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小姐卷入神奇世界》 第1章 [仙侠魔幻] 《乌小姐卷入神奇世界》作者:居尼尔斯【完结+番外】 本书简介: 偶然获得神力,乌岚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神奇人生。起初,她以为神力只是一把钥匙,助她穿梭世界。 没想到,神力是一柄权杖,她需要慎重使用它。*故事奇幻架空,不值得考据。 第1章 稚川君的帖子(1-3) 1、 江陵上三峡,水流湍急、险滩较多,又兼船资不菲,普通百姓很少走水路,多是士族文人,为赏三峡奇景乘舟出行。吴舟子是驾舟好手,虽须眉渐白,行船却稳当得很,今日载的这趟船客,都是僧道,不多不少,刚好十人,九僧一道,独一道,是个女道。 行船之前,吴舟子给那女道打眼色,示意她往船头坐,女道没懂吴舟子的好意,只冲他笑了笑,仍往船中去坐,转瞬便被九僧包围住了。 吴舟子默默叹了口气,决计不再理会他人命数,自顾棹舟前行。 岁星之乱后,陛下无心政事,迷信黄玄真,一心修建蓬莱宫,痴迷寻仙求道。由此,举国上下,道流激增,道观大兴,僧道之争也愈演愈烈,不仅僧人道士,连贩夫走卒也时常为二者口辩,吴舟子驾舟日久,听惯了。今日这船,僧人谈天,捧佛踩道,语出狂妄,目的不是争佛道高下,分明只为找那女道不痛快。 女道年纪不大,样貌颇为秀丽,僧人们出口逐渐淫秽,她始终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船过一险滩,颠簸不稳,忽听那女道说:“师父,您挤到我了。” “哦?小僧哪里挤到仙姑了?”僧人甲道。 女道不说话,往旁边移了移,又被僧人乙堵住。 “仙姑挤到我了。”僧人乙故意学舌道。 众僧哄笑。 女道面上未见恼色,冷冷道了句:“师父过界了。” 女道说罢,两岸猿声骤响。三峡景色,素以猿啼闻名,往日多是一声接一声,不如今日这般整齐,把船上诸客都惊住了。 猿啼之后,江中突生大雾,吴舟子暗叫不好,江流湍急,若辨不清方向,恐有触礁之险。他一边把住船桨,一边回身交代船客坐好,就在这时,九个僧人突地腾空而起,有妖风袭进舱内,要将他们卷出去。 僧人们迭声惊叫,拼命想抓住船身,却已抓握不及,只听扑通几声水响,九人依次落入江中。 吴舟子再去看船舱,女道还稳稳端坐于舱内,只是大雾越来越深重,没多久,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雾中,似有一阵奇异花香,具体是哪一种花,吴舟子闻不真切,整个人颤颤巍巍,差点要往江里倒。 须臾,大雾稍霁,吴舟子定睛再看舱内,已失女道踪影。江中,九个僧人还在扑腾求救。 巴蜀多奇事,常有地仙飞升传闻,吴舟子顾不上管那几个僧人,慌忙丢下船桨,跪地叩拜,大喊:“恭送仙姑飞升!” 2、 脚踩实地,乌岚第一时间观察四周,刚才大雾突起,有人在雾中指引她下船,等雾散开,她已经站在一处水汽蒸腾的峡岸上,几分钟前乘坐的小船消失无踪,那几个举止轻浮的和尚也不见了。 引乌岚下船的人就在眼前,个子不高,一袭洁净白布衣,隔着四五步距离,正俯首向她行礼,“小的狌狌,尊驾新到稚川,稚川君特派我来迎接。” “那阵雾……” “是狌狌使的雾障,以防凡人见了受惊吓。”狌狌站直身体,他一口成年男子的声音,却长着一张珠圆玉润的小孩脸,身高也和十岁男孩差不多。 “你不是凡人?”乌岚问。 “狌狌原是异兽,在稚川府修行,才修成人形不久。” 乌岚点点头,烛龙封印解除后,她不像先前那样,能一眼看穿生物的原形。所幸她体内的应龙神脉还在,能对各类生物产生威慑。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传闻中的神仙福地,乌岚禁不住四下张望,他们此时所站峡岸处于一块绝壁下方,前后只有湍急的江流,乌岚好奇道:“稚川府在哪里?” 狌狌遥指山顶,“回尊驾的话,在那。” 他指的是峭壁巉岩,乌岚一时未防,被兜头的日光晃了眼,赶紧转回头。“那些和尚,是你扔下船的?” 狌狌摇头, “稚川府府制严明,不得轻易在外界使用法力,尤其是用来对付凡流。” 乌岚静思片刻,对推和尚下水的“肇事凶手”已有猜测。封印解除之后,乌岚经常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感觉,在这个世界,应龙只发挥一小部分神力,对普通人就是巨大的灾难。 “劳烦狌狌小师父,先送我回去一趟。现在是冬天,江流这么急,船夫一个人肯定救不了。” “尊驾要回去救他们?” “对。” “可那几个淫僧,对尊驾语出不敬——” “是有人冒犯了我,不至于就要他们九个人一起丧命。”乌岚道,“有劳小师父尽快,我怕来不及。” 狌狌先是愣了愣,大概已经看明白乌岚的决心,点点头,两根手指往嘴里一递,吹出个声音尖锐的口哨,哨声刚过,山上立即有猿声响应,哨声几转后,狌狌道:“尊驾放心,九僧俱已得救。” “已经得救了?”乌岚不敢置信道,“怎么救的?” “既是尊驾要求,山水之间,自有奇侠相助。” 见乌岚脸上还有疑色,狌狌再次伏身作礼,“狌狌绝不敢欺瞒尊驾。” 第2章 少年低垂着脑袋,头顶是束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令乌岚想起浮空山上的老朋友。山猱们也用口哨呼朋唤友,只不过它们还没修炼到位,浑身上下充满兽类的灵动和野性,并不像眼前这个男孩,举手投足完全看不出是兽类,如果不是他自己交代,乌岚还以为他出自书香门第。 愣神间,绝壁滑下来一只竹篮,由四根藤编的草绳分别系着四端,竹篮下到地面,狌狌当先打开竹篮上的小门,姿态恭敬地对乌岚做了个“请”的手势。 眼下发生的状况很新奇,乌岚抬头往上看,只看到高高的山壁,尽管心怀疑问,秉持着“入乡随俗”的原则,她还是果断踏进竹篮。 进到竹篮,狌狌动作细致地关好小门,又朝绝壁上方吹了个口哨。紧接着,有一股匀速的力将竹篮往上拉,体验像搭乘观光电梯,上升途中,竹篮渐渐穿过浮云,视野变高,乌岚看见这个朝代的三峡风貌,山川险阻,渺无人烟,有一种不被打扰的静美。再看江中,那九个僧人确实回到了先前那艘船上,齐齐跪在船首磕头。 到山顶,两个身穿灰衣的大汉将竹篮放下,见到乌岚,他们连忙向后退开距离,躬身行礼。即使弓着身子,不难看出他们身形极高,目测超过两米五,二人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长着兽类长毛,分明不是人类,所以他们有非人力所及的臂力,能把她和狌狌一起拉上绝壁,稳当极了。 察觉到乌岚的目光在大汉身上停留,狌狌道:“他们是山獠,兽人的杂交,跟随稚川君修行。” “稚川府到底多大?能收容这么多修行者。”乌岚边走边问道。 “尊驾很快便会知晓。” 狌狌没夸大,自山顶往西南方向走了约莫十分钟,穿过一段落叶林,稚川府赫然出现在眼前。 原来稚川府并不是府宅,而是一座城邑。 城邑坐落在群山环抱的一小方平原上,方方正正的一座城,高近五米的城楼上刻着两个篆字,乌岚看不懂篆书,但看笔画,她猜这两个字就是“稚川”。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乌岚只在南海郡活动,所到之处多是山海野外,除了南海郡草市,乌岚第一次走进人口这样密集的地方。 稚川城墙高大,道路规划整齐,从城内建筑的颜色到行人服色,充满着令人感官愉悦的协调性。不同的是,建筑物的取色偏厚重,是冷色调,路人服饰是鲜艳素净的暖色,很少串色、拼接色。 这位稚川君,一定有色彩强迫症。乌岚心中想道。 狌狌将乌岚领到城内一处客店门口,却并不和她一起进店。告别前,他从袖中取出一块白兰花形状的白玉,递到乌岚面前。 小小一块玉,散发出馥郁的白兰花香,乌岚没急着接,道:“小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回尊驾的话,此乃稚川通币,城内店肆,凭此物,可易百物。”狌狌道,“山神祭礼还有三日,仙君担心尊驾无处消遣,特赠玉质白兰花,方便行事。” “小师父能不能先带我去见稚川君?” “稚川君并未交代此事。” “他老人家没交代,我可以先去拜见嘛,礼数。” “尊驾有所不知,”狌狌低眉顺目道,“稚川君是仙君,素来形于物外,行踪神秘。若仙君不愿主动现身,我们这些随他修行的弟子,是断然见不到他的。” “我去他府上等?” “稚川君并无府第。” “你们如果有急事找他呢?” “稚川城的急事,自有专人处理,从不劳烦仙君。” 乌岚语噎,狌狌仍然双手捧玉,捧得又稳又高,她不忍心再让他举着,只好将白玉接过来。 3、 作别狌狌,乌岚独自进入客店,向老板出示白兰花后,他和店伙飞快对了个眼色。随后,身穿灰衣的店伙将乌岚引到二楼,到东边最里面的房间,他替她打开门,随即躬身告退。 乌岚伸手拦住店伙,接着掏出白兰花,问:“你认识这个东西?” 店伙伏低身子,道:“认识,此乃稚川君信物。” “你认识稚川君的信物,能否带我去见他?” “小的可没这个本事,能带客人去找仙君。”店伙恭谨道。 “你没见过稚川君?” “小的不曾见过。” “既然你没见过稚川君,怎么知道这是他的信物?” “客人有所不知,玉器乃稚川禁物,除了稚川君,各色修行者均不得使用。客人这块玉,质地上乘,又有白兰花香,白兰花香是稚川君专用香。由此,这玉只能是稚川君的信物。” 即使被乌岚堵着,店伙的谈吐却一点也不显得慌乱,她刚刚出手拦他,他并没像异兽或草木精魅那样闪避,他是通过乌岚手上所持信物确认她的身份,估计是个人类。“你也是稚川修行的弟子?”乌岚又问。 “是。” “稚川本地人?” “稚川是仙君洞府,没有本地人一说,城内修行者,都是外来。”店伙道,“小的从徐州来。” “稚川有多少人口?” “稚川人口,每日都有变化,具体多少数,小的说不上来。客人若想知道,可问上公。” “上公是谁?” “客人想必是初入稚川,对稚川府制有所不知,稚川与凡界不同,不设里坊,没有里长坊正,只一位上公。”店伙道,“上公由众推为长,修行之余,负责处理城内事务。” 第3章 乌岚急于想找到本地的话事人,心知贵客身份能给她带来问询的便利,紧接着道:“请问上公在哪?” “上公平日在翠霞亭处理公务,这个时辰,已经散值了。”店伙道,“客人若要找上公,明日请早。” 目送店伙离开,乌岚进屋关上了门。 客店格局方正,总共两层楼,一楼食店,二楼客店,东西两侧客房一一排开。房内陈设简陋,只一张睡榻,两把椅子。东面是窗,向着街道,西侧挂了一幅画,画着一个修身玉立的簪花男子,粉色长衫,格外风流。虽然画上没有任何文字说明此人是谁,看画下供着的香案,不难猜到他就是稚川仙君。 这位仙君居然年轻,且貌美——至少画像上是。 打开窗,一眼能看到稚川城外围苍黑色的山景,此时天色已渐昏瞑,街面寂静得诡异,乌岚在榻上端坐,闭目凝神,打算换个视角。 片刻后,应龙带乌岚飞出客店,上升到一个可以俯瞰完整稚川城的角度,她慢了下来。 半空看稚川,乌岚很惊奇。 稚川城并非四通八达、笔直纵横的结构,它更像一个大型迷宫,街与街之间有通路,也有死路,弯弯曲曲,时断时连,只有四面城墙,笔直如棋盘,城墙上建有雉堞,却并无守兵。 应龙在稚川上空盘旋环绕,乌岚的思维渐渐飘远了。 蒲岛之变距今,已经一个多月。 起初,乌岚在现代反复尝试使用玉枕、古剑,又去李勰之前住的别墅寻找线索,始终没能触发时空穿梭。直到魏女士提醒她,要和体内异蜂心血建立联系,乌岚又试了很多次,终于在一周前取得成功。 异蜂创造的穿梭路径,体验类似人在入睡前的意识模糊状态。将睡未睡之际,一股神秘力量带着乌岚穿过重重灰雾,自南海来到了<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 即使是在意识懵然的状态,乌岚也立即猜到,这股神秘力量来自应龙。正如如魏女士所说,解开封印后的应龙,神力与之前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次,乌岚更切身地感知到,来到这个世界,她的形体不再受原身所限,能介于有形和无形之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风,有时候又像空气——以一种超越乌岚认知的方式,也因此,她终于理解为什么人类创造出神游这个概念,她现在完全可以寄神于无形,形散神不散。因为格外珍惜这样的机会,她不再执着于寻求科学解释,而是对旅途满怀期待,以及敬畏。 重回唐朝世界,乌岚第一时间寻找故人,遗憾的是,南海郡所有她熟悉的人和生物,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找不到一点痕迹,浮空山真正变成了一座空山。就在乌岚一筹莫展之际,一只白鹤从天而降,衔着一封请帖,帖主稚川君邀请她参加本月十五的山神祭礼。乌岚没听说过稚川君,向白鹤请教他是谁。 “稚川君是仙君,在蜀地十分有名。”白鹤道。 “我不认识稚川君,为什么他会邀请我?” “尊驾在南海降世已久,稚川君早想结交。” “多谢稚川君好意,只是我还有别的急事要处理,恐怕……” “尊驾欲行之事,欲见之人,或许能在稚川得见眉目。” “你知道我想见什么人?”乌岚疑道。 白鹤修长的脖子先是弯了弯,做出个点头的姿势,旋即摇身一变,化作一位身穿白衣、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直把乌岚看得目瞪口呆。 白鹤少年衣袂翩翩,道:“白鹤贸然前来,尊驾心怀疑虑很正常。稚川君托白鹤带话,若想解上古之谜,不妨走这一趟。” 乌岚脑中正回想稚川行的始末,视角忽然大幅度向西南方疾速移动。 应龙似乎在追逐什么。 底下群山环绕,应龙飞行速度极快,穿过一段又一段云层,乌岚隐约看到一点红色光影,在黑云里蹿动。 事发突然,乌岚不敢分散应龙的注意力,由她带着自己前往未知之地。 第2章 稚川君的帖子(4-5) 4、 杨家店二楼客房。 乌岚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气,一阵沉闷的痛感从大脑蔓延至胸口,伴有长时间耳鸣。 刚刚过去的几分钟,于乌岚而言,是全然陌生的感官体验,应龙在高空的飞行速度太快,与其他生物撞击的力道太强,令她目眩神迷,像坐翻转过山车,混沌又动荡,她想吐。 “你我神力不相上下,硬拼只会两败俱伤。”房内一道声音突响。 客房开着窗,窗边站着一个穿红衣的男人。乌岚根本没注意到他是怎么进来的,想起在高空中的战斗体验,应龙在这个世界居然会有对手,瞬时进入战备状态。 “好久不见,乌小姐。” 这一声熟悉的称呼使乌岚不自觉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强行按捺住久别重逢的激动,疑道:“你是?” “乌小姐的老朋友。” “应龙刚才追的是你?” 红衣男人自顾拉了窗边的椅子落座,坐姿散漫,毫无半点皇家世子的丰仪。乌岚控制不住心跳频率,但她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肢体动作,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 “六岁的时候,乌小姐收养过一只流浪狗,那狗个子很小,很凶,闻不了其他狗的气味,还咬人。”男人道,“你妈妈觉得它太麻烦,瞒着你把它送给了别人。” 他的声音是李勰,样貌是李勰,但是李勰不会这么清楚乌岚小时候的事——连她本人都忘记的往事。想到这点,乌岚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不着痕迹地坐回榻上。 第4章 “六岁的乌小姐非常伤心,三天没理母亲,晚上一个人抱着狗窝哭。” “您想说什么?” “即便狗已经被人类驯化成家宠,基因里的领地意识不会变。应龙和烛龙原身都是异兽,他们之间的纷争,本质也是领地战。只不过,应龙和烛龙这种级别的上古神兽,打架不会像普通动物那样……”略作停顿后,他换了个轻松的语气道:“乌小姐刚才已经体验过了。” 一段沉默。 确认他是烛龙,乌岚开门见山道:“你来稚川做什么?” “乌小姐不如直接问我,和李勰是什么关系,我一定知无不言。” 乌岚心里一激灵,这个男人怎么好像听得见她的心声。 “你和应龙相伴相生,人格早就统一,不存在分裂,所以你能轻松掌控应龙。李勰状况和你不同,他驾驭不了烛龙,这具身体,烛龙占主导,李勰的人格,约等于零。——顺便提醒一下,乌小姐要是对李勰还存有……爱情方面的幻想,”说到这里,他脸上浮起个嘲弄的笑容,“我认识的乌小姐,不至于这么愚蠢。” “你杀了李勰?” 烛龙面部逆光,神情晦暗不明,道:“如果我说是,乌小姐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替他报仇。”乌岚毫不犹豫地说。 烛龙发出轻蔑的笑声。 “你笑什么?” “有应龙神脉的乌小姐,果然和以前大不一样。”烛龙闲闲道,“想找我报仇,有件事你需要提前弄清楚,对这个世界的三维生物来说,上古神龙是高维存在。他们打斗,在万里高空,引发的后果可能是风雨雷电,但在地面,哪怕海里,只会是山崩海啸,死伤无数。” 乌岚想了想,“所以呢?” “所以对你这样一个受现代教育长大的人类来说,回去现代,才能安心当一个和平主义者。” “假如我不想回去呢?” 烛龙静默片刻,忽而发出一声哂笑。“那么乌小姐的意思是,你打算留在这?” 乌岚本想接着探问李勰的消息,烛龙让她感到未知的危险,她只好模棱两可道:“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要做的事在稚川?” “还不是因为蒲岛、南海郡……都被你毁了。” “好大的罪名,”烛龙淡淡道,“可是我对毁一座小岛、小县城,实在没什么兴趣。” “所以你为什么来稚川?” “十天前,有位做作的城主给我送来一封请帖,邀请我参加本地山神祭礼。” “他请你你就来?还是你有什么别的目的?” “抱歉,没时间陪乌小姐闲聊。”烛龙冷淡道,“如果你执意留在这,我们之间最好井水不犯河水。” 话说完,烛龙转瞬化作一道红雾,光速飞向了窗外。乌岚追去窗边,连他一点影子都没再看见。 凄冷的夜风吹进室内,乌岚脑子里醒转了一个念头,虽然接受过现代教育,李勰还是古人,而这位烛龙,和应龙一样,吸纳了百分之百的现代意识,根本不是李勰。蒲岛之变后,烛龙比她在这个世界多待了一个月,他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而她对他这一个月的经历却一无所知…… 她坚信李勰还活着,或许就像烛龙说的,那具身体里存在着两个人格。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找到他。 5、 稚川城四方城墙高近五米,巨石砌成,墙面平滑完整,没有任何可供攀爬的地方。暮鼓过后,城门关闭,城内的人出不去,外城的人也绝对进不来。 攀爬稚川城墙,对人类而言,无异于登天,但对飞鸟来说,不过小菜一碟。 窃脂原身是鸮,上古神兽,她刚结束巡城,以鸮形立身于北城墙的墙头。巴蜀地寒,鸮性喜火,等待复命之际,窃脂冷得瑟瑟发抖,由衷盼望神君快快回来。再迟,她就要忘记那些名目了。 神君甫一现身,窃脂立刻向他回报巡城结果:“城中活口共计六百九十二人,丁男六百一十,丁女八十二,其余非人、人兽杂交者,二百余口。” “余口?” “还有一些草木精灵,修的是人形,算在人口里。” “稚川君呢?” “尚未寻到他的踪迹。”窃脂道,“或是由于窃脂神力太低微,找不到他的藏身之所。” “他能用一己之力支撑这座城,一定不是小角色,不可能这么轻易藏身。” 烛龙神君不问话,窃脂便静静陪立一旁。 半个月前,窃脂在蒙山被捕获,烛龙以其庞大龙形摄住她。自那以后,她被带离蒙山,起先,她以为自己是烛龙的灵宠,神君道:“没打算把你当灵宠,我要你做我的斥候。” 窃脂是只鸮,不懂斥候是什么意思,烛龙将她带到人间,寻了个将死未死的世家女子,教窃脂以神入侵,占了那女子的身体,学人事。 遇到神君以前,窃脂从未听说过寄生人体之事,便连她的先祖也不清楚。烛龙神君却深谙其道,一步一步教她以神形幻化出人类模样。 寄生人体的过程,窃脂顺便继承了寄主的学识。她知道了斥候的意思,斥,度也。候,视也,望也,人类行军时的兵种。她理解词意,却不理解神君想做什么。 神君让她做斥候,是要打仗?和谁打仗? 从前,窃脂只在祖辈传说里听过烛龙,她知道烛龙睁眼闭眼就是日升日落,烛龙的真身与天地同长,他若要打仗,天地将毁于一旦。 第5章 窃脂问神君,是不是想要毁天灭地。 神君笑了。 窃脂脑中已有人类想法,只觉得这位郎君端的是风流俊俏,笑得实在赏心悦目。可一想到他要把天地捅出窟窿,这张脸忽地叫她感到害怕。 “放心,天地没了,你会活着。”神君这样回答她。 “天地没了,我还能活着吗?”窃脂很怀疑。 “当然,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只纯白猫头鹰,难得。” 窃脂不懂神君说的“难得”,但看他神情,似对她寄予了厚望。窃脂十分受用,决定好好做他的斥候。 稚川城北城墙上,夜黑风高,神君忽然说:“你受伤了。” “在城里和人打了一架。” “人类打伤的你?” “他有神器!”窃脂不服气地说。 “什么神器?” “一把筝。” “带我去找他。” 打伤窃脂的人,是稚川城上公,因他的住处有稚川城志,记录了城内户口数、各修行者来历等。入夜后,窃脂小心避开耳目,潜进他的住宅查看城志,不料竟被他察觉,弹起一把筝对付她。 窃脂轻敌,以为小小人类,根本伤不了她。她不管那筝响,坚决执行神君安排的任务,找到城志、名册,暗暗记下当中关键数目。 办完差事,窃脂耳朵疼,一摸,摸到血迹,她去前厅找到弹筝的人,本想以法力教训他,法力居然失灵,她便以人类手脚和那人对招,打不过,只好逃跑。 输给人类是丢脸的事,窃脂怕神君责怪,因而没有照实禀报。没想到筝声是持续伤害,她的耳朵一直流血不止,神君还是发现了。 “神君此去,可是要给我报仇?”窃脂问。 神君看了她一眼,“找时间,给你换个聪明的脑子。” “我这个脑子不聪明吗?” “你是上古神兽,区区一把筝,怎么限制得住你。”神君道,“那个上公不简单,你不该放过。” 说话间,上公府已至。 这是城中最大的府宅,虽是一进院落,进深大,院中有假山、流水,山水之间遍植各色花朵。 夜深露重,花香扑鼻。 神君以人形跳进院中,窃脂跟了过去。 前厅点着灯,弹筝的男人居中而坐,正是那杜上公。此时,他旁边多了一位小娘子。 因是始祖神龙,神君周身总是环绕着神力,神君告诉窃脂,那叫势能,除非他有意收敛势能,否则,寻常异兽近身,轻易就会受伤,窃脂平日都不敢离他太近。此时,窃脂能明显感到神君全身戒备,势能正在蓄积,这是准备要打架。 两方相见,杜上公连忙起身作礼,“贵客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杜上公人称上公,年纪看着不大,他以鲜花冠发,花已枯败,穿一袭浅粉衣裳,衣带松散,形容很是纨绔。有过前不久的打斗,窃脂不敢小瞧此人,弹筝时,他对窃脂下的都是杀招,没留一分余地。 神君盯着厅中小娘子看了片刻,随即迈步进厅,向窃脂道:“进来。” 杜上公微笑迎客,道:“还没请教二位如何称呼?” 窃脂道:“神君名讳,你一个凡人,少打听为妙。” 杜上公笑容不变,道:“两位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窃脂道:“我方才来这里,你弹筝伤了我。” 杜上公闻言,面上浮起几分茫然。“娘子说的,可是半炷香前?” 窃脂冷哼一声。 杜上公笑得愈发温和,“娘子有所不知,稚川城一向是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地方,府上突然来了刺客,杜某一时惊惶,仓促间,只好请出稚川君的神筝应对。” “筝在哪里?”神君道。 “神筝是稚川君的法器,平日不敢随意取出来招摇。”杜上公道,“已经收起来了。” “府上出现刺客,你第一反应是找法器对付,你知道我这个护卫不是凡人。”神君道。 “稚川城内修士,上至神兽精灵,下到凡流小民,杜某都来往过,是以能看出几位皆非凡人。”杜上公道,“不过夜闯民宅,遭了主人驱赶,无论仙凡,都是主人占理吧。” “我的护卫有错,并未伤人,你用法器对付她,是蓄意伤害,两者性质不同。”神君道,“这事你做不了主,让稚川君来处理。” “山神祭礼在即,届时,稚川君定会出现,神君若要找他讨说法,还请耐心等待几日。” “我护卫的伤等不了三天。” 神君气场强大,杜上公却突然转向旁边娘子,道:“神君若信得过我,我可以立即安排城中名医代为医治。治伤是小事,几位贵客法力通天,若要在稚川斗法,还请考虑城中数以千计的百姓。” “这些话,为什么对着我说?”乌岚纳罕道。 “乌娘子也是稚川君请来的贵客,说给谁听,都一样。” “哦,原来杜上公说的斗法,还包括我?” 杜上公一时没接话,微笑仍挂在脸上。片刻后,他叹了口气,道:“若是杜某说错话,还请乌娘子见谅。稚川君现下不在城内,我一介凡人,不清楚两位来历,有些胡作非为了。” “上公一介凡人,却说我要和他们斗法,要我为稚川城数以千计的百姓考虑。”乌岚道,“你不是胡作非为,你很清楚我的来历。” 第6章 杜上公微微色变。 神君脸色也有了变化。 只有窃脂,听他们几个你一言我一语,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想,她确实需要一个聪明的脑子。 当是时,上公府蓦地刮来一阵阴风,厅中烛火随风而灭,旋即,一道白雾蹿至天际。 烛龙神君动作最快,当先化作龙形,追逐白雾而去,一抹速度极快的青色幻影紧随其后。 窃脂神力不及前二者,只能在万仞以下飞行,等她追过去,半空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第3章 稚川君的帖子(6-7) 6、 在高空追了半晌,上公府突现的白光已经彻底消融于黑夜之中。 这时,乌岚注意到烛龙有意放慢了速度等她。应龙和他距离相近时,乌岚会感到一股明确的斥力,像两块磁石之间同性相斥的斥力,她猜这是因为烛龙应龙太过庞大,互相挤压彼此存在的空间所致。 “那道白光是稚川君?”乌岚问。 “或许只是个烟雾弹。”烛龙道,“你怎么会在上公府?”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想见稚川君?” “我先问。” 乌岚默了默,“你走之后,有人请我去上公府。” 烛龙不语。 “到你回答了。”乌岚提醒道。 “我没说我会回答。” “……” 乌岚从没真正看见过应龙的形态,她只感到自己的视角能随应龙飞行移动。刚才追逐烛龙的途中,她看到一点氤氲的红色,像雾、又像发光的云。她知道应龙和烛龙都是更高维度、无法被人类肉眼准确识别的存在,远看烛龙在云雾中腾飞的情形,像某种时隐时现的大气生物,确实符合古人对龙的想象。 “乌小姐能意识到稚川君有意引你入局,不傻。”烛龙道,“你的做法还可以更明智。” “哦?烛龙神君要教我做事?” “一个建议而已。” “你的建议无非是要我回现代。”乌岚直接点破道。“你和稚川君是不是有什么过节?怎么感觉他好像怕你。” “怕,不会主动挑衅。”烛龙道,“城里有宵禁,杜上公却入夜邀你上门,可见是提前知道我会发难,想用应龙来牵制。” 乌岚默默消化他给来的信息,道:“稚川君是什么来历?竟敢挑衅烛龙神君?” 烛龙沉默了片刻。“有必要提醒乌小姐,我不是你的老搭档,别这么天真,以为能套我的话。” 乌岚心下一哂,沉声道:“我的老搭档在哪?” “不妨当他死了。” “你真杀了他?”应龙响应乌岚的情绪,能量正在急速汇聚。 “别激动,没准他是自杀。” “你胡说。” 烛龙不接话,忽然加速向前飞行。应龙追上去,有种要和他打生死架的势头。 乌岚不相信李勰会自杀,眼下他情况不明,烛龙来稚川的动机也不清楚,那位神秘的稚川君、杜上公都是未知数。山神祭礼没剩几天,这时候贸然开战,后果无法预料,思及至此,乌岚极力制住应龙,放弃追击。 等她返回上公府,打算再找杜上公问问城内情形,府中已然灯火全灭,非常直接的“送客”之道,乌岚只好转回杨家店。 7、 府上骤然生变,杜上公很是处变不惊。 确认三位来客俱已离去,杜上公喊来躲避在外的仆役,仆役们都是水獭修出的人形,对高阶神兽避之不及。他命仆役留下收拾,独自走回静室。 杜上公,本名杜宗景,过了年尾,足岁才二十五。 近些年时局不稳,听家中父老劝诫,杜宗景未曾深入朝堂。入稚川前,他只在太常寺领了个协律郎的闲职,醉心音律,替太常寺从民间搜谱子。 三年前,杜宗景同几个好友一起,自鄂渚上三峡游览,在江中弹琴唱和时,突遇大雾弥漫,撑船的老舟人摇身一变,化作一只白鹤,独独将杜宗景一人,引入稚川仙境。 初时,杜宗景只当是梦一场,亲族好友中不少人钻研老庄之道,唯他独好琴乐,彼时,他不相信仙道之事。来稚川后,发觉世间不但真有神仙,竟比他过去听闻的还要神奇,后来仙君问他要不要回家,他选择了留下。 短短三年,杜宗景在人才济济的稚川城出了名,还被推为上公。上公一职,以朝官来比,权势堪比宰相,稚川又是仙君洞府,上公地位,更在宰相之上。从前,杜宗景以为自己无心权术,喜欢当协律郎。如今手握重权,他更喜欢当上公。 稚川城一向推崇简朴,上公的静室,与城中其他修行者的没什么不同,西墙挂着稚川仙君的挂画,挂画下垫着苇席。 不同的是,今夜,墙上挂画里多了一道祥瑞。 即使室内无灯,甫一进门,杜宗景就注意到这处异样,一边关门,一边低声道:“仙使来多久了?” 随杜宗景话音落下,挂画里多出的那只白鹤自画中飞出,变成个窈窕少女。 少女头戴红色花冠,着轻薄纱衣,服色红白相间,更衬得一张脸生动俏丽,略整衣冠后,少女皱着脸说:“你那前厅好吓人。” 静室简陋,除了一张睡榻,便只有地上苇席,杜宗景左右四顾,正愁不知如何招待这位仙使,就见她当先撩起衣摆,径自坐在了榻上。杜宗景暗想,她虽是仙使,本性还是飞禽,不必和她计较礼数。 第7章 “白鹤另有公干,托我来找你商量祭礼细项,原以为是个闲差,”仙使道,“没想到,差点撞进一桩险象。” “祭礼事宜,月前我已上陈过文书,文书由司礼官撰写,同往常一样,仙君并未过问。”杜宗景道。 “你都说月前,月前谁知道城里会来这么多上神。”仙使道,“况且,今日你还得罪了其中一位。” 我得罪的可不止一位,杜宗景心道。“可是要再添什么事项?我明日去找司礼官商议。” “司礼官我去找,你还是留心安抚这几位贵客吧。”仙使道,“你可知他们几位什么来头?” 杜宗景摇头,“总不能比仙君来头还大?” 仙使闻言,一脸愁容,道:“你是肉人,看不出仙凡之分。我告诉你,除了那护卫是只鸮,法力较低外,其余二位,莫测高深。” “纵使他们再高深,我也相信仙君,定能守住稚川。” “你这人,对仙君倒是很有信心。”仙使道,“可你怎会擅作主张把那乌娘子请来?所幸她待你还算有礼,万一她邪性大发,你这上公府,怕是不够她一招施展。” 杜宗景正作思量,忽听一道声音随风传入静室:“专心做你分内事,那几位贵客的事,就不要多打听了。” 说话者自窗口进来,到室内化出人形,纯白衣裳,以白色鲜花冠发,和榻上女仙使相同的脸,截然不同的严肃神情,正是女仙使口中的白鹤。 稚川城总共两位鹤仙,俱是上古神兽,仙君最信任的左膀右臂,非重大事宜,一般不轻易出动,稚川城内,除了二仙使,没有其他生灵知晓仙君踪迹。杜宗景因职责所在,与二仙使接触较频繁,在他看来,上古神兽虽然能够千变万化,化出各种模样,说不上二仙使是默契还是别扭,爱漂亮的他们挑了同一张脸作常用人形。幸好他们一雌一雄,一动一静,又兼一只是丹顶,一只白头,杜宗景平素还能靠肉眼辨认。 白鹤一出现,丹顶鹤霎时神情大变,“我的分内事,我自会做得平整,你少管我。” 二仙使年纪相当,白鹤却时常端着长者架子,故作严厉道:“你打听那两位上神,涉及仙君筹谋,该我管。” 丹顶鹤双眼遽然一亮,“涉及仙君什么筹谋?” 白鹤将脸一转,分明不打算透露半个字。 丹顶鹤疑道:“你说另有公干,是指此事?” 白鹤还是不答话。 丹顶鹤一脸不忿,“凭什么?” “大抵是仙君觉得,我办事更牢靠。” 眼见二仙使又要拌嘴,杜宗景及时道:“时候不早,杜某还要歇息,二位能否移驾,找个没人的地方斗法?” 丹顶鹤冷哼一声,“谁要同他斗法?祭礼才是稚川城一年一度最重要的大事,我可没空跟他一般见识。”话毕,丹顶鹤仙使闷哼一声,幻形由窗外飞走。 目送丹顶鹤离开,白鹤上前关窗,先前的散淡笑意悉数敛去,换作一脸凝重。 “我的结界只能隔绝凡流,”白鹤道,“时辰不多,长话短说。” 看白鹤神情,杜宗景心知是有仙君密令,当下也郑重起来,“仙使请说。” 第4章 稚川君的帖子(8-9) 8、 初到稚川第一夜,乌岚意外睡了个好觉,还是店伙敲门,说有客来访,她才从沉睡中惊醒。 稚川城的冬日早晨,空气清新而甘洌,光凭这点,乌岚断定这就是仙境。客店服务十分周到,乌岚一起床,店伙立即提来一只小木桶,桶里装着足够她洗漱用的净水。略作整理后,乌岚下楼,在店门口看见杜上公,他站在晨光里,手握一束黄牡丹,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静等她走近——这画面完全不符合乌岚对当时当地的预期,可又一点也没觉得违和,以至于杜上公把牡丹花递过来时,她竟毫不犹豫地接了。 这一束牡丹鲜艳欲滴,香气是不张扬的芬芳。乌岚早起闻到满城都是花香,各种香气杂糅,却出奇地和谐。应龙虽无明确的冷热体感,但眼下是冬季,稚川城地处高山平原,海拔至少一千以上,冬季气温应该不高于十度,城中竟能百花齐放,实在稀奇。 问过好,送了花,杜上公说要请乌岚吃早餐,她正好想借机了解稚川城的状况,便跟他一路在城内行走,一边参观一边暗暗称奇。 到一家名为丰家包子的店铺前,杜上公停了下来。乌岚随他一起落座,短短一程,认出杜上公的城中生灵不在少数。这位本地官员长相温润,今早大概特地整理了仪容,头发以鲜花为簪,脸上隐有敷粉,五官因而显得明媚,肤质也好。他穿一袭垂坠感极好的浅粉绸衣,配合身姿动作,有一种看似简单实则精致的华贵。不只杜上公,街面上大部分人都给乌岚这种感觉,即使是身份低微的下人、兽人,穿衣打扮也是干干净净。卖早餐的店铺不叫卖,送货的人被挡路也不喊叫,所有人讲话都轻声细语,十分重视举手投足间的礼仪。 能把一座城建成这样,吸引各地的修行者,加上乌岚从南海郡来稚川,一路都有各种奇异生灵给她指路,可见稚川君交游极广。李勰和烛龙之外,乌岚不可避免地对这位神秘仙君产生了好奇心。 “上公一早来找我,只是专程请我吃早饭?”乌岚问。 “是,也不全是。”杜上公给乌岚倒了杯热茶,“此乃麦茶,大麦受四时之气,是谷类上品,稚川城的麦茶更是上品中的上品。天冷,茶凉得快,乌娘子趁热尝尝。” 第8章 乌岚只好低头喝茶,嘴巴才刚离开杯口,就迎上杜上公那双满含期待的眼睛,他的眼睛在问她,怎么样,麦茶是不是很好喝?这时候的杜上公比昨晚看上去亲切。 “味道很不错。”乌岚道,“上公说不全是请我吃早饭,可是还有别的来意?” 杜上公脸上浮现一抹愧意。“昨夜惹乌娘子不愉快,特来赔礼。” “因为上公昨晚利用了我?” “乌娘子身份尊贵,杜某怎敢利用上神。” “上公的意思,如果我身份普通,你就敢利用了?” 杜上公哑口。 “既然上公诚心来赔礼,昨晚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乌岚道,“不过相比被利用,我更讨厌欺骗。上公说稚川君不在城内,我不大相信。昨晚,你先是用法器打伤了一位上神,我猜你最初并不知道她是神君的护卫,紧接着,你突然派人邀请我进府,且不追究稚川怎么会有深夜请客人登门的道理,只说上公这番行为,一个凡人,这么精准地掌握上古神兽的动向,不合常理。” 杜上公凝神听她说完,微微一笑,道:“原来乌娘子所疑是这个。实不相瞒,仙君眼下虽不在城内,却能寄形于物,亦能千里传音。看这牡丹花,乃是杜某今晨自院中所采。按常理,这个季节本不适宜牡丹种植,但因仙君用法力维系,使稚川城土质肥沃,以致凛冬时节,牡丹亦能大放异彩。稚川仙君的神力,的确不能以常理来推敲。” 这人话里话外对稚川君充满个人崇拜,乌岚准确提取了“稚川君靠千里传音发送指令”的重点。隔了片刻,问:“昨晚那位神君,也住城里?” “同乌娘子一样,在城中安排了客店,但据杜某所知,神君并未住进去,不然,今日我该带几位一起逛游稚川。” 伙计端来素馅的包子,巴掌大一个,皮薄馅厚,乌岚吃了两个,瞬间饱腹。再看杜上公,一个还没吃完,他吃得慢,却吃得香,极其从容,好像根本不在意对面坐着个身份不明的上古神兽。 蓦地,体内一道力量带得乌岚腾空跃起,到屋顶,见一抹白色身影在空中幻化成猫头鹰,往西北方向飞去,应龙还想继续追击,乌岚认出那是烛龙身边的护卫,及时阻止了应龙。 这番突兀举动,仍未打断杜上公享用早餐,乌岚回到桌前,他刚吃完第二只包子,又从袖中掏出一块粉帕,姿态优雅地擦嘴。附近其他生物似乎也对这类风波司空见惯,没有过多留意。 做完个人形象管理,杜上公向乌岚投来目光,“乌娘子若无事,可愿同我去翠霞亭一观?” 他居然完全不问刚刚发生的事,乌岚压下心中好奇,转而道:“翠霞亭是您的办公地点?” “正是。” “我是外人,方便吗?” “当然方便。” 9、 翠霞亭建在垂直高度将近十米的石阶上,是稚川城最高的建筑物。 杜上公领乌岚到时,石阶上已经开始排队。排队者除了人类,还有其他各类生物,天上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见到杜上公,有些非人类瞬间幻化成人形,有些仍以原形等在队列中。这个世界生物种类多样,乌岚早已见惯不怪,她注意到排队者大都穿了衣服,颜色多以灰白两色为主,夹杂着少数浅绿色,男性居多,女性很少。 见到杜上公,队伍里的生灵们依次行礼,乌岚随同在旁,跟着受了许多拜礼。 亭子面积不大,因四面空旷,居高,显得威严。 冬日上午,即使日头大好,不时有寒风刮过,排队者却都感觉不到冷似的。 杜上公请乌岚落座,开始了他的上公日常。 第一个来访者是附近山上的樵夫,受老虎引路来到稚川,按规矩,穿灰衣修行。进城半个月,樵夫太想念城外的老婆孩子,想接家人一起来稚川修行。 杜上公给樵夫两个选择,独自继续留在稚川,或者离开。 樵夫苦苦哀求,表示自己家人都是行善积德的好人,杜上公不容分说道:“稚川城是仙君洞府,凡人入城,全靠天赐机缘,你有机缘,你的家人却没有。” 樵夫选择放弃修行,回到家人身边。 第二个来访者是嵩山道士,穿灰衣修行。进稚川前,他受巴州刺史邀请,今秋来巴州设坛场,行至一半,山中忽然风云大作,一阵黑云将他卷来了稚川。他认为自己道术超乎常人,求见稚川君,要升阶,换服色。 杜上公给道士两个选择,继续以灰衣修行,或者离开。 嵩山道士不接受,当场与杜上公辩论,他修道四十余年,如今年过半百,在嵩山小有名气,对年纪轻轻的杜上公不服,要求比试较量。 杜上公应了他的挑战,并提出以翠霞亭为限,斗法不得出界。嵩山道士祭出两道符,符在半空幻化成两道箭矢,直取杜上公心房。众人见杜上公纹丝不动,根本没出手,两道箭矢却像撞上了铜墙铁壁,发出铮响,随后掉落在地。 嵩山道士大惊,登时严阵以待,等了半晌,仍不见杜上公出招。老道心怀纳闷,四下回顾,忽听阶下有人发出轻笑。老道大怒,“笑什么笑?”这时他才察觉,自己发出的竟是狗叫。 杜上公把他变成了一只土黄色的小狗。 嵩山道士羞愤不已,一边汪汪叫骂一边逃走了。 …… 连续听了十几个来访者,非人类比人类更好处理,前者诉求通常比较简单,人类稍显复杂些,杜上公约莫是累了,吩咐两个随侍小吏,暂停公事,给乌娘子上茶。 第9章 小吏领了吩咐,各自飞奔出去,乌岚这时才惊讶地发现,两小吏原形都是鸟,她又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出来。 不多时,小吏送来热茶和茶点,茶上飘着一片粉色花瓣,茶点也是花型。 “这是稚川城花茶做得最好的一家茶店,其他茶店的花茶,大多花香外溢,茶本身却没有花香。”杜上公道,“不如这家店,外溢的花香有,留存在茶里的花香更有,这是仙君最爱。” “稚川君喜欢花?” “乌娘子看出来了。” “很难看不出来吧,”乌岚道,“城里人人都种花。” “确实,稚川城花品繁多,不拘季节,乌娘子猜仙君最爱哪一种花?” “白兰花。” “乌娘子果真——” 乌岚不想听他的虚假赞美,直接从袖子里掏出昨天狌狌给的白兰花,递到杜上公眼前。 杜上公见状,露出个略显做作的害羞笑意,刚要开口说话,忽听一声刺耳惊叫。 一个身形瘦弱的布衣男子倒在了高高的石阶上。 惊叫声来自他身后的灰衣大娘,大娘叫完,转头想到喊大夫,没多久,队伍后方一个郎中模样的老人走上前来。 “我是太医署的太医,我给他看看。”那老太医道。 老太医跪坐于地,在大娘的帮衬下,将昏厥青年身体扶正,替他摸起脉来。 片刻后,老太医面带哀色,道:“人已经死了。” 围者皆惊。有人高喊:“杜上公,这里死人了。” 乌岚随杜上公走下亭子。 到死者身前,杜上公蹲了下去,老太医以为他也要诊脉,特意将死者的手腕递过去。 杜上公挥了挥手,“我不会看脉。”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杜上公自腰间取出一粒粉色丹丸,掰开死者的嘴巴,将丹丸塞进去,小吏适时送来一杯水,杜上公一并喂给他。 石阶上排队的人不再排得那么整齐,前后都有人探着脖子往杜上公这里张望。 老太医始终没放开地上年轻人的手,他第一个发现“死者”的异状,惊呼道:“有脉象了,他活过来了!” 旁边的大娘激动得涕泪横流,一边用袖子猛擦眼泪,一边道:“是杜上公的仙丹,叫这孩子死而复生!” 队伍里一阵窃窃私语。 杜上公举起手,示意众人安静,朗声道:“不是杜某的仙丹,是稚川君的仙丹。” 众人前后左右地互相点头致意,有人高声大喊,跪谢稚川君显灵,杜上公立刻制止道:“稚川君不喜喧哗吵闹,感激之情留在心底,往后潜心修行就好。” 这时,起死回生的青年终于恢复神智,他像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大娘推搡着,向杜上公表达了谢意。 起身返回翠霞亭前,杜上公对他道:“你体弱,不宜久站,先随我上前来吧。” 这位年轻人刚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神情始终有些迷离。 年轻人告诉杜上公,他是新科进士,去寺里还愿,在暖阁休息时,被东壁一幅山水画吸引,寺僧为他折了一片竹叶,放置于画中,年轻进士不解其意,紧盯那片竹叶,直到竹叶变作一艘船,他顺势抬脚上船,船帆随之扬起,一路将他送到了稚川城。 杜上公问他所求何事,年轻进士说他还有官身,想要回去做官。 杜上公表示可以如他所愿,年轻的进士得偿所愿,点点头要离开,忽然又回过身来,“请教上公,我方才可是死了?” 杜上公优雅地扬了扬手,示意他问阶下排队的人。 年轻进士踯躅起来,“在此修道,真能长生不老吗?” 杜上公微微一笑,“进士贵庚?” “二十七。” “二十七中进士,未来大有可为。只是你的野心,在稚川施展不开。”杜上公道,“为长生不老留在稚川,恐怕也会失望,稚川只能给诸位提供修身养性之所,不能确保各位升仙。” 进士还想争取,只见杜上公朝身侧小吏打了个眼色,小吏上前一步,将犹豫不决的年轻人强行扭送离开了。 进士走后没多久,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进到亭内。女子身穿素色白衣,挡不住一张不施粉黛却比花娇的脸。 她是海棠花修成的精魅,受稚川君邀请,随牡丹花精一起来到稚川城。海棠花精想拜城中宿儒汪希彦为师,无奈他不收女学生,海棠花精转来托付杜上公。 汪希彦的大名,在稚川城如雷贯耳。入稚川前,汪老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虽幽居饶州乡野,慕名前去求教的各地士子仍旧络绎不绝。当今圣人也曾三催四请,邀他进京讲学,早年他还应邀前往,晚年多以身体不便为由,在家潜心著书,再也不出门了。 “此事,我帮不了你。”杜上公道。 “你是稚川城上公,稚川城的事,为何帮不了?”海棠花精问。 “稚川城的公事我能管,汪老先生收徒属于私事,我管不了。” “或者上公能教我一些法子?”海棠花精道,“都说你是城里脑袋瓜最活络的人。” 美人的夸奖,杜上公很受用,于是思忖片刻,道:“说起来,倒真有个机会,你可以亲自去找汪老拜师。” 海棠花精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杜上公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近身。 杜上公轻声道:“今夜王四郎府上宴请,召城中乐伎伴乐。汪老先生和王四郎早有旧交,定会前来赴宴,你可扮作乐人,随众乐伎一起入府。待众宾客酒酣耳热之际,你再当众拜师,汪老先生必然不好拒绝。” 第10章 海棠花精很满意这个办法,当即向杜上公致谢,施礼告辞。 第5章 稚川君的帖子(10-11) 10、 处理完公事,已是日暮时分,杜上公要请乌岚吃晚饭。 乌岚没急着应约,转问道:“杜上公和王四郎熟吗?” “还算相熟。” “听上公说王四郎府上有宴会,我初来稚川,想去凑凑热闹,不知道方不方便。” 杜上公面露犹豫。 “上公不方便带我去?” “绝无此意。”杜上公道,“只是与王四郎来往的,大都是士子,文人酸腐,恐怕乌娘子不喜欢。” “杜上公怎么知道我不喜欢?” 杜上公淡淡一笑,“乌娘子陪杜某料理公事这一日,格外喜欢听凡人讲自己如何进入稚川。杜某私以为,乌娘子应该更喜欢听人谈道术道法。” “说起道术,杜上公似乎很擅长。” “哪里哪里。”杜上公连连摆手,“稚川建城不足一甲子,托仙君法力,城中修行者,凡人野兽,草木花卉,只要悉心向道,仙君都会赐予仙丹,用了仙丹,便有仙气,这点仙气,不够就地飞升,变些小把戏娱人娱己,还是绰绰有余。” 两人一边慢步走下台阶,一边低声交谈。 “稚川建城多久?”乌岚问。 “具体多久,杜某不甚清楚。”杜上公道。 “上公是稚川城最大的官,我看今天你处理公事,旁边的书吏一直在记录。”乌岚道,“城中有文字记载?” “确有记载,记的也只是近三年的事,稚川城最早并不像如今这般秩序井然,稚川君先后从凡世请来许多智者、大儒,众人齐议,才渐渐将这些事物建了制,落实为稚川府制。”杜上公道,“起先,城中智者太多,不少人都曾在凡世封侯拜相,受当朝陛下器重。到了稚川,谁也不服谁,这一城之制,不能按凡世那样建,久也定不下来。智者们各个知书达理、能言善辩,却很少有人知道种粮、种菜,稚川虽是沃土,无人种植,也同荒地差不多。稚川仙君担心这群聪明人饿死,又陆续请来不少农人、匠人、百工之人,赐予他们法力,让他们各展所长,在城中安身立命。” 乌岚不知不觉听入了迷,发觉杜上公不再继续,急问道:“稚川城秩序就这样建立了?” 杜上公脸上浮出笑意,“稚川君本来也以为,温饱问题解决,智者们就该做正事了,所谓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对了,换作是乌娘子,在尘世已享过人间所有的荣华富贵,偶然得入仙境,余生最想做什么?” “长生不老?” “乌娘子高见。”杜上公赞道,“智者们不但想求长生不老,求的还是舒舒服服、不受一丝劳苦地长生不老。” “……倒也是人性使然。” 杜上公闻言看向乌岚,眼神幽深。乌岚正疑惑,忽见他将目光转回前路,稚川灯火渐起,他轻轻叹了声气。“一两个人这么想,还不算什么坏事。若人人都这么想,稚川城就建不起来了。稚川君请智者们来,可不是送他们享清福。仙君毕竟是仙君,他想了一个新法子——”他又停下来。 “什么新法子?” “仙君往城里送来一批商人。”杜上公道,“商人逐利,很清楚士族看不起他们。商人联合了农人、百工,垄断城内衣食住行,士族们没屋住、没饭吃、没衣穿,不得不放低身段和商人来往,商人继而提出以物易物的办法,要求士族拿自己的物品换得其他,也是商人反向逼迫了这群聪明人,使他们不得不团结起来,想出一套制度,既能保证城内运行,又能保证士族始终处于最上层的地位。” “制度的建立,稚川君有没有参与?” “仙君从未参与。”杜上公道,“仙君常说,人是世间最聪明的存在,因为人类太聪明,所以老天给了寿限。稚川城是稚川君的洞府,但城中各处运转,乌娘子所能见到的秩序,全是城里人类制定的。” 两人走到街市,热食的香气逐渐盖过花香。乌岚一路走一路看,稚川城食店售卖的大都是粮食作物,没有肉禽水产,完全是素食之城。乌岚不是素食主义者,依然被食物本源的香气勾得饥肠辘辘。 “乌娘子可是饿了?”杜上公适时道。 “有点。” “王四郎府不远,乌娘子若饿得厉害,可以先在街上吃一些,垫垫。” “不急。”乌岚道,“我有个多余的问题,还想请教杜上公。” “乌娘子直问就好,不必如此客气。” “我注意到城中人口男子比女子多,大概多多少?” 杜上公想了想,“如乌娘子今日在翠霞亭所见,稚川城人来人往,人口随时都有变化。若要杜某推算大概,男子数目约莫是女子的八倍。至于其他草木精灵,他们时常雌雄不分,或雌雄同体,就没有准数。” “城里修行,是不是不许结婚生子?” “守道心,自然要禁欲。”杜上公道,“在凡世,我们管不了,进到稚川城,须得遵守稚川的规矩。” “城里女子少也是因为这个?” “不错。”杜上公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王四郎府灯火通明,门吏躬身在外迎接客人,迎的大部分是紫色、红色穿着。 乌岚心知稚川城服色代表修行者的品级,也知道红紫在唐朝象征身份的尊贵。她想起杨家店客房里稚川君的挂画,问杜上公:“稚川城服色最高是什么?” 第11章 “除了稚川君,最高服色便在杜某身上了。” “粉色?” 杜上公面带得意地点了点头,“凡世奉黄为尊,稚川君不愿与之相同,自立了粉色为尊。粉色以下,仅有浅粉次之。” “能穿浅粉的,是不是只有上公?” 杜上公又露出个做作的谦虚笑容,“杜某不才。” 他的答案和乌岚猜的没差,两人正要往府门走,突见一队怀抱乐器的伶人走过来。伶人们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统一穿深青色服饰,由一位身穿浅紫色的领队领着,自王府偏门鱼贯而入。 乌岚停在原地数了数,这一队伶人总共十二个,白天见过的海棠花精就在里面。大约是为了避嫌,她并没和杜上公打招呼,一路目不斜视地随队进了王府。 “稚川城女子数量这么少,却有一支十二人的乐队。”乌岚道。 “这里面可不全是人类。”杜上公道,“城中乐伎受专人教养,总计也不止十二人。” “意思是城里还有更多乐伎?” 乌岚语带惊讶,杜上公大约以为她是没见过世面,当即介绍道:“稚川一城,上到稚川君,下到普通小民,最高雅也最通俗的消遣——唯一的消遣——便是赏乐。此乐,非是天上月,而是地上乐。乐伎在本城,地位极高。” “地位极高吗?” “乌娘子不信?” “她们穿的是青色,离至尊粉色差得远吧。” “杜某所指地位,不是修行地位,而是城中百姓的喜爱。她们就像胡麻饭,在城里,是不可缺少的地位。” 乌岚默默看向这位年轻的上公,稚川城地位真正尊贵的人,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进去吧。” 到门口,乌岚顿足,视线在正门和偏门之间徘徊,道:“我该走哪道门?” 杜上公面色大变,好像很意外乌岚会提这样的问题,忙道:“乌娘子是稚川君的贵客,哪有走偏门的道理。” 乌岚一把拉住他,“上公服色艳丽,很容易引人注目。” 杜上公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她的脸,“乌娘子不想引入注目?” 乌岚朝他眨了眨眼。 11、 正厅通铺着厚厚的垫席,宾主各自席坐。进府前,杜上公略施小技,给自己换了服色。入席后,他和乌岚在厅中捡了个角落位置坐。 王四郎今夜宴请,是为招待他从凡世请来的客人,张文生。张文生和王四郎是旧交,两人曾一起在天台山修道,修道日苦,张文生受不了,提前下山,走上了考举做官的仕途。 今年,是王四郎和张文生自天台山分开的第五年,也是王四郎进稚川的第三年。张文生收到王四郎的邀约,前来稚川相聚,为使张文生体会到仙君洞府的快乐,王四郎特地请来本城名宗宿儒、乐伎相伴。 听完杜上公的前情介绍,乌岚再看主座两人,感受到两种人生追求给他们带来的不同。虽然都是四十多岁,王四郎明显看起来更年轻,也明显更得意。在杜上公的视角里,王四郎找老友来的目的是为展示稚川城风貌,但在乌岚眼里,王四郎就是单纯炫耀。 即便座中有大儒,还有那位备受推崇的汪老,士人聊天,和乌岚上三峡时在船上听到的差不多,僧道聊的是僧道高下,士人聊的是入世和出世哪个更高尚。乌岚在角落听着,直感到一种深度的时空联系,虽然时间间隔了一千多年,古人和现代人的讨论模式并没有本质区别。 倒是那位汪希彦,一般不怎么说话,一说话,确有大儒风范,不一味吹捧哪种选择,也不过度贬低另一种。他的说法因有个人亲身经历,总能得到在座诸人的赞同。 席过大半,众人吃得差不多,聊得也差不多,侍仆召来乐伎入席。 乐声一响,席上诸客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杜上公,那表情,简直像去了另一个世界。乌岚听不懂唐乐,她心里记挂着另一桩事。 突然,座中有人举手,示意乐伎停止。 举手之人却不是乌岚期待的那个。 直到众乐伎一一停下动作,王四郎高举的那只手才放下,他环视众人,朗声道:“抱歉,暂时打断诸位,因我忽然想起一位娘子,素善琵琶,所弹之曲,堪比仙乐。” 座下有客人急道:“哪位娘子,快快请来!” 王四郎为难道:“那娘子不在稚川,在凡世。” 另有客人道:“这有何难,我会入梦术,四郎告诉我那娘子身在何处,我去给你请来。” 王四郎看了一眼张文生,道:“我当然可以告诉你,就是不知道我这位老友肯不肯。” 张文生一整晚被王四郎和诸客打趣,哪敢说个不字,王四郎话头刚递过去,他急忙回应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 王四郎登时大笑,招手唤来那位会入梦术的客人,附耳同他说了什么。 等待间隙,众宾客又接着谈起天来。 乌岚一直关注海棠花精的动向,好奇她会在什么时机、以什么方式向汪老先生拜师。 “乌娘子可是在担心海棠花精?”杜上公道。 “依上公看,她能成功拜师吗?” “不能。” 乌岚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那你为什么还建议她来这里拜师?” “汪老先生持身守道,最重名誉。人到晚年,不可能收个年轻貌美的女花精做弟子。”杜上公道,“但海棠花精想不透,鲁莽又天真,若不被汪老本人当众给个难堪,断不会轻易死心。” 第12章 “她只不过想认一个老师而已。”乌岚道,“为什么要当众给她难堪?” “不是谁要给她难堪,稚川城除了汪希彦,还有不少学问精深的人,怪只怪她只想认最好的,这是她自己要给自己找难堪。” 乌岚心里有一万句话可以接着和他辩下去,及时打住了。刚刚听满座士人聊天,她已经深切意识到,这是一个历史朝代,他们的认知受时代局限,在这里较真,毫无意义。 如果说一开始她期待海棠花精拜师,盼她成功,那么此时此刻,乌岚由衷希望花精不要开口。 不多时,王四郎托人从梦里请来的客人到了。 来客是位夫人,有些年纪,穿着打扮与稚川城众人截然不同。随侍仆指引,她缓步走进厅中,面色惊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座中诸客见了来人,也是四顾茫然,纷纷看向王四郎。 王四郎满脸都是笑意,正要起身,却见张文生先他一步,从席上猛地弹起来。 不知所措的女客见到张文生,神情立时大变,激动喊道:“文郎!” 张文生闻言,疾步走向女客,接过她递去的手,道:“你怎么来了?” 王四郎口中善弹琵琶的娘子,原来是张文生的夫人。 满座皆惊。 张文生搀住妻子,听她语声怯怯地说起入梦始末。片刻前,张夫人正在长安家里安睡,梦中忽然有人喊她,请她速来参加王府夜宴,张夫人知道丈夫与王四郎有旧交,便没多想,也不知怎么的,就到了王四郎府上。 王四郎耐心等张文生夫妻交代完,又当众询问张文生本人,是否可以请张夫人为众宾客弹琵琶。 一开始,张文生面上有几分不乐意,架不住在座众人的催请,只好答应下来。 比起丈夫,张夫人脸上的不情愿更加明显,一直小声和丈夫说,她想回家。 张文生一边安抚妻子,一边问王四郎,妻子能否只弹一曲。 王四郎大方地表示可以。 乌岚的注意力原本在海棠花精身上,因为听力绝佳,不知不觉转到了王四郎、张文生和张夫人这里。 张夫人对着众宾客弹琵琶时,张文生私下正苦苦央求王四郎,帮自己留在稚川。 王四郎道:“入稚川,可是要抛妻弃子,张兄愿意?” 张文生看向弹琵琶的妻子,道:“往后我若得道成仙,再回去接他们。” 王四郎道:“能不能升仙,还要看命数。你我年岁渐高,你若又想半道放弃,可就没有后路了。” 张文生正色道:“此番我知四郎你因坚守道心,才得进福庭,怎么还会轻言放弃?” 王四郎叹道:“既然张兄心意已决,就趁今夜,同夫人告别吧。” 第6章 稚川君的帖子(12-14) 12、 在张文生的示意下,张夫人于座中为众人弹琵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张夫人情绪不佳,她的曲声哀婉幽怨,在座宾客听得俱自潸然。 就在这时,海棠花精独自从乐伎中起立,绕过众人,急步往汪希彦走去。 海棠花精一动,乌岚立刻察觉,她心里发急,想要阻止海棠花精拜师,耳听海棠花精匆忙的步子踩得踏踏作响,来不及思考周密的办法,不知不觉抬起了手—— 地面訇然裂开,裂缝瞬将府宅分隔成两半,恰好隔住海棠花精和汪希彦,裂缝虚空,宛如万丈深渊。 众人大惊,眼看那道裂缝越来越大,没明白怎么回事。 随着裂缝扩宽,房梁无故被切开,巨大的房柱混着瓦片掉落,首先被砸的,就是汪希彦。 危机时刻,还是杜上公眼疾手快,一边大步赶去搭救汪希彦,一边从袖中掏出篪,即时吹响。 篪声惊醒乌岚,使她反应过来,是应龙刚刚响应她的情绪,造成了这场事故。乌岚等不及在现场控制神力,急忙飞身出户,在王府上空盘桓,眼见宴客厅顷刻间变成一座废墟。 杜上公的篪召来了城中飞行小吏,他们听杜上公吩咐,负责疏散宾客。 这所有人中,最先绕过裂缝前去搭救汪希彦的,竟然是海棠花精。可饶是海棠花精动作再快,也并没改变汪希彦被房柱兜头砸中的命运,老先生当场陷入昏迷。 汪希彦的状况容不得杜宗景过多犹豫,他从囊中取出仙丹,在海棠花精的帮助下,将仙丹喂入汪希彦口中,和水灌入。 海棠花精一张脸梨花带雨,颤声道:“汪老有救吗?” 杜宗景凝眉道:“若无意外,仙丹通常都会生效,再不行,我去求仙君。” 海棠花精点点头,忽而四下张望,道:“这府上,府上怎会?” 杜宗景看了她一眼,又往天上看了看,起身道:“汪老府上侍仆来之前,他老人家就托你照顾了。若汪老醒过来,你可趁机拜师。” 海棠花精大大的眼睛望着他,好半天过去,点了点头。 听杜上公的意思,汪老先生似乎脱离了生命危险。乌岚控制应龙下降,打算亲自出面慰问。 却见杜上公作别海棠花精,独自走出了王府。 在这个时刻,乌岚犹豫的时间很短,她没有现身,而是重新腾至半空,跟紧杜上公。 眼下状况,她留在王府无用,杜上公接下来的去处更重要。 跟了没多久,乌岚体感到一股熟悉的斥力,烛龙在和她并行。 第13章 “你怎么来了?” “来欣赏乌小姐的杰作。” “……” “乌小姐今晚那一劈,可谓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乌岚心里一惊,想起白天那只跟踪自己的猫头鹰,道:“你在监视我?” “乌小姐没注意,我也在王府。” “不是急着找稚川君吗?怎么在王府?” “听琵琶,顺便感受本地风土人情。” “……” 乌岚将注意力转向杜上公,后者像是知道自己被“跟踪”,在迷宫般的稚川城来回兜圈子。 “王府今晚发生的事,你知道多少?”乌岚问。 “不多,也没什么兴趣了解。” “也对,你虽然拥有现代意识,毕竟不是人。”乌岚道,“期待从你口中听到现代话题,是我天真了。” 烛龙发出一串意味不明的笑声。 “乌小姐想听我聊什么现代话题?” “神君很闲?” “确实不忙。” 乌岚心里堵得难受,尽管很犹豫,还是忍不住道:“你说我冲冠一怒为红颜,你知道我为什么怒。” “当然,在这个世界,只有我知道你为什么怒。李勰都不一定知道。” 乌岚没作声。 “古代史是乌小姐的初中课程,何至于今天气成这样。” 听烛龙的语气,乌岚感觉到一种事不关己的闲适,使她顿失继续讨论的欲望。“烛龙神君上回说,不希望我把你当老搭档,所以,能拜托您换个声音吗?” “不能。我就喜欢这个声音。” “……” 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 “乌小姐之前来这个朝代,去的都是世外,接触的都是生物,生物界简单粗暴,只讲弱肉强食,你靠应龙和烛龙的双buff,在生物界畅通无阻,日子过得新奇有趣,你就觉得你喜欢这个时代,但你应该非常清楚,或许到今天,你才算真正接触这个时代。”烛龙道,“喜欢一个落后的时代,对它好奇,想研究它,最好和它保持距离,就像去动物园观赏狮子老虎,必须隔着阻挡物,否则,结局总是脆弱的人类受伤害。” 乌岚不自觉发出一声冷哼,“说了半天,还是在暗示我回去。” “这算明示。” “……” 和烛龙交流不顺畅,乌岚视线重新转回杜上公——眼底下哪还有杜上公的影子? 紧接着,刚才一直萦绕在周身的斥力也瞬间消失,烛龙离开了。 他陪她聊这一路天,当然也是为了杜上公,以及杜上公急着赶去见的对象。 她可能错过了发现稚川君的机会。 13、 窃脂也以为杜上公是要见稚川君,结果并不是。 杜上公一路避人耳目,走进了城东一处花木茂盛的园林,窃脂没有贸然跟进去,鸮目力极佳,夜间尤甚,她仅以原形栖身于外围一棵开满白花的海棠树上,远远监视他的动向。 杜上公进林没多久,林间突然自上空蹿飞下三道玄色身影。看他们移形换影的法力,窃脂猜他们不是人类,愈加竖起耳朵听动静。 “山神祭礼还剩两日,不知尊师何时能到?”杜上公道。 “家师法力高强,日行千万里,不会误了祭礼。”玄衣甲瓮声瓮气道。 “哎,稚川已到两位上神,尊师若真等祭礼那日才出现,只怕夜长梦多。” 三个玄衣人面面相觑,玄衣甲又道:“听闻稚川有难,家师十分挂心。只是近日异象频发,家师须得亲自镇守,以防大乱发生。” 杜上公沉吟道:“大乱的祸源,眼下或许就在稚川。” 三个玄衣人商量片刻,玄衣甲道:“如此,我等尽快传信回去。”话毕,化成三只大乌鸦,向密林上空飞去。 林间一时只剩杜上公,只见他面色警惕地环顾四周,很快也离开了。 察觉神君势能逼近,窃脂小心退开距离,道:“神君可有听见他们交谈?” “嗯。” “这杜上公只是人类,绝不会是稚川君。他没发现我,不像乌娘子,今早我只跟她一小段路,就被发现了。” “不要小看她。” “小看谁?” “乌岚。” 窃脂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那是乌娘子名讳。“我知道乌娘子是上古神兽——” “不是一般的上古神兽。” 窃脂不明白神君的意思,不由道:“神君可是在称赞那乌娘子?” “称赞?我在警告你,离她远点。” “窃脂明白。”话到此处,窃脂突然想起要事,道:“神君,丑时已经过半了。” 随后,窃脂眼前赤色一闪,神君的声音响在半空:“回。” 烛龙神君有一个秘密,只有窃脂知道。 每日寅时到卯时,日出前约莫两个时辰,是烛龙神君神力最弱的时候。这时,他无法施展龙形,须以人形休息,像真正的人类那样。 不管去哪,神君总会随身设置结界,日出前的两个时辰,他通常待在结界里。神君设置的结界,寻常物类无从窥见。 有一次,窃脂随神君一起,追逐一只上古凶兽,神君没来得及回结界,这个时候的神君很陌生,他看窃脂的眼神也很陌生,像不认识她。窃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看他像人类那样昏睡过去,意外地,竟没想过要逃走。 第14章 鸮的原始习性是昼伏夜出,最好的夜间守护者。神君失常的那两个时辰,窃脂全程守护着他。 神君醒来之后,什么也没说。 窃脂想问神君,日出前那两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但她转念又想,神君没有主动告知的事情,不能多问。 不过,自那次以后,神君待窃脂和以往有些不同,更信任她了。 14、 失去杜上公踪迹,乌岚掉头回王四郎府,想看汪老先生有没有醒过来。 乌岚到时,汪希彦已被侍仆接走,王府废墟不见一个活物。 王府地缝有小臂那么宽,深不见底,自南向北,长度贯穿整个府宅。 乌岚闭目,以心念传达给应龙,想要弥合地缝。 应龙没有响应她。 乌岚反复尝试了十几次,闭眼再睁眼,地缝还在,应龙似乎只有攻击属性,没有治疗属性。烛龙说她能掌控应龙,这话不准确,她其实并不能完全驾驭体内神力。 “乌娘子可还好?”杜上公的声音在身后突响,“方才府上突发,杜某忙于处理,怠慢了。” 乌岚急忙起身,“汪老先生怎么样了?” “托赖仙君的仙丹,汪老已经苏醒。”杜上公道,“现有专人照料他。” “海棠花精?” 杜上公摇了摇头,没说话,目光投向那条地缝,慢慢走到乌岚身前。 乌岚低下头,尽管杜上公没有主动提起,她仍感到一股强烈的愧意。 良久,杜上公道:“时候不早,既然乌娘子无碍,杜某送你回客店。” 话毕,杜上公迈步先行。 这样的深夜,稚川城阒寂得像座空城,因近十五,又圆又大的满月把青石路铺得满地银光。 乌岚暗自煎熬了半晌,走过一条街后,还是主动坦白道:“今晚王府的事故,是我造成的,对不起。” 她的道歉令杜上公很意外,他沉静了一会儿,“我知道。” “你知道?” “稚川城虽然人人都有点法力,远不到能摧山坼地的程度。”杜上公道,“我只是不明白,乌娘子为何突然发难?可是杜某哪里招待不周,还是有谁得罪了您?” 乌岚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杜上公递来疑惑不解的目光。 其实一整天接触下来,乌岚对杜上公印象不错,他很好地履行了一个“伴游”的职责,竭尽全力向她展示了稚川城的良好风貌。她也非常清楚,在某些议题上,不能以现代人的标准要求他。 然而,她并不打算和这个人交心。 “上公怎么理解‘有教无类’?” 杜上公思忖了片刻。“此乃圣人之言,说的是,教书育人,无论贵贱。” “上公耍诈。” “不敢对乌娘子耍诈。” “杜上公明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也知道我的重点在‘类’,因为海棠花精不是人类,你就在‘教’字上把我的话给堵了。” 杜上公笑着摇头,“乌娘子出手伤了汪老,原来是为海棠花精出头。” “我没有伤汪老的意思,只是……” 好半天没等到乌岚的下文,杜宗景不由看向她,“乌娘子若问我,海棠花精不是人类,但一心向学,是否有拜师求教的权利。杜某的答案是,当然有。可她想找的老师不是我,是汪老,海棠花精可以求学,汪老也可以拒绝,讲的是公平之道。” “汪老是大儒,如果他名为大儒,却不能践行先圣的学说,是不是不配这个称号?” “有件事,乌娘子或许不清楚,汪老来稚川之前,就已明令禁止收徒,此举并非针对海棠花精。” “可是杜上公跟我说,汪老不收海棠花精,是怕自己晚年声名受损。”乌岚道,“你给海棠花精支招,要她当众拜师,是想让她当众受辱,从此死心。汪老的声名不能受损,却要海棠花精以当众受辱来成全,这也是公平之道吗?” 杜宗景顿足,想说什么,口讷,语噎。这位背景神秘的乌娘子长着一双透亮的眼睛,被她注视着,杜宗景心生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那只是杜某的拙见,乌娘子若是因为我的话不愉快,以致向汪老出手——” “我再解释一遍,我没有向汪老出手。”乌岚正色道,“我如果真向他出手,稚川君的仙丹根本救不活。” 杜宗景再度哑口。 “杜上公或许以为我今天贸然出手,只是针对海棠花精拜师一事。”乌岚道,“其实不止。我先请教杜上公,王四郎今夜宴请,最大的重头戏,是不是请张文生夫人到府弹曲?” 杜宗景不明白这事和张文生还有什么关系,遂道:“座上懂入梦的那位客人,曾是宫廷画师,技艺高超,得赐仙丹,自行顿悟了入梦术。今夜士族宴会,他想当众展示自己的神技,如乌娘子所说,确实是重头戏。” “你们难道没有看出来,张夫人不愿意当众弹曲?” “官宦人家的娘子,向来轻视乐伎伶人,张夫人精通琵琶,自然不会吝于弹奏。她不情愿,或许只是不想坐在乐伎中间,”杜宗景道,“而在杜某看来,曲有高低,弹曲的人没有。” 乌岚低声叹了口气,脑子里忽然回转起刚刚和烛龙的交谈,这个世界,确实只有他可以理解她。 两人继续向杨家店前行。眼见终点在望,乌岚说:“杜上公记不记得今天在翠霞亭接待的第一个访客?” 第15章 “是个樵夫,虎精引路来的稚川。”杜宗景负手道,“那虎精也受过稚川君开蒙,镇守在稚川城结界之外,因受伤被樵夫搭救,虎精为报恩,将之引入了稚川城。若不是心地纯良之人,虎精不会轻易引来城内。” “可惜,樵夫没有选择留下。”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但我看,樵夫是想留在稚川的,因为妻子孩子才选择离开。”乌岚道,“晚上,我听到张文生和王四郎说,为了能在稚川留下,他愿意抛妻弃子。” “乌娘子是对那张文生不满?”杜宗景狐疑道,“若是乌娘子不喜,即便是王四郎,也不能为他作保留下。” “我没有这个意思。”乌岚道,“我只是很好奇,张文生是朝官,必然熟读各类典故、圣贤文章,他却不如一个樵夫懂得家人的珍贵,还有今晚汪老先生遇险,满座宾客,大难临头各自飞,只有海棠花精留下来救他。一个智者的智慧不能惠及身边最亲近的人,所谓智慧、学识,只是一群人围坐在屋里的空谈,具体有什么用?” “乌娘子高见。”杜宗景道,“杜某私以为,圣贤文章,多是治国安邦之术,智者读书,大都奔着辅佐贤主,因此疏忽身边人事。樵夫胸无大志,眼里只周围一亩三分地,惦念家人。二者并无高下,都是人之常情。” “所以稚川君找来这些智者,帮助他们修行,赐予他们法力,是为培养治国安邦的人才吗?” 乌娘子的题目一个比一个大,正是杜宗景年少读书时产生过困惑,且至今没想到答案的问题,他答不上来。 所幸杨家店已到,乌娘子似乎无意与他为难,短暂作别,便径直回了客店。 剩杜宗景在原地伫立良久,他从未见过如此精于机辩的女娘。 第7章 稚川君的帖子(15-16) 15、 进稚川的第三天早晨,店伙又来乌岚房间叫早,称有访客。乌岚以为还是杜上公,走到店门口,却见少年模样的狌狌站在店外,一见乌岚露面,立刻朝她躬身作礼。 稚川城的太阳此时已经升得老高,城中满是鸟语花香。白衣少年操着一口成熟稳重的声音,道:“稚川君命我带尊驾前往城外,见一位故人。” “谁的故人?” “仙君说,等见到他,尊驾自然就知道了。” 乌岚不喜欢听人卖关子,奈何身在人家的地盘,只能耐心听安排。随狌狌走了两步,乌岚想起问:“狌狌小师父知道汪希彦汪老住哪吗?” “汪老住城西。尊驾可是想去探望他?” “对。” “汪老昨夜用过稚川君仙丹,身子已无大碍。只是他名声在外,城中去探望他的人很多……” 听狌狌的说法,分明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对城里消息的流通速度,乌岚暗暗心惊,面上仍不动声色道:“他没事就好,人多我就不去了。” “还有尊驾挂心的海棠花精,据狌狌所知,汪老已将她留下,不以师徒之名,仍以她的本来身份留在府上,可以随时借阅府上书籍,遇到不懂,可就地请教汪老。” “以她的本来身份留下?什么意思?” “便是海棠树,移栽至汪老府上。” 乌岚想了想,问:“海棠花精满意吗?” “听说十分满意。” 乌岚不清楚海棠花精如何说服的老先生,但看狌狌的表情,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只是这件事有了结果后,她心里忽然有了新的疑问,对稚川君身份的疑问。 不过,烛龙找稚川君的动机尚未明确,山神祭礼还剩最后一天,她并不急于在此刻寻到答案。 见乌岚许久没说话,狌狌又道:“尊驾可有用过早饭?” “还没。” 狌狌闻言,忙往杨家店转身,道:“如此,狌狌先等尊驾用饭。” 乌岚看向杨家店,“店里有早饭?” “城中客店,都提供早饭。” “狌狌小师父吃过早饭了?” 狌狌点头,硕大的眼睛闪着光。 等待早饭的间隙,乌岚好奇问道:“狌狌小师父今年多大?” “若按人类算法,狌狌今年六十一。” “……” 借吃早饭的功夫,乌岚从狌狌口中大致了解了稚川城目前主要的修行者类别。 在这个世界修行,尤其需要倚赖修行地的灵气,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狌狌岁数够大,侧面给了乌岚佐证,稚川君是近些年才出名,因其坐镇的城池地处山间盆地,灵气充沛,持续不断地吸引着各类修行者。人类占稚川城修行者的绝大多数,其次是精灵,精灵又分兽类(包括飞禽走兽)、植类(包括花草树木),占比最少的是上古神脉,上古神脉广泛存在于兽类、植类之中,因神脉寄存的生命体不同,神脉的纯度又有高下之分,按狌狌的解释,纯度越高的神脉,法力越强。此外,这个世界的“上神”泛指拥有上古神脉的生物,并不指代等级。 “城里修行者的服色是按法力高低排的吗?” “不全是。稚川城每年三月都会举行升阶大考,论学和斗法,相当于凡间的文举和武举。” “考官是稚川君?” “仙君不管这些。”狌狌道。“考官和上公一样,由众推而成,与上公之职不同的是,考官每年必须更换,以保证公平。” “稚川君的原身是兽类还是植类?” 第16章 大概是乌岚问得突兀,狌狌显见有些惊讶。“这个,狌狌不知。稚川君形于物外的法力已臻化境,没有谁能看出仙君的真身。” “他自己有没有透露过?” “没有。尊驾有所不知,世上修行者千千万,在稚川城还好,去到外界,绝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真身。”狌狌道,“高阶修行者能看出低阶修行者的真身,低阶修行者自不必说。对于同阶修行者,让对方知道自己真身,容易被针对,斗法时,难免落于下风,轻则伤,重则亡,因此说不得。” 乌岚一时没再发问。 前天,乌岚来稚川走的是水路加山路,她记得自己进的是南城门。 今天,狌狌领乌岚出的是北城门,城门外的地貌乌岚在上空看过,都是山林。北城门外的山林长势更茂密,普通身高的人类容易被遮挡视线。 乌岚以为狌狌接下来会带她徒步,不料刚走进一片树林,就见狌狌突然手一挥,他俩身边瞬间雾气蒸腾,和三峡峡岸边的白雾不同,这次的雾是绿雾,像是给树林开了模糊滤镜。 “尊驾请随我来。”狌狌恭声道。 绿雾越来越浓厚,完美融入周围环境,乌岚渐渐看不清前路,急忙跟紧狌狌,往不明方向走去。 浓雾聚集得快,散得却很慢。在绿雾中走了七八分钟,乌岚慢慢听见山林里的泉水,继而是鸟鸣声,深山老林的气味。 “狌狌师父,咱们还要走多久?” “尊驾莫急,就快到了。” 随狌狌话音的停顿,周围视野果然开始清晰,他们走进了一片竹林,循着泉水的声音,乌岚看到一座茅屋,依山涧而建,茅屋外的廊檐下,端坐着一位青衣老人。 彻底看清老人的样貌时,乌岚的喉口不自觉涌起一股酸胀情绪。 这位老人不是别人,正是山居老人,她的故人。 16、 作别狌狌,乌岚独自走向山居老人。 一个多月不见,老人头发、眉毛、胡子已然全白,面色苍老了许多。 大约是听见不寻常的声响,老人从一种入定状态缓缓睁开眼。 比起乌岚乍见他的惊讶,老人眼神很淡定,他看了乌岚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向竹林上空。顺着老人遥望的视线,乌岚看见阳光透过树缝,冬风徐徐吹动树叶,地上树影随风摇曳,天地一片寂静。 “乌娘子,请坐。”老人招呼道。 地板是竹木,老人坐在一团草席上,一袭青衣,身形清瘦,坐姿板正。 乌岚在老人身边落座,道:“您来这里多久了?” “不久,尚不到十日。”山居老人道,“乌娘子喝什么茶?” “不麻烦您了。”乌岚道,“有些事,乌岚急着想请教。” “乌娘子要请教的事,只怕说来话长,该备茶。”话毕,老人侧身向后喊:“福福,给客人上茶。” 乌岚以为茅屋只有山居老人一个,没想到还有仆人,正暗自惊讶,忽听屋里一道脆嫩声音:“是。” 这种声音不太常见,乌岚难以置信地问:“它,它是……” 山居老人捋须微笑,“正是浮空山那只会说人话的山猱。” 知道山猱在,乌岚等不及它泡好茶出来,立刻起身往主屋走。 她一心想见山猱,对茅屋本身没什么预期,而当她看见主屋陈设,登时惊在了当场。 茅屋内部也是竹木构造,主屋窗户开在北面,屋里亮堂又通透。以门为中点,左右分别摆了一张大竹桌,竹桌上摆着各种各样的稀奇物件。除了竹桌,两边都有墙壁同宽的柜子,西侧柜子塞满用防水布裹着的古书,东侧柜中放的是各类药材,柜旁堆满半人高的酒瓮,层层码放,乍看数不清具体有多少只。 主屋中央摆着一张矮桌,山猱此时就跪坐在旁,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青衣,眼睛又大又圆,乌岚看见它的时候,它也认出她,冲她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道:“尊驾是不是口渴了?吾这便煮茶。”话毕,山猱急忙噘嘴往桌上煮茶的小炉里吹风。 乌岚迈步进屋,向山猱走了两步,它立马警觉地往里缩了缩。 “放心,我不会靠你太近。”乌岚了然道。 山猱又冲她笑了笑,继续吹炉子。 无论肢体或精神,山猱都无法回应乌岚的情感,她只好自顾欣赏山居老人的新居。 草庐整体是横向结构,除去主屋,还有四间房,再加一间灶房。房间乌岚不好参观,主屋已经足够吸引她,里面竹桌桌面是木板拼接而成,面积巨大,左侧桌角上放着一副玻璃制、眼镜状的东西,乌岚好奇拿起来看,这副眼镜虽然没有眼镜腿,却已基本具备眼镜——老花镜——功能。 乌岚刚想问老花镜从哪来,就听山居老人道:“这是扶南国的玻黎镜,三日前,草庐这里来了个扶南使者,向我打听进稚川的路,将这玻黎镜换给了我。” “您知道进稚川的路?” “老夫不知。” “那他怎么给您送礼物?” “这草庐是前人留下的妙地,礼物,实是赠给他。” “……前人是谁?” “乌娘子想见他?” 乌岚前后四顾,“他在这?” 山居老人神秘一笑,忽而撩袍起身,示意乌岚跟上。 草庐后院,背山位置,立着一座新坟。 虽然山居老人一路无话,看坟包的状况,不难猜到这就是“前人”待的地方。乌岚极力摒除蓦然被带来看坟的惊惧,维持着祭拜应有的肃穆,跟随山居老人动作,朝墓主鞠了三个躬。 第17章 “我和福福找到草庐时,屋主刚好在堂前坐化,身子都没冷透。”山居老人道,“我们找遍草庐内外,不见任何文书交代,乌娘子今日在屋中所见一应物件、书籍,除了少数是老夫带来,剩余全是屋主遗留。” “原来是这样。” “主人刚亡,老夫本不想擅自留宿,无奈我们到时已是傍晚,山路难行,不得不留下来。”山居老人徐徐道,“没成想,那日晚上,草庐竟来了几位怪客。” “怪客?” “乌娘子今晚若有空,不妨留在草庐用晚饭。”山居老人道,“这些怪客,亲眼见着,才有趣。” 两人回到草庐,山猱及时送来热茶,乌岚脑子里挤满疑问,一口热茶入喉,没防备,烫得整个喉咙发麻,禁不住低呼出声,把山猱吓得不知所措,猴脸上挤满了人情世故。 乌岚被它逗乐,忙不迭地说“没事”,问山居老人怎么来的稚川。 山居老人整了整思绪,从蒲岛之变说起。 乌岚一行离开七日后,浮空山下来一只说人话的山猱,它告诉山居老人,蒲岛发生惊变,始祖上神现世,吃了海里大鱼,世间即将大乱。浮空山上的神兽们为避险,纷纷离开了南海郡,逃往方外之地。受命送信的山猱落单,山居老人见它无处可去,把它留在了身边。 又三日后,胡阿藏出现,却是来向他道别。她和卫习左在南海遇险,得一只神龟搭救,将他们送到南海郡,一人一魅,只有阿藏活了下来。 “卫习左死了?”乌岚惊道。 “肉体凡胎,落进深海,本就难以生还。” 乌岚心口涌起哀情,忽然想起一句老话,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 “阿藏姑娘不愿意卫公子就这样往生,坚持要把他的尸身搬去北地,冻起来,待她找到还魂胶再去救他。”山居老人道,“阿藏姑娘执意说,世上真有还魂胶。” “还魂胶”三个字,将乌岚的记忆瞬间拉到一个多月前的蒲岛,她记得烛龙用李勰的声音说,他要续弦胶。现在想来,烛龙大概就是用南海鲲鹏身上的续弦胶复活了自己。思及烛龙确实借了续弦胶复活,昨天还有位年轻人靠稚川君的仙丹死而复生,乌岚心里的伤情稍微缓解了些,或许阿藏真能救活卫习左也不一定。 “有李勰的消息吗?”她问。 “南海郡一别后,老夫再没遇过世子,不过听阿藏姑娘的意思,世子还活着。” 山居老人接着说,阿藏走后没多久,院子里飞来一只白鹤,送他一封稚川君的请帖。老人一生寻仙问道,对仙鹤和稚川君不疑有他,隔天一早出发,星夜兼程赶来了这里。 “等等,您是怎么找到这间草庐的?”乌岚道。 山居老人闻言,眼神往山猱身上一指,这会儿,它正在廊檐另一边闭目打坐。 “此地山多,山路难行,福福不但通人话,亦懂猿声。船出瞿塘,是它一路领着我,找到的这间草庐。” “不对,”乌岚摇头,“稚川君的请帖,不是邀请您进稚川吗?” 山居老人愣了愣,面上露出几分失意。“老夫尚未修得这个福分。草庐所在,便是稚川君要我来的地方。” 乌岚一时语塞,失神地看向前方。随后,她脑中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问题:“您是不是提前知道我会来?” “除了请帖,白鹤仙子还捎来稚川君的口信,仙君说,只要老夫在这等,定会等来想见的人。”山居老人道,“在这世间,老夫想见的人不多。本月十五是稚川城祭山大礼,因此,乌娘子来之前,老夫已有所感。” 乌岚静默不语,脑中念头纷繁复杂,捋不出清晰主线,总觉得自己被拉进了一个迷局里。 烛龙和应龙都是受邀来参加山神祭礼,祭礼上究竟会发生什么? 第8章 稚川君的帖子(17-18) 17、 近日,杜宗景脑子里也堆了许多事。 山神祭礼还剩最后一日,忙完翠霞亭公务,杜宗景独自前往城中司礼官的住处。得仙君赐仙丹后,他学了疾行术,他不用,趁着日头散步,要借这功夫想想烦心事。 稚川城的司礼官姓徐,从前也在太常寺任职,若论资排辈,他算杜宗景的前辈。稚川城不像凡间,以年资排辈,但因人人重礼,杜宗景与之相交,仍谨守晚辈本分。对城中其他小吏,杜宗景向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耆儒硕老可不敢。 徐司礼住城西,同司农官共享一户宅院。 杜宗景到时,宅内寂静,灰白头发的紫衣司礼官趴在桌案前,他以为徐司礼睡着了,轻声慢步往里间走,打算叫醒他。 到得室内,只见桌上一片凌乱,徐司礼面色发白,一双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已无生气,杜宗景心道不好,一边上前探鼻息,一边环顾室内,除去徐司礼的办公桌案,其余物件摆放整齐,案上散乱着徐司礼尚未写完的文稿,正是山神祭礼的增补事项。 探完鼻息,杜宗景又摸了摸徐司礼的身体,僵直冷硬,全无活人温度。他在稚川城任上公三年,从未见过这样蹊跷的死亡,稚川君的仙丹虽有起死回生之效,徐司礼先前已经用过,再用无效。 杜宗景急忙从袖中掏出篪,召来附近小吏问话。 离司礼官宅院最近的小吏是一只翠鸟,绿衣修行,表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一人一鸟急步赶去宅子的另一端,司农官正在邻院割韭菜,听到徐司礼的死讯,司农官也是满脸不可置信,握着一把韭菜,颤颤巍巍要往徐司礼家走。 第18章 杜宗景拉住年过花甲的老人家,问他今日宅内发生过什么事,来过什么人。 司农官一边控制不住对老友猝死的惧怕,一边努力回忆答话,也不知是老人家年岁高,耳目不灵便,还是府上真没发生什么,司农官没能答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杜宗景和翠鸟小吏重回徐司礼院内,翠鸟小吏眼尖,在后窗窗台发现一根羽毛。 “是鹤羽。”翠鸟小吏将羽毛递给杜宗景,“此乃丹顶鹤仙使的羽毛。” 杜宗景闻言,骤然想起前日夜里,丹顶鹤仙使曾说会来找司礼官商量祭礼。当下情形来不及耽搁,杜宗景吩咐翠鸟小吏留下,径自疾行去了另一个地方。 疾步赶到翠霞亭,杜宗景用篪吹响了小调。 小调是急召,他的篪又注入了仙君神力,只有二仙使能辨认,白鹤现身极快,丹顶鹤却没应召前来。 杜宗景向白鹤周知了司礼府的情形,提到翠鸟小吏在屋内发现的鹤羽时,白鹤脸色遽变,瞬间化作鹤形,道:“我去找她。” “仙使莫急,且容我分说片刻。” 白鹤悬停在上空,眼睛望着他。 “请问仙使,你这一去,若找不到丹顶鹤仙使,预备怎么办?”杜宗景问。 “去找仙君。” “万万不可。” “为何?” “依仙使看,倘若丹顶鹤仙使出事,会是谁出手?” “我没功夫同你——” “丹顶鹤仙使若遇性命之忧,结局该会和徐司礼一样,横尸当场。”杜宗景打断他,“方才我与小吏在宅内仔细搜寻过,除去鹤羽,并无其他物件。丹顶鹤仙使应该暂时安全。” 白鹤换回人形,落在杜宗景身边。“如何得出的结论?” “徐司礼之死,情况不过两种,一是丹顶鹤仙使所为,我的急召没能将她唤来,或是她为逃避责罚,躲了起来。” “她不会逃避责罚。”顿了顿,白鹤又道:“更不会主动伤害徐司礼。” “若真如此,便是第二种情形,丹顶鹤仙使被带走了。”杜宗景道,“满城除了仙君,能无声无息将丹顶鹤仙使带走的,只有……” 杜宗景的提醒点到即止,白鹤深深叹了口气。“他们是冲仙君而来。” “万一丹顶鹤仙使一时不小心,透露仙君踪迹——” “她绝不会出卖仙君。”白鹤打断道。 “我也相信丹顶鹤仙使的忠心。”杜宗景道,“那鹤羽,想必是对方有意留下,以告知我们丹顶鹤在司礼府失踪,不然,这绑架便无人知晓了。如此,只要仙君不现身,仙使自然安全无虞。” “不行。”杜宗景的宽慰没能起作用,白鹤又化回鹤形,振翅道:“我再去找找。” “仙使——” “放心,仙君若无召唤,我绝不会贸然去找他。” 杜宗景不再多话,他此番来找白鹤,本意是想共同商议解救丹顶鹤仙使的办法。未曾想,平日里冷静至极的白鹤仙使竟会如此不冷静,想来还是关心则乱,稚川城承平日久,遇事太少了。 白鹤离开后,杜宗景面朝城北,抬手吹了个呼哨,静静等待下一位应召者前来。眼下能救丹顶鹤仙使的,除了仙君,或许只有那位上神。 18、 乌岚留在草庐吃午饭。重逢后,山居老人没问乌岚从哪来,接下来要去哪,好像对她的事一点也不好奇。 之前在南海郡,乌岚心里装满身世之谜,除了李勰,她对旅途遇到的所有人,都抱着一种被动接触的心态,既不主动袒露自己的内心,也不过多探问别人的私事。 到今天,乌岚猛然察觉,她并不完全了解山居老人,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可如果问她要不要和山居老人加强了解,乌岚心里是否定的。对这趟神奇旅程,乌岚始终抱着一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戛然而止的心态,以致她总觉得自己是个游客,为免麻烦,不太想和当地人建立太深的交情。 草庐不禁荤,新鲜猪肉和腌肉都有,配上山居老人一流的厨艺,乌岚午饭吃了很多。 饭后,乌岚在檐下闲坐,顺着山风拂动竹叶的方向,目光望远,眼看要睡过去,视野里乍然出现一只身形巨大的猩猩,她化龙形上前,还没靠近,就见大猩猩陡然缩小,化出一个青衣少年的模样。 这青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狌狌。 乌岚现身后,狌狌突然跪倒在地,向她拜伏道:“求尊驾搭救丹顶鹤仙使。” “丹顶鹤仙使是谁?” 丹顶鹤仙使的来历、遭遇了什么,狌狌只用三两句话交代了。事情讲完,他并不起身,仍然跪着。 乌岚想了想,道:“丹顶鹤是稚川君的下属,为什么你不去找稚川君?” 狌狌急得直摇头,“杜上公说,只有尊驾知道是谁带走了丹顶鹤仙使,也只有您能救仙使。” “杜上公要你来找我?” 狌狌点头,“杜上公说,尊驾若不愿相帮,亦可理解。纵然丹顶鹤仙使是千年难遇的上古神兽,自有她的命数,不能强求……” 大概因为刚知道狌狌的原形是大猩猩,再看他溢于言表的恳切神情,乌岚不自觉对他卸去了防备心。倒是杜上公这个人,行事作风符合她最初的判断,是个城府颇深的人类。 乌岚愣神思考的空当,狌狌突然猛往地上磕头,道:“丹顶鹤仙使危在旦夕,不管杜上公如何说,狌狌却希望尊驾能出手相救!” 第19章 有过昨晚贸然插手海棠花精拜师,意外造成汪希彦受伤之事,乌岚咬紧牙关没松口。 “丹顶鹤仙使待狌狌有恩,狌狌法力有限,连她在哪都找不见,我知道尊驾法力无边……”一向端凝持重的少年说着说着,竟哽咽起来。 乌岚见不得这样饱满真实的情绪,感染力太强,当即决定道:“走吧,我带你去找。” 她本意并非见死不救,假如“绑匪”真是烛龙,她也想等等看,稚川城出现这种事,那位神秘兮兮的稚川君到底会不会提前现身。 暂别山居老人,乌岚回到稚川,城池不大,没过多久,她从一众嘈杂中辨听出一缕突兀的鹤鸣。 鹤鸣来自城西,锁定声音的来源,乌岚转瞬到达目的地。 涉事地点是处宅院,分东西两座,丹顶鹤被关在西院。宅院周围有熟悉的烛龙斥力,乌岚打算和他交涉。 宅内所见,叫乌岚大感意外。 烛龙关押丹顶鹤的地方是处会客厅,中央有一张长桌,一位紫衣老者双目圆睁趴在长桌上,看动静,分明已经死亡。而就在长桌和老者尸体的上方,有另外一层空间,像是表层世界内多出来的里世界,与外界没有明显边界,因此,外界的人看不见。 里世界空间结构不稳定,一直有道力量在挤压拉拽它,丹顶鹤的形体也受这个力量牵制,鹤鸣不是提醒,是痛苦的呻吟。 在乌岚的认知里,丹顶鹤是一级保护动物,过去,她只在电视上见过。不知道是不是囿于这种潜在认知,她比自己预想中更在意丹顶鹤的生死。因此,亲眼见到丹顶鹤受苦,她都等不及和烛龙交涉,直接释放应龙神力,试图救出仙鹤。 烛龙很快察觉她的行动,道:“又要多管闲事?” 乌岚不理他,任应龙和他角力。 二龙相持不下,烛龙需要全力对付应龙,里世界因此坍缩,丹顶鹤得救,但因形神虚弱,倒在地上。 守在宅内的翠鸟小吏发现异状,立即赶来救助。 丹顶鹤仙使伤势严重,使不出神力,也化不出人形。她用过仙君仙丹,不合适再用。 稚川城有专治飞禽走兽的大夫,小吏已先行赶去催请。 白鹤急得发疯,要去找仙君。 杜宗景在外瞧着,觉得情形不容乐观。“仙君已经知道此事,传了话来,能救则救,不能救则——”杜宗景没忍心往后说,“要看仙使自己的造化。” 白鹤低头不语,过了半晌,道:“若救不回来,我必会替她报仇。” “别做傻事。”杜宗景道,“那位神君今日对付丹顶鹤仙使,如此轻易,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重伤成这样,还有徐司礼——” “我说替她报仇,不求报仇一定成功。”白鹤沉声道。“反正到最后,我都会陪她一起死。” 杜宗景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拿捏不好,他知道鹤族有一则古老的规矩,生来是一对,死也必须成双,没有独活的孤鹤。 末了,杜宗景扬手向外一指,“我脑子乱,出去转转,兴许能想到什么好法子。” 白鹤点点头,先往内室去了。 与此同时,二龙正在稚川上空追逐。烛龙有心甩开乌岚,无奈应龙追得紧,拉不开距离。 “鹤已经放了。”烛龙道,“这场架如果是为她打,没必要。” 乌岚不接话,继续追他。 “为什么?”烛龙语带克制地问。 “你知道为什么。” “你要伸张正义,除非打赢我,但你赢不了。”烛龙道,“徒增没必要的伤损。” “就算赢不了,我也要让你知道,如果滥杀无辜,你需要付出代价。” 烛龙冷笑一声,“乌小姐是法官?” “法官不敢当,个人行为,单纯看不过眼。” “一厢情愿。”烛龙道,“你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公理正义在这里不适用。” “那你当我是为李勰吧,他属于这个世界,我不能任由你占他的身体作恶。” 在世人看不见的高空,二龙以各自神形向对方出击,如烛龙所说,二者实力相当,谁也没能占到上风。 这一次的打斗,乌岚体验更明晰,应龙被击中时,她的体感像过电,先是震感,然后是发麻,接着是神经末梢出现剧烈的灼烧感。和烛龙打架其实很难受,乌岚不想退缩,因为应龙没有退缩。她想,即使不能给他以致命打击,至少要让他觉得,她是个麻烦,以后他再想肆意妄为,不得不顾虑她这个麻烦。 此外,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追逐战,使乌岚想到一种可能,是不是赶走烛龙,李勰就能夺回他的身体? 她反而来劲了。 “我和李勰已经是一体,你伤我,他也好不了。”像是洞穿她的心声,烛龙适时道,“别浪费时间。” “没关系,我时间多。” 烛龙默了默,“谈谈你的停战条件。” “不如先说你想要什么?来稚川的目的是什么?” “你很清楚我的目的。” “我不清楚,我以为你是为稚川君而来,但你今天杀了一个人,还囚禁一只神兽——” “我杀了哪个人?” “桌上趴着的那个老人家,不是你下的手?” “乌小姐平时走路,会被蚂蚁挡道?” “这跟蚂蚁有什么关系?” “一只蚂蚁挡不了乌小姐的路,所以你不会有心踩死它。”烛龙语气淡漠,“正如我没兴趣杀一个毫无威胁的老头,他是自己胆小,死于惊吓过度。” 第20章 乌岚心下为老者默哀,冷声道:“那也是被你吓死的。” “……” “丹顶鹤呢?她挡了你的路?” “老头和丹顶鹤的区别,不过是蚂蚁和苍蝇。”烛龙道,“挡我路的……” 他的停顿漫长,卡在欲说还休的当口,也卡在乌岚试图接他话的当口,而就趁这个当口,烛龙加速飞离了应龙的追逐圈。 至此,乌岚终于确定,刚刚那段循循善诱的谈话,是烛龙有意在分散她的注意力,他比她想象的有心机。 应龙神力损耗,体现到乌岚身上,是头疼欲裂。赶在意识昏迷前,她及时回到了山居老人的草庐。 到目前为止,这个世界最值得乌岚信任的人,只有山居老人。 第9章 稚川君的帖子(19-20) 19、 乌岚昏睡到天黑才醒。 睡梦中,她的意识很清醒,全程在担心自己这一觉睡回现代,而一旦回现代,两边时间接不上,恐怕错过稚川的山神祭礼。这趟来唐朝,烛龙的目的、稚川君的身份、李勰的去向……全部谜团都悬之于这场祭礼,她绝不能错过。 除了这点担忧贯穿始终之外,睡梦里发生的一切,对乌岚来说很混乱,充斥着意识深处的痛苦。她知道,这份痛苦主要是应龙在承受,作为应龙的宿主,乌岚只不过获得了一些零散的共感而已。 山猱福福守在门外,一见乌岚动身,眼睛登时一亮,道:“尊驾可是醒了?吾去端姜茶。” 乌岚头疼欲裂,下了榻,听到草庐声音嘈杂,摸黑走到门外,山猱正好给她送来热茶。“有客人?”乌岚问。 “是的。”山猱道。 乌岚念头转了转,“是老人说的怪客?” 山猱摇头,“是个姓伍的进士,要独自去稚川。” “伍进士?” 对山猱来说,乌岚的惊讶是一种需要及时躲避的情绪,只见猴脸小青衣一退三步远,仍恭声道:“回尊驾的话,是伍进士。” 伍进士就是昨天在翠霞亭经历了死而复生,随后被小吏押送出城的年轻人。 隔一天再见此人,乌岚差点认不出他。昨天他虽然也狼狈,身上还算干净,一天过去,他满身都是泥泞,像遭了什么大难。 昨日,稚川小吏将伍进士押送出城,到一处峡岸,小吏离开,留他独自在那等船。伍进士这一趟出入稚川,起初还存着想回凡世做官的念想,去过一轮鬼门关,被稚川君的仙丹救活之后,越想越觉得要来稚川修仙道。小吏送他出城的途中,他一直苦苦哀求,无奈小吏不理他。等小吏离去,他不死心,想找路重回稚川,一番折腾后,不小心跌进湍急的江水中,眼看又要命悬一线,生死关头,伍进士遇到了神仙。 “那粉衣仙子踏着七彩云雾而来,满身都是白兰花香,他将我从江中救起,举止真是风华绝代,顾盼神飞,若非我——” “你见到了稚川君?”乌岚等不及打断道。 满心满脑的溢美之词被贸然打断,打断他的又是个女子,伍进士的表情先是不悦,不过很快,他收敛情绪,点头道:“不敢欺骗仙姑,确是稚川仙君无误。” “具体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见到他的?” “约莫未时过半,地点嘛……就在这三峡峡道之中,具体何处,我也不清楚。” “你怎么知道他是稚川君?” “他同画像长得一模一样,”伍进士道,“只轻轻招了招手,便将我从江中救出,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 “救你之后,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给你?” “留了,否则我也不会爬这一天一夜的山。说来惭愧,我虽出身贫家,家中长辈待我极好,自小,我便有些养尊处优——” “稚川君给你留了什么话?” 话头再次被打断,伍进士面色尴尬,老实交代道:“仙君说我吃了他的仙丹,不能就这么走,于是给我指了方位,让我自己寻路回稚川。说起来,仙君的仙丹真乃神丹妙药,我这一日耳聪目明、身轻体畅,走山路不带喘的……” 伍进士此人,情绪外露,胸无城府,他的话不像假话。但如果他的说法确证,乌岚对稚川君身份的猜想就不成立了。她原本怀疑杜上公是稚川君,或是稚川君的分身之类。 稚川城戌时敲暮鼓,关城门,按府制,城内修行者不得私自离开。然因四方城门从不设防守,常有修行者趁夜溜出城,山居老人口中的怪客,指的就是这群犯禁者。 乌岚身份特殊,不宜露面,本来打算以龙形腾上半空俯瞰,不料应龙神力尚未恢复完全,无法向上高飞,只能在低空环游,好在不影响看热闹。 在她的想象中,会从城中偷溜出来的,多半是人类,为一些城内不能满足的欲望。没想到入夜之后,草庐访客络绎不绝,来的不止人类,飞禽走兽、草木精灵都有。 草庐面积不大,怪客们很快将之撑满,喝酒吃肉的占一方,博戏的占一方,还有一些纯为满足生理欲望的,也不挑地方,反正黑灯瞎火,谁也看不清谁。 乌岚以龙形在草庐周围游走,看得大开眼界。 就在这时,一缕奇香扑鼻,尽管应龙神力还在恢复,乌岚仍在第一时间进入战备状态。 奇香是白兰花香。 白兰花香有明确指向,乌岚想飞上高空,看看来者是不是稚川君。应龙很想响应她的意念,响应了半天,没起作用。这之后,乌岚终于意识到危险,也在倏忽间明白,为什么烛龙一直回避和她打架。 第21章 她太依赖应龙神脉,以为神脉坚不可摧,世上哪会有坚不可摧的存在? “阁下是敌是友?既然来了,不如打个招呼,做个自我介绍?”乌岚故作轻松道。 虚空之中传来男人的笑声。“乌娘子来此地已有三日,依你看,我是敌是友?” 男人的声音十分悦耳,有一种和稚川城不太相符的轻盈,使人听了,不自觉会放松下来。乌岚不敢放松,如果他是稚川君,选在应龙神力不济的时候出现,多半来者不善。“我看不出来。”乌岚提起戒备道。 他又笑了,听上去心情很好。“我想和乌娘子当朋友。” 乌岚静了片刻,“阁下知道我的身份,我对阁下却一无所知,这不是交朋友的诚意。” “乌娘子这般聪慧,怎会不知道我是谁?”他说,“邀你来稚川的帖子,是我亲手写的。” “果然是稚川君。” 稚川君爽朗一笑,“上古神龙相继在南海现身,我本该早些拜见。” 稚川君说话节奏独特,很容易听进去。乌岚边听边思考他的行为逻辑,道:“所以为什么推迟到今天呢?” “我若说是临时起意,乌娘子信不信?” 乌岚不信,“临时起意,起的什么意?” “方才说过,我想和乌娘子交朋友。” 两相静默的空当,乌岚没现身,稚川君也没有。 乌岚把不准他真正的来意,也弄不清他对自己的情况了解多少,思忖间,忽然感到周身白兰花香正在急速凝聚,香气更加浓郁。随即,一道香风在草庐外落定,幻化出一道体形修长的粉色身影。 乍看之下,伍进士说的没错,稚川君确实和画像长得一模一样,乌岚没急于现身,隔着一段距离观察他,不知道为什么,视线始终无法聚焦到他某个具体的部位,她觉得他手上应该有一把折扇,或是羽扇,实际上稚川君两手空空。她觉得他周围应该有鼓风机在吹风,实际上他身上的袍子丝毫没动,她从他身上感受到的轻盈、飘飘欲仙,完全是一种笼统的直觉。 “可是这具人形太丑,吓到乌娘子了?”稚川君道,“娘子为何不愿现身相见?” “没有,没有。” 草庐外没有照明灯具,只有月光投进竹林,在地上反射出银色光芒。 现身后,乌岚仍和稚川君维持着距离,哪怕他再惊艳绝尘,她没法放松警惕。 稚川君的目光在她身上流转,短暂打量过后,他脸上倏地浮现笑意,“乌娘子远道而来——喝酒吗?” 20、 稚川君提议喝酒,对乌岚来说,是个意料之外的转折。 学生时代,乌岚身边总有同学迷恋长相精致的明星,乌岚能欣赏他们的外貌,但没有因此喜欢过任何明星。还是因为认识李勰,她发现自己并不是不喜欢明星,而是明星们离她太远,始终隔着屏幕和距离,很难真切感受到美貌的力量。 今晚这位稚川君,是继李勰之后,乌岚再次体会到,原来顶级美貌就是会给人带来视觉冲击。怪不得都说美貌是稀缺资源,尤其是美男,生活中罕见,一旦见到,难免会有少见多怪的惊奇。 乌岚自认是个俗人,逃不过食色性也,欣然接受了他的邀约。她下意识以为他会找个僻静的地方,没想到稚川君一转身,走回了草庐。 这位仙君大摇大摆走进主屋,旁若无人地从墙角抱了坛酒,回头问乌岚:“乌娘子想去何处?” 主屋是草庐储酒的地方,坐的都是酒客,三两成群,有人和人、人和兽、兽和兽,他们彼此之间不一定能听懂对方的语言,乌岚能听懂。稚川君进屋拿酒这一程,全程没有任何酒客发现他,他像打开一个独立空间,把自己与外界隔绝了。 乌岚想起白天在司礼府看到的情形,烛龙关押丹顶鹤的地方,也是另一重空间。 眼前稚川君还在等待她的决定,乌岚默默压下对两者相似性的思考,不动声色道:“就在屋里喝?” 稚川君闻言,往地上潇洒一坐。“娘子说了算。” 决定下得突然,稚川君的排场却丝毫没有将就。他好像会一些隔空取物的异能,就算席地而坐,也给自己和乌岚找来两张干净坐垫。落座没多久,他又徒手取来酒桌和两只青玉酒杯。 奇观还没结束,就在乌岚疑惑要怎么从酒壶那么大的壶口往小酒杯倒酒时,稚川君向她演示了反物理现象——只见一道流体自动从酒瓮飞出,先是从下往上,到半空,转自上而下,流进了酒杯里。待一只酒杯斟满,自动流去另一只空杯。 “此间物类繁杂,乌娘子可会觉得吵?”稚川君突然问。 乌岚还在目不转睛地看那道流体,试图用物理学知识解释它,根本没注意周围吵或不吵,而等她调动听觉去感受环境,他们所处的世界已经彻底安静下来。 “若只喝酒,吵闹些无妨。”稚川君拿起酒杯,自顾碰了碰乌岚面前那只,“但我今夜,想同乌娘子谈天。” 他提了杯,乌岚连忙也端起酒杯,“先说清楚,这杯酒为什么喝?” 稚川君闻言一笑,他们虽然身处里层世界,仍和表层世界共用一套照明,而这照明,因为某种结界存在,把里世界的光线变得极其暧昧,稚川君的笑容混杂着这种模糊不清的氛围,反使乌岚充满戒备。 “为朋友。” “我和稚川君,是朋友吗?” 第22章 “乌娘子说了算。” 乌岚想了想,举杯碰响他的酒杯,仰头一灌,烈酒入喉的滋味非常真实,真实得令她后悔喝太快。随后,她将喝空的杯底翻出来,“我先喝,换稚川君一个答案。” 稚川君满脸笑意,身体姿态松弛,近乎慵懒。“干喝酒,无趣。不如学凡人行酒令,我起头,猜猜乌娘子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如何?” 乌岚不太明白他的用意,他是否知道这则酒令不公平,因为只要她不认,他就一直输,节奏全由乌岚掌控,但看他好像很期待的样子,只好从善如流道:“好,你猜。” “乌娘子想知道,为何我请你来稚川。” “这个我知道。”乌岚道,“你找我,是因为烛龙。” 稚川君笑了笑,旋即喝酒。“我输了。” “再猜。”乌岚道。 稚川君的酒杯很快由流体自动满上,他端起酒,想了想,“乌娘子想知道我为何避而不见。” “我确实想知道这个,”乌岚道,“不过我现在最想知道的,不是这题。” “我又输了?” “我想知道稚川君的真身是什么。”乌岚打断他喝酒的动作,“是龙吗?” 一段诡异的静默。 结界外是无声的热闹,结界内,乌岚和稚川君相对而坐,动作停滞,像进入子弹时间。 稚川君忽地一笑,打破结界内静止,他把酒杯送到嘴边,视线低垂,道:“我以为乌娘子早已知晓此事。” “这么说你真是龙?”即便这是乌岚自己推导出来的结论,她仍不敢置信。 喝尽杯中酒,稚川君抬眼凝视乌岚,似在辨别她的想法。乌岚大方回应他的视线,这段对视,她终于摒除先前那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得以看清这位美男子的局部。大概因为原形是神兽,稚川君的眼神和人类不同,他更纯粹,也更清澈。光看眼神,稚川君完全不是乌岚预想中心思深沉、复杂多变的一城之主。 眼睛或许也会骗人,乌岚及时警醒自己。“稚川君如果不愿意正面回答,我们可以换回前面那个问题。” 稚川君失笑,“乌娘子耍赖,我明明已经回答过了。” “你说你以为我早知道你的身份,我都没见过你,怎么会知道?” “乌娘子方才问得那般斩钉截铁,难道是猜的?” 乌岚没作声,她确实是猜的。 稚川君还没现身前,和应龙一样,能在虚空中神行,乌岚乍看看不出他的形态,是因为物理空间的长宽高无法承载上古神兽的完全态。当时,乌岚被白兰花香干扰,没有明显感知到斥力,那股和烛龙之间才会出现的斥力,直到稚川君换了人形,斥力消失,乌岚反而才察觉出来。紧接着,他们一起进草庐,稚川君能随意改变空间形态,再次勾起她对烛龙的联想。乌岚不清楚上古神兽的异能有什么区别,也不确定稚川君是不是别的族类,所以才选择直接发问,她没想过能真正问到答案,不过是想借机观察对方临场反应而已。 假如稚川君是龙,又是上古神兽,烛龙急着找他,目的是什么?解开烛龙的秘密,李勰的去向是不是就会浮出水面?纵使美色当前,乌岚没停止过思考。 面前的酒杯早就被续上,乌岚顺势端起酒,“这杯,算敬朋友。” “乌娘子为何突然松口?” “感受到稚川君交朋友的诚意了。” 随着这杯酒下肚,稚川君的诚意陆续释出。 乌岚问他稚川城的来历,稚川君爽快作答:“请智者来城里,是为学习人类的智慧和礼仪。” 她问他如何看待修行者违禁出城的状况,稚川君道:“我只是划了一座城,请了一些人来做客,剩余的事,自然发生,我不干预。” “你不担心这群犯禁者败坏稚川城的名声吗?” “人类在意名声,我又不是人类。” “可是阁下找来人类,不就是为了学习成为人类吗?” 稚川君哂然一笑。“只是无聊,打发日子罢了。人类确实很聪明,也很有趣,可惜寿数有限,又没有神力,能做的事情太少,哪有当神兽快活。” 乌岚想了想,问他:“你说不干预稚川城的事,为什么要给伍进士指路回来?” 稚川君眼神一亮,露出几分顽皮。“因为他吃了我的仙丹。” “丹顶鹤呢?”乌岚道,“她是你的亲信,她出事的时候,你却在城外救另一个人,仅仅因为这个人吃了你的仙丹?” 稚川君摇头,“是因为我打不过烛龙。” 答话时,他的神情十分坦然,简直让乌岚无话可说。但她想到趁机问:“烛龙为什么找你?” 稚川君又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酒精作用,他的眼神看上去十分天真。“下帖前,烛龙已经在四处寻找龙族,乌娘子想知道他为什么找我,实不相瞒,我也想知道。” 第10章 稚川君的帖子(21-23) 21、 日午时分,神君以神形捕住丹顶鹤,并将之留在司礼府关押折磨,意欲打听出稚川君下落。不料那丹顶鹤竟十分嘴硬,死活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同为飞兽,窃脂在旁看着难受,几次想替她求情,又怕惹神君生气,丹顶鹤反而难逃一死。 神君计谋不止丹顶鹤,往窗台留鹤羽,是另一计。原以为杜上公知道丹顶鹤遇难,会立即赶去找稚川君,神君便能借机追踪,寻到稚川君,结果前来相救的却是乌娘子。神君被迫迎战,顾不上窃脂,她修为不够,本想走为上策,白鹤神力在她之上,没用多久,便抓住了她。 第23章 窃脂见过这只白鹤,数日前,是他来给神君送的请帖。彼时,那白鹤仙气飘飘,待她十分有礼。如今再见,窃脂不用看他,便已感受到他的怒气。窃脂猜他大概是想杀了自己,替丹顶鹤报仇。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得太轻易。”白鹤用一根捆绳捆住窃脂,捆绳约莫是注入了神力,将她绑得不能动弹。 窃脂不懂白鹤说话的意思,想起神君对待丹顶鹤的法子,好奇道:“你要折磨我?” 白鹤没有回答窃脂的提问,一转身,离开了结界。 接下来,窃脂切身体会到,捆绳确实藏有神力,还是一股寒气,侵入她的身体,冻得她颤抖不已。 窃脂想大喊,让白鹤给她个痛快,折腾半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不知道过去多久,窃脂听到结界外传来争吵。 是那白鹤和姓杜的上公。 杜上公道:“……仙使莫要这时候犯糊涂,坏了仙君大计。” 白鹤道:“丹顶鹤为仙君受的这番,不可能白受。” 杜上公道:“纵然被囚禁关押,身受酷刑,丹顶鹤仙使仍死守——” 白鹤道:“你别同我说这些大道理。鹤族行事,只讲一报还一报。” 杜上公道:“请恕我直言,我知道仙使脑子里转着什么想法。你想借护卫,引来那位神君,你想……” 说到这里,他们忽然不说了。 窃脂愣是没听明白,白鹤要如何借她引来神君,又究竟打算做什么。 她浑身发僵,想着自己大抵是只死鸮了。 又过了一阵,窃脂迷蒙中感到周身温暖,像被一炉火煨着。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前果然有一炉火。 窃脂受惊四顾,在炉火旁看见神君,半躺在一张靠椅上,像是睡着了。 窃脂动了动,身上捆绳不在,她受了伤,化不出人形。 “你神形受损,先好好静养。”神君道。 窃脂方才没注意,这时再看神君,发觉他气色实在很不好,不由道:“神君也受伤了?” 神君没答话,炉火照在他脸上,眉头皱得紧,窃脂知趣地没再追问,回头默默烤火。 前不久,她还被白鹤扣押,这会儿已经在神君结界烤火,分明是神君救了她。还有这炉火,神君本不怕冷,只有她怕。神君待她这样好,窃脂不由得想起那丹顶鹤,她对稚川君忠心耿耿,任凭神君怎么折磨,都不肯松口说出稚川君在哪。窃脂想,她也要尽心当一位忠诚的斥候。 一边烤火一边想心事,窃脂就要昏昏欲睡,忽然想起一桩要事,道:“对了神君,我听那白鹤和杜上公说,他们抓我,是想借我引你前去,不知他们藏了什么阴谋。” “真是阴谋,不会被你听见,不要轻易相信耳朵听到的事情。” “可是,如果亲耳听到的事情都不能相信,那该相信什么呢?” 神君没应声,窃脂等了等,转过头,见神君眉头舒展,这回真睡了过去。 周遭寂静,炉火温暖,窃脂莫名有些惆怅,她想,她或许真该尽快换具身体,换个脑子,听不懂人类说话倒是其次,听不懂神君说话可不行。 窃脂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被神君惊醒时,外面黑透了。只见神君从靠椅上起身,也不同她打招呼,又变成窃脂不认识的样子。然而今日,这个不同寻常的神君居然走出了结界。 虽然神君交代窃脂静心养神,以防万一,她还是悄悄跟了上去。 受邀来稚川之后,为尽快找到稚川君,神君栖身的结界就设在稚川北城墙上。 窃脂一路跟着神君,渐渐行至一处沿街客店。 时值深夜,客店门窗紧闭,神君借院墙跃上房顶,自房顶而下,到一扇窗前,抬手敲了敲。 敲窗不是神君行事的风格。窃脂甚觉奇怪,藏身于一处隐蔽檐角,片刻不敢放松精神。 神君敲了窗,里头并未应声。在窗前等了片刻,他果断翻窗入内。 见神君进屋,窃脂骤然认出这是乌娘子住的客店,她好奇神君想做什么,于是悄悄向前飞了一段路,却见神君重回窗前,忽地纵身跃下二楼,吓得窃脂连忙后退,生怕被发现。 变故发生在这一刻。 一道粉色身影突然自街角出现,不等神君反应,已有一柄银白利器向他刺去。 窃脂惊叫,意在提醒神君注意,她本想直接现身相救,无奈神力聚不起来,单凭一只鸮,上前只是送死,她虽然脑子不灵,也知道不能无谓送命。 粉衣刺客出手极狠厉,招招致命。这个时辰是神君神力最弱的时候,与刺客交手,不像平常对付其他凶兽那般得心应手。 不多时,神君从腰间拔出一把剑,窃脂从未见过神君使剑,不免看得有些发愣。 没成想,竟是这把剑改变了神君与刺客交战的战况。 武器和神力交融,生出新的威力,神君挥出的每一道剑招都仿佛能割开天地之形气,粉衣刺客似乎也察觉到剑气非同凡响,转攻为守。 窃脂多次随神君出战,心知神君是速战速决的性子,本以为他会抓住时机,快速结束战斗。 今夜这个神君,明明好几次能一招制敌,却处处给对方留活路,意在逼退,无意取其性命。 若只是认不出她也便罢了,为何行事作风也如此迥异? 此神君还是彼神君吗?窃脂想不明白。 第24章 22、 到稚川第四天,乌岚从宿醉中醒来。 昨晚和稚川君喝到后半夜,乌岚断片了,尽管全程防备稚川君,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也低估了草庐私藏的酒精度数。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喝断片,醒来不禁有些后怕。后怕归后怕,要说后悔,乌岚倒没觉得,正是这样一顿你来我往的松弛酒局,她从稚川君口中获知不少信息。 宿醉引发头痛,乌岚走出房间,经过主屋,见一青衣背影正在打扫,认出那是伍进士,她没出声打扰。 厨房升起炊烟,粥米香气随冬日早晨的清风吹来。乌岚往灶间走去。 草庐厨房建在西侧,另外一座稍矮的房子。乌岚到时,里面满屋蒸腾的水汽,山居老人在灶上忙,山猱在灶下忙。山猱眼尖,率先发现乌岚,惊道:“尊驾醒了!” 山居老人也看向她,“乌娘子昨夜喝了大酒,可有哪里不适?有醒酒汤。”话毕,老人眼睛往山猱身上转,还没开口吩咐,山猱会意,立即站起身。 “吾去给尊驾端来。” 话虽这么说,灶间门小,乌岚堵在门口,山猱眼带讪讪,好半天没敢近她身。还是乌岚及时明白它的意思,急忙退到一旁,给它腾出足够空间离开。 山猱动作快,乌岚刚和山居老人简单寒暄了两句,它就送来醒酒汤,乌岚喝过,意识清明了一些。 随后,伍进士来到灶间,大约是饿了,视线直勾勾地伸向山居老人手上的包子,“这毕罗拌的可是肉馅?” “不错。”山居老人道。 “新鲜猪肉?” “伍进士不吃猪肉?” 伍进士连忙摆手,“伍某什么都吃,只是好奇,一大早怎么会有新鲜猪肉。” 山居老人将做好的包子放入蒸屉。“桻子送来的。” 伍进士思忖片刻,“草庐那些陈酿、肉脯……山下的玩意,也是桻子送来的?” 山居老人动作一顿,“这……老夫倒没想过,先前以为是屋主留下的。” “伍某今早打扫,发觉草庐各类物品,消耗颇多。”伍进士道,“观昨夜情形,草庐访客盈门,络绎不绝,伍某想不通此间货物从何而来,还以为身在稚川城内,有仙人施法,没成想,竟是走货的桻子。敢问老先生,那桻子可是日日上门?” “自老夫来到此地算起,是的。” “可这山道崎岖坎坷,间有云遮雾绕,分明有仙人设了奇门遁甲之术,常人难以辨识。”伍进士道,“伍某是托了仙君指路才上到此处。昨日同老先生攀谈,知您是有猿猱相助,至于乌娘子,本就是仙姑,那桻子是如何寻到山路,上山送货的呢?” 听他说到这里,山居老人面上也有些意外。“那桻子和前屋主有旧交,或是前屋主教了他识路的办法。” “这么说来,这前屋主,倒是位奇人。”伍进士若有所思道。 23、 山间的早晨,鸟鸣深涧,一派空寂。 吃过早饭,乌岚独自坐在檐下,脑中回转着昨夜和稚川君的会面,他来得太突然,乌岚猜到他真身的过程也太突然,加上后半程喝了酒,意识模糊,很多事情没问清楚。这会儿呼吸着山里清新空气,脑子冷静下来,乌岚想到许多新疑点,手里摸索着玉白兰,犹豫要不要去找稚川君解惑。 不料,没等乌岚去找稚川君,烛龙竟先来草庐找她。 应龙比她更快感知到烛龙的存在,当先神行出户,烛龙的神力大概也没恢复,只在低空飞行。即便如此,他所带来的斥力还是远大于稚川君,基于这点不同,乌岚相信了稚川君的说法,他打不过烛龙。 烛龙停在一处能够眺望三峡江景的半山腰,周围满是红叶,和他的服色相映成趣。 乌岚脚踩落叶,干燥的落叶发出脆响,此地人迹罕至,叶子铺得极厚。乌岚停在原地,疑道:“找我有事?” 烛龙转过身来,凝视乌岚半晌,道:“先请教一件事,你来稚川,为的是什么?” 他身后是三峡水汽涳濛的清晨风景,恰到好处地柔化了他的神情,他变得像李勰——才刚萌生出这个念头,乌岚就及时打住自己,定了定神,答他道:“我告诉过你,我要找回南海郡的老朋友,尤其是李勰。” “好。”烛龙道,“有个前提,需要乌小姐明确,我和李勰一体共生,不管目前谁占主导,我和他的争斗,始终局限在这具身体内部。遇到外敌,只会一致对外。” 乌岚没明白他的意思,“你说的外敌,是指我?” 烛龙不经意露出个笑容,很快,他收起笑容。“稚川君请了外援,明天的山神祭礼,名义上是祭神,实际可能是血战。” “谁和谁的血战?” “前天晚上,我的护卫跟踪杜上公,”烛龙似乎很喜欢碎叶的声音,一边故意脚踩落叶一边道,“偶然听到他和几只乌鸦交谈——” “乌鸦?” “不是普通乌鸦,都是上古神兽。”烛龙道,“昨晚,我遇到了袭击。” 昨天这个时候,他们在稚川上空大战,打得你死我活,今天他突然来找她,言谈间没有一丁点扭捏和尴尬,好像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任何矛盾,更别提生死战。种种表现,只能说明他本性是兽,不是人类。乌岚把不准他的真实来意,只能随机调整和他的相处模式,顺着他的话道:“谁敢袭击神君?” 第25章 “不管什么级别的神兽,见了我,只会躲,不会蠢到来杀我。”烛龙道,“凶手想杀的,其实是李勰,想想他被放逐的理由。” 乌岚没接话。她记得这件事,有个法术高强的国师占卜,说李勰的存在会威胁帝位,还有李氏王朝的国祚。 不知不觉间,烛龙踱步到乌岚身边,大概因为他自己周边的落叶都被踩完,一时没注意,走近了她。 却见他吸了吸鼻子,问:“你带了香囊?” “没有。” “白兰花香。” 他的神情一向漫不经心,这时却有几分少见的凝重。乌岚不解道:“白兰花香怎么了?” “先告诉我花香是哪来的。” 乌岚想了想,想起昨晚她问稚川君,以后怎么找他,稚川君笑意盈盈地说:“乌娘子有我的信物,想见我,只需对它轻唤,无论身在何处,我都会立刻赶来见你。” 自袖中取出白兰花,乌岚退后几步,向烛龙展示道:“进稚川第一天,他们给了我这个,说是稚川代币。” 见到玉白兰,烛龙脸色遽变。“这是洛水流域特产的鸣石,神兽把神力施注在里面,能让它具备一些特殊功能。——你可以把它理解为,窃听器。”烛龙道,“那位杜上公就有一只。” 乌岚受惊,手一松,玉白兰掉了,即使陷进落叶堆,它仍白得显眼,让人无法将之和窃听器联系在一起。 “怪不得他们那么精准地选在我受伤的时候偷袭。”烛龙驱动一股神力,卷起地上白玉,以不容打断的力量送进不远处的江流。“原来是乌小姐被算计,牵连了我。” 得知玉白兰另有用途,乌岚大感震惊,撼动了她刚对稚川君建立的认知,一时没顾得上为自己辩驳。 “怎么看上去很意外?”烛龙道,“或者你真以为稚川是个世外桃源?” “如果那块白兰花真是窃听器,确实是我掉以轻心。” “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你想听什么?” “合作。”烛龙道,“他们做到这个地步,意图很明显,我们的恩怨可以过后再算。” 听他提合作,乌岚心下怔了片刻,道:“你想怎么合作?” “三条公约。一,解决稚川君和他的盟友之前,我们停战;二,稚川君及其盟友相关的信息,我们共享;三,在稚川的这段时间,我们中的任何一方受到攻击,另一方协同作战。” 乌岚想了想,“既然是合作,公约不能是你单方面提。” 烛龙闻言,头一歪,向她递来个“请说”的表情。 “停战协定,我接受,信息共享也可以。至于第三条,要看具体情况。”乌岚沉静道,“此外,我也有条件。” “我可以让你见李勰。” 他这句话说得极其随意,好像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乌岚几乎要脱口而出说“好”,但看烛龙一副对她了如指掌的神情,乌岚没有立即回应他。 “你是有备而来,也要给我时间想想我的条件。”乌岚思忖道,“另外,有一条合作的底线,必须说在前面。” “你说。” “不管我们和稚川君或其他上古神兽有什么冲突,绝不能杀害无辜。” 烛龙沉静片刻,道:“怎么定义无辜?假如有什么不明生物刺杀我,我能还手?” “假如的事情,就是还没发生,可以——” “不巧,已经发生了。” 第11章 稚川君的帖子(24-27) 24、 随烛龙神行到稚川,乌岚于一条蜿蜒的曲巷中看到一处奇景。 曲巷宽约三米,长度两三百米,以此为界,竖起一道浮尘累就的墙。乍见这堵墙,乌岚还以为里面是真空,可当她环绕墙体观察时,却发现里面浮尘一动不动,它就是一道实实在在,由不知名气体构筑的墙。 在气墙内部,漂浮着三具站立的尸体,一袭黑衣,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人形比例的鸟,死状离奇,面带不同程度的痛苦。看到这三具尸体,乌岚当先被冲击的是感官,下意识想让他们回到地面。不料,几具尸体看着好像触手可及,实则深嵌在气墙内部,气墙密不透风。 “能不能把他们放出来?” “这几个只是打手,收尸的事,让稚川城城主来。” “你还是为了找稚川君?”乌岚看够他这些逼稚川君现身的招数,气急道:“他都说了山神祭礼那天会出现,为什么非要逼他现在现身?” 烛龙挑眉看她,“请乌小姐弄清楚状况,凶手在稚川城刺杀我,我是稚川君请来的上宾,理该他负责。” 乌岚强自镇定了片刻,道:“有件事本来不打算告诉你,但既然是谈合作,而且你的公约里有信息共享,我坦白,稚川君找过我,和你一样,他也想跟我谈合作。” 烛龙沉默。 尽管他神情上没有明显变化,乌岚知道他很意外,这本就是她有意为之。这大半天她接收的信息太密集,又有诸多相互矛盾之处,她不想被烛龙带节奏,需要时间想清楚接下来怎么办。 眼前是面目全非的尸体,乌岚不忍再看,游走去另一边。 烛龙跟了过来。 离开曲巷,乌岚改换人形行动,她是人类,需要脚踏实地地思考。 明天是山神祭礼,稚川的大日子。 最初,乌岚只以为这是一个专属于稚川的仪式,完全没想过,里面藏着和自己有关的阴谋。以前,她身边有李勰,李勰和她立场一致,是能互相交托性命的搭档。他比乌岚更懂辨别人心,也更懂这个时代,她不必在这方面费心。 第26章 可现在,她只有自己。 乌岚试着分析眼前的局面,无论她是否情愿,祭礼当天如果发生冲突,她势必会卷进去,且需要被迫站队。即使她身怀应龙神脉,有超能力傍身,无需畏惧任何势力,可她来唐朝绝不是为了参与纷争,她要找到李勰、南海郡的老朋友,还有更多应龙和自己、应龙和烛龙、烛龙和李勰之间的秘密。 明确这些,乌岚心头反而更犹豫。烛龙对她的判断没错,她骨子里受的是现代教育,不会主动挑起纷争,但纷争一旦发生,出于避免造成更大伤亡的目的,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加入。 “所以二者之间,乌小姐选谁?”烛龙问。 “还在想。” “一个处心积虑邀请你来做客,上门第一天就给你送窃听器的角色,也值得你犹豫?” “我不是犹豫选谁,我只选正义。至于你和稚川君,正邪没分,所以选不了。” 烛龙发出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认识乌小姐这么久,从来不知道,您还有这么自大的一面。” 乌岚转头看他,后者脸上满是讽刺意味。“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烛龙耸了耸肩,“从前的你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开口闭口谈正义,卖弄仁义道德这一套。你不过偶然被应龙选中,暂时借用她的神脉,别真把自己当神。” 这番话来得始料未及,配上他那张毫无情绪的脸,给乌岚会心一击。他比她想象的更了解人性,尤其知道怎么戳中她的痛点。乌岚心知不能在他面前显出弱势,于是急忙收敛情绪,用一种淡定且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即使没有神脉,在大是大非的选择上,我也会选对的事。” “你认为对的事,不是我的,更不是这个世界的。” “可是你现在是想找我合作,对吗?”乌岚重音强调了“我”,引来烛龙的视线,他似乎是被她问住,停在了原地。 就在这时,曲巷附近出现新动静。 25、 杜宗景和城中几位宿儒共同商议过后,一致决定将徐司礼的后事推迟。 司礼官过世,山神祭礼仍需照办。 往年祭礼,从无外客,今年不仅有来客,来的还有不速之客。若这不速之客是好相与的,杜宗景还不至于犯愁,偏偏那是位上古神君,比法力,他是蚍蜉撼大树。同那神君打交道,杜宗景一直是迂回智取。 昨日,杜宗景从司礼府离开,被那上古神君拖入深巷,威逼他要回护卫。等杜宗景惊魂不定地赶去找白鹤,白鹤又是个犟骨头,不肯轻易就范。 “一命抵一命。”白鹤语气坚决,“丹顶鹤尚未脱险,我不会就这么算了。” “难道要仙君亲自来找你?” “仙君自会理解我的做法。”白鹤道,“况且,他法力那样高强,万一交战,有他的护卫为质,对仙君有利。” “他现下还没打算对仙君发难,你抓他的护卫,摆明了宣战。”杜宗景苦口婆心道,“仙君不想稚川城生灵被牵累,想方设法避开与那神君碰面,你非要把仙君推入战局吗?” 白鹤不作声,脊背挺立,傲骨铮铮。他是仙鹤,只要在人间现世,必被当作祥瑞,耳边从来都是颂赞声,根本没受过冷眼和委屈。哪怕听命于仙君,仙君从不曾慢待他。杜宗景不认为自己有那个本事能够说服他。 末了,杜宗景还是及时通报了仙君。最后是由仙君下令,那白鸮才被送还。 不料,此事才罢,城中又生出新的事端。 次日,杜宗景在翠霞亭处理了半天公务,画眉小吏前来禀报,城西发生了一桩怪事。 章家米店和万家布行中间隔着一条曲巷,宽一丈,阔约三四百步。米店伙计早起开门,发现整条曲巷被裹在一层浮尘之中,浮尘不足一丈高,浮空的俱是微尘,总体密度不厚,伙计起先以为是普通灰尘,找来扫帚挥扫,扫帚挨到浮尘,竟像碰到铜墙铁壁,根本挥不动。 伙计大惊,喊来其他人一起,无奈浮尘占了整条曲巷,人走不过去。 杜宗景赶到城西,于米店二楼搭了把梯子,在画眉小吏的指引下,看到一幕万分可怖的情状。 在这悬浮的沙尘之中,夹着三具尸体,这三具尸体,他刚好认识,他们是信使。 月前,邪神自南海降世的消息传遍各界,没多久,有其他上神派信使前来稚川送信,言称有位横空出世的祖神四处作乱,到处打听稚川君下落。起初,仙君并未上心,直到各地神兽接二连三遇难,仙君才命杜宗景召集城中宿儒商议,若那祖神要来稚川作乱,该如何应对。 数次廷议过后,智者们一致同意汪老的合纵术,由此,杜宗景决定借山神祭礼之机,请一些贵客入稚川。 为害四方的祖神究竟是什么来头,杜宗景不清楚,稚川仙君更不清楚。邀请帖送出之前,按城中智者建议,先往外散布了消息,料想那位祖神闻讯也会赶来稚川。如此,仙君便能联合其他上神一起,共同对付那祖神。 杜宗景将廷议结果告知仙君,仙君竟像期待外客到来似的,“请帖我要自己写。” 仙君说话,总是孩子气一般,根本不往深处想。尽管杜宗景很想同他条分缕析地把局面说清楚,终是不忍看他脸上露出愁容,好在计谋已定,城中又有不少精通兵法的谋士,往后行事,事事能有商量。 耳边忽然间人声嘈杂,将杜宗景的思绪重新带回曲巷。 第27章 “可要驱散围者?”画眉小吏道。 杜宗景想了想,摇头道:“不必。” “那这曲巷——” “这曲巷,同王四郎府上那条地缝,是不是有些相似?”杜宗景扬声道。 画眉小吏看了看曲巷,“是有些。难道二者出自同一凶手?” 杜宗景负起手,神色颇有些高深莫测,“此事尚待查明。” 26、 听完杜宗景在曲巷留下的话,乌岚掉头往曲巷外围走。 烛龙又跟了上来。 乌岚斜觑他一眼,“神君有事先去忙,你的合作我还需要时间考虑。” “怎么找到的?” “什么?” “稚川君。” 他果然还是为了这个,口头上,乌岚极为平淡地回应他:“他主动来找我的。” 烛龙紧跟乌岚,应龙神力都没恢复,无法用龙形飞上高空,只能在城里慢步。 “杜上公把罪名扣你头上,你不计较?”烛龙问。 “他指名道姓说了凶手是我吗?”乌岚反问道。 “王四郎府那条地缝,不是你?” 乌岚耸耸肩,“没几个人知道是我。” “倒是大度。”烛龙道,“人类可能不知道是你,高级别的上古神兽不可能不知道。死的三只乌鸦有同党,同党或许就在刚刚那条巷子里,姓杜的把推理说得那么大声,你猜多久传出去?” 乌岚顿足。她没想到这么远。 烛龙笑了。“杜上公对你不错,他把你推入局中,还替你站了队。” 乌岚看他表情,“神君未免太得意了。” 烛龙摇头,“请教乌小姐,杜上公的决策,是不是代表稚川君?” “你想说什么?” “现在局面不需要多说,已经明牌了。” 走到北城门附近,乌岚和烛龙一路无话。天色阴沉,隐隐有下雨的迹象。 临出城前,乌岚故意说道:“山居老人对李勰有旧情,你别去添麻烦。” “哪里来的麻烦?” “他会以为你是李勰,你肯定不愿意配合扮演他,你这一去,老人家期待落空也就罢了,依神君的性情,少不得还要给人冷脸,更添伤心。” 烛龙面上浮起兴味,“谁说我不愿意配合?” 乌岚劝不退烛龙,只好由他跟着。起初,她以为那句反问是挑衅,而直到看他和山居老人相认,举手投足竟有八九分李勰的影子,乌岚才明白他说的是实话。 烛龙和李勰的差异,山居老人看不出来,因为在老人眼里,李勰是世子,即便他表现得再谦恭,仍有身份地位带来的距离感。烛龙无须费心模仿,保持适度距离感即可。 乌岚眼中的李勰与众不同,这份不同,烛龙扮演不了。 老人和“李勰”的寒暄没能持续太久,伍进士插入了谈话。 相较于乌岚,伍进士对皇族世子的好奇心明显更甚,和世子对话,使他一双原本呆板的眼睛陡然变得机灵。他一厢情愿地认为世子是来稚川问道,俨然把世子当作同道中人。 然后,几乎是顺理成章地,伍进士把自己和稚川君相遇的经历告诉了他。 乌岚拦不住,只能默默忍受烛龙朝她投来的眼神,他在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27、 夜色上浮之际,山里果然下起雨来。冬季的雨,伴着冷风,更添寒凉。 对伍进士遇仙始末,烛龙表现出极大兴趣,山居老人在旁听着,仿佛也从这段经过里找到新的乐趣。这些反应大大增强了伍进士的分享欲,他越讲越起劲,乌岚自感多余,离席走到门外。 她想过趁机溜走,无奈烛龙视线如芒在背,乌岚不想横生枝节,独自在檐下静坐。 山猱给她送来一个手炉,悄悄放在地上,乌岚回身想说谢谢,山猱没等她开口,动作拘谨地离开了。 手炉是铜制,造型小巧精美,外面包裹着动物皮毛,防止烫伤,乌岚早与应龙神形合一,对冷热虽有觉知,不像人体那么敏感。不过,当她把手炉抱进怀里,暖意还是瞬间传遍全身心。 没过多久,烛龙借口离开主屋,到檐下与乌岚并坐。 “乌小姐在等人?” 乌岚没接话。 烛龙抬头望向檐外天空,“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已经在一条船上了。” “你说让我见李勰。” “事后。” “谁知道你事后会不会溜之大吉。”乌岚直言道,“烛龙神君在我这,没什么信誉可言。” 烛龙一声低笑。“你的信誉怎么换?” “告诉我,你怎么找到我的?”乌岚道,“既然你有办法找到我,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方法找到稚川君?” 烛龙沉默片刻,“你知道稚川君的身份了。” 他说的是肯定句,乌岚惊觉,不是自己太轻敌,而是对手太聪明。 山雨下得天地一片渺茫。 寂静之中,乌岚想起南海郡那个雨夜,他们四人一魅,在山居老人院子里商量浮空山行程。岭南的秋雨和巴蜀的冬雨截然不同,乌岚的心境也截然不同。 那时候,她的身边有朋友,即使是水精,她对他也并未设防。朋友给了她极大的安全感,她可以毫无顾虑,只关注冒险旅程。而今,身边所有出现的人和兽,连山猱福福都变得充满人性,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 第28章 乌岚兀自回忆这些物是人非的时候,山居老人刚好领着山猱去灶间。路过乌岚和烛龙时,老人对烛龙说:“世子若无事,不如同乌娘子一起,留下来吃晚饭。” 没等烛龙回应,伍进士紧接着追出来。“世子千万留下来,伍某想到一些线索,或许能解稚川之谜。” 生怕伍进士给的诱惑不够似的,山居老人又补充道:“过一会儿,草庐还有怪客要来,世子一起看看。” 烛龙淡淡一笑,不着痕迹地将目光往乌岚身上带。“她留,我就留。” 乌岚被迫回应三道殷切的视线,她好像只能点头,说:“好。” 两人一猱终于心满意足地走去灶间。 不多时,灶间升起炊烟,草庐传来山居老人和伍进士的家常谈话,他们在研究要给世子准备什么佳肴美馔。 乌岚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外人。 “乌岚。” “嗯?”烛龙的这声全名喊得太自然,以致乌岚答得也顺口,她定了定心神,等待他的下文。 “你很清楚我不是良善之辈,我可以轻松毁了稚川。”烛龙道。“因为知道乌小姐会计较哪怕一个毫不相干的性命,我没这么做。” 他说的是实话。上古神龙无法被肉眼识别,因为它们的完全态会使空间扭曲。烛龙如果想要毁灭一座城,确实不难,这也是为什么乌岚去高空和烛龙打架的原因。 “神君这么在意我,我是不是该说谢谢?”乌岚不无讽刺道。 “不必。”烛龙道,“本来可以简单解决的事,因为你,我得陪他们玩脑子。” “你可以不玩。” “那你可不可以走人?” 他语气不重,却自带气势,乌岚噎了几秒。“神君这是恼羞成怒?” “不至于,只是不喜欢乌小姐居高临下的样子。” “那正好,我也没想要神君喜欢我。” 烛龙看向她,目光平静而沉寂,乌岚直觉觉得他在克制怒气。 “是稚川君请你入瓮,是他的手下第一天就拖你入局,他们一起利用你对付我,坐观你死我活,这么明显的状况,你拎不清,追着我连打了两场,打到两败俱伤。大战在即,你还跟我较劲,是不是愚蠢过头了?”烛龙沉声道,“如果我败给这群乌合之众,你的李勰,下场只会更惨。” 他这一段话说得雷霆万钧,乌岚无话可接。 一段沉默过后,烛龙倏然起身,道:“你同情弱者,可以。但你仔细想想,你以为的弱者,真的弱吗?” 话毕,他身形一闪,消失在烟雨竹林中。 第12章 稚川君的帖子(28-29) 28、 烛龙留下的质问有深有浅、有对有错,和她自己的困惑一起堵塞在脑子里,乌岚犯懒,索性什么都不想了。 虽然暂停了思考,乌岚心里很清楚,今晚很关键,她不找事,会有事来找她,不能放松警惕。 入夜之后,雨下得更大,主屋烧着一炉火,众人围坐在旁,一边听雨,一边各自等待,气氛很是闲适。 见山居老人不时往门外张望,伍进士道:“雨这么大,今夜,草庐恐怕没几个访客了。” 火光照耀下,山居老人满布皱纹的脸像一块橘色涂料,褶皱里藏着更深的光影。听了伍进士的说法,老人微微摇了摇头,“老夫所等,另有其人。” 伍进士闻言,眼睛霎时一亮,视线转向乌岚,“世子今夜还会来?” 世子真受欢迎,假的居然也有人牵挂。乌岚不想谈论烛龙,潦草回应道:“大概不会了吧。” 这时,原本静坐的山猱突然像离弦箭一般,蹿到了门外。“有客来访!”山猱的声音响在门外。 山猱很少对普通访客这样,乌岚凝神静听,果然听到两道稀奇又熟悉的声音。 “……替我设个雾障就好,不必跟来。”说话的是杜上公。 “是。”接话的是狌狌。 乌岚起身向外,看山猱在檐下急躁地来回走动,好奇道:“你在找谁?” “吾听到恩公的声音,是恩公给吾指路上山。” “你的恩公是狌狌?” 山猱用力点头。 乌岚心下了然,“进屋吧,你的恩公已经走了。” 山猱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解,“恩公为何走了?” 乌岚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它,她可以敷衍人类,却不想随意糊弄这只山猱。她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区别对待人和兽,而就在这段闪念的过程中,山猱主动道:“吾听尊驾的。”说完,动作乖巧地回屋了。 杜上公在门外脱去斗笠和雨披,伍进士见了最震惊,当场从椅子上弹起来,手指着他,好半天没说出话。 这位稚川城高官却只在门外行了个礼,连自我介绍都省去,径直对乌岚道:“杜某找乌娘子,有要事相商。” “去哪商?”乌岚问。 “看乌娘子方便。” 乌岚环顾四周,想到个地方。“去那。”当先往西侧灶间走去。 灶间简陋,杜宗景打量了好半天,忍不住道:“乌娘子能否设个结界,以避耳目。” “我不会。”乌岚摊手道。 “不会?”杜宗景疑道,“可上回在王四郎府——” “那只是个意外。”乌岚道,“放心,我听力好,有什么异动,我会及时提醒上公。” 第29章 尽管心怀疑问,杜宗景还是坐了下来。 在他开口之前,乌岚状似无意道:“上公带了鸣石?” 凭着一种与各色人等、飞禽走兽打交道的经验,杜宗景知道乌娘子看似是随口一问,实则暗藏深意,至少,乌娘子已经知晓鸣石的存在。思及至此,杜宗景连忙打起万分精神,以应付科考的心态答道:“带了。” 灶间昏暗,油灯摇摇欲灭,乌岚用铜筷将油灯里的灯心夹出,光线因此明亮许多。她仍用闲聊的语气道:“所以,稚川君能听到我们谈话。” “乌娘子若是不愿意——” “我没什么不愿意。” “贸然来访,是因乌娘子不在客店。”杜宗景温声道,“怕乌娘子有事耽搁,杜某这才决定亲自登门。” “稚川不是有宵禁吗?上公怎么公然违反禁令,”乌岚道,“还被外人看到。” “非常时期,非常行事。”杜宗景道,“至于这间草庐,本就属于稚川地界。草庐里的人、山猱,祭礼之后,都不是外人。” “上公的意思,他们能进稚川修行?” 杜宗景忽而面色一转,“若那时稚川还在的话。” 乌岚苦笑,已然明白他的来意。 山猱往灶间端来一壶茶,茶放好,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 杜宗景似乎很习惯被这样侍候,面上没有任何情绪,当然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感谢,连眼神都没在山猱身上停留超过两秒。 大概是听了烛龙的提醒,这些细微的反应,像一根丝线,不知不觉把乌岚抛诸脑后的思考重新拉扯出来。她发觉自己确实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来稚川后,她先见了狌狌、稚川修行者、杜上公之流,他们各个彬彬有礼,对乌岚更是礼遇有加。反观烛龙,一见面就和应龙打架,明里暗里要乌岚回现代,加上李勰去向不明,烛龙对他又不怀好意,乌岚心里的天平,就这么顺其自然地倒向了稚川城。 烛龙那一连串发问,真正对乌岚产生影响的,还是关于弱者的定义。稚川城真是弱势那一方吗? 眼前杜上公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乌岚快速定了定神,问:“上公今晚找我,所为何事?” “明日祭礼,乌娘子——” “我不是稚川修行者,就不参加祭礼了。”乌岚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杜宗景愣在当场。 自喜鹊小吏前去杨家店探查归来,向杜宗景回报乌岚两日未归,再到草庐这一程,杜宗景悉心准备了诸多说辞,全没想到自己一字未说,乌岚竟就这样干脆地拒绝了祭礼。 稚川一年一度的山神祭礼,从无女子参与的先例。为使乌岚光明正大地出席祭礼,杜宗景没少同稚川耆老磨嘴皮,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一众人等,准许乌岚以上宾身份,随各长者一起祭神。 在稚川,出席祭礼是绝对的荣耀。稚川修行者,各色各阶,奉稚川君为主君,主君之外,还有山神,山神滋养了仙君灵力,有仙君庇佑稚川这一方土地,城中修士才能各安其道,各得其所。 “仙君邀请乌娘子,就是参加此次祭礼。乌娘子既已应邀前来,为何又临时变卦?” “不是临时变卦,我从来没答应参加祭礼。”乌岚道,“你可以把那位送信的仙鹤叫来,我接受对质。” “这……” “稚川君究竟想做什么,我搞不懂,但你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利用我,拉我当挡箭牌。” “乌娘子何出此言?” “城里今天死了三只乌鸦,他们不是稚川的,是外来。”乌岚道,“请问杜上公,他们怎么来的?怎么死的?” 杜宗景一时怔愣,没回话。 “我来稚川,有我自己想做的事,无意卷入纷争。” “稚川也无意卷入纷争,奈何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这话乌岚听着耳熟,“稚川怀了什么璧?” 杜宗景面露讶异,“乌娘子一向这样急智?” 乌岚耸耸肩,没接话。 “杜某原以为,或是因为上古神脉,乌娘子与其他女子不大一样,相识这几日,深觉不然。”杜宗景温声道,“乌娘子昨夜见过仙君了?” “嗯。” “乌娘子可知仙君为何主动来见你?” “拉帮结派。” 杜宗景失笑,“仙君不是人类,没有人类的复杂心思。他见你,只是单纯喜欢你。” “少替我胡说八道。”灶间突然多了道声音,和一阵白兰花香。 眼见稚川君现身,杜宗景登时面色大变,“仙君怎么——” 稚川君抬起手,毫不留情地把杜宗景清出了结界。随后,这位粉衣仙君手势一转,伸向灶间外,“乌娘子想不想出门赏雨?” 29、 稚川君设置的结界直连室外,像一条透明隧道,洞开了两个世界。 上一分钟,乌岚还在费心和杜上公对谈,试图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找到有关稚川的秘密。这一分钟,稚川君领她在竹林散步,脚下土壤湿润黏腻,山里的雨也从未停歇。可因为有稚川君的结界,乌岚既能体感到雨夜的潮湿和凉意,又不必担心淋雨,或踩一脚泥,赏雨纯粹就是赏雨,她瞬间放松了心情。 结界内没有任何照明光亮,却丝毫不影响视物,大约是受雨汽影响,结界内一片涳濛,边缘像流动的雾气,时刻与外界静寂摩擦,被夜的冷光照着,像什么东西晕染开的花纹。 第30章 乌岚从没以这个角度看过世界,初来唐朝的新鲜感再次涌入,下意识想到讨教:“这是稚川君的特技吗?” “何为特技?” “特技就是,这种法术只有你会。”乌岚道,“能不能教我?” 稚川君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继而发出一声意表否定的语气词。“应龙和烛龙各有高招,这不过是小把戏。” 听他提到烛龙,乌岚的闲适心情顿时烟消云散,正了正色,道:“烛龙可能就在附近,仙君不怕出事?” “有乌娘子在,不怕。” 稚川君话说得轻松,乌岚不自觉望向他。似是感知到她的视线,稚川君面带茫然地回看她。他背后是流动的结界,结界在“运动”,界外的竹林像高速列车外倒退的风景。 这一段相偕的静默下,闪进乌岚脑子里的,不是烛龙、应龙、稚川,而是一种直击人心的美丽,有稚川君被冷光勾勒、超凡脱俗的貌美,还有他身上粉色和结界外绿色相融的色彩美,混杂着白兰花香,丰富且立体。 所见太新奇,超出乌岚过往认知,她花了一段时间收回思绪,道:“你知道我和烛龙的来历,你也是龙族,所以我们是……”提问在此打住,乌岚暂时没想到合适的形容。 稚川君却好像读懂她的未尽之言,“我与烛龙、应龙同一天出生,按人类说法,我们是亲族。” “同一天出生?” 稚川君淡淡应了声“嗯”,接着道:“我也是始祖神龙。” 雨声淅沥,稚川君独自前行,白兰花香散进夜的湿气中,乌岚跟了上去。 “烛龙和应龙那场上古之战,天地惊变,不少祖龙被卷了出来。”稚川君道,“我是其中之一。” “卷了出来?” “从上古卷来大唐。” “所以大唐不止你一条龙。” “不是我说的。”稚川君立刻道。 “你不说,我大概也能猜到。” 稚川君笑着摇头,“乌娘子实在机警,杜宗景那样滑如泥鳅的人精,同你说话都要字斟句酌。” 与“机警”意义相近的称赞,乌岚从小听到大,并不陌生。但因为跨越了时空,夸她的人又是个上古神兽,她还是感到一丝不好意思,道:“你和烛龙是亲族,那他找你……” “自然不是为了认亲。” “……” “烛龙自南海现世不久,便去登州,手刃了亲师。亲族于他而言,似乎不大重要。” 他说得毫无波澜,乌岚却听得分外惊悚。“登州的亲师……那只金乌?” “正是。” 在南海,乌岚亲眼见到烛龙取走鲲鹏鱼鳔,以致上古鲲鹏殒命。来稚川后,年高德劭的司礼官受惊而亡,三只乌鸦的尸体被塞在气墙,死不瞑目……烛龙都是直接或间接的凶手。纵然烛龙和李勰一模一样,乌岚从没把他当李勰看待,烛龙身上有一种天性的危险,总会在乌岚混淆二者之际提醒她,他不是人,是野兽。 即便如此,她仍没想到,烛龙居然杀了李勰的师父。 乌岚这会儿全无心情赏雨,虽然已经和杜上公说过自己的决定,她觉得有必要再和稚川君强调,她不打算插手稚川和烛龙的纠纷。可不知道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和杜上公说出口的话,到稚川君这,却被加上了铺垫:“仙君今晚也是来劝我参加祭礼?祭礼上发生意外,比如烛龙突袭的时候,我最好能帮你们?” 稚川君摇摇头,“祭礼与我无关,与乌娘子更是毫无瓜葛,你想怎样,都好。” “祭礼跟你无关?你请我来稚川,不就是参加祭礼吗?” “为何请你来稚川,以及种种说法,都是城中智者的建言,我只是捉笔。”稚川君淡淡道,“至于山神祭礼,循的是古礼。古礼,自然就是由古圣先贤记载,在人间流传的礼制,统统都是人类的事。” “照你这么说,你好像只是一个傀儡。” “哈,”稚川君笑道,“还真是。” 结界外的山道是下坡道,结界内还是平地。默默走了一段路,乌岚骤然想起一个被忽略的细节,“你送我的白兰花,是用鸣石做的?” 她问话直接,稚川君明显听得一愣,旋即又是一笑,“怪不得乌娘子将它扔了。” 乌岚心下暗叹,原来他真给自己装了窃听器。 “若是被监视,乌娘子可会生气?”稚川君道。 “当然,没人喜欢被监听。” “我问的是,监视。” “那块白兰花还有监视的作用?” “监视不靠外物,靠眼睛。”稚川君道,“狌狌接你进稚川那日,我便看见你了。” “不可能,除非你隐身,不然我一定能发现你——不,即使你隐身,我也能发现。” “那日,乌娘子放了九个和尚性命,说他们罪不该死。” 乌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稚川君浅浅一笑,“要见乌娘子,不必本尊出现。我能借万物之眼,见他们所见之人、之物。” “你是说,你能借狌狌的眼睛看见我?” 稚川君点头。 “杜上公的也能借?” 稚川君又点头。 “什么人的眼睛你都能借?” “须得吃了我的仙丹,万物生灵均可。” “如果我吃你的仙丹,你能借我的眼睛吗?” 稚川君想了想,面色犯难起来,忽又摇了摇头,道:“我这点绵薄的神力,大概借不了。” 第31章 乌岚被他激起好奇心,“你的仙丹是用什么做的?既能起死回生,还能借人家的眼睛。” “独门秘技,不便外传。” 稚川君的仙丹转移了乌岚的注意力,她一时忘记追究他侵犯自己的隐私,只是沉默前行。 雨夜迷蒙,结界隧道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 “稚川君做这一切,是为了守护稚川吧。”像是回答自己内心的疑问,乌岚道,“能理解。” “倒不是。” “……” “想要守护稚川的,是稚川城里的人。” “可这座城是你一手建起来的。” “我建城,只是一时兴起。” 乌岚噎了几秒,“昨晚不是说为了学习人类智慧和礼仪吗?” “呀,被乌娘子识破了空话。” 乌岚看他表情,“这是被识破空话该有的反应吗?” 稚川君眼中笑意闪动,盈盈漾漾,像寂静湖面的水波。“或许我从前真正想过,要向人类学习智慧。” “从前真正想过……现在呢?” “现在,花草树木教我更多。” “比如白兰花?” 稚川君轻笑出声,带起一阵白兰花香浮动。“比如白兰花。”他重复并肯定了乌岚的说法。 原以为没有尽头的前路倏然出现了终点,是乌岚在草庐的房间。结界穿过屋门,径直延伸向床榻。对乌岚而言,应龙神脉只是为她提供了一种视角,超越人类感官的视角。今晚,稚川君向她展示的能力,已不仅仅是视角,他既能改变客观物理世界,却又不破坏它,坦白说,乌岚很想学几手。她对应龙神力的使用,目前都太简单粗暴,实在浪费,可她刚刚已经开过口,还被稚川君婉转拒绝,不好再提。 “时候不早,不耽误乌娘子歇息。”稚川君露出告别的神色,“祭礼一事,我都不去,你也不必挂心。” “你不去?” 稚川君一派潇洒,“祭礼祭的是山神,本就与我无关。” “可是……”乌岚大脑短路,好像一瞬间获知了巨大信息量,又在转瞬丢失了它们。 稚川君等了乌岚一会儿,“我还以为乌娘子之所以拒绝参加祭礼,是已经知道智者们的谋划。” “他们的什么谋划?” 稚川君用手指比了个“嘘”,几分顽皮的样子。“人类的秘密,不该由我泄露。” 他在门口站了半晌,神情渐渐郑重起来,道:“昨日,丹顶鹤遇难,狌狌受命来找你,起初,你不愿理会,因你不想插手稚川纷争。后来,狌狌磕头求你,你却很快又答应了他。” 顺着他的叙述,乌岚回想起昨天的情形,不明白稚川君提起这件事的用意。 “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问。 “狌狌非常在意丹顶鹤的生死,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在意,是他的事,与娘子何干?” 乌岚无声看向他。 似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稚川君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也许杜宗景说的不错。” 乌岚一头雾水,“什么不错?” 稚川君摇摇头,转身化作一道粉雾,他的道别消散在雾中:“乌娘子,后会有期。” 第13章 稚川君的帖子(30-32) 30、 祭礼前夜,漫长得不可思议。怪客们陆续回城,草庐渐渐安静下来,下了一天的雨也终于停歇。 这几天接收的信息太冗杂,乌岚辗转难眠。她没有强迫自己入睡,任由大脑继续活动。 然后,她听到有什么东西推开房间后窗,窗户开得不大,只带进来一阵轻微的夜风。 乌岚迅速切换龙形,极速趋向那生物。 是个男人。 应龙逼近时,他的瞳孔在张合之间显出红色,妖冶而幽深,像是隐藏着宇宙深处的秘密。 他的视线穿过应龙在虚空中的形体,看向了她。“乌岚?” 乌岚闻声一震,迅速后退到床边,现出人形,道:“烛龙?” “我是李勰。” 乌岚直愣愣地盯着他,不肯轻易相信他的话。 屋里屋外都没有光,窗边男人像是看懂乌岚的心声,道:“深市、玉枕、出租屋、卢氏祠堂、卫习左——” “你说的这些,烛龙也知道。”乌岚打断道。 “我时间不多。乌小姐说,我需要怎么证明自己?” “你这个点来找我,想做什么?” “想让你知道,我还活着。” “既然活着,为什么等到现在才来找我?” “烛龙精通意识操控,二十五年前,他标记了我。”自称李勰的男人道,“靠这道标记,他能侵占我的意识。他暂时杀不死我,日出前一段时间,这具身体属于我。” 听到这里,乌岚已经控制不住心跳激增,这个人说话的语气、节奏确实是她熟悉的李勰——她还是不敢认。 “我知道你并不完全相信我,这么做是对的。” 乌岚不着痕迹地把手放在胸口,用力按住。“你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吗?” 男人点头,“我不清楚烛龙想做什么,我只知道,他在找一些东西,为此,他可以不择手段。乌岚,留在稚川很危险。” “烛龙就是最大的危险。”乌岚道。 “不止烛龙。昨晚我去杨家店找你,遇到了伏击。一开始,我以为伏击我的是人类,对了几招之后发现,他是上古神兽,他想杀了我。” 第32章 “就是那三只乌鸦?” 男人摇头,“是个穿粉衣的男子。” 乌岚大惊,“稚川君?” 一段静默。 “不可能是稚川君。”乌岚道,“他一直在躲烛龙,不可能会主动去找你。” “是不是稚川君,我不确定,他的身份非同一般。”男人道,“如果不是烛龙神脉护持,昨晚我必死无疑。” “可是烛龙说,刺客是冲着你来,还提醒我当年你被逐出长安的往事。” “烛龙的话,一个字也不值得相信。”李勰沉静道。 乌岚默了默,“你清楚稚川君的来历吗?” “二十五年前,烛龙和应龙大战,造成时空分割,有一部分上古龙族因为烛龙的缘故,被带来了大唐。” “因为烛龙的缘故?烛龙不是和应龙一起去了现代吗?” “他留了一部分在这里。” “就是你说的标记?” 男人点头。“借续弦胶复活之后,烛龙到处找这群龙族。稚川君就是上古龙族之一。” “祖龙。”乌岚道。 “对,祖龙。” 他的说法大部分和稚川君的吻合,乌岚心里防线逐渐崩塌。刚来稚川那晚,乌岚在杨家店客房见到烛龙,他站姿松散,眼前这个男人身体肌肉紧绷,是习武之人的姿态,他看乌岚的眼神也和烛龙不同,烛龙眼底是对生命的漫不经心,眼前这个,有独属于李勰的良善。 乌岚心跳得几近麻木,她想说些什么,情绪先于语言,淹没她的喉口,她只好走向他,一步比一步更坚定。 李勰没有动,他的眼睛在迎接她。 可真到他身前,乌岚又有些不知所措,末了,只是向他伸出手,略显笨拙地停在半空。 李勰的神情有片刻茫然,但很快,他朝她伸回手。 两只手就这样突兀而又自然地交握,许久没有松开。 “你身上有花香味。”李勰忽然道。 “是白兰花。” “昨晚的刺客,也是这个味道。” 相认的温情顷刻间转变为惊疑,乌岚道:“白兰花是稚川君的专属香味,刺客难道真是他?” “指向这么明显,反而另藏玄机。” 乌岚想了想,“你说那个刺客身份不一般,怎么看出来的?” “和烛龙合体后,我多了一些辨别神兽的能力,神力越高的神兽,存在感越强,比如应龙。” “斥力。”乌岚随之分享自己的见解,“就像相同磁极之间的作用力。” 李勰思忖片刻,道:“只有应龙给烛龙带来的是斥力。” “什么意思?” “烛龙四处搜索祖龙下落,见过不少神兽,只有应龙,能对他施加作用力。”顿了顿,李勰又道:“昨晚的刺客,是第二个。” 乌岚越听越觉得蹊跷,“所以,还是稚川君嫌疑最大?” 这时,窗外一道白光闪过,伴有两声不知名鸟兽的突兀鸣响,李勰和乌岚同时发现异状,前者动作更快,转瞬跳出了后窗。 乌岚化龙形追逐白光而去。虽然没到高空,乌岚仍有互斥感应,她想起初来稚川第一天,她和烛龙曾一起追过白光,只是那时,白光离得远,斥力不明显,不如这次,非常明确。 前方那道白光,大概率是龙族。 31、 昨夜在稚川城杨家店外遇刺始末,神君醒后,窃脂向他回禀了详情。 获知此事,神君立刻重设了结界,随即细问粉衣刺客的具体形貌,窃脂回说,刺客神力高超,她有伤在身,不敢靠近。 神君离开结界时,窃脂要跟着他,神君命令道:“你伤没好,先养伤。到晚上,你会很忙。” 窃脂自是领命照做。 过子时,已是稚川祭礼当天。卯初时分,山间雨势渐停,神君自结界外出,直奔稚川北城门。 窃脂按神君吩咐,紧随他一起,到城外草庐,眼见神君似要翻窗而入,窃脂不敢再近,蹲立于一棵油杉上,观察草庐动静。 神君进屋约莫二刻功夫,云中忽有一道白光下落,窃脂见状,急忙发出两声惊叫。 须臾,神君自后窗跳出,一道看不清形状的青色幻影随后出窗,紧追白光而去。等青影飞出去极远,窃脂才隐约识出她大概是个什么,应当是和烛龙神君一样强大的上古神龙。 窃脂来不及惊叹,神君跳窗后没多久,就被一只身量巨大的凶兽拦住了。 那凶兽形状如豹,通体雪白,高有三丈,矗立于山林间,仿如一堵雪墙。 神君并未化作龙形,以人形在林间飞掠。与那巨兽相比,神君人形实在显小。窃脂心怀担忧,悄悄跟上去。 原来雪豹不止一只,它们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出现,成合围之势,将神君围在中间。 神君本在林间疾驰,发现异兽踪迹,立即纵身跃出山林。 雪豹看似憨头憨脑,实则很讲攻势。为彻底封住神君去路,它们一路踩塌了不少林木,渐渐将包围圈缩小。 神君若想离开包围圈,必须先对付它们,或者干脆化龙形,扶摇直上几万里。窃脂心知此时的神君化不出龙形。她不敢离包围圈太近,隔着一长段距离,为神君的安危提心吊胆。 眼见包围圈已缩到不能再小,四只雪豹忽然集体匿迹,化作四堵时隐时现的移动冰墙,直逼中央。被冰墙包围的神君极渺小,但因其赤色穿着,又极耀眼,像一簇灯芯里的火焰。 第33章 “四位既是远道而来,何必隐身相见?”神君道。 雪豹发出沉闷的喊声,窃脂神力不如它们,听不懂它们在说什么。 神君却分明听懂了,只听他对那雪豹道:“孟极体寒,须在极冷地方生活,中原向来少见。” 雪豹又应声说了什么。神君还未回应,四只雪豹突然一起弓身合抱,上半个身体在半空凑作一堆,将神君各处通路都断绝了。 雪豹们的进攻并未到此结束,四堵雪墙不断向内收紧,渐变成一座冰堆。 窃脂见状,大感不妙,禁不住发出几声尖锐鸣响,神君万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失了魂。不然,雪包就变成坟包了。 远观雪豹和神君的战况,窃脂不敢放松片刻精神。 合围神君的雪墙越变越小,原本隐形的雪豹开始显形,像一座敦实的小雪山,神君的赤色身影起先还清晰可见,这会儿竟是半点踪迹也无。 窃脂开始难过起来。这是神君第二次在神力不济的时候离开结界,上一次,他与那粉衣刺客对战,用剑气赶走了刺客,对付雪豹,神君竟像是无计可施了。 雪豹神力异常,尽管它们越缩越小,周遭几里地,皆因它们经过骤变成冰天雪地。 窃脂早已冻得瑟瑟发抖,仍不肯离去。她想,神君若真命丧于此,作为斥候,她要为他收尸。 在这危急关头,天边忽然露出些许靛青色,像日出前的光景,窃脂见状,连忙尖声大叫,试图唤醒真正的烛龙神君。可当她再定睛看了看,惊觉那抹靛青色不是天色,而是另一位上古神君的颜色。 青色神君由远而近,越近越辨不清形态,窃脂却能感受到强大势能,至此,她终于想起这位神君是谁。 乌娘子。 可是乌娘子和神君有仇,为何来此?窃脂想不透,对神君担忧更甚,目光重新落回雪豹,又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形惊住了她。 只见一条冰缝从雪墙外蜿蜒而出,在雪豹们造出的十里冰面上缓缓游走,宛若游龙。 随后,一道红光溢出冰缝,冰缝訇然裂开,到能容人的宽度,红衣神君迅疾由地底往上掠出,手持神剑道:“我知道孟极一族后继艰难,世间所剩无几,不管谁找你们来与我为难,我无意伤及诸位性命,请回吧。” 32、 乌岚没追上白光,回到稚川附近时,恰好撞见李勰在和四个上古神兽对战。 从李勰口中,乌岚得知四只神兽叫孟极。她看它们身体直立,周身雪白,样子更像北极熊。 乌岚以龙形在上空盘旋,孟极似乎察觉应龙的存在,一边抬头往上看,一边发出沉闷的低语。 “邪神现世才月余,已掠杀我数名族众,以养你之神力。”孟极之一道,“邪神现世,我族便不可能偏安,除非你死,不然就是天下神兽一起身亡。” 乌岚注意到,这位发言的孟极和其他三只不同,它额头上有一道特别的波浪形横纹,看上去比其他孟极更具备智识。 李勰提起手中长剑,道:“这把剑足可取你性命。” 孟极首领道:“现在动手也不迟。” 李勰收剑入鞘。 孟极首领道:“这是何意?” 这时,李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股痛色,似乎在努力压制什么。乌岚见状,立即赶到李勰身边,听他以极轻的声音快速对她说:“日出前两个时辰,是我,此外,是烛龙。烛龙行事,心狠手辣,你——” 李勰话没说完,身体一软,倒在她肩上。这情形叫乌岚猝不及防,不等她做下一步反应,不远处倏地响起一声鸟鸣,紧接着,一团硕大的雪气直冲他们而来。 鸟鸣是提醒,乌岚的意念速达应龙,将李勰安放在地,靠势能阻隔了雪团攻击。 孟极们不死心,一个接一个地冲过来,都被应龙势能弹了回去。孟极见状,试图绕开无形屏障,再次出击,应龙以龙形划出一个包围圈,将四只孟极兽圈在了无形墙壁之中。 孟极们还在四处寻找包围圈的漏洞,乌岚趁机对孟极首领道:“放弃吧,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孟极首领道:“我们应邀来此,没想过全身而退。” 乌岚道:“如果你们应的是稚川君的邀,稚川君自己都不参加祭礼,你们可以提前走了。” 孟极首领道:“孟极应邀来此,是为本族族众报仇。” 乌岚想了想,道:“你既代表四位发言,应该为你的同伴着想。我刚听说,孟极一族很难繁衍后代,你们一行四个,有一只雌兽,它已经有孕在身。” 孟极首领闻言色变,好半天没接话。 乌岚接着道:“想来是因为孟极数量越来越少,才会要一位母亲随同你们上战场——” 话说到这里,怀胎的孟极雌兽发出一声呜咽,仿佛极伤心,这只雌兽最先停止了进攻。 紧接着,孟极首领也停下动作,前肢向前屈地,形成一个跪姿,对乌岚道:“恳求尊驾,搭救我孟极一族,我愿随侍尊上,听命行事。” 转折来得太突然,乌岚没有即时回应,但看孟极们停止攻击,她终于得空将注意力转向李勰,周围哪还有李勰的身影?倒是天边,曙光乍现,太阳要出来了。 第14章 稚川君的帖子(33-34) 33、 日出后,孟极首领遣回三位同伴,独自留了下来。 孟极人形高有一米九,宽肩长腿,一身紧实腱子肉,四四方方一张脸,面相忠厚,眼神坦荡。 第34章 乌岚用现代职场话术回复这位壮士:你先试用几天。 孟极自荐给她当侍卫,乌岚并非没有考量,他的真实动机是什么,背后有没有另外的主使。 对乌岚来说,解开悬念的办法,不是听他说了什么,这些天她听了太多生灵说话,语言充满陷阱和欺骗,她已经不太轻信,只有暂时把孟极留在身边,观察他后续行动,才能获知真相。 至于留下他的隐患,乌岚也及早做了心理准备。 回到草庐,天光已大亮,天蓝得很,平静得一点也不像有暴风雨要来。 昨天下了一天雨,山路泥泞难行,却见一位挑夫,头戴斗笠,身穿粗布麻衣、麻鞋,步伐稳健地循着山路走到草庐,默默将两箩筐货物放在檐下。 这位挑夫身份特殊,乌岚有意在檐下等了等,视线与挑夫不期而遇的瞬间,乌岚心下有些说不上来的失望,挑夫看起来就是朴实的挑山工,不是伍进士和山居老人口中的世外高人。 正打算回房休息,顺便安排孟极,忽听檐下那挑夫道:“乌娘子。”乌岚大惊失色,再去看挑夫,还是那副老实模样,神色间却仿佛有另一道影子。 她走近挑夫,一边感受他的存在,一边问:“您是?” 挑夫笑容和蔼,脸上皱纹满布,须眉已花白。他捋了捋须,道:“我同乌娘子说过,我能借他人之眼。” “……你没说还能借嘴。” 挑夫失笑,目光往孟极身上一掠,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挑夫说话没有避开孟极,乌岚回头,孟极识趣地走开了。 挑夫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自顾走去灶房旁的小杂物间,弯腰拉出两只空箩筐,担上扁担,向乌岚引路道:“请随我来。” 乌岚跟了上去。 挑夫的声音、神态都很像稚川君,但他并不像稚川君那样法力无边,他没有设置结界隧道,供二人行走。乌岚随他走了一段路,踩了一脚泥。直到竹林尽头,连接下坡道的转弯处,挑夫才放下扁担,道:“乌娘子真是心宽之人,竟一点不怀疑我会加害于你?” “你只是稚川君借来的身体,怎么加害我?”乌岚反问道。 挑夫发出爽朗笑声,他长着一张年迈的脸,笑声却格外年轻,乌岚在旁看着,莫名觉得惊悚。 “今日我来,是向乌娘子告别。”挑夫道。 “烛龙找到你了?”乌岚疑道。 “早晚的事。祖龙消亡是注定的命数,烛龙现世,不过把日子提前了而已。”挑夫语气一派轻松,顿了片刻,他的神情渐渐松弛,晨光照耀下,皱纹仿佛都平展许多。他随手摘下斗笠,眯着眼睛看日头,“乌娘子可有种过花?” “没有。” “乌娘子可知花怎么种?” 虽然他问得奇怪,乌岚想到稚川城遍植鲜花,他的专属花香又是白兰花,不禁想道,他或许是要以花比喻什么。“大概知道,先培育花种,找到肥沃的土壤,把种子种进土里,施肥、浇水。”这些步骤完全是常识,乌岚本打算囫囵说完,无奈挑夫听得认真,好像她的答案特别重要,乌岚不得不说仔细了些。 没想到,听完她的说法,挑夫脸上竟露出很满意的神情,不住地点头,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是等花开?” 挑夫笑了,这回不是和蔼的笑容,是某种意味深长、独属于稚川君的笑容。他向乌岚伸出右手,握成一只枯瘦的拳头。 乌岚也下意识地伸手,摊开巴掌,自然而然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送的又是一颗白兰花,只不过,这次是花苞。 “放心,这不是鸣石。”挑夫道,“不能监听,也不能监视。它比鸣石更珍贵。” 乌岚被手上花苞吸引,它在她掌心发出莹莹的绿光,触感比白玉更软,更像白兰花苞本身。最关键的是,这颗花苞还隐隐约约给乌岚带来一种熟悉的感受。 “稚川祭礼在即,我们后会有期。” “啊?”乌岚倏然抬头,无法理解这段戛然而止的见面,急得一把拉住挑夫的手臂,“你不是不去祭礼吗?” 挑夫愣住,低头看她的手。 乌岚自觉冒昧,赶紧松开。 “我不去。”挑夫道,“乌娘子大约会去。” “我也不会去。” 挑夫笑了笑,“你现在说的不准。” “那你,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挑夫面色爽朗,话话完,他重新扛起扁担,挑着空箩筐下山。 乌岚没好意思再拉他,匆忙喊了一声“喂”。 那挑夫回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娘子可是在唤我?”此时声音已经不再是稚川君。 乌岚心下惘然,摇摇头,“没事,您慢走。” 挑夫冲她和善地笑了笑,步履不停地向前走去。 感受着手里似真似假的白兰花苞,乌岚掉头往回走,猛然想到什么,朝挑夫追了过去。 她去而复返,年迈的挑夫很失措,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略显局促地看着她。 “老人家,是您每天上山给草庐送货?”乌岚道。 挑夫点点头。 “您见过稚川君?” 挑夫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头。 “他给您送过他的仙丹?” 挑夫脸色唰的变白,慌忙左右四顾,好像生怕被什么人听见。 第35章 乌岚道:“老人家放心,我是稚川君的朋友,我想知道您是怎么遇见的稚川君,又是怎么得到了他的仙丹。” 34、 托赖乌娘子保护,神君得以恢复神形。 窃脂满以为神君会与乌娘子一同作战,不料神君竟扔下乌娘子,独自离开了战场。 走之前,看乌娘子一力抵挡四只雪豹,窃脂头一次对神君的做法产生了怀疑。 重回稚川结界,窃脂忍不住向神君问出心中困惑,为何不留下帮乌娘子。 神君正在闭目凝神,道:“脑子再愚钝,你应该也已经看出她的身份,四只孟极,不是她的对手。” “可是,”窃脂小声道,“乌娘子救了你。” “她救了我,所以?” “她救了神君,神君却不管她,好像——”窃脂一时想不到该如何说明白,只咕哝道:“好像不对。” “哪里不对?” “不讲义气。” “义气是人类概念,你我本性是兽。”神君道,“你借了人类的身体,不必连他们的道德枷锁也套上。” 窃脂不认同神君的说法,“可若是不讲义气,以后换作神君遇到危险,我也……”后面的话,她没敢接着说。 神君面色依旧寡淡,眼睛也没睁开,完全不觉得这是桩要紧的事情。“一样。” “一样?” “有一天,我遇到对付不了的危险,你一只猫头鹰也救不了。”神君道,“真到那时候,管好你自己。” 窃脂不再发问。 静养片刻,神君终于睁眼,眼神与先前那个神君截然不同。窃脂想不透哪里不同,她只觉得,眼前的神君虽然也是赤瞳,里头却闪着邪异的光,叫窃脂不敢直视。 不多时,窃脂随神君外出巡城,他眼下最关心稚川君的去向。 稚川城的山神祭礼,坛场设在西城门外,一处面山的郊地。窃脂和神君到时,祭坛和各类牲器均已设好。祭礼大约由杜上公主持,人群中独他一道浅粉身影,四处安排事项。 窃脂怎么也没想到,稚川城里真有稚川君。 神君在丹顶鹤居所发现的他,窃脂随神君疾行到府,这位粉衣郎君正在给丹顶鹤上药。 像是提前知道神君会造访,稚川君坐在一张三尺高的方凳上,继续从从容容做自己的事。 神君以人形进入府宅,见到他,丹顶鹤修长的鹤身登时直立起来,口中发出惊恐的低鸣。神君抬手设了个结界,以阻隔声音外传。 粉衣郎君动作轻柔地替丹顶鹤爬梳鹤羽,终于往神君这处看来。 这位稚川君和挂画长得一模一样,眉目如山水,端的是风华绝代。 光是看他,窃脂心里都禁不住地欢喜,转念想到神君此次是来取他性命,不禁又有些难过。 “你知道我会来。”神君冷淡道。 稚川君微微一笑,道:“我能给乌娘子赠鸣石,神君自然也能给丹顶鹤送些礼物,借以追踪我的动向。” 神君不语,似在思考。 药已上完,稚川君放下手中药盒。“动手之前,可否向神君提一个请求?”话毕,稚川君目光转向丹顶鹤,神色间隐含担忧,丹顶鹤呜咽着发出声响,眼中隐有泪光。 神君已然领会他的用意,道:“我和你之间的事,不会波及第三者。” 稚川君点头。“如此,就请动手吧。” 神君没有动。“你躲我这么久,也知道我在丹顶鹤身上做了手脚,却乖乖出现,是在请君入瓮?” 稚川君面露嘲弄,“多虑了。我倒是请过一些朋友来帮我,可惜,俱已大难临头各自飞。” 神君还是没有动。 片刻后,神君沉声道:“你知道我要什么,不是你的命。” “可我只剩这条命,能给神君。” 他话音才落,神君立时突现至稚川君身前,以右手为利器,像一支穿心箭,直接穿过了稚川君的心口。 稚川君无力抵挡,向前伏倒,他的神形如同一团粉色烟雾,旋即消散开,发出浓郁的白兰花香。 这神形散得太快,快到窃脂不敢相信,可她转瞬想起神君对付其他凶兽,也是这般快准狠。不知道为什么,这不是窃脂想象中的战斗,她以为稚川君会坚持久一些,似乎还隐隐期盼着,稚川君能从神君手下逃生。 可是,稚川君已经死了。神形之外,他还给神君留下一具人类尸体,外罩其身的粉衣像羽衣,又像纱衣,殷红的鲜血宛如一朵梅花,在他被神君掏空的胸口绽放,把粉衣染得层次分明。 神君并未在他身上找到想要的东西,随手将稚川君推了出去,像推一块破布。 丹顶鹤发出低鸣,早在稚川君向神君出击时,她便想从旁相助,神君识破她的动作,即时将她封进结界,这只悲伤的仙鹤只能徒劳看着稚川君惨死。 对丹顶鹤和稚川君之间的哀情场面,神君毫无兴趣,稚川君胸口的血梅花还没绽放完全,他便化形走了。 直到离开很远,窃脂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丹顶鹤的悲鸣。 第15章 稚川君的帖子(35-37) 35、 听到仙君死讯,杜宗景即刻从祭礼赶了过来。 杜宗景到时,尸身已被装殓,放进一口玉棺,棺盖半开,能看见仙君上半个身体,遗容安详,像是善终。 满院除了他一个人类,其余尽是异兽异植。稚川城的大部分人类,此时都在城外参加祭礼。 第36章 白鹤在旁边扶着玉棺,借着他的帮助,杜宗景替仙君合上棺盖,白兰花香自此散尽。方才看到仙君尸身,杜宗景还没觉着多难受,这本就是桩意料之中的祸事,可当棺盖隔绝了仙君独有的白兰花香时,他竟意外地难过起来,简直要到不能呼吸的地步。 “丹顶鹤已经因为伤心太过昏倒,你就不要再昏头了。”白鹤低声道,“葬仪诸事,就按仙君先前交代的办。” 杜宗景点点头,稍整了思绪,对众朗声道:“仙君此去,乃应山神所召,诸位仍可在稚川继续潜心修行。至于葬礼后事,仙君早有交代,山神祭礼尚未结束,我们容后再议。” 围者中站着个犬兽,人形是个皮肤略黑的瘦高男子,听了杜宗景的话,当先道:“我等来稚川修行,投奔的是稚川君。仙君死了,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我这就走。” 杜宗景正要回话,玉棺旁的白鹤道:“要走便走,不必昭告天下。” 犬兽噎了片刻,小声道:“仙君都死了,你还摆什么架子。” 白鹤目色一厉,一根白羽随之击向犬兽,离犬兽眉心只剩方寸距离时,白鹤道:“仙君在或不在,杀你,我都轻而易举。”白羽应声而落。 尽管不服气,犬兽自知不是对手,只哼一声,当先离开了院子。 白鹤法力高强,当着他的面,众兽并无议论。 杜宗景却觉得,犬兽绝不是第一个离开稚川的修行者。即便这情形是在仙君预料中,真见到这样的场面,杜宗景仍感到一丝伤怀,稚川从未如此荒凉。 汪老等人建言,欲要对付强敌,需行合纵之术,集其他神兽之力,以群力对抗一力,等其他上神陆续进城,再随机挑起强神之间纠纷,以观哪位强神最有实力对付邪神。仙君听了,也照做了。他比城中智者更早知道合纵术无用,仙君曾说:“汪老懂人,不懂兽。兽类想法简单,保命为上。” 因此,当一个个上神都借口不来,合纵术宣告无用之际,仙君执行了他自己的办法:“他要我的命,我就给他,反正我的命不止一条。” 36、 虽然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稚川城,应龙没能及时追上烛龙的去向。乌岚索性在稚川上空神游,一边等杜上公,一边结合这几天从各处搜集的线索,梳理脑内信息。 一开始她就觉得这座城的结构很奇怪,像迷宫,现在想来,其实更像另一种东西,大脑。 眼见杜上公从丹顶鹤住处离开,乌岚连忙追上去。 对稚川君的离世,相较于城中其他生灵,杜上公脸上甚少哀色,见到乌岚,他向后指了方位,“仙君在那。” 他以为乌岚是来瞻仰稚川君遗体。乌岚摇摇头,“我找上公你。” 杜上公面露疑惑。 “听闻上公府存有各类籍册,不知道有没有记录仙丹的赠与者?” 杜上公依旧不解,“仙丹的赠与者?” “就是稚川君的仙丹,先后给过哪些人或兽。” 杜上公沉吟片刻,道:“乌娘子,请随我来。” 前往上公府一路,杜上公步伐越走越快,人都走出幻影。乌岚跟在他身后,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隐约记得稚川君也提起过。 两人抵达上公府,乌岚直接求证:“杜上公也吃过稚川君的仙丹?” 杜上公“嗯”了声,神情平常,似乎不觉得这是什么讳莫如深的事情。 乌岚点点头,“之前在王四郎府上,那位懂入梦术的画师,也是这么得到法力的吧?” 杜上公这时才露出几分意外之色,像是好奇乌岚为什么问这个。 迎着他的注视,乌岚道:“上公先前说,城中有些修行者,因得赐仙君法力,会一些寻常物类不会的把戏。” “确有此事。” “所谓的仙君法力,是指仙丹?” 杜上公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忽然多了警惕。“乌娘子今日来找杜某,是为看籍册,还是?” 乌岚环顾四周,道:“我第一次来你这上公府,你用一把筝打伤那位护卫,靠的想必也是这点仙君法力。他把法力给了你们,即使他死了,法力仍然有效。” 杜上公面色紧张起来。 乌岚笑着看他,也学他警惕的样子,压低声音道:“你们稚川君是假死,对不对?” 杜上公震住。 仙丹的使用,上公府果然存有文字记载,详细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由谁赠出,又赠给了谁。 “仙君赠出的仙丹,大多由他口述,记录不详。”杜上公道,“稚川城除了我,还有白鹤、丹顶鹤二仙使能对外赠出仙丹。” “你们一般怎么挑选获赠者呢?” “仙君惜命,大部分送的是生命垂危之众。” 乌岚静静翻阅记录,“这籍册记载了多久?” “距今,已三年有余。” “三年送了快一千颗仙丹出去。”乌岚嘀咕道,“你们仙君真大方。” “实际数目,恐怕在一千往上。”杜上公道,“仙君炼丹,不像我们凡夫俗子,要各色材料,还要丹灶丹炉,因此,取用十分方便。” 乌岚没接话,她猜杜上公并不完全知道仙丹来源,虽然乌岚本人推导出这一可能也非常震惊。怪不得身为始祖神龙,稚川君带给应龙的斥力不强,原来他早把自己分割成了一千多份。先前在南海,乌岚就听过上古鲲鹏说起神兽消亡的命运,在这里,又听稚川君有同样的说法,想来他们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对抗这命运。 第37章 杜上公为人谨慎,直到乌岚表示要走,他才终于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乌娘子是如何知道仙君……” “我不知道。”乌岚道,“我猜的。” 杜上公大惊,“乌娘子莫不是,试探我?” “不全是。稚川君虽然没有明确说过,我猜到了一些,断尾求生之法,很常见。” “仙君想必十分信赖乌娘子。”杜上公道,“邪神来犯,我们请过许多贵客,却只有乌娘子,仙君亲自见了。” “或许只有我,明知道被你们利用,还是留了下来。” 杜上公默了默,忽然笑着说:“也对。” “其实我今天是来向上公辞行的。” 杜上公脸上闪过些许遗憾,但很快,他面色诚恳地说:“稚川地小,往后恐怕会日渐衰败,留不下乌娘子。杜某心知乌娘子还有未尽之事,便祝娘子此行顺利,得偿所愿。” “稚川城为什么会衰败呢?” “曲终人散,人走茶凉,世事历来如此。” 杜上公的话,令乌岚乍然想起一桩被搁置的事情,这件事之所以被搁置,是因为先前烛龙的话影响了她。 烛龙说她因为偶然得到应龙神力,真把自己当神。乌岚心里很明白,之所以能在这个世界获得至高无上的尊重,并不是因为乌岚本人,而是应龙的神力,使她狐假虎威地拥有了某种权力。 因为清楚这点,乌岚一直把自己当个闯入者,总不愿打扰或干预这个世界的本来进程。 然而这几天在稚川待下来,她发觉,这种自觉毫无必要,她是个成年人,有足够的判断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既然她偶然拥有了某种权力,何必局限自己,不妨就按她自己的真实意愿,尝试善用这种权力。 “曲终人散,可以再弹新曲,人走茶凉,可以再泡新茶。”乌岚对杜上公道,“稚川是时候吸收新鲜血液了。” “乌娘子指的可是草庐那几位?”杜上公道,“祭礼之后,我便安排他们进城。” 他不提,乌岚差点忘了这事,她先是点了点头,随后道:“除了这桩事,我还有事拜托上公。” “娘子请说。” “放开稚川城招收各类女子的禁令。” 杜上公面露讶色,显然没明白她的意思。 “上公如果一时半会儿想不通,就想一个最简单的原则,稚川城怎么对待男子,请一视同仁地对待女子。”乌岚道,“我知道这些事你们短时间肯定做不到,所以先从招收修行者开始,保证男女数目一致。” “这……” “稚川君会重回稚川,我也会。”乌岚道,“到时再来看上公。” 37、 告别杜上公,乌岚回到草庐,打算研究接下来去哪找烛龙。 却没想到,草庐又来一位老友。 红衣、红发、红瞳的狐魅立在檐下,冬风吹动她乱糟糟的红头发,她朝乌岚嫣然一笑,美丽不可方物。 “好久不见呀,乌娘子!” 乌岚走上前,阿藏反而一跳三尺远。 “你不能过来,还是会痛。”狐魅紧张地说。 乌岚只好停在檐下,她不太擅长应对久别重逢的场面,和李勰也是,总觉得手足无措,而她和胡阿藏失联不过月余,远远算不上久别,感觉好像有些陌生。 好在山居老人及时出现,缓解了这份尴尬。“乌娘子和阿藏怕是有些体己话想聊,不如去竹林走走?” 经老人提醒,乌岚想起草庐还有伍进士、孟极和山猱,确实不方便向阿藏细问南海的事。 阿藏比乌岚更快响应老人的建议,当先跳下廊檐,道:“乌娘子,快随我来。” 阿藏和乌岚一前一后,在竹林漫步。 不等乌岚发问,阿藏主动向她复述了当天在南海发生的后事。由于她是当事者,个中细节描述比山居老人更生动,大体和山居老人说的一致。 “原来你和世子都是上古神龙。”阿藏道,“我早该猜到的,娘姥姥说,只有真正的上古神龙,即使不出手,也能叫万兽臣服。” 乌岚看着她的背影,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有个……有位上古神兽,给我指了路。” “谁?” 阿藏低下头,“我修为太低,看不出来。” “他让你来找我,还是找山居老人?” “找你。”阿藏回过头,秀气的眉头皱起来,“乌娘子可是在怀疑我?” 乌岚思忖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你把卫习左放在北地?” “不止他一个,还有我的恩人,乌娘子知道的那个。”阿藏急于想打消她的顾虑,又补充道:“我想跟着你,跟着你才有可能找到续弦胶,除此之外,绝无其他意图。” 乌岚终于放下戒备,露出真正对待朋友的热情。 胡阿藏感知到她的态度变化,面色也松弛下来。“对了,那位上古神兽还告诉我,世子接下来可能的去处。” 虽然放下了对阿藏的怀疑,她来的时机这么巧,身后那位神秘的上古神兽,却使乌岚戒备有加。 乌岚想起凌晨追逐的那条白龙,还有李勰提到的刺客,再加上稚川君……她数不清这个世界究竟有多少条神龙。但她非常清楚,上古神兽——尤其是龙族——就是烛龙的目标。 稚川君神力这么强,仍需靠金蝉脱壳求生,不难想象其他生灵多么畏惧烛龙。他们想借应龙之力对付烛龙,动机可以理解。乌岚暂时认领这使命,决定带孟极和阿藏一起上路。 第38章 行程既定,乌岚没有过多拖延时间。 在稚川城,乌岚已经和杜上公交代过山居老人、山猱的去留,因为心里总有种预感,有朝一日,她会再回稚川,离开时便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只想尽快阻止烛龙为害下一个地方。 李勰还活着,她要赶去见他。 第16章 大漠来客(1-2) 1、 大漠前几日下了场雪,一座旅店孤零零地耸立在黄白相间的土地上。 漠北漠南连年战乱,鲜有百姓在此定居,所谓旅店,不过是游民闲暇取乐的地方。 旅店以前约莫是有名字,插在外墙的酒旗早已残破不堪,连料子的颜色都变成沙土色,难以辨识。 唯独这座旅店,夯实的沙土建筑,始终屹立不倒。 旅店前后有两排屋,前屋是待客大堂兼灶房,后屋是客房。西侧有个马棚,木头架子搭就,漏风漏雨漏雪,简陋异常。旅店按其归属,算沙州治下,这归属并非是一成不变,哪国打赢归哪国——当然,不管旅店归属哪一国,它始终坚挺存在于这片大漠。 旅店店主姓燕,往来熟客叫她燕九娘。燕九娘年纪颇大,却有一副玲珑窈窕的身段,哪怕只在店堂走一走,那摇曳的身姿,也足可叫人挪不开眼睛。 燕九娘的艳名,传遍漠南漠北二十余年,有人说她曾是营妓,也有人说她是流配的孤女。往来旅店的客人,大都是身份不明的流民,无人知晓燕九娘的真正出身,也无人在意。 不过,燕九娘的旅店并不好找。各处游兵、流民传说,旅店地处漠南漠北分界,风沙过后的晴天才能找到。 裴五郎在回纥人的部落等了十日,随商队一起出发,中途分道,按老人的指引,于天黑前找到燕九娘旅店。裴五郎自小生长在江南水乡,从未见过这样广袤的沙土世界,一眼根本望不到边际,更想不到这样的绝境下,竟然开得出旅店。 大漠的夜风凄如鬼魅,裴五郎虽身披羊裘,仍不够御寒,一路疾行到旅店。店里人听见马嘶声,打开土门,手里拎着一盏风灯,打量裴五郎,道:“客人住店还是吃饭?” 问话的果然是个妇人,相貌宽阔、身形粗壮,裴五郎细细看了她片刻,随后下马,一边往她手里递马缰,一边道:“住店,普通马料便可。” 妇人上前牵马,给裴五郎留了一条门缝,道:“夜里风大,郎君千万别把门关死。” 裴五郎点点头,忽又拦住她,问:“店里有没有姓裴的娘子?” 妇人摇头摇得爽快,“没听说过。” 裴五郎走进店中。 店里十分喧闹,座上客人,胡汉俱有,拉拉杂杂,分坐了七八桌,加起来得有二三十人。裴五郎一时未防,被扑面而来的热气冲撞,在门口呆立了半晌。 裴五郎愣神的空当,门口有个胡人,言语粗鄙地催他关门。裴五郎看他满脸狠色,不想惹事,默默关门,想到方才粗壮妇人的交代,门闩没锁死。 堂中已无空桌,裴五郎一眼扫过去,只见四五个娇媚女郎穿插坐在不同桌上,同客人嬉笑、饮酒、棋博,说是旅店,更像妓馆。 裴五郎注意到东南角有一男一女,独占着一张方桌。 不等店子上来招呼,裴五郎自行走向那桌客人,到桌前,油灯照出两人样貌,都是长相出众的人中龙凤,裴五郎看得又是一愣,想不到荒无人烟的大漠竟有如此绝色。 座上娘子身穿狐白裘,显见是富贵人家,见裴五郎在桌前站立不动,那绝色娘子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道:“到别处坐去。” 裴五郎面色一僵,“你这小娘子,说话怎这般无礼。”旋即转向对面赤衣郎君,鞠躬行礼道:“请教——” “你想坐这?”赤衣郎君问。 裴五郎点头。 “坐。” 裴五郎瞬即道谢,解开羊裘落座。 不多时,一位女郎提着酒壶而来,她穿紧腰胡服,身形凹凸有致,到得近前,裴五郎看出她脸上敷了粉,约莫有些年纪。 见裴五郎直勾勾地盯着她,女郎娇笑一声,道:“郎君自何处来?” “庐州。”四下吵闹,裴五郎悄悄拉了拉女郎的衣袖,“我想向娘子打听一桩事。” 女郎“哦”了一声,腰一弯,灵蛇一般,附耳到裴五郎嘴边。 裴五郎走南闯北已有三年,尚未娶妻,男女之事向来节制。女郎这般与他亲近,身上香气直扑入鼻,纵然不是青葱少女,仍叫他把持不住,想到还有要事在身,又很快定了定神,道:“店中可有一位姓裴的娘子?” 女郎斜眼瞧他,“郎君来我这,是寻亲?” 裴五郎没说寻的是亲属。“你、你是如何知道?” “来这店里的客人,有喝酒的、吃肉的,想同女人睡觉的,”边说着,女郎妩媚的眼神忽往对面转了一圈,“还有等人的,却没有只找裴娘子的。” 裴五郎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心道这娘子如此聪慧大方,莫不是店主燕九娘? 女郎像是看穿他心事,娇声一笑,随即站直身体,“小郎君猜的不错,我就是燕九娘。” 裴五郎闻言,登时捂住嘴,转念又想到,这问题他还没问出口呢。 燕九娘将酒壶放在裴五郎面前,“我这里没有姓裴的娘子,郎君若是寻亲,怕要空跑。这壶酒,算我单赠给你,酒食和店资另算。” 第39章 眼见燕九娘要走,裴五郎还想拉着她追问,忽听门口一声巨响。 有人踢开土门,将一位妇人推了进来,妇人站立不稳,倒在地上,正是那位替裴五郎停马的粗壮妇人。 “叫燕九娘出来!”喊话的是个声音粗嘎的男子。 店内都听见这声音,却无人理会,只有门口的胡人大声道:“风大,关门。” 外面男子道:“关你娘——” 男子话音未落,只听几道尖锐拔刀声响,门口那桌胡人一起面色狰狞地出了门。 土门外很快传来刀剑劈砍声、胡人和汉人的叫骂声。 燕九娘这才得空,急步走去门前,店里其他女郎也一同聚拢过来,将那被推倒的妇人扶起身。 不多时,门外有痛苦的叫声渐次响过,又过了一会儿,打斗声终于平息。 就在众人以为这桩祸事要结束的时候,一只血手扒住门框,还是那个声音粗嘎的男人,“贱妇,还我——” 不等男人把话说完,座中有人怒冲上去,大力关上土门,并将门闩锁死。此人不是别人,却是裴五郎。 门外男人发出吃痛的惊叫,片刻后,复归阒寂。 确认男人再无动静,裴五郎终于放心回转身,对着面前几个瑟瑟发抖的女子道:“诸位娘子放心,那狂徒必定死透了。” 燕九娘款款行了个礼,“多谢郎君。” 裴五郎豪迈地摇了摇头,“应该的,我平生最看不惯男人欺负女人。” 2、 窃脂不喜欢这个庐州人,他一双眼睛不规矩,英雄救美还要靠捡便宜。她悄悄问神君,为什么准许他同座。 神君眼睛往燕九娘身上一掠,“她喜欢这个人。” 窃脂不懂神君意思,“店主喜欢他,与我们何干?” 神君往杯里倒葡萄酒,“鱼吃饵,我们吃鱼。” 窃脂又不明白神君说的话了,好像她不明白神君为什么来到这里。 鸮不喜欢太冷的地方,不喜欢脑筋复杂的人类,人间却总是冷冰冰,还有多如牛毛的人类。 窃脂随神君来这间大漠旅店时,正值晌午。太阳升得老高,店门不像夜间这样紧闭。 为避耳目,窃脂和神君都以人形行走,两人各骑着一匹上等好马。隔老远,就见两个头戴毡帽的胡人男子指着窃脂,说些不怀好意的浪荡话。 窃脂耳尖,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胡话,想给他们一点教训,神君道:“不许打草惊蛇。” “可是他们出言不逊。”窃脂道。 “他们不会对一只猫头鹰出言不逊。” 窃脂起先没懂神君话里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才明白,道:“那也不行。” 窃脂语带愤慨,有违逆之意,神君似是有些意外,向她转过头来。 窃脂急忙低头道:“窃脂不该冲撞神君,窃脂知错。” 神君摇了摇头,并不介意窃脂的鲁莽,只轻描淡写说了句:“给你换人脑,也许是个错误。”话说完,神君当先打马前行,须臾,已到店门口。 店里统共坐了六桌客人,有七八个女人,被不同的男人捞坐在腿上,尽情调笑。 窃脂寄生的这具身体,原是个闺阁女子,到死也没同男子这般亲近过,乍见店中情形,窃脂立马移开眼睛,躲去神君身后。 老远就对窃脂出言放荡的胡人,胡子长了满脸,眼见窃脂进门,他一把推开腿上的女子,一双浊黄的眼睛毫不规矩地打量窃脂,道:“好一张世所罕见的狐白裘,好一位绝色美娘子。” 被胡人推开的女子身穿胡服,半露着酥胸,眼波流转间尽显魅惑。她故作气恼地瞪了胡人一眼,娇嗔道:“好一个见异思迁的男人。”话毕,眼睛往神君身上转来。 胡服娘子看见神君,脸上立马露出欢喜的神情,三步并作两步,摇曳到神君面前,伸手往他肩上搭。 你完了。窃脂心想。 窃脂满心以为,胡服娘子的手断然挨不到神君半分。 她想错了。神君竟然任由她搭自己的肩膀,还将半个身子靠上来。 窃脂闻到她身上香料的味道,使她瞬时想起稚川城里的稚川君,稚川君的香清爽好闻些,可惜了。 “这位郎君好生俊俏。”胡服娘子道,“吃酒还是住店?” “住店。有单间?”神君道。 “有。”胡服娘子道,“郎君住几日?” “我等人,住到他来为止。” 胡服娘子闻言,发出一串娇笑,“郎君等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有什么分别?” “郎君等的若是男人,我这单间可以空给你。但若是等女人,那就不行。”话说完,胡服娘子好像才注意到窃脂,“这位娘子是——” “是我随身护卫。”神君道,“我是体弱多病之人,但我这护卫武艺高强,能千里外取人首级于无形。” 神君这番话说得不轻不重,却仿佛掷地有声,瞬将堂中诸客的目光引过来。 胡服娘子想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面容镇定道:“郎君怕是在唬人?” 神君闻言,眼睛在店内搜寻一番,最终落定在先前调戏窃脂的胡人身上。“借弓矢一用。” 胡人左右四顾,总算明白神君是在问他借武器,倒是很爽快地摘下弓,起身上前,却绕开神君,直接将之递到窃脂面前。 他比窃脂高半个身子,相近时,窃脂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再看他放肆的眼神,她差点动手。 第40章 “店小,不设比武台子,诸位大都有军身,可不能在我这惹出官非。”胡服娘子突然道。 神君闻言,当先迈步出门,望着万里高空,道:“要证明我这护卫的本领,不必跟人斗武。” 胡服娘子随之出门,像是极喜欢神君,又往他身上靠。 窃脂终于明白神君的用意,趁胡人不防备,一把从他手里抢过弓,又顺手从他腰间胡禄里掏了支箭,快步到得门外,省了和那胡人打交道。 大漠飞鹰最难猎,众人看窃脂一个美貌小娘子,当众张弓要猎鹰,觉着很稀奇,纷纷离座,挤来门口观望。 日头晒得迷眼睛,风里带着雪气,天上并无半点鹰的影子。 就在围者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窃脂忽然拉弓,胡人这把角弓看似轻巧,因是骑兵用,需要极大膂力拉弓。 窃脂拉弓拉得毫不费力,很快,她开始眯眼,瞄准,而这时,天上仍无鹰的踪迹。众人正纳闷,这小娘子为何白白浪费力气,忽见窃脂张弓向下,对着右前方一处积雪盖着的沙堆,利落射出羽箭。 箭射了半晌,四野听不见任何声响。 那胡人当先嘲笑道:“这难道就是你们汉人口中的千里之外杀人无形?”话说完,联合着旁边几人一同哈哈大笑起来。 窃脂不理他,将弓扔回他身上,拎起裙摆,径直向前方跑去。 白雪与黄沙勾连的偌大天地里,少女身穿狐白裘,像一只灵巧的动物,速度极快地消失在覆盖着少量积雪的沙堆后。 旅店观者十几人,居然出奇地维持着相偕的静默,一起目不转睛,盯着那方土堆。 很快,狐白裘少女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她右手仍拎着裙摆疾跑,左手却提着另一件东西。 一只沙兔。 沙兔在大漠十分常见,却是比飞鹰更难猎中的活物,因其毛色与沙土太过相似,无需刻意隐藏,便能轻易匿迹于浩浩沙河之中。 窃脂不仅带回了沙兔,连那胡人的羽箭也完好无损地递还。 她的回归,赢得几声稀稀拉拉的叫好。窃脂不怎么稀罕他们的恭维,眼睛只看神君。 虽然神君总说她脑子笨,窃脂知道杀鸡儆猴的意思,猎兔或者猎鹰,不在猎兽本身,而是威慑,又不至于打草惊蛇——尽管她一直没想明白,“蛇”是谁。 可惜了这只沙兔,窃脂刚从沙堆旁捡到它时,它还没死透,一双小眼睛不敢相信地滴溜乱转,窃脂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念头,伸手替它合上了眼睛,又拍了拍它的身体,它的兔毛硬如枯枝,实在硌手。 神君没能让窃脂如愿得到称赞,他只是目光平淡地看了她一眼,又转看向她手上的沙兔,道:“在人家的地盘得了猎获,该归主人。” 窃脂满脸疑惑,谁是主人? 神君眼睛一转,往那穿胡服的美艳娘子身上指了指。 窃脂会意,立马交出沙兔。 “用双手,懂礼数。”神君又吩咐道。 窃脂照做。心道,神君对这位娘子如此礼待,难道她就是“打草惊蛇”的“蛇”? 胡服娘子闻言,先是愣了愣,旋即朗声大笑,一边打量窃脂,一边伸手接住沙兔,她的手带着香气,轻轻擦过窃脂的手心,窃脂感觉哪里怪怪的。 很快,窃脂便从周遭众人口中得知胡服娘子的身份,她叫燕九娘,这间旅店的店主。 对燕九娘,窃脂原本没怎么在意,因为神君格外关注她,窃脂便也不动声色地观察她许久。 可是,无论她怎么看,始终没觉得燕九娘有何特别之处,就是个寻常人类女子。神君神游四方,一直只对上古神兽感兴趣,即便他未曾透露此行大漠的缘由,窃脂猜到,他必是为神兽而来。 难道神君也像人类男子那样,要找燕九娘做些男欢女爱之事? 窃脂不懂。 第17章 大漠来客(3-5) 3、 夜间,是鸮觅食的时候,人类男女选在这时交配。 贼人闹事过后,诸客像是集体扫了兴,叫嚷着要睡觉,燕九娘安抚不及,由他们搂了女郎,各自散讫。 窃脂片刻不离地注意着神君,神君的眼睛却盯着燕九娘。 燕九娘挽着那个庐州人,一边巧笑倩兮地同他贴脸说着悄悄话,一边将他往后屋带。 神君倏地起身离座,先燕九娘一步,走到后门口。 店内残灯摇晃,神君“扮着”一副体弱多病的样子,身体靠着土墙,等燕九娘走到近前,他说:“九娘为何如此偏心?” 燕九娘面色不明地望着他,“郎君何出此言?” 神君下巴指了指庐州人,“我哪里比他差?” 庐州人闻言,脑筋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脸色极不自然地要拉开燕九娘,又对神君道:“是我唐突,不——” 燕九娘身子扭了扭,不肯松开庐州人,“我就喜欢五郎这样的大英雄,不喜欢病秧子。” 她语出冒犯,神君竟一点也不恼,格外有耐心地说:“病秧子有病秧子的妙处,九娘不试试,如何能知道。” 燕九娘登时发出一连串笑声,响如大漠驼铃。“郎君身份高贵,向九娘这般自荐枕席,只怕九娘无福消受。” “等人无聊,大漠夜长,总要找些乐子。”神君怅然道。 燕九娘眼睛往窃脂身上一瞟,“郎君这位护卫娘子,貌若天仙,何必舍近求远,找我这庸脂俗粉寻乐。” 第41章 神君淡然一笑,窃脂在旁看着,总觉得神君像是在勾引燕九娘。 “护卫是护卫,女人是女人,二者不可混淆。”神君道。 “男人找女人取乐,图的不过是男欢女爱,这位小娘子对郎君言听计从,是不是护卫,又有何区别呢?” “九娘说的对。”神君道,“所以九娘选我,或选他,又有何区别呢?” 燕九娘一时语塞。 神君脸上仍然挂着笑意,终于看向燕九娘手上挂着的庐州人,问:“你叫什么?” “庐州裴不凡,家中行五,叫我裴五就行。” 神君站直身体,手搭着门边,道:“九娘若实在喜欢这位裴五郎,我不介意三人一起。” 裴五郎闻言,登时面色大变,燕九娘稍显镇定,却也有些意外。 只有窃脂,来回看这几人反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4、 乌岚自小生活在南方,从没去过北方,更别提冬季的北方。可即便没去过,发达的信息网络总能即时传播气候迥异的北国风光,眼前所见,仍然超越乌岚在信息社会看到的景象。 这是一处广袤的沙漠地带,空气干冷、冬风冷冽,夜间温度更低。沙漠不是乌岚想象中寸草不生的样子,来这里的途中,她见到不少绿洲、耕地、湖泊,还有各种栖息于此的动植物。遗憾的是,他们来这并非旅游,自然也无心赏景。 有阿藏提供地址,又有孟极带路,乌岚一行于入夜时分找到大漠旅店。不料,竟撞上一群不速之客。 “总共十一人,都带了兵器,马棚埋伏了五个,其余分散在各处。”孟极最早发现那群人的存在,他是上古神兽,自动认领了勘查的任务,“店门口还有四具尸体,胡人和汉人都有。” “哟,你一个方外神兽,还分得清胡人和汉人呢?”阿藏道。 不知道是不是神兽天性的原因,孟极的神情看上去总是一丝不苟。阿藏问话,他却将眼睛转向乌岚,十分郑重地回答道:“孟极虽生在北地,去过许多地方,分得清汉人、回纥和吐蕃人。” 乌岚点点头,并不想为难他。“那些劫匪是什么来路?” “汉人。”孟极道,“约莫是沙州一代的戍兵。”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沙州的?”阿藏问。 “近来边境动荡,他们说杀完人,要及时赶回沙州营地,否则犯禁。”孟极道。 “既然是正规兵,为什么要埋伏一家小小的客店?”乌岚道。 “这个,他们没有说。”顿了顿,孟极向乌岚道:“尊驾有何打算?若不想惊动店里客人,我先将这群伏兵杀了。” 他问得一本正经,像在问她要不要他先去炒个菜。乌岚急忙摇头道:“不要随便杀人。” 孟极点头应是。 “他们若是寻仇而来,两伙人就都不是善类。”阿藏望着前方道,“依我看,索性由他们自相残杀。” 顺着阿藏的视线,乌岚也朝客店看去,有应龙神力加成,她的夜视能力极佳,看得见前方大约五百米处,几个人影相继跃上客店土搭的屋顶,互相打着手势,一路匍匐,往后院而去。 乌岚一边观察客店情况,一边思考阿藏的建议。她来大漠这一趟,是为寻找烛龙,假如烛龙此时就在客店,那么坐观这场伏击确实更明智,一来,应龙不必提早暴露;二来,恶徒来袭,或许还能倒逼烛龙现身自救。 久等不到乌岚的回应,阿藏道:“不管乌娘子想做什么打算,都得尽快,他们准备动手了。” 乌岚沉默了一会儿,转问孟极:“我记得你会隐形。” 孟极点头。 “能否拜托你帮我做一件事?” “尊驾有事吩咐便是。”孟极道。 “好,你现在隐形过去,抓住这群人的首领,把他带来给我。”乌岚道,“尽量不要发出任何声音,最好让他们以为附近有鬼怪。” 孟极拱手应是,随即身形一闪,消失在积雪覆盖的土堆前。 孟极一走,阿藏也忽然按捺不住似的,“装神弄鬼我更擅长,我也去。” 狐魅去得太快,乌岚已经来不及阻止,只好祈祷她不要弄巧成拙。 结果证明,阿藏的行动并非毫无章法,孟极只顾在人群中捉拿首领,狐魅一个来回,卸下他们七八个人的武器,直接瓦解了这场伏击。 孟极带来的首领在军中是个副尉,孟极摘了他的帽子,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但看眼神,这位副尉年纪并不大。 “你们为什么伏击这家客店?”乌岚问。 副尉毕竟是人类,早在孟极以无形之力把他带走时,三魂七魄已丢得差不多,加上大漠夜冷,人体不扛冻,听了乌岚问话,他呆楞了好半天,吸溜着鼻涕说:“神、神、神女饶命。” 孟极照他右肩劈了一掌,副尉不敌神兽力量,直接跪倒在地。副尉吓得不行,嘴里一边念叨着各路神仙,一边哆嗦着往地上磕头。 孟极道:“问你话,便答话,话答得不好,求饶也无用。” 这句话,副尉显然听进了耳朵,终于停止磕头,却耷拉着脑袋,道:“回神仙的话,此间客店乃是个黑店,谋害了我军中不少弟兄,奈何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店主又矢口否认,我们这才……” 乌岚沉默片刻,道:“也就是说,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是店家杀害了你的弟兄?” 第42章 副尉又连续磕了几个头,“除了此店,断无其他可能。先前我同那燕九娘说过,就算人死了,我们不追究,交出尸首即可,我们好向上头交代,人死在沙场,还能给博个勋位,总好过眼下,死得这般无影无踪。” “燕九娘是谁?” “便是此间店主。神女有所不知,燕九娘在大漠开店二十年,一直都有她吃人的传闻。”副尉这时说话终于流畅起来,“否则,那贱妇怎会年过半百,样貌依然妙如少女?” 阿藏一直以狐形蹲在雪堆上,听到这里,禁不住道:“燕九娘居然已经年过半百?” 乍听又一道声音问话,副尉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见一只赤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当即吓得瑟瑟发抖起来。“狐、狐、狐仙饶命!” 阿藏冷哼一声,“你们半夜溜出驻地,打算杀尽这间客店里的活人,说句穷凶之恶之徒也不为过。这会儿,倒怕起我一只小狐狸来了。” 副尉一边磕头一边大喊:“狐仙饶命!” 阿藏目光转向乌岚,“乌娘子打算如何处置他?” 孟极闻言也看向乌岚,等待她的指令。 乌岚几乎没有犹豫,当着那副尉的面,道:“先放了他。” 副尉磕头不断,说出来的话变成:“多谢各神仙饶命!” “你已引起仙界注意,这次算你走运,”乌岚故意拿腔拿调,“以后再想作恶,绝不会像今天这样平安无事。” 5、 店外这场早有预谋又无声结束的伏击,对客店里的人来说,完全是一无所知。 裴五郎兄弟姐妹十一人,行五,与父亲排行相同,在家乡,他只能被叫小裴五郎。 从父亲因言获罪到蒙赦,短短五年,裴五郎身边的亲人一一故去,只剩一位七妹,流配途中被充作营妓。年初,戍守回乡的人说在大漠看见七妹,裴五郎当即拜别族老,凑足行资,往大漠而来。 裴五郎三月从庐州出发,一路找到冬月,钱财用得差不多,连仆人都打发卖了,正是囊中羞涩之际,哪敢在燕九娘这处使钱。可那燕九娘却好像看上他似的,一径要拉她进房欢好。 此事若只是他和燕九娘两人,倒好办,大不了他就照实告诉燕九娘,他付不起嫖资,由燕九娘去想该如何。 两人的事,加入了第三人、第四人,断然是不好办了。 早在进店初始,裴五郎便看出赤衣郎君身份不一般。他实在想不明白,论样貌、钱财,他都不如赤衣郎君,为何燕九娘这般偏爱于他?想了半天,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大约是因为他救了她。 女子,似乎更容易倾慕英雄。裴五郎心里想着这些,眼睛却呆望着土墙上插着的油灯,盛灯的灯盏是半个破碗,一如客房里的陈设,一张简陋的土炕,满屋没有其他物件。 燕九娘此时正斜卧在炕上,姿态慵懒,宛然美人卧榻。“五郎,时候不早,咱们早些歇息吧。” 裴五郎闻言,眼睛转向门口,那是一扇破败的木门,毫不挡风遮雨。“可是——” “放心,上半夜我是五郎的,下半夜,我再陪李郎。”燕九娘蛇一样爬到裴五郎身边。 裴五郎被她凄冷的手指摸上脖子,冻得浑身打颤。他闻到燕九娘身上的香气,像是菟丝子的甘味。燕九娘的手并不停止,眼看要往他身下走,裴五郎一边心痒难耐,一边强行按住她的手,对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道:“不瞒九娘,我身上已不剩多少银钱,漠南没找到我七妹,还得继续上漠北,我实在是……” 九娘一双媚眼紧紧锁住他,裴五郎本来担心她瞧不起穷人,没想到她一直用那双勾人的眼睛静静听他说到这里,眼神并无分毫变化。反而是裴五郎自己,一番实话说不下去,只用力吞了口口水,身上燥热起来。 “五郎现下别想旁的,这是夜里,只想一件事便好。”话到此处,燕九娘蛇行一般,自裴五郎的大腿上探起半个身子,噗的一声,吹熄了那盏摇摇欲灭的油灯。 客店后房不大,一排土房子,总共六个客间,四个单间,两个大间。 窃脂和神君此时坐在燕九娘隔壁的单间,只觉得男欢女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纵使她再想闭耳不听,无奈长着一双神兽耳朵,只能硬生生受着。 屋里没有点灯,窃脂悄悄转眼去看神君,他正闭目养神。窃脂禁不住以神力化音,暗中传音道:“神君,我们还要等多久?” “最多到丑时三刻。” “神君为何不设个结界,人类实在太吵闹了。” “结界打草惊蛇。” “蛇究竟是谁,正在何处?”窃脂趁机问。 神君没答话。 这时,右间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喊叫,是女子的声音,窃脂听见,只觉耳朵都要被震破,她委实很难想象这是何种情形下会发出的声音,不由问神君道:“这位娘子此时是欢喜呢?还是难过呢?” 神君还是那副闭目塞听的样子。 又听了一阵,窃脂道:“这些声音听起来怪怪的,羞。” “猫头鹰通人事了。”顿了顿,神君又道:“恶心。” 神君语气平淡,听不出意味,窃脂禁不住追问道:“何为通人事?为何恶心?” 话问完,窃脂正饶有兴致等他往下说法,忽见他猛地睁开眼,赤瞳遽张,恍如正午的烈阳。紧接着,神君闪身靠近土墙,伸手往墙上一拂,直接拂开一道墙体,窃脂因而得见邻屋情形。 第43章 油灯已灭,里头的人却不见了。 第18章 大漠来客(6-7) 6、 乌岚先是听见客店后屋传来轰响,像是墙体倒塌。她立即提起戒备,怀疑有事发生。因此,当烛龙以龙形出户时,应龙第一时间带她追了过去。 她甚至没来得及给阿藏和孟极交代。 两龙相继现出龙形,彼此都感受到对方带来的斥力。烛龙竟意外地没有加速飞离,而是放缓速度,由乌岚追上他。一段时间后,烛龙道:“乌小姐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不明白神君的意思。” “稚川君死在我手上,以乌小姐喜欢当正义法官的个性,势必要手刃凶手才会善罢甘休。” “你承认自己杀了稚川君?” “没什么必要否认,他要自杀,我不过刚好是把武器。” “撇得真干净,你去稚川,不就是为了取他性命吗?” 烛龙沉静片刻,“这是稚川君的说法?” “他没和我说这些。”乌岚道,“众所周知,烛龙神君降世后,满世界搜寻奇珍异宝,只要得到宝物,携带它的是人是兽,是死是活,你根本不在意。” “你在意。” “我当然在意。” “所以你只是乌岚,不是应龙。” 乌岚不想被他带进自省的陷阱,立刻警觉道:“我们明明在谈论你,为什么说到我?” “因为你是个麻烦。” “……” 又一段寂静飞行后,烛龙忽然向下俯冲,乌岚想当然以为他要逃,立即追了上去。 烛龙的目的地是一处山坳,有行军筑营,天寒地冻,营帐外点了营火,照亮营地入夜景象,除了往来兵将,还有各种牛、马、车,配合着营地各种嘈杂的人畜声,可谓一片乱象,完全不像乌岚过去在影视作品里看到的那样齐整、规矩。 乌岚大略数了数,营地大小营帐规格的足有几百个,她不太熟悉历史,单凭旗旛,看不出军队所属阵营,更不明白烛龙带她来这的意思。 像是听到她的心声,烛龙适时介绍道:“这是唐军营地。” 乌岚没作声,跟紧烛龙。 “这处营地已经被回纥兵包围,子时一过,将有一小队精壮骑兵来袭,唐军这个时候人困马乏,虽然兵多,五百骑兵足够把这个地方冲得人仰马翻。”烛龙以一种极其漠然的口吻道,“李勰应该告诉过你,这个时代的唐朝,已是强弩之末。回纥骑兵打过来,不用一个小时,这个山坳就会堆满尸体,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场景,乌小姐肯定没看过,来都来了,好好观赏一下。” “……” “忽然想起来,乌小姐高二学过一首唐诗,里面有一句,‘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神君有话请直说。”乌岚打断道。 “想不想见见高适诗里的美人?”话毕,也不等乌岚回答,烛龙径自往营地而去。 主帅营帐很好找,营中最豪华的一座,帐前插着大旗。随烛龙下行的过程中,乌岚果然老远就听到宴乐声。 起初,乌岚脑子里想的是,烛龙为什么带她来这?他的真实目的是什么? 但当应龙绕营帐环游,乌岚得以看清帐中情形,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当下,高适诗里的美人在帐下歌舞,眼前的美人并未跳舞,而是在座中陪酒、弹唱,帐中的将领们高声谈笑,完全不知道战争即将来临。 “一旦战争开始,兵将们至少身穿盔甲,手握兵器。”烛龙幽幽道,“这群美人可是手无寸铁。” 乌岚没接话,情绪已经涌了上来。 “诗人骂将领无才无德,不愿指名道姓,还要拉美人下场作修饰。而美人,好像没什么选择的权利。”烛龙仍用那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语气道,“乌小姐学的历史,美人只是文人攻讦的道具,没有人记录她们的下场。这是个机会,你能亲眼见证。”说完这些,烛龙忽然掉转方向,似要飞离营地。 应龙察觉到他的意图,当即带乌岚追了过去。 乌岚很快掉头回营。至此,她已经完全明白烛龙的意图,他想把她绊在这里,用责任、公义,和女性处境。她知道烛龙别有用心,也很清楚,即使她能阻止眼前这一场战争,她阻止不了每一场,更阻止不了历史本来的进程。 她就是没办法做到置之不理。 阿藏和孟极不在,乌岚只有自己。既然决定留下,她开始思考阻止战争的方法。 就在这时,下方一群灰色身影吸引了乌岚的视线。 乌岚没有见过真正的狼,只在一些动物纪录片里看过。但她很确定,下面的灰影是狼群。 狼群似乎并不想引人注意,动作灵巧地避开了士兵队伍,分散在各处营帐外。其中一只大约是头狼,独自去往主帅营帐。乌岚仍以龙形环游,为免狼群发现自己,特地和它们保持了一段距离。 头狼在营帐外化身成一位女子,从怀里掏出一根火柴棍粗细的树枝,就着火折子点燃,要把枝头往帐内送。 乌岚及时现身,抢走她手上的细枝,闻到枝头的气味。 头狼迅速换回原形,猛地向后一跃,直觉是想逃跑,在原地呆楞半晌,她用前肢曲地,“尊驾请恕罪。” 这位狼女声线略粗,很有大漠韵味。乌岚惊讶于她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举起细枝问:“这是什么?” 第44章 “这是姑媱山媚草。” “毒药?” “迷药,轻则致幻,重则致昏,绝不致命。” 乌岚想了想,“你们是回纥派来的?” 狼女摇头,“求尊驾饶我一刻,待我救完帐中十位娘子,再来领罪。”她的语气焦急起来。 “你们是来救人的?”乌岚疑道。 “回尊驾的话,此地共有营妓三百三十一,多是官宦人家流配的妇人女娘,回纥兵此时正在营地十里开外,夜半要发动奇袭——尊驾若是不信,我愿束手就擒,但请准许我的狼伴救人。” 狼女言辞恳切,乌岚听得动容,道:“好,你先安排你的同伴,我等你。” 7、 乌岚选择相信狼女,仍然提防着她的行动。 夜幕下,狼群组织有素,相继从各个帐中带出姑娘,营帐中大概也有狼人的内应,负责安抚受惊的姑娘们,一次团队救援,用时绝没超过十分钟。 眼看姑娘们被狼群领着,向一条毫不引人注意的山道前行,乌岚忽然想起一则不合时宜的童话故事。 “你们要把她们带去哪?”乌岚问狼女。 “安全的地方。” “在哪?”乌岚没有放过她的模棱两可。 狼女并未作答,突然身形一闪,飞奔向主帅营帐。乌岚当即追了上去。 这场追逐激起乌岚体内应龙的兽性,赶在她做出下一步行动前,乌岚精准掐住了狼脖子。 此时帐内已经躺倒一片,脱去盔甲的将领们相互抱作一团,做着淫邪的动作。乌岚不愿多看,顾名思义地想通媚草的真正用途。 帐内灯光昏暗,几乎等同于没有,自然也没人注意乌岚和狼女的动作。 绝对力量的压制,使狼女动弹不得,再加上神兽能量场的冲击,她很快发出痛苦但克制的低吟。 “你来这,除了救人,还想杀人?”乌岚问。 “我是大漠狼族,杀人又如何?” “你不怕我?” “当然怕,但怕,是为求生,若已知没有生的可能,便无须再怕。” 乌岚松开她一点,“你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杀掉这个帐里的人。” “无能无德的将帅,早死,反而能活更多人。” 狼女这套说法引起乌岚极大的好奇,来唐朝,乌岚见过太多对她俯首帖耳的异兽,她却是第一次见到狼女这种阳奉阴违、不像野兽的野兽。 乌岚正愣神,忽听帐外击鼓,鼓声忙乱,混杂着士兵们的喊声。 回纥来袭。 乌岚离开营帐,在半空极速飞驰,回纥骑兵从西南方向来,和唐军只隔着一个小土坡。 烛龙说的没错,回纥部队兵强马壮,和唐军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士气,留给乌岚的时间不多,应龙响应她的意念,以神力出击,像一把无形而又尖锐的巨大刀刃,抢在骑兵前面,生生劈开了上坡道。 应龙动势极快,能量极强,带起轰隆的地震山摇。回纥战马当先感知到巨龙的存在,发出惊恐的鸣叫。 回纥兵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见座下战马纷纷回头,四散逃窜。再看前方小土坡,地面开裂导致飞沙走石,地底仿佛还有来源不明的亮光泻出,仿若妖邪降世。 饶是回纥部队再骁勇善战,见到这种鬼魅情形,也不得不鸣金收兵。 乌岚盘旋在上空,眼看一场胜负分明的突袭就这样轻易结束,只觉浑如儿戏。她想起小时候看蚂蚁搬家,即便那时她只是个小孩,只要她想,她可以毫不费力踩死所有蚂蚁。 底下两国交战,于应龙而言,与蚂蚁搬家无异。 借由应龙的视角,乌岚清晰体会到人类的渺小,人类战争的渺小。她忽然想起烛龙说她不是应龙,是乌岚。假如她不是乌岚,没有人类的善恶观念,应龙会不会随手毁了两支军队——不对,应龙或许不会在意人类的死活,好像烛龙一样——不对,现在的乌岚也不会有儿时的耐心,去看蚂蚁搬家,也许她在不知不觉中踩死过很多蚂蚁。从这个角度来看,她和烛龙有什么分别? 乌岚强行打住越来越远的联想,目光转向眼下,山坡外裂谷骤现,唐军得以喘息。她决定去找狼女。 毫不意外的是,狼女失踪了。 狼群转移营中女子的小径,通往一座海拔不足五百米的小山丘,附近除了西北粗砺的沙石土壤,寸草不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乌岚后知后觉地想到,狼女当时突然冲进主帅营帐,或许不是为了刺杀营中将领,而是转移她的注意力。 是她大意了。 第19章 大漠来客(8-10) 8、 客店倒塌,惊醒不少住店客人,眼见燕九娘及店内女娘俱都消失不见,众人马上想到燕九娘黑店吃人传闻,能动的,大都趁夜逃走,只剩下几个酒喝太多、昏迷不醒的客人。 乌岚回到客店,吩咐孟极和阿藏一起,将四个还有生命迹象的男子从土墙下拖出来。 他们身上有剧烈的酒味,还有一阵若有似无的植物香气,使乌岚想起不久前在主帅帐中闻过的味道。 媚草。 看着土堆前排排躺着的四个人,阿藏直言道:“天寒地冻,这些人受了伤,很难救活。” 乌岚从对媚草的联想中回过神,目光转向孟极,后者茫然回视她,“尊驾有何吩咐?” “又要拜托你一件事。” 第45章 孟极躬了躬身,“尊驾请说。” “我刚刚回来的时候,发现附近有散落的民居,我们救不活,牧民或许可以。” 孟极拱手,“这便出发。” “等一下。”乌岚视线流转过孟极和阿藏,“你们知不知道姑媱山在哪?” 孟极闻言,率先摇了摇头。 阿藏想了一会儿,道:“我曾听娘姥姥说过,姑媱山是世外仙山,若无仙兽指引,寻常物类无缘得见。” 乌岚不再发问。 孟极正要驮着四个伤患离开,大漠忽然下雪。倒塌的客店无法休息,乌岚和阿藏只好随孟极一起出发。 战乱时期,边境生活的牧民自保都很难,根本无力搭救陌生人,还是孟极现原形相迫,牧民才答应救人,至于救不救得活,只能看天意。 凌晨时分,雪下得更大,乌岚以前从来不知道,沙漠居然也会下大雪。 阿藏和孟极俱已歇息,乌岚化龙形,悄悄离开牧民毡帐,直奔燕九娘客店而来。 积雪覆盖住倒塌的客店,乌岚在上空看到下方有一群不知名生物,形状像鱼,却长了四肢,聚在一起啃噬尸体,似是察觉到应龙行迹,没等乌岚现身,它们便慌忙逃窜,眨眼间匿迹于黄沙和白雪之中。 乌岚不敢多看尸体,俯冲至一处沙土成堆的角落,拎出一只羽色洁白的猫头鹰。 大概是应龙能量冲击到她,猫头鹰在乌岚手上不断挣扎,发出独特的啼叫。乌岚想起之前在稚川城,就是这道啼叫声数次提醒她注意危险。她想了想,道:“我可以放过你,但你不能跑,否则我会再把你抓回来,你知道我抓你很容易吧?” 猫头鹰用力点头。 乌岚放开她。 窃脂迅速退离到一丈开外,一边打冷颤,一边警惕地看着乌岚。 “你是烛龙身边的护卫,”乌岚道,“你是在这等他? 窃脂点头,又道:“神君并未命我等他,我只是,追不上神君,自己留了下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我是下属,神君行事,从不向一个护卫说明。” “但他还会回来找你,对吗?” 窃脂摇头,“我不清楚。” 乌岚笑了笑,“你对他很忠诚。” “神君待我也很好。”顿了顿,窃脂语带坚定地说:“我绝不会背叛神君,乌娘子若是不满,可以杀了我。” “你放心,我和你们神君不一样,没那么喜欢杀生。” 窃脂困惑地看着她,“既如此,为何抓我?” “良禽择木而栖。”乌岚道,“你是只纯良的猫头鹰,不该跟在烛龙身边。” “为何?”窃脂认真问道。 “他很危险。” “可若不当神君的护卫,背叛他,与他为敌,岂不是更危险?” 乌岚愣了愣,居然无言以对。她毕竟不能要求猫头鹰跟着自己,一来显得太自大,她不一定能护人家周全,二来,一旦猫头鹰真的易主,以烛龙的个性,必然天涯海角追杀报复她。 一番临时起意的策反行动,乌岚只能就此作罢。“你走吧。”乌岚对猫头鹰说道。 这下轮到窃脂发愣,愣了半天,想起神君说要远离乌娘子,急忙展翅离开。 9、 大漠的雪,厚如鹅毛,却下得静谧无声。 乌岚避开尸体残破的惨象,躲进断裂的墙体下方,透过缝隙遥望夜空,虽然同时拥有人和龙的视角,她从未真正忘记自己是谁。 她很清楚,唐朝这场幻梦总会结束,就像烛龙说的,她是乌岚,不是应龙。 周遭的静默骤然让她感到后怕,自从在稚川和烛龙碰面打斗,乌岚再也没有回过现代。那种担心自己一觉睡回现代的隐忧逐渐退去,转为另一种未知的恐惧,这场幻梦因为周遭死亡气息萦绕而变得真实无比。乌岚不知道幻梦何时结束,应龙还会带她去哪里。 空旷的大漠突然响起马蹄声。 乌岚弓身躲在墙后,目光向远,很快看清雪夜来客是谁。 那人在客店前下马,找到被土墙压得仅剩四分之一的马棚,系好了马,来人用视线锁定乌岚的方向,径直朝她走来。 “你先站在那,别动。”乌岚道。 来人照做,静静站在雪地里,他的红衣点缀在白雪皑皑的景观里,格外鲜艳。 “你是来找我?” 来人姿态从容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直觉。” “你和烛龙一体,怎么还要骑马?” “驱使烛龙会唤醒他。他的结界离这不远,我在半道刚好遇到一匹马。” 他说话的语气、节奏,已经渐渐取信于乌岚。可是马的说法,又让她有些迟疑,“刚好遇到一匹马?” “很巧,但事实如此。”来人坦然道,“那是一匹回纥马,马颈披了皮甲,是轻骑兵的马。周边大概发生过战斗。” 乌岚走出土墙,走向他。 两人相距不到一米,乌岚停住,上下打量他,觉得他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她实在想象不到,为什么同一张脸、同一个声音、同一个身体,装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她姑且也将烛龙的性格归类为人格,他毕竟也接受过现代教育,还能随时引用唐诗。 “你和烛龙是怎么相处的?”乌岚好奇道。 第46章 “意识很清醒,却支配不了身体,”李勰道,“像是鬼上身。” “眼睛、耳朵、嘴巴……五官,也不能?” 李勰想了想,“很难形容,区分不出具体的感官。” “原来是这样。”乌岚接受了他的说法,她和应龙也有共存的问题,感受不如他这么明确。乌岚正对比自己和李勰境遇的不同,忽然感到肩上有道力量飞快拂过,他替她拂走了青衣上的落雪。 “雪下大了,避一避。”李勰道。 两人重回乌岚先前躲雪的犄角,犄角由两侧倒塌的土墙挤压形成,高度不足一米,他们只能蹲着。 “属于我的时间不多,有些事,我想尽快和乌小姐商量。”李勰道。 乌岚赞同,简明扼要把自己这一天的经历告诉了他。 李勰听完,兀自思考了良久,道:“目前看来,烛龙四处寻找龙族,确实是为夺走他们身上的宝物。我猜他原本没打算这么着急找龙族,你的出现,给他造成了压力。” “什么宝物?” “古籍有载,龙最宝贵的东西,一说龙膏,一说龙精,说法不一,不一定准确。” 乌岚想到了什么,但没有说。 看着前方无边无际的大漠,李勰道:“这里至少也有一条祖龙。” 乌岚蹲得脚发麻,索性坐在了沙地上。李勰点破烛龙的目的,虽然目前只是个猜想,对乌岚来说不算意外。从烛龙在南海现身——不对,从他来到唐朝开始,就一直在寻宝。 “他找那么多宝物,是为了变强吗?”乌岚问。 “顺便彻底杀死我。” 乌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讲这么惊悚的话。 李勰也在看她,忽然伸手兜住她吃惊的下巴。 乌岚瞠大眼睛,感觉到一种不合时宜的微妙氛围正在发生,她不想打断。 李勰没有收回手,掌心继续托着她的下巴,目光专注,不知道在研究什么。 乌岚脑筋忽然一激灵,猛地缩回下巴。“沙漠缺水,我嘴巴好像有点干。”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 雪夜的冷意重新漫了进来。 乌岚低下头,悄悄舔了舔嘴唇,道:“你刚刚说,烛龙想要彻底杀死你,怎么回事?” 李勰也就地坐了下来。“烛龙的动机其实很好理解,一开始,他找续弦胶,是为粘合身体。二十五年前,他留了一部分龙脉在我体内,另一部分被应龙带去你的世界。他留在我身上的部分应该不多,否则在南海郡,各方神兽也能识别出烛龙。二十五年的时间,这小部分的龙脉已经和我完全融合,他无法移植,也无法清除,只能被迫与我共存。” 乌岚听得认真,道:“如果是这样,杀死你,不就等于杀死他自己吗?” “这大概就是他想要解决的问题。” “我绝不会让他得逞。”乌岚立刻说道。 李勰低声一笑,“乌小姐打算怎么做?” “先阻止他杀祖龙,抢夺龙膏。”说完这句,乌岚忽又有些迟疑,“但是烛龙比我想象的更了解我,他很懂利用我的弱点,就像今晚,他用几句话就把我甩在了战场。” “斗狠、攻心,你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但这不是你的弱点。” 乌岚扭头看他,“换作是你,明知道烛龙故意绊住你——我把处境设置得再极端一些,一边是唐军和回纥的战争,一边是烛龙和祖龙的战争,你怎么选?” “要听真话还是空话?” “当然是真话。” “我选第三个,”李勰道,“帮唐军对抗回纥。” 乌岚愣住。 “大唐和回纥打了很多年仗,战争拖垮了皇室,致使民不聊生。假如烛龙的神力为我所用,我会第一时间用来肃清边境战乱。”李勰语气平缓道,“我和乌小姐身份不同,我是皇室子孙。” 大雪被大风吹着,在犄角外的天地盘旋飞舞。 两相静默的空当,乌岚感叹道:“想起我们在出租屋里聊天,明明什么都跟现在不一样,却感觉好像。” 李勰应了声“嗯”。 “我们到底是不是在做梦?”乌岚道,“你现在还会怀疑吗?” 李勰没有回答。 乌岚转过脸,见他正仰头看犄角上空的缝隙,禁不住也跟着往上看。 忽听他问:“乌小姐今晚是特地来这等我?” “嗯啊。” “知道我会来?” “不知道。大概跟你一样,有一种直觉,觉得你会来,反正夜这么长,我不困,等等也没关系。”乌岚收回视线,转看向他,上一秒还在看天幕的人,此刻却近在咫尺,与她呼吸相闻,乌岚控制不住本能的心跳反应。 李勰的靠近并非早有预谋,乌岚感觉到他呼吸不稳。她知道他想验证,她也一样。于是主动上前,用自己的脸贴靠他的脸,他的皮肤略带冷意,呼吸却是热的。她又用鼻子碰了碰李勰的鼻子,渐渐确认他的存在,他身上有真实人类才会有的变化。乌岚过去没有和异性发生过这样奇异的亲密接触,笨拙地依靠本能行动,李勰并不比她熟练多少,一时倒真像两只兽,在嗅探彼此气息。起初,他们的碰触若即若离,慢慢变得难舍,李勰用手托住乌岚时,她先是感到一阵明确的冷意,紧接着,一股激烈的电流穿心而过。 像触电一样,乌岚急速退开了李勰,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茫然。 第47章 从欲望中冷静下来,乌岚意识到这股电流来自应龙,触电的感觉很熟悉,是应龙和烛龙在对抗。 10、 雪停了。 平复了一段时间呼吸,乌岚仍觉得脸红耳热,心跳飞快。反观李勰,似乎已经投入思考新的难题。 乌岚用发冷的手背贴脸,给自己降温,道:“你还有多久时间?” “快了,”李勰眼睛向外,指向那颗亮眼的启明星,“它消失,我就消失。” “烛龙会发现你来找过我吗?” “应该已经发现了——”李勰道,“他不重要。” “怎么会不重要!”乌岚道,“以他的个性,一定会千万百计阻止我们见面。” 李勰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乌小姐很怕见不到我。” “当然!”乌岚道,“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在意的人,我本来以为自己找到你就行,可你和烛龙一体共生,他是个毫不尊重生命的野兽,他还拥有至高无上的神力,他对你一直有杀心——” 李勰突然伸手掩住她的嘴,和她越来越急切的担忧。“别担心,还没到绝境。” 乌岚摘开他的手,有些闷闷不乐,道:“我们太被动了。” “被动是因为心存善念,顾虑太多。”李勰道,“不是坏事。” 兀自沉默了一会儿,乌岚终于冷静下来。她知道,摆在她和李勰面前的困境,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够解决,拥有应龙神力,救李勰只是其一,阻止烛龙满世界作乱更重要,她需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我该走了。”李勰忽然道。 乌岚闻言,连忙看向启明星,见它还在夜空闪亮,不由道:“这么急?” “以免你和烛龙碰上。” “碰上我也不怕,他虽然善恶不分,但他赢不了应龙,我有善恶的顾虑,他也有输赢的顾虑。” “应龙确实是烛龙唯一的顾虑。”李勰看向她,眼神陡然变得意味深长,“你怎么区分我和烛龙?也是直觉?” 乌岚摇头,“这件事没那么抽象,很具体。烛龙是上古神兽,他看任何生命体,都不带情感,有一种天性的冷漠,你和他完全不一样。” “听上去还是很抽象。况且……”李勰没有接着说下去。 “况且什么?” “况且你说的眼神,冷漠或热情,可以作假。” “这么说也对。”乌岚道,“所以,别人我不一定看得准,但你,目前为止,我还能看出来。” “乌小姐很有自信。” “为什么还总叫我乌小姐?” 李勰失笑,忽而探身向外,乌岚紧随其后。 天地一片洁白,四野寂无人烟。 寒风冷冽,李勰回过身,伸手碰了碰乌岚的右脸,原本温和的目光忽然一凛,俯身亲在刚刚碰过的地方。 “保护好自己。”话说完,李勰大步走去马棚,解马、上马、打马离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头也不回。 乌岚停在原地目送,直到他像一颗红点那样小,最终消失于无形。 天色已经开始转亮,乌岚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右脸,对此情此景感到些许诧异。 李勰怎么有些变了? 第20章 大漠来客(11-12) 11、 乌岚在牧民帐中补了个回笼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刚刚过去的早晨,阿藏已经和牧民打成一片,她用过早饭,又替乌岚讨来热乎的胡饼和羊奶。 羊奶十分新鲜,但因未作任何加工,也没有糖,味道腥膻,乌岚喝不惯。阿藏教她把胡饼掰成小块,沾着羊奶吃。咀嚼食物的过程,乌岚想起在稚川城的饮食经历,心下暗叹,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因为昨晚和李勰碰过头,确认他还活着,还是自己可以信赖的搭档,乌岚心里最大的担忧暂时放下。不管这场幻梦何时结束,眼下对她而言最紧要的是:摸清烛龙来大漠的秘密,如果他真是来找龙族,那么抢在他之前找到。 北方冬日,即使阳光大盛,积雪化得十分缓慢。 大漠的寒风,裹着沙尘和雪气,吹在乌岚脸上,仍有刀割般的轻微痛觉。她还记得第一次来唐朝,在卢氏祠堂外被异蜂划伤脸,那时她发现,在这个世界受伤,伤势会在另一个世界继承,于是她格外注意保护自己。 大抵因为应龙神力解封,乌岚很少再遇到能够让她受伤的情况。 只有生命本身的规律,还能给她带来伤害。例如,她必须吃饭睡觉,否则会饿、会虚弱。乌岚偶尔会思考,应龙、烛龙之所以需要寄存人体,是不是因为他们无法以本来形态在这个世界生存。 吃过早饭,乌岚四顾不见孟极,问阿藏他的去处。 “昨夜救的那四个人,牧民说要沙棘入药,孟极找去了。”阿藏道。 “那四个人,有醒过来的吗?” “有。” 从燕九娘客店救下的四个男人,高矮胖瘦,形状各一,乌岚见到他们时,两个在昏睡,两个醒着。 阿藏挑了其中一个说话清楚的瘦高男人,将之提来问话。 瘦高男人皮肤黝黑,唇边留着稀稀拉拉的一圈胡子,面相看上去很狡猾,他自称是东都人,来边境买马,听说燕九娘在大漠认识许多人,便想托她介绍买卖人。不料夜宿客店其间,店墙突然倒塌,他从梦中惊醒,人已经压在土墙下动弹不得。 第48章 乌岚问他白天发生了什么。 瘦高男人回想着说,先是有一位美貌娘子借了胡人弓箭,在大漠猎得沙兔,技惊四座。入夜后,有匪徒来寻仇,与胡人发生口角,在店外厮杀,无一生还。没过多久,客店打烊,燕九娘被两位年轻郎君看上,拦在后门口,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他表示不清楚。 “两位年轻郎君各长什么样?”乌岚问。 “我忙着找店里小娘子打听马价,没细看。”瘦高男人道,“其中一位穿赤色,看着很贵气,啊我想起来了,那位猎兔的美貌娘子,是这赤衣郎君的护卫。至于另一位,穿的一身羊裘,打扮虽像胡人,说话却是汉人,相貌也不错,燕九娘十分欢喜他,还惹得赤衣郎君为她拈酸吃醋呢。” “拈酸吃醋?”乌岚疑问道。 “可不是,”瘦高男人说着说着,神情促狭起来,“赤衣郎君还说,要和他二人一起欢好。” 乌岚不敢置信,飞快和阿藏交换了一道视线。 阿藏急忙道:“他们三个一起睡了?” 瘦高男人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们睡大通间,他们住单间。” 乌岚想了想,道:“睡之前,或者睡梦之中,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瘦高男人回忆半晌,面色茫然地摇了摇头,末了,又小声嘀咕道:“大通间只有臭味。” 听完瘦高男人的说法,阿藏很受冲击。狐魅不能理解李勰身体里存在两种人格,坚定认为李勰是学坏了。 “定是烛龙污染了世子。”阿藏惋惜道,“从前的世子,克己复礼。现今居然也沉迷女色,竟要和人同享。” 乌岚和一起在帐外行走,心下琢磨着这件事的真相,问阿藏:“你之前遇见的那位上古神兽,他告诉你,李勰要来大漠找燕九娘,有说找她做什么吗?” “没有。”阿藏道,“上神只告诉我人名、地名,其余的,我未曾预知情况,就没多问。” “照马商的说法,燕九娘客店昨天至少有八个女人。”乌岚疑道,“可是客店倒塌后的现场,没有一个女人。” “看来真如传言所说,燕九娘客店,是黑店。”阿藏道,“这里的牧民说,大漠狼多,群居生活,亦有家族之分,家族间会抢地盘,常扮成美貌娘子骗人回去吃,还会抢牧民的羊马,牧民非常害怕它们。” 乌岚脚步顿住,想起昨晚的狼群。 它们能在眨眼之间使三百多人在大漠匿迹,分明掌握了某种专属于大漠的奇门遁甲术,就像稚川城一样。但是乌岚昨晚以龙形四处搜寻过,并没有找到另一个世界。 难道沙漠这条龙拥有更高超的神技,所建结界能屏蔽她和烛龙? 乌岚乍然想到一处地方。 12、 在昨晚唐军扎营的山坳,乌岚碰上了烛龙。 见到乌岚,烛龙面上毫无意外,只是看她的眼神,比之前多了另一层意味。 难道他知道今晨发生的事?乌岚心下疑道。 “和乌小姐亲热的是李勰,没必要在我面前害羞。”烛龙幽幽道。 果然,乌岚心道。这件秘事被他揭穿,乌岚反而不再顾忌,道:“神君放心,我分得清你和他。” “听说了,我是天性冷漠。” 乌岚闻言,瞬时感到一阵后怕,“你能听见我和他说的话?” 烛龙原本蹲在地上摸沙子,闻言起身扬了扬手,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早就告诉过你,这具身体,我占主导。我可以封闭李勰的感官,他封闭不了我。” 乌岚不接话,大脑飞快运转,回忆昨晚有没有透露什么关键信息。 烛龙笑了。“乌小姐自信很了解他,也许并不尽然。依我看,李勰可不是什么端方正直的君子,大敌当前,他倒有闲心谈情说爱。” 乌岚不喜欢听他这样谈论李勰,道:“你为接近燕九娘,主动提出和陌生人三人行,有什么资格评价他?” 烛龙面带讶异地挑了挑眉,“你还知道三人行?” 乌岚耸耸肩,“你也别以为自己了解我。” 乌岚绕到昨晚应龙劈出的裂谷前,一夜过去,裂谷几乎快要被流沙填平。 烛龙悄无声息地跟了过来。“乌小姐一招鲜用得不错。” 他语带揶揄,乌岚不想理会,化了龙形,钻进地缝。 很遗憾,地底不是通向另一个空间的入口。 烛龙像是提前知道她的意图,冷眼旁观她无功而返。 乌岚想到一种可能:“你是听到我和李勰说战场上狼群救人的经过,所以来这里找线索?” 烛龙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反应不算太慢。” 乌岚试图揣摩他的想法。 “乌小姐在想,我应该假装听不到你们谈话,”烛龙盯着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声,“这样,你和李勰才会放心交谈,继续向我吐露更多的秘密。” “……” 烛龙又露出那副令乌岚讨厌的愉快笑容,道:“我本来确实是这么打算,刚刚突然觉得,明牌玩法也不错。” “这里发生的事情,对你来说是打牌吗?” “乌小姐不必急着对我下道德批判。”烛龙道,“你难道没把这里当成一个巨大的游乐场,玩完就走?” 乌岚冷哼道:“我如果把这里当游乐场,你昨晚就不可能从我手上逃脱。” 烛龙默了默,“有个问题想请教。” 第49章 乌岚不接话。 烛龙自顾道:“假如没有应龙神力,昨晚两方战事,你会不会干预?” “别做这种没意义的假设。”乌岚不再掉入他的自证陷阱,“要谈假设,我还想请教神君,假如你不是烛龙,还会大言不惭把这个世界当牌桌吗?” “乌小姐说错了。”烛龙道,“这个世界不是我的牌桌,你和李勰才是。” 乌岚看他倏然收回笑脸,正要提防,忽见他身形一闪,向裂谷东侧疾冲而去。乌岚当即跟了上去。 裂谷东侧,尚未被沙土填塞的边缘,走出一排列队行走、巴掌大小的菌菇。 说是菌菇,并不准确,乌岚蹲地看它们形状,四肢俱全,用两条下肢走路,头部是菌盖,颜色和沙土一致。 烛龙要向这群菌菇出手,吓得菌菇队伍集体瑟瑟发抖,乌岚见状,及时将他的手臂拦在半空。 “堂堂烛龙神君,欺负这么小一颗菌菇精,不觉得有失身份吗?”乌岚故作嫌恶拍开他的手。 “不觉得。”烛龙随口答道。“乌小姐又自大了,这是大荒有名的菌人,一颗抵千年修行,哪里是小菌菇精。” “一颗抵千年修行?” 烛龙朝她眨了眨眼,“食用最佳。” 乌岚毫不客气地瞪他一眼,紧接着用手势示意菌人队伍:快跑。 菌人立即看懂乌岚的意思,重新整队,步伐飞快地跑了。 烛龙只能被迫和乌岚一起蹲着,目送菌人离开。 直到菌人队伍完全消失不见,乌岚才放松下来。“原来你真的在四处寻宝,烛龙也需要靠宝物提升修为?” 烛龙没接话。 试探未见成效,乌岚只好拍腿起身,道:“既然神君想要明牌玩法,我们就一起玩。” 烛龙冷笑一声,“乌小姐说话,像小孩装大人。” “……” “不喜欢这个比喻?我换一个,你像穷人乍富装大款。” “少说刻薄话了。” “这是刻薄话?”烛龙语气淡然,“这是实话。” “别逼我对你出手。”乌岚面带愠色道,话说完,怒气仍未平息,无奈之下,只好化龙形离开。 乌娘子走后,神君唤回窃脂。 小半个时辰前,窃脂随神君来到此地查探,不料乌娘子突来驾到,神君寻机朝窃脂打了个手势,窃脂得令,悄悄远离土坡,等候安排。 这一段时日以来,尽管神君从未向窃脂提起,她也渐渐看明白,自从乌娘子出现,神君便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地行事。乌娘子是第一个让神君有所顾忌的神兽,只因她的神力和神君不相上下。 乌娘子昨夜对窃脂说,良禽择木而栖。虽然她已经拒绝了乌娘子,仍然时不时想起这句话,像是魔怔了。 窃脂最初答应跟随神君,是慑于神君神力,如果有其他神兽比神君厉害,她要易主吗?比如换成乌娘子? 从前,窃脂是只鸮,鸟兽生灵,从来都是谁强听谁的。可自从她得了人类的身体,想的好像越来越多了。 鸮的脑袋天生就比人脑小,根本装不下那么多想法。窃脂很烦恼。 此时,窃脂和神君正走在唐军扎营的地方。约莫是因为撤退匆忙,营地除了马粪、脏污,还剩下不少食物,有附近的老鹰前来觅食,不小心离近了神君,忽然倒掠着逃走,受了不小的惊吓。 神君并未化出龙形,而是以人形行走,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查看脚下沙土。 “神君可是在找什么?”窃脂问。 “找人。” 窃脂闻言四顾,营地是处山坳,山不高,一眼能看尽全貌。“此处哪有人影?”窃脂茫然道。 神君不语,忽然蹲地,以手作武器,力道虽轻,却像一把细刃,径直插入沙地。 窃脂眼睁睁看着地上出现一个洞,起先,只是拳头大小的洞眼,随着沙土渐渐退去,洞眼变成井口那般大。 井口连接的彼端,是另一片天地。 神君要找的人,原来是那庐州裴五。 第21章 大漠来客(13-15) 13、 裴五郎被俘了。 他是如何被俘,如何来到眼前这个地方,裴五郎全然不知。他只记得,昨夜在燕九娘客店,九娘吹熄油灯,与他整夜欢好,等他醒来,人已坐在一辆槛车里。 槛车由一匹马拉着,长约七尺,高三尺,宽三尺,却挤塞着十几个大男人。他们叫嚷着说话,裴五郎一句也听不懂,直到一个汉人用官话说:“我们是被俘了。” 裴五郎没有军身,正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被俘,又听一个大胡子男人粗声粗气地说:“就说燕九娘客店里面都是一群土匪,贱妇,竟敢算计我。” 赶车人身穿粗麻衣裳,背影看着十分穷酸,听了大胡子说话,赶车人立马转头,冲着槛车里的人大声道:“谁再让我听到贱妇二字,我便叫谁吃沙子。” 这赶车人虽然声音粗嘎,却分明是个女子。槛车上的男人闻言,俱都发出轻蔑的笑声。 趁着热闹,大胡子一把抓住槛车的木栅栏,大力摇晃槛车,带得马嘶不已。“老子就说了,贱妇,贱妇!” 赶车娘子丢开马鞭,忽地向槛车扑来,众人眼见她的头在半空化作狼头,露出尖锐锋利的牙齿,狠狠咬在大胡子抓握木栅栏的手上。 血淋淋的断指掉落进沙地,风一吹,很快消失无存。 第50章 槛车恢复了安静。 两山夹道,谷地狭窄,裴五郎一行被槛车运往未知的前方,途中,他看到另一排队伍,和他们同向而行。 那是一列娘子,槛车行进比她们走路快,裴五郎看见队伍组成,队首是一群半老徐娘,队中是老妇,队尾是年轻娘子,有些穿破衣烂衫、形容枯槁,有些穿舞姬服饰,脸带妆样,样貌颇美。 裴五郎大略数了数,这一队娘子,足有几百人。押送她们的押差和赶车人装扮差不多,裴五郎猜他们大概都是狼精。至此,他已然接受自己即将身葬狼腹的命运,心境反而十分平静。 他们庐州裴氏不比河东裴氏,是世家大族,人丁兴旺,裴五郎是裴家这脉唯一幸存的男丁,来大漠这趟,早就做好找不到七妹,也会因各种意外死去的准备。 心里这么宽慰地想着,裴五郎竟观察起这座黄土漫天的狼窝来。 裴五郎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东西两侧的巨大砂岩山里,建满层层叠叠的穴屋。 世人皆知,沙土极易流失,风吹雨淋,都能叫沙土毁于一旦。可依他眼前所见,各处穴屋,高有七八层,最矮也有两层,都很结实。此时,槛车里的人大都和裴五郎一样,默不作声地东张西望,只有被赶车狼咬断手指的大胡子,还在小声哼唧。 槛车停在一座六层高的狼穴前,穴屋依山而建,背部深嵌进山里,泥土粗砺而结实。登楼的楼梯也是洞,挖在西侧,搭了几块简陋的木板,看上去极为陡峭难爬。 赶车狼打开槛车锁链,吩咐道:“下车,一个一个来,奉劝诸位郎君,别想逃跑,你们跑不掉。” 亲眼见过她化身成狼,没人质疑她话中真假,大胡子男人甚至连哼唧声也收了起来。 裴五郎第三个走下槛车,下车时,冷不防与赶车狼对上眼,当即吓得寒毛直竖,差点走不动步。 那是一双金黄色、野兽的眼睛,她看他,不像看人,像看吃食。 “按高矮站成一排。”赶车狼又吩咐道,“随我一同觐见执官。” 裴五郎扫了眼其他人的身型,算准自己,恰好排在第五。 统共也就十三个人,整队飞快,不多时,赶车狼就朝他们打起手势,示意他们前行。 转身前,裴五郎看见不远处步行的那排娘子,她们鱼贯走进了另一座洞屋。 裴五郎在队列中排第五,直到第四个人被赶上土楼梯,他仍未下定决心要不要上去。 他想,这么陡峭的坑洞,他一定会在半道跌死。与其跌死,不如现在就反抗那狼精,由她咬死自己。 可当身后排队的人等不及推了他一把,他的双手双脚竟不听使唤似的,沿坑洞爬了上去,像野兽那样。 14、 土楼三层,是执官所在。裴五郎随众进入洞内,更觉此地像狼窝,它不是平整四方的屋宅格局,分明就是一座洞穴,满室昏暗,扑鼻而来的苇草和兽类气味,隐约夹杂着一层其他气息,像燃香,可看室内未曾点香,只有一张长案居中摆放,两侧都有枝形灯架,洞内光照不足,灯也没点,可见狼精视物良好。 赶车狼走在一行人的队尾,将十三人引进洞内,自顾先行离去。 裴五郎不敢光明正大抬头看前方,只飞快掠了一眼,大概瞧见长案后席坐着一名女官,着紫袍,束玉冠,看不清具体面容,只觉尊贵无比。裴五郎低头等候吩咐,忽听得洞中一道威严女声:“采红、采青,你们挑,剩下的,我叫十一娘送回去。” 须臾,两道脚步声响。裴五郎低着头,随着脚步声靠近,他看见两双脚,穿着兽皮短靴,分明是女子的脚。 其中一人拍了拍裴五郎的胳膊,道:“你,抬起头来。” 裴五郎心跳如鼓,毫不怀疑她也是狼精,来挑今晚的伙食。他听话地抬起头。 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色粗布胡服的娘子,个头不高,堪堪到他肩膀,一双方脸,眉眼不像中原女子那般乖顺,看上去十分凶悍。她上下打量裴五郎,忽地伸手捉住他下巴,裴五郎当即想要反抗,却见她眼色一厉,右手已经掏出短刀。 “采红,这是九娘点名要的人,你可不能把他划花了。”长案后的女官道。 “九娘净把模样俊俏的小郎君往她洞里送,剩些满身臭气的给我们。”采红一边捏着裴五郎的下巴左右端看,一边道,“这个小郎君,我带走了。” “要抢九娘的人,你得斗得过她才行。”采红旁边的娘子接话道。 “斗不斗得过,以后再说,先让我洞里的姑娘吃口好的。”采红将短刀收回腰间,突然拍了拍裴五郎的屁股,“你跟我走。” 听她说“吃口好的”,裴五郎还不怎么惊诧,她拍自己屁股,却叫裴五郎心如死灰,恨不能横尸当场。 坐槛车来的十三人,采红采青各挑了三人,剩余七人,被十一娘带走。 离开土楼前,十三人均由女执官登记了姓名来历,作造册之用。 堂内恢复寂静,女官转看西侧,只见一只卧伏在黑暗处的灰狼起身,狼行几步后,她化出人形,向女官道:“女王何时回宫?” 女官走向她,以手掌边探触狼女的脖颈,“你伤得不轻。” “那位上神神力非同寻常,”狼女道,“我能从她手上偷生,实属侥幸。” 女官神色凝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第51章 “我倒觉得,她或许是个善类。”狼女道,“她本可以轻易取我性命,却饶过了我,还许我们从张端良手下救回三百多人。” “信鸦来信,女王现下还在漠北,她没回来,狼族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女官道,“先关沙门。” “关沙门?”狼女道,“张端良的辎车我们还没抢到手,今冬存粮若是不够,只好去抢牧民了。” “不怕,吐蕃使了离间计,致使回纥各部异心,大唐边军逃的逃,散的散,安西、安北各边防形同虚设,冬月都缺粮,只要边境战事不停,有仗打,不怕我们抢不到粮。” 女官说话,狼女听得极认真,道:“薪炭、牛马也要再抢一些,今日,因有那上神在,我们来不及抢牛马,有些娘子体弱,身体被糟蹋太坏,扛不住天寒地冻,走在半道就死了。” “事出有因,女王不会怪罪。”女官拍了拍她的胳膊,“你该尽快去找狼医治伤,冬月到正月,还有得忙。” 15、 裴五郎同另两个男子一起下楼,土楼梯挖在砂岩里,一步一个洞,上楼已经很难,下楼更叫人无所适从。 下楼时,有个戴耳饰的胡人,直接跳下楼梯,意图逃跑,采红瞬时化出狼形,干脆利落咬下他的右耳。 胡人痛得呲牙咧嘴,跪地大喊,采红随手抓了一把沙子,浇在他伤处,又从腰间掏出一捆绳索,将他双手捆住,道:“你耳朵上的银饰,我在洞里就看中了,本想问你礼貌讨要,你非逼我出手。”说到此处,采红转朝裴五郎招了招手,“你们两个,过来。” 裴五郎正愣神,一旁的胶州人用身子撞了撞他,低声提醒道:“人不跟兽斗。” 烈日当空,虽然到处都有积雪,不似早晚那般寒冷。 采红用一根绳捆了三个人,像拉牲口一样,拉着裴五郎一行,去往她的狼窝。 被狼啃下右耳的胡人终于停止哀嚎,血迹在他脸上干涸,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形如鬼魅。裴五郎不禁想道,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此刻其实身处地狱? 裴五郎正遥想地狱还有何种鬼怪,忽见一黑影蹿至眼前,吓得他立马后退,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采红动作更快,登时化出狼形与那黑影缠打在一起。 此地地势是两侧砂岩形成夹势,中间一条山谷供狼群和人群行走。 采红是一匹红狼,突然蹿出的是一匹黑狼,两狼缠斗,其余狼群纷纷避让,周边还有狼人发出的叫好声。 裴五郎被两只野兽缠斗的景象震在当场,手上绳索忽地一紧,那掉耳朵的胡人又想逃。 三人绑在一根绳索上,胶州人很快察觉此事,立刻小声规劝那胡人:“这可是大漠狼窝,你斗不过他们。” 胡人不理他,继续挣绳索。 前方黑狼和红狼斗得热火朝天,叫好声此起彼伏,后方胡人解绳也解得不可开交,就连胶州人的劝止声都十分忙碌。 只有裴五郎,在一众人狼难辨的围观者中看见一张熟脸,可不知为何,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是怔在当场。 前方二狼争斗已出结果。黑狼倒掠至一块沙石上,当众化作人形,朗声向采红道:“我认输,认输。” 采红随之现出人形,“回头你若是还不服,大可再来我洞中讨教。” “不敢,不敢。”黑狼女道。 采红哼笑一声,“喊九娘来替你报仇,亦可。” 黑狼女笑了笑,眼睛却往裴五郎他们的方向一指,“采红姐姐光顾着打架,你的郎君要跑了。” 采红闻言,眼色一厉,直往胡人扑来。 裴五郎不管采红如何,还想再寻那张熟脸,周遭围者纷纷散讫,那人已不见踪影。 采红的狼洞只一层,洞穴开口大,因而光照充足,里面点着香,难掩野兽气味。 她把胡人扔在地上,冷声道:“我知晓你是吐蕃贵族,按我们沙女国规矩,本不该掳人类贵族,即便错抓,也会即时放还,怪只怪你命不好,碰上本国关沙门。” 吐蕃人哼了一声,“大漠万里,大唐与回纥分而治之,从未听说什么沙女国。” “孤陋寡闻,还敢这么大言不惭。”采红道,“我留你一只耳朵,是想让你听得见话。若依我们狼族办法,你早已是我腹中腐肉。” “要杀便杀,少来危言耸听!”吐蕃人道,“吐蕃在大漠屯兵数十万,狼族至多百十只,先前统一突厥各部的阿史那族,奉狼为祖先,还不是被回纥赶出漠北草原,而今回纥亦是我吐蕃手下败将。” 采红静静蹲在吐蕃人面前,忽然伸手,手指须臾间化作狼爪,拧进吐蕃人的断耳伤处,“你族屯兵数十万,却灭不掉我狼族百口。人族繁殖快,狼族比不过,但在大漠,一对一,十对一,百对一,你们都不是对手。” 吐蕃人被她锋利的狼爪按压伤处,气势依旧不减,道:“是上天要我人族生生不息,是上天要你狼族凋零,繁衍艰难,你若不服,该去与天斗。” 采红闻言,不怒反笑,收回狼爪,不再折磨他。“我喜欢你,今晚,我就睡你。” 洞中发生这一切,早把胶州人吓得脸色惨白,再听采红说要和吐蕃人睡觉,瞠目结舌地看向裴五郎。 裴五郎不知该作何反应。采红提到沙女国,使裴五郎想到一桩旧事,寻七妹的途中,他曾听吐蕃人提起,弱水一带有个女国,每岁向吐蕃进贡。女国以女子为贵,男子无权,只管兵事。北方狼族向来奉母狼为首领,风俗倒和女国相似。这个所谓的沙女国,或许和女国有些渊源。 第52章 不过眼下,裴五郎更挂心半道所见,七妹为何会在沙女国现身?她明明是人,为何看似已完全融入狼群? 第22章 大漠来客(16-17) 16、 辗转几处浪洞,道听途说,再加一些揣测,裴五郎大概摸清楚眼下境况。 采红是狼族一位级别较高的首领,治下有近百人,外加十几个狼族。从执官那里领走裴五郎等三人,采红将他们先带往自己的浪洞,留下吐蕃人,转将裴五郎和胶州人送去治所。 首领所辖治所住的全是人族,与谷地几层高的狼窝不同,人族住所背倚砂岩,却面朝大漠,一层一层叠建,每一层都是穴屋,穴屋依据岩体自身形状,大小不一地分隔成不同间数,每间门上都落着门帘。 裴五郎和胶州人被狼族押送,到得其中一间穴屋前,由一位身穿赭红色胡服的娘子接管,那娘子皮肤黝黑,束着个高高的发辫,眼睛细长,鼻子高挺,一张脸像被利刃雕刻过,格外棱角分明。 这娘子的待客之道很是稀奇,用一根马鞭迎接了他们。 裴五郎没料到她会挥鞭相向,来不及躲,鞭尾抽在他脸上,又兼风冷,吹进伤口,疼得他睚眦欲裂。 胶州人性子软,当即痛喊出声。 “我没马,只能用马鞭代替,打你们这下,叫下马威。”红衣娘子道,“你们往后归我管,喊我曾娘子便可。沙女国没那么多礼仪规矩,就一则,听话。狼族和人族都需要生育,要优质后代,所以,你们务必养好身体,一旦得病、虚弱,后路只一条,给狼族加餐。” 胶州人瑟瑟发抖,不知是被吓的,还是疼的,又或是冻的。 曾娘子又道:“当然,你们也可以尝试逃跑,若是成功,必是你们祖宗庇佑,回家记得烧高香。若是不成,沙女国刑罚写得明白,意欲逃窜而不得者,当由众狼生啖之,以儆效尤。” 胶州人腿一软,瘫倒在地。 曾娘子见状,面露嫌弃道:“沙女国的男人,体弱是大忌。” 胶州人立刻起身,即使站立不稳,仍然硬撑着。 “你们或许有疑议,最好免开尊口。沙女国是狼族天下,狼不听人问话,不跟人讲道理。明白吗?” “明、明白了。”胶州人嗫嚅道。 曾娘子用马鞭指向裴五郎,问:“你呢?” “明白。”裴五郎温顺道。 人族穴屋都是大通间,土炕上铺着厚厚的干蒲草,裴五郎和胶州人进屋,炕上两个男人立刻向他们看过来。 这是裴五郎进入沙女国以来,第一次看到本地男人。 穴屋烧着火,里头十分暖和,炕上男人穿着单薄麻衣,一个手里握着鞋楦,只朝裴五郎他们抬了抬眼皮,接着低头编草鞋。另一个目光呆滞,头发卷曲,胡人长相,突起的脸颊被屋里热气熏得发红。 裴五郎和胶州人相继对二人行礼、介绍。 炕上二人,编草鞋的继续编草鞋,呆滞的依旧呆滞,并未作何回应。 胶州人伸肘拱了拱裴五郎,小声道:“像是得了痴病。” 裴五郎径自环顾四周,穴屋面北,冬日午后,阳光照进屋里,整间屋,长约五步,阔约两步,最占地的,就是这张土炕。东侧有个灶,灶旁搭了个土台,上面叠放着数只杯、碗、筷,皆为木制。 胶州人这一整日受惊不已,想坐上土炕稍作休息,臀刚挨上炕边,就听那编草鞋的男人道:“下去。” 胶州人闻言,连忙靠近裴五郎,一路同行作伴,胶州人见裴五郎遇事冷静,处变不惊,只当他是非凡之人,有他作依靠,胶州人胆子大了些,回那人道:“曾娘子说了,往后我住这。” 男人继续编草鞋,头也不抬道:“她没说你能上炕。” “此处又没有其他坐具,你们可以坐炕,为何——” 男人下巴往地上一指,道:“你坐那。” 胶州人怒道:“你们敢欺负人!” 炕上二人没作理会。 裴五郎在旁观察半晌,台上杯碗,杯十只,碗十一只,再看炕上堆放的铺盖,推算常住应有十人。想来,小小一间洞屋,亦有地位之分。 七妹有了踪迹,裴五郎心里也有了求生之念,不愿徒生事端,于是躬身道:“我二人初来乍到,不懂礼数,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编草鞋的人还未反应,胶州人当先拉了拉裴五郎,“为何反向他们赔礼?都已经是男宠,何苦再自降身份。” 编草鞋的人闻言,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 “你笑什么?”胶州人道。 “笑你挺看得起自己,还叫自己男宠。”编草鞋的人道。 “不叫男宠叫什么?” “蛋子。”编草鞋的人道,“你有蛋子,能让狼人产崽,所以你叫蛋子。” “蛋子?”胶州人小声重复道,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新蛋进窝,不上炕是规矩。”编草鞋的人抬起头,脸上毫无生气,却自有一种威严。“等你们有命活下来,再论能不能上炕。” 裴五郎还要说话,眼前忽然扑来一道身影,速度快得与野狼无异,却是炕上那个眼神呆滞的男人。 男人一双黢黑的手,留着长长的指甲,伸手就往裴五郎身上扒。裴五郎身型算是高大,愣是被他扑得后退几步,后背顶上土墙。 裴五郎使力推他,反被他扯住衣袖转了个身,男人看着蠢笨,力气奇大,三两下扒走裴五郎身上的羊裘,紧紧抱在怀中,坐回了土炕。 第53章 胶州人早已看呆了,好半天才怒指那人,发出细若蚊蚋的责骂声:“光天化日,你竟生抢他人财物?” 蠢笨男人已经把裴五郎的羊裘穿在自己身上,一脸高兴的样子,浑然不管胶州人说什么。 还是编草鞋的男人答他道:“他抢你东西,你抢回去便是。” 胶州人不知哪来的勇气,“你以为我不敢?”说话就要上前。 裴五郎拉住他,低声道:“别惹事。” 胶州人十分听劝,立马退回墙边。 17、 一只飞鹰在高空盘桓,太阳已经西落。 乌岚隐身躲在山坡后,眼见烛龙和他的猫头鹰在地底消失。 她没急着上前,耐心等在原地。出来之前,她交代过阿藏,和孟极一起查询另一条线索。 烛龙以为他了解自己,乌岚善用了这份自信。半个小时前,她察觉到他在有意激怒自己,当即提起了防备。同时,她开始推想他的真实意图,起初,她怀疑烛龙是受她的提醒来到这里,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稚川君在鸣石上施加神力,借以监听他人。烛龙能识破这点,说明他至少也掌握了某种追踪术。 他带护卫来营地,十有八九是追踪到了什么。 乌岚再三确认周围动静,终于小心翼翼来到烛龙和猫头鹰消失的地方。 然而,她并没有看到任何异常。她试图挖沙、锄地,甚至想让应龙劈开地面,最终罢手。她脚下站的地方,正是应龙昨晚劈过的地面。 乌岚叹了口气,心情沮丧。她想,烛龙不止会追踪术,还会很多她想象不到的技能。她唯一能和他匹敌的,无非就是暴力硬拼。 就在她束手无措之际,沙地里忽然出现一只活物,那活物颜色透明,能随日光变化而变化,无限接近沙漠本身的颜色——是菌人。 菌人在乌岚面前停步,伏地行礼,道:“尊驾可是在找通往沙女国之路?”这是一道苍老而充满智慧的女声。 “沙女国?” “大漠分阴阳两面,我与尊驾现处阳面,沙女国便是处在阴面的女子国度。” 乌岚绝没想到,从烛龙手上救下菌人,能使她这么快得到善报。 从菌人长老口中,乌岚得知这片大漠的秘密。怪不得应龙找不到另一个结界,原来狼群去的并不是结界,它们就在这个世界,只是需要穿过一道门。 菌人长老道:“沙门是地衹赐予这片大漠的恩赐。沙女国建国二十余载,从前,狼族分崩离析,各自为战。直到沙之女王现世,集结了各处狼族,借沙门隔绝阳世,才建成这一国度。沙女国名为女国,实际亦有男子,只是男子多半从事耕作、造屋、手工、生育,不得为官,不得掌权。这些男子,大部分都是狼族在大漠抢来,沙女国国祚尚轻,仅有少部分,生于斯、长于斯。” 乌岚惊奇不已,“沙之女王是什么来历?” 听了乌岚问话,菌人长老抬起菌菇脑袋看乌岚,似是思考了片刻,道:“同尊驾一样,女王亦是上古神兽。” 乌岚点点头,看来她没猜错。“请教长老,进入沙女国的门在哪?” 菌人长老拱手作揖道:“尊驾不必如此客气,请随我来。” 菌人长老指引乌岚的通道,仍在营地附近,看似很寻常的一段沙地。 直到菌人停止前进,乌岚认真观察脚下,才发现这段沙路有些与众不同。 沙地前后大约一米范围,两层沙粒粗细分明,明显到中央出现一条分界,像一根线。 “这便是通路。”菌人说着话,倏地钻进那根“线”里。她的消失带起周边沙粒小规模流动,很快,恢复如常。 乌岚立即蹲地,好奇将手伸进“线”里,而后,她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的手,被吞进“线”里。 “太阳落山,风沙填满此地,通路便不在了,尊驾快快过来。”彼端传来菌人的小声催促。 乌岚刚想问她怎么过去,就感到体内应龙带着她一起,钻进了“线”里。 进入“线”的另一端,体感上像是进了个翻转世界。 这里环境和大漠毫无差别,积雪厚度、太阳高度都差不多。不同的是,这里生机勃勃,尽管乌岚视线范围只有一条两山夹道的山谷,借应龙神力,能感知到大量生命迹象。 “大漠沙尘流动,时常会出现方才那样的一线天,尊驾若想出去,找到一线天即可。”菌人长老道。 “长老可知沙女国国土面积多大?” “以人脚测算,东西两日行,南北五日行,实属小国。”菌人长老道,“不过,女王似有开疆拓土之决心,现下是小国,往后就未可知了。” “算上狼族,沙女国人口大约多少?” “按籍册记载,迄今应有一万余口。” “狼族和人族比例如何?” “狼族不足五百口,剩余全是人族。” “男女比例呢?” “人族十女一男,狼族一雌三雄。” 乌岚默了默,“你是菌人,不属于沙女国,为什么对沙女国的情况这么清楚?还看过他们的籍册。” 小菌人停下步行,大约没明白乌岚怎么突然发难。半晌后,菌人缓缓道:“菌族在大漠生存达千万年之久,比人族更早居住在此。菌族虽不如人族,拥有神赐的智慧,却也懂得学习。人族在大漠攻城略地,斗武斗法、干戈相向,菌族看在眼里,自然也习得了许多。菌族既非兽类,亦非植类,靠吸天地灵气存活,不像人族或狼族那般茹毛饮血,故而没有可怕的杀伐兽性。子曰,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菌族从人族学来治世之道,而非战争之道,是以修炼成为菌人。因此,沙女国的建制,菌人听其言、观其行,亦能知其道。至于国中籍册,女王四处游历,常年不在国内,狼族靠菌人预测大漠风暴,一向礼待我族,从不对菌人设置禁令,只是看一看典籍,无妨。” 第54章 乌岚没想到,一颗小小的菌菇,能说出这样条理清晰、富含教养的话,她想起稚川君告别那天,曾说自己从植物身上学到很多道理,当时她只当听了个传说。此刻自己经历奇遇,禁不住对菌人拱手行礼,恭敬道:“受教了。” 菌人登时如临大敌,拱手还礼道:“尊驾礼重。” “您在菌族,想必德高望重。”乌岚道。 “尊驾谬赞,不敢自矜。”菌人道,“若无其他吩咐,小菌——” “请稍等。”乌岚连忙道,“我想请您帮我。” 沙女国拥立上古神兽为王,有应龙、烛龙都找不出入口的沙门,加上烛龙千方百计避开她行动,足可证明,这片大漠存在神力超凡的上古神兽,或许就像李勰说的,是祖龙。 贸然来到异国,乌岚不想打扰任何生灵,她想和烛龙抢进度,还得提防被他发现。然而,这些顾虑不能向菌人全盘托出,乌岚有选择地跟她说了一半。 菌人大约很想为她分忧,立刻给出她的办法:“上神之躯,乃是集天地精气而成,在天为象,在地为形,尊驾何不作些身形变化,隐匿于众生之中呢?” “您的意思是?” “我菌族为避鸟兽,可随时化作沙尘,匿迹于大漠。尊驾既来到沙女国,不如化身狼族,大隐隐于同类。” 乌岚刚想说不会,又听菌人道:“不可,尊驾不熟悉狼族习性,没有同族从旁提醒,容易露馅。” “对。” 菌人陷入思索,看上去老神在在。片刻后,她用那口从容的长者声音道:“尊驾可愿化作菌人?” 乌岚想说愿意,不料一开口,她说的话变成:“你说你能化作沙尘?” “是。” “化给我看看。” 乌岚从小喜欢海,知道海洋中生活着许多拟态生物,它们能根据根据周围环境的变化,出于自保或捕食的目的,拟态成其他生物。乌岚发出指令后,菌人只用了不到十秒钟,在她眼皮子底下,把自己变成了一抷沙,完美融于沙土世界。 这是毫无疑问的拟态行为,乌岚此时的关注点在自身,应龙为什么要借她之口提问。 乌岚很快知道原因——菌人演示过后,应龙拟态成了它。 第23章 大漠来客(18-20) 18、 菌人视角奇低、步速极慢,好在并不引人注意。菌人一族受沙女国准许入境,长老沿途召唤出许多菌人,向它们打听烛龙的去向。此外,一路有长老做风光介绍,乌岚对沙女国了解更具体。 沙女国的地理环境并不是乌岚想象中的荒漠,这里到处都是风蚀柱,明显的雅丹地貌,却不像现代的雅丹地貌那样干涸。沙女国国境内有可供垦殖的绿洲,位于西南方向。境内遍布了几处湖泊,饮用水也算充足,冬季下雪,国人会用水车储存雪水使用。狼族还会驱赶男子去外界山林射猎,以充国中物资。 “这些男子不会趁机逃跑吗?”乌岚好奇道。 “当然会。”菌人长老道,“鲜少有成功者罢了。” “逃跑被抓住,他们的下场是什么?” “沙女国法度严明,一旦发现逃跑者,狼族必定当众生啖其肉,以作警示。” 乌岚心下一阵胆寒。 菌人长老似是感知到乌岚的惊惧,蘑菇脑袋转向她,“尊驾是在可怜他们?” 乌岚想了想,想说是,又觉得不好这么回答。对于这个时代、这段她从未生活过的历史,没资格作评价。 菌人长老道:“尊驾可知,沙女国为何建国?” “请长老指教。”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菌人带着乌岚一路贴边行走,避开随时可能经过的人狼。 菌人长老徐徐道:“传说沙漠地衹来人间历练时,恰好降生于这片大漠,投胎成了一位边关守将的女儿。这位守将命不好,仗没打赢,丢了城,守将以死谢罪,家人也跟着遭殃,地衹转世的娘子被转送了几道军营,各方糟蹋过后,染上疾病,无人医治,死在荒郊野外。地衹死后升天,大怒不已,在大漠设下诅咒,后来,举凡有兵在此征战,总会莫名失踪,来多少,失多少,久而久之,此地便谣传成了鬼域。” 属于这个世界的真相揭开,乌岚胸口仿佛被大石压住,没作声。 菌人长老道:“当然,这只是传说,此地若真有诅咒,沙女国何得幸存?然而,却是这传说成就了沙女国,使邻边大国不敢随意来犯。” “这是沙女国建国的原因?” 菌人长老沉默了片刻,“假若这个传说是真的,尊驾认为,女王为何建国?” “女王想替那位地衹复仇?” 长老轻轻摇动菌菇脑袋,“女王建国,并非蓄意向任何人复仇,沙女国之所以存在,是因为传说仍在发生,沙女国的人族女子,除去流配至此的官宦人家,便是各处军营招来的营妓。有时仗打得频繁,来不及救人,只能看她们曝尸荒野,战死的将士有人送信回家,战场上的娘子至死都是无名氏。” 乌岚胸口的大石变重了些。 “哎,”菌人长老忽然叹了口气,“是小菌多嘴,同尊驾说这些做什么。” “没有,我在听,我愿意听。”乌岚急忙道,“我只是,难以想象。” “尊驾身份尊贵,想来常在世外神游,人间惨事,不看也罢。”菌人长老道,“我菌族本无雌雄之分,对待人族,合该像对待蝼蚁一般。若非学了人类典籍,修炼了人形,继而知晓人事,小菌断不会生出这许多杂念,也不会总为世间女子叹惋。” 第55章 乌岚沉默不语,莫名想起在稚川待的那几天,想到两个奇境之间迥然不同的氛围,好像明白了什么幽深的道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看懂了乌岚的困惑,菌人长老适时道:“以小菌之浅见,女子并非生来命苦,是世道造就。” 19、 天黑了。 如裴五郎所料,除他和胶州人外,穴屋统共住了十人。大漠天黑得早,曾娘子管治下的男人们陆续回屋,有几个扛着铁具、锄头,还有几个背着弓矢,带来林间猎获。 一屋子人皆面带土色,对裴五郎和胶州人,俱都视而不见。 外出的人回来没多久,炕上编草鞋的男人终于下炕,裴五郎见他出门提回来一个桶,桶里还有将化未化的白雪。抢裴五郎羊裘的蠢笨人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生起土灶。 随着天色越来越黑,屋里坐满了男人,没有灯火,谁也看不清谁。裴五郎前些日子在回纥商队待了段时日,早习惯与多人同宿。胶州人像是富贵之家出身,虽然穿衣打扮有意藏富,裴五郎与他这一日的相处,已完全看出其娇生惯养本性,他受不了屋里气味,又不敢一个人出门,嘀嘀咕咕要裴五郎陪他去解手。 裴五郎思想着,反正到夜半,他也要外出打探七妹下落,便应了他的邀请。 穴屋门帘是用厚厚的麻棉所制,隔绝了屋外的寒冷,两人推开门帘,立刻冷得浑身打颤。 星夜在望,胶州人在门口跺了跺脚脚,刚想说话,眼睛蓦地望着前方发直。 裴五郎跟着往前看过去,一团影子自远处飞奔而来。 影子在门前化出人形,是采红。裴五郎眼睛不太好,只模糊看得清她的样子,见她走近,不知该作何反应,采红却当先指着他,“你是庐州裴五郎?” 采红伸的是手,裴五郎看见的却是狼爪,他身子抖了抖,点头称是。 “麻烦的东西。”采红满口不耐道,“跟我走。” 胶州人闻言,比裴五郎还惊惧,颤声道:“去、去、去哪?” “没你的事,夜里别乱跑,屎尿最好都在屋里解,”采红斥他道,“茫茫大漠,可不止狼族会吃人。” 胶州人不敢再啰嗦,眼巴巴看着裴五郎被采红押送离开。 裴五郎比胶州人更懂识时务,采红亲自来找他,必是有些争端未解决。他想起白天,有只黑狼同她打斗,言语中曾提及“九娘”,此“九娘”估计就是燕九娘。 夜冷,反使裴五郎脑筋更清醒。他想,燕九娘或许真对自己,想把他要回身边。 这对他而言,算是个好事。毕竟,他曾和燕九娘有过床笫之欢,相熟些。 入夜后,人族聚集地开始有人流走动,到处都是土灶的烟气。采红领裴五郎往下走了几层,到一处半圆形穴屋前,她停了下来。 “你很貌美,人也乖觉,话不多。若非九娘执意要你,我必留你做我的人。”采红道。 裴五郎低着头,微微躬身。 采红忽然大力拍在他臀上,“腚也不错,够弹,等九娘用腻了,我再来看你。” 裴五郎咬牙忍耐她的羞辱。 “进去吧。”采红的声音已经远去了。 裴五郎在原地伫立不动,静等怒意平息,以免进屋见九娘,往她身上牵连怒火。 平屋的灯光透过窄窗,向屋外铺洒过来,裴五郎看到一个身影走近自己,越来越近。他抬起头,愣在当场。 “七妹?” 来人一把扯住裴五郎的小臂,“随我来!” 沙女国人族比狼族多,住所不像狼窝那般荒蛮,路上偶尔能见到几棵胡杨树。 裴五郎被带到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下,远离人声,四下只有风声和沙声。 裴七娘放开兄长,不等他发问,当先道:“我听九娘说你四处寻我,特地去今日来的新蛋子里找你,白天见采红族长带着你,没敢与你相认。特地求了九娘,九娘又去找小王求情,这才从采红族长手下讨来了你。” 裴五郎眼睛不好,白天他还认得出自己的妹妹,她是江南娘子的小个头,婉约的小脸,即使站在人群中,裴五郎也能一眼认出她来。眼下,他打量七妹半晌,总觉得她不是记忆里的七妹,可又看不出究竟哪里变了。末了,他只能宽慰自己,或许是五年期太久,七妹长大了。 裴七娘像是明白兄长认不出她,伸手摘下了毡帽。“五哥,你好好看我,我还活着,我是你七妹!” 裴五郎闻言,瞬时被一股亲情的激流击中,一把拉住她胳膊,好半天才能开口说话:“五哥来带你回家。” “我不回家。”裴七娘立刻道。 “不回家,去何处?” “我已是沙女国的人,自然是留在此地。” 裴五郎怔住,大漠月色再亮,照不清他眼前的亲人。他不敢置信地问:“此地是狼窝,你要与狼族为伍?” “是狼族救了我,让我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 裴五郎只当七妹受了狼族威吓,语重心长道:“陛下的赦令已到庐州。五哥此次出来寻你,就是为了接你回去。裴家族老还在,我看你身子尚好,还能生儿育女,回去我求族老,定为你寻户好人家,做个正经娘子。” 裴七娘冷哼一声,“我在庭州当过营妓,被人像母狗一样糟蹋过,回去还能做正经娘子?五哥别说笑了。” 第56章 裴五郎愣了愣,没想到曾经细声细语的七妹如今说话竟这般粗鄙。“庐州远在千里之外,你我不说,没人知道你在庭州——” “我自己知道。” “知道,你也不必同外人说实话。”裴五郎伸手拉住七妹,“听五哥的话,自古以来,人同野兽就是天敌,狼族天性凶残,我们这般凡人,只能敬而远之,断不可同它们一起生活。” 裴七娘立刻挣开他,动作极其坚决。“五哥,你听我的,别说我不愿回去,就算我愿意,我们也回不去。沙女国归狼族管,日夜都有狼族游弈在各处巡守,你逃不出去,你只会葬身狼腹。” 20、 距胡杨树不远的一座小土堆旁,一只小菌人正在围观这场亲情告白。 乌岚来这并不是为了见证亲情。菌族似乎有其独特的地下信息传输方式,在一定距离范围内,能够点对点即时通讯,有它们帮忙,乌岚很快从长老口中得到烛龙线索。她不愿把菌族牵涉进纷争中,当即拜别长老,独自来到烛龙现身的地方。 眼看兄妹俩静默相持,乌岚不自觉叹了口气,不料这口气才刚呼出去,就听耳边一道声音:“乌小姐这是在为谁叹息?” 菌人小得不堪一握,乌岚不得不闻声而动,疾步退开一段距离,谨慎地回看向他。“你知道我在?” 烛龙还是人形,只不过改装成了一副落拓不羁的野人模样,他蹲在地上,乍看像一团杂草。“谁教你变成这样?” “应龙自己变的。”乌岚搪塞道。“你还能看出来是我?” “教你一个思考逻辑,假如你只是菌人,你认为,你能埋伏我多久?” “……” “像乌小姐这样的狗皮膏药,即使你找不到我,李勰会告诉你——很麻烦,我只能习惯。” 乌岚不理他的嘲弄,“神君尽早习惯。” 烛龙没再说话,目光转向前方。 按他刚教的思考逻辑,乌岚开始琢磨,他为什么跟踪这对兄妹。 “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烛龙道。 乌岚第无数次懊恼自己太容易被看穿心事,但她决定嘴硬,道:“我小时候看过一本日本漫画,讲孙悟空满世界搜集龙珠,集齐了七个龙珠,可以召唤神龙。” 烛龙嗤笑了一声。“裴家兄妹在讨论生与死,话题这么沉重,乌小姐全程听完,却还有心情跟我介绍漫画,可见你本质冷血。” “……” “你否认自己把这里当游乐场,”烛龙仍用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道,“李勰属于这个世界,所以他选择站队李家王朝,不像乌小姐,满口爱与和平,到具体的人和事,实际毫不关心。” 寒风呼啸,吹得菌人身体摇晃。 乌岚很少在这个世界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冷意,但此刻,她感受到了。不过,她并没放任自己沉浸在情绪里,很快警醒道:“为了激怒我,神君真是煞费苦心。你想甩掉我这个麻烦,应该尽快转变思路,想些更高明的办法。” “乌小姐误会了,我没有激怒别人的癖好,只是陈述客观事实。” 乌岚冷笑了一声,道:“别装了,白天你就用过这招,你说我一招鲜,自己又何尝不是。说实话,冷不丁听你讲那些话,还真有点醍醐灌顶。可话说回来,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冷血?你抨击我的私德,应该站在比我更高的道德高地上,可惜,以神君的所作所为,只配待在道德洼地。” 这番反击引来烛龙的视线,乌岚大方回看他,并未在他脸上看到怒气,他甚至朝她递来一个微笑。 “牙尖嘴利。”烛龙道。 “不及神君。” “你和李勰言之凿凿说我本性是兽,现在又来跟兽讲道德,不觉得自相矛盾?” “神君放心,我不矛盾,分得清人和兽。”乌岚现在已经非常明确,烛龙不会轻易跟她动手,因为结局只会两败俱伤,动嘴对他而言,性价比更高。他了解她,了解人性弱点,说话专挑痛处,试图激起乌岚的情绪,以达到不战屈人之兵的目的。她决心不再轻易掉入他的心理控制节奏。 这时,胡杨树下传来裴家兄妹的新动静,同时吸引了烛龙和乌岚的注意力。 裴七娘提高音调道:“女子在家生儿育女为何就是天经地义,男子就不行?” 裴五郎道:“你没读过书,有些道理,我同你说不明白。但你既说到天经地义,天道自古就是君道、夫道,地道是臣道、妻道,此乃天地伦常。你要女子行夫道,男子行妻道,岂不是要天地逆反,阴阳倒置?” 裴七娘接不住兄长的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裴五郎见状,又去拉七妹的胳膊,想要趁势说服她。 就在这时,一道新人声音加入二人谈话:“我读过书,五郎的道理,不妨说与我听。” 裴五郎循声望去,见一袅娜倩影走近,她的声音还是那样熟悉,只是少了魅惑,多了一缕不易察觉的威严。裴五郎知道燕九娘在沙女国身份不低,即便昨夜他曾与之欢好,想到她可能也是匹狼,不敢轻易攀亲,于是躬身作礼道:“见过九娘。” 夜冷,燕九娘穿得单薄,看上去一点也不冷。“五郎说的天道地道、夫道妻道,是谁说的?” “自然是古圣先贤所说。” “男人说的。” “征战天下、守卫家园的自古就是男人,女子体弱,更适合在家生养。古圣先贤只不过总结了旧事,旧事自是天理循环所成。” 第57章 “照五郎的说法,如果圣贤自小生长在沙女国,所见所闻均来自此地,他的总结会如何?” 裴五郎噎了片刻,“沙女国方寸之地,圣贤若只在此生活,所得见识无异于坐井观天,断不会流芳百世。” “好个坐井观天。”燕九娘语带讥讽道,“如今你也身在井底,此井名为沙女国,国中诸事,女人说了算。七娘不想走,你不能强行带走她。” 听燕九娘说完话,裴七娘自觉走去她身边,分明要与兄长划清界限。两位娘子身形一转,一同往穴屋走去。 裴五郎看在眼中,心里又急又无奈。 走了几步,燕九娘顿住,头也不回地说:“昨夜我与你并未做什么,媚草让五郎做了个春梦而已。我是人,我喜欢美貌郎君,但我挑嘴,不合口味的,我不要。” 乌岚旁听辩论,听得正兴起,忽见烛龙起身离开,虽然觉得扫兴,还是即刻跟了上去。 菌人步速不快,乌岚正考虑切换人形还是龙形,烛龙突然停下来。 他蹲在地上,耐心等菌人走近,指了指自己肩膀上不明材料构成的斗篷,“来这。” “什么意思?”乌岚警惕道。 烛龙不语,像是在思考怎么搪塞她。 “别想骗我,再过一段时间,李勰掌管这具身体,你躲不开。” “沙女国允许菌人入境,你能模仿菌人,再好不过。我的鱼还没上钩,我不想你吓跑它。” “你的鱼是这里的祖龙?” 烛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问得这么直接,我可以回答,但我答了,你信吗?” 乌岚听出他的嘲讽,她确实总在无意间信任他的声音,过于自然地代入和李勰不必设防的谈话氛围。 烛龙朝她招了招手,神情像在催促,又像在引诱。 乌岚走向他。 第24章 大漠来客(21-22) 21、 站立在烛龙肩头,菌人很快体验到风驰电掣的速度。 烛龙没有化作龙形,而是不间断地、随时地改变身体结构,假如应龙模仿菌人是一种拟态行为,那么烛龙的拟态行为更为高级、精妙,简直令乌岚大开眼界,并自惭形秽——她对应龙神力的使用简单粗暴极了。 他们来到了谷地,狼族聚集区。烛龙一路避开狼族守卫,在山谷间蹿行的动作又轻又快,像一只拥有飞行能力的野豹。最后,他停在一处风蚀柱组成的石林。 谷地是沙女国入口,易守难攻,但却是沙女国狼族守卫最多的地方。乌岚不懂烛龙为什么带她来这。 烛龙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乌岚只能跟随他张望的视线,静静等待未知的景象。 谷地风声犹如不知名生物的哀鸣,菌人虽然没有冷热感知力,乌岚却能通感周遭的冷意,更加理解风蚀柱形成的原因。 寒冷使乌岚精神专注,她想到,这是她和烛龙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 烛龙仍在不断移动位置,没多久,谷地出现动静。 起初,乌岚以为烛龙频繁换地方是为了避免被发现,当他带她停在一根风蚀柱中的窄小边缘时,她意识到他原来是在找最佳观察视角。 风蚀柱上能够纵观谷地全貌,乌岚看见高地有七八只野狼在聚集。 下方狭道,一排土块正在悄默声息地滚动。 狼群和土块动向一致,都是自西向东。乌岚记得菌人长老提过,沙女国最大的沙门在谷地东侧。 土块滚动很小心,不求冒进,滚一段,停一段。 这当然是土块们自以为是的小心,狼群很有耐心,一路跟随它们的节奏,在不远处乌岚看来,狼群的姿态近乎于优雅。她不得不承认,眼前的大漠,属于狼族。 事态发展至此,乌岚已然清楚,烛龙带她过来,是为这场力量悬殊的狩猎。 “想不想知道沙女国怎么对待窜逃者?”烛龙低声问。 她知道,但她不能暴露菌族。“你又想把我甩在这?”乌岚警惕道。 “这次我当观众。”烛龙道,“至于是看狼吃人,还是看乌小姐加入变出新节目,我都很期待。” 他又给她抛出了选择。前方狩猎行动还在比拼耐心,乌岚得以冷静思考,道:“我插手会暴露应龙,不怕吓跑你的鱼?” “怕,但没用。”烛龙淡淡道,“鱼好像已经知道我来了。” “哦?” 烛龙没接话,忽然凌空一跃,带菌人攀去下一根风蚀柱。 他们离土块越来越近,乌岚看得更清楚,土块大小不一,共计有十一个。 她猜每个土块下面应该不止藏了一个人,沙女国沙门已经关闭,这群人的逃亡结局,只会是无人生还。 要不要救他们?乌岚心下浮起犹豫。 半个小时前,她听了燕九娘和裴五郎辩论,更早一些,她还听菌人长老讲了沙女国建国始末。 她心里明白,她的犹豫来自女性身份认同。狼族靠暴力治国,不靠德政,在这个世界,德政无用。 想通这点,乌岚又逐步认清了自己,在这个虚无缥缈的历史世界,她并不真正奉行生命平等,之所以犹豫要不要救,就是没那么想救。 “乌小姐再不出手,狼群要开餐了。”烛龙道。 “沙女国的内政,我管不着。”乌岚道。话说出口,她发现自己底气不足,心想,坏了。 果然,烛龙立刻识破她的虚张声势,先是轻笑了一声,随即道:“乌小姐第一次做坏事,还不习惯,不急,以后慢慢习惯。” 第58章 他说“坏事”的时候,特地用手指在菌人眼前比了双引号,直看得乌岚气结,“少管我。” 烛龙笑声更长,“你比他们有趣。”话说完,他带她离战场更近了些。 真到近前,乌岚第一反应是想跑。 没来得及。 狼群的冲锋,以秒速来计算,它们没预设观众,也就没有出于照顾观众感受的铺垫或过渡。 乌岚最初以为附近只有七八匹狼,实际扑向土块的狼群足有二十几只,分队形发出攻击,最强壮的狼袭击最大的土块,当它们用狼爪扒开土块,乌岚看出里面藏着不止一个人,最大的土块底下,躲着四个人。 一群土块在同一时间被扒开,人群在同一时间暴露。 狼群指挥者化出人形,点燃了火把,照亮谷地狭道。它们没有给任何人解释或者求饶的时间,飞快咬穿了前面带队者的脖子,照明是为让其他人看清屠杀的过程。 乌岚闭上眼,陆续听见尖叫声、痛喊声、野兽撕扯血肉的声音…… 然后,在众声之中,她听出几道异常。 “看来逃亡者里还有女性,不止一位。”像是怕她没听出来,烛龙适时提醒道。 乌岚心脏揪紧,应龙响应她的意念,登时化出龙形,飞往狼族撕咬人类的血腥地。 她没有劈开地面,而是逮住持火把的狼女,巧的是,后者正是唐军营帐偷袭主帅那位。 像狼族攻击人类一样,乌岚扼住狼女的脖子,道:“立刻叫你的狼伴停手!” 应龙气场环绕,狼女浑身发痛,颤声发出指令,很快,狼群响应,停止了攻击。夜风将血肉气味吹入乌岚鼻尖,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味,乌岚不忍多看战场一眼,将狼女拉到岩背,道:“我不管你们吃了多少人,剩下的先带回去——受伤的也带回去。” 应龙能量对狼女是持续性伤害,乌岚不放她,她只能被迫执行命令。 这期间,乌岚回首去看风蚀柱,烛龙早已不见踪影。他又耍了她,乌岚已经无暇追究。眼下,她正面对的情况超出预计,涌来的陌生心绪太复杂,根本顾不上琢磨烛龙的去向。 处理完谷地猎杀,乌岚终于放开狼女,应龙能量使她虚弱,脱力倒在地上,她的狼伴立即过来搀扶。 乌岚提出要见狼族更高的首领,有狼女告诉她,女王不在国内,地上的灰狼便是狼族最高首领,在沙女国称小王。 小王恢复了一些体力,在乌岚的询问下,她让下属报告了今夜追击行动结果。 窜逃者一共三十二人,男子二十五人,女子七人,均为人类。狼族咬死了十一人,男子九人,女子两人。此外,伤者共八人,重伤两人。 乌岚要求狼族先救治伤者,以及一次公开审判。对此,小王做不了主,要带乌岚去见另一个人。 这一晚,直到跟着伤患和狼族一起离开血腥之地,乌岚上泛的情绪才渐渐沉静下来。她本无意干涉沙女国国事,学生时代的课程里一直有政治,她学过,以为自己理解,但当带有政治色彩的暴力事件发生,她发现自己完全不能接受。狼族袭击人类时,听到那几道意料之外的女声,使乌岚骤然意识到自己走在一条迷失的道路上,那是善良远去的道路。她可以尊重历史环境下的时代特性,但生命是底线,她在这个世界见死不救,和在自己的世界见死不救,性质相同。 此外,撇开和烛龙的纠葛,乌岚发自内心想知道,为什么窜逃者里会出现女性,且占比不低。 22、 野兽天性慕强,乌岚在须臾间制服狼族首领,不必再多展示实力,狼族已自觉听命行事,将伤者送去救治。 与此同时,小王领她去了一座嵌在砂岩里的六层塔楼,面见一位能做主的本地官员。 目的地在三层,乌岚随小王一起,顺着木石台阶攀爬而上。 在谷地吹了一夜带血气的风,猛然进到室内,乌岚当先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暖意,有一缕清新的燃香味道。 夜已深,高近一米的枝形灯架上点着油灯,照得满室明亮。乌岚环视了一周,这屋子形状并不规则,根本是个石洞,几处挨着岩壁的拐角都铺了干草,干草上有麻织的盖被。 小王给她引荐了执官,执官席坐于两盏枝形灯中间,面前摆着一张长长的桌案,案上放着笔墨纸砚。 执官姓李,小王介绍完二者,执官起身,向乌岚行了拜礼,乌岚得以看清她的长相,执官也穿一袭青衣,衣料略显笨重,但执官体态轻盈,又束玉冠,气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乌岚看她脸型消瘦,已有不少皱纹,再听她说话声音,猜她年纪不小。 小王向执官陈述了乌岚的诉求,执官看她伤重,交代她先去看医官。 小王闻言,却将眼睛转向乌岚,分明在征求她的同意。 乌岚会意,点头道:“你去吧。” 室内仅剩乌岚和执官,乌岚看她对自己的态度,毫无狼族那样的敬畏,她甚至行完拜礼后又自顾坐了回去。她必定是个人类,乌岚心想。 “上神想要公开审判,是审判狼族,还是人族?”李执官道。 乌岚顿住,意识到执官问了一道非常尖锐的问题。她想了想,道:“最好一起。” “既是上神旨意,我等遵从便是。” 乌岚看她面色异常平静,禁不住道:“今晚逃亡的人里有七名女子,作为沙女国的管事人——” 第59章 “我只是执官,负责案头执笔,并非管事人。”李执官纠正道,“沙女国归狼族管。” “小王说,公堂开设需要得到您的许可。” “并非要我许可,只因狼族不懂公堂审理,那是人间的规矩,我刚好懂一些。” “好,等您安排。” 李执官徐徐展开一张黄纸,提笔道:“上神要的是公开审理,所谓公开,是指向谁公开?” 乌岚没想那么多,只好现想,在李执官的眼神压力下,她反问道:“我对沙女国国情不太了解,还请执官给些建议。” 李执官神情淡漠,道:“沙女国户数以万计,上神若要对万众公开,不合适,也没必要。狼族户数虽少,能听懂人话的不多,大部分还是野兽,没多少修为。上神问我建议,我建议私下审理。” “私下是指?” “上神想知道叛逃者中为何会有娘子,沙女国的人族或狼族并不想知道。私下审理,当判官的,是上神您,受审的,是叛逃者,仅你们而已。” 乌岚极力忽略执官语气中的不善,道:“你们是沙女国,以女子为尊,女子户数远超男子,这样推崇女子,居然还有女子叛逃,难道不是动摇国之根基吗?为什么不关心原因?” 李执官抬眼看向乌岚,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修炼已久的洞察。“沙女国建国二十余载,今晚这几人,并非第一批叛逃的娘子。上神问我为何不关心原因,为何不想想,我们或许早已知晓缘由。” 乌岚愣住。 李执官不再看她,一边提笔书写,一边道:“个中缘由,上神恐怕只信罪人亲口说,私下审理,最妥。” 乌岚想了想,试探道:“我一个外来者,干预沙女国国事,是否需要通知女王?” 李执官停笔,却没有抬头,顿了顿,道:“上神想见女王?” “执官能否安排?” “女王陛下外出,归期未定,请恕我无法安排。” 从李执官的六层塔出来,一位年轻的狼族少女指引乌岚离开。 在谷地狭道,少女姿态恭敬道:“执官需要时日安排公堂,尊驾想要歇在何处?人族住平屋,狼族住塔楼。” “可以带我去找沙门吗?” “尊驾想要离开国境?” “只是暂时。” 狼族少女面露犹豫。 “如果你做不了主,可以先去请命,我等你。”乌岚道。 “有劳尊驾在此等候。”少女躬身作礼,眨眼间化出狼形,蹿上执官所在楼层。 等待的时间,乌岚抬头望向夜空,大好晴天,星辰清晰可辨,启明星还没亮。 这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乌岚无比想念老搭档,想和他分享自己的诸多感受,最好能得到一些启发,借以梳理内心模糊不清的灰色部分。 可她突然想起,他们并没有订下约定。 第25章 大漠来客(23-24) 23、 按神君吩咐,窃脂一直在谷地监视,因此,她知道狼族伏击人类始末。源头是沙女国突然关闭沙门,人族认为是幌子,决定提前执行逃亡计划,队伍中有人向头狼告密,便有了入夜这场对峙。这则消息,窃脂一早告诉了神君,神君原本的意思是置之不理,不知为何,又来到了谷地。 人类脑子灵光,大约聚在一起想过许多法子,最终用泥土浇成卷铺盖,扮作土堆出行。窃脂眼见他们小心翼翼避开看守,三两成群地行动,趁夜去藏匿土盖的地方,那么多人,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却不知道,早有许多双眼睛注意他们,人类自以为精妙的装扮,在狼族眼里,一览无遗。 窃脂并不心疼人类,自从被神君捕获,她随神君天南地北神游,虽然极少和人类打交道,她见过一些人类战争的场面,人类武装着盔甲、携带着兵器,数以千万计厮杀在一起,窃脂从千仞高空往下看,只觉无异于蝼蚁之斗。 变化始于乌娘子的出现。 乌娘子阻止了狼族行动,谷地路窄,冷风咆哮如鬼哭狼嚎,乌娘子的声音却清晰传入窃脂耳朵。 她说:“先救人,处理好伤患,我要求一场公开审判。” 头狼被她身上势能所伤,说话虚弱,已无狼族野性,“请教尊驾,何为公开审判?” 乌娘子道:“我要听这群逃亡者的说法。以示公平,你们也可以出席,必要时,补充说法。” 头狼道:“沙女国救了这群人,他们却想逃跑,这是叛国行为,人类巧言令色,言语诡辩,说法未必可信。” 乌娘子道:“他们明知叛国会死,仍然冒死行动,说法能造假,真实动机很难掩饰。沙女国如果只有狼族,杀一儆百的做法很有效,但现在,沙女国大量人口是人族,要管这么多人,需要更复杂更规范的程序。” 头狼道:“尊驾所提之事,请恕我做不了主,须奏请执官。” 谷地狼多,乌娘子一时没能发现鸮的存在,若按神君吩咐,窃脂该及早远离,可不知为何,她没有离开,而是悄悄躲在一处岩洞里偷看,心道,乌娘子和神君好不一样,好威风。 执官所在,是狼洞深处,窃脂不敢贸然跟进。直到谷地人狼俱自散去,周遭只剩风声,窃脂才想起神君的命令。她飞出岩洞,去往神君交代的高地。 途中,她遇到一桩情况。 白尾地鸦在大漠很常见,鸦族繁殖能力强,分支很广,此前,窃脂遇见的大都是普通地鸦。 第60章 世间很少携有神脉的鸦族,今夜这只就是。它脚上装着信筒,分明是只信鸦。 窃脂眼见它要飞向谷地塔楼,像是执官所在,连忙追上去。 白尾地鸦虽有神脉,神力低微,不是窃脂的对手。神君说,高阶神兽打低阶神兽,是等级压制,必胜局。 从前的窃脂会像神君一样,用最简单的方式解决地鸦。但是今次,她没有害它性命,只是抢走它的信。 劫了信,窃脂没有擅自打开,打算将这封信带回高地,交给神君。 神君在半道截住她。 神君拆了信,一眼扫过,脸色没什么变化。须臾,他把信重新收好,递给窃脂,道:“你收着。” 窃脂照做。 “为什么放过那只乌鸦?”神君忽然道。 窃脂慌乱起来,“我也不知道。” 神君道:“那是只信使,往返中原和大漠,受两方势力驱使,两方都不是凡人,你放过它,它回去报告,都知道是只白色猫头鹰抢走它的信,你为自己、为我树了敌。” 窃脂不知所措,跪了下来。 神君蹲在她面前,赤色的眼睛盯住她,“鸮的神力,在鸟族算中等,放眼整个飞禽走兽界,根本排不上号,能克制你的神兽,多如牛毛。我看重你,不是因为你厉害,假如你弄不清状况,给我额外添麻烦——你说,我该怎么处理?” 窃脂拼命摇头,“窃脂再不会擅作主张。” 神君没说话,窃脂只感到头顶一道神力降下,神君把她变回鸮形。“那封信,等他醒,你——”神君话停在这里,“算了,信给我。” 窃脂不懂神君的意思,听话交还了信件。神君虽然没有点破,但看他语声严厉的样子,想必对她今日作为很是失望。窃脂知道自己是受了乌娘子影响,可她弄不懂自己为何会打从心底对乌娘子生出好奇,以致变得不像鸮。她有些害怕。 24、 从沙女国离开,乌岚先去牧民家找了阿藏和孟极。 可惜,一兽一魅都不在。她回来的时间太晚,牧民已经熟睡,乌岚没好意思打扰。 牧民良善,即便他们几个都不在,仍往毡帐送了胡饼和羊肉,还贴心地放在炉火旁。乌岚本来没觉得饿,见到胡饼,没忍住掰开了吃,一边咀嚼一边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想着想着,脑中不自觉浮现狼族撕扯人类的景象,顿时感到一阵反胃,拼命克制呕吐的欲望,强行将胡饼吞咽入腹。 反正羊肉她是一点没碰。 简单打发完吃食,乌岚刚好感觉到一点困意,顺便让自己小憩了片刻。她和应龙都需要补充能量。 心里装着事,乌岚没敢放纵睡太久,起床拉开毡帘,外面寒风呼啸,朗朗星空在望。 乌岚来到倒塌的燕九娘客店,又一天过去,风沙将倒塌的屋舍掩埋得更彻底,只剩几块木架子。 不远处,一道赤色身影沿着沙脊走了过来。 见到来客,乌岚第一反应是激动,但很快,转为警戒。来者走得很快,步伐随意松散,和李勰不同。 乌岚抬眼掠过启明星的位置,它还没亮。 在他距自己还剩三四个步子时,乌岚道:“我知道你是烛龙,如果想对我使什么诡计,奉劝还是免了。” 烛龙停步,体态一派悠闲,好像夜间散步。“诡计没有,我来,是给乌小姐送个消息。” “我不会轻易相信神君的好心。” “这个消息,对李勰很重要。” 乌岚无声看着他。 “没关系,”烛龙耸耸肩,“我有时间,可以等乌小姐考虑好,至于李勰有没有时间……”他刻意把话头停在这里。 “消息是关于他的家人?”乌岚道。 “反应不慢。” “坏消息?” 烛龙笑了,“你说得对,我没那么好心,我的消息从非正常渠道获得,需要乌小姐付些酬劳。” “酬劳如果是要我放任你为所欲为,免谈。” 轮到烛龙一言不发地打量她。 “突然好奇,乌小姐为什么还是选择插手沙女国内政?”烛龙问。 “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你是野兽。” “可是这个问题决定了,我将提给你哪一种交换条件。” 烛龙说话缓之又缓,终于激起乌岚心底的急切。她担心烛龙带来的是求救信息,万一错过施救时间—— “我不想看他们杀人。”乌岚答道。 “你可以闭眼不看,或者还可以干脆走开,我猜猜真实原因……”烛龙道,“是因为死者中有女性?” “知道为什么还问?” “我只是猜测,”烛龙摆了摆手,“顺便向你求证,看看我是否足够了解我的对手。” 乌岚心里着急,说话禁不住也急切起来:“你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大的敌人,但这不代表我要为了对付你,而对其他人的生死不管不顾。我总会回到我的世界,不会放弃自己做人的底线,这也是为什么你那些甩掉我的烂招总能奏效的原因——好了,我替你总结我这段话的重点,我会回去我的世界,我知道你喜欢听这个。” “乌小姐原来记得自己要回去,在这个世界当神不开心?” “多亏神君时不时提醒我,神是应龙,不是我,也多亏你的傲慢,让我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人。” 烛龙没接话,似是站累了,忽然向左侧伸手,隔空取来三四米外的木架子,于分秒之间就地搭了个坐椅。迎上乌岚看他操作的视线,烛龙面带愉悦地笑了,“想学?” 第61章 “我更想你尽快提条件。” “条件我还没想好。”烛龙悠哉坐着,“你有应龙神力,想学这个很简单,你不是还自发变成了菌人吗?” “那是菌人长老教完,应龙自己学的拟态。” 烛龙点点头,“沙女国李执官,是李勰的姑姑。” “什么?”乌岚惊道,根本没想到他会突然转变话题。 烛龙起身,临时搭就的椅子即刻塌作一堆。“为了表示诚意,我再额外赠送一些消息,现任皇帝有个女儿,太昌公主,和宁王一母同胞,是亲兄妹。五年前,她的丈夫参与谋反,被判死罪,三年前,皇帝大赦,驸马的死罪降为流放,却不幸病死路中,太昌公主下落不明。” 乌岚想了想,“李执官就是太昌公主?” 烛龙冲她眨了眨眼,旋即转身,化作一道飘渺的红雾,散进虚空中。 乌岚怔在原地,脑子里好几道思路并行,李执官原来是皇室?烛龙还没开出条件,为什么这么轻易把消息透露给她? 后来的时间,乌岚始终没想明白烛龙的行为逻辑,也没等来李勰——她毫不怀疑,这是烛龙的作为。 观察启明星从亮到暗的过程,乌岚由衷认识到,烛龙远比她想象的强大,比起乌岚刚和他打交道那一阵,他又进化升级了自己,从前,她还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找出他的漏洞,现在,他开始把自己真实意图隐藏在琐碎又日常的交流中,乌岚防不胜防。 他是一个杀不死、打不过、猜不透的强敌,乌岚灰心地想。对比他,她太稚嫩,太学生气,和烛龙较量的这段时间,她甚至来不及面对、消化自己的变化,有时候根本没有精力和他斗智斗勇。 启明星消失,新的一天到来,乌岚强自清空脑中杂念,她决心先做好眼前的事。 沙女国有一场审判在等她。 离开燕九娘客店,乌岚先回了牧民营地,一夜过去,阿藏和孟极仍未归来。乌岚厚脸皮问牧民要了胡饼和热水,将就吃完早饭,转往沙门而来。 沙女国的沙门并不是一道门,它更像一个地洞,或者连地洞也不是。昨晚从沙门离开,乌岚脑中塞满念头,没有特别在意它。今天,乌岚重新踏进沙门,直觉上是踩空了,实际并没有,她直接走去了另一个世界。 穿越沙门的经历使乌岚想起南海郡,在水塘附近,她曾接受蜂王邀请,进入折叠空间。 沙女国以沙门区分的阴阳界,到底是不是上古神兽在作用? 守在沙门附近的狼女不是昨晚那只。今天这位长相更坚硬,一如她身上散发的气质,她穿赭红色麻棉长衣,一双同色系短靴,腰间配了革囊,里面装着武器。 “我叫采红,受小王命令,来沙门迎接上神。”狼女自我介绍道。 乌岚点点头,脚下这扇沙门在上回唐军营帐附近,她想起另一个地方,禁不住好奇道:“燕九娘客店也是一道沙门?” “不错。” “国境内共有多少个沙门?” “此乃沙女国机密,采红不能相告。” 乌岚没想到她会拒绝回答,偏头去看她的表情,仍是初见时的坚硬,她看上去一点也不怕乌岚,或者该说,她不怕死。乌岚不想为难她,转而道:“我听说,沙女国公狼多,母狼少,为什么实际很少见到公狼?” “公狼没资格接待上神。”采红道,“狩猎、捕鱼是他们的职责,为此,他们该待在山林和湖泊,夜里回来,和母狼交配,为狼族繁衍。” 采红说话简单直接,没那么多客套,乌岚的提问也随之胆大起来:“狼族也会和人族交配吗?” “当然。”采红道,“人族有肉味,要是身体好、本领强,狼族和他们交配更愉快,快活得想把他们吃掉。” “……” 随采红走到塔楼三层,乌岚见到另外两位狼族女性,一位穿青色,一位穿赭黄色。昨晚从狼族少女口中,乌岚已经得知,狼族的高级首领都有上古神脉,能够根据自身的外形特征变换人形,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一种更高阶的拟态行为。对比之下,低级狼族仅能简单完成从狼到人的变形,不具备换服能力,所以,即使沙女国狼族不足五百口,仍然广泛存在着血脉鄙视链。 两位狼女先后向乌岚自我介绍“采青”“采黄”,二者俱是刚硬坚毅的长相,身上都佩戴着不同的武器。 介绍完毕,采红和采青采黄一起守在门口,乌岚独自走进室内。 不知道是塔楼位置的关系,还是光照角度的关系,外面大好的日光,并没照进室内。即便如此,乌岚还是第一眼看见李执官右下方席坐的男人,以及他的护卫,护卫看上去有些惊惶,第一时间回避了乌岚的视线。 第26章 大漠来客(25) 25、 窃脂不敢看乌娘子,并决定远离她。 昨夜神君说的那番话,乍一听,不轻不重,窃脂知道神君杀伐决断的手法,那已经不是提醒,而是警告。为此,窃脂担惊受怕一整晚,她是千年难遇的白鸮,又有上古神脉,她怕死,更怕自己是因为有了人心而死。 神君今日凌晨才回沙女国,卯时将近,神君归来时已有些疲累,随手在谷地设了结界。 窃脂喜欢神君的结界,里面气候如春,一点也不冷。 神君对她的态度却是数九寒天。 他问窃脂夜间巡查的情况,窃脂不明白神君具体想听哪里情况,顺口反问了一句“何处”,神君脸色陡然间变得严厉,“以猫头鹰的飞行速度,两三个时辰能把沙女国全境飞完,沙女国人狼聚集区只是一小块地方,我只问你,这一小块地方发生了什么。” 第62章 窃脂连忙跪下,结界四处空明,似与外界别无二致。窃脂这一跪,仿若跪在虚空之中。“神君离开没多久,有一队狼群来谷地,将尸首啃噬了干净。被乌娘子重伤的那位小狼王,去了巫医处医治。人族穴居的地方,外围有狼族看守,没什么动静,庐州裴五郎去了燕九娘治所,燕九娘在人族管事,手底下有几百号人。” 神君不语,已经在榻上入寐,他习惯在结界内设榻,化无形为有形的神力已然冠绝。说来奇怪,窃脂从前没那么怕死,便没那么关注神君神力,最近开始忧心生死,忽然注意起神君究竟有多厉害来了。 “有没有女王的消息?” 窃脂知道这是神君最关心的事情,连忙道:“并未探听到女王确切去向。” “六层塔的李执官做了什么?” “按神君交代,窃脂继续追踪那只白尾地鸦,它去见完执官没多久,便被送往巫医处医治。” 神君半晌无话,窃脂想到问:“稍后,若是那位神君出来——” “随他去。” 很快,窃脂便明白神君为何对日出前的神君毫不担心。 窃脂照旧跟住那位神君,见他离开结界,见他沿途避开狼族,却遍寻不着离开沙女国的办法,他并不灰心,仍在国境内四处奔波。如今,窃脂已经清楚,这位神君和乌娘子是旧识,他是要赶去与乌娘子见面。 察觉到自己那颗人脑又在好奇乌娘子,窃脂连忙打住,继续监视神君动向。 日出,真正的神君归来。 今日,神君并未刻意改扮形貌,在谷地行走,几乎是大摇大摆。 不多时,神君便被三只狼族围住,它们毛色各异,隔着一段路,冲神君大呲狼牙。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沙女国境地?”一只黄色母狼大声道。 “某姓李,来寻亲。”神君有意敛住势能,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说道。 “未经允许入境沙女国,你不是来寻亲,你是来寻死。”母狼说完,忽朝另两狼打了个眼色,三狼一同发出狼嚎,霎时间凶相毕露,要攻向神君。 “李执官是我姑母。”神君从容道。 领头的黄狼率先停止冲锋,转瞬化出人形,“你找李执官?” 神君颔首,身姿流转间,尽显贵戚风貌。 继黄狼之后,另两狼也渐次化出人形。其中一位红狼,看神君的眼神十分轻佻。 “果然还是富贵人家长得俊,”红狼左右看了一眼同伴,“这小郎君归我了。” “他若真是执官的侄儿,便是皇孙,不可与之亲近。”黄狼肃容道。 “执官都落魄了,何况皇孙。”红狼不屑道,“我偏要尝尝皇孙的味道。” 红狼说话如此不堪入耳,神君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窃脂心中暗想,神君虽是上古神兽,终究还是男身,少不了男子那样轻浮狂浪的念头,偏爱同女娘打情骂俏,好比和燕九娘,又好比和狼女。只见神君微微笑着,向那红狼道:“不急,待我先拜见姑母。顺便,请教娘子芳名?” “采红,郎君叫我采红便好。”红狼笑着说完话,眼睛转看向窃脂,脸色霎时一变,“我可以领你见执官,但这个小娘子不行。” 窃脂大胆迎上她的目光,狼再厉害,只是走兽,窃脂不怕她。 “见完姑母,我和我的护卫,都听采红处置。”神君道。 神君这番话,采红显见很受用。她对神君,不像另两狼那般提防,当先转过身,要给神君带路。 窃脂随神君一同前行,听见采红说:“你们皇室子孙,说话可得算话。” “当然。”神君道。 到执官门前,李执官尚未梳洗,命神君在外等候。期间,有两位年轻男子自洞内而出,窃脂闻出他们身上气味,都是公狼,二狼出门俱是衣衫不整。采红见了,立刻往神君身上看过来,脸上满是促狭。 神君对她格外有礼,甚至回了她一道和煦的笑容。 又过了一阵,洞内传出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香,窃脂觉得很好闻。这时,李执官终于喊神君入室。 神君进洞前,采红忽然伸出狼爪,似要往神君腰下拍,她动作太快,窃脂来不及提醒,以为神君没发现,却见采红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狼爪,似乎没想明白,为什么她没能碰到神君分毫。等她提起手再想试试,神君已经走进狼洞。 随神君进入狼洞,窃脂于一张长案前见到那位李执官。狼洞内烧了火,暖和,李执官只穿一袭素朴青衣,有另一位公狼化作的男子在为她整冠,又兼伺候她用早饭。 李执官看上去有些年纪,精明的眼睛先后打量了神君和窃脂。 神君朝她浅施了一道拜礼,“李勰见过姑母。” 李执官没答应,低声对侍候的公狼说了句耳语,随后,那公狼也退出狼洞,室内仅剩李执官、神君和窃脂。 “宁王长子出生那夜,宁王府惊现一道赤色云气,都说那是龙气,祥瑞之象。”李执官道。“可知宁王作何反应?” “父亲担忧至极,勒令府上闭口,不许谈论此事,违令者,杖杀之。”神君道。 “宁王下了禁令,为何龙气一事还会外传?” “因为宁王府,有人希望事发。” 李执官闻言,锐利的目光倏地落到窃脂身上,“这位娘子是?” “白鸮,上古神兽。”神君道,“上神原是家师旧友,为出行方便,屈尊扮作我的护卫。此番入境沙女国,李勰是随上神一道,追踪白尾地鸦而来。昨夜,上神劫走地鸦所携信件,李勰才知道,原来是姑母的信使。” 第63章 李执官默不作声,看了看神君,忽又看向窃脂。 窃脂再不通人事,也能看出李执官不信任神君,在考问他。窃脂怕露马脚,坏了神君筹谋,连忙低下头。 神君道:“上神已经知错,她无意为难信使,并未害其性命,还请姑母不要怪罪。” 李执官沉默许久,指着地上草席道:“坐。” 看神君和窃脂一一落座,李执官问神君有没有用过早饭,神君摇头说没有。窃脂看他神情,俨然一副落魄贵公子的惨淡模样,再无半点雷霆万钧的神君气魄,神君不止化形厉害,变脸也是出神入化。 李执官听了神君说法,唤来先前那狼族侍奴,命他给客人准备早饭。 吩咐下去之前,李执官道:“沙女国粮食紧缺,又兼冬季湖面上冻,水源难取,饭食不比皇家,只能将就。” “李勰在登州日久,吃穿用度,粗糙惯了,不必格外优待。” “我看你这形气,不像吃过苦,倒像养尊处优惯了。”李执官道,“阿兄将你放逐,登州牧想必待你不薄,即使陛下与你疏远,你毕竟还是皇孙。” 神君沉默须臾,“李勰得家师密令,常在军中走动,并不与州牧来往。” 李执官脸色微变,“昨夜那封信,只你一人看过?” 神君眼睛往窃脂身上掠了一道,“白鸮上神也看过,只是她长居世外,不太理会人间事。姑母若不放心,我暂请上神退避。” 窃脂闻声而动,出门前,神君传来密语:“不要走远。” 到了洞外,窃脂对上青、红、黄三只母狼,三狼人形长得差不多,处处透着走兽的野性。尤其是那只红狼,看上去很想和窃脂打一架。神君在与李执官谈事,窃脂不愿节外生枝,一闪身,化出原形,飞向高处。 直到等来乌娘子。 第27章 大漠来客(26) 26、 知道李执官和李勰的关系,乌岚对眼前的场景一点也不意外。顺便,她骤然想通为什么李勰没有出现。 烛龙回到沙女国,利用沙女国的天然屏障,拦住了李勰。 如果她猜的没错,烛龙已经“假扮”李勰,和李执官认了亲。沙女国李执官是李勰的亲属,对烛龙来说,是不可多得的人脉。 她的猜测很快得到验证,李执官特地给她介绍了侄子,似乎还很好奇她对放逐世子的接纳度。乌岚不确定李执官的动机,也不清楚她和烛龙究竟聊过什么,达成了什么合作,没有轻易表露态度,直接问她审理进展。 “带头叛逃的女子重伤未愈,不能提来问话。”李执官道。 “其他人呢?能不能审问?” “主谋是个世家妇,还能在堂前说几句话,其他都是些贱籍、流人,目不识丁,说了,恐怕上神也听不懂。” 李执官说话时,乌岚余光注意到烛龙正若无其事地喝茶,分明是要作壁上观。乌岚对他本来也没什么期望,凝了凝神,道:“主谋要等多久?” “短则两日,长则十几日,也或许,不会有伤愈的可能。”李执官冷淡道。 得知她是皇室出身,还曾经历谋反,乌岚理解她的漠不关心,不过,理解不代表认同。乌岚拿出应龙应有的霸气,道:“我不想听这么模棱两可的答案,假如只有主谋能在堂前讲述始末,那请你们务必治好她。” 李执官轻笑一声,“能治好她的,只有巫医,巫医治不好,我们说了不算。” “请问执官,主谋具体伤在何处?” “哦?上神会医术?” 乌岚摇头,“主谋伤在哪里,伤多深,我原样附赠给执官,巫医能救执官,自然也能救主谋,若救不了,不如你们一起等死。” 李执官顿住,目光向外,似是想找谁。 李执官是人类,不像其他生物,能够感知到应龙能量场,继而对乌岚产生敬畏。因此,乌岚需要适当展现一些神力,以暴力威慑的方式,让她知道自己不好惹。乌岚还在琢磨该怎么恰到好处地给李执官一些威慑,应龙直接付诸行动,带得乌岚右手扬起,确认李执官注意到举手的动作后,应龙以执官面前的长案为中线,就地切割空间,只留给执官指甲盖的长度,让她无限接近地缝。应龙切割的速度和力度巧妙,内室乍然变成两半,并未引起什么大的震荡,只有坐在地缝身边的人,能清晰看到切割面。 结果证明,应龙的办法奏效。李执官看到那条线,从后墙伸向洞口,她的狼皮席垫、桌案、案上铺的黄纸,全被这根线裁成了两半,切口细如丝线。确认这些,她再看乌岚,面色显见发白,眼中终于多了一丝惊惧。 “两日。”毕竟出自皇家,李执官很快肃容道:“除去主谋,一干参与叛逃谋划者,届时会一同押送到堂。” “好,我就等两天。” 离开执官洞府前,乌岚向她要了一个人,燕九娘。 来谷地之前,大概有人向燕九娘介绍了乌岚,或许也因为出身不同,总之,燕九娘对乌岚的态度,明显比李执官恭敬。“听闻上神特地找我,不知……” 乌岚环顾四周,见烛龙在后方与狼女调笑,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知道那是烛龙,不是李勰,她心里仍感到一丝不舒服,她将目光转回燕九娘,道:“九娘会不会骑马?” “当然。” “能否帮我找两匹马?你一匹,我一匹。” 第64章 燕九娘面露茫然,但很快,她笑着点了点头,在最短时间内为乌岚找来两匹马。 乌岚曾和菌人长老在谷地漫步,熟悉地形,骑上马,等不及燕九娘指路,当先驾马前行。得益于应龙神力解封,乌岚能用这具身体体验各类危险运动。 谷地外天地开阔,再往前是人族聚集区。乌岚放缓马速,等燕九娘追上自己。 燕九娘一袭红装,服饰和采红差不多,却比狼女更有人类女子的妩媚。昨晚夜色太浓,乌岚看不出她年纪,眼下光线充足,九娘脸上岁月痕迹明显,但却一丝一毫没有影响她的美。九娘和李执官那种高贵冷艳的状态截然不同,自有一股婉约的柔美,可看她骑马姿势,又让人觉得,仅用柔美形容她,实在太单薄。 两人迎着日头,面朝旷野,任冬日寒风吹拂。“这是我和九娘第一次见面。” 燕九娘大约以为乌岚在提问,立即回应道:“九娘确实未曾见过上神。”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一见如故。”乌岚解释道。 燕九娘面上浮现笑容,“是九娘的荣幸。” 乌岚看她神情,禁不住好奇道:“九娘听了什么传言?关于我的。” 燕九娘看了看她,忽又移开视线,道:“上神昨夜阻止狼族屠杀人族,救了叛逃者,并勒令执官当众开设公堂,审理此事。” “听闻九娘是人族首领——” “首领不敢当。若按军中规制,士以三百人为团,管团的,称校尉,九娘最多算个校尉。” “九娘在军中待过?” “回上神的话,九娘是贱籍,原属乐营,十岁起,便随军流转过诸多州县。对军中之事,只知晓些皮毛。” 燕九娘说起自己过往,脸上没什么情绪。乌岚却不想继续探问,转而道:“我找燕九娘,是想向打探一件东西。” “上神请说。” 乌岚跳下马,换作步行。 燕九娘跟了上来。 “我知道你在大漠开客店,是为给沙女国抓男丁。你用媚草迷惑客人,趁客人半夜熟睡,再借沙门之便,把他们运来沙女国。”乌岚道。 “上神是要追究九娘罪过?” 乌岚摇头,“我想问九娘,能不能送我几株媚草?” 燕九娘像是松了一口气,“媚草难得,沙女国都是量出为用,九娘手上并无存货。” “采红说媚草来自姑媱山,据我所知,姑媱山是一座世外山,只有神力极高的上古神兽才找得到……”乌岚适时停下来,她想试探女王的身份和去向。 “媚草究竟产自何处,九娘不太清楚。人族是从狼族手中领来媚草,外出捉蛋子时才用。” “蛋子?” “供沙女国繁盛户口的男丁,狼族称他们蛋子。” 两人不觉间走到草地,前两天大漠下雪,看不出植被环境,今天积雪化了一些,乌岚注意到,此大漠并非寸草不生。她今天找燕九娘,问媚草只是其一,更多的是好奇。昨晚听燕九娘和裴五郎交谈,她觉得燕九娘言之有物,在公开审理前问问燕九娘的看法,也许比公堂上问出来的内容还多。 来这个唐朝之前,乌岚对历史了解得极其粗浅。岁月史书,记录的总是大人物、大事件,新旧唐书几千字就讲完一百年的事,不像身在其中,每一个真实的人,呈现的都是一个历史切面。乌岚相信兼听则明。 见时机差不多,乌岚直问道:“九娘在沙女国待得可还快活?” 即便燕九娘性格再随性洒脱,上神问话,她仍保持着肃敬。“九娘不知上神认为何为快活,我觉得快活。” “若给你选择,你想回家乡吗?” 燕九娘脸色微变,似是斟酌了一会儿,道:“想。” 乌岚心下有些惊讶。 “自我离家至今,三十年了。若父母还在,我想回家见见他们,还有兄弟姐妹,也想顺道看看。其实早在军中时,我便常想回家探望,无奈我家在太原府,除非出逃,不然绝无可能回去。”燕九娘道。 她说得平静又坚定,像是对这件事深思熟虑过。“你离家三十年,万一亲人不认识你……” “无妨。反正探完亲,我还会回来,回到沙女国。人,生而有来处,十岁时,我不懂,现在活了大半辈子,懂了,也想寻寻根,看看自己的来处,如此而已。我是早早就被发卖的女儿,没指望家人还记得我。” 乌岚沉默了片刻,道:“李执官说沙女国并不关心叛逃者为何叛逃,依九娘看,此话是否属实?” 燕九娘笑了笑,短促的笑容却十足意味深长,乌岚辨别不出来。“属实。” “沙女国以女子为尊,九娘能在这里当校尉,为什么女子还会叛逃?据我所知,她们大部分是流民和营妓,离开这里,并不会有更好的生活。” 大概是乌岚问得太直接,燕九娘脸上浮现一缕轻微的惊愕。 “我太心急,若有冒犯,很抱歉。”乌岚连忙道。 燕九娘摇头,“上神不必如此客气。执官说沙女国不关心叛逃者怎么想,此话属实,是因个中缘由,我们早已知晓。本朝自开国起,举凡流徙之罪,多发往岭表,诸如封州、新州、钦州等地。漠南漠北一代的流民大都是随军流徙,亦或军中要犯妻女,除大唐,还有回纥、吐蕃、吐谷浑等地流民。沙女国所救女子,大都是有家室的妇人。在她们看来,离开沙女国并非叛逃,而是与家人团聚。” 第65章 乌岚想到过这点,不由问:“一旦离开沙女国,她们就是逃犯,不怕被捕?” “近些年边境动乱,边兵自己都逃亡,何况妇人。逃出去,她们还有机会回家,留下来,就得过上与野兽为伍的日子,正经人家出身的娘子,过不下去。” 大漠一望无际,乌岚知道,平原并不是沙女国的全貌。 乌岚想起采红说沙女国的男人都在山林、湖泊,想到问:“如果我想看到一群男人,是不是只能去山上,或者湖边?” 燕九娘失笑,“上神想看一群男人?” 乌岚这才意识到自己话里有语病,她本意是想看看沙女国另一个性别的生存现状,但这个目的,似乎不好和燕九娘分享,只好顺着她的话,模糊应了声“嗯”。 燕九娘笑意更深,“不知上神青睐哪种郎君?是貌美还是强壮,亦或二者兼具?” “有什么区别?” “采红喜欢貌美郎君,往洞府揽了许多。沙女国除小王之外,采红、采青、采黄、采蓝是四大首领,分别负责境内四处地方。采红负责南部,南部有境内最大的湖泊,上神若想看美貌郎君,去南湖最佳,今日晴好,他们在捕鱼。” 乌岚没想到这还能往下聊,借打听男人的去向,了解到更多沙女国的人文地理。 沙女国土壤条件不适合耕种,农作物收成完全靠天吃饭,所以,种植并非国内主要粮食来源,尽管燕九娘有意保密,乌岚猜到她们习惯在边境掠夺各军辎重,以充粮库。为此,沙女国也常有战损,沙漠土匪不好当。 国内粮食匮乏,地下水倒还算充足,只是冬季干旱,狼族会严格限制使用净水。除了干涉人族用水,狼族还会严禁人族过度狩猎。人狼长时间相处过程中,彼此磨合了许多,尽管诸多限制,使人族衣食住行受限,人族尊重狼族对自然规律的掌握,狼族能预测沙暴,防范风险,还能借沙暴之力,为沙女国添丁加口。 “等等,”乌岚想到一处细节,“狼族能预测沙暴?” “对。女王专司此事。” “预测沙暴的,不是菌族吗?” 燕九娘一脸茫然,“菌族是?” 乌岚生怕她听岔,认真解释道:“菌人,长得像菌菇一样的小人。” 燕九娘摇摇头,“不曾听说过这个族类,预测风暴的,一向是女王。” 乌岚脑中灵光一闪,“你刚刚说狼族能预测沙暴,女王是狼族?” 对乌岚突然显露出来的惊讶,燕九娘有些意外,配合地点了点头,“女王是狼族,血脉纯正的雪狼王。” 乌岚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先入为主的错误。 第28章 大漠来客(27) 27、 燕九娘指了去南湖的道路,乌岚当即拜别她,独自策马在漠上驰骋。 大漠风光与南海不同,和海面是同一种辽阔,乌岚不再喜欢以龙形出动,俯观天地。倒不是担心暴露应龙,还是昨晚谷地死亡哭声的提醒,使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太沉溺于当神。 南湖藏身于大漠之中,平原一望无际,难以辨认方向,如果不是远远听到人声,乌岚毫不怀疑自己会迷路。她从前在电视上看过东北冬捕场面,不知道原来西北沙漠地带也有冬捕。乌岚一边遥望湖面,一边对比古代气候地理环境与现今的差异,由衷感叹,时代在变,生态也在变。 南湖冬捕比电视里的冬捕沉闷许多,男人们穿着各种材质的棉衣、兽皮,袖子脱在腰间,配合着使力节奏,从一米厚的冰面往外拉渔网。 离近了些,乌岚明白此地冬捕不够热闹的缘由,湖面外围分散着狼族守卫,监视男人们的动向。她分不清狼群是公是母,看它们虎视眈眈的模样,不难想象,万一有人想不开逃跑,将会怎样命丧当场。 乌岚正犹豫要不要再靠近些,体内忽然一阵不安的躁动,应龙大约在向她传达什么。 不等乌岚领会她的意思,胯下坐骑当先发出受惊的鸣叫,乌岚只觉身体一轻,再定神,她已经身在空中。 就在她刚刚勒马的位置,一阵不明方向的羽箭凌空射来,乌岚骑的那匹棕色马中了两箭,一箭射在颈处,一箭落在臀部,棕马吃痛,扬蹄跑向了远处。 羽箭落点,略带湿度的沙地,插着长短不一十几支箭。 箭来得太快,乌岚目光跟随太慢,等她想到要追踪刺客,四野唯一的动静只剩南湖,而南湖距她有五百米,冰面上的男人们还在整队收网,根本分不出余力偷袭她。 乌岚仔细观察落点处的箭矢,想从其外观上看出端倪,例如箭杆或箭头是否带有统一标识,她记得古人制箭会有这方面讲究,遗憾的是,统共十四支箭,形状各异,有的新、有的旧,有的箭头像是铜制,有的像铁制,连羽毛的类型都不一样。 十六支箭,在同一时间射出,说明弓箭手不止一个,而且盯准她发呆的时机袭击,说明她被跟踪了很久。 此外,平原一望千里,普通人类不可能瞬间匿迹。乌岚脑中刚有答案,顿感一阵熟悉的斥力临近。 “乌小姐遇上刺客了。”烛龙幽幽道。 乌岚不接他的话,动身离开。 烛龙跟上来,“不好奇刺客是谁?” “跟神君有关?”乌岚淡淡道。 “我不会用这么低级的手法。” 他误解了乌岚的意思,但她不打算纠正。“你替李勰认的亲?” 第66章 “当然。” “你用李勰的身份杀了他师父,这件事已经传开,李执官如果知道,你以为你还能在沙女国安心待下去?” “你以为我认亲,是为了留在沙女国?” “先留在沙女国,然后伺机找到藏身于沙女国的祖龙。李执官身处高位,是沙女国最高人类领袖,你还能顺便从她口中套些祖龙线索。” 烛龙轻笑,“乌小姐成长了,学会倒推我的思考逻辑。不过很可惜,你的推导不准确,我和李执官认亲,不是为了祖龙,是为了你。” 乌岚沉默,试图辨别他话里话外的内容。 “三人局的牌桌,你以为李勰是你的队友,每天准点等待和他交换信息,对付我这个共同敌人。可你上次亲耳听到他说,他是宁王长子,他的立场与皇室一致——他可不是你的队友。” 乌岚心头一跳,霎时想起烛龙说的“明牌玩法”,也想明白他认亲的真正用意。烛龙要用皇室牵制住李勰,让乌岚孤立无援,怪不得他不再乔装自己。由此,乌岚想到一则新疑点:“你找到祖龙的下落了?” 烛龙没有立即回应,隔了片刻,他反问道:“何以见得?” “你现了龙形,你我都知道,以龙形出现,基本是昭告本地神兽,有更大型神兽出没,请注意避让。” 烛龙没作声。 乌岚不再沉浸于思考烛龙在想什么,而是在沙女国上空绕飞。乌岚想,袭击她的刺客必是上古神兽,能够化身于无形,自然也能在无形中向她发出攻击。烛龙否认攻击出自他的手笔,乌岚认为那是真话。他最清楚她的实力,哪怕是极端险境,她也能借时空穿梭之便,全身而退。她再也不是初入南海郡,身上叠加着神脉,却彼此互为封印的虚弱状态。 在她的推理中,嫌犯有两方,一方是大漠本地神兽,另一方是在稚川出现过的神兽,比如那条神秘白龙。 “接下来打算做什么?”烛龙忽然问。 他的语气仿佛拉家常,乌岚不敢掉以轻心,转念想到即使不跟他说,见到李勰,她也会跟他聊。既然他问,乌岚就照实回答:“盯神君的梢,顺便做些田野调查。” “调查沙女国女性生存现状?” 乌岚惊讶于他的洞察力,“神君在现代,应该没少关注时代声音。” “并非有意关注,”烛龙道,“应龙随机选择了乌小姐的时代,我身在其中,不过被迫接收声音。” “即使身在其中,神君却并没改变自己,还是一样冷血残酷,视生命如草芥。” “说得对。” “可是应龙改变了。”乌岚道,“你或许以为她是受我影响,其实不是,应龙有自己的选择,她比你仁慈。” “我赞同。所以你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乌岚确实想说点什么,没说。她觉得和烛龙讨论现代话题,有种空中楼阁的悬浮感。她决定做田野调查,也是因为察觉到自身视角受限,她对世界的理解本来就片面,应龙的神兽身份,加剧了这种片面,她在这里遇到的所有生灵都对她毕恭毕敬,长此以往,她的视角只会越来越高,越来越悬浮。她想,在公开审理前,哪怕只有短短两天,她需要看到沙女国的更多切面。 “无意解释,你也不必相信,但我并没有杀金乌。”烛龙用一种难得认真的语气道。 “你没杀他,他是自己选择的死亡,对吗?”乌岚讽道。 烛龙沉默。 乌岚不想再以龙形游走,临时俯冲向地面,显出人形。她没预期烛龙会跟来,结果他居然还跟着她。 印象中,他头一次这样漫无目的地跟踪她。乌岚立时提起戒备。 “神君如果觉得无聊,还是去沙女国找狼女解闷比较好。”乌岚学他的招术,想刻意激他离开,不无讽意道:“我这个人,不太解风情。” 烛龙嘴一扯,好像听了个笑话。“乌小姐吃醋?” “我说过,我分得清你和李勰。” “我找你,不解闷,谈合作。” “请说。” “先问你,眼前这个世界怎么样?” 乌岚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向思考他提问的深意。随后,她说:“我不了解,也没在这生活过,说不上来。”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时代和你生活的时代,本质一样?” “愿听神君高见。” “高见谈不上。”烛龙小幅度摇了摇头,神情寡淡,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刚好待过两个时代,顺便继承了李勰的过往,交叉对比,发现本质一样割裂,到处都是斗争,世界只会越来越无聊。” 从某一个角度上来说,乌岚认同他的说法,然而此时浮现在她脑中的念头,不是认同,而是震惊:“你想推翻这个世界?” 烛龙微微色变,眼中飞快滑过一道情绪,乌岚没来得及捕捉。很快,他面色如常,道:“假如是呢?” “那我跟你抗争到底。”乌岚毫不犹豫地说。 烛龙耸了耸肩,“这是太昌公主正在谋划的事情,你去找她抗争。” 乌岚收回观察他的视线,低头沉默。 他们一起,沉静地走在一条沙脊上。 “你猜到刚才袭击我的刺客是谁了,对吧?”乌岚问烛龙。 “这个时代,弓箭射程最远不到两百米,看那堆箭矢落点,不是平射,是自高处往低处射。附近没有高地,只能是飞兽,能在高空隐形潜伏,没被你发现,是上古神兽。” 第67章 “可是十六支箭齐发,是怎么做到的?这个上古神兽带了十六个弓箭手吗?”乌岚疑惑道。 “不是只有弓箭手会射箭。”烛龙道,“乌小姐不是才学了拟态行为?认知边界还没拓宽?” 乌岚听懂他的揶揄,但她暂时不想和他计较,想到他更懂上古神兽,趁着他有聊兴,她故意放低姿态道:“我只是普通人,认知很有限,还请神君多多指教。” 对她的奉承,烛龙反应平平,似乎并不受用。 就在乌岚以为不会从他口中听出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时,却听烛龙道:“这个世界的上古神兽,狭义上来说,是形态各异的奇兽,但从广义上理解,神形是高维度存在,你不妨把它想象成一个有生命的空间体,可以是任何形状。这些空间体有智识,能从其他生物种类上学会技能,或模仿、或寄生,拥有近似于生物的形态。你认为的弓箭手,可能只是上古神兽模仿人类弓箭手——我指的是,仅仅拟态出十六双能射箭的手,而已。” 烛龙语速平缓,不带任何感情,叙述的还是一件抽象事物,乌岚却感到大开眼界。 “补充一点,智力发展到这种程度的上古神兽,不多。”烛龙道,“和在稚川袭击我的,大概隶属同一阵营,极有可能就是同一个,他不仅懂模仿、嫁祸,还知道挑你我防范意识薄弱的时机。” 他说的,刚好也是乌岚猜测的,至此,她终于明白他跟来的用意:“神君随我走这一路,是想找我谈合作,一起对付他?” 烛龙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本来是,后来不是。” “后来是什么?” “解闷。”烛龙道,“和乌小姐聊天,比我想象的有趣。” “我不吃这套。” “随便。” 这时,乌岚隐约听到一声短促的鸟叫,立刻想起这声鸟叫来自谁。一扭头,见烛龙正在观察她,也不知道观察了多久。 “走了。”烛龙道。话音刚落,他又化作一阵若有似无的红雾,消散在空中。 和烛龙的这次交谈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有收获,乌岚心头却始终拉响着警铃。半个小时前,她认为烛龙没有行刺嫌疑,此刻,她改变了想法。她被羽箭攻击后,烛龙第一个现身,主动加入寻找凶手的队伍,不着痕迹地摘清了自己的嫌疑。在经典推理小说中,这样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凶手。 此外,关于他对她的试探,假如他要推翻世界,她会如何。她并没有接受他的说法。尽管烛龙初衷绝不是教会乌岚思考,他的建议却很有效,让她学会从他的动机出发,思考他的行为逻辑。找到祖龙,借龙族奇宝变强是他的目的,或许只是表象目的,变强之后他打算做什么,他对人类世界抱持着什么态度,会不会想要推翻…… 烛龙体内有最原始纯粹的兽性,他的毁灭欲不带任何人类道德色彩,但因接受过人类教育,他又比单纯的恶灵凶兽更复杂,也更危险。和他相处,乌岚一秒钟都不敢放松警惕。 第29章 大漠来客(28) 28、 为方便田野调查,乌岚把自己变成了菌人。 燕九娘说她不知道菌人的存在,这是个极大的疑点,凡是疑点,皆需要求证。 沙女国人族人口远大于狼族,但人族聚集区反而比狼族静默。乌岚沿途只看见一些老妇和孕妇,迎着日头,在梯田式分布的岩洞外晒太阳,手上还做着编织活。她们不像现代社会的农村妇女,围在一起聊天、拉家常,都各自专注自己的事,面色木然。 按菌人长老所说,沙女国女性人口一万左右,这里的青壮女性去了哪儿? 在人族生活区,乌岚意外见到不少儿童,男女都有,其中混杂着不少人狼混血儿,阿藏说,修出人形的兽类可以和人类交配,生下兽人,兽人比人类强壮,但比兽类脆弱。乌岚在稚川也见过兽人,稚川称之为“山獠”,是稚川最低等的修士。沙女国的狼孩却和人类儿童玩在一起,周围看护的母亲们对孩子也是平等相待。沙女国存在鄙视链,但这层鄙视链似乎没有蔓延到新生儿。思及至此,乌岚不自觉在脑中比较起稚川城和沙女国的区别来。 途经几个带小孩的妇人时,乌岚听见她们说话,有个狼人小女孩身体不适,她的人类母亲要带去看巫医。 想到昨晚被狼族重伤的叛逃主谋正在巫医处治伤,乌岚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巫医不在谷地,也不在平原区,而在两者相连的过渡地带,一座十几米高的砂岩下,巫医独占一个岩洞。 昨天听她们提巫医,乌岚以为巫医只有一人,原来巫医只是一种职业,巫医所不止一个巫医。 巫医岩洞坐北朝南,前方没有砂石阻挡,洞内采光极佳。菌人匿迹潜行,小心趴伏在巫医所门口,立刻被扑鼻的药石味淹没了。巫医所也是塔楼建筑,楼梯在内部,蜿蜒而上。一楼是大堂,扇形结构,层高近三米,沿墙摆满了药草,居中放着一个巨大的丹炉,丹灶里燃着火。 巫医所到处都是人,其中包含了大量青壮女性,她们都投入在工作,却不是乌岚想象的治病救人,更像是集中在做某种实验。 带小孩看病的妇人直接走上了二楼,乌岚不敢贸然上前,但又抵不住好奇心,踌躇的空当,忽听耳边一道女声:“尊驾可是想进去瞧瞧?” 乌岚循声往右看,菌人长老头顶独特花纹的菌盖,就站她旁边。 第68章 “菌人不会隐形,进去会被发现?”乌岚道。 “从大门进,自然会被发现,但菌人,不必走人道。”菌人长老说完,当场向乌岚演示了什么叫“不走人道”,她直接沿着岩洞外墙,身体与地面形成九十度直角,平稳走了上去。菌人颜色和砂石几乎一致,她的存在也像一块摇摆的小砂石,毫不引人注意。 震惊归震惊,乌岚还是第一时间学着她的姿势,垂直走了上去。 菌人足底似有粘性,牢牢支撑着每一步行走,世界因此在乌岚眼前倾斜。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乌岚感到兴奋,兴奋之余,还萌生了一些感触,渺小者和伟大者共同分享这个世界,他们生而平等。 岩洞二楼开着两扇窗户,神奇的是,这里用的居然是玻璃窗。 因是冬天,窗户开得不大,足够菌人穿行入户。乌岚随菌人长老一起,顺着窗洞往下爬,在二楼见到真正意义上的古代诊所。诊所内部,除了堆放药物的中药柜,还有方便书写的桌案,其余全是地席,铺的芦苇和杂草,病患或躺或坐,巫医或诊脉、或问询,场面竟和现代医院有几分相像。 不过,大部分巫医并非人类,也不是狼族。仅以乌岚所见,她们很多是植物变成的人类。乌岚植物学学得不太好,大概认得出仙人掌和仙人球,其余种类则辨不太清,她没想到,在这样寸草不生的土地上,竟然有这么多异变植物。 大自然造物的功力,在这个世界,更称得上鬼斧神工。 早上见执官,听她表示主谋救不活,乌岚怀疑是托辞,所以亲自来求证。 二楼挤满了病患和医者,比一楼更吵闹,除了医患交谈的声音,还有伤者的呻吟声、治疗过程中的痛嚎声。菌人长老一路贴着墙根走在暗处,乌岚一边紧紧跟住她,一边在伤患中寻找目标,她记得伤者共八人,一群被狼咬过的人类,应该不难找。 菌人长老似乎不知道乌岚来巫医所的目的,大概以为她是来参观,随同介绍道:“一楼是丹房,二楼医堂,往上还有三层楼,藏了不少好东西。” “药材?” “应有尽有。”菌人长老说话不用嘴,用某种不同于人声的声波传递话语,音速恰当,音量适中。 乌岚还在环视医堂,“医堂这些大夫都是植物所变。” “此地因有地衹庇佑,菌族能修成人形,异植也大都有灵。人类治病,托赖药草,没有人比异植更懂药草习性,更适合当医者。”长老道。“楼上珍藏有不少医书,菌族也常来翻阅,我领尊驾前去看看。” 察觉到乌岚停在原地没动,菌人长老回转身。 “人类和植物,是不是都看不见你?”乌岚忽然疑问道。 长老沙黄色的菌盖动了动,像是在点头。“菌族善于隐形,也习惯隐形,人类把菌族当食物,菌族不愿被他们发现,至于异植,菌族和它们根脉相连,不必‘看见’,它们一直知道菌族存在。” 乌岚正暗自消化信息,忽听一位女医焦急喊道:“他发狂病了!”伴随女医话音而落,一个体态消瘦的断臂男人晃着一条半掉不掉的胳膊在医堂狂乱奔走,边跑边发出奇怪的叫声。 为了避免踩踏,医堂众医患纷纷避让,不知是什么原因,大家任由断臂男人四处奔跑,没有强行阻止他。 乱象之中,乌岚耳尖听到一位异植大夫说:“该取医圣的治法。” “病人已发病,急症需急治,该取葛公的火炙之法。”另一位大夫说道。 两位大夫原形都是沙漠植物,说话慢悠悠,像在谈论科学,堂中断臂男人还在跑动。乌岚在角落旁观着,只感觉身处不可思议的奇境之中。 断臂男人跑着跑着,跑到楼梯,尽管人疯着,面对上楼和下楼的楼梯,他还是本能停下来做选择。而就在这时,医堂内一道威严的声音传出:“按住他,不可让他上楼作乱。” 乌岚循声去看,见到一位满脸皱纹的老大夫,她盘腿坐在暗角,正给地上病人包扎伤口。 老大夫说完,医堂立刻蹿出一道灰影,两三步跃至断臂男人背后,手刀利落击中其后脖颈,断臂男人晕在当场。这灰影乌岚看得眼熟,竟是沙女国小王。 小王将断臂男人拖回原处,一张巨大的草席上,横躺着七八个人,至此,不必再多寻找,乌岚已经确认,这些伤患,就是昨晚狼群嘴下的幸存者。 乌岚小心翼翼走近他们,慢慢闻到肉体组织腐烂的味道,相比较而言,室内干燥的草药味和沙尘味更下沉,血肉味则上浮在空气中,应龙五感本就极强,简直避无可避。 “尊驾可是在找人?”菌人长老忽然道。 乌岚停步,她的位置刚好能看见伤者,又不至于看得太清楚。“长老知道昨晚谷地发生的事情吗?” “尊驾指的若是狼族平叛,小菌知道。” 乌岚听她说法,再想到菌族和人族、狼族的亲疏远近,明白菌族和狼族是一边。狼是肉食动物,能和大漠植类、菌类和平相处,人类却是杂食动物,因此,对菌族来说,人族比狼族更危险。难怪燕九娘不知道菌人的存在,大漠已经自行发展出了独特生态。 乌岚决定对长老坦诚,道:“我来找叛逃的主谋。” 菌人长老一时没接话。 主谋很好找,草席上排排躺着的人里,只有两名女性,其中一名身量很小,看上去像小女孩。另一名明显年长些,个子更高,但很瘦,面容枯槁。盘膝而坐的老大夫便是在为她们料理伤口。 第69章 乌岚的视角,能看到她们浑身都是伤处,老大夫用一根长约二三十厘米、点着火的铜管,一点点烧在伤口,二人约是伤重,已然神智不清,即使遭受火烤,却没发出什么声响。 大漠冬日,室外温度零下十几度,巫医所大堂烧着丹灶,温度比室外高很多,苇席上被火烤的两个人穿得单薄,俱是满头大汗,不知是疼的,还是热的。 太阳逐渐西沉,看情形,昨晚伤重的八人几乎没一个清醒,李执官所言非虚。 乌岚目光往上,这时倒想去楼上看看。心念刚至,菌人长老即刻感知,道:“尊驾欲要上楼?” “有劳长老带路。” 随长老爬到上面三层,乌岚走马观花地浏览了巫医所私藏。 各类医书、医药在乌岚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众多丹丸和金属,这些东西主要藏在四五楼,三楼往上没有楼梯,层高达三米,就这样阻隔了人类。 “狼族抢夺周边军镇,医书、佛经搬运了不少。异植对医书很感兴趣,因此,医书收归在巫医所,佛经及杂书存放于女王塔。”菌人长老道,“至于此间丹药、金器,皆是巫医所炼制,沙女国国境内暗藏不少金矿,矿藏私密,由女子负责开挖、运送,丹药和金器能从商人手上换到粮食、布匹、薪炭,沙女国冬季酷寒难熬,人类女子要靠这些过冬。” 乌岚暗暗吃惊,原来青壮女性是挖矿去了。 顶楼没有其他生灵,显得格外静寂,乌岚望向高高的窗洞,细而小的尘埃浮在半空,被阳光照出形状来。乌岚道:“长老知道女王的下落?” “女王现在何处,小菌不清楚。沙女国人口众多,一年仅一次收成,女王时常外出游猎。” 乌岚想到她刚说的,狼族抢夺周边军镇,道:“是游猎还是劫掠?” “沙女国毗邻入关要道,西域使团欲要前往长安,必得经过此路。沙女国冬季格外缺粮,使团又习惯冬季出行,好赶在新年前向汉皇献贡。他们所携方物,尤其是粮食,于狼族而言,无异于喂到嘴边的肥肉,游猎或劫掠,又有何区别?” 她对自己很坦诚,甚至过于坦诚,乌岚心中想道。“长老和女王关系一定很深厚。” “深厚谈不上,大漠连天,几个族类互相依存,是地衹旨意。” 趁着四下没有干扰,乌岚斟酌着问:“长老今日来找我,是特意避开了烛龙?” 菌人长老默了默,菌盖微微一动,“确是如此。” “所以长老知道我在南湖附近遇到刺客?” “不敢欺瞒尊驾,小菌知道。然而,小菌既非兽类,亦非植类,力量有限,无法认清刺客身份。”长老道,“请尊驾恕罪。” 乌岚猜到她会这么答。不管刺客是烛龙,还是其他上古神兽,即便菌族与之没关系,沙女国脱不了干系,沙门不是随随便便能进。出于保护沙女国的目的,纵然长老知道凶手是谁,也不会轻易交代。脑中转过这些念头,乌岚想到另一桩事情,“长老和李执官交情如何?” “李执官来沙女国不过两年多,起初,她和沙女国众多凡人女子一样,狼族劫来繁衍后代所用。她就靠着治世之才,没用多久便做了执官,唯独她有办法让人族和狼族和平共处,在沙女国,地位仅次于女王。” 乌岚点点头,提醒道:“烛龙在人间有另一重身份……” “尊驾若有吩咐,不妨直说。” “与烛龙有关的事,他的动向、去处,长老告诉我就好,其他人——包括狼族女王,最好不要说。” 长老沉默,似在犹豫。 “烛龙和我,长老已经选择了我,对吧?”乌岚道,“你带我游历沙女国,告诉我此地风貌、不同物类相处,你知道我能克制烛龙,你想试探我的反应,以便在必要时刻,向我求助。” 长老不语,身体姿态呈现出审慎的防备。 “我在稚川遇到过同样的情况,所以对长老的意图很熟悉。南海祖龙现世,神兽之间早已传遍,稚川商量了应对之法,沙女国应该也一样。我记得长老说过,菌族在这片大漠存活万年之久,沙女国建国才二十余年,菌族想必比狼族、人族更在乎这片土地。” 菌人长老低下菌盖头,语声沉沉道:“尊驾可还记得地衹传说?” “记得,我猜传说是真的,地衹就存在于这片土地。”乌岚道,“但我不找她,也不希望长老透露她的线索。” 长老站直身体,良久,菌盖震了震,“遵命。” 第30章 大漠来客(29) 29、 成为菌人后,乌岚以为,能在垂直墙面行走已经是极限操作,当菌人长老带她走到地表以下,她的世界观再次被刷新。 眼前才是真正的沙土世界。尽管乌岚此时是菌人,不必身受人类的局限,她仍感到一阵窒息。 漫无边际的漆黑中,菌人长老沉稳的声音传来:“尊驾请稍等,待我为你引路。” 乌岚闭眼,默默调整心绪,同时等待长老的指令。她是应龙拟态的菌人,本来就无形无相,对密闭空间的恐惧,完全是囿于过往认知,人类以自身视角形成的看法。 此时的地表,太阳早早下了山,夜色正弥漫。乌岚从巫医所离开后,左右无事,便应了菌人长老的邀请,参观菌族生活的地方。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些私心,想验证自己的猜想,关于地衹的身份。 第70章 静静等待了许久,乌岚忽然感到身轻体畅,像漂浮在水面上。她心怀诧异地睁开眼,立即被周围景象震住。 “尊驾,请随我来。”菌人长老浮游于地表下的隧道中,隧道狭窄,但四通八达,像人类世界的交通枢纽,菌人自由畅快地穿行其中。 乌岚一边跟住菌人长老,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隧道里被不明生物照亮的世界,到处是植物根须,它们不像水土丰饶之地的根须那样粗壮,大部分都是细细的、短短的,像青蒜须。除了植物根须,地底还有不知名的昆虫,种类不多,大都长着坚硬的躯壳,颜色厚重,飞快避开了乌岚的打量。 随长老漂游了一段路,乌岚四下张望,试图寻找地底亮光的来源。 菌人长老回过头,似是看懂她的疑问,道:“菌族没有种子,靠孢子繁殖,破土之前,孢子无色,有一些孢子受地衹荫蔽,能发光。” “比如菌人?” 菌人长老沉默片刻,道:“比如菌人。” 乌岚不知道自己在地下环游了多久,渐渐不再感到局促紧张。菌人长老像个称职的导游,沿途为她介绍了不少浅层地下物种。 “长老知道媚草吗?”乌岚忽然想到问。 “略知一二。” “听说媚草长在姑媱山,此山乃是上古神山,按古籍所载,应在东都附近。”乌岚道,“为什么沙女国大量持有这种神草?” “媚草原株,能开花结果,花果期很短,不足一月,花果落地,滋养根茎,根茎留下,便成媚草。”长老道,“上古时期,媚草确实只在姑媱山生长,到如今,天地轮换,土质变化,譬如草原上的风滚草,只要有风,风滚草便能将各类种子带往不同的地方,重新寄居生长。沙女国有媚草,不奇怪。” 乌岚沉默,起初,她以为靠媚草能找到沙女国的上古神兽,在她的料想中,这位上神大概率是祖龙,所以派孟极和阿藏一起去找线索。现在看来,是她的推导太简单了,或者该说,是她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太简单了。 “我想请教长老一件事。” “尊驾请说。” “我要求为叛逃者开设公堂审理,长老怎么看?” “尊驾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长老默了默,道:“尊驾这几日可是住在牧民家中?” 乌岚心知大漠遍地都是菌族耳目,承认道:“对。” “牧民牧羊,若有几只羊逃跑被抓住,牧民生气,当晚便宰杀了这几只羊,依尊驾看,是否有罪?” 乌岚沉默,已然知道长老的答案。她想说人和羊不一样,说不出口。于大漠狼族而言,人和羊没有区别。 “地衹初来人间,降生为人,也曾和尊驾一样,认为人更尊贵。无奈托生的是位女子,地位低下的贱民,地衹早早醒悟,当人,亦有诸多掣肘,世间没有永恒尊贵。” “这是地衹选择待在地底的原因?”乌岚道。 “与其说是自己选择,不如说是天命所归。” “天命?” “开天辟地以来,上古神兽之形神,日渐消散。”长老道,“有些寄生了凡物,与凡物绵延子嗣,得以传承神脉,比如狼族,少量继承了上古神脉,也被人类称作上古神兽,真正诞生于上古的神兽,所剩无几。” 这一点,乌岚记得南海鲲鹏也说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乌岚正思考上古神兽的命运,忽然感到上方一道吸力,似要把自己吸出地底。 前方,菌人长老还在浮游,乌岚试着寻找吸力的来源,长老突然停止前进,朝她转过身来。 菌人有四肢,细嫩得像金针菇的根茎,长老用上肢从菌盖里掏出一颗莹莹发光的东西,逆着吸力递到乌岚面前,“这是小菌的孢子,烦请尊驾代为保管。” 乌岚抵住上方吸力,看着眼前比金针菇菇头还小的黄色颗粒,疑道:“这么贵重的东西——” “来不及了。”长老道,“正神和邪神,差之一字,谬以千里,到我抉择的时候了,这是我的命数。” 上空风力加大,菌人长老将孢子塞进乌岚的菌盖,随后,长老放弃抵抗吸力,顺风飘去。 浅层沙漠正在崩塌,地上有吸力,吸出那些原本潜藏在沙土中的无形孢子,乌岚的视角,只看到无数光亮,像深海的水母,被迫盘旋上升。 乌岚心知地面有事发生,连忙追了上去。 离开地下,乌岚立刻感知到烛龙的存在,他释放的是完全体。她现在是菌人,很快被吸进沙漠尘卷风里,四周是密集的沙尘,一眼看不到菌人长老的身影。长老临别前的交代,确证了她心里的隐秘猜想。 眼下形势容不得乌岚多想,她即时放出应龙,借烛龙引发的斥力,不断探测他的动向。 烛龙正在绕尘卷风飞行,尘卷风转速极快,他追得很紧,分明是在里面找东西。乌岚跟住他,感觉到应龙和烛龙之间一触即发的战争态势。应龙飞得快,乌岚的视角跟不上,只觉头晕目眩,她不敢退离核心风暴圈,不敢放慢速度,用行动向烛龙无声宣告,有她在,别乱来。 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乌岚渐渐适应绕行的惯性,和烛龙几乎形成相对静止,耳边忽然响起他的声音:“普通尘卷风破坏力极小,这里的尘卷风却能带起大面积沙尘暴,乌小姐说,这是为什么。” 第71章 他在试探我,乌岚心中警铃大作。“我地理学得不太好,不懂。” “跟地理没关系。”烛龙道,“你的菌人朋友带你参观地底,以你的聪慧,早该看出缘由。” 烛龙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在和她讨论知识,但她很清楚,他的话绝不是听上去这么简单。乌岚决定暂时保持沉默,以免被他试探出什么。 烛龙刻意放缓了环行速度。“稚川君建了一座城,城池建得像颗大脑。他把自己分割成若干份,分别寄生在不同的生物身上,借以隐藏神力,躲避我的追踪。他以为等危机过去,就能重新收回神力,死而复生……天真。”烛龙语带轻蔑道,“生命只在时间线上延续,时间线不会逆转,他回不到起点。重生,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所以你知道稚川君金蝉脱壳的秘密。”烛龙立刻道。 “……” “乌小姐骨子里是个管不住好奇心的人。”烛龙道,“稚川城发生的一切,你有很多机会向我打听,或者和李勰讨论,你都没有,因为你早就知道真相,只是在防备我。” “知道或者不知道,对神君而言,有什么分别?” “本来没什么分别,”烛龙道,“是我低估了你。” “低估不敢当,论心计、智谋,我还很弱,远远比不上神君。” “我换个说法。”烛龙道,“我低估了人类道德对神兽的影响,当他们开始用是非善恶来选择站队,乌小姐这样的‘好人’,就很有竞争力。” “我当神君是在夸奖我。” 烛龙没接话。 静默的空当,乌岚暗自回想他们的对话,以及前不久和菌人长老的对话。这几天,乌岚有意不去思考菌人长老的真实身份,怕一旦想透彻,会忍不住和李勰分享,继而被烛龙察觉。可刚刚那场谈话下来,乌岚已经确认,烛龙早就猜到沙漠祖龙的真身。 稚川君从植物身上悟道,送了乌岚一颗白兰花苞,菌人长老说要在正邪之间做选择,送了她一颗孢子。 虽然乌岚不清楚两件宝物的具体作用,但她很清楚,绝不能让烛龙知道宝物存在,李勰也不能知道。 二龙互相缠绕之时,一条雾状的白龙在上空乍现。 这次,白龙不像之前那样,转瞬即走,而是在外围盘旋,忽远忽近,似乎在观察。 大约因为正在和烛龙纠缠,乌岚没有明显感知到白龙带来的斥力,她心知来者不善,小心提防着陌生来客。 殊不知,这一场三龙会面,走向竟完全出乎意料。 烛龙突然退出和应龙的争斗,以极快的速度冲向白龙,并在眨眼间吞没了后者,白龙甚至没来得及反应,更别提反抗。 乌岚也被眼前转瞬即逝的战况震在了当场,在此之前,她以为龙族之间打斗会像应龙和烛龙一样,是两个空间体的互相挤压、撞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完全想象不到,烛龙打白龙,会像大鱼吃小鱼——不对,实际更像贪吃蛇游戏。用拟人化的形容,烛龙好像只是稍微张了下嘴,白龙就没了。 上空已无半点白龙痕迹,乌岚不敢相信一个生物就这样消失,体内应龙比她还更激动,能量强得简直像要冲出乌岚的身体。乌岚一时控制不住她,由她带着,追逐烛龙而去,二龙在高空互搏。 缠斗中,乌岚一边忍受碰撞带来的眩晕,一边道:“你答应过我,不会伤害无辜。” 烛龙没有回应,使她的质问显得天真而无力。 应龙加大了攻击力度,次次穿破与烛龙相近的阻力,在二龙真正接近的短暂时刻,除去神经末梢烧到令人牙齿打颤的痛觉,乌岚还敏锐察觉到一种极端的危险——二龙身体融合的危险。 原来应龙和烛龙时断时续的抽身并不是为了蓄力撞击,也不是斥力所致,是他们在抗拒变成对方的一部分。他们的神形竟然可以相融? 在一次剧烈的撞击过后,乌岚感到眼前白光一闪,脑部如遭重创,强烈的灼烧感夺走她的意识。 第31章 大漠来客(30) 30、 大漠突起沙暴,阿藏和孟极走散。 沙暴退去,阿藏没见到孟极,野外到处是猛兽气息。阿藏当即决定放弃寻找孟极,回头去找乌娘子。 半个月前,阿藏在极北之地遇上白龙。彼时,她已在南海见过烛龙现世,对白龙的出现,并不感到稀奇。 论智计,人类总说,狐族胜过常人,再论修行,阿藏自出生起,便是狐族翘楚,去人间历练数十年,不断跃升进境,先是修出人形,继而修脱形体,能够隐形为魅。这般非比寻常的过往,造就阿藏行事一向自主,只为自己卖命的性子。 龙族与狐族不同,龙族是上古天神。娘姥姥说,自混沌天始,龙族便已存在,后世引其为帝王之兆,盖因龙族神力远非寻常神兽能比。阿藏一向爱听古老传说,心下却总是将信将疑,直到在南海见烛龙飞升,神形几乎与天穹融为一体,深海鲲鹏不敌其力,死得那样轻易,她终于确信,龙族是天地之主。 后来,阿藏自南海偷生,脑子里始终挥之不去那日烛龙和大鱼搏斗景象。将她和卫习左一同救下的神龟说,乌娘子和世子都是被封印的上古天神,如今封印解除,世间要有一番腥风血雨了。 神龟语带怅惋,阿藏却听得心旌神摇。 阿藏把卫习左尸身送往北地,同陆郎放在一起,等待续弦胶复活,这是她必须履行的承诺,活着的牵绊。然而从南海北上的一路,阿藏被另一股激奋冲刷着,她决定去找乌娘子和世子,她要待在天地最强者身边,不单是为找续弦胶,还为投身进腥风血雨的传说中,而不是做个听传说的小狐狸。 第72章 因此,当白龙出现在北地,阿藏心下非常欢喜,她隐隐觉得,她与龙族的渊源尚未开始。 大抵因为龙族天生尊贵,他们的龙形像是凝结于天地本身之气,化出的人形也自带此种气韵。 和世子那样的人间贵胄不同,白龙仪貌脱俗,说出口的话音也像空谷之声。上神这样绝尘,和阿藏交谈却十分谦逊,他自称是上古龙族,奉天命守护北地,有感于狐魅救人的侠义心肠,打算对她出手相助。 上神主动提出帮助,阿藏不敢贸然答应,反问他需要自己做什么。 “我帮你不为回报。你带来的这两具尸身,需要奇宝相救。”上神道,“有我镇守北地,寻常生灵不敢近前,尸身不需随从照料,狐魅尽可自行离去,找到续弦胶再来。” 阿藏斟酌半晌,道:“上神是龙族,能否探查其他神龙去向?” 上神面色似有意外,“狐魅想找哪位神龙?” “应龙和烛龙。” 白龙上神答应了阿藏的请求,阿藏再次提出想要报答上神。 上神拒收回报,只叮嘱阿藏,不可让其他物类知晓他的存在,尤其是龙族。 “天地将乱,我不愿身陷乱象之中。”上神这样说道。 尽管不解,看白龙上神遗世独立之姿,还是与极寒极白的北地最相宜,阿藏终未多问。 随后,阿藏受白龙上神指引去往蜀地,见到了乌娘子。时隔月余未见,阿藏觉得乌娘子像变了个人,又似乎没变。她和乌娘子提起南海异事,世子如何化出的龙形,如何与二蛇及大鱼对搏,南海神龟又是如何告知的真相。最后想起卫习左,于是略去白龙上神没讲,只说卫习左和陆郎一起冰封在北地,等待奇宝复活。 对乌娘子讲述的这段经历,阿藏自认毫无保留。乌娘子却还像从前一样,对自己的事情缄默不提。 阿藏懂分寸,隐隐感觉到乌娘子对她有怀疑,阿藏心里思想着,只要乌娘子不赶自己走,她便始终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急。 近些年时局不稳,朝廷在边关屯兵日重,以备边境来犯。对狐族而言,大漠的人类不可怕,可怕的是栖身于此的异兽,随便一位都能把狐狸吃干抹净。阿藏自小听娘姥姥教导,狐族虽然生在野外,却不适合在野外生存。在塞外,一颗带毒的仙人掌都能立刻叫狐族毙命。 若不是为向乌娘子表忠心,又有孟极兽作伴,阿藏断不敢深入大漠,遑论孤身行动。幸而南下途中,遍地都是玉门军,阿藏一路隐形,悄悄跟在游兵身后行走。 不料,她还是被抓了。 抓她的是只狼,发生在眨眼间的事,野狼凶狠,咬住她不松口。阿藏想化人形,化不出。 它能识破她的魅形,说明修为比自己高,又是大漠野狼,阿藏脑子想到要逃跑,怎奈大半个身子已入狼口,她只能接受死亡。临死前,她挣了挣,身体扭向背后,狐狸眼睛看到了野狼的样子。 那是一匹灰棕色的狼,眼睛泛着幽幽的蓝光,一如它嘴里的气息,是独属于塞外的杀戮味道。光是它一颗脑袋,就比狐狸大好几倍,阿藏盯住它,心想,若有来生,定要找它报仇。 野狼不满阿藏的挣扎,松了松嘴,却是要将她叼得更紧。阿藏感到脊骨剧痛,心知死期已至,闭眼那刻,恍然看到沙地有点不寻常的动静,好像有颗蘑菇在动,等她定睛再看,蘑菇不见,眼下是平平无奇一片沙地。 许是死前见鬼,娘姥姥来接她了。阿藏想道。 “别出声,我带你走。”狐耳里蹿入一道声音,阿藏恍惚了片刻,野狼虽仍叼着她,她的身体却不再那样痛,它像是将她松开了些。 借着这个机会,阿藏想逃,甫一动身,又听那声音道:“想跑?” 这回,阿藏终于确认,是那野狼在说话,它是公狼。 “你是跑,还是跟我走,选。”公狼道。 “跟你走。”阿藏立刻答道。公狼没有一口咬死她,说明还有生机,识时务者为俊杰。 “聪明的小狐狸。” 阿藏被叼进了一处坑洞。坑洞藏在乱石山脚,大半个洞穴在地下。 坑洞里光线昏暗,气味混乱,有人,也有狼,闻不出具体多少。阿藏不敢东张西望,打算随机应变。 进洞走了几步,公狼松口,阿藏跌落在地。狐狸舒展四肢站立,立即被眼前所见惊在当场。 一只毛色雪白的白狼坐立于正前方。 阿藏听娘姥姥说过狼族故事,不必过多疑问,她一眼即知,这只白狼必是狼族首领,出身必定极其高贵。因狼族和狐族一样,血脉常常外露于毛色上,毛色越纯,血脉越纯。眼前白狼不仅通体纯白无杂,四肢亦是,是匹毫无疑问的雪狼。 雪狼毛色大亮,照出她身边的狼群,以及藏身在角落的人群,和他们身上泛冷光的兵器。这个看似窄小的坑洞里,狼族加人类,至少有二十个。阿藏暂时放弃逃跑,恭敬道:“狐族阿藏,误入贵地,实属无心之过,还请尊上见谅。” “狐族觐见女王,需下跪行礼,尊称女王陛下。”雪狼旁白一只毛色稍杂的白狼道。 阿藏听说过狼族奉母狼为首领,倒没听说过它们像人类那样,称女王,可见世事太奇妙,是狐族见识太少。胡思乱想这一通,阿藏不忘屈下前肢,跪伏道:“见过女王陛下。” “狐族阿藏,为何跟踪玉门军?”毕竟是狼王,雪狼一开口,自带威严。 第73章 “阿藏并未跟踪玉门军,是我初来大漠,辨不清方向,便想顺道与玉门军同行。” “你要去往何处?” “玉门关。” 雪狼沉默须臾,“玉门关近来大小战事不断,狐狸独行危险。你既是棕五捕获而来,便由他护送你入关。” 棕五是抓阿藏的那匹灰棕色公狼,听了狼王安排,他立刻道:“棕五听命。” 阿藏全没料到事情竟会陡然转变至此,愣神间,刚刚指教她的母狼又道:“狐狸还不叩谢陛下圣恩?” 尽管满心满脑都在奇怪,为何狼王不仅没有分食她,还叫棕狼护送她入关,阿藏不敢多问,连忙叩谢女王。 第32章 大漠来客(31-32) 31、 一声狼嚎传来,棕五比阿藏先察觉,顿在原地,狼头遥望北方,是他们来的方向。很快,棕五以三声狼嚎回应了北方。 末了,他回头对阿藏道:“走吧。” 阿藏点点头,随之前行。 因是天生赤狐,灵力非常,阿藏在狐族身份尊贵,由狐族地位最高的长老教养长大。但她很清楚,在狼族眼里,无论她有多尊贵,都不过是一口吃食。兽类与人类不同,没那么多需要动脑子的地方,实力不够强,只能认命等死。所以,雪狼王不仅当众放过阿藏,还派手下护送她回玉门关一事,绝对另有隐情。 棕五与同伴的狼嚎呼应,阿藏听不懂。她想起狼族藏身的地方,在一处山底坑洞,难道他们是为躲避沙暴? 不对,阿藏又想道,虽然坑洞昏暗,她记得进去的时候看到不少人类,还有反光的兵器。 他们是在蹲守埋伏。这时,阿藏乍然想起牧民的说法,狼族会抢牧民粮食和羊马。 思及至此,一切已经串联成线,狼族埋伏的是人类,或是商队,或是军队,或是迁徙的牧民…… 眼见玉门关已越来越近,阿藏抵不住心里好奇,试探着问那棕五道:“是不是因为乌娘子?” “谁是乌娘子?”棕五道。 “上古神兽。” 棕五的狼身比狐狸足足大十倍,他居高临下看她,像一座小山堵在眼前。“小狐狸想从我这里打听什么?” “我想知道,女王放了我,是看哪位神仙的面子?”阿藏道,“棕五兄如果不想说,就算了。” “小小狐狸,怎敢与我称兄道弟。”棕五轻蔑道,“你们何时离开大漠?” 他问的是“你们”,印证了阿藏的猜想,她模棱两可地答他道:“要看乌娘子。” “乌娘子什么来头?”棕五又问。 “顶厉害的上神。” 棕五哂笑一声,“狐狸惯会狐假虎威。” 阿藏想了想,道:“我不是狐假虎威,是狐假龙威。” “乌娘子是龙?” 听棕五语带意外,阿藏心下也有些惊奇。“你没见过龙?” “听过,没见过。” 一狼一狐接着往玉门关奔走,大漠地界,人类不敢夜行,唯有野兽,反而喜欢趁夜出动。 走着走着,棕五忽又停下来。阿藏不解,想问他缘由,却见他浑身毛发悚立,后背拱起,四肢抓地,狼眼恶狠狠地盯着前方,分明进入战备状态。 能令塞外野狼如临大敌,说明来犯者绝非小狐狸能对付,阿藏识趣地悄悄躲去棕五身后。 不多时,一团雪气从天而降,径直冲向棕五。 棕五飞身跃起,那样强壮的一具身体,像小山一样,却在眨眼之间,被雪气扑回地面。 灰棕色的公狼倒在地上,浑身裹着白雪,动弹不得,小山变成小雪堆。 接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豹形兽自虚空中现身,正是孟极。 眼见孟极还要杀死棕五,阿藏及时开口道:“不要伤他!” 孟极闻声停手。 这时再看孟极兽,阿藏只觉一阵后怕,这只神兽自出现起,便一直对乌娘子毕恭毕敬,又言听计从。虽然知道他有上古神脉,阿藏没见他用过神力,自然也不清楚他究竟有多厉害,如今一见,简直叫阿藏刮目相看,再不敢把孟极当个寻常野豹。 阿藏伏地探察棕五呼吸,问孟极:“能否替他除了这身冰雪?” “他是大漠狼族,这点雪,不碍。”孟极道。 “那便让他独自躺在这里?万一有其他凶兽——” “狐魅自保都难,怎么竟对一只野狼动恻隐之心?” “是他一路护送我来玉门关。” “大漠狼族,绝不会对小小狐魅大发善心,他送你,必定有所图谋。”孟极道,“狐魅快随我一道回去。” “乌娘子说过,不可轻易杀生!” “孟极并未杀他。”孟极道,“何况,乌娘子是乌娘子,狐魅是狐魅,乌娘子能对我下命令,狐魅却不能。” 阿藏不语。孟极兽站在她身前,静静等待她的决定。 片刻后,阿藏道:“他送我一路,看的虽是乌娘子面子,毕竟于我有恩。这个人情,是我欠他,你若不愿相帮,我就在此地陪他等,等雪化了,我再自行回去。若不幸被其他凶兽盯上,丢了命,算我自己倒霉。” 只听孟极兽自鼻尖发出一声重哼,须臾,棕五身上雪气齐收。棕五蹬了蹬腿,已然可以动作。 “多谢。”阿藏对孟极道。 孟极没接话,径自扬蹄向前跑了一段路,而后停在原地等她。 第74章 棕五起身,灰蓝色的狼眼望向阿藏,忽然转头看了看孟极,道:“往后行事,小狐狸该听他的。” 阿藏道:“我行事,一向只听自己的。我救你,算报恩,自此两不相欠。” 棕五笑了,“恩情不恩情,是人类说法,兽类只讲胜与败、生与死。小狐狸不可能永远借得到龙威。” 阿藏想说什么,没来得及。棕五步伐飞快,头也不回地奔回了北方。 32、 孟极识路,没多久,便将阿藏带回牧民营地。此时天还没亮,乌娘子尚未归来。 阿藏和孟极沉默走了一路,这时终于忍不住问他寻访媚草的结果。 孟极这倒没有避讳她,道:“用乌娘子给的媚草沿途询问旧友,指的是伊州一带。和你走散后,我先自行去了伊州,果然找到媚草。”话毕,孟极自囊袋中取出一小捆长度相当的草枝。 阿藏嗅觉灵敏,闻到媚草颇具迷幻的气味。南海郡以来,她先后见过各种奇珍异植,乌娘子交代她和孟极去找媚草,缘由她已猜到:“你的旧友知道,是谁常去伊州采媚草吗?” “狼族。”孟极道,“就在离你我不足十里的地方,有一沙女国,由狼族建立。昨夜我劝你别理会那棕狼,目的便在此,他不是孤狼,与之同行会暴露乌娘子。” 孟极眼中的忠诚天地可鉴,阿藏遂道:“我知道他不是孤狼,我见过他们的狼王,同你一样,浑身洁白,是只雪狼。不巧,他们已经知道乌娘子,还是看乌娘子面子放了我。” 孟极眉头皱起,似是想不明白个中关联。 阿藏打量着他的表情,借机问道:“你是上古神兽,为何自愿追随乌娘子?” 孟极看向她,眼睛散发着冰雪光芒。“乌娘子大义,饶我孟极一族,小小狐狸都知道报恩,我是孟极首领,理该效犬马之劳。” 尽管还是心怀疑问,阿藏按下未表。 在牧民处待到日出时分,乌娘子仍未归来。 阿藏起早,去附近游走探查,忽见远处飞来一只白鸮,飘飘然化作一位白衣女子,片刻,便走到阿藏身前。 “神君派我传话,邀你一同前往西州。” 阿藏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窃脂看出狐魅的不信任,道:“我知道你是乌娘子的朋友,昨夜你在关外遭狼族捕获,后又被释放,狼族忌惮的是乌娘子。” 阿藏心下浮起不祥预感,“乌娘子在哪?” “不知。” “世子呢?” “神君行踪,从来不会告知于我。” “既如此,你回去吧,”阿藏道,“除非世子亲自来找我,不然我就在此等候乌娘子。” 窃脂沉静片刻,道:“神君说,在蓬莱清净观,你说狐族在世间行走,须得自己守规矩,否则,灵识会像无根之木,无法修行。你想救回你的故人,必须往西州走一趟,这是你的命数。” 阿藏震住。 看狐魅脸色遽变,窃脂大感奇怪,没想到神君留下的话竟如此有用。 昨夜,窃脂全程目睹赤狐被抓与被放经过,在那之前,她和神君一道守在进关要道,眼见狼族扮作人类,穿玉门军军服埋伏在乱石山地洞,意图劫掠使团。不料大漠突现龙吸,土色沙龙吸像一只巨大的妖物,摇摆而来。龙吸行走间吸了不少沙尘,逐渐变成龙吸沙,下方漏斗越滚越大,营地里的骆驼和战马最早发现异象,借风力及时挣脱缰绳,四散逃开。人类比牲畜慢一步发现危险,没有马和骆驼,即使能跑,却是危在旦夕了。 龙吸沙很快吞没营地,窃脂和神君一起埋伏在乱石山顶,刚想问神君怎么办,就见他化作一道红雾,瞬间飞进了龙吸中。窃脂向上高飞,以便看清地上情形。红雾环着龙吸飞行,像在寻找什么,不多时,又有一道青雾自地底腾空,顷刻间便与红雾缠绕在一起。 窃脂知道,青雾是乌娘子,红雾是神君,二神缠绕,带起周遭巨变,窃脂感到有股极热的热潮自下空往上,她不敢再在上方停留,急速飞离了龙吸。 直到飞出去十里开外,窃脂仍能看见青红两道龙影,隐约还有一道几不可察的白光出现,转瞬便看不见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龙吸渐渐势弱,青红二龙也不见踪影。 窃脂回到乱石山,狼族正在沙尘里刨什么东西。她急着想找到神君,没有在此停留。天光渐晓时分,窃脂终于听到神君召唤,得他允准,进入结界。 这一次的结界,与窃脂先前见过的都不同。从前,神君结界是虚空幻境,便于监视人间动向,顶多设张榻,供神君坐卧休息,此外再无其他。而今这结界,虽设于茫茫大漠之间,却是山崖盛景,礁石可辨,海浪汹涌,神君面海而坐,被偌大的山海衬得孑然一身。 “有几件事,需要你替我办。”神君道。 神君在前,窃脂不敢越界,伫立其后,领命道:“请神君吩咐。” “这里是蓬莱清净观,记下这里的山石树木,我命你做的事,会用上。” 对神君的安排,窃脂起初十分不解,慑于神君威势,并未多问。而当窃脂听完所有事项,心下隐隐觉察到,此神君,似乎不是彼神君。 第33章 西州之围(1-4) 1、 卫习左在道书中见过尸解之说,地仙飞升,能假托物件尸解,尸解之外,又有兵解、水解、火解,虽听过许多传说,在长安修道日长,卫习左并未亲眼见过,不大相信。 第75章 因此,当他从一段深长的沉睡中睁眼,以为自己到了冥界。看见眼前的茅屋顶子,卫习左暗想,原来冥界也需要屋盖,他想动动身子,怎么也动不了。 “你才苏醒,身体复原还需要时日。”一道声音自上空响起,空远得好像天外之音。 卫习左左右不见说话者,想着必是冥界官差,道:“此处可是阴世?” “何为阴世,何为阳世?” “阳世住活人,阴世住死人。” “此处是北地,不是阴世。”天外之音道,“你还活着。” 卫习左大惊不已,“我还活着?” 这时,一个身影自虚空之中徐徐显形,“你还活着。” 卫习左看他穿洁白羽衣,料子比丝绸还轻薄,又兼银发如瀑,貌美异常,不像人间物类,道:“你是神仙?” “我乃上古神龙,受狐阿藏之托,代为照料你。” 在南海见过玉京子大战,卫习左并不怀疑世间有龙,他只是惯常疑心重,对神龙身份半信半疑。接下来的日子,这位神龙不仅助他死而复生,还给卫习左送吃食。 神龙第二次送来吃食时,卫习左认出地上三牲,“这是供品。” “不错,是供品。”那神龙道。 “你偷供品?” “本就是供给我的供品,我吃不完。” 卫习左疑心大涨,“我看书上说,神龙靠吸食天地精气而活,你还需要这些人类吃食?” “谁说这是人类吃食?龙族乃是天地之主,万物皆是我的吃食。” “……” 有了吃食,卫习左的身体日渐好转起来,没多久便能下地走路。 这一日,他心血来潮,披上裘衣,走出茅屋,想过外面冷,没想过外面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在此之前,卫习左去过最北的地方不过就是太原府,听过的极北之地,是太宗朝的安北都护府,或是再往东的渤海国,脚下所处地域,全不像书中所写那样荒僻。 这里的天地一片洁白,草木都被裹在琉璃般的冰层里,卫习左所住茅屋建在一片广袤的湖边,凛冬时节,湖面结着厚厚的冰,卫习左被眼前人迹罕至的天地静美吸引,裹紧裘衣,走入了冰湖。 京师也常下雪,湖面也常结冰,城内景致稍美一些的地方,除了皇家贵族的私人属地,凡是给平民开放的,总是人满为患。卫习左向来不喜欢凑热闹,很少出门赏冬景。 此时的北地并未下雪,湖面却冻得极为结实,卫习左一边慢慢踱步一边赏景,湖面远看像块巨大的碧玉,近看却清澈见底,能看到湖水里冻住的东西。 起先,湖里大部分是些水草,往前走了十几步,卫习左渐渐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五颜六色、横七竖八地插在冰层里。卫习左蹲地细看,总觉得它们像是—— “此乃凤羽。”一道声音突响,把卫习左吓得差点瘫坐在地。 那神龙自虚空现身,“北地天远地偏,凤凰每隔几年换一次羽,换羽期,神力微弱,易受攻击,习惯躲来北地,这是凤凰一族延续神脉的秘密。”神龙朝卫习左招了招手,“凡流一双肉眼,只看得了方寸之地,凤羽之美,须到高处看。” 卫习左还没缓过神,一股力量自脚底将他托起,徐徐升至半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他不敢睁眼,直到听那神龙道:“睁眼看看。” 卫习左战战兢兢,仍是不敢。 “你受我神力滋养,比之凡人,已是钢筋铁骨,如何还是这般胆小?”神龙道,“仔细想想,此地气候严寒,寸草不生,生灵难养,你单披一件薄裘便能御寒,竟还不知道自己这副身子,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吗?” 经神龙提醒,卫习左一下想起来,他在茅屋养伤多日,铺下并未烧火,他却从不觉得冷。神龙带来的供品都是冷食,他吃了也没什么不适,原来是神龙之力的效用。思及至此,他终于放心睁开眼睛。 卫习左看到了此生最美的景致。 这座被远山环抱的大湖中央,以冰面为隔,遍布五彩斑斓的凤羽,凤羽与普通鸟羽不同,它更长,更大,周遭明明没有风,冰面以下更没有,却因软硬不同的羽毛聚集在一起,便似在随风飘动一样。 然而美景却不足以叫卫习左心生激越,使他浑然忘乎所以的,是凭肉身屹立于半空之中,这与飞仙何异? 他卫习左此生竟会有这么一天。 2、 从唐朝回现代后,乌岚住进了医院。 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去到的医院,意识昏沉中,看到祝医生,还有一位穿警服的民警。 一天晚上,在反复发作的高热状态下,乌岚听见魏女士的声音,强撑着精神,听祝医生说:“检查都做了,还不能确认发热原因,医生建议留院观察。” “可以。”魏女士道,“只是后面还要辛苦祝医生了。” “我还好,应该的。”祝医生道,“真正辛苦的是乌小姐,高烧这么多天,不好受,你看她,嘴唇都干裂了。” 她们的对话结束在这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病房变得格外安静,乌岚感觉到有人握住自己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鼓励你去那个世界,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 乌岚想和她说话,意识无法控制肢体行动,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她的意图,魏女士突然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你要知道,应龙神力已经解封,在那个世界,你可以为所欲为,你也可以随时喊停。” 第76章 一周后,乌岚康复出院,祝医生替她办理了各项手续。她的周到尽管使乌岚心生疑惑,但想到她和魏女士的谈话,祝医生和魏女士之间似乎存在某种从属关系,乌岚自觉不方便探问。 对自己的“病因”,乌岚已有判断,没对祝医生讲明,而关于魏女士的部分,祝医生也没有对她讲明。 走出医院大门时,乌岚忽然问:“祝医生玩过贪吃蛇吗?” 想来也是见过不少奇诡事件,对乌岚这样莫名其妙的提问,祝医生反应很平常,“以前那种手机小游戏?” “差不多。” “小时候玩过的,一直吃道具,然后身体变长,但不能吃到自己尾巴,不然会死。” “祝医生有没有打通关过?” “……倒是没有。”祝医生疑道,“不过这款游戏能通关吗?” “我也没试过。” 身体恢复,乌岚满心满脑只记挂一件事:回唐朝。 这趟住院,持续不断的高烧并没能使她停止思考,相反,大量关于那个世界的碎片信息涌入潜意识深处,乌岚大致猜到了烛龙的目的。他在唐朝满世界寻找上古神兽,并不是要消灭他们,而是要吞没他们,把他们变成自己的一部分。结合他之前提到推翻世界的说法,假如他在玩一款真实世界版的贪吃蛇游戏,当他通关,或许能吞灭那个世界。 不知道是因为应龙受伤还是异蜂心血失效,乌岚没能立即回到唐朝。尽管她心里很急,时刻怀抱一股拯救世界的使命感,但因两地通路失效,她不得不暂时留下来,应对现实世界的日常。只是相较那个世界的魔幻瑰丽,现代世界过于平静,眼下摆在乌岚面前最紧迫的事情就是期末考试,以及紧随而来的寒假。 在母亲乌玫的催促下,乌岚订好返乡车票,一直拖延着没有收拾行李。直到返程日近,不得已打开衣柜,拣衣服时看到玉枕,忽然想起这是她最早用来穿梭异世界的道具。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乌岚照旧选在夜里,关了整间房子的灯,把手轻轻放在玉枕上,感受了一会儿它的温度,眼见它开始莹莹发光,乌岚心头一激动,当即下蹲,像第一次借玉枕穿梭一样,从一侧端口看了进去。 她看到一个圆月高悬、平坦无垠的世界,月光照耀下,大地泛出幽幽的冷光,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意识到玉枕生效,乌岚迈步前行,双脚触地那一刻,一股极强的冷意毫不客气地袭向她,带来湿润又清新的泥土气息——她回来了。 乌岚走进一座结冰的湖面,应龙对气温不像人体那样敏感,单凭视觉感受判断,湖面气温大约在零度以下,和深市平均二十度往上的暖冬气候截然不同。 四野无人,没有任何动物叫声,空气中甚至没有风的动静,乌岚一径远望,看到远处青黑色的山脉,明明山川草木俱有,却有一种死寂的感觉。 她用意念驱动应龙,打算高飞俯瞰,应龙立即响应她的召唤,不料还没升高,先撞上一道无形阻力。 没等乌岚看清阻力是什么,应龙已经开始、并结束了战斗。 这次对战于乌岚而言,体感就像一阵狂风席卷了一阵微风,她是狂风,对方是微风。 冰上月光如练,遭应龙袭击的“敌人”于冰面化出人形,一头银发、一袭白衣,完全符合乌岚对仙子下凡的想象。她第一时间认出他是龙族,斥力不强,但熟悉,可她记得上次在大漠,烛龙明明吞没了白龙,这难道是另外一条龙?这个世界到底还有多少龙族?乌岚满头问号,最终问出口的却是:“你在埋伏我?” 白龙受了伤,静坐于地,听了乌岚问话,神色间有种即将赴死的坦然。“此处是我的领地,分明是你擅闯在前,何来埋伏一说。” “这是哪?” “终日严寒的极北之地。”白龙看向乌岚,眼睛里倏地滑过一道了然,道:“你是应龙。” “你认识我?” “如此强大的神力,世间除了烛龙和应龙,不再有其他可能。”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烛龙?” 白龙脸上浮现虚弱笑意,“若你是烛龙,此刻我已是你腹中之物。” 回到这个充满危机的世界,乌岚先前掉线的脑细胞集体上线,试探道:“这话什么意思?” “自从邪神在南海降世,各地神兽相继避世,北地自然也听说了一些传闻。”停顿片刻,白龙又道,“若按人类辈分论,应龙是我祖辈,我该称呼你老祖宗。” “……” “烛龙亦是我祖辈。”白龙又道。“可惜龙族不像人族那样讲人伦,我的老祖宗不仅不会庇佑我,还会杀我。” 乌岚默了默,“我想请教阁下几个问题。” “请问。” “这个世界还有多少龙族?” “不清楚。”白龙道。“想必已经不多了,烛龙这样满世界搜罗,龙族还能藏身多久。” “没猜错的话,你应该还有亲族,兄弟姐妹之类。” 白龙面露防备。 这时,天幕上突然连续闪过几段极光,乌岚被壮丽的自然景观吸引了片刻。“既然你不愿说,我不为难你,你的领地很美,好好守护它。我得赶去找烛龙了。” “稍等。”白龙忽然道。 乌岚停住。 “你可认识赤狐阿藏,以及一个叫卫习左的道人?” 轮到乌岚面露警惕。 第77章 “上个月,胡阿藏带来两具尸首,交我代管。我镇守北地多年,手边恰好有些凤喙,能做续弦胶。”白龙道,“你要找烛龙,或许需要同路人。” 3、 见到卫习左,乌岚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仔细一想,已经快两个月没见。他看上去还是一样的虚弱苍白,眉目间多出几缕说不上来的东西,使他整个人开阔了许多。 除了老友,白龙还牵来一匹青白相间的马,“卫道人肉体凡胎,需要坐骑代步。” 乌岚看了看马,又看了看卫习左,道:“卫先生不如留在这里——” 卫习左一听乌岚要抛弃他,初见她的怯意立时退去,转为不满:“乌娘子可是嫌弃我?” 乌岚不能否认这是主要原因,她急着想找到烛龙,现在不怕暴露行踪,可以随意以龙形飞行,虽然她还没试过长途飞行,但再厉害的马,应该也比不上龙的速度。“不是嫌弃你,只是时间紧,马不够快。” 忽听眼前青白马发出一声鼻息,道:“尊驾莫要嫌弃俺,俺先祖也是龙种,人称骢驹,非寻常马能比。” 尽管知道应龙可以听懂万物之声,乍听骢驹“说话”,乌岚还是惊了惊。 白龙适时解释道:“北地地灵,不养凡物。龙飞高空,难以辨路,在地上,老马更能识途。” 他这一说,倒让乌岚犹豫起来。她想尽快找到烛龙,可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对这个世界的地形和版图也不熟悉,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再说白龙的动机,邪神降世的混乱时期,他让她带上卫习左和骢驹同行,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帮助她,答应阿藏照管并复活卫习左估计也是别有用心。 得了应龙神力,被利用是乌岚的宿命。一番思量之下,她答应了白龙的建议。 决定一下,一人一马一龙没再耽搁,即刻从北地出发。 事实证明,骢驹果然认路,为了行路方便,乌岚化龙形跟随它,听它沿途介绍:“北地向来是方外之地,普通人很难寻到路径,北地再往南,是人族地界。经过回纥领地,才会进入大唐境内。” 乌岚道:“北地既是方外之地,你又是上古神驹,怎么会知道人族地形?” 骢驹道:“上古传说,混沌天不分界,后来混沌天裂,清气上升为天,浊气下沉为地。天界又分多重天,地界只一重。俺虽是上古神兽,随天地变化成了陆兽,常在地界行走,就知道一些人事。” 乌岚道:“你也知道邪神降世?” 骢驹道:“早在月前,俺便听说了。尊驾面前,小骢不敢托大。只是俺通马语,人行路,大都离不开马,或能打听到邪神的消息。” 乌岚和骢驹的交谈,卫习左自是无从得知。在北地复活这些时日,卫习左见识了不少神奇,已然相信神龙身份。这次乌岚来北地,看神龙与她交谈的举止,又思及南海一战,不难猜到乌岚也是龙族,且神力更高。兽界与人界不同,人界以身份地位为尊,兽界则全凭本事,好比虎豹能在林中称王,只因它们武力更强。 早在南海郡,卫习左已经见过乌岚的法力,那会儿只当她身怀奇技,如今方知她有上古神脉,一方面仍感自惭形秽,另一方面又很想与她亲近,问问她近况。 无奈骢驹神速,卫习左始终没寻到机会同她闲谈。更令他不快的是,此行居然先等来了另一位故人。 4、 临近几国相争的边境地带,即使入夜,到处可见边兵游走。 来者混在边兵之中,卫习左起初没认出来,直到他勒马拦在骢驹身前,拉下赭色风帽,轻声喊:“卫先生,别来无恙。” “你是……李勰?”卫习左不敢置信地问。 “南海一别,”李勰调转马头,与卫习左并辔而行,“卫先生看上去竟比过去还好。” 卫习左并不知道乌岚要找的目标就在眼前,还当他是李勰,忍不住揶揄回去:“世子分明比我更好。” 李勰闻言一笑,眼神忽而往上空流转,道:“乌小姐打算什么时候现身?” 其实应龙早就发现了烛龙,第一反应是要和他拼命,因为刚见过另一条白龙,乌岚担心他是来这里找白龙,于是艰难控制住应龙,继续在半空中潜行,想要摸清他的来意,无奈还是先被他发现自己行踪,遂接话道:“你怎么在这?” “当然是等你。”烛龙道,“你不是在找我?” 乌岚犹豫片刻,转对卫习左说:“卫先生给我空个地方,我和你同乘。” 卫习左闻言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和我同乘?” 比起卫习左,骢驹反应更快,当即停下步子,等待乌岚乘坐。 忽听烛龙道:“有些不能对外透露的内幕,乌小姐看来是不想听了。” “你什么意思?”乌岚道。 烛龙没接话,当先打马前行,径向远处飞奔而去。 乌岚没来得及骑马。 追到烛龙和他的马,乌岚发现自己进入了他设的结界,和稚川君在山上设的隧道一样,剥离于表层世界,却仍能看见外界,所谓结界,似乎就是不同维度的空间。乌岚现出人形,烛龙也下马,并将马隔出了里空间。 他用一种探究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乌岚,“看来身体恢复不错。” 离白龙领地越来越远,乌岚心下放松了一些,回报他以同样的打量,“你也不错。” 第78章 “还打架吗?” “看你。” “这回不看我,看李勰。”烛龙道,“最近他在准备打仗,我劝不动。你看我,杀个野兽都要被你追着打,这位皇孙,可是要杀几万人。” 乌岚防备地看着他。 “三天前,吐蕃攻下北庭,节度使温尚远逃去西州,回纥答应帮他驻守西州,对抗吐蕃。”烛龙道,“我们的世子在大漠截获到军事情报,去西州蹲了很多天,担心这是个骗局,打算投军报国。” 乌岚一边消化他给来的信息,一边怀疑道:“你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烛龙耸了耸肩,“这副身体,他是寄主。我能扮演什么角色?” 乌岚完全不相信出自他口中的话。“你说你在等我,难道不怕我来找你决斗?” 烛龙饶有兴致地看向她,“你会吗?” “必要时候,当然会。”乌岚语带坚定地说。 “什么是必要时候?” 乌岚想了想,“有没有玩过贪吃蛇?” “游戏?” “是。” “一条丝巾怎么玩贪吃蛇。” “上次在沙漠,你吞食了一条白龙。” “吞食白龙,对你来说是游戏?” “少来挑我话里的漏洞。”乌岚警惕道,“我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 烛龙停步,一眨不眨地看向她,“乌小姐说说,我的目的是什么?” 乌岚正色回视他:“你想毁掉——” 烛龙忽然探身向前,恶狠狠地咬住了她。对他突如其来的动作,乌岚太过震惊,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嘴巴里隐约吃到血的味道,这才想到推开他。应龙当下都已经响应她的召唤,要向烛龙出击,料想他可能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借战斗把自己送回现代,乌岚又及时把应龙按了回去,却还是咽不下这口恶气,只能猛擦嘴巴,骂道:“你有病!” 被她推开后,烛龙的眼睛里闪过片刻迷惑,乌岚刚想细究,一转眼就见他恢复了毫无表情的脸,“乌小姐小嘴叭叭叭的样子实在诱人,你说我吞食白龙,正好给你演示一遍,什么叫吞食。” 乌岚清楚他的行为不过是兽性出击,不涉及人类之间的亲密意义,便没空追究他的冒犯,但还是擦嘴擦得用力,直至再度尝到血的味道,她有些困惑,用手指沾了嘴唇上的血查看。 “不用怀疑,这就是你的血,人类鲜血。”烛龙幽幽道。 “少骗我,我的身体和这个世界隔了时空距离,血迹和味道或许只是我的脑补。” 烛龙闻言发出哂笑,“你的身体确实和这个世界隔了时空距离,但我依然可以让你流血。” 有过前次和他打完架回现代的高烧经历,乌岚这次更谨慎,对他疑似挑衅的行为和言论,坚决不予理会。 似是不太满意她的沉默,烛龙又道:“假如我和乌小姐在这个世界发生性关系,你还有可能怀孕。” 乌岚瞪向他,“你别胡说八道!” “只是陈述客观事实。”烛龙道,“你说的时空距离不是什么问题,应龙和烛龙本身就是时空。” 乌岚惊住。 “不妨想想你最近几次穿梭,是不是不再受两地空间限制,时间差也能自适应。西州治所在高昌,乌小姐时代的新疆境内,卫习左骑的那匹马是神驹,日行可达几千里,昼夜不停赶路,除非有其他神力加持,否则到高昌,至少三天。猜应龙和烛龙需要多久?” 乌岚无声看向他。 “试试?”烛龙语带蛊惑道。 第34章 西州之围(5-6) 5、 虽然这是另一个世界里的高昌城,飞行于城市上空,乌岚心头仍不自觉产生了某种亲切感。 大约因为进入夜禁时间,城内一片昏暗,只有外围城墙上灯火最盛,守兵正在巡逻。尽管如此,城内建筑的形制,应龙视角还是能看个大概。建筑物普遍不高,出挑的大都是佛寺或佛塔,整座城规划不像乌岚想象的那么中规中矩,但依然能看出功能区块,有明显的内外之分。她不太确定这个世界的高昌城属于哪国治下,在一段时间的俯瞰过后,她想起另一个更令她惊讶的事。她从刚刚那个地方来到这里,好像就用了一眨眼的功夫,全程经过只有一个词可以概括:神游。 察觉到周遭烛龙斥力仍在,乌岚道:“卫习左呢?” “骢驹知道怎么找来。”顿了顿,烛龙又道:“他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你确定要把他再次推入险境?” “这与阁下无关,他是我和李勰的朋友。” 烛龙冷笑了一声,忽然极速下降,往城外而去,乌岚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夜色弥漫,托赖应龙视力好,自高昌城往北,乌岚看到平地上非常显眼的古代烽火台,烛龙带她落在其中一座烽顶上。乌岚正低头看烽火台下的构造,好奇里面有没有人,忽听烛龙道:“天一亮,李勰就要现身了。” “天亮现身?”乌岚疑道,“不是天亮前吗?” 烛龙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问:“乌小姐知道东非大迁徙?” “看过纪录片,怎么了?” “每年大概会有20万只角马死在迁徙途中。”烛龙道,“它们可能死于自然条件、意外事故、大型食肉动物……如果有人类上前阻止动物之间屠杀,结局会怎样?” 他把话点明到这里,乌岚已经识破他的用意,故意不回答。 第79章 “看见我吞食白龙,为什么不能像看非洲豹吞食角马一样?”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非洲野豹没有人性,你有,你受过人类教育,继承了李勰的学识,你有选择和思考。”乌岚一字一顿道,“白龙是一条生命,是这个世界为数不多的龙族,非洲豹不吃角马会饿死,你不吃白龙不会。” “有件事你可能还不清楚,那条白龙就是在沙女国袭击你的凶手。在稚川,他也一直暗中埋伏,伺机行刺。”烛龙道,“不吃白龙的确不会饿死,但也许会先死在他手上,神兽界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你连应龙神力都没全数了解,哪来的毛病,动不动给我定罪?” 乌岚无言以对。 于烽火台上眺望西州地界,是人类视角,烽火台离地近十米高,一段并不愉快的谈话过后,烛龙忽然纵身一跃,下到地面。乌岚跟他一起下行,脚踩地面的当口,闻到大草原上浓郁的牛马粪便味道。 烽火台下的房屋是半地下室,只露了个土挖的台阶在外面,烛龙率先走下台阶,一边动作夸张地打呵欠,一边道:“时间不早,该睡了。剩下的事情,问李勰。” 乌岚跟他一起走下台阶,拉起厚厚的门帘,借着外面的夜色看清半地下室格局,一张土炕横贯室内,西侧有个土灶,大约是用来烧炕或做饭,此外,别无其他。进入室内,乌岚顺手放下门帘,四下立时黑透,吓了她好一大跳,失声低呼:“好黑!”同时退到门外,又拉开了门帘。 烛龙这时已经躺在床上,对乌岚受惊始末像是毫无察觉,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到室外,乌岚听到夜风的呼号,她的身体并不冷,人类大脑让她感到冷意。她不敢离烛龙太远,就在门口土阶上坐了下来。 这次回唐朝,确实像烛龙说的,没有受地理位置限制。上次从大漠回现代,她也是直接回到了深市。应龙神力再次以超乎她认知的方式做了许多事。 疏通完这则疑点,乌岚又开始分析烛龙。显然,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把她赶回现代,但与此同时,他似乎转变了战术,不再像之前那样强硬,他一直试图说服她接受自己的行为动机,想必也是为了避免和应龙斗法。假如他在这个世界的动机没变,那么,西州也有龙族藏身吗? 6、 带着满脑的思索,乌岚以为这一夜自己不会睡着。直到闻到一股非常明确的、柴火燃烧的味道,她才猛然惊醒。再一看,发现自己躺在土炕上,身上还盖着破旧不堪的棉被。 乌岚连忙惊坐而起,四下张望,终于在土灶前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 “烛龙?” 灶前的人探了个脑袋出来,看上去神清气爽,“我是李勰。” 此时门帘大开,室内光线充足,乌岚定了定睛,“李勰?” 李勰从灶前离开,大步走到炕前,并蹲了下来。乌岚因此和他平视,就近在他脸上看到熟悉的神情,心下一边惊讶一边涌起陌生情绪,右手不自觉伸向他的脸,忽又感到不好意思,犹豫着要撤回,李勰干脆抓了她的手,贴向自己。乌岚摸到真实的人脸,略显干燥的皮肤,他不像这个时代流行风尚那样蓄须,脸上还有些胡茬的触感。“奇怪,一个人脸上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神韵。”乌岚纳闷道。 李勰起身,“饿了吗?要不要吃早饭?” 乌岚下炕,走去灶前,白天看这间地下室,简陋之外,也看到一些生活气息。门边靠墙的地方摆放了一张矮长桌,桌上有灯盏。没过多久,乌岚闻到食物香气,小米的味道。她好奇道:“为什么你会住这里?” 李勰用木碗给她盛了米粥,又另塞给她一个胡饼。“高昌城现在守备森严,不方便进。这座烽铺是南线上物资储备最充足的一座,烽子都跑了,正好用来借宿。” “疯子?” “负责镇守烽火台的守兵。” 吃早饭的间隙,李勰和她同步了许多事,包括烛龙没有告诉她的部分,原来沙女国那次对战,应龙和烛龙两败俱伤,意外给了李勰反制机会,现在,他对这具身体有了更多控制权。 “他怕我死。”谈起生死,李勰语气淡然,“这是他的罩门,即使是上古神兽,也并非无所不能。” “对。”乌岚赞同道,“就像应龙,也需要吃饭、喝水、睡觉。” “上古神兽的生命,在空间上无敌,在时间线上,仍然需要依托一个有形的生命寄生,并遵守自然规律,”李勰道,“接受生命的终点是死亡。” 乌岚沉默消化了片刻,“烛龙在这个世界的行动,你弄清楚了吗?” 李勰摇头,“不外乎生命的本能,他想活久一些。”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吞食白龙?” 李勰看向她,似是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想知道你的推论。” “吞食同类可以让他变得更强大。”乌岚道。不止他,应龙也是一样。稚川君的白兰花苞、沙漠菌人的孢子,都为应龙增加了神力,这一点,乌岚很清楚,但她不打算向李勰坦白。不知道为什么,在得知李勰能和烛龙和平共处之后,乌岚对李勰反而有了防备心。 “你准备怎么做?”李勰问。 “我杀不死他。” “如果你能杀死他呢?” “不行,我试过,应龙和烛龙实力差不多。” 第80章 “毁了他寄生的容器就可以。” 李勰的话平静得近乎惊悚,令乌岚想起昨晚烛龙突然咬自己,假如烛龙和应龙的神形注定难分高下,烛龙会不会是在尝试用另一种对抗应龙,攻击应龙寄生的容器——也就是乌岚的人类身体?脑中疑点越来越多,再迎上李勰的注视,乌岚直觉想回避,于是放下木碗,径自起身出门,参观起烽火台来。 屋外阳光大好,空气清新,视野极好,远望能一径看到绵延的雪山,近处也有山林,时值冬季,仍有绿洲。察觉到李勰在身后,乌岚道:“烛龙说你要投军打仗,是真的吗?” “是。” “和谁打,在哪打?” 李勰沉默了片刻,“现在这个时代,与乌小姐所在世界是两条时间轴,若按公元纪年,是790年。乌小姐世界的唐朝,西州在公元792年左右陷落。” 烽火台内部有木梁横贯,李勰带乌岚爬到烽顶,有可供掩蔽的夯土垛口。到烽顶,极目远眺,能看到西北独特的冬季风光,更令乌岚注目的,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烽火台阵列。 “本朝军制,每三十里置一座烽燧。”李勰指向北面,“这条烽燧带直通北庭。” 以烽燧带为起点,李勰简略概括了西州目前面临的处境,吐蕃攻下北庭,切断西州通往各处的要道,西州已经危在旦夕,西州一旦失守,吐蕃将会趁势攻进长安,沿途再无阻滞。李勰所在的时代和乌岚学过的唐朝不大相同,这个唐朝没有安史之乱,只有四十年前发生的神武之乱,总结来说也是藩镇割据,由亲王主导,主要势力正是先皇的亲兄弟。神武之乱后,原本年满十六岁就该去封地的皇子全部暂缓就藩,皇帝将自己的子孙留在京师,每天生活在怀疑之中,长安先后发生过不少大小叛乱。 “虽然是两个平行世界,时代命运大致一样,而且照你的意思,吐蕃来袭的时间都差不多。”乌岚道。 “国运讲究承前启后。”李勰道,“也许会有不同分支,大势很难改变。” “但是这个世界没有武则天。”乌岚道。 李勰面色一转,由先前谈论国事的凝重转为闲聊的轻松,“这个世界有烛龙和应龙。” 两人爬下烽火台。比起肆意飞行,攀爬对乌岚来说还是略显吃力,向下爬行中,她李勰:“你能用烛龙的神力吗?” “能用一些。”李勰道,“如果乌小姐问的是能不能化龙,能,但龙形完全体就是烛龙了。” “你会不会好奇,为什么体内神脉解封后,我们的身体会随时化作无形?” 李勰沉默片刻,道:“上古神脉,尤其是始祖神脉,始至宇宙大爆炸时期,他们并不是三维世界的生物。好比一个在二维世界爬行的蚂蚁,一只三维世界的苍蝇在它上空飞翔,蚂蚁的世界只能看到地上一团黑影,看不见苍蝇本体,蚂蚁就以为那是乌云。即使体内拥有神脉,我们仍然受限于三维世界的认知。” 乌岚听得入神,“这是你自己思考出来的?” “准确来说,是向烛龙学的。” “他教你?” “应龙在大漠和他打完那一架,不仅他能继承我的学识,我也能洞悉他。” 乌岚想了想,“这么说,打架也不完全是坏事。” 带乌岚回到半地下室,李勰取出一幅糙纸绘出的简易地图,向对乌岚介绍几处关隘。 “温尚远虽是北庭节度使,来西州较为频繁,熟悉两地地形,庭州通西州,共有六条道,北庭被吐蕃攻陷当天,他趁乱逃到了高昌城。现在全城封锁,已进入战备状态。”李勰道,“高昌城现约有十万人,兵力不足一万。” “吐蕃兵力呢?” “总兵力暂未统计完全,目前屯驻在庭州的至少三万,且兵强马壮。” “回纥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 “亦敌亦友,动态变化。”李勰指着地图上的交界地带,“近些年,回纥也一直被吐蕃骚扰,苦之久矣。” 这时,室外响起一道突兀声音,应龙当先带乌岚闪身出户,见一只白色猫头鹰稳稳下落,化出一个人形来。 看到乌岚,窃脂十分意外,立时行了个拜礼,恭敬喊:“乌娘子。”转眼见到神君,又连忙俯首,正色道:“回禀神君,一夜过去,庭州并无动静,才占下都护府,人马都在休息。” “沙女国狼族呢?” “北庭被攻陷后,西州往沙州的大海道遭到封锁,沙女国沙门也已关闭,不再与外界往来。” “知道阿藏与孟极的位置吗?” “不知。” “以西州为起点,往天山内部道方向,找到他们,就说乌娘子回来了。” “窃脂遵命。”白衣少女一闪身,变回鸮形,转眼飞向了高空。 第35章 西州之围(7-8) 7、 世上有两个神君。世子神君不如烛龙神君那样暴戾,他身上有人类才有的温厚,窃脂并不觉得世子更亲近。至于个中缘由,她一颗鸮脑袋,想不透彻,只觉得近来在世子神君手下行事,比在烛龙神君手下更忙碌。 世子给窃脂交代的任务非常多。吐蕃军队何种构成,各军种分别多少、战马多少、辎重多少。北庭都护府被攻陷前后,城内兵力多少,粮草武器多少,又百姓多少,都护府内官员如何动向……吐蕃攻陷北庭三日,窃脂不敢贸然下去偷籍册,连着数了三日数。 第81章 冬月的天山,白皑皑一片,半空中不时掠过几只鹰。窃脂询问它们孟极兽的踪迹,几只鹰都说没发现。 数日前,窃脂和狐魅阿藏、孟极一同来到西州,世子给几兽分配了不同任务,孟极兽原本不肯听命于世子,不知他使了什么办法,还是乖乖奉命行事。 西域之鹰,没见过上古白鸮,反而追着窃脂,问她从何处来。 窃脂不愿节外生枝,迅速隐匿起形体,继续往天山上来。 飞兽只要耐寒,翻越天山可谓易如反掌。而对陆兽来说,天山艰险,不容小觑。窃脂在天山上空盘旋时,阿藏和孟极跟着一小队游兵进了山。 世子交给阿藏和孟极的任务,是在天山内部道上探察敌情,以防吐蕃或回纥秘密来袭。 和北地琉璃般的景色不同,天山因山形险要,积雪附着于上,只偶尔露出山体本来颜色,是另一种风光。幸而狐族耐寒,孟极兽又是雪域神兽,二兽穿行其间,比人类自如。 眨眼间,前方游兵突然消失不见,孟极当先追过去。 阿藏赶到孟极身边,在雪地上见到一行血迹。 孟极蹲地闻那血迹,“羚羊。” 阿藏前后张望,血迹只有很小一段,没头没尾,道:“哪来的羚羊?方才那队人可没带猎获。” 孟极起身道:“未必是方才那队人的。” 阿藏眼睛一转,“这里真有大军埋伏?” 孟极极目远眺,面色看上去十分凝重。“近两日没下雪,羚羊血迹却很新,一小段断在此处,附近有没有大军埋伏我不敢断言,但必有上古神兽。” 阿藏受惊,这一路遇过不少凶兽,仗着孟极神力,狐假孟极威,全没放在眼里,此刻见孟极这副凝重模样,又听他说有上古神兽蛰伏,禁不住道:“神力在你之上吗?” 孟极点头,“此处有神兽结界,我却并未发现,足可说明,他的神形比我大,神力亦在我之上。” “那咱们还是回——” 阿藏话未说完,前方山道突现一只凶兽。 此凶兽通体红色,长着一对大翅膀,四足,身体像人,没有头脸,十分醒目地立在雪地里。 孟极顷刻间化作兽形,交代阿藏:“快逃。” 阿藏掉头就走。不料才走两步,一块巨石从山顶滑落,拦住她的去路。 身后,孟极已和红色凶兽缠斗起来。阿藏扭头看了一眼,只见一红一白两道幻影在半空中缠绕,伴随巨兽的怒吼,东侧山体上不断有大石滑落,扑簌着积雪。阿藏一边观察巨兽相斗情形,一边暗暗研究脱逃之法。前有巨兽,后有大石,东侧山高,垂直耸立,难以攀爬,西侧是悬崖,悬崖有丈宽,悬崖另一侧又是高山,两山之间的悬崖倒是不深,目测不过十仞,狐魅有两条路可走,一是爬过后方大石,二是往悬崖下走。 阿藏选了第二条路。 顺着悬崖往下之前,阿藏想起娘姥姥说的,在西方的大山里,有一种长翅膀的无脸神兽,名叫帝江。 原来世上真有帝江。 神兽打斗带起群山震动,不断有带雪的石块滑落,阿藏急于逃命,来不及多看帝江一眼。 8、 乌岚赶到天山时,孟极正和另一只长相奇怪的巨兽纠缠在一起。 应龙神形笼罩,二神兽停手,他们一红一白,孟极实力弱一些,鲜红巨兽把他打得倒地不起,奄奄一息。 红色巨兽意欲逃脱,应龙将其牢牢钉在半空,巨兽试图挣脱应龙制约,大力振翅,却发出痛苦的嘶叫。 乌岚道:“我无意伤你性命,为何打伤孟极?” 巨兽一边挣扎一边传来声音:“天山是我领地,肃清领地威胁是我本分。” “他闯你领地,驱逐即可,何必非要致他于死地?” 巨兽闻言,哼笑一声,“要杀就杀,说这许多废话。” 应龙神力收紧,乌岚正想继续问话,忽感一道熟悉斥力降临。 “乌小姐快要吸干他了。”烛龙幽幽道。 乌岚一听,立马用心念控制应龙,放下了巨兽。红色奇形兽自半空落到雪地,振了振翅,似乎还想起飞,却是再也动弹不得了。 “你们帝江一族,出生自最古老的混沌天,为保存神脉,屈尊和飞兽、陆兽杂交,后来才生得这副模样。你明知自己不是应龙对手,为何——”到此,烛龙停下话头,化出人形,站在巨兽面前。 乌岚随之显形,就近看这个体形比他们大几倍的巨兽,烛龙说他是帝江,和飞兽、陆兽杂交,可看他身体,翅膀之外的部位像某种深海物种,随振翅和呼吸频率,散发出生命本源的热气。 烛龙瞥了乌岚一眼,脸上生出挑事意味,“这是世上最后一只帝江,乌小姐差点杀了他。” “我是为了救孟极。”乌岚平静道。 帝江没有脸和五官,无从辨别他的神态。对乌岚和烛龙的现身,他看上去并无多大反应。 烛龙忽然肃色转看向西侧,只见崖边裂开一道口子,像一道雾散开,又像一滴水渍晕开,原本无路的悬崖乍然出现下行通路,积雪中央一条砂壤小道,径直延伸向前方。 “看来世子脑子不坏,这里真有伏兵。”烛龙淡淡道。 乌岚这时注意力全被他带着走,等到想起什么回过头,骤然发现帝江不见了。 烛龙饶有兴致地观察她反应,“乌小姐不去追?帝江是敌非友,跟踪他,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第82章 “我不用你指挥。” 乌岚退到孟极身边给他检查,奇怪的是,豹形兽身上并无伤处,却一副伤重不已的样子。应龙势能靠近他,他竟都没察觉。 “帝江和孟极都是高维生物,打架也是空间体之战,他们不会流血,不会有伤口。”烛龙道。 “找不到伤口,我要怎么救他?” “你救不了他。” “谁能救他?”乌岚急道。 烛龙目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旋即转开视线,“给他时间,他会自愈,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他被帝江吞了一部分,神力大不如前。” “能活下来就好。”乌岚放心道。 “孟极被帝江侵吞的那部分,进了乌小姐体内呢。” 乌岚先是惊了惊,转瞬怀疑他在骗自己。 烛龙似乎很满意她的惊讶,悠哉道:“乌小姐该从道德高地上下来了。”话毕,他瞬间闪现去了崖边小道。 “你去哪?”乌岚急问道。 “帝江结界消失,里面肯定有所防备,帮世子探探敌情。”话音落下的同时,红色身影也消失在小道尽头。 乌岚有些无所适从。十几分钟前,她和李勰在烽铺附近巡查,应龙感知到异动,突然带她来到的这里。 虽然同属一个世界,这里的山和南海郡的山完全不同,山脉纵横相连,每一座都大得出奇,好像直连天际。偏偏四野无人,连一只飞鸟都没有,越发显出一种寂静的恐怖。乌岚本想化龙形高飞,再看地上躺着的孟极,双目紧闭,四肢僵挺,大约因为伤重,身形随呼吸忽隐忽现,几乎要融进雪地里。 不时有山风吹来,夹带着雪气。乌岚身上暖和,不怎么感觉到冷意,日头高升,她开始复盘刚才对付帝江的始末。自从收下白兰花苞和菌人孢子,应龙神力有明显增益。烛龙说她侵吞了帝江一部分的身体,她原本以为是谎话,这会儿静下来感知,身体吸收某种能量的体感非常明确,好像人喝了口水、吃了颗糖那样。 她有些后怕地想到,也许应龙本性和烛龙一样,毁灭他者,以使自身强大。 察觉到意识在走偏,乌岚强自甩了甩头,试图甩掉杂念。再看孟极,半点没有复原的迹象,难道烛龙说的,给他时间就能自愈……又是骗她? 这时,应龙神力再次提醒乌岚:前方大石拦路的缝隙里,有动静。 乌岚起身,借应龙之眼看清那点动静是什么。她只是顺势扬了扬手,便有一股吸力,将之拉到了近前。 这是一只羊,四只角,毛极厚,且长,几乎曳地,颜色不是纯正的白,长着一双纯洁无辜的大眼睛,怔怔看着乌岚,前屈两肢,发出一种羊类特有的声音:“尊驾饶命。” “为何埋伏我?” “小的不敢埋伏。小的是西山土蝼,方才见尊驾赶走帝江,前来投诚。” “土蝼?” “小的也是上古神兽。”土蝼道,“土蝼比帝江更能繁衍,然常年被帝江捕食,实是不堪其扰。” 乌岚静静听他交代,原来看似广袤、生灵罕见的天山也有食物链。“你说投诚是指?” “求尊驾坐镇天山,庇佑天山族类。” 乌岚环顾四周,依旧是寂寥天地。她找了块石头坐下,问眼前土蝼:“这里有多少族类?” “尊驾问的是飞禽走兽还是花草异植?”土蝼恭敬道。“若问总数,至少万余种。” 乌岚心里一惊,“上古神兽呢?” “这个,小的不清楚。帝江凶猛,吞食上古神兽更能增长其威力,因此天山上的上古神兽,大多逃离此地,避至他处去了。土蝼一族,实因繁衍太快,族群太多,天山以外,都是人多的地方,土蝼不敌人类捕猎伎俩,不敢随意迁走。” “天山上有多少土蝼?”乌岚好奇道。 “南北相加,数以万计。”土蝼道,“还有些自愿被人类圈养,和羊群混交,上古神脉稀释于无,灵力也失,与普通羊群无异,不算在其内了。” 乌岚点点头,“你是土蝼首领?” 长着四只角羊脑袋的土蝼摇了摇头,“小的因有些年纪,在土蝼一族以博学享有威望,首领在山北,不能及时恭迎尊驾,还请恕罪。” 听他说自己有些年纪,乌岚再看他的脸,果然看出些岁月的迹象,下巴上长长的毛像白胡子。“您多大?” “按人间算法,八十有六了。土蝼一族,命数有限,再长不过四五十。小的是纯正上古血脉,先祖从不与旁支交配,这才得以保住神脉,能比寻常土蝼更长命。”土蝼道,“今日若非尊驾出手赶走帝江,小的断不敢独自现身,这副身躯,帝江一口便能吞尽。” 乌岚想了想,“你不怕我吃你?” “尊驾若想吃我,早已吃了,怎会有耐心同小的谈论这许多。”土蝼道,“土蝼命贱,不能飞天,不能入海,也打不过其他神兽,正是靠着这点辨识危险的能耐,才能苟全性命。” 乌岚没接话,目光转向地上孟极,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长时间,她已经完全接受各种神奇生物。土蝼求她坐镇天山,行使某种山神权力,她可不敢随便答应。 “尊驾可是在担心孟极兽的安危?”土蝼问。 “你们土蝼族有没有大夫?” 土蝼的大眼睛更亮了些,“土蝼治病,不靠大夫。” 第83章 第36章 西州之围(9) 9、 逃亡路上,阿藏想起孟极的话,帝江神力在他之上,也就是说,他会有战败的危险。 想到这里,阿藏立刻掉头往回跑。 悬崖虽不深,下行尚可,崖壁结了冰,上行异常艰难。她离开时,神兽大战惊天动地,回来时,天地一片静寂,想来战斗已经结束,一缕不安袭入狐魅脑中。怎奈她心越急,脚步越不稳,向上爬一尺,向下掉两尺,只恨自己身单力薄,平白受了孟极那么多救命之恩,关键时刻不仅帮不上半点忙,甚至来不及给他收尸。 第无数次跌回起点时,阿藏几乎泄气,这时,身侧传来羊叫,狐魅吓了一跳,连忙化作魅形。那羚羊分明还看得见她,一直咩咩叫,又扭头,像是在指引她方向。 “你在给我指路?”她问。 羚羊点头。 阿藏听娘姥姥说,天山始至上古而来,山上多奇兽,见过帝江,阿藏并不怀疑山间还有其他灵兽。 山上羚羊给她指路,原以为是带她攀上悬崖。不料竟将她带到一处石洞,这一程,为防范危险,留足随机应变的可能,阿藏始终以狐形同羚羊保持距离,见到石洞,她怎么也不肯上前。 “我要去找我的朋友。”阿藏道。 羚羊朝洞内咩咩叫了两声,阿藏以为它在呼唤同伴,慌忙后退,打算逃走。 却见一道青色身影自石洞探身出来,“阿藏!” 阿藏当即纵身向前,“乌娘子!啊呜——”转瞬被应龙势能弹了开去。 石洞内铺着羊皮垫,孟极躺在垫上,气息微弱,已然伤重。 垫子旁蹲坐着一只老羚羊,长着四只角,乌娘子介绍说是土蝼,土蝼一族在天山生活日久,有办法救孟极。 “帝江性火,伤了孟极元气,天山有天池水,水克火,能补帝江伤害。”土蝼道。 阿藏茫然看向乌岚,她修为太低,听不懂羊叫,乌岚随口给她做了翻译。 乌岚话音才落,土蝼忽道:“小的能说人话。” 阿藏和乌岚双双看向他。阿藏当先警惕道:“这石洞里到处都是人味、米粮味,不像山羊野兽住的地方。” “此洞确是人类住所。”土蝼对阿藏道,“土蝼不会剥羊皮取暖。” 阿藏眯起眼睛看他,“上古传说,土蝼虽然长得像羊,根本不是羊,羊只吃草,土蝼吃人。” 土蝼的大眼睛盯着阿藏,神情看上去竟像是在微笑。“羊吃草,人吃羊,土蝼当然也可以吃人。” 阿藏顿住,一下子被他说糊涂了。 乌岚旁听着,一方面对土蝼吃人这则消息感到惊诧,另一方面被土蝼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惊住,这个世界总是以不同的方式颠覆她的认知。 没过多久,洞外传来其他土蝼叫声。 老土蝼起身走到洞口,与他们交谈。乌岚听懂土蝼们的意思,养伤需要泡水,天池水现在结冰,没法泡,土蝼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回头来请教这位八十六岁的长者。 老土蝼思忖良久,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见他退回洞内,又屈膝道:“请尊驾恕罪,土蝼一族极少冬月上天池,竟不知池水冻住,一时——” “凿些冰,烧火融成水不就行了。”阿藏道。 “烧火?”老土蝼惊得声音都变了,“可不敢,可不敢,土蝼最怕火。” 阿藏上下打量这只四角老山羊,想到西域人吃羊都用火烤,霎时明白他在怕什么,遂道:“火不用你们烧,我来,你们帮我拾些柴,凿些冰即可。” 老土蝼没接话,看上去似是在考虑可行性。 阿藏是急性子,一径催促道:“帝江已经被赶跑了,我也说我来烧火,你还怕什么?”话毕,狐魅想到土蝼必然不会有木桶之类盛水的器具,埋头往石洞里找寻起来。 “天山偌大,可不止帝江一个凶兽。”老土蝼道,“狐魅在找何物?” “木桶,大木桶,能放下孟极兽的大木桶。” 老土蝼轻叹了一声,“若真要化冰,大可不必学人类沐浴,山上有汤池,将孟极兽带去汤池,小的再差些土蝼前去凿冰。” “有汤池,为何不早说!”阿藏道。 “汤池不是天池,水质大不相同,小的没试过这般行事,尊驾面前,不敢胡来。” “时间紧,先试试吧。”乌岚道。 往汤池一路,由年轻力壮的土蝼负责背运孟极,孟极兽虽然体形庞大,被帝江重伤之后,并没多少重量,先前他一直昏迷不醒,叫乌岚难以放心,这会儿眼看有了治疗的方法,她的脑筋也松泛起来。 在现代社会,去天山徒步——尤其是冬季徒步,对人类来说是一项极限运动。他们得全副武装,背着大包,时刻不离登山杖,有些专业团队,会随身携带医疗设备,以备不时之需。人类徒步,为美景是其一,很多人是为了挑战人体极限,获得极致的满足感。而对于长期生活在天山的动物来说,走山路,即使是雪季的山路,并不算极限运动,只是它们的生活日常。乌岚因应龙神力加持,获得了动物世界的日常体验,没有呼吸不畅的困扰,也不觉得气温低,她和土蝼、狐狸一样,健步如飞地行走在山道上。 “你说天山不止帝江一只凶兽,还有什么凶兽?”乌岚问老土蝼。 “有许多,只是不世出,帝江因受人类供奉,才出世做的这山神。”老土蝼道。 第84章 “可我娘姥姥说,上古传说里的神兽,大都已经仙去。”阿藏道。 “仙去只是人间说法。”老土蝼道,“人间说法,多半有误。” “你这老山羊,话里话外瞧不上人类,为何还专学人话?”阿藏道。 “小的不止学人话,狐族的话,也略知一二。”老土蝼道,“怎奈你明明是只狐狸,不说狐语,却偏说人话。” “要你管。”阿藏道。 听老土蝼和阿藏斗嘴,提醒了乌岚一则细节,天山上应该常年有人类生存,老土蝼不可能无师自通的人话,但听老土蝼的意思,土蝼不仅不喜欢人类,还会把人类当食物,一时搞不清楚他们是何种关系,遂直接问:“你是从哪里学的人话?” “回尊驾的话,有人类毡帐设在山里。”老土蝼道,“各地人种都有,人类战乱不断,常有逃兵避至天山,待战争平息,再回到领地,冬日严寒,毡帐不耐寒,方才那处石洞,便是他们挖来住的。” 走过一重又一重山,一行终于抵达目的地。这是一处秘密汤池,小小一汪温泉,汩汩冒着热气。背运孟极的土蝼径直走进汤池,随即身子一低、一松,便将孟极送进了池内。 与此同时,四只年轻土蝼准备出发去天池凿冰。因天池灵气盛,历来是天山神兽的聚集地,老土蝼对年轻土蝼此行充满担忧,一遍又一遍地嘱咐它们,不可主动招惹其他凶兽,若遇危险,逃跑为上,等凶兽散去,再去凿冰。 “我送它们去。”乌岚上前道。 老土蝼眼睛瞬时大亮,“尊驾,可如何,这怎么好?” “孟极是我朋友,不能只让你们冒险。”乌岚前后环顾,“这里安全吗?” “尊驾今日打伤帝江一事,恐怕已在山上传开。至少日内,此地还算安全。”老土蝼道,“小的叮嘱这几个年轻辈,是怕帝江或许也在天池。” “他在天池?”乌岚道。 “尊驾是龙,龙性火,你伤帝江,也需要水来克,天池水始从上古而来,接的又是无根水,实乃疗伤圣地。” 雪白的孟极兽半身沉入温泉水,半身浮在水面,温泉热气使他有了微弱动静,也只是片刻而已。当下情形,容不得乌岚拖延,简单和阿藏交代了几句,按住狐魅也想跟去的意愿,便随年轻土蝼一起,徒步赶往天池。 行了一半路,乌岚忽然想起自己可以龙行,先去天池查探,也好提前为土蝼清除隐患。 年轻土蝼们听完她的说法,都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它们不像老土蝼那样善谈,也不像他那样充满人性,会对她毕恭毕敬,它们看上去更像单纯的羊群。 借应龙神力上行,天空和日头都更近了些。乌岚龙行俯瞰下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知道天池在哪里,天山地界,不止一座高山湖,正打算绕回原地,继续跟着年轻土蝼走,被一股力量指引,往最高那座峰而去。 这个时代的风景没有指示牌,也没有任何人工雕琢的痕迹,一切都维持着最原始的风貌。那股力量把乌岚带到半山腰,当她徐徐下降,想确认下方是不是天池,一阵群鸟振翅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很快,消散于无形。而后,她在湖边看到了帝江。 帝江的翅膀灰褐相间,在湖面寂静伸展,单侧翼展足有两米,羽毛也比普通鸟类大很多,他和孟极不同,他的身体看上去完全属于三维世界,一些细小的羽毛随呼吸翕动,乌岚初见他时,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着热气,此时,热气几乎已经散尽。 直觉告诉乌岚,帝江正在死去。一股难言的悲伤袭中她,她静静站在没有头脸,因而没有表情的帝江面前,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堂堂应龙,应该不会和食腐兽争食?”帝江声音粗嘎,语带讽刺道。 乌岚没有介意他的语气,“你来这是为疗伤吧?” “若要杀我,速速动手,比起被无名食死兽分食,死在应龙之手,还能成全我族体面。”帝江粗声催促道。 乌岚起身环视湖面,感知到冰层之下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能量,她几乎已经断定,这里就是天池。再看帝江,翅膀以下的身体部位牢牢扒在冰面上,随呼吸频率而蠕动,看上去更像一只红色大章鱼。她想起烛龙说帝江和陆兽、海兽、飞兽杂交过,不难理解为什么他会长成这样。 “还在等什么,莫要折磨,给我个痛快!”帝江道。 乌岚默了默,尽量诚恳道:“先前伤你,不是我本意。” 帝江闻言,轻哼一声,声波发自中空的“头部”,像一朵喇叭花。“我知你本性是人,应龙不过借你寄生,不必在我面前这般虚情假意。” “我对吃你没兴趣。”乌岚道,话说完,感觉体内一股躁动,应龙似乎不赞同她的做法。 “少来诓——” 没等帝江把话说完,应龙自行恢复了龙形,乌岚能明显察觉到一股强烈的饥饿感,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帝江正在散发诱人的美味。乌岚心道大事不好,立即严正心念,要将这股吞食帝江的欲望压下去,应龙并不想配合她,神形不断逼近帝江,强大的巨龙势能激得红色奇形兽发出沉闷痛嚎。 此前,乌岚一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应龙有朝一日会脱出她控制,此刻,预感应验。与应龙在意识层面的争斗,于乌岚而言,就好比在和一双看不见的“手”抢夺方向盘,车辆行驶在高速公路上,乌岚想踩刹车,对方却在奋力踩油门,车子眼看要失控。 第85章 应龙还是向帝江发起攻击,龙形覆向帝江时,乌岚奋力扭转方向,应龙神力因而转向湖面释放,往厚厚的冰面撕开了一道口子。想起刚才老土蝼说龙性火,需要水来克,乌岚心里并不完全相信,但她抓住这个机会,将应龙送进了天池水里。 应龙显然不适应水下,潜行中频频遇到阻力,不如在空中那么顺畅,她试图离开水面,乌岚有意让她冷静,死死把着“方向盘”,直到应龙欲念平息。 意志力的斗争,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肉体搏斗。有烛龙和李勰的前例,乌岚有理由相信,假设刚才没制住应龙,任由她吞食帝江,那么往后,应龙只会越来越强悍,乌岚这个寄主,早晚被鸠占鹊巢。 乌岚再随应龙回到天池上空时,帝江已经借应龙劈开的裂口潜入冰层之下。尽管他嘴硬,看他在湖里伸展的姿态,求生欲那么明显,使乌岚确信自己没有做错。 “你该吃了我。”帝江的声波自水下传来,“帝江曾和海兽杂交,看似没头没脑,实则四肢就是脑袋,四颗。任你龙族再强大,不过也就一颗。” 怕待会儿土蝼上来,帝江会伤害它们,乌岚暂时留在原地,回话道:“你是最后一只帝江,值得好好活着。” 帝江不语。 乌岚望向高峰,日头正在下落,她感到难以言喻的疲惫,想起来问帝江:“你怎么知道我的来历?” “我与三足金乌相熟,他死前曾将这些事告知于我。金乌能探知时间奥秘,心知自己注定消亡,便将肉身舍给了烛龙,助他提升神力。” “是金乌主动求死?” “即便不是主动求死,烛龙也不会放过他。”帝江在冰层底下缓缓游弋,巨大的翅膀浮动,画面十分诡异。“乱世将近,二神龙必有大战。届时,天崩地摧自是不在话下。烛龙杀伐决断,神力增长比你快,你若一径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于万物生灵而言,绝非幸事,反是坏事。” “你这么说,不怕我反悔,先把你吃了?”乌岚道。 “你与烛龙同时在天山现身,或早或晚,我都会命丧于此,这是帝江一族的命数。”帝江道,“若能选死法,我倒愿意选你。” 第37章 西州之围(10) 10、 护送土蝼们运完天池冰块,孟极还未完全苏醒,乌岚暂别温泉兽众,和阿藏约好回烽铺见,转往孟极遇袭的悬崖来。 此时太阳已经开始下沉,几次在山上盘桓,对照李勰先前的介绍,乌岚逐渐掌握地形,天池在博格达峰的半山腰,博格达峰是天山最高峰,位于天山东侧。悬崖在天山南,那条因帝江离开而凭空乍现的小径仍在,一小段下行路过后,转弯又是天地大换,偌大的高山草原在眼前伸展,配着零星点缀的积雪,还有平原之间夹杂的河流,是乌岚过往二十五年人生从未见过的壮丽。 山不高,远处能听见人群聚集活动的声音,还有马、牛、羊的喊声。乌岚正要循声而去,忽见一道身影在前方落定,“窃脂受神君命令,在此等候乌娘子。”原本一袭干净衣裳的猫头鹰少女此时穿着脏破不堪的羊皮大袄,头戴一顶大毡帽,身上背着大毡包,“再往前,或有上古神兽潜行,以防娘子上神身份暴露,须做些乔装。” “前面是哪里?”乌岚问。 “裕勒都斯,神君说,这里可能藏着回纥牙帐。”话毕,窃脂顺手打开毡包,从里面掏出同样破旧的大袄,一边递给乌岚,一边道:“这是从牧民营帐偷来的大袄,沾了牧民气息,神君说再强大的神力,也变换不出这样复杂的人味,在塞外,是最好的隐身之法。” 在听窃脂说回纥营地可能藏有上古神兽时,乌岚已经接受不能化龙形的潜伏方式,当下配合窃脂穿大袄,戴毡帽,她还特地带来一块烧得黢黑的木炭,想帮乌岚抹脸,只是才近身前,就被应龙势能震退,木炭掉在地上,窃脂直接蹦去三米开外。 太阳渐渐落山,窃脂和乌岚一前一后走去营地。途中,沿河地带,大抵因为天气不错,河面并未完全结冰,岸边水草露了头,不少羊群在吃草,一位骑小马,戴毛帽的男孩正在吆喝着赶羊回家。 夕阳把草原照得一片金黄,和远处雪山形成色差,美景在前,冬风都变得温柔,这种惬意让乌岚感到恍惚:这里真是另一个世界的古代吗?真的有一场战争即将爆发吗? 营地处在向阳但背风的山谷,到处是石头搭建的矮屋,屋旁大都附带搭了马棚和羊圈,马粪和羊粪的味道随风传遍谷地。 “这里真有回纥大军?”乌岚问窃脂。 “尚不清楚。”窃脂道,“吐蕃攻陷北庭已有三日,回纥兵四散逃亡,突利可汗也不见踪迹,裕勒都斯地处天山内部,深冬仍有水草,绝佳的休养之地,可汗是否躲在此处,还有待查明。” 乌岚听她开口必提“神君”,禁不住道:“你分得清李勰和烛龙吗?” 窃脂愣了半晌,点头道:“分得清。命我做斥候的是烛龙神君,教我做斥候的是世子神君。” 她的话令乌岚思考了一会儿。再看前方猫头鹰少女,只觉得和之前的印象有些不同。 裕勒都斯夜色上浮之际,乌岚见到李勰。他不仅穿上了羊皮大袄,涂黑了脸,甚至粘上了大胡子,远看倒真像一位牧民。乌岚一开始怀疑他是烛龙,在他眼中看到熟悉的情绪后,终于确认是李勰。他们之间的身份变化已经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见到他的喜悦之余,乌岚隐隐又有些不安。 第86章 将乌岚送到神君面前,窃脂即时化鸮形遁去。 李勰继续引导乌岚前行,“附近山里到处是回纥游弈,为方便行走,只能暂时扮成牧民。” “有游弈,是不是说明可汗在这里?” “至少有部落。” “我们会不会被认出来?” “不会。裕勒都斯常年有牧民在此扎帐过冬,出现生脸孔很正常。” 说话间,李勰已将乌岚带到山脚下石头搭就的屋子里,屋子十分简陋,仅有羊皮和杂草铺就的土坑,铺上有一张矮木桌,屋内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也没有人类生活的气味。“这里没住人?”乌岚好奇道。 “暂时没有,回纥大军可能正在整编,北庭和安西,幅员辽阔,各部聚齐需要时间,这里会陆续驻满大帐。”外面天色已经黑透,乌岚随李勰进石屋,于土炕落座,眼见他从毡包里掏出一张又硬又大的饼,掰下一部分给乌岚,又从腰上摘下水囊递给她,“饼是搜来的,不太可口,就水吃。” 他把话题从军情转到吃食,乌岚瞬间感到肚饿,接过他掰的饼,巴掌大一块,看起来像馕。李勰忽然起身,满屋子绕了一圈,在墙角发现一只木碗,随即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细致擦了擦碗,而后倒上水,再递向她。 “草原条件原始,比不得乌小姐的世界,将就用。” 乌岚接过木碗,想到刚刚在天池发生的“恶战”,讷讷道:“不将就,够好了。” 石屋不高,李勰站立时,得稍稍弓身,四下黑暗,他静静看着她,“乌小姐其实可以不必吃这些苦。” 饼确实干巴,即使就着水吃,依然难以下咽,坦白说,如果有的选,乌岚肯定更想吃热乎乎的包子、面条,可眼下没得选,哪怕应龙神力再强,得依靠她活着——不,她还有别的选择,她可以吞食帝江这样的神兽,只是她放弃了。“我不觉得这是吃苦。”乌岚吞下嚼软的大饼,道:“上一次应龙和烛龙大战,应龙受了伤,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回来。” “你身体也受到了影响?”李勰问。 “发烧而已,不严重。”乌岚道,“我想说的是,康复之后,有一天,我在路边买早餐,小摊,有人插队,我当时很生气,想和他理论,话都到了嘴边,吞回去了。因为那个人看上去非常凶,人高马大,那会儿我想,如果我跟他说别插队,他会不会攻击我,想着想着,就默默忍受了这一切。但在那个瞬间,我想到在唐朝,我是上天下海的应龙,所有生物见到我都毕恭毕敬,只要抬抬手指,他可能就会因此丧命。烛龙先前有句话说得不错,现代世界很无聊,某种意义上说,唐朝开启了我的另一重生命,比起我所得到的,这一点苦,”她举起手里饼向李勰示意,“根本不算什么。” 李勰点点头,没接话。屋子里一时只剩两人轻轻咀嚼食物的声音,这样日常的声响,好像一只小小的榔捶,将乌岚心里压着的大石头一点点敲碎。在这个世界,只有李勰让她可以放松分享自己的迷茫。 吃完饼,李勰坐到乌岚旁边,土坑没生火,没有温度,他问她:“冷不冷?” “不冷。” 李勰默了默,又忽然向她伸手,替她摘下毡帽。 “忘摘了。”乌岚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世子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她的称呼把李勰逗笑,随之摇摇头,“没有安排。” “不是来探察军情吗?” 李勰伸手指了指上方,“探察军情,窃脂更合适,她是小型飞兽,在天山很常见,出行不容易引起注意。” “这里可能有上古神兽潜行,万一他伤害窃脂呢?” “海陆空三地神兽严守生态链,鸮虽然小,天敌也只能是具备飞行能力的神兽。”李勰道,“天山陆兽较多,唯一一只身跨三界的神兽已经被应龙所伤,而习惯在夜间活动的飞兽,除了鸮,少之又少。” 乌岚想了想,“我现在相信你和烛龙能交换彼此的知识储备了。” 李勰又笑,黑暗中,一双眼睛因笑意而变得透亮。他和烛龙还有一点明显不同,烛龙眼睛常泛妖冶的红光,李勰的眼睛则十分清澈。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看到他眼中一抹红色闪过,登时吓了一跳,当她定睛再看,又还是李勰的眼睛,刚刚的红色,像是她的错觉。 乌岚起身走到门口,向外探看。李勰选的这间石屋恰好在最末位置,裕勒都斯此时的夜空已经能看到星辰,浩瀚而广袤的宇宙。周围山上果然有守夜的游弈骑马活动,马头架着风灯,像萤火虫。 “我以为游牧民族冬季都在窝冬,为什么要主动参加战争呢?”乌岚道。 “游牧民族春夏忙于牧马、放羊,到秋冬得闲,才有空打仗,他们比中原人耐寒。”李勰道,“尤其是吐蕃,习惯秋冬作战,到春季,万物生长,细菌滋生,反而体弱,不利于作战。” “打仗劳民伤财,长治才久安,百姓要和平,不要战争,这种共识应该没有时代局限吧?” “掠夺是动物的天性。比如游牧民族,每一支强大的部落,都是先从吞并小部落开始,也许最初只是为了争抢更肥沃的草原,资源总是有限,人越多,冲突越多,一旦和平无法解决争端,战争不可避免。” 这些道理,乌岚在历史书和政治书上学过,却是在这个时代才真正学以致用。听李勰头头是道地讲这些,乌岚禁不住问:“之前你说你的立场和皇室一致,所以大唐和吐蕃这场仗,你希望和平解决,还是暴力取胜?” 第87章 李勰这时和她一起站在门口,弓身而立,对她的提问,他并没急于回答,遥望着夜空,似在斟酌。 “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意思,”乌岚率先开口道,“我希望这个世界和平。” “假如没有和平呢?” “那我会尽力促成和平。”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 李勰转头看她,“我以为乌小姐会选择尊重历史本来的进程。” “我也以为我会。”乌岚道,“假如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应龙神脉,即使我想改变历史,也是妄自尊大。但我不是普通人,而且,经我改变后的历史会是另一段历史,你我之间的世界都可以平行,历史进程为什么不可以。” 李勰没有回话。 第38章 西州之围(11-12) 11、 后半夜,乌岚从困顿中被人马和号声惊醒,睁眼环视四周,几根简陋木板拼接的门外,是靛青色的天空。 李勰坐靠在门口守夜,此时也已经苏醒,一边起身向外探望,一边道:“骑兵。” 没过多久,窃脂于门外现身,带来前方线报:“是回纥骑兵,约有六百骑。” “哪支部落?”李勰问。 窃脂想了想,按神君先前教她辨识的各部旗帜,道:“狼头旗,以狼为图腾,或是可汗先锋军,来为大军寻找适合扎帐的草原。窃脂来前,他们在附近搜掠牧民财物。” “搜掠牧民财物?”乌岚道。 窃脂以为乌娘子想听更详细的军情,补充解释道:“先锋军赶走牧民,抢了他们的羊马、粮食,还有毡帐。”像是为了确证窃脂所说,河流上游不断传来妇人孩子的啼哭声,还有牛羊狗的惊叫声。 “这里不是回纥部落吗?”乌岚说话间往外走,看到前方火光冲天,怒道:“他们怎么连自己人都抢?” 李勰拉住她,“去哪?” “这大冷天,牧民被他们抢走财物,要怎么生活?”乌岚在大漠受过牧民的帮助,这会儿听闻牧民遭抢劫,当下反应就是要去阻止。 “用应龙神力对付骑兵,会吓跑先锋军,”李勰道,“后继大军不会再来。” “不来不是更好?牧民可以安心享用这片草原。” “不来裕勒都斯,大军会去其他地方,行军在外,粮草和战马一向紧缺,不抢这里的牧民,就会抢别处。天山偌大,回纥行军隐蔽,一旦丢了他们的踪迹,于西州而言,危险无法预料。” 乌岚心急想救人,一边挣开他的手,一边道:“你只关心西州。” 李勰眼中有被冒犯的情绪滑过,乌岚不再看他,径自化了龙形,向火光冲去。 牧民毡帐散落在河沿,火光来自骑兵手中。以乌岚在上空所见,下方发生的并不是战争,仅仅只是单方面的掠夺。牧民中老弱妇幼都有,强壮的男人和乌岚一样,也才从睡梦中惊醒,甚至来不及穿好完整的衣服,更别提反抗。眼见一名骑兵冲到一位抱小孩的妇人面前,要从妇人手中抢走什么,应龙即时响应乌岚心念,以神力攻向那名骑兵。 “方向盘”再次失控,应龙意图杀死骑兵,乌岚不愿轻易杀人,两相掣肘,神力在骑兵身下地面短促施放,制造出一块地缝。就在乌岚以为骑兵或战马会受惊撤退,却见好不容易从骑兵手里脱身的妇人失足掉入地缝,骑兵反而趁势抢走妇人孩子身上的皮裘,随手将孩子扔在地上,掉头扬长而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乌岚来不及思考,驱动应龙探入地缝,及时将妇人从地缝中拉出来,送回了孩子身边。夜黑风高,路途难辨,乌岚意识到地缝还会伤及无辜,她一向只知道劈开,不会粘合,自责顷刻间涌上了头,然而当下情势不允许她被情绪掌控,只能强行摒除杂念,从附近拖拽来石头和木材,暂时将地缝堵上。 被应龙救下的妇人一直坐在地缝旁,全没注意身边的异动,只是抱着孩子,发出乌岚无法分辨情绪的哭声。 眼看自己一番忙碌过后,非但没能阻止骑兵攻势,应龙来回穿行,强大的势能反而使座骑受惊,战马横冲直撞,又兼灯火不明,不少牧民被战马撞倒,继而踩踏,草原上混乱的喊声此起彼伏,乌岚被迫腾向了高空。 乌岚全部精神力都集中在解决草原乱象上,纵观今夜情形,和在大漠阻止回纥骑兵不同,那次,两军之间有一方土坡,地域开阔,够应龙发挥。这一次,地面人员混杂,应龙像是一把利刃,只能一刀切,无法精细识别好人和坏人、掠夺者和弱者,神力完全施展不开。 施救陷入僵局。 这时,下方一位骑兵挥舞着旗帜跃进乌岚视野,旗面已经有些脏污,上面的狼头栩栩如生,她想起窃脂说这支部落以狼为图腾,这面旗意义重大,于是心生一计。 尽管乌岚对应龙技能的开发不如烛龙多,她的办法简单,很好操作,应龙响应也很迅速,将狼头旗送给了一支火把。底下没人发现狼头旗是怎么烧起来的,但所有人都看见狼头旗被烧毁这一幕,于是情势有了急剧变化。乌岚听懂他们即时发出的语言,突如其来的天火烧毁牙旗,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牧民中有个别机灵的,趁机大喊是因为他们在此劫掠平民,以致天神降下惩罚。再凝神细听,乌岚发现引导舆论的牧民正是窃脂。 牧民的说法引起首领注意,天色已近拂晓,首领及时下令停止行动,向副官道:“速去请乌答,务必赶在可汗之前。” 第88章 副官领命,招呼另外两骑,向北方疾驰而去。 12、 先锋军虽然不再暴力劫掠,却也没有打算放过牧民,他们以武器相胁,严查户数,将牧民看管起来。 窃脂貌美,早被几个回纥兵盯上,她不喜欢他们的眼神,淫邪、粗鲁,若不是担心坏了神君筹谋,她定要化身为鸮,啄走他们的眼睛。 不多时,两个身型高大的回纥兵持刀来到窃脂面前,指着她说:“将军要你入帐。” 窃脂飞快看向神君,此时的神君是世子。 世子神君道:“舍妹年幼,不懂礼数,不——” 回纥兵不理会神君说话,直接上手来拉窃脂。 “舍妹乃是本部乌答,善招风雪,将军当真要逼迫侍神之人?”世子神君又道。 两个回纥兵互相看了一眼,“哪部乌答?” “药勿葛部。” 听说是药勿葛部,回纥兵脸上露出轻蔑之色,“你说她会招风雪?” “是。” “招来看看,否则我怎知你是不是诓人。”回纥兵道。 比起回纥兵,世子神君显得格外温和有礼,他先是看了看周围,从容不迫道:“欲招风雪,须提前准备,备牲仪,静待时机,不可随意招引,否则触怒天神。” 回纥兵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就知道是狗屁推脱之词!”话毕,又来伸手拉窃脂。 神君出手按住那回纥兵的手,“舍妹最近偶得一上古典籍,修了隐形术,不如先叫她隐形以示众人,如何?” 回纥兵眼睛看着神君的手,想挥开,没挥动,正要发怒,神君不着痕迹地松开了他。 “你便隐个形吧。”神君径直对窃脂道。 “是。”窃脂道。 说是隐形,不过是化鸮形遁入方外,于窃脂而言,实属雕虫小技,而在周遭凡人眼里,无异于神仙方术。窃脂才一消失,便有牧民跪地叩拜,直呼天神显灵。 窃脂的隐形术在草原引起轰动,不仅先锋军视之为上宾,原本在此安帐的牧民也口口相传,言称乌答领受神旨,前来救世。 先锋军此来裕勒都斯,是提前为大军清障。拂晓时分,牙旗莫名引来天火,此事非同小可,虽然首领已命副官前去请本部乌答,奈何山高路远,怕来不及预测吉凶,因此,一知道牧民帐中有乌答,当即请来询问。 草原晨风凄冷,窃脂戴上毡帽,跟在神君身后,随士兵一起前去拜见首领。 此地凶险未知,先锋军奉命等待,没有扎帐。首领是个脖子与脸同宽、身长近七尺的回纥人,须眉卷曲,看着十分凶悍,站在被烧毁的牙旗前,首领厉色问窃脂怎么回事。 按神君吩咐,窃脂故作姿态道:“裕勒都斯有神衹坐镇,此神天地两属,身份尊贵,本是途经天山,见你等在此劫掠牧民,大为震怒,是以降下天罚。牙旗只是其一,你可派兵前去后方,”窃脂转身向后,用眼睛指向一处地方,“搬开覆在上面的木头和石块,能见另一则神怒。” 首领闻言,既惊又疑,急忙命令左右,往窃脂指引的地方而去。 等待士兵回复的空当,首领又问窃脂:“如何平息神怒?我立刻差人去备牲礼,并遣大军另辟驻地,以免惊扰天神。” 窃脂悄悄看了眼神君,听到他的暗中密语,学舌道:“天神既已降下启示,整个安西地界都在天神眼下,大军无论去到何处,都会引起天神注意。索性就来裕勒都斯,可汗若能亲自敬拜天神,方可替大军禳灾。” 首领这时突将目光转向神君,端详半晌,面上疑色更深。“你兄妹二人,是药勿葛部?” “是。” “我见药勿葛部兄弟少,不知你部现在谁人当家?” “将军说笑,”神君镇定道,“六十年前,我部重归回纥属部,之后一直随大军作战,将军是可汗身边人,怎会少见药勿葛部兄弟。” 首领笑了声,“我是见你这般彪悍英武的汉子,竟然没有从军,有些怀疑,不免多问几句。” 这时,去后方探查的士兵回来,向首领回报道:“是一条地缝,宽约两尺,长有五尺,深不见底。” “天干气躁,或是干裂?”首领身边副官道。 士兵摇头,“看着不像是干裂,地面干裂,多有弯曲,近乎蛇形。那地洞笔直一条,断口非常齐整,像是……” “像是什么?”首领问。 士兵连忙俯首道:“像是被大刀割开的。” 周围有人不信士兵说的话,嚷嚷着要自己去看,首领再度狐疑看了看窃脂和神君,朗声道:“我也去看看,你二人,跟来。” 众人齐齐赶往后方,果见被搬开的大石和断木前,一条断口平整、宛如刀割一般的地缝。 此时,窃脂收到神君眼色,当即跪地,向地洞叩拜,口中念念作响,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首领见状,急忙走去窃脂身后,学她动作,跟着一起拜伏。须臾,其他兵士也来跪拜,恰逢日头破云而出,远处雪山添了金色,分明神迹降临。 至此,先锋军对窃脂身份再无怀疑。 站在不远处的山上,乌岚旁观了这一切。她知道李勰担心应龙吓跑回纥大军,想把他们留在这,以便探听他们后续的行动。否则大军去别处,照样也会伤害无辜,区别只在是否被她看见而已。 理清李勰的做法,乌岚开始复盘自己的行为。诚然,她是出自拯救的目的,妄图阻止杀戮,而实际操作上,应龙神力救人,好比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不说,还造成反向伤亡,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驰。 第89章 眼见李勰和窃脂潜伏进回纥军帐,她再以人形出现,势必引发新一轮怀疑,乌岚自知眼下不该留下添乱,确认受伤的牧民得到安置和救助,她立时化龙形上浮,迎着裕勒都斯的晨光,往西州烽铺而来。 到得烽铺,乌岚闻到烧柴的气味,心下一喜,以为是阿藏和孟极回来,急步走下土阶,却见灶头烧火的人是李勰。凌晨发生的龃龉瞬时冲进乌岚脑中,尽管她现下完全理解他的作为,却由于还没和他正面沟通过,不免有些尴尬,一时顿在门口,进退两难。 室内光线被阻,李勰很快发现乌岚的动静。“昨晚你只吃了一角饼,这会应该饿了。在煮粟米粥,马上好。” 他语气平静,乌岚却听得心口一酸,有说不上来的情绪翻涌,她没进屋,在土阶坐了下来。“刚刚还见你在和回纥首领谈判呢。” “裕勒都斯离这差不多一千里,隆冬时节,普通人骑马要走个两三日,烛龙不用这么久。”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乌岚咕哝道。 “乌小姐原本想说什么?” 乌岚坐在门外,看不见灶前李勰的表情,但听他语气,好像真的很好奇她想说什么。于是她又想了想,道:“就是觉得,你这会儿跟我说的话,你在做的事情,和裕勒都斯完全属于两个世界,好割裂。” 李勰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凌晨的事,很抱歉。” 乌岚一惊,“为什么说抱歉?” “乌小姐对我产生误会,我没有及时解释清楚。”李勰道,“我绝不是只在意西州或大唐,不在意其他人。否则,我有更快捷更高效的方式获胜。” “什么方式?” “烛龙不止是神兽,还是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他说得简洁,乌岚稍微一想就明白他的意思。应龙能劈开地面、烧毁牙旗,烛龙的破坏性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又紧接着想起李勰在大漠曾说,假如烛龙神力能为他所用,他会用来拯救大唐。当他真正能反制烛龙时,却并没这么做。思及至此,乌岚更觉得惭愧,只是李勰是她在意的人,掏心话说起来更艰难,她极不自在地挠了挠脖子。“应该我说抱歉,是我自以为是,而且昨晚我——” “昨晚你主动出击,才打开了另一重局面。”李勰接话道,“比起被动等待,我们拥有了更多机会。” “另一重局面?” “对。这个世界,神兽广泛存在,尤其是地域辽阔的边境,适合大型神兽生存。因此,游牧民族非常相信神衹传说,很多部落都有自己的巫师,巫师是通灵之人,有些地位比贵族更高。窃脂原身是鸮,形体较小,她来扮乌答,不太容易引起天山其他神兽的注意,加上她确实会一些神兽技能,很容易被取信。等回纥大军来裕勒都斯,窃脂不但有机会探听最高军事机密,还有可能以神之名,引导可汗放弃战争。” 乌岚一瞬间被鼓舞,“真会这么顺利吗?” “想法或许天真,不是没有可能。” 李勰说之所以选这处烽铺落脚,是因为守兵留了一些存粮,应龙和烛龙都需要借人体补充能量。时间匆忙,用完饭,李勰向乌岚简短明晰地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可汗专属乌答正在赶来草原的路上,两方相见,怕突生事端,他得赶回去和窃脂交代话术,又问乌岚接下来的计划,她说先去找阿藏,看看孟极恢复得怎么样。 两人就此暂别。看他闪身消失在烽铺上空,乌岚后知后觉意识到,他来这趟,难道就是做一顿早饭? 她的心头先是涌起一阵温馨,但很快,她想到另一个问题:能以龙形飞行的是烛龙,刚刚那个是谁? 第39章 西州之围(13-14) 13、 如果没有现代导航软件,以人类视角在天山寻路,乌岚毫不怀疑自己会走丢,而以神龙视角俯瞰,天山是另一种样子,她很快找到昨天孟极养伤的温泉,只是当她化人形下落,温泉附近并没有生物。 乌岚当下产生不良预感,担心他们遭到袭击。所幸温泉面积不大,不到半个篮球场大小,乌岚沿池边行走,试图寻找一些线索。这座温泉池坐落在半山腰,周围都是石头,三四棵已经枯败的矮树插在石缝里,细细的枯枝上还压着少量积雪。 阿藏不可能不给她留下任何记号,难道他们遇到了不可抗力?还是老土蝼见她不在,伤害了他们? 乌岚正往不好的方向越想越远,忽然感到周身有风在吹拂,吹得温泉池的水汽四散,矮树上积雪摇摇欲坠,这时,她听见风中的絮语:“乌娘子,孟极兽已恢复,我们都饿了,先同老土蝼一起下山,去石洞找些吃食,老土蝼说汤池旁的胡杨活了千年之久,乃是上古神树,能传消息,若你能听到,便来石洞寻我们,若听不到,我们就还在烽铺见。” “听不到的话,何苦还说?”老土蝼道。 “休管要我。” 随狐魅话音的停止,风停了,温泉边枯树也停止了摇摆,这时再看枯树,乌岚心中萌生出敬畏感。在南海,她曾见过上古白檀,比起眼前不起眼的胡杨,白檀更符合她对神树的想象。仔细一想,浮空山常年瘴气环绕,南海郡气候湿润,和天山是两种地貌和生态环境,胡杨有其生长周期,枯败只是它现在的形态,开春到盛夏,它会有另外的风貌。又想到现代社会靠无线电波和数字信号即时传递语音文字,在这座充满神奇的天山上,老树竟能靠风传递前者留下的声音。思及至此,乌岚满怀敬意地说:“谢谢您,为我朋友带话。” 第90章 胡杨随风轻摇,发出古老的、风一般的密语:“尊驾不必多礼。” 乌岚本没意料胡杨会回答她,听见这声音的女性质感,禁不住感到惊喜。“我的朋友还好吗?” 胡杨道:“尊驾问的可是孟极兽?土蝼驮来天池水,到夤夜,孟极兽恢复已有六成。” “多谢相告。” “客气。” 问话结束,乌岚特地在温泉旁停了停,想当然以为胡杨树还会和她说些别的什么,就像之前上古白檀那样,她等了约莫有四五分钟,胡杨树仍然静静伫立在石缝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连它枝上的积雪也站得牢牢的。 乌岚自觉有些自大,以为万物生灵都会有求于她,倏忽间感到不好意思,神形一闪,腾空向胡杨树告辞:“认识您很高兴,祝您健康长寿。” 老胡杨的声音自下而上:“多谢尊驾美意。” 跟随太阳升起的步伐,乌岚径往石洞而去。途中,想到悬崖边秘道,担心会暴露裕勒都斯草原,特地赶去确认,却见秘道附近已重新设置了结界,两层空间呈现出大空间包围小空间的视觉错位效果,这熟悉的手笔,乌岚先前在稚川见过,来自烛龙。 这一上午,他倒是做了很多事。乌岚一边琢磨烛龙,一边往石洞走,隔着一段距离,便听见阿藏的惊叫:“你伤还没大好,怎就着急出门?土蝼现下不在,也没得指路,你便歇着吧。” 孟极道:“伤无大碍,不过被那帝江吃去不少灵力,乌娘子既已回来,我等理当随事左右。” 阿藏道:“正是乌娘子命你在此处养伤,那土蝼之众,也是乌娘子找来与你方便的,莫要拂了这片好意。” 孟极长啸一声,道:“我又欠乌娘子恩情。” 乌岚走进石洞,顺势接话道:“还有阿藏,一路随从照料你。” 见到乌岚,孟极连忙俯身作礼,阿藏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乌娘子不必这般提醒,自大漠来西州,孟极没少保护我,我照料他,受恩还恩,天经地义。” 乌岚点点头,“土蝼去哪儿了?” “老土蝼说他们土蝼一族,晨昏都要聚集,同饮同食,是规矩。”阿藏道,“依我看,咱们得提防土蝼。” “怎么说?” 阿藏环抱双臂,眼睛往洞内一扫,道:“这里以前应该是处囤粮地,到处是米麦的味道,看这洞高和洞深,囤粮颇丰,显然不是土蝼所造所用,为何土蝼会知道这处秘地,敢带我们来这躲避呢?我猜这处石洞里的人应该是被这群土蝼吃了,此地存粮,也被他们占为己有了。” 乌岚听得悚然心惊,土蝼们看起来各个憨厚纯朴,完全就是山羊的模样,叫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土蝼们杀人越货的情形。 阿藏看出乌岚不信,径自走到洞口,观察过周围动静,确认土蝼们还没来,又悄声道:“土蝼吃人的事,中原早有传闻,以前,我还当他们是像食腐兽那样,只吃死人尸体。现在看来,以老土蝼那样的智计和筹谋,难保不是谋财害命之徒。” 乌岚看她越说越蹊跷,忍不住道:“单凭这间石洞有粮食味道,你就推理出土蝼谋财害命了?” 阿藏摇头,“何止是粮食味道,乌娘子你想,胡人不善耕种,多是携牛羊逐水草而居,中原人才会在西域垦田种米麦,中原人不熟悉天山地形,土蝼吃他们,易如反掌。” 乌岚顺着她的思路想了想,“也许是胡人抢了中原人的粮食,藏在这里,然后带走粮食,逐水草而居呢?” 阿藏被问住了。 “现在是凛冬时节,正是消耗囤粮的时机,这些粮食大概真是中原人种的,李勰说西州有不少烽、铺、戍,都能存粮,没必要把粮食搬进深山。”乌岚道。 阿藏思忖片刻,“倒也是。” 孟极道:“狐魅想偏了。” “我是看那土蝼老奸巨猾,神力不怎么样,却在天山活得这般自在,料想他不简单,仔细提防而已。” “我的见解也不一定对,”乌岚道,“提防是对的,天山卧虎藏龙之地,应该小心为上。” 狐魅这时神情才见舒展,“乌娘子可有去过那汤池?” 乌岚点头,“胡杨树把你的话传给了我。” 阿藏眼睛一亮,“那老树真能传话?” 乌岚尚未接话,应龙神力提醒她,有一些生物正在靠近,当即戒备起来。 来者是老土蝼与另两只年轻土蝼。 年轻土蝼守在门口,老土蝼进入石洞,石洞挖得不平整,向阳那面墙是大小石块垒就,日照过来的时候,洞内亮堂,地面散落了大大小小的投影。老土蝼和阿藏一样,不敢离乌岚太近,乌岚站在西侧,老土蝼就和阿藏一起踞于东侧。 “小的见过尊驾。”老土蝼屈前膝行礼。 乌岚挥手,“不用行礼。” 老土蝼却仍屈膝在地,“听闻昨日在天池,尊驾放了帝江。” “不错。” 老土蝼发出独特的叹气声,“小的知道尊驾心怀仁义,可是……” “可是什么?” “帝江死里逃生,对天山兽众来说,可不是一桩好事呢。”说话间,老土蝼不经意往孟极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还以为尊驾会为孟极兽报仇。” 乌岚刚想回答,忽而想到转问孟极:“你希望我替你报仇吗?” 孟极连忙道:“孟极这条命是乌娘子的,报不报仇,全凭乌娘子做主。” 第91章 听他说完,老土蝼纯洁无暇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满,咕哝道:“孟极就一个,可以跟在上神身边,不比我土蝼万众,还得依托天山而活,昨日帝江被上神制伏,小的们还以为……哎,求神不如求己。” “你这土蝼,怎地像在怪罪乌娘子。”阿藏不忿道,“纵然乌娘子神力非凡,行事自有她自己的分寸,何况你们土蝼亦有首领,保护族众,是首领之责。若什么飞禽走兽、蛇虫鼠蚁都来找乌娘子主持公道,这天底下哪还有公道可言。” 老土蝼被阿藏说得眼睛发直,半晌才道:“小的怎敢怪罪上神,实在是……” “帝江确实是我放的,因为他是世间最后一只帝江。”乌岚及时接话道,“下回他再来骚扰土蝼,你们可以用我的名义传话,孟极是我朋友,承土蝼相救,于我有恩,如果他还要继续作恶,你来找我便是。” 这话一出,老土蝼仅用双眼就表现出了眉开眼笑的神情。 “不过,不可以借此欺压其他生灵。”乌岚补充道。 “小的遵命。”老土蝼虔诚道。 这时,阿藏绕着土蝼打量了一圈,“我问你,这座石洞里的粮食去哪儿了?” “被回纥兵运走了。”老土蝼道,“天山内部,像这样的石洞,大大小小有数十个,回纥有巫师,会些法术,藏粮的石洞,都会设阵法,粮食搬走,阵法就撤了。” “不是被你们搬走了?”阿藏狐疑道。 “土蝼不吃米麦。” “也对,你们吃人。”阿藏道。 老土蝼吹胡子瞪眼,正想继续和阿藏口辩,乌岚打断道:“在这藏粮的是回纥兵?” “正是。” 14、 窃脂万万没想到,骑兵领来的乌答竟会是李执官。 李执官单骑一匹壮硕的栗色矮脚马,身穿紫衣,头戴帷帽,到帐前下马,摘了帷帽,窃脂才认出来,当下不免有些紧张,担心被认出来,回头一瞥神君,神态倒很自然,毕竟做了乔装。 先前在沙女国见李执官,窃脂觉得她很是傲慢,如今在草原相见,竟比在沙女国还要目中无人。士兵明明向她介绍了窃脂,说是药勿葛部乌答,李执官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矮身进了军帐。 窃脂与神君相视一眼,神君密语道:“见机行事,随时隐身离开。” “是!” 草原日头大盛,帐帘未卷,李执官入帐没多久,里面士兵传话道:“请乌答入帐。” 窃脂躬身进帐,世子神君留在帐外等候。 将军端坐帐中,李执官居东首而坐,礼毕,窃脂垂首在李执官下首落座。此间,李执官仍是一眼没看窃脂,直接对将军道:“两处天罚我已知晓,将军差人找我来,有何计划?” “说起这两处天罚,我先领乌答前去看看。” “看就不必了,天罚之事,可大可小,端看将军怎么做。” “可大可小,是何意?”将军疑惑道。 “往大了说,有天火烧毁牙旗,又有地势摧裂平地,若两件事是一力所为,此力必是上神。”李执官淡然道,“往小了说,也有可能是天山野兽唬人的小把戏。” “乌答的意思,莫非裕勒都斯不安全?”将军道,“可眼下安西四镇已被吐蕃占领,还能迁去何处?” 李执官眼神示意将军慎言,这时才将眼睛转向窃脂,“你是药勿葛部的乌答?” 窃脂恭声道:“是。” “会些什么法术?” “通灵和隐形。” “通的什么灵?” 李执官问话很有气势,怕被她看出端倪,窃脂避开她的视线,道:“我部长居天山,因此,通的都是天山生灵,阴灵暂时不行。” “能通哪些生灵?” “主要是飞兽和走兽。”窃脂道。 “狼灵呢?” “要看是何种狼。” “比如这种呢?” 随李执官话音而起,一只纯白雪狼自虚空乍现,向窃脂龇出锋利的狼牙,帐中诸兵将俱都吓得失声惊叫,窃脂本想强撑镇定,忽闻神君密语:“走,雪狼知道你是鸮,会伤你。” 窃脂听命,迅即化鸮形匿迹,腾至高空,雪狼再怎么厉害,终究是陆兽,追不上鸮。 帐内兵将吓得屁滚尿流,李执官仍自岿然不动,雪狼于她身边踞坐,显得十分乖巧。 只听人高马大的回纥将军颤声道:“乌答,这、这是何意?” 李执官面容沉静道:“如今可汗已统一回纥各部,一个乌答足矣。将军若是不信我实力,下回找个厉害的骗子来。” “不敢,不敢。” 再看帐外,守兵听见帐内惊叫,连忙进帐查看,一见比人还高的雪狼,立刻掉头跑出帐外,手上兵器掉落也管不上了。神君借机离开将军帐前,向窃脂密语道:“烽铺见。” 裕勒都斯地界,神君并未化龙形,想是怕惊扰什么。窃脂一路飞行,倒没发现大型神兽的势能。 赶到烽铺时,神君只身伫立于烽顶,遥望北方,眉头皱得化不开,像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烽顶太窄,窃脂以鸮形向神君回禀,不料神君闻言并不惊奇,窃脂不由得疑惑道:“神君是不是猜到乌答是李执官?” 神君摇头。 “李执官是不是认出我了?”窃脂担忧道。 “你自己说。” “我觉得没有。”窃脂道,“神君方才说那雪狼要吃我,可雪狼和李执官都知道窃脂是神君斥候,她们不敢与神君为敌,怎会要吃我?” 第92章 “谁说李执官知道你是烛龙斥候?” “神君曾向李执官介绍过窃脂。” “他是以我名义见的李执官,介绍你的时候,只说是护卫。李执官眼高于顶,不会特别对一个护卫上心。”神君道,“彼时,雪狼不在沙女国,没见过你。” 窃脂恍然大悟,很快又觉得奇怪,世子和烛龙究竟是不是两个神君? 就在窃脂疑惑不解之时,忽见神君伸手攀住垛口,尽管他脸上做了胡人妆,肤色又黑又灰,仍能看见脸上不断有红色爬过,像一根根游弋的红丝线,不止脸上,神君抓垛口的手上也相继出现红丝线,与青筋缠绕,看着异常可怖。 “神君可还好?”窃脂关切道。 神君不语,鲜红如血的眼睛倏然紧闭,“李执官来者不善,你速去高昌城,盯紧温尚远动向。” 见神君使力太过,徒手攀塌两处垛口,土垛应势掉落,窃脂一时愣在原地。 “快去。”神君沉声催促道。 “是。”白鸮连忙振翅高飞,向南而去。离开烽铺很远,再去回望,只见高空一道红雾在云层里上蹿下跳,带起晴空霹雳,看着十分可怖,窃脂不敢再耽搁,急速往高昌城而来。 第40章 西州之围(15-16) 15、 乌岚一行正打算去找其他藏粮的石洞,忽见上空闪电攀爬,老土蝼道:“奇怪,青天白日的,怎会闪电?”等他话音落下,再看乌岚,已经化作一道虚空青影,追逐闪电去了。 孟极见状,正要跟去,阿藏及时阻拦道:“你伤还没大好,灵力又损大半,别去凑热闹了。” “乌娘子——” “乌娘子自能腾云驾雾,你若赶去,遇上危险,她还得关照你。”阿藏道,“孟极兽如今已是今时不同往日,万事,得三思后行。” 孟极兽此时尚未化作兽形,人形依旧高挑健硕,但听阿藏说法,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良久,瓮声瓮气道:“狐魅说的是。” 阿藏闻言,狐狸眼睛一眯,豪迈地拍了拍他胳膊,“乌娘子想去找山里存粮,咱们做这些,也是帮她。” 结果反而是老土蝼驻足不前,望天道:“小的竟不知,那闪电是神龙?” “我看,咱们还是继续赶路吧。”阿藏催促道。 “这就走。”老土蝼一边在前引路,一边自顾道:“小的活了八十岁,还是头一次在这天山见神龙现身。” “不亏,有的土蝼一辈子也见不上呢。”阿藏道。 尽管天上闪电已渐渐平息,老土蝼还会时不时扭头张望,阿藏见了,禁不住打趣道:“老土蝼也想飞天?” 老土蝼闻言,发出绵羊似的笑声。“小的死日不远,两只脚都要入土,哪敢做飞天的美梦。” 带路土蝼总共三只,两只青壮年走在前,老土蝼居中,乌娘子化龙飞走后,却只有老土蝼不住回望,阿藏不明白为何独独老土蝼会有这种痴念,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好奇,道:“老土蝼,我且问你,土蝼在这天山,排第几?” “排第几,作何解?”老土蝼问。 “狐魅指的是灵力排第几。”孟极接话道。 乌岚走后,为行路方便,兽众俱都化出本来形体,土蝼开路,赤狐走中,孟极兽殿后。 阿藏的问题,老土蝼思索了好半晌,道:“凡含上古神脉之神兽,自是神形越大越厉害,应龙上神没来前,帝江应属天山之王。至于其他神兽,要区分三界,土蝼在走兽界,排名靠末,有时,连鹿都能屠我族类。” “土蝼这般低弱,你倒敢去找乌娘子。”阿藏道。 “正因土蝼卑小,才要投靠强神。烛龙应龙相继现世,天山神兽先前还当是谣言,譬如那帝江,没把上神放在眼里,妄图与应龙相抵,最后发现不过是以卵击石。”老土蝼道。 “这么看来,土蝼虽然灵力不济,能在天山立足,靠的是脑子。” “不错,”老土蝼悠然道,“小的同狐魅一样,自知微小,才要狐假龙威。” 阿藏哼了一声,“没叫你打趣到我身上来。” 老土蝼咩咩笑出声来。 却说乌岚追逐的闪电,实则是烛龙。 一开始,他的飞行轨迹毫无规律,那架势,像是要飞出大气层,直奔太空而去。乌岚也是在跟随他飞行的过程中发现,到达一定高度,体感极其不适,烛龙似乎也感受到这种不适,掉了个头,飞回地表。 乌岚随他一起徐徐下降,直到下方出现高昌城的面貌,他的飞行动作终于平缓起来。 “散逸层的滋味怎么样?”烛龙道。 散逸层是大气最外层,乌岚知道这个知识点,从没觉得散逸层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乍听烛龙问起,不由道:“我们是不是不能继续往上?” “只要乌小姐想,就能。” “能,但是会死,对吧?” 烛龙发出一声轻笑,“乌小姐怕死?” “神君不怕死?如果不怕,为什么不继续飞出大气层?” 烛龙没接话。 时值午后,高昌城几处城门都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检验,有进城、有出城,现下守卫森严,常人难以混入。 当然,再严格的检验,对烛龙和应龙来说,没什么意义。 二龙一前一后,飞入城市。乌岚知道这座城市等于现代的吐鲁番,想到这里居民大多是高鼻深目的外形,因此,见到街上人流,她并不特别感到稀奇,反而是城市的繁华程度大大超乎她的想象,街市氛围,热闹得没有一点战争来临前的征兆。 第93章 烛龙不再接话,带乌岚在城中游走——她当然不会以为他是漫无目的,但一开始,乌岚确实沉浸于用应龙视角近距离参观这座城市。古城整体建筑充满西部风情,房屋普遍不高,耸立的大都是佛寺,还有一些在建。到内城,一座威严的府衙赫然出现在前方,衙门口站着不少平民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还有牵着牛羊的农民。烛龙带她越过府墙,迳入衙内,公堂上坐着长官,正在受理民事。 这时,烛龙放慢了速度。 应龙耳力异常,乌岚听到四面八方的信息,有农民因为牛羊财产的纠纷前来找长官受理;有兵曹吩咐手下,继续催促下属几县,派农民进城协防;还有两名仓曹在核对粮储、武器、马匹……最后,她听到一道声音:“眼下驿使未归,情形不明,都督不可轻率行动。” “等不及了。庭州陷落的消息传回京师,少不得动荡。”都督年纪四五十上下,典型的汉人长相,脸型瘦削,留着稀疏的胡须,身形不高,与另一位穿公服的长官立于案前,道:“西州只能自救。” 都督旁边的长官叹了口气,“下官已尽力催请诸县,派百姓迁入城内,无奈人数有限,两日过去,竟不足一千人,实是杯水车薪。” 都督一直垂首看着地图,道:“百年前的龚长史,也是孤军奋战,捉拿叛党,大破突厥,如今庭州已失,西州再丢,温某怕是要以死谢罪。” “都督言重了。” 至此,乌岚算是清楚堂中两人身份,也明白为什么衙门口站着穿兵服的兵士,这位都督就是温尚远。 烛龙盘桓向上,向乌岚道:“李勰埋伏在裕勒都斯,原本是想等回纥可汗一来,伺机行刺,引发回纥内部动乱,无暇东顾,接着回西州,等朝廷派兵西进,再去平定吐蕃。结果乌小姐赶去草原,大谈现代和平之道,世子只好被迫改变计划。” 乌岚想了想,“西州现在的敌人不是吐蕃吗?” “比起吐蕃,回纥是敌非友的暧昧状态更危险。”烛龙道,“李勰熟读乌小姐世界的唐史,知道回纥极可能背叛大唐,所以打算先下手为强。” “杀了可汗,回纥的威胁就能消失?” “这个时代的回纥,和李唐皇朝差不了多少,回纥部落众多,部落间常年异心,李勰的办法虽然简单粗暴,纵观该民族历史,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办法。” “神君是在帮李勰做说客,劝说我同意他的计划?”乌岚疑道。 烛龙低笑一声,道:“与其说是做说客,不如说是衡量利弊之后的选择。用我的神力,杀个可汗轻而易举,真让李勰去打一场注定失败的人类战役,浪费时间,且毫无意义。” 他把话点破到这里,乌岚总算明白他带自己漫游这一程的用意。就在前不久,烛龙似乎是被迫飞去散逸层,以乌岚自己的体验来说,大气五层,越往上,应龙的痛感越明显,散逸层最难受。单凭这则体感,不难猜到,即使是应龙和烛龙这样的高维存在,归根结底还是地球生物,一旦离开地球,难逃死亡命运,结合李勰说,他想到办法反制烛龙,这个办法应该是自杀式袭击。 自杀两个字,因为关乎李勰的生死,哪怕只是在脑子里过一遍,也叫乌岚心惊肉跳。 自城南向北,龙行视角能看到城北有不少穿兵服的兵士,似乎是在训练。像是有意要佐证他的判断,乌岚此行看到的都是些老弱残兵,所谓训练,看上去不过是耍把式。 先前在府衙,乌岚听说高昌城守军不足两万,而且自从战报入城,每天都有兵将趁夜逃亡,符合烛龙所说,如果李勰正面和吐蕃或回纥开战,这场仗很难赢。 “我记得乌小姐从小就不喜欢历史,对战争史更没兴趣。”烛龙幽幽道,“缺乏对战争的深度了解,所以你总能轻易空口谈和平,你想兵不血刃地消弭这场战争,太天真。我不是替李勰做说客,说到底,吐蕃和大唐谁赢谁输,我一点也不关心。只是好意提醒你,一旦战事发生,最好别自以为是地插手,鲁莽行动可能引发更大的伤亡。” 他再次戳中乌岚心里的痛点,她眼前不自觉浮现出裕勒都斯草原上的乱象,没有再接话。 16、 烛龙离开后,乌岚独自在高昌城环游了一下午,直到夜禁,坊市关门。 城中普通百姓大概还不知道战争将来,仍在照常生活。只有一些住在东南边的贵族们,不知道从哪听到了消息,忙着举家出城避祸,城门守兵不肯轻易放人出城,富户于是花钱打点一路,携了家私细软出城。 夜禁后,城内很快变得宁静,只有牲畜家犬的零星叫声。 大抵因为府衙光线最亮,乌岚龙行一整天,不知不觉又回到高昌府衙,衙门口站着守兵,内衙有府史上值,府衙内外不见都督和县丞,正打算默默离开,忽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乌娘子可是在找什么?” 乌岚吓一跳,循声向上,于房顶尖角看到一只小小的白鸮。“窃脂?” “是我。”窃脂道,“神君命我在牙城监视温尚远,近两日,或许会有回纥使者来访。” “回纥使者这时候来访做什么?” “应当是为合军对付吐蕃之事。” 乌岚仍以龙形匿迹,好奇道:“依你看,回纥会帮大唐吗?” 神君交代过窃脂,须得与乌娘子保持距离,按理说不该和她谈论这些,可听乌娘子问得认真,好像自己的回答很重要,窃脂忍不住道出自己的答案:“吐蕃虽已攻下北庭,拿下的不过是座空壳子,北庭各州县早已遭过回纥劫掠,所剩不多,吐蕃还打算继续东进,后备补给不足,想要取胜,必得强攻、快攻。与此同时,吐蕃于回纥各部安插的细作亦开始作乱,致使回纥各部嫌隙更深,许多曾经臣附回纥的部落都倒戈向吐蕃,是以不到最后一刻,很难知道回纥真正的打算。因此,神君急于想知道回纥大军在何处,看他们到底多少兵马。” 第94章 “如果没有回纥帮助,西州能守多久?” 窃脂想了想,慎重道:“北庭辖下军镇,瀚海军、天山军再加伊吾军,总兵力不足一万五,战马不到六千,吐蕃兵强马壮,有汉军数倍之多。高昌城地势平坦,不像交河城那样险峻,一旦敌兵来袭,高昌守不了多久。” 乌岚听她说完这些,禁不住道:“你对战事了解很清楚,怎么知道这么多?” “世子神君教了我一些,近日,窃脂在庭州西州两处跑,听各色人等讨论战事,吐蕃、回纥、大唐,都听,就也能浅显说个一二。” 乌岚想了想, “李勰现在是不是在裕勒都斯?” “窃脂不清楚,眼下李执官和雪狼王都在裕勒都斯。李执官是世子神君的姑母,她投靠回纥,动机不明,世子恐怕不会轻易现身。不过雪狼王世间罕见,纯正上古神脉,对另一个神君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窃脂适时住了口,意识到不能再说下去。 乌岚没有再追问,思忖片刻后,道:“盯好温都督。” “窃脂遵命。” 作别窃脂,乌岚决定直奔裕勒都斯。 在高昌城观察了大半天,乌岚并没能掌握更多的战争动态,起初,她还以为是自己的原因,是到刚刚听完窃脂的分析,她才明白真正原因,信息垄断。烛龙指责她对历史和战争史缺乏兴趣,不了解战局,所以空谈和平,归根结底,也是源自同一种客观原因,历史绝大部分是男性写就,写的是男性史诗,不止史书撰写者是男性,古代战争从发起到参与也都是男性。乌岚一个非史学专业的普通人,因自身性别体认,难以在史书中找到代入感,所以提不起自发了解的兴趣。就像窃脂,如果不是身怀上古神脉,拥有飞行和隐形的超能力,仅凭女性身份,很难掌握这么多的军事信息。此外,先前在大漠见过“帐下美人”的下场,丝毫不难想象到,一旦高昌城破,城中女性会沦落到怎样的下场。 思及至此,她更决心要阻止战争。 入夜之后,整个世界陷入黑暗,周遭没有任何照明,底下山连着山,难以辨别方向,乌岚很快迷路了。 她用心念驱使应龙,试图让应龙指引方向。结果证明,应龙也不认路,一径带她在天山绕圈。 在天山上空绕了十几分钟,乌岚忽感腹中饥饿。下午在高昌城,她见街上有卖面食和烤饼,无奈身无分文,当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不恰当的念头,要不要偷一小块解饿,直到看见烤饼店附近围了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店主挥着木棍上前驱赶,流民一哄而散后,才放弃了做贼的想法。 那会儿,店里有客人问店主:“旁边是佛寺,本店沾着佛气,何不大方施舍些?” 店主满脸不认同,道:“这样的世道,佛都渡不了人,何况我这样一个小本生意人。郎君好心,不如你替他们买下饭食?” 客人连连摆手,低头嘀咕道:“店主都舍不出一口吃食,我一过路商户,整日就这一顿,如何救济得别人。” 听完这话,乌岚后来又辗转流连过几处食肆,听说城中米粮价格飞涨,百姓们虽然并不确切知道战争来临,估计没少经历饥荒或粮食短缺,都在准备节衣缩食。除了粮食,薪炭也是城内刚需,白天在府衙,乌岚还听仓曹说府库的炭支给了军中,如果敌军围城,府衙不够用,要去城中富户家借几车。 饥饿加迷路,应龙似乎也进入低能量的状态,乌岚打算找个地方休息。往下一看,看到夜色下的天池闪闪发光,像一面幽蓝的镜子,离近点,能看到她昨天劈开的冰洞。 应龙存在感极强,盘旋下降的过程,惊起不少雪松下过夜的鸟兽。乌岚径向冰洞飞去,想看帝江在不在。 不料还没抵达冰洞,便听帝江粗嘎的声音自冰面下传出来:“入夜前来,可是后悔放过了我?” 天池静谧,周遭没有一丝多余声响,乌岚一边于冰上潜行,一边道:“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后悔。” “那么,尊驾此行是为何?” 听他改口称自己“尊驾”,乌岚心下好笑,忽然想到向他求助:“你认得去裕勒都斯的路吗?” “去裕勒都斯做什么?” “找人。” “何人?” “这就不方便说了。” 帝江又沉默片刻,接着,冰下一阵响声,乌岚立刻看到帝江伸展的双翅和红色的身体,他在低温的池水里游弋,像一只鸟,又像一只章鱼。游至冰洞口,帝江收起双翼,像火箭腾空,噌的从水下跃上来。 帝江体形太大,乌岚没好意思现人形,见他还在天池泡水,想来是伤势未愈,怕应龙势能再伤到他,特地往上空挪了一段距离,却见帝江倏地振翅离地,同时道:“跟着我。” 乌岚心知他要带自己去目的地,当即跟了上去。 “应龙同帝江一样,占三界之身,随便吞吃几只天山本地小兽,只要它们认路,你也能认。”帝江忽然道。 乌岚没接话,想起帝江昨天说,只要吃了他,就能继承他的神力。转念又想到烛龙,或许他认路、设结界,还有从北地瞬移到西州的能力,都是从他吞食的神兽身上继承而来。不对,应龙之前拟态成菌人,没有吞食,也学会了拟态。乌岚记得那个过程,应龙借她之口问菌人,菌人向她做了演示,然后应龙自发学会的技能。“除了吞食,有没有其他办法学认路?”乌岚问帝江道。 第95章 “有,”帝江道,“你们人类怎么认路,你就怎么认,用脑子和眼睛记。” 乌岚听出他语带嘲讽,禁不住道:“帝江难道不是用脑子和眼睛记路?” 帝江轻笑一声,“尊驾忘了,小神根本并无脑子和眼睛。” “……” 有帝江带路,二神兽赶到裕勒都斯,迎接乌岚的,是一片阒寂无人的草原。 要不是昨天她和李勰待过的石屋、应龙劈出的地缝、牧民生活的痕迹都在,乌岚简直以为来错了地方。 她想过或许周围有结界,于是腾高俯瞰,以应龙的神力,除非有维度比她还高的神兽,否则不可能设置出她看不见的结界。反复确认过后,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回纥先锋军和牧民一起离开了草原。 一股极强的挫败感袭中乌岚,负面情绪加剧了她对饥饿的感知,应龙似乎不满她长久不给自己喂食,已经连续数次暗中攻击帝江,要吞食他而后快。乌岚饿得没力气,眼看快要压不住应龙,连忙化作人形,在满地狼藉中找到半块饼,急忙掰碎,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帝江静静站在一旁,良久才道:“骨子里果然还是个人类。” 乌岚没接话。 “你这样弱,如何能与烛龙抗衡?” “烛龙不吃饭,也弱。” “你饿得这么厉害,早该吃了我。” 半块饼吃完,乌岚没饱,继续埋头觅食。帝江见状,软体状的下肢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卷了块带骨头的羊肉,扔到乌岚面前。 坦白说,他把骨头扔过来那一刻,乌岚严重感到被冒犯,感觉他像在喂狗,但她很快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捡起羊肉就吃。体内多了白兰花苞和菌人孢子之后,她需要驱动更强的意志力来压制应龙,眼见李勰以自身性命胁迫烛龙,乌岚心知,相较于言语冒犯,失去“方向盘”的控制权更可怕。 “若叫其他上古神兽看见,应龙只怕会颜面扫地。”帝江道。 乌岚大口吃完羊肉,道:“人类才讲颜面,应龙不讲这些。” “这会儿又说自己不是人类了。” 乌岚不理他。 “你拒绝吞食兽类,为何却愿意吃羊肉,羊难道不是兽?”帝江又道。 乌岚这会儿慢慢填饱肚子,隐约猜到帝江故意拿话激她的缘由,沉静道:“当人的时候就吃羊肉,习惯了,其他兽类我吃不习惯。至于我到底是人类还是应龙,没那么绝对,看情况。” 帝江一时没有再接话。 祭完五脏庙,乌岚集中精神沿着河边搜寻,想要找到先锋军离开的线索。 帝江悄无声息地跟着她,“你可知道烛龙想做什么?” “你知道?” “当然,三足金乌早将那些告给了我。烛龙应龙相伴相生,始自混沌世界,彼时,混沌初开,二神龙实力相当,都想争领地,无奈一场大仗将二神龙送到天外天。那场仗几乎毁天灭地,带走了其他几条始祖神龙,当然也留下不少小神。烛龙应龙神形太大,一重天容不下,烛龙使计,留了一小部分神形在第一重天,剩余部分则随应龙一起去了第二重天。如今烛龙封印得解,回到第一重天,四处寻找上古神兽,和那些从混沌天来的始祖神龙,为的就是吞食他们,好恢复自己的神形,若他神形撑得比应龙大,最终将会连应龙一起吞噬,届时,他的神力足以毁灭这几重天。”帝江娓娓道,“如你所知,第一重天便是你我现在所处这世界。” “第二重天就是我来的世界?” “不错。” “所以,烛龙是想毁灭这几个世界?” “真实目的为何,烛龙未曾亲口与我说过,因此我说的这些,也作不得准。唯有一点,烛龙以万物为食,他不讲人类那些仁义道德。混沌天时,应龙实力与烛龙无差,但往后你若一径这般怀仁,早晚被烛龙比下去,届时,便只能作他盘中餐。” 乌岚沉默。对于帝江说的这些内容,其实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居然是帝江告诉的她。自从南海一战后,乌岚从没停止过推想烛龙的动机,他想恢复往日至高无上的神力,但是恢复之后要做什么,结果不外乎就是毁灭。正因为猜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前期她才会寸步不离地跟紧他、监视他,以暴力阻止他伤害其他神兽。在这个阻止他作恶的过程中,乌岚发现自己无法完全成为应龙,她不仅关心人类的生死,还关心万物生灵,她总被生命牵绊住,已经没办法只跟着烛龙的行动走。 应龙是不是选错了寄生人?她是不是愧对了应龙的神力?她会不会耽误更大的事? 乌岚陷入了迷茫。 第41章 西州之围(17-18) 17、 这一天,有老土蝼带路,阿藏一行竟在山里找到七处藏粮的石洞,其中有三处粮食还没运走,大都是黍麦。老土蝼光闻味道就闻出黍麦是今年的收成,“胡人不种田,还是汉人善耕种。小的年幼时,大唐兴盛,胡人可不敢劫掠汉人田粮,近些年,唐室衰微,胡人不把汉人放在眼里,四处烧杀抢掠。这一洞存粮,够好几户人家过冬了。” 孟极对老土蝼的说法没什么兴趣,阿藏却听得津津有味,“土蝼吃肉,又不吃黍麦,怎么还知道农田之事?” 老土蝼长着长长的山羊胡,道:“小的虽是土蝼,没少与人混居,住过牧民毡帐,也去过汉人乡里,因此知晓人事,先祖教导小的,人族已是世道主宰,土蝼一族要想延续,须向人族学习。狐魅不也凭着肉体凡胎,修出人形了吗?” 第96章 “我是肉体凡胎,可娘姥姥说我是狐族最有慧根的一只,没准我也有上古神脉。” 老土蝼咩咩笑了。 阿藏不忿他这样笑自己,道:“你这老土蝼,纵是有上古神脉,何以连个人形也化不出?” “上古神兽,化人形不算本事。” “那你有什么本事,不妨使出来。” “土蝼的本事,可不是随意取乐的娱戏,怎能说使就使。” 阿藏有意想看上古神兽的本事,老土蝼越是推托,她就越想看,遂出言激他:“说来说去,你就是没本事。” 老土蝼但笑不语。 阿藏琢磨着还要诓他,忽听孟极道:“你这土蝼,怎如此扭捏,便让狐魅见识一下又如何?” “如此,小的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阿藏闻言,心下很是不快,心道这老土蝼还真势利,倒要看看你会些什么本事。 到一段悬崖路,老土蝼喝令前方两只年轻土蝼停步。旋即,他转过身,却向孟极道:“请上神先来试试。” “试什么?” 老土蝼引他到悬崖边,“此崖深不足十仞,以孟极上神之神力,即使跌落崖底,也自能安然无恙。” 孟极向前一步,往下看了看崖底,“你让我走悬崖?” “上神神力远在土蝼之上,狐魅想看土蝼本事,须得有些比较。”老土蝼道,“上神莫怕,此崖断无危险。” 只听孟极兽哼了声,果断向前跃下。 后方阿藏吓了一跳,连忙赶去崖边,通体雪白的豹形兽在两山之间的崖壁跳跃,动作灵活,须臾便至崖底。 “我下来了,又如何?”孟极兽停在崖底问。 “有劳上神,回来吧。”老土蝼恭声道。 “老土蝼是在戏弄我?”孟极道。 “可不敢,可不敢。”老土蝼迭声道,“小的还不够上神一口吃的,哪敢戏弄。” 虽然才被帝江所伤,毕竟是神兽,自崖底重回崖边,不过也是眨眼功夫,对孟极的神力,阿藏无半点怀疑,反而对土蝼神力越发好奇起来,想知道他到底弄的什么玄虚。 孟极回到崖边没多久,两只年轻土蝼按老土蝼吩咐,也要往崖底走。 阿藏满心以为他们也要纵身跃下悬崖,却见二土蝼仍像寻常走路一样,走过崖边。 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 二土蝼不仅并未跌落悬崖,还生生走出了一条实路,与此同时,悬崖风光一改,变成寻常山路,而这一切,阿藏根本没看清楚怎么发生,但她瞬时想起先前在南海郡,卢氏祠堂附近,乌娘子也曾那样消失过。 年轻土蝼开辟出一条新路,前路通畅,能一径看见日光照射下的雪山顶。 “天山多猛兽,土蝼不会别的本事,所谓神力,不过只是求生之法。”老土蝼语带怅然道。 “方才那道悬崖,难道是结界?”阿藏疑问道,“为什么只有土蝼能通过?” 老土蝼没答话。 “若是神兽结界,土蝼神力在我之下,不可能他看得出来,我看不出来。”孟极接话道。 “不是结界是什么?”阿藏道。 “或是天山本身的迷障。”孟极道。 日暮时分,乌娘子仍未归来,阿藏和孟极告别土蝼,赶回烽铺复命。 二兽下天山往南行,孟极兽速度更快,一路背着赤狐疾驰。到烽铺前,阿藏正要先行跳去找乌娘子,孟极及时拦住她:“附近有神兽踪迹,不是乌娘子,切莫轻举妄动。” 孟极浑身紧绷,俨然准备随时作战,阿藏旋即隐身,乖顺地跟在豹形兽身后。 烽铺前停着一匹马。 只一眼,阿藏便觉出那马的非同寻常之处,原来此马毛色青白,天地间夜色爬升,那马依然耀目而闪亮。马上无鞍,不像人类坐骑。 孟极忽地向后蓄力,紧接着向前一跃,转瞬到达青白马的身前。 青白马发出一声响亮的嘶叫,显然受惊不已,扬蹄就跑,马踏流星,宛如幻影,孟极没打算放过他,当下追逐而去。 孟极不在,阿藏不敢显形,蹲伏在烽铺墙角,不多时,听到烽铺下的土屋传来声响。 阿藏竖起耳朵,想着孟极只顾去追那匹马,说明此地并无比马更厉害的神兽,难掩好奇地走近土屋探查。 一名身穿裘衣的男子趴在土阶之上,探头搜寻着远处动向。那男子脑袋转向阿藏时,狐魅只感觉灵台一道雷火,霎那间震在当场。“卫、卫习左?” 卫习左闻声惊吓不已,好半晌才察觉这声音有点耳熟,强自镇定了片刻,“阿藏?” 狐魅再没犹疑,登时显身,以狐形跃向那人。 卫习左不喜欢狐狸,可那时,面对凌空飞向他的赤狐,似乎除了接住,也没有其他办法。 阿藏跳进卫习左双臂之间,等他站起身,她急忙问:“你怎地活过来了?” 把赤狐接在怀里,卫习左方感觉有些不适,又不好将她放回去,只好继续抱着,“托你的恩情,北地神龙救了我。” “可我上回去北地,神龙说没有续弦胶,便救不活你。”说话间,阿藏自觉从卫习左怀里往下跳,于半空中化出人形,“我还想着,跟乌娘子和世子一起,顺便找齐宝物。” “也是卫某命不该绝,神龙手上刚好有凤喙。”卫习左道,“只是你那陆郎就没我这好运气了,他尸首分离太久,光有凤喙,救不活。” 第97章 阿藏听他说话这般直接,心头先是有些不快,须臾,又觉得身边这人确是卫习左无疑,老友能死而复生,且是她救来的,此种畅快的玄妙心情,直叫狐魅难以言喻。 再见阿藏,卫习左心头感怀没那么多,眼下他最在意的是:“狐魅能不能看清楚,那是只什么东西在追我的马?” 顺着他的视线往前,阿藏看到两点速度极快的颜色,一青一白,在夜幕降临的旷野飞驰。“那是你的马?” “不是寻常马,是北地神兽,神龙借我赶路。” “啊?” 赤狐速度远不如骢驹和孟极,自然无从阻止二神兽追斗。 事实上,论陆上飞驰,孟极兽也不是骢驹对手,因此,孟极主动放弃追逐,先行返回了烽铺。 怕孟极以为卫习左是歹人,阿藏急忙介绍道:“这是我和乌娘子共同的朋友。” 老友相见,少不得一番叙旧,孟极虽是神兽,却也很有眼色,自发退至土屋外。 孟极一走,阿藏先简略说了自己这段时日的经历,轮到卫习左,就只有一句话:“乌岚在何处?” 早在南海郡,阿藏便已窥见卫习左对乌娘子的心意,只道他是痴人一个,却不忍心点破,答道:“乌娘子现下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哪知道。” “李勰呢?”卫习左又道,“在北地,他来找她,说着话呢,两个人都不见了。” “什么叫两个人,那是两条龙。” “我们与他们相识之初,都是肉体凡胎,不过偶得一身神力,怎就分出高低贵贱了?” 对卫习左这般无知的说法,阿藏满脸不认同,“他们可不是偶得神力……算了,你是肉人,跟你说不明白。” “谁说我是肉人,我——” “起大风雪了!”屋外孟极兽道。 阿藏走出土屋,到得地面,果见大雪漫天。塞外的雪,比关内下得豪迈,没多久,烽铺外郊野便染上白色,屋外天冷,狐魅耐不住,打算回屋烧火暖暖身子,于是喊孟极一起。 不料孟极忽地现出豹形,浑身紧绷,一双锐利的眼睛在雪天发出蓝光,分明如临大敌。阿藏见状,想当然以为他在戒备骢驹,顺着孟极目光向前,狐魅先听见了马蹄声,上古神兽的蹄声与普通马蹄声略有些不同,脚踩得并不那般实。 等阿藏定睛再看,只见风雪之中,一道赤色人影骑乘于青白马之上,身姿挺拔,风采十足。 “世子?”阿藏疑道。 “是邪神。”孟极道。 18、 眼见李勰骑着骢驹而来,卫习左心下十分不悦,心道这骢驹一仆二主,逢人就给骑,哪有半点神兽风骨。 马到烽铺前,李勰摘下风帽,见到卫习左,当先道:“卫先生,好久不见。” 卫习左轻哼一声,“世子健忘,北地见过一面。” 李勰利落下马,道:“天冷,先生身体底子弱,不可受寒,进屋吧。”话毕,径自往烽燧走去。 “你去哪?”卫习左立刻道。 “先生莫急,待我取些柴。” 卫习左当即掉头回土屋。 阿藏随之返回,走了几步,见孟极仍梗在原地,不由催促道:“孟极快进来。” “孟极本就生长在雪地,不惧这点风雪。”孟极兽昂首望天,“我在此地等乌娘子。” “臭脾气。”阿藏咕哝道。 外面风声极大,土屋虽然简陋,不设窗户,又处在地下,风只在路面卷积,吹不进屋,李勰烧了柴,屋里很快暖和起来。 卫习左打量李勰半晌,道:“现在是战时,这可是烽铺,能这般随意烧柴放烟?” “松柴,烟小,烟囱往下,不碍。”李勰道。 “听阿藏说,你要投军?” 灶上油灯随微风轻摇,李勰坐在土灶前,灯光照不见他的脸,只听他说:“有这个打算。” “投哪路军?” “先生有建言?” “不敢说建言。”卫习左道,“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李勰沉默须臾,道:“先生请讲。” 卫习左略整思路,道:“神武之乱使国朝元气大伤,皇亲与藩镇勾结,几大势力一同进犯长安,长安那时究竟何种乱象,我并未亲历。还是德武九年岁星不正,短暂见过乱世,比起关外,长安实在太平。这许多年,我在达官显贵家里,听他们谈论边患,如何举河西、陇右之力,共抗西戎,以为边患很容易解决。可从北地来这一路,短短两日,我见到的却是兵匪横行,民不聊生,这样的大唐,还有保卫的必要吗?” 这话先叫阿藏听得目瞪口呆,道:“你是不是忘了世子姓李?” “自幼被驱逐出长安的世子,姓李与姓卫,又有何区别?”卫习左道。“我不会阻拦世子保家卫国,只想说,凭他一己之力,救不了大唐。” 李勰往灶膛送了根被雪浸透的湿柴,引得噼啪一声脆响。“先生的意思,便任由吐蕃入侵中原,我等作壁上观?” “有何不可?百姓只要太平,哪管皇帝姓什么。”顿了顿,卫习左又道:“还是世子有争权夺位之心,想借此战之机,名正言顺地重回长安?”这才是卫习左真正想问的问题。 李勰尚未作答,屋内众人同时听见孟极在外道:“乌娘子来了。” 乌岚轻应一声,道:“雪这么大,孟极怎么不进屋?” 第98章 “孟极不怕冷。” 乌岚没接话,目光转向土筑的烽火台,只见青白色骢驹站立其下,隔着一段距离,不住向她点头打招呼,乌岚也点头回应,转问孟极:“卫习左来了?” “都在里面。”孟极道。 乌岚迈步走下土阶,忽又停步,扭头向孟极道:“你伤才好,如果不想进屋,不如和骢驹一起,去烽火台里面躲雪吧。” 孟极一时没接话,也没有动。 乌岚静静等在原地看着他,直到豹形兽挥动四肢,乖乖走去骢驹身边。 土屋之前不关门,大概因为下雪,门关着。木门十分残破,乌岚上前推门,只觉这扇门差点坏在自己手里,满屋寂静,只有她和木门较劲的声音,等她把门关好回身,迎面对上土炕两道身影,一红一白,两双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再看西侧,李勰在灶前烧火,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头来向她颔首,神情竟有些见外。 “我来得不是时候?怎么氛围怪怪的?”乌岚直言道。 阿藏耸了耸肩,“与乌娘子无关,这两人在聊国家大事,无趣得很。” 土屋狭小,乌岚怕应龙势能伤及阿藏,干脆站在门口,倚着墙,道:“聊的什么国家大事,我也想听听。” 李勰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炕上一人一狐,忽然起身,对乌岚打了个向外走的眼色。 乌岚会意,转身去开门。 “什么事我和阿藏不能听?”卫习左急道。 李勰停步看向他,“卫先生旅途奔波,早些休息。”话毕,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 卫习左想跟上去,被阿藏一把拉回来。“不是我说你,说话太不识趣,世子把你当朋友,愿听你说些屁话。你若做事还这般不讨喜,早晚被乌娘子和世子嫌弃,再怎么同生共死的交情,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 “狐魅天真!”卫习左硬要下炕,阿藏想着卫习左体弱娇贵,以为能轻松制住他。不料卫习左倏地一闪身,动作轻盈,仿若一条游鱼从她手上脱出,等阿藏定睛再看,卫习左人已经出屋,去到了路面。 阿藏追到屋外,只见卫习左漫无目的地绕着烽燧寻找,身形动作极快,像是会移形换影之术。 北地神龙难道还教了这厮法术?阿藏疑道。 第42章 西州之围(19) 19、 骢驹踏雪将乌、李二人送到附近松林。 下了马,李勰只轻轻拍了拍马背,骢驹便像是理解他的意思,径自走去林外等候。 大雪已经漫进林间,积雪深到脚踝,乌岚低头,眼看自己的靴子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寒风呼啸,只给乌岚带来一种纯听觉上的冷感,实际她并不觉得冷,相反,凛冽干爽的雪夜空气,清新得更使她大脑清明。李勰和她隔着两三步的距离并行,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末了,还是乌岚忍不住先道:“你今天一直在烽铺?” “赶去裕勒都斯,见了姑母。” “裕勒都斯的回纥军都撤走了。”乌岚道。“牧民也没留下。” “牧民没撤走,”李勰道,“只是为了避开晚上的风雪,迁去了另外的地方。” 乌岚想了想,“你去见姑母,是以李勰的身份?” 李勰沉应一声,道:“以李勰的身份,或以烛龙的身份,对姑母来说,没什么区别。” 乌岚停步,正面看着他,“你找姑母,做什么?” 李勰也停下来,两人之间隔着两棵松树,他没急着答话,脸上神情坦然,眼睛里没有一丁点烛龙的痕迹。“我想知道她为什么叛国。” 乌岚没接话,向他走近一步。 “此事原该秘密查证,我怕来不及,于是当面质问。姑母比我想象的坦诚,她告诉我一件往事。”李勰道,“神武之乱时,先皇曾借突厥之力平叛,后来两国和亲,三皇子迎娶了突厥公主。没过几年,大唐不满突厥屡次犯边,联合漠北回纥,一起消灭了突厥,突厥公主被秘密赐死,为三皇子留下一儿一女,这位三皇子,就是当今陛下。” “所以那位突厥公主是你的……” “祖母。”不知道是不是心情早已平复,李勰此时语气淡然,“突厥旧部奉狼为尊,自称先祖是人狼混血。被回纥赶出草原后,他们四处隐姓埋名,想要恢复突厥汗国,姑母靠着能召唤雪狼王的本事,在残部中极有威望,只是姑母的野心,不止是做草原霸主。” 李勰没有接着说下去,忽然向乌岚抬手,替她拍落头顶和肩膀处的积雪。 乌岚从他的叙事中回过神,先是按住他的手,慢慢下拉、握住,感觉到他掌心的干燥,有常年练剑的茧,温声道:“你还好吗?” “姑母身边虽有雪狼王,伤不了我。” “我是问你的感受、心情,知道这些往事,会不会难过?” 李勰怔了怔,旋即摇头。 “真的?” 李勰点点头,“这一整件事,离我很遥远,如果不是你问起,我根本没有想到自己。比如那位突厥公主,我从没见过,也从没有人和我说过她的故事。我的记忆里,祖母在我出生前就过世了。” “你父亲也没和你说过?” 李勰摇头,“外族血脉,在皇室是禁忌。姑母今天和我讲这桩往事,倒让我理解他,为什么一直那样懦弱。” 乌岚想了想,“所以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第99章 李勰没说话,神情像是在思考。 他的手很冷,感觉不到体温和热度。沉默等待的空当,乌岚用力握住他,想给他传递一些温度。不防一片雪花飘到她嘴边,她没多想,下意识伸舌舔走,雪花在她口中融化,她想细品这个世界雪的味道,眼前蓦地一黑,有另一双唇压住她的,在她刚才舔过雪的地方流连,随即强势探入,像是要和她争抢那一点点雪水。乌岚感到体内躁动,不知道是应龙还是其他,她不想中断眼下的动作,于是极力压下那股躁动。 后来乌岚睁眼,在他肩头喘气,眼前世界旋转,松林在摇晃,雪花在飞舞,才确定这是一场热烈的接吻。和他唇舌缠绕的过程,她在他时而急切时而温柔的动作里感受到他的迷茫,也带起她意识深处的同样感受,她并不觉得满足,于是又主动吻他。两人抱得极紧,乌岚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似乎终于有了热意。 没人知道他们那天吻了多久,有时候两人是抱一会儿,李勰帮乌岚拍落积雪,拍着拍着,忽然托起她的脸。有时候是乌岚无法平息心底的不安,朝他看一眼,他就俯身下来亲她,乌岚喜欢他这时的攻击性,她会一边回应一边借机发泄自己无处施放的力气。身边两棵松树长得恰到好处,稳稳框住二人,而这期间,他们没有任何交谈。 雪在不知不觉中停了,林外天色澄明,能看见浩瀚星河。 两人这时各自找了棵矮松,静卧于松枝之上,仰望雪夜星空。乌岚想起烛龙,好奇道:“我和烛龙说的话,你现在能听见吗?” “有些话,他有意让我听,我就能听见。” “他在高昌城替你做说客那些呢?” 李勰应了声“嗯”,“那是他的观点,不代表我。他听我交代窃脂一些事项,以为我等回纥大军是为取突利可汗的首级。且不说大唐现在的敌人是吐蕃,即便是回纥,我也不会天真到认为杀了可汗就能取胜。” 乌岚想了想,“你想怎么取胜?” 李勰沉默须臾,“乌小姐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想先听假话。” “假话很长,又都是废话,不如我直接告诉你真话——我没想好。” “……” 一段静默后,李勰道:“乌小姐来烽铺之前,卫习左对我说了一些话,很刺耳。” “我就说我到的时候氛围奇怪,不过他那个人,说话一直那样,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李勰蓦地笑了。“他说大唐国运不济,已是强弩之末。” “他跟你说大唐国运不济?”乌岚惊道,卫习左一个古人,跟皇孙说这种话…… “话说回来,为什么邀他来西州?” “不是我邀他来,是——”乌岚及时收住话口,转道:“你上次跟我说,你能反制烛龙,是指以性命要挟?” 李勰没接话。 “你不可以为了他伤害自己,更不能放弃生命。”乌岚郑重其事道。 李勰默了默,“换成是你,你和你的敌人同坐在一辆车上,你们都可以控制方向盘。你的敌人是个疯子,随时准备撞死路人,而你,或者旁观他开车,或者抢走方向盘,怎么选?” 乌岚沉默,方向盘的说法和她不谋而合。她又想起在裕勒都斯,帝江对她说的那些话,李勰肯定也洞悉了烛龙的目的。在草原那时,乌岚只觉得烛龙不可战胜,因为他没有任何道德或伦理的自我约束。假如烛龙和应龙正在进行一场竞速赛,以双方吞食其他物种提升神力的速度来计算胜负,乌岚毫无胜算,她没办法放弃自己的底线。但听完李勰的话,她骤然发现,也许她不是孤军奋战。“很难选,不过现在有一点可以明确,你的反制手段暂时奏效,他愿意帮你当说客,劝我别干预你的行动,说明至少现阶段,他不是你的阻力。” “乌小姐呢?” “我什么?” “在这个时代,你没有强烈的政治归属,敬畏生命,反对战争……”李勰跳下松枝,“我们或许会成为敌人。” 乌岚跟上他,尽管已经从窃脂那里听说了一些战争态势,为了便于做判断,她还需要知道更多,于是直接向李勰发问。 走出松林前,李勰向乌岚简略总结了当前局势,唐兵逃亡较多,留下的兵力不强,单靠自己,守不住西州。回纥部落繁多,分内外九姓,还包括被回纥消灭的突厥旧部,就像窃脂说的,不到最后一刻,回纥是敌是友很难说。太昌公主现下是突利可汗最信任的乌答,地位相当于国师,对可汗影响力非常大。李勰探问过太昌公主接下来的计划,公主并没有正面回答。 “若姑母意在长安,那么回纥答应帮西州镇守,定是个幌子。”李勰道,“乌小姐世界的唐史,公元790年,北庭大都护杨袭古奔逃西州,被回纥宰相诱骗杀害,西州失守,安西全部落于吐蕃之手。历史在两个世界有大量偏差,这件事倒不差,想来是关联了几国国运,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太昌公主意在长安,为什么不直接策动可汗攻打长安?”话毕,乌岚立刻又补充道:“我对战争史和历史了解很少,不懂才会问,不可以瞧不起我。” 李勰露出意表理解的微笑。“乌小姐从小生活在和平年代,不需要枕戈待旦,自然就无需钻研这些。姑母自幼熟读兵法,眼下回纥尚未齐心,沙陀和北庭相依,秘密投靠吐蕃,回纥不会轻易发起长线战争,而且,放任吐蕃先攻下西州,再逐步向陇右、关内逼进,届时,吐蕃多线作战,兵马长期远离故土,坚持不了多久,回纥便可后来居上,坐收渔翁之利。” 第100章 乌岚思忖良久,“你说你还没想好怎么做,是不是没想好要不要帮姑母?” 李勰摇头,“姑母和祖母一样,只是血缘上的亲情,实际没见过几面,皇室亲情,不像普通人家那么热络。” “你怀疑你父亲也牵涉其中?” 李勰顿足,朝乌岚看过来的眼神明显有惊讶。 乌岚回看向他,“战争我不懂,人伦我懂。以我对世子的了解,皇权富贵不是你所愿,但你在意骨肉亲情。你父亲也是突厥公主的儿子,按你说的,外族血脉在皇家是禁忌,你父亲估计也是从小过着谨小慎微的生活。太昌公主有谋反之心,你父亲大概率难以独善其身。” 李勰目光逐渐幽深,叫人看不清里面藏着的情绪。 “烛龙说我想要兵不血刃地消弭战争,很天真,我不否认。”乌岚道,“但我不能一开始就放弃初衷,假如战事不可避免,我会用我的方式干预,以求阻止杀戮。如果我们真的成了敌人……” 李勰半晌没有等到她的下文,不由问:“真成了敌人,然后?” “到那时候再说。” 两人这时已经走出松林,骢驹眼尖,连忙赶来接二人返程。 比起来时大脑混沌的状态,此刻的乌岚,只觉灵台一片清明。 第43章 西州之围(20-21) 20、 乌、李二人回到烽铺,时间已是后半夜,地面积起厚厚的雪,几乎堵住土屋,孟极和卫习左正在清雪。 半个时辰前,阿藏看雪越下越大,便喊卫习左扫雪,土屋有扫帚和器具,卫习左心系乌娘子和世子去处,推脱不肯。狐魅气急,大声怒骂道:“乌娘子和世子本事通天,西州地大,多的是灵兽,纵然你学了些法力,于他们而言,不过小把戏。若不证明自己有用,有什么脸面继续留在他们身边?难不成当拖累?” 阿藏骂得爽快,卫习左迟疑着没接话,倒把烽燧里头的孟极兽骂出来。 只见孟极腾空而起,于雪夜中化出人形,又一言不发走下土屋,拿出大扫帚扫雪。 卫习左见状,不服输似的,也跟着去找了木铲,劳作起来。 看他二者忙碌身影,阿藏心道,还治不了你们? 骢驹送二人回程途中,乌岚想起先前帝江指引她从裕勒都斯草原回烽铺,当时,她曾向帝江请教本领。 帝江言称自己没什么特殊本领,因为先祖曾和三界神兽杂交,身跨三界而已,应龙是始祖神龙,本身就是三界神兽,无需向他学习。这会儿看骢驹在积雪盈尺的雪地里健步如飞,想着他是上古神驹,尤其善识路,假如应龙能掌握神驹的神力,那么往后赶路,乌岚或许也能像烛龙那样神游。思及至此,乌岚心里头热燥,一等骢驹赶到烽铺,当先跳下马,借口说要解手,让骢驹带她去远一些的地方。 到远离烽铺的地方,乌岚悄悄问过骢驹,骢驹答道:“骢驹识路,地图都记在脑子里,尊驾若想学认路,须得吃了俺的脑子,还得趁俺活着的时候吃,新鲜。” 老马语气波澜不惊,乌岚听得一阵胆寒,道:“除了吃你脑子,没别的办法?” “也有,便是跟着俺行路,行一程,记一程,尊驾是远古上神,走过的路,必是过目不忘。” 乌岚叹了口气,再往前,要进林子,她总不能真吃骢驹的脑子,于是掉头往回走。走着走着,想起骢驹对李勰的乖顺态度,禁不住好奇道:“你说你听过邪神降世的传闻,那你知道邪神是谁吗?” “方才那位世子,便是邪神。” “你愿意听他命令,不怕他吃了你?” “自然是怕的,怕也无济于事。”骢驹道,“俺是骢驹,生来就是供骑乘。万一邪神要吃俺,俺也对付不了,不如乖乖听命。” 乌岚再回烽铺,小小土屋已经被两人一狐分据,李勰占着灶前的位置,背靠土墙,面朝灶口,席地而坐,阿藏居中窝在炕上,见了乌岚,连忙招呼她上炕休息。乌岚又往另一侧看,卫习左仰躺在一块木板上,身上盖着脱下来的大袄,闭着眼,像是睡了。 土屋烧了炉,不像烽火台那么冷,又兼屋里人和兽都是老朋友,乌岚在门口站了半晌,回忆起蒲岛的竹屋,心底蔓延起一股说不上来的暖意。 阿藏热情喊乌岚上炕,等乌岚真躺上去,她又立刻化了狐形,缩成小小一团,滚去边上,嘀咕道:“怎么总是忘记乌娘子身上有毒瘴。” 乌岚失笑,头朝外,用眼睛向阿藏示意东西两侧的男人,问她怎么了。 赤狐举起两只前爪,一摊,接着又摇摇头,做出个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的表情。“乌娘子早些歇息,世子说,明早还要赶路。” “去哪?” “世子没说。” “故弄玄虚。”卫习左忽然接了句话。 赤狐和乌岚相视一笑,各自睡去。 或许前一天消耗能量太多,也或许因为终于放下烦恼,这一晚,乌岚睡得很香。如果不是阿藏好心叫早,她还能继续睡很久。 乌岚醒来时,土屋开着门,有清冽的雪气从门外侵入,屋里有米粥和胡饼香气,隐约还有鱼香。 阿藏指着门口的水桶,道:“世子一大早化的雪水,乌娘子可用来洗漱。” 乌岚左右四顾,“他们人呢?” “世子骑了骢驹出去,卫习左在练功。” “练功?” 第101章 狐魅耸耸肩,“卫道人如今可是今非昔比了。” 乌岚被她的神态动作逗笑,下炕洗漱。出了屋,果然看见卫习左只身悬停在半空中,闭着眼,神神叨叨地变换着手势,不知道在练什么功,孟极蹲伏于烽铺下,看他跟看戏似的。 雪水沁凉,乌岚简单洗漱完,脑子已经清醒。“现在大概什么时辰?” “看日头,最多不过辰时。”阿藏道。 “李勰不是说要赶路吗?” “世子看你睡得香,没忍心叫你,自己先去了。” “去了哪?” “高昌城。” 原来不是乌岚嗅觉失灵,锅里果然用木盘蒸着一条鱼。 “孟极说是帝江送来的,天还没亮的时候。”阿藏道,“帝江特地交代,只能乌娘子吃。” 这话听得乌岚一阵脸热,只好闷头吃早饭。一条巴掌大的鱼,几乎没加任何调料,烹饪方法也是简单粗暴,味道极鲜,吃第一口的时候,乌岚脑中闪过帝江昨晚的问题,既然不愿意吞食其他兽类,为什么却吃羊肉和鱼肉……问题才刚浮现,乌岚便很快将之挥到脑后,坚决不为难自己。 不料一条鱼还没吃完,忽听孟极引窃脂来见。 乌岚去到屋外,窃脂现着人形,朝她行了个礼,道:“昨夜风雪太大,回纥兵马不堪受冻,死伤不在少数,可汗派来使者,询问能否借高昌避寒。事发突然,神君交代窃脂前来转告乌娘子,高昌城不安全,不去为上。” “我知道了。” 窃脂离开后,乌岚快速将灶上早饭吃完,特地留了半块饼,带在身上。 阿藏、卫习左和孟极一同等在屋前,分明在等候她的安排。乌岚从小到大没有当过班干部,是在深市有过短暂执教经验,让她对安排事项并不陌生,加上刚刚过去的十几分钟,她已经想到要做什么,当下从容道:“阿藏和孟极,你们昨天搜山的结果怎么样?” 阿藏转告了乌岚搜粮情况。“只搜了南麓,再往北,异兽横行,不安全,便没去。而且老土蝼说,藏粮洞只在南麓有,山北没有。” “三处藏粮洞,共有多少粮食?” “我数不清,老土蝼说,一洞够一户人家吃一个月。三个洞,够吃三个月?” “那土蝼说的明明是,一洞够好几户人家过冬。”孟极道,“总共三个洞,洞深各有不同,若按土蝼的推算,最小那个洞够几家过冬,三个洞,能管一支百人队伍三个月军粮。” 乌岚思忖片刻,道:“现在几个势力都在找粮食,阿藏和孟极,带上卫习左继续搜山,已经找到的粮食,想办法守好。至于山上异兽,不必太担心,我会替你们打点。” “是否需要让土蝼帮忙,将几处粮食运下山?”孟极道。 “不用。这几处粮洞不止你们知道,藏粮的主人也知道,他们或许会来取,你们可以趁机帮我查查,究竟是哪一方势力。” “看样子,你打算帮李勰镇守大唐江山了?”卫习左道。 “我谁都不帮,”乌岚道,“我希望这场仗打不起来。” 21、 窃脂回到高昌城时,恰闻西城门响起鼓声,于是迂回绕到西城门。 前两日,一到开城门的时间,几处城门口总是很拥堵,挤满各地等待入城的人种,今日,西城门一片冷清,连积雪都比其他几处城门更白,想来,应是守军清过道。 高昌城设有三重城墙,城门外还有护城河,河宽有六七尺,昨夜风雪交加,河水上冻,冬风呼啸,吹不起一丝涟漪。城门楼上,北庭大都护温尚远及其属官、西州州官站在一起,神君站在温都督左后方。 今晨,神君特地扮作方士,于牙城前自荐,称能解西州之围,由亲兵押入衙内,至后宅面见温都督,世子能言善辩,又身怀奇术,温都督虽然怀疑世子来历,正值回纥使者前来谈判之际,西州久无战事,地方官吏对军情了解不够,温都督无人可用,神君还未展示更多神力,温都督立刻就同他谈起军事。 牙城后宅乃是州官私第,百年前龚长史坐镇西州,安西都护府设于西州,龚长史称都督。后来突厥被灭,回纥势大,大唐边患逐渐转移向北,安西便不再设都护府,一并迁至庭州,统归北庭大都护府。窃脂这几日四处走动,听了不少龚长史在两地边军中流传的旧事,称他如何文武兼备,用兵如神,又借此贬低温尚远,称他胆小怕事,以戎狄为父,左右逢源,最终两边不讨好,落得弃城奔逃的下场。 对这些,温尚远显然也有耳闻,同世子议事,话里话外总忍不住提起这些非议,言必称:“我是身不由己,龚长史坐镇安西之时,海内初定,大唐兴盛,万邦称臣。哪像如今,纵然温某有战死疆场的决心,于事无补,于事无补啊。” 世子不接话茬,指着案上地图,道:“如今庭州已陷,西州再失,吐蕃便能以西线为补给,径向京师进犯,不过,秦、陇之间有陇山,吐蕃难以从秦州往东,过陇州,进关内。为保兵马实力,蕃军会走北线,自会、原二州南下,直取京师。” “温某知道,眼下西州能否撑过这个冬天,牵制住吐蕃势力,十分关键。” “都督还是想放回纥大军入城?” “不放,又能如何?”温都督道,“吐蕃占下北庭后,回纥各部有的北逃,有的西逃,四分五裂,难以成事,他们愁的是眼下如何过冬。” 第102章 “使者的意思,要西州照管多少兵马?” “那使者说话囫囵,不肯交代实数。”温都督道,“只说西州下属五县,可以分别接管,若吐蕃来袭,大军也好即时整合,随从支援。” 世子沉默须臾,“西州兵马多少?——我问的是,能打仗的兵马。” 温都督闻言,面露复杂之色,半晌没答话。 窃脂在屋顶旁听,心知世子所问,乃是军事机密,温都督不会轻易告知。她不明白的是,明明她之前已经搜集到各地军情,为何神君还要问。却听温都督压低声音道:“高人说话,是京师口音。温某虽生在太原府,然在京师为官多年,早把京师口音当了乡音。西州如今被围,长安鞭长莫及,况且,就算陛下施恩,派援军来救,温某弃城逃走,必要自戕谢罪。我已走投无路,对高人,也不瞒着那许多了。西州守军,外加温某从庭州带来的亲兵,能上战场的,兵力不足五千,战马不足一千。” “辖下五县能募集多少能作战的百姓?” 温都督摇头,“略等于无。” “能否招募健儿?” “安西四镇商路被吐蕃阻绝,西州渐成孤城,银钱不流通,府库没多少余钱,招不了。” “如此,我明白了。”世子露出个十分体谅的表情,“要守西州,只能靠回纥。” “庭州失陷已五日。吐蕃稍整军务,不出三日,便能举兵至高昌城下,若不借回纥之力,西州守不了一日。” “假如回纥骗都督,进城只为劫掠,劫完就走呢?” 温都督面色端凝,良久,苦笑道:“横竖,温某都是一死了。” 世子点点头,“都督稍后去回那使者,说来使身份低微,回纥若有诚意,当派与都督身份相配的使者前来,方显合军抗敌的诚意。这样,都督至少能留下一个有身份的人质,而不是无名小卒。” 温都督闻言,大有受教之意,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道:“好主意。” 旁听至此,窃脂才算清楚世子的用意,温都督故意瞒报兵马数,原是已经决定放回纥入城了。 随后,世子神君命窃脂去烽铺转告乌娘子,一圈往返,温都督已携西州官吏站在城门等待另一波回纥使者。 窃脂向神君秘传消息,言明已将城内情形转告乌娘子。 神君密语回问:“乌娘子如何打算?” “乌娘子并未告知窃脂。” 神君没有再传话。 城门上冷风猎猎,鸮不耐寒,冻得瑟瑟发抖,好半晌,想起来问:“神君可有其他吩咐?” 神君道:“庭州往西州的各座烽铺已弃用,若吐蕃入侵,无人通传,接下来这几日很关键,你就守在庭州,一旦蕃军异动,立刻来报。” “窃脂遵命。” 白鸮掉头往北飞之前,忽然听到城门楼上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叫声,有兵将失声大喊:“是狼,是狼!” 窃脂好奇返回张望,果见城门外徐徐出现一队狼群,其中,一只雪白的狼王分外打眼,体形竟如西域战马一般硕大,若非那双冰蓝色的狼眼耀目,雪狼几乎要与雪地融为一体,叫人辨识不清。紧随狼群而后现身的,是一队回纥轻骑兵,居中一位骑纯黑战马,身穿紫色胡服,脚蹬羊皮靴,头戴黑色防寒帷帽,是人群中唯一一位没披甲胄的骑兵,有狼群护送,紫衣骑兵看起来威风凛凛。人群现身后,狼群并未跟随上前,停在雪地,目送轻骑兵往城门口而来。 轻骑兵共十人,那位身量娇小的骑兵居于队末,窃脂猜她是太昌公主,可她上回在草原骑的不是这匹马,原想留下看个究竟再走,忽听神君传音道:“军情不容贻误,速速北去。” “是。”窃脂瑟瑟道。当下不再停留,往北飞去。 第44章 西州之围(22-23) 22、 窃脂飞跃天山上空时,乌岚正好在下方。 帝江伤重,仍需泡天池水疗伤。乌岚早饭吃完没多久,便赶来天池找他。李执官和雪狼王一起在裕勒都斯草原现身,西州正在发生的这场战事,牵涉的不止人类。李勰说游牧民族相信神衹,想到帝江被当作山神,受人类供奉,她打算找帝江合作。 昨夜大风雪过后,天山积雪更厚,风景更美,乌岚静立于湖边,郑重感谢帝江给她送鱼的行为。 “吃了鱼,你便不会想到吃我,我是自救,不必言谢。”帝江道。 乌岚看他仍在冰雪层之下游动,道:“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想托你帮忙。” “哦?” “土蝼帮我在山上找粮食,还请帝江上神高抬贵手,不要伤害他们。” “小事一桩。” 乌岚想了想,道:“还有一件事,人类封你做天山天神,你是不是能号令人类听你的话?” 帝江沉默片刻,“你想让我号令人类做什么?” “停战。” “为何我要号令人类停战?”帝江道,“我就喜欢看人类相残,人类灭绝,兽类才能繁盛。” “你哪来的这种想法?” 帝江像是才知道自己说了冒犯的话,发出一声做作的惊讶。“啊,忘了尊驾是人类。” 乌岚默了默,道:“自然界有自己的法则,你不能把兽类消亡的命运怪到人类身上。” 帝江哂笑道:“可知三足乌为何自愿送命给烛龙?” “你说过,是为帮烛龙提升神力。” 第103章 “想想提升神力之后的事。” 乌岚沉默。 “与其说三足乌选择了烛龙,不如说是选择了兽类。有朝一日,烛龙恢复至混沌天的神力,能与天地同长,那么,单凭烛龙之力,便能摧毁整个世界,让一切重归混沌,彼时,人类将不复存在。” 乌岚思忖了一会儿,“但你没有选择烛龙,为什么?” 帝江悠哉划水,“昨日没选,今日没选,保不齐明日就选了。” 他拒绝自己这么干脆,乌岚感到自尊心受挫,略带不忿道:“你要是没有交朋友的意思,就别一大早送鱼,白白让人误会。” 帝江笑声更大,“我送鱼,只是报你不食之恩。帝江不跟人类交朋友,也不想管人类的事。你若觉得气,大可随时反悔,取我性命。” “只要你不作恶,我不会随意取你性命。”话说完,乌岚不想再自讨没趣,闪身就走。 “想想还是提醒一句,”帝江在水下道,“你的土蝼朋友,这会儿有难了。” 半刻钟之前,阿藏一行赶到天山,按乌娘子的命令,继续搜山,寻找藏粮洞。 卫习左骑骢驹加入队伍,见到山羊模样的老土蝼,当先取笑了一番,无奈老土蝼更看不上他,根本不搭理。这两日,孟极、阿藏与土蝼一族熟络得很,没帮腔,又兼大雪过后,山路不像前几日那么好走,于是这一支兽人杂合的队伍变得比平日沉默,只顾行路,不再交谈。 队伍行至半道,忽闻山间传来土蝼此起彼伏的叫声,老土蝼大叫一声“不好”,即时带着队伍迂回穿过山道,赶到祸事发生的地方,正是昨日探得有粮的粮洞。原本守洞的土蝼俱已不见,洞口雪地上有两滩鲜红的血迹,周围是杂乱的脚印。 孟极俯身探查地面脚印,道:“是狼族。” “狼族?”老土蝼大惊,“天山久未出现过狼族,如何——” 没等老土蝼把话说完,一群毛色各异的野狼突然自石洞内步出,当是时,孟极立刻挡在土蝼和阿藏身前,向狼群龇出孟极兽尖锐的牙齿,随后发出吼声,喝令对方撤退。 粮洞里这群狼一个比一个高大、凶狠,总共五只,毛色各异,领头的是匹灰母狼,狼眼泛着嗜血的蓝光。头狼身后,阿藏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她在大漠见过的灰棕色公狼,他比头狼身形更高大,阿藏注意到他的时候,灰棕色公狼也看见了她。 “是狐魅在大漠放过的那匹狼。”孟极道。显然,他也认出了棕五。 土蝼遇害大概没多久,血腥味还没弥漫开,老土蝼被孟极护在身后,率先发话道:“为何伤我土蝼一族?” 头狼闻言,眼中光芒更盛,后肢猛一蓄力,径往孟极扑过来。 孟极毫不迟疑地上前迎战,匆忙交代身后一众道:“快逃。” 若是以前,孟极兽凭血脉压制,以一敌五不成问题,然而眼下他伤势未愈,神力又被吞走大半,对付五狼,并不自如。局面对己方不利,老土蝼立时安排众兽撤离,见赤狐呆在原地不走,催促道:“狐魅留下无用,速速随我离开。” 阿藏自知身单力薄,狼族一口就能吞没她,老土蝼知道怎么越过天山迷障,跟着土蝼,她一定能安然逃脱。可自从狼族出现,孟极孤身上前作战,阿藏便没想过要先逃走,朗声冲狼群大喊道:“我们是乌娘子手下,此刻她就在山上,你们若不停手,稍后乌娘子赶来,你们跑不了。” 早在阿藏开口说第一句话时,棕五便率先停下了攻击,等她说完,棕五道:“上回女王让我护送这赤狐,是不是因为那乌娘子?” 头狼闻言也停住动作。 另三狼还在继续攻击,孟极这时倒有了微弱优势,利爪接连袭中两狼,两狼发出痛叫。 痛叫声惊醒头狼,同伴被攻击,使头狼不再犹豫,重新加入战场,把孟极逼至悬崖。 形势紧急,阿藏回身向后,见卫习左悬停于半空,以为他能出奇招,结果没等到他出招,赤狐先感到一股力量自旁侧而来,要将自己推走,老土蝼苦口婆心的声音一并传来:“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阿藏前方是孟极和五狼,后方是不停变换手势向狼群出招,却无一招奏效的卫习左,旁边老土蝼带着两只年轻土蝼还在等她一起逃,境况令她左右两难。尽管留下就是死,阿藏还是往土蝼们相反方向走了一小段路,道:“你们先走,我等孟极。” 老土蝼急叹一声,再没停留,带着其他土蝼匆匆逃走。 土蝼一走,阿藏强行镇定心神,思索如何脱困。想到狼族是走兽,不能飞高,高处更安全,于是急忙招呼卫习左,抱自己去高处。 手上没有符咒,光凭手诀,法术不能起效,卫习左也正心急如焚,听了阿藏建议,当即照做。 到离地丈高的空中,阿藏终于安心了些,稍一定神,便向狼群大喊道:“乌娘子乃是上古神龙,应龙之身,若惹应龙发怒,别说你们小小狼族,整个沙女国恐怕都要万劫不复。除了应龙,烛龙也在西州,我和孟极与烛龙也有交情,你们沙女国的李执官和世子还是姑侄……” 狐魅的话,直叫卫习左大翻白眼。可他承认,这些话对狼群有效。 狼群攻势减慢,孟极就有了反攻机会,五对一,狼群没能占到多少便宜。 应龙出现的时候,竟是卫习左和阿藏最先察觉。阿藏在半空感知到应龙身上的“毒瘴”,急着从卫习左怀里跳下去,一边吃痛一边高兴地喊道:“乌娘子来了!” 第104章 紧随阿藏之后,卫习左只感到天上有什么东西压住他,生生把他压回地面,等他尝试驱动体内真气,欲再腾空时,虚空中好像多了道无形的屏障,使他不能飞升。 应龙势能强大,卷起狼群身边的积雪和底下沙石,飞沙走石遮住狼群视线,再发不出任何攻击。 沙女国一别后,乌岚没再见过狼族,不妨碍她一眼认出底下队伍中的狼族首领,沙女国小王。 应龙出现后,小王第一个屈膝跪地,顶着风雪向上空道:“尊驾饶命!” “为什么攻击孟极?”乌岚问。 “他们还吃了守在这里的土蝼!”阿藏道。 “此处粮食是回纥人允诺给狼族的谢礼,土蝼无权占领。”小王接着道。 “你们在帮回纥?”乌岚道。 强敌在上,小王依旧不卑不亢道:“沙女国冬月缺粮,谁给粮,狼族就帮谁。” 土蝼受她命令守卫粮洞,却遭了狼族杀害。这让刚刚还在天池对帝江大言不惭的乌岚顿觉自惭形秽,只是眼下并没有多少时间让她沉溺于自责情绪,解决问题更重要。“山上还有几处粮洞,都有土蝼守卫,你立刻传令下去,粮食拿走,不要伤害土蝼,否则一命抵一命。”乌岚冷静道。 “是。”小王听令后,旋即以狼嚎在山间传话。 不多时,有狼嚎声自山下回传,孟极和狼族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各自在料理,乌岚喊小王去别处谈话。 见乌岚现人形,小王也化作人形。 两人站在山腰,白雪皑皑之间,乌岚问:“沙女国这次来了多少狼族和人马?” “回尊驾的话,狼族八十,人族一百,粮车十辆。” “我记得狼族以前是去战场抢辎车,为什么突然加入人类战争?” 大约是常年生活在沙漠,人形小狼王长着一张分外坚硬粗砺的脸,神色间没有一丝柔和,听了乌岚问话,她直接道:“狼族不会加入人类战争,狼族只要粮食,人马都是为了运粮。” “你们明明在帮李执官夺权。” 小王神情凝滞了片刻,“李执官有她的筹谋,我不便多嘴。阿史那部奉狼族为先祖,她不会损害狼族利益。” 乌岚沉默,想起李勰说过李执官有突厥血脉,忽然理解为什么李执官能在沙女国掌权,狼族对她那么尊重。思及至此,更觉得整件事盘根错杂,和平之路绝不简单,单靠她自己,难如登天,她还是需要盟友。 与小王告别前,乌岚问:“女王现在何处?” “女王一早同李执官去了高昌城。” 乌岚脸色一变, “女王去高昌城做什么?” 小王立即俯身,道:“回尊驾的话,女王不会入城,也不会伤害人类。李执官的意思,只是让女王现身,意在威慑回纥和汉军。” 狼群离开后,乌岚本想疾行去高昌城,想到守洞土蝼被害一事需要交代,于是先在山上找到了老土蝼。 大抵因为比乌岚更早知道土蝼遇害,老土蝼反应相对平静,道:“土蝼一族虽数以万计,无奈神力低微,天山多神兽,即使没有狼族,自也有其他猛兽,会以土蝼为食。尊驾帮土蝼对付了帝江,解土蝼一族大难,此种祸事,实非尊驾所愿,万勿自责。” 乌岚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兽类因为受应龙势能影响,总是和乌岚保持距离,卫习左是人类,感知不到势能,这会儿他离乌岚最近,看她心绪不佳,禁不住轻声道:“都已经是应龙了,怎地还这般妇人之仁。” 乌岚一向不觉得卫习左是个很好的交流对象,听他说话刺耳,没心情接茬,道:“你不懂。” 卫习左轻哼一声,“我如何不懂,自认识你开始,你便一径这样,不分亲疏远近地当好人,若蚂蚁会说话,你恐怕也要操心它生死,不累?” 乌岚语噎。 “你不累,我都替你累。”卫习左又道。 “既然卫先生这么累,该去找个地方休息,因为把你当朋友,我也不想让你卷进战事里。” 卫习左也噎了片刻,露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咕哝道:“谁说我累,我明明是说你累。” 乌岚被他吃瘪的样子逗笑,心里莫名松快了一些。狼族是肉食动物,来天山搬粮,是为救济沙女国的人口,乌岚不打算阻拦,当下命土蝼不用再找粮洞,转而交付了另一个任务。 “尊驾要找回纥牙帐?”老土蝼道。 “对,”乌岚道,“我想亲自拜见可汗。” “尊驾身份尊贵,区区人类首领,何需尊驾拜见,自当是人类拜你才对。”老土蝼道,“日前,小的曾听说吐蕃入侵北庭,回纥四处逃窜,西逃的部落,像是往焉耆去了。尊驾若想探问牙帐在哪,且容小的吩咐下去,尽快给尊驾回信。” “你有办法找到牙帐?” “托赖土蝼族群甚多,消息还算灵敏,只需给些时间,定能找到线索。”老土蝼道。 这对乌岚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使她这大半天过山车一样急转的心情终于尘埃落定。她知道卫习左刚刚是在关心她,她的回应虽然粗暴,但却是实话,他确实不可能懂她的困扰。现代社会,人们总是会用另一个标签形容妇人之仁,圣母。乌岚对自己过往行为复盘时,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圣母,最近她不大反省这点,因为她不觉得圣母是贬义词,或者是缺点。她对生命的敬畏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此外,她时刻在提醒自己,有朝一日,这个奇幻瑰丽的世界会消失,她将重回现代生活,绝不能忘记自己的底线。 第105章 23、 乌岚回到高昌城,府衙大概刚招待完回纥使者,有衙役在后宅争抢剩菜,为谁多分一点羊肉吵得面红耳赤,粮食紧缺问题像一颗钉子,又往乌岚大脑里敲深了一寸。 公堂之上,温都督和回纥使者各按主宾之位席坐,温都督坐西首,旁侧是个圆脸肥肚的回纥官员。温都督以外,西州州官和剩余使者则分坐下首,温都督身旁,李勰作了乔装,身份似乎是个谋士,与此同时,回纥官员身侧也站着个人,虽然作回纥装扮,乌岚一眼认出她是李执官。 在上空旁听半晌议事,乌岚始终没听到关键信息,只听两方车轱辘话来回抱怨吐蕃如何凶残,又各自追溯时间线,某年某月某日,吐蕃分别对两军做了什么,抢了多少粮草、兵马、驼、羊和女人。言谈间,两个坐首座的人不时高声发笑,仿佛这不是一场交战方的战前和谈,而是朋友之间把酒叙阔。再看首座旁边站着的两位正经皇室,却各自改头换面,扮作下人,场面实在讽刺。 和谈效率奇低,乌岚没耐心再听下去,离开府衙前,她忍不住下行回头,只见温都督身旁一直低头的谋士突然抬起头,视线穿过堂前大门,与她虚空对视。“我先走了。”乌岚道。 假胡子糊满脸的谋士冲她点了点头。 应龙形体感知不到冷暖,但在飞行途中,靠人类大脑储存的感官记忆,乌岚完全能体会到西州此时的冷意。冷意对她而言是好事,能让她集中精神思考。刚来这个世界的头两天,乌岚忙于揣度烛龙的动机,随着形势变化,她开始关注到西州战事,因为大家反复提及回纥,她的视角不知不觉就局限在回纥和西州两方,几乎忘了,吐蕃才是这场战事里最关键的一方。 乌岚历史确实学得不扎实,但看西州目前状况,也不难分析局面。回纥是游牧民族,民族特性决定了他们靠天吃饭,不事生产,但因兵强马壮,冷兵器时代极有作战优势,便习惯四处劫掠。即使乌岚内心希望推动各方和谈,亲眼见过裕勒都斯草原上,先锋军对平民无差别的攻击后,乌岚并不相信回纥会信守承诺,乖乖就范,以她浅薄的史学知识也能佐证,史上推翻和谈的政权不在少数。 至于吐蕃,乌岚对之印象不大深,只记得历史书上记载过文成公主嫁去吐蕃和亲,这个政权并未存在多久。李勰说,她和他的世界虽然是平行时空,几国国运交织,也会出现相似的交点。譬如眼下吐蕃、回纥和大唐之战,然而也正如李勰所说,她的世界没有远古神龙,所以和谈结果只能根据几方势力的强弱来确定。这个世界不仅有应龙,还有烛龙,李执官想到借雪狼王之力给回纥人以震慑,那么应龙或烛龙的神力,足够震慑所有人类。 只是,该如何有效使用神力,达到最极致的震慑目的,且最好不伤及生命呢? 乌岚想去趟庭州。 思路理清,乌岚决定立即投入行动,去庭州,应龙需要一位带路者。 天山神兽虽多,然因烛龙应龙相继现身,神兽们也怕卷入纷争,早都躲了起来。按说帝江速度最快,可他不一定会帮乌岚,能求助的,似乎又只剩下土蝼。 不对,还有更快的办法。乌岚倒飞向高昌府衙,堂中还在议事,这时倒终于开始讨论实际问题。乌岚心系千里之外的庭州,悄悄传音道:“烛龙神君方便的话,能不能出来一下?” 二神龙交流用心音,乌岚传话没多久,便听堂中谋士附耳向都督请假。又过了片刻,半空中出现熟悉斥力,烛龙傲慢的声音响起:“什么事?” “我想去庭州。” 烛龙默了默,“乌小姐行动自由,不必特地告知我。” “我不认路。” 烛龙发出毫不客气的讽笑,“想找我带路?” “我需要尽快到庭州,你会瞬移,所以,请你帮我。”乌岚极尽诚恳道。 “我为什么要帮你?” “我知道你是被迫困在西州,因为李勰想要守护大唐疆土,他用自己的性命要挟你留下。我的目的是阻止战争,和李勰殊途同归。你帮我,就是帮他,最终是帮自己。” 沉默片刻,烛龙道:“为什么突然去庭州?” 二神龙虽浮游于府衙之上的高空,若分神凝听,底下和谈的声音还能清楚听见。 “神君刚刚听了两方和谈吗?”乌岚反问道。 “听了。” “什么感受?” “相比乌小姐所处的现代,古人办事效率奇低。”烛龙道,“不过这都跟我没关系,直说你想做什么。” 乌岚想了想,“依神君看,应龙如果在吐蕃军队面前显示神力,能震慑他们吗?” “我看能。” “你认可这个主意?”乌岚惊道。 “太昌公主能找雪狼王震慑高昌守军,应龙当然也能震慑吐蕃。吐蕃传统信仰是自然神灵,别说应龙显灵,派猫头鹰去跟他们说人话也能起作用。”烛龙道,“可如果你想靠这点把戏平息人类战争,做梦。历史上每朝每代都有谏官引天灾或星象为据,意图让皇帝止戈,结果并没改变什么,乌小姐的办法不新鲜。何况你到底是个现代人,来这个世界走马观花,再震慑,就一时,你走了,震慑失效,人类该怎样还是怎样。” 乌岚想过他会拒绝,没想到他会耐心说这么多,虽然本质还是冷血,仍为她提供了另一重角度,他的拷问反而使她更坚定。“我确实没那么长远的考量,就像你说的,我来这个世界是走马观花,我不知道旅程什么时候结束,所以更觉得,应该过好这个世界的每一刻。对我来说,就现在这一刻,我不想看到战争发生。” 第106章 下方会谈出现重要分歧,李执官开口给了温都督压力,温都督拿不定主意,命副官去找“失踪”已久的谋士。 “你想震慑吐蕃,去庭州没用,最该去的是吐蕃。现任赞普推崇原始宗教,乌小姐的笨办法没准能奏效。” 听他说完这话,乌岚顿感有门路,难掩欣喜道:“你带我去吐蕃?” 烛龙没接话,不多时,察觉到斥力下行,乌岚随之往下,忽听他道:“等我。” 第45章 西州之围(24-25) 24、 李勰回到衙内,两方还在打太极,乌岚无心再旁听,吐蕃之行在即,她打算先去找阿藏,做些交代。 离开前,忽听府衙后宅两个守兵在小声讨论狼群。“你以为那雪狼王为何在西城门外等着?”士兵甲道。 “难道不是叫我们看看,回纥大军有狼族相助?”士兵乙看上去年纪极小,一张脸冻得通红。“话说回来,我还是第一次见那么大的狼,那毛色,做成狼裘定然很威风。” “小孩说话,蠢相。”士兵甲模样老成,道:“都督准回纥使者入城,原是想借机扣作人质,听闻使者中有可汗座下乌答,那乌答来历神秘,或是突厥旧部,通灵之人。” “此招甚妙,若能以可汗乌答作人质,不怕回纥轻举妄动。”士兵乙道。“或许咱就能撑过这个冬天,我也有望还乡了。” 士兵甲叹了声气,望天道:“净说蠢话,狼族守在城门外,虎视眈眈,防的就是都督扣压人质。” 士兵乙满眼茫然,“狼族如何能防都督?” “眼下护城河上冻,纵使高昌有三重城墙,能拦住人,拦不住天性凶残的狼群,一旦都督没把使者送回,狼群必会冲进城内,届时,都督危险,你我哪能有命活?” 士兵甲闻言,清澈的眼睛瞬间被恐惧占满,半天没接上话来。 尽管早知道雪狼王在西州现身,乌岚没打算去找她,直到听完这段交谈。一方面,她再次确认,上古神兽存在本身就能对人类形成威慑,越发坚定要以此作为推动几方和平的手段;另一方面,狼群刚在天山的行动使她对这个族群不太放心,觉得有必要面见雪狼王。 龙行至西城门上空,乌岚果然看见狼群,大约三四十只,或踱步,或静卧,或互相追赶……状态悠闲地在雪地活动。 再看狼群对面的人类城墙,弓箭手俱已搭弓上箭,严阵以待。 众狼之间,乌岚一眼发现外形出众的雪狼王,当即俯冲向她,顺便带话道:“随我来,不要惊动四周。” 城门外一马平川,普通人兽很难藏身,雪狼王是上古神兽,听了乌岚递话,先吩咐过左右,旋即匿迹跟来。 “尊驾有何见教?”雪狼王的声音比乌岚想象的年轻,还有一种与狼族不同的空灵感,说话语气和小王一样,不卑不亢。 “小王说,狼族是为过冬粮食,才与人类为伍,插手人类战争。”乌岚道,“如果我说我有办法帮你们解决粮食危机,你们能不能退出这场仗。” 雪狼王沉默片刻,“粮食自然是首要问题,但狼族并非主动插手人类战争,实乃被迫卷入。” “沙女国得地衹庇佑,避居世外,怎么会受人类战争影响?” “尊驾知道地衹身份?” “算知道吧。” “举凡人类在大漠打仗,战后必有死伤,死者,可作狼族口粮,伤者,巫医可以救治,以充狼族人口。”雪狼王不疾不徐道。 “听说阿史那部奉狼为先祖,是人狼杂交的后代。”乌岚道,“你们和李执官亲近,是把她当同类?” “我们与李执官亲近,与阿史那部无关,李执官是地衹选中的人类。”雪狼王道,“地衹自混沌天初来此地,寄生于人类女子体内,受尽苦楚,李执官曾在危难之际帮过她。地衹相信,李执官若在人间称王,女子必能得些好命,又兼狼族自古以母狼为王,殊途同归。” 乌岚听得心头一震,“地衹的事,李执官也知道?” “彼时,李执官帮的是人类女子,不清楚地衹真实身份。”话毕,雪狼王停顿了片刻,又道:“自邪神现世,地衹一直小心匿迹,终究抵不过消亡命运。眼下,地衹肉身已死,虽然在大漠留下许多灵力,没了肉身依托,灵力终会随星移斗转,渐渐消散于无,狼族须靠自己,延续血脉。” 乌岚沉默良久,自知无法以任何现代价值观来评判狼族行为,转而道:“我想请女王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处理好人类之间的纷争,再来和你商量沙女国粮食的问题。在这之前,能不能答应我,不要主动开战?” “应龙上神言重。”雪狼王立刻道,“地衹曾托菌族带话,应龙和地衹一样,皆来自混沌天,是万物始祖,上神既有吩咐,狼族自当竭力照办。但若人类自己先打起来,冬月难熬,请允许狼族整理战场。” 作别雪狼王后,乌岚独自找了个僻静地方吃饼,边吃边思考。她刚刚许诺给雪狼王的条件并不是信口胡诌,古代生产力水平低下,粮食产量低,农耕全靠天气,所以经常出现饥荒,但在这个古代世界,有一片沃土,受神力滋养,四季可以耕种,也许能为沙女国为数不多的人口提供粮食。 心里想到那块土地时,乌岚心下一阵躁动不安,随即,一股力量于将她带得腾空而起,瞬移至另一个地方,没等乌岚想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应龙俯瞰视角里已经出现熟悉的城池,迷宫般的街道,满城散发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第107章 她到了稚川,嘴里甚至还含着来不及吞下去的一小块饼。 瞬间穿梭的体验对乌岚来说有些奇怪,但并不陌生,她想起在现代驱动异蜂心血。再下一秒,她脑中一道电光石火,隐约摸到烛龙瞬移的秘密,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乌岚急忙集中心念,回想沙女国。 应龙带她闪现到沙女国。 乌岚瞠目结舌,忽又感到一丝慌乱,在稚川,她得到白兰花苞,沙女国,她得到菌人孢子,可是她要怎么回到西州—— 应龙带她闪回西州。 是了,她其实吃过一部分帝江。 原来吞食上古神兽不仅能提升神力,撑大高维度的神兽形体,还能因其地域属性,为她提供坐标点,创造瞬间穿梭的机会。怪不得烛龙四处掠食上古神兽,果真好处多多。 想通这层因果,乌岚终于放心吞下那口饼,高昌城外的风带着雪气,吹得她身轻体畅。 25、 赴吐蕃之前,乌岚在天山石洞找到阿藏他们,孟极受了轻伤,老土蝼找来药草,在帮忙照料。 卫习左不在洞内,阿藏说:“听闻高昌城佛寺众多,乌娘子离开没多久,他便骑骢驹去了高昌城,想打听能否找到些符咒。” “高昌城现在守卫森严,他不一定进得去,就算进去了,里面也不太安全。”乌岚道。 “乌娘子放心,他虽然执拗,毕竟怕死,带骢驹出门,应是想着,万一遇险,能逃走。”阿藏一派轻松道,“卫先生如今是卯足劲想证明自己有本事,拦不住,索性由他去,碰了钉子,自会回头。” 乌岚想起他能腾空飞起,这种本领不是寻常人类能有,基于她曾在稚川见到的异能者,很容易就想明白,卫习左体内是被注入了少量上古神力,就像稚川君施予其他人的仙丹。 “尊驾去吐蕃,也是为寻吐蕃牙帐?”老土蝼问。 “我想找吐蕃赞普,先去逻些。”乌岚道。 “尊驾有所不知,赞普不住逻些,住大拂庐。眼下是冬月,大拂庐设在札玛,称冬牙。” “大拂庐?” “拂庐是唐人叫法,同毡帐一样,是用氆氇缠结而成,地方较大、能容百人的毡帐。”老土蝼道。 “你们土蝼一族,不会在吐蕃也有吧?”阿藏道。 老土蝼发出咩咩的笑声,“狐魅机灵,土蝼习惯住在山高水远、灵气充足之地,吐蕃确有土蝼。尊驾届时若需土蝼相助,直接命令即可。” 尽管没想过打扰土蝼,乌岚还是诚恳表达了谢意。再看老土蝼捣鼓草药,一边用嘴替孟极外敷,一边又喂他内服的架势,越发确证一个观念,不管在哪个世界,不是越强大的生物越有用,每一个层级的物种都有其独到的生活方式。 天山日影下沉之际,乌岚在高昌城外等到烛龙,赶在出发前,她把从老土蝼那里听来的冬牙信息转告他。却听烛龙发出一声轻笑,“多谢乌小姐提醒,不然我都不知道冬牙。” 听他语气,乌岚立马猜到他早知道冬牙,她的提醒实属多此一举,当下不再说话,随他赶路。 不料烛龙并没启用瞬移能力,而是带应龙徐徐飞行,直到乌岚等不及,问:“我们就这么去?” “有什么问题?” “不觉得慢?” “应龙和烛龙,时速比军用飞机还快。到札玛,最多不会超过一小时。”烛龙道,“正好和乌小姐聊聊天。” “……” “乌小姐难道不好奇李勰怎么想,他是否同意和平大使的办法。” 坦白说,乌岚好奇,可她不想遂烛龙的愿。在西州这几天,烛龙全不像之前在稚川城和沙女国那么高调,想来是受到了李勰的压制,也许他想故意挑拨他们之间的关系,她不想上当。 “李勰为乌小姐争取了时间。”烛龙自顾说道,“太昌公主一直施压,要温都督立刻大开各县城门,放回纥入城,李勰借口各县粮储和房屋需要清点,争取了多一天答复的时间,依我看,这一天争得毫无意义。即便乌小姐在吐蕃震住了赞普,赞普下令收兵,王命从吐蕃传到庭州,至少十天半月——” “放心,我可以代送,应龙时速比军用战机还快。”乌岚接话道。 烛龙沉默片刻,“吐蕃解决,还有回纥。大军来借西州避寒,真实意图,乌小姐应该看得出来?” “趁火打劫,我不信他们会帮大唐守西州。” “温都督信。” “也许温都督也不信。”乌岚道,“否则根本不会重用一个身份不明的方士。” “哦?” “我确实不太了解历史,但我今天在堂上旁听两方谈话,注意到有府史随从记录。温都督故意不肯多说话,让谋士说,目的很简单,西州失守已成定局,他不想在青史留骂名,大难来前,找个背锅的而已。” “乌小姐成长了。” “我当神君在夸我。”乌岚道,“男人总觉得女人浅薄,历史如此浩瀚、厚重,区区女人,怎么能懂。其实女人只是没兴趣,男人弄权的小把戏,来回也就那一些,知其根本,再去推究行为,好懂得很。” 烛龙失笑,“所以乌小姐打算怎么解西州之围?” “先不提我的打算,我想请教神君,知不知道回纥牙帐在哪?” “本来可以知道,”烛龙刻意停顿了一会儿,“如果乌小姐没在裕勒都斯制造混乱的话。” 第108章 乌岚听得脸一热,没接话。 “吐蕃入侵北庭,看上去只是一件事,实际关联了许多前情。回纥部落众多,已经有一些暗中投靠了吐蕃,目前的可汗是药罗葛氏,指不定哪天就会被他部谋杀另立。所以,他们现在行动很小心,不会轻易暴露行踪。”烛龙道,“当然,他们之所以能逃脱你我的眼睛,避居某地不被发现,是有上古神兽秘密相助。” “帝江?还是狼族?” “这些都不够。” 他把话点破到这,乌岚脑中一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生生收住,心下暗忖,怪不得烛龙愿意陪她跑这一趟,耐心跟她讨论这么多,烛龙最关心的当然还是龙族。 二神龙一路无话,后半程,乌岚明显察觉到烛龙加快了速度,没过多久,太阳西沉,暮色裹满高原雪山,俯瞰视角,大地美得不可思议。 应龙随烛龙一起慢慢下降,听他道:“下面谷地就是札玛。” 经他提醒,乌岚渐渐看到毡帐、牛羊,谷地有河,沿岸有草地,这里海拔比裕勒都斯高,河水似乎没结冰。乌岚正想继续寻找老土蝼口中的大拂庐,又听烛龙道:“先和乌小姐确认一个共识,速战速决?” “速战速决!”乌岚道。 这样严肃的对话过后,烛龙忽然笑了,“我听听乌小姐打算怎么速战速决。” “我不想造成任何伤亡,可能会用老套路,劈地。” “劈完地呢?” “去找赞普拿敕令。”乌岚道,“烛龙神君有什么好建议,毕竟你也想速战速决,我们目标一致。” “吐蕃本教推崇自然神灵,信仰中本来就有龙神。趁夜黑风高,让赞普和臣子们见见龙神显灵。” 烛龙这话像一个邀约,使乌岚感到一阵没预料的振奋,想不到有一天,她居然能和他合作。然而眼下情形已无暇细究这件事是否完全合乎她往日的价值观,她只能听凭此刻的心念,拿到王命,返回西州。 直到亲眼见到大拂庐,乌岚才确信,赞普并不住在都城,而她想象中的都城源于那座现代城市。实际上的大拂庐更像某种帐篷营地,但比营地规划更整齐,营地最外围不仅有卫兵把守,还设了禁止闯入的栅栏。 毡帐一层围一层,围出一个近似小型城池的地方。营地中央是一座金帐,建在高台之上,外表装饰华丽,装满各种代表祥瑞的饰物,想必是赞普居处。 夜色上浮,冬牙内不时传出阵阵饭香,往来人群行动有序,和西州以及大漠边境截然不同。想到时年吐蕃兵力强盛,连压回纥和大唐,后方是这样和乐的氛围,所见也不算稀奇。 许久没听见烛龙声音,只感觉到他斥力环绕,乌岚禁不住问:“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等天黑透。” 乌岚于是环游至金帐上方,想听帐中议事。悬停没多久,忽听帐中脚步声哒哒作响,一个身穿藏袍,头戴礼帽的男人走到帐外,目光笔直朝乌岚的方向看过来。男人长着一张方脸,眼睛很大,目露惊恐,倒把乌岚吓了好一大跳,心想,难道他看得见自己? 正思忖间,帐内又走出一男子,并立于方脸男人身边,后者看上去年轻许多,头戴抹额,腰系玉带,贵气十足。顺着方脸男人的视线,年轻男子也朝金帐上空张望,又问方脸男人发生了什么。 听二人交谈,乌岚猜出他们各自身份,年轻男子是赞普,方脸男人是巫师。 “这巫师倒有点本事。”乌岚道,“竟然能感应到应龙。” “高原地区的人类,不怎么和外界杂交,凡人带点上古血脉,十分合理。”烛龙道。“这巫师能感应到我们是件好事,待会儿表演结束,乌小姐不如就给他传话,让赞普准备敕令。” 事实证明,烛龙说的没错。因有巫师感应在前,二神龙相继在大拂庐区域内活动,起先,乌岚想不出怎么表演,还是烛龙不时轻撞应龙,两龙本性相斥,制造出闪电。接着,烛龙又贴地飞行,凭空带起飞沙走石,应龙紧随其后,于札玛的晴朗冬夜带起阵阵异象。 烛龙嫌不够似的,额外从雪山携来大量雪粒子,于半空之中造出种种异象,直把底下人类惊得呼声连连。 应龙不服输,带着乌岚上天入地,不时显出一点青色形迹,又将奇怪声音传入风中,听进下方巫师耳中,一径带着周围百姓跪地叩首,大喊龙神显灵。 经过这一遭,乌岚再潜形匿迹,让巫师传话给赞普索要敕令。传话前,乌岚反复思考过,究竟要他们遵守何种和平契约,历史告诉她,即使现任赞普慑于龙神威力,能以白纸黑字保证永不开战,下一任未必会遵守,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要了这句最朴实的承诺。吐蕃强大,得益于这个时代的气候、土壤环境,使得兵强马壮,他们是战事主要的发起方,这纸承诺能顶用多久就顶多久。 结束神力威慑,二神龙直接返回了庭州,这时,烛龙再次用了瞬移。 看来先前他故意放慢速度并不真是为了跟她聊天,纯属是天黑好办事,乌岚想道。 第46章 西州之围(26-27) 26、 北庭都护府内,乌岚悄悄将敕令放在将军榻上,她想确认主将反应,因此留下来等待,没想到烛龙也和她一起等在都护府上空。 她没主动和他搭话,静等将军议事结束回房。 果然,看到敕令的吐蕃主将先是受到惊吓,疑惑为什么有人能穿过府内重重守卫来他房中送信。当即召来随行巫祝和属官,请之确认敕令是否为真。 第109章 目前的战争形势,对吐蕃大军利好,主将势必会怀疑这封敕令的真伪。乌岚之所以等在这,为的就是再给一些威吓。无奈主将身边的巫祝修为不够,察觉不到应龙存在,只是颤着手反复查看敕令上的文字。 刚刚在札玛,受烛龙启发,乌岚觉得恶作剧也能起到一定的警示效果,于是趁机潜行往下,一边制造风力,吹开门窗,带熄烛火,一边在虚空中向房内吓得魂飞魄散的众人道:“大巫祝说龙神显灵,你们还敢不听,不怕龙神发怒,降下天罚吗?如若怀疑敌营作乱,趁早派快马去求证,大军就地歇息,切勿轻举妄动。” 为加大恐怖效果,乌岚驱使应龙四处环行,让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众人无法锁定声音来源,吓得哭作一团,没人敢答话。 “还不快办!”乌岚厉声道。 主将这才听命吩咐下去。 来自遥远行宫的敕令给都护府带来不小的混乱。眼看军中连续派出几波骑兵,乌岚终于放心离开。 烛龙跟上她,“尽兴了?” “吐蕃退兵,我才会尽兴。” “应龙和烛龙联手,荡平整个吐蕃,不过也就是眨眼间的事,可惜,乌小姐喜欢童话。” 乌岚听出他语带嘲讽,心下略感不快,想到他刚刚全程在场,没添乱,又去吐蕃帮过自己,平心静气道:“还要感谢神君配合,成全了这个童话。” 烛龙闻言,先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随即道:“我成全的不是童话,是乌小姐的心愿。” 乌岚愣了愣,道:“承蒙抬爱。” 回到烽铺,见土屋有灯,骢驹守在门口,乌岚没着急进屋,先在不远处现了人形,回头一看烛龙,也现出人形,眉头深锁,面色凝重。乌岚站定,等他走到身旁,她看着他的眼睛,不确定地喊了声:“李勰?” 后者没回答,眼睛往高耸的烽火台一指,“烽顶没人。” 有神力傍身,二人轻松攀上七八米高的烽顶,星空在望,四野无人,夜风呼啸,西州天气不如吐蕃那么好。 刚才攀爬一程,乌岚已经根据身体姿态确认他身份,放心道:“札玛牙帐和庭州发生的事,你也见到了?” “嗯。” “世子怎么看待我和烛龙的做法?” 李勰沉静片刻,道:“记不记得浮空山地洞,宿海要把你当祭品,玉京子一来,你赤手空拳赶跑了它们。世事也许都有最简单的解法,是身在局中的人把它想得很复杂。” 听他提到浮空山和宿海,乌岚一阵恍惚,觉得像上辈子的事。她并不认同这个说法,“我不觉得。” 李勰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因为我体内有应龙,所以办法总能奏效。我的世界,有个政治家说过,真理只在大炮射程内。以前听完觉得有道理,最近亲临战场,觉得是真理,简单的解法属于强者。人类世界和动物世界,通用。” 李勰无声失笑。 “找到回纥牙帐,这招可以如法炮制。”乌岚道,“大唐边患交给我和烛龙,世子就不用愁眉苦脸了。” 李勰倏地收起笑容。“乌小姐有没有想过,你威吓吐蕃停战,其他神兽也可以用这招胁迫吐蕃继续开战?” 乌岚愣住,想起在吐蕃冬牙,烛龙说另有神兽在帮回纥。眼看李勰目光炯炯在等她回答,她冲他笑了笑,“不急,慢慢来。虽然烛龙也说——” 李勰兜头吻了过来。 乌岚被推靠土墙,承接住他的攻势,唇舌交缠之时,乌岚感到灼热,身体好像哪里被点燃,他不像李勰,乌岚心生警醒,又无法自拔地沉醉于亲密互动,他一直在索取她的回应,那样热切,乌岚只能回吻。过程中,她想看他的眼睛,他始终闭着眼,没给她机会。渐渐,他似乎不满只有唇舌接触,一边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一边用手拉起她的腰,让她贴紧他,随后,他的手开始别的行动。 乌岚按住他的手,颤声喊道:“李勰!” 李勰暂停动作,下半身稍稍退离开,呼吸却仍洒在乌岚脸侧,非常明确的热意。 为确认眼前这个人的身份,乌岚果断伸手,将他的脸扭向自己。 他的眼睛里没有红光,只有一层雾一样的水气,眼神里有茫然、困惑,和来不及退去的情意。 乌岚被这眼神打动,情不自禁轻吻他唇角,“别担心,只要我还在这里,不管遇到什么处境,我都会陪你一起面对,一起解决。” 李勰一言未发,只是紧紧抱着她。 烽燧下的土屋里,卫习左点着油灯,正在画符。 今日,他混进高昌城,寻了一大圈,所见都是佛寺,没寻见道观,城里人听说要打仗,原本在准备出逃,没多久又听说城外有狼群,全是大如牛马的野狼,又都不敢轻举妄动。敌军攻来,若举城投降,尚能活命,遇上狼群,可就只剩枯骨一把了。 卫习左头一次进高昌城,从前只在长安听过坊间说法,自汉代开始,西州便一直得汉人治理,屯田垦荒,修建城池。太宗沿用汉制,诏令各州死罪囚徒,配西州为户。又因西州联通西域,乃是重要商道,高昌城内人种比长安还多。彼时听西州旧事,卫习左只当听个乐子,直到自己进城,用汉话,半天问不出道观在何处,这才认清高昌是边陲,只得赶在夜禁前买到笔墨和黄纸,要使符咒更有效,原该用正经符纸,无奈城中商铺关门闭户较多,只能将就。 第110章 大战在即,卫习左打定主意帮乌岚,现下他学会飞升术,虽只能升至丈高,有了符咒傍身,对付走兽邪魅应当不成问题。心里这么想着,卫习左画符画得愈加欢快起来。 然后,土屋破门轻响,有人推门而入。卫习左转头,笑容僵在脸上。 乌岚和李勰一起进了门。 乌岚环顾四周,道:“阿藏和孟极没回来?” 卫习左继续低头画符,“在土蝼处等消息,你不是想找回纥牙帐?” 乌岚走近看他画符,“卫先生要重操旧业了。” 卫习左手一抖,符歪了,当下想恼,又收住,重新执笔,道:“未必有效,待我画完,试了再看。”余光见李勰走去灶前,无声落座,卫习左转问他道:“世子今晚歇在这?” 李勰“嗯”了一声,自顾烧起火来。 卫习左本想问他牙城情形,试探他到底有没有逐鹿中原的野心,见他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又兼乌岚在旁,决定不再自讨没趣。 不多时,土坑烧热,卫习左符咒画得差不多,照旧与李勰分了土屋一角,土炕留给乌岚,各自睡去。 27、 次日一早,乌岚又是最后一个起床的人。 破败的木门半开,清冷的晨风吹进屋内,乌岚闻到米粥和饼香,李勰和卫习左都不在。 门边放着一桶水,乌岚用木勺舀了水去屋外洗漱,一抬头,看见卫习左浮在半空,练习符咒和手诀。西州今天天晴,晴空万里,几朵白云随风移动,乌岚看得心情舒畅,心想,如果白云也有知觉,它们一定很惬意。 快速吃完早饭,乌岚又习惯性留了一小块饼,随身携带,接着洗锅洗碗。 这时,卫习左忽然来到门边,遮住大片光线,问:“今日还是去找回纥牙帐?” 乌岚点头。“李勰是不是回高昌城了?” 卫习左没答话,隔了片刻,道:“李勰如果想借回纥之力反攻长安,和其他人争天下,你也帮他?” 乌岚动作一顿,“李勰说过要争天下?” “他姓李,骨子里流着李氏争权夺势的血脉。说与不说不重要,关键是做与不做。” 这个问题对乌岚来说有些突兀,是她从没想过的角度,所以也从没和李勰本人讨论过。她仔细复盘这几天经历,试图推究李勰有没有这种想法,结果竟是,她也不确定。 李勰说他想要守护大唐江山,以及身在长安的亲人。这是真心话。但假如他发现阻止回纥入侵只是一时,解决一场战争解决不了大唐整体颓败的气象,他会不会想要亲自坐上龙椅,试图扭转颓势呢? “以前,李勰不过空有一身武艺,远不够用来夺权。现今他是龙脉,神力非凡,万兽之王,足以号令天下,此时争个人间主宰,易如反掌。”卫习左续道,“话说回来,你是应龙,神力与烛龙不相上下,为何你就整日忙着救些阿猫阿狗,你就不想——” 这时,应龙感应到异动,瞬时闪现出门,到地面,撞见沙女国小狼王。 小王受惊,屈膝跪地,“拜见尊驾。” “什么事?” “沙女国小王,受李执官之托,前来邀请尊驾,往执官帐中一见。” “李执官为何要见我?” “想是为了回纥与西州和谈之事,执官派我来请尊驾,亦请了烛龙上神。” 乌岚陷入思考,按理说,李执官讨论国事,只要找李勰就够了,叫上她,估计是发现她最近在找回纥牙帐,假如李执官担心这是个威胁,或许能给和谈增加筹码。思及至此,乌岚当即交代卫习左先去天山和阿藏碰头,她稍后就到。 随小王潜行路上,乌岚想过李执官现在是回纥可汗座下乌答,执官所在会不会暗指牙帐在哪。 结果小王带她去了高昌西城门外,距离城门大约三四公里的地方,回纥人就地扎了帐。 李执官独享一座毡帐,帐外有狼族把守。小王到时,先向帐内回报:“上神已至。” “快请入帐。”李执官道。 小王于是撩开帐帘,乌岚弯腰往里一看,毡帐狭小逼仄,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类毛皮,当中点着炭炉,李勰坐在东侧,李执官坐中间,几乎和李执官促膝相连。 乌岚矮身入帐。 炭炉旁放着银托盘,托盘上放着羊奶,还有少量夹馅的胡饼。李执官用眼神示意乌岚于左侧落座,微笑道:“上神可有吃过早饭?若不嫌弃,不妨将就用些。” “多谢,我吃过了。”乌岚道,转看李勰,后者正埋头喝羊奶,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 李执官头戴兽毛帽,身穿羊袄,一张小巧而瘦削的脸,看乌岚时,嘴角虽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听闻上神近日都在天山走动,常与山间异兽来往,昨日,还与狼族闹了些矛盾。” “回纥人从汉人手里抢走粮食,藏进天山,又拿粮食和狼族换筹码,帮他们对付西州,执官说的是这个?” 李执官嘴角微收,“狼族不会帮回纥对付西州。” “所以今天找我来的,是沙女国李执官,还是回纥乌答……或是大唐太昌公主?” 李执官彻底收起笑容,忽而从地上端起羊奶喝了一口,道:“想来,我与上神前次在沙女国还是有些误会未解,上神希望设公堂审理叛逃之人,我已按约准备公堂,是上神未能如期前来听审。后来女王回国,感念上神不愿杀生的善心,将那些叛逃者全数放了。上神若有疑虑,自可前去求证。” 第111章 乌岚本意是想质问李执官,没想到被她反将一军,不由得抬眼向李勰打眼色,希望他插个话。 李勰立刻会意,道:“姑母不如直说今日为何找乌岚。” 李执官放下做工精致的银杯,“听闻上神在找回纥牙帐。” 猜对了,乌岚暗道。面上仍不动声色,也不接话。 “我知道上神神力非凡,插手人类战事,无异于脚踩蚂蚁。”李执官神色淡然道,“上神能在今时今日踩死这一群蚂蚁,到了明日、后日,蚂蚁生生不息,上神难道日日来踩吗?我看不能吧。诚如沙女国叛逃一案,上神义正词严来我这开了个头,却留下个尾巴不管不问。幸而那些人不知道上神曾为他们伸张正义,若知道,有了盼头,上神又爽约,那才叫杀人诛心。” 乌岚无言以对。 “我看上神是通情达理,读过书的女娘。你问我现在是何种身份,我且回答你,我想坐上位,可上位也就只能到这了。人间比不得兽界,女子只能依附于男子而活。”李执官字句清晰道,“可我不甘心,我在沙女国当执官不到三年,将人兽杂合的小国治理得井井有条,我有治国的能力。宗室女子,自小读女书,我却从来喜欢读大书,山川地理、治国方略、兵法道书……我懂的,不比任何男人少。骑射剑术,我也从未落于人后,请问上神,我有治国之术,亦有护国之心,我有没有资格不做执官,不做公主,不做乌答,而是做人上人呢?” 乌岚被她眼中的从容和定力震住片刻,道:“你想做人上人,我尊重,必要时候,也可以支持。但我认为,李执官不该把人命当棋子,比如眼下,你想放回纥大军进城,你我都清楚,放大军进城,百姓只有一种结局。” 李执官的眼神没有变化,显然已经猜到乌岚的说法,她先是目光随意地掠了一眼李勰,动作优雅地往他的杯中倒入羊奶,而后转回乌岚,道:“乱世需用重典,心慈无以谋国——” 她的语气太过悠长,小小毡帐又被炭炉烘得暖意洋洋,所有人都以为她的下文会很长。 可是李执官没有下文,趁李勰喝羊奶的空当,她迅速抽出李勰暂放一旁的佩剑,毫不迟疑地刺向了乌岚。 那一刻,乌岚先是听到李勰失声喊她的名字,随即感到胸口尖锐刺痛。 怎么会这样?这是乌岚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47章 西州之围(28) 28、 乌岚出事的消息,在片区当民警的徐五金第一个知道,医生用担架把人抬下楼时,乌岚浑身都是血。 尽管祝雅青和乌岚连严格意义上的朋友都不算,听说她受伤,祝雅青担心不已,当下就要赶去医院看望。 “李勰在,”徐五金在语音群聊里拦住她,“是他叫的救护车。” “李勰回来了?”祝雅青道。 徐五金道了声“嗯”,忍不住又多嘴道:“我查了附近监控,乌小姐出事的时间点,没看见其他可疑人员,只有李勰在。” “什么意思?”祝雅青道。 “意思就是,凶手要么是乌小姐自己,要么是李勰。”顾盼道。 “胡说八道,”祝雅青道,“他们明显是在那个世界遇到了危险。” 顾盼咳了咳,“开个玩笑,缓和下祝医生的焦虑情绪而已。” “这是开玩笑的时候吗?”祝雅青道。 “总不能干着急,李勰没召唤,我们没理由自己跑去医院添乱。”顾盼道。 “是这个道理,推究起来,咱们和那两位,充其量也就是甲方和乙方的关系,甲方没约见,咱们主动上门,多冒昧呀。”徐五金道。 他们说得对。祝雅青暗道。上回乌岚高烧不退,她之所以从旁照顾,是因为李勰不在。李勰在,她去会显得多余。 祝雅青没想到,乌岚出事的隔天早上,李勰竟给她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李勰只简短交代了乌岚因伤住院的状况,拜托她代为照顾,语气谦逊有礼,听不出太多情绪,而直到他有结束通话的意味,祝雅青才想到问:“您要离开深市?” “是。” “可是乌小姐——” “只是暂时离开,我会尽快赶回来。” 祝雅青心知李勰的交往边界比任何人都要严密,没有再多探问。私立医院不如公立医院那样忙碌,她请了小半天假,特地炖了鸡汤去探望乌岚。 赶到医院时,乌岚还没醒,祝雅青问过主治医生,知道了伤势细节,她是被利刃刺中左肋,肋间动脉出血,切口极薄,不像普通刀具,所幸刺得不深,加上送医及时,没有造成生命危险。 乌岚彻底从昏迷中苏醒,时间已经是下午。左肋下的伤口,痛感清晰,清晰得叫她难以置信,一把异时空的剑怎么能刺进她现代世界的身体? 醒转前,乌岚先闻到扑鼻的消毒水味,非常明确的现代气味,这不是她回现代的第一个记忆。她记得昨天在那个世界遇刺,她失去了意识,救护车的鸣笛声把她惊醒,转瞬却感到呼吸困难,有人给她戴上氧气机,而后,意识有了一瞬间清醒,她看见李勰,救护车在行驶,动荡的光线里,他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痛楚,她跟着心痛,想和他说点什么,很快昏了过去。 乌岚睁开眼,见到已经不算陌生的病房,床前挂着输液架,左右环顾,没见到人,乌岚挣扎着想喊护士,忽见祝医生急步走了进来。 第112章 “乌小姐醒了?”祝医生道。 对祝医生的出现,乌岚不再觉得意外,张了张口,嘴里又干又苦,道:“李勰呢?” 祝医生目光转向旁边床头柜,上面放着一只浅蓝色保温饭桶。“昨天到今天,你都没吃东西,我炖了鸡汤。”说话间,已经旋开桶盖,掏出汤勺,打算喂乌岚。 乌岚挺身想自己来,没意料牵起伤口疼痛,只能咬牙躺回去。 “伤势虽然不算重,但别大意,你想尽快把伤养好,得乖乖配合我。不然,只能喊阿姨来了。”祝医生道。 乌岚前些天一直在那个世界,语境还没脱离古代,乍听祝医生提到阿姨,一时没想明白是谁,“哪个阿姨?” “当然是你妈妈。” 乌岚心头一惊,连忙道:“不要告诉我妈。” 祝医生失笑,将汤勺送到乌岚嘴边,鸡汤颜色泛黄,香气袭人,分明是土鸡汤。在那个世界,是平民百姓无法享用的补品。乌岚张嘴喝汤,鲜味盈满口腔,一切如此真实,李执官刺伤她的事,有了更确凿的实感。 喝完一大碗汤,又连吃几块鸡肉,乌岚感觉精气神恢复了一些,罢工没多久的大脑自发投入了工作,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线索大量涌了进来。她强自沉静片刻,再次向祝医生确认道:“是不是李勰送我来的医院?” 祝医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他陪了你一夜,确认你没事才走。” 乌岚想了想,还是问:“他有告诉你他去哪儿了吗?” 祝医生摇头,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李勰,是你。你的伤口,稍微再往上一点点,就是心脏。” “我知道。” 祝医生默了默,“其实我不太清楚乌小姐具体遇到了什么,如果你信任我——” “可以借祝医生的手机用一下吗?”乌岚急道,“我想查一些资料。” 祝医生愣了愣,抵不过乌岚坚定的眼神,把手机给了她。 乌岚立刻搜索唐史,时间线设定在公元790年左右,顺便搜索了回纥和吐蕃历史。 在她的世界,时年任北庭大都护的都督是杨袭古,北庭失陷后,杨袭古率众奔逃至西州,受回纥宰相诱骗至牙帐,谋杀于公元791年。同年,回纥可汗被少可敦叶公主毒死,没多久,回纥击退吐蕃。假如李勰说法成立,历史存在平行分支,几国国运基本不会大变,那么,那个世界应该也会差不多? “乌小姐需要多卧床休息,少操心。”祝医生突然道。话毕,她向乌岚伸手,示意她还回手机。 乌岚有些不好意思,递还了手机。“我的伤大概多久恢复?” “两周左右就能出院,只是出院后仍然需要小心静养,不能受累,不能剧烈运动,完全恢复,至少一个月。” 乌岚点头,没有再接话。 祝医生有自己的工作,没时间一直陪床。乌岚本来还愁养伤无聊,没想到剑伤带起反复发烧,她根本没有需要打发的无聊时间。 晚上,祝医生给乌岚送来猪血汤,顾虑到乌岚精神状态不佳,只叮嘱她好好休息,多余话没说。也不知道是夜里几点,乌岚感到额头一阵清凉,一睁眼,床头站着一个人。 深市进入冬天,他穿一件黑色薄外套,正伸手量她额头。 乌岚下意识拉住他的手,固定在脑门上,她整颗头都在发热,本能需要物理降温。 她拉着他的手,使他没办法在病床落座,干脆蹲了下来。“你在发烧。” “医生说是术后正常反应。” 李勰沉默良久,道:“你受伤的事,很抱歉。” “不是你的错。” 病房灯暗,他脸上忧色明显,道:“或许这是一个提醒,提醒乌小姐远离那个世界。” “不,是提醒我尽快回去。”乌岚一直担心他说这个,“有人找到对付我的办法,只会更加肆无忌惮。” “有人找到对付你的办法,而你只有救人之心,没有防人之心,再遇到危险,不会这么走运。”李勰沉声道。 “以前我没有防人之心,是因为我大意,以为自己无敌,但现在我知道——”说到这里,乌岚特地转头四顾,想确认谈话场景是否安全。 李勰见状,眉头一松,隐有笑意。“放心,我升级过病房,这里没有别人。” “好,那趁我现在还清醒,快速说完我的思考——” “你有伤口,慢点说,不急。”李勰温声打断道。 乌岚冲他眨了眨眼,以示顺从,低声道:“首先,我在李执官帐中遇袭,是我自己的疏漏,其实应龙已经在最短时间内反应过来,直接送我回了现代,没让那把剑刺太深。其次,李执官怎么会用你的剑刺我?是偶然行动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是早有预谋,她是不是知道什么秘密,应龙弱点之类?她只是一个普通人类,为什么会知道上古神龙的弱点?” “你怀疑她背后还有势力。” “嗯,一开始,我理解不了。想了半天,想起一个细节,除了你我,你的剑也同处两个世界……”确认李勰理解自己的未尽表达,乌岚转而道:“她刺伤我之后,你陪我来了现代,她接着做了什么?这点我想问你,你是不是回去看过?” 李勰眼神一闪,“试过,还没成功。” “怎么会?” “他不在这个世界。” 乌岚没明白他的意思。 第113章 李勰看懂她的茫然,又道:“他的神力在这个世界发挥不了。” “这个我知道,应龙也是。”乌岚道,“应龙只要有坐标点就能回去,虽然我现在也回不去,但我是受伤,精力不够,没法集中精神。” 李勰脸上倏地浮现出一抹了然神色,“原来是这样。” “哪样?” “关心则乱,没法集中精神。” 乌岚大脑开始变得笨重,她急着交代自己挂心的事项:“你还是得尽快赶回去,李执官没了我这个威胁,如果你也不在,西州很危险。阿藏、卫习左、孟极兽……还有天山上那些土蝼,他们之前一直帮我,我不在,他们可能还会再受欺负,等你回去,麻烦帮忙照看下。” 李勰目光定定地听她说完,道:“好。” “要是没办法靠自己回,可以试试用玉枕,玉枕在我房间,你找一找,上回我就是——” “就是什么?” 乌岚避开他的视线,“没什么。”时至如今,她居然还是会有那种下意识的防备心,不想透露龙族的消息。 李勰没有再追问。 离开前,李勰忽然道:“李执官蓄意杀你,你准备怎么回报?” “我不知道。”他问得认真,乌岚也答得诚实。对李执官的刺杀行为,除了事情发生当下的震惊,过后其实没什么情绪。说来奇怪,孟极被帝江所伤,她都会生气,自己遇刺竟然没有情绪,诸如仇恨、愤怒,都没有。 她搞不懂自己。 李勰走后,她又仔细复盘了整件事的始末。帐中那场谈话,李执官毫不客气地指出乌岚的问题,以沙女国审判为据,指责她没能为自己的行为善后。紧接着,她说“心慈无以谋国”,同时果断拔剑刺她。李执官知道乌岚是应龙,拥有比狼族更强大的力量,她的刺杀却那么果决,眼神带着置之死地的决心,超越乌岚对人性的判断。野兽尚且知道讨好强者,李执官一心只想谋国,如果遇刺的不是自己,乌岚只会佩服她的勇气。 想着想着,乌岚渐感头疼,模糊睡了过去。夜里,突然自昏睡中惊醒,忘了问李勰,他这次怎么回来的? 第48章 长安旧事(1-2) 1、 牝鸡司晨。 太昌记得初学这个词是在内廷,侍读唾沫横飞道:“试问母鸡怎能代公鸡报晓呢?从古至今没有这种道理。圣人意在劝诫,妇人不得乱政,乾坤之道,各有其职,妇人自当安于室内,恪守妇道。”侍读又讲吕后干政,连立幼帝,重用外戚,以致外戚专权,又给宦官封侯,引起诸吕之乱,吕家终遭灭族。侍读话里话外对吕后充满贬损,太昌听了却很好奇,特地去史书里找来吕后传,仔细研读。 那年,她十二岁。 十五岁,太昌得陛下赐婚,嫁给一位姓齐的新科进士,齐进士出身寒门,若非榜上有名,往后再推三辈,也断无缘和皇室结亲。成婚前,太昌寻机去曲江宴,偷偷见过齐进士,长相不差,为此,太昌还颇感庆幸,模样看得过去就行了。她不像其他公主或宗女,内有陛下恩宠,外有母族傍身。太昌的母妃是个胡人女子,生下太昌不足两月便薨逝,听宫人说,母妃在京中没有亲族,连丧仪都没办。 皇宫是个处处讲势力的地方,太昌虽贵为公主,也只是贵在这个封号。大到节庆日的各类典礼,小到日常吃穿用度,太昌从来都是末份,她早已习惯。寒门学子配落魄公主,也算门当户对,她坦然接受这门婚事。 成婚前几年的生活,一如太昌预料,齐家是海州人,在京中势单力薄,太昌作为公主下嫁,舅姑待她很好,齐进士也争气,虽无朝臣举荐,仍靠自己才学考进翰林院,想着先做庶吉士,尽心准备吏部考选。 太昌曾以为,日子将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她只需要尽快生下儿女,以全舅姑心愿即可。 宁王是太昌一母同胞的兄长,因二人母妃身份低微,又早逝,兄妹关系冷淡。按祖制,皇子到年纪须离京就藩,宁王却一直被留在京师。即便宁王从不与京中官员来往,府宅一再南迁,不料还是卷入乱局。 德武九年,岁星不正。朝臣引此为据,每日都在朝堂催促陛下立太子。历朝历代立皇储,从来是依周礼,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殿上不知谁起了头,忽然提及宁王长子降生,京师曾现祥瑞,或是龙气,太子之位另有天意。陛下不悦,罢朝了事。 没过几日,陛下得一道人预言,岁星不正,乃是京中另有气运与真龙相冲,陛下信服,逐宁王世子出京以避谶。此事办得秘密,除了宁王府和陛下近臣,没人知道内中详情。 宁王毕竟是太昌的兄长,他家遇祸,太昌少不得上门探望。不料宁王府拒见任何访客,亲妹妹也不例外。从那以后,宁王阖府愈加深居简出,宫中大小节庆,俱都告病不来,陛下不追究,也无他人过问。 这一年,倒有一位名不见经传的云游道人在长安声名大噪。岁星之变过去,陛下赐其一座崇仁坊旧臣府邸,着有司命工匠改建为祥云观,封黄玄真为祥云观主,观成后,加号其为“至圣护国天师”。 身在皇家,太昌自知祸福无门,天威难测,哪怕至亲骨血,也能随时弃如敝屣,不如一介草民。 太昌第一次就近见到黄玄真,是在身怀有孕之际。那是太昌成婚七年首次得孕,婆母听闻祥云观灵验非常,特地一早带她去祈福。太昌因对黄玄真心怀恶感,起先不大情愿去,拗不过婆母一番好意,终是去了。 第114章 祥云观自受天恩,早已不对寻常百姓开放,太昌因有公主身份,有道童引路,当是寻常,直至道童将婆母留在前殿敬香,独将太昌带至后苑,到得一处静室门口,太昌心下惊疑,斥那道童为何胡乱带路。 不料那道童却只朝她微微一笑,眨眼间,消失于无形。 太昌见状大骇,当即用手护住腹中胎儿,掉头要走。 忽听静室传出一道声音:“门外可是太昌公主?某久候多时。” 太昌停住,道:“何人在此故弄玄虚?” “玄真道人也。” “方才那小道童……” “某门人也。”黄玄真道,“我欲请公主入内一叙,公主若不情愿,自可离去。” “本宫与你并无交情,等我作什么,又与我叙什么?” 黄玄真不语。 太昌回过头,见静室一片昏黑之气,不像其他静室那般简洁明亮,室内亦有燃香,香气随风幽幽飘散出来,不是寻常道观香气,像是某种朽木与新芽混合的奇异气息,叫人难以形容,却莫名喜欢。 想起凭空消失的道童,这数年间只在举国大礼现身的尊贵国师,太昌按住小腹,转身迈步,踏进了门槛。 静室两扇高门随太昌迈入而自行关闭,太昌心下惶惶,仍张大眼睛环视周遭景象。 满地都是漆黑如玉的大石砖,室内没开窗,也没有任何灯具,不知哪里来的光亮,太昌能够视物前行。 “你在何处?为何不说话?”太昌问道,只觉得脚下有路,前方却没有尽头,也看不见人影。 只听静室声音空远:“传闻葱岭之南,有女国,其国以女为王,男子负责战事,国事统归女王治理……” “女国?”太昌疑问道。 “西南夷板楯之西,有女国,其女悍而男恭。女为人君,以贵男为夫。置男为妾媵,多者百人,少者匹夫……” “置男为妾媵?”太昌不敢置信道。 “昆明东南,绝徼之外,有女国,以猿为夫。生男类父,而入山谷,昼伏夜游;生女则巢居穴处……” 太昌听得心惊不已,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这时,黢黑的静室里弥漫出一阵雾气,先前只是薄薄一层,渐渐浓了起来,太昌无从下脚,倏地感到危险,只好紧紧护住腹部,扭头打算离开。 一双赤红如火的眼睛正看着她。说是眼睛,并不准确,更像两团烈火,比烈火更可怖,直把太昌惊倒在地,小腹一阵疼痛,似有温热血液自下体溢出。 那一双烈火般的异物越发逼近她,近到太昌都能闻见头发丝或身上绸料受热灼烧的味道。 烈火同红雾一样,在太昌周身徐徐环绕,带来悠远模糊的声音:“高昌城外刺杀,是何人授意?” “没有谁授意,是我自行主张。” “奉劝公主,和我说实话。” 红雾逼近太昌,热度灼人,小腹刺痛却使她顿生警醒,此刻或是在梦中,急需尽快醒来。她一边使力按压小腹,一边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想知道是何人授意我,不如推想我的身世,我在京中的血亲,那位常年深居简出的兄长,前有杀母之仇,后有夺子之恨——” 终于,满室红雾急剧收起,转瞬消失,梦境结束。太昌定睛再看四周,室内黑寂,她像坐在一汪黑水池里,又像坐在一面巨大的黑镜上。腹内疼痛提醒她察看自身,只见鲜红的血从下身漫出,流了一地。 “我儿!”太昌失声惊叫道。 惊叫声唤来侍婢,侍婢掀帘入帐,点燃油灯,照见太昌公主满头大汗。 “公主可是做了噩梦?”侍婢递来温在炉上的茶水,又用巾子替她擦汗。 太昌四下环顾,她睡着厚厚的羊毛地铺,盖着上等兽皮和羊绒织就的盖被,帐外是呼啸的风声,她在塞外,还没到中原。“什么时辰?” “卯时还未过半。”侍婢道。 “外面下雪了?” “没有。只是突然起风,风大。” 太昌点点头,接过茶喝了,披上狐裘起身,走到帐外,寒风立刻朝她袭来,太昌定了定神,抬头看星象,塞外星河,远比京师看得清楚明白。她想找帝星,却见一道红云环绕,生生挡住了帝星。 太昌知道那红云是谁,她不怕,多年边外历练,几次鬼门关进出,她早将生死看淡。上古神兽固然神威,亦有许多掣肘,知其弱处,便恒有制胜机会。 帝星被遮,太昌转去看金星,忽而问侍婢:“你说牝鸡能不能司晨?” 侍婢没听明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太昌自顾笑着摇了摇头,“夜间,京师可有信鸦回传?” “吐蕃退兵和西州失守的消息昨日才送出。信鸦再神速,也得等通传完京师各处,再行回复。” 太昌沉默须臾,忽觉一阵冷风吹来,她一边裹紧裘衣,一边转身回帐,道:“你去通报狼首,趁天还没亮,抓紧赶路。” 2、 继吐蕃从北庭退兵,到回纥占下西州,接管安西四镇,前后不到十日。 窃脂从庭州回高昌,恰逢高昌大开城门,迎回纥入城,守将已经弃城投降。沿途有传令官大声向城中百姓宣告,可汗御驾出行,不会伤及平民,百姓不可闹事,待可汗回宫,城中一应生活,自可恢复如常。 高昌城北乃是高昌故国宫城所在,窃脂一路看着可汗大军浩浩荡荡自南向北行进,大军有狼群开路,城中百姓根本不敢出门张望,遑论闹事。窃脂好奇想看可汗在哪,忽感神君势能近身,当即向他回禀庭州动向。此前,神君和乌娘子一同在北庭都护府现身,以其上古神龙之力大闹都护府,窃脂在旁看着,觉得分外神气,又比及自身,小鸮一只,神力有限,恐怕毕生都不能那样威风,不禁有些失落。 第115章 没等窃脂失落太久,神君忽道:“猫头鹰不用守在高昌,去烽铺找赤狐和孟极,让他们尽快动身去长安。” 如果此神君是世子神君,窃脂会忍不住多问一句,为何突然去长安?然而此刻的神君不是世子,是烛龙。若问窃脂二者有何不同,窃脂答不上来,明明世子神君行事更严厉,她心里还是觉着世子更和善。 领了神君新命令,窃脂即刻转往烽铺而来。 来之前,窃脂并不知道,这几日,阿藏一行过得十分不如意。 乌娘子出事的消息,阿藏是当日傍晚才知道。早上,卫习左优哉游哉地骑着骢驹,腰挎一只囊袋,囊袋里装着符咒,一副要斩尽天下妖魔的样子,当时,阿藏还揶揄了他几句。孟极伤势恢复,需要吃肉饮血,这些,老土蝼都一一为他置办好。同时,老土蝼还差使其他土蝼去寻回纥牙帐,阿藏旁观土蝼们进进出出,老土蝼指挥得当,将天山附近情报打理得井井有条,终于相信土蝼一族在天山的势力,继而认可老土蝼的实力。 然而乌娘子遇刺的消息,并非来自土蝼一族。 天山落日之际,帝江突然在石洞前现身,直把老土蝼吓得避之不及,尽管孟极伤势未愈,神力又大不如前,仍只身挡在洞门前,蓄势以待。 帝江飘在半空中,触须般的上肢只轻轻一挥,便将卫习左拍倒在地。卫习左还要发出符咒,帝江从那虚空之口中喷出一道火星,瞬将符咒点燃,卫习左再也动弹不得。 “诸位不要激动,我来传个消息。”帝江粗声道,“你们的应龙上神今晨在回纥帐中遇刺,眼下生死未卜。” “胡说。”孟极当先驳道,“回纥人连你都伤不了,如何伤得了应龙上神?” 帝江环抱起触须般的上肢,道:“天山飞兽都在传,若消息是假的,应龙该早些出来证明,若是真的……诸位还是早做打算,从哪来,回哪去。要是不小心惹上凶兽,伤了、吃了或吞了,可就求助无门了。” 话说完,帝江也没逗留,巨大的翅膀张开,转瞬消失于众兽眼前。 帝江通报完消息的头两日,阿藏没觉得担心,反过来还安抚其他同伴,称乌娘子有方外之身,过去也常常销声匿迹,回去方外。不想,两日后,老土蝼最先委婉道:“眼下回纥牙帐是找不到了,应龙上神遇刺之事,不止飞兽在传,走兽也在传,原先避居世外的凶兽近来又陆续出世,土蝼一族势力太弱,只能暂时避居。” “就算乌娘子真的遇事,世子——邪神还在,他们难道不怕邪神吗?”阿藏疑问道。 “据传,应龙上神遇刺那日,邪神也一并消失于无形,听闻那弑神者乃是回纥可汗座下乌答。”老土蝼道,“不止天山神兽,各地神兽都心有戚戚,原来邪神现世以致神兽消亡,指的并非邪神消灭神兽,而是人类。” 阿藏还想恳请老土蝼等等乌娘子,孟极道:“由他们去吧,帝江亲自来传消息,明面上是赶我们走,暗地却是通报土蝼一族,没了上神庇护,他们往后还得任他予取予求。身为低阶神兽,怕死无过。” 孟极这番话说得透彻,阿藏一下子想起孟极投效乌娘子的初衷,也是求乌娘子保护孟极一族,怪不得他为土蝼说话。当下不再强求土蝼,一狐一兽一人一马离开天山,回到西州烽铺,等待乌娘子归来。 这一等,又等了六日,等到西州之变、吐蕃退兵,回纥取代大唐,占下大片安西地界。 窃脂赶到烽铺时,只觉得烽铺一众看上去都不大好。她没多问为什么,只顾传达神君命令。 却听那位卫习左卫道人当先道:“他要我们去长安做什么?” 窃脂道:“神君并未告知。” 卫道人哼了一声,“既没详细说明情形,我们不是李勰手下,大可不听他号令。” 窃脂道:“神君说,乌娘子届时也会去长安。” 卫道人闻言,脸色一变,急道:“你知道乌娘子在哪?” 窃脂摇头,“神君知道。” 卫习左:“李勰在哪?能不能让他本人出来,给我们说个明白?” 窃脂道:“神君方才在高昌城,现下不知在何处,神君行踪,不会随意告知于我。” 卫道人又要开口,被阿藏打断道:“乌娘子现在是否安全?” 窃脂犹豫片刻,反问阿藏道:“你们可是听信了弑神者的传闻?”这则传闻,身为飞兽的窃脂早就听说过,她根本不信,又兼刚刚才得神君命令,烛龙势能依旧强大无比,更觉传闻荒谬。 阿藏敏锐察觉到窃脂的心念,道:“弑神者传闻是假的?” 窃脂道:“自然是假的。走兽不懂烛龙和应龙究竟有多厉害,须知二神龙皆是飞兽,去到天上,身长可达千里,便是剑术再强大的人类,一把剑能伤神龙多少?不足分毫。” 阿藏闻言,面色霎时舒展开来,“既如此,我这便收拾收拾,同你去长安。” 见阿藏转身回屋,卫习左跟进来,道:“你真要跟她走?” 阿藏道:“她说乌娘子大好,我信她。”说是收拾,土屋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东西,阿藏和卫习左都吃米粮,遂想带些粮食走,不多时,孟极也进了屋,主动帮阿藏扛起粮食。 阿藏见状,不由问:“你也去长安?”她还以为孟极会像老土蝼那样,就此拜别。 孟极道:“我答应追随乌娘子,只要乌娘子不赶我,我便不会轻易离开。何况,长安路险,飞兽能去高空避险,你和卫道人,这一程要如何自保?” 第116章 卫习左道:“别忘了,我从北地来西州也是一个人。” 孟极道:“弑神者传闻,我们不信,世间大有物类相信,卫道人先前独行,是上神无意间替你扫清路障,如今,世间怕是凶兽横行,险之又险了。” 这时,屋里突然变暗,有道人影挡在门口,遮住了光线。 “孟极说的不错。”来人道,“自从邪神降世的消息传出,各方神兽,不论凶善,大都避去世外,如今听闻人间有弑神者,少不得出来凑个热闹。各位还是结伴同行比较好。” “世子?”阿藏惊道。 卫习左也惊了片刻,当先走去门口,“你、你怎地——” “卫先生不是口口声声要见我本人?” 卫习左扭开头,没接话。 世子全须全尾地出现在眼前,阿藏对乌娘子的担心已经放下一大半,还是忍不住问:“乌娘子可还好?” “她很好,我会转达阿藏姑娘的关心。时候不早,诸位早些启程。” “世子呢?要去何处?”阿藏问。 “我与你们一路同行。” 第49章 长安旧事(3) 3、 乌岚伤势恢复很快,只是住院太久,给她带来别的困扰,比如不能洗澡。不能洗澡原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重点是,李勰经常深夜来访,这就成了问题。 在那个世界,洗漱条件不便,乌岚却很少觉得自己需要洗澡,一回到现代世界,整个人的身体器官好像才恢复正常运转,不洗头,头会臭,几天不洗澡,身上也很不舒服。她又需要即时知道那边的消息,不能不和李勰联系,思来想去,她想到一个办法:打电话。 虽然是临时改变的沟通方式,乌岚很坚持,李勰表示了尊重。 通过电话,乌岚先后从李勰那里听说了西州的近况,回纥占领西州的方式较为和平,没有伤及普通百姓,温尚远潜逃,下落不明,冬月难熬,各地都要休养生息。 “这么说,天下算是太平了?”这是乌岚听完消息后的第一个反应。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彼端李勰却陷入了沉默,直到乌岚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愉快。“抱歉,我——” “不用抱歉,西州失守,和你无关。”李勰沉声道,“有一个更重要的消息,姑母失踪了。” 乌岚心头的喜悦瞬间蒙上阴影,想起李勰之前说,李执官的野心不止在草原。她想了想,道:“我看过我自己这个世界的唐史,和你的世界不太对得上,你能和我讲讲长安城里的势力分布吗?” “好。” 李勰所在世界的公元790年,时任皇帝的敬宗是彼大唐第十位皇帝,时年五十八岁,膝下八个儿子,五个女儿。敬宗继位之前,因先皇着力削藩,国朝曾发生由藩镇势力主导的神武之乱,持续数年之久,大伤国运,至今没能恢复。敬宗继位之初,也曾极力拯救大唐气运,十七年前岁星不正,长安城发生数次小规模兵祸,敬宗逐渐失去斗志,开始痴迷方术,无心管理政事。藩镇之乱导致地方割据,中央军事力量薄弱,皇帝求人无门,愈发相信道术,将一个云游道人推上至高地位,凡事都问他意见,朝臣对此多有不满,转将希望寄托于太子身上。太子监国原本是唐朝祖制,不料朝臣对太子的倾向引发父子嫌隙,朝局动荡,民心不稳,其余势力则把这当作谋权的时机。因此,逐渐朝中分化出几方势力,太子李舒所掌的太子党忠臣遗老较多,最为势大;其次是太子的弟弟,睿王李闯,李闯人如其名,自幼骁勇善战,骑射俱佳,比太子李舒小五岁,正当壮年,与之来往多是武将、新臣,其中最主要的力量是四十年前平定神武之乱的裴家军。 “驸马支持的是哪一方来着?”乌岚突然想到问。 “哪位驸马?” “李执官——太昌公主。” 李勰沉默了片刻,“他支持的是安宁公主。” “什么?”乌岚惊道,“太昌公主的丈夫支持别的公主谋反?” “不错。”李勰语声沉静,“安宁公主的母妃是韦贵妃,韦贵妃出身望族,背后有京兆韦氏撑腰。即使事发,倒保全了性命,太昌公主和驸马,相较主谋而言,下场过于凄惨。此事虽然没有宣扬,民间亦有诸多议论。” “支持安宁公主谋反的人,有没有可能其实是你姑母?” “很有可能。”听了乌岚的推论,李勰并不意外,“姑母如今的行事风格,绝不是一朝一夕养成。” “你还没找到她吗?” “没。” “烛龙也找不到?” “烛龙也找不到。”李勰轻声重复道。“另外,我的剑也没找到。” 乌岚不自觉打了个冷战。 另一个世界,乌岚的朋友们也在讨论时局。 这日,队伍到达凉州地界,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李勰随从保护,陇右往关内这一路,阿藏没怎么见到恶兽,倒见了比先前更多的百姓、商人。 阿藏疑惑道:“是不是吐蕃退兵的消息传回来了?百姓都敢出来了。” 窃脂道:“前些日子,庭州往长安,不少飞兽出动,皆是上古神脉,我猜他们必是往来传信。” 卫习左嗤了一声,道:“堂堂上古神脉,怎地这般随意任人驱使。” 与卫习左同行多日,窃脂已经摸清楚此人脾气,嘴巴坏,心眼小,连神君也不放在眼里,却对乌娘子一片忠心。窃脂不理他,继续向阿藏道:“回纥贺正使已从甘州出发,到正月前,边境会有一段太平时日。” 第117章 阿藏道:“你如何会知道这么多?” 窃脂道:“随军打探消息,乃是斥候职责所在。” 这支队伍出行,人兽飞鸟都有,李勰没有神驹坐骑,速度偶尔落后,不过即使白天落后,夜间也会赶上来。众兽不便去客店歇夜,除了卫习左需要专门搭帐,其余全都宿在野外。 听窃脂开了个头,这一晚歇宿,阿藏忍不住问她更多,还是从窃脂口中,阿藏得知吐蕃退兵的真相。闻听窃脂提及庭州那一晚双龙齐现都护府,把偌大一个都护府的人都吓得魂飞魄散之后,阿藏也是心旌神摇。 阿藏道:“乌娘子真厉害。” 窃脂道:“自然,那可是上古神龙,龙族始祖。” 阿藏黯然道:“可惜我是走兽,看不见神龙在天上的神气。” 卫习左原本已在帐中睡下,闻言接话道:“这有何难,改日我带你上天看去。” 窃脂道:“一介凡人,飞再高也不过丈余,神龙高飞,能去万仞之上,你如何追得上。” 卫习左道:“丈高只是暂时,你口口声声叫的神君,不也曾是一介凡人?” 窃脂道:“神君生来就不是凡人,不过借肉体凡胎做壳而已。” 卫习左不喜欢听小白鸮这般吹捧李勰,道:“既是上古神龙,何需借凡人做壳,说到底,也并非举世无敌。” 窃脂语噎。 因在野外,赤狐和白鸮均以兽形窝在一处,阿藏听窃脂被卫习左说得接不上话,当即伸爪,上前安抚道:“他就是拈酸,咱们不理他。若是乌娘子在,定能驳得他张不开嘴。” 窃脂也不想和区区凡人计较,转小声道:“这等怪人,为何甘愿效忠乌娘子?” 经窃脂一问,阿藏眼前不禁浮现出南海郡诸多情形,缓缓道:“彼时,乌娘子神力还不像如今这般厉害,几次舍出自身性命搭救他。卫习左那会儿比现在还讨厌,只管自己,全然不管他人死活——可即便这样自私自利的人,乌娘子也肯舍命相救,你说,卫习左为何效忠她?” 窃脂对此十分不解,道:“舍自己的命,去救他人,若救的是个大善人、大贵人,救活了,能福及更多人,称得上是善行,可若是救个恶人、小人,倒不像善行,而是愚行了。” 卫习左撩帐而出,到狐鸮身前,怒道:“小小一只鸮,懂什么道理。佛祖前世舍身饲虎,功德圆满,才有来世成佛。没准就因为她救我,才有她神龙身份呢。” 阿藏按着窃脂,不让她与卫习左争执。这时,一向寡言只专心守夜的孟极接话道:“乌娘子的神龙身份,生来就有,同你一个道人无关。不过白鸮说的不对,乌娘子舍身救人,绝非愚行。有救世之才者,要挑着救才算善行,实在难以苟同。” 阿藏听他说这一番大道理,想到的却是孟极曾经阻止她放过棕五的行径,不由道:“我可记得之前在大漠,狼族护送我一路,孟极却要杀死他,你既觉得对性命要一视同仁,为何自己做不到?” 孟极讷了片刻,道:“孟极说的是乌娘子,不是我。孟极又不是善类,不守善行。” 一番讨论至此结束,参与讨论的人或兽,没一个心满意足。 隔天晚上,李勰把这段偶然听到的谈话转给乌岚,直把乌岚听得在电话里咯咯发笑。 末了,乌岚自顾望着窗外夜色叹气,“我想我的朋友们了,我的世界好无聊。” “坚守善行的乌小姐,在你的世界没有朋友?” “当然有。”乌岚道,“只是大家都在按部就班的生活,我像个异类。我没办法和他们分享我在那个世界的冒险——说了大家也不会相信,估计会认为我疯了。我还怕一旦把这些事情说出去,上天收回我冒险的机会。” “理解。” “你也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哪一条?” “哪一条的意思就是,你不完全和我拥有一样的想法。不如世子自己说哪一条。” 电话里传来李勰短促的笑声,随后是他的回答:“我也担心上天收回我冒险的机会。” 他说话语气平实,乌岚却莫名心口一跳,很快平复过后,想到问:“南海一战后,你一直没来过我的世界,上回我遇刺,你是怎么回来的?你说过,之前穿梭,是有邀请人。” 沉默须臾,李勰道:“之前没回来,是我受限于过往认知,以为穿梭需要邀请人。那天你在姑母帐中遇刺,我只是本能反应,跟了过来。封印解开,上古神力在那个世界生效,穿梭没那么复杂。他说过,烛龙和应龙,本身就是时空。” 这之后,两人没有再多闲聊。心知李勰还要赶回那个世界,乌岚本想先说再见,忽听他道:“快好起来。” “医生说,下周一就能出院。”乌岚道。 “下周一?我——” “你不用来,我们直接大唐见。”乌岚打断道。她说得急,音调也不自觉拔高了几度,李勰好半天没回应。 “大唐见。” 乌岚终于放心结束了通话,只有天知道,她绝不是不想见他,只是不想让他见到邋遢的自己。 第50章 长安旧事(4-5) 4、 结果周一晚上九点左右,李勰还是来了。 虽然已经洗过头,但因有伤口在,乌岚洗澡洗得不太痛快,再看李勰一身清爽,和他在现代重逢的喜悦里忽然蔓生出一丝相形见绌的怯意。进门后,李勰问她伤口恢复如何,乌岚摇头表示没事。 第118章 他照常去沙发落座,乌岚没跟上,默默站在自己房间门口。 李勰递来不解的眼神。乌岚冲他微笑,道:“在医院躺久了,想多站一会儿。”她只是想暂时和他保持一段社交距离,以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尴尬,比如他闻到什么怪味道之类。说来奇怪,在那个世界,乌岚对李勰完全没有这些多余的顾虑,回到现代,一些男女相处的潜在观念不自觉回到了她的脑袋里。 她的解释并没奏效,李勰看上去似乎不太接受。他不再看她,而是盯着茶几上的餐巾纸盒,道:“乌小姐尝试过回去?” “嗯,不过还没成功,一会儿搬玉枕试试。”乌岚住院这段时间,李勰用过玉枕,收好放在那扇不常打开的衣柜里,她还没来得及试用。 “不急。队伍还没到长安。” “长安我没有坐标点,”谈到正事,乌岚一下进入状态。“看来还得等你们到了长安,你接应我。” “乌小姐还是坚定要去?” “当然,这件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回唐朝,乌小姐打算做什么?” 他的语气令乌岚想起他第一次找自己合作,也是这样严肃,像个面试官。这种久违的谈话氛围使她禁不住转眼打量他,在那个世界,他们明明那样亲密,共同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为什么还能回到这样疏离的状态。察觉到她的注视,李勰也抬眼回看她。两人目光交汇,她在他眼中看见莫可名状的情绪。 “乌小姐已经提前开始防备我,”李勰看着她说,“很明智。” “啊?” “姑母知道那把剑可以伤害你,烛龙也知道。最希望你从那个世界消失的,是他。” “啊?”乌岚连续发出两声“啊”,第一声表示迷惑,第二声表示震惊。她没从烛龙的立场思考李执官刺杀她的情况。此刻经李勰提醒,她马上想明白个中逻辑。烛龙想彻底独占那个世界,最大的阻力来自应龙,硬拼,烛龙和应龙只会两败俱伤,如果能借他人之手清除这个障碍——乌岚瞬间感到一阵刺骨冷意。 “眼下我和烛龙目标一致,找剑。”李勰道,“在那把致命武器出现之前,我建议,乌小姐先留在这。” 乌岚快速思考了片刻,“不行,你说李执官不止有狼族相助,还有……” “龙族。”李勰接过她的停顿,“乌小姐不必避讳谈论这些,你我都知道龙族关乎什么,放开聊。” 这时,乌岚终于确认,他介意她的刻意疏离,虽然不是他想的那个原因。她想解释,又觉得时机不合适,索性摒除杂念,认真道:“李执官悉心谋划多年,她要夺权,长安必定发生动乱,我们得了这么多上古神力,不能坐视不管,这是其一;其二,我这些天一直在琢磨,烛龙在西州全力支持你我,不可能只因为你胁迫他,肯定另有图谋,这图谋,估计也指向长安。如果我想的没错,长安有龙族的秘密,可能已经蛰伏了不少龙族,烛龙等着去那饱食一顿。他要是得偿所愿,接下来就真是天下大乱了。” 听完她说这些,李勰面色似有松动,隐约还有笑意。 “你在笑?”乌岚难以置信道。 李勰小幅度摇了摇头,正色道:“应龙和烛龙在大漠那场仗,我入侵了烛龙的意识,得到几则关键信息,可以给乌小姐作补充。对烛龙的动机,你猜的很准,吞食上古神兽,能够提升他的神力。神脉越纯,越久远,对他的助益更大,有些上古神兽,开发出不同的技能点,进入烛龙体内,也能成为他的技能。解开封印后,烛龙满世界寻找上古神兽,确实是为吞而食之。他没想到的是,尽管应龙寄生的乌小姐是个敬畏智慧生物的现代人,神力增长居然比他更快,甚至先后得到两条祖龙。” 乌岚瞪大眼睛,“这些,他、他都知道?” 李勰点头,“稚川城的稚川君,沙女国的菌人。要知道,烛龙一条祖龙都没得到。” “不对,我记得在沙女国,他吞了一条白龙。” “那不是祖龙。靠体感,乌小姐应该也能有所察觉,始祖神龙的体形远比其后代大得多。” 乌岚没接话,她并不为自己拥有两条祖龙而雀跃,当然,也没有那种做作的伪善,觉得自己掠夺了什么。何况,她所得到的祖龙,一颗是花苞,一颗是孢子。尽管乌岚知道这都是始祖神龙神形所化,至少在外形上,它们都是种子,乌岚记得稚川君借挑夫之口向她转达的内容,就等时局平定,带这两颗种子重回二者故地,帮他们种下新生。 一段相偕的沉默后。 “世子问了我的打算,你的呢?”乌岚道,“在西州,你说要守住大唐江山,目前西州已失,你打算怎么办?” 李勰没作声,只是忽然抬头看向天花板的灯,不过就是一眨眼的功夫,灯灭了。 乌岚吓得立即站直了身体。“这、这这是什么?” “异能。”李勰毫无波澜地说。 “你不是、你——烛龙不是不在吗?” 李勰没着急回答,起身向乌岚走过来。这时的乌岚太过惊讶,倒忘了在意自己的澡有没有洗得足够干净,专注等待他的答案。 到她身前站定,李勰道:“能够穿梭两个时空的生命体,制造一点磁场混乱,不难。” 乌岚瞬间来了劲,“所以我也能?” 室内又只有城市流光偶尔照明,李勰的眼睛却很亮。“不太习惯你离我那么远,也不太喜欢。” 第119章 乌岚心口一跳,全没意料他会说这个。 他抬手贴在她右脸颊上,“瘦了。” “哪有?”话说得顺嘴,语气娇嗔,完全不像出自她之口,乌岚自己都有些诧异。 “防备我是应该的,我今天来,本意也是想提醒你,再回去,不能只把我当李勰。” 他的手还没离开她的脸,乌岚只能动作别扭地点了下头。“我知道。” “你问我打算,我没办法给你确定答案,就像你提到西州之围,即使我有心想守住它,结局并不由我掌控。长安时局比我想象的复杂,可能牵涉我的家人,需要时间调查清楚。” 乌岚又点头。 李勰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向前一探,朝她吻上来。 乌岚一瞬间感到失重,像坐跳楼机,本能伸手抱住他,两人身体因此贴近,碰到胸口,乌岚发出痛嘶声,睁眼那一刹,她看进李勰的眼睛,又有红雾闪过。他们的亲密戛然而止。 没过多久,李勰赶回了唐朝。 5、 阿藏一行抵达京畿附近,窃脂传达神君命令,先在长安城外等一等,待神君回来再做打算。 对这则指示,阿藏和孟极没什么意见,唯独卫习左,意见很大。自去岁南下至今,离家已近一年,过去,他自诩孤家寡人,本没什么思乡之情,大约鬼门关走过来回,西州回长安这一程,离家越近,越是归心似箭,竟无比想念自己延康坊的那座小宅。 “你们要等,自在此处等,我不拦。”卫习左把行囊收拾好,正要放回骢驹背上,不料骢驹怎么都不肯背,看来也是打算服从李勰命令,当下气得面色发红,径将行囊往自己肩上一挂,“待城门一开,我自己进城。” 窃脂上前拦住他,“城内气象紊乱,或有凶兽潜伏,你贸然进城,岂不坏了神君计划。” 卫习左哼了一声,“既有凶兽,我更得速速回家,取来专用符箓,以备不时之需。” 窃脂道:“你这肉人,我说的明明是人话,你怎地就是听不懂——” 这一程,窃脂和卫习左常口辩,窃脂几次被卫习左气极,扬言要教训他。阿藏担心再吵下去,窃脂为阻止卫习左,免不了会伤他,劝说道:“别急,不如我陪他先进城,他这一路心心念念要去取符箓,不让他去,他不会消停。” 窃脂道:“神君还没来,若你们进城出了意外——” “城里有凶兽,必不会冲我这个肉人来。”卫习左阴阳怪气道,“何况,我自幼在长安城长大,城里没一处地方我不熟,我先进城,还能摸摸形势。” 眼看阿藏和卫习左要违背神君命令,窃脂思忖片刻,道:“城门五更三点才开,你们在这等着,我是飞兽,又是斥候,进去探探情形。”话毕,也不等其他人或兽同意,径自幻化出鸮形,往长安城飞去。 五更天,天还没亮。窃脂自金光门入城,只觉空气深重,甚多阻滞,难以畅快飞行,便找了处道观,蹲立高点,纵观全城。长安一百零八坊,南北大街十一条,东西大街十四条,夜禁还没有结束,城内除了武官、街使,只有低阶的猫狗鼠类蹿行。 窃脂将眼睛转向皇城,忽听屋脊传来一道清脆声音:“咦,这是哪里来的怪鸟?” 此前随神君四处搜寻上古神兽,窃脂早已知道如何辨别神兽身份,越能化形于气的神兽,神力越大。此时屋脊瑞兽就缠绕着一层幽幽的云气,还未等他现出完全体,窃脂已经转飞向高空。 云气立时追了过来。 来者势能强大,速度飞快,窃脂自知能力不及,当先告饶道:“无意冒犯,我这便走。” “你且慢!”云气道,“先回答我,你可是鸮?” 云气能飞行追踪窃脂,势能与龙族相似,窃脂猜他是条龙,但听他说话像个幼童,不由心下生疑,答他道:“我是鸮。” “我就猜你是鸮!”云气高兴地说,“我没见过白鸮,你能不能别跑了,让我好好看看。” 不跑你就会吃了我。窃脂心道。当下仍极力振翅,想着能跑多远跑多远。 孰料那云气突然变大,像张天网,自上空降下,窃脂被网困住,动弹不得。 网内有水汽,还微微泛着蓝光,像渔网。到得城郊地面,云气化了人形,变作一位湖蓝衣裳、唇红齿白的少年。他将窃脂安放在小臂上,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师父命我在城中守夜,我当是件无聊差事,居然叫我捕到一只上古白鸮!” 窃脂看出来,虽然抓了她,动作间对她很小心,想来不是恶龙,应该不会轻易吃了她。 “你给我当灵宠如何?”少年问。 我是斥候,不当灵宠。何况,你虽是高阶神兽,神力比起神君,还是差太多。窃脂暗道。 “你眼睛滴溜溜转着,真好玩。可会化人形?等等,还是别化了,”少年忽地将嘴一噘,“化人形不好玩,还是当白鸮吧。” “化人形不好玩,为何你还化?” “我不化人形,你便看不见我。” “你是龙族?” 少年闻言,慌忙伸手掩嘴,一副泄露了天机的模样。“你是如何知道?” 寻常兽类还真辨不出龙族,大都只听过远古传说。若非亲眼见过天地间最大的神龙,还与之朝夕相处多日,见了今日这少年,窃脂也辨不出他原形。“我猜的。”窃脂道,“你是龙族,为何在人间守夜?” 第120章 “白鸮可知邪神降世,世间即将大乱?” “听说了。” “我龙族有上古使命,誓要守护世间和平。”少年一脸正气道。 “可我听闻,人间战乱不断,边境饿殍遍野,灾年收成不好,百姓流离失所……龙族在何处守护人间?” 此时,少年擎着窃脂伫立于郊野,冬季干旱,到处是荒芜的田地,有不少破败的草屋,却不见任何活物。对窃脂的疑问,少年想了片刻,道:“师父说,龙族要守的是世间和平,不是人间。” “世间不是人间吗?”窃脂道。 “我也不懂。”少年道,“师父说,人间杀伐是人类自己的事,不归龙族管。” “那龙族管什么?” “师父说,龙族自开天辟地以来便是天地共主,管的自然是天地大事。” “你师父也是龙族吗?” “师父的事,我更不能同你说了。”少年道。“白鸮家乡何处?” “蒙山。” “蒙山在何处?我地理学得不好。” “沂州。” “沂州现下倒还算太平。”少年道,“白鸮若不愿给我当灵宠,不如早日还家,避避祸,待我打败那邪神,再去蒙山找你玩。” 你打不过,不如你先去避祸吧。窃脂心道。但听他似乎有要放了她的意思,当下不敢乱说话。 少年目露思索,盯着窃脂看了好半晌,忽然自指尖提起一根丝线大小的云烟,在窃脂尾羽上摆弄着什么,窃脂眼睛转不过去,只觉有些痒,不知道他具体在做什么。 “这是我的名字。这样,你回蒙山我也能找到你。”察觉到他手松了些,窃脂大喜,以为得救,又听他道:“反正邪神还没来,再留你玩一会儿。” 第51章 长安旧事(6-9) 6、 窃脂一走,卫习左倒真安心留在原地等待。 阿藏回头看骢驹和孟极待在一块,径自坐去卫习左身边,故意搭话道:“你那宅子在哪来着?” 卫习左闻言,果然面露得色,道:“延康坊,紧邻西市。” 阿藏道:“延康坊,离皇城也很近。” 卫习左道:“近得不能再近。” 阿藏道:“长安地价如此之高,你一小道人,哪来的钱财买宅子?” 卫习左道:“买一座宅子,耗资巨费,于小民老百姓,自是难事。我过去在长安没少替达官显贵禳灾除魔,一座小屋,不算什么。”皇城附近的宅子,便只有三亩地,花费至少三十万钱,卫习左只花了不到四万买下,这会儿他只顾炫耀,没有交代实情,宅子之所以这么便宜,全因它是处凶宅。 卫习左的这点心思,阿藏自是无从得知,琢磨他神情,觉得时机到了,遂道:“你为何总要与世子作对?” 卫习左得意的眉头登时皱得死紧,“谁跟他作对?” “乌娘子神通广大,本不需要我们助力,我们不给她添麻烦就是帮忙了。如今,世子分明和乌娘子是一起,你总在这别扭,会叫乌娘子为难。” 毕竟和阿藏是生死之交,卫习左把她的劝诫听进了耳朵,沉默片刻,道:“你说的不错,但我也想提醒你,李勰不可信,切莫对他言听计从。” “我知道,他身上覆了邪神。” 卫习左摇头,“不是他身上覆了邪神,他与邪神本就一体。在西州的时候,李勰出行还需要骑马,常问我借骢驹用,西州来长安,我们风餐露宿,他不但能轻易赶上我们,还日日神清气爽。我在北地的时候,神龙曾告诉我,天底下,没有其他物类能比上古龙族速度更快。李勰已经是烛龙了。” 阿藏不语。 五更三点,长安城晨鼓敲响,城门开启,窃脂还没回来。 眼见城外人群陆续进城,农人、商人、旅人各自赶着牛车、马车、驴车,虽然行路安静,却因气候干燥,久无雨水,到处灰尘漫天,比起塞外风光,长安城远看近看,都比不上。 可即便是这样的景致,卫习左依旧觉得亲切,行人赶路带起的沙尘入鼻,他更想家了。对窃脂未归的猜想,卫习左道:“京师地大,许是迷路了,不如给她留个记号,让她回头来找我们便是。” 孟极道:“长安再大,以白鸮的速度,飞遍全城也不会耽搁这么久。” 阿藏心下一慌,道:“是不是出事了?” 卫习左道:“我们在城外等,是干等。不如早些进城,寻找线索。” 阿藏心知他这话还是为了自己,道:“若真是上古飞兽抓了窃脂,你一个小道人,能去何处找线索?” 卫习左皱眉道:“狐魅又来小瞧我。待我进城,取到符咒,召阴灵来问即可。” 阿藏道:“阴灵如何知道上古神兽的事?” 卫习左道:“阴灵不知道,但阴灵数众,可以一传十,十传百地问。” 阿藏这时倒听出些道理来,道:“确实,城内消息,还得进城打听。我也有一些狐朋狗友。” 再看孟极,已化作人形,道:“白鸮若真遇险,现在进城找,也许来得及救。”显然也同意了卫习左的计划。 前行没多久,卫习左忽然一拍脑袋,大有长安东道主的架势,道:“你们身份不明,又无过所,还是别以人形——”话还没说完,只见阿藏和孟极纷纷匿迹隐形,周遭只剩他一人一骢驹而已。 随行人进到长安城内,又是另一番气象。西州战事刚了,回纥已接吐蕃之手,夺下安西四镇,不知道消息是不是还没在百姓间流传,沿途没人提到边境动向。 第121章 卫习左牵马慢行,忽遇一猴脸马商,一径盯着骢驹打量,追问卫习左马从何处来,要不要出手,卖价多少。长安到处都是官差,卫习左不想惹事,匆匆拐进西市,借人潮避走。回头再看骢驹,塞外还不觉得如何显眼,回到长安才惊觉,天子脚下,怀璧其罪。 出了西市往延康坊,卫习左向骢驹低声道:“要难为你在宅中暂避一段时日了。” 骢驹像是听懂他的话,马头点了点。 卫习左的宅子不大,一进院子,北面是堂屋,东西两厢房,总不过三亩。入了户,关上门,卫习左方道:“二位可以显形了。” 等了片刻,不见阿藏和孟极现身,这才想到,二兽或许早跟他散了。卫习左也不介意,心里记挂着要去找相熟的老道索要厉害符咒,都没顾上查看家中物事,安置好骢驹,当即出门,直奔老地方去。 再说阿藏和孟极,二兽都能隐形,只有孟极看得见阿藏,阿藏却看不见孟极。 阿藏想着先去找长安城的老朋友,发动大家一起探听窃脂的去向。不想这次回长安,不仅狐族旧友没见到,连其他族类——诸如犬族、猫族、兔族,都不见踪迹。往常,她这群朋友总是习惯扎堆去灵气充足的地方,诸如道观、佛寺周边,采集灵气,修炼形神。阿藏寻遍城中几处宝地,长安明明还是那个长安,对她而言,有些陌生了。 遍寻不着旧友,阿藏招呼孟极一起回头去找卫习左,小声喊了半天,孟极半句都没回应。 阿藏心头一慌,感到危险。 7、 “你说在我尾巴上绣了名字,是什么字?我看不见。” “螭,我叫螭。师父取的人间名字。” “你师父也是龙族?” “小白鸮不许打听我师父的事。” “螭是你的人间名字,你在龙族叫什么?” “龙族不喊名字,按排行称。” “你排第几?” “第六。” “下面可还有弟妹?” “不许打听龙族的事。” 窃脂沉默,脑袋飞快转动起来。此时,她正陪身边的龙族少年守城。起先,她只身被擒,心里唯一想着的便是如何逃走。一个时辰过去,她改变了想法。 她从龙族少年口中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他自称螭,师父取的名字。尽管他谨守师父的命令,不曾向窃脂透露关键信息,根据他的只言片语,窃脂知道他有兄弟姐妹,邪神现世后,他们龙族一起,受师命镇守四方。如今在长安城蛰伏的,不止他一个。若叫窃脂仔细分辨,神君和乌娘子那等始上神龙,无论再怎么隐藏形迹,其势能之强,根本无法忽视。螭的势能,较之烛龙和应龙,弱了许多,必然不是祖龙。既然他有兄弟姐妹,说明还有父母亲族,若能通过螭找到一整个龙族下落,再上报给神君,她是不是就能记一大功? 螭以龙形控着窃脂的鸮形,窃脂被迫于高处俯瞰偌大的长安城,长安天色不如西州那般澄明,也不算晴朗。棋盘一样的坊市里,各色人等穿着厚厚的衣裳,像虫蚁那样活动。 “小白鸮是飞兽,飞兽也有邪神的传闻,对不对?”螭问。 “有一些。” “说来听听。” 窃脂听他语气,似乎对邪神很感兴趣,遂道:“听说邪神乃是上古烛龙,真身与天地同长,睁眼是日出,闭眼是日落,恐怖得很。” “不信。” 窃脂想了想,想起乌娘子,又道:“除了邪神,传说还有一位正神,也是上古神龙,应龙,应龙心怀天下,或许能治邪神。” “更不信。” “为何?” “师父说,只有人间才讲正邪,龙族只讲谁更厉害。照你说的,应龙心怀天下,便是心软,心软注定失败。” 窃脂原本无意与他争辩,但听他说话那样笃定,禁不住道:“你师父说的不一定是对的,心怀天下的神龙,自有天下相助。你们龙族不也是全体出动,妄图靠势众取胜吗?” “我们龙族才没有全体出动,二哥和五哥都没来。”螭立刻道。 “为何不来?” “二哥死了,五哥避世在外,不肯来。”螭道,“师父说的不一定对,但师父一定比邪神对。” 窃脂听出他有些生气,决心不再继续招惹他,暗暗祈祷神君快回长安,只要他回来,必能立刻发现她不在。眼下,螭还不知道她是神君斥候,所以没急着吃她,一旦发现真相,恐怕她小命难保。 这一等,等到午时,城西上空出现另一道青色龙影。 听螭的意思,这是阿姐来和他换防。换防只是小事,二龙虽是亲族,没那许多废话,螭正要带窃脂离开,忽听那青龙道:“等等。” 螭很紧张,他的紧张影响了窃脂,难道她被发现了? “你还是别去皇城了,皇城今日有乱象,你去城南,换你三哥守皇城。” “阿姐这话什么意思?可是邪神来了?” “整日就只知道邪神邪神,再这么下去,早晚走火入魔,像你二哥那样。”青龙斥道。“赶紧去城南!” “知道了。” 随螭远离城西的途中,窃脂回望城门,因有青龙镇守,云上便隐隐泛着一层青色,比之应龙,色泽颇淡,仍然好看得扎眼。 “小白鸮,你怕死吗?”螭忽然问。 不知是不是因为遭了青龙训斥,螭这时的语气全不像先前那样轻快。“怕。”窃脂道。 第122章 螭许久没说话,眼看明德门在望,忽然道:“我也怕,但我真想他快点来,我好痛快打一场,便是战死,好过现在。” 窃脂一开始不太懂他的意思,直到二龙换防结束,骤然回味过来,等死比死更可怖。 再看向北远去的第三条龙,螭的三哥,原本只是一道淡淡的红影,在城中略显阴沉的上空浮动,十分亮眼。思及自己前不久的念头,打算将龙族行踪上报给神君,这时,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这么多五颜六色的龙族,万一没了,岂不可惜? 8、 卫习左并未如愿搜集到符咒,长安比不得塞外,处处要使钱,他没钱。 幸好卫习左深谙生财之道,手上一短钱,立刻找上曾经的“财神爷”。 天佑年,卢国公府上常出邪祟,一到夜里,府里猫狗总是上蹿下跳,卫习左托一位道上中人介绍,进了府,请过阴灵,于后院荷花池中找到元凶,原是一只外来鼍精作怪。卫习左替府上除去精怪,不但得了一些赏钱,还被府上贵人奉为上宾,大凡节庆斋日,都要请他进府除祟。 卢国公出身望族,祖上是替李氏打下江山的功臣,是卫习左在长安攀上最高的枝头。当下不作其他打算,赶往永乐坊卢国公府来。 卫习左过去常来府上,门吏大都认识他,此次见了他,仍很客气,客气中有一丝从前没有的怪异。卫习左心下生疑,没理会下人,直言要见管事。门吏进去通报,不多时,来领卫习左进门。 国公府管事姓郭,一张油光满面的小圆脸,腰比水桶还粗,唯独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精光四射。 若说门吏对卫习左略有怠慢,是怠慢在脸上,郭管事的怠慢藏得就深了。往常郭管事接待他,至少会引他去正堂,此次他根本没让卫习左入内,直接就在外厅见了。郭管事同他说话还像以前那样,乍听没什么变化,卫习左是明白人,很快听懂郭管事的意思,分明是赶客,让他以后别来。“府上可是另请了高人?” 郭管事立即陪笑道:“并非如此。只是先前多次叨扰高人,实因国公夫人的宿疾,如今,夫人有了方子,施方的高人说,请神,一时最好请一位,若多了,神怒,就不灵了。” 卫习左道:“我倒不知道长安城还有什么高人,法术在卫某之上。” 郭管事道:“是个远道而来的高人,鄞王妃介绍给我家夫人。这位高人同卫道人确有几分不同,分文不取,也不用符咒,不设坛场。自在来,施完方子,自在走了。” 卫习左脸上一臊,“他的方子有用?” 郭管事道:“夫人自去年秋末用上,宿疾确有好转,睡得安神多了。” 卫习左道:“是个什么方子?” 郭管事道:“卫道人不是外人,我也不避讳告给你。那方子不算正经方子,就是一味香。” 卫习左道:“一味香?” 郭管事却不肯再多说了。 卫习左满心想知道究竟是个什么高人、方子,居然断了自己的财路。念头几转,卫习左一边随郭管事离开,一边伺机看周围,到人多的地方,忽地腾至空中。刚巧一阵风吹过,吹得他袍摆猎猎作响,地上众人见状,大呼仙人驾到。 卫习左没着急下地,空手掐诀,做出对付邪祟的架势,眼见围观的人逐渐多起来,直到国公夫人闻声赶来,这才徐徐落到地面,向国公夫人悠然施了个礼。 展露过飞天这一招,卫习左重新赢回尊崇。不过现下,他不止想要钱,还想知道那味神奇的香究竟是什么。 听卫习左问香,国公夫人亲自引卫习左入佛堂。国公府佛堂建得堪比正经佛寺,有大殿、塑像,气势恢宏。夫人领他去的却是佛堂后院,一处简单明了的静室,还没踏进室内,卫习左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此香名为神土香,采大地之灵气,闻之可安神助眠。”国公夫人道,“自从用上这神土香,只要是睡不着,无论多晚,我都来此参禅打坐,闻上神土香,心里也不乱了,坐着都能睡着。” 卫习左在阶下停步,道:“夫人寝室,卫某就不进去了。” 卢国夫人年近六十,长得慈眉善目,见卫习左顿足,也跟着停下来,叹了声气,道:“眼下我只愁一桩事,满长安城诸多坊市,竟无一处能买到神土香。那高人云游四方,施予的香料不多,我差人拿这香去问过太医,都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做的。” 担心用完没有余留,却又在无人静室空点,完全是浪费珍宝,心知这是显贵人家的积习,卫习左没有多话。尽管很想继续打听神土香的来历,最好能弄一些,又想到白鸮下落未明,不敢再耽搁,领了“除祟”的赏钱,作别卢国夫人,转往靖善坊去。 9、 辅兴坊东南角有座金仙观,是阿藏从前最喜欢来的地方,盖因此观依山傍水,灵气充盈,适合静心修炼,不少灵兽在此跃升进境。 今日,阿藏没能在此找见旧友,正打算悄悄离开,不防在藏经阁西侧,遇到另一位故人。 一匹灰棕色的公狼自柏树下现身,硕大的狼形,与金仙观格格不入。 赤狐瞬间弓起身子,不是迎战,而是准备逃跑。 “好久不见,”熟悉的声音从那灰狼口中吐出,“可还记得我?” “棕五。”知道他是棕五,阿藏并未放下警惕,狐爪不着痕迹地后退。 第123章 “别急着跑。”棕五识破她的企图,“我不会伤你,若你不信,不近你身便是。” “为何你会在这?” “职责在身。” 阿藏想起上次在天山见到他的情形,道:“你来金仙观抢粮?” 棕五发出一声轻笑,“不提我,只说你。长安不太平,不适合狐狸待。回纥人占下西州,需要休养生息,境内暂时安全。既然狐狸在天山有朋友,还是去西州避祸为上。” 阿藏想了想,“为何同我说这些?” “在大漠,你替我向孟极求情,我欠你。” “我记得你说,人类才讲恩情,兽类不讲。” “过去不讲,往后须学着讲。”棕五道,“你在城内四处走动,所去都是道观、佛寺,在找什么?” “跟你无关。” “若不是我,你早落入其他凶兽之口。” 阿藏没接话,当即明白为何城中灵兽大量失踪。狼族从西州来到长安,若不是为了抢粮,必定另有所图。可听棕五的意思,不像会轻易透露真实动机的样子,遂道:“我有位朋友,一只上古白鸮,她不见了,其实我这趟出来是找她,你说城里有其他凶兽,能否请你帮我问问她的下落?” 棕五道:“你从皇城西来金仙观,我护了你一路。欠下的恩情已经还完,至于你的朋友,我管不了。” 阿藏噎了片刻,很快又道:“不对,你还欠一次。” “哦?” “在天山,你们狼族围攻孟极,还杀害了土蝼,乌娘子赶到,放了你们一马。” “听闻乌娘子已在数日前遇刺身亡。杀她的,是个人类。” 阿藏默了默,“人类有可能杀死狼族吗?” “绝无可能。” “人类连狼族都杀不死,遑论龙族?有一天,蚍蜉能撼动大树,你再来同我说这传闻。” 棕五笑了。“好,棕五欠乌娘子一个人情。” “乌娘子最重情义,白鸮是她的朋友,用你欠她的人情,换白鸮下落,公平。” 棕五沉默。 这时,金仙观钟声忽响,阿藏循声望去,只见一抹淡淡的金色自大钟上空升起,转瞬跃进云层。 “我答应你的条件。”棕五突然道,“不过眼下,你得离开。” 阿藏心下涌出不少疑问,按下未表。在血统纯正的上古神兽面前,她一个全凭自身努力修成的低等狐魅,只有听话的份。 金仙观往西是皇城,棕五带阿藏从东侧绕行,有意避开了皇城。 由此,阿藏猜测,皇城附近应该潜伏了不少凶兽。人类之间如何打仗,谁占了几座城池,狐魅并不关心。但因世子在为大唐奔走,乌娘子派土蝼搜寻回纥牙帐,似乎也在关心战局,阿藏不由将念头转到国事上来,想着等乌娘子和世子同回长安,她也能帮上忙。 有了这些思量,阿藏决计要趁此机会从棕五口中套出些什么。“你喜欢大漠还是长安?亦或天山?” “棕五生在大漠,自然喜欢大漠。”棕五道,“狐狸天性狡猾,你与我搭闲话,若是想探问什么,趁早死心。我大漠狼族,等级森严,重要机密,向来只有头狼知道,你便是绞尽脑汁地问,我也答不出你想要的。” “看来头狼也在长安。”阿藏平静道。 “……” 后来直到把阿藏送回延康坊,棕五都没再开过口。 告别前,阿藏问棕五:“白鸮的下落,何时能回我?” “棕五只答应帮你打听,问不问得到,不一定。” “好,我等你。” 阿藏话音才落,棕五便掉头离开,偌大的狼形,转瞬消失在暮色下沉的街道。 第52章 长安旧事(10-11) 10、 卫习左的这处宅子,阿藏来认过门,没想到棕五也知道,可见长安城果真如他所说,已然充满危机。 赤狐心下讪讪,转身跃进宅子,宅中所见,又把她吓了好一大跳。 一个身穿破旧白衣的男人正在院中喂马,骢驹也怪,堂堂上古神兽,居然任由一个陌生人给他喂普通马料。 不知来者是否善类,阿藏连忙隐形,道:“你是何人?” 布衣男子继续喂马,道:“宁王长子,未得陛下宣召,私自回京是重罪。为免麻烦,稍作了乔装。” “世子?” 李勰点头,“阿藏姑娘可有用过饭?” “方才在外面吃过。”狐族不像人类吃米面,若是饿了,一向就地逮个老鼠野兔果腹,只是以前在长安修炼,佛寺道观都吃斋,说是斋食比荤腥更利于修行,彼时阿藏悉心向道,听了,也照做了。自从去过南海、西州,回程和窃脂同饮同食,兽类本性逐渐回归,吃食便没那许多讲究,遇着什么吃什么,今日她吃的是田鼠。 乔装成寻常百姓模样的世子拍了拍手,“对不住,我饿了,先祭五脏庙。” “等等!”阿藏想起窃脂还下落未明,心急将窃脂经久未归、棕五提及的长安城现状,一股脑告诉了他。 李勰抬头看天,道:“阿藏姑娘既已料到城内到处有眼线,为何说话这般不避耳目?” 阿藏道:“既是世子在,周围便有再厉害的凶兽,定然不敢近前。” 李勰失笑,迈步走去灶下。“阿藏姑娘不必太过担心,白鸮暂时安全。” 阿藏跟去灶间,只见卫习左家徒四壁,灶下空空,连捆柴都没有,正好奇李勰打算吃什么,就见他自腰间掏出一张饼,寻了张杌子落座。看他虽一袭布衣,脸上又做了乔装,吃相依旧很好,叫阿藏实难忽略他身世,禁不住想起卫习左早前那番话。李勰出身皇家,现今又有上古神脉依傍,若要取下江山,想来是易如反掌。过去,阿藏心里向着乌娘子,期冀借上古神脉之力,能更快找到还魂胶,何况,乌娘子心怀仁义,对谁都能舍命相救,跟着她,阿藏不必过于忧心生死,因此,也没心思去琢磨李勰的意图。若不是卫习左点破李勰和邪神的关系,加上回到长安,回到世上人类最多的地方,阿藏不会多余想这些。 第124章 日影在灶间墙壁下移,忽听得宅门打开,复又关上。阿藏探身去看,卫习左急步走了进来。 “你是如何进——”看见灶门口的阿藏,卫习左惊道,“如何知道我家在这?” “早上跟了你一路。” 卫习左点点头,不再多问,继续往堂屋走去。 阿藏道:“世子也在这。” 卫习左停步,神情分明不肯相信。“在哪?” 阿藏嘴巴往灶间一努。 卫习左改道往灶下来,见了李勰,很快略过去,环顾四周,道:“乌岚没同你一起回来?” 李勰吃饼的动作停了片刻,又继续细嚼慢咽,在卫习左的注视下,自顾起身走向灶内水缸,打开缸盖,道:“卫先生该往家里添些吃喝物事。” “先前家里请了奴仆,现下手里短钱,没这个讲究。” “卫先生不是刚得了一贯钱?” 卫习左双目瞠大,“你如何——你跟踪我?” 李勰合上缸盖,又拍了拍手,“积灰了。” “陋室比不得宁王府,世子这般嫌弃,尽快回家便是。” 李勰道:“我不嫌,但既然卫先生问及乌娘子,据我所知,她在长安还没有落脚的地方。卫先生若是这样待客,我只能为她另寻住处了。” 卫习左立刻道:“我有相熟的粗使婆子,做短工,就在坊内,几脚路,马上去请。” 李勰道:“不急,明日再请也不迟。” 听他说不急,卫习左暂时放了心,又想起李勰跟踪自己,道:“你那白鸮都失踪了,你倒有心跟踪我。” 李勰没接话,眼睛流转过小小灶间,道:“移步去宽敞些的地方?” 堂屋积灰更甚,所幸李勰和卫习左衣衫大都不洁,无人在意,阿藏又是狐狸,更顾不上那许多。 屋外天色渐渐擦黑,阿藏、卫习左各自交换了今日城中见闻。卫习左心知李勰是上古神龙,匿迹潜行不在话下,跟踪他或许也是出于保护,便不再追究,想着他可能会把此地事情告给乌岚,查到的消息也没避开他。“城中凶兽聚集,兽类避之不及就罢了,何以阴灵也召不出来?” “许是符箓没用。”阿藏道。 “不可能。我换了好几种,都没用。”卫习左道。 “买来的符箓?”阿藏道。 “有买的,也有求的,正经道观,尤其是受皇恩的,给的都是寻常符箓。真正有用的符箓始至上古秘传,由先民所绘,后世依样照着画,此种符箓只能在市上,找赤脚道人要。”卫习左道。 “上古符箓不会只用于召唤术,按万物相生相克之法,必然也有禁锢术。”李勰道。 “有,还是道人精通此术。”卫习左道。“可是满长安城的道人,实力强一些的,我都认识,没听说过谁能把全城的阴灵都禁住,除非——” “除非什么?”阿藏急问道。 “除非是天子。”卫习左转看向李勰,在他眼中看见早有预料的意味,心下有几分不快。“你早知道了?” 李勰摇头,“是卫先生高见,提醒了我。” 卫习左轻哼一声,“若是天子授意,此事就说得通了。天子管全城的道观,命各处道士一齐施咒做法就行。何况,天子身边还有黄玄真,纵观历朝历代,何曾有哪位道士得过黄玄真那样的殊荣?他必有些非凡本事。” 李勰没接话。 卫习左也没再说话。 两个男人沉默的空当,阿藏突然想起另一件要事:“孟极不见了!” 话音才落,忽听院中传来一道熟悉声音:“孟极在。” 狐魅大惊失色,再看屋外,天色原来已经黑透了。 孟极进屋,当众自陈了去向,原来他在城中发现大漠狼族踪迹,出于安全考量,没有告诉阿藏,而是独自跟了过去。所得线索,与阿藏推测的差不多,狼族出动不少身怀上古神脉的狼众,潜行于京师各处。 “除了四处游走,他们可有什么特殊举动?”李勰问。 “孟极未曾见到。” “他们潜行的地方,有何特别之处?”李勰又问。 孟极略微想了片刻,“若说特别之处,我跟踪的几只狼,去的似乎都是高门大户。” 李勰沉默须臾,神色倏然间一凛,正色道:“有些话,乌娘子托我带给诸位。先前蒲岛之行,她高估自己,贸然将阿藏和卫先生带入险境。眼下长安形势不明,诸位若想尽早远离是非,乌娘子绝无半句怨言。” 卫习左闻言,当先嗤道:“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再死一回又何妨。” 阿藏道:“乌娘子可是觉得我们拖累?” 李勰道:“她从没这么想过。” 阿藏旋即展颜,“既如此,还请乌娘子不必记挂阿藏安全,世子也别劝阻我们了。从前在南海,没见识,不知道天底下竟真有上古神龙,如今世道这般奇诡,我小小狐魅,托二位神龙的福气,侥幸得见传奇,哪有躲在家不出门的道理。何况,天下物类,总都难逃一死,就算我不出去找死,死也会来找我。我若真死了,做了地下阴灵,绝不怨你和乌娘子。我还要跟着她继续找还魂胶呢。” 阿藏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满屋顿时陷入寂静。 孟极接着道:“孟极也一样。” 11、 长安进入夜禁,坊市关门,而在现代世界,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第125章 李勰上门时,乌岚正在和乌玫打电话。因为意外受伤,乌岚没能如期返乡,养伤期间,对母亲的电话问候也是顾左右而言他。直到乌玫主动提出来深市陪她过年,乌岚才如临大敌,心知越抗拒,乌玫反而越想来,于是采取拖延战术,每次都说春运票难抢,一天拖一天,心里更记挂那个世界的事。 厨房煤气灶开着,她在给自己煮晚饭。说是晚饭,不过一包速食面,为了身体考虑,特地打了两个鸡蛋。李勰随她进厨房,看到锅里沸腾的食物,向乌岚递来一个极不认同的眼色。 乌岚指着锅里浮起的鸡蛋给他回眼色:加了鸡蛋! 李勰摇了摇头,自顾打开厨房角落冰箱,结果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虽然乌岚很小就学会了独立生活能力,不说精通厨艺,给自己做顿饭的实力是有的,实在因为最近养伤养得心浮气躁,又去不了那边,没心思琢磨食物,索性一切从简了。 乌岚一边应付乌玫女士的唠叨,一边观察李勰的动作,想到他在那边天天煮粥蒸饼,估计也是厨房好手,可惜再怎么好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看他在冰箱前犯难的样子,乌岚心下好笑,匆匆结束通话,对李勰道:“晚上不宜多吃,一碗面,两颗鸡蛋,足矣。”话毕,关掉煤气,徐徐将面捞出,浇上现成的葱油,又倒了些蕃茄酱,端起面碗往客厅走。 趁乌岚吃面的功夫,李勰将长安的情形简明扼要转述给了她。 听到长安小队坚决表示要留下的话,乌岚心头涌起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她从小就有一种情结,渴望组一支小队,满世界探险。无奈小时候总是到处搬家,没能交上长期而固定的朋友。还有阿藏怀疑她把他们当拖累,如果乌岚在现场,肯定会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们,她从没把他们当拖累,相反,恰恰是因为有这群伙伴,他们总是需要她,才让她找到在那个世界的存在感,否则,只是当神,太虚无缥缈、没着没落了。 李勰同步完,乌岚面也吃完。虽然这几天两人几乎天天见面,也只是短暂地见一见,他在那个世界有自己的行动——这是乌岚最好奇的部分。于是,她开门见山道:“你已经开始调查你父母了吗?” 大抵因为她问得突兀,李勰神情有片刻迟滞,随即点头。 “他们还好吗?有没有人伤害他们?” “宁王是亲王,即使遭冷待,府上亲兵至少百人,不会有人傻到伤害他们。” 乌岚想了想,打算将这几天养伤过程中的思考告诉他。“我试着想过李执官的行动,重回长安,她要怎么夺权,背后有狼族和回纥相助,她最大的威胁不是太子或睿王,而是你。” 李勰饶有兴致地看向她,“然后?” “你是烛龙,神力无双。只要你想,别说抢皇位,就是推倒整个长安城也不是难事。这点,李执官很清楚。”乌岚道,“所以她需要找你的弱点,而你的软肋,是你的家人、你对大唐的责任心。” “乌小姐认为,姑母会用我的父母做人质,以便控制我。” 乌岚看他说这话时一脸平静,显然早就想到,并且验证过了。“李执官没有这么做?”她疑问道。 李勰摇头,“宁王府没有变化,周围也没有上古神兽潜伏的迹象,宁王和宁王妃都安好。” “这就奇怪了。” “除了宁王府,阿藏一行刚进长安城就暴露了身份,仍然在城内自由行动。他们没打算用人质。” 注意到李勰一直在关注时间,脸上始终带着一抹忧色,乌岚心知他是顾虑长安随时可能发生意外,体谅地劝他可以先走,连自己想尽快和小分队碰头的意愿都没提。 不料却是李勰在临别前留步,道:“有件事,想想还是要坦白——窃脂被捕了。” “啊?” “捕获她的是龙族,不是始祖神龙,和沙女国那条实力相当。烛龙想要营救,我阻止了他。” 乌岚默了默,“因为他想吞食那条龙?” 李勰点头,“但因此,没能救下窃脂。” “窃脂出事了?” “我来之前,她暂时安全,还是需要尽快赶回去。”李勰道,“怕你担心,这件事本来没打算告诉你。因为我想知道,假如因为对付烛龙,而使窃脂,或者其他朋友发生意外,你会怎么看我?” 乌岚思忖了片刻,道:“只要事出有因,我怎么看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是不是做了对的选择。” “不,你怎么看我更重要。事到如今,我必须承认,烛龙虽然有其兽类天性,人格的部分,大量来自于我。最近,我有些分不太清,做决定的究竟是他还是我,至于对错,已经不在优先考虑范围内,所以我需要你。”顿了顿,他又道:“非常需要。” 看着他的眼睛,更能清楚感受到他对自己的需要,乌岚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也有件事想让你答应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不要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对抗他,好吗?” 李勰抱住她,小心避开她的伤口,声音落在她肩头,闷闷的:“好。” 第53章 长安旧事(12-14) 12、 暮鼓过后,螭用结界拘住窃脂,走之前,好歹对窃脂交代了句:“我去巡城,巡完就回。” 窃脂被困在一处七层佛塔的塔顶,塔顶够高,能够俯瞰全城。她想过趁机逃走,奈何神力不济,动弹不得。 第126章 她饿了。饿到脑袋不清楚,格外想念狐阿藏。从西州来长安的路上,孟极和卫习左都会饿,他们各吃各的。狐魅和鸮却能吃到一块,时值荒年,人类都吃不饱,鼠类倒是个个吃得又圆又胖。狐鸮搭伙吃饭,不知不觉成了习惯。 偏偏此时长安城传来饭香,鸮不吃人类饭食,但饭香能勾出肚里馋虫,提醒她许久未曾进食。 昏昏沉沉之中,隐约闻到食物香气,有道声音响在耳边:“不知道鸮吃谷,还是吃虫,都给你寻了些。” 窃脂想告诉他,她想吃鼠,田鼠、家鼠、仓鼠……不拘什么鼠,都吃。 那声音分明是螭,他将虫和谷都递到白鸮嘴边。窃脂捱不住,挑着虫吃了。待那些虫入腹,窃脂也没辨出究竟是什么虫,只觉得不顶饱,将将够她恢复一点气力,指挥螭道:“我吃鼠。” “番薯?” “老鼠、耗子,你若心好,替我挑几只肥大的。” “耗子脏,我可不碰。” “你不碰,就放了我,我自己抓。” 螭仔细端详她半晌。“你能化人形,为何不吃人食?” “我化人形不过月余,当鸮当了数十年,怎会轻易改变。”窃脂有气无力道,“再不给我进食,我要死了。” “你先别死!”螭急了,“我这就去给你找吃的。” 眼看一道蓝气散入城池,窃脂终于放下心来,等了片刻,故作吃惊道:“神君?” 神君强大的势能渐渐下压,“是不是来得不太凑巧?” “没有。”窃脂道,“我一直在等神君来救我。” “我看你们相处挺好,不如就在这待着。” “窃脂是斥候,不是宠物,窃脂不喜欢待在这。” 神君没接话,紧接着,窃脂感到周身结界消失,她已恢复自由,能重新振翅高飞。 到高空,窃脂道:“那神龙在我尾羽上做了记号,或是追踪术,还请神君帮窃脂除去。” “留着玩吧。” 察觉到神君正飞离佛塔,窃脂一边跟上去,一边道:“神君不对付那神龙?” “你让他去帮你找吃食,不是为了救他?” 没想到神君识破自己,窃脂连忙道:“神君恕罪,我——” “我不想听解释。” 窃脂随神君飞行,不多时便到达城西,近皇城地界。 下降前,神君道:“卫习左在延康坊的那座宅子,我已设过结界,寻常兽类查不到。你跟了那条蓝龙一天,应该知道城里潜伏着不止一条龙。” “窃脂明白,马上着手调查。” “我没这个意思。长安城来了很多神兽,神力都在你之上。飞兽界也有出动,鹰、隼、雕,所幸今天逮你的是条龙,换成别的,你已经没了。”神君道,“我不指望你到处走动,保护好自己为上。你不是应龙,少学乌岚,操心不相干的性命。” 窃脂默了默,“遵命。” 13、 距元日只剩不到五天。 延康坊卫宅一大早就空了,谁都知道城里危险,但谁都不愿避居宅内。 作为屋主,卫习左是最早出门的那一个。 昨夜,他在李勰面前说了些不怕死的话,实际并非全无考量,毕竟死里逃生,又得了些灵力,还没钻研透,不想鲁莽赴死。他是想着,北地神龙都能救活他,乌岚是应龙,万一不幸又死,依她的性子,必会想方设法再救他一命。因此,倒也不惧生死了。 今日出门,是先后听孟极和阿藏提到长安城有狼族,在显贵人家附近活动,他想起一条关于神土香的线索。一来,总觉得在哪闻过那味奇香,二来,此香牵涉的两人,卢国夫人和鄞王妃,都是朝中重臣家眷。卫习左怀疑顺藤摸瓜下去,兴许能查出一些朝中暗流。等乌岚回来,这些情报都能为她所用。 继卫习左之后,阿藏和孟极也出了门。较之卫习左,狐魅心思简单许多,她不擅长分析朝中局势,想的是眼下乌娘子没回来,偌大的长安城,变故随时可能发生,即使李勰身负神脉,终究是孤身一龙,顾不了全局,阿藏想替他分忧。 出门前,孟极建议让阿藏化人形:“大隐隐于市。长安近百万人口,又加上各种异兽掺杂,你用人形活动,对上古神兽来说,好比泥沙入海,不好发现。” 离开延康坊,二兽一路南行,到人多的地方,孟极问阿藏有什么计划。 阿藏道:“狼族听太昌公主指挥,昨日你说他们蹲守在达官显贵人家附近,料想这些显贵必定和太昌公主有关系。” 孟极道:“什么关系?” 阿藏道:“不是敌,就是友。我替世子将这些显贵人家一一记下,由他去推想朝局动向。” 孟极道:“狐魅要帮烛龙。” 阿藏停步看向孟极,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人形孟极兽的面相,忠诚且坚毅,他看着阿藏道:“孟极是应龙的侍从,不帮邪神。” 阿藏道:“那你为何跟我出来?” 孟极道:“保护你。” 阿藏无话可说。 卫宅里,窃脂最后一个出门。其实她原本没打算出门,宅内还有一匹骢驹。窃脂心知骢驹亦是上古神兽,只是一向不能沟通,就以为它没通过人性。 不料才在卫习左院里枯树上栖息打探了半晌,忽听那骢驹道:“敢问白鸮上神,你身上的刺字从何而来?” 第127章 窃脂惊道:“你会人话?” 骢驹虽长着一张寻常马脸,却因其青白皮肤,顺滑鲜亮的毛色,外形十分出众,若去军中,必是轻重骑兵争抢的战马,极适合斥候骑用。 “俺懂一些。”骢驹道。“白鸮上神尾羽上刺着个字,是人类的字,俺看不懂,但那股神气,俺很熟悉。” “哪里熟悉?” “上古神兽以自身神气施法,留下刺字,是方便找到你。此神气来自北地,故而俺熟悉。” 窃脂愣了愣,忽然想起一件事:“你是北地神龙借给卫道人的坐骑?” 骢驹道:“不是借给卫道人,是借给应龙上神。” 窃脂道:“北地有多少条神龙?” 骢驹道:“具体多少数,俺不清楚,北地原先没有龙,约莫二十多年前才来。将俺借给应龙上神的神龙,在族中排行第五,凡人称猊,白鸮上神尾羽上的神气,泛着蓝光,若俺没猜错,想是龙族第六子,螭。” 窃脂闻言,脑中一道电光石火,记起螭说五哥避世在外,原来他们是一家。“龙族家在北地,为何来长安?” 骢驹道:“龙族高贵,他们行事,不会同俺细说。俺是见了白鸮上神尾羽上的龙气,好奇才问的。” 窃脂提防道:“你这样随便同我讲龙族,不怕泄密获罪吗?” 骢驹道:“北地龙族之事,应龙和烛龙上神早已知悉。俺讲不讲,不妨碍。” 思及昨夜神君毫不意外的反应,窃脂沉默了片刻,须臾,又道:“你是北地神兽,龙族都认识你?” 骢驹道:“北地神兽有北地神气,像人一样,各地有各地的乡音,同乡靠乡音认识,北地神兽靠神气辨认。” 窃脂道:“既如此,你跟我一起出门吧。” 14、 长安小队在各自奔走,乌岚的现代生活进入静止状态。 春节将近,深漂族陆续返乡,城市渐渐变成一座空城。乌玫还在坚持说来深市陪乌岚过年,乌岚担心届时往返两个世界会再次遇到危险,拒绝得一直很坚决,借口说自己要买机票,除夕当天赶回去。 至于返回那个世界的计划,乌岚本意是打算利用自己体内储存的几个“坐标点”闪回,南海、稚川、大漠,再从这几个地方去长安,李勰提醒她:“你不认识去长安的路。” 不认路倒在其次,关键还是致命威胁尚未清除。乌岚知道李勰仍在寻找太昌公主,加上长安形势不容乐观,他每次往返时间都很紧张,她不好意思催他做什么,更不好贸然前往,万一影响局势,或者造成什么混乱……心里一急,就独自去海边散步,靠看海获得短暂平静。 这天午后,她在海边意外遇见祝医生,祝医生反复确认她伤势,对她的关心溢于言表。乌岚一下没忍住,将焦虑心事宛转告诉了她。 祝雅青知道乌岚不是常人,听完她的倾诉,心下并无太大的意外,只是有些对她个人的疑惑:“你会不会怀疑自己的经历不真实,是梦?” 乌岚道:“以前会,最近不大会,我指的是,受伤以后。” 祝雅青道:“因为你在那个世界的虚体受了伤,这个世界的实体继承了伤势?” 乌岚摇头,缓缓道出自己的总结:“我卧床养了两周的伤,这个过程,除了玩手机,没有其他任何消遣。某种意义上来说,手机好像一个穿梭机器,上一秒我能去看某国某地的战争场景,下一秒我就到了某个景点看风景,我知道世界上的富人过着怎样富裕奢华的生活,也知道穷人怎么为解决温饱而奔走。可我除了看过、浮皮潦草地观赏过,没有真正和这些人的生活产生任何联系。” 尽管自己的日常生活听起来差不多,祝雅青从未思考过这些,不由认真听了起来。 望着不远处平静但并不蔚蓝的海面,乌岚道:“我和这些世界的生活不相干,可是这些构成了我的生活。” 祝雅青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乌岚看出她已理解,微微一笑,道:“我很习惯这样来回跳跃不同的世界,所以本质上来说,异世界之旅和现代生活没太大不同。只是在那个世界,我能切身参与进去,受伤反而让我觉得真实,至少比住院期间的生活更真实。” 即使是四季如春的深市,冬天的海风还是吹得人有些冷,祝雅青看着乌岚充满期待的表情、发光的眼睛,心底慢慢涌出一阵羡慕,禁不住道:“有可能的话,我也想去那个世界看看。” 听出祝医生语气里的向往,乌岚适时“泼冷水”道:“刚去的时候,有人提醒我,那是封建王朝、男权世界,社会公共领域没有女性的发挥空间,像祝医生这样的专业领域人才,去那里,是浪费天赋。” 祝雅青失笑,“我哪有什么天赋,只不过上学的时候,在爸妈、周围亲戚的建议下,选择了一条不太容易饿死的人生道路。真正在医学领域有天赋的人,早早投身了科研,为人类未来做贡献去了。说到底,我只是普通人,千千万万个医护人员中的一员而已。日常生活总这么千篇一律,我也会渴望不平凡的生活啊。” 她说自己是普通人,渴望不平凡的生活,乌岚有种无法言喻的共鸣感触。后来的时间,碍于实在不便展开透露那个世界的细节,乌岚和祝医生的交流始终有所保留,后者显然也察觉到她的顾虑,很快结束了谈话。 告别前,祝雅青对乌岚道:“我今年会留在深市过年,要是你还没和那个世界恢复联系,可以来找我。” 第128章 乌岚感受到她的诚意,点头道好。 不知道是不是应龙感应到乌岚内心的真实欲望,就在当晚,她回到了那个世界。 唐朝世界和现代世界,空气因子截然不同,脚踩实地,乌岚定睛查看周围,发现自己身在一处四面通风、高度足有三四米、长宽至少七八米的室内。 这个世界也入了夜,乌岚先觉得冷,是因为门窗大开。东西角落都放了高高的枝形灯架,并没点灯,室内照明来自黑色大理石材质的地板反射月光。乌岚迈步走动,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隐约在哪里闻到过,还以为室内点了香,四处找了一圈,没看见任何燃香,整间静室空得出奇、静得诡异,不仅没有生物气息,死物也不过就两盏灯。 乌岚举步往外走,忽听不远处钟声敲响,到得静室门外,借皎洁的月光,她看到一座依据地势,自高向低、严格按中轴线建设的大型道观。她所处的这间静室,是整座建筑群里最靠北的一间,独一间,两侧没有耳房,紧连着高高的围墙。 在静室外等了几分钟,始终不见活物,乌岚当即驱使应龙,化出龙形高飞,渐渐到能一眼看尽全城的高度,她认出底下城市形貌,心里忽然不自觉地涌出一阵又一阵奇异的情感,那是一种深植于血脉里的文化情结,这是已然逝去的唐长安。 这时,乌岚注意到后方有一道青影在追她,暗道不好,骤想起李勰提过,长安有龙族。 第54章 长安旧事(15-16) 15、 小青龙一路追着乌岚往城外而来。 通过对斥力的感知,乌岚确认对方不是自己对手,担心贸然出手会重伤他,当下只顾着跑。 眼看快要和他拉开差距,后面传来一道焦急的女声:“敢问上神可是应龙?” 乌岚怔了怔,这是她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条龙女。虽然沙女国也有女神龙,但她早已将自己的形态转化成了菌人,在这个世界,从烛龙、稚川君再到北地神龙,无一不是男龙,因此,乍听龙女的声音,她竟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情绪冲击。“你是?”乌岚道。 “我乃北地龙族,族中排行老大,龙族称我阿姐。但因人类只给龙子取名,没有龙女,我便没有人类名字。”龙女道,“上神若要称呼,唤我阿大即可。” 乌岚没有停止前行,只是稍微放慢了速度。“为什么追我?” “上神请放心,阿大自知神力不济,没有向应龙寻衅的意思。只是先前听我五弟提起,应龙上神同我一样,亦是青龙之形,阿大好奇,这才追上来。”龙女道。 高空慢行途中,乌岚情绪渐渐平复,思路回归,道:“你说你是北地龙族,驻守在北地的白龙是你的?” “是我五弟,人称猊。”龙女道,“当日应龙上神在北地现身,五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料上神放过了他,对此,北地龙族一直心怀感激。” “北地是个超然世外的好地方,为什么你们会来长安呢?” 龙女静默须臾,“北地龙族原本也打算偏安一隅,无奈族中有一不懂事的弟弟,主动招惹邪神,以致死于邪神之手。后来不知怎地,邪神频频突现北地,又莫名消失,北地龙族避无可避,只得远走他乡。” “你那个弟弟,是不是死在大漠?” “是,二弟在族中,原是天分最高那一个,总是听多了夸奖,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龙女叹道,“邪神现世,到处吞食上古神兽,其他族类都唯恐避之不及,偏就他,反倒主动追着烛龙跑,谁也拦不住。” 乌岚想了想,“所以你们这次来长安,是向邪神复仇?” “二弟之死,是他自不量力咎由自取。我们不会为复仇而将自身推入险境。”龙女语气坚定,“龙族来长安,是为寻找生路。” “你们的生路在长安?” “家师在长安。” “尊师是?” 龙女没有立刻回答,须臾,她答道:“家师说过,时机到了,会亲自拜见上神。” 乌岚沉默,脑中多条链路联通。烛龙不止一次去过北地,应该是在沙漠吞食了白龙之后,她猜他原本计划是赶尽杀绝,受某种力量制约,没能成功。这种力量,想必就来自李勰,在她不知道的时间地点,李勰独自在和烛龙对抗,阻止了更多杀戮,而他根本没向她提起过。思及至此,乌岚越发理解那天晚上他说需要自己,李勰和她一样,把自己当人类,他需要人性的坐标。 至于那位死在大漠的神龙,极有可能就是先后在稚川和沙女国袭击过她和烛龙的那一位。 不知不觉中,二龙已经远离长安,飞抵城外乡村。 乌岚不认路,不想走远,道:“人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你们北地龙族,真有九位兄弟姐妹?” “回尊驾的话,我族只有六个。” 乌岚灵机一动, “方便问问,你父母健在吗?” “家父先离世,家母生完我们没多久,也相继故去了。”龙女语气平静道,“龙族不像人类,死后仍有遗体。他们死后,神形散落进北地,化作尘土。是以,我们都没见过父母。” “他们怎么死的?” “父亲是战死,母亲生完我们,体弱而亡。” “你父亲战死,是和谁作战?” “师父说,是和上古神龙。” 乌岚沉默,龙女天真直率,没有人类复杂心性,对她毫不设防,超过她预料。 第129章 大约是乌岚许久没开口,龙女又道:“阿大今日擅自追随上神而来,实则已经违背家师密令。不知为何,一见到尊驾,我便感觉亲切,北地龙族一脉六个,只我一条青龙,虽是老大,师父向来偏心二弟,教他许多变幻之法——啊,本无意要和上神说这些,请恕阿大冒昧。” “没事。”乌岚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也隐约猜到她本意想说什么。可她不打算给龙女说出来的机会,遂道:“长安现在局势大乱,我建议龙族别趟这趟浑水,烛龙这段时间会一直待在长安,北地暂时安全,若你愿意听我一句劝,带着你的亲族,回北地去吧。” “可是——” “抱歉,我不能和你说太久,烛龙随时会找来。”乌岚道。“如果可以,回去转告你师父,我等他来找我。” 龙女忖度了片刻,最终道:“好。” 16、 目送青龙离开,乌岚徐徐返回长安。在那个世界松散了大半个月的脑细胞,应激反应似的,全部上线活跃。 眼下形势,有两条线,神兽世界和人类世界,集中交汇于李勰一人身上。 神兽世界是大型虎口逃生,人类世界则是权力的游戏。某种意义上来说,乌岚像是个闯入者、局外人。 之所以让龙女转告师父,是因为她有一种直觉:这位神秘的师父,来头不小。 怕招来龙族其他守卫,乌岚没急着进城,继续推导龙族师父的身份。 首先,师父大概率也是上古神兽,就像李勰的金乌师父;第二,师父估计也在长安,甚至可能以某种人类身份潜藏在什么地方;第三,师父把北地龙族带来长安,估计是想借人类的手段对付烛龙,他或许已经知道,烛龙的弱点隐藏在他的人类寄主身上…… 李勰很危险。 关心则乱,乌岚心乱了片刻,一边强迫自己冷静,一边思考李勰这段时间在做什么,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显然,应龙和烛龙的沙女国大战之后,李勰不再只是烛龙的傀儡,他找到办法反制烛龙,偶尔还能洞察烛龙的心声。西州之围,李勰的初始动机应该是守护大唐边境,但他拒用烛龙神力,想来也是怕发生无法挽回的后果。乌岚参与后,西州之围以另一种方式结束,李勰被迫接受了结局。所以问他回长安的打算时,他没有给出明确答案,不是他不想给,正如他所说“结局不由他控制”,他们面临的形势,随时在变化。 此前,由于被烛龙一叶障目,乌岚很少去揣摩和补充李勰这段时间的经历,现在想想,他所遇到的状况,远比她复杂。 思考的时间,乌岚在城外盘桓了许久,和长安城形如棋盘的大城市风貌不同,京畿地区的乡村大都是散落分布,废弃的房屋和田地较多。乌岚在唐诗中看到的田园风光,在这个世界,没有一处可以对照。 在一片静谧的乡野风貌之中,乌岚慢慢听见一道规律的声音,循声下降,找到一户农宅,满地银光的院内,一位身穿粗布棉衣的老妇人正在纺绩。整个宅内,没有任何照明,老妇人仅靠月光劳作。但因夜寒,老妇人偶尔停下动作,呵气暖一会儿手,再继续拉动纺车。 看见这一场景,乌岚脑中不自觉浮现出两句诗,“素手抽针冷,那堪把剪刀”、“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两首诗的主旨都是表达战乱时期女性的生活状态。她似乎想错了,人类世界不止是权力游戏,沉默的大多数也和神兽世界一样,在经历逃生。 乌岚正愣神,忽见东北方向闪现一道红云,立刻迎了上去。 二龙相遇,烛龙先道:“乌小姐好兴致,这当口,还有闲心来城郊赏月。” 乌岚不理会他的揶揄,道:“神君这些天在忙什么?” “世子使唤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尽职做好一个奴仆。” 乌岚嗤了一声,“你我又不是刚认识,别说这种假惺惺的话吧。” “我说的是实话,乌小姐觉得假,是因为你对我有偏见。真正假惺惺的,是你们人类。” “我劝神君,别一口一个‘你们人类’,你比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位神兽都更像人类。”乌岚道,“你之所以在这跟我好言好语,并不是多看重我这个人,你一方面是忌惮应龙,一方面是忌惮李勰。你能屈能伸,深谋远虑,堪称‘人中俊杰’。” 烛龙发出持续不断的笑声。 眼看唐都在望,乌岚定了定神,道:“在沙女国的时候,神君说要明牌玩法,彼时,我看不到你的手牌,现在,我和李勰都知道,你急着吞灭其他神兽,你想变大、变强,最终推翻这个世界。” “与其说推翻,不如说是重置,让一切重新开始。”烛龙用他独有的漠然语气道,“难道乌小姐还没有发现,你和李勰生活的世界,都很烂?” 想到刚刚在城郊的见闻,李白诗里反映的战争生态,乌岚想到一种深度的时空联系,道:“毁灭旧世界,就能开启完美新世界?” “至少能开启一个没有人类的新世界。” “有必要提醒神君,我也是人类。” “放心,我没忘。你不但是人类,还是个麻烦又自大的人类。如果不是乌小姐,这个世界早没了。” 乌岚默了默,“或许这就是应龙选择我的理由,她不想看你毁灭世界。” 烛龙冷笑,“人类有个毛病,太爱给自己脑补传奇。不是应龙主动选择你,只不过刚好被你捡了便宜而已。否则你一个平平无奇的现代女人,哪有机会来这个时代耀武扬威。” 第130章 “是,我是平平无奇的现代女人,就当神君这些刻薄话是无能狂怒了。” 烛龙又笑,“你和李勰都妄想拯救世界,立场不同,圣父圣母的做派倒是殊途同归。” “多谢夸奖。” “预祝二位,得偿所愿。” 他们没有再交谈,直至抵达目的地,卫宅。 宵禁中的长安城并不像乌岚想象的那样,万籁俱寂。事实上,低飞过程中,乌岚听到不少坊内传出乐声,各种乐器,还有男女斗酒欢笑声。 到宅内,烛龙当先落地,卫宅一进结构,两侧都有房间。烛龙并没领乌岚进房间,而是转到西北角的厨房,进了门,向乌岚转过身,神态气质已经是李勰。 乌岚下意识想走近他,却见他摇了摇头,眼中浮现出不认同。“眼下姑母还没现身,那把剑也不知所踪。” 他说得一脸凝重,乌岚当即会意,和他保持距离。 “怎么过来的?” “梦中。” “你在长安没有坐标点,烛龙应该也没有邀请你。” 乌岚心一沉,仔细回忆了一遍穿梭经过,道:“我去的是个道观,一间非常空的静室,地上是黑色大理石,但我没来得及看道观的名字。” “记不记得是在什么方位?” “大概是城东,离皇城很近。我还记得路,现在带你去?” “不急,明天再去也不迟。” “我也没有北地的坐标点,但是上回穿梭,我去的是北地,难道也另有蹊跷?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李勰沉默片刻,道:“师父曾告诉我,创造两个世界的穿梭路径,必须洞悉时间奥秘,但洞悉时间奥秘者,自身不一定具备穿梭的能力。师父创造的穿梭路径,还需要遵循地理位置的一致性,例如南海只能穿南海,登州也只能穿登州。师父没教我洞悉时间奥秘,也没教我怎么创造穿梭路径。直到上次乌小姐受伤,我和你一起回到现代,我发现,师父掌握的经验并不能解释这一切。” “所以还是烛龙那句话,应龙和烛龙本身就是时空。” 李勰眼神渐渐失焦,陷入了思考。半晌后,他说:“前几天听卫习左提到阴灵召唤术,用古老神秘的符咒召唤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当时我就想过一种可能,师父说的邀请、穿梭路径,本质或许和咒术召唤一样。” 乌岚听得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对于彼此所在的世界来说,是阴灵?” 李勰笑了。 后来的时间,乌岚坐厨房唯一一张小凳,李勰坐柴堆,他向她同步了长安城最新动态。 太昌公主带来的狼族,分别守在朝中各处要员府外,监视他们动向。朝堂近期最大的讨论是如何应对回纥使者进京,商量该以何种礼仪接待,不同的礼仪会决定大唐和回纥往后不同的政治局面。此外,陛下近几日身体不好,由太子总领百官,代摄国政,朝中势力因此向太子倾斜,睿王私下一有小动作,隔天就会被攻讦。帝位诱惑太大,血亲之间也没有人伦可言。 “朝中有没有太昌公主的势力?” “明面上没有,朝堂没人提起她。”顿了顿,李勰忽然看向她,“乌小姐想好怎么复仇了吗?” 复仇这个词,听得乌岚愣了愣,她下意识回避问题,转而道:“狼族替她监视大臣、搜集情报,跟踪狼族是不是有可能找到她下落?” “姑母高明就高明在这里。”李勰道,“先前在沙女国,她们靠地鸦传信,自从我让白鸮截获过她们的信件,她就关闭了这条往来京师的通信渠道。狼族埋伏在长安,姑母夺权意图很明显,起初,我以为宁王参与其中,或是主谋,几番查证后,并未指向这一结果。后来我和你一样,推想姑母可能用我双亲做人质,发觉也没有。现在想想,她之所以没动宁王府,目的很简单,万一起事失败,宁王府势必会受牵连。这样一来,倒逼得我不得不帮她了。” “确实高明。”乌岚道,“如果抓你父母做人质,她的敌人就不止太子、睿王和皇帝,还有你,但假设能把你转化成同一战线,那么她就如有神助。” 李勰闻言,眼中有亮光闪过,盯着乌岚道:“你刚刚说什么?” 尽管不解,乌岚还是重复了一遍。 这回轮到李勰恍然大悟,随后,他冲她微笑道:“乌小姐的机敏,委实叫人折服。” 他夸得直白,乌岚有些不好意思。“机敏在哪里?” “你提示了我一则重要信息,是我全程忽略的信息。”李勰道,“这场牌局上,还有一个玩家。” 乌岚脱口而出:“皇帝?” 第55章 长安旧事(17-19) 17、 一回长安就接收大量信息,乌岚以为这一夜注定无眠,没想到居然一觉睡到天光大亮,大抵是心里踏实了,竟比在现代睡得还香。 长安报时鼓声很长,乌岚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并没有长安人民那种立马起床的条件反射,直到听见几道熟悉的交谈声。 阿藏道:“我脚程快,你说地方,最多半刻功夫,我给乌娘子买来。” 卫习左道:“你脚程再快,是只狐狸,热滚滚的馄饨,洒了可不行。” 阿藏道:“既如此,便去买羊肉饼,我知道长寿坊有家铺子,有名。” 卫习左:“狐狸哪能知道我们人喜欢吃什么,乌娘子在西州还没吃够饼?” 第131章 窃脂一本正经道:“乌娘子是龙族。” 阿藏发出一连串铜铃般的笑声。 窃脂紧接着又道:“神君出门前交代过,回纥使者不日要进京,城中各方势力潜藏,乌娘子必不希望劳师动众,早饭他已备好,一切从简即可。” 又过了一会儿,卫习左的声音自厨房传来:“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我这就去——” 乌岚一骨碌下了炕,急急推开窗户道:“不用麻烦了,我不挑食。” 时隔多日,新旧朋友在这样的情形下重逢,俱自都有些懵然,还有些尴尬。 乌岚放下窗户,给了外面一段反应时间。再出门,阿藏已经站在门口,见了乌岚,立马献宝似的揭开地上水桶桶盖,道:“乌娘子快洗漱,用早饭,今日若无事,阿藏带你逛长安。” 自出门起,阿藏就一直笑看着乌岚,一双狐狸眼睛眯起来,生动灵活,被她笑意感染,乌岚早起心情大好,一边打水漱口,一边环顾院内。厨房门口,卫习左拢着衣袖等在那。院中站着孟极,他穿着最单薄,看上去一点也不冷,对上乌岚的视线,孟极兽露出憨厚的笑容。角落还有骢驹,透亮的大眼睛也热切地望着她。 阳光照进院子里,虽然这副身体并无冷暖感知力,乌岚确实地感受到了温暖。 吃着李勰准备的早饭,看卫习左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乌岚忍不住道:“卫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卫习左道:“等你用过饭再说。” 乌岚道:“没事,我可以边吃边听,节省时间。” 卫习左闻言,探身向外扫视了一圈,低声道:“眼下长安城的情形,你应当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 乌岚点头。 卫习左道:“有桩事,我没同李勰讲,专门留着同你讲。你可知如今长安城富贵人家,尤其是勋爵之家,流行一种香,名曰神土香。此香不像寻常香料,神土香成分就是土,放进香炉,随便点其他香料,都能激发神土香的气味,有安神、助眠之奇效。有传闻说,圣人也在用。” 乌岚没接话,不断压低咀嚼的声音,静静听他说。 觑她神情,卫习左心下畅然,续道:“得了这则线索后,我便接连寻访了几处贵戚,原来此香入长安已有十余年。只因那位赠香的云游道人来去无踪,起先,神土香只在后宅流转,被贵妇人当作秘方,盖不外传。直到近日,云游道人再次现身,广施香土,以致京中使用此香的贵人多了许多,突然间没那么隐秘了。” 乌岚道:“卫先生有没有弄到这种香?” 卫习左得意道:“幸好卫某在京中还算小有人脉,弄来了一些。” 接着,卫习左手捧盛着神土香的小香炉,在香炉中间点了根茅草。 茅草很快燃尽,化作一团灰尘。黑色的香土下似是有道神奇吸力,不断将茅草燃烧的烟雾吸进底下,一丝都没放过,随着烟雾下沉,香土渐渐散发出气味。卫习左特地关上了厨房门,香气瞬时盈满小小灶间,不是任何刺鼻或突出的香味,而是淡淡的幽香,像春天到来前,万物即将破土而出的芬芳。 乌岚闭上眼睛,借由这缕熟悉的香气,眼前浮现出许多幅连环画面。原来她早就闻过这种香气,并且一直在闻见。 “我分别请道中好友、太医院的朋友、经营药铺的朋友看过此物,都说辨不出成分,古书中也没有记载。”卫习左又道,“但我十分确信,此香,我在北地闻过。” “卫先生有什么推想?” 卫习左稍稍卖了个关子,道:“此香、此人,来自北地,或许关联着朝堂变化。” 乌岚这会儿吃完了早饭,当下要起身洗碗。 卫习左拦住她,“你是客,哪有劳动你做这些的道理。” 乌岚道:“卫先生把我当客人?” 卫习左神色一讪。 乌岚拉开他的手,笑道:“我来这,吃你们、住你们的,已经够麻烦,不可能再要你们伺候我。”话说完,自顾去缸里舀水刷锅,所幸古代食物少油腥,一点家务,干起来很轻松。 卫习左在旁看她劳作,心下是另一番温馨的思量。 受卫习左这一趟报备提醒,杂事料理完毕,乌岚请其他几位一起聚到堂屋,对了一遍城内最新动态。 这期间,乌岚发现一个疑问:“龙族在城内各处镇守,所以他们应该早就发现狼族的动静了,对吧?” 阿藏飞快和孟极交换了一道眼神。孟极道:“龙族远在狼族神力之上,发现狼族行踪,自是不在话下。” 乌岚道:“可是龙族并没有对付狼族。” 卫习左道:“狼族之于龙族,好比蚂蚁之于大象,蚂蚁再作乱,大象难道还会专门对付些小虫蚁?” 窃脂道:“我听那螭说过,龙族只管龙族血脉,不管他族。” 阿藏道:“我原以为,上古神兽们一起扎堆出现在长安城,是各自支持了一股人类势力,如今看来,他们还有可能支持着同一股势力。” 乌岚没接话,想起昨晚龙女说来长安是求生路,假设龙族的生路在长安,那么,他们确实可能参与夺权,并极可能针对的是李勰一家,绊住李勰,就等于绊住烛龙,躲在龙族背后的那位师父,对李勰和烛龙的了解,不容忽视。 堂屋陷入寂静。 独独卫习左,径直看着乌岚,道:“不管其他什么族,我只想问,你支持谁?” 第132章 乌岚道:“我不支持谁,我的目的很简单,和在西州一样,尽我所能阻止战争,阻止伤亡。” 卫习左环抱双臂,终于找到机会直言:“与其旁观受制,不如取而代也。李氏打江山,总是自称真龙天子。神武之乱后,藩镇进逼京师,听闻先皇陛下跪在御榻前,向叛将乞讨一条活命。大唐国运便从那一跪开始,往下走了。如今你一个货真价实的真龙天女,又心怀苍生,不比太昌公主之流更适合抢那御座?” 乌岚没意料他会突然说这些,一时怔在当场,又见满屋的眼睛盯着自己,心里一阵强烈的情绪涌动,道:“我不懂治国安邦之道——” “不会可以学,李氏坐拥江山前,不也是马上莽夫。”卫习左打断道。 乌岚目光坚定地看向他,“我不想学,不是所有人都想当皇帝。” 阿藏道:“乌娘子可是碍于自己的女儿身?” 乌岚摇头,“跟这个无关。”她想和他们说更多,用她学过的历史知识告诉他们,封建制度最终会走向消亡,即使以所谓真龙天女的身份,也无法跨越时代本身,去改变一个旧时代。何况,她还不能完全自主决定身上的超能力,就像在沙女国,她想为叛逃者伸张正义,还没来得及善始善终,就被意外送回现代。她确实喜欢冒险,喜欢用超能力拯救生灵,可她没有丝毫治国或者弄权的兴趣,一想到要管理一个浩大的国度,就头疼。 由此,乌岚又想起太昌公主,感叹人各有志。为什么她还是一丝寻仇的心念都没有? 18、 昨晚和李勰长谈许久,乌岚发现他不仅在关注朝局,也在一连串的变故中,逐渐开始关注自己,关注烛龙。对比起南海郡那时略显被动的人生观,现在的李勰多了许多新生命力。怪不得这次和烛龙见面,他越发阴阳怪气,想来是李勰对他的反制奏效。对他个人的担忧暂时放下,乌岚全心全意投入长安这道棋局上来。 郑重讨论过后,乌岚和李勰达成一致,基于现在长安城形势,两人分头行动,李勰继续追查太昌公主下落,乌岚在城中搜集上古神兽动向,除了卫宅队友,她尽量不接近人群,出行以龙形活动。 又经过卫习左一番盘问,乌岚更清楚自己这趟来的目的,她真正在意什么。 比如今天,她打算独自去寻访一个人,可临到出门,忽然被友情绊住。 除了窃脂,大家都想跟她一起行动,连骢驹都主动请缨,要给乌岚当坐骑。 受欢迎诚然是一件很令人愉悦的事情,然而眼下,乌岚更适合独自出行。为了不辜负大家的热情,她只好拿出领队架势,挨个分配任务。 卫习左继续搜集神土香的线索,通过与之相关的贵夫人之口,摸清朝堂动态,各自站位,整理出一份名单;阿藏和孟极跟踪狼族,涉及京中要员,也需要理出一份名单,能和卫习左做交叉比对。 窃脂是神君斥候,原本没打算跟随乌岚,旁听乌娘子下发命令,想着神君这几日没给她交代任务,不由得心思一动,也来问乌岚讨差事。 乌岚一开始就注意到窃脂的拘谨,特地等阿藏和卫习左离开,才问她这些天做了什么。 窃脂犹豫了好半天,小声道:“乌娘子方才在堂屋说,不想见到伤亡,此伤亡,可有包括其他族类?” “当然。” 隔着安全距离,窃脂抬眼打量她,“若是龙族呢?” 看着猫头鹰独有的无辜大眼睛,乌岚道:“你希望我保护龙族?” 窃脂点头,忽又摇头,其实这件事,她自己也没想明白。“神君需要借龙族增长神力。” “烛龙神力已经够用,不增长,也没关系。”顿了顿,乌岚道:“你在调查的事,如果不想说,我不为难你。我知道长安城现在有北地龙族镇守,假如你跟他们有交情,我希望你能帮我打听北地究竟有多少神兽,顺便弄清楚北地龙族族众多少——对了,骢驹是北地神兽,你可以和他一起组队。” “窃脂近日都是和骢驹一同出行!”窃脂立刻道。 乌岚被她一本正经听命的样子逗笑了。 队友相继出门,乌岚收了收心,化出龙形,腾至长安上空。 长安今天天气晴好,万里无云,能见度高,乌岚无心赏景,直奔昨晚道观而来。 神游到门口看清观名,乌岚心下毫不意外。 祥云观。对这所道观的观主,她已是如雷贯耳。 大约因为是皇家道观,偌大的占地面积,四四方方的围墙外,分别有卫兵值守。乌岚在祥云观内俯冲环视,看到有道众在清扫,也有在讲经……一应日常,似乎和普通道观无异。 白天再看北面那间静室,孤零零一个高大的空屋,又突兀又诡异,和道观整体格格不入。 乌岚只在周围环游一圈,并没继续停留。祥云观往西,是皇城。 借应龙视角,乌岚一路低空俯瞰,底下都是宽阔笔直、轴线清晰的建筑群,其威严和庄重,自不必说。 一入皇城地界,乌岚立马察觉到身后跟了三股斥力。怕一个不小心开战,引发地面恐慌,乌岚有意飞高,借机看清三股斥力的形貌。 三条神龙,分别三种颜色:红、黄、青。红龙和黄龙在前,青龙在二龙身后追逐,正是昨晚的北地龙女。 乌岚凝神静听,发觉龙女原来是要阻止前面两条龙的追击行动。 第133章 “阿姐别怕,我们三对一,不怕没有胜算。”红龙道。 “莫要胡言乱语。”龙女斥道。 “阿姐何苦如此卑微,大不了就是一死。”黄龙接话道。 乌岚本无意伤害这几条小龙,但听两条雄龙语气这么不友好,当即以意念驱动应龙,突然加速逼近二神龙,直到他们被应龙能量冲撞,相继发出痛叫,两道龙气在云层中翻滚,乌岚这才停下动作,重新与之拉开距离。“烛龙就在城内,见到他,你们如果还是这么鲁莽,不会有活命的机会。大漠那个老二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乌岚故意厉声道。 “上神请息怒!饶他们一命。”龙女道。 “昨夜我交代过你,让你带上亲族,尽早回去北地,为何还在长安逗留?” “不敢欺瞒上神,昨夜阿大将上神的原话带给家师,家师的意思,他在长安还有使命没有完成。”龙女道,“母亲临终前将我们托付给师父,师父照顾龙族多年,如父如母,家师的使命,便是北地龙族使命。” 乌岚想了想,道:“你师父现在在皇城,对吧?” 龙女不语。 “你的两个弟弟受了伤,快回去照顾他们吧。” “上神要去皇城?” “我暂时不会伤害你师父。”乌岚道,“不过我得先确认一件事,你师父和国师黄玄真是什么关系?” 龙女仍不肯回答。 乌岚不再试图从她口中逃出什么,而是直接掉头往回。这一趟与北地龙族接触,她有意表现得严厉、不近人情,实因北地龙族看上去太过单纯,各个都涉世未深的样子,需要一点教训,不然只会是烛龙的盘中餐。 19、 对人类而言,皇城建筑神圣不可侵犯,如果乌岚是建筑学专业或历史类专业,一定忍不住驻足参观,细细研究,可她两者都不是。即使身处平行世界的大唐,此大唐也已经是唐中后期,大量木结构的建筑物已出现老化破败的趋势,唯独屋顶大片的黄色琉璃瓦,不断给上空俯瞰的乌岚以独属于大唐的色彩震撼。 其实这次来长安之前,乌岚并没怀疑过黄玄真和北地龙族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从没忽略过黄玄真这号人物,因为黄玄真就是用一句预言,让皇帝把李勰逐出长安的人。黄玄真知道李勰的来历,不可能只是个江湖道士。最初,乌岚以为他或许和金乌一样,原身是个上古神兽,以人形,潜匿在人世。而当北地龙族、神土香出现,一切线索好像说得通了。 听李勰说,近些天都是太子监国,皇帝不理政事。乌岚原本打算跟踪宫人,继而找到皇帝寝宫,忽被一缕奇香吸引,循着香气追了过去。 这一追,追进一间高门大殿,殿内烟雾缭绕,居中放着一座铜制丹炉,大殿宽敞,处处设帷幔,不知哪里开了窗,风吹入殿,烟雾和轻薄如纱的帐幔缠绕在一起,整座大殿宛如仙境。然而殿内并不明亮,乌岚心生疑窦,她进殿的时候明明太阳高升,殿内又开了门窗,为什么会这么昏暗。正想出门去确认,忽听殿内一道苍老的声音:“是哪一年的事了?朕记不清了。” “回陛下的话,是德武九年。”另一道年轻的声音答。 “对对对,是德武九年的事,那一年,长安大旱,连着三个月没下雨,长安到处都是风沙、漫天的风沙,遮天蔽日。京兆府日日来报,朝臣要我去骊山祈雨,没多久,岁星不正,又说我德不配位,理该退位让贤。”老人道,“我偏不让。” “陛下不让,有理。”年轻人应道。 “若不是刚好娶了裴文光的女儿,裴文光又刚好平了神武之乱,皇位落不到我的头上。”老人道,“国师,你说朕该谢谢神武之乱吗?” “一切自有天数。” 老人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内回响,给大殿又平添了几分诡异。 乌岚上前想看清楚交谈中的两人,只觉得一重幔接着一重幔,御榻前还竖着一扇高高的屏风,榻上坐卧着老人,老人抬头望向半空。顺着他的视线,乌岚于半空看见一道身影,似是踩在云雾上,又像是被云雾裹着,看不清具体什么样子。 “如今边患频发,西北刚平,西南又生新战事,这些人又要我退位。我退了,李修能平乱?李闯背后还有裴家,李修有什么?我这几个儿子,没人能救大唐,我若撒手一走,天下必定大乱。我偏不退。”老人语声苍老,语气却很孩子气,听着十分违和。 “陛下不该忧思过度,该睡个好觉。”年轻人道。 “朕睡够了,睡多了,醒着的时候,口不能言,只有在梦里,能与国师叨念几句。” “如此,陛下更该养好身体才是。” 老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没过多久,帐内传出均匀的呼吸声。 随后,殿内天光大换,满室烟雾和昏暗之色像被什么器具吸干,殿内门窗紧闭,层层叠叠的帷幔不再胡乱飘飞,宫婢守在殿内,丹炉虽然点着,却几乎没有烟雾。乌岚入殿前闻到的奇香就来自丹炉,毫不意外的是,奇香就是神土香,因为丹炉盛放的香土更多,味道更浓郁。 原来她刚刚看见的昏黄场景,是老人迟暮的梦。 乌岚定了定睛,半空并没有年轻人的身影,也没有那种离奇的云雾,倒是屏风后,站着个脊背挺直的身影,虽然年轻人答皇帝问话时毕恭毕敬,站姿倒不像乌岚印象中臣子对帝王那样拘礼。不多时,只见那身影缓缓从屏风后步出,目不斜视地走出大殿,不断有宫人冲他行礼,尊称“国师”。到门口,国师抬眼看向右上方,眼神停留了片刻,旋即迈步离开。 第134章 他看到了应龙,乌岚也看清楚了他。 举世闻名的国师黄玄真,样子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当然,这不是最怪异的,最叫乌岚骇异的是,黄玄真身上没有任何兽类气息,也没有草木精灵的味道。 应龙之眼,看不出他的原身。 乌岚跟了出去。 随黄玄真步出宫城这一路,乌岚才算切实理解,什么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然乌岚再不熟悉封建礼制,也知道宫城有些路只有皇帝能走,常人走不得。可是黄玄真完全没在意这些拘束,满宫城就他一个人,一道黑色身影,走得恣意而随性,如同行走在无人之境。 为了确认他到底是何方神圣,乌岚有意低飞逼近他,想看他会不会被势能冲击。结果他竟丝毫反应也没有。 大约知道应龙在跟随,黄玄真步速很慢,偶尔顿足,抬头寻找应龙的方位。几次三番后,乌岚忍不住先向他开口:“久仰国师大名。” 黄玄真肤色偏黑,五官硬朗,每一处都长得宛如刀刻,聚在一起,显得有些失真。听完乌岚说话,他笑了,随即,他的声音传来:“不如应龙上神有名。” 这声后,乌岚注意到他的嘴形分毫未动,仍保持着刚才的微笑,声音不知来自哪里。“国师想必也是北地龙族的师父?” 黄玄真面露讶异,嘴巴依旧不动,稳稳传出声音:“是哪位龙子泄露了秘密?”语气随意得让人根本不觉得有什么机密被泄露。 “国师插手长安时局太多,不用龙子泄露,也能猜出来。” “听闻应龙上神聪慧异常,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乌岚不想跟他虚与委蛇,道:“国师既是龙族师父,明知烛龙在长安,为何还把他们推入险境?” “昨日,长安或许是险境,今日之后,不是了。”顿了顿,黄玄真又道:“因为长安来了另一尊上神。” “……” “烛龙频繁进出北地,与其让他们终日惶惶,不如来最危险的地方,兴许能有一线生机。”黄玄真道。 乌岚想了想,“昨天在祥云观,是你邀请的我?” “不错。” “你不是上古神兽,怎么做到的?” 黄玄真面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神秘笑容,“敢问上神,方才在皇城,是如何找到的陛下寝宫?” “神土香。” “这便是了。”黄玄真道,“应龙有五感、灵识,乃是与生俱来,生来就会。召唤神灵,于我而言亦如此。” 乌岚沉默,暗暗推想他的来历。 第56章 长安旧事(20-23) 20、 不知不觉间,乌岚随黄玄真走出宫城,再往前是皇城门。 皇城不比宫城那般庄严肃穆,不断有穿公服的官员往来,见到黄玄真,也都会行礼。然而官员们对待国师,和宫中行走的人不同,当面是礼仪,头一转,大多都是不屑。乌岚因有“上帝视角”,将这些人前人后的反应看得分明,一方面觉得有趣,另一方面又觉得人性的共性不会随时间改变。 再看黄玄真,脊背挺直,步履稳健,根本不在意任何人的眼光。 乌岚以为他要走出皇城,却见他负手走进了鸿胪寺对面的鸿胪客馆。皇城建筑,被阻隔在敦实的城门内,整体多是雕梁画栋,鸿胪客馆内也一样。但不知道是年久失修,还是遭过什么灾难,馆内建筑物主体还在,细看,却分明残破了。 进入鸿胪客馆,往来人员面貌有了明显不同。先前在高昌城,乌岚也环游去过客馆,见了不少异域面孔,还是不如长安这般齐全,高昌聚集的多是高鼻深目的胡人。长安不止胡人,还有很多亚洲人,一打眼看去,最多的就是日本人。 馆内现下并不太平,乌岚只跟黄玄真走了不到十分钟,就见两个身形高大、穿着华丽的胡人欺负一个路遇的矮个僧人,他们像老鹰抓小鸡,一前一后围住了僧人,双双发出淫邪的笑声。经过三人时,乌岚看见矮个僧人的脸,白皙俊秀、雌雄难辨,脸上满是惊惧。乌岚当即驱动应龙神力,给两个作恶的胡人送去一阵风,直把他们掀翻在地,矮个僧人骤然得救,不敢置信似的,还是凭着求生本能,拔腿跑了。 这时,黄玄真停止了前进,静静站在应龙风势卷起的沙尘之中,紧接着,他周身的黄沙越聚越多,渐渐向整条街道蔓延开去。然后,乌岚骤然意识到,自从进入鸿胪客馆,再没人和国师打招呼,没人看见他。 天色忽地黑透了。 漫天的黄沙快要挡住应龙视野,乌岚盘旋上升,到高处,只见天色漆黑一片,遥望天幕,南方有一颗红星,亮得出奇。 鸿胪客馆内马蹄声哒哒作响,不明身份的骑兵队伍一路叫嚷着,将火把随意抛向房屋。乌岚驱动龙形下降,试图从沙障中看清形势,于火光照耀下,看到满地哭喊的路人,遭马蹄踩踏和骑兵砍杀的尸体。 骑兵足有几百人,纵马出了含光门,沿途烧杀抢掠,乌岚有心想阻止,可一靠近具体的人,他们就会立刻如烟尘般消散。其实这个时候,乌岚已经在怀疑,眼前所见是幻相,想救人,是徒劳,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骑兵带着走,眼看黄沙变成黑色,再变成血红色…… 直到黑夜褪色,红沙像大幕落下,骑兵陷入疯狂杀戮的喊叫声、城内百姓的痛嚎声、马蹄声、城门鼓声、城内禁军弱不可闻的喝止声……于同一时间消失于无。 第135章 黄玄真依旧伫立于巷道中间,环绕在他周身的黄沙散尽,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应龙,“方才看上神救人,想起我刚来长安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光景。啊,对了,这是……德武九年的事。” 乌岚心潮剧烈起伏,伴有短时间心绞痛,她想平复心情,完全没办法。其实在现代世界,经由媒体报道、影像资料,也能看到残酷的人类战争场面,刚刚过去的一段时间,都不算是战争,根本就是屠杀和凌虐。 “为什么带我来这?” “上神误会了,不是我带上神来这,是上神跟着我,来了这。”黄玄真道,“回纥使者即将进京,我奉陛下之命,协助鸿胪寺处理接待事宜。” “这里是鸿胪客馆。” “少卿近几日身体抱恙,没去上值,宿在馆内。” “周围路人都看不见你?” “馆内不少留学生仰慕于我,为免麻烦,故才隐匿行踪。” 他答得很快,就显得诚恳,乌岚并不完全信任他。“你是上古神兽?” 黄玄真摇头,“不过沾了龙气,得一星半点神力的无名之辈而已,不敢自领上神身份。” 和他交谈了几句,乌岚神思回归了一些。“德武九年,你向皇帝建言让宁王世子离京,是因为你知道他是烛龙?” “上神高见。” “你说你沾了龙气,沾的是北地龙族?” 到一处僻静院落前,黄玄真停步,道:“正是。上神今日特意来找我,想必已经猜到一些旧事。方才你在街上看到的情形,便是德武九年回纥使者在长安的行径,只因鸿胪寺饮食供给不合其意,便使三百骑,擅出坊市,掠人财物,强暴妇人。由此,陛下格外看重今次使者进京,圣谕不容耽误。上神若有空,不妨随行。” 乌岚不确定这是不是他的拖延战术,但看他一点不惧应龙神力,坚决执行皇帝命令的作风,想到龙女说他在长安有使命未完成……一番斟酌过后,道:“好。” 21、 黄玄真说是和鸿胪寺少卿议事,实际是国师单方面听取汇报。 对比黄玄真年轻紧致的脸,这位鸿胪寺少卿满脸皱纹,看上去年纪颇大,唇边长着稀疏的胡须,大约因为在病中,有些提不起精神。尽管如此,接待使团的流程,少卿还是说得条理分明,大到准备以何种规格迎接、出动什么级别的官员,小到供馆的饮食、铺盖、薪炭要以什么规制,和哪个官署对接,桩桩件件,事无巨细。黄玄真在旁听得认真,适时给一些意见,乌岚注意到,即便少卿病得恹恹,对黄玄真的指示,还是会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排斥。 乌岚旁听了半天,终于明白少卿排斥黄玄真的根源。 皇帝病重后,太子监国,一应国事,都由东宫处理。鸿胪寺的使团接待方案,已经通过东宫。皇帝都不管,黄玄真一个道士,更没资格管政事。这么一来,乌岚忽然理解,为什么大白天,鸿胪寺少卿不在鸿胪寺处理公事,要在私人住处和黄玄真议事,可见根本没把他当回事。 这么明显的怠慢,黄玄真竟像没察觉。 议完事,黄玄真告辞离开。 乌岚随他出门,恰逢天气突变,晴天换阴天。当下以为又是黄玄真的法术,后者像是洞察她的心声,道:“是变天了。” 眼见风势越来越大,路人纷纷避进室内。只有黄玄真,不惧风沙,一路往东,踽踽独行。 途中,他用他双唇紧闭的独特方式,告诉了乌岚一些往事:“名义上,我是北地龙族的师父,实际不过是侍仆。上神昨日见到的龙族,按人间算法,这一母同胞的龙子,今年都十五岁了。他们的父母,以人形交合,因此,龙子初生之际,亦是人形。无奈龙母体弱,甫一生产完,便化作尘烟,归于北地。” 听到这里,乌岚想起生物界不乏这种例子,母亲一生只生育一次,生完即死,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繁衍,不禁感到黯然。 “此龙族并非土生土长的北地血脉,只因龙母在北地产子,为区别其他地方的龙族,故称北地龙族。而我,倒是土生土长的北地血脉,本是极北之渊里无形无识的腌臜东西,因受龙气滋养,得了神形,自愿侍奉龙族。” 乌岚将信将疑听完他的话,“龙女说你是受龙母临终所托,照顾他们。” 黄玄真摇头,“龙母一边生产一边散神气,根本没来得及托孤。当然,这些我并未如实告诉那几个孩子。” “你说他们十五岁,你多大?” “若按人间算法,也该有二十多岁了。” “你说沾龙气,沾的是龙族父母辈?” “不错。对了,他们同上神一样,始自混沌天而来,亦是始祖龙族。在人间游历过一段时日,通了些人事,便有男欢女爱、阴阳和合,同时,也有争风吃醋、互不相让。”黄玄真悠悠道,“上神去过北地,对北地风貌,可有觉出什么不寻常?” 乌岚想了想,道:“是一个静止的地方。” 黄玄真失笑,“上神果真敏锐,北地特色,静止二字,足以概括。北地之所以既静且止,实因十七年前,两位始祖神龙为龙母缠斗不休,引发无数灾祸,最终,双双葬身于此。” 走出皇城,冬风更加肆虐,天寒地冻,路上几无行人。 “所以十几年前,你是为了保护龙族,来的长安?”乌岚道。 第136章 “我本是无知无觉之物,从来不惧生死。因得龙气,有了耳目灵识,听说了上古神龙之战,知道烛龙应龙,也知道烛龙托生在宁王世子身上。我去长安,原是想学习人类智慧,以便照顾龙子。彼时,唐室羸弱,回纥动辄来中原烧杀抢掠,又逢岁星不正,皇帝广招贤士,不拘出身,只求化解灾变。如此,我又多了一道使命。” “李勰去登州后,是你派人刺杀他?” “我若想让他死,何须假借他人之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他,一了百了?” “我原也这样想。”黄玄真道,“无奈时势变化太快,即使烛龙神力被封印,仍有不少神兽暗中相助于他,只能顺势而为,于变化中寻求生路。” 他的叙述流畅完整,既没过分美化自己的行为动机,也没故意含糊其辞,乌岚一时找不出漏洞。 祥云观鼓声敲响,时间又流逝了一段。 回到观内,黄玄真倒是专拣没人的小路走,他一直知道乌岚在,道:“眼下斋堂正在放饭,上神若不嫌弃,不如在此用膳。” 乌岚犹豫片刻,道:“多谢好意,我还有事。” “如此,不打扰上神行事。” 临别前,乌岚还是忍不住道:“既然你是真心守护龙族,为了他们好,别让他们继续留在长安。” 在一棵随风摇摆不定的松树前,黄玄真停步,道:“此事确是我思虑不周。是我忘了,龙族最不该来的,就是人多的地方。” “什么意思?龙族最大的危险不是烛龙?” 黄玄真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复杂笑容。“这几个龙子,各有天资,若只在北地生活,倒有机会永葆天真。自来了人间,听了诸多人间事,心思就乱了、野了、管不住了。人世奉龙族为尊,即便贵如皇帝,依旧要靠真龙为自己镶金。数万万的人类,那么多聪明的脑袋,如此尊崇龙族,龙子们何曾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怎么还能甘心回去当无人在意的北地孤龙呢?” 乌岚没接话,居然从他语气中听出为人父母的不易,想着再交谈下去,必要对他改观,当即告辞离开。 22、 李勰在卫宅设了结界,以表里世界区隔。 乌岚回到卫宅的时候,宅内空无一人。她脑子里装满信息和线索,手头上急需做点事,虽然肚子还不饿,不由走去灶间,打算给自己简单做顿饭。 灶间有大水缸、米缸,还有一张长桌,放着碗筷。古代厨房,没有太多厨具摆设,调味品也只有油盐酱醋,乌岚四下环顾了一圈,最终只是站在灶边叹气。 厨具和调味品,不是让她犯难的理由,关键还是没有火。应龙神力可以摧山坼地、呼风唤雨,但不能创造火源。无奈之际,她想起在浮空山,李勰曾经钻木取火,再看墙边堆放的木柴,心思一动,想试试。 蹲了地,拿了柴,她才发现自己并不会,李勰当初特地避开了她操作。 看着眼前码放整齐的木柴,乌岚渐渐走神了。 “在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直把乌岚吓得原地起跳。 定了定神,看李勰倚在门口,眼含笑意望着她。 “怎么突然回来了?”乌岚问。 “刚好经过,看看有谁在。”李勰眼睛看向她手里的干柴,“饿了?” 乌岚摇头,“只是想找点事做。”接着把自己今天遇到黄玄真的始末告诉了他。 一开始,李勰面色还很松弛,听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确认乌岚说完,才问:“所以你相信他?” 屋外一阵寒风刮过,吹得什么东西噼啪作响。乌岚不太理解他突然变冷的语气,道:“我相信,但也保持怀疑。” “黄玄真是驱我离京的始作俑者,乌小姐猜,为什么回长安之后,我没有想到找他?”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他。”李勰道,“祥云观,宫里,都去过,没有半点踪迹。” 乌岚想了想,“也许因为你是烛龙?他怕你。” “他说自己不惧生死,犯不着怕我。”李勰道,“我直说我的观点,这个人——这个东西,来者不善。” “我没有轻信。我只是觉得,对北地龙族的来历,他的说法能补充一些,目前,我们只知道稚川和沙女国有祖龙,原来北地也有过祖龙。” “如果他来找你,本身就是另有图谋。那么他的话,一个字也不足为信。” 乌岚沉默地看着他。 李勰同她对视,丝毫没有收敛肃色,道:“你认为那几个龙族很天真,知道劝他们远离长安,为什么轮到自己却不能清醒。黄玄真常年身处权力中心,他比烛龙还知道怎么操控人心,你和他说了小半天话,就已经充分理解他的作为,觉得他是逼不得已,这种想法非常危险。” 乌岚心口起伏,一大堆话想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勰约莫是看出她的不服气,道:“我只提一个疑点,他说他知道我是烛龙,是龙族隐患,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了我?” “这点我问过,他说不少神兽在帮你,比如你师父金乌,杀不了。我记得你说过,你在登州被仆人推下井,金乌救下了你。” “好,既然没办法对付我,他的使命是守护北地龙族,为什么留在长安当国师?” 乌岚想说他还有对皇帝的使命,答案到嘴边,意识到太单薄,完全把黄玄真塑造成了正面形象,生生收住,反问他:“你说为什么。” 第137章 “为的就是等烛龙出现。”李勰沉声道,“黄玄真是个绝对的阴谋家,靠神力,他不是烛龙对手,甚至不是师父的对手,靠弄权,他可以借刀杀我。虽然还没有找到证据,但我怀疑,姑母用我的剑刺杀你,多半就是黄玄真的指教。” 乌岚听得心惊肉跳。她想过太昌公主为什么杀她,没想过另有幕后主使。她低下头,“我知道他不可信,其实你没来之前,我也在梳理,我就是……” “我没有责怪你,我是——”李勰离她近了些,语气也松了些。“事涉你的安危,我没有试错的机会。” 乌岚明白他的担忧,可她仍然觉得,即便黄玄真真的图谋不轨,她也该听听他的说法。当然不是为了理解或认同他,而是经由他的说法,弄清更多真相。 “想不想吃馄饨?”李勰忽然问。 “啊?” “乌小姐来这个世界这么多天,还没有吃过特色美食。” 这种氛围下,他的提议实在太突兀,乌岚终于忍不住抬头看他。 李勰瞬时笑了。“西市人太多,鱼龙混杂,不方便。坊内就有馄饨铺,长安的馄饨和乌小姐印象中的馄饨,可能不大一样。” 乌岚本来不饿,被他说饿了,于是点了点头。 23、 在现代世界,年节期间,餐厅大都关门休假,长安店肆都在营业。 乌岚今天听鸿胪寺少卿提及接待议程,才知道后天就是元日,回纥使团原本早应该进京安置,同其他番邦贺正使一起进宫朝贺,不知何故,拖到元正前一天入京。 这件事,她还没来得及问李勰。 外面天气恶劣,没几个行人在外逗留,李勰又特地挑了间人少的馄饨铺,要了两碗羊肉馄饨。 馄饨上桌,乌岚一眼看出不同,碗里哪是馄饨,分明是饺子,用汤勺盛起一只,皮薄馅厚,确实又像馄饨,妙的还是馄饨汤,看上去格外清,闻起来却格外香。乌岚自认不是美食家,等不及细致欣赏,连忙趁热吃下,鲜得舌头都要咬断了。 食物最朴实的味道最珍贵,乌岚是吃到长安馄饨才真正领会。在她的世界,食物的鲜美往往需要另外一些调料,吃太久,都习以为常了。再看眼前的馄饨,连葱花都没有,乌岚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底朝天。 吃饱饭,乌岚心神既定,和李勰走出店肆,决定把刚才戛然而止的话题敞开来聊。 重回卫宅,她郑重表达了自己的观点,关于她怎么看待黄玄真。为了说明自己的行动并非全不考量后果,她特别提到:“今天黄玄真也请我吃饭,我当时很想去,不是因为真想吃什么,而是好奇皇家道观集体吃饭是什么情形,可我更清楚,一旦以人形现身,身处人堆,两只眼睛根本照顾不过来。你要相信,我对黄玄真,时时刻刻都有防备心。” 李勰点头。 “黄玄真今天透露给我的信息,我最关注的其实还是应龙和烛龙,这一部分,他的说法,和我们之前掌握的信息,是能对上的。应龙和烛龙争斗,波及范围太大,带着其他始祖生命体一起穿越了时空。应龙和烛龙去到了现代,其余几位留在了唐朝,稚川君、菌人长老、北地龙族的父母,还有祖龙死在北地。具体有多少祖龙来到唐朝,烛龙也不清楚,所以才会漫无目的地四处搜索。我们应该提防他,但如果他给出的信息能帮我们弄清楚自己是谁,来自哪,他的话,就有听的价值。” 李勰看她的眼神逐渐幽深,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光盯着他看。良久,他眼中紧绷的情绪慢慢散去,道:“当我发现我能自如往返两地之后,我做了一个打算。” “什么打算?” “等长安平定,去你的世界生活。” 乌岚彻底怔住。 “眼下的每一刻都存在变数,我怕不能履约,一直没和你说。你在姑母帐中遇刺,我跟着去了你的世界,当时没想那么多,满心满眼都是你的伤、你的血,后来看你脱离危险,暂时放心,开始琢磨怎么回去,直到你提醒我异蜂心血和坐标点,我试了,成功了。然后我发现,烛龙并不想去现代,因为在那里,别说神力,他的存在都接近于无。比起自杀式袭击,回乌小姐的世界,不失为更好的,控制他的办法。” “你的父母家人,你在长安、你的人生呢?”乌岚语无伦次道。 李勰失笑,“我可以往返探望家人,至于我的人生,穿梭的人生也是人生,最重要的,我想待在你身边。” 听到这里,乌岚心口突然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酸胀得很,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这情形,本不该委屈,而该是甜蜜,她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一时手足无措,又笨嘴拙舌起来。 看她无措,李勰居然笑意更深,忽然腰一低,上前拥住了她。他趴在她肩头,轻声道:“危险还没解除,我不应该这样忘情,对不起,忍不住。” 乌岚立马回抱住他,任自己心底和眼底酸涩了好半天才咕哝道:“这么重要的决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呢?虽然是你的人生选择,但你……但我也要对你负责的啊。” 李勰笑得胸口颤动不已,“有乌小姐这句话就够了。” 室外狂风大作,他们短暂却坚定地相拥。 第57章 长安旧事(24-25) 24、 天气突变,影响长安城百姓日常生活,迟迟没有入京的回纥使团却忽然有了动静。 第138章 未时初刻,兵部快马来传,回纥使团正在入城,已备威仪郊导。 使者进城时,窃脂正和螭一起亦步亦趋地在上空跟着。螭对回纥人没兴趣,一径缠着窃脂说应龙,窃脂怕露馅,不肯轻易接话,眼看回纥使团一路畅行到皇城门,城门口列着礼部仪仗,吹吹打打,十分热闹,又兼大风不停,不时吹得人仰马翻,两国人员都急着交接,不多时,便将二百名使者迎进皇城,转入鸿胪客馆。 礼毕,金吾卫撤走路障,窃脂当即振翅,要飞进皇城查看,螭拦住她:“你要去何处?” 窃脂心知自己的行动瞒不了他,坦言道:“去皇城。” “小白鸮去那作甚?” “我想去看看回纥使团。”实际是看他们派了谁来。尽管神君并未安排此事,依窃脂的思索,使团人多嘴杂,说不定会透露李执官的线索。 “目下我阿姐阿兄都在皇城,你去那,怕会凶多吉少。”螭道。 窃脂没敢轻举妄动。 “回纥使团有什么好看的?” “回纥人能训隼,在塞外,鸮不敌隼。”窃脂借口道,“我想看他们此行所献方物有没有隼。” “你想看隼,去上林苑看,各国献的珍禽异兽都在那。”螭道,“我就去看过,都是人间凡胎,没甚趣味,小白鸮是上古神兽,还怕那凡流。” 窃脂不擅长骗术,一击不中,不知该如何继续。 “你想看厉害的飞兽,该去北地,师父说,每隔几年,凤凰会来北地换羽,那才叫厉害,区区隼,算什么。” 窃脂心思一转,“北地还有凤族?” “北地没有,都是各地慕名而来。北地气候不冷不热,又没有风霜雨雪,适合凤族度过换羽期。” “北地还有哪些神兽?” “师父说,在我出生前,北地生活着许多神兽,后来不知怎么的,北地神兽纷纷迁走,只有龙族留了下来。”螭道,“所以,我至今没见过凤凰。” “北地没有吃食,龙族吃什么?” “北地有树,树结果,果肉可以吃。” “你们龙族不吃荤吗?” “吃,师父教我们去人间领供品当吃食,供品有荤食。”螭道,“我不喜欢吃荤,恶心。所以那晚,我给你抓老鼠吃,回来你不在,我很伤心。” 窃脂不语。 回纥来使,阿藏和孟极倒是在皇城门口目睹了一切,本想跟着使团一起进去。孟极提醒阿藏,几处城门上都贴了高阶符咒,对上古神兽虽无效,但能驱逐寻常妖魅异兽,阿藏进不去。 “看来只能等今晚礼宾院宴请了。”阿藏道。方才听鸿胪寺一干官员相继宣读老套词令,唯一引起她注意的便是礼宾院宴请,以及元日一早的朝会。 “狐魅想打探什么?”孟极道。 “不一定是打探什么,只是一群心怀鬼胎的人聚在一起,势必要出些断头流血的事,要搁从前,便是天潢贵胄,我狐族也没闲心管。今时不同往日,今时这宫城里的贵人,可都是世子的家人,还是得小心为上。”阿藏道,“我听方才那礼部官员的意思,若非皇帝身体抱恙,今夜定会亲自设宴款待,也就是说,皇帝不来,至少太子或亲王会来。” “他是这层意思?”孟极懵然道。 阿藏被他憨傻的模样逗笑,“孟极兽和人类打交道还是太少,听不懂言外之意。”随后,阿藏耐心同他细细分讲了一应接待官员的话里话外之意,末了,还叮嘱道:“我这些都是一家之言,大概不准,孟极兼听则明。尤其人心易变,此一时,大唐要和回纥行兄弟之礼,彼一时,也许又要讲君臣之礼了。” 孟极听得一脸迷惑,“兄弟或君臣,又有何不同?” “兄弟,说明大唐和回纥平起平坐,是君臣,说明回纥须向大唐称臣。”阿藏道,“不过我看回纥此番带来的贡物,不像要称臣的样子。” “这又是何说法?” 阿藏想了想,“大约七八十年前,具体我也记不清,那时,大唐国力强大,回纥也派过使者,那时来长安的都是各部酋首,奉大唐皇帝为君,来长安求皇帝册封其为可汗。那时候的使团,带的马匹金帛、珍奇方物,一波接一波,一到新年,鸿胪寺忙得不可开交,哪像今日这样草率。” 孟极沉默许久,道:“和兽界一样,谁强听谁的。” 阿藏刚想说不一样,人心可要复杂多了,仔细一想,又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长安大风大冷天,几兽都在室外奔波,唯独卫习左,身在睿王府邸,烧着炉子的暖房内,等待安排。 乌岚交代卫习左以神土香为线索整出一份名单,他当然不会蠢到直接问神土香,而是假借年前除祟的正当由头,一家托一家戚里介绍,终于辗转接近朝堂争斗的主要势力之一。 睿王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欢迎道人,大约因为睿王自身勇武,又背靠武将力量,更信兵法,不信道法。虽然无缘得见府中贵人,管事的一看荐书,又见卫习左当场施展奇术,当即引入府内,求之消灾降福。 管事的虽谨言慎行,卫习左一番走访下来,知道睿王府最近不太平。睿王在朝堂受了气,回府便会朝下人大发脾气,武将出身,御下没个轻重,对家仆动辄打骂,下人们叫苦不迭。 这两日,符咒失效,卫习左召唤不出阴灵,没法抓个妖物出来为自己正名,王府又不许明着做法事,只能装模作样去几处水池边,掐诀念咒,叫管事的心安。其间,他不动声色探问家主睡得如何,管事的直说睡得不好,又问有没有请太医,管事的说请了,也吃了药,无用。这时,他才状似无意地提起:“京师富贵人家都在用一味奇香,说是——” 第139章 “神土香,裴令公曾遣人给府上送过一些,然因大王厌恶道人,一听此香来自云游道人,更加不肯尝试。”管事的小声道,“今日准许卫道人上门,实是王妃暗中下令,大王不知道。” 卫习左故作遗憾地叹了声气,道:“看来王妃也是不堪其扰了。” 管事的一边将卫习左引出外厅,一边低声道:“卫道人出了府,千万慎言。” 两人还没步至厅外,恰逢陛下派人来传口谕。 管事的吓得一脸惨白,担心碰上大王或随行参军,急忙拉着卫习左四处躲避,直到睿王接完谕旨,才领他从偏院离开。 25、 睿王府上空,眼看卫习左顺利离开,乌岚终于安心留下窃听。 比起寻常的亲王府,睿王府守卫相当森严,外宅和内宅,到处分兵把守,几乎是一步一岗的规格。卫习左能在家仆引导下避开重重检验,很难不说是运气好。 乌岚是跟着传旨宦官来的睿王府,回纥使团突然进京,她和李勰一致觉得蹊跷,迅速分头行动,李勰跟踪回纥使团,伺机探听太昌公主下落。乌岚则监视皇室动静,尤其是黄玄真的动静。然后,她跟来了睿王府。 睿王此人,和李勰描述的几乎不差,年约四十岁上下,身形高大而健硕,即使穿着厚厚的大氅,仍看得出是习武之人,又圆又阔的一张脸,原本该是和善的面相,却因蓄满络腮胡,一双大眼睛鼓突着,就有些凶相。 领完旨,睿王立即召集僚属进了议事厅。看睿王及其随从凝重的表情,乌岚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议事厅门窗紧闭,周围有宿卫值守,厅内加上睿王,一共十二人,讨论的主题是如何借机斩杀回纥来使。人员中有文官和武将,文官负责应付皇帝和东宫发难,武将负责思考怎么完美杀人。乌岚听他们商讨了半天,没一个提反对意见,人人脸上装满杀戮的兴奋。有位身高近两米的参军道:“他们才抢下西州,就敢派使团来长安,分明欺我大唐无人,今夜,我定要拿几颗人头,挂在客馆门口,以慰战死边军在天之灵。” 僚属中看着像文官的人接话道:“还是求将士们在天之灵,护佑大王,今夜得胜归来。” 众人应声称是,纷纷望天祈福,巧的是,他们看的正好就是乌岚藏身的位置,倒把她吓了一跳。 忽听睿王喝道:“本王不信什么神灵,诸位不如看紧自己身上的匕首暗器,关键时候,只有它们能救你。” 众人闻言,面色瞬时有些讪讪,又一位僚属道:“对了,陛下此行喊了宁王,若他阻挠——” 睿王道:“坏我事者,不论神佛,格杀勿论。” 至此,乌岚的预感彻底应验。 乌岚仔细旁听了睿王僚属的刺杀计划。 他们率先放弃了毒杀,毒杀说明早有预谋,城内还有其他番邦贺正使,悠悠之口不好堵,传出去,不符合大国风范,史官也不好写。 接着他们又想了好几种方式,最后,一位长相尖嘴猴腮,声音也尖利的谋士提供了一则办法:“先使其怒,而后取之。” 睿王道:“如何使其怒?” 谋士道:“臣闻坊间有一烈酒,名曰裂头浆,三碗即上头,牛马都能放倒。臣让人早早备上一坛,待教坊传了舞乐,借乐人舞姬之口,说出此酒来历,挑衅那使臣,叫他们饮上几杯。再寻机与之口辩,一等他拔剑动刀,立斩不赦。” 其他僚属道:“若他们不喝酒呢?” 谋士道:“不喝更好,便以此讥笑他,怕是被吐蕃打得没胆子了。只要他们敢先动手,即便刀还没出鞘,咱们就能名正言顺地行事了。” 众人一致道好,又仔细核对回纥使团的兵力、武器情况,根据礼宾院的地形图,安排人员埋伏等等。 计划听得差不多,因为行动可能牵涉到宁王,乌岚打算去找李勰。 结果烛龙竟然就在附近,她听得太入神,没察觉,还是他主动出声提醒:“是去找李勰的话,就不必了。” 乌岚心下一惊,“你什么时候来的?” “正好听了一半阴谋。” “宁王也在宴请名单上,李勰知道吗?” “刚从宁王府来。” “宁王答应去了吗?能不能拒绝?” 烛龙哼了一声,“皇帝旨意,一个毫无存在感的亲王,只有领旨谢恩的份。” “能不能称病推辞呢?宁王之前不是——” “还是少操这份闲心吧——不对,差点忘了,乌小姐和世子已经私定终身。”烛龙道,“不能说是操闲心,那是你未来公公。” 如果眼下不是龙形,乌岚简直想对他大翻白眼。“神君平时阴阳怪气我都可以忍,现在不是挑事的时候,别逼我出手。” 烛龙冷笑了几声,片刻后,终于换了副语气道:“你说的没错,宁王可以称病不去,但他有自己的打算,他打算去。” “为什么?” “谁知道为什么。” 乌岚想了想,道:“睿王的计划你听到了,李勰应该也知道了,他应该回去阻止这件事。” “乌小姐错了。”烛龙道,“我们的世子也想看看,他爹为什么一反常态,凑这个热闹。” “……” 第58章 长安旧事(26-27) 26、 随烛龙一起观察睿王府人员在礼宾院的布防和设陷,不但有组织、有纪律,而且行动隐蔽、效率高,长安的妖风丝毫没有拖慢进度。眼见暮色下沉,城市即将迎来宵禁,鸿胪寺一干接待官员提前到达了现场。 第140章 “你也希望刺杀成功,对吗?”乌岚问。 “成不成功,跟我有什么关系。”烛龙立刻道。 “我问的是他。” 烛龙沉默。没过多久,同一个声线说出另一种语气的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太平静了。”乌岚道,“我试着站在你的立场想了想,回纥欺压大唐已久,你能充分理解睿王的行动,所以,你支持他。” 李勰没接话。 与此同时,乌岚确认,李勰已经能够随时掌握烛龙的龙形状态,他却一直没有告诉她。 “在沙女国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我很后悔。我原本可以阻止一场屠杀,但我当时内心有偏向,默许了杀戮的发生。后来我常常想起这件事,我试着合理化我的行为,假如我只是普通人,看的是一场蚂蚁争斗,我会在意某一方的生存或死亡吗?我不会,所以我应该对这个时代的战争置之不理,就像烛龙说的,它与我无关。”乌岚缓缓道。“可我看的不是蚂蚁争斗,我不能做这种类比,我看的是弱势的人类被强大的野兽分食,我看的是我的同类,我拥有应龙神力,可我不是应龙。” “你准备阻止睿王的行动。”李勰沉声道。 “睿王的计划再缜密周全,回纥人不是鱼肉,不会任人宰割。只要是打斗,双方势必都有损伤。”乌岚道,“我听鸿胪寺少卿说起这次接待议程,有安排双方和谈,划定地界、臣属关系。如果和谈前出现意外,只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战争,到那个时候,就不只是一场夜宴的死亡了。” “我想问乌小姐一个问题。” “嗯。” “你现在看蚂蚁争斗,会不会为蚂蚁战死而难过?” 乌岚心神一震,好半天没想到说什么。 “即使你意识到生命可贵,你也只会心疼人类的生命,因为你的自我认同是人类,这是你的立场。”李勰道,“请原谅,我有我的立场。我对回纥人能做到的最大仁慈,就是不使用烛龙神力,偏帮睿王。” 二人在礼宾院上空谈话之际,下方有人报睿王到,没过多久,宁王也到了。 光看两位亲王的车驾和随从,就能看出巨大的地位差别。比起睿王的神气和傲然,宁王显得格外低调谦恭,尽管他来的时候,天色已擦黑,应龙给了乌岚极佳的视力,使她得以看清李勰的父亲究竟何种模样。 客观来说,宁王和李勰长得不太像,和太昌公主倒十分相像。大概因为常年深居简出,他的姿态不如睿王那样霸气从容,和其他人打交道时,看上去还有些腼腆。 接待使者的大厅新装饰过,睿王坐主位,宁王次之,各级官员按品级依次排座。 人一多,少不了寒暄问好,睿王几度和宁王搭话,看着热情,实际毫不掩饰轻蔑。 宁王对此反应良好,一直好脾气地微笑接话。 “睿王有点太欺负人了。”乌岚脱口道。话说完,想起他们刚刚还有龃龉,有些尴尬,又庆幸这会儿是龙形。 “他习惯了。” 乌岚想问他指的是谁,转念一想,指谁都合理,遂没再问。 “乌小姐怎么看睿王?”李勰问。 厅内这时开始上灯,因是皇家专用宴客厅,又临近新年,上灯后,底下情景精致得像乌岚看过的夜宴图。她盯着睿王看了半晌,道:“很有胆识,不太沉稳,情绪太流于表面。” 李勰默了默,“你觉得他适合掌权吗?” “下午我在他府上看他召集臣僚议事,他是那种会听下属意见的将领,底下人也服他,也许他适合掌兵权。” “适合掌兵权,其他呢?” “其他我不懂。” 在这样紧张的关口,李勰居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趁此机会,乌岚道:“我有我的局限,对于我不懂的事,我会尽力选择尊重——我指的不是睿王。” 李勰不语。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回纥使者久未现身,睿王脸上渐渐露出不耐,频频招来侍从,询问使者动向。 就在这时,长安街鼓敲响,坊市关门。紧接着,有人前来传话,赴宴前,宰相和叶护突感不适,腹泻不止,怀疑是中毒,随行大夫正在诊治,鸿胪寺也及时派了太医,陛下得知此事,亦十分关切,已着有司彻查馆内食物水源,势要保障使团一行安全无虞。 睿王听了信,当即推翻桌案,怒道:“狗胆番奴,竟敢羞辱本王!”话毕,直接起身离座,也不管是否宵禁,自顾扬长而去。 鸿胪寺官员毕竟是正经的外交官,第一时间出来收拾局面。眼下坊门关闭,只能安排各路官员就地歇宿。提心吊胆大半天的暗杀行动结束得这样无声无息,乌岚反而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这时,忽听李勰道:“我去趟皇城。” 乌岚目光转向宁王,后者正随侍仆离席,道:“不看看你父亲再走?” “不用,他很能照顾自己。”李勰道。“回纥使团中毒的事很蹊跷,像是有意激怒睿王,恐怕还有后招。” 乌岚也有同感,当下不再多话,只道:“注意安全。” 李勰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道:“有关烛龙的事,我会详细告诉你,等我。” “好。” 27、 李勰走后,乌岚跟了宁王一段时间。先前,烛龙说李勰好奇宁王为什么一反常态参加宴请,乌岚看下来,并没看出什么异常,宁王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默寡言,对相关人员的饮食住宿安排毫无怨言,十分配合。 第141章 就在乌岚以为此行注定没什么收获时,宁王侍仆借着烛火,在客房里点了香,香味很淡,淡得几乎闻不出味道,乌岚却一瞬间闻出来历。 神土香。 侍仆是从自带的行囊里拿出的香炉,再看宁王神情,分明很习惯这味道,就着香气,早早歇下了。 乌岚旋即赶回延康坊。 卫宅内,卫习左、阿藏和孟极都在,见了乌岚,阿藏率先上前,道:“城内狼族都不见了。” 乌岚原本是找卫习左,乍听这则信息,心下更添惊疑。“什么时候的事?” 阿藏道:“我和孟极正在城中搜寻狼族下落,按乌娘子交代的,记录狼族现身的各处府宅。回纥使者突然进城,我们便跟着去看了会儿热闹,再回头找狼族,一只也没看见。” 乌岚将目光转向孟极,孟极立刻接话道:“这几日他们去过的地方,孟极和狐魅都找过,不曾见到。” “今日长安大风,没什么人出来,我们把全城都搜了,半点踪迹也没有。”阿藏又道。 乌岚沉默。 这时,站门口的卫习左道:“狼族失了踪迹,我这边倒有份名单。无奈我不擅书法,没法写给你——” 乌岚看他一脸悠哉悠哉,急道:“没关系,你直接告诉我,神土香主要涉及的是哪一方势力?” 卫习左怔了怔,道:“就我这几日寻访的线索来看,神土香并未局限在哪一方势力,各方都有。哦,除了睿王府——不过,虽然睿王府不曾用此香,裴令公倒可能在用,听说还送过睿王。” “裴令公是?” “裴文光,助先帝平定神武之乱的名将,河东裴氏。”卫习左道。 “裴令公现在在长安?” “裴令公年纪太大,近几年,陛下已许他不必进京。今日还在睿王府听下人提起,裴家虽和睿王府结了亲,好像也已久疏联系,想来还是慑于太子重压。睿王近来脾气很不好,朝堂受了气,回府就拿下人撒气,府里也是怨声载道……” 乌岚不语,脑中各种链条碰撞,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细节被忽略。为了获得清晰的思路,她独自走到院中,吹着风,层层码放脑子里的线索。 看她在院中来回转圈,思虑甚重的样子,卫习左在门口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举步走向她。 “你饿不饿?”他在她背后问。 他的声音响得突然,乌岚受惊,转身冲他摇头。 卫习左动作飞快地摘下腰间囊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张黄纸包,递到她面前。 今晚月色不佳,月亮不时被黑云阻隔,乌岚还没看清纸包是什么,先闻到一股烤饼的焦香味,饼馅大概是葱和羊肉,味道极鲜。 “丁家铺子的烤胡饼,长安就这一家,天下也只此一家。”卫习左道,“我的囊袋保温,饼还热着。” 乌岚接过纸包,果然还有热度。 她接了饼,卫习左反而有些局促,支吾了半天,道:“眼下隆冬季节,丁家铺子用的却是春葱,他在屋里烧炕种葱,为的就是调这口馅儿,你快趁热吃,再迟,葱都不香了。” 乌岚大脑淤堵,正需要转移一下注意力,当即道:“那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卫习左替她搬来竹椅,自己坐了张杌子。 他坐得低,便趁机偷眼打量她神情,想知道她觉得好不好吃。可看她慢吞吞地吃饼,眼神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不由清了清嗓,道:“味道如何?可是葱老了?” “没老,皮薄馅香,很好吃。” 卫习左听着开心,面上依旧冷然,又斜觑她一眼。“天这么冷,夜里没准要下雪,你穿得如此单薄,小心冻坏身子。” 他们坐在院中,阿藏和孟极原身是兽,即使化着人形,也习惯蹲着,此时,他们都蹲在堂前。听到卫习左蹩脚的关心,阿藏忍不住揶揄道:“乌娘子有神脉护体,怎会怕这点风霜雨雪?” 卫习左道:“再有神脉护体,在西州,不是还被偷袭了吗?还有你们先前说的稚川君,不也是上古神脉,不也和人一样会死。” 稚川君三个字瞬间把乌岚的思路劈断,耳边卫习左和阿藏还在争论着什么,声音远了,她动作机械地吃饼,眼前不自觉浮现出在稚川的一幕幕经历…… 烤饼吃完,窃脂回来了。 不等乌岚问起,白鸮主动回报了今日探查情况,北地原本有多少神兽,又从何时起,北地神兽相继外逃,只剩龙族,龙族又是何种现状。 比起阿藏或卫习左,窃脂报告更专业,末了,还补充道:“当然,这只是大致情形,许多事,螭也不清楚。乌娘子若想知道详情,窃脂可以专程往北地跑一趟。” “不急。”乌岚道,“你回来之前,龙族还在城内吗?” 窃脂点头,“螭在。” “回纥使者进京后,他们有没有什么异常行动?” 窃脂仔细回想了片刻,摇头道:“不曾见到,不过,其他龙族都在皇城,只有螭奉命守在外城。” 乌岚沉默良久,向宅内队友道:“我出去一趟。”话说完,立即化了应龙形态,往虚空而去。 第59章 长安旧事(28) 28、 乌岚没在长安城内逗留,专往长安城外一圈又一圈地绕行,怕夜黑风高,看不清地面细节,她不敢飞太高。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乌岚在长安城外遇到了烛龙。 第142章 准确来说,是烛龙先发现的她,追了上来。 “乌小姐怎么会在这?” 听到开口是李勰,乌岚心里焦虑缓解了一些,“找人。” “找谁?” 乌岚刚想接话,转念反问道:“你怎么也在这?” 李勰默了默,“我怀疑我们想到了一起,我找太昌公主。” “我也是。”乌岚道,“从一开始,我们好像就被带偏了。城里乍然出现狼族、龙族,我们就以为太昌公主也在这,但现在回头一想,阿藏、孟极和卫习左相继在城内出现,狼族没有任何反应,每天在城里四处游荡,显然,他们就希望我们把关注点留在长安城,这样,真正躲在幕后的人就可以在城外开展行动。” “乌小姐怎么想到的这一层?”李勰道。 “不是想到,只是怀疑,突然开窍。”乌岚道,“我今天在睿王府听他们议事,几次听有个参军提起河东道,睿王几次让他别提,我不清楚这个时代的称呼和封地划分,后来问卫习左才知道,河东道,指的是河东裴氏,睿王已经失去了裴氏的助力。” “你怀疑裴氏转投了姑母。” “我其实推翻过这个想法,你姑母在京中没有人脉,又是叛贼家室,不像睿王,子女和裴氏有姻亲,关系亲厚,就卡在这个关节,怎么也想不通。”乌岚徐徐道出自己的思考,“然后我想起在稚川参加的一场夜宴,当时,座上有个奇人,借了稚川君的神力,自行顿悟了一种法术,叫入梦术,能够在梦里召唤不在身边的人。恰巧今天白天,我在宫城也看过这招法术,黄玄真出现在皇帝的梦里,在梦里和他说话。——对了,他现在病重,口不能言,你知道吗?” “你说陛下?” “对,他是你……爷爷?” 李勰没有接话,隔了一会儿,道:“只是血缘上的爷爷,他根本没见过我,更不知道有我这个孙子。” “不,他知道你,并且忌惮你。你出生时有异象,他没有。” “他忌惮的是异象,不是孙子。”李勰道,“他常年服食丹药,身体早已拖垮,早在登州,就有圣人宾天的传言,我听惯了。” 乌岚顿了顿,“我以为你对大唐的感情,更多是对亲人。” “回长安之前,我也以为是。结果证明,我不了解自己。”李勰淡淡道。“乌小姐继续说推论,不必在意我。” 二龙继续环绕飞行,乌岚道:“我想听听你是怎么发现疑点在城外的。” 一段沉默后,李勰道:“这几天我一直在关注禁军动向,历朝历代,举凡有兵变,京师守卫最先露出端倪。继神武之乱后,中央禁军名为禁军,实际构成是裴文光的裴家军,当年,裴家军以护卫京师为由,占了禁军主要力量。尽管陛下试图调换禁军统领,以削弱裴氏力量,边境还要靠裴家军御敌,动作也不敢太大。回纥使团进京之前,禁军并无异动,就在今天,他们动了。此外,回纥行动也不太合逻辑,他们不是从西州出发,而是从甘州,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趟行程,吐蕃退兵是应龙和烛龙共同作用的结果,他们不可能提前知道。进京一路,他们昼夜不停赶路,临近长安,却反而放慢了速度,分明有意拖延时间。如果不是今天天气突变,他们大概率会拖到明天进城,也就是元日前一天。以及今晚的中毒事件,有症状的几个人,其中包括叶护,最严重也就是腹泻,并没有致命危险。” 李勰叙述缓慢、条理清晰,乌岚完全理解了他的推导和验证过程,顺便更清楚他这段时间具体在忙什么,接话道:“他们在为真正的‘来使’预留时间。” “但我并不确定真正的来使是不是姑母,以及裴家是否选择了她。” “还有可能是别人?” “昨晚,乌小姐给过我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这场夺权的牌桌上,不止太子、睿王和姑母,虽然圣躬不豫,但是圣躬之后,还有一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李勰道。 “怪不得白天你那么生气。”乌岚恍然大悟道。 “黄玄真很危险。” “我正想说!黄玄真入梦的时候,寝宫点了大面积的燃香,燃香味道很特殊,卫习左这段时间调查的结果,香土来自北地,黄玄真也是北地生灵,我猜他是借助这种燃香,进入他人梦中,达到操控人心的目的。听说裴将军也用这种香。”很快,乌岚又补充道:“宁王也在用。” 李勰噤声。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郊外还是没见异常,乌岚开始怀疑自己判断失误。 忽听李勰道:“烛龙也会入梦术。” “啊?” “来。” 神奇的是,太昌公主梦里的场景竟和皇帝一样,甚至就在皇帝的寝宫,只不过她的梦里没有昏黄的光线,吹拂不定的帐幔,和各种摇摇欲坠的陈设。太昌公主梦里的寝宫,骄阳似火,阳光穿过窗户,照得满地光明。御榻前架着一扇屏风,屏风上画着一只金鸡,昂头向着朝阳报晓,金鸡和太阳之间,是万里河山。 李勰引导乌岚,徐徐进入寝殿,经过屏风时,画上金鸡忽地活动起来,从屏风里飞出,到空中幻化成一只金色大鸟,宛如凤凰展翅,在偌大的寝殿上空盘旋绕飞,片刻后,朝高门外飞去。 大鸟尾羽又长又美,乌岚明知它是幻象,也明知自己身在他人梦中,可鸟羽柔软的触感,还有微微的热意,诸般感受都分外真实。 第143章 李勰已经绕过屏风,去了御榻前。 乌岚跟上去,看太昌公主一袭华美绛纱袍,头戴玉冠,以一个美人侧卧的姿势倚着玉枕,原本紧闭的双眼似是察觉到有客来访,慢慢张开,往上方看来。 “李勰?”太昌公主轻喊道。 “姑母。” “缘何入我梦中?” “姑母借了我的剑,却一直不曾还我。” 太昌公主发出一阵轻笑,旋即坐了起来。 殿内香气袅袅,却不见明显的烟雾。乌岚四下环顾,再次确认这就是自己白天在宫城见过的寝殿。 “听闻你一直在找我。”太昌公主道。 “元日在即,李勰是晚辈,该向姑母拜年,讨一杯岁酒。” “你我姑侄,多少年不走动了,没这许多虚礼。”太昌公主扶了扶玉冠,“便是在长安那些年,我去宁王府,你阿耶也没曾理会我。” “姑母说的是从前,父亲这些年性子转软,格外在意骨肉亲情,姑母若在长安,不妨多往来走动。” 太昌公主面露笑意,“我乃叛臣之妻,戴罪之身,陛下虽免我夫妻二人死罪,然只要陛下在位一日,我便不得踏入长安半步。”话说完,太昌公主起身下榻。 这时,乌岚又发现太昌公主和皇帝梦境不同,皇帝梦中,到处宫人侍立,太昌公主的梦里,满殿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她的榻前没放鞋,连托脚的脚踏都没有。即便如此,她下榻动作轻盈,率性赤脚走在地上。 底下这个人曾经挥剑刺向自己,害自己在医院躺了近半个月,按常理,乌岚该恨她。奇怪的是,乌岚心里对她好奇更多,无法控制地被吸引。 太昌公主缓缓走去殿门前,她身形并不高大,乌岚肉眼来看,身高最多一米六,她也不健壮,体形偏瘦,但她身上自有股奇异的生命力,形气和久病卧榻的皇帝截然相反。 “幼时,我在宫中迷路,不小心闯入阿耶的寝殿,他在前殿处理军务,那样年轻,那样威武,叫百官敬畏,没多久,宫人发现,强行把我抱走。”太昌公主道,“说来也怪,后来我常去寝殿拜见,因在队末,所见都很模糊,偏只那一次,记住了寝殿的样子。” 李勰没动,也没接话。 乌岚则是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寻找线索,终于在角落发现一炉香,香气虽淡,是神土香。由此,乌岚又想起之前在沙女国,太昌公主还在当执官的时候,执官塔也有这缕香气。 “你和黄玄真认识很多年了吧。”乌岚道。 乍听乌岚说话,太昌公主面色微变,很快,像水波消失。“看来是我剑术失准,应龙上神竟能死里逃生。” “多谢公主饶我一命。” 太昌公主闻言大笑不止。 乌岚耐心等她笑完,故意用陈述语气道:“裴文光投靠了你。” 太昌公主神色一顿,没接话。 乌岚片刻不离地观察她微表情,心下猜测证实了七八分。“裴文光投靠的不是你,是黄玄真。即使是公主这样出身高贵、才能卓越的能人,到头来,也只是黄玄真的傀儡。” “你一个世外之人,知道什么?”太昌公主道。 “谁告诉你我是世外之人?黄玄真?”乌岚道,“你用李勰的剑刺杀我,也是黄玄真教的,对吧?” 太昌公主眼色逐渐厉害起来,扭头寻找应龙的方位,道:“不过手头刚好有把趁手的武器,顺手用了而已,我自幼学剑,杀人之事,何须他人来教。” 这时,李勰潜行至应龙身边,暗中传话给乌岚:“小心。” 眼见激将法起了效果,乌岚提起万分戒备,道:“我确实是世外之人,看皇室几个男人,其实都不如公主。陛下真是老了,睿王虽然胆大,心不细,纵使身边有谋臣,难保以后不会被谋臣利用。至于太子,回纥来使一事由他全权操办,吐蕃和回纥的军情前线早已回传,太子如果强硬一些,怎么也不会以兄弟之礼迎接使臣,软弱救不了大唐。” 人在梦中,防备意识再强,也比现实更容易瓦解。听了乌岚这些软话,太昌公主神情又有了变化。“可知黄玄真为何能当国师?自然不是凭借妖言惑众,或是江湖把戏。此间真相是,黄玄真确能预言,岁星之乱,他预言了乱象何时结束。往后数年,国朝大大小小的谋反、叛乱,他的预言都应了验。二位都是上神,明日岁除,能否预言,国朝将会发生何事?” “看来黄玄真替公主预言了大事,还有裴文光,想必也是黄玄真用幻术引诱他,投靠了你。”乌岚故意道。 “上神不必试探我,你和李勰都知道我在谋划什么,你们来这一趟,分明只是想打听我在何处,我的兵马在何处,预备何时起事。”太昌公主从容道,“你说裴文光受国师引诱投靠本宫,事涉裴令公英名,我须为他正名。裴文光平了神武之乱,裴家军满是精兵强将,大唐如今满目疮痍的情形,他若想取而代之,实是易如反掌。他亲眼见过先帝向叛贼下跪,乞求活命,早知大唐气数将尽。长安那群人,父与子、兄与弟、君与臣,来来回回的把戏,裴令公看腻了,他知道他一死,军心一乱,江山势必易主,与其让给胡人,好歹我还姓李。” “姑母是在裴令公封地?”李勰突然道。 这话一出,太昌公主瞬时神色大变,紧随她脸色变化,周遭场景也像黄沙卷集,眨眼消散于无形。她醒了。 第144章 从华丽的宫廷场景遽归夜色深沉的郊野,乌岚花了一段时间适应,确认李勰随行在旁,她急问:“你知道太昌公主在哪了?” “嗯。”李勰道,“乌小姐,我们可能需要分头行动。” “我留长安,你去封地?”乌岚道,“不能我们一起去找太昌公主吗?” “我的剑还没找回来。另外,乌小姐刚刚提醒了我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西州帐中,姑母不是临时起意杀你,她是早有预谋,这个指导她的幕后凶手还没现身,我不能让你涉险。” “看你姑母的反应,你的猜测是对的,幕后凶手就是黄玄真。”乌岚道,“从见到他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看不出他的真身,虽然他自称是沾了神龙的龙气,可是他会的一些法术,你我都不会。假如他也是靠吞食其他神兽的神力获得技能,我们走南闯北这么久,为什么从没听说有邪神之外的存在作恶?” 李勰沉默了片刻,“也许他根本不是生灵。” 乌岚惊道:“是阴灵?” “我的意思是,他不是生物,记不记得稚川君送你的鸣石?他把神力注入进鸣石,鸣石就有了奇效。” “明白了。” “我的说法不一定准确。”李勰道,“黄玄真先往后放。姑母刚才有意问起,明日岁除,国朝会发生什么,我猜她大概会在这两天起事,好趁元日,改朝换代。今晚禁军异动,往周边遣了好几批信使,这本来是常规流程,回纥入京是大事,万一有什么突发情况,周边军镇可以及时出兵拱卫。现在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乌岚不熟悉古代军事政变,静静消化信息。 “事不宜迟,乌小姐先回长安。切记,卫宅之外,不要以人形现身。”李勰又道。 至此,乌岚完全清楚局势的紧急程度,不再干扰他的判断。“好。” 第60章 长安旧事(29) 29、 没想到,在长安迎接乌岚的,竟是人间惨象。 她从通化门入城,没多久,便听见皇城喊声连天,混杂着马嘶声、刀剑劈砍声,乌岚急速下降至地面高度,俯冲进乱象之中。而真正赶到各方人马面前,她发现自己根本弄不清楚眼下的形势,到底谁和谁在打,为了什么在打,眼前所见,完全是混战。火光时明时暗,取决于举火把的士兵何时被砍杀,交战中人员互相也有谩骂,方言不计其数,无从辨别从属。 乌岚心慌意乱,怕滥用应龙神力反而造成更大伤亡,一路从皇城往朱雀街龙行,各坊市虽已关门,有不明归属的骑兵硬闯入内,伤及普通百姓。乌岚只能随机应变,用平地刮风或卷集沙尘的方式阻挡骑兵。先前在吐蕃,她曾学烛龙的办法,借风沙传话,营造神灵降世的氛围,此时再用,毫无效用。携带武器的人们各个杀红了眼,行径宛如<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只顾劫掠和杀人,其中不乏强抢或就地奸污妇女的恶人。 第无数次阻止暴民恶行之后,乌岚意识到自己孤军奋战,又怕伤害平民,行动太受限,于是疾行去卫宅,打算找朋友帮忙。卫宅因有烛龙结界,里世界剥离表世界,即使近皇城,未遭乱民波及,然而乌岚找了一圈,并没看到任何队友,人、兽都不在。 乌岚等不及,又龙行向外,像消防员救火,哪里有祸,就去哪。 乌岚忙碌了一整夜,城中因有兵祸,更鼓没有再响,昼启夜闭的宵禁制度也名存实亡。 这是这个世界的除夕夜。 应龙能量大耗,乌岚身心俱疲回到卫宅,庆幸的是,阿藏、卫习左和孟极都在。见到她,阿藏当先冲过来,“乌娘子,你去哪儿了?城里打了一夜。” 院子里有一张矮凳,乌岚当即坐上去,撑着精神问:“有吃的吗?” 卫习左立刻道:“给你备了,且等一等。” 再看阿藏,满眼都是担心,乌岚勉强冲她舒展了神情,道:“我没事,就是饿了。你们昨晚不在这?” 阿藏摇头,“窃脂说,睿王带了人马,入夜擅闯鸿胪客馆,要杀回纥人。太子派禁军阻拦,睿王趁势杀进宫城,逼宫造反,本来只是皇城内乱,不知道怎么的,乱军杀到皇城外,回纥这回派的使团都是精锐骑兵,趁乱劫掠平民……” 卫习左端来热粥和热饼,乌岚道了声谢,顾不得吃相,狼吞虎咽起来。 “我们几个,想着乌娘子若回来,必定要赶去救人,当下也没来得及等你,就在延康坊搭救了一些平民。”阿藏接着道。 乌岚点头,昨晚她在救人途中,也听了一些乱象源头,只是救人紧要,根本没精力思考更多。这会儿乱象稍平,她肚里也有了温暖的食物,脑中还是一片空白。一开始,她还顾虑着不伤人,不杀人,后面忙着忙着,人都麻木了,有没有人死在她手下,有多少,她计较不来了。 以前读历史,谈到大唐,都提它的盛世,安史之乱是痛点,华夏人民不太爱总提。乌岚也是因为自己偶然来到另一个世界的唐朝,作为补充信息,了解过这场为期八年之久的乱象。可那时,乱象只是文字,逝去的历史,尽管她感到遗憾,也只是对往事的遗憾。而当她身临其境,且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身入,一切原来的感悟都在顷刻间变得虚无,只能靠人性本能做她认为正确的事情。 喝完粥汤,乌岚发觉自己心口在发抖,连带着手也抖。 阿藏及时注意到她的反常,帮她接过粥碗,道:“乌娘子,可是哪里受了伤?” 第145章 “没。”乌岚转看向宅内一众朋友,“窃脂和骢驹呢?” “窃脂应该在巡城,骢驹……有阵子没见他了。” 乌岚点头,缓了缓,起身道:“我去宫城看看。”昨晚她只顾在平民区救助,没去宫城。 卫习左上前道:“累成这副样子,想是一夜没睡,休息片刻再出门吧。” 乌岚茫然看向他,在他眼中看到真诚的关切。“我没事,眼下这种情况,我不可能睡得着。” 卫习左还想拦她,但看她神情坚定,最终让开,只道:“你也不是刀枪不坏之身,出了门,还是提防些。” 乌岚勉强笑了笑,“多谢关心。”话毕,神形一闪,往城市上空飞去。 自南向北入皇城,乌岚不曾遇到阻力,北地龙族不在。 比起外城,皇城好不了多少,乌岚一路低空飞行,借以探听皇城动向,却见到不少尸体和半死不活的残躯。应龙原本感知不到气温,但因底下惨况,乌岚冻得瑟瑟发抖。 从留在宫城的宫人口中,乌岚听闻皇帝和太子已于昨晚离京,逃往奉天。原来睿王叛党没能成功打进宫城,被禁军斩杀在宫门外,余党追着皇帝而去。至于劫掠长安的势力,除了回纥人,还有京师宿卫、乱民,但凡有武器的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加入了这场动乱。 宫城绕行了一圈,乌岚想起礼宾院的宁王,又转往长兴里而来。 礼宾院是皇家宴会厅,显然已经遭过掠夺,院内狼藉一片,宁王昨晚歇夜的房间空无一人,香土倒了一地,香炉不在。毕竟是李勰的父亲,乌岚记挂他安危,无奈不清楚宁王府在哪,于是回到卫宅,准备问朋友。 卫宅又空了。 乌岚感到一阵无力,提不起继续奔走的能量,任由身体反应支配,蹲在了地上。 这时,她想起烛龙的一句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说的话,“对历史好奇,应该保持距离,像去动物园看老虎狮子,否则,结局总是脆弱的人类受到伤害。”她记得自己在稚川、沙女国,还能对这个世界保持适度抽离,不会太过真情实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条抽离的界限已经完全模糊,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后来的时间,疲惫彻底摧毁她,乌岚回到房间,一挨到土炕,立刻睡了过去。 她睡得不深,潜意识还提着担心,宁王府还没找到,长安乱象还没过去,千万别就这么睡回现代。 迷蒙中,乌岚听到屋外传来交谈声,先是一道女声,紧接着是男声,像是李勰的声音。 李勰?乌岚即时醒了过来。 乌岚匆忙下炕,急步推开门,外面已是黄昏,她竟睡了这么久。 再看院中,李勰和窃脂站在一起,见她出门,立刻朝她走过来。 “你父亲还——” “他没事。”李勰接住她茫然递过去的手,“我交代过窃脂,暗中照看宁王府。” 窃脂闻言也道:“乌娘子不必担心,宁王和宁王妃都已安置妥当。” 乌岚迟钝地点了点头。 李勰转对窃脂道:“你继续去城中巡视,若有突发,即时来报。” 窃脂道:“遵命。” 眼看窃脂化作鸮形飞出院子,乌岚直觉哪里不对劲,怎么也想不出来。 李勰握住她的手,“对不起,让你一个人经历这一切。” 他的握力给了乌岚一些力量,今天是这个时代的除夕,天色比昨天好,黄昏极美,乌岚却仿佛能闻见满城血腥味。“太突然了。”她说。 李勰略带担忧地看着她,“是我不够谨慎,只想到姑母,忽略了长安也有危机,我早注意到回纥使团怪异,一直以为是姑母的人,以为他们是为姑母争取时间——” “他们不是你姑母的人?”乌岚惊疑道。 李勰摇头,“甘州回纥在吐蕃入侵北庭前就已经从回纥独立出去,他们来长安是受太子邀请,意在引睿王动手,借机铲除睿王势力。甘州回纥被吐蕃盘剥已久,过冬艰难,太子虽允诺过一些回礼,不够满足他们的野心,昨晚,也加入了趁火打劫。”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找到了姑母。”李勰语气平静道,“不出意外,明日她会在东都称帝。” 第61章 长安旧事(30-31) 30、 重要信息对完,乌岚跟着李勰去了灶间。 她问他:“你不去城里帮忙吗?” 李勰道:“我回来前,有禁军打起裴家军的旗旛,在城中搜寻乱党,救助百姓。百姓认他们,夹道欢迎,裴家应该是早有准备,借机收拢人心。” 乌岚不语。 揭开水缸,见里面已经不剩多少水,李勰道:“今日岁除,晚餐本该丰盛一些。只是现下城中乱局刚定,井水不能正常取用,只能一切从简。” 对他的话,乌岚反应木讷,脑子里像灌满了铁水,又钝又重。 李勰给她找了张矮凳,不再和她扯闲篇。 生了火,水、米放进锅,盖好锅盖,李勰和乌岚隔着一点距离,就地而坐。 “想不想听我和烛龙的故事?”李勰温声问。 乌岚点头。 李勰看着前方虚空处,“南海大战那天,我和你、阿藏、卫习左同一时间知道,原来我是烛龙的一部分。对我而言,事情发生太快,接受和理解这件事的过程,很滞后。烛龙的精神体极其强大,一直试图把我清出自己的身体,他封闭我感官、意识,给我灌输意念,让我相信自己已经死亡。 第146章 “很难形容是一种什么体验,前期感受是困,想睡觉。每次要睡过去的时候,会有另一个心声告诉我,不,不能睡,睡着就真没了。 “烛龙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他先后吞食过很多上古神兽的神形,他做的这些事情,我偶尔会有感知,感知很弱,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睁眼闭眼都不行。 “但是很神奇,那个最初不让我睡的声音后来也从没停止提醒我,找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于是某一天,某个凌晨,我发现我能控制身体,烛龙在日出前两个时辰,精神体很弱,因为寄生人体,所以他必须休息。可惜,他每次睡前都会设置结界,我并不知道怎么离开他的结界。而且离开结界,我遇到的危险远远超一个人类所能应对。比如他会把结界设在高空,或者悬崖、湍急的河流…… “我几乎要放弃生命,”话到此处,他突然将目光转向乌岚,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放松,“然后在稚川,我看到你,南海郡所有的事情,从前我认为是幻境的事情,重新被证明存在过、发生过。我想活着,去见你。” 听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最后一句话,乌岚眼睛和心口同时泛酸。 李勰适时移开视线,往门外看去,锅里水在沸腾,铁锅滋滋作响。“烛龙和应龙每一次打斗,我都有清晰共感,他和你说的话,有时会刻意不让我听,我想找回身体控制权,我怕他继续用这副身体作恶,有朝一日,乌小姐会讨厌我,恨我,疏远我。我和他的缠斗太过于抽象,但我必须说,这几乎贯穿我生命的每一刻——包括此刻。” 乌岚这时只能看到他四分之一的脸,她没接话,静静等他下文。 “应龙和烛龙在沙女国那场仗,烛龙伤势很重,我抓住了机会。我和他谈判,他非常狡猾,常常出尔反尔,直到有一天,我发现他和鸮一样,腾空高度不能离地表太远,否则,他的神形、所谓高维存在,会被拉拽进太空,散逸殆尽。——就是你说的自杀式袭击。从那以后,我找到了克制他的办法,他是地球生物,尽管他意图摧毁这个世界,在强大到摧毁它之前,他不能离开。 “在西州,我和他内斗最激烈,动辄两败俱伤。后来或许是他累了,又或许另有打算,我们终于达成暂时的和平,他听我指挥,帮我守护西州。可即便有强大的烛龙神力加持,西州仍然失守,神也并非万能。 “长安时局,我原以为父亲牵涉其中,或为谋反主力。那时你问我打算,支持哪一方,或者我会不会借助烛龙神力,参与长安夺权,烛龙也曾以此诱惑我,我告诉你我没想好,是实话。那段时间,我一边昼夜监视宁王府,一边抽空去你的世界,和你同步这个世界的进度、朋友们的行程,烛龙对我的诱惑渐渐毫无效用。 “至于我的父亲宁王,很遗憾,他并不是传奇故事里那个隐藏在各种势力背后的主谋,以我对他的观察,他只是个平庸之辈,也许他曾经也渴望权力,对皇帝有过报复心,时势动荡磨平了一切。而我的母亲,幼时我被送走,她曾哭天抢地,如今她和父亲一样,只求安享晚年,不想经历任何风波,能为我做的,只剩诵经祈福而已。” 他的叙述在这里暂停了片刻,忽然换了个语气,道:“今晨,我在洛阳见到姑母,她说国师预言她是女帝,不是黄玄真、裴文光,或河东河西几大家族选择了她,是时运选了她。” 听到这里,乌岚禁不住心头一震,有些没解的疑惑,为什么不恨太昌公主,在这句话里,意外得到解答,针对长安夺权这件事,乌岚认清了自己暗藏的倾向,她希望太昌公主成功。 李勰转回头,眼睛里没了谈及自己的豁然,变成一种深深的怅惘。“我斗得过烛龙,斗不过时运。” 乌岚上前拥住他。 外面天已经黑了,两人相拥没多久,城中忽然传来零星的、忽远忽近的爆竹声。 乌岚倏地直起身子,“是不是又有动乱?” 李勰按住她,“今日岁除,放爆竹是传统,百姓在过年。” “可是,明明……” “乱党被赶跑,城里暂时太平,——因为乌小姐昨晚守护了一夜。” “你知道?” 李勰冲她点头,他自己一脸倦色,回应她的动作却轻之又轻,生怕吓到她似的。 乌岚瞬间眼泪迸发,根本收不住,又自觉丢脸,不懂为什么这个时候哭,慌忙往他肩头躲。“还是很多人死了,哀鸿遍野。” “暴乱发生,不可能零伤亡,你已经尽力了。” “我们应该早一点、如果我们早一点——” “没有如果。”李勰道,“长安这场动乱,或早或晚,都会发生。这个时代的战争,大军很少会把战场放在城市,街巷逼仄,不利于战术施展,往往是战后,会把城市当作将士的礼物,平民手无缚鸡之力,只能任人宰割。虽然我还没拿到伤亡统计,乌小姐昨晚的行动,至少阻止了半数以上的伤亡。” 有他的宽慰和拥抱,乌岚心头萦绕的沮丧情绪稍稍得到缓解。 灶火不知不觉已经熄灭了,门外夜色上浮,城里不间断地有爆竹声响,想来是幸存之家在例行庆祝。灶上传来幽幽饭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放太少,香气里夹杂着一点焦味,恰恰是这道焦味,引出乌岚肚内馋虫,她从温暖的怀抱中退开,道:“饿了。 第147章 李勰失笑,起身要去盛饭。 门口忽然传来卫习左的声音:“有没有人?” 李勰步子一转,往门口去,“在这。” 卫习左默了默,“就你?” “乌岚也在。” 卫习左没接话,当即往灶间走来。 31、 卫习左弄来羊肉和酒,顺便带来城里的情况。 “皇城附近这几座坊还好,高门大户都养着护卫,挡了不少乱军。城西遭劫的较多,不过,乱军只抢了些家什财物,往年暴民劫掠,尤其是回纥人,总要掠走不少良家女子,昨夜没多少女子被劫,都说有天神庇佑。”说到天神,卫习左特地转眼看乌岚,“算来算去,还是皇城死伤较多,听说连着往城外运了几车尸首。城里老人说,今次这场暴乱,比起神武之乱,可算是小打小闹了,神武之乱时,长安城百万人口,死伤不计其数,真叫尸横遍野,光尸体就清理了一个月,还有人吃人……”卫习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蒸羊温酒的功夫,阿藏和孟极也陆续回到卫宅。 乌岚一看窃脂不在,让李勰召她回来一起过年。 吃食备好,一众兽、人聚到堂屋,卫习左放了酒桌,又要烧炉子,忙前忙后,极有主人家的人情味。 阿藏同他蹲在一起等炉子烧着,望着火星道:“咱们要不要也应景,放个爆竹玩玩?” 卫习左道:“堂堂道家,不备这些东西。” 阿藏道:“图个热闹而已,你管那许多。” 卫习左道:“咱们一行都在,一个都没少,足够热闹了,城里许多人家,还缺丁少口——” 阿藏立刻打断道:“你少说这些,免得又叫乌娘子伤心。” 与此同时,李勰和乌岚在屋里听窃脂回报城中详情,两人打算晚上出门搜救。 窃脂一整天都在跟踪裴家军统领,从他口中得到了具体战损信息,此外,她还带来其他信息:“城中原本有许多神兽暗中聚集,暴乱发生之前,神兽全体消失不见。” “你跟龙族亲近,龙族什么时候不见的?”乌岚想到问。 “昨日回来向乌娘子复命之后,再出门,便没见过了。”窃脂道。 乌岚点头,脑中又一团疑云飘过,这回,她很快抓住疑云,问:“对了,骢驹没跟你一起回来?” 窃脂摇头,“说来奇怪,骢驹自——”话没说完,窃脂只觉眼前剑光一闪,直刺向才在桌前就坐的人。 乌岚比窃脂后发现那道剑光,等她看见时,剑身已精准刺进李勰的身体。 受烛龙势能冲击,刺客一半的身体已变成虚影,但他仍忍耐着剧痛,使出最后的力量,将剑彻底扎穿了他。 乌岚不由自主发出一声惊叫,应龙响应她情绪,神力急速攻向刺客,二神龙神力叠加,强大到把窃脂弹出堂屋,南面墙壁直接倒塌。 刺客孟极在瞬间化作虚无,李勰向后倒在扶手椅上,乌岚上前想拉他起来,想替他拔剑,想救他,巨大的斥力将她震退,强烈的灼烧感裹卷住她,使她无法睁眼,等她定了定神,再向他伸手,猛一睁眼,却只看见自己半空中徒劳挥舞的双手。 她回到了深市,回到了出租屋。 短暂的迷茫过后,李勰之死带来的剧烈心痛再次袭中乌岚,当下来不及多想,急忙闭眼、向应龙传达意念,穿梭无效之后,又反复试图激活异蜂心血、白兰花苞、菌人孢子……无一奏效。 出租屋内没有开灯,漆黑一片,她想起还有玉枕,怎奈玉枕没像往常一样发光,乌岚只顾在床上一阵乱摸,不料竟摸到一缕轻薄的凉意。 对握着的东西,乌岚立刻有了猜想,仍不敢置信,慌忙下床开灯,灯光下,丝巾完好无损地缠在她手上。 再看床上,被她折腾得一片凌乱,不见玉枕踪迹。 乌岚心里止不住地发慌,慌到站立不稳,扶着床沿下蹲,第无数次怀疑自己的经历,万般情状,是否只是大梦一场。如果只是梦,为什么她的心痛这么真实,为什么梦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都记忆犹新。 她甚至想起孟极死前说的那句话,他说:“孟极愧对乌娘子,邪神必须死。” 乌岚泪如雨下。 没过多久,乌岚五感恢复,忽然听到房间外有声音,以为李勰和她一起回来,急忙开门,循声找去厨房,只见一道熟悉背影正在里面忙碌,老旧的抽油烟机开着,噪声很大,乌岚极不确定地喊了声:“妈?” “啊。”锅里还在烧菜,乌玫只匆忙回头看了她一眼,“是不是饿了?别急,快好了。” 乌岚顿觉天旋地转,呼吸不畅,差点站不住。她脑中装满那个世界的残局,浑浑噩噩问乌玫怎么会来。 “你回家的票难买,我来这的票好买,反正只有咱们母女俩过年,在哪不是过呢?”乌玫语气轻松道。 乌岚心火烧得旺,急问道:“你怎么进这个房子的,是不是魏女士?” 乌玫动作一顿,背影看上去极其可疑。 “是她让你来的。”乌岚等不及自问自答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乌玫这时才关了煤气,回头看她。母亲的眼神充满关心,立刻发现乌岚脸上的泪痕,和她不寻常的状态。“先别管魏阿姨,你怎么了?哭了?”乌玫担忧道。 母亲的关切尽管让乌岚不由自主感到委屈,但她此刻脑中思路分外清明。“妈,你是不是把我房间的玉枕拿走了?” 第148章 乌玫闻言,神情一滞,又自顾转身去盛菜,道:“今天是除夕,给你做了红烧肉。” “玉枕——” “别催,咱们先好好吃完这顿年夜饭,该给你的会给。”乌玫不由分说地打断道,“这段时间,你受了伤,住了院,半个字没告诉我,你至少得给我一个说法。” 第62章 北地龙墟(1-3) 1、 乌岚再次和那个世界失联。然而这次失联,完全是乌玫的人为干预。 毕竟身上有明显伤口,乌岚无法搪塞受伤的事实,只好半真半假说了一点事件经过,乌玫听完大为光火,让她安心在家养身体,不要到处乱跑。乌岚表面上听了,实际并没有照做,还是没日没夜地琢磨怎么回去,无数次尝试激活体内异蜂心血、白兰花苞和菌人孢子,均未起效。 乌岚感觉心里时刻绷着一根弦,担心是这种心境影响她回去,于是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放松。这时倒多亏母亲的到来,乌岚的现代生活变得异常落地,也因为她在身边,害怕的时候,总能找到依靠。 连续数日被重度焦虑攻占到难以入眠后,大年初六的晚上,乌岚在梦中遇到一位意外来客。 梦里,乌岚独自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青色海面上,海面不时翻起巨大的风浪,一点也不平静。 烛龙凭空乍现,像一团红色的粉末,环绕着乌岚。 “你还活着?”乌岚惊问道。 “让乌小姐失望了,没死。” “李勰呢?你活着,他是不是也不会死?卫习左就复活了。” “难说,猪肉都有保质期,人体凭什么例外。” 乌岚极力忽略他谈论李勰生死时的轻浮语气。“你不是还需要依靠他的肉体寄生吗?” “本来是,奈何世子和乌小姐都不喜欢我,看来只能另觅良人。” “丝巾在我手上,那是你的身体。” “哦对。”烛龙幽幽道。“那么,乌小姐打算拿我的身体怎么办呢?” “你不能放弃李勰。” “一条只能留在现代做丝巾的东西,救不了他。” “玉枕不见了,我怀疑是我妈把它藏了起来。”乌岚急道,“你有没有办法帮我回去?” 烛龙无声绕行乌岚,片刻后,他说:“没有玉枕,你仍然可以激活坐标点。” “我试过,不行。可能因为我注意力不够集中,所以需要玉枕。最近,我反复琢磨留在现代的几件物品,李勰那把剑能够同时对你和应龙的肉身造成伤害,它也穿越了两个时空,玉枕为什么会和剑放在一起,存疑。或许玉枕、剑,都和丝巾一样,不是人类常规认知里的物品。” 烛龙这回沉默了更长时间,道:“乌小姐这个人,大部分时候很聪明,有些时候,受好人身份禁锢,就有了盲区。——玉枕被你母亲藏在主卧。” 他的转折来得太快,乌岚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发出一个意表惊讶的“啊”字。等她想明白关键,人已经醒了。烛龙的提醒言犹在耳,她租的是次卧,一直把主卧当禁地,未经屋主同意,连乌玫来,也只是和她挤一张床。尽管这套房名义上的主人其实是李勰,她确实是囿于自己的原则,没想到去主卧找。 得知玉枕下落,乌岚不再固守租客界限,后半夜,独自带着丝巾转去主卧,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找了一圈,终于在床下的抽屉里找回玉枕,当下来不及高兴,连忙启动穿梭流程。 紧接着,她顺利返回那个世界。 这一次穿梭太快,乌岚来不及感知细节。等她看清周围环境,发觉自己竟又来到了北地。 为什么玉枕会带她来这?乌岚没功夫细想,开始琢磨该怎么从这里快速去长安,寻找李勰的下落。 北地广袤的冰面上安置着一座孤零零的茅屋,乌岚缓缓飞近茅屋,想看里面有没有生物,能不能问路。 她撞见了窃脂。 此时的白鸮正在守夜,先是乍然察觉神龙势能逼近,待她定了定睛,听来者疑问道:“窃脂?” “是我。”窃脂连忙道,“乌娘子,你终于回来了!” “你怎么在这里?”乌岚惊道。 接下来的时间,乌岚从窃脂口中知道了长安惊变的后续。 岁除当晚,窃脂才见孟极向神君行刺,转瞬便被二龙相加的神力震出堂屋。等窃脂缓过形神,重回屋内,神君当胸插着一把剑,他的人身已经死去。 不多时,阿藏也赶回堂屋,狐魅没看见孟极行刺经过,面对眼前狼藉,只是茫然无措。 “是孟极,孟极兽刺杀了神君。”窃脂道。 “世子是神龙,神龙怎么会死?孟极怎么会——” “烛龙不会死,世子会死,孟极也死了。”迎着阿藏惊骇的眼神,窃脂肃色道:“方才应龙和烛龙双双出击,孟极兽形神俱灭。” 阿藏受了伤,缓缓回转着神智,左右四顾道:“乌娘子呢?” 窃脂摇头,“刚刚还在。” 阿藏目光转向世子胸口那柄剑,“这是世子的佩剑,孟极怎会突然行刺?” 窃脂道:“当时情形十分突然,我并未注意。” 阿藏禁不住咳了一声,咳出一口鲜血。 窃脂担忧道:“狐魅受伤了。” 阿藏又咳了几声,坚持提着一口气力,道:“去北地,我们带世子的尸身去北地。等乌娘子回来,会救活他。” 第149章 阿藏、窃脂和卫习左各自受了不同程度的伤,阿藏急着救人,不等身体恢复,当即要把世子尸身送往北地。窃脂是鸮,被烛龙神君捕来当斥候,按说神君已死,她恢复自由身,合该另寻出路。 可不知为何,眼见那卫道人借口有伤,不肯帮阿藏,狐魅独自忙碌,窃脂不忍心,决心留下来帮她。 一狐一鸮离开前,卫习左问阿藏何必如此。 “我和世子在蓬莱清净观交过心,我把他当朋友,就如同我把你当朋友一样。南海郡去北地,我送过你。”阿藏道,“长安离北地更近,再送一趟,举手之劳。” 卫习左低头沉默。 阿藏想了想,道:“乌娘子回来,必定也会和我做同样的事情。” 卫习左不语。 阿藏见搬出乌娘子也说不动他,只好放弃邀他一起上路,“就此别过。” “待我先取袖囊,长安离北地是近,谁知会不会遇到邪魅。”卫习左道,“你二兽对付兽类尚可,邪魅可不行。” 就这样,卫习左也加入了北地之行。 听完全程,乌岚心头涌起满腔的复杂情绪。回现代这些天,由于前有孟极的背叛,她总是暗中压制对朋友的期待,尤其是期待阿藏,如果李勰已死,她能像救卫习左那样,救下李勰,至少替他保管好尸体……乌岚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回到唐朝,朋友散讫,各奔天涯。 结果证明,她的朋友值得期待。 2、 在北地常年不化的冰洞里,乌岚见到了李勰,他还穿着遇刺那天的粗布衣服,鲜血染红布料,加上奔波,已经看不出布料的本来颜色。他的尸身保存完好,低温虽然使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呈现出黑紫色,不知道是谁替他洗过脸,他的脸格外干净。 乌岚不忍再看,呼吸变得艰难,舒缓了片刻,问窃脂:“那把剑在哪?” 窃脂领乌岚绕到尸体另一侧,道:“因是神君贴身佩剑,这一路,一直放在他身边。” 冰洞挖在冰面以下,比地面温度低很多,看窃脂冻得瑟瑟发抖,乌岚道:“你先去外面,我在这里看看他。” 窃脂默然退出。 冰洞简陋,四面都是冰,光线从洞口和上方照射进来。乌岚直接席地而坐,在这里,她是应龙,冷热无感,只要她想,可以陪他坐到天荒地老。 乌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睡了过去。后来她想,或许是因为这些天她太紧绷,直到亲眼见到李勰的全尸,那颗风雨飘摇的心才放松下来。 等她睡到自然醒,北地已是阳光普照。当然,这片地域的阳光只提供照明,没有任何温度,乌岚是睡梦中觉得刺眼,才醒转过来。 钻出冰洞,一人一鸮一狐守在外面等她。阿藏见到乌岚,一双大眼睛顷刻间变得湿润,泛着水光。“乌娘子,你总算是来了!” 听狐魅语带哽咽,乌岚心口也有些酸涩,想到正事要紧,连忙平复了情绪,向阿藏道:“这里面,只有你来北地救活过人,我想知道具体流程。” 乌岚问得认真,阿藏心思也转回当下,道:“先前救卫习左,是托北地神龙相救。此次再来,我和窃脂分头找过好几圈,北地就这么大点地方,并没寻见神龙踪迹。” 窃脂道:“或许神龙设了结界也未可知。” 阿藏摇头道:“我看未必,虽然我只是小小狐狸,一方水土有没有灵气,还是能察觉一二。前两次来北地,只觉此地灵气极盛,此次来,明显不如先前。北地龙族想必已经遁世了。” 乌岚道:“所以,你没见过北地神龙怎么救活的卫习左?” 阿藏想了想,道:“当时,那神龙说他没有凤喙和麟角,我以为他要先等我寻到宝物,结果卫习左突然活了。” 乌岚又将视线转向卫习左,后者立刻接话道:“我没看见他是如何救活的我,也不知道具体用了何种宝物,只知道活过来后,我多了飞天术。” 信息对齐,乌岚陷入思考。 不多时,她决定亲自勘查地形,看看是否有隐藏空间。 勘查结果很令乌岚意外,如阿藏所说,北地面积不大,甚至不如长安,不存在隐藏空间,然而北地本身,就是一个隐藏世界。这一点,乌岚还是飞到高处才发现。 乌岚在这个世界见过许多结界,大都是高维度上古神兽以其高维度形体所设,神兽不在,结界也会消失。 为什么北地还在? 在北地上空绕行良久,乌岚忽又想起这次穿梭经过,使用玉枕前,她在脑子里回转过几个坐标点,比较着,大漠离长安近一些,本以为自己会在大漠现身,没想到居然来了北地。假如前次穿梭是黄玄真的邀请,那么,这次难道还会是他? 思及至此,乌岚重回地面,窃脂和阿藏出去觅食,只剩卫习左留下,又在练习飞行术。 见乌岚回来,卫习左徐徐从上空下降,落地姿势比之前熟练许多。不仅如此,回到北地,他的腾空高度也上升了一些,心下感到得意,面上也不遮掩。 “卫先生,你们昨天到的北地,路上还顺利吗?”乌岚问。 “顺利得很。”卫习左道,“岁除那夜,皇帝北逃,乱党相继追逐而去,反倒肃清了路障。咱们这一行,狐魅和白鸮本就不是凡人,至于我,新得的灵力,虽无骢驹代驾,赶路不算吃力。” “沿途有没有听到国师黄玄真的消息?” 第150章 卫习左想了想,摇头道:“没功夫打听这些。” 乌岚点头,“太昌公主呢?” “这个听说了。”卫习左立刻道,“元日,她在东都称帝,有裴家军相助,敬宗只怕是凶多吉少。我早说过,李氏一族,有弑亲的血脉。” 乌岚低头没接话。出神半晌,忽然看到冰层下耀眼的各色羽毛,道:“这些是?” “凤羽。”卫习左答道,“先前那神龙说,凤凰习惯来北地度过换羽期,这些都是换羽留下的羽毛。” 乌岚站起身,一边在冰面慢行一边观察下面的羽毛,她之前来北地都是夜里,没见到这些细节,这回再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思忖道:“北地常年结冰,冰化不开,凤羽怎么会在下面?” 卫习左闻言,不禁也有些奇怪。“难道是没结冰之前留下的?” 乌岚沉思片刻,忽地以神力劈开冰面,留出一道口子,旋即以龙形下潜…… 这一潜,乌岚的认知再一次被刷新。 北地冰层极厚,但冰面以下并没有水,而是真空环境,凤羽浮在虚空中,穿过密度不算太厚的凤羽,冰面以下深不见底,乌岚进入一段又一段的迷雾之中,这体验瞬间令她想起南海那次穿梭,那时,她是自灰雾里向上,这次是向下——就在她隐约想明白两者相似的缘由时,她醒了。 乌岚在现代醒来,主卧朝南,偌大的窗户,窗帘没拉,室内洒满阳光,一转头,玉枕就在左边。 白天不是现代穿梭的合适时机,趁这个时间,乌岚向乌玫坦白了自己即将发起的行动,顺便盘问她为什么要偷藏玉枕,“是不是魏阿姨——” 乌玫闻言,连连摆手道:“跟你魏阿姨无关,别误会她。是我自己想着,你身上受了伤,人家伤筋动骨都要一百天,你休息半个月哪够?带着旧伤去那里,不是更危险?” 母亲对她遇到的一切境况都表现得很平静,想到她有魏阿姨的提醒,魏阿姨又是某种类似于先知的角色,乌岚心下莫名一松,“所以你支持我去那里?” “本来就一直没拦着。”乌玫大方道,“从你出生开始,妈就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孩子,虽然我也想把你培养得普通一点,离那些事情远一点,但人哪能斗得过天命呢?我越拦你,你反而离我更远,你要是背着我做这些危险的事情,出了什么事,我不是更后悔?索性还是由着你吧。” 互相抱在一起泪流满面、用直白语言表达爱意不是乌家母女的相处模式。从母亲这些听似平淡的话语中,乌岚确认她支持自己,已然足够。 想通玉枕的秘密,当晚,乌岚在主卧用了它。两次贸然穿梭去北地,乌岚以为是黄玄真的召唤,如今看来,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第三次穿梭回北地,乌岚重温了穿越厚重雾障的体验,直到北地独特风光映入眼帘,她才惊觉自己在穿梭途中闻到过熟悉的味道,神土香气。 3、 卫习左发现自己可以在半空打坐,特别是入夜后,北地灵气大盛,他能感觉到体内气脉吸纳了灵气在游走。对于修行者来说,天地灵气能和人体精气结合,是即将升仙的征兆。 乌岚离开后的这一夜,卫习左照常静坐于半空之中,北地虽冷,好在没有风霜雨雪,一件裘衣足够御寒。突然间,他注意到冰层下方有动静,像是什么精怪在活动,当即掏出袖囊,要取符咒应对。 不料,连续祭出几张符咒,冰层下的“精怪”愈加猖狂,先前还只有青影浮动,渐渐开始有绿色的鬼光掠过。卫习左自知无力对付,打算去找白鸮和狐魅帮忙,却见一道青气自冰层下蹿出,径自腾向了上空。 卫习左怔在原地。 这道青气正是乌岚。 卫习左使用符咒之前,她正在北地深坑寻找神土香的来源,忽然间见到一大片浮动的绿光,使她愣了神,还是体内应龙带她高飞,停在一个能看清绿光究竟是什么的高度,而后,给足乌岚反应时间。 在万里高空,乌岚看到上古神龙大战、两条神龙陨殁,始祖神龙的龙气像冰山坍塌那样,化入北方大地,又有一条神龙连续摄杀数十只凤凰,以神力强行取走凤喙,试图救活殒命的神龙。凤凰失去生命,只剩五彩斑斓的凤羽散落于地。最后,那条唯一存活的神龙蛰伏于地表,以缓慢而又坚定的力量,诞育出六条新生命。 大抵因为已经身亡,陆续出现的神龙、凤凰都是绿光的形状。最后这条分明是龙母,她的死亡不如前两条那样干脆。北地空寂,乌岚却仿佛能听见龙母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悠长呼吸。 阴灵冲撞,卫习左支撑不住,于冰面静坐调息,忽听身后传来乌岚的声音:“卫先生身上还有符咒吗?” 卫习左回头,道:“还有。” 乌岚已走到他近前,“能否再试试,召唤阴灵。”她有种直觉,龙母没有完全死亡,就像稚川君和沙漠祖龙都留下了种子一样。她想借机试试,能不能和阴灵对话, 卫习左身体不适,理该拒绝,无奈是她的要求,他只想满足,毫不犹豫地道:“好。”紧接着,他开始施咒,因着乌岚这份信任,手诀掐得都比平日更用力。再看乌岚,只是静静蹲在冰面,盯着下方的凤羽。 白天,卫习左提起凤羽来历,对北地神龙说法不疑有他,乌岚刚刚看过北地形成始末,只觉得冰下的奇观确实美,美得残酷。北地神龙或许也不知道真相,他和卫习左一样,听到的是个美丽谎言。 第151章 孟极刺杀李勰的动机,乌岚已经明晰,回溯起来,孟极在稚川出现那天,就是和一条白龙一起,白龙那时现身,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意在引走乌岚,好让孟极趁烛龙虚弱时下手。孟极首领临时向乌岚投诚,想来也是听白龙指挥。从其他龙族成员的口中,乌岚知道,那条在稚川和大漠分别攻击过他们的小白龙就是龙族老二,他是龙族天赋最高的后代,知道模仿、嫁祸、拟态……各种阴谋诡计,可他最终败于烛龙的血脉压制。烛龙掠杀孟极族众,孟极本就对他有恨意,再添上龙族一命,即便李勰从一开始就放过他性命,无奈他体内住着烛龙,孟极的复仇行为,逻辑上很好理解,乌岚只是感性上不好接受。她早知道他来历不明,想过提防,可若干次出生入死后,乌岚完全放下怀疑,依旧换来了背叛。 脑中不停转着这些线索,乌岚眼前渐渐出现异象,卫习左的召唤术起了效果。 只见冰层下方不断有气体溢出,像一根根青色海藻,这些青藻长度不一,自下而上,环绕在卫习左身边。 卫习左端坐于冰面上,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 乌岚化龙形向上,结果到高空,所见并无特别之处。很快,她回到冰面,伸手去够那些青藻,不料青藻们仿佛有知觉,动作灵活地避开了她。 乌岚好奇问卫习左:“卫先生看得到这些青藻吗?” 卫习左睁眼,环顾四周,“青藻?在何处?” 乌岚点点头,复又疑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召唤成功,又怎么拜托阴灵帮助你呢?” 卫习左道:“念咒即可,若召唤成功,邪魅自会退散。” 乌岚心下了然,视线重回人类肉眼“看不见”的青藻上。 北地没有风,乌岚凝视青藻良久,忽然感觉周身有风在吹,这阵风还带来一阵悠远的女声吟唱。 乌岚受惊,扭头去看卫习左,却见他依旧双眼紧闭,面色没有变化。不必多问,显然他也听不见声响。 吟唱还在继续,听不出唱的是什么,乌岚只看到眼前青藻随吟唱声有节奏地浮动。不等她研究出周围正在发生什么,应龙带她化了形,追上浮游的青藻,听那女声如唱歌一般道:“何故穷追不舍?” 乌岚道:“我想知道您是谁?” 女声道:“和你一样,始从混沌天而来。” 乌岚想了想,“您是祖龙,您还活着?” 女声道:“始祖神龙殒命,龙气短时间不会消散,此地先后有三条祖龙丧命,又加凤凰之气,故而形成龙墟,到龙墟消失那一日,我才会死得干干净净。” 虽然说话内容惊悚,女声很悦耳,乌岚想离她近一些,她却很快飘去远方。 “请教龙墟是什么?”乌岚问。 “语言、文字,乃是人类智识,你本性是人类,自当按人类意思理解,墟,是万物之终,无尽之渊。” 乌岚脑中灵光一闪,“南海是不是也有一个龙墟?” “我没去过南海。” 乌岚沉默,想到那个为粉饰龙母屠杀行为而编造出来的谎言,道:“您是北地龙族的母亲吧?” 女声道:“不错。” “您的其中一个孩子,是谋杀我朋友的主谋。”乌岚不无厉害道,“我知道黄玄真在替您照顾孩子,如果可以,能否告诉我他的来历?” 龙母没有立即回答,乌岚猜她一定听出了自己的软性威胁。神兽的行为不能用人类价值观来评判,这一点,乌岚早已认清,但在母性这一则上,兽类和人类拥有共通的天性,去年在南海,上古鲲鹏殒命前,临终遗言也是恳求烛龙放过她的孩子。 “他原是龙墟深处的黑泥,受龙气滋养,能化形成万物,常扮作人类,在人间游走。”龙母忽然道,“他并非替我照顾孩子,黑泥本无知无觉,不过借了龙气,偶得灵识。他的命与龙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护佑龙族,也是自保。” 怪不得她在冰层下四处搜寻,只闻到神土香气味,却找不到黄玄真的踪迹,原来他的真身在龙墟里。乌岚正沉浸消化这些信息,四周青藻忽然一起消失不见。北地骤然间复归静夜。 卫习左往冰面喷出一口鲜血,大如银盘的月亮照着,他的血很快匿迹于冰层之下,下面仿佛住着水蛭。 乌岚迅速回到他身边,“你怎么了?” 卫习左摇头,“召唤术起了效用,阴灵讨要一点回礼罢了。” 话说得轻松,他的脸色却近乎惨白。乌岚想扶他起身回屋,他站不起来,再使力,卫习左直接倒在她身上。 卫习左受伤,窃脂就近寻了个医馆,阿藏留在北地看守尸身,乌岚和窃脂将之送去就医。 虽然时间已晚,窃脂使了些唬人的把戏,愣是逼得老大夫披衣起身,为卫习左诊治。乌岚旁听大夫把脉,说的都是气血方面问题,又说他身体底子太弱,亏损太多,纵然这会儿能救回来,往后命也不长。 老大夫抓了药,嘱咐年轻的徒弟去煎,乌岚本想代劳,想到自己根本不会熬中药,只好放弃。随窃脂一同步到院外,望着夜空,叹了口长长的气。 “卫道人肉体凡胎,施用禁术,遭阴灵反噬,乃是咎由自取。”窃脂道,“乌娘子不必自责。” 乌岚看向她,这只跟他们走南闯北的猫头鹰已经通了人性,眼里还是装满兽类特有的纯净,她在安慰乌岚,话语并没太多的包装和修饰,她用兽类视角理解生命的过程,所以把死亡看得很淡。乌岚学了很久,学不会。 第152章 第63章 北地龙墟(4-6) 4、 这晚,乌岚在医馆守夜,抵不住困倦,迷糊睡了小半夜,做了个梦。 梦里,她不再是应龙,而是一个单纯的上帝视角,看着应龙像一条长长的蓝色水汽,在北地冰层下游动。她跟上应龙的移动轨迹,从下往上,看到静止漂浮的五彩凤羽、凤羽上方的冰层、冰层外的夜空。 “是不是很美?” 一道声音突响,把乌岚吓了好一大跳,——这天外来音是她自己的声音。 “这是不属于人类视角的美。”那声音又道。 “你是应龙?”乌岚立刻想到问。 “声音”静了片刻,道:“你好,乌小姐。我是应龙。”语气里竟然听得出一股温和的笑意。 虽然之前已经在梦里见过烛龙,乍见应龙,乌岚还是惊讶得接不上话来。 “见过北地龙母,乌小姐想必已经猜到玉枕的来历?”应龙道。 “嗯。”乌岚应道。 “伴随神兽陆续消亡的过程,你眼前这个美丽世界会完全坍缩成玉枕的样子。”应龙道,“你所经历的一切,过去早已发生。” 乌岚怔了怔,“我现在是不是在做梦?” “是。是我进入了你的梦,所以,这是一个正在真实发生的梦。” “为什么你现在才来找我?我一直觉得,我以为、我总是……” “你觉得愧对我的神力,你认为应该用它做更大的事情。”应龙道。“我问你,你愿不愿意成为太昌公主?”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的意思。”应龙声音空远,语气和烛龙一样,有一种超越人性的淡然。“你成长在和平国度,遵从秩序,你所受到的教育,你的人格,你对世界的看法,全部来自这个秩序世界。对你来说,最大的事情就是和平和生命,为此,你倾尽了全力。可是无序到有序,文明向更文明发展,超出你,也超出我的能力。” 尽管来得迟,应龙的话仍然有效地抚慰了乌岚。 一段沉默后,乌岚道:“我想知道你和烛龙之间发生了什么。” “混沌一开,我和烛龙立刻开始了领地争夺战,那是本能。烛龙天性比我多一些心眼,我们寄生了不同的人体。也因为他这点心眼,才有乌小姐这段奇遇,否则,我和烛龙去到你的世界,都会直接变成死物,比如丝巾,或是其他。烛龙相信毁灭可以带来新生,某种角度来说,他其实也是想守住美丽世界。只是对他而言,万物蒙昧的混沌天才是美丽世界。”应龙道,“人类文明诞生以来,有众多道理随时间流传,到今天,人类已经说不出更新鲜的东西。很多人都知道什么是对的事,只是事到临头,并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做到。在那个世界,乌小姐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证明,虽然你拥有无上神力,也迷失过、彷徨过,但你仍然时刻坚持以一个普通人的立场行事。我承认,你征服了我,你让我相信,人类之所以生生不息,是普通人的力量。因此,我的看法比烛龙消极,我认为,消亡是应龙唯一的结局。” 听她提到消亡,乌岚瞬时想起正事,急道:“北地神龙有办法复活死者,你能帮我复活李勰吗?我知道你会模仿,在沙女国你就模仿过菌人,你看过北地龙母的操作,你——” “我不会帮你救李勰,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目的。”应龙道,“复活死人,需要让渡一部分神力。烛龙还在,一旦他重新占领李勰的身体,我将随时面临被吞并的危险,我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正如北地神兽孟极一样,宁可牺牲自己,也要彻底消灭邪神。” “烛龙已经回到现代,他现在只是一条丝巾,不具备威胁。” “乌小姐仔细回忆一遍这次穿梭始末,丝巾还在吗?别忘了,即使他在现代当了二十五年丝巾,仍然使计,让你卷入了那个世界。”应龙道,“你见过北地龙母为救伴侣残害凤族,如果你坚持要救李勰,或者以你的精神力强迫我照做,那么你将彻底失去我,我再说明确一些,你将失去往返两个世界的能力。” 前一刻听应龙给予自己极大肯定,这一刻听她借龙母为鉴,矢口说拒绝,乌岚心境剧烈起伏,骤喜骤悲,醒了过来。 5、 天还没亮,乌岚叮嘱窃脂留在医馆,而后独自回到北地。 她没有打扰阿藏,径自以龙形潜入冰层之下,穿过层层堆叠的凤羽,寻找宝物。昨晚,卫习左用符咒召唤阴灵,在一段接一段的往事复现中,她注意到不少凤喙被弃用。想来,先前北地神龙就是靠它复活了卫习左。 她需要让自己忙碌,具体做些什么,不然心乱如麻,捋不出任何有用的念头。 结果一圈找下来,凤喙没找到,乌岚的脑子还是被李勰必死的焦虑占满。回忆起应龙在梦里的警告,如果她强用应龙神力来救李勰,应龙将会和她分道扬镳,关闭往来这个世界的通路。且不说乌岚能不能集中心念驱使应龙听命,她手上连续弦胶都没有,根本走不到要和应龙拉锯的那一步。 乌岚重回冰面,急得想哭。 “乌娘子可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 一道声音入耳,乌岚睁眼,见阿藏蹲在不远的地方,满脸关切地望着她。 乌岚摇头,“我在下面找东西,没找到,有点泄气。” “找什么?我和你一起找。” 第153章 “下面是万丈深渊,你不能去。” 阿藏想了想,道:“我看乌娘子也不用太心急,慢慢找,总会找到。” 乌岚冲她点点头,阿藏见状,眯起眼笑了,看她笑,乌岚哭了。 阿藏急忙跑过来,紧接着被应龙势能弹开。红狐一边发出哀痛声一边埋怨自己:“怎么又给忘了。” 此时北地晨光初现,红狐在冰面翻滚,小小一团,莫名缓解了乌岚的情绪,她决定把自己心头快要烧焦的烦恼告诉阿藏。 不料阿藏听完,立即瞪大眼睛道:“应龙神力用不了,还有北地龙族呀。我听窃脂说,北地龙族还有五条,既然先前他们能救卫习左,就一定还能救世子。” 乌岚想了想,道:“你知道孟极原本是北地神兽吗?” 阿藏眼神一黯,低头点了点。 “北地龙族不会救邪神,这就是他们离开北地的原因。”乌岚直言道。 阿藏没接话,来北地途中,阿藏曾和窃脂讨论,孟极为何执意要刺杀世子。窃脂告诉她,孟极是北地神兽,骢驹也是,他们听命于北地龙族。后来阿藏回忆了许久,孟极兽那样坚毅耿直的个性,怎么能一直隐藏身份,却原来不是他刻意隐藏,是阿藏从未怀疑过。一旦怀疑,便能想起诸多疑点,比如在西州,孟极和骢驹相见,二神兽借追打为由,特地避开他和卫习左,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做了什么。还有回长安那日,孟极曾消失了一整天。窃脂说,因为孟极兽从不掩饰对神君的不敬,反而没那么容易引起怀疑。如今看来,一切早有迹象,只是时值乱世,无论人兽,身边都需要朋友,友情遮蔽了灵狐的眼睛。可即便如此,阿藏仍然珍视友情,她想为乌娘子分忧。“北地龙族不肯救世子,便去找别的龙族。”阿藏道,“我们不过是在西北一代游走,已经有这么多龙族现身,往南、往东呢?一定还有其他龙族,只要乌娘子不嫌弃阿藏,阿藏陪你找遍天涯海角。” 乌岚发誓,她对未来一片迷茫,对能不能救活李勰,她也毫无信心。但在北地初升的艳阳下,看着阿藏的眼睛,她心里突生了许多没预料的能量,还没到绝境,还有朋友陪她。 然后,她想到自己身上有白兰花苞、菌人孢子,她可以去稚川和沙女国,给稚川君和沙漠祖龙种下新生。她不必靠杀害和掠夺救他,只要她不放弃,就一定还有办法。 6、 和乌娘子聊完,阿藏陆续有了些别的思量。 趁乌娘子到处搜寻凤喙之时,阿藏入夜来到冰洞,静静凝望陆郎尸身良久,一狠心,将他拖出冰洞。 阿藏白天查探过,知道应龙劈出的冰面缺口在何处,乌娘子说底下是万丈深渊,正合适处理尸首。 这一番行动,阿藏做得不算隐蔽,托赖窃脂和卫习左都不在,没有谁会来阻止她。 狐魅抛尸抛得干脆利落,陆郎落进深渊,没发出一丝声响。阿藏蹲在旁边,心里觉得怪怪的,好像甩掉了什么负担,又好像背上有块痒处被挠中……却都是松快的感觉,并无半点不舍或愧疚。 她想起在蓬莱和世子交心,说要向陆郎报恩,给自己立规矩,以正修行之根本。如今,这些想法竟全变了。 日间,听乌娘子说着相救世子的难处,阿藏先前忽略的情形一股脑涌了出来,北地神龙救不活陆郎,说明陆郎更难救。世子是乌娘子最在意的人,已经叫她这样为难,不能把不相干的人加进来,给她再添难处。 为叫自己死心,阿藏决定抛尸。本来以为自己会为人情困扰,现在想想,不过只是丢了个烦恼。陆郎欺她、负她在先,她本是野兽,人情该和值得的人讲,不值得的人,讲了也白讲。 这么一想,扔掉陆郎,变成狐魅心里的一桩快活事。 万万没想到,当她回到冰洞,世子的尸身竟也不见了。阿藏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赶去找乌娘子。 阿藏拎着风灯进冰洞,照出里面空空如也的情形。来的路上,她已经简略说完自己处理掉陆郎尸体的过程,乌岚心里记挂李勰,没有过多探问她的决定。 确认李勰尸首消失,乌岚先是一慌,再看阿藏满脸自责,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边宽慰阿藏,一边想,北地不是普通人类可以找来的地方,如果有闯入者,必是有一定修为的兽类,可是这一天,应龙一直在附近,但凡有闯入者,一定能及时发现。 何况,谁会特地来这,对付一具尸体? 意识持续高度专注的推想下,乌岚脑中闪过梦里应龙的一句提醒,随后,倏地想到一种可能。 为验证这则可能,乌岚迅速对阿藏作了交代,让她暂时不必担心李勰和她的去向,旋即钻入北地地底。 乌岚转瞬回到了深市出租屋,这座城市也是深夜,不等适应两地环境,她急忙起床开灯,找丝巾。 丝巾不在,乌岚心下稍稍放松了片刻,转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找到李勰,给他拨去语音,无人接听。 乌岚继续拨,又悄悄披了件外衣出门,走下楼梯时,心神太晃,走太快,连着踩空三四级台阶,她不管。 丝巾不在,说明烛龙不在,烛龙不可能在她体内,否则应龙不会来,也不会特意提醒她这点,唯一的可能,烛龙找回了李勰,像当初在南海一样。 不对——乌岚停步,烛龙这次没有续弦胶,怎么复活李勰?她心里刚升起来的希望瞬间被自己的推理浇熄。 第154章 可是丝巾去了哪?李勰尸体去了哪? 乌岚感到双腿肌肉突然失去力量,索性蹲在地上,幸好这会儿夜深人静,路上没多少行人。默默缓了片刻,她重新起身,无论如何,要去李勰的坐标点验证一遍。这么一想,又来了劲,足下生风似的,跑了起来。 一路跑到街角,乌岚撞上一个人——准确来说,不是乌岚撞他,而是来人伸手拦住了她。 乌岚着急要走,仓促道了声歉,马路上街灯滑过,她看清来人样貌,大脑刺啦啦的,霎时一片空白。 来人一言不发,目光定定地看着她,像在研究什么。 深市处处高楼大厦,即使是凌晨,车辆往来依旧络绎不绝。他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乌岚不敢轻易置信,“你怎么、你为什么、你是?” “我是李勰,”来人微微一笑,“答应过乌小姐,要来你的世界。” “可是——” 李勰没给她继续发问的机会,果断将她拉进怀里。 刚才两人交谈,李勰语气那样平静,这样的偶遇,对他来说好像是意料之中的事。而当乌岚和他真实相拥,却能明显感知到他的不平静,他的心跳飞快,抱她的力气一再收紧,直到乌岚提醒他:“你是不是还有伤——” “不重要。”他稍稍退开一点距离,果断向前吻她。 乌岚迅速回应他,在无限接近彼此身体的热吻里,以近乎暴力的方式,越来越确认他的存在,而后,心头积压已久的不安和焦虑,原先像大山一样的东西,终于在顷刻间松解、滑落,离开了她。 两人短暂分开,乌岚伏在他胸口喘气,闻到久违的草木气息。她又暗暗把耳朵贴近他胸口,听他心脏跳动的频率,他还活着。 他是怎么活过来的?又是怎么穿越过来的?她出门前好像没见到丝巾?烛龙去了哪儿? …… 不重要。乌岚闭了闭眼,又睁开,情不自禁地抬头望向天空,深市云层厚,夜里星辰难辨,不像那个世界的北地,凭肉眼都能看见宇宙。周围是乌岚熟悉的街景,流动的车灯,这是她的世界,那个世界…… 不重要。此刻最重要,她要全身心投入。 (正文完) 第64章 番外三则 番外一 深市 李勰伤势需要恢复,留在了深市。因为伤口特殊,担心送去医院引发不必要的麻烦,乌岚特地找来祝医生为他料理。 祝雅青也是头一次见到那样的伤口,刺中心脏,且完全贯穿身体。可当她见到李勰的时候,他的身体组织就像断联的电路,自发重组衔接,开始了新生。祝雅青当时太过震惊,忘了深想是什么原理。后来缓过神,和徐五金、顾盼复述的时候,她只喃喃道:“太颠覆三观了。” 徐五金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光听祝雅青说这些,并不太相信,也不能理解祝医生信仰崩塌的反应。 顾盼接受度更高一些,给出自己的观点:“人类死而复生听上去玄幻,动物界不乏这样的例子,比如螃蟹、壁虎,掉了一部分身体,还能长出新的,跟原生的一样。” 祝雅青摇头,“你举的例子不恰当,试想,螃蟹如果熟了,或者壁虎掉的不是尾巴,而是脑袋,还能复活吗?” “植物呢?好多植物死了也可以嫁接成活的。”顾盼这时候显示出自己的博学来,“听说柳树就可以。” “人和植物能一样吗?”徐五金道。 顾盼神情很平静,“难说,毕竟我们是普通人。李勰又不是,人家能穿越时空,还是平行世界的时空,要说颠覆三观,我们的三观早就被颠覆过了。” 时到今日,徐五金再没把顾盼当成普通健身教练,一边认真听他说话,一边控制不住打了个冷战,“你别说,道理听上去是对的,真正发生在现实生活中,还怪恐怖的。” 对李勰死而复生的状况,乌岚也很好奇。虽然之前有过卫习左复活的例子,她在心理上仍把那个世界当成超自然世界,接受它方方面面都不符合自己的认知。现代世界不一样,这是她从小生活的世界,还不太适应坚固认知被颠覆。 可是,李勰的伤口越长越好,她除了接受,过分的怀疑好像没什么必要,纯属庸人自扰。 关于自己的复活过程,李勰概述简略,南海之战后,烛龙满世界搜罗神兽异宝,续弦胶的关键材料,凤喙、麟角、鱼胶……他都有。不过,与其说是烛龙以自身神力复活了李勰,不如说是李勰自己复活了自己。 他的原话说得十分平静:“在南海,他能寄生于我的身体,现在,我也能寄生他的神形。” 乌岚听得似懂非懂,留着时间,让自己慢慢消化。 李勰复活的消息,乌岚及时送回那个世界。 一人一鸮一狐,反应各不相同。 卫习左先是本能松了一口气,随之,心底又泛出一丝微妙的失望。他并不完全期待李勰复活。 窃脂和阿藏自然是开心的,窃脂更关心世子神君什么时候回来,她最近有些无所事事。虽说乌娘子传达了世子神君的意思,准许她回去蒙山,继续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鸮,她心里却不十分甘愿。她想自己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要做点什么,总之,不是回蒙山。 所幸身边有阿藏,阿藏就很明白自己想做什么,窃脂打算跟随赤狐一起。 阿藏想跟着烛龙、应龙满世界闯荡,从前修道日苦,她想变强,愿意吃那些苦。自从遇上乌娘子和世子,日子有了别的想头,忽然不觉得修道多么值当。狐族寿命本就不长,即便阿藏再厉害,寿数不过短短几十年,她更想跟着天生强者,不管前路遇上是妖魔鬼怪,还是人心叵测,反正她打定主意,往后就要浪迹天涯。 第155章 当然,她也问过乌娘子的打算,乌娘子答说:“等李勰伤好再看。” 阿藏便说:“那阿藏和乌娘子一起等。” 回到现代,乌岚先把那个世界的时局转述给了李勰。不知道是因为年节的关系,还是冬季日冷,各方都很默契地按兵不动,俱在休养生息。李勰听完,面色有几分意料之中,没有对皇室斗争展开讨论。 乌岚问他接下来什么计划。 李勰反问她的打算。 乌岚沉默,想到阿藏对自己的期待,期待应龙带她开启一段新的旅程,她甚至还准备了地图、不知道哪里搜来的古籍,她说:“我们可以继续寻宝,还可以寻龙!那搅乱朝局的国师逃去了何处,北地龙族又去了哪,乌娘子不好奇吗?” 在那个世界,乌岚委婉地告诉阿藏,自己需要再想想,但对此时的李勰,她交付了真心话:“其实我不好奇,准确来说,我是不想打扰他们,我指的是,北地龙族。可对阿藏、卫习左,还有窃脂,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长远的事,不用急着现在做计划。”李勰温声道,“不忍心拒绝朋友,或许就是乌小姐接下来可以做的。” 乌岚递去不解的眼神。 一周多的静养,加上祝医生的医疗护理,李勰身体恢复很快,却仍被要求卧床。他此前常年生活在古代,不习惯太强的灯光,落地灯被移去墙角,调了最低档的亮度。乌玫还在深市,为免节外生枝,乌岚没有透露任何关于李勰的事,就瞒着母亲,借口饭后散步,每天抽两个小时过来看他。 “以前,乌小姐对那个世界好奇,关乎自己,你想知道神脉的来历。” 乌岚心下触动,道:“对,现在我知道了,所谓神脉,是一场偶然。” “是偶然吗?” 乌岚点头,“不过我不在意,买彩票中了一亿,不会有人关心这是不是偶然,只会在意那一个亿该怎么花。” 李勰静静看她半晌,忽然笑了。他脸上气血不足,室内光线使他面容更显模糊,唯独那双眼睛,亮晶晶的,里头闪耀的光,像水波,一圈一圈在乌岚心里荡开。 鬼使神差地,乌岚上前吻他。 乌岚难得这样大胆,李勰起先有些愣怔,顿了顿,才回应她的主动。 他的伤口做了医疗处理,乌岚注意着小心避开,好半晌,终于松开他,手撑住床,和他面对面,静默相望。又过了一会儿,她忍不住伸出手,贴在他左侧心房,隔着面料柔软的睡衣,感受到他的心跳,热烈而急促。 他先是跟着看她的手,接着抬眼看她,眼里的疑惑渐渐转为笑意,一种充满柔情的笑意。“还在怀疑我?”他们已经习惯用各种情人间的肢体互动来确认对方存在。 乌岚摇头,“不怀疑了。” 李勰沉默看她。 感受他心跳的手转移到他脸上,乌岚用食指点了点他的嘴角,笑道:“只是单纯想亲你。”你很诱人——囿于羞耻心,这句话她没说。 李勰拉下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握力忽紧忽松,带着一种缱绻。 卧室的空气都变得柔软起来。 “你说得对。”乌岚道,“以前我去那个世界是为了找自己,现在我找到自己,再去,就不能只关注自己了。偶然得到超能力,余生,得好好用。” 听她说完,李勰饶有兴致地问:“如果乌小姐偶然得到的是一个亿呢?” 乌岚本来下意识地想接话,表示自己也会一样,忽然又住了口,赖皮且小心地往他右半边身上一靠,道:“这会儿答不了你,等我真得到一个亿再说。” 李勰低笑出声。 二人在室内相拥,室外是大好晴夜,别墅闹中取静,远离都市喧嚣。 而在同一座城市,另一片面海背山的度假型别墅区,一点不似这般宁静。 番外二 嘲风 嘲风是龙族老五,人间传说,嘲风并不是老五,但人间传说里,龙生九子,北地龙族只六子,所谓名字,都是便于称呼。老五喜欢嘲风,就选了它。正如老二喜欢狻猊,狻猊本该是老五的名字,只因为老二喜欢,先抢走了。 老二是北地龙族最出众的龙子,深得师父的喜爱。师父自号冰夷,说是人类这样称呼他。在人间,师父有另一个身份,大唐国师,黄玄真。 师父是唯一见过嘲风父母的物类,据他说,龙族的父母神力无边,神形无限,六个龙子加起来,也抵不上他们十分之一。师父讲这些逝去的往事,老二总是听得入神,不像嘲风,兴致缺缺。 嘲风喜欢北地,北地以外的地方,他都不愿意去。这念头却不能叫师父知道,他常带龙子出去游历,道:“身为龙族后裔,理该志在四方。” 外出游历,嘲风从来躲避不去,他知道一处绝妙的藏身之地。 北地冰面之下,凤羽扎堆之处,是龙族禁地。师父说,这是祖龙陨殁的地方,不可擅入。 起初,嘲风是为躲避外出,后来他发现冰面之下有古怪,北地地面没有风霜雨雪,冰面以下,却常刮风。 一日,嘲风以龙形在凤羽中穿行,偶遇一件人类古书中的奇宝,曰凤喙。旋即便有一阵阴风袭来,有什么看不见的阴灵告诉他许多事。后来,他用这些复活了一个人类。 北地龙子,除了嘲风,都喜欢外出,尤其是大阿姐。师父最喜欢老二,早些时候,总是习惯带老二出游,大阿姐不忿,总问师父为何不带她一起。师父说,龙女珍贵,世间到处是凶灵恶兽,她会遇到危险。 第156章 大阿姐爱看人类写的书——自从学会识文断字,北地龙族都爱读书,尤喜龙族传说。只是,大阿姐同其他兄弟不一样,大阿姐读了书,并没像师父说的那样明事理,反而多了许多问题。诸如:“人类写了龙子,为何没有龙女?为何我没有人类名字?” 她问师父,师父答说:“人类毕竟是人类,见识有限,所以为师才说龙女珍贵。” 师父没能解决大阿姐的疑问。找不到专属于自己的人类名字是开始,后来的后来,大阿姐又多了许多问题:“为何人类写的上古大战里,都是雄龙去征战沙场、镇守四方,雌龙相夫教子,我是雌龙,我就想大杀四方。”“为何世间的龙王都是雄龙,雌龙难道当不得龙王?”“人类写的传说,为何女妖精除了勾引男人,没别的事做?”“……” 师父一开始还能耐心作答,渐渐,也不耐烦了,和嘲风逃避外出一样,对大阿姐,也是能躲就躲。 忽有一日,大阿姐在神话书中找到一个答案,她对嘲风说:“师父说龙女珍贵,原来不是说我多厉害,是说龙女能为龙族孕育后代,又少见,所以珍贵。” 嘲风不懂大阿姐的意思,但他记得大阿姐当时的神情,似乎不大高兴,隐约还有些悲伤。 老二在大漠丧于邪神之手,此事传回北地,倒叫一向不怎么友爱的北地龙族瞬时间团结起来。 那一夜,北地绿光在天幕上频频闪烁,师父一脸肃穆,道:“人间最有智慧的长者教给为师一个道理,举凡遇上什么事,最聪明的做法是顺势而为。这十五年来,为师一直在人间筹谋,在种种变化中寻找办法,保护你们不受伤害。如今,狻猊一死,北地龙族暴露,凭为师一己之力,已经守护不了你们了。” 狻猊之死,很使众龙子震惊,但在嘲风看来,震惊之外,他的胞兄胞姐,甚至不太懂事的六弟都很兴奋。在北地蜗居已久,读过那么多龙族传说,他们期待一场大战,因为他们相信自己是天地之主,胜过一切兽类。 嘲风不懂他们为什么那样渴望离家打仗,他和应龙交过手,那才是真正的天地共主,对比之下,他们只能算是龙族小儿。嘲风告诫过其他龙子,他们浑不在意,满眼都是复仇的激愤。只有大阿姐问他:“应龙上神,真的也是龙女?” 嘲风点头,“如果我没看错,她也是青龙。” 大阿姐听完,神情有些怪,嘲风还是看不懂。 狻猊死后,邪神频繁进出北地,龙族如临大敌。 师父教过他们,要与邪神斗,不能硬拼神力,须得抓住他的弱点,用弱点牵制他的行动,于万千变化之中,寻找制胜之机,也就是他一直挂在嘴边的顺势而为。 邪神自是神力无边,也脱不开人身这具壳子。同龙族一样,进食需要靠人体,否则,龙形便如一片空气、一阵风,飘游不定,早晚神形散尽,无力维系生命。 人身就是邪神的弱点。为此,师父已在长安蛰伏多年。 北地不再安全,师父命龙族全体前往长安。 临行前,嘲风又躲了起来。这次,大家找了他许久,嘲风死守在冰面下,层层凤羽阻挡,他们没有发现他。 直到大阿姐、两个哥哥、一个弟弟离开许久,饥饿提醒嘲风进食,周遭忽又刮起邪风。那道教会他以凤喙复活死者的“心音”告诉他,若天地大乱,无处逃生,还有个地方可去。随后,嘲风神识大开,受心音指引,径向地底神行而去,穿过无尽之渊,又穿过重重灰雾…… 番外三 黄玄真 上古传说,盘古开天辟地,于是人间始成,又说女娲捏土造人,于是人类始生。人说地势坤,是泥土孕育万物,赐予其生命,又是泥土承接生命终点,万物死亡,都将化身为尘。黄玄真本是极渊里一抷泥,受神龙神力滋养,有了生命。 若只是空读人类之书,黄玄真必以为自己身份尊贵,受人类敬仰。 可当他随神龙去往长安逛游,所见所闻,并不如书中所写。一团黑泥,在北地只是寻常之物,但在人间,却是人人厌弃的脏污,长安地大,清早便有万户捣衣声,妇人起床头一件事,就是洗净衣物上的黑泥。 那时,黄玄真慢慢认清现实,人间只有神龙真正尊贵,连最尊贵的皇帝都要借称真龙天子。 神龙与黑泥,生就云泥之别。 最初,黄玄真还有些沮丧、失意,也像人类一样厌弃自己。后来见几位始祖神龙通晓人性,沾染人类恶习,因贪嗔与爱恋互相争斗,最终殒命。在天在地都无敌尊贵的祖龙,死得这样轻易,黄玄真终于不再看轻自己,如此糟糕的人类,哪来的资格定义他。 尽管蔑视人类,也不认同祖龙的人类行径,黄玄真心知他是受龙气滋养的生命,须得借龙族之力养活自己。因此,守完龙母产子,他自发认领了照顾龙族的使命。他与龙族,一损俱损。 自北地现世后,神龙忙着拈酸吃醋、你争我夺,黄玄真则把时间花费在读书上,人类诞生不久,也没什么神力,胜在人多、脑子好用,传下众多智慧,黄玄真能自由出入长安各处书馆、皇室藏书阁,只觉自身智识与日俱增。 某日,黄玄真忽然发现自己能够窥见过去和未来,只是能看到的有限,并且十分短暂,毫无预兆。那时,他当是幻象。直至三条祖龙葬身北地、留下六子……一切与他先前所见幻象吻合,黄玄真当即想到,这便是人类所说的悟道。随后,他又陆续见到烛龙现世、南海大战、大量生灵殒灭,他意识到自己已能洞悉时间,幻象并非虚幻,乃是天启。 第157章 却是时隔多年,数次教训过后,黄玄真才进一步认识到,他能预见灾难,并不能阻止灾难发生。他所见到的未来和过去,原则上没有分别,都是已经发生的事情。他能做的,便是在这样短暂的预见中,寻找自己和龙族的生机。 黄玄真靠读书悟道,他相信知识的力量,于是精挑了大量书籍,带去北地,供龙子们学习。他本意是希望龙子们能像他一样悟道,遇着险境,或能替他分忧。 万万没想到,龙子们读书,和他读书,哪怕是同一套书,悟到的学识天差地别。 龙子们喜爱神话传说,人间流传最广的英雄故事。人类敬仰神龙,一逢乱世,便渴望真龙降世,匡救世界。龙子们各个想当救世的英雄,再同他们说别的,如何修身养性,无济于事。 黄玄真决心靠自己。 预知邪神将寄生皇孙,黄玄真开始了漫长的筹谋。比起整个天下,长安不过只是一座小城,可在这座城里,暗藏着诸多势力,这些势力关联着天下时局变化,还未出身,皇孙便已经附着在这众多的关系里。 按人类计算年龄的方式,黄玄真和邪神一般大。 皇孙降世的异象,在皇室看来,本是祥瑞,八年后,黄玄真使计,把祥瑞变成异端,利用的就是皇家内斗。 黄玄真没想到,世间并不只有一层人间,邪神寄生的皇孙被送去登州,一路都有各方派出的杀手围追堵截,皇孙活了下来。黄玄真要邪神死,世间还有其他物类,希望邪神活。 皇室儿女之中,太昌公主不是黄玄真有意挑选,而是天启给他开眼,让他看到冬风凛冽的西州,太昌公主手持上古神剑,一举刺中了始祖神龙。黄玄真顺天意而为,早早暗投在太昌公主帐下,于纷乱的朝局中为她筹谋夺权。当然,黄玄真不是神,他并不总能成功,人心之恶、之乱,非天启所能预示,太昌公主的夺权路不算顺利。所幸她命大,行刺成功。 而直到西州传来消息,黄玄真才知道,太昌公主刺中的是应龙。一如南海降世的祖龙不止邪神,还有正神。天启以大地为轴,只给黄玄真须臾幻象,看不出来龙去脉,也正是他无法掌控全局局势的根源。 一日,黄玄真在长安与一棋待诏对弈,待诏姓范,棋艺比不上第一国手,也是大唐前三的水平。 那时,黄玄真刚收到地鸦来信,西州时局已定,潜伏在应龙队伍里的骢驹和孟极正随众赶来长安。 黄玄真问二兽,若寻得机会,谁来刺杀邪神?他心里想的是骢驹,骢驹一路随行,从未暴露过真实神力,应龙和烛龙都对其没有防备,是上佳的刺客选择。 那孟极却很坚决地认领了任务,道:“邪神心思深沉,此举一旦失败,再无成功可能。骢驹向来以兽形现身,若突然化作人形,必引起注意,孟极比骢驹合适。” 黄玄真没有立即答应。太昌公主在西州刺杀应龙,这一幕,天启显了象,是黄玄真最后一次看见的启示。至于刺杀烛龙是否成功,以及往后如何,再无预示。 黄玄真问范待诏,对弈前,若已知对手不可战胜,当如何自处? 范待诏眼睛只盯着棋盘,笑道:“棋之一事,从无‘已知’这一说。” 黄玄真想了想,道:“若对手是第一国手,过去从无败绩呢?” 范待诏道:“国师也说,是‘过去’从无败绩。过去的事,就是过去了。棋局千变万化,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晓结局。” 黄玄真道:“设若对面坐的是高手,与之行棋,心境上惧怕,自觉力有不逮,唯恐输给他——” 范待诏抬手打断他,“若是此种心态,还是尽早离了棋道。真正爱棋之人,一旦坐上棋台,便不该有杂念,哪怕最后败了,只要斗得精彩,也是酣畅之乐事。棋道棋道,棋只是个显露在外的工具,道才是乐趣所在。” 黄玄真不语,强令自己入神,关心棋局变化,观察对方的棋路,再行自己的棋。 之后,他赢了范待诏。是他第一次赢。 长安大乱前,黄玄真同意了孟极的主张,由他负责刺杀。 由于刺杀结果无法预料,行动前,黄玄真召集北地龙子,命令他们提前撤离长安。 撤离的去处,黄玄真早有准备,向此时已经完全意识到邪神危险的龙子们道:“北地不安全,我们就去邪神来的地方。” 龙子们面面相觑,俱是一脸茫然。还是阿大机敏,当先道:“师父的意思,是去南海。” 黄玄真点头道:“来日方长,保命为上。若孟极行刺成功,我们再回故地。” 螭道:“可是五哥还在北地,五哥……” 黄玄真肃色道:“你五哥自有造化。” 嘲风有造化,黄玄真并非妄言。事实上,数年前,他曾预见过龙子们的天启,他看见白龙自南海翻腾而来,带领其他龙子径向深海而去。彼时,黄玄真以为那是老二狻猊,狻猊天资聪颖,龙子中学习术法最快的一个,毕竟也关系到自己的存亡,黄玄真对之寄予了厚望。 谁能想到,带领龙子们去往新世界的,竟是那个足不出户的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