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与救赎》 第1章 [gl百合] 《救与救赎作者:杨之达【完结】 简介: 李芳岩第一次见到池小映,对方是飞机上突发急症的病人,小腿组织坏死,亟需截肢。 怎么办,池小映摸一摸自己空空荡荡的裤脚,笑起来,我给你的第一印象一定很丑吧,李医生。 李芳岩也笑了一下:情况紧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美丑。那时候我只想救你。 你也确实在截肢手术里救了我。 李芳岩只是笑,没有说话。 * 当池小映对李芳岩说:我喜欢你,我想要和你在一起。 李芳岩说:不要喜欢我。 池小映静静地看着她,李芳岩神情复杂地笑了一下。 我的工作与生活,医生说,它看上去光鲜亮丽,牢不可摧,可是事实上,它摇摇欲坠小映。 嗯。 不要喜欢我,芳岩说,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 李芳岩这样说,池小映只是笑。 李医生,她说,云淡风轻,你会爱上我的。请你拭目以待。 * 第一次见你时,我想救你。 只是,谁也没能想到,最后反而是我,被你救赎。 因意外截肢的舞蹈演员x麻醉医生 救人即救己,救你,救赎我。 * 内容标签:都市,因缘邂逅,业界精英,正剧,救赎,攻受不明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芳岩,池小映┃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救人即救己,救你,救赎我。 立意:救人即救己 第01章 chapter 1 chapter 1 1.1 芳岩睡得正沉,身边的人忽然握住她的肩膀,使劲地摇晃了一下。 经济舱的座位空间狭小,身体这样突然被摇晃,芳岩的额头砰的一声磕在飞机窗的遮光板上。 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芳岩有点懵,同行的好友悦微摇了摇她的手臂:芳岩,他们在找医生。 芳岩怔了一下,果然听见机组人员在广播: 各位旅客,各位旅客,在座有没有医务人员,在座有没有医务人员。 芳岩几乎是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她赶忙解开安全带,站起身来,向在机舱里焦急张望的空姐挥了挥手:我是医生。 向舱尾的方向走,空气中隐隐传来皮肤血肉坏死的腥臭味道,芳岩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走到最后两排座位,乘客间气氛压抑,充满紧张不安的气息;而李芳岩在看见病人的第一眼,心里就咯噔了一声: 年轻的女性被仰面放平躺在几个空的座位上,脸色苍白,神情痛苦;一只裤脚挽起来,右小腿上出现大片的深紫红色肿胀; 仔细看,病人红肿的皮肤上已经出现一些微小的溃烂形状的溃疡,隐隐发黑,看上去触目惊心,可怖极了。 而不等芳岩反应,病人忽然身子抽搐了一下,哇的一声开始呕吐。 呕吐袋就放在病人的座位旁边,显然这不是她第一次呕吐了。病人身边的同行者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泣。 芳岩心里一沉,一边迅速接过空姐手中的医疗包,取出温度计与血压仪,一边问同行者:你是病人的家属吗? 同行的姑娘含着眼泪摇了摇头,刚要说话,旁边有人紧张地说:我是她们的剧院经理。医生。有什么问题您可以问我。 芳岩点点头,没有和对方客套寒暄,一边开始检查病人的体温血压,一边直接问道:她有没有什么既往病史,尤其是皮肤病? 剧院经理愣了一下,也赶紧正色回答道:没有。 过敏史? 也没有。 湿疹? 没有。 疱疹? 没有,没有。 系统性红斑狼疮? 剧院经理顿了一下,似乎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疾病,芳岩就摇了摇头:她有没有免疫方面的问题? 都没有的,剧院经理苦笑了一声,舞蹈演员都要定期体检,有什么问题剧团都会知道。小池她是首席,各项身体素质一向都很好的。 芳岩一时间没听懂首席是什么,但已经明白病人并没有任何严重的既往病史,近期也没有使用过任何药物,不由得深深地蹙起眉头: 心率快,血压低,高烧,小腿上触目惊心的皮肤症状,病人的病症来得又凶又急又神秘。 医生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问:最近她的腿上有没有受过外伤? 剧院经理看看那同行的姑娘,女生连忙说:没有,小师姐登机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芳岩刚要说话,病床上的病人忽然自己眼睁一线,低低地叫了一声:医生。 芳岩赶紧看过去。 池小映的额发被汗水浸湿了,神情憔悴,脸色苍白,却还勉力支撑着向芳岩点了点头。 第2章 医生,她低声说,昨天在海边拍摄宣传的时候,我的腿上好像被水里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差不多就在那个位置。 病人这样说着,轻轻喘了一口气,只蜇了一下,都没看见伤口,我就以为,没有什么事。 芳岩心里一沉:海水里? 嗯。 后来皮肤会发痒吗? 就是现在疼,好疼。 病人说着,眼看着因为疼痛而全身痉挛了一下,芳岩赶忙说:好,你休息一下,我已经了解情况了。 池小映点点头,闭上眼睛,剧院经理在衬衫上擦了擦手心的汗水:医生,小池她,她这到底是怎么了? 芳岩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病人,犹豫一下,还是沉声说出自己的诊断:如果病人没有既往病史,也不是过敏皮疹,那么,我认为,腿部的皮肤组织溃烂有可能由细菌感染导致。 抿抿嘴唇,医生没有说出自己心里最差的猜想,而是说:没有化验,比较难判断具体是哪一种微生物感染。我认为细菌感染的可能性更大。 细菌感染剧院经理咀嚼了一下这四个字,手心的汗水似乎在衬衫上越擦越多,那,医生,我们需要紧急迫降吗? 芳岩还没回答,旁边的空姐答道:我们现在在中西海上空,无法迫降。 航班的目的地,海北市,已经是距航线最近的沿海城市。 而飞机距离降落,还有两个小时。 眼看着空姐,剧院经理,同行的几个姑娘,流泪的流泪,焦虑的焦虑,心神纷纷都乱了,芳岩不动声色地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心。 都先别慌,她冷静地说,第一,情况紧急,还请机组尽快联系海北市地面的救护车,请他们在机场等候。我会向他们第一时间说明情况。 一个空少赶紧点头去了。 紧急情况中,医生的镇静成为所有人的主心骨。 第二,芳岩说,飞机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急救包,我看一看,有没有抗生素。 芳岩这样说,旁边已经有空姐赶忙递上另一个紧急医药箱: 阿司匹林,硝酸甘油,葡萄糖,心律平,心痛定,达喜,黄连素,沙丁胺醇喷剂,肾上腺素,治疗急症的药物大大小小地堆放在一起。 这是国际航班的大客机,紧急医疗包并不算简陋了。药物旁边甚至配备了一组除颤器。 可是芳岩对着清单一项一项地翻找下去,一颗心却逐渐地下沉: 没有抗生素。 1.2 池小映其实对这一天的印象有点模糊。 近十二个小时的国际航班,早早地起身办理酒店退房,坐巴士到机场,办理登机牌,托运行李,安检,过海关,登机,起飞,她有些疲惫。 后来才知道,这种疲惫不止来源于国际长途飞行的辛苦,也来自于细菌对身体的侵袭。 小腿开始剧痛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非常困倦,池小映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无力,伸手扯了一下同事的手臂求助。 直到裤脚卷起,同事倒抽一口凉气,胆小一点的舞剧团成员甚至被吓得哭了,池小映才在剧烈的疼痛中混混沌沌地意识到,她大概病得有些严重。 后来,舞剧团的成员们谈起这一天,都心有余悸:小师姐当时是真的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也有记者采访她:在飞机上与死神搏斗的感受是怎样的? 而池小映只是说:那个时候我烧得糊涂了,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病那么凶,大部分时间只是觉得疼,所以其实并没有那种生死一线间的感受。 曾经的舞蹈演员这样说着,眼神无意识地飘忽了一下。 记者捕捉到了这样的飘忽,却没有继续追问。 池小映想,记者大概以为她在有意地回避创伤,他怜悯同情她的遭遇,因此没有再逼问。 只有池小映自己心里知道,其实不是那样的。 她对飞机上的这一个生死劫的印象没有同事那样心有余悸,不止是因为没有意识到自己病情的凶险。 一路的昏昏沉沉中,除了同事的抽泣,空姐的惊慌,剧院经理的焦虑,身边一直有一个温和而平静的声音,和缓但坚定地对她说: 你的病情来得确实有点急,但是只要得到及时的诊断与治疗,我们可以化险为夷。 那并不是一道中气十足铿锵顿挫的声音,相反的,它很清静,很平和,却奇异地拥有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使得池小映心中也生发了一种信念。 只要坚持到医院就好了,她想,医生肯定能救我的。 生发出这样的信念,年轻的舞蹈演员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歇斯底里,她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同疼痛作抗争。 而这样的抗争里,医生是她忠实的战友。池小映昏昏沉沉中,听见医生说:来,把药吃了。 她顺从地就着医生的手,吞下药片与胶囊,然后便感受到自己疼痛的小腿被人捧起,有清清凉凉的药物涂抹在伤口上。 后来池小映知道,那是李芳岩坚持自己的诊断,请空乘向飞机上的乘客广播,询问乘客们是否有随身携带抗生素类的药物。 第3章 医生为她服下胶囊,再外用软膏,当然这样的治疗及不上静脉注射不同组合的抗生素,但是临时的危急情况下,医生尽力地做到她所能做到的。 池小映被抬上救护车的担架时,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那一位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李医生。 逆着光,池小映瞧不清楚医生的模样神情,只看见她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与救护车上随行的海北市本地急诊医生说了些什么。 救护车门阖上的一个瞬间,池小映也重新闭上眼睛。 她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声: 谢谢你。 1.3 池小映被送入救护车的时候,芳岩和随行的急诊医生简单地交接了两句。 飞机上没有正式的病历表,芳岩自己画出表格,简单地记录病人的姓名,体征,症状,既往病史。 在初步诊断的右下角,医生签下自己的名字,李芳岩。 而救护车随行的急诊医生将病历接过,匆匆浏览一遍,显然吃了一惊。 你是怀疑,他惊疑不定地看看芳岩,病人感染的是噬肉菌,因此引发了急性坏死性筋膜炎,严重的话,可能需要截肢? 第02章 chapter 2 chapter 2 2.1 坏死性筋膜炎。 这一种疾病的凶险,大概不需要详细描述,只从噬肉菌这三个字,就可见一斑: 多种细菌混合感染,皮下组织与筋膜发炎,感染中,细菌与炎症破坏表皮组织,皮肤因此出现红紫发黑,一眼瞧上去十分可怖的食肉伤口。 尤其这一种疾病早期症状轻微,却可以在几天乃至几小时之内来势汹汹。如果诊断与治疗不及时,便会危及生命,迅速致死。 在网络上搜索噬肉菌,立刻可以看见骇人听闻的患者不得不截肢保命的新闻,以及形状可怖的伤口照片。媒体略有夸张的渲染更加加重了噬肉菌的恐怖名声。 因此,急诊医生听见芳岩的诊断,脸色立刻凝重起来:你确定吗? 而芳岩说:病人最近在纽奥斯兰的海岸拍摄宣传片,而纽奥斯兰最近正好出现了噬肉菌这一季节卷土重来的新闻报道。 顿了顿,李芳岩苦笑一声:当然我很不希望她感染的是噬肉菌。没有化验,我也无法确诊。可是, 这样说着,芳岩遥遥地望了一眼病人的方向。 池小映正被抬上担架,她半闭着眼睛,脸色惨白,状态萎靡。空气中隐隐传来身体组织坏死的腥臭味。 可是,芳岩抿抿嘴唇,但凡有一点可能性,这个诊断是正确的,那么,病人从现在开始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都不能耽误。我必须尽早将这个猜想提出来。 急诊医生点点头:我明白的。李医生。 嗯。 你要跟车一起去海北医院吗? 芳岩怔了一下,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刚从研讨会回来,明天院里已经安排了一台手术,今天必须得转机回去华平。 理解,理解。急诊医生说,那么,我会向病人的主治医师传达你的诊断,有什么事也会联系你。 双方交换了联系方式,急诊医生显然觉得事态严重,急急地赶到救护车上去了。 而芳岩抬起头来,遥遥地看着缓缓关闭的救护车后门。 机场的风卷起她的头发,芳岩用手指压了一压。 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希望你一切都好。 2.2 转机回到华平市的时候,李芳岩依然有点心不在焉。 晚餐的餐桌上,男友问她:研讨会顺利吗? 芳岩嗯了一声。 男友说:会上都讲了些什么? 芳岩又嗯了一声。 男友沉默一下,没再出声,两个人相对着安静了一会,芳岩才如梦初醒。 啊,她说,你说什么? 男友抿抿嘴唇,说:没什么了。 芳岩意识到自己的走神,有点抱歉地解释道:我刚刚在想飞机上一个急症的病人。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危险。 男友就笑了一下:是啊,你永远都是在想病人。 芳岩一顿。 这话她没有接,也没法接。 一顿饭吃得心情复杂,没有味道,男友将芳岩送到小区楼下的时候,轻轻地叫了她一声:芳岩。 芳岩应了一声,男友低下头去,笑了一下:我知道医生的家属不好当。 芳岩一怔,叫了一声:世豪。 周世豪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有了一点自嘲:大家都说,女人通常比男人更顾家我不想用这种东西捆绑你,可是,你能不能,也为了我们,稍微努力一下? 芳岩还是无话可答。 她其实有点想说:我没有努力吗? 可是一想到明天还要进行的一台手术,医生并不想将心思与精力放在反驳与吵架上。最后就只是沉默。 两个人站在小区门口的路灯下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周世豪轻轻地说:你明天还有手术,赶紧上去休息吧。晚安。 第4章 2.3 芳岩刚刚回到家,冲了个澡出来,合租的室友悦微就告诉她:有你的电话,说是海北市医院。 芳岩一怔,赶紧回拨过去。 电话对面是海北市医院的急诊医生,向她简单通报了飞机急症患者的情况: 血常规和细菌学检测显示革兰阴阳双重细菌感染,确定皮下组织坏死,李芳岩的判断没有错,病人确实初步确诊了坏死性筋膜炎。 目前患者生命体征稳定,医院紧急给予了多种抗生素联合治疗,主治医生将立刻为患者进行清创手术。 依据目前的情况来看,池小映情况尚好,救治及时,细菌没有扩散,只需要清创,不需要截肢。 电话的最后,对方说道:真的非常感谢同志你的诊断。飞机上的抗生素倒不一定有决定性效果,但及时在正确的方向诊断治疗真的是救命的。 芳岩说:本职工作,您这么说就太客气了。 对方笑起来:好,不客气了。情况就是这样,您也放心吧。 放下电话,芳岩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悦微看看她:是池小映?她没事了? 芳岩嗯了一声。 医生自己并不知道,她的脸颊边上露出了一个微笑。 悦微也笑:病人是没事了,你自己今天晚上的约会怎么样啊,李医生? 芳岩就愣了一下。 也许是心中高悬的大石落下,也许是悦微的提醒,芳岩终于后知后觉地体谅起男友的难处: 一周未见,今晚的她的确过于心不在焉。 想到这里,她给周世豪拨了个电话。 通话响了一分钟,变成忙音,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芳岩想了想,挂断电话,在短信里敲出几行字: 今天晚上真是不好意思了,是我状态不太对,对不起。刚刚接到通知,飞机上的患者已经得到了及时救治,所以都没事了。 点击发送之前,芳岩踌躇一下,将后面患者那一句删去了,只留下对不起那一句。 短信发送之后,很久没有回音。芳岩洗漱之后,已经准备入睡了,周世豪终于回复了一句: 没事。 2.4 芳岩在后面几天的时间里,没再过多地联系周世豪,也没再想起池小映: 没有别的原因,医院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 大众对于麻醉医生的概念,大多还停留在麻醉师的阶段: 给病人打一针麻药就结束了,多简单的事。 事实上,麻醉医生同样是临床医生,手术过程中,主刀的医生专心手术,麻醉医生则负责全程监控观察陷入麻醉中的病人的体征: 心率,血压,病人的痛苦,安全,对麻药的反应,这些都需要麻醉医生密切的关注。手术中的突发状况,麻醉医生同时需要应对。 比如,这是一台手术中,芳岩最常听到的对话: 麻醉,病人还在动,再上一点。 麻醉,要点血。 麻醉,加点肌松,太紧了。 麻醉,降一下床。 麻醉, 当芳岩终于结束又一台四个小时的手术,精神和体力的消耗都十分可观。 她靠在手术休息室的椅背上,刚刚闭上眼睛,想要养一养神,休息室的门又被护士匆匆敲响:李医生,李医生。 芳岩一凛,睁开眼睛,只见icu病房的护士长急急地说:一个海北刚转院来的病人病情突然恶化,刚刚休克了。秦医生在急诊手术,五楼急救缺人。 2.5 芳岩跟着护士长向五楼icu病房跑过去的时候,匆匆地了解了一下病例的情况。 护士长说:患者上周确诊了坏死性筋膜炎,本来手术清创之后,情况已经好转,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病情突然恶化,海北市医院处理不了,所以紧急转院来了。 坏死性筋膜炎。 听到这个诊断,李芳岩一怔,下意识地问:患者是不是叫做池小映? 不是,护士长回答,患者叫做池萍。 来不及细思,芳岩已经急急地穿上防护用具,进入icu,同病人的主治医师一同投入到抢救工作里: 气管插管,上呼吸机。 抬高下肢。 心率,心率现在是多少。 抗菌素给我。 代血浆呢,血浆在哪里。 好,血压在往回走,继续给。 大大小小的仪器推近病床,运转工作。 医护人员动作迅急,与死神争分夺秒地抢夺休克病人的生命,李芳岩的鼻尖微微地渗出汗水。 紧急的抢救中,麻醉医生无暇分神去细思,这一个病人池萍是不是就是飞机上的池小映,只竭尽全力地挽救患者的生命。 等到病人的生命体征终于被仪器与药物勉强拉回基准线,已经是将近一个小时过去。 病人的主治医生摘下手套,擦擦手上的汗水,向芳岩招招手:小李。 芳岩应了一声:刘主任。她跟在主治医生身后走出icu。 第5章 这时是下午三点过,医院走廊的窗外,太阳正毒。 一整个白天没有进食,芳岩的防护服已经被虚汗浸湿了,她从icu病房里退出来,被午后的太阳这么一刺,眼前一阵发花。 可是病人来势汹汹的疾病不会顾及麻醉医生的劳累。刘医生面色紧张而凝重地开口说道:病人情况不乐观,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随时有可能再次休克。 不用刘医生细讲,参与实施了抢救的李芳岩心里也十分明白: 病人是中毒感染性休克,虽然现在暂时勉力抢救了回来,可是病源不除,病人依旧在生与死之间徘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上一个手术清创不彻底,刘医生沉声说,细菌扩散了,现在唯一能把人救回来的办法,只能是继续安排手术干预,做更大范围的切除。 芳岩的心微微一沉。 隔着icu病房的窗户,她看了一眼病床上的病人。 患者池萍躺在床上,毫无反应,看不清楚表情,但是芳岩已经清楚地通过病历意识到: 这一位患者,就是飞机上那一个由她下达初始诊断的急症病人,池小映。 疾病无常,她的病情不幸地恶化了。 芳岩看看池小映,再看看刘医生:您的意思是? 刘医生说:右小腿不得不截肢了。 第03章 chapter 3 chapter 3 3.1 当主治医师说出小腿截肢四个字时,芳岩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 她没有提出质疑,只是说:那手术得越快越好。 刘医生一边点头,一边向手术室匆匆走去:我已经让人去安排了。小李。 嗯。 这个估计见过家属马上就得手术,你们麻醉那边? 芳岩一顿,眉头深深皱起,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 缺人,她说,老秦刚上一台急诊,我刚下,午饭都还没吃。不知道黄师姐有没有排班。 刘医生也发出一声苦笑:小黄我知道,在三楼做无痛分娩呢,那边也缺人。 芳岩的眉头拧得更紧,刘医生焦急地搓了搓手:那不行啊。这台得有麻醉啊。 这是麻醉医生稀缺的现状,它来源于学科发展的历史,与公众对麻醉科医生工作不太充分的认知。 如果让芳岩抱怨麻醉医生稀缺背后的原因,芳岩可以抱怨三天三夜。 但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她犹豫了一下:手术预估多长时间。本来周世豪约了她晚上六点吃饭。 小腿截肢,加清创,刘医生略想了一下,除了休克,患者其他术前检查没什么大问题,情况不出岔子的话,腰硬联麻,或者全麻,三四个小时应该差不多。 行,芳岩掐了掐眉心,您让他们把病历给我发过来吧,我来上。我先去垫两口吃的,马上就去见家属。 好,好,刘医生连连说,辛苦了。 芳岩急急赶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小腿一软,几乎绊倒在办公椅上。 没有别的原因,早上一台大手术,紧接着一次休克抢救,她已经饥肠辘辘,耗尽了能量。 窗外阳光耀目,眼前金星乱冒,芳岩扶着办公桌的一角,缓了好一会,才眨眨眼睛,恢复了一点力气。 她看了看桌面上已经凉透的盒饭,没去动它,转而打开办公桌右手边的抽屉,从里面翻出了几颗巧克力。 麻醉医生的心里悬着病人的性命,来不及仔细吃饭,只急匆匆地囫囵剥开巧克力的糖纸,快速嚼碎了吞咽下去,尽量快地补充恢复一些体力。 她一边仰头喝水,将碎巧克力送进胃里,一边动作不停,将池萍的病历表以及家属的手术知情同意书打印了出来。 许多人不知道,术前与家属谈话沟通麻醉的副作用,术后观察病人情况,也是麻醉医生的工作。 手术紧急,病人危在旦夕,她得尽快与家属谈话,然后去做术前准备。 只是一想到要通知家属患者需要紧急截肢保命这件事,李芳岩的手指在办公室的门把手上略停了停。 她苦笑一声,深深地吸了口气,再呼出去,然后迅速打开办公室的门,大步地走了出去。 3.2 李芳岩第一次见到池小映的母亲时,池妈妈显得有些憔悴。 红底的小袄,黑布鞋,眼前的中年妇女是典型体力劳动者的打扮。 见到医生远远地赶过来,池妈妈赶忙从楼道里站起身来,抹一把脸,匆匆地,就要将手里的一篮子水果和鸡蛋塞给芳岩。 都是自个家里养的土鸡蛋,池妈妈挤出个笑,用生硬蹩脚的普通话向医生道,一点心意,您您拿去吃哈。 芳岩当然赶紧摇手推辞,池妈妈正要将篮子再次塞进芳岩手里,旁边有人及时拉住了她: 那人也是半个熟人,池小映所在公司的剧院经理。 剧院经理瞧清楚芳岩的样子,不由得一怔:是您? 是,是我。芳岩向对方点头,真巧。我是华平三院麻醉科的医生。我姓李,李芳岩。 第6章 大概是芳岩的面色凝重,icu里的池小映又刚刚经过一轮抢救,池妈妈,剧院经理,两个人没再同芳岩寒暄,而是紧张地凑过来,脸色都不安极了。 芳岩心里也不好受,但她只能尽量简洁明了地开口说:病人病情突然恶化,刚刚再次出现感染性休克,说明之前的清创手术没能阻止细菌感染扩散。 池妈妈呆了一下:啷个意思? 意思是,芳岩说,病人目前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我们不得不尽快对患者进行小腿截肢,阻止细菌感染进一步扩散,来抢救病人的生命。 3.3 其实,芳岩不是很擅长和家属谈话。 可是,身为麻醉医生,她必须和家属沟通患者的既往病史,也要同家属解释明白麻醉种种可能发生的副作用。 本来截肢相关的问题该由主治医生同家属详谈,只是眼下情况危急,刘主任去安排紧急手术的各项事宜,这一项任务就合并落在芳岩肩上。 芳岩对此并不擅长,心里明白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但也没有迟疑地接受了。 因为,只有尽快得到家属的知情同意书,手术才可以准备进行。他们节省下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可能在挽救病人的生命。 只是果然如同芳岩心里预料,在她说出截肢两个字的时候,池妈妈和剧院经理的神情都是一滞。 不等芳岩再开口,剧院经理已经下意识地反驳:不行,那怎么行!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生硬,剧院经理顿了一下,搓搓手,苦笑一声:那个什么,不是,医生,您不明白,截肢对于池小映来说,等于是直接把她这个人毁了。 芳岩没来得及说话,剧院经理使劲揉了揉脸:她是个舞蹈演员,还是首席,她要是截肢了,职业生涯就全完了。 剧院经理谈论起池小映时懊恼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剧团橱窗里被意外损毁的商品,这让李芳岩皱起了眉头。麻醉医生的语气也强硬起来。 如果不进行手术干预,只进行保守的支持治疗,她硬邦邦地说,坏死性筋膜炎的死亡率将高达百分之九十。病人已经两次出现感染性休克了,现在不是截不截肢的问题,现在是保命的问题。我们在这里浪费的每一分钟,都有可能是在消耗病人的生命。 剧院经理苦着一张脸:明明之前在海北市医院都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闹到要截肢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医生? 芳岩也苦笑一下,刚想回答一句,病人病情的好坏反复,医院实在无法完全预测,一直没说话的池妈妈忽然一咬牙齿,一个箭步上前,高高地举起了拳头 麻醉医生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身子稍避。 这是医生潜意识里的自我保护,毕竟,手术前大哭大闹,并指责医生无能的家属,她见过太多了。 可是,中年妇女的拳头却不是挥向芳岩,而是砰的一声,重重地砸在了剧院经理的后肩上。 剧院经理不防,被揍得向前一个趔趄,回过头去,满脸愕然,芳岩也是一怔,就看见衣着朴素的妇女向西装革履的白领怒目而视。 你懂个屁,啊,池妈妈怒道,狗日的先人板板,你个背时脑壳的,还能懂得比人家医生多? 芳岩愣愣地看着池妈妈怒骂剧院经理,妇女虽然衣着朴素,可是脊背腰杆挺得很直,显然平日里是一个能干要强的妇人。 要强的妇人这时眼睛里满是血丝,指着剧院经理大骂:半条腿,还能搞得比一条命大。人家医生都说,再不搞手术,人都要没了。你要是再跟老娘讲屁话,耽误了我女,老娘捞起砖头焊到你娃娃脑壳镐头。 芳岩回过神来,赶紧上前去拉了一拉池妈妈:阿姨。 池妈妈回过身来,握住芳岩的手,紧紧攥着:医生,闺女,我都听你的,求你千万要救救我女。 芳岩连连点头:好,好,阿姨,你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池妈妈态度坚定,话糙理不糙,剧院经理无法再反对,急得连连搓手,最后一跺脚,走到一边给剧团打电话去了。而芳岩赶紧一边将手术知情同意书推给池妈妈,一边开始逐项解释: 手术必要性,手术流程,术后的观察,麻醉可能的副作用,种种的风险,芳岩尽量简洁而详尽地将手术的前前后后说个明白。 好在,一场家属谈话下来,池妈妈一直对医院提出的治疗方案十分配合,面上显得十分镇定。芳岩略松一口气。 都明白了的话,麻醉医生将圆珠笔递给池妈妈,请在这里和这里签字。 哎,好,好,池妈妈嘴上这样答道,握住笔,顿一顿,手指却突然之间筛糠一样地开始发起抖来。 芳岩心下恻然,可也只能沉默地看着那一支圆珠笔哆哆嗦嗦地,第三次下笔,才将发颤的池春红三个字签得完整。 而名字签下去的一刹那,声音洪亮的泼辣妇女忽然佝偻下腰去。 池妈妈抖着身体,扶着医院的墙壁,慢慢地滑蹲在地上。 李芳岩赶紧过去搀扶她,靠近了才发现,池妈妈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老泪纵横。 第7章 第04章 chapter 4 chapter 4 4.1 手术知情同意书签署停当,手术开始紧急术前准备。芳岩仔细地将麻醉的药物一一抽取到针管注射器里。 走进办公室,芳岩才发现手机上的未接来电。 她摘下手套,匆匆地推着麻醉车,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给周世豪回过去一个电话。 喂,世豪, 喂,男友听上去心情不错,刚刚打给你没有别的事,就是想问你晚上有没有想看的电影。 喉咙微微一窒,芳岩没法出声。 看一眼挂钟,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过。 手术预计三小时,加上术前准备,六点的晚饭,肯定是赶不上了。 电话拨出前,芳岩对自己说: 患者危在旦夕,在生死线上挣扎求生,急救手术事发突然,而又分秒必争。 事情的轻重缓急,都明白的。 可是,听见男友对约会愉快而期待的声音,芳岩脑海里规划好的说辞全部哽在喉咙里,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芳岩呼吸短促的沉默,也令电话的另一头的周世豪意识到了什么。 芳岩,男友声音里的热情慢慢地熄灭了,怎么了,你想说什么。 喉咙滞涩,芳岩叫了一声:世豪。 别,周世豪忽然有点近乎于暴躁地打断她,不用说了,我知道。手术,手术,手术,肯定又是手术。 芳岩闭上眼睛,无法反驳。 而电话对面的男友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粗鲁。他急促地停下话头,重重地呼吸了两下,不再说话。 于是,电话里又是一段长长的,难堪的沉默。 最终,还是周世豪疲惫地开口:对不起,芳岩,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 世豪。 男友苦笑一声:我知道,手术重要。我知道。 当周世豪冲她发脾气,芳岩心里还好受一些。 他这样心灰意冷地向她道歉,芳岩的鼻尖就酸涩起来。她像一尾搁浅的鱼,张开嘴呼吸了一下。 对不起。她说。 而周世豪只是说: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芳岩。 芳岩一怔,听见男友慢慢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4.2 听见周世豪说出生日二字,李芳岩的脑子轰的一声,呆在当地。 救治再困难的病人的时候,李芳岩都没有过这样狼狈而无力的时刻。 难堪的死一样的寂静中,芳岩怔怔地,忽然抽离地想起,选择专业之前,慧思曾经对她的忠告。 芳岩,慧思说,麻醉医生不好当。 那个时候,芳岩只是笑笑,说:可是麻醉医生最紧缺。 慧思不无忧虑:不懂行的人不知道,我们医学生还不知道吗?麻醉医生是不间断的忙,连轴转,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你看数据统计就知道了,猝死的医务人员里,一半都是麻醉科医生。 芳岩只是说:需要人做的事,总有人要来做的。 慧思就轻轻摇了摇头:你也许可以,可是你的家庭呢,亲人呢,太难了。芳岩,太难了。你要想清楚。 那时候,芳岩没有回答,没有人知道,这个稳重而冷静的年轻医学生心里在想些什么。 和周世豪确定关系的时候,芳岩也只是说:医生的亲属不好当。我很可能无法成为一个体贴的女朋友。你确定要开始吗? 那时候,周世豪还是神采奕奕而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他爽朗地笑起来。 我喜欢你,芳岩,他说,我知道也许会很难,可是我是真的喜欢你,我想要试一试。 而现在的周世豪,他和李芳岩之间共同经历最多的,就是在电话的两端分别沉默。 李芳岩听着这一片沉默,她清楚地知道,她的心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日积月累地崩塌。 李医生,他们说血浆已经在往这边送,你护士长走过来,无意中为芳岩解了围,啊,对不起,你在讲电话吗。 而周世豪在电话的另一端听见护士的声音,空气中像是有什么魔咒被打破。他笑了一下。 去吧,别耽误你手术。周世豪说,再见,芳岩。 4.3 放下电话,李芳岩慢慢地滑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 以手抱头,手指穿进头发里,揪紧,然后又无力地松开。 不能再想了,她想。 她得节省精力,专注在接下来紧急的手术上。她连发泄负面情绪的时间都没有。 护士长看见麻醉医生明显的疲态,错误地判断了对方烦乱的原因:不要担心,李医生,那些记者已经被保安们赶走了。 芳岩一怔:记者? 是啊。护士长说着,顺手将手机上的新闻递过来: 芳岩看一看,标题都是一些哗众取宠的震惊!《歌舞人生》热门选手池小映重症住院,或者突发!春天歌剧舞剧团首席池小映紧急送入救护车。 第8章 护士长说:这个患者好像是个公众人物,不知道是谁泄露了患者的隐私,门诊那边刚刚闹起来,有两个闻讯而来的记者。好在现在都解决了。 芳岩这才想起来,病人池小映是一位舞蹈演员。 医生低头快速地翻看了一下新闻,新闻配图上,池小映穿着精致漂亮的舞台演出服,一双温柔可亲的眼睛弯起来,笑意柔和,仿佛四月天里的温暖春风。 这是芳岩第一次看见池小映健健康康,微微笑着的模样。 她是好看的,笑容里有一种温柔的生机。 但是现在,这个曾经生机勃勃的姑娘脸色苍白地昏迷在病床上,命悬一线,生死未卜,等待着医生的救援。 芳岩做一个深呼吸,目光渐渐地沉静下来。 她站起身子,走进麻醉室,重新戴好一次性手套,再次检查麻醉的药品。 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想。 她得救她。 第05章 chapter 5 chapter 5 5.1 很久以后,池小映回想起手术的这一天,曾经问过李芳岩:一整台手术,你都陪在我身边吗? 芳岩答道:是啊。 池小映眼神柔和,有点感动的样子,芳岩就看她一眼,哭笑不得:傻子,这是麻醉医生的工作。 池小映说:麻醉医生的工作,不是给病人打一针麻醉剂吗? 芳岩摸摸她的长发:我们不仅要给你们打一针麻醉剂,还要确保你们手术中不出意外,能安全地从这一针麻醉剂中醒过来。 这样说,医生笑了一下,你以为,一整台手术,是谁时时刻刻在手术室里,全神贯注地监视你的心率,血压,呼吸,随时准备抢救你的生命? 我不知道,池小映诚实地说,我以为这些一开始就在医生的计算之中。 医生不是神,手术中总有意外和突发情况需要人处理。 我那一场手术也有吗? 芳岩想一想,说:有的。 池小映的意外发生在手术进行过半的时候。 小腿的胫骨与腓骨都已经被截断,病人因细菌感染而坏死的右小腿已经与膝盖处分离,主刀医生正在专心致志地切断病人小腿的血管与神经。 而芳岩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监护仪,主刀医生突然大叫了一声:麻醉。 芳岩一个激灵,猛地抬起头来,主刀急急地说:快,止血夹松了。 话音还没有落下,监视仪骤然发出尖锐的鸣叫 同一时间,池小映右小腿的断截面上喷涌出鲜红的血液,溅湿主刀医生青绿色的手术服,再滴滴答答地滑在手术室的地面上。 刺耳的警报声响彻手术室,监视仪上,池小映的血压在瞬间骤降,心率开始飙升,所有的曲线都开始漂移。 一切发生在一瞬间。 只是手术台上的一个小意外,病人的生命体征就骤然开始紊乱,分秒之间,性命垂危。 手术室里的气氛遽地紧张,护士们下意识地看向芳岩。 芳岩一咬自己的口腔内壁,迅速而冷静地喝道:是胫后动脉的止血夹松了。小黄,先止血。 手术的一助回过神来,一边行动,一边说:血压还是不行。 芳岩说:我来推升压药。先用晶体胶体补液。 另一个护士连连点头,一时间,手术室里,所有的人都飞速地行动起来。 补液。 升压。 再补液。 再升压。 池小映无知无觉地躺在手术床上,面如金纸,嘴唇一片死灰色。 李芳岩手下不停,凝重地给予病人药物,池小映的血压终于被拉了回来,胫后动脉的血也止住。 然而,不等芳岩稍松一口气,她紧张地看向监视仪上,池小映的血氧饱和度: 果然,接受了太多的晶体胶体补液,池小映的血液内,红细胞降低,携氧能力下降,血氧岌岌可危。 得去拿血,芳岩果断地说,快,我们备血不够,病人需要大量输血。 一个护士飞奔着去了,与此同时,麻醉医生飞速地为池小映提供药物支持,维系着病人的生命。 好在,市三院的血液供应尚算充足,更多的o型红细胞与血浆被迅速地调来。 越来越多的空的血袋堆在手术室的地面上,经过大量的输血,池小映的生命体征终于逐渐地趋于稳定。 但是芳岩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她全神贯注地继续监视着池小映的数据,直至一个半小时以后,病人坏死的小腿组织全部分离完毕,膝盖下方的皮瓣覆盖上来,创面缝合,截肢手术终于完成。 当然,芳岩在向池小映讲起这些的时候,没有提及手术中这些的危急。 她只是平实地为没有医学背景的池小映解释:手术中,因为各种原因引发的出血,经常会导致血压的降低。 她想了想,做了一个形容:怎么说呢,你的各个器官都要用血,而你的心脏就像一个小泵,这个小泵的压力低了,器官用不到血,就衰竭了。我做的事,就是维持了这个压力,并且给你补充了失去的血液。 第9章 尽管李芳岩尽量轻描淡写地形容了这个过程,池小映还是被吓得不轻。 这简直是死里逃生了。她有点后怕地说,肯定给你吓坏了吧。 还好,芳岩说,一开始实习的时候,确实每一台手术都惊心动魄,我的心脏比病人跳得还快。 这样说着,麻醉医生笑起来:后来经验更多一些,就好一点,遇事可以更加冷静镇定了。 池小映看看她。 眼前的麻醉医生,是无数麻醉医生中的一个。 他们奋斗在临床救人的一线,鞠躬尽瘁,他们的付出与价值却没有得到他们应得认知和尊重。 这样想着,池小映忽然伸出手来,用力地握住了麻醉医生的手指。 李芳岩吃惊地抬头看她,池小映轻声地说:谢谢你。 5.2 当然,池小映心里对李芳岩的意动都是后话了。眼下的池小映还在icu里昏睡着。 李芳岩前前后后地确定池小映生命体征一切稳定,icu的监护仪也都连接好,才短暂地松了口气。 有什么问题随时告诉我。芳岩说。 icu的护士点点头,而麻醉医生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是八点过,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她没有给周世豪打电话。 事实上,因为过度的紧张与疲劳,李芳岩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是机械地将已经凉掉的盒饭扒拉进嘴里。 慢慢仰靠在椅背上的时候,芳岩想,她得稍微休息一下。就一小下。 闭上眼睛,再醒来,是截肢手术的二助敲了敲她的门框:李医生。 芳岩猛地直起身子,从沉睡中惊醒:怎么了,病人出了什么情况。 麻醉医生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揉了揉眼睛。墙壁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点正。 没有,没有,二助说,病人情况稳定,刘主任说手术成功,命应该是暂时保住了。就是现在病人醒了,喊疼,可能需要更多术后镇痛。 5.3 李芳岩在去往icu的路上,发生了一点突发情况。 五号病房的护士在走廊里匆匆地将芳岩拦下:李医生。 芳岩脚步一顿,护士苦笑一声:213号床的病人刚刚喝了一盒酸奶,可能明早的手术得推后。 酸奶?李芳岩一愣,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提高了一点声音,不是说了明天一早手术,现在禁食禁水吗? 护士没答话,只苦笑着摇了摇头。芳岩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 手机这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接起电话,就有点没好气:喂。 周世豪在那边沉默一下,才说:芳岩,是我。 芳岩一怔,脚步停下。 深吸一口气,医生脸上勉力挤出一个笑,尽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轻松愉快一些:哦,世豪 周世豪打断她:芳岩。 啊。 明天你有空吗。 芳岩一怔,周世豪说:明天不行,后天也行。总之这一周,我们抽空见个面吧,芳岩。 芳岩没有说好。 心里隐隐有预感,这将是一次不同寻常的见面。 这样想着,芳岩指尖收紧,攥紧手机,无力地作出最后的努力:今天晚上真的对不起,世豪,我 不用,周世豪再次打断她,声音平静,有什么都见面说吧。到时候我去医院找你。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芳岩张张嘴,还想要说什么。 可是耳边忙音响起,周世豪已经将电话掐断了。 5.4 李芳岩去见池小映之前,自己扶着icu病房门口的墙壁站了一下。 医院里的人来去匆匆,有人痛苦,有人麻木,有人惶惑,有人悲伤,麻醉医生这样一动不动地低着头站着,和这些人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病人尚有家属与医护人员安慰,而麻醉医生只能自己一个人枯站半晌,然后伸手揉一把脸,重新地直起身来。 扯一扯嘴角,李芳岩在脸上撑起一个属于医生的笑来,然后再戴上防护用具,走进了icu。 池小映确实已经醒来。 事实上,醒来也只是眼睛半睁半闭,病人的身体依然半平躺在病床上,容色憔悴,动弹不得。 血压,心率,呼吸机,大大小小的管子连接在监护仪上,池小映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注视着芳岩的靠近。 芳岩勉强撑着笑,还来不及说话,池小映看着她,眼睛一眨,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角落下。 医生,病人呜咽一声,因为呼吸机插管而口齿不清,可是李芳岩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听懂了她含含混混的说话。 谢谢你救了我。池小映泪眼朦胧地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第06章 chapter 6 chapter 6 6.1 李芳岩今年29岁,从业近四年。 再加上专硕规培的三年,临床的实习,近八年时间,说来其实好笑,她得到过的来自病人的感谢寥寥无几。 病人感谢急诊的医生,感谢专科的医生,感谢主治的医生,感谢主刀的医生,感谢护士,但是很少有人在一台成功的手术后,对她说一句: 第10章 谢谢你维系我的生命,减轻我的痛苦,麻醉医生。 李芳岩已经习惯地看着病人从手术中醒来,紧紧地握住主刀外科医生的手,诚恳地说:谢谢医生,你真厉害,我都没觉得疼。 你不疼和他有什么关系,芳岩好笑地想,是我计算好了药物的数量,才保证你这一觉睡得既香甜又安全。 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只是笑着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继续观察着病人的麻药是否代谢完全。 所以,当池小映眼里泪光闪烁,对她说:谢谢你。 即使心里知道,这种过于情绪化的表现也许只是因为麻醉造成的谵妄,李芳岩的眼眶还是骤然地一酸。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生活,感情,工作,一重又一重的压力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海浪,将医生推上海滩,然后搁浅。 而这一刻,池小映那微末的感恩,它轻轻地穿过麻醉医生那看似牢不可摧,实则摇摇欲坠的工作与生活,将搁浅的李芳岩重新推回了海水里,给了她一点继续走下去的意义。 麻醉医生微张着嘴,隔了一层口罩,几乎有些狼狈不堪地大口呼吸。 而池小映气息短促含混地说出这一句话,眼角犹挂着泪痕,人又已经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了。 病人的生命体征平稳,麻药还没有完全被代谢,李芳岩没有再叫醒她。 在这一刻,麻醉医生仿佛才有了一点实感: 她救下了一个人。 她又救下了一个人。 她和她的团队一起,再一次从死神的手里,竭尽全力地救下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这个被救下来的人,她流下眼泪,愿意感恩。 麻醉医生在icu的病床前站了很久,终于轻轻地,无声地说了一句: 是我要谢谢你。 6.2 李芳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近十二点。 悦微在客厅厨房吃宵夜,门厅传来响动的时候,看了看门口:你回来了。 芳岩嗯了一声,脱下鞋子。悦微说:来吃点东西,我煮了面。 芳岩将手袋扔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趿拉着拖鞋蹭到餐桌边:谢谢你,悦微,你是我的活菩萨。 悦微就笑起来:你哪天不是深更半夜地像个饿死鬼一样回来,我早习惯了。 芳岩苦笑一声,顾不上说话,狼吞虎咽地将面条吞进肚里。 悦微撑着头看看她:今天又是什么手术,顺利吗。 坏死性筋膜炎,就是噬肉菌感染,芳岩吃着面条,含含混混地说,其实挺险的,休克两次,中间我心里也有点急了,差点怕救不回来。好在刘主任果决,截肢以后,病人的命目前来看总算是保住了。 噬肉菌,悦微重复一遍这个字眼,想起了什么,之前飞机上,池小映不就是感染了噬肉菌? 芳岩愣在当地,没说话,悦微看看她,吃了一惊:不是吧,就是池小映吗,池小映居然截肢了? 李芳岩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悦微与她同一航班的飞机,知道池小映这个名字。 医生尴尬地打个哈哈:那个,病人隐私,无可奉告。你当我没说过。 我说,你也太冷静了。悦微做公共关系相关的工作,对演艺界很熟,她不由地睁大了眼睛,那可是池小映,春天歌剧舞剧院的首席池小映。 芳岩有点茫然:池小映,她很有名吗? 悦微恨铁不成钢地将平板电脑推过来,打开了网页搜索引擎,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池小映三个字。 电子网络百科全书里,池小映的资料被人编辑得十分详细: 出生年月,早年经历,舞剧团演艺生涯,经典舞台,以及年初的电视节目《歌舞人生》。 芳岩一边吃面,一边粗略地翻看了一下: 春天歌剧舞剧院是民间自营的艺术团体,原本名不见经传,年初因为三个舞蹈演员参加歌剧舞剧演员选拔节目《歌舞人生》而略略打出名气。池小映是其中的一个。 由于《歌舞人生》的选拔较为专业,收视率其实不算高,不关注演艺界的芳岩并没有听说过这个节目。 而池小映是春天歌剧舞剧院的首席,悦微为了解释,点开一个池小映经典舞台合集视频,芳岩看了一会,终于有点明白了首席是什么意思: 池小映跳舞非常好看。一种出众的好看。 当她安静地站在那里的时候,模样其实并不算出挑:黑色长直发未经烫染,五官略显寡淡,只有眉目柔和,是寻常邻家姐姐的模样。 可是,当音乐响起,当她登上舞台,池小映的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拥有了一种不一样的神采 旋转,翻身,跳跃,连李芳岩这样对舞蹈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够看出其中的节奏与韵律,力量与停顿,结构与平衡,都张弛有度,恰至好处,游刃有余。 池小映,她有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魅力,吸引人的目光,使人移不开眼睛。她是舞蹈团体当之无愧的首席。 她怎么能截肢呢,悦微叹一口气,她要是截肢了,别说跳舞了,当个正常人都难。这么大的打击,可别成了第二个红姐。 第11章 悦微口中的红姐是老牌的实力歌手,几年前因为声带结节而再也无法开口歌唱。歌手最终选择从摩天大楼的楼顶上一跃而下。 芳岩吃面的动作就慢慢地停了下来。她的手指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看出李芳岩神色不对,悦微问:怎么了? 没事,芳岩掩住嘴,吐出一口姜丝,若无其事地说,葱姜面,吃到姜了。 6.3 因为白天的劳累,芳岩这一晚睡得还算结实。一夜无梦。 早上六点半被闹钟叫醒,芳岩吃完早餐,来到医院时,不知道为什么,第一个想要去icu看一看池小映。 池小映还在昏睡着,一脸病色倦容,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没有醒来。 而李芳岩沉默地看着icu病床上,池小映被层层包扎,并微微抬高的断肢。 右小腿处圆鼓鼓而空荡荡的一截,它显得那么刺眼。 护士说:镇痛泵已经换过了,夜里病人也清醒过几次,都很平稳,呼吸机也拆了,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芳岩问:病人醒来的时候,有试图同你们沟通交流过什么吗? 护士想了想:前几次清醒的时候,说她冷。后面几次醒来,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哦,还有, 停顿一下,护士在口罩下微笑了一下,呼吸机拔管的时候,病人拉着护士长不放,泪眼朦胧地谢谢她救了她。尽管她谢得挺陈恳,护士长还是觉得那应该是麻醉后的谵妄。 李芳岩也几不可察地微笑了一下。 只是那一抹笑容转瞬即逝,麻醉医生严肃地说:患者的命现在看是抢救回来了,但她是在突发情况下不得已地被动接受了截肢。我们不仅要关注病人的生理健康,也要注意病人醒来后的心理健康。 护士点头:知道的,培训里都说得明白,接受截肢手术的患者,大多会在手术后出现不同程度的悲观消极,或者失落抑郁的心理,需要特别关照。到icu家属探视时间的时候,我们也会和家属说清楚。 芳岩也点头,犹自不放心,又叮嘱一句:我们要主动和患者沟通,但是一味地太热情也不行。还是得仔细观察着病人的心理状态。 护士笑起来:好的,知道了。李医生,你可真是 想了想,护士找到一个词:周全。你可真是周全。 芳岩笑了笑,然而不等她答话,icu的玻璃忽然砰的一声被人砸响。 6.4 icu病房里十分安静,除了仪器运行的声音,只有医护人员偶尔的低声交流。 这一声低闷的砰来得突然,芳岩和icu护士都霍然转过身去。 icu的玻璃倒是完好无损,只看见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双手反剪,被医院的安保人员按在玻璃上,还在犹自挣扎。 这古怪的一幕让芳岩怔了怔,说:我出去看看。 等一下,李医生,护士伸手拉了她一下,万一是医闹呢。 芳岩闻言,脚步一顿,犹豫了一下,已经有另一个护士匆匆地走进了icu里,叫了她一声:李医生。 这一声李医生声音略微拔高,池小映在睡梦中蹙着眉动了一下,李芳岩就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那护士一顿,压低声音:外面出了点事,是关于icu的病人池萍。您要不要来看看怎么处理。 池萍池小映,李芳岩眉心一跳,出什么事了? 是娱乐记者。护士忧心忡忡地说,有记者乔装成医务人员混进了医院,偷拍了病人在icu接受了截肢的照片,说是已经当做娱乐头条发送出去了。 胡闹。芳岩脱口而出,惊怒交加,然而不等麻醉医生再发话,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咳嗽。 原来是真的。池小映低声说。 李芳岩脊背一僵,就听见一个虚弱的声音轻轻地,有些迷蒙地,自言自语地说:原来不是做梦,原来我是真的截肢了。 第07章 chapter 7 chapter 7 7.1 当李芳岩听到池小映喃喃地说:原来不是做梦,原来我是真的截肢了。麻醉医生和两个护士都僵了一下。 芳岩的心脏在一瞬间跳动得有些快。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心率过速的时候了。 而池小映呢喃了这一句话以后,头轻轻一歪,就昏了过去。 手术对身体的损伤大,这是术后的第一天,病人昏昏沉沉,时睡时醒,需要休养,是很正常的现象。 可是,芳岩无端地觉得,池小映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昏了过去。 或者说,她并不止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昏了过去。 但是芳岩来不及太过照顾池小映。病人的一切数据都平稳,而麻醉医生还有一台早间的手术要进行。她得将全部的神思与精力都投入到下一台手术里面去。 而等到几个小时过去,芳岩安置好早间手术的病人,确定对方一切都好,又有一位门诊护士敲了敲门框:李医生,之前有一位姓周的先生找你。 芳岩一怔,同时看见了手机上,一个小时前,周世豪的短信: 第12章 我到你们医院了,有空的话出来见一面吧。 7.2 芳岩走出办公室之前,匆匆地对着手机屏幕捋了一下头发: 一场手术下来,手术帽下面的额发闷出了一点细汗,样子不好看。办公室里一时间找不到梳子,芳岩只能用手指将刘海拨了拨。 她每一次见周世豪,模样都匆忙疲惫,常常和周世豪形成鲜明的对比。 毕竟,周世豪的样子不难看:在光鲜亮丽的金融行业工作的人,他永远拥有商务西装的打扮,精英白领的形象。 就比如现在,周世豪这样等在医院门口,衣冠楚楚,西装革履,不时有人向他投去注意的目光。 两个人在医院对面的咖啡厅面对面坐下,一时无言。 直到咖啡厅的工作人员上前来问:两位要喝点什么? 周世豪下意识说:我要一杯拿铁,她要一杯红茶。茶叶种类都可以,但要茶叶泡的,不要茶包。 芳岩听见,略略笑起来:你还记得。 周世豪也笑起来:是,我还记得。 两个人笑一笑,过一会,又相对着沉默下去。 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久,周世豪轻轻地说:我们分手吧,芳岩。 7.3 分手这句话说出来,其实两个人都不意外。芳岩没有问为什么。 慢慢地用汤匙搅了搅咖啡,周世豪低着头苦笑了一声:我本来真的以为,我能做到的。 他没有说,他以为他能做到什么。但芳岩明白的。 可能那时候还是年轻吧。周世豪笑了一下,年轻人,总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世界上没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工作也好,生活也罢,只要肯努力用心去经营。 这样说,他远远地眺望了一下咖啡厅窗外,医院前后行色匆匆的人群。 医院里有人哭,有人闹,最不缺少的,就是人力不及的无可奈何。 周世豪收回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长大了才发现,用尽全力也做不到的事有很多,这才是现实。 芳岩一直垂着眼睛,缄口不言,这时候忽然抬起头来,平静地说:所以,有些时候,有些事,只要尽过自己的全力,努力过,尝试过,问心无愧,也就没有后悔和遗憾了。 周世豪一怔,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有些释怀地笑了:是,你说得对。 放下咖啡杯,他轻轻地握住芳岩的指尖,认真地说:芳岩,我是真的为我们两个努力过。我尽力了。 我知道。芳岩反握住他的手,也许听起来很没有说服力,可是世豪,我也是真心努力过的。我真的,真的,也已经尽到我的全力了。 我知道,我知道。周世豪说,你很好,芳岩,你真的很好。治病救人是你的好,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不够好,做不成医生的亲人。 芳岩就摇了摇头:你很好,世豪,你已经尽力在迁就体谅我。都是我,是我的职业特殊,才将我们两个搞得一团糟。 两个人交握着双手,互相看看,再松开,终于都短促而真实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们都不算有大错。芳岩说。 只是我们试过了,周世豪接下去,实在磨合不来两个人的工作与生活。 世豪。 嗯。 你很好,你会找到能够更好地平衡工作事业与家庭生活的爱人。 哦,周世豪笑起来,当然你也是,芳岩,你会找到真正从心底里能够钦慕你作为医生的高尚,而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一种迁就或牺牲的爱人。 芳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会有这样的人吗? 会有的。 7.4 芳岩同周世豪告别,再回到医院的时候,下午既定的手术已经开始术前准备。 麻醉医生匆匆地吃了一点东西,没有什么时间为自己失去的恋情感到伤怀,就再次心无旁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当手术顺利且成功地结束,芳岩将病人身上的导管拔下,撤去监视仪,再和护工一起,将患者送往icu。 芳岩其实没太关注到,病人被送往的是池小映所在的icu病房。她只是确保着患者的监视仪连接无误,生命体征读数平稳。 直到病人醒来,对答两句,可以自主呼吸,负责这一床的护士说:有什么事我们通知您。 芳岩才点点头,放松下来。 她正要准备离开,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极低的,一听便是努力压抑着声音的抽泣。 那时候她尚且没有意识到,那是池小映一个人在无声地痛哭流泪。 麻醉医生的第一个反应,是以为哪一位病人的镇痛力度不够,产生了痛苦。芳岩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 然后,猝不及防地,她就看见了池小映紧闭着双眼,泪流满面的脸。 7.5 有一句话说:真正的温柔,并不止是言语作态上的和声细语,而是有能力自己调节自己,不为他人带去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李芳岩一直都知道,池小映拥有温柔似水的外在形象,毕竟学习古典舞的人,总是身姿纤纤,仪态含蓄优雅。 第13章 而这一刻,麻醉医生觉得,池小映是一个内心里也同样温柔的人: 她的痛哭没有任何动作与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无声地从紧闭的眼角下滚落,再洇进病床上的枕头里,悄无声息。 显然,病人并不希望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李芳岩有点无措地看着这一幕,下意识地想起了几周前的研讨会上,一位演讲者针对患者心理创伤护理的演讲。 由于突发意外而致残的患者,他说,他们手术后的心理建设,有的时候比肢体功能的康复更加重要。 芳岩坐在观众席里,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然后演讲者说:身为医护人员,我们应当耐心鼓励意外致残的患者,勇于面对现实,不要丧失对人生的信心。毕竟, 顿一顿,演讲者的声音有点凝重,毕竟,数据统计,因为意外致残而导致的心理问题,严重的,会使得百分之的病人选择轻生行为。 李芳岩没有听清那一个数据。面对轻生这一方面的相关消息,她总是下意识地偏过头去,立刻回避。 而此时此刻,面对着一个人泪如雨下的池小映,在李芳岩自己意识到之前,她已经抬脚走到了她的病床边。 池池小姐,医生说,你还好吗? 池小映猝然地睁开双眼。 病人身体一动,下意识地想要抬手,挡住自己的眼泪,可是她的身体依然非常虚弱,只是扯得病床上几根管子与连线摇晃起来。芳岩赶紧说:哎,别动。 池小映手臂僵住,停顿一下,然后颓然地,重新地垂落到病床上。她微微地偏过头去。 我没事,病人抽了一下鼻子,用气声说,刚刚就是,伤口有点疼。 芳岩显然意识到病人有意的回避,以及自己骤然出声搭话的鲁莽。一向镇静的医生难得有点无措。 哦,芳岩干巴巴地说,那么,我为你调一下镇痛泵,加一点剂量。 池小映鼻音浓重的呼吸声停顿了一下,但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声音微弱地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icu里十分安静,只有一些仪器运转时发出的有规律的嗡鸣。 调试一会,麻醉医生拨了拨镇痛泵上三通的接头,轻声说:现在这样会更好一些吗? 池小映又轻轻地嗯了一声。芳岩的手指就是一顿。 她其实并没有为池小映加大输注的剂量,只是检查了三通阀的通畅。 而池小映也没有看她。手术只过去了两天,病人的身体状态依然虚弱,她半垂着空茫无神的眼睛,缄默地任由麻醉医生摆布镇痛泵。 很久以后,池小映问李芳岩:那个时候,站在我的病床边,你都在想些什么? 李芳岩怔了一下,想了一会,才说:我在想,我知道得很清楚,你明明是因为受到意外致残的打击,所以才会一个人无声地痛哭流泪。可是, 她慢慢地伸出手去,用指背挨了挨池小映的脸颊,可是,我却这么没用,什么办法也没有,连一句有用的话都说不出来。 麻醉医生可以减轻病人身体上的疼痛,可是面对病人的心病,却束手无策。 李芳岩沉默无言地站在池小映的病床边,池小映却忽然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医生,她说,声音细弱,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第08章 chapter 8 chapter 8 8.1 当池小映问: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李芳岩怔了一下,一时间,回答是也不对,不是也不对。 医生只好说: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池小映想,妈也是一样的表情。 池妈妈来icu探视的时候,难得的有些拘谨。 平时泼辣爽利的妇女,这时束手束脚地穿着防护用具,小心翼翼地问闺女:还疼不? 手术刚结束没两天,池小映脸色还是憔悴,身上不大动弹得了,精神倒还不错。她柔和地一笑:医生给开着镇痛泵,不疼的。 哎,哎,好。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家里最近怎么样? 都好,都好。 姐姐姐夫怎么样? 挺好。 三弟呢? 也挺好。 池小映看看妈妈:三弟不是说开春了要娶媳妇。 哦,池妈妈一愣,摆摆手,嗐,这不还在吵着彩礼要多少。 对方要得很多吗? 狮子大开口哩。 说起街坊邻里家长里短的话题,池妈妈性格里泼辣的劲头又有点上来。 不知哪个碎嘴巴子的跟亲家嚼舌头根子,妇女一撇嘴,有点忿忿而不假思索地说,乱讲我家女搁城里头上了电视,做了大明星,好能赚钱。 大明星三个字说出来,两个人都是一愣。池妈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池小映的右腿。 那里失去了三分之二的小腿,只剩下一截包裹着绷带的残肢。 第14章 池妈妈的话音就是一停。 这大明星,往后多半是做不成了。 母女两个都明白的。 妇女摸摸鼻子,嗫嚅两下,讪讪地一笑。 也没讲错,妇女略微拔高声音,外强中干地强调,我女就是大明星,能上电视哩。就算我女瘸子了,那也还是还是瘸子大明星。 眼看着池妈妈语无伦次,越说越乱,池小映轻轻地叫了一声:妈。 池妈妈倏地安静下来。 我没事,池小映说,真没事。 池妈妈的眼眶在一瞬间红了。 她叫了一声:姑娘。 妈。 姑娘。 妈 池妈妈握住池小映的手指,终于忍不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8.2 icu探视时间结束的时候,池妈妈是眼巴巴地,在护士的陪同下,一步三回头地向外磨蹭着离开的。 池妈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姑娘,别想不开,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大不了家来,妈养你。 而当母亲小心翼翼的眼神同样出现在麻醉医生的眼睛里,池小映抿抿唇角,低声地问李芳岩:你是不是怕我会想不开? 医生一怔:为什么这么说? 池小映想一想,反而问道:你又是因为什么,而认为我有可能会去做傻事呢,医生? 这是有些长的一句问话。病人说完,忍不住喘息了一下,而芳岩几乎在一瞬间内偏开了头去,一顿,又很快地转回头来。 因为,医生轻声地回答道,因为你哭得有些伤心。 是这样吗? 是的。 池小映睁开眼睛,看看芳岩。 她的眼睛还有些肿,病容也不好看,可是病人抿起唇角,忽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李芳岩一怔,看着她,恍惚间,仿佛看见了新闻配图上,那一个笑意温柔可亲的池小映: 明明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管子,脸色也还是大病未愈的虚弱憔悴,可是她的笑容里,还是有一种温柔的生机。 她说:医生。 嗯。 你看,现在我笑了。 既然只是因为我在哭,那么那么现在我笑了,你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芳岩一怔,池小映莞尔,声音里还有点手术后的断续和虚弱,但眼睛里有柔和的温度。 说真的,她喘一口气,声音有些歉仄,我的情绪发泄是不是吓到你了,医生对不起。 没有,芳岩下意识地摇手,哪里,没的事。 我心里,的确有些难受。但是,医生。 嗯。 我不会想不开的。 真的,池小映温声重复,声音细弱却坚韧。 请你放心,病人说,我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的。 李芳岩动了动嘴唇,似乎有很多话想说。 但是最终,她只是说:那就好。 8.3 芳岩回到家的时候,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 悦微在加班,她一个人看着落地窗外繁华而瑰丽的万家灯火,在沙发上蜷缩起身子,揽着膝盖,自己抱住自己。 将脸埋进膝盖里,芳岩慢慢地闭上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是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 悦微正轻手轻脚地想要为她披上毯子。 看见她醒来,室友松一口气:快洗漱去床上睡吧,我还在想要不要叫醒你。 芳岩有点怔忪:我睡着了? 嗯。 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了。 悦微说着,就要离开沙发,芳岩忽然一拉室友的衣摆:对了,悦微。 啊。 你是不是有一个做心理医生的朋友来着? 悦微一愣,芳岩努力地回想:好像姓俞,叫 哦,俞越? 对,俞越。芳岩松开悦微的衣角,揉揉眼睛,方便的话,可以给我一下他的联系方式吗,我有点事情想要咨询。 悦微先是说这有什么问题,掏出手机就要执行。 手机解锁时,手指忽然一顿。 你,她迟疑地看看芳岩,你没有事吧? 哦,芳岩按一按额角,双腿落地,从沙发上坐直起身来,不是我自己,是我的一个病人。 哦,哦,悦微松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工作上出什么事了,需要心理疏导呢。毕竟当年慧思她 话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一阵寂静,悦微张着嘴,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芳岩也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秒,但她随即如常地行动起来。 第15章 没事。她说,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悦微匆匆地叫了一声:芳岩。 真没事。麻醉医生平静地打断她,她甚至笑了一下,慧思走了也有一年多了,再大的伤心也过去了。 芳岩。 不说了。芳岩说,太晚了,我得赶紧去洗漱睡了。你把俞越的联系方式给我吧。 行。 芳岩冲完澡,躺回床上,关上灯,闭上眼睛,却久久没能入睡。 隔了一层窗帘,凉白的月光漫漫地浸进卧室,将房间里的一切镀上一层冰冷的严霜。 冬末春初,夜里还冷,呼吸间,有淡淡的雾气。 芳岩蜷缩着手脚冰凉的身子,垂眼看着墙壁的一角,很久没有动弹。 直到眼前有光一亮。 动一动眼睛,芳岩看过去,是床头柜上,手机屏幕出现了消息提示: 心理医生俞越在社交通讯软件上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 俞越的昵称是两个字母,yy,芳岩动一动手指,将联系人的备注名称改变为心理医生俞越。 点击保存,芳岩习惯性地点进通讯录的页面,下拉到x字开头,想要确定备注更改完成。 也许是初春的夜里太寒冷,也许是手机的光线在黑暗中太刺眼,芳岩的手指快速地滑动,心理医生俞越下面,许慧思这个昵称猝不及防地刺入眼帘。 手指无意识地僵了一下,芳岩的呼吸微微地凝滞。 这样怔怔地屏息捧着手机不知道多久,直到墙壁上的挂钟发出轻微的咔嗒响声,指向三点整,芳岩一个激灵,终于被惊醒。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点开了自己同许慧思之间的聊天记录。 正式工作以后,慧思与她之间以信息方式的联络越来越少。 她给慧思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慧思,你在哪里?方便请回信。叔叔阿姨联系不到你,有点着急。 而再往上,慧思给她发送的最后一条信息是: 哈哈,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做什么傻事的,芳岩。 8.4 挂钟指向凌晨五点整的时候,芳岩靠在窗台边上抽了根烟。 不知哪一层的住户夜半还在放歌,若有若无的女声从半开的窗子里传来,不为人知的的歌手忧伤而叙叙地吟唱: how am i ever gonna get rid of these blues? (我如何才能告别这样的忧郁) i'm so lonely all the time (我是这样的孤独) everywhere i go, i get so confused (所到之处,一片迷茫) you're the only thing that's on my mind (你是我一切的所思所想) all i know is i'm lost without you (我只知道没有你我真的很迷茫) i'm not gonna lie (我不想说谎) how am i gonna be strong without you? (没有你我应该怎么办) i need you by my side (我需要你在我的身边) if we ever say we'll never be together (如果我们不能再见了) and we ended with &goodbye& (如果我们说了再见了) don't know what i'd do (我不知道我将何去何从) i'm lost without you (没有你我也失去了自己)1 这是繁华而喧嚣的城市,即使夜深了,窗外也有霓虹灯闪闪烁烁,映衬漫天繁星与万家灯火。 夜色这样绚烂,而芳岩的房间里一片黑暗。 有风从半开的窗子里卷进来,她伸出手去,拢了拢指间唯一明亮的一点星火。 但很快的,那一点明明灭灭的星火也燃尽了。芳岩顿了一下,将烟尾轻轻地按在烟灰缸里。 沉默半晌,她拾起床头的手机,开始打字:俞医生,您好, 她得救下她,她想。 她没能留住许慧思,她得试着留下池小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lost without you》delta goodrem,作词:bridget benenate 第09章 chapter 9 chapter 9 9.1 手术后将近一周过去,池小映从icu转到普通病房的时候,精神已经振作了许多。 只是当她第一次坐上轮椅,舞蹈演员还是低下头,一语不发地注视着自己病号服下空空荡荡的右裤脚,沉默了很久。 直到护士说:我们走吧。 她才抬起头来,说了一声好。 舞剧团的新首席前来普通病房探访池小映的时候,病人安静地半靠在病床上出神,手里捧着一只白瓷杯。 左边病床的小孩子叮叮当当地打着手机游戏,右边病床的几个老人聚在一起絮絮地唠嗑,他们时不时地笑起来。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 有护士在嘈杂声中大声询问病史,家长于是低声地让小孩子放轻声音。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消毒剂的气味。 这一幅生动的画面里,只有池小映安静地靠在病床上,垂着眼睛,捧着杯子,久久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直到护士说:333b,有人探访。池小映才微微地抬起头来。 第16章 看见舞剧团的同伴,池小映怔忡了一瞬间,随即回过神来:紫涵。 刘紫涵叫了一声:小师姐。 池小映笑起来:你怎么来了,快坐。 紫涵抿抿嘴唇,低下头去,慢慢地挨在池小映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将手里提着的果篮放在地上,池小映就笑着摇摇头。 怎么这么客气。她说。 实在不知道要带什么。 你能来看我,我就很开心了。 小师姐。 刘紫涵这样叫了一声,喉咙一哽,说不下去了。 池小映拍拍她的手臂:团里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 《思故乡》的排练还顺利吗? 还好。 找到新的首席了吗? 刘紫涵没答话。手指在膝头绞起,她深深地低下头去。 池小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笑起来,摇摇小妹妹的手臂,真心地说:恭喜你啊,紫涵。 曾经的舞剧首席这样说,新的首席停顿一下,竭力地深呼吸,可还是没能止住夺眶而出的眼泪砸在手背上。 凭什么啊,她抽噎一下,哭着说,凭什么是你要这样啊,小师姐。 9.2 凭什么是你。 这句话,刘紫涵曾经也对池小映说过的。 那是在《思故乡》擢选首席舞者的时候,练功房里,年轻的女孩扶着把杆,昂着头说:凭什么是你? 池小映并不恼。她温和地说:我们一起跳一遍,录下来看一看,对比一下,好不好? 两个人的基本功是同一样的扎实,柔韧,节奏,力量,这样并排跳舞,动作整齐划一,落地镜里映出赏心悦目的画面。 而打开视频的回放,就明显地看出两个人情绪上的不同: 表达思故乡的乡愁,刘紫涵神情忧伤,眉心微微蹙起,眼含沉痛。那是一个非常标准的愁。 可是池小映不一样。 池小映的眼睛里同样似乎含有泪水,可是旋转着,跳跃着,她像是沉入了什么快乐而又心酸的往事,唇角边上,流露出一个小小的,期冀的,温暖的微笑。 小映和紫涵并排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录像看到这里,小映忽然转过头去,问道:你是华平人吗?紫涵。 紫涵一愣,下意识说:不是。我家在常定。 那么,你平时会想家吗? 紫涵咬咬嘴唇,没有回答。 小映笑一笑:我偶尔会想的。 她抱住双腿,将下颌放在膝盖上,想家的时候,心里难受,常常一个人晚上躲在被子里哭。 紫涵没说话,小映微笑:可是呢,我想到妈,还有姐姐,想到她们尽力送我来跳舞,我又觉得,有了一些在这个城市打拼的力量。 紫涵一动,终于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轻声地说:我想到我爸妈,也是这样虽然他们两个可唠叨可烦人了。 池小映用手肘轻轻地碰了她一下:你看。 什么? 看镜子。 紫涵抬头,看着落地镜里的自己,愣了一下。 女孩的眼睛因为想起家人而有些低落,嘴角却微微牵起,露出一个微小的笑。 池小映说:紫涵。我可以叫你紫涵吗? 嗯。 你觉得舞蹈是什么? 池小映看着紫涵,紫涵有点发怔,想了一下,才说:舞蹈是艺术的一种? 池小映就笑起来:是我问错了。紫涵。 嗯。 我应该问,对于你来说,舞蹈是什么? 紫涵没有回答,池小映自己说:对我来说,舞蹈是艺术没有错,它是用肢体表达情感与思想的艺术。 小映说着,双手比划了一下,动作的编排,与音乐风格还有节奏的配合,表演者的演出,对我来说,它们服务于一个目的:表达故事,表达情绪,表达思想。 这样说着,舞蹈演员不自觉地柔和微笑:是快乐的感受也好,忧伤的情感也罢,我享受用肢体的动作传递完整的情绪与想法。我享受这样的过程。我享受舞蹈这件事本身。这是我的热爱。 紫涵看看她。池小映抱膝坐在练功房的地板上;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里面有温柔的星光。 刘紫涵低下头去。 半晌,一颗眼泪啪的一声砸在地板上。 小师姐,这是她第一次称呼池小映的昵称,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年轻的姑娘用手背抹去眼泪,我的情绪浮于表面,因为我更在意的是别人怎样评价我的舞蹈表现,我的难度技巧,我在乎的是舞蹈带给我的虚荣名利,而不是舞蹈这件事本身。 第17章 她这样说,池小映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那么绝对,舞蹈有观众,听取观众的感受没有错。 紫涵摇摇头:不一样的。小师姐。 嗯? 你是真正的首席。 你是真正的舞者。 9.3 当刘紫涵在病房里哭着说:凭什么是你? 池小映一时间没有说话。 她沉默半晌,反过去安慰地拍一拍紫涵的手背:那么多舞蹈演员因为伤病退下舞台,我只是其中一个。 刘紫涵哭得止不住,她只是哭着拼命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池小映温声说:回去吧,《思故乡》的排练肯定很紧张,不要在医院多耽误时间了。 舞剧的新首席离开前,泪眼朦胧地握着池小映的手,嘴唇无声地噏动,最终只是说:小师姐,你受苦了。 池小映想说一句:没事,不苦的。 可是喉咙艰涩地动了几动,她终究没能将这句话说得出来。 手指冰凉,池小映从母亲留下的保温杯里给自己重新续上一杯热茶。 双手捧住杯子,她出神地注视着刘紫涵离开的背影。 年轻的女孩穿着紧窄的牛仔裤,一双属于舞者的小腿健康漂亮,它们迈出轻盈优雅的步伐,连走路也有韵律。 池小映这样看着,看着,终于慢慢地将头低了下去。 病房的窗子外,春和景明,阳光明亮温暖。 在这样一片的好春光里,池小映低着头,垂着眼睛,握着白瓷的杯子,久久没有动作与言语。 手里满满的一杯热茶,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凉透了。 9.4 当李芳岩终于从繁忙的手术中抽出时间,前来普通病房看望池小映,池小映正握着一杯凉茶怔怔地出神。 麻醉医生站在旁边,看了她一会。 池小映捧着那个杯子,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个摔坏发条的,孤零零的,八音盒上不再能舞蹈的舞蹈小人。 来探望之前,李芳岩曾经和护士简单地沟通过池小映的情况。 护士说:她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除了话少一点。哦,除了晚上偶尔会因为神经痛失眠,不过这也没办法,截肢手术都有这个毛病。总体来说,这个病人术后恢复得很不错了,她对复健的配合也很积极。 顿了顿,护士惋惜地摇摇头:她是个好姑娘,就是命苦。听说是个跳舞的,真是可惜了。 芳岩不语,半晌,问道:她对自己残疾的肢体,有没有表现出怨怼,厌弃,或者逃避不敢面对的行为? 护士想了想:没有,至少我没有见到过。给截肢创口换药的时候,她都是清醒地看着。哦,说到换药。 芳岩看看她,护士说:撤了镇痛泵,换药的时候,那些说着自己不怕痛的大老爷们都疼得大喊大叫,鬼哭狼嚎地在床上打滚,这都正常,我们见得多了。 这样说着,护士透过病房的窗子,看了看病床上的池小映,她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倒一声不吭的。 芳岩没作声,护士的眼光柔和下来:这姑娘,有的时候明明疼得全身都在发抖了,却还向着我们笑,说:比之前要好些了,谢谢护士姐姐。 芳岩还是没有说话。 护士说:李医生。 嗯。 我真的觉得她心态挺积极的。你不用担心。 芳岩想要说一句是吗,可是她最终没有说。 芳岩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病床上的池小映忽然动作了一下: 病人缓缓地将瓷杯放下,掀开薄被,直起身子,慢慢地挪动残废的身体。 芳岩一怔,就看见池小映试图自己下床坐到轮椅上去。 那其实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动作,池小映单腿站起身来,扶住轮椅,转半个身,坐下,就可以完成。 可是池小映转身坐下的时候,右腿忽然针扎一样地一抽,身体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 李芳岩知道,那应当是截肢恢复期内不定期发作的神经疼痛。 肢体截断了,神经还在,触觉和疼痛的反射紊乱,池小映显然还没能适应这样时不时的疼痛,身体踉跄了一下,直直地向着轮椅的方向跌倒。 在池小映因为疼痛而失去平衡,跌摔在轮椅上的时候,李芳岩冲了过去,一把捞住了池小映的手臂。 可还是太晚了。池小映的断肢咚的一下撞在轮椅的金属骨架上。芳岩感到池小映浑身痉挛了一下。 医生半扶半抱着池小映,将她扶正坐好,急急地低头去看:伤口怎么样,疼不疼? 可是不等她低下头去检查病人的断肢,池小映忽然伸出手来,扣住医生的手臂。 芳岩不由地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动作就停在原地: 池小映一向温柔明亮的眼睛此刻蓄满了泪水,一眨眼,两颗眼泪就落下脸颊。 疼的,她说,哭着揪住心口的衣服,医生,我好疼。 第10章 chapter 10 chapter 10 第18章 10.1 池小映埋头在李芳岩的怀里哭了一会。 她的哭泣依然没有太大的动作与声音,只有肩膀颤抖,泪水悄无声息地沾湿麻醉医生的前襟。 心理医生俞越告诉芳岩:有发泄情绪的行为是好的。有的时候,一味的压抑反而对于心理健康有碍。 而池小映这样吞声哭泣了一会,自己慢慢地松开医生的衣襟,收住了眼泪。 她说:我没有事了,就是刚刚右腿突然疼了一下。 芳岩轻轻地点点头,没有说话,池小映擦擦眼泪,笑了一下:李医生,你怎么来了。 芳岩一顿,含混地说:来看望一个病人。 池小映也点点头,不作他想。芳岩问她:你想要去哪里,怎么不呼叫护士。 池小映沉默了一下,然后轻声地说:窗外天气很好,我想要出去看一看。手术过去三周多了,我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芳岩也沉默了一下。医生看一看手表,说:我推你去吧。 华平三院的后院花园不大,但收拾得方正干净。青石板铺出宽敞平坦的小路,春草如茵。 护士们推着轮椅从树下慢慢走过,穿着白色病服的老人们互相搀扶,小孩子咯咯地笑着跑过去。初春时节,万物生长。 池小映和李芳岩都没有说话,可是春光和煦,气氛融洽,并不尴尬。 眼下正是玉兰花的花季,花园里,几棵高大的花树向天伸展枝桠,白玉兰花绽放在枝条上,亭亭静立,淡妆素裹。 芳岩将池小映的轮椅停在玉兰花树下,一朵玉兰花瓣正好落在池小映的腿面上。 池小映的腿上盖了一张毯子,毯子长长地垂下去,遮住右小腿的残缺。她伸手将玉兰花瓣从毛毯上拈了起来。 池小映向着李芳岩笑了一下。 她说:我从中专开始学习舞蹈,到现在将近十年了。 芳岩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本来以为我可以控制住情绪的。池小映笑了一下,可是看到紫涵,我还是一时有点没能忍住。让李医生你见笑了。 芳岩说:哭出来是好的。 是啊。哭就是我情绪发泄的方式。哭过我就好了。 这样说着,小映转一转手里的玉兰花瓣,自己莞尔:其实我大多都是夜里自己一个人哭,白天忍不住哭的次数很少,但好像每一次都让李医生你看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 李医生。 嗯。 你为什么好像总是特别特别担心我呢? 正好大路旁边有几个卸货工人将医疗用品从卡车上卸下,池小映笑着指了一指他们手中写有小心注意:易碎品的货箱。 你看着我的眼神,她说,就像他们盯着那些货物箱,眼珠一错不错,手脚小心翼翼,生怕有什么闪失。 芳岩抿抿嘴唇,正要回答,池小映莞尔一笑:哦,对,你担心我,因为我哭得伤心。是这样吗? 芳岩一顿,说:是的。 骗人哦。 医院里哭得伤心的人这么多,池小映笑着眨眨眼睛,也没有看见李医生一个一个,都去关心。 李芳岩一顿,无言以对。 冬末春初的天气,乍暖还寒。 康复花园里不知何时刮起一阵料峭的冷风,掀起池小映腿上的毛毯。 白色病服下面,半截空空荡荡的裤脚露了出来,随风猎猎翻卷。 医生看见了,沉默一下,将轮椅固定好,然后绕到池小映斜对面蹲下。 单膝跪地,芳岩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折叠,重新地盖在池小映的腿面上。她将毯子的边缘仔仔细细地掖好。 做完这一切,芳岩没有起身。她微微地抬起眼睛,看向池小映。 池小姐,医生踌躇一下,低声说,我格外关心你,是因为你跳舞的这个情况,确实有点特殊。我的确有些害怕你在意外致残后,会认为,你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 手指一顿,池小映垂下眼睑,然后又抬起来。 她静静地看着芳岩:医生。 嗯。 你知道住院的这期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你愿意说吗? 为什么不? 池小映笑起来,也没怎么犹豫,就说道:刚进icu那时候,我是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没有几天可活了。 噬肉菌感染之下,病人连续高烧几天,整个人浑浑噩噩,疼痛与疲惫使得身体形销骨立,迅速地憔悴下去。 恍惚之间,五感变得迟钝混沌,耳边除了嗡鸣,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碎片化的声音。 我听见妈在我身边哭,她说,姐姐,姐夫,弟弟,一家人挤在走廊里一起哭。还有医生和护士的闲聊,他们说,才25岁,真是可惜。李医生。 嗯。 第19章 那个时候,我可真是 池小映停顿一下,轻笑一声,不甘心。 芳岩怔了一下,无意识地叫了一声:小映。 池小映笑了笑:我今年才25岁,我有那样大的世界没有见识过,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体验过。李医生,你知道吗。 嗯。 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活下去。 这是万物蓬勃生长的春天,一切都生机盎然。 枝条抽出新绿,溪水融开寒冰,鸟儿唱起生命的歌。芳岩半跪在地,怔怔地仰头看着池小映的眼睛。 大病初愈,病人没有施妆,容色略显憔悴寡淡,精神还没有完全恢复,可是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如同破冰的溪水一般,盛满柔和的星星点点的春光。 池小映不是没有情绪低落软弱的时刻,她也会在伤心时吞声哭泣;可是她有能力调节自己的心态,可以坚韧地面对上天降下的寒霜。 她是春天的具象,她是温柔与生机本身。 所以,池小映柔和地说,谢谢你救我。医生。我不会浪费你抢救回的生命。我永远感激你。 10.2 听见池小映说谢谢你,芳岩不由地想起icu的病床上,那一个挂着呼吸机的池小映。 她的眼里泪光闪烁,因为呼吸机插管而口齿不清,可坚持着含含混混地说:谢谢你。 芳岩也不由地微笑了一下。她将当时心里默念的那一句话说出来:是我要谢谢你,小映。 池小映啊了一声,芳岩说:谢谢你积极不放弃的态度。谢谢你对生命的珍视与尊重。 小映有点赧然。她偏过头去,用手背挨挨脸颊:活着是本能,哪里有李医生你说得那么好了。 面对命运对你的不公平,芳岩认真地说,你没有悲观,没有消极,也没有怨天尤人。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样的,小映。 听到医生这样说,池小映垂垂眼睛,略略一笑:我真的没有那么好,李医生。我有的时候也痛苦,也失落,也迷茫,也怨恨。怎么会不呢。 这样说,她的声音略微地低下去,截肢很痛,神经痛有的时候真的很难挨,夜里痛得睡不着,我就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生活也天翻地覆,连日常去洗手间都不能自理说不难受,那肯定是假话的。 芳岩的手掌轻轻地放在轮椅的扶手上,听到她这样说,医生的手掌无意识地紧了一紧。 而池小映做一个深呼吸,然后安静地伸出手来,抚了抚李芳岩的手背。 别担心,她说,就像我说的,这些都只是疼痛和生活不便带来的一时的情绪,哭一下,就过去了。 这样说,她笑一笑,也许是因祸得福,即使偶尔有负面的情绪,想想自己差点就被死神带走,我就觉得,能平安活着真的已经很好很幸运了。 芳岩没有说话,池小映唇角含笑,神情柔和,比起别的,现在我就只想做好现在的事,康复出院,好好复健,尽快能够依靠自己独立生活。李医生。 嗯。 现在,你还担心我会去做傻事吗? 10.3 后来,李芳岩曾经问过池小映:为什么你在那个时候,会对我说出那样的一番话,交浅言深? 小映说:因为,我看出来了:你其实比我更需要帮助。而我确实是纯粹想要帮你而已,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你看出来了。 是的,我看出来了。因为太明显了。 当池小映问出:现在你还担心我会去做傻事吗? 芳岩有一瞬间的恍惚。 意识里仿佛有两个自己。一个视线空茫,脸色发白,升起在半空中,陷入不敢回首的回忆。 它在半空中低头看着另一个自己,那个李芳岩神情自若,她没有回答池小映的问题,而是平静而温和地说:你能够拥有积极的心态,真的很好。 这样说着,医生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身来。 她拍一拍衣摆,重新推动轮椅,平静地向着住院楼的方向走去。 她说:我送你回去。 池小映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她说:李医生。 嗯。 犹豫一下,池小映说: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冒昧,但我其实,真的很想问问你。 嗯? 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会这么关心我会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 这一句话问出来,康复花园里四下寂静。只有冷风拂动高大的松柏,针叶发出娑娑的声音。 李芳岩没有回答,池小映忽然从轮椅上半回转过头来,抬起眼睛,轻轻地看了医生一眼。 其实,我觉得,小映说,因为意外而觉得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这并不是我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这是你的。李医生。 第11章 chapter 11 第20章 chapter 11 11.1 因为意外,从而觉得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 这并不是我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这是你的。 李医生。 池小映这样说的时候,庭园中的风似乎停止了,树叶也不再摇动。 芳岩低着头,医生的身子也微微停顿了一下。 然而那停顿转瞬即逝,芳岩随即推动轮椅,然后神色如常地向前行进。 医生的脸色十分平静。 孩子话。她说,甚至笑了一下,看来你是真的恢复得不错,池小姐,还有这样的心思胡思乱想。我也没什么不放心了。 这样说着,医生神情自若地推动轮椅。池小映没有再出声。 轮椅慢慢地走,康复花园里,有老人的收音机播放音乐台听众点播的歌曲,女声清亮地唱: 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一扇窗,偶尔透出一丝暖暖的微光。就算你有一道墙,我的爱会攀上窗台盛放1 在病房前分别的时候,池小映低声说:李医生。 嗯。 我愿意关心你,是因为你救了我。 池小姐。 你实实在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愿意回报你。 所以,如果哪一天,你需要帮助,需要找人谈一谈,你知道的,病历里有我的联系方式。 李芳岩没有回答。 半晌,她说:池小姐,再见。 11.2 那个时候,芳岩是真的觉得自己不会再和池小映有什么更深刻的纠葛了。 这个病人很好,心理状态很健康,芳岩想,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平常的一天过去,平凡的一个病人治疗完毕。 太阳照常升起。 没什么可挂念的。 开麻醉机,监护仪,将药品抽进针管里,麻醉医生重新专注地投入工作。 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祛除患者的病症,麻醉医生在手术台上维持患者的生命。这样日复一日,一台又一台的手术,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一个月后,芳岩接到一份病历。 患者,女,57岁,下肢骨折,须进行骨折内固定手术。拟行全身麻醉。 这本来不是一份特别的病历,患者虽然年龄稍大,但是基础健康良好,各项常规功能无异常,芳岩没有多想。 麻醉医生走进病房,想要与患者和家属进行麻醉术前谈话时,脚步忽然一滞。 陪床的患者家属看过来,也是一怔:岩岩? 病床上的患者讶然地睁开眼睛,芳岩略微低下头去。 再抬起来,就是一张笑脸。 许叔叔。阿姨。她说。 11.3 慧思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即使出了意外住院,行为举止也周到有礼。 看见芳岩,许父起身来迎,芳岩忙说:您坐。 许妈妈半躺在病床上,骨折的小腿已经止痛消肿,精神看上去倒还不错。 老人笑着说:岩岩又长高了。 芳岩也笑:早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能长个子。 也是,许妈妈感叹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却开始走路摔跤。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您这话说的。芳岩说,心不老,人就不老。 许妈妈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向着芳岩点点手指:这么久不见,岩岩不仅人长高了,还学会贫嘴了啊。 芳岩略略一笑,也不再多说,在病床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下来,同一双老人开始沟通麻醉相关事宜。 谈话很顺利,许父听得认真,提了几个问题,芳岩一一作答。 将几页纸翻着看了又看,许父最终点点头,慎重地在麻醉知情同意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芳岩离开病房的时候,许父起身送她,芳岩连忙说:您留步,陪着阿姨吧。 慧思的父母显然懂得麻醉医生在手术中的重要性。许父握了握芳岩的手,恳切地说:岩岩,你阿姨的手术,还拜托你多看顾。 芳岩连连点头,还没有说话,许妈妈已经在后面嗔怪地叫了一声:老许。 唉。 别给人家孩子压力。 许父松开手,老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许妈妈叫了一声:岩岩啊。 哎。 你叔就是瞎担心。 芳岩连忙摇手:理解的,应该的。 许妈妈又叫了一声:岩岩。 哎。 有空记得来家里吃个饭吧。 芳岩一顿,许妈妈轻声说:慧思虽然不在了,你也还是她最好的朋友。有什么事,别怕麻烦叔叔阿姨啊。 芳岩的呼吸一滞,指尖轻轻地抖了一下。 然后她说:好。 11.4 芳岩敲响麻醉科的门的时候,同科室的秦志雄秦师兄正在囫囵地吃盒饭。 师兄一边将饭扒拉进嘴里,一边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的病例,听见芳岩敲响门,也没抬头:请进。 第21章 芳岩叫了一声:秦师兄。 哎。 师兄。 嗯? 师兄。 秦医生觉得不对,抬头一看,略微吃惊: 芳岩站在他的门口,脸色有点发白,手里捏着一份病历。 芳岩,秦志雄吃惊地说,你这是怎么了。 他说着,看一看芳岩手中握紧的病例,是有什么手术不好麻吗? 不是。芳岩说,骨折内固定,小腿。全麻。 秦志雄将病历接过,匆匆地浏览一遍:血常规,肝肾,心电图,x光这都正常啊。 师兄。 嗯。 我麻不了。 秦志雄疑惑地抬头,问话还没说出口,芳岩已经缓缓地将右手抬了起来。 麻醉医生李芳岩今年29岁,从业近四年。 麻醉科的主任与教授谈及小李医生,都称赞她年纪轻轻,手术的心态和操作却都很稳定。 可是李芳岩现在抬起手来,手指在空中轻轻地颤抖。 秦志雄诧异地看着这一幕,芳岩的脸上却一派冷静。 她平静地说:关心则乱。这个病人我认识,麻不了。 11.5 许妈妈被推上手术台的时候,芳岩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自己的手指。 这是一双医生的手。 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粗大,皮肤因为经常性的反复清洗而略微干燥,有一点起皮。 医生的手本来应当很稳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都很稳定。 然而,这一刻,它们却在微微地颤抖着。 芳岩低低地笑了一声。 然后,她撑着额头,慢慢地,慢慢地,将脸埋进手掌里。 也许,她喃喃地说,我真的是有创伤后应激反应。 11.6 李芳岩其实不太记得,后面几天的自己是以怎样的状态在工作。 一台手术没有结束,另一台手术的准备可能已经开始。太阳自办公室的窗口升起,又从手术室的窗口落下。这样周而复始。 事情发生在许妈妈手术后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芳岩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那是一台颇为顺利的手术,主刀动作很快,麻醉医生走出复苏室的时候,窗外的天难得的没有黑。 芳岩将口罩摘下,没有感到困顿,甚至也没有感受到饥饿。她只是平静地走在医院的走廊里。 与她擦肩而过的护士发出失声的惊呼,芳岩刚想要说一句:不要大声喧哗。眼前就是一黑。 手脚软下,麻醉医生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医院的楼道里。 眼前晃过零碎的画面,彻底坠入黑暗前,芳岩的耳边听见温柔的女声。是慧思。慧思柔和地说:我不会去做傻事的。 骗子。芳岩说。 李医生,温柔的女声说,你醒了。 你说你不会去做傻事,我知道你在骗人,我不相信你。 李医生。我没有骗你。 我不相信你,芳岩说,可是我爱你。 我要怎样做,才能留住你? 第12章 chapter 12 chapter 12 12.1 李芳岩晕倒在医院楼道里的这一天,池小映已经在普通病房住了一个多月。 神经疼痛逐渐减轻,她开始学习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包括自己操作拐杖和轮椅。 病人在相对较为宽敞的医院楼道里慢慢练习轮椅的使用,偶尔抬起头来,看着病房里,医生与护士进进出出,无声地忙碌。 这样出神地看了一会,池小映低下头去,重新开始推动轮椅前进。 在楼道的尽头练习转弯的时候,她听见有人模糊地叫了一声:李医生。 池小映一顿,不自觉地从轮椅上抬起头来。 那确实是李芳岩:刚下手术的李芳岩。 麻醉医生脱下了绿色的手术帽,也没有戴口罩,刚刚过肩的头发低低地扎在颈后,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刘海落在脸颊边。 李芳岩现在的样子其实不是太好看:嘴唇没有什么颜色,眼底也有些青黑,眼睛里有血丝。 后来池小映知道,李芳岩在这一天连续进行了十几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没能来得及吃一点东西,因而在安顿好病人之后,自己虚脱倒地。 那时候的池小映不知道这些。她只是下意识地遥遥注视着这个对自己态度小心翼翼,几乎是予以了过度关心的麻醉医生: 身形高,瘦削,眼神沉静,即使疲惫,年轻的医生也仿佛一棵修长挺拔的青竹子,给人沉稳可靠的踏实感。 池小映出神地看着对方的身影,手底下不自觉地开始转动轮椅,遥遥地跟在了李芳岩身后。 很久以后,池小映对李芳岩说:有的时候命运真的是很神奇。如果不是那一天我碰巧在医院的楼道里遇见你,我们之间的故事可能就直接结束了。 李芳岩则笑道:也不算是碰巧遇到吧。你那天不是一直在跟着我吗? 第22章 池小映一怔:你知道我在跟着你? 嗯。芳岩点点头,那时候你的轮椅用得还不太熟练。我听见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停下来,和我打个招呼? 芳岩一顿,抿了抿嘴唇,大概是因为那时候,我不太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 医生停顿一下,斟酌了一下措辞,毕竟,我们上一次的见面,并不是以一种特别愉快的方式结束。 池小映想了一下,点了点头。 确实。她说。 她们上一次见面结束时,池小映有些冒昧地点破:因为意外而觉得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这并不是我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这是你的。李医生。 而李芳岩只是说:池小姐,再见。 池小映笑着摇了一下头:那个时候,是我不对。我们还没有熟悉到那个程度,但我却冒冒失失地点破你的心结,还自以为聪明,觉得自己是在帮你。 所以,李芳岩好奇地看看她,你那时候远远地跟在我身后,是想要和我道歉吗? 也不是道歉吧,池小映回忆了一下,大概,就是想和你说一说话?那个时候,我快出院了,而出院以后,我们应该就不会再见了。我看见你,想起之前的事,觉得自己有点冒失。我不太想自己给救命恩人留下的最后印象,是一个没有分寸的冒失鬼,所以,我想要和你说一说话。大约就是这样。 那么,你可以叫住我。 大概,池小映笑起来,就像你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我一样,我也不太知道应该怎样面对你。 所以,当李芳岩失去意识,一头栽倒在医院的楼道里,池小映也远远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推着轮椅赶向李芳岩的时候,两位护工已经将昏迷不醒的麻醉医生暂时安置在一张空置的病床上。 一位护工赶去寻找帮助,另一位护工被病房里的另一位病人绊住问话,池小映悄悄地推动轮椅,靠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麻醉医生。 即使在昏迷中,医生的眉头也依然紧蹙着,唇角微微抿起,掩藏着一万个沉重的心事。 池小映怔怔地看着李芳岩,忽然听见李芳岩喃喃地说了一声:骗子。 12.2 并不是每一个爱情故事的开端,都发生在主人公们的第一次相见。 严格算起来,池小映曾对李芳岩说,我们这一个爱情故事的开端,应该是病房里的那匆匆一面。 池小映推动自己的轮椅,靠近病床的床头,就听见李芳岩清楚地说了一声:骗子。 池小映下意识地叫了一声:李医生。 芳岩嗯了一声。 小映说:你醒了? 芳岩没有回答。 小映转过头去,麻醉医生脸色憔悴,双目紧闭。她其实没有醒来。 李芳岩在睡梦中轻轻地说:你说,你不会去做傻事。 小映一怔,芳岩没有停顿,低声地呓语:我知道你在骗人,我不相信你。 李医生。 嗯。 我没有骗你。 我不相信你。 可是我爱你。 池小映一愕,怔在原地。 我要怎样做,芳岩喃喃地梦呓,才能留住你? 第13章 chapter 13 chapter 13 13.1 李芳岩醒来的时候,周世豪正坐在她的病床边剥橘子。 前男友看她一眼:醒了。 芳岩嗯了一声,眼神还有点茫然。 她慢慢地从病床上坐起身来,按一按额头,上下看了看左手上打的点滴。 周世豪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哦,输的说是葡萄糖。你是医生,你更明白。 芳岩又嗯了一声,揉揉额角,眼神已经逐渐恢复清明。 她先是说:世豪,你怎么来了。然后又左右找了找钟表:现在几点了,哦,九点半。今天早晨手术的病人怎么样了? 周世豪就略略笑起来:我看你是好了,思路很清晰。 这样说着,他将剥好的橘子瓣放在芳岩手里:是你们科室的秦志雄秦师兄给我打了电话,他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也是他接管了你的病人。 芳岩噢了一声,将橘子接在手里,停了一下,才说了一声谢谢你。 这样怔了半晌,她又说:麻烦你了。 真不用这么客气,周世豪说,你一个人在华平打拼不容易。虽然我们分手了,但是如果你不介意,我们也算能多一个同城的人有事互相照应。 芳岩看看周世豪,对方的神情很礼貌,但也诚恳。她点了点头。 窗外朝阳初升,日光清白,安静地普照世间。 一时间,芳岩没再说话,周世豪也没有。 这样安静了一会,周世豪轻轻地叫了一声:芳岩。 第23章 嗯。 我想冒昧问你一个问题。 嗯? 周世豪迟疑一下,还是直说,你把自己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因为我们分手的事,是不是? 什么,芳岩一愕,脱口而出,怎么会,当然不是。 周世豪又笑了:我也觉得不是。芳岩。 啊。 这么久了,我也算是有一点了解你吧。 你每次心里有事的时候,前男友慢慢地说,就会像今天这样拼命工作。 世豪。 你只有依靠工作上的专注与劳累,才能迫使自己不去思考你不想思考的事情。 世豪,芳岩打断他,对不起,我现在不是很想谈这个。我有点累了。 你看,就是这样。强势回避。 芳岩无言以对,周世豪略略笑了一下:你不想谈心事,或者说,不想和我谈心事,我能理解,我也不是想强迫你打开心扉。但是,芳岩。 芳岩没有应答。 周世豪笑了一下:你自己心里要明白,有些事情不能只是逃避。你总得面对。 芳岩还是没有答话。 周世豪走之前,将另一个剥好的橘子放在芳岩手里。 你表面上看上去,是冷静沉着,内心坚定而又强大的一个人。他说,可是芳岩,接触久了,我常常觉得,你有的时候裹足不前,有的时候又泥足深陷。 芳岩没有回答,周世豪低头笑了一下,给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说这些不是要指责你。我只是觉得,有很多事情积压着不去处理太久了,它们最终会超过你的负荷,将你压垮。这些话我早就想说,可是我知道你其实不太愿意听。做男朋友的时候,我害怕说了会失去你,现在做回朋友,就算是给你一点来自朋友的忠告吧。 13.2 秦志雄来看望芳岩的时候,她正握着两只已经有点干瘪了的橘子,望着病房的窗子出神。 怎么,师兄说,在这举头望明日呢。 芳岩恍若不觉,没答话。 小芳。 芳岩? 秦志雄绕到芳岩面前,打个响指:李芳岩同学。 芳岩一个激灵,如梦初醒:师兄。 秦志雄好笑地看看她:怎么回事,跟男朋友分个手,魂都丢了?医生的工作还做不做了? 芳岩无意识地蹙起眉头,跟分手没关系。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于冷硬,芳岩放下橘子,匆匆地揉了揉脸:对不起,师兄,是我情绪不好,没调整过来。 秦志雄摇摇头:不管是分手还是别的什么事,不能因私废公啊。做医生的,自己身体先坏了,还怎么救别人呢。 芳岩沉默一会,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不用,你对不起的又不是我。 两个麻醉医生相对着沉默一会,芳岩说:师兄。 嗯。 你是怎么做到的? 不被私人情绪影响工作,芳岩轻声地说,你是怎么做到的,嫂子和你分开的那会? 秦志雄一顿,微微地别过脸去。 科室里的人都知道,妻子和秦医生提离婚的时候,秦医生一个人蹲在顶楼的天台上,抽光了整整一包软烟。 烟抽完了,抹一把脸,回来接着上手术。 秦志雄站在芳岩的病床边上,扶着椅背慢慢地坐下。 没什么做不到的。他说,我们宣誓过的,不是吗,芳岩。 芳岩看了他一眼。 清白的日光下,两个医生都回想起毕业时,礼堂里那稚嫩的宣言。 在我成为从事医学事业中的一员时,我严肃地保证,将为人类服务而奉献自我。 我将用我的良心和尊严来行使我的职业。 我将首先考虑病人的健康。 我对人的生命,从其孕育开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胁下,我决不将我的医学知识用于违反人道主义规范的事情。 我出内心和以我的荣誉,庄严地在此宣誓。1 秦志雄笑了一下:芳岩啊。 师兄。 做医生就是这样的。 有的时候,他说,你顾得了工作的理性,就顾不了个人生活上的情绪。 芳岩低着头,没有说话。 师兄说:什么事都难两全,每个人都在试图找到自己的平衡。我选择了我的工作,你也得有自己的取舍。 沉默了很久,李芳岩轻轻地说:师兄。 嗯。 道理我都明白的。只是 第24章 只是? 只是,芳岩慢慢地说,只是有的时候我觉得累,师兄。 秦志雄一顿,无言以答,芳岩缓缓地转动手里的橘子。它们已经有些干枯了。 旭日东升的清晨,明明窗外是一轮和煦温暖的好太阳,可是指尖和手里的橘子一起冷下去。 师兄张一张嘴,只能说:那你趁今天主任准了你一天病假,自己好好调整调整心态。 不用了,师兄。芳岩这样说,放下橘子,自己将手背上的点滴摘下,我去办理出院手续。 秦志雄看看她,没有反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芳岩处理好手续,快要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差点在楼道里和人撞个满怀: 实习护士脚步急停,在她面前一个急刹:李医生。 慢点。芳岩说。 李医生,小护士喘口气,你要找的那个病人,池萍,她昨天晚上已经出院了。 芳岩一顿。 出院了? 嗯,护士说,刘医生给她介绍了华平第二残疾人康复中心进行复健。 请你传真给我康复中心的具体地址,还有联络方式。谢谢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改编自《希波克拉底誓言》《医学生誓言》 第14章 chapter 14 chapter 14 14.1 李芳岩在残疾人康复中心的小健身室找到池小映的时候,池小映正在练习使用假肢和拐杖。 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健身房,照出病人的身影。她显然恢复得还不错: 长发整齐地束成马尾,脸色因为运动而显得红润有血色,手术后的虚弱与灰败褪去了许多。 池小映右手单手拄拐,并不躁进,踩着假肢一步一步地小幅度地前进。 李芳岩抱着手臂,透过房间的窗子,注视着池小映的动作: 偶尔她会因为肌肉无力或者假肢摩擦的疼痛而趔趄失去平衡,踉跄一下,身体磕到什么地方,额头渗出细汗。 可是下一秒,复健的病人重新地正起身子,调整一下呼吸,再次地向前迈出步伐。 她的神情始终温和而坚韧,偶尔停下来和康复中心的护工说一两句话,眼睛与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 芳岩出神地看着,一时间,呼吸也放轻。 护工首先看见芳岩,出声招呼:您就是三院的李医生吧,您好。 池小映动作就是一停。 拐杖一歪,咚的一声,病人撞在小健身房的沙袋上。护工连忙扶住她:没有事吧? 没有事。池小映一顿,不好意思地一笑,让李医生见笑了。 不会。芳岩说,声音有点哑,你做得很好。小映。 是吗? 是的。 芳岩这样说,顿了一顿。 小映,她说,你是对的。 池小映笑了一下。她扶着健身器材的扶手,单脚蹦跳两下,撑着身子,缓缓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护工只以为医生是前来探访病患的康复情况,便向着李芳岩点了点头,自己离开了健身房。 而李芳岩低着头沉默,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池小映也没有催促她。 这样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李芳岩轻轻地说:我想,我的确是需要帮助了。池小姐。 14.2 很久以后,池小映曾经好奇地问过李芳岩:是什么让你选择向我这个不算熟识的人求助? 芳岩没怎么犹豫,就回答道:因为我爱慧思这一件事,我不能向任何身边认识的人吐露。 陶悦微,周世豪,秦志雄,自己的父母,慧思的父母,都不可以。 芳岩笑了笑:慧思走后,我想,他们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看出我的不对劲,想要帮助我。可是我不能说。 许慧思是李芳岩最好的朋友,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能够共情芳岩隐藏在平静表象下,那内心深处的苦痛。 而你,小映,芳岩静静地说,你是第一个看穿我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创伤反应,并且愿意施以援手的陌生人。 或许你可以试着寻找心理医生。小映说。芳岩摇了摇头。 我不会接触心理医生。她说,风险太大各种风险。 池小映明白:让家人知道你在看心理医生的风险,还有谈话内容被泄露的风险。 我也许可以意识到我自己需要帮助,医生说,但最多,也就是这样了。我不是一个容易信任别人的人。我大概永远不会向一个陌生人主动地踏出求助的第一步。 顿一顿,李芳岩凝视着池小映,微微笑起来。 而你,她说,只有你,主动而准确地走近我,向深渊里的我伸出了手。池小映。 14.3 李芳岩推着轮椅上的池小映走在康复中心的小广场上时,心里其实很平静。 本以为需要很长很久才可以说出的事,真的开口,才发现三言两句就可以说完: 第25章 我有一个医生朋友。神经外科医生。她在一次医患纠纷中右手受了伤,再也不能拿起手术刀了。 芳岩这样说,顿了顿,低声地说:然后,她选择了。就是这样。 池小映明白的。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 因为意外而断送了职业生涯,所以,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 我明白了。池小映低声说,你以为我和她是一样的,因为我再也不能跳舞了。 嗯。 芳岩牵牵嘴角,低下眼睛,我没能留住她。 所以,池小映也牵了一下嘴角,你想要留住我。 芳岩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医生停下脚步,轮椅在康复中心小广场的石板路上转出的骨碌骨碌的响声也停止了。 她们停在一棵刚刚抽芽的小树旁,不知名的小鸟被惊了一跳,唧唧喳喳地在枝头上闹了起来。 这是温暖的春天,万物可爱地生长。 而在同样明媚漂亮的春光里,池小映曾经微笑着说:我有那样大的世界没有见识过,有那样多的事情没有体验过。我是真的,真的,想要活下去。 想起池小映温柔而有力量的宣言,李芳岩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的,医生说,曾经我想要尽我的努力留住你。 曾经? 嗯。 芳岩牵了牵嘴角。 后来我发现,她说,你和慧思的选择不同。你不需要劝导和拯救。 而池小映闻言,只是莞尔。 确实。她说,和我相比,反而是李医生,你好像更需要帮助。 李芳岩没有说话。她重新地推动轮椅,骨碌骨碌的声音再次有规律地响起来。 轮椅慢慢地走,康复花园里有人播放着收音机,电台还在孜孜不倦地播放着同一首歌曲: 第一次遇见,阴天遮住你侧脸。有什么故事,好想了解。我感觉,我懂你的特别。 你的心有一道墙,但我发现一扇窗,偶尔透出一丝暖暖的微光。就算你有一道墙,我的爱会攀上窗台盛放 打开窗,你会闻到幸福晴朗的芬芳。1 芳岩终于笑了一下。 她低声地说:池小映。 嗯。 你说得对。 嗯? 我大概,确实需要你的帮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心墙》郭静,作词:姚若龙 第15章 chapter 15 chapter 15 15.1 李芳岩和池小映在一家高档西餐厅落座的时候,池小映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芳岩看她一眼。 没事。池小映笑着摇摇头,只是想感叹,我没有来过设施对轮椅这么友好的餐厅,连洗手间都配备了相应的座便和轮椅扶手。 而李芳岩沉默一下,只是嗯了一声。 这是一家坐落于高楼楼顶的夜景餐厅,因为面向高端客户群,所以不仅愿意满足人文关怀,残障人士设置齐全,并且服务周到,侍应生与餐厅里的其他客人都没有向池小映投来过多的异样目光。 餐厅氛围安静,轻音乐流淌在空气中,李芳岩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池小映忽然反应了过来。 等一下,她说,看着餐桌对面的麻醉医生,眼睛微微睁大,这家餐厅,是你特意为了轮椅设施选择的。 李芳岩笑了一下,没有反驳。 她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城市。 夜幕低垂,这样在高处俯瞰城市夜景,黑暗的天际线微微弯起,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织出一张五光十色的灯网。 这张繁华的灯网里,有人春风得意,有人纸醉金迷,有人连日常的出行与生活都艰难。 李芳岩收回目光,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找到一家有相应设施的餐厅会这么难。她说,你辛苦了。 这样说着,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身为医生,自诩拥有一定的人文关怀,可是到了今天才真正意识到,楼梯,卫生间,各种公众场合,残疾人的基础设施有多么不便利。 池小映听了,却只是一笑置之:已经在变好了。我在康复中心认识了几个朋友,每个人都说现在已经越来越多人意识到了这些问题,开始改进,大家的出行也越来越方便。而且, 她顿了顿,笑着扬了扬眉毛,有的时候,过度的关心和同情也会,怎么说,适得其反?至少我自己是这样。我更希望自己能像正常人或者说普通人一样被对待。 李芳岩轻轻地嗯了一声。 侍应生此时上前提供菜单与酒水单,池小映看着菜单上的名词,笑着摇了摇头。 我都不太懂。她说,你点吧,李医生。 第26章 李芳岩沉吟一下,没有推辞。 有没有什么忌口?她问。 池小映答道:没有。医院只说这一阵子还是尽量清淡饮食。 她说着,眨眨眼睛,你是医生,你应该比我更懂一些。 李芳岩忍不住笑了。 医生最终选择了奶酪片与沙拉作前菜,鸡蛋细挂面与烤牛排为一二道主菜,炸土豆为配菜,两人分享。没有选择甜品。 尽量中规中矩,不出大错的菜谱。 如果吃不惯,李芳岩说,一定告诉我,不要客气,我们可以换一家店。不麻烦。 池小映笑着点点头。 切牛排的时候,李芳岩和池小映简单地聊了聊池小映现在的情况。 嗯,我刚出院一个月,现在还是和剧团成员一起住宿舍。大家都很照顾我。 我想在康复中心尽快习惯使用假肢,这样日常生活可以做到自立。其实现在的假肢已经做得很好,除了洗澡麻烦一点,其他的日常行动都没有什么问题。 哦,我在之前的电视节目做过几个广告,有一些积蓄。还可以支撑一段时间。经济上没有问题的。谢谢你。 以后的事,还没有想好。我想要先复健,看一看假肢最终可以做到什么程度,再考虑之后的打算。 说到这里,池小映忽然停下刀叉,笑了一下。 李医生。 嗯? 怎么一直在说我的事? 李芳岩手指一顿,池小映莞尔,我们出来吃饭,明明是因为要说一说你的事,怎么变成一直在说我。 李芳岩不知道怎样回答,只能笑了一下:可能是做医生的职业使然。 池小映点点头:李医生。 嗯。 那么,现在说一说你的事吧。 李芳岩的刀叉停在盘子里。 半晌,她放下刀叉,诚实地叹了口气:小映。 嗯。 我其实,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而池小映听见她这样说,并没有尴尬,只是了然地点点头。 那么,她说,说一说你的那个医生朋友,慧思吧。 第16章 chapter 16 chapter 16 16.1 李芳岩认识许慧思,是在高一的入学仪式上。 淮江三中是市重点学校,礼堂宽敞大气,灯光明亮。 校长在讲台上致辞,老生常谈:尊敬师长,友爱同学,互相帮助,共同成长。讲到兴致上,校长笑着说:从身边开始,和坐在你旁边的同学打个招呼吧。 芳岩右手边坐着的就是慧思。 两个陌生同学互相看看,不太知道怎样开口,慧思忍不住笑起来。 这搞得多尴尬啊。她说,简直是起反效果了。 芳岩忍不住也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熟悉起来,还是第一次月考之后,慧思主动选择与芳岩坐同桌。 你聪明,成绩好,慧思大大方方地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环境和交友圈子对人很重要的。我想和你多相处。 芳岩被对方小大人似的语气逗笑了。 这么说,她说,你应该和学委去坐才对啊。学委是班级第一。 而慧思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借了学委的数学卷子,他的最后一道大题只解出来一半,拿了一半的分。 芳岩一怔,慧思用手指点了点芳岩桌面上的考卷:我也借了你的看,你不记得了吗?你的大题解题思路都特别清晰。你很聪明,只不过前面选择填空题很多小细节上丢分了。 芳岩被她说得有点脸热,但也承认自己的不足:我确实做题不太细致。 慧思倒是不以为意:这种经验上的东西,多刷点题就没问题了,脑子聪明思路清晰才更难得。 芳岩又被慧思振振有词的样子逗笑了。 慧思也不恼,她笑眯眯地冲芳岩扮个鬼脸:以后多多指教啦,聪明同桌。 李芳岩和池小映谈起慧思的时候,意外地平静。 她是一个目标清晰,并且为了目标坚定努力的人。芳岩说,笑了一下,她像一颗不知疲倦的小太阳,身上总是有一种蓬勃的力量。 成为同桌之后,慧思和芳岩自然地熟悉起来,出早操,去食堂,课外活动,常常结伴而行。 而两个人从普通的熟悉的朋友真正地变为知交,是在一次名为我的未来不是梦的主题班会之后。 所谓我的未来不是梦,讨论的是大家的理想与未来的职业规划。 慧思在班委改选的时候竞选成功,成为新任的宣传委员,因此班会的布置,板报,还有投影的ppt都由她负责。 班会结束,到了大课间休息时间,大多数同学都离开了教室。芳岩留下来帮着慧思将围成圈的课桌椅摆回原来的布置,忍不住叹口气。 真辛苦啊。她说,你当这个班委,尽要做些费力不讨好的事。 第27章 这你就不懂了。慧思耸耸肩,高二想要竞选学生会的话,高一总要有点经验在简历上吧。 好吧。芳岩说。 听她这么说,慧思就知道对方还是没懂。 一时半会教室里没有别人,慧思索性放下自己手里位置拖到一半的桌子,直接双手一撑,双腿架空,坐在了课桌上。 淮江三中是市重点,慧思说,在三中学生会的工作经验,大学里也是可以用到的。如果想要申请大学的学生会,这种经验会是很好的敲门砖。 看见慧思停下来,芳岩也停下了手头的事。只是她没有坐到课桌上,而是在慧思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慧思侧着身子,苦口婆心地向芳岩一扬下巴:你呀,也应该早点想想这些事,为未来打算。 芳岩半趴在课桌上,摇了摇头:太累了。我不想参加学生会。再说了,咱们才高一,以后的未知数太多了。 慧思倒是没反驳她。她抱起手臂,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也是,也要看你将来想要做什么。 芳岩问:你已经知道你将来要做什么了吗? 慧思瞪她一眼:一看你就没听班会,明明刚才我讲过了。 芳岩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刚刚是有点走神来着。 哎,你就是这样,做事不专心。要改改啊。 芳岩赶紧转移话题。 医生。她说,你是不是说你将来想要当医生来着? 哦,慧思回过神来,是啊。我是要做医生的。 我是要做医生的。 七个字,慧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语气里却有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 芳岩有点好奇:慧思。 嗯? 你怎么这么确定将来你要当医生? 这句话问出来,慧思没怎么犹豫,说道:因为在我个人能力的上限里,这是最能够建立社会归属感,得到社会尊重的职业了。 芳岩一怔,实实在在有点意外。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她诚实地说,我本来以为你会说,医生能够救死扶伤,特别高尚之类的。 嗨呀,慧思一挥手,救死扶伤当然是高尚的,这和我说的也不矛盾。只是谁也不是天生就能有那么高尚的觉悟吧,至少我不是。我是这么想的, 她掰着手指数了数:医生,律师,工程师,科学家,父母觉得有出息的职业来来回回就这么些,我就在琢磨,它们的共同点有什么呢? 芳岩不自觉地听进去了,慧思也略微打开了话匣子。 医生,律师,工程师,科学家,她说,都是有一技之长,能为社会文明做贡献,所以受到社会尊敬的职业。 芳岩若有所思,而慧思则显然胸有成竹,已经将这个问题想得明白了:人都有这种社会属性,需要被社会尊重的需求。说难听点就是社会地位。不过现在很多人觉得有权有势有钱才是有社会地位,我倒不那么觉得。我觉得要有真本事,并且真的能为社会做贡献才行。而我, 慧思伸手指了指自己,芳岩看过去,女孩微微笑:我妈妈说,我最大的本事呢,就是真的肯做事。医生这个行业我考虑过,虽然我不算最聪明的,但也不是一点脑子也没有。以我现在的能力和成绩来看,只要不懒惰,不懈怠,我相信能够做得不错。而且, 慧思对怔怔出神的芳岩扮一个鬼脸,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确实很厉害啊。虽说予人玫瑰手有余香这种话听着有点圣母,可是如果真的能实实在在帮到别人,自己心里应该确实也会很开心吧。 慧思说着,自己从桌子上跳下来,行了行了,闲聊够了,赶紧干活了。 芳岩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好友。 金秋时节,窗外夕阳斜下,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格,打在女孩身上,将她高高束起的马尾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许慧思是典型的好学生,家庭和美,升学之路亦算得上顺风顺水,因此虽然偶尔有些骄娇之气,却不让人讨厌。 就像象牙塔里的公主。芳岩曾经是这样想的。 她之前甚至觉得,许慧思和她其实不是一路人。 毕竟,许慧思活泼爱笑,人缘极好,热衷集体活动,是高一1班的小太阳;而李芳岩不太喜欢热闹,更愿意自己一个人在图书馆安安静静地读书。 可是,这一刻,李芳岩看着阳光下专心做事的许慧思,觉得自己有些看错了她。 慧思拖着桌椅,做事不是不辛苦,可是她手脚轻快,嘴里哼着歌,因为心里有明确清晰的目标,所以行动力极其强大。一步一个脚印,她步伐坚定地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 她是太阳。芳岩笑了一下,真真正正的太阳。 16.2 当李芳岩平静地说出太阳两个字,她的脸色没有改变,眼睛里却没能控制住地流露出驰念:一种长时间行走在黑夜里的人对于太阳的驰念。 池小映看着李芳岩,有些怔忡。 第28章 李芳岩看着她傻愣愣的样子,忍不住笑,倒是从自己的思绪里走了出来。 怎么了。芳岩问。 池小映还在出神,闻言,下意识地回答道:哦,我在想,慧思医生果然是非常厉害而有魅力的人,才能让李医生对一个同性产生这样深刻的爱情。 第17章 chapter 17 chapter 17 17.1 李芳岩其实是教养很好,不会轻易失态的人。 只不过饶是芳岩定力再强,听见爱情这一句话,也是勃然变了脸色。 你说什么?她说。 这句话语气平静,可是医生眼里聚集了雷霆万钧一般的风暴。池小映吃了一惊。 怎么了?她有点糊涂。 李芳岩抿紧嘴唇,额上青筋隐隐跳动,握在餐具上的手指缓缓收紧,池小映忽然恍然顿悟。 哦!她吃惊地说,李医生,难道你还没有 话停在这里。 一时间没有想起出柜这个词,池小映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 可是即使这个词没能说出口,隔着餐桌对坐的两个人,心里也都明白的。 李芳岩缄口不言。缄默是医生的答案。这回池小映真正地吃惊了。 对不起,她震惊地道歉,我不知道,我以为,呃, 池小映失语,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舞蹈演员回想起来,其实早有端倪。 李芳岩称呼慧思什么? 朋友。我的朋友。我的一个朋友。我的一个医生朋友。 唯一一次说出我爱你,麻醉医生处于疲惫后的昏迷。 李芳岩没有质问池小映,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冷静地向侍应生招了招手:请给我一杯琴酒。纯饮,不加冰。 高浓度的烈酒被呈在冰凉的玻璃杯里。侍应生将酒杯端上,麻醉医生将其接过,然后仰起头来,一饮而尽。 侍应生一怔,芳岩放下空的酒杯,平静地对侍应生说:请为我再来一杯,谢谢。 这样一杯接一杯地豪饮,直到一整瓶琴酒几乎被饮尽,池小映放在餐桌上的手指终于忍不住略微地蜷了蜷。 她看向麻醉医生,视线里的担忧越来越掩藏不住。 而李芳岩闭闭眼睛,感受到胃里滚烫的温度渐渐流向四肢百骸,僵冷的手指重新恢复一些温度。她终于看向池小映。 这件事,以前没有人知道。医生说,以后,也没有人知道。好吗? 17.2 芳岩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过。 悦微对芳岩的早出晚归习以为常,只是习惯性地问道:要不要吃宵夜?我点了卤味。 芳岩说不用了。 悦微稀奇地回过头看了室友一眼,芳岩笑了一下:刚刚和朋友吃晚饭回来。 咦,悦微眯起眼睛,这一身的酒气刚和周世豪分手就有新情况啊。 芳岩无奈:女性朋友。 悦微笑起来:好啦,不闹你了。你早点休息吧。 晚安。 晚安。 卧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地阖上,芳岩脸上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她在黑暗的卧室里沉默地站了一会,最终长长地,怅惘地叹了口气。 17.3 李芳岩和池小映在西餐厅里并没有不欢而散。 当李芳岩说:这件事以前没有人知道,以后,也没有人知道,好吗? 池小映拼命点头,生动诠释了什么叫做点头如捣蒜。 舞蹈演员如临大敌而又如释重负的样子逗笑了麻醉医生。 没事。芳岩说,不是什么大事。 酒精开始作用,心跳不知道是加快还是放缓,医生将身子向后仰靠着,忽然生发出倾诉的欲望。 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她说,话声里有一种自己也没有察觉的轻松,我确实,是喜欢慧思。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她呢? 她是指引我前进的光。我看见她,就像看见太阳。 这是麻醉医生这个晚上第三次提到太阳。 一个曾经见过太阳的人,现在行走在黑暗里。 池小映沉默着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而李芳岩静静地注视着餐厅落地窗外繁华的夜景,似乎也不需要对方的回应。 我没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她喃喃地自语,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世豪说,我表面上看着坚定有主见,实际上裹足不前,他说得很对。 酒精的作用逐渐蔓延,池小映知道,医生这是有一些醉了。 她没有打断医生那低喃的,没有什么逻辑的自白。 我看见慧思,就像看见太阳。芳岩重复道,她是指引我前进的光。 很久以后,当李芳岩清醒地回忆起这一天,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喟叹。 都说酒后吐真言,她说,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真的。 池小映看看她:那个时候,你是因为慧思,所以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吗? 第29章 是的。李芳岩轻轻地点点头,慧思的心性极其坚定,因为她非常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追求的方向,并为此生发出一种内在的力量。我其实并不是内心强大的人,那样的力量,正是我所缺失的。 所以,池小映也点点头,她坚定地为成为一名医生而努力着,你便也追随了她的脚步。 是的。芳岩笑了笑,对我来说,从事什么职业都无所谓。慧思选择了华大医学院,我便也就选择了华大医学院。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李芳岩醉意上涌,但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不好意思。她放下餐巾,我去一趟洗手间。 池小映没有反对。 李芳岩站在洗手池边,低下头去,掬一捧冷水拍在脸上,迫使迷蒙的神智逐渐回笼。 直起身来,发梢的冷水珠滴滴点点地滑进领口,麻醉医生默默地看了一会镜子中自己的倒影。 镜子中的女人神情恹恹,不再能伪装出轻描淡写的微笑,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朦胧与迷惘。 她缓缓地抬起手来,用冰凉的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洗手间里没有人,空荡而安静,只有餐厅大堂的方向传来遥远的听不真切的谈笑。 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李芳岩身体前倾,双手撑在洗手池的台面边上,颓然地低下头去。 大理石台面上沾了水,手心冰凉,她低着头,看着眼前的水池,身体忽然一阵发抖。 我说出来了。她喃喃地说,我爱慧思这一件事,我向旁的人说出来了。 17.4 芳岩不知道自己在洗手间耽误了多久。 但经过冷水这样的洗礼,细细地整理过自己,麻醉医生的理智已经恢复了七八分。 至少,和池小映在西餐厅道别的时候,良好的社交礼貌已经回归医生的神智。 她结过账,叫了代驾,池小映轻声说:不用送我了,剧团的朋友会来接我。 芳岩没有坚持。 她们在西餐厅的门口分别。 芳岩说:今天的事,谢谢你。 池小映摇手:哪里,不用。 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一定联系。 池小映忍不住笑了:这也太客气了,李医生。 李芳岩也笑了一下。 轮椅上的池小映眨眨眼睛,忽然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手机。 确实有一件事。她说。 芳岩一愣:什么? 加一个微讯吧。池小映诚恳地说,医生,我没有你的电话。 芳岩一怔,随即失笑:是,我都忘记了。她是通过医院和康复中心联系到池小映。 医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递在池小映面前,池小映很快向医生发送了好友申请。 芳岩低头去看手机: 池小映的昵称是三个字母,cxy。 这有些熟悉的昵称让芳岩心里一动。 小映。她说,正好,我给你推荐一个人。 嗯? 芳岩将昵称为yy的心理医生俞越的电子名片发送给池小映。 我知道,你的心理状态没有问题。医生说,只是,如果自己一个人排解情绪会辛苦的话,也许俞医生可以帮到你。 池小映还没有说话,有人远远地叫了一声:小师姐! 两个人一顿,同时转头看,刘紫涵小跑着过来。 晚了一点,不好意思,紫涵抱歉地说,谁知道华平这个点了都还在堵车。 池小映莞尔:没事。 紫涵和芳岩对上视线,池小映简单地介绍:这位是华平三院的李医生,这位是我的室友,紫涵。 芳岩礼貌地向对方点头致意,紫涵也说你好。她从芳岩手中接过池小映的轮椅。 天色已晚,双方没有过多地寒暄。 到家请给我发一个信息。芳岩说,再见。 池小映说好,然后说再见。 回到剧团的宿舍,池小映向李芳岩发送了一句: 我到家了。 想一想,她又添了一句:今天谢谢李医生款待。 李芳岩很快回复:没事,客气了。 池小映没有再回复。 天色已晚,剧团宿舍里的女孩们都陆陆续续地入睡了。 房间陷入黑暗,池小映侧躺在床上,轻轻地在手机上点开了心理医生俞越的名片。 同心理医生面对面交谈的第一个时段,池小映没有询问他,应当如何走出意外致残对生活的打击。 轮椅上的舞蹈演员安静地垂着眼睛,提出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 她轻声地说: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同性,这该怎么办,俞医生。 第18章 chapter 18 chapter 18 18.1 俞越医生的心理咨询室位于华平的市中心,摩天大楼高大明亮,玻璃电梯直升上云端。 助手将池小映接进咨询室,室内的陈设显然经过了改动:原本为客人放置沙发的地方空了出来。助手将池小映的轮椅轻轻地停在空出的位置上。 第30章 这是一个非常舒适的位置,房间宽敞安静,侧面前是大的落地玻璃窗,视野开阔,一眼可以看见城市的天际线。 在这样的高度,远远地望见广袤的白生生的天空,人的心胸里也不由得生发出开阔舒畅的情绪。 俞越医生年纪瞧上去还轻,人却温和持重,眼睛也诚恳,穿一件常服,十分容易使人生发亲切与好感。 想要明白你对这位同性的感情是不是爱,心理医生温和地说,首先也许你可以想一想,在你心里,爱的定义是什么呢? 这真是个难以回答的哲学问题。池小映笑着说。 俞医生也笑:没有标准答案的。人与人的衡量不一样。 那么,俞医生对爱的定义是什么呢? 舞蹈演员这样问,心理医生也没有意外。他以手支颐,想了想,诚实地说:我心目中的爱,大概是,因为欣赏对方的品格与价值,因而由衷希望对方可以获得幸福的生活,这样的一种感情。 池小映点点头:俞医生的爱真是崇高。 俞越笑了一下:也并不那么崇高。当然我也期望可以和自己爱的人在一起生活,希望能够得到对方等同的回应。只是如果我的愿望与对方的愿望有所冲突,那么,我还是更希望对方能够得偿所愿。 池小映若有所思,俞越说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答案,供你参考。 他说着,眨一眨眼睛,现在轮到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池小姐。否则我会以为是我在接受池医生的咨询。 池小映不禁笑起来:好,好,我想一想。我想一想,那位同性是因为什么让我产生了好感。 18.2 池小映第一次将李芳岩看得清楚,已经是在icu病房里了。 飞机上,她记不得那一位李医生的脸;抢救中,她浑浑噩噩,挣扎求生,大半时间没有清醒的意识。 当麻醉医生小心翼翼地走近她的病床,轻声地问:池小姐,你还好吗? 池小映在医生襟前的铭牌上第一次看清她的名字: 麻醉科,李芳岩。 芳岩。 有暗香浮动的岩石。 当池小映在icu里说:请你放心,我不会想不开去做傻事的。 医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那就好。 池小映其实觉得这位医生有些有趣。 她感受得到,出于某种原因,李芳岩关心她,真正地关心她,关心到近乎于小心翼翼的地步。 池小映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她因此感到一些好奇。这种有趣和好奇某种意义上冲淡了意外致残对她的影响力。 那之后,她又在icu见过这位李医生几次。麻醉医生尽职尽责地治疗病人,她不爱说话,在icu里总是神情专注,缄口不言。 那时候池小映没有想过,这样一个冷静,稳重,可靠而年轻有为的医生,会在睡梦里痛苦地说: 可是我爱你。我要怎样做,才能留住你。 池小映的心里微微地一动。 当然她知道医生表白的对象不是她,但是就像歌曲里唱的:第一次遇见,阴天遮住你侧脸。有什么故事,好想了解。1 池小映半低着头,沉吟了一下:俞医生。 嗯。 我觉得,我对于爱,没有你那样清楚明白的定义。 池小映顿了顿,看了看心理医生,轻声地说:对于我来说,喜欢,就是有一瞬间心动的感觉。 俞越点点头,池小映笑起来,右手食指在心口点了点:就是这里,它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呢,我就有点想进一步和对方接触,想要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这样的一种感受吧我说不清楚,所以想来请教你。 池小映说完之后,心理医生安静地思考了一下。 很合理。他说,只是,如果你对我有过多的保留,不能完全敞开心扉说实话,我很难帮到你,池小姐。 18.3 心理医生将话说得十分委婉,然而话里话外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的: 所谓有过多的保留,不能完全敞开心扉说实话,翻译成四个字,无非就是:你在说谎。 池小映倒是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自然的神色。她以手支颐,好奇地看着心理医生:俞医生。 池小姐。 你为什么这样说? 俞医生一笑:有说错吗? 好吧。池小映也一笑,我想,对我来说,完全信任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是有点难。 想了想,她补充道:即使对方是十分具有经验与名声的心理医生。 俞越一拱手:过奖,过奖。 池小映莞尔:你是心理医生,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有经验。 不一定,俞越打趣,池小姐听上去比我有经验。 池小映实打实地笑了:不敢,不敢。俞医生。 嗯? 也许,你可以向我展示一下你的专业能力。 第31章 池小映说完,眨了眨眼睛。 如果你的专业能力可以让我信服,她说,那么,我应该会有更大的可能性,真正向你敞开心扉。 俞越并没有觉得自己身为心理医生的权威被挑战。他温和地点了点头。 你具体需要我展现哪一方面的专业能力呢,心理医生询问道,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吗? 嗯,池小映想了想,倒没什么特别的要求。要不然,就分析分析我吧?我是什么样的人? 而俞医生看了她半晌,点头一笑,说:好。 18.4 因意外致残的舞蹈演员池小映,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温柔。俞越说,我想,如果被问到对池小映这个人的评价,绝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会是:温柔。 池小映以手支颐,笑一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心理医生也笑:温柔,坚韧,学习古典舞的温婉美人,仪态漂亮从容,举手投足之间动作优雅漂亮。池小姐。 嗯? 《歌舞人生》播出之后,一些你的支持者为你在社交网络上兴起过话题,话题的名字叫做#温柔缪斯池小映#,里面有不少类似的对你的赞美和爱的表达。 池小映听了并不意外。她只是笑:我知道,现在也还有人在为我祈福。我很感谢他们。 俞越点点头:陌生人的这一种善意,得来并不容易。说回你,池小姐。 嗯。 温柔是你的性格,或者说,是外在的表象。可是, 俞越一顿,注视着轮椅上的舞蹈演员,可是,它像一种空泛的人物设定,一个没有实质内容的空壳。 池小映只是笑:是吗? 俞越也笑笑:温柔是一种性格,却不是人格。除了温柔舞者这样一种十分单薄的外在形象,几乎没有任何人知道池小映内心真正的价值追求。 池小映听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内心真正的价值追求。 是的。俞越说,有的人追求优渥的物质生活,有的人追求高贵的社会地位,或者说是与他人竞争中的优胜;有些人追求单纯的当下的快乐感受,有些人追求为人类社会进步而做出贡献这样的更广大的意义。 池小映看着俞越,没有说话。而俞医生这样说,没有再笑了。 作为心理医生,他说,我并不轻易评判这些选择与追求之间的好坏高低。我的工作是通过一个人的行为,剖析他对人生的需求的本质,这些需求起源的原因,然后为对方提供帮助或者疏导,找寻内心的平静。 池小映挑了挑眉毛,心理医生看看自己的病人,慢慢地说:而你,池小姐。 嗯。 没有人知道你心目中真正追求的是什么。 俞越说着,凝视池小映:你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表露过自己真正的所思所想。包括你的亲人,家人,朋友,同事,事业上的支持者没有人。 心理医生这样说,池小映并没有流露出被人分析的冒犯;她微笑了一下,这一个微笑瞧上去依然十分柔和。 也许,她说,我的追求就是舞蹈,以舞蹈这种艺术形式表达情感与思想,它令我感到快乐。 我不否认这一点。俞越颔首,它的确是你人生的一部分你愿意展示出的一部分。只是, 心理医生话锋一转,只是,它并不是你人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池小姐。 嗯。 因为意外而致残,你并没有受到真正致命的心理打击。 大家普遍认为,意外之后,你那坚强的外在表现,是由于你有着坚韧的内心与顽强的品格。 心理医生这样说,凝视池小映,而我,有不一样的观点。 池小映也抬起眼睛。 她终于收起了脸上温柔可亲的笑容。她认真地回视俞越。 而俞医生十指交撑,支在胸口。他向自己的椅背里靠了一靠。 你并没有受到很大的心理打击,心理医生说,这并不是因为人们意想中的坚强,而是因为:肢体的残疾,其实并没有妨害你内心真正的人生追求。 那么,池小映平静地说,说了这么多,我的这种人生追求究竟是什么呢,医生? 哦,俞越微微一笑,不是简单的功名利禄,不是简单的家庭幸福。其实,你自己心里极其清晰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顿一顿,他温和地直视池小映的眼睛,甚至,你也极其清楚地知道自己爱上那一位同性的真正原因。你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困惑。你不需要我的解答。我对你只有一个问题,池小姐。 池小映看着他。 俞越笑:你来找我,究竟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呢? 第32章 18.5 当一个心理医生说出:你不需要我的答疑与疏导。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场面其实有点滑稽。 而池小映看着他,蓦地一笑。 她并没有思考太久,没怎么犹豫,就回答道:我想要你向她传递我想传递的信息。 俞越听懂了。他摸摸下巴,颇为新奇地看看池小映。 作为回报,池小映微笑,我可以亲口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追求什么样的人生。我甚至可以告诉你,我为什么养成了这样的思想。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俞医生。一个有趣的,引发了你的兴趣的案例。 俞越沉默半晌,终于笑了笑。 好,他说,让我们来听一听,真正的池小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第19章 chapter 19 chapter 19 19.1 池萍出生在一个不大不小的县城,嘉田县。 提起县城,池小映笑了笑,可能有一些人下意识地觉得我们的生活很穷,很苦。 顿了顿,她说:不是那样的。 正常的楼房,正常的学校,正常的工作。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规模没有一线城市那么大,楼房没有那么新,娱乐活动的种类少一些,池小映牵牵嘴角,除此之外,大家一样都是讨生活罢了。 在讨生活的人群里,池小映是一个普通的初中生。 初三学生,14岁,九年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 老师将中考填写志愿的通知发给学生们,池萍拿起来,还没有看清楚标题,同桌已经将那薄薄的一张纸随意地卷成一团,塞进了书包里。 看见池萍看他,同桌爽快地笑了一下:家里在淮州给介绍了工作,读完就不上了,填这个没啥子用。 池萍唔了一声。 她没有回话,同桌也没当回事。 池萍是中规中矩的学生,成绩中等,平时不怎么说话,朋友也不多。他们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六月的天气,已经入夏了。天气热起来,家里的空调旧了,漏水,妈妈用一个金属碗放在空调下面接着,掉下来的水滴有规律地发出嗒,嗒的声音。 有空调总比没有好吧。妈妈这么说。 家里只有客厅有空调。池萍坐在客厅里,握着中考志愿,听着嗒,嗒的水滴声音发呆。 直到沙发上盘着腿打游戏的弟弟叫她:二姐。 嗯? 弟弟头也没抬:妈在厨房叫你。 知道了。 池萍放下志愿单,走进厨房:妈? 池春红忙着炒菜,没看她:去,把那个芹菜切了。 池萍洗了个手,切好菜,又从冰箱里拿出两盘剩菜,放进微波炉里加热。 哎,妈妈一边炒菜,一边和池萍唠嗑,三楼的那个谁,就是离婚了自己带娃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池萍等在微波炉面前,没抬眼:刘芳阿姨? 对对,刘芳。妈妈说,听说要再婚了哦。 池萍说:噢。 据说找了个公务员,给了好多彩礼呢。也不知道看上她什么。 刘阿姨人挺好的。也能干。 那也是二婚的,还带个拖油瓶。事业单位的人,工作那么稳定,干嘛不找个头婚的。池妈妈说着,啧了一声,真稀奇。 池萍没有回答。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起来,第一道菜热好了。 妈。她说。 嗯? 我们这一辈子,就只关心结婚和彩礼吗? 芹菜唰拉一下子入了油锅,声音嘈杂,妈妈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池萍说,她将第二道剩菜换进微波炉,我说,我们班上有人读完初中就要去淮州打工。 哦哦,妈妈说,在油烟机的嗡嗡声中熟练地颠勺,嗐,折腾去呗。你二叔不就是, 池春红在一屋子的油烟气里撇嘴,去搞啥子个体户,天天跟咱家借钱。彩礼都是你老娘我给凑的。你二婶也是,一个女人家天天不带孩子不着家,也不知道像什么样子。哦,萍啊。 嗯。 妈妈终于转过身来,觑着池萍:你不想去淮州吧? 池萍一愣:怎么了,妈? 没什么。你叔那边缺个看店的,之前跟我提来着。 你要是想去淮州,池春红重新转回身去炒菜,其实也行。去大城市长点见识,打工赚点钱,说不定回来之后,你婶也能给你说个公务员,多要点彩礼呢。 厨房里,抽油烟机嗡嗡地响着,池萍看着眼前的剩菜,半天没说话。 夏天天黑得晚,晚饭后天气也凉快一些。池萍换了凉鞋出门。 嘉田县里只有一个少年宫,晚上九点关门,现在距离关门还有半个小时。 第33章 池萍在少年宫的少儿舞蹈班门外坐了一会。 舞蹈老师出门的时候看见她,有点意外:池萍? 池萍站起身来,乖乖地叫了一声:张老师。 你怎么来了,张老师问,这学期不是没报班吗。 是没报。池萍点点头,大姐说,我初三了,考个好高中更重要,就没让我报了。 哦,张老师点点头,姐姐说的也有道理。 老师说着,拍了拍池萍的肩膀,不过你手长脚长,条件这么好,不坚持跳舞可惜了。 老师,池萍睁大眼睛,抬头看着张老师,我就是想来问您这个。 张老师一怔,池萍说:您觉得,我有可能去报考舞蹈中专吗? 19.2 池萍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若无其事地换了鞋子,到厨房洗了洗手。 弟弟还在客厅打游戏。池萍问他:妈呢? 弟弟头都没抬:打牌去了。 池萍哦了一声。 对了,弟弟说,妈走之前把衣服洗了,让你回家之后拿出来给晾上。 池萍没有回复一句好,弟弟也不在意。 她沉默地将母亲吩咐的家务事做好,然后回到有空调的客厅。 老幺,她向弟弟说,我看会电视,吵你不? 弟弟只顾着打游戏,心不在焉地说了句不吵,然后又说:你把声音调小一点不就行了。 池萍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拿出一卷租来的录影带,轻车熟路地在电视上开始播放。她用遥控器将电视音量调到最小。 电视上,穿正红色大衣的女人参与的是访谈节目。她坐在冬季的农田旁边,将头发梳得很整齐。 电视上的女人说:人人都认为女人不需要有思想,她就做饭,她就洗衣服,她就看孩子,她就做家务,她就干地里活。然后她就去逛逛,她就这些,你说做这些要有什么思想,她不需要有思想。1 顿了顿,女人说:我不接受这个。 而池萍坐在电视机前,嘴唇无声地噏动。她无声地跟着说道:我不接受这个。 在妈妈回家之前,池萍将电视关掉,然后将录影带收好。 池妈妈打完牌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她在客厅里看见池萍的时候很诧异。 怎么还不睡觉,妈妈呵斥她,去,睡觉去哎,空调怎么还开着,这浪费电。 妈,池萍说,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池妈妈径自拿起空调遥控器,先将空调关了,才回头来看看自己的二女儿。 池萍站在妈妈面前,咬着嘴唇,将手中的中考志愿表向前递了递。 池萍一向是个乖巧听话,令人省心的孩子。池妈妈狐疑地看看她,还是将那薄薄的一张纸接了过来。 淮江省舞蹈学院附中,池妈妈念出池萍的第一志愿,还是很糊涂,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不想念高中了。池萍说,我想报考舞蹈中专。张老师说,我条件好,也有底子,可以去招生老师那里试试。 跳舞?池妈妈的第一反应是反对,瞎搞,跳舞的将来能做什么,跳舞的都是给人家当戏子,下九流。 池萍并没有急着反驳。 我打听过了,她很从容地说,学舞蹈的将来找对象可容易了。 池萍说出找对象三个字,池妈妈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 哦,妈妈狐疑地看着她,你听谁说的? 少年宫的张老师,池萍面不改色地说谎,张老师说,到省城里学跳舞的女孩家,彩礼都是这个数起步。 女孩伸出几根手指,在池妈妈面前晃了晃。 去,妈妈啐她,你这臭丫头才多大,和谁学的什么彩礼不彩礼的。 池萍笑嘻嘻的:不是妈你说的,将来要是也能给我说个公务员,多要点彩礼就好了。张老师说了,公务员算什么,淮舞的好几个姐姐都说了公务员,还有姐姐嫁给在城里开大公司的老板呢。跳舞的都有气质,人家就喜欢这样的。 臭丫头人小鬼大。池妈妈挥挥手,得了,睡觉去吧,我知道了。回头我和你姐商量一下。 池萍扮个鬼脸,一溜烟地跑向自己睡觉的小隔间去了。 而刚一回到隔间,女孩脸上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她在身后将房门阖上。 夜深人静,星光漫天,池萍坐在自己的小书桌前,握着铅笔,一字一句地在日记本里摘抄电视节目里提到的格言: 每一个妇女都独自面对这种挣扎:当她整理床铺,采购杂货,将几件家具套的质地搭配好,和她的孩子一起吃饭,然后晚上躺在她的丈夫身边她不敢问一问自己,那个从来没有被问出过的问题: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吗?2 池萍静静地看了看这一段摘抄。她忽然嗤地笑了一声。 第34章 池萍笑着,咬着牙齿,将这页摘抄从日记本里唰的一下撕了下来。 她将摘抄撕成两片,再是四片,八片,越撕越小,直到碎纸片上的字不再有连贯的意义,她才将它们扔进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池萍关上台灯,躺上了床。 翻一个身,她在黑暗中注视着天花板。 一辈子就是这样吗,她无声地说,我不接受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央视节目《半边天》中《我是刘小样》一期 注2:译自《the feminine mystique》/《女性的奥秘》,作者:betty friedan 第20章 chapter 20 chapter 20 20.1 说到这里,池小映向着心理医生笑了一下。 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说,我读了四年的舞蹈中专,然后通过了艺考和高考,考上了淮舞。毕业之后加入春天歌剧舞剧团,《歌舞人生》之后就凭借着一点名气做了首席。其实是很顺利的。 这样说着,池小映轻轻地叹了口气。 而我能做到这些,她说,实在要谢谢妈和大姐给我的支持。 俞越轻轻地点了点头。 池小映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有的心理学家认为,她说,人们性格中的缺陷大部分是原生家庭的错。但我的家人对我很好。舞蹈中专的考前集训班不便宜,还有服装费,各地的演出,比赛,还有之前少年宫的舞蹈班,各种各样的开销,妈对我真的没有吝啬过。 俞越也微微地牵了牵嘴角。 她用她认为好的方式在爱你,心理医生说。只是,她不会理解你的想法。 不怪她。池小映笑笑,从小到大,我的生活中,没有什么人理解我的想法哦,除了那个电视上的红衣服女人。 俞越颔首:通过你的描述,那个访谈节目对你意义重大。 是的。池小映说,我当时年纪小,书也读得不多,很难表达明白自己的想法,什么也说不清楚。那个节目中的谈话处处让我觉得:唉,就是这样,我就是这样想的。节目当中的一段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池小映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点了点轮椅的扶手。她轻声地将穿红大衣的女人的想法复述出来。 在这里,她说,有钱可以盖房,但不可以买书;可以打牌闲聊,但不可以去大城市。不可以交际,不可以太张扬,不可以太个性,不可以太好,不可以太坏。有约定俗成的规矩,要打破它就会感到无助,无望,孤独,好像好多眼睛在盯着你。不需要别人阻止你,你会自觉自愿地去遵守这些规矩。1 她复述得十分流畅,像是将这段文字复述过许多遍,烂熟于心。 池小映笑道:她将她自己想要这种打破世俗常规的想法称作一种怪异的悸动,一种心有不甘的感觉,一种渴望。我觉得就是这样。我就是有这种怪异的悸动,这种怪异的,心有不甘的渴望。 俞越也微笑了一下。 你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他说,你想要同这样的生活正相反的东西。 一点也没错,池小映微笑,嘉田县里,百分之九十的女人的一辈子,就是结婚,生孩子,盼着孩子结婚,再盼着孩子生孩子周而复始。这样的人生,也许对她们有着幸福的意义。那也许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可是我不想要。 心理医生温和地点点头:你想要的,也许是跳出这种千篇一律而约定俗成的人生轨迹,体验不一样的可能性。 是的。池小映也笑着点头,我想要见识未曾见识过的世界与风景,经历未曾经历过的冒险与旅程。我想要自由地去探索天地,探索在更远方的,不止是县城里约定俗成的人生意义。而跳舞,大概只是我试图走出那样既定的生活的一种方式,毕竟, 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我书读得很一般。琴棋书画,骑射剑舞,三百六十行里,只有在跳舞这一方面,我算得上有一点天赋。 俞越也笑:不止是一点天赋,你是非常厉害的舞者,池小姐。 池小映笑着摇摇头:我不知道电视上的红衣服女人最后怎么样了,但我想着,我总得要有一技之长傍身,才能依靠自己闯出去,追求自己的想要的生活。所以,我对自己的身体愿意发狠,舞蹈技艺,大概也是靠着这样的信念练出来的吧。 谈起身体相关的话题,心理医生难以避免地将视线投在了病人截肢的小腿上。 可惜天降横祸。俞越说。 他的语气十分遗憾,同时也十分坦荡,并没有小心翼翼地避开此话题不谈。池小映对此的态度也相当自然。 是,她微微颔首,小腿截肢,不再能跳舞,我努力打拼了那么久的路断了,一开始确实心里难受,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 病人话锋一转,莞尔一笑,不过,俞医生你没有说错,这种打击对我来说,其实算不上致命的。 第35章 她说着,并无芥蒂地拍了拍自己的右腿,只是跳舞这一条路断了,并不是没有其他的路去实现我的想法。残疾又怎样呢,残疾了,我也许更可以自由地去体验一种约定俗成的轨迹之外的人生。当生活上的不便被适应之后,这对我来说,甚至不算一件太坏的事。 确实,俞越也点头笑笑,残疾之后,也许你可以更自由地放手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不那么循规蹈矩的事。我想,意外致残之后,也许反而大多数人可以理解你,认为你是大难不死之后,决定珍惜现在,活在当下。 池小映忍不住向着俞越竖起一个大拇指。 对呀,她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说得很好,心理医生赞赏地拍拍手,池小姐。 嗯。 我想要了解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 俞越看着池小映,微微一笑。 现在,他说,让我们来聊一聊李芳岩,李医生吧。 20.2 俞越可以推断出来,池小映心里喜欢的那一个同性是李芳岩,这不奇怪。 毕竟,当心理医生问道:你来找我,究竟是需要我为你做什么事呢? 池小映坦诚地回答道:我想要你向她传递我想传递的信息。 俞越与池小映之间唯一的桥梁,自然就是华平市三院的麻醉医生,李芳岩。 池小映老实地说道:我没有与同性这样相处的经验,我其实不知道应该怎样合理地继续和她来往。 俞越点点头:所以你找到了我:我是你们交际圈中唯一的一点交集。 是的。池小映也点点头,还有,俞医生,你有一点也说对了。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喜欢她的原因。 俞越笑着看看自己的病人:现在你愿意说出来了吗? 愿意啊,池小映笑了一下,没怎么犹豫,就回答道,她所吸引我的,就是那种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的感觉吧。 俞越扬了扬眉毛。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 怎么说呢,池小映笑道,用俗话说,可能就是,她一看就不是那种需要为世俗的烦恼而发愁的人至少不是妈和大姐的那种有关结婚彩礼的烦恼。 这样说着,池小映笑着摇了摇头,她的人生追求,她的忧愁烦恼,都是那些形而上的,我的内心并不如自己认为的强大,或者三十有惑,我的职业追求让我感受到了迷惘,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何意义,应该何去何从,这样的烦恼,而不是我的老公有没有在外面找小三,或者要给孩子买什么学区房。 俞越理解地点一点头。 后者体现出的,他说,正是你并不喜欢的,所谓约定俗成而按部就班的那一种人生轨迹。 是的,池小映微笑,李芳岩,李医生,她永远不会去关心街坊邻居们里面,谁家的女儿又二婚了,谁家的儿子又给了多少彩礼,东边的男人出轨了,西边的女人三胎终于生了个儿子,诸如此类。她的心里,一点也没有我所不喜欢的那些事。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微微眯起,眼里不自觉地透出一种迷离。 她身上的这一点,实在是 该死地让我着迷。 她没有将这句话说出来。但俞越的目光和她一触,两个人都笑了。 其实,池小映笑着想,还有很重要的一点。 那就是:李芳岩,她爱慧思。 她爱一个同性。 当池小映在病房中听见李芳岩梦呓着说:我爱你。 她的内心其实有点震动。 只是这一件事,却不能在没有经过李芳岩同意时,擅自对俞越提起。 池小映只是笑:也许,喜欢同性这件事本身,注定就与那种约定俗成的生活背道而驰。这简直让我怦然心动。 说到最后,病人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于靡靡的耳语。 俞越忍不住失笑。 可以看出来,他说,你对这一方面的追求,确实很坚定。 顿了一顿,心理医生自己点头笑笑,你的言谈举止,遣词造句,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形而上,三十而惑,都可以体现这一点。 是,池小映莞尔,正是因为我向往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所以一直以来才拼命地这样学习。俞医生。 嗯。 池小映凝视他。 现在,她说,你什么都知道了。 俞越一顿。 他若有所思,轻轻地应了一声。 李医生,池小映说,她是真的,非常吸引我。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为她跳动。我是真的非常,非常,非常,想要和她那样的人在一起。俞医生。 嗯。 我究竟要怎样做,才可以和她在一起? 第36章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半边天》《我是刘小样》 -------------------- 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本作品来自互 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 责,内容版 权归作 者所有 第21章 chapter 21 chapter 21 21.1 究竟如何才能与一个同性在一起? 心理医生俞越并没有被这一个问题难倒。 他沉吟了一下,然后说道:池小姐。 嗯。 首先,你要知道,心理医生说,你的这一种追求,这一种想法,其实大多数人并不认可。 池小映不语,心理医生顿了一顿,斟酌了一下措辞。 先不提同性相恋的复杂问题,他尽量委婉但坦诚地说,单是不婚不育这一点,就已经会引发许多人的不赞同。毕竟人类要发展,要繁衍,不可能提倡这样的想法。婚育这件事对大部分人来说,是生活幸福的必要条件。 池小映闻言,有些默然地笑了一下。 是。她低声说,牵了牵嘴角,我知道的。我妈妈就是那样的我所有的家人都不会认可。 俞越看看她,池小映自己笑了一下:别误会,我很爱妈妈,也爱姐姐。我希望她们过得好我的意思是,在她们的定义里过得好:家庭美满,多子多福,享受天伦之乐,之类的吧。 说到多子多福,天伦之乐这样的形容,池小映流露出一些不确定的神色:她们应当觉得那样是好的,是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己,就是不想要过那样的生活。 心理医生点点头,温和而宽慰地笑了笑。 我知道。他说,你没有做错,小映。我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 池小映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做声。 俞越目光温和地回视她: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从来不向他人大肆宣扬自己的想法,认为自己的想法才是金科玉律,又或者只是因为不合自己的心意,就随意批判别人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你尊重别人的选择,承认那样也许也是很好的,只是自己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而已。小映。 池小映轻轻地嗯了一声。 俞越温声说:在没有伤害他人的前提下,我个人认为,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池小映低下头去。 许久,她又轻声地嗯了一声。 池小映这样安静地低着头,心理医生也静了一下,给两个人留下了一些思考时间。 直到池小映微微抬起眼睛,心理医生确定她情绪稳定,才再次开口。 池小姐,俞越说,只是,我必须要提醒你。 嗯。 你的想法不太合群,心理医生说,所以,李芳岩,李医生,她未必怀有同样的想法。 将这一句话说出来,俞越凝视池小映。 池小映再次将眼睛垂了下去,几缕额发落下来,心理医生看不清楚病人的表情。 俞越牵牵嘴角,笑了一下。 也许,他说,她的确是你理想中的伴侣,可以带给你你所需要的东西。可是, 心理医生刻意顿了一顿。 池小映依然没有抬起眼睛,然而医生看见病人的指尖开始无意识地,有些焦躁地蜷起,他于是知道,池小映其实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俞越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将自己的想法表达完整。 可是,他轻声地说,你更应该考虑的事情,也许是:你是否同样是她理想中的伴侣,能够带给她她所需要的东西? 21.2 后来,池小映和李芳岩其实在饭桌上谈起过同心理医生俞越的这一段谈话。 李医生,池小映一边吃饭,一边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有点自私? 而李芳岩的筷子顿了顿,有点莫名:怎么这么说? 就是俞医生说的,让我觉得,池小映小声说,选择不婚不育不走寻常路什么的,是不是拖累了你拖累了人类发展,没有社会责任感啊。 李芳岩一愣,然后忍不住失笑。 怎么会,她说,社会责任感,大概是希望社会变得更好,又不是单纯希望社会上有更多人。 池小映并没有流露出了悟的神情,医生想了想,举了个例子:那些杀人犯,恐怖分子之类的,他们的父母倒是没有不婚不育,可是这些人生下来,对社会来说,还不如不存在呢。 池小映一怔:这倒也是 所以,李芳岩笑着捏了捏池小映的手指,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为合格的父母,养育出优秀而对社会有贡献的孩子。你应该就不太行吧。如果强行要求你结婚生子,你大概率会对那孩子心有怨怼,孩子重要的长成期感受不到家庭的爱,也许会培养出个反社会人格连环杀手,也说不定。 池小映想了想那种可能性,忍不住笑了。 第37章 她诚实地说:还真是有可能。 所以,李芳岩笑笑,能够为孩子提供好的成长环境的人,选择生育,将孩子培养成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这是社会责任感;而你这样的,并不能为孩子提供好的成长环境的人,选择不添乱,才是社会责任感吧。再说了, 她又笑着握了握池小映的手,你和我,我们两个,都很努力地在为社会做贡献,成为有用的人,这就已经是社会责任感了。 哎,池小映笑起来,你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你对社会的贡献是很大的。我又算什么呢? 舞蹈是艺术,当然有价值。你也算小半个公众人物,你那身残志坚的经历十分励志,也激励了不少人。 说出身残志坚四个字,李芳岩自己忍不住笑。池小映白了她一眼:你好烦。 李芳岩哈哈大笑起来。 笑过了,麻醉医生才为爱人夹了一筷子菜,说道:何况,你如果觉得我去救死扶伤是对社会的一种贡献,那么,这里面,你也功德无量。 池小映一顿。 医生微笑:如果没有你,可能我早就无法再继续做医生了。 21.3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心理咨询的当下,当俞越对池小映说道:你更应该考虑的事情,也许是:你是否同样是李芳岩李医生理想中的伴侣,能够带给她她所需要的东西? 池小映沉默了很久。 直到心理医生以为她不会再对这个问题作出回应了,池小映才微微地抬起头来。 其实,她说,声音很轻,近乎于一种耳语,我大概知道她需要的什么。 俞越扬了扬眉毛,流露出一个无声的询问。而池小映没有对此做出回应。 她只是望着他,安静地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俞医生。你是一个懂得如何健康地爱别人的人。我感谢你的忠告,我也会将它记在心里。 俞越笑着摇了摇头。他没有对池小映做出任何劝导。 心理医生只是说: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这一次,池小映没有再沉默。 她笑笑,说:我知道的。 舞蹈演员的语气是一贯的柔和,只是温柔的话语声里,有一种从容的笃定。 就如同初三填写志愿的那一天时,池萍轻声而笃定地说:我不接受这个。 心理医生看看她。 池小映,池萍。 她从来不是一个拖泥带水的人。 她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想要的人,她想要的生活,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争取,不曾犹豫,不曾退缩。 掩藏在温柔似水的外表之下的,是一个见事清醒,目标明确,而心性坚定的灵魂。 池小映微微地笑起来。 我要试一试,她说,云淡风轻,心动的人出现在生命里,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 俞越听见她这样说,似乎也有一瞬间的出神。池小映笑了笑。 即使没有成功,她说,尽我全力尝试着争取过了,也没有遗憾。 心理医生没有劝阻她。他点了点头:你是一个勇敢的人。池小姐。 嗯。 在李医生面前,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呢? 21.4 心理医生这样问,池小映怔了一下。她略略失笑:你还记得刚刚的玩笑话。 俞越轻快地笑了一下:当然我还记得。那不是玩笑话,那是我们的约定:你同我分享你的案例,我帮助你向李医生传达信息。 听到心理医生这样说,池小映也笑了一下。她略略地耸耸肩:其实我也没有真的指望医生你能遵守。 心理医生笑道:约定即是约定,当然要遵守。当然,如果你的要求太出格,我也会斟酌。 哦,哦,池小映笑起来,放心,我不需要俞医生你为我去在李医生面前耍什么心机。 心理医生唔了一声,摸摸下巴,池小映的眼睛十分坦荡。 想要开展认真的感情,她说,真诚永远是必须的。我从来没有想要对她施展过任何心计。 俞越一怔,微微颔首:确实。 而池小映抿抿嘴唇,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地点了一点。 如实说就好。她说,俞医生。 嗯。 可不可以请你如实地告诉李医生我喜欢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第22章 chapter 22 chapter 22 22.1 心理医生俞越的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李芳岩正坐在家里一个人发呆。 这一段时间,麻醉医生其实一开始过得还不错: 同池小映在西餐厅倾诉了自己对慧思的爱念,心口的一块重石消失,李芳岩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天也晴朗,云也可爱,连手术也充满干劲地多做了两台。 秦志雄师兄打趣她:这两天加了这么多台手术,今年是不是该提交主治医生的申请了? 第38章 芳岩只是笑,对升职一事不置可否。 这种好的心情与状态在入夏时节被打破。 时序入夏,华平市的天气逐渐变得炎热,汗水与蝉鸣蒸腾在空气中,人心也开始变得浮躁。 医闹的人闯进华平三院的时候,芳岩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和一名主刀医生沟通病例。 一个护士砰的一声推开芳岩办公室的门:孙医生,不好了。 芳岩和孙医生都吃了一惊,护士也顾不上道歉,惶惶地说:之前那个打群架斗殴没抢救过来的,家属带人来闹事了。 听了这话,孙医生本人倒还镇定,芳岩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没事,孙医生沉声说,很多职业医闹就是要讹钱,先看一看,不要慌。 芳岩站起身来,还没说什么,护士已经急急地说道:不是,不是那种医闹。不对,也是那种,但是已经有人闯进来,上五楼这边来了。 芳岩神情凝重,从办公室的窗户向外看了看: 一群人在华平三院的办公与住院楼下拉黑白色的横幅,黑心医院草菅人命,庸医误诊还我儿子,还有杀人偿命,硕大的黑白遗照摆在中间,触目惊心。 一部分人举着横幅照片,另一部分散坐一地,像在哭嚎。 窗户关得紧,芳岩听不见楼下哭闹的声音,但办公室门外隐隐传来喧哗,芳岩有种不详的预感。 不行,她对孙医生说,这要是打上来了,您最好还是避一避。 孙医生苦笑一声,还没说什么,芳岩果断地将自己办公室的门关好,锁死,再尽量小声地搬来两把椅子,顶在门后。 办公室门牌上写的是麻醉科,芳岩说,如果他们要找的是您,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 好,护士也逐渐镇静下来,说道,我和外面联系着,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就这样,护士走到房间的一角低声地开始打电话,而两个医生站在办公室里,目目相觑,相顾无言。 半晌,孙医生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说道:幸好这会没给我排手术,要不然病人可等不起。 而芳岩扯着嘴角,冷嘲热讽的凉薄话被她吞在嗓子里,没有说出来。 也许是芳岩的脸色太难看了,年长的孙医生反而宽慰地拍了拍芳岩的肩膀。 小李你还年轻,老医生说,没怎么见过这个吧。没事的,大部分就是要讹钱,不会有大事的。 芳岩只是摇了摇头。 见过的,她想。 怎么会没见过呢? 许慧思在华平一院被砍伤的监控录像,李芳岩面无表情地看了三遍。 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好在,华平三院的安保做得还算不错,护士挂断电话,转过身来,喜道:孙医生,李医生。 孙医生哎了一声,护士说:带刀的家属被控制了,没出事。剩下的就是他们找来的职业医闹,没敢动手伤人,就砸东西来着。 孙医生点点头,眉头略略舒展,护士长出了一口气:哎,幸好幸好,算是有惊无险,虚惊一场。 孙医生说:辛苦你了。 没事,没事。 自始至终,李芳岩一语不发,没有发表一句评论。 下班的时候,麻醉医生路过了医闹的现场。 其他部门还好,急诊的几个门诊台被砸坏了,碎玻璃暂时被扫开,收到一个角落堆起来。 李芳岩路过门诊部,表情淡淡。她没有向那边看上一眼。 前来闹事的人有一些被警方带走了,剩下的自己散去,只在医院的院子里留下了几条横幅。 李芳岩低头看了看那条黑心医院草菅人命的横幅,横幅上落着几个脚印,被人踩过几脚。 横幅旁边的绿化带里,逝者的黑白遗照露出了一角。 李芳岩看着它,听见长椅上传来住院病人和家属低声的议论。 一个女声说:今天来三院闹事的那个,家里被医死的孩子才17岁,真是可怜。 另一个男声则嗤了一声:红包没给到位呗,现在的医生哪个不是向钱看齐。 女声沉默了一下,才不安地说:要不,咱们再多给林医生包一个红包?也不知道上次那个够不够。 而男声冷笑了一下:别浪费钱了,诊断咱又看不懂,是死是活还不是他一句话。姓林的鼻孔里看人那个样子,搞不好最后空手套白狼。 男声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治不好病,孩子已经没爸爸了,家里可不能再没钱了。 女声赶紧说:呸呸呸,不能说破嘴话。 谈话声渐行渐远,李芳岩在隐蔽处沉默地站着。 她忍不住地想起慧思。 慧思受伤之后,行凶者绝望地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说一样的话。 我没有妈妈了,行凶者万念俱灰地说,都是因为你们,我没有妈妈了。 而李芳岩看着那一对病患与家属远去的背影,面无表情。 第二天做椎管内麻醉的时候出了一点麻烦。 第39章 患者摆好侧卧的姿势,芳岩郑重地说道:我要准备开始麻醉了。 患者嗯了一声。 芳岩重复道:当我说我要开始穿刺了之后,就千万不要动了,明白吗?就算后腰上有点难受,也一点都不能动。 患者点点头,芳岩又问了一遍:明白了吗?除了呼吸,一点都不能动。 患者说明白了。 好,芳岩点点头,那我要开始穿刺了,别动啊,别动。 穿刺针穿刺的时候,还没有问题;针头正要到位,芳岩还没有开始推药物,患者突然伸出手来,在后腰上挠了一下。 芳岩的心脏在一瞬间都要停跳了。 好在针头没有扎偏,麻醉医生检查过后,后背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你这人有什么毛病?李芳岩忍不住发飙骂道,都说了不要动,你要想瘫痪就直说。 患者被吓住了,倒是不敢再动了,只有嘴里嘀嘀咕咕了两句:就是有点痒,下意识挠了下嘛,干嘛骂人呀,什么素质 芳岩冷着脸将药物推了进去。 手术不大,也顺利,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一个护士看见芳岩下手术,赶紧走上前来:李医生。 芳岩摘下手术帽,询问地扬了扬眉,护士苦笑一声:250号床的病人刚刚喝了一碗粥。 喝什么粥,芳岩一愕,250不是今天下午要全麻的吗?早就通知了家属禁食禁水,怎么还能喝粥的? 护士缩了缩肩膀,没敢回答,只小声说: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见到家属,芳岩就明白了。 年过半百的一双父母抱着一个保温壶,疑惑地对芳岩说:我们没给儿子吃饭啊,就给他喝了两口粥。 芳岩感到自己额头上的青筋隐隐地跳了一下。 压下烦躁,麻醉医生尽量耐心地解释:全麻手术前禁食水,是为了防止胃里的食物因为呕吐反应,反流入气管,引发窒息或者肺部炎症,因此,流质的食物也不能吃。 家属愣了一下:全麻? 芳岩嗯了一声,病人的父亲突然紧张地说:不能全麻啊。 这回换芳岩愣了一下,只听见那位父亲说:我儿子还在长身体,全麻弄坏了脑子可怎么办。 芳岩的耐心就快要告罄,她说,不是这样的。 然而不等她说下去,那父亲说:你就是个麻醉师,你懂什么,陈医生呢,我要跟陈医生说。 芳岩直接摔门走了。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麻醉医生心头的那一口烦郁之气都还没有消散,脚步闷头走得大步流星。 秦志雄看看她,打趣了一句:难得看我们小芳发这么大火啊。 芳岩的脚步就是一顿。 面对着一向待自己很好的师兄,她并不想发泄负面情绪。 芳岩尽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可惜还是没能笑出来。 好在,秦志雄并没有深究:最近太累了吧。赶紧吃点东西,下午还有两台呢。 秦志雄将盒饭递过来,芳岩没有接。 下午那台推后了,病人吃了东西。她说,师兄。 嗯? 下午,我想跟主任请个假。 秦志雄诧异地抬头看了芳岩一眼。 这可稀奇了,他说,我们的小工作狂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芳岩说,没什么表情,早上被一个病人投诉了。 秦志雄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不听术后注意事项,芳岩疲惫地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我说了他两句语气可能不太好。 秦志雄一顿,终于意识到芳岩状态的不对。 芳岩,他探究地看看自己的师妹,出什么事了吗?你平时对患者挺有耐心的啊。 而芳岩沉默了一下,嘴唇噏动,本想回避,最终还是向师兄解释了两句。 我是有点不对。她说,声音尽量平静,最近状态不好,应该是上次那个医闹影响的。再这么下去怕出事,所以想请假。 这不是小事,主任医师准了芳岩三天的年假,调整状态。 难得不用上班的日子,悦微问她:去哪里玩玩,散散心? 芳岩摇了摇头。她没有那样的心情。 悦微照常上班,麻醉医生一个人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木然地看着落地窗外的城市里云起云涌,日出日落。 俞越的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喂,你好,心理医生说,对,是有点事情想要和你说嗯,关于池小映的。 第23章 chapter 23 chapter 23 23.1 池小映来到春天歌剧舞剧院办理离职手续的时候,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看了一看《思故乡》的排练。 新首席刘紫涵在舞台上跳跃,旋转,刚中有柔,急中有缓,她的舞蹈技巧一向很好,完成度很高。 第40章 年轻的女孩曾经因为迫切地想要向观众证明自己而躁进,而池小映帮助她打磨掉了这一种浮躁。她现在是真正意与形合的舞者。 池小映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一瘸一拐地撑着假肢,悄无声息地离场了。 剧院经理为池小映办理离职手续的时候,关心地问她:复健得还好吗? 池小映说:都好的。 经济上有困难吗? 有残疾人补助津贴,和失业救济。池小映说,还可以周转一段时间,您不要担心。 吴经理沉默一下: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还没有想好。池小映低一下眼睛,再抬起来,您也知道,除了跳舞,我什么都不太会。我需要一点时间,好好想一想。 吴经理拍拍她的肩膀:有什么困难,一定告诉我们。小池你对剧院的贡献,我们心里都记着的。 池小映笑着说好。 一步一歪地离开剧院的时候,她回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春天歌剧舞剧院的大门。 没有了池小映的舞台还在继续,幕布照常升起,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缺了谁就不能运转。 她在这个时候接到了李芳岩的电话。 这两天有空吗,李芳岩说,一起出来吃个饭吧。 23.2 池小映和李芳岩这一次约在了路边的家常菜馆。 时序入夏,天黑得晚了,街边的小吃店与大排档格外热闹,烟火气弥漫。 在这样的人间烟火气里,池小映站在街边,穿一条阔腿的长裤,掩盖了右腿的假肢与残疾。她笑意盈盈地向李芳岩招了招手,站在餐厅门前,和常人无异。 病人看上去恢复得很不错。医生不由得也牵出一个笑来。 这似乎是李芳岩第一次看见池小映平安健康的模样: 病床上,康复中心里,池小映的模样都有些憔悴;之前共进晚餐时,病人或多或少还在术后恢复期,状态也不算最好。 而这一天,池小映站在暖色的灯光下,微微笑着,眼神温柔,笑意舒展,眼睛弯成新月亮,实在是非常好看。 她的身上似乎有一种温润如水的魅力,一种可以缓缓打动人的生机。 李芳岩轻轻地抿了抿嘴唇,不知道为什么,微微地偏开头去。 在靠窗的座位面对面坐下的时候,池小映动作稍稍迟缓,但已经可以自主行动,右腿也不见异常。 装了假肢以后,池小映笑着说,除了上下楼和爬坡麻烦一点,哦,还有洗澡,其他的,生活上已经没有什么太多的不便了。 李芳岩牵牵嘴角,点点头:那就好。 侍应生呈上菜单,她们开始点菜。芳岩问道:有什么忌口吗? 池小映笑着摇摇头:身体已经差不多都好了,都可以吃的。 芳岩点点头,不再多说。 两个人点了普通的三菜一汤,家常的菜品,配上两碗白米饭;街边的家常菜馆规模虽小,但味道十分地道,上菜的一瞬间,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 好香啊,池小映轻松地说,那我开动了。 芳岩嗯了一声。 她微微地低下头去。 麻醉医生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只是,这一个晚上,她一语不发地低头夹菜,进餐,显得格外沉默寡言。 池小映明白为什么。 俞越已经与她再次地联络过,池小映知道:李芳岩已经从俞越口中知晓了她的心意。 眼下,池小映想,这一种心意对于麻醉医生来说,大概会是一种困扰。 但她并没有着急。 舞蹈演员神情自若地低头吃饭,喝汤,动作从容和缓。 池小映不开口,李芳岩也没有开口。 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之间,两个人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直到池小映将半碗米饭吃得差不多见了底,她才向侍应生招了招手:你好。 侍应生走过来:您好,需要些什么? 白酒。池小映说,茅台,五粮液,你们有什么? 李芳岩听见池小映这样说,终于从闷声埋头吃饭的状态中抬起头来。 而侍应生一怔,看看两个瞧上去还算年轻的女子,迟疑一下,才说:都有的。 那就来一瓶茅台吧。池小映轻松地说,两个杯子。谢谢你。 侍应生点点头,前去取酒了。李芳岩看着池小映,而池小映只当看不见对方探究的视线,只泰然自若地低头挟了一筷子菜。 直到烈酒被呈上,透亮的酒液装在小小的白酒玻璃杯里,池小映才笑着回视饭友,向李芳岩举一举酒杯。 那个外文的祝酒是怎样说的,她说,cheers? 李芳岩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看见对方眼里不动声色的坚持,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麻醉医生也为自己斟上一杯酒,略略地举起酒杯。 如果你坚持,她说,cheers。 两只小杯子在半空中叮的一响,池小映仰头,将一杯酒一饮而尽。 第41章 李芳岩看看她,也慢慢地将一杯酒啜饮而尽。 池小映脸颊微红,眼睛明亮,不知道是酒精的迅速作用,还是灯光笼罩,她的眼睛好似林间小鹿,温柔莹润。 现在,池小映轻松地说,我们可以进入正题了吧。 李芳岩用手指转转酒杯,没有说话。池小映看着她。 俞医生应该已经和你聊过了我的想法,她说,你觉得怎么样?李医生。 23.3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快,也许是李芳岩和池小映之间,本来就已经是尚可算亲近的关系。 当李芳岩听见池小映问:你是什么想法? 她其实并没有觉得气氛变得尴尬。 酒气上涌,医生用手背贴贴自己的脸颊,自己笑了一声。 这都是什么事啊。她说,笑着摇了摇头。 池小映也笑:李医生。 嗯。 如果一杯酒不够上头,我们可以再来一杯。 李芳岩失笑,气氛倒是变得轻松。 酒大伤身,麻醉医生说,不用了。小映。 嗯。 诚实地说,麻醉医生摸摸鼻子,我就是很意外,非常意外。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反应。 池小映轻轻地嗯了一声。 而李芳岩顺利撕开了一道谈话的口子,也不再感到不知如何开口;麻醉医生沉吟一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话。 小映,她坦诚地说,上一次我们聊过之后,你对我来说,已经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很信任你。 池小映还是嗯了一声。 她望着李芳岩,目光里其实已经透出一种清晰和明了。 她知道对方接下来会如何宣判。 果然,李芳岩踌躇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只是,我自己现在的状态不太好,没有什么精力去想其他的事。 这样说着,医生像是想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端起酒杯,像在掩饰什么一般,仰头啜了一口。 酒杯放下,芳岩自己一顿,然后苦笑着揉了揉鼻尖。 真不是针对你,她说,是我自己现在一团糟,一团乱,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麻醉医生的将话说得尽量委婉,但也诚恳而直接。池小映轻轻地点了点头。 和我想的是一样的。她说,李医生。 嗯。 为什么现在你是一团糟? 23.4 当池小映问:为什么你是一团糟? 李芳岩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是一个出乎医生意料之外的问题。 开口之前,李芳岩其实猜想过,池小映面对自己委婉的拒绝时,可能会有的一些反应: 伤心,失落;或装作若无其事地掩盖伤心失落。 又或者,池小映对她这一方面的意动本身即是一时冲动,彼此将话说开了,也就恢复朋友之间的轻松和气。 池小映应当是一个通透的人,李芳岩不确定地想,也许她不会对此过多介怀,会直接洒脱放手也说不定。 麻醉医生确实没有想到,面对自己的拒绝,池小映会是这样的反应。 外表温柔和气的舞蹈演员神情专注地看着她,十分认真地问道: 李医生,为什么现在你是一团糟? 而李芳岩看着对方琉璃一样通透干净的眼睛,忽然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狼狈。 三院里的医闹和慧思的脸在脑海中交替浮现,李芳岩倏地偏过头去,将一杯烈酒仰头饮尽。 她没有回答。 但池小映没有移开目光。 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她认认真真地看着李芳岩。 恕我冒昧,她说,李医生。 李芳岩低沉地应了一声。池小映望着她。 你现在是一团糟,她轻声地说,是因为,医生快要做不下去了吗? 第24章 chapter 24 chapter 24 24.1 很久以后,李芳岩想,池小映这个人,其实共情能力非常强大。 当她说出:你现在是一团糟,是因为,医生快要做不下去了吗? 李芳岩甚至没有感到太过于意外。 毕竟,眼前的人曾经也说出过:因为意外而觉得过往的一切热爱,努力与奋斗都成为了空谈,生活不再有意义,这并不是我的创伤后应激反应,这是你的。李医生。 以及:慧思医生果然是非常厉害而有魅力的人,才能让李医生对一个同性产生这样深刻的爱情。 见微知著,池小映的感知能力非常强,只要她真心地关心一个人,她很快就可以发现对方的状态异常。 察觉这样的异常之后,她更是可以设身处地地感受对方的感受,从而一语道破对方的困兽困境。 如果说,当李芳岩的心事第一次在华平三院的小花园里被池小映点破,她尚还有些不知所措,以及不愿面对,那么现在,李芳岩已经相当的平静。 是啊,麻醉医生再为自己斟一杯酒,轻松地笑了一下,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第42章 池小映却并没有笑,而是略有担忧地望着李芳岩。李芳岩摆了摆手。 不是什么大事。她说,就是日积月累的小事吧,积累到一定的临界值,就不再能继续下去了。小映啊。 池小映有些忧心地应了一声。李芳岩笑着看看她。 小映,她说,俞越说,你喜欢我,是喜欢我的高风亮节,阳春白雪。 池小映微微一怔。 一向内敛的麻醉医生忽然直白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舞蹈演员有些不适应地用手背挨了挨自己发热的脸颊。 而李芳岩垂眸,有些喃喃地自语:可是,我不是高风亮节的人我心里的阴暗和挣扎,只有自己知道。 池小映一顿,抿了抿嘴唇。她悄悄地看了一眼李芳岩。 接近半瓶的白酒被麻醉医生一个人喝去了,酒意上涌,李芳岩的社交外壳开始逐渐地融化。 都云酒后吐真言,常年清醒的麻醉医生这时应当是已经醉了。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喟叹。 慧思都不在了,她自嘲地笑笑,我这个医生,做得还有什么意义? 当慧思这个名字被芳岩说出口来,池小映终于确定,李芳岩是真的醉了。 她抿抿嘴唇,轻声地开口,柔和地问道:李医生。 嗯。 你是因为慧思,所以选择成为一名医生吗? 这是一个有意引人倾诉心事而抛出的问题。而醉意上涌的李芳岩心不设防,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开始倾吐心事。 是啊,医生笑着点头,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对我来说,从事什么职业都无所谓。慧思选择了华大医学院,我也就选择了华大医学院。 她说着,遥遥地向窗外举了举杯,脸上流露出一种怀念:那个时候,我们还说,慧思主刀,我麻醉,我们是和死神抢人的最佳拍档多傻啊,这么傻的一句话,就是我选择了做麻醉医生的原因。 池小映静静地倾听着,没有发表意见,而李芳岩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绪,不再需要池小映的引导或是附和。 慧思是真正热爱这个行业的人,医生说,她走之后,我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身上的那一种蓬勃的热爱和感染力,才是敦促我在这个行业走下去的最大动力。 这样说着,芳岩轻轻地放下了酒杯。玻璃酒杯发出微小的喀的一声,池小映的手指微微一蜷。 李芳岩以手掩面,低低地,自嘲地笑出了声音。 可是,她说,正是真正热爱这个行业的慧思,她毁在了她尽力救助过的病患手里。 池小映没有说话。 李芳岩用手按住眼睛。 医生的话音极低,似哭似笑:我不知道,这是老天安排的什么黑色情节我也不知道,在经历过这样的黑色情节之后,自己该怎样继续走下去。 池小映也轻轻地低下头去。 半晌,舞蹈演员用极低的,几乎没有人可以听得见的气音说道: 我知道你心疼慧思可是我心疼你。 24.2 李芳岩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听到池小映的这一句话。 她只是以手掩面,发出一声低低的苦笑。 这算什么呢?麻醉医生想。 她李芳岩到底算什么呢? 她是被慧思感染,才投身了行医救人的行业。 所以,慧思的离开,也让她在一瞬间失去了生活与工作的主心骨。 在外人看来,李芳岩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是那名寡言少语,镇静干练的麻醉医生,技术精熟,前途光明; 只有李芳岩自己知道,自己其实对自己人生的意义感到一片茫然。 麻醉医生苦笑着,手指收紧,举起酒杯,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 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她喃喃地说,有一颗我从小仰望的星星,悄悄殒落表面上我还是完整那个我,可是身体里有个什么已经被刺破。1 芳岩这样低低地念出歌词,似唱似诉,池小映无意识地用手轻轻地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服。 而麻醉医生只是低声地呵呵一笑。 我做的事情,她笑,我真不知道,它还有什么意义噢,对了,世豪。还有世豪。 麻醉医生似乎已经彻底醉了。她又一次地为自己斟满一杯烈酒。 世豪真的是个好人,芳岩喃喃地,颠三倒四地说,他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其实,我也真的努力过的。 池小映不知道世豪是谁。 她只是揪紧胸口的衣服,静静地听着芳岩发出一声苦笑。 我那么那么努力了啊,医生以手扶额,低低地笑出声音来,我那么努力地,去投入一份正常的工作,经营一份正常的感情,想要过上一种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可还是不行。似乎做了医生,就连一份最普通的关系也维护不住最后也是一地鸡毛。 第43章 一瓶茅台酒已经空了一大半,李芳岩眼神空茫,终于是彻底地醉了。 而池小映慢慢松开揪住心口的手指,向着医生伸出手去。 她的手指其实有点发抖,但她轻轻地,坚定地握住了医生扶着酒杯的手。 李芳岩已经醉了。她没有挣开池小映的手,而是顺着池小映的视线,也看向自己的手指。 医生的指节有些宽大,皮肤也粗糙,常年的劳动与清洁,让风霜都显露在这一双手上。 芳岩牵起嘴角,自嘲地笑了。 白衣天使救死扶伤,她说,说起来很崇高。 芳岩笑着反握住池小映的手,轻轻地晃了晃。平时约束着自己不曾说出过的心底的话,终于面对着池小映倾诉出来。 可是,芳岩说,眼里有隐隐的泪光闪烁,做起来太难了。我想,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小映。 24.3 两个人相对痛饮,一直坐到小餐馆半夜打烊。 月上中天,星子稀疏,池小映同李芳岩互相搀扶,慢慢地沿着大路向李芳岩居住的小区走去。 华平是繁华的都市,即使已经半夜十二点过,主干道上依然车水马龙,时不时有人来往。路灯将两个人交叠的影子拉得很长。 夜风吹过,李芳岩的酒意散去一些。她用手背挨挨自己的脸颊。 不好意思,医生说,我酒品不太好,让你见笑了。 她这样说,声音里还有些醉意,其实理智与清醒已经逐渐恢复。 哪里,池小映在她身侧摇摇头,只是健谈了一些而已,没有哭天抢地撒酒疯,酒品已经相当好了。 芳岩只是笑了笑。 今天的话,她说,我们说过了,就忘了吧。小映。 池小映没有做声。医生轻轻地叹了口气。 做医生的,她低声说,不能对自己的工作有任何怨言的。单是萌生出倦怠的想法,我就已经觉得自己罪大恶极罪无可赦了。 池小映没有说话。她只是低着头,半扶着李芳岩的小臂,默默地走着。 她们路过路边通宵开放的大排档,耳边是一阵一阵的谈笑声。 五月入夏,这热闹的,温暖的,馨香的烟火气中,两个人相互扶持着,默默地走过一段路。 走到小区楼下,李芳岩说:太晚了,我帮你叫个专车吧。贵一点,但是安全。 池小映说好。 专车就要到来的时候,李芳岩更加清醒了一些。 她低低地叫了一声:小映。 池小映轻轻地嗯了一声。 李芳岩说:不要喜欢我。 见池小映低着头一语不发,李芳岩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我的工作与生活,医生轻声说,它看上去光鲜亮丽,牢不可摧,可是事实上,它摇摇欲坠。 池小映静静地看着她,李芳岩冲着她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不要喜欢我,她说,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天真有邪》林宥嘉,作词:黄伟文 第25章 chapter 25 chapter 25 25.1 不久之后,当李芳岩与池小映确定了关系,两个人针对李芳岩曾经的困境,也重新地仔细讨论过。 许医生的悲剧,池小映说,本质应该是医患关系紧张造成的吧。 李芳岩轻轻地嗯了一声。池小映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医生和患者之间本来应该是互相信任的关系,怎么有些人,会闹到这种剑拔弩张的地步呢? 这个问题,午夜梦回的时候,李芳岩已经思考过很多遍。 最大的问题症结,麻醉医生低声地说,我觉得,应该是医患双方的信息不对等吧。 两个人挨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好放映到偶像恋爱电视剧里,女主角身患绝症,男主角向医生询问病况的场景。 李芳岩放下电视遥控器,向着屏幕点点手指。 有些患者和家属没有系统地接受过医疗方面的教育,她说,当医生提出一个医疗方案,他们很难判断,这个医疗方案,是否是当下情况的最优解。 电视里,男主角握住医生的手,痛哭流涕:医生,你告诉我啊,要怎样才能救我妻子。 池小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站在家属的角度,假如他们得到一个不如预期的医疗结果,他们无法完全确定,究竟是医生真的已经尽力了,还是庸医误人,其实原本有着更好的治疗方法。 是啊,芳岩叹了口气,尤其近两年,互联网普及,正确的错误的信息漫天飞,加深了一些患者对医生的不信任。你都不知道,我听过多少次患者家属对我说,我上网搜过了,网上不是这么说的。 池小映哧的一声笑了出来。 不过,她说,我觉得也不止这种信息不对等吧。 第44章 李芳岩扬扬眉毛,池小映指了指电视里的场景: 男人憔悴地枯坐在医院的走廊里,背后是亮起的手术中的指示灯。背景音乐紧张中带有一丝凄凉。 亲人生病,池小映说,对于绝大多数家属来说,都是一件情绪消耗特别大,特别令人心力交瘁的事。 舞蹈演员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 就像我家人,她说,当时他们也很难接受我截肢这个事。我弟弟骂那个海北市的医院骂了很久,说是他们清创不及时,害了我。 池小映这么说,李芳岩下意识地说道:也不是,你那个情况,当时本来就很凶险,有很多不确定性。 是,是,池小映笑起来,我知道。我就是想说,很多人其实理智上也知道,医生已经尽力了,但就是需要一个情绪发泄口,一个可以责怪的人。 李芳岩唔了一声,若有所思。她摸摸下巴:我倒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池小映笑:因为你不是会将责任推卸给其他人的人。而有的人绝望之下,总想要另外找到一个为坏事负责任的人,去惩罚他,以宣泄减轻自己的痛苦。 确实是,芳岩苦笑了一声,不就是那些医闹说的,都是你这医生没用,没把我的家人治好。 就很难啊。池小映说,生老病死,很多时候,人力无可奈何。当不幸发生,病人与家属产生负面情绪是肯定的。人的负面情绪都需要发泄的出口,有的时候,医生就成了这个出气筒。 舞蹈演员说着,微微摇头,但生老病死这样的事情,是自然规律,并不是任何人的责任。医生更不是神,不可能完全免除所有的疾病痛苦,或者阻止死亡。 听见池小映这样说,李芳岩笑了一下,握了握小映的手。 谢谢你。她说。 不过,池小映看她一眼,话又说回来,有的时候,有些医生的态度也确实不太好。 哦,李芳岩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曾经也有过不耐烦的时候,摸摸鼻子,讪讪地笑了笑,有的时候太累了,确实没能做到一直笑脸迎人。 池小映叹口气,拍了拍她的手臂。 我当然不是指责你,她说,就是觉得,这问题很难解决。就像你,给我的感觉就是永远在工作,永远不停歇,能不累吗?累成那样还要服务态度好,菩萨也难做到。 芳岩回握住她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也可能因为华平三院是大医院吧,医生说,许多人下意识地认为大医院的专家更专业,更值得信任,所以一些简单的小病小痛,也来大医院问诊。 池小映怔了一下,想了想:还真是。我们嘉田县本地的小诊所,平时人确实没那么多。 是啊,芳岩点头,医生数量和人口数量的比例失调;一些医生得不到喘息的机会,又要进行高效的诊断与救治,态度上就很难做到,呃,她摸摸鼻子,令人如沐春风? 池小映笑起来:什么如沐春风,你别总是板着一张脸就已经很好了。 李芳岩讪讪地摸摸脸:我平时总是板着脸吗? 工作的时候会的。 很凶吗? 哦,超凶的。 池小映说完,自己忍不住笑起来。 两个人笑倒在沙发上,电视剧的配乐突然音调拔高,变得紧张。 池小映转头看过去,屏幕里,男主角冲上前去,对着医生嘶吼:不可能,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 而医生则说出那句经典的台词: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李芳岩和池小映一齐唉地叹了口气。 这人就要打医生了。池小映说。 果然,男主角开始绝望地向手术房里冲过去,医护人员将他拦下,几个人开始推推搡搡,扭打在一起。 李芳岩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为了显示夫妻情深,厮打医生已经是这种偶像剧的标配了。 而池小映对这一种肥皂剧并不感兴趣。她思考一下,掰掰手指,为两个人先前的对话作出总结: 这么说来,可能造成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有好几个: 第一,是医生和患者之间信息不对等,患者可能不信任医生的能力; 第二,是家属面对生老病死,无可避免地产生紧张惶恐的负面情绪,可能会对医生发泄情绪; 第三,是医生因为过劳导致的状态疲惫,态度不好,病人与家属本就处于焦虑与对医生的不信任中,医患关系因此更加紧张。 池小映说完,李芳岩作势鼓了鼓掌:哇,我们小映总结得真好,逻辑条理真清晰。 烦人,池小映斜她一眼,把她的手拍掉,我们两个臭皮匠,三脚猫,在这里纸上谈兵,指点江山,还自卖自夸起来了。再说了, 她叹了口气,就算总结得好,又有什么用呢。问题背后的原因分析得再精辟,也没有好的解决办法。 第45章 总要一点点来。李芳岩拍拍她的手背,温声说,遇到问题,先问是什么,为什么,再问怎么做,这个思路,总是对的。 这么说着,医生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手指比划了一下,最近也有医生开始提议了,建立公开透明的病历与治疗方案的监控与存档数据库,如果有问题,随时可以追责,同时也可以保障医生的权益。 池小映想了想,点点头:这个不错啊。 李芳岩摇摇头:想到方法容易,做起来不容易。比如建立大数据库,隐私问题就随之而来。具体实施还是有很多困难要克服。 池小映点点头,李芳岩握住她的手:这些事也不是一两个人可以决定的。我们能够做到的,就是尽量做好自己,约束好自己。 是,池小映回握她的手,每一个群体,患者,家属,医护人员,里面总有好的人,也有坏的人。我相信,好的有良心的医生还是占大多数。 李芳岩点头笑笑:当然,愿意彼此体谅沟通的患者与家属也占大多数。希望我们自己能够时刻提醒自己,做好自己,不要以偏概全,对医生或者患者的群体产生偏见。 你还说呢,池小映笑起来,之前陷入那种偏见与情绪里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李医生。 这不是幸好有你嘛,李芳岩也笑,多亏我们小池老师拯救我于深渊。 池小映斜她一眼,用手肘顶了她一下:贫嘴。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的池小映和李芳岩还陷在一种微妙的关系里。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李芳岩站在夜色里,低声地说: 不要喜欢我,我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好的人。 而池小映没有反驳。 她只是注视着李芳岩,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车前灯的白光照过来,晃一晃,打在两个人身上。 专车到了。 池小映终于开口。 李医生。她说。 李芳岩轻轻地嗯了一声。 来看一场我的排练吧。池小映说。 李芳岩一怔,池小映抬起头来,凝视她。 来看一场我的新舞剧的排练,她说,如果那之后,你还是没能改变心意,我保证,再也不会前来纠缠你。李医生。 第26章 chapter 26 chapter 26 26.1 李芳岩再次回到工作岗位的时候,心境情绪其实十分平和,平和得甚至出乎了她自己的意料。 秦志雄有些担心她:你确定你心态调整好了吗?这不是闹着玩的。 芳岩笑笑,说:确定。师兄,你不要担心。 年轻的麻醉医生笑容平静坦荡,瞧上去的确不像有心事。然而秦志雄还是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并不十分相信的样子。 芳岩无奈地一摊手:真的调整好了,师兄。我去找了专业人士。心里的事倾诉出来,就好很多了。 专业人士四个字被李芳岩含含混混地说出来,秦志雄果然将其理解成为心理医生。他眼中的怀疑稍稍散去。 不容易,师兄说,我们麻醉科铁打的姑娘李小芳,终于也有承认自己有负面情绪的一天。 李芳岩无奈地摇头笑笑,继续手中的工作。 然而脑中却无法抑制地想起那一位倾听过自己心事的专业人士。 拉开办公桌左手边的抽屉,一张颇为简陋的舞剧宣传页静静地躺在文件的最上方: 舞剧的名字叫做《救与救赎》,由名为秋叶静的残疾人舞剧歌剧团演出,主演一栏里,第一个名字即是池小映。 宣传页上,池小映用圆珠笔圈出剧院的地址,并在旁边写道:9月28日下午1点,第三次完整联排。 池小映的字写得不算特别好看,但很工整,每一个字都以正楷写完整,不连笔,像一个正在练习硬笔书法的中学生。 李芳岩出神地看着那一行不算漂亮的手写字体。 现在距离9月还早,还有将近四个月的时间。 将舞剧宣传页交到李芳岩手上的时候,池小映笑得很轻松。 我才刚刚加入秋叶静,她说,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排练。他们将我的名字加入主演,只是为了宣传的噱头。 李芳岩神情复杂地看着池小映,对方轻松地一笑:毕竟我上过电视节目,截肢的事情也上过社会新闻,还被大面积用于科普噬肉菌,知名度还是有的。 李芳岩沉默地望着池小映,半晌才说:你就这样让他们利用你的你的知名度? 池小映其实知道李芳岩隐隐的不适。医生不喜欢社会新闻消费患者的病痛;而提及池小映的新闻里,一大半是为了博眼球与热度的营销号。李芳岩看见痛心!昔日女神级舞者竟因这样的原因截肢或者转发自查!迫使池小映截肢的罪魁祸首就在我们身边之类的标题就心生厌恶。 第46章 而池小映看着面色不豫的麻醉医生,忽然笑了一下。 我确实不在乎,她说,声音低柔而温和,能够找到为肢体残疾人提供的舞团,已经非常,非常,非常不容易了。我很感激秋叶静的存在,所以,他们要利用我的知名度,我不在意。 李芳岩后来上网查询过,大多数残疾人歌舞团里,肢体健全的聋哑人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肢体残疾的舞者常常不超过百分之五。 而池小映只是温柔地笑,并不提及自己寻找人生新出路中的艰辛。 而且,她说,声音轻柔,四个月后,我会名副其实地成为《救与救赎》的主演。 李芳岩看着她。 医生其实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心理医生俞越曾经说过:池小映是一个温柔而笃定的人。 温柔笃定,李芳岩想,是的。就是这两个形容词。 她外表温柔,而内心对自己要做的事,则有一种既如磐石般不可转移,又如柳丝般云淡风轻的笃定。 她悄无声息地选择了残疾人歌舞团,不需要任何人的建议和开导;对于自己的人生,她永远有明确的规划与奋斗。 而这样的池小映笑着对李芳岩说:四个月。 李芳岩看着她,池小映笑:用四个月的时间,我们彼此都冷静思考一下吧,李医生。四个月之后,请你一定来看一看《救与救赎》的排练。如果那时候,你还没有爱上我,我保证,再也不会纠缠你。 温柔舞者将一句爱上我说得这么清楚直白,直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李芳岩睁大眼睛。 说完这句话,池小映没有给李芳岩留下反应的时间。 她转身坐上专车,留下李芳岩眼睁睁地看着专车绝尘而去。 池小映从此没有再联系她。 李芳岩看着抽屉里的宣传单,苦笑了一声。 如果,医生想,我也是她温柔而笃定地志在必得的目标之一 那么,不得不说,某种意义上,她的策略确实是成功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李芳岩不仅没有忘记池小映,反而十分经常地想起她。 想起她温柔似水的样貌,想起她洞察人心的本领,想起她几次三番地一眼看穿自己的困兽之斗,并向深渊中的自己伸出的手。 舞蹈演员仿佛一片清晨山间的雾,远看缥缈清灵而温柔,走近了,却如同走进一个谜团,什么也看不清,抓不住。 池小映其实对于我的人生已经知之甚详,李芳岩想,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懂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我只知道她喜欢了我,而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允许我知道,她想要我同等的回应。 李芳岩出神地看着《救与救赎》的宣传页,耳边仿佛可以听到池小映的低语。 思念我吧,池小映说,就这样思我,念我。我就是希望你这样思念我。 李芳岩轻轻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伸出手去,将装有宣传页的抽屉合上。 闭闭眼睛,麻醉医生再叹一口气,然后重新地开始工作了。 26.2 医生忙起来的时候,是真忙。 麻醉科的一位主任医师因为妻子的工作调动离开了华平三院,一时间,大家分摊的工作量又重了一些。 同时,室友悦微决定搬出公寓,同交往已久的男友同住试婚。 搬家当天,悦微握着芳岩的手,很是歉疚。 要记得好好吃饭啊,悦微说,我不跟你住了,谁来给你煮宵夜呢? 芳岩笑着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摇了摇。 说这些做什么。她说,如果你能够找到幸福,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当然,如果磨合不来也没有关系。你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 悦微也笑:我连一个医生的作息都能忍,也没什么其他人的生活作息磨合不来的了。 李芳岩忍不住笑着捶了她一下。 搭伙过日子的室友搬走了,生活上确实有了些不便: 两个人的生活里,绝大部分的日用品采购由悦微负责,外卖也经常是悦微点多一份,芳岩直接每周给悦微打钱。 更不要提定时倒垃圾,签收邮件快递,将用过的碗碟装进洗碗机这些看似是小事,实际做起来十分繁琐的家务。 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琐事,自己真正上手做,才发现十分消耗时间与精神。 工作之余,麻醉医生忙着适应一种全新的需要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一时间无暇顾及任何工作以外的娱乐或社交活动。 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性地工作,生活,工作,生活,没有任何有特殊意义而值得记忆的事,四个月的时间竟然如同弹指一挥间地过去。 手机屏幕上显示9月28日的那个早晨,李芳岩倏地睁大眼睛。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起了身来。 向医院请假的时候,秦志雄凑上前来看了看。 挺好的,师兄说,你都加班过多少个周末了?上次休息,我怎么觉得都是几个月前你请假那次了。 芳岩听得一阵恍惚。 很长时间过去了吗?她想。 池小映石破天惊一样的宣言,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第47章 时间过得这样快,快到她完全没有今天已经是9月28日的实感;向医院请假都是匆忙的,没有做好十足的准备。 好在,芳岩平时工作认真,临时加班也没有太多怨言,因此突然请假,大家也愿意理解体谅:若非实在必要,小李医生是不会请假的。 年假手续办理停当,芳岩一个人发动车子,向着大半个市区之外的秋叶静剧院出发。 秋叶静是一个应景的名字。九月的华平已经入秋了,树叶开始有了金黄的痕迹。天空干净明亮,秋高气爽。 剧院处于市郊,位置稍稍偏僻,庭院中种了一排枫树,一排银杏,颜色斑驳。秋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一两片落下,所谓的秋叶静美。 李芳岩将车子在落叶树下停好。 关闭引擎,万籁俱寂,麻醉医生自己一个人坐在车里,握住方向盘,做了一个深呼吸。 秋叶静歌舞团的剧场是由上个世纪的老礼堂翻新而成,场馆不大,设施也略显陈旧。 剧场只有一个,观众席没有二层,从镜框式舞台开始层层铺开。 李芳岩独自在后排居中的位置坐下。 看上去像是导演与工作人员的人零零星星地坐在前排,李芳岩的身侧没有任何人。她也没有试图和任何人搭话。 麻醉医生静静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员在前台后台忙进忙出,鱼贯穿梭;直到导演挥舞着手臂说了句什么,剧场的灯光终于慢慢地暗下来,人声小下去。 李芳岩看了看自己的手表: 9月28日,下午1点整。 舞台清场,工作人员回到后台。 灯光,音响,布幕,吊杆与高空作业,各就各位。 深红色的大幕缓缓拉开,一束光在黑暗中投向舞台。 灯光里,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万籁俱静,李芳岩听见自己的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咚,咚地开始跳动。 池小映站在光里,向着观众席露出一个微笑。 第27章 chapter 27 chapter 27 27.1 池小映可真漂亮。 李芳岩看着《救与救赎》的序幕上演,心里这样想。 这是李芳岩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池小映的漂亮: 病中的时候,池小映气色不好,长发枯黄,脸颊瘦脱了形;虽然还是可以从那一双眼睛里看出昔日的光彩,可是样子到底不算健康意义上的好看。 复健的时候,病人同样专注于学习使用假肢和拐杖,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她的样子是好看的,只是也没有给人以惊艳的直观感受。 可是,现在却不一样。 李芳岩出神地看着舞台上,那一个妆容昳丽,形体优美的舞者池小映。 她扮演的是《救与救赎》的女主角,纯真善良的少女春小迎。 池小映本人是成熟的,优雅的,婉约的,然而序幕里的女主角春小迎却是青涩的,天真的,烂漫的。 池小映在简单的舞蹈动作中设计出少女的体态,步伐,小幅度的含羞带怯的动作,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李芳岩想起池小映曾经说道:舞蹈是用肢体表达情感与思想的艺术。 不需要高难度的动作,高强度的体能,优秀的舞者可以在并不复杂的动作编排中,与音乐配合,塑造人物,表达故事。 池小映曾说:我享受用肢体的动作传递完整的情绪与想法。我享受这样的过程。我享受舞蹈这件事本身。这是我的热爱。 就如同这一刻,舞台上的池小映不再是她自己,而是纯真善良的少女春小迎。 舞台是她的天地,她是真正的舞者。 李芳岩这样想着,舒缓愉快的背景音乐戛然而止。 芳岩一怔,下一刻,音响中传来巨大的砰的碰撞声音。 舞台上,车祸降临,少女春小迎如同一支断线的风筝一样飞了出去,委顿在地,重伤昏迷。 灯光倏地转暗,一切发生在一瞬间。李芳岩霍地直起身来。 心脏急跳之间,大幕闭合。序幕结束。 《救与救赎》的故事,终于开始了。 27.2 《救与救赎》是常见的四幕戏舞剧。 序幕里,天真美好的少女春小迎因车祸重伤,昏倒在血污之中;舞剧在极短的时间里,攫取了观众的注意。 李芳岩无意识地攥紧手指,好长一段时间,心跳都没有平复。 春小迎怎样了? 带着这样的悬念,大幕拉开,第一幕戏开场。 冷色调的灯光缓缓亮起,《救与救赎》的男主角出场: 他是一个机械师。 李芳岩注意到,扮演男主角的舞蹈演员连接了白色的机械手;他的左手从手腕处开始截肢了。 然而机械师这个角色定位十分巧妙,男主角全身上下以赛博朋克的风格进行妆饰,配上那一只机械手臂,有一种浑然一体的未来科幻感。 而这位男主演显然也是经验丰富的舞者,出场的独舞力量感十足,观赏性不输女主角春小迎。然而李芳岩的思绪却略略飘远。 序幕里,她想,池小映穿了一条飘逸的白色长裙,行走之间,毫无异状。 服装与道具团队大约在她的假肢上做了什么文章,使得她出场的时候,看起来仿佛健全人。 第48章 真是厉害啊,芳岩想。 短短几个月的复健与排练而已,池小映就可以做到这种程度。 随着麻醉医生的思绪发散,舞台上,第一幕戏的剧情也在逐步地推进: 少女春小迎重伤昏迷,伤势过重,肢体残缺,眼看就要不治身亡。 机械师偶然之间得知此事,思忖过后,提出可以尝试通过机械改造,将其改造成为机械仿生人,救她一命。 此前并没有机械改造人体成功的先例,机械师摸索着,在春小迎身上试验,开创人体机械改造的先河。 而少女春小迎的再一次出场,是在改造成功之后。 池小映登场的一瞬间,李芳岩心跳一顿,微微地屏住了呼吸。 没有别的原因,池小映实在是,太美了。 如果说序幕里的少女只是拥有一种单薄的,皮囊上的漂亮,此时的仿生人春小迎身上,则透出一种独特的,动人心魄的美丽: 苍白没有血色的皮肤,空洞无神的眼睛,长长的黑发直直地垂下来,冰冷中却又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感。 春小迎穿着银白色的机械样服装,不再遮掩右小腿上的金属假肢,左手臂上佩戴着金属设施,冷蓝色的灯光下,仿佛特效电影中的机械杀手。 就在这一种冰冷无情也动人的美丽中,春小迎慢慢地动了。 i am 我是 i have 我在 i breathe 我呼吸 in and out 呼 吸 1 节奏感强的电子音乐中,春小迎慢慢地开始舞动。 像一个真正的机器人一样,测试一样地转动自己的躯体。咔嗒,咔嗒。 然后是大臂。小臂。 小腿向前踢出去,又收回来。 咔嗒,咔嗒。 i own a heart 我有心脏 an ear 耳朵 and an eye 眼睛 i've only been here one time 人生在世我只活一次 歌曲略有些怪异的节奏咚,咚地敲在人的心上,春小迎动作卡点极准,姿态却又不符合人体活动常理,带来一阵怪异的,具有冲突性的,却又十分吸引人的视觉观感。 测试完全身的关节动作,春小迎困惑地抬起手,在半空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 然后举起另一只手,以一个奇怪的姿势,缓缓地掐住了自己的手臂。 她拎着自己的手臂,像是拎起一件不知道作用究竟是什么的物品一般,将它来回地晃动。 i am flesh 我是血肉 bones 骨 i am skin 皮肤 soul 灵魂 i am human 我是人 nothing more than human 仅仅是人 歌曲唱到这里,春小迎仿佛终于领悟了什么。 她放下自己的手臂,表情开始思考。 双手抬起,放下,她抬起右脚。 一步,两步,春小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终于像一个普通的人一样,开始正常地行走,动作。 i am sweat 我是汗水 flaws 不完美 i am veins 血脉 scars 伤痕 i am human 我是人 nothing more than human 仅仅是人 1 至此,春小迎终于回想起一切。 身体被机械改造,可是春小迎记得,自己是一个人。 一个有血有肉,有伤痕与不完美的人。 音乐变幻,池小映的舞蹈动作从机械化的生疏,滞涩,逐渐变得流畅,变得柔软,变得自然而灵动。 春小迎旋转着,跳跃着,伸出双手,感受着自己崭新的躯体,崭新的生命。 那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睛里,逐渐沾染上属于人类的情感与色彩。 少女春小迎与机械春小迎在这一刻融合,她的身体是冰冷颜色的机械,她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对于新生命的惊奇与感恩。 后来,有评论家称赞池小映的表演:池小映扮演的机械仿生人春小迎,她具有一种令人无法拒绝的,混合着天真与冰冷的魅力。 那是一种真正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具有艺术性的美。 观众席上,李芳岩看得入神,连呼吸也放轻。 而舞台上,机械师同样怔愣地看着春小迎。 那是他的作品,是他亲自救下来的,创造出的一个人,一个生命。 她这样美,美得矛盾而割裂,美得和谐而统一。 她的美如此具有说服力,机械师痴痴地看着她,不需要任何台词,任谁也能看得明白: 他爱上了她。 27.3 看到这里,李芳岩终于明白,四个月前,为什么池小映可以轻描淡写地说:我会成为《救与救赎》的主演。 春小迎这个角色是《救与救赎》的灵魂。她是机械师的缪斯,是故事发生的基石。 春小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一种纯真而冰冷的魅力,必须具有绝对的说服力,才能够说服观众,机械师为什么会在舞剧的第一幕早早地爱上她。 第49章 大概,李芳岩想,这件事只有池小映能够做得这样完美。 就算不提她练习多年的舞蹈技术与能力,单凭池小映身上那一种浑然天成的,外热内冷,外柔内刚的气质,春小迎这个角色,几乎是为她量身打造。 而《救与救赎》这部舞剧的赛博朋克科幻背景也设置得极为巧妙: 不论是机械师的机械手,还是春小迎右腿的金属假肢,在特效化妆之下,都大放异彩,带给观众一种以假乱真的,极其难得的体验。 只要接下来的三幕戏能够讲出一个好故事,芳岩想,这部舞剧一定可以获得成功。 这样想着,她微微抿起嘴唇,看着舞台上的春小迎与机械师温柔地互动。 舞台的灯光与观众席的距离弱化了舞蹈演员们五官上的微小缺陷,只余一双璧人翩翩起舞,影影绰绰。 这即是舞台剧的魅力,可以为观众打造出极其美好而理想化的氛围,打造出一种近乎不真实的梦境。 李芳岩神情复杂地望着舞台上的池小映。 舞台上的她当然是非常美的。 只是,麻醉医生轻声地自语,仅仅依靠美丽,并不足以让人爱上你池小姐。 想起四个月前,池小映的豪言壮语,李芳岩没来由地觉得,眼前这令人赞叹的妆效与舞蹈并不是池小映的底牌。 池小映,她轻轻地低语,你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我爱上你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human》sevdaliza,作词:muckysevdaliza 第28章 chapter 28 chapter 28 28.1 《救与救赎》的第一幕戏是很美好的。 春小迎与机械师相爱,他们温柔执手,两两相望;大幕在此时落下,浪漫的音乐渐渐停息。 《救与救赎》的第一幕落幕了,观众席上的李芳岩无声地鼓了鼓掌。 然而第二幕戏拉开,故事却不再像第一幕一般浪漫美好: 机械师对于春小迎的改造在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机械改造开始被人们讨论,成为被投入研究的新型医学治疗手段。 与此同时,有一些与春小迎遭遇类似的人们找到机械师,声泪俱下地请求他的改造与拯救。 机械师是一个心善的人,对于遭受不幸的人们感到同情,虽然人单力薄,但他想:能帮一人,便帮一人。 因此,他开始认真思索并尽力帮助不同的人们完成改造。 可是,当机械师愿意助人完成机械改造这件事传扬出去,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态度与要求也逐渐地变了味道: 群舞演员鱼贯而上,有些装着机械手臂,有些戴着下肢假肢,有些坐着轮椅,他们围绕着机械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舞剧的台词: 我想要改造这个,你是机械师,你肯定有办法。 同样的东西,为什么他就可以改造,我就不可以? 我不觉得我的体质有什么问题,你给我把这个改造做了吧。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只能这样了吗?不能将机械功能做得更好一些了吗?你没有骗我吧? 这个机械腿为什么不能更长一些? 喔,上次那个机械手臂我洗澡的时候忘了,不小心进水了。你再帮我换一个新的吧。 为什么你有空改造前面那个人,却没空改造我?什么叫忙不过来了,明明我看你有时间。 仿生眼睛为什么不能做成蓝色的? 机械师最一开始还在耐心地解释,可是越到后面,他的解释便越无力。 群舞演员对着机械师穷追猛打,一群人在舞台上,从左至右,从右至左地追逐机械师,机械师被追得狼狈地逃窜。 最终,机械师抱着头跑离了舞台,而群舞演员们拉开阵型,开始舞蹈: people walk a tight rope on a razor's edge 人们走在危墙之下 carrying their hurt and hatred and weapons 带着他们的伤痛和憎恨 it could be a bomb, or a bullet or a pen 他们的武器可以是一枚炸物,一颗子弹,一支笔 or thought, or a word or a sentence 一个念头,一个字,一句话 there ain't no reason things are this way 现实就是这样,没有原因 it's how they've always been and they intend to stay 向来如此,以后也还会是这样 i can't explain why we live this way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要这样生活 we do it every day 我们只是每天都这样做了 1 群舞演员们走到自己的位置,排列出方阵,随着音乐的节奏,所有的人用手臂搭建出各种令人目眩的几何形状。 后来李芳岩才知道,这一种舞蹈形式叫做tutting;眼下,不懂舞蹈的李芳岩只为这一种舞蹈形式的选择暗暗叫好: 残疾人舞者们能力各异,想要做到整齐划一的群舞殊不容易。眼前的这一种形式却极其巧妙地扬长避短: 所有人用手臂一起拼凑出大型的几何图案,这一种艺术呈现,更多的是依靠整个团队的规划与协作;即使某一个人的个人舞蹈能力受限,也并不会特别地影响舞台最终呈现出的观赏效果。 第50章 这一种舞蹈形式,对个人舞蹈能力的要求下限偏低,团队合作的上限却高,大家可以迅速上手,再慢慢磨合,学习,进步,对残疾人舞蹈团十分友好。 李芳岩赞赏地点点头,无声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这无疑是一幕成功的舞剧,麻醉医生的注意力完全被舞蹈艺术效果的呈现攫取了: 她全神贯注地欣赏着舞台上的表演,还没有意识到这幕戏中的深意。 然而,当大幕闭合,再拉开,第二幕戏落幕,第三幕戏上演,李芳岩终于开始意识到池小映真正想要做的事: 《救与救赎》的第三幕戏,是机械师一个人的内心独白。 灯光微弱,舞台上一片晦暗。 机械师心力交瘁,颓然地坐在舞台中心的椅子上,一个人借酒浇愁。 我实在是厌烦了。他低声地喃喃自语,我不想再救人了这些人就算还有救,我也不想管了。 机械师说着,苦笑了一声,可是,我怎么能这么想呢?我怎么变成了这么差劲的一个人呢? 听见机械师这样的的自白,观众席上的李芳岩呼吸一窒。 眼睫微颤,她垂下眼睛,蓦地明白了池小映的用意: 《救与救赎》中的机械师,映射的即是李芳岩自己。 28.2 意识到池小映的用意后,李芳岩有一瞬间的无措。 自己直面自己心底的挣扎,是一回事,而自己心底不为人知的心事就这样被剖析在阳光下,又是另一回事。 虽然并没有人会将《救与救赎》的情节与麻醉医生李芳岩联系起来,她还是感到一种内心的阴暗被人曝光在阳光下的狼狈。 剧场里的空气仿佛变得稀薄,李芳岩低着头,微微地张开嘴,有些局促地呼吸。 直到新的音乐前奏声响起。 麻醉医生神情复杂地抬头去看,舞台上,机械师依然独自一人枯坐着。他的背后缓缓地升起一块大的白幕。 李芳岩出神地看着白幕上,一左一右地投放出天使与恶魔的影子。 音乐节奏声响,天使与恶魔的影子一同开始舞动,变幻大小与形状。 舞蹈演员们在白幕的后方起舞,依靠距离光源的远近调整影子的大小,就如同手影一般,动作可以千变万化,演绎出各种影子的形状; 几位演员错落站开,身形交叠在一起,在巧妙的编排之下,用影子演绎出天使的翅膀,与恶魔的犄角。 形状各异的影子随着音乐的韵律铺陈在白幕上:人物,场景,物品,共同随着音乐舞动,讲述故事。 如果是观赏第二幕戏时的心境,李芳岩也许还可以抽离地想一想:影子舞这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同样更多的是依靠编排,舞蹈动作本身的难度系数不算大,对于残疾人舞者来说,也是非常友好的。 但是李芳岩现在顾不得想这些了。 她有些怔愣地看着机械师背后的白幕上,交替映照出的天使与恶魔的影子,几乎在一瞬间就明白,那是机械师内心挣扎的映照。 机械师内心的独白唱道: 另一个我藏匿在身后 只有他最明白 人心才是诡诈的花朵 努力掩饰的那个我 呼吸有时候 变得微弱 梦里呼救梦醒就过 冷嘲热讽不断交替 字字话语刺进心底 天使恶魔的交战不曾停歇 谁会在乎我 2 自私与冷漠,光明与爱,天使与恶魔在白幕上缓缓地交替出现,机械师内心的斗争被清晰地具象化。 而随着音乐的激进,天使与恶魔的剪影在白幕上同时出现。 双方激烈地交战,机械师内心的煎熬趋于白热化,激昂的音乐一声一声地敲在李芳岩的心上。 与天使同活 或与撒旦一同成魔 怎么选择终究不能说 让这秘密陪着我到最后 或许华丽也或许残破 这结局 不是谁要定夺就能够左右 不知谁能微笑到最后 2 李芳岩怔怔地,看着天使与恶魔的战争归于岑寂。 白幕黯淡下去,只留下机械师枯坐在舞台上,脸色晦暗不明。 大幕缓缓合上,《救与救赎》的第三幕戏,就此落幕了。 观众席一片寂静,黑暗一片中,李芳岩只能听见自己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怦咚,怦咚,越跳越急,越跳越大声。 她当然已经明白了池小映的用意。 《救与救赎》,是在用机械的故事,讲述真实的世界。 机械师的困境,就是李芳岩的困境。 起,承,转,合,四幕戏上演到现在,只剩最后一幕的大结局。 李芳岩屏息注视着舞台上漆黑的幕布,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攥紧。 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池小映,会为我展现什么样的结局? 她会劝我向善,还是愿意与我共同沉沦? 李芳岩心脏急跳,注视着舞台上,深色的大幕缓缓拉开。 《救与救赎》的第四幕戏即将上演,聚光灯重新将舞台照亮。 第51章 而池小映在漫天的光与尘土中,缓缓地向着观众席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1:《ain't no reason》,唱/作词:brett dennen 注2:《双面偶像》gnz48,作词:田纳 第29章 chapter 29 chapter 29 29.1 圆形的聚光灯落在舞台的中央,机械师依然颓废地枯坐在椅子上。 春小迎缓缓地走到机械师的身边,轻轻地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机械师没有动作。 音乐声响起,春小迎围绕着机械师的椅子,翩翩地,开始起舞: the more you try to fight it 你越是试图抗争 the more you try to hide it 越是试图掩藏 the more infected 越是被侵蚀 rejected 被抛弃 you feel alone inside it 越是感到孤独 you know you can't deny it 你知道,你无法否认这一切 1 机械师木然地抬头看她,春小迎微微一笑,向他伸出手去。 机械师慢慢地将手交到她的手里,春小迎轻轻一用力,将机械师从椅子上带起身来。 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开始起舞。 i'm gonna save you from it 我会救你出来 together we'll outrun it 我们会一起挣脱枷锁 just don't give into the fear 不要屈从于你内心的恐惧 i wanna lift you up into the light 我想要带你重回光明 that you deserve 你所值得的光明 i wanna take your pain into myself 我想要分担你的痛苦 so you won't hurt 你便不会再痛苦 don't you dare surrender 不要认输啊 don't leave me here without you 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cause i could never 我再也找不到像你一样的 replace your perfect imperfection 完美的不完美的人 1 一舞完毕,李芳岩神情复杂地看着舞台上的池小映,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 而池小映轻轻地松开了机械师的手。 她转过身来,直面观众席。 在李芳岩的注视下,池小映缓缓地走近舞台的边沿。 灯光笼罩在她的身上,舞蹈演员抬起头来,直直地凝视地观众席的后方。 池小映在光明里,李芳岩在黑暗中,可是池小映的眼睛仿佛可以穿透黑暗,准确地与李芳岩对视,望进对方的灵魂。 你爱我吗?她说。 李芳岩怔然。 机械师缓缓地走到春小迎身后。春小迎没有回头。 我们是人类,她说,一直是人类。 机械师的演员看一看她,嘴唇微动,似乎在犹豫,是否应当提醒对方台词的偏移。 春小迎还是没有回头。 她望着观众席,温柔地微笑。 我们是人类,她柔声说,就会有不完美的私心啊。 她这样说着,远远地凝视漆黑一片的观众席上,那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身影。 直视并承认它吧,池小映说,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我们是人,不是圣人。 她说着,微微笑,我们是人,普通的人,我们先有自私,想要自己活下去,想要自己所爱的人活下去,然后才有无私,才有大家一起努力,创造出更好的环境,可以让更多的人更好地活下去的动力。 池小映的独白语气温柔,可是声音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 机械师仿佛被这样的语音带入了思考,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想要自己爱的人活下去 论迹不论心,春小迎轻声地说,我们是人类,我们也许并非生来善良。我们受到教育,选择遵循法律道德与文明的约束,并为文明世界的运转贡献力量;因为只有这样,我们自己,我们所爱的人,在能够在这样的文明世界里活下去,不会灭亡。 机械师愣愣地看着春小迎。 池小映至始至终都没有看他。 她微微地笑着,面对着观众席,缓缓地伸出手去。 如果你不那么爱自己,她说,那就爱我吧。 剧场一片黑暗,只有舞台上的池小映身上笼罩着唯一的光明。 爱我吧,她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自私一点地爱我吧。 池小映温柔地向前伸出手去,仿佛向溺水之人抛出了一枝浮木。 论迹不论心,她说,你为这个文明世界所付出的一切,都可以是为了我:为了我能活下去,为了我能活得更好。你想要让我活得更好的这一种心情,就是你愿意付出心力,使这世界变得更好的动力。 她说着,在黑暗中,在光明与尘土中,在遥远又亲密的距离外,粲然一笑。 爱我吧。她说,自私地爱我吧。如果你找不到崇高的无私的意义,就让微小的我成为你的意义。 29.2 爱我吧。 自私地爱我吧。 为这个文明世界所付出的一切,都可以是为了我。 第52章 为了我能活下去,为了我能活得更好,为了创造出更好的环境。 如果你找不到崇高的无私的意义,就让微小的我成为你的意义。 这就是池小映的爱。 心理医生俞越曾经说道:你也许应该考虑:你是否能够带给李芳岩医生,她所需要的东西? 而池小映回答道:其实,我知道她需要什么。 意义。 这就是麻醉医生李芳岩最需要的东西。 她对自己的职业,自己的人生选择,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的意义,产生了动摇与怀疑。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 她无法否认自己曾经生发出的对人性的失望,和对世界的质疑,她也曾拼命地想要摆脱它,可是她无法轻易做到,因此陷入无法自救的痛苦。 她失去了再将人生继续下去的意义。 没有人知道李芳岩的痛苦,只有池小映看穿了麻醉医生的困境。 也只有池小映,向着深渊里的李芳岩伸出了手。 爱我吧。她说,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自私一点地爱我吧。 你不需要成为无私的圣人,你不需要怀有坚不可摧的高尚信念。 我们是人,我们是普通的人,我们有着属于人的不完美,在进行崇高的利他的事业时,偶尔也会疲惫。 你可以不那样高尚,可以只是为了爱我这样微末的而出于私心的理由,重新地找到动力,继续进行你那崇高的,将世界变得更好的事业与人生。 但行好事,池小映说,论迹不论心。 而李芳岩坐在观众席上,静静地听着池小映的告白。 她没有哭,也没有笑。 她只是望着她,一直望着她。 池小映站在舞台上,李芳岩坐在观众席,光明与黑暗的界限被打破,两个人两两相望,灰尘在光里跳跃,仿佛有无形的蝴蝶破茧而出,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开始飞行。 爱我吧。池小映说,我希望你知道,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爱你。我知道你内心的一切挣扎,我依然爱你或者说,我爱的,即是这样不完美的你。 29.3 不久以后,池小映向李芳岩承认:那一天的联排,我改动了最后一幕戏的一些台词。 春小迎不会那样直白地向机械师吐露爱意,亦不会将舞剧的主题上升至那样的高度。 我只是要试一试,池小映说,即使不成功,至少也要你知道,有人这样地爱着你,想要帮助你。 而李芳岩低声说:我曾经不敢相信你爱我或者说,不能相信,会有人在看穿我的丑陋与真实之后,依然爱我。 池小映忍不住笑了。 也许我是怪人吧,她说,我爱你,即是爱你的挣扎,爱你的思考:关乎人性,关乎人生,关乎文明与道德的思考。 李芳岩望着她,眼睫微颤。 你不是一个简单的通过与他人竞争,从赢过其他人这件事身上获得自己的价值与满足的人,池小映说,你其实渴望成为一个高尚的,利他的,对社会有用的人。 她说着,看着眼前的医生,善而不自知的医生。 做不到这一点时,你便会有挣扎,有迷茫,有挫败,可是,池小映轻声地,近乎于用气音说道,它反而让我爱你非常爱你。 因为这样,你永远不会囿于我最讨厌的家长里短,一地鸡毛;你的所思所想,在我最为向往的层面。 所以,池小映轻声说,我真的希望能够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不止是为了让你爱我,而是因为,我是真的爱你。 29.4 那都是后话了。 眼下的剧场里,黑暗中,光明里,李芳岩与池小映隔着光影跳动的空气,长长久久地对视。 医生蓦地笑了。 她在观众席上笑啊,笑啊,笑到有眼泪从眼角簌簌地落了下来。 《救与救赎》的第四幕戏,最终场,终于落幕了。 灯光熄灭,黑暗一片中,《救与救赎》的主题曲缓缓地响起: it's not so easy loving me 爱我,并不容易 it gets so complicated 它是一件复杂的事 all the things you gotta be 很多条件,你要使我满意 everything's changing 世界多变 but you're the truth 你是真理 i'm amazed by all your patience 我惊叹于你的恒心 everything i put you through 我让你经历了那么多之后,依然愿意 when i'm about to fall 当我即将坠落 somehow you're always waiting 你总是在那里 with your open arms to catch me 张开双臂接住我 you're gonna save me from myself 你从我手里,救下我自己 2 李芳岩笑着,任由眼泪自由地从眼角滑落。 i know it's hard, it's hard 我知道这很难,很难 but you've broken all my walls 第53章 但你已经打破我所有的心防 you've been my strength, so strong 你是我的力量,如此强大 and don't ask me why i love you 不用问我为什么爱你 it's obvious your tenderness is what i need 你的温柔正是我所需要的 to make me a better woman to myself 让我变成更好的自己 you're gonna save me from myself 你从我手里,救下我自己 2 轻轻地用手指将眼角的眼泪拭去,李芳岩笑着低下头,将《救与救赎》的宣传页轻轻地握在手里。 简陋的a5纸上,艺术字体的标题下,印刷着舞剧的宣传标语。 李芳岩笑着,笑着,嘴唇翕动,无声地将那一行宣传标语念了出来: 救人如救己,救你,救赎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imperfection》evanescence 注2:《save me from myself》christina aguilera 如果这本书有主题曲,就是《save me from myself》了全曲非常好听,是我的宝藏歌曲,歌词也全部和岩映非常贴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听听。 《救与救赎》这四幕戏的三章,可能是目前我写过的自己最喜欢的故事高|潮情节了。想到剧院里的光明与黑暗,我就会有一些心潮澎湃的感觉。而故事进行到这里,当芳岩和小映救人救己,互通心意,这个爱情故事就已经接近尾声,大概再有两三章收尾完结。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我很爱芳岩和小映,谢谢你们也愿意对她们温柔相待。 第30章 chapter 30 chapter 30 30.1 舞剧《救与救赎》最终的结局,自然是大团圆合家欢: 机械师击败了内心的魔鬼,人们也意识到机械师的难处,大家互相体谅,机械师和春小迎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李芳岩没有留到排练的最后。 在主题曲响起的时候,她就无声地站起身来,离开了剧院。 发动车子离开之前,李芳岩给池小映发送了一条短信: 我先回医院工作了,她说,晚上一起吃饭吧? 回到华平三院,芳岩看见了对方的回复。 好啊,池小映说,我们的联排刚刚结束了,我去三院找你吧。就吃上次你家楼下那家? 这一条信息之后,对方又补充了一条:上次吃觉得还挺好吃的。我更喜欢家常菜,不喜欢第一次去的西餐厅。但这次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池小映在最后加了三个感叹号。 芳岩看得微笑起来。 好,她回复,但我下班会有点晚。你饿了不要等我,先吃点东西。 池小映问:你大概几点下班啊? 芳岩想了想,谨慎地回复:有一台小手术,预计七点结束,但是估计要到八九点去。 好,池小映说,那我先到餐厅去。你什么时候下班了直接来找我好了。 芳岩回了一个ok。 想了想,又发送了一张小猫ok的图片。 秦志雄这时凑过来看了看:唷,这么快就回医院来上班了呢? 芳岩抬头,按灭手机屏幕,大大方方地一笑:对啊。 秦志雄好奇:你今天急急忙忙的,干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今天就不回来了。 芳岩想了想,忍不住笑。 去见专业人士,她说,做心理疏导去了。 师兄摸不着头脑:做个心理疏导,就能笑成这样么。 嗯,芳岩慢条斯理地开始整理病历,因为非常对症,非常有用啊。现在我又对医务工作充满热情了。 晚餐的餐桌上,李芳岩笑着将这一段讲给池小映听。 师兄当时被我说得一脸迷茫,麻醉医生忍不住笑,但他也知道我不在这种事情上开玩笑,我说是真的就是真的。所以他就更糊涂了。 池小映听得也笑。 你真的好了吗?舞蹈演员说,医院的工作,没有那么压抑了吗?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吧。芳岩轻松地说,有些东西得靠自己想开。真的想开了的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麻醉医生这样说着,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说来也真是惭愧,心境变化了,回想起自己之前的工作状态,真是 池小映莞尔:人无完人,不必太苛责自己。谁没有过内心的迷茫与成长呢?再说了, 她挟了一筷子菜,不止是医生,每一个行业都要面对各种困难,很多工作都要维持社交面具的假笑,还有不得不因为工作而面对讨厌难缠的人之类的。世界上哪里有真正完全只有快乐,没有可厌之处的工作呢。 是,芳岩点点头,低头喝一口汤,工作中总有一些不如意的琐事不得不忍耐妥协。只要大的价值实现上没有问题,小的情绪,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方式自己排解吧。 那么,池小映拄着筷子问她,你确定了吗? 第54章 嗯? 行医救人这件事,池小映说,对你来说,是最佳的实现价值的方式吗? 不是的话,芳岩调侃道,你就不要我了吗? 池小映忍不住白了她一眼,李芳岩大笑起来。 其实,麻醉医生笑得咳嗽了一声,不止是《救与救赎》,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也在回想我们的初见认识的这一路。 池小映嗯了一声,李芳岩笑了笑:在飞机上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其实我没有想到慧思。我只是想救你。 池小映怔了怔,芳岩摇头笑笑:生命在流动,在改变,我在年轻的时候被慧思影响了,做出从医的选择。可是这么多年下来,行医行善,治病救人,也确实已经实实在在地成为我的实现价值的方式。 这是麻醉医生第一次清醒地,在没有酒精的作用下,提起许慧思。 池小映不由得也笑了。 她轻松地耸耸肩:我还以为,还需要花一段时间,你才能这么平静地提起慧思医生呢。 舞蹈演员说着,扮了个鬼脸:这种白月光替身的情节,最难办了。 李芳岩失笑:什么白月光替身?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这次轮到池小映哈哈大笑起来。 小说里都这么写嘛,她说,主角要先有一个因为各种原因求而不得的白月光,然后找一个白月光的替身,最后不知不觉地爱上替身,但得等替身心死绝望了之后主角才能意识到,自己原来已经爱上她;两个人之间你爱我我不爱你,我爱你你不爱我,爱来爱去,虐身虐心,能写个好几百章。 不怎么爱看言情小说的李芳岩目定口呆,扶着额头,啼笑皆非: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池小映笑得缓不过气来,她向李芳岩摆了摆手。 说笑归说笑,她说,我从来没觉得你把我当替身可能一开始有一点移情作用吧,但除此之外,你一直将我们分得很清楚。 芳岩摸摸下巴:是么? 是呀,池小映之前笑得岔气,这时用手顺顺胸口,你忘记了吗?在康复中心的小花园里,你曾经说过的。 那个时候,李芳岩第一次向池小映倾诉自己心里的创伤,池小映低声地说:你没能留住她,所以,你想要留住我。 而李芳岩说什么呢? 她说:曾经我想要尽我的努力留住你。后来我发现,你和慧思的选择不同。你不需要劝导和拯救。 池小映和慧思是完全不同的人,她们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这件事,李芳岩从最一开始就知道的。 池小映这样说,麻醉医生也想起了曾经的这段对话。 她转一转手里的玻璃水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有没有听过一则寓言,芳岩说,讲的是芦苇与橡树的故事? 池小映想一想,摇了摇头。 芳岩笑笑:故事的大概意思,说的是:橡树高大挺拔,芦苇柔弱低矮;当猛烈的北风吹来,橡树被连根拔起,而芦苇柔韧,在风暴过去之后,重新地抬起头来。1 池小映怔了一下,很快领悟了李芳岩的寓言。 你觉得,她说,慧思医生是橡树,而我是芦苇。 嗯。芳岩温声笑笑,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有完全不同的追求,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麻醉医生这样说,有些微微的出神。 其实,她说,曾经我也暗暗地怨怪过慧思她明明是永远充满生命力的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其实,不止是怨怪。芳岩想。 有一段时间,李芳岩甚至痛恨过许慧思。 优秀的外科医生不仅将自己的人生抛弃了,同时让身边的人陷入深渊,让李芳岩同样失去人生的意义。 麻醉医生低着头,笑了一声。 那种感觉,她低声地说,就仿佛是在祛魅 原本被认为是太阳的人,原来并不永恒明亮,可以轻易地熄灭;原本遇事百折不挠的人,原来受到打击,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强。 与其说是怨怪,芳岩轻轻摇头,不如说是有一点失望?我终于意识到,人各有志,在人生路上,慧思与我各有选择。我们原来,不是同样的人。 确实,池小映低声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但我们不是她自己,没有经历过她经历的事,不能轻易评判。 是,李芳岩喟叹地点点头,而我呢,其实是一个十足懦弱的人。我需要一个人带领着我向前走。以前,我以为那个人是慧思。可是,当她做出那样的决定,我其实心里已经隐隐地知道也许,慧思并不是我真正需要的人。 这样说着,麻醉医生低头笑了笑,我是真的爱过慧思,也是真的恨过伤害她的那些人,恨过她自己做出的选择。时至今日,爱恨都过去,我大概依然感谢她,她依然是我长成年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是,当我们的选择出现分歧,我想,她已经不再是我需要的人,不再是我人生中重要的明灯。 第55章 话题说到这里,气氛略略沉重,池小映牵了牵嘴角,神态轻松地眨眨眼。 噢,她说,慧思医生不是你需要的人生明灯,那么,李医生, 她又眨眨眼,你需要的明灯是谁呢? 李芳岩果然被她的样子逗笑了。 对呀,她故作思索地说,是谁呢? 池小映绷不住了,一下子笑场。 芳岩也笑了。 小映啊,芳岩温柔地说,你要不要搬来我家,和我一起住?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拉封丹寓言 第31章 chapter 31 chapter 31 31.1 池小映在一个周末搬进了李芳岩的家。 站在玄关换鞋子的时候,池小映左右看看,有点好奇:李医生。 嗯? 这是你买的房子吗,还是租的? 买的,李芳岩老实地说,但是不是全款。 池小映嗯了一声,李芳岩苦笑:首付已经把我有工资以来所有的存款全部用光了,按揭还房贷还要还二三十年吧。 池小映看见她苦着脸的样子,忍不住笑:怎么了?这么苦大仇深的。 经济压力还是有不少,李芳岩诚实地说,所以还不算完全实现住房自由或者财务自由吧。 可是,池小映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忍不住笑,这是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有自己的家了啊。 家这个字让两个人的心都柔软下来。芳岩弯弯唇角:你说得对,所以我也觉得还是值得。 而且,池小映笑眯眯地,将手机银行的页面展示给芳岩,我还有这些存款呢。 芳岩凑过去一看,差点惊掉了下巴。 你,麻醉医生难得说话卡壳,你,居然,呃,这么 有钱两个字医生没有说出口来,她语塞了。 池小映哈哈大笑起来。 我可是上过电视的人啊,她说,真真正正的上星电视综艺呢。 池小映说着,掰着手指头向医生解释,广告费赚得真的挺多的。而且剧团有工资,有宿舍,我也不买房买车,除了给家里寄一点,其他的都存下来了。哦,还有, 她想了想,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我当年有点名气的时候,还有一个粉丝团呢,有人甚至说要凑钱给我应援吓得我赶紧告诉他们不用了。但艺人这个职业,稍微打出一点名气之后,挣钱应该确实不算特别困难吧。 池萍是曾经苦过的孩子;她的消费观十分朴素,不贪心,容易满足。 与池小映一对比,李芳岩忍不住汗颜。 真是惭愧,医生摸摸鼻子,我挣的钱按理说也不少了,可是每个月还过房贷,交过水电气,买点外卖日用品,再买点乱七八糟的喜欢的东西就没剩下多少了。 没事啊,池小映笑起来,现在我们是两个人一起,日子应该会更好过了。而且, 她重复了一遍,声音柔软,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我们终于可以真正开始建设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再次提到家这个字,两个人忍不住对视着傻笑起来。 小映,芳岩说,过两天有时间,我们去办一趟手续,在房产证上加上你的名字吧。 哇,池小映打趣,这么大方。 芳岩笑:总不能让你成为那种,怎么说?为了家里实际出钱出力,最后法律上却没有得到保障的人。 池小映想了想:那我给你打一半首付的钱过去。 芳岩看看她,没有拒绝:如果你觉得这样更踏实。 池小映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这段对话,也太商业了。 芳岩莞尔:以后一起生活,一起收入支出,就不商业了。 好了,池小映绕过客厅里满地的搬家纸箱子,好奇地四下看了看,带我参观参观? 好啊,李芳岩走过去,将两扇房间的门打开,两室一厅,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之前刚刚改成书房了。 真好,我喜欢书房。 池小映这样说着,走进书房,仰着头看了看芳岩的书架。 书架上相当一部分是医学专业书籍,还有外文版本,池小映看不明白。她伸手从旁边抽出一本小开本的小说。 这一整面书架里,她笑,我只看过这一本。 李芳岩凑过来看了看。 哦,她点点头,东野圭吾的《白夜行》,确实很有名。 医生说着,好奇地看看她:你喜欢侦探推理类的小说? 情节吸引人的都喜欢看,池小映笑着翻了翻手中的小说,但我看这本书的关注点,和别人大概不太一样。让我最感同身受的情节是这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第56章 她在书中翻翻找找,翻到小说的其中一页,递给李芳岩看: 那确实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情节;书里写道:女主人公觉得和自己的亲生母亲在一起久了,说话也变得粗俗,要在举止高雅的养母那里纠正过来。 池小映笑道:很多人夸我温文尔雅,有气质什么的,其实我原本不是这样的人。我上舞蹈中专的时候,曾经非常努力地改正过自己一些比较粗俗的习惯,想要尽力培养出高雅的举止,甚至为了使自己的谈吐听上去不俗,还去自己背过成语词典里的成语典故。 李芳岩听得有趣: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我还以为学古典舞的人自然而然都会仪态文雅。 池小映笑一笑:之前青春期的时候追求那种东西,现在倒是觉得行为天然自然就很好,不必刻意追求什么高雅。真正的高尚是做事高尚,不是做事的时候看起来有多漂亮。 哇,芳岩虚虚地鼓掌,好棒。 池小映白她一眼,将小说放回书架上。她转而看了看李芳岩的书桌。 咦,她颇为好奇地看看书桌上摊开的字帖,你在练毛笔字? 嗯,芳岩点点头,前一阵我经常心不静,你也知道的。那时候,我想试图通过写字让自己的心静下来。 池小映颇为惊奇地低头看着医生的字:标准的正楷,间架结构方方正正。 都说医生写的字潦草到大家看不懂,她摸摸下巴,倒是少见医生写楷体的。不止医生,我就完全很少看见有人写这种楷体,都是行书和草书。 我写的是颜体,芳岩解释道,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过飘逸的行书草书,不知道是不是上了点年纪,现在越来越觉得楷体端正大方。 芳岩说着,信手执起旁边的钢笔,用正楷写下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小映有点感叹:这一句诗写得真好。 芳岩看看她:你喜欢? 嗯,池小映点头,不止这一句,我其实特别喜欢诗,觉得诗词歌赋是特别美的艺术。池小映这个艺名,也是我特意查诗词查出来的。 她说着,撇了撇嘴:因为我查过,写池萍的诗,大多都是在贬低它随波逐流的品格,或者伤怀它的微小无根和漂泊。池萍这个比喻意象,我不喜欢。 池小映李芳岩若有所思,是来自一曲青山映小池那一首? 对啊,池小映笑起来,一曲青山映小池,绿荷阴尽雨离披。何人解识秋堪美,莫为悲秋浪赋诗。携浊酒,绕东篱。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我特别喜欢这个立意,这首诗里面又有一个池字,我就选了池小映三个字用作名字。1 芳岩点点头: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和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那一首传递的想法类似。都是很好的。 不过,池小映说,你真厉害,我一说,你一下子就知道是一曲青山映小池这一句。你小时候肯定背了不少诗。 这么说,池小映忽然拍了一下芳岩的手臂。 来,快问快答,她眨眨眼睛,带映字的诗句,你能想到什么,现在,立刻,马上说。 啊,李芳岩愣了一下,下意识回答,映?冉冉白云,夜半高遮千里月;澄澄碧水,宵中寒映一天星,这算不算?2 老天,池小映睁大眼睛,感叹,真正有文化的人,果然还是不一样。我就只会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李芳岩被她说得有点窘迫。 没有你说得那么玄,医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是小时候,爸妈强迫着让我背《声律启蒙》,所以下意识地就想到里面的句子而已。 而池小映还在咀嚼李芳岩背出的诗句。 冉冉白云,夜半高遮千里月;澄澄碧水,宵中寒映一天星 池小映重复两遍,问道:这只是《声律启蒙》里的一句吗?写得可真好。画面一下子就出来了。 是,芳岩点点头,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背诵《声律启蒙》。里面确实很多对子都写得非常好。 医生这样说,池小映就笑起来:好像香菱学诗哦。 小映的话题跳跃有些快,芳岩一怔,才扬了扬眉毛:你喜欢《<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梦》? 也不算是,小映笑,之前春天歌舞团排过《黛玉葬花》,我也跟着补习了一些背景知识。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原著对我来说稍微晦涩了一点,我其实是买了那种简写版的儿童读物,就把主要情节看完了而已。 芳岩也笑起来:你刚刚说的香菱学诗的类比就很贴切啊,说明你是认真看了的。 第57章 小映莞尔:因为我最喜欢的情节,大概就是他们结诗社那一段。我对宝玉黛玉的感情没有太多兴趣,但是很想要像他们结诗社那样,无忧无虑地吟诗作对,追求心里的风雅理想。 听出池小映话语声中的向往,芳岩不禁说道:你这么喜欢诗,可以像香菱一样学着自己写诗啊。 嗳,小映笑着摆摆手,我知道我自己,样子看着好像很有书卷气质,实际上这辈子的文化水平也就是这样了。 她说着,自己扮个鬼脸,我确实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风雅之事,但我知道自己做不来,所以能接触到,能欣赏到,就已经很开心了而你,芳岩, 池小映叫了一声医生的名字,目光柔软地扫过书房里的文房四宝,笑道,你才是真正有文化,忧天下的阳春白雪。 芳岩出神地听着,半晌,才拉回目光,认真地注视池小映。 小映池萍,她说,我其实不如你。 池小映扬扬眉毛,李芳岩认真地说:我会背书,写字,这些不过是因为出身在大城市的小康家庭,又是独生子女,所以父母能够给予我好的教育资源,还有潜移默化的言传身教。至于忧天下也只是因为从小不愁吃穿,所以自然而然无需思考柴米油盐的琐事,有闲去思考一些形而上的东西。 她说着,牵了牵嘴角,这样的我,在这样的父母生来给予的平台上,成为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换成谁,从小有了这些资源,大概都可以做到。甚至,有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芳岩说到这里,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你已经知道,我其实并不是一个坚定的人,内心有很多不确定的东西。我看似生活优渥,社会地位受人尊敬,实际上很大一部分是随波逐流:大家认为什么好,我便遵从什么,我其实并没有一种自己内心坚定的,特别想要追求的东西。 池小映想一想,轻轻地嗯了一声,芳岩笑笑。 你比我强大,小映。她说,你一直在思考,在争取,在勇敢地冲出自己被他人既定下的界限。 这次换池小映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用手背挨挨脸颊:哪里有你说得那么好了。 芳岩笑起来。 不说别的,她说,单说意外截肢这件事,虽然你有过痛苦,有过被打击的时刻,可是你能够真正地再次站起身来,坚定地继续追求自己想要追求的东西。这一点,我就做不到;顺风顺水惯了的人,大概就很难接受生命中任何突如其来的,不在掌控之中的意外打击。 医生说着,不自觉地微笑,可是你不一样,小映。你的生命里有很多来自命运的不公与人力不能及的意外,可是你没有畏惧过,也没有被打倒过。你无论在什么样的境况下,都将自己的人生过得踏实坚定。所以,小映。 嗯。 是我不如你。 医生这样说,池小映看看她,医生坦然地一笑。 别担心,芳岩说,经历过这些事,我已经认识到了自己身上的缺点和不完美:我就是这样充满着困惑与犹疑的人。我需要意志坚定,生命力顽强的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向前进小映。 嗯。 医生凝视她,然后微笑。 看似是你追求我,她说,真正离不开你的人,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鹧鸪天一曲青山映小池》[宋]叶梦得 注2:冉冉白云一句,出自《声律启蒙》[清]车万育 第32章 chapter 32 chapter 32 32.1 当天晚上,池小映在李芳岩的房间住了下来。 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一些拘束。 月光薄薄,温柔地照进卧室,池小映望着天花板上的一点清浅月光,微微地笑起来。 她感叹道:小学之后,我就没有和别人睡在同一张床的经验了。住宿舍的时候虽然大家分享空间,但也都是单人床,各睡各的。 李芳岩有些紧张,听见池小映这样说,拘谨地点点头:确实我也是,很久没有过和人睡在同一张床里了。 芳岩这样说,小映哧哧地笑起来。 我看李医生经验很丰富呢,她乜斜芳岩,先有慧思医生,再有 她顿了一下,然后不确定地说:再有世豪?是这个名字吗。 芳岩微微一怔。 是,医生无意识地点点头,是世豪。 她说着,伸出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说来,也真是惭愧。我的感情经历真是用一塌糊涂来形容也不为过。 池小映扬扬眉毛,芳岩自己摇头笑笑:之前,我心里装着慧思,但不敢说,一直也就没有和什么人交往过;世豪向我提出交往,还是在慧思之后。 第58章 她说着,有些喟叹:当时答应世豪,更多的,也只是想要在慧思离开之后,努力地去过上一种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可惜那时我在医院工作繁忙,我们聚少离多,连在一起的回忆都没能留下多少,实在谈不上是什么有益的感情经验。 池小映听了,只是笑笑:什么才能算正常人的生活呢?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定义吧。 她这样说,自己也微微出神:其实,李医生。 嗯? 其实,我也相亲过的。妈也曾经试图让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池小映说出相亲二字,李芳岩有些惊讶。 她微微转过头去,吃惊地注视池小映:相亲?你? 池小映哧的一声笑了:怎么了,我不能去相亲吗? 芳岩一顿,诚实地回答:确实没有想到。总觉得没有办法将相亲这件事和你这个人联系起来。 是吧,池小映笑道,因为我在你面前能够做真实的自己,所以你知道我肯定不会喜欢相亲。但是妈和姐姐不知道啊。 她说着,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可能,也不怪她们,是我装得太好了。 李芳岩忍不住也笑起来。 你还笑,池小映伸出手来,捶她一下,相亲很烦人的好吗?我那个相亲对象一上来就问彩礼,还问我将来想生男孩女孩。 芳岩笑: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还能怎么回答?实话实说罢了。我不要彩礼,也不要孩子。 池小映这样说,忍不住笑:但对方的脑回路显然和我们不同。他大概以为我在敷衍他。几年以后,这个人还来找过我,说他现在发达有钱了,是不是我就愿意跟他生孩子了,之类的。 芳岩原本在笑,听到这里,无意识地皱起眉来;池小映看见了,连忙笑着摇摇手:好久之前的事了,早过去了。你别放在心上。 芳岩眉头微蹙:我只是觉得,这个人很不尊重你。他将你当作一种自己发达后的奖励,一种生育的工具,完全没有尊重你的自由意愿,尊重你的人生追求。 小映一怔,而后感叹似的笑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互相理解互相尊重,这本来就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我不在意。 她说着,笑着握住李芳岩的手,我能做到的,就是远离和我观念不同的人,而努力靠近愿意尊重我的人。 池小映的手指修长,指尖微凉。 她这样握住李芳岩的手,医生的手指轻微地一颤。 卧室里的空气似乎隐秘地开始流动,升温,池小映原本没有多想,然而李芳岩的呼吸微微急促,池小映的心也隐隐地一动。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李医生。 芳岩的手指微微一蜷。 池小映低声地说:李医生你,你会吗? 芳岩微微地一怔。 池小映脸颊微热,然而还是大胆地望向爱人的眼睛。 我不会,她说,我之前没有喜欢过女性。我不知道要怎样做。 李芳岩的脸颊也微微地烫了起来。 她说:我也不知道。声音有些哑。 而池小映睁大眼睛:真的吗?我不信。你不是喜欢过慧思医生吗? 芳岩一顿,啼笑皆非,我们也没有过呀。 池小映不以为然,微微摇头,你喜欢她,难道就没有上网查一查,女性之间,该怎样做吗? 小映这样说,芳岩逐渐回过神来。她狐疑地看看自己狡猾的爱人。 你也喜欢我,芳岩眯起眼睛,难道就没有上网查一查,女性之间,该怎样做吗? 池小映装不下去了。她咬着嘴唇笑起来:好啦,好啦。我是上网查过啦。 她说着,拉起被子,遮住自己的半边脸。 我就是害羞。池小映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怎么了,不行吗? 莫名其妙的,芳岩有点想笑。 之前还说《红楼梦》呢,医生笑道,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现在这样,总觉得有点像宝黛和衣歪在床上,讲香玉的故事。 池小映一怔:什么香玉?显然缩减过的少儿读物版本《红楼梦》没有包括这一段情节。 没什么,芳岩笑着伸出手去,拍拍池小映的脑袋,大概就是两个有情人思无邪的意思。今天你也别想太多了,早点睡吧。 池小映和李芳岩说了这么久的话,确实困意上涌。她慢慢地阖上眼睛。 入睡之前,池小映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李医生。 芳岩嗯了一声。 池小映喃喃地说:我没有看过完整的《红楼梦》,我也学不会写诗。 第59章 你能为我写一首诗吗? 李芳岩一怔。 池小映低声地说:池萍池萍,那些流浪漂泊的咏萍诗,写得都不好。李医生你肯定能写出更好的。 后半句话的声音低不可闻,整个对话近乎于睡前不甚清醒的梦呓。 芳岩动容地转头看向池小映。池小映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池小映陷入深度睡眠,呼吸渐渐平缓,李芳岩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翻一个身,轻手轻脚地在手机上搜索平仄韵律,咬着指甲,在黑暗中开始认真地起草一首七言律诗。 第二天,当池小映醒来,医生已经在厨房里忙碌了。 池小映趿拉着拖鞋,走到开放式厨房岛台旁的吧台坐下,笑眯眯地说:早啊。 芳岩也笑着说一声早,将一杯温水递给池小映:早上起来喝一点水,对身体好。 池小映笑着接过,正要说些什么,忽然一顿:李医生。 嗯? 你的黑眼圈怎么这么重?池小映说,昨晚没有睡好吗? 李芳岩眼下确实有一片明显的乌青。医生一顿,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 别担心,芳岩若无其事地用玩笑转移话题,今天轮到我休息,不用上班。 池小映狐疑地看看她,芳岩玩笑似的说:惊讶吗,医生也是能休息的,不是一周七天都要上班。 池小映耸耸肩:就算每天上班,我也没关系的啊。是你比较辛苦。 芳岩正要说什么,动作忽然微微一停。 她看着池小映,神情有点奇异:就算我每天上班不在家,你也没关系的吗? 池小映奇怪地看她一眼:没关系的呀。你是麻醉医生嘛。认识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了。如果你不是高尚的李医生,说不定我也不会喜欢你呢。 池小映这样说,李芳岩有一瞬间的出神。 恍惚间,似乎有什么人曾经同她说过: 芳岩,你会找到真正从心底里能够钦慕你作为医生的高尚,而不觉得和你在一起是一种迁就或牺牲的爱人。 而这样的爱人如今就坐在她的眼前,一脸疑惑地望着她:李医生。 嗯。 你今天早上有点奇怪哦。 芳岩揉揉额发,笑着叹了口气。 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医生说,因为一整个晚上,我都在写一首诗。 池小映一怔。 芳岩咳嗽一声:本来没想今天就让你知道因为写得不是很好,颈联的平仄对仗了,颔联还有一个字不对。我本来想要再改一改的。 池小映自己都快忘记了自己入睡前的呓语。她惊讶地看着麻醉医生。李芳岩向她招招手:来。 池小映睁大眼睛,跟在芳岩身后,一走进书房,便看见了书桌上摊平着的,一幅崭新的大字 池小映完全地怔住了。 宣纸之上,墨色深浓,依然是工整的颜真卿楷体。 大方中正的字体,一笔一划地,认真写出一首工整的七言律诗: 东风过去净无痕,池中小萍自浮沉。 造化天生出细叶,自然适选蕴微根。 水打风摧难寂灭,云销雨霁复精神。 不怨寒霜从天降,将秋育作一池春。 池小映眼眶一热,李芳岩在她身后缓缓地说:这首诗,叫做《咏池萍》。 池小映低下头去,用手背轻轻地抹了抹眼睛。 人们都说,治病救人是妙手回春,芳岩说,我救了你,而你同样救了我,从此,我们都回到万物生长的春天。 池小映破涕为笑。 她轻轻地说:嗯。 -the end-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救与救赎》后记 我的第一本百合小说今天完结了!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写百合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件比较灵光一现的事。这一本小说很久之前就有了不少存稿,当时呢,是突然有了一个故事灵感: 一些救赎文的情节安排,是让一个健全的小太阳去救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因为残疾而有些阴郁偏执的人。而我突然想:为什么坐在轮椅上的人会被认为心理不健康,需要他人救赎呢?事实上,许多残疾人的心理非常乐观坚强,反而是一些外表看上去生活得还不错的人,往往习惯并善于隐藏抑郁问题和心理创伤。 这样想,池小映和李芳岩的救赎故事就在脑海中逐渐有了雏形: 李芳岩的生活与工作看上去欣欣向荣,光鲜亮丽,而池小映遭遇了不幸的飞来横祸,必须截肢,因此,人人都以为,是看上去成熟稳重的李芳岩拯救了轮椅上的池小映,没有人知道,事实上,是意外致残的池小映,救赎了外表看上去没有任何问题的李芳岩。 至于为什么故事的性向会选择百合,是因为思考故事大纲的时候,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女性困境比如令池小映不满的女人的人生价值只被局限于婚育观点,这种女性独有的困境。这个故事里,如果将两位主角中的任意一位的性别转化为男性,那么整个故事的逻辑都不会成立:所以,这必须是一个百合故事,这是自然而然随着故事灵感的展开而发生的。 第60章 由于我自己并不是les,所以一开始不是很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写好一个gl故事。但我真的很爱小映和芳岩,我也非常珍视她们之间的感情:在我个人的爱情偏好里,我最喜欢这一种互相欣赏并深爱着对方人格的灵魂伴侣,这种精神与思想上的共鸣。如同之前所说过的,谢谢大家一路以来对她们的支持,谢谢大家愿意对她们温柔相待。 感谢大家一路同行,我们下一本百合有缘再见吧!^^ 杨之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