床边盯着他。 那声十分不自然的“祖母”,不费吹灰之力就被贯丘也捕捉到了。 贯丘也很坦率地问:“梦到你祖母了?” 邓延年急喘了两口气,才堪堪将心情平复下来,发出一声气音:“嗯。” 贯丘也见他没有想解释的欲望,便也不再追问,反正到时候总会弄清楚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 贯丘也:“吃早饭吧,我已经让小二备好了。” 邓延年掀开身上轻薄的被褥,半撑起身子,盯着眼前这个还算是陌生的男人,诘问道:“你到底是谁?” 贯丘也理所当然:“贯丘也啊,你失忆了?” 邓延年继续追问:“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原本初见第一眼时,那个马背上英姿飒爽的玄衣男子,现如今只不过半月而已,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插科打诨的毛头小子。 还是冤大头的那种。 贯丘也不接招,继续装傻充愣:“我说了,我是贯丘也。我可以发誓,我没骗你,这就是我真名。” 邓延年的眼神黯淡了下去,他完全没有任何的底气去追求一个真相,所有的硬气全都是强装出来的,脆弱得很,像个气球一般一扎就破。 他最后一次不死心地问道:“都半个多月了,我们要去哪儿总能告诉我吧,我不会跑的,我已经没有家了。” 贯丘也踌躇了一瞬间,就是这一瞬间,被邓延年捕捉到了,他想,这小子总算还会有心软的时候,那就好办了。 贯丘也回答:“去京都北幽。” 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终于肯浮现在邓延年面前,他早就似有所感。 只是他不明白,他一个举目无亲的废人,有何值得北幽城里的那些只手遮天的权贵惦记的呢? 第167章 于是他没再继续问了。 这让贯丘也暗暗松了口气,毕竟父亲嘱咐他务必将邓延年全须全尾地带到他面前,但又得瞒着邓延年,怕人中途跑了。 从这天起,邓延年变得听话了,变成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两人在泽宁养了好几日,直到贯丘也收到一封飞鸽传书,他只好带着风寒未愈的病秧子再次上路了。 出泽宁城的那天,贯丘也没有骑马,反而坐在车架上驾车。 昏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的邓延年忽地听见那人问:“你小时候过得快乐吗?” 邓延年:??? 这话题让他一下子不知所措,茫然的空白停顿下,也将焦灼带给了贯丘也。 接着他又听到隔着帘子的声音:“对不住,是我失言了。” 久违的马车轱辘声此时听起来有点刺耳,邓延年后知后觉地道:“算不上快乐,你呢?” 话音落下之后,奇怪的尴尬再次弥漫在薄薄的帘子两边,其实邓延年还是有些期待的。 “我爹从小管我管得紧,课业武功缺一不可,也算不上快乐自在。你......为什么......”贯丘也还未问出口的后半句,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个天无法再聊下去了。 他们还没有熟稔到那个地步。 于是乎,持久的沉默再度降临。 很久以后,两人回想起初见的这一段山高路远的对话,才发觉一切都是既定的轨迹,命定的缘分。 ...... “吁——到了。” 久经风霜的车帘子最后一次被掀起来,邓延年利索地抱着包袱跳下了车。他仰头看向那镶金的巨大牌匾,写着“贯丘府”三个字。 石阶两边巨大的石兽张牙舞爪,好生威风。 这可比腾海洞邓家族祠威风多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世面”。奇怪的是,他看见在石阶最高处那抹回头等他的身影时,他心底的怯懦倏地就尽数消失了。 贯丘也:“来,我父亲在等你。” 谁? 邓延年他像个乡下进城投奔的穷亲戚,左右张望满腹疑问。他不记得自已跨过了多少个门槛,终于见到了端坐在高堂上威严的身影。 “父亲,我回来了。”贯丘也爽朗的声音响起。 邓延年恭敬弯腰行礼:“见......见过大人。” 被贯丘也称作父亲的男人面无长须,一模一样的高眉骨和高鼻梁,比贯丘也更加深邃的双眼,里头却看不见一丝锋利和杀气,只有温和平静。 邓延年直觉地打了个冷战。 若说贯丘也是空中翱翔的老鹰,那他爹就是藏在暗处的毒蛇。 “怎么回来得这么晚?”男人冰冷的声线直击心扉。 邓延年后背的冷汗都下来了,这人开口第一句就是责问,明明白白就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贯丘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父子俩都没想到刚才还紧张得口吃的邓延年会先开口:“回大人,是我途中病了,才耽搁了行程,和阿也无关。” “阿也?哼!”高高在上的大人冷哼一声,目光如炬,盯着贯丘也。 场面一度冷得掉渣,邓延年认为他肯定活不过今日了,他何时见过这种场面? “好了好了,你们父子俩玩这出真是百般不厌啊,阿也快起来说话。”一抹端庄的身影伴随着温柔的嗓音出现适时将房间里的三尺寒冰刹那间给融化了。 “娘。” “夫人。” 贯丘也利索地从地上蹦了起来,高椅上的人也扯出一抹笑起身靠近。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看来看去,唯剩邓延年一人愣在原地。 好在不多时,端庄的夫人立马就想起了今天的正事,她款款向邓延年走去:“他们父子俩经常在外人面前演戏,吓着你了吧,真是不好意思。初到北幽,就把这里当成自已家,吃穿用度都少不了你的。” 父子俩在后面朝邓延年狂点头。 邓延年从善如流:“多谢夫人。” 他虽面上扬起了微笑,但内心却如坠千斤,明明都已经羊入虎口,这家人却还是不肯明说目的。 想必这背后真实的目的是他不喜的,又或者是让他得知后会影响他们的布局。 邓延年的信息渠道是闭塞的,祖母从不让他接触外界。连都城北幽都是在路上听贯丘也描述的。 来到北幽的第一夜,贯丘也奉命带邓延年到街市上去逛逛。 邓延年虽然连日赶路早已疲惫不堪,但对于贯丘家的安排他还是照单全收——他想尽快弄清楚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 邓延年低声问道:“阿也,你也同我一样对吗?” 贯丘也偏过头,眼神清明地望向邓延年,疑惑道:“什么?” 邓延年顿了顿,“我是说年纪。” “噢,对,我与你同岁。”贯丘也爽快地答道,好似不设防的兔子,心甘情愿跳进猎人的陷阱里。 他是故意的? 邓延年惊讶了一瞬,果然当初没有看错,这小子心软了。 他从未同贯丘也说过他的年纪。 第105章 世家秘闻10 夜晚的北幽是热闹繁华的。 从贯丘府大门出去,连着好几条街,全是灯红酒绿人声鼎沸。一喷火少年朝着路过的贯丘也耍了两下特技,尔后贯丘也抛下一锭银子。 少年欢天喜地将银子收了,更加卖力地表演。 贯丘也:“要喝甜瓜汁吗?” 第168章 不等邓延年回答,瘦削的手腕就被一阵灼热环住,他只好顺着力道走去,站定在一小摊前。 贯丘也对着小贩说:“来两杯。” 小贩扬起喜庆的笑脸:“诶嘿嘿,好嘞,两位公子拿好,我家的甜瓜汁可甜了!保准你们甜到心里头去。” 邓延年手里被塞进了一杯清凉的甜瓜汁,因动作幅度太大,溅出了几滴在他手背上。 他低头舔了舔手背,然后又偷偷去看贯丘也的神色。见他神色无恙,才放心大胆喝了一口。 其实他有些手抖,差点握不住手中的杯子——一只黑红的水鬼从贯丘也的肩头露出脑袋,正朝他龇牙咧嘴。 贯丘也带着他走在拥挤的街道上:“你的祖母是个怎样的人?” 邓延年没听清:“你说什么?” 巨大的鼓声盖过了贯丘也的话音,贯丘也只好将脑袋凑到邓延年的耳边,“我说——你祖母对你怎么样?” 问完这句,贯丘也稍稍远离了邓延年的耳边,侧眼看他,像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但是他只得到了邓延年满眼的惊恐。 他瞬间就明白过来——邓延年又发病了。 周围是汹涌的人群,贯丘也扔掉手中的甜瓜汁,将人不可抗拒地拉着往前飞奔。 直至在一条幽暗的小巷里停下。 邓延年靠着砖墙滑落在地,腿软得不成样子,但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刚刚贯丘也递给他的那杯甜瓜汁。 在贯丘也拔出窄刀的同时,听见地上虚弱的少年回答他:“原来就算是繁华迷离的一国都城里,也有这么黑的巷子啊。” 轰隆——贯丘也的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一般,统统化为了齑粉,他想,他还没有做好准备接受黑暗的侵染和腐蚀。 ...... “卯时了,还不起?” 色内厉荏的声音忽地在邓延年耳边炸响,四岁的孩童瞪大了双眼连忙从床上翻身而起,不敢拖延片刻。 祖母凹陷的眼眶实在是太吓人了,那混黄的眼珠子盯着人不动的时候格外令人发怵。 无论初夏秋冬还是天晴雨雪,每日卯时,邓延年就要准时起来读书。 这种日子从他咿呀学语时就开始了。 今日屋外鹅毛大雪,他一时贪暖,想着赖上个一盏茶时间,没想到祖母竟起的比他还早,当场将他抓包。 祖母淡淡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今夜不许睡觉,将《叙古千文》抄两遍,不抄完别想吃饭。” 刚将外衣穿好的邓延年愣了一瞬,在暖炉旁却感觉四肢被冻住了。小臂痉挛似的痛起来,年仅四岁的小人儿却没有哭喊叫嚣,反而紧咬着下唇将痛苦掩埋。 “是,谨遵祖母教诲。” 小人儿毫无留恋地推开门,穿过风雪走向书房。 书房里的灯两日没有熄灭过,灯油自然是熙莲换的。 祖母总说,要读书习武,做一个能提笔写诗的大将军,像祖父一样。 邓延年问过祖母:“为什么祖父姓孟,但爹爹和我却姓邓?” 朱熙莲对于这个问题总是沉默寡言避而不谈,让邓延年觉得有天大的苦衷的缘由在其中,便在日复一日的成长中渐渐封冻,成为了他自以为的目标。 他想做一个世人爱戴的除妖师,守护一方平安。 他饿昏在书桌前。 等到他扑棱眼皮子醒来时,发现自已窝在暖床上,半靠在祖母身上,祖母正在一勺一勺地喂他吃稀粥。 “祖母......” 邓延年艰难咽下一口热粥,只唤出一声祖母便忍不住抽动眼角小声哭泣。 “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不过是挨饿,有什么好哭的。”熙莲摩挲了几下小人儿的藕臂,斥责道。 “知道了祖母。” 邓延年偏过头,只瞧得见祖母有些下垂的皮肤褶皱,他注定得不到祖母的怜惜了。 年年岁岁,与祖孙两人常伴的还有寂寥的庭院。 又是一年冬日,他因雪地太滑,鞭子失了准头,没有缠住摆在井口的木桶,被祖母罚站在外的巷子里。 邓延年十二岁,却同旁的八岁孩童一般高。门口的巷子深而长,他一眼望不到头。 没有暖炉傍身,身上也只穿了两件练武时穿的薄衫,在满地狼藉的中央瑟瑟发抖。 日头西斜时站出去的,雪停了,月悬正中时他还在。 “啧啧,做他家孩子真是投错胎了哟,还是早早超生下辈子求个好人家吧。”路过的大婶多嘴说了两句,朱熙莲就在大门内破口大骂起来。 邓延年眨动缀了冰渣子的睫毛,双眼像抹了辣椒似的锐痛,他不敢再哭了。 ...... “你怎么样了?” 焦急的呼唤伴随不远处的嘈杂人声统统不由分说扎进邓延年的耳朵里。 他只好双臂环抱住自已“冷......好冷.......” “冷?现在可是六月,怎么会冷?”贯丘也不解,口嫌体正直好地将自已的外衣脱下给邓延年披上了。 他正想打个手势让后面跟着的暗卫上来抬人,却听见少年呢喃了一声:“好甜。” 于是贯丘也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对着走到跟前的暗卫改了口:“给我寻个暖炉。” 暗卫:? 大热天的去哪儿找个暖炉? 但令行禁止,他只好认命转头去找暖手的东西。 北幽的小巷也是有灯笼的,倒是没有腾海洞那么黑,邓延年想,他突然发现好像有点记不清祖母的脸了。 第169章 “有鬼......有鬼!” 他无力地尖叫起来,好几只水鬼挤进他的视线里,趴在贯丘也的肩头张大了长满利齿的大嘴,一阵令人不适的恶臭扑面而来。 “快走!”半蹲在墙角的邓延年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贯丘也推开,摸到地上一柄缺了口的斧头,高高举起来对着贯丘也劈下来。 “少爷!” 四周传来惊呼声,还有暗器破空声。 当—— 暗器与斧头相击,邓延年站不稳,任由斧头的惯性被带倒在地上。 “谁让你们动手的?”站起来整理好仪表的贯丘也沉着脸呵斥。 暗卫立马跪倒在地,立马请罪。 “算了,无妨,是我关心则乱了。”年轻的少爷按了按眉心。 贯丘也扶起邓延年,忽然皱起眉头,他看到病秧子小臂上在渗血。 贯丘也:“阿年,我们先回去。” 第106章 世家秘闻11 入夜的贯丘府,蝉鸣叶动,微风徐徐。 贯丘元良:“又发病了?” 贯丘也点点头,守在虚掩着的房门外,向匆匆赶来的爹娘解释:“在路上的时候就经常发病,起初几日一次,到后来在泽宁生了风寒之后,一两日就有一次。” “元良,这样不行,我们还是趁早请永安过来看看吧。”贯丘夫人忧心忡忡地看向一旁的丈夫。 “永安最近有些忙碌,宫里那位的情况听着也不太好。”贯丘元良叹了口气,到底是心软了,“我明日上朝找个机会问一问,再做打算吧。” 贯丘夫人突然冷了脸,元良缩了缩脖子,连忙正色道:“我明日就将永安叫过来。” 永安是元良的堂弟,从小在野山上跟着仙人学医,下山悬壶济世“恰巧”揭了皇榜进宫替太子治病。 太子病情好转,皇帝连忙在太医院给他安了个名头,赏了好些金银财宝,对他的要求也无不答应,只求留下这个百年一遇的天才。 永安叔父是他们贯丘家走的一步暗棋,隐姓埋名,在朝中的姓名叫做陈永安。 知道要请叔父后,贯丘也按捺下心中的忐忑,爹娘竟然如此重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邓延年,甚至不惜冒着叔父被暴露的风险。 “阿也,跟我来书房。”元良手指虚空点了点贯丘也,示意他跟上。 书房明亮的灯亮了起来,父子俩在棋盘两侧端坐着。 “阿也你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家许多事都没有瞒着你。但是爹爹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或许你从前是不知道的。”贯丘元良顿了顿,抬眼去看嫡子的反应。 贯丘也神色如常,心中略有好奇但仍不骄不躁,元良暗自赞赏:“我们能在京城安家,能读书,能入仕,全是邓家的功劳。” 不知为什么,贯丘也觉得父亲突然有些难过起来。 父子俩彻夜详谈,贯丘夫人就守在邓延年门外,直到半夜三更才离去。 ...... 邓延年根本无法安然入睡,面前杵着两个大夫,正站在原地束手无策。 其中一位稍显年轻的低语道:“这是癔症吧,陈大夫以前有遇到过吗?” 被称作陈大夫的男人也低下头窃窃私语:“有,遇到过一个,确实是癔症。癔症一般来说都是病出有因,要找到诱发那根,才好医治啊。” 此时门外小厮道:“两位大人,我家老爷有请。” 屋内两个大夫纷纷看了一眼瑟缩在床角的邓延年,轻轻摇着头离开了。 书房里塞了几个人,却一点儿不显拥挤。 贯丘元良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曲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腾海洞的事情有眉目了。” 陈大夫突然抬头看了一眼贯丘元良,眼珠子动了动。 “无妨,李大夫是自已人。”贯丘元良朝陈大夫点点头,示意他放下心,“永安你也别站着了,坐。” 陈大夫——即陈永安,微微一笑,在下人提前备好的椅子上坐下。 “朱熙莲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夫人怎能与一般妇人相较。”刚说两句,贯丘元良就看到夫人双目如炬,英眉微皱。 “你说你的,胡说八道什么呢。”贯丘夫人面对周围投来的视线,泰然自若,并未局促。 贯丘元良笑了笑,继续往下说:“朱熙莲见识短浅。据调查,亲父早在她很小时候就过世了,后母亲嫁进了朱家。朱家的肮脏事......啧!” 他一个大男人,顿了好久,还是没有勇气说出口:“你来说。” 他指了指在角落暗处毕恭毕敬站着的女人。 “是,主人。” 众人皆转过头去看她,贯丘也认出来,这是父亲手下最好的暗卫。 暗卫将朱熙莲的一生交代得事无巨细。 “她就是一个太过偏执的人,一生都在追求被爱,孟源是第一个爱她的人,所以她对孟源的执念已经扭曲了。”贯丘夫人百感交集,她生来尊贵,无法对朱熙莲的生平感同身受,但是她也是一个女人,“她对于任何的离别都害怕,所以才会想要将邓延年绑在身边。” 年轻的声音响起,里头全是贯丘也半真半假的心绪:“所以,邓延年早就不堪重负,一心只想要逃离那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囚笼对吗?” 贯丘元良开口扔下最后一个重磅炸弹:“其中我觉得值得一提的是,朱熙莲在三年前就死了。” 第170章 就在众人大惊时,远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声,听得所有人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永安。”陈永安接收到大哥向他传来的眼神暗示,心下了然,利索地出门去了。 “各位稍安勿躁,先坐下喝杯茶。”贯丘夫人扬着体贴的笑容,抬手招待大家。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陈永安便回来了。 李大夫还没等人坐下,就着急地问道:“永安兄,情况怎么样?” 陈永安:“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让他先歇息一会儿吧,不然多强壮的体魄都遭不住。” “你拿主意就好。”贯丘元良看向陈永安,后者被他的视线里含有的深意弄得浑身不自在,鼻孔无奈地喷了两口气,强按下心里的不适。 “方才元良兄说到,那朱熙莲早在三年前就死了?可我怎么听说这邓延年,是在祖母死后才肯出腾海洞的?难道其中有什么......”李大夫未尽的后半句里,藏了令人看不懂的揣测。 贯丘元良:“不知邓延年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保那老虔婆尸身不腐,整整三年。” 李大夫:“老死的?” 贯丘元良:“不,是落水淹死了。” “我怎么记得,她是会水的?”此时房中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让左顾右盼七嘴八舌的众人成功闭上了嘴。 那人身形原本掩在烛光照不到的幽暗角落里,待到此话一出,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束发,满头青丝就散在背后,就算如此,他也比众人略高,双眼能看到所有人的头顶。浆白的棉布衣衫,倒是衬得他孔武有力不拘小节,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的武学大家。 贯丘元良有些奇怪的恭敬:“主子,朱熙莲三年前已经甲子了,况且......” 那人侧头:“况且什么?” 贯丘元良:“况且当时她手里还抓着一个半大的孩子。” 第107章 世家秘闻12 华灯高照的时候,贯丘也拉着邓延年出了门,见他最近好似没有那么疯癫了,便闲聊似的问他:“最近它们......我是指那些水鬼,有什么变化吗?” 邓延年蓦地定睛看向那烈阳一般的贯丘也,道:“变多了,也有些不一样了。” 贯丘也问道:“变多了?你不害怕了?” 邓延年跨过跟前蹲在地上吐水的水鬼,神色如常道:“害怕。” 贯丘也又追问道:“你说它们不一样了,是哪里不一样了?” 邓延年回答:“多了只眼睛。” 贯丘也好奇地侧目:“在哪儿?” 这一回邓延年回答得没有那么干脆,不怎么动的黝黑眼珠子衬得眼白有种渗人的冰冷。 他说:“在你头上。” 贯丘也脚步一顿,后脑勺顿时麻了,背上的汗毛过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立起来。 “你不怕吗?”轮到邓延年反问他。 贯丘也不知是真这样想还是安慰自已:“有什么好怕的,这都是假的,你只是病了。以后等你治好了,就不会看见这些莫名其妙的水鬼了。” 哼,邓延年兀自在内心深处冷笑一声,哪里有以后,过了今夜,就再也不会有以后了。 贯丘也重新迈动步伐向前走去,径直穿过那些周身淌着粘稠黑水的水鬼,恶心极了。 邓延年非常想冲过去将他推倒在地,将身上恶心透顶的汁水擦干净。 但是他忍住了。 还剩一个时辰,他一定不能让这只水鬼发现他的企图。 今晚一定得动手了,邓延年如是想。 ...... 邓延年心里憋着一股气,横冲直撞灼热刺人,让他时时刻刻想要去死。 他十分厌恶这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眼前的水鬼,这种厌恶甚至超越了惧怕。 他正在等待一个时机。 能够杀死他们,永绝后患。 他其实在来北幽的路上就动了很多次手,趁贯丘也睡着的时候。但它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出现,伴随而来的是渐渐没过他膝盖的黑水。 那黏糊糊的触感,让邓延年恨不得马上把双腿锯断。 贯丘也还是无所察觉。 再等一晚,就一晚,一切就都可以结束了。 这一晚却出了差错——白日里他们抵达了北幽。 这些大街小巷成为了它们绝佳的藏身地点,更难以动手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寻了个时机,举起了斧头。 可惜。 ...... 他讨厌无论寒暑,每日卯时就要起床读书,不及入夜就要开始练武。那一张残破的木桌和伴着一口井的露天小院,就困住了他整整十五年。 十五岁的少年心高气傲自恃其才,于是邓延年离家出走了。 临走前最后一顿饭,他赌气没吃。 过去几年他也有陆陆续续真真假假试探过离开的路,但最后都以勇气不足而失败。 这一次他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熙莲没管他这一顿到底吃不吃,孩子不爱吃饭,饿两顿就好了,知道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自然就喜欢吃饭了。 熙莲自顾自吃完,又指使邓延年去把碗洗了。彼时深秋,井水寒凉,但邓延年已经不在乎自已的双手是否会抽痛了。 他故意打破了祖母的碗。 惹得祖母高声大骂了好一阵,直到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急喘起来才停下。 第171章 又等到深夜祖母的房间熄了灯之后,他背上早就收拾好的包袱上路。 深秋的冷夜格外地黑,见不到路上的石头和林里的鸟。 不记得走了多久,腹中无货饿得咕咕叫,邓延年拄着捡来的木头当拐杖,在怀北河边停下了。 唉。 邓延年叹了口气,这条路不能回头,既然走了,就得做个不反悔的男子汉大丈夫。 夜空里的圆月几乎都被漫天的厚云遮住了,只在缝隙里漏下一点月光,照在水面上。 邓延年扯了扯肩上的包袱,扶着大石站起来,沿着河边往下游走。清浅的昏黑夜里,落水声像是鱼儿不经意间的拍打,一切都寂静极了。 少年忘了自已是饿昏还是窒息,等他再醒来时,睁眼却还是那个熟悉的小房间里。 刺挠的草席上破天荒垫着两张棉被。 邓延年的视线模糊,鼻子干的很,令他呼吸都是痛的,浑身上下如同放在烤炉上一般炙热,手脚也无力抬起。 耳朵好像被棉花堵住了,邓延年觉得怎么身边一直有烦人的窃窃私语声,又听不清楚。 闭嘴!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撕裂了眼前的光明。 眨了两下眼睛,邓延年知道他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牢笼了。 邻居们都说,他落水了,得亏他祖母在后面跟着,这才把人从深夜寒水里捞了起来。 可惜了老人体力不支,将孙子捞上岸之后自已被冲走了,过了好几日才有人在下游捞到尸身,都已经发泡胀得不成样子了。 邓延年昏迷了好几日,平日对他最冷嘲热讽的大娘,却是将他从岸边拖回来的那个人。 邓延年高烧迷糊间,好像听见说话声,有人死了。 是谁呢? 等他清醒时,发现祖母患了风寒,躺在床上起不来了。 邓延年认了命,衣不解带地在床前照顾。 只不过奇怪的是,这几日有许多人陆陆续续来看望生病的祖母,他们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门庭若市了。 越到后来,人们看他的眼神愈发怪异起来。 ...... “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暗卫吐露出最后一句话,所有人的呼吸都不自觉放缓了。 贯丘元良用弯曲的食指指节敲了敲桌面,突兀的声音将众人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他斟酌着开口道:“让他清醒着。” 李大夫和陈永安得了令,行礼退下。 门外通向残破小院的路上,李大夫向着陈永安喋喋不休:“陈大夫,你说那些水鬼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恕晚辈才学识浅,还是没有搞懂其中缘由。” 陈永安觑了一眼这个扮猪吃老虎、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的李大夫,搪塞道:“我猜测,他只是不敢相信他逃离了那个牢笼而已,年轻人的意志力就是那么薄弱。” 陈永安脚下步伐加快,像是想甩开身后的李大夫一般。 邓延年醒了。 李大夫一针下去,邓延年连装模作样的机会都没有。 陈永安屏退了房间里伺候的下人,只有李大夫死活不要脸留了下来。 邓延年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陈永安选了一句熟悉的开场白:“你祖母,是一个怎样的人?” 第108章 世家秘闻13 “你祖母,是一个怎样的人?” 邓延年缓缓转动眼珠子,看向坐在床边的陈永安。 满屋的沉默,令陈永安竟然有些同情,见邓延年根本没有开口的打算,他只好换一个话题:“贯丘公子说,你能见到的水鬼已经在变少了是吗?为什么骗人?” 邓延年的手腕被抓住了,刺痛开始传来,这使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些许神采。 他认真道:“我若不说我在变好,贯丘也怎么会带我进来。” 李大夫听后不解:“他明明在你最落魄的时候就将你带回来,又怎么会因为你的病情中途恶化而放弃原来的打算呢?” 邓延年挣不开手腕上的钳制,于是他不挣扎了。 又是一段沉默之后,他在两道专注的视线下终于开了口:“如果我不开始变好,就会被抛弃的,没有人会要我。” 明明听上去格格不入的一句话,陈永安却觉得抓住了线头一般:“谁说的?谁这样告诉你的?” 邓延年挣扎起身,情绪平淡地吐露出俩字:“祖母。” 陈永安放开了抓住少年命脉的手,挪了挪屁股,思索后才张嘴:“是因为你爹早逝,你娘又远走了,所以你才这样认为的吗?” 邓延年仍旧平静地说道,仿佛早已将自已视作局外人:“她活该是个孤独终老横死的命,我爹是野种,所有人都讨厌她。” 一旁的李大夫听后差点没忍住笑出声,估计这小子是天下头一个敢说除妖师邓家的人是野种。 陈永安忍下想回头给人一肘的冲动,继续诱导:“你爹可是除妖师邓家的传人,怎么会是野种?” 邓延年嗤之以鼻:“什么除妖师,这一切都不过是她偷来的。我祖父也是被她诓骗的,我爹根本不是他的儿子。我祖父姓孟,不姓邓。” 明明只有三个人的房间却突然逼仄起来,陈永安垂下脑袋:“谁跟你说的这些?” 邓延年回答:“她自已说的。” 陈永安终于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拂袖而去,临走前还瞪了一眼一旁的李大夫。 第172章 邓延年将视线从陈永安身上转移到李大夫身上,后者朝他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也转身走了。 等到天亮都没人再来了。 邓延年好不容易意识模糊睡了一小会儿。 梦里也不得安生,他又做那个梦了。 村口于叔家的母狗前不久生了一窝小狗,颜色一块一块的,可爱极了。 于是在一日陪祖母买菜回来的路上,祖母见他多看了小狗几眼,便为他向于家叔叔讨要了一只长得圆滚滚黑白相间的小狗。 他从村口走到家门口的那段路,差点都要雀跃地原地蹦起来了。 大门关上之后,他照例开始读书,只得强压下心中的兴奋和喜悦。 晚饭后,祖母竟然破例让他有了一小段空闲,他抱着奶呼呼的小狗不舍得松手。 他在那一晚枕着小狗味,睡得格外的香甜。 第二日一早。 邓延年喂饱了狗就开始读书,但头总是控制不住地抬起来望向脚边的小身影。 祖母打了柴归来,走进他的书房。 祖母问:“你很喜欢狗吗?” 邓延年没有设防,真心实意地点头。 尔后祖母整个人好像被发了疯一般,抢过在他脚边入睡的狗,丝毫不顾小狗的哀叫声,拎到院子里去了。 邓延年全身都僵住了,他一点儿也不敢跟出去看。 胸腔里的心跳像是下一秒就要自已跃出一样,他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院子里一声入木的闷响,哀叫声停止了,连同邓延年高悬着的心也终于放回原位。 他知道要发生什么。 他被祖母像狗一样揪着后脖颈的衣服,从书房里拖了出去,他忘记自已有没有尖叫挣扎了。 邓延年被甩到地上,眼前就是成了两截的尸体,盏茶前这还是活泼好动的一条生命,现在只剩下小小的头颅滚落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已的心再也不会为之起伏了。 他太天真了。 祖母强迫他看着她将狗肉剥皮,骨头剔除,再放进煮着开水的锅里,红色渐渐变成了泛着香气的肉。 祖母将满手的血都抹在他身上,他脸上,他的嘴里。 一切都没有结束,祖母用满是鲜血的手拽着他的后领,一路跌跌撞撞闯到村口的于叔家去。 于叔一家都不在,去赶集了。 祖母大喇喇推开别人家的门,顺路提上院子里的斧头,当着他的面先是一刀砍在了正在犬吠的大狗身上。 那血洒了满地,哀叫和抽搐如同一场戏剧,不由分说地在他眼前表演。 他突然听不到任何的声音了,麻木地看着祖母将于叔家所有的活物都砍死了。 还把那一窝刚出生的小狗当着他面剁成了肉泥,放进锅里煮熟,再统统拨到一个大碗里,端到他嘴边,要他吃下去。 没人在他妥协之前来拯救他,一切都好像一场恶作剧,邓延年只能当真。 他一边呕吐一边在祖母的逼视下吃了两口——不吃下去祖母是不会罢休的。 隔壁的人家听到响动早就过来凑热闹了,但没人能拦得住祖母。 在他万分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一阵钻心的刺痛从脚底传来。 邓延年猛然醒了过来。 他眼角残留着湿润,看向来人,喃喃道:“要是再早一点就好了。” 陈永安问:“早一点什么?” 谁知邓延年却摇摇头:“没什么。” 陈永安感觉到有什么在他眼前错过了,他却抓不住这最关键的一点。 李大夫上前一步,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逼问道:“据我所知,你爹在你还没出世时就死了,你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你爹,你凭什么质疑你爹是......不是正统?” 李大夫看见少年苍白的额角,最后一句话还是软了话头,换了个说法。 邓延年闻言缓缓抬起脑袋。 祖母说,被人逼问本该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如同凌迟,甚至更甚。 现在轮到他了,他发觉好像这也没什么。因为他意识到,陈永安是为了他而来,但这个不怎么稳重的李大夫却更在乎邓家的血统,更在乎除妖师的身份。 邓延年发出了他自已都没有察觉的颤抖声线:“我爹来路不正,这事很多人都知道,祖母亲口说的。” 李大夫着急上火,就差没一把将人从床上拖下来:“你就这么信她说的话?除了她,还有谁知道?” 陈永安没有阻止渐渐歪曲的治疗方向,在邓延年病情陷入囹圄之时,或许这个颇受大哥信任的李大夫能察觉到新的入手点。 当两个医术高超,见过很多大场面的神医好整以待等待一个并不是很期待的答案时,邓延年吐露出的几个字,将两人差点惊得怀疑自已。 他咬字极为清晰地说道:“张家神子。” “谁?” “张家的哪一个神子?” 两人异口同声,李大夫的眼珠子都瞪大了,但陈永安的脸色却沉了下来。这小子可是真敢说啊,他们不约而同地希望这是邓延年在胡说八道口无遮拦。 邓延年指名道姓:“张承初。” 第109章 世家秘闻14 陈永安问:“张家怎么会?” 李大夫拔高了声调一时竟盖过了陈永安:“张承初,那可是光宗耀祖的传奇人物,他怎么会知道你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屁事?” 第173章 李大夫大腿挨了陈永安一记暗肘,悻悻地闭上了嘴。 “我祖父,只是邓家的一个不起眼的旁支血脉。什么受人尊敬的除妖师,呵呵,妖潮之后那邓什么的不就发了疯?你们竟然奉一个疯子为尊,真是可笑至极。”邓延年坐在床上,半倚在床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两个大夫这回很有默契地没有打断他,让他笑个够。 邓延年狠狠拍了两下胸口,才顿住了笑,继续说道:“噢我想起来了,是叫邓景焕的吧,哈哈哈哈——这疯子,不仅搅了祖父祖母的大婚,还将自已的好爹娘,还有腾海洞的血脉亲人,杀个一干二净。妖族听到这种好消息,早就笑到嘴都合不上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邓延年又像疯了似的大笑起来,没看见陈永安眼里一闪而过的狠戾。 邓延年:“祖父都已经远走他乡隐姓埋名,那疯子却一直不肯罢休,也不知是用什么法子,在那个边境小城里找到了我祖父。” 他抬手揩去眼角笑出了泪花:“你们猜猜我祖父是在哪个地方被他找到的?” 陈永安见邓延年问完后,真的安静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俩,好像真的要他们给出一个猜测。 于是李大夫勇敢开口:“茅坑?” 邓延年摇摇头。 陈永安紧随其后:“在轻纱快帐之上?” 邓延年还是摇头。 李大夫摊手:“你揭谜底吧,我们真的很想知道。” 陈永安翻了个白眼,准备说你这样指定不行的时候,邓延年开口了: “在马厩里。” “你......孟源在马厩里做什么?”李大夫乘胜追击。 陈永安控制不住地冷笑一声:“当然是偷药啊。” 陈永安心中一种预感犹如平地惊雷,直直冒上来。 “什么药?病了怎么不看大夫。”李大夫装作无辜,继续刺激邓延年。 邓延年掷地有声:“当然是马匹的壮阳药,祖父的身子早年在战场上留了严重的暗疾,本来早就不行了,不过是靠着兽药强撑罢了,祖母说他就是用了兽药才有力气。”他长舒了一口气,好像一时之间将十数年压在他精神上的大山给移开了。 李大夫忍住了想吐的冲动,如愿以偿得到了真相,但却好像是事实更加残酷一些。 邓延年:“祖父死的那一日,张承初也在场。” “这也是你祖母告诉你的?”陈永安诧异道。 “不是,张承初在场这事,我是偷看了祖母写的族史知道的。我爹不过是兽药下来的野种罢了。像我们这种怪物,早就该死了。”没等他们有什么回应,邓延年自顾自地说道,“祖母是个狠心的人,每次她气极了,就会在我跟前消失。以前我还小,直到饿得不行了才去找她,但每次都找不到。” “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生出反心,祖母这么爱消失,那我也消失好了,让她尝尝那种难受的滋味。” “但是那个晚上真的太黑了,我没看清楚路,好像落水了。邻居们都说是水鬼把我捞上来的,是吧,是河里水鬼救的我吧。”他满是红血丝的双目看向陈永安,企图在他脸上得到认同感。 “可能是我的反抗起了作用,终于把祖母吓得病倒了,染上风寒。后来我就没有起那么早了。” “终于等到她寿终正寝,我才能离开那个不近人情的鬼地方。” 邓延年一口气说出了太多压在他心头的秘密,最后累极了似的脊背软了下去,道出最后一句:“是吧,我是被水鬼救上来的吧。” ...... 龙脊鞭首端镶嵌的流火珠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熠熠生辉了。 跟随着邓延年一路而来的那个灰色包袱和龙脊鞭此时正放在贯丘元良的桌子上。 陈永安拍了拍自已的弯曲的膝盖,从容地拿起身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两口,才道:“我知你什么意思,我们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是非黑白也不会因为我们换了身份而辨不清。” 此时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长吁短叹的,一副刚密谋完惊天大事一样。 陈永安一锤定音:“大哥,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贯丘元良点点头,将桌面上的东西囫囵一个抱进怀里,抬脚离开。 陈永安等人彻底看不到人影的时候,全身上下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软软地靠在椅背上。 贯丘元良这步棋,终是走得险。 但是无论他们贯丘家最后的结局如何,也算是对得起天地爹娘,不违初心了。 邓延年刚醒,他环顾四周,陌生的布局让他心头的冷更加雪上加霜。 推门声吓了他一跳,差点整个人从床上平地起飞。 定睛一看原来是贯丘元良。 “大人。” 邓延年就要起身行礼,被贯丘元良一把按住了。 “说了多少次,叫伯父就好,不需要见外。”慈祥的笑容仍然无法让邓延年抛弃他的拘谨,他卑微地弓着背。 贯丘元良将手中的东西递给邓延年:“喏,这是你的东西,昨日忘了给你。里头的东西都没人动过,要是缺了什么,尽管跟我说,不必客气。” 邓延年几乎一瞬间就洞察到了,他们所图,就在这里头。 但是今日这贯丘家的行为让他有些看不懂。就算图他手里的东西,直接说或者抢走不就好了,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又是请大夫给他看病,又是把他当个脆弱的孩童照顾。 第174章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时间如过隙之驹,匆匆而过,没有人能留得住。 邓延年已经在这乱花迷人眼的北幽都城里住了几个月。 陈大夫和李大夫每日都会来探一探他的脉,闲着没事干顺带和他聊聊天,也算是观察病情了。 贯丘元良倒是少见,反倒是那个聒噪令人头疼的贯丘也隔三差五来烦他。 这一日两个大夫和邓延年正在房间里打着牌,陈永安曲着一条腿坐在榻上,道: “今日怎么样了,八筒!还有多少水鬼出现?” 话题好似中午吃什么的随意,邓延年从善如流地回答道: “已经少了很多了,发财。” “等等,少了很多是多少?还能看见几只?算了不要了。”李大夫乘胜追击。 陈永安默默丢出一个筒子,和李大夫一起低头看牌。 “还能看见一只。” 犹如巨石从天而降砸入平静无波的水面,掀起巨浪。 陈永安和李大夫面面相觑,均是不可置信的模样。 他们的医术什么时候进步了这么多? 不过仔细回想起来,最近一段时间确实觉得邓延年躲避的动作和惧怕的眼神没有以前出现得那么频繁了。 难道他的病情真的有了好转? 第110章 世家秘闻15 邓延年花了几个月,细微地观察了所有人的下意识反应,此时他已经揣了一个轻飘飘的答案在心里。 他在等待一个时机。 活着真的太累了。 很快,这个时机就出现了。 这一天晴空万里,秋高气爽,贯丘也将西街的点心铺都买了个遍,空不出手来推门,直接一脚踹开了,后面两个小厮也是满手点心盒子跌跌撞撞跟着进了房间。 贯丘也爽朗的声音在点心盒子后面传来:“阿年,我买了你喜欢吃的点心。” 邓延年眯着眼对着一堆点心盒子傻笑道:“你买那么多,怎么吃得完?” 贯丘也将东西都堆到床上和桌子上,大手一挥:“吃不完就分给府里的人吃,肯定不会浪费食物,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 邓延年问:“为何突然买这么多?” 贯丘也眉眼飞舞张扬:“想买就买了,哪里有这么多究根结底?” 邓延年实在是爱极了贯丘也这副漫不经心的散漫模样,他宠溺地笑了笑,接过贯丘也递过来的桃花样式点心。 贯丘也正色道:“对了,我来告诉你,我明日就要走了。” 邓延年放下手,连带着咽下嘴里的点心不肯再吃,道:“去哪儿?” 贯丘也:“飞卢,没听说过吧,哈哈,在南边。” 邓延年情绪有些低落,声音闷闷的:“我只知道腾海洞,依岱和这里。” 贯丘也哈哈一笑:“天下大了去了,我没听说过的地方不止千百。你往后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见山河呢。” “你要去做什么?”邓延年盯着手里有个牙印的点心许久,想了想还是拿起来继续吃了。 贯丘也说:“我爹要我去的,去寻一匹马,听说那里的山岳最盛,那里的马天下最好,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邓延年不是个蠢笨的,他听出了贯丘也岔开话题的回避。 他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贯丘也不愿意去面对“不知道,或许几日,又或许几年吧,会回来的。” 邓延年言简意赅道:“那祝你一路顺风。” 后会有期。 或许后会无期。 贯丘也掏出衣袖中的钱袋,放在桌子上里面的碎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随后还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银票:“这些点心都留给你,够吃好长一段时间了。不够的话,喏,这里是五百两银子,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所有了,都给你。” 邓延年压根没看桌子上的钱,“给我做什么,我又用不上,你自已留着吧。” 贯丘也伏身拨开堆在床上的物什,扶着膝盖坐下了,他低着头,好像故意叫邓延年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 周围只剩下呼吸声。 贯丘也一抬头,正正好对上邓延年的双眼,他下意识想避开,但顷刻间又定了定。 于是邓延年就见这人两颊绯红晕染,眼珠子震颤,只听这人莫名其妙地说道:“我只想留给你。” 邓延年的心却冷了下来,这又是他们的什么新招数吗?已经迫不及待逼他了吗? 算了,他不愿让贯丘也为难。 于是他收下了贯丘也递来的五百两,下了决心。 明日便离开吧。 这一天邓延年没做什么特别的事,如往常一样,看书看累了,就在院子里绕着那棵白桦树转圈,午时吃过饭又在树底下的躺椅睡着了。 傍晚时分干脆放弃了练武,上了屋顶去看斜阳。 北幽真好啊,有点舍不得了。 邓延年脑后枕着双臂躺在屋脊上,后背尽是夕阳留给他的余温,暖呼呼的。 这一晚是邓延年到了北幽之后头一次彻夜难眠,他盯着顶上的纱帐发愣。 要去哪里呢?哪里容得下我呢? 算了,回依岱城吧。 这个念头像是生了智,疯了一般在他脑海里越钻越深。 第二日一早,一如既往的烈日骄阳高悬,鸡很早就叫了。 贯丘也早就牵着马在前门处站着,贯丘元良派人来催过两回,他都坚持等等,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第175章 贯丘夫人也不见身影,无人相送。 与之同行的只有一个护卫。 护卫躬身劝道:“少爷,走吧,邓公子兴许还未起身呢。” “他会来的。”贯丘也十分笃定。 不知为何,昨日从邓延年的院子出来后,他右眼皮狂跳,心里不上不下的,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 等到贯丘元良亲自出来,邓延年还是没有影子。 贯丘元良难得严肃地说:“别误了大事!” 贯丘也垂下脑袋,恭敬地应了声,利落地跨上马。 抓起缰绳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心想:是大门锈住了?还是他太累了,没起来。 “走吧。” 驾—— 少年纵马远去了。 贯丘元良见这小子终于肯走了,叹了口气,转身回府。 朱红的大门合上,贯丘元良从衣袖里摸出一颗珠子,高举起来在日光底下仔细观察着。里头火光流转,仿佛地狱冥炎,令人心生惧怕又忍不住靠近。 今早他到书房,就见到案牍上放着一个朴素的木盒子,拿起来之后,才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薄薄的信。 信笺竟是奇怪的材质,入手生暖竟然有些不似死物,饶是他见识多广,也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做成的。 贯丘元良放下盒子,先看了信,第一句就令他浑身的血都冷了: 【大人亲启】 【你们是我认识的第一只妖。】 贯丘元良差点一口气梗在心口没上来,急忙看向第二句。 【不过我没认出来你们是什么妖。 俗话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但是我觉得你们是好妖,虽有所图,但仍有善心。 我早知你们想要我手里这颗流火珠,你们为妖王所效对吧。 我不想你们为难,一边碍于我的身份,一边又不得不遵从妖王的命令。 我清楚流火珠就是妖王的根本所在,六十年前我们邓家将它拿走了,现如今还给你们。 这几月,全托大人和阿也照顾,邓某万分感谢,思来想去不知何以为报,便将这颗珠子还予吧。 虽不知你们要作何用,但我相信你们。 邓某斗胆不告而别,劳烦大人替我同陈大夫和李大夫道谢。 我心囿于原地,不肯睁眼往前走。水鬼是我心病郁积衍化而来的,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我对此十分清楚。 心病不除,药石无医。 现如今我已大好,自觉该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将来贯丘家若是有所求,亦可拿此信物请邓家出面。 祝愿大人在朝堂上平步青云,一生顺遂,能成所愿。 延年告辞,后会有期。】 贯丘元良缓慢地合上信笺,心中百味交集,眼眶竟然破天荒的有些酸痛。 他看向桌案上的木盒子。 贯丘元良覆手其上,触之生暖,妖力充盈。 他缓缓打开铜扣,随着上盖的掀起,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流火珠映入眼帘。 这小子,真就把妖王的流火珠送给他们了。 第111章 世家秘闻16 邓延年的病到底好没好,贯丘元良确实不太清楚。 因为这小子实在是太会装了。 贯丘也直到出了城,也没见到那个期盼的身影。 他只好认命地驭马全速前进,徒留心中强烈的遗憾,牢牢将它锁住,一并随他带往遥远的地方。 城门的守将朝马上的贯丘也行了一礼,恭敬地送他出城了。 吁—— 贯丘也刚出城没多久,就看见一个人在十里亭靠着乘凉。 有些熟悉。 他勒着马慢慢踱近,心如擂鼓。 “不是说卯时就出发吗?怎么这么久?” 慢条斯理的声音在贯丘也眼眸升起水雾的时候撞进了他的耳朵里。 贯丘也开口竟有些哽咽:“我以为......” 邓延年慵懒地靠在亭子中的美人靠旁,亭前高头大马的影子有一半落在了他素净的脸上:“我也要回去了,这几月多谢你的照顾,特来送你一程。” “啊?”贯丘也的脑子一下没有转过来。 他爹竟然肯放人? 邓延年坦然一笑:“哈哈,你小子不会这么笨吧。你爹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后,还不放我这个废物离开吗?” 贯丘也从马上一跃而下,走进亭子里:“你不是废物。” 一袭青白长衫的邓延年,扶着柱子站起来,贯丘也一眼就看见了他腰间缠的那根鞭子上,已经没有了那一点火红的色彩。 邓延年微笑道:“好了,最后一面也见到了,那我走了。此去山高路远,阿也,保重。” “等等。” 贯丘也转身在鞍穗里摸出一本泛黄的本子,邓延年敏锐地看到他肩膀几不可闻地抖动了两下。 贯丘也将薄薄的书页紧紧攥在手里,走向贪凉躲在亭子阴影中的邓延年,心里不禁想到,这人儿一步都不肯迈进烈阳里。 但是没关系,他会带着灼热向这人靠近。 贯丘也递过去的手没有收回,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对不住,先前拿了你们家的族史,一直忘了给你。现在物归原主,你......邓家不会断了的,若有相求,也可修书一封寄到飞卢,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远远缀在贯丘也身后的探子缩了缩脑袋,眉头越皱越紧。 “好。” 第176章 邓延年伸出手接过,他没看手里的书,只是看了一眼脸晒得有些微红的贯丘也,没有究根结底,就如先前贯丘也说的那样。 “后会有期。” 贯丘也率先说了一句,定在原地一副坚决看着邓延年先走的模样。 “后会有期。” 邓延年点点头,经过贯丘也身边时,伸手掸了掸他的肩膀,然后拿起十里亭门口的伞,往城门口去。 贯丘也霎那间有些憋不住泪意,从小到大他都没有什么玩伴,同龄的孩童大多惧怕他,在他面前恭恭敬敬无有不从。 无人可交心,无人可懂他。 但是没关系,他肩负重任,这些儿女情长只是微末,不足以挂心。 邓延年这人...... 回依岱的路,应该从西城门走,但他从东门出发,明明是背道而驰的方向。这人,那么怕热和晒,却仍然来东门的十里亭等他。 就为了说一句“后会有期”。 啧啧,真是优柔寡断,启程罢! 回城的邓延年走在路上,低头看了看自已的手。 他能碰到它了,那只趴在贯丘也肩头的水鬼,眦着大牙瞪着眼睛。 他一下就将它从阿也的身上给拉了下来。 “我还有大把的时间跟你耗,你马上就要死了。”邓延年嘴里喃喃道。 秋风四起,满街的焦黄落叶,纷纷催促着他归根。 ...... 等到邓良霁不知第几次拿起手边的茶盏时,他终于不再往下说了。 日出日落,邓延年的一生不过就是族史上寥寥几页而已,数十字就将那段过往埋进土里半截。 除了邓家后代以外,他的故事无人可知。 所有人缄口无言,左顾右盼或低头沉思。 唯有贺於菟看向茹承闫。 他记得很清楚,茹承闫的母亲,姓贯丘。 曜庆王朝沉疴冗余几百年,在北幽的诸多权贵皆是世袭。若据师父所说,六百年前贯丘家已是京中权贵,那贯丘家在所有除妖师和妖族的爱恨纠葛里,到底充当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毕竟,在邓家族史上,并未言明贯丘家的身份。 “看来,”茹承闫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们现在应该要去一趟昽越张府了。只有通过他们,我们才能弄清楚这几百年来所有的来龙去脉。师父我说的对吗?” 轻轻的一声脆响,邓良霁放下手中已经空空如也的茶盏——这还是祖北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找出来的。 邓良霁敛下浓密的睫毛,低声说:“嗯,我们去百越城。” “那胡掌柜他们呢?”贺於菟下意识地问道。 邓良霁:“他们还是在依岱比较安全,最好永远也别被卷进我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里,我也不会让阿柔冒险的。” 阿......柔? 贺於菟一下子愣住了,茹承闫看着他的反应有些好笑。不知道为什么,这倒让贺於菟心中的郁结有了些许的松动。 “张英纵不是见到我们就要下死手吗?我们还去百越?这不是自投罗网?”巫奴站起身,有些激动。 她在想,这群人是不是脑子都在天狼鱼台里搞坏了:“别忘了,我们进幻境之前,张英纵还和他那些狗还打算将我们围杀在这里!” “或许,他并不是出于自我意愿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寿回答道。 “什么意思?就他那样子,还不是自愿的?就差将自由肆意写在脸上了。”巫奴气不打一处来,看着半数被毁坏的竹林,还有巫山上被大量屠杀的妖兽,那些多数是幼小又无恶意的无辜生灵,只要说句不是自愿的就能将这些罪孽轻轻揭过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想替他辩解,只是想找到原因,阻止以后变成尸山血海而已。”沈寿心平气和地和巫奴解释道,后者倒也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 巫奴说:“那我们怎么进入百越城?城门都是用来探测妖兽的锁妖刺,我们根本进不去。” “这个不是问题,我们有酸鸡粉。”邓良霁谆谆善诱道,“你们还记得,邓景焕发疯,将整个邓家的人斩草除根的事情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站起来的邓良霁身上,他已经满头银丝,身形薄弱。 正是这个看起来身形单薄的男人,身上骤然散发出来的气质却犹如山岳一般宏伟:“当年临潼之战,妖王遵守诺言,邓家拿走了其身上所有的妖骨和流火珠,张家拿走了妖王肉身和鬼鎏金。” “妖骨做成了龙脊鞭,流火珠镶嵌其上,有着无上威力。邓延年将流火珠留给贯丘家之后,邓家再没滥杀无辜发狂失智。我猜,张家将鬼鎏金嵌进了那柄枫叶映山红里。但是因为某种特殊原因,妖王对张家神子的控制没有这么完美,所以张家神子的滥杀无辜变成了有限度的滥杀无辜,目标变成了妖族,人类却并未遭到屠杀。” 他按下众人浮动的气焰,下了定论:“这一切,或许真的要当着张家的面问清楚。” 第112章 世家秘闻17 他们也没什么行李要收拾的,只不过天色已晚,所有人一致决定等天亮再下山。 邓良霁半夜感觉不太舒服,可能是今日讲了比往常半年还多的话,嗓子哑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打算起来倒杯水喝。一杯凉水仰头喝尽,顺着杯沿往下看,才注意到门口坐着一个身影。 第177章 他轻轻放下杯子,走至身影旁边。 邓良霁问:“睡不着?” “师父。” 茹承闫抬起头,看清沐浴在月光下轮廓更为冷冽的师父,心底升起莫名的依赖感。 邓良霁:“明日就开始赶路了,你几日没睡?能撑得住吗?” 茹承闫罕见的有些明知故问:“师父怎知我几日未眠?” 邓良霁有些心疼:“你眼底那乌青,比天上的乌云还要浓重了。” “师父可真是火眼金睛。”茹承闫干笑两声,眼神盯着遥远天际边被如潮水般的黑暗包围的明月,不知思绪飞到了何处。 邓良霁寻了块大石在茹承闫身边坐下,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在天上的日子是不是更自在些。”老父亲邓良霁还是捡了个他认为最寻常的问题。 茹承闫下意识回答:“我还是比较喜欢凡间,真实。” 话音落下好久,茹承闫都没有等到邓良霁的回答,他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身侧的人。 邓良霁红了眼眶,眼神有些失焦。 茹承闫悻悻地将视线移开,他不是一个擅长安慰的人。 “努力了好久,挣扎了好久,总觉得自已全部的心血都投进一些有意义的事情里面。到头来才发现,这只不过是能力者动动手指下的一盘棋而已。”邓良霁喃喃自语,茹承闫却一字不漏地尽数听进。 好像在说他自已,又好像在说他们。 “咚!” 两人背后的竹楼内发出一声闷响,似是重物落地声。 邓良霁跨步进了竹楼,一声大喝,余光察觉到一道凌厉的杀气冲他们直直而来。 茹承闫顺着被推的力道就地打了一个滚利索躲开,邓良霁则轻点地面离地而起。 一道尖锐的高喊响彻了山顶:“拿命来!” 邓良霁质问道:“你是何人?” 两声大喝同时响起,茹承闫听到这来者不善的声音时,脑海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嗡地一声碎裂开来。 “你管我何人,今日我就要替我爹娘报仇!” 只见一黑巾覆面之人手持两柄短刃,手起刀落,就刺在跌落在地昏迷不醒的贺於菟身上。 茹承闫目眦欲裂,下意识地化为银狐飞身上前,但发现根本来不及。 噗嗤—— 短刃完全没入贺於菟的胸口,而执刃的人双眼露出几近病态的猩红。 “世上再无狼王!哈哈哈哈!”刺客用力地将手中短刃往更深处刺去,他癫狂地笑着。 满地银华铺洒在月光无法照射到的地方。 茹承闫的双爪从刺客身后借力之下,已将其血痕遍布,三条尾巴上的长毛已是根根竖立,坚硬如铁,以极快的速度拦腰横扫刺客。 邓良霁为求速度,龙脊鞭并未出手,两枚抱残镖脱手而出。 一枚攻其双目,一枚攻其手腕。 刺客挺直脊背慷慨赴死,完全没有要躲的意思。 “承闫!”邓良霁开口阻止,他看见茹承闫露出尖牙正准备一口咬在刺客脖颈上了结其性命。 茹承闫听到喝止声动作顿了一瞬,好像想起了什么,改用爪子在刺客脖子上抓了两道血痕,然后跳开了。 刺客全身各处血流如注,她松开短刃,目光里透着释然向后倒去。 两人见刺客倒下,上前去查看。 “你是谁?”茹承闫问道。 刺客呕出一口血来,他脸上的黑巾将他的神情尽数笼罩,让人看不透,有些恼火。 邓良霁上手将面巾扯开,没想到其下露出一张清秀但怪异的脸。 “你是妖。你是什么妖?”邓良霁皱着眉头,他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妖,明明是人族的身躯,但面上覆盖了青褐色的鳞片,眼瞳却是土黄色的。 “哈哈哈哈,天狼族和除妖师狼狈为奸,你们都该死!” 刺客答非所问,茹承闫好心化为人形站直了腰,朝空中挥了挥手,银华散去。只见贺於菟好好地躺在地上,衣衫干净整洁,胸口处哪里还有什么短刃。 “你?!”刺客双目充血,挣扎着就要起来补刀。 邓良霁劝道:“姑娘,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老实交代缘由,或许我们还能放你一马。” 刺客对银狐的出现并不惊讶,也不意外邓良霁轻而易举将她擒拿,她嗤笑一声:“放我一马?真是可笑至极,除妖师什么时候还这么好说话了?” 刺客看了邓良霁一眼,而后将视线停留在他腰间的龙脊鞭上。 邓良霁仍在努力劝说:“我邓家不会滥杀无辜,你若是据实交代,我可以从轻处理。” 刺客不屑一顾,将头扭向一边,不肯再开口了。 “我来吧,师父。我没那么好说话。”茹承闫接过话头,居高临下睥睨着刺客。 银华如流烟般附着过来,渐渐将刺客的面庞笼罩。 不过一盏茶时间,银华褪去,茹承闫走到椅子边坐下。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她是两百年前,张家左右护法朱嫦和左离的女儿,左柔瑾。” 邓良霁眯了眯眼,他并不清楚这件事。 茹承闫有意向邓良霁解释:“两百年前的贺家天狼贺修良,是我们第二次进入幻境时遇到的,此人和天狼族有些联系。” 邓良霁问:“贺修良?上一任天狼王?” 茹承闫说:“当时还有个女大夫,叫朱威武,是一个普通人。没爹没娘,被沈寿收留养大。我当时想不明白,沈寿要管这摊闲事,现在大概有些想通了。” 第178章 茹承闫瞥了一眼地上的贺於菟,紧闭的睫毛打上了月光,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若是有银华点缀,会不会更好看些? 他迅速收敛了心神,继续说道:“朱嫦和左离是张家的左右护法,伪装成普通人靠近朱威武,他们提到了预备神子的事情,但我当时的注意全在妖化的贺修良身上,并未留意细想。” “他们本是张家的左右护法,以铲除天下妖族为已任,却在饮下银月铜骨草之后妖化。” 服用银月铜骨草之后妖化,邓良霁十分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体内含有妖族血脉的人才会妖化。 茹承闫平静地叙述着左柔瑾的记忆:“当时他们安然离开,天狼并未下死手。我搜寻此女的记忆,发现他们后来被张天落所追杀,只有左柔瑾独自逃出生天。她想方设法得到一株残留的银月铜骨草,使自已妖化,延长性命以报仇。” “张天落如此着急斩草除根,想必是他们家预备神子的秘密也快掩不住了吧。”邓良霁苦笑一声。 他曾听说过张家豢养人妖混血迫其效力的秘闻,但张家从未明说,他便当一则谣言听听就算了。 如果当真如此,那张家现如今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庞然大物。 “她恨贺修良咬断她爹的双腿,致使药效激发,事情自此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等到她找到银月铜骨草时,朱威武已百年之后,贺修良不知所终了。”茹承闫在左柔瑾的瞪视下将这段过往娓娓道来,他毫不畏惧看向左柔瑾, “其实张家才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你只是因为从小就惧怕神子,屈服于其淫威之下,所以才转移目标来找贺修良的后人报仇。你不正视事实,还倒打一耙,只不过就是想挑个软柿子捏,求自已心安理得罢了。” 茹承闫冷冷地讽刺道:“可我们真的是软柿子吗?哼,你不过只是个胆小鬼。” 第113章 世家秘闻18 左柔瑾狠狠地呸了一声后骂道:“你放屁!你才是胆小鬼!” “哟,你看,这不就被我说中心事之后恼羞成怒了吗?”茹承闫轻蔑地道。 邓良霁有些诧异,承闫他,何时变成这样了?但他将神色掩饰得非常好,没有叫茹承闫看出来。 左柔瑾被气得原地挣扎起来,但地上已有了一小滩粘稠的血迹。 邓良霁看了看溢出的红色血液,问道:“你还没妖化完成?” “她找到的那株银月铜骨草是残缺的,只有两片叶子,所以她只能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着,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你说对吗?左柔瑾?”茹承闫眼里折射出银华,使他看起来像一只失去理智的疯狗。 “阿闫......” 就在声音响起的一瞬间,茹承闫将他的所有尖牙利爪统统收敛,再次变成了人畜无害的模样。 他转过头,看向地上捂着脑袋想坐起来的贺於菟。 贺於菟倒吸一口气:“这是谁?” “想杀你的人。”茹承闫面无表情,好像在说一件事不关已的事情。 “残缺的银月铜骨草是什么意思?”左柔瑾突然插话,一下子将茹承闫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残缺的?”贺於菟不解地问道。 茹承闫将视线转回去,轻佻的神情落在左柔瑾眼里:“这当然要问当初把东西给你的那位了。” 左柔瑾恨得咬咬牙,她也清楚自已在这只疯狗面前问不出什么了,他怎会好心告诉她。 可是她就要死了。困住她上百年的仇恨好像一瞬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笑话,她不甘心。 茹承闫的思维突然间跳跃起来,他想到刚才和邓良霁谈论到两百年前朱威武和张家的关系,张家活动的地方大多在昽越国内,为何会插手曜庆国一个小县城的孤女的事情? 他又想到了沈寿...... 茹承闫蹙着眉,只要将这几件看似毫无关系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好像一切就都能讲得通了。 就在茹承闫想到这关键一处时,他发现楼梯拐角的阴影里,露出了熟悉的身影。 茹承闫:“沈寿,你还要躲到何时?” 角落里的人被发现后,从容地显出身形。沈寿如同一个高位者般,在不疾不徐中走出了些许怜悯来。 茹承闫说:“朱威武为何会被张家盯上?我想,你是最清楚不过了。” 他单刀直入,目光犀利,让沈寿有了一瞬间不自在的惧怕,少年的身上某种东西,愈发像那个人了。 沈寿坦然承认:“是。一切都是我有意而为。” 邓良霁好整以待,早早寻了张椅子坐下。 沈寿将视线转向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左柔瑾:“你服下的那株残缺的银月铜骨草,是我给你的。朱威武后来又找到几株,原本是给贺修良祛除鬼鎏金所用,我不过用了点残渣借花献佛而已。你不是已经达成所愿了吗?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还是那个残忍腹黑的沈寿,邓良霁默默地摸了摸脸上的疤痕。 左柔瑾有些哽咽:“我视你为恩人,你就是这样诓骗我的?果然,天底下所有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沈寿说:“好处倒是没有,就是想探一探你们神子的秘密。” 贺於菟看向沈寿,这金仙天鹤从来都是攻心于计腹黑狠厉,从来不会因为可怜就有一丁点的同情。 左柔瑾自嘲地笑了笑:“呵呵,所以你已经知道你想要的一切了?” 第179章 沈寿摇头,可惜道:“你认错了报仇对象,我也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你太蠢了,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他顿了顿,和贺於菟的视线对上,“你不知道她爹娘临死前,还向张天落出卖了贺修良吧。” 茹承闫忍无可忍,瞳孔中逸散的银华更甚,他喝止道:“够了!沈寿,不要再挑拨离间了。” 沈寿不死心,最后添一把柴火:“贺修良剥离了自已的第三骨给了朱威武,在张家神子的追杀下,这两百多年来,他可承受着生老病死的轮回折磨啊。” 茹承闫倏然间化为银狐,用坚硬的尾巴上去就是给沈寿一个大嘴巴子。 沈寿没躲开,好像被银华蒙住了双眼,脸上顿时出现一个血印子。 邓良霁觉得这血印子怎么有些熟悉,他又摸了摸自已脸上的那道疤。 “哎!等等!别!”就在茹承闫打向沈寿的同时,贺於菟大喝道。 只见他扑向地上躺着的左柔瑾,可惜还是来不及,锋利的短刃已划过左柔瑾的脖颈。 贺於菟看见了左柔瑾的最后一眼——充满歉意。 “很......抱歉。”数不尽的鲜血如同昙花绽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茹承闫焦躁不已。 茹承闫维持银狐形态,跳上贺於菟肩头,他并不想让这些脏污的血沾上自已的脚。 场面一时僵住,沈寿也笑不出来了。 “说啊,怎么不继续说了?”茹承闫咬牙切齿地冲沈寿阴阳怪气。 “我没想到她......”竟然有赴死的决心。 她的大仇还没报呢。 左柔瑾太累了,她已经不想再冤冤相报了,在这场充满欺骗的棋局里,他们一家只不过是毫不起眼随手可弃的棋子。 余下的漫长黑夜里,在银华的覆盖之下,该熟睡的熟睡,彻夜无眠的无眠。 邓良霁和贺於菟收拾好了厅堂内的狼藉,便静坐在床边。茹承闫则一直维持兽形,团在贺於菟臂弯里小憩。 “今夜的不速之客可真多啊。”邓良霁清浅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贺於菟顺着他的视线望向门口。 一白一红的身影静静地伫立。 茹承闫也在贺於菟看过去的时候睁开了双眼,贺於菟全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玖儿。”茹承闫毫无波动的语调,倒让玖儿有些意外。 “你不怕我了?”玖儿不请自入,白枍跟在她身后,像个打手。 “你有何可让我惧怕?”茹承闫反问道。 玖儿兀自笑了起来,银铃般的动听声音响起:“看来你已经猜出来了嘛。” “一个人心里有所求的时候,肉眼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茹承闫紧紧盯着玖儿身后的白枍,没注意到贺於菟听到这句话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玖儿咯咯笑起来:“你这么聪明,不妨来再猜一猜我们为何而来吧?” 茹承闫贺於菟怀里一蹬,蹲在他肩头。 贺於菟嘴角偷偷上扬,小狐狸还是喜欢蹲在肩膀上。 “不会是来帮我们的吧。”明明是疑问的字眼,玖儿却没在他脸上看见迷惑不解,只看见了银狐眼眸里的戏谑。 玖儿在白枍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挺直了背,摇晃着双腿,十分认真地点点头道:“是啊,你猜的不错。” 茹承闫终于正色起来,跳到地上化作人形。 他居高临下质问:“剥皮抽筋之苦,我如何报?” 局面霎时紧张起来,大战一触即发,贺於菟时刻准备着变身。 没想到玖儿伸手一指坐在床边的邓良霁,底气十足道:“你的妖丹我给他了,我若是不在坊琼山上做那一套,妖王不会那么快信任我们,我和白枍就没法帮你这么多次了。” 白枍紧跟着补充道:“剥皮抽筋的事,虽是妖王命令,但确实是我们对不住你,昽越欠你一个人情。” 茹承闫歪头问:“昽越?” 白枍点点头,但没打算解释。 邓良霁被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立即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那个制作精细的木制小匣子,沉声道:“九曲招摇......是三尾银狐的妖丹?” 玖儿连连点头。 邓良霁又看了一眼茹承闫,想也没想直接递过去。 “承闫,拿着。” 第114章 世家秘闻19 玖儿嘟起嘴埋怨道:“我们找了你大约半年,你一点踪迹都没有。这不正打算来问问沈寿,没想到歪打正着恰巧遇到了你。” “你们跟沈寿很熟?”茹承闫挑眉。 “很熟。” “不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茹承闫戏谑地看向从楼上下来的沈寿。 茹承闫:“沈寿,你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沈寿沉默了,他有些心虚。 茹承闫也没再抓着不放,他对沈寿的尿性心知肚明,若是他不愿意说,再逼他也说不出来。 他只好问玖儿:“以前需要做戏给妖王看,现在就不需要了?” 不怪他对白枍和玖儿信任不起来,实在是他已经听过太多的谎言,无法轻易相信别人了。 “你知道的,我不过是黄泉边的一株蓼藜花而已。”玖儿不以为意地说道。 茹承闫瞬间就明白了,黄泉下的妖兽可不必受妖王的胁迫。因为没有必要,他们的妖力来源不同。 白枍朝着茹承闫翻开掌心,只见里面安然躺着一片白色的叶子,上头好似有几根金丝流转。 第180章 只听他说:“我嘛,不过是因从前恩怨,欠神女一条命。” 被风吹动的竹林窸窸窣窣的响,林间开始泛起白雾,天边翻出鱼肚白。 贺於菟的后背猛地一疼,叫他差点疼的叫出声来。 茹承闫抛开白枍没理,回身问他:“怎么了?” 贺於菟摆手:“无事,就是突然一疼,不打紧。” 茹承闫见贺於菟再次站直了身,就暂时压下心中担忧,对玖儿直白地说:“我不信你们。” 玖儿蹙眉,手心捏紧,她不得不盘算下一步的打算。 随即又听到茹承闫的下一句:“但我也不缺你们两个想害我的人,我只想弄清楚一切,一道启程吧。” 玖儿暗中松了一口气,一切都朝着预想的方向发展。 天终于大亮。 所有人齐聚一堂,就在这个小小的竹楼里,整装待发。 茹承闫根本没有要向其他人介绍两位不速之客的意思,反倒是巫奴下了楼,就朝玖儿和白枍点头示意。 “妖族真是小啊,到处都是熟人是吧。”茹承闫阴阳怪气地埋汰了一句。 这回轮到巫奴沉默了。 山顶的温度在初阳的照射下逐渐升高,银狐娇贵,化作原形蹲在贺於菟肩头,懒得下地走了。 ...... 众人提前服用了酸鸡粉,将身上的妖气尽数掩盖。 然后茹承闫用幻术遮蔽守城将土的耳目进了边城飞卢,再买了几匹马。为了赶路,并没买马车。 玖儿和白枍共乘一骑,从队伍最后的位置赶到茹承闫身旁。 玖儿好奇地问道:“你为何一点都不怕了?” 茹承闫窝在某人怀里,轻描淡写道:“傻子是骗不了人的。” 白枍忍不住插嘴:“你好好说话。” “噢,原来是想搭讪,这个开场白未免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了吧。所以你们想说什么?”茹承闫仍旧懒洋洋的。 玖儿只好单刀直入道:“我有些不明白,明明你什么都不知道,为何就对你......妖王的敌意如此大?” 茹承闫:“谁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立起来的白毛耳朵颤了两下,他睁开眼睛望向玖儿:“在临潼的时候,妖王曾特意嘱咐,一定要将我送到坊琼山。坊琼山上有什么?不就只有你们俩吗?他大费周章地营造一个温柔乡,就想让我死在不明不白之中。但你们俩如此费尽心思,一见面就朝我露出凶神恶煞的嘴脸,无疑只是想警告我尽快远离坊琼山,你看我猜的对吗?” 玖儿很惊讶:“对。” 茹承闫继续说:“你们从一开始跟妖王就不是一条心的,他设局想要我的妖丹,但又想保全他自已的名声,所以就需要将这罪名找别人顶替,你们恰好就是那替罪羊。” 玖儿继续点头。 茹承闫忽然间皱起眉头:“但我有一点没有理清楚,他要我的妖丹做什么?或者说,他要凡间这么多的灵力做什么?” 话音刚落,周围除了不急不缓的马蹄声之外,竟无人敢答。 白枍沉思了一阵,才斟酌地开口:“他已是天下妖王,妖力在青丘神山已是无人能比,甚至强于九重天的很多神仙。你体内有一半神女的血脉,令你的妖丹具有不可复制性,应当是有血引的作用。但具体是要引什么,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毕竟妖王也并不是很信任我们。”玖儿补充道。 茹承闫:“那你们是怎么把我的妖丹顺理成章地给了邓家的?” “你不知道吗?那个谁......”玖儿挠头。 白枍及时提醒道:“邓延年。” 玖儿:“哦对,邓延年,就是有水鬼癔症的那个,六百年前他不是将流火珠给了贯丘家的人嘛,所以我当时就觉得邓家的人在至高武力的诱惑面前都能淡然自如,能当大任。所以我拿到你的妖丹之后,本想保管留到局面稳定时再归还与你的,但计划有变,后来我们就将九曲招摇放到邓季同身上了。” 茹承闫的眼神暗了暗:“所以你们一直在监视我们?” 玖儿笑的有些灿烂:“我们在保护你。” 茹承延:“保护?保护了什么?” 白枍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示意她可以说。 玖儿一副天真浪漫心不设防的模样,低头掰着手指头开始数起来: “首先,就是在坊琼嘛,你老是偷吃我种的蓼藜,那是我的妖力,换而言之我用妖力替你疗伤。其实在坊琼山的范围内,你逃到哪里我都能看得见你。一开始我们留有私心没有对你下手。后来妖王亲临,我们有所求被胁迫,白枍没办法了,只能按照原计划对你下手。” 茹承闫:“还有呢?” 玖儿仔细回想:“嗯......然后就是贯丘家大换血的时候。” “什么大换血?”走在茹承闫后面的邓良霁竖起了耳朵,听到这儿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玖儿摆起双腿,脚腕上的金铃叮叮当当地响:“看样子你们都不知道啊?也对,当年妖王做的有些隐蔽。六百年前邓延年将流火珠留给贯丘元良之后,妖王很快就察觉到了流火珠的去向。” “妖王用贯丘家上下的命来威胁贯丘元良,逼他交出流火珠。但贯丘家的人也嘴硬,坚持说已同邓延年反目,没有拿到流火珠,不在他们手上。然后所有人就被屠了,妖王入侵了他的记忆,找到了流火珠。但妖王仍需要一个在北幽的傀儡替他掌控曜庆的情况,贯丘家已在北幽扎根多年,是最好用的眼睛,所以妖王再造了一个贯丘元良,他已经不是他自已了。” 第181章 等玖儿说完,白枍随即又补充道:“真正的贯丘家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血脉,当时被派遣去飞卢买马的贯丘也幸存,在北幽出事之后,这人就销声匿迹了。” 茹承闫沙哑着声音问道:“再造了一个贯丘元良是什么意思?” 第115章 世家秘闻20 玖儿张嘴准备解释,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玖儿问:“怎么回事?” 白枍:“山脉地动,我们先找个地方等地动过去再赶路吧。” 邓良霁率先下马,就近找了处客栈歇息。 客栈里的小二慌里慌张,躲在柜台后不肯出来,问了句打尖还是住店之后,就再没声响了。还是被赶到的掌柜一声大喝,才点头哈腰地出来迎客。 “还想不想干了?天崩地裂你也得给我出来迎客!啧!一个下人也敢偷懒?” 掌柜的转过脸,对着沈寿一行人眯着眼赔笑,亲自吩咐了伙计将众人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喂上等的草料。 此时正是午时,大家都各要了茶水在大堂里歇息。 “近来地动太频繁了些,不知又要生出一些什么幺蛾子了。”巫奴一口喝了半杯茶水,眼神失焦地不知望向哪一处。 邓良霁浅呷一口茶,放下杯子发出清脆一声瓷器碰撞声后,沉声说道: “关于地动,我倒是曾在《百妖列闻》里看过一篇,所谓地动,一般都是和龙族诞生有关。其中提到一句: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不知其是否与现在的地动有关。” 沈寿立马就开口反驳:“不可能,若是凡间将有烛阴出世,九重天怎么可能不知道?” “九重天真的不知道吗?”贺来财玩味地问道。 沈寿瞪大了他粉雕玉琢的眼睛,显得像个福娃娃似的:“你从未上过九重天,仗着自已是天禄就敢信口胡言?不怕天雷劈了你?” 贺来财站起身,踱步向沈寿走去,熟悉的威压再次释放:“呵呵呵,自大的金仙天鹤,凡间妖兽尊你一声金仙天鹤就真把自已当神仙了啊。你不会忘了你只是神女座下供人玩乐的一只小宠而已吧。” 沈寿额角的青筋尽数显现,心里有气但发作不出来,因为光是扛着天禄的威压就已经用了全力。 轰隆隆—— 不远处的山下好像有不少的巨石滚落。 “来财,你不跟他们明说,他们不懂。”贺於菟分毫没有想阻止妹妹的意思,只是淡淡提醒道。 贺来财轻叹了口气,收了威压转身在兄长身边坐下,也不再无理取闹,轻轻点了点长定的肩头,道:“长定,你来说说,你当初到底为什么会下凡?” 茹承闫神色一凛,脑海里的线索飞速串联起来。 他记得,当初在刚从天狼鱼台的幻境里出来时,长定,也就是孔夫子,对他坦白声称自已是天狼族的混血,血脉并不纯粹,属黄狼一族。 现如今天禄却说,长定来自九重天? 到底什么意思? 长定心头一颤,老老实实开口道:“我本是神女派遣到各大帝身边当做眼线的部下,原身是朱宫,能幻化万千妖兽形态。所以第一次在殿下面前展露的是黄狼。” “别叫我殿下。”茹承闫的声音有些冷。 长定的脑袋愈发低了,在贺来财的示意下继续说道:“神女在九重天的布置已经接近于完美,但自从殿......少主出世之后,神女开始察觉到听玉书的异心,便开始派人卧底到听玉书身边,包括我在内。” “听玉书生性多疑暴虐,我花了几百年时间都无法取得他的完全信任,直到一个转机到来,也就是南天门玄武池事发。” “所以我娘一直都知道玄武池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吧。”茹承闫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原先的猜想还没有到这么坏的地步,他没想到自已的亲娘也会对他的安危视若无睹。 贺来财替神女辩解:“不,神女不知。妖王分身在九重天向紫薇大帝告密,致使神女被困,无暇顾及这边。” 长定接过贺来财的话头道:“神女在最后关头,用尽办法送给我最后一封信,信上说,少主遇袭十有八九都是妖王的手笔,要我寸步不离跟着妖王,找寻机会保护你。” 然后长定摇摇头说:“可惜妖王分身太多,我并不知晓他的哪一个分身会接近你,所以我花了些时间寻找。待我找到时,你肉身已陨,魂魄分离。彼时妖王正愁无人可在他和贯丘家在外活动时监视你,我只好向妖王自荐,化名孔夫子,立了长定书院,成了少主的夫子。” “茹子昂也是他。”这回茹承闫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不出所料,长定点了点头。 茹承闫追问:“所以茹子昂和贯丘月兰的死亡也是他给自已精挑细选的结局对吧。” 长定的头点不下去了。 他发现茹承闫敏锐多疑和妖王简直是如出一辙。 茹承闫喃喃道:“他看着我被仇恨困在原地,看着我在他亲手建造的迷宫里兜兜转转,就是为了让我远离曾经的一切,永远发现不了真相,然后乖乖当一只没了爪牙的绵羊,愚蠢到死是吗?” 茹承闫冷哼一声,思来想去搜肠刮肚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好字,只好道了一句:“所以我还要为他费心留我一条命感恩戴德吗?” 贺来财回答他:“不,是他该死。” 轰隆隆—— 第182章 山石滚落的巨大响声填满了众人之间的沉默。 茹承闫在巨响之后回过神,才意识到在依岱城短短的十几年里,那些温情都是假象。 过去的回忆在脑海里走马观花地放着,他都不记得自已有没有发现过妖王露馅的蛛丝马迹,又或者说,妖王早就将茹子昂扮演得炉火纯青,没有丝毫的破绽。 在爹娘惨死之后的五年时间里,那些时不时冒出来将他攻击得体无完肤的,所有茹子昂曾教导他的金口玉言金科玉律,不过都是他对死去多时之人美化过的回忆罢了。 他牵挂的不过是自已臆想出来的父亲。 茹承闫双眼通红,身后的三条尾巴摇曳着,他咬牙切齿,却又带着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我娘......贯丘月兰也是假的吗?” 贺来财倒是好心,没有卖关子,极快地摇了摇头,道:“不,贯丘月兰是真的,但也没那么真。刚刚说过的,妖王再造了一个贯丘元良,他用不知名的强大血引将贯丘元良的尸体起死回生,活到诞下血脉子嗣才腐化归天。北幽贯丘早已是一个由妖王从小培养世世代代的傀儡。” 贺来财挥了挥手,示意长定退下,视线划过一眼茹承闫鼻翼两边轻微抽搐的模样,她有些于心不忍,于是飞快地岔开话题。 “天禄的妖魂在觉醒之前就一直养在神女的水仙瓶里,几千年了,我一直跟在神女身边从未离开过。” “一千二百年前,神女察觉到凡间日月异常,已隐隐有所猜测。当时神女下凡勘测,途径青丘神山时和妖王一眼万年,此后两人举案齐眉游历人间。” “等到神女发现妖王曾在青丘神山上滥杀无辜时,那些尸骨早就在地下化作尘土了。那时候神女才突然警惕起来,妖王的野心从来都不止于他青丘的那把王椅。但她仍旧对自已的丈夫抱有幻想啊......相信妖王还是爱她的。” 远处细碎的滚石声渐渐消失,地面也渐渐稳定下来。 贺来财思虑了几回,最终还是决定让这只可怜的银狐喘口气吧。 少女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说道:“路上说吧,毕竟——我可不想张家错过这么重要的一环。” 第116章 世家秘闻21 众人不敢耽误,匆忙上路。 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地动停止后,大街上全是出门来打探山脚情况的行人。 百越城十分繁荣——青砖石板路铺到城外二十里。 马蹄踏上青砖石板路,发出悦耳的清脆声响。 巫奴有些惊叹,这人间就是繁华,不过她觉得还是巫山上的那栋竹楼最好。 她转头看向斜前侧的沈寿,金仙天鹤绣金丝的长袍在烈阳下格外的雪亮,有那种让人看一眼就想在这人怀里翻滚的温暖。 “若是银华能将城门的锁妖刺瞒过去就好了。”贺於菟轻叹一声,摸了两把手里的软毛团子。 茹承闫闭着眼接道:“我只能尽力试试。如若暴露,那便大战一场引张家出来,反正要藏着掖着的不是我们。” “你说的对。”贺於菟嘴角的笑意都快噙不住了,胯下的马不满地喷出一口气。 “百越”两字的城门牌匾好像有些不同,从踏上青砖石板开始,远远地那猩红色就闯入视线。 像凝固的血浆似的。 前一晚所有人都吃了大量的酸鸡粉,但能不能光明正大躲过城门布置的密密麻麻的锁妖刺,那就不好说了。 几人纵马进城,完全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邓良霁转头问众人:“要不我们还是直接打进去吧。” 巫奴:“这么鲁莽?” “知道鲁莽还不下马?!等着被人盘问是吧!” 邓良霁没好气地挖苦道,巫奴只好摸摸鼻子乖乖从马背上下来,连带着扯了扯沈寿的袖子示意。 “你们来百越是干什么的?” 守城的土兵将几人拦下了,好几匹膘肥体壮的马,加上贵气逼人的公子和风情万种的姑娘,也没听说有什么大人物要来啊,这很难不注意到。 “来探亲。”邓良霁面不改色。 土兵:“从何而来,探什么亲?” “从淮北来,探一位自小就远嫁到百越的姑奶奶。”邓良霁脱口而出。 “通关文牒呢?拿来!”小兵神情严肃,伸出的手掌分外紧绷。 “在这儿在这儿,大人请过目。”贺於菟递上一袋子通关文牒。 小兵差点就没绷住,瞪大了眼珠子接过。 过了好半晌,一众人等终于可以顺利进城。 “好险,吓得我以为差点被发现了。”巫奴玉掌拍了拍胸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邓良霁周身的气场却变得有些静默起来。 贺於菟上前问道:“师父,有哪里不妥吗?” 邓良霁捏了捏手里的缰绳,敷衍了一句:“没有。” “哦,那我们现在就去张家吗?” 回答贺於菟的是一记爆栗。 他疼的缩了缩脑袋,才听见邓良霁说:“我们夜潜。” 是夜,月上梢头。 所有人都换上了夜行衣,准备潜入张府来个擒贼先擒王,先捉了张英纵再说,把他和枫叶映山红远远的分开,到时候还怕不能威逼利诱? 一切很顺利,除了沈寿。 这家伙死活不愿意换上黑衣,众人劝说无果,贺来财只好重操旧业释放威压。 第183章 沈寿没扛住,吐了口血就妥协了。 几人做贼似的,哦,他们就是做贼来着,顺着大街小巷熟门熟路到了张府的墙角。 白日里贺於菟就踩好了点,认得路。 正准备翻墙进去,邓良霁又改主意了。 “咳咳,别翻了,你这小崽子!下来!跟我走。” 贺於菟两只手都挂在墙头上了,硬是被邓良霁扯着后腰带给提溜下去。 “怎么了师父?” 邓良霁面露菜色道:“不必了。” 茹承闫跟在邓良霁身后往张府大门走去,他低低笑一声:“真不愧是火种不灭传承万年的除妖世家啊。” 等他们绕到大门处,才瞧见整个张府已是灯火通明,大门前的阶梯上十几个仆人提着灯笼位列两旁,像在等什么人来。 “难道他们是在等我们吗?”巫奴伸出手轻轻架在沈寿肩头,停下脚步仰着脑袋看了一眼朱砂红的“张府”两字,和城门口那“百越”二字如出一辙。 灵魂深处突然战栗,这种与生俱来的恐惧令巫奴差点就跪下了。 张家手里的妖兽尸骨,恐怕早就不能以尸山血海来形容。这是他们上万年的传承,是令妖兽恐惧的绝对力量。 “怎么?还要我亲自来请你们进去吗?” 年轻负气的声音自两扇厚重的大门后传来,邓良霁抬眼望去,视线越过台阶,定格在那张熟悉的脸上。 眼睛是玄色的。 “你什么时候察觉的?”邓良霁冷冷地问道。 “哟吼,还没上门做客呢,就先兴师问罪起来了?到底谁是主人谁是客啊?”张英纵背负双手,一身的吊儿郎当,笑眯眯地扫视站在台阶下的人,像一杆秤,在打量这些货能卖多少钱。 他继而又说道:“不进来喝杯茶?” 是请君入瓮?还是有心交好? 邓良霁倒是不担心自已,他担心的是站在他身后的一干妖等。 张英纵仿佛能够洞察人心:“放心,我没拿妖武。” 邓良霁回头环顾了所有人,随即迈上了第一级台阶。身后众人坚定不移地跟着跨进了这座妖兽地狱的大门。 张英纵笑眯眯地咂了一口茶:“今年初春的新茶,就快没了,你们今日真是赶上了好时候,以前没有机会尝到这么好的茶,以后也没什么机会了。” 众人听着神色一凛,握紧手中茶杯不敢轻举妄动,只有贺於菟放心大胆地端起茶杯喝茶。 这威胁当真是好吓人,今日谁胜谁负尚未定局,毕竟在座的没有什么好惹的角色。 张英纵闻了一阵茶香,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先前我要杀你们,你们却想方设法逃出生天。现如今却主动要来找我,想必肯定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对吗?哈哈哈哈——” 没等有人出言试探他,张英纵又自顾自地说道:“这个秘密还与我,又或者是同张家有着莫大的干系,你们不足以自已解决,所以才想到我们来了。” 张英纵看向低头喝茶的某人:“我说的对吗?阿良?” 邓良霁听到这声,浑身上下一个激灵,手臂上的鸡皮疙瘩瞬间就起来了。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只有茶水吗?我都快要饿死了还给我喝绿茶,就没有大鱼大肉可以伺候一下吗?”邓良霁揉着肚子,拿起茶盏仰头就是一口饮尽,咂巴着嘴朝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说道。 张英纵顿时黑了脸,正要发作,突然间一个红衣长老快步走了进来。 长老道:“家主!切莫小心!” 等了半天也没下文,张英纵一挥手:“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们管了?快滚快滚!” 年轻的长老流着冷汗退下了。 他来是想提醒家主,眼下正是炼化鬼鎏金的紧要时候,务必要控制好情绪。 第117章 世家秘闻22 小厮恭敬禀报:“家主,菜备好了。” “那还不赶紧上?!”张英纵咬牙切齿,手握成拳。 这群酒囊饭袋! 邓良霁如常所愿,松了松腰带,脸颊旁垂落了几缕碎发,在主位处大马金刀地落座了。 张英纵:有求于他,我忍。 “吃,大家动筷吧。” 张英纵先夹了一筷子的肉,抬手示意众人放开吃。 众人在路上就没怎么吃东西,饿的前胸贴后背,好不容易面前摆了一桌堪称满汉全席,别的自然都顾不上,纷纷狼吞虎咽起来。 张英纵才吃了没两口,桌上的盘子就见了底。他用力搁下筷子放在瓷碟上,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四周进食声不断,丝毫没有因为这一小小违和感发生变故。 张英纵开始抱着自已生闷气,暗骂道:比酒囊饭袋还酒囊饭袋! 等到一桌人都摸着肚子靠在椅背上没个正经样时,邓良霁剔着牙,好奇地问道: “张兄!是菜不合胃口吗?怎么吃这么点儿?噢,我知道了,张兄饭量少,所以吃两口就饱。那邓某今日还是得替大家感谢张兄的好意。” 张英纵:哼!真是好一通阴阳怪气。 候在一边的奴婢们接收到张英纵指节轻敲桌面的示意之后,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桌面。 紧接着给每人上了一壶好酒。 邓良霁拔开酒塞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醉道:“真是好酒啊张兄!” “说说吧,为何而来?”张英纵憋着一肚子气,耐着性子哄道。 第184章 茹承闫抓酒壶拔塞子一气呵成,十分豪迈地仰头就是一大口。张英纵一眼就瞧见了,没阻止,人不清醒才好办事。 他冲这些年轻后辈说道:“这是去岁宫里赏的好酒,传闻一口解千愁,今日张某特地拿出来招待大家。这酒啊,须得小口浅酌才好品尝。” 茹承闫好像没听见,很快脸颊就有些绯红了,他玩味地问道:“飞卢酒?” 张英纵嘴角一翘,觉得有趣极了:“早就听闻阿良养的狐狸崽子聪明绝顶,今日一看果真如此。可是话又说回来,阿良你这招釜底抽薪可不厚道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邓良霁。 邓良霁坦然道:“呵呵,是我主张买的好马。” 谁家正经人探亲一进城就买膘肥体壮的马啊? 还有那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被特意安排的守城土兵,目标还没到城门下,眼睛就四处乱瞟,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做贼心虚。 邓良霁劝道:“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张兄也别藏着掖着。毕竟,礼尚往来才算交情嘛。” “废话别那么多,赶紧说。”张英纵心里憋闷的火气被邓良霁的婆婆妈妈给浇灭了一半,他拿这个男妈子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邓良霁按了按眉心,问道:“我想你是清楚张家手里的鬼鎏金是如何得到的。当时邓家答应了妖王,替他除去凡间有二心的妖族,那你们的承诺是什么?” 张英纵放下了椅子上的腿,正色道:“这可是族史里各自守护的秘密,你现在是什么意思?把除妖师规矩当成什么?” “你是被卖了还帮别人数钱,被人当枪使还守着自已那一亩三分地。张兄,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我们只不过是棋子而已,别再当一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傀儡了。”邓良霁对张英纵谆谆诱导。 张英纵没有说话了,脸色愈发地冷,藏在桌下的右手不自觉地用力握紧。 邓良霁见他不为所动,再次以已为饵道:“当年西征之战结束后,腾海洞邓家就被灭门了,是张承初救了我们最后一点血脉,这份恩情,邓家绝不会忘记。” 张英纵眯起眼,探究似的看向坐在他左手边的邓良霁,直觉告诉他,有什么尘封多年的秘密将要无所遁形。 干瘦的人那双眼睛却分外的犀利,毫不避讳直勾勾地回望张英纵,道:“那时候的张家神子,就已经发现端倪了,对吗?” 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张英纵低下头,回避了邓良霁那道灼热逼人的视线。 须臾后,张英纵大笑起来:“哈哈哈——你承认了吧,我们就是比你们姓邓的强。” 邓良霁听到这句回答后,失望地垂下了眼帘,或许选择和张英纵摊牌是一个错误的选择。 想要追寻的真相,只能多花些时间和力气从别处寻找了。 张英纵笑得有些失态,唾沫星子随着他的大笑四处喷溅,他好像被自已呛到了,俯身用力咳了起来,随即众人看着他拿起手边的酒壶。他拿到嘴边,顿了顿,突然又将酒壶放了回去,用右手拇指揩了揩眼角。 高高在上的年轻神子,在大笑中流下了眼泪,只听他道:“六百年了,整整六百年啊,阿良,为什么你们发现得这么晚啊......” 张英纵再次拿起手边的酒壶,仰头吞咽着,紧闭的眼皮子微微颤抖,顺着他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喝了酒的缘故有些绯红的眼角落下两行清泪。 “你......” 邓良霁见人哭了,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以为是自已太过咄咄逼人:“对不住,若是你遵守承诺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了。是邓某叨扰了......” 张英纵将见底的酒壶随意往后一抛,清脆的碎裂声止住了邓良霁下面的话。 “太晚了......” “还不晚,现在还有机会。”茹承闫站起了身,走到张英纵身边,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怎么不晚?烛龙已经苏醒,届时天翻地覆日月颠倒,人族就要灭绝了!” 沈寿瞪大了眼睛:“你果然知道!” “不然你以为,六百年前,在邓景焕发疯时,孟源死的那一天神子为什么会及时赶到?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们一样蠢吗?!”张英纵拍案而起,他努力控制着因情绪激动而有些颤抖的脸,因此显得有些滑稽。 茹承闫笑出了声,他坦然回应张英纵看过来的错愕神情:“你以为妖王真的是手眼通天的神兽吗?他不过是九重天都看不上的废物而已,能力不足,野心倒是挺大。” 张英纵有些狐疑,微微眯起眼认真打量桀骜不驯的白发少年:“你是谁?” 茹承闫答道:“你刚刚不是说了吗?就是一只被除妖师养着的小狐狸啊。” 邓良霁也站了起来,拍了拍张英纵的另外一边肩头,这下两边肩膀都被压住的张英纵感觉自已的脖子都快抬不起来了。 邓良霁清了清嗓子:“咳咳,他是听玉书的亲儿子听眠。” 张英纵大惊失色,他强迫自已快速冷静下来,他不禁怀疑,邓良霁带来的这群人里,是否还有其他特殊身份的人。 他暗中感叹一声,最后的决战终将到来。 沈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你对九重天了解多少?” 张英纵两指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他仍有些不可置信:“那是话本里的东西,只有愚民才会信这个,我们除妖师才是众生的天宫。” 第185章 “你是不是有病?这种地步了,还要装作自已很幽默吗?”邓良霁白眼翻上天,这种二世祖的天真话真的是张英纵说出来的吗? 张英纵:这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九重天下来人了?你见到了?是哪位神仙啊,让我瞧瞧?”张英纵漫不经心。 “你说的不就是我吗?”沈寿指了指自已。 “好人尊称你一声金仙天鹤你就真当自已是天上的神仙啊?”张英纵不信。 沈寿双手抓住椅子扶手,无能生气。 第118章 世家秘闻23 茹承闫嘴角上翘微微一笑,捏了捏张英纵的肩膀。 紧接着高贵洁白的银华如粘稠的瀑布一般,从脚底开始蔓延,很快就将整个厅堂包裹起来。 “你看啊,凡间有这样的银华吗?”茹承闫慢慢俯身在张英纵耳边轻轻说道。 “我见过了,你不必展示。”张英纵眼神一片清明,并无迷离,他用力拂开肩膀上压着他的手。 这回轮到茹承闫惊愕了,银华倏地如潮水般褪去,他直起身,不解地问道:“怎么可能?” 张英纵朝着一个无人的方向伸直了手臂,懒洋洋地靠在椅背。 熟悉的呼啸声突然响起,原本围坐在圆桌旁的所有人大惊失色,纷纷从椅子上弹起。 情急之下,椅子噼里啪啦地倒了好几张。 张英纵右手拿着众人熟悉无比的枫叶映山红,好整以待地最后一个站起来,似笑非笑地扫视了一眼。 “稍安勿躁,张某不过是想让大家看一样东西。” 说罢他摊开自已的右手,枫叶映山红就横躺在他的手心里。 邓良霁第一眼就看见了其伞面上的赤金大眼,骨碌骨碌地转动着,四周都是赤金丝线流动,诡异极了。 张英纵娓娓道来:“它本来不叫枫叶映山红的,呵呵,它原本只是昽越皇室赐下的‘尚方宝剑’而已,就是个摆设,无堪大用。” 邓良霁补充道:“确实,我听说很久以前,张家神子擅用的武器可是一柄短刀,其名曰:劝归。” 张英纵听到这句,饶有深意地瞥了一眼邓良霁,复又继续说道:“六百年前邓家得到了流火珠和妖骨,我们得到妖魂和妖身。真巧,我们一致认为要将这些带着无上神力的东西做成能破天下无所不往的利器才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我不知龙脊鞭的炼制是否同我们一样,分外艰难。”张英纵松手将枫叶映山红放在桌面,抢过旁边邓良霁的酒壶抬手就是一口,“妖王的魂魄极其凝练,蕴含的妖力甚至比流火珠还要强大。他蛊惑了神子,骗长老和子嗣投入炼炉之中,用血肉之身替他炼出一副铜头铁骨来。” 张英纵讲到此处忽然顿住了,好像在这一瞬间他脑中百转千回,做了一个慎重的决定:“邓家炼神,张家炼体。他攻破了你们最引以为傲的神识,控制了邓景焕的神海,令他失去理智发疯,犯下滔天的罪孽。” 他将张家的密辛坦然说出:“神子躯体被控制,幸得劝归有灵认主,舍身唤醒神子灵台清明。但此时张家的后代子嗣被屠剩一人,其余全部被投入炼炉之中,不堕轮回。” 贺於菟颤抖的声音弱弱地在这片静默之中响起:“所以你们的子嗣繁衍能力从得到妖王力量之后都只能一脉单传,甚至无法三代同堂。” 张英纵重重点头:“是。” 邓良霁道:“所以你们为了掩盖子嗣艰难,才要四处搜寻有潜质的人,抓进张家做预备神子是吗?两百年前的朱威武就是其中一个。” 张英纵道:“是。” 贺於菟不知怎么了,从一开始微微颤抖的模样渐渐弯下了腰,仿佛是千斤重的妖魂全数压在了他的脊背上。 茹承闫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不动声色地靠近他身边,握住了贺於菟的手腕,悄咪咪渡了些银华过去。 虽不能愈心,但好歹能暖情。 张英纵继续说道:“炼炉就如同地狱般,吞噬了数不清的人命和妖力,渐渐神铁做的炼炉眼看就要困不住它了,找一个容器做囚笼刻不容缓。于是,这柄天家赏赐带有天龙之气的‘尚方宝剑’,成了最好的选择。” “在劝归的帮助下,张天落献出自已全部的血肉,融成了桥梁,勉强将妖魂渡入枫叶映山红中。上面这只眼睛,就是神子仅剩的眼睛,而之中流淌穿梭的,就是你们所说的鬼鎏金,也就是听玉书的妖魂。” 所有人向那只诡异的眼睛看去,却发现从前那阵摄人心魄的阴冷消失殆尽,现如今竟然散发些许暖意,邓良霁的眼眶有些红了。 原来这几百年,大家都过得不是很轻松啊。 “那你们的右手是怎么回事,现在看着倒是挺正常啊?”巫奴指了指张英纵垂落在身侧的右手。 “呵呵,想要发挥它的威力,自当用自已的血肉喂养它啊。”张英纵苦笑起来,右手抬到眼前翻来覆去地看,像在看什么仇人一般,“我的右手如今还能完好如初,多亏了银华。” “谁的银华?”茹承闫迫不及待上前一步追问道。 “我不知道。”张英纵好像什么也没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茹承闫眼里忽然有了光。 贺来财出人意料地开口道:“是九重天上的神女。月池的银华只有神女才能拿到,她帮你,她不会只是帮你。” 张英纵猛然抬头,他望向少女的眼神里充满了试探和忌惮,他回答道:“你又是何人?” 第186章 贺来财挺了挺胸脯,说:“天禄。” 张英纵心神一震,从小看过的宗祠里的壁画恍若有了生命,渐渐在他眼前浮现。 那些抽象的图画终究是成了他们人族的结局吗? 天禄现世,烛阴苏醒,九重天显露人间。 这个人间,终究是要乱了 张英纵忽然间觉得有些好笑,他想到天下皇室都称自已是真龙天子,真是一个笑话,人族的统治还能持续多久呢? “当初在临潼,我们和妖王达成的协议是帮他除去所有人皇。” 张英纵冷不丁开口,邓良霁手里的茶杯瞬间就掉落在桌面上,一抹青绿在桌面晕染开来。 茹承闫福至心灵:“听玉书要凡间生灵献祭,大量灵力爆发,成为他迎接烛龙的钥匙。” “他怎么敢!”沈寿怒目圆睁。 唤醒烛龙需要数不胜数的天地灵气,若是此方天地之间生灵忽然大幅减少,那其中灵气必定会喷涌而上,恰好成为烛龙的养分。 张英纵双手覆面,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好在,张天落在炼制鬼鎏金妖武时幡然醒悟,张家这才没有酿成大错,也还好救下邓家血脉,不然等到那发疯的家主屠尽自已的血脉时,下一个就是凡间妖族灭绝了。” “也正是因为你们,烛龙的苏醒被拖延了六百年,我们还有时间。”贺於菟也站了起来,走至茹承闫身边。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向着张英纵投去的视线里,全都多了些坚定。 “妖王已经在......”张英纵终于放下了手,话还没说完,摆放在桌面上的枫叶映山红突然爆发出强烈的赤红色。 漫天的鬼鎏金像是毫无预兆炸开的烟花一般炸开,众人毫无防备,鬼鎏金无孔不入,从五官,从皮肤里涌入众人的身体里。 第119章 世家秘闻24 昽越并非是无名大陆建立最早的国家,现如今却是大陆上最繁荣富庶的地方。 昽越皇室向来依法治国,律例严谨,廉政清明。 所以天下人皇当属昽家龙气最甚,而昽越皇室赏赐给除妖师张家的枫叶映山红其上当然是贵气无比,有镇压邪祟之用。 鬼鎏金爆发的一刹那,枫叶映山红上的那只妖眼立马就成了赤金竖瞳。 离得最近的张英纵反应极快,在鬼鎏金贴附上来的同时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枫叶映山红的手柄。 赤金竖瞳视线转向张英纵,与此同时四周张牙舞爪的鬼鎏金不受控制地往伞内收敛了些许。 四散的鬼鎏金收缩的同时,张英纵的右手转眼间就被鬼鎏金吞噬,融为一体。 邓良霁眼疾手快,抽出腰间的龙脊鞭,手腕一翻,用鞭尾锁住了张英纵的右手手腕处。 “撑住!” 妖王的威压一下爆发,巫奴离得最远,但却最先受不住,跪倒在地现出原形。 贺来财怒吼一声,将自身周围蠢蠢欲动的鬼鎏金吓得立马缩回了红伞中。 “区区小妖,怎敢班门弄斧?” 天禄是上古神兽,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妖王怎么可能与之比肩,更何况是一个妖魂呢。 邓良霁原以为龙脊鞭器出同源,能够分担一些蚕食张英纵的鬼鎏金,没想到这却中了妖王下怀。 龙脊鞭是妖王妖骨所成,鬼鎏金打蛇上杆,飞速把龙脊鞭缠在张英纵手腕上的末端给融合了。 邓良霁不敢用力,他怕若是末端未断,用力一扯,张英纵的手腕必断。 “撒手!” 张英纵怒喝一声,双眼猩红望向邓良霁。 这一眼,包含了数不清的希冀抱歉和别的一些什么,邓良霁没有时间去探究更多。 邓良霁撒手了。 赶来的张家长老们终于破门而入,瞧见此情此景纷纷大惊失色,随后又迅速围着张英纵盘坐了一圈,开始运功。 “离远一点!你们别在这儿碍事!”其中一位花白长须的长老开口赶人。 所有不相干人等鱼贯而出,唯有邓良霁走在最后,有些不甘地回头看了看那个被鬼鎏金包围的红团子。 不知不觉中,天已大亮。 左顾右盼的众人被姗姗来迟的小厮带到另一个会客厅去歇息。 “你们相信他说的话吗?”贺於菟靠在厅堂的蟠龙柱上,声音不大不小地响起。 在场却意料之外的安静,鸦雀无声。 贺来财道:“我倒是觉得他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看那阵仗,被鬼鎏金反噬的这种事必定经常发生。加上其中有很多与我所见所闻吻合的地方,张英纵应当是说了真话。” 一身金尊玉贵的金仙天鹤说道:“那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茹承闫抬眼望向沈寿,这位初见时给了他谪仙般的小小震撼,现如今再瞧去,那张精雕细刻的脸已经没有了当初的高高在上,反而给他一种迟钝的直觉。 “自然是......杀上青丘,为那些无数枉死的无辜生灵,结束这场数百年的痴心妄想吧。”茹承闫一语中的,无人反对。 他又突然想到,对邓良霁说道:“师父,听玉书肯定已经探查过师公的记忆,还不清楚九曲招摇现如今到底在谁手上,不然以他的狠厉,不会这么些年仅仅只是囚禁师公。” 提到这茬,茹承闫有些无奈,他知道邓良霁肯定又要硬塞他一回了。 果然,邓良霁开口道:“既如此,承闫,九曲招摇放在我手中也不安全,你拿着,这本就属于你。” 第187章 “师父,你别逼我了。”茹承闫轻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邓良霁伸出来的手往回推了推。 邓良霁在如此多次被拒绝之后,他突然明白过来。 茹承闫天生敏感多思,这孩子,还是看出来了啊。 这些年,邓良霁年少白头,为了被囚禁的父亲奔走,龙脊鞭更是从不离身,精气神过早枯竭。 少年孤身一人走投无路,全靠九曲招摇吊着一口气。 虽说过度动用这枚妖丹也会反噬他自身,但好在勉强让他活久一点,好让他把压在心头沉甸甸的心事给处理完。 茹承闫:“我们可以将计就计。时间过了这么久,除妖世家们并没有按照他的设想自相残杀乱成一团,他已经在设法拿回属于自已的妖力。” 茹承闫踱步到宽阔的厅堂中央,暗青色的石砖上倒映着他的玉树清风。 他继续说道:“当年在临潼分尸,现如今他已然拿回蕴含着一半妖力的流火珠。张英纵手中的鬼鎏金也不再稳定。这东西我们留着也是隐患,不如假意阻拦一二,让听玉书顺利拿回鬼鎏金。” “为什么要让出去?我们毁了这些东西不行吗?”沈寿重重地拍了拍茶几,他一脸义愤填膺。 贺来财没好气回答道:“若是能毁,张家早就毁了。妖王真身是一只三尾赤狐,他最擅长的就是探心、魅惑和分身。他多疑多智,我们只能一击必中,前期用鬼鎏金和妖骨龙脊鞭放松他的警惕,九曲招摇做最后的饵是最好的选择。” 沈寿抿着嘴不说话,巫奴见状抚上了沈寿放在扶手上的手背,悄声安抚他。 “我们得弄清楚,他要九曲招摇到底有什么用?”沈寿没忍住,还是问了出来。 “烛阴。”贺来财沉声道,“九曲招摇是听玉书引烛阴出世而献上的钥匙。” “你说的没错,这几百年,张家也一直在寻找九曲招摇。”高门外的阳光格外地刺眼,宽肩窄腰的男人背着光大步跨进屋内。 他手上的红伞赤金丝快速流转,无处不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扭头看去,张英纵的右手完全与枫叶映山红融合在一起。 待到他的身影完全站在了屋内的阴影里时,邓良霁才看清楚了他那双赤金竖瞳。 “你......” “代价吗?这就是代价啊,呵呵。”张英纵苦笑起来,爬了满脸的鬼鎏金随着他的笑容轻微涌动。 谁都说不出话来。 墨发金瞳的男人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从小就以平天下为已任,挣扎了几百年,痛苦了几百年,付出再多的代价那又如何呢?无论如何,我们就要一个天下安定而已。” “我们已满身罪孽,手上沾了太多无辜生灵的血,九重天上最洁净的银华都洗不干净。这场人间的悲剧,由我们开始,就由我们结束吧,阿良。” 邓良霁闻声站起身,毫无畏惧地大步走向张英纵,在他面前一尺站定。 邓良霁接过张英纵递过来的龙脊鞭,啪的一声轻抽在地板上,两双眼睛里闪烁着同样的战意。 视死如归。 第120章 世家秘闻25 就在邓良霁手中的龙脊鞭甩在地上的同时,贺於菟突然背后一阵尖锐的剧痛,他双腿立马就软了,蜷缩着朝地面摔去。 “贺於菟!” 茹承闫隐忍着声音,眼疾手快将浑身软绵绵的人抓住,这才没有牙崩骨裂的场面出现。 “阿闫......背好疼......”贺於菟声若蚊蝇,这一次的剧痛比从前的数十次都要来得猛烈和持久。 他疼得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茹承闫把手心往贺於菟的背部一贴,隔着薄薄几件衣物,那阵猛烈的滚烫险些将他的手心烧穿。 不对劲,十二分的不对劲。 贺於菟什么时候受的伤? 同一时间邓良霁手中的龙脊鞭同样灼热异常,险些让他脱手。 等到贺於菟再睁眼的时候,热闹的厅堂已被轻纱白帐代替。他抽了抽手,发现左手好像被重物压住了。 他用力抬起脑袋,才看见是熟悉的银丝脑袋枕在了他手臂上。 贺於菟又躺了回去,不敢再乱动,生怕吵醒熟睡的茹承闫。 茹承闫其实并未闭眼,他枕着的脑袋下,双眼微微眯起。 贺於菟躺回去后,没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盯着床边散落的银丝,悄咪咪翻身,右手拾起散落在他跟前的一缕鬓发。 茹承闫十分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忍住了。 他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过,银狐触感十分敏锐,化作人形之后头上的银丝也会有感觉。 贺於菟的嘴角向上勾了勾,银丝在他指间翻转滑动,他轻轻从银丝靠上的位置慢慢往下捋。 茹承闫倏地抬起头:“你故意的。” 贺於菟有些不好意思:“不......不是。” 茹承闫一把拍开某只大爪子:“你就是故意的,不疼了?” 贺於菟不知是背疼导致脑子坏了还是别的什么,突然胆子大了些,反手抓住了茹承闫的手。 “阿闫,我很害怕。”他咽了口唾沫,在万籁俱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明显。 茹承闫:“害怕什么?” 他不退反进,用被灼热包裹着的手,伸出食指点在了贺於菟的心口——方才为了给贺於菟看背上的伤口,不得已褪去了他的上衣。 第188章 这一触碰,茹承闫感觉自已点在了岩浆上,灼热无比。他一惊,银瞳里的缱绻一下子褪干净了:“让我看看伤口!” 贺於菟晕倒时,祖北和茹承闫脱了贺於菟的上衣,被他背后的伤口吓了一大跳。 那日—— 贺於菟带着茹承闫逃出依岱城的时候,被粉疤男人的斩马刀砍在了脖子上。 现在除了这道疤之外,后心处还有一道巴掌长的乌黑伤口,呈开放状态,有黑气在溢散。 这是什么时候的伤口? 锁妖刺? 不,不是。 茹承闫看见了他身侧肋骨边几处圆形的疤痕,这才是锁妖刺的伤口。 张家剧毒红月对妖族皮肉腐蚀后的伤口呈鲜红色,所以贺於菟肋骨处的圆形伤口都是鲜红色的。 可是这一道伤口为什么是乌黑的?难道是在天狼鱼台的幻境里受的伤? 在祖北给贺於菟上药和去熬药的时间里,茹承闫将西征之战中的细节细细回想,并没发现贺於菟被妖武伤害的契机。 陈大文可是一个实打实的“人”,并不是妖兽,除妖师不会主动攻击自已的同族,况且幻境中的伤口并不会带进现实。 到底是在哪儿呢? 他趴下脑袋仔细回想。 茹承闫的脑海中突然好似一阵痉挛。 妖武除了张家的锁妖刺、红月和枫叶映山红,邓家的抱残镖,还有曾经在他手中的龙脊鞭。 龙脊鞭! 茹承闫想起,他在依岱城匪寇流民袭城的那一天,他头一次用龙脊鞭杀了两个人。那俩人脖子上,被龙脊鞭末端的倒钩划开的伤口,除了喷涌而出的鲜血,还有在人体内四散而开的乌黑。 茹承闫硬掰过贺於菟身体的手有些使不上力,他是什么时候伤到了贺於菟? 银狐头一回感觉到心脏有些抽痛。 贺於菟原本十分听话地配合茹承闫的动作翻身,但他几乎一瞬间就感受到了放在他腰间的那双手有些轻微的颤抖,随即就见茹承闫收回手按了按自已心口处。 “阿闫,我没事。” 贺於菟直挺挺坐起来,丝毫不顾背后伤口,他低着头紧皱眉头盯着茹承闫的脸色。 “是我......原来是我。那天在府衙,我杀了吴成道......龙脊鞭是不是打到了你。你为什么不说?你知不知道,这伤口再不治,那腐蚀之力就要侵透进你的心脏了,你知不知道?” 茹承闫话音未落,忽然带上了些哭腔,他被自已吓了一跳。 他的一生都充满了谎言,爹娘是骗子,师父和夫子都是骗子,所有人都在骗他。 只有贺於菟,他脑子好像不太灵光,不会骗人,还一路死皮赖脸黏在他身边。 他对贺於菟的依赖已在不知不觉的陪伴中,成了困住他的枷锁。 “你会死的,你为什么不说?”茹承闫感觉脸上一凉,他轻眨着双眼,想要强装镇定。 贺於菟已经慌了,心高高悬了起来——茹承闫在他心里从来都是敏锐聪慧,所有的事情都运筹帷幄,一点就通,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却并未露出过一点儿脆弱的神态。 现在他却看见阿焰哭了。 贺於菟朝着茹承闫伸出手,但定在半空有些不敢动了。 犹豫了一瞬间,他毅然用指腹贴上了茹承闫的脸,替他揩去了光滑面颊上的一滴泪。 “阿闫,不是你,是我自已不小心......” 后半截的话已经无人知道贺於菟想说什么了。 茹承闫掐住了他的脖子,轻轻用力将人拉近,所有未讲完的话都融化在了翕动的红唇之间。 贺於菟立刻就反应过来,眼角多了些笑意,他安抚似地摸了摸茹承闫的后脑勺。下一刻单手插进茹承闫的发间,不轻不重地顺着银丝往下捋,直至到他腰间处,缓缓用力,将人按进了自已怀里。 两片炙热的胸膛相贴,贺於菟贪婪极了,另一只手再次按在茹承闫的后脑勺上,几乎要将这人吞吃入腹。 茹承闫松开了掐住贺於菟脖子的手,顺着裸露的肩头,在贺於菟宽阔的后背上划过,最后覆在那道巴掌大的伤口上不动了。 “阿闫......”我好像有些疯了,觉得你竟比自已的生命还要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响起沈寿和祖北的说话声,两人才不舍分开。 茹承闫极力平复着自已的轻喘,以及体内疯狂乱窜的东西。银瞳抬起望进贺於菟褐色深邃的瞳孔里,只剩下暖意。 沈寿扣响了房门,贺於菟一骨碌躺了回去,用被褥严严实实将自已盖到脖子处。 “听眠,他怎么样了?祖北煎好的药我拿过来了。”沈寿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茹承闫站起来,去开了门,接过沈寿手里的托盘,道:“给我吧,他好点了,无甚大碍。你们可以先启程,我们休息一日,明早再走。” “好。”沈寿将托盘递过去,朝他点了点头,沉重地说了句,“保重。” 回答他的是关严实的房门。 他是什么豺狼虎豹吗?沈寿只好摸摸鼻尖转头离开了。 关上门的茹承闫背对着床的方向,努力咽下喉咙里的甜腥味儿,才转头端着盛放着药碗的托盘放在屋内的桌子上。 “过来喝药。” 贺於菟麻利翻身起床,鞋子都没穿,赤脚点在冰凉的青砖上。 他连椅子都没坐,单手握着碗仰头一口就喝尽了。 第189章 当一声后他抡圆了眼睛看着茹承闫,好像一条求表扬的大狗。 茹承闫笑了笑,想如他所愿。 却在张口的瞬间,一口黑血喷溅出来。 第121章 世家秘闻26 【我守着的人,是世间五彩耀眼的琉璃,是天上金尊玉贵的神仙,是我手心里独一无二的宝贝。】 【从见面那天起,我没让他受过伤,尔等怎敢?】 黑血不受控地喷溅而出,贺於菟猝不及防被喷得满身都是。 后来的一切,茹承闫只记得眼前斑驳的白灰色光影了,耳朵里嗡嗡巨响,什么都听不见。 “茹承闫——”声音的尾迹消散在天际。 因为茹承闫突如其来地倒下,沈寿一行人终究还是没有走成。 几日后,妖王出人意料地来了一招火中取栗,大摇大摆闯进张家,锁妖刺挡不住他。妖王没找到鬼鎏金,却抢走了邓良霁手中的龙脊鞭。 在他潇洒离去时,邓良霁还是残留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冀,他不甘地朝半空中的身影大喊道:“你儿子就要死了,你一点都不关心吗?!” 听玉书早就感受到听眠的气息,听到如蝼蚁一般的人族竟然这样质问他,他放缓了步伐,轻飘飘留下一句:“我哪里来的儿子?” 他朝天大笑一声而去,留下愣在原地的邓良霁。 邓良霁以为,虽然听玉书不择手段设计听眠想要妖丹九曲招摇,但虎毒不食子,始终会留听眠一条命。 现在听玉书拿走了龙脊鞭,听眠却因为吸收了贺於菟身上残留的妖骨毒素而昏迷。妖骨中的毒素与听玉书同源,若他不肯出手相救,茹承闫将九死一生。 邓良霁将自已的手心掐出了血,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张英纵则带着鬼鎏金,远远避开妖王,没有现身。 他们还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失了龙脊鞭,不能让手里的鬼鎏金一起被妖王拿走。 贺於菟后心处的伤口,没了龙脊鞭的毒素残存,很快就愈合如初。 他日日夜夜守在茹承闫床前,看着那张床榻,头顶有些凉意。 明明躺在上面的应该是他啊,他非常痛恨此时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贺於菟脑子里乱糟糟的,阿闫他......坐在床边看我的时候也会这样想吗?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无数次回想着那日茹承闫主动靠近的时候,他一时之间情迷意乱,阿闫他好像用了银华,覆在了他后心的伤口处。 可是他没有银华。他没有神通广大的银华,无法把茹承闫身上的毒再度转换。 “九曲招摇或许能救他。”邓良霁进了房,走至床前,“九曲招摇是茹承闫的妖丹,若是能重新融入,银狐恢复全部的妖力,那体内残留的龙脊鞭的毒素或许能够被瓦解蚕食。毕竟,三尾银狐的身体里,流着一半九重天神女的血。” 没想到贺於菟却摇了摇头:“阿闫他不愿的,师父。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存好九曲招摇,它是我们击败妖王的唯一机会。我一定会想到办法的,我绝不会让阿闫孤单一人......” 邓良霁轻轻皱了皱眉,这小子最后一句怎么听着有些怪怪的。 “我有一个计划。”清脆婉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一下子将这房内沉闷的气氛撞了个稀巴烂。 白枍和玖儿在他们到达百越城的第一日,和众人互通了情报之后就借故离开了,过了这么些天,他俩终于重新现身。 沈寿先在院子里撞到突然出现的两人,就差没当场翻脸动手,把他俩再当成叛徒扔出去。 贺於菟转头看向两个从窗户跳进来的人,不冷不热地说道:“什么计划?” 白枍没在意他的态度,回答道:“阻止烛阴出世的计划。” “什么意思?”贺於菟脑海中的无数想法疯狂飞舞起来。 “只是单纯杀了听玉书是不够的,还会有下一个听玉书,下下一个‘妖王’。这样治标不治本,唯有直接阻止烛阴,才能一劳永逸。”玖儿红衣翩翩,手腕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地脆响着。 窗外的风带进来一朵槐花,轻飘飘落在地上,落在玖儿的绣鞋边。 白枍接着开口道:“贺於菟,你还记得白叶寺吗?” 贺於菟低头,语气有些低迷道:“我记得,那是梦。” 这是贺於菟想忘也忘不掉的一晚,当时所有人都不信他在城北看见了白叶寺,非说那只是他的一场大梦而已。 他想起了戈柔,那个柔弱的女子,当初到底是怎么救的他? 还想起了最不愿想起的身份,曾经的顾二,这是他背刺阿闫的铁证,也成了金石磨成的锋利针尖,刺得他密密麻麻地疼。 这一切或许从头到尾都是错误。 “你再看看,还是梦吗?” 贺於菟听见玖儿欢快的声音,抬头看去。 只见白枍身后虚虚幻化出一棵参天巨树,树上摇曳着似曾相识的白叶。 贺於菟大惊失色,猛地站起来把凳子带倒也顾不上了。 他声音有些发颤:“你是元真?”然后视线在白枍那头白发上停留。 白枍笑了起来,解释道:“元真是一位真正的佛家高僧,我可不是僧人。” “那你是?” “我是那棵树,法号叫佛弥。” “树也有法号?”邓良霁头一回听到这种新奇事。 第190章 “佛弥树不是凡物,不必纠结。世人只知烛阴出陆北,却不知其源自地府吧。” “佛弥树......能救他吗?”贺於菟若有所思。 “你是指妖骨的毒素?”白枍好像手眼通天一般,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对。” “不能,”白枍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凉水,“妖骨的毒素如附骨之疽,无法用外力解决,只能靠听眠自身的妖力抵抗。” 贺於菟这次并未露出失望的神色,反倒像是料中了白枍的回答一般。 他问道:“那你说的阻止烛阴是怎么阻止?” “我们带它回去。”玖儿有些漫不经心,手里把玩着一片白色的叶子。 “回去?回哪里去?”邓良霁上前一步,急切地追问道。 “自然是地府黄泉啊。”玖儿笑了笑,笑声如同她手上的银铃脆响般悦耳。 “白叶寺就在冥王府边,那日我见你们离心,迫不得已之下才让白叶寺在人间现世。同理,我让白叶寺再次浮现,将烛龙困入其中,再将白叶寺抹去。等它到了地府,我自有办法降住它。” “地府就在地下吗?”贺於菟指了指自已脚下,他主动略过了白枍的前半句话,他不愿意将其深思下去。 玖儿大笑起来:“你真是天真得可爱,地府可不是在地下,而是另一方天地了,和九重天一样。” “九重天尚且有青丘神山相连,可也不是凡人能够上去的,就连妖王也上不去,若非他和神女结为夫妻......”玖儿是故意讲给贺於菟听的。 就差没明着说妖王和神女成婚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了。 贺於菟一下子就懂了,他转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人,眼里满是心疼。 再转回来,贺於菟的眼神里就只剩下了坚定:“你们需要我做什么?” “跟天禄说让大家归位吧,最后的计划就要开始了,所有人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白枍面上无笑,贺於菟却没来由地感觉到一阵沐浴金光的温暖。 “好。” 他不清楚妹妹贺来财彻底变成天禄之后,心中到底藏了多少事,但他坚信一切都已成命迹,每个人在冥冥之中已有去路。 待到白枍和玖儿离开后,贺於菟望了一眼窗外正对着床头的槐树,遮天蔽日的细碎长枝已挂了零星几朵槐花。 贺於菟走到床前,不轻不重地握了握茹承闫的手,明知面色苍白的人听不见,仍旧固执地说了一句:“不怕,无论将要面对什么,我都会同你一起。” 在张英纵控制住鬼鎏金之后,宴会厅里东倒西歪的摆设很快就恢复了原样。贺於菟去找贺来财的路上经过这里时,往里看了一眼,却见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第122章 世家秘闻27 贺於菟开口唤道:“长定,你在这里做什么?” 长定的动作顿了顿,才转过身来眯着眼看向来人,道:“主子交代了我一些事情,你是要找天禄吗?” “对,我妹妹在哪儿?”贺於菟顺着他的话问道。 “在那边的厢房里休息,我来带路吧。”长定本想抬起手给贺於菟指方向,半道却又改了口,要带他去。 “不用了,我自已去。”贺於菟谢绝了长定的好意。 长定奇怪的行为在这个多事之秋容不得他不多想,为何妖王总是未卜先知,尤其对于他们到百越找张家也在第一时间得知。 他们一行人来到百越城才几日?这是张家盘踞了数千年城镇,是除妖师的地盘,听玉书他是怎么敢只身闯入还得手的?怎么就能刚好趁张英纵被鬼鎏金反噬,长老们耗空内力的时刻正正好地出现? 他们之间有内鬼。 贺於菟有心提防着一些人,除了茹承闫,就只有妹妹贺来财可信。因为天禄没必要忽略自身强大的武力转而同他们玩起战术,若是天禄和妖王同仇敌忾,他们早就输得落花流水,哪里还有还手的余地。 贺於菟在婢女的带领下,找到了贺来财的厢房。 他毫不犹豫地扣响了房门,道:“来财,是我。” 屋内原本有些窸窸窣窣的细小动静,不仔细听可能会注意不到。但贺於菟敏锐地听见了在他敲响门后,屋内的所有动静一下子静止了。 随即门才被拉开。 “哥哥。” 贺来财好像又长高了一些,侧着身示意贺於菟进房。 贺於菟身高九尺有余,进了房后,空间霎时变得有些逼仄。 贺来财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招呼着贺於菟:“哥哥,喝茶。” 提起的茶壶是凉的,贺於菟没想那么多,茶杯在他手里握着像个核桃:“来财......” 贺来财乖巧地没插嘴,这在贺於菟看来倒是有些反常。 一口茶从喉间滑入,一路凉到了肚子里,明明窗外夏日炎炎。 贺於菟最终说了一句:“来财,白枍让你通知所有人归位做好准备。” 贺来财暗暗松了一口气,应道:“好。” 贺於菟沉了眼,声音闷闷的:“活着最重要,妹妹,答应我不要受伤。” 贺来财乖乖地点头应是。 贺於菟又饮尽一杯凉水,声音有些沙哑:“你还是我妹妹吗?” 贺来财给他倒水的手顿住了,她预想过很多次和哥哥摊牌的场景,但从未料到过心平气和的这一种。 没等她回答,又听高大的兄长自言自语似的问道:“你到底是天禄,还是我妹妹。” 第191章 “我......是天禄,”贺来财突然悲从心来,她有些埋怨自已,“但也是你妹妹。” 贺来财作为“人”的时间太短,在爹娘兄长的陪伴下无忧无虑地长了五年。她极度怀念相比于天禄冗长单调的回忆长河里那一点零星得几乎看不见的纯真快乐。 她一如既往地把脑袋塞进贺於菟宽厚的掌心中,蹭了两蹭。 贺於菟有些忍不住了,背着光落了一滴泪砸在茶杯底。 “我明白你的使命,放手去做吧,哥哥永远会站在你身后。” 贺来财像小时候那样,没大没小地戳了戳贺於菟的脸,笑靥如花道:“哥哥,那我去了,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等到在张府的众人再次集中到正厅时,已是翌日。 院中参天的槐树笼罩了整个张府,阳光一点儿也挤不进层层叠叠的树叶间。 “天禄呢?”沈寿问道。 “去找他们了。”白枍声音无悲无喜,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在讲话。 “那我......”沈寿有些踌躇,犹豫着要不要将底牌亮出来。 沈寿一直没坐,他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或许是做惯了万众瞩目的金仙天鹤,忽然一下变得不再是主角,这落差感他有些不太适应。 白枍和玖儿的来历沈寿一早就略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距离这么近地和这俩来自黄泉地府的人打交道。 玖儿坐在仙枝梨木椅上,双腿来回地荡,银铃声散在风里:“贺修堰他们该回来了,这场戏所有人都是举足轻重的角色。沈寿,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寿乖乖应了声是,清晨的阳光打在他身侧,粉雕玉琢四个字像是刻在他脸上,让人不自觉多看几眼。 他两步跨出大门,幻化成白鹤,双翅大张用力一扇,如流星一般很快就消失在天际。 巫奴猛地站起身,接过半空中飘来的一尾白羽。 玖儿待沈寿离开后,复又转头看似不经意间看了长定一眼,然后看向贺於菟。 贺於菟原本一手搭在椅背上,站在长定身后,猝不及防和玖儿那双灵动的眼睛对视,让他没来由地心猛跳了一下。 玖儿鲜少的正色道:“天狼,你清楚你的使命吗?” 贺於菟一脸无辜,有些不解:“什么使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敏锐地察觉到玖儿一向欢快的语调被拉得有些平,他又突然觉得自已正在浩瀚无垠的深海中驾驶着一艘独木舟,而横亘在舟前的却是冰山一角。 他手里只有一柄不舍得下水的桨,无法转向,也无法返航。 玖儿并没有对贺於菟的逃避冷嘲热讽,她好像生来就知道怎么揣度人心:“你生在贺家,本就是九重天最纯正的天狼血脉。天狼的使命,自然是守护神女,以及神女的血脉。” 贺於菟梗着脖子否认:“不,我爹说我们家祖上都是凡夫俗子臭种地的,不是什么九重天的神仙。” 少年藏在袖子下的手,早已在玖儿说出的第一个字时就被捏的发白,失了血色。 他无法控制自已的本能,保护神女的本能,哪怕只是提到这个名字,就令他心神大乱。 “一千二百年前,妖王偶遇了九重天下凡的神女,诡计多端心狠手辣的听玉书从那时起,就不安好心。”白枍轻轻抬起手,高大的佛弥树虚影笼罩了所有人。 “他们游历凡间数十年,感情日益加深,神女并未瞒着听玉书关于凡间日月异常的猜测,这也是他们此行游历的目的。” “但是突然有一日,神女只身找到我,全盘说出了她不好的预感。她说凡间烛龙将出乱世将至,请求地府出手。”白枍的声音像在念经,但在场所有人皆打起十二分精神,“我那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应承。神女却说无妨,她会竭尽全力阻止妖魔鬼怪危害凡间。只是让我们提前知晓,亦是有个准备。”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八百年前那一天,九重天的白鹤吞了紫薇大帝的烈火丹,然后在神女的寝宫里发疯,将神女烧伤了。” 白枍还记得那日凡间的天是火红色的,云彩飘得比往日要快上许多。 紧接着白枍苍白的眼眸不动声色地看向贺於菟,继续说道: “天狼族恰巧来神女的寝宫献上他们新寻到的宝贝——一柄冰蚕如意,这才及时发现发疯的白鹤,在紫金神火中救出受伤的神女。” 贺於菟沉了脸色,他终于体会到阿闫那些日积月累的失望了。他们每个人说的事实都不尽相同,这其中又藏了多少见不得人的私心和旧恨,他对白枍所说的话并不全信:“你不是冥府的一棵树吗?九重天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白枍面无表情:“因为,那柄冰蚕如意是我所化。” 第123章 世家秘闻28 贺於菟暗暗吸了一口气,又听那木头继续说道:“白鹤就是沈寿,这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一切都是神女设下的局。” “神女需要在凡间布局,派遣仙兽化身下凡保护无辜生灵,但大量的仙兽下凡必须要找到合适的借口。若此事被天帝知晓,不仅神女要受到处罚,而且烛阴出世会加速发生——因为天帝需要新的坐骑了。” 说及此处,一贯面无表情的白枍突然露出了一瞬嘲笑的神色,让贺於菟以为自已眼花了。 “神女早知座下最勇猛的战土狻猊心气高傲心志不坚,遇事鲁莽冲动,”白枍顿了顿,看了贺於菟一眼,“所以神女故意令狻猊充当天狼的下属,与天狼事先计划好要做一个妖力容器出来。” 第192章 “什么意思?妖力容器是什么?”贺於菟问。 玖儿揉揉眼睛,声音带着不合时宜的俏皮:“因为神女发现自已有了孩子。” 贺於菟站不住,顺着椅背蹭到另一张空置的椅子上,瘫坐下来。 他说:“所以,我们以身饲主......” 白枍开口打断他:“原本是用狻猊王做容器的,但神女也没料到狻猊竟如此放荡和逾矩,才发生了后来的悲剧。阴差阳错之下,狻猊竟然将天狼王族兄妹俩练成了天狼鱼台,虽然过程有些差池,但天狼鱼台就是神女预想中制造出的最佳妖力容器。” 白枍的口气像一个没有感情的判官:“狻猊已露反心,神女也将惩罚落至狻猊身上,让它化作天狼鱼台上的天云石。” 贺於菟红了眼,近乎有些低吼道:“是你们逼它反的!” 白枍无悲无喜地提醒道:“贺於菟你是天狼族。” 贺於菟无所畏惧:“这无关种族。你们这些所谓神仙神兽,统统都是满嘴谎言,全是骗子!为了一已私欲滥杀无辜,陷害忠良!你们对得起自已的良心吗......” 白枍再次无情地打断他的义愤填膺:“攻心于计,一切为了大计,所有人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他不舍身,那就换做凡间千万人流血,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 贺於菟气得浑身发抖,但是却没找到能反驳的话来。 少年顿时悲从心起,因为他竟然觉得神女的选择竟然是对天下最有利的。 贺於菟声音因为情绪激动而变得有些沙哑难听:“据你所说,天狼鱼台不应该是神女给儿子铺就的后路吗?又怎么会到了天狼族的手上?又怎会成为天下生灵拯救的关键?” 玖儿道:“九重天上的老家伙们可不是好相与的,神女不敢将有孕之事声张。妖王提议让神女到青丘神山静养,借此避开九重天的眼线。也就是在青丘短短三十年,神女无意中得知了妖王早年暴虐的传闻,一时之间有些彷徨。” 邓良霁皱了皱眉,问道:“什么传闻?” 玖儿提溜转动眼珠子,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坐在人群边缘处的长定,很快又把视线移到别处:“听玉书来历不明自小被遗弃,在年幼无自保能力时,被青丘神山上的一个老妪抚养长大。” “人人都说是他们的王年纪渐长,有了自已的主见,不想再受妇人之仁的老顽固指手画脚,在与之商谈的间隙,老妪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永远离开了青丘,没人再见过她。” “哼,离家出走?呵呵,我看离家出走是假,杀人灭口铲除异已是真。”贺於菟鼻孔用力地抽了抽,面上的轻蔑毫不遮掩地展现。 玖儿听后认真点了点头,答道:“确实如此。由于神女先前就对听玉书心生怀疑,自然不肯放过蛛丝马迹,她费尽心思笼络人心,终于听到一些不同寻常的旧闻。” “听玉书自小就偏执顽皮,总是捣乱顶撞那老妪,老妪当他亲生儿子一般养。眼见着听玉书犯下的错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可挽回,老妪极力规劝但收效甚微。直至她发现听玉书产生了唤醒烛阴的痴心妄想后,在暗中杀了很多无辜的人族,提刀架在自已的脖子上以命相逼。” 贺於菟说不出话来,邓良霁开口说出最后的定局:“但听玉书并没有回头是岸,而是毫不留情亲手杀了昔日养大他的老妪,将之抛尸野外。” 贺於菟眉头紧皱,但暗中松了一口气,幸好,阿闫并不知晓。 那就永远不要知晓好了。 “听玉书有万般讨伐的理由,我等皆义不容辞。”一道清朗的嗓音从门外的灿烂烈阳里响起。 “终于到了啊。”玖儿笑眯眯地望向来人。 “蓼藜,好久不见。”高大清瘦的青年也回以微笑。 “贺修堰,你哥呢?”玖儿歪头问道。 贺於菟跟着这声称呼望进青年清澈的眼眸里,是熟悉的青色。 贺修堰眨了眨眼,往旁边走了两步,露出身后的众人。 “贺修良。”贺於菟一字一句将话从牙缝里挤出来。 “於菟。”贺修良微笑回礼,随即朝白枍说道,“狼族已在行固山潜伏,云姨坐镇,一切准备就绪。” 白枍点点头,将未说完的话继续,大有一种今日不把全盘摊开来说就不罢休的感觉。 “狻猊之后,神女下派朱宫,”白枍抬起苍白的手指,在众目睽睽之下指向坐在角落的长定,“朱宫是神女埋在听玉书身边最深的一颗棋子,到如今应当......或许还没有暴露。” 白枍半道改口,只要是听得见的人都听出了其中的试探之意。 长定木然地回答道:“并未。” 白枍轻轻揭过:“天狼鱼台的意外,让神女有些愧疚,所以将剩下的天狼族都放在了身边照看,并把天狼鱼台交给天狼保管,以待找出下一任天狼王。” “神女的计划才刚刚开始,银狐就诞生了。神女只好临时暂缓了布置,亲自带着听眠离开青丘山,回到九重天,并偷取了银华放在银狐体内。” 白枍丝毫不管周围众人的心情,接连不断地丢下激起千层浪的巨石:“神女唯一没想到的是,听玉书竟然狠心要自已儿子的命,将银狐推下九重天,掀起人妖两族大战,借刀杀人,谋取神女血脉的妖丹。” 邓良霁突然想到了什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承闫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第193章 一旁的贺於菟牙龈都咬出了血,胸腔里熊熊燃烧的抗拒几乎要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烧穿了。 但无济于事,那句肯定的话语依旧从白枍无情的口中道出:“玄武池底的那个洞,是先前狻猊出逃时挖的,除了狻猊自已,没有别人知道。”白枍拿起茶杯呷了一口,“我也是在南天门事发之后,才知道玄武池底下有个洞。我猜测,狻猊发狂其中应当不乏听玉书的手笔。” “听眠坠落凡间,而此时九重天之上紫薇大帝突然发难,揪出当年烈火丹的罪魁祸首,神女被困,只得让我提前下凡。” 贺於菟心中鼓囊囊的气没地方出,连带着说话都是一股要发作的语气:“所以你们就在坊琼山守株待兔。” 玖儿有些烦躁,耐不住在椅子上坐着,站起身开口:“是的,我们假意和听玉书合作,他碍于我们的身份并不能拿我们怎么样。期间天蟒终全找到机会逃下来,我们替他搭了台戏,让他顺利到听玉书身边去,但不知为何后来他就失踪了。” “除了他们,还有谁?”邓良霁问。 “喏,不就在你眼前吗?”玖儿朝贺修良努努嘴。 第124章 世家秘闻29 贺於菟心如擂鼓。 贺修良拍了拍弟弟贺修堰的肩头,接过玖儿的话头:“两百年前,神女终于找到机会将我们送了下来,她当时并不清楚我身上已经出现了天狼族的第三骨。我带着天狼鱼台下凡,却在刚落地就被卷进了天狼鱼台的幻境里。” 贺於菟一下子抓住了重点:“你的意思是,天狼鱼台和天狼第三骨其中有必然的联系?” 贺修良点点头:“是,天狼鱼台只会承认第三骨的天狼,除此之外,只有神女能够掌控。” “还有身上流着神女血脉的后代。”贺於菟补充道。 “没错。” 贺於菟问:“你进入过幻境?是什么样的幻境?” 贺修良略有深意地看向巫奴,答非所问道:“距离如今四百年,巫奴,你还记得吗?” 巫奴好似在走神,听到自已的名字才突然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什么?记得什么?” 贺修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四百年前,张家神子杀上巫山,他们命你交出沈寿,他们烧光了竹林,用竹条......。” 巫奴眼睛睁大,一段带着恐惧和残忍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涌现。 “你是.......你就是那只天狼。”巫奴惊愕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久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 巫奴内心深处一直有一个执念,自从沈寿留在巫山之后,巫奴以为他会永远留在这里的。 张家神子每隔一段时间就在了了山脉大开杀戒,就算是寻常飞禽走兽都不放过。但妖兽们无处可去,只得在山脉中东躲西藏,一时间人心惶惶。 沈寿除了在当年妖潮时远远地见过当时的张家神子一面,但未曾交过手。他留在巫山只是为了筹谋神女布置之事,却没想到张家神子会屠山。 在危险来临时,沈寿一时间化作白鹤飞越千里,将巫山和巫奴,统统丢在身后。因为在他心中,神女的任务远比其他东西重要,包括他的命。 张家神子活捉了巫奴,用尽手段逼她说出沈寿的下落。 巫奴抗拒不从,被折磨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就在将死之际,一头天狼从天而降,硬扛着漫天的鬼鎏金,将她从张家神子手中抢走。 “这一切,都是因果轮回吗?”巫奴的眼眶湿润了,她抬手将溢出眼角的泪揩去,心底没来由地一痛。 玖儿扶额,漫不经心地打断巫奴的伤春悲秋:“好了好了,都是过去的事情,提过就算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拿下听玉书,让烛龙回到它该待的地方去。” 贺修良说:“当时修堰和我皆在神女手下,听玉书提前将修堰遣去青丘,本想借此先下手为强,却没想到修堰在听到我被神女下放的时候,半道掉头回来找我,这才没让听玉书得手。” 贺修堰道:“没想到听玉书用心竟然如此险恶,我险些着了他的道。接下来,望诸位齐心协力,还天上和人间一个太平。” 长定有些感动,双手微微颤抖,却仍然缩在角落里当鹌鹑,没有说话。 “我......我先去给阿闫喂药。”贺於菟并未被贺修堰的三言两语激起心中热血,他在这样众志成城的场景里,唯一想到的却是病入膏肓的茹承闫。 一直站在巫奴背后的祖北道:“我去看看火候。” 从西征之战的幻境中回来之后,祖北一直幻化成清秀的青年模样,此时跟在九尺高的贺於菟身后走出明暗不一的厅堂,瘦削的脊背竟然有种仓皇逃离的感觉。 玖儿在所有人的沉默中不动声色地嘴角上扬,随即十分自然地往后靠,抬头与白枍对视,四目相对之中尽是了然之意。 后院的火炉旁,祖北神情木然地立一旁,盯着噼里啪啦燃着的伸出来的一小截木柴。 贺於菟先去了厢房,守了一会儿茹承闫,左等右等实在没等来那碗药,心生疑惑。 “祖北。” 贺於菟低着脑袋走进厨房。 “你来了,药好了。”祖北恍若大梦初醒,赶忙抓过灶台上的厚布,上前将药炉提起来。 “总觉得一切好不真实。”贺於菟主动拉过凳子,坐下来一副要和祖北交心的模样。 第194章 祖北:“你要谈心是不是找错人了?” 祖北将倒干净的药炉放到石台上,指了指桌面上那碗冒着热气的药示意贺於菟端走。 贺於菟的声音掺杂在噼里啪啦木柴燃烧的声音中:“他们口中说的沈寿,与你记忆里的那个沈寿相差甚远吧。” 祖北差点儿失手打翻燃烧着的炉子:“与我何干。” 祖北将炉子盖严实了,炉盖边缘蹿出来一圈白烟,他默默将烫红的指腹按上自已的耳垂。 “我从前也以为我爹娘只是朴实的种地农人,直到我在天狼鱼台的幻境里,听见贺修良说,天狼族生来血脉尽显......” 祖北苍白的脸看向窝在那一张小凳子上的少年,他明明脸庞是稚嫩的,但只要视线划过他的眉眼,就能感觉到他全力掩埋的苦痛和矛盾,他藏不住。 “是么?”祖北回答得有些满不在乎。 “你不也是吗?祖北,上万年的孤寂,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是什么感觉。” 祖北放下了耳边的手,他像一个被戳中心事掩面羞愧的愣头青:“这有什么所谓,发现就发现了,我不在乎。” 贺於菟住了嘴,他发现他没法说动脑子一根筋的人参。 “药冷了,我先端过去。”说罢,贺於菟利索站起身,端起桌面的药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灭了火炉的厨房在七月流火的大中午,竟泛着一阵寒凉,祖北从凳子上滑落,跪坐在地上,喃喃道:“我的坚持,是错的吗?” 贺於菟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在跨出那道门槛后,疯了似的刺痛他的内心。 等到他进了那间微微有些闷热的房间,全身紧绷的肌肉才稍稍放松下来。 “你愣着干什么?” 一道虚弱的声音破空而来,贺於菟手里的药碗差点没端稳,他一下收敛了所有的情绪,抬眼往床上看去。 “你醒了?” 茹承闫微微转过脑袋,就这么一丁点的移动,眼前就一片发黑地天旋地转,他硬扯出嘴角的一抹笑来。 “怎么?很惊讶吗?师父跟你说我不行了?” 贺於菟听到这话,气从心来,但又想到这人不要命地对他好,这气就像刚起的火苗被瓢泼大雨浇灭了。 贺於菟勉强扯出一抹笑:“怎么可能,师父说要拿九曲招摇救你。” 茹承闫牛头不对马嘴:“张英纵没那么快马前失蹄吧。” 贺於菟沉默了一瞬,立马回应道:“他没事。” 茹承闫却敏锐地从这微妙的停顿中察觉出了什么:“听玉书来过了?” 贺於菟慢吞吞走到床前坐下,伏身将手臂穿过茹承闫的脖子后,把人扶起来靠在自已怀里。 贺於菟不想骗他,更不愿瞒他,边喂药边道:“嗯,把龙脊鞭抢走了。” 茹承闫一口气将苦药喝光,简单的吞咽动作也使他眼前一阵发黑,他不敢乱动了,就着这个姿势放松地靠在贺於菟怀中。 “师父怎么样了?” “师父没事,只是我们的计划要提前了。” 茹承闫垂落在贺於菟大腿上的手指微动,隔着衣物轻轻在腿上划了一个圈,道:“我想看到那一天。” 贺於菟胸膛的起伏剧烈了些,他有些激动,一向面冷心热的人终于在他面前撕裂了面具,朝他露出真心来。 “一定可以。”贺於菟斩钉截铁地说道。 茹承闫这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丹田处倏然涌上来一阵剧痛,他面上若无其事,想着忍忍就好了。 第125章 世家秘闻30 茹承闫喃喃道:“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去了。” 他双目失明,眼前一片漆黑,一点儿光亮都透不进来,在贺於菟大腿上画圈的那只手渐渐没了力气。 “那我们可以去天涯海角。” 贺於菟此时像个小偷,从苦痛的折磨中偷取到一丁点敞开的真心,他就要高兴地手舞足蹈,将自已的所有的一并交了出去。 他闻见了身旁淡淡的药香,感觉到身侧骤然紧绷的肌肉。 茹承闫问了一句:“你刚刚说什么?” 贺於菟不厌其烦,低头在他耳边说:“阿闫,我说,我陪着你,无论生死。” 茹承闫迷茫地睁着眼睛,他没有听到任何的回答。 他再次问道:“你在说话吗?” 贺於菟倏然沉默了,他深深看进那双近在咫尺的失神双目之中。 夏日炎炎的午后,闷热的房间内两人如坠冰窟。茹承闫并没有再次失去意识,却丧失了视觉和听觉。 贺於菟的心脏沉沉地往下坠,他明明坐在敦实的床边,却忽然感觉全身像踩空了一样失重,这样的动荡突如其来,让他招架不住。 但是很快他的轻微颤抖消失了,贺於菟在强迫自已冷静下来。 龙脊鞭上的毒素,应当是被阿焰体内的银华逼到相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的五感上,若是任由毒素深入肺腑,到时候恐怕是神仙也难救。 一定还有时间。 斩杀妖王迫在眉睫! 有了明确的目标,贺於菟的心虽然还是高高悬着没有实感,但那阵摇摇欲坠的失重感消失了。 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茹承闫的背,小心将人放到枕头上,离开前捏了捏茹承闫冰凉的小臂。 茹承闫在开口第二句的时候,他自已就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此时茹承闫没有做其他的动作,任由自已全身放松躺在床上,丹田处的刺痛减轻了许多,虽然变得耳不清目不明,但好歹没那么难受了。 第195章 在贺於菟给茹承闫喂药的时候,贺来财回到了张府。 跟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颧骨略高,显得两颊有些凹陷,男人又高又瘦,看着像一根干柴,被人用力一折就断的那种。 他们风尘仆仆,看得出来的路上很颠簸,并不轻松。 贺来财站定在众人面前,率先开口介绍:“贯丘玉辰,是游离在听玉书控制之外的那一支贯丘家血脉。” 贯丘玉辰大方地朝众人抱拳行礼,点头示意。 若是贺於菟和茹承闫在场,他们必然能认得出来,眼前这人和他们打过几次照面。 贯丘玉辰的左眉上,有一道不甚显眼的粉色的疤。 ...... 另一边,干燥冰凉的石窟里。 听玉书坐在石椅上,双手正抚摸着盘在桌面上的龙脊鞭。 龙脊鞭触手生暖,听玉书心里忽然空了一块,一阵突如其来的坠落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全部感觉。 像是阔别已久的亲兄弟。 龙脊鞭原本有些泛黄的骨头开始微微泛红,听玉书宠溺地笑笑。 “阿文啊阿文,真是白瞎了你这一身好骨头,到头来还不是落到我手中。” 妖狐标志性的狭长眼角听玉书同样拥有,那像云彩般飘逸的眼尾,却窝着数不清的贪婪和妄想,他用着充满怜悯和可惜的语调,高声自言自语。 “阿嬷,你看,我才是能成大事的那一个啊,我不怪你眼瞎。我原谅你了阿嬷。” 石窟里的温度好像在听玉书的神神叨叨下更低了,无处不透着一股阴森森的气息。 “再等等......再等等!很快了!鬼鎏金我也会拿回来!烛阴出世,日月皆陨,九重天已是囊中之物哈哈哈哈——” 听玉书说着说着仰头大笑,一时间笑的有些用力过猛,差点没坐稳从石椅上翻过去。 紧接着大笑声从洞口处传出,层层叠叠。 ...... 贯丘玉辰得到天禄的示意,交代道:“老强已在赶过来的路上,约莫还有两三天才能赶到。” 沈寿问道:“老强是谁?” 贯丘玉辰坦然笑道:“是依岱城春光茶楼的伙计,他背后的家族千千万万,是我们有力的援军。” “千万?他是什么蚁王吗?”巫奴有些好奇。 “差不多,他是鼠妖。”贯丘玉辰饶有耐心地解释道。 白枍插了句嘴,打断了他们的闲聊:“我们等人齐再商量战术吧,大家先休息,养精蓄锐迎接这场大战。”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各自回到了自已的房间。 贺於菟和祖北都不知道贯丘玉辰已经来了。 祖北在厨房里枯坐发愣,直到巫奴来找他。 “我以为你回房间了。”巫奴说道。 “啊,是你。熬完药有些累,不想动,坐着休息会儿。”祖北漫不经心地解释。 他表现地有些过于反常,巫奴拉过贺於菟坐过的杌子,隔着药炉坐在祖北的对面。 巫奴找了一个生硬的开场白:“你知道我为什么凡事都执着于追寻一个答案吗?” 祖北机械地摇头:“不知道。” “若是去讲相声,祖北你一定是一个很好的捧哏。”巫奴轻轻笑了一声,低头掩去眼睛里泄露过多的情绪,“我活得虽然没你的长,但好歹也是上千岁的妖了。你也活太久了,我一直都在试着去理解你。” “哼哼,我不过是一株头脑简单的人参罢了,植物妖兽哪里能比得上你们足智多妖?我们之间诸多不同,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天壤之别,你怎么理解我,你怎么和我感同身受?”祖北的语气有些不善,这是他头一次对巫奴不敬。 巫奴沉默了,她确实不占理。 从前相处的那么多年里,两人虽说以朋友相待,但那种绿植和走兽之间天然的差距,会让巫奴天生处于上位者的姿态。 他们的关系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难道我们之间的天壤之别是我选择的吗?是我想的吗?我坚信世间缘分不抵一场坚持的追寻,我一直都在追寻我们之间的平等,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巫奴很生气,连她说出来的话都带了很强烈的情绪,这跟平时的她太不相同。 无数辩解的话在祖北的脑海里反反复复过了很多回,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无法继续嘴硬下去:“我感觉到了。” 祖北的示弱让巫奴快速地冷静下来,她察觉自已失态了,是她着急了。 “对不起,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只想解开我们之间长久以来的隔阂,我不想在突如其来的死亡之前仍旧对不解的问题抱有疑惑。”巫奴说。 见祖北没有回答的欲望,巫奴继续说道:“在这么多年的相处之中,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 虽然巫奴没有明说,但祖北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 在这场混乱发生之前,祖北觉得,沈寿一直是九重天高高在上一尘不染的谪仙。 他博爱、强大、温和,和祖北心目中想象的神明分毫不差。 但是等到意外降临时,沈寿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他诡计多端多副面孔,胆小畏缩又道貌岸然。 “他害怕我。” 这是祖北得出来的结论。 第126章 世家秘闻31 巫奴顿时有些好奇:“为什么你会觉得他怕你,他可是九重天上的神仙。” 而你只不过是凡间在泥土里卑微生长的一株植物。 第196章 祖北捡起地上的一根细柴在手中把玩,他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我一开始就发现了,沈寿其实是一个很怯懦的人。他面对所有第一次出现的东西都是惧怕的,只不过他把他的惧怕化作了‘温和’。” 祖北用两指轻轻捏住细柴的中段,仿佛捏住了蛇的七寸一般,咔嚓一声轻响,细柴断成了两截。 “我见到他的第一面你也在场,其实你自已也清楚,你不愿意承认而已。”祖北毫不留情地抬眼质问巫奴。 巫奴没有认同,她忽然觉得祖北太过偏执了。 祖北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质,巫奴识趣地站起身,说了句:“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了。大战在即,若是......若是我们侥幸活下来,我相信我们可以再次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保重啊祖北。” 巫奴暗叹了一口气,她原本以为,相伴自已最长时间的祖北会是最能理解她的那一个,可事实并非如此。 她转身离开了闷热的小厨房,回到了自已的厢房里,天色西斜,挤进来的夕阳有些刺眼。 巫奴避开刺眼的阳光坐在床前,盯着纱帘上的粉色流苏眼神空洞。 沈寿就在隔壁,她却发现自已提不起勇气去见他一面。 没有勇气的不是见一面,而是不敢问他,巫奴害怕一切都如她心中所想,这无疑相当于撕开了沈寿一直以来用作伪装的面具。 大战在即,这些容后再议吧。 ...... 张府中的众人集结完毕,百越城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起因是自邓良霁一行人进城后,表现得实在违和,与周围格格不入,也是百越城里从未见过的新面孔。 除妖师张家天下闻名,和邓家并称天下两大除妖师,实力自然是不容小觑。 但除妖师并非只有两家独断。 还有很多无师自通或者是小有规模的除妖师门派的人,因追崇实力慕名而来又或者寻求庇护的“散户”定居在百越城。 虽然邓良霁他们入城时都服用了大量酸鸡粉,但除妖师也并不是酒囊饭袋,有人从他们违和的行为中察觉出一些不对来。 更遑论沈寿化为白鹤飞越百越城的上空,一时之间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从沈寿化作白鹤飞离张府的那天开始,张府的大门前就没消停过。 其中不乏有前来声援张家的,但更多的是想要一个明确的说法,这凡间是否要变天了。 张英纵没有理会门外的是非,采取冷处理。 确认听玉书彻底离开后,张英纵才从百越城外回来。 张英纵进入白枍房内:“我们还要等谁?” 白枍从容地说:“俞锦呈俞将军。” 张英纵心中大震:“镇国大将军?” 白枍:“没错。” 张英纵:“你竟然能请得动朝廷?” 白枍:“天下和平这么庞大的夙愿,你以为凭我们这几个人就可以达成吗?阻止上古神明烛龙苏醒需要前仆后继的千万人为之努力,更何况听玉书能将青丘和九重天皆玩弄于掌心,他也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朝廷的大军是我们最大的助力,也是无辜生灵们最有力的保护伞。” 张英纵皱眉:“百姓们早就忘记世上还有妖族,那位会相信我们吗?别到头来搬起石头砸自已的脚。” 白枍温和地笑了笑,那张参着佛性的脸此时竟有种春日化雪的温和:“人皇们世世代代都清楚他们真正的敌人是谁,只是为了天下安定才瞒着普通百姓。大军又不是为我们而来,他们从始至终都是为了百姓而战,何谈相不相信我们呢?” 张英纵紧蹙的眉心在听到白枍的话语后舒展开来,他不怕阵亡,只是讨厌无意义的送死。 张英纵有种强烈的直觉,在不久的将来,人类会再次记起六百年前名声鼎沸的抚西之战,妖族终将会再现人间,而他们——除妖师则会一如既往地守护人族。 张英纵说:“俞将军何时到?” 白枍:“两日后,鬼门大开之日,就是我们斩杀罪人之时。” 张英纵器宇轩昂:“好。” ...... 两日后,早晨的太阳罕见地没有露脸,从东海吹来的风横跨了昽越国土,冷得瘆人。 老强也在一日前到达了百越城,和众人成功会面。 若是今日有人上山,就会发现天下奇观在行固山出现——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鼠妖和凶恶庞大的狼妖竟和谐共处。 茹承闫自那天短暂地清醒了一会儿之后,就再也没醒过了。 贺於菟两耳不闻窗外事,反正现在贺修良兄弟俩在,天狼族轮不到他操心,他就只守在茹承闫床前,替他洗漱喂药。 贺修良让他留在这里照看听眠,他们去战斗。 等到白枍和张英纵带着所有人出发,贺於菟依然留在张府。 今日要他亲自煎药,因为祖北也在出发的队伍里。 偌大的张府瞬间冷清下来,长老们都随神子征战了,只剩一两个小厮在庭院中洒扫。 贺於菟坐在床前,微微叹了声气,自言自语道:“我很迷茫,阿闫。” “你说我爹以前到底知不知道自已是天狼血脉?如果知道,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呢?” “还有我娘,那天为什么非得吃春笋呢?我记得她以前不爱吃的。” “我爹娘从小对我严加管教,虽没让我读书写字,但是大道理还是要明白的,他们说这是为人处世的根本。顽皮捣蛋也是不允的,要是做了错事,还是得挨我娘一顿打,虽然不怎么疼就是了。” 第197章 “但你说,为什么对来财就如此纵容呢?难道因为她是姑娘家吗?” 贺於菟再次叹了一口气,“阿闫你说爹娘会不会在天上看着我啊。我想替他们报仇,但现在好像越走越远了,我们都回不去了,我的仇还能报吗?” 他脑海中关于那一天他爹从赌场被他娘揪着耳朵带回家的记忆反复地播放着,那是他们家发生巨变的转折。 贺於菟突然猛地站起来,他视线逐渐聚焦,盯着某一处,“不对,我爹那天回家,鞋底根本就没有泥。” ...... 邓良霁骑在高头大马上,他按了按胸口处的衣襟,那里放着用木匣子装好的九曲招摇。 他心跳得有些快,行走在乌云密布的野外,令他感觉到压抑难受。 要是能将妖王斩杀,他就能把父亲救出来了,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他希冀地想到。 今日是七月十五,大白天的走在街上都阴风阵阵的,让人浑身上下凉飕飕。 一行人骑马到城门口,正准备经过守城土兵时,斜里从人群中突然冲出一个七八岁孩童,直直朝邓良霁的马蹄下撞。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邓良霁紧勒缰绳,马匹前蹄高高跃起,一道白色人影飞速掠过,马蹄下哪里还有孩童的身影。 白枍轻轻落地,松开怀抱,里面的孩童开开心心地仰头满脸崇拜地看向白枍。 稚嫩的声音响起:“哇,哥哥你好厉害呀,你是神仙吗?” 白枍摸摸他的脑袋,面上勉强扯出一抹笑:“是啊,只有神仙才能飞天遁地掌控一切,你想做神仙吗?” 周围的行人逐渐围拢过来,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群人。 孩童眨巴眨巴大眼睛,天真无邪地回答道:“唔......不想不想,神仙太厉害啦,我怕会伤害到别人。” 白枍眼角的笑意更加真切了些许:“只要你强大,还怕保护不了别人吗?能力不分好坏,只有人才分好坏。” 邓良霁没有听到孩童的回答,他抬头望了望乌云密布的天空,提醒道:“是时候上路了。” 孩童看向顿坐在马背上的邓良霁,认真地问道:“这位公子,我可以跟着你们一起走吗?我没有家了,在这里填不饱肚子。” 邓良霁皱眉刚想回绝,就听白枍说:“好啊,你要是有这个胆量的话,那我们就一起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真的愿意离开这里吗?” 邓良霁满心疑惑,白枍不像是一个会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他们是去斩杀妖王的,届时不知要死多少人,还要带上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这不是罔顾他人生命吗? 但天禄和玖儿一干人等也并未劝阻,邓良霁怀疑,难道这孩童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那孩童点了点头,说:“我愿意的,这里没有我要守护的人,我更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两条小腿动作很快,走到邓良霁马下,“这位哥哥,可以抱我上马吗?” 邓良霁看向白枍,白枍冲他微微点头。 他只好踩着脚蹬下马,将小小的人儿抱起来,再拉着马鞍利索上马。 城门口的闹剧很快就结束了,人群散去,白枍一行人纵马奔跑在城外的官道上。 邓良霁一手拉缰绳,一手护在孩童身前,疾驰而过的风刮得小人儿睁不开眼。 孩童听到白发青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艰难扯开嘴角,冷风一下灌进他的嘴里,邓良霁只听见怀中孩童含糊不清的话语:“我叫钟明子。” 第127章 世家秘闻32 钟明子的出现太过蹊跷,再加上白枍神秘莫测的态度,邓良霁无法按下心中的诸多疑问,开始试探钟明子。 邓良霁:“你是谁?” 钟明子两只小手紧紧抓着马鞍,他不解地回答:“我是钟明子呀,在百越流浪了好久,终于遇到好人了。” 邓良霁皱眉,他在钟明子身上确实没有察觉到丝毫的妖气,更何况在除妖师遍布的百越城里,还能安然活着,是妖族的可能性真的太低了。 或许只是他多想了,钟明子就是一个普通的人族孩童。 这时钟明子问道:“哥哥请问尊姓大名呀?” “邓良霁。”邓良霁的语气软和了一些,“我们不是什么好人,跟着我们可能会死。” 钟明子没有被邓良霁说的话吓到:“哥哥,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再挨饿了。” 邓良霁愣了愣,没有继续试探。 贺修良拍马赶上最前面的白枍,手里的短鞭挥舞着:“他还会在临潼吗?” 白枍:“他一定在。” 另一边,贺修堰也赶了上来,问道:“为什么这么笃定?过了这么多年,万一他早就在藏匿在山脉别处呢?” 白枍异常地肯定:“不,他一定会守在临潼。” 贺修良问:“临潼......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白枍却不肯再透露更多了:“你会知道的。” ...... 临潼山。 一个年轻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里响起,荡起回音阵阵,好不阴森:“他们就要来了,阿文!他们就要来了!我们大业将成,哈哈哈哈哈——” 一阵大笑之后,剧烈的喘息声响起:“这是最后的养分,这是最后的献祭!” 听玉书抓着一壶酒,袒胸露乳地倚在硕大的冰床旁,眼神迷离地看着某一处。 第198章 “阿文,多少年了?那天过去多少年了?”听玉书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明明我才是能成大器的那个。她凭什么说我是废物,说我是粪土都比不上的蝼蚁!” 听玉书癫狂起来,手中的酒葫芦摔到地上裂开两瓣。 他在凹凸不平的洞窟里赤脚起舞,他微笑着,张开双臂虚虚环抱。 “阿文,我好想你。” 洞窟没能给予他回应,因为这一句实在是太轻了,轻微到连寂寥都不曾捕捉到。 ...... 昽越京都东宁。 午时刚过。 “陛下,这是俞将军密报。”大太监杨公公持着拂尘快步小走至皇帝昽元德身边,递上一军制竹筒。 昽元德一听,立刻放下手中朱笔,拿起杨公公手心的竹筒拆开。 杨公公恭敬地低着头,就差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他只敢盯着皇帝的鞋子看。 半晌,昽元德吩咐道:“火烛。” 杨公公立即会意,转身从灯架上取下一支新的白烛,用火折子点燃,递到皇帝面前。 昽元德将手中军报对折,放到烛火上引燃,白纸在明亮的火光中化成灰烬,尽数落在杨公公的掌心里。 “让陆隐忧进宫。” “是,陛下。” 杨公公退下了,昽元德坐回龙椅,拿起朱笔将剩下的奏折批完。 陆隐忧来了。 陆隐忧身穿米色长衫,一张脸长得平平无奇,动作恭敬但脸上神情却十分自然并不畏缩谄媚。 “陛下,时隔多年别来无恙。”陆隐忧行了一礼,随后挺直了脊背冲龙椅上的昽元德微笑。 “是啊,朕已经有......有三十三年未曾见你了,近来可好?”昽元德将最后一本奏折整齐垒好,看了眼杨公公,后者弯着腰退出了偌大的宫殿,顺手将门口的宫女都带走了。 陆隐忧说:“劳烦陛下费心,隐忧一直都很好。陛下这次召我,有何要事?” 昽元德拍了拍龙袍的袖子,突然觉得有些累赘,他缓步走下台阶,与陆隐忧平视:“天下大难将至,朕不能视而不见枉顾民生。临潼那位野心不死,搅得人间天翻地覆,天下各家除妖师也已收到风,不日便可齐聚临潼。朕也会派出镇国大将军借剿匪名义出征,但百姓们无法再承受万家白幡的苦楚了。” 陆隐忧嘴角的笑落了下去,他的声音有些冷:“陛下的阳寿还是珍贵些,只要陛下还在,百姓少了还能再休养生息,但陛下少了,那可就......改朝换代了。” 昽元德并未如陆隐忧所料呵斥出声,反而低敛了眉眼,长叹了一声:“唉,隐忧啊,朕不过也是凡人一命,与那些百姓又有何区别?他们并不是无名无姓之辈。” 陆隐忧还想劝说:“陛下!” 昽元德却抬手打断了他:“昽越还有太子锦澜,朕早就准备好了。隐忧,请你帮一帮天下百姓吧。” 陆隐忧啪一声打开了袖中的折扇,昽元德看见扇面如三十三年前一般,一片空白,不曾染墨。 “陛下是知晓陆某铁石心肠的,那陛下想要怎么样呢?”陆隐忧同样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与昽元德视线交错。 昽元德重新展现出笑容:“随朕来。” ...... 昽越北界,平泰城。 俞锦呈这会儿在自家府上。 “夫人,陛下有诏,我不日便要出征了。” 俞锦呈的夫人娵玥脸色肃穆,她夹起盘子里的一块雪白鱼肉放进丈夫碗中:“早去早回。” 俞锦呈嘿嘿一笑:“好。” 用过晚膳,他把自已关进了书房。 他像钉子一般站在书桌前,手里举着一张薄薄的信纸,正蹙着眉盯着上面的字。 半晌,他独自喃喃道:“终于......” 俞锦呈时年二十八岁,三岁起就跟着父亲和爷爷吹着边境沙场的风。 他们世代为将,俞家最威名显赫的是六百年前的联军统帅俞卓。在班师回朝后就受到昽越君主重用,虽几百年来地位沉沉浮浮,但到了俞锦呈时,终归也是再封镇国大将军。 其实他们暗地里还有一个身份,那便是昽越镇妖司指挥使,统管昽越境内妖族事务。 两族的界线从来都不是泾渭分明的。 修成人形的妖族可以通过特殊途径进入人族领地生活,户籍归镇妖司管理,而镇妖司中也存在不少的妖族校尉骑卫。 昽越一直秉承着两族和谐共处共同繁荣的原则。 俞锦呈在北边平泰城驻守时,突有一天收到了太子的密信。 信上说,临潼异动,父皇将会应他之求派出两千北境精兵由镇国大将军带领,秘密行动赶往临潼,助除妖师一臂之力,保天下太平。 俞锦呈盯着手中密信热泪盈眶,胸腔之中燃起熊熊烈火,他终于可以再次代替祖辈踏上临潼的土地,去找寻当年救过俞卓的恩人。 ...... 百越城张府。 清晨鸟鸣,万籁复苏,贺於菟在空荡荡的院子中练刀。 在众人出发的那一天,贺於菟见到了贯丘玉辰——那道左眉上的粉疤深深刻印在他心头。 贺於菟并未红眼,反而有种诡异的平静,连他自已都不清楚为何会如此平静。 他自我介绍:“我是贺於菟,天狼族。” 贯丘玉辰那双眼睛与先前他蒙着面追杀贺於菟时的眼神天壤之别,此时的他同样平和冷静:“贯丘玉辰,山猫族。” 第199章 他们没有相认,或许早就明白了对方的苦衷。 贯丘玉辰身材劲瘦,来的时候背了一把长刀,用灰布严严实实地遮着。 贺於菟问:“这是那把刀?” 贯丘玉辰低头笑笑,有些不好意思:“嗯,我去了一趟巫山。” 贺於菟明白了,在他们进入幻境时,贯丘玉辰曾到过巫山,捡到了从他身上拔出的长刀,这柄刀曾差点斩断他的头颅。 贯丘玉辰问:“你不去吗?” 贺於菟摇头:“我要守在这里。” 贯丘玉辰:“这里是除妖师的地盘,守在这里没有意义。” 贺於菟不欲多说,转头留给他一个背影。 贯丘玉辰叫住他:“贺於菟。” 贺於菟停下脚步,但并未转头,等待他的下一句。 贯丘玉辰解下背上的长刀:“我想把这把刀留给你。” 贺於菟转过半边脸,冷冷地说:“我不需要,也不想要你的东西。”说完抬脚就走。 贯丘玉辰沉声说:“它已经认你为主了,我不配拥有它。” 第128章 世家秘闻33 天高气爽,凉风习习。 转眼两个月过去,深秋已然走到了末尾。 贺於菟练习刀法已有两月了,终于摸到了起手式的门道。 茹承闫仍旧紧紧闭着双眼被囚在那一张不过方寸的床榻间,不曾醒来。 他的脸色就快同散落身旁的银发一样白。 他坠入了一场暗无天日的梦境中,里面只有一个孩童在奔跑,永远没有终点。 贺於菟收起刀,擦去额上的汗珠,抬眼看了看天。他不禁想到,他们应该到临潼了吧。 ...... 越接近临潼,众人之间的氛围越沉默。 一路上没看到什么活物,甚至山道两旁原本茂密的森林都枯萎倒塌,而深秋的冷风更加加剧了这里的萧瑟。 宛如死地。 沈寿心中十分不安:“为什么......变成了这样?”他记得六百年前的幻境中,里面的临潼山仍旧生机勃勃。 走在队伍最前面带路的白枍回答:“因为听玉书觉得,唤醒烛龙要需要抽取无止境的生机。他苦于烛龙一直不给予他回应,便愈加变本加厉地抽取生机,妖潮之后,再无妖族向他效忠,谁会愿意为别人的疯癫而无意义贡献自已好不容易得来的修为呢?所以听玉书只能从这些不能逃走的植物生灵上抽取生机了。” 邓良霁拉着钟明子的手走在队伍最后,他听见钟明子说:“哥哥,烛龙算是好神吗?” 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加上白枍有意无意地透露和纵容,钟明子彻底了解了他们一行人的来龙去脉,清楚他们现在是在慨然赴死。 邓良霁低头看着小人儿的头顶,组织了语言:“在人族漫长的历史里,烛龙曾经降临过一次。因为距离现在已经太遥远了,人族已经忘记那一次神明降临的原因,他们只记得烛龙,是一位好神。” 钟明子专心看着脚下的路,他又问道:“既然是好神,那百姓会供奉祂吗?” 邓良霁很快给出了答案:“会,百姓都会供奉好神,祈求万事顺昌天下太平。” 钟明子:“那好神当然就要做好事咯,我知道啦,我也要做一个好人。” 邓良霁意味深长地看了钟明子一眼,良久才轻轻地说:“嗯。” 就快要抵达山顶的时候,钟明子又问:“听玉书不过是凡间妖族,为何你们还要如此大费周章?就算他们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打不过吗?” 走在他们前面的贺修良听到了,回过头同他说:“青丘啊,自古以来都是一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当年神女在青丘山遇到妖王的时候,他的妖力已经能与九重天的天将匹敌,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恐怕无法轻易战胜他。” 邓良霁紧接着他的话音说道:“如果他死战的话,我们在他手里讨不了好。” 钟明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临潼山顶的花草树木逐渐现于眼前。 一行人站在空旷的山顶,视线里多是裸露的黄土,并未见到妖王的身影。 除了黄土和东歪西倒的枯木树丛之外,零零散散还分布着不少的兽类尸骨,有些因风化时间太久,已经发黄变黑。 玖儿嫌弃地说道:“忘川河都没这么脏。” 一行人缓缓路过这些尸骨,沈寿拢了拢自已雪白的衣摆,问道:“他真的在这里吗?看起来荒废很久了。” 白枍依旧在队伍最前带路:“我说过了,他有必须留在这里的理由。” 沈寿有些恼火:“理由是什么?你不说我们怎么会知道?” 可惜他没有得到回应,只好悻悻地低头行走,为自已刚刚的恼羞成怒而后悔。 不多时,白枍在一具丈余高的巨大骨架前停下了脚步。 “这是......天象?”邓良霁握着钟明子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收紧。 白枍:“对,就是这里。天禄,麻烦你了。” 他示意贺来财动手,天禄化成原形走进巨大的胸骨中央,胸腹剧烈收缩蓄力抬脚,神兽威压瞬间释放,随着践踏的动作尽数涌向她站着的地面。 轰隆一声巨响,本就发黄的骨架刹那间化成齑粉,原本平整的土地被轰出了一个如天象骨架一般大小的洞口。 寒凉的秋风在此刻从他们缝隙中穿过,沈寿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第200章 白枍率先飞身而下:“走吧,我们见一见这位故人。” 众人各显神通,邓良霁和钟明子各抓着沈寿的一只爪子,安然飘落到洞底。 映入眼帘的是犹如宫殿一般的偌大的洞穴,四周的石壁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是简陋的放着一张五丈余长的石桌,其上有些厚重的灰尘但也有几个不规则的印子。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 祖北上前摸了摸石桌,沾了一手的灰:“这是什么?” 白枍语出惊人:“石棺。” 祖北立刻退后几步,刚刚沾灰的手用力在衣服上擦拭:“这么大的石棺?!用来装谁的尸骨?就算是天象也用不着这么大的石棺啊。” 白枍缓步绕着石棺走了一圈,他停在末端,抬手放在石棺上,手背的白皙与墨黑的石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闭上眼睛,嘴唇翕动:“这是衣冠冢。” 邓良霁心头突然涌现出不祥的预感,但他又说不出这阵预感因何而起:“谁的衣冠冢?” 白枍转身朝身后的石壁走去,众人连忙跟上。 他对着平平无奇的石壁说:“来让我们问一问立冢的人吧。” 轰隆—— 话音刚落,沉重的石壁发出巨响,十丈高的石壁竟从中裂开,缓缓向两边退去。 祖北被吓得倒退两步,一下子撞在沈寿身上:“这竟然是门!” 待石门彻底打开,轰隆的巨响消失,另一个石室显露人前。石室的尽头,是一张简陋的石椅,其上一团火红的毛绒蜷缩着,三条修长的尾巴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白枍抬脚走进明亮的石室,他刚一踩上去,奇怪的触感从脚底传来,他低头往下看。 这是一张蛇皮,完整的、花纹繁复颜色鲜艳的蛇皮。 白枍收脚后退,绕开这张从门后一路铺到冰床下被当成地毯的蛇皮,一干人等跟着他也绕开了这条路。 “你们来了。”石椅上那团火红动了,一个尖细的脑袋抬了起来,他缓缓睁开双眼,浅红的竖瞳有些沧桑和深邃,还有......兴奋。 白枍跨过地上裂开的葫芦,站定在横放的冰床前,看向那双竖瞳:“你早知我们要来?” 听玉书扫视了众人一圈,他不知道自已在期待什么:“你们一定会来,只不过我没料到,你们来了这么多人。” 沈寿高声喊道:“你害了这么多无辜生灵,早该被审判!” 听玉书嗤笑一声:“审判?谁来审判我?谁能审判我?你吗,还是你们?哈哈哈——你们真是太可笑了。” 他看着那一个个曾经宣称效忠他的妖,此刻皆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听玉书直到此刻还不觉得自已错了,他认为众人皆醉我独醒。 他笑罢后又说道:“你们凭什么站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人间分裂已久,教化落后,自私自利,纸醉金迷,资源全部都被少数人浪费。最重要的是,人皇们竟敢隐瞒我们的存在,自古以来这凡间就不应该是人族的私有地,应由所有生灵共同拥有。你们九重天高高在上的神明,多少年了,管过凡间吗?你们只会享受香火供奉,享受卑微蝼蚁们的虔诚祈祷。还有你们黄泉地府,所谓的灵魂埋骨地,洗刷罪孽的忘川河,怎么就无法承载阿文的灵魂?怎么不为我们洗清世人妄加的罪名?” 听玉书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这些混乱和错误早该被修正了,只要烛阴苏醒,颠覆日月,所有的秩序都能重新建立!” 第129章 世家秘闻34 邓良霁颤抖着问:“阿文是谁?” 听玉书怒发冲冠,倏地从石椅上站起来,他走下数级石阶,抬起一只爪子落在晶莹的冰床上,居高临下蔑视着瘦弱却刚劲的人族除妖师: “你竟敢问我阿文是谁?呵呵,当年你们就在这里,就在临潼,将他分尸!你们忘了?你们竟然忘了?” 他转而盯着站在人群最后的张英纵,在狂笑中落下两行清泪:“他的魂魄妖珠,他的血肉妖骨,就是你们手中威力强大的鬼鎏金、流火珠和龙脊鞭,你们怎敢忘记?!你们应该统统还给我!把我弟弟......还给我。” 咔嚓—— 邓良霁和张英纵脑中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白枍抬手至半空中,巨大的佛弥树幻影在他身后浮现,白色的叶子从无数的枝丫上飘落,铺陈在这座死气沉沉的石窟里。 一道水月镜花在落满白叶的冰床上出现,听玉书第一眼就看见了镜花水月里那道日思夜想的身影,他直愣愣地将爪子从冰床上拿下。 白枍的声音空灵地响起:“这是听玉文自已的决定。” 佛弥树叶律动起来,听玉书曾经为之疯魔的一切演绎在所有人眼前。 ...... “阿文。” 稚嫩的声音在野外的一个窄小的山洞中响起,一只瘦成皮包骨的野狐狸叼着一块肉艰难地抠着石缝爬上山壁。 “哥,你回来了。”随着血肉香味的靠近,山洞里瘫倒在地更加瘦小的另一只赤狐虚弱地说道。 那时他们还是青丘神山上流浪的狐狸兄弟,除了山顶那些雍容华贵修成人形的妖族享受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悠闲生活,山脚下大多数的妖兽都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野外求生。 听玉书和听玉文是一对孪生兄弟,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就是弟弟听玉文瘦些。 第201章 兄弟俩平分了这块肉。 听玉文眼尖地发现了听玉书后腿上的伤口,他将嘴里最后一口肉咽下,才有了些力气说话:“哥哥,我们回去吧,去求求他们。” 听玉书一下子怒火冲天,他龇牙咧嘴:“我说过了,不要再提这件事!他们走他们的阳关道,我们走我们的独木桥。你到现在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吗?听玉文,你清醒一点!” 听玉文双眼湿润,不敢再劝,低下头舔舐着哥哥的伤口。 一日,听玉书在捕猎过程中,被一只角雕发现了。 当时他在追一只野兔,角雕飞翔在森林上空,一个俯冲,就把他带上了高高的云霄。 听玉书从未看过这么远的地方,身上无处不痛,角雕锋利的爪子深深嵌在他的身体里,但是剧烈的痛苦也比不上他远远地俯视着青丘山顶五彩斑斓时的苦恨。 他哀怒地想到,最后竟然要死在这样的五彩斑斓里,他真不甘心啊。 赤狐的鲜血从高空中滴落,洒在这一片他又爱又恨的土地上。他的视野逐渐发黑,乃至模糊重影。 嗖—— 快如疾风的利箭穿云而来,听玉书最后只依稀听到一道令他魂魄震颤的弓弦之声。 这一天的神山山顶,九重天的仙子们纷纷临至,因为这是青丘千年一度的盛会——“百鸟归巢”。 传说上古神明凤凰在这一日浴火重生,给天地带来新生。 但可笑的是,这场盛会的庆祝仪式,却是围猎飞禽,比的是谁射杀的飞禽数量多少和种类珍贵性,美曰其名:“归巢”。 等到听玉书再次睁眼时,满屋的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药臭。 一个老妪在床前昏昏欲睡,手里的葵扇慢悠悠地摇曳着,吹的是一座简陋药炉的火焰。 听玉书浑身没了知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妪,直到木门外的天光暗了下来,药炉发出突兀的噼啪一声,老妪睁开了双眼。 她伸手拿起炉盖,伸长脖子往里望了一眼,随后把底下小小火苗给挑出,药炉的光熄灭了,渐渐冷却。 “咦?”老妪正准备拿起药炉,就看见独占了一整张床的小东西睁眼了。 “不能动么?怎么不说话?”老妪绕过药炉,坐到听玉书身边,低头摸了摸他的脑袋。 此时听玉书若是能看见自已的双眼,就能发现自已双目猩红血丝遍布。 他感受不到头顶的抚摸,就这么死死盯着眼前老妪皱纹遍布的老脸。 “可怜东西哟,从天上掉下来,那角雕垫在你身下你才捡回一条命。摔断了好多骨头,养养吧,或许能好起来。”老妪絮絮叨叨,嵌在皱纹里的浑浊双眼尽是温和。 听玉书满心都是戒备和仇恨,他突然想起还在山洞中等他回去的听玉文。 老妪凉了一碗药,给他全部灌下。 夜幕降临时,他突然感觉到丹田处刺痛传来,紧接着浑身筋脉灼热起来。老妪第一时间就察觉到并在床前守着他。 “救我......弟弟。”听玉书用尽全力,像砂砾摩挲一般难听的嗓音从他嘴里逐字冒出。 老妪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回听玉书有了点感觉,他不记得上一个胆敢摸他脑袋的人是谁了,老妪问他:“在哪儿?” 听玉书扯着嗓子:“山壁的......洞里。” 老妪冲他点点头:“药效有些猛烈,一开始会难受些,忍忍就好了。我去去就回,你别担心,我一定把你弟弟带回来。” 听玉书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体内的血肉筋脉肿胀得就快要炸了。他只好将心中所有的希冀都放在了悄声离去的老妪身上,闭上眼睛专心致志忍受浑身的剧痛。 ...... “娘,我来帮你。”听玉文挽起衣袖,接过老妪手中的菜刀,手起刀落,砧板上的野鸡斩成两半。 老妪笑笑,一瘸一拐走到另一边择起菜来。 老妪住在半山腰,周围并没有其他人居住,仿佛是青丘山上的一处静谧的桃园。 她的腿是在那天夜里摔的。 老妪摸黑到山脚下寻找听玉书所说的山壁,找了好半天才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山壁上的小洞。 她千辛万苦爬上山壁,见到了已经饿昏过去奄奄一息的听玉文。她将小小的一尾狐狸抱进怀里,山壁陡峭,夜里视野不清,她一脚踩空,一下子从高处摔进了下方的灌木丛里,一条腿断了。 为了和黑白无常抢夺只剩一口气的听玉文,老妪顾不上自已腿上的伤,一连好几日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兄弟俩。 等到听玉文的情况稳定下来有了好转之后,她的腿就彻底瘸了。 老妪年老体衰,无法捕猎,也并未孕育后代,所以她早早就圈了一块地,养了些鸡鸭羊兔。 一下子多了两张嘴吃饭,这些年养的肉粮一下子消耗了大半。好在兄弟俩的身体恢复得很快,能下地跑之后,两人就日日在外捕猎,填充他们的食物储备。 在营养充足的条件下,兄弟俩天赋过人,接连修成人形。但谁也没有开口提离开,仿佛赡养老妪成了他们从未明说的默契决定。 于是他们在凡间中秋的这日,两人请明月作证,向老妪叩首,认她做了母亲,从此改口喊娘。 他们相处了很多年,但从来不知道给了他们宛若重生的老妪姓甚名谁,是何方妖族。她从未说起,兄弟俩也从未问过。 第202章 在听玉书看来,她是谁跟她的种族无关。 他们修成人形之后,老妪不知从哪儿弄来凡间的书籍,供兄弟俩解闷。他们在仅有的天地里不断探索外面的世界,逐渐识情懂理,心中的火焰一日比一日高,做的梦一日比一日庞大。 直到有一日,听玉文再次提起回去的事情。 这一回听玉书罕见地没有恼火也并未反驳,他说:“你说得对,我们迟早都是要回去的。但我们不能就这么回去,我要让他们睁着眼看这些愚昧的教条,这些死板的规矩,这些......虚假的浮华统统化成泡沫。我们要以神的身份降临,而不是以丧家之犬的讨好姿态到他们门前摇尾乞怜!” 第130章 世家秘闻35 “没那个能力就不要做那个春秋大梦,听玉书,你有认清你自已吗?”老妪如是说。 “我是天选之子,生来就该平天下不公之事,还这世间太平盛世海晏河清!”听玉书挺起胸脯,眼神望向遥远的地方。 “你不过是一只渺小的蝼蚁,一个什么都干不成的废物。”老妪毫不在意地说,“自已烂成一团的生活都没拾掇好,眼睛就长到天上去了。怎么不学学你弟弟,多抓几只山鹿,多吃两顿饱饭才实在。” 听玉书掀桌而起,双目猩红地盯着不为所动的老妪,桌上分好的肉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听玉文也跟着站起来,一把按住了兄长的手:“哥!你想做的事急不得,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但是如今娘说得对,我们妖力低微,连果腹都勉强而已,不必动那么大的气。” 老妪冷笑一声,擦了一把油腻的嘴角:“你就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能干成什么大事?比那地上烂臭的粪土还要扶不上墙。” 老妪的煽风点火彻底成了压死听玉书心气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大声地冲老妪怒吼道:“你凭什么这样说我?你以为你是谁?你不过是连山顶都上不去的妖,连我们都不如,没有人要你,没有人喜欢的怪物!” 听玉文愣在原地,他嘴唇微张,心中不敢相信这是兄长会说出来的话:“哥......你怎么能这么说娘?” 听玉书一把甩开弟弟的手,冲他发火:“娘?你认谁做娘呢?” 这是听玉书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发那么大的火。 话音未落,少年的委屈化作眼泪不争气地从眼角酣畅流出,听玉书再也不敢留在这个让得他退无可退的逼仄房间里,他冲出门外,化作赤狐往森林深处疾驰而去。 听玉文慢吞吞在老妪身边坐下,咕哝着说道:“娘......您怎么能这么说哥哥呢?您知道他从小就这个气性,从前也没见您这么嘴下不留情啊......” 老妪将地上沾了灰的肉捡起来,揩了揩上面的脏东西,也不讲究就放进嘴里吃起来。 “他那个性子,迟早会惹大祸。我肯定是劝不住他的,以后在他将要犯下大错时,只有你能劝住他了。你们俩啊......”老妪咽下一口肉,另一只手抚着胸口,“本就非池中之物,我不过是渡你们一程,时候到了我就该走了,你们兄弟俩,生来就该并肩立于世间,成就非凡。” 听玉文乍一听觉得很不对劲:“走?您要走哪里去?我哥虽然是暴脾气,但他也不是不孝顺的浑人。方才他口不择言是气昏了头脑,娘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老妪笑笑,刻满岁月的慈爱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看着这个从小令她省心省力的乖孩子,慢悠悠地说:“阿文,你知道有苏氏吗,上头那家最有权势的人家。”她指了指山顶的方向。 听玉文低下头,让人看不见他的神色,他沉默不语,任由老妪自顾自地说着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他们不想提起的往事。 老妪远眺门外的看不见边界的森林,一副视死如归的释然神情,叫人生不起一点痛恨:“就是那家总在‘百鸟归巢’盛会拔得头筹的有苏氏。我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了,有苏氏曾经有过一双令人谈之变色的孪生兄弟。出世那日就被九重天上的文曲星说是灾星并行,荧惑灭世。” “有苏氏不信,原本他们对九重天的敬畏之心就鸡丁那么点儿,更何况是这种不怀好意的诅咒。我猜,兄弟俩有过无忧无虑的幼年时期,只可惜后来,有苏氏传出弑亲的消息,兄弟中有人将表亲杀害并将其吃的一干二净。” 老妪浑浊的眼眸里流出最后的清澈泪花:“有苏氏突然想起了多年前文曲星的预言,他们太害怕了,只好把兄弟俩赶出家门,只当他们没来过这个家。” 尖利的爪牙已经架在了老妪的脖颈之间,沙哑的声音响起:“你是谁?” 老妪将视线从远处的天际缓缓落在少年脸上,慈爱地笑着:“阿文,你是好孩子,你们都是好孩子。怪只怪这个世道太不公了,没给你们一个该有的家。” 听玉文悲凉地说道:“你不该那么说我哥的,他最敬重你了,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你们不该这么对他的。” 苍老的嗓音只剩下单薄的几个字混着浊血同肺腑一齐坦露: “对不起......你们。” 今日的太阳落得格外慢,听玉书埋头撞进了郁郁葱葱的森林里,发疯似的横冲直撞,惊起许多飞鸟走兽。 他在一棵十人环抱一般粗的参天大树前停下了狂奔的脚步,一拳砸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拳头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凭什么......”愤怒的少年发泄怒吼道,“凭什么所有人都看不起我,我不过想让青丘都不再有流浪,不再有饥饿和灾祸。就因为......那劳什子文曲星一句话就断定我的善恶吗?” 第203章 一腔热血的少年从始至终都没有在任何人的糟践下放弃心中所想。 此时九重天神龛处,负责看守众神仙魂灯的上生星君倏地睁开了眼,他锐利的目光停在神龛某处,招来一个仙童,喃喃道:“速去禀报天帝,文曲星的魂灯灭了。” ...... 等到听玉书的气消了,回到半山腰小屋时,已是日落西山,暮色霭霭。 “哥,你回来了。”瘦弱的少年郎蹲在井边打水清洗着双手。 听玉书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院子,那个丑陋的娘亲不见身影,他赌气没有问弟弟。 听玉文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将院中火堆上架烤好的兔子递到听玉书手中:“哥,吃吧,我吃过了。” 听玉书轻轻动了动鼻尖,闻出不同寻常的血腥味来。 他咬了一口手中滚烫的肉,嘶哈着咽了下去,突然将手中的兔子啪一声扔在弟弟身上。 登时干净的灰布衣裳上多了一个油印。 听玉文连忙蹲下身将兔肉捡起来,吹了吹:“怎么?哥哥今日不喜吃兔肉吗?那我再去宰只鸡来,哥哥你稍等我一下,很快就好了。” 听玉书只管面色冷若凝霜,有气无力地陈述着事实:“你杀了娘。” 听玉文手里还提着兔肉,双脚定在了原地。两兄弟对峙着,只听听玉文有些委屈地辩解道:“她那样说你,我不喜欢。天底下怎么会有娘这么说儿子呢?哥你说得对,她不配做我们的娘。” 听玉书继而冷冷地拨开弟弟伸来的手:“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听玉文柔和的脸色也随着被拂开的手而冷了下来:“哥哥,她阻碍了你的路。我不允许任何人在你前进的路上拖慢你的脚步,哥哥想做的就是我......” “有苏文!”听玉书大喝出声,将喃喃自语的疯狂少年一把从走火入魔的漩涡中拉了出来。 啪嗒—— 明明傍晚的天还是火红的,这时候却砸下了豆大的雨滴。 “对不起哥哥,我错了。”听玉文丢掉了手中乌糟糟的肉,低头蹭到兄长跟前,诚恳地认错。 良久,听玉书长叹一口气:“别再这样了,好不好?阿文,我不想你这样。” 他上前执起弟弟的手,拉着他走进屋子里避雨。 爱干净的瘦弱少年穿起了老妪宽大的衣服,跟在明媚朝气的少年身后,一步步走向雨后那五彩斑斓的山顶。 等到听玉书提着沉重的血剑踏进有苏氏的宗祠,他抬眼看向立在宗祠中央永生柱前嘴角溢血的身影,才恍惚发现,他们早已不是豪言壮志的莽撞少年,他们成了青丘神山上人人谈之色变的妖王殿下。 那道浴血的身影掀起盖在头顶老样式的兜帽,冲着门口逆光而来的人,如同千千万万遍温和的低语: “哥,你回来了。” 第131章 最终幻想1 浮动的光影渐归平静,白叶错落有致地铺陈在硕大的冰面上,停止了律动。 白枍看着赤狐那双溢满了泪光的眼睛,淡淡地说:“文曲星的化身消散后,为了双生子的身份不被青丘妖族认出,听玉文扮作老妪同你一道杀上山顶。” 燃着数不清灯烛的石室里,将人照的分不清阴阳,辨不出真假。 听玉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脸埋在爪子间痛哭流涕起来:“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做这个妖王,是阿文想要......” 玖儿轻移莲步坐在冰床厚厚的白叶坐垫上,斜里看了一眼地上的赤狐后又别开了视线,停留在手指把玩着的白枍肩扣上:“所以啊,这所谓沽名钓誉的青丘妖王从始至终都是有苏文,而你,可怜的有苏玉,才是那个假装老妪的聋子哑巴,纵容有苏文变成那副样子的罪魁祸首,恰恰就是你啊。” 赤狐的长须被泪水打湿,他虚虚地抬起头:“怎么会呢?阿文一向是最听话乖巧的,修炼的天赋也比我高得多。他心怀大志满腔热血,明明他才是最厉害的那一个,只是有些不善言辞,所以从小到大,他想说的话,他想明的志。我都可以帮他说。我只不过是他的陪衬,明明那天被分尸的应该是我!我就是一个废物......” 邓良霁松开钟明子的小手,上前好看到赤狐丧家犬般的模样,面上明明有些不忍,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加字字诛心:“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不敢将自已的姓名昭告天下?因为他生性懦弱,诡计多端......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他心知肚明,因为他不敢!” 后半句话没人能听得清了,原本伏坐在地上的赤狐突然身形暴起,利爪尽出,冲邓良霁迎面扫来。 “不要再说了!”赤狐嘶哑地怒吼道。 “小心!”钟明子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就看见晶莹煞白的冰床前鲜血尽洒。 邓良霁早有预料,在听玉书暴起的瞬间就飞速后退,站在身边的白枍反应极快,双指拈着一张坚硬锋利的佛弥树叶,刹那间就令听玉书皮开肉绽。 “龙脉的事情,是谁告诉你的?”白枍飞身而起,轻飘飘的一脚就将听玉书踹出去老远。 他这一摔,并未扬起一点儿尘土,石室里常年干燥整洁,蜗居在这里的人很珍爱这里。 听玉书从地上爬起来,咳出两口血,歪头吐出两颗碎牙,他这回硬气了很多:“关你何事?” 他的两只有力的后腿蓄力蹬地,再度飞身上前冲着白枍而来:“你们这些恼人的蝼蚁,滚出这里!” 第204章 白枍脚尖轻点,高高站在冰床上转了个身躲过赤狐的飞扑。 他游刃有余地躲闪,察觉出奇怪的地方:“咦?你的妖力呢?” 就算听玉书不是那个妖力能与九重天比肩的青丘妖王,但也不该用原始的肉搏方式来和他们打斗。除非,他已经虚有其表。 沈寿牙关咬紧,他急切地想要问出几百年来一句盘踞在他心头,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问题:“那听眠算什么?神女殿下算什么?” 听玉书再次被白枍一脚踹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石壁上,跌落在地,挣扎数次都未能成功爬起来,他混着血剧烈地喘息:“神女?不过就是一个搔首弄姿的骚狐狸,如果不与她逢场作戏一场,她又怎肯带我上那浮生若梦般的九重天?又怎么肯告诉我无名大陆的了了山脉底下沉睡着上古神明烛龙?” 他边剧烈喘息边仰天大笑,好一副旁若无人的癫狂模样:“阿眠啊,是我用来博取神女信任的工具罢了,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你!”一声闷哼让聚精会神提防着听玉书的众人猛然回过神来。 邓良霁转过头,只见沈寿胸前镶着金丝的雪白衣襟迅速被鲜血染红,那抹鲜红下一瞬又变成泛着淡淡金色的靛青。 沈寿丹田处缩回了一抹尖锐,他的身躯软软地滑落在地,露出身后藏着的人影。 长定手里正捏着一颗靛青色的妖丹,发出幽幽的光,这正是刚从沈寿身体里生剖出来的。 贺来财低喊了一句:“为什么这么做,长定?为什么啊?”她的瞳孔震惊得有些无法聚焦。 不远处的听玉书更加疯狂地大笑,衬得此时的长定格外冷漠:“什么长定,什么孔夫子,都不过是临时演绎的角色罢了。你们不知道,在九重天上,朱宫意味着低贱和善变吗?什么大帝什么神女,什么朋友主人,你们哪怕有一次拿正眼瞧过我吗?” 他仰头一口将手里的妖丹吞了下去,喃喃道:“我就像什么瘟疫灾厄一样......人人避之不及......这样冷漠的天地,难道不该被颠覆吗?” 犹如海啸般汹涌的妖力霎时从长定单薄的身躯里迸发,朱宫海纳百川的特性此时帮助他迅速吸收沈寿上千年的磅礴妖力。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啊,这就是力量吗?” 他踩在沈寿破败的胸腔上,践踏过去,一字一句向众人宣言:“我的名字叫做,纪子西。” 贺来财越过众人,挡在长定,不,纪子西面前,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抱着岌岌可危的希冀问道:“我们从未看轻你,你不必妄自菲薄。现在醒悟为时不晚,回头是岸,不要让自已后悔。” 纪子西冷笑停下了脚步,自嘲一声:“真是多谢你的慷慨啊天禄大人,你那动不动拿神兽威压唬人的架势怎么现在不拿出来了?莫不是觉得我纪子西不配你动手?” 话音未落,纪子西一个虎扑将贺来财撞得倒飞出去。 “哼哼,天禄,不过如此。”纪子西转而向其他人攻去,因融汇了沈寿千年修为,一时之间竟双拳能敌四手,不分伯仲。 白枍高高地站在冰床上盯着听玉书,并未加入到混乱的战局。 倒飞而出的贺来财在那短短的几息之间数不清的思绪从她的脑海里掠过,她对人心有些困惑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在刀剑光影中周旋的身影,纪子西刚刚的那一句冷嘲热讽,将她引以为傲的神兽威压打成了仗势欺人的手段。她实在想不明白,她也不想动手。 张英纵提着一把冰冷的短剑,寒光掠影间生疏至极,他一个躲避不及,被纪子西挑飞手中剑,邓良霁接住了他后退的身形。 张英纵:“多谢。” 邓良霁向纪子西快速掷出几枚抱残镖,脚尖一踢,将地上的短剑往张英纵手里送:“拿稳你的劝归,可别丢了除妖师的脸。” 张英纵一把抓住劝归的剑柄,指节捏得发白,继而跟在邓良霁身后朝纪子西攻去。 轰隆轰隆——如雷鸣般的声响由远及近地传来,石室上方掉落下零散的碎石。 纪子西神色一凛,加快了攻势,动作变得大开大合,他的急切让几人一时处于下风,更难招架了。 轰鸣声几乎在石室头顶停住了,空灵地一声闷响在打斗声中毫不起眼,一个高大的人影身后背着一把宽背长刀跨进了石室。 谁也没有在意他的到来,只见他抽出背后长刀,紧裹得的布条散落一地,他大喊一声就加入了战局:“俞某助各位一臂之力!” 俞家的刀法横冲直撞生猛无比,没有繁复的招式,也没有华丽的变化,竟与纪子西大开大合的攻势有异曲同工之妙。 有了他的加入,几人顿时感觉压力一松,优势瞬间就往他们这边倾倒。 听玉书休息了好一会儿,眼看着纪子西落于下风,他一跃而起,站在高处的白枍也在同一时间出手了。 利器嗖嗖声不绝于耳,浓烈的血腥味在石室中弥漫开来。 赤狐高高扬起身后三条巨大的尾巴,一边应付白枍那无孔不入的佛弥树叶,一边腾出一尾偷袭和纪子西缠斗的众人。 纪子西不愧是朱宫,手下招式一变,让挥刀横劈的俞锦呈回防不及,只得强行变招改劈为挑,勉强接住纪子西锋利的长爪。却没想到纪子西突然张大嘴巴,米白色的长舌快得连残影都没看见,瞬间就洞穿了俞锦呈的胸口。 第205章 “呃......”喉咙间汹涌而出的鲜血堵住了俞锦呈的惊诧,他无力地松开手中的长刀。 当啷一声,长刀沉重地掉落在地。 张英纵瞅准纪子西攻击的间隙,劝归抽柄而出,没想到纪子西背后坚硬的鳞片让劝归剑尖一滑,原本刺向心脏的短剑却只浅浅地刺中了纪子西的后腰。 “小心他的舌头!”邓良霁还没来得及提醒,就见纪子西诡异地扭过头颅,那条奇快无比的长舌已经直达张英纵的面门。 噗—— 第132章 最终幻想2 那条要命的长舌已经贴上了张英纵的额头,却无法再前进半分。 一把空白的扇子狠狠击打在舌苔上,外人只看到温文尔雅的起手式,纪子西却瞬间失去了舌头的感知。 他痛苦地将长舌收回口腔之中,不敢再利用长舌攻击,他口齿不清惊惧地看向来人:“你是谁?” 陆隐忧一沾即走,极度嫌弃地捏着一张纱巾擦着扇骨,动作突然顿住,犹豫再三当着纪子西的面张嘴叹了一口气,边摇头,那副嫌弃模样简直人见人打。 只听身穿米黄色长衫的人幽幽道:“别打了不行么?大家来坐下来喝喝茶,有什么话心平气和地说,多好?” 纪子西见这人牛头不对马嘴,扯东扯西的,干脆原地化成朱宫原形,作战更加灵活。 张英纵才从劫后余生的无力感中缓过神来,皱着眉低喝:“他去哪儿了?” 只见朱宫化成原形后,身体上砂石感的坚硬皮肤很快与周围融为一体,叫人无法用肉眼分辨他的踪迹。 当—— 一声脆响从白枍那边传来,众人的视线纷纷聚拢过去。 玖儿飞身而起,手腕脚踝上绑着的金银铃铛清脆作响,红衣少女一脚踢往石壁踢去。 而后一阵风吹过离得最近的邓良霁,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在这!” 他祭出抱残镖,眨眼间就甩了十数枚,可惜都被朱宫坚硬的皮肤给挡住了,叮叮当当地落了一地,并未对纪子西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张英纵这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抱残镖不复当年风采啊。” 邓良霁眼神犀利,再度掷出两枚,皆刺中纪子西,虽无法刺入朱宫体内,但却能时刻提醒众人朱宫的位置。 他骂道:“嘴贫!” 张英纵哈哈一笑,双手抓住剑柄往抱残镖掉落的地方砍去,利器入肉的轻微割裂声伴随着闷哼响起。朱宫悄然隐入阴暗的石壁,张英纵手中的劝归上沾染了血色。 是苍翠一般的血。 被洞穿胸口的俞锦呈无力地躺在地上,他死死捂住胸前那个拇指粗的伤口,但源源不断的鲜血从他指缝和背后溢出,仿佛就要流尽男人所有的快意恩仇。 “俞家的人都是傻子。” 俞锦呈眼前的视野被米白色占据,他转动眼珠往上看,米白色长衫的人蹲了下来,冰冷的伞骨点在他按住伤口的那只手背上。 俞锦呈看见了熟悉的面孔:“是你啊......” “别说话,闭眼。” 俞锦呈微笑着并未照做:“陆先生,真是久别重逢,没想到你我的最后一面竟是在这样的地方。” “闭嘴。”陆隐忧罔顾战场,低头盯着俞锦呈的胸口,“我再迟来一些真就天人永隔了,闭上眼,我给你渡妖力。” 俞锦呈:“我从北境带来的两千精兵已阵列临潼,他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兵,妖王插翅难逃。” 陆隐忧无奈:“好好好,知道了。保存体力,别说话了。” 俞锦呈心满意足闭上眼,他想,若是此时一命呜呼,也值了,他嘴角挂着的笑一如既往的真挚。 纪子西受伤后,再次消失在石室中,赤狐独自面对白枍已是有些吃力,还要分心帮纪子西掩藏身形。 白枍踏雪无痕,那佛弥树的虚影竟能站得住脚,佛弥树叶密密麻麻在空中连成串飞舞,趁赤狐喘息间隙,佛弥树叶犹如三道锁链,噗嗤两声就将赤狐身后摇曳的巨大尾巴给钉在了石壁上。 听玉书倏地喷出一口血:“你小子,哈哈,我认输了。” 赤狐停止了攻击,隐藏在暗处的纪子西也现身了,被张英纵一把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张英纵笑骂:“没想到你倒是挺忠心。” 听玉书此时像囚犯一般被钉在石壁上,但他却一点儿也不觉得难堪,从前泥泞的岁月里,比这难堪的场面比比皆是。 白枍仍然是那副冷淡模样:“你刚刚的妖力是怎么回事?” 听玉书低头舔了舔爪子上的伤口,装模作样地哀叫:“好痛!” 白枍手指一挥,漂浮在空中的佛弥树叶再次涌动起来。 听玉书连忙收起玩笑的态度:“临死之人的挣扎罢了。” 白枍罕见地皱起眉头:“你清楚我在问什么,不要答非所问,你的时间不多了。” 听玉书环视周围,将所有人的脸色尽数收入眼底,煞有其事地点头:“是啊,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满足你的猎奇心吗?还是说我的遗愿你能帮我实现?” “因为我想知道。” 冷冷的声音从黑黢黢的石门外传来,缓慢的脚步声明明惊不起洞中回响,却在听玉书的心头被无限放大。 听玉书:“阿眠?” 黑暗中的人一步跨进了烛火拼死燃烧的光明里,茹承闫银色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那双银瞳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唇色一改卧病床榻上的苍白,反而饱满而鲜红欲滴。 第206章 贺於菟高大的身影紧跟在其后,仿佛生来就是他的守卫。 茹承闫那多情的眼眸看向邓良霁,唇齿轻启:“我师父这个人啊,最不愿意欠别人了。反倒是很喜欢别人倒欠他,非得是沉重的恩情,让人一辈子都铭记在心上。” 邓良霁被茹承闫调笑了两句,看着徒弟的眼神里只有温和释然。 听玉书极度不解地质问道:“你找到九曲招摇了?怎么可能呢?邓季同明明还被我囚禁着。” 他猛然醒悟了,慢吞吞转过视线:“原来一直在你身上吗?邓良霁,你爹在我手上被折磨了几年,你都不曾松嘴,真有骨气。”他仿佛真的在称赞邓良霁的大义灭亲。 一声刺耳的尖叫突兀响起,一道速度极快徒留残影的人滑跪在地,地上发冷的人被抱起了上半身:“沈寿!是谁?啊啊啊啊啊我要杀了他!” 巫奴放声尖叫着,有气出没气进的金仙天鹤早已不复那副瓷娃娃般的精致模样,到处都是靛青的血迹,沾了巫奴满手。 他极轻地说道:“没关系,是我此生本该有这一劫。” 巫奴憋得脸红脖子粗,青筋爬满了她雪白的脑门,沈寿也是第一次见到巫奴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别生气了,你这般丑,万一我不喜欢怎么办?” 巫奴混着鼻涕眼泪破了功:“谁稀罕你喜欢了,我的寿元可没你们九重天的神仙那么长,你在前面等等我,说不定我就能赶上了。” “呵呵,我算什么神仙,我是一只懦弱的胆小鸟族而已,但我一点儿也不后悔再次踏上临潼,战死是对我忠诚最好的褒奖。”沈寿的眼瞳开始失焦,他用脸轻轻地在巫奴的臂弯处蹭了蹭:“那我等一等你,你不要殉我,不然我可躲起来不愿意见你了。” 巫奴腾出一只手拼命将眼眶里不受控制的泪水抹去,只想多看看沈寿这双多情的眼眸:“一言为定。” 沈寿挤出最后的力气:“一言为定......” 没有悲嚎也没有痛哭,仙鹤的躯体开始冰冷消散,仿佛胸前留有的那口气只是为了在等待某人的到来。 沈寿漫长的一生里,充斥的全是忠诚,只在最后时刻中挤进来那么一丁点儿的彩色,就令他死而无憾了。 一直懦弱的神明,最后以慷慨辉煌的方式死去。 “真是好感人啊。”听玉书假模假样地抹了一把鳄鱼泪。九曲招摇的回归意味着他们兄弟俩的计划全盘失败,因为最后用来献祭的强大血引没了。 赤狐张嘴还想说什么,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突然之间他神色大变,瞳孔紧缩:“住手!” 砰一声巨响,玖儿一掌掀翻了那张一直横在石座前的冰床。 “不——”听玉书一直假装的面具出现了裂纹,他绝望的大喊回响在洞中。 那冰床翻滚了几圈,被石阶顶住,停下了翻滚,然后竟从中裂开一分为二,露出内里中空藏着的东西,保护其中的赤色气流一下散了,大多往石壁上动弹不得的听玉书飞去。 邓良霁上前捡起灼热的流火珠,里面有一道模糊的身影在起舞:“你到底想做什么?” 庞大的妖力重新盈满了听玉书全身,他蓄力一甩,将三条尾巴从佛弥树叶的锁链中挣脱出来,他化成人形,披上火红的大氅,瞬移到被掀翻的冰床前,跪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龙脊鞭拢进怀里。 “这是阿文的愿望......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毁了这里,不想毁了青丘。但阿文他是我弟弟啊......”听玉书一把抢过邓良霁手里的流火珠,将其贴到脸颊上好一顿亲热。 白枍:“你早就做了无法得到九曲招摇的打算,你要拿自已做饵,诱烛龙出世。” 玖儿讽刺道:“你配吗?” 听玉书瞥了玖儿一眼,嘴里咕哝道:“你们都是棋子,棋子是不会知道结局的。” 石室里突然迸发出一阵强烈的妖力波动,邓良霁立刻上前:“快阻止他!他要自我献祭!” 听玉书点燃了自已的妖丹,那颗毕生都在为弟弟听玉文旋转的妖丹,他想用自已来成全弟弟的临死幻想。 “唉——”幽幽的一声叹息在听玉书身后乍响。 听玉书惊愕地回过头,他的妖丹被强行打断了献祭。有一只白嫩的小手搭在他肩头上,听玉书顺着藕臂向上看,发现是那个到了石室后一言未发的孩童。 钟明子一脸高深莫测,老神在在地说道:“其实我很佩服你们,心怀大志并付诸行动,而你们也的确成功了。你们想唤醒烛龙重建世界的秩序,但是,有没有想过烛龙祂愿意吗?” 听玉书哂笑着,仿佛对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嗤之以鼻:“你懂什么?烛龙诞于钟山之北,日夜与祂与生俱来,这是祂的天赋祂的使命,祂拥有祂就必须正视自已的责任!而你又是哪个乳臭未干的幼童,竟有勇气站在我面前?” 钟明子听后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叫钟明子。” 听玉书:“你......” “我就是你想见的烛龙。”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面色各异,谁也没有料到上古神兽竟化身幼童潜伏在他们身边,只有白枍毫不意外。 钟明子:“其实我在六百年前就醒了,听闻也是在这个地方,你主导献祭了成千上万生灵。我分出一缕神识化身幼童,行走世间。在山里遇到的老弱妖兽见我如子,一路保护喂养我,送我出山,明明他们才经历过人族的屠杀。” 第207章 “到了人族世代生活的地方,明明近来榷酒征茶繁刑重敛,每个人都过得艰难,他们却家家都塞给我饱腹的食物,披我御寒的身上衣,可怜我无家可归流离在外。” 钟明子的双目渐渐被绯红侵染,烛龙的火红赤瞳在稚嫩的孩童脸上显现:“这样的世间很好,我不想颠覆。若真是乱世,那必然会有枭雄立现,还天下太平,用不着我来颠倒日月。天下万物有灵,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是命道使然,我不会做逆行倒施逆反命道之事。很抱歉,你们的愿望落空了。” 听玉书抱着怀里的东西仰天大笑,那模样愈发癫狂:“你现在告诉我,烛龙六百年前就醒了?那血引,那献祭,一切都是假的?哈哈哈哈——” 他笑得太急一下呛住了,剧烈地咳嗽起来:“按照你说的,我为什么就不能是这个枭雄?这一切的失败,明明就是因为你!凭什么我就要入地狱,你才是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的罪人!” 听玉书瞬间暴起,屈指成爪,扣向钟明子的头颅。 钟明子眼神一动,所有的一切包括流动的空气,皆停滞了。 所有人只有意识还是流动的,身体无法动作,钟明子绕行在众人之间:“是我让他们回到六百年前去破坏你们的计划,事实上抚西之战中逝去的生灵并没有那么多。两百年前贺修良也曾进入过你们所谓的幻境,那是我让他去救巫山上的那只黑豹。边城依岱匪寇入侵,你的赤子之心打动了我,天狼一族的忠诚啊真是世间闻名,所以我于心不忍,让你回到那一天了解来龙去脉,让你清楚你的仇人是谁。冤有头债有主,头上三尺有神明,总归是要还的。” “至于你,孩子。”钟明子在茹承闫面前停下了脚步,“谢谢你以身入局,九天神女上千年缜密的布局,我非常感谢你们为世间做的一切,神女之困我可以帮忙,希望你们尽早团圆。” 钟明子想了想,他有些虚幻的双腿走到邓良霁和张英纵之间:“你们坚守本心,无数后代为当初的错误而修正和付出代价,人族有你们是一幸事。你们身上的诅咒我收走了,希望你们能一直守护世间,维护两族和谐融洽。我只有简单的愿望,世间繁荣昌盛海晏河清,生灵自在。” 最后他转动虚幻的身躯,走进那棵同他一样虚幻的佛弥树中,火红的竖瞳环视了所有人的脸:“很高兴认识你们,后会有期。” 第133章 最终幻想3 赤红的光盈满了所有人的眼眸,随着小小身影的消失同时转瞬即逝。 少了个老神在在的孩童,被暂时隔离的寂静又重新笼罩了这座织楚成门的石室。 听玉书主动放低了姿态:“阿眠,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吗?” 茹承闫晦暗不明的目光看向被钉在石壁上,他名义上的“父亲”,声音有些不近人情的冷静:“我该叫你父亲,还是大伯?” 没等听玉书回答,他又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道:“啊不,你不配,你们的血都肮脏极了,你们不是一直都想杀我吗,做出这副假惺惺的模样真是为难你了,或者说,这又是你的什么新把戏吗?” 贺於菟想上前阻止,但抬起手后又无力放下:“阿闫……” 赤狐用力抬起沉重的脑袋,他的狭长眼眸里竟然热泪盈眶:“阿眠,是我们做错了,是爹爹做错了。” 茹承闫不屑一顾,走到赤狐面前:“噢,原来想杀我的不是你啊,但你和他又有什么区别。神女,知道你们是俩兄弟吗?” 茹承闫的一颗心隔着薄薄的肚皮在问出这句话后猛烈跳动,发出震天响。 “九尾她……不知道,我们瞒得很好。”听玉书苦笑一声。 这时,一个冷冷的声音插了进来:“果真你们瞒天过海的手段真是高啊,我问你听玉书,这张蛇皮,是谁的?” 听玉书看向红着眼的俞锦呈,他虚弱地躺在陆隐忧的怀里,苍白失了血色的嘴唇在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颊下格外突兀。 听玉书问:“你又是谁?” 陆隐忧紧簇的眉间仿佛能夹死一只苍蝇,他用自已干净的袖子擦去俞锦呈嘴边咯出的血,替他做了回答: “六百年前的妖潮,人族联军的统帅俞卓,是他的祖先。” 听玉书笑不出来了:“原来是他。这张蛇皮怎么了,对你很重要吗?” 陆隐忧看着俞锦呈缓缓摇了摇头,继而开口道:“俞卓年轻的时候,在辽河的雪域里栽过一个大跟头,一只蛇妖救过他的命。” 听玉书微微瞪大了眼睛,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曾瞒着弟弟干的一件事:“这只蛇妖,是终全吗?” 俞锦呈咬牙切齿,掷地有声的字混着血从他齿间挤出来:“是。” 听玉书充满歉意的眼神看向俞锦呈,但他只看到了将军眼里的恨意:“终全啊,他是一只好妖。当年我派他偷偷护送一个人到飞鸟港去,他回来的时候跟我说,路上途径辽河雪域,救了一个愣头青,还说他是个傻的,将来有一天一定要报恩,终全他没当真。”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阿文他不知道这件事,所以当他发现后,以为我背叛了他。阿文很生气,他不想动我,就折磨终全来泄愤,这张皮之所以能这么完整鲜亮,是因为他在终全活着的时候生扒下来的皮。” 寂静再次如阴影般笼罩众人。 俞锦呈一时之间不知该仇恨听玉文的心狠手辣还是仇恨听玉书的为虎作伥冷眼旁观。 第208章 他握紧了拳头就要起身,被陆隐忧一个手刀砍晕了。 茹承闫幸灾乐祸:“我的好父亲,这么多血债,你要怎么还啊?” 听玉书双眼无神,他的体力即将耗尽了:“其实我没想过以后的事......” 白枍从半空中飘落下来,轻轻一抬手,空中飞舞的佛弥树叶统统落在了地上,一时之间仿佛在石室中下起了鹅毛大雪。 锋利的白叶也从听玉书身上纷纷飞出,穿刺肉体时不断发出噗嗤的声音。 听玉书全身瘫软地往前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没有人想要上前扶他一把。他只好自已狼狈地爬向开裂的冰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在床边。 他忍不住环视一周站在石室里神色各异的众人,怪笑一声:“不是都想取我性命吗?怎么还不动手?” 所有人的视线几乎同时看向站在靠后位置的茹承闫,只见他缓缓上前,经过张英纵身边时还顺手借了他的短刀劝归。 他银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感情流露,像是一潭死水:“我同你之间有什么好谈的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听玉书听后反而突兀地看了眼茹承闫身后的贺於菟,眼神流转了几个来回,在劝归锋利的刀刃贴上他颈间的肌肤时,他才说道:“阿眠你同天狼族走得有些近了,九尾她会忌惮的。” 平平无奇的几个字眼,却在茹承闫心中掀起了波澜:“什么意思?我不想再跟你打哑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说完了好解脱。” 锋利的刀锋浅浅割开了听玉书的肌肤,连点成线的血珠顺着血槽滑过刀身,落在地上绽放出花骨朵来。 听玉书长叹了一口气:“相信你已经知晓天狼鱼台的由来,对于神女,很多天族都拥戴她,按照九尾的话来讲,他们很忠诚。”他抬手按住自已大腿上的一个血洞,鲜血正源源不断从洞里流出,“‘忠诚’这个词,其实这才是最可笑的事情。” 站在后面的贺於菟脸上五官都皱成一团,他的身体深处没来由地涌现出一阵想要呕吐的欲望:“你把话说清楚!” 听玉书察觉到了贺於菟的异常:“狼崽子,你以为你无时无刻想要靠近阿眠,对他生不起反心,这是忠诚吗?怎么会有想要把主人吃掉的忠诚,这明明是蛊啊,傻孩子。九尾她需要这样被控制的忠诚,但同时又会忌惮和抗拒接近,她的威严会让中了情蛊的人觉得是自已的错,是自已的痴心妄想。” 玖儿蹦到冰床上,坐在窄窄的边缘,荡着双腿好奇地问道:“蛊?是什么蛊?什么时候种的?” 听玉书回答:“是情蛊,随着雄性的信息素一起种在母胎中,无法避免无法拔除,这种蛊代代相传,除非......” 贺於菟立刻问道:“除非什么?” 听玉书的视线停在了贺於菟的腰间:“除非不成房事不产后代,无论雌雄。” 话音刚落,贺於菟周身的气息骤然冷了下来。 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石室顶上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不知多厚的石层一下子被洞穿,刺眼的阳光从巨大的洞口入侵进来。 率先响起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贺於菟却在声音响起后如遭雷劈:“殿下,他们就在这里。” 贺於菟控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冷汗一瞬间就从背上冒了出来:“爹?” 通体浅青色的巨狼从洞口处踩着祥云缓缓落进石室里,紧随其后是一只体型较小的巨狼。 雄性巨狼听力极为灵敏,他马上就捕捉到了这细弱蚊蝇的声音,他欣喜地看向贺於菟:“儿子!终于见面了!” 紧随其后是雌性巨狼:“儿子,神女殿下来了,快见过神女殿下。” 没想到贺於菟却冷哼一声:“哼,什么神女?我不认识。” 雄性巨狼大声喝止,声音里带上了不容抗拒的威严:“放肆!贺於菟,离家才几年,你就如此目中无人,是谁教你的?毫无礼数,不敬神明!当罚!” 贺於菟双眼中的委屈就快要溢出那薄薄的眼眶,这时另一道空灵的声音响起,恍若一阵温暖的春风拂过,抚慰了众人心头的负面情绪: “好了,烨霖你就别吓他了,孩子还小,总是叛逆些,以后长大就懂了。” 雄性巨狼听后立刻恭敬地退到那抹妖娆的身影后,低着脑袋不再说话了。 “神女?”茹承闫身体里的力气就像是被瞬间抽空,手里的劝归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靠在冰床前的听玉书咳了两声,随后冲那个周身泛着五彩斑斓的身影勾起笑容:“夫人,你终于肯见我了。临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死而无憾了。” 身披五彩霞光,轻纱笼罩她的全身,神女脚尖最先落地,莲步轻移,每一步都叫人心神荡漾。她没有理会浑身是血的听玉书,而是走到了白发银瞳的茹承闫面前,才发现少年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阿眠,娘亲来带你回家。” 茹承闫退后一步,刚好躲过神女想抚摸他脸颊的手,他紧紧盯着神女泛着彩光的妖冶重瞳,问道:“你是真的吗?” 神女动作一顿,重瞳中映出委屈,茹承闫仿佛看到了其中的未尽的千言万语:“阿眠,娘亲当然是真的,跟娘亲回九重天吧。” 茹承闫再次后退一步,同贺於菟并肩站立:“九重天到底有什么好?再说,我也只不过也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你又怎么会对一颗棋子产生母爱呢?”他用手指点了点周围的几人,“就连忠诚,它也是假的。” 第209章 神女眼中的霞光彻底暗淡下来,她不再上前以气势逼迫茹承闫:“谋大事者不拘小节,起码他们都还活得好好的不是么?为什么要纠结谁在棋局中付出了多少努力呢?阿眠,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无条件地爱你,别再问这么蠢的话了。” 茹承闫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握住了贺於菟宽厚的手掌,他朝神女摇了摇头:“别再替我做决定了,这么多年了,我只想自由地活着,放过我吧。” 一旁的众人惊掉了下巴,在一片鸦雀无声当中茹承闫唤出银华,带着贺於菟从头顶上的洞口飞出,神女下意识就追了出去,却见茹承闫在外面等她,她心中一喜,但在下一刻茹承闫却留下令她心碎的最后一句话:“我只想现在就结束这一切,别再逼我,不然我可就不认你了。你知道我能做出这个决定的,娘。” 此话一出,神女断然不敢再追,盯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神女千里传音传入他们的耳朵里:“阿眠,娘永远站在你身后。” 直到茹承闫的身影消失在神女视线里,她恍若变脸似的换了副表情,再次落入石室中。 贺烨霖立刻担心地上前问道:“殿下,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神女没有理会贺烨霖,她高高在上地环视了一圈:“好了,烛龙之患已经结束,真是感谢各位对我儿子的照顾。有苏文早已身死,我会将有苏玉和朱宫纪子西带回九重天,他们会在九重天接受公正的审判,各位,就此别过吧。” 九尾转身准备离去,却被人叫住了:“慢着,你什么都不说清楚,就想一走了之吗?你这种做派,我们又怎么敢信九重天会公正地审判他?” 神女停下脚步,回头望向说话的人,男人背挺得很直,脸上没几两肉,导致眼眶有些凹陷,满头白发看着像是一个七旬老人。 “你是什么身份,我为何要跟你交代?” 邓良霁握紧了手里的流火珠,这一刻他在沉重的威压面前,好似什么答案都是空白无力的。 “啊——” 一个速度极快的身影从他身边猛地蹿了出去,张英纵冲到听玉书面前,眼疾手快地捡起地上的劝归,挥刀就砍。 听玉书也不闪躲,闭上眼睛安然地等待死亡来临。 “噌——” 嗡鸣声回荡在偌大的石室里,沐浴在光里的神女手指都没动半截,凶猛的天狼一爪子就已经击飞了张英纵手里的劝归。 “放肆!”贺修良轻巧地落在神女身前,贺修堰也紧随其后,天狼们环绕在神女周围,目露凶光地盯着张英纵。 神女转过半边脸,张英纵仰头只看得见那道火红的眼尾,威严的声音压在他心头:“区区凡人,不自量力。” 随后清脆的铃铛声音响起,玖儿笑眯眯地说道:“哎呀,神女殿下,可别这么瞧不起我们嘛,烛龙之灾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哟。” 神女见是玖儿说话,态度稍稍有些软化:“你一个地府冥鬼,何须替这群凡人出头。你们也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了,一个罪人的审判就不重要了,我九尾绝不会对他心慈手软的,各位放心。” 神女最后和白枍视线相撞,白枍微微点头:“后会有期。” 天狼族和贺来财皆化作原形随着神女一齐化作一道七彩流光,往无边无际的九重天飞去。 第134章 最终幻想4 “我们是不是忽略了什么?”邓良霁上前拉起半跪在地的张英纵。 张英纵眯起眼睛,低头沉思,片刻后他抬起头环视石室内的景象:“有些人没在这儿。” 这时,白枍走到他们面前,分别将两片佛弥树叶放在两人掌心:“天下分裂已久,各方势力早已蠢蠢欲动。贯丘玉辰是我们安插在曜庆的卧底。曜庆这个国家腐烂太久,此时局势风云诡谲,这里用不上他,我临时将他调回都城北幽。老强不过是见不得光的老鼠,做我们的眼睛就够了,这里不需要这么多无关人等,人多反而掣肘。” 邓良霁将掌心合拢,收起了手中的佛弥树叶:“你早就知道钟明子是烛龙?” 白枍泛着神性的脸庞面无表情,他点点头:“钟明子说的没错,他早在六百年前的妖潮中就苏醒了,只有我察觉到他的苏醒,所以他分出一缕魂魄化成钟明子找到了我。” 张英纵将地上的劝归捡起,收入刀鞘之中:“你曾说你假意和听玉书合作,但其实是神女缜密的布置,但烛龙和天狼鱼台的幻境又是怎么回事?” 玖儿迈步走到白枍身边,那铃铛依旧清脆地响着:“这很简单,听玉书兄弟俩是破局的引子,他们控制青丘神山和发动妖潮唤醒烛龙就是他们的动机。神女则为了保护九重天的神权和供奉不被颠覆,必须阻止烛龙苏醒,保护人间。” “九重天内忧外患,神女很早就察觉到叛徒的存在,因这个原因她要瞒着九重天的各位大帝去做这件事,借此一箭双雕,不但要揪出包藏祸心的人,也要保护自已的权柄。所以才用自已儿子,也就是听眠做诱饵,让九重天对她“忠诚”或是追随的神兽仙兽都下凡入局。” 张英纵心中仍有一个疑问:“那你们呢?冥府业务这么宽吗?都管到凡间和九重天来了?” 听罢白枍竟然微微笑了起来:“或许你们有没有听过万象佛法?” 张英纵皱起眉头,正当他想回答时,一道声音斜里横插进来:“佛弥树,是忘川河畔孕育而成的灵植,却不知为何将路过的一缕佛魂给吃了,从而生出双腿口吐人言。” 第210章 白枍转身望向说话的人,只见一身米白色长衫的陆隐忧将浑身是血的俞锦呈横抱起来,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 “哦?那你说说,佛弥树为何要到凡间多管闲事呢?”白枍指尖的佛弥树叶不断飞舞。 陆隐忧轻笑一声,不屑地撇着嘴:“为了重塑法身,成就大业。因为佛弥树只会诞于大业之始,我说的对吧,昽白枍?尊贵的太子锦澜。” 白枍笑而不语,指尖的佛弥树叶倏地落在了他的掌心,叶落无声。 “陆隐忧,你真是一只足智多谋的狐妖啊。”半晌过后,白枍才说出一句不知是赞赏还是嘲讽的话来。 玖儿叹了一口气:“哎呀,走吧,事情都结束了,什么时候能回去休息啊,我累死了,白枍我们回去吧。” 白枍眼神示意陆隐忧,视线落在他手上的俞锦呈:“和我们一起走吧,他可等不了。” 陆隐忧并未犹豫,冲白枍点点头。 白枍和其他人告别:“往后若有难处,可到昽越都城东宁找我,各位保重,我们先行一步。” 盯着一白一红两道流光远去的邓良霁转头和张英纵相视一笑,张英纵朝邓良霁伸出一只手:“我们一起去救季同前辈吧。” 邓良霁与之相握,人族的除妖师再次联手护佑天下太平。 临走时,邓良霁喃喃道:“在这个偌大的棋盘上,到底谁才是执棋的人?” ...... “你为什么要逃?” 贺於菟在狂奔的路上一路都紧紧盯着被茹承闫抓着的那只手,劲风不断从他耳边刮过,他们不知走了多远。 茹承闫听到这句话,脚步慢了下来,他放下贺於菟的手,转身看着他:“你不明白。” 贺於菟上前一步逼近:“我不明白什么?你不说我怎么明白?” 茹承闫眼神闪躲,不敢直视贺於菟的眼睛:“你不明白......” 贺於菟止住了脚步,锋利的眉眼软和下来,放缓了语调:“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阿闫,问题就在那里,无论你想不想去面对它都在那里。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一起解决所有的问题,你懂我的意思吗?” 茹承闫静默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已冰凉的双手窝在贺於菟灼热的掌心里,正源源不断汲取着力气。 秋风自由地穿过茂密的林间,在小腿高的灌木丛中打着旋。 茹承闫看了一眼周围,他们不知道跑到了了了山脉的哪座山上,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九重天对我来说,早就在我的记忆里模糊了,那只不过是我小时候的南柯一梦。” 贺於菟拉着他在一棵如十人环抱粗的树干旁坐下,茹承闫歪头靠在他肩上,双眼空洞,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弥久的回忆:“我都想不起来,被所有人尊称为神女的娘亲,她的怀抱是怎么样的了。” 贺於菟张开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茹承闫喃喃道:“你说,他们到底爱不爱我,有没有......爱过我。还是说,我的诞生纯粹就是作为一颗棋子,天下之大,竟然容不下我这缕单薄的魂魄?” 贺於菟轻轻笑起来,用另一只手将茹承闫被秋风吹乱的银色长发拢到他耳后:“说起这个,我和你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将满心真情交付的爹娘和妹妹,到最后才发现全是神女的手笔,爹娘是身绕仙气的雄伟天狼,妹妹则是上古神兽天禄的载体。而我呢,则从母胎开始就被种下情蛊,沦为‘忠诚’的信徒。阿闫,我能同你感同身受的。但这些都没有关系,在我这里你不是孤单一人,因为我会永远同你站在一起。” 茹承闫像是想起什么,从贺於菟肩上抬起脑袋:“曾经我想,你带着浅薄的好意捧不住我易碎的心,也护不住我脆弱的魂。贺於菟,你对我到底是因为‘忠诚’,还是别的......是因为情蛊‘忠诚’吗?” 贺於菟闻言,捂着自已胸口处,开口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你还记得我说过,在挂马掌铺时我不是第一次见你。” “嗯。”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天狼鱼台被我爹挖出来的那年,也是茹县令出事那年。” 贺於菟认真地观察着茹承闫的神色,他打算茹承闫只要皱一下眉,或者是脸上出现抗拒的神情,他就及时止住话头,不再继续撕开陈旧的伤疤。 茹承闫神色如常,并未有任何不耐和烦躁。 “那一年的花朝节,格外的隆重,那一日没有宵禁,还是茹县令下令的。爹娘和我上街去看烟火秀,还给我买了一个灯笼船,吊着红色的穗子泛着橘红色的光,特别好看。” “然后我就在人山人海中,看见了你。你那时跟在便服出行的茹县令身边,双手一背有些少年老成,明明只是比我大一岁。我那时想,这就是茹县令那个大无畏的儿子吗?怎么长得那么白净,比我手里的灯笼船好看多了。”贺於菟笑了起来,“我以为所有清官都长得跟话本里的黑脸包青天一样呢。” 茹承闫没忍住,也笑出了声:“怎么会?” 贺於菟粗犷的剑眉挑了挑,嘴角还是不自觉地挂着笑意:“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好听,别人提起我,不是流连青楼的花花公子就是好吃懒做的废柴一个。但我在松香阁,从来都没有碰过姑娘,只是在那吃饭,戈柔姑娘也和我也是逢场作戏。” 茹承闫有些不解:“去松香阁吃饭?那里饭菜很香?” 贺於菟凝视着那双银瞳,憋了好久的几句话终于冲破了牙关:“那里饭菜不及我娘一半,只是因为有个板正的小白脸日日清晨经过松香阁前去菜巷买菜,我是为了多看他几眼。” 第211章 茹承闫怔怔地望着贺於菟真诚的眼神,企图在里面找寻出一点玩笑的意味来,可惜并没有。 “你......” 贺於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戈柔姑娘是个清白的姑娘,我给银两,她当我的幌子,这很公平。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不知道怎么将我从街上拖回挂马掌铺的,当时还下着大雨。阿闫,先前我想如若她求别的什么都好,这份恩情我得还。但现在,除了我自已,其他的我都可以满足她。因为......我是你的。” 茹承闫颤抖着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他没好气地给了贺於菟一拳,捶在他手臂上:“你怎么确定是她救的你?” 贺於菟抬头看向微微摇曳的树叶,仔细回想:“那天我被拖着,隐约间看到了那人的腰间挂着一个荷包,上面好像绣着一只......一只狐狸?” 他猛地转头,瞪着眼睛张大了嘴:“是你?!” 茹承闫撇了撇嘴,嘴里咕哝道:“现在才想起来,哼。” 贺於菟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他从地上弹起来,顺带一把将茹承闫也拉了起来:“你怎么一直都不说?害我天人交战了这么久!阿闫,你真是......” 茹承闫嘴角噙着笑:“就想看看你这洋相能出到什么时候。” 贺於菟高兴地将茹承闫一把抱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紧箍在他腰间的手臂没有放开,身高九尺的贺於菟微微低头看着茹承闫:“那我这洋相好看吗?” 茹承闫双耳里充斥的是两人声如擂鼓的心跳,深邃的眉眼和深沉的爱意倒影在他的瞳孔里:“......好看。” 贺於菟继续说道:“阿闫,无论有没有‘情蛊’,我永远都会忠诚于你,心悦于你,别无他人。” 茹承闫嗡动嘴唇:“我知道,其实我也不在乎,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而已。” 枯黄的落叶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落,在这青草香间的安静之地下了一场叶雨,在地上铺就了一条通向天际夕阳的长路来。 【正文完】 第135章 番外1 九曲招摇 “阿闫,今天外面的云很多,层层叠叠的,烈阳一点儿照不进来。今早我在院中练剑的时候,站桩了半个时辰才出了一身汗。” 贺於菟掀开茹承闫身上的薄被褥,卷到一旁,弯下腰将手帕浸湿,拧了拧,放到茹承闫苍白的额角上。 “九月了阿闫,你的生辰是不是就要到了。我们相识也快一年了。阿闫,你第一次见我时,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床上躺尸的人一如既往地紧闭双眼,不予回应。 “其实,挂马掌铺那次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了。你知道从前我爹就总是说,县里来了个‘刺头’,总是和县令对着干。我那时就想,这崩坏的世道如同被蚀空了的参天大树,内里不知藏了多少蛇虫鼠蚁,就像在悬崖边刹不住的板车,怎么还有人甘愿做那蚍蜉和螳螂呢?” 贺於菟伸手扣住茹承闫的脑袋给他轻轻提了起来,他用手帕摩挲了两下手中瘦骨嶙峋的脖颈。 他的指缝间滑过几缕银发。 “啧,有些脏了。我记得你最喜净,走起来腰后的长发像条瀑布,很好看。”贺於菟盯着散落的银丝有些出神,“不,游仙河的瀑布也没有你的好看。” 贺於菟眉心忽然皱起,颇为疑惑地自问自答:“我好像去过游仙河,是吗?我没去过吧。” “可是我怎么记得游仙河上,楚水多好烟,万丈平地起......” 贺於菟收回无边发散的思绪,将手中的手帕精准地扔进了地上的铜盆里,溅起一些水花盛开在地板上。 他端起铜盆往外走,不一会儿就换了个木桶重新放到床前。细碎的白烟飘浮着,有些令人迷离。 贺於菟伏身抱住床上那把还剩点肉的骨头,将他横躺过来,将银丝搁置在自已大腿上,手里还拿着一把不知从哪个角落顺来的牛角梳,慢条斯理地将三千银丝捋顺。 银发的末端垂进木桶里,温热的白烟顺着贺於菟有些薄茧的手攀上,他的专心致志让他错过了银眉抽动的瞬间。 当啷一声,一个精致的圆筒木匣子掉落到地上,滚出去一段距离。 贺於菟愣住了,手心沉沉地压在木桶边缘,有些闷痛,这木匣子实在眼熟得很。 “这是......师父的东西。” 他按下心头汹涌的悸动,低头捧起一抔水抚在银丝上。他斜眼发现了歪着摆放的枕头,原来是从那里滚下来的。 贺於菟继续在茹承闫耳边碎碎念:“你说我一个随便认下的徒弟,我在师父心上的分量自然是不如你的,师父的好都在你身上了。” 他扯过搭在床头的手巾,将枕在他大腿上的脑袋摆正了些,慢条斯理地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阿闫,你说忠诚是什么?忠诚是可以被设计的吗?沈寿那家伙,总是将‘忠诚’二字衔在嘴里,张口闭口让人厌烦。你们所有人都说天狼族最是忠诚,就像我们和这俩字画了什么押签了什么契似的,真令人讨厌。” 贺於菟捡起地上孤零零罚站的木匣,翻手三两下就转开了,露出里面饱满的芯。九曲招摇散发着微光,贺於菟拈在手上,用珠子蹭了蹭茹承闫紧紧抿着的嘴唇,那牙关咬的死死的,一点儿都无法撬开。 贺於菟莫名其妙地低头窃笑一声:“阿闫,张张嘴。吞下这颗妖丹就好了,一切都好了。每次给你喂水都要花好大的功夫,这回能不能别咬那么紧?” 第212章 他明知这人昏死状态,却总像在同他对话一般,贺於菟轻叹了口气,无奈地喊道:“阿闫......” 贺於菟低头将指尖的硕大的九曲招摇含进口中,腾出手来擒住了茹承闫的下颌骨,微微用力使其张开。他轻轻靠近贴了上去,茹承闫的牙关被迫微张,贺於菟舌尖用力一推,将九曲招摇塞进了茹承闫口中。 下一刻,他还未来得及退出,就被困在了牙关之间,茹承闫好像有了意识,牙齿咬住了他的舌头。 贺於菟此刻胸腔中心跳如雷鸣,以前喂水从来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含糊不清地说:“阿闫?阿闫快松开我。” 罪魁祸首非但没有放开他,反而更加得寸进尺起来。 贺於菟一瞬间就感觉到舌尖被碰了一下,他瞪大了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那两扇银色睫毛,开始轻微抖动起来。 他下意识身体往后仰,忘记了自已的舌头还没收回,顿时扯出一抹腥甜味道来。 束缚松开了,贺於菟沾之即离,没想到茹承闫竟然反客为主紧随其后。 “唔......” 贺於菟尝到了甜味,索取的欲望不多时就反超了犹豫不决的担忧,他们痴缠着不肯分开。 惊觉到胸前触感的贺於菟放任了那双手掌的力道,将他缓缓按在了床榻上。他的后脑埋进了蜷缩在最里面的被褥里,嘴唇上的温软忽地离开,这阵凉让他心里落空了。 那双银瞳的主人此刻正跨坐在他腰间,嘴角有淡淡的血迹,那把久违的嗓音终于真切地响了起来:“你很吵知不知道?” 贺於菟一愣,单薄的阴影就向他压来,那抹温软变成了炙热,烫得他唇上差点接不住。这回轮到贺於菟闭上了双眼,眼角的笑意将皱纹都显露出来,他报复性地在那软唇上咬了一口,而后就感觉到胸口一凉,他的衣襟被扯开了。 贺於菟终于抽空喘笑了一声,嘴里甜甜地喊了一声阿闫,然后双臂从布料的禁锢里解放出来,搂住了那条抽长的细腰。 贺於菟灼热的呼吸贴着茹承闫冰凉的耳廓,将温柔的声音送了进去:“阿闫,我可以吗?” 茹承闫支起上半身,用食指按住了贺於菟鲜红欲滴的嘴唇,别在耳后的银发错落有致地垂落在他身上。茹承闫高高仰起头,露出修长纤细的脖子,直起身来,房间里灼热的气息开始围绕在两人周围。 ...... 虚掩的门窗将外面大白的天光都拒之门外,贺於菟看了眼缝隙里流浪的光。 他的指缝里把玩着银丝。 “别摸了,我没力气了。”茹承闫随着他的目光一同追随着那抹流浪的光。 贺於菟拿起刚才擦过银发的手巾,擦了擦茹承闫身上的薄汗,“出去走走吧。” 他随意扔下手中的长巾,替他整理好衣衫,毫不费力气地将人抱了起来,脚尖轻轻一顶,迈出了门槛。 外头有些风,贺於菟怕怀中人着凉,出门时给他披了一件坎肩。 “阿闫,你看,已经凉秋了,这里种的槐树长得很滑稽。”贺於菟将人带到高处的亭子里,想将人放在长凳上坐得舒服些,没想到茹承闫赖在他怀里不肯离开。 “这样舒服。”茹承闫将脑袋靠在茹承闫肩头,“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真的太长了。” 贺於菟问:“什么梦?” 茹承闫点了点他心脏处:“梦到一个婆婆妈妈的大男人,絮絮叨叨地一直在讲话,讲了好久,讲到我都烦了,忍不住醒过来。” 贺於菟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对不起,是我多嘴了。” 九月凉风竟吹红了男人的脸,茹承闫郑重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原谅你了。” 这几个字说得太重,贺於菟马上就察觉到茹承闫另有所指。 于是他不自觉地问出了口:“我该被你原谅吗?” 当年松涎楼顾二的事情,虽然已过了那天两人冲动恼怒的时候,但总有一根刺似的哽在两人心底。 一个以为不原谅,一个以为他仍错。 “是我错怪你了,他的死亡只不过是他给自已精心设计的退场故事,与你无关。”茹承闫泛着光的银瞳比那满地槐花还要清亮,叫贺於菟内心狂跳。 “阿闫......”贺於菟竟然迎着凉风突兀地坠落一滴泪,落在茹承闫唇上,诉说着他的满心歉意。 茹承闫抬手勾住了贺於菟的脖子,将这滴咸咸的泪水还给了他,下定了决心:“我们去临潼。” 第136章 番外2 陆隐忧 “隐忧啊,你能看到,朕还有多少个春秋吗?”昽元德站在御书房的书架旁,伸手去够放在架子上两层的金虎摆件。 他好像比从前要矮了,身为皇帝总不能在别人面前踮脚去拿吧,昽元德顿时有些尴尬。 身量较高的陆隐忧从始至终都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君臣之别,他上前两步越过昽元德,轻松替他将金虎摆件拿了下来:“陛下,您可不如从前那般身手敏捷了。” 昽元德将金虎揣在怀里,冲陆隐忧和蔼地笑了笑,抬脚走向他那张偌大的书桌。 昽元德:“朕老了,也只有你这样敢说朕了。” 他将桌上那方蘸着朱砂的砚台移开,露出底下一个不规则的凹槽,随后将沉重的纯金摆件放置其上。 只听咔嚓一声,摆件底座与凹槽严丝合缝地扣上了,昽元德双手按住虎头处用力往下按。 第213章 宫殿里寂静一片,陆隐忧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到有什么变化,便问:“陛下,这是何意?” 昽元德松开金虎,走向御书房后室:“自然是开启密室了。” 陆隐忧跟随昽元德的脚步,走进供皇帝劳累时休息的后室。只见原本摆放龙床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个洞口。洞口处设有石梯,入口平整宽敞,石壁两侧燃着明亮的油灯。 陆隐忧:“这是?” 昽元德率先踏上石梯逐步往下走,甬道深处有几不可察的微风迎面吹来:“朕的密室,我带你来看看。” 陆隐忧紧随其后踏进甬道,他的眼神暗了暗:“陛下竟如此信任我吗?” 昽元德在前面带路,他的声音在狭长的甬道中传出去很远:“早在三十三年前,朕就该带你来了。” 陆隐忧的声音幽幽地从他身后传来:“陛下,那只不过是一场平等的交易罢了,何必记这么久呢?我都快不记得了。” 昽元德没再说话,他在这张龙椅上日理万机,但总会时不时想起三十三年前那场交易,但他更愿意称之为救赎,他一点儿都没有不情愿。 如果没有陆隐忧,昽越成千上万的百姓都会无家可归。 很快,尽头的黑暗被明亮驱散了。 这里是一间五脏俱全的房间,有供人休息的贵妃榻,也有文房四宝摆放的书桌,除却四周摆满了许多奇特的物品之外,与寻常人家的御书房无异。 书桌旁放置了一个尺余长的大箱子,陆隐忧一眼就看出来这是用软银制作的。 软银是非常稀有昂贵的生命金属,顾名思义较为容易存放生命体。他也并未见过几回,也只有昽元德这样的人皇能打造出如此巨大的软银箱子。 昽元德走到箱子前,俯身挑开了上面并不复杂的铜扣,然后直起身同陆隐忧说:“这盖子有些沉,隐忧你来打开吧。” 陆隐忧只好将手中扇子合拢,别在腰间,上前掀开沉重的盖子。 只见箱子中铺设着一些软垫,中央放着一个暗紫色的琉璃瓶。 陆隐忧问:“这是何物?” 昽元德示意他拿起箱子中的琉璃瓶,素来威严的眉目显出和蔼和释然来:“这是朕一直在为你搜寻的宝贝,朕本想等归天之后,锦澜继位再给你的。如今,时候也该到了。”。 陆隐忧双手提起琉璃瓶放在眼前观察。 昽元德:“你打开看看。” 陆隐忧拨开琉璃瓶上的盖子。 “这是?!”陆隐忧有些吃惊,“紫金小婴?” 只见一个巴掌大,长蛟幼崽模样的东西卧在瓶底散发出淡紫色的光芒。 昽元德笑着说:“这是在十五年前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我听说这是你们妖族的圣宝,所以我想着寻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你。” 陆隐忧将盖子合上了,他说道:“陛下所求,隐忧可以做到,不必将如此重要之物拱手相让。” 昽元德哈哈一笑,第一次以君王的身份拍了拍陆隐忧的肩膀,说:“你们的类妖草朕留着无用,无论你能否出手相助,这本就是给你的,你就收下吧,不必客气。身外之物在百姓面前不值一提。” 陆隐忧放下手中琉璃瓶,也是第一次真诚地弯腰行礼:“陛下真是通透大义之人,早已凌驾于万千生灵之上,陆某自愧不如,多谢陛下的慷慨相赠。” 昽元德:“是朕要替天下百姓多谢你。隐忧,朕就在这里等你凯旋。” 陆隐忧正色道:“是,陛下。隐忧即日启程。” 昽元德张了张嘴,眼神不自觉地朝高耸的架子上掠过,终究只是说出一句:“朕的‘山后雪’给你了。” ...... 陆隐忧的家乡在双尾沟,昽越一个穷山僻壤的山村,多年以前属于朗日国领土。 这个山村里民风淳朴百姓劳作,鲜少有外姓人到访,更别说在此定居。 而这里的村民,其实是山里的妖族所化。 陆隐忧就是其中一只,他是山上的野狐,这里人烟稀少灵力充沛,他非常顺利地修成人形。 山村的平静突有一日被打破了——朗日的军队跨过了高山,踏平了他们的田野,烧毁了他们的房屋。 他们奋起反抗,将这支人数不多的军队尽数斩杀。很快一切又好像回到了从前,恢复了平静。 但朗日朝廷无故丧失了一支军队,而他们则将罪名安在了昽越的头上。师出有名,于是,两国边境交界处开战了。 村里的妖族们很快就收到消息,聚在一起开会。 他们觉得,这是人族的事情,与他们何干,不应该踏足村外付出无故的牺牲。 但陆隐忧觉得,两国大战必定生灵涂炭,此事因他们而起,他们不该置身事外熟视无睹。 最终,陆隐忧不顾所有人的反对独自一人走出了双尾沟,踏进了血与火纷飞的战场中。 可是确实如村里人所料,他一个妖族加入到战场上并没有起到任何的作用,反而差点被发现身份引火烧身。 然后被昽越军俘虏了。 陆隐忧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待了很久,里面暗无天日,他记不清到底在里面待了多久,只记得时不时就有人来盘问他,又或者有新的俘虏被塞进来。 直到有一天,地牢门口传来高声呼喊,城破了! 他连忙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持着刀剑走向他们的狱卒。狱卒说,城破了,无法带走他们,只能放他们自由,愿以后不要在战场上相见。 第214章 陆隐忧当机立断,冲到狱卒跟前,隔着囚牢同他们说愿向昽越效忠,与他们一同退守。 囚牢中的其他俘虏见状,纷纷效仿,哭诉道他们已经成了俘虏,落到自已人手上也是无法活命的。 时间紧迫,狱卒没有犹豫太久,自作主张打开了囚笼的铁锁,让俘虏们跟着他一起走。 等到陆隐忧头昏眼花地踩上最后一级阶梯,灿烂的阳光让他一时间无法睁眼。喊杀声在不远处响起,他迈着虚浮的脚步跟随着昽越的将土有序地往城外撤离。 待到他出了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座边城里的百姓早就全部安全撤出,里面除了昽越驻守的军队外空无一人。 陆隐忧头一次有了国别的概念。 他从残忍的战场上脱离,无时无刻不想找到他们妖族犯下错误的弥补之法,他痛恨自已的善良也痛恨自已的束手无策。 他的力量太小了,无法阻止这场战争的发生。 抵达退守第二座城的翌日,他听闻昽越太子披挂亲临至此,与战土们同仇共忾,以增土气。 陆隐忧在列队整齐杀伐肃穆的军队后,与站在城头上的那身明亮青甲遥遥对视。 他看清了年轻太子的眼神,战意盎然毫不退缩。 第137章 番外3 陆隐忧 陆隐忧费尽心思终于在军帐中见到了这位年轻的太子。 陆隐忧双膝跪在地上,但双眼直勾勾看向前方的人:“太...太子殿下,我......末将有事禀报。” 周围的将土们纷纷大笑起来,高座上的太子也笑得胸甲一颤一颤的。 只见站在他身边的一个将军笑他说:“你这照猫画虎真是像极了。” 另一个苍髯如戟的将军说:“只有我们军中将土才能在太子殿下面前自称将军,你算什么人?难不成,曜庆的禽兽们都是尊卑不分莽夫无别?” 陆隐忧愣在了原地,他抖着双手无法辩驳。他从森林里走出来,对人族的了解远只有城镇里平凡的热闹嘈杂,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就在他的尴尬失措就要达到顶峰时,太子年轻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众人的嘲笑声:“好了。” 那金尊玉贵的人又朝他招招手,“过来,你有何事要禀报?” 陆隐忧站了起来,周围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因为那颤颤巍巍的样子实在是......不像个男人。 陆隐忧这会没有理会这群粗汉子,径直走了几步,凑到太子跟前,同他说:“我要说的事,只得说给殿下听。” 太子听后一喝,“退下。” 众将土顿时收起了嬉皮笑脸,抱拳行礼退下。有一将军不放心,走了两步又提醒道:“殿下。” 太子明白,虽陆隐忧这人看着瘦瘦弱弱的,但难保不是敌方奸细,万一暴起伤人,恐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太子镇定地往外挥了挥手:“无碍,下去吧。” 待到帐中的寂静再次浮现,陆隐忧彻底直起了腰,他发现太子眼中仍然盛着笑意。 他在打赌,一会儿太子殿下就笑不出来了,想想就很期待:“殿下,我是一只狐妖。” 他期待的大惊失色并没有出现,太子殿下反而身体前倾靠近了他:“孤知道啊,所以呢?” 陆隐忧一时惊诧,也顾不上言语得失:“你知道?” 只见太子殿下掀开了甲胄的下摆,拍了拍腰间悬挂着的一枚苍翠欲滴的龙形玉佩,示意他:“若是孤周身五丈之内有妖,这玉佩就会变色。” 陆隐忧从未听说过人族有这等神奇的物什,他猛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地,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心惊胆战起来。 “你会杀了我吗?”陆隐忧声音发颤。 太子从容逼近,将那枚玉佩又藏进了甲胄中,朝陆隐忧伸出了一只手:“只要你不杀我,我也不会杀你。” 陆隐忧心定了定:“那你想做什么?” 太子殿下如沐春风般笑了起来:“哈哈,应该是孤问你想要做什么。” 陆隐忧这才想起他冒险打进昽越军营的目的,他一骨碌爬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冲太子说道:“殿下,这场战争不应该打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们......” 太子好奇:“你们?” 陆隐忧娓娓道来:“我们住在双尾沟,殿下可能从未听说过。” 太子打断他:“孤知道,那里住着朴实的百姓,孤特意下令军中将土们不得惊扰那里的百姓,不得将战火引至无辜之处。” 陆隐忧微微张嘴,他的内心大受震撼,他们费尽心思将自已摘出去,却没想到别人早就在保护他们免受世俗侵扰,明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陆隐忧问:“那支消失的军队,是我们杀的。” 他害怕地看向太子的神色,提防着他发怒拔刀,但事实与之相反,太子并未恼怒,仅仅只是皱着眉说:“事出必有因,他们做了什么?” 陆隐忧:“那一日,穿着黄甲的人闯进了双尾沟,他们烧杀抢掠,将我们圈养的肉粮抢走,无法带走的全都杀了。他们烧毁我们的房子,虐杀我们的孩子,他们无恶不作,所以我们奋起反抗,化为原形将他们都杀了。” 太子如释重负:“你们做得对,家园怎能容忍别人践踏呢?你叫什么名字?” 陆隐忧迷茫地直视太子双眼:“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小狐狸。” “不如孤给你个名字,如何?”太子开怀大笑,真不知该拿这小家伙如何是好。于是太子踱步在帐内走了一圈,同视线一直追随着他的少年说:“姓陆,名隐忧,你觉得如何?” 第215章 陆隐忧点点头,他忽然感受到一点儿没来由的温暖,好像这些真正的人确实是不一样的。 太子同他介绍:“隐忧隐忧,你从名不经传的地方来,做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狐狸便好。至于陆嘛,呵呵。” 陆隐忧问:“陆怎么了?” 太子突然意识到,这只小狐狸会不会不识字。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走上前伸出掌心:“手。” 陆隐忧犹豫再三,还是把自已右手放进了那只宽厚的掌心里。 太子一笔一划地将“陆”字写在他手心,说道:“这里是我昽越北境之界,常年镇守着两位将军,一位姓俞,另一位姓陆。他们啊,世世代代都是我昽越大国最坚不可摧的界碑,远远地钉在那处,就没人敢侵犯我们的国土。” 太子叹了口气,放下陆隐忧的手,看向他狭长的狐狸眼:“可惜陆家为了救孤,断了香火,孤心里一直对不住他们。” 陆隐忧似懂非懂地歪了歪头,问:“那你叫什么?” 太子堪堪把“放肆”两字压在舌尖,将方才那点涌上心头的惭愧压了下去,笑道:“孤国姓昽,名元德。哈哈,小狐狸,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以后在人前记得要叫太子殿下。” 昽元德又说:“说了这么久,你还没告诉孤,你到底想做什么?” 陆隐忧这才猛地一醒神,说:“我想阻止这场战争,这本来就是我们的错,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昽元德摆摆手:“不,这不是你们的错。这场战争迟早都是要打起来的,你们只是不小心成了点燃导火索的最后一点火星。但是孤希望,此战能够一劳永逸啊——” 太子殿下望向帐外的夕阳,长叹一声,陆隐忧隐约间看见太子殿下的身上有金龙环绕,等他眨眨眼再看去时,又什么也没看到了。 这时,帐前来了一个人,是一位穿着青甲的年轻将军,他朝太子殿下抱拳行礼,沉声道:“太子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 昽元德转身走向帐内的高座:“进来吧,隐忧,来见见这位俞将军。” 陆隐忧和走到他面前的男人互相打量对方:“你就是那个北境界碑俞将军?” 俞将军捧腹一笑:“哈哈,殿下是这么说我的吗?” “看子毅笑的如此轻松,想必是喜报?”昽元德大马金刀坐在高椅上,冲俞子毅挑了挑眉。 俞子毅先是问了一句:“殿下,这位公子可要回避?” 昽元德:“不必。” 俞子毅说:“朗日狗贼吉田已入江阴城,西线清州、敖昌,东线东义、定阳都已列兵完毕,就等瓮中捉鳖。” 昽元德:“好,等吉田的副将高桥进城后,四城将军出兵围困江阴,擒贼先擒王,这些蛮子向来自大。今夜除四城守军外,你俞家军两千骑兵越过辽河,直捣黄龙,五万重甲自当为你们坐镇。” 俞子毅抱拳:“是!末将领命。” 临退下时,昽元德叫住了俞子毅:“子毅,孤要同你介绍一下隐忧。他是双尾沟的狐妖,孤赐姓名陆隐忧,和陆老将军同姓。蛮子那个开战的由头,就是死在了双尾沟。” 俞子毅并未吃惊,落落大方地转身同陆隐忧打招呼:“原来是陆公子,末将粗人一个,要是说了什么浑话,你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 陆隐忧连忙学着俞子毅的模样也朝他抱拳:“俞将军。” 这时,昽元德问道:“隐忧,你不是想阻止这场战争吗?孤要你和子毅同去,你可愿意?” 陆隐忧瞪大眼睛:“我不会拿刀,见不得血。” 昽元德笑了:“谁说让你拿刀了,在俞家军中你可不必藏着你狐妖的身份,你可以随意使用妖力,护住无辜性命即可,无需杀人。” 陆隐忧听后久久不能回神,他内心的震撼无以复加,为何元德和他从前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呢? 昽元德以为他还是有所顾虑,便解释道:“子毅率军深入敌军腹地,必会惊扰城中百姓,而俞家军也是万里挑一的能人,他们个个都是家有牵挂,我们不会滥杀无辜,但不讲道理的蛮子恐怕还会拿自已人威胁我们。所以隐忧,孤想让你保护这群忠义的将土们和无辜的百姓。” 陆隐忧郑重地答应了:“遵命,太子殿下。” 第138章 番外4 陆隐忧 四城冒险出兵围困江阴,将吉田和高桥困在城中,和界外的大军失去了联系。 俞子毅和陆隐忧早就快马抵达了朗日边城,一路上风驰电掣毫无阻力。 昽元德亲自来到江阴城下,要求与吉田对话。 昽元德:“吉田!还不束手就擒?孤留你一条性命,还有机会见到你的爹娘和孩子!” 吉田在城头上小心翼翼地露了脸,操着一口奇怪口音的昽越官话:“我看你才是需要求饶的那个!怎么,没有胆子进城?” 昽元德:“能用几句话解决的事情,为何要舞刀弄枪呢?你考虑得怎么样?吉田。” 吉田哈哈大笑,尖细的笑声传出去很远:“尊敬的太子殿下,您如此胸有成竹,真当我大朗日帝国是傻子吗?太子殿下不会真的觉得一座什么都没有的空城值得我吉田亲自进城吧?” 昽元德心脏猛地一跳,强烈的不祥预感迫使他眼角青筋毕露。 他立刻转头吩咐:“陆家军回防,护住西线,东线......中军回防,让蔡归只留两百轻甲接应俞子毅。” 第216章 阵列在后的一名将军冒死诘问道:“殿下这是打算弃俞将军于不顾了?” 昽元德回头一瞥,看见说话的人正是从前俞子毅的副将李玄,他暗中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子毅定能凯旋,但北境边城不容有失。” 李玄冷哼一声,心中愈发对这个头一次上战场的书生太子轻视。 城头的吉田大笑后离去,昽元德一扯缰绳,快步回到帐中。 刚回到帅帐,幕僚杨鹏就谏言道:“殿下,恐情报有误,敌军不止七万兵力。” 昽元德眉头紧皱:“孤亦觉如此,朗日狗贼最是鸡鸣狗盗之辈,但并非蠢货,看吉田那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肯定还有后手。” 杨鹏说:“彼时十万兵力皆陈列北境,我们将北线守得如同铁桶一般,难不成他们要渡海东袭?” 昽元德平静地与杨鹏对视,异口同声道:“他们要渡海。” 朗日临海的国界很短,只有昽越的六分之一不到,约莫五千里。朗日国土狭小,但史书上曾有过记载,朗日人善海战。或许是近百年来,每一次的掠夺和战争都在陆地上,这很容易让人习惯他们的作战方式而忽略了他们的杀手锏。 昽越京都东宁位于大陆东部,靠近沿海,处于一个相对安全的方位。 昽元德闭了闭眼,沉思后同杨鹏说道:“东宁还有十万右军镇守,我们放手一搏,子毅定能做到的。” 他又招来门外的传令兵:“叫蔡归不用回来了,继续往前线压。” 小兵得令退下,帅帐中重归平静。 等到月悬中天,杨鹏为太子掀开门帘,大步向外走去,他们利落地跨上马:“传令攻城,吉田和高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快马疾驰的黑夜里,陆隐忧就要难受死了。 这是他第一次骑马,骑术还是临走前跟着俞子毅在马场匆匆跑了两圈,就上路了。这会儿他感觉自已大腿就要被磨断了。 俞子毅瞧见了陆隐忧强忍的神色,稍稍放慢速度与他齐头并进。 俞子毅:“你怎么样?” 陆隐忧依旧强忍:“无碍,赶路要紧。” 俞子毅并未再劝,一夹马腹回到前头。 不一会儿,他在呼啸的劲风中听见身后的马鸣和手下的低喝声,他连忙勒马向后看去。 只见一个人倒栽葱似的从疾驰的马背上跌落,这一刻他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松开脚蹬,一掌拍在马背上飞身而起,可还是没来得及接住那人,幸好及时拍开了就要踩在他身上的马蹄。 “陆隐忧!不行就不要强撑!”俞子毅十分恼怒,后面的人也都勒马停了下来。 俞子毅转头吹了声口哨,他的马屁颠屁颠地拐了个弯回来,停在他身边。 陆隐忧伸手一摸,发现自已大腿侧的裤子好像湿了,借着月光举到眼前仔细一看,竟看出些血色来。 俞子毅一把抓住了陆隐忧那只沾血的手,不容反驳地命令道:“你不能再骑了,你是狐妖对吧,变身,我带你走。” 陆隐忧踌躇起来,他偷偷摸摸环视了跟在后面的马背上的兵,他一时有些害怕。 俞子毅仿佛比狐妖还要能读懂人心,他说:“别怕,他们都知道的。快,我们还要赶路。” 于是陆隐忧不再强撑,抓着俞子毅的手站起来,噗一声成了一巴掌大的狐狸,身上的衣物零零散散落在地上。 俞子毅哟了一声:“你怎么这么小啊?这才巴掌大。” 陆隐忧没好气蹬了蹬腿:“你还想要多大?小不才好带着吗?” 俞子毅托着他上了马,呼啸的风再次在耳边响起来,男人的声音闷闷地从盔甲底下穿透了风砸进陆隐忧的耳朵里:“原来是为了方便我才变这么小的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你们这些妖族,想变人就变人,想化妖就化妖,好处和自由你们都得了去。” 陆隐忧舔了舔鼻子,声音很小仿佛并不是说给俞子毅听的:“妖族好吗?每日心惊胆战,不是担心天敌就是人族,每时每刻都在被死亡戳着脊梁骨威胁,倒没觉得哪里好。” 远处的城门被天上的月光勾勒出轮廓,可是横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一条水流汹涌的大河——辽河。 俞子毅的马前蹄已经踩在了浅水里,陆隐忧问:“你们怎么渡河?” 俞子毅:“游过去。” 陆隐忧看着俞子毅脸上的一本正经,他不禁想到:完了,此行有去无回了,我这条贱命若是向朗日的人求饶还能再活久一点吗? 他甩了甩头,将这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从脑海里抹去。 陆隐忧:“你在跟我开玩笑?” 俞子毅郑重地说:“没有。” 陆隐忧翻了个白眼:“啧,我来。” 说罢俞子毅的嘴角就勾起了得逞的笑容,陆隐忧无奈抬起一只爪子:“昽元德和你说的吧,让我帮你们渡河。直接说不就好了,好玩么?” 一条五彩的从马蹄下延展,细长一条,直直铺到河对岸。 “走吧。”俞子毅率先纵马踏上了彩虹桥。 第139章 番外5 陆隐忧 “我寻思着非要我跟着来是为何,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其实就是想让我帮你们悄无声息地渡河是吧。” 陆隐忧剜了他一眼,俞子毅立刻赔上笑脸摸了摸他的背上被飞溅起来的河水沾湿的毛。 第217章 陆隐忧被摸得舒服了,最后才没好气地道:“你还挺会笑。” 马蹄终于踏上了实地,身后跟着的两千骑兵也在陆陆续续抵达辽河的另一边。 俞子毅看着彩虹桥眨眼间消散,陆隐忧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犹豫了很久,直到手心里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才将这句话说出口:“我在临河的城镇放下你,事成之后我们再来接你。” 陆隐忧想也不想地开口:“你怕你不能活着回来,就想把我撇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让我自生自灭是吧。我不留下,太子殿下可是要求我全程跟着你们,保你们平安的。” 俞子毅不再坚持,他眯起眼睛迎着风盯着前方的路。 他们掠过数座灯火通明的城镇,日夜兼程,就在丛林茂密的野外歇息。 陆隐忧一路上都提不起精神,俞子毅猎了新鲜的猎物最先放到他面前,等他吃饱喝足了自已才拣剩下的吃,他的副将看不下去,几次避开一边劝他,都被俞子毅严词拒绝了。 他说:“狐妖为了让我们过河,消耗了过多妖力,吃喝这等小事,当然要先满足他。不然你还想让马跑又不让马吃草?” 副将不再说话了,悻悻地退回一旁。 陆隐忧自然是将这番话都听了进去,但他只是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俞将军这比喻可用得是极好啊,陆某觉得贴切极了。” 俞子毅听出了他话里的嘲讽,有些不好意思地坐在他身边的草地上。 “我祖上也是镇守北境的将军,俞家世世代代是北境离风里的鸟儿,家的归宿就在那高高的城墙之后,无论我们飞的多远,总是要回来的。”俞子毅不知从哪里拔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叼着。 陆隐忧转过头望向他,轻佻地问道:“俞将军是准备给陆某讲睡前故事吗?” 俞子毅大笑起来,往后躺倒在草地上,月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打在他脸上,带着青草香气的微风从丛林深处吹来,陆隐忧突然感觉到了俞子毅方才所说的“归宿”二字。 俞子毅:“六百年前,我们向妖族发起了抚西之战......” 说了半句话,俞子毅才想起去看陆隐忧的脸色,但还没来得及转头,就听陆隐忧的声音响起:“我知道,然后呢?” 俞子毅问道:“你......你那时在山中吗?” 陆隐忧还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在。” “那有没有波及到你所在的地方?” “那样的乱世,谁人又或者是谁妖能够偏安一隅独善其身呢?我也不能,我那时只是一只还未修成人形的畜生,只记得惊慌失措地四处逃命了。” 俞子毅很庆幸:“还好你活着。” 陆隐忧好像没听清:“你说什么?” 俞子毅冲他哈哈一笑,大了点声:“我说,还好你活着。” 陆隐忧笑了一声,随后好像舒了什么心结一般,与俞子毅一同躺倒在草地上。 等到俞子毅功成的消传回昽元德那处时,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沿海的战报。 昽元德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好像要将上面的墨迹看出花来。 杨鹏在他身边待命,说道:“朗日七万兵力在北境,十五万偷渡东海。东海沿岸六城失守,皆血流成河伏尸百万,东宁危在旦夕,殿下,是时候做出决断了!” 昽元德心中犹豫不决,他按下手中薄纸,再从桌岸上拿起另一份有些褶皱的信,其上写着几个字: 金瓯无缺,乃得志焉。 杨鹏再次劝道:“殿下,为君者切忌瞻前顾后。” 昽元德啪的一声将这八个字拍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斜着眼瞥向杨鹏:“杨鹏,你是幕僚,不是太师。” 杨鹏顿时如缩头鹌鹑一般低下头退后两步闭上了嘴巴。 尔后好一阵,才又听到太子殿下竟然有些颓废的声音响起:“让子毅镇守曲春,李玄开道驰援,蔡归和其余人不动。八百里加急......让陆隐忧速来见孤。” 昽元德用尽了最后一口气,仿佛有意惩罚自已,将这口气统统憋在最后一句话里,他青甲之下的脖颈隐隐约约爬上了青筋。 手下将土皆领命退去。 杨鹏是最后一个,昽元德叫住了他:“杨鹏,父皇就是打算将孤逼至绝地对吗?父皇不会允许一个优柔寡断情深义重的太子坐上那个位置的。” 杨鹏脚尖重重地抓着地面,他不敢置喙当今皇帝和太子,这些只不过是昽元德想要说出的自我感慨而苦于无人倾听而已。 杨鹏:“殿下一向聪慧。” 昽元德跌坐在椅子上,苦笑地看向桌上那如同利剑般将他那颗正在跳动的血肉心脏刺得体无完肤的八个大字。 ...... 陆隐忧接到太子殿下的教令时,他正忙着帮俞子毅遣散朗日皇宫中的妃妾,面对这群莺莺燕燕他真是头疼得很。 俞子毅难得进了这后院宫中,找到了正在揉按太阳穴的陆隐忧:“哟,怎么,这等闲差你也嫌累?” 陆隐忧没好气道:“闲差你怎么不做?我明明可以在府里叹茶看花,你自已不肯做非得硬塞给我。” 俞子毅的笑容敛了下去:“你也不用继续做这档子糟心事了,太子殿下八百里加急让你速回江阴城。” 陆隐忧放下了按在脑袋上的手,瞪大眼睛看向逆着光的少年将军:“哦?蔡归到了?那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第218章 俞子毅抬起眼,眼神里的哀意令陆隐忧一时有些困惑:“不是我们,是你。” 陆隐忧心头一突:“什么意思?” 俞子毅:“蔡归受命阵列东阳,李玄会带着五万重甲沿路布放,他们还没到。我要镇守在此处,以防朗日余孽反叛,想必太子殿下对你有别的安排。” 陆隐忧:“那你......” “我本想给你准备马车,但此令十万火急,只能一路跑马了。”俞子毅转过身,太过灿烂的日光擦过他肩上的青甲片,照在陆隐忧的面上,他大步离去,临了才留下最后一句话:“尽早启程,一路顺风,此去......后会有期。” 陆隐忧的视线里的那个身影彻底消失了,徒留院中一地的枯黄落叶。 等到陆隐忧终于再见到硕大的“江阴”两字时,他以为自已就要耗尽气力了,但他仍然坚持走到了太子殿下面前。 昽元德放下手中战报:“隐忧,你回来了,先喝口茶吧。” 他示意杨鹏斟茶,陆隐忧接过茶碗仰头一口就饮尽了:“殿下,曲春局面不稳,为何如此着急要我回来?” 昽元德站起来踱步到他身边,示意杨鹏退下,厅中只剩他们二人:“隐忧,朗日不止七万兵力阵列北境威胁我昽越朝的安危,另有十五万水军东渡沿岸,我昽越生灵涂炭,都城东宁岌岌可危。他们这群畜生每攻破一座城,便屠尽一座城,战火绵延到千万百姓家中,父皇和孤皆心痛至极。” 陆隐忧打断了他:“你们开战之前都不摸清对方到底有多少兵力的吗?十五万说出现就出现?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吧昽元德。” 昽元德丝毫没有要计较他以下犯上:“孤并未同你说笑,这十五万水军乃是朗日秘密培养,这次背水一战是他们筹谋多年的底牌。” 陆隐忧:“我势单力薄,做不来这么伟大的事情。” 昽元德淡然一笑:“我昽越泱泱大国自然不会将国运放到你一人肩上担着,其实我们还有镇妖司。镇妖司里有许许多多愿意为维护天下和平而做出努力的妖族,他们会与你一同护佑无辜百姓。” 陆隐忧闭眼感受着自已几近枯竭的妖丹:“你太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山野田间一只小小的野狐狸,护着你们北渡辽河已经竭力,我已经......油尽灯枯了。” 昽元德数次想要脱口而出的反悔死死顶在牙关后,他无端想起了那八个字:“我听闻,妖族修炼无非是吸收天地精华。人族更是有妖吸食人气而增长修为的传闻,隐忧,你可以这样做吗?” 陆隐忧冷冷地回答:“我从不干那等龌龊有违我心之事。” 昽元德不自然地伸手拍了拍他肩头:“那就是能做了。我不要你去吸别人,我只是想,可以用我的寿命同你交换吗?” 陆隐忧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从这句话里尝出一点滋味:“你可是太子!” 昽元德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地挂着:“是啊,我可是昽越太子,我不为昽越百姓着想,还会有谁替他们着想?若能用我一人的气数去换千万人的生机,这买卖真真是赚大了。” 陆隐忧眼神复杂:“你真的想好了吗?” 昽元德大喜过望:“那你就是答应孤了?隐忧,你尽管拿去吧。” 陆隐忧低下脑袋,盯着自已的脚尖:“你是皇家太子,身上有天意和龙气,你想要我做的事情我可以做到,我要取你十年寿命,你真的愿意吗?” 昽元德听后大笑一声:“哈哈!区区十年,孤还以为今日的烈阳是孤见到的最后一点光亮了呢,来吧!事不宜迟,隐忧,昽越百姓就拜托你了。” ...... 三十三年后,陆隐忧并未再和昔日太子如今已是尊贵陛下的昽元德达成另一笔交易。 只是在昽元德驾崩之后,太子锦澜继位,再次带他进入那间巨大的石室中。 绕过那些摆放东西的架子,走到当年未曾和昽元德踏足过的宽阔的后半部分,中央的高台孤零零地摆放着另一个软银做的方盒。 陆隐忧如同多年前掀开紫金小婴那般开启了这个两三尺长的盒子,看见了里面郑重摆放的物什——一个金玉般通透的头骨。 陆隐忧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他曾经的山中挚友——有苏文的头骨。 第140章 番外6 昽白枍 “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不就是轮回嘛,没那么可怕。” 一红衣少女坐在忘川河边伫立的高大树干上,双腿悬在空中摇晃。 身下的老树再次劝道:“轮回可不是这么简单,凡间就是受难的地方,会给你许多苦头吃的。” 红衣少女嘟起嘴,有些不耐烦:“我说了我不怕吃苦,轮回嘛,无论过程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要回到这里,回到忘川河?” 老树长叹了一口气:“好吧,既然你已经做好了决定,我也不再劝你了。什么时候走?” 红衣少女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老树的枝丫倏地抖动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可置信:“今天就走?会不会太快了,你还没准备好。” 红衣少女说:“我已经准备好了,他等不了,我必须去。今天的你怎么婆婆妈妈的,一点都不像你。” 她纵身一跃,甚至连告别都没有说,直接从高空中跳入了忘川河。 噗通—— “哎!你等等我。” 第219章 老树剧烈抖动,最后摇身一变化成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人,往酆都城疾跑而去。 ...... 这片无名大陆上,横陈着四个国家。 北边属曜庆国,气候干燥寒凉,最北临海,常年结冰封冻,难以生存。最南是与昽越的边界,中间还夹着一个弹丸小国朗日。 以了了山脉为界,曜庆西边与曚昭隔着一条自南向北的大河和一个湖泊。河是天山河,湖是星辰湖,因这里黑夜漫长,流水时常散发出神秘诡谲的暗绿幽光,如同星夜一般,故取名天山星辰。 大陆东边是国土面积最大的昽越,地形以平原为主,六条主河流自西向东分布,良田雨水丰富,人口也最多,东边多港口,海岸线较长。 南边是国土狭长的晗洋,几乎七成的最南边境都是毗邻一望无尽的海洋,除了北边与昽越相邻,没有与其他国家相邻的边界,晗洋人多数以海货为生。 但在很久以前,常年封冻的曜庆还没建国,只是错落分布着数个占地为王的王城。 其中最靠近了了山脉的王城,也是整个冰冻北境中最繁荣的城镇,叫做四方城。其城主或者说王上,姓灼。 白枍几经辗转,终于在一个荒山野岭的地方找到了蓼藜花存在的蛛丝马迹。 他一进城就找人打听城外山上的那片红花,城中有个传闻,红花里藏着吃人的花妖,将路过的人一口吞进肚子里,也不把骨头吐出来。看见过的人都说那片红花玄乎,经常有路过的人在那里失踪。久而久之,就没人敢靠近那里了。 但苦于白枍怪异的长相,他一直被人当成妖怪,所以只好四处躲藏逃窜,寻找机会上山。 苦于一直无法出城,他只好在四方城北找到了一座寺庙,形化了一片佛弥树,请寺中和尚替他找人。 ...... 坊琼山。 半山腰有座树木砌成的房子。 这里和当年在忘川河旁的景象十分相似,鸟鸣环山,一片火红诡异的花朵在屋子周遭盛开。 “四年了,不知道追杀我的人还在吗?”玖儿自顾自的想着,手里拈了一株蓼藜,径直走下山去。 坊琼山脚下有一个小镇,百姓们多以贩卖药草动物为生。 玖儿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茶铺,将手中蓼藜放到掌柜面前。 那掌柜也是见过世面的,茶馆里什么人都有,顿时谄媚地说道:“姑娘请稍等,老夫这就去请人下来。” 玖儿正诧异这掌柜要请谁下来,打算在这儿看看鱼儿会不会上钩,便要了壶热茶坐着。 不远处的酒桌上有人说道:“听说,前几日有一醉汉往山上去啦!那店小二不放心,得了掌柜的吩咐便跟着去了。不曾想,又看见那些诡异的红花!” 店里有外地人头次来到这镇上,一听大家此起彼伏的唏嘘声,便问道:“那红花有什么奇异之处?” 脸色酡红的男人站起身,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手舞足蹈地说道:“哎哟,您是外地人吧!那红花大有玄机。花香芬芳扑鼻,让人晕乎乎的。那店小二回来时一脸热腾腾的血,他却说那个大汉已经安全回到家啦!你说诡异不诡异?” 众人听罢两股战战,心中生出对坊琼山的寒意。 不一会,茶铺掌柜的步履急急地迈进自家铺子,身后还跟着个眉慈目善的小和尚。 茶铺里的人看见一个和尚进来,纷纷噤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这和尚。 “大师,就在那边。”掌柜的隐晦地指了指玖儿的方向。 小和尚对掌柜的笑了笑,轻声抚慰:“不必紧张。”随后径直走到玖儿面前。 小和尚行了一礼:“女施主下山所为何事?” 玖儿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这才抬眸看向来人:“那你下山又所为何事?” 小和尚也不计较她出言不逊,耐心替她解答:“小僧下山是为寻找这株红花的缘分。” “哦?你与这花有什么缘分?说来听听。”玖儿来了兴趣。 “听传言说,此花吸食血肉,乃方山甚至整个拢月国一大妖花,人人听之畏惧。更有甚者,曾听见此花在月夜中嬉笑。敢问施主此言是真是假?“小和尚笑眯眯地说道。 “不错,我这花确实以血肉为生。平日里我都以家畜野物喂养,我在坊琼山上寻此偏僻之地,当然是为了不要伤及无辜。奈何总有傻子前来挑衅不信真假来此一探?被吃活该!” 玖儿最后一句话说出来,顿时引起满堂激愤。 “那你养殖这些吃人的花就有理了?坊琼山本是无主之物,咱们这镇子上靠山养活的人不在少数。你如此罔顾我们的性命,天理难容,公理何在?” 其实不是没有人报官,只是能管事的县令离这有几十里路。这个镇子说得好听是个镇子,但其实是百姓为了方便交易方山里得来的山物而自发形成的一个小集市。 县令尸位素餐,方山离他几十里路,完全碍不着他酒池肉林,派衙门的人去探查又要费好一番功夫,且那花传言吃人,大家一听吃人早就对它退避三舍,毕竟衙门的人也只是为了吃饱饭。 “哦?是我逼你们去了?还是我立了告示牌指引你们去了?我若说此花一株可抵十年寿命呢?你们又当如何?”玖儿轻蔑地笑笑。 世人愚钝,听风就是草,却又无往不利。在她看来,愚钝的人只配当草芥,任人摆布,只配当那马前卒,充其量不过是世间多一缕微弱的生气,用来显得世间没那么冷罢了。 第220章 小和尚眼瞧着这满堂茶客皆露出贪婪的神色来,心中不免着急。 “施主,与其做这无谓的争吵,不如随小僧回到寺中,小僧有事相求。”小和尚站起身来行了一礼。 玖儿也不耐与这些愚民争论,左右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带路吧。” 路过街上许多的酒家茶肆,皮毛山货,玖儿跟着小和尚一路往山上走。 不多时走至半山腰,“白叶寺”三字映入眼帘。 小和尚推门时,玖儿问:“你叫什么名字?” 沉重的庙门敞开,映入眼帘满是白色。 小和尚回答:“小僧法号元真,施主随我进来吧。” 进入法堂,经过一片白叶林,不知是不是错觉,玖儿手上的蓼藜的颜色比刚摘的时候还要鲜红。 不知道是风的缘故还是什么别的,枝头的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好似都弯下了他们的枝干,低头臣服着。 元真倍感惊奇,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白叶林深处走去。 “施主,小僧其实想要为施主引荐一位故人,他此刻就在这,请姑娘稍等片刻。”说罢,元真转身消失在白叶林里。 一阵沉鸣安抚着摇曳的白叶,悠然旋转萦绕在玖儿耳旁。 她循着声音漫步,有白叶旋落在她肩头,却又不敢久留。 绕过一棵大约五人环抱的大树后,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席地而坐的抚琴人。 只见他长发垂落在地,遮住了衣摆。浑身上下都是白色的,头发也是白色的,那抚琴的手修长白皙。 玖儿眼神犀利,一眼就看出那把琴用的也是白桐木。 她静静地背手捻着花立在抚琴人背后不做声响看着他拨动琴弦。 “玖儿,当年你在黄泉带走的蓼藜花,如今可还在?”抚琴人偏过头来。 “你是何人?”玖儿挑了挑眉,没想到现如今还有故人。 “我是这佛弥树的化身,在寺中沾染了些许佛性得以化作人形,想帮一帮你。”白叶从善如流的回答倒让玖儿放下戒心。 “帮我?为什么要帮我?”玖儿诧异地问道。 听到这一句回答,抚琴人诧异地转过身来,双眼冷不丁地对上了玖儿。 “你不记得我了?” 玖儿凝视了抚琴人好一会儿,在他殷切的目光中缓缓摇了摇头:“不记得,我有见过你吗?” 抚琴人愣住好一会儿,他站了起来,只见那白色长发垂至脚踝。 他张嘴要说什么,但是看着玖儿脸上一知半解的神情,又将原本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转而说道:“这些长着白叶的高大树木,名为佛弥树。很久以前,有人告诉我,每个来往生魂都会见到该是他们见到的世间万物,而我看到的便是这佛弥树。” 抚琴人叹了口气,走到一棵树干旁轻轻抚摸。 “哦?巧了,我也曾听人说过这话。蓼藜花长在忘川河边,吸食血肉魂魄,我还以为那处东西都重血腥气味呢。我看你这佛弥树倒是佛性的很。”玖儿走到抚琴人身旁。 “佛弥树是一魂而生,若那人一念为佛则叶白,一念成魔则叶黑。”抚琴人微笑解释。 玖儿不解地问道:“那你岂不是永远要为别人而活?” 抚琴人笑而不语。 得不到回答的玖儿也失去对这个问题的耐心,眼神扫到那台白桐木做的琴上:“你叫什么?” 抚琴人向她走去:“昽白枍。” “教我弹琴如何?白枍?”玖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白枍笑道:“好,依你。” 玖儿盘腿坐在蒲团上,白枍则盘腿坐在她斜后方,那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拢住玖儿,与玖儿交握。 玖儿只觉得,她的世界终于有了温度,也好像不必再走一步回头看一步,世界对她而言收敛了致命的刺,让她头次有了片刻的放松。 玖儿,我不会再让你受伤了,白枍默默地想到。 第141章 番外7 昽白枍 四方城北,白叶寺。 进了大门后,寺前是一片白茫茫的白叶林。 白叶林深处两人身影渐近,元真在法堂门前等了好几日,才得以见到等待的人姗姗来迟。 元真看到白发男子,行了一礼:“白叶神,玖儿姑娘。” 元真一路跟在两人身后,他注意到身边经过的佛弥树都轻轻摇曳起来。 元真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佛弥树并不会落叶,怎么今天却落了一地?玖儿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连白叶神都要臣服的人,那该有多可怕。 不敢犹豫,元真连忙往法堂内走去。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法堂!”住持和尚正在法堂内吟诵,被人一时打断,顿时大惊。 “元善,前尘往事我还未与你清算。如今我甚是没这心情与你辩驳,你胆敢忤逆我试试看,你这白叶寺从今往后也不必再受香火了。”白枍径直越过住持,一个正眼都未施舍给他。 元善住持张了张嘴,正要说些什么,便看到元真急急忙忙从门口冲进来,人还没到跟前就听到他的声音传来: “住持师兄!这位乃白叶林内的白叶神,那位姑娘乃是山上那红花的有缘人。”元真一解释,元善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双眼瞪大,闭上了嘴巴,待到元真轻唤了他一声后才回过神来,无奈地继续吟诵佛经去了。 玖儿径直朝着寺庙后供香客休息的寮房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焚香香味。 第221章 她觉得有些熟悉:“白枍,这香怎么这么熟悉?” 白枍解释道:“是老李送来的香。” 玖儿点点头:“原来是老李家的啊,怪不得呢。我饿了,我想吃山鸡。” 白枍宠溺地摸了摸玖儿的脑袋:“好,你先去休息,有事就叫元真,我去给你逮。” 玖儿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手腕脚踝上戴着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 ...... 滋滋——一根树杈上穿着一只油亮的山鸡,那肉香馋得让人直咽口水。 “给我。”玖儿一把抢过白枍手里那只鸡腿。 白枍刚从整只鸡上扯了一只大鸡腿下来,刚想吹得凉点再递给玖儿的,没想到玖儿这么猴急一把抢过,又想到她可能从清早起就喝了一杯清茶什么也没吃,正饥肠辘辘,也就由她去了。 玖儿的眼眶蓦地红了,她有些哽咽地说道:“你来迟了八世了。” 白枍心中震惊:“你恢复记忆了?八世......你说什么?” 玖儿低落地垂下眼眸:“不重要,反正已经过去五百年了,这是我在凡间的最后一世,要等的人已经出现,我的使命就要完成了,我们很快就能返回忘川河。” 白枍有些无语:“孟婆汤失效了,为什么你不记得我?” “我把孟婆的碗打翻了,她没让我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轮回后明明没喝孟婆汤却失去了记忆。或许是因为靠近你,所以才让我记忆复苏。”玖儿撇撇嘴,“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天,我要回去了,先前和我爹说我下山采买食物呢。” 白枍点头:“好,我随你一同去。” 两人跟猴儿似的在城里被人围观半天,玖儿才指挥拎着大包小包的白枍挤出人海,顺利在城门关闭前出城。 夜明星稀,不见曦月。 玖儿在泥泞的山间如履平地,她侧过半边脸问白枍:“你不回去?” 白枍拎着这么多东西也不见他喘气,稳步跟在玖儿身后:“我跟着你。” 玖儿有些高兴:“五百年了,你能来我很高兴。你不嫌弃的话,跟我回家吧,我家就在半山腰。” 白枍沉默半晌,不知想到什么,他使劲闭了闭眼。脸上再勾起一个温暖的笑。 “好。” 那片蓼藜花映入眼帘时,玖儿心里其实没有多大的欢喜。拧着的眉头落在白枍眼里,他想说的话堵在嘴边,终究没有说出来。 蓼藜,细长梗,飘曳稀疏的花瓣,每片花瓣的末尾有倒钩。蓼藜的根离开土壤之后便不再吸食血肉,世间无任何繁花可与之妖相比。当年,玖儿一时心软救回嗜酒父亲,父亲却总是偷偷将她财物变卖下山换酒喝。今天不知为何门前小路两旁的蓼藜颜色成了暗红。 崭新的木门被玖儿推开时,扑鼻而来的酸臭酒味让一身佛弥树味道的白枍都染得让人面目可憎。一道黑色人影直直朝玖儿扑来。 “玉儿你回来了,我好想你,你去哪里了,你好久都没来见我了。我真的好想你。”黑影将玖儿紧紧环住。 “爹!我是玖儿,我是玖儿!娘已经死了,你看清楚。”玖儿挣扎,双手抵在父亲胸前。 屋子里很简陋,一方桌两把椅子,一个炕,炕上两套老旧的被褥。 男人还一直不肯松手,白枍见状上前一步,钳住男人的大臂内侧,用了点巧劲。男人吃痛终于放开玖儿,倒在炕上打起了呼噜。 玖儿盯着床上胡子拉碴的臭男人,胸中涌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白枍见她情绪不对,也不好打扰她,便走到屋外门前候着。 等到屋子里只剩玖儿一个人站着的时候,她终于纵容心中那股泪意汹涌而出。 等玖儿哭累了,屋外传来一阵柔和的琴声。玖儿听着放下心来,意识陷入沉睡。 此时在玖儿看不到的屋外,一棵参天的佛弥树凭空出现,根须宛若小丘,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树香,蓼藜们也精神起来摇来摆去。 黎明前,山中黑得可怕。屋内传来异响,白枍立即站起身,在门外问道:“怎么了?” 等了一阵没得到玖儿的回应,白枍当机立断推门而入。 只见本在榻上烂醉如泥的男人一手死死捂住玖儿的嘴不让她发出声音来,另一只手紧紧锁在少女盈盈一握的腰间。 白枍推门而入时,恰是男人到达顶点抒发时。 屈辱铺天盖地地罩在玖儿脸上,使玖儿觉得,这一遭人世间,好像偏要折断她所有的骨头,腐蚀她所有的血肉才肯罢休。她无助地流着眼泪,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淫靡之人,该杀。” 枝条穿透林孝平的身体,刹那间血肉已被吞噬殆尽。 白枍用衣袖用力地擦去玖儿脸上的污秽,将她紧紧抱在怀中。玖儿嗅着白枍脖颈之间的佛弥树香,只听见他说:“罪人已诛,玖儿别怕。” 她一时的心软,竟害得自已身陷囹圄,后悔的情绪如海浪般不断涌上她的心头。 玖儿睁开眼,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第142章 番外8 九重天 “跪下。” 空灵威严的声音响彻耳边,纪子西和有苏玉被押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中,九尾神女穿着亮银色的长裙高坐在殿堂之上。 有苏玉乖乖地跪下,但纪子西仍挺直着脊背站着,脸上是一副宁死不屈的神情,仿佛在无声地说着,土可杀不可辱。 第222章 神女优雅地伸出手指向拒不配合的纪子西,绑在他身上的金色锁链猛地紧缩起来。 纪子西一声闷哼,将痛苦紧紧锁在了牙关后。 “骨头那么硬吗?”神女轻蔑的挑了挑眉,手指更大幅度地勾了勾。 纪子西脖颈上的青筋毕露,面色紫红眼球充血。 “夫人......” 有苏玉开口刚说两个字,就被一道看不见的刚烈神力给拍飞出去,随即吐出一口血,本就强弩之末的身躯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你最好将这两个字永远烂在肚子里,我是九重天的九尾神女,不是什么你可以挥之即来的阿猫阿狗!” 神女十分生气,宫殿角落的祥云纷纷蜷成一团,不敢造次。 有苏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尝着舌尖上的甜味儿,低下了头颅苦笑道:“是,神女殿下。” 那边神女终于停止了对纪子西的折磨,他好似妥协了似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口喘息。 高高在上的神女开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把你交给大帝吗?” 纪子西呛咳了好几下才沙哑地说:“我是叛徒,能让神女留下我,想必我身上有你想要的东西。” 神女放下手,优雅地往后一靠:“哦?那你说说,我想要的是什么?” 纪子西没有思索很长时间,便沉吟道:“我的忠诚。” 神女听后一下没憋住,嗤笑出声,纪子西惊诧地抬头看去。 “你真是可爱呢,蠢得可爱。”神女露出愚弄过后的笑容。 纪子西黑了脸,他没想到自已引以为傲献出的东西竟然遭到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匍匐在神女座下的天狼们纷纷龇牙发出低沉的笑声,连有苏玉都看不下去了,轻声提醒他:“‘忠诚’在九尾这里多如牛毛不值一提,而且......你是背叛者,你有什么脸说出‘你的忠诚’这种话来?你不觉得自已可笑吗?” 神女敛了笑容,眼神阴鸷地盯着阶下囚:“你杀了我的天鹤,你还想善终吗?” 纪子西瞬间白了脸,冷汗直冒,他忘记了,他杀了金仙天鹤沈寿,是神女座下最亲近的近侍。 “殿下饶命!我愿意签订血契为您当牛做马!”纪子西这一刻再也无法维持那莫须有的有恃无恐,他以头抢地,匍匐在地上,惊恐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他不是怕死,他怕的是永无止境无法死亡的折磨。 神女突然想起了不久之前和那只心碎的黑豹妖在神识中有过一场谈话。 神女很快就回过神来,宣判了他的命运:“押去火牢吧,朱宫可是最喜欢‘火’了。” 纪子西身为朱宫,在九重天待的时间非常久,他当然清楚九重天的九重地牢的作用。 火牢和水牢都是最基础的,但也是最折磨人的。 火牢顾名思义,其中不仅有火,牢内温度较高,但又不会立刻将人烤熟,而是将人体内的水分缓缓逼出来,营造一个火热干燥的环境,简单来说,就是温水煮青蛙。 天狼们将他押了下去,求饶的哀嚎声逐渐远去。 有苏玉竟有些期待地看向神女:“殿下要把我送到哪一座牢去?” 神女挥挥手,让天狼守卫们退下,宫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 她优雅起身,修长的双腿一下子被长裙遮盖住了,神女莲步轻移走下闪闪发光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台阶,每走一步,台阶下跪着的有苏玉身上就会逸散出一点金光。 “你的任务结束了。”神女的眼神里,夹杂着很多有苏玉看不懂的感情。 “什么意思?”有苏玉非常不明白。 有苏玉身上的金光逸散速度变快了,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他的四肢都已变成了虚无。 他对自已身体的这种变化并没有惧怕和震惊,只有不解。 神女露出了悲悯的眼神,或许是看着昔日的丈夫消散有些不忍,便开口解释道:“你已经死了,有苏玉。在你把养大你们的老妪杀了的那日,你就已经死了。” 有苏玉身上的锁链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将自已的双手举到眼前,左右端详,却还是没有找到那段记忆。 神女的脚步停在他面前:“你的弟弟有苏文将老妪杀了之后,和你产生了冲突,你们打了起来。但他失控了,失手将你也杀了,我察觉到你的魂魄逸散,连忙到青丘找你,但你已经......只剩下一缕残魂。我分出一条尾巴将你养在里面,并将有苏文这个恶魔送进了地狱。但烛龙之局还未完成,我只好让承载了你残魂的尾巴化成你的样子,让你得以在凡间继续你的使命。” 有苏玉不可置信,他只是在金光中慢慢抬头,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爱过我吗?” 神女的眼神不自然地闪了闪,正欲开口回答,却又听到那只剩下上半身的有苏玉说道:“我的魂魄要消失了,不必编谎来骗我,我只想知道真相。” 神女高高地俯视那双一如既往的清澈眼眸,嘴唇有些颤抖:“有。” 有苏玉的微笑融化在最后大片的金光里。 ...... 曜庆,依岱城。 “好久没回来了,感觉这里没怎么变啊。” 贺於菟走进城门,走在临师街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嗯,确实没怎么变,我们先去挂马掌铺探望一下故人吧。”茹承闫仍是那副冷冰冰的翩翩公子模样,他那一头银发在人群中格外地显眼。 第223章 贺於菟笑着快步跟上茹承闫的步伐,恣意地说:“好久没见那‘黑脸关公’胡掌柜了,也不知道师父最近去哪儿了呢?” 茹承闫:“师父去百越了,张英纵传信有要事相商。” 贺於菟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这年头还有什么要事相商,充其量不就是哪哪的妖族又为祸人间了。” 茹承闫脚步停在挂马掌铺敞开的门前,微微摇了摇头,一头华丽的银发自上而下像是被墨水侵染似的变成玄色。 他弯曲双指,在侧面的门板上敲了敲。 咯咯—— “谁呀?”一道熟悉的女声传来,紧接着听到后院中木桶落水的声音。 “李婶,是我们。”贺於菟朝着走出来的女人挥了挥手。 李婶,也就是胡德义掌柜的夫人李娣敏,一眼就认出了站在门口那两个少年。 “快进来快进来!你俩这死孩子,这三年死哪去了,走也不说一声!” 贺於菟和茹承闫进了院子,正想开口说话,贺於菟灵敏地跳开李娣敏向他扫来的扫帚,忙求饶道:“哎哎,李婶!不过是三年不见,怎么见面就要打我!” 李娣敏笑着笑着就哭了,嘴里的话连珠似的往外蹦:“你们这些不恋家的死孩子,我当年还以为你们是被山上的妖精给抓了去呢!害我......我家老胡担惊受怕了好久。” 茹承闫见状也忙上前按住李婶手里的扫帚:“当年不告而别是我们不对,李婶,当心气坏身子,我替您教训他。” 他望着李婶脸上比三年前离开时多了数不清的皱纹,心下不忍。 李婶终于停了手,气喘吁吁地将扫帚随手往地上一丢,转身进后院去了,她爽朗的声音从后院传来:“老胡去给人修蹄子了,你们先坐会儿,我出去买菜,今日要给你们做一桌接风洗尘。” 贺於菟哈哈一笑:“好啊,真是辛苦李婶了。” 下一秒一个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他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已后脑勺:“嘶,阿闫你怎么打我。” 茹承闫翻了个白眼:“知道辛苦还不去帮忙?” 贺於菟再度扯出笑容:“对对对,我去帮忙,阿闫你在这儿歇着吧。” 说完,他连忙追进后院去了。 茹承闫眼角的笑意在贺於菟离开就消失了,他走到院子中那一棵桂花树下,伸手摸上了那张万年不变缺了一边扶手的“温柔乡”,独自喃喃道:“这天,要变了。” 他在粗壮的树干旁蹲下,动手开始挖土。 不一会儿,他挖出了一个包袱。 茹承闫一挥手,指缝间的泥土全然不见了踪影,他拍了拍包袱,坐在那张“温柔乡”上将包裹良好的包袱缓缓打开。 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地放着一支如芙蓉玉般晶莹剔透的玉簪,和当初捡到贺於菟时的那一支一模一样。 茹承闫将这支玉簪攥进手里,往后靠在了椅背上,缓缓闭上了双眼。 “戈柔,你的命途,到底在哪里?” ...... 同年,曜庆国内乱,都城北幽沦陷。 皇宫一下陷进了水深火热之中,皇室丑闻不断涌现,皇帝驾崩,南王与平王在刚死的皇帝床前针锋相对。 叛军占领都城之日,户部郎中温寄方第一个投靠了叛军,成为平王的座上宾。 其嫡女温盈就在城破那天出世了。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