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月亮是咸的》 第1章 [现代情感] 《听说月亮是咸的》作者:猫七七与薇薇安【完结】 本书简介:一个是声名狼藉的“荡妇”,一个是人人畏惧的“凶徒”。 人们听说,她在高考前期干了脏事。人们还听说,他为了钱财杀过人。 第1章 二零一三年1 通往岩山的列车要经过很多隧道,几乎每隔五分钟就要穿过一个。隧道的名字起得千奇百怪,诸如“牛头紧隧道”“龟壳软隧道”“三过汤隧道”“雷矮子隧道”……听上去太过随意,根本毫无语法可言。 这些隧道隐藏在崇山峻岭之间,最长的有两千多米,最短的只有几十米。每穿过一个隧道,李岫都把隧道名牢记在脑袋里。绿皮火车被连绵不断的群山环抱,乘客的视野极为有限,手机信号也断断续续,在心里默背这些五花八门的隧道名字,成为这趟旅途唯一的消遣。 今天的天气算不上太好,眼看马上就要到七月份了,老天爷还是阴着个脸。群山在雨水的润泽之下显得愈发崔嵬,不下雨的时候,奶白色云雾在半山腰汩汩流淌,山脚下是一块块方方正正的田地,绒绿、青绿、黑绿,错综排列着,像极了时下上海正流行的撞色地毯。 从上海到岩山最便利的交通工具就是绿皮火车。由于地形关系,那座建在奇峰峻岭之中的小县城,交通一直比较落后,除了绿皮火车和汽车,就再无其它交通工具可以通行。 李岫从未想过在老死之前会重回故土。自从上了大学之后,她便再也没回过岩山。那个曾经土生土长的地方于她而言,不过是一座如青鬼般的山峦,每个午夜梦回时,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大学毕业之后,她每到一间公司面试,都会刻意回避自己的籍贯。如果不幸,恰逢那位面试官对岩山的美景略有耳闻,饶有兴致地向她探寻相关话题的时候,她也会谎称出来太久,在那里已经没有亲人,岩山现状如何,自己不甚清楚。廖廖几句,就可以轻松终结话题。 加入泛美文化虽然已经两年多,可李岫依然还是名普通的策划专员。一直未能晋升,倒不是因为她的专业能力有问题,究其原因,还是性格存在缺陷。 她喜欢独处,在大学时期就这样。在学校的时候,从来都是一个人上课、自习,一个人洗澡、吃饭。闲暇时间就独自出去打工,赚取每个学期的生活费。 室友们都不太喜欢她,觉得她端着立着,高高在上的模样,还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怪胎”。暗地里诋毁她,排挤她,有时还故意作弄她。 那些事儿李岫心里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在意。比起在岩山的经历,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她不想计较这些无关紧要的锁事,只希望顺利完成学业,毕业之后找个好工作,晚上睡觉的时候能有一个属于自己私密空间,不被打扰。 大学毕业之后,她的目标基本达成了,在上海租了一间小小的隔间。虽然不是独立的公寓,还是要与人共用客厅、厕所、厨房,但总归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私密卧室,睡觉的时候也踏实了不少,不必再担心半夜醒来时,床头会惊现一张人脸。 再后来,因为性格过于孤僻,跟同事间的合作存在一定问题,李岫先后换过好几份工作。职位虽然没有变化,工资却越涨越高。于是就搬去郊区,租下了一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这里一切都好,美中不足就是上下班通勤的时间有点儿长。不过于她而言,这都是小问题。与拥有一个彻底属于自己的自由天地相比,其它都算不上什么事儿。 泛美文化是她呆得最久的一家公司。公司规模不大,加上老板,也就只有六名正式员工。老板是个怀揣梦想,却命途多舛的创业富二代。不屑于参与家里的正牌业务,一心只想证明自己的才干。或许他真是个“天选倒霉蛋”,公司成立不到一年就接连踩坑。不是被客户坑,就是被股东坑。加之创业初期太过理想化,接业务的时候眼高手低,本身又不擅长控制成本,一度亏损到交不起房租,这才不得不向现实低头,找家里借了一大笔钱才勉强渡过难关。 尽管如此,小老板依然相信公司有朝一日会做大做强,成为浦东的神话。这么多磨难走过一遭之后,现在不管什么类型的业务公司都接,大到几十万的活儿,小到一两万的事儿,全部一视同仁。 现如今岩山这个业务即是如此。一个没多少钱,却要折腾个半死的旅游宣传片制作。李岫就是为了这个芝麻大小的业务不得不重回岩山。 开项目会议的时候,李岫特意选了一个离老板最远的位置坐下。老板问谁对这个项目感兴趣的时候,她差点就把头压到了桌子底下,生怕老板那对绿豆眼落到自己身上。小老板人多事杂,压根儿不记得李岫是岩山人这档子事,可偏偏她的直属上司——策划部经理高铭翰记得清清楚楚。 于是,毫无悬念地,高总向老板举荐了李岫。 高铭翰是个钻石王老五,在下属面前素来严苛,偏偏与李岫独处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和颜悦色了许多,言语间也时常带点儿暧昧的小关切。这一点,不免也成为其它同事背后议论的闲话。李岫很介意这种闲言碎语,因此没什么重要的事,一般不轻易与高铭翰独处。可为了岩山的这个项目,散会之后李岫还是敲开了高铭翰办公室的门,吞吞吐吐想要婉拒这份差事。 看穿了李岫的心思,高铭翰果断拒绝了她。无奈之下,她也只得顺从,与高铭翰踏上了开往岩山的列车。原本摄像师也要跟着一起来的,无奈公司只有一台摄像机,同时又有其它项目正在运行,小老板想了想,反正框架还没出,就暂且让他们二人先行一步,等影片大致框架敲定后,再派摄像师前往岩山拍摄素材。 第2章 项目总共四个人,一个项目组长,一个策划,一个摄像,外加一个设计师。高铭翰就是项目组长,负责整个项目的统筹,包括与当地政府文化部门的沟通与接洽。李岫的工作就相对具体得多,从片子策划到信息收集、方案撰写,再到脚本文案创作,基本都是她一个人负责。除了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所欠缺,其它工作她都游刃有余。 火车又穿过一个狭长的隧道,李岫正在心里默念着隧道名字,坐在对面下铺的高铭翰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说:“想些什么出神呢?” “哦,刚看到这个隧道名字挺有意思的,在想他们是怎么命的名。”李岫避开高铭翰的眼神,假装望向窗外。她不敢与其对视,或者说她不敢与任何人产生过久的目光交汇,尤其是异性。 “我都没注意。”高铭翰抬腕瞄了一眼手表上的指针,又说:“再过十五分钟就到了,唉,终于到了。全是隧道,连个信号都没有。”他撑开双臂,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的模样。 “是啊。”李岫的回应有些敷衍,这一路她和高铭翰说过的话,加在一起恐怕也不到十句。 女人的直觉总是有点准的。李岫觉得高铭翰对自己与对其他同事的态度不太一样,或许是出于两性之间的特殊心意。她对这个钻石王老五并不来电,也不太想和他过多闲聊,不想产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可男人不同,高铭翰觉得只要女人没有明确的表示拒绝,就都有机会。 “我包了个车,他就负责这些天我们在岩山的出行。师傅刚给我发消息了,说已经在站前等着了。”高铭翰继续找话。 “还是高总想得周到。” “你不知道在岩山租个小车有多难,唉……你住在岩山那会儿也这样吗?” “那时候在读书,没太留意过这些。” “书呆子一个,问你也是白问。对了,这么多年,你怎么都不回去看看?” “岩山……没什么亲人了,交通又不方便,也就没回去了。” “你们全家都搬出去了吗?” 高铭翰总是这样,不太理会别人的感受。在公司的时候也不顾念下属的情绪,经常不分场合的,劈头盖脸一顿责备。只是他那种责备不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情绪,是另外一种更让人更为憎恨的形式。一板一眼,阴阳怪气的那种指责。像个审判长似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从他嘴里迸出来的那些过错,就是铁板钉钉的罪行,不容你反驳。 高铭翰是名牌大学中文系的毕业生,文笔出色,就连责备下属时的那些措词都格外优秀。每个字,每句话,都像翻阅过中文典籍,再经过一番慎重的组织与考量之后才脱口而出的,给人一种高贵而华丽的脏感,反思过后,甚至还能感觉到一股浸入骨髓的阴寒。 他也确实是李岫接触过的唯数不多的阴气十足的男人。那种“阴”不是外表上的阴柔病娇,而是发自内里的气质。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李岫才对他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刨根问底的行为让李岫很不舒服,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高铭翰的问题。茶褐色眼珠局促得四下乱转,急于找出一件事情岔开话题。 这时,列车员沿着窄仄的车厢朝他们铺位走过来,核对了一眼铺号之后,翻开专门存放车票的夹本,将两张纸质车票递了过来,洪亮的提醒:“把牌给我,换车票了哈。不要再睡觉了,还有几分钟就到岩山了,准点到站哈!” 列车员的及时出现,恰好帮李岫解了围。换好车票后,她借机走出卧铺,踮起脚尖想把旅行箱从行李架上够下来。 “你别动,我来拿。”高铭翰箭步冲过来献殷勤。又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即使献殷勤的时候也不例外。 李岫往后撤了半步,看着他把西装袖口撸到肘下,露出那块金闪闪的劳力士。又看着他踮起脚双手一抬,轻轻松松就把自己那只银色箱子扛了下来。 高铭翰在公司自称身高一米八,但大家私底下对这个说法颇具非义。有的同事还拿他的身高来打赌,赌他撑死也没有一米七八。看着他踮脚的样子,李岫暗想,他应该真的没有一米八吧。父亲的身高就是一米八,小时候全家坐火车出远门,他从行李架上取布包的时候,好像没踮过脚。 出站的时候刚好早上八点半,雨基本停了。只有好像洗澡时候沐浴露起泡后扬起的微小飞沫,细细碎碎的在空中轻旋着,挨到物体就粘附上去。没一会儿功夫,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就连脸颊生得那些细细密密的绒毛上都粘了个遍,整个人的轮廓就好像结了一层初秋的早霜,白白的,轻而薄。 李岫把刚撑开的晴雨两用伞收斜挎包里,和高铭翰站在花坛边等着。站前没怎么变,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了三轮车、电动摩托车、小型面包车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唯独没见的士。岩山不需要那种东西,从城南开到城北,二十分钟就能趟个遍的县城,还是摩托车性价比更高。 广播声和揽客司机的吆喝声嘈嘈杂杂的,高铭翰举起手机贴在耳朵上,扯着嗓子跟电话里的人说位置:“就在站前这儿有个大花坛,对对,花坛……我们两个人,一男一女,带着两个行李箱,一个银色的,一个黑色的。……我看见你了,穿绿色衣服那个是吧?”高铭翰把手机举过头顶,冲西北方向小跑过来的男人使劲挥了几下。 男人微喘,脸上挂着笑。“上海来的高老板是吗?”他笑得礼貌客气,看起来非常假,跟上海某高档餐厅里的服务员似的,给人一种经过训练之后持证上岗的空壳感,除了假笑再也没什么其它的感情色彩。 第3章 男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光景,看上去很干净。军绿色的冲锋衣,领子竖起很高,把整个脖子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周正脑袋,显得鼻梁更加挺拔。细长眼,单眼皮,笑得时候挤出两三道褶。人中长而深,胡子刮得彻底。下巴和髭间的皮肤泛着青白,与脸上其它部分的小麦肤色有些割裂。头发蓄得长,过了耳垂下一指节。像是在街边小店里胡乱烫过,不伦不类的,与潮流不太搭边,看着倒也舒服。他应该等了不少时间,头发和睫毛上笼了一层细细密密的白色雨珠。 “对对对,付师傅,是吧?”高铭翰挂断手机,放进西装裤兜。 “对的对的,叫我阿清就好了。车子就在前面不远,跟我走吧。”话音刚落,这个叫阿清的年轻男人就抢着去拎那两只旅行箱。 李岫刚想对他说不必劳烦,那人已经拎着两只箱子走了。她留意到他侧过脸使劲的时候,上下牙一用力,下颌骨线条就显现出来,钝角镰刀似的,好看极了。 男人拎着两只箱子走在前头,步伐苍劲有力,宽肩随着步子微微晃动,冲风衣在摩擦之下猎猎作响。 李岫忽然觉得,他好像一把没开刃的剑。有棱有角,刻意封印着身体里的戾气。 第2章 二零零五年2 升上高三,见父亲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本就不爱笑的母亲,脸上也再难见到一丁点儿类似欢喜的神情。李岫掐指一算,父母大概有一个月没有吵过架了。不过父亲这次离家,差不多已有大半个月的光景。 在别人眼中,李岫就是个书呆子。长得漂亮,却只会死读书。人情世故不懂得一星半点,见到长辈全当看不见,连个招呼也不打。从小到大独来独往,直到现在也没个玩伴儿。十八岁的大姑娘了,洗衣做饭还是母亲一手包办,一副生活不能自理的样子。不管走到哪里,脖子上总挂着个指头粗细的编织钥匙链。若不是学校的老师校长一直引以为傲,说她是岩山最有希望考上青华北大的苗子,旁人定会觉得这不过就是个“巨婴”加“智障”。 小地方嘛,生活压力不大,平日里也没有太多的娱乐活动,人们茶余饭后闲来无聊,就偏爱嚼舌根。谁谁家的谁谁又跟谁谁搞了破鞋,谁谁家儿媳两三年还下不了一个蛋,就连谁谁家的猪遭了瘟病都难以逃出她们那张伶俐的嘴。在这里生活,最好就是不要出坏事,哪怕家里有芝麻大小的不顺心,她们在背后都能嚼得比粪坑还臭。 她们从不屑于嚼那些好事,好事多半嚼起来没滋没味。她们专挑那些不如自己或跟自己不相上下的人家嚼,后者嚼起来更带劲。 李岫父母之间不和的“家事”,早就在岩山被嚼了个遍。版本之多,都不知道该信哪个好。原本夫妻吵架这种屁大点儿的八卦,是没多大嚼头的。嚼个几天,人们也就淡了。可偏偏李岫争气,中考成绩全县第一,被县重点高中直接录取。 那张红樱樱的大榜在母校门口张贴了个把月有余,前去接送孩子的某些家长心里就开始不舒服了,来来去去只觉得刺眼。凭什么我们家条件那么优渥,每天给孩子喂各种昂贵的营养品,上几十块一小时的补习班,却输给一个不入流的小商贩家养出来的孩子。成绩好也就算了,长得还跟个狐媚子似的,一看就是个骚货养的。 骚货养的,就是其中一个版本。李岫的母亲在跟父亲结婚之前,好像还跟其它男人好过。李岫只是偶然间在放学的路上听到家附近有人议论过,不过等她走到跟前,那些人就全都不约而同的卡起了嗓子里的痰,不再说话,只拿贼溜溜的眼珠子一个劲儿的剜她的背影,等她走远又开始小声戚戚嘘嘘些她听不清的舌根子。 回到家,李岫也不敢问及母亲关于那些“小道消息”的真相。 母亲就像是岩山北面那座最高的弥勒山,黑黢黢的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遮天蔽日,站在山脚下,就会莫名产生无法言说的压抑与畏惧。它阻挡着来自北方的冷空气与沙尘,经年累月庇佑着这片土地,同时也阻隔了这座小城与外界的交通,限制了它的自由发展。 被谁保护就会被谁束缚。这是李岫在一本课外书里读到的。 被人说成是书呆子,其实李岫并不呆。智商那么高的人,怎么可能呆,只是母亲不允许她参与与学业无关的杂事。她的任务就只有一个,读书学习,考上名牌大学。那之后的路要怎么走,母亲还没规划。于是乎,活到现今为止,她活着似乎就只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吃,喝,睡,甚至呼吸,都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目的。 暑假一过,紧张的高三生活就开始了。骤然加快的学习节奏,李岫不太适应。不仅早自习提前了半小时,连晚自习也延长了一节课。音乐课、美术课、实验课悉数取消,体育课也经常被数学老师霸占。不过,李岫不太在意这些,本来她就不喜欢上体育课。 大脑太过发达的人,小脑都有点缺陷。李岫身体的平衡性非常差,身体素质也不怎么样,跑几步就气喘。为了不让她发育过剩的胸部在奔跑的时候过于显眼,母亲还专门手工缝制了一件胸衣。 说是胸衣,其实就是一块没有任何弹性的“的确良”布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的确良”确实是做胸衣的最佳之选。耐穿耐磨,束缚性好,能把少女膨胀的胸部压得扁扁平平的。而且易洗易干,挂在窗户边,夜风吹上一晚,第二天清早就干得透透的。 第4章 今天天气很好,昨儿前半夜下了一场暴雨,把操场的四百米跑道冲洗得干干净净。课间操结束,李岫就赶去数学老师办公室取随堂测试的卷子。 数学这门学科,简直就是李岫的死敌。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方程式和千奇百怪的几何图形,她就头疼。无奈,老师们认定的清华苗子,自然不能偏科,索性就让她当了数学课代表,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她的数学成绩。 李岫匆匆赶回教室,刚把试卷放在讲台上,就听见同学们在底下议论纷纷。有的说,没穿运动鞋怎么跑。有的说,上周体育老师就说过这周要考试的。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一抬头,李岫就瞧见黑板右下角的几行红色粉笔字——今天第四节 体育课女生八百米考试。 她猛地想起上周被数学老师罢占的那节体育课,上课铃刚一敲响,体育老师就走了进来。后排的几个男生还以为数学老师良心发现,把这节课还给了体育老师,可谁成想体育老师只是来传达下周要考试的消息。还煞有介事的提醒他们,八百米考试不达标,学校就不会颁发毕业证。 体育老师前脚刚走,等在门外的数学老师就夹着大三角尺晃晃悠悠走了进来。左手拎着泡着茶叶的罐头瓶子,右手捧着课本和教案,人还没走上讲台,就朝底下丢了一句:“随堂测试啊,李岫发下卷子,东西都收一下。” 第三节 课下课铃一响,李岫把剩下同学没交的试卷收上来交给老师,而后跟在同学后头出了教学楼。还不到十一点,太阳就很晒了,给教学楼门口的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眼球生疼。 操场干净得发涩,热浪轰隆隆从教学楼外面迸过来,打在脸上都觉得烫。围墙边的水泥石阶在太阳下分成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阳光,多看一会儿,就叫人眩晕。 热身之前,体育老师在排烈整齐的队伍前面,拿眼睛扫了一遍所有同学的脚。而后摇了摇头,恨铁不成钢的说:“还有穿凉鞋的,我看你等会儿怎么跑。” “老师,穿凉鞋跑也能及格!” 敢跟老师这么直接对话的,男生女生加起来,也就只有尹梦娇一个人。她是体育特长生,一米六八的个子,身材苗条又匀称。性格活泼好动,胆子也大,是很多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女生缘也相当不错。 忽然有一天,尹梦娇是校花的事就在学校里传开了。也不知是谁封的,反正大家你一句“校花”我一句“校花”的叫起来,叫着叫着就叫习惯了。久而久之,这项殊荣就牢牢焊死在她的头上,谁也抢不走了。可惜尹梦娇功课不太好,只有体育老师把她当成一块“美玉”,正课老师基本都不太待见她,反而更欣赏冷月一般内敛沉稳的李岫。 女生之间的关系很微妙,有时候仅仅因为喜欢同一个明星,彼此之间就能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有的时候,也仅仅因为被旁人不经意间拿来比较了一下,心里就觉得膈应。 尹梦娇与李岫的关系正是后者。她不待见李岫,看不惯她那一副清冷孤傲的样子。归根结底,就是因为曾经有人拿她和李岫作过比较。那些比较的内容相当肤浅,不过就是谁更好看一点儿,谁的皮肤更白,谁的头发更黑,诸如此类。 自那以后,尹梦娇就把李岫当成了假想敌,明里暗里跟她较劲。不过明面上她还是不敢太过欺负人,毕竟那是尖子生,背后有的是老师撑腰。 “别以为自己能及格就有恃无恐,你的目标不是达标,是更好的成绩……等会儿抓紧把鞋给我换了!”体育老师从尹梦娇身边经过,脸色板得难看,语气却不怎么严厉。“李岫,你这鞋也不行啊,等会儿找其它同学换一下。”他走到李岫跟前,低头瞄了一眼她脚上那双晒得发黄的舞蹈鞋,没作停留,背过手向前踱,继续检查其他同学的鞋,边往前走还边解释:“跑步要穿运动鞋,这种鞋子踩到石块啊,钉子啊,是会受伤的。” 轮到李岫考核的时候,她脚上还穿着那双旧舞蹈鞋。班上跟她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只有崔影芝,她穿三十五码的鞋,李岫的脚三十七码的,根本塞不进去。无奈,她只好硬着头皮跟几个脾气性格还不错的女生开口借,谁知尹梦娇早就跟她们打了招呼,于是乎根本没人愿意借给她。碰了两个壁之后,她就不想再去尝试了。 体育老师顶着烈日站在起跑线前,掐着秒表准备喊“预备”,瞄到李岫脚上还是那双舞蹈鞋,无奈的摇了摇头,嘴里隐约说了句:“头脑发达,四肢不行。”类似的话,她听不真切。 随着一声洪亮的“准备,跑!”李岫跟着另外七名女生一齐冲出起跑线。学校跑道一圈是四百米,第一圈的时候李岫还处在中间位置,感觉尚算良好。还能清晰的听见,守在起跑线上的体育老师冲自己喊“加油”。可第二圈刚过起跑线没多远,她就感觉呼吸困难,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气都被憋在胸腔里,吐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气管里也好像装着一簇火舌,随着每一步奔跑,一跳一跳的灼烧着管道内壁。 眼看着后面三名同学接连超了过去,李岫心里更加着急,她卯足最后一股劲儿,奋起直追。 那股劲儿持续了不到五秒,李岫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向前栽了过去。幸好,那时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她倒下去的时候,奔跑的速度不算太快,身体与地面之间的撞击也不是太大,鼻尖和嘴巴只是破了一点皮,没有大碍。 第5章 被体育老师送到医务室的时候,李岫就已经苏醒了。女校医喂她喝了点葡萄糖水,用碘伏帮她处理了鼻子和嘴上的伤口,又用听诊器检查了她的心脏,然后告诉体育老师放心,没什么大事。 体育老师这才松了一口气,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嘱咐李岫:“没事的话课不用上了,先回家吧。下午也别上课了,我帮你跟你们班主任请假。要你家长带你去医院看看,还是要检查检查的,万一有什么事呢。” “应该没什么事。”女校医笑着朝体育老师摆了摆手,“你去上课吧,让她在我这儿再休息一会儿。” 体育老师走了之后,女校医收好听诊器,又坐回李岫身边。“你里面穿的这个……不行。”她指着李岫胸口隐晦的说。 李岫明白女校医所指,倏地红了脸。 “你现在正在发育,不能穿这个,这个太勒了,怎么能舒服呢?这么热的天,穿这个跑步,不晕倒才怪咧。回家跟你妈说,换个正经的内衣穿,不能再穿这个了啊。我看就是这个东西引起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张老师让你去检查也是负责任,刚上高三,还没到那么紧张的时候,请半天假去检查检查也放心些。” 苏醒的前一秒,女校医就站在医疗床旁边,恍惚之间她闻到女校医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儿,清清雅雅,好闻极了。那身白大褂下面露着半截到小腿肚位置的碎花裙摆,乌黑的头发梳成一个高高的马尾。女校医很温柔,说话轻声细语,唱歌似的,不像其它老师那么严苛,说话都夹枪带棒。 李岫垂着脑袋,眼睛落在女校医葱管似的手指上,轻轻点着头。 快到家的时候,太阳刚好横在头顶。还没进门,李岫就听见屋里母亲“剁剁剁“切菜的声音。她们住的是个小平房,一半住家,一半开了个小卖部。 屋里幽明半分,光影中飞着灰尘。李岫迟疑片刻,紧了紧肩上沉甸甸的书包,跨进门槛。母亲背后像是长着眼睛,抑或是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李岫还没说话,她就一边喊着“谁啊?”一边放下手里的菜刀转过身来。 瞧见是李岫,母亲皱了皱眉,不解的问:“你怎么回来了?学校放假了啊?都高三了,这是放的哪门子假?”母亲用身上的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就要卸李岫身上的书包。走到近前,才猛地发现女儿的嘴唇和鼻子都受了伤。“你这嘴和鼻子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了?”母亲用手托起李岫的下巴,拿眼睛仔细打量着她脸上的伤势。 “不是……我摔了一跤。”李岫背过身,方便母亲将书包从她身上卸下来。 “我就说你吧,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稳当。走个路也没正形,不知道看路吗?”母亲拎着书包,斜睨着李岫数落不停。 李岫心里不是滋味,没接母亲的话。 “下午放假了啊?” 李岫摇了摇头。 “没放假?那你回来干什么?” “我是上体育课的时候晕倒了,老师让我回家休息。还让我……去医院检查一下。”李岫用极小的声音重复着老师的话,好像做错事的小孩,大气不敢出一下。 “是晕倒了啊!怎么好端端的还晕倒了?回屋回屋。”母亲扔了手里的书包到餐桌上,拉着李岫的手就往里屋走。 李岫坐在床上,母亲帮她脱了鞋,又把枕头立在床头,仔细调整好角度,方才扶着她的肩,让她躺上去。 “现在还哪里不舒服吗?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也没这毛病啊。”母亲俯着身子,伸手在她额头上摸来摸去,又在自己的额头上摸了两下,对比之后嘟囔起来:“也没发烧啊……” “今天八百米考试,我跑到一半就觉得这里憋得难受,眼睛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李岫指着自己的胸口说。 “天杀的咧!这么热的天跑什么八百米啊!好人也得晕啊。”母亲一屁股坐在床边,床垫子里的弹簧一震,震得李岫整个人也跟着晃了好几下。 “校医说……应该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李岫支支吾吾半天,始终说不出那句话。 “什么啊?唉,你说话能不能痛快点儿,真是急死个人。”母亲撇着嘴,没好气的数落着她。 “她说这个里面穿的衣服……太紧了,让换个……那种别人穿的……内衣。”李岫鼓足勇气把女校医的话传达给了母亲,白剥剥的脸胀得紫红。 母亲骂得很大声。“呸!里面穿什么她还要管。什么狗屁校医,不正经的货。就是天太热了,搞什么搞,八百米……下次不要参加了!耽误了学习,考不上重点大学,他们负责吗?”她从床上跳到地上,嘴撇得更加厉害。 “以后别听那个校医胡说八道。行了行了,你吃过饭没?我还没做饭咧,给你点钱出去买点儿吃的吧。吃完赶紧回学校上课,高三啊,半天都耽误不得。”母亲匆匆走到外屋,从挂着的黑色裤子口袋里摸出十块钱,拿进来丢在床上,又匆匆出去继续剁菜。 李岫背上书包正准备出门,与哥哥撞了个正着。李崟见妹妹这个时候回来,脸上还有伤痕,紧张又诧异的问:“你怎么回来了?这脸是咋了嘛?跟人打架了啊?” “没有,有点儿不舒服,跑步的时候晕了。”李岫淡淡的说。 “晕了?!咋回事啊?”李崟歪过头,紧张地盯着妹妹,从上到下的打量。“中暑了吗?还是咋了?不舒服就不要去上课了,回屋休息休息。” 第6章 母亲用力一砍,菜刀就砍进砧板里。她奔过来,指着李崟的鼻子,恨得骂:“哪儿都有你啊!休息休息?休息考不上重点大学你负责吗?死小子就没安好心肠,你巴不得我们家李岫考不上大学,跟你一样去打零工是吧?” “妈,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崟堵在门口,不敢大声说话,直直站在原地,也不敢动弹。 李岫站在哥哥高大身型带来的阴影里,没有插话,安静的看着母亲谩骂。 “你不是这个意思?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尽是会做些表面功夫,在你爹面前这个爱妹妹那个疼妹妹,心里巴不得你妹妹没出息!”母亲骂得畅快,鼻孔和嘴巴里呼呼冒着粗气。 李崟像个没事人一样,拿眼睛在妹妹身上瞟了几回,发现她校服袖子脏了,于是帮她拍掉了尘土,小声说了句:“上学去吧。”然后就溜溜的进了屋。 李岫回头看了一眼母亲,诺诺的说了句:“妈,我走了。”也伶伶的走了。 第3章 二零一三年3 雨彻底停了。云层依旧很厚,灰的和白的叠在一起,汩汩的在山峦之间流动。一会儿的功夫,太阳出来了。一束束刺眼的白光穿透云层打下来,转眼功夫又躲进去了,乍隐乍现的。 火车站没设置专门的停车场,只在西侧留了一块足球场大小的水泥坪。三轮车、摩托车一般都挤在出站口抢客,私家车和大巴车就停在那块水泥坪上,不用收费。 车子从水泥坪开出来,驶进一条平坦的马路。李岫坐在后排,高铭翰坐前面。他把车窗摇下来,侧过身子观赏着街道两旁的景色,时不时就指一指窗外,说:“那个是什么树啊?”“那个是卖什么的店啊?”问题前也不加个称呼,没人知道他是在跟哪个说话,于是李岫和阿清就都没有作声。 不过李岫还是忍不住摇下车窗向外打量。整整八年,她都没回来过。雨后的岩山,还是那个气味,也还是那个色调,街巷和房子似乎都没有变过。 可是八年啊,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哪能什么都没变呢。车子经过朝阳路的时候,她发现原来那个地标性建筑——“路红歌舞厅”已经不复存在,门口换成了“悦然酒家”的招牌,外墙也重新刷了漆。 车子又开了一阵,李岫发现岩山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从前她觉得很窄的巷子,变宽了。很矮的屋脊,变高了。几乎看不见那种平房里半居家半开店的小卖部,现如今都变成了一个个开在一楼门面里的“便利超市”,门四敞大开的,顾客可以钻进一排排货架里自行寻找所需商品,不必站在墙根儿底下,对暗号似的等老板进屋去取。 李岫忽地觉得,岩山好像没有记忆中的那么小。 阿清话不多,只顾认真的开车。高铭翰不似平日里在公司那般严肃模样,探着头专注观赏沿路的风景,看到自己不懂的,还是会问上一两句。这回他变聪明了,每个问题前头都加上了称呼,专门指定谁来回答,这样就不会冷场了。 “阿清啊,那是什么地方?”高铭翰指着窗外的一个古建筑。 “庙。” “阿清,那座山好高啊,是你们这里最高的山吧?叫什么名字?” “弥勒山。” 阿清的回答过份简洁,没有多余的废话,也不主动引起话题。高铭翰见他无趣,就把话题递向李岫,李岫的话也不多,而且语气里总是掺着改不掉的敬畏,这让高铭翰愈发觉着没意思,问了几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车子开了大概十几分钟的样子,就到了福缘宾馆。这个临时住处是县文化局的相关人员帮忙安排的,位置离文化局不远,方便双方沟通开会。高铭翰吩咐阿清在楼下等,他和李岫安顿好之后,就会马上下来。本来阿清是准备帮忙提行李进房间的,但是高铭翰婉拒了。他是个谨慎的人,不喜欢被闲杂人等知道自己的房号,毕竟初来乍道,防人之心还是不能丢。 流云渐渐飘过了弥勒山,岩山头顶的这片天,总算亮堂了。阿清靠在车头,一根烟还没抽完,就瞧见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宾馆。他把烟头往水洼里一丢,旋身去开车门。 “高老板,接下来准备去哪儿啊?”阿清礼貌的问。 “别老板老板的叫,太土了,叫我高总。”高铭翰勾着嘴角,猫腰钻进副驾驶位。他瞧不起人的时候,总是勾起半边嘴角,李岫和其它同事一早就发现了他这个讨人厌的微表情。 “好……好的,高总。”阿清有点儿尴尬,关上副驾驶位置的车门,转身准备去帮李岫开后面的车门。谁知李岫压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自己就把门拉开了,没让他动手。她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不习惯被人伺候。 阿清最后才上车。系好安全带之后,他扭头看向高铭翰,差点儿又错叫成“高老板”,不过那“老”字还没说出来,他就意识到了,急忙改口称:“高总,要去哪里啊?” “去吃早餐,你带路吧。岩山人早上一般都吃些什么啊?粥粉面饭,哪一派?”其实刚才下楼的时候,李岫已经告诉过他了。可高铭翰非要拿腔拿势的再问阿清一遍,就好像是位多了不起的大人物下来考察工作似的。 “我们一般吃粉。” “那行,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阿清啊,一定要带我们去味道最绝的那家啊。我可是专门来给你们岩山做旅游宣传的,美食板块是整个宣传片的重头戏,马虎不得啊。”高铭翰煞有介事的吩咐,左边嘴角一直勾着。 第7章 阿清不懂什么宣传片,也不懂什么重头戏。他只知道,老街那边有一家黄牛粉味道不错,每天早上都排起长龙。老板只做七点到十点三个钟头,十点以后就收摊了。他回了一声“好的”,在前面路口将车子掉了个头,朝老街的方向驶去。 到了老街,时间刚刚好。不早不晚,有的吃且不用排队。店面开在老街巷子口,二层吊脚楼的一楼。往里面走不到五十米就是新建的岩山古街,寸土寸金的地段。 店子没有招牌,巷口平坦的石板路上摆了几张发黑的木桌和竹子打的矮凳。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三两个人零零落落的坐在几张桌子前,不紧不慢的用筷子挑着粉往嘴里唆。几张空桌子还没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剩了大半汤汁的碗里浮着厚厚一层红油和零星的葱花,几只绿头蝇趁没有人的空档,在碗边飞转盘旋,想着讨点油水。筷子横七竖八的倒在碗边,还有一只掉在凳子上。用过的纸巾沾着黄黄红红的油渍,被搓成一团团,皱巴巴的到处都是,桌子上有,地上也有。 阿清把车停在巷子外头不远的地方,带着两人就往粉店走。秘制黄牛肉汤底的味儿一直从巷头飘到巷尾,闻着肉香高铭翰却提不起兴趣,看到店里的卫生状况后,更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就这里啊?啧……”站在那几张狼藉的矮桌前,他咋了下舌。 “嗯,现在正好没人,早上一般都是要排队的。”阿清认真的说。 “环境太差了吧。”高铭翰四下里瞟着,目光扫到墙角立着的泔水桶的时候,用手掩住的口鼻。“换一家吧,这都什么呀。” “你不是要味道最好的吗?没说要找环境最好的吧?这里就是我们岩山公认的味道最好的粉店了。”阿清生硬的回答,没加任何称呼,“高总”或是“高老板”,一个都没加。 李岫头一回在阿清那张平静的脸上看到了不满的情绪。他是应该有些情绪的,毕竟高铭翰这种出了名难伺候的人,是很不受下属待见的。 “就试试吧,高总。”李岫解围。她不是想替谁说话,只是单纯看不惯高铭翰的作风。 阿清的态度让高铭翰不爽,他板起脸,也不问阿清有没有吃早饭,大步流星就走到店子门口,探着脑袋朝里头嚷嚷:“老板,来两碗招牌粉!劳烦您把外面的桌子收拾一下吧!”然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回来,也不拿正眼看阿清,走到一条矮凳旁边,使脚一勾,哐啷啷就把凳子勾出老远,还故作绅士的请李岫在远离腌臜的地方坐下。 阿清识趣,默默转身走远了,拄在墙根儿阴凉底下抽起烟。 老店下粉的速度很快,有人难看的脸色还没完全消褪,老板就端着两大碗粉送上来了。高铭翰眉头皱得紧,勉为其难的从竹筒中挑选出两只筷子,用纸巾反复擦了好几遍,方才安心似的,舒了一口气。 两大碗粉摆上桌,老板赔着笑说了声:“慢用哈。”然后就急急忙忙收拾起桌子上的狼藉。李岫礼貌性的回了句:“谢谢。”抬手准备拿筷子的时候,余光瞥见了老板的脸。 老板是个中年妇女,五十出头的模样,微微发福。头发蓬松凌乱,后脑勺松松垮垮捆了个髻,鬓边两丛枯燥卷曲的白发格外扎眼。围裙脏脏的,染满了油污,上面黄色胶印的“大丰鸡精”四个字也乌漆麻黑的,差不多被污渍完全覆盖,勉强看个轮廓。 老板也瞧清了李岫的模样,微微一怔,转身继续收拾其它桌子去了。李岫拿起筷子,半天没下嘴。高铭翰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也是嫌弃这店不卫生,于是清了清嗓子故意冲着老板的背影说:“老板,你们这筷子是怎么消毒的啊?上面看着……好像还有油呢。” “啊,放心放心,我都拿开水煮过的,肯定干净。”老板背对着二人,忙着抹旁边的桌子,说话的时候也没回头。 “只拿开水煮可不行,在上海,工人清洗完之后,都要放进消毒柜,利用紫外线进行消杀的,那样才安全,你这店需要改进啊。”高铭翰勾着嘴角淡淡的笑了两声,又朝李岫努了努嘴说:“吃吧,将就将就。” 老板没有吱声,抱着堆叠了五六层的碗,捏了一把筷子,驾轻就熟的朝屋里走去。 “味道还凑合,就是有点辣。唉,真没想到,我这成天泡咖啡厅的人,有一天会坐着这种矮竹凳露天吃米粉。”高铭翰微微摇着头苦笑,袖管往上一撸,又露出那只金闪闪的腕表。 李岫没听清高铭翰说什么,只顾偷瞄老板蹒跚离去的背影。被那只腕表晃了一下眼睛,这才皮笑肉不笑敷衍了一声,而后继续压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唆粉,竟不觉烫。 “唉,这条件环境,跟上海真是没法比,我都不知道这宣传片怎么拍。”高铭翰还在抱怨,嘴上却呲溜呲溜吃得起劲,一时间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准备拿餐巾纸擦,发现自己桌上的纸盒空空如也。起身瞄了一圈儿,看到只有背后那桌的纸盒不是空的。 只是那桌坐着两个年轻男人,都留着寸头,一个染成烈焰黄,另一个染成了栗子红。穿着紧身背心,露出黝黑的皮肤,其中一个人右臂上全是刺青,龙鳞花纹从肩膀处向下蔓延,一直覆盖到中指。这种人,不用想就知道绝非善类。 高铭翰瞄到后桌的时候,眼神不经意间对上了那个纹着龙鳞的男人。男人歪着脑袋拿眼睛斜他,目光充满敌意。他不敢再与之对视,急忙把头转了回来,用手背抹了抹额头的汗,不再想纸巾的事。 第8章 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坐在那儿的,早知道背后坐了这么样的两个人,高铭翰肯定不会那么高调的发言。他以为不去拿纸巾就会相安无事,没成想,两个男人找上了门。 他们俩摇摇晃晃的走过来,一左一右把高铭翰坐着的那张四四方方的矮桌围了个严严实实。纹龙鳞的男人槽牙里咬着一根牙签,歪歪斜斜的站在高铭翰旁边,拿脚踢了踢他坐着的凳子腿,说:“上海来的?上海人?” “不好意思,我们在吃饭。”高铭翰放下筷子,抬起头掷地有声的对纹身男人说。他不想在李岫面前失了男人的面子,至少现在不能。 “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啊。我还没见过上海人呢。今天就想好好看看,上海人是比我们多个鼻子,还是缺条腿。”纹身男人说完,站在另一侧的黄毛哄地笑了起来。纹身男也跟着讥笑,笑声尖尖的,像被掐着脖子的公鸡。 “我不是上海人,我只是……在上海工作。”高铭翰解释。 “原来不是上海人啊,不是上海人你装个什么劲儿啊!闲脏啊,闲脏滚回去喝你的咖啡,到我们这儿装什么上等人呐!妈的,听得老子拳头都硬了。”纹身男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顺便连牙签也吐了。见高铭翰没作声,照着他屁股下头的凳子又是一脚。这一脚力道很重,差点儿将高铭翰从凳子上踢落。 这般侮辱,高铭翰终是忍了下去。他不想惹事,倏地站起身来,拉着李岫就要走,又怕女孩儿觉得他怂,便故作镇定的在她耳边小声嘀咕了一句:“李岫,不吃了,走吧。” 那两个地痞哪里是好惹的,自然不会轻易放他们走,挺起胸脯就拦住二人的去路。黄毛没听见高铭翰叫李岫的名字,但一旁的纹身男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听“李岫”这两个字,他顿时来了劲,兴奋的跳到李岫跟前,歪着那颗红通通的脑袋径直把脸凑了上去,豆子大小的眼珠瞪得溜圆,差点儿没从眼眶里蹦出来。李岫很害怕,退到高铭翰身后,使劲压低脑袋,两只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 这个时候,高铭翰着实忍不了了。他护花心切,抬手照着纹身男的胸口推了一把。出乎意料地,纹身男并不生气,反而直勾勾的盯着李岫,像发现了宝藏似的,拍着大腿嚷嚷起来:“李岫——还真是你个臭婊子啊!操!消失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想不开上吊了呢。装不认识是吧?我!赵迪!” 也许不回来,所有的恩怨与传闻也就那么淡过去了。即使有人茶余饭后闲来无事,总想找点儿闲话来说说,也不会连名带姓的提及,只会说曾经听说,某人家的某个女儿,做过些不光彩的事,真假就无从考究了,诸如此类。当事人都消失了许多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时下没人会感兴趣。 她偏偏回来了。那些传闻就像被官方重新实锤了一遍似的,又会在许多人的嘴巴里争相乱嚼,又会成为许多百无聊赖的眼珠子里那簇有色的光。 第4章 二零零五年4 气氛的极致渲染,远比实际情况更让人惶惶不安。返校的第一堂课,班主任王老师就把高三生活刻画成了洪水猛兽。李岫心理素质不好,听到那类诸如“冲刺”“在此一举”“复读”“后悔”等字眼,满头的筋皮就不自觉的发麻。 并不是每个高三学生都足够重视高考,比如那些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家伙,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嘻嘻哈哈,并无改变。生物钟也精准的很,上课不到五分钟眼皮子就打架,下课铃一响,全都跟打了鸡血似的,轰轰地往教学楼外面冲。 高三的晚自习比其它年级多一节课的时长,周一到周五一般会上到晚上九点半。今天也不例外,离放学还有十几分钟的时候,坐在最后一排的尹梦娇和几个男生就开始坐不住了,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你站起来推我一把,我跳起来掐你一下,来来回回的嬉笑打闹。班长也不敢管他们,由着他们闹。 下课铃一响,后排那几个家伙像五指山下被解了印的孙猴子,撒丫子就往外冲,瘪瘪的书包在背上来回晃荡。 李岫收拾好东西也跟着出了教室,和往常一样独自步行回家。操场上高三学生熙熙攘攘的脑袋瓜在月光下涌动,李岫夹在中间,只有形单影只的味道。走到校门口,李岫看见尹梦娇跟其它班两个女生正站在那棵老榕树下面掩着嘴叽叽喳喳的笑,眼睛里透着水润润的光,时不时就往人群里流连,似乎在寻找什么猎物。 她见怪不怪了。尹梦娇总是最先冲出教室,最后才离开学校。几乎每个晚上都跟那几个学校里的“风云人物”站在校门口那颗老榕树下面谈笑风生,一副正在等什么人的样子。 李岫不确定她是不是在等人,不过她撞见过尹梦娇和其它班某位长相不错的男生在楼梯转角亲嘴。那场面对于家教严苛的李岫来说,简直比撞了鬼还恐怖,吓得她好几天都没缓过神来。 校门口的路灯亮着,灯罩子底下一群飞蛾噼里啪啦往灯泡上撞。李岫压着头快速从尹梦娇身边经过,隐约觉得某个女生朝她背上啐了一口。李岫心里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手脚倏地冰凉。幸好这夜够浓,路灯也不太亮,才掩去了她脸上的紫胀。 李岫加快脚步,只想快点儿逃走,这时一阵叽叽夹夹的自行车声音靠近,须臾,半个轮子就亮在她脚边。她吓了一跳,惶惶的抬起头,发现竟然是哥哥李崟。 第9章 “咋了嘛,丢了魂一样。”李崟一只脚岔在地上,另一只脚踩着车蹬,伸手就去卸李岫肩上的书包。 “哥……”李岫见了哥哥,喜出望外,整个人也松弛下来。“你怎么来了啊?”一扭身子,利落地将书包从肩膀上滑到哥哥手里。 “接你放学啊,上来。”李崟跳下车,把书包放在二八大杠前面的车篮里,又将两条书包带分别挂上左右两个车把,掉转车头后,拿眼睛瞟了一眼车后座,示意李岫坐上去。 李岫跳上后座,两只手抱住哥哥的腰。“你可从来没接过我,今天是怎么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不像你的风格啊。说,到底有什么阴谋?你是不是又犯了什么事,要我在妈跟前给你求情啊?”在哥哥面前,她的话就像说不尽似的,密得不得了。 李崟左脚撑着地,右脚踩上车蹬,出发之前朝那只搂在腰间的小手轻轻弹了一下。“你就是小人之心,我可啥阴谋都没有。你今天不是晕倒了嘛,我是担心,才特意来接你放学的。咋样,舒服点儿没有啊?还晕不晕?” “早就不晕了,就那一下下。”李岫把头靠在哥哥背上撒着娇,声音懒懒的。 车轮在哥哥脚下铮铮作响,晚风带动敞着的校服衣襟,反复拍打着车后座,啪嗒啪嗒个不停。车子离学校越来越远,李岫隐约听见一阵口哨声从后头传来,她不敢回头看,只催着哥哥快点儿骑。 “我的大小姐,已经很快了。你是不是又吃胖了啊,怎么这么重?”李崟卖力的踩着自行车,背上的肌肉跟着脚上的动作一紧一紧的。 “你才胖了呢!”李岫松开右手,找到哥哥腰间那块痒痒肉,使坏地搔了两把,自行车紧跟着强烈的摇晃了几下。 “别乱动啊!等下翻车了!”哥哥教训她,声音里带着颤颤的笑。 “哥,爸这次去进货,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啊?”李岫安分起来,把脸继续贴上哥哥瘦薄的背。 “我也不知道啊,应该快了吧。” “你怎么会不知道,爸不是最疼你的,什么事都只跟你说。”李岫话里透着妒忌。 “啧啧,说的啥话嘛。爸不疼你啊,哪次回来没给你带礼物的。”车子骑上斜坡,李崟呼哧呼哧喘起粗气,脸憋得通红,额前的青筋鼓胀得像几根蚯蚓,一直延伸到太阳穴。 “给我的都是些小东西,给你的都是贵的。”李岫嘟嘟囔囔,想起那些礼物,她心里更加不平衡。 “下次我跟你换,行了吧?”李崟发出吭哧吭哧使劲的声音,屁股也离开了车座子,一鼓作气地往坡上蹬。 “哥,我下来吧。”李岫终于察觉哥哥踩得很吃力。 “不用,不用,马上就上去了。你别动啊,小心摔着。”说话间,车子就过了坡顶。呲溜一下,滑翔伞似的就顺着下坡路滑了下去。一股凉风把哥哥身上的汗味吹进李岫的鼻孔里,酸溜溜,臭烘烘,却并不难闻。 李岫身上从来没有这股子味道。她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母亲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家里收拾得规规矩矩,一尘不染。自己和女儿的外衣也多是七天一大洗,两天一小洗,贴身衣物更是每天都手洗。可是,她从来不帮李崟洗衣服。 “哥,你臭了,跟妈做的那个臭桂鱼一个味儿。这衣服你穿了几天了,还不换换。”李岫趴在哥哥背上,闻着他身上的汗嗖味,不免有些心疼,于是乎也就不那么怪罪父亲的偏心眼了。 “这是男人味,你个小丫头懂啥嘛。”李崟自我解嘲。 眼看着临近家门口,李崟刹了车,要李岫自己下来走。 “还没到呢。”李岫搂着哥哥的腰不肯下来。“多骑两步嘛。” “懒死你算了,快下来……你先回去,我还有点儿事办,晚点再回来。”李崟说着就去抠妹妹扣在腰间的手。 无奈。李岫只好从后座上跳了下来,慢吞吞的绕到车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书包从车把上取下来,随意的挎在胳膊上,撅着嘴掉身就走。 “别跟妈说我去接你了啊。”冲着她的背影,李崟嚷了一句。 李岫假装听不见,继续往前走。 “听见没有啊?”李崟又补了一句。 李岫停了下来,转过身朝哥哥作了个鬼脸,横横地说:“没听见。” 李崟清楚妹妹的性格,噗哧一声笑了,也不多话,旋身骑上自行车,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去年端午节的时候,母亲催着父亲从里屋接出一根电线,在屋檐上挂起了一盏简易钨丝灯。浅绿色的灯罩,斗笠一样遮着葫芦样的灯泡。灯泡的瓦数应该很大,投射出来的光甚至比里屋的还亮堂,照得“李家小卖部”五个红油大字格外醒目。每次经过的时候,那颗刺眼的葫芦总让李岫不由自主的想起几条物理公式,心情也跟着烦燥起来。 这个时间基本不会有人来买东西,母亲却不急着打烊。那盏屋檐上的灯,其实就是为了李岫点的。她没到家,母亲心里始终不踏实。 与哥哥分开,李岫关上了话匣子,朝小卖部的方向缓慢的挪。刚踏进灯光的余晕里,母亲就瞧见了她,隔着窗户喊了一句:“岫啊,回来啦。” 李岫抬起脸,朝窗户里挤出微弱的笑,浅浅的应了一声,沉着头就往屋里逃。 第二天清早还不到六点,李岫就准备出门了。早自习是六点半开始,一直上到七点十五。然后是十五分钟的晨读时间,晨读之后还留了二十分钟给住校生吃早饭、整理内务。没上高三之前,这个早自习原本只针对住校生,走读生根据自己的意愿,可参加也可不参加。上了高三之后学校就要求所有学生都必须参加,走读生也不例外。 第10章 出门的时候,西屋的窗帘还拉着。早些年李岫和哥哥年纪尚小的时候,那间屋子是她们住着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哥哥和父亲的卧室。自己则和母亲同住在东边里间的屋子里,外间就是小卖部。 昨夜她睡下没多久,隐隐约约听见一点儿动静,好像是哥哥回来了。不过那细微的声响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就又恢复了安静。 从家里到学校,走得快的话,大概十五六分钟,李岫通常都是前几名到达教室的。为了防止早恋以及上课“说小话”,高三年级都是单人单桌。李岫的座位被安排在正数第三排,靠着窗户边,侧过头就能看见偌大的操场和小半个莫衣山。 坐在座位上,一切准备工作就绪,窗外那小半个天还是灰白色。强化了一遍昨天的数学错题,又默写了几遍那几个总是记不住的英文单词,一抹胭粉色的早霞就从莫衣山后面悄悄氲了起来。 晨读结束后,天终于大亮了。夏天就是这样,七八点钟的阳光就已经晃眼睛了。通常情况下,这个长达二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李岫都在座位上继续温书。她不需要吃早餐,早上刚睁眼没多久,母亲就把早餐摆上了桌,她洗漱完毕就将食物囫囵的吞咽下去,味道也尝不出多少来。这个点儿她也没有上厕所的需求,更没有其它女生主动邀约她陪着一同去。 女生就是这种奇怪的动物,上厕所也要手挽着手,三两成群的结伴前往。李岫是例外,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一个人去厕所。偶尔在途中遇到崔影芝和别的女生一起,她就会主动打个招呼,然后尴尬的跟在她们身后,但依然没有人会去主动挽她的胳膊。 谁知道今天竟出了意外。李岫刚摊开语文书,还没来得及研习那篇《滕王阁序》,一只手就搭上了她的肩膀。 李岫抬头一看,是尹梦娇。 “走啊,陪我上厕所。”尹梦娇脸上挂着盈盈的笑。她嗓门很大,说起话来字正腔圆,像嚼炒盐豆一样清脆。也不顾李岫是否答应,伸手就把书本给合上了,而后抓着她的胳膊就往座位外拽。 李岫明白,这是示好。只是这好意来得太过突然,不禁让她发懵。她不想拒绝这份好意,于是半推半就地答应了尹梦娇。 两人贴在一起,并排往前走。没走出几米,尹梦娇挽住了李岫的胳膊。她比李岫高出一个头,身材匀称,脑袋小小的,脸蛋圆圆的,高马尾扎得又紧又高,扯得两条眉毛也跟着往上飞。一双大长腿,穿起紧身牛仔裤来特别带劲。走路的时候,喜欢挺着胸脯,双手往兜里一插,等别的女生来挽她的胳膊。 这样的动作在女生中间有着特殊的含义,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双手插兜,被挽着的那个,即是地位相对较高的人。 此时此刻,李岫有些受宠若惊。肢体一直保持着固定姿势,不敢乱动。 从厕所出来后,尹梦娇依然主动挽着李岫,还说了一些七七八八无关痛痒的话。李岫只是憨憨的笑,没怎么搭话。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尹梦娇把她拉到走廊的窗户边,笑着说:“还没到时间,等会儿再进去。” 此时的太阳已经挂上东边的天空,亮得刺眼,像小卖部屋檐上悬着的葫芦灯泡。李岫顺从的跟着尹梦娇靠在窗台边沿上,她的目光往哪儿看,她就跟着往哪儿打量。 “昨晚来接你的那个人是你哥啊?”尹梦娇掖了掖耳边的碎发,漫不经心的对李岫说。 “对啊。”李岫以为只是话家常。 “你亲哥啊?”尹梦娇敛起远眺的目光,扭过头定定看着李岫。 “是啊。”李岫也看了她一眼,不过不敢与之对视,马上撤回眼神,假装盯着操场上蚂蚁大小的人影出神。 “你哥怎么跟你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尹梦娇干脆旋过身子,胳膊倚着窗台,面向李岫发问。 “啊……”李岫哑住。 “你看你,这么白,你哥那么黑。”尹梦娇伸手在李岫脸蛋上摸了一把,黑漆漆的眸子里透着羡慕的微光。“还有啊,你又不高,他怎么长得跟个竹竿子似的?” 李岫被尹梦娇摸得发痒,偏着头把脸蛋在肩膀上蹭了两下。心里暗想,昨晚在校门口她也不过只见了哥哥一面,就凭着那点儿微弱的路灯,竟然能看得这么仔细。“应该是……他比较像我爸,我比较像我妈。”李岫不明所以,正儿八经的回答。 听了李岫的话,尹梦娇咯咯笑了。“不都说儿子像妈,女儿像爸吗?你们家怎么反着来啊。”她的肤色也不白,属于那种健康的小麦色,不过比起哥哥来,那还是白着一个度。李岫猜想,那大抵是尹梦娇经常参加户外训练导致的。 “谁知道呢。”李岫也跟着咯咯地傻笑。 “你哥多大了?没上学了吗?” “哦,他22了。刚从技校毕业,现在在饭店打零工,当厨子呢。”李岫如实回答。 “厉害啊,厨师呐!那做饭肯定好吃,有机会一定要尝尝。”尹梦娇又笑,这时,一抹阳光正好打在她的侧脸上,一笑,那侧脸颊就现出一个酒窝。酒窝迎着太阳,盛满光亮,若隐若现的,有一种甜到骨子里的美感。李岫不觉间就看愣了。 眼看离上课还有不到三分钟,尹梦娇敛起笑容,把嘴巴凑近李岫,神神秘秘的说:“明天周六不上晚自习,我跟汪琴她们几个约着去路红歌舞厅唱卡拉ok,你也一起去啊。” 第11章 这种福利,李岫从未享受过。这可是来自校花的邀请,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殊荣。但是她不明白,尹梦娇的态度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明明昨天她还联合其它女生一起排挤自己。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想了。反正这种机会,她不想错过。尹梦娇就像是女生圈子里的王者,能成为她的朋友,是无上荣幸的事情。那样,她就不会再被孤立,也不会有人再来为难她。可她又明明知道去歌舞厅这种事是禁忌,母亲不可能同意。 看着窗外榕树枝上跳来跳去的小鸟,李岫满脸的忧愁。犹犹豫豫半天,还是拒绝了。“我妈……不会让我去的。” “周六我过生日唉,你不会这么不给面子吧。”尹梦娇扬起下巴,不太高兴的样子。 李岫不敢得罪她,盈盈笑着讨好:“你过生日啊,这么重要的事情。我其实真的挺想去的……” “那就去嘛。”尹梦娇打断她,“你妈怎么什么都管啊,参加好朋友的生日都不让。生日一年就只有一次,又不是天天过。” 听到“好朋友”三个字,李岫心里一紧,有点儿兴奋,还有点儿感动。 “要不你就说学校明天不放假,照常上晚自习。反正她也不知道,到了平时放学的点儿咱们就散场。去嘛去嘛。快点决定,马上上课了!”尹梦娇抓着她的胳膊晃来晃去,荡秋千一样。 “好吧,那……我去。”李岫终是妥协了。她本以为这就算完了,正准备起身回教室,没成想尹梦娇还有一个要求。她冲李岫诡诡的笑着,脸颊随即浮起一抹绯红。“把你哥也叫上。” “啊?”李岫满眼疑惑,讶问,“叫我哥?” “你那么晚回去,不安全嘛。叫你哥接送你,我也放心。毕竟是我叫你出来的,总要负责任嘛。再说,多个人也热闹些啊。叫上嘛,没事的,就这么定了哈。” 这时,上课铃声在二人头顶上方响了。叮叮铃铃的,震得鼓膜生疼,吵得李岫没听清尹梦娇最后的那句话。尹梦娇笑得灿烂,拉着李岫就往教室里走。 李岫这就算是答应了。懵懵懂懂的她还不清楚尹梦娇的用意,一心只想着如何经营好这份难能可贵的友谊,不想因为小事破坏那枚校花亲手投来的橄榄枝。 第5章 二零一三年5 铛铛铛。 米粉店里屋传出刀剁砧板的响声。除了李岫,没人注意。 刺眼的阳光下,赵迪扁长的嘴咧到了耳岔,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碎石子般的牙齿。他接连扒拉了李岫的胳膊两三下,笑得猥琐又狰狞。李岫只顾躲闪,瑟缩着往高铭翰身后藏,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把西装料子捏出一道道皱痕。 高铭翰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恐惧,那具战战兢兢的身体,像个受惊的幼兽,骤然激起了他的保护欲。虽然阴柔,但他终归还是个男人。 “你不要乱说话啊!”高铭翰迸发出难能可贵的男子气概,左手紧紧拥着身后吓得哆哆嗦嗦的李岫,右手指向赵迪,气势汹汹。 赵迪丝毫不为所惧,只是一味地笑,还不住的拿眼睛往高铭翰身后瞟。那笑声十分张狂,笑得高铭翰头发根都跟着阵阵发麻。 “李岫,还装呢?别装了,老朋友了,装什么不认识啊。怎么回事啊,这是……带姘头回来见家长啊?”赵迪拿眼睛斜了一眼高铭翰,看着他草木皆兵的紧张模样,鄙夷的说道:“这货可不怎么样啊,半点儿都瞧不上你们家啊,人家嫌你们家的粉脏!不过他说的倒也没毛病,你们家确实脏,尤其是你,你最脏。我说上海来的姘头,你不知道她以前的那些脏事吧?这婊子肯定不敢跟你说,啧啧啧……粉呢你就嫌脏,这婊子你倒不嫌脏了?回头回了上海赶紧去医院查查,别再惹上什么脏病。”赵迪双手抱在胸前,手臂上的肌肉紧绷着,青筋暴起,上头纹着的青色龙鳞也跟着颤了几颤,随后极其嚣张地将右手搭在黄毛的肩上。他矮黄毛一头,搭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人,姿势看上去怪异又滑稽。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嗓子眼儿里时不时传出如驴叫般的声音,脸上的横肉也跟着不停地颤抖。两颗颜色艳丽的脑袋,如同两朵携带剧毒的蘑菇,在高明翰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只顾着大笑,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来了人,直至一只大手重重地落在赵迪不停地颤动着的右侧肩膀上。 他先是眉头紧皱,嘴里“嘶”了一声,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那发疼的肩膀,嘴里骂骂咧咧地快速转身去瞧,脑袋转得像个拨浪鼓似的,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有如此大的胆子。结果一回头,那刚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就又硬生生地咽回了肚里。 “哎呦,这不是阿清吗?也来吃粉呐?”赵迪掩住脸上的笑,慌里慌张地用手蹭了蹭鼻子,随后仰起脖子,满脸堆笑地跟阿清打招呼。 阿清也不回应,就站在原地拿眼睛死死地盯他的眉心,盯得赵迪浑身直冒虚汗。最后,他断定赵迪真的认了怂,这才开口:“你吃完了吧?” “吃完了,吃完了啊,早就吃完了。”赵迪站没个站相,身子歪歪斜斜,像根没骨头的芦苇似的,对着阿清一个劲儿地傻笑。黄毛站在旁边,见大哥这副像是怕了眼前人的模样,一时间也变成了哑巴,嘴巴闭得紧紧的,不敢多嘴。 “吃完了就滚蛋,别在这里打扰别人做生意。”阿清很不耐烦,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第12章 “就走,就走。”赵迪忙不迭地点头哈腰,脸上堆满讨好的笑,连连应承着,转身朝着黄毛的屁股猛地踢了一脚,绿豆眼瞪得溜圆,恨恨地骂道:“走啊,你个呆子,傻愣在这儿干啥!”说完,一把勾上黄毛的肩,使劲将小弟压低了整整一个头,扭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 黄毛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回头瞟阿清的背,然后一脸懵圈,眨巴着眼睛,傻乎乎地问赵迪:“迪哥,那小子是谁啊?挺嚣张的啊。” 赵迪一听,冲着他那蓬松的黄色大脑袋狠狠劈了一下,气得骂道:“操!小声点儿!他可是杀过人的主儿。别他妈磨蹭了,快走快走。” 见两个混混走远,高铭翰才稍微放下一半戒备。他听到刚才黄毛与赵迪的对话,心里不由得生出猜忌。如今看阿清,再也不是沉默寡言、敦厚老实的乡巴佬模样,怎么看都像杀人犯,就连阿清身上穿的那件衣服,似乎都在呼呼地往外冒杀气。 那另一半的戒备,正是因阿清而起。 他不敢与阿清对视,只得借着安慰李岫,转过身去。 李岫依旧沉着脸,双唇紧闭。高铭翰转过来时,她微微抬了一下头。阿清瞧见她两只眼睛憋得血红,却强忍着没有哭。就在这时,店内剁菜的声音骤然停了。方才跟小混混对峙之时,大家竟未察觉这声音一直持续着。如今忽然停下,反而让人注意到了。 老板从里面走出来,走到门槛就停下了。手里拎着菜刀,刀刃上还沾着白绿色的菜沫子。她那双眼睛似是哭过一样,也红红的,眼角还泛着星星点点的泪光。 高铭翰回想起刚才赵迪那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仔细琢磨了好几秒,方才恍然大悟。正欲开口向李岫求证她与老板之间的关系时,李岫缓缓从他身后挪了出来,微微仰起头看着老板,声音颤抖着叫了句:“妈。” 这个“妈”字刚一出口,老板顿时气极了似的,将手里的菜刀一甩,朝她就丢过来。不偏不倚,菜刀“休”地飞过李岫的脚,“哐啷”一声弹落在地上。“我不是你妈,你妈早死了!滚,都给我滚!”老板老泪婆娑的嚷着,手脚气得发抖,转过身就往屋里逃。 李岫这时终是哭了出来,鼻翼抽动,胸腔起伏,清亮的泪从眼里一大颗接着大一颗的掉落,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她紧紧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哽咽地说:“走吧。” 走到阿清那辆车旁边,李岫强忍着收起了眼泪。阿清准备帮她开车门的时候,发现她的裤角被血浸湿了一大片。她穿的是深蓝色的西裤,不仔细瞧根本发现不了。而且她一直闷着声没喊疼,大家谁也不知道她刚才让菜刀给砍着了。 阿清急忙把她扶上车,把那条受伤的小腿往外轻轻一拉。随后蹲在她脚边,慢慢地卷起裤脚,见小腿肚靠近脚踝的位置翻起了一块白肉皮,殷红的血还在一小股一小股地往外渗。 “你伤了怎么不吭声的?”阿清埋怨道,他从未遇见过这么倔强的姑娘。接着便小跑着去后备箱拿了药,仔细地帮她处理好伤口。这种曾经混迹过江湖的人,别的东西没有,跌打损伤的药倒是备了不少。高铭翰站在旁边愣愣看着,也插不上手,只顾不停地问“疼不疼?要不要去医院”之类的话。 原本满心期待的寻味之旅,竟弄得鸡飞狗跳。跟混混对峙的时候,高铭翰肾上腺素飙升,一点儿都不觉得饿。坐上车缓过劲儿之后,肚子就敲起了锣鼓。 车子沿街缓慢行驶,途经便利店,临时停了一会儿车。高铭翰不敢再轻易使唤阿清,自己跳下了车,一路小跑着买了几桶方便面回来,而后烦请阿清驾车径直开回了宾馆。 回去的路上气氛沉闷,大家都没说话。到达宾馆,高铭翰让阿清先回家休息,晚上再来接他们。晚上八点有个饭局,是本地最大旅行社的老板安排的,这个项目也正是他从中促成的。文化部专门请他负责项目的对接与推进。 这位刘总把吃饭地点定在岩乡缘大酒店。一是为高铭翰他们接风洗尘,二来则顺便沟通一下宣传片策划与拍摄的初步事宜。 晚上七点半,阿清准时到了宾馆楼下。李岫在高铭翰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上了车。到达岩乡缘大酒店一楼宴会厅,刚好七点四十五。阿清把车停在一楼停车位上,目送二人进了酒店大堂。这种场合司机是没有资格参加的,只能在外面等。无论是几个小时,都只能干等,哪都别想去。 在身穿酒红色旗袍的酒店工作人员的引领下,高铭翰和李岫进到指定包厢。离约定时间已不足十五分钟,但刘总和其他相关人员还未到,包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老旧的水晶吊灯散发着黯淡的黄光,照着桌上酒红色的桌布和摆得整齐的餐具。 两人找了一个靠门口的位置先坐了下来,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刘总一干人等太姗姗来迟。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他,大概四十出头的年纪,双手习惯性地插在兜里,跟个孕妇似的顶着个肚皮,身上那件浅褐色polo衫被绷得紧紧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崩开。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怎么看都不太真诚,应付的成分足有七八分。 在四五个人的簇拥下,刘总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那姿态,就像个公园里闲逛的大爷。“哎呀,不好意思,让帅哥和美女久等了!”他嘴上说着抱歉,可那语气里却丝毫没有愧疚之意,反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官腔。 第13章 高铭翰连忙满脸堆笑,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刘总的手,嘴里说着:“刘总您这说的哪里话,是我们来早了!” 李岫站在一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双手不自觉地摆弄着衣角,勉强挤出一丝尴尬又生硬的笑,微微点头向刘总示意。 刘总正眼也懒得看她,大剌剌地走到主位,一屁股坐下,然后挥挥手,招呼着身后的员工纷纷就座,包厢里顿时热闹起来。 浓郁的酒菜香气弥漫在封闭的包厢里,觥筹交错间,就过了半个多钟头。席间除了阿谀奉承,又就是哄堂假笑,几乎没人谈正经事。李岫和高铭翰一左一右坐在刘总旁边,像两个太监。前半程还只是高铭翰一人敬酒,与刘总互动得频繁。酒过三巡以后,刘总的目标就渐渐转向了沉默寡言的李岫。 “小妹,你这是养鱼呢吧,酒还是满的,一口没动啊。”刘总瞥了一眼李岫面前的白酒盅,开玩笑似的责备。 李岫尬尬的笑,没有说话。她本就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又极度厌恶酒精,这种应酬的饭局对她而言简直就是煎熬。可刘总借着酒劲儿和身份,非要逼她喝酒。李岫本想假装抿一小口酒盅里的高度白酒敷衍了事,没成想,又被刘总冠以不尊重他之名,罚酒三杯。 眼看着刘总吹胡子瞪眼动了真格的,高铭翰也急了。他深知刘总与文化部关系匪浅,这饭局对项目的推进至关重要,不能轻易得罪,于是在旁边一个劲儿朝李岫使眼色,示意她听话,把酒喝下去。 李岫无奈,咬了咬嘴唇,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端起酒盅,站起身笑着向刘总请罪。 在此之前,她还真没喝过白酒。还以为和红酒差不多,憋住气,一口也就吞下去了。谁知一杯落肚,整条食道和肠胃就被那辛辣的酒液灼烧了似的,身子猛地一颤,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 刘总拍着大腿叫好,酒肉臭气扑了李岫一脸。而此刻的李岫,别提多难受了,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额头瞬间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刘总只顾大笑,丝毫没留意别人的不适,还是一杯接一杯的灌。 酒过几轮,李岫原本白皙的脸变得像火烧云一般,红通通的,那红一直蔓延到耳根和脖颈,连着锁骨处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像过敏了似的。 见情况不妙,高铭翰隔着刘总,故意朝李岫大声说道:“李岫,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是说给刘总听的,那般精明的人又怎会不明白。只是这位刘总一听到李岫的名字,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将手搭上了李岫的肩膀。此时的李岫早就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摆,被咸猪手占了便宜,也不知道第一时间躲闪。 “原来你是李岫啊。就听说你是本地人,还真没想到你叫李岫。”刘总愈发猖狂,手指开始不安份从她的肩膀住下摸,一路摸到胳膊肘,还色眯眯咂巴着嘴,说:“你也太瘦了,多吃点儿补补身体。” “我是李岫啊,岩山这里,我很出名是吧,也知道我……你也?”李岫晃晃悠悠甩开咸猪手,舌头像打了结似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颠三倒四。 “你要是‘那个’李岫,还真是个名人。”刘总错以为李岫在跟他调情,胆子愈发大了起来,那只肥腻的手竟然肆无忌惮地摸上了她的大腿。 李岫只觉恶心,“哇”地一声,把刚刚吃进去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都吐了出来。巧的是,这一吐不偏不倚,正好吐在了刘总的大肚腩上。 还在温言软语占便宜的刘总,忽觉肚腩上兴起一阵热浪。他低头一看,那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全的红的绿的菜碎,连同黏糊糊的胃液,融合成一滩不可名状的粘稠物,散发着刺鼻的气味,呼地喷进他的鼻孔。他的五官顿时拧在了一起,咬着牙,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我得先去洗洗了,失陪。” 在场的所有人都傻了眼,尤其是高铭翰。唯独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李岫,一个劲儿地坐在椅子上傻笑。 高铭翰急得额头直冒冷汗,愠怒地对李岫扔下一句:“在这儿给我等着,我先去送刘总!回头再来接你。”便紧跟着其他人小心翼翼地护送着刘总走出了酒店。 包厢这下彻底安静了,所有人都随大人物离了场,只剩下李岫孤伶伶一个人。气氛的骤然转化,牵动了李岫敏感的神经,她只觉心里空唠唠的,那些好的,坏的,所有的过往,潮水般涌上心头。哇的一声,就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 哭到中途,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从桌子上爬了起来。抹了抹眼角的泪,甩下一把鼻涕,从手提包里摸出手机,翻了半天终于翻出一个号码。 那是个被她拉黑了整整八年的电话号码。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号码还能打得通吗?会不会早就几易其主,不再属于曾经那个人了。李岫不得而知,甚至连百分之一的把握都没有。可是酒劲儿很猛,她最终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嘟嘟嘟。一串连接音过后,电话接通了。 电话那头的人“喂”了一声,声音低沉而短促。毕竟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小城的人作息比较规律,九十点钟大部分人就已准备休息了。 那声简短的“喂”,让李岫再度湿了眼眶。她哽咽了半天,才艰难地喊出了那句藏在心底多年的称呼。“哥……” 电话那头先是愣了好几秒,随后便传来粗重的喘气声,那人反复再三地向她确认:“李岫……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是不是你啊?李岫吗?” 第14章 “是我啊,哥……你睡了吗?能不能来接我啊?”李岫哭得浑身颤抖,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像一个无助的小孩。 “你在哪儿啊?在岩山吗?你回来了?”电话那头的人也非常激动,隔着电话都能感觉到他的声音正在颤抖。 “我在岩山,我回来了。”李岫抽泣着说出了具体位置,电话那头立刻回道:“好,哥这就来!别乱动,等着我。” 酒精麻痹了神经,腿上的伤此刻也不觉得疼了。挂断电话后,李岫踉踉跄跄地走出酒店。 此时,月色正朗,一阵夜风袭来,摧得那股酒劲直往上涌。她顿感地转天旋,身体也失去了平衡,脑袋里像装着个铅球似的,一味地只想往地面上砸。 难受至极,李岫扶着酒店大门口的石柱子蹲了下去。然而才蹲了不到三分钟,眼皮子便打起架来。没一会儿,她身子一歪,就栽在原地沉沉地睡去了。 第6章 二零零五年6 晚上放学回来,哥哥房间的灯亮着。 李崟做事的那家小饭馆,算上老板和老板的侄女在内,总共就只有三个员工。他既是厨子又是杂工,老板的侄女负责点单与传菜,老板则干着监工和收银的活儿。 老板五十多岁,早些年死了老婆,有个女儿在北京上大学,听说明年就要毕业了。他是个典型的笑面虎,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跟谁都笑呵呵的,背地里却阴得很。他成天都拿报纸遮着脸,暗暗观察李崟有无偷懒,巴不得找出些借口,来克扣李崟的工资。收银的时候,也从不给客人免掉零头,哪怕是一毛、两毛,都要算得明明白白。 饭馆通常八点半打烊。打烊之后,老板和他的侄女就都下班回家了,留下李崟一个人在店里打扫卫生,所以每天都差不多十点才能到家。可今天,他竟然回来得这么早,这让李岫很是诧异。不过,这正好遂了她的心意,因为她刚好有事要跟哥哥商量。 洗完澡出来,李岫看见卧室书桌上放着一杯牛奶,在台灯暖黄的光线下,牛奶正汩汩地冒着热气。母亲隔着窗户,朝她喊了一句:“牛奶趁热喝了哈,我先去洗澡了。” 李岫敷衍地应了一声,眼睛却瞟向厕所的方向。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窗户边,侧耳听着厕所里的动静,听见厕所门“哐当”一声关上,随后,里面传出“哗啦哗啦”的流水声,这才松了口气。而后便端起牛奶杯,像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哥哥的房间。 李崟从来不锁门,因为父亲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是前半夜,有时候是后半夜,还有时候是清晨,他得给父亲留门。所以,当李岫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是父亲回来了,连人影都没看清,就脆生生地喊了一句:“爸,你回来啦。” 待他从床上翻了个身,抬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妹妹。 九月一过,秋老虎就来了,白天的太阳愈发毒辣。天气预报说,今天的最高气温足足有三十七度。入夜之后,虽说凉快了一些,可躺在屋子里,身上的汗珠子还是止不住地往外冒。 李崟和父亲常住的这间屋子窗户朝北,几乎晒不到阳光。高温发酵了一整个夏天,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霉味。窗帘长年不曾拉开,将房间捂得严严实实。李崟开着台灯,光线不算明朗,隐约可以看清事物。他今天心情不好,倒在床上热得透不过气来,就索性脱了个精光,全身上下只留了一条四角内裤。 当他看见进来的人不是父亲而是李岫的时候,吓得一个激灵,差点从床上跌落下来,手忙脚乱地把丢得到处都是的衣物拣了起来,胡乱遮在自己赤条条的身体上。 “你,你怎么进来了?快快快,回你的房间去,让妈看见又要骂人了。”李崟那张黝黑的脸瞬间涨得如熟透的番茄,慌忙往身上套着衣服裤子,正反面穿错了都没有留意到。 见哥哥像个没头苍蝇似的,李岫捂着嘴偷笑。她不敢笑得太大声,怕被母亲听见。“衣服穿反了。”她把牛奶杯放在床边的小木桌上,像只活泼的小猴子,呲溜一下蹿上了床,凑到哥哥身边,用手指勾着他的衣领好心提醒。 “唉呀,你赶紧出去。”李崟满脸窘迫,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忙不迭地跟妹妹保持一定的距离 “啧啧,大男人还害羞呀?真是没见过了。亲兄妹,有啥好怕丑的。”李岫嘻嘻一笑,目光落在哥哥那个荞麦皮枕头上。枕巾一早不知道被他丢去哪里了,只剩一个光秃秃的内胆。内胆黄里泛着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被汗渍和口水浸出一圈圈的“地图”。李岫俯身凑过去闻了闻,随即呲牙咧嘴。不过,还是哐当一下扑倒在枕头上,而后像只顽皮的小猫,惬意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悠闲的支起双腿,眨巴着眼睛瞅着地上神色慌张的哥哥打趣。 “不是……万一让妈看见了,她会骂死我的。”李崟皱着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极为难看。 “妈洗澡呢,放心啦,她呀,非得在里面把衣服都洗了才会出来。喏,牛奶赏给你了,趁热喝掉吧。”李岫说着,调皮地眨了眨眼睛,眼神飘向那杯牛奶。 “那是妈给你订的,你喝吧,我不需要补营养。”李崟双手抱胸,别过脸去。 “你不需要?哼,你比我还瘦,跟弥勒山上的野猴子似的。赶紧喝吧,我每天都能喝到呢。”李岫嘟起小嘴,骨碌一下从床上弹到地上,伸手抚上哥哥的背,一节一节摸过他如算盘珠似的脊骨。 第15章 “唉呀,妈不让我喝的,你快喝吧。”李崟连连摆手。 “都说了妈在洗澡呢,她怎么会知道!”李岫眼睛一瞪,回身端起牛奶杯就往哥哥嘴边送。“唉我说,你的嘴都碰到我的杯子啦,你不喝也得喝。你碰过的杯子,我不洗是绝对不会用的哈。快喝!”李岫边说边将杯子高高抬起,作势要往哥哥嘴里灌。 李崟知道这不过是妹妹骗他喝牛奶的小伎俩,但又无可奈何,只好一把接过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 见哥哥一口气把牛奶喝光了,李岫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接着又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漫不经心地问:“哥,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啊?” “哦,没啥客人呗。” 李岫从哥哥的语气里听出了些许郁闷,转过身把脸面向他,接着问道:“怎么了啊?你好像不太高兴呀。” “哪有不高兴?”李崟把屁股搭在床沿儿上,不敢与妹妹对视。 “你就是不高兴,还撒谎!看看看!你都不敢瞧我的眼睛,你每次撒谎都这样。”李岫坐起身,用手指着李崟的眼睛,一本正经地说,“快跟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 李崟重重地叹了口气,耷拉着眼皮说:“还不是我们老板,说现在生意不行,下个月要给我降工资。” “还降啊?!你一个月才挣几个钱呐!真是过分……”李岫替哥哥抱不平,胸脯气得一起一伏。不过,她向来很会安慰哥哥,立马调整好情绪,笑嘻嘻地凑到哥哥身边,勾住他的肩膀说:“爸不是托三爷爷家的崎堂哥给你在电力局找工作嘛,说不定很快就有信儿了,你先在这个破店对付着,要是实在干不下去,那就别干了,找个别的活儿先干着,等等崎堂哥那边的消息。” “唉,谁知道能不能成哟。”李崟有点沮丧。 “肯定能成,放心啦,我有预感,我的预感可准啦。”李岫说着用手指把哥哥两侧的嘴角往上一抬,“笑一个嘛,李崟同学。” 李崟主动笑了,笑的时候一颗汗珠从头发里滑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流。他喜欢“同学”这个称呼,也特别怀念校园时光。 “哥,你笑起来可帅啦。” “你今天嘴巴咋这么甜啊?说,有什么阴谋?” “嘿嘿,没有啦,我是看你不太高兴,想着明天晚上带你去happy一下。” “啥意思呀?” “我有个同学明天晚上过生日,邀请好多同学去路红歌舞厅玩儿,你也一块儿去吧。” “路红歌舞厅?”李崟自然是知道那个地方,或者说,那地方声名远扬,是岩山那些社会青年的常聚之地。一听到这个名字,他的脸色立马变了,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许去。那是什么地方?哪是你一个小姑娘能去的?要是让妈知道了,准会扒了你的皮!”李崟从床沿儿上跳起来,一脸严肃地正视着李岫,语气像极了母亲。 “李莲英……”李岫翻了翻白眼,嘴里小声嘟囔着。 “嗯?什么李莲英?”李崟一脸疑惑。 “哼,我说妈是慈禧太后,你是她身边的太监李莲英。”李岫撇撇嘴说道。 “哟,你还敢骂人呢!”李崟说着,猛地朝妹妹扑过去,伸手就往她胳膊下那块痒痒肉抓去。 李岫反应极为敏捷,身子一骨碌,就躲到了床的另一侧。她半跪在床那头,气鼓鼓地撅着嘴,冲哥哥叫嚷道:“我一定要去,反正非去不可,你……你也必须跟我一块儿去。” “还大声一点儿,让妈听见,看你还能不能去了。”见妹妹生气了,李崟的态度稍微缓和了些,他可不想和李岫这个执拗的小犟种来硬的。“你明天晚上不用上晚自习吗?” “明天是周六,本来就不上晚自习。”李岫把音量强压下去。 “就算我答应你,妈那关你也过不了呀。” “别告诉她呗,就让她以为我跟平时一亲,在学校上晚自习呢。这样她就不会知道我去干什么了。” “那可不行,这要是露馅了,那可就罪加一等了。万一被发现,以妈那脾气……我死一万次都不够。” “李公公!” “别乱骂人,我可不是什么公公,我还得给咱李家传宗接代呢。你要是再这么叫,等爸回来,我就告诉他,让他训你,爸最在意传宗接代这事了。” “对,他只喜欢男孩子,他只喜欢你,你能传宗接代,我不行。”李岫说着,眼圈儿一下子红了。 李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凑到妹妹身边,满脸带笑地赔不是:“谁说他不喜欢你了,你可是贴心小棉袄。我不是那意思,真不是那个意思。好啦,我们岫儿才没那么小气,好啦好啦,别生气啦。 “你陪我去我就不生气了……哥,就陪我去嘛!”李岫抓着李崟的胳膊轻轻摇晃,茶褐色的眸眼泛着星星点点的光亮,瞳孔里满是期待。 “我还得上班呢啊。” “你请假嘛,反正都不想干了。就跟那个无良老板说……你发烧了,要去诊所打针。”李岫撅着小嘴撒娇,“去嘛去嘛,我那个同学是校花,长得可好看了,人缘也好。哥,去嘛,求求你了。” “我管她是什么花,再好看,能有我们家岫儿好看吗?”李崟笑着刮了刮李岫的鼻子。 哥哥哄人的本事确实厉害,简单的三两句,就把李岫逗得咯咯直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呀,长相确实比我差那么一小小点儿,不过人家身材可好啦,腿有一米多长。”李岫双手夸张地比划着长度。 第16章 “一米多长,全身上下只有腿吗?外星怪兽啊!”李崟捏了捏妹妹的鼻尖,挑着眉调侃。 李岫从床上跳下来,跺了跺脚,双手拉着李崟的衣角摇晃,继续央求:“哥,去嘛去嘛,就这一次。要是我不去,她们以后就不跟我玩了,在学校里也没人愿意跟我一起玩了。” 听了妹妹的话,李崟这才明白,原来这是一场带着特殊社交目的的联谊会,对妹妹而言想必是极为重要的。他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勉强答应了她的请求。 见哥哥松了口,李岫兴奋得手舞足蹈,一把搂住哥哥的脖子,“吧唧吧唧”猛亲了好几口。就在这时,她隐隐约约听到厕所门打开的声音,赶紧竖起食指“嘘”了一声,然后像只敏捷的小猫,从床上纵身一跳,一溜烟儿地朝着门外跑去。跑到门口时,她才恍然想起牛奶杯没拿,便又转身折了回去。拿起牛奶杯准备往外走的时候,却发现哥哥还愣在原地,脸涨得紫红紫红的,像个熟透的茄子。 从哥哥那儿出来,李岫忽觉整个人都轻松了。把牛奶杯放进水池里之后,就哼着周杰伦的歌,蹦蹦跳跳地来到遮雨棚下。遮雨棚下挂着一个鸟笼子,里头囚着只虎皮鹦鹉。葫芦灯透过棚顶的缝隙,洒在鹦鹉身上,映出翠绿的光泽,很是好看。李岫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山”。 她把手指伸进鸟笼里,轻轻戳了戳小山的脑袋,嘴里还模仿着鸟儿的叫声,和它逗趣。小山歪着脑袋,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李岫,嘴里也发出清脆的鸣叫,逗得李岫笑出了声。 这时,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李岫正在逗弄着鹦鹉,脸色顿时阴了下来。 “岫儿,你都高三了,别一天到晚只知道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稳重些,看个鸟还嘻嘻哈哈的。”母亲一只手拎着装满湿衣服的大红色塑料盆,另一只手从盆里拿出一件刚洗好的衣服,熟练地抖开,将衣角挂在遮雨棚下面锈迹斑斑的铁丝上,再拿起夹子,仔细地把衣服固定好,嘴里不歇气的责备着李岫。 李岫朝塑料盆里粗粗的瞄了一眼,没发现有哥哥的衣服。她敛起笑容,耷拉着脑袋,手指紧紧绞着衣角,小声地应道:“我知道了,妈。”然后转过身,默默地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下午,放学铃声刚落,学生们便涌出了教室。太阳还剩下不到小半张的脸,山峦之间浮着几抹橘红色的霞。尹梦娇叮嘱李岫七点半到路红歌舞厅找她之后,也匆匆地离开了教室。 还没走到校门口,李岫远远地就瞧见了哥哥。李崟向来守时,估计一早就在那颗大榕树下等着了。兄妹两人碰面后,随意找了处小吃店简单吃了些东西。又去没什么熟人的地方闲逛了一阵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崟就骑着那辆老旧的二八大杠,载着妹妹,准时抵达路红歌舞厅。 路红歌舞厅有些年头了,门口的霓虹灯招牌破破烂烂,灯管时明时暗,滋滋的电流声不断。不过即便是这样,也丝毫不影响它在岩山的知名度。 一进到歌舞厅里头,就能闻到刺鼻的烟味和廉价香水味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舞池上方的镭射灯像是喝多一样,疯狂地旋转着,投下来的斑斓的光影,将整个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张白色幕布,正投射着周董那首《七里香》的mv画面。画面模糊不清,歌词字体硕大。 尹梦娇今晚包了场,除了和她经常混在一起的几个女同学和崔影芝以外,就没有其他人了。 今晚尹梦娇没穿校服上衣,上身是一件黑色的性感吊带背心,低胸的设计让她胸前的春光若隐若现,纤细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暴露在外。下身则是肥大的蓝白相间的校服裤子,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腰间。头发也没像往常一样,扎成紧紧的高马尾,而是随意地披散着。尽管室内光线不好,镭射灯晃得李岫直发晕,但她还是注意到尹梦娇化了妆。 李岫从没来过这种地方,半躲在哥哥身后,呆呆地站在门口不敢乱动。她看到尹梦娇正坐在酒红色皮革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唱歌。她唱的正是周杰伦的那首《七里香》,李岫最喜欢的一首歌。歌声虽然跑调跑得离谱,却丝毫没影响尹梦娇的兴致。她随性的握着麦克风,唱到高潮处上半身微微后仰,脖颈线拉得幽长。 一曲唱毕,音乐戛然而止,空气瞬间安静下来。尹梦娇一扭头,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兄妹俩,于是急忙放下麦克风,蹦蹦跳跳地迎了上来,过份热情地抱住李岫,来了个贴胸礼。随后眼神放肆地瞟向李崟,脸上随即泛起一抹桃花红。“这就是你哥吧。”她眉眼含笑,与李岫讲话,眼睛却始终落在李崟身上,迟迟不肯移开。 “嗯,我哥,李崟。”李岫郑重的介绍。 “来来,坐这边儿来。”尹梦娇嘴角上扬,拉着两人来到沙发上。她紧挨着李崟坐下,而后对正在选歌的崔影芝说:“崔影芝,你刚不是有话要跟李岫说吗?她来了。” 听见尹梦娇跟自己说话,崔影芝把刚刚点好的歌曲在列表里悄悄删掉,脸上挤出一丝假笑,连连点头说:“是的呢,李岫,过来坐。”说着,朝李岫招了招手,把她叫到了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唱歌都小点儿声啊,别打扰我跟帅哥聊天!”尹梦娇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朝着那一群女生喊道,边说边自然地将一只手顺势搭在了李崟的肩上。“我叫尹梦娇,李岫跟你提过了吧?” 第17章 “哦,说了……祝你生日快乐。”李崟客气的说。 尹梦娇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快要笑出来了。 李崟一头雾水,被笑得心里直发毛。“怎么了?” “没事没事,对了,你今天没上班呀?听李岫讲,你是个厨师。”尹梦娇收敛笑意,喘着大气继续搭话。 “哦,我今天……休息。”李崟被她的举动弄得有些不自在,眼神闪烁,显得有些拘谨。 “李岫,李崟,你们兄妹俩的名字,都跟山有关呢。”尹梦娇向来是个自来熟的主儿,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毫不生分地一句接一句与初次见面的李崟搭着话。 “岩山嘛,不就是山多嘛。”李崟随口应道。 尹梦娇眨巴着大眼睛,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那你们的名字具体是什么意思呀?” “岫和崟,差不多都是坚硬的岩石的意思。”李崟解释说。 尹梦娇嘴角一勾,眼神带着几分调侃,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你硬吗?” 李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一愣,还没弄明白尹梦娇那句话的意思,门口就传来一个男人高亢的吆喝:“哟呵,问男人硬不硬,娇娇,你可真是厉害了!” 紧接着,走进来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他身后跟着两个与李岫她们年龄相仿的男孩,瞧着就不像学生。 其中一个瘦瘦小小,头发染成了栗子红。那张脸扁又平,塌鼻子、小眼睛,满嘴烂牙,跟墨镜男说话的时候直漏风,鼻翼两侧还长满了雀斑,笑起来贼眉鼠眼的。另一个则板着一张冷脸,身材高高大大,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全貌,但只瞧那脸部轮廓,便觉得棱角分明。他一声不吭,就直挺挺地站在墨镜男身后,单那么看上去,就知道不是好招惹的主儿。 第7章 二零一三年7 月亮在云层里溜来溜去,诡静的山峦和土地乍明乍暗。小城的喧嚣短暂且急促,像夏日午后的一场骤雨,行色匆匆,卷过繁华又悄然隐匿。 接到妹妹电话的时候,卧室的灯已经熄了将近半个小时。李崟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寐,枕边偶尔传来妻子的鼾声。他大概率是有点神经衰弱,入睡比较困难,有点儿声音就会醒。经常光顾的那个盲人按摩师傅说他的三叉神经绷得太紧,每次按摩头部的时候,都会多嘴的追问他,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李崟总是不予回答。毕竟人到中年,谁能没点烦心事呢。单位里、家庭中,琐事一箩筐,解决了这个,那个又冒出来,没完没了似的。不过,好在他尚算是情绪稳定之人,无论大事小事,都能心平气和、游刃有余地处理,从来不会因为这些麻烦事而紧张焦虑。 当下的生活,可称得上是事业顺遂,家庭美满。家中有贤妻,除了脾气暴躁了稍许,基本找不出其它什么缺点。前些年,还为他诞下了一对龙凤胎。自那时起,妻子便辞去工作,全心全意在家做全职太太,悉心照料孩子以及他的日常生活起居。李崟就一心扑在事业上,专心挣钱,养家糊口。他早年一直在电力局充当临时工,前年总算托了关系,谋上了编制。 唯独有一桩事,郁结于心,整整八年的光景,始终没能释怀。 看见妹妹李岫的电话号码在屏幕上闪现,他几乎不敢相信,差点以为自己在作梦。他塔拉着拖鞋,蹑手蹑脚的从床上爬起来,躲进厕所里接通了电话。再次听见妹妹那熟悉的嗓音,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李崟的心仿佛漏了一拍,呼吸也停了一秒。紧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茶几上抓起车钥匙,手忙脚乱地在阳台的置物筐里胡乱挑了两件没洗的脏衣服,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夜里没有红灯,那辆黑色国产小车宛如夜的幽灵,疾驰在小城不算宽阔的马路上。微凉的夜风从车窗外呼呼刮过,扰得李崟心旌摇曳。他素来不会这般失态,今晚算是破了例。 终于赶到酒店门口,李崟匆匆将车停好后,就火急火燎地直奔酒店大堂。然而,还没等踩上酒店门前的台阶,一抬眼,便瞧见石柱子旁边蜷了一团黑影。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他觉得那就是妹妹,于是试着唤了几声妹妹的名字:“李岫,李岫……” 李崟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哒哒哒”,每一步都像是敲在他的心尖上。许是太过心急,他完全没留神脚下,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 大堂透出来的灯火不算太亮,柔和的打在李岫身上,乍一看,小小一团,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猫缩在那儿。快到跟前,李崟的步子反而慢了。李岫倒在冰凉的石板上,睡得正酣。头发比读高三的那阵长长了许多,凌乱的泻了一地,左边的脸蛋儿上沾了些许灰尘,眉头还跟以前一样,即使睡着了也微微皱起,小嘴还时不时的咂巴一下,就好像正在做一个食物并不怎么好吃的梦一样。 看到妹妹这副模样,李崟的五脏六腑疼得几乎碎了。他本以为她会成为高知阶层中的佼佼者,有可能戴着一副眼镜,着一身干净昂贵的职业套装,活得光鲜亮丽。那是母亲从前经常描绘的她未来的样子,他也认定她理应如此,毕竟曾经的妹妹是那么优秀的女孩。 眼前的景象,与自己的憧憬大相径庭。他颤颤巍巍走到李岫身前,徐徐蹲下,伸手撩拨开遮挡在她额前的碎发,带着哭腔唤着妹妹的乳名:“岫儿,醒醒,地上凉……哥来了!” 第18章 李岫隐约听见有人呼唤她的乳名,勉强撑开沉重的眼睑,朦胧间似乎看见了哥哥那张脸。她咧着嘴咯咯地笑出了声,懒懒地说了一句:“又做梦了……哥哥,你怎么好像老了啊。”说完,手臂无意识地挥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又睡了过去。 岫儿,你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样?望着沉睡的李岫,李崟满心疼惜,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他强忍着泪意,用力吸了吸鼻腔,一只手穿过妹妹的膝弯,另一只手搂住她的后背,然后缓缓用力,将妹妹稳稳抱起。 李岫瘦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哥哥的怀里,宛如一个婴孩。李崟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当年初次抱起那个咿呀学语的婴孩那般。他不敢学父亲那样,一举就把妹妹举到半空中,怕弄坏了她。妹妹说来也是怪,每每吓得要哭,放下了倒又咯咯的傻笑起来,还咿咿呀呀地朝父亲吐口水泡泡,两只米其林轮胎般的小胖腿,不停的蹬踹着父亲的肚子,手腕上那枚银子打的小手镯摇得铃铃直响,像是央求着再举一次似的。 他从未拥抱过那么幼小的生命,心里充满了欢喜与新奇。欢喜于她好看的眉眼和恬淡的笑容,新奇于她体格的小巧与肌肤的绵软。那时候,他就暗暗在心底发誓,发誓一定会永远爱护这个妹妹,决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他终是没能保护好她。 酒店值夜班的经理慌慌的从大堂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砖头大小的黑色对讲机,里面不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他点头哈腰的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忙,李崟阴臭着脸,颇有些责怪的意味,冷冷地怼了那经理几句:“人睡在这里多久了?之前你怎么不来把她扶进去?”而后抱着妹妹径直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李岫睡得沉,一点儿意识都没有,根本没法从她嘴里问出住处。李崟只好先把她抱上了车,准备另外找个酒店,让她可以暂时休息。 车辆刚启动,李岫包里的电话就一直响个不停。李崟本来不想接,他觉得没经过妹妹的同意就贸然接了她的电话,多少都有点不太礼貌,毕竟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于是,他仍自顾自地开车,没理会那个来电。可是没过几分钟,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这次的铃声更加持久,几乎没有间断,持续响了差不多四五分钟。李崟害怕耽误了急事,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刚一接通,那头立刻传来高铭翰如同杀猪般的叫嚷,那叫嚷声中满是责备和焦虑:“李岫,你到底在哪儿呢?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接电话呀?你是不是存心要把我急死啊!” 李崟沉默了片刻,强压着心头的些许不悦,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安抚着说:“不好意思啊,李岫喝多了,现在睡得太死,没法接你的电话。请问你是哪位?有什么事吗?要不,等她醒了我替你转告。” “你谁啊?!你怎么会跟她在一块儿?你们现在在哪里?”听到是陌生男人接的电话,高铭翰又急又怕,心脏止不住的狂跳,浑身冷汗直冒。 “我是李岫的哥哥。”李崟有点儿无奈。 “哥哥?李岫说她在岩山一个亲人都没有,哪里来的哥哥?我跟你说啊,你赶快告诉我你的位置,别对她动什么歪心思,不然我现在就报警!”高铭翰气急败坏的威胁李崟。 李崟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沉默了几秒后,平静的回复对方:“我真的是他哥哥,我叫李崟,不信的话你记一下我的身份证号码去公安局查。”说罢,他竟然真的报起了自己的身份证号码。 对方的诚恳让高铭翰不禁回想起今天在米粉铺发生的事情。或许李岫一直都在撒谎,或许她在岩山还有很多亲人。想到这里,高铭翰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放心,我会查的。那个……我是李岫的上司,我们今晚有个应酬,她喝多了,我本来打算送完客户马上回来接她的,结果……”不知不觉,他竟然跟对方解释起来。 “我妹妹酒量不好,以后这种应酬还是别带上她了。让一个女孩子睡在外头的水泥地上,不太好吧领导……”显然,李崟对高铭翰的做法非常不满,腔调里夹带着浓浓的火药味。 “啊?我让她在包厢里等我的啊……”高铭翰急着解释,李崟却一个字都不想听。 他生硬的打断对方的话,淡淡的说:“行了,别说了。今晚李岫喝了这么多酒,明天早上肯定起不来。领导,明天上午能不能放她半天假……让这傻丫头缓缓?”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那个……你们家住哪里啊?”高铭翰好像还不太放心似的,继续追问道。 “领导,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记下我的手机号。我把身份证照片,户口本,还有工作证都发给你。我叫李崟,山金的崟。我爸叫李广财,我妈叫陶文慧。”李崟说着,干脆利落地又报了自己的手机号码给高铭翰,高铭翰竟也果断地记了下来。记完之后,他还不忘解释:“我不是不相信你,毕竟是我带她出项目的,总要对下属负责嘛。” “你放心,自己亲妹,会照顾好的。那就这样,有事随时打电话给我。”说完,李崟长舒了一口气,挂断电话,继续踩下油门。 岩山的旅游业刚刚兴起没多久,住宿场所是比以前多了一些,但是环境设施良莠不齐。李崟既不想让妹妹受委屈,更不想送她去人员繁杂的大酒店,唯恐遇到熟人,被暗里乱嚼舌根。思虑再三,他想起一家位置有点儿偏僻的民宿还不错,于是乎直接将李岫带往了那里。 第19章 说是民宿,其实就是当地的农民自己盖的二层小楼。这种民宿一般都开在郊区,交通不是很便利,但环境确是没得说。现在正值旅游旺季,只剩下一楼最档头的一个单人间。李崟办好了入住手续,抱着妹妹进了房间。 房间不算太大,一眼就能看个全貌。墙面有几处污渍,似乎被人擦拭过,但没擦得干净。一米五的单人床靠北面的墙摆放,墙上是几朵笔触粗糙的手绘向日葵。黄黄绿绿的颜色搭配,鲜艳得很。床单和被套都是农村常见的花色,铺陈得十分平整。床头左右两侧各摆了一张小小的木质桌子,用来充当床头柜,左边那张上面置着一盏老式抽绳台灯。 铝合金推拉窗朝北敞开,纱窗积了厚厚的灰。窗外就是稻田和池塘,凉风吹进屋子的时候,会顺便裹进来一缕草木的馨香。月亮浮在幽黑的水面,蛙鸣和虫叫此起彼伏。李崟走到窗户边,瞧见纱窗上正趴着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飞虫。轻轻拍了几下,它们便惊慌而逃。随后,他关上窗,打开空调,拉上窗帘,将整个世界都隔绝在了外面。 咔擦,他拉下那根台灯抽绳,昏黄的光线顷刻间铺洒在李岫脸上,李崟这才有机会沉下心来将妹妹的模样看个仔细。 还是从前那熟悉的脸蛋儿,好像都没怎么变似的。只是头发长长了,不再是记忆中那个齐耳的学生头。她的眉毛微微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带着一丝忧愁。这时,李岫轻轻侧了下头,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在做着不安稳的梦。她的脸很红,红得像小时候发高烧时的样子。妹妹和母亲一样,太过瘦白。小的时候,笑一下两腮就泛出胭脂样的红,平日在阳光底下站一会儿也是,脸颊和鼻尖即刻便浮出一颗颗淡稚的雀斑,像是日落之前忽然烧起来的晚霞。好看极了。 看着看着,李崟不觉笑了。他起身去厕所打来一盆温水,用毛巾简单给李岫擦了擦脸。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和时不时吧嗒着的嘴巴,他忍不住俯下身子亲吻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更烫,烫得他嘴唇一颤。 就在这时,李崟的手机倏地响了,是老婆打来的电话。他怕惊扰到妹妹,急忙按下静音,随即旋身走出房间,到了走廊才接起电话。 老婆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听上去有些含糊不清。“老公,你去哪儿了啊?” 李崟挠了挠下巴,对电话那头撒了个谎:“陈博跟他老婆吵架了,喝了很多酒,我现在正在陪他。” “哦,那你几点回来啊?”老婆打了个呵欠。 “闹了半天了,看这样子今晚他是不打算回家了。我等会儿跟他在外头开间房睡吧,你别等我了。” “你明天不上班了啊?陈博真是的,三天两头的闹,过不了就离呗,折腾什么呀。”老婆信以为真,开始埋怨起来。 “我明天直接上班去,你睡吧,别管我了。” 老婆听到李崟这般说,埋怨了几句,就挂掉了电话。在她心里,丈夫一直是个顾家的好男人。忠厚老实,品性纯良。除了有点固执和愚孝,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很信任李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撒谎欺骗自己。 挂断老婆的电话,李崟回到房间,合衣在妹妹身边凑合着睡下了。他心里五味杂陈,根本无法入眠。半夜,他恍惚听见妹妹的呓语。努力凑近去听,却又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声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就像以前住的那间老房子屋檐上挂着的手工风铃,风一吹,就发出铃铃铃的清脆的声音。 第8章 二零零五年8 八点多钟,岩山的夜就已浓稠如墨。秋天的夜风还是凉爽的,清清透透,穿梭在空荒的街巷。要是这个时候坐在外头,迎着小风一吹,别提多美了。可母亲不喜欢坐在外头,她觉得太过招摇,一年四季都死守在小卖部里面,哪怕闷热难耐,也从不出去坐。 今晚,母亲如往常一般守着小卖部。她早早就关了灯,一是为了省电,二是怕纱窗一开一合,会有蚊子趁机溜进去。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破旧的白色背心,背心领口已经松垮,下摆的地方还破了几处。她就那样随意地穿着,坐在窗户边,借着屋檐上那盏葫芦灯的光亮打着毛线衣,动作相当娴熟。 那是一件绿底白色小兔子花样的毛背心,她想着赶在入冬前打好,到时候好给李岫加在校服里面穿,免得她受冻。她没问过李岫想要什么颜色什么花样,仅凭着自己的喜好织起来,反正女儿从没表达过自己的意见,凡事都是她一手包办。 银色的织针在母亲手中灵动飞舞,那双粗糙的手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械,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单调的动作。然而,她的脑海里却似放映着一部冗长的电影,画面一帧接着一帧的闪过。从李岫的学习状况,到与丈夫上次争吵的场景,再到李崟对待妹妹的态度,纷繁复杂,纠葛难断。这般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竟走错了针。她瞧着那一排显眼的错针,满心的烦躁瞬间涌起,不由地唉了一声。正欲拆掉重新织起时,窗外蓦地传来女人买东西的吆喝声。 “嫂子,给我称点白糖。” 母亲抬起屁股往外一瞅,原来是三爷爷家的小儿媳妇。她是去年春天才进的李家的门,今年就给三爷爷添了一个大胖孙子。现如今身材还没恢复,胖胖的,像个饱满的冬瓜。一头自然卷随意地扎在后脑勺,前额的头发像是被灶火烧过似的,参差不齐地向外炸炸着。小儿媳妇爱笑,圆嘟嘟的脸上总是挂着憨憨的笑,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透着一股亲切劲儿。不过她可不憨,头脑精明着呢。每次来小卖部买东西,都没付过钱。 第20章 瞧见小儿媳妇笑盈盈的站在窗户前,母亲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应道:“是小雪啊,这就给你拿去,等着哈。” 小雪踮起脚尖,隔着纱窗往里瞟,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见窗台上母亲没织完的毛背心,立马连声赞道:“嫂子,你这又织的什么呀?真好看,啧啧,嫂子你这针织的手艺可是厉害得没话说。我就不行,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 母亲手脚麻利地称好白糖,风风火火地折回来,快速打开纱窗,给小雪递了过去,顺手把窗台上没织完的毛背心举到她眼前,脸上带着几分自豪地说:“毛背心,你瞧瞧这颜色,好看吗?” “好看呐,跟你们家那只虎皮鹦鹉的毛似的,绿英英的,看着就亮堂。这又是给岫儿织的吧?” “是啊。”母亲低头打量着手里的毛背心,像欣赏一件得意的作品,眼睛里直冒亮光。 这时,小雪看了看手里的白糖,问向母亲:“嫂子,白糖多少钱?” “给什么钱呐!小东西没几个钱,拿去吃吧。” 小雪嘴里说着:“那哪行啊,嫂子,这可不行。”手缓缓放进裤兜里,却迟迟不肯拿出来,脸上还带着几分犹豫和不好意思。 母亲笑着说:“都是亲戚,别这么见外,咱不讲究这个。” 小雪这才笑得花枝乱颤,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不停地感谢着:“嫂子,你人呐可真是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气啦。”然后又说:“家里的料酒还剩个底儿,我过几天再过来买。” 母亲一听,回头就去拿了一瓶递给她,还大方的说:“拿着用,别客气。” 小雪假模假样地推辞了两句,最后还是笑着收下了。她左手拎着白糖,右手拿着料酒,跟母亲道了别,便转过身一扭一扭地准备离开。 母亲笑着关上纱窗,坐下准备继续织,小雪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朝纱窗里的母亲说道:“刚瞧见你们家李崟带着岫儿去了路红歌舞厅,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咱们好人家的孩子最好别往那儿去,回头你得说说他俩。” 母亲一听,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脸色忽地变得铁青,额头青筋暴起,瞳孔随之震了几震。身体也随之发僵,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定在原地,手里的织针也悬在了半空。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朝小雪确认:“小雪,你说什么?他俩去了歌舞厅?” 小雪不紧不慢地点点头,脸上仍挂着眯眯的笑,一扭身,悠哉悠哉地离开了。 看着小雪的背影,母亲猛地把手里的毛背心往地上一甩,也不去管那脱线的地方。而后“砰”地一声锁上小卖部的门,骑上家里的另一辆自行车,火急火燎地直奔路红歌舞厅。 大晚上还戴着墨镜的男青年叫麻强,绰号五哥。在岩山,只要提及这个名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以称得上臭名远扬。他就是这小城里的混混头子,依傍着一个经商的亲戚,干着些见不得光的非法营生,手底下笼络了一批社会上的闲散人员。有事之时,就替那富商亲戚效力干活;无事之际,不是打牌赌博,就是撩拨些漂亮妹子。 尹梦娇曾是五哥撩拨过的姑娘之一,然而那已是两年前的事了。五哥身边从不缺姑娘,而且更替的频率快得很,最长的相处也不会超过半年。当下,他们二人之间仅在明面上以“干哥哥”“干妹妹”称呼。尹梦娇这般年纪的女孩,还不谙社会的幽深险恶,只觉着有人庇护甚是风光,便也欢欢喜喜地“干哥哥”“干哥哥”这般叫着。 五哥听说尹梦娇今晚在路红歌舞厅包了场子,闲来无事便带着两个小弟前来凑热闹。一进门,他就打趣尹梦娇:“听说你今天又过生日啊,你这一年过多少个生日啊,我说干妹妹?”接着,他扫了一眼全场,目光落在李岫身上后便再也挪不开了。只见他摘下墨镜,踮着脚,似笑非笑地走到李岫跟前调戏道:“这是哪位仙女啊?怎么以前没见过?小妹妹,叫什么名字啊?” 李岫正跟崔影芝闲聊,冷不丁眼前贴上来一个满脸横肉的秃头,身后还跟着两个不良少年。从未见过这般架势的李岫,瞬间吓得脸色煞白,嘴唇紧闭,下意识紧紧拉着崔影芝的袖口。崔影芝也好不到哪儿去,大气不敢出一下,耷拉着脑袋,身子微微颤抖,显然也对这个五哥惧怕不已。 “我们五哥跟你说话呢,没听见啊?”五哥身后那个染着一头栗子红的矮个子眯缝着眼睛,装腔作势地对李岫说道。 “李岫。”李岫小声回答,随即拉着崔影芝就想逃跑。不料五哥猛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轻佻地说:“别走啊,聊聊天,交个朋友啊。” 见妹妹被社会青年调戏,李崟“轰”地一下炸了开来。三步并作两步直冲了过去,犹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径直挡在李岫前面。他死死地盯着五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悍勇之气。 平日里,李崟给人的印象都是老实巴交,厚道孝顺,鲜少发脾气,就连李岫也从没见过哥哥这般盛怒。李崟脸上除了愤怒,一丝畏惧也没有,拉起妹妹李岫的手,就想带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可那五哥哪里肯依,肥硕的身躯一横,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嘴里还嚣张的威胁道:“今天我不答应,这屋子里的人……谁也别想走!” 李崟听了这话,心头怒火更盛,照着五哥的胸脯猛地就推了一把。五哥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站稳后便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冲了上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小兔崽子,敢跟老子动手!” 第21章 李崟虽精瘦,却有着惊人的力气,他侧身一闪,顺势抓住五哥的胳膊,用力一扭,即使再肥胖的身躯在他面前竟也毫无招架之力。 这时,站在五哥身后的矮子挥舞着手臂,嘴里骂骂咧咧:“敢动我们五哥,看我不收拾你!”却始终不敢上前。而那个高个子,神色复杂地将五哥扶住,却迟迟没有动手。五哥满脸狰狞,甩开高个子的手,朝他脸上破口大骂:“扶我干什么?!一群废物!打他啊!给我往死里打!” 矮子只顾雨点般的点头,自己却不敢上,直把高个子往前推。高个子撸了撸袖子,眼睛从额前披散的碎发下望出来,盯了李崟兄妹俩几秒,方才从五哥身后缓缓走了上去。 这高个子显然是个练家子,年纪虽然不大,那步伐却透着股苍劲。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一场大战就要开场了,谁料想,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忽地一道黑影冲了过来。 大家都还没弄清楚是咋回事,就听到“砰”的一声清脆的响,五哥那颗跟卤蛋似的脑袋瓜当场就开了花。 原来,是母亲。她趁着混乱之际,从旁边的桌子上抄起了一只酒瓶子,朝着五哥的秃头狠狠砸了过去。酒瓶子当场破碎,玻璃渣溅得四处都是。五哥头上顿时鲜血如注,那殷红液体顺着他光秃秃的脑门流淌下来,有的穿过眉毛,径直流进眼睛里;有的滑过那张肥厚的脸,滴落在脏兮兮的衣领上。 短促的寂静。 大家都被五哥头皮上翻卷的皮肉吓得瞠目结舌。只见他呲牙咧嘴地捂着脑袋,拼命眨巴着血糊糊的眼睛,杀猪般地嚎叫起来:“哎哟,疼死我啦!” 母亲怔怔站在原地,瘦弱的身体不停打着哆嗦,眼睛向外突着,眼白充满血丝。嘴唇乌紫,紧紧抿成一条线。太阳穴靠上的地方青筋鼓起来,像潮湿土壤里刚翻上来的蚯蚓,不停的乱扭。她的鼻翼快速地一张一合,呼吸又粗又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手中还紧紧握着半截破碎的酒瓶子,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出击。 “妈……”李崟兄妹俩吓傻了,那声“妈”叫得哆哆嗦嗦。他们从未这么近距离亲眼目睹头破血流的场面,也从未见过母亲如此彪悍。 母亲什么话都没说,把手里半截酒瓶子扔在地上,拉起李岫的手就往外走。 “妈的,疯婆子!给我追啊!”五哥一边鬼哭狼嚎,一边声嘶力竭地吼着。 李崟护在母亲和妹妹身后,吹胡子瞪眼地朝五哥那一干人嚷嚷:“谁敢动我妈,我跟谁拼命!” 五哥身后的高个子愣了,迟迟没动弹。他倒不是怕了李崟,或许只是被这小子的愣劲儿折服了。就那样痴痴望着母子三人离去的背影,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时候,多亏了尹梦娇急中生智。她一早就想好了对策,偷偷躲在舞厅外头。趁时机成熟,便佯装慌张的闯进门,扯着嗓子对五哥那帮人喊:“警察来了。” 做惯了亏心事的五哥一听说警察来了,也顾不得报仇,撒丫子就窜得无影无踪。 归家的途中,母亲一句话也没说。费力地踩着单车,载着李岫骑在前头。李崟踩着那辆二八大杠跟母亲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到家之后,母亲厉声喝令李崟回屋去。对待李岫,就像对待空气一样视而不见,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越是这样,李岫越觉得心里发慌。她笔直的站在挡雨棚下,不敢轻易动弹。母亲不管她,径直朝着鸟笼子走去,走到跟前,作势就要打开鸟笼将鸟放走。 李岫眼见母亲想放走鹦鹉,急忙冲上去阻拦,泪眼婆娑的哀求道:“妈,我知道错了。你别这样,别把小山放走了。” 母亲紧绷着脸,斜睨着女儿,仍旧一言不发,那神情仿佛能结出冰来。李岫心里清楚母亲定会惩罚自己,却万万没想到竟是这样的方式。 “妈,妈,求你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李岫越哭越厉害,脸蛋儿很快就完全被泪水打湿了,在葫芦灯的光线下,泛着清亮的光。 然而,无论她怎样哀求,正在气头上的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猛力一把将李岫狠狠推开,强行将鸟笼子从铁丝架上摘下来,卯足了劲摔在地上。笼子在地上滚了几滚,鸟儿吓得叽叽喳喳乱叫。 看着翻在地上的鸟笼子,李岫满心疼惜。想要弯腰去捡,母亲突然风一般的冲进屋子。她不知道母亲又要做什么,吓得站在鸟笼子旁边,愣是没敢捡。 不多时,母亲从屋里风风火火的走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剪刀。李岫吓得连连后退。 走到女儿面前,母亲不由分说地扯住她那好不容易留到腰际的长发,提起剪刀就要剪下去。李岫哭着喊着,道歉认错,赌咒发誓,甚至跪在地上哀求,都无济于事。她改变不了母亲的决定,也不敢忤逆挣扎。 李崟一直在门缝偷偷往外瞧着,当看到母亲要剪妹妹的头发时,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然而,他对母亲的敬畏同样根深蒂固,纵使有着天大的力气,也没有胆量去夺下母亲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刀。 妹妹哭得抽抽噎噎,几乎喘不过气来。呆呆地跪在鸟笼子旁边,看着受到惊吓的小山,不住地在狭小的空间里乱蹿。任由母亲扯着自己的头发,恣意行使家长的权利。 “咔嚓”一声,那如瀑的长发就被剪断了,剩下的长度只到耳下,参差不齐,犹如狗啃一般。 第22章 一切尘埃落定,结果再也无法更改之后,母亲方才将剪刀狠狠扔在地上,也终于开了口:“不学好,竟跑去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下次再撒谎不学好,我把你头发都剃光!你不是喜欢跟光头混子混嘛,那就全剃光!” “妈,岫儿就是去参加她们班同学的生日会……”看着妹妹那被剪得惨不忍睹的头发,李崟眼圈倏地红了。 “我管女儿,你插什么嘴,滚回你自己的房间!”母亲的怒火烧向李崟。 “妈,你别怪岫儿,都是我不好,要怪就怪我吧。” “怪你?是你带她去的是吧?!我就知道,李岫那么听话,从来不会撒谎骗人,肯定是跟你学坏了。你一肚子坏水儿,就看不得我们家李岫好。”母亲指着李崟的鼻子一顿臭骂。 此时的李岫瘫坐在地上,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件胸衣勒得又紧,结果一口气没顺过来,两眼一黑,差点儿栽过去。 李崟见妹妹翻起了白眼,赶忙上前将她扶住,伸手就去扯她的衣领,好让她能透透气。 就是这么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急救动作,却犯了母亲的大忌。瞧见这情景,她气得天灵盖险些爆开。 丧失理智的母亲,脑袋里早就没了平日里的那些顾忌。这个时候,还怕什么招摇,还怕什么旁人的闲言碎语。她槽牙咬得咯咯直响,眼睛四下搜寻起来,发现墙根儿底下立着一根一米来长的烧火棍,不由分说捡起来照着李崟的背就猛抽了过去。 李崟疼得冷汗“唰”地一下冒了出来,却仍紧紧咬着牙关,愣是没吭一声,他满心只想着让母亲消消气。可母亲哪里解气,越抽越狠,喘着粗气骂道:“你放手,别碰我女儿!你个野种!” 母亲终是把那句话说出了口,那句埋藏在心里十多年的脏话。 李岫在这句脏话中苏醒过来,只觉心疼。她并不知晓这句话的深意,只当是母亲气极了时的胡言乱语。此刻的她无暇思考,害怕哥哥无端挨打,于是痛哭着抱紧哥哥的背,试图为他阻挡来自母亲的伤害。 猝不及防间,母亲又一棍子狠狠落下,正正砸在李岫的脊梁骨上,疼得她发出“嗷”的一声惨叫,整个人随即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他猛地夺过母亲手中的棍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指着母亲的鼻子决绝地嚷道:“陶文慧,你够了!我要跟你离婚!” 父亲的唾沫星子,仿若流光中纷飞的尘灰。李岫瘫倒在地,疼得头脑昏沉,只记得在葫芦灯的光影之中,从父亲嘴里喷溅而出的星星点点的光斑,而后便昏厥过去。 第9章 二零一三年9 后半夜下了一场大雨。风急雨骤,电闪雷鸣,那阵仗怪吓人的。李岫睡得沉,没被吵醒。李崟那时候刚迷迷糊糊睡着,一颗惊雷蓦地打在屋顶上,将他惊醒。雨很快转小了,淅淅沥沥的,下一阵,又停一阵,一直持续到了天亮。李崟听着雨声,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李崟便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了身,生怕弄出一点儿声响吵醒熟睡中的妹妹。李岫丝毫没有要苏醒的迹象,那睡姿还和从前一样荒唐。她软软地斜趴着,整个身体几乎霸占了大半张床。白剥剥的脸被挤压得走了样,一条腿耷拉在床沿边上,像是要翻墙越狱一般。李崟忍不住苦笑着摇摇头,蹑手蹑脚地穿好鞋,而后缓缓掩上房门,冒着小雨为妹妹寻觅早餐去了。 草木和泥土的馨香在清晨的乡间缓缓弥散,朦朦的烟雨笼罩在麦田之上,宛如一幅空灵隽岫的水墨画卷。李崟出门时,前台没人值班。他于是冒着雨出去寻了一圈儿,怎奈这地方太过偏僻,举目望去,除却山水天野,再无他物。他满心失落,悻悻而归。刚一进来,便撞见民宿的老板娘正在前台梳理头发。 老板娘看起来三十来岁,身材短小,体态丰满,饱满的脸颊泛着红润的光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头如瀑布般垂落的浓密黑发,散发着一种未经过化学材料侵蚀的自然之美。可能因为起得太早,老板娘脸上还带着几分惺忪,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热情与和善。 “你起得可真是早哟,老婆还在睡吧?”老板娘脸上笑意盈盈,手指灵活的编着麻花辫。 李崟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只是笑笑,并未多作解释,转而问道:“老板娘,你们这儿有早餐吃吗?” “有的,有的。我们这里早餐是免费的,昨晚忘记跟你说了。”老板娘将麻花辫编好,熟练地把黑色橡皮筋缠于发尾,利落一甩,便将那胳膊粗的大辫子甩到了背后,然后热情地指着后头的小厨房,告诉李崟去那儿找吃的就行。还特意提醒他,包子、米粉、清粥、鸡蛋,随便吃,不限量。 李崟谢过老板娘,径直走进那个小厨房。 小厨房比较简陋。角落里砌着一个老式灶台。烧火的柴草堆在一旁,墙壁经烟火长久熏染,呈现出暗沉的黑。此时,灶堂里的火烧得正旺,柴火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小声响,那口大锅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气。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李崟询问了那位农民打扮的厨师后,惊喜地发现,居然还有雪菜馅的包子。他瞬间喜出望外,妹妹从前最是钟爱雪菜包子,胃口好的时候,一口气能吃掉五六个。 他满心欢喜地打包了六个雪菜包子和两杯豆浆,匆匆回了房间。开门的时候,尽管已经尽可能的放轻动作,可那细微的响动还是吵醒了妹妹。 第23章 她也差不多该醒了。 李岫侧躺在床上,紧紧盯着李崟,茶褐色的眼珠上面好像覆着一层薄纱。眼神迷蒙混沌,看起来昨夜宿醉的痕迹仍在,整个人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游离,七魂六魄尚未归位。 就这样,她愣怔了许久。最后,那张小脸上缓缓绽开一朵复杂的浅笑,静谧而恬淡。不太激烈。就像一滴水珠悄然落在平静的湖面上,涟漪缓缓地、缓缓地晕开,不疾不徐。 “你醒了啊?”李崟将雪菜包子和豆浆轻放到墙角的小圆桌上,双脚像被无形的绳索拴住,立在原地不敢乱动,也不敢去看妹妹的眼睛。 八年未见,也许一切都变了,也许一切都未曾改变。此刻重逢,他的内心是复杂且纷乱的。他既欣喜又紧张,既期待又忐忑。于是,他就这样安静地站着,不敢上前,也不敢退后。 “哥。”李岫轻轻唤了一声,声音慵懒而空灵。她的目光灼热,紧紧锁在李崟身上,不敢移开半分。她生怕一移开,这个梦就醒了。“我是不是在做梦啊?” “傻瓜,你看仔细了,不是梦咧!”李崟抬起头,和妹妹那灼热的目光刚一对上,便即刻错开了,佯装忙着布置早餐。那些盘子杯子像是跟他作对似的,彼此间不停产生碰撞,“乒乒乓乓”一顿乱响。 越响越慌,越慌就越乱。因为着急,李崟显得有些笨拙。他皱紧了眉,额头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眼睛紧紧盯着手中的动作,生怕自己在妹妹面前出丑。 看着哥哥笨拙的模样,李岫咯咯笑了。 听见妹妹久违的笑声,李崟的心倏然亮堂起来。那些紧张惶恐和局促不安瞬息之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也跟着笑了。“一个女孩子家,喝那么多酒,多危险呐!下次可不准这样了。赶紧起床刷牙洗脸,这儿有你最爱吃的雪菜包子。”他宠溺的责备着如猫儿一般赖在床上的妹妹。 “看来真的不是梦啊……哥,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李岫歪着头,脸上绽放出慵懒却又带着暖意的笑,朝哥哥轻轻懒懒地招了招手。 李崟憨憨地应了一声,努力抑制着内心翻涌的激动,缓缓地走上前来。他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儿上,仿佛那是一片脆弱的薄冰。良久,才敢微微抬起眼眸,与妹妹四目相视。 李岫仰头看着哥哥发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慵懒,几分温柔。她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惺忪的睡眼渐渐变得清澈透亮,犹如一泓山涧里被清晨微熹照亮的清泉。 雨大了。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玻璃,也轻叩着李岫的心脏。哥哥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更加浓郁,额头浮着一层细细碎碎的光亮,不知是汗珠还是雨珠,她分辨不清。 李岫伸出那只冰凉的小手轻轻抚上哥哥的额头,温柔的为他擦拭,而后睨着哥哥的眼睛,微微颤抖着说:“哥,真的是你吗?我好怕这只是一场梦啊。” 李崟同样在仔细打量着妹妹,布满血丝的眼里渐渐笼起一层薄雾。半晌,他嗫嚅着说道:“是我呢,我就在你面前。” 李岫吸了吸鼻腔,表情由阴转晴,嘴角扬起一抹欣慰的笑:“哥,你胖了。” 李崟憨憨地笑了笑,内心五味杂陈,那滋味仿佛打翻了一缸陈酿多年的老酒,复杂而醇厚。 突然,李岫猛地搂住哥哥的脖子,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颈窝里,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猫,使劲儿地嗅着他身上的气味。那气味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切,仿佛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依靠。她恨不得用牙齿撕开那一层皮肉,把自己完完全全地装进去,永远不再分离。 这猝不及防的举动,让李崟不知所措。他僵在那里,不敢动弹。半晌,感觉到颈窝凉凉的。 那是妹妹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跟着,她的背开始轻轻起伏,哭泣声憋在胸腔里,闷闷的,不敢发出来似的。李崟一阵心疼,大手缓缓抚上妹妹的背,轻柔地摩挲着,眼眶也跟着湿了。 “你真狠心呐……这么多年不跟我联系,还把我拉黑了,你知不知道我打过你多少次电话……”李崟越说声音越哽咽。 李岫在把小脸在他的颈窝使劲蹭了蹭,而后扬起一张灿烂的脸,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珠,嬉笑着说:“想我了吧!” 与哥哥独处的时候,李岫封印在心底的那个“小女孩”才会出现。她还是如从前那般调皮任性,好像从未改变过。李崟看着她,就像看着八年前的光景。在她如花的笑靥里,往昔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两人没有衔接与过渡,突然就寒暄起来。李岫问他怎么没上班,在哪里上班。李崟问她什么时候回的岩山,打算呆多久。然而,他们都刻意避开了那些深入且敏感的话题,比如父亲母亲是否安好,比如各自现今的情感状况,仿佛那些话是心底深处不能轻易触碰的禁地。 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吃完那所谓的“早餐”,已然到了中午。窗外的雨总算停了,天空渐渐明朗起来,澄澈的蓝色开始一点点展露。 李崟退了房,驾驶着车子送妹妹回宾馆。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李岫,把头倚在敞开的车窗边,悠悠地盯着向窗外缓慢后退的乡野景致发呆。 麦田被群山包裹着,被雨水滋润以后,绿得愈发浓郁。矗立在远处的山峦,依旧巍峨,乳白色的水汽汩汩在山间流淌,将那一座座青黑的巨物遮掩得神秘而诡谲。 第24章 从此处回城,脚下这条泥巴小道是必经之路。小道蜿蜒盘绕,坑洼不平。路面也不宽敞,仅能勉强容下一辆车通行。道的两侧是农民挖的水渠,里面蓄积着浑浊的黄色泥水。 车辆开得缓慢,轮胎不小心碾过路中间的水洼,里头的黄色泥浆就溅得很高。稍不留神,便会飞进车里,溅在李岫的鼻尖上、下巴上。 李岫只觉脸上有星星点点的冰凉触感,伸手一摸,瞬间就变成了小花猫。这一幕被李崟瞧见,他不禁放声大笑。笑着笑着,一只水牛突然毫无预兆地从旁侧的田间冲了出来,那庞然大物就这样横挡在车前,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水牛足有一人来高,浑身的腱子肉,皮肤青黑,泛着粼粼的水光。套着一个略显破旧的鼻环,随着它头部的晃动,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它就那样,瞪得乒乓球般的眼珠子,紧紧盯视着车子里的一举一动。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咀嚼着什么。动作不疾不徐,没有要赶时间似的。 李崟见状,赶紧把车窗摇起来,神色紧张地嘱咐妹妹不要靠近车窗,唯恐水牛受到惊吓,误伤了她。而后便小心翼翼地把车向后倒了一米,又开启闪光灯,试图令水牛自行离开。 谁知那头牛竟如此倔强,不仅毫无退却之意,甚至高高地昂起头,嘴里“哞哞”叫着,与车子对峙起来。唉,难怪形容固执的人要说“犟得跟头牛一样”。 李岫被眼前的情景逗得咯咯直笑,这时,一抹阳光刚好透过雨后的云层洒下来,透过挡风玻璃,将李岫白皙的小脸照亮。她笑得绚烂,像一朵沐在阳光里的桃花,楚楚动人。李崟不禁看呆了。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水牛猛地撞向车头。伴随着沉闷的撞击声,车子剧烈一震,李岫顿时吓得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别怕。”李崟心头一紧,解开安全带纵身扑挡在妹妹身前,双手紧紧护住她的脑袋。 在车辆轻微的震荡中,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的贴在一起。李岫急促的呼吸扑在李崟的胸膛上,李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剧烈跳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不经意地与妹妹交汇。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静止了一样。 蓦地,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自心底涌起,他情不自禁地吻上了李岫的嘴。起初只是轻轻浅浅的一吻,仿若小心翼翼地试探,又似压抑许久的情感骤然喷发。见李岫并未反抗,他的吻愈发炽热,带着无尽的渴望与深情。李岫也满怀热情地回应着,双手环上李崟的脖颈,两人的气息交织,随即陷入了一场无法收拾的热吻之中。 就在这澎湃的当口,牛的主人匆匆赶来,一边大声斥骂着不懂事的牛,一边尴尬地牵着牛离开了。 李崟仿佛如梦初醒一般,猛地松开了李岫,狼狈地逃回自己的位置。脸上笼起一层深深的愧疚和难以掩饰的慌乱。沉默半晌,方才微微颤抖着嗫嚅道:“对不起,我……我不应该……”他的话,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充满了懊悔。 李岫小脸通红,心如撞鹿。“没事。”她急忙打断他。此刻,她亦心乱如麻。既为刚刚那冲动的吻感到羞涩,又因李崟的举动而暗自欣喜。“快开车吧,一会儿上班来不及了。”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尽管内心早已翻江倒海。 车子重新启动,发动机的轰鸣声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天空彻底放晴了,太阳高高挂在头顶,田野绿得晃眼。李崟冲动的吻,让李岫误认为他仍是孤身一人,仍在痴痴地等着她。她以为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曾经许下的誓言。 这八年来,李崟时常在想,如果当初父亲没有把他从北方的乡下接过来当儿子,是不是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又如果,父母离婚之后,他不再做李家的儿子,回去原来的家里,那他和李岫就不是名义上的兄妹了。那样,他们是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在一起,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各自安好了呢。 第10章 二零零五年10 世界在眼前崩塌、消融,幻化成一滩模糊且诡异的油彩。紧接着,无尽的漆黑将她彻底吞噬。 不知过了几个世纪,李岫忽地感觉到人中位置一阵针刺般的疼。在这短促而强烈的痛楚中,她拼尽全力张大嘴巴,猛地吸入一大口氧气,世界便再次在她眼前亮堂起来。 父亲的声音悠悠地传进她的耳朵,像是从遥不可及的山那边飘过来的似的,空灵又飘渺,在她空荒而混沌的脑壳里反复回荡。 母亲没有说话,她嘴唇乌青,不住的打着哆嗦,攥着水杯的指尖捏得发白,几缕细碎的头发被冷汗打湿,凌乱的贴在脑门上。 母亲大抵是真的慌了神,也真的受了气。两只眼睛憋得通红,瞳孔里泛着泪光。可她终究是那个坚韧无比的女人,硬是把眼泪狠狠憋了回去。母亲说她最讨厌掉眼泪的女人,没本事,软弱。她确实很少哭,打李岫记事起,也只见她哭过一次。不过李岫生来就是个爱哭鬼,刚从娘胎里出来,就哭闹个不停。母亲时常骂她说,这辈子自己忍住没流的眼泪,全让她给哭出来了。 换作是平常,受了这样的气,她一早就发作了。不把家里闹个天翻地覆,这事情就没得完。然而今天这般隐忍,只因李岫还在眩晕着,她爱女心切,只能先把一腔情绪收进肚子里,紧咬着嘴唇,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托起女儿的下巴,将水缓缓喂进她的嘴里。 第25章 冷水顺着喉咙缓缓咽下,李岫也渐渐回了神。 见妹妹苏醒过来,李崟这才在心里头暗暗松了口气,脸上紧绷着的肌肉跟解冻了似的,一点点松弛下来。原本他一直畏畏缩缩地站在父亲身后,活脱脱一只惊弓之鸟。他一边心里头怕着母亲会因为方才自己离李岫太近而责骂,忐忑得不行,一边又满心焦急地瞅着妹妹的状况,急得就跟那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乱转,满心的担忧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母亲见李岫缓了过来,原本乌青的嘴唇瞬间有了血色。她努力隐去眼里的泪光,喃喃地对李岫说:“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吓死人了,你这孩子,怎么说晕就晕呐,平时要你多吃一点儿,就是不听。”母亲虽然嘴上仍在不停地数落着,可那颗心却因后怕仍在砰砰乱跳。 “啊,没事了,没事了。”父亲嘴里快速念叨着,脸上却像结了冰,没有一丝波澜。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李岫身上扫过,随后转过身一把拉起李崟的手腕,就要往外头走。 亲生女儿刚醒,就拉着儿子要走。这样冷漠的态度,母亲怎会受得了。那时才咬着牙才收敛起来的情绪,此时终于冲上头顶。李岫呆呆的靠在床头,瞧见母亲像疯了一样,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向父亲的脊梁骨。突然,毫无预兆下,她猛地冲了上去,双手铁钩子似的,一把抓住父亲的棉布衬衣后领子,发了疯地拉扯。只听见“哧啦”几声,衬衣扣子就被扯掉了,黑豆似的在地上弹了几弹,而后滚到一旁,不知去向。 父亲趔趄着向后退了好几步,待站稳脚跟后,猛地一旋身,便迅速挣脱了母亲的束缚。母亲反倒被他男性的强大力量甩得一个踉跄。 “你莫拉拉扯扯!”父亲瞪向母亲,脸色黑得像锅底,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腮帮子鼓得老高。 母亲不甘示弱,扯着嗓子喊:“你要去哪儿?走了这么大半个月,说去进货,货呢?呵呵,李广财,你三天两头往后头跑,一去就是十几二十天,其实是在外头鬼混,是不是?是不是?!”她的骂声又尖又厉,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父亲心上。由于过于激动,脖颈处的大动脉凸了起来,宛若一条埋藏在皮肤之下的青色小蛇。 不知从何时起,父亲与母亲之间的争吵就像是家常便饭一般。起初,父亲还会还嘴争辩,争得脸红脖子粗,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母亲身板虽小,可一旦吵起架来却理直气壮。那滔滔不绝的大道理间,时尔还夹杂几句粗陋鄙俗的土脏话,气得父亲干瞪眼,却愣是不知该如何回击。 后来啊,慢慢地,慢慢地,他就不再吭声了。任由母亲一个人吵嚷,直吵到她自己觉着无趣,方才停歇。再后来,他索性寻着各种由头往外跑,整日里不见人影,倒也落得个耳根清净。 李岫不晓得他们之间是否还存在爱情,也不清楚这段婚姻究竟因何仍在维系。 父亲早就受够了这没完没了的争吵,此刻,对于母亲的叫嚷他充耳不闻,转过身继续朝门外迈去。母亲哪肯放他走,整个人就像一头失控的猛兽,红着眼冲将上去,猛地把父亲背上那鼓鼓囊囊的蓝色旧布包夺过来,高高举过头顶,又死命地砸到地上。 或许唯有如此,母亲才能留住父亲那匆匆离去的脚步。或许唯有如此,才能让父亲多跟她说上几句话,哪怕是恶毒的怒骂,也总比一走了之要好。砸了这个背包,是当下她能留住父亲的唯一法子。 “哗啦”一响,父亲的洗漱用具、内裤外衣当场散落一地,连同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木盒子。那物件格外扎眼,母亲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趁父亲还没反应过来,伸手就捡了起来,随即就去抠那盒盖。 许是母亲用力过猛,那盒盖子竟然硬生生被抠掉了。“哐啷哐啷”,两声清脆的撞击声响,盒盖子和一块中指长的桃木剑随即掉在地上。两兄妹到底年纪轻,好奇心重,齐刷刷地就探着脑袋往地上瞧,都想看看到底父亲包里藏了什么宝贝。 那确是一枚桃木雕刻的宝剑,工艺略显粗糙,不像是行家刻的。剑身上还涂着似血的朱砂,诡异得很。 就在此时,母亲全然顾不上理会父亲,冲过去便打算捡那物件。父亲见此情形,犹如被踩到尾巴一般,发了疯似的扑上去,抢先在母亲之前捡起了桃木剑,接着又把弹到角落的盒子一并拾起。闪到一旁后,背对着母亲,慌慌张张地将那物件塞进盒子,装入裤兜,嘴里还不停地大声警告:“你别乱碰!不准碰!” 父亲越是紧张,母亲越是心生狐疑。况且她根本不惧怕他,那几声警告于她而言不痛不痒,于是依旧不管不顾地紧紧缠着父亲,伸手朝着他裤兜争抢,边抢还边扯着嗓子嚷嚷:“这什么东西?你想给我下降头,咒我快点儿死,好出去鬼混是吧?” 父亲向来就是个闷葫芦,平日间面对母亲的蛮横无理,大多时候选择沉默。母亲在他眼中,就是那难以驯服的悍妇,常常令他束手无策。但这一回,父亲的忍耐到了极限。 或许是被母亲缠得烦了,又或许是被那句“野种”惹恼了。只见他咬着牙照着母亲胸口一推,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母亲推了一个趔趄。李岫见识到了男女之间在力量上的巨大悬殊,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子猛地向后仰去,差点摔倒在地。她下意识从床上弹起来,准备搭手去扶。哥哥却抢先一步,将母亲牢牢扶稳。 第26章 然而,他的善意却遭到了母亲的厌恶。母亲站稳脚跟后,把从父亲那里受的气都发泄在了李崟身上,劈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他的右脸上,嘴里还骂骂咧咧:“我们家的事不用你个野种管!” 一秒的死寂。而后又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父亲扬起手掌,掌间带着呼呼的风声,“啪”的一声,还给了母亲一个响亮的耳光。他两只眼涨得通红,脸上和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的抽动着,打完人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好像不知何去何从一样。 这一巴掌,好似一记重锤,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这是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母亲,虽说两人以往争吵不断,但大多都是母亲言辞激烈,父亲则常常闷头不语,任由母亲推搡、谩骂,然而这次,父亲终是爆发了。 看来这次父亲是动了真格的。半晌,他放下那只火辣辣的手,咬着牙根,恨恨的对母亲说:“陶文慧,我告诉你,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现在有事,等我回来,咱们就去民政局离婚!还有,我告诉你,满崽就是我李广财的儿子,从今以后,你再敢说他是野种,我跟你拼命!”说完,转向哥哥李崟,火急火燎地说道:“满崽,跟爸走。你三爷爷怕是不行了,咱们赶紧去看看。” 李崟早就傻眼了,一脸的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父亲,又看了一眼母亲,最终还是没敢动弹。 母亲憋红了眼,咬着牙,就是没哭。“滚,都给我滚!”突然,她像疯了似的,推搡着李崟和父亲,把他们一并哄出了门。 不懂。 李岫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她不懂对待外人和善有礼的母亲,为何单单面对父亲的时候就变成了悍妇。她也不懂为何父亲会因为一根破木头对母亲大打出手。她更不懂母亲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骂哥哥是野种。那个词太难听了,哥哥心里一定很难受吧。 她的腿半搭在床沿儿上,上半身挺得笔直,白剥剥的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瞳孔雾朦朦的,丢了魂一样,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痴痴呆呆。望着父亲和哥哥离开的背影,她半天才僵硬地冒出一句:“妈,我也得去看看三爷爷吧?” 母亲瞅了她一眼,竟然笑了,笑得又苦又涩,让人毛骨悚然。“你?就算你三爷爷死了,也轮不到你去磕头。他们家,只有男人能去。只要是男的,就算是野种,都能去!你?!……族谱上都没你的名字,哪轮得到你去假孝顺。” “妈……谁是野种?”李岫终于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虽然很小声,但她知道母亲听得见。 母亲听觉敏锐,夜里外头有一丁点儿动静,她都听得见。她操心的事情多,提防的人也多。不是担心小卖部晚上进了贼,就是担心李崟爬墙根儿。小的时候,那小子确实经常趴在窗户底下学小猫儿叫,不过他也只是想骗妹妹出来跟他玩。 她听见了李岫的话,但是没有回答,继续冷笑了几声。这次的笑声与之前不同,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鄙夷与妒忌。 母亲边笑边晃晃悠悠的往外走,像是没了魂一样。不一会儿,就又进来了,手里握着那把剪刀。 李岫吓得一激灵,两条腿下意识缩回床上。 母亲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的淡淡解释道:“下来,我帮你把头发剪齐一点儿。”说着,她缓缓地挪到书桌旁边,伸手将椅子抽了出来,微微颔首示意李岫坐过来。 李岫的心仍砰砰跳个不停,虽有余悸却又不敢忤逆母亲的意思,只能表面上强装镇定,爽利地拖拉上鞋子,乖乖地坐到了椅子上。 此时,屋外骤然刮起一阵狂风,打得窗户啪啪作响。月亮也被云层遮得密密实实,整个天空仿佛一块巨大的黑幕,眼看就要沉沉地压下来一般,让整个屋子都漫起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 母亲没管那欲来的山雨,也没管那快被吹断的窗户,仍旧专注的琢磨着李岫的发型。她仔细地把书桌上的小镜子摆放好,正正地对着李岫的头。“咔擦咔擦”,剪刀声响起,便开始修剪起来。 母亲的动作缓慢又温柔,与时才的那个悍妇判若两人。每一下动作都像是在精心雕琢一件艺术品,眼里也饱含着深情。 李岫从镜子的反光里盯着母亲的手,心情如窗外的天气般复杂难言。 “还是短头发利索,看着就精神。”母亲边剪边朝着镜子里的李岫说道。 李岫打量着镜子里那梳着齐耳学生头的自己,心里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陌生感。这个新发型,谈不上好看,也谈不上不好看,就是觉得别扭和不自然。 “我觉得比长头发好看,你看看。”母亲停下手中的动作,扳正李岫的头,朝着镜子里呆讷的人影问道,脸上带着些许期待。 李岫勉强勾起嘴角,挤出一个假笑,颤巍巍地小声附和了一句:“嗯,是挺好看的。” “人长得好看,梳什么发型都好看。”母亲说完,把剪刀“啪”地放在书桌上,转过身一屁股沉沉地落在床沿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脸上满是疲惫。 李岫扭过身子面向母亲坐着,发现她的眼睛又红了,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仿佛下一秒就要决堤。 母亲很少示弱,见她这般难过,李岫心里的怨愤和委屈,一下子全然消逝了。心里只有对母亲的心疼。“妈……别难过了,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撒谎。”她“扑通”一声跪在母亲脚边,双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失声痛哭。 第27章 母亲从胸腔里发出一种似笑非哭、似哭非笑的声音,她分不清那是笑还是哭,反正听上去让人揪心。她把脸贴靠在母亲弯曲的膝盖处,两只手紧紧抱着她细瘦的小腿,哭着恳求母亲的原谅:“妈,我真的知道错了,以后我再也不撒谎了。” “你啊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哭,偏偏哭得比谁都厉害。做人要坚强,知道吗?”母亲抚摸着李岫的后脑勺,动作无比温柔,可眼神里却满是无奈。接着,她长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岫儿啊,你要好好读书,考上青华北大光宗耀祖。到时候,看看李家人还有什么话说。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也不比男孩子差,更不比那个野种差!” 这些话,李岫听了太多次,根本激发不起她心里的任何斗志。反而让她觉得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压着,难受,压抑。 不过,她揣测母亲已然消了气,于是趁着母慈子孝这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又借着母亲话里的由头,便壮了壮胆,问道:“妈,哥……他不是你亲生的啊?” 母亲能感受到裤子被女儿的眼泪浸湿,也能感受到她滚烫的小脸贴在膝盖上的温暖。于是乎,心里的闷气终于彻底消了。她抚摸着女儿那一头短发,平静地说:“不是。” “啊?!”李岫虽然早就猜出大半,但当母亲用万分肯定的语气道出真相时,她还是猛地抬起头,诧异的眸子里还闪着点点泪光,嘴巴也惊得无法合拢。 “已然闹成这样了,告诉你也没关系。” “那他是……爸爸在外头的……” “呵呵。”母亲讥讽地笑了笑,嘴角上扬,满是不屑,“他有那个本事?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一个下岗的工人,又怂又抠门,嘴还笨,谁会看上他?” 母亲总是这般明里暗里地瞧不上父亲,这倒也不奇怪,毕竟母亲的确生得漂亮。可她着实想不明白,既然在母亲眼中父亲一无是处,那母亲当初又为何要选择嫁给他呢?莫非,那些人嘴里的传言是真的? “李崟是领养的,本来叫佟满崽,这名字土得掉渣。”母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着说道,“你爸爸非要个儿子,我也努力过好几回,可都没保住。生了你之后,我这身子就垮了,你爸不是不清楚。”说到此处,母亲那满腔的怨恨又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几分,“后来没法子了,总不能为了给他老李家传宗接代把我的命都搭上吧。得,就去福利院领了这么一个回来。学习学习不行,品行也不好,长得也就马马虎虎吧,还整天啥啥啥咋咋咋的,土掉牙了。儿子儿子,好像没个儿子他李广财这辈子在李家人面前就抬不起头似的。封建!” 李岫听完,方才恍然大悟,脑袋里仔仔细细地回想着从前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往事。母亲对哥哥的态度,父亲对自己的态度,这下子全都明晰了。 “岫儿,起来吧,地上凉。去洗个澡,早点儿睡,明天还得早起。”母亲拍了拍她的肩膀。 李岫听到母亲的话,赶忙站起身来,正准备去洗澡,母亲突然叫住了她,一脸严肃,语气郑重地叮嘱道:“岫儿,一定得给妈争口气。” 李岫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刚要走出卧室,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猛地停下脚步,回过身朝母亲问道:“你们真的会离婚吗?” 母亲整个人愣在了那里,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没有直接给出答案。沉默了片刻之后,就催着她赶紧去洗澡。 第11章 二零一三年11 田间的那一吻,让岩山在李岫眼中全然变了模样。长久以来,她对待这座袖珍山城的情感,是僵滞且繁杂的。它像是遗失的子宫,而她就是那尚未发育健全就被迫剥离的婴孩。她与这座城之间,隔着深不见底的沟壑,寻不到通往彼此的路径。 那个吻,如同悄然冒尖的野草,无声无息地生长着。让她与这片土地重新有了纠葛。她的生活,也似乎被瞬间点亮。李岫满心觉得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她和李崟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之间的关系,也会顺理成章温热起来。 然而没几日,李岫便觉出了不对劲。 在与李崟分别的那天,她痴痴等了一个下午,可一条信息都没等来。那部手机就那样寸步不离的随身带着,连吃饭的时候也紧挨着碗边搁置。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依旧未果。 躺在床上,李岫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心里找了很多理由替李崟开脱。或许哥哥是因为工作忙得不可开交;或许他和自己一样,应酬的时候喝得不省人事;再不然就是手机坏掉了……就这样想到最后,她甚至想出了一个“哥哥遭遇车祸”的晦气理由。 想到这里,她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从床上直直坐起,拿起手机迅速编辑了一条短信,不管不顾就发了过去:哥,睡了吗? 她心里盘算着,如果十分钟之后李崟仍没回复,就直接打电话过去。要是电话也无人接听,那必定是出了状况。约莫四五分钟后,短信终于来了。不过,只是寥寥数语:准备睡了,今天太忙。有空聊。 收到哥哥的短信,李岫先是一阵欣喜,可这喜悦之情还没持续两分钟,便如烟雾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她反复端详着李崟回复的那几个字,越琢磨心就越凉,最后一点一点凉到了骨子里。 那从字里行间渗出的冷漠,让李岫不寒而栗。那犹如断崖般陡转的态度,让她陷入茫然无措的境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崟为何转变得如此之快。那个吻,究竟算是什么呢? 第28章 想不明白,那就不再去想。及时收手止损,或许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岫这样安慰自己的同时,李崟也在同样麻痹自己。及时止损或许对他来说,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分别的当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回到家。刚一打开门,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儿就飘然而至。老婆成笑梅正把炒好的菜一个个往桌上端,两个孩子也一早就坐在餐桌旁边等。幸福美满的家庭氛围,让李崟的负罪感愈加深重。 等到天黑下来,他没有如往常一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积极的洗了个澡,然后带着一身的清爽,早早躺到了床上。待妻子哄完孩子入睡走进房间,他竟主动和妻子亲热起来。 自从孩子出生,他们夫妻间的房事频率便如同落日西沉,不断下降。从起初的一周三次,渐变为一周一次,接着是一月两次,到后来,彼此都不再多提,过早步入了中年的房事尴尬期。 今天晚上丈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妻子成笑梅惊讶。她的内心再次被春风拂过,泛起无尽的欢喜。毕竟,丈夫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太多次她渴望温存,却总是被冷淡推脱。 他们就像偷摸着做坏事的孩子,大气不敢出,急促的呼吸也使劲憋着。每一个动作都轻手轻脚,眼神交汇时既有那兴奋的小火苗,又藏着怕孩子被吵醒的担忧。 可到了高点,李崟心里却像压了块千斤巨石,想全心投入,却怎么也做不到,无奈,夫妻间的兴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了。 李崟翻下身平躺在床上,空洞的望着天花板,眼里的懊恼和愧疚不敢让妻子看见。成笑梅以为他身体出了问题,顾及他的男性尊严,嘴里没有埋怨半分。反而温柔地伏在他的胸膛上,用手轻轻摩挲他的脸,轻声细语道:“老公,我晓得你这段日子累坏了,别往心里去,好好歇着,往后会好的。” 听了妻子这番话,李崟的负罪感再度袭来,一把将妻子紧紧搂在了怀里。 对于爱情,李崟从来都是迟疑而畏缩的。从前是,现在依然是。但李岫不同,她是勇敢的,不计后果的,是相对主动和热烈的。只是这种无畏和勇敢往往需要条件,需要对方给予一定的暗示,她才会去争取。而一旦察觉到对方的态度里有丝毫的冷漠或婉拒,她便会骤然却步。 随着李崟态度的转变,李岫对岩山的那层滤镜终究彻底破碎了。碎得稀里哗啦,散落得满地都是。短暂回春之后,她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大人。把所有的情绪再次封存起来,继续拼命工作,这本就是八年前她已经决定过的人生。只不过,李崟的那个吻给了她些许错觉,让那个决定晃悠了几下。现在好了,全部重新回归正轨,做个不起眼的冰冷机器才是最稳妥的人设。 项目推进还算顺遂,一切都依序而行。也不知道高铭翰怎么给那个大腹刘总赔的不是,他非旦没有怪罪李岫那晚的失礼,反而还积极主动地帮他们在文化部领导面前美言,极尽称赞泛美文化这两位干将的能力和水平,期望领导们能考虑将岩山旅游的整体宣传推广一并交由泛美文化负责。 这无疑是块大肥肉,如果能顺利接下这个大活儿,那远在上海的小老板定然会乐开花。而高铭翰和李岫的项目提成,也会极为丰厚。这下高铭翰愈发来了精神,成天围着刘总打转,溜须拍马那是定然少不了的,更为关键的是他知道刘总喜欢声色犬马的生活,想要讨他欢心,必定要没日没夜的陪他在那花花世界里逍遥。 他忙着逍遥快活,正事儿就全都交给了李岫。岩山近几天的气温一直徘徊在三十度左右,天色也阴翳沉沉,厚厚的灰色云层浮在山峦包围的小城之上,只有微弱的日光泻下来,甚是清爽。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爬山。于是,高铭翰选在今天让李岫去各个景点实地勘察,以确定宣传片取景素材的相关事宜。本来他也打算一起跟着去的,毕竟,这是个与李岫独处的好机会。无奈,陪刘总宿醉之后,第二天实在没有精力从床上爬起来,他也只得打电话叫阿清带着李岫去了。 阿清和李岫,简直就是两个闷葫芦碰到了一起。除了必要的交流,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闲言碎语。不过这样最好,李岫喜欢这种沉默寡言的同事。与这样的人搭档,工作效率都高了许多。不似与高铭翰在一起那般,将大把的时间白白浪费在那些无关痛痒的废话之中。 考察完两个小景区之后,眨眼就到了中午。李岫不想耽误时间,便提议就近吃个汉堡。阿清可没高铭翰那么多的名堂,爽快的就答应了。 午餐时分,汉堡店里人头攒动,客人们排起了一条长龙。阿清和李岫仓促地对视一眼之后,竟异口同声地说道:“我去排队。” 那声音竟是如此整齐划一,两人不禁相视而笑。李岫的笑里带着些许女孩儿家的娇羞,阿清的笑则很是怪诞,像是生生挤出来的,硬又憨。“还是我去吧。招牌套餐行吗?”他敛起尴尬的笑,礼貌的问向李岫。在李岫面前,他的表情和动作总是显得很拘谨。 “嗯,行。”李岫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就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见李岫点头同意,阿清方才转过身大步流星的朝队伍末尾走去。李岫也缓过神儿来,选了一处空位坐下,等阿清回来。 这时,邻桌孩子的吵闹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抬头一看,是一男一女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孩,估摸着大概也就五六岁的模样。小男孩手里攥着一把黄绿色塑料呲水枪,眉开眼笑的朝着小女孩呲水,边呲嘴里还边骂骂咧咧:“射死你,射死你,给我死!biu~biu~biu~” 第29章 小女孩一脸窘迫,被打湿的齐刘海紧紧贴在前额上,小脸蛋儿涨得通红,别过脸去躲闪,两只小手挡在脸上,嘴里尴尬地笑着求饶:“别呲啦,别呲啦,求求你啦!我认输啦!” 然而,小男孩却愈发张狂,不仅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直接怼上她的脸呲,小女孩被吓得紧闭双眼,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闪躲。 李岫本不想管这些闲事。可就在小男孩留意到一旁有人盯着他看的时候,眼睛里忽地闪过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狡黠,冷不丁掉转枪口,故意朝着李岫呲来。 那水柱不偏不倚,正当当呲在李岫的胸部。 她今天穿的是一件白色短袖衬衣,胸口的布料被打湿后,很快就贴在胸脯上,内里的粉色蕾丝内衣若隐若现,好生难为情。她铁青着脸,扭头狠狠地瞪了那小男孩一眼,随即匆匆换了个临桌座位。 “哗啦哗啦”。李岫猛地从桌上的纸巾盒里连抽了三四张纸出来,接着低下头将纸巾一股脑儿地捂在胸前,想要赶快把那块被打湿的布料吸干。她没再理会那个顽劣的小男孩,可鼻腔里的气息却明显变得粗重起来。 小男孩见李岫走了,觉着没意思,就又把目标对准了小女孩,举着水枪直直地朝人家眼睛里呲。小女孩又尴尬又害怕,不停地躲来躲去,带着哭腔喊:“你呲到我眼睛了。”可小男孩根本不理睬,照样我行我素地呲着。甚至越发过分,伸手去掀小女孩的裙子,朝着她的底裤呲。小女孩已经有了羞耻心,脸蛋倏地涨得紫红,小鹿般的眼眸里写满了惊恐,呲溜一下钻到餐桌底下去了。 看着这一幕,李岫火冒三丈。她猛地站起身冲了过去,一把夺过小男孩手里的水枪,对着他那张顽劣的脸就是一通乱呲。 “好玩吗?喜欢玩是吗?来啊,玩个够啊!”李岫彻底失控了,脸上的肌肉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那样子,像极了愤怒时候的母亲。 她终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小男孩一开始还不知天高地厚地笑着,觉得这很好玩。可没过一会儿,就觉着不对劲了,水柱呲得他连眼睛都睁不开,这被怼着脸呲的滋味可是一点儿也不好受。不出所料,小男孩怂了,开始扯着脖子哇哇乱叫,一边哭一边朝着排队的人群拼命哭喊:“妈妈,妈妈……” 听到儿子的哭喊声,一位年轻妈妈冲了过来,张牙舞爪地将小男孩死死护在身前。她啪地一把打开李岫拿着水枪的手,不问缘由,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你有病啊!这么大个人了,还欺负小孩子!”边骂边手忙脚乱又气急败坏地替儿子擦拭脸上的水渍。 李岫冷眼瞧着这个妈妈,脸盘子还算周正,肉呼呼的,就是那种普通又带点福相的模样。肤色偏黑黄,脸上细看有不少淡淡的斑点,眼角还有几丝细纹。一双典型的丹凤眼,单眼皮,左右转动时透着点精明。眉毛又细又长,一看就是早几年纹的款式,颜色略深,眉形也不太自然。嘴唇色泽暗沉,薄薄的,给人一种刻薄之感。个子不高,身材矮矮胖胖的,却有着一股莫名的张狂劲儿,仿佛能把一米八的大汉都给比下去。上半身套着一件宽松的麻布上衣,衣服的领口都变形了,前襟上沾着好几粒干了的饭粒,还有一大片暗黄色的油污。齐肩长的头发随便用皮筋扎在脑后,像个洗锅刷子,硬硬的支棱着。 眼见小男孩的妈妈这般护犊子,李岫不禁气得肾上腺素“噌噌”地往上飙。她不再隐忍,一把将水枪狠狠摔到地上,反手就指着自己胸脯湿透的那块地方,犀利地反驳道:“他还小?这么小就懂得猥亵女性啦?是你教的?还是他爸教的?还是……你们大人在家里天天当着孩子的面玩这种游戏?” 小男孩的妈妈没想到李岫措辞这般犀利,整张肉脸顿时憋得紫胀,像颗紫皮洋葱似的。即使是这样,她仍然不认为是自己的孩子犯错在先,还气哄哄地强辩道:“小孩子懂什么呀,你这么大个人跟小孩子计较,真没品。” “小孩子懂什么?他懂得可多了!还知道掀别人裙子,往裙子里面呲。”说着,李岫的眼神瞟向刚从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小女孩。 “这……我们家弟弟跟姐姐就是闹着玩儿呢,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真是有毛病,精神病吧!”男孩妈妈见道理不在自己这边,于是开始进行人身攻击。 李岫不甘示弱,正准备反击,阿清忽然拉了拉她的衣角。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阿清竟悄悄站在了李岫身后。他一声不吭,就那样静静地留意着事态的进展,活像个毫不相干的旁观者。直到女人蛮横地开骂,他才不紧不慢地弯下腰,从地上把那个塑料水枪捡起来,捋起袖子,露出半个手臂的刺青,挡在李岫面前。 他轻蔑的垂着眼皮,下巴微微扬起,两侧的颌骨缓慢地左右移动,使得整张脸看上去愈发棱角分明,凌厉刚硬。而那只提着水枪的墨青色刺青手臂,在女人眼前晃悠来晃悠去,像极了一条冷冰冰、滑溜溜的蟒蛇,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你……你想干什么?”女人明显慌了神,语调一下子低了下去,语速也变得迟缓起来,两只手下意识地把小男孩紧紧搂住护在身前。小女孩也吓得哆哆嗦嗦,赶忙躲到妈妈和弟弟的身后。 阿清不吭声,仍旧拿着水枪在女人眼前乱晃,晃得她心里直发慌,再也没心思跟李岫争吵,拽着小男孩就往外走。而那个小女孩也紧紧地跟在妈妈和弟弟身后走了出去,像个乖乖的小宠物。 第30章 看着女人匆匆离开的背影,阿清不紧不慢地走向墙角的垃圾桶,随手把水枪扔了进去。“哐啷”一声,餐厅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模样。 两人回到车上吃汉堡的时候,李岫轻轻嘟囔了一句:“谢谢。”阿清脸上挤出一丝生硬的笑,权当回应,接着便又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汉堡,沙拉酱一不小心挤了出来,滴落在墨绿色冲锋衣的前襟上。 李岫赶忙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张纸巾递过去。阿清愣了一瞬,接过纸巾,随意擦了几下,依旧沉默不语。 看着阿清那条被衣袖遮住的手臂,李岫问道:“你手臂上纹的什么呀?” 阿清继续咀嚼着,回答的声音含混不清:“随便弄的。” “看着眼熟。”李岫随口一说。 听了李岫的话,阿清猛地剧烈咳嗽起来,似乎有食物呛进了气管,咳得他满脸通红,脖子粗得像根柱子,颈部动脉高高凸起。 李岫慌乱中拿出自己那瓶矿泉水递给他,阿清接过来,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就往肚里灌。而后,喘了一大口粗气,咳嗽这才止住。 “慢点儿吃啊。”李岫没察觉到阿清的异样,只以为是他吃得太急不小心呛着了。见他没什么事,便又随口问道:“我们以前见过吗?真觉得你有种……有种好像在哪儿见过的感觉。” 阿清把水瓶放在置物架上,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这水,我喝过了,你等下喝我那瓶新的吧。” 李岫深知他的性子,见他不愿跟自己聊天,也就没再多嘴追问。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以前确实见过,并且不只一面。 第12章 二零零五年12 三爷爷住在乡下的李家祖宅,距县城城区不是很远。虽说地处农村,但一提李氏宗族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遥想当年,李家祖上那可是风光无限,好几代中都有人做过京官。即便是到了太爷爷那一辈,在岩山地界,李氏宗族也是声名赫赫。只是,世间哪有常胜不败之理,李家终究也渐渐衰落下去。 至三爷爷这一辈,李家终是分了家。分家之际,李家三个儿子争执不休,分家大会于祠堂中整整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几家怕是都吵乏了,在列祖列宗跟前总算达成了共识。三爷爷这一脉人丁最为兴旺,祖宅便由他继承下来。大儿子和二儿子原本就无意留在乡下,巴不得将这宅子留给老三,各自拿着分得的钱财去城里生活。 许是李氏祖荫庇佑,三爷爷活到了最后,两个去城里生活的哥哥却在早几年前相继过世了。不仅如此,三爷爷的儿孙中也出了好几位有本事的,其中就有当下最为出色的长孙李崎。 那便是李岫口中,为哥哥李崟联系工作的崎堂哥。而另外两家,虽说在城里过着现代化的日子,可生活却是每况愈下,最终仍要仰仗三爷爷这一脉。三爷爷谨遵祖训,对待李家人能扶助便扶助,毕竟血脉相连,他还期望着李氏宗族的血脉能够得以延续,传承千秋万代。 李广财父子俩在自行车的车把上绑好了手电筒,然后各自骑着二八大杠,摸黑赶往三爷爷家。当他们到达李家祖宅大门口时,已经快十二点了。 李氏祖宅是一座相对规整的四合院。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牌匾,原来那上面的字就已经非常模糊,夜里就更加看不清了。上房正厅是三间宽的大房,两边各有两间侧屋。门窗都是原来的雕花镂空木格子经过现代工艺改良而成的,看上去有些不伦不类。院子中间开了一口天井,井边是一棵大榕树,树丫子上挂着一盏比李崟家小卖部还亮堂的钨丝灯,没有灯罩,就那样光溜溜的悬着,好似一颗会发光的大葫芦,把庭院照得跟白昼一样。 李广财父子俩刚一进门,便瞅见院子里稀稀落落有好些个脑袋在晃动。看来各房的亲戚都派人来了,人人都在忙碌着,也不清楚究竟在忙些什么,反正没一个是闲着的。唯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安然地坐在东边院墙下的藤椅上,悠然自得地扇动着手中的蒲扇。 如今三爷爷的大儿子李广福跟他一同居住在老宅,不过李广福已年近六十,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也不大去管了,统统交给了自己的独生子李崎打理。李崎在机关单位上班,平常都在城里,偶尔回乡下掌控大局。三爷爷其他的子孙,基本都在外头闯荡,不过也都孝顺,曾有好几次想要把三爷爷接到城里的大房子居住,然而三爷爷怎么都不肯。他身体尚健的时候,总是捋着胡子训诫他们,这李家大宅是祖宗留下的产业,他必须亲自守着。 远远的,李崎瞧见李广财父子俩站在门口,忙丢了手头的事,快步迎了过来。走到跟前,他一把握紧李广财的手臂,脸上强扯出焦虑又微弱的笑,嘴里暗暗透出几分埋怨:“财堂叔,你可算来了!这么夜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早让你配个小灵通随身带着,这联系不上多急人!东西呢?” 李广财脸上带着几分歉意,忙不迭地说道:“路上耽搁了,三叔叔还好吗?”而后急忙从裤兜里摸索出装有朱砂桃木剑的盒子,小心翼翼地递到李崎手心里。 “这会儿还好。”李崎这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焦虑瞬间消散了不少,笑着说道:“财堂叔,辛苦了。”而后,眼睛滴溜溜地往四下里打量一圈,锁定目标后,扯着嗓子朝着院子墙根底下抽烟的黑影大声喊起来:“小峰,过来,有事!” 第31章 那团黑影听见有人叫他,高声应了一句:“哎,来了!”便赶忙将手里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蹍灭,哈巴狗似的一路小跑过来。 李崎作为长孙,在家族中颇有威望。这个被唤作小峰的人,是他二叔家的儿子,今年才二十,比李崟还小一岁。小峰头发剃得短,灯光下都能清晰地看见那发白的头皮。他天生就是个乐天派,性格外向得很,话多得像竹筒倒豆子,又密又急,见到谁都挂着一张灿烂的笑脸,看上去特别有亲和力。此刻也是这样,他一路小跑着到了近前,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嘴里热情地打着招呼:“财堂叔,您来啦。哎呦,李崟,你怎么晒得跟块黑炭似的啊,哈哈!” 不等李崟答话,李崎眉头一皱,两眼一瞪,抬起腿照着李峰的屁股就是一脚,嘴里低声呵斥道:“什么时候了,还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赶紧把小峥和小岚叫来,要干正事了,别磨蹭!” 李峰打小就很惧怕堂哥李崎,见他动怒,赶紧敛了笑意,灰溜溜地按吩咐叫人去了。这时,三爷爷的小儿媳妇小雪抱着婴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她一认出是李广财父子俩,忙不迭地上前打招呼,而后又问向李崎:“小崎啊,什么正事啊?要你小叔叔帮忙不?” 小雪的丈夫,也就是李崎的小叔叔——李广鑫,是三爷爷的老来子。跟李崎父亲的年纪相差了近乎三十岁,甚至比李崎还小了两岁。李广鑫打小被溺爱着长大,为人好吃懒做。虽说辈分上是李崎的叔叔,可李崎最瞧不上的就是他。给他谋过好几桩正经事做,都没做长久,反倒让李崎这个中间人丢尽了面子。 这么个不中用的主儿,偏偏命好,娶了个比猴儿还精的老婆。小雪眼珠子那么一转,李崎就晓得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这个当口过来讲这番话给他听,就是怕有好处,把他家李广鑫给落下了。 “财堂叔弄了朱砂桃木剑回来,我们几个小辈要把它埋到门槛下头去,给爷爷冲冲煞。这体力活儿小叔叔要是乐意干,你就叫他过来一块儿跟着我们弄吧。”李崎阴阳怪气的腔调,噎得小雪这猴精儿也不知如何回复。 正巧这时怀里的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小雪拍了拍婴儿的背,佯装着对他说:“又饿了啊,走走走,喝奶去。”说着便借机溜了。 李崎带着兄弟几个埋桃木剑的时候,李广财和李崟进到里屋瞧了一眼三爷爷。三爷爷躺在床上昏昏睡着,气息羸弱。大儿子李广顺坐在床边守着,见有人进来,忙示意他们小声些。李广财和儿子远远瞧了一眼,见不太方便,也就匆匆出来了。 从三爷爷房间出来后,李崟瞧见李崎那几个堂兄弟还在屋前忙活,他到是站在天井边,拿着小灵通不知跟谁在讲电话。那几个堂兄弟又是挖,又是摆,又是埋的,没有领头羊看着,各执一词,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李广财扯了扯李崟的衣角,示意他不要掺和。而后带着他又去了东边院墙下,跟三奶奶请安去了。三奶奶还躺在藤椅上,摇着蒲扇,眯缝着眼睛,听见有人请安也懒得睁眼,嘴里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三奶奶脑袋不大清醒,李崎曾带她去城里的医院看过,据说是患上了阿尔兹海默症,不过还在初期,病情没发展得那么严重,人倒是认得,事也记得,只是时常懒懒的,很是佛系。除了吃这件事,似乎什么都不关心,也什么都不在乎。 跟三奶奶请过安,又跟其他各房亲戚都打了一遍招呼,父子俩就寻了个安静的角落站着等。等李崎忙活完,才好离开。 不难看出,李家的话事人,已然变成了李崎。无论是男人女人,长辈晚辈,都得看他的眼色,听他的安排。李广财这一脉人丁不旺,也没本事,就更加显得卑微。 等李崎那边儿忙活完了,已经差不多半夜了。他先进了一趟三爷爷的房间,没一会儿又出来了,跟大伙小声传达了“三爷爷状态好了许多,大家今晚先回吧”的“旨意”。那架势活脱脱太子传圣旨一般,气派拿捏得相当到位。 大伙儿一听这话儿,都泄了一口气。觉得白等了这么久似的,但又不敢表达出来,只得把这口泄的气,装成松的气,口里说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有什么事随时叫我过来帮忙。” 没一会儿的功夫,就都稀稀落落的走了,只剩下李广财父子俩。李崎见院子里的人都走光了,李广财父子俩还站在那儿,似有话想说,又不太好说的样子,方才想起一档子事。于是主动走上前去,先是再次感谢了李广财弄来了桃木剑,而后又接着说:“财堂叔,李崟工作的事情你放心,已经差不多了。不过……”说着皱着眉头望向李崟,顿了几秒后又语重心长的接着说道:“李崟啊,这段时间你可千万别惹出什么不好的事来,那可是国企啊,很重视人的名声的。要是名声搞臭了,就算关系再硬,人家也不要的。你离那些混混远点儿,特别是那个麻老五,他可不是什么好人,沾上他,半只脚就在局子里头了。” 李崟听着开头,还一头雾水,不明白李崎为什么含沙射影的说起名声的事来了。听到后半截,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路红歌舞厅的事情。只是他还是不明白,怎么才发生的事情,李崎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也太诡异了,就好像他在现场一样。 其实没什么诡异的,路红歌舞厅发生的事,李崎并不知晓全貌,他也是从小雪那儿听来的。小雪根本就不清楚路红歌舞厅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瞧见李崟兄妹俩进了歌舞厅,后来经过的时候又瞅见麻老五也往那边去。她便自行脑补了一通,而后添油加醋地在李崎面前嚼起了舌根。 第32章 小雪自然是存了私心,她明里暗里嫉妒李崎帮李崟联系电力局的工作。李崟毕竟不是李广财亲生的,小雪多少觉得不公平,凭什么李崎帮一个外人找这么好的工作,反倒不管他亲小叔叔。 李崎又怎会不明白她的心思,只不过在李广鑫把他千辛万苦联系的第三份工作搞砸之后,他便暗暗发誓,再也不会帮衬这个小叔叔了。 李广财听说李崟跟麻老五那个混子有来往,心里顿时冒起了火,恨恨地骂道:“李崟,你不学好啊,还跟麻老五混一块了?” 见父亲误会了,李崟赶忙解释:“我没有……是……”他本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说出真相,会给妹妹和母亲招来麻烦。于是转而说道:“就是碰个面,我没跟他混,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怎么可能嘛。崎堂哥,我真没有,你听谁说的啊?” “啊……”李崎愣了一愣,没把小雪供出来。虽说他不喜欢小叔叔一家子,但那好歹也是自己亲叔叔,面子上还是得顾着的。再者,李崎深谙管理之道。一家之主虽忌搬弄是非,这人丁众多、关系复杂的大家族,要想管理好,必须协调好每个人之间的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于是他话锋一转,拍了拍李崟的肩膀说道:“没有就好,最近低调些,也就这两个月的事,马上就能收到好消息了,耐心等等啊。财堂叔,这么晚了,你们骑自行车回去不方便吧?要不,在家里住一晚明天早上再走。” “不用不用,没多远的路。我们俩骑个把小时就到了。你好好照顾三叔叔,我们就先回了。”听到确切的答复,李广财心里乐开了花,他竭力收敛着快要溢出来的笑意,与李崎告别后,带着儿子走了,脚下像生了风似的,别提多轻快了。 父子俩借着手电筒的光照路,骑了约莫一个小时,总算到了城里。李崟年轻力壮,始终骑在前头,将父亲甩在几米之外,而后他又停下来等候。到了一条岔路口,他停下回头等父亲。见父亲手电筒的光晃晃悠悠地跃过来,他刚准备朝回家的那条路骑,这时父亲叫住了他。 “满崽,你回家吧,路上小心着点。” “爸,您不回家啊?”李崟踩着脚蹬的姿势僵住,朝父亲问道。 “我还有事……你赶紧回去吧。”说着,父亲就欲朝另一条路掉转车头。 “爸——”李崟抬高了音量,再次向父亲发问,“你真打算跟妈离婚吗?” “啧,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告诉你啊,听你崎堂哥的话,这阵子别给我惹事,好好在餐馆干。节骨眼上,千万不能出岔子啊,这可是关乎你一辈子的事。”父亲变得严肃起来,嘱咐完,便骑着自行车朝另一个方向骑远了。 李崟朝着父亲的背影应了一声,头皮皱得紧紧巴巴。他忧心的倒不是工作的事,而是回到那个家,不知该如何面对母亲。“死野种”那三个字,犹如一根芒刺扎在胸口,稍微一动,就疼得厉害。而他,也只能忍着,别无他法。 回到家里已是深夜,李崟的动作比往常更轻。他知道母亲的听觉敏锐,生怕惊扰到她。不过经过母亲与妹妹房门口的时候,还是顿住了。他很想透过门缝看看妹妹的情况,也不知她好些了没。 顿了几秒,他还是蹑手蹑脚的回了自己房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怎么都睡不着。朦朦胧胧之间,脑海中不断闪过的都是妹妹凌乱的头发,小山翠盈盈的羽毛。后来妹妹的头上也长出了那种羽毛,长长的,比小山的还要好看,宛若北山公园里那只孔雀开屏的模样。阳光一照,泛起如同童话镇里的七彩光辉。他还以为自己还是清醒的,实则早已坠入了浅梦之中。 第二天清早,李岫如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在母亲面前努力佯装成昨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的模样。经过哥哥门口时,她发现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往里瞧,只见床上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没有,误以为哥哥和父亲昨夜都没回家,心里不免又难受起来。 出门后,李岫耷拉着脑袋,沿着那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路缓慢往前走。走着走着,右肩上的书包带滑落,她伸手去拉,习惯性地想去摸那条辫子时,这才惊觉肩头空空荡荡,哪还有辫子的踪影。那一瞬间,她的眼圈倏地红了,满心的委屈犹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 脚下的路在汹涌的泪影中逐渐模糊。走到转弯处,她再也迈不动步子,在原地蹲了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膝盖,蹲在那里抽泣起来。哭着哭着,只觉肩膀一轻,好像有人在用力拉扯书包带。抬头抹干眼泪一看,原来是哥哥。 “哥……”见到哥哥,李岫哭得愈发厉害,从嘤嘤嘤的抽泣,变成了哇哇哇的大哭。她站起来,卸下书包,任由它跌落在地,不管不顾地扑进李崟的怀里,双手搂着哥哥的腰。隔着衣服,指甲都深深地抠进了肉里。李崟腰上本就有一大块痒痒肉,被李岫这么一抠,又痒又疼,却愣是不敢动弹。 “哭啥呀,一大清早的,别人还以为三爷爷走了呢……快别哭了。”李崟轻柔地摩挲着妹妹的短发,温声安慰着。 听了哥哥的话,李岫是觉不妥,于是强忍着收住了情绪。然而却不肯松开哥哥,依旧伏在他胸前,抽抽噎噎个不停。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呢!三爷爷……你昨晚在三爷爷家里睡的啊?他没事吧?”李岫把脸埋在哥哥胸前,声音顺着李崟的胸骨直直传进他的心脏,又从心脏传进耳朵里,痒痒的、麻麻的。 第33章 “没事呢。我昨晚回来了呀,你睡得跟只小猪似的,我回来你都不知道啊?再说了,我为什么不回来啊,这里是我家。” 听了哥哥如是说,李岫心里踏实了许多,糟糕的情绪也好了大半。彼此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这件事,两兄妹已然心照不宣。然而,他们谁都没把这层窗户纸直接捅破。 这时,李崟歪头睨向妹妹,带着几分打趣就去扳她的头,“让我瞧瞧你的新发型。” “我不!”李岫扭着脑袋,挣脱了哥哥的手,一个劲儿地往哥哥胸前钻,还顺便把哭出来的鼻涕往他前襟上胡乱蹭了一通。 “唉,你又把鼻涕往我衣服上擦,回头你得给我洗啊!”李崟假装嗔怒,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 “本来你的衣服就跟块抹布似的,给我擦擦怎么啦?”李岫说完,撅起小嘴故意又蹭了两下,然后抬起头,看着哥哥那好似地图般的前襟,咯咯地笑了起来。 李崟用手指捏住她的鼻头,把剩下那一点儿没擦干净的鼻涕顺势帮她挤了出来,呲牙咧嘴地摆出一副嫌弃的表情,而后笑着把粘着鼻涕的手在自己衣角上擦了几下,边弯腰去捡书包,边故意逗她:“你最邋遢,还说我呢。” 说着,他拎起书包,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把上面的尘土拍干净,放进了一旁的自行车筐里。 原来李崟早早便骑着自行车出来了,专门在此等候。他实在放心不下妹妹,既担忧她的身体状况,也顾虑她的心理负担。在家里因惧怕母亲,不好直接询问,只能等在这个转角。 “上来,我送你上学。”李崟扶起车子,拍了拍车后座。 李岫还撅着嘴,看了看自行车,没有吭声,也没有动弹。 李崟清楚她的心思,无非就是觉得这新发型难看,又怕同学问这问那,或是嘲笑于她。李岫脸皮薄,心理素质不好,最是害怕旁人的闲言碎语。 “你别说,你这个新发型,我瞧着,比原来那个还好看,看着有点儿像广末凉子。真的,你侧过去,快快,让我看看。”说着,他轻轻扳了扳妹妹的肩膀,煞有介事地歪头端详了一番,而后拍着大腿高声叫道:“真的像!我的天呐,广末凉子可是我的女神!你知不知道广末凉子啊?” 这并非只是为了安慰人而编造的假话。李崟没有说谎,他的确喜欢广末凉子。只不过,究竟是广末凉子像妹妹,还是妹妹像广末凉子,他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们都有着一张椭圆形的脸蛋和尖尖的下巴。笑起来时,眼睛都眯得犹如一弯新月,眼尾也会微微上翘,比蜜糖还要甜。眼睛睁大时,茶褐色眸子的表层笼罩着一汪水润润的光亮,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而最为好看的,当属闭着眼睛的时候。那两簇睫毛细密又纤长,如同两把精巧的小扇子。特别是在有阳光的时候,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颤动,那两把小扇子便在晒得如同云霞般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美,美得像画,也像电影中的场景。 然而,李岫并不知道这位当红的日本明星。她吸了吸哭得发红的小巧鼻头,泪眼汪汪地摇了摇头。 “你就知道周杰伦,连广末凉子都不知道!我跟你说啊,她长得可漂亮了,清纯又可爱,也是短头发。哇,笑起来的时候,哎呦喂,我的心都要被融化了,好多男生都喜欢她。你要是没剪这个发型,我还真不觉得你像,现在这么一看,哇!简直就是中国版的广末凉子。” 李岫撅着嘴,虽然不再哭泣,可眼睛里还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泪雾。看着她哭得鼻尖发红,红到几乎透明,好似一块粉色的冰花芙蓉玉。眼周和脸颊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如同火烧云一般,李崟愈发心疼,于是继续夸张地逗妹妹开心:“这样吧,以后我不叫你岫儿了,我就叫你李岫凉子,你在我这儿的地位直接晋升为女神。以后你说一,我绝不说二,怎么样?女神,请上座,让小的送你去学校吧。” 在妹妹面前,李崟总是出奇的幽默。从小到大,但凡妹妹一哭闹,谁都哄不好的时候,他总有办法,这次也不例外。熟悉的崟式幽默,惹得李岫噗哧一声笑出了声。那笑声跟没满月的小猪崽叫唤似的,清脆又不甚连贯,笑着笑着连同鼻腔里剩余的鼻涕一块儿喷了出来。 李崟见此情形,也笑得前俯后仰,指着那好似毛毛虫一般的鼻涕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当不了女神,你太邋遢了,你是李岫邋遢子。” 李岫用手捏了一把鼻涕,就要往哥哥身上蹭,李崟左躲右闪,两兄妹就这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路朝着学校而去。 “下个月周杰伦就要出新专辑了——《十一月的萧邦》,你答应过会给我买的。”李岫把脸贴在哥哥背上,小声提醒他。 “好,买。”李崟爽快的答应。 这一刻,所有的烦恼好像全都消失了。消失在被风吹起的衣角里,消失在铮铮作响的车轮声中。没人记得昨夜的事,也没人再理会“死野种”那个难听的称号。 第13章 二零一三年13 弥勒山的日出,是出了名的美。 简单吃过午餐,李岫和阿清就前往弥勒山实地考察。弥勒山是岩山最著名的山峰,也是此次宣传片的重点,文化部多次强调,要将其作为岩山旅游宣传的名片。 虽然李岫是土生土长的岩山人,但弥勒山于她而言,还是相当陌生的。对于这座“母亲山”的记忆,她还停留在六岁那年清明节后的一个早晨。 第34章 那天父亲带着她和哥哥来弥勒山的那片竹海里挖春笋。那是她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开心往事之一。她记得那天在竹林里还遇见了熟人,一群叫不上名字的叔叔阿姨,其中还有一个叔叔跟父亲开玩笑,说李岫打扮得跟个男孩子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父亲有两个儿子。父亲慢悠悠的走在林子里,目光始终锁在土地上寻笋,听着叔叔的话,也只是一味的笑,笑得淡然又柔和,和他的脾性一样。 李崟没来家里之前,李岫一直都是女孩儿打扮。齐肩的头发,厚厚的刘海,粉色的小裙子,邻里们都亲昵的称呼她为“白雪公主”。后来,皆因李崟的缘故,母亲开始讨厌女孩的装扮,硬生生把李岫打扮成了男孩的模样。剪短了头发,穿起了裤子,连鞋子也买男孩款式。也是从那时起,她便不准李岫轻易掉眼泪,也不准她撒娇,说话也不可以嗲声嗲气,吐字要求刚硬,口吻必须飒爽,还经常告诫她要像男孩般勇敢坚强。 蓄成长发,那都是初中以后的事了。反正整个小学阶段,李岫的打扮都是偏于中性的,不仔细辨认,还真会被当成相貌清秀的小男生。那时候,她没穿过裙子,更没有打耳洞。除了装扮上的硬性要求之外,母亲对她其它方面的管教也很严苛,学业、安全、社交,方方面面都会束缚,所以她其实从没找到机会亲自登上过弥勒山的山顶。 李岫只知道弥勒山是岩山境内最高的山峦,主峰祈宁峰海拔差不多1100多米。徒步爬到山顶,即使是体力不错的年轻人,途中不怎么休息,差不多也需要五六个小时。 山上有一片原始竹海,一到春天,竹海里便会冒出许多笋尖。每年的三四月份,本地人便会成群结队进山挖笋,个个背上背着一个竹子编的背篓,手里有的拎着锄头,有的提着笋铲,有的握着柴刀。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心有朝一日笋子会绝迹,因为实在太多了。年年挖,岁岁挖,祖祖辈辈的岩山人都是这么挖的,挖了几百年也没见得少一丁点儿。 阿清驱车载着李岫一路到了半山腰,公路于此也就戛然而止。再往上,就只见一条陡窄蜿蜒的小路,蚯蚓似的钻入密林之中。想要到达祈宁峰顶,便只能沿着这条小路徒步爬上去。 弥勒山闻名遐迩之处,除了秀美的风景,还在于祈宁峰顶的巨石。此石名为祈愿石,与祈宁峰日出并称弥勒二景。传闻这祈愿石很灵,尤其日出时许愿最灵。有些虔诚的人甚至彻夜爬山,只为在日出时许愿。 今晚,李岫也想彻夜爬上祈宁峰,但并非为了日出许愿。母亲是坚定的无神论者,李岫受其影响,也不信求神拜佛的事。此番决定,她主要是想亲自感受一下祈宁峰的日出之美,为宣传片的创作寻找灵感。 李岫虽不喜争抢,在其他同事眼中有些佛系,但绝非沉默的花瓶。在专业领域,她向来很有想法。这次的宣传片,她也一早就在心里暗自规划好了。李岫认为必须找出弥勒山与其他同类景点的差异点,如此才能打造出独特的弥勒山和引人瞩目的祈宁峰。 因此,她必须自己亲自夜爬一回,必须亲自等一个日出。不过,这个想法她事先并没有跟高铭翰打报告。她是故意为之的,就是不想高铭翰跟她一起去。 一来,高铭翰太过大男子主义,李岫的想法也必能得到他的支持与肯定。二来,这个上司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孤男寡女彻夜爬山,还一起看日出,这过程未免太过亲密,情节也太过暧昧,必定会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既然半点儿爱慕都没有,便没有必要玩暧昧。她不靠这个上位,也不靠这个排解孤独。 到了半山腰,她看见索道正在兴建当中。之前在文化局开会的时候,就听政府的相关工作人员说过,这条索道明年年中就可以投入使用。那时游客也就不用费力爬上山顶看日出了,搭乘上山索道,十分钟不到就能够到达祈宁峰顶。 阿清将车子停在了半山腰那简陋至极的停车坪上,匆匆拾掇了一下车内的垃圾,便率先下了车。此刻,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头钻了出来,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他只得拿手挡在眼睛上头,把四周打量了一番,却愣是没瞧见垃圾桶的影儿。正当他为这堆垃圾该扔向何处而犯愁的当口,一个装扮瞧着像清洁工的女人拖拉着一个蛇皮编织袋走了过来。 “小伙子,要丢垃圾吗?给我吧。正在搞建设,原来的垃圾桶都拆了。”女人笑眯眯的解释。她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模样,相貌清秀,身材高挑,脊背微微向前弯曲。瘦骨嶙峋,给人一副营养不良的感觉。头上戴着一顶竹子编制的斗笠,大大的,直径比她的肩膀还宽,将那脖颈衬托得愈发纤长。 阿清将手里的垃圾递给她,她利落的扔进了蛇皮袋里,而后紧盯着阿清手中还剩个底的矿泉水瓶子,讨好的问:“小伙子,你把这瓶子里的水喝了呗,没多少了……喝完把这瓶子也给我吧。” 阿清未发一言,直接将瓶子递给了女人。女人连忙哈腰表示感谢,那谦卑的姿态仿佛这小小的馈赠是天大的恩赐一样。 这时,李岫也把私人物品规整妥当,从车子里缓缓走了出来。女人如同发现猎物一般,眼睛瞬间就牢牢地锁死在她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上。李岫只顾着拿眼睛欣赏周遭的景色,压根未曾留意到那个女人。直到她凑到她跟前,卑微且讨好地弯下腰,笑着问她还要不要这个瓶子的时候,李岫的目光这才落到她的身上。 第35章 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她们都愣住了。 看着眼前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李岫的心跳仿若漏掉了一拍,紧接着就如同擂鼓似的,砰砰砰地撞击个不停。而那个女人,在看清李岫之后,瘦得如同纸片一般的脊背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女人神情复杂,一半欣喜,一半忧愤。一半嗔怪,一半酸楚。“岫儿……”她勉强将身子挺直,嘴巴里发出喃喃的低语。紧接着两只眼睛就笼上了一层薄薄的雾霭,眼圈也倏然间红了起来。而后,紧紧攥住李岫的胳膊,攥得她感觉骨头险些碎裂。 李岫分明感觉到女人的手指是那样的瘦,那样的细,像干枯的鸡爪一般毫无生机。她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那时候,她可是岩山出了名的美人啊。她怎么还当上了清洁工,四处问人讨水瓶子?想当初,她可是玉岩啤酒厂的质检员啊。 体面的工作,姣好的容貌,那是多少男人心目中的女神啊。现如今,她如何会沦落到这般田地!如若不是这么近距离的仔细打量,如若不是她先开口唤了她的乳名,如若只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自己怕是多半都认不出她来。 一股强烈的负罪感油然而生。“小姨……”李岫的声音低若蚊蝇,眼圈儿也跟着红了起来。 “你……你真狠心呐!一走就走这么多年,半点儿消息都没有。”女人一把搂住李岫,挥舞着拳头空空地捶打着她的背。这看似无力的责罚,实际是她对李岫多年杳无音信的愤懑与无奈。 小姨比看起来还要瘦弱。捶打的时候,李岫感觉她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被一层单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肤包裹着,稍微一动,似乎都会散了架。所以李岫不敢动弹,就那么静静地任由她捶打、责骂。可她不想看到小姨过于悲痛,不想她继续哭下去,不想她因为自己而糟蹋了身子。 “小姨,别哭了。”李岫用颤巍巍的声音劝慰着小姨,自己却没忍住,哭将起来。 从李岫叫出“小姨”那声起,阿清便很有眼力见儿地自行走开了。 他约莫看懂了个大概,不想搅扰她们,从兜里掏出一根烟,朝着远处的一棵大树慢慢走去。倚在树干上,借着抽烟之名静静地偷瞄她们慢慢亲近,慢慢握手,慢慢拥抱。 李岫和那位清洁女工确实有几分相像之处,身材都瘦伶伶的,皮肤都白生生的,眼睛都水汪汪的。眸子在阳光下,也都是清透的茶褐色,如同城西那间珠宝店的柜台里陈列着的琥珀。 一根烟抽完,阿清又接着点上了一根。第二根烟也即将燃尽的时候,瞧见李岫朝自己这边瞥了一眼,但很快就收起了眼神。 他隐隐觉得奇怪,李岫看像他的时候,神色不太对劲。那张脸惨白惨白的,一丁点儿血色也没有。整个人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眼神飘忽,身体还不停打着冷颤。不过,她似乎在努力隐忍,强压着内里的情绪,坚持与小姨继续对话。 她们的话题似乎提及到了自己,所以李岫才会朝这边瞟了一眼。但又似乎没有,因为她马上就敛起了眼神。 阿清正兀自揣度着,只见李岫身子动了一动。她们之间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清洁工提着蛇皮袋子被一个工人模样的人叫走了。李岫与她告了别,这才朝阿清招了招手。阿清见状,立马扔掉手里的烟用脚碾灭,一路小跑着奔向李岫。 走到李岫跟前,阿清瞧见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但鼻尖和眼周的皮肤还红得发亮。阳光一照,恰似一块粉色的冰花芙蓉玉,晶莹剔透,惹人怜爱。 他没问,李岫也没解释,只是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山里不准抽烟。” 阿清一愣,还没来得及道歉,李岫马上又催促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阿清“嗯”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对李岫说:“等一下。”随后小跑到车子边,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抽出一个墨绿色的大背囊,使足了劲儿往背上一甩,便利落地背在了肩上。接着锁好车,招呼着李岫,迈着苍劲的步子朝那条小路走去。 两人依旧各自缄默,一路无声。走走停停之间,只见那太阳缓缓从西边坠落,天色逐渐昏暗。不多时,暮色便悄然涌起。 夜晚的弥勒山,空气湿度非常大。小路上不见任何路灯,路的两旁便是密密麻麻的竹海。夜风轻轻一吹,即刻掀起一阵沙沙的响声,好似下了大雨一般。李岫事先准备了两只小手电,然而却都是坏的,竟一只都不亮。想来山脚下杂货店那看似老实巴交的老板,大抵是骗了她。 所幸阿清那墨绿色的背囊中还有一只更为专业的电筒,他将电筒交给李岫拿着,并吩咐李岫在后面帮他照亮脚下即可。 山路坡度还算平缓,走的人多了,路面也较为平整。当走到大约三分之一路程之处时,李岫的手机响了。 是高铭翰打来的。 李岫犹豫了片刻后,接通了高铭翰的电话。 “李岫!你又不接电话!你现在在哪儿啊?你知道我打了你多少个电话吗?不是忙线就是无法接通……fuck!”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李岫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听着这声音,这语气,这态度,李岫猜测高铭翰肯定又喝了酒,因为他每次喝多了都是这般模样。那斯文的外表被彻底撕开,粗俗不堪的内里暴露无遗。 “我还在弥勒山上呢。”李岫简短的回应,语气很是清沉。 第36章 “你……你怎么还在山上啊?天都黑了!赶紧回来,赶紧的!都几点了,还在山上!”高铭翰的声音大得惊人,就连一旁的阿清都听得真真切切。 “我在往山顶爬呢,明天一早要到山顶去看日出。” “日出?!”高铭翰听到这话,瞬间酒醒了大半,声音也抑制不住地狂躁起来,“你跟那个……阿清啊?就你们两个?” “是啊。”李岫的回答云淡风轻。 “李岫!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啊!你跟他两个人?!孤男寡女……一起去看日出?!你赶紧给我回来,立刻!马上!”说到这里,高铭翰降低了音量,有些鬼祟的数落道,“他坐过牢的,听说是杀了人,你胆子怎么这么大啊?” “听说……听谁说的?” “这……你别管听谁说的。唉,你这囡囡怎么听话没个重点呢,我的意思是让你马上回来。你说你,真让人操心。我这还在陪高总呢,今晚有个特别重要的客户在这儿,这可是关系到整个宣传计划交不交给咱们的重要角色啊。李岫,我实在是分不开身,不然现在就冲上山去接你回来!你听话啊,赶紧回来!听见没有啊?!” 李岫能够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高铭翰暴跳如雷的模样,但她一点儿也不在乎。她把手机在嘴边时而拉近时而拉远,断断续续地对着话筒那头说道:“喂,喂……怎么听不清……喂,没信号了吗?这……山上,山上的信号,太差啦,高总……”说罢,干净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两人间的对话,阿清听得一清二楚。他别过头去,冷着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目光洒进幽深的竹海里,竖起耳朵用心聆听着风打竹叶的沙沙声,想让大自然的白噪音缓缓洗涤那些被无端冠之的恶名。 直到李岫挂断高铭翰的电话,他才将目光抽离,紧紧盯视着眼前的女孩,好像从未认识过她一般。阿清万万没想到平素不苟言笑、冷若冰霜的李岫,竟然还有如此狡黠俏皮的一面。 “继续走吧。”李岫对阿清说道。 “要不我送你回去吧。”阿清的声音冷冰冰。 “不回去。”李岫口吻坚定,说罢,她轻轻推了推阿清背上的包,示意他继续前行。 阿清眉头微微皱起。“高总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我从来不讲道理。”李岫拎起手电筒,将光束打在他的心口上,一本正经地说,“只讲直觉。” 阿清哑口无言。 “我上去看日出是为了工作。如果真的不幸被他言中,今晚死在这了,那也算是因公殉职,我家里人还能得到一大笔赔偿,怎么算都划算啊。”李岫收回手电筒,说话的口吻充满戏谑与嘲讽。 她不避讳生死的态度,让阿清心里一颤。他觉得眼前的女孩悲观又坦然,勇敢又真实。然而,他还是不想多生事端,于是再次劝阻:“高总这么关心你,等下他万一追过来……人生地不熟的,半夜一个人走这山路,会很危险的。” “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如果明天日出之前他追上来了,我给你额外加一千块的酬劳。如果他没来……”说到此处,李岫微微停顿了一下,“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啊?……什么事?”手电筒的余光映照着阿清充满疑惑的眼神。 “演一天……我男朋友。”李岫垂下眼睑,把手电筒的光照向竹海之中。 “啊……”阿清惊诧不已,喉咙里发出与平日大不相同的尖锐声音。 “就一天,行吗?”李岫局促不安地晃动着手电筒,光亮在一根又一根竹节间来回跳动。 阿清听得出她态度里的认真,也听得出她语气中透出来的不易察觉的诚恳与哀求。他假装思索了片刻,而后还是点头应允了。只是,仍不忘补上一句:“高总肯定会来的,他不放心你。” 李岫苦笑着轻哼了两声,将手电筒夹在腋下,快速编辑了一条信息发给了高铭翰后,便果断关掉了手机。而后重新将手电筒握在手里,朝阿清淡淡地说了句“快走吧”。 李岫太过了解高铭翰那个人了,或者说全公司的员工都对他了如指掌。在公司里,他就如同一个透明人,大家私下里早已把他琢磨得透透的。正因如此,李岫才敢打这个赌。 不过,即便不打这个赌,她也会在日出之前找个恰当的时机,向阿清提出这个请求。因为她需要一个男性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她赴宴。赴一场,炼狱般的团圆家宴。 第14章 二零零五年14 二八大杠上,意气风昂的少年载着青涩迷懵的少女,穿越在清晨无人且空荒的街巷,连衣角掀起的微风都是自由和快乐的味道。那时候的他们还不懂何为抉择,何为舍弃,不懂人世间为何会有生离,为何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却无法相伴终老。 在学校门口与妹妹分别之际,李崟再三叮嘱她无需在意旁人的闲话,认真读书便好。李岫轻轻点了点头,然而那缓慢走向教学楼的背影,还是出卖了她内心里的忐忑。 换作以前,李岫忽然剪去长发,必定会有一些女生在背后议论纷纷。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当下的李岫,有了尹梦娇这个靠山,那些爱滋事的女生都不敢轻易再招惹她。 课间的时候,尹梦娇风风火火地凑到李岫座位边,屁股一抬,直接坐到桌面上,把她那本厚重的英文词典不小心挤落下去。李岫弯腰去捡,尹梦娇趁机摸上她的短发,扯着大嗓门爽朗地夸赞道:“你剪短头发还挺好看的啊!” 第37章 听见尹梦娇如是说,其他几个平日里的刺头也赶忙跟着附和着说好看。 李岫的心情捡起词典放在桌角,心情瞬间豁然开朗起来,满脸期待地问向尹梦娇:“你知道广末凉子是谁吗?”尹梦娇茫然地摇了摇头。 就在这时,后排那个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男生吴建拍着篮球凑了过来,一脸嬉皮笑脸地对着两个女生说道:“靠,广末凉子可是我的梦中情人!李岫,你现在这短头发,还真有点像广末凉子啊……” “滚滚滚,哪都有你!”尹梦娇“嗖”地一下从桌子上跳下来,抬起大长腿照着吴建的屁股狠狠踢去。吴建敏捷地一闪身,抱着篮球一溜烟儿地跑开了。 “你问广末凉子干什么呀?是想买她的专辑吗?”尹梦娇好奇地问道。 李岫白剥剥的小脸上突然晕起一片桃花般的红,她慌乱地摇了摇头,连忙矢口否认,只是抿嘴笑着说了句:“没什么,就是问问。” 聊着聊着,其它人就都散了,只剩李岫和尹梦娇两个在座位上继续闲谈。聊到昨晚的风波时,李岫的脸色蓦地暗了下来,眼神里透着惶惶不安,憋了老半天,才嗫嚅着开口问道:“尹梦娇,我妈……她不会有什么麻烦吧?那个五哥……” 尹梦娇双手用力按住她的肩膀,一脸得意地咧嘴笑道:“没事哟,怕什么嘛。他是我干哥哥,怎么说都得给我几分面子的。放心好啦,我会帮你去说情的,妥妥的,没事哟。” 其实那麻老五可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压根儿就不讲什么情分。别说是干妹妹了,就算是亲妹妹,他也绝不会给半点儿面子。尹梦娇这般瞎吹牛皮,不过是因为知道麻老五前阵子犯了事儿,笃定他最近不敢得瑟。要不然,昨晚单凭一嗓子“警察来了”,哪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了呢。尹梦娇向来爱逞威风,如今又惦记上了李崟,自然多多少少想在人家妹妹面前树立一下个人形象。 自那晚的风波过后,父亲一直没有回家。他给了李崟一千块钱,让他自己拿两百花,剩下的交给母亲。还托人把要进的货开着三轮车送了回来,除此之外,再没任何消息,诸如离婚那档子事更是只字未提。母亲将货收好,也没向送货的人打听父亲的情况。大概她觉得这么问会让旁人多想,然后又要被暗地里乱嚼舌根吧。也可能认为没消息就是好消息,她其实还是害怕父亲会当真与她离婚。 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生活还跟以前一样,好像没什么不同。只是李岫慢慢适应了自己的短发,还因为哥哥那句“你很像广末凉子”,而渐渐喜欢上了这个发型。 这段时间,李崟也是相当低调。他谨遵父亲和崎堂哥的劝诫,老老实实的在小饭馆上班,对老板的话唯命是从,丝毫不敢表露出丁点儿的不满,唯恐惹出什么乱子。 这天,打完烊已将近晚上十点,李崟锁好店门准备回家的时候,猝不及防感觉有人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想要挣脱,可忽觉对方的动作轻柔绵软,明显是个女孩子的手,他的第一反应以为是妹妹,也就没有强烈的反抗,而是转身将那人猛地抱了起来。 这一抱并不轻微,李崟立刻察觉到所抱之人与妹妹迥然不同,体型和分量都不对劲。他心中随之一震,慌忙将对方放下,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人正是尹梦娇。 尹梦娇笑得如风中乱颤的花枝,那颗酒窝在笑声里时隐时现,两颊在路灯的辉光映照下泛着令人心醉的红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崟,调笑道:“哟,你的力气可真大呀。” “怎……怎么是你啊?”李崟尴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黝黑的脸瞬间涨得紫红。 “你以为是谁呀?你女朋友?瞧你这抱人的架势,跟抱女朋友似的。”尹梦娇本是随口开个玩笑,却不想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李崟当即恼怒起来,两条粗眉皱在一起,肌肉紧绷着,脸色阴沉得吓人,冷冷地朝尹梦娇丢了一句:“我没女朋友。” 尹梦娇见他动怒,只当他为人刚正不阿且心思单纯,反倒愈发觉得他人品好,与麻老五那一竿人截然不同,却不知这里头另有隐情。“没有就没有呗,生什么气呀?好了好了,算我讲错话了,行不?”她笑着抓起李崟的胳膊撒娇般的轻晃起来,小嘴里还嗲嗲地赔着不是。 李崟一把扒拉开她的手,冷冰冰的说:“我没生气。”可话一出口,他也察觉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毕竟尹梦娇是妹妹的同班同学,如此对待她,不光显得无礼,还会让妹妹处境尴尬。想到这儿,他的语气不觉缓和下来,连忙和颜悦色地解释道:“真没生气,对了,你怎么在这儿啊?这么晚了,刚放学吗?李岫呢?” “李岫回家了啊。”尹梦娇用手轻轻卷着衣角,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地说道,“我特意来看看你啊,不行啊?” “大晚上的,看什么啊?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李崟眉头紧蹙,脸上写满了无奈。 “我送你回去啊。”尹梦娇急切地说道,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啊?”李崟惊得嘴巴大张。向来只有男孩送女孩回家的道理,这女孩送男孩回家,听着就怪诞。虽说尹梦娇身形高大,可自己也是一米八几的壮实小伙,这着实不合常理。 “我……我顺路。”尹梦娇到底还是女孩家,察觉到自己不太矜持后,脸上瞬间掠过一抹尴尬的娇羞,忙不迭地解释起来。“我要去我三姨家,正好经过你家,没别的意思。你愣着干什么?走啊。”话音刚落,她利落地扶起旁边停着的一辆天蓝色自行车,身子一歪,大长腿一迈,就稳稳地骑了上去。 第38章 李崟无奈至极,寻思着也就是在一条马路上各自骑着车,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也就骑上自己那辆二八大杠,与尹梦娇并排前行,一路往家的方向赶。 路上尹梦娇一直叽叽喳喳问个不停,他都漫不经心地应付着。李崟好歹也是二十几岁的人了,女孩的心思,他大致能猜出个七八分。只是他知晓尹梦娇和麻老五之间的关系,不想去招惹她。他对这姑娘没什么好感,倒不是因为麻老五,而是他压根就不喜欢这种类型。 通常情况下,从小饭馆骑回家,怎么都要十七八分钟。可是今天李崟骑得飞快,不到十五分钟就到了家附近的岔路口。他不想让尹梦娇跟到家门口,唯恐母亲瞧见后又要责骂。自己挨骂倒没什么,反正他早就习以为常。他满心所想的是绝不能牵连妹妹,更不愿让妹妹看到他和尹梦娇有所往来。 他停下车子,回头朝落在后头两米多远的尹梦娇摆了摆手,喊了一声“拜拜。”后便欲继续往家里骑。 尹梦娇那一肚子的话还没讲完,哪里肯让李崟就这么走掉,于是扯着嗓子喊道:“等一下,我还有事。” 李崟心头涌起一阵不耐烦,但碍于情面还是停了下来,板着脸问道:“啥事?” 这时,尹梦娇骑到了李崟跟前,喘着粗气跳下车子,将身体凑得与他极近,那上下起伏的胸脯险些就贴上了李崟的身体。“周日上午我们不上课,一起去看电影啊。听说你十一点才上班呢,我们看十一点以前的场次,来得及。” “我不去,我不爱看电影。”李崟想都没想,直接生硬的拒绝了尹梦娇的热情邀请。 “你不去,我就跟李岫两个去了啊,反正她答应我了。我们两个女孩,路上要是再碰上什么张老五,赵老五的……你放心吗?”尹梦娇斜着眼珠,一脸的狡黠,故意拿话刺激李崟。 实际上,李岫根本就没答应尹梦娇。上次的事发生之后,她就不想再对母亲撒谎,所以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明确表示了拒绝。 看出李崟眼中的迟疑,尹梦娇马上又添了一把火,说道:“周杰伦演的……《头文字d》,你不喜欢周杰伦吗?李岫说她最喜欢的偶像就是周杰伦了。” 这下,李崟对尹梦娇的话再无半分怀疑。他呆立在原地,沉默停顿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应下了。尹梦娇一瞧李崟答应了,兴奋得直跳脚,还趁着李崟没留神的当口,迅速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吧嗒。 在这空寂的夜里,那吻声显得格外清脆。如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息之间激起层层涟漪。 李崟瞬间懵了,慌忙骑上自行车,仓皇失措地逃回了家。 这一幕恰好被李岫看见了。 这几天她和李崟的时间总是时间对不上,一直没机会好好聊聊天。正巧今天放学早,就想着出去迎迎哥哥。哪知道还没走到岔路口,就远远瞅见尹梦娇和哥哥在亲热。 尹梦娇那一吻落在李崟脸上的时候,李岫吓得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回了房间。甩了拖鞋缩到床上,像只受了惊的小兽,一声不吭。 这次的感觉与上次不小心撞见尹梦娇和别的男生在楼梯转角亲嘴完全不一样。虽说心脏都猛跳了一阵,但这次很快就平复下来,而后,一股悲凉就如夜的潮水般慢慢涌了上来。 她躺在床上,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窗外暮色苍茫,葫芦灯渐渐模糊了,小山也模糊了,一切都模糊了,心口中慢慢湮没成一大塌的悲伤,无边的泛烂开来,将她彻底掩覆。 女孩之间的友谊,似乎不那么坚固。更何况李岫与尹梦娇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是真正的友谊。她们走向割裂,是必然的结局,无可避免。只不过,李岫怎么也没有想到,最终的导火索竟是“嫂子”这两个字。 昨夜偷窥到尹梦娇与哥哥之间发生亲密关系之后,李岫对这个闺蜜就再难产生好感。下了早自习,她没有主动找尹梦娇一起上厕所,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继续默写英文单词。 谁成想,后排那几个调皮的男生和尹梦娇素日里关系不错的几个女生,竟也没有出去玩,蜂拥着围到李岫座位边,嬉闹着要她喊尹梦娇嫂子。 李岫佯装不懂他们的意思,继续拿着语文课本翻,也不知到底是要翻到哪一页,找到哪篇文章。 “尹梦娇都跟你哥亲嘴了,还不是你嫂子?”吴建还是拍着篮球,嬉皮笑脸的继续打趣。 尹梦娇这时也凑了过来,脸蛋红通通的,挂着春风得意的娇羞。啪的一声,她结结实实捶了吴建一个实心拳。吴建疼得呲牙咧嘴,伸手去够后背那块痛地,奈何手臂不够长,疼得原地跳脚,也没能够着。 “别瞎说,烦人。”尹梦娇抿着嘴笑嗔,一屁股挤上李岫的座位,险些把她挤到地上。而后又将手臂搭上她的肩膀,扬着头煞有介事的向周遭这几个家伙训诫道:“我跟了李岫的哥哥了,以后她就是我妹妹,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小心我废了他。”说着,她把李岫搂得更紧了。 这是李岫做梦都想拥有的一天,至高无上的权力,哪怕这权力源自他人的庇护。可是,此时此刻,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周遭同学的笑脸,竟是那么虚伪、狰狞,令她难受。而尹梦娇搭在她肩上的手,也让她觉得极度不适。她开始不太喜欢她身上的味道,那种花露水卷着烟草和厕所里的消毒水味道。 第39章 那些家伙点头哈腰的允诺,保证绝对不会欺负李岫。尹梦娇愈发得意,笑着翘起了二郎腿。李岫以为闹成这样也该散了,没成想他们不依不饶,将尹梦娇和李岫围了个水泄不通,嘴里喊号子一般齐声高叫起来:“嫂子,嫂子,嫂子!”那架势,仿佛李岫今天不喊出这声“嫂子”,他们誓不罢休一样。 尹梦娇眼角噙着笑,目光却似刀子一般死死锁住李岫的嘴唇,仿佛在逼迫她乖乖就范。李岫的鼓膜被吵得阵阵发疼,脑袋里犹如一群蜜蜂在嗡嗡乱撞,无奈之下,只得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那两个字。 “嫂子。”这两个字几乎细不可闻。说完,李岫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差点就要将早上喝的牛奶吐出来。在众人的哄笑中,她慌乱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捂着嘴急匆匆跑出了教室。 周日上午,学校放了半天假。李岫的心灰透了,阴沉着脸,一大早就出了门。这几天她都打不起精神,满心认定哥哥被尹梦娇给抢走了。按理说哥哥谈恋爱是件很正常的事,可她就是没法接受,还一股脑儿地把怨愤记在李崟身上,这几天都没搭理他。 李崟那叫一个莫名其妙,起初还以为是母亲下了禁令不许妹妹跟自己说话。可后来母亲不在跟前的时候,妹妹照样对他冷若冰霜,这可把他给弄迷糊了,绞尽脑汁地回想自己究竟是哪儿得罪了这小祖宗,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这个糊涂蛋,竟然还满心欢喜地等着今天上午跟李岫一起去看电影。奈何,李岫根本不知道李崟答应了尹梦娇去看电影,而李崟也压根儿不知道妹妹不会去。 昨天晚上母亲就吩咐李岫,趁着上午休息的半天时间去给小姨送酸豆角。小姨喜酸,早上吃米粉的时候每每都要放上好几调羹的陈醋和酸豆角。 外公外婆去世的早,家中没有男人,母亲就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妹妹抚养长大。陶家的外貌基因确是优质,三个女儿都生得漂亮。可除了母亲以外,其它两个丫头却着实不让人省心。 李岫的二姨是个典型的恋爱脑,但凡有男人在她耳边说些好听的话,她就开始神魂颠倒,恨不得把命都给了人家。早几年的时候她嫁给了一个比自己小好几岁的商贩,母亲根本不同意这桩婚事,奈何二姨这丫头执着,偷了户口本,背着母亲与那个后生登了记。母亲气得大病了一场,还扬言要跟她断绝姊妹关系。然而,还没等母亲跟二姨做个了断,那丫头就跟着小丈夫跑去了新疆,只是听人说好像在那边做起了药材生意,别的就无从而知了。这么多年,她都没跟家里人联系过,母亲也没再提及二姨。 小姨今年三十多了,算是超大龄剩女,在清岩啤酒厂当质检员。她比母亲小了十岁,是三姊妹里生得最好看的那个,李岫跟她很是相像。身材都清瘦,脸蛋白剥剥的,阳光一照,白得透亮。她与二姨刚好相反,极度抵触婚姻。她觉得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的过生活,惬意的很,何必跳进婚姻的火坑,自取灭亡。 母亲常常叹气,说小姨大抵是受了西方思想的毒害,所以才不想结婚。她家里的墙壁上尽挂着些光屁股的外国女人,录音机里也没日没夜的放着一些洋鬼子的歌。母亲一劝她,她嘴巴里就乌拉乌拉讲些自由民主的东西,一副义愤填膺的亢奋表情,滔滔不绝。母亲不爱听,也听不懂,更加难以反驳。 小姨是唯一能让母亲语塞的人,母亲不想跟她硬碰硬,因而才派了李岫借送酸豆角之名刺探军情。前阵子母亲拖人给小姨介绍了个相亲对象,当兵复员回来的,在部队里是副连级,一米八的大个儿,母亲很是喜欢。这次派李岫前去,主要是想打探一下小姨与相亲对象的进展情况。 小姨住在啤酒厂的家属楼,这楼是啤酒厂分给职工的,离厂子很近,楼里楼外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麦芽发酵的味道。 到了单元门口,李岫抬头确认了一下那块挡在铁门上的大石头,而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阶一阶地往上走。到了四楼,直接抬手敲响了东边那扇门。 小姨在里头问了一声:“谁啊?” 李岫应道:“小姨,是我,李岫。” 听到是李岫的声音,小姨高声喊了一声:“等会儿啊。” 这一等,可真是漫长,许久之后,门才缓缓打开。 小姨开了门,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白色绸子吊带睡衣,那睡衣的领口低开,近乎到了肚脐的位置,若隐若现地露出她迷人的锁骨和大片雪白的肌肤。两条如藕节般纤长的胳膊在睡衣的衬托下更显白皙娇嫩。不过哪怕胸口的位置再低,小姨那平坦的胸脯,也没现出一丝沟壑。她咽了咽口水,神色间透着几分慌张,似乎对李岫的突然到访很是吃惊。 “小姨,我妈让我给你送酸豆角来啦。”李岫闷声说道。 “哦哦,快进来快进来。”小姨忙把李岫让进屋里。 屋里的布置简陋又陈旧,墙上门上胡乱贴着好些个衣着暴露的外国女星海报。李岫哪敢抬眼去瞅,耷拉着脑袋就坐在了沙发上。 小姨把酸豆角往冰箱里放的时候,李岫无意中瞥见阳台的晒衣绳上挂着一条深蓝色男人内裤,脸一下子就红透了,赶紧把目光拉回到沙发这边。可刚低下头,又在茶几下面瞅见了一粒纽扣,黑色的衬衫纽扣。她捡起来递给小姨,谁想到小姨一瞅见那粒纽扣,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慌里慌张地把纽扣收了起来。 第40章 第15章 二零一三年15 到达山顶时,已是凌晨三点半。 山顶露重风疾,李岫只穿着一件短袖,还被汗水浸透了。一阵风猛地刮过来,她忍不住瑟瑟发抖。此刻的她又累又困,哪还顾得上衣服湿不湿,脑子里就一个念头,只想躺地上睡觉。 阿清赶忙拦住她下沉的身子,说等一等,然后卸下背囊,在里头一阵翻腾,找出一条深蓝色的毯子,温柔地披在了李岫的肩膀上。接着又掏出一块一米多宽的防水塑料布,平平展展铺在一块平坦的空地上,就近捡了几块石头将边角压住,这才让李岫坐下。 阿清虽然体力不错,但也累得够呛。两人没过多久,就各自抱着肩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李岫被轻轻摇醒。她半启眼睑,缓缓坐了起来,发现阿清坐得端正,目光眺向远方。 此时,浓稠如墨的夜色已然变淡了。世界沉浸于幽蓝的静谧之中,宛如一场深邃邈远的梦境。黎明悄然而至,流动的雾霭于山峦间徘徊游荡,若隐若现,恰似如梦如幻的轻纱。 天边泛起鱼肚般的白色,渐渐地,金色的光线崭露头角。那光芒,既暧昧又执拗,顽强地穿透层层云雾。眨眼间,红日一跃而出,光芒于刹那间盛放,渐渐地,山峰、草木便都有了颜色。 霞光葳蕤,一点点流入李岫的眼睛里,缓慢地将她茶褐色的眸子照亮。她缓缓站起身,自裤兜里摸出那只橙白相间的小巧录音笔,将其轻举至唇边,以低缓且细腻的声调,试图留存住眼前这仿似梦幻的一幕。 阿清也悄悄站起来,呆站在原地,举目远眺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侧耳倾听着李岫轻绵纯净的低语。他与山、与日、与光一样岑静,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声音,直至李岫将所有心底的震颤倾诉完结,他才带着几分小心翼翼,试探着轻声启口:“这是什么?” 李岫微微侧头,嘴角浮起一抹浅淡似雾的笑,将录音笔递向阿清,目光柔和而专注。 阿清神情郑重地接过,把它举至眼前,目光如炬,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圈儿,而后又缓缓递还给李岫,随口说了一句:“跟我以前用的mp3差不多。”眼神中透着些许迷茫与好奇。 李岫轻轻笑了笑,把录音笔收好,随后站直身子,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脸上满是惬意。 而后,她转头望向阿清。此刻,朝阳的光芒如水般倾洒在阿清身上,他的脸一半沉在微光里,另一半浸在暗夜之中,光影交错,幽明半分,像是一幅静谧的黑白素描,棱角愈发分明,透着冷峻与倔强。鼻子下面和下巴处,冒出了青黑的胡茬,沧桑而粗粝。突出的颧骨,犹如弥勒山峰的棱脊,散发着强烈的雄性力量。扎在脑后的一小撮发髻在睡觉的时候被压垮了,他索性把橡皮筋扯了下来,微微卷曲的垂于耳下,松弛又恣意,颇有一种文艺青年的即视感。 李岫轻轻地问道:“你为什么留长发?” “舍不得剪。” “啊?”李岫不解的望向他。 “在里面那几年,一直是光头。出来之后,对头发就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了,总是舍不得剪,养着养着就长了。”阿清的语气带着自嘲。 李岫自然知道“在里面”就是坐牢的意思,不过她没表现出任何异样,继续淡淡的问道:“是因为什么进去的啊?” “你不是都听说了么,因为杀人进去的啊。”阿清调侃,随手摸出一支烟。忽尔想起李岫说山上不能抽烟,马上又收了回去。 李岫还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可以说毫无反应,只是安静的望着他,像透过镜子看自己一样。“听说……”她冷笑,“那你也应该听说过我的事吧?那天在粉店……赵迪说我是……” “我不信。”阿清打断李岫的话,他无法让“婊子”那两个字亲口从李岫嘴里说出来。 阿清的话坚定而爽脆,如这祈宁山巅的冷风吹在他身上那件防风衣上发出的响声。李岫心里一震,看他的眼神便再不能如先前那般平静。 她定定的盯着他,眼神肆无忌惮。盯得阿清的眼皮越来越重,硬朗的脸颊渐渐柔软下去。他无法再正视李岫,一扭头朝向天边的云霞,躲开了李岫的眼光。 骤然寂静。除了山风还在猎猎作响,两人之间再无任何交流。 半晌,李岫坐了下来,笑道:“按照那些‘听说’的剧情发展,接下来……应该是我勾引了你,最后,你把我从这祈宁峰上推了下去。”她恣意开着玩笑,语气轻快,茶褐色的眼珠却灰灰淡淡,没有闪亮的光彩。那神情也茫茫然然,仿佛与一切都和解了,对过去没有怨恨,对未来也没有期许。 这个笑话,两个人都笑不出来。他们漠然相视,眼神之间慢慢晕起一大滩悲凉。 “我不是故意的……”阿清的身子缓缓下沉,最后沉落在李岫身边。两人并排坐着,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游过来,将朝阳遮掉大半张脸。阿清的眼神也随之黯淡下来,沉默良久,他终于继续说道:“我没杀人,只是把人打成了重伤,这辈子估计都醒不了了……” 李岫静静听着,眼睛里灰淡淡的,没有恐惧也没有惶然。 “记不得到底是几岁了,反正还没上学。好像是夏天的一个下午,有人跑来我家说,我爸掉进搅拌机里了。发现的时候……骨头都碎成渣子了。不过还好,老板赔了一笔钱给我们,够我上到大学了。可能我没那个命吧,那钱……被我妈拿走了。我以为她只是出去几天,每天就坐在门口等她,从天亮等到天黑,等到我辍学,她也没回来。再后来爷爷也过世了,就剩下我和奶奶两个人过活。没钱呐,没钱就想着出去混,跟着那些老大混起码有口饱饭吃。嗨,要是没误入歧途,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一切……都是咎由自取吧。跟你说这些干嘛呢,不好意思啊。”说说笑笑间,像讲别人的故事般,阿清就把自己的往事交待了。 第41章 他的每一个字,都如同破碎的玻璃,刺痛着李岫的心。她没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静静的聆听着。她知道此时此刻任何情绪都是多余的。 “阿清。”李岫轻轻唤着他的名字,指着刚刚从暗云中游移出来的红日,“还记得我们打的赌吗?” 一句话,将阿清从往事的悲凉中拉扯回来,他轻轻点了点头。 “你要当我一天的男朋友了。”李岫眯起眼睛笑。 “呵呵。”阿清也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的笑,发自肺腑的笑。 “周六中午,陪我去吃个饭,跟我家人一起。” “哦,好。”阿清的回答憨憨的,与他刚硬的外表不甚相符。半晌,他又发问:“为什么不找高总扮你男朋友啊?我看他……好像对你有意思。” 李岫惨澹一笑。“你也说是扮了。找他的话,我怕到时候会假戏真做。我只想找个合适的演员,不想找一个真的男朋友。” 或许是她的回答过于直率,就在那一瞬间,阿清竟然莫名觉得有些失落。 “阿清,我们以前真的没见过吗?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很眼熟。”李岫歪过头细细打量着他,瞳孔里透出认真思考时产生的幽幽深深的光。 阿清有意别过脸去,摇头否认。 这时,天空猝不及防地飘起一阵太阳雨。那雨,好似揉碎的金箔纸,大片大片的,带着某种迷离而虚幻的质感。李岫不解,天空明明还光亮亮的,怎么就毫无预兆地落下雨来。 两人慌忙将东西胡乱收进背囊,而后匆匆下了山,谁也没有再提起山顶上聊过的话题。 下山的路走得比上山还要艰难,他们在空寂的竹海林荫里走着,相互无言。好像离了山顶,就化作了两个陌生的灵魂。那悄然滋生的惺惺相惜,已然不复存在。 李岫走在前头,竹梢间泻下来的阳光在她肩膀上一闪一闪的跳跃,头顶不时传来一连串的鸟叫,清清脆脆,好听极了。没走多远,她的腿开始不听使唤。刚开始还能勉强撑着,等走到半山腰,那腿又酸又疼,感觉骨头都要断了,每走一步都像是有把刀在腿上割。阿清看出来她难受,伸手想扶一把,却被李岫拒绝了。 山顶的日出太美了,美得让人觉得不真实。那地方就像世外桃源,可以让李岫疲累的心得以短暂休憩。离了那里,俗世的烦事就都一股脑儿的回来了,包括山脚下与小姨的重逢场景。 她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小姨跟自己讲的那些话。 小姨说:“一起吃个饭呗。跟你爸,还有你哥一家。” 哥哥一家?哥哥一家不就是爸、妈和自己吗? 小姨见她一脸的懵,赶忙解释:“你哥前几年成家啦,还生了一对双胞胎。那俩小家伙,长得可好看了,还机灵得很呐!” 就在这一刹那,李岫的心“咕咚”一声,沉到了深渊之下,灰凉透底。那张脸也瞬间变了色,惨白惨白的,直叫人瘆得慌。 “那边那个是你男朋友还是对象?你们结婚没?”小姨又问。 李岫瞟了一眼靠在树干上抽烟的阿清,发现他正盯着自己,心里一慌,赶紧把眼神挪开,然后跟小姨说:“是……是我男朋友,马上就要结婚了。”她早就六神无主,压根儿就不知道为什么会编出这样的谎来,但话已经脱了口,便再难收回来。 小姨听了,脸上露出宽慰的笑,一个劲儿嘱咐她周六一定得来。从头到尾,她没提李岫的母亲,李岫明白各中缘由,于是便也没开口去提。 周六算是休息日,反正高铭翰几乎夜夜笙歌,上午难得清醒。约莫十一点的时候,阿清就来宾馆楼下接李岫了。经过高铭翰房门口的时候,她看见门把手上的挂牌还是“请勿打扰”,猜想他昨夜必是又去应酬了,此刻应该还在昏睡,于是也没打招呼,一径下了楼。 一上车,李岫就愣了。阿清理了头发。 那一头过耳的卷发居然变成了利落的短发,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同了,没了放荡不羁的颓废气息,显得既正派又精神,是讨长辈喜欢的模样。李岫讶道:“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阿清搔了搔耳背,支唔地说:“不好看吗?” “不是……好看,很精神。”李岫不觉笑了,她大抵从未见过阿清这般憨样。 阿清小声嘟囔:“那就好。”说着便踩下油门,朝西大街的方向开去。 半路上,李岫忍不住偷瞄了阿清几眼,而后扭过头看向窗外,佯装成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他:“你是为了扮我男朋友才剪短的吗?” “不是,我就是觉得……太热了。”阿清摸了摸短而硬的发梢,脸上有些难为情。 李岫不想他难堪,便也不再追问。 小姨给的住址在西大街一家药房后头,那是一条窄得像羊肠似的小巷,车子根本开不进去,阿清只好在大路边找了个地方停车。 下车的时候,阿清从后备箱拎出了两大盒蛋白粉和两瓶看着挺精致的白酒,还多此一举地解释着什么演戏就要演全套之类的话。李岫没有吭声,心里头琢磨着事后把钱给他就好。 两人走进了巷子,依照小姨所给的地址开始找寻,可左拐右拐,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还是没找着。后来跟人打听,这才晓得,原来小姨给的地址是房东在药房后头加建的一间小破屋,难怪怎么找都找不到。 从药房里头穿过去,总算找到了小姨住的那间小屋。小屋的门开着,却没见小姨的人影。他们就直接进去了。屋里很乱,而且脏,到处堆着捡回来的纸箱和矿泉水瓶子,除了勉强走人的过道,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李岫不小心踢到一个破铁盆,哐啷啷,刺耳的声响惊动了厨房里忙活的小姨。 第42章 “岫儿来啦,快进来,快进来!”小姨忙不迭地把沾水的手在前襟上使劲抹了抹,脸上绽放出热情的笑容,殷切地将李岫和阿清往屋里请。这房子小得可怜,既没有客厅,也没有像样的餐厅,仅仅只有一间卧室,一间逼仄狭小的厨房,和一个窄巴巴的卫生间。 小姨把他们请进那几尺见方的卧室里,李岫刚迈进房门,一眼便瞧见父亲正坐在床沿儿边上。阿清将酒和蛋白粉递给小姨,小姨欢喜地接过去,嘴里念叨着:“一家人,别这么见外。”而后左顾右盼地瞄了一圈,把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腾出一块空地,将礼盒摆了上去。 小姨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难以遏制的喜悦,喜悦得都有些手忙脚乱了。“你们聊着,我去厨房拾掇拾掇,菜都切好了,等李崟他们来,立马就能开炒。”说着,便转身离开了。 小姨出去后,窄仄的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安静得让人心里直发毛。父亲从床沿儿处稍稍挪了挪屁股,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搁在大腿上,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他的头发近乎全白了,眼皮松松垮垮地耷拉着,整个人清瘦得厉害,比起李岫离家那会儿,起码老了十几二十岁的样子。 “爸。”李岫颤巍巍的叫了一声,父亲听了这声呼唤,立刻从床沿儿上站了起来,脸上方才露出久违的笑。 “唉。”他轻浅的回应,而后朝李岫身后的阿清笑着说道:“岫儿,这就是你男朋友吧?小伙子,怎么称呼啊?” 李岫还没缓过劲儿来,阿清一个箭步就走到父亲跟前,恭敬的说:“叔叔,你叫我阿清就行了。” 李岫歪头定定看着阿清轻车熟路的样子,心想这小子的戏来得还挺快。 “阿清啊,来,这边坐。听说你们就快结婚了,打算什么时候办酒啊?你家是哪里的啊?”父亲拉着阿清的手,在床沿儿上落座。一双混浊的眼睛上上下下不住的打量着这个准女婿。 “额,我家就是岩山的。”阿清恭敬的回答着父亲的问话。此刻的他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外表斯文,谈吐得当。李岫默然盯视着他那一脸的乖驯,内心不禁佩服得五体投地。 在阿清的助攻下,现场的气氛一度缓和下来。然而,父亲与阿清尚未来得及将一切聊个明白,门外蓦地传来一阵小孩刺耳的尖叫声。 三个人齐刷刷地望向门口,未过两秒,只见一个小男孩毛愣愣地冲了进来,一见到床上坐着的父亲,也不理会其它人,张牙舞爪就直往他怀里扑去,边扑还边扯着脖子叫喊着:“爷爷!” 父亲见着小男孩,瞬间就乐开了花,满脸的皱纹挤成条条沟壑,活像揉皱的旧报纸。慌忙伸出两只手去迎,急吼吼地就要把小男孩往怀里搂。 小男孩眼睛里只有爷爷,压根没把李岫和阿清放在眼里,可李岫倒是一眼就把他给认出来了。 这不正是那天在汉堡店里用水枪呲自己的小男孩嘛。 “慢点哟,爷爷的身子骨都要被你给撞坏喽。”紧接着,门口传来女人的声音,那声音听着颇熟,李岫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慢悠悠地踱步进来。 没错了,正是在汉堡店里与她起冲突的那位妈妈。 那女人进来之后,也一眼就认出了李岫。错讶之余,横了她一眼,转而向父亲喊了一声:“爸。” 父亲点头回应,“笑梅来了啊,李崟呢?” 李岫没有出声,目光落在这个叫作笑梅的女人的脚尖上。她厌恶这个女人把“爸”喊得如此当然,也厌恶她就是哥哥的妻子。 第16章 二零零五年16 零八年之前,岩山还没有正儿八经的电影院。只有一间名为俱乐部的场子,周一到周五用作职工搞文体活动,周末兼着放电影。听说那是以前的老戏院改的,建国前很有名,经常演些白蛇传和樊梨花的戏码,还出过不少的角儿。 早早场根本没人来看,俱乐部门口清清冷冷。一块粗陋的黑板上用绿色粉笔随意潦草地写着今日放映的电影名字。日头明晃晃的,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睛。李崟将自行车停在指定位置,拿手挡住额头,眯缝着眼睛远远地四下打量了一番,就只瞧见尹梦娇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大太阳底下。 她上身穿着黑色吊带背心,外面套了一件极短的乳白色罩衫。那罩衫确是短得离谱,长度才到肩胛骨底线,一抬手,马上就蹿到了肩膀处,简直跟没穿没什么两样。下半身穿的是一条蓝色牛仔短裙,也同样短得出奇,只要身子一动弹,屁股蛋子就呼之欲出。 李崟不甚理解,不过这样穿搭衬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倒是真的。虽然他不喜女生这般打扮,但那又不是自己的妹妹,有什么关系呢。 尹梦娇就那样亭亭地站在俱乐部门口,一双大长腿支得笔直。好看倒是好看,不过李崟也只敢匆匆瞥上一眼,绝不敢仔细去瞧。 他们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时尚前卫,一个土里土气。李崟只有三件能穿得出去的短袖,近日李岫不搭理他,他也无心去洗,都丢在卧室里头发霉。今早好不容易从箱底翻出一件不太厚实的长袖衬衣,但也皱皱巴巴,跟团鼻涕纸似的,看上去很不美观。 李崟把袖子撸到了胳膊肘处,一截被晒得黝黑的小臂袒露在外。他虽然看上去精瘦,手臂和大腿的肌肉却紧实又饱满,散发着一种未经雕琢的质朴张力。 第43章 尹梦娇大抵就是迷上了这种朴素的力量感,所以才会这般痴痴缠缠。瞧着李崟来了,她就跟只欢实的雀儿似的蹦跶过来,眉眼间笑开了花,右侧脸颊上那颗酒窝深深陷进去,像藏着蜜似的,好生甜美。尹梦娇一上来就挽上了李崟裸露的胳膊,使劲拖着他往里头走,嘴里还带着娇嗔地夸道:“嘿,还算准时,走啦,票早买好了。”边说边把指尖捏着的两张手写票据在李崟眼前晃悠了几下。 李崟猛地甩开她的手,定定地站在原地,满脸的不高兴,语气也不是太好:“你就只买了两张票?那李岫怎么办?你没跟她在一起吗?这一早上我都没见着她,还以为她早就来找你了。” “啊?你们还不知道啊?”尹梦娇揪着牛仔裙上的毛边儿,心虚的嘟囔。 “知道什么?”李崟一脸茫然。 “额,没,没什么。”尹梦娇还以为李崟已经跟妹妹弄清了缘由,毕竟住在同一屋檐下,哪能不知道这是尹梦娇耍的小把戏。刚才她见李崟只身前来,还以为李岫机灵,不想当灯泡。殊不知,两兄妹这几天都未曾说过话,如今彼此仍蒙在鼓里。 见李崟尚不知情,尹梦娇眼珠贼溜溜地一转,随即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再度扯起谎来:“她呀……有点事儿耽搁了,说是等会儿马上就来,让咱们先进去。”说完,脸上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笑容,再度将手挽上李崟的胳膊,生拉硬扯就把他往俱乐部里头拽。 李崟犟得跟头驴似的,两只脚就跟钉在原地生根了一般,纹丝不动,任凭尹梦娇把全身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也没法让他乖乖就范。尹梦娇急得直跺脚,额头上都渗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喘着粗气,愤愤地抱怨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倔呢,跟头驴似的,我都说了她马上就来,进去等不行啊?” 就在这时,门里边晃晃悠悠走出一个头发斑白的大爷,杵在门口,吹胡子瞪眼睛地冲他们嚷嚷起来:“到底进还是不进?不进我可就不放了啊!” “进进进!”尹梦娇忙不迭地扭头朝大爷连声应着,随后又猛地扭过头来,朝着李崟恨恨地撂下一句狠话:“一张票十八块呢!你可别浪费我的钱,不然我非上你们家要去不可!赶紧走!” 李崟看着尹梦娇那气呼呼的模样,又瞧了瞧门口吹胡子瞪眼的大爷,最终还是妥协了。他闷哼一声,不情愿地迈开了步子,嘴里嘟囔着:“早知道不让你知道我家在哪儿了。” 进了俱乐部,李崟依旧黑着脸,双手抱在胸前,一副谁都别惹我的架势。尹梦娇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试图缓和气氛,可李崟根本不理会她。 偌大的厅里,只坐了他们两个人。光束从后面墙壁上一个四四方方的孔洞倾泻出来,直直打在前方的白色幕布上,宛若一道银河,将阴幽的空间劈裂成为两半,细微的尘埃在那道洁白的光束中虚浮飞舞,比影片的剧情还要热闹。电影的声音开得很大,镜头里出现车辆漂移的时候,轰轰的响声直击墙壁,整间厅都跟着摇晃。影影绰绰中,少男少女的面庞像沉在水波之中,被那银幕的光影映照得阴晴不定。 影片放映已然过半,李岫却仍未现身。此刻,李崟满心懊悔,暗自恼恨自己为何没听崎堂哥的劝,买上两台小灵通。自己一台,妹妹一台。如此一来,无论身处何方,兄妹俩都不会失去联系。 李崟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再无半点看电影的心思,那双眼紧紧盯着那扇被微弱光线勾勒的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着妹妹为何还不来。越是想,心就越急,越急就越是控制不住地去想。终于,他憋着一肚子闷气,猛地站起身来,气冲冲地就要往外走。 尹梦娇正看得投入,被李崟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扰,不禁有些扫兴。此时,荧幕亮了起来,一束光影落在她倒蹙的蛾眉之上,美则美矣,李崟却毫无兴趣。“李崟,你干什么去啊?”她一把紧紧拽住李崟的胳膊,提高了嗓音问道。 李崟眉头紧拧,回头愤愤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道:“我出去看看李岫怎么还不来,你不是说她就快来了吗?都这么长时间了,人影儿都没见一个。” “哎呀!你急什么呀!”尹梦娇的声音带着几分尖锐,“肯定是事情没处理完呗!要么就是人家不想当咱俩的电灯泡。李岫多聪明啊,哪像你,呆头呆脑的!”尹梦娇边说边使足了力气,一把将李崟用力拽回座位上,脸上写满了泼辣和蛮横。 不等李崟辩驳反抗,银幕里突然映现出周杰伦饰演的藤原拓海和铃木杏饰演的茂木夏树在海边亲吻的画面。此时,尹梦娇那纤细的手还搭在李崟的胳膊上,这可是他人生第一次在这种氛围下跟女孩一起观看亲昵的镜头。李崟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极难为情,什么脾气都没了,只顾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声也不敢吭。 光线昏暗,电影里的男女深情亲吻着,暧昧的背景音乐悄然响起。在这让人心旌摇曳的氛围中,尹梦娇开始不安分起来。她一点点地将身子贴近李崟,而后在他耳垂边轻轻吹了一口气。那气息湿而暖,如同一道电流,弄得李崟的耳朵又麻又痒,一径痒到心窝子里,他不觉打了个冷颤。这时,尹梦娇又将胸脯轻轻抵上他的胳膊肘,随即用悠悠绵绵地腔调问道:“你跟女的那个过吗?” 李崟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身子却像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这等露骨的话,从一个女孩嘴里迸出来,着实吓人。电影里的亲吻镜头虽然过了,可李崟那张脸依然涨得通红,眼珠子也瞪得大大的,瞳孔里满是惊慌失措,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鹿。 第44章 尹梦娇的挑逗远不止于此。“我教你。”说着,她那只不安分的手便开始沿着李崟的胳膊缓慢往下游移,如同一条凉凉滑滑的小蛇。粘腻地滑过他紧绷的小腹,又摸上他粗壮的大腿根儿,最后肆无忌惮的直奔其两腿之间。 李崟哪经历过这种场面,整个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他一把甩开尹梦娇的手,两只腿好似装上了弹簧,撒丫子就往外跑,连一句解释或者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留下。 跑出俱乐部,李崟的心脏仍然狂跳不止,嘴巴里也呼呼地直喘粗气。他呆呆地愣在原地好几秒,直到眼珠子被门口水泥地上反射的阳光刺得连着太阳穴一块儿抽疼,方才缓过神来。他满心害怕尹梦娇追出来,于是慌里慌张地骑上那辆二八大杠,双脚好似蹬着风火轮一般,拼命地往家里逃去,车链子都被蹬得嘎吱嘎吱直响。 那种感觉犹如一团乱麻,说不清也道不明。似乎不只是单纯的害怕,更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在他那一面心湖之中不断撩拨,掀起阵阵惊涛骇浪,令他无端陷入一种混沌的躁动。 电影中男女主角接吻的画面和尹梦娇如小蛇般的手游走在身体上的触感,时不时就在头脑里闪现,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李崟思绪混乱。他憋起一口长气,发了疯似的拼命往家里蹬,恨不得把时才的一切都抛诸脑后,竟全然不知疲倦。 刚一跨进家门,李崟就瞧见母亲正拿着扫帚在扫地,他掩着脸恭敬地叫了一声“妈”,而后像一阵旋风似的急冲冲就往卧室里钻。平常时候,母亲基本上是不会搭理他的,全当他是空气一样。可今儿个,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母亲居然回应了他。虽说那语气里仍夹杂着生冷和疏离之感,可好歹不再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这是撞着什么邪风了?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母亲停下手里的动作,把扫帚直直地立在地上,厉声叫住了李崟。“你先别进屋,我有话跟你说。” 李崟心里猛地一惊,两只脚像是被钉住了似的,立马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等着母亲发话。 “你能不能联系上你爸?我找他有点儿事,你让他这两天麻溜地给我回来一趟!”母亲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料想李崟私下里跟父亲肯定有方法联系。于是也不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直接下了死命令。 “哦,行!”李崟答应得干脆,压根儿不敢再多问一句。母亲算盘打得精,李崟的小九九也不钝。他瞅见母亲今天这态度不像以往那么凶神恶煞,便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妈,岫儿干啥去了?” 母亲斜了他一眼,犹豫了好几秒,方才开口告诉他:“去她小姨家了,送点酸豆角。你找她干什么?她下午还得去学校上自习,下周就要月考了。你可别去瞎捣乱,再影响了她!”换作平常,她定是不会搭理李崟。不过,今天情况特殊,母亲心里琢磨着自己还有事要求这小子呢,态度也不好过于恶劣。 “妈,放心吧,我保证不影响她。我就是问问,好些日子没见着岫儿了。”李崟嘴上虽这么说,可心里早就打好了小算盘。他回到屋里装模作样地待了一会儿,然后趁母亲不注意,悄悄骑上车子,一声不吭地出了门,直奔啤酒厂的家属楼去了。 刚过家属楼附近的杂货铺,李崟就远远瞧见妹妹瘦削的身影缓慢在路上挪。她耷拉着脑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李崟没有出声叫她,而是骑到她跟前,“吱嘎”一声来了个急刹,存心要吓妹妹一跳。 不出所料,李岫被吓得“哎呀”一声,浑身一激灵,小手赶忙捂上胸口,抬头一看是李崟,恨恨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继续往前头走去,压根儿不理睬他。 “喂,李岫凉子,我究竟犯啥错啦?你咋不理我呢?”李崟跟在她后头追问。 李岫自顾自地走着,依旧不理他。李崟瞧见她手里拎着一个布包,包里不知装了些什么,鼓鼓囊囊的,看着颇有分量。他担忧李岫提着吃力,便伸手就去够:“给我,放我车筐里。你是去小姨家打劫了吧,这么大一包。” 今天的崟式幽默,一点儿作用也没有。李岫一把将布包搂在胸前,冷冷的回绝:“用不着。”而后愈发加快步子,想把李崟远远甩开。 “我到底哪儿惹着你了啊?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李崟穷追不舍。他腿长步子大,一步顶李岫两步,轻轻松松就追了上来。 李岫还是不理他,只管继续往前走。 “说句话嘛,你就算判我死刑,总该让我知道是因为啥事啊。”李崟如同一只恼人的苍蝇,在李岫身边嗡嗡叫个不停。 李岫终于被他吵得烦不胜烦,倏地停下脚步,气鼓鼓地对他说:“就是不想理你,没有理由。” “哎呦,你这小丫头,长能耐了!无缘无故就不理人啊。” “对,就是不理你。一辈子都不想理你!”李岫扬着下巴,嘴巴高高撅起,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胸前的布包,那小模样真是让人又怜又爱,又气又恨。 “啧,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十一月的肖邦》我也不给你买了。”李崟故意拿话激她。 “谁稀罕。”听了这话,李岫倏地红了眼圈儿,不多一会儿,茶褐色的眸眼里就盈满泪水。她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可嘴唇却难以控制地微微颤抖。“不买就不买。”李岫带着哭腔喊了一句,而后扭头就走,没有一丝迟疑,那架势好像要跟李崟绝交似的。 第45章 李崟这下可慌了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赶忙撒开腿追了上去,一边跑一边跟在一旁陪着笑脸,忙不迭地解释道:“哎呀,女神啊,我那是开玩笑的,咋能不给你买呢,肯定买!我早就付了定金啦!” “我不要!”李岫气呼呼地喊道,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哭腔。 “妹妹,好妹妹,我又不喜欢周杰伦,你要是不要,那……这买回来给谁啊?”李崟急得抓耳挠腮。 “爱给谁给谁,给尹梦娇啊!她也喜欢周杰伦。”李岫走得愈发快了,边急匆匆地走着,边不停地用手狠狠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原本这天气就闷热难耐,加之又受了哥哥的气,李岫喘得愈发急促起来,肩膀也跟着一颤一颤的。 “我扔了也不给她!”李崟听到尹梦娇的名字,心里那团火就再难抑制。他扯着嗓子嚷嚷起来,像是对李岫表达自己坚定无比的决心。 听到哥哥高昂决绝的腔调,李岫心里头的委屈和愤懑顿时散了大半,脚下的步子也随之慢了下来。那张还挂着泪珠的小脸蛋上,也绽开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欣慰之色。 “我跟你说,岫儿,以后你别再叫我跟她一起玩。你也不准跟她玩,会学坏的!”李崟瞪大了眼睛,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没好气的教训起李岫。周围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仿佛也在为这紧张的气氛添乱。 “为什么?”李岫停下脚步,扭过头来盯视着哥哥,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怎么了?她骗我!她说你今天上午叫我跟她一块儿去看电影。我到了之后,才发现只有她一个人。”李崟皱着眉头,脸上的肌肉抽动着,把事情一股脑儿地倒了出来,只是唯独没提尹梦娇摸他大腿的桥段。 “那……你事前也没问我啊。”李岫又把小嘴撅上了天。 “大小姐啊,你这几天理过我吗?我本来今天一早准备叫你一块儿去的,谁知道连你的鬼影子都没见着。问了妈才知道,你来了小姨这儿。”李崟双手叉腰,喘着粗气,一脸的无奈和憋屈。 “嘿嘿。”看着哥哥无辜的可怜相儿,李岫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全没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连那被眼泪打湿粘成一簇簇的长睫毛,也跟着欢快的上下乱颤。 “还笑,还笑。”李崟趁机揪了一下她的鼻尖。 “妈今天没骂你啊,还告诉你我来了小姨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呢。可能是,她想我帮她联系爸吧。她说有点儿事,让我跟爸带个话儿,这几天回来一趟。” “哥……”说到父母亲的事情,李岫突然神秘起来。 “咋了?”李崟一脸疑惑。 李岫踮着脚凑到哥哥耳边,压着嗓子小声说道:“我在小姨家看见一条男人的内裤。” “额……”李崟刚被尹梦娇吓得不轻,这时候听到男女之事,仍然心有余悸。 “我觉得小姨怪怪的。” “为啥?” “我还在茶几底下看见了一粒扣子。我告诉她之后,她像见了鬼似的……唉,反正就是觉得她怪怪的。” “瞎说,你怕读书读得神经质了吧。”对于妹妹的猜度,李崟显得有些不屑。 “你才神经质了呢!哥,你怎么就不信我呢?哼,不跟你说了。”李岫不满哥哥的态度,又把小嘴撅上了天。她朝李崟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朝前走去。 李崟好不容易才把妹妹哄好,生怕又惹恼了她,于是像个哈巴狗似的紧紧跟在后头,笑着央求道:“跟我说,跟我说。我信,信还不行吗?女神,请您上车吧,我骑车带着您。不然把您的小脚给走累了,小的会心疼的。” 李岫停下脚步,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待哥哥推着自行车走到自己身前,她屁股一歪,就娴熟地坐上了车后座。 车辆带起来的风,穿过哥哥的衣袖,轻轻扑打在李岫的耳朵上。她宛如一只依恋主人的小猫,将脸亲昵地贴上哥哥的背,感受着那从脊背传过来的微弱心跳声。 忽然,她猛地将脸从哥哥背上移开,紧接着大声嚷道:“哥,我想起来了!” “想起啥来了?大惊小怪的。”李崟放缓了脚上的速度,歪过头朝后座上的妹妹问。 “那粒扣子,跟爸衣服上的差不多。” “哪件衣服啊?爸那么多衣服呢。” “就是吵架的那个晚上,妈把爸的衣服扯烂了,扣子掉了一地……就是那种扣子。” 李崟像是想起了什么,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半晌,他佯装着数落起妹妹:“就一个扣子,瞧你大惊小怪的。我有好几件衣服都是那种扣子咧!我们男的的衣服差不多都是那种扣子。你就别一惊一乍的了,跟个傻瓜似的。” 听见哥哥这般说,李岫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于是便不再往深琢磨,又将脸贴回了哥哥的背,继续数起街边一棵棵缓慢向后倒退的大树。 一、二、三、四、五……数到第十棵的时候,她忽然停了下来,转而轻声问向哥哥:“哥,你会结婚吗?” “咋突然问这个?” “我怕你以后结婚了,就不再对我好了。”李岫的回答云淡风轻,然而放在哥哥腰际的手却搂得更紧了。 “傻瓜,放心啦。你不结婚,我也不结婚。等你结了,我才会结。” “那我要是一辈子都不结婚呢?” 第46章 “那我也不结,一辈子都守着你。” 这句类似发誓一般的言辞,并不是李崟随随便便说的。这其中的每一个字,都源自他的真心。只是那个时候的他,还太过年轻,尚不清楚这人世间的道理,更不甚了解,真心其实最易改变,真心原本也最禁不起考量。 第17章 二零一三年17 随着李崟抱着女儿走进来,小屋里一下子沸腾了。孩子们的嬉笑声,老人家的宠溺声,不绝于耳。李岫垂着眼睑,坐在一条破旧的折叠椅上,离父亲和小男孩远远的。 小男孩与爷爷互动了一阵之后,目光落到阿清的脸上。这一看不要紧,他顿时哑了一般,不敢再出声。幸而这时小姨端了饭菜上来,大家在“开饭咯”的高亢声线掩盖下,齐齐上了桌。 席间,李岫提及喝酒,却遭到了成笑梅的讥讽。她懒懒地提着筷子,撇了撇嘴说:“我们家李崟不能喝酒,开了车的。”那模样带着几分傲娇。 李岫不甘示弱地回应道:“阿清也不能喝,也开了车。” 成笑梅挑着眉稍儿,脸上露出一丝不屑,接着又说:“哟,你也有车啊,我们家的是今年新买的凯美瑞,你的是什么车啊。” 阿清冷冷地吐出两个字:“破车。” “哟,我原以为在道上混的人能有多大能耐呢!”成笑梅拿起筷子夹了一根空心菜梗,慢悠悠地递至嘴边,不紧不慢地咀嚼起来。 阿清耷拉着眼皮,桌子底下的手指死死压在大腿的肌肉上,愣是一声未吭。 见对方毫无反应,成笑梅觉着他泄了威风,于是愈发起劲,“那天在汉堡店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今天现出原形了?” 面对成笑梅的嘲讽,阿清仍在竭力忍耐,他心里清楚,就算今日天上下刀子,也绝不能搅了李岫的局。可李岫哪能忍得住,她早就气得牙根直痒,正要向成笑梅发作之时,小姨忽地从座位上起身,满脸堆笑地打着圆场,说道:“你们之前就认识啊?我还以为今天是第一次见呢。现在都快是一家人了,之前有什么误会就不提了哈,笑梅,给小姨个面子。那个……要不这酒咱们今天就不喝了。” “那就不喝吧,我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呢,比不得人家单身没小孩的自在啊。”成笑梅清了清嗓子,没再继续挤兑阿清,算是给了小姨面子。她一边摸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脑袋瓜,一边斜着眼睛得意的轻笑,仿佛在炫耀自己的美满家庭。 “都不喝,我自己喝。”李岫的语气也变得不好起来,倏然站起身就要去拆那白酒。小姨见她起了怒色,连忙挡在她前头把酒拿了过来,一边拆那包装盒,一边笑着说:“我和你爸陪你喝两口,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伙儿多少年没见了,是应该庆祝一下。” 这时,阿清也附和了一句:“那就喝吧,尽兴喝。” 阿清话音刚落,李崟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把抢过小姨手里的白酒,铛地一声,放回了原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暴戾的呵斥:“喝什么喝?!她根本不会喝酒,你不知道吗?怎么当的男朋友?!” 阿清被骂得脑皮一炸,根本不知道李崟这愤怒从何而起。可对面那愤愤甩脸色之人怎么说都是大舅子,即便是假的,也要给他三分薄面。无奈,阿清也只能强压着脾气,僵在原地,不敢出声。 他的火倒是压了下去,可李岫却一下子被点着了。她腾地原地站直身子,探身就要去够那酒瓶,嘴里还振振有词的质问李崟:“怎么当男朋友,用得着你管吗?管好你自己的老婆孩子得了。” 李岫的一语双关,怼得李崟哑口无言。他定定盯视着妹妹,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时,一旁的成笑梅可坐不住了,冷哼着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什么叫管好自己的老婆孩子?打我进门到现在,你一句嫂子都没叫吧?大城市回来的人……还真是有教养。” 阿清自己受到何处嘲讽都不要紧,可就是见不得李岫遭受到半点儿欺辱。他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正要开口回击,李崟却突然暴怒,冲着成笑梅吼道:“闭上你的嘴!” 成笑梅被这一嗓子骂得面红耳赤,好没面子。正要发作,这时小姨急忙来劝,说道:“喝点喝点,我跟你爸爸陪着喝点儿。因为点儿酒,有什么可吵的,吃饭吃饭。洋洋,小海,饿了吧。来,让你妈妈给你夹个大鸡腿,放碗里晾晾再吃。”说着把那盘子笋子炖鸡挪到成笑梅面前。 成笑梅这才收了怒气,可脸上仍带着几分愤懑之色。阿清也被李岫扯着衣角,拉回了座位上。 小姨为了缓和当下气氛,笑吟吟地将酒瓶子拿了过来,对着大伙说道:“好好吃顿饭,开开心心的,别闹腾。来,我来倒酒。”言罢,熟稔地给李岫、自己和父亲都倒了一小烧杯白酒。 酒刚倒完,小男孩李承海嚷嚷着也要喝,阿清一鼓眼睛,他便吓得灰溜溜,不再作妖。 众人开始吃喝起来,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微妙。大家偶尔说上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偶尔陷入短暂的沉默。李岫闷头喝着酒,脸色渐渐泛红,客套又简短的敷衍着父亲和小姨的问话,那些关于她这八年的生活,回岩山的工作,诸如此类。当问及她今后是否会留在岩山的时候,李岫不自觉瞟了一眼李崟,见李崟正忙着给儿子擦嘴角的油渍,她敛起眼神,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回上海。” 第47章 酒过三巡,屋内的气氛还算愉悦。只因有阿清在,那顽劣的小男孩也不敢放肆吵闹。不过,这屋子太过狭小逼仄,又坐了太多人,空气着实不大好。李岫只觉脑袋昏沉,胸口闷堵得厉害。于是喃喃地说:“你们吃,我出去透透气。”而后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饭桌。 李岫出去之后,李崟和阿清也无心吃饭。过了许久,仍不见人回来,李崟便也寻了个借口出去。实际就是放心不下妹妹,出去找她而已。 屋子里不见妹妹的身影,李崟便开始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条静谧的小巷中看到妹妹蹲在墙根儿下,肩膀不停地一抽一耸,似乎在暗自哭泣。他缓缓地凑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不会喝就别逞强喝,这下难受了吧。”说着便伸手去扶李岫的肩膀,试图将她扶起来。 李岫抬起头,甩开他的手,腾地一下站起来,泪眼婆娑的瞪向他,哽咽着谴责:“我喝不喝,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啊,我是你哥,不关我的事关谁的事?你可是我的李岫凉子啊,我的女神。”李崟又耍起小时候那一套,嘴巴跟抹了蜜似的甜,说着伸手就要去给李岫抹眼泪。他耍起崟式幽默依旧得心应手,功力不减当年,可李岫却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女孩。 “呵呵。”李岫苦笑了两声,轻轻推开李崟的手。“你是我哥,对,你是我哥,你只是我哥。”她眼里闪着泪光,茶褐色眸子里透出浓重的悲凉,故意将那声“哥”拖得又重又长。 李崟怔在原地,呆呆地望着李岫,心中一阵讶异。她真的不再是从前的小女孩了,曾经的妹妹,决然不会以这样的语气与自己说话。那时的她,只会撅起粉嘟嘟的小嘴,把鼻涕毫无顾忌地抹到自己身上,就连嗔怒的样子,都透着惹人怜爱的稚气。可如今的李岫,话语里和眼神中都充满了攻击性,她盯视着自己的那道目光,令人不寒而栗。 “虚伪。”李岫从嘴巴里迸出冷冰冰的形容词,那两个字就像刺刀一样,直直戳向李崟的脊梁骨。 李崟理亏在先,根本没有底气辩解,只得转移话题,避免事态演化得不可收拾。毕竟一家子都在,闹出什么事端来就不好了。“岫儿,胃痛吗?我给你买点解酒药去吧。”说着,他扭头看向几米开外的小药房。刚巧发现药房小窗户里,有个脑袋探出来,正往他们俩这边望,于是忙转过身子,用自己的后背把李岫完全挡住。 “不需要,多谢你的好意了。把你那些虚伪的关心收起来,用在你老婆孩子身上吧。”李岫虽然力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声音还是有点儿颤抖。 “岫儿……”李崟理亏,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喃喃唤着她的乳名,还无法克制的将十根指头关节捏得咯嘣咯嘣直响。 “孩子几岁了?”李岫话锋一转。 “六岁了。” “呵呵。”李岫的喉咙里又发出两声苦笑。把手举到李崟眼皮子底下,一根根掰起手指,嘴里还不住的数着数,从一一直数到八。而后断了筋骨似的,两只手一下子垂落下去,带着哭腔说:“我走了八年,你孩子都已经六岁了,也就是说,我离开家不到两年,你就结婚了。可以啊,你可以结婚。可是你当初为什么要说那些话?为什么啊……”她已泪流满面,哽咽得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岫儿,你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我当时说那话是……是想让你安心考大学,这样以后能找个好人家。但是这个什么阿清的不行啊,他身上有还有纹身,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李崟再次转移话题,将矛盾引到阿清身上。 李岫抹了抹眼泪,心想,自从认识阿清起,他就一直穿着长袖,平素就没瞧见他刻意露过纹身,今天也不例外。唯一一次展示了那个大花臂,就是在汉堡店里吓唬成笑梅。这样一想,也就通了,必定是成笑梅偷偷在哥哥耳边吹的风。 她有些不爽,可转而又一想,既然成笑梅跟哥哥说起了阿清手上的刺青,那想必也一定说过那天汉堡店里发生的不愉快。哥哥心里怪是能藏住事的,竟然半个字都没在自己面前提起。 想到这里,李岫愈发恼火,横起眼睛瞪向李崟,阴阳怪气的说:“你的意思是……我考不上好大学,或者没考上大学,就找不到好人家了?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婊子,我是烂货?呵呵,婊子还能配什么人呐,只能配混混啊。这不是天造地设的吗?你不就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心里就那么想的!”李岫突然尖叫,白剥剥的脸一下子红透了,大颗大颗清亮的泪从眼睛里往下掉,无知而无觉。 “我不是!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没有!”李崟也吼了起来,一拳砸在巷子的墙壁上,顿时鲜红的血柱顺着手背的骨节就往下淌。 他不觉得疼,可李岫见了,心却疼得厉害。那一腔的恼怒,瞬间化为更丰沛的眼泪。她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巾,颤颤巍巍的包住李崟的手,抽噎着埋怨:“你干什么啊?”哭着哭着,怨气就没了。 这时,阿清来了。他只见到李崟捶墙,没听见其它的。见李崟流血,他急忙快步上前询问伤势。李崟冷眼瞧着他,淡淡说了句:“没事,回去吃饭吧,大家都等着呢。” 说着,当着阿清的面,用手指帮李岫抹开了脸上的泪,又宠溺的摩挲了两下她的头,宣誓主权似的说:“岫儿,别哭了,让人看见了不好。乖。” 第48章 李岫已然没了脾气,满心都在心疼哥哥。她点了点头,就跟在李崟后头,回了屋子。虽说阿清只是演员,可这样的气氛,也难免尴尬。他没说话,跟在兄妹两个后头,也回了屋子。 重新回到挤仄的饭桌边坐下,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成笑梅就捕捉到了丈夫手背上的伤。她脸色骤变,眼神中满是惊慌,急忙伸手去抓李崟的手,语气嗔怪又紧张:“这手是怎么了啊?怎么伤成这样啊?我看看……” 这时,小姨、父亲和两个孩子也都纷纷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探着身子来瞧,七嘴八舌地追问着到底怎么了。 李崟淡淡地笑着,试图用轻松的表情掩饰伤势:“不小心蹭了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事。吃饭,吃饭。” “真的没事啊?”成笑梅半抬的屁股落回座位上,脸上仍挂着心疼,好像那伤口伤在自己手上一样。两只眼睛也始终盯着丈夫的手背瞅,迟迟不肯将视线移走。 “说了没事。”李崟不耐烦地将手藏到了桌子下头,转而对着一家人宽慰地笑道:“大家继续吃,真的没事。别大惊小怪的。” “爸爸,我给你呼呼。”就在这时,儿子李承海从座位上跳了下来,动作敏捷得像只小猴子,滋溜一下就钻到了桌子底下,而后小心翼翼地牵起李崟的手,嘟起小嘴巴,有模有样地对着伤口吹起气来。 女儿李喜洋见弟弟这般献殷勤,也不甘示弱,跟着钻到了桌子下面,歪着小脑袋,眨巴着大眼睛,一起跟着弟弟给爸爸呼呼,边吹气还边奶声奶气地问:“爸爸,还疼吗?” “不疼,一点儿都不疼。洋洋真乖,小海也乖。”李崟一如往常那般,用着惯常的温和语气哄着两个孩子,脸上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慈爱笑容,边笑还边伸手依次抚摸孩子们的脑袋瓜。 父慈子孝,是李广财最喜闻乐见的场景。 “我们小海如今长成大男子汉了,都知道心疼爸爸啦。”父亲李广财坐在桌对面,抿了一口小酒入肚,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他一直睨着对面桌子边露出半个脑袋的李承洋,那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哎呦,瞧瞧我们洋洋,也很懂事的。”小姨轻轻推了推父亲的胳膊,有意提醒他不要偏心。 “对对对,爷爷说错话了,该罚。我们洋洋不光懂事,还越长越漂亮了,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女!爷爷自罚一杯。”说着,父亲端起酒杯,一仰头,将刚倒满的一小杯白酒一饮而尽。喝完还咂了咂嘴,露出满足的表情。 眼前的其乐融融,仿若独独属于他们那一大家子,全然与李岫无关。她那张白剥剥的脸还因刚刚哭过,泛着斑斑微红,但没有人留意到这些,大家只顾关心李崟的伤势,孩子们的孝顺。她像个小偷一样,偷偷窥视着他们把阖家幸福演绎得惟妙惟肖。看着看着,那颗本已半凉的心,渐渐就凉了个透底。 这顿家宴,李岫再也吃不下去了。于是,她假借领导找她有事为由头,想要提前离开。 小姨自是不肯放行,连连劝她再呆一阵。阿清深知李岫的心思,赶忙帮着解释:“是真的有重要的事,文化部的郑秘书叫的,不能不去。”他整日里鞍前马后的伺候高铭翰,文化局的一干领导也认识了个七七八八。 小姨听阿清这么说,也不好再作挽留,虽然仍有一肚子话没说完,也只能无奈地放她们走了。 午后那热辣辣的阳光,刺得人眼珠生疼,可却怎么都焐不热李岫寒透了的心。坐在车上,她像失了魂魄一样,毫无生机。刚才在饭桌上,李岫只喝了两小杯白酒,并未喝多,可脑袋却晕乎乎的,一片混沌。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帧帧缓缓向后退去,她心力憔悴地合上了双眼。 阿清始终没有吭声,像以往那样沉默着,也没问李岫是不是要回宾馆,只管开着车在街上胡乱闲逛。逛着逛着,空中的云开始密了起来,不出意外,等会儿准保要下一场大雨。 李岫没注意这些,倚在靠背上,没了骨头似的。阿清时不时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瞅瞅她,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要安慰,可话到了嘴边硬是给咽了回去。 长长、幽幽的默静之后,李岫微微睁开眼睛,轻声说道:“送我去粉店吧。” 阿清忙扭头看向她,眼中的关切浓得化不开,可出口的话音却依旧显得平静:“是上次那个粉店吗?” “嗯,我妈开的那个粉店。” 时才那个饭局上的人,才是亲密无间的一家子。而她,无非是硬生生挤进去的异客,突兀、尴尬、不适时宜,又格格不入。她早已不属于那个家。 唯有母亲,还能让她在内心深处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形单影只、无人牵挂的弃儿。即便她不肯与自己相认。 第18章 二零零五年18 大汗淋漓。 炽烈的日头底下,李崟卖力的踩着自行车,累得粗气直喘,汗流浃背。那件皱巴得跟团鼻涕纸一样的长袖衬衣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背上。李岫感觉脸蛋被哥哥的汗液浸湿,却仍不愿意把脸从他背上移开。 哥哥的汗液弥散着浓烈的男人味儿,酸中裹着咸,还隐隐夹杂着丝丝烤羊肉串的味道。然而这味道并不惹人厌,她甚至还有些沉迷。不像班里那几个热衷打篮球的男生,课间打完球回到座位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汗味,是一种阴暗角落里铁锈发了霉的类似气味,熏得人脑袋直发疼。 第49章 快到家门口那个岔路口时,李崟累得实在是骑不动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的重,车速不由自主地往下降。未曾想,车速一降,李岫竟然直接从后座跳了下来。李崟吓了一跳,赶忙用力握紧刹车把手,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那辆二八大杠戛然而止。他将左脚稳稳地撑在地上,维持住车身的平衡,而后满脸疑惑地扭过头,急切地问道:“你咋下来了?” “等会儿你把这个拿去你屋里,帮我好好收着。”李岫说着,把一直搂在胸口的布包放进车头前面的车筐里。“但是,你不准偷看,看了是小狗!”放进去之后,还不忘的补了一句小诅咒。 “啥好东西啊?还不准偷看,我偏要看!”说着,李崟眼珠子狡黠一转,身子猛地往前探,一只手抵在车把上,另一只手快速伸出去,佯装要去够车筐里的布包。 李岫瞬间急眼了,飞一般地抢在哥哥前头把布包抢了过来,两只手像护着珍宝似的紧紧搂进怀里,一张小脸顿时涨得如同熟透的苹果。她急得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气,撅起小嘴嗔怪起来:“我说了不准看,你怎么这样啊!哼,李崟,我再也不跟你好了。” “唉呀,跟你开个玩笑。好,好,好,不看不看。你现在怎么连个玩笑都开不起了。”李崟说着,朝妹妹撇了撇嘴,笑嘻嘻地揪了一下她小小的鼻头。 李岫蹙紧了眉头,哼了一声。“真的不准看,你要是偷看,我就再也不理你了,说到做到!”李岫将信将疑地把布包重新放回车筐里,目光犀利地威胁哥哥,可布包还没完全放下,她又一把拿了起来,重新紧紧抱在胸前,厉声要求哥哥说:“你发誓。” “发什么誓啊?”李崟一脸的无可奈何,面对这个小丫头,他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你发誓,如果你看了这个布包里的东西,你就……就永远得不到你最爱的人。” “你……你这小丫头,嘴巴子也太毒了吧。”李崟呲牙咧嘴,瞪大了眼睛睨向妹妹。 “快发,快点儿啊。” “好,好,好,我发誓。如果我看了这包里的东西……” “你举起手指头啊,三根!”李岫打断他,小手用力捏起他右手中间三根手指头。 李崟顺从地将三根手指头高高举过头顶,继续说道:“我这辈子都得不到我最爱的人。”说完,还不忘向李岫请示,“行了吗?小祖宗,这下满意了吗?” “嘿嘿……”李岫抿着嘴满意的笑了,这才放心地将布包放进车筐里。 “行了,我先去逛一圈儿,你先回家吧,让妈瞧见我们一起,又要骂人了。”李崟说着利落的踩上自行车,风一般的骑走了。 那布包里所装着的,其实是小姨送给李岫的女人“玩意儿”。 小姨看到李岫还穿着母亲手工缝制的那件破旧胸衣,勒得十八岁大姑娘的胸部几乎要爆开,实在看不过眼,于是拿来几件自己之前买的、尺码偏大的胸罩给了她。 小姨的穿衣风格是出了名的前卫,啤酒厂里人尽皆知。虽然背地里很多人都诋毁她,不过陶文玲并不在意。“让她们说去!男人说我,那是因为得不到我,恨得牙痒痒。女人说我,还不是因为妒忌。”这是母亲训诫小姨的时候,她字字珠玑的回答。 每次,小姨总能拿出不同的一袭话,来回怼母亲。母亲被她怼得瞠目结舌,只得恨恨的咒骂:“我说不过你,以后有你好受的。”也正因如此,她才不喜欢李岫与小姨过多交流,更别说是收她这些“礼物”了。 这些女人“玩意儿”,虽然不受母亲待见,可确实好看。都是崭新的,小姨一次也没穿过,吊牌都还在上头挂着。小姨向来如此,常常购置些自己喜欢却并不合适的东西。诸如这几件胸罩,款式倒是好看,可70c的尺码根本就不适合她。 她劝了半天,才劝动李岫脱去了母亲做的那件的确良胸衣,而后亲手替她换上了一件新的蕾丝胸罩。不大不小,恰是贴合。小姨凝视着李岫那两颗发育得恰到好处的饱满胸部,不禁微微摇头轻叹,自语着,自己若能拥有这般好看的胸脯该有多好。说着,执意要李岫穿回去,不许脱下。 李岫最终还是脱了下来,重新换上那件的确良胸衣。虽然勒得有些呼吸困难,但终究还是这件穿着心里头踏实。她委婉地向小姨暗示,母亲不让她穿这类,若是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可是,陶文玲是何许人也,她从来就不惧怕母亲。或者说,她和她二姐,自打出生起,就天不怕地不怕。三个姊妹,全然继承了老陶家的独特基因,性情怪异得很。 最后,小姨还是坚持要李岫把这些胸罩带回去穿。还说,如果母亲训斥起来,就叫她过来应对。 李岫心里头当然是万分喜欢,可就是不敢被母亲发现,所以才让小姨找个布包装着。她本来已经被说教得有了那么点儿勇气,可一走出小姨的家门,被太阳当头这么一晒,立刻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什么胆量都没有了。 布包里总共塞了三件胸罩,全是70c的尺码。有粉红的,有豹纹的,还有一件纯白的,每一件都镶着蕾丝花边儿,李岫最喜欢白色那件。那件的蕾丝花边最显眼,跟婚纱似的。就算暂时不敢穿,她也舍不得扔。最后她想了个主意,就让哥哥先帮她收着。反正母亲从来不去哥哥的房间,那里最为安全。 好奇害死猫。 第50章 李崟终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那个布包。潘多拉魔盒被开启,他的窄仄世界瞬间塌陷了。 躺在床上,李崟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出现李岫的面容,再一翻身,尹梦娇胸部抵上手臂时的绵软触感也接踵袭来,而后布包里那几件蕾丝胸罩又跳到眼前,怎么都不肯消失。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大脑就像失了控,最后竟然难以抑制的幻想出李岫穿上蕾丝胸罩的模样。 他开始深深厌恶自己,内心充满了羞愧,觉得自己无比肮脏,甚至认定自己就是个令人不耻的变态。在这种羞愧与自责的情绪交织中,李崟终是渐渐睡去。 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纷繁冗杂的梦。梦里李岫还是那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摸上去凉凉滑滑,手感爽适。他于一片明媚的日光下,伸手撩拨开她耳际的头发,偏着头亲吻了她那圆圆软软的耳垂。另一只手则钻进了她的校服里,解开了她的蕾丝内衣,抚上了那颗同样圆圆软软的胸脯。 他猛地惊醒,从床上弹了起来。天还未亮,打开台灯,发现内裤上一片湿腻。伸手一摸,那凉冰的触感让他瞬间涨红了脸。床单也被弄脏了,一圈圈的污渍犹如恶魔的呕吐物,令人感官不适。他慌乱地扯过一旁的被子试图遮盖,却又觉得这只是自欺欺人的举动。 这不是李崟第一次梦遗,却是最令他不耻的一次。他跳下了床,迅速脱掉内裤,跟床单卷成一团,藏到了床底下。像个偷了东西的贼,慌里又慌张。藏好后,他一头栽回床上。只觉心脏仍怦怦直跳,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又都是那个污浊不堪的梦。就这样,睁眼又闭眼,翻来又覆去,直到窗外微微泛白,他才在极度的不安中迷迷糊糊睡去。 2005年10月23日,霜降。 这天月考成绩出来了。 岩山的天气真的怪,前几天还如同盛夏般酷热,太阳亮晃晃地扎眼,把学校重修的跑道烤得直泛沥青味儿,今天就断崖式的变冷了,不给人们任何缓冲的机会。 放学的时候,絮状的厚云将月亮掩了起来。风很大,大到李岫套着的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袖子,跟着风一起乱飘。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风筝,下一秒就有被吹上天的风险。 今天下午放榜之后,李岫就一直闷闷不乐。一直稳坐全年级第一的她,这次竟然滑到了年级第三。放在别人身上,这可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次失利,根本代表不了什么。可是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一想到母亲不知又会如何惩罚自己,李岫就手脚冰凉,浑身发抖。 她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的往家的方向挪,书包沉甸甸地压在瘦削的肩膀上,心如烙块不住的往下坠落。 磨蹭了半个多小时,终于看见了那盏葫芦灯发出的光亮。李岫大老远就闻到一股炖鸡的香味儿,她最喜欢吃母亲炖的鸡。母亲炖鸡与他人不同,会在里面放上几种中药材,与现杀的老母鸡一起在老火上炖上几个钟头,炖得骨肉分离,放进嘴里一嗦,都不用嚼的,鸡肉就滑进了喉咙里。又香又糯,美味至极。 今天的美味激发不了李岫的食欲,只让她愈感忐忑难安。走到小卖部窗户底下,母亲照例喊了一句:“岫儿,回来啦!” 她喃喃应了一声“嗯”后,便加快步子往屋里逃。 “我炖了老母鸡,今天霜降,要吃鸡补身体的。等会儿就给你端进来。”母亲朝李岫匆忙逃离的背影大声嚷嚷了几句。 回到卧室,李岫顺手关上了房门。她的动作无比之轻,生怕那扇旧门会突然发出吱嘎一声巨响。坐在椅子上,旋开台灯的按钮,顷刻,橘黄色的光洒了大半张桌子,映得她脸色也跟着发黄。 一种强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慢慢浮了上来,李岫缓缓卸下书包,失魂落魄般掏出数学课本摊在桌面上,脑子里除了害怕,再无其它。就在这时,门哐啷一声被母亲用脚猛地踢开,她吓得浑身一激灵,手握着的那支钢笔随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怎么还把门给关上了?”母亲随口数落。 李岫惊慌失措地转过身,只见母亲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捏着碗沿儿,端进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鸡汤。她的眼睛一直盯在碗里将要满溢出来的汤水上,没注意自己脸上的惊惶。 “来,先把鸡汤喝了。我放了好多天麻呢,多喝点儿啊,补脑的。”母亲边说边把那只沉甸甸的斗笠碗稳稳当当地放在书桌上,然后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岫,等着她按照自己的期望将汤喝光。 李岫恭顺的应了一句“哦”,而后端起斗笠碗,一口气把汤喝了个精光。看着碗底剩下的鸡腿,母亲接着命令:“鸡腿也吃了啊。” 李岫听着母亲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口吻,只得点了点头,从碗里捡起鸡腿来啃。啃到一半的时候,她灰溜溜地瞅了母亲一眼。母亲脸上挂着如春风般温暖的笑,眼神明亮,看起来心情不错。 她最近确实心情不错。父亲前阵子回来了,不仅在家里住了好几天,还给了母亲一笔数目不小的生活费。李岫偷偷听过父母的墙根儿,好像说什么父亲在外头撞了好事,跟人合伙赚了点儿钱。具体是什么好事,她也没听真切。 这几天,虽然父亲又出门办事去了,可是母亲的情绪一直保持得挺好,脸上时不时就挂起微笑。 看着母亲满脸的笑容,李岫心中的恐惧消减了大半。她心里暗暗琢磨,即使母亲知道自己没考好,大抵也不会大动干戈。 第51章 “好吃吗?”母亲宠溺的摸了摸李岫的头。 “嗯,好吃。”虽说这鸡炖得跟往常一样软烂脱骨,可此刻的李岫却是味同嚼蜡,什么滋味都吃不出来。 吃着吃着,母亲冷不丁发问:“今天月考的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啊?” 李岫木然地咀嚼着鸡肉,目光呆滞地落在碗底的几块天麻片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不太好。” “不太好?”母亲的声线瞬间难以遏制地提高了几度,“不太好是什么意思?数学又没考好啊?究竟考了多少分啊?”她笃定地以为李岫只是数学成绩考得不理想。 “104。”李岫嘴里的鸡肉都被嚼成了肉糜,却迟迟不敢吞下去,就那么含在嘴里,仿佛含着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 “104,比上次少了3分,也还行,继续努力。”母亲松了一口气,看似随意地拍了拍李岫的肩膀,声音也开始有所回落。 “我……第三。”李岫声若蚊蝇,脑袋拼命地压低,恨不得埋到地缝里去,整个人像是被恐惧紧紧揪住,大气不敢出一下,只等着母亲接下来的雷霆之怒。 “那你们班的数学成绩不行啊?104在班里还能排第三呢?是不是你们数学老师教得不好啊?那可不行,我得抽空跟你们班陈老师反映反映,这不是耽误你考清华北大嘛!”母亲还以为李岫口中的“第三”是数学成绩的排名,殊不知,她指的是年级综合成绩的名次。 李岫愣了好半晌,终于鼓足勇气,战战兢兢地向母亲坦白了真相。“妈,我这次没考好,全年级总成绩排名第三。不过,你放心,我下次,下次一定好好考,你相信我……” 母亲呆愣了足足两秒,李岫眼睁睁看着她的笑容瞬间凝固,继而消逝得无影无踪。脸色先是涨红,随后变白,紧接着又转青,神情变化得就像疾风骤雨般迅猛。她吓坏了,从座位上哆哆嗦嗦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被嘴里那一口鸡肉糜堵住,剧烈地咳了两声。 “全年级第三?”母亲的目光如两道利剑,紧紧锁在李岫呛得发红的脸上,语气像是最后通牒般严肃而凛冽。 暴风雨前的宁静。 李岫红了眼圈儿,身子像筛糠般颤巍巍的点了点头。 母亲猛地扬手,她以为要挨耳光,不由自主地用手挡住了脸。可母亲的巴掌声迟迟没有响起,她反倒听见一声清脆至极的瓷器碎裂声响。 李岫缓缓放下手,只见那个斗笠碗被摔了个粉身碎骨。若干的碎片和几块天麻七七八八地散落一地,有一块还粘在母亲裸露的大脚指上。 “妈……”李岫哽咽着,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盈满了也强忍着不敢让它掉出来。母亲最厌人哭,此时若是掉下泪来,无疑是火上浇油。 母亲定定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突然,疯了似的弯下腰,拣起一块最大的,猛地朝自己的胳膊扎去。李岫只觉脑袋里“嗡”地一声炸响,瞬间好像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潭里,外界的声音从遥不可及的水面之上传进来,模糊不清、迟缓沉重,虚幻得像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她眼睁睁地看见血柱沿着那道狰狞的伤口汩汩地往外冒,殷红,肆意,丑陋。整个画面在她眼前变成了慢镜头,被拉长的时间线,反复折磨着她的视界。 她一动不能动,僵在原地,就那么安静地看着鲜血顺着母亲的手臂一路流淌,流过手背、手指,沿着指尖滴答滴答掉落,落在母亲穿着的那双蓝色塑料拖鞋上,落在那块粘在母亲大脚指的天麻上,瞬间就红了。 那触目惊心的红,在李岫眼中不断蔓延、放大,直至占据了她整个视野。那红很像她的月经,肮脏,可恶。 记得十三岁那年第一次来月经的时候,李岫满心惶恐,以为自己生了重病,硬是拖了好几天才忐忑地告诉母亲。母亲看着她染血的内裤,脸上瞬间露出了极度厌恶的表情,就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肮脏的东西。 也许,在那之前,母亲还试图把她打扮成男孩的模样来自我欺骗。可在那之后,母亲清楚地知道,即便把她的头发剃得短到不能再短,她也是个每月都要经历来潮的女人了。 母亲厌恶的从不是月经,而是她的性别。 “为什么只考了第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好好读书啊?下次能不能第一?能不能?!”母亲愤怒的嚎叫着,唾沫星子喷了李岫一脸。她像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眼睛瞪得滚圆,眼珠子仿佛要迸出眼眶,额头和脖颈上青筋暴起,双手紧紧钳住李岫的肩膀,疯狂地用力摇晃着,似乎要将李岫整个人都拆散架。 李岫被摇得脑袋发昏,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几乎晕厥过去。半晌,她终于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妈,我错了!我发誓,下次我一定考第一,一定考第一。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求求你了,别伤害自己,求你了。”她浑身冒着冷汗,边哭边用手哆哆嗦嗦地去压母亲的伤口。 听见李岫承诺,母亲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了一些。她用那只染血的手,颤抖着撩拨开李岫被冷汗打湿、紧紧粘在额头的碎发,长长地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岫儿,你要争口气啊。妈这辈子就指望你了。我平时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双袜子缝缝补补都能穿好几年,这老母鸡我更是一口都舍不得尝,全都留给了你。还有这天麻,你知道这天麻有多贵吗?岫儿,为了你,妈什么都舍得,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第52章 “妈,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听你的话,一定争气。妈,要不要,去,医院啊,你流了好多血,好多,妈,疼吗……”李岫哭得抽抽噎噎,上气不接下气,话都有些说不清了。她用手指死死地压着母亲的伤口,瞳孔放得很大,里面充满了恐惧。 她害怕,害怕母亲失血过多,害怕母亲会死。 “没事,妈没事。你学习吧,我出去包一下就好了。”说着,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装药的铁盒子,用力吸了吸鼻腔,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走到门口,她的身子晃了晃,又停了下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扶着门框,艰难地扭过头叮嘱道:“地上的碎片别乱动啊,等下割伤了,我等会儿来收拾。”那腔调无比温柔,却是有气无力的温柔,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爆发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十八岁的时候,想法都没那么复杂,李岫也一样。她单纯地认为,一切应该已经过去了。只要她努力学习,下次考试重回榜首,母亲肯定就不会再乱发脾气,伤害自己的身体了。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真正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二天,那个被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下午,班主任陈老师把李岫的母亲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带着一脸凝重和忧虑,以一种近乎悲痛的口吻告诉母亲,李岫好像早恋了。 第19章 二零一三年19 暴雨将至,天青得厉害。大片大片的黑云从弥勒山的方向涌进城里,眨眼间,就再不见一隅晴朗的天。 到达粉店,阿清仍和上次一样,躲在远处的墙根儿底下抽烟。他总是进退有度,与他人保持着舒服的距离。 粉店只营业到上午十点,这会儿已经打烊了。古色古香的雕花木门紧紧关闭,户外的桌椅全都收起来了,卫生也打扫的尚算干净,只留下一地黑得发光的油污难以清洗。被太阳暴晒了这么一上午,散发出一股子刺鼻的气味。 李岫独自一人朝着那紧闭的木门踉跄而去,脚步虚浮又迟缓。可能是她喝了酒不太舒服,也可能是心里头犹豫又忐忑。冒然来见母亲,是她冲动之下做的决定。有点儿冒险,也有点儿激进。她全然不知母亲是否愿意见她。即便见了,又会不会像上次那样,挥舞着菜刀朝她砍来。 无妨。即使真的砍了她,她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李岫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敲了许久的门,却无人应答。她把脸凑近门板,试探着朝里头喊了一声“妈”,依旧无人回应。 山雨欲来,天黑如夜。一阵狂风骤起,吹灭了阿清手中打火机刚蹿出来的猩红火焰,也吹乱了李岫那一头海藻般的长发。 阿清收起打火机,抬头看了看压在头顶上那片黑压压、沉甸甸的云彩,本想走过去劝李岫离开,可远远望见那个执拗身影仍在用力的叩门,抬起的脚便又收了回去。 铛铛铛,李岫越敲越重,每一声都好似母亲操起菜刀剁在砧板上的声响。也许是怕木板被砸坏,也许是担心门外的人淋雨,母亲终于有了回应。 哐啷一声,雕花木门从里面粗暴打开。门板子因为这股暴力,来回抽晃了好几下,带起一阵尘土,在猝然吹起的狂风中打起了旋儿。 母亲杵在门槛里,侧着身子,半晌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拿眼睛斜斜地盯着李岫,目光犀利得好似一把刚开刃的刀子。 “妈……”与母亲四目相对的一瞬,李岫的气场明显弱了下来,刚才那股子敲门的狠劲儿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她垂下眼睑微弱地唤了一声妈,目光不自觉就往母亲那双开裂的蓝色塑料拖鞋上头落。 “我不是你妈,滚。”母亲声音低沉,腔调冷漠决绝。那张脸粗粝可怖,没有过多的表情。说罢,也不等李岫反应,伸手就摸上门板,想要把门关上。那动作又快又猛,似乎一刻也不想让她出现在自己眼前。 “妈!”李岫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抬高声线,慌里慌张地将半只脚迈进门槛,一只细瘦的胳膊倔强地撑在门板上,试图阻止母亲关门。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直往脖颈后头摸,摸了半天才解下来一串项链。 那链子并不粗,是彩金材质的,细细的一条,上头吊着一块如同奖牌般的圆形物件。 “妈,你看,这是我读大三的时候拿的文学创作一等奖的奖牌,你看,我一直戴在身上,你看啊……”李岫激动得热泪盈眶,声音止不住的打颤,“我有出息的,妈,你看啊,就看一眼……”又一阵风从背后吹来,李岫整个身子颤抖得如同风中的枯草,摇摇欲坠,却仍颤颤巍巍地把那块奖牌朝母亲递去。 可是,母亲看都没看,大手猛地一挥,就把那物件狠狠甩飞了。哐啷啷,李岫赶紧寻声朝屋里阴暗的角落望去,却怎么都找不到它的影子。 “滚出去,我让你滚出去!”母亲的声音逐渐抬高,像一串有节奏的音阶,连贯有序,铿锵有力。 “妈,你让我进去,行吗?”李岫想哭,却又不敢。她怕自己的眼泪惹母亲生气,让母亲对自己更加反感。于是,她使劲地皱紧眉头,用力咬着嘴唇,试图把那不听话的眼泪强行憋回去。 这时,一颗惊雷从天而降,蓦地落在屋顶。李岫吓得一激灵,眼中奋力噙着的泪一不小心滑落下来。她缓过神来之后,马上用手去擦,而后睁着一双闪亮干净的眼睛,再次哀求:“妈,求求你了,让我进去行吗?” 第53章 母亲用力拉扯门板,不住的拿脚去踢李岫迈进来的那只脚。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就好像她们之间有着多么深重的仇恨。“滚,滚远点儿,我不是你妈。我生不出你这种不要脸的下贱货!” “妈,我不是,我没有……”李岫死命撑着门板,瘦剥剥的身板强行要往门里挤。 母亲比从前发福了不少,两条腿前后弓着步,用胳膊肘死死抵住李岫的身体,怎么都不让她进来。“黄花大闺女,还没毕业就怀了野种,全岩山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婊子货!” “妈,妈,你让我回来和你一起住行吗?这么多年了,该过去的都过去了。八年,整整八年了啊,我不是不想回来,我是不敢……”李岫喊得嗓子都哑了,单薄的身躯在与母亲的力量抗衡中显得无比渺小。她紧紧地抓着门板,无名指的一截指甲几乎抠进了木头里。 即使是这样,母亲依旧没有动容。“回来住?这辈子都别想!”她扯着脖子朝李岫的耳朵大吼,双手则更加用力地拉扯门板。 李岫不肯放弃,右脚撑在门外蓄力,左脚在门槛里死死抵住门板,拼了命地把身子往门里挤。 母亲彻底被激怒了,松开门板,猛地用身子将李岫往门外一撞。李岫猝不及防,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后踉跄了几步,重重地摔倒在门槛外头的一块油污地上。手肘擦破了皮,渗出斑斑血迹,无名指指甲也劈裂了,露出半截鲜红的嫩肉。可她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呆呆地望着门里的母亲。 母亲看到这一幕,身形微微顿了一顿,脸上闪现出一种类似心疼的表情。不过那表情转瞬即逝,根本无法让人察觉。紧接着,她又板起了那张冰冷如铁的脸。“我陶文慧一辈子要强,偏偏生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货,老天存心要我不安生啊!你还回来干什么?你就应该死在外头。我告诉你,这辈子,你和陶文玲两个,别想再踏进我们家门一步!”说完,母亲朝着门外狠狠地啐了一口。而后哐啷一声,将门重重地摔上。 又一声惊雷骤然炸响,接着,粗重的雨点落了下来,打湿了地上的油污,也打疼了李岫的脸。大雨来势汹汹,短短一分钟,天地间就白了一片。 阿清目睹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却迟迟不敢上前。他担心自己出现得不合时宜,反而让李岫难堪。直到那扇门彻底关上,他才急匆匆的跑过来。 不过,这个时候的李岫已然变成了一只落汤鸡,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上,像一条条海带似的。水柱沿着她的额头流淌下来,全然分不清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有这个时候,她才能肆无忌惮的失声痛哭。大雨能遮掩一切,她的哭声,她的眼泪。她不必担心因为哭脸而被嫌弃,因为落泪而受责备。 阿清满心都是疼惜,苦口婆心地劝她离开。可李岫却顽固得像一块石头,执拗地不肯走。阿清没法子,只得用蛮力将她凌空抱起,带回了车里。 雨太大了,车子根本没法开。阿清和李岫两只落汤鸡就这样闷坐在车子里,默默地等雨停。 李岫没再哭了,可胸腔里还时不时发出两声抽噎,断断续续的,让人心疼。阿清拿着纸巾,一点点帮她擦干脸上和头发上的水。不经意间,发现了她指甲上和手臂处的伤。于是,冒着雨跑到后备箱去拿医药盒。 李岫三魂不见了七魄似的,任由阿清处理伤口。阿清则胆战心惊,每一下都轻缓无比,生怕弄疼了她。嘴里还时不时的问:“疼吗?”处理指甲的伤口时,阿清的心都要碎了。都说十指连心,可这受伤的指头好像直接连上了阿清的心。他皱着眉头,用镊子夹起一块小小的棉球,蘸满碘伏后,轻轻地敷在指甲破损的地方,动作轻柔得好像在呵护一件极其珍贵的宝贝。 虽然阿清特别担心李岫会疼,可李岫却僵在那儿,眼神空空洞洞,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处理完伤口,李岫不觉打了个喷嚏。阿清忙放下手里的镊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好像有点发烧,唉,我这车上没有感冒药。要不,等这雨小一点,先去我住的地方吧,我给你弄点红糖姜汤。看这样子,是着凉了,怕是要感冒的。”他望着呆若木鸡的李岫,口吻像是提了个建议,又似乎是在向她请示。 李岫魂不守舍的点了点头,那样子跟个没有生命的木偶一样,呆滞,僵硬。 午后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的时候听母亲说,雷雨三过晌。大概是说,如果晌午之后下的雷阵雨,一般都会连续下上三天。也不知道明天的这个时候,还会不会再下一场。 挡风玻璃被雨水冲洗得干净透亮,一眼望出去,就能看见慢慢放晴的天。几朵灰白的流云缓缓的朝西边移动,不知最终会飘向何处。眨眼功夫,太阳就出来了,世界又开始光亮得刺眼。 李岫的悲伤如这场雷阵雨一般,短促而激烈。八年了,整整八年她都没有像今天这般,强烈的表达自己的情绪。诸如恐惧,诸如悲伤,诸如自卑,诸如想念。她不想变成和母亲一样的人,不想失控,也不想失态。 然而,这个世界的很多事情,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到了最后,人总是会变成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样子,当她再次看到哥哥,看到父亲,看到小姨,看到母亲,那内里花费了八年时间构筑的长堤,一瞬间就溃塌了。 第54章 原来,她永永远远被囚禁在了二零零五年,永永远远被锁在了十八岁的年纪。 雨停之后,阿清开车带李岫回了自己的住处。 之所以说成是自己住处,而不是家,是因为这里的确难以称得上是一个“家”。 阿清的住所,其实就是一辆废弃的大巴车。它一直搁置在老客运站的出车坪里,离县城中心稍微有点儿距离。 正是由于地理位置不佳,老客运站才迁走的,好像已经有五六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其中出了什么问题,房子拆了大半,剩下一堆断壁残垣,便没人再管了。 不过,这辆废弃大巴不是阿清自己拣的便宜,它可是有主儿的。租给阿清这辆破车的人,就是前客运站的站长。就是这么个破烂东西,每月还要一百五十块的租金呢。 破车虽然不如房子住着舒服,但是胜在环境优渥。周围一圈都是几十年树龄的香樟树,高大葱郁,将那些水泥红砖的废墟和阿清的旧巴士围在里头,像极了一个世外桃源,清清净净,无人叨扰。 夏天的时候,墨绿色的枝叶就会浓烈而肆意地生长,生活在那一大片幽凉的树荫之下,连风扇都用不上了。除了雀儿采果子的时候,会偶尔不小心将蓝莓一样的紫黑色果实弄得到处都是,晒水的大盆里、大巴顶上、门口的空地上……阿清来来回回不小心踩到,那就精彩了。噗哧一声,汁水四溅,鞋底和裤脚都逃不掉。那东西的颜色顽固得很,怎么搓洗都洗不掉。不过,除此之外,便也没有其它烦恼。 阿清喜欢这样的环境,看似孤独,实则清幽。他不喜欢群居,不喜欢被人用有色眼睛在背后盯着瞧,更不喜欢跟一些无谓的人打交道。这里最适合他不过了。 车虽说是废弃之物,但里里外外却被阿清拾掇得有模有样。旧车前面的那片空地,他硬是垦出了一小块儿苗圃,里面种了好些蔬菜和花卉。这个时节,植物们生机正盛,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郁郁葱葱。李岫只认得那小香葱和马齿苋,其余那些形状各异的绿色植物她皆叫不上名字来。 旧车里头同样有模有样,不仅整洁有序,而且一应俱全,正经房子里该有的东西这破车里都有。比如电视机、收音机、洗衣机、电磁炉,和一台“大脑袋”crt显示器的台式计算机。他不但自己接了电线和水管,还琢磨了好几天,拿废旧的易拉罐和铁丝,在车顶装了个简易的天线。 看着眼前如世外桃源般的景象,李岫整个人呆住了。动画片里才有的画面,竟然真的存在。 阿清看出了李岫的讶异,还以为她嫌弃自己的住处破烂。没成想,下一秒李岫就脱口而出了一句赞叹:“这里真好啊。” 听着这句由衷的赞美,阿清总算暗暗松了一口气。他连忙将李岫请进屋,生怕她身上被雨水淋透的衣服,会让那瘦削的身子惹上湿寒之气。 到了屋子里,他请李岫坐在里面靠窗的窄床上,而后将中间隔着的一道帘子拉起,自己草草的换了一身干衣服之后,马上找了几件叠得整齐的干净衣服递给帘子后头的李岫,轻声说道:“都是干净的,你挑着穿,我出去抽根烟。你穿好了叫我一声就行。”然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车门,转身躲去一处远远的树荫下头点燃一支烟,眼睛时不时望向那片残垣断壁,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等李岫换好了衣服,将车门打开,他才快步走过去。 李岫换上了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一动弹,瘦削的身子就在里面直晃悠。原本白剥剥的一张脸,此刻烧得通红,像极了少女害羞时的样子。两只手不自然地将换下来的湿衣服抱于胸前,还刻意把内衣卷在了最里面。 而阿清,虽然换了一身干衣服,却还是件高领子的冲锋衣,只不过颜色有所不同。这件是黄绿迷彩花纹的,领口依旧竖得很高,将整个脖颈遮得严严实实。他看出李岫害羞,径直将那一包湿衣服接了过来,说道:“湿衣服放我这儿吧,我帮你洗好晾干了,再给你拿去。” “不用了,我自己拿回去洗就好了。”李岫的声音虚弱无力,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你那宾馆里洗衣服多不方便,我这儿什么都有,放这儿吧。”阿清的声音透着诚恳。 李岫大抵是真的很不舒服,她没有再争,沉着眼皮,轻飘飘地说:“好吧。阿清,我能在这儿躺一会儿吗?一会儿就好,我的头有点儿晕。” “应该是发烧了。”阿清把手里的湿衣服往旁边一放,急忙将李岫扶到窄床上靠着,而后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烫得吓人。“真的发烧了,我去烧水,等会儿给你吃片退烧药。先别躺下哈,这头发湿着可不行,我马上拿吹风机来帮你吹干。” 李岫烧得云里雾里,也不知道阿清到底在说什么,只是靠在床头,一味的朝阿清点头。 没一会儿,阿清果然拿来吹风机过来了。插上电后,他站在床边,用那只微微颤抖的大手轻轻撩起李岫的湿发。他不敢直视李岫,只是盯着手中的吹风机,幸好呼呼的风声能将他急促的呼吸掩掉。 这个男人的眼神素来平静,像是没有波澜的控制着目之所至的每一处风景。从不生半点怯意。无论是当初身在江湖,打架拼命。还是在里头,面对那些亡命之徒。可唯独见了李岫,那双眼睛就开始怯生生的闪闪躲躲。 阿清轻柔地拨弄着李岫的头发,手指偶尔不经意地触碰到她的头皮,那颗心就猛地一颤。 第55章 头发吹干的时候,李岫已经快要睡着了。他放下吹风机,小心地将李岫的身体放平在窄床上,而后轻手轻脚的走开了。 李岫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昏昏沉沉的,浑身每一处皮肉都如同被细针扎着,疼得不停。眼皮酸胀,眼珠一动就如刀剜,骨头缝也像裂开了一样。尤其是那颗脑袋,好像被人重重锤了一捶,捶得整个脑仁生疼。 她躺在木板搭就的窄床上,迷迷糊糊。耳边不时传来烧水壶发出的呜呜声,车窗外香樟树上雀儿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还有阿清切姜片的笃笃声。 不知过了多久,阿清轻手轻脚地走了过来,带起一阵微弱的风。他先是用手背轻轻触碰了一下李岫的额头,眉头微皱,似乎在判断着她的体温有没有下降。然后才轻柔地扶起李岫,一只手稳稳地托着她的后背,另一只手拿着水杯,将温水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嘴边,看着她把那片白色的药片咽下。而后又扶她躺下,把毯子的每一个角都仔细掖好,连她露在外面的一小截胳膊都轻轻放回毯子里,这才转身离开。 没一会儿,阿清又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来了,轻声问了一声:“你睡着了吗?” 李岫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虚弱地看向阿清。 “那……先把这杯姜茶喝了吧,发发汗好得快些。”阿清边说边用手轻轻扇了扇姜茶散出的热气,语气近乎请求。 李岫微微点了点头。 阿清小心地将她扶起来,先用手掌感受了好几次杯壁的温度,确认不烫后,才把杯子递到李岫眼前。 “我自己喝吧。”李岫接过杯子,端到嘴边,一口气将一整杯姜茶吞进了肚里。喝完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阿清接过空杯子,用手挠了挠头,问道:“会不会太甜太辣?” 李岫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还好。” “那……你睡会儿吧,发发汗,看看等下退不退烧。”说着,阿清单手扶着李岫躺了下去。当他拿着空杯子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岫突然说:“阿清,谢谢你。” 阿清回过头,憨憨地笑了笑,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李岫紧接着又说道:“不过,阿清,我想告诉你,你只是我一天的男朋友,不用太上心的。” 这一百八十度的转折,犹如一记重锤砸在阿清心上。他的心情瞬间从云端跌入谷底,就像过山车,刚达到顶峰,忽地就坠了下来。 阿清脸色骤变,那原本带着笑意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道:“我知道了。” 看着阿清这般模样,李岫又补了一句:“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阿清沉着脸,点了点头,声音淡淡的,带着一丝失落:“你好好休息吧,我懂。”说着,缓缓转身,脚步沉重地走了。 这时,李岫冲着他的背影又说:“刚才在粉店门口,你都听见了吧。我这种破烂货,连亲妈都觉得丢人,都不认我,你就别没事惹得一身骚了……” 听到这句话,阿清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转过身,朝着李岫逼近一步。他看上去满心满眼都是心疼与忧愁,攥着杯子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就因为这个?”阿清褪去了眼里的怯意,与李岫四目相对。 李岫转过头,平躺着,静静望向车顶掉了一块漆的地方,没有回答阿清的话。半晌,她闭上双眼,一颗清亮的泪顺着眼尾滑落,无知而无觉。 “他们还都说我是杀人犯呢?那我是不是这辈子都不能有好日子过了?”阿清有些生气。 “那不一样……”李岫仍闭着眼睛,眼泪一颗接一颗的往外掉。“你没真的杀过人,我……我是真的堕过胎。”李岫终是将心底的耻辱说了出来。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对一个才相识不久的男人讲述这些,也许是因为这世上已经无人可以再听她倾诉了吧。 “我连……被谁搞了,都不知道。”李岫继续说道,边说边咳,边咳又边苦笑了两声。说完,她扭过头看向阿清,茶褐色的眼睛里灰灰淡淡的,什么也没有,没有羞耻,也没有逃躲,只剩下无边的空洞与绝望。 这时,她才发现脚底对着的地方还有一扇车窗。车窗被一块不规则的蓝布帘子半掩着,透过那一半的玻璃,可以瞧见一大棵浓荫深深的香樟树。一阵微风吹过,吹开了密密实实的叶子,透出一窟窿的天空,很澄澈,很高远,很不真实。 阿清看了李岫一眼,两个人之间像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想要说什么,刚一开口就像吃了沙砾,嗓子哑住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第20章 二零零五年20 小卖部里有一台固定电话,通体的红色,整版水晶按键,母亲将它搁置在纱窗里侧的窗台上。这台电话本是用作公用电话的,虽然赚不到几个钱,但母亲想着,苍蝇肉好歹也是肉嘛。 那时候,一般的小卖部都装有这种公用电话,收费也差不多,市内每分钟五毛,长途一块二。早些年,来打电话的人还不少,一天下来怎么都有八九个。可近几年,随着小灵通和手机的兴起,来小卖部使用这固定电话的人便越发少了。母亲怕它落灰,就用钩针钩了个花盖头蒙了起来,放在窗台的一角。久而久之,大家似乎都把它给忘了。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母亲坐在窗台边忙着给父亲织毛背心,太阳透过纱窗懒懒地照在银色织针上,泛起一道刺眼的寒光。织着织着,那台固定电话竟无端响了起来。 第56章 “又是哪个打错电话,打到这儿啦!”母亲嘟囔着,放下手中活计,掀开花盖头,接起电话。 她起初还满脸的不悦,可一听电话那头传来的是班主任陈老师的声音,态度瞬间好了起来。 陈老师在电话那头言辞含糊,事情讲得一知半解,便收了口风,只告知母亲下午务必来一趟学校,有些话当面细讲更好。听了陈老师这番话,母亲的脸色蓦地阴沉,加之昨晚李岫又告知了成绩下滑的事,她心里不免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下午第二节 课下课的铃声刚刚响起,母亲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学校。 教师办公室坐落在教学楼旁边的那栋陈旧的红砖楼里。陈老师是教英语的,她的办公室在三楼。母亲到达的时候,英语办公室的门开着,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她并没有贸然进去,而是笔直的站在门口等候。等了大概七八分钟的样子,陈老师才抱着一摞作业本姗姗来了。 陈老师今年虚岁三十七,属鸡的。身材高大壮实,脸上布满了横肉。那一双眼睛虽然不大,却无时不刻不透着严厉的光芒,让人根本不敢轻易与之对视。她在学校那可是出了名的凶,每每在教室里训斥学生,声音大得整栋楼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人见面之后,简短的寒暄了几句。陈老师客气的将母亲请进办公室,随手抽了一把椅子,让她在自己工位旁边坐下。“李岫妈妈,李岫这次月考的成绩出来了,你知道了吧?”陈老师推了推鼻梁上那厚重的眼镜,微微笑着问道。 母亲一脸的焦虑,轻叹了一口气,回应道:“嗯,昨晚孩子跟我说了。这次李岫考得不好,我急得一晚都没睡着。” “哎呦,李岫妈妈,那可不至于,真不至于。”陈老师前倾着身子,用那只胖乎乎的右手轻轻拍了拍母亲瘦巴巴的手背,试图缓解她的紧张情绪。“考试嘛,偶尔一两次发挥得不稳定也是正常的,一次考试的失利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何况李岫也没考得太差。” 这些客气的劝慰之辞,母亲根本听不进去。“高三了,不稳定可不行呐。”她急得眉头紧促,当着陈老师的面不住的叹气,“陈老师,您说这都高三了,每一次考试都至关重要,这成绩要是一直不稳定,高考可怎么办呀?李岫可是要考清华北大的啊。” 陈老师只得笑笑,装作点头理解。“你说得也有道理。那个,李岫妈妈,我这次叫你过来呢,还有另外一件事……”陈老师说着,语气忽而变得迟疑,似乎是在斟酌用词。 看着陈老师欲言又止的样子,母亲有些着急,忙问:“什么事啊?陈老师,您别吞吞吐吐的,有什么就直说。” “你别急,你这一急,我又不知道怎么说了。”陈老师笑道。 “哦,好,好。您说。您说。”母亲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激,忙收回前倾的身子,尴尬的笑了笑。 “这只是我的猜测哈。”陈老师微微低下头,似乎有些不太确定是否该说出接下来的话。“我感觉……李岫是不是早恋了啊。” “什么?!早……早恋?!”母亲一听“早恋”两个字,脸登时就绿了。她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嚷嚷道,“陈老师,您可别乱说啊,这怎么可能?” 陈老师看了看门外,急忙站起来按着母亲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声张。“李岫妈妈,你冷静点儿。我都说了,这只是我的猜测,你别这么大声,等下让别的老师同学听见了,对李岫不好的。” 母亲也忙不迭地朝门外瞟了一眼,只见门板上那四四方方的玻璃外头空空如也,连个人影都没瞧见,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然而,她的脸色依旧难看得厉害,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阴霾。她缓缓地落座,身子显得有些僵硬,声音略带颤抖地对陈老师说:“陈老师,我们家岫儿一直都很乖的,不会……不会早恋吧。” “我带了李岫三年了,当然知道她很乖很听话。不过少女的心思,这个嘛,也不好说啊……她最近上课总是开小差,眼睛盯着黑板,心不知道飞哪儿去了,好几科老师都给我反映过这个情况。”说到这里,陈老师压低了音量,凑近母亲说,“有时候,她还不自觉的笑呢,小脸红扑扑的……这还不是早恋的迹象嘛。大家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人之常情。不过,李岫是个好苗子,因为这种事影响学业,那就太不值当了。”陈老师的目光中带着一丝忧虑,“我这也是观察了好一段时间,觉得不太对劲,才把你请来的。” 母亲沉下眼睑,思虑半晌,细细琢磨着李岫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似乎真的如陈老师所言,不太对劲。“陈老师,你这么一说,我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是。”母亲倏地抬头望向陈老师,那神情,好似惊弓之鸟。不等陈老师说话,她紧接着又问:“陈老师,你细心。知不知道她是跟谁早恋啊?是不是你们班的啊?” “这个……先说好了,我不确定啊。我也只是听说,她跟十二班的体育委员孙宇宁的关系好像不错,他还经常来我们班找李岫,我都撞见过好几次。” “十二班的?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啊?”母亲皱着眉头,双手不断的搓来搓去。 “有老师撞见过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这个事情,当然,我们做老师的肯定是要管的,但是……有些话以我的身份不好去问,我还是希望咱们能齐心协力,一起解决这个问题。李岫可是重点苗子,半点儿都不能耽误的。” 第57章 “陈老师,我明白你的意思。”母亲微微点头,陷入了一片浓稠的沉思。 待她缓过神来,方才忙不迭地谢过了陈老师,步履匆匆地返回家中。 从学校回来,母亲就像丢了魂一样。那颗悬着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着,始终难以放下。她在脑袋里想了无数种方法审讯李岫,可最终又都被自己给否定了。母亲忧虑的是,昨晚刚闹了一通,今天又上演刑讯逼供,女儿恐怕承受不了。如果弄巧成拙了,反而更加影响她的学业。最后,她思来想去,决定跟踪李岫。 到了晚上快放学的时间,于是,母亲果然鬼使神差地去了学校大门口守株待兔。这一回,她藏身在昏暗的角落里,眼睛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从学校鱼贯而出的每一个学生,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唯恐遗漏了李岫的身影。她一心只想瞧瞧女儿是不是和那个孙宇宁在一起鬼混。 奈何一路跟踪下来,李岫始终形单影只,别说男同学了,就连女生也没有一个与她结伴。快到家附近的时候,母亲那颗高悬的心这才稍稍落下了一半。 走到小卖部跟前,李岫瞧见那盏葫芦灯亮着,却未见纱窗里母亲的身影,不禁有些疑惑。她抬眼望了望,哥哥房间的灯也亮着,于是轻手轻脚地进了哥哥的房间,猛地朝着床上侧躺着的李崟大叫一声:“哥!” 李崟吓了一跳,骨碌爬起来,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抱怨道:“吓死我了,你能不能不这么一惊一乍的啊。” “跟你学的。”李岫歪着头,刁蛮的反击。“妈呢?妈怎么不在家啊?”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打烊早,我回来就眯着了。”李崟懒懒地回答。 李岫微微蹙起眉头,又问道:“我的布包呢?” “在我床底下呢。”李崟随口应道。 “你没偷看吧?”李岫狐疑地盯着哥哥。 “没有,哪能啊……”李崟连忙摆手,眼神有些闪躲。 李岫说着,倏地蹲下身来,猫着腰就往床底下瞅。只见床底下一堆乱糟糟的床单、内裤之类的物件胡乱堆着,邋遢得不成样子,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不禁捂着鼻子嫌弃地说道:“哥,你怎么什么都往这床底下塞呀,会有蟑螂和老鼠的。拿出来,我让妈给你洗洗。”说着,伸手就要去拽。 李崟一听这话,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一下子挡在李岫跟前阻拦道:“哎呀,你别多管闲事了,我自己能洗!要是拿给妈,她非得骂死我不可。”说着,还用脚把床单往床底更深处踢了踢。此刻,他满心只害怕李岫会发现自己画的那些“地图”,哪里还担心蟑螂和老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响动,李岫猜测定是母亲回来了,于是一溜烟儿就跑走了。 果不其然,李岫前脚刚迈进卧室,母亲后脚就跟了进来。但今天的母亲不像昨日那般严厉,只是佯装找东西,随口问了她几句。当提到孙宇宁时,李岫不禁心生奇怪,母亲怎么好端端地说起这个人来。 不过,她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母亲的问题。当母亲问到她和孙宇宁的关系时,李岫似乎察觉到了异样,回话变得小心而谨慎,刻意解释两人不过是一起值过周,次数并不多,总共也就三四次。还强调孙宇宁为人活泼开朗,跟谁都自来熟,嬉嬉笑笑也是常事,他们之间其实算不上熟稔。 母亲又隐晦的询问李岫最近是不是什么开心事,不然怎么总是没事就偷着乐。李岫只得编了个谎,说最近看了一本漫画书,那画风很是幽默,所以才会不自觉的发笑。 其实,她那些不经意间表露出来的喜悦,全都与哥哥相关。只是她不甚明白各中缘由,也更加不敢与母亲诉说。 而母亲见李岫回答得诚恳真切,便暂且相信了她。 这便算作暂时通了关,不过,母亲还不肯善罢甘休。她趁女儿写作业之机,关上了房门,蹑手蹑脚的进了李崟的房间。 母亲猝不及防的杀进来,吓得李崟冷汗直流。他床底下藏着不能见光的东西,难免做贼心虚。可母亲哪顾得上留意他的脸色,冲到床边用命令的口吻丢了一句:“过来,帮我打个电话。” “给爸吗?他没有小灵通啊……”李崟怯生生地问,还故意将双腿搭在床沿儿上,挡着床底下的一隅“风景”。 “啧。”母亲朝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谁找他啊,你赶紧过来。”说着,一阵风似的走了。 李崟应了一声,连忙塔拉着拖鞋,跟在母亲后头进了小卖部。 母亲关上了门,走到电话旁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小纸条递给李崟。 “妈,这什么号码啊?”李崟小心地将纸条摊开,不解的问。 “这个……”母亲说着,压低了声音,扭头看了一眼房门,见门关得好好的,方才对李崟说,“这是一个小子家里的电话。你等会儿就跟他说……不不,你先问他,是不是孙宇宁,要是他家里人接的,你就说找孙宇宁。”母亲的表情十分神秘,像地下党接头似的,边说还边不住的拿眼睛瞄着门的方向,好像生怕李岫会突然进来一样。 “啊……然后呢?” “然后,如果是孙宇宁接的电话,你就狠一点儿,你说你是李岫的哥哥,让他以后离李岫远一点儿。” “他怎么着岫儿了?!”李崟一听,顿时炸了毛,眼睛瞪得跟头牛似的。 第58章 “小声点儿。”母亲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责怪。 李崟瞬间蔫了下来,静静听候母亲继续吩咐。 “你别管那么多,让你打你就打。就按我教你的说,记住,狠一点儿。” “哦。”李崟揣着满腹狐疑,顺从的应了一声。 “这个浑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唉,也难怪,岫儿长得漂亮,学习又好,招人喜欢是肯定的。那也不是什么猫儿狗儿的都能惦记的,我们岫儿将来是要读清华北大的啊,以后怎么都要找个博士教授什么的人。唉,你千万记住啊,语气凶狠一点儿,吓吓那小子,让他以后不敢再叨扰岫儿就行。你看着我干什么?打呀!”母亲越说越激动,双手不停地比划着。 “妈,我打合适吗?”李崟看了看纸条上手写的数字,有些犹豫的问向母亲。 “你不打谁打啊?!本来这事情就是要当爹的来管,可是你那个死爹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他不在,你这个当哥的就得上。难不成看着妹妹给人糟蹋啊!我一个女人家,那小子肯定是不怕的,必须得有个男人吓唬吓唬他才行。快打,别废话了。”母亲瞪着李崟,大声暴呵,看来她对李崟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了。 母亲一怒,李崟就不由自主的紧张。这可能是从小落下的“病根儿”,现代科学称之为“心理阴影”。他本来也很气愤,听说有男生惦记妹妹,瞬息之间就燃起了一肚子的火。可是被母亲这么一骂,那一肚子怒火顿时熄了,只得乖顺地依着母亲吩咐拨通了电话,而接起电话的人也正是目标人物——孙宇宁。 自报家门后,李崟的语气怎么也强硬不起来,甚至还用上了“你好”“请问”这般客气的措辞。母亲越听越火大,气得照着他胳膊的细嫩之处狠拧了两把,而后吹胡子瞪眼的示意他再凶厉一些。 李崟无奈,暗暗吸了一口气,冲着话筒那边恶狠狠地叫嚣道:“我警告你啊,往后别再缠着李岫!” 孙宇宁那个人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而且脾气相当火爆,一点就着。他向来吃软不吃硬,旁人的态度越是强硬,他反倒愈发张狂。听到李崟的威胁,电话那头的孙宇宁瞬间暴跳如雷,气焰嚣张地回击:“我偏要缠着她,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来揍我呀!” 李崟被孙宇宁的态度气得跳将起来,他紧紧握着电话,咬牙切齿地说:“你别以为我不敢,你要是再缠着我妹妹,我卸了你!” 此时,母亲却又觉着李崟的言辞过了头。赶忙拿脚踢了踢他的脚尖,示意他语气平和一些,尽量不要惹事。 李崟又是一阵无奈,正欲听从母亲的意见,缓和当下的语气。然而,还不等他开口,电话那头便传来孙宇宁愈发张狂的叫嚣:“来来来,看谁把谁卸了!就明天晚上,十点半,学校附近那个公厕边儿上,不见不散!你有什么狗腿子都叫上,爷不怕!爷认识道上的人!非把你丫的干残了不可!谁不去谁他妈狗娘养的,谁他妈是孙子!”说完,“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母亲隐隐约约听见了电话里面孙宇宁的骂声,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嘴里不住地埋怨着李崟把事情弄砸了,怕是会连累妹妹。 软也不行,硬也不对。母亲着实不讲道理。可李崟不敢抱怨,只得忍着一肚子的火,轻描淡写地对母亲说:“妈,没事。一个傻小子吹牛皮而已,放心吧,没事的,我肯定不会让岫儿吃亏。”他嘴上虽然说得轻松,可暗里却无比沉重。 回到自己房间,李崟心里七上八下。他清楚,孙宇宁这号人,虽说张狂,但真较起真来,怕也是个麻烦。他到不是单纯的害怕打架,只是这个节骨眼儿,崎堂哥不让他惹事。若是真的起了冲突,闹不好是要进局子的。到时候,不仅好工作没了,父亲还会气到吐血。 李崟的胆子并不小。在福利院的那几年,更是男孩子里头的“老大”,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只是来了现在的家之后,他开始懂得什么叫作怕了。他怕新的父亲母亲也嫌弃他不要他,可爱漂亮的妹妹不理他。其实说白了,他就是害怕再度成为孤儿。他格外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格外珍惜“家”。 第21章 二零一三年21 宾馆对面是一排老旧的平房门面,经营着洗发按摩的生意。白天一般不营业,入夜之后才亮起粉红色的招牌。那灯不知是坏了,还是刻意那般设计的,时明时灭,透过薄薄的窗帘有节律地打进李岫的房间里。 靠在窗户边,悄悄掀起窗帘一角,粉红色灯光将她的半边脸映得桃花一样。她偷偷看着楼下正在和将要发生的一切。 对面洗头房里走出一个穿着鱼网袜、包臀短裙的卷发女郎,女郎端着一盆水就往马路上泼,差一点儿泼在哥哥身上。哥哥跳了跳脚,及时闪开。女郎把盆一放,拉上他的胳膊,他大抵十分厌恶吧,所以才用力甩开了女郎的手,呲溜一下就钻进自己那辆停在路边的凯美瑞里。 她继续看着,默默看着,看着车灯亮起,车头调转,车身缓缓驶入前方的夜里,直至尾灯也被黑暗湮灭,方才放下窗帘。倒在床上,眼睛倏地就红了。 在阿清的住处睡了整整一个下午,李岫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傍晚时分。 她感觉自己好多了,烧退了下去,身体也总算恢复了些许气力。摸起手机一看,屏幕上密密麻麻显示的全是未接来电,其中三分之一是哥哥李崟的号码,而另外三分之二则是高铭翰的来电。 第59章 高铭翰向来如此,一旦找不到人就疯狂进行电话轰炸。可李崟的风格并非这样,他极少如此失控。想到这里,李岫心底深处隐隐泛起一丝欣喜。从某种程度而言,哥哥的失控恰恰反映出她在他心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 然而,这种欣喜是她未曾察觉的,它被隐匿在身体的疼痛之中,被遮掩在残酷的现实之下。她只是隐约觉得太阳穴不再那么疼了,从胸腔里呼出来的气也不再那么酸涩。 她靠在床头,侧转过脸问向阿清:“高总是不是也给你打了电话?我的手机静音了,什么都没听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阿清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丢出一句:“打了,我没接。管他呢。”说着,便端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还有一小碟榨菜咸菜,安稳地放在窄床边一张陈旧的小木桌上。 也许,这般模样的阿清才是最为真实的他,恣意又叛逆、不拘且张扬的他。 李岫惨惨一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拿起电话拨了回去。 “高总,不好意思啊,我……手机静音了,没听见你的电话。你打了这么多的电话,是有什么急事吗?”李岫说着,不由自主的吐了一下小舌头。吐完之后,她马上意识到阿清还在旁边,于是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用余光窥视着坐在一旁的男人用小调羹细致地帮她一圈一圈将粥搅凉。 依照李岫对高铭翰的了解,接下来必定会迎来高他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骂。那骂声之大,阿清之前也领教过。于是,她将手机从耳边拉远,做足准备打算“洗耳恭听”。 然而,这次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在听完李岫的话之后,电话那头的高铭翰竟然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说说你,没事把手机关静音干什么呢,你哥找了你一下午。” “我哥?”李岫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她没想到李崟竟然找到了高铭翰那里。 “是啊,李主任现在就在我旁边呢。让他跟你说两句哈。” 李岫听见话筒里传来轻微的摩擦沙沙声,随后,电话那头果真响起哥哥李崟的声音。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沉得仿佛是从地窖深处发出来的一般,还带着丝丝阴冷的感觉。“你在哪儿啊?” “在我男朋友家呢,怎么了?”李岫嘴上说得满不在乎、潇洒至极,却不自觉地把脸扭得更向里侧,生怕瞧见阿清的反应。 阿清仿若未闻一般,依旧专注地继续搅着粥,偶尔抬眸看向李岫,眼中满是温柔的欣赏之意。 “别撒谎了,高总都跟我说了,阿清只是他雇的司机,什么男朋友!”李崟没好气的说。 “他是高总雇的司机没错,可是谁跟你说司机就不能是男朋友了?” “你……”李崟的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但他马上就意识到这样不好,高铭翰还在边上。于是忙掩了声音,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劝道:“别任性,快回来吧,咱们见一面,时候也不早了。” “不行啊,我跟我男朋友正吃饭呢,回不来。他专门给我做的菜,都是我最爱吃的。雪菜炒肉沫,糖醋里脊,还有……竹笋炒腊肉。阿清,喂我吃一口,啊——” 这只是李岫耍弄哥哥的小伎俩,阿清心里清楚。可是当李岫赌气说“阿清,喂我吃一口,啊——”时,他居然真的舀起一勺粥,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翼翼地送到李岫嘴边,温声说道:“亲爱的,小心烫。” 李岫一怔,扭过头看向阿清,眼眸里全是惊讶。而后,蓦地笑了起来,对着电话那头脆生生地来了一句:“好的,亲爱的。你的手艺真是太好了。”眼睛却乌溜溜的一直盯视着阿清。 也许那个样子的李岫才是最为真实的她,古灵精怪又天真烂漫的她。 阿清定定看着李岫讲电话的姿态,嘴巴微微撅起,肩膀伴随着悄皮的语气,轻轻耸起又落下。夕阳正浓,胭粉色霞光透过长方形车窗投射进来,洒在她露出的半只耳朵上,将薄薄的耳廓映得透亮。他可以清晰看见那上面细细的紫红色血管,像植物的叶脉一般,纤细而蜿蜒。 电话那头,听着不知真假的甜蜜,李崟气得脸都白了。半天,他才别出一句:“我在这里等到八点,你不来,我就走了。回不回来……随便你吧。” 不等李岫说话,电话那头又传来高铭翰的声音:“你快回来,要那个鬼阿清送你回来,你两个到底在闹什么呢。赶紧回来,过几天就要去文化部提案了,你方案呢!写好了吗?快回来!李岫,我警告你啊,马上回来!” 李岫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高铭翰正是深知这一点,才敢拿工作来威胁她乖乖就范。的确,不管存在何种私人恩怨,李岫都不会因此影响工作。 幸好气温够高,太阳够大,阿清把李岫那几件衣服洗好晒在外面没多久,就都干了。李岫草草吃过白粥,便换回自己那身衣服,让阿清送自己回到了宾馆。 时间掐得刚刚好,到达宾馆楼下的时间刚好是晚上八点零三。 李岫内心笃定,哥哥绝对不会准时离开。就像李崟知道,妹妹定会按时回来见上他一面一样。 李崟是在六岁的时候来到了这个家里,虽说初次见面的情景李岫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印象。但在那之后的十几年,两个人始终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彼此之间的了解,早就深到了骨髓。 第60章 从副驾驶位的车窗望出去,她一眼就瞧见了路边不远处停着一辆凯美瑞。与此同时,李崟也清清楚楚地瞅见李岫从车上缓缓走下来。只是因为阿清当时也在旁边,他只能强忍着下车的冲动,在车里焦急地等待。等到阿清开着车扬长而去,方才从车上下来,火急火燎地直奔李岫的房间。 李岫刚进房间,正准备关门,一只裹着纱布的大手就探进了门缝儿,嘴里还不住地嚷嚷着:“岫儿,别关门,让我进去。”李岫一早就知道那是哥哥,便故意使出浑身解数将他死死抵在门外。 两兄妹就那样僵持着,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各不相让。透过那条窄缝,李岫看见哥哥的一只眼睛,那眼睛依旧是那般水润光亮,透着一股子含情脉脉的感觉。看着那双眼睛,她一下子就泄了气。加之又担心哥哥的手伤,于是愈发不敢用力。 李崟趁妹妹恍神之际,一把将门推开。 “砰”的一声巨响,门被李崟从里面反手关上。李岫见状也不再抵抗,沉着头就往房间里走。 李崟一抬眼就看到李岫的指甲和胳膊上都缠着的纱布,便也顾不得在车上编排了几个小时的开场白,一个箭步冲到妹妹跟前将她拦住,满是关切地问:“你怎么受伤了?这手指头,这胳膊……怎么回事?伤得严重吗?” 当哥哥的指尖触碰到李岫肌肤的霎那,她立刻弹开了。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幼兽,瞳孔里闪着惶惶的幽光。“不小心摔了。”她咽了一口唾沫,随之往后退了一小步,刻意与哥哥拉开了距离。 “怎么摔的?这么不小心。”李崟皱着眉头,有点儿嗔怪的模样。 李岫斜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转而抬高了语调,故意调侃:“你不是八点要走吗?现在……”说着还把手机掏了出来,煞有介事地瞄了一眼屏幕上的时间,“八点十五了,怎么还不走啊?” “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李崟无奈的摇了摇头,嘴角微微翘起,笑意眼看着就要浮上脸庞。 “只等到八点,为什么不等到九点,十点,十二点,为什么不等通宵啊?是因为家里有老婆孩子在等你吧。” 听着妹妹没好气的挤兑,李崟不但没生气,反而笑了。他就那样盯视着她的嘴巴,微微撅起的嘴巴,眉眼间笑意盈盈,像看着十八岁那年的妹妹一样。她还是那个样子,一生气就撅嘴,红嘟嘟的小嘴巴要撅上天似的。 看见哥哥笑了,李岫气得直喘粗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本来是想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他一顿的,没想到竟然被他以这种方式轻松攻破。 “下午我一直在这里等你,趁机也跟高总聊了聊。岫儿,别再赌气了,我都听说了,那个阿清根本不是你男朋友。”李崟说着,伸手就去捏她的鼻尖。 李岫倏地躲开,旋身走向床边,一屁股重重坐在床沿儿上,气哄哄的回怼:“是不是我男朋友,又跟您李主任有什么关系?”说罢,别过脸去,不再看李崟。 “怎么就跟我没关系?你是我的……妹妹啊。”李崟顿了一顿,似乎在思考如何组织接下来的语言。这时,淡蓝色窗帘遮挡着的窗户被街对面的粉红色招牌点亮,整间屋子顿时弥漫起胭粉色的光影,雾霭般,迷离而梦幻。 “他不适合你。你知道那个付安清是谁吗?” “是我男朋友。” “你……”李崟气得噎住。 “那些传言我都听说了,又怎么样?” “我也调查了,他是个劳改犯啊,你明明知道,还跟他走得那么近?以后不准这样了。”李崟倏然变得严肃,那张浸在粉色雾霭中的黝黑的脸,随着光影,乍明乍灭。 “你还调查了?李主任果然是雷厉风行啊。”李岫扭过头来定定看向哥哥,甚至还竖起大拇指进行嘲讽。“跟谁调查的?不会是你家里那位女领导吧?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啊?说没说那天我像个泼妇一样骂她和你儿子?说没说……阿清像个流氓一样露出大花膀子恐吓她?” 李岫猜对了,但也只猜对一半。成笑梅确实跟李崟告了状,事发当天就告了状。还在今天饭后,添油加醋的,重新将那天的事情润色了一番。除了李岫说的那些,她还对李崟讲,李岫和阿清两个鬼鬼祟祟,不知道是干什么勾当的,说是什么文化宣传工作,搞不好干的全是见不得人的事。 她大抵是向旁人打听了李岫的过往,所以才会说下这么一番暗示性极强的话。 “岫儿,你别任性了!”李崟抓上李岫的肩膀,粉红色的隐隐烟波之中,他看不出妹妹因为生病而脸色不好,也察觉不到她因为发烧而体温异常。他只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连动作都带着气,那只大手直捏得李岫肩膀发疼。 “我没有任性,我就是觉得阿清人很好。这是客观的评价,即使他不是我男朋友,我也这么认为。”李岫的声音倔强而嘶哑,听上去像是朦胧之中被叫醒,却死活不肯起床的模样。 “你没听说他杀过人嘛!”李崟捏着她肩膀的手更加用力。 李岫咬着牙,抬眸撞上哥哥的目光,用近乎嘶吼的生硬语气回击他:“他没杀人!你不要听别人胡说八道行不行?!” “你……你这小丫头怎么还是这个脾气!我不管你跟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真作,反正,就是不能再跟他混在一起。”李崟像个长辈般,对妹妹下达最后指令。 第61章 “我偏要!”李岫也不甘示弱,以同样强硬的姿态回应。 李崟气得干瞪眼。不过他没发作,接连叹了好几口气,又换了一副口吻,语重心长的说:“听说你们在争取文化部的一个项目,我跟祁部长还有点交情,到时候会帮你们说几句话的。还有……听高总说你们还准备搞一个文化节的活动,到时候需要电力方面协助的,直接来找我就好。” 李岫沉下脸去,没有说话。在半晌的沉默中,气氛算是缓和了一点儿。见妹妹仍在赌气,不肯吱声,李崟继续说道:“我想你过得好,找个好人家,最好……以后都能留在岩山,让我照顾你。岫儿,我想……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的,所有人都好。我不想你再去外面漂泊,回来吧,回到我身边……” 他大概许久不曾以这般抒情的语气与人表达过自己的想法了,所以声音显得局促而紧张。他将目光投向粉红色光亮投来的方向,就好像那双眼睛能够穿透窗帘,看见遥不可及的未来一样。而那只手掌却在李岫瘦削的肩膀轻轻摩挲,想通过抚摸感受她柔软的皮肤,和皮肤之下坚硬的骨骼。仿佛那样,她就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再也不会离开。 “一家人?呵呵。”李岫冷笑,神色中闪过一丝阴郁和忧愤。“那妈呢?妈一个人起早贪黑的经营个破米粉店,你都不管的吗?今天那一桌子人才是一家人吧?你们在那里父慈子孝,怎么没人管妈吗?”她猛地一把打掉李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动作决绝而激烈。而后腾地站起身,目光直直地刺向他,眸子里充满了戾气。 李崟紧皱着眉头,眼神闪躲,前额在粉红色迷雾中闪烁着细密的微光。“你见过妈了啊?……妈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而且……他们老人之间的关系很复杂,你离开这么多年,不了解情况。” 正当他费力跟李岫解释时,手机铃声兀地响起。李崟沉下头,匆忙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号码后,立马急急地按下了静音键,然后心虚又慌张地将手机揣回裤兜里,神色无比狼狈。 从李崟的反应里,李岫猜出了来电的对象。“你走吧,该回家了。”她瞬间冷却了,像一块儿烧得通红的铁块,咕咚一声掉进冰冷的水潭里,呲啦啦冒起一股热气,而后迅速就冷却了。 她缓缓沉下身子,坐回床沿儿,不敢再把头抬起,不敢看那双纠结的眼,不敢看那张充满父爱的脸。 “那你乖乖的,听话啊。哥……明天空了再找你。那……我先走了啊,你听话哈。”李崟再次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膀上,手指微微蜷缩,似是想抓住什么,又不敢用力。几秒之后,他迟疑了一下,想要拥抱她,却被她用力扭着肩膀挣脱。他的手尴尬地缓缓放下,再次轻唤了一声她的乳名后,才无奈的转身离开。 李崟行至门口的时候,李岫突然朝着他的背影问道:“哥,她好吗?” 李崟回头,怔在原地望向妹妹,一脸的茫然,似乎并没听懂她的问话。 “我说……我嫂子那个人,比我好吗?”李岫背对着光线,瘦小的身体沉在巨大的阴影里,像个躲在暗处的小兽。 李崟缓慢转过身,脸对向木门上贴着的“注意事项”的海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旋动门把手回答:“这个世上再没人比你好。”他的语气坚定,却透着无法言说的哀伤。 李崟说这话的时候,鼻腔一阵酸涩,情绪一下子从胸腔冲上头顶,瞬息之间化作一汪丰沛的泪,盈在眼眶,险些就落下来。而身后的李岫,全身上下所有器官在顷刻间都软了下来,就连那颗好不容易伪装成坚硬的心脏也不例外。 “可是,她比我干净是吗?”李岫的声音轻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嘴唇差一点儿就被咬出血来,可她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她知道无论成笑梅的外貌、素养、学识是何等模样,即使所有方面都不如她,单单“清白”这一点,她就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别再胡说了。我真的走了。”李崟想要逃离,他怕再多停留一秒,内心的防线就会彻底崩溃。 “你走吧,不要再来找我了,没有意义。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李岫的声音带着哭腔。 听到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她的身体猛地一颤。终于,所有的情绪完全崩溃。她用手捂住脸,将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的、沙哑的抽泣声,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仿佛是这无尽的黑暗中,一只独自挣扎的受伤的小兽,那么无助,那么绝望。 第22章 二零零五年22 这其实就是个误会。一个天大的误会。也难怪十二班的体育委员会那么生气。 孙宇宁真正喜欢的,根本不是李岫。尽管李岫出类拔萃,楚楚动人。然而,荷尔蒙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千篇一律的。俗话说得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的人钟情于李岫这般的乖乖女,有人则倾心于尹梦娇那样的辣妹,而孙宇宁呢,他就偏爱崔影芝这种姑娘,甚至还有些上头。 孙宇宁平日里总是跟谁都嘻嘻哈哈,没个正经模样。可在对待感情的事情上,他却是个极其专一的人。他从崔影芝近视100度的时候,就开始喜欢,一直到人家两只眼睛都发展成了300度。那镜片是越来越厚,而他心里的爱意也是越来越浓。 崔影芝,该如何去形容她呢?她和李岫相似又不同。 第62章 相似之处在于两人都是那种素净淡然的姑娘。即便思想不在同一频率之上,那也差得不算太远。否则,她们当初也不会成为好朋友。但是,两个人又不尽相同。如果说李岫是山脚下那株素净的小花儿,那么,崔影芝就是古刹里那棵质朴的大树。不扎眼,却有着自己的坚韧和味道。 她成熟,稳重,情商高,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绪,无论是欢喜还是悲凉。崔影芝安静不说话的时候,李岫常常能在那张脸上看到一种厌倦了俗世的模样。 她个子比李岫高那么一点儿,眉毛、睫毛,连同发色,都浅浅淡淡的,戴着一副透明边框的树脂眼镜,镜片后头是一双淡漠沉静的眼睛。她不怎么爱说话,一开口,就是大人的口吻。句句都在理,也句句都透着成熟,跟小孩子似的李岫完全不一样。 她上学较晚,比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年长一岁。大概正因如此,在外表和性格方面才显得更为成熟。崔影芝虽说没有尹梦娇那般高挑颀长,但身材比例好,并且更为火辣,胸部和屁股都很挺翘。她从不觉得这些是优点,也没什么可值得炫耀的,也常常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一样。 孙宇宁独独喜欢这种类型。成熟,稳重,比自己年长。像个大姐姐一样,情绪稳定,擅长管教,最好还能时不时的鞭策他一两句。 听上去好像有点儿不可思议,哪会有人喜欢被管束。可是孙宇宁就是这种人。他是家中独生子,自幼父母离异,跟随父亲长大。或许是成长环境使然,从小母爱缺失,才会对年长的女孩子怀有一份特殊的好感。 李岫知道孙宇宁一直都很喜欢崔影芝,高一的时候就知道。 刚上高一那阵,李岫和崔影芝还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她们是一起从县二中升上来的,初中就在一个班,高中又分到一个班,缘分始然吧。初中的时候两个人其实不算太要好,不过到了高中,人生地不熟的,难得有熟稔的人。于是感情渐渐升温,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李岫认识了孙宇宁。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十二班的体育委员,只是一个崔影芝口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小子。 那天,军训刚刚结束,李岫和崔影芝手挽手结伴回教室拿东西。还没走到教学楼门口,一个足球冷不丁地飞了过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李岫的肩膀上。这一下,把她砸得一个趔趄,身子直晃悠,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崔影芝赶忙伸手将她扶稳,接着扭头朝着足球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晃晃悠悠地跑了过来。 那男生足有一米九的个头,五官和他的身型一样大,大鼻子大嘴大眼睛,两条浓密粗黑的宽眉像两只毛毛虫似的,滑稽又醒目。 军训的那段日子,所有人清一色都穿着迷彩服,而且都是从全县各个初中升上来的学生,彼此之间都陌生得很。要是没有特别出众的长相,谁也记不住谁。不过,这个男生啊,大家对他的印象那叫一个深刻。为什么?就因为他那身高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往那乌泱泱的人群里一站,比其他人高出一大截,活脱脱就是鹤立鸡群的感觉,谁能记不住他。 男生气喘吁吁地跑到李岫跟前,脸上挂着憨憨的笑,忙不迭地赔礼:“不好意思啊。”说罢,便又小跑着去拣球。 “一句‘不好意思’就行了吗?有点儿礼貌吗?”崔影芝偏过头,朝男生的背影训斥。她语气清沉,活脱脱一个教导主任的模样。 李岫轻轻拽了拽崔影芝的胳膊,小声说道:“我没事,算了。” 男生闻言止住脚步,呆呆定在原地,半晌转过身子,回头瞅了崔影芝一眼。 李岫原以为崔影芝的话会惹得他生气,却没想到那男生竟然傻乎乎地笑了。大嘴巴一咧,晒得黝黑的脸上即刻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对不起,是我没长眼睛。”说罢,他竟然朝她们鞠了一躬,直起身子后,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下次踢球要注意啊,这操场上人来人往的,你们踢球那个力度,真的会不小心伤了人的。”崔影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师长般的口吻教训道。不过她的口吻虽然严厉,但声音尚算平和。 “知道了,下次注意。”男生依旧眉眼弯弯地笑着,那模样乖巧得像个听话又懂事的孩童。 崔影芝和李岫转身走向教学楼,忽听背后传来那个男生的吼叫。她们转过身一看,他正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将那只足球揽在腰间,笔挺地站在几米之遥,左手高高举过头顶,卖力地朝崔影芝她们挥舞着手臂,边挥边呐喊着:“喂,我叫孙宇宁,十二班的,大高个儿。” 他那样子挺傻,真的挺傻。只是这些与李岫无关,因为孙宇宁的视线始终落在崔影芝的身上。崔影芝默然的看着他,然后像没听见一样,拉着李岫转身进了教学楼。 李岫猜测,崔影芝和孙宇宁是相互爱慕的。虽然崔影芝从没正式表达过自己对孙宇宁的喜欢之情,但是女孩的第六感是很准的,在她的字里行间和日常的微表情里,李岫总能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情愫。 那也许就是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的费洛蒙的气味吧。 所以,在后来那无数个课间,孙宇宁去班里找的人,实际上是崔影芝,并非李岫。那小子虽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可也顾虑着自己的行为过于明显,怕招人厌烦,因而时常会找些五花八门的借口前去六班。有时是去借课本,有时是去买零食。 第63章 对了,当时李岫她们班后排那几个男生正在班里做着“食品生意”,为首的便是吴建。别看他学习成绩不咋地,可是在经商这块儿,那却是拥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也不知他从哪里寻得的渠道,花低价批发了好几箱干脆面,统统藏在后排每个同学的桌子底下。卖给班上同学五毛一袋,卖给外班同学则要八毛。虽说价格也不算便宜,可比起学校领导亲戚开的那个小卖部,还是要实惠许多。后来商品的种类还不断扩展,诸如辣条、芝麻槟榔、无花果等等。许多嘴馋的男生课间都会跑到她们班来买,这当中就包括动机不纯的孙宇宁。 不过这买卖吴建他们没做多久,就被班主任陈老师给发现了,连货带人都给拎去了办公室。自此以后,孙宇宁来他们班的借口就又少了一个。然而他并没气馁,没多久就跟六班的男男女女基本都混了个熟络,一有时间就轮番来找人玩,为的就是趁机跟崔影芝搭讪闲聊。 这不,上了高三之后,课间操值周有时候会跟李岫分在一组。他知道李岫以前跟崔影芝关系不错,只是中间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玩在一起。男生心思粗,也没想太多。现在见她们又常常走在一处,李岫就又成了孙宇宁借机搭讪崔影芝的“目标”。 李岫虽然知道孙宇宁的心思,但她嘴巴紧得很,一直都守口如瓶,从未向任何人袒露过蛛丝马迹。即使晚间时候母亲问起,她也顶着风险,没将实情供出来。也正因如此,误会才会越来越深。如若她的品格不那么“高尚”,可能事态的发展就又不一样了。或许有些事就是命定的吧,谁又知道上天究竟是怎样安排的呢。 值得庆幸的是,那场架并没有如约打起来。第二天晚上十点半,学校附近那个公厕边儿上,除了一个穿着跨栏背心,塔拉着人字拖鞋,站在冷风里瑟瑟发抖的中年男人,和他嘴边那支乍明乍灭,闪烁着的猩红火光,便再无其他。 架没打起来的原因,不是两边的主角怂了。孙宇宁那个愣头青从来就不知道怂字怎么写,他挂断李崟电话的当天晚上,就气冲冲的出了门,去找了他那位“道上的朋友”。 岩山就那么大,有点头脸的混混也只有那么几个。孙宇宁嘴里的“道上的朋友”,其实就是麻老五手下那几个社会青年。孙宇宁跟他们只是混个脸熟而已,关系最好的其实是那个矮子赵迪,其它人也都是通过赵迪认识的。 赵迪家以前的老房子跟孙宇宁奶奶家是邻居,两人光屁股的时候经常一起玩,长大之后见了面,也就是哥前哥后的叫一两声,再没有其它更深的关系。 孙宇宁虽然莽撞暴躁,但绝对不是坏孩子,否则崔影芝也不会对他产生好感。这次他是被李崟给逼急了,才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自己有“道上的朋友”。不过,话既已说出口,他还真就硬着头皮给赵迪打了电话。 月黑风高夜,两个人相约在一间网吧外头碰面。 赵迪从网吧里走出来的时候,嘴里叼着一小截烟屁股。见孙宇宁几米开外站着,他缩着脖子边跑边把烟头扔向身后。虽说他只比孙宇宁年长一岁,可在这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好些年,心思早就不再单纯。听孙宇宁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讲完,赵迪眼珠子狡黠地一转,心里已然生出诡计。 只见他狠狠地一拍大腿,整个人像被点燃的爆竹一般,“噌”地一下原地蹦得老高,嘴里唾沫横飞,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吼道:“他奶奶的,竟敢欺负到我兄弟头上来了!”说着,咬牙切齿地朝地上狠啐了一口,“宇宁,你把心妥妥地放进肚子里,迪哥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非得把那小兔崽子给废了不可!” 实际上,当孙宇宁提到李崟李岫的名字时,赵迪便瞬间想起了之前在路红歌舞厅里发生的事。然而,对此他只字未提。这小子算盘打得精,他琢磨的是,如果跟孙宇宁提起与李家兄妹早有过节,那这忙帮得就没那么“恩重如山”了。 瞧着赵迪这般义薄云天的架势,孙宇宁感动得热泪盈眶。双臂一伸,像抱孩子似的直接就将赵迪给抱了起来,还兴奋地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儿。 “宇宁,宇宁,快先把我放下!”赵迪急得满脸通红,一边拼命挣扎着,一边朝着孙宇宁大声嚷嚷。 待脚板重新落回地面的那一瞬间,赵迪眯缝起那双绿豆似的小眼睛,神色变得极为凝重。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孙宇宁的胳膊,而后长长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家伙平日里没事是喜欢拍别人肩膀的,可孙宇宁个头实在是太高了,就算他踮起脚尖,也难以够得着。 “迪哥,这是怎么了?”孙宇宁眼中满是疑惑,迫不及待地问道。 “宇宁啊,给你叫几个兄弟去干那小子没问题。但是你也知道,我老大最近出了点事,人不在岩山。我这……也不是老大,白使唤别人也不是那么回事,你说是吧?” “迪哥,用不着那么多人。两三个就行,我一个人就能单挑两个。”孙宇宁果然是崔影芝形容的那样——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半点儿都没听出赵迪的弦外之音。 赵迪心里咒骂了好几句,脸面上还是佯装得云淡风轻,继续慢条斯理地向孙宇宁解释:“我的意思是……人,不是问题。就是……得给兄弟们点儿辛苦钱。” “哦!”孙宇宁把脑门拍得直响,恍然大悟道,“没问题!迪哥,你看一个兄弟要给多少钱?我这也没经验。” 第64章 “嗨,咱俩这关系,我肯定是不能要这钱。兄弟们呢,也都得给我个面子。啧,这样吧……”赵迪说着,装模作样地沉下头,像是在深思熟虑,犹豫了几秒,而后才缓缓说道:“一个人你就给五百,我给你找三个人。” “一个人五百,三个人,就是……一千五。”孙宇宁的脸瞬间垮了下来,面露难色,“迪哥,我一个月零花钱才三百。没那么多钱。要不,你就叫一个人吧,我只有五百多。” “你小子怎么这么穷啊!”赵迪斜了孙宇宁一眼,嘴里还忍不住嘟囔着。 “这还是我存了好几个月的呢。”孙宇宁挠了挠后脑勺,神情带着些许窘迫。 “唉,行吧行吧,就叫一个。不过我跟你说好啊,要是因为打架受了伤,之后的医药费你可得出。”赵迪那双绿豆眼滴溜溜直转,透着一股子精明劲儿。 “不可能受伤,我一个人就能给他们干趴下。”孙宇宁拍得胸脯砰砰作响,一脸的傲娇。然而在这月黑风高的夜里,这副模样却显得愚钝且蠢笨。 赵迪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之后说道:“那个,那就这么说定了。那钱……你明早儿上学之前能给我送来不?我今晚在这儿通宵。” “能,能。”孙宇宁的头点得跟筛糠似的,憨厚的脸上还挂着难以抑制的感激之色。 “那行,我先进去了啊,这夜里冷得要命。要不是你啊,天王老子叫我我也不出来。”赵迪说完,又拍了拍孙宇宁的胳膊,不等他把话说完,缩起脖子回身就朝网吧的方向跑。没跑出多远,便听见身后呼呼的北风中传来了那傻小子洪亮的感谢声。 第二天,赵迪晃晃悠悠来到西大街街口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位。 他是要找路红歌舞厅站在麻老五身后的那个高个儿。这段日子麻老五跑去外地躲着,这帮小混混暂时没了经济来源,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像赵迪这种,成日里只会坑蒙拐骗,而那个高个儿则暂时干起了修理自行车的行当。 修车摊相当简陋,孤零零地杵在马路边上,没有任何遮蔽,一看就是临时搭建的。这条路是西大街的主干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不少,无论是三轮车,还是自行车、老牛车,但凡有车经过,必定会扬起一阵漫天尘土,呛得人忍不住咳嗽。 赶上这几天变天,西北风吹得急而猛,修车摊显得更为清冷。赵迪来的时候,高个儿正靠在一面满是裂缝的红砖墙上眯着睡觉。两只胳膊紧紧抱在胸前,很大一只的身体缩成了一小团。额前的碎发凌乱的耷拉着,遮掉大半张脸,髭间和下巴上泛起一层青色的胡茬。他眉头微皱,仿佛在睡梦中也有着解不开的忧愁。 这么冷的天气,他身上仍穿着那件印有“尿素化肥”字样的白色t恤,前襟上还沾了好几处大小不等的黑色油污,似乎被用力擦拭过,晕成了黑糊糊的几团。脚上塔拉着一双黑色塑料拖鞋,脚跟处也沾染着一处黑色油污和早已干了的黄色泥巴。 他的自行车摊比他的穿着更为简陋,一块不知从哪拣来的破旧木板搭在两块摇摇欲坠的砖头上,就算是工作台了。地上散落着各种生锈的工具,还有几个瘪了气的轮胎随意堆在一旁。 赵迪跟高个儿是麻老五最器重的两匹“头马”,一个主意多,一个拳头硬。赵迪自然不是那种能跟人和睦相处的货色,凡事都想压高个儿一头。在小弟面前常自诩是二把手,根本不把高个儿放在眼里。但真遇上需要动手的事,免不了又要请人家出山,活脱脱一副丑陋嘴脸。 来到修车摊前,他二话不说,抬脚就踢翻了摆在地上那个生锈的工具箱。只见哐啷一声,钳子扳手散落一地。高个儿猛地惊醒,睁眼一看,原来是赵迪那家伙,于是复又闭上眼睛,压根儿就懒得搭理他。 “哎呦,我可不是故意的啊。”赵迪一脸坏笑,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故意在高个儿脸上甩了几甩,像拿火腿肠逗流浪狗一般地对他说:“阿清,要钱不?”” 阿清缓缓睁开眼睛,斜瞟着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什么活儿?犯法的不干。” 第23章 二零一三年23 她印象里的夏天才刚刚开始,可实际上秋天已经悄然降临。明明天气还这么热,为什么节气这么快就来了呢。或许有些安排,就像怎么都研究不透的数学原理。不理解,那就索性直接接受吧。 窝居在宾馆里的第五天,李岫在电子日历大大的阿拉伯数字7下面,无意中发现了“立秋”两个字。她拉开窗帘,透过不太洁净的玻璃望向对面的街。洗头房里的卷发女郎大抵跟她一样,一觉睡到了晌午。慵懒的倚在门框边,盯着路边电线杆子上落着的两只鸟出神。 女郎还没来得急穿黑色鱼网袜,包臀短裙上裸露着一双丰腴的美腿,白皙光洁。就那样,她在喧嚣的街边静静地站,她在破旧的楼里默默地看。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女郎取下手腕上绑着的一根黑色橡皮筋,随意的将一头蓬松的红棕色卷发挽了个发包,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转身就进了店里。 李岫很想找她聊聊,不过这个想法仅仅停留在“很想”上面。这辈子,她可能都不会有这个胆量,甚至连擦肩而过时不经意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放下窗帘,她缓缓走向床边坐下,把笔记本电脑重新抱进怀里。音乐播放器单曲循环着周董的《晴天》,抱起电脑的时候,刚好唱到她最喜欢也最害怕的几句: 第65章 “从前从前有个人爱你很久 但偏偏风渐渐把距离吹得好远 好不容易又能再多爱一天 但故事的最后你好像还是说了拜拜” 高中的时候,她也最喜欢这段。当时只觉得这几句旋律优美,歌词文艺。现在回头来听,颇有一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得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宿命感。 在上海,她是一个大智若愚、聪慧隐忍的女子。一到了岩山,这层伪装的战衣就慢慢被腐蚀,继而被褪去。她不想这样,她必须尽快完成方案,结束与岩山有关的一切,重新回到上海,继续做回那裹着冰冷外壳的人。 打开ppt,李岫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为自己打气似的,继续修改起“2014年度岩山文化旅游宣传方案”。 这几天,她都没有离开房门半步,吃喝拉撒都在这个狭小潮湿的单人间里。阿清时常会给她发信息,不过就是“在干嘛”之类的简短问候,李岫也同样简短的回复“有事吗?”之类。 阿清信息的简短,是矜持,是忐忑。而李岫回复的简短,明显透露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阿清自是能感觉到,于是回了一句“没什么事,你忙吧。”便放下了手机,不再打扰。 这几天,如果说李岫对待阿清的态度是冰冷的敷衍。那么,她对李崟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刻意的决绝。她拒接了他的所有来电,也没有回复他发来的任何信息,甚至连他主动现身到楼下,诚恳的说想要见上她一面,都被坚定的拒绝了。 这几天,现实带给李岫唯一的伤害其实来自高铭翰。 起初几天,她都能不定时听见高铭翰粗鲁的敲门声和时而正常时而迷醉的唠叨声。后面两天,干脆改成了电话轰炸。哪怕仅隔了一道墙,有时李岫甚至能在自己房间里听见墙对面传出的杀猪般的鼾声,可高铭翰就是搞这一套,就好像那块四四方方的电子设备就是他的“刑具”,电话轰炸主是他独特且有效的“刑罚”。 她只给高铭翰开过一次门,那天晚上他非要指导一下李岫手头上正在写的宣传方案。高铭翰是位优秀的商务谈判专家,卓越的业力应酬能手,出色的老板情绪调控达人,但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品牌策划。他只是热衷指导下属,具体能指导出什么,转述李岫其它同事的话就是:“狗屁不通”。 那天夜里,高铭翰也是喝了酒的,站在门口的时候身子还是一摇三晃。他照旧穿着那件衬衣,领口处的三颗扣子松松解开,袒露出胸前好大一片泛红的肌肤。进了房间之后,他一把捧起李岫搁置在床头的笔记本电脑,而后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到床沿儿上。显示器反射出的白光,将他那满脸的油光映照得无比清晰。 密密麻麻的文字,枯燥,无味,伤脑筋。哪里有酒精来得让人愉悦。看了几页,高铭翰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高总,要不还是等我全部写完之后,再拿给你看吧。现在时候也不早了,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李岫身披一条青花图案的毯子,身姿笔直地站立在高铭翰身旁,恭谨地提议。 窝居的这几天,李岫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睡着的时候像是醒着,醒着的时候又迷迷糊糊,像梦游似的,仿佛一只永远睡不醒的吸血鬼。不想见光,更加不想吃人类的食物。 她只穿了一件过膝的棉睡裙,宽大而柔软,触碰到皮肤的时候,也没有异物感,安全又舒适。独处的时候,她从不穿内衣。或许是从前被那种母亲缝制的胸衣勒怕了,她讨厌那种束缚感,想要自由的呼吸。 高铭翰把门敲太急太戾,差点儿没把宾馆的服务员招来。看着即将被凿穿的门板,李岫只得仓促披了件毯子,将上半身牢牢包裹住,将房门打开。 听了李岫的建议,高铭翰先是一愣,那原本迷离的眼神中倏然闪过一丝光亮,觉得这建议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于是,二话不说,像丢弃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般,将手中的笔记本电脑狠狠丢在床上。 李岫以为他会马上起身离开,刚要松掉一口气。谁知高铭翰突然猛地扭过身子,那双有力的大手如铁钳一般,不由分说地一把揽上了她的腰。 李岫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被高铭翰那蛮横的力量扑倒在床上。她吓坏了,脸上瞬时没了血色,挣扎着叫嚷:“高总,别这样!别这样啊!放开我!” 高铭翰明明感受到他身体之下的女孩在不住颤抖,可他仍不予理睬,猩红的眼里透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欲望,粗声粗气地说道:“别叫!” 李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都变了调:“高总,求求你,别这样!” 高铭翰犹如一条死鱼,黏黏糊糊的压在李岫身上。借着酒劲,他粗暴地将她用来包裹身体的毯子猛地扯开,让自己的身体直接贴上那未着内衣的柔软胸脯。虽说姓高的喝了不少的酒,脑袋晕乎得厉害,但他心里却跟明镜一样清楚。知道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你知道……我喜欢你吧?”他死死地将李岫的两只手用力按压在床上,还带着几分挑逗意味地朝她惨白的脸上喷了一口浓烈的酒气。 或许这是高铭翰泡妞的惯用伎俩,自以为是的个性魅力,让人欲罢不能的雄性力量。这个平日里西装笔挺的商务男士,虽然称不上长相俊美,但举手投足间时时刻刻都在施展着迷人的个性魅力,给人一种优雅洒落,无懈可击的即视感。 第66章 这只是表象,对那些不太了解他的女性而言,已经足够了。然而,但凡与他相处得稍久一点,便会清楚他的为人。高铭翰不属于斯文败类,因为他私底下压根儿就不斯文。在李岫和其它同事眼中,他不过是个打扮精致的跳梁小丑。既没城府,也没耐心,更没胆量。大家甚至还从他的行为上,总结出来一条心理学规律。 喜欢利用电话轰炸下属的领导,都是没什么头脑的暴躁小人。他们的报复,往往像午后的雷阵雨,来得快,来得猛,来得激烈而明显。伤害性有,但不至于产生久难疗愈的内伤。 对付这种小人,只要吓唬他就行了。 万幸,李岫没有因为恐慌忘了一切。“高总,不行,不行啊!我不喜欢你!”她扯着脖子大喊,喊得声音都嘶哑了,喊得脖颈上的大动脉几乎崩裂。 “不喜欢我?你喜欢阿清啊?”高铭翰的喘息愈发激烈,一张嘴眼看就要贴上李岫的脸。 “高总,你别这样,求你了。”李岫别过脸去,紧紧闭着眼睛,喉咙里发出惊惶的抽泣。 “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那就当炮友好了,又不是要结婚,别演得这么激烈。”说着压下头就欲亲上李岫的脖颈。 “你再这样,我就喊了!等下闹大了招来警察,可就不好收场了!我……我在岩山很多亲戚的,我哥……也不会饶了你!到时候,小老板也会知道,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李岫带着哭腔威胁起来,字里行间都透一股子决绝的狠劲儿。 高铭翰一听这话,刚刚上头的兴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原本用死力按着李岫的手也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般瞬间松开。他一脸的扫兴,骨碌一下从李岫身上狼狈地爬了起来。站在地上,他阴沉着一张脸,不紧不慢地将领口的扣子一粒粒系好。那精准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像醉了酒。 扣好之后,还不忘向蜷缩在床角浑身颤抖的李岫恨恨地说:“装什么装啊?我就是跟你闹着玩的,真有意思!我都听说了,你就是个破烂货。嘿!还在我面前演起来了!好好写你的方案,这个业务要是拿不下来,你也不用回上海了,留在岩山跟你哥过吧!”说完,朝天翻了个白眼,脑袋一甩,大摇大摆地甩门而去。 高铭翰离开之后,李岫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才从劫后余生的恐慌中平复下来。她想打给李崟,想跟他哭诉,向他求助。可彼时已是凌晨,她不想打扰已经入睡的一家三口。她也想打给阿清,在岩山,除了李崟之外,就只有阿清能让她心生丝缕的安全感。可思虑再三以后,她也没有拨出那通电话。 李岫还是坚持着自己心里的那个观念,既然对人家没意思,就别让人家产生误会。何况,她也不想把事情闹大。她还想尽早离开岩山,回到上海,回到公司,当一个不知名的打工人甲。 换了别人,可能直接撂挑子走人了。可李岫没有,她是个擅于隐忍的女子。这之后的两天,她和高铭翰全无交集。他没有再来砸她的门,也没有拿电话轰炸她,甚至连条信息都没发。李岫如约在提案的前两天将做好的方案发给了高铭翰,可始终没收到高铭翰的反馈。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如同一个酒后的荒诞插曲,被两个人有意无意地佯装遗忘了。直到提案的那天上午,他们才在宾馆一楼大厅碰了面。 高铭翰依旧西装笔挺,只是比平时多系了一条蓝底暗花的领带,看得出他非常在意今天的会议。李岫也身着职业套装,形象气质上比平时多了一分干练和沉稳。 两人碰面,总归还是尴尬。相互虚伪且局促地寒暄了两句,便一前一后出了宾馆。刚一走出宾馆的大门,一阵肃杀的秋风迎面吹来,将李岫额前那几缕好不容易抹平整的碎发又给吹乱了。 果然,老祖宗的智慧从不愚弄后人,说是立秋就是立秋,无论太阳多大,气温多高,空气中也不会再有粘腻之感,就连迎面吹来的风,都透着微微的凉意与不易察觉的肃杀。 李岫慌忙整理好发型之后,站在街边开始寻找起阿清和他那辆破车,然而找了一圈儿,却连个影子都没看到。这时,高铭翰径直朝路边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银色小车走了过去,拉开副驾位的车门后扭过头一脸严厉地朝她喊道:“上车啊,愣着干嘛?” 李岫来不及多作思考,连忙小跑着拉开后座的车门坐了进去。一上车,才发现司机并不是阿清,而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满脸的络腮胡子,说起话来一副老油条的模样。 车辆发动,李岫紧紧搂住怀里那个装着笔记本的黑色布包,好像特别紧张的样子。这是事实,她却是很紧张,也很在乎,但紧张在乎的却不是笔记本里的提案内容,而是阿清作为他们的专职司机,今天为何没有准时上岗的缘由。 不单单是紧张,她甚至还有些说不清楚的感觉。像是幼儿园里放学后等待父母来接的幼童,眼看着同学们逐一被爸爸妈妈接走,偌大的教室里,最后只剩下她一个,无助而恐慌。 会产生这种感觉,有点说不通。与阿清相处也才不过寥寥数日,更谈不上是什么推心置腹的好友。可她就是越想越怕,越怕却又忍不住要去猜测。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敢开口问。那天晚上高铭翰对她的羞辱之词仍历历在耳,就算此刻满腹问号,她却也不敢向坐在前座,趾高气昂的高总询问任何有关阿清的事情。 第67章 第24章 二零零五年24 阿清了解赵迪的为人,有好事肯定不会大老远跑来告诉他。这小子那双绿豆眼滴溜溜一转,几百个心眼子就生出来了,故此他才会格外提防着,就怕被赵迪给害了。 平时在麻老五跟前,他就没少被赵迪陷害。不是替他背黑锅,就是遭他挤兑。阿清也不辩解,他本来就是个不擅言辞的人,从小嘴巴子就笨拙。 父亲生前经常坐在堂屋的厅里喝酒。门板大敞着,他支起一条腿,黑黢黢的脚丫子往椅子上一踩,衣服门襟大开,裸露出反着汗光的黝黑肚皮。桌上没有热菜,只摆着一兜从外头买回来的花生米。父亲不在乎这些,就着一盘炒花生米便能喝掉一整瓶老白烧。 如若母亲不在家,他喝到后半程,就会抓着阿清来骂。骂的内容也千篇一律,什么“话也不会说,哭也不哭一声,老子是生了个哑巴吗?一点儿都不像老子,怕不是个野种!”什么“读书也不好好读,将来长大了连个零工都打不到!”骂完了他,又骂母亲,“臭婊子,天天不着家,又他娘的出去勾搭野汉子,老子脊梁骨都给人家戳烂了,骚货!等回来,看老子不打死你!” 大家背地里都说她母亲是个骚货,只有阿清知道,母亲不爱在家里呆,是因为想躲着酒鬼父亲。父亲没什么本事,眼高手低,赚不到几个钱,却嗜酒如命。喝点酒就要打骂母亲,所以母亲才不想在家里呆着。 母亲在外面有没有相好的人,他不清楚。只是觉得这样挺好,总比回到家拾掇完一堆烂摊子之后,还要被父亲暴揍一顿的好。甚至在一个深夜,还对躲在他床头低声啜泣的母亲说:“妈,你走吧,别再这个家呆着了。” 母亲染泪的眼睫在如霜的月色下颤了颤,手指抚摸上他毛茸茸的头,哭得更厉害了。他知道母亲舍不得的不是父亲,也不是这段婚姻,而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这块骨肉。 “妈,我没事,我是他亲生儿子,他舍不得打我,奶奶也不准他打我的。你不是一直都想去外头闯闯吗?去吧,等你闯出个名堂来,再回来接我。我等你。”他用一本正经的大人口吻对母亲说。 晕糊糊的月光下,母亲将背心扯到脸上擦眼泪,胸口的衣襟被扯得薄而透,他看见上面有几个细小的窟窿,星星点点,透着清碎的微光。 后来母亲真的走了,还把父亲用那条命换来的赔偿款都拿走了。说不恨她是假的,不过他也只恨了一阵。母亲放下了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他也放下了给予他生命的皮囊。 人性是自私的,也是复杂的。这句话是母亲离开后不久,奶奶告诉他的。奶奶还说,母亲大抵也挣扎过很长的时间,否则一早就离开了。 过早的看透了人性,才让阿清把很多事情都看得比较淡,经常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无意与人争抢,即便吃点亏,受些委屈,也总是选择默默隐忍。于他而言,自己遭受屈辱并无大碍,唯有一点,那就是绝不能欺负他的家人。如若谁敢对他的家人不利,他定会与那人拼命,毕竟“铁手青”的绰号可不是徒有虚名。 “铁手青”这个绰号是麻老五给阿清起的。一则呢,是为了笼络人心,像是阿清多受他器重似的;二则,这么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在江湖上一传播,必定能把对手给震慑住。那些跟麻老五不对付的流氓混混,一听说他手里下养了这么一个打架专下死手的货色,谁都不敢轻易造次。不得不说,麻老五在这品牌包装和宣传推广的层面,还真是有一手。 不过呢,跟着麻老五混日子,压根就不是阿清心里头想的事儿。家庭遭遇变故后,他就不想再读书了。可是除了跟父亲学过那么一点儿修理自行车的皮毛手艺,阿清别的什么本事都没有。要是不混社会,估摸连口饭都吃不上。再说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以前还能靠着捡废品勉强过活,现在这种情形,阿清哪能再让她出去劳累。他只盼着多弄点钱,养活自己和奶奶,若是能再存点儿就更好了,往后还可以干些正经的营生。 他爱钱,很爱。从不忌讳承认。故而,尽管深知赵迪那个家伙心术不正,但瞅见攥在他手里的红票子,阿清的心还是忍不住晃悠了一下,方才问出了那句:“什么活儿?犯法的不干。” “切,五哥让你干的事儿没有犯法的啊?你不还是照样干。”赵迪撇了撇嘴,吊儿郎当的,眼神里满是不屑。 “五哥给的多,值得冒险。不说,就不干。”说罢,阿清端起肩膀,头往身后的青砖墙上一靠,又把眼睛闭上了。 “啧,你这人可真没劲。”赵迪咂巴了一下嘴,“我可是看在咱们都是兄弟的份上,才有什么好事都惦记着你,你这么着可就太没意思了哈。”他这般打着感情牌,说到底不过是担心阿清坐地起价。毕竟,他是那种精明透顶的人,总觉得全世界的人都跟他似的,浑身长满了八百个心眼子,正所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看着阿清仍旧眯缝着眼睛,一副假寐之态。赵迪赶忙蹲下身子,脸上挤出笑嘻嘻的模样,开口道:“行行行,我跟你说,我跟你说。就是去吓唬吓唬人,啥事儿都不用干,保证零风险,也不犯法,怎么样?一百块钱呐!轻轻松松十分钟就能弄完的活儿,去不去?”说着,又把百元大钞在手上用力抽打几下,掌心发出“啪啪”的声响。 赵迪那副德性,真让人恨得牙根痒痒,阿清恨不得冲上去给他两拳。可是为了钱,他还是选择了隐忍。 第68章 缓缓睁开眼睛后,阿清再次跟他确认:“真的吗?” 见他还是犹豫不决,赵迪只好又添一把火:“你奶奶不看病了?不吃药了?一百块钱也是钱啊。五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在这墙根儿底下修破自行车,一天能赚几块钱?给个痛快话,到底干不干?!” 赵迪话音刚落,阿清“嗖”的一下,伸手将那一百块钱从他手指缝里抢了过来,而后淡淡说了一句:“干。” “识时务。”赵迪腾地站起身,朝阿清竖起大拇指,嘴角随即浮起一抹得意的笑。 “吓唬谁,你总要告诉我吧。”阿清还是信不过赵迪这个家伙。 “呵呵。”赵迪阴恻恻地笑了两声,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跟你打过照面的,就是尹梦娇的那个同学叫什么李岫的,她哥哥。” 一听这话,阿清的脸色蓦然阴沉下来,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钱扔向赵迪,动作快又狠。那张红樱樱的票子就这样正当当打在赵迪的大腿上,随着街边不知名树木掉下来的叶子一齐打着旋飘落,最终掉在赵迪的脚边。 “我不干了。”阿清沉下眼睑,语气冰冷而决绝,仿佛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哎——”赵迪弯腰将钱捡起,放在嘴边用力吹了吹上面沾染的灰尘,随后大声叫嚷起来:“你这变脸变得可真够快的哟!怎么就不干了呢?到底为什么啊?因为李岫那小姑娘?呵呵,阿清啊,我可跟你小子讲,那天晚上我就觉着你不对劲。别以为你不吭声我就瞧不出来。五哥让你动手,你磨磨唧唧半天不动弹。让你去追,你也老半天不去追。怎么?看上那小姑娘啦?”说着,赵迪伸出手指拨了拨阿清额前的碎发,将他那沉着的细长眼露出半边。 阿清抬手一挡,“啪”的一声,将赵迪的手硬生生打远,“别碰我头发!”他的脸色愈发阴沉,狠狠地瞪了赵迪一眼,那眼神仿佛能将赵迪刺穿一般。 赵迪甩了甩被打得生疼的手臂,阴阳怪气地嘲讽起来:“阿清,可别说兄弟没提醒你。五哥虽说现在人不在岩山,可走之前那也是放了狠话的。李岫她妈那老疯娘们把他的脑袋给干开花了,这笔账哪能不算?!他可说了,一回来就把李岫给办喽。五哥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说啊,你趁早别打那丫头的主意。你就是个‘大佬的臭马仔’,还真当自己是洪兴陈浩南呐?你啊,保不住她,她也看不上你。好好当你的马仔,说不定五哥玩完了,还能赏你尝两口。” 阿清沉着脸,槽牙咬得咯咯响,却始终一言不发,继续选择隐忍。他深知赵迪不但心眼多,而且嘴巴也贱得很,绝不能因他这张贱嘴而冲动。 “行,这钱你不要,我找别人去。继续修你的车吧,真他妈傻叉。”说罢,赵迪将那一百块钱揣回裤兜,继而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有时候,老天爷还真是不公平得很。那些踏踏实实努力生活的人,常常在贫穷里苦苦挣扎。而那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却总能轻轻松松赚到意外之财。 赵迪就是这后者中的一员。正当他绞尽脑汁琢磨着该找哪个小弟去代替阿清的时候,意外之财又找上了门。从阿清的修车摊离开,他一径去了那间常去的网吧。刚开了一台电脑,qq都没来得及登录,小灵通就响了。 打电话过来送钱的财神爷不是别人,正是尹梦娇。 不出半个小时,她就风风火火的进了网吧,直奔赵迪而来。网吧里光线灰暗,还弥漫一股复杂的气味,像是烟味、汗味、屁味、泡面味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尹梦娇被熏得直捂鼻子。在赵迪旁边的空位上坐下后,她看着桌子上插满烟头的烟灰缸,蟑螂一样的槟榔渣子和横七竖八倒着的空可乐瓶,嫌弃的翻了好几个白眼。 如若不是为了约架的另一个主角,她是打死也不会来这间网吧的。 没错,她就是为了李崟而来。 李崟绝非怂包,可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能单枪匹马赴会,甚至都不能露面。这件事情也断断不能让宗族里的其他兄弟姐妹知晓,不然万一传入崎堂哥耳中,到嘴的工作恐怕就要泡汤了。可这“道上的人”他是真的一个都不认识,思来想去,身边有这种“特殊资源”的朋友,也就只剩下尹梦娇了。 若不是发生了这件事,他和尹梦娇之间或许就这么过去了,不会再有后续的纠葛。可就像那句老话讲的,命定之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自电影院那日后,李崟对尹梦娇便避之不及。她多次来到李崟工作的餐馆找他,都被李崟毫不留情地打发走了。尹梦娇确实钟情于这头黝黑的倔驴,可对方的态度如此冰冷,即便她脸皮再厚,也不得不打了退堂鼓。况且,她身边从不缺少追求者。虽然心中难过,但一转头随便找个替代品暂时慰藉一下自己,倒也并非不可。 宿命,全是宿命。正当尹梦娇决定将李崟从记忆中抹除的时候,这家伙偏偏又找上门来。 李崟是在学校中午午休的时候找上尹梦娇的。她家离学校有点远,中午通常不会回家,一般都在学校旁边的那条小商业街吃饭休息。 说是商业街,其实就是一条稍微宽敞些的巷子。两边改成了门面,经营着与学习相关的店铺,像饭馆、网吧、书店、影碟厅,诸如此类。 两人相约在一家清真牛肉拉面馆碰面。拉面馆中午客人不多,很多学生吃完了之后,要么回了学校,要么相约网吧。李崟踏进店门的时候,堂里只坐着尹梦娇一个人。她已然吃完了,正百无聊赖地拿着筷子在碗里拨弄着仅剩的几根面条。 第69章 李崟匆匆走了过去,在尹梦娇对面落座的时候,惊起了一阵凉风。尹梦娇虽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从他那焦灼的神情中也能猜出必是急事。 李崟坐下之后,半句潜台词都没有,也未讲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是简单粗暴地对她说,需要找几个人去帮着撑场面,最好是社会上的人物。 尹梦娇放下筷子,慢悠悠地将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歪着脑袋,眼神中带着几分揶揄:“怎么?之前对我不理不睬,现在却想起我来了?惹事了吧?惹的是谁呀?” 见尹梦娇这般姿态,李崟瞬间拉了脸,撂下狠话说:“不帮就算了,我找别人去。”说着便要起身离开。 这一招还真是格外好使,在尹梦娇这样的“花痴”面前,可谓百试百灵。于尹梦娇而言,这无疑是失而复得的绝佳机会,她又怎会轻易错过呢?于是急忙伸手扯住李崟的胳膊,将他拉回到座位上。 肌肤相触的那一刻,她的心瞬间变得更加柔软,连声回应:“帮,帮,帮。帮还不行吗?你可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不过,我帮你找几个人倒是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太阳按着既定的轨迹缓慢移动,不知什么时候从对面的四层小楼后头露出脸来,刺辣辣的白光透过拉面馆门上的塑料帘子投射进来,瞬间将铺陈在门口的灰色地毯照得明晃晃。 “什么条件?”李崟蹙着眉头问向她,仍是一脸的严肃。 尹梦娇微微抿着嘴,脸蛋红得像沾染了弥勒山边傍晚的云霞,右侧脸颊那颗小小的酒窝悄然深陷下去,宛如一个温柔的陷阱。“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说话间,她的目光悠悠落在街对面那间影碟厅的粉红色招牌上。 “太过份的要求,可不行。”李崟的口吻中带着一丝倔强与警惕。 “什么叫太过份啊?”尹梦娇微微蹙起眉头,嗔怒之色在脸上荡漾开来。“李崟,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经这么娇嗔的一提醒,李崟忽觉自己的态度确实有些过份。于是将语气放软,带着些许无奈与妥协地回答:“就是……不能太过分。” “好了,我知道了。”尹梦娇娇羞的笑了笑,而后爽朗的朝后厨大喊一声:“老板,买单!” 两人就这么达成了协议。尹梦娇随即就去找了赵迪。毕竟麻老五不在岩山,她也只能指望赵迪。 赵迪本来困得不行,准备来网吧先眯一觉。听闻此事,心里那是乐开了花,眼睛亮得像饿狼看见了肥肉。他心里盘算着,嘿,这下可好了,能收双份钱。他深知尹梦娇有钱,便厚着脸皮一开口叫出八百块的高价。尹梦娇哪能不知他在使坏,气得柳眉倒竖,恨恨地说:“五百,爱要不要。狮子大开口,还八百!等五哥回来,我非得让他扒了你的皮!” 赵迪赶紧满脸堆笑,谄媚地说道:“得,得,五百就五百,姑奶奶,你可千万别去五哥那儿告枕头状啊。”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枕头状!我跟五哥之间清清白白,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臭嘴!”尹梦娇泼辣地骂道,边骂边抄起桌子上的空可乐瓶砸向赵迪的脑袋。 “不说不说。”赵迪笑着闪躲,一张瘪嘴咧到了耳岔。“你这……是要帮谁平的事儿啊?不会是那个李崟吧?五哥回来要是知道了,可是会不高兴的啊。那小子的疯妈,都把五哥脑瓜子干开花了,这仇五哥一直都记着呢。”他把脸凑近尹梦娇,想趁机占点便宜。 “别瞎猜!钱都收了,有点职业道德行不行?要不以后有好事也不找你了!”尹梦娇一巴掌拍在赵迪的瘪嘴上,把他推得老远。接着,利落地从随身携带的小皮包里摸出五张百元大钞,扔在满是烟灰的键盘上,一分钟都不耽搁地起身走了。 收了尹梦娇的钱后,赵迪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啪啪响。这下好了,钱已到手,架也不用打了,和气生财,何乐而不为呢。他跟打了鸡血一般,困意全无,赶紧找到孙宇宁。以担心影响其前程为由,哄着孙宇宁不要亲自掺和此事。还几度拍着胸脯向他保证,一定会为其解决问题,给李崟一个沉重的教训。 头脑简单的孙宇宁还真就信了他,对这位“大哥”感激涕零。满心以为那一夜必定血雨腥风,他义薄云天的迪哥会为了他拼上老命。 第25章 二零一三年25 会议定在上午十点半。他们提前到了整整半个小时。 大会议室设在三楼,沿着灰白色瓷砖铺陈的崭新楼梯一阶阶往上走的时候,李岫心里仍在想着阿清。想着他长发的样子,短发的样子,尬笑的样子,沉默的样子。黑白默片一般,一帧帧在她脑海里以0.5的倍速缓慢流淌,循环播放,无始亦无终。 大会议室前后两个门都敞着,里面空无一人,靠前位置的桌面上都摆着包裹着红巾的麦克风。李岫来过这栋办公楼好几次,每次沟通都在祁部长或郑秘书的办公室进行,还从未在这种正规的场地开过会。 跟着高铭翰进去之后,李岫局促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这种会议的座次很考究,因而不敢贸然坐下。直至高铭翰抽出椭圆形会议桌靠门口的第一个座位的椅子,缓缓挽起袖口,露出那块金灿灿的腕表,悠然坐下后,李岫方才轻手轻脚地拉出他旁边第二个座位的椅子,缓缓入座。 过了大约十多分钟,文化部的相关工作人员陆续走进会议室,最后到场的是郑秘书和祁部长。 第70章 郑秘书身材颀长,戴着一副黑色细框眼镜。椭圆形的脸,头发梳得溜光,没有一根杂发,于后脑挽成一个大大的发髻。着一袭黑色简约工装裙,干练又不失优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航空公司的空姐。 她于祁部长之前进入会议室,脚踩一双黑色高跟鞋,步伐苍劲沉稳。右手端着为祁部长泡好的黑茶,左侧腋下夹着两本蓝色文件夹,右手指间捏着两个笔记本,上衣衣襟处还别着两只黑色碳素笔。 走到椭圆形会议桌的正位,郑秘书将那杯装着八分满黑茶的大耳玻璃杯轻轻置于桌面,接着工整地摆好本子和笔。摆放完毕,还特意退后一步,微微弯下腰,偏过头眯起眼睛仔细检查一番,确认是否摆放整齐。随后,热情地跟李岫打了个招呼,接着便与她一同将笔记本电脑连接好投影仪,整套动作娴熟流畅。 郑秘书就像一台精密的人型机器,完美又养眼,每个细节都处理得恰到好处。不拖沓,也不会抱怨,脸上从始至终都挂着恬静的微笑。那笑容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温暖。 尤其是与高铭翰四目相对的时候,笑意更加动人。 祁部长落座后,高明翰上前跟他热情的寒暄了几句,没多久会议便开始了。 粗略地看,这间大会议室能容纳百人左右。今天人到齐了,也只坐了一小半。很多都是生面孔,可能除了文化部,还有其它部门的人参加吧。李岫有点紧张,不敢拿眼睛瞟底下的人,一味的盯着自己笔记本上的方案看。 祁部长清了清嗓子,接着又习惯性地拍了拍麦克风。随着几声沉闷的“砰砰”声响起,会议正式拉开帷幕。祁部长四十多岁,热衷健身,说起话来声音洪亮如钟。当他的嘴巴凑近麦克风,声音经由音箱传出,整个墙壁都随之震了几震。所幸,他的“技能前摇”并不冗长拖沓,简短的几句开场白之后,便轮到李岫登场“表演”了。 站在讲台上,李岫终于把阿清那张脸暂时存档,可整个人也变得愈发忐忑。她担忧的并非方案的质量或自己的演讲能力,而是底下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她怕那群人之中有人认出她,或是不经意间曝出一些关于她的陈年“丑事”。 自始至终,李岫都没望向底下的人群,一只手不停地按着鼠标,另一只手则攥成拳头,紧紧收在腰间。眼睛在幕布与祁部长、郑秘书之间来回流转,不曾睨过第三人。 待三十多页的ppt方案演讲完毕,李岫沉着眼睑朝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身体还未完全直起来,就听见悬挂在讲台两侧墙壁上的音箱里传出三两声清脆的掌声。 原来,是祁部长率先鼓的掌。台下的掌声在他的带动下,先是徐徐响起,而后如潮汐般汹涌不止。这个时候,李岫终于松了一口气,嘴角再也按捺不住,微微扬起。那一腔的忐忑与不安,也全然消失。 掌声持续的时间不是太久,稀稀落落之后便悄然消失。掌声结束后,祁部长开始发表讲话。他轻轻挪了挪桌面上包着红头巾的台式麦克风,不紧不慢地对方案予以肯定及赞赏,又象征性的询问了坐在旁边的几个下属意见,之后便睨向李岫,用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和蔼口吻问道:“当然,方案的很多细节肯定还是要商榷的,这个我们会后找个时间再碰……对了,之后会由小李同志你来负责落地执行吗?” 李岫方才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屁股都还没焐热,一听祁部长问话,立马就想站起身来回答。可谁成想,身子刚起来一半,就被高铭翰给截了胡。 高铭翰抢在李岫前头站了起来,身子站得笔直,习惯性的撸了撸袖管,挺正胸膛对祁部长说道:“祁部长,这个方案是我策划的,小李只是代笔,做成ppt而已。所以,这之后如果您觉得方案没问题,宣传推广工作会由我全程负责跟进和执行。” 听了高铭翰的话,祁部长眼睛猛地一亮。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类似赏识的微表情。随即,声音如洪钟般再度响起:“有理有据,恢宏大气,而且很接地气,可执行性也较强。不愧是上海来的高材生,不错,不错!”此话一出,满屋子瞬间漾起一波对高铭翰的称赞之声。嘈杂、虚伪、作做。 李岫的心猛地一沉,像是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冰窟窿。而此时的高铭翰,已然是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落座之后,他侧过头瞥了李岫一眼,勾着嘴角充满挑衅的说:“小李,辛苦了。” 幕布上的ppt投影,定格在最后一页。湖绿色的页面,用白色行楷敲上去的十个大字——“祈愿岩山文旅更上层楼”。现在看来,甚是滑稽。 李岫怔怔地盯着那十个大字,茶褐色眸子上渐渐笼起一层薄雾。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无地自容。她不明白,为什么祁部长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了高铭翰的话。一个辅助者,会对方案如此了解吗?难道他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脑子吗? 当然,这只是沸腾在李岫心底的抗议。这些话,她永远不可能拿到台面上讲。 从大会议室出来,郑秘书一路跟着,热情地将他们俩送到了大门口。李岫一抬眼,便瞧见了那个络腮胡子司机,他正歪歪斜斜地靠在车门上,一副等了许久有些不耐烦的模样。 按理说,这个时候,郑秘书与高铭翰应该礼貌道别,各忙各的去。可是一切并没有按照常理推进,这两个人就那么立在马路边谈笑风生,像是肚子里有攒了几辈子的话没说完似的,迟迟不肯分别。 第71章 如此情势之下,李岫也懒得打招呼,索性一个人先走了。她不想回宾馆,也不想坐络腮胡子的车。高铭翰其实看见了李岫离开的身影,可他一句话也没说,继续跟郑秘书畅谈,由着她去。 就这样,李岫魂不守舍地在大街上游走,不知走了多久,恍惚间,耳边似有下课铃声隐隐传来。那声音熟悉却又缥缈,仿佛是来自上辈子的记忆,遥远,不真切。 忽然,她像是记起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朝东边方向抬头眺望。还真的在两幢建筑物中间的狭小缝隙,瞧见了母校教学楼的一角。 不知无觉间,李岫竟然走到了重点高中附近。来都来了,那就索性去学校附近的商业街逛一逛吧。反正再也没什么方案需要修改,再也没有什么人等着约见。 这条商业街,从前不过是一条稍微宽敞的巷子罢了。两边由居民房改成的门面,经营着各类与学习相关的店铺,诸如饭馆、网吧、书店、影碟厅等等。 现如今,这里的变化还挺大的。门面的数量增加了许多,品类也更为丰富。街道两侧宽敞之处,还摆了很多小吃摊位,形形色色的炸串、臭豆腐、糖水等,应有尽有。书店依旧健在,网吧和影碟厅却已消失不见。 整条街嘈杂吵闹,音乐声、吆喝声、自行车铃声、摩的油门声,此起彼伏。街口就摆了一个炸臭豆腐的摊子,这股咸香上头的气味一直从街头弥漫至街尾。饥肠辘辘的人闻起来欲罢不能,恨不得一口气干掉三大纸碗。那些酒足饭饱的人就惨了,他们从饭馆里出来时还打着饱嗝,一闻到这气味,险些把刚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 此时正是午休时间,离家远的学生们都流连在这条街上。那些穿着蓝白相间短袖校服的男生女生在阳光下恣意奔跑、打闹、嬉笑。在这浓浓的烟火气里,随处可见青春的活力。 李岫在一个甜品摊前停下,那是一辆简陋的小推车改装的,花花绿绿的招牌上用数码打印着“正宗海南清补凉”几个字。玻璃罩子下面整整齐齐摆放着好几个透明塑料罐子,罐子里装着五颜六色的食材。她只认识其中的红豆、椰果、西米和葡萄干,其它那些就叫不上名字来了。 老板是个年轻的姑娘,年纪跟她不相上下,但身畔已经牵了个五六岁的女儿,背上还背着一个光屁股的男娃娃。她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软,有一种一开口别人就不好拒绝的魔力。时才李岫不过是拿眼睛快扫了一下那些食材而已,她就逮住机会热情的询问:“小美女啊,来一杯吗?正宗的海南清补凉,清热又解渴,想要什么可以自己选喔。” 她笑得眉眼弯弯,又有这甜蜜软糯的声音加持,李岫一下子就沦陷了,不得不来上那一碗,而且还必须是豪华套餐,红豆加到爆的那种。 “来一碗这个……豪华套餐吧,多给我放点儿红豆。”李岫指着招牌上最贵的那个数字,果断而豪气地点了单。而后,歪头朝老板身边正在啃手指的小女孩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放出去一小波可爱的电流。小女孩似乎有被电到,躲到妈妈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盯着她看。 “好咧。”老板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接着松开女儿的手,开始忙碌起来。 一碗豪华清补凉只需十块,要是在上海,价格少不了要翻倍。老板实在得很,给她装了满满一纸碗,食材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李岫端着这碗红豆满满的“小山”,心情一下子放晴了。正当她慢慢悠悠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店面,想从其中找出些曾经的蛛丝马迹之时,两个男生追打着从她身边经过,一不小心就撞翻那碗红豆版“豪华大餐”。 见闯了祸,始作俑者的那位一溜烟儿跑没影了,只剩下另一个背锅的瘦高男生,定在李岫面前,不停的道歉作揖,嘴里连连说着对不起。 李岫见那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吓得惨白,忙安慰他说没事。可男生还是不放心,慌里慌张地从校服裤兜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递向李岫,“我赔给你吧,十块钱……够了吗?” 他认真又青涩的模样,让李岫回想起了读书时候班上的男生。她抿起嘴强憋着笑意,温和地说:“算了吧,以后注意点,别这么冒冒失失的。” “额……”男生将钱搓成一团,不好意思的塞回裤兜里,目光自上而下打量了李岫几眼,不觉红了脸。 “你走吧。”李岫朝他摆了摆手,随即便低下头,看着粘在腿上的红豆以及那一摊糖水印子,眉头不禁皱了起来。 男生寻着她的目光看去,这才发觉李岫的裤子被自己给弄脏了。他下意识地从另一侧裤兜里掏出一团皱巴巴的卫生纸,嘴里说着:“你裤子脏了,我这有纸。”说着便伸手去擦。 那只手还没挨到李岫的大腿,另一只大手就横空出现,“啪”地一声,硬生生将男生的手打了回去。紧接着,又是一声暴戾的呵斥:“多大点儿的臭小子,就学着占人便宜了!” 这声音李岫再熟悉不过,即使不用抬眼去瞧,她也知道那人就是哥哥李崟。 第26章 二零零五年26 这场风波背后的一切,李岫全然不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和孙宇宁早恋的事情,竟然传得沸沸扬扬,高三年级几乎人尽皆知。 这个时候,尹梦娇与李岫的关系还算不错。班里的同学慑于尹梦娇的淫威,明面上不敢讲李岫的坏话。然而,心脏和嘴巴这两个器官实在太难掌控了。总有些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喜欢捕风捉影,无中生有。 第72章 关于李岫的谣言还是传了出去,背地里有人说:“李岫就会表面上装清纯,私底下还不是什么都干。”也有人说:“李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还好学生呢,清华的苗子呢,居然早恋。” 不过在这件事情上,最不高兴的,应属崔影芝。虽然表面上她对李岫的态度还是与从前一样,该打的交道照样打,下课去厕所也照样结伴一路去。可对待孙宇宁的态度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可以说等同于直接判了“死刑”。 如果这件绯闻的女主角不是李岫,换作其它人,她或许根本不会在意。可偏偏就是李岫,她太优秀了,优秀得让人没来由的妒忌,让人没来由的就把她当成了假想敌。 与崔影芝为敌,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基本都没有好下场。李岫只觉她温润之中透着果敢,殊不知在这平湖一般的表象之下,竟掩藏着不为人知的惊雷。 崔影芝的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是农科院的研究员,在省城上班。母亲是位胸外科医生。一直以来,两人的工作都比较繁忙,根本无暇照看女儿。不得以,只能将崔影芝托付给乡下的外婆照顾。 上小学之前,崔影芝一直住在外婆家。外婆家在岩山下面的一个小镇,距离县城90多公里,开车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的样子。 外婆家依山傍水,老屋后头就是山,门前就是溪水。外公用栅栏围了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养了十来只鸡,一条大黑狗,还有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狸花猫。这些小动物,都是崔影芝儿时的玩伴,当然,不包括那两只专门叨她屁股的大公鸡。 母亲就是从这个山沟沟里出去的,读大学的时候认识了父亲。后来父亲被分配到省农科院,母亲则被安排在岩山县医院。父亲在省里工作,一周回家一次。每次回来,都会跟母亲两个一起坐大巴到乡下把小影芝接回家,周日的傍晚再把她送过去。 崔影芝最讨厌傍晚,最憎恨斜阳。那胭粉色的晚霞让她联想到分别,每每看到,心脏就不由得抽疼。 外婆和外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整日里都在田间地头忙活,时常把小影芝独自一人放在家里。他们这般如此放心地把一个小女孩留在屋里头,不是不负责任,更不是不疼爱外孙女,而是因为隔壁不远处住着一位“好邻居”,他不仅德高望重,心肠还热,外公外婆自是放心白天农耕的时候将小影芝交由他照顾。 那个邻居是个独居老头,姓许。年轻时候就死了老婆,一直未娶。两个儿子都在县城务工,鲜少回来。他是个老中医,所以不用农耕,整天泡在家里头钻研医术。村里的人,各个都称赞他医术高明,乐善好施,简直就是华佗在世。 外公外婆亦如此。他们对女儿女婿所从事的西医行业嗤之以鼻,却独独把村里那个身形佝偻的老头奉若神明。 他家与外婆家距离不到五十米,还是一座土屋。村里现在用泥土搭建的房子并不多见,特别是年久失修的这种。破土屋里弥漫着陈旧的草药味,和艾草熏染后留下的气味,墙上还挂着些不知所谓的医书和泛黄的人体经络图。 后来,崔影芝长大了。再回村里的时候,听人说那许老头好像把人医坏了,人家屋里头的亲属三天两头去他那座土屋前头骂坟。又听说那老头不过就是一个赤脚医生,是自己研究的中医医术,根本没系统的学习过相关知识,也不像他吹嘘的那样,拜过什么神仙一般的师傅。 崔影芝从小到大身体素质都很好,可能是外公外婆每天都把家里头养的母鸡生下的第一个蛋,拿来给她冲蛋花水的缘故。她很少生病,就算偶尔感冒,睡上一觉,第二天就好了。可是,老许头总是找些借口给她看病。一下子说她气血不足,一下子说她脾胃湿寒。还让她躺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褪去她的衣裤,用那双粗糙得砂纸一般的大手在她幼小的身体上来回摩挲。 崔影芝那时候年纪尚小,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很不喜欢这样,也很讨厌这个老许头。晚上跟外婆一起睡觉的时候,她就对外婆说,明天能不能带她一起去田里,她不想去老许头家呆着。 外婆不解,笑着说,田里头太阳晒,把我们小芝晒成水牛怎么办。 她奶声奶气的坚持说,就是不想去老许头家。说着说着,便听见枕头边传来外婆打呼噜的声音。那声音短短促促,像土炉子上边那只长鼻子水壶发出的响声。 没人会真的在意一个几岁孩童的需求,特别是老人家。外婆只当崔影芝是闹小孩脾气,过几天就好了。于是还是如往常一样,每天下田前将外孙女送去老许头家,老许头也是一如继往的热情相迎。 外公外婆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从不会白白占他人便宜。虽说邻里邻居帮忙照看孩子并没多大点事,但外公外婆还是隔三差五就会拿点东西送给老许头。有时候是一颗比崔影芝头还大的西瓜,有时候是父亲从省城里带回来的新鲜玩意,诸如桃酥、老婆饼什么的。 崔影芝见与外婆告状并无结果,便不再提及。每天晚上躺在床板上,听着外婆短促的鼾声,盯着月色中穆然垂着的白色蚊账,小脑袋瓜子便开始疯狂运转。 父母亲从小就对她说,遇到困难先冷静思考,用第三者的眼光看待问题,尽量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记住,办法总比困难多。 两个高级知识分子的教育方式就是这样,也不管女儿听不听得懂。反正他们只会这种方式,理性的,清晰的,缜密的,客观的,甚至还有些许生硬。或许基因这东西,真的很强大吧。小影芝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骨子里的dna已经开始慢慢领会父母那些至理名言的意义。 第73章 第二天,外婆依旧如往常那般把她送到了老许头家。白天的时候,她尽躲在外头玩水玩泥巴,丝毫不给老许头接近自己的机会。待到傍晚,她估摸着外公外婆快要从田里回来接她了,便偷偷潜入房间,趁着老许头没留神,从他那个装着中医器具的破旧铁盒子里偷出一根指甲大小的放血针,小心翼翼地藏在手心里。 老许头憋闷了整整一天,见这小丫头回来了,那颗肮脏的心又开始躁动起来。借口帮小影芝擦掉身上的泥巴,却趁机将手伸进了她的内裤里。就在他嘴角流涎,得意忘形之际,小影芝瞧准时机,捏着那根放血针,瞄着那颗干瘪的老屁股,狠狠戳了下去。 老许头当即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疼得捂着屁股在地上不停地跳脚,那模样活像一只被烫到的猴子。缓过神儿来之后,一看手心里,竟是满满一摊血。他气得眼珠子差点儿暴裂,恨恨地骂道:“你拿什么扎我?”而后冲过来伸手就掰小影芝攥成拳头的小手。 小影芝一早就把针扔出老远,老许头把她那个小拳头掰开的时候,里面空空如也,连根毛都没有。 “许爷爷,不是我扎的你。”小影芝斜着眼珠,一脸平静。 老许头从未在一个几岁孩童的脸上见到过这般沉着的表情,不禁起了一身冷汗。“我亲眼看见是你扎的我!”他又恨又疼,直喘粗气,脸色红得如同猪肝。 “刚才我看见一只大马蜂落在你屁股上,我只是想帮你把它哄走,可能是大马蜂蜇的吧。” “马蜂能蜇出这么大摊血吗?你还撒谎!”老许头暴跳如雷,劈手就是一巴掌。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小影芝那娇嫩的小脸上顿时泛起五个清晰的手指印。 她没哭,一直强忍着憋到外婆来接她。幸好外婆不到十分钟便来了,还未踏进门,就听见外孙女“哇哇哇”嚎啕大哭的声音。外婆惊得扔了手里的锄头,慌里慌张地冲进来把她紧紧抱进怀里,一眼就瞧见了那五根通红的手指印,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当着老许头的面,外婆强压着怒火没有发作,和外公把小影芝带回了家。他们只当老许头是厌烦了帮人看孩子,脾气不好才打了这小娃娃。而老许头心怀鬼胎,害怕事情闹起来小孩子不懂事会口无遮拦,将他的所作所为全都抖搂出来。因此,只能咽下这“黄蜂蜇屁股”的哑巴亏。 自此之后,外公外婆下田就把小影芝带在身边,再也没送去老许头家。 所幸,在老许头并未作出更加过份的事情之前,崔影芝就逃离了魔掌。日子一天天过去,到了读小学的年纪,她就回到了自己在县城里的家。长大之后,她明白了老许头对他做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也从未对任何人讲起。 初中的某个暑假,崔影芝再次回到外婆家。她还记得那是个酷热难耐的午后,太阳刺辣辣的炙烤着大地,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蝉躲在枝头拼命地嘶叫,声音尖锐又刺耳,让人愈发心浮气躁。 从外婆家出来,她想去村里的小卖部买根冰棍消消暑。路过那间简陋的公共旱厕时,刺鼻的粪臭味一如既往地钻进她的鼻孔。小的时候,村里的小朋友路过这个旱厕的时候,都会捂着鼻子跑,跑过之后还会回头看看,而后齐声哄笑。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又恶心的身影。他歪歪斜斜地坐在轮椅上,嘴角滴滴答答地往外淌着口水。崔影芝听外公外婆聊天的时候说起过,那个老许头瘫了。或许是被他医坏的那家人不依不饶的骚扰,让他生了心病。没多久就患上了脑梗,现在更是连话都说不了了。两个儿子都不愿意回来伺候他,就出钱给一个同村的远房侄儿帮忙照顾。 此刻,这位远房侄儿正在厕所里头方便,拉屎刚拉到一半,只听得外头“噗通”一声闷响。他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到底是什么动静啊,像是什么东西掉进粪坑里似的。等他拉完,提好裤子出来一看,当即傻了眼。 老许头连人带轮椅,一齐掉进了粪坑。只见他整个身体陷在黄黄绿绿的浓稠粪便之中,只露出一颗圆圆的脑袋瓜子,喉咙里艰难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呜”声。 虽说老许头没被屎尿淹死,可遭了这一番惊吓之后,最终也没撑过那个暑假。 没人知晓他究竟为何会无缘无故掉进旱厕的粪坑里,据那个侄儿讲,现场并未发现有其他人的踪迹,或许是老许头自己不想活了。村里人也就慢慢信了这个说法,唯有被他医坏的那家人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是坏事做绝,遭了天谴,被老天爷给收走了。 第27章 二零一三年27 原来,自提案会议开始,李崟就一直在暗处窥视她。他知道李岫周三提案,所以特意选在这天调休。 自从上次一别,他就再也没找到机会见妹妹一面。李岫其实跟母亲一个性格,固执的外壳之下,藏着一颗柔软的心。他了解她们的弱点,便就有应对她们的手段。 从高铭翰那里得知他们今天要去文化部提案,于是李崟早早跟郑秘书打了招呼,名头嘛,不过就那几个,观摩、学习、探索、感受。他是会议正式开始之后才进来的,坐在人群之中,并不起眼。李岫当时紧张得根本不敢往下头看,自然没有留意到哥哥也来了。 李崟就那样夹在人潮里,脉脉的窥视,用心的聆听,专注的欣赏,卖力的鼓掌。看着讲台上一身职业套装的妹妹,看着她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的知性与专业,不由得心旌摇曳。那个当初闻名岩山重点高中的学霸,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只是,他和所有人一样,几乎忘记了曾经引以为傲的称号,却反被那些莫须有的污名所累。 第74章 这场提案让李崟重新记起了妹妹身上那无与伦比的光彩。她似乎还是从前那个无人能及的学霸,却又好像不尽相同了。 她的眼神,走路的姿势,讲话的语气,好像都和从前不太一样。的确,李岫变了,可能是被大城市熏陶了吧。然而,李崟仅仅看到了她外在的变化,却未曾察觉,这些不过是内在改变所呈现出的外在结果罢了。她真正发生改变的是思维方式,以及那深深影响着她行为与选择的价值观。 不管他懂不懂,她在他眼里,都一如继往的美好。甚至因为她刻意的疏离,而变得愈加美好。他不禁拿李岫跟妻子比较,从外貌到谈吐,再到专业能力。这一比不要紧,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甚至想到成笑梅的时候,在心里不经意间滋生出一种强烈的羞耻感。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产生这种想法,可就是控制不住要去比较。 李岫太过优秀,优秀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接近她。这一刻,他无比确定,自己之前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无论是那些刻意的压抑与逃避,还是冠冕堂皇的虚伪说辞,在李岫意气风发的朝台下鞠躬的那一瞬间,都付诸东流了。 从大会议室出来,李崟便一直尾随着李岫,保持着恰好不被发现的距离。当看到妹妹没有上那辆小汽车,而是独自离开时,他顾不得自己的车,悄悄地跟在她身后,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八年前,也是这样,李岫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前头。李崟偷偷的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刚刚好的距离。不会被发现,也不会让她在视线里丢失。 那天,李岫仅仅背了一个书包。书包里,除了一本她最为喜爱的书籍以及一个装钱的生锈饼干盒之外,再无其他物件。从家通往火车站的那条路,她足足步行了一个半小时。抵达火车站后,从饼干盒里拿了一百三十六块五,买了一张从岩山到上海的坐票,随后便只身前往那座听说过无数次的“魔都”。 刚开始的时候,她很不习惯上海的生活。不习惯那里的食物,不习惯那里的交通。比如不放辣椒的炒饭,需要排队的电梯,把人挤成肉饼的地铁和公交。在此之前,她从未出过远门,唯一一次,还是全家一起搭的短途火车。 面对花花世界,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没见过世面,胆小又怯懦的废物。但命运的洪流自然地把她推到了这里,如同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唯一支撑她坚持下去的,便是李崟讲得面红耳赤的那些誓言。 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再回去了。她让父母颜面尽失,让李氏宗族蒙羞,而自己也成为了一个永远都配不上李崟的女人。那就给自己洗脑吧,上海不也挺好的。如果没有办法把这里当成“家”,那就当作来这里坐了一回客,一回长长的,久久的,几十年的,熬到油尽灯枯的一回长客。 李崟就是个“贼”,躲在阴暗角落惦记她的“贼”。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亦如此。 他跟着李岫一路走到了重点高中旁边的商业街。这条街是岩山县城范围内,他最厌恶的地点之一。 不过,一切的厌恶,都在远远看着李岫美好的模样中,烟消云散了。他看见她的脸被清补凉摊上花花绿绿招牌反射的太阳光点亮,仿佛一张油画,美得不成样子。他还发现她打了耳洞,前倾身子的时候,耳垂上挂着的流苏珍珠就跟着轻轻摇摆,温柔而娴静。 那些伦理上道德上的自我克制、自我压抑,再一次土崩瓦解。此时此刻,他只想跟她私奔,去到哪里都好,他是真的愿意放弃岩山的一切带她走。 这种冲动的想法,只维持了不到一分钟。简短的权衡利弊之后,李崟便从这种自我激动的憧憬中清醒过来。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想到更合适的方案,无需这般激烈,这般不计后果。就像当初应对孙宇宁的事情一样。 李崟不知道的是,自那天分别后,李岫就下定决心,不再与他纠缠。她不想破坏他的家庭,也不想伤害任何人。回到岩山,李岫心底的那团火确实重新燃起过。不过,在得知李崟有了家庭以后,她就下定决心,与他生分。她不想成为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也没有资格去成为小三。 所以当她发现李崟以这种形式跟着自己的时候,心里既抵触又纠结。不仅如此,她还被李崟不可理喻的行为惹得火大。 李崟突然的呵斥,吓得那个男生浑身一哆嗦,赶紧扔了手里的卫生纸,掉头就跑,像只受了惊的兔子。 李岫斜瞥了一眼李崟,气得嘴唇直哆嗦,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也故不得裤子上的污渍。李崟自知唐突,急忙跟在后头,还不忘从自己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巾攥在手心,随时做好准备去擦的模样。 他步子大,几步就追上了李岫。不管不顾一把扯住她细瘦的胳膊,强行将她拽停,然后不由分说弯下腰就欲帮她擦腿上的污渍。 “不用麻烦你。”李岫哪里肯依,气嘟嘟地就去夺哥哥手里的纸巾。 李崟直起腰身,却不肯松手。两人就这样僵持着,突然,纸巾被硬生生扯成了两截。 “你看,烂了吧。”李崟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的宠溺。 “你有病!”李岫将手里的半截纸巾狠狠丢在脚边,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呦呦呦,这张小嘴巴不仅会讲方案,还会骂人啦。”李崟脸上晕开一摊温柔的笑,偷偷将手里的另一半纸巾搓成细细的一条,趁李岫不注意,挂在她撅起的嘴唇上。 第75章 李岫的嘴巴虽然撅得挺高,但也不至于到了能挂住东西的程度。那根细长如香烟般的纸条,上一秒才粘上她的嘴唇,下一秒就滑落下去。李岫来不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只觉髭间痒痒的,伸手蹭了两下后低头一看,原来是哥哥的小把戏,于是没好气地嘟囔道:“幼稚。” “这是教训起哥哥来啦?”李崟弯腰将地上形状不同、形式不同的纸巾一一捡起,而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把它们统统丢进一旁的绿色塑料垃圾桶里。转身往回走的时候,两只水润的眼睛一直含情脉脉的盯视着李岫,一刻都不曾移开。 “那只是个孩子,你当着孩子的面说那些,合适吗?”李岫瞪着徐缓靠近的哥哥,厉声责问。 “他看你的眼神不对。我是男人,我最清楚男人心里想什么。”李崟走回来,紧贴着妹妹停住,一本正经地回应她的责问。 “你就是有病!”李岫喘着粗气,狠狠地横了他一眼,语气愈发激烈,仿佛对面蛋炒饭摊位向上窜动的火焰。 “好好好,我有病,我有病还不行吗?大小姐。别动啊,我给你擦干净,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尿裤子了呢。”李崟一边说着,一边从裤兜里又掏出几张纸巾,嬉皮笑脸地弯下腰,如同一个犯错后急于讨好的孩子。 他们之间吵架的模式总是如此,从小到大,不曾变过。她认认真真的生气,他嬉皮笑脸的讲崟式幽默。妥协的那一方,永远都是李岫。她虽然气得胸脯剧烈地起起伏伏,最终,还是无奈地任由李崟去擦拭那片污渍。 “好啦。”李崟擦完后,又从不同的角度,认认真真地检查了好几番。眼神专注而认真,仿佛在审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良久,他方才直起身子。可一抬头,就与李岫的目光对上了。 昏昏燥燥的烟火气将李岫白剥剥的面庞映照得愈发美好,就像港产老电影里的画面,昏暗,静寂,迷离,梦幻。每一帧都是绝美的画面。对面炒饭摊子的灶火,一簇簇,在她茶褐色如同陈年琥珀般的眸子里断续跳跃。 这时,一阵凉风经过,将李岫鬓间一缕绒绒的碎发吹到嘴角。李崟伸手帮她拨开,指尖触碰到她耳廓的瞬间,眼底渐渐氲起了细微的波澜。如若不是在人潮之中,他保不准又会吻上去。不顾她是否愿意,不顾她是否激烈的反抗。 哥哥的指尖,宛若一团猩红的火焰,把李岫的脸颊烧得滚烫。她扭过头,避开了他的殷勤,自己把头发掖到耳后。“你怎么在这儿?”她的音量伴随着心中的怒气一同降了下来,仿佛被重石压着,再也扬不起那高亢的声调。 “你今天的提案太棒了。”李崟不知如何回答,那就干脆直接赞美吧。 “你怎么知道?”李岫讶异,那对珍珠耳环随着她抬眸的动作轻轻晃动,眼睫也如蝶翼般微微颤了颤。此时,三点钟方向的阳光悄然打过来,将那颤动的影子温柔地投射在她如活瓷般肌肤之上,时光都仿佛被这份美好拉得静谧而悠长。 “哦,我……今天刚好去文化部办点事儿,看到大会议室有人在提案,就进去坐了一会儿,没想到看见了我优秀的妹妹。”李崟笑着,将一个谎话说得如旋律般动听。 “还真是巧啊!那你出现在这里,不会也是巧合吧?”李岫撅着嘴,讥讽的说。 “我这不是关心你嘛……你从文化部出来又没上司机的车,一个人魂不守舍的,也不知道要去哪儿,我担心你所以才跟着的……” “担心什么?担心我会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吗?不就是被人截胡了嘛,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连这点儿心里承受能力都没有,我还能活到今天?”一想到高铭翰抢了自己的功劳,还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李岫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我觉得你没必要生气。”李崟敛起笑容,摆起一副领导训话的架势。 “什么意思?他抢了我的功劳,难道我还没必要生气了?!”李岫扬起头看着李崟,等待他给出一个合理的解答。 李崟耸了耸肩,慢悠悠地说道:“岫儿,你真就以为这个功劳全是你自己的?”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整个方案都是我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高铭翰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过……”李岫瞬间激动起来,声音都微微发颤。 “停停停。”李崟连忙打断她,伸出大手轻轻抚摸上她颤抖的肩膀。“我看得出来,方案肯定是你作的。” “这不就得了……”李岫语气中仍带着一丝急切。 “我一个外人都能看出来,难道祁部长看不出来?郑秘书看不出来?”李崟的话如同重锤,一下一下敲在李岫心上。 不过这些话也点醒了李岫,她瞬间陷入了无言以对的状态里。看着哥哥上下开合的嘴唇,双耳好像失聪般,什么都听不见,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一尊残缺的沉默雕塑。 看着妹妹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李崟继续说道:“高铭翰和郑秘书应该私底下早就搭上了。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以为这个业务能接下来,只是因为你一个‘优秀’的方案?岫儿,别太单纯了。一个业务能不能成,背后要考量的因素太多了……高铭翰的功劳不见得比你少。” 李岫缓过神来,落寞地沉下头,眼睛盯着地面,仔细回想着高铭翰与郑秘书之间的点点滴滴。似乎真如哥哥所言,确实有点儿猫腻的感觉。 第76章 “岫儿,要我说,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之后的工作肯定更加繁重更加复杂。你一个小姑娘,搞那么累干什么?再说你能应酬吗?你会喝酒吗?你连姓高的和郑秘书之间的关系都察觉不出来,今后怎么协调各方关系?有些事情男人去做更合适,而且高铭翰本来就是你的领导,有些功劳,你该让就让,没什么损失,他肯定不会白抢了你的功劳。哥哥告诉你啊,功不功劳的都是虚的,你拿到你该拿的提成就行了。”李崟觉得自己是在推心置腹,但李岫听来却觉得无比厌烦。 她冷冷的盯视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唇,仿佛眼前这个人从不曾认识过。这个人到底还是不是他的哥哥,还是不是她曾深爱过的那个人呢。 “李主任,您没什么别的事了吧?要是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真的不劳烦您继续担心我,也请您别再记挂我了。我一个人能在上海生活这么多年,自主逛街什么的绝对没有问题,也不会有什么危险,更不会想不开自残自杀,您还是赶紧回家陪老婆孩子去吧。”李岫故意用书面语回怼,语气里也尽是明晃晃的嘲讽和鄙夷。 “你啊你……唉,我真是怕了你了。”李崟无奈的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跟你争,我送你回宾馆。” “不必了,我有男朋友,他一会儿会来接我。”李岫毫不犹豫地拒绝。 “还什么男朋友啊,你能不能不要再骗我了!那个阿清被解雇了你都不知道,还嘴硬说是你男朋友?!”李崟说着,伸手拉上她的胳膊。 “解雇?!你是说……高铭翰不用他当司机了?”李岫满脸讶异,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是。”李崟脸上浮起一丝阴恻恻的神情。 “呵呵。”李岫看懂了这表情,不可思议的冷笑了两声,“是你……是你让高铭翰这么干的!” 李崟沉默片刻,义正言辞的说:“是我又怎么样呢?把一个劳改犯放你身边,我不放心。而且,我看姓高的也不怎么喜欢那个劳改犯。” “当初,孙宇宁那件事情就是这样,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打电话让人家离我远点儿。现在又是这样!李崟,你什么时候变得跟妈一样了?””李岫气得浑身发抖,额头的青色血管高高凸起,犹如一条条蠕动的小蛇,仿佛随时都要挣脱皮肤的束缚。 “我这是为你好,你不能跟那个阿清走得太近!你知道他是谁吗?”李崟也生起气来,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 “管他是谁!”李岫跟哥哥杠上了,声调越扬越高。 “他……以前跟麻老五混的。”李崟欲言又止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告诉李岫真相。 听了这话,李岫果然顿住了。半晌,方才继续执拗的说:“那又怎么样?我现在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啊。不过,即使是这样,也影响不了什么。” “你……”李崟这回是真的急了。他着实没料到,妹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十八岁的姑娘。如今的她,有了自己的主见,还这般勇于反抗。“我不准你跟他在一起!”情急之下,李崟死死攥住李岫的胳膊,那力道仿佛要将她的骨和肉都嵌进自己的手掌之中。 “我——偏——要!!!”李岫把这三个字拉得绵长,字字铿锵。而后用力甩开李崟的束缚,顺着嘈杂喧嚣的人潮往前奔,奔向那烟火尽头的璀璨日光。 迎着三点钟太阳的方向奔跑,她看不清脚下的路。尽管如此,她的心里却无比清晰,她正追逐的,再不是她和哥哥曾经共同认定的那束明亮的光。 第28章 二零零五年28 约架的风波看似已经终结,然而,那暗流却无声无息的持续涌动着。那些不被外显的剑拔弩张,就像这明媚秋日里暗藏的肃杀,时刻准备着在不经意间掀起新的风波。 尹梦娇的阴谋和她的爱情观一样,热烈,急促,显而易见。花五百块“重金”替李崟平了事,肯定不会轻易“饶”过他。 又一轮月考结束后,尹梦娇迫不及待地找上李崟,逼着他兑现承诺。李崟好歹也是个男子汉,答应了人家的事,肯定不能不讲信用。于是,虽满心无奈,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赴约。 两人约好等李崟下班后,在学校商业街的那间影碟厅碰面。尹梦娇嘴上虽说只是让李崟陪她看看影碟,解解闷,不用多了,陪看一部片子就放他回家。可是个人就知道,她心里的盘算肯定没那么简单。李崟自然也是知道的,不过他还是得来。他想的是,反正她是女孩,力气没有自己大,若是见事不妙想临阵脱逃,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欠着别人,终究不好。心里像有根细软的刺,不疼,却碍事。李崟一心只想着速战速决,让这件事赶紧过去,免得整日心里头念叨着,不得安生。 这是他生平第一遭进这种地方,招牌的粉红色灯光映照出门口一隅,让这夜显得愈发迷幻诡谲。李崟好奇而紧张,站在三层小楼底下抬头往上瞄了一眼,几间小窗户都拉着窗帘,暗黢黢的,没什么光亮。他迟疑了几秒,最终还是进了那个没装门的门洞里。 楼梯陡窄,灯也是坏掉的。李崟只能借着通风孔透进来的光,摸索着往上爬。二楼与三楼之间加建了一道门,铝合金一道道封起来的,上面挂着一把大铁锁,看着像老电影里的监牢。李崟按事先尹梦娇教的那般,来到二楼第一间影碟租赁窗口请老板开了锁。老板塔拉着拖鞋,从一大串钥匙里摸了半天,方才摸出其中一把,懒懒地将门打开后,朝楼上努了努嘴,全程没有说话。 第77章 从门钻进去,沿着楼梯没走出几步,便听到哗啦啦关门和重新上锁的声音。好不容易爬到了顶楼,却依旧没有灯。所幸,这一层的走廊隔几米就有一扇窗户。今晚农历十三,月亮很大,勉强能把走廊里的一切照出个轮廓。 这顶楼的走廊窄仄且幽长,还没爬上来的楼梯宽,而且隐隐弥散着一股子臭水沟的味儿。走廊的一侧是临街的窗户,另一侧是一间挨一间的放映室。行至第三间和第四间的时候,李崟暗中听见男人的喘息声和女人的呻吟声,时高时低,有粗有细。他吓得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脚下的步子也越捣越快,箭似的就蹿到了走廊尽头。 这是尹梦娇选的房间,最当头的308放映室。门半掩着,电视机的光亮从里头一跳一跳的打在门板上。李崟屏着气,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 尹梦娇早就等不急了,隔两分钟便要朝门口瞧上一眼。李崟还站在那儿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尹梦娇一抬头就将他拿了个正着。“进来啊!”她站起身,硬生生把李崟拽了进去。随后只听一声清脆的落锁声,门便从里头牢牢反锁上了。 房间不大,就跟个公厕差不多。一张电视机柜,一台影碟机,一台大脑袋彩电,一张三人沙发。沙发是布艺的,大概是枣红色,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但座位上那一摊又一摊反复叠加的污渍,却清晰可见。沙发前面摆着一张玻璃茶几,上面放着几张碟片,还有两个夜宵摊子用来装扎啤的玻璃杯,里面泡着几朵菊花,几根甘草,几粒枸杞。 面朝河边的墙上有一扇四四方方带栏杆的小窗户,向外半敞着。风起的时候,会将河里的臭味带进屋子,熏得人太阳穴生疼,刚才走廊上弥散的臭气恐怕就是这河散出来的。 那是学校旁边的一条小河,名为银蛟河。说是河,其实跟条臭水沟差不多。河水污浊,常年散发着臭气。听学校的看门大爷说,银蛟河以前水流丰沛,水质也极好。他小的时候经常在里面赤着脚摸小鱼。后来上游建了一座什么工厂,银蛟河才慢慢变成了这副模样。 房间也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只有电视机发出的细微光亮,忽明忽暗地打在尹梦娇的脸上、身上,将那毕露的曲线氤氲出丝丝水濛的光晕。她穿着一件黑色蕾丝吊带睡裙,影影绰绰的微光中,细细的肩带仿佛随时都会滑落。v字领口处,大片的肌肤如凝脂般展露无遗,精致的锁骨线条像是蝴蝶的翅膀,也像是天使的羽翼。及膝的裙下是那双标志性的腿,细腻光洁,笔直修长。 她似乎刚洗过澡,头发还未完全干透,发丝微微湿润,几缕贴在脸颊上。一种混合着花香和果香的清新味道,经由发丝飘出来,钻进李崟的鼻孔,继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缓缓弥漫。她把他拉到沙发上坐,与他保持着一肘的距离,偏过头仰视着他被电影机斑驳光影映照得晶亮的瞳仁,娇嗔地责怪道:“怎么这么晚啊,我都等了好半天了。” 李崟咽了咽口水,两只眼睛坚定地盯视着电视的方向。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那条家喻户小的洗发水广告,周润发演的。此时,画面里身穿戏服的旦角正在舞台上头耍着花枪。“才下班啊,下班就过来了。”他盯着画面里随之出场的周润发,喉咙里局促的挤出一句敷衍。经历过电影院的那件事,如今再与尹梦娇独处,李崟总觉莫名紧张。 “想看什么片子?”尹梦娇弯腰从茶几上抽过几张影碟放到李崟腿上,趁机朝他这边儿挪了挪屁股。 李崟右手边就是沙发扶手,他早已避无可避,只得假装清了清嗓子,粗粗瞄了一眼腿上的几张影碟,佯装镇定的说:“不是来陪你看的吗?你选啊。我看什么都行,武打,警匪,都可以。”说着又把影碟放回了茶几上。 “切。”尹梦娇朝李崟翻了个白眼,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躲什么啊?怕我吃了你啊?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说着明目张胆的凑了过来,柔软的胸脯几乎贴上李崟的肘踝。 李崟吓得冷汗直流,倏地站起身,转到沙发另一端坐了下来,嘴里嘟嘟囔囔着一些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的话:“唉呀,你就随便放一个吧,什么都行,什么都行。” 瞧着他腼腆的模样,尹梦娇心中的喜爱愈发浓烈。她抿着嘴,露出一抹浅笑,轻声道:“好吧。”接着,俯身从一堆影碟中翻找出一张封面花花绿绿的碟片,然后如猫儿般扭捏着身子走向影碟机。 伴随一声“咔哒”的轻微声响,熟悉的港产风格片头在电视屏幕上缓缓映现。 开场的前十几分钟,剧情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无聊。李崟看着,心中略有失望,既不是动作片,也不是武侠片,仅仅是普普通通的生活记录,人物对白都没几句,实在是无趣到了极点。 看着看着,困意渐渐袭来,眼皮也变得沉重。正当他想要打呵欠的时候,画风突然转变,女主角竟然毫无征兆地脱光了衣服。看着画面里女人一丝不挂的样子,李崟那个没打完的呵欠,硬生生憋了回去。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额头直冒冷汗。直到一个男人走进画面,与女主展开缠绵时,他才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心脏也如擂鼓般再难停息。 那画面如芒刺扎进李崟的眼眸和灵魂,让他震惊、紧张、慌乱。像是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心底迅速蔓延开来。他不想看,几度沉下眼睑,可眼珠却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牵引着,最终还是移上了画面,而后便再也无法动弹。 第78章 这时尹梦娇将唇贴上他胀得通红的脖颈,在那高高凸起如小蛇般的颈动脉上,轻轻软软的吻了一口。瞬息之间,一股麻酥酥的电流从脖颈迅速传遍全身。李崟被电到不能动弹,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随后,他听到耳边传来一阵微弱的声音:“怎么了?害羞了啊?我不信你没看过这种片子。” “那个……我……我,我先回去了。”李崟缓过神来,起身欲逃。 尹梦娇哪里肯依,不等李崟站起身来,一下子扑了上去,将他整个身体扑倒在沙发之上。而后,如同影碟里那般,喉咙间发出奇怪的娇喘声。 这一瞬,李崟彻底缴械了。他的身体好像已经不被大脑掌控,每一寸肌肉也不再僵硬紧绷,达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全身的血液也在顷刻之间冲上头顶,而后又迅疾地回落到下半身。 他本想推开她,可是她的双唇已然覆上了他的嘴。 他明明能推开她,然而她已然褪去了衣衫,将那两颗胸部全然裸露在他眼前。 他有足够的力量反抗,不过她的手已然不安分地摸到了他的敏感地带。 他有着一万种理由离开,但同时也有着一万种理由就范。 那一刻,本能终究战胜了爱情。他的身体在告诉他,我不打算再拒绝。于是,他开始激烈地回吻,犹如一头嗅到血液气味的野兽。尹梦娇在他啃噬般的亲吻中于沙发缝隙里摸出一包避孕套,颤抖着帮他穿戴整齐。 他看着她在他身体之下娇喘、叫唤,时而绵软,时而僵硬,时而痉挛。中途,尹梦娇的耳朵都被他咬出了血。他从未经历过这些,什么都不懂,觉得她只是在叫,叫得那般大声。他分不清她是疼痛,还是舒爽。 事后,尹梦娇还想在他起伏不定、满是汗液的胸口再贴靠一阵,可李崟已经忍受不了这一屋子的腥酸之气。他觉得恶心,像吞了一只活蟑螂般,想吐。 推开尹梦娇,他将衣裤穿戴整齐,淡淡的说了一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 “喂,你还真是提了裤子不认人啊!”尹梦娇把垂落在腰间的吊带裙穿好,瞪着李崟的背影,语气微嗔。 “我真的该回家了。”李崟转动着门锁开关,严肃的回答。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是你女朋友了吗?”尹梦娇支起长腿坐在沙发上,两条纤长的胳膊紧紧抱住膝盖。她问的那么漫不经心,就好像被拒绝也无所谓一样。可她抱着大腿的力度又那么用力,就好像面临生死决择一般。 “尹梦娇,今天的事……是我对不起你。我……我真的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说罢,“咔哒”一声扭动门把手,看都没看尹梦娇一眼,就风一样的离开了。 听着他的脚步声越来越淡,直至一丝半点都听不见,尹梦娇终于哭了。她就跟地上那只安全套一样,被人随意丢弃了。 她是交过很多男朋友,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在意,如此不知廉耻想要给他。他干净醇厚,充满男性力量。他睫毛纤长,眸子总是水汪汪,一副脉脉含情的模样。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在这个男人这里怎么说不通呢。他的心肠怎么与眼睛全然不一样,那么坚硬,那么决绝。 过了几日,到了月考的发榜日。 学校公告栏后头那颗大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一阵秋风吹过,几片树叶打着旋往下落,都落在公告栏前那些攒动的脑瓜子上。刚刚发榜,同学们你推我搡,都想挤到前面去看自己的成绩。 李岫也挤在熙攘的人群之中,费了好大的劲才看见自己的名字排在最前面,于是松了一口气,心想着回家终于可以跟母亲交待了。而且,数学这次考了119分,是她自上高三起发挥的最好的一次,难免有些暗暗自喜,嘴角不由自主浮起丝丝笑意。 离了人群,李岫远远瞧见尹梦娇站在墙根儿底下。走近一看,她那两只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显然是哭了很长时间。李岫本以为尹梦娇是因为没考好才哭的,于是也跟着一齐靠在墙根儿底下,暖心劝慰道:“一次没考好没关系的,下次努力考好就行了。我可以帮你补习,除了数学以外。” 尹梦娇瞧见了李岫,刚刚收起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用食指抹干净眼边的泪,气鼓鼓地说:“我才不用补习,考大学有什么重要的。我妈这回嫁的男人有的是钱,她说我将来想干什么都行。不搞体育,还可以去当明星。” “额。”李岫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这时,尹梦娇吸了吸鼻腔,转过脸对上她,一本正经地说:“李岫,我问你,你哥是不是有女朋友?” “啊?”李岫一脸茫然,定定看着尹梦娇梨花带雨的模样,为难地回答:“没有吧……我真的不知道啊。” “那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而且喜欢了很久了!不是女朋友,那是什么人啊?!他是不是骗我的啊?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尹梦娇气得直跺脚,跺着跺着,又起了哭腔。 “我真不知道啊。”李岫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她既开心又难过,开心的是哥哥确实不喜欢尹梦娇,难过的是他心里可能还藏了一个人。 “李岫,你能不能帮帮我啊?”尹梦娇抓起李岫的手,使劲摇晃起来。 “我……怎么帮啊?” “你问问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啊?帮我说几句好话,告诉他我特别喜欢他,求求你了。”向来高傲的尹梦娇,此刻卑微得像是一个乞丐。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神情中反倒透着几分激进的勇敢。 第79章 李岫恍然大悟,原来卑微和勇敢从来就不是一对反义词。这让李岫很是讶异,也很妒忌。她也想像她一样,把爱恋表达得如此坦荡,如此热烈。不像自己的暗恋这般,幽暗又潮湿,像梅雨季节午夜里淅淅沥沥的一段呓语。 她正暗自踌躇,耳边倏然传来崔影芝说话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呢?陈老师说下节课开班会,全部都要参加,体育生也要参加。”她手里捧着厚厚一摞物理试卷,定定站在李岫身旁。不知道几时来的,也不知道听见多少。 “哦,知道了。我们马上就回去。”李岫沉下一张漠漠白白的脸,回答的声音闷而轻。 “尹梦娇,你是不是哭了?”崔影芝向上颠了颠那摞试卷,偏头盯视着尹梦娇,一如既往的大人口吻。 “是啊,没考好,哭一哭发泄一下。”尹梦娇吸了吸鼻涕,不自觉地抖起腿来,那一腔谎言被她说得像“死猪不怕开水烫”一样英勇壮烈。 “用不着哭,你家里那么有钱,高考又不是唯一的出路。再说,读书成绩好,也未必会有优渥的人生。”崔影芝仍是一副师长般的腔调,说着,还不禁问向李岫:“你说是吧,李岫?” 这番话,堪称“离经叛道”。 自上高中起,老师与家长们便每日将“高考是人生最关键的转折点”“高考是迈向美丽人生的第一步”之类话语挂在嘴边。李岫原以为,所有成绩尚佳的学生在对待高考这件事上皆与她一样心照不宣。可崔影芝的这番话,令她讶异。她既不明白崔影芝用意何在,也不清楚为何崔影芝如两敌狭路相逢般,逼迫自己表达观点。 第29章 二零一三年29 关于季节,植物不似人类那般迟钝。当人们还以为沉浸在烦闷的夏夜时,植物已经悄然褪去花苞,无声无息地结出了果实。 晚夜,阿清正在给苗圃里的植物浇水,那一池小葱的腰杆日渐强壮,头顶也打了籽,一苞苞,像是圆圆的小脑袋瓜,在习习凉风里,轻缓地摇曳。 与这些植物相处了几日,早前那被炒了“鱿鱼”的愤懑情绪,已经完全消化殆尽了。如果硬要说,这秋风还能吹起什么愁思的话,就也只剩下李岫对他冷漠的态度。 想着想着,阿清不禁失了神,手中的塑胶水管抖了几抖,水柱一不小心呲到了旁边不喜潮湿的南瓜秧。察觉自己的冒失后,他急忙调转方向,长长、重重的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也为遭殃的南瓜。 抬头的间隙,他恍恍惚惚看见那堆建筑废墟边有个影子在动。 “谁啊?!”阿清扔掉手中的塑胶水管,朝着废墟大喊一声。声音清亮而高亢,一腔正气、不畏邪神的感觉。 外婆去世后,阿清孑然一身,确实没有害怕的东西。敢选在这种地方住,也就自然不惧魑魅鬼怪,更加不怕心怀鬼胎的人类。这辆破车里可是藏了不少的“家伙”,什么锄头铜管,什么镰刀铁锹,随便抄起个家伙,在他手里都是极具威力的武器。想当年,他可是江湖上让人闻风丧胆的“铁手青”。 一声威吓之后,那影子并未出声回应。阿清打起十二分精神,眼睛如鹰般盯视着废墟的方向,步子迅速移向一旁,无声无息地拔出了地里插着的铁锹。 这时,影子从暗处缓缓走了出来,越走越近,直到清晰得能让阿清认出她的模样,她才收了脚步,静静立在原地。 阿清认出来者正是李岫,忙扔了手里的铁锹,箭步迎了上去。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一腔的话却哽在喉咙,半个字都讲不出来。他只是激动,激动得眸眼闪躲,连李岫的表情都没看完整。激动得气息局促,忘记自己还赤裸着上半身。 李岫本想先开口说话的,可那片坚实健硕的胸肌实在太过刺眼,哪怕是在这光线幽暗的环境里,她也不敢正视。 长长,幽幽的静默之后,两人的目光不小心撞在一起,避无可避后,方才相视一笑。阿清也终于敢抬起头,愉悦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温声问道:“你怎么来了啊?” 李岫没有回答,只是拿眼珠朝阿清年轻而美好的身体睨了两眼,羞赧的暗示他衣服没穿好,而后别过红通通的小脸蛋,继续咯咯地笑了起来。 “额……”阿清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慌忙转过身去,又将那一面线条分明的脊背袒露在她眼前。他的脊背宽阔而挺拔,犹如一张拉满的弓,紧绷的肌肉之中储蓄着强大的力量。“不好意思啊,我一个人干活的时候都……都这样,穿衣服不太方便。你……你来车这边吧,这边有灯,亮堂些,我先去穿件衣服。”说着,阿清仓惶逃回了房车里。 看出阿清的窘迫和慌乱,李岫敛了笑,糯糯地应了一声“好”,随后顺着小石子铺陈的甬道朝着光的方向走去,不疾不徐。 走到苗圃的时候,阿清已经套好了那件墨绿色冲锋衣,风风火火的从车里走了出来。 “这么晚……你怎么来了?”阿清搔了搔后脑勺,继续问起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 “坐摩的来的啊。”李岫故意偏题答他。 “我是问……‘怎么来了’,不是‘怎么来的’……”阿清纠正,一脸憨态可掬的样儿,“这么晚,你一个女孩坐摩的多不安全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可以去接你的啊。下次别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一听到“不安全”三个字,李岫突然就像是被点中了笑穴一般,再也憋不住,越笑越大声,整副身子骨都跟着轻轻晃动。阿清也不阻止,就那样一眼疑惑,一眼欣赏,静默地望着她。 第80章 那令人舒爽的笑声,回荡在夜幕下的树木之间,在废墟间往复,自然而然的变小,最后,一切恢复平静。 此时的李岫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她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怕,怕的是那个师傅。” 那张血气上涌之后的脸蛋,在房车上悬着的几盏白炽灯的映照下,泛起一层雾朦朦的胭粉色光芒。她不知自己因何会笑得这般放肆,这般无所顾忌。许久都不曾有过这种酣畅的感觉了,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不经意间将内心的情绪肆无忌惮地全部释放出来。 “啊?”阿清一咧嘴,满脸的不解。 原来,从商业街出来,甩开了哥哥之后,李岫又溜进了校园。在里头闲逛了一阵,直至太阳落山,方才鼓起勇气上了一辆摩的。 坐在那辆摩的后头,她确实干了件令人啼笑皆非的“坏事”。 摩的师傅看上去五十多岁,瘦削的身体上顶了一个小而光的“地中海”脑瓜,没戴头盔。出了柏油马路,驶入一条坑洼小路之后,师傅就打开了话匣子,哔哔叭叭问了好多问题,诸如“你是做啥子工作的”“该不会是老师吧”“现在学生好不好带”之类。 坐在摩的上,李岫紧紧地抓着皮包带,望着道路两旁不断后退的夜色出神,对师傅的聒噪仿若未闻。师傅自觉无趣,便也闭了嘴。可快到地方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又开口问了起来:“姑娘,你这是要去那儿干啥子哟?听说那里住了一个杀人犯嘞。” 的确,路越来越窄,夜也越来越深。周围一片寂静,只有摩的发动机的轰鸣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路边的树木在夜色中影影绰绰,仿佛一个个沉默的怪兽。偶尔有一阵冷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氛围着实有些可怖。 李岫依然沉默不语,直至到达目的地附近,她从摩的后座跳下来,付过了车费之后,方才刻意板着个脸,以一种近乎阴森的语气对师傅说:“我是去找我老公的,我们是雌雄大盗。” 师傅当了真,瞳孔顿时收紧,额头冷汗直冒。他咽了咽口水,一句话也没说,跳上摩托车,慌乱地踩下油门,如同一匹受惊的野马,仓惶逃向夜色之中。 看着黑暗中渐行渐远的车尾灯,一种负罪感涌上心头。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编这种谎话吓唬人家,或许是讨厌他的聒噪,又或许是听不得别人那样诋毁阿清。 她没有向阿清详细地讲述事情的经过,只是简单地概括成一句话:“我跟他讲了个恐怖笑话。”说完,从斜挎包侧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千块钱,递向阿清。 这个举动令阿清更加不解。本来李岫的到来,于他而言就已经是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并且从开始到现在,她都不说清来意,始终故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讲重点。现在又莫名地拿钱出来,这让阿清心里愈发迷惘。 “干嘛给我钱啊?”他疑惑地问。 “上次装我男朋友,你不是买了礼品嘛,还给你啊。”李岫慢条斯理地说,继而将那沓钞票碰上阿清的指尖。 “额,那次啊,不用了。一点点小钱而已。”阿清微微摇了摇头,露出憨厚又高冷的神情。很难想象,这两种互斥的表情,如何能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可就是出现了,好似祈宁峰顶忽而到来的那阵太阳雨,很难想象,却实实在在发生了,如此自然。 “怎么不用?工作都没了……你不要过生活的啊。”李岫的语气有些刁蛮,表情又萌又凶。说着,强行将钱往阿清那件墨绿色冲锋衣的口袋里面塞。 “真的不要,我存了钱的。再说,就算要,也不能要你的钱啊。”阿清紧蹙着眉头,连忙伸手阻止李岫塞钱过来。两人的手在拉拉扯扯间莫名地抓在了一起,一只滚烫,一只冰凉。没过一会儿,他掌心之间便渗出了一层潮热的汗。 阿清觉得那只手细嫩光滑得犹如小时候玩的橡皮泥一般,轻轻一捏就变了形状,用力一拉扯又仿佛会断开。他害怕继续推让会弄坏李岫的小手,于是急忙松开手,瞬间哑然,不敢再言语。 “你就拿着吧。你不拿,我心里总觉得不舒服。”李岫说话的时候,手仍揣在阿清的口袋里。她小心翼翼地将钱整理好,方才伸了出来。可伸出来后,那只手仿佛不再是自己的,极不自在。不知是该垂着,还是背着;是该伸着,还是攥着。接连换了好几种姿势,都觉得不得劲。 见李岫都这般说了,阿清只好无奈的应了一句:“好吧。” 又是一阵长长,久久的静默。万籁俱寂,鸟儿都睡了,只听见塑胶水管里哗啦啦的出水声。 半晌,李岫低下头,略带责备地对阿清说:“被解雇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说话时候,她不自觉扯起衣角,在指头上来回缠绕。那模样,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阿清沉默片刻,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他们俩都是闷葫芦。但李岫的“闷”是装出来的,而阿清却是实实在在的“闷”。李岫自己也深知这一点。见这个大闷葫芦不说话,她松开衣角,蓦地上前一步,抬起头紧盯着阿清,逼迫他与自己目光相对。“问你话呢,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清偏过头,避开李岫的眸光,小声答道:“没什么好说的啊。”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并不是这么想的。阿清不善言辞这个缺陷,仅仅限于嘴巴之上,人家心里的潜台词那可是相当的丰富。 第81章 此刻,阿清心里想的是:我给你发了信息啊,还不止一条,你都不太想搭理我的模样,我又怎么好意思再去打扰你。 “也好,不干就不干了。不用再伺候那个讨厌鬼,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李岫沉下一直僵耸着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模样,像是在宽慰自己似的。“高铭翰把钱都给你了吗?” 阿清顿了顿,眼里透出一丝无奈。“还没有。” 李岫猛地抬起头,盯视着阿清那张无奈的脸,眼里充满了诧异与愤懑。“还有多少钱没给你?” “算了,我不要了。”阿清豁达的说。 “我回公司会帮你跟老板说的,要高铭翰必须把欠你的钱付了。”李岫的样子,像极了古诗中的蒲苇,就连作出承诺的时候,也是温柔之中透着坚韧。 此话一出,阿清急了,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钱。“回公司?你要回上海吗?”他睁大了眼睛,直直盯视着李岫如琥珀般的瞳仁,紧张的情绪不言而喻。 “嗯。”李岫点了点头。那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早稻田,时而露出稻子下水的青光,一闪,又暗了下去。 “为什么?”阿清几乎要喊出来,瞳仁也跟着震了几震。 “我想回上海跟老板当面辞职。”李岫沉下眉眼,淡淡的说。 “为什么要辞职?不会是因为我的事情,你跟高总闹矛盾了吧?”因为过于焦急,阿清才会乱了方寸。这句话讲出来之后,他就意识到自己太过自作多情。他与李岫之间不过就是连同事都算不上的关系,人家又怎会为了自己的事情跟上司起冲突呢。 “有这方面的原因。”李岫生怕阿清尴尬,于是顺着他的话说,“还有其它原因,很复杂的,说不清楚。嗨,可能我的八字跟岩山相冲吧。看来,还是上海更适合我,我还挺想念上海的咖啡的。” 阿清的心“咕咚”一声掉进万丈深渊,手脚瞬时凉透了。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劝慰之言,鼓励之语,抑或挽留之辞,似乎都不妥当,于是便只能当个哑巴。 “我确实跟高铭翰有点不愉快,所以……今晚你能不能收留我,我订好火车票,就会回宾馆收拾东西……然后回上海。” 本该让阿清“受宠若惊”的要求,如今却让他百感交集。他使劲挤了挤眼皮,似乎在缓解眼部的酸胀,而后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当然可以。你睡里面,我在外头支个帐篷就行了。” “阿清……”她喃喃唤着他的名字,似有未完的话。 “嗯?”阿清抬眸静听。 “我回上海之后,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妈?这次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岩山了。别人都有人照顾,只有我妈……没人照顾她。后面我又去粉馆了,她都没有理我,带去的东西也被她扔进垃圾筒了……”李岫抑着喉咙里的哽咽声,继续说道:“你放心,我每个月都会给你打钱,要多少咱们可以商量,总之……不会让你白帮忙的。” 阿清没说话,偏过头去,假装眼睛很忙的样子。这才发现,小葱地早已淹掉了,水汪汪的一片。他赶忙跑向房车附近的水池,麻利地将水龙头拧紧。 哗啦啦的流水声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荒荒的夜。 再走向她的时候,阿清的负面情绪似乎消化完了。他咧着嘴角,努力的朝她微笑,清亮地说:“好,放心吧,一定把丈母娘照顾好。”笑着笑着,嘴角却沉了下去。这个玩笑一点儿也不好笑似的,眸子都要碎掉了。 他们的眼睛都生得好看。哥哥眼眶深邃,大而宽的欧式双眼皮,眸子漆黑,总是氲着一层润润的水光,看谁都含情脉脉的模样。阿清是单眼皮,细长的眼睛,眼尾一路延伸至太阳穴,线条流畅优美,像是美工笔画的一样。他的眸眼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深秋的天空,澄澈高远,容不下一丝杂云。有光落入的时候,显得格外干净透亮。 夜风从苗圃那片绿植吹向他们,李岫倏然闻到一股奇妙的香味。一种类似柠檬的清香,但又不完全是。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新鲜柠檬皮被轻轻挤压后散发出来的香气,柔和,淡雅,不浓烈。她还没来得及问阿清是什么味道,阿清旋身就朝小轿车走去,边走边背对着她说:“我去拿帐篷。你要洗澡的话,车里面有淋浴。新毛巾和干净的衣服都放在旁边的柜子里,你自己挑吧。” 李岫应了一声,感觉那渐行渐远的的脊背好像微微颤抖着,可转而一想,肯定是自己眼花了。于是自嘲的摇了摇头,朝房车走去。 房车内通明的灯火,将正在淋浴的女子身躯映照成一幅绝美的剪影。那剪影在车窗淡蓝色帘布上影影绰绰地晃动,晃得阿清心慌意乱。 不知是太久没有扎帐篷的缘故,还是被那影子晃得慌了神,阿清扎了半天,都没能把帐篷弄好,急得他出了一身的汗。那件墨绿色的冲锋衣又不透气,牢牢的巴在皮肤上,滋味甚是难受。 焦躁至极,他干脆不扎了,随手将帐篷扔到一旁。接着,转身在地上铺开一张防水布。随后,又快步走向小轿车,从里面拽出一床毯子,平平整整地覆在防水布上。 一张简陋的“榻榻米”就这么弄好了。看着这简陋的“成果”,阿清怔了几秒,而后就那么直挺挺地躺了上去。双手交叉垫在脑后,呆呆地仰望着天空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星辰出神,似乎要从那寂寥的苍穹中寻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第82章 阿清望着星空出神,李岫悄然走来。她穿着阿清的那件宽大的白色t恤,松松垮垮,像条睡裙,瘦削的身体在里面直晃荡。头发吹得半干,发尖湿漉漉的,一簇簇粘在一起。脸蛋被水汽熏蒸得微微发红,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朝阳的那面。 看着阿清躺在地上,李岫疑惑地说:“你怎么就这么躺着呀,帐篷呢?” “懒得弄了,弄半天也弄不好。”阿清无奈地回答,月光柔和地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轮廓分明的线条。 “会有蚊子的,秋天的蚊子最毒了。”李岫说着,眉间浮起一片小小的阴云。 “我种了一些香茅,专门用来驱蚊的,你闻到了吗?”阿清朝那片苗圃扭过头。 “原来是香茅,我说呢,刚才就想问你是什么东西的气味。”李岫恍然大悟,用鼻子使劲嗅了几嗅,“好好闻啊。不过入秋了,夜里很冷的,就算没有蚊子睡在这里也不行啊。你……还是进去睡吧,车里暖和些,睡在地上容易生病。” “没事,你困了先去睡吧。”阿清的声音平静而倔强。 “阿清,进去吧。我一个人睡在里面害怕。”李岫说着就去拉阿清的胳膊。 当李岫的手触碰到阿清的肌肤时,阿清心里微微一颤。一瞬间,仿佛有一股电流穿过他的身体,直击他的灵魂。 那具高大的身躯就那样被轻而易举地拉了起来,怔怔坐在地上思忖了几秒,阿清最终还是做了决定,缓缓站起身来。 两人之间被薄薄一层布帘子隔着。黑暗中,能听见彼此发出的细微响动。小心翻身的声音,谨慎呼吸的声音,还有偶尔忍不住抓痒的声音。 听见李岫翻身,阿清还是没能忍住,试探性地问:“你睡着了吗?” “还没有。”李岫轻轻回答,声音如同车外的微风,温柔地拂过阿清的耳畔,撩拨起他的心弦。 “我反悔了。” 阿清的话很突兀,李岫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什么反悔了?”她睁开眼睛,疑惑地望向车顶。 “我不能帮你照顾你妈。不过,我可以帮你找人。”阿清的声音压得太过低沉。 “是……嫌钱少吗?还是……”李岫侧过身,面向阿清,就好像那层帘布不存在,她可以看见阿清的脸似的。 “我也想去上海闯闯。”阿清双眼炯炯地盯视着车顶,语气笃定。 阿清的话,宛如从天而降的一滴水,悄然落在李岫刚刚归于平静的心湖之上,瞬间激起一圈圈涟漪,细微而悠远。她倏然惊觉,不知何时起,早已对这个男人产生了不一样的好感。 怔愣了良久之后,李岫轻声问道:“你去上海,不会是为了我吧?”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与彷徨。 阿清害怕李岫因此而反感,于是急忙慌张地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的。” 李岫朗声一笑,“我开玩笑的。上海又不是我的,你想去当然可以去啦。不过……那里的生活方式和岩山不太一样,生活节奏很快,我怕你会不习惯。” “我在哪儿都能生活,你看……我连这种地方都能活得好好的。”阿清侧过身,面朝帘子的方向,像个急于向大人证明自己实力的孩童一般,腔调里泛着自信的稚气。 “你为什么要去上海?”李岫恢复严肃,认真地问向阿清。 “你刚才不是问过了吗?” “我想听真话。”哗啦一声,李岫拉开帘子。皎皎月色中,两人的目光直冲冲撞上,这次,谁都没有躲闪。 “我喜欢你。”阿清郑重地坐起身子,把这简短的表白说得清沉而坦荡。 第30章 二零零五年30 笔尖不停地动着。银色的锋刃划过洁白的纸张,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入夜的春雨,让人心安。 写着写着,深蓝色的字迹渐渐变淡。李岫旋开笔腹一瞧,那如蜂肚般的吸水囊空空如也,原来是没墨水了。她侧过头从课桌底下没盖的抽屉右侧摸出一瓶纯蓝墨水瓶放在课桌上,娴熟而精准地将笔尖插入其中,而后轻轻捏动吸水囊。只听得“刺啦”几声微小的抽气声响起,那蜂肚般的吸水囊便又充盈起来,着实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 不等李岫把笔拧紧,桌子猛地一震。那瓶昨天刚开封的墨水瞬间倾倒,浓重的蓝色液体从拇指粗的瓶口汩汩流出,顷刻间染透了半张桌布,数学书和草稿本也遭了殃,就连李岫的蓝色校服裤子也被染了一块。虽然都是蓝色不太显眼,可那位置实在尴尬,不偏不倚正在裆部,像尿了裤子似的。 李岫下意识惨叫一声,如受惊的兔子般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定睛一看,只见三个与尹梦娇关系不错的女生勾肩搭背的站在课桌旁,脸上皆是得意与戏谑。其中一个瘦高的女生微微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对李岫说:“对不起啊!不小心的。”说完,三个人不约而视,接着便肆无忌惮地哄笑起来。 “没关系。”李岫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眼神四处闪避,不敢与那几个女生对视。说罢,嗖地从桌面上拿起一本干净的书挡在裆前,压着头默默坐回位置,摆正被撞歪的课桌,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巾一点点擦拭桌面的污渍。她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想表露任何情绪,可那不争气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 那三个女生见李岫这般怯懦,笑得更加张狂。一个胖乎乎的女生靠在另一个同伴身上,拿手指绕着自己的发梢,嘴角勾起一抹坏笑,眼睛眯得新月似的,定定盯视着李岫,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另一个女生斜眼瞟着李岫收拾残局,满脸都是轻蔑。 第83章 李岫虽然不敢看向她们,但心里却十分清楚,这场“意外”根本就是故意为之。 只是她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招来如此祸端。这些女生素来与尹梦娇交好,在与尹梦娇没成为“好朋友”之前,她们就看自己不顺眼,不过那时候,也顶多是上厕所或上学放学路上“狭路相逢”时,翻几个白眼,或是朝地上小啐一口,并没有实质上的侵犯。而且自从尹梦娇向自己投来橄榄枝以后,这几个女生对自己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甚是友好。如今竟然这般找茬,难道是什么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吗? 想到这里,李岫终究没能忍住,微微侧过身子,扭头将目光投向了教室最后一排的尹梦娇。 看来,她的猜测是正确的。此时,尹梦娇歪着脑袋,双臂悠然地抱在胸前。一只脚漫不经心地蹬着前桌的椅子,而她自己所坐的那张椅子,后腿稳稳地着地,前腿微微翘起,如同在策马一般,有节律地前后晃动着。她的脸上呈现出隔岸观火般的表情,嘴角虽没有笑意,但从那微微上扬的下巴、冷漠凶厉的眼神之中,李岫分明看出了得意之色。 这时,上课铃声响起,那几个女生一哄而散,教室里刚才默然在座位上看热闹的同学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摊开书本准备迎接物理老师的到来。 接下来的整整四十五分钟,尽管物理老师在讲台上眉飞色舞,把课程讲得跟戏剧一样精彩,唾沫星子溅了前排同学一脸,李岫依旧没听进去一星半点,满脑子都在思考到底哪里得罪了尹梦娇。 她们之间,好像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利益冲突。除了李崟。 可是,对哥哥有特殊感情这件事,连自己都还没弄清楚,更没对任何人讲起过,尹梦娇又怎会察觉到呢? 想了一节课,李岫也没能想明白。 她当然想不明白。因为这根本就是一件“无中生有”的事。 课间操时间,李岫又去值周了。不巧的是,怕谁来谁,这周的搭档又碰上了十二班的孙宇宁。 自上次那事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降到了冰点。不能说是敌对吧,反正就是不怎么和睦。孙宇宁那么健谈的一个人,与李岫值周的时候,竟也变成了“哑巴”。他怪李崟,也就迁怒了李岫,更因为崔影芝因此跟自己绝了交。李岫呢,是觉着人言可畏,还是尽量保持一定距离的好。于是两人一起值周的时候,基本就是各查各的,鲜少交流。 第二套全国中学生广播体操的音乐声戛然而止,课间操宣告结束,各班同学依次列队走回教室。尹梦娇个子高,在女生队列里面打头阵,是最先进入教室的。如往常一样,她大步流星直奔窗边那条道。她习惯走那一条,那条道能从窗户往外瞧,她想看看哪个班下节是体育课,有没有帅哥在操场上踢球。 李岫的座位正好靠窗。每天课间操结束回教室的时候,尹梦娇都会路过这里。今天也不例外。 尹梦娇路过李岫的座位时,还在探头探脑向窗外的操场张望,帅哥倒是没发现,但脚底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本物理作业本。姓名那一栏还用蓝色钢笔清晰地写着李岫的名字。她热心地弯腰捡起,准备把作业本放回李岫的课桌上,这时,一张纸条从作业本里飘落出来,打着旋儿落在了她的脚边。 纸条不大,三分之一课本的面积,上面用蓝色钢笔书写着一段英文。 “itseemsthatilovemybrother,thekindoflikingawomanlovesaman.” 这行英文映入眼帘的一刻,尹梦娇的心猛地一沉。她虽英语成绩不好,但也不至于连这几个单词都不认识。就算她不懂语法,不清楚句型的应用,但是“ilovemybrother”和“awomanlovesaman”她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 须臾之间,尹梦娇的眸眼里便生出了杀气。那张原本甜美的脸颊变得白惨惨的,右侧那只酒窝在咬牙切齿的时候,也深深陷了下去。原来,她在笑和怒的时候,酒窝都会乍现。 她愤愤地将纸条搓成一团,攥在掌心,脚步沉重地朝着后排自己的座位一步步走去。 当她回到座位,缓缓坐下,眼睛依旧不能从李岫的位置上移开。这时,同学们陆续走了进来,旁边座位的吴建也带着一身烟味儿回来了。见尹梦娇脸色不好,吴建逗趣地说:“怎么啦?来大姨妈了啊?” “滚!”尹梦娇将眼神收回,扭过头恨恨地骂了吴建一嘴。而后又沉下眼睑,死死地盯着手中的纸条好几秒。忽然,她猛地抬起手,将纸条狠狠地撕碎,随后用力一扬,丢向后面的垃圾桶。 吴建不明所以,还傻兮兮的笑着说:“看来真是来大姨妈了,这邪火可别烧着我啊,我闭嘴,我闭嘴。” 那节课,尹梦娇如往常一般,知识一点儿也没听进去。不过,这次她既没打瞌睡,也没讲小话。只拿眼睛如鹰隼般一直紧紧盯视着李岫的后背,一盯就盯了四十来分钟。 她看着她抬头听讲,神情专注而认真。又看着她伏首作笔记,笔触似如歌的行板般流畅。她的发丝黑而密,随意地别在耳后,就别具风味。一对耳垂圆润又饱满,似一对通透的粉玉,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裸露着的半截手腕纤细白皙,随着笔触有节律的晃动,像弹奏乐器般高级且优雅。 她就像天上的仙女,冰清玉洁,超凡脱俗。反观自己,就是个凡夫俗子,什么校花,什么美人,与那圣洁的仙女一比,天上地下,高低立见。 第84章 越看越难受,越看越生气,越看越觉得恶心,越看越心生妒恨。 而李崟那句“我真的不喜欢你,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又如咒语般于耳边反复响起,怎么都挥之不去。好不容易消失了,脑袋里却又浮现出李崟过度在乎李岫的种种痕迹。如此一来,她不禁怀疑,李崟口中那个喜欢了很久的人,就是李岫。 终于熬到下课,铃声一响,尹梦娇便迫不急待地将崔影芝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一径扯去了楼梯转角。她知道崔影芝和李岫从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关系一直不错,于是想从她这里打探点儿消息。 “你也认识李崟吧?”尹梦娇率先开口问道,没有多余的开场白。 崔影芝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面色沉静如水,“见过。” “熟吗?” “不熟。” 两个人的对话像极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程式化问答,简短而刻板。 “你跟李岫不是初中同班的吗?怎么跟她哥哥李崟不熟呢?”尹梦娇最见不得这种慢性子,没说上几句,便有些急躁了。 “我是李岫的同班同学,又不是她哥哥的同班同学,不熟很正常啊。怎么了?”崔影芝的语气依旧平淡。 尹梦娇被她这冷淡而官方的语气搞得没了耐心,也不想再隐晦地兜圈子。她一把将手撑上墙壁,直截了当地问道:“那关于李崟和李岫兄妹俩,你都了解些什么嘛?!” “什么都不了解。” 看着崔影芝那副面瘫似的表情,尹梦娇还以为她讲义气,对李岫的私事守口如瓶呢。于是,没好气地丢下一句:“算了算了,我就多余问你。”说完,甩手就走。 可还没走出两步,背后突然再次传来崔影芝沉沉的声音:“我只听说,他们不是亲兄妹。这算是了解吗?” 这句话犹如一道惊雷在尹梦娇耳边炸响,她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半天都不能动弹。待她缓过神儿来,方才扭过头煞有介事地提醒崔影芝:“我劝你以后别跟李岫走得太近,她那人虚伪又阴险,别被她的外表给骗了。长点儿心吧,不要等到哪天被她害了,还不知道是谁干的。” 这一刻起,李岫便成了尹梦娇的一生之敌。 尽管尹梦娇不曾将李岫视作最要好的朋友,可她也是付了真心的。对她如此,对她哥哥亦是如此。然而此刻,尹梦娇只觉得自己那颗真心被狠狠践踏,自己的情感被肆意玩弄。无论是那似有若无的爱情,还是曾经付出的友情,都碎得稀烂,不成样子。 她活到现在,还从未见过这般虚伪之人。明面上假模假样地安慰自己,甚至热心地牵线搭桥,背地里却暗藏心思。若是李岫能坦诚相待,告诉自己她喜欢李崟,尹梦娇或许不会恼怒,说不定还会主动退出,成全姐妹。可如今这算什么?这属于不讲义气,背后捅刀,生生把她这个极度爱面子的“校花”当猴耍。 在尹梦娇看来,所有的过错皆源于李岫。李崟那欲拒还迎的态度、逃避闪躲的模样、始乱终弃的行径,这一切一切的罪责,全都归咎于李岫。 她高洁嘛,那就毁了她的高洁。让她跟自己一起,陷入那污泥之中,看看李崟到时候还会不会喜欢这个“妹妹”。 这可怕的想法,一旦滋生,便再也挥之不去。尹梦娇在心底暗暗发誓,定不能让李岫再有安逸日子可过。 正因为这样,课间的霸凌事件才在她的指使下发生了。然而,这仅仅只是个开端。后面,还有更为猛烈的暴风雨在等待着李岫。 晚上,崔影芝心情不错,做完功课后便慵懒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此时,电影频道正在播放《动物世界》,这一集讲述的是非洲大草原上猴群的故事。 母亲洗完澡出来,一眼便看到崔影芝正全神贯注地看电视,于是边用毛巾擦头发边问:“小芝,功课做完了啊?” 崔影芝微微侧头,简洁地回应:“作完了。” 母亲把脚在浴室外的地垫上抹了几下,而后好奇地扭头朝电视机的方向瞄了一眼,接着又问:“看什么呢?瞧你,眼睛都发光了。” “动物世界。”崔影芝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机,回答得有些冷淡。 母亲微微皱起眉头,疑惑地嘟囔:“什么时候喜欢看动物世界了?”说着,走到崔影芝身边坐了下来。 母女俩窝在沙发上一起看了起来,当看到一只挑战猴王落败的猴子被族群驱赶的画面时,母亲眼中流露出同情之色,轻声叹道:“这小猴子好可怜。” 听了母亲的话,崔影芝倏地扬起下巴,一脸淡漠地说:“可怜什么?谁要它不规规矩矩的,总想挑战猴王,霸占王后。” 崔影芝的冷漠和决绝令母亲有些诧异,她偏过头,定定地看了女儿一眼,而后试探性的说:“小芝,你最近好像不一样了啊。对了,我今天早上帮你收拾桌子的时候,看见你写了好多页相同的英文单词。你的英语成绩不是一向挺好的吗?是在练习英文书法吗?” 崔影芝微微垂下眼眸,平静地说:“从今晚开始就不用再练了。”说罢,朝母亲浅浅地笑了笑。“妈,你别担心我了,我做什么心里都有数的。” 母亲似懂非懂地看着女儿,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人家的女儿都有叛逆期,可崔影芝好像从来没有这个阶段。她一直都非常懂事,处理问题的时候甚至比大人还要沉稳冷静。只是那副表情和说话时的语气,在某些时候竟莫名给人一种阴森之感。 第85章 第31章 二零一三年31 这暧昧的暗夜,确实适合表白。 他和他的表白很不相同。李崟的表白,热烈、激昂、澎湃,像瞬间沸腾的水,突然爆发的火山,响彻天地的惊雷。他让她不自觉想起丘吉尔,一个天生的演说家。他的表白具有强烈的感染力,顷刻之间,就能将她的心融化。 阿清不一样,他的表白平实又简陋,仅有短短的四个字,可偏偏让人回味无穷。那四个字,像是淅淅沥沥的春雨,绵密、轻柔、冗长,润泽着沉默的大地,让它悄然生出细小的嫩芽。 李岫原以为,听到不喜欢的人向自己表白,会尴尬,会局促,会惶惶不安。然而,并没有,这些令人不适的感觉全然不存在。蓦然发生在这窄仄房车里的表白,那么顺理成章,那么自然而然。 她忽然有种奇妙的错觉。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很久之前,或许很久很久之前,也许是这辈子的过往之中,也许是上辈子的某个时刻,他也曾这样与自己表白过。如此郑重,如此真挚,如此坦荡。 迷迷濛濛的月色探进车窗,淡淡光影,清霜一般洒在李岫恍惚的脸上。光线虽然幽暗,阿清却看得十分真切,他还以为自己的行为吓到了她,忙不迭起身,屈膝半跪在原地向她解释:“对不起,对不起,你别害怕,也别有什么压力,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一个人的事……我坐过牢,还有人说……我杀过人,而且我也没读过什么书,文盲一个。我知道……我知道的,我根本配不上你……” 李岫从短促的迷梦中清醒,怅然若失的说:“你怎么才说啊?” “啊?”阿清一愣,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李岫淡淡一笑,转而又问:“你怎么总是穿这种高领的衣服啊,不热吗?”声音比这晚风还轻还柔。言罢,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光脚踩在地面上。前倾着身子凑近阿清,缓缓伸手去拉他那几乎竖到下巴处的拉链。 阿清下意识往后一探,避开了。 李岫边摇头边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小声嘟囔道:“傻瓜,我早就看见了。开始在外头的时候,你光着膀子,我就看见了。不就是条疤吗,有什么不能看的?”声音依旧软而轻,还透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宠溺。 “啊……”阿清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方才那时太过紧张,竟然忘了这档子事。 “别遮遮掩掩的啦,怪热的。”说罢,李岫不由分说一把就将那衣服的拉链拉到了锁骨之下的位置。 幽暗光线下,她隐约瞧见一条近十厘米长的伤疤,从阿清的耳根下方斜斜延伸至锁骨,很像一条多脚的蜈蚣,安静的伏在那线条流畅的脖颈上。确实不太美观,甚至还有点儿吓人。 “别看了。”阿清眉眼间倏然兴起一抹浓重的自卑,随即沉下眼睑,扯起衣领想要遮住那道伤疤。没成想,却被那个女孩强势地拦了下来。 李岫右手强硬地锁上阿清的手腕,左手轻轻摸上那道凸起的伤疤,动作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他会疼似的。 当冰凉的指尖触上那道陈年伤疤时,阿清忽而觉得那块死肉瞬间活了过来,还快速分裂出许多鲜活的细胞,五彩斑斓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细胞。 “付安清,在我面前不准遮!不准,不准,不准!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李岫乖张的口吻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从那张小嘴里迸射出来,每一发都精准的打在阿清悸动的心脏上。 “好,好,好,不遮,不遮。”阿清连声回应,听话的模样像个孩童。很难想象在一张如此冷厉的脸上,竟会滋生这种乖驯的表情。 李岫这才松开锁住阿清的手,屁股原地挪了几挪,像是来了兴致般,目光透过薄薄的窗帘飘向远处黝黑的树影,劈哩叭啦地讲起了童年往事。“谁还没有点儿伤疤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也有,屁股上有好几道呢!小的时候,我妈打我可狠了。她最喜欢把我夹在怀里,然后拿那种竹条沾上水,死命的抽我的屁股,抽得我哇哇乱叫……” 看着她把“凄惨”的童年往事说得眉飞色舞,小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阿清忍不住侧过脸偷笑。 “你笑什么啊?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小的时候很调皮的,坏事没少干。我爸以前是糖果厂供销科的科长,经常会带些糖果啊、饼干啊、小蛋糕啊、月饼啊什么的回家,不是给我吃啊,这些都是样品,是准备第二天拿去给客户看的。记得有次是中秋节前吧,我把他带回来的月饼偷偷给吃了。我这个人吃月饼有个怪癖,只吃月饼皮。那天晚上我偷吃完饼皮,就原封不动的又给放回去包好了。第二天,我爸拿着那盒月饼拜访客户,到了人家办公室一打开,咦——只有狗啃一样的馅,豆沙的,莲蓉的,皮都不翼而飞了,哈哈哈哈……”说到这里,李岫笑得前仰后合,整间房车都跟着轻微晃动。“我爸灵机一动,就编了个谎,说可能是被老鼠啃了。那个客户还说,你家的老鼠成精了吧,还知道包回去。回家之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故事还没讲完,李岫自己先笑得喘不过气来。 在这清朗的笑声中,阿清仿佛看到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女孩。他心底的某处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似的,有些欣慰,又有些难受。欣慰的是,此刻的李岫变回了那个真实的她。难受的是,她原本是那么一个乐观调皮的女孩,该是怎样的苦难,才让她掩藏本性,披上了那层沉重的外壳。 第86章 笑了一阵后,李岫好不容易平复了一些情绪,继续说道:“回家之后,我爸那脸黑得跟锅底似的。把我叫到跟前,问是不是我干的好事。我一开始还不承认,说是我哥偷吃的。我爸说我哥从来不爱吃甜食,他一瞪眼,我就心虚了。最后没办法,也只好老实交代了。不过,我爸倒是没打我,这事情被我妈知道之后,她打了我一顿,打得我差点儿死了,屁股上那些疤就是那么来的。边打她还边骂我不争气,骂我连个野种都不如。”李岫越讲声音越沉,高亢的情绪也随之湮没。到了故事的末尾,眼角似乎有泪一样的微光隐隐在闪。 不等阿清开口问及缘由,李岫接着说:“阿清,李崟不是我爸妈生的。”她定定看着对面席地而坐的阿清,语气严肃。 “额……”阿清喉咙里发出颗粒感十足的气泡声,但那声音始终没能形成一句完整的话。 “我不想两个人之间有什么隐瞒。”李岫说着,声音悬在半空中,顿了一顿。 阿清头脑并不蠢笨,可在这种环境之下,还是没能听出丝缕的弦外之音。也没过多猜想李崟之前的种种反常行径。他只是将腰板和脊背都挺得笔直,像个小学生认真听讲时那样,静默地盯视着她,神态之间充满了渴望与尊重。 李岫避开了阿清的眸眼,沉下脑袋,像要把自己藏进尘埃里似的。半晌,方才嗫嚅着说:“我想既然这样了,你也说了。我就想着,我想……想跟你慢慢来。”声音小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一双手还不自觉地扯起布帘一角,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于指间。 “什么……慢慢来?”李岫的声音太小了,而且断断续续,阿清确实没听清前半句。那张冷厉的脸,此刻又漾起憨态。那双细长的眼睛,穿透幽暗的空间,呆呆怔怔地睨向李岫,煞有介事地等待她给出答案。 李岫把头压得更低了,像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片刻的犹豫过后,她假意清了清嗓子,又从胸腔里挤出了一丝勇气,细声说道:“我说,我想跟你……试试。”说罢,手心不自觉一用力,只听得“啪啦”一声,布帘和那整根塑料轨道就这么砸了下来,不偏不倚正砸在她脑袋上。李岫惊得“唉呀”一声叫了出来,两只手胡乱的去扯罩在头上的帘布,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所谓关心则乱,阿清一时间慌了神,本来灵巧的手变得又蠢又笨。幸好光线不够明亮,李岫的眼睛被布遮着。否则他那笨拙且慌张的模样,一定会被她牢牢记下。 阿清一边慌乱地帮忙扯帘布,一边焦切地问:“你没事吧?砸伤了吗?疼不疼啊?唉呀,这什么破玩意儿,唉呀……” “没事。”李岫的声音从帘布下面传出来。本来她已经快要大功告成了,小脑袋瓜都探了半边出来。结果阿清越帮越忙,硬生生把她刚要露出来的脑袋又重新包了进去。 就这样,两人折腾了好半晌,才将这件简单的工作完成。 “真的没事吗?”阿清仍不放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李岫的脑瓜、肩膀、脸蛋又打量了一番。 “真的没事呀,就是这……被我弄坏了。”李岫望向散落在脚边的帘布,愧疚地说。 “小事情。”阿清爽朗的说,随即用力一扯,利落地将帘布和轨道丢向身后。“对了,你刚说什么来着,我没听清。” “啊?真的没听清吗?不是骗我的吧?”李岫抬眸斜睨阿清,以为他是故意愚弄自己。 “真的没听清,没骗你。你到底说了什么啊?”阿清直视着李岫,一脸的诚恳与真挚,似乎没有说谎。 “真的没听清啊……叫阿清,怎么什么都听不清?”李岫嘴巴里嘟嘟囔囔,心里想着:“唉,又要表白一次。他一次,我三次,真是得不偿失。”想着想着,不禁微微叹了口气,再度把脑袋压低,呢喃道:“我说,我想跟你……试试。试试……谈恋爱。” 这回阿清当真听清了。 那一瞬,他的心脏仿佛露掉了一拍,整个世界也因此定格了几秒。 他向一侧别过脸去偷笑,细长的眼睛缓慢闭合,又徐徐张启。于脑海间反反复复回味着李岫的话,一遍又一遍。而后又将脸转向另一侧,继续忍不住地偷笑,笑得肩膀起起落落,床板都跟着颤颤巍巍。笑得声音断断续续,做贼一样。笑得一地清冷的月色,也跟着温柔起来。 “你笑什么啊?很好笑吗?”李岫倏地抬起头,小嘴巴高高撅起,眼里瞬间氲起一层晶亮的水光,险些哭了。 “我错了,我错了。”阿清吓得忙敛了笑意,慌慌张张的解释,“我……我太……太高兴了。没别的意思,真没有……” “喔。”李岫憋着一腔窃喜,娇嗔地责怪,“傻乎乎的。” 此时的阿清,直挺挺地跪在窄床前,视线与李岫的目光刚好持平。两双眸眼顿时像生了引力般,越贴越近,近到他能清晰感受到她的鼻息。温热,潮湿,轻扑在面颊上,痒痒的,麻麻的。 “别生气了,我不太会说话。”阿清喉咙一阵发紧,声音不自觉微微颤抖,眼里的爱意反倒浓得化不开了。 “闷葫芦。”离得太近,李岫的视线无法聚焦。模模糊糊中,她只觉那对眸眼幽深迷离,宛如夜里坠入星和月的湖水,点点光亮在其中不断闪烁,跳跃,撩拨着她的心弦。 “我是闷葫芦。”阿清呢喃着,大手悄然穿过她的耳际,缓缓游走于那浓密如梦幻海藻般的发丝之间,宛如一抹温柔的风。而后,带着无尽的柔情,轻轻贴上她的后颈,仿佛在触碰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第87章 李岫没有动弹,像是暗夜里一朵等待采摘的睡莲,静静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她缓缓闭上眼睛,细细地感受着他手指皮肤的颗粒感,感受着他抚摸自己时的小心与忐忑,感受着他如鼓点般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就那样静默的感受着,没发出任何声音,也没做出任何回应。只有那微微上下起伏的胸脯,将心底的情感出卖得一览无余。 阿清的吻绵软地落在李岫的唇上、颈间,这时李岫才逐渐有了回应,给予他同样轻柔的回吻与抚摸。然而,当两人都以为一切会按照既定的程式向更深层次发展时,却突然戛然而止。 就在阿清亲上她耳垂的那一瞬,李岫的身体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一只应激的猫般,一脚踹在阿清的胸口上。这一脚的力量着实有些大,阿清身体失衡,重重摔在地上,车底随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车身也跟着晃了几晃。 当他一头雾水的抬起头,这才发现李岫早已蜷缩在床脚,双臂紧紧搂着膝盖,整张脸埋在臂弯之间,单薄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如同一只受惊的小兽。 阿清一愣,以为是自己的鲁莽吓着了李岫。于是慌乱地连滚带爬一路往后退,直至脊背狠狠撞上方桌,将桌上那只不锈钢烧水壶撞落。 壶里是一小时之前烧的开水,此时的水温怎么也有七八十度。滚烫的热水洒在肩膀上,皮肤瞬间兴起一阵刺辣辣的疼,可阿清愣是一声没吭,只是一味急切地向李岫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过来了,你别害怕,别害怕。”双手还不停地在面前胡乱摆动,像个被缴了械的败兵。 见李岫仍然颤抖,阿清不得已,只能将身体缓缓移向车门,哽咽着说:“我出去睡,你把门反锁,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说着,忍着疼痛,咬着槽牙站起身,就要往车外走。 步子还未踏上下车的阶梯,李岫忽然开口拦住了他:“阿清,别走,我害怕。”声音战战兢兢,还带着哭腔,像是乞求。 那声音顷刻之间激起了阿清的保护欲,他仿佛听见自己心脏裂开的声音,那么的疼。与这疼痛一比,肩膀处的烫伤根本不值一提。“我不走,我不走,我就在这儿。”他定定站在门口,凝望着蜷缩在一角的女孩,回应的声音清亮而坚定。 大约过了五六分钟,李岫从应激状态中逐渐舒缓过来。她轻声唤阿清到身边,冰冷的小手再次抚上他的侧脸。“阿清,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是我太急了,你说了,慢慢来的。”阿清的话里充满了沉重的负罪感,两只眸子左右闪动,始终不敢直视李岫的脸。 “不是的,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起来……”说到这里,李岫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坏掉的水龙头,再也无法止住。 看着李岫这般模样,阿清的心蓦地收紧,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跟着疼痛。他想要伸出手搂住她的背,给予她一星半点的安慰,可又担心她再次受惊。左右为难之际,也只能将那只大手攥成拳头,指节捏得咯咯直响。 “我之前,打过胎……我不知道是谁的……”李岫的声音颤抖着,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别说了。”阿清打断她。 “我要说,我要说清楚。说完之后,你再做决定,要不要跟我在一起。” “我不需要听,我不在乎这些,我就是要跟你在一起。”阿清明显有些生气。 “我要说!”李岫突然嘶喊起来,声音中充满了最后的倔强。 这般情形这下,阿清只得无奈地收了声,垂下头静静地聆听。 “那天……我昏迷了,我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侵犯了我……我只记得,他……他咬了我的耳朵……”李岫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泪也停了,眼睛里灰淡淡的,像等候被行刑的死囚。 阿清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下巴深深抵上她的颈窝。他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拼命地眨眼,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他知道,脆弱不能护她周全。 “我不会再让你被人欺负。”憋了半天,阿清终于将所有的情感浓缩成了这句话。 他真的不善言辞,无法将心中的想法说得激情澎湃,天花乱坠。他只会用平实的语气,最炽烈的眼睛,最朴素的词汇,做最简短的表达。 而那些藏在他心底的潜台词,那个女孩或许这辈子都听不到。 “八年前,我没能护住你,让你惨遭他人凌辱,失去完璧之身,还因此染上了污名,差点毁掉一生。八年后,上天又把你送到我身边,我阿清发誓,此后余生,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会护你周全。” 第32章 二零零五年32 那是第一次,她心里萌生了想要离开岩山的念头。 一束微弱的光亮透进肿胀的眼皮,将她昏沉的意识点亮。战战兢兢睁开眼睛,感觉脖颈处仍有一丝蜂蜇过的刺麻痛感,胸口那一整块位置也还是酸涩的,像是人强行灌了一整瓶山西陈醋。 窗帘被拉开,太阳还没出来,天色灰灰淡淡,泛着清冷的白。厨房里传来咕嘟咕嘟烧开水的声音,塑料拖鞋塔拉塔拉踩在地上的声音,接着又传来铛铛铛菜刀撞上砧板的声音。一切如往常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有小山叽叽喳喳的清脆叫声,再也听不见了。 有那么一瞬,李岫觉得,昨夜发生的那些事只是一场噩梦。那把菜刀不是正好好的在母亲手中拿来剁菜么,怎么可能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怎么可能!可是当她爬下床,拿起书桌上的小镜子一照,那一圈缠在颈间透出斑斑血点的白色纱布,让她的幻想彻底破灭。 第88章 李岫,昨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你,必须接受。 有个冷厉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低吟。一遍又一遍,直到那对红肿的眼睛里再看不见光亮,只剩下如这天色一般的灰淡。 是啊,李岫,你不得不接受昨夜的一切,就像接受学校里随时都会上演的霸凌。含着泪接受,慢慢去适应。老师和校长讲话的时候总说,强者从不抱怨大环境,蟑螂在任何条件下都能很好的存活。 你还不如一只小强吗? 李岫的人生中有两段至暗时刻,高三被霸凌的时期算是其中一段。自从那张英文字条被发现之后,尹梦娇与其同党们的霸凌便如影随形地跟随她。 尹梦娇是个爱面子的人,没将纸条之事公诸于众。她担心有些人会在背后嘲讽她,也害怕因此失了威信,令攀附于她的女生觉得她无能。她不想在与李岫的较量中,因为舆论而败阵。 “无意”的冲撞,刻意的孤立,身后明目张胆的讥笑,书本上凭空出现的恶语……李岫根本不知道这些“霸凌”因何而起。她只知道,每一次被霸凌,尹梦娇都必然会出现在现场。她并没有主动参与,只那样远远的站着,冷眼旁观一切顺理成章的发生。 始作俑者就是她,李岫心如明镜。 她想不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尹梦娇,才会遭到这样的对待。好几次她都想冲上去质问尹梦娇,可当她看到尹梦娇挑高的眉毛和勾起的嘴角,眸子里还好似有幽冥之火在熊熊燃烧,她的胆量就枯萎了。 所幸,作为学校重点培养的好苗子,有陈老师这个靠山,那些发生在校园里的霸凌不至于太过分。她默默忍受着这一切,只盼望着高考快点到来,好逃离这个充满恶意的地方。 在学校里被人欺负,神经绷得像快要断掉的弦,一整天都不得放松。回到家,那紧张的情绪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加强烈。 李岫得时刻提防着母亲,因为她近来实在反常得很。 母亲总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天晚上放学回来,李岫瞧见母亲没如往常一样坐在小卖部的窗户边,葫芦灯亮着,门也没关。走到窗根儿底下的时候,她探着头朝纱窗里面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里头空空洞洞的,没有回应。这时,她忽地听见厨房里头传出锉锉的金属摩擦声。 到了厨房门口,李岫吓傻了。 母亲正坐在地上磨菜刀,屁股下面什么都没有,父亲打的那张矮木凳就倒在她旁边。她一边磨,一边叨念着细细碎碎的脏话,李岫听不懂,也听不太清。磨了几下,她将刀提到眼前,借着橘黄的灯光来亮亮,比划两下,觉得还不够厉,于是弓起脊背,锉锉又磨了起来,李岫看见她用力时鬓穴的青筋都随着暴出很高。 这场景,比尹梦娇的霸凌更觉恐怖。李岫怔怔站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下。直到母亲磨好刀,趔趄着站起身,才发现她站在门口,一张脸惨白惨白的。 “回来了啊?”母亲把磨好的菜刀放在洗得洁净的砧板上,朝李岫摆了摆手,“站在这儿干什么?赶紧回屋复习功课去。” 李岫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应了一声后,摸着胸前的两条书包肩带转身准备回屋。刚走出两步,仍觉不太放心,于是停在原地,转过头问向母亲:“妈,你没事吧?” “大人的事你别管,回屋复习去。”母亲连眼皮都懒得抬,目光在厨房各个角落流连,像是在找什么,却又忘了的模样。 夜里,李岫被尿意憋醒。她从睡梦中好不容易鼓起上厕所的勇气,可刚一睁眼,就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叫了出来。 是母亲的脸,一整张脸默然的竖在床头,正对着她的脸。 “妈,你,你干什么啊?”李岫只觉下身一阵湿热,她被吓尿了。很大一泡尿,慢慢的,从两腿之间蔓延到屁股,又蚀上她的腰。 母亲蹲在床边,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阴恻恻地问:“我看你的眼皮一直在动,岫儿,你是不是在装睡啊?是不是连你也不想搭理我,所以装睡……” 李岫一动不敢动,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没装睡啊,妈……我在做梦。” “你梦见什么了?是不是梦见考上清华了?”母亲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李岫不敢说她并没有梦见考上清华北大,只是做了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梦,一个睡前喝多了水的人,夜里都会做的找厕所的梦。 大抵是被李岫的叫声惊醒,吱嘎一声开门的声音之后,走廊的灯亮了。接着卧室门外专来急促的敲门声和李崟关切的询问声。“妈,咋了?有啥事吗?” 母亲站起身,慢慢走向门口,为他开了门。 “大半夜的,敲什么敲?!”母亲的声音不似以往那般严厉,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好似透着一股难言的寒意。 “我,我听见岫儿叫……”借着走廊的灯光,李崟探头朝床上粗粗瞄了一眼。见李岫安然无恙,方才松掉一口气。 “哼,假惺惺的……演给谁看呢?你爹可不在这儿。”母亲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声。 “没事的话,那我……回去睡觉了。”李崟拿余光瞥了一眼屋里头,转身欲走。 “站住!”母亲叫住李崟,用一种恨恨的、鄙夷的眼光盯着他不敢抬起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你和你爹一样,都是他妈的臭流氓。一个死野种,还惦记上不该惦记的了?我告诉你吧,你不配,这辈子下辈子都配不起!滚回你的屋子去!” 第89章 母亲的奚落声在暗夜的空间划来划去,像她磨的那把菜刀,锋利无比。它划伤了李崟的尊严,也划伤了母子间最后一丝情感联系。 李岫看见哥哥的十根手指缓慢弯曲,但始终没能形成拳头的形状。他没说话,在一滩迷濛的橘黄中,一脚一脚踩向自己的房间。走到房门口,还不忘关了走廊的灯。 啪的一声,李崟的世界黑了。 母亲朝着李崟的背影啐了一口,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紧接着熟练地插上门栓,从里面将门锁得严严实实。 整整一夜,李岫都睡在被尿液浸湿的被褥中。她不敢向母亲诉说自己尿了床,不敢惹母亲生气。她担心一旦说了,不知道又会引发怎样的风暴。 一个十八岁的成年人还尿床,该是多大的罪名。 星期天的上午,学校照例放了半天假。哥哥九点多就出门上班了,母亲拾掇完厨房,又将那一床尿湿的被褥洗完晾好,而后就坐在小卖部里织毛线衣。 与李岫忧虑的结果不同,母亲并没有责骂她,也没有过问她因何会尿床。只是收拾床铺发现的时候,愣了几秒。紧接着利落的将那一床弥散着尿骚味的床褥卷在一起,抱进了厕所。 李岫当时正坐在书桌前吃早餐,半颗鸡蛋还卡在喉咙里没咽下去。如果当时母亲暴怒发作,或许她真的会被当场噎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母亲的情绪竟然出奇地稳定,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李岫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缓缓落回地面。 不过,母亲这般反常,反倒让李岫莫名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那平静的表象之下似乎潜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巨大暗涌。她没敢作声,就那样装作若无其事,默默的把喉咙里的半颗鸡蛋吞进胃里。 早餐过后,李岫老老实实躲在房间里,将英语单词温习一遍之后,又从书包里拿出前几天随堂测验的数学试卷。看着醒目又刺眼的红色叉号,她长吁了一口气,用手指抹平草稿本,准备重新演算。 这时,小卖部里稀稀袅袅传出京戏的曲调。 一定是母亲打开了那台收音机。李岫暗暗思忖。好久都不曾见着那个老古董了,还以为一早就被母亲当废品给扔了呢。 那台收音机确实有些年头了,听说还是母亲的嫁妆。那时候家家都穷,彩礼也就几十块钱,嫁妆也是相当寒碜。家境稍微好点的,多是陪些缝纫机、收音机此类,家境不好的,就陪带些白米、红薯、鸡鸭这般。 老陶家没儿子,家庭条件稍为好点儿。母亲又是第一个女儿,外公外婆自然不想委屈了她。这才拿钱出来买了台时下最新款的收音机,另外还带了十只活鸡,作为她的嫁妆。 当时拥有这么一台收音机,确实面上有光。可如今,这老古董早就被淘汰了。家家户户都有电视机,谁还听这破玩意。 大抵是在箱子底下压得太久了,收音机的音色不如从前那般清亮,听上去嘶哑又苍凉,在这肃杀的秋天,让人不免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宿命般的哀伤。 李岫不懂京戏,但她喜欢诗词歌赋,热衷钻研文言文,于是放下手里握着的笔,凑到窗户前竖起耳朵听那戏词。青衣的唱腔凄凄哀哀,李岫模模糊糊听她唱的什么:“夫在东来妻在西,劳燕分飞两别离。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听旧人啼。” 李岫不知道这段戏曲其实讲的是,秦香莲指责陈世美高中状元后抛弃妻子儿女的事。她只能从戏词悲凉的表义和青衣哀怨的唱腔中估摸出,这演绎的大约是个悲剧。 母亲并不爱京戏,因何今天会耐着性子听了这么久,她不得而知。 戏毕,收音机里传出洗发水广告的声音。广告还没播完,母亲就把收音机关掉了。李岫赶紧蹿回书桌旁,攥起刚笔伪装成一副正在专注思考的假象。 不过,母亲并没有来她的卧室突击检查。她听见廊里的脚步声很急,跟每次厨房里煮着的汤水溢出来时母亲小跑着的脚步声一模一样。急促促的,半分钟都耽搁不了的样子。 紧接着,从哥哥的房间传出一阵翻箱倒柜的折腾声。李岫心里咯噔一下,她害怕母亲发现哥哥藏在床底下的胸罩。于是慌忙扔了手里的笔,径直冲向哥哥的房间。 到了门口,李岫再也不敢往里面走。 屋子一片狼藉。衣柜门大敞着,床垫子也移动了方向。父亲和哥哥的衣服、物件以及各种红皮子证书随意丢在地上,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而她最担心的事情,也在墨菲定律的操控下,几率性地发生了。 那个装着胸罩的布包,此时正被母亲捧在手里。看来她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东西,连床底下的储藏空间也没放过。 李岫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呆默地站在门口,大气不敢出一声。她看着母亲一件一件把胸罩从布包里翻出来,又一件件摔在地上,嘴里还不住地叫骂着:“臭流氓,都他妈是臭流氓。床底下藏着这些东西,不要脸!”眼睛里的火苗也越蹿越高。 她看着母亲抬起脚,又重重的落下去,咬牙切齿地用拖鞋反复蹍踩那件她最爱的白色蕾丝胸罩。看着那洁白如婚纱般的美好被印上脏脏的鞋底印。看着黑色的水波纹路,一层一层反复叠加,直至再也看不清形状,最后只留下一团黑糊糊的污渍,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那种。 忽然间,母亲蓦地挑起眉眼望向屋顶,一副醍醐灌顶的模样。紧接着又猛地沉下腰,麻利地将那些胸罩一只只拣起来,粗暴地塞回布包,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着:“不要脸,实在是太不要脸了!这回有这些烂东西为证,看你还敢抵赖不!” 第90章 装好后,母亲将布包口收紧,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便往外冲,正巧撞上了站在门口的李岫。李岫被撞得一个趔趄,却仍是不敢出声。母亲这才发现了门口还站着个人,不过她也顾不上责备,只是狠狠横了女儿一眼,丢下一句:“回去写作业!”说罢,抬起腿就要往外走。 “妈!”李岫一个箭步拦在母亲面前。 她误以为母亲口中的“你”指的是哥哥,以为她这般愤恨是要急着去找哥哥算账。毕竟昨天夜里,母亲和哥哥闹了不愉快,还骂了哥哥是“臭流氓”。她担心母亲会把事情闹大,令哥哥在外人面前蒙羞,失了面子。 与哥哥的名誉相比,自己被母亲责罚这点事儿简直微不足道。几乎未作任何思考,李岫便脆生生地向母亲道出了真相:“这东西是我的,是我让哥哥帮我保管的,你别去找他。” 听了李岫的坦白之辞,母亲像被雷击中一般,愣在原地,无法动弹。半晌,方才缓过神儿来。她先是低头打量了一眼手里的布包,而后又慢慢地抬起头,将一双充血的眼睛盯向女儿。 “从哪来的?你买的?”母亲的声音微微颤抖,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的怒火。 “不是,不是。”李岫的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是……小姨给我的。我不敢穿,所以……放在哥的房间。真的不是他的,不关他的事。”她一心想的是,此前小姨强行送她胸罩的时候曾笃定的说过,“有我呢!有什么事要你妈来找我,我跟她说。” 听了李岫的话,母亲果然没有发火,反而笑了。 那笑声是从干瘪的胸腔里迸出来的,断断续续,参差不齐,像是打断了肋骨,和着血的笑声。苦兮兮的,空洞洞的,仿佛那血肉之躯之中已然是一具壳,被掏得精光,没有了内脏。 那笑声持续了很久,笑到最后母亲的脊背都弯曲了,整张脸憋得发紫,额角处的青筋也暴了起来。 后来,那笑声停了。母亲直起腰板,望着手里的布包,从牙缝间挤出一个名字—— “陶文玲。” 此刻,李岫才恍然大悟,小姨的名字并不是灭火器,反而更像是一根导火索,一根足以引爆巨型核弹的导火索。 突然间,母亲卯足了劲儿,将布包高高举过头顶,然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地上。随着砰的一声闷响,灰尘在光里忙忙乱乱跑作一团。 母亲的情绪平复了一些,她从胸腔里发出一串类似抽噎的声音,而后面无表情地朝李岫丢了一句:“回屋学习去。”便一脚深一脚浅,摇摇晃晃地跌出了家门。 看着母亲的背影一点点消融在门外那刺眼的光亮之中,李岫含在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一颗接一颗,顺着吓得惨白的面颊不住的往下淌。 第33章 二零一三年33 次日清晨,窗隙透进来的阳光,照在枕边上。李岫的听觉先被唤醒,模模糊糊中她听见车外有窸窸窣窣鸟儿穿梭于树枝间的声响。偶尔还夹杂几声啼鸣,时而悠长婉转,时而短促清亮。 她还没完全醒来,意识沉在一片清明的梦里。鸟叫声入了这片清梦,她再次看见了小山。小山还是那副古灵精怪的模样,一身翠绿的羽毛在阳光下灿灿发光,两只细小的爪子牢牢扣在笼子底部的木杆上,一对黑豆般的眼睛炯炯地盯着她看,人类一样。 她激动得快要哭了,想要打开笼子门,摸一摸小山的头。可还不等伸手,小山的身体就开始腐烂,瞬息之间,便化为一滩血水,只剩下一对细小的爪子,仍牢牢扣在木杆上。 “小山!”李岫惊醒,才发觉只是一场梦。阳光洒落在枕头上,那一小坨被泪水浸湿的地方格外显眼。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未干的泪渍,缓缓朝另一侧翻了个身。 “啊——”这一翻身,可不得了,惊魂未定的李岫再次被吓了一跳,整个人如同弹簧一般从床上弹了起来。原来,李岫翻过来时,发现一张脸赫然立在床头,正对着她的脸。 是阿清的脸。 “阿清!你这是要吓死我嘛?!”李岫瞪大双眼,惊魂未定,一边嗔怪地数落他,一边伸手去捏他的脸颊。 “你醒啦。”阿清懵然地揉了揉眼睛,声音是那种带着颗粒感的微哑。 “我一睁眼就看见一颗头在枕头边,吓死人了。”李岫撅着嘴埋怨,小手反复摸着起伏不定的心口。 “枕边人嘛,呵呵。”阿清憨憨的笑了两声。 “哎呀,你还会开玩笑了啦,了不得啦!”李岫说着,茶褐色的眸子里泛起晶亮的光。她倏然从床上跪了起来,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探着身子就去搂阿清的脖颈。那模样,俏皮又可爱。 阿清双腿盘坐在地上,李岫猛地扑过来,他身子往后一仰,差点摔倒。阿清赶忙挺直身板,单膝支撑在地上,同时大手顺势一搂,就搂住了李岫软糯的细腰。随着臂膀的肌肉微微隆起,腿部向上用力支撑,李岫便稳稳地被凌空横抱了起来。 李岫心头一震,环在阿清脖颈上的手搂得愈发紧了。 阿清低头凝视着怀里的女孩,眼中满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微微翘起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半晌才温声说道:“走,带你去欣赏清晨的大自然。” “喂,等一下,手机,我的手机在枕头底下。”李岫偏过头拿眼睛瞟了一眼枕头。 “遵命!”阿清煞有介事地回应。 第91章 李岫只觉自己的身体在阿清沉稳有力的臂弯之上缓慢移动,又在他微微屈膝之后贴近了枕头。她侧过脸一伸手,轻轻松松就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机。此时,阿清方才挺直身子,重新找回平衡。 看着阿清认真的模样,李岫心中泛起层层涟漪,暖意如藤蔓般悄然蔓延。 这个男人,外表上看起来粗犷凶悍,内里的情感却无比细腻。他是那样的富有耐心,温柔体贴。他总是竭尽全力去满足她的要求,无论大小,不管难易。在他的怀抱里,那颗心莫名就觉着安宁。 天色已然大亮,李岫坐在车外的折叠椅上,才将手机打开。昨日与李崟分开后,怕他再打来电话纠缠,便索性关了机,整整一夜都没再开启。 这不,刚一开机,来电提示与短信声音便如潮水般蜂拥而至,“叮叮叮”的声响此起彼伏,险些将手机震爆。 阿清本想开口问问李岫早餐想吃些什么,却无意间看见她阅读短信之后凝重的神情,于是便默默地退回了车里,弯腰将摔在地上的烧水壶捡起,仔细清洗干净后,又接满水,放回了底座上。 按下烧水键之后,他还是忍不住踱到车门口向外偷瞄。只见李岫仍在查阅手机上的短信,满脸都是忧愁。他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打扰人家,于是再度走回车里,心不在焉地整理起床铺。 刚刚叠好被子,李岫就走了进来。她停在车门口的阶梯上,偏头望着阿清,目光清亮自然,仿佛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虽带着些许迷茫,却又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要吃什么早餐?白粥还是面条,我这里只有这些。”阿清的表情不太自然,有一种担心李岫会反悔的忧虑。 他确实担心。当李岫重新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时候,她又变回了那个披着坚硬外壳的上海女孩。他害怕昨晚的一切,只是她在夜幕下的一时冲动,害怕她认清现实后,跟他说一句:“对不起,我觉得我们不太合适。” 李岫看出了阿清的顾虑,脸上挂起蜜一般的笑,一阶一阶踩上阶梯,掷地有声地走到他面前,郑重其事的说:“不用做了,咱们去城里吃。吃完之后,你送我回宾馆找高铭翰讲一下准备辞职的事情,然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办。” 听了“不用做了”四个字的时候,阿清的心咯噔一下,他还以为接下来马上会听到那充满愧疚的残忍字眼“对不起”。谁成想,李岫话锋一转,又将他高悬着的心一下子拽回了地面。“什么事啊?”他不自觉摸了摸鼻头,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带你见家长。” “啊?”阿清一听这话,心里顿时乐开了花,可那张脸还是冷憨半分的模样。 “去见一下我爸。” “不是见过了吗?” “那是演的嘛,这回……是真的嘛。”李岫微微垂下眼睑,小脸被透进来的朝霞映得桃花一样。 “额,是啊,那……有什么区别吗?”阿清挠了挠后脑勺,不解的问。 “哎呀!”李岫急得跺脚,伸手捏上他的脸颊,把那张笨拙的嘴巴扯成了一条直线。 “疼,疼。”阿清含糊地嘟囔着,肢体却定在原地,半分不敢反抗。 李岫赶紧松了手,撅起小嘴解释:“当然有区别了,我要跟他说,我跟你一起回上海。还有就是……想让他照顾好小姨和……我妈。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有些话还是当面讲一讲的好嘛。” 有些话,她想跟父亲当面讲。有些话,父亲也想当面跟她讲。这是头一回,父女二人之间,悄然生出了默契。 阿清开着车,与李岫一同去了城里。简单地吃过早餐后,便送她回到了福缘宾馆。 李岫让阿清把车停在楼下等她,接着从斜挎包里摸出个什么东西,迅速塞进上衣口袋,随后下了车,迎着明晃晃的朝阳,小跑着进了宾馆。 李岫蹦蹦跳跳的背影,让阿清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画片里的一只小兔子。他记不清那只兔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长着两只大大的耳朵,还有两颗怎么都收不进嘴巴里的大门牙。 阿清笑了,笑声从鼻孔里出来,带出一团轻柔的水蒸气。他用虎口缓缓摩挲着长出一层青色胡茬的下巴,全神贯注地盯视着那个被朝阳镶上一层金边的背影,直至她走进宾馆大门,彻底消失不见,那抹温柔的目光依旧缱绻着,迟迟舍不得移开。 此时的阿清并没有多想。他以为,高铭翰不过是个背刺下属、抢夺功劳、爱慕虚荣又惹人讨厌的卑鄙小人,压根不知道这个小人那晚借着酒劲轻薄了李岫。要是他知道那件事,肯定不会让李岫独自去找高铭翰,也断然不会轻易饶过那混蛋。 到底是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关于这个问题,各个学派之间争论了上千年。李岫当然也不知道答案,反正书本上教授的是物质基础决定意识形态,她心里记下了,考试的时候也如是这般写的答案。 然而今天,她却对这个“正确答案”产生了质疑。昨夜明明睡得并不好,早上还被阿清吓了一跳,可今天的精神状态却是出奇的好。脚下像生了风似的,走起路来又轻又快。没走两步,脚丫就忍不住想往高处跳。 同样是枕边出现的一张脸,有时会被吓到尿床,有时又会让身体像打了鸡血似的,充满了力量。 这到底是不是意识在某种程度上决定了物质呢? 第92章 或许,对阿清的爱,就是一种强大的意识力量。这份爱让她敢于进行自我重塑,敢于蔑视一切,敢于叛逆反抗,敢于开启一段全新的旅程。 回到自己房间,李岫先将东西整理妥当,而后才去敲高铭翰的房门。 此时正是十点过一刻,按常理来说,这个时间点高铭翰应该还没起床。从昨夜那些几乎没有时间间隔的未接来电记录,以及那些语序不通、错字连篇的短信来看,他昨晚肯定喝了不少酒。 敲了许久,房间里才传出一声极不耐烦的叫嚷:“谁啊?一大清早的敲个没完没了,想好好睡个觉都不行!看我不投诉你的。” 话音刚落,门蓦然被打开。高铭翰站在门口,头发乱得像个鸟窝,眼袋肿胀发青,内外眼角都糊满了眼屎,一脸病入膏肓的模样。他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宾馆提供的白色睡袍,腰带没系,一头耷拉在地上。那如白切鸡似的胸腹整片裸露着,肚脐上方还有几道模模糊糊的指甲抓痕。 这情景,不免有些辣眼睛,李岫忙沉下眼睑,避免目光直接撞上那不耻的春色。 “你啊……”高铭翰歪歪斜斜地靠上门框,眯缝着眼睛,仿佛费了好大劲才认出眼前的人是李岫。 “高总……”李岫刚要说话,又习惯性的被高铭翰打断。 “啊……呵……”高铭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瞬间,一股经过口腔彻夜发酵过的酒臭味扑面而来,熏得李岫赶紧掩住口鼻。“你长本事了啊!昨晚为什么关机?你去哪儿了啊?怎么不报备啊?”连珠炮般的责问过后,他用手指抠了抠眼角的眼屎,慢不经心的朝走廊使劲一弹。 “昨晚我手机没电了,自动关机了,不好意思啊……高总,我是来跟你打个招呼的。我要辞职,这几天就会回上海。”李岫抬起头,半掩着口鼻,看着一脸萎靡的高铭翰,语气十分坚定。 高铭翰一听这话,酒意瞬间散去了大半。他猛地直起身子,眼睛瞪得像铜铃,“啪”的一声,手掌重重地拍在门框上。“李岫,你再说一遍?!辞职?项目没做完,你辞什么职?”高铭翰当即暴喝。 如若是之前那个李岫,她一定会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又含糊不清地向上司陈情,甚至连“辞职”两个字也会说得愧疚难当。然而,当下的李岫,俨然一个处于叛逆期的少女,在安全感的加持下,整个气场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改变。 楼下的那个男人,带给了她真正的安全感。让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觉着有十足的底气;无论面对怎样的恶人,都不会再心生胆怯。 “高总,您不是在会议上跟祁部长说,今后项目的所有事宜都由您亲自跟进吗?”李岫微微侧首,斜眸轻睨,清冷的目光仿若寒潭之水,波澜不惊。一字一句,将一腔讥讽说得婉转悠扬,极具艺术感。 高铭翰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的李岫,从容之中竟还有一丝冷傲,不屑里头又透着几分威慑。虽然不似之前那般温柔,但也是别具一番风味,于是心中不免又生了邪念。“原来是为了这个啊……”他摸着后脑勺原地转了个圈,再次面向李岫的时候,一侧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你别怪我不厚道,是你自己那天晚上不解风情啊。” “高总,我看你是误会了,我根本不在意你抢了我的方案。我只是觉得,你事先应该跟我打个招呼,这样我也可以……” 俗话说得好,言多必失。话多的人,成不了气候。高铭翰便是这种人。他向来只喜欢滔滔不绝地说,压根儿没耐心听别人讲。如果是晚辈、下属,或是根本瞧不上眼的人,他都会直接打断别人的话,毫无礼貌可言。 这不,他的臭毛病又犯了,不等李岫把话说完,就抢着说:“我就说,你这个人拎不清。那天晚上你要是从了我,这方案还是你的啊。我们一起把业务接了,一起漂漂亮亮的在岩山打完这场仗,一起回上海,多完美的结局。可你偏偏不肯,我也是没办法啊,所以只能选择plan-b。” “从了你?怎么从?让你得逞?把酒后强暴合理化?”李岫的声调难以遏制的扬了几分。 见李岫咄咄逼人,高铭翰也撕破了脸,扯着嗓门嚷嚷起来:“什么强暴?别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大家都是成年人,孤男寡女在外地出差,情到浓时睡一晚上,不是人之常情吗?少在我面前装什么贞洁烈女,你他妈是什么好货啊?在岩山名声都烂透了,怪不得一直不想回来,还骗我说在这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李岫,你还真是会装啊。” 李岫清楚高铭翰是个什么样的渣子,而且上来之前她就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即便他满嘴“喷粪”,她也仍是默默听着,一声没吭。 见李岫默然不语,高铭翰还以为她怕了自己,反而愈发得意。胳膊一抬,举过头顶,往门框上一搭,身子随即像没了骨头似的斜靠在门框上,脸上随即泛起一丝放荡的淫笑。“嗨,我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说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意呢。李岫,我希望你能好好配合我,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事,各方面做得我满意,业务提成,我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我还会在小老板面前给你美言,等咱们回了上海,让他给你加工资。”他把声音压得低而沉,轻挑着眉毛,暧昧地对李岫说。 “高总,说到钱的事,我顺便问一句啊,你把阿清解雇了,为什么不把欠他的费用付给他?” 第93章 “阿清,阿清,又是阿清!”高铭翰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当即升起一团无名火。只听得“砰”地一闷响,那捏紧的拳头就生生捶在门框上,声音也难以抑制的高了好几度,“他隐瞒前科,我没找他赔偿就不错了,还给他钱!” “你可真够无赖的。”李岫不耻地横了他一眼。 “我无赖?李岫,你不是真看上那个杀人犯了吧?” “阿清不是杀人犯!”李岫忽地瞪大双眼,激动得嘴唇微微发抖,一副势要为阿清辩驳到底的模样。“他要真是杀人犯,你欠钱不还,他早就把你给杀了。” 听到这话,高铭翰微微瞪大了眼睛,脸上掠过片刻的慌乱,随后又强行镇定下来。他佯装清了清嗓子,试图掩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怯意,扭了扭生硬的脖子,故意说道:“老子可不怕他。”然而,那微微颤抖的嘴角和闪烁不定的眼神却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安。 李岫一早知道高铭翰长着颗鼠胆,便故技重施,像吓唬摩的司机一般,故意来吓他。谁要他出言不逊,诋毁阿清。“那你现在这么勾搭我,不怕郑秘书知道吗?”李岫有些得意。 “你怎么知道?”高铭翰一怔,只见他眼珠一斜,便又笑道:“你观察得这么仔细,是不是吃醋了?我跟那个郑秘收,就是逢场作戏而已,还不都是为了工作。” “那你现在勾搭我,也是逢场作戏咯?” “你这是什么话?我跟那个郑秘书是逢场作戏,对你可是真心的。我是真的喜欢你啊,在上海我就喜欢你,你难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别装了……” “真心喜欢我?意思是……要跟我正儿八经的处对象,见家长,给彩礼,然后结婚?” “你这小囡囡,还挺心急的啊。”高铭翰说着,脸上掠过一丝淫笑,忽地一把抓住李岫的胳膊,就要将她往门里拽。“来,你进来,我慢慢跟你说。” “你干什么啊?这里有监控的!你放手!”李岫边挣扎边扭过头朝走廊上大叫。 “别装了,知道有监控,还装什么啊?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啊,错过这次机会,你可就人财两空了。”高铭翰紧紧拽着李岫的胳膊不肯松手,她只能用另一只手死死抠着门框,拿脚撑住地面,拼命地抵抗。 “哎呀,快进来,让我亲自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事。”高铭翰一脸的邪念,那垂涎欲滴的模样让李岫不寒而栗。此时阿清又不在身边,她只能朝着走廊里大声呼救。 高铭翰一开始还以为李岫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压根儿没料到她居然来真的,甚至还喊出了“救命”。都说他生了一颗鼠胆,即使欲望膨胀得无法冷却,也绝不敢在犯罪的事情上开玩笑。倏然间,那双大手像是被猛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去。 谁知他刚刚一松手,咒骂的话还来得及说出口,一团黑影就如闪电般蹿了过来,不等他看清那团黑影的脸,鼻梁就塌了。高铭翰只觉一股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涌了出来,如自来水般止不住地往下淌,一直淌在他裸露着的胸口上。而后,便是一阵钻心的疼,嘴里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铭翰捂着鼻子,疼得双眼紧闭,呲牙咧嘴,五官痛苦地皱作一团。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清了袭击他的人。 原来是阿清。 “你他妈……”高铭翰怒视着阿清,辱骂的话刚说了一半,就被对面再次挥起来的拳头吓得噎回了肚里。 “阿清,别……这里有摄像头。”李岫拦住阿清。 阿清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高高悬于角落的黑色物件,缓缓放下了沙包大的拳头。“让我先教教你,怎么作个人吧。”他把李岫紧紧搂进怀里,两只眼睛如鹰隼般盯视着高铭翰,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高铭翰心里清楚得很,自己断然不是阿清的对手。向来“伶牙俐齿”的他,这回竟然破天荒地没还半句嘴。可那小肚鸡肠的性子,又怎能轻易忍下这口气?只见他忽地扯起脖子,朝着外面声嘶力竭地大声嚷嚷起来:“打人啦!打人啦!” 高铭翰的叫声惊扰了其它房间的住客,众人纷纷打开房间,探出头好奇地朝他们这边张望。没一会儿,工作人员也匆匆赶来了,急切地询问发生了什么事。 “快帮我报警,这个人殴打我,把我鼻子都打出血了。鼻梁骨怕是也断了……哎呦……”高铭翰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阿清,“就是这个劳改犯!付安清,我不把你再送进去蹲几年,我就不姓高!” 工作人员见高铭翰的鼻子确实血流不止,于是急忙拿出手机,准备拨打110报警。 “这是一场误会,不要报警。”李岫不由分说,一把夺过工作人员的手机,按下挂断键,又给他揣回了兜里。 工作人员知道李岫和高铭翰是同事,听她如是说,便也没继续坚持拨打报警电话。 “李岫,你什么意思?什么误会?!这就是殴打!故意伤害他人身体!要坐牢的!”高铭翰见现场的人多了起来,便来了劲,挺着胸脯朝李岫厉声暴喝。 “高总,消消气,看看这个。”李岫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橙白相间的录音笔,就是她在祈宁峰顶用来记录的那只,阿清也见过。 看着李岫手里的录音笔,高铭翰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萎了。 李岫攥着录音笔在高铭翰面前晃了一眼,马上又收回了口袋。而后,凑近他耳边,小声说道:“高总,刚才咱们的对话内容,我都录下来了。你说,是发给小老板好呢,还是发给郑秘书?对了,发给祁部长好像也不错……唉,不管发给谁,你都得吃不了兜着走哟。” 第94章 说完,轻巧地退回阿清身边,牵起他的大手,将身体贴上他的胳膊,调皮地蹭了两下。又用小手虚掩着嘴巴,一副怕高铭翰听见的模样,狡黠地对阿清说:“放心,他不敢。” 第34章 二零零五年34 依旧是寻常的一天。像白开水,淡而无味。其实这样挺好,淡了总比咸了好。咸了,是会让人不舒服的。 这正是李岫目前需要的生活,她早已不对当下的日子抱有五彩斑斓的期待,只求一切平平淡淡,勿生风波。像今天白天这样,就挺好。 今天她没被“不小心”撞到,也没被人背后吐口水。尹梦娇请了假,今天都没来上课。那几个与其交好的女生课间闲聊的时候,李岫无意间听到,好像是什么五哥回了岩山,尹梦娇为他接风洗尘去了。 她们口中的五哥,定是麻强,那个绰号麻老五的混蛋。一听到这个名字,李岫顿觉脊背发凉,冷汗直冒。心中只盼着那家伙忘性大,早早将那旧黄历翻了过去,别再记得当初的那些恩怨才好。 晚上放学之后,李岫如往常一般,独自步行回家。 走到家附近的时候,她顿住脚步。往常这个时候,小卖部前总是灯火通明,今天却意外地没有一丝光亮。虽然她不太喜欢那盏把眼珠刺得生疼的葫芦灯,但习惯了以后,忽然没了那光亮,心里反倒不安起来。 黑暗笼罩着那小小的店铺,显得格外冷清。突然间,一阵冷风从背后吹过来,吹得李岫打了个冷颤,也吹得葫芦灯的铁罩子发出吱扭吱扭的摇曳声响。 摸黑走进家门,李岫瞧见卧室的灯也没开,只有细细长长一道窄光从里间厨房的门缝里泄出来。 想起母亲近日的种种反常,无端的磨刀,无端的翻箱倒柜,一时歇斯底里,一时又冷静非常。顷刻间,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她不敢再向深想,拔腿冲向厨房。 “哐啷”一声响,门被猛地撞开。那厨房的门板,原是父亲从别人家盖房子的废弃木材里挑拣出的几块,凭着自己对木工的理解随意打的,本就不怎么结实。日子久了,便更加脆弱不堪。如今经李岫这么一撞,差点散了架。 母亲手里正拿着一只熬汤用的铁勺,听见声响,忙转过身看向李岫。“放学了啊……冒冒失失的,一点不稳重。”说罢,转过身拿铁勺继续翻搅灶上那砂锅里的汤。 虽然还是那些带有责备性的词汇,但李岫知道母亲并没有生气。她的口吻清沉平和,声音像是从枯井里发出来的,空空洞洞,没有任何情绪。 她到母亲身旁,将鼻子凑近砂锅,迎着上面那个小小孔洞喷出来的热气,使劲嗅了几嗅。而后努力挤出一抹乖巧的笑,讨好地对母亲说:“妈,你这是炖什么呢?又学了新的菜谱吗?好像不是老母鸡汤的味道啊,清清淡淡的。” “不是。”母亲低沉的回应。 “我就说,你炖的老母鸡汤隔三里地我都能闻得到香味儿,这个我都没……” “好了,你先去写作业吧,等汤好了我给你端进去。”母亲生硬的打断李岫。 李岫原是想称赞一番母亲的厨艺,想着或许能让她开心些。可瞧见母亲依旧是那副生冷的面孔时,心中那点热乎劲儿瞬间凉了半截。她敛起笑容应了母亲一声,便默默回了卧室。 一道数学题还没解完,母亲就端着一个大海碗进来了。李岫装作很期待的样子,端起海碗一口气喝掉一大半。当她放低碗换气的时候,目光突然被碗底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那是一只细小的脚,不,不能说是鸡脚,看起来更像是鸟的脚。 李岫心头猛地一震,头皮瞬间掀起一阵触电般的麻感。她扔下手中的碗冲向院子,“啪”的一声,将葫芦灯打开。 刺眼的光芒刹那间将院子里的一切照得通明。蓝色的遮雨棚,细细的铁丝线,还有那个空空荡荡的鸟笼子。一切都安然无恙,唯独不见了叽叽喳喳的小山。 她踉踉跄跄的走到鸟笼子旁边,前前后后,左左右右,看了一遍又一遍。她宁愿觉着是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也不愿意相信小山不在里面。她就那样反复地看,看得眼皮都酸了,看得嘴唇渗出了斑斑血点,也没能再看见小山。 她跌跌撞撞地回到卧室,看见母亲正坐在床沿儿等她,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妈,你是不是把小山给炖了?”李岫泪眼婆娑的盯视着母亲,以一种近乎嘶吼的声音问向她。 “嗯,给你补补脑。天麻配乳鸽自然是最好,鹦鹉……也勉强凑合吧。”母亲的回答冰冷而沉静,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包括李岫现在的反应,以及之后的无奈与妥协。 嗡——李岫听见脑袋里产生一阵巨大的轰鸣,接着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难以忍受的恶心感如决堤的洪水瞬间涌了上来。只听“哇”的一声,刚刚喝下去的汤就被全部吐了出来。 她把小山吐出来了。可那一腔的愧疚,却留在了身体里面,永远都无法根除。秽物在地上肆意蔓延,就像她内心的痛苦与绝望也在不断地扩散。 “犯了错,就要受到惩罚。”母亲的声音依旧冰冷。 “小山犯了什么错啊?” “不是小山犯了错,是你!” “我犯了什么错?妈!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让我考第一,我考了第一啊!我没有早恋,放学就回家,也没有出去跟不三不四的人玩……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啊?”李岫攥起拳头,狠狠的捶打自己的大腿。 第95章 “你为什么要收陶文玲那些不要脸的脏东西?我平时怎么教你的?我是不是让你离她远点儿?她是什么货色,全啤酒厂都知道!她就是个不要脸的贱货!”母亲猛地从床上站起来,一双猩红的眼死死盯视着李岫,恨不得将她面皮割下一层似的。 “那天,是你让我去的啊!”李岫抽噎着哭诉,话语中满是委屈。“我明明说了我不要的……”可话还没说完,她便被气管里残留的食物渣子呛到,接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呛咳。 “你是不是要学她,啊?!好的不学,学当婊子?当烂货?!你要是不想穿我做的胸衣,那你就什么都别穿,光膀子出去!反正你也不想当好人家的姑娘!”母亲说着,冲上来就要撕扯李岫的校服。李岫激烈的反抗,却被母亲按倒在地上。 两人正撕扯之际,李崟回来了。 他在外面就听见家里有哭闹与争吵的声音,于是忙扔了手里的自行车,火急火燎地往屋里跑。一进屋瞧见这般情形,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教,猛地上前将母亲从妹妹身上拉了下来,重重摔向一旁。随后,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包裹在妹妹那裸露了一半的胸口上。 李岫瘫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攥着哥哥的外套,抽噎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而母亲,被李崟重重一摔,正好摔进那一滩呕吐物里,手掌和胳膊都粘满了秽物。这一摔,她才忽然意识到,李崟原来有着这般大的力气。只是他平日里表现得极为隐忍,才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 母亲呆愣了几秒,方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手掌心的秽物在裤子上随意地抹了几抹,而后抬起手指着李崟,如同看着仇人一般,恨恨地骂道:“死野种,你敢打我?!” “妈,我没有,我……”李崟急切地想要解释,可母亲根本不听,抡起一旁的椅子,照着他的头就要砸下去。 这一椅子若是真砸下去,李崟的脑瓜子即便不开花,也得落个轻度脑震荡。所幸,父亲赶回来了。又是在这紧要关头,父亲一把拦下了母亲手里的“凶器”。他夺过椅子,重重地摔向一旁,只听得“哐啷”一声响,椅子瞬间散了架。 “陶文慧,你又在闹什么?!” 父亲惊雷般的斥责声过后,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除了李岫断续不止的抽噎声,再听不见任何声音。瞧着头发凌乱的母女,散架的椅子和那一地的呕吐物,他仰天长吁了一口气。 良久,母亲一屁股落回了床沿儿上,接着从喉咙里挤出几声苦笑。“李广财,哪阵邪风把你吹回来了?” 父亲横了她一眼,没好气的说:“你闹吧,你就尽情地闹。以后你只管闹,我是没有精力跟你闹了。既然全家人都在,咱两个就把话说清楚。这个家,以后我不回了,房子给你,岫儿……也跟着你,李崟跟我。我们两个把这婚离了,我一分钱都不要。” 父亲的话如同晴天霹雳,李岫停止了抽泣,眨巴着眼睛看向父亲,好像他说的是外星语言,一个字也听不懂似的。 “我说呢,你不陪着狐狸精,倒回家来了。原来,是回来跟我摊牌了是吧?我中午让你好好想想,你想了一下午,就做了这个决定?李广财,你都盘算好了是吗?怎么分家产,怎么分孩子,你全都想好了是吗!?”母亲骂得唾沫星子横飞,昏黄光线下,毛毛雨似的,比班主任陈老师讲课时喷得还要厉害。骂完,她猛地从床沿跳起来扑向父亲,歇斯底里地捶打着他的胸口。 父亲像块磐石一样,岿然不动,由她去骂,由她去打。 母亲撕打间,扬起的胳膊不小心撞到了房顶上悬下来的灯泡,灯光一摇动,屋子里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来,房屋像船在浪上猛猛地晃荡起来,晃得李岫头晕眼花。 “这个婚,必须离。”父亲决绝而冷漠的态度,成了压弯母亲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停止了歇斯底里的疯狂捶打,站在原地,仰起头脉脉盯视着父亲那张沧桑的脸。盯了半天,再次苦笑了两声。 就在大家都以为母亲被迫接受了残酷现实的时候,她突然抽身冲进厨房。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那把磨得锋利的菜刀。 “陶文慧,你……你要干什么?”父亲吓得白了脸,连忙退到书桌旁。 是啊,这种时候,是个人都会以为母亲是要一刀了结了负心汉。可谁成想,母亲竟看都没看父亲一眼,走到抱在一起的李崟兄妹两旁边,抬起腿,一脚把李崟踢翻在一旁。随即一拎,就把李岫像小鸡一样拎了起来。 哥哥的外套随之滑了下去,李岫还在急着拉校服拉链遮挡自己的胸口时,母亲已经提起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瞬时,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脖颈间凉飕飕的,还有蚂蚁在爬的感觉。捏着拉链锁头的手僵在半空,不敢动弹。 “离婚,好啊!你要跟我离婚,我就杀了她!”母亲这才冷眼盯向父亲,恨恨地威胁。 “陶文慧,你把刀放下!你疯了吗?!”父亲想要上前,脚步刚一动,母亲就紧了紧菜刀,将刀刃嵌得更深。 父亲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软下脾气来,央求着说:“有话好好说不行吗?这是你亲生女儿啊!” “你不是把她分给我了吗?你分给我,她就是我的财产,我想杀就杀!杀了她,我也不活了,我去下面陪她。我们母女俩一起下地狱!李广财,这都是你害的!” 第96章 “你能不能冷静点儿。”父亲似乎妥协了,但又好像没有。他没有明确的表态,没说不离婚,也没说一定要离。 这时,一旁吓得面如土色的李崟,也站在不远不近的距离,哀求着母亲:“妈,你先把刀放下,别伤了岫儿。” “死野种,我不是你妈!要不是因为你,他就不会跟我离婚!有儿子给你养老送终了,你就可以不要我们母女,出去风流快活了!可是你找谁不好啊,为什么非要找她啊?你让我怎么活?你让我今后还怎么活啊?不如一起死了……”母亲嚎啕大哭,哭着哭着,李岫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边哭嘴里还含糊不清的叨念着:“妈,我疼,我疼。” “血!陶文慧,岫儿流血了!”父亲急得跳脚。 “妈!快把刀放下!”李崟急得大叫。 “哐啷啷——”母亲煞费苦心磨了好几天的菜刀就这样掉在地上。她主动扔了手里的刀,把女儿搂进怀里,像抱着一个婴儿,一个仅属于自己的婴儿。 “岫儿,让妈看看,让妈看看……”母亲含着泪哭喊,带着沉重的自责与愧疚小心的查看着她的伤口。 趁着母亲情绪稳定,替李岫包扎伤口的时候,父亲给李崟使了个眼色,父子两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房间。 李岫的伤口并不深,但却很长。纱布缠了整整三圈,绕到颈后打结的时候,母亲掉下一滴眼泪,她匆匆用手背抹了去,没让李岫看到。 “岫儿,妈不是要伤你。妈……磨那把菜刀,是准备自己抹脖子。我知道你爸那些脏事……真的觉得天都塌了,可是一想到你,我又舍不得。我要是死了,你可怎么办啊?我不能丢下你一个人受欺负啊……”母亲托着她的下巴,声音中带着一丝哭腔。 “妈,我明白。我这……又不疼。”李岫故作轻松的安慰母亲。 “岫儿……”母亲哽咽,掩着脸飞快擦去了眼里的泪。吸了吸鼻腔之后,笑着抬起头,对李岫说:“明天……要是有同学或者老师问起来,你就说,就说……家里晒衣服的铁丝松了,跑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撞在脖子上,勒出血了。” 李岫刚想点头,可下巴一低,就扯到脖子上的伤口,于是只能喃喃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母亲扭头望向窗户外,漆黑的夜色中,看不见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半晌,她转过头笃定地对李岫说:“放心啊,岫儿。我和你爸不会离婚的。你别担心这些,好好备考。” 而此时,李崟将父亲送到了岔路口。父亲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送到这儿吧。满崽啊,给你说个好消息。”父亲皱在一起的五官,终于在这声“好消息”中慢慢舒展开来。 “啥好消息?”李崟讶异地望向父亲。他心想,今晚闹成这个样子,母亲“疯了”,妹妹伤了,还能有啥子好消息呢。 “你崎堂哥那边儿有确切的消息了,最迟也就下个月初,你就能入职咯。”父亲说着,大手抚上他的脑壳,宠溺而自豪的感叹道:“长的比我还高……以后你就是电力局的正式员工了,认真工作,会做点人,有你崎堂哥这层关系,不怕升不到职。” 听了这个消息,李崟也一扫脸上的阴霾,眼里闪动着不可置信的兴奋光芒,“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了,崎堂哥亲口给我讲的。唉,本来我中午就想去饭馆找你讲这个事的,都被你妈给搅和了。大中午的,我还没出门,就给她杀上来闹,还把你小姨的头给打破了,再偏一点儿,眼睛都要瞎掉。” “妈……知道啦?” “知道又能怎么样嘛!我要跟她离婚,又不是因为小玲。自从我下岗之后,她哪个眼睛瞧得上我?嫌我没得本事,赚不到钱。嫌我连个屁都不会放,嫌我重男轻女,瞧不上她们母女俩。我从前住在屋里头的时候,你也不是没听到她怎么骂我的啊,说什么‘你还有脸姓李?老李家哪个人像你这么没用?’,还说什么‘你不如替李崎那个夭折的哥哥死了算了,还能在李家祖宗面前抬起个头,不然你这样的废物以后到了下头,祖宗都不得认你!’”说到这里,父亲那一张脸的褶子又挤成了田里的沟壑,一阵冰凉的夜风吹来,吹得他瘦小的身板跟着晃了几晃。 “你真的会跟妈离婚啊?”李崟问。 “肯定会离,不管有没有小玲,我都会离。满崽,你先在这委屈一阵子,入职之后,单位会给你分宿舍,你就可以搬出来了。” “我……没事,住在哪里都一样。还有岫儿呢,我不放心她。”李崟急忙解释。这个屋檐底下,虽然有他不喜欢的人,但也同时住着他喜欢的人。 “岫儿你用不着担心,那是她亲生女儿,不就是吓唬我的。”父亲轻描淡写的说。 “可是岫儿要高考了,这么闹……我怕耽误她学习。她可是要考清华北大的。” “她就是考上天去,也是个女儿家,早晚要嫁出去的。啊,考上清华,去了北京,见过大世面还会回到岩山这个山沟沟?到时候,怕不是直接在北京找个男人嫁了啊。指望她养老送终吗?指不上啊!陶文慧就是妇人之见,什么都不懂。要想在李氏宗族里立得起来,还得靠你啊。好好干,爸看好你!”父亲说着,自豪的拍了拍李崟的肩膀。 李崟满心只想着李岫考上清华北大之后,会留在北京嫁人的事,对父亲的称赞只是敷衍地笑了笑。 第97章 “爸知道你懂事,但是……陶文慧容不下你。这么些年,你受了多少委屈,爸心里头都清楚。放心吧,好日子就要来了。你小姨搭上的这条路子,不是爸吹,两年,我就可以在岩山城中心再买一套楼房,到时候你就跟我们一起住。爸再努力几年,以后再跟你也买一套,就当是你的婚房。” 听了这番话,李崟又开心起来。 若是岫儿能留在岩山,父亲又跟母亲离了婚,那他们就不再是兄妹关系,也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那么,父亲留给他的房子,也就有了岫儿的份。 这真是两全其美的法子啊。 这时,远空中飘过来一叠暗云,将悬于李崟头顶的那轮圆月完全遮蔽,天色也随之黑了下来。 第35章 二零一三年35 只是一支普通的录音笔,阿清却记在了心里。 她如陈年琥珀般的茶褐色眸子,害羞时似云霞般的脸蛋,对视间不自觉微颤的眼睫……有关她的一切,阿清都记得,包括那只收录着她文采的录音笔。 李岫在副驾上翻包的时候,阿清就看见了那只录音笔。只是当时并没在意,只当她拿着有用。可是李岫在楼上拖得时间有点长,他等着等着,就有些心慌,如坐针毡似的,屁股动个不停,总觉得什么姿势都不自在。 倏然,一道灵光闪现。他一巴掌拍上大腿,恨恨骂了句:“付安清,你真娘的蠢呐!”然后不管不顾就跳下了车,也没来得及看后视镜,差点儿被一辆从后头飞驰而过的摩的刮个正着。摩的师傅呼啸而过,把阿清撞了个趔趄,车子飞出几米远,还扭头朝他甩了一句:“找死啊!” 阿清没理会,掉头就往楼上跑。幸而他来的及时,不然李岫保不准又会被高铭翰占便宜。 此时此刻,高铭翰被这一对春风得意的“璧人”气得哑口无言,满腹愤懑却又无计可施。 怪只怪他自负又眼拙,还以为自己阅女无数,对方什么脾性一眼就能看穿。跟李岫共事以来,他一直都觉着李岫就是个心思单纯的软柿子,怎么欺负都不敢造次。只是她不会处理人际关系,更加不懂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这个纯粹的硬骨头,他一直都想啃,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来岩山,就是绝佳的机会。加之他又听说了一些李岫以前不光彩的事,这才更加放肆。 高铭翰不知道的是,李岫的iq高达160,而且根本不是个软柿子。只是从前她一直处在极具威胁和压迫的紧张环境里,导致心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李岫最怕情绪失控,一旦失控,智商就降到了冰点。而在情绪稳定的状态下,以高铭翰的智商,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她就那样站在他对面,瘦小的身体散发着强大的气场。“高总,我只有三个诉求。第一,你不要报警,这事情就这么算了。第二,你把欠阿清的钱如数奉还。第三,不要找我的麻烦,让我回上海亲自跟小老板辞职。你放心,岩山的功劳都是你的,我什么也不要,也不会跟任何人说。”李岫睨着高铭翰的目光淡泊高远,语气铿锵,充满了力量。 “项目没做完,我怎么放你回上海,小老板会怎么想啊?”高铭翰扯起睡袍的领子,一边胡乱地擦拭着髭间的血渍,一边憋屈地回怼。 李岫轻轻捏了捏阿清的指腹,想笑却没笑出来。“高总能力这么强,肯定会有办法的。”此时,她心底悄然滋生出微小的膨胀感,颇有些得意。因为高铭翰跳过前两点没谈,那便算是同意了。 “回上海,呵呵。”高铭翰松开染血的衣领,冷眼瞟向阿清,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两声,而后又转向李岫,确认道:“你这是要跟他一块儿回上海了?” “是的。”李岫回答得从容笃定。 高铭翰敛了笑意,顿了几秒。他不明白这个劳改犯到底有什么过人的魅力,能啃下李岫这块硬骨头。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不服气的说:“成交。”说罢,朝呆立在不远处一脸惶然的工作人员吩咐道:“那个谁……你先忙去吧,是个误会,不用报警了。” 一听这话,工作人员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下来,当即堆起服务行业特有的微笑,将走廊上探出来的许多脑袋瓜成功劝退后,方才转身离了这个“麻烦精”。 他心里其实特别讨厌高铭翰,自从他入住福缘,自己平白无故多了很多工作,高铭翰夜夜笙歌,回到宾馆烂醉如泥,经常被其它客人投诉。不是投诉他半夜大吵大闹,就是投诉他夜里敲错门。他巴不得有人替自己出口气,好好收拾这个嚣张跋扈的“麻烦精”。 走廊里恢复了平静,除了一团团的细小微尘在破窗透进来的日光里乱飞,一切如常。高铭翰把手掌摊在李岫面前,说:“把录音笔给我吧。”声音有些失落。 “你先把钱给阿清,再给小老板发个信息。”李岫信不过他。 “李岫,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吧,信不过我的人品啊?” “嗯。”李岫歪向阿清,将身体与他的臂膀贴得更紧了。 “你……”高铭翰气得又翻白眼又咋舌。“李岫,你别太过份啊。” “你不知道吗?大伙私底下都叫你三合一。” “什么三合一?” “马屁精、撒谎精、风油精,三精合一。”李岫煞有介事地低下头,一根根掰出三根手指。 “真是无聊……等我回去,非弄死他们不可。那个……风油精是什么意思?” 第98章 “风骚、油腻啊。高总,你的人品和你的策划能力一样,都信不过。按我的要求来,不然我不会给你的。”李岫横眉盯视着一脸囧相的高铭翰,态度十分骄横。 “嘿,行,你牛。不就是那点钱嘛,给!这就给!”高铭翰放下指指点点的手,猛地转身扎进房间里。没一会儿功夫,就攥着一沓红彤彤的票子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听得“啪啪啪”几声响,手起钱落,高铭翰将那沓钱脆生生抽在门框上。抽完之后才挑着眉毛把钱递向阿清,嘴里还嘟囔着:“一千,数好了啊,可别回头又说我不地道。” 阿清仔细数了数,轻声对李岫说:“没错。” 李岫微微点头,刚要张嘴说话,高铭翰却像一阵风似的把手机掏了出来。当着李岫的面,在屏幕上一阵猛戳。那手速强劲又利落,仿佛胸中含着一口深重的怨气。敲好几行字之后,他“嗖”的一下就把信息发了出去。接着,不由分说地把手机屏幕怼到李岫眼皮子底下,满脸愤懑地说道:“发给小老板了,李大小姐,您瞅瞅,可还行吗?” 李岫憋着笑,慢悠悠地摸出录音笔,递给了高铭翰。“高总,这只笔呢,那也是公司的财产。等我回上海的时候,会跟行政那边说一声,这东西现在移交到你手上了。你可别打歪主意私吞啊。好了,走了,祝您在岩山……能大展拳脚,得偿所愿。”说完,挽起阿清的胳膊就走了,只留下高铭翰一个人,呆站在空寂的走廊里。 憋了一肚子气的高铭翰,目光刀子似的,恨恨地盯视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直至看不见,方才“砰”地一声摔上房门。 摔完房门仍不解气,于是他一把扯掉身上染血的睡袍,用力踢到一旁,随后转身走进浴室。清洗完鼻腔和身上的血迹后,满心愤懑地回到卧室,一屁股坐到床上,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李主任,你你妹妹回宾馆了。你让我做的我都做了,她现在可是因为这个记恨我,我还挨了他男朋友一拳,鼻梁差点断了。哎呦……”高明翰把故事讲得义愤填膺,情绪降临时,还不忘摸了一把酸麻胀痛的鼻子,演戏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两声痛苦的呻吟。 “你等一下。”电话那头传来李崟谨慎而低哑的声音。 “哦,好好。”高铭翰敛了一腔悲怆,声音也不自觉降下来。 片刻,电话那头再次传出李崟的声音,音量比刚才高了不少,似乎找到了适合通话的安全场所。“你说她跟那个阿清在一起?她昨天晚上也跟他在一起吗?” “肯定是啊,她还要带着阿清一起回上海呢,今天就是来逼我让她辞职的。在我们上海,员工要辞职,怎么都得提前一个月提交申请,她可倒好,说走就要走,不同意就带着人来胁迫我,还动手!”高铭翰越说越激动,声调再也难以遏制。 “他要跟那个阿清一起……回上海?”李崟根本不在意高铭翰是否受伤,也不乎什么流程,什么胁迫。 “是啊,那个杀人犯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你妹妹骗得一愣一愣的,什么都听他的,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李岫她以前不这样啊,多乖的一个囡囡。就是这个阿清,把她给带坏了。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主任,你看我这鼻子也塌了,得力助手也辞了职,后续工作还不知道怎么办。早知道这样,当初我是真不应该答应你,现在赔了夫人又折兵。那个……李主任,我知道您贵人事忙,但是答应我的事,可千万别忘了。” 高铭翰自顾自的唠叨,电话那头却迟迟没有动静。“李主任,李主任,您还在听吗?”高铭翰此时才察觉到对方似乎不太高兴,于是赶忙收敛了自己的情绪,试探性地问道。 “我知道了,答应你的事情,不用担心。那就先这样。”李崟的声音平淡如水,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公事。话落,电话便挂断了。 听着电话里“嘟嘟嘟”的挂断音,高铭翰大骂了一声“操”,随后将手机狠狠地摔在床上。 处理完这件棘手的事,另外一件就轻松的多了。然而,这只是李岫未见到父亲之前的想法。 与父亲的会面,并不像她想象中那般轻松。先不说见面之后的事,单单找父亲的住处,就弄了个大乌龙。 李岫回到岩山之后,与家人之间的沟通并不多。她还以为父亲跟小姨住在一起,就是上次全家人一起吃饭的那个小破屋。幸好去之前,她打了个电话给小姨,才知晓原来这么多年,父亲并未与小姨一起生活,而是住在乡下的李氏祖宅里。 小姨说,很早他就搬回去跟崎堂哥的父亲作伴了。崎堂哥的父亲身体不好,母亲前几年又过世了,没个人照顾。也不知是父亲主动请的缨,还是崎堂哥拜托的,反正他在那老宅里已经住了好些个年头了。 李岫又问,你怎么没跟着一起去。小姨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她也就没再问了,这话本就不该问的。问了,竟有些对不住母亲的意味。 吃过午饭后,阿清开车带着李岫回了乡下的祖宅。 还是那个陌生又肃静的高门大院,光是大门门楣上那块牌匾,就让她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来。李岫没进门,站在门口打了父亲的电话,把他叫了出来。三个人花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找了一棵位置偏僻,枝叶又繁茂的大树,方才找了几块石头垫在屁股下,安心地坐在荫凉底下闲聊起来。 第99章 客套的寒暄,局促的氛围,父女俩像是两个陌生人,有种很难走进彼此内心的疏离感。而一旁的阿清,就更难插上话。 父亲抬手卖力地驱赶着身边的苍蝇,一刻也不得闲。李岫跟他讲话的时候,他也不抬眼。父亲不是看不上她,而是心里头藏着沉重的话,不知道怎么开口。 “爸——”李岫提高了声调,拉长了尾音,她想打开这张力。 “嗯?”父亲真的抬起头瞅着她。 “我和阿清真的在一起了。”李岫说。 “啥意思?”八年未见,父亲的措辞竟然跟哥哥有些相像,习惯用些母亲看不起的字眼“啥”“咋”之类。 “上次……我是请他来演的……男朋友。”李岫沉眸瞄了一眼阿清搓来搓去的手指,脸颊漾起一抹淡淡的红。 “呵呵,你这个调皮鬼。”父亲笑起来,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看上去和蔼又慈祥。他许久都不曾这样称呼李岫,上次这样唤她作“调皮鬼”,大约还是小时候偷吃月饼,被母亲打趴在床上不能动弹的那次。 李岫那颗心,忽地就软了下来,鼻腔也跟着隐隐发酸。不等她把将要与阿清返回上海的消息告诉父亲,他老人家已然先开了口:“岫儿啊,阿清这小伙子看着人不错,你们好好处。” 阿清听见“岳父”这般夸赞自己,有点儿受宠若惊,嘴角微微翘起,很难压住。可他又担心膨胀的神情被瞧见,会惹人讨厌,于是忙假装摸了摸鼻子,掩去了脸上的得意之色。 “岫儿啊,岩山这破地方,你走的时候啥样,现在还啥样,一点儿都没进步,比不得大上海,我在电视里看那个什么……珠的……” “东方明珠。”李岫接下父亲想不起的话。 “对对,东方明珠,真漂亮啊。”父亲摸着大腿感叹。“大城市就是大城市,哪都好。我要是有能力,也离了这小破地方,去大城市生活。” 李岫听着听着,从父亲的艳羡之词里听出了些许弦外之音。那颗刚刚热腾起来的心,倏地冷了。 “你们俩啊,应该去上海生活,那才是正道。”父亲说着,拍了拍阿清的肩膀,“小伙子啊,你能力强,有本事,年轻力壮的,是要去大城市发展发展啊,多见见世面。” 父亲似乎根本不知道阿清的过往,甚至连他有怎样的本事和能力都不清楚。如此这般的敷衍称赞,比小老板画的饼还让李岫心寒。 他只想让李岫离开岩山,跟谁一起离开都好。因为就在前几天,儿媳妇成笑梅找到了他,用略带威胁的口吻对他说,李崟好像出了轨,他必须得管管,不然就要李崟工作不保。 第36章 二零零五年36 时间过得飞快,新年即将开始。许多人开始往弥勒山上走,在半山腰找一泓泉水,洗手净心,再爬到祈宁峰顶,祈福自省。省过去一年的不遂,祈下一年的好运。 母亲向来不信这些,可是这一年的跨年夜,她竟然也去了。暮夜交接的清晨,李岫在一片混沌中醒来,身体很痛,说不出来的痛。昨夜发生的事情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到家的时候母亲不在,小卖部的灯亮了整整一夜。 听老人家讲,求神拜佛的事,信则灵,不够虔诚的人临时抱佛脚,只会适得其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亲是个无神论者,从前说了太多对神仙佛祖不敬的话,又或许在祈宁峰顶许愿的时候不够虔诚,从山上回来没几天,家里就出了事。 小卖部着了火,所幸母亲睡得浅,发现的及时,这才没伤着人,但是前阵子新进的那一批年货却被烧了个精光,都没来得及卖个好价钱。 母亲猜到是谁干的,第二天就去派出所报了警。警察给她立了案,但是一直没找到证据,证明如母亲讲的那般,铁定是麻老五干的。母亲因此还去派出所闹过两次,后面一次去的时候,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同志终于发了脾气。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县医院的方向说,麻强人现在还在医院里头躺着,活不活得了都是回事,他怎么去你家放火啊? 母亲变了哑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天,蛮不讲理地丢下一句“活该”之类的话,方才离开了派出所。 早些时候,麻老五回来了的事情,岩山差不多一半的人就都知道了,母亲也听说了。起初几天她还有些担忧,生怕麻老五来找麻烦,上学放学都亲自接送李岫,足足接了一个多月。后来见风平浪静的,她只当麻老五把之前的恩怨给忘了,加上年底又忙,所以就没再接送李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节奏。 这次放火的元凶,母亲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麻老五。可是听警察同志那么一说,她也没了主意。不过,因为这把火,父亲回来了。 自从上次母亲提刀那件事之后,父亲就没再回过家,李岫有好几个月都没见着他了。这次回来,父亲模样大变。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头发上抹得摩丝还是什么的,溜光锃亮,一缕缕粘在一处,硬梆梆的,像是三九天冻成的那样,走起路来都不会颤动。上衣穿了一件黑色皮夹克,脚上是一双尖头黑皮鞋,都跟头发一样,擦的锃亮,在太阳下反射着隐隐的流光。 李岫清楚,这种穿搭风格,定是出自小姨的手笔。父亲跟小姨的事,已经成了家里公开的秘密,虽然母亲从来没有正面说穿过。 父亲这次回来,耐心的帮着母亲归置烂摊子,劳心又卖力,母亲非但没有摆冷脸,态度反而变得客气又温柔,像极了两人年轻时谈恋爱的时候。母亲看他的时候,眼睛里也再次焕发出了生机。一个人的时候,她还忍不住小声叨念,麻老五也算干了件好事。这次因祸得福,说不定因为这件事,能跟父亲再续前缘。 第100章 李崟早些时候就如期进了电力局,在里头工作了差不多两个月。不过试用期还没过,自然还是要好好表现。虽然朝九晚五,但每天都会加班八九点。眼看着一切都重新回归正轨,日子一天天的好起来了,父亲虽说还是没回家住,但母亲单方面认为,他们之间还有机会。 直到过年的前几天,所有美好的幻想全都破灭了。也是从那一天起,母亲发誓,永远都不会再相信求神拜佛的事,要坚定的当一个无神论者。 学校里其它年级早就放了寒假,高三年级一直上到小年的前一天,学校才给他们放了假。电力局这个时候仍在上班,李崟只有大年初一到初七七天正式假期,不过为了争取表现,他主动跟领导说安排自己这段时间值班,反正母亲也不想看见他,倒不如赚点加班费,同时还能在领导心里留个好印象。 岩山当地有个习俗。过年前,每个人都得把身上的泥垢仔仔细细清洗一回。接着,一直到初八,都不能再洗澡。这天,天气不错,阳光正好。不到十点,母亲就烧好了一大锅热水,用塑料桶整整提了三桶,才把放在厕所的那个大竹筒装满。她让李岫先洗,之后自己再添点热水,将就着也洗了。 估摸着李岫洗得差不多了,母亲推开门进了厕所,从墙上取下搓澡巾,准备给她擦背。搓澡巾还没开始往手上套,母亲突然惊愕地发现,李岫的乳房竟然膨胀了许多,像两颗白花花的馒头,挂在胸口直晃悠,再看那膀子,好像也胖了不少。 蓦地,母亲想起,怕是有很长时间都没在厕所的垃圾桶里瞧见李岫用过的卫生巾。 突然,她一把掐上女儿的乳房。李岫只觉胸部像是被尖刺猛扎了一般,“唉呀”一声叫了出来,身体本能地向后躲闪,激得桶中水花四溅,溅得母亲一脸都是。 她佝偻着身子,哆哆嗦嗦地蜷缩在水中,斜睨着母亲惊惶地问:“妈,你干什么啊?” 母亲喘着粗气,眼神定定落在李岫身上,那神情仿佛天塌了一样。怔了半晌,母亲压着嗓子问:“你上个月来那个了吗?” 李岫回想了一下,忐忑地答:“好像……没来。” 啪——母亲劈手就是一记重重的耳光。木桶随之一颤,桶里再次激起层层水花。 李岫被打得一怔,半天才缓过神来。她捂着火辣辣的脸,拼命的眨眼,不让眼泪掉出来。“妈,你打我干什么?” “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了?”母亲极力控制着音量,做贼似的。 “哪个啊?”李岫委屈地看着母亲,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母亲恨恨地叹了一口气,支支吾吾半天,才把那两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怀孕!你是不是怀孕了?” 李岫心脏猛地一颤,身体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最后,惶惶不安地摇了摇头。 “是没有,还是不知道啊?你懂不懂啊?!”母亲愤怒的字眼从牙缝里挤出来,紧攥的拳头一拳接一拳捶打在竹桶壁上,震得水面掀起一层接一层的波晕。 “不知道……”李岫压着脑袋,喃喃地回答。 母亲气得一把将李岫从桶里拖出来,桶被带翻,热水瞬间洒落在厕所的瓷砖地面上,哗啦啦,水流四处蔓延。 李岫受到惊吓,赤裸的身体本能地缩成一团。她想要呼喊,却怎么发不出任何声音。母亲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她在凉滑湿冷的瓷砖地上挣扎、抽搐、痉挛,如同一条从河里捞上来,在地上垂死乱跳的、缺氧的鲫鱼。 “妈……妈……别打了……疼……”李岫终于感觉到疼痛,哀求声不断从喉咙里涌出来。 “天杀的,到底是谁的啊?!”母亲打累了,一屁股瘫在地上,拿手背胡乱摩挲着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溅出来的洗澡水的液体,恨恨的哭骂。 “不……不知道……”李岫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踩碎了壳的蜗牛,只剩下白剥剥的软体,赤裸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知是被冷汗还是洗澡水打湿的头发凌乱地贴在前额,脸颊,还有几簇塞在嘴巴里。 听了这话,又是一顿毒打。 这回母亲真的哭了,边打边哭,边哭边打。哭完,打完,所有愤懑的情绪也就没了。她整个人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只剩下一具看似坚硬,实则脆弱不堪的壳。 她把李岫扶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反复摩挲着她潮湿冰冷,不住颤抖的脊背,哽咽着说:“你怎么这么糊涂啊,谁欺负你了你不知道吗?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不,不,不是……不是……”李岫在母亲怀里颤抖,抽泣,痉挛。 听到这个答案,母亲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她托起女儿满是眼泪的惨白小脸,心疼的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能一点儿都不记得呢?但凡记得一点,妈都给你讨回公道。岫儿,你可别骗妈啊,别到头来是自愿的啊。” “妈,我不是,不是自愿的。”李岫的头摇得波浪鼓一般,抽噎着向母亲解释,“跨年夜,那天,那天晚上,文艺晚会,班里文艺晚会,我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就,就在一个破房子里……就我一个人……我只记得好像有人咬我的耳朵……” 母亲扬起巴掌,猛地扇了自己七八个耳光。李岫哭嚎着去拦母亲,母女两个抱作一团,哭得不成样子。 母亲边哭边把自己十根手指头关节捏得咯嚓乱响。“你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啊。”母亲又怨又恨。怨得是李岫愚蠢,不懂半点男女之事。恨的是自己那天不在家,彻夜去爬什么祈宁峰许愿。 第101章 泪哭干了,母亲站起身从晾衣绳上扯了两件衣服给李岫披上,然后再三叮嘱她,这件事要烂在肚子里头,死也不能跟第三个人说。半个字都不能透露,包括父亲和李崟。 那天,母亲没有洗澡。过年之前,她都没洗。她再也不信这些了,连带着风俗习惯,统统都不信了。 简单收拾了一下厕所的狼藉后,她从箱子底下翻出两只口罩,一个给自己,一个给李岫。这口罩还是前年非典时候没用完剩下的,幸好当时没扔掉。母女二人就这样包裹得严严实实,打扮成连熟人都轻易看不出来的模样,方才去到医院挂了妇科号。 医院里人来人往,空气混浊。每年皆是如此,越到年根儿上,生病的人越多。妇产科在二楼倒数第二间,刷着黄漆的木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母亲瞧见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正在跟一个中年妇女讲话,声音细而沉,听不清内容。 母亲厉声命令李岫在走廊的长条木椅上坐着等,自己就站在妇产科门口等,眼睛不住的往里头瞧,边瞧边叹气。李岫手里拿着空白病历本,板板正正地坐在掉漆掉得斑驳的木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人。 过了大约十几分钟,里面的病人捏着几张检查报告出来了,满脸的愁容。母亲回头唤了一声李岫,她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走到母亲跟前。母亲拽起她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就进了门。 女医生三十多岁,瘦长脸,眼睛很大,鼻梁和双颊长了许多细细浅浅的雀斑。一开口,温柔死人的腔调。李岫不禁想起了学校的校医,她也是这般的温柔。 女医生见母女二人都戴着口罩,母亲讲话时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便猜出了七八分。她也没多问,开了一些检查的单子,压着声音对母亲说:“先去一楼缴费,然后再去检查,单子上都写着在哪儿做什么检查,有不明白的问外面的护士。” 母亲点头谢过医生,拽起李岫急急忙忙就往外走。 验尿,验血,b超都做完之后,剩下的就又是等待。很煎熬的等待,母女两个都煎熬。一个坐在长椅上,一个站在走廊当头,没有任何交集。 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检查结果出来之后,母亲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她没有任何反应,没当即失控发狂,也没有哭闹。只是脸色很难看,嘴唇乌青的,像中了某种强劲的毒。 医生说李岫是宫内早孕,胚胎发育正常。说到这里,她微顿了一下。而后又说,如果不想要的话,今天可以先安排做检查,检查结果没问题,最快明天就可以考虑药流或手术流产。 母亲丢了魂一样,目光沉沉地落在检查报告“宫内早孕”四个字上。半晌,她冷冷的对医生说了两个字:“手术。” 从妇科诊室往门外走的时候,母亲一个不留神,迎面撞上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那女医生被母亲这一撞,身子猛地一个趔趄。母亲如同惊弓之鸟,条件反射般地接连吐出几句“对不起”。女医生倒是大度,笑着说没关系。抬头的瞬间,李岫认出这人就是崔影芝的母亲。心中不免一慌,忙低下头,脚步匆匆地走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李岫早早来了医院。 手术室在三楼,在门外大概等到八点半的样子,医生开了门,站在门口叫了她的名字。没有母亲陪同,她独自走进手术室,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发抖。医生告诉她不用害怕,手术很快的,眨眼儿功夫就结束了。她颤颤巍巍地问医生疼吗,医生顿了一顿,说没有生孩子疼,咬牙忍一忍就过去了。 虽然面对的是温柔的女医生,可她叉开双腿的时候,还是觉得羞耻。医生拿着器械走到她两腿之间停下,看到她还在发抖,肌肉硬得像铁块一样,微微叹了口气。冰冷坚硬的器械探入体内,李岫感觉到一阵剧痛,眼泪瞬间流了出来,但她没有出声。她不敢发出声音,她怕等在门外的母亲听到。 手术结束后,她艰难地走出手术室,脸色苍白。母亲搀扶着她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用自行车载着她回了家。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母亲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拼命地踩自行车,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回到家里,她就扎进厨房,把带回来的一包包中药放进煎药的砂锅里,开着小火慢慢熬煮。 李岫躺在床上,恍恍惚惚间睡了过去。苦涩的中药味儿从厨房飘散出来,很快便充斥了整间房子,最后还进入了更加苦涩的梦里。 李崟回到家的时候,满院子都是中药的怪味儿,没瞧见母亲的影儿,厨房里时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他料想母亲应该是在厨房忙活。 路过李岫门口的时候,他见房门半掩着,小丫头正躺在床上发呆,于是趁机溜了进去,准备把今天在单位的趣事讲给她听。可一进门,就发现妹妹的脸比纸还白,嘴唇也惨淡淡的,像被吸干了阳气一样。她那样躺着,两只眼睛空空洞洞地瞅着天花板,都没察觉自己进来。 李崟走到床头,蹲了下来,轻声说:“岫儿,你怎么了?感冒了吗?” 李岫听见哥哥的声音,很疲倦的转过头,眼神迟迟移到他脸上,低低的声音说道:“有点不舒服。”而后又把头转过去,朝着天花板,缓缓阖上了眼睛。 “怎么了啊?哪里不舒服啊?”他伸手去摸妹妹的额头。冰凉的,一点儿温度也没有,像具尸体。 第102章 他很小的时候,在北方农村的老家摸过一次尸体,是亲生母亲的。母亲生完第五个孩子没多久就病死了。当时他还以为母亲睡着了,滋溜一下爬到母亲身边,用小手调皮的揪她的耳朵。指尖一碰上母亲的皮肤,就感到一阵彻骨的凉,比锁着母亲手腕的铁链子还要凉。 “去医院看看吧,你咋这么凉?”李崟有些着急,站起身就要去搂妹妹的腰板。 李岫睁开眼睛,有气无力的说:“去过了,没事。” “医生咋个说?啥毛病啊?妈是在给你煎药吗?”李崟坐在床边,大手严严实实包裹住妹妹冰凉的小手。 “小毛病,吃几副药就好了。”妹妹声音轻得像小山从笼子里飘落出来的羽毛,需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落到地上。 “没事就好,那……你要乖乖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多睡觉哦。”李崟反复摩挲着妹妹手背上薄得透亮的皮肤,动作极轻,生怕弄坏似的。 长长,幽幽的默静之后,李岫忽然说:“哥,你变得更好看了。” “啊?哪里好看了?”李崟黝黑的脸倏地红了。 “就是比以前更帅了,像模像样的了。” “可能是换了工作的原因吧……每天接触的都是有本事的人,学了不少知识。现在不用颠勺,整天对着电脑,没那么累了,气色就好了不少吧。”李崟沉浸在不易察觉的得意与傲娇之中,没注意到妹妹茶褐色的眸眼里早就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气色好了,气质也好了。”妹妹安静的望着他,不舍得移开目光。 “我要努力,争取早点转正。”李崟松开摩挲妹妹的手,在胸前捏成拳头,对着妹妹宣誓一样。 “以后,你当了大官,就会嫌弃我了。”李岫忽然没来由的说了一句。 “傻瓜,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嫌弃你呢,不会的。”李崟伸手帮她把额前被汗打湿的碎发拨到一边,轻轻柔柔地回答。 “总有一天,你会嫌弃我的。”妹妹说着,眼角倏然淌出一颗清亮的泪。 第37章 二零一三年37 负罪感。 一个什么罪都没犯过的人,因何会一直背着深重的负罪感活着呢。 李岫对很多人都有负罪感,对小山,对母亲,对父亲,对哥哥,甚至对尹梦娇、崔颖芝和孙宇宁,都有这种感觉。只要有人对她透露过微浅的善意,她都会深深记在心里,当他们之间不和谐的时候,她就会觉得全都是自己的问题。 是自己不够努力,没考上理想的大学,所以才毁了母亲的人生。是自己不够决绝,收了小姨的胸罩,才害死了小山。是自己在羊水里没幻化成男孩,所以才让父亲在李氏家族立不住脚,是自己愚蠢至极,没能守住清白,才会错失与哥哥之间的缘份。她甚至觉着,母亲头顶的白发、父亲手上的老茧、小姨的褴褛衣衫,都是她的错。 所以在父亲极尽隐晦的劝她离开岩山滚回上海的时候,她没有辩驳,没有抗争。这是一种长久形成的压制,无论她在阿清面前表现得多么活泼,整治高铭的模样多么嚣张,一遇到父亲、母亲和哥哥,所有蓬勃的气场便都被压了下去。 从乡下祖宅回来的路上,李岫对阿清说,我们直接去火车站吧,去买回上海的车票。 阿清欣喜的答应。他知道,不是岩山这座小城克她,而是这里已经没了在乎她的人。 从火车站的售票大厅出来,李岫的精神好了许多,走路的样子不自觉又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她把两张红彤彤的火车票捏在指间,歪头对阿清雀跃地笑道:“最早班,后天上午九点三十八。”说着,将火车票递向阿清,俏皮的叮嘱:“好好收着。” 阿清咧嘴憨然一笑,红着脸反问:“给我拿着吗?” “我经常把东西弄丢,还是你保管比较靠谱。好好收着哈,这可是我的后半生。阿清,我的后半生……以后可就交给你了。”李岫边说边把车票递给阿清,随后迅速低下头,遮掩住那微微泛红的眼眶。 阿清小心翼翼地接过票,顺势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微微一扯,便将她整个人温柔地揽进了怀里。他紧紧地攥着车票,也同样紧紧地搂着李岫。泛着青色胡茬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轻轻缓缓地反复摩挲,下颌骨随着动作若隐若现,微扬的嘴角挂满了深重的爱意。 “放心吧,你和这张票都交给我。”阿清的措辞难得深情,说罢,他低下头,在李岫的头顶落下一个吻,绵长而炽热的深吻。 从车站返回房车后,李岫便帮忙一起整理东西。夕阳很烈,从敞着的车门里一箩筐地涌进来,轰轰橙橙的,像点了一盏大瓦数的葫芦灯。 阿清被刺辣辣的反光晃得眼睛发花,嘟囔道:“都几月份了,还这么热。” “上海比这里还要热呢,不过……上海有好吃的冰淇淋,下了车我就带你去买。”李岫把阿清刚叠好的衣服,又摊开来,胡乱搓成一团,两只眼珠滴溜溜的瞅着他乱转,没一会儿又咯咯地笑起来。 “你再这样子搞下去,天亮了都收拾不完,不准捣乱啦。”阿清拿手指轻轻刮蹭了一下李岫的鼻梁,语气里夹杂着那种齁死人的甜腻。 “嘿嘿。”李岫倒在窄床上打了个滚儿,侧过身子专注地睨着阿清,眉眼间尽是脉脉的柔情。“我最讨厌的事就是收拾行李。” “收到,大小姐,以后这些事就让我来做。”阿清抬眸瞄了床上的小懒猪一眼,又低下头继续认真的叠起衣服,“租金还没到期呢,房东估计不会退租金。就先这么放着吧,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有点舍不得地里种的那些菜和花。” 第103章 阿清本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李岫心里又涌起一股负罪感。她觉得,是自己的决定太过草率,害苦了这些长势正旺的植物。 阿清察觉到她脸上的阴霾,刚准备开口解释,李岫的电话倏然响了起来。 是李崟打来的。 不知为何,一看到这个来电显示,她只觉得心里发虚。她匆匆瞥了阿清一眼,然后捂着话筒站起身来,小声对正在叠衣服的阿清说道:“我出去接个电话。” 阿清一门心思都在盘算着该带哪些东西去上海,听到李岫的话,他只是“嗯”了一声,压根儿没抬头,自然也没有察觉到李岫脸上的不自然。 没过一会儿,李岫就回来了,神情有些怪异。“我哥说今晚为我践行,一起吃个饭……阿清,我们要不要去呢?” 阿清并不知晓他们之间的过往,想都没想就回了一句:“你哥邀请啊,那去呗。” “真的要去吗?”李岫又问道。 “以后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去吧。”阿清回应道。 一路上,两人又变成了两颗闷葫芦。阿清脑子里尽是琢磨着去上海该带的东西和离开前需要处理的事情,李岫则呆呆望着窗外,茶褐色瞳仁里只有被晚霞镀了一层金边的、不断向后退去的、专属于岩山的景色。 正这么安静着,阿清的手机冷不丁地响了。他单手接起电话,眉头逐渐发皱。 原来是房东打来的,他说有人投诉阿清私接电线,现在相关部门正在房车那里查看现场,让他麻溜地回去一趟。没办法,阿清只能先把李岫送到约定小区的门口,然后火急火燎地回去处理房车的事儿了。 夕阳沉了下去,黝黑的山脊上,只剩一抹血似的云霞。大地变得空荒寂寥,天空留不住最后一缕清光。看着阿清驾车远去的背影,李岫心里的不安如水似的漫了上来。不过她很快咬咬牙,把那股情绪压了下去,深深吸了一口气,独自进了小区。 这次李崟约的地点既不是他自己家,也不是小姨那里,而是一间高档小区。这个小区里全是精装修的单身公寓,前几年才交付的。 李崟选择在这里见面,是经过了慎重考虑的。这个地方除了他自己,几乎没什么人记得,就连父亲也都快忘记了。 今天上午的时候,父亲还特意给他打了个电话,将成笑梅发现他出轨端倪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父亲与李崟之间的关系,如同堂伯和崎堂哥之间的关系一般,父子间的权力转换正在悄然进行。父亲早知道那一天会到来,但却没想到,来得竟然这样快。 李崟早就不是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乡下小子,父亲电话里那些威严之辞,他听得有些不耐烦。“爸,我的事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怎么处理。”李崟语气里夹带着几分叛逆和敷衍。 “李崟,我知道你马上就要高升了,怎么?现在就开始不服天朝管了是吗?!”父亲声音不受控制的大了起来。“你是要闹哪样啊?李岫回来了你又开始不安分了是吗?别以为升迁的事就铁板钉钉了。你要这么闹,小心阴沟里翻船!你那个媳妇是个省油的灯啊?她万一闹起来可咋办?” “她敢?她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两个孩子好好掂量掂量。再说,我干什么了?李岫是我妹妹,她有啥证据说我出轨?爸,你别被她三言两语唬住了。我看她就是更年期,在家里闲得没事干!”李崟对着空气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 “才多大年纪就更年期,亏你说得出口!行了行了,我不跟你扯这些。李崟,你就算不怕小梅,那也得替你爹我想想啊,我为了啥特意跑到乡下来伺候你伯伯,你不知道吗?你崎堂哥要不是看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伺候他爸,他会对你这么上心?你可不能这个时候犯糊涂啊!” “好好好,都是你的功劳,这些年确实是辛苦你了,你消消气。”李崟不想与父亲发生正面冲突,只得假意妥协,先安抚他逐渐暴躁的情绪。 见儿子软下来,父亲的声调也随之降了。“满崽,你不要犯糊涂啊。男人要以事业为重,不要记挂一些儿女情长的事。你爹我当年不也是这么决择的嘛,如果当初我不说服你小姨替我去坐牢,你还能有今天吗?背了刑事在身上,那会影响三代的。大丈夫,遇事要果决,不能拖泥带水。再说了,岫儿要是知道当年的事,她还能对你有什么情?不恨死你就怪了。” 李崟听了父亲的话,沉默了半晌,而后徐徐回了一句噎死人的话:“当初要不是你,我们早就在一起了。” “哟,你还怪起我来了?我当初拿绳子捆着你了啊?我只是给你一些大人的建议,最后还不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李崟,是你自己选择了事业,才没跟岫儿私奔的,你怪谁啊?要怪,就怪你自己!” 父亲的话,句句属实,怼得李崟哑口无言。 “咋不说话了?你听没听我说话啊?你是被李岫迷了心窍了吗?我真是搞不明白你,哎……”电话那头再次传来父亲焦躁的斥责。 “我在听。好了,爸,我知道怎么处理。”李崟清冷的回应。 父亲的话他不是没听进去,反而,每个字都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好几遍。他不是那种怀揣着厌烦情绪,就会无端叛逆的人。李崟厉害就厉害在,他懂得辩证地看待问题,客观冷静地分析事理。他向来是个擅于运筹帷幄,懂得权衡利弊的人。所以,自然也就知道,父亲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只是如今的他,站在自以为的“高位”上,难免有些膨胀自负。鱼和熊掌,他想要兼得。 第104章 挂掉父亲的电话后,李崟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拨通了妹妹的电话,约她晚上一起吃顿饭。虽说是为她践行,可实际上这就是一场鸿门宴。 小区的布局十分复杂,李岫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8栋302室。刚到门外,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菜香味儿。 轻轻扣响门板,才敲了两下,里头就传来哥哥熟悉的应答声。没一会儿门就开了,那双润得发亮的眸眼倏然应入她的眼帘,闪得她心头一紧。 哥哥热情地把李岫迎进屋,殷勤地弯下腰,从一旁的鞋柜里拿出一双粉红色kitty猫图案的崭新女式拖鞋放在她脚边,笑盈盈的说:“菜都好了,就等你了。” 换好拖鞋进了屋,李岫便瞧见客厅靠窗的餐桌上摆着好几道刚出锅的菜,全是她最爱吃的,有雪菜炒肉沫、糖醋排骨,还有竹笋炒腊肉。 一桌子家常菜,不太像是隆重的践行宴,反倒像是小两口周末休息时候,宅在家犒劳自己的周末家宴。围裙搭在餐椅靠背上,李崟为她拉椅子的时候,匆忙收进了厨房,还客气的嘟囔了句:“不好意思。” 桌子上的碗筷已经摆好了,粉蓝各一套,也是kitty猫的图案。以前住在老房子的时候,李岫惯用的就是一只粉色kitty猫图案的陶瓷碗。 那时李崟刚来家里两年,父母间的矛盾还没激化,一家人围坐在桌子前,虽称不上其乐融融,但也鲜少冷脸。大人吃得快,母亲都开始收拾碗筷了,小小的两只还坐在桌子前磨蹭。李岫白得透亮的小脸蛋上沾满了米粒,李崟哂笑,小花猫才用小花猫图案的碗吃饭。 李岫小嘴撅上天,忿忿地瞪着哥哥纠正:“这是kitty猫,不是小花猫。” “我也要这样的碗,我要跟你一对。”李崟一本正经的说,“我要蓝色的,男生要用蓝色。” 回忆像浅浅的潮水,漫上心尖,掀起一阵酸涩的气息,马上又褪了下去。哥哥就坐在餐桌对面,kitty猫图案的蓝色陶瓷碗摆在眼前,他褪了上衣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条纹衬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颈间一串小颗的紫檀项链。灯光晕乎乎,分不清是橘黄色还是自然光,反正是相当温柔的光线,从头顶倾泻下来,将他们都包裹在一大片温柔里面。 “阿清临时有事,来不了了。”李岫缓缓落座,声音里透着一种看透宿命的悲凉感。 “额……”李崟恍然,连忙解释:“我正准备去给他拿碗筷呢,你就来了。先尝尝这个雪菜肉泥吧,来,哥哥帮你弄。”说着,半抬着身子殷勤地用自己碗里的调羹舀了一勺雪菜肉泥送到了李岫碗里。 “哦,好,谢谢。”李岫觉着气氛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便礼貌的道了谢。 “好吃吗?”李崟胳膊肘撑在台面上,骨骼清晰的手指交叉在一起,将下巴微微垫高,以一种近乎欣赏的目光望着佯装忙碌咀嚼的妹妹,听着她喉咙里如小动物吃奶一般吞咽的细微声音。 “嗯,好吃。”李岫答话的时候依旧压着脑袋,她不想与他四目相对。 “听说你要回上海了,什么时候走?”李崟的问题像是不经意间从嘴巴里流出来的,自然而然,不带任何居心。 “后天……上午。” “这么急……怎么事先不跟我说一声?”李崟的声音轻得像窗外的夜风,悄然掠过李岫的心尖,不经意间留下一抹难以察觉的伤痕。 李岫沉默。 “岫儿,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你的吗?”李崟将交叉的双手缓缓放平,右手捏着左手的虎口不停地揉捏,像是在缓解内心的痛楚。 “哥,别说这些了。”李岫把头压得更低,鼻腔蓦地一酸,心也跟着颤了一颤。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啥都不懂,真的就跟个乡巴佬进城似的。看着你,我心里就想,这怕不是个洋娃娃吧,这么好看呢。结果,你哇的一声就哭了。妈说你眼生,一定是看见我这个黑不溜秋的土蛋子给吓着了。后来,没过两天,你就开始主动找我了。再后来,除了我,你谁都不让谁抱。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被世界上最好的事物认可,是种多么幸福的感觉吗?有时候夜里醒来,我都不敢相信。一定要掐上自己两把,才确认这是真的……” 李岫放低手里的筷子,缓缓抬起头,两双噙满清泪的眼睛撞在一起,无法逃躲。她哽咽着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因为那些回忆除了徒增伤悲外,根本毫无意义。“哥,别说了……” 李崟吸了吸鼻腔,苦笑着说:“好,不说这些了,说点儿别的。先喝汤吧,海带绿豆排骨汤,你总是爱上火,我特意炖的这个汤,给你下下火气。”说着,起身就从紫砂锅旁边拿了一小只白玉碗盛了一小碗,放到她面前。落座之后,接着说道:“你啊你,真是一点儿都不在乎我。要不是爸跟我说你要回上海了,是不是我再想见你一面,还要坐车去上海见啊?”他敛了悲情的调调,笑着调侃。 李岫抹了抹眼角的泪,再次望向哥哥时,眼眸依旧清亮笃定。“我觉得……各自安好是最好的结局,所以才没有打扰你。”说罢,再次压低脑袋,拿起调羹一勺一勺不停地往嘴里灌汤。 看着妹妹忙不迭喝汤的模样,李崟噗哧一声笑了,边摇头叹气边拿起桌上的筷子去夹糖醋排骨:“总是这么认真,跟你玩个玩笑嘛。来,别只顾着喝汤,尝尝我做的这个糖醋排骨。”说着,将一块肉质饱满的排骨从盘子里挑选出来,用手托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夹到李岫碗里。直到盯视着她将排骨吃进嘴里,喉咙一动吞咽下去,方才收回了眼神。 第105章 “好吃。”李岫的夸赞礼貌而疏离,这让李崟很不高兴。 “肯定好吃啊,我以前可是当过厨师的,是不是比那个阿清做的好吃多了?”李崟脸色骤变,笑容倏然消失,语气也凛冽起来。瞬息之间,一个玩笑就变成了一道难题。 这种突变的态度,像极了从前母亲对待自己的方式。她的心猛地一颤,脊背随之起了一层冷汗,口腔里那条舌头也再难品尝出任何味道。她惶惶地沉下眼睑,咽了咽口水,忐忑地说:“差,差不多。” “你真的爱他吗?”李崟定定盯视着她,将那个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抛到了台面上,严肃的,郑重其事的。 “嗯。”李岫简短的回答,慌乱之中透着笃定。她不敢抬头看哥哥,却听见从他的鼻孔里发出了两声不屑的冷笑。而后,便是死一般的静,再没人发出任何声响。 长长静静的沉寂之后,李崟开口说:“这间公寓是爸买给我的,老房子拆迁之后爸分了一半的钱,就拿来给我买了这个房子,说是给我结婚用。但是我一直没住,就空在这里。” “为什么?”李岫抬眸问。 “因为房子的女主人,一直没回来。” 李岫知道他话中所指,但是这些话来得太迟了。迟来的爱,比草还贱。她看着一桌子的菜,定了定心神,语重心长的对哥哥说:“哥,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们不可能了。你现在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我也要离开岩山了,这辈子可能都再也见不到面了,还说这些干什么呢?” “见不到面?”李崟犹如被点燃的炮仗,“腾”地从座位上蹿起来,由于动作幅度太大,座椅都被掀翻了。隐藏在衬衣之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是积蓄着巨大的能量。不等李岫反应过来,他就将目光锁向那只蓝色kitty猫碗,紧接着抡起拳头狠狠地砸了下去。 只听得“咔嚓”一声,碗被砸得粉碎,四分五裂的碎片上,还染着殷红的血。 触目惊心。 “哥,你干嘛啊?!”李岫吓得一激灵,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她慌乱地站起身,勉强撑着两条发软的腿走到哥哥面前,哆哆嗦嗦地抽了几张纸巾将哥哥那只受伤的手裹住。 见李岫如此慌张,李崟笃定他还深爱着自己,于是趁机一把将她搂进怀里,近乎疯狂的在她耳边叫嚷:“那个阿清根本就不爱你,我才是真正爱你的那个人啊!岫儿,你醒醒吧!”他搂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那个阿清对你不是认真的,只不过……只不过从来没有女人敢接近他。他好不容易逮到了你,想沾你的光,跟着你去上海而已,你不要被那个杀人犯利用了!” “他不是杀人犯!”李岫猛地抬起头,恨恨地拿眼睛横他,两只手拼命在他怀里挣扎。 妹妹那尖锐的叫喊声,如利刺一般狠狠扎进李崟的鼓膜,疼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这也让他对那个男人的憎恨愈发强烈。“你怎么那么单纯?你的名声……整个岩山人尽皆知,那个阿清难道会不知道?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还要缠着你,摆明了是有阴谋啊!” 如若这话是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的,李岫或许不会再落泪,毕竟她早就习惯了。然而,从李崟嘴里说出来,她实在难以接受。她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万支利箭穿透,一下又一下,疼得无法喘息。 “你什么意思?”李岫艰难地吸上一口气,胸腔瞬间干瘪下去,眼泪也随之被一同抽了出来。“我是烂货,对吗?在你眼里,我一直都是这样?所以……当初你不愿意带我走,是因为……嫌我脏?你既然这么嫌弃我,为什么现在又来跟我说这些?晚了,晚了,一切都晚了,我不爱你了,我爱上别人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岫儿,你听我说!别哭了,是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是我措辞不当,真的不是那个意思,岫儿……”李崟急忙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却被李岫侧过脸果断地避开。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道:“岫儿,我只是想告诉你,人言可畏啊。他们给你冠上污名,你这辈子就很难洗清了。也不会有人真心爱你,他们都会嫌弃你的。即便现在那个阿清隐藏了真面目,将来一旦吵架,他也会暴露本性的。岫儿,只有我,只有哥哥是真心爱你的。我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最圣洁的白月光。” 有那么一秒,李岫的心跳露掉了一拍。有那么一秒,她好像真的被感动了。如果这些话是在没有爱上阿清之前的表白,李岫或许真的会有些许动摇。然而此时此刻,她的心已经完全交付给了阿清,与眼前这个男人,再无丁点儿可能。 “哥,太迟了。”李岫闭上眼睛,轻轻的摇头,轻轻的落泪,轻轻的拒绝。 “不迟,现在刚刚好啊。我现在有身份有地位什么都有,而且马上就要升迁了。你可以留在岩山,不用工作,就在这里生活,这个房子……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我一有时间就会来陪你……” 李岫噙着一汪讶异的泪盯视着眼畔这个男人,盯着他把一件龌龊至极的事情讲述得如此顺理成章,描绘得那般天花乱坠。“让我当你的小三?而你……李主任,干金屋藏娇的勾当?” “岫儿,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是小三呢?你不知道为了能永远和你在一起,我费了多大的苦心。实话跟你说吧,那个方案是我让那个姓高的从你手里抢走的。” 第106章 “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啊?”李岫惊得汗毛倒竖,此刻,眼前的这个男人,究竟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哥哥,她已无从分辨。 “我不想你又把自己放在风口浪尖上!你明白的啊,人怕出名猪怕壮,在文化局出了风头,其实对你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高铭翰啊。只是他那个人是个贪得无厌的小人,居然还惦记市里面的项目,要我去帮他美言。他知道我跟崎堂哥的关系,崎堂哥前年调到市里面去了,这个高铭翰,耳朵还挺灵的。” 看着李崟满脸的自负之态,李岫冷笑了两声,嘲讽道:“高铭翰是真小人,你——是伪君子。你不过是怕我出了风头,就不好金屋藏娇了,是吗?你想我默默无闻,一事无成,安安静静的当个废物,当个小三。” “不是,岫儿,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很欣赏你的才能,你站在台上提案的时候,你不知道我多骄傲。可是你没必要展示给所有人看,我说了,不要太出众。风口上的人,很容易翻车的。你的优秀,我一个人欣赏就行了,你想写作,可以啊。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写诗写小说,写完了发给我看,或者匿名发到网上,都可以啊……我真的都是为了我们两个的将来啊。”李崟皱着眉极力狡辩,“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这八年来,我只要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都是你。这辈子,我只爱过你一个人。” “你不爱嫂子?那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那……我总要完成既定的任务啊,你又不在岩山,我不就……随随便便找个老实本分,好生养的女人结婚了嘛。爱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这辈子都不可能爱别人,岫儿,我就只爱你一个。不要走了,留在岩山,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 这般无耻到令人作呕的解释,这般扭曲得让人胆寒的三观,直叫李岫感到恶心。她狠狠推了一把李崟,目光冷冷地扫过他手上的伤,决绝地说:“回家去吧,让你老婆给你处理伤口,我先走了。”话落,她毅然决然地转身就走,不带一丝一毫的迟疑与眷恋。 看着她那决绝得如同刀刃般的背影,李崟的双眼刹那间红得吓人。他哪里还顾得上手上的伤,发了狂似的冲上前去,一把从背后将李岫扛了起来,直奔卧室的方向走去。走到门口,照着门板就是一记狠踹。 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犹如闷雷炸裂,卧室门被暴力踹开。随后,李崟粗暴地将李岫直接摔倒在床上。 “你要干什么?”李岫的身体随着弹簧床垫一齐震了几震,恐惧随之而来。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哥哥,额头青筋暴起,胸如擂鼓起伏,眼里充满了暴戾之气的哥哥。 李崟没有回答,径直将自己的身体压了上去,不顾李岫的反抗,强行吻上了她的唇。李岫受到惊吓,本能地想要推开他,然而身体却软得如同一团棉花,手和脚怎么也使不上劲儿。而李崟的吻霸道又强势,像一股凶猛的火,舌尖在里面搅来搅去,搅得她四肢百骸越来越麻,气都喘不上来。 一个漫长而粗暴的吻,整整持续了两三分钟。李崟松开她的时候,她整个人连呼吸的力气都快没有了。眼前的事物也越来越模糊,瞳孔甚至都不能完整的聚焦。 “那汤里面……你放了什么?”李岫的声音逐渐微弱,那颗心却愈发明朗。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一个人的。”李崟剧烈喘息着,大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又是一记粗暴的重吻。她只觉紧闭的唇齿再次被一点点撬开,凛冽的男性气味被灌进嘴里,铺天盖地都是令人作呕的气息。 “哥,别,我害怕……”趁他喘息的时候,她拼尽全力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哀求。 然而,他毫不理会。全然不顾那虚弱可怜的哀求声,和那正在缓慢闭合的眼睛里一颗颗掉落出来的清泪。 他一件一件将她的衣服剥落,像一条蛇一样凉凉滑滑地缠裹住她绵软的身体。她没有力气反抗,整个人被完全掌控,被一串接一串的吻亲得快要缺氧,迷迷糊糊间,她感觉他修长的手指往前移,拇指带着一种粗粝感,轻轻的摩挲着她耳后的那块软肉。就在这时,这条蟒蛇突然亮出锋利的毒牙,一口咬上了她的耳垂。 那疼痛从耳朵迅速传至心里,在心头掀起一阵骇人的颤栗。这个动作,让她想起了八年前被人欺辱的那个黑夜。那晚,她的意识比现在还要模糊,几乎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右耳被狠狠咬了一口,那道伤口很深很深,半个月都没痊愈。 同样的部位,同样的力道,同样的嗜好。她不敢去细想,也全然没有力气反抗,更是无法用最为狠烈的语气质问他、谴责他。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够做的,仅仅是从那逐渐失去知觉的喉咙里挤出最后几句细微得几不可闻的声音:“是你吗?八年前的跨年夜……是你害了我吗……八年前,发生了什么?” 她感觉到生命一点点,一涓涓,慢慢的流走了,像一条浑浊的河,卷着垃圾,都流走了。在李崟贪婪的占有之下,枯竭而死。 若是真的死了到还好,可她只是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地睡着了。 第38章 二零零五年38 二零零五年的跨年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零零五年的跨年夜,李岫她们班如往年一样,举办了一场新年文艺联欢晚会。每年年末,学校各个班都会举行这样一场晚会,由文艺委员组织,班长、副班长和艺术生协助。今年升入高三,学习任务繁重,班主任陈老师原本打算不办了。然而,同学们呼声很高,陈老师最终还是妥协了,但前提是一切从简,不能耽误学习。 第107章 联欢会上,大家会把课桌沿着教室墙壁围成一圈,留出中间的空地进行表演。这个时候,老师破天荒允许大家带零食来吃。很多同学会提前采购好各种零食,方便带过来跟其他人分享。当晚,大部分同学都会上台表演节目,有诗朗诵、自编自导自演的小品、从电视上学来的相声,还有流行歌曲演唱,俨然就是小型的“春晚”。虽然布置简陋,表演拙劣,但对于高三学生来说,这是唯一释放压力的机会,大家都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陈老师在教室里呆了半个小时,最后讲了不到五分钟的话就走了。临走之前,她特意吩咐了班长好几句,大概是注意同学们的安全,玩闹不要太过火,走的时候要打扫好卫生,将桌椅恢复原状之类的。陈老师虽然严厉,但在今天这样隆重的场合,她还是没有扫大家的兴。 陈老师离开之后,轮到李岫表演节目。除了学习,她好像什么才艺都没有。可是前几天文艺委员周琪琪找到她,说节目不够,非逼着她出一个。李岫为难,可是架不住周琪琪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勉为其难的答应了。 这件事情,比解数理题还难。她琢磨了好几天,除了会古诗词创作和几首周杰伦的歌,好像真的什么都不会。到时,总不能上台去背一段古诗或者文言文吧,大家平时对着那些晦涩文字已经很头大了。思来想去,还是唱首歌合适。 李岫演唱的时候,脱了校服外套,只穿了一件母亲亲手织的马海毛毛衣,乳白色的底,胸前几颗樱桃红的小花。站在台上的时候,她有些紧张,白剥剥的小脸胀得红红的,像染了一层胭粉色的云霞。 “我接下来为大家演唱一首周杰伦的《晴天》,希望大家……喜欢。”她羊羔般的颤音引得坐在吴建那一处的几个男生哄然大笑。 “笑什么啊?!你有病吧,吴建。安静点儿,听人家唱歌。”这时,人群中传来尹梦娇的笑骂声。李岫没想到,近日一直与她为敌的尹梦娇会在这个时候替自己解围,心头不禁一暖,马上就不怯场了。 她全身心的投入在演唱之中,没留意到从教室后溜进来几个人。那几个人穿着和他们一样的校服,藏身在最后排吴建那一干人的后头。从进来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就一直锁在李岫身上,不曾移开半分。 “这妞比之前更水灵了啊。”坐在吴建身后的麻老五,紧盯着讲台上专注唱歌的李岫,摸着下巴对身边的赵迪说。 “可不是,软妹子一个,又乖又好看,五哥的品味就是好!这妞确实不错,要不然阿清那小子能被她迷得神魂颠倒,都敢不听五哥你的话啦!”赵迪诡笑着,露出一口碎石仔样儿的烂牙。拍马屁的同时,还不忘挑拨离间。 “你把他支走了?”五哥漫不经心的问,目光依旧流连在李岫纤长如天鹅般的脖颈上。 “支走了。五哥放心,他搅和不了。”赵迪说着把嘴探向五哥耳朵边,将声音压到最低,诡谲地说:“五哥,药都带来了,等会儿就让娇娇给她喝。” “还是你忠心。”五哥扭过头挑着眉毛意味深长地瞅了赵迪一眼,随后像摸哈巴狗一样摸了摸赵迪的脑袋瓜,笑道:“我享受完了,给你也尝尝。” “五哥,不用,不用,你的东西我可不敢惦记。我就负责帮你把人带到那小破屋里去,然后……那个,我家里还有点儿事,我妈非要我回去一趟。你就……尽情玩,我就不打扰你的好事了。”赵迪眯缝着绿豆眼,讨好似的对麻老五表明自己的“忠心”。他机灵得很,知道麻老五是什么脾性。那家伙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占有欲极强,自己看上的东西从来不准他人染指。刚才那话不过是在试探他,是否跟阿清一样,惦记着李岫。 “事儿真多,得了,那我就不勉强你了啊。”麻老五赏识地拍了拍赵迪的肩膀,将目光再次移向台上的李岫。 此时,李岫刚刚演唱完毕,正朝台下弯腰鞠躬,直起身子的一瞬,见台下的气氛因她的表演燥热起来,不禁害羞地吐了一下小舌头,而后红着脸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那一瞬间,麻老五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他朝尹梦娇使了个眼色,尹梦娇会了意,撇嘴斜了他一眼,从桌面上拿起一瓶刚开封的可乐,朝李岫的座位就走了过去。 李岫还没从紧张的情绪中舒缓过来,冷不丁就被一只手搭在肩膀上,不禁吓得一激灵。她抬头一看,竟然是尹梦娇。尹梦娇赶走了坐在她旁边的同学,将可乐罐砸在桌面上,翘起二郎腿,慵懒的靠上椅背,歪着头拿眼睛斜她。 李岫这回更紧张了,喉咙一阵紧涩,不知说些什么好。 “怎么了嘛?看你这个样子,怎么,怕我啊?”尹梦娇翻了个白眼,语气高傲又生冷。 “不是啊……”李岫嗫嚅道。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想问问你,你把我当朋友吗?”尹梦娇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认真的问向李岫。 “当然啊。”李岫不假思索的回应。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尹梦娇前倾着身子,诚恳地说,“我也真心把你当朋友,只要你告诉我实话,我以后都不会再针对你。我也不会把你的秘密告诉别人,放心好了。我只问你这一次,看你把不把我当朋友。” 李岫眼睫颤了颤,茶褐色眸子不断闪动。她有点儿不太理解尹梦娇的意思,皱着眉头盯视着她唇角的一块儿死皮愣了好久。 第108章 “说话啊,你看着我干什么?”尹梦娇不耐烦地推了一把她的肩膀。 “啊……”李岫回过神儿来,喃喃地说:“没有啊,你问这个干嘛啊?” “呵呵。”尹梦娇别过脸,冷笑了几声,再回过头来的时候,眼睛里只有失望。“逗你玩的,来,喝了这瓶可乐,我们就算和解了。”说完,她从桌面上拿起那瓶带过来的可乐,递向了李岫。 李岫欣喜的接过来,一仰脖,咕咚咕咚,畅快地喝掉了大半瓶。喝完抹嘴的时候,还不忘笑着谢了尹梦娇一声。 当李岫再次醒来的时候,四周没有了同学们嘈杂的嬉闹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她不在教室里,而是躺在一个被拆得只剩下一半的破屋子之中。下体和耳朵不时传来阵痛,头像灌了铅一样的重。 她强忍着全身的疼痛,费了好大的劲,才从那间小破屋中踉踉跄跄地走回家。那时,她的意识尚未完全清醒,根本不知道具体时间,只记得回到家时,屋里一片漆黑,哥哥的房间也是黑沉沉的,他似乎还没回来。 第二天,她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直到母亲从弥勒山回来,猛烈的摇晃和尖锐的斥责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隐约猜到昨晚发生了不好的事,可是却不敢跟母亲说。母亲问她耳朵怎么受伤了,她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昨天路黑,不小心撞在墙角上了。 母亲一边淘米,一边数落她没用。这么大个人,还冒冒失失的,一点儿都不稳重。 上厕所的时候,看着内裤上那触目惊心的血迹,李岫不受控制地打起哆嗦。她慌乱地将内裤脱下来,丢在水槽里。 水流哗哗地冲击着水槽,血迹在清明的水中渐渐晕散,如同一团可怕的阴影,不断扩大,侵蚀着她懵懂脆弱的心。她用手使劲地搓洗着内裤,每搓一下,心中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在以性为耻的封建家庭里,李岫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性方面的相关知识。她只是觉得下面尿尿的地方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疼痛,根本不懂如何进行护理,更加不知道自己有可能怀孕。 搓着搓着,眼泪漫出了眼眶。头晕,耳朵疼,下体疼。脑海里一片混乱。她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否有人在她不知情的状态下侵犯了她。她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用了怎样的方式对她实施了侵犯。 她记不起来,什么都记不起来,只是隐隐约约地记得那人好像咬了她的耳朵。在那之前,她好像还听见了一阵救护车的声音。不过那声音不在耳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虚幻且飘渺。 她对记忆进行过无数次的追溯,之后又无数次的修正。最后,她又觉得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那不是错觉。那天晚上,救护车真的来过,不过不是来救她的,而是带走了旁边巷子里两个受了重伤的男人。 那晚,赵迪帮麻老五将李岫送到小破屋之后,就先行离开了。麻老五刚脱掉裤子,正准备对李岫不轨的时候,就被人从后头勒住脖颈,生拖硬拽地给拽了出去。这一拽整整拽了五六分钟,一直把他拽到了旁边一条无人问津的窄巷子里方才停下。 那人收手的时候,麻老五都快翻白眼了。再多拽一会儿,说不好就会窒息而死。 麻老五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缓过劲儿来之后,他惊慌失措地向后挪出好远,直到后背贴上墙根,才敢抬起头来拿眼珠瞄向站在对面的人。 恍恍惚惚的月色下,他认出眼前之人就是阿清。 “操。”麻老五忍不住小声骂了一句。他怎么都没想到,偷袭他的人竟然会是阿清。瞬息之间,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震惊、愤怒、怨恨,甚至还起了一丝杀心。 他双手紧紧按着墙根儿,费力地站起身,一只手缓缓伸进裤腰,一点点把裤子往上拽,随后又用另一只手捋了捋裤边。弄好后,他扬起脑袋,眼皮一翻,目光冷冷地死盯住阿清不放。紧接着,不紧不慢地抬起胳膊,对着阿清的鼻子一顿指指点点。与此同时,狠厉的骂声也从牙缝儿里挤了出来:“阿清,我操你妈的,你真他妈的行啊……” 面对心狠手辣的麻老五,阿清没有一丝怯意。他笔挺地杵在那儿,瞪着一对猩红充血的眼睛,看上去像只杀红眼的豺狼。 “你要干什么啊?要杀了我啊?”麻老五用手掸了掸胳膊上的灰尘,口吻逐渐嚣张。 可那嚣张的气焰还没完全烧起来,大佬的派头才恢复了不到一半,就被阿清倏然间亮出的那把刀子给吓蔫了。 那道寒光倏地一闪,吓得麻老五一哆嗦,双腿瞬间软了下去。可求生的本能又让他迅速弹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后猛跳了好几步。“你……你……你这是要干什么?你都满十八了,可别乱来啊,杀人那是犯法的,是要被枪毙的。你,你不管你奶奶了啊?”他哆哆嗦嗦地警告阿清,老大的气势荡然无存。 如果是别人,麻老五还真不一定会害怕。但是,阿清是谁啊。那可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手青”,出了名的打架不要命。 哐啷啷。刀子水灵灵地落在地上,阿清的语气随之软了下来。“五哥,你想怎么处理我都行,但是……李岫,你不能动。”他本来也没打算把麻老五怎么着,毕竟那也是罩了他多年的衣食父母。他这个人最讲义气,如果不是麻老五碰了他的底线,压根儿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第109章 麻老五见刀子脱了手,阿清也服了软,还以为这小子被自己的三言两语给吓怕了,于是又起了劲头,“我操,你他妈还真的看上那妞了!赵迪跟我说,我他妈还不信!”麻老五大摇大摆的走到阿清面前,将地上的刀子捡了起来,拿在手里不住的打量。那条紫红的舌头,从槽牙舔到门牙,又从门牙舔到嘴角,来来回回的忙活着,好像无处安放似的。 “五哥,今天的事是我办得不地道。但是,求求你,放了李岫吧。从今往后,你让我替你干什么都行。”阿清言辞恳切,可是话还没说完,眼前忽地寒光一闪。紧接着,他只觉脖颈间骤然一凉,下意识伸手一摸,满手湿漉漉的,像被水淹了一样。 借着月光,阿清低头一看,手心那一大片哪里是什么水,分明是殷红的血。这时,他才感觉到刺辣辣地疼,于是忙用手掩住伤口。然而,那血就像泉水似的,汩汩往外冒,怎么也止不住。 麻老五把带血的刀子放在手心里掂了几掂,阴恻恻地笑道:“老子看上的妞,你他妈也敢惦记?算他妈老几啊,跟老子谈条件……阿清,我告诉你,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今天那个李岫,我他妈办定了,我还他妈要多办几次。废物,想想你奶奶吧,安安心心的当条狗多好。赶紧去医院吧,少他妈管闲事……”说罢,他扔了手里的刀,提了提裤腰带,转过身大摇大摆的就往外头走。 这麻老五也是作死,谁都拦不住。阿清本就是个不要命的主儿,他还非要不断挑战他的底线。 此时的阿清,全然不顾自己的伤势,一心只想救下李岫。他放下捂着伤口的手,咬紧牙从地上拣起刀子,一个箭步追上去,照着麻老五的腰子就是一刀。 麻老五疼得哇哇乱叫,捂着腰子靠在墙上,脸色惨白如纸,再也不敢嚣张分毫。 此时,阿清的脖子已经全然红透了,像是刚刚刷了一层红漆的柱子。黏稠的血液仍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涌,顺着脖颈淌下来,滴落在胸口的棉衣上,不断的蔓延、扩散,如同一朵绽放在地狱的死亡之花。 冷汗将他的碎发打湿,紧紧贴在前额上,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尽管如此,他还是强撑着退后了两步,用那满是杀意的眼神死死盯着麻老五,沙哑而冷厉地问道:“你还动不动李岫了?” “你他妈来真的……不,不动了。真不动了,你过来,过来扶我一把,咱俩上医院。”麻老五靠在墙上,喘着粗气对阿清说。 阿清天真地以为麻老五服了软,于是放下戒备,扔了手里的刀,拖着沉重的身躯缓缓走上前去,准备去扶他。可万万没想到,那家伙竟然如此阴险狡诈,待阿清走过来,他猛地将其扑倒在地,接着迅速摸起地上的刀子,朝着阿清的心窝就要刺下去。 生死之际,阿清憋起最后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夺过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直往麻老五的腰子上扎。扎了三四刀后,麻老五终于没了反抗的力气,身体如同触电般弹了两下,随后就变成了一摊死肉,重重地瘫在阿清身上。 阿清见他没了动静,方才扔了手里的刀,卯足了劲将那一摊死肉从身上踢了下去。然后,颤抖着爬起身,从麻老五身上摸出了那部小灵通,拨打了120。 他终于可以像条大肚鱼,安心地瘫躺在地上。静静地,默默地,欣赏着头顶的那片夜空。此时,星辰寂寥,月色正好。咚咚咚。跨年的钟声从遥远的山边传过来。劈哩叭啦,一朵朵烟花绽放在头顶上空,五彩斑斓的光影随即落进他渐渐闭合的眸眼里。 阿清和麻老五被救护车带走之后,李崟才找到那口老井。 其实那天晚上,李崟一早就收到了那条匿名短信。只是当时他正在参加部门聚餐,忙着跟领导敬酒,与同事畅谈。环境嘈杂,氛围热烈,情绪亢奋,一时间没有听见短信的声音。待他实在喝不下去了,迷迷糊糊往厕所溜的时候,才发现父亲上个月给他买的小灵通上显示着一条未读信息。 李崟扶着走廊墙壁,晃晃悠悠地往厕所走,顺手点开了那条未读信息。这一看不要紧,模糊的视线瞬间变得清明,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他也顾不上跟领导打招呼,攥着小灵通径直冲到饭馆门外,跳上那辆二八大杠就往春弥街那片拆迁区飞奔而去。 那条匿名信息内容简短,只写着一句话—— 李岫现在春弥街老井旁边那间拆迁房里,有危险。 没人知道那条信息到底是谁发的,李崟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那个人或许是出于好心,想要救李岫于水火,可万万没想到,这份好心却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春弥街是岩山最老的街区,里头多是居民自建的矮房,这几年正值陆续拆迁的当口。不过老井这一带的房子拆到一半就停工了,据说是遇到了拆迁瓶颈。具体什么原因,上头一直也没给个确切的说法。 李崟心急火燎赶到的时候,李岫就躺在老井边那间拆了一半的破房子里。身子下面就是冰冷的水泥地,旁边是一堵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红砖墙。屋顶拆光了,露出斑驳的天空。 李岫睡得昏沉,像死了一般。校服丢脚边,毛衣和秋衣都被向上卷到胸脯上面,露出一整片乳白色的确良胸衣。胸衣包裹着的圆润胸脯随着她低浅而均匀的呼吸轻轻的起伏。下半身的裤子穿得好好的,皮带也还扣着,看不出被猥亵的痕迹。 第110章 李崟轻轻唤了几声妹妹的乳名,她都毫无反应。他帮她把毛衣扯下来,拉平整,而后屈膝跪在地上,托住妹妹的腰和颈,想把她从这冰凉的水泥地上抱起来。然而,就在这时,一阵邪风猛地从空荡荡的窗格子灌进来,瞬间将他体内的酒劲催发了出来。他只觉膝盖一软,身子晃了几晃,险些把妹妹摔出去。他急忙调整姿势,将怀里的妹妹往上紧了紧。可那酒劲实在凶猛,他忽地就失去了重心,紧接着,两个人硬生生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身体重重地压在妹妹的身体之上,整张滚烫的脸不经意间贴上了她那冰冷的脸蛋。“哎呀,摔疼了没有啊?”李崟慌乱地用手去摸妹妹的头,可妹妹却如同死掉了一般,毫无反应。 白霜般的月色从空空的窗棂清洒下来,落在妹妹干净而美好的脸上,看着她薄薄的眼皮,细密的黑睫,圆润的耳垂,微嘟的嘴唇,那只沉在她肌肤之上的手就再难放下,胸腔里的那颗心也像着了火一般,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 妹妹,本来就应该属于他。可是母亲为什么总是咒骂他是个死野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根本配不上之类的话。他又想起父亲说过的那些大道理,什么岫儿考上清华北大,肯定会留在北京嫁人,再也不可能回到岩山这个小地方。 母亲鄙夷狰狞的嘴脸,父亲语重心长的教诲,崎堂哥威严冷厉的叮嘱,纷冗繁乱的交织在一起,让他心里的那团火越烧越旺,顷刻间,就孕育出一个恶魔。 邪恶的火舌从心底一径蔓延至那双水润的眸眼之中,在漆黑的瞳仁里躁动的跳跃。他的手从妹妹冰凉的小脸一路向下滑,滑过她的脖颈、肋骨,最后停于腰际。他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像是做了最后的决择般,将那刚刚帮妹妹拉扯平整的毛衣再次撩了上去。 伴着粗重的喘息声,他将这些年所有见不得光的隐忍、憎恨和爱恋,统统倾注进了妹妹的身体里。最后一刻,那颗空白的脑袋突然闪过亲生母亲死在窑洞里的画面。鬼使神差之下,他一口咬裂了妹妹的耳垂。 他清晰地看见妹妹在他颤栗的身体之下,微微皱起眉头,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了一声,很快便又昏死过去。 第39章 二零一三年39 暮色深浓,空气清冷,十几个小时过去了,他还没从被抛弃的滋味里缓过来。 今天,阿清修好了被李岫扯坏的拉帘,跑去电力局补交了电费,还给苗圃里的植物挨个浇了一遍水。忙活完了所有的事情,早早就躺上了窄床。可是,枕头上都是李岫残留的香味,他辗转反侧了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 这时,车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微的敲门声。起初,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这么晚了,谁会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敲门呢。 他翻了个身,准备逼迫自己继续入睡。这时,敲门声再度响起。阿清从窄床上坐起来,竖起耳朵一听,确实是敲门声无疑。他警觉地下了床,从床底下摸出一根钢管,蹑手蹑脚地朝门口走去。 “谁啊?”走到门口,他朝着外头的人亮了一声惊雷般的暴喝。 “阿清……”一声低哑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是李岫! 哐啷。阿清扔了手里的钢管,急急忙忙将门栓打开。 门打开的霎那,一袭清白的月光和李岫细长的影子,哗地一下,都泻了进来。泻了他一身,一脸,一心房。 李岫呆愣地站在门口,一只脚拖拉着一只粉红色的拖鞋,另一只脚光着。眼睛巴巴地瞅着他,神情有些恍惚,脸蛋脏脏的,小花猫一样。她勾了勾僵硬的嘴角,机械地笑了笑,像是强迫自己必须开心一样,而后用沙哑到几乎听不真切的声音对阿清说:“阿清,我回来了,还能赶上明天上午的火车。” 那一刻,阿清的心脏砰地一声,碎掉了。 他再也忍不住,一脚迈过阶梯,直接从车门跳了下去,紧紧的把李岫搂在怀里,嘴里碎碎念道:“你去哪儿了啊?你这是……怎么了啊?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鞋呢?你怎么过来的啊?走着吗?”叨念了一通,又慌忙松开手,撑开一双婆娑的泪眼,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围着李岫检查起来。 “没事啊,我没事。鞋子丢了。”李岫还在假笑,像个木偶人一样,只是一味的假笑。 “你到底怎么了?你的鞋呢?脚都出血了……”阿清说着,凌空将李岫抱进了车里,小心翼翼地放在窄床上,从床底下翻出医药箱,认真地帮她处理伤口。 李岫也不觉疼,还是一味的假笑。 “疼吗?” “我没事,阿清,我没事。我能走,不会耽误明天的火车。” “耽误了,可以改签啊。没关系的。” “有关系,我要走,我明天就要走,我要快点走,我要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了。”李岫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浑身上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 阿清预感到事情不对,连忙放下手里的棉签,按住她颤抖的肩膀,瞪着眼睛严肃的问道:“李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不是去找你哥哥吃饭了吗?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了?告诉我……” 李岫抬起头,惊恐地望着阿清,急着向他解释:“我不是自愿的,阿清,你相信我,我不是自愿的……” “什么不是自愿的?到底怎么了?” 李岫憋着一腔情绪,憋到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暴起,胸腔几近爆裂,声音卡在肺腑。半晌,硕大的泪珠从不断眨着的眼睛里翻出来,一颗接一颗,像坏掉的水龙头。她缓缓沉下头,颤颤巍巍地扭过头,将右边那只被咬伤的耳垂凑到阿清面前。 第111章 他还记得,她的耳朵很薄,阳光下,就像一片精雕细琢过的通透美玉。此时此刻,那块玉失去了光泽,上面斑斑驳驳蹭满了血迹,耳垂糜烂,还覆着一块早已干涸的黑色血痂。 阿清瞬间明白了一切。 那一瞬,他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连心跳也流窜到了耳窝里。每一声跳动,都像深海中渐渐逼近的怪兽,越来越急,越来越清晰。耳膜上掀起一阵剧烈的躁动,接着,是一声声刀尖划过金属表面的刺耳声响,牵动着太阳穴的那根神经,无节律地剧烈抽疼。 该有多疼啊。她的耳朵,她的脚丫,她的心。 昨天晚上,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该是多么的无助,多么的绝望啊。 阿清僵硬的手指在那块黑色血痂旁边抖了几下,最终还是没敢去碰。他怕一不小心就会弄疼她,也怕自己太过激动会再次刺激到李岫。于是,只好强压下心里那一滩的悲愤,慢慢伸展开发硬的手指,轻轻地抚上她的背,一遍一遍,从上到下缓缓地摩挲,就像抚平一张有点儿发皱的宣纸。“现在没事了,我在你身边呢,以后也都不会有事了。别怕,已经过去了……”他把她搂进怀里,声音轻得如同咖啡店里循环播放的背景音乐。 李岫从阿清怀里缓缓抬起头,眨巴着眼睛仰视着他,怯生生地问:“阿清,你会嫌弃我吗?你还会要我吗?还会跟我去上海吗?” 挂在阿清头顶的灯泡闪了几下,又恢复了光亮。他逆着微弱的灯光低下头,发现自己身体投下来的阴影,将李岫脸完全遮住。她努力地仰视着他,等待着答复。等着等着,一双琥珀色的眸眼里,渐渐氲起一层晦暗的雾。那雾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最后结成一汪丰沛的泪,那浅浅的眼窝似乎就要含不住了。 “阿清……别不要我,行吗?你也不要我的话,就没有人要我了。”她怯怯地哀求,像一个还没学会求生技能,就被母豹强行赶出领地的幼崽,无助而恐慌。那汪清泪在眼睛里来来回回的晃,晃到最后,如流星般倏然从眼角坠落,滑过额角,淌进鬓发之中。 阿清无法遏制地倒抽了几口凉气,鼻腔像被人打了一拳,酸涩难忍。他急忙别过脸去,使劲挤了挤眼睛,手指掐住内眼角,快速抹了一把。再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已经挂起一抹明媚的笑。 他用手腹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渍,故作轻松的笑道:“我还怕你嫌弃我呢,你别不要我才是真的。到了上海,你得请我吃十个冰淇淋,我还没吃过上海的冰淇淋呢。你怎么……怎么那么傻呢……”说到最后,阿清实在憋不住,鼻腔一酸,声音就哽咽了。 他捧起怀里那张湿漉漉的小脸,深深埋进自己的臂弯之中,感受着她瘦小的身体在自己的胸膛上微微的颤栗。“是不是你哥干的?”他努力把满心的酸涩压回鼻腔里,腮帮咬得鼓了起来。 阿清温暖的怀抱和稳定的情绪,让李岫逐渐平静下来,发僵的身体也变得柔软。她将脸贴在阿清的胸前,用哑而涩的声音诉说着昨晚的经历:“他给我下了药,拿走了我的手机、包包和鞋子,还把我反锁在房间里。我出不去,也联系不上你。那边是新房子,没什么人住,我喊了很久,也没有人理我。后来,我就把衣柜里的衣服系在一起,绑在腰上,从窗户爬出去了。爬的时候,鞋子不知道掉到哪儿去了……我着急,怕他下班回来撞个正着,就没去找鞋。我拼命的往小区外面跑,跑了很久,才想起来我没钱又没手机,坐不了摩的,就一个人……走回来的……阿清,你怎么不来找我呢?整整一晚上,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 阿清感受到李岫在他胸口微微抽泣,温热的泪浸透了衣襟。他的喉结上下涌动,将一腔愤怒强行咽了下去,可晦暗的眼眸之中却掩不住早已沸腾的杀气。 他不是没想过要去接李岫。 跟电力局的所谓相关人员交涉完之后,阿清就准备驱车赶去接李岫。可是,他前脚刚发动车辆,手还没来得及摸上方向盘,叮铃一声,短信声音倏然而至。 对不起,阿清,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我们之间不太合适。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勉强在一起真的很难受。我也尝试着强迫自己去适应你,接纳你,可是,我真的做不到。阿清,对不起,我不能带你一起去上海了,那个地方就像我一样,根本不适合你。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的东西都不要了,你全扔了吧。 是李岫手机号码发来的信息。 日日夜夜提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阿清那颗本就没有自信的心,咕咚一声,坠入了冰冷的深海里。他将车子熄了火,失魂落魄地走回房车,看着整理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车厢,心中满是荒芜。 他缓缓地在窄床上坐下,一转头,目光便落在了那只李岫睡过的枕头上。他轻轻拿起枕头,小心翼翼地放在鼻子下面,浅浅地嗅了嗅。那熟悉的气味让心头倏地揪紧,他一把将枕头紧紧抱进怀里,身子不由自主地躬下去,沉闷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从胸腔里传出来,仿佛整个生命都在这一刻被硬生生地抽离。 一阵剧烈的心痛过后,阿清放低枕头,再次掏出手机,拨出了李岫的电话号码,他不想就这么轻易放弃。 拨出去的电话,无一幸免,都被拒接了。最后,似乎还被设置成了黑名单。这时,李岫的手机号码又发过来一条短信。这一条的内容,不似之前那般极具愧疚,而是充斥着无尽的厌恶之意。 第112章 不要再骚扰我了,你这样,只会让我讨厌你。 骚扰和讨厌,这两个词,让阿清彻底死了心。多少年来,他一直躲在阴影里,默默地守护着李岫。他情愿当一个隐形人,情愿是一团没有声音没有色彩的空气,即使与她毫无关联,他也乐此不疲。他从没想过骚扰她,也不想被她厌弃。 放下手机,把枕头重新放回原位,用指腹轻轻将上头的褶皱扫平。他莞尔一笑,并没有丝毫怨她。然而,当把收拾好的东西从箱子里一件一件拿出来的时候,他终究没能忍住。 蹲在地上,阿清又哭了起来。两只粗糙的大手将整张脸捂得严严实实,脊背一抽一抽的,眼泪从指缝里钻出来,一颗两颗,顺着青色血管暴突的手背滑落而下。 待李岫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之后,阿清煮了一碗清水面,喂她简单的吃了几口。接着,帮她处理好伤口,又找了一双干净的拖鞋给她穿上,而后屈膝半跪在窄床旁边,轻声对她说:“我们报警好吗?” 那两个字如同洪水猛兽,吓得李岫一激灵。她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怎么都停不下来。 “不报,不报,别害怕。”阿清满心愧疚,他伸出大手,轻轻抚上李岫仍在微微摇晃的脑袋,而后缓缓将其按在自己的胸口处,试图以此来舒缓她的情绪。 “求求你了,别报警,别报警……”李岫羸弱的声音穿透阿清的胸腔,直接抵达他的心房。 “不报,放心啊。那个……刚才我一个朋友打电话给我,他家里出了点事,我得过去一趟。……不知道要搞多久,要不……我把你先送到你小姨那里?”说到这里,他又急着解释,“把你一个人放这车里不太安全,我不放心。我那边儿忙完了马上就来接你,咱们一起去火车站。如果实在搞得太晚,你就安心在小姨那儿睡一晚,早上你自己去火车站等我。” “我不要!”李岫一听这话,腾地从床上弹了起来,紧紧搂着阿清的脖颈不肯松手。“你是不是要甩了我?你要是嫌弃我,能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直接骂我是婊子,是贱货,不要这么骗我……我能接受,我能接受你说我不要脸我下贱,你直接一点也没关系的,就是不要骗我啊,阿清……别扔下我……”李岫哭得抽噎,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激荡着阿清的心脏。 这次,他无论怎么挤眼睛,也止不住簌簌往下掉的眼泪。 “李岫,别哭,别哭哈。你听我说,你听我说。”阿清一点点掰开李岫的小手,而后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钱包,打开在她面前。随后,将里面的身份证,驾驶证,一千块钱,那两张车票,还有三张银行卡,一张接一张地掏出来,全部摆在床上。“银行卡密码是871027,我的生日,这是我全部家当,我把这些都放你这儿。李岫,我不会嫌弃你,我……我凭什么嫌弃你?你有什么地方让人嫌弃啊?你有什么错?你优秀,善良,漂亮,可爱……我他妈到底有什么资格去嫌弃这么好的一个人?!我真他妈恨我自己,我怎么……我怎么一次又一次让别人伤害你,我怎么就不能保护好你……”阿清把后槽牙咬得发酸,指节捏得几乎断裂。 “阿清,别哭……”李岫跪在床沿儿上,用那只冰凉的小手,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抹去阿清脸上的泪。接着,她轻轻地扭过身子,如同呵护珍宝般,小心翼翼地将床上的物件一件件装回钱包。而后,郑重地揣进自己的外衣口袋里。 “那你要早点儿来接我,好吗?”她吸了吸鼻子,把小脑袋撞进阿清的颈窝里,哑哑地说。 阿清温柔地摩挲着她单薄的脊背,回应道:“我尽量,忙完了马上就来接你。要是耽搁了,你就在候车室等我。我答应你,肯定赶得及上火车。行李我刚又重新收拾了一下,才放进备箱里了。小傻瓜,放心哈。”他用手指勾了勾她哭得发红的鼻梁,眼神清澈而笃定。 李岫俯下身子,偏过头,在他脖颈处那条旧伤疤上轻轻落下一个吻,一个麻麻酥酥,沾着眼泪的湿吻。 李岫来到小姨的住处时,小姨正准备睡觉。看到李岫的那一刻,小姨满脸诧异,很是意外。阿清客气地对小姨叮嘱了好几句,而后才放心离开。 两人躺在床上,胜似母女。小姨得知李岫和阿清明天一早要坐车去上海的时候,微微叹了一口气,略带感慨地说道:“阿清人不错。跟他一起去上海,是正确的选择。离开这儿吧,离开那父子。”她欲言又止,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似乎知道某些事情却又不好直接说出来。 李岫也不想问,关于那对父子,除了厌恶、恐惧、失望,再没有其它情愫。可是她心里仍有一个疑问,于是沉默半晌之后,还是开了口:“小姨,你为什么不跟爸在一起啊?爸不是为了你……跟妈离婚了吗?” 小姨顿了一顿,轻描淡写的说:“一把年纪了,逢场作作戏吧,何必认真呢。如果真要较真,我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陶家三姐妹啊,都长了一副恋爱脑,你可千万别遗传老陶家这个基因。” “什么意思啊?”李岫不解的问。 小姨帮李岫将鬓角的碎发掖到耳后,睨着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慈爱。“当年……你走了之后没多久,我就坐了牢。”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母亲哄女儿入睡的时候,讲童话故事时的声调一样。 那确实是一个童话,只不过,是一个勇敢的人鱼公主被虚伪的人类王子背刺了的暗黑童话。 第113章 第40章 终章 我怀孕了。 我再不是那个月经没有按时来,还懵懵懂懂的十八岁小女孩。虽然我人格中的某一部分被永久性的困在了二零零五年,可是幸好,那残存的另一部分在二零一三年的时候,被一个叫阿清的男人解救了出来。 刚一睁眼,我就看见他正专注地望着我,侧躺着的脸被枕头挤得变了形,淡蓝色的微光从薄薄的窗帘透进来,均匀地落在他乌黑清亮的眸眼里,挺而长的鼻梁上。 “醒了啊,怎么这么早就醒了。”阿清的声音低沉,充满慵懒的颗粒感,一开口,温柔缱绻的气息就扑在我还未完全苏醒的脸上。 我的眨巴着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眼睫跟着微微颤了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软糯的抱怨:“你又偷看我睡觉,讨厌。” “枕边人嘛。”他狡黠地笑,眼神始终钉在我脸上,钉得我眼皮越来越重,整张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似的,又红又烫。 “笨笨的……来来回回,你就只会讲这一个笑话。”我冷不防将小手伸向他的腋下,开始不管不顾地搔起那块位置隐蔽的痒痒肉。 阿清像一只被针戳中的小肉虫子,迅速缩成一小团,边扭动着身体边大笑,笑得气息都快收不住了,胸腔也跟着愉悦地震颤。 半晌,他捉住我的手腕,喘着粗气睨着我笑道:“别闹了啊,医生都要你小心了,怎么还这么不听话。动作要轻,幅度要小……”他的声音越压越低,嘴巴越贴越近,等到声音完全消失,他的吻就来了。 不过,这个吻,像蜻蜓点水似的,浅尝了两下,就结束了。他松开的我腕,似笑非笑的看着我,煞有介事的又说道:“医生还说了,要禁欲。不能亲了,真的不能亲了。” “你真讨厌!”我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急得湿漉漉的,撅着嘴巴翻了个身,拿背对着他。 他张开臂膀,从背后环抱住我,嘴唇轻轻贴上我的后脖颈,一边吮吸着我的皮肤,一边带着歉意地说:“都怪我不好,匆匆忙忙地,居然买了个假冒伪劣的,我也不知道它会破……不过,这也许是上天特意赐给我们的宝宝呢。” 我被刺激得心底一激灵,因这吻,也因他的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我背对着阿清,茫然而失落的说:“如果……我是说万一,不是你的……怎么办?要不然,还是……打掉吧。” 阿清紧了紧环着我身体的手臂,将我搂得更紧了。我能感受到他苍劲有力的心跳轻易就穿透我单薄的脊背,清晰地传进我的心脏里,与我的心跳合而为一。 “不准,说什么傻话呢?”他的声音没有一丝迟疑,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轻轻扑在我的耳边,弄得我的耳垂又痒又麻。“听医生的话,不要胡思乱想。” 有人说,人生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选择。从产科诊室出来的时候,我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一点。医生先是恭喜了我们,然后眉头一蹙,语气中透出几分担忧。 她说,你能怀上这个宝宝,简直就是个奇迹,接着又问我是不是之前打过胎。她的意思是,以我的身体状况,怀孕的几率非常低,这次能够怀上宝宝着实不易。她反复叮咛,一定要精心养好这一胎,千万不能再打掉,因为一旦如此,以后再想怀孕就难上加难了。 阿清开心得如同一个孩童,不住地对医生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然而,我的内心却七上八下。因为我不确定,孕育出这个孩子的精子是否如八年前那样,来自那个人。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机率是那个人的,那又该如何是好呢? “李岫……”阿清轻轻将我的身体扳过来,与他面对面。“你知道我嘴笨,不会表达。但是,我想告诉你,孩子……只要是你的,他就是我的。” 一双细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泛着炯炯的微光。阿清说完,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眼底是化不开的柔情。 这般痴情的眼神,那天在候车室的时候,我也曾见过。 在小姨家住的那个晚上,我一直等到天亮都没有睡着。外头的清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的时候,小姨的手机响了。小姨告诉我,是阿清打来的电话,他让我先去火车站,届时会准时在候车室与我碰面。 那是我人生当中,最害怕的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害怕。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恐惧并不是外界的伤害,而是内里的失去。 我攥着口袋里那只钱包,攥得手心里起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离检票只剩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阿清还没有来。就在我以为他欺骗了我,再也不会出现了的时候。远远的,我看见他从通道里走过来。 那个高大健壮的男子,一袭军绿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锁骨处,露着纤长的脖子。他朝我奔跑而来,衣角猎猎作响,笑容清朗笃定。 看着候车室里熙熙攘攘的人潮,看着若干生命之间相互拥抱、亲吻、告别,我的心倏然一紧。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向我奔跑而来的男人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互相渗透连结。当他奔跑到我面前停下,放下手里的行李箱,伸出手臂紧时拥抱住我的时候;当他热烈而不避忌的在候车室里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吻我的时候,我的那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也许这就是宿命,是因果所捆绑和牵扯的缘分。 在车厢里落座之后,阿清从口袋里摸出一只手机递还给我。我抬眸一怔,声音有一瞬间的迟疑:“这……是我的手机啊……” 第114章 我已然知晓,阿清骗了我。昨夜,根本就没有朋友找他有事。我本该早些明白,他早已没有那种会通宵达旦去帮忙的朋友了。即便有,他也决然不会在那样的时刻丢下我去帮忙。然而当时,我为何就没有想到呢?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开口去问昨夜发生过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手机揣回口袋里。此时此刻,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只要他在我身边便足够了。 车辆起动,看着月台上那块刻着岩山两个大字的站牌徐缓向后退去,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就在我以为,一切都随着那块牌子慢慢远去,不会再叨扰我心绪的时候,手机倏然响了。 是父亲打来的。 躁狂且悲痛的哭骂声从电话那头断续传来,震耳欲聋。“李岫,你真行啊!我生你养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啊?!你这是要让我李广财断子绝孙啊!” 这是从小到大父亲第一次郑重其事的对我破口大骂。从前,他都是假母亲之口教训我。即使偶尔讲我几句,也是不痛不痒的浅骂。从未像今天这般丧心病狂,暴跳如雷。或许,我真的做了什么事,触碰了他的底线吧。 我讶异,刚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爸”,父亲的哭骂声就再次涌了过来,将我嘴巴里的话完全湮没。 “你了不起,你在外头学了些下三滥的手段,你还找那个杀人犯来害你哥……” 听了父亲的话,我只觉头皮阵阵发麻。可是他的话实在太频太密,太凶太厉,我根本插不上嘴,只能将眼珠瞟向阿清,想看看此刻端坐在卧铺对面的他,脸上会是一种怎样的神情。 阿清还是那个闷葫芦,一脸的凝重,眼神淡然。 “李岫,我当初就不该生你!你就是个祸害!那个……那个天杀的阿清,把你哥的子孙根给摘了!李岫,我给你说,你哥欠你的这下扯平了。你别再想着告他,别再连累小海,我就这一个孙子了。你要是敢告他,我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不会放过你。你永远别再回岩山,就是死在外头,也别再回岩山!”说完,电话挂断了。 扯平了。 呵呵,多么可笑。怎么扯平? 我很想回拨电话回击父亲,这辈子,你和李崟对我的伤害,永远都扯不平。 终究,我还是没有这么做。因为我知道,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空气静寂,只有车厢连接处不时传来金属摩擦的细微声音。火车转弯的时候,阳光透过车窗落在阿清的侧脸,将他弧度利落的下颌线倏地点亮。他目光笔直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表达。 我轻轻攥住他落在桌上那双骨骼清晰没有温度的大手,意味深长的说:“累了吧,要不睡一觉吧。” 如果不是父亲,坐上绿皮火车一起“出逃”的男女,可能就不是我跟阿清了。 那天晚上,我听小姨讲了很多,很多个关于父亲亲手炮制的暗黑童话。 就在我堕胎的消息不胫而走,成绩一落千丈之后,我本来有机会跟李崟私奔的。 那天,雨下得很大。站在昏黄的雨里,我们都哭了。他为我撑起一把旧伞,在那只伞下,我让他带我走,离开岩山这个是非之地,离开所有的流言蜚语。李崟皱巴着眉头,伞一斜,将我搂进怀里。 在那把窄仄的伞下,在那飞进飞出的雨光之中,他把情话说到心痛。他用手指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宣誓一样地说,再等等。 他让我等等,等他发了工资。可是,他发了工资的那天,却变了主意。 小姨跟我说,那时候李崟找到了父亲,并且如实坦白了一切。对,是一切,包括他要跟我私奔的事,也包括他奸污了我的事。父亲没有强硬的阻止他,只是简简单单,清朗明晰的摆了两条路在他面前。一条是一无所有的死胡同,一条是前程似锦的康庄大道。 李崟没有选择我,是我毕生的荣幸。 抑或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那之后没多久,父亲的“生意”便出了事。 那时候,距离高考仅剩下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尽管当时我已经被各种污名所累,但母亲依然寄希望于我能考取清华北大。这样一来,什么污名便都不再重要。她仍然有机会在人前、在李家、在父亲面前扬眉吐气。我的前途就是她人生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 父亲出事以后,母亲担心那些烂事会加重我的心理负担,影响学业和前途,故而一直都瞒着我。那时候,全部内情我都不甚清楚,只知道高考一结束,父亲和母亲便草草地离了婚。 原来,父亲那时的风光竟是靠小姨从啤酒厂偷酒换来的。小姨当时是啤酒厂的质检员,父亲教唆她在质检时,将没有问题的啤酒偷换到不合格的批次里,然后装箱由他拿到外地倒卖。不知怎的,也许是参与其中的人员分赃不均,也许是事情泄露遭人妒忌,他们的劣行很快被人捅到了厂长那里。 厂长怒不可遏,放了狠话,一定要将涉事之人统统送进大牢。父亲慌了神,怕东窗事发后自己也被牵连,便跑去对小姨说道:“你要是一个人担下这罪,我立马就和你姐离婚。”而后,父亲又火急火燎地找到母亲,把事儿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明白:“要是我坐了牢,孩子们可就全完了,李崟和李岫,往后想在体制内找个工作,那是想都别想。” 母亲最在乎的就是我的前途,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与父亲离婚。她这婚离得着实有点亏,用那句古话讲,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丈夫没了,女儿也落榜了。 第115章 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里来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母亲窸窸窣窣走进卧室,跪在床边,掀起席梦思床垫子一角,取出一个生了锈的饼干盒子,颤颤巍巍地打开盒盖掏出钱票子来数,数来数去,怎么都数不明白的样子。她索性把钱全部放回去,盖上盖子,整个塞进了我的书包里。 转弯的时候,火车头传出一声鸣笛,悠扬且嘹亮,把我从过往的暗黑童话中唤醒。阿清抱着肩膀,一只脚放在卧铺上,另一只搭在地面,睡得昏沉。我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大大地伸了个懒腰,随后起身朝着厕所的方向走去。 走到车厢连接处的时候,我无意中瞧见一男一女正在抽烟。女子单手夹着烟,眼底翻涌着讶异与兴奋的情绪,朝对面的男人眉飞色舞地说道:“你听说了没,电力局有个男的昨天半夜被人给阉了。” “阉了?”男人本来一脸的困倦,一听这话,马上起了兴致,前倾着身子,眼睛睁得滚圆。“真的假的啊?是怎么一回事啊?” “真的!我表妹在县医院当护士,昨天晚上值夜班。听说送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废了……”女人凑到男人耳边,降低了音量,神神鬼鬼地说:“听说,那男的睡了别人老婆,让人家老公杀上门去了。” “靠……生猛啊,就直接把那个给切了?”男人耸了耸肩,眼珠子一颤。 “可不是……我还听说啊,那男的作风一直就不好,到处沾花惹草的,他老婆恨得牙痒痒,直接给拉医院去了,也没报警。要我说啊,就是活该,这个男的啊……”女人话没说完,一抬头瞧见我正站在过道上偷听,急忙掩了口,别过脸去佯装继续抽烟。 视线交会的时候,我心头一颤,匆匆移开了目光,完全忘了上厕所这档子事,转身朝自己的卧铺位置径直走了回去。 火车轰轰隆隆,很快就驶出了岩山地界。这时,天空忽然飘起雨来。阿清醒了,望着窗外朦胧的景色发怔,眼底是幽幽深深的光芒。 “阿清……”我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把他从窗外恍恍惚惚的世界里拉回来。“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一直以为月亮是咸的。” “嗯?”阿清一怔。 “小的时候,我听别的小朋友说的。他们说月亮其实就是一块大月饼,还是咸味的。他们讲得有模有样的,就好像真的尝过似的。我傻乎乎的,也就信了。”我慢条斯理地解释。 阿清听罢,嘴角微微扬起,眼里的爱意再度泛滥开来。如窗外的细雨,润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