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殿上》 第1章 《朝臣殿上》作者:枕庸【完结+番外】 文案: [乖张桀骜偏执帝王x雪胎梅骨温柔文臣] 宋澜是大盛史上最不得宠的太子,成日在东宫里不是上树摸鱼就是下水撵狗,最喜欢干的事儿是给老先生们的胡子编小辫儿。 自然,老先生都顺理成章地被他气走了。 老先生走了,新先生就来了。 这天,十四岁的宋澜站在东宫门口垫着脚打量眼前新上任的太子少傅。 “听说你是新来的学究?”宋澜颇有些质疑地撇了撇嘴:“这么年轻能行么。” 梅砚,二十岁就已经是穿紫袍配玉冠的二品大员,手写天机云锦诗,身有王昌宋玉气,人称雪胎梅骨,醉玉颓山,乃是朝臣殿上一股清流。 有传言说这种人太孤傲,只有一肚子墨水而没什么温度,定然不会温言笑语待人。 宋澜起初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 乖张桀骜的宋澜揭了狼皮,为了给少傅求药而跪坏了一双膝盖。 清傲冷淡的梅砚一掷千金,为了保住宋澜的太子之位而惹祸上身。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他们相互扶持,一路走过五年风雨,泥泞不堪的东宫成了春风化雨的所在。 宋澜以为他们就会这样一路走下去,可他万万没想到,突然有那么一天,梅砚提着刀进了宫,然后——把皇帝杀了。 如履薄冰的小太子一朝登基为帝,犯下了弑君重罪的梅砚则被软禁在宫。 从此,太子变帝王,少傅变罪臣。 宋澜看着被自己软禁在宫的梅砚,恶狠狠地掐起他的下巴。 “梅景怀,朕恨死你了!” ——此刻起,故事才真正拉开了帷幕。 *** 宋澜被梅砚悉心教导了五年,因着心中的那一点私欲,不忍在梅砚弑君之后将他下狱,而是把人软禁在了皇宫里。 软禁也就算了,他还一天往梅砚那儿跑三趟。 第一趟是喂梅砚喝药。 第二趟是喂梅砚吃饭。 第三趟是问能不能和梅砚贴贴。 梅砚忍无可忍:“陛下,你知不知道臣犯下的是弑君谋逆的大罪?” 宋澜:“少傅,贴贴……” 梅砚:“……”我当时害怕极了。 这世道,不是你疯,就是我疯。 [食用指南] 1、架空历史,切勿考究; 2、强强,年下,1v1,he,双洁; 3、有副cp,但甜不甜的不太好说; 4、攻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前期凶恶后期哼唧。 5、全文存稿,可放心入坑。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正剧 he 主角:梅砚、宋澜 ▏配角:段惊觉、周禾、宋南曛 其它:1v1,he,双洁,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暴躁皇帝与温柔少傅的权谋之路。 立意:别信回天乏术,只有枯木逢春。 第1章 序章 梅砚用打翻了的花瓶碎片自裁谢罪的时候,宋澜正在瑶光殿上行登基之礼。 尖嗓的太监破了音,他一时听不清耳边众人说的是什么,是“陛下登基千秋万岁”还是“景怀自戕万古同哀”。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跪坐在梅砚的榻前,不知是跑得太急滑倒的,还是心中忧怖跌跪的,双膝作痛、礼服未换、冠冕未除,他却已经全然顾不上。 宋澜慌乱间抬头,用自己那双沾了水气的眸子怔怔盯着榻上的人。 他的少傅梅砚躺在榻上,面色白到透明,一双含山碎雪的眼睛紧紧阖着,脖颈间裹的纱布将他的伤遮住了大半,却还是有一道血痕蔓延到面颊上,在耳下留下了刺目的伤疤。 他看起来那样虚无,只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唤回了宋澜的神志。 他还没有死。 他还没有死。 只这一句话在心中绕了百转千回,宋澜终于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疯狂地喘息,冷汗湿透了浃背,落入眉眼。 “少傅……” 宋澜跪爬两步,直到自己的手搭上了梅砚被纱布厚裹的颈,那下面,是滚烫的火,是破开的皮肉,是险些被他梅景怀亲手扼杀的鲜活的命。 血色洇出来,刺痛了宋澜的心。 宋澜跪在地上,头上的珠冕摇摇欲坠,他却只管直直拜落,额头磕在冰凉的瓷枕地上,一声闷响。 登基礼已成,九龙袍已着,至尊冕已冠,他早已经是九五之尊的帝王,却仍如少年时一样,捧着一颗琉璃心跪在梅砚的面前,求他—— “少傅,你不要走……” “少傅,你不要死……” 不知痛彻心扉地呢喃了多少声,直到窗外的斜阳攀进来,榻上的人终于动了动眼皮。 “青冥……”顿了顿,梅砚想起这是宋澜登基为帝的日子,便又改了口,不冷不热地唤了一声,“陛下。” 宋澜猛地抬头,从梅砚薄若琉璃的眸子里,看见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他还是放不下,他还是想不开,他还是想割断与自己的一切关系,一个人施然去死。 宋澜登时便怒了,过往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上脑海,甚至还能想起天顺十八年的那个晚上,他俯在少傅府的门前,揉得肝肠寸断。 宋澜忽而站起来,帝王冠冕上的珠玉摇晃在眼前,那张俊朗的脸一时竟变得模糊起来。 第2章 “本宫不许你死!” ——他还是那一年的太子。 “朕,不许你死!” ——他已是如今的帝王。 他的语气全然不像在命令梅砚,而是在求,大盛朝的帝王在用他手揽天下的威仪,颤巍巍地求一个臣子。 那是他的少傅啊…… 梅砚听得心头一颤,却仍死倔着把眼睛闭上,面上看起来不为所动。 宋澜的眼睛都红了。 他真是气得狠了、急切得狠了、束手无措得狠了,竟忽地笑了起来,少年人的张狂与帝王的威仪终于在这一刻尽数显露出来。 “好,好,朕自己的业障,你要替朕去造,朕自己的杀孽,你要替朕去为,而后你污浊一身去做那地狱的亡魂,留朕一个清清白白名垂千古。少傅、梅砚、梅景怀!你打的好算盘啊!” 他笑够了,脸上却忽然落下两道泪痕,神情也柔软下来,显得那样无助,又那样委屈。 梅砚看着,竟一时出了神,忽然觉得他这副神情,真真像极了多年前深宫之中那个步履维艰的少年。 那个少年,当初也是这样把自己藏在凶狠的狼皮下,努力去掩盖自己柔软的本质,可惜,属于他们的年少光景,都已经随着登基礼上的一句“陛下万岁”而彻底成为了过往。 宋澜说:“朕不愿意,朕的罪不用你来赎,朕的命不用你来抵,你真要死?那也好。” 梅砚周身一僵,仿佛听到了刀刃出鞘的声音,再定睛去看时,只见宋澜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你做什么?” 这种时候,宋澜竟笑了,他说:“朕陪着少傅。” 眼看着宋澜就要用那匕首自戕,梅砚不知哪来的力气,只挣扎着翻身下床一把将他推倒,原该刺入帝王心脏的匕首终于落在了地上。 “当啷——” 梅砚整个人都脱力了,他重又坐回床上,看着被自己推倒在地的那个男人,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舍不得,原来自己坚持了这么久的防线,竟是宋澜。 他如同许多年前一样,伸手揉了揉宋澜的头发。 “我不死了,你也不许死。” 不知是在哄,还是在求。 —— 梅砚被宋澜软禁了八个月。 那日他自裁谢罪,虽被宫人及时发现捡回一条命来,却到底失血过多,身子一直养不好,宋澜便将他拘在癯仙榭,甚至不许他出屋门。 癯仙榭本是梅砚从前在宫中留宿的处所,地处清净,离昭阳宫也远,宋澜却恨不得一日三趟地往此处跑。 梅砚初时病得厉害,有大半日都是昏睡着的,偶尔醒过来看见宋澜守在自己床前,也不多言语,任凭他喂了汤药,左右问询,又说上好一番话才肯离去。 初冬的雪下了两场,又挨到严冬,梅砚的身体才算是恢复了些。 他被拘在此处,也问不出朝堂上有什么消息,只从宫人的闲谈碎语间推测出,宋澜应是废黜了许多宫人,又威逼利诱了几个朝臣辞官。 这位年轻的帝王,在尽自己最大的力气,去雪藏当年的旧事。 除夕夜的时候,宋澜应酬完了阖宫上下,又折到癯仙榭来。 帝王神色疲惫,却还是在梅砚的房门外理好了衣冠,抖落了寒气,挂着俊朗灿烂的笑意进来。 明晃晃的龙袍在昏黄灯烛的映照下反倒有些看不真切,只那张俊朗英气的面容一如往常。 “少傅,除夕喜乐,新岁顺达。” 梅砚披了件石英色的浅袍,衣领高束,发髻松松挽着,一张脸雪落眉梢,清俊淡然,只耳下有一道浅淡的疤从领缘探出来,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正坐在桌案前看一本不知名的书册,听见宋澜进来,也不抬眼,只淡淡回了句:“新岁顺达。” 放眼满朝文武百官,天下百万生民,敢在帝王面前做此态的也就只有梅砚一人了。好在这两年来变故颇多,宋澜早就习惯了他冷淡的态度,闻言也没说什么,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搁在了梅砚面前。 是两小壶烧酒,温白釉色的瓷瓶子,看着可爱。 宋澜道:“是子春在宫宴上拿来的,说是进贡的新酒,朕尝了一壶,味道不错,还想再饮些,能在少傅这儿喝吗?” 景阳侯周禾,字子春,是宋澜的表兄。 梅砚原本不想理他,不知怎的,却还是忍不住劝上一句。 “新酒不如旧,多饮伤身。” 宋澜闻言竟是愣了好一会儿,他摇摇头,酒气有些泛出来,却还是自顾自地就着那酒壶饮了两口。果真是新酒伤身更伤神,宋澜微微有些头疼,再定睛时,连梅砚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了。 嗤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朕哪还有什么……旧酒。” 酒劲儿上来,他举起酒壶对梅砚空邀,脸上锋芒尽数收起,只觉柔软可爱,哪里还是那杀伐果断的帝王。 “少傅……” “你还在怪朕么……” 梅砚看着趴在桌案上人事不知的宋澜,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肯放下手中那不曾翻动过一页的书卷,走到他身边站定。 宋澜生得很好看,鼻梁高挺、眉目似侧峰的狼毫勾勒而出,许是因为喝多了酒,唇瓣与面颊都晕上了薄红,不似往日的凌厉。 倒有几分像他年少时的模样了。 他年少时,是怎样的呢? —— 第3章 梅砚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澜才十四岁。 分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储,又值意气风发的惨绿年华,却生的一副可怜兮兮的贱模样,像混进了老虎窝里的一头狼崽子。 看似恣意张扬,实则如履薄冰。 一点儿少年郎的样子都没有。 ——梅砚如是想。 小狼崽子眯着自己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踮了踮刚到梅砚肩膀的个子,一副我是这家山大王的语气:“听说你是新来的学究,叫梅景怀?” 大约从前被宋澜气得罢官的那几个少傅都是些花白头发的老学究,弱冠年纪的梅砚就令宋澜诧异了会儿。 “但你瞧着还挺年轻。” 梅砚笑着拢了拢袖子,依着行了君臣之礼,才又淡淡笑道:“殿下该称臣为少傅。” 宋澜眯着的眼睛微微松开,仔仔细细打量梅砚。 十四岁的少年深谙世故,已经察觉出来这位看起来和颜悦色的新少傅实则有多么不好相与。 “少傅就少傅吧。” 梅砚含笑应了。 “对了。”宋澜仰头,“本宫看少傅年纪尚轻,劝少傅早日辞官,说不准还能去国子监捞个官儿做,免得以后被本宫气坏了拂袖而去,只能碍着面子退居山林了。” 梅砚依旧笑得冷淡疏离。 “臣原就是国子监祭酒升任来的。” 宋澜:“……” 他还记得那年少的太子恶狠狠的眼神,分明在说:行,你平步青云,你青云直上,你可真厉害。 旧影与今朝重叠,时光也好似浸满了不知名的老窖,酒气漫延开来,洇一室错乱。 梅砚不想让宋澜宿在癯仙榭,便想唤廖华进来将人抬回他的昭阳宫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帝王梦中的呢喃。 “少傅……” “你不要走……” 梅砚募地一怔,脚下的步子也便停住了。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过往,五载光阴,数个春秋,从他成为太子少傅的那一天开始,到当初的太子成为如今的帝王,宋澜曾有太多次放下|身段求他的少傅不要走,那些破碎的画面沾着淋漓的鲜血,拼凑成一把割人的利刃,刺着梅砚的心。 宋澜还沉浸在不知名的梦境之中,梦话倒是说得很清楚。 “少傅,是朕没有保护好你。” 梅砚终于听懂了他的梦,眉间悄悄渡上一层痛楚,忍着那钻心的痛折身回来,轻轻抚了抚宋澜的头发。 只是抚了抚他的头发,却没有像从前一样多说一句:我不走。 梅砚的唇边不觉轻轻带上了些笑意,他许久不曾笑过了,同样是久到有些模糊的记忆,微微泛着苦涩。 宋澜如今已经长得很高了,又醉着酒,梅砚使出好些蛮力才将人搀到床上,又细心地替他除去帝王朝服,摘下金玉珠冕,只剩下年轻的帝王孑然一身,埋首在寝被间。 梅砚亦疲乏,便轻轻倚在了床榻边,身侧那人呼吸匀长,还带着些浅薄的酒气。 窗外又落了一场雪,绵绵软软飘到屋檐上,他们两个,终于在久经风雨的尘世中,寻得了片刻的温存。 第2章 软禁 次日无需早朝,宋澜却早早醒了,一夜多梦,神思恍惚中觉得膝盖间腿骨间正冒出丝丝寒意,似寒针入体,痛不堪言。 早两年的时候他伤了膝盖,每每遇到阴|雨天便疼得厉害,有时疼得根本下不了床,比观天象的司天台还要准一些。 宋澜张开眸子,先抬头往窗外看了眼,见天色已明,却似银白一片,果然是下雪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却发觉自己头顶上的帷帐有些陌生,目光再一转……发现梅砚倚在他的身边! 乍惊之下,宋澜竟不敢出声,身体仿佛真的在冰天雪地里冻久了僵住一般,好半天没缓过神儿来。 见梅砚没有被他吵醒,宋澜这才舒了口气,抬手抚上隐隐作痛的脑穴,竭力回想昨晚的事。 好像是……自己喝多了来着? 然后呢? 少傅劝他不要喝了? 再然后…… 沾了酒气的记忆就好像散在甬巷里的破碎琉璃珠,任凭如何捡拾,也总是缺了一大把,零落不堪。 他记不清昨夜的事,只知道自己多半是喝多了,可梅砚却没把他轰走,而是允他留宿在了癯仙榭。 想到此处,宋澜心头一暖,又去看梅砚。 病了几个月,梅砚似乎消瘦了许多,面颊上的线条变得不再那么柔和,但那含山的眉目却未变,宋澜不觉便伸手抚上了梅砚略有些苍白的面容。 梅砚耳下那道浅淡的疤映入了眼,数月前梅砚自裁的那一幕便又涌上脑海,宋澜心中只觉得一阵抽疼,他再度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了触梅砚脖子上的那道疤。 梅景怀,朕真是恨死你了啊,朕曾掏心掏肺地对你好,可你呢? 玩弄朝堂风云,逼死先帝大逆不道。 可…… 宋澜指尖颤了颤。 可他的少傅又护他至此,不惜自裁谢罪以揽下所有罪名,企图让那些不臣之事随着自己的死烟消云散。他即便再恨,又如何能不守住他的少傅,守住少傅的名声、守住少傅的清白、守住……少傅的性命。 “少傅,朝中知情的人,朕都让他们走了,不愿意走的,也都闭嘴了。” 那件事、那些事、他们步履维艰的那些年,再也不会有人知道,再也不会大白于世。 第4章 梅砚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是被宋澜吵到了,宋澜忙又收回手,自己僵了会儿,他是该小心翼翼地起床梳洗,坐在床边等梅砚醒过来。还是应该假装自己不曾醒来,再缩到被子里装睡? 宋澜在寝被里动了动,决定先试试第一种方案,受了寒气的膝盖却实在太疼,他一时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悄无声息地掀开被子、起身、越过床边躺着的梅砚,然后下床。 那,缩回去继续睡? 就在宋澜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梅砚竟在睡梦中轻轻翻了翻身子,面朝着宋澜,离他极近。 那双含了碎雪的眸子还阖着,却还是能看清他素白的皮肤、浅淡的薄唇、浅斜的眉毛。 宋澜想起世人对梅砚的形容: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心头似断了一根极为重要的弦。 鼻息间的喘息拂到面上来,温热的气息让宋澜又是一怔。 “少傅。” 如同有意回应他一般,梅砚就在宋澜这声轻轻的呢喃里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温着碎雪,含着远山,淡泊着尘世的风霜。 梅砚醒来的第一眼就看着宋澜窝在自己面前,那一张俊朗的脸上涨着薄红,凌厉的眸光清透如水,神色竟有两分窘迫。 梅砚一时也愣了,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身子倚在床头上,面上沉静如水,心中却在努力梳理眼前的情况。 屋里一时陷入了诡秘的寂静中。 也不怪两人相顾无言各顾各地尴尬,他们如今一个是坐拥江山的新帝,一个是软禁在宫的文臣,有过步履维艰的过往,有过互相扶持的温存,也有过耳提面命、东风化雨。 万般可惜,曾经那些雪中偷火一样的岁月,终究消散在了二人的苦深仇怨与难赎的罪孽之中。 到如今,云泥异路,不复当初。 一时间诸多想法都在梅砚脑海里过了个遍,却只是懊恼一件事:自己昨夜,怎么就在宋澜身侧睡着了! 竟真的是……依赖了那片刻的温存。 “你……” “朕……” …… “你昨晚喝醉了。” “朕昨晚喝多了。” 两句话皆是异口同声,梅砚心中的波澜便尽数被他噎住,掀开被子坐在床边,冷着脸不说话了。 宋澜抿了抿唇,却大约猜得透梅砚的心思,他这个少傅什么都好,就是一旦窘了尬了便喜欢冷着脸发脾气,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也改变了许多事,唯有梅砚的脾气与秉性自始至终不曾变过。 既然是为避尴尬,宋澜便很妥帖地找了个话题。 “少傅,今儿初一,皇叔和子春他们说了要进宫来,朕得过去看看,少傅想见见吗?” 梅砚心中一动,想了想怀王那张老谋深算的脸,又想了想景阳侯周禾那个大大咧咧的脾气。 “不见。” 似乎早就料到梅砚会有此言,宋澜也不意外,既然得了答复,他便掀了被子要起来,腿脚挪动间,面色却陡然一变。 “嘶——” 梅砚闻声回过头来,只见宋澜额上已经生出了密汗,真是疼到忍不住了,才蹙了眉头。 宋澜的膝盖,是为了梅砚才跪伤的。 梅砚一时不忍,纵使自己心中再怎么有意疏远宋澜,再怎么想要与过往割裂,可那些血淋淋的伤痕还是摆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他——眼前这个孩子,曾经不顾一切,不惜舍下性命去护他。 “膝盖疼?” 梅砚轻声问出,语气如旧,含着关切、疼惜、照拂、以及他固有的温柔。 宋澜也就是在温柔的三个字里恍了一瞬的功夫,梅砚温热的手掌已经覆上来,清缓地揉着他的双膝,一寸又一寸,化去一天霜寒。 宋澜便抬头看着梅砚,忽地笑了。 那从来不是个冷冰冰的谪仙,是醉玉颓山的梅景怀,是他温言笑语的少傅啊。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着,梅砚低头垂首,细心地替宋澜揉搓了许久的膝盖。 两人都没有说话,却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他们的当初。 —— 那是许多年前,宋澜还是那个在东宫里跋扈恣意的小太子,梅砚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是着紫袍配玉带的二品大员。 他年纪轻轻却是宋澜的少傅,宋澜自是不服管教,成日在东宫里不是上树摸鱼就是下水撵狗,然后一身泥泞湿嗒嗒地出现在梅砚的课堂上,要么把手上脏兮兮的泥渍往梅砚脸上抹,要么就趁梅砚不注意的时候污去他新写的文章。 总归东宫之中日日鸡飞狗跳,难有安宁的时候。 梅砚是那种饱读诗书之辈,年纪轻轻却吃了一肚子的墨水,他既任了太子少傅一职,即便这位太子殿下再怎么胡闹,还是要将肚子里那些墨水倾囊相授。 奈何宋澜不喜他,更不吃他这一套,常常今日背了诗文,次日便要提笔将那诗文胡诌一番。 诸如:“举杯邀明月,明月照沟渠。” “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 更有甚者:“人生在世不称意,从此君王不早朝。” …… 分明是文坛大家的诗篇,经宋澜这般“锤炼”一番,当真就变得没法看了。饶是梅砚这般好修养的人,也忍不住要黑了脸色。 宋澜瞧着他这般兰玉之人黑脸,心中便觉得万分好笑,在旁掐了腰笑、抱了胳膊笑、“略略略”地转着圈儿笑。 第5章 “殿下,伸手。” 梅砚的声音不温不火,乍然听不出什么情绪,宋澜那时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没多想,就顺势递了一只手过去。 “啪!” 一声脆响,少年呆了。 他看了看梅砚手里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的戒尺,又看了看自己红肿不堪的手掌心,这才觉出疼来,火|辣辣地疼。 “梅景怀,你敢打本宫!” 梅砚收了戒尺,心中火气略消了几分,嘴角的笑意才又泛上来,只是仍旧浅淡,看不出有多亲切。 “臣既是殿下的少傅,便有管教之责,殿下要是不服,只管告到陛下那里去。” 宋澜便只好一口一口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吹着凉气,他自然是不敢把这事儿跟皇帝说,只有把这份委屈咽在肚子里,用那种恶狠狠的眼神偷偷瞪梅砚,活脱脱是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狼崽子。 梅砚看在眼里,虽不说破,心中却也觉得好笑,他真是想不明白,分明是这狼崽子自己亵渎了大家诗文,他又是如何把自己编排成一个受害者的? 自从天不怕地不怕的狼系太子挨了梅少傅的一戒尺,他的狼脾气就彻底收不住了。 梅砚一连四五日在东宫学舍独守空房,他唯一的学生还是没有露过面,梅少傅这才隐约觉出来,宋澜这是生自己的气了。 那天夜里,梅砚没有出宫,而是找到了坐在东宫后园湖边石头上一个人望着月亮发呆的小狼崽子。 “宋澜。” 梅砚的声音传过来,宋澜恶狠狠地转过身子。 “梅景怀,不许直呼本宫的名讳!” 梅砚瞧见那少年稚嫩的脸上伪装出来的凶狠模样,忽而就笑了,他待人总有三分疏离,温和笑意不出本心,那时却是真觉得宋澜可爱,笑从本心的。 “你笑什么!” 宋澜从湖边的石头上一跃而下,落在梅砚面前,垫着脚看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少傅。 殊不知他颐指气使的样子,从梅砚的视角看过去,正是一个生的锋芒毕露的少年卷着蓬蓬的丸子头、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自己,唇红齿白,璞玉浑金。 好可爱。 梅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梅!景!怀!” 你敢摸本宫的脑袋!你敢揉本宫的头发!你敢叫本宫的名字!你敢…… “手还疼么?” ——打本宫。 “上次打殿下,是臣不对,如有再犯,下次还打。” 梅砚这个人就是这样,瞧着温和有礼,做事冷酷无情,一把戒尺打了宋澜五年,打出了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 那五年,那五年是真好啊。 那五年的东宫里很热闹,鸡也跳狗也跳鱼也跳马也跳太子殿下也跳,梅砚总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周禾总是拎着五湖四海寻来的佳酿与宋澜偷偷喝酒,梅砚再打,宋澜再跳。 玩着闹着,就把那些美好的像梦一样的过往玩丢了,再也回不来。 第3章 旧年 双膝的疼痛已经渐渐消散下去,只剩下梅砚手掌上残留的温热,抚平着他们各自的疤。 “陛下。” 万籁俱寂中,梅砚忽然开口,素瓷嗓音融在暖室之中,听得宋澜心中一颤。 宋澜还没来得及开口应,梅砚便接着道:“放臣走吧。” 放臣走吧,放臣离开,我是乱臣贼子,是朝堂上的佞臣。这清正的朝堂殿,这堂皇的宫阁楼,没有臣的容身之处。 宋澜那张面容还是狼崽子的狠厉脸,那双上扬的眼尾却陡然红了,似乎他这一辈子,不论是做储副还是做皇帝,都听不得他的少傅说一个“走”字。 “天顺十四年,你升任太子少傅,朕劝你走,你不走,你让朕唤你少傅。” …… “天顺十五年,朕拉着你骑马淋雨,朕让你走,你揉着朕的头发,说你不走。” …… “天顺十八年,朕跪在少傅府门前苦求,牵机药催肝朽肺,可你还是熬过来了,你说你不会走!” 听着宋澜重提当年旧事,梅砚心中亦是一阵一阵抽疼,他何尝不想竭尽自己的余生去护着宋澜,他何尝不想看着宋澜君临天下,看着宋澜做一个盛世明主。 可是。 万般皆好,唯独他们的生命中,多了那个“可是。” 可是他们的双手染了血,他们的仇怨翻涌了朝局,他们过去的那些年,再也不会回来。 可是可是。 可是梅景怀玩弄朝堂风云五载许,亲手逼死了先帝,从此背上谋逆罪名,担负弑君之责。 这罪名和血腥都太过沉重,他在癯仙殿里活了八个月,倒不如说已经死了八个月。 梅砚闭了眼睛,颤颤的睫毛遮住眸中清泪,浅白的脖颈上喉头微动。 “陛下如今已位及人皇,朝堂上有怀王、有周禾、有陆延生,你拘着臣做什么呢?青冥,臣是太子少傅,而你是帝王了。” 青冥,是宋澜的字。 他尚未及冠,却早在几年得梅砚授以表字。 青冥青冥,他坐九龙椅,他是天上天。 梅砚没听见宋澜答复,以为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才一睁眼,却见宋澜那张脸离自己极近,眼看就要贴上了。 确是贴上了。 少年的喘息间尽是灼人的热气,梅砚只觉得自己的唇被他捉住了,可就是挣不开,脱不掉。 第6章 “唔……” 梅砚被宋澜箍在怀里奋力挣扎,奈何他病体无力,根本拗不过气狠了的宋澜,只觉得自己的口齿之间也渡上了宋澜口中不曾消散的酒气。 那是周禾送的酒,又辣又苦。 他的脑子里不合时宜的闪过许多画面,有当年的东宫里自己揉宋澜的头发,有如今的癯仙榭里宋澜醉酒后好看的睡颜。 宋澜暴虐的吻持续了太久,直到廖华在外敲门,“陛下,怀王与景阳侯到昭阳宫了,问您呢。” 这个吻才终于松开了。 梅砚已经全然懵了,眼看着宋澜拖着自己的膝盖下床穿靴,穿衣戴冕,他也全然做不出什么反应。那个吻太用力,酥麻劲儿还没有过去,唇齿间弥留的气息让梅砚连怎么思考都忘了。 年少的帝王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从背影看过去,竟也有两分落荒而逃。 门锁又落了下来,守着癯仙榭的宫人安静到好像根本不存在,窗外的雪簌簌而落,压散了一捧梅花。 梅砚怔怔坐了良久,那就被宋澜抽离的魂魄才好像又回了体内,他挪咽了一下嘴唇,低头看向空荡荡的床帐,宋澜的脸、宋澜的吻又再度窜上脑海。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了这样的心思? —— 除夕以后,宋澜不曾再来过癯仙榭。 梅砚的身子渐渐好起来,觉却怎么也睡不好,从前他常常梦见的是自己手染鲜血的样子,自打发生了那日的事,他便总梦见宋澜。 从年少的太子,到如今的帝王。 过往的记忆似乎成了他贪恋的梦魇,明明那么苦,却又让人舍不得睁开眼睛。 “主君。” 梅砚睁开眼睛,见东明守在床边唤自己。 “怎么?” 他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以为是宋澜来了,东明却说:“是南诏世子回来了,陛下允了他来见您,此刻在门外呢。” 南诏世子,段惊觉。 梅砚倏地起身,“快请他进来。” 梅砚落病后便闭门谢客,小一年没见过外人,他此时愿意见段惊觉,倒是比见宋澜要痛快的多。 段惊觉解了氅衣,身上还有些寒气,发上的雪化成水珠,微卷的发丝贴在前额,他肤色本就白,额下又是一双精致柔媚的柳叶眼,衬的薄唇更薄,皙容更淡。 ——南国春色。 “景怀。” 他的声音像是含了碎雪,亦渡着春。 梅砚亲自打着帘子请他落座,外头的雪还在下,屋里的暖炭生得旺,香烟袅袅间,他一时又生出许多恍惚。 段惊觉是南诏世子,在大盛为质多年,两年前南诏王病重,他受命归返,世人都以为他这一去再不会回来,熟料南诏九部内乱,南诏王病愈以后又将段惊觉送回了盛京。 曾经的挚友经别两年,一个是异国他乡浮萍客,一个陷朝臣殿上生死局。 两年过去,如今的盛京城早已经物是人非,梅砚与他对坐屋内,竟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还是段惊觉先开了口:“我在南诏时就听说盛京出了变故,却不想变故这样大,方才见陛下就觉得不妥,怎么你……也这副病态?” 梅砚自裁的事被宋澜瞒得很好,除了几个亲信之人知情,消息再没有传出去。 梅砚只苦笑:“年前病得才重呢,如今已经大好了。” “我瞧瞧。” 梅砚知道这人是个医痴,他既瞧见了自己的病态,必然不肯就此罢休,只得在那柔媚的目光下伸出手腕,由着段惊觉搭上去。 “怎么这么虚?” 段惊觉的医术近乎神化,搭腕便知病症,梅砚早些时候服过毒,后又险些自裁丢了性命,虽养好了伤,可心里苦顿,夜夜难眠。 瞒得过旁人,却是瞒不过段惊觉的。 段惊觉皱眉,目光在梅砚的颔下游移不定,他颈间的疤被衣领遮的严实,但拿碎瓷片的时候用力太过,延伸到耳下的伤口也深得很。 时日稍长,那疤浅淡,本不易看出来,但段惊觉又不瞎,这会儿自然是瞧见了。 “景怀,你颈间的伤是怎么回事?” 梅砚偏过头,目光落在窗棂上,微微眯起眼:“一言难尽,纸屏,别问了。” 屋里默了两刻,段惊觉是个聪明人,又熟知梅砚与宋澜的过往,如今见过了两人,又见着梅砚的处境,心里便猜出一二分来。 他性情阴柔,又好说话,见梅砚不愿意多说,便点了点头。 “景怀,你与陛下的嫌怨我管不了,可这样不是法子,他总不能一辈子把你拘在宫里。” 梅砚神色一痛,除夕夜后床帐上的一幕又涌上来,他闭了闭眼:“我会再与他谈谈的。” 到底是故友重逢,梅砚便抛开自己的事不谈,转而去问段惊觉:“南诏如何,你怎么又回来了?” 段惊觉懒懒侧了身子,他是南诏世子,说起故国却好似浑不在意:“九部内乱,父王的身体刚有了些起色,就向陛下借了五万兵,把我送回来了。” “几天前我在官道上得了消息,说是仗着那五万兵,内乱已经平了。” 南诏为大盛邻国,若非内里九部频频作乱,绝无倚仗大盛的可能,如今段惊觉去而复返,可见他们有多么自顾不暇。 梅砚叹了口气:“你此番再度回来为质,盛京城里,怕有人要轻贱你。” 第7章 段惊觉笑笑,疏懒的柳叶眼魅惑横生,无所谓般:“盛京为质十数载,我还怕人轻贱不成。” —— 段惊觉给梅砚开了安神的药,又过两日便不怎么做梦了,他夜里睡得安稳,气色终于渐渐好了些。 元宵刚过,阖宫上下还一片热闹,这两日又下了场雪,梅砚早起时见东明正和几个小宫人在院子里玩雪。他心中向往,便守在窗前看了许久。 东明在钱塘的时候便跟着他,至今已有八|九年了,其人年纪却还小,过了年才二十,同那几个十来岁的小宫人玩得倒是欢。 院里红梅还开着,幽幽沁着香,东明一个雪球扔到一个小宫人的脖颈里,冷得他“呀呀”讨饶。 梅砚想起了自己在太子少傅任上过的第一个年。 那一年和今年很像,也是过了年又下了场雪,朝臣们因着那场雪,又多休沐了半个月。 他白日无事,就依在窗边写策论,想着等休沐过了,也是时候教宋澜一些朝政之事了。 东明那时候就喜欢雪,只是少傅府上清冷,没人同他玩,便自己蹲在廊子外头堆雪人。 梅砚正写到要紧处,忽听东明“哎”了一声。 “主君,您瞧瞧谁来了?” 梅砚没搁笔,只抬头往窗外看,却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往屋里来,东明欢天喜地去迎。那人的斗篷披得严实,盖住了半张脸,梅砚一时没看清,正要询问的时候,东明已经把人请进屋了。 只见那只斗篷蹦蹦跳跳地甩掉了靴子上的碎雪,这才乐呵呵地摘掉了帽子。 “少傅少傅,可有想本宫?” 少年郎唇红齿白,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分明是从冰天雪地里过来,却让人觉得热情洋溢,灿若星辰。 宋澜那时候的腿,还没有伤呢。 年节休沐又赶上大雪,梅砚许久没见他,心里其实也挂念,却碍着自己算宋澜的师长,面上不好多表露,只搁了笔,笑着走过去。 “这么冷的天,殿下怎么出宫来了,陛下允了?” 宋澜正摘斗篷,听见梅砚这么问便有些不乐意,却还是摆了摆手,“上柱国进宫去了,帝后与宋南曛正设宴款待呢,本宫是偷跑出来的。” 梅砚便了然了,上柱国徐玉璋乃是国丈,每逢他进宫,宋澜这个做太子的便要被冷落了。 他虽是太子,却并非皇后所出,更比不得皇后亲生的宋南曛,他这些年在宫里过得不好,连出个宫也要偷偷摸摸的。 梅砚亲手为他斟了盏热热的茶水,笑说:“殿下是太子,若要教人知道偷跑出宫来,少不了一番诘难,喝了茶,臣叫东明送你回去。” 宋澜便不乐意了,可怜巴巴的模样像一只小羔羊,他把自己埋在梅砚怀里,“少傅,本宫想在你这里多呆一会儿。” 梅砚抚着小羔羊的头发,想着那皇宫是他的伤心之地,若不是他看着宋南曛一干人在宫里其乐融融心里难受,也不会冒着风险跑到少傅府上讨安慰。 “那……就多呆一会儿?” 梅砚这一心软,宋澜便撒开了欢儿,一会儿拉着梅砚出去打雪仗,一会儿扯着东明逮麻雀。 宫里的掌事太监来寻人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事后宋澜被带回宫里罚抄了三天孝经,梅砚也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梅砚想着这事便笑了,他至今还记得自己家里揭不开锅了的情形,那段日子东明晚上常常饿得睡不着,在院子里来来回回遛弯。 如今东明还在窗外闹着,只是许多事都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说: “举杯邀明月”系李白诗句,“明月照沟渠”系高明语,“老夫聊发少年狂”出自苏轼词,“一树梨花压海棠”化用自元稹诗,“人生在世不称意”系李白诗,“从此君王不早朝”系白居易诗,此处皆为借用,特此标明。 第4章 旧地 “哎?” 梅砚正要关窗户,忽然听见东明这一声“哎”,便不由地停住了手,他抬头看过去,心里有股隐隐的期待。 “参见陛下!” 确是宋澜来了,同那年一样,只是他明晃晃的龙袍瞧着晃眼睛,脸上也不再有年少时笑嘻嘻的神情。 他进了屋,自顾自摘了斗篷,就坐在软椅上。 梅砚还僵在窗边,脑子里都是不久前那个粗|暴的拥吻,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不说话,宋澜也不说话,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地看着。 直到宋澜笑了笑,很识趣地没提初一早晨的事,只说:“到底是段纸屏的医术高明,他就来过一趟,少傅的脸色就瞧着好多了。” 梅砚若有所思,这才缓步到他身侧坐了,思索着说:“陛下的腿,或可让纸屏看一看。” “朕的腿没得治,不过是风雪天里疼上一回,少傅何必如此介怀。” 梅砚敛了神色,依稀能闻见宋澜身上的药膏气味,这些天的风雪一场连一场,他只怕没睡过一个好觉。 “终究是因为臣才跪伤的,若能治一治,那是再好不过,若不能治,也只好等下辈子再还,臣此生是还不清了。” 静默良久,就在梅砚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宋澜忽然开口了:“少傅颔下的疤,难道能消得了么?既消不了,那朕此生也还不清。” 梅砚一愣,只觉得颈间火|辣辣疼。 宋澜和他一样,走到今天这一步,手上都不是多么干净,心思都不是多么纯澈,正是因为他知晓宋澜的过去,所以当初才会一不做二不休,想要自裁把所有的罪孽都揽过来。 第8章 谁知他没死成,宋澜却也将当年的事情遮掩得很好,只是留了那道疤,深得像是此生都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他们一个面损,一个肢残,相依走过数个严冬,却因为身世、因为杀孽、因为仇怨,终究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从前两人在一处,谈的最多的便是文章与策论,除却文章策论,便是宋澜可怜巴巴的诉苦与梅砚温言细语的劝导。 如今宋澜做了皇帝,二人之间又隔着一层仇怨与欺瞒,从前说的许多话都用不上了。 他们就这么僵了会儿,宋澜忽然看了窗外的寒梅一眼,说:“少傅,朕带你出去走走吧?” 梅砚一怔,侧首去看宋澜,凉薄的眸底流泻出一寸光晕。 他已经近一年没有出过癯仙榭了,累月落锁的屋门和门外死一般安静的侍卫成了圈锢他的牢笼,他在这间小小的屋舍里,一个人养伤、一个人看雪、一个人熬过那些狂风暴雨的夜晚,他一次又一次从鲜血淋漓的噩梦里醒来,却寻不到斩断咽喉的利刃。 他真是……受够了。 梅砚愣了半晌,默默点了点头。 出去走走吧。 雪早已经停了,宫道上的积雪却还没扫净,屋檐楼宇,一片洁白。 梅砚披了件厚厚的斗篷,随在宋澜身侧慢悠悠地走,身后只远远跟着廖华与东明。 许是知道梅砚如今不愿意见人,宋澜特意选了僻静的宫道,一路上只碰见过两个连头都不敢抬的宫女。 梅砚抬头看天。 阴霾着的天,他却很喜欢,觉得那层云像自己,被困得结结实实,只有在要下雪的时候才能出来转转。 两个人都这么慢无目的地走着,彼此都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囿在字里行间,久而久之,成了不可说的禁忌。 宋澜的脚步一停,梅砚也顿时停住了。 到东宫了。 这座宫苑,融载了他们曾经最安稳的五年光阴。 年轻的少傅教年少的太子习文授业、年少的太子渐渐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他们用力保护对方,从两个月的俸银,到一杯摧人心肝的毒酒,再到后来王朝更迭,改朝换代。 不得圣宠的太子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玩弄朝堂的文臣成了困囿一室的囚徒。 到如今,东宫无人住,落雪变尘埃。 “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梅砚企图用听起来相当平静的声音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波澜起伏,他转身要走,却被宋澜拉住了衣袖。 “进去看看吧。” 东宫故景,一如往昔。 宋澜虽已经迁居昭阳宫,可此处到底是太子宫殿,仍有宫人洒扫伺候,见宋澜亲至,他们不敢多言,忙退了出去。 宋澜携着梅砚入内,看着屋里书案上堆放的书卷,便不动了。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眼前是故人故地,梅砚心中并不舒坦,“有什么好看的,陛下若不走,那臣……” 他本想说“那臣走了”,却想起宋澜对那句话的厌恶,便改了言语,道:“那臣先回去了。” 回他的癯仙榭去。 梅砚转身便要走,手才碰上门,却听宋澜淡淡出声:“少傅,你我之间,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当初了?” 那扇门终究没有被推开,梅砚施施然收了手,转过身来。 他清然温和,一张玉脸却不见笑意,只注视着那个穿着九龙袍的少年,“往事已矣,陛下既然要让臣活着,臣只有背着这滔天血罪苟延残喘,既然如此,怎么还能回到当初?” 这是他逼死先帝以后,再一次站在臣子的位置上同宋澜说话。 宋澜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走近两步,同年少时一样,拽住梅砚的袍袖。 “少傅答应过朕,不会再寻死。” “是,若非如此,此时臣早登黄泉。” 癯仙榭里的每一个夜晚,他都看见一条鲜血淋漓的河流,一端站着他自己,另一端站着他的祖父和父亲。 梅时庸朝他招手:“景怀啊景怀,你怎么还不过来?” 他要动,宋澜就浑身血污地从那条河里爬出来,流着血泪求他:“少傅,你不要死,你不要死。” 有些时候,活着真的比死了还要痛,他甚至觉得是自己的罪孽太过深重,所以活该受这样的苦刑。 宋澜抓着他袍袖的手又用了两分力,他的手隔着衣裳,抵上了梅砚的肩膀,将梅砚牢牢箍在怀里。 少年的身上似乎有一团火,梅砚只觉得自己心里那团灰烬都要被他燃起来了。 他努力地不去想除夕夜的那个吻,可唇齿间的酥麻还是泛上来,时时刻刻提醒他,身后的这个少年怀藏着怎样的心思。 他挣扎不得,却被宋澜箍得更紧。 “少傅就这么厌恶朕么,哪怕在朕的身边多待一刻,都觉得喘息不得?好好活着不行么,我们一起烂着吧,梅景怀,我们都不是什么清白的人,我们一起烂着不好么?” 梅砚觉得自己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烫,他以为自己早就已经哀莫大于心死了,却不想宋澜这两句话,令他的心有如刀割。 梅砚想逃,宋澜却抓着不松手,直到他肩膀上的衣衫被撕裂,窗棂缝隙透进来的寒风带来一阵凉意。 他们摔在地上,撕扯间不知谁缠着谁。 宋澜的吻就是在这个时候再度覆上来的,他像一头偏执暴戾的贪狼,孤身行走在暗林星夜,却竭力攀过眼前的高山,孤狼见月,月坠巫山。 第9章 梅砚笨拙地想要躲开,却最终徒劳无功,良久,宋澜才松开他。 他背转过身子,九龙袍宽大,并不能看出什么,梅砚却心知肚明。 宋澜方才那一吻动了情,即便隔着衣裳,隔着化不开的寒雪,梅砚还是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对自己偏执的爱|欲。 梅砚觉得他们都疯了。 如果说上一次的热切是令梅砚六神无主难以置信,那么这一次的偏执,则让他清楚地意识到,宋澜固执地将自己拘禁在他的身边,是在罪恶正罚之外,他所怀藏的私欲。 梅砚将自己的斗篷拾回来,披到身上的时候,手还是抖的。 他开了门,冷风吹进来,冻得人一个激灵。 那风卷着雪,雪飘到二人的鬓发上,凉气从头顶漫到心底,宋澜刚起身要拉梅砚,却见廖华慌慌张张跑过来。 他不敢瞧梅砚和宋澜,只低着头禀事:“陛下,梅少傅,南曛郡朝这边过来了。” 宋南曛。 先帝死后,宋澜软禁了皇后徐清纵,却并没有难为他这个素来得宠的弟弟,梅砚虽不闻外事,却毕竟在宫里,知道宋南曛照旧去国子监读书,平时也还住在宫里。只是如今东宫无主,不知他为何要过来,莫不是来寻宋澜的? 梅砚脸色不大好看,被宋澜闹了一场,斗篷下的衣裳还是破的,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火|辣辣的,怕见了宋南曛会被瞧出什么。 梅砚正想着要不要找个地方避一避,宋南曛的声音却已经传了过来。 “皇兄,你果然在这里呢!” 宋南曛已经冒冒失失闯进来了,梅砚此时再想躲避已来不及,只得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襟,在宋澜身侧站定。 宋南曛今年才十五,长得也稚嫩,此时穿了件紫云狐大氅,一双眼睛喜笑盈盈,烂漫至极。他今日途径此地,瞧见东宫的宫人都守在外头,便猜测是宋澜在这儿,本是为着宋澜来的,此时却被梅砚吸引去了目光。 “梅……梅少傅?” 第5章 手足 宋南曛是前皇后的亲子,他的外祖徐玉璋乃是从前的上柱国,而此人的死与梅砚有些脱不开的干系。虽说宋南曛并不知情,但梅砚每次见到他,心中都不怎么好受,听出来宋南曛是在疑惑他怎会出现在此,他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算见过。 见梅砚点头,宋南曛一时有些懵,当初的宫变的许多事至今都不清不楚,他只知道梅砚是病了,又好像是被宋澜软禁在宫里了,只是从没见过面,如今猛不丁地见着了,却觉得说不出的古怪。 当年的太子少傅梅景怀手写天机云锦诗,身有王昌宋玉气,待人三分笑意,言谈春风杏雨,乃是朝臣殿上一股清流,即便宋南曛年纪小,却也十分羡慕宋澜能得此人教习。 可如今一见,他只觉得梅砚变了许多,人似乎瘦了些,性情也冷了些,更奇怪的是,他和皇兄在这儿做什么? 宋南曛满肚子的疑问还没问出口,宋澜就已经冷眼瞥向他:“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宋南曛见宋澜一脸阴郁,分明是心情不好,没问出口的话就都憋在了肚子里,脸一瘪,老老实实答:“来捉雀,东宫如今人少,麻雀多。” 门可罗雀? 宋澜和梅砚俱一愣,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确拎着两只麻雀,还扑腾翅膀呢,他们竟都没发觉。 “雀招你惹你了,你非要捉他们作甚?” “我……我就是捉来玩的。” “你尽知道玩,书都温了?” “皇,皇兄,这不是过节么,先生都躲懒在家中吃酒呢,我……我温书无趣,前几日去昭阳宫找皇兄,廖华说你腿疼得起不来床,我没见着皇兄,就想着以前下了雪皇兄会带着我捉雀的,想捉两只雀给皇兄解闷。我刚捉了两只,就看见宫人在外头守着,猜想是不是皇兄人在东宫,这才进来问候的……” 宋澜没好气,宋南曛便被吓得够呛,他这一番话说得颤颤巍巍,却把一旁梅砚的心说疼了。宋澜的腿一直是梅砚的心结,前段时间他没去癯仙榭,他就猜测是连日大雪害得宋澜腿疼,不想竟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了。 宋澜也没想到宋南曛一鼓作气把这些事都说了出来,又不好当着梅砚的面说什么,只得一会儿恶狠狠地瞪瞪廖华,一会儿气愤愤地盯着宋南曛,看得两个人都不敢抬头。 梅砚见状,忽叹了口气,宽慰:“郡王想见陛下,也不该作难这两只雀,雀也可怜呐。” 雀也可怜呐! 宋澜同宋南曛这般大的时候,也喜欢扯着东明一起逮麻雀,那时候梅砚也总这么说,雀也可怜呐。 身若浮萍一样徘徊在盛京城里,囚徒一般困囿在皇城宫阙,怎么不可怜呢。 想到往事,宋澜的情绪软和了些,对宋南曛说:“把雀放了就回去温书,过两日朕叫你先生进宫来,一同考你的策论。” 宋南曛其实不爱读书写策论,但又不敢反驳宋澜,只得苦哈哈地应着退了下去,最后也没能想明白梅砚为何在这里。 宋南曛一走,宋澜便亲自送梅砚回癯仙榭。 二人都揣着心事,宋澜也没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梅砚心里苦,终是忍不住问:“陛下软禁了徐清纵,宋南曛却似不怪你?” 徐玉璋的死他不明真相也就罢了,但徐清纵却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被软禁的,他对宋澜却还如从前一般,不由令人意外。 第10章 真是他年少天真,还是在做面子功夫? 宋澜垂眸:“朕刚登基的时候,他日日都来替徐清纵求情,后来知道求情没用,就再不提此事,在朕面前也像个没事人似的,说实话,朕有些看不透他。” “若是真的看重与陛下的兄弟情分倒还好,就怕他是在收敛锋芒,卖乖讨巧,不过也不至于,他还小。” 话一出口,梅砚自己就默了,当年他初任宋澜的少傅时,宋澜就已经很会工于心计了,那时候他比宋南曛还小些呢。 这皇城里,从不以年岁论长短。 “这天下哪有什么兄弟情分,朕也不过是看他乖觉,不愿动他罢了。” 梅砚足下一顿,一本正经:“这话不然,臣与自家兄长,关系就很好。” 尽是无情帝王家罢了。 这日梅砚主动与宋澜说了许多话,言语中多有挂念他的意思,宋澜便很受用。 当年梅砚喝了先帝赐的毒酒险些殒命的时候,宋澜就知道自己是大逆不道喜欢梅砚了,本想着熬过那一劫,他就同梅砚把话说开了,好好问一问他的意思。 谁知后来事多,梅砚逼死了先帝,整个大盛都翻天覆地了一场,两个人就再也做不到推心置腹地说话了。 宋澜起初将梅砚软禁在宫里,本意是想护着他,生怕梅砚再做出那自裁谢罪的事儿,后来梅砚不再一心求死,他却仍不愿意放人,这才发觉是自己的情|欲在作祟。原来即便梅砚骗了他五年,还逼死了他的君父,他还是不能割舍当初的情,他忘不了梅砚对自己的好,忘不了东宫里温言笑语的那五年,更做不到把梅砚当成弑君的佞臣。 宋澜刚登基,朝堂上并不太平,党同伐异,他的龙位并不稳当,但仍是竭力稳住朝臣,又把梅砚从宫变的事里摘出来,为此也受了不少言官的骂。 宋澜如今摸不准自己的心,只想用爱的名义,将梅砚紧紧束缚住。 出去转了一圈,虽说中途与宋澜闹了些不愉快,但梅砚这段日子来的苦闷终于减缓了些,又因着宋南曛的事与宋澜说了许多话,此时在癯仙榭里与他相对坐着,倒不那么苦大仇深了。 宋澜脸上也含着笑,静静听梅砚说话。 梅砚声音好听,像是含着干净的雪,透着清然:“徐氏一族是再也起不来了,但徐玉璋活着的时候有不少党羽,想必枝蔓交错,并不好拔除,左相孟颜渊更是个难缠的主,陛下若是要处理他们,也得想好万全之策。” 梅砚远离朝堂近一年,期间并不能详尽地知道朝臣殿上的事,却还是能凭着今日对宋南曛的见闻推出这许多话来,他的谋略之深,远在旁人的想象之外。 宋澜垂眸笑了笑,若不是梅砚藏得深,当初的徐玉璋也不会那么快就垮了,说来自己能高坐这个皇位,全因了梅砚的功劳。 “少傅啊。” “嗯?” 梅砚说起朝政来便头头是道,此时正说到要紧处,听得宋澜唤自己,也就下意识应了。语气虽淡,却并没有连日来的冷漠,很像他们从前相处的状态。 宋澜一时也有些怔,却还是说:“少傅如今还愿意同朕说这些,朕心里很感激,朝堂上棘手的事多,朕也有求助于少傅,少傅若是得闲,可多去昭阳宫坐坐,奏折策论一大堆,朕总是看不完,少傅还得多指点。” 梅砚猛地抬头,一张脸上起了波澜,全是难以置信。 宋澜的意思,是许他出门走动,也许他过问朝堂上的事了。 “但少傅的身子还没养好,朕不放心你回府,就还是住在宫里,平时身边也不好离了人,东明虽妥帖,到底年纪小,朕明日再送两个稳当的人过来。” 梅砚一默,微微点了点头。 宋澜对外宣称他在宫里养病,把人一关就是小一年,他也曾万念俱灰过,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苟且偷生着罢了,却不想今天出门逛了一圈,又多嘴论了几句朝政,竟说动了宋澜。 他的手上还沾着先帝的血,宋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全放心他,一言一行有人盯着是常理中事,他得了能出癯仙榭的赦免,心中多少有些欢喜,两人的关系就这么缓和了不少。 宋澜眼瞧着梅砚神色比往日好了太多,便详装不在意地抿了口茶水,将那唇润得发亮,笑道:“不过还有个事儿,这两回朕在少傅面前没有遮掩,朕心里想的什么,少傅应该很清楚了,少傅要是能摒弃前嫌留在朕身边,那朕也不会再命人看着你。” 梅砚一张清白的脸顿时涨红了。 加上这次,已经两回了,宋澜举止无状、行为孟|浪、言语唐突,他哪能不知道。 自己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教成了一个断|袖,梅砚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教育方式出现了问题。 他面目涨红,拂袖做怒:“我是个罪臣,陛下要杀要剐都应该,可若是臣罪孽深到要做娈儿来消陛下的气,那……我……” 他想说自己不如一头撞死在这儿,却又想起自己当初口口声声答应了宋澜不会再寻短见,话卡在嗓子里,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早料到梅砚会有这么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宋澜并不意外,今天梅砚肯同他谈朝堂上的事,就说明梅砚也并没有真绝情。 宋澜亲自给梅砚续上茶水,“朕自小敬重少傅,怎么会让少傅受那样的屈辱,罢,是朕着急了,少傅身子不好,别动着气。” 第11章 宋澜说完这话,便不再看梅砚,知道梅砚这会儿又生气了,便老老实实告辞离开。 作者有话说: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出自李煜《虞美人》,特此标明。 第6章 雪灾 从癯仙榭出来,廖华跟在宋澜身后,脸上全是困惑不解。 “想说什么?” 廖华规规矩矩,不敢多言,“卑职不敢置喙。” 宋澜侧着微挑的眸看他,轻笑:“无妨,你是想问朕为何忽然就不再软禁少傅了。” 廖华点点头,他是宋澜的心腹,宋澜和梅砚之间的事儿都知情,当年梅砚弑君谋逆,宋澜气得要死,后来梅砚自裁,宋澜又疼得不行,这些事情廖华都看在眼里。 他知道宋澜的心思,以为宋澜会这么把人关一辈子,直到梅砚服软求饶,却不想宋澜什么都没说,就这么把人放了。 风雪又起,宋澜的膝盖有些疼,但还能忍,他说:“朕不想再看他那样子了,整个大盛是朕的天下不假,但那座朝堂是他的天下,只有在说到朝政的时候,他才能露个笑脸,多说两句话。” 宋澜还是太子那会儿就想过,他的少傅有洞察局势之能,堪当宰甫相才,却心甘情愿做个二品少傅,难不成是因为少傅想要多帮衬自己? 宋澜苦笑,他那个时候才是天真啊。 到了二月,离先帝驾崩就有一年了,梅砚被他软禁也近一年了,他不是没有质问过梅砚为何要骗自己,为何在太子少傅的职位上一坐五年,却掉头逼死了先帝。 但梅砚什么都不肯说。 宋澜似想起了什么,驻足问廖华:“派去钱塘的人还没回来?这都几个月了。” 廖华躬身:“卑职年前才催过,说是有些线索,但不好查,还求陛下多宽宥些时日吧。” “钱塘才多大的地方,去了几个月还查不明白。”宋澜有些不郁,“你吩咐下去,一个月内还查不出来,就都别回来了。” 廖华应了,暗暗觉得心惊,宋澜面上对人狠厉,其实心里软得很,对下属也不严苛。唯独遇到梅砚的事,他可真是半分等不得。此次去钱塘的那些人,正是去调查梅砚身世的。 眼看着昭阳宫就要到了,却有宫人跑过来,“陛下,景阳侯与户部的几位大人在瑶光殿求见,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景阳侯周禾是宋澜母家的表兄,如今位列侯爵,又领着城中巡防的差事,两人自小一同长大,关系非比寻常,周禾最近总爱找宋澜喝酒,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多半会去昭阳宫见宋澜。 如今人在瑶光殿,宋澜便心知周禾是有政事要谈,便不敢耽搁,要转道过去。 廖华忙道:“陛下,风雪太大,容卑职叫了步撵过来吧。” 宋澜看看天色,“罢了。” —— 忍着膝盖上的疼到了瑶光殿,果然见周禾等的着急,他身边还跟着户部的几个官员,脸上神情都不怎么愉悦。 宋澜赦了礼:“子春,这大冷天,什么事?” 周禾的面貌与宋澜有两分相像,眼角也有些微微上扬,眸中满是少年郎张扬的意气。他今天为着要紧事来,便没有同往日一样见了宋澜就说玩笑话,只笑了笑就收敛了神色,舒朗的脸上挂着些忧:“陛下,是臣管辖的地界出了些事。” 前几日雪大,盛京城还好,住的都是些富庶人家,总不至于冻死了人。盛京往北的幽州和云州却都不大好,百姓受了冻,死了不少人,闹了好大一场饥荒,许多百姓房子被大雪压坏了,就一路乞讨,今早已经有一批灾民到了盛京城外。 幽云二州的知府吓坏了,递了折子到户部来要钱,正撞上周禾进宫禀那灾民的事儿,说到底还是因为幽州和云州受了雪灾,两拨人就一同在这儿着急上火。 那几个户部的官已经急的不行了,当下就道:“陛下,我朝地界宽阔,这场大雪牵连到不少州郡,如今不只是幽州和云州递了折子来要钱,就是儒州、檀州等地也都受了灾。户部的银子一时周转不过来,恐怕还得从国库里支。” 宋澜“啧”了声,他刚登基不久,正是民心不稳的时候,若不把这几个受灾的州郡安抚好了,恐怕会失了民心,可这时候国库亏空的很,又只怕拿不出这些银子来。 周禾想的却不是那些灾民,而是这天灾来的不是时候,以左相孟颜渊为首的一帮朝臣并不愿意真心辅佐宋澜,若是国库因此没了银子,怕有人会趁乱造反。 “陛下,此时盛京城外已经有太多灾民,臣担心人会越来越多,灾民暴动啊!” 宋澜抬手按额:“先将那些灾民安置了,再派人到幽、云二州,盯着他们给百姓修房子,子春,这事儿你亲自去替朕办。” 户部的官领了命,老老实实退下去办事了,周禾却还没走,看向宋澜的眼神有些欲言又止。 宋澜同他从不见外,招呼着让人坐了,等宫人奉上了茶,才说:“你别苦着一张脸给朕看,朕知道这时候不好动国库的钱,但百姓的事耽搁不得,孟颜渊正愁拿不住朕的把柄,若有民怨四起,朕的皇位会坐不稳。” 这其中的道理,周禾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头疼:“百姓的事自然要紧,可陛下|身边得力的人还是太少,臣实在是怕……” 周禾的担心不无道理,朝中宋澜能用的人实在太少,又没有得力的武将驻守皇城,若真是有人起了歹念,不管内忧外患,宋澜都无力应对。 第12章 宋澜感念自己这表兄,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你周子春替朕顶着么,朕做事自有分寸,别忧心。” 这话一出,周禾心里也散了一半愁云,宋澜虽还年轻,却是个杀伐果断有谋有算的人,不会真为了个明主的好名声不顾一切。 周禾放下心,才终于玩笑起来,“那臣就去一趟幽云,只是事情未必办得快,恐怕得有两个月才能回来,回来了哥哥再带你捉雀!” 宋澜横眉怒他:“什么?” 周禾讪讪,改了口:“咳……臣是说,待臣回来了,同陛下一道去捉雀。” 宋澜踹他:“雀不可怜么! —— 次日一早,梅砚就来了昭阳宫。 他原本因为宋澜冒犯的言语生着气,只是出门随便走走,却听说了幽州与云州雪灾的事,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便来见了宋澜。 一年前宋澜登基的时候就对外扯了谎,说是太子少傅梅景怀病了,新帝顾念少傅身体,留梅少傅在宫中养病。朝堂上乱得很,知情的官员又都被宋澜敲打了一番,便没人去揪梅砚一事的漏洞。 时日稍长,就连宫里的人都以为梅砚真是病了,如今他出来走动,身形也比之前清瘦,旁人就只道他的病好些了,半点没多想。 梅砚一路走来,遇见的宫人都甚是有礼,可见宋澜真的将他摘了个干净,世人眼里,他还是那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 想到此处,梅砚心里一阵感慨,再回神时已经到了昭阳宫。 宋澜才下了朝,正换了衣裳吃早膳,见梅砚来了也不意外,笑着请人坐了。 当着宫人的面,他没提昨日的事,把话问的很自然:“少傅今日的气色果真又好了些,朕就说少傅该多出来走走,成日在屋里养着,病反而好的慢呢。” 这话不管怎么听,都是梅砚因为病重才在癯仙榭闭门不出,如今好了点,宋澜才劝他出门的。 宋澜当着宫人的面说这样的话,是为着旁人不起疑心,他对梅砚的感情很复杂,可以说是又爱又恨,既想要把人牢牢拘在身边,又想要护住他的清白名声,就只能诸般做戏,让宫里宫外的人都不起疑心。 梅砚何等聪明的人,哪能不知他的好意,也就生生受了他的恩,并没提那“软禁”与“娈儿”的事。 宋澜邀梅砚一道用了顿早膳,席间恭敬有礼,怎么看都是知礼数、识大体的君王在礼遇自己大病初愈的少傅,直到吃完了饭,宋澜才将宫人都遣出去,只留了廖华守在门口。 梅砚忍了半天:“别再演,臣恶心。” 年轻的帝王收起嘴角噙着的笑意,一双上扬的眼睛里又恢复了狠厉神情,他放了手里清口的茶,懒懒往身后的软椅上一仰,避开了窗缝间漏进来的晨阳。 “少傅怎么这么快就不耐烦了?” 他既然放了梅砚出来,就少不得要在人前逢场作戏,把自己演成个恭恭敬敬、感念少傅恩德的小皇帝。可惜他高超的演技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过梅砚。 二人如今是个什么关系,梅砚心知肚明。 梅砚怕夜里又睡不下,便干脆没动茶,心里觉得厌烦,他其实也很奢望宋澜待自己能够表里如一,而不是如今人前人后两幅嘴脸。 既知道是自己的奢望,这念头也就只在脑子里过了一瞬,梅砚很快就正了正神色,想起自己来这一趟的目的:“臣听说幽云二州出事了?” “嗯,雪下得太大,冻死了不少人。” “户部可还能支应?” “……不大成。” 他们如今还能面对面坐着心平气和谈的,大概就只有这些关乎民生的政务了。梅砚才负盛京,两句话就问到了点子上,宋澜心里其实很有触动,没再乱发脾气,一是一二是二地答了。 作者有话说: 宋澜。 天顺元年生人。 天顺六年,年六岁,立为皇太子。 润兴元年,年十九岁,登基称帝。 未完待续。 第7章 朝服 梅砚一阵沉默,他远离朝政太久,这也早就不是他玩弄朝堂的时候了,许多事情其实已经变得陌生,他甚至连如今户部是谁在主事、国库里还有多少银子都不知道。 但他还是很快理清楚了眼前的局势:“幽云二州离盛京城太近,灾民务必要安抚,且不可怠慢,若是百姓急了,会有民怨四起,陛下的根基不稳,受不得百姓的反。” “朕知道,已经派了子春去料理。” 周禾是宋澜的血亲,又是如今朝堂上的新贵,派他去,足可以让百姓对这批受灾的难民有多么重视,可谓是皇恩浩荡了。 宋澜行事果断,如此安排,却让梅砚安心不少。 这一年来,他虽不断打压朝臣、巩固皇位,却仍然记得梅砚当初在东宫里教给他的那些为君之道,百姓的事是要紧事,不可懈怠,但还有些事也不可掉以轻心。 梅砚道:“听纸屏说,南诏的内乱已经平了,虽说纸屏已经回来了,但南诏王显然不把他放在心上,即便有纸屏在盛京为质,也并不能确保南诏不会趁乱起事。”他顿了顿,像是开玩笑:“陛下知道的,南诏可不会下雪。” 宋澜点头,“依少傅的意思,又要如何提防南诏?” “臣向陛下举荐一人,此人若能亲赴幽州云州,南诏之危可解。” 第13章 “谁?” “左相,孟颜渊。” 宋澜坐直身子,阳光洒在他的睫毛上,眸子里半是困惑不解:“朕不懂,那孟颜渊是徐玉璋的门生,一门心思想要抓着朕的错处,逼着朕把皇位让给宋南曛,他巴不得南诏打进来呢,怎么会帮朕?” 梅砚没有解释,只是手指不自觉地敲着桌面,神情冷静,淡淡道:“陛下若还肯信臣,就让臣见他一面。” 宋澜之所以不再软禁梅砚,就是想让梅砚在他身边好好活着。他知道梅砚存着死志,即便在自己性命的要挟下不再寻死,对这人世却仍旧没什么依恋。 昨日他们碰到宋南曛,梅砚情不自禁谈论了许多朝政上的事,宋澜这才觉得,让梅砚知道一些朝政也未尝不可,至少他的心不会那么空,至少他能同自己多说几句话。 宋澜没再问,允了梅砚的请求,只是他自然不会让梅砚出宫,便召了孟颜渊进宫。 梅砚让东明拿来了自己的朝服,他被软禁以后就只穿常服,换衣服的时候还有些恍惚。他如今瘦了许多,贵重的紫袍穿在身上有些宽大,东明为他挂上金鱼袋、戴上六梁冠,看着眼前的主君,一时竟落了泪。 梅砚装作没看见,垂首理了理衣襟,苍白的面上挂着笑意,从内室里转出来。 孟颜渊还没来,宋澜正坐在桌前看折子,他听见声响,抬眸看过来,登时便怔住了。 “少傅……” 从前这个人,就是穿着这样一身朝服,噙着笑意拿戒尺打他的手心,含着暖意伸手揉他的头发,提笔沾墨,为他取字“青冥”。 他真是蠢,蠢到忘了他的少傅生来就该穿这样一身朝服,观诗文写策论,而不是被他囚|禁在僻静宫殿里,险些丧了命。 宋澜还没说什么,廖华就报左相到了。 这是宋澜登基以后,梅砚与孟颜渊的第一次会面,他大概也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久病不愈”的梅砚,被宋澜叫着坐下以后还有些懵。 对面的梅砚也正打量他,孟颜渊今年得有四十了,他比从前显老了些,鬓间夹了些白发,消瘦的脸上透着老谋深算的精光。 他是从前的上柱国徐玉璋的门生,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是左相,与徐玉璋一前一后把持朝政许多年,眼看就要把宋澜从太子之位上拉下去了,却没想到徐玉璋死在了梅砚手上,孟颜渊还没缓过劲儿的功夫梅砚就弑了君,宋澜踉踉跄跄登上了皇位。孟颜渊一党仍旧想要扶持宋南曛,这一年来没少给宋澜使绊子,偏偏其人位高权重,宋澜再怎么杀伐果断,也一时动不了他。 “梅景怀?” 孟颜渊回过神儿来,有些吃惊。 梅砚笑笑,冷漠疏离:“左相,许久不见。” 孟颜渊哼了声,他虽不知先帝是死在梅砚手上,却早就因为徐玉璋的死与梅砚结下了梁子,之前还盼着梅砚早早病死来着。 “听说梅少傅一直在宫里养病,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如今是好了?怎么瘦了这许多。” 孟颜渊自顾自说了一堆话,梅砚自不会同他说实话,宋澜怕他起疑,就敲了敲扶手:“少傅的病自然是好多了,不然朕也不会请他出山。” “出山?” “是呢,幽云二州的雪灾,左相知道了吧?” 昨天傍晚周禾等人进宫的时候还只有一小批灾民到了盛京城外,今早却已经有几百人入了城,户部承了宋澜的旨意,搭棚施粥,闹得整个盛京都人心惶惶,况且这事儿早朝上也提过一嘴,孟颜渊自然是知道的。 “陛下不是已经派了景阳侯去赈灾?” 这场雪灾虽大,但天灾年年都有,说到底不过就是拨银子的事儿,终究不是什么大事,孟颜渊也就没多上心。 梅砚却勾唇一笑,生出些往日的神采来,“景阳侯是去了,但国库没有银子,这时候全拨到幽云二州,左相就不怕南诏趁势打过来?” “南诏世子还在盛京,梅少傅怕南诏不成?” “若是以前,下官自然不怕,可这一回,南诏世子是被南诏王亲自送上马车的,您说下官怕不怕?” 孟颜渊眉头一皱,他能在左相的位子上一任多年,自然不是个蠢人,先前只是没上心,梅砚此时说的很明白,他也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陛下刚登基,国力不稳,户部没钱,那都不要紧,只是我大盛国祚如斯,武将上只景阳侯等人,文臣里只陆延生掌国子监事,下官抱病在榻,怀王年长不理政事,南曛郡王又尚年幼,既无得力之人,如何震慑南诏?” 孟颜渊眯眼:“梅少傅的意思是,想让本相亲自出面,去处理一场小小的雪灾?” “左相,事关我大盛国祚,这不是小事了。”宋澜侧眼看他,语气淡漠:“万事防患于未然,要真出了事,朕也担待不起。” 孟颜渊默了会儿,梅砚与宋澜对视一眼,俱知道这些话他都听进去了。 孟颜渊的确盼着大盛出些乱子,但眼下还不是时候,宋南曛还小,朝堂上也不够同心,南诏若是真想蹚浑水,万万不能在这个时候。 梅砚趁热打铁:“只要左相亲自去了幽云二州,南诏王就会以为我朝国力雄厚,国有余力,宰甫才能出面处置这些民生小事。左相跑一趟,可保大盛无虞。” 孟颜渊被彻底说动,忍者心里对梅砚的憎恶,笑了笑应下:“陛下与梅少傅说的在理,既如此,容臣回去打点一二,明日便启程。” 第14章 “如此,有劳左相。” —— 孟颜渊一走,宋澜就转头看梅砚。 “少傅,朕该早些放你出来的,你都不知道,朕刚登基的时候有多难。” “陛下不信臣,早放晚放都一样。”梅砚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侧首看了门外立着的那两个侍卫一眼,“陛下确实不该信臣。” 毕竟当年的事情闹得太大,知情的人都以为梅砚想要造反夺位,谁还会留他的命。偏偏宋澜留了,还千哭万跪地求他不要死,梅砚哪里还狠得下心,留他一个人在这世上步履维艰。 梅砚三言两语说动了孟颜渊,解了南诏的隐患,宋澜心里其实挺开怀,就没再计较梅砚冷冰冰的话,转眼到了晌午,宋澜留了梅砚在昭阳宫用膳。 比起早膳的清淡,这顿午膳便显得精致了许多。 叉烧酥鱼、木瓜八珍、蟹粉状元球、东坡白龙膳…… 梅砚提了筷子,抬眸扫过桌面,那双杏眼平眸微微一动,藏住了不为人知的情绪。 一桌菜,全是钱塘风味。 梅砚祖籍钱塘,八年前带着东明到盛京城赴考,从此再没回到过家乡,他初来的那几年不爱吃盛京菜色,整个人瘦了一圈儿,后来当了宋澜的少傅,二人又渐渐熟络起来,宋澜就背着皇帝找了会做钱塘菜的厨子送到东宫里,梅砚什么时候想吃钱塘菜,只要进宫就能吃到。 梅砚尝了一口叉烧酥鱼,并无太多酱汁,味道淡,却又不见鱼腥,很合他的口味,不用问都知道还是当初东宫里那厨子做的。 他一口一口尝着菜,心里却止不住波澜起伏,宋澜那样恨他,却还肯让他插手朝堂事,却还是记得自己那与盛京格格不入的钱塘口味。 这些菜都是宋澜亲自吩咐那厨子做的,钱塘地界的人口味大多清淡,他其实不爱吃,只是梅砚喜欢,便索性托着下巴看梅砚吃饭。 他的少傅病了太久,整个人形容消瘦,就连吃饭的样子都显得一副病态,只是仍旧好看,梅砚肤色白,一张玉脸像是在雪里融过,那双杏眸渡着温光,少了些许的冷冽。 一桌子菜,梅砚用了不少。 “陛下有心了。” 宋澜倾首笑笑,难得温和,“少傅替朕出谋划策,朕本就应该好好报答。” 这话有些生分,梅砚却并未多言,只是垂了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忠? 他是天下最不忠的人。 宋澜挪了椅子,坐到梅砚身边,脸上还含着笑意,手却搭上了梅砚的腰。 梅砚很瘦,隔着宽大的袍服,那腰摸着一点肉都没有,他心里其实有些心疼,脸上却还是笑,在梅砚略显惊恐的目光下一字一句:“忠、君、之、事。” 梅砚一偏头,闪开了宋澜的手,眸中全是恼怒,语气甚至有些委屈:“食不言,陛下,好好用膳。” 宋澜含着笑收回手,没再动作,比之先前二人只要凑在一处就要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状态,这顿饭吃的其实很平静。用过午膳,宋澜仍没急着让梅砚走,又留人看了会儿折子,商量了会儿幽云二州的事,一下午谈的都是政务,没再说别的。 梅砚不必整日待在癯仙榭里,心情自然又好了许多,他不愿提以前的事,却挨不住宋澜的作邀,到昭阳宫也只是说些策论。 他们似乎只有在不谈旧情的时候才能好好共处一室了。 第8章 有愧 转眼就出了正月,雪都化了,天气也比之前暖了些,宋南曛逮麻雀的时候又被宋澜捉了个正着,宋澜一生气,把人叫到昭阳宫里考校诗文。 宋南曛原本愁苦不已,却发现梅砚也在昭阳宫,就好像抱住了救命的大腿,求梅砚替他解那格律不通的诗。 宋澜刚要骂他,就听见廖华敲门,“陛下,卑职有事要禀。” 他眉头一皱,觉出廖华的语气有些急,想来是不能当着梅砚或是宋南曛的面儿说的事。 “朕出去一趟,宋南曛若是答不上来,少傅只管罚他抄书。” 梅砚正被宋南曛缠得自顾不暇,也没注意这边儿是什么事,下意识就应了,直到宋澜推门出去,也没反应过来。 廖华的确很着急,却拉着宋澜走远才肯开口。 “陛下,是您派到钱塘去的人有消息了。” 宋澜一听,一张脸顿时白了,这段日子他和梅砚都没有提起以前的事,两人之间的相处也就很融洽,只是那件事终究是横跨在他们之间的一道坎儿,从没有人忘记过。 梅砚犯了谋逆重罪,偏偏宋澜的私心想要维护他,他想知道梅砚为什么在他身边蛰伏五年一出手就是先帝一条命,可这件事儿不能明着查,宋澜派人去钱塘查梅砚的身世,人一走就是几个月没有消息,他其实早就不耐烦了。 此刻真相就在眼前,宋澜只觉得自己呼吸都是沉重的。 谁知廖华这人说话大喘气,下半句话是这样说的:“只是情况有些复杂,他们只是查到了一点线索,却还没全查明白。” 宋澜一脚踹过去,廖华疼得咧了咧嘴。 “说话就不能说完么?查到了什么线索,快些说!” 廖华叫苦,却不敢再卖关子,答:“不知陛下是否知晓梅少傅似乎有个兄长,叫梅毓的,陛下派去的人查到了一个叫梅毓的人,只是找不到人在哪儿。” 宋澜一怔,说实话,即便自己与梅砚推心置腹了五年,他还真不了解梅砚,但他却能清楚地记得不久之前的那个雪天,二人在东宫里遇到宋南曛之后,梅砚一本正经地说:臣与自家兄长,关系就很好。 第15章 他是有一个兄长的。 被宋澜压制许久的恨意再度泛上来,直觉告诉他,梅砚还有太多太多的秘密瞒着他,而那些秘密一旦揭开,必定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给朕查!” 廖华领命而去,宋澜的脸上却再不见笑意了,他推门回去,宋南曛还在咬文嚼字地问梅砚,见他回来,很是有些慌张。 “啊,皇兄,臣弟这就快学明白了。” “出去。” 宋南曛抬头,捧着书本的模样有些滑稽,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皇兄说什么?” 宋澜已经很不耐烦,微挑的双眼里全是狠厉,他抬手,指门,语气低沉:“滚出去。” 宋南曛见势不好,撒腿就跑,只留下梅砚一脸懵地看着宋澜走近。 门关上,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少傅,五年。”宋澜在梅砚面前站定,黑袍绣着金龙,衬的他的脸色有些黑:“朕以为你是这个世上待朕最好的人,朕对你推心置腹,连一天吃了多少点心都恨不得告诉你,可是你呢,你究竟瞒了朕多少事?” 梅砚瞧见他又提起这些事,便猜到是廖华说了什么,他叹了口气:“万般不是,都是臣的不是,但当年的事,臣不想谈。” 宋澜低头看他:“朕只是想知道个缘由,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朕?” 你有什么难处,朕可以帮你摆平,你有什么苦楚,朕可以帮你解决,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朕呢?为什么要冒着身家性命做那个乱臣贼子,为什么看不到朕的一颗心呢? 宋澜那道敏感的神经突突地疼,他又走近些,盯着一身素袍的梅砚,再次问出了自己执着多时的问题: “你告诉朕,究竟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朕身边蛰居五年,为什么暗中搅动朝堂风云,为什么殚精竭虑拉徐玉璋下马,又为什么……要杀了朕的君父? 梅砚闭眼,不去看他,如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不肯开口发一言。 宋澜侧首冷笑,“少傅宁肯自裁谢罪,也不肯说出谋逆的原因,朕真的是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仇怨,让少傅不惜手染鲜血,甘做佞臣?” 这话说得重,梅砚忍不住睁开眼睛,抬起一双杏眸看他,心里顿时涌上一层苦楚。 似乎是那仇怨太大了,大到他即便粉身碎骨,也要忍着那剧痛骗上宋澜五年,也要咬着牙将血咽在肚子里,不肯吐露一个字。 不肯说话,下巴就被宋澜捏住了,梅砚知道他的心里也难受的狠,爱恨交织,早已令他喜怒无常。 “少傅,这么久了,你有没有后悔过?” 梅砚的下颔被他捏的生疼,齿骨都要断开,颈上的疤粗糙泛痛,脸也微微涨红。 他说:“不曾。” 宋澜眼睛都气红了,手下的力道半分也没有减轻,逼着问:“那你有没有愧?” 梅砚闭了眼,一张玉脸略显悲戚,似乎不愿意答宋澜的话。 就在宋澜以为他真的不会再答的时候,忽然听见浅浅一声:“有。” 他有愧。 他有愧。 他有愧。 “哈……” 宋澜仰头笑了,泪却落下来,他登基以后,从未在人前流露过真情,更不曾落过眼泪,可他万万想不到,那个铁石心肠的少傅啊,他是有愧的。 他愧对了谁呢? 梅砚才觉得自己的下颔被松开,还没回过神儿来的功夫就被宋澜欺身而上。嘴唇被狠狠啮噬,牙齿被吮吸探开。 梅砚再次闭了眼睛,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挣扎,也没有躲。 “陛下……”梅砚的唇被松开,嘴角淌着血,面色有些红,“是臣有愧于心,若你……若你如此能好受些,臣也甘愿。” 梅砚说得很含蓄,但宋澜听懂了,他早已经明里暗里说过数次。 “行啊。” 宋澜一笑,弯下腰将坐在椅子上的梅砚打横抱了起来,一把将人扔在了内室的床上。 “这是少傅自己说的,朕可没有逼你。” 梅砚伏在床上,宽大的领缘张开,露出他颈上的疤,一张脸除了下巴被宋澜掐的通红,早已经化作了惨白颜色,唇上的血珠渗人的红。 他看着宋澜脱了外衫,闭了眼睛。 这些日子,他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宋澜,他看到了宋澜在这个皇位上有多么不容易,也看到了宋澜心里爱恨交织的苦。宋澜那样恨他,又舍不得他去死,只能被自己心里那只嗜血獠牙的怪物咬的鲜血淋漓。宋澜想要他不如意,又不愿看到他不顺心,明明把他软禁在了癯仙榭,又松了口让他涉足政事。 宋澜再怎么位及人皇,再怎么杀伐果断,也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啊。 梅砚当初想,如果奉上自己这条命,是不是能让过往都烟消云散,所以他如今想,如果奉上自己这具羸弱的病体,是不是能让宋澜好受一点点。 哪怕一点点也是好的。 宋澜的身子压上来,牙齿咬住了他的耳垂,啮噬间含糊地说:“梅景怀,朕好恨你啊。” 太久了,仇恨在宋澜的心里长成了一只恶魔,时时刻刻在他的耳边嘶吼:是他,是你的少傅,他居心叵测,从一开始在你身边就是别有所图,他对你好只是装模作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玩弄朝臣,他谋害先皇,他他他,他是乱臣贼子,罪无可赦。 第16章 可他的心里还驻扎了一位谪仙,抚琴拨弦,琴音悦耳,对他说:他是你的少傅,教你诗文,授你策论,为你取字青冥,在东宫里全心全意待你好了五年,为了你杀徐玉璋,为了你喝下牵机酒,为你险些丢了一条命,他只是有他的苦衷。 宋澜顺着梅砚的耳垂去啃他耳下的疤,一颗心狂乱地在胸腔里跳动,像是贪婪的孤狼看见了赏心悦目的猎物,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其吞之入腹,却又在张嘴的那一刻生出些小心翼翼的珍视。 他视其为宿敌仇怨,却又不曾忘记过这是他的神明,不曾忘记那双清白的手曾轻轻抚过他的发顶,予他世上最温暖的岁月。 宋澜一时出神,手指却不受控地解开了梅砚的衣带,再然后是梅砚云雁细锦的裤腰,也被宋澜一把除了。 凉意碰到肌肤,梅砚猛地瑟缩了一下,蜷起了腿。 他不知道自己今天的妥协是对还是错,但他清心寡欲了二十多年,此时此刻,身体里却像是有一团火在烧,他将闷哼锁在喉咙里,死死咬着唇,忍得煎难。 宋澜也不多好受,声音已经有些粗哑,他用恨抵爱,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了。 额上沁出汗水。 “少傅,别害怕。” 他用力地把梅砚圈在怀里,龙床有九尺宽,他们横躺竖倒,撕咬不停。 “别害怕。” “青冥……” 梅砚头脑昏涨的时候,喊的是宋澜最亲昵的字。 宋澜应了声,动作稍缓,他低头看了被自己压在身下的梅砚一眼,明确地认识到,那是他最爱的人,不是恨,是爱。 是爱。 第9章 折辱 梅砚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晌午。 他浑身都是软的,腰酸得使不上力气,全没想过会这样疼。 “醒了?” 宋澜就躺在梅砚的旁边,却已经洗漱过,换了衣裳,像是下了早朝回来的,他的神色倒是很平淡,与昨晚偏执的模样判若两人。 梅砚想要开口回他,却发觉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平息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消气了?” 虽是第一次,却也太狠了,梅砚并不知道宋澜其实收了力道,只觉得自己被撕裂了一遭,切实体会到了宋澜对他的恨,只是不知道这样无所顾忌的发泄,会不会让他消去半分心火。 宋澜翻了个身,将梅砚侧拢在身下,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见少傅这副样子,倒是真消了一点。” 梅砚被拢在怀里,整个人都僵了,他不去看宋澜,只说:“能消一点,也是好的。” “少傅啊……”宋澜伸手抚上梅砚的后腰,揉开,“你真有这么愧疚么,宁愿放下自己的清白,甘心与朕承欢?” 哪怕到现在,梅砚被他拥在怀里,因腰部的揉捏而微微喘着粗气,他仍觉得难以置信,他的少傅,那个名满盛京的梅景怀,有朝一日会委身于他的龙帐里,被欺辱到连喊痛都不能。 既然这么愧疚,当初为什么还要做那些事呢。 比起昨夜床笫之上的贪婪暴虐、情不自禁,此时冷静下来,梅砚才觉得内心深处的那份屈辱被放大了无数倍,这屈辱烧得他脸上发热,宋澜的手却还在揉他酸胀的腰…… 那种感觉,那种感觉。 他觉得耻辱,所以只在心里咬牙说,如果他之前插手朝堂上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这条命还有那么一点点用处,那么此刻,他觉得往后余生原本要背负的苦痛,减损了些许。 是好受的。 “嗯?朕在问你。” 年轻的帝王太过杀伐果断,唇齿间蹦露的一字一句都那样有威慑的力道,梅砚连他的语句都要承受不住了。 梅砚偏过头去,固执地倔强着,语气却有些哽咽:“青冥,我不怕入地狱,只怕我在阎罗殿里蹚过血池求阎王让我看你一眼时,你却在这泥泞的朝堂上,被那些孽臣口诛笔伐,生吞活剥。” 他不再称宋澜“陛下”,也不再称自己为“臣”。 宋澜的心忽然被这话刺痛了一下,梅砚很清楚的意识到他们此生都回不去了,所以他妥协了,放下了自己清白的过往,带着自己满身的罪孽往地狱坠|落。 再也爬不上来了。 “青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宋澜一听这话,眼眶也有些泛红,他抱了人到昭阳宫殿后的汤泉里清洗,看着梅砚身上泛红泛紫的痕迹,看着梅砚颈间那道淋漓的疤,忽然就不那么恨了。 他站在汤泉里,比梅砚高了小半头,就把头搁到梅砚的肩膀上,“少傅,那我们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了。” —— 宋澜这次的冲动行事害得梅砚一连几日都下不来床。 他没让梅砚拖着这副身子回癯仙榭,就把人留在了昭阳宫,为着掩人耳目还把寝殿里伺候的宫人都遣了出去,只留着廖华。 廖华自来把宋澜和梅砚的事儿看得明白,这时候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东明那个小愣子却浑不知情,站在昭阳宫门口的时候一脸困惑。 “陛下这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了么,拉着我家主君商讨了几天了,我家主君都快住在昭阳宫了。” 廖华白了东明一眼,又不好跟他直说,只能含糊:“陛下与梅少傅感情笃厚,留梅少傅住两天怎么了,就你多心。” 东明:我多心?多什么心? 第17章 还没开口,殿内就传来一道瓷器碎裂的一声,紧接着宋澜就唤了廖华一声。 东明听见这声音就害怕,连忙想要跟着进去,当年梅砚在癯仙榭里自裁,就是摔了一只花瓶,用那花瓶的碎瓷片割了脖子…… 廖华拦住他:“听着就是碎了个茶盏,我进去收拾就行了,你在这等着。” 东明听了话没跟着,廖华推门进去,却被吓了一跳。 只见宋澜一脸狼狈地站在床帐边上,龙袍湿了一半,脸上也被泼了茶水,之所以认出来是茶水,全因为他好看的腮帮子上还沾着两片茶叶。一旁的床帐放着纱帘,看不清里面的人影,但被褥却乱,都快从床上掉到地上了,地上正碎了一只茶盏。 “陛下?” 宋澜偏了偏头,估计也有些尴尬,只道:“收拾了就出去,还有,知会子春一声,就说朕有事忙着,明日再见他。” 之前景阳侯周禾和左相孟颜渊被先后派到幽云二州给百姓修房子,事情办得很顺利,南诏也没有什么动作,前不久房子修好了他们就回来了,周禾今天是进宫复命的。 廖华才要答应着退下,就听见床帐里传来一道气狠了的声音,分明是怨怼的语气,声音却极好听,疏疏懒懒,含着碎雪一样:“你若敢误了政事,今晚的药我就不喝了。” 廖华自然知道那床帐里的人是谁,这些日子他们家的陛下似乎是哪里得罪了梅少傅,待人不像从前那般狠厉了,反倒处处讨好纵容着,像今天这种被梅少傅泼了茶水的事儿也不是头一回发生了。 这要是放在以前,廖华想起梅砚被软禁的那一年,咦……真是想都不敢想。 眼看着廖华听了梅砚的话退出去,宋澜一张脸都气黑了,他的袖子还滴着水,恶狠狠地甩了甩,骂廖华:“混子!” 床帐被撩开,露出一只纤白的手,紧接着是梅砚那张醉玉颓山的脸。 “我虽骗了陛下,却是实打实地把你当成皇帝在教,你若因私欲延误了政事,日后就别唤我少傅。” 宋澜噎了一声,他的少傅很认真地生气了。 之前梅砚一连几日没有精神,宋澜越来越后悔自己当日过于冲动的举止,也不想恨不恨的事儿了,就跟梅砚刚寻短见的时候一样,恨不得跪下来千哄万哄地求他喝药补身体。 梅砚也没说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来,但今儿梅砚午睡才醒,就看见宋澜一只手撑着脑袋躺在自己身边。 宋澜看着梅砚身体恢复如初,忍不住有些意乱情迷,他尝过了甜头,又一连忍了好几天,此刻终于是忍不住了,上手就扯了人的衣裳。 光天化日兴云布雨,梅砚再怎么屈从也会觉得羞耻,挣扎着抵挡了两番,就听见宋澜一脸贪婪地说:“少傅,朕今天不想去瑶光殿了。” 今天宋澜要去瑶光殿与周禾谈论政务,这是梅砚一早知道的事。 察觉了宋澜的意图,梅砚窘迫的同时更有些愤怒,抬手就把床头上晾着的一杯茶水泼了出去。 美其名曰:你|他|妈是皇帝,你|他|妈敢耽误朝政。 于是才有了廖华进门看到的这一幕。 “咳——” 宋澜被梅砚一番狠话骂了一通,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竟出奇地没把人捆起来戏弄,只欺身上去,肆虐地蹂|躏了梅砚的嘴唇一番,有些玩笑:“少傅那天说朕做什么什么你都甘愿,你还指望朕把你当少傅么。” 梅砚心中一痛,刚才那话是他气极了,口不择言。 他哪里还敢尊居宋澜的少傅之位,从他逼死先帝开始,他就是整个大盛的罪臣;从他为了心中的愧而委身于宋澜开始,他就只是宋澜养的一个娈儿。 从前他不屈、不懈、厌恶至极的事情,如今他都接受了。 太屈辱了。 宋澜看见梅砚的神情,心中也有些怪异,既有些大仇得报的快意,又有些心疼,他不知这心疼是从何而来,大约还是心底那弥漫滋生的爱|欲。 这爱可真让人恨啊。 “行,朕谨记少傅的教导,不敢延误政事,这就去瑶光殿见子春。” 他将“少傅”两个字咬得很重,像是故意的折辱。 —— 这一场闹剧确实耽误了不少时间,宋澜到瑶光殿的时候,周禾都窝在椅子上打瞌睡了。 “咳,景阳侯,陛下来了。”廖华是跟着宋澜进来的,善意地把人叫醒。 周禾醒过来,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竟是睡得很熟,一张俊朗的脸上还带着些懵。 “啊,怎么……陛下。” 他起身就要行礼,被宋澜拍了一把,顺势又坐下了。 宋澜心里还和梅砚较着劲儿,语气不大痛快:“有事说事。” “幽州和云州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只是这里头还牵扯出来一些事,要与陛下详细说说。”周禾坐正,全没注意到宋澜似乎有些不耐烦,絮絮叨叨地说,“云州那个知府当着左相和臣的面儿就敢贪赃,户部拨下去的银子被他贪墨了小一半,左相已经让人把他押回盛京来了。” 宋澜点头,这事儿折子里已经提过了,依着律法查办就行。 “还有旁的么?” “有。”周禾还真是不着急,慢吞吞地说,“房子虽然修好了,但还是有不少人家受灾太过,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有些庄户的地种不了粮食,他们就成了流民,往盛京城来了。” 第18章 这倒是件棘手的事,流民太多容易滋生事端,盛京城是繁华之地,只怕容不下他们,必得朝廷出面接济。 宋澜抚额,“子春,这些灾民也交给你去安抚吧。” 听见这话,周禾有些意外,他从小不学无术,并没什么真才实学,是仗着与宋澜兄弟情深才能受封侯爵,打仗修房子还行,安抚灾民的事儿却没办过。 周禾刚要婉拒,转念却又沉默了,宋澜大事小事都差给自己,说到底还是这位刚登基的皇帝手上没有可用之人,他看重民生,不愿孟颜渊那一类人插手此事。 琢磨了一会儿,周禾还是应下:“行,这事臣去办,遇上难处再来请教陛下吧。” 宋澜没多说什么,只点了点头,他与周禾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是比宋南曛还要亲的兄弟,有些话不用说得很清楚,周禾都能明白。 “嗯,就先这样。” 宋澜起身就要走,却不防周禾冷不丁地来了一句话。 他说:“陛下,自打出了梅少傅的事,你对这些朝臣的提防之心可是越来越重了。” 这话其实没说错,宋澜以前最信任的人就是梅砚,他想着若是有朝一日自己真的能够继承大统,他的少傅必定会全心全意帮他打理好这个朝堂。可梅砚的背叛令他心惊,他的朝堂成了一团乱麻,这让年轻的帝王不惜拉起一条针对所有人的防线,即便是周禾也被挡在这条线的边缘,他不愿意再相信任何人。 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哪个人的话能让他信上两句,那个人其实还是梅砚。 他准允梅砚阅览奏折,他毫无顾忌地采纳梅砚的治国之策,他让梅砚亲自劝说孟颜渊……太可笑了,有一个人伤你至深,可你还是不想防备他。 宋澜笑了,泛着些苦涩:“是啊,子春,朕不敢再信了。” 周禾大约觉出来是自己说错话了,他有意岔开话题,却怎么都显得生硬,最终还是绕不开梅砚:“梅少傅他,还被陛下关着?” 他甚至没敢用“软禁”这个词。 宋澜摇摇头,“没,他那么孤傲,朕不想真的折了他的羽翼。雪灾的时候孟颜渊出面帮上了忙,没让南诏闹起来,这些其实都是少傅的意思。他人如今在昭阳宫,在朕身边。” 周禾募地瞪大了眼睛,神情有些错愕。 不知是不是对自己的安慰,宋澜最后拍了拍周禾的肩膀,说:“少傅的事,朕有分寸的。” 第10章 藕花园 宋澜最后的一番话,让周禾心里很不痛快,纵使他知道宋澜此时还是信任他的,但那也只是顾念他们兄弟的情谊,他还是成为了他的“臣”。 孟颜渊出现在云州的时候他还觉得怪,不想竟是梅砚的主意,梅砚这人也是真绝,被软禁了小一年,还是一算一个准儿,硬是用孟颜渊一个人吓住了南诏。 想到南诏,周禾马没停,越过景阳侯府,径直去了藕花园。 那是段惊觉住的园子。 段惊觉十四岁就到了盛京为质,那时候南诏主动向大盛示弱服软,他一个做质子过的能是什么日子? 被世家大族的少爷嘲笑,被皇亲国胄辱骂,被粗鲁的武将捏着下巴灌酒,段惊觉那段日子过得也是不容易,朝中没人为了一个孤零零的质子出头,偏偏段惊觉生的又是一副天人之姿,若不是有个“南诏世子”的虚名,恐怕过得连勾栏里的怜人都不如。 要不是前太子云川待他一片冰心,段惊觉未必能活到今天,更不要说凭着他的医术在这盛京城里挣得立足之地。 可惜宋云川也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周禾想着这些往事,已经在藕花园前面下马,敲了门。 前不久段惊觉从南诏回来的时候,周禾还远在云州,如今是两人时隔两年的会面,开门的小厮还是从前的下人,认得周禾,当即就请人进去了。 段惊觉正在后院里晒药。 “这太阳都要下山了,世子这时候晒药,还能晒到什么光?” 周禾迈着步子走近,抬头看了看天边将要散去的余辉。 段惊觉早听见他来了,也不见外,媚眼看过来,轻笑:“侯爷不懂了,这药材要晒太阳,也得晒月亮,吸收了日月精华,才算一味好药。” 周禾伸手抓了一把药架子上的草药,见药材都干透了,像是晒过太阳的。这么多年过去,他也算很了解段惊觉了,只是不懂他们这些医药上的道道,也不屑于去学。 “两年不见,世子说话还是这么玄玄乎乎的。” “那就进屋叙叙旧吧?”段惊觉笑着拢了拢衣裳,两句话的功夫,天边的余辉已经散开了,他是南国人,素来有些畏冷。 段惊觉有两绝,一个是世人都知道的医,另一个是世人尝不到的茶。 南诏的茶自带了些春气,由段惊觉那双玉手烹煮了,火候、时辰都恰到好处,淋在茶盏里的时候,茶沫上浮下落,起起沉沉。 “南诏带回来的茶,侯爷尝尝?” 周禾默默从那双玉手上接过了茶,却没急着品,像是在琢磨什么话,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方才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原来是你这‘侯爷’二字叫的,生分了吧?” 段惊觉垂眼,纤长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嘴角却还带着笑。 “侯爷别乱说,教有心人听见了,以为咱们多亲近似的。” 这句话一出口,周禾的眼神就变了,他原本还笑吟吟的,想着好歹是故友重逢,段惊觉总不至于太过冷清,却不想这人还是如从前一般,生的一脸媚相,说起话来却半点不留情面。 第19章 “段纸屏,我在幽州修了一个多月的房子,快马加鞭回来第二天就来找你了,你觉得咱们还不够亲近?” “侯爷说亲近,那就亲近吧。”段惊觉仍旧不抬头看他,自顾自地喝茶,“只是这称呼上还是谨慎些,毕竟改朝换代的事儿都出了,你我的身份也有诸多不同,侯爷若是不肯体谅,只怕我的处境要更差了。” 如今宋澜登基为帝,周禾受封景阳侯,与皇帝沾着血亲,身份地位自然是显赫。可段惊觉就不同了,他一个质子,从前在盛京的日子就不好过,如今去而复返,更让世人坚信这位南诏世子在南诏不受待见,在南诏都不受待见,在盛京能受待见? 周禾方才被他激起来的火气已经消下去了,他起身朝段惊觉走近,问:“是谁不待见你了?” 段惊觉自然是不会告诉他,偏过脸:“我的事儿倒是不劳侯爷挂心,倒是侯爷,这一趟还顺利?” 周禾也知道这人脾气倔,他不想说的事就是把人绑了扔在地牢里都问不出来,索性这不是什么难事,他若想查,并不是查不出来。 他接了段惊觉抛过来的话茬:“顺利,就是没想到左相会出面,这事儿我想了两个月都没想明白,今天进宫一问,你猜怎么着,居然是梅少傅的主意。” 听见“梅少傅”这三个字,段惊觉那俊美的眉心也蹙了蹙,显然是有些意外。 “侯爷可见过他了?还被软禁着?” “不枉费你俩的交情,说到他你竟挺关切。”周禾看过去,嘲讽了两句,接着说:“我没见到人,但陛下也不关着他了,把人留在了昭阳宫里,这话听着就不对劲儿。” “我才回盛京的时候进宫见过他两回,身子亏损得利害,又被陛下软禁了……这两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儿?陛下从前不是最依赖他少傅的么?”段惊觉想了又想,还是把心里的疑惑问出了口。 周禾摊手:“我哪儿知道,先帝死的那晚,整个盛京城跟打仗一样乱,梅少傅进了宫就再没出来过,第二天就被软禁了。” 二人心里各有思量,一时都沉默了,先帝的死,到底还是有些奇怪。 良久,周禾像是想起什么来:“倒是想不到梅少傅的心计深成这样,他一出手,就让左相去了云州,吓住了南诏。” 段惊觉这才笑了笑:“可不是么,我父王一听说孟颜渊出马,还以为大盛国富民强,兵都没点就散了,哪想到其中有这些事。” “你那个爹,是畏手畏脚了些,不然也不会把你放这儿这么多年。” 段惊觉没答这话,抬头看了看窗外:“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回去吧。” 两人说了这会儿话的功夫,夜色已经深了。周禾没强留,将那茶喝完就出了藕花园,随扈在门外等着。 周禾道:“去查查这两个月有没有哪家的狂徒设宴邀世子过去,席间可有不尊不敬的言语,若有的话,叫手下人趁个月黑风高的时候拦下他们,打一顿。” —— 两日后,昭阳宫里,宋澜捏着一封折子直揉眉心。 “少傅回癯仙榭找书,去了那么久?” 廖华估算了一下时辰,“也不算久,才一个时辰,梅少傅的书那么多,陛下还不知道么?” 宋澜想了想梅砚房里那能压死人的书架子,默默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一眼奏折上令人头大的文字,吩咐廖华:“那传子春进宫来!” 周禾很快就来了,意气风发,看起来心情很好。 宋澜面带微笑看他:“周子春,你来了啊。” 周禾许久没见过这般面带微笑、语气温柔的宋青冥老师,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这是东宫里的那个小太子呢。 “哎,来了来了,青冥,你找我什么事儿?” “唰——”的一声,宋澜手上的奏折甩在了周禾脚边,周禾猛地回神,再去看宋澜,一双眼睛里怒火熊熊,哪儿温柔了?哪儿温柔了? 周禾跪了。 不用看都知道那奏折里写的是什么。 宋澜眼里烧着火,脸上带着笑,一字一咬牙:“安平伯家的二公子前天晚上回府的时候被人拿麻袋套头揍了一顿,晋昌伯的小儿子昨儿晚上从酒楼出来的时候一头栽到了河里,尚书右丞和秘书少监四品的官儿,叫人当街扒了裤子!” 宋澜越想越气,喘了两口缓了缓:“周子春,你给朕解释解释!” 周禾还讪讪跪着,听见这四个人的时候却有些恼,一副知错但绝不悔改的样子:“他们做了什么事儿自己清楚,臣这算是下手轻的了,挑着天黑才动的手,给他们留了面子。” 这四位被留了面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邀请南诏世子段惊觉去吃席面,顺便把人灌醉了的罪魁祸首。 段惊觉初到盛京的时候受过云川太子的庇护,宋云川薨逝以后周禾便与他走得近,后来梅砚入仕,也与他很是投缘,因着这一层又一层的关系,宋澜对段惊觉可谓照顾有加了。从前宋澜是太子的时候帮不上忙,如今宋澜做了皇帝,自问没有亏待过这位世子爷,吃喝用度都照着皇亲来,不想还是有那不要脸的要去藕花园招惹他。 招惹段惊觉不要紧,招惹上了周禾就要紧了。 要紧的结果就是有人受了一顿暴打,有人喝了一肚子河水,还有人光着屁股跑回了家。 宋澜气得手抖,指了指周禾脚边的奏折,“你且说说这怎么办?” 第20章 周禾将折子捡了起来,那上头正是这四位挑事者兼受害者联名上的奏状,要求皇帝严惩天子脚下无法无天的景阳侯。 周禾无所谓:“陛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呗。” 宋澜按了按眼眶,想了个解决方案:“罚你二十板子?” 周禾默然表示接受,转身就要下去领板子,又被宋澜摆摆手叫住了:“要不还是罚半年的俸禄吧。” 周禾表示也可以。 “算了算了,你去给这四家登门赔个情,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本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案,谁料周禾居然不肯了,“陛下,这可不行,除非他们也亲自去藕花园赔情,否则臣绝不会登他们的家门。” 宋澜才消下去的火又起来了,他忍不住骂人:“周子春,你和段纸屏的事儿非要闹到明面上才肯罢休是吗!你愿意,段纸屏可不愿意!” 周禾不语,看脸色却倔的厉害。 静默许久,宋澜再度摆了摆手,妥协:“罢了罢了,你快点回去吧,朕明天就让他们去藕花园给段纸屏磕头。” 作者有话说: 感觉剧情好像有点虐? 宋澜:朕也这么觉得,朕心里好恨,少傅利用朕背叛朕还当着朕的面去死,朕恨死他了恨死他了! 梅砚:我有愧,是我有愧。 周禾:他们的事情本侯不管,本侯有自己的事业要搞。 段惊觉:别搞我。 宋南曛:妈沫儿虐是啥子意思哦? 亲妈:亲妈也不忍心了,亲妈打算力挽狂澜,连夜去种甜菜和甘蔗。 第11章 午睡 周禾心满意足地走了,此战反败为胜,他比来的时候还要春风得意,以至于完全没有看见等在门外的梅砚。 “少傅都听全了么?” “差不多。”梅砚抱着书走进来,廖华默默关了门。 宋澜还有些气,“朕这个表兄,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梅砚将怀里的书搁到桌案上,很认真地抬头看了宋澜一眼,想起前天晚上的种种种种,咬牙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周禾对段惊觉想必是有些情谊,梅砚在心中默默推算着断|袖这样的毛病是不是与血亲遗传有关系,也不知道段惊觉是否真的情愿。他与段惊觉虽交好,却管不到这事儿上来,遑论自己还自身难保。 眼看着梅砚的耳垂泛了红,宋澜心中的不快登时就烟消云散了。 “少傅,替朕写份折批吧,这事儿虽然错在子春,但这些人也不占理,不好怠慢了南诏世子。” 这话梅砚方才在外头已经听过一遍了,宋澜是要让这几个上折子的人给段惊觉赔罪,所谓恶人先告状,这恶人其实也讨不到好果子吃。梅砚没什么意见,起身坐到了桌前,提笔沾墨。嬿杉町 不说从前,单是宋澜解了梅砚的软禁以后,他便常常替宋澜撰拟旨。到底是当初名满盛京的太子少傅,梅砚不需腹稿,提笔成文,言辞周到,对仗工整,胜过了历朝历代的天子校书郎。 谪仙一样的人温温款款坐着写折批。 另一侧的饿狼满眼贪婪地笑,抛却前尘过往与爱恨交织的复杂感情,每到这个时候,宋澜都会由衷地感叹:太好看了,雪胎梅骨,世上怎么会有人生成这般模样。 前天晚上……嗯,好像就是周禾回来的那天吧,那天确实很尽兴,令他至今都还记忆犹深,有些记忆是经不住人的再三回味和咀嚼的,正如此刻—— “少傅,写完了就午睡吧。” 梅砚停了笔,登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行,你说了下午要请延生进宫,一起考校南曛郡王的策论的。” 梅砚口中的这位“延生”,便是现任的国子监祭酒,全名陆延生,因他从前是东宫太子幕僚,所以与梅砚和宋澜都是旧相识,此人年纪尚轻,却博学多识,如今宋南曛的学问就是他在教。 宋澜看看天色,想着刚用过午膳不久,这会儿午时还没过,给陆延生传的话是申时,那还有一个时辰呢。 “够了,尽够了。” 宋澜二话不说,打横就把梅砚抱了起来,按在了里间的龙榻上。 梅砚被他欺得脸都红了,被宋澜按住的手腕更是一烫一烫的,光天化日光天化日光天化…… “你不是说午睡的么,你这样,我一会儿怎么见人,唔——宋青冥!” 宋澜这会儿已经有点迷了,他一手扯着梅砚束发的帛带,另一手死死压着梅砚的手腕,嘴也没闲着,低头在梅砚的后颈上咬了一口,似是惩戒,他这一口用了不少力气,松开的时候便赫然留下一个红印子。 梅砚还在怔着,这些时日来他多隐忍,若放在平时也就依从了,可不多时陆延生就要来,这人躁动起来如狼似虎,还让他怎么见人? 耳畔宋澜的喘息声越重,梅砚就挣扎得越厉害,眼看着就要摁不住了,宋澜一把除下自己身上的腰带,将人的手捆了。 那腰带上缀着玉,硌得梅砚手腕生疼。 “少傅,别乱动。” 梅砚的手被捆着,肩也被宋澜按住,他几乎已经动弹不得,却还是竭力挣扎,他再怎么妥协,也真的不想青天白日做这种事。 前几次他都会要求宋澜熄灯。 但今天天是亮的。 宋澜的唇还贴着他的脖颈,温热的气息轰的人气息错乱,梅砚身子微颤,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放在了一只巨大的蒸笼里,忽然觉得腿上一凉,是宋澜撩开了他的袍子,接着要伸手褪他的亵裤。 第21章 梅砚着急了,咬牙一翻身子。 “刺啦——” 亵裤被宋澜撕裂了,同时四分五裂的还有梅砚早就被摧折地只剩下薄如蝉翼的一点尊严和脸面。 他…… “少傅?” 宋澜盯着他,脸上的神情几度变换,最后又惊又喜。 少傅冰清玉洁少傅清高伟岸少傅虚伪冷漠少傅无欲无求少傅…… 少傅也是个人,少傅也受不了光天化日之下这样的撩拨,少傅也会有反应,少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梅砚把整张脸都埋在被子里,哪怕前几次的交欢,他都是隐忍的,即便有什么情绪,也都隐藏在了黑夜里,此时此刻,他二十多年来的端庄自持被打破了,他心想,当初那花瓶碎片子为什么没有把自己割死! 宋澜撑着胳膊俯在梅砚身上,心里的欢喜一寸胜过一寸,他们的的确确,同坠地狱深渊了。 “朕帮你好不好,少傅?” 梅砚不肯抬头看宋澜,本就耻辱至极,此刻宋澜含着情|欲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便是个圣人也要撑不住了。 但此时此刻,任何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不等梅砚开口拒绝,宋澜就已经俯下|身,张唇去含。 梅砚浑身痉挛了那么一瞬,被捆住的手竭力扯住了被褥,口中声音呜咽不清,“不用你,唔——” 都已经到这个份儿上了,宋澜哪里还会听,也压根听不见了。 一直到宋澜起身喝水,梅砚都没把头从被褥里抬起来,他有些脱力,更多的是难以言明的委屈,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了。 又过了良久,宋澜在床帐外头笑吟吟地唤他:“起来啦,这时辰延生都该等了半天了。” 宋澜将梅砚拉起来,替他揉了揉手腕。 梅砚带着气,不肯看他,伸手就要去拿自己的亵裤,这才想起刚才宋澜太过暴虐,那条亵裤被整个撕碎了。 梅砚红着脸,半晌才咬牙憋出一句话:“你让廖华拿一条新的亵裤来。” 宋澜登时觉得好笑,他认识了梅砚六年,何曾见过这人有一丝一毫的窘态?抛开梅砚服毒与自裁的时候不谈,单说在这张床上的日夜,他的少傅可都端着劲儿呢,那身骨头宁折不弯,他还真想看看,一身傲骨的梅景怀,何时弯腰求饶。 “来不及了。” 宋澜全不管梅砚的脸已经红到了何种地步,一把将人从床上抱了起来,亵裤虽然被撕了,但梅砚的朝服还好端端的,袍尾落到脚面,穿不穿亵裤都看不见。雁单停 许是因为太过屈辱,梅砚连眼睛都气红了,出了内寝就有宫人守在外面,他只能把这份屈辱往肚子里咽。 初春的天气还有些凉,昭阳宫的炭火却烧的很旺,梅砚二十六年的人生里第一次体会到,这暖熏熏的热气往人大腿根儿窜是个什么滋味儿。 —— 他们胡闹了这么久,申时早就已经过了,陆延生在正殿等得犯困,已经喝了三盏茶。 这是梅砚被软禁以后第一次与陆延生见面,从心里讲,他其实很重视这次会面,两个月来他经手了不少朝政,这让梅砚找回了些许活着的自信,他与陆延生都是文臣,从前也都尽心尽力地辅佐过还是太子的宋澜,自然有许多话想要谈谈。 所以梅砚对此次见面满怀期待,甚至还跑到癯仙榭取了几本书文,如果不是方才昭阳宫的寝殿里发生过一些事情,他这会儿应该是有些意气风发的。 陆延生为人老成又刻板,规规矩矩给宋澜行了礼,又见过了梅砚,这才落座。 直到在陆延生面前端庄坐定,梅砚脸上还是红的,宽大的朝服底下,他还没穿亵裤呢。 宋南曛还没来,宋澜就让人去催,这当头儿,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陆延生摸摸鼻子,典则儒雅,客套笼络:“呃……梅少傅,你面颊如此红,是发烧了么?” 梅砚那双杏眼里像是藏着一双冰刀,冷冷地朝陆延生抛过去,一年没见,这个人是长年岁不长脑子的吗?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毛病怎么还改不了? 他自然不好开口直接骂,只咳了声:“是屋里的炭火熏得有些旺。” 陆延生了然,这才觉出来这宫里是暖和,但想着是皇帝的宫寝,他不好说撤个火炉之类的言语,便又说:“那梅少傅不如宽件衣裳,别热着了。” 梅砚袍袖下,手攥成拳,此时此刻他真是悔透了,为什么会对见陆延生这件事有那么多期待,这个书呆子有什么好让人期待的!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陛下面前,不可失了仪态。” 宋澜坐在上首,憋笑憋得胃里痒痒,为免梅砚被陆延生气出个什么好歹来,他很识趣地开了口:“少傅身子还未大好,还是暖和一点好,以免着了风寒。” 陆延生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梅砚病着的事。 “说起此事,梅少傅在宫里养病也有一年多了,身子怎么还没大好,是有什么顽疾么?脸容易红与这疾有关系么?” 梅砚忍住想要骂人的冲动,含着笑:“教延生挂念了,快要好全了。” “哦。”陆延生点了点头,“那感情好,待梅少傅大好了,就早些回朝堂上来吧,许多同僚都挂念着你呢。” 这句话,大概率是陆延生今天说的最戳人心的一句了。 梅砚的身子还没好全,这不是假话,他早先服过毒,后来又自裁了一回,身子骨早就不好了,即便是近些时日也仍在喝药。只是那朝堂……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第22章 宋澜也不想让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朝外看了眼,斥道:“宋南曛做什么去了?” 第12章 策论 也就是话音刚落,宋南曛就来了。 “皇兄,臣弟来晚了。” 见过礼,宋澜没好气地问他要策论:“前两日灾民的事你都知道了,朕让你写的策论可写出来了?” 宋南曛有些委屈,却没往别的事情上想,还以为是自己来晚了才导致这三位面色不快。 “皇兄息怒,臣弟来晚了是有原因的,皇兄让臣弟写灾民的策论,可那灾民的事儿臣弟并不清楚,今天早晨从国子监下了学就直奔景阳侯府,与景阳侯探讨了一个中午。” 这理由找得倒是挺靠谱。 宋澜点点头,没深究:“那可写好了?” 宋南曛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要不是知道这个人是大盛的南曛郡王本王,还真的不敢把这样一本簿子往策论上想。 除却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还有宋南曛歪七扭八的一手字。宋澜看了直摇头,看罢又把簿子交给梅砚和陆延生。 “宋南曛,你这手字是怎么写的?鬼画符也不过如此吧。” 宋南曛面上恭谨惭愧至极,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兄幼时那手字不也是见不了人么,还不是被梅少傅拿着戒尺逼着改过来的。”闫衫廷 宋澜耳力好,都听见了。 对宋澜来说,如今这世上最大的忌讳就是提起他与梅砚的过往,他们今日度今日,不谈过往不想将来,沉沦于此,强行疗伤。可一旦有个人把那厚厚的纱布撕扯开,那些有如刀割的记忆就会翻涌上来,蚕食人的血|肉,苦不堪言。 宋澜刚要说什么,就听见陆延生叹气,对宋南曛道:“郡王,盛京灾民三千人,总不好每人都领二两银子吧,那也有六千两银子了。” “的确。”这份言辞犀利、行事果断的策论让梅砚从先前的窘态中稍稍脱离出来,附和道,“再说这帐篷,郡王莫不是想要亲自去扎?” 这便是宋南曛冥思苦想出来的策论了:给三千灾民每人二两银子,然后在城外扎一片帐篷,这样他们有钱花,还有地方住,宋南曛自认为甚好。 宋南曛:“呃……景阳侯还说我这主意好呢。” 宋澜忽地笑了,他把灾民的事情交给了周禾去办,周禾先前已经与户部拟过一个简单的章程了,那主意胜在稳妥,绝不像宋南曛手里这份不靠谱。 陆延生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郡王,您多半是被景阳侯耍了,据臣所知,景阳侯现在正忙着给那些灾民搭粥棚,而不是给人发银子和扎帐篷。” 周禾显然是故意耍宋南曛的。 宋南曛气得有些结巴:“可可可,可不给银子也不行啊,这策论可该怎么写,皇兄,你再给臣弟些时间,臣弟回去琢磨琢磨?” “一篇策论拖了这些天,还想再拖下去不成?”宋澜有些不耐烦了,“今日你的先生和朕的先生都在这里,你有什么要讨教的就赶紧问。” 宋南曛的先生是陆延生,宋澜的先生自然是梅砚。 只是这话一出口,梅砚的脸色便有些不好,方才还含了些笑,此刻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的南曛郡王就这样屁颠屁颠地跑到了梅少傅面前:“梅少傅,不给人发银子,那是要建房子么?” 一时间众人都不说话,梅砚微微叹了口气,回过神来:“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这些灾民的家乡遭了雪灾,田地多年不能耕种,他们不远千里来到盛京,多半也不会再回到幽云,那不如就让他们安安心心地住在盛京。” 仍旧是一语抓住关窍。 陆延生倾了倾身子,宋澜亦沉默了,心里暗骂周禾这个只会施粥的废物。 唯有宋南曛还是二愣子摸不着头脑:“梅少傅的意思是,让他们来盛京城种地?所以不分他们银子,要给他们分地么?” 作为宋南曛的先生,陆延生此时此刻觉得自己的脸被丢尽了,他没想到梅砚都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了,宋南曛还想着去给人家分地。 “咳,郡王啊,咱们盛京可没有那么多地。” “那……” “我朝百废待兴,盛京城里的码头、商铺、酒肆,都能给这些灾民找到活计。” 说好的考校策论,最终就这样以梅砚和陆延生你一眼我一语的道破了天机,没人知道宋南曛究竟听懂了几句。 —— 陆延生和宋南曛一并跪安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梅砚还生着宋澜的气,不肯与他说话,用过晚膳便说头疼,早早躺下了。今天陆延生和宋南曛的话多少让宋澜心里有些不痛快,他便也没了与梅砚胡闹的兴致,两个人一夜无话,各睡各的。 一直到月上中天,宋澜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少傅?” 梅砚还在他身侧躺着,似乎睡得很沉,身子却有些发颤。宋澜猛地就醒了,他起身去看梅砚,却见梅砚呼吸沉重,脸上也泛着不自然的潮红,下午的时候被他用衣领遮住的那道疤又露出来,给他整个人都添了几分憔悴。 被褥里,宋澜去捏他的手心,竟是一手的汗。 “少傅,你怎么了?醒一醒。” 梅砚应该是听见了宋澜的声音,却只是皱了皱眉,没能睁开眼。 太医到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时辰,梅砚彻底发了热,额头烫得吓人。 第23章 夜色太晚,床帐放着,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对于里头这人的身份不敢有一个字的猜测,只在把完脉后琢磨了会儿:“回陛下,病人的脉象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这热症来的突然,应当是心中太过郁结,不知遇到了什么由头,一齐发作出来了。” 说白了,梅砚这是心病。 他这一年来一直病着,不肯说出当年逼死先帝的用意,也不肯与宋澜推心置腹,就一个人将那些罪孽翻来覆去地咀嚼,想死又不能死,想走又走不成。宋澜把他逼到了绝境里,他心里太苦,最终走了如今这条路,可那些偏执的爱恨,又怎么是床笫之上的肆意可以抵消的。 今日宋澜那句“朕的先生”让梅砚出神了许久,大约是真的把人伤到了。又加上宋澜连日胡闹,不敬师长,终于让梅砚心里这份积压了一年多的苦楚骤然爆发。 他病得这样突然,让人有些心疼。 宋澜颓然往床边一坐,问太医:“好医治么?” 太医支支吾吾,把话说得很委婉:“体热好退,只是心中的郁结若消不下去,这病还是会反反复复,好不彻底,若要根治,还得医心。” 宋澜摆摆手,让太医退下去抓药。 屋里一时静了下去,只剩下床帐中梅砚粗重的呼吸声,宋澜撩开帐子,取帕子沾了温水,轻轻拭去梅砚额头上的冷汗。 他的动作轻柔又小心,妥帖到将梅砚额前的碎发一一捋顺,沾了汗水的额发有些细微的卷,宋澜一根一根捋过去,心里沉静地像一块古水无波的湖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何以会这样冷静。 就像是明明知道他与梅砚之间的事最终会引发这样一场疾风暴雨,可他们还是各自摸索着往那风暴之中行走,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摸不到更加明晰的路。 这是两个人苦行的路。 宋澜这一夜都没合眼,又怕自己耽搁了朝政更惹梅砚不快,天才亮,就拖着疲惫的身子去上了朝。 如此这般三日,梅砚都没醒过。 他陷在了一个漫长的梦魇里。 —— 天顺十六年的隆冬下了一场雪,大雪封路,马车难行,梅砚被那场雪困在了宫里,宋澜便派人收拾了清净雅致的癯仙榭请少傅住着,一待就是半个多月。 有一天,宋澜偷喝了酒,被梅砚逮个正着。 小狼崽子满脸晕红,一头扎在梅砚的怀里,像个热腾腾的火炉子,激得梅砚起了一身的汗,手上的戒尺也落不下去了。 年少的宋澜纠结了很久,终于把他心里的苦闷说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少傅听。 “少傅,昨天上柱国又进宫了,他与皇后说,兵部尚书告老还乡,新顶替上的官员是上柱国的亲信。”宋澜有些酒醉,话说得很慢,“六部的人都快要被上柱国笼络遍了,父皇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白了,他们都想废了本宫。” 梅砚一阵心惊,不由揽了怀里的少年一把。 “殿下这是什么话,你是太子,他们不敢的。” “他们怎么不敢?”宋澜苦笑了一声,“是本宫太没用了,这偌大的朝堂,又有几个人肯心甘情愿为本宫所用?少傅,废了本宫改立宋南曛为太子,是不是大势所趋?是不是众望所归?” 梅砚抬手揉他的头发:“不是,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臣会为你所用,臣永远不会离开。” 臣永远不会离开。 “少傅?怎么又烧起来了?” 梅砚觉得是自己听错了,耳边的声音有些熟悉,与他所熟稔的那个少年相比有些出入,但似乎真的是宋澜的声音。 “朕养你们是做什么吃的,这药方改了又改,还是没有起色!” 他这时候好像有些生气,梅砚的脑子烧得糊涂,想不明白他在斥责谁。 作者有话说: 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语见《<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魏晋·陈寿·三国志·卷二十一·魏书·刘廙传》,特此标明。 第13章 杀伐果断 耳畔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梅砚又坠入了另一个梦网,天顺十八年,他设计除掉上柱国徐玉璋的第二日,皇帝传他入宫。 天阴得厉害,像是有一场暴雪要下,瑶光殿里烛火都点着,很亮堂。 梅砚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大殿里的宋澜,皇帝在上首坐着,旁边立着一个老太监,手里端着一杯酒。 整个瑶光殿静得出奇,梅砚在下首跪落,听见皇帝的声音响起来:“上柱国的死,梅卿出了几份力啊?” 梅砚忽然抬头笑了笑,是笑皇帝的愚蠢,还以为徐玉璋的那些罪状是彼时的宋澜揭露的。 “陛下误会了,臣并没有出多少力。”他坦然,“整件事情,全是臣一人的手笔!” “少傅?”少年宋澜红着眼眶看他。 梅砚磕下去:“与太子殿下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是臣,罪孽滔天。” 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盏茶摔下来,俯身看梅砚:“梅景怀,你疯了么,你敢动他?那是上柱国,是国丈!” 梅砚伏在地上,字字铿锵:“也是权臣。” 皇帝半晌没说话,又看向跪在另一侧的宋澜:“太子,你的少傅说这是他一人的手笔,是否如此?” 宋澜疯狂地摇头:“并不是,陛下,父亲!上柱国的那些罪状,儿臣……臣……” 第24章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砚打断了:“太子殿下都不知情,陛下要处置,请处置臣一个人,不要诘难太子。” 皇帝拂袖,没应他的话,即便他让宋澜撇清干系,他也是宋澜的少傅,皇帝不会不打压宋澜。 宋澜被拖出去打了六十棍杖,殿里,老太监递给梅砚一杯牵机酒。 梅砚淡笑着接过,一饮而尽。 那场雪太大了,又那样冷。 牵机酒摧人心肝,断人肺腑,梅砚被送回少傅府,在床上不死不活地躺了三天。 全身痉挛、心口生疼、他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睛,濒死之际,他看见父亲和祖父,又是一阵痛彻心扉,就连呼吸都成了多余的。 直到那个少年拖着一身杖伤和一双跪坏了的膝盖跌跌撞撞跑进来,跪在他的床前,颤颤巍巍:“少傅,你醒一醒。” —— 如当年一样,梅砚睁开眼睛。 宋澜就守在自己床前。 “青冥。” 他含糊着喊出宋澜的字,才惊于自己的嗓子哑得厉害,宋澜却已经激动地伸手去搭他的额头,嘀咕道:“怎么还是有些烫?朕去请段纸屏来看看。” 梅砚眼前模糊了一瞬,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没再做梦,再醒过来的时候,守在他床边的人已经换成了段惊觉。 “咳——” 他咳了声,发觉嗓子没那么哑了,身上也松泛了许多。 段惊觉已然听到了这边的响动,含着南国碎雪的声音传过来:“景怀,醒了?” 梅砚下意识想要坐起来,段惊觉也没拦着,上前搭了把手将人扶起来,寻了个靠枕靠着。梅砚久被梦魇侵扰,梦里梦外的画面都让他生出许多不真实感,一时间还有些懵。 “我这是?” 段惊觉伸手搭了梅砚的脉,一边道:“你这一病半个月,可把陛下急坏了,不过他也真沉得住气,直到昨夜才召我进宫,实不相瞒,我也被吓到了。” 梅砚这病其实不严重,就是心里太过郁结,必得要发作一番。那些个太医贪功近利,给梅砚开的药有些猛,反而不利于他的热症退下去。 “纸屏,教你费心了。” 段惊觉把完脉,将梅砚的胳膊放回被褥里,又回头去写药方,浑不在意地说:“我费什么心,不过是大半夜赶来给你开了几服药,远不如陛下妥帖的。” 梅砚皱眉,不知他为何要用“妥帖”二字,但还是忍不住问:“他人呢?” “在瑶光殿议事呢。” 前些时候梅砚虽一直昏睡着,但并不是一点意识都没有,隐约间是能感受到是谁在照料着自己的,他其实有些挂念宋澜,但这话不好同段惊觉说,只点了点头就又默不作声。 段惊觉也默了会儿,还是走过来,在床边坐下:“景怀,正月里我进宫见过你一回,你那时是怎么同我说的?你说你会与陛下好好谈一谈,这就是你们谈出来的结果?” 梅砚刚醒,脑子乱的很,起先并没听懂他的话,直到段惊觉抬手往床上指了指,梅砚的瞬时间就红了。 这是昭阳宫的龙帐。 段惊觉看见他的反应,忽然叹了口气:“先前我听了那些流言,还道他们是以讹传讹,竟不想这事儿是真的。” 梅砚一怔,“什么流言?” “你不知道?”段惊觉微讶,“前些时候有言官参奏,说陛下留你在宫中别有用心,你二人之间,或许是有什么不可言说的关系。” 梅砚被子下的手一紧,下意识攥紧了床单,那些事的确不是空穴来风的,他以为宋澜遮掩得很好,殊不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段惊觉点到为止,并不说破,又回过头来宽慰他:“但你放心,陛下如今足可以独当一面了,我听说他怒斥了那几个多话的言官,罢了人的官职,其中还有一个要死谏的,当堂撞了柱子,陛下也没让人拦。” 梅砚心里一凉,“人怎么样?” 段惊觉媚眼笑笑:“血花四溅,自然是死了,其余人也都老老实实闭了嘴,再没有敢置喙的。” 梅砚脑子里嗡的一声,人死了?宋澜为着掩人耳目,将一条人命视若无物? “我还以为你与陛下是有什么误会,如今看来,他为了你逼死一个言官,待你也是很好的,我倒是宽了心。” 屋里又静下去,梅砚再没答话,一张脸却白的吓人,身子又忍不住开始发颤。 “景怀?怎么了这是。”段惊觉又去搭他的脉,却并没发觉有什么病症复发的迹象,似乎他只是气到了。 梅砚狠狠咬下唇,字字颤抖:“纸屏,你替我唤东明来,我不想再在此处待下去。” 段惊觉眸光晦暗几变,心里似有体悟,却终究没有多言,起身便去找东明了。 自己家的主君病了这么多日子,东明不可能不挂念,如今梅砚醒了,东明也不可能不欢喜,只是在听梅砚说要搬回癯仙榭的时候,他有些愣了。 “主君要回癯仙榭,不在昭阳宫待了?” “嗯。” “可陛下还不知道这事儿,是不是要和陛下说一声?” 梅砚脸色煞白,冷眼看过去,气极:“他如今已不再软禁我,我不想待在昭阳宫了还不行么?” 东明跟了梅砚多年,甚少见过他这般模样,似乎整个人都冷了一圈儿,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还道是因着生病的缘故,情绪才会有些变动。 第25章 段惊觉却在旁无辜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你家主君动怒,与生病无关。 东明还要再劝:“可陛下照顾了主君好多天,陛下还说……” “你休再提他!” 东明只得闭了嘴,不敢再多问,而后老老实实地收拾了梅砚的几册书,搬回了癯仙榭。 一般折腾,梅砚有些疲,躺在床上咳了起来。 这次的事儿,他越想越生气。 从前他任太子少傅,虽说有些动机不纯,但自问是真的把宋澜当成皇帝在教,古往今来明君之道,史书典籍圣主之为,他都一一教给了宋澜。 他说:君为圣主,不可不心怀万民,亲贤臣,谦躬身,表良义,齐万物,昭万世之德,彰盛世之要。 年少的宋澜一脸乖觉,郑重地点头,说:少傅所授,本宫都记下了,日后行事,必不敢戕害他人,以全明主之德。 那时的情形仿佛还就在眼前,可这才几年,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说着将来要做一个盛世明主的少年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能为了遮掩他们之间的私情,逼死谏言的朝臣? 杀伐果断,暴虐无常。 梅砚眼眶发酸,他怎么能是自己教出来的那个姣好少年。 —— 那言官的死闹得的确有些大,梅砚的事情是没人再提了,却又有朝臣抓住那言官的死不放,就连孟颜渊都上了两份折子。 宋澜忙着照顾梅砚,没心情处理此事,便将折子原封不动发了回去,谁料惹恼了孟颜渊等人,这天早朝的时候便被他们绊住了脚,一帮人在瑶光殿吵吵嚷嚷直到中午。 宋澜被吵得头疼,心里又挂念着梅砚的病,斩断他们:“说了一上午,诸卿都歇歇吧,说到底那言官是自己撞死的,又不是朕勒令他死的,你们说了朕这许多不是,朕都觉得冤枉。” 有人跪着,咬牙切齿:“李大人要撞柱子的时候,陛下拦也未拦,他哪里还敢不就死!这是君要臣死啊!” 宋澜歪了歪头,俊朗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说话的是哪一位?” “臣大理司直蔡华敬。” “哦。”宋澜眯眼,“蔡卿的意思是,朕的臣子不想活了,朕就得哭着喊着求他不要死,朕若是不求,便是朕把人逼死的?朕没记错的话,蔡卿是天顺七年科考入仕的,先在中书省做主书,又任四门博士,后因巴结上司被贬谪淮阳,朕登基以后才又升任京官,几番周折,任大理司直,这从六品的官做着不容易吧?蔡卿,年纪大了可以糊涂,但话不能乱说。” …… 吵嚷的声音默下去,蔡华敬的脸瞬间青了,他人不张扬名不显贵,宋澜才登基一年,能把他的脸认住就算不错,谁知他不只认得脸记得名,连他是哪一年参加的科考,哪一年调任了官职都记得清清楚楚。可见宋澜刚才问他名字并不是真的在问,而是有意敲打。 先前还指着宋澜的鼻子骂他昏庸无能的那些人再不敢开口了。 孟颜渊一直在边上看着,眼见诸臣被宋澜两句话吓住了,心中顿感不快,他瞪了蔡华敬一眼,道:“陛下,纵使蔡司直说的有失偏颇,但有言官撞死是真,言官所议之事,也未必是假。” 左相就是左相,一句话就又把梅砚的事提起来。 旁的事宋澜有心与他们周旋,梅砚的事却是他不可让步之处,宋澜当即拂袖:“左相,朕是留少傅在宫里养病,前些时候你还进宫见过少傅,多封奏折的折批也由少傅经手,你觉得那些言官说的不是无稽之谈?” 这话其实扯了谎,但宋澜铁了心要护住梅砚的面子,竟是字字铿锵。 见孟颜渊一时语塞,宋澜又道:“既是无稽之谈,那言官也该受些教训,梅景怀是朕的少傅,天子师长,再有人敢胡乱编排,朕绝不轻饶。” 宋澜斥了众朝臣,散朝之际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对了,昨天死的那个言官,叫李詹吧?人死在朕的朝堂上,朕总得给个抚恤,沈卿,查一查他的履历,算算该补多少银子,明日早朝奏上来。” 吏部尚书沈蔚恭恭敬敬应了。 众人看着宋澜走远,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了想那个言官李詹,心里俱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第14章 蝼蚁 朝堂上的事,宋澜像是心里有数,并不着急。 他刚出了瑶光殿,廖华就一脸着急地寻过来:“陛下,梅少傅醒了。” “当真?” 宋澜心里欢喜,便要赶着去昭阳宫看望,却见廖华有些欲言又止。 宋澜顿足:“廖华,你这一句话说不完要拆成八句说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 廖华再不敢支支吾吾,忙道:“卑职不敢,梅少傅是醒了,但不知什么原因,好像生了些气,不肯留在昭阳宫,让东明收拾东西搬回了癯仙榭。” “哦?”宋澜有些不解,“谁惹他生气了,段纸屏么?” “南诏世子一同去了癯仙榭,盯着宫人熬完了药才出的宫,应该不是世子。” 宋澜越发不解:“那能是哪个不长眼的。” 不长眼的宋澜带着满肚子疑惑跋涉到了癯仙榭门口,却破天荒地被东明拦住了。 东明恭恭敬敬:“陛下,我家主君说他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 “少傅身体不适,朕才来探望,小东明,你怎么回事?” 东明鼓足勇气,无视宋澜充满震慑性的目光,一本正经:“我家主君说,他不想见您!” 第26章 宋澜好像意识到那个惹梅砚生气的“不长眼”的人就是自己了。 宋澜招了招廖华把东明拉开,自己进了癯仙榭,梅砚自然是没有睡下的,正倚在床边发呆,一双杏眸里全是冷意,脸色也说不上多么好。 外头的动静他早就听见了,他心里气宋澜枉顾人命,竟不肯与他多说,只冷冷道:“你出去。” 宋澜没出去,也没再往前,脸上的乖戾退下去,换了些讨巧:“少傅怎么这么大的火气,一声不说就自己搬回来了,是朕哪里得罪了少傅?” 他们两人之间,其实早就已经不适合用“得罪”这个词了,宋澜之所以这么说,是他看得出来梅砚的确是很生气,却又不知他在气什么,即便是前些时候他戏弄梅砚,梅砚也至多是冷下脸,从没有过这样的时候。 梅砚终于抬眼看他,见宋澜正站在门边,屋里有些暗,看不清神色,身形却修长挺立,他收回目光,暗自感叹这人终究不是当年的少年了。 “陛下别叫臣少傅。” 宋澜最看不得他这般冷言冷语,话说到这里,耐心也被消磨没了,便忍不住走近,伸手掐了梅砚的下巴,“梅景怀,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梅砚挣扎不开,还是往后退了退,“陛下杀伐果断,做事雷厉风行,一条人命说弃就弃,全不管君臣之律。臣教了陛下五年,陛下学成了这般?” 出乎意料地,宋澜低头笑了笑,扼着梅砚的手也松开了。 这次轮到梅砚一愣,什么毛病? “少傅啊少傅,你这一病半个月,消息倒是很灵通,枉费朕在朝堂上应付那些老匹夫的时候心里还一直记挂着你的病了。” 他不肯把话说明白,梅砚也不肯细问,侧过脸去不肯看他。 自己这个太子少傅,果然当的很失败。 宋澜已然知道梅砚是在为了那个言官的死生气了,这次他却没认错,也没多解释。 “少傅,你别总是这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朕是你的谁,由得你这般动气?”他起身,又低头笑了笑,“少傅这般,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何必呢?” 他推门走了,梅砚的火并没消,心却凉了大半。 —— 进了五月天便热起来,石榴花开的如火如荼,有宫人搬了两盆好看的放在宋澜寝殿里,廖华从外面进来的时候,见宋澜正盯着那石榴发呆。 帝王年轻,眉目生的好看,唇红面白,修朗胜玉。 廖华做礼:“陛下。” “嗯。”宋澜应了声,不再看那窗边的盆景,回过身来,“问过了?” 廖华点头称是:“东明说梅少傅喝了南诏世子两副药,早已经不再发热了,昨天夜里南诏世子又进宫把了次脉,病已经大好,就是身子还亏空,不好停了药。” 宋澜又“嗯”了声,段惊觉这手医术果真是名不虚传,早知道梅砚会一病半个月,他该早些传段惊觉进宫的。 眼见宋澜就要去上朝,廖华终忍不住问:“陛下,东明说梅少傅的病是好了些,可人还生着气,一整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宋澜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刚要迈出门的脚就收了回来,挑眉问:“他不肯信朕,疑心朕滥杀无辜,朕还生气呢,你要朕去哄他不成?” 他的脸色确实不怎么好,说这话的时候冷冰冰的,廖华一时噤了声,心里却忍不住琢磨:听陛下的意思,似乎是那言官李詹的事有什么隐情,这次是梅少傅误会了陛下。 廖华的猜测没过多少时辰就得到了验证。 这日的早朝上,吏部尚书沈蔚递了一张奏疏,上头密密麻麻都是李詹的“丰功伟绩。” “陛下,臣昨日奉命去查言官李詹的履历,不查不知道,一查……咳,吓死个人。此人履历上写的是润兴元年科考入仕的,在御史台无甚功绩,但也无甚疏漏。臣原本以为至此再无可查,不想查李氏朝官的时候发现一人,同样姓李名詹,这人却是天顺十五年封荫入仕的,曾在户部任职,不到半年就贪墨了三千两银子,又为着掩人耳目谋害了两个同僚的性命,因此被革职查办。” 有人唏嘘,有人沉默,有人冥思苦想了一番当年有没有一个叫李詹的人。 官职太小,没想起来。 昨日被呵斥过的蔡华敬不长记性,插嘴:“同名同姓者甚多,沈尚书总不能因为前头有个同名之人犯过错事,就牵连到后头这忠心耿耿的言官吧?” 宋澜冷眸瞥他一眼,蔡华敬缩了缩脖子。 沈蔚又道:“非也,若真是同名同姓的两个人,倒不至于拿到朝堂上来说,偏偏蔡大人口中的这两个人,恰恰是一个人。” 是一个人? 那便是说这个叫李詹的早年荫蔽封官,被革职查办以后又通过科举入仕,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众人不信,这事不论从户籍还是从科考上来说都很荒唐,莫不是沈蔚搞混了吧? 孟颜渊早已经有些沉不住气,抬手要了沈蔚手里的奏疏过去看,却见那李詹的户籍名录年龄等信息都对得上,竟真的是一个人? “当年李詹被抄家,事后又判了流放,怎么会改头换面回到盛京?还这样参加了科考?” 宋澜一直没做声,只托着下巴看自己这群臣子来回叫板,看到这会儿才觉得热闹,笑道:“他能不更名不改姓再度入朝为官,自然是有人助他,当年李家有爵位乘袭,家底又厚实,这李詹是个机灵的,趁着朕登基的漏洞笼络官员,堂而皇之地回来,自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本事。” 第27章 沈蔚手里的奏疏他都不曾看过一眼,说起这事来却如此清楚明了,自然是早就心里有数,一众朝臣忍不住咂舌,想起那言官撞死时的场景,又想起昨日宋澜退朝时说的那番话,不由地暗暗心惊。 他们终究还是小瞧了这个年轻的帝王。 宋澜冷眼将众人的反应收入眼里,又漫不经心问:“沈卿,李詹身后的人可查到了?” 沈蔚点点头,恭答:“回陛下,查到了,乃是安平伯爵府收了李詹的银子,暗中打点了去岁科考的官员,没让他们查李詹的身份文牒,又买通了考场上的两个监考,助他通过了科考。” 安平伯是从前上柱国徐玉璋的外甥。这一家从前没掺和徐玉璋的事,徐家败落时便躲过一劫,宋澜登基以后虽给他们留了爵位,却罢了他们家的官,不想他们还能插手科考的事。 事已至此,众人便陡然明白了,原来这叫李詹的言官的的确确是死有余辜,他们这位杀伐果断的皇帝陛下并没有枉顾人命。 但这事仍然让人觉得蹊跷,静了片刻便有朝臣问:“这安平伯竟然是有野心的,只是那李詹并非是个有才学的人,即便让这人入了朝堂,也兴不起什么风浪,不还是一头撞死在了这大殿上?这安平伯费了这么大功夫,图什么?” 宋澜看了一旁沉默的孟颜渊一眼,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图什么?” 帝王起身,头上的珠冕映在晨光下,璀璨夺目。 “诸卿昨日还指着朕的鼻子骂朕是个昏君,这会儿就忘了?” 那安平伯将李詹的履历遮掩得很好,事情又过去许多年,若非沈蔚这般有能耐的人绝查不出来。先前那李詹死谏宋澜与梅砚一事,后来宋澜放任人撞死了,一众朝臣便开始指责宋澜的不是。 死了一个李詹没什么要紧,能宋澜身上抹黑便行了,他才登基一年多,根基不稳,这样的黑抹不上几次就完了。 这一次,彻底没人敢置喙了。 宋澜懒得搭理那安平伯一家,将事情交给了沈蔚和大理寺严办,就这样散了朝。 这两日的太阳似乎都很毒辣,宋澜从瑶光殿出来,在日头底下眯起眼。 确如梅砚先前所说,徐玉璋虽然死了,但他留下的隐患不是一般的多,那多年默不作声的安平伯只是其中一个,而像李詹一般的蝼蚁之辈,不知还藏了多少。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他其实后怕极了。 他做太子的时候被先帝看得太紧,可用之人少之又少,虽在梅砚的助力下稍稍培养了些势力,但那远不够他顺利登基。 若不是先帝死得突然,他实则应该多等几年的。 第15章 梅子黄时雨 昭阳宫里,窗台上的石榴花已经蔫了。 宋澜兴味索然地将那些蔫了的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扔到盆土里,心里暗暗算着日子,距离上一次与梅砚吵架,已经又过去了四日,他本想着只要梅砚知道了李詹不是死有余辜,定然会心怀歉意来与自己和解的。 可这般冷了四天,癯仙榭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宋澜起先以为梅砚的病又厉害了,派廖华去打探,却被告知梅砚的病的的确确已经大好了。 宋澜又问是不是梅砚还不知道李詹和安平伯的事,可这些事情东明那个小傻子并不懂,廖华便问不出来了。 宋澜心里着急,总不好真的要他跑去哄梅砚吧?这事儿怎么说也不是自己的过错。 不能惯着。 可…… 那石榴花被揪秃了,宋澜下定决心,刚要开口唤廖华,就听见廖华已经先一步在外头唤自己。 宋澜让了人进来,“朕正要找你呢,朕想了想,少傅多半是还病着,朕不如去探望一下。” 他这般说,自然是想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的。 廖华脸色却不太好,似乎没听懂宋澜的意思,也没接宋澜的话,只咽了咽口水,道:“陛下不如容后再去吧。” “怎么?” “卑职有事要向陛下禀报。” 是几个月前被宋澜派去钱塘的人传了消息回来。 廖华竭力回忆探子的话:“那梅毓甚少出门,陛下派去的人足足等了半个月,才见人出门买了些纸墨,瞧那模样,倒真与梅少傅有些像。他们不敢惊扰,怕会打草惊蛇,只敢在梅家附近盘问,可街坊四邻并不清楚梅家的事,只说这家之前有位姓唐的夫人,却也早就在八年前过世了。” 宋澜心里一揪,默默掐算,今年恰是梅砚来盛京城的第八年,这样说来,那位唐夫人很有可能是梅砚的母亲。 “你接着说。” 廖华喘了口气:“手下人一直等到了清明,梅毓再次出门了,这次去的却是钱塘浮山,是去祭祖的。” 宋澜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祭拜的是谁?” “他父亲叫做梅成儒,祖父,叫做梅时庸。” 梅时庸,梅时庸,梅时庸—— 宋澜觉得这个名字就像是一把锉刀,刮擦这他一年多来垒筑的冰墙,在那墙上剜出了一个血淋淋的窟窿,墙就要倒了。 太耳熟了,他一定听过,他一定知道。 宋澜抚了抚自己胀痛的额穴,琢磨着说:“去叫陆延生进宫来,即刻就去。” 这个时辰,陆延生还在国子监讲学,见着廖华骑马过来,就知道是有什么要紧事,他不敢耽搁,朝服都没换就进了宫。 第28章 “梅时庸?” 不出宋澜所料,陆延生一听这名字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一本古老的案卷里翻找这个名字,并不是找不到,而是这个名字消亡于史册的时候,他们都还太过年少。 写有梅时庸的那张薄翼纸早就泛了黄,染上了钱塘江的梅子黄时雨,染上了盛京城的碎雪满风霜,也染上了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朝华门外一百三十四口人横流的鲜血。 而那张载了一段史话的纸却那样薄,薄到上面只有寥寥几笔,写着太师梅时庸,中书侍郎梅成儒,结党营私,株连九族。 陆延生拢着袖子,若有所思:“臣那时候还小,但臣的祖父与梅太师是很有交情的,梅家出事的时候,臣家里也悄悄挂了白,足足一个月未动灶火。” 宋澜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自从听到“梅时庸”这三个字,他的心就跳得狂乱,到这会儿,竟有些泛疼。 他压下心头的不适,嗓音沙哑地问:“你说梅时庸谋逆,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陆延生也不好回答,“臣幼时虽好奇问过,但臣的祖父在世时就三缄其口,如今这事儿都过去十多年了,臣就更不知道了。” 宋澜的理智被一点一点找回来,梅时庸当年任太师一职,那是朝中的一品大员,这样的人物被株连九族,史册上绝不可能只有这么只言片语的记录。 除非,和那言官李詹一样,是被人故意抹去的。 陆延生虽古板,但却绝对聪明,宋澜在他面前并未遮掩情绪,这梅时庸又姓“梅”,他自然是想到了宋澜想要查什么。 “陛下忽然查梅时庸的旧案,想必是……因着梅少傅吧?” 宋澜没瞒他,沉默地闭了闭眼。 陆延生心中也有数,知道此事事关梅砚,不能明着查,就连吏部沈蔚等人都不能信任,朝堂之上若说还有谁既值得信任又可能知情的…… “陛下不如问问怀王?” 怀王是宋澜的亲皇叔,待宋澜很是亲厚,只是从不过问政事,对这朝堂很是疏离。他既是宋澜的亲叔叔,自然是值得信任的,多半也知道当年的事。 宋澜听了这话,没说好不好,沉默了半晌就让廖华送了陆延生回去。 窗外的暖风吹进来,三冬的冰雪摇摇欲坠。 廖华送了人回来,问:“陛下,可要请怀王么?” 宋澜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他想到了许多事情。 先帝在时便有昏聩颓唐之相,待自己也冷漠疏离,没有多少父子情谊。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他看到梅砚从瑶光殿走出来,紫袍朝服的衣袖上沾着血,他的一颗心又上又下,再也没有过平静的时候。 宋澜幻想过无数的可能,他的少傅为什么要弑君?为着想要谋朝篡位么,为着想要搬弄朝堂是非么,为着不满先帝颓唐昏聩的衰败么。 他甚至自作多情地想过,他的少傅弑君,是为着想要帮自己登上皇位么。 其实还有一种更为现实的可能,他一直不敢想。 他好像看见梅砚一脸病容,坐在他的面前,薄唇紧紧抿起,不发一言。 什么仇,什么怨。 这天晚上,昭阳宫的烛火亮了一整夜,宋澜枯坐整夜,不曾阖眼,天快亮的时候,他下令罢了早朝,一个人往癯仙榭去。 —— 癯仙榭,东明才起,五月的蝉鸣有些聒噪,他正找了一根长竹杆在院里粘蝉,看见宋澜独自过来,着实有些惊讶。 “陛……陛下。” 宋澜面色平静,只是那双风流晴朗的眸子里全是血丝,他淡淡应了声,说:“朕来看看少傅。” 东明脸上还有些困倦,一时没回过神儿来,下意识就说:“主君他还睡着呢。” “无妨,朕去看看他。” 宋澜的声音极轻,既不讨巧也不乖张,是东明从未听过的语调,好像这人经过了一场严寒酷雪,乍然落在了一场春雨里,可是雨丝迷蒙,让人听不清也瞧不清。 东明其实没打算拦他,只是又听宋澜说:“小东明,朕下次有空还带你捉麻雀,只是不能让少傅知道,有空的话。” 外头的蝉鸣吵闹,梅砚睡得似乎不大好,眉头上像是覆着一层霜雪,微微蹙着。 宋澜轻手轻脚,一点动静也没出,就干巴巴地在梅砚的床前坐着,坐到蝉鸣歇,坐到日高涨,坐到几年来风雨寒霜化去,温言笑语入梦。 他想起自己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曾在梅砚小憩时这般坐在一旁看他,那时他就想,少傅生的可真好看,像九天上的谪仙坠入尘世,温温柔柔,不急不躁,总是含着淡淡的笑。 他想起有一年,梅砚淡笑着问他:“殿下有表字了么,臣为殿下取字可好?” 谪仙一样的人穿紫袍、配玉带,提笔沾墨,在宣纸上落下两个清秀出尘的字。 ——青冥。 “殿下无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罗万象,令及众生,是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圣主。” 榻上的梅砚似乎动了动,将醒未醒之际,宋澜已经出了屋子。 东明捏着一蝉,以为他们两人的误会都说开了,心情好得不得了,笑嘻嘻地问:“陛下这就走么,我家主君说什么了?” “少傅还没醒。”宋澜迈出了癯仙榭,“别告诉他朕来过。” 宋澜自己回了昭阳宫,见廖华去前朝传旨还没回来,便招呼了一个小宫人过来,欲言又止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像是失去了支撑自己做出乖张桀骜假象的所有力气。 第29章 “朕要去怀王府一趟。” 虽说怀王早过五十,相貌却还可见年轻时候的倜傥,毕竟是当年盛京城里多少女子的梦中人,连宋澜的生母都险些嫁了他为妻。 只是这些年他有意疏远朝政,只逢年过节的时候进趟宫,如今忽然听说宋澜来访,还意外了好一会儿。 见着宋澜,怀王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陛下,莫不是国事太过操劳?怎么看着陛下这面色,有些……” 怀王捋了捋胡子,有些欲言又止。 宋澜倒是不介意他说什么,从听到“梅时庸”这三个字开始,自己就再没阖过眼睛,这会儿的面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宋澜摆了摆手让怀王坐下,也没寒暄客套,直接入了正题。 “朕这次来皇叔这里,是朕有件事要向您打听。” “是什么事?” “是……”宋澜坐正了身子,仍是紧张:“是老太师梅时庸那桩公案,卷宗上说梅时庸与梅成儒父子二人犯下了谋逆重罪,却不知道具体如何?各中详情,还请皇叔赐教。” 第16章 真相 宋澜没先问怀王知不知道,开门见山就请人赐教,这是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了。 怀王一愣,反应比陆延生不知大上了多少倍,他先是错愕,而后无所谓地笑了笑:“入土多少年的人了,连史书上都语焉不详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宋澜一看就知道这事果真是有隐情的,心里又慌又乱,额头上都急出了汗:“正是因为史书上语焉不详,朕才想要问个究竟,皇叔还请明说了吧。” 怀王便不言语了,良久,他才问:“陛下总该告诉老臣,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宋澜没瞒他:“朕的少傅景怀先生,皇叔是认识的,这一年来少傅身子一直不好,朕便留人在宫里养病。朕见少傅不得大好,莫不是思念家人?想着将少傅家里人接到盛京来,派人去钱塘一打听,才牵扯出少傅的祖辈,竟……竟是叫梅时庸。” 他隐去了许多内情,用的是早就想好的说辞,怀王竟然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妥,只是惊诧了半晌:“梅少傅竟是梅时庸的后人?梅家还留有后人?” 当年梅家遭的是灭门之祸,死了一百多口人,梅砚与梅毓如果真的是梅时庸的孙辈,能逃过那一劫,确实令人称奇。 “朕重提旧事,并非想要赶尽杀绝,只是想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那梅时庸……真的犯下了谋逆重罪?” 事情牵扯到梅砚,怀王这才了然了,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陛下若是知道了当年真相,也就不会对梅氏后人赶尽杀绝了。实不相瞒,梅家遭难,与老臣有关。” “怎么说?” “陛下知道的,先帝对老臣素有疑心,是老臣自己辞了手上的军务和朝政才得安闲。后来,应当是到了天顺五年,徐皇后有孕,上柱国徐玉嶂趁势而起,总揽朝中要务,已经到了祸乱朝纲的地步,偏偏先帝尽信其人,坐视不理。老太师梅时庸无奈之下登门见了老臣,恳请老臣出山,揽政一二,莫让朝中要务尽数落在外戚手中。” 宋澜不知还有这些旧事,眉头皱了皱,又问:“后来徐玉嶂一家独大,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看来皇叔并没有答应梅时庸的请求?” “不曾。”怀王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痛惜:“老臣那时也扼腕叹息过,却不想梅太师从老臣府上离开的第二日,就被徐玉嶂参了一本。” 怀王神色大恸:“徐玉嶂参他……与老臣意图谋逆。” 宋澜听到这里,已经是怒火中烧:“总揽朝政的是徐玉嶂,他却掉头攀污你们,这岂不是颠倒黑白?” “谁说不是。” “父皇尽信了他的狗屁?” 怀王点了点头:“无论老太师在臣府上说的是如何一番忧国忧民之言,可老太师见老臣是真,先帝便信了徐玉嶂的话,将老太师下了狱,也将老臣押在了府中。” 怀王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厅里的景致,桌椅案几似乎都有些年头了,他看了一会儿,喃喃说:“从徐玉璋上奏参老太师,到先帝下令抄斩梅氏一族,前后不过五日,老臣就是在这里,接了那旨意。” 原是天顺五年,勤勤恳恳的老太师梅时庸被一朝下狱,在上柱国徐玉璋的攀诬之下,朝堂之上的一众朝臣尽数倒戈,纷纷指责梅时庸父子确有不臣之心,先帝盛怒之下不加详查,当即就将人下了狱。 宋澜起身,袍袖之下的手抖得厉害:“皇叔也不曾辩驳么?” 怀王苦笑:“陛下有心打压朝臣,老臣辩驳何用?” 宋澜一怔,想起自己父皇那般冷酷无情的作风,登时就没了言语。 依着怀王所言,梅时庸当时任朝中一品要职,梅成儒也任中书侍郎,其他旁支亲属在朝为官的更是数不胜数。先帝若是真的有心除了梅氏一族,任凭梅时庸和怀王如何辩驳都是没用的。 累世官卿毁于一旦,也不过源自于帝王的一丝忌惮之心。 怀王见宋澜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又叹了口气,“当时老太师被下狱,老臣暗中派人探望过,老太师却与老臣的人说,陛下提防之心已起,梅家必不可能全身而退,梅氏一族为国为民,到头来死于君王算计,也算鞠躬尽瘁。他揽下罪责,使老臣撇清了干系,在那罪状上画了押。” 不过是十五年前的旧案,宋澜却听得眼眶都红了:“而后便……株了九族?” 第30章 “梅氏的死有冤屈,史册上便语焉不详,实则只有父族四、母族三,株了七族,统共一百三十四口人。” 那便是说梅氏的妻族逃过了这一劫难,宋澜心里盘算着梅砚的身世,稍稍定了定。 怀王也已经想到此事,问:“陛下,当年老太师还有两个孙儿,事发以后老臣本想设法留下这两条血脉,可派人去梅家的时候,那两个孙儿已经不在了,老臣还以为他们也已经被下了死牢,莫不是……” 宋澜摇头:“朕还没问过少傅。” 宋澜虽不敢明说梅砚就是当年梅时庸的孙子,但怀王听得出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故人的后辈尚存于世,他一时大为激动。 宋澜心中却乱得很,不过两日光景,事情已经到了天翻地覆的地步,他以为梅砚逼死先帝乃是存了谋逆之心,却不想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梅氏一族。 他甚至不敢再想前事。 那些幼时孤苦伶仃,得梅砚一路扶持,温言笑语的往事。 那些登基以后苦大仇深,他与梅砚反目成仇,犯下的那等荒唐之举。 宋澜往外走,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扶了门框。 怀王见势不好,上前询问:“陛下?” 宋澜道无妨,“这事乱得很,朕先回去,待问清楚了再说吧。” “陛下脸色差极了,还是先传太医来看看吧。” 宋澜摇摇头,他心口确实疼得厉害,可比起梅砚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又能算得了什么。 狼心狗肺,他这样骂自己。 —— 车架还未到宫门,宋澜就听见有马蹄声追过来,他撩了车帘一看,竟是周禾。 “子春?” 周禾勒马下跪,急得满头是汗。 “陛下恕罪,南曛郡扬言要亲自体察灾民的困苦,今晨从国子监出来就直接去了东市,那地界都是乱民,臣拦也拦不住,找也找不到,担心郡王会出什么事。” 宋澜眉头一皱,强自稳住心神,斥责道:“这当头儿,他跑去添什么乱?” 周禾面有愧色:“恐怕还是那策论的过错。” 他这么一说,宋澜也就想起来了,先前自己和陆延生给宋南曛布置了一篇策论,要他写一篇安置灾民的文章,事后宋南曛跑去找周禾求教,被周禾耍了,再转回宫里又被陆延生和梅砚说教了一番,也不知那灾民的事他弄懂了多少。 宋澜下来马车,怒不可遏地伸手朝周禾面门点了点:“周子春,你惹出来的好事!” 宋南曛下落不明,周禾愣是没敢多说什么,挨了一顿骂,便又老实禀告了如今东市灾民的状况。 如今东市的确乱得很,进了五月天气就越发炎热,那地界的灾民多是老弱妇孺,前几日便有数人染了病,周禾这边的人手不够用,正要向太医院借人呢,却不想出了宋南曛的事。 宋澜越听越不放心,干脆不急着回宫见梅砚了,转头就与周禾去了东市,亲自寻宋南曛。 帝王亲自露面,各刑曹衙门找起人来便是一百二十分小心,宋澜沿途安置了几户灾民,便听大理寺卿杭越来禀,人找到了。 宋南曛自小娇生贵养,是有几分顽劣在身上的,人一到了东市就像泥牛入海,心里对那策论的执着半分也无,看上了鱼贩子捉鱼的趣味,便沿着盛京城的永定河里同人捕鱼。 他玩得起兴,掉到河里也不害怕,爬起来又继续捞鱼,那鱼贩子自然想不到眼前这位是大盛的南曛郡王,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小公子出来戏玩,便将人当成了不要钱的劳工使。一直到杭越找过去,那鱼贩子才吓慌了。 鱼贩子慌了,宋南曛倒是不慌,被带到宋澜跟前的时候还笑嘻嘻的,头发上粘着鱼鳞片儿,身上湿乎乎地散发着腥味儿。 这味道太刺鼻,将宋澜先前的痛楚都吹散了不少,他一脚踹上宋南曛的肩膀,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禾与杭越替宋南曛求情,“陛下,南曛郡王年纪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这次是臣等疏忽了,倒是不怪郡王。” 宋澜指着宋南曛,气得像是要着火:“不怪他?为着贪玩,让你们六部九寺尽数出动,围着盛京城找了三四个时辰,他倒是在那鱼贩子跟前玩得欢啊,朕……气死朕了!” 宋南曛自然不知道宋澜来寻他之前刚因为梅时庸的事大受震动,见他气成这般,还以为是自己真的惹了不小的祸,这才求饶:“皇兄,臣弟这次真的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臣弟讨个饶儿,您消消气吧。” 宋澜心中烦乱,听他讨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先让人起来了。 “近日除了国子监哪都不许去,就在宫里待着,待朕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再处置你。” 宋南曛悻悻答应了,一同与宋澜回了宫。 宋澜罚了宋南曛在宫里抄书,而后才回了昭阳宫。 第17章 暑热 这难捱的一日终于过去,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夜色沉沉中,宫苑里的石榴花谢了又开,好似不与早熟的芍药争上一场便决不罢休。 宋澜两日一夜不曾歇过,此时早已有些吃不消,他心口还是隐隐作痛,被廖华按着用了些粥饭,吃得也是心不在焉。 今日的事情廖华已经大体知道,也猜得出宋澜如今是为哪般,便宽慰道:“卑职今天去过癯仙榭了,东明那小子应该是说漏了嘴,梅少傅好像知道陛下去过了。” 第31章 宋澜搅着勺子,微微应了声。 廖华又道:“梅少傅说前两天南诏世子捎了些茶叶给他,他尝着不错,让卑职给陛下带话,说陛下若是也想尝尝,可以抽空过去。” 宋澜这才撂下勺子,“少傅当真是如此说的?” 廖华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因为梅砚知道了那言官李詹一事的内情,总之梅砚如今肯见他,这对宋澜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今日知道了梅时庸的旧案,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对不起梅砚,心中百感交集,悔恨不已,最怕的便是梅砚不肯见他。 他心里怀着天大的歉意无处诉说,他只怕梅砚不肯见他。 “少傅肯见朕就好,朕这就去。” 宋澜说着起身要走,才走了两步却觉得一阵眩晕,心口处传来莫名的疼意。 “陛下?”廖华吓了一跳:“可是近日太过劳神了?不如今天早些歇着,明日再去见梅少傅吧。” 宋澜撑着廖华的胳膊站直,正要说没事,开口就觉得喉间腥甜,吐了口血。 “陛下!” 那口血吐得太突然,饶是廖华这种镇定的人也被吓得够呛,待他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宋澜脸色泛红,沾着血迹的唇角毫无血色,人已经摇摇欲坠。 廖华不敢耽搁,扶着宋澜去床上躺着,当即便传了太医。 这夜的昭阳宫乱成了一团,天子突染恶疾,此事传出去恐生事端,廖华便自作主张压下了此事,只留了稳妥的人在宫里照料。 六名太医会诊到半夜,才大约确认了宋澜的病情。 廖华拭了拭宋澜的额头,竟是烫得厉害,“太医,陛下的圣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吐血发热?” 那老太医拱了拱手:“看陛下的症状,倒有些像是暑热病。” 廖华拧眉:“怎会?如今不过五月,天气虽热,但昭阳宫里常备着冰,宫人服侍的也很是妥当。” 老太医沉吟,“这病来势汹汹,又是会过人的,染上便会立时发作,廖总领,陛下莫不是被人过了病气吧?” 廖华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这老太医不知内情,他却知道,今日陛下在外奔波了一天,先是去了怀王府,又是去了……东市。 东市那地儿可乱着呢。 几个太医都下去开药,殿里的小宫女有些害怕,端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廖华一把接过去,呵斥道:“这般怕死,还来御前伺候作甚!” 那宫女“噗通”一声跪下了。 哭哭啼啼间,宋澜醒了,哑着声音笑:“小姑娘呢,凶她们做什么,廖华,你的脾气也长了。” 廖华一怔,忙将手里的水放下,躬身答:“卑职不敢。” 宋澜烧得厉害,身上没有力气,只招了招手让那小宫女退下去,对廖华说:“朕迷迷糊糊的,但太医的话都听见了,你站远些。” 廖华躬身便跪,半步也没有退:“卑职不敢,陛下龙体抱恙,卑职不敢不用心侍奉。” 宋澜知道他忠心,便没再劝,挪了挪身子,面朝床里。 “这病应该是在东市染上的,宋南曛那边问过了么?” “卑职方才派人去了,南曛郡入夜便睡下了,身子无碍。” 宋澜笑了笑:“这小子倒是康泰,比朕能抗病。朕不过在东市待了几个时辰就染了病,可见东市灾民的情况实在不好,你传朕的旨给子春,要他无论如何都得把东市的病情料理好,必要时,让段纸屏去搭把手。” 廖华都一一应下,他听着宋澜烧得嗓子都哑了,想必身上也不好受,心中顿觉自责,“陛下睡了吧,这些事情景阳侯想必能支应的。” “嗯。”宋澜应了,却没有要睡的意思,昏昏沉沉又说,“你再去趟癯仙榭,让少傅出宫去吧,别说朕的病,也别让他来。朕不见他了,要是就这么死了,算是给少傅赔罪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廖华俯身就磕了个头,“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暑热病,并不难治的,太医已经亲自去煎药了。” 床帐里的人似乎又应了声,继而便不说话了。 廖华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又起身去看宋澜,却见他烧得满头是汗,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廖华又叫了宫人过来伺候,亲自去盯着太医煎药,心里担忧地厉害。 宋澜最后那番话并不是杞人忧天,暑热病症来势汹汹,又最容易过人,与疫病无异,得了这病的多半是一连数日高热不退,严重时身上还会生疹,许多人烧着烧着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东市的病情如何尚且不知,但昭阳宫里昏睡着的却是大盛的帝王,如何不让人害怕。 —— 廖华第二日便亲自去向周禾传旨,到了景阳侯府却不见人影,才知道东市的病情也在昨日夜里突然严重起来,今晨染病的已经有数百人,南诏世子没等着人吩咐就与景阳侯一同去了东市。 高门大户都买了艾草在家里烧,那味道绵延不绝,满城都是。 廖华回宫以后径直去了癯仙榭,整个大盛人心惶惶,唯有此处依旧清净雅致,不为外人侵扰,梅砚正坐在院子里煮茶,见着廖华来了,便请人进去。 “怎么是你过来,陛下不曾来?” 廖华抿唇,知道梅砚这是在等宋澜,却又不好同他说宋澜病了的事,只得道:“陛下国事繁忙,令卑职来与梅少傅传话。” 第32章 梅砚默了默,似有些失落,却还是说:“你说便是。” “陛下说,请梅少傅回少傅府去吧,不必留在宫里了,朝堂上事情多,陛下也就不来送梅少傅了。” 温温款款煮茶的男人愣了会儿,而后才轻轻应了声:“哦,这样么。” 梅砚再怎么形若谪仙,也终究不是圣人,廖华这话说得没有因果,他也猜不透宋澜的意思。 梅砚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待廖华走了以后更是困惑,宋澜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成?若是没受刺激,怎么忽然就愿意放自己走了?前些时日不是还死活听不得“走”这个字么。 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被软禁在宫足足一年的时光,那些床帐之间难以明说的爱|欲…… 梅砚越想越觉得头疼,他聪明一世,却每每在宋澜的事情上绊住脚,手足无措。 直到脚边那壶茶煮沸了,茶水溅出来,落在衣摆上,梅砚才堪堪回过了神,正对上东明二愣子摸不着头脑的目光。 东明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问:“呃……主君,那咱们走么?” 方才廖华的话他都听见了,陛下好不容易开了恩,他觉得梅砚没有道理不回家,但这会儿瞧着梅砚的神情,他觉得梅砚似乎有些不想走。 东明没猜错,梅砚的确不想走。 他只让东明将那茶壶收拾了,而后什么都没说就进了屋,东明在外百思不得其解,梅砚在里也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上次因为那言官的事训斥了宋澜,还一气之下搬到了癯仙榭,宋澜应该还是生着气的,可他生着气怎么会让自己出宫呢,难道不是应该让自己去昭阳宫然后……咳。 这是气糊涂了吧? 梅砚冥思苦想,觉得宋澜一定是气糊涂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去昭阳宫一趟,可是那样会不会有点太下不来台了? 好像自己舔着要见宋澜一样。 有些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梅砚这份面子让他足足拖了一日,他既没有出宫,也因着那拉不下来的面子没有去见宋澜,而是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越想越觉得不安。 这人再怎么气坏了,也不能做出这等没脑子的事儿啊。 —— 天还没亮,终于勉强放下了一点面子的梅砚出现在了昭阳宫外。 宋澜这暑热病太骇人,只上次醒过来那一回,而后便一睡不醒,昭阳宫上下都已经急坏了,最着急的便是廖华,他一面要遮掩宋澜的病情,一面要敷衍那些想要面圣的大臣,还要提防梅砚过来,难免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的结果就是廖华没有盯着梅砚出宫,所以梅砚到昭阳宫来了。 廖华把人拦在了门外,“梅少傅怎么还没有出宫,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梅砚还没发觉他的异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我想见见陛下。” “陛下国事繁忙,说不见您了。” “他可是还在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梅砚叹了口气,“那言官的事情是我不曾查明,说的话也重了些,我……想见见他。” 廖华一听这话,只觉得鼻腔发酸,陛下与梅少傅冷战了这么些天,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若是能够听见梅少傅有这么道歉的一番言语,不知道心里能有多高兴。 见廖华忽然就沉默了,梅砚心中疑惑更甚。 “廖总领,究竟是怎么了?” 廖华心中还在挣扎,想着是不是要将宋澜的病情告知梅砚,转眼却听见屋里有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唤自己。 “廖总领,伺候陛下的小太监晕过去了,恐怕也染上了病,快叫太医来看看吧。” 廖华知道坏事了,连忙转头去看梅砚,“梅少傅……” 梅砚的脸色已经铁青,说话的时候尾音都是颤的,像是心里藏着一份恐惧,有些不敢信:“陛下他,染了什么病?” 廖华再不敢瞒他,长话短说,将东市的疫病和宋澜染了暑热病的事告诉了梅砚。 梅砚听完倒是没慌,只闭了闭眼睛,说:“我去看看他。” 他越过廖华抬脚要进屋,却被屋门口两个侍卫给拦住了,廖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梅少傅,这病会过人,陛下清醒的时候下了圣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进去。” 第18章 我不走 梅砚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知道宋澜就在这宫里,也知道外头都是疫病,这孩子,突然放自己出宫,竟是为了怕把病传给自己。 梅砚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冷下了脸:“你们别拦我,我是太子少傅,今圣的师长,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受的起天子跪礼的人,你们既是他的下属,也该顾着他的面子,别让他做出忤逆师长的事情。若有问责,我自担待。” 梅砚这话其实说得有些心虚,他早已经不敢再忝居宋澜师长这一高位,但因着宋澜人前对他的尊敬,那两个侍卫倒真是退了一步。 梅砚看准了这时候,推门而入。 一室药香扑面而来,泛着清苦的味道,寝宫里面只有三两个伺候的宫人,每一个脸上都蒙着厚厚的面巾,只敢守在远处,不敢到龙榻近前。 梅砚脚步有些颤,走到龙榻边上。 宋澜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浴池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更衬得那张脸虚弱至极。 第33章 “青冥……” 梅砚的心狠狠疼了一把,抚上宋澜的额头,竟觉得烫手。 廖华已经跟进来,又要拦梅砚:“梅少傅,这病实在容易过人,有卑职和太医侍奉便好,您快些出去吧。” 梅砚半晌没说话。 廖华以为他不知暑热病的厉害,又絮絮叨叨地说:“这病得上了便要发热,高烧不退,人也醒不过来,太医已经换过好几幅药了,可是不仅陛下不见好,还有几个宫人陆续染了病,梅少傅,您万万不要小瞧了这病的。” “我知道。”梅砚轻声说。 廖华抿了抿唇,“您知道?” “嗯。”梅砚说着在宋澜身侧坐下来,抬手取了床头上晾着的帕子去为他擦汗,一边道,“我幼时在盛京城住过,那时也见过这病。” 廖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得道:“您既然知道这病,就莫要再呆在这屋里了,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您若是有个好歹,卑职如何交代啊。” 梅砚不为所动,而是抬眼看了看屋里那几个蒙着面巾的宫人,缓缓说:“我就在这里照顾他,也会按时服药,及时沐浴净手,你别再劝了。”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宋澜苦苦恳求了多时的话。 ——“我不走。” 廖华攥了攥拳,已经看出来自己劝不动梅砚,便退下去嘱咐太医,屋里一时静了下去。 梅砚吩咐那几个宫人出去烧水,又让人准备干净的里衣,他们乐得自在,忙不迭都退了出去。 时节已至芒种,天气暑热,今天又似乎比往日更热,外头的芍药花都晒蔫了,屋里的安神香徐徐燃着,瑞脑销金,似乎给人添了几分烦躁。 梅砚用手上的帕子为宋澜拭去了额头上的汗,轻轻拨开他脸上的碎发,便露出来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容,羽扇一样的睫毛阖在眼睑上,因着发热的缘故,嘴唇也泛着明艳的红。 屋里静得出奇,梅砚一时在床前怔怔坐着,竟觉得有些心乱如麻。 从他孤身来到盛京城,染翰成章,写下那些锦绣文章开始,他就从没有过这般心神不定的时候。 他越过青骢马,跻身朝臣殿,蛰伏东宫五载,搅动朝堂风云,没有一刻慌乱过。 他搬倒徐玉璋,逼死先帝,被宋澜软禁在癯仙榭里整整一年,也没有怕过。 即便是他为平宋澜滔天的恨意而甘心委身于床帐之上,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恍惚。 那是他一贯冷静的意志,可如今的心里乱成一团,这又是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写书的人,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就只能一个人干巴巴地坐着,细细捋着故事的主人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却发现无论是误会也好,隐瞒也好,此时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有眼前的人。 唯有眼前的人。 小宫女担惊受怕地把梅砚要的热水和里衣送进来,梅砚嫌她们碍事,又摆了摆手让人出去。 梅砚把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拿了帕子去盆里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宋澜身上的寝衣。 天很热,但宋澜的身体太虚,屋里没放冰,他也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梅砚将他的寝衣放在一旁,伸手捏了捏那被子,觉得被子也有些湿汗。 宋澜实在是出了太多的汗,才被擦过的额头又隐隐有了汗珠,他应当是很难受的,被梅砚翻动的时候还有些抗拒,眉头紧紧皱着。 梅砚细心地给他擦身上的汗。 一寸一寸,指尖垫着绢帕,碰上宋澜结实的胸膛,白皙的肌肤,梅砚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擦过去。 梅砚年少时也是世家出身,身份贵重,不曾做过伺候人的事。后来家遭变故,在钱塘的那些年磨去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些骄矜与自傲,让他放下了身段与过往。 母亲过世的时候,兄长也曾大病一场,他也曾这样细心照料,只盼着天一亮,像梦一样的世事就可以醒过来,醒来以后依旧是春衫少年郎,阖家满一堂。 就这般心神不定地为宋澜擦洗过,又给他穿上新的里衣,梅砚没再麻烦那些怕得要死的宫人,而是亲自去橱柜里找了一床薄被给宋澜盖上。 梅砚的法子是有效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宋澜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烧并没有退下去,额头烫得厉害。 他想起自己不久前生的那场病,应当也是这样发热的。 梅砚轻轻笑了笑,又拨了拨宋澜的头发,看着那个昏昏沉沉睡着的小皇帝,像是喃喃自语:“我方病罢你登场,这算个什么事儿。” “咚咚”两下敲门声,廖华送了药过来。 “梅少傅,您歇一歇,卑职来喂陛下用药吧。” 梅砚没应,见他端着的是两碗苦黑的汤药,稍稍定了定心。 “还是我来吧,晚些时候我会去沐浴,此时不差这碗药的事儿。” 廖华没强求,看得出来梅砚是铁了心要亲自照顾陛下,便又退出去为梅砚准备沐浴的事情,心中想着万万不能让梅少傅也染上病。 不然陛下会杀了他。 梅砚端过其中一碗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会儿,待药温了才干巴巴地唤宋澜,“能听见吗,青冥,起来喝药了。” 宋澜都快烧死过去了,自然是听不见。 梅砚别无他法,只取了半勺的药,续到宋澜嘴边,这一次宋澜有反应了,他睡梦里意识到这是苦涩的味道,舌头卷了卷,把药吐了。 第34章 梅砚看着自己刚给他换上的里衣上被吐了黢黑的药,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他这会儿有点生气,看了无辜的宋澜半晌,心道,怎么这崽子活蹦乱跳的时候最会惹自己生气,现在病了,还能惹自己不痛快? 心道归心道,念着宋澜病得要死,梅砚也没真的骂他。 药再不喝就凉了,梅砚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端着碗自己喝了一口。 刚才又是擦身又是喂药,他现在心里已经不乱了,也想明白了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种感觉用两个字足可以形容——叫做心疼。 梅砚一手托着宋澜的后脑,把嘴里的药渡给他,一碗药喂了十几口才算见底,这一次宋澜只是迷迷糊糊地皱眉,却没再吐。 喂完了他,梅砚才端过一旁另一碗早就冷掉的药,饮了下去。 那药真的是很苦,凉却下来比温着的时候还要苦上许多,梅砚整个口腔都被苦涩的药味填满了。 然后梅砚站起来,慢悠悠地起身到门口开门,一脸高深冷漠地对守在门外的小宫女说:“有糖么,你家陛下喝药怕苦。” 宋澜:…… 这日梅砚照料宋澜到傍晚,才去后面汤泉里泡了会儿,换了熏过艾的衣裳,又喝了一碗药。 梅砚再度折到宋澜的寝殿,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却不再是那么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帮太医都围在宋澜床前,愁眉不展。 梅砚走过去,轻声询问:“如何?” 那几个太医见来人是梅砚,又要行礼,被梅砚叫了罢,老太医这才叹了口气:“梅少傅,陛下这病来得太突然了,龙体一时受不住,臣等又不敢用太猛的药,怕会适得其反。” 梅砚默了默,心知太医说得委婉,宋澜这病应该是不好治。 “治好了陛下,我给你们请赏,治不好,我替你们请命。” 老太医吓得一哆嗦。 谁能想到天子少傅梅景怀,温言笑语梅少傅,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 —— 人在病中,夜里总要比白日虚弱。 宋澜下午喝过了药,起先不怎么出汗了,待到后半夜药力下去,又开始盗汗呓语。 梅砚本靠在床头小睡,顿时就被他粗重的呼吸声给惊醒了,低头看过去,却见宋澜满脸通红,眼角发肿,热汗频频。 梅砚一慌,起身又为他擦汗,这一次,手却有些抖。 宋澜的呓语含糊不清,他耐心听了好久,才听见了“少傅”两个字。 这个还没及冠的少年,病得昏昏沉沉,一只脚都踏进了阎罗殿里,梦里喊的却是他的少傅。 梅砚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像在安抚一只受怕的小羔羊,语气竟有些哽咽。 “少傅在这里。” 第19章 狼崽与羔羊 梅砚第一次发现宋澜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是刚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澜到处提防着自己,将整个东宫闹得鸡飞狗跳。 那日梅砚刚教了《管子》一则: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意在告诫宋澜行事要多思虑,不可骄傲自大。 狼崽子挺聪明的,认真学了,也听懂了,而且学会了。 当天下午下了雨,梅砚查完最后一篇课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生怕宫门下了钥,便要急匆匆地出门去,谁料东宫的门儿还没出,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伴随着马蹄声一并传过来的,是宋澜那厮的狂笑。 少年高坐马上,一身筠雾色的浅绿常服揉在细密雨丝里,脸上挂着些灿烂的笑意,微微扬起的眼睛炯炯有神。 梅砚便撑着伞立住看他,一时竟没搞清楚这少年想要闹什么。 “殿下,我朝何时有能在宫里纵马的规矩了,还不下来!” 宋澜充耳不闻,只又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朗声:“少傅,下雨了,本宫怕你淋湿了衣裳。” 清朗的声音隔着雨雾传过来,梅砚一时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孩子……莫不是在关切他吧? 事实证明,梅砚真的听错了。 下一刻,宋澜便驱马踢了踢,缓步行过来,而后在马背上俯下|身子,朝梅砚再度伸出了手。 梅砚便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朝他递了过去。 鬼使神差…… 那是深秋时节,落雨之时却有些寒凉,宋澜却刚刚纵马疾驰了会儿,掌心甚热,梅砚一触,不由地想要缩回来。 然后他发现,缩不回来了,被宋澜握住了。 小狼崽子终于露出了他恶毒的本来面目,使了浑身的蛮力将梅砚拉到了马背上,那把油纸伞一时没拿住,落在雨水里,摔了个肝肠寸断。 梅砚是个文人,显然没这么骑过马,更没料到宋澜会有这样的力气,居然能拉动他…… 呆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宋澜满脸笑意地回过头来,少年人热气腾腾的脸离他极近,他只来得及听清楚少年的话:“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少傅教的,本宫回去想过了,深思熟虑过后,觉得之前对少傅的态度确实太过傲慢,实属不该。” 梅砚下意识想要点头,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你既学了道理,这又是闹哪出?” “本宫说了,怕少傅淋湿了衣裳,欲送少傅出宫,少傅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梅砚:“……” 第35章 你有病吗! 大雨天,骑马!在宫里!拉我的手!还要送我! 谁要你送! 梅砚温言细语惯了,这等情况下便是忍了又忍,也没忍住,骂他:“马,停下,你,滚下去。” 宋澜嘚嘚地自顾自骑着马,全把梅砚的话当成耳旁风。 雨水势头稍大,淋在二人的衣袍上,筠雾成了碧滋,紫怯逼近地血。 梅砚被宋澜揽在身前,感受着身后少年的恣意与轻狂,一时竟没了言语,曾经的轻蹄快马终究消散在了时光的深长甬巷之中,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才没马蹄的浅草,如今生长在了哪片土地。 ——终究是星离雨散,石火光阴。 待梅砚回过神来的时候,宋澜已经快要驱马到宫门了。 二人浸在雨水里,宋澜还好,浑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梅砚却是要脸的。已经有许多个宫人忍笑经过了,他真不知道还能碰见什么人。 年长宋澜六岁的稳重告诫自己不能由着他这般胡闹,梅砚便眼疾手快地从宋澜手里夺过了马缰,长“吁”一声。 悬崖勒马。 “少傅,你会骑马啊?” 梅砚冷冷地乜他一眼,抬腿把人踢下了马背。 自小习武的狼崽子捂着摔疼了的屁股愣愣地看梅砚,满眼难以置信,万没想到他那个满身文气儿的少傅不只会骑马,腿劲儿还挺大。 哎呦他的屁股…… 这么一番折腾,宫门自然是下钥了,梅砚出不了宫,只好在东宫里将就一晚。 宫人们瞧见太子殿下湿漉漉地牵着马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梅少傅,俱是吓得不轻,忙请了两人入室梳洗,又妥帖地为梅砚收拾出客房来。 太子殿下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先前还只敢趁那几个老少傅睡着的时候给人家的胡子编辫子,如今都敢带着梅少傅策马狂奔了。 莫不是因为梅少傅没有胡子吧? 梅砚有些惧怕这样的电闪雷鸣的雨夜,又睡不惯宫里的玉枕,傍晚的事便时不时地涌上脑海,一时又窘又气,辗转反侧到半夜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廖华。 “梅少傅,深夜打扰,是卑职唐突了,但太子殿下说想见您,不知是否能前往一见。” 梅砚就住在东宫的侧殿,离宋澜只百十步的距离,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儿非得让自己过去,但想着那孩子到底是太子,总不好屈尊来见自己这个臣子,便也软了心肠,由廖华带路往正殿去了。 那还是梅砚头一回涉足宋澜的寝宫,乍见之下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虽是贵胄太子,却素来不受帝后待见,小小年纪就被扔在了东宫,无人照拂,屋里许多器具都已经陈旧了,却也不知吩咐人换新的来。 廖华将人带到了,便又退出去,顺带关了门。 “少傅来了?” 梅砚应了声,却没瞧见宋澜的人影,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窝在床帐里同自己说话的。 小宋澜的鼻音有些重,说话也含含糊糊地:“今天的事,是本宫冒失了,本宫就是想气一气你,少傅别见怪。” 梅砚登时觉得好笑,他竟是在同自己赔情道歉? “殿下,你怎么……”梅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正要问,却听得床帐子里的人猛地咳了两声。 他心知不对,也不顾君臣之礼,上前拉了宋澜的床帐。 小狼崽子已经烧得满脸通红,正缩在厚厚的被子底下瑟瑟发抖,方才强撑着精神同梅砚道了句歉,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梅砚下意识地伸手去搭他的额头,竟是滚烫,想是傍晚时分肆意妄为,策马出汗又淋了雨,晚上便发起高热来。梅砚叹了口气,才知道他素来都把自己藏在狼皮底下,也只有烧得有些糊涂的时候,才会像个小羔羊一样软绵绵地给自己的少傅道个歉。 梅砚一时满是心疼,哪里还会责怪少年的顽劣。 “殿下,你还好吗?” 等了须臾,没听见小羔羊出声,梅砚便欲起身去寻廖华唤太医,这时候,衣袖却被宋澜抓住了。 小羔羊烧得眼皮都睁不开,但却死死拉着梅砚的衣袖,嘴里含糊不清:“别去,别去找太医……” “殿下病了,不看太医,病怎么好?” “别去,少傅,你不要走。” 梅砚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好违他的意思。 “好,臣不走。” 梅砚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温柔的揉了揉他的头发。 梅砚这夜终究没睡成,既答应了宋澜不去寻太医,便只好寻来廖华煎了些退烧的汤药,亲自喂宋澜服了,又照顾他到后半夜,烧才终于退了些。 小羔羊睁开眼睛,眼白泛红,却已经不复方才那般可怜巴巴了。 他见守在自己床前的人是梅砚,颇觉得有些意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那发狠的性子又上来了。 “少傅,你是不是也想找父皇告状去?” “告状?” “本宫胡闹,想必你心中也气坏了,你找父皇告状去,也就能辞了太子少傅这个官儿了。”雁删停 梅砚瞧着他恶狠狠的模样,此时却只觉得好笑,原来这人清醒了以后便是这样硬撵着人走的,可方才拉着自己的袖子不让走的又是谁? 真是翻脸不认人。 “在臣之前的那几个少傅,就是这般被殿下气走的?” 第36章 宋澜好似被戳中心思,有些含糊地摸了摸鼻子,答的却是实话:“那几个都是受不了本宫给他们的胡子编小辫儿才走的。” 梅砚便又笑了。 他生得温和,笑起来便能显出几分亲切,一双杏眼里泛着柔光,醉玉颓山之态。 “臣不走。” 梅砚说着,伸手给宋澜掖了掖被子。 —— 躲在被窝里发的小太子长大了,却如同当年一样可怜,窝在被褥里,烧的满脸通红。 梅砚不断地浸凉了帕子给他换上,却半点效果也没有,他虽不懂医理,却知道这病来势汹汹,许多人都是烧得晕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他看着宋澜气息微弱,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一抽一抽地疼,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疼。 梅砚取下帕子,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宋澜的额头上,似乎要让那份滚烫挪移到自己身上来才肯作罢,可没有用。 冰帕子没有用,他的额头没有用,他滚着泪珠一遍又一遍喊宋澜的名字也没有用。 人总是这样,在仇怨与误会面前倔强到不肯低头,死倔着脾气,死撑着傲骨,直到把那些难言的苦痛放到生死面前,才会明白什么是疼。 这时候的梅砚,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他不由地想起曾经自己喝下毒酒的时候,宋澜跪在少傅府里哭天抢地;又想起自己拿花瓶碎片割了脖子的时候,宋澜不惜以命相要。 原来求一个人不要死的滋味,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出自《管子》,特此标明。 第20章 神医妙手 梅砚那张清绝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积压了多年的眼泪是何时流下来的,这般苦求许久,怀里的人动了动。 “少傅,你怎么哭了……” 宋澜的嗓音哑得太厉害了,梅砚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宋澜醒了,他忙起身看过去,却见宋澜半阖着眼睛,脸上的潮红退了些,但煞白。 梅砚不动声色地抹了抹脸,似乎不想让宋澜知道自己方才落了泪,他抬手去摸宋澜的额头,“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额头还是烫,烧并没有退下去。 梅砚见宋澜半阖着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心里有些着急,又探身唤:“青冥?” 宋澜过了好半晌才应了声,眼眸稍稍转了转,总算有了点活人的气息,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像是在安抚一个孩童一般的语气。 ——“别哭啦。” 梅砚听在心里,压根儿不是滋味。 “觉得怎么样,身上难受么?青冥,我去喊太医。” 没等到梅砚把太医喊进来,宋澜就已经再度闭上眼睛,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昏睡之中。 似乎他方才醒过来,就只是为了和梅砚说一句:少傅,别哭啦。 太医袖子下的手都是抖的,再度为宋澜把了脉,然后抖着回话:“梅少傅,陛下的病……微臣说实在的,方才陛下能醒过来一下,已经能够堪称奇迹了。” 梅砚拧眉:“还能说得再含糊些么?” 太医又一抖,真怕梅砚给他们请命,忙道:“微臣的意思是,陛下这样的病症本是回天乏术,许是梅少傅您这两天照顾得好,陛下才能醒过来这么一回,只是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梅砚被他气得不轻,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所以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敢用重药,全是在拖他的病,就等着哪一日把他拖死了,再回头来推卸责任?” 太医跪了一地。 “微臣也没说陛下的病真是无药可救,正在全力医治呀!” 梅砚怒极反笑,不明白身为医者怎么会为了自保而隐瞒实情,更何况榻上躺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天子之尊。 “滚。” —— 不到万不得已,梅砚并不想麻烦段惊觉,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了。 段惊觉一直陪着周禾在东市救治灾民,赶过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便没敢直接入昭阳宫,而是先去沐浴更衣,顶着一身水气进来。 “纸屏。” 梅砚已经在屋里等他。 段惊觉发丝微卷,映着一张面容更显媚态,是人间难遇的南国春景,唯独那双好看的柳叶眼里有些疲惫之色。 段惊觉笑了笑,也不着急,悠悠应了:“景怀,你身子不适么?小东明怎么急成那个样子。” 他要上前去搭梅砚的手腕,梅砚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我。” 段惊觉便默了,在这深宫大院里能让梅砚担忧成这般的…… 啧。 梅砚已经点了头,“是陛下染上了病,太医不顶用,眼下人病得厉害。” 二人说着便已经入了内寝,明黄的床帐不曾放下,屋里满是苦涩的药香,榻上宋澜热汗频频,连呼吸都是微弱的,已经比先前的时候又严重了些。 段惊觉自然想不到堂堂帝王能病成这个样子,不等梅砚说什么便去搭宋澜的脉,屏息良久,段惊觉眉头轻皱。 他收回手,没说宋澜的病情如何,只道:“我来的时候带了药箱,落在偏殿的浴池边上了,景怀,你差人送过来。” 无需梅砚去吩咐,守在门口的廖华已经亲自去拿了。 段惊觉的药箱里除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药,便是一副金针,梅砚见到那针便有些慌。 第37章 “他这病,竟到了让你用针的地步了么?” 段惊觉的医术天下闻名,针灸之术更是出神入化,传闻他可以用金针贯通人的经脉,逆转人的血气,被人称作起死回生之术。 但梅砚与他相识多年,从没见过他用过这针。 段惊觉取了金针,头一根就缓缓刺入宋澜胸口的一处穴位上,应当是很疼,激得宋澜闷哼一声。 他手上动作不停,待金针入了七八根,才缓了口气与梅砚说话:“那些太医虽怕死,倒也没敢说假话,他们全力救治了,但陛下这病,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梅砚已经听出来段惊觉的话外之音,便问:“东市灾民的病症如何?” “都是暑热病,沾上便发热,但两副药下去就能好转,只是会过人而已。”段惊觉顿了顿,看向宋澜:“不像陛下,有濒死之症。” 梅砚的心募地一紧。 “陛下这病也是在东市染上的,且那一日东市的病症还没有彻底发作起来,怎么会病得比旁人还要重?” 段惊觉缓缓摇头:“这我便不知了,许是体质不同,又许是忧思过甚。” 梅砚便没再多问,静静等着段惊觉收针。 如此一番忙碌两个时辰,段惊觉舒了口气,取过笔写了张药方交给廖华,才又回头对梅砚道:“景怀,别太担心。以后我每日都来为陛下施针一回,再配着我新开的药吃,过个六七日,这烧应当就能彻底退下去。” 梅砚与他郑重道过谢,知道他还要去东市,便让东明亲自送出了宫。 廖华去煎药,梅砚便又折回到内寝来,见宋澜还睡着,但已经不像前几日时那样出汗了。 他这一病,已经几日没吃过东西,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瞧着可怜至极。 梅砚想起段惊觉那番话,尚有些惊魂未定。 这只小羔羊,差点就在鬼门关回不来了。 如此过了三四天,段惊觉每日都来,宋澜的病情真就被控制住了,人虽不曾醒过来,但也不再频繁出汗。 梅砚净过手,亲自喂宋澜喝药,宋澜被廖华扶着,已经不再牙关紧闭了。 看着宋澜喝药时紧拧着的眉,梅砚叹了口气,笑道:“一会儿去兑碗蜂蜜水来,我真怕纸屏这药会把陛下苦死。” 廖华亦笑,忙应下了。 “陛下从小就不爱喝这样的苦药,可就是死要面子,就算再苦也会闷头喝了,然后没人处再向卑职讨颗糖吃。” 梅砚搁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宋澜嘴角的药渍,也想起了宋澜年少时的许多事,嘴角的笑意竟又深了些。 “可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音才落下,就有小宫人才禀,说是景阳侯在外求见。 宋澜一病十日,早朝自然上不了,孟颜渊等人早就递了无数封折子,宋南曛也在昭阳宫外头转悠了几个来回,但都被廖华找借口挡了回去。 如今宋澜的病惊动了段惊觉,也就没有瞒着周禾。 梅砚喝了碗药,再度净了手,才出来见周禾。 周禾连日在东市救治灾民,即便进宫的时候换过衣裳,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倦色,他那双眼睛与宋澜有些像,俱是风流凌厉的眸子。 他像是有些着急,见了梅砚也没多礼,张口就问:“梅少傅,陛下怎么样了?” “还没醒,但热症已经退了些。”梅砚抬眼看他,有些莫名的好笑:“侯爷昨天才去探望过,今天又来了?” 梅砚说着就给周禾让路,却不想周禾没动。 周禾这人性子急,一遇上事情便会束手无措,梅砚也知道这事,便问道:“侯爷进宫来是有别的事?” 周禾犹自未闻,似在琢磨什么。 梅砚又唤了他一声:“子春?” “啊……”周禾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像是打定了主意,拉着梅砚在殿里坐下,郑重其事地开口:“梅少傅,这事本该求陛下下旨的,可是他还没醒,想必也只有您能给个主意了。” 这话倒是把梅砚听懵了,下意识就问:“什么事?” “还是灾民的事,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那暑热病就像是压不住一般,纸屏的药如今已经很对症了,可染病的人实在太多。我们缺人手,也缺银子,须得有户部和太医院的人帮忙才行。” 梅砚不解:“户部和太医院不肯出钱出力不成?” 灾民的事情是宋澜交给周禾全权负责的,这般情况下,周禾便有调动人手的权利,户部和太医院怎会不听? 谁料周禾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梅少傅说对了,他们就是不肯帮忙。” 梅砚一噎,心中疑惑更甚:“民生安危,国祚生息的事儿,他们还敢推脱?” 周禾的面色有些难看,含糊着说:“梅少傅不知道,陛下根基不稳,朝堂之上对他多有微词,这些个朝臣又都仗着左相的威风作威作福。如今陛下一连十日没上早朝,孟颜渊那厮早就起了疑心,他打探不出陛下的病情,便想要借东市的灾民发难,那太医院和户部行事,从来都是顺着孟颜渊的意思。” 梅砚想起那几个隐瞒宋澜病情的太医,心中一阵懊恼,他知道因着自己当年的一些冲动之举,宋澜这个帝王来的太过仓促,导致堂堂帝王在朝堂之上没什么根基,却不想这些个朝臣胆子这样大。 究竟是宋澜根基不稳,还是他人品太差? 第38章 梅砚沉默一会儿,将事情在下心中过了一遍,而后问廖华:“先前左相递的那些折子呢?” 廖华沉默着去取了,竟有十几封。 梅砚一封封看了,起初几份还在慰问陛下是否龙体抱恙,又问陛下可是国事繁忙,而后便说早朝不可不上,最后终于说到灾民的事情。 孟颜渊的意思,是说如今染上暑热病的灾民太多,景阳侯周禾或许会力不从心,不如将灾民的事情转交到他的手中。 梅砚轻笑:“东市现在是块烫手的山芋,咱们左相倒是不介意,即便是烂摊子也想抢过去看看。” 周禾皱眉:“他只怕是想要趁机笼络人心。” 梅砚自然知道孟颜渊想要的是什么,他提笔蘸了朱墨,却没急着落笔,而是抬头看周禾。 “子春,当初我教陛下礼乐政刑之用,你也在旁陪读,还记得么?” 周禾抿了抿唇,隐约意识到梅砚想要说什么,过了会儿才道:“记得,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正是。”梅砚欣慰一笑,“孟颜渊意在笼络朝臣之心,而非百姓之心,东市若是到了他手里,他必然会将染病的灾民斩尽杀绝,以显他的雷霆手段。民心不可失,灾民的病要好好治。” 也就是话音落下,梅砚朱笔折批已经写就,他驳了孟颜渊的奏折。 周禾看得有些惊愕,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梅砚敢批圣旨、传圣谕,廖华却已经接过那封折批递过来,道:“陛下早就说过,梅少傅的意思等同圣意,要我等无不遵从。” 周禾接过梅砚手上的折批,看着那些清绝卓越的字迹,猛地意识到梅砚在宋澜的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地位。 从前他问过宋澜,如今的朝堂之上,还有陛下尽信之人么。 宋澜答不敢信。 其实不是没有,是这人太久没有出现在朝堂上,以至于他们都快要忘了,这几个月的折批上,都是梅景怀的字迹。 宋澜信他任他,许他论朝政,给他写批折的权利。 这便是一个帝王最大的信任。 此时梅砚驳了孟颜渊的折子,便是仍将东市交在了周禾手里,如此一来,太医院和户部都不敢再搪塞推脱,周禾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周禾将那折批郑重收下,压下心中的波澜起伏,恭恭敬敬与梅砚道了谢。 梅砚没送他,而是顺手又将其他的奏折看了一遍,摒去那些躬问圣体康泰的不管,将其余的折子一一做了批复。 如今宋澜的病情还没有稳定下来,他们仍不敢让朝臣知道宋澜病重的消息,唯独盼着宋澜尽快醒过来,好堵住孟颜渊等人的嘴。 作者有话说: 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出自《礼记.乐记》,特此标明。 第21章 朝臣殿上 如此又过去了几天,到了六月。 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昭阳宫里置了冰鉴,熏香里也添了两叶薄荷,窗外的夏蝉竭尽全力地嘶鸣,从早到晚,昼夜不停。 晨阳高起,从窗户漏进来,给整个寝宫都渡上了暑气。 梅砚换了更轻薄的云纹绉纱袍,领口低矮,那道浅淡的疤又露了出来,却掩不住周身气度,端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照顾宋澜,皇天不负苦心人,宋澜总算已经不再发热,虽说人还没醒,但用段惊觉的话来说:已经不会有性命之忧了。 宋南曛一早来过了一趟,梅砚让他进来看了一眼,只说宋澜是连日操劳,得了普通的风寒,需要多休息,宋南曛这才不再闹腾了。 但棘手的事情永远处理不完,宋南曛前脚刚走,廖华后脚就进来了。 “梅少傅,大臣们在朝堂上吵起来了。” 梅砚正坐在床边给宋澜打扇子,抬了抬眼睛,问:“吵的什么事?” “吵着要见陛下!景阳侯已经极力劝阻了,但左相等人还是不依不饶,景阳侯那个脾气您是知道的,两句话就和左相吵了起来,眼看就要动手了。” 梅砚一听就觉得头疼,周禾那个性子,真的有可能在朝堂上把孟颜渊给揍了。 他想了想,道:“陛下近一月没有上朝,咱们再怎么搪塞遮掩,朝堂上也会有人按捺不住,这般拖下去,总不是办法。” 廖华道:“依卑职之见,不若梅少傅您去一趟。” “我去?”梅砚忽地笑了笑,有些自嘲,“我这般身份的人,即便外头的人不知道,可我自己心里清楚,那座朝臣殿,没有我的跻身之处。” 他话音才落,廖华就单膝跪了下去,深色恭敬至极:“梅少傅不可妄自菲薄,先前卑职在景阳侯面前说过的话不是假的,陛下的的确确说过,您是他的师长,天下人见您如见陛下。” 梅砚不知道宋澜查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的认知还停留在宋澜对自己的恨意上,听了廖华的话便有些诧异:“他是这么说的?” 廖华点了点头。 梅砚想起当初在昭阳宫里,他第一次被宋澜摔在床上,又想起宋澜捏着他的下巴唤他“少傅”,脸上不由地红一阵白一阵,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 师长这两个字太扎人,一遍又一便,在他的心口上扎了两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而他就顶着这么两个窟窿,在昭阳宫里照料了宋澜数个日夜。夜深无人的时候,他看着宋澜气息微弱,就像是能看见宋澜在死神的刀下苦苦挣扎,他也会心疼,也会落泪,也会像当年的宋澜一样,苦苦哀求一个人不要死。 第39章 太乱了,他们之间的这些纠缠。 —— 梅砚最终还是去了瑶光殿。 年轻的文臣生就一副谪仙之姿,气度似竹,冷意含梅,像闯入了炎炎夏日的一捧温雪,从容温和,不急不躁。 一众朝臣在朝堂上吵得热火朝天,不知谁往外看了一眼,然后便结巴了。 “梅……梅景怀?” 众人看过去,只见梅砚一身紫袍,鱼带玉冠,衬得他一副玉人天姿,从门外款款走进来。 早先就有人说过,太子少傅梅景怀的姿容,比的过九天上的癯仙,有些新上任的官员没见过,此时便忍不住多打量了会儿,却见那张清绝的脸上带着些清疏笑意,脚步未停,人已经走到孟颜渊身边去。 太子少傅梅景怀见人三分笑意,这也是那传闻中说的。 梅砚拱了拱手,笑道:“左相,别来无恙。” 孟颜渊还没反应过来,听了梅砚寒暄又是一愣,这才回过神来,“梅景怀?你怎么来了。” 梅砚笑得不冷不淡:“听说诸位大人在朝堂上吵架,下官没见过,来瞧瞧热闹。” …… 孟颜渊噎了一声,没再问这话,又换了个问题:“你的病都好了?” “托左相的福,早已好了。” 众人想起梅砚一病多时的事情,又去打量他,才发觉这人比起从前好像是瘦了一些,再有便是……那冷峻的下颔上似乎有一道极浅淡的伤疤。 有人心生狐疑,却愣是碍着孟颜渊在,没敢说什么。 孟颜渊笑了笑:“那梅少傅真是好闲情了,听说陛下染了风寒,我等都在忧心龙体,你倒是很清闲?” 梅砚一双杏眼扫过众人,笑意不减:“哦?当真是在关心陛下的龙体么。” 不知怎的,他这话分明是笑着说的,嗓音也平淡和缓,却还是有一种无形的压力传过来,让人不禁垂了头。 自然不是关心陛下了,是左相怀疑陛下出了什么事,吩咐他们一定要把事情闹大。 朝臣之中周禾底气最足,见状不由冷哼一声,“他们哪里是关心陛下的龙体,眼看就要逼宫了。” “景阳侯!这是在朝堂上,你说话不要口无遮拦!” “你们疑心陛下驾崩的时候怎么口无遮拦?” “你……” 眼看着周禾又要与他们吵起来,梅砚“啧”了声,温言道:“这有什么好争论的,子春,权当是诸位大人是真心实意关心陛下便是了。” 周禾又哼了声,却果真不再言语,吵了一上午,他嗓子都有些疼了,如今梅砚来了,正好歇一歇。 梅砚又道:“但我还是要同诸位说一句,陛下只是连日操劳,不慎染了风寒,并无大碍,诸位不必太过挂念。” 孟颜渊眯眼看向梅砚,不禁若有所思,道:“若是风寒,何至于不能理政的地步,陛下可是有一个月没上朝了。” “折批照旧发下,朝政未有耽搁,就连东市的暑热病也已经料理妥当,左相还有什么不满?” 梅砚这话一出,就有人不假思索地开口:“梅少傅本以为我们不知道,这些日子的折批都是出自你手,莫不是你对陛下做了什么,想要挟持天子,手揽朝政吧?” 梅砚侧首看过去,待认出了说话那人,便不由地笑了笑,云淡风轻一般,“哦,是蔡大人啊。” 蔡华敬伸长了脖子,大有些傲然:“正是老夫!” 梅砚点点头:“蔡大人是正六还是从六?也配与我这么说话么。” 蔡华敬一张脸顿时红了,他官职是小了些,但仗着是朝堂上的老臣,又得孟颜渊重用,素来有些威望,如今梅砚一句话,可真是下了他的面子。 偏偏梅砚是二品大员,他还真是有些哑巴吃黄连。 蔡华敬抬眼看了看孟颜渊,心中又定了些,才又道:“下官官职虽小,对我大盛和陛下却是忠心耿耿,不像梅少傅您,在宫里一住一年多,就将这朝政把持在了自己手里。” 梅砚敛起笑意,也不看蔡华敬,只道: “你们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们心里想的什么,我都知道。陛下年少登基,在朝中根基不稳,你们不服他,日日捉帝王的错处,小小纰漏便要口诛笔伐,可你们又怕陛下雷霆手段,不敢开罪,就到处给他找麻烦,惹乱子。如今陛下忙得焦头烂额了,染了风寒起不来床了,你们便来数落我的不是。 “诸卿,我朝天子有四跪,天地、鬼神、尊亲、师长,我是陛下的少傅,可受天子跪礼,你们想要把脏水往我的身上泼,那是真的不够格。” …… 这是先帝驾崩以后,梅砚第一次踏足这座朝臣殿。 一年半的时间不算太久,但这段时间里却发生了太多事情,先帝“突发恶疾”驾崩,今圣初登皇位,朝臣各怀心思,南诏蠢蠢欲动。 在这样的境况下,众人几乎要忘了,曾经有一个叫做梅景怀的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而易举搬倒了曾经的上柱国徐玉璋,他受宋澜尊重,受帝王敬仰,是能够载入史册的一代名臣。 如今这个人,隔了一年半,再度走入朝堂,他温言笑语一般说话,却字字铿锵有力,说得人心头都颤了一颤。 孟颜渊面色也不好看,却还是抿了抿唇道:“梅少傅这话,严重了吧?” 梅砚回眸看他,冷冷一笑:“是严重了,可时局不严重么?东市病情虽控制住了,可灾民无米无粮,景阳侯向户部讨银子,户部给了么?南诏内乱平定,南诏王集结了一批兵马,兵部问了么?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日日穿着这身官袍招摇过市,百姓见了你们都要跪下来磕头喊一句‘青天大老爷’,你们就是这样做这青天的?你们就是这样尽心尽力为国为民的?” 第40章 他这一连数问,彻底堵住了众人的嘴。 周禾隐在人群里偷笑,都说陛下是个火爆脾气不好惹,可梅砚的脾气更是不能惹,一旦惹了,便会让人哑口无言,愧意陡生。 就在众人以为今日这一场闹剧就要以梅砚“大获全胜”而告终的时候,孟颜渊再度开了口。 “梅少傅,陛下若真是普通风寒,南诏世子为何要日日进宫来?” 此言一出,原本静默的朝堂顿时又起喧嚣。 不怪孟颜渊疑心,段惊觉是南诏送来的质子,频繁出入宫廷本就惹眼,偏偏他那一手医术出神入化,正和宋澜生病一事契合上了。 梅砚还没搭腔,蔡华敬便咄咄相逼:“左相说的对啊,梅少傅总不能说南诏世子是进宫来喝茶下棋的吧?此事您若不说清,我等还是要疑心是不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梅砚已生怒意,才要开口,就听见廖华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圣谕到——” 众人一惊,纷纷让路请廖华进来,廖华看了梅砚一眼,又看了蔡华敬一眼,笑了笑:“卑职来传陛下的口谕。陛下说,不过是身体微恙罢了,哪里劳烦诸位大人这般挂怀,梅少傅的话便是圣旨,诸位是连圣旨也不听了么。” 孟颜渊脸色铁青,问:“廖总领,这真是陛下的话么?” “陛下原话就是这般说的,还能有假不成?另外,陛下也猜到了诸位大人会有疑虑,让卑职带来此物,请诸位大人一看便知。” 廖华手里端着的,是一只琉璃国玺。 国玺一出,便意味着廖华今日说的当真是宋澜的意思,于是再无人敢置喙什么,一个个灰头土脸地下了朝。 朝堂上的风雨平息了,外头的天却真的下起雨来。 初时淅淅沥沥,不多时雷声轰鸣,继而暴雨如注。 廖华吩咐了宫人去拿伞,不由地叹:“暑热季节便是如此,方才还晴好的天,说下雨就下雨。梅少傅,您脸色似乎不大好?” “无事。”伞已经取过来,梅砚自己伸手接了,与廖华一同回昭阳宫。 雨声平白添了人心中的烦乱,梅砚一路都没说话,直等快到昭阳宫的时候才问廖华:“他醒了么?” 廖华不敢瞒他,称是。 他今日带到瑶光殿的话不是假传圣旨,手上端着的琉璃国玺也不是擅自取用,而是那昏睡了足足一月的帝王真的醒了。 宋澜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问梅砚,得知梅砚在瑶光殿以后便吩咐廖华说了那番话。 他其实是想自己去的,但下不了床。 梅砚听后没说什么,又问:“今天是六月初几?” 廖华不知他为何这么问,但还是认真地算了算,“是初二。” “嗯,知道了。” 梅砚点点头,推门进了昭阳宫。 第22章 少傅,雨那样大 窗外的雨下个没完,屋里也显得阴沉沉的,梅砚让宫人将屋里的冰鉴抬出去,又吩咐了他们去做些膳食。 屋里一时没了人,出奇的静。 梅砚并不着急,将沾了水气的朝服换下来,又重新束了头发,这才慢悠悠地撩开了宋澜的床帐。 他问:“醒了?” 宋澜这一病一个月,人都捂白了,白皙的面容上全是憔悴的神色,上扬的眼眸沉重地睁不开,那双黑羽般的睫毛便扑闪扑闪,竭力看向梅砚。 他张了张嘴,半晌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低低唤了句:“少傅……” “嗯。”梅砚应了,却并没再问询什么,只起身去一旁的水盆里洗了块帕子,一边说道,“陛下醒了就好,晚些时候我再请纸屏进宫一趟,看看是否需要换药方。” 他把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不断揉搓那块手帕,心里面乱极了。 一个月了,他日日都盼着宋澜醒过来,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宋澜那样恨他,曾茹毛饮血一般将那些过往割开,欺他于龙帐之中,辱他于床笫中间。如今两个人各自病了一场,各自殚精竭虑了一回,那些恨意又该如何分说? 明明是滔天的恨,却求你不要死。 明明求你不要死,却不敢言一个爱字。 那帕子浸在水里,都快要被揉烂了,梅砚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看宋澜一眼,过了许久,他听见宋澜沙哑的嗓音传过来。 “少傅,外面下雨了么?” 梅砚下意识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势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更见瓢泼之态,轰闷的雷声穿破雨雾,刺耳而来,像是叫嚣着要撕开这黑沉沉的天,要歇斯底里地说什么。 “嗯。” “下雨了,少傅怕不怕?” 梅砚不知道他是不是烧了一个月,真的把脑子烧坏了,有些好笑:“下雨而已,天气变换,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微侧过身子,见宋澜已经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撑着身子靠在床头,眼尾微微有些泛红,看样子很是艰难。 梅砚生生按捺住过去扶他一把的想法,仍在原地未动。 宋澜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苍白的唇角却像是有些自嘲,喃喃说:“那么大的雨,少傅不害怕么。” 梅砚把头转回来,暗暗怀疑宋澜莫不是真的烧坏了脑子,那晚些时候可要让段惊觉好好诊治一下,若是真的烧坏了脑子,那可…… “噗通”一声。 梅砚的思路彻底乱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水里,回头一看,是宋澜挣扎着翻身下床,直接给他跪下了。 第41章 大盛天子有四跪,这话他不久之前还在朝堂上说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快起来。” 梅砚说着就要去扶他,宋澜却往后退了退,眼泪爬了满脸。他久病初愈,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就那么撑着身子,埋首,“砰砰砰”给梅砚磕了三个响头。 宋澜这一磕,着实把梅砚磕懵了。 应当不是……真的坏了脑子吧? 梅砚要过去扶宋澜,却听见宋澜声声哽咽。 “那么大的雨,少傅怎么会不怕呢,一百三十四条人命,鲜血染了半个盛京城,那一场雨那么大,却怎么也洗刷不净,你怎么会不怕呢……” 像是“铮”的一声,梅砚脑子里有根弦断开了。 他的身形僵住,就那么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澜,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场雨”是什么意思。 “你都……知道了?” 宋澜还撑在地上,压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长揖为礼,头发垂到地面,久久未起。他原本还想亲口问一问梅砚,问问他的少傅是不是真的就是梅时庸的后人,但他病了一个月,并非全无意识,过往的许多东西反反复复席卷到梦中,他其实已经明白,其实已经确定,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 “朕记得,少傅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打雷。 “有一年朕带着少傅骑马淋了雨,少傅宿在东宫,也是一夜未睡。 “少傅,那个时候,你是不想睡,还是不敢睡? “一旦睡下,会被梦魇缠身么? “梦里,是血泥污浊的那个深秋么?” —— 天顺五年的深秋于梅砚而言,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那一年,他也只有十一岁,是当朝太师梅时庸的孙辈,中书侍郎梅成儒的第二子。 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累世官卿,骄门贵子。 他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年秋天刚随着兄长去参加了盛京城的诗会,提笔写华章,张口成锦绣。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他与兄长梅毓欢欢喜喜打马而归,却见母亲唐氏一脸焦灼地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连忙让下人带他们去收拾了行囊。 唐氏说,要带他与梅毓去钱塘外祖家一趟。 梅砚那时还问呢,“母亲,父亲不与我们一同去么?” 抄家这种祸事,往往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梅时庸和梅成儒被下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昔日偌大的门庭转瞬成了罪臣之家,仆从逃的逃躲的躲,字画绢帛、古籍书册,都沦为了火海之中的一捧灰尘。 那个时候,唐氏母子三人还没有走,他们租住在城中一处旧宅,唐氏本以为事情还会有转机。 而后他们便等来了盛京城的那场秋雨,一百三十四口人被押往刑场,屠刀落下,鲜血横流。 长街的另一头,唐氏撑着伞,伞下,梅砚被梅毓揽在怀里,他的兄长对他说:“景怀,不要害怕。” 梅砚没有怕。 他站在那场雨里,看着偌大的盛京城被鲜血染透,看着权势滔天的皇帝坐在朝臣殿上耀武扬威,看着盛京城的百姓哭天抢地,闭门三月不敢出。 他的骨血都凉透了。 可是自那以后,梅砚再也不能伴着雨声入眠。 雨一落下来,他都能想起那些鲜红的血,雷声一响,他都能看见那柄锋利的屠刀。 那是他们梅氏一族鞠躬尽瘁的热血,那是皇帝大手一挥兔死狗烹的刀。 他的梦里,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让他一夜长成的血海深仇。 十五年了。 宋澜还跪着,他一连问了梅砚许多问题,梅砚什么都没答。 他说:“你先起来。” “少傅……” 梅砚伸手把他扶起来,指尖却颤得厉害,宋澜足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跪下去,被梅砚用力拉住了。 他将宋澜扶回到床上,轻声说:“陛下膝盖不好,以后不可随意跪了。” 宋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说些什么长篇大论,开口却抽抽噎噎。 他就这么抽抽噎噎地说,梅砚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 “那天……少傅哭了是么,朕第一次看见少傅哭,少傅是为着朕哭的么?” 梅砚想起来,他说的是自己刚染了暑热病的时候,梅砚守着他,流了一次泪。 “嗯。” 宋澜便想要笑,但哭得太厉害,什么样的笑容都显得苦涩,“少傅,朕那个时候刚知道了你的身世,朕想着,这场病一定是上天的报应,朕要是病死了就好了。可是梦里听见少傅哭,朕难受极了,说什么也想醒过来,哄哄你,跟你说不要再哭了。” 梅砚在旁垂眸听着,依旧没有说话。 他穿的是一件白青色的轻纱袍,显得整个人又轻又白,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一团雨雾,却在瓢泼大雨中兀自横生,孤忍而又决绝。 宋澜说:“少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朕若是早知道,朕就不会……” 梅砚知道他要说什么,忽然笑了下:“告诉你什么?” 他起身,透过窗子去看外头淋漓的雨,十五年来第一次没了惧意。 “告诉你我是梅氏后人,你的君父冤杀了我家一百多口人,所以我来报仇,我逼死先帝是他罪有应得,我搅弄朝堂,是正道之举?你不该恨我,不该怨我,应该恭恭敬敬奉我为师长,颤颤巍巍跪在我面前偿还父辈的罪?” 第42章 宋澜被他这话噎住了,他嗓音哑得厉害,只觉得心里疼。 “有什么好说的呢?”梅砚伸手关了窗户,雨声与雷声都被阻隔在了窗外,果断而又干脆,“青冥,有些事情,不是说还就能还清的。我要了徐玉璋和先帝两条命,可这还不了我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的命;我任朝中二品高官,可这补偿不了我在钱塘隐姓埋名的那七年。反过来说,当初我自裁谢罪,遮掩不了弑君的罪责;我自甘自愿委身于你,也平不了与你的杀父之仇。这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梅砚关了窗户,心中却仍是烦乱,不想在屋里留下去,抬脚就要走。 又被宋澜唤住了,“少傅,是朕对不起你。” 梅砚脚下一顿,但并没回头,他说:“当初在瑶光殿里,我用刀抵着先帝的脖子,我让他写罪己诏,他不写,咬牙撞上来,这仇我就算是报了。我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必不想看到我将这些仇怨迁怒到你身上,天理昭彰,是非善恶,人心自有定论,所以我不要你的平反谕,更不要你的罪己诏。 “青冥,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有愧于你。” 梅砚推门走了,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显得那凄厉的雨声更加吓人。 这样的暴雨,要下很久吧。 —— 又过一些时候,廖华端着一碗面进来,是手扯的面条,鸡丝熬的高汤。 “陛下吃些东西吧,这是梅少傅刚从瑶光殿回来的时候吩咐宫人去做的呢。” 宋澜像是丢了魂一般,怔怔看着廖华手上端的那碗面,过了很久才问:“廖华,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问题,梅砚不久前才问过,廖华下意识便答:“六月初二了。” “哦,原来是六月初二。” 宋澜闻言笑了笑,伸手接过了筷子,面却已经有些坨了,筷子还没提起来,眼泪就已经落在了碗里。 年少的帝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在那场濒死的梦境里苦苦熬了一个月,如今终于撑不住了。 他抱着那碗面哭。 眼泪颗颗滚落。 声声呜咽。 廖华听了很久,在听清了宋澜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六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宋澜说:“少傅为我取字的时候,还说要亲手为我加冠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天,是宋澜二十岁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出自秦观《念奴娇·千门风月》,特此标明。 第23章 罪己诏 梅砚带着东明回了府。 雨还在下,肆无忌惮地洗刷着这座巍峨的皇城,屋脊楼台都被冲刷得鲜亮,皇城檐角的琉璃瓦在阴沉沉的天里闪着炫彩的光。 阔别一年,梅砚终于走出了这座宫殿。 少傅府的下人本就没有多少,梅砚被软禁以后又跑了几个,如今偌大一座府邸,就只剩下几个积年的老仆,看见梅砚回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真是主君回来了?老奴不是在做梦吧。” 梅砚有些心神不定,一时没答话,东明就笑嘻嘻地冲院子里的下人说:“主君的病大好了,自然就回来了,你们快去把房间收拾好,主君今日累了,要早些歇下。” 几个老仆便不再多言,都老老实实下去做事。 梅砚从头到尾没说话,待房间收拾妥当就进了屋,一头扎到床上,竟是睡觉去了。 东明守在屋外,抬头看看廊外的雨幕,觉得自己见鬼了。 梅砚这一睡,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白天也睡夜里也睡,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时候是真的在睡。 他一连几日不出门,不进宫、不上朝,就差连饭也不吃了。 只是有时候仰面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想着一些往事。 十四岁的宋澜站在东宫门口垫脚打量他。 十五岁的宋澜在东宫学舍的书册里画王八。 十六岁的宋澜扑在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 梅砚什么都不说,他这些年的隐忍和苦楚,似乎都在宋澜那一跪里消散了似的,他觉得,自己那颗心变得很空。 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没有委屈。 这是典型的逃避现实的举措。 如果不是宋澜的圣旨下到少傅府,梅砚大有可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 但就如同他早就知道的,这件事容不得他逃避太久,宋澜的那道旨意也一定会赐下来。 廖华亲自来宣的旨意: “秉承天谕,天子恭请。再陈前太师梅时庸、中书侍郎梅成儒一案,奚为徐氏乱党攀诬构陷,皇室又少详查,致奸臣当道,忠良蒙冤。朕痛思己过,为人天子,贤良受害十五载而不察,朕之丘山。今告天下,梅氏纯善,平其冤罪,追封盖加。 复陈己罪,令请神明,国祚平壤,罪罚有告。” 梅砚跪接了旨意,将那封明晃晃的圣旨拿在手里,他等了十五年,手却抖得厉害。 他一直在逃避的,就是这封圣旨。 或者说,他不希望写下这封替梅家平反诏书和帝王罪己诏的人是宋澜。 梅家与徐玉璋和先帝的仇怨已经了结了,他不想让宋澜来承担这些后果,人们都说父债子偿,但他始终觉得没道理。天子下罪己,意味着国祚将息,福脉浅薄,朝堂动荡,天下不平。他不愿意看到宋澜陷入到这样的泥沼之中。 第43章 这便是梅砚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坦诚相告的原因。 但梅砚太了解宋澜,他知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只要宋澜知道了这段前尘往事,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一定会下罪己。 他在昭阳宫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没有用。 梅砚收了圣旨,抬眼看向自己家的庭院,正是六月酷暑时节,花草萎蔫,前几日的雨方停,如今天晴气朗,艳阳高照。 梅砚问廖华:“陛下呢?” 廖华垂眸,语气有些哽:“在……太庙。” 梅砚没说话,廖华等了一会儿便要告退,却忽然听梅砚问:“他要跪多少时日?” “……七日。” 朝律便是如此,有罪有罚,即便是天子,只要认罪,便有责罚。宋澜也是人子,他如今昭告天下称先帝有罪,便要在太庙里跪着给祖宗请罪。 廖华以为这次梅砚总该说什么,却又是好半天没听见答话,他忍不住抬头,而后便呆住了。 那个待人冷淡、鲜少有真情流露的梅景怀,眼眶已经全红了。 梅砚哽咽了。 “他怎么……受得住啊。” —— 梅砚再进宫的时候,是七日后的晚上。 昭阳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没人敢拦梅砚,梅砚比回自己家还要轻车熟路。 他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药气扑面而来,梅砚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大口,忍不住咳了两声。 “少傅?” 梅砚寻声看过去,宋澜并没有和他想象中一样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挑逗窗户边上的一只鹦鹉。 宋澜笑嘻嘻地,看见梅砚来就更欢喜了,与前些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的他判若两人。 “这是子春刚送过来的鹦鹉,会学人说话呢,朕刚刚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翡翠’,翡翠,喊一句少傅听听,朕教你。” 那鹦鹉很是傲娇,被宋澜逗了半天也没张一次口。 梅砚忍了半天,忽然觉得自己这七天来的夙兴夜寐完完全全是多余的,宋澜为梅家平了冤,又在太庙里跪了七天,心里的苦闷一扫而空,心情显然很好。 “陛下很高兴啊。” 宋澜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朕原本不怎么高兴,但是少傅来看朕,朕就知道少傅不生气了,故而高兴。” 梅砚瞥了那鹦鹉一眼,没说什么,朝宋澜走过去。 “我看看你的腿。” 宋澜下意识避了避,并不想让梅砚碰,“没什么事,跪在软垫上的呢。” 梅砚冷冷盯着他看。 宋澜打了个寒噤,护着膝盖的手就拿开了。 梅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却见两条小腿已经青紫,他心里一阵疼,更加放轻了动作,慢慢将裤子卷上去,直到露出膝盖。 梅砚嘶了一声。 那双膝盖上青紫一片,已经跪出了血,即便上过药又缠了纱布,还是能看出来肿得厉害。 梅砚轻轻碰了碰那层纱布。 那个动作,与当初的宋澜在癯仙榭里碰他颈上的伤是一样的。 “你又何必……”梅砚心里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说你又何必讨这份苦头吃,可他知道宋澜一心向着自己,一旦知道了梅氏旧案,就不会坐视不理。 梅砚说不出口,宋澜却都知道,他笑了笑: “少傅说那些陈年旧怨不用朕偿还,可朕心里过意不去,如今还了,朕身上疼,但心里舒坦。”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敛起来,又道:“但朕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朕逼着少傅与朕做那种事,朕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 梅砚的脸倏地红了。 依着他本来的脾气,是想要甩手就走的,但宋澜那双膝盖还晾在自己面前,便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我说过的,那些事情是我有愧于你,心甘情愿,以后不必再提了。” 宋澜抿了抿唇,“那少傅如今还有愧么?朕是说,少傅还情愿么,嗯……总之朕,以后还想再提。” 梅砚还蹲着观察他的膝盖,他们此刻离得太近,这是一个在安全防线之外的距离。 梅砚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宋澜就低了低头。 “少傅……” 看着宋澜那双饱含着渴慕之情的眼睛,梅砚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心软之下眼巴巴地跑到昭阳宫来探望宋澜,这个愚蠢的举动简直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他心里生气,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但是宋澜还伏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动,宋澜就仰到了椅背上。 那椅子是木质的,椅背有些粗糙,宋澜应该是撞到了脑袋,忍不住“嘶”了一声。 “少傅,你好狠。” 皇帝陛下眨巴着自己的睫毛,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梅砚。 梅砚这个人,冷静睿智、理智精明,即便是天塌下来也能从容不迫,但每每看到宋澜这样的表情就会乱了心神。 这很像当初在他的跟前装乖巧,卖可怜,眨巴着一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喊“少傅少傅”的小太子。 他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宋澜了? 梅砚心里暗暗一惊,他们竟生生错过了一年半的光景。 而那些因为不肯推心置腹所积压的滔天恨意,那些因为亲族宿怨而增生的难言误解,就在这一刻,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44章 宋澜那一跪,终于还是消解了梅砚十五年来的恨憎愁苦。 “你没事吧?”梅砚探头去看宋澜的脑袋。 宋澜却将之一揽,坏笑道:“当然没事。” 梅砚:“……” 宋澜的腿动不了,力气却很大,他将梅砚拥在怀里,稍微定了定神,很真诚地发问:“少傅,你还在怪朕么?” 他们心脏贴合着的地方,有一阵强烈的震动,像是谁紧张了一样。 宋澜忽然很害怕,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等一个答案。 过了良久,梅砚侧首看了看宋澜,只见那少年眼眸垂着,竟有些失落与内疚,似乎听不到梅砚答话,这份失落就会更加严重一般。 他推了推宋澜,这次没再用多大的力气,宋澜却也乖觉地把他放开了。 梅砚站直身子,抬手拂了两下被蹭乱的衣衫,而后开口问:“怪你什么?” 没等宋澜答话,他又继续说: “怪你蠢货一个,记不住十五年前的旧案,还是怪你色|欲熏心,一上|床就走火入魔?” 宋澜:“……” 这个话题提起来,的确是有些尴尬的,况且梅砚也几次三番强调过了,之前与宋澜做那些事的时候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梅砚说这话的意思是,以前的事情大可不必再提了,就当没发生过,可宋澜不想,他是真的打心底里爱死了梅砚。 他不甘心。 宋澜垂下头,彻底落寞了:“朕以为,少傅会喜欢的……” 一句话,梅砚的脸再度涨红了。 他们在这座昭阳宫里朝夕相伴了半年光阴,不再是未经情|事的少年,有情便会有欲,有爱便会有望。 在此之前,宋澜一心认定了梅砚是逼死先帝的元凶,他的那份欲里便填满了恨意。 所以他揣着各种坏心思,对待梅砚往往以折辱和惩戒为先。 但梅砚不一样,他说他对宋澜有愧,是因为他杀了宋澜的君父,那么拿掉这份愧疚之后呢? 爱、欲、情、愁,他占的又是哪一样? 宋澜很想知道,于是咄咄逼问,不止不休。 梅砚好半天都没说话,并非是他说不出口,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雪胎梅骨梅景怀,这并不单单是世人对梅砚外表的夸赞与形容,他这个人,看着温温和和,颇通人情世故,其实不然。 朝堂上的梅景怀固然可以手写天机云锦诗,可以待人三分笑,可以温言笑语与人共话,也可以言辞犀利直中要害。 可私下里的梅砚……梅砚搞不懂什么是君臣情谊、什么是爱慕情怀,更不明白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理解宋澜口中的这个“喜欢。” 他没娶妻没生子,更没遇见过第二个断|袖,在眼前人贵胄的身份和他们的师生情分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空花阳焰,不切实际。 于感情一事上,梅砚实在是个很愚钝的人。 他一直没说话,脸却已经红透了,他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 不久前还哭着给自己磕头的少年已经随着罪己诏的下发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少年不仅没有一点忏悔之心,反而更加堂而皇之。 梅砚觉得自己不该来的。 “我不知道,我走了!” 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撂下这句话,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要走。 “刺啦——” 听听这响亮刺耳的布帛碎裂声,和当初那条亵裤阵亡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是多么地相似啊。 梅砚的脸又红一寸,咬着牙说:“把我的衣服松开。” 宋澜讪讪地松开了梅砚的袖子,然后由于强大的惯性,屁股一离椅子,一头栽到了地面上。 此间地上铺着氍毹,摔在上面应当是不疼,可宋澜的腿还伤着…… 梅砚没狠下心,回头把他扶了起来。 这个举动,大概是梅砚今天做的最后一个令他后悔的行为了。 宋澜像是一只被人遗弃了的小羔羊,哭唧唧地抱住梅砚的胳膊,又哭又嚎:“少傅,朕就知道你是心疼朕的,朕就知道你是舍不得走的!” “你想多了,撒手,我这就走。” “别……别走。”宋澜抱着梅砚的胳膊,死活不肯松手,自顾自说:“少傅,你为什么不说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喜欢?” “撒手!” 宋澜再也没撒过手,他一手托着他的后脑,唇齿间湿热的气息呵上梅砚脖颈处的伤疤上,让人觉得酥痒难耐。 “少傅是不是忘了?没关系,我们可以再试一次。” 滚!我没忘!谁要和你再试一次! 梅砚已然火冒三丈了,却又怕自己碰到宋澜的膝盖,不敢再用力推他,稍稍抗拒了两下就招架不住了,而后宋澜顺利地吮到了他的耳垂。 “宋青冥,你是狼是狗?!” 宋澜闷声笑了笑,嗓音很低,他把脑袋埋在梅砚的颈窝里,“少傅说朕是狼,朕便是狼;少傅说朕是狗,朕便是狗。” 氍毹柔软,夏夜暖人。 梅砚尚未弄懂何谓喜欢何谓不喜欢,就被宋澜欺得头脑昏沉,意识也不那么清楚了,不由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动舌头。 ——这,才是梅砚今晚所做出的最最一个令他后悔的行为。 作者有话说: 你以为恨意消散以后宋澜就会满是愧疚地面对梅砚吗? 怎么可能! 人不要脸树不要皮,宋青冥老师天下无敌。 第45章 从此以后化身嘤嘤怪,成为大盛朝史上最不要脸的帝王。 第24章 逢山(倒v开始) 宋澜的腿养了半个多月才敢走路, 梅砚痛恨他上次在昭阳宫里的所作所为,宁死不肯见他。 但宋澜这厮很烦人,今天派人往少傅府送两幅画, 明日派人往少傅府送两块玉佩,前几日又一道圣旨下到少傅府,直接封了梅砚一个光禄大夫的官衔。 宋澜登基以后, 太子少傅这个官职便是一个闲差, 光禄大夫更是闲差中的闲差,梅砚原本就无心上朝, 便安心接了这官衔,一人领两份俸禄,躲在家里享清福。 朝堂上因为宋澜下罪己诏的事的确乱了些, 但秋闱到了,近些时日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围着秋闱这一桩事情团团转,孟颜渊没空找宋澜的麻烦,宋澜也一时间抽不出时间来和梅砚叽叽歪歪。 梅砚得幸于此, 安然在自己家里闭门不出了些日子。 谕旨再次传梅砚入宫的时候, 已经秋闱放榜之后了。 他任太子少傅之前便是国子监祭酒, 自然也听说了不少秋闱的事情,诸如今年的头三甲皆是些景星麟凤, 蟾宫折桂的状元郎更是染翰成章之辈, 有坊间传言,说此人轩然霞举, 姿态不俗, 才华与姿容两相比较, 竟都不输太子少傅梅景怀。 盛京城里传言愈多, 这位状元郎的风头更是一日盖过一日, 饶是梅砚再怎么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对此人生出些好奇心思。 就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宋澜的谕旨便是这时候到的,来传旨的人还是廖华。 “梅少傅,陛下说明早要请诸臣会见今年殿试的头三甲,朝中论写文著章、知人善论一事,当以您为首,此番您若不去,陛下便亲自来少傅府请您。” 虽说心里确有几分想去,但梅砚对上一次的事情仍旧十分介怀,便在廖华面前装模作样地推拒了好一会儿,这才答应了此事。 次日一早,梅砚便进了宫。 盛京城本就热闹,入秋以后又迎来秋闱放榜这样的大事,年轻的举子背着行囊到帝都游走了一圈儿,有的功成名就荣归故里、有的摘星夺桂跻身朝堂,当然,也有那灰头土脸郁郁而归的,而最后这批人的失落与颓丧,自不会对盛京城的繁华产生一丝半毫的影响。雁扇厅 人们依据高挂红灯笼,喜迎年少的骄客。 梅砚出门照旧坐了马车,穿旧了的紫色朝服与他如今消瘦的体态不甚相宜,那张憔悴面容却已经在这个秋日里复苏了许多,杏眼温和,苏眉柳鬓,若不是耳下有一道浅淡的疤痕蔓延到面颊上,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此时与彼时了。 是此时他紫袍金鱼袋、玉带六梁冠,乘着马车入宫面圣;还是彼时他红袍加身,新科及第,一日看尽长安花? 为着今日之事,宋澜罢了早朝,但仍来了好些个相关的官员,自上次梅砚在瑶光殿舌辩众人以后,他们许久没再见过梅砚,也没再见过梅砚写的折批。 有人猜测是梅砚开罪了宋澜,有人猜测是宋澜猜忌了梅砚。 总归帝王心思难猜,朝臣们摸不清楚宋澜此时对梅砚究竟是个什么态度,只得拿捏着分寸一一寒暄过,不至于显得太过亲近,也不至于显得太过疏离。 没等多少时候,宋澜便到了,依旧是明晃晃的龙袍拖曳在地,头上的珠冕交互错杂,他含着笑意赦了群臣的礼,而后似不经意地扫了梅砚一眼。 “少傅也来了。” 梅砚应了声,不冷不热,也没拘什么礼数,但仅仅是这一声“嗯”,已经让宋澜心中波澜起伏。 若非他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此刻要在群臣面前端着架子,一定要兴奋着搓着手手站起来:你们看到了吧,朕的少傅没有不理朕,朕的少傅跟朕说“嗯”了呢! 与宋澜相比,梅砚心中的念头就单纯许多,两个月不曾见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竟然觉得宋澜好像又长了些。 都二十了,这人怎么还在窜个子…… 不只长高了,连体态也越发雄壮,肩膀张开,胸膛宽大,即便是隔着层层叠叠的龙袍,也好像能看见他那充盈结实的肌肉。 梅砚越想越投入,眼看着就想到上一次昭阳宫里那一幕了。 那时候宋澜的腿还动不了,力气却大得出奇,压根儿不像是大病初愈的人,就那样把自己按得动不了,简直是大逆不道! 不过出了这一会儿神,廖华便传,说是几个进士都在殿外候着了,包括梅砚在内的众人这才把该有的不该有的心思全收了回来。 而后便瞧见有三个人进来,皆穿锦绣华袍,却是书生面容,个顶个的端着芝兰玉树、霞明玉映。 好些个老臣捋着胡子“啧啧”赞叹少年人的风华,一路从状元看到榜眼,又从榜眼看到探花郎。 朝暮更迭间,朝堂之上又已经涌入了新鲜的血液。 梅砚的目光只往那三人的方向扫了一眼,而后便顿住了,停在了当先那位状元郎的身上。 有些懵,有些惊,有些愣。 “梅少傅,你怎么了?” “哎,这位新科状元似乎与梅少傅……” ……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梅砚就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冲着那位新科状元郎长揖为礼,面容恭敬至极,甚至还能从他的尾音里听出尚未消散的惊愕。 梅砚敬道:“兄长。” 先前话没说完的那个朝臣咽了口唾沫,他方才想说:这位新科状元似乎与梅少傅长得有几分相像。 第46章 梅砚这句“兄长”一出,实在惊了满座,唯独宋澜还笑吟吟地、好端端地坐在上首,明显一副看热闹的表情。 他已经在殿试的时候惊愕过一番了,自然也知道这位新科状元郎便是梅砚一母同胞的兄长——梅毓,梅逢山。 就在错综复杂的目光下,梅毓雅泽浅笑,从容不迫:“少傅大人,折煞我了。” 温言之下,梅砚竟不敢起身,心中暗骂了宋澜一番,对自家兄长却仍是恭敬有余:“景怀不敢。” 这日在场的朝臣实实在在觉得自己开了眼,早知道梅砚为人是何种性情,那等连陛下都不愿意搭理的人,原来惧怕兄长。 —— 殿试是六天前的事了。 宋澜一连一个多月往少傅府送礼,舔得像个粘人的鹌鹑,奈何梅砚这次就是来了脾气,说什么也不肯见他。 宋澜有些心灰意冷,连带着殿试的时候也没什么好脸色。 前面两个进士都有些惧怕,说话还结巴,宋澜没耐心地问了两句,直到第三人上前来。 宋澜问他:“与共治天下者,士大夫也。今士习不端,欲速见小。兹欲正士习以复道,何术而为?” 那人答:“擢源清流,绝舞弊、废封荫,此为开源之治;肃清朝纲,明吏法、正纲要,此为固本之方;帝亲贤臣,爱忠良、远奸佞,此为率贤之举。” 陆延生等人已经在一旁赞他答得好了,宋澜却还愣着,正仔仔细细打量这人的模样。 他看了半晌,只见此人面如冠玉,仪表堂堂,虽比殿上的几个少年学子年长些,却更显得稳重端庄,乃是不可多见的逸群之才。 宋澜看着他温雅的面容、含笑的薄唇、清明的眼眸,心里有个很大胆的猜测,当下就问:“这位进士,您姓什么?” 得了当今帝王尊称一声“您”的人从容不迫,拱了拱手答:“学生梅毓,字逢山。” 陆延生在旁呆了呆,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再然后这位叫梅毓的进士便理所当然被点了状元,众人都走了,状元郎却被宋澜留了下来。 众人忍不住羡慕梅毓,觉得这人日后一定是朝中的栋梁之才,陛下这时候就把人留下了,必定是要对他委以重任。 他们却不知,那时候的瑶光殿里,宋澜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就差给这位新科状元郎跪下了。 “兄长啊,你是不知道,少傅他从前会给朕梳头发,会手把手教朕写字,待朕是很好很好的。 “少傅还说了,等朕及冠的时候,他会亲手给朕加冠的,可是他说话不算话,在朕生辰那日把朕骂了一顿,朕只吃到了一碗坨了的面条。 “朕知道是朕唐突了,可是少傅那么温柔,朕实在是忍不住啊,都是朕不好,惹得少傅生气,现在已经快两个月没理朕了。 “兄长啊,你不知道,朕真的是很可怜,朕前两天还跑到少傅府去了,可是少傅就是不肯见朕……” 梅毓从他张嘴一句“兄长”震天响开始就没缓过劲儿来。 “陛下,学生有点没听明白。” 宋澜擤了擤鼻子,然后眨了眨他那双眼睛,一脸无辜:“兄长没听明白么,那朕再给你讲一遍。 “就是,少傅对朕特别特别好,朕特别特别喜欢少傅,朕觉得少傅应该也是喜欢朕的,但少傅从来不说。朕头也磕了,太庙也跪了,罪己诏也下了,按理说和少傅之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呀。朕就问少傅喜不喜欢,少傅却说他不知道,然后把朕扔下就走了,不仅两个月对朕避而不见,从前的事也绝不肯提,兄长,朕心里很苦,你说少傅是不是太过分了?” 梅毓咬了半天的牙,最后才憋出一句话来:“那是太过分了……” 宋澜听了这话,登时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眼眶不红了,眼泪也没有了。 “那兄长一定要帮帮朕!” “……帮。” 那天梅毓从宫里出来,独自一个人站在朝华门外,望着阔别十五年的盛京城,秋风微微拂过他的面颊,觉得自己刚才像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梦。 在做这个梦之前,钱塘隐居十五载,险些把他乡作了故乡。 自八年前梅砚违背祖父的遗愿涉足朝堂,他们兄弟二人也多年没有联系了,钱塘的阿公和翁翁劝他:“景怀素来是个有傲骨的,如今你们祖父和父亲蒙冤,他心里气不过是正常的,走了就走了吧,朝堂那么大,由得他去闯荡。” 几年后,先帝驾崩的消息就传遍了天下,再后来就是两个月前,他在钱塘接到了皇帝为梅氏先祖平反的圣旨,多年来的心结终于解开,就打算到盛京寻梅砚,顺便报名参加了个科考。 结果梅砚还没见到,他就被宋澜这一番话惊了个张口结舌。 什么兄长,什么少傅,什么喜不喜欢再试一次…… 他都听到了些什么啊。 —— 梅毓好几天都没缓过神儿来,这一等就等到了今天,时隔多年,他与梅砚兄弟二人的第一次会面,是在这么一种情境下。 一直到那几个看热闹的大臣悻悻散去,偌大的瑶光殿里只剩下宋澜和梅砚、梅毓三人。 梅砚已经在最初的吃惊之后寻回了理智,显然猜到今天这场会面乃是宋澜一手安排的,他原本就很生气,如今又添了两分怒,于是瞪了宋澜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第47章 座上的宋澜拼命地冲着梅毓眨眼睛,神情就像是在说:兄长你看到了吧,少傅他就是这么一走了之不管不顾无情无义的。 梅毓的脸色难以言明,也跟着退了出去。 初秋的太阳不算炽热,金辉色的阳光洒在皇城檐角,琉璃瓦上泛出醉人的光泽。这千秋万代的巍巍高阁,永远不会因为时节的变化而生出半分衰颓。 梅砚正在朝华门外等着兄长,车夫将马车停在一旁,东明亦陪同在侧。 看到梅毓出来,东明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可谓瞠目结舌:“大……大公子?真是大公子!” 梅毓无视立在马车边上恭恭敬敬的梅砚,而是笑着看向东明:“小东明?你都长这么大了。” 东明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嘻嘻笑着:“大公子您说的,这都多少年了。” “是啊,这都多少年了。” 梅砚带着东明来盛京的时候,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如今都是朝中二品大员了。 “兄长……” 梅砚对自己的兄长是真的有些惧怕,当年他们的母亲唐尺素过世,他就带着东明离开了钱塘,入仕之举有违梅时庸的遗愿,梅砚当时也不曾与兄长辞行。 换句话说,他是偷着跑的。 梅毓自始至终没看他,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而后撩袍就上了马车。 “回去说吧。” 作者有话说: 梅砚。 吉庆十七年生人。 天顺五年,十一岁,家遭变故,迁居钱塘。 天顺十一年,十八岁,中状元,任吏部尚书左司郎中。 天顺十三年,十九岁,升任国子监祭酒。 天顺十四年,二十岁,升任太子少傅。 润兴二年,二十六岁,加封光禄大夫。 未完待续。 第25章 红烛泪 少傅府。 夜色方浓。 梅毓已经换下白天穿的那身华服, 只一身青色纱衣拢着,墨发随意束了,一副温兰之姿, 正在屋里端详一副字画。 不多时,梅砚入内。 “兄长。” 梅毓没回头,却还是应了一声, 顺带将手里的字幅展开, 温言问:“你还记得这幅字么?” 梅砚扫了一眼,称是, 说完又觉得不妥,干脆撩开衣袍在兄长身后跪下,面朝着那幅字。 ——那是他们的祖父梅时庸生前所书。 清风拂袖去, 朝臣殿上死。 笔端苍劲有力,龙蛇走马,气壮山河,乃是梅时庸的绝笔。 梅毓将那字幅的一端用镇纸压了, 另一端顺着桌案展开, 就陈在梅砚面前。他回过身来, 面容浅淡,瞧不出喜怒, 只看向跪着的梅砚。 “你既还记得这是祖父的字, 那我便有话问你。” “是。” “祖父与父亲告诫后人,梅家子嗣不可再入朝为官, 你当初为何不遵遗训, 入这仕途?” 梅砚沉了一会儿, 如实作答:“原是为了给祖父和父亲平冤。” “原是?那后来呢?” “后任太子少傅, 见陛下幼时艰难, 我心中不忍。” “那陛下登基之后为何不返乡,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 梅砚忽地哽住了,不知该答什么。 他虽被宋澜软禁一年有余,但误会解开之后宋澜就还了他自由,可他还是没有走,还跑到昭阳宫里照料了那个人足足一个月。 梅毓见他如此,面上终于微微生出些恼怒,“既如此,你就在此好好想一想,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我。” “……是。” 梅毓言罢转身出门,不知为什么,脚步比之平时,竟快了些许。 梅砚一直跪着,并未起身。 已是初秋,天气寒凉,夜里有丝丝寒意从冷冰冰的地砖缝里席卷上来,侵入到梅砚的腿骨之间,如针刺,如冰寒。 跪得久了,膝盖便生疼。 梅砚不由地想起了宋澜,当初他为了替自己求药,跪在三生观殿前的青石板路上哭求三日夜,风雪连天,他满身是伤,那时候,又该有多痛? 时过多年,每至阴雨夜,宋澜的膝盖还是会疼得走不了路。 如今改朝换代,旧臣为避当年的风波,大多告老还乡,朝中新贵迭生,当年的那些旧事,几乎已经无人知晓。言闪婷 人们都道宋澜有腿疾,有人猜是曾经狩猎时摔伤的,有人猜是曾经受了责备跪坏的,甚至有人说那是生来顽疾…… 没人知道那是天顺十八年的风雪夜,还是皇太子的宋澜为了替自己的少傅求药,拖着身上六十道杖伤,跪了足足三日夜。 少年的哭求打动了上玄真人,求得了起死回生的仙丹,救回了梅砚的命。 却跪坏了一双腿…… 这些事情,世人鲜有知道,他却永远记得自己被那杯牵机酒折磨的五脏抽搐的时候,那孩子捧着丹药踉踉跄跄地跑进来。 “少傅,你不要死……” “本宫不许你死。” 他活了下来,在饮了牵机酒后,在被先帝赐死后,在那个孩子肝肠寸断后。 后来宋澜曾经问过梅砚很多次:你为什么一声不响地逼死了朕的君父? 梅砚从没答过,但其实,这并不是没有原因。 那时候距离梅时庸蒙冤身死已经过去了十几年,梅砚不是个急性子的人,报仇这种事情,大可以慢慢来,就如同他可以用五年的时光,去收集徐玉璋的罪证,然后一招制敌,让先帝明明知道徐玉璋的死是他蓄意而为,但也保不住徐氏一族。 第48章 但他没有等上太久,没有笼络朝臣,没有升官夺权,就孑然一人揣着短刃进了瑶光殿,将那把刀架在了先帝的脖子上—— 太冲动了,这根本就不是梅景怀会做出来的事情。 他想起那个初春,年节刚过,吏部尚书沈蔚到府上探他的病。 梅砚十八岁入仕,做的第一个官职便是吏部尚书左司郎中,沈蔚于他有提携之恩,他与此人也算有些交情。 沈蔚说:“景怀啊,如今你的性命虽保住了,可东宫的状况却不大好,陛下应当是对太子生了疑心,今日早朝上,他说了废太子的打算。” 因为徐玉璋的死,先帝赐死梅砚,杖责宋澜,在朝臣眼里宋澜已经失了圣心,众人都是墙头草,开始高捧宋南曛。 眼看着宋澜大势将去,梅砚什么都没多想,提刀入殿。 逼着先帝写平反谕是一则,护住宋澜的太子之位是另一则。 他也有他的私心,他也有兵荒马乱的时候。 —— 梅砚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幼时出身名门,是盛京城里无人不羡艳的贵公子。 玉人之姿,满腹才华,生来便是一身傲骨。 他也曾出入过皇宫大院,坐在锦绣凭栏间饮过琼浆玉液,他一身锦袍走过长街,也会引得人们交口称赞。 说:你们看你们看,那位丰神俊朗的小公子便是梅太师家的梅砚。 谁家白玉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 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一事能狂。 但有一天,这所有的荣耀都在顷刻之间覆灭殆尽,他身后的王谢庭堂沦为一片焦土,他必须像是一只丧家之犬一样逃离这座繁华的都城。 舍去曾经所有的骄矜,放下曾经所有的桀骜。 在钱塘,隐姓埋名七年,他变得从容、谦逊、嘴边总是噙着疏懒温和的笑意,待人却又有三分疏离。 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太师府二公子走远了,打马而归的,是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梅景怀。 他变了许多,甚至已经吃不惯盛京城那些珍馐美味的菜肴。 唯一不变的,是骨子里的那份骄傲。 所以他不会在宋澜面前服软,不会对着宋澜摇尾乞怜,徐玉璋和先帝的两条命他都认,他可以揽下罪名慨然赴死,用花瓶碎片扎进自己脖颈间最粗的那根血管。 但他不会指着宋澜的鼻子说: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报仇而已,家破人亡忍辱负重,我才是你们皇族搅弄权势中的那个受害者,我逼死先帝,也是为着保护你啊。 他宁肯背着罪名去死,也不会让自己有丝毫的窘迫。 这一身傲骨,终究是不曾摧折。 若非这份固守的执着,梅砚也不会在盛京逗留这么久,久到与宋澜发生了那么多。 梅砚一路想下来,从他看见瑶光殿外满脸惊愕的宋澜,到他被宋澜软禁在癯仙榭。 他自裁谢罪、宋澜跪地哭求。 他久病不愈、宋澜日夜照料。 他言语间稍稍触及朝政,宋澜便将朱批大权拱手相赠。 他在少傅府里惴惴不安七日夜,宋澜跪在太庙偿还那桩本就与他毫无干系的罪孽。 他小心翼翼触碰宋澜的伤腿,宋澜压低了声音问他喜不喜欢…… “滴答——” 灯烛淌尽了最后一滴红泪,晨阳却已经初露曙光。 屋里还是亮的,梅砚的心,似乎也就这样被照亮了。多年来连自己都摸不透的心思,深埋在心脏最底层的那一块顽石,终于“哐”的一声,松动了。 你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他苦笑了一声,撑着早已经酸麻不堪的膝盖站起来,梅时庸的字再度映入眼帘。 清风拂袖去,朝臣殿上死。 祖父为国为民一辈子,到头来狡兔死走狗烹,所以在狱中写下这副字,那个时候的祖父,是真的对这座朝堂失望了吧? 梅砚忽然叹了口气,他与祖父终究是不一样的。 因为他愿死在朝臣殿上,只为护住朝臣殿之最上的那个人。 —— 令梅砚感到意外的是,他一推开门,就看到梅毓坐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怔怔地出着神。 天才亮,梅毓却好像是在这儿坐了很久了。 梅砚走上前去,看着梅毓肩头上落着的两片枯叶若有所思,兄长该不会在院子里吹了一夜的冷风吧? “兄长?” 梅毓闻言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与梅砚略有相似的面容,只是这张脸要更稳重些,他一双眼眸里装着秋水天光,神色平和不变。梅砚心头又是一动,他的兄长,也早就不是十几岁的少年郎了。 “你想明白了?” 梅砚微微点头:“是。” “坐吧。”梅毓没让他再跪,梅砚就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了。 “兄长昨夜是不曾回屋休息么?东明真是太不像话了。” 梅毓笑了笑,淡淡地:“和东明有什么相干,是我的心里也乱,你要想一夜,我也要想一夜。” 梅砚挑眉看他。 “先不说我,聊聊你和陛下的事吧。” 梅砚初时没说话,却也没犹豫太久,便开口:“我不肯回钱塘,确是因为放不下他。兄长,他这些年一直很艰难,又因为我仓促间登上皇位,朝堂之上无人服他,我不想这般一走了之。” 梅毓眯了眯眼睛,忽然笑了:“如此看来,陛下说的是真的了。” 第49章 “什么?” “说你对他温柔好极,说你二人心意相投,说你喜欢……” “咳!” 梅砚一声把他的没说完的话打断。 梅毓自始至终没说过宋澜不要脸地喊“兄长”的事,但凭借着梅砚对宋澜的了解,已经能够猜出来八|九分。 “他素来是个死不要脸,逼问不休的人。” 梅毓却摇摇头:“他虽年轻,却是个好皇帝的苗子,景怀,这是你教得好。” 梅砚再度打量兄长,这次却有些狐疑。 “他是不是给兄长吃了什么迷魂药?” 梅毓又笑,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对宋澜的满意:“说什么笑话,那孩子如此纯善。” 梅砚:“……” 他学富五车,学贯古今,学识渊博,统揽古今中外所有的词语,都觉得“纯善”这两个字和宋澜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偏执、杀伐、伪善、狡猾似乎更合适些吧? “景怀,你可是想要留在盛京,继续帮他助他,扶持他坐稳皇位,坐拥天下?” 梅砚正了正神色,再度点点头:“我是他的少傅,他又因我牵累步入穷巷,这本就应该。” “若真如此,我不反对,可你与他终究不比阿公和翁翁,日后又该如何?” 梅毓口中的阿公和翁翁,便是他们在钱塘的两位外祖。 不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而是外祖父和外祖父,也是若干年前,将盛京城搅得天翻地覆的一对人物。 梅砚仰起头,看着远处旭日东升,晨辉洒满庭院,天彻底亮了。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默了一会儿,梅毓没再说话,梅砚便知他想问的都问完了。 “兄长这次肯参加科考,是因为祖父的冤情得到平反了吗?” “嗯”,梅毓从石凳上站起身,也去看那一方晨明:“我思来想去,祖父当初被先帝所弃,写下那绝笔时虽心灰意冷,却并未悔过。祖父和父亲的心里装着天下社稷,如今冤案以平,我也不想在钱塘沉寂一生。” 梅毓纯孝,守着梅时庸的绝笔十五年,一身才华埋没在了钱塘江里,如今梅时庸的冤情被宋澜平了,九泉之下的梅时庸也不想看着他们兄弟二人真的隐姓埋名一辈子。 他让梅砚跪了一宿,并非真的是怪梅砚违背祖父遗愿,只是想要问问梅砚对宋澜的想法罢了。 梅砚笑了笑:“阿公和翁翁要气死了。” “确实,不瞒你,我走之前挨了顿打。” “阿公打的?” 梅毓称是,笑着说:“他气坏了,骂骂咧咧好几天,连你也骂着,我可是挨了两份打。” 梅砚也笑:“他真打坏了你,翁翁饶不了他。”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如今终于因为这两句笑语再度熟络起来,他们就着早茶又聊了许多事,一直到梅砚提起官职一事。 “兄长如今是新科状元,陛下有没有说许你什么官职?” 梅毓沉吟一下:“尚书令。” 梅砚:“……” 尚书令,正二品,统领六部,总揽九寺,位比宰甫,仅在左相之下。 梅毓自然是有当尚书令的能力,可问题是……他才入仕第一年。梅砚想起自己考上状元的那一年受任的是吏部尚书左司郎中,过了一年升任国子监祭酒,又在国子监辛辛苦苦熬了一年,终于升任太子少傅这个二品大员。 他抚额,觉得自己在盛京城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完全是在给自己的兄长铺路。 “我劝过的,可是陛下不听。”梅毓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一本正经道,“他说我既是你的兄长,又是今年的新科状元,没理由官职低于你,所以他作主,不管朝堂上那些人说什么,也要让我稳坐尚书令。” 不仅如此,宋澜还赏赐了梅毓一座新的宅第,就在与少傅府隔了一条街的地方,繁华显贵,精致气派。 梅砚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般任性妄为,可不是我教出来的。” 梅毓叹了口气,“且不说他任不任性,他可是真的在意你,你冷着脸躲了两个月,如今想明白了,又打算何时去见见他?” 作者有话说: “谁家白玉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出自李白《洛阳陌》,特此标明。 第26章 徐清纵 甚至没等到第二天, 当天下午梅砚就进宫去了。 “陛下去了凤章宫?” 守在昭阳宫门口的小宫人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陛下去了好一会儿了,听说是徐皇后有些不好。” 梅砚在昭阳宫门口愣了会儿, 脑子里默默想起一些往事。 凤章宫,是先皇后徐清纵的住处,宋澜登基以后没有尊徐清纵为太后, 而是将人软禁在了凤章宫, 算算时日,如今都已经有两年了。 徐清纵这辈子, 也可以算得上是大起大落。 她是上柱国徐玉璋的长女,先帝还是王爷的时候就嫁给了他,先帝登基以后便是名正言顺的皇后。 相传早些年, 帝后二人也算夫妻情深,徐清纵还生育了一个很有出息的孩子,正是前太子宋云川。 后来宋云川在十六岁那一年薨逝,徐清纵大恸, 继而过继宋澜为子, 宋澜也因此得立为太子。 这便是梅砚所知道的。 至于他不知道的…… 凤章宫已经乱成了一团, 宫人进进出出,声音嘈杂烦乱, 梅砚走到门口, 隐隐闻到了什么血腥气。 第50章 他正要进去看看,却见一人先出来了。 来人一身月白素袍, 身形柔和修长, 面容清和且媚, 正是多日不见的段惊觉。 “纸屏, 你怎么也在此处?” 段惊觉原本是出来透口气的, 瞧见梅砚,一怔过后才笑着走近:“陛下召我入宫来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侧眸看了看凤章宫的正殿,那里头人声喧杂,也不知道徐清纵如何了。 梅砚想起昭阳宫门口那个小宫人的话,便问段惊觉:“徐皇后是病了么?怎么如此兴师动众的,还把你也请来了。” 段惊觉微微叹了口气,“这要我怎么说,算是病了吧。” “……什么意思?” 段惊觉又叹:“你进去看看,我再说给你听。” 梅砚便与段惊觉一同进了正殿,屋里的情形却比想象中还要乱,地上凝着血迹,内室里还聚了几个太医,人来人往,血腥味更是经久不散。 梅砚没看见徐清纵,却一眼瞧见了坐在一旁的宋澜。 宋澜身上的朝服还没换,珠冕却已经摘了,少年人面容白皙,一双上挑的眸子里满是锐意张扬,显得整个人都风尘吸张。 他正端着一杯茶慢慢品,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然后愣了愣:“少傅?” 梅砚此次进宫,原本是有一肚子话要说给宋澜听,却没想到赶上这样的事情,这等情况下,有些话显然不适合开口。 于是他定了定神,依旧端着那副从容淡泊,点了点头:“徐皇后这是怎么了?” 宋澜显然有些心事重重,竟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过头又看了一眼内寝的方向,里面的太医还嘀嘀咕咕地在商量什么。 宋澜喃喃道:“要死了。” ? 梅砚更不解,不等再问,段惊觉的声音就在耳畔响了起来。 “徐皇后是失心疯了,这本不要命,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今天早晨趁人不备撞了柱子。” 梅砚看着地上尚未收拾干净的血迹,凝眸不语。 徐清纵疯了?然后自戕了? “还救得过来么?” 段惊觉摊了摊手,“景怀诶,我虽有些医术,可不是大罗神仙,不敢和阎王抢人呐。” “那这些太医?” 宋澜起身,脸色很难看,缓缓道:“自然是在吊着她的命,朕还有话想问问她。” 一团雾水间,有个太医弓着身子退出来:“陛下,人醒过来了,但撑不了太久,您须得抓紧时间……” “嗯,都退下。” 大约太久没有见过帝王这般阴沉的面色,几个太医和宫人都吓得不轻,二话不说就退了出去。 梅砚没走,他看着宋澜一脸忧郁,实在有些不放心,便与段惊觉一同留下了。 宋澜没说什么,自顾自进了内室,里头的药味有些刺鼻,他看见了躺在床上的徐清纵。 当年绝代千秋的女人如今已经衰颓的不成样子,头发稀疏且乱,再也戴不上曾经的珠玉鸾钗,额头上裹着厚厚一层纱布,遮住了小半张脸,剩下的半张脸上眼睛半阖,眼角还存着几滴浊泪。 真是狼狈啊。 宋澜沉默着看了一会儿,竟忽然一笑,张口问:“疯了半年,如今还疯么?”嬿擅挺 徐清纵那双眼睛便费力地抬起来,看向宋澜,她骂:“逆子,逆子!” “住口!”宋澜顿时怒了,脸上的笑意迅速退下去,“谁是你的子,你又是谁的母,你也配称朕的母?” 徐清纵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口中喋喋不休地骂着:“我不是你的母亲?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养了你那么多年,你这个不忠不孝的东西!” “骂够了么?” 宋澜无所谓般,搬了一把椅子到床边坐下,看了她一会儿,才又说:“你养了朕多少年?母后,恕朕不记得了,朕只记得你与徐玉璋狼狈为奸,要推举宋南曛做太子,不惜在朕的饭菜里下毒,或是在朕的马匹上动手脚,又或是……哦,攀诬朕构陷朕,让父皇厌弃朕。母后,朕只记得这些。” 他说得这么浑不在意,却让外面的梅砚听得一惊。 只知道宋澜与徐清纵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并不亲近,却不想徐清纵如此狠心,原来他年幼之时,竟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凄惨? 徐清纵竭力嘶吼:“庶子!你个庶子!太子之位本就应该是曛儿的,皇位也该是曛儿的,你算什么,你算什么东西!” “哦。”宋澜轻轻勾了勾唇角:“太子之位不是朕的,朕知道啊,朕从没想过要这个位子,可又是谁硬塞给朕的?” 徐清纵:“……” “母后啊,宋云川死了,你生怕朕被立为太子,干脆将朕扼在你的手心里,可你心里过得去么?” “朕的母妃死了这么多年,你都不害怕的么?” “没做过噩梦吗?” “你不怕她来找你寻仇么?” “你不怕宋南曛遭报应么!” …… “啊!” 徐清纵尖叫起来。 “曛儿,你把曛儿怎么样了,我的曛儿为什么不来,你这个逆子,你不要提她,你不要提!” 宋澜没心没肺地笑着:“你想让朕把宋南曛怎么样?如今安平伯都死了,徐家的人死光了,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这便是段惊觉口中那件令徐清纵忽然受了刺激的事情——前不久安平伯因李詹一事被下狱严查,昨天晚上病死在了牢狱之中。 第51章 安平伯乃是徐玉璋的外甥,便是徐清纵的表兄。 徐清纵本就疯乱,听见送饭的宫女谈论此事,大惊之下人竟清醒了一半,转头就寻了死。 宋澜还在不断地用言语刺激她:“至于宋南曛……你当年是怎么对朕的,朕便会怎么对他,他死了也是活该!” “你!你!你……” 声音一下子静了,段惊觉暗道一声不好,走进去看了眼。 “一口气没上来,已经去了。” 梅砚从听到宋澜逼问徐清纵的那番话开始,就一直没说过话,他心里头波澜起伏,又是心疼又是后悔,直到此时才缓过劲儿来,也跟进去看。 床榻上的女人骨瘦嶙峋,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宋澜没有告诉她宋南曛其实过得很好,他是故意想让人走得不安稳。 这才是他对一个人真正的恨意,不仅要人死,还要人死得不痛快,即便是亡魂都要惴惴不安。 他从来不宽容,向来不大度,杀伐果断不是他伪装出来的假象,锱铢必较也不是他虚伪的皮囊。 梅砚想起过往的事情,想起宋澜掐着他的下巴一句又一句:梅景怀,朕恨死你了! 那哪里又算得上是恨呢? 他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哽,说不出话来。 相比之下,宋澜倒是很冷静。 他从椅子上起身,再也没有看徐清纵一眼,而是把目光放在了梅砚身上,眸子里的乖张全部褪去,竟是疲惫不堪。 “少傅,朕有点累。” 若不是段惊觉还在侧,他应该要扑在梅砚怀里了。 梅砚如鲠在喉,只得拍了拍他的肩,温言道:“我送你回去。” 三人一同从凤章宫出来,段惊觉刚刚告辞离去,梅砚与宋澜就听见呜呜咽咽的哭泣声远远传过来。 天有些暗了,甬巷之中秋风四起,老鸦孤鸣,残损的枯叶在地上打着圈,挪涌至人的脚边,碰擦着人的衣摆。 那呜咽声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越来越近,悲苦不堪。 是宋南曛在哭。 少年的脸上瞧不见当初的顽劣笑语,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他穿了一件宫袍,却像是服丧的孝子,就这么一步一哭,一直走到凤章宫的门口。 “母后……” 宋澜立凤朝宫门口,一把拉住了宋南曛的胳膊,言辞狠厉:“人都死了,不必进去了。” 梅砚在一旁没有说话,从徐清纵自裁到此刻已经过去了半日光景,连段惊觉都有时间从藕花园赶过来,没道理宋南曛会来得这样迟。 是宋澜有意瞒着他,不想让他们母子见最后一面。 将成枯骨的女人手染鲜血污浊不堪,凤朝宫里鲜血未干,怨气未散,而眼前的少年却还是个没有长成的半大孩子。 宋南曛哭着就要往凤章宫里闯,奈何被宋澜拉住了一只胳膊,竟是死活挣脱不开。 “你做什么拦我,我母后活着的时候你不让我见她,如今她死了,你还不让我见她,你,你不要拦我!” 宋南曛平素虽顽劣,但一直都唤宋澜“皇兄”,如今遭受丧母之痛,连这尊称也不肯用了。他竭力去拽自己的胳膊,动作冲动之下扯到了宋澜的衣裳,绣着金龙的丝线被挑开了口子,龙鳞片片剥落,但宋澜还是没有松手。 宋澜死死盯着他:“她平生坏事做尽,生前不得善终,死后也要尝尽恶果,你没必要再见,给朕滚回去。” “宋青冥!” 情急之下,宋南曛连姓带字地喊了宋澜。 “你为什么不让我见她,她是我的母后啊,她坏事做尽也都是为了我,你有气冲着我来啊,这两年来我什么时候不听你的,到头来你还是要了她的命!” 廖华已经带着禁卫军凑到跟前来,看那架势,就要把宋南曛捆回去。 秋风瑟瑟地吹,寒意拂面而来,冷透了人的衣裳,冷透了人的皮|肉,最后连那颗火热的心也招架不住,灼灼的火焰熄灭下去,温热的血液凝固下来,也冷透了。 死一样的冷寂里,梅砚说: “青冥,让他见见吧。” 宋南曛一僵,怔愣着抬头看过来,“梅少傅……” 梅砚继续说:“她死前,唤的是南曛郡的名字。” 宋澜的脸依旧很白,眸子里的疲惫掩抑不住,但他知道梅砚想说什么。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天大的罪孽,人都死了,那就算了吧。 若这世上有黄泉路、有阎罗殿,就让鬼界的无常酷笔隶书,去镂刻那些滔天的怨恨,去超度亡灵的冤屈,去锁拿恶鬼的冤魂。 癯仙榭里,梅砚死过一回,昭阳宫里,宋澜死过一回,他们都是半只脚踏上了奈何桥,半生冤孽,半生风雨,于四海亡灵间挣扎一番,而后才回到了人间。 死一个人,就减一分恨吧。 别再往自己的心上扎窟窿了。 他们如今都还活着,可也都是……父母俱亡的人。 先帝下令处斩了梅成儒,梅砚亲手逼死了先帝,徐清纵害死了宋澜的母亲,宋澜送了徐清纵最后一程。 这可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说来可悲又可笑。 宋澜拉着宋南曛的那只手最终还是松开了,那个少年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凤章宫,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再次响彻在这场悲风里。 这样涕泗滂沱。 这样悄怆幽邃。 第52章 这样历历在目,又一如当年的自己。 作者有话说: “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出自戴圣《礼记·礼运》,特此标明。 第27章 捣练子 宋南曛跪在凤章宫里哭得歇斯底里, 浑像变了一个人。 曾经嬉皮笑脸的少年收回了全部的笑意,曾经贪玩耍赖的郡王说不出的孤僻,他挣扎着从徐清纵的床前爬起来, 像是要去做什么事,怎奈脚下虚浮,才出了殿就一个踉跄, 继而撞到了一个温厚的怀里。 他抬头, 泪眼朦胧间分明看不清什么,可鬼使神差, 还是唤了一句:“先生。” 的确是陆延生。 今日宋南曛本在国子监读书,读到一半便有小宫人急匆匆地去寻他,宋南曛扔下手里的书就跑了。陆延生左等右等, 越等越不放心,干脆连夜进了宫,正撞上宋南曛跌跌撞撞从凤章宫里出来。 看见孩子哭成这个模样,陆延生略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看着宋南曛哭得直发颤, 略一犹豫, 伸手将宋南曛揽在了怀里, 像是一个亲和的尊长一样劝慰怀里的孩子:“好了,喘口气, 喘口气再哭。” 宋南曛果真听他的话, 颤抖着喘了长长一口气,然后打了个哭嗝, 哭声顿时顺了许多。 他有了说话的力气, 就边哭边喊人:“先生怎么在这里?” “臣担心郡王。” 宋南曛一听这话, 眼泪又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一般止不住地流下来, 只是声音极低, “先生,我想去换衣裳。” 他穿了件红底织金的宫袍,逢母丧很不合适。 陆延生抚了抚少年的背,声音说不出的温润:“好,臣陪着您。” 怀里的孩子低低应了一声。 即便是处在这样悲恸的环境之中,陆延生依旧是个存有理智的人,他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又知悉皇族中的那些陈年旧怨,忍不住开口劝宋南曛:“郡王,别怪陛下,若不是梅少傅护着,陛下甚至都活不到今天。” 万籁俱寂。 过了许久许久,宋南曛才哭着说:“先生,我做不到,那是我的母后……” 陆延生一抬头,看见的事满庭荒芜的杂草和已然黑却的天空,他忽然想起一阙词,觉得万分应景: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 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 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昭阳宫里只留了两只烛火,昏昏沉沉地泛着光晕。 那个偏执的帝王倚在梅砚的怀里很久,他忽然变了许多,不再是一开始的乖张桀骜,也不是前些时候的恬不知耻。 在这个北风四起的夜晚,他们像是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 从前的那个小太子,也会这样依靠在少傅身边,像是坠入冰窟的怜损少年,抓住了盛世里的款款温光。 梅砚如当年一般,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夜深了,宋澜终于开口: “少傅,你还气朕么?” 梅砚哪里还生他的气,只是也不好在此时说他心中想的那些话,只得抚着宋澜的头发轻声说:“不气,你想说什么?我在听。” 宋澜沉了会儿,像是积压多年的心事忽然决堤,冲刷而来,他最终开口:“少傅,朕同你说过自己的母妃么?” 梅砚曾在东宫之中教习宋澜五年之久,自然知道宋澜有一位已经故去的母妃,奈何那时候宋澜要强,甚少主动吐露自己的心事。 也怪他拉不下面子来,不曾主动问过。 “只知道太妃姓周。” 宋澜闻言却笑了,笑里泛着苦涩。 “是啊,天下人都知道她姓周,没人知道她的名,少傅,朕的母妃,名叫晚凉。” 周晚凉。 晚凉天净月华开。 “朕的母妃,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少傅教朕读了许多书,朕却不知该用个什么词儿、用句什么话儿来形容她,只知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子。 “朕的外祖原是军器监的主簿,八品的官儿,却掌管着盛京城禁军的兵甲器械,这就被皇叔和父皇看上了。” 那时先帝与怀王相争,财力、人力、物力一个也不肯放过。 “皇叔那时候还未成亲,是一心一意的对母妃好的,母妃大约也中意他,眼看婚事就要定下来了,父皇却又登了外祖家,许给舅舅轻车都尉,四品的爵位。” 宋澜苦笑:“一个四品的爵位,外祖就把母妃卖了。 “父皇那时候已经娶了徐清纵,母妃只能做他的侧妃,朕出生以后,父皇一次都没来看过我们母子。少傅,说出来你都不信,朕五岁之前,只在宫宴上远远见过父皇几次,甚至都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子。” 梅砚听到此处,心中已是万分不忍,却知宋澜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轻轻将他揽在怀里,极尽温柔。 宋澜便真的在他的怀里靠了靠,从前这些话他在心里咀嚼了千遍万遍,每每哭得肝肠寸断,也从未对人说出口,如今梅砚在侧,再说起往事的时候心里反倒没那么痛了。 “朕说一句话,少傅不要不高兴,少傅对本宫很温柔,朕很欢喜,但母妃比少傅还要温柔许多,所以朕……很想她。” 十数年,无一日不在想。 梅砚的眼眶忽然就有些发酸,他自然知道自己待人冷淡,即便后来与宋澜交心相待,也免不了对他有疾声厉色的时候,若早知道那些时候宋澜这么渴望一份温柔,自己便是化了雪胎折了梅骨,也要尽心尽意地对他好。 第53章 “母妃说,她不恨父皇,也不怪皇叔,泉下泥销的骨,人间雪满的头,是缘不到。她说她只想看着朕好好长大,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然后带她出宫去。 “朕答应了,却没做到。” 梅砚环着宋澜,隐约觉得手背上落有一滴泪水,觉出来怀里的人正微微颤。 他不忍宋澜再说,只好自己开口问:“我记得,太妃身殒,与前太子云川差不多是一个时候,听说……是因病?” “不是病。朕那时候才六岁,实在太天真了,想着云川太子死了,自己就是父皇的独子,他会不会来看看朕和母妃?可是父皇没来,徐清纵却来了,朕躲在门缝后头看,眼睁睁看着她命宫人用一根白绫,勒死了母妃。” “太子云川丧礼,民间禁嫁娶三年,朕的母妃死了,只有一张告示。宫妃周氏,因病故去。甚至没人知道她的名,没人知道,她叫周晚凉。” 宋澜说到此处,梅砚便已经全明白了。 宋云川死了,先皇一时无所出,若要立太子就只能立宋澜。徐清纵自然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便勒死周晚凉,杀母、夺子。 从此以后,宋澜是当朝太子,徐清纵却还是太子的母亲。 怀里的小羔羊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把自己伪装成一头狼崽子的,他终于知道了。 只是没想到,那份真相,竟是那样的鲜血淋淋,如利刃一般割着他的心,一刀,又一刀。 “青冥……” 梅砚满眼心疼地看自己怀里的小小帝王,他才二十岁,却已经被这无情的世事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周晚凉在的时候,他也是母亲手中的娇娇子吧。 哪怕不受先帝的待见,哪怕日子冷冷清清,可白天爬了树也会有母妃细心地为他擦拭指甲缝里的污泥,天气转凉的时候也会有母妃替他拈好踢开的被子。 周晚凉死的时候他才六岁,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呢,他却承受着那样的苦痛,一路走到了今天。 要在先帝面前装乖巧,要在徐清纵面前装孝顺,要在阖宫上下装着桀骜不驯,哪怕最初遇到梅砚的时候,他都在竭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颖指气使的少年。 人们都说当今的帝王手段狠辣,可又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 用一张冷冰冰的外壳把自己裹了十几年,用一张狼皮把自己的丝丝寸寸都伪装起来。 不能示弱,示弱就会被人欺。 不能服软,服软就会被人骑。 没有人告诉他,你可以尽情地展现你内心的柔软与淳善,你可以不必恨的那么痛苦,也可以不必装的那么凉薄,你的身后有灯,那盏灯会一直照亮你。 梅砚觉得,他们真是像极了。 他们一个背负着家族一百三十四口人的冤魂,一个揣着自己母亲惨死的沉痛记忆,或者隐忍,或者预谋,最终手刃仇家,不吐不快。 十五年啊,竟恰恰都是这样的十五年。 他先前对宋澜还存有的那些不解,也已经全部化为了此时的心疼。 这世上有一种治愈,是两只受了伤的猫聚在一起互相舔舐伤口,很疼,但很有疗效,因为自己也受了同样的伤,所以才知道怎么更好地安抚对方。 命运使然,他们恰恰成了这样的关系。 宋澜被梅砚揽在胸前,他的后背贴着他的心脏,那颗心跳得有些急促,像是烛火灼灼而烧,点燃了西窗上的窓纸。 露出一个明亮的洞来,载满了温光。 宋澜觉得梅砚的胳膊动了动,他以为是他们维持了这样的姿势太久,让梅砚有些不适,便想要坐正、坐直、坐—— 似乎有一片温热覆在了他的唇上。 湿热的、温润的、带着浓烈爱意的吻。 宋澜那双漆黑透亮的眸子瞬间睁大了,烛火昏沉又明亮,他借着火光去看梅砚,清冷的男人眼尾红尽了,杏眸之中泛着泪光,那双手那样暖,抚在自己的后背上,那么的坚定有力。 这是梅砚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宋澜还处在惊愕之中没有回神,就听见梅砚有些潮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 “我在这里,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哭,我也许不知道怎么帮你擦眼泪,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梅砚疼坏了,他嘴上安抚着那只满是伤口的小羔羊,心里却在滴血。 他掷地有声:“青冥,少傅会一直陪着你。” “……” 梅毓让他跪了一夜,他用一整晚的时间回忆他们的这七载光阴,也用一整晚的时间扯开了自己那颗愚钝的心,他想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话想要告诉宋澜。 我不曾怪过你,床笫之上,寝宫之内,我也会心驰神往,也会生出欲|火。 我不是不见你,只是太倔强又太愚钝,长久以来都不肯承认自己的心意。 我其实也很喜欢你,愿意陪着你守江山,愿意陪着你固朝纲,愿意看着你真正成为大盛百姓的天。 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想说了。 这个清明孤冷的男人,这个自尊寡淡的少傅,毫无保留地施舍出了自己毕生的温柔,成为了那束照亮深渊的光。 他说:“那个大雪天,癯仙榭里,你第一次吻我,我浑身都麻了,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那个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要完了,大概要完在你手里了,大概是……再也躲不掉了。” 第54章 这一天对宋澜来说,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 他对徐清纵的恨意,对周晚凉的思念,对仇恨这个词尚未摸清楚的一些新的认知,全部堆叠在他的脑子里。 但是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了许多不真实感。 他看着梅砚。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温和从容,清然傲骨。 那个陪伴他七载温和岁月的少傅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他给了他五年的温言笑语,为了他承受两载偏执恨意,如今这个人终于告诉他—— 少傅会一直陪着你。 终于,当宋澜确定了眼前的一切不是自己过于美好的梦境时,他扑在了梅砚的怀里,双手紧紧扯着梅砚的衣襟,把头深深埋进去,然后放声痛哭。 如他年少一般。 只是这一次,他再也没有积压心中悲恸的情绪,没有用一张冷冰冰的外壳把自己裹起来,而是选择了尽情释放自己的悲苦,像是要把过往那些年的眼泪尽数流干。 他们其实都错了。 有些伤其实不必自己躲起来慢慢舔舐,有些苦痛不必一死了之,不肯弯折的傲骨之后也会有一颗柔软的心肠,冷酷暴戾的皮囊之下也会有一腔温和的热血。 好在岁月会教会一个人如何长成,会引领着人们,走向满是温光的那条路。 从此以后,即便步履维艰,也会携手迈过。 生而为人啊,不易不易。 作者有话说: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出自李煜《捣练子》;“晚凉天净月华开。”出自李煜《浪淘沙》,特此标明。 第28章 鸡飞狗跳的瑶光殿 宋澜这天晚上哭了很久, 到最后哭累了,就在梅砚怀里昏睡过去。 梅砚唤了两句,死活唤不醒, 就用帕子给他擦脸,想要把人抱到床上睡。 ……妈的,没抱动。 梅砚几乎是自暴自弃地把廖华喊进来, 然后指着宋澜说:“你们陛下平时吃什么长的, 瞧着不胖,怎么这样重?” 廖华一边把宋澜搀到床上, 一边哪壶不开提哪壶:“梅少傅误会,陛下应该是因为身量高,肌肉也结实。” 电光火石般, 有些画面不合时宜地在梅砚的脑子里闪了一遭。 好过分。 梅砚把廖华轰走了,他看着床上的小皇帝,却忽然抿唇笑了。 原本以为再也无可挽回的局面,再也无法释怀的仇恨, 也会在爱意与怜惜面前, 成为一段过往。 有些东西注定永远不会忘记, 但这并不代表它们会是令人苦痛一生的回忆。 宋澜没睡到日上三竿,像是皇帝可怜的生物钟在作怪, 卯时三刻, 他睁开眼。 虽说这一夜什么梦都没事做,安安稳稳, 踏实异常, 但昨晚哭得实在太厉害, 宋澜那双上挑的眼睛完全肿了, 把眼睛睁大都有些费力。 浅浅的笑声在耳边响起。 宋澜下意识侧首去看, 就看见雪胎梅骨的梅景怀一脸温和,正躺在床边撑着头看自己。 “……少傅。”破天荒地,他竟然觉得有些赧。 梅砚盯着那那双红肿的眼睛,忍俊不禁地问:“今日还要去上朝吗?” 宋澜喉结一动,莫名想起了半年前他们在昭阳宫里,宋澜因为不想去瑶光殿,被梅砚泼了一盏茶的事情。 “自然是要去的。”宋澜笑笑,甚是乖巧。 梅砚便没说话,而是起了身,洗了块凉帕子递回来,宋澜将之按在眼皮上,肿胀的感觉顿时消散了不少。 就是在这样早起的宁静与美好之中,宋澜听见梅砚清然的声音再度响起。 “早朝,我也去。” 宋澜猛地把帕子从脸上拿下来,一双眼睛终于能再睁大一点,然后略显吃惊地看向梅砚。 除了宋澜病重那一次,梅砚有两年没上过朝堂了。 一开始是被自己软禁,后来又是因病,而后又是一怒之下不肯见自己。 太子少傅梅景怀的告假条子堆得比山还要高,但有宋澜在上面压着,满朝文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是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能亲口听到梅砚说他要去上朝这样的话。 相较之下,梅砚极其从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似不经意般:“昨天不是说了么,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宋澜闻言,低低笑出声来。 他们谁都没有再去提起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深渊,最终成了早起的一杯清茶,两句温语,和“恨”这个字是再也沾不上边了。 —— 宋澜与梅砚一同到了瑶光殿,满朝文武皆一脸严肃,有人用阴嘲的目光盯着宋澜看,有人用不屑的神情盯着梅砚看,气氛死寂而又阴沉。 梅砚立在人群中,心中不免又是一叹。 真是个可怜的小皇帝。 自从宋澜为梅时庸一事下罪己诏,众人便觉得他这是有损国祚之举,天天讽谏进言,没有一刻消停,宋澜都有些习惯了。 他坐在高位上,不怎么用力睁眼睛,神态显得有些懒散,淡淡道:“有事启奏吧。” 有些消息若是不用全力去隐瞒,便很容易闹得人尽皆知。 徐清纵的死便是如此。 像是约定俗成一般,孟颜渊一身紫袍,老态威仪地站出来。 “臣有本奏。” “言。” 第55章 “臣听闻先皇后徐氏于昨日薨逝,不知为何陛下竟然秘而不宣,陛下登基时不依祖制立徐氏为太后,如今又怠缓其丧事,可谓有违孝义之道!” 上首的宋澜倾了倾身子,微勾唇角,那双眼睛弯弯一笑:“哦?朕秘而不宣,那左相是怎么知道的?” 孟颜渊:“……” 宋澜原本还想再怼他几句,转眼看到孟颜渊身侧的梅砚,便又正了正神色,道:“罢了罢了,朕不与你打机锋,徐清纵的事情,即便左相不提,朕也要说的。” 群臣闭口不言,都想听听看宋澜会说什么。 在他们眼里,宋澜原本做不上这个皇帝,无非是因为先帝的驾崩太过突然,才让他因着太子之名顺利继位。 他若老老实实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打压世家大族的势力、不危急高官大员的利益,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没道理与皇帝为难。 偏偏宋澜不是那样的人。 他生来桀骜不驯,不会为人宰割。初为人皇,先改了祖制,又废了贪官,继而更了朝律,桩桩件件都为人所不容。 帝王的眼里揉不下沙子,朝臣的眼里装不下帝王。 一双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座上那人却浑不在意地招了招手,“杭卿。” 人群里又出来一人,生得年轻俊秀,沉潜刚克,一双眼睛犀利有神,很是惹眼,正是大理寺卿杭越。 此人从前虽不与东宫亲近,却也不是孟颜渊的人,胜在刚直公正,看重理字,倒是可用。 杭越行了个礼,而后道:“陛下前时交代臣调查太妃周氏殒身一案,臣已查明,正是天顺六年,前太子云川薨逝之后,徐皇后急召上柱国徐玉璋进宫论事,言语间提及‘新太子’一事。事后徐皇后前往周太妃住所,命宫人将之勒死。臣多番暗查,已经将当年涉事的宫人看押在了大理寺,他们在听到徐皇后薨逝的消息后皆已认罪。” 杭越说完,从袖中掏出一沓案宗:“陛下,这是口供。” 宋澜没有要看的意思,杭越的话里提到了周晚凉,那毕竟是他的一桩痛处,便只挥了挥手,“诸卿传阅吧。” 那份案卷在重朝臣的手中轮番看过,除了梅砚,他人皆是一脸惊愕。 这……这等杀母夺子的事情,居然会在本朝本代出现? 尽管再难以置信,但黑纸白字写得明明白白,依着杭越的话,当年涉事之人如今都在大理寺关押着,竟是证据确凿。 堂堂皇后,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这可真是…… 孟颜渊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问:“陛下既让大理寺查此事,看来是想要将此事昭告天下了?” 宋澜挑眉:“怎么,不应该吗?” 徐清纵乃是皇后,她的案子本该有主管皇族庶务的宗正寺去查办,但徐清纵的事情牵扯到徐玉璋,便由大理寺去查了。 这等丑闻传扬出去,百姓难免会有些议论,但宋澜并不在意这些,他似乎只是想要求一个公道。就像是当初大病初愈时的那一纸罪己诏,他不怕会不会危及国祚,只想还梅时庸父子一个清名。 如今也是,他只想替自己的母妃,在宗谱上留下一个名字。 孟颜渊却忽然笑了:“陛下,这等皇族内务,臣本不该多言,但事关国祚运转,说出去,恐怕于陛下您不利,臣是好心。” 臣是好心劝您,您不要不识好歹。 孟颜渊素来是这般有恃无恐的,仗着他是当朝左相,门徒众多又牵扯甚广,宋澜根基不深动不了他,便是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说一句“臣是好心”。 梅砚在旁听着,心中已经有些不快,才要开口说什么,就已经有人先他一步开了口。 “左相管的真是多,都说了是皇族内务了,你还要在这里插手,怎么,我姑母死得冤枉,许她徐清纵做,不许我等说不成?” ——说话的人正是周禾。 周禾是宋澜的表兄,周晚凉正是周禾的亲姑母。 “景阳侯,你又要与老夫吵。” 周禾轻哼一声:“我说的没有道理?” …… 梅砚有些窝火。 上次他来瑶光殿见众人,就是因为孟颜渊与周禾吵起来了,原本以为那只是个意外,如今看看宋澜与众人习以为常的神情,这“吵架”竟然像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 偌大一个朝堂,数百年的根基,天下贤才集聚之处,一个左相和一个侯爷天天吵架? 若非人多,梅砚该抚额了。 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朝堂,他觉得如今的瑶光殿与当初鸡飞狗跳的东宫也没什么两样了。 梅砚轻“咳”一声,开口说话:“依臣之见,先皇后徐氏既德不配位,自无可能追封太后。” 正吵得热火朝天的孟颜渊和周禾闻言住了嘴,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周禾还好,孟颜渊那张脸却是彻底黑了。 他一拂袖子,怒道:“梅景怀,你这是什么意思?” 梅砚不急不躁,完全不与他上火,他笑笑说:“诚如左相听到的意思。” 众人愕然,唯有上首的宋澜正了正身子,脸上竟然浮上来几分笑意。 宋澜朗声道:“少傅请讲。” 梅景怀看着温和,其实脾气并不好,说起话来夹枪带棒的本事众人已经领略到一回了,如今这是第二回。 梅砚道:“臣方才说,先皇后徐氏无可能追封为太后,这话诸位觉得不妥当吗?” 第56章 众人面面相觑。 不妥当……吗? 不妥当大了啊! “梅少傅,徐皇后乃是先帝的皇后,又是陛下的嫡母,即便是生前有什么过错,也不该牵累到死后的尊荣吧?况且她不过是处置了一个小小的宫妃罢了。” 这等危险的言论,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蔡华敬说的。 感受到好几道冷冷的目光向自己投过来,蔡华敬缩了缩脖子,默默地退回到了人堆里。 上首的宋澜却一直盯着他,而后笑了笑,这次是笑出声音来的。 “蔡卿,别急着躲呀,朕觉得蔡卿说的不错,朕的母妃,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宫妃而已。” 蔡华敬的冷汗频频地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一番多么不要命的话。 第29章 那就赏蔡司直一丈红吧 宋澜那张脸阴沉得吓人, 眼睛微微眯着,看不清楚神情如何,但只看那轻抿的嘴角, 便知道帝王已怒。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陛下, 陛陛陛……” 蔡华敬“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有意求饶, 宋澜却没打算放过他,此人先前在朝堂上妄议那言官李詹的事, 后来又对梅砚不敬,早已经触动了宋澜的逆鳞。 宋澜竟是又自顾自地笑了会儿,而后身子往后一仰, 像是累极了,躺在龙椅上就不想动一样。 他喃喃地说:“就是个小小宫妃而已,却受了那么多的苦楚。” 蔡华敬还在哭求,“陛下, 是臣失言, 是臣失言了, 您饶了臣这一次吧,陛下!” 宋澜已经懒得理他, 招了招手, 廖华就带了人进来,要把蔡华敬拖出去。 禁卫军力气大, 蔡华敬浑身都在打颤, 被拖到门槛处时还在求饶。 廖华的脚步也顿了顿, 抬首往上看, 像是在征询宋澜的旨意。 年轻的帝王面容俊朗, 一双眼睛微微垂了垂,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打死了算。” 杀伐果断杀伐果断杀伐果断。 许多人都不由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脖子上冷嗖嗖的,像是有什么寒风吹过来,彻骨冷心。 那边蔡华敬已经被拖出去打了,棍杖摔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声与蔡华敬的喊叫声混杂在一起,即便是隔了老远传过来,还是令人觉得毛骨悚然。 好歹是个大理司直,好歹是个六品的朝臣,说杖杀就杖杀了啊。 孟颜渊的脸色很阴沉,他的体型本来就算是偏瘦一类的,此刻面色一黑,下巴上的胡子配上那双精明的眼,瞧着也很吓人。 孟颜渊道:“陛下,您不由分说就杖杀蔡华敬,未免有些矫枉过正了吧?” 宋澜挑眉看他:“怎么,他前不久才出言对朕的少傅不敬,如今又出口对朕的母妃不敬,这等不敬天不敬地的东西,朕怎么容他?” 说着往孟颜渊身后瞥了一眼,见梅砚默默在下首站着,神色淡淡,竟是一句话也不开口,既没有劝他饶了蔡华敬,也没再与孟颜渊说话。 他心中一定,不由地又笑了笑:“蔡华敬这名字起得不好,华敬华敬,该敬的,他一概不敬。” “陛下!” 孟颜渊见宋澜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下子便彻底急了,蔡华敬毕竟是他手下人,宋澜表面上说是处置蔡华敬,实际上却是在打压他的势力。 “陛下如此枉顾人命,恕臣不敢苟同!” 宋澜依旧倾着身子,笑着看他:“哦?那左相要辞官么?” …… 孟颜渊的那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黑转青、由青转黑地变了几个来回,要他辞官,那比天方夜谭还天方夜谭。 他想着,看今天这个形势,蔡华敬多半是保不下了。 外头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小,朝堂上的嘀咕声也渐渐消下去,待又安静了些,梅砚再度笑了笑。 他笑起来如三月春风化雪,五月良辰消热,与这泥沼遍布的朝堂格格不入。 梅砚道:“左相位高权重,若是辞了官,朝堂岂不是要乱套了,臣下等的疏议,又该找谁说去?” 他先前说起徐清纵不该被追封为太后一事,都已经被打断了两次了。 孟颜渊也想起这回事儿来,极不耐烦地拂了拂袖子:“梅少傅,你继续说。” 梅砚道:“蔡大人太着急了,臣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他就急着来辩驳。” 什么意思? “臣方才说徐皇后不该被追封为太后,这话是有些不妥当。” …… “徐清纵为先帝皇后,生育了云川太子与南曛郡,按礼法,应该入皇陵,享太后尊位。” 不等旁人开口,周禾那急脾气就没忍住,“梅少傅,她害了我姑母,你怎么能说——” “子春。” 话没说完,被宋澜打断了。 宋澜面色如常,正端端正正坐在上首,像是极有耐心,“听少傅把话说完。” 周禾讪讪闭了嘴,梅砚点头答应,没因为这小小插曲而搅扰了思绪,便继续说:“这太后的殊荣,你们想要给徐皇后也不是不行。只是依着朝律,功过赏罚务必要分明,她生前是皇后,于国祚有功不假,可也狠心杀害了周太妃,又几次三番与上柱国徐玉嶂勾结,企图残害陛下,这些也不可一笔带过。”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抬眼看着宋澜,才又说:“当初陛下为臣的祖父和父亲平反冤情,因下罪己,又违祖律,被诸位逼得无法,在太庙里跪了七日夜才算了事。如今徐皇后犯下杀人业障,又该如何论?” 第57章 众人憋了半天,一直到梅砚将这番话说完,才得空吐了口气。 梅景怀不愧是梅时庸的孙辈,他这一番话里全无漏洞,把该说的都说了,还顺带堵上了他们想要反驳的嘴。 宋澜的神色也因这番话而有些变动,但没说话。 朝臣之中,周禾眨眨眼,笑了:“梅少傅说的在理啊!那你们说如今徐清纵都死了,又该怎么偿还她生前的罪孽?你们总不能让一个死人也去太庙里请罪吧?” 这话不大好听,梅砚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而后便不再说话了,他今日审时度势,看明白了如今的朝堂上众人的心思,也摸清楚了文臣武将的套路。 宋澜虽狠厉,在应对这些人的时候却仍有些力不从心,他说这些话,便是应对先前所说的:他会不遗余力地护着这个泥沼之中的小皇帝,必不让他陷入口罚笔诛之中。 时辰越拖越晚,转眼已经到了中午,好好的一个早朝硬是瞧见了大太阳。 有人抬起袖子擦了擦汗,有人垂下头,试图掩盖腹中饥鸣,相较之下,也就孟颜渊还算沉得住气。 孟颜渊没理周禾,而是看了看梅砚,嘴角的胡子都气得吹了起来,咬牙切齿道:“梅少傅都这么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呢,不尊太后便不尊吧,但徐皇后毕竟是皇后,陛下还想要辱她死后之名吗?” 宋澜无所谓地摊了摊手:“就像少傅放才说的,她生前贵为皇后,又生育了云川太子和宋南曛,这是于国有功的事情,朕可以遵照组训,许她入皇陵,尊太妃位。” 不知是谁不合时宜地唏嘘了一声。 宋澜这么做,虽是给了徐清纵死后的面子,却愣是把先帝的妻降成了妾,连带着宋南曛的出身也要多一秽笔。 究竟是谁得了便宜,便不言而喻了。 就这话题刚落下,廖华就从外头急急奔进来,“陛下,那蔡华敬受不住刑杖,已经晕了过去。” 宋澜抬眼问:“打了多少。” “四十二杖。” 四十多杖是个很尴尬的数字,若是那受罚的人身体差些,这四十多杖就能要了人的命,但大多时候,只能把人给打残了而已。 想到蔡华敬年纪不轻,恐怕人已经不成了,有几个朝臣的冷汗就落了下来。 宋澜却冷笑了一声,“他还真是一把老骨头了,才四十二杖就晕了,不是装的吧?” 有人刚擦完汗,冷不丁的听宋澜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些往事来。 似乎是几年前,宋澜还是太子的时候,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得罪了先帝,被按在瑶光殿外头打了六十杖,他却硬生生地扛了过去。 他们不敢抬头看宋澜,只是刚擦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 这时候,就听见廖华说:“已经泼了两桶水,但不见人醒过来,陛下,还接着打吗?” 宋澜兴味索然地摆了摆手,像是对处置一个六品的朝臣再也提不起什么兴趣,便道:“把他拖出去,除了他的官位,收了他的家产,就算没死,朕也不想再在朝堂上看见这等杀才。” 他一句话放过了重伤难愈的蔡华敬,却也敲打了朝堂上的其他人,众人垂着头占了老半天,终于听见帝王说了那句:“没有旁的事,就退朝吧。” 孟颜渊带着满肚子的气没出发,走的时候连跪都没跪,宋澜坐在上首笑吟吟地看他负气而去,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快感。 “行了行了,今天散了吧,瞧把左相气得,你们这些个狗腿还不快去巴结巴结?” 不少人红着脸告退了。 待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周禾才笑了笑,满脸不好意思地凑到了梅砚身边去。 “呃,梅少傅,我不知你的话没有说完,方才是我误会你了。”言山汀 梅砚全然没有把周禾怼他的那两句话放在心上,闻言也是一笑:“无妨,侯爷心直口快,我倒是很羡慕。” 周禾从前做过宋澜的伴读,也受过梅砚的教导,如今听梅砚喊自己一声“侯爷”,竟有些不自在。 “梅少傅还是唤我子春吧,不然陛下该削我了。” 梅砚笑着看他,心道周禾比宋澜大几岁,倒是与自己的年纪差不多,但这兄弟二人一个比一个不着调,都不够稳重。 好在少年的天真最是难能可贵,他此时还能有这般赤子之心,却是十分难得的。 梅砚浅浅一笑:“好,子春便子春。” 二人才笑着说了两句话,宋澜就已经从玉阶上走了下来,他的眼睛还是有些肿,方才离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儿却把周禾吓了一跳。 “陛下,你这眼睛?” 宋澜这人也要强,哪里会告诉周禾这是他昨天晚上埋在梅砚怀里嚎啕痛哭了一个晚上的结果,当下就皱了皱眉,努力把眼睛瞪大。 “这两天事多,朕上火。” 梅砚在旁有些忍俊不禁,好在没拆宋澜的台。 周禾倒是很关切,还凑近了打量,啧啧有声:“上火竟能上成这样,似乎有些严重吧?陛下,还是让纸屏来替您看看吧。” 段惊觉昨天才亲眼目睹了徐清纵的死,今天再把人召进宫来看眼睛,那不是摆明了把原委告诉段惊觉么。 宋澜自然没答应,伸手敲了敲周禾的胸脯,“你想去藕花园找人就自己去,别妄想打着传朕口谕的由头。” 周禾目光微动,竟下意识避了一下。 第58章 宋澜便觉得好笑,他与周禾胜似亲兄弟,自然很关心周禾与段惊觉的事情,但周禾从来不提,他以前也看不明白,但近日因着梅砚,似乎也懂了那么一点儿。 他本来想留周禾在宫里用午膳,但看到周禾这会儿心神不定的神情,干脆没提,直接说:“行了子春,时辰不早了,你就先回去吧。” 周禾依言与二人告辞,宋澜便偏过头去看梅砚。 方才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帝王模样,此刻的神情却像是缺乏关爱的垂髫小儿,讨好又卖乖。 他开口唤了一声“少傅”,直听得梅砚起鸡皮疙瘩。 梅砚生怕宋澜会突然扑到他怀里一般,满是嫌弃地说:“青冥,你不去戏园子里唱戏,简直浪费了这身才华。” 宋澜全然无所谓,还是喜滋滋地点点头:“权当少傅是在夸朕。” 作者有话说: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出自《战国策·魏策四》,特此标明。 第30章 凭朕是皇帝 梅砚拿他无法, 两人一路从瑶光殿慢慢悠悠地往昭阳宫走,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御园里的枫叶红成一片, 像是灿烂的晚间云霞,甚是惹人喜爱。 他们这十几年都过得苦不堪言,如今心里的石头骤然落了地, 反倒觉得处处都是好景色, 也不管是不是到了该吃午膳的时候,就坐在御园的亭子里发了小半个时辰的呆。 宋澜难得懒散, 尤其是在当了皇帝以后,他坐梅砚身侧,眼睛盯着那火红的枫叶看, 忽然开口问:“少傅喜欢什么花草?改日朕命人寻来好的,都送到你府上去。” 梅砚淡淡抿着唇笑:“我感念草木恩德,喜爱良多,你看着挑便是。” 宋澜“哦”了一声, 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好, 那朕就送几棵寒梅、几丛翠竹, 再送两棵云槐罢了。” “……你?” 宋澜“嘿嘿”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不起眼的小梨涡, 淳善美哉。 他很得意:“朕都知道!” 知道梅砚喜欢口味清淡的钱塘风味胜过盛京菜色, 喜欢用兼毫毛笔胜过羊毫,喜欢清冷坚韧的草木胜过娇艳柔美的花草。 其实很多东西, 他早深深记在了心里。 梅砚一双清水一样的眼睛垂着, 笑意却在嘴角漫开了, 他觉得餍足, 平生从未有过的餍足。 晌午的大太阳有些晃眼, 两人又坐了会儿才打算回去用膳。 徐清纵的事情算是解决了,梅砚又在朝堂上护着宋澜,他的心情不错,说话都温柔了几分,“朕早晨吩咐小厨房做了少傅最喜欢吃的叉烧酥鱼,这会儿应该好了。” 梅砚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只是应下之后才说:“午饭后我便要回府了。” 宋澜听他说这话,没来由地竟很不舍,下意识就问:“为什么?” 梅砚有些好笑,定住身形,抬起那双杏眸看向宋澜,笑着说:“陛下觉得呢?你拉着我兄长的胳膊哭诉了多长时间,如今怎么有脸问为什么。” 梅砚一喊“陛下”,多半便是生气了,宋澜登时了然。 其实昨天梅砚进宫的时候他便猜到是梅毓帮了自己的忙,但因着徐清纵的死,这两天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也没问过梅砚这事。 眼下少傅待他这样好,他竟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问了,毕竟堂堂帝王费尽心思撒泼打滚拉拢兄长的事情是有些掉面子。 于是咳嗽了一声,目光有些躲闪地说:“少傅说的是,兄长如今刚到盛京城,那朕也不好强留少傅了。” 梅砚何等聪明的人,一句话加一个眼神就听出了宋澜这话里的漏洞。 他一双含山的斜眉一扬,那双温和的杏眸竟也多了几分凌厉,且有些难以置信,“你怎么也喊他兄长?” 他想起梅毓坐在院子里说的那些话,耳垂上传来些燥热,更气了。 “宋青冥,你要不要脸!” 他想到了宋澜会可怜巴巴地找梅毓诉苦,会把这些年的事情|事无巨细地告诉宋澜,可他没想到宋澜恶人先告状还捷足先登,居然唤梅毓“兄长”。 可怜梅毓一生端庄持重,不知有没有被这称呼给吓住。 宋澜眼看着梅砚耳朵尖红了,心里又浮上来几分喜悦,可见梅砚也是极在意这事的,有些话只他们两个私下说说,其实不算什么,但有些称呼叫到第三个人身上,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宋澜笑着去扯梅砚的袖子,仍是讨好卖乖:“少傅别生气嘛,朕瞧着,兄长对朕也是极满意的。” 梅砚看着自信满满的宋澜,决定打死也不会让他知道自己被梅毓罚跪了一整晚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直等着那秋风将心头的一股热火吹凉了,才正了正神色,提起一件正经事:“说到兄长,你真要授他尚书令一职?” 宋澜歪头:“不好?” “不是不好,我兄长的才略在我之上,性情也比我稳重,这官职他当得,只是……” 宋澜观他神情,已经知道下半句话是什么,开口接了:“少傅怕朝堂之上又要有非议,朕会应付不过来。” 梅砚不置可否:“你今天也看到了,孟颜渊揣着多么大的心思,他的党羽和徐玉嶂的后生那么多,不是人人都可以像蔡华敬一样拖出去打的。” 这座朝臣殿看似庞大有序,其实早就生了一堆蛀虫,若是由着这些蛀虫咬啮屋脊,天总会塌下来。 第59章 其中道理,宋澜不会不知道,如今的形式其实很急切,他是站在深渊边上的皇帝,一旦掉以轻心,便会万劫不复。 但这一次他没怕,他紧紧攥着梅砚的手,掌心有力,不肯松开。 “朕等不了十年二十年,也由不得那些老匹夫一直这样猖狂下去,少傅教了朕五年,要朕做明君、做圣主,朕时时刻刻都记在心里。” 他看着梅砚,一双瞳仁漆黑明亮,像漂亮的黑曜石。 “少傅,两年来朕对你虽有诸多误会,但少傅说过的话,朕都没有忘。如今的局势,必得快刀斩乱麻,先发制人,朕虽杀伐果断,但这不是坏处。” 梅砚听完他说的这番话,忽然就沉默了。 宋澜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知道宋澜是什么样的人,尤其是在他们两人的心结解开之后,他更加确定宋澜将会是一位盛世明主。但今天亲口听见他陈述自己的心志,心里还是会掀起波澜。 总不枉五年岁月,总不枉两年隐忍,总不枉未来相携。 梅砚便不再劝了,只说:“也不算多么杀伐果断,你放过徐清纵,饶了蔡华敬,我很欢喜,青冥,你可知我欢喜什么?” 宋澜看着他,竟真有些不解:“少傅欢喜什么?” “我欢喜你生于皇家,却还能存有这份良善,你需知道,心软不是弱点,而是这世间难能可贵的一片赤子真诚。” 宋澜自问听过梅砚不少温声细语,但自他登基,又经软禁一事,梅砚确实许久没同他说过这样的言语了。昨天晚上说了一回,惹得他堂堂帝王趴在少傅怀里哭了鼻子,如今这一句,也把宋澜的眼眶说红了。 这样温柔的言语,他曾以为再也听不到了。 梅砚笑着看他,像是在安抚一个哭鼻子的孩子:“好好的,怎么又红了眼眶?” 宋澜忍住了,没让那眼泪真的落下来,但语气还是有些哽咽,他说:“少傅能否一直待朕这样好?” 梅砚笑得越发温柔,忍不住伸手替他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不是说过了,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收回手,忽然在宋澜面前退了两步。 紫怯色的官袍尾缘落在地上,梅砚工工整整提了衣摆,在宋澜面前屈膝跪落,他身形很正,腰杆笔直,不亢不卑。 “少傅?” 宋澜吓了一跳,在他的印象里,梅砚从来都是一身傲骨,没有屈膝跪过谁,哪怕是跪拜先帝,也是只弯膝盖不低头颅。 这是梅砚第一次跪他,不论他是从前的太子,还是如今的帝王。 梅砚的神色很郑重,他道:“臣梅景怀愿一生都为陛下所用,不事二主,不悖初衷,定助陛下固本定邦,山河永固。” 宋澜的泪再也没止住。 他的少傅揉了他的头发,告诉他,我会一直陪着你。 他的少傅屈了自己的膝盖,告诉他,臣愿一生都为陛下所用。 前一句是于私,后一句是于公。 于公于私,他都在告诉他,梅砚、梅景怀,会一直一直待他这样好。 毕竟是深秋,风都是凉的,此时又在御园里,宋澜哪敢让梅砚跪着,哭哭啼啼地把人扶了起来。 梅砚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直笑,“哭成这般,若是被旁人看到了,准以为是我又骂你了。” 宋澜哭完了就笑,放下了仇恨与悲恸的他在梅砚面前,是真的像个孩子,愿意把所有的情绪表现出来,即便那是软弱的、无助的。 少傅说了,会一直陪着他。 —— “南曛郡,您可不能乱闯啊!” 廖华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过来,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抬眼看过去,只见宋南曛急匆匆地走近,少年稚嫩的脸上都是悲怒神色,脸色苍白,一双琥珀眸子泛着红,眼皮也是肿的。 他腰间系着白麻,远远看着很显眼,徐清纵昨天薨逝,那毕竟是他的母亲,少年郎哪有不依恋母亲的。 宋澜和梅砚原地站着,眼看着宋南曛走过来,廖华跟过来拦了拦,没拦住,便也没跟着往前。 宋南曛一看见宋澜,那张脸上的怒气就又添了几分,“你废了我母后的太后尊?” 宋澜眯着眼睛看他,抿唇道:“不是废,是她本就不配享太后尊位。” 宋南曛此番找过来,很明显是听说了朝堂上的事情,所以来兴师问罪的,他气得要跳起来:“她也是你的母后的!你怎么能这样!” 宋澜便扬眉看她:“哦?宋南曛,你还不知道她做的那些事?” “我……” 宋南曛不是不知道,她本在凤章宫为徐清纵守灵,结果听说了早朝上的事情,就派人仔细打听过了,徐清纵害死周晚凉的事情,自然也听说了。 “可母后人都不在了,你就不能放她一马吗?” 宋澜闻言便笑了,他嘴角勾着,审视着宋南曛,竟像是不解:“朕许她入皇陵,尊她太妃位,还不算放她一马?宋南曛,那个言官李詹是怎么死的,安平伯又是怎么抄的家,不必朕多说吧?” 宋南曛脸色煞白,咬牙切齿,却发现自己说不过宋澜,可他气得牙关都打颤,冷静下来之后才意识到梅砚也在边上。 “梅少傅……” 梅砚闭眸不去看他,玉容淡淡:“南曛郡,这是无可妥协之事,你求我也无用。” 宋澜不想再与宋南曛多费口舌,冷着脸扯了扯梅砚的袖子就要拉着人走,一面却还是与宋南曛说:“丧期一过,你仍旧回国子监读书去。” 第60章 他们越过宋南曛就要走,却听见宋南曛咬着牙说:“宋青冥,你凭什么管我!” 宋澜脚步一顿,旋即又走,却还是留了句话:“凭朕是皇帝。” 第31章 剥鱼的命 因为遇见宋南曛, 梅砚心中也添了层淡淡的阴云,一路上都没说话,哪怕坐在昭阳宫里等着吃鱼的时候, 也愣愣地出神。 宋澜亲手执了玉箸剥刺,而后将那嫩白的酥鱼肉块放在梅砚碗里。 “少傅是在想宋南曛的事么?” “嗯。”梅砚应了声,提起筷子将那鱼吃了, 鱼肉鲜美, 外皮酥脆,淡而不腥, 他边吃边说,“在想世事弄人,南曛郡本该有无忧无虑的一生, 却因你我,如今也没了双亲。” 宋澜低头剥鱼,闻言“哼”了一声,“怎么是因为我们, 是父皇和徐清纵自己造孽。” 旧事又被提起, 氛围一下子冷下来, 梅砚显然也不想再说下去了,接过鱼, 笑笑:“那便盼着他自己早早想通, 别真恨上你。” 宋澜叹了口气。 “朕曾有个哥哥,也是宋南曛的亲哥哥, 对朕倒是很照顾。” “你是说云川太子?” “是。”宋澜手边已经剥了一大盘鱼, 便搁了玉箸, “可惜他年少早亡, 不然的话, 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那样才貌无双的人若做了皇帝,想必会比朕当得好。” 宋云川年少盛才,七岁封郡王,十三上朝堂,为人宽和有礼又行事稳妥,就连他们的皇祖父吉庆帝也偏爱这个孙子。 可惜许多事情没有如果,即便是宋云川这样的天纵奇才,也在十六岁那年因病去世了。 梅砚眸光微动,像是想起什么往事,却抿了抿唇没多说。 他再度抬眸看向宋澜,见羔羊当真委屈,不由笑了笑:“那样的话,我便是他的少傅了。” “啊?” 宋澜一脸惊愕地抬头,像是被梅砚的话吓到了,当即说:“那怎么行,少傅只能是朕的少傅!” 羔羊披着狼皮,凶神恶煞一般,还护食呢。 梅砚便不逗他了,“自然是你的少傅,谁也抢不走的。” 宋澜知道梅砚是在宽慰自己,有些话却不吐不快,便托着下巴,俊朗的脸上微微有些慨叹:“朕提起云川太子,其实是想说宋南曛的事情。” 梅砚一边吃鱼一边听他说。 “朕年幼时受过云川太子的照顾,很感念他,宋南曛是他的亲弟弟,朕不想真的伤了宋南曛。” 梅砚对此表示赞同和肯定,“你授他郡王爵,又让延生亲自教导他读书,看得出来费了一些心思,只是,他未必肯领你的情。” 徐清纵活着的时候,宋南曛还能热情地唤宋澜一声“皇兄”,如今却是见了面就要呛起来,不知这样僵持的关系以后还能不能缓和。 宋澜想的头疼,提着筷子随意往嘴里塞着菜,边吃边出神。 好在梅砚眼疾手快,在宋澜即将把一块叉烧酥鱼填到嘴里的时候夺下了他的筷子。 宋澜回过神,在看清了落在自己碗里的是一块鲜美白嫩的鱼肉后,如临大敌一般地皱起了眉头。 梅砚抓起他的手腕,用筷子的另一头在他的手心敲了两下,大有在东宫时训诫太子的意味。 宋澜吃痛:“呃,少傅……” 梅砚放下筷子,却不大高兴,换句话说是有些后怕。 “一吃便要生疹子,一生疹子便要半个月好不了,长点记性,我可不想再照顾你了。” 宋澜讪讪,将那碗鱼推得又远了些。 他吃鱼过敏,小时候便知道,十几岁的时候见梅砚吃鱼吃的很香,没忍住便伸筷子尝了几口,结果生了红疹,梅砚足足照顾了半个多月才见好。 宋澜叹了口气,这辈子,自己注定只有剥鱼刺的命,而没有吃到鱼的口福了。 —— 梅砚原本打算用完膳就回府的,却敌不过宋澜软磨硬泡,又陪着宋澜喝了两小壶烧酒,据说是周禾搜罗来的。梅砚的酒量一般,喝完就开始犯困。 宋澜将他缠得不行,“少傅有些醉了,午睡一会儿吧?睡一会儿再回府。” 梅砚的意识昏昏沉沉,也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最后还是答应陪宋澜宽了衣裳一起睡午觉。 帐子熏的是鹅梨香,香气清远舒缓,味道又淡又雅,并不浓重,午后闻着很合宜。 这两天事情太多,梅砚本就有些累,才沾床就睡了过去,这会儿已经睡得很熟。 宋澜喜欢在睡觉的时候把梅砚揽在胸前,梅砚身形很瘦,但毕竟是男子,肩背上的皮|肉宽厚有力,揽在身前,会有很强烈的安全感。 他一垂眸就能看到梅砚纤细的脖颈和精致的下颌,左侧白皙如玉引人遐想,右侧却有一道长疤。 两年过去,那道疤的颜色已经很淡,平时就算不刻意用衣领去遮掩也看不太出来,但此时宋澜的眼睛离那道疤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看得实在是太清楚了。 这是宋澜做过无数次的噩梦。 梅砚自裁的时候他不在场,可每每看到那道疤,他都仿佛能看见当初的梅砚独自一个人坐在癯仙榭里,外面新皇登基的鞭炮响个不停,里面梅砚一双杏眼始终垂着,却抬袖打翻了旁边桌案上的一只白玉花瓶。 碎瓷倏地炸开在地面上,像落了一地的玉兰花瓣,清脆的响声被淹没在了鞭炮的喧鸣里,梅砚伸出一只玉手,从满地碎瓷里捡了一片最顺手的。 第61章 他的神情那样果决,清然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寻死这种事情对许多人来说只有一次机会,梅砚也是头一回抹脖子,手下力道控制不好,那碎瓷片歪了,伤口从脖颈一直蔓延到颔下,点点鲜红的血迹落在满地碎瓷上。 宋澜想到此处,身子本能地一颤,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想下去了。 就差一点,他就彻底失去了他。 但好在上天眷顾,九天上的神明终究还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分给了他们一点垂怜,让此刻的梅砚可以在宋澜的怀里睁开眼睛。 梅砚乏累极了,睡得昏昏沉沉,嗓音也是哑的。 “不是你说要午睡的?你怎么自己不睡。” 他方才被宋澜的那一颤给惊醒了。 宋澜将梅砚安安稳稳放在床上,自己光着脚下床,给梅砚倒了一杯茶过来。 “朕不好,吵醒少傅了。” 梅砚坐起来,接过那杯茶喝了,人清醒了些,但那烧酒劲儿大,脑子还是有些昏昏的,他看了宋澜一眼,问:“你刚才怎么了?” 那一颤太明显了,非极度恐惧不可有。 宋澜并不想说,但是神情是骗不了人的,他还是下意识往梅砚的颈间看了一眼。 梅砚眸光一动,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伸手将宋澜拉过来坐在床边,像哄孩子一般地揉了揉他的手心:“无妨,都快好了。” 宋澜却又开始自责,赌气似地说:“都落了疤了,哪里好了。” 梅砚又是失笑又是无奈,却都不好和他置气,只好继续哄人:“衣领一遮就瞧不见了,况且我是个男子,容貌有什么要紧的。” 宋澜垂着头:“要紧的。”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他的少傅是九天之上的谪仙,是洁白无瑕的白壁玉。 谪仙不可落凡尘,白壁不可沾泥淖。 梅砚哭笑不得,只觉得宋澜的孩子气越来越重,事情过去两年,连他自己都快要淡忘了,宋澜却还像个执拗的孩子,一提起来就不依不饶。 “行了行了。”梅砚伸手托住宋澜的后脑,嘴唇点水般地碰了碰他的下巴,“不许再想了。” 温软的嘴唇带着湿热的气息,烧酒的醇厚与香甜也一并蔓延开来,宋澜血气方刚的,哪受得了他这样。 坚持了半盏茶不到,宋澜把人扑倒在了床上。 衣裳本就穿得松松垮垮,不用费力气就全扯开了,梅砚的锁骨清秀好看,胸膛白皙的像是清泉里浸着的温润玉。 宋澜像饿狼扑食一般地缠绕他的舌头,唇齿挪动间还喘着粗气,问:“少傅,你这会儿不怕是白天了?” 梅砚笑着把人拉到床上来,因为那酒,他有几分醉态,声音压的很低,吹出来的气就呵在宋澜耳朵上,“你管他白天黑夜呢。” 宋澜也低低笑了,手上动作不停,脱完梅砚的衣服就开始脱自己的,少年人身形高大,臂膀腹部全是肌肉,在昏暗的床帐里随意舒展。 秋寒,屋里已经生了暖碳,伴着鹅梨香气袅袅,竟让人眼前一阵朦胧。 宋澜没有累的意思,折腾了好几个回合,一直到梅砚哄肯开口哄他才停,两个人相对拥着躺在床上。 梅砚累极了,再度睡过去,宋澜就如方才一般揽着他,但脑子里再也没有自怨自艾的想法了。 他暗暗感慨:少傅是真聪明,想的法子是真管用! 宋澜看着梅砚,也不怕再把人吵醒,就忍不住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极其满足。 以前的时候,梅砚曾不止一次地强调自己是自愿的,但总忍着,受不住了也死倔着,嘴上只会骂宋澜。 宋澜将头埋下去,心满意足地想:他的少傅这次没骂他,这次只哄他了,这次才是自愿的。 梅砚这一觉睡了近两个时辰,醒过来的时候头脑很清楚,酒劲儿已经彻底下去了。他见天都黑了,宫苑里掌了灯,不亮,但透过窓纸耀到屋里来,足够看见躺在他身侧酣睡的宋澜。 真是个俊朗的少年,睫毛浓密,唇红齿白,很英气的一张脸。 梅砚目光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然后没来由地伸手捶了他一拳头。 不轻不重地,却也把宋澜给捶醒了。 他有些无辜地揉了揉眼睛,含含糊糊:“嗯?怎么了,少傅。” 梅砚耳朵有些红,浅斜的眉毛微微扬着,与他平日里温和浅淡的模样相差许多,他又捶了宋澜一拳,仍是不痛不痒,却说:“宋青冥,你怎么还在长个子,你那么重,压死我了。” 他方才是喝了酒,但没醉,都记得清清楚楚。 宋澜一愣,然后低低笑出声来,他喜欢把头埋在梅砚怀里。 “少傅,朕才二十呢。” 梅砚就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还是生气:“二十怎么了,我二十岁的时候,都已经是你的少傅了。” “好。” “少傅教训的是。” “少傅说什么都是对的。” “朕以后一天只吃一顿饭,保证不再窜个子了。” 梅砚便被他气笑了,玉脸一笑,显得温和至极:“那也不好,你饿坏了,我还要心疼。” 第32章 好戏未开场 时光经不起消磨, 两个人在瑶光殿里黏糊了大半天,天黑透时竟落起雨来,梅砚怕雨再下大, 便说要走了。 宋澜还是舍不得:“都这么晚了,又下雨,少傅不如明天再回府吧。” 第62章 梅砚没再依他:“不行, 我进宫都有两天了, 兄长在府上,不比平时。” 宋澜听出来他其实也并不想走, 心情更有几分愉悦,但到底不好晾着梅毓,便道:“要不朕陪少傅一起回去?” “歇着吧, 你进宫出宫的,多麻烦。” “那朕送送少傅?” 梅砚已经穿带好了来时的那身官袍,眼见宋澜又要跟上来,一把把人按了回去, 严肃道:“也不行, 你是皇帝, 大半夜送一个臣子,教人看见了要说闲话。” 宋澜对此嗤之以鼻。 但梅砚说的不是没有道理, 他把自己的面子看得重, 即便是从前被宋澜软禁在宫的时候,宋澜都是使劲了浑身解数, 在世人面前护住了梅砚的清白和脸面的。 如今两人之间的误会解开了, 梅砚又重新回到朝堂上, 宋澜更不能不顾及着这些事情。 他虽不惧怕自己与梅砚的关系大白于众, 但如今朝堂不稳, 时局动乱,事情一旦闹大了,梅砚承受不住,他也吃不消。 看见宋澜沮丧的模样,梅砚忍不住又开始心软,他拍拍宋澜的额头,笑着说:“行了,明日早朝就见了,别扭捏地像个姑娘家一般。” 宋澜一想也对,反正他们的日子有的是,以后每天都能见到,心情又顿时好了起来。 “那少傅回府后早些休息,明日下了早朝,朕让小厨房给少傅做定胜糕和龙井茶酥。” 这两道点心是梅砚素来爱吃的,他点了点头应下,又怕与宋澜再聊下去就真走不成了,干脆狠狠心喊来了廖华。 廖华在宋澜不舍的目光里给梅砚备了马车。 —— 天晚了,雨下得不大,但起了秋风,有些寒凉,街上寥寥无人,少傅府的门却还没关,东明正撑着伞守在门口。 “东明,在等我?” 东明见马车上下来的是梅砚,连忙撑着伞迎了上去,一边笑说:“等主君好久了,主君可算回来了。” 梅砚往府里瞥了一眼,见正殿里灯还亮着,问:“兄长在等我?” “是呢,大公子猜您还没用晚膳,让小人给您留了饭菜。” 梅砚心中一暖。 推门进去,梅毓果然坐在桌前等他,桌子上码放着几道精巧的小菜,还冒着热气,像是刚热过的。 “兄长。” 梅毓闻言看向他,端方的面容上带了笑意,眉目间也温和,道:“还道你今夜也不回府了,下雨了,可有淋着?” 梅砚有些心虚,到桌前坐了,说:“陛下命人备了车,未淋雨,教兄长挂念了。” “哦?”梅毓目光微动,探究着看梅砚,“这么说,你与陛下之间的误会说开了?” “嗯,说开了。” 梅砚想起宋澜在梅毓面前撒泼打滚那一套就觉得头疼,竟有些不敢直视梅毓的目光,他觉得自己给兄长招来了不少麻烦。 最是雪胎梅骨梅景怀,在<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混得游刃有余,在自己兄长面前,却也不过是个收敛起所有锋芒的少年。 梅毓只年长他两岁,但自小就稳重非常,兄弟二人感情深厚,却从不像寻常人家的子弟之间随意玩闹。大约因为梅毓太过稳重,所以梅砚自小就对他极为敬重。 梅毓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也没多说什么,只给梅砚夹了两筷子菜,点头道:“那便好,如此一来我们与皇家的恩怨便可放下了,朝堂上的事你我二人也可以多帮陛下。” 梅砚这才想起一件正事来,抬头问:“陛下执意要兄长任尚书令一职,朝堂之上党派繁多,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思,官职一下来,恐怕许久不得安闲。” “不妨事。”梅毓笑了笑,从容至极,“闲了十多年,忙一忙也不打紧,朝堂上这么乱,还不是因你冲动行事,这是咱们欠陛下的,应当还上。” 他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却是在很明确地表态。梅砚放下心来,便知道梅毓是真的对宋澜很满意了。 与宋澜的事,他不好意思在兄长面前提太多,但朝政上的事,倒是有许多值得说的。 当夜的烛火亮到了后半夜,梅砚将朝堂之上的形式细细讲给梅毓知晓,上到孟颜渊与徐玉嶂的关系,下到六部九寺之中各官员、文臣武将,说的事无巨细。 梅毓非寻常人,一点就透,只有在听到宋南曛的时候皱了皱眉。 “这南曛郡与左相有无勾连?” 梅砚叹了口气:“并不知晓,但左相孟颜渊是徐玉嶂的门生,徐玉嶂又是南曛郡的外祖,就算南曛郡不与孟颜渊往来,孟颜渊也会打南曛郡的主意。” 他白天才见过宋南曛,知道那孩子如今恨宋澜,可这又是没办法的事。 梅毓听了才道:“听你所说,这南曛郡似乎还没有手腕,要是能让他明白陛下的一番苦心,也就无大碍了。” “陛下的话他如今是不会听的。”梅砚顿时想起一个人来,“他的老师陆延生与我交情不错,只是前些时候忙着秋闱一事,早朝都没上,明日我若瞧见他,便提一提此事。” 梅毓默默思索着这座烦乱的朝堂,一时也没再说话,又过了些时候,窗外的雨果真下大了。 秋雨凄凉,淅淅沥沥洒在窗棂上,透进来阵阵寒意。 梅砚起身添了两块碳,这才说:“夜深了,这些事情以后有的是时间想,兄长今天早些休息吧。” 梅毓没说话,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第63章 梅砚回身看兄长,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景怀……下雨了。” “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天要冷了。” 梅毓又愣了愣,忽然觉得他们兄弟二人真是分开了太多年,他有些错愕地问:“你何时能在雨夜入眠了的?” 梅砚终于听明白兄长说什么,他脸色一变,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开了那扇窗。 风雨交加,电闪雷鸣。 天还是这样的天,变的是人罢了。 —— 第二天是个晴天,雨过后却有些冷,梅砚加了件衣服上朝。 果真就如他设想的一般,孟颜渊又与周禾在早朝上吵了两句嘴,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直到吏部尚书沈蔚开始宣读给这次秋闱的进士拟派的官职。 孟颜渊横眉一拧:“沈尚书,你老糊涂了吧?” 沈蔚有礼有节:“下官今年三十有六。” …… 孟颜渊:“老夫是说那梅毓,他一个新科举子,你让他当尚书令?” 尚书令官二品,是高官,且不是梅砚这般的清闲差事,论权势仅在孟颜渊之下。 众人都还记得昨天蔡华敬的惨状,此时俱垂着脑袋默不作声,一时没人敢乱说话。 沈蔚倒是不怕孟颜渊,他很直白地说:“哦,这是陛下的旨意。” 孟颜渊默默地把目光转向了上首的宋澜。 宋澜今天穿的好像是一件新的朝服,袖摆上的金龙耀武扬威一般,珠冕之下是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容,他的眼皮已经不肿了,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含着笑意。 他直视孟颜渊的目光,道:“左相不知那梅毓?他可是今年的新科状元。” “即便是新科状元,至多也是从五品官员做起,陛下一上来就授人二品高官,是不是太抬举他了?” “哦”,宋澜自顾自地,摆了摆袖子上的金龙,抬头说:“朕就是抬举他,他是谁,左相真不知?” 孟颜渊脸色一黑。 梅砚就站在他身侧,清然含笑,也不说话,似这事与他无关一般。 孟颜渊越看越觉得生气,可一旦想到昨天梅砚两句话就了结了徐清纵的事,又觉得他还是不开口的好。 朝堂上回来一个梅景怀已经够让他心烦的了,若再多一个梅逢山…… 孟颜渊显然是知道梅毓是谁的,他咬牙道:“即便是梅时庸的孙子,也用不着如此吧。” “怎么用不着?”宋澜倾了倾身子,用手撑着下巴,说,“梅氏一族世代为官,按朝律,梅氏子孙可凭封荫入仕,封荫入仕受任四品是寻常事,如今梅毓又中状元,再提两品,也算应该。” 嘶,居然还很有道理。 有人长吸了口气,下意识看向梅砚,却见他还如方才一般,就那么清清然地听着,压根儿没有开口的意思。 而他们却也看得出来,梅毓任尚书令一事,似乎已成必然。 “嗤——” 周禾看了半天热闹,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左相啊,不过是个尚书令而已,您急什么,还怕他越过您去不成?” “景阳侯,话多容易出事,你若是闲的没事,最好闭嘴。” 周禾满不在乎,像是要把人气死才高兴,“不劳左相挂念,本侯又不是蔡华敬那样的老匹夫,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心里很有数。” 孟颜渊气得胡子上扬,若非他是文官,这会儿该动手揍人了。 沈蔚已经开口劝孟颜渊:“左相何必如此置气,那尚书令一职反正也空缺着,如今有了合适的人,填上不是正好?若是不合适了也不要紧,不过一个官职调动的事,下官是不嫌麻烦的。” 孟颜渊怒斥:“你说得轻巧,你可知!” “下官可知什么?” 孟颜渊怒而拂袖,不说话了。 宋澜与梅砚远远地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微变,他们是聪明人,明白孟颜渊一气之下想要说什么。 他的野心,果真是太大了。 “左相。”宋澜开口时已经从座上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道,“这天下,还是朕说了算的。” 孟颜渊看着他,声音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晏膳町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皇帝不再只会用狠厉的手段威慑众人,而是言语争锋间就能气势凌人了? 因为梅景怀。 因为梅景怀回来了。 孟颜渊猛地侧首看向梅砚,梅砚这次终于开口了:“左相一早晨盯着下官看了好几回,下官脸上有东西?” 与梅砚这样的人说话远远比与周禾说话要累的多。 这种人会笑着、淡然着、温温和和地说几句话,然后戳人痛处,拿人短处,不给人任何一点开口的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大获全胜。 上柱国徐玉嶂的死,孟颜渊从没有忘过。 没来由地,他周身涌上来一股寒意,不想再看见梅砚这张脸了,他对宋澜说:“臣……先告退了。” 众人各怀心思,却都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他们曾经坚定地认为皇帝有朝一日必然会让贤退位,但如今看来,鹿死谁手犹未可知,如朝堂上的局势,似乎也在默默地发生着一些变化,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且看戏吧,好戏还没开场呢。 第33章 永远记得 下朝以后, 梅砚与宋澜使了个眼色,出门跟上了陆延生。 第64章 陆延生一连在国子监耗了两个月,今天是头一回上朝, 整个人都透着疲惫,但那副老成持重的做派倒是没改。 他见来人是梅砚,施了礼:“梅少傅。” “多什么礼。”梅砚笑着把人拉远了些, 问询:“国子监的事想必都料理好了。” “差不多了, 秋闱过后新来了一批学子,有几个很出挑, 你想见见吗?” 梅砚却摇了摇头,“想必吵闹,我如今乐得清闲, 不见。” 饶是陆延生那古板的脾气也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再闹能闹得过陛下么?” 梅砚亦笑。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开口说了正事:“陛下年幼时是顽劣,多加引导, 也能成大器, 古人说人之初性本善, 我是信这话的。” 陆延生是个聪明人,一听梅砚语气有变, 便微微眯起眼睛, 若有所思地说:“梅少傅是想与我说南曛郡的事?” 梅砚不置可否。 陆延生却忽地叹了口气,想起那夜在自己怀里痛哭流涕的少年, 眉宇间拢上一层阴云, “这事……不好办呐。” “怎么?” 陆延生摇摇头, 没详说, 只道:“徐太妃丧期未过, 等南曛郡回国子监再说吧,我会多劝劝他的。” “那好。” 话既嘱咐到了,梅砚也不想说太多,就要告辞,却忽听陆延生说:“梅少傅,若南曛郡真有异心,陛下会放过他吗?” 梅砚顿住脚,目光探寻,“什么意思,他有异心?” 陆延生垂下眸,却又摇头:“没有,是我多想了。” —— 陆延生不愿多说,梅砚也就没有不依不饶,二人作别以后便径直去了昭阳宫。 宋澜已经在宫里等他,桌子上摆满了梅砚爱吃的点心,梅砚看着那桌秀色可餐的点心,却忽然皱了皱眉。 “青冥,你的膝盖又疼了么?” 宋澜的膝盖每逢风雪天气都会疼上一次,但昨夜的雨并不大,且梅砚走的时候宋澜还好好的,他本以为这次并没什么事。 可混杂在糕点香甜气息中的,分明是恼人的药膏味儿。 宋澜还想要掩人耳目,连连摇头否认:“没有!” 梅砚一双杏眸盯着他看。 宋澜:“一点点……” 梅砚神色不变,仍旧抿着唇不说话。 宋澜耸拉了脑袋,神情很像一只被主人发现了心事的狗崽,他讪讪:“真的就只有一点点疼,段惊觉熬了些膏药,朕用着很不错。” 梅砚有些意外,“前些时候我还说让纸屏看看你的腿,你死活都不愿意,这会儿怎么愿意了?” 宋澜挠挠头发:“这不是怕少傅担心么……” 梅砚听着这话,心中忽然生出一阵暖意,原来有些误会一旦解开,换来的不一定是家族旧怨,还可能是等了多年的春天。 春天一到,冰就化了。 梅砚坐在桌前,伸手捏了一块龙井茶酥入口,淡淡的香气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令人想起烟雨朦胧的江南春景,只一眼,心都软了。 他忽然叹了口气,忍不住道:“青冥,我有些后悔了。” “什么?”宋澜猛地把脑袋探过来,一双眼睛瞪得老大,那紧张的神色把梅砚都惹笑了。 “后悔当初没有早早与你交底,不然,我们不会错过足足两年光景。” 被软禁在宫的那段日子是梅砚二十六年里最失意的岁月,从前宋澜只是一味地恨他,如今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也好像看到了两年来梅砚的生不如死。 一个少时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胸怀天下大义,提笔做锦绣文章,本是可以翱翔于天际的孤高鹤鸟,却被自己折了羽翼,断了鸟喙,囚在了牢笼之中。 万幸这只鹤鸟太傲了,即便受到如此摧折也没有低下头颅,所以牢笼门开,它仍可以振翅于寰宇,畅览九天风物。 宋澜坐在桌前,垂着头,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说:“那少傅就永远记得,不要忘了朕曾对你有过的误解,也不要忘了朕曾囚你、折你、辱你,摧折过你的傲气。” 梅砚一愣:“为什么?” “因为只有这样,少傅才能安安心心受着朕对你的好,即便有朝一日朕要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为这是朕欠少傅的。” 梅砚好半天都没说出话来,他几乎是连吃了两块点心,才压住了喉头哽咽的语气。 然后梅砚笑着点了点头,很温和的一张笑容,一双杏眼里泛着款款温光,清秀的脸上全是亲和的神色。 那个太师府的二公子,从来不是个冷情的人呐。 他对宋澜说:“好,我安安心心受着你的好。” 吃你精心安排的膳食,穿你送来的衣裳,站在你脚下的朝臣殿上,接受你饱含爱意的目光。 很煞风景地,宋澜喉头滚了滚,有些犹豫地说:“少傅,朕现在就想对你好一次。” …… “滚。” …… 梅砚半是无奈地又在宫里逗留了一夜,第二天下了早朝回府的时候,却发现梅毓正在命人搬东西。 梅砚看了看那大堆小堆的包袱,一下子就明白了。 “兄长,不是说陛下赐的那宅子还需要修缮么,这么快就修好了?” 梅毓亲力亲为,正从东明手里接过去一摞书往马车上搬,一边点了点头:“工部的人上赶着献殷勤,没两天就修好了。” 第65章 封梅毓为尚书令的旨意已经下到了府上,二人虽是亲兄弟,但梅砚的府邸小,两个二品大员住在一个府上,未免有些局促。 宋澜赏赐下来的宅子不远,就与少傅府隔了一条街,坐马车不到一炷香就能到。 梅毓走之前又与梅砚一起用了顿午膳,席间说:“对了景怀,那吏部尚书沈蔚昨天来过,他的意思是让我三日后便去上朝。” 梅砚点点头,“此事迟则生变,兄长的确是早入朝堂为宜。” “不是怕生变故。”梅毓摇摇头,若有所思,“是沈蔚走后,南曛郡派人送了帖子,说是想要见我。” “什么?” 徐清纵过世还不足七日,宋南曛日日都在凤章宫守灵,连国子监都不去,竟有时间给梅毓下帖子? “兄长应了么?” 梅毓摇摇头,道:“还没有,但他若知道我上朝,多半会想法子拦我。” 梅砚在心里默默算了算,“那日恰好是徐清纵的头七,他未必抽得出空来去拦兄长。” “却也未必……” 梅砚看着兄长逐渐深沉的目光,心中隐隐生出些担忧。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他自己陷足于盛京朝堂七年载,早已经成了局中之人,所以有些事情,他远远不如兄长看得明白。 昨天陆延生的神情再一次浮现在脑海中,梅砚忽然觉得,自己与宋澜所祈盼的安稳日子,大概还有很久才能到来。 末了,是梅毓拍了拍他的肩膀。 “景怀,眼下想再多也没有用,倒不如静观其变,好在南曛郡年纪小,就算真的有什么异心,也不会在朝夕之间生出事端,待我们摸清了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再谈对策不迟。” 梅砚只得点点头,“陛下感念与云川太子的情谊,因此不愿为难南曛郡,南曛郡若是能自己想明白,那是再好不过的。” “你不是已经找过了陆延生?” “怕只怕陆延生知道了什么,却不愿意告知我们。” 正说到此处,便有小厮进来禀,说是梅毓的行李都收拾好了,梅砚便起身相送。 梅毓笑了笑,端正大方,神色中没有半点局促不安,他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景怀,别送了,过几日朝堂上见。” —— 三日的时间很快就过去。 时节已经逼近寒冬,天又冷了几分,梅砚出门时罩了件斗篷,预备坐软轿去上朝。 盛京城比起前些时候显得清冷不少,也大约是因为这几日天阴沉沉地,许多人家中都生了炭火,家境殷实些的就窝在家里取暖,谁还眼巴巴地在外头受冻。 轿子才走了几步,东明就追过来,塞进来两只热腾腾的包子。 “厨房刚蒸的包子,主君路上尝个热。” 梅砚哭笑不得:“东明,我用过早膳了。” 东明不依不饶:“早膳有些油腻,主君都没吃多少呢,这厨娘是大公子送来的,做得一手江南菜,您不尝尝可惜了。” “也罢。”梅砚想了想,干脆让轿子停了,“你去拿食篮多装一些,我……多带一些。” 东明压根儿没有问缘由,欢天喜地地去了。 提着一篮子热气腾腾地肉包子上早朝,梅砚算是史无前例第一人,好在他这人要面子,赶在上朝前把包子交到了廖华手里。 “天太冷,刚出锅的包子也还是凉了,你带到昭阳宫热一热,等陛下下了朝回去吃。” 廖华素来不是个爱笑的人,这会儿却笑得胃疼,但还是生生忍住了,他看着梅砚一身紫袍面色如常地去了瑶光殿,只觉得自己家的陛下八成是掉进了什么福窝里。 世人眼中雪胎梅骨的梅景怀啊,千里迢迢送来了一笼热包子。 这样的情谊,比锦上添花更显情真意切,比雪中送炭更显得温柔款款。 第34章 梅毓入仕 瑶光殿里, 除了梅砚,众人都显得有些惴惴不安。 今天不是个寻常日子,乃是秋闱中的进士头一次上朝, 为着此事,礼部的官员忙活了好几天,朝堂上想要拉拢新入仕官员的也是大有人在。 待到宋澜也来了, 新人才入殿觐见。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样一群名动京城的人,提笔蘸墨, 于秋日肃杀中为自己搏出一片广阔天地,挣得世代簪缨与累世功名。 这便是这座朝臣殿上新鲜的血液。 宋澜坐在上首,眼看着他们款步走近, 跻身于这座巍峨的宫殿,人人脸上都饱含着憧憬与向往,胸腔里踊跃跳动的,是他们为国为民的一颗心。 这才是这座朝堂上应有的人才, 这才是这个世道应有的样子。 众人朝着宋澜跪拜, 齐呼万岁, 领先之人正是梅毓。 宋澜嘴角始终含着笑,他本就生得俊朗非凡, 微微一笑更显得与人亲近不少, 张扬恣肆中带着些疏懒,贵气逼人中又不失乖张。 他赦礼:“众爱卿快快平身, 诸位日后便是我大盛的肱股之臣, 朕当与卿共谋天下社稷。” 众人才起又拜:“臣等定不辱使命。” 如此一幕上演, 其余人都各怀心思, 梅砚微微侧首, 恰好能将孟颜渊的神色收入眼底。 说来奇怪,孟颜渊揽政弄权了半辈子,从来没惧怕过谁,自上次徐清纵一事过后,他竟像是收敛了许多,今日一直板着一张脸,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什么话。 第66章 孟颜渊不多事,宋澜自然是乐得自在,开开心心与众人论了一早晨的朝政,又开开心心散了朝。 下朝以后,梅砚如约拐弯去昭阳宫。 廖华已经命人将那笼包子热过了,正摆在桌子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宋澜已经换过了衣裳,穿一身常服坐在包子后面乖巧地等着梅砚。 “少傅,快来坐。” 自从三日前梅砚出宫,两个人就没在私下里见过面,宋澜还以为梅砚生气了,正琢磨着怎么把少傅哄一哄,结果今天刚下朝就被廖华告知梅砚亲自提了一笼包子过来。 宋澜是谁,放眼大盛朝没脸没皮第一人,一听这话就乐开了花,见到梅砚进屋就忙不迭地凑了过去。 “少傅怎么一连几日都不来啊,朕还以为少傅生气了。” 梅砚被他扯着胳膊坐下,齐整的衣服都被揉出了褶子,他看着眼前摇尾乞怜的少年,心头竟有些莫名地窝火。 “你怎么好意思说的?” 宋澜讪讪,却知道梅砚不是真的生气,提了筷子递到梅砚嘴边,一边笑说:“朕一时没有把持住嘛!” 梅砚显然不想这个话题继续下去,顺势接过那包子吃了,也算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又道:“这包子确实不错,东明说那厨娘是我兄长送去的,你尝尝。” “确是风味绝佳!”宋澜吃相不太好,嘴角沾油,腻得慌,“这是兄长从钱塘带来的厨娘?兄长自己尝过没有,要不要把兄长请过来一起吃?” 梅砚已经懒得对宋澜怎么称呼梅毓这件事多做计较了,反正他多少大道理都说不过宋澜的死缠烂打,到头来还是气着自己。 “应当是没尝过吧。” 宋澜巴不得在梅毓面前多献殷勤,一听这话剧更满意了,连忙去唤人:“廖华,快去看看梅尚书出宫了没,还没出宫的话请人过来。” 谁知廖华竟有些犹豫地说:“宫倒是还没出,但卑职听说,梅尚书被南曛郡请过去了。” —— 宋南曛在宫中住的是宸佑宫。 此时宫里正熏着上好的金丝银碳,暖融融的热气从屋里蔓延到屋外,附在窗边一枝春海棠上,不知是烧了高烛,还是照了红妆。 宋南曛坐在厅里,一身素白,手上琢磨一局棋。他对面也坐了一人,官袍加身,仪态稳重大方,正是梅毓。 梅毓望着那盘棋连连摇头,神色看不出喜怒,只说:“南曛郡,您折煞臣了,臣哪里解得出这样繁复的棋面。” 宋南曛却托着腮看他,一双少年郎的眼睛清澈透亮,似纯真般郑重开口:“梅尚书自谦了,你是梅老太师的长孙,中书侍郎的长子,家学渊源不说,更是在此次秋闱中一举夺魁,怎么会解不了这局棋。” 那棋盘真是相当繁杂,黑子白子乱成一团,行棋走势全无章法,动辄棋动,棋面便要一乱再乱,如何解? 梅毓抿唇而笑,一双杏眼注视着宋南曛,谦和道:“解不了。” 宋南曛穿着白,今天是徐清纵的头七,一身重孝衬得他肤色也白,而那神色却直到此时才变了变。 他问梅毓:“梅尚书究竟是解不了,还是不愿意为本王解?” 梅毓将手中白子放回,笑着说:“臣虽才入仕,却也早有耳闻,朝中棋艺最为高超者,当论国子监祭酒陆延生陆大人,他恰是南曛郡的先生,您若有惑,何不寻他?”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宋南曛却像是没听见一样,自顾自地说:“那若是陛下找梅尚书破棋,您就愿意了?” 梅毓不语。 “梅尚书,你可知道注意过梅少傅颔下有道疤?可知他曾为陛下自裁过,又被陛下软禁了一年光景?” 到底不是那无所事事的少年,当年的事情还是被他窥探出了一点风声。 梅毓袖口下掩着的手猛地一颤,景怀颔下那道疤…… “南曛郡。”梅毓起身揖了一礼,止住了宋南曛未完的话,眉间却也笼上了一层阴郁,“他贵为天子为平臣冤,长跪太庙自损国祚,这是恩情,臣与景怀都不会忘,告辞。” 宫人要拦梅毓,被宋南曛摆了摆手退下了。 他看着梅毓的身影转过屏风,渐渐瞧不见,一双朗澈的眸子便转回来,只盯着那棋盘看,手中棋子一颗一颗洒下,清脆的玉石撞击声间,黑白交织的棋面再也看不出原本的局势。 满眼都是黑子。 —— 被宋南曛半路截胡这件事显然让梅毓心生不快,他从宸佑宫出来的时候脚步都有些匆匆,他是真没想到,宋南曛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拉拢自己。 但想到宋南曛提起的“自裁”一事,他止不住起了一层冷汗。 怨不得呢,当初自己问梅砚颔下的那道疤是怎么来的,梅砚支支吾吾不肯言明,原来是为了这个。 梅毓正恼火呢,转眼就看见宋澜和梅砚一道过来了。 两个人距离很近,神色都有些担忧,显然是听说自己被截到了宸佑宫,一路找过来的。 梅毓冷冷地冲着宋澜行了个礼。 宋澜觉得他眼里有刀子在往自己脖颈子里飘,一哆嗦汗毛都竖起来了。 梅砚也觉得气氛古怪,他试探着问:“兄长,南曛郡与你说什么了?” 见梅毓不答话,宋澜颇有眼色地提议:“要不,兄长去朕的昭阳宫坐坐?” 此处宫苑里人来人往,的确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梅毓便僵硬地点了点头,随着宋澜和梅砚回了昭阳宫,一路上想的都是当初殿试时宋澜抱着自己大腿哭天抹泪的可怜模样。 第67章 ……妈的,好像真的看走了眼,盛京城套路深,我想回钱塘村。 昭阳宫,茶香袅袅,宋澜让人把最值钱的普洱给泡上了。 梅毓两盏茶下肚,却还是越想越生气,不得不承认,宋南曛今日把他请走,是真的有不小的把握。 自裁这个词儿太吓人了,令他至今听来都觉得后怕。 良久,梅毓才开口,问的是宋澜:“当初臣参加殿试,陛下是怎么与朕说的?” 宋澜这个人虽聪明,但也是个扯起谎来连自己都信的人,有些话说大了便不记得前后因果,当初在瑶光殿里与梅毓说了什么,他早就不记得了。 梅毓却还记得很清楚。 “陛下说,景怀待您极好,您觉得你们算是心意相通,您还说景怀无缘无故对您不管不顾,他那是无缘无故?” 一句话,宋澜满脸愧色,梅砚耳尖红了。 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因为在人的生命中占据了相当长的篇幅,所以从身体到记忆都忘不掉,哪怕是过去许久,哪怕早已经拨开云雾见月明,过往就是过往,是永不会消散的历史。 前一刻梅砚还与宋澜在此处说着那些往事,这一刻旧事就又被梅毓提起来。 梅毓盯着宋澜看,眸子里隐隐有怒气:“是他想要对陛下不管不顾么?他那么骄傲的人,为了您自裁,又被软禁了足足一年啊。” “兄长……” 梅砚想插话却插不上,宋澜在一旁垂着脑袋,是半句话也不敢说。 梅毓看着两人这样,气都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最后还是梅砚给宋澜求的情。 “当年的事不怪青冥,是我太骄矜,不肯拉下脸来把事情说清楚,才让这误会滋生了那么久。好在事情都清楚了,他替梅家平了冤屈,为先帝下了罪己,我们之间的仇怨也都过去了。” “可那一年你又是怎么过的?”梅毓手中茶已凉,为着让自己冷静下来,他还是饮了两口,才又道,“当初陛下放你出癯仙榭,你又是如何妥协的……” 这件事,梅砚确实是受了足足的委屈,但他并不怪宋澜。 梅砚突然搁下手中的茶,站起身来。 梅毓倒是没怎么样,安安心心等着他开口,宋澜却是吓了一跳,“腾”地一下也站起来了。 “少傅!” 梅砚没搭理宋澜,而是对梅毓说:“兄长,我矜贵地活了十多年,又隐忍地活了许多年,始终不明白自己活这一辈子图个什么,但与陛下朝夕相处间我明白了,这辈子我就想护着他,我必得让他登皇位,必得让他固山河。先帝把太子的位子扣到了他的头上,他如履薄冰做冬宫里的小太子,就该风风光光地穿上龙袍,先帝想要夺了他太子之位,那我这个做少傅的第一个不愿意。那时候我就想,我这辈子活着什么都不为,就为着他,为着这天下。” 若要放在平时,梅砚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些话说给宋澜听的,今天也算是机缘巧合,兄长逼问得急,他想也没想,就把心里话说了。 宋澜听着这些话,忽然想起来先帝驾崩的那个晚上,想起了梅砚衣袍上沾着的血。 少傅,你为什么要杀了朕的君父? 像是执着了太久的问题忽然得到答案,宋澜福至心灵的同时,眼前竟也一阵朦胧,他觉得脑袋胀、鼻子酸、心口疼。 “少傅。” 宋澜扑到梅砚身边,拽着梅砚的胳膊看他,那张脸是那样好看,像是冬雪皑皑里清高的一块玉,不曾蒙过半点尘埃。可就是这样一块孤高的玉,为着他坠入凡尘,为着他手染鲜血,也为着他,在自己兄长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出这些话。 这些话,他情浓酒醉的时候都不曾说过。 梅毓也没想到梅砚心里是这样想的,他愣了愣,伸手拉着梅砚坐下,顺便也把宋澜拉了一把。 宋澜脸上的泪还没干,显得越发可怜巴巴。 梅毓想起当初宋澜在自己面前说起自己与梅砚的情谊,又想起在少傅府里梅砚陈述此生之愿,然后就妥协了。 “是臣着急了,早知道你们是这么想的,过去的事就不该提的。” 宋澜一口一个“兄长”喊得很顺口,他擦了擦脸道:“这事儿除了朕的几个亲信之人,并没有旁人知道,是谁在兄长耳边扇的风?” 梅毓没说话,这事儿根本就不用问,他是被宋南曛拦下来“请”到宸佑宫下棋的,除了宋南曛,谁还会做这挑拨离间的事情?除了宋南曛,谁又久居宫中可以猜中梅砚被软禁的真相? 宋澜与梅砚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知道今日的事必然是宋南曛有意为之了。 梅毓想来都觉得后怕:“南曛郡一句话让臣乱了心绪,若非景怀直言这些事,臣只怕要对陛下生出许多偏见。陛下,南曛郡年纪虽小,但野心却不小啊。” 宋澜伸手揉着自己的额穴,宋南曛的事,他越想越头疼。 他不是没有提防宋南曛,这些天也发觉了宋南曛对自己态度的转变,但他念着宋云川的恩情,实实在在不想为难宋南曛。 宋南曛如今住在宫里,除了去国子监听学,很少去别的地方,宸佑宫那边也有宋澜的人在盯着。宋南曛是真的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所以才会打上梅毓的心思,但此时此刻,宋澜明白不能留他在盛京城了。 “朕会让廖华亲自盯着他,等过了年,寻个由头让他去封地吧。” 第68章 梅砚点点头,眼下看来,这是最好的法子。 “还有一事。” “什么?” 梅砚想起近些时日的朝堂,觉得有必要提一提孟颜渊,他道:“左相最近收敛了许多,不知道是真的收敛了,还是在打别的心思,你也要留意。” 宋澜一听就又开始唉声叹气,他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失败急了,宫里宫外都是一团糟。 梅毓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好笑,忍不住也就笑了,安慰道:“陛下别着急,这些事情都要一步一步来,臣明日就去上职,会想法子从左相那儿探探口风的。” 作者有话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出自孟郊《登科后》,特此标明。 第35章 三生观 有梅家兄弟一左一右地劝着, 宋澜苦闷的心情才稍稍好了一些,梅毓还有一堆公务要忙,便告退先出了宫。 梅砚没走, 一直陪宋澜用了午膳,又一起批了些折子。 天刚刚擦黑,宋澜说累了。 “古来贤君多是三更睡五更起, 臣子的奏疏从不拖欠, 陛下这样的可不够勤恳。” 梅砚与宋澜开玩笑,笑着点了点桌子上小山一样的奏折。 宋澜嘴上说的这个“累”, 每每都不是真的累,听了梅砚的教诲以后就继续伏案批折子,只是眼睛早就管不住了, 时不时地往梅砚那边瞟。 嘴里不住地嘀咕:“少傅说的不是勤政的君王,是个什么做苦力的和尚吧,哪有人天天三更睡五更起的,那样身体不是要垮了。” 他揣的什么心思, 梅砚早看出来了。 梅砚不说话, 慢悠悠地走到门口把门栓了, 又说热,继而把外袍宽了。 “身体垮没垮, 可不是嘴上说说就能定了的。” 宋澜提着笔, 呆呆地咽了口口水。 眼看着梅砚宽了衣裳往内室走,他哪里还忍得住, 折子也不管了, 把毛笔匆匆一扔就追了上去。 “少傅, 少傅……” 梅砚很少有这么主动的时候, 今天在梅毓面前说的那番话, 是真的引他动了情。他知道宋澜一直很自责,不想让宋澜觉得亏欠自己太多。 宋澜一句一个“少傅”,叫得他心都乱了。他有时真的不明白,情浓欢好的时候,总耍嘴上功夫做什么? 所以梅砚把他的嘴堵上了,宋澜现如今已经比梅砚高半个头,梅砚要轻轻垫脚才能够到他,以前不觉得,这会儿他竟感觉脚底发酸。 那头宋澜嘿嘿笑个不停,察觉梅砚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喉头下意识滚了滚,直接伸手把梅砚抱了起来。 “少傅说说,朕身体垮没垮?” 梅砚的亵衣早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他仰躺在床上,玉瓷一样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双杏眼微微眯着看宋澜。 他笑着说:“还行,很有力气。” 宋澜饿狼扑食一样扑上来,散开的头发垂到梅砚耳边,呵出来的热气熏的他耳朵通红。 “少傅太轻了,这个冬天要长点肉。” 许是狼崽子虎视眈眈的眼神盯得梅砚心里发慌,他侧了侧身,把面颊埋在被子里,低低说:“不行,好热。” “数九严寒的天,哪里热了。是朕身上太热了吧?还是少傅心里,太热了……” —— 这个冬天的确很冷,刚进了腊月,就连着下了两场雪。 雪不大,盐粒子一样撒了几天,一停就化了,地上只覆了薄薄一层冰,倒是对走路没什么影响,但宋澜还是罢了几天的早朝。 不为别的,天阴了好几日,他那双尊贵的膝盖又闹不痛快了。 梅砚端坐在昭阳宫里,亲眼看着段惊觉把两张刚熬好的膏药糊到宋澜膝盖上,大约是有些烫,宋澜咧了咧嘴,忍着没叫出声来。 忙活完这一切,段惊觉叹了口气,那双南国面容隐隐生了细汗,洇湿了额前微卷的细发。 “陛下这膝盖是受了寒,跟小伤小病的不一样,治起来费事的很,想要治好更难说。” 这话梅砚都听过许多遍了,但就是不甘心,每每追着段惊觉问有没有更好的药方,段惊觉也是真的下了一番功夫,膏药熬了几副,贴着的时候真的很见效。 宋澜倒是不在意,笑嘻嘻地把裤腿放下来,道:“少傅,不碍事的,朕觉得今天已经好多了,看样子明天是个晴天,朕保证自己又能活蹦乱跳了。” 梅砚撇撇嘴,无奈道:“陛下果真是比司天台还能预知天象。” 说笑了两句,宋澜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兴冲冲地对梅砚说:“少傅,小年快到了,届时朝中休沐,朕想让少傅陪朕去一趟三生观。” 梅砚与段惊觉齐齐看向他,“三生观?” 放眼整个大盛,就没人不知道三生观是什么地方。 时人信道,知名的道观多得数不胜数,但没有哪家道观敢与三生观相提并论的,因三生观坐落于皇城脚下,里头最德高望重的道长道号叫做上玄真人。 这位上玄真人,原本姓宋。 这位上玄真人在做道士之前,还有过一个非常特殊的职业。 ——大盛的帝王,吉庆帝。 不错,他正是宋澜的爷爷。 有些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能做得很成功,吉庆帝做皇帝的时候是一代明君,做皇帝做腻了转头去修道,也能修成举朝闻名的上玄真人。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皇帝不做去做道士,但听说如今的上玄真人一把年纪了,心态却好得像个顽童,镇日乐呵呵地研制各种丹药,有长命百岁的、有返老还童的,还有起死回生的。 第69章 丹药是好药,就是从不轻易给人,许多人拿着千万两真金白银上山求药,老爷子多半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受挫的人里包括他的亲皇孙宋澜。 所以当初梅砚饮下先帝御赐的牵机酒,宋澜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皇爷爷,他拖着身上六十道杖伤去求药,上玄真人却压根儿不愿意见他。 若非宋澜那三天三夜的跪求,梅砚早就没命了。 —— 腊月二十二,宋澜与梅砚驱马车到了三生观,天阴欲雪,与宋澜并肩站在三生观外,梅砚不由地感慨万千。 吉庆帝退位的时候他还太小,压根不知道当年的旧事,也从没见过如今的上玄真人。 宋澜倒是提过几次,但又牵扯到宋澜当年求药的事情,梅砚心里总是怪怪的,按理说是上玄真人救了他的命,他应当对老人家心存感激,可宋澜的腿又是因此事跪坏的,他心里的感激又消散了大半。 说来说去,梅砚总是会把事情怪到自己身上,若不是为了自己,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一旁的宋澜拉了拉梅砚的袖子,“少傅,想什么呢?来都来了,进去吧。” 梅砚只得点点头,随他进了三生观。 在他的想象中,上玄真人应该是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或是不近人情的长者,但事实证明—— “嘿,孙子!” “诶,爷爷!” 梅砚眼看着一个穿短衫的道士从屋里蹿出来,又眼看着穿龙袍的宋澜从自己身边蹿过去,嘴角很明显地抽了抽。 皇族祖孙的相处模式,就是这样的? 好在陪宋澜来的人是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梅景怀,他当下就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恭恭敬敬朝着两个人走近。 “晚辈梅景怀,见过真人。” “哦?你就是我孙子的那个少傅?” 梅砚闻声抬头,打量宋澜的这位皇爷爷。 上玄真人身量不算高,相貌端方周正,蓄着花白的长胡子,乍一看也就五六十岁,但梅砚在心里算了算,此人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了。 梅砚笑了笑,“正是晚辈。” 上玄真人伸手就去拍梅砚的肩膀,目光落在他面容上的时候却顿了顿,眼底的惊诧一晃而过,随即道:“别那么多礼,外头冷,咱们进屋说。” 屋里炉火烧得很旺,暖烘烘的。 梅砚往摆了整面墙的仙丹妙药上瞥了一眼,随即就去看上玄真人。 上玄真人正揪着宋澜的头发玩。 “哎哎哎,皇爷爷,您快别稀罕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上玄真人一巴掌拍上去,笑了笑:“你小子长得真是快啊,这才两三年不见吧,窜这么高。” 宋澜也笑,说是有两年多没来了。 又一巴掌拍上去,上玄真人打趣他:“还有意思说,当初不是说好了,你拿着药救了你的少傅,日后要常常来陪你爷爷我说话的吗,做皇帝的怎么还说话不算话,想当初你爷爷我做皇帝的时候,那可是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宋澜讪讪:“皇爷爷你别生气啊,这两年事情实在太多了,这不是一闲下来我就来了吗,还把少傅也请来了。” 梅砚实在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这位上玄真人,只能抿了抿唇,再度同他问好。 老人家笑呵呵地受了,打量他的目光却仍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梅砚:“你年纪轻轻就是我孙子的少傅,这官职可不低,祖上是官宦人家吗?” 梅砚一愣,若要放在以前,他是万万不敢说自己的身世的,但如今梅家的冤屈已经被平反,此事也就没有瞒着的必要了。 他点点头,说:“晚辈的祖父和父亲都曾在朝中认职,祖父是前太师梅时庸,父亲是中书侍郎梅成儒。” 上玄真人的嘴角一下子就僵住了,连那花白的胡子也不动,就这么怔了好一会儿,他才又恢复了笑呵呵的神情,“我说呢,原来是梅时庸的孙子。” 梅砚一听这话,心中也就了然了,上玄真人便是从前的吉庆帝,他还没退位的时候祖父就已经在朝中任职了,大约是提到旧臣冤屈,一时勾起了许多往事吧。 宋澜也已经凑过来,想要缓和一下气氛:“皇爷爷,您要早知道朕的少傅是梅太师的孙子,当初那颗药还会那么抠抠搜搜的不愿意给吗?” “那可不一定。”上玄真人第三巴掌拍过去,顺便冷哼了一声,“你爹造的孽障,还能连累爷爷我来替他还?” 宋澜有些心虚地看了梅砚一眼,低声说:“少傅,你别见怪,朕的皇爷爷就是这样的脾气,他总觉得世上的人虚情假意,所以那些珍贵的丹药从不轻易给人,但皇爷爷人是极好的。” 他这话虽是说给梅砚听的,但声音并不小,上玄真人自然是听到了。 第四巴掌并没来,上玄真人只是有些怜惜地抚了抚宋澜的头发,叹道:“若非你跪了那三天三夜,我是不会把丹药给你的,孙子,那滋味儿你这辈子都忘不了吧?” 宋澜低下头,语气有些含糊:“忘不了的。” 梅砚许久没说话,他抬头,看向三生观外的那一大片空地,像是看到了天顺十八年的那个风雪天,跪在这里的宋澜。 第36章 天顺十八年 天顺十八年, 雪下了一整个隆冬。 这一年宋澜十八岁,还是东宫里那个步履维艰的小太子,一遇到什么事情就会找他的少傅哭诉。 第70章 “少傅, 父皇赏了宋南曛一匹好马,本宫有点羡慕。” “少傅,上柱国不知在与皇后商量什么, 一天可以进三趟宫。” “少傅, 听说上柱国力劝父皇加设了科考,你说他图的什么心思?” 梅砚能怎么办, 看着孤独无助的小羔羊在自己面前哭诉,他没理由不心软,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 “殿下, 你是东宫太子,是我大盛的储副,陛下之外的第一人,没有人可以撼动你的地位, 他们也挡不了你将来的路。” 尚显稚嫩的宋澜歪了歪头看自己的少傅:“少傅, 真的吗?” 梅砚揉他的头发:“臣骗殿下做什么, 来,学完这一篇策论, 看看史上的帝王是如何为君的。” …… 但有一天, 宋澜的烦心事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年秋闱新入仕的举子有一半的人投在了上柱国徐玉嶂门下,都是能够舌辩群雄的文士, 他们开始不断地写诗作文, 明里暗里地讽刺宋澜这个太子德不配位。 宋澜虽顽劣, 但至多也就是在东宫里摸个鱼撵个狗, 连梅砚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偏偏事情从那些文士的笔下写出来, 宋澜就成了一个无恶不作、无所事事、学无所成的废物太子。 污水越泼越多,宋澜的名声被毁得一塌涂地,没少挨他父皇的训斥。 当梅砚意识到徐玉嶂意想要借此搬倒宋澜的时候,他登了上柱国的府邸。 徐玉嶂那时候已经六十来岁,仗着自己是国丈,把持朝政许多年,连左相孟颜渊都是他的门生。 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人看到梅砚登门,着实有些惊讶,他问梅砚:“梅少傅不是朝堂上的一股清流么,怎么也来了老夫府上,莫不是看太子快要倒台了,想要求老夫给你一个庇护?这好说……” “上柱国。”梅砚打段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皇太子宋澜,是我的学生,你想要撺掇陛下废他的太子之位,要问我愿不愿意。” “梅景怀,谁给你的胆子敢这么跟老夫说话的?” 梅砚笑了笑,清疏冷远,眸中带霜:“你这辈子最善于攀污别人,冤死了朝臣又来冤太子,你真以为自己会那么顺风顺水,一点儿把柄都留不下吗?” 当初梅时庸的死,就是被徐玉嶂攀污所致,梅砚入仕这么多年,并不是一味地升官晋爵,他一直在暗中搜集徐玉嶂的罪证,这里头,其实借了东宫不少力。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徐玉嶂的罪证早就一摞又一摞地堆在了梅砚府上。 梅砚一直没出手,是还在查当初梅时庸的旧案,本意是一举为祖父和父亲平冤,但当时那种情况,他决定先护住宋澜。 所以梅砚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整理,把徐玉嶂的现有的罪证交给了宋澜,宋澜转手甩给了大理寺。 结党营私、攀污朝臣、招兵买马、意图作乱…… 一条条的罪证压下来,先帝无可奈何地斩了徐玉嶂,堂堂的上柱国一朝之间人头落地,举朝皆惊。 先帝不傻,知道那些罪证与宋澜脱不了干系,他召宋澜入了瑶光殿,宋澜死活不认。直到梅砚也被召进宫,宋澜才慌了。 事情是从东宫捅出去的,梅砚完全可以全身而退,但在先帝的逼问之下,他认了罪。 宋澜跪在瑶光殿里,眼泪模糊了视线,只听见梅砚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整件事情,全是臣一人的手笔!” “与太子殿下没有一分一毫的干系。” “是臣,罪孽滔天。” 宋澜呜呜地想要往梅砚身边爬,口中不停地说:“不是的,父皇,少傅都是为了儿臣,是儿臣看不惯徐玉嶂,您饶了少傅,儿臣求求您,您饶了少傅。” 他求了多少句,没人记得清楚。 只是那叱咤风云的天顺皇帝再也不想听他说下去,“将太子拖出去,廷杖六十。” 六十杖,可以把人活活打死,但当时的宋澜什么都顾不上去想,他一面被侍卫拖着往外走,一面看到老太监把那杯牵机酒递到了梅砚面前。 “少傅,不要,不要喝!” 他歇斯底里地哭喊,拼了命地挣扎,四五个侍卫合力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才算勉强按住了他。 精铁铸成的廷杖就那样落在他的背上。 少年郎的脊梁啊,一杖一折。 瑶光殿里,梅砚喝了那酒,已经有些站不起来,他几乎是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但还没站直身子,就因为腹部传来的痉挛而疼弯了腰。 先帝冷眼看着这一切,招招手下令,说把梅少傅送回少傅府去。 宋澜一直在哭,四十杖打完,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廷杖是疼,可抵不过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少傅在殿里饮下毒酒疼。 梅砚被人搀着经过宋澜面前的时候,那双总是泛着温光款款的杏眸都已经睁不开。 宋澜当即就崩溃了,他呕了一口血,身后的棍杖稍微停了停。他就那样爬到监刑的老太监面前,一句一口血。 “公公,您饶命吧,求您……” 颖指气使的皇太子,盛气凌人的宋青冥,跪在一个老太监的面前,求他饶自己一命。 万幸那老太监也是个心软的主,冲着掌刑的侍卫使了使眼色,剩下的二十杖便轻轻落下来,没有打断他的脊骨,也没有要了他的性命。 廷杖结束的时候,宋澜浑身都是血,伏在地上像个没有生气的玩物。 第71章 廖华红着眼眶过来搀他,“殿下,殿下?卑职带您回东宫,卑职这就给您宣太医。”烟扇亭 宋澜伤得重,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他被廖华搀着,抬眼看向梅砚离去的方向,心狠狠地疼了一把。 “不回,不回东宫。” 张嘴又有血呕出来。 “廖华,送本宫,送本宫去三生观,本宫要去三生观。” 精通医术的段惊觉那时候还在南诏,宋澜想到的唯一一个还有可能救梅砚的人,就是他的皇爷爷。 廖华拗不过宋澜,只好匆匆给他背上的伤上了药,快马驾车送他去了三生观。 那天的雪下得真大,山路上全是积雪,马车上不去,宋澜就拖着一身伤,一步一步爬上了山。 大雪纷飞,他冻得脸色发紫,连嘴唇都在打颤,却跪在三生殿门前一口个皇爷爷。 皇爷爷,求求您,救救本宫的少傅吧。 皇爷爷,他是这世上,待朕最好的人。 那个时候,上玄真人与宋澜的祖孙情谊其实并没有多么浓厚,他潜心修道,又厌倦皇姓中人,根本没想理会宋澜。 那场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宋澜就在三生殿门前跪了三天三夜。 雪停的时候,上玄真人让他进了屋,态度较之前已经大为不同,他揣着一瓶丹药,一脸欣慰的地看宋澜:“想不到咱们皇家还能出个痴情种啊,爷爷炼的丹,拿去救你的少傅吧。” 宋澜一听这话,压根顾不上自己的腿是不是还能走路,接过丹药就一瘸一拐地下了山,直奔少傅府。 牵机酒会折磨人整整七天,将人活活疼死。 所以宋澜踉踉跄跄地跑到梅砚的床榻前的时候,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都听不见了,他脑子里有一瞬炸开的空白。 榻上那个人,是他的少傅。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梅景怀,有着世上最温柔好看的一双杏眸,是举世无双的状元郎,才艳独绝的太子少傅。 那双杏眼却紧紧闭着,苍白的嘴唇干裂,嘴角隐隐有血渍渗出来。 宋澜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梅砚的额头,却碰到了一手泥泞的汗。 他像是只有一口气了,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牵机酒摧人心肝,断人肺腑,那个时候的梅砚,又该有多疼? “少傅,你醒一醒……” 宋澜紧紧攥着那瓶起死回生的丹药,跪在梅砚的榻前。 “少傅,你不要死……” “是本宫没有保护好你……” “你醒一醒,少傅……” 这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天无绝人之路,而是这世上有人,愿意为了一条性命与天争、与那一年的暴雪争、与冷漠的皇族人情争、与世上最烈的毒酒争。 梅砚这条命,是宋澜争回来的。 —— 此时此刻,站在三生观里,望着眼前已成帝王的少年,梅砚只觉得自己的鼻腔涌上一层酸楚,他忍不住问:“青冥,大雪三日,你一身杖伤,你……” 宋澜却笑了笑,他上前拉了拉梅砚的手,摇头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两只俱有温度的手触碰在一起,提醒着他们各自双方,眼前的人很好、活着、有着温热的掌心,可以任君触碰。 都过去了,再也不会有那样凛冽的一场暴风雪。 像是看不过去眼前的画面,上玄真人“咳”了声,这一声声若洪钟,把梅砚与宋澜都吓了一跳,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看他。 上玄真人撇撇嘴,“来了半天了,累不累?去厢房里歇歇吧。” 梅砚闻言有些不好意思,与上玄真人说了这么多话,他也隐约感觉到此人身上大约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他没多问,便与宋澜一道跟着小道士去休息了。 上玄真人就站着屋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两个出门。 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阴霾的天,也隔绝了他与这些风尘吸张的少年。 他默默把目光转回来,道观之中,燃着许多长明灯,老人的眼神忽然有些沧桑,长明灯晃晃,不知他看的是哪一盏。 他只喃喃说:“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作者有话说: “江山代有才人出。”出自赵翼《论诗五首·其二》,特此标明。 第37章 劫掠 宋澜与梅砚在三生观住了一晚, 第二天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作为帝王,宋澜其实很少有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 但小年这天各司各部的官员会聚在一起汇总一年以来的大小事宜,汇总之后便呈给宋澜过目,宋澜只要觉得没问题, 众官员便开始正式休沐。这个时候所有人都耗在刑曹衙门忙得热火朝天, 只有宋澜和梅砚两个人是闲着的。 只可惜小年夜之前只能闲这一天,下午各官员就会进宫与宋澜奏报汇总出来的政务, 宋澜得早点赶回去。 上玄真人留他们两个用了早膳,又说了会儿话的功夫就已经快中午了,他们急匆匆地要走, 却在山道上遇到了两个人。 周禾与段惊觉。 宋澜瞧见他们,忍不住啧啧称奇:“稀罕事儿啊周子春,这大冷天的,你怎么舍得带南诏世子来这地方。” 没瞧见有马车, 应该是停在了山下, 他们是走路上来的。 段惊觉裹了一件厚厚的狐皮斗篷, 白皙的面容快要与那狐毛融在一起了,他怕冷是众人皆知的事, 此时冻得有些哆嗦。 周禾把他的手拉过去, 拢在了自己的大氅里,一双眼睛带着笑意, 略显惊奇地说:“是纸屏想要来的, 所以我就陪着了, 没想到能碰见陛下与梅少傅。” 第72章 “朕与少傅来探望皇爷爷的, 这就要回去了。”不在朝堂上的时候, 宋澜习惯了与他称兄道弟。 梅砚却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段惊觉被周禾拉住的手,疑惑道:“纸屏,你以前似乎不信道。” 段惊觉笑,“我想来为母亲点一盏长明灯。” 听说南诏王的原配夫人早就过世了,如今的南诏王妃是另娶的,段惊觉也是个早早没了母亲的人,又独自在盛京为质这么多年,思念母亲也是正常的。 宋澜点了点头,看时候不早了,就说:“那你们快上去吧,记得找上玄真人啊,我皇爷爷最喜欢收人钱财了。” 两人应下便去了。 虽只是匆匆几句话的时间,时间却已经到了晌午,宋澜掐着指头算了算时辰,觉得时间有些不够用。 “少傅,朕恐怕得先行一步,骑马回去,不然孟颜渊那老匹夫发现朕不在宫里,又要生事了。” 宋澜说完这话,却发现梅砚好半天没搭理他,拽了拽梅砚的手问:“少傅,你想什么呢?” 梅砚这才回神,语气有些许的不自然,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又重复了一遍宋澜刚才的话:“没事,你说你要骑马回去?” “骑马快些。” “那也好。”梅砚抬头看了看天,皱眉,“天有些阴,像是要下雪,你慢些骑。” 三生观在城郊,到皇宫有段路程,坐马车要两个时辰,骑快马也要近一个时辰。梅砚也会骑马,只是骑不快,况且天气这样冷,他没必要急慌慌地赶回去找罪受,宋澜自己赶路就行了。 廖华与东明一起等在山下,旁边还有景阳侯府的马车。 梅砚与宋澜在山下做了别,梅砚倒是没怎样,宋澜坐在马背上,竟没来由地有些不舍。 “少傅,那朕先走了?” 梅砚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样子,只觉得好笑:“快走吧,小年过了,我进宫去找你。” 宋澜一听,转瞬心花怒放,笑嘻嘻地带着廖华走了。 东明为梅砚撩开车帘,梅砚与他俱上了马车,车里熏着碳,暖融融的如同春日。车夫驾着马车悠哉悠哉地走,梅砚不需要理政,所以他们不着急,能赶在天黑前回府就行了。 “要小人说,主君就应该多出来玩一玩,主君不知道,这冬天的麻雀可肥了。” 东明昨天晚上拉着廖华去树林里捉麻雀,廖华是武将,一箭可以双雕,所以东明那种用手扑的技法看得他直皱眉。但东明显然很乐在其中,与梅砚絮絮叨叨说了一路自己的丰功伟绩。 梅砚也很有耐心地听着。 约摸马车走了两炷香的功夫,东明说话的声音小了,上下眼皮直打架。 梅砚倾了倾身子,有些好笑地看他:“怎么刚才还兴致冲冲的,说了这一会儿就困啦?” “大概是昨天整晚都没有睡,好困。”东明一脸稚嫩,困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却还是嘟嘟囔囔地说,“也不知道廖总领为什么那么有精神。” “困了就睡会儿吧。”梅砚伸手往炭盆里添了块银碳,心想小东明还是像个孩子一样,少年气儿十足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东明倚在马车的座椅上哼了哼,已经睡着了。 瞌睡是会传染的,梅砚也打了个哈切,打算稍微眯一会儿。忽然,像是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炸开,梅砚觉得瞬间涌上一阵寒意,猛地睁开了眼睛。 “东明,你还醒着吗,东明。” 他伸手去拍东明的脸颊,东明却像是睡死了一样,任凭他怎么拍打都醒不过来。 梅砚觉得自己指尖开始发麻,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眩晕感和昏睡感。他狠心咬自己的舌尖,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用水袋里的水浇灭了炭火,然后出声让车夫停车。 马车徐徐停了下来。 梅砚用力探了探身体,把车帘撩开,却发现他们已经身处于荒郊野岭之中,这根本不是回城的路。他想要下车,四肢却已经使不上力气,他晃了晃脑袋,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十数个黑衣人围了过来。 —— 梅砚醒过来的时候天都黑了。 他睁开眼睛,入目是一间简陋的屋舍,屋里只有一只蜡烛亮着,没生炭火,冷得出奇。借着光,他能看清楚自己是躺在床上的,冷风呼呼地从窗缝里吹进来,夹杂着细碎的雪花。 下雪了。 梅砚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勉强动一动手指,撑着在床上坐起来,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起白天发生的事,应该是有人在马车的炭盆里加了迷药,所以他和东明才会被掳到这里来。 那么是谁? 谁会知道他与宋澜来了三生观,谁会知道宋澜先行一步没有与他在一起,这人把他掳到此处到底是为了干什么?东明此时又在哪里? 屋里静得出奇,梅砚也做不了别的,只能不停地想这些问题。 是孟颜渊,还是宋南曛? 但转念一想又不对,今天是小年,各司各部的官员都要进宫奏事,他们应该都走不开身。 尚未想出个所以然来,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来的人似乎不少,梅砚能听到清晰的脚步声和轮木转动声。 但他动不了,看不清来人是谁。 直到那人出声:“梅景怀,你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落到老夫手上吧。” 第73章 梅砚心中一惊,觉得这声音万分耳熟,随后他看到了来人,那人是在轮椅上的,身后还跟了数个黑衣人。 蔡华敬。 梅砚愣了愣,而后忽地出声笑了,“蔡大人?” 他都快要忘了这个人了,数月前蔡华敬在朝堂上惹恼了宋澜,被宋澜打了个半死,然后又被抄了家撵出了盛京城。 万万没想到,今天劫持自己的人会是蔡华敬。 蔡华敬年纪大了,本来就生得一脸皱纹,此时咧嘴笑起来,更显得丑态毕露。 他推动轮椅朝着梅砚走近,一边佞笑道:“梅少傅还记得老夫呢,你不是自诩尊贵,目中无人吗?” 梅砚试着动了动,却还是显得徒劳,不知道蔡华敬用的是什么迷药,药劲儿居然这么霸道。他怒目看向蔡华敬:“蔡大人,当初陛下饶了你一命,你为何还不知悔改,是谁给你的胆子敢绑架朝廷命官……” “啪!” 话音还没落,蔡华敬就一个巴掌甩在了梅砚脸上,力道之大,连他坐的轮椅都颤了颤。梅砚当即被打偏到一边,只觉得耳边不停轰鸣,眼前一阵发黑。他肤色白,脸上立刻充血红肿起来,嘴角也渗了血。 蔡华敬的气却还没出完,他一只手拽着梅砚的头发把他拎起来,盯着梅砚那张清绝出尘的脸,恶狠狠地说:“饶我一命?他那是饶我一命吗,他宋青冥抄了老夫的家,打残了老夫的双腿,他是皇帝高高在上,可有想过老夫躲在盛京城外饥寒交迫的日子有多苦?” 那四十板子是真把他打残了,梅砚看了蔡华敬一眼,道:“那还不是你自找的,你与孟颜渊为虎作伥,身为臣子不敬天子,到头来难道不是自讨苦吃?” “我不敬天子?”蔡华敬松了梅砚的头发,继续转动轮椅,直到轮椅靠到床边,才又揪住梅砚的衣领问,“老夫不敬天子,那你呢梅景怀?你可是在瑶光殿里一口一句,说自己是天子师长,你又敬他到了哪份儿上?” 梅砚没听懂这话,他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蔡华敬这才把梅砚的衣领给松开了,梅砚身上没有力气,力道一失就倒在了床上。他的衣领被扯松了,冷风嗖嗖地往脖颈子里灌。 “梅景怀,那宫里的龙榻你睡过不少回吧,敬人敬到床上去了,可真叫老夫开眼啊——” 梅砚听到这话彻底愣住了,任凭他有怎样的好修养,也很难在蔡华敬这番话下保持冷静。 怎么会,宋澜明明把一切都瞒得那样好。 蔡华敬见自己的话戳到了梅砚的痛处,又伸手在他面颊上拍了两下,火上浇油:“梅景怀,老夫当你是多高风亮节的人呢,原来背地里做的是伺候人的事儿。真恶心,亏得你还是梅时庸的孙子,你祖父泉下有知,怕也要恶心坏了吧。” 他一句话一个耳光,梅砚世家大族的出身,哪里受过这份罪。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做不到冷静地思考,饶是梅砚也被气坏了,他双目通红,咬牙瞪着蔡华敬,颈间的疤像是又开始隐隐作痛。 “怎么,老夫说的不对?” 屈辱到极致,梅砚开始不住咬自己的舌头,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愤恨说:“蔡华敬,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蔡华敬看了身后一眼,便有个黑衣人上前,把一条绢布勒在了梅砚的口齿之间。 “等着吧梅景怀。”蔡华敬再度笑了笑,像是对眼前的结果很满意,说:“老夫可不会轻易要了你的命,老夫要等宋青冥来,然后一起折辱你们。” 梅砚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蔡华敬带着一帮人走了,门关上的时候,他能听见落锁的声音。 借着微弱的烛火,梅砚再度打量起这间屋子,此处僻静无人,像是城郊的屋舍,蔡华敬把他关在这里,居然还想要引宋澜来? 无数个疑问困扰着梅砚,而刚才蔡华敬说的那些辱人的言语更是时不时地在梅砚耳边回响,多年来的骄傲自持被不断摧折。 梅砚觉得他的脑子成了一团浆糊。 第38章 关心则乱 时间再往前回溯半日, 宋澜与廖华正快马加鞭往皇宫赶,结果半路却被一匹快马拦住了。 宋澜勒马,一双锐利的眸子打量眼前的人, 见是个有些面熟的小厮。 廖华喝问:“什么人?” 那小厮下马跪地,恭答:“回陛下,小人是南诏世子身边的长随。” 宋澜挑了挑眉, 想起段惊觉身边似乎是有这么个人, 便问:“段惊觉要你来拦朕的?” 小厮点了点头,起身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 伸手呈给了廖华,说:“我家世子见天色/欲雪,担心陛下膝盖不适, 恰好世子随身带着他新配的两副膏药,特意要小人追上来呈给陛下。” 宋澜这才看了看头顶的天,见阴沉沉一片,可不是要下雪的样子吗。 他让廖华收了膏药, 又问那小厮:“你家世子与景阳侯还在三生观?若是下了雪山路恐怕不好走, 让他们早点回城吧。” 小厮千恩万谢, “多谢陛下挂念,世子说回来的时候坐马车就行, 景阳侯的马车跑得快, 定能稳稳当当回府。不过……” 宋澜最烦这种支支吾吾说话不说完的人,当下就有些不耐烦地问:“不过什么?”妍善汀 “不过小人在山下等世子与景阳侯的时候, 见少傅府的马车去而复返, 往城郊的荒野处去了, 那地界儿可不好走。” 第74章 宋澜一惊, 心中顿时涌上一种不好的预感。 “说清楚些, 什么城郊荒野处?” 在听完小厮的讲述后,宋澜确信梅砚的马车不是无缘不顾折回去的,这里头多半出事了,他让廖华回去调兵,也不管宫里是不是还有一帮等着议事的大臣,甩甩马鞭就又往城郊去了。 宋澜一路上提心吊胆,马蹄飞快,他的心也像是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盛京城郊,荒野无人,他沿着马车辙一路找,找到天薄暮色,夜雪初起,终于看见了一缕烟火。 那是一处简陋老旧的宅子,屋瓦都破落了,白雪一盖,可以清晰地看见屋脊上的几个窟窿。就是这这处宅邸门前,宋澜找到了少傅府停着的马车。 最令人感到心慌意乱的其实并不是长久的惴惴不安,而是在穷尽一切的努力之后,即将要到达真理的那一个瞬间。 宋澜一路上什么都没敢想,但当他翻身下马的那一刻,才发觉自己的腿都软了。 少傅在这里吗,他怎么样了,此处又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已经黑了,雪却越下越大,一瞬间模糊了视线。宋澜狠狠地吸了口凉气,薄雪窜进他的鼻腔里,令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不少。 理智告诉他,不能打草惊蛇。 宋澜会武,随身带了一柄短刃。他便用那短刃轻轻撬开了门锁,庭院荒芜,并没有人,但其中一间屋舍里却亮着微弱的烛光。 宋澜提着一颗心,悄悄摸了过去。 房门依旧上着锁,但透过门缝,依稀可以看到床榻上有人,那人身形消瘦,胸口呼吸的幅度极浅,他一眼就认出来是梅砚! 宋青冥就是宋青冥,只要确认了要救的人安然无恙,就不会有所顾忌,畏畏缩缩。 宅子是旧宅,房门已经很老旧,宋澜一脚就踹开了。 “少傅!” 巨大的声响伴随着歇斯底里的呼喊传过来,梅砚只觉得自己的心都颤了一下,然后他竭力扭头,看向来人。 烛火太弱了,按理说是不能让人看清什么的,但梅砚还是看见了。 那俊朗的少年一脸急切,连身上的斗篷都跑掉了,就穿着一身单衣立在门口。夜雪风大,袍角都被吹得翻飞起来,他却像是不觉得冷一样,就那样昂然站着,与梅砚四目相对。 宋澜的心狠狠疼了一下,他看着梅砚苍白的面容,看着梅砚被勒住的唇齿,看着梅砚脸上浮肿生红的血痕,心中恨不得杀了那匪徒。 那是他的少傅,雪胎梅骨的梅景怀,谁敢?谁敢这么对他! 四目相对的这个过程其实只有一瞬间,但对两个人来说,漫长的却像是往后余生一般。 是梅砚先反应过来的,他被勒住唇齿,口不能声,但还是竭力让自己发出声音,绢布将他的唇角都勒出了血。 那声呜咽让宋澜懵了一瞬,当他反应过来梅砚说的是“小心”两个字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门、窗、还有漏风的墙,十几个黑衣人几乎是从所有可以进人的地方冲了进来,个个手持长刀,将宋澜团团围住。 相较之下,宋澜手里握着的短刃就显得及其寒碜,但他还是握紧了。 “你们是什么人,给朕让开。”宋澜觉得自己额上已经开始冒冷汗,他下意识的往床榻上看了一眼,见梅砚正一脸急切地盯着他看。 怪他,一看到梅砚就失了冷静,才让这些人有机可乘。 宋澜又问了一遍:“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知不知道朕是谁!” 黑衣人举起刀,不答话,更不为所动。 在此之前,宋澜以为是有什么不要命的劫匪劫持了梅砚。但到了此刻,他也能够感觉到这件事情背后的不同寻常,不是什么普通的劫匪,是有人特意来寻仇。 电光火石间,宋澜辉刃而出,借着黑衣人反应不及,一刀就划破了那人的脖子,当即毙命。 装狼崽装了十多年,狠起来就是凶狠的恶狼,他向来杀伐果断,不该仁慈的时候就断不会仁慈。 黑衣人见宋澜功夫不弱,当下也不敢大意,当下挥刀而上。他们的身手变化无穷,刀法更是快得出奇,有些像是江湖杀手。 今天的时机不对,外头下了雪,宋澜又快马奔驰一夜,他的膝盖早就疼得不行了,每动一下都像是被针扎一样难受。双拳难敌四手,宋澜渐渐地就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一个不留神,右臂就被划了一道。 他哆嗦了一下,嘴唇一下子就白了。 宋澜以为今夜最坏的局面大概就是自己被这些来路不明的杀手砍死在这件废旧的宅邸中了,但转瞬间烛火四亮,梅砚的闷哼声在远处响起的时候,才让他感受到彻骨的恐惧。 这间屋子虽小,但却有个暗道,就在宋澜与黑衣人打得热火朝天的时候,蔡华敬自己推着轮椅到了梅砚跟前,他一只手把梅砚拽下床榻,另一只手里也有一柄短刃,此时正抵在梅砚的脖子上。 宋澜当即收了手,黑衣人见蔡华敬出现,也不再对宋澜下杀手,只是仍将他团团围住,不让他有机会靠近蔡华敬和梅砚。 宋澜咬着牙喊出蔡华敬的名字:“蔡华敬,你他妈怎么还没死啊!” “怎么,难道不是陛下饶了老臣一命吗?”蔡华敬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眼神一瞬间变得暴戾,“老臣是来谢谢陛下不杀之恩的。” 宋澜的目光盯着蔡华敬手中的刀一动不动,生怕他手上一用力,那刀真会割开梅砚颈上的血管。 第75章 他的旧疤就在那里。 “你他妈就是这么来谢朕的?还不快把少傅放开!” 蔡华敬局外人一样看着宋澜干着急,说:“呦,陛下,您怎么着急了?看样子老臣所知道的并不假,您对梅景怀,还真是关心则乱呐。” 宋澜一僵,听得出来他话里有话。 怪不来他进来的时候院子里空无一人,怪不得他找到梅砚如此顺利,若非自己见到梅砚的时候乱了心神,根本不会让蔡华敬有可乘之机。 原来蔡华敬竟是下了这么一局棋。 万般杂乱的思绪围困中,宋澜生出了一个念头:蔡华敬处心积虑劫持梅砚,其实是想要要挟自己。 “你想要报复朕?” “对!”蔡华敬嗓门儿极大,他叫嚣着说,“老夫就是想要报复你,宋青冥,老夫这次赌上身家性命不要,也不会让你好过。除非你死,否则难消老夫心头之恨。” 家破人亡之恨,身残受辱之痛,此时全部加注在了蔡华敬的身上,他痛恨极了,恨不得将宋澜磨牙吮血,拨皮抽筋。 梅砚被他攥着衣领,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蔡华敬语气里的激动,似乎他等这一刻实在是等了太久,如今终于被他等到了。 梅砚的呼吸已经有些不顺畅,他觉得如果蔡华敬再不松手,自己不被利刃割死,那也要被憋死了。他轻轻仰了仰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可以看到宋澜脸上的神情,可以说是瞬息万变。 那步履维艰的少年郎多么小心翼翼,那叱咤风云的帝王多么残暴不仁,那窝在他怀里哭鼻子的小羔羊多么惹人同情。 他看着此时此刻双目血红的宋澜,心中的恐惧终于被彻底放大,也许这一次,他们不能活着回到盛京城。 蔡华敬想要的,是他们的命。 感受到梅砚温和的目光度过来,宋澜只觉得自己那颗躁动不已的心静了静,他的少傅说:青冥,别怕。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寂静。 是宋澜扔了手里的刀,他笑得有几分释然,对蔡华敬说:“行,但你要放了朕的少傅。” 梅砚一听这话,开始忍不住地挣扎,却被蔡华敬死死按住了肩膀。那迷药的劲儿还没过,他此时的力气压根不足以与蔡华敬相抗。 蔡华敬低头去看梅砚:“瞧见了吗梅景怀,他还真是肯为了你去死啊,老夫可太久没看过这样的热闹了——” 梅砚不住地咬自己口中的绢布,咬得唇齿间不停渗血。 就在他无助至极的时候,听到宋澜万分沉稳地对自己说:“少傅,朕说过的,要你安心受着朕对你的好,若是有朝一日朕要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为这是朕欠少傅的。” 若是有朝一日朕要为少傅去死,少傅都不要不忍心,因为这是朕欠少傅的。 要不是说不出话来,梅砚这会该把宋澜骂个狗血淋头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欠我的,宋青冥你欠我什么了要让你赔上一条命! 梅砚实在难以想象,如果宋澜真的在自己面前出了事,那会是一种怎样的场景。 他想象不出来,急得眼圈都红了,嘴角不住地有鲜血渗出来,却也不觉得疼,只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喊出宋澜的名字。 “青冥,青冥。” 宋澜怔怔站着,好像看到了多年前,他的少傅淡笑着问他:“殿下有表字了么,臣为殿下取字可好?” 青冥。 “殿下无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罗万象,令及众生,是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圣主。” 第39章 甘心赴死 宋澜已经扔了刀, 蔡华敬手下的黑衣人却不动,等了片刻,宋澜便主动问他:“怎么不动手, 你不是要朕的命吗?” 蔡华敬还是没有放开梅砚,他“啧啧”两声,忽然笑了笑:“宋青冥, 老夫要你自己动手, 为了梅景怀,你敢不敢交出自己的命?” “老匹夫。”宋澜骂了声, 闻言也没有太惊愕,他此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梅砚身上,生怕蔡华敬会伤着梅砚。 宋澜刚扔到地上的刀就在脚边, 他弯腰去拾起来,将刀尖顶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要有怎样的决心,才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放下一切,为了眼前人甘心赴死? 梅砚的眼泪决堤而出。 蔡华敬还在不断催促, 宋澜一双上挑的眸子却一直盯着梅砚看, 手上的短刃不断逼近心口。 穿破衣襟。 挑断织金底纹。 戳破里衣。 刺入心口皮肉。 似有一声悲恸的哭喊传过来, 是梅砚在哭。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就那么一把推开了蔡华敬坐着的轮椅。木轮轱辘转了两圈, 蔡华敬一个踉跄, 匕首险险略过梅砚的脖子。 宋澜猛地收住了手,理智快速占据了大脑, 他用那把沾着自己的血的短刃刺了身旁两人, 用最快的速度来到梅砚身边。 “少傅。” 四目相对, 温热的掌心碰在一起, 这一刻, 他们两人都狼狈极了,但也都庆幸极了。 庆幸他们都还活着。 顾不上别的,宋澜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解开了勒住梅砚口齿的绢布。 梅砚的嘴角两侧全是於痕,舌头上也有被咬破的血,他看着宋澜流血的手臂,说话都带着颤音:“青冥,没事吧?” 宋澜摇摇头,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一只手搀起梅砚往外走。但梅砚根本走不了路,宋澜想要抱他,那只受了伤的胳膊却怎么也没有力气,刚勉强挪了两步,又被膝盖处的疼痛打败了,两人又一起摔在地上。 第76章 这么一会儿功夫,蔡华敬已经缓过劲儿来了,被一个黑衣人推着到了门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想走?” 宋澜将梅砚护在身后,一双狭长的眼睛死死盯住蔡华敬,眼中全是杀伐:“老匹夫,你给朕闪开!” 蔡华敬看见宋澜这般模样,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这是人在下意识的时候才会做出的举动。梅砚被宋澜护在身后,微微眯起眼睛打量眼前的局势,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 眼看着那十几个黑衣人就要挥刀砍上来,千钧一发之际,有人破门而入。 来人身手矫健,使的是一杆长|枪,衣袍翻飞之间就已经将小一半的黑衣人撂倒在了地上,像是横刀立马一般,好不威风。 “青冥,梅少傅!” ——来人是周禾。 宋澜来之前就已经让廖华回去找人了,当时周禾和段惊觉应该还在三生观,三生观离城郊更近一些,他此时能赶过来,倒也不稀奇。 更为庆幸的是,周禾并非是一个人来的,他手下有兵,就跟在他的身后。 江湖杀手身手奇诡,朝廷将士丹心铁志。 两拨人一交上手,直看得宋澜和梅砚眼花缭乱,梅砚是因为看不懂武者比拼而觉得眼花,宋澜却是真的开始晕。 他心口的伤只破了丁点皮肉,并不要紧,但胳膊上的血却越流越多,像止不住似的。 梅砚做不了别的,只能伸出手将宋澜发凉的手指紧紧握住,他明明浑身都没有力气,可传到宋澜掌心的热度却那么明显。 那是拉他出深渊的一双手,度他脱苦海的一束光。 打斗声已经有些听不真切,宋澜却听到梅砚在自己耳边,用很低的声音说:“青冥,别睡过去,和少傅说说话,青冥。” 宋澜还算争气,在梅砚不停地与他说话的作用下,总算没有晕过去。 紧接着廖华来了,大理寺卿杭越来了,段惊觉也一并过来了。 廖华进来的时候还扛着一个人,正是苦哈哈的东明。 小东明一看见梅砚就带上了哭腔:“主君,呜……主君您没事吧?可吓死小人了。” 梅砚看见他也放了些,笑着安慰:“我没事,他们可有难为你?” 东明手脚亦动不了,廖华满脸嫌弃的替他擦了擦眼泪,他才抽抽搭搭地说:“没,小人也没事。” “那便好。” “哐”的一声,有一个黑衣人倒地不起,周禾打得酣畅淋漓,把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黑衣人一个一个扔给杭越,又把蔡华敬从轮椅上提了起来。 “呦,蔡大人啊,刚才不是还气势很足吗,怎么这会儿蔫了?”周禾这个人,猖狂起来其实很像街头的地痞流氓。 蔡华敬着实被他吓得不轻,他腿早就废了,想要哆嗦也哆嗦不起来,两条胳膊就开始不住地哆嗦。 周禾对这种小人向来是嗤之以鼻的,同样将人交给廖华就不管了。 另一头,段惊觉已经开始给宋澜处理胳膊上的伤,他随身带着伤药,一撒上去就疼得宋澜龇牙咧嘴。 段惊觉叹了口气,说:“只能先包一下伤口,待回宫了以后再好好处理,陛下忍一忍。” “你,你先看看少傅。”宋澜额头上直冒冷气,最关心的却还是梅砚。 段惊觉看了一眼他心口的伤,见的确没什么大碍,便问梅砚:“景怀,是中了迷香吗,有多少时辰了?” 梅砚被宋澜揽着,微微点了点头,“就是午后,在马车上中的迷香,如今手能动了,身上还是没力气。” 段惊觉闻言抬头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如今已经是夤夜,那得有十几个时辰了。 “好厉害的药。”段惊觉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倒出来两粒药丸,分别喂给梅砚和东明服下,那药有奇效,不多时两人便恢复了大半。 段惊觉又为梅砚处理过了嘴角的伤,才叹了口气:“这天杀的泼才,怎么有胆子这么对你们的,陛下当初真应该杖杀了他。” 宋澜冷哼一声,笑道:“瞧瞧,连最是医者仁心的段纸屏都这么说,可见那老匹夫真的该杀。” 这次梅砚没持什么反对的意见,只是温声说:“问清楚了再杀。” 是要问清楚,他们都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次的事情绝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蔡华敬当时已经被打残了腿抄了家,任凭他有多大的能耐都翻不起风浪了。可他手下的这些江湖人士是哪里来的,如此细密周到的劫持计划又是谁帮他筹谋的? 这显然不是一个年逾六旬还不长脑子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蔡华敬再度被廖华提进来,已经与前时凶张狠厉的模样大不相同,他浑身都哆嗦,被廖华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这让宋澜更加确定今日之事是有人在幕后操纵的。 他倾了倾身子,眯起眼睛打量蔡华敬,然后冷脸道:“说吧,谁指使的你?” 蔡华敬哆哆嗦嗦,半天没把一句话说完整,大约是求饶的话。 宋澜已经没了耐心,今天蔡华敬动的人是梅砚,这便是动了他的底线,他不能容忍。 “你不说,朕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你说,你原是大理司直,想必知道你们大理寺卿的手段吧?廖华,把他交给杭越。” 杭越刚要称是,就听见蔡华敬嗓音沙哑地叫了一声。 “别别,陛下,我说,我都说。” 第77章 “是谁?” “是,是……” 蔡华敬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嗓音就越来越小,紧接着就用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廖华下意识就去掰他的手腕,这一碰才觉得不对劲。 “陛下,他好像不行了。” 不等别人说,段惊觉就上前去搭了搭蔡华敬的手腕,他皱了皱眉,一双魅眼猛地一抬,“他死了。” 在场之人都被段惊觉这话吓了一跳,好好的一个人说死就死了,总不能是被吓死的吧? 这变故发生的,未免太突然了。 “怎么死的?” 段惊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廖华要了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去剖蔡华敬的胸口,刀锋在他的心口处划出长长一道血痕,尚且温热的鲜血污了段惊觉的衣袍。 梅砚沉默着看,一时间觉得心中烦乱不堪,方才差一点,宋澜就会遭受这一幕。 感受到身侧人的不安,宋澜伸出手将梅砚的手握住,“少傅,没事,朕在这里。” 段惊觉拿着那把匕首在蔡华敬心口处探了探,很顺利地就勾出一物来,就贴在刀尖上,从远处看像是一块黑色的石头。 周禾适时地递了一块帕子给段惊觉擦手,一边低下头打量那黑色的物什,不由地满腹疑惑:“这是什么?” “是蛊虫。”段惊觉道,“不过已经死了,这只蛊虫被种在蔡华敬体内,由人操控害死宿主,而宿主一死它也就死了。” 蛊虫这种东西在大盛实在是太过罕见,连江湖术士都没见过的东西,就更不用说这群在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小半辈子的人了。 周禾满脸嫌弃地将那已经死透了的小虫捏起来瞧,瞧了半天才想起来宋澜还在场呢,便又拿给宋澜和梅砚看了一眼,这才嘟囔着说:“这玩意我只在史书里见过,有什么用,杀人?” 段惊觉的医术可以称神,又来自南诏,自然是比别人多懂一些,点头道:“可以杀人,也可以控制人。” “这么说,蔡华敬有可能是被人下了蛊,所以才敢劫持少傅的?”宋澜所有所思,脑海中不由地浮现起蔡华敬看到自己时的狠厉神色。 虽狠,但并不吓人。 第40章 噩梦 此言一出, 众人不由地更沉默了。 有人用这种来历不明的蛊虫控制蔡华敬劫持当朝少傅,威胁当今帝王,还能恰到好处地利用此物将蔡华敬杀人灭口, 这件事情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汗毛倒立。 宋澜一只手握着梅砚,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敲了几下,最后吩咐:“杭越, 此事要彻查, 不只蔡华敬,还有这些江湖杀手。” “臣明白。” “此地不宜久留, 先回城。” 天色将明,雪花还在轻飘飘地落着,一行人顾不得天气如何, 浩浩荡荡往盛京城内去。 周禾等人皆骑马,宋澜就带着梅砚上了来时的那辆马车。 经过惊心动魄的一夜,此时的马车四壁替他们挡去了外面了风雪,虽算不上多么温暖, 但足够令人心安。 宋澜再不顾忌, 用尽了力气把梅砚抱住梅砚, 力气之大,像是要把梅砚揉入他的血|肉之中才肯罢休。晏陕艇 “少傅, 太好了, 你没事。” 他太高兴了,急切地想要去吻梅砚, 却顾忌着梅砚嘴角有伤, 便将那温热的唇覆在了梅砚的额头上。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动作, 与嘴唇相撞的感觉全然不同, 这种感觉更让人心安。 梅砚就这么任由他抱着亲吻, 初时还能感受到宋澜身上传来的炙热气息,再过一会儿就觉得自己应该已经面红耳赤,好说歹说才让宋澜把他松开了。 梅砚看着宋澜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刚刚长成的狼崽与猎人殊死搏斗,落得满身是伤也不觉得疼,只在乎别人是不是安然无恙。延闪停 他伸手将宋澜脸上拂着的两缕乱发轻轻拨开,看着眼前少年清亮澄澈的眼眸,温和地笑了笑:“自己胳膊上还有伤呢,使那么大的力气做什么,我这不是没事么。” 宋澜也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梅砚受伤的嘴角和发肿的脸颊,“少傅疼不疼?” “不疼。” 两颗跳动的心脏又贴合在一起,在梅砚被蔡华敬用刀抵着脖子的那一刻,在宋澜用短刃扎自己的心口那一刻,他们都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要对彼此说。 求你千万不要死,求你千万不要为我舍命,求你千万不能有事。 这些话当时没有机会说出来,此刻再说出来也就没有意义了,但那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他们切切实实体会了个真切。 梅砚舌上也有伤,把宋澜哄好了之后就一直懒得说话,一直到马车徐徐进了盛京城,他感受着宋澜的手掌在自己背后的轻抚,知道那无助的处境再也不会到来,终于彻底安了心。 梅砚睡了好一会儿。 他中的那迷药很伤精神,又被蔡华敬劫持了一宿,这一觉就睡得很沉。 觉睡沉了,是最容易做梦的。 噩梦。 蔡华敬那张皱纹横生的脸在梅砚的视线里闪来闪去,他粗俗的言语像是砸在梅砚脸上的一块块砖石。 “你可是在瑶光殿里一口一句,说自己是天子师长,你又敬他到了哪份儿上?” “梅景怀,那宫里的龙榻你睡过不少回吧,敬人敬到床上去了,可真叫老夫开眼啊——” “梅景怀,老夫当你是多高风亮节的人呢,原来背地里做的是伺候人的事儿。真恶心,亏得你还是梅时庸的孙子,你祖父泉下有知,怕也要恶心坏了吧。” 第78章 “少傅,醒醒,做噩梦了吗?” 听到宋澜在自己耳边的呼唤,梅砚终于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舌头上的伤口也疼得厉害。 “我……”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哑,宋澜也已经注意到了,连忙把手搭在了他的额头上。 “嘶,少傅好像有点发热,朕把段惊觉喊进来吧。” “没事。”梅砚似乎对宋澜的触碰突然抵触了起来,他挪了挪身子,让自己靠在马车的靠背上才问,“快到了吗?” 宋澜点点头:“快了,再有两刻钟就能到了,少傅,你方才是做梦了吗?”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蔡华敬那些扎人心窝子的言语就又开始在梅砚耳畔叫嚣,梅砚却怎么也甩不掉。 “没事。” 梅砚一连两句“没事”,把宋澜说的有些心慌,自从他们之间的误会彻底解开以后,梅砚就再没用这种疏远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宋澜一路上都在担心梅砚,一会儿观察人的表情,一会儿还要看看人烧得厉不厉害,如此惴惴不安一路,马车终于停在了少傅府门前。 天色已经近午时了,雪却比先前下得又大了些,纷纷扬扬地,像是没有止息的样子。 梅砚与宋澜一起下了车,这时候杭越和周禾等人早就调转了马头去大理寺查蔡华敬的案子了,外头只剩下段惊觉和东明。 宋澜看着梅砚有些苍白的脸色,心底还是担忧,开口道:“少傅,朕送你进去吧。” “不必了。”梅砚心事很重的样子,下意识避开了宋澜想要扶自己的手,他抿了抿唇说,“宫里想必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你早些回去吧。” 梅砚作为宋澜的少傅,对他勤政理政的要求极其严格,若不是半路杀出来个蔡华敬,他现在应该坐在瑶光殿里看奏折看得眼花缭乱才对。 梅砚说完这话转头就要往家走,却还是想起什么一样地回头看了看宋澜,“你胳膊上还有伤,也不可太过操劳。”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不安的心才稍微定了定。 段惊觉和东明都在边上杵着呢,他也实在没好多说什么,应下了梅砚就又去嘱咐段惊觉:“少傅似乎有些发热,恐怕要劳烦世子多帮朕照料一二。” 段惊觉含着笑称是,东明也在边上信誓旦旦地说会好好照顾梅砚,宋澜欲言又止了半天,却最终没说什么,与廖华回了宫。 宋澜一走,梅砚那根紧绷着的神经就顿时松了,他的精神实在不太好,勉强在马车上睡了一觉还做了那样的噩梦。 东明见梅砚身子有些晃,着实吓了一跳,二话不说就上前把人给扶住了。 “主君,您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先扶你家主君进去。”段惊觉见状脸色也变了变,连忙吩咐东明把梅砚送回了卧房。燕陕町 依着段惊觉的话说,梅砚就是在那四处漏风的破屋子里待了足足一晚上,有些着了风寒,再加上这两天几乎没有合眼,所以才会发热的。 梅砚除了觉得头晕乏力也没有别的感觉,还强打着精神与段惊觉说了会儿话。 “纸屏,年关将近,南诏王那边没有书信来么?” 段惊觉显然没料到梅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开口问的却是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他一双柳眼眨了眨,透出些许媚态,轻笑道:“他当初把我送到盛京城的时候,大约就没想过自己还会念着我这个儿子,好端端地,你怎么提起这个?” “没什么。”梅砚转过目光,“只是想起你说你去给母亲点长明灯的事,觉得你甚少提起自己家里人。” 这时候东明刚熬好了药,段惊觉亲自接进来端给梅砚,等梅砚一边喝药的时候才一边说:“景怀,我十四岁就到了盛京城为质,到如今已经十五年,这期间只有三年前回过一次南诏,我回去的时候,连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都不认得。” 他越说越上情绪,说到最后还自嘲般地笑了笑:“就这样,我若还能指望我那个父王会有一封书信,也算得上是痴人说梦了。” 梅砚听着他说这些话,只觉得那含着南国碎雪的嗓音疏疏冷冷,听不出半点温情,使得自己心中也不大好受。 他喝完药,将碗搁在床头,宽慰段惊觉:“你如今还有南诏王这个父亲,那就是人子之幸了,你又是他的独子,来日必定要回去继承王位的。你且宽心,待朝堂上的局势再平稳一些,青冥自然送你回去。” 段惊觉闻言却沉默了,过了好半晌才说:“我的事倒是不急,只是想不到有人敢对你和陛下动手,这事想想才让人着急呢。” 梅砚浅浅笑了笑,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说:“是啊,狼子野心者总是有的。” “但陛下待你真是极好,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去救你,景怀,这很难得。” 这话让梅砚想起宋澜拿着那柄短刃往自己心口捅的那一幕,心中难免一动,再反应过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细汗。 “是啊,因为难得,所以要倍加珍惜。” 段惊觉再度笑了笑,语调轻轻的:“还能够用来珍惜,才是最难得的事。” 梅砚微微皱了皱眉,觉得段惊觉像是出神了。 “纸屏?” 一声呼唤让段惊觉从不知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一抬头,正对上梅砚那双清然的眸子,又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第79章 梅砚眼神暗了暗,又叫了他一声。 段惊觉只是应了一声,就起身打算告辞了,临走前只说:“景怀,你唇舌有伤,近日不要吃辛辣甜腻的食物,这药按时喝着,好好歇歇,没什么大碍。” 梅砚点点头,说知道了。 第41章 你是朕的命 那药有安神的作用, 段惊觉走后没多久,梅砚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了。 这一觉睡得总算安稳了些,再醒来的时候往窗外一看, 只见外面的天已经黑下来了。 梅砚觉得自己的烧应该是退下去了,只是头还是有些疼,正想喊人进来给自己倒杯水, 门却自己开了。 准确的说不是门自己开的, 是被人推开的。 “少傅,你醒了?正好, 快把药喝了。” 宋澜穿了一身常服,见梅砚醒了很高兴,正端着一碗药走进来。走到一半又担心自己身上会带着凉气, 就把药放在桌子上,又是搓手又是呵气的,生怕会把凉气带给梅砚。 与之相反,梅砚一看见宋澜只觉得自己头更疼了。 “你怎么出宫来了?” “少傅病着, 朕哪里能安心?不过少傅放心, 朕是把所有的朝政都处理完了才出来的, 现如今各司官员已经正式休沐了,朕绝没有耽搁朝政。” 他这么苦口婆心地一解释, 倒是把梅砚说得哑口无言了。 梅砚费力地靠坐起来, 却不去看宋澜,只说:“我没事, 你还是尽早回宫去吧, 做皇帝的人大半夜地往少傅府跑, 教人知道了要生出多少言语。” 宋澜沉默着没说话, 而是端起桌子上那碗温得正好的药走了过去, 抿着嘴说:“朕知道了,少傅先喝药吧,喝完了朕就回去。” 梅砚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接过那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就当他把药碗交还给宋澜的时候,手心里却被宋澜塞进来一块糖。 宋澜嘴角带上一些笑意,一双眼睛明亮清澈,“少傅怕苦,吃块糖吧。” 其实不只是苦,梅砚的口舌上都带着伤,那药喝得急,引得他舌头上的伤又开始疼。 但在宋澜面前,梅砚从来不肯放下自己的那点矜贵,他别过脸,没好气地说:“不必了,你走吧。” 宋澜把糖收回去,仍旧攥在手心里,且并没有真的想走的意思。 他含着笑趴在梅砚的床边上,看着自己清清冷冷的少傅,像是一个大胆的赤子顽童在打量九天之上的谪仙。 直到那谪仙被盯着受不住了,才乜过来问:“宋青冥,你怎么还不——” 话音还没落,他就已经被宋澜扑上来捉住了。 宋澜用舌头去尝梅砚口中的药气,他极用力,将那药的苦涩尽数尝了个干净,最后药气没了,血腥味却漫了出来。 梅砚没料到他会突然如此,一时又死活挣脱不开,开始不住地用手掌去推宋澜,又怕自己不小心会碰到宋澜胳膊上的伤口,这推拒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最后宋澜才把人松开的时候,梅砚好半天都喘不上来气。 梅砚抿了抿唇,只觉得口舌传来阵阵刺痛,是他舌头上的伤又裂开了。 “宋青冥,你好端端地做什么!” 宋澜这会儿已经不再笑了,他神情很严肃,一双上挑的眸子里全是狠厉的精光,像是要把什么人磨牙吮血一般。只是他没用那样的眼神看梅砚,而是看着远处的墙。 他问:“少傅,药苦么?” 梅砚被宋澜搞得莫名其妙,他几乎有些抓狂地说:“不苦,你到底要干什么!” “哦。”宋澜不急不燥的,抬眼又问,“那少傅,疼吗?” 梅砚下意识就想要说不疼,但是下一刻他却顿住了,因为宋澜抬手抿了抿自己的嘴唇,指尖落下来的时候已经带上了一抹血色。 那是梅砚的血。 宋澜就盯着那抹血看,神色晦暗不明,眼眸中像是藏了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梅砚从没在他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时间也怔住了。 宋澜说:“少傅,蔡华敬那老匹夫敢动你,已经是触了朕的逆鳞,若不是他被那蛊虫折腾死了,朕此时此刻一定会把他提过来割了他的舌头,朕要好好问问他,他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梅砚躲开了他的目光。 “青冥,你就不能让我静一静?” 蔡华敬的那几句话,把梅砚从一个长久以来的梦境里点醒了。他从前是一心一意地要陪着宋澜把这座江山坐稳,但从没想过那些见不得光的情谊会不会有为世人所知的一天,当那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自己又会用怎样的心情去面对世俗的眼光。 宋澜或许是不会惧怕分毫的,他从来都是那样无法无天的猖狂竖子,可以敬皇天厚土为神明,也可以视天下苍生为刍狗。 因他自己就是天,所以他有颖指气使的权利。 但梅砚不一样,他太骄矜也太清傲,他有着世家大族的出身,他是宋澜的师长。雁山婷 今天从马车上醒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想,自己这么做下去是不是错的,如果是错的还能一直做下去吗? 太子少傅梅景怀可以毫不犹豫地谋逆弑君,却不能肆意妄为地去维系一段感情。 他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把脑子里的这些想法全部梳理清楚,但宋澜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少傅不说,朕也大概能猜到,蔡华敬那老匹夫受人指使,必定是知道了你我之间的什么,他用那话去打少傅的脸,少傅是觉得耻辱还是……还是愤怒?” 第80章 “不是耻辱,也不是愤怒。”梅砚缩了缩身子,让自己侧躺在床上,面朝墙里,有些懒懒地说,“我若是女子,昨天就不会被蔡华敬劫持住用来要挟你,可我是你的少傅,这就成了你的把柄,成了你的软肋。蔡华敬背后不知是什么人,敌在暗我在明,这样下去我们早晚会深陷泥沼、拔足不出。青冥,我是害怕。” 宋澜没说话,而是自己在梅砚的床侧坐下,上身轻轻弯下去,把脸贴在梅砚的腰侧,声音轻柔:“少傅,若不是有你来做朕的少傅,朕便活不到今天,徐玉嶂、徐清纵、甚至是朕的君父都有可能废了朕杀了朕。朕这个帝位是你挣来的,朕这条命也是你保下的。那天朕说若有一日需要用朕的命来还,请少傅千万千万安心受着。所以蔡华敬要朕自裁的时候,朕是真的心甘情愿为了少傅去死。” 梅砚被他说得身子微微一颤,埋在被子里的手掌紧紧握成了拳,宋澜是自己一手教出来的,他其实已经猜到宋澜接下来想要说什么了。 宋澜说:“所以少傅,你怎么会是朕的软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命,那就是另一个人的全部。 在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可以有许多种关系,君子之交平淡如水,金兰之交情比金坚,莫逆之交不离不弃,刎颈之交患难与共。 可宋澜说,少傅,你是朕的命。 你死了朕便死了,你活着朕才能活着,所以朕竭尽所能,想要护住的是我们两个人的两条命。 少傅,朕是来报恩的,也是来赎罪的。 梅砚仍旧面朝床里,但那双杏眸里已经又渐渐渡上了温和的光晕,宋澜还趴在他身后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朕知道少傅是个很清傲的人,少傅从盛京城里走出去,又涉钱塘江水走回来,一身傲骨不曾摧折。朝堂、皇城、哪怕是朕都在少傅的掌控之中,哪怕少傅如今任闲职,也只是因为不屑一顾罢了。但少傅可知道吗,当初在东宫得少傅教习的时候,朕便想着有朝一日继承大统,朕一定不再让少傅护着,朕要反过来护着少傅。 “朕如今终于是皇帝了,手拥天下百万兵众,统揽大盛万里河山,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可朕有时候真是害怕,朕不怕孟颜渊笼络朝臣抓朕的错处,也不怕宋南曛与朕兄弟反目意图朕的皇位,朕只怕自己护不住少傅。” 静默了好些时候,床榻上的梅砚终于轻轻笑了笑,说:“你今日,便将我护得很好。” 宋澜这番话足可谓是针针见血,把梅砚摸得透透的了。他有今日这番钻牛角尖的想法,归根到底是自己那身清傲,所以蔡华敬那些惹人的言语才对他影响那么大,以至于将万事看得清楚明白的梅景怀,差一点就没看懂宋澜的心。 如果是当初在东宫得那个小太子一心一意依赖着自己的少傅的话,那如今的帝王就是已经长成的狼崽,已经可以反过来保护自己的少傅了。 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终究长成了叱咤风云的帝王。 帝王没有把柄,更没有软肋。 他们是这世上最强硬的两个人,一个是覆雨翻云的权臣,一个是杀伐果断的帝王,但只要是人就都会有柔软的一面,这个道理梅砚以前是不懂的,也不会将自己那一面展示给别人看。 梅氏大族惨遭灭门之祸,一百三十四口人血溅刑场,他一滴泪都没有掉。 宋澜将他软禁在癯仙榭,他自裁谢罪饱受病痛的折磨,没有求过一句饶。 梅毓罚他跪在祖父的手书前,他便跪得端端正正,脊梁没有丝毫的弯折。 他就这么清清冷冷地走了二十六年,终于有一天,有这么一个人伏在他的背后,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梅景怀,你不必活得那么刚强,你可以有软处,你可以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朕都会护着你,朕都会替你解决。 梅砚一时心中通透无比,或许他该谢谢蔡华敬,也谢谢蔡华敬背后那人,否则他只怕要一直把宋澜当孩子,只怕要一直认不清楚自己在这个故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转过身子,用那双温和的杏眸注视着宋澜,说:“宋青冥,你这样说,显得我今天一整天都像是在闹脾气一样。” 宋澜一听梅砚肯与他玩笑,便知道自己的话梅砚听进去了,登时喜上眉梢,狼崽缠人一样地爬上了梅砚的床榻。 “少傅日后若再有钻牛角尖的时候,大可与朕说出来,别像今天这样冷着脸不说话,朕在宫里批折子的时候满脑子都是少傅,那折子批得好不专心。” 梅砚笑着伸手掐了掐他的脖子,有些责备的意味:“你若再敢……” 你若再敢因这些私事耽搁朝政,我定二话不说就拿了戒尺出来打你。 “朕不敢朕不敢!”不等梅砚说完宋澜就接了话,“朕全听少傅的,一定尽心尽力当个好皇帝,一心以百姓为先,坐稳这座山河,造福天下苍生。” “……好。”梅砚被他的承诺搞得哑口无言。 宋澜顺着梅砚的手掌往他身旁贴了贴,很顺畅自然地将方才的帝王之气收敛得干干净净,然后卖乖一样地说:“夜深了,少傅,别熄灯了吧。” 梅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更多的东西,只下意识说:“夜深了才要熄灯啊。” “太黑了,熄了灯,朕什么都瞧不见。” 不等说什么呢,狼崽子再度翻身上来,少年人的胸膛宽厚有力,胸膛往上的喉结一滚一动,一双眼睛犀利有神。 第81章 “宋青冥!” 梅砚竭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再理智的人也终究不是圣人,没多久便妥协了。 情到浓时,宋澜不住问他:“少傅,朕刚才问你,舌头还疼不疼?” “你急什么!”梅砚感受着少年一腔想要护住自己少傅的踌躇满志,像是想起什么来,忽然又说,“我与你之间本就应该是互相守护的关系,而不是你一味地护着我,你明白?” “朕明白,所以少傅的舌头到底疼不疼?” 舌头自然是疼的,但是疼痛这种东西带给人的并不只是痛楚,在许多时候,沉沦于缱绻爱意的那份痛楚,会化作无数温柔的蚕茧,用看似柔软的外壳,给幼虫最为坚固的屏障。 窗外的风雪还簌簌地落着,院子里的红梅弯了腰,屋檐上的翠瓦白了头,巢端的麻雀噤了声,人潮鼎沸的俗世也终于彻底归于世俗。 而隔了一层窓纸的暖室里,暗香幽幽燃着,银碳发出“噼啪”一声响,隔绝了数九寒天的温度,热得教人心里发慌。 床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下来的,但这一夜一灯如豆,烛火足足亮了一整晚。 那句词怎么唱的来着,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大抵如此吧。 作者有话说: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出自曹雪芹《红豆词》,特此标明。 第42章 银灯宴 梅毓正式迎来年假的时候, 一连下了两日的雪也终于停了,他望着遍地的银白,有一种如坠云端的梦幻感。 从他正式入仕那一天算起, 就面临着尚书令任上的无数卷宗,不夸张地说,他可真是一天都没歇过。 人家说有能者多劳, 看来是有一定道理的。 大约老天爷就是见不得这等能者有空闲的时候, 所以一大早,梅毓就听说了梅砚被人劫持还受了伤的消息, 他一时整颗心都慌起来,让人备了马车就往少傅府赶。 梅毓一进门,恰好看见东明端着两碗药从廊下走过, 连忙就唤住了。 “东明,我听说景怀受伤了,怎么有两碗药,还有谁伤了?” 给梅毓报信的那人把话说得一知半解, 梅毓只知道梅砚被蔡华敬劫持了的事情, 并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东明挠挠头:“大公子, 是陛下。” 梅毓愣了愣,从东明手里接过那两碗药, 说:“他们人呢, 我去看看。” 东明伸手一指,俩人都在卧房里呢。 梅毓端着药, 沉稳大方地从东明面前走了过去, 一直走到梅砚的卧房前, 还没走近就能听见里面传来了宋澜的喊叫声。 “嗷, 少傅轻点轻点轻点, 这也太疼了。” 紧接着是梅砚有些清冷无奈的声音:“你现在知道疼了,昨晚怎么不知道收敛一些。” “朕……朕昨晚已经很收敛了。” 梅毓在外忍无可忍,伸手敲了敲房门,而后便是屋里两人同时噤声,过了许久,才听见梅砚说:“是东明么,进来吧。” 梅毓推门进去,将那两碗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是我。” 早些时候宋澜不要脸,每每见了梅毓都是一口一个“兄长”的叫,生生地把君臣之间的规矩给叫没了,便是最稳重端方的梅逢山也不习惯私下里再行那些君臣的礼节了。 他放下药,往屋里另一侧看了眼,只见宋澜大咧咧地坐在一张贵妃榻上,梅砚正在往他胳膊上缠绷带。 两人也有些尴尬,俱唤了“兄长”。 梅毓这才走近了去看,只见宋澜右手臂上有一道两寸长的刀伤,像是刚愈合又崩裂开了,伤势有些严重,皮肉都翻卷开了,正往外渗血。 “你们方才是在包扎伤口?” 梅砚不知道他和宋澜的话被兄长听到了多少,心里有些没底,只得低声说:“是啊,他的伤口不小心裂开了。” 至于是怎么“不小心”,伤口又是怎么裂开的,这便是不能说的事了。 好在梅毓不是大理寺里查案问案的官员,不曾留心梅砚这话,只是目光触及到梅砚的面颊时,面色顿时一变。 梅砚脸上的红肿已经消了,舌头上的伤也在唾液的浸润下好得差不多了,唯独嘴角的伤还疼着。 他肤色白,唇又薄,嘴角两侧两道勒痕极其显眼,梅毓想不看到都难。 大约是被自己兄长盯得有些不自在,梅砚下意识地腾出一只手来,提了提自己的衣领。 “我一早就听说你被人劫持了,不想陛下也受了这么重的伤,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天子脚下,有人敢行刺?” 宋澜昨日匆匆回宫,朝臣们虽有诸多不满,但最后也没人敢问堂堂的大盛帝王不在宫里究竟是做什么去了,一众官员议完了事便休沐了,所以蔡华敬劫持梅砚的事情现如今并没有太多人知道。 梅砚没打算瞒梅毓,挑挑拣拣地把这两日的事情说了。 梅毓听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虽说梅砚讲得轻描淡写,但只看他们两个浑身是伤的样子,他也能够相见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 天子脚下,三生观外,吉庆帝的地盘,劫持朝廷命官,威胁帝王性命,居然有人敢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 梅毓越想越觉得后怕,“那蔡华敬是蛊虫发作而死?那岂不是死无对证了?” 说话的空档,梅砚已经将宋澜胳膊上的伤重新包扎好了,此时两人正乖觉地埋头喝药呢。 第82章 比起梅砚,宋澜在面对苦黑的汤药时可谓是勇气可嘉,一口气喝完还咂咂嘴,而后笑着抬头对梅毓说:“虽是死无对证,但那蛊虫就是线索,盛京城里没这东西,朕怀疑是外头的什么人。” 大盛地广物博,一句“外头的人”实在包含了太多的信息,有可能是江湖人士想要揭竿而起,也可能是异域番邦。 梅毓将宋澜手里的空碗接过来,不由地皱了皱眉,“操控蔡华敬的人是谁先不谈,臣倒有个疑惑想不明白。” “兄长是说?” 梅砚艰难地喝完了药,放下碗的时候眉头皱的舒展不开,还有些风寒未愈,他怀疑自己的药比宋澜的药苦。 梅毓把他的碗也接过来放到了托盘上,顺手从桌子上摸了快蜜饯递给梅砚,这才说:“此人能够用蛊虫操控蔡华敬,又能够召集到江湖死士为他所用,可见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费尽心机安排蔡华敬劫持了景怀,又把陛下逼上死路,这么步步周全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多部署几个人,反而让景阳侯有机会进去救人呢?” 倒不是梅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这番话说的是很有道理的,其实宋澜和梅砚也一直没有想明白,这人大费周折安排这么一出戏,究竟是为了个什么? 说是恨梅砚,可也只是扇了梅砚几个巴掌又言语折辱了一番;说是恨宋澜,可也只是让宋澜的刀挑破了两层衣裳,到头来蔡华敬死得凄凄惨惨什么都没捞到。 该不会只是让蔡华敬出口恶气吧? 在他们看不到的角落里藏了这么一个意图不明的始作俑者,令人思来觉得后怕。 梅砚自我安慰一般地叹了口气,“大约是那人并不知子春和纸屏会临时决定去三生观,所以子春才能趁人不备钻了空子吧。” 梅砚素来谨言慎行,甚少会说这等无凭无据的推测之语。 宋澜不由地顿了顿,想着还是要尽早让杭越将事情查清楚,梅砚才能彻底安心。 若真像梅砚猜测的一般,只盼那人不是盛京城里的人。 不知有几人信了这样的可能,而在风波未起之前,他们只能姑且将事情朝着最简单的方向设想,不然连觉都要睡不安稳了。 —— 这日以后,宋澜又派了不少禁卫军到少傅府,日日夜夜守着梅砚的安危,知道的是太子少傅梅景怀被陛下看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看押犯人呢。 但东明发现,他们家向来最要面子的主君这次却不要面子了,任凭那些禁卫军守在少傅府门前,自己安安心心在家养病,完全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 他自然是不知道宋澜与梅砚说过的那些情真意切的话的。 宋澜在白天在宫里催着杭越和周禾查刺客,晚上就悄悄到少傅府探望梅砚,如此相安无事数日,到除夕前夜的时候,梅砚的伤病也基本好了。 除夕夜这日,宋澜在宫里设了宫宴,遍邀朝中达官显贵入宫赴宴。 梅砚在府上养了数日的病,如今整个人都犯懒,原本是不想去那宫宴的,是东明在他耳朵边儿上唠叨个不停: “今年是陛下登基以后第一次宴请群臣,您瞧前两年的时候哪有过这样的排场,小人觉得陛下多半是为了主君您才设下这场宴会的,您若不去,陛下要伤心了。” “还有,这可是大公子第一年入仕,大公子那官高责大的,这宴会必然是要去的,您若不去,就留大公子一人与那些朝臣打嘴仗了。” “还有还有,陛下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呢,您若不在,他指定要与景阳侯喝酒,到时候喝了酒不利于伤口恢复,心疼的还不是主君您?” 梅砚听了这些话觉得也是,自己似乎是没什么不去的理由,于是便吩咐了东明去拿朝服来换。 东明觉得梅砚穿朝服的时候是真好看,紫怯色的袍服不同于梅砚平日爱穿的素色,穿上就显得贵气逼人,又戴六梁冠、佩金鱼袋,那是大盛朝二品大员才有的规制,是天子座下文臣中最为显赫的象征。 如今梅砚的身子已经养好了,如玉的面容清冷烨然,颔下的旧疤只余下一层淡淡的粉,几乎瞧不出来。又因着是冬天,宋澜总让人往少傅府送羊汤,补得梅砚胖了些,那朝服穿在身上终于不再显得那么宽大,紫衣玉冠,衬他那张谪仙面容便很相宜。 宴会设在瑶光殿旁的闳宇楼,因是宋澜登基以后第一次宴请群臣,礼部的官员着实费了一些心思。整个闳宇楼都被银灯点缀,角楼之上有皮影班子耍皮影,楼阁之间有花灯匠人降花灯,丝竹管弦层出不穷,舞女乐姬堪称绝世。 那真是说不出的奢靡了。 梅砚到的时候时辰已经不早了,他不喜与人客套,只含着淡淡的笑与几个来套近乎的官员见过了礼,又与陆延生、沈蔚等人说了些寒暄话。 等了些许时候,景阳侯周禾与南诏世子段惊觉便一同来了,梅砚远远地就听见一阵躁动,抬头一看,正瞧见周禾一身银装轻甲,虽惊才风逸却有些风尘仆仆,像是刚从巡防营过来。相较之下,他身侧的段惊觉便从容许多,一双柳眼含着南国春意,疏闲雅意不改姿容。 梅砚看得心中一动,也算玉人成双影吧。 周禾一瞧见梅砚便笑着与他打招呼:“梅少傅,您身子都大好了吗?” “都好了。”梅砚笑着礼过,又道:“纸屏的医术堪称天下奇绝,他日日往少傅府跑,我再不好,该成暴殄天物了。” 第83章 段惊觉整个人都与这繁华的筵席有着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但见着梅砚说笑,还是热络地说了会儿话,言语间提到宋澜的伤情,周禾才抬了抬脑袋:“陛下还没来吗?” 梅砚往楼外看了一眼,意味深沉地说:“听说左相有事要奏,在瑶光殿呢。” 周禾悻悻地饮了口酒:“大过年的,就他事多。” 梅砚笑了笑,知道周禾听见孟颜渊的名字就烦,他懒得管,也便自顾饮茶了。 与宋澜在瑶光殿议事的不只孟颜渊,实则还有梅毓,三人不知在商量什么,紧赶慢赶来到闳宇楼的时候,已经是酉正时分了。 外头的天色彻底黑下去,簇簇银灯燃着明火亮起,歌舞奏乐共鸣间,令人生出许多恍惚之感。 火树银花也不过如此。 孟颜渊随着宋澜进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但宋澜与梅毓的神情倒是泰然自若的。梅砚坐着看了会儿,觉得他们方才的谈话大概会比今晚的宫宴有意思。 众朝臣施礼又落座以后,宋澜便坐在上首慢悠悠地说了些礼贤下士、体谅诸卿的言语,随后便是数不尽的玉盘珍馐,道不完的歌舞音铃。 氛围太过热闹,梅砚抵不过周禾等人来回敬酒,也喝了两杯。 宫宴上的酒有些呛人,梅砚本就是个不擅饮酒的人,两杯下肚,已经有些醉眼迷离,只好由东明扶着出去吹风。 东明嘀嘀咕咕了一路:“这景阳侯也真是的,明知道主君的病刚好,就拉着主君喝那么多酒,他自己倒是喝得痛快,也不想想主君受不受得了。” 梅砚被东明的话逗得哭笑不得,带着些鼻音说:“子春爱喝酒,不过与我推了两次盏而已,是我自己酒量太差了。”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闳宇楼外的庭院里,此方寂静,再回首看过去,只见扇扇窗明,银灯镂花透烛火,檐角堆着的零星碎雪亦有点点银白,楼上皮影戏不断,廊下花灯影未绝。 真是一副盛世景,教九天上的谪仙也坠入凡尘,流连忘归。 梅砚不知不觉看得呆了。 东明担心他是身子不适,打量了梅砚半晌才问:“主君,您怎么了?” 梅砚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幼时随祖父与父亲入宫赴宴,也曾见过这样的银灯满楼,那一年的宫宴比这还热闹,有人醉了酒,有人乱了性,有人孤单单一个怪可怜,还有人一生都走不出那一天。” 东明是在钱塘的时候才跟着梅砚的,自然不知道从前那些事,如今被梅砚一说,只觉得半句话也听不懂。 “主君您说什么?” 醉了吧? 梅砚却摇了摇头,自顾自往回走,喃喃说:“银灯夜宴啊。” 此宴因为太过奢华,后被载入史册,果真叫做银灯宴。 第43章 灯影交错是故人 冷风吹得差不多了, 梅砚怕宋澜看不见自己会担心,就想要早点回去,谁知才走到闳宇楼的楼下, 便遇上了一个人。 梅砚抬头笑了笑,拢着衣袖迎上去。 “怀王也是喝多了酒出来吹风的么?” 有些日子不见,怀王的精神头倒是比以前好了, 下巴上蓄着的胡子有些花白, 但头发却是黑的占了多半,他此时用一双锐眼打量梅砚, 眸中带着不少笑意。 怀王摸了摸胡子,笑说:“梅少傅觉得老夫喝多了?老夫哪里有醉的样子。” 虽没有明显的醉态,但还是能闻见些酒气的, 梅砚不好明着说,只得又拱手让了让,“怀王没醉,臣却要醉了, 吹冷风都吹不醒, 还是回去喝盏茶好。” 他说罢便要走, 却又被怀王拦住了。 “你这话听着好耳熟,从前你父亲在宴会上喝多了酒, 用的便是这套说辞。” 梅砚的脚步便顿住了。 宋澜虽与他说过当年的旧事, 他也知道自己的祖父曾经想要仰仗怀王,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了, 怀王与他父亲是不是有什么交情, 梅砚全然不知情。 梅成儒在世的时候只任中书侍郎一职, 算不上什么高官, 他为人也颇为规矩, 温和从容,既不树敌也无密友。因此宋澜下罪己诏替梅氏平反之后,若有当年与梅氏交好的长辈见到梅砚,说起的多是与他的祖父梅时庸的交情,甚少有提起梅成儒的,怀王这句话,难免让梅砚心中一动。 “怀王认识家父?” “何止认识啊。”怀王其实是有一些醉了,话说到此处变得有些含糊,梅砚只听清楚了后半句,“成儒娶夫人的时候,老夫还去了他的婚宴,你们府上的人老夫都认得,连小娘都见过。” 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人,大约都是梅砚的叔伯婶娘和府上的姨娘,梅砚那时候太小,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更不记得自己父亲还纳过妾室,只当是怀王喝多了酒,记不清多年前的人了。 只是这般除夕夜,醉酒之人重提故人,却是故人已故,生者不念了。 怀王却不觉得,他酒劲有些上来了,吹冷风也不管用,拉起梅砚的手感慨了会儿:“老夫自从知道你是成儒的儿子,就一直想见见你,只是不愿意进宫,又不好请你去府上见。逢山我倒是见过了两回,他那气度,与你父亲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怀王这些年有意疏远朝政,也从不请人到自己府上,皆是为了避嫌。 梅砚深知其中道理,对怀王的态度也热络了些,抽回手时再度笑了笑:“兄长自小就像父亲,任朝中要职以后便更像了,有时我见到兄长,也会不自觉想起父亲。” 第84章 怀王望着眼前的花灯疏影,轻轻叹了口气:“他像极了你父亲,你也像极了你母亲,你们兄弟二人都是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啊。” “前途功名都是身外物,我如今早已看淡,只盼日后无恙平安,谢天谢地。” 怀王点点头:“是啊,平安就好,除夕夜该说些平安的话。” 怀王说完这话就开始头晕,身后跟着的宫人便忙扶了人到偏殿去歇息,梅砚亦亲自将怀王送过去,看着他喝过醒酒汤才告退。 从偏殿出来时,梅砚又是一愣,原来是宋澜好半天没看见自己,已经眼巴巴地找出来了,此时就站在门口呢。 宋澜今夜穿得很贵气,又是新做的龙袍,穿着一件百蝶穿花的朱红箭袖,大概因为更深露重,外头又罩了一件孔雀纹大红羽段披风,天子十二冕旒返照远处灯火,正挑着一双眸子笑看梅砚,整个人都眉清目朗,显得贵气逼人。 梅砚与他四目相对,不由便是一笑。 宋澜便诧异了:“少傅笑什么?” “陛下啊,过个年从里到外一身新,也就你是天子帝王,若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怕是个败家子。” 宋澜对此嗤之以鼻:“朕还给少傅裁了量身衣服,少傅怎么不穿?不是说衣不如新么。” “人不如故啊。”梅砚拢了拢袖子,这边踱步往回走,他自然是不想说是因为那两身朝服实在太过华贵,他毕竟比宋澜大个六岁,不是逢年过节都盼着穿新衣的少年郎,看了那样的衣裳只觉得败家。 虽是哄人的话,宋澜听着倒也受用,颠颠地走在梅砚身侧,边走边说:“皇叔和少傅说什么了,朕看他好像有些醉了,少傅呢,没喝多吧?” “怀王说认得我父亲。”他在宋澜面前不愿意再提旧事,便接着说,“只要周子春别再敬我酒,我便喝不多了。” 宋澜笑笑:“他都醉成一摊泥了,朕怕他撒酒疯,让段纸屏带他去偏殿歇着了。” 话说到这里,梅砚忽然想起一件正事来,这才寻了机会问宋澜:“宴前孟颜渊找你,是出什么事了吗?” “他是为着宋南曛。”今日除夕夜,满朝文武都进宫了,却没见到宋南曛,宋澜说,“朕年前的时候让太常寺给宋南曛择选一块封地,结果休沐前核对庶务,此事便被孟颜渊知道了,他方才是来谏言,说宋南曛年岁还小,还不到去封地的年纪。” 之前宋南曛与宋澜反目,又堂而皇之的想要拉拢梅毓,宋澜便决定让他过了年就去封地上,只是事情多,一直耽搁着。 梅砚闻言轻轻叹了声:“他还想着让你立南曛郡为皇太弟呢,看样子是不会眼睁睁看着南曛郡远去封地的。” 宋澜垂眸,“朕此生不会娶妻,宋南曛若是能好好学习政务,又能心系百姓,朕立他为储副又有什么要紧。可他记恨朕杀了徐清纵,恐怕巴不得朕死呢。” “兄长是怎么说的?” 孟颜渊向宋澜谏言的时候,梅毓也在场。 “兄长与他理论了半天,两人虽有些争执不下,但也算让孟颜渊有了些忌惮,他虽把宋南曛去封地的事情压了下去,却也不敢在此事上逼迫朕的。” 话是这么说,但孟颜渊实在把持了朝政太多年,朝臣中有一半都是他的心腹,若真把他逼急了,到时候官官相护,怕是有人会反。 看出来梅砚因为这几句话就变得忧心忡忡,宋澜登时就不愿意继续说了,今天是除夕夜,不应该说这些令梅砚头疼的事。 他笑了笑,不太自然的转开了话题:“少傅,说到兄长,朕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梅砚乜他一眼,顺着他的话茬来,只说:“自古说这句话的,多半是说了句废话。” 宋澜有些讪讪,仍是说:“朕想问问兄长有没有成亲的念头。” “成亲?”梅砚多少是喝了两盏酒的,一听见这两个字着实愣了一会儿,“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虽不解宋澜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但宋澜的话还是很成功地让他把“成亲”和“梅毓”挂上了勾。 梅毓过了年也有二十九了,寻常人家的公子这个年纪孩子估计都不小了,但梅毓这些年一直隐居钱塘,到如今还是个孤家寡人。 梅砚皱了皱眉,说:“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倒是给兄长说过一门亲事,那姑娘打听过后疑心我兄长是个只会看书不会说话的书呆子,说什么都不肯嫁。后来母亲过世,阿公和翁翁似乎又催了两回,却都被兄长搪塞过去了。” 宋澜努力消化这些信息,皱着眉没说话。 梅砚倒是一本正经,是真的对兄长的终身大事上了心,过了会儿才有些忧心忡忡地说:“你说,兄长莫不是被当年那姑娘伤了心吧?” “应当……不至于吧。” 梅砚想了想,觉得最是稳重端方梅逢山,应该也不会真的因为一桩不成文的婚约而讳疾忌医。 他看着宋澜在自己面前出神,有些狐疑地问:“你还没说,为何忽然提起兄长的婚事?” 宋澜“哦”了一声,猛地回过神来,然后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低声说:“不是都说新岁行大运么,朕觉得今年是个好年,兄长行的大概是桃花运。” 梅砚越听越有些疑神疑鬼,简直听不懂宋澜在说什么。 “没喝多吧?” 宋澜依旧笑得风流出众,一双眼睛挑了挑,示意梅砚一起回闳宇楼。 第85章 宋澜还真没喝多,他所说的这些“无稽之谈”也并不是真的毫无根据,因为梅砚刚一抬脚迈进闳宇楼,就看见了让自己难以置信的画面。 银灯耀目,歌舞未停,席上觥筹交错,酒香菜香美人香。 而在那坐席上列,尚书令梅毓一身芝兰紫的官袍在身,发全束起,本应是芳兰竟体、轩然霞举的二品大员,大盛朝臣殿上稳重端方的典范。 典范此时却有些醉了,面上薄薄一层红晕,那双与梅砚生得极其相似的杏眸也有些睁不开,只残存的理智令他一味将递到手里的酒杯往外推。 顺着那酒杯看过去,只见一双纤纤玉水正捧着酒壶往杯里添酒,那双手的主人是位正值妙龄的姑娘,穿一身缕金的百蝶穿花裙,髻上戴花簪鸾。 看衣着便知道不是宫人乐姬,是个大家小姐。 一身贵重的打扮衬得一张玲珑美人面愈发显眼,那双眼睛含着盈盈笑日,唇边酒窝无端漾开,真一个明眸善睐,像夏日屋檐角下淹了玫瑰花酒的醉人樱桃,教人看一眼就觉得甜。 梅砚一时怔住,只觉得那姑娘有些眼熟,应该是从前在宫宴上见过,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只好侧首问宋澜:“那姑娘是谁?”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写于辛丑年腊月二十九,窗外灯火璀璨,一派佳节氛围,正值除夕夜宴,共贺新春佳节。 第44章 子春 “那是皇叔的幺女, 怀王府的鸾音县主,宋鸾音。”宋澜快人快语,对自己的堂妹倒是没有藏着掖着, 老老实实就交代了。 梅砚又是一愣,这才将脑子里有关宋鸾音的记忆给捞了出来。 怀王早年倾慕宋澜的生母周晚凉,后来周晚凉嫁入先帝府, 怀王失意良久, 过了两年才又娶了妻室,无子, 只有两个女儿。长女几年前嫁给一新科举子,如今随夫外放,怀王膝下便只剩下鸾音县主还没出阁。 宋鸾音说是宋澜的堂妹, 其实也只比宋澜小了两个月,今年已是双十年华。 这等娇俏可爱的姑娘自小就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她玲珑活泼,眼界又高, 怀王本就有意多留她几年在家中, 谁知三年前正碰上先帝驾崩的丧事, 这婚事便一再耽搁至今。 今夜,宋鸾音便是随怀王入宫赴宴的, 只是不知道被梅毓哪处气度给吸引了, 只一个劲儿地给梅毓敬酒,不时还与他说上些话。 “梅尚书字什么?” “逢山。” “那我能叫您逢山先生吗?” “县主随意。” 宋鸾音又把酒杯满上, 笑靥如花:“逢山先生别叫我县主, 我叫宋鸾音……” 梅毓拒不了宋鸾音的酒, 只能一杯一杯下肚, 渐渐显出一些醉态来。 梅砚在远处默默看着, 史无前例地发觉自己的兄长在这娇俏的姑娘面前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少傅要去解围吗?”宋澜探了探脑袋,笑着问梅砚。 梅砚慌忙摇摇头,他性情本就有些疏淡,要他去和一个名门贵女接触,那简直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 灯火璀璨,席上有人轻轻哼着妙曲,有人潜心于眼前一坛琥珀名酒,有人看着舞女翩然扬起水袖,渐渐醉眼迷离。 无人看到那桀骜不驯的帝王,悄悄牵住了梅景怀衣袖下的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那就让兄长自己去应付吧。” 梅砚笑了笑,说好。 两人松开了手,各自重又入座,宋澜坐高殿之上,端起面前的一盏清茶,遥遥举杯敬向梅砚。 他胳膊上的伤还没好,迫于梅砚的威势,今夜愣是没敢喝一口酒。 座下,梅砚举杯与他回敬,酒沾薄唇,滚入喉头心底,醉玉颓山的谪仙人,一双杏眼清冷却含春。 添酒回灯重开宴。 华殿之中,武将弃了剑,说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文臣停了笔,说盛世华章手书难全。 盛宴不歇,银灯夜长,远处的烟花猛然炸开,于九天银河之上游转成花,瞬息间又从长空降落,散入人间。 人间是说不尽的欢声笑语。 远处,鼓楼钟响,灯火长明,星河灿烂又一年。 —— 人们常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可这话一旦放在朝臣满座的殿堂之上,便显得不那么受用了。 梅毓笑着推却宋鸾音的酒,梅砚再度用清眸探了探凉风,陆延生拱手与沈蔚推了盏酒,孟颜渊冷笑一声,接了宫人递过去的茶点。 而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宋青冥,整夜滴酒未沾。 ——今夜真正醉的人,其实只有周禾。 就在闳宇楼外的偏殿里,周禾死死攥着段惊觉的衣袖,一双凤眼睁都睁不开,张嘴便是酒气弥漫。 但他还是要说:“纸屏,你唤我一句子春。” 段惊觉含笑,柳眉微微落了一下,将自己的袖子从周禾手里扯了出来,他声音极软,“侯爷,这不合规矩。” 周禾倚在床上,方才吐脏了外袍,此时只穿着件里衣,没了袍服的装潢,人会更容易显出原本的气度来。 撤去景阳侯的外衣,他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打小生在皇亲国戚之家,后来父辈沦为皇权争斗中的渣滓,最终剩他一个人因着血亲、因着醉人的酒加官进爵。 说不出有多显贵,也说不出有多没落。 周禾懒懒伸出手,力气却大得惊人,段惊觉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被他拉到了床上。 第86章 “纸屏,你的人如你的字一样,情比纸薄,围屏千障,你这一颗心,比南诏的碎雪还要凉。” 灼热的气息喷薄在段惊觉的耳后,缠人的酒气与那双眼睛里的目光耳鬓厮磨,段惊觉伸手推了推周禾,魅眼之中是说不出的疏离冷漠。 “侯爷,南诏无雪。” 周禾最受不了他这样的语气,即便此时醉得离谱,还是紧紧抓住段惊觉的手腕,想要将那双玉手抵上自己的心口,顿了顿,他又将手挪开,按上了段惊觉的心口。 周禾问:“南诏无雪,你心里有我吗?” 段惊觉不想自己的衣襟被揉乱,只一味他推拒他,反而惹得周禾多了几分急切,“段惊觉,你这颗心里,装了你的医,装了你的茶,装了你的深谋远虑,可曾装过我?” 他一句接一句地问:“可曾……装过我?” 段惊觉停下手,衣衫已经被周禾扯开了大半,赛雪的肩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惹得他一个瑟缩,再怎么推拒也没用了。 “侯爷。”他一双柳眼看向周禾,刚一开口就被打断了。 “你唤我一句子春!” 周禾是真的醉了酒,此时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撒泼打滚,就为了从段惊觉口中要到一句“子春。” 他生于子春月,十月种冬麦,故名禾,取字子春。 他想要他爱慕的人,唤自己的字。 段惊觉始终不肯依他,即便此时衣衫都被揉开,额前微卷的发丝沾了汗水,贴在那如玉的肌肤上。他的手腕被周禾钳得死死,仰躺在床榻上,动一下都是奢望。 柳眼含春,怎么容得下碎雪。 周禾翻身将他压住,看着眼前人薄嫩的雪肩香骨,被烈酒摧噬的神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他俯首咬上段惊觉的喉结,惹得身下人一个瑟缩。 喉咙是一个人最薄弱的所在,被人咬住喉咙的感觉无论怎样都是不好受的。 段惊觉微微侧了侧头,但仍被周禾钳着,即便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依旧不肯开口。 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那一点厌恶的情绪就这样彻底惹恼了周禾。 他松开口,不住呵出灼热的气息,眼眸烧得通红,像是要滴出心头一口血来,“段纸屏,我一心一意护你,待你一片赤子真诚,你在盛京我守着你,我在南诏我念着你。陛下可以为了梅少傅连命都不要,我也可以为了你去死,不论你想要南诏还是要大盛,我都替你去拿,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掏给了你,可是段纸屏,你有没有心?” 段惊觉被他磨得浑身难受,下巴微微抬起来,指了指周禾的心口。 他笑了,一张南国面容柳眼含春,教人一看就动了心肠,“把一颗心都掏出来给我么?侯爷,你真给么?” “你想要,我就真给。” 段惊觉却神色一暗,怔怔躺在床上,胸膛一起一伏,眼神空空望着床帐,良久才说:“曾经也有一个人,也说要把一颗心都掏给我,后来我真的要,他就真的给了。侯爷,如今你这颗心,我不敢要了。” 周禾一听这话,本就被酒气激红了的眼眶又红了几分,他嗓音沙哑,连声音都有些哽咽地问:“段纸屏,我到底哪里不如宋云川?” 曾经有一个人,大盛太子,璞玉浑金,天下人眼中的逸群之才,含着浅浅的笑意冲着饱受欺辱的南诏质子伸出了手。 ——本宫该叫你段惊觉,还是段纸屏? ——叫纸屏吧,似乎显得亲切些。 ——只本宫还未取字,你叫本宫云川便好。 宋云川呐。 这个名字,就像是刺在段惊觉心口上的一柄利刃,虽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再挖着他心头那一点朱砂肉。 心都被挖空了,还能装得下什么? 一装便漏了,一装便疼得要死。 “别……”段惊觉闭了闭眼睛,忍住喉头哽咽,“别再提他。” 周禾已经解了衣带,他酒气未消散,一双上扬的眸子仍旧是一片血红,就那么死死盯着段惊觉,似不知餍足的饕餮。 窗外烟火照亮一瞬,屋里周禾咧嘴一笑,肆意占据身下人。 他嗓音已哑:“好,不提他,此处只有我们两个人。” 撕裂般的疼痛传过来,段惊觉禁不住开始打颤,额头上的汗水湿了玉枕,酒气绕在舌间,熏红的却是人的眼。 周禾一下比一下急。 “叫子春。” 慢一点,别逼我,你醉了,你这个…… “段纸屏,叫我子春。” 段惊觉竭力在忍了,但喉间的声音怎么都收不回去,他嗓音有些哽,颤抖着发出声音。 “呃……” 清泪划过脸颊,凉意滚入脖颈,让他想起许多年前,第一次看到盛京城的雪。 ——纸屏,没见过雪吗? ——没见过。 ——那好,本宫陪你看。 “好啊。” “子春。” “我叫你子春。” 早已经过了子时,不远之处的闳宇楼还弥漫着一片喧嚣,周禾偃旗息鼓,心满意足地抱着段惊觉沉沉睡去。 段惊觉只空空望着床帐,浑然不觉周禾鼾声已起。 他眼眸垂下,良久才看着周禾的睡颜说了一句:“侯爷,你醉了。” 作者有话说: 段惊觉: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添酒回灯重开宴。”出自白居易《琵琶行》,特此标明。 第87章 第45章 清贵的少傅 年节一过, 宋澜胳膊上的伤也就好得差不多了,矜矜业业了一年的小皇帝一连多日没有被那些聒噪的朝臣烦扰,便镇日闲得发慌。 除了往少傅府跑。 便是往少傅府跑。 宋澜每天傍晚都会摸着黑溜出宫门, 然后溜进少傅府的后门,最终从梅砚敞着一条缝的窗户翻进去,再随手把窗户关好。 小皇帝笑嘻嘻呵了口气, “天太冷了, 少傅还是应该把窗户关好,免得着凉了。” 梅砚正坐在案前懒懒翻一本闲书, 他应是不久前刚沐过浴,此时正穿着一件香炉紫烟色的轻罗长袍,袍脚下露出一双穿着雪白云袜的足尖, 踩在轻软的氍毹上,随着闲散的心情而微微点动。 梅砚最近的日子的确闲散,以至于晚上看闲书的时候都是散了头发的,只用一支发簪挽起一半, 柔顺如墨的发丝垂在肩背上, 因发未全干, 轻薄的衣衫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那张如玉的脸就含着浅浅的笑意信手翻书,杏眸随着手指的动作在书页上略作停留, 随后又挪向下一个字。 眼睛里装着这世上最清澄的光, 映着世上最干净的字。 醉玉颓山呐。 宋澜就这么立在窗边,从梅砚的足尖打量到梅砚的袍袖, 从那双骨节分明的玉手打量到那张谪仙般的面容, 喉头都已经连着滚了好几下, 直到看到额前因为沾着水气而微微泛着卷的发丝, 才忽然凝了凝神。 少傅的头发沾水便会泛卷, 也是有点意思,只是他想不出似乎还在谁身上见过这样的头发,只觉得有些眼熟。 不等宋澜想出什么,梅砚已经温和地笑着搁下了手里的书,然后一双杏眼看过来,笑说:“是该把窗户关好,依我看,府上的后门、皇宫的朝华门都该一并关好,免得有些人不老实,天寒露重的到处乱跑。” 宋澜自然知道梅砚说的是谁,也没反驳什么,只是神情严肃去床边拎了梅砚的鞋子走过去。 “少傅,地上虽铺了氍毹,但也不能不穿鞋子啊,受了凉怎么办。” 贵胄一身的帝王极其自然地拎着鞋子在桌前蹲下,从梅砚的袍摆下捞出了那双只穿着云袜的玉足,然后塞到了鞋子里。 他进屋只说了两句话,每一句都是在关心梅砚的身体,梅砚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看着宋澜说:“我就这么娇贵么,动不动就要生病的?” 宋澜撇撇嘴,一副您自己的身体什么样您没数的表情。 “少傅还说呢,外头人都说梅景怀那是玉人的身姿,您这玉人身量倒是不矮,可身上统共没有二两肉,玉人都该折了腰了。” 宋澜说完这话就跑去给梅砚拿帕子擦头发,少年指节有力,落在发丝上却又那样轻柔,生怕勾到一根发,又怕损了一寸丝。 有事弟子服其劳,梅砚倒是挺享受的,只是想着宋澜刚才的话,越发觉得好笑。 待宋澜擦得差不多了,他才抬头说:“折腰这词可不是这么用的,陛下,臣教您的书都学到哪儿去了?” 昭阳宫里,二人有过第一次床笫之欢后,梅砚便几乎不会再用君臣之间的称呼,心情好的时候唤他“青冥”,急眼了就唤他“宋青冥”。 此时宋澜听着梅砚言语之间称呼上的变化,觉得少傅要么是闲得发慌在玩笑,要么是不满意自己处处管着他。 想了想,第二种猜测的可能性似乎大一些。 在外清疏雅逸、骄矜温和的梅景怀其实挺不会照顾自己的,觉得饭菜不和胃口,就一搁筷子说饱了;觉得地上铺着氍毹,就会懒得穿鞋子;觉得屋里炭火烧的旺,就任凭头发湿漉漉地散着。 有些过于细微的习惯,连照顾了梅砚数年的东明都无法察觉,但体贴入微的宋澜却可以。 宋澜垂着脑袋琢磨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必要在这件事上与梅砚说清楚,他放下手里的帕子,从梅砚身后转过来,也不坐,就半蹲在梅砚跟前,姿态像个乖巧可爱的孩子,语气却是认真稳重的帝王。 “少傅的腰,是要为朕折的,朕哪里用错了。”不等梅砚反驳,他又接着开口,“朕是要照顾少傅一辈子的,别说擦头发和穿鞋子,就算是少傅多饮一盏凉茶,多吃两只柑子,朕都要放在心上。东明照顾不到的,朕会照顾到,少傅自己不上心的,朕会上心。少傅,朕不是管着你,是记挂着你,因为你是朕的少傅,也是朕想要用一生来守护的人。” 这样一番深情款款的话,配上宋澜那张人畜无害的俊朗面容,就算是街头耳聋眼花的老太太听了都要意动神飞,就别提梅砚了。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会惹得宋澜说这么多,但宋澜竟然还真的摸清楚了自己的心思,这让他彻底沉默了。 最是清贵梅景怀,从小聪慧过人又有着超乎常人的远见卓识,这样的人往往因为太有主见,而不需要别人过多的体贴和关心。 父亲梅成儒在世的时候,会教他为人处世之道,而不会在他睡觉时关心他有没有盖好被子。 母亲唐尺素在世的时候,会提点他安身立命之言,却不会在他贪凉饮茶时说一句多饮伤胃。 即便是最亲近的兄长,也只会从容不迫的问他:景怀,对于陛下,你是怎么想的? 东宫五年,梅砚当惯了照顾宋澜的人,如今宋澜时不时的要反过来照顾他,便让他觉得有些不自在了。 第88章 这不同于自己被软禁在癯仙榭的时候,那时候他是戴罪之身,连生死都由不得自己,自然觉得宋澜拘着自己、管着自己都是应当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他又是清清白白一个,自然时时刻刻都把自己放在“少傅”的位置上,即便上次宋澜语重心长的强调过他们两个之间的互相守护,他仍不能很好的适应这种“被照顾”的感觉。 梅砚有些懊恼,他觉得自己这段时间的心事实在来得太莫名奇妙了,先是宋澜下罪己诏的时候自己的逃避,后是被蔡华敬三言两语激得钻了牛角尖,如今又在小事上想不开。 而这些有些幼稚的心理全部都被宋澜用言语或行动化解的一无所有。 这一切的转变,似乎都随着床榻之上他被压在下的局面,而彻底成了不容变更的事实。 梅砚垂眸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宋澜,过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个概念——伴侣。 “知道了,日后我会记得擦头发、穿鞋子、锁窗户。” 梅砚干巴巴地这么说着,顺便伸手把宋澜给拉了起来,宋澜却不愿意坐到椅子上,而是直接腻到了梅砚身上。 香炉紫烟色的轻罗长袍登时就皱了。 梅砚那双浅斜的眉毛挑了挑,神色显然有些不满意,薄唇抿了抿说:“说过多少次了,你太重了,别压在我身上。” “朕不管,朕觉得自己最近还轻了呢,为伊消得人憔悴啊。”宋澜没正经起来是真没正经,攀着梅砚的肩膀就把人按在了椅子上,还不忘咬牙啃上人的耳垂。 用梅砚的话说,这不是羔羊也不是狼崽,而是一只凶狠又忠诚的狼狗。 狼狗还不忘说话呢:“擦头发和穿鞋子是应该记得,窗还是留一扇吧,少傅府上下人太多了,朕走不了门窗,下次只能掀屋顶了。” “那是偷情还是做贼啊。” “都算吧。” 做鬼都知道风流,更何况偷心的贼呢。 梅砚没好气地低声暗骂了宋澜几句,宋澜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的,抱着梅砚那根纤细的脖子啃了好半天,直激得梅砚眼尾泛红,死死地咬唇盯着他看。 宋澜抬头看了眼,抿唇笑了笑,他知道梅砚这会儿正体悟他今天说的那些话呢,少傅若能想明白了,日后床榻之上,也能放得更开些。 梅砚这种一点就透的人又怎么会想不明白,只是他心里再怎么清楚自己对有了宋澜更明确的认知,但面子放不下,所以直到被宋澜横抱起来的时候还在骂他呢。 文人甚少说粗话,就算是心里不痛快,嘴上也不会说的太难听。 便只是: ——“你太不懂得节制了。” ——“你真是史上最贪婪的帝王。” ——“你最好不要把我记到史册里。” 轻轻柔柔地,宋澜把梅砚放在了床榻上,外头的天早就黑透了,屋里烛火昏暗,本看不清楚什么,但梅砚那张素白的面容还是红了个彻底。 宋澜借着劲儿把自己的额头抵上去,两双眼睛近到了不能视物的地步,但对方眼里萌生的情|欲又那样清晰可见。 怎么就能看得那么清楚呢。 梅砚盯着宋澜那双满是渴望的眼睛,将里面满载的滚烫星火看了个明明白白,觉得自己多半是要晕了,迷迷糊糊间,他听见宋澜略显沙哑的嗓音在耳畔传过来。 “咱们可以不入史册,但生同衾,死同穴,不论是皇陵里的金棺木,还是无名草芥枕席中,朕都要与少傅在一起。” 啧,真真是好动人的一句情话。 因为写不出文章和策论而挨了不少戒尺的宋青冥,说起情话来却头头是道。 皇陵金棺木,无名草枕席,与子同穴。 原本已经闭上了眼睛的梅砚又因为他这句话再度睁开了眼,那双清然的眸子泛着红晕,他忽然想问一句——宋青冥,你当真要与我死在一起吗。 你是帝王,无妻便无子,无子便无山河。 若有一日这江山更名改姓,九泉之下,你如何去见皇族的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你的君父,又如何对得起三生观的上玄真人。 在难以消融的芥蒂面前,他们不会去想和解。 在情意初定的关系面前,他们不会去想其他。 在死后同穴的誓言面前,他们不能不去想将来。 作者有话说: “为伊消得人憔悴。”出自柳永《蝶恋花》,特此标明。 第46章 内忧外患 “青冥, 日后……” 梅砚的话还没说出口,唇就被宋澜堵上了,少年人的气息那样温热, 吮吸间透露着难舍难分的情节。 末了,扯出来的丝线又说藕断丝连。 “少傅。”宋澜两手撑在床上,一双眼睛极其认真地盯着梅砚说, “朕不是没有想过日后, 朕与少傅在一起,不是为了得过且过的。朕不会立后, 那会负了少傅,朕也不会再拘少傅在宫中,那是折辱了少傅指点江山之才。待朝中肃清, 大盛没有内忧,江山安稳,大盛再无外患之日,朕便会择良立储, 待朕退位, 咱们就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少傅若是不想再管朝堂上的事,咱们干脆逃离这座盛京城, 开个书塾也不错, 孩子多也热闹。” “书塾?”梅砚看着眼前那双闪亮亮的眼睛,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些心动。 “嗯, 书塾。”宋澜翻身又把人压住了, 边解衣带边畅想未来, “朕想养一群鹅, 再养两条狗, 哦,还有昭阳宫里那只叫翡翠的鹦鹉,这便够了。” 第89章 梅砚攀着他的脖子失笑不已,“那还能叫书塾么,牧场吧?” “牧场?”宋澜情到浓时,听力有些明显的下降,甩了甩脑袋才说,“少傅想养羊吗,羔羊可不好养。” “是不好养,一不小心,会把羔羊养成狼崽。” “少傅养过?” “养过啊。” 话说到这里,宋澜正托着梅砚坐在自己腿上,感受到那双温和的杏眸里传来的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久违的清醒和理智终于再次占据了大脑。 他低下头笑了笑,然后毫无征兆地揽住了梅砚的腰。 “少傅说的是朕啊。” 腰肢纤瘦,手掌的摩挲带上一阵轻颤,虽是没有意识的反应,却还是惹得梅砚生出许多燥热。 梅砚伸手勾了勾他的下巴,半垂着眸子说:“羔羊,今晚是不是有意思?” “有意思。”宋澜一个翻身,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看样子是朕说的话管用了,今晚比少傅醉酒的时候都有意思。” 从前的梅砚只会冷冰冰地骂他几句,从没有这种开玩笑的时候,今夜的梅砚并非是一反常态,而是真的意识到,他们两个几经风雨,途经坎坷,路遇泥泞,如今再也不会分开。 烛火燃尽,床帐似一层若有若无的纱幔,遮挡住不可言说的一方天地。 宋澜轻轻柔柔地填满他心中人、眼前人,身下人。 你见过飞蛾扑火吗? 那是一种竭尽全力,舍生赴死,却又因炙热的火光而无限餍足的热切,与此生向往的光明同化灰烬,尘土飞扬的时候,便再也分不出谁是谁,生若得此爱,即便会死,又有何憾呐。 —— 次日又是近晌午才醒,梅砚只觉得浑身酸痛,腰上更是使不上劲,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儿,才看见宋澜端着早膳进屋来。 宋澜已经早起成性,不论折腾到什么时辰都能准时在卯时三刻睁开眼睛,然后利落地起床亲自去择选早膳。这些日子一直如此,只是今日他与梅砚对视的时候,觉得少傅的脸色不错,不像之前,总是泛着红晕。 早膳是两碗精巧的粥,配了一盘虾仁煎饺,因梅砚喜食清淡,宋澜连龙井茶都沏好了。 宋澜把早膳摆上桌,便殷勤地找了衣衫伺候梅砚换上,这次梅砚没再多说什么,即便心里仍会有些别扭,但也在努力习惯。 苍青色的绢袍衬得他一张脸更显素白,那玉人的身姿,像风雪中傲然的一株寒梅,宋澜看着梅砚清款地到桌前落座,忍不住咂舌,早已经看呆了。 那边素瓷一样的嗓音已经传过来:“再看,眼珠子就要掉出来了。” 宋澜堪堪回过神来,只见梅砚已经捧了一碗鱼粥在喝,仪态疏懒清雅,宛如谪仙临世,悄尝一碗人间烟火。 宋澜咽了咽口水,挪步坐在了梅砚对面,捧起自己面前那粥闻了闻,见没有鱼,便凑过去闻了闻梅砚的粥,笑说:“这粥闻着果然不错,鱼还是子春亲自钓的,朕压根没让他往宫里送,直接送到少傅府来了,被切成片儿之前还是活着的,果真新鲜。” 切成片儿…… 梅砚皱了皱眉,被他说的有些难以下咽了,索性拿筷子夹了一只虾仁煎饺,边吃边问:“子春近日在忙什么?” “除夕夜过后,他似乎往藕花园跑得勤了些,这也不怪他,朕一直催着他与杭越查蔡华敬的事,他心里一烦就去找段纸屏了。” 梅砚垂下眸,却没再提周禾,反倒问:“蔡华敬的案子还没有头绪么?” 之前蔡华敬劫持梅砚一事,他们都猜测是蔡华敬受人指使,却一直没能查出幕后之人。 宋澜微微一声沉吟:“倒也不是半分头绪都没有,大理寺顺着那蛊虫查了许久,确认那蛊虫不是大盛之物,应当是番邦之地或是外族之人插了手。” 若真如此,事情反而简单了,身居高位者,最怕的便是我在明敌在暗,可这所谓的“敌”若是离了他们有四万八千丈,那便又不足为惧了。 人无远虑才会有近忧,人有了远虑,还怕什么近忧? 大盛地广物博,中原地界虽无战乱,但边境之地时有匪祸,西有戎部,北有羌族,南有南诏,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总有一日会起硝烟,而硝烟之前的暗杀,多半只是试探。 梅砚叹了口气,玩笑般说:“内忧尚未平,今又逢外患,青冥呐,你退位的日子恐怕还远着呢。” 宋澜正喝着粥呢,险些被他这话给呛着,咳完了还有些委屈。 “少傅,没你这样取笑人的啊。” 梅砚便给他递了递帕子,含笑说:“说正事也行,再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上元节一过,朝中又要例行早朝,政务一谈,南曛郡的事便会提到章程上来,你预备如何?” 宋澜年前的时候曾让太常寺给宋南曛挑封地,本打算让宋南曛过了年就去封地上,结果此事被孟颜渊压了下来。 如果说有什么人是能够让杀伐果断的宋青冥变得游移不定的,那宋南曛应该能算一个。 宋澜是个怨憎分明的人,当初先帝被梅砚逼死,他恨透了梅砚,却也只是因为觉得梅砚背叛了他,而不是真的对先帝有什么父子情谊。但他顾念着宋云川与自己的手足之情,所以不愿意苛待宋南曛。 他原本是想要让宋南曛理政的,可自从徐清纵死后,宋南曛便一个劲儿地和自己作对,惹得他心中烦乱。 第90章 想到此处,他连粥都没心情喝了,托着下巴便叹:“少傅啊,这事愁死朕了,宋南曛想要拉拢兄长,便是有结党营私之嫌,朕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让他去封地,偏偏又被孟颜渊横插一脚,事到如今,朕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前宋澜这般说起自己的苦恼,梅砚总会耐心性子与他讲清楚其中厉害,教他写策论或是折批。 但这一次,梅砚没有放任他在自己眼前腻歪。 “南曛郡的事的确棘手,你既不愿有与他兵戈相见的那一日,便不好太过严苛,可若是他真有不臣之心,你又不可纵容,千防万防中,还要防着孟颜渊。青冥,我只点到这里,剩下的要你自己做决定。” 宋澜已经登基两年有余,朝堂上却还是一团浑水,因为处事太过雷厉风行,在外也落了个残暴君王的名声。 梅砚反省自身,觉得是东宫那些年自己事事都手把手教宋澜的结果,史书策论里可以学到前人治国之法,却不能照搬照用,更不能失了主见。 宋澜虽果断,却不够周全。 宋澜蔫蔫地“哦”了一声,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梅砚的意思他能明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宋南曛的事处理不好,日后的朝堂更会是一团雾水。 正所谓说曹操曹操就到,梅砚与宋澜也就刚用完早膳,东明就来敲了房门,说是廖华找宋澜。 然而并非是廖华找,因为廖华说:“陛下,南曛郡今日一早去了昭阳宫想要见您,卑职说您不在,南曛郡便执意在昭阳宫门前跪着等,任卑职怎么说都不肯回去。” 宋澜愕然:“他没说见朕什么事?” “没说。” 这可奇了怪了,自从徐清纵死后,宋南曛便整日闭门不出,别说去国子监读书,就连除夕夜的宫宴都没有露面,如今却突然执意要见宋澜? 梅砚也皱了皱眉,道:“你快回去看看吧,别跪出什么毛病来。” 他对“膝盖”的关注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正常人。 —— 宋澜也知道事情不宜耽搁,匆忙应了声就回宫了,一路上惴惴不安,直到马车驶入宫门,又过御园、经銮殿,他才看见了跪在昭阳宫玉阶下的宋南曛。 虽同在宫中,却抵不过这座皇城纵横千万百里,宋澜上次见宋南曛的时候还是一个月前,陆延生进宫见他的时候碰上过一次。 许久未见,只远远瞧着便觉得宋南曛瘦了许多,周身的气度也似乎稳重了些。 年都过了,他已经十六岁。 第47章 猹 宋澜踱步走至宋南曛身前, 垂眸打量跪在自己面前的小小少年,只见他已经不再服丧,穿的是一件薄青色的宫袍, 发也用玉冠束了,一张尚显稚嫩的脸孔上竟是说不出的……乖巧? 宋澜满腹疑惑,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他:“怎么在这里跪着?” 宋南曛规规矩矩俯身拜下, 青涩的声音从喉咙发出, 没有半分磕巴:“臣弟有事求见皇兄。” 宋澜挑了挑眉,显然更意外了些, 毕竟这段时间里宋南曛见了他都是喊“宋青冥”的,他已经有许久没从宋南曛口中听到“皇兄”这两个字了。 看了看冷风瑟瑟的天,宋澜终归还是心软了。 “进来吧。” 即便宋澜不在宫里, 昭阳宫的炭火也是照旧燃着的,门一关,屋里便只剩下炭火燃烧的“噼啪”声,似久不肯停息的急促雨点, 落在了凝着霜雪的屋檐。 宋澜坐在椅上, 茶盏磕了磕, 觉得宋南曛有着说不出的古怪,一进屋也不坐, 也不喝茶, 就干巴巴地在下首站着。 他将茶盏搁在案上,又问了一遍:“什么事?” 宋南曛膝盖一弯, 又跪下了。 宋澜眼眶跳了跳, 只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莫不是上辈子欠了自己这个弟弟的银子吧, 不然这辈子怎么摊上他的, 有事你说啊,朕没不让你说啊,动不动跪个什么劲儿啊。 耐心已经被耗光了,宋澜伸手敲了敲面前的桌案,一双锐眼上扬,问了第三遍:“宋南曛,朕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什么事?” 谁知话一出口,宋南曛的眼眶就红了,少年郎跪在地上抽抽搭搭的样子极其惹人同情。宋澜竟也恍惚了一瞬,仿佛这几个月来沉浸在悲愤情绪你的宋南曛只是梦幻泡影,如今跪在自己面前的,还是那个只会躲在东宫门外捉麻雀的小郡王。 宋南曛攥了攥衣裳,哽咽着求宋澜:“皇兄,对您不敬是臣弟的错,勾结朝臣也是臣弟的错,一人做事一人当,臣弟求您,您不要迁怒我的先生。” “你的先生,陆延生?”宋澜倾了倾身子看他,仍是不解,“这关陆延生什么事?” 徐清纵过世以后宋南曛便不肯再到国子监去读书,陆延生已经闲了好几个月了,期间他虽听了梅砚的劝进宫见过宋南曛几次,可那时候的宋南曛执拗得很,谁说话都不带听的。 如今这又是闹哪一出? 宋南曛的哭声终于止了止,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宋澜,竟然也听不懂了,“不是皇兄因为先生没有把臣弟教好,所以要罢先生的官职么?臣弟说了,是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先生任国子监祭酒并无差错,您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累及旁人……” 话说到最后,声音也越来越小,宋澜大约听明白了些,半是好笑地问:“朕要处置陆延生?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第91章 “先生说的。” “陆延生说的?” “嗯……” 宋澜往椅背上一仰,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有点意思,陆延生那小古板也会吓唬人了? “你起来吧,廖华,去请延生。” 廖华在外领命去了,宋南曛有些游移不定,却还是缓缓起了身,揣着一颗上蹿下跳的心坐在了宋澜下首。 休沐未过,国子监亦无事,故而廖华一路策马去了陆延生府上,后者正在摹一本字帖,听得宋澜传他入宫也不意外,扔下字帖就随着廖华走了。 皇城毕竟大得很,即便是坐马车来,前前后后也还是耽搁了半个多时辰。陆延生到昭阳宫的时候已近晌午了,冬天的太阳虽烈,却半分不见暖,反倒是寒风依旧叫嚣,直把寒气往人骨头缝儿里逼。 “陛下,陆大人到了。” 宋澜懒懒招了招手,廖华便请陆延生进了殿,他那张儒雅古板的脸上倒是没什么波澜,宋南曛却红着眼眶占了起来,一语不发地盯着陆延生看。 陆延生没顾上理他,而是先向宋澜行了礼,“陛下,您找臣。” “嗯。”宋澜看着陆延生那张清俊的面容神色不改,心中便觉得有几分好笑,托了下巴问,“延生啊,朕待你不薄吧?” “陛下待臣自是宽厚。” “可朕怎么听说朕要罢你的官免你的职,朕说过这话?” 陆延生微微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地在宋澜面前跪下,回话事仍旧一板一眼:“陛下是不曾说过这话的,这话,是臣自己提的,许是说得不够明白,才让南曛郡误会了。” “先生?” 陆延生这才微微侧首看向了宋南曛,“郡王,臣昨日进宫与您说的,您没听明白。不是陛下要罢臣的官职,而是臣自己要从国子监致仕。” “好好的,先生为什么要致仕?” “好好的?” 两人也不顾宋澜还在上头坐着,你一言我一语的就争论开了,陆延生说:“臣是国子监祭酒,掌管天下学事,可只郡王您一个学生,郡王一连数月不入国子监,臣自知不胜其任,教导不了郡王,既如此,不如早早请辞归乡,以免落人话柄,惹人笑话。” 能让典则俊雅的陆延生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他是真生气了。 宋澜坐在上首,一杯茶从热喝到凉,从凉喝到无,却还是咬着茶盏不撒口,不为别的,就是想看个热闹。 宋南曛大约没见过陆延生一口气说这许多话,一时间脸色煞白,浑像是被吓住了一般,过了半晌才回顾神来,诺诺说:“我,我不知道会如此,先生是生我的气了吗?” 陆延生眼眸垂下,清颜微冷:“您是郡王,臣怎么敢生您的气,臣也不配生您的气。” 那就是真的生气了。 宋南曛又攥了攥自己的衣裳,咬了咬唇,然后给陆延生跪下了。 这一跪,是他数月来执拗中的第一次妥协。 于是昭阳宫中变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关系,陆延生跪着宋澜,宋南曛跪着陆延生,而端着茶盏的宋澜只得闭了闭眼:朕看不见朕看不见…… —— 宋南曛与陆延生这段师生缘分,其实真的全靠缘分。 他们不像宋澜与梅砚,是因为梅砚是太子少傅,所以自然而然是宋澜的师长,并无其他桎梏。 但陆延生是宋南曛真真正正磕了头奉了茶,敬过祖宗才拜来的先生,细细考究起来,两人中间是差着辈分的。 宋南曛生来便娇生惯养,是被先帝和徐清纵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他幼时的学问是先帝亲手教的。后来国事繁忙,先帝不能事事亲自教导,便从世家名门子弟中替他择师,起初先挑万选出来的,其实是陆延生的父亲,彼时的国子司业。 陆司业看了看不足十岁的宋南曛,直截了当地说:教授南曛郡,臣的儿子延生足矣了。 孩子时候的宋南曛歪了歪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透出些藏不住的探究意味来。 陆延生? 那一年,陆延生才二十岁,任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 先帝只当玩笑话,传陆延生进宫见了一面,谁料宋南曛一眼就喜欢,哭着喊着要这儒雅至极的人做他的先生。 先帝受不住骄子吵闹,没过几日就允了。 这一允,就是磕头奉茶、聆听教诲、教了足足六年的学问。 宋南曛嘴上喊陆延生“先生”,心里却早把他当做了“师父”。 这世间最难得师长便是做“师父”的师长,因其为师亦为父,肩膀上担的责任,比表面上看要重得多。 比起梅家位高权重,陆家是真正的书香世家,代代都任朝中文官要职,旁支子弟开学府、坐学堂,撑起了大盛学界半边天。 陆延生喝过宋南曛的敬茶以后,便没再教过别人。纵使先帝驾崩,改朝换代,他从东宫幕僚升任国子监祭酒,也从来都是把宋南曛的事看做头等要事。 用宋澜的话说:浪费了这满腹学识。 可陆延生却不觉得,既当一句师父,便知有一句知子莫若父,宋南曛自逢母丧便再也没去过国子监读书,而是一门心思和宋澜作对,甚至起了拉拢朝臣的心思,这些陆延生何尝不知道。 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一步错步步错而无动于衷? 陆延生今天整这么一出,不是为了吓唬宋南曛,他原本想的是自己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南曛若是还听不进去,那他还有什么脸面任国子监祭酒,倒不如真的把官辞了回家去。 第92章 不知是不是歪打正着,陆延生这一番话吓唬住了宋南曛,让他心里生了怕,让叛逆了几个月的少年突然服了软,求到宋澜面前来了。 宋澜坐在上首,干巴巴地听着宋南曛和陆延生说话,也不好让宫人进来奉茶打破了这还算美好的气氛,只好一个人捧着茶盏口干舌燥地看热闹。 陆延生说:“郡王当初拜臣为师的时候是怎么说的?您说让臣教学问,教礼义廉耻,教诗文策论,可如今您有多久没去过国子监了?” “有……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臣进了多少趟宫,在宸佑宫里苦口婆心地劝了您多少次,您还记得么?” “数……数不清了。” “您是郡王,是陛下的亲弟弟,当尊亲敬长,可您心里想的是什么?不臣之心!” 最后这话可谓说的很严重了,宋南曛的声音登时就哽咽了:“先生……” 两个人就这么跪在地上你一言我一语,说的脸红脖子粗,听得宋澜是插嘴也不是,不插嘴也不是。 眼看就要这么僵下去,宋澜一狠心,把早已经空了的茶盏往桌子上一搁,开口:“咳,要不你们……坐下谈?” 陆延生和宋南曛面面相觑。 宋澜却是认真的,他干脆起身,边把陆延生扶起来边说:“你们师生之间的教导,朕不多听了,但有话坐着好好说,少傅千叮咛万嘱咐过朕的,万万不能和膝盖过不去。” 亲身经历,血的教训,何其惨痛。 陆延生脸色又是一僵,宋澜却没再管他们说的是不是什么“不臣之心”的大事,而是自己出了门,把偌大一座昭阳宫都留给他们俩了。 作者有话说: 宋猹:这一章朕只负责在瓜园里上蹿下跳! 第48章 先生 殿外, 廖华正候着,见着宋澜出来就迎了上去,“陛下, 方才东明来过了,说梅少傅在府上有些挂念,来问南曛郡没什么事吧?” 宋澜挑眉笑了笑, 眼底的神色是许久不见的安然:“朕想着, 他暂时是没什么事了。” 不待廖华反应过来,宋澜就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一般说:“朕是真没想到, 这陆延生原来不是像他父亲一样的小古板,而是一只无所不用其极的狐狸啊。” 狐狸此时正在昭阳宫里一脸严肃地坐着,宋南曛没起来, 在地上跪着哭。 起先是压抑不住的哽咽,再后来就是呜呜咽咽的哭声,哭了一会儿发现陆延生不理自己,干脆开始嚎啕大哭。 陆延生“嗤”地笑了一声, 有些嘲讽地点了点自己身侧的椅子:“陛下的圣旨, 要郡王坐着说话, 郡王却只跪着哭,这是要抗旨?郡王, 这三个月您抗了多少次旨了?” 宋南曛的哭声猛地一停, 踉踉跄跄地撑着地站了起来,然后到陆延生指的那张椅子上坐下了。他没敢揉膝盖, 也没敢接着哭, 就红着眼眶盯着陆延生看, 良久才说:“我不敢了。” “不敢?”陆延生抬头反问他, 语气有些好笑, “郡王是不敢哭了,还是不敢抗旨了?” “都……都不敢了。” 明明是可怜巴巴的语气,应该是最讨人怜惜地时候,陆延生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即便是守礼如他,也还是忍不住满脸疲惫地伸手按了按额头。 再开口,嗓音都哑了:“您不是不敢,是听到臣说真的会辞官才害怕了。臣今天出了昭阳宫,您还是会登左相的门,还是会与左相的门生暗中往来,宸佑宫的暗信还是会一封一封被送出去,您还是想反!” 从陆延生说第一条的时候,宋南曛便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张开口:“先生,您都……知道了?” “郡王。”陆延生极其郑重地侧过头,一双沉稳的眼睛盯着宋南曛,说,“当初徐太妃过世,您坐在凤章宫门前的石阶上抱着臣哭,哭得臣心软了,所以臣那时只说了一句让您不要怪陛下。臣如今十分后悔自己当时的心软,不然有些话,便不用等到今天来说。” 宋南曛红着眼眶伸手抹了抹眼泪,隐约猜到陆延生想要说什么,愣是抿着唇没出声,静静等陆延生开口。 “当初云川太子薨逝,先帝大恸,民间禁嫁娶三年,满朝齐哀,您可知徐太妃做了什么?” 这便是要提旧事了,宋南曛有些抗拒,但还是接了话:“母后她……她过继了皇兄到自己名下。” 陆延生摇摇头,脸色冷到极致:“您知道臣想说的不是这个。” 一哽:“母后她,她害了周太妃。” “是啊,郡王不傻,当年的事您都清楚,既然知道这是过不去的仇怨,您又恨什么呢?” 宋南曛垂着脑袋,隐约可见眼圈泛红,似是极力在忍什么,忍了许久,终究觉得忍不住,索性就有什么说什么了:“可是先生,她是我的母后,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母后,当初您劝我的话我不是没有听进去,我就是做不到。” 几个月来陆延生进了数次宫,每每都会劝宋南曛,劝他不要恨宋澜,劝他不要做什么出格的事,但宋南曛无一例外地——做不到。 陆延生是在书香门第长大的人,他父母双全,家族中既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怨憎仇会,推己及人和感同身受这种事,他不敢说。 但还可以推己及他。 陆延生只瞥了一眼,神情没什么变化,而是接着说:“郡王之前拉拢过梅尚书,想必在拉拢之前,也查过当年梅家的事吧?” 第93章 “查过,是因为我外祖污蔑梅老太师,可他也是被梅少傅和陛下弹劾而死,我还没顾得上恨呢,您就来与我说这些。” “恨恨恨!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陆延生只觉得自己脑门上有一团火在烧,气得连用了数年的敬称都改了口,干脆“你啊我啊”的开始骂宋南曛。 “有恩必报有债必偿这话说的是没错,可当初梅氏一族一百三十四口人上刑场,梅老太师告诫后人的不是要他们去恨更不是要他们去报仇,而是留下一副绝笔‘清风拂袖去,朝臣殿上死’,他告诫子孙后代要远离朝堂去做个林下神仙。那副绝笔就在梅尚书手里收着呢,我前阵子去尚书府拜见的时候还特意看了,笔走龙蛇一样的字迹,那是老太师一片清澄的心啊。” 当年的事,陆延生知道的不少,但他没提梅砚与梅毓,只说了梅时庸。 他盼望能用那个为国为民一辈子最后身首异处的老者,点醒眼前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少年。 宋南曛果然愣了愣,有些错愕地抬头看陆延生。 咬唇:“先生……” 陆延生又叹了口气,再开口,已经又变了一个语调:“陛下与徐太妃有杀母之仇,却也只是软禁了她,不曾加害她。你这恨来的无缘无故,说白了这不是恨,而是一个由头,你把这件事当成理由,去掩饰你早就兜不住了的野心。” 宋南曛脸色一白,明显是被人戳破心思的表情。 “懂了吗?” “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陆延生也不逼他,深仇大恨想要一招开解是一件很难的事,但面对仇恨并不止有报仇雪恨这一条路可以走,他想他教明白了,宋南曛也想明白了。 他伸手拍了拍宋南曛的肩,把称呼改了回来:“郡王,臣之前劝了您许多次,您听不懂,臣知道这不是瞬间就能想明白的,所以臣今天就说到这里,最后只有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血海深仇尚能消解,遑论徐清纵并非死于宋澜之手,又遑论徐玉嶂本就是死有余辜? 宋南曛有些局促地揪了揪衣摆,看着陆延生越来越冷的脸色,心头忽然动了动,站了起来,垂着头:“先生,可是,可是……” 两个“可是”,陆延生顿时就明白了他想说什么。 “左相找过您了?” “是。”没有否认。 “他说什么了?” 宋南曛揪着衣裳,期期艾艾地说:“他说太子之位本该是我的,皇位也本该……若是我能让众朝臣信服,皇兄早晚有一天要让位给我……” “哐”地一声,陆延生伸手把手边的茶盏甩了出去,碎瓷片散了一地,早已经冷却的茶水再无热气,却也茶香袅袅,殿外似是廖华的身影动了动,愣是没有进来。 陆延生半分好气也无,气得眼睛都有些红,讽道:“他倒是直白的很,这是怕您听不明白?早知道臣也直白些说话,省得兜兜绕绕三个月,到最后走投无路闹到这昭阳宫里来!” “先生,您消消气,左相的话我不敢信的。” “不敢信?”陆延生探身看向他,有些好笑地问,“不敢信您就敢拉拢梅尚书,敢用梅少傅的事挑拨离间,敢与左相的门生沆瀣一气,郡王,是臣小看了您啊。” 这话说得重,宋南曛想也没想,腿一软又跪下了,今儿这一遭,他是真怕了自己的先生。 “先生,我不敢了,我知错了,可是我……不想去封地。” 少年身形微颤,垂泪低首,模样说不出的惹人怜。 陆延生沉默着看了半晌,只觉得眼前那个身影似乎小了一圈,像极了当年那个不足十岁的孩子捧着一杯热茶跪在自己面前,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看了又看,然后是软绵绵的奶音。 “先生。” 回忆炸开在眼前,陆延生只觉得自己那颗心的盛了一汪温水,泛起飘在多年前喝下的那一口悠悠茶香。 窗外午阳正烈,窓纸后早已不见人影,看客都散了,费尽心机唱一出戏,总是要收场的。 陆延生撩了袍服起身,半蹲在宋南曛面前,伸手,抹去他眼角清泪。 语气是难得的温柔:“多大的人了,还动不动哭鼻子的?” 宋南曛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看陆延生,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贪恋了此刻的这份温存,赌气一般说:“先生,我都十六了。” 他的生辰是腊月廿一,去岁是徐清纵的丧年,故无人贺。 陆延生伸手抚了抚孩子的头,少年的头发软,额前的发丝拂在手心有些痒,他笑了笑,有些怅然:“十六了。大盛的朝律是弱冠取字,而陛下得梅少傅教导,十六岁那年就得了个顶好听的字,郡王知道以后羡慕得不得了,吵着要臣也给您取个字,臣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宋南曛对别的事不上心,对这事倒是记得很清楚。 “先生说我还太小,想取字,再等几年吧。”说完这话他蓦地抬头,水汪汪的眼睛闪亮亮的,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 “嗯。” 陆延生又是极温柔地应了一声,那样的语气让宋南曛生出一种错觉,好像平日里老成古板和今天发了一通脾气的人都不是他。 “梅少傅大手一挥为陛下取了个‘青冥’,那是天上天,是明君圣主才可以有的字,那样的字臣不敢取,但郡王的字臣其实也早就想好了。”他笑着问宋南曛,“郡王的字,叫琼然可好?” 第94章 琼然啊。 清玉澄明琼花镂,得愈安然风露透。 臣愿您一声光明澄澈,得之淡然失之坦然,随遇安然,莫失本心。 “先生,您……” 陆延生松开手,又忍不住摸了摸少年的脸,这种时候,最该与他讲道理,“陛下原本是对郡王委以重任的,寻常亲王只学四书五经,他却要臣教您写策论,那是太子该学的东西,是梅少傅该教的东西。” 不顾宋南曛扑在自己怀里抽噎,陆延生继续说:“可您偏偏不知足,不听臣的教导也就罢了,非要与左相同流合污。您可有想过左相图的是什么,真就是为了上柱国吗?有朝一日他扶持您登上帝位,他就是开国首功之臣,他是下一个上柱国啊。这些道理,郡王您怎么就想不明白呢?陛下念着与您的兄弟之情,对您向来宽厚,若非您执意与陛下作对,他又怎么会萌生让您去封地的想法?” 一番话下来,直把宋南曛的脸说得红了又白,到最后半分血色也无了。 他不是自小步履维艰的宋青冥,想不明白孟颜渊的弯弯绕绕,也不是满腹学识的梅景怀,做不到纵观大局。 他就只是个被娇养长大的孩子,只有一个为人方正的先生会与自己讲这些道理。 可一连三个月,他不肯去国子监,就连陆延生进宫劝他说的那些话也全当成了耳旁风。 静默良久,连窗外的风声都止息了,像是有人痛定思痛,一颗坠入寒窟的心重新看见了太阳。 虽是严寒冬日,实则已经立春了。 第49章 真心 “先生。”过了好半晌, 宋南曛才又开了口,只是语气已经平复下来,连哽咽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说,“您说的对,我就是憋了一口气, 想找个由头撒气, 其实我并不恨皇兄,更没想过……更没想过当皇帝。” 陆延生笑了笑, 将人扶了起来,少年郎已经长得与他一般高了。 “臣知道,让郡王写篇策论就像是要了郡王半条命, 让郡王坐那个位子,岂不是不让人活了么。” “嗤”的一声,宋南曛竟也破涕为笑了。 他伸手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说:“先生, 琼然这个字我很喜欢。先前是我动了歪心思, 今日得先生教导, 琼然感激不尽,日后再不敢听信他人, 先生, 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前两句还说的有模有样的,到后面便又看出来是个孩子了。 陆延生长长舒了口气, 觉得今天这一出总算没白闹腾, 他道:“郡王, 不论什么时候, 不论日后会出什么变故, 臣请您记得今天说的这番话,不要做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怀里的孩子郑重点头,“琼然知道了。” “那……”陆延生抬头往窗外看了看,外头依旧是正午的大太阳,瞧不见什么人影,他说,“那郡王就去请陛下进来吧。” “昂?皇兄在外面?” 陆延生但笑不语。 宋南曛觉得简直难以置信:“先生您说笑呢,这大冷的天,皇兄怎么可能在外面等着。” 陆延生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臣取笑您,您是真的少了些做帝王的脑子。” 这已经是以古板严谨著称的陆延生能够说出来的最活泼的话。 宋南曛显然听懂了,他呆了呆,在确定先生没有在开玩笑之后才喃喃开口:“那……咱们刚才说的话,皇兄都听见了?” “听见没听见的,都是要给个交代的。” 宋南曛去开门的时候觉得自己步履极重,直到浑浑噩噩地把昭阳宫的殿门推开,他才彻底信了陆延生说的话。 昭阳宫外是一方雅致的庭院,院子里有张小石桌,此时此刻,桌前正坐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织金袍服,眉眼微挑,俊朗非凡,一个穿着苍青色绢袍,罩了件不薄的斗篷,醉玉颓山。 宋澜,梅砚。 两人全然不顾天气如何,就坐在石桌前头喝茶,悠游自在一般,活像世外高人。 ——如果不是宋澜那双精明的眸子探过来的话。 宋南曛下意识打了个哆嗦,然后勉强一笑,“皇,皇兄。” “嗯,谈完了?” “谈,谈完了,梅少傅怎么也来了?” 梅砚眼底含着笑,清疏雅致地抿了口茶,语气淡淡的:“臣是来看戏的,陛下说请臣来看一出大戏,还说是狐狸排的。” 联想起陆延生刚才的话,宋南曛闭了闭眼,一副我命由天的服输感涌上心头,硬着头皮又笑了笑:“天冷,皇兄与梅少傅别,别在外头坐着了吧……” 宋澜应了声,与梅砚一同起身,却先转头去吩咐一旁的廖华:“时辰不早了,传膳吧,朕今天留南曛郡与陆祭酒在昭阳宫用午膳。” 廖华领命而去。 宋澜这才看向怔愣着的宋南曛,笑了笑:“愣着做什么,折腾了大半天不觉得饿么,琼然?” 宋南曛一哆嗦。 这顿午膳,宋南曛用的可谓是心不在焉。 一桌子玲珑佳肴摆上来,翡翠汤圆滑嫩精巧,金齑玉脍鲜美醇香,晾衣白肉肥而不腻……宋南曛提着筷子戳了又戳,好半天也没吃下一口饭。 他犹豫再三,干脆掠过一桌子的佳肴看向了坐着的另外三个人。 宋澜神情冷峻,威仪十足,夹了两块晾衣白肉放在梅砚碗里,末了还乖觉地笑了笑。 陆延生埋头用膳,菜没怎么动,只顾着喝自己面前的一蛊南瓜粥,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第95章 梅砚斜眉浅蹙,有些犹豫地夹起碗里的肉吃了,继而眉蹙得更甚,接过了宋澜递过去的一杯清茶。 茶盏一搁,玉箸一提,剩下的一块肉被扔回到了宋澜碗里,言外之意——不吃。 宋澜毫无意外地撇撇嘴,夹起那块肉填到了自己嘴里,也有言外之意——行吧。 如此这般静默良久,直到陆延生搁了筷子,起身。 “陛下,臣用好了。” “嗯。”淡漠的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 宋澜应完这一声,便又转头去给梅砚夹菜,把陆延生晾在了一旁。 梅砚温眸看着自己碗里逐渐堆起来的一座小山,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了他进屋以来的第一句话,“陛下,礼贤下士如何解?” 宋澜仍在夹菜的手顿了顿,梅砚语气虽平常,却是在问训,他垂了眸,说:“礼遇贤能,谦交良士。” 陆延生严谨方正,不论从为人还是学识上来看,都可谓一个“贤士”,少傅这是不满自己晾着他。 得了答案,梅砚便不再言语,也不再动碗里的饭菜,而是继续喝手边那盏清茶。 茶香悠悠,亦浅亦淡。 宋澜叹了口气,终于肯放过那一桌饭菜,然后才抬眸看向站了许久的陆延生,竟然笑了,有些无奈地说:“延生这是做什么?” “请罪。” “何罪之有?” “是臣自作主张,插手陛下与郡王的家务事,揣度圣意不说,还害得梅少傅跑了一趟,臣的罪过大了。” 宋南曛猛地抬头:“先生……” 不等他说出个所以然来,梅砚便温然笑了笑:“这样精彩的戏目,别说跑一趟,跑几趟都值得很,延生,别给自己揽莫须有的罪名。” 陆延生心知梅砚一直在为自己说话,面上却不好表露,只微微颔了颔首,便听见宋澜说:“得了,今年的俸禄拿去给国子监买书吧,戏导完了就早点回,朕还有话要和宋南曛说。” 宋南曛松了口气,先生只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不打紧不打紧,我是有月例银子的,把我的银子给先生就行了。 然而宋澜下一句话险些让他跳起来。 “一会儿让廖华去传旨,南曛郡暂且不必去封地了,宫里不缺吃穿,以后的月例银子也都没了。” “为为为什么啊!” 宋澜一个眼刀抛过去,宋南曛缩缩脖子闭了嘴。 “怎么,让你留在宫里你还有意见?那行……” 宋南曛慌忙摇手:“别别别,皇兄,我没意见。” 宋澜轻笑一声,继而又去看陆延生,后者会意,拱手道:“陛下仁厚,臣感激不尽,臣先回去闭门思过了。” 与此同时梅砚也站起来,苍青色的袖摆微微晃动,笑言:“时辰不早了,我也要回府,延生,一路吧?” 宋澜猛地把头朝着梅砚扭过去,扭头的一瞬间,脸上冷笑的神情没了,狠厉的眼神没了,就连说出来的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少傅这就要回府么,坐马车舟车劳顿,要不要朕派轿撵送少傅回去,轿撵上的炭火有些熏人,朕让廖华取银丝炭燃上?” 梅砚脸色一黑,大约也没料到宋澜能殷勤道这个份儿上,只得说:“陛下,从朝华门到少傅府,坐马车不到一刻钟。” 宋澜瘪了瘪嘴,败下阵来,心中暗暗想:得,少傅又生气了,朕又得不要脸地往少傅府跑几天了。 “走吗,延生?”梅砚再看陆延生的时候已经又带上笑。 陆延生难得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顾上点头:“梅少傅,请。”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昭阳宫,雪胎梅骨和典则俊雅的人一走,偌大的一座宫殿就只剩下兄弟两人大眼瞪小眼。 宋南曛憋得脸都红了,诺诺半天,低声道:“皇兄……” 宋澜抬头,悠悠往椅背上一靠,十指交叠,语气含笑:“哦?不叫宋青冥了?” 宋南曛一颤,也不敢在宋澜面前坐着了,慌忙站了起来,才发觉自己双腿早就已经发软,膝盖一碰地,又跪下了。 从宋澜那句“琼然”出口,他便知道自己和陆延生的对话全数落在了宋澜耳中,现如今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思虑再三,决定听候发落。 “皇兄,臣弟知道错了。” 果不其然,只听宋澜说:“嗯,这话朕已经知道了。” “那……臣弟一人做事一人当,请皇兄不要迁怒于先生!” 宋澜刚要伸手去端茶盏的手抖了抖,怎么认错认得这样诚恳,说了半天却还是给陆延生求情,陆延生给这孩子灌了什么迷魂药了? 宋澜抚了抚额,颇有些无奈地说:“朕哪里迁怒你先生了?” “皇兄罚了先生的俸禄……” 声音越来越小,有些委屈巴巴。 宋澜嘴角抽了抽,觉得自己的脾气是越发好了,这要是赶上自己刚登基那会儿,估计早把宋南曛扔出去了,还能容他在这里讨价还价? “陆府家大业大,罚一年俸禄饿不着他。”宋澜说着忽然笑了笑,语气也柔和了许多,“当年朕不过是偷跑出宫去少傅府上,就连累少傅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少傅那时候刚到盛京没两年,日子过得才算是凄惨。” 宋南曛显然没料到宋澜会与他说这些事,一时愣了愣,竟不知说什么好。 这样看来,皇兄对先生已经很宽容了。他瘪了下来,垂头丧气,再不敢为陆延生说话。 第96章 宋澜却叹了口气,道:“起来吧,少傅要是知道你一天跪了四趟,气也得气坏了。” 宋南曛不知宋澜这话的深意,却没敢抗旨,自己站起来了。一天跪了好几趟,膝盖和小腿麻了又疼,宋南曛见宋澜没看自己,便大着胆子伸手揉了揉腿。 他等了半晌,见宋澜不说话,也就耐不住性子发问了:“皇兄,您……还生我的气吗?” 宋澜瞥他一言,心道朕哪儿能不生气啊,亲弟弟想要造自己的反,做出一桩桩一件件为朝纲所不容的事,放谁身上谁会不生气啊。 可方才在外面坐着品茶的时候,梅砚一句话就让他没了脾气。 ——你倒是挺疼弟弟的。 宋澜闭了闭眼睛,咬着牙说:“罚也罚了,朕还气什么。” 话一出口,宋南曛脸上的笑意顿时炸开,比除夕夜的漫天烟火都灿烂,少年郎的眼眸灿若星辰,闪动着星火。 宋澜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哼”了声:“别以为从此以后就高枕无忧了,不想去封地就老老实实给朕去国子监读书,文章与策论要是做不好,朕照样把你撵出盛京城。” “皇兄……” 宋澜叹了口气,琢磨道:“琼然,别辜负了你先生的一片苦心。” 琼然。 宋南曛郑重点头,一提到陆延生,泪眼再度朦胧。 宋澜没去看少年郎哭鼻子,而是抬头看向窗外一簇盛放的红梅,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自己饶了蔡华敬一条性命时,梅砚说过的一番话: 我欢喜你生于皇家,却还能存有这份良善,你需知道,心软不是弱点,而是这世间难能可贵的一片赤子真诚。 还有那句极温柔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作者有话说: 宋南曛:你们想多了,我是直男! 陆延生:亏你倒听他的话,平日我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一说你就信了,比圣旨还遵些…… 第50章 好一朵甜美的桃花 被宋澜心心念念着的人此时正悠悠往朝华门走, 衣袂翩然,出尘的气度与这奢华繁盛的皇城格格不入。陆延生行在他身侧,两人时不时的几句交谈打破了这份寂静, 也替那九天上的鹤鸟渡上些许凡尘气息。 即便过去多年,陆延生依旧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陛下待梅少傅一片真心,真是体贴到了骨子里, 梅少傅可真是好福气啊。” 梅砚嘴角一抽, 把迎面走过来的宫人忽视了个干干净净,开口干净利落:“延生, 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啊?” “梅少傅,你这脾气……” 陆延生没把话说完,只是摇着头轻叹, 像是在说:梅少傅,你这脾气可真是暴躁。 梅砚轻笑着摇了摇头,不怪陆延生腹诽,他自己也承认自己脾气不好, 到底是那骄矜的梅家二公子, 再温和也抵消不了骨子里的傲气, 若非在钱塘那些年磨平了他的棱角,此时此刻, 他多半是要冷下脸来问一问陆延生——南曛郡待你又何尝不是一片真心? 鉴于笑意已经挂在脸上了, 梅砚便轻叹了口气,“延生呐, 师生情谊, 也是一片真心, 一样令人动容。” “我知道。”陆延生垂眸, 语气却沉了沉, “若非知道他一片赤诚,我也不会出此下策,今日诱他入局,引陛下入戏,实在算不上光明磊落,是我对不起‘真心’二字。” 这个“他”自然是在说宋南曛。 梅砚侧首看他,只见那张端方儒雅的面容上是说不出的阴沉神色,竟是在这事上钻了牛角尖? “延生,你实在也太不知变通了。” “是。”陆延生的嘴角牵起一抹笑意,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道,“他年幼之时,背地里称我小古板。” 梅砚闻言便失笑了,颇有些有感而发:“怨不得他们是亲兄弟呢,做的事儿都如出一辙,陛下年幼时常在我的书册里画王八,遇上这种事能怎么办呢,只当他在画他自己便是了。” 极寻常极适当的玩笑,但陆延生还是默了默,继而也笑了:“梅少傅是在劝我遇事要知道变通?” “多少年了,与你说话最不费力气。” 两人熟识已有七年光景,彼时梅砚任太子少傅,陆延生任太子中舍人,皆从属于东宫僚下,行到如今,也算交情匪浅。 缓步行了会儿,梅砚见陆延生依旧沉默着不肯说话,只好又劝:“延生,我与陛下之间经历的事情要多一些,遇事看得也就更明白些,不是我啰嗦,南曛郡的事,你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不该有愧。” 陆延生摇头:“我行事素来循规蹈矩,不该用算计来平息事态。” “怎么,狐狸露了尾巴,开始懊恼了?”梅砚悠悠叹了口气,“关心则乱,凡事到了别无他法的时候,才会无所不用其极,即便是我也曾遇事冲动过。延生,南曛郡是个拎得清的人,别总把他当孩子,推己及人,也别太苛责自己。” 这话一出口,陆延生倒像是真松了口气,他抬眸看向眼前被琉璃砖瓦装潢点缀的宫苑,想起了多年前欢欣雀跃的孩子。严姗庭 在这条路上,一跑一跳,一跳一笑。 他为人师,领着那孩子入了学堂,授了他诗书礼义,看他丧亲孤忍,一度走上逆臣之路。 万幸的事,在宋南曛眼里,陆延生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 皇权江山代不了,功名显贵替不成,谗言诳语骗不去,苦仇深怨挡不住。 第97章 先生在上,他是赤子。严珊霆 清正坦然的陆延生拿自己多年来的循规蹈矩,换来今日一场别开生面的戏,戏里的断井残垣堵住了那条漆黑路,他牵着他的手,回到盛世清明的坦途。 他想起宋南曛跪在自己面前自称“琼然”的神情,忽然低头笑了笑,那个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只需要一个威胁和一句提点,就可以心甘情愿,放下眼前的一切。 这样的人,清醒也通透。盐山听 陆延生垂头,自顾自笑了。 梅砚打量他一眼,看破不说破:“这是想明白了?” “梅少傅说得对,他已不是个孩子了,看来今日之事不只是我胁迫了他,也是他体谅了我。” 说到底,这既是真心相待,也是关心则乱。 深谙此道的梅景怀舒展眉头,总结道:“孩子大了,总是最会体谅人的。” 骄阳浓烈,开了春的冬天不再落雪,再往前走,朝华门外,是开得正盛的腊梅花。 —— 这日以后,众人依旧各有各的忙,有人忙着补课业,有人忙着摹字帖,有人忙着查案子,有人忙着躲桃花。 还有人忙着溜须拍马,哄了好几日,直到被逼无奈指天立誓说“朕再也不会铺张浪费只顾奢靡”,才终于得了他少傅的一张笑脸。 残雪方消,红灯又明,枝头的桃李悄悄舒展叶瓣,春意也就喧闹起来。 上元节一过,朝中的休沐也就过了,各司各部的官员怀抱吃胖了五斤的肚子打起精神上早朝。 一众朝臣穿红着紫,鱼袋梁冠,一路寒暄一路聊。 “大人可见富态。” “年节多吃了些。” “天气似有回暖。” “今年应是丰年。” 瑶光殿,明镜高悬,威仪万千,众人躬身立在殿中,收了先前的寒暄与热络,静等那大盛的帝王。 而眼神好的一眼就发觉了今日的不同寻常之处,暗暗戳了戳身旁的同僚。 那同僚顺着打量半天:“怎么了?左相今日心情似乎不错,脸上挂着笑呢。” 对方摇摇头。 “那就是梅尚书怎么有些没精打采的,好像没睡好似的。” 又摇头。 “别人也没什么稀奇的啊,梅少傅还是那么清疏雅淡,景阳侯还是那么肆意不羁。” 对方便再也忍不住了,“蠢啊,你看陆祭酒旁边那人是谁!” 这声音大了些,周边好几个人都听到了,一时都顺着往陆延生那边看过去。 “南曛郡?” 只见陆延生长身玉立,官袍修身,面上儒雅有度,像是书卷里泡久了,整个人都带着些书香气。 这不稀奇,稀奇的是他旁边还站了一个人,穿红袍,束袖,玉带上挂着数串香囊、配印、玉坠,丁零当啷,华贵至极,脸上淳善赤城的笑意就在那玉器作响间漫开,与陆延生频频说话。 ——正是宋南曛。 与其说众人傻了眼,不如说众人开了眼,宋澜登基至今已有两年,这期间朝堂上变动颇大,有新鲜的血液涌进来,也有经年的沉疴被丢出去,形形色色的文人武将来来往往,他们唯独没见过宋南曛。 没等众人惊诧太久,宋澜便到了。 一句“陛下到”换齐呼“陛下万岁”,这一年是润兴三年,帝王从未想过万岁,只想图一个盛世平安。 宋澜高坐上首,明黄色的龙袍贵重而又凌厉,他唇一勾,“众卿平身。” 看着满朝文武满是疑问的眼神,宋澜半分没有拖泥带水地说:“今日的早朝应当没什么要紧事,那朕就先说一件,日后南曛郡会与诸卿一同上朝,朝中琐事朕也会酌情交给他去办,沈卿,此事你也要上心。” 沈蔚称是,下意识看了宋南曛一眼,却见那稚嫩的少年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冲自己笑了笑,乖巧到不像话。 “还有。”宋澜接着开口,却是同太常寺卿说的,“朕年前让太常寺给南曛郡择选一块封地的事儿,办得如何了?” 太常寺卿揣摩着圣意,恭敬答:“回陛下,臣与太常寺众人择选了新安一地,风景秀丽,人杰地灵,乃是一块做封地的好地方。” 古来选封地,多是选那与皇城离得远远地地方,这太常寺卿颇会做好人,给宋南曛选的新安就在盛京城以南,离着钱塘不远,气候宜人,环境优美,是块风水宝地,用来养老是再好不过的。 宋澜暗暗咬牙,心里不免有些憋闷,如今已是他登基的第三年,这些朝臣的胳膊肘儿还是往宋南曛那儿拐,上赶着巴结讨好他。 他咬完牙便笑了,一双眼睛眯了眯,说:“新安这地方不错,就先留着吧,但南曛郡暂时不过去,朕要让他在盛京多学些政务。” 除了宋南曛被“政务”这两个字烦得头疼,旁人皆齐呼“陛下圣明”,尤其是孟颜渊,嘴角的笑意都快要咧到耳后去了。 今日的早朝除了宋南曛这一桩事,果真再没有别的事,宋澜便早早下了朝,与梅砚、梅毓在御花园里闲逛。 “兄长的脸色似乎不太好,是身体不适么?” 梅毓一脸倦容,顺带打了个呵切,却还是冲梅砚摇了摇头:“无妨,就是近日没睡好。” 宋澜看了眼,觉得梅毓的脸色是白了些,便也关切道:“南诏世子医术甚好,朕过会儿让他到尚书府上给兄长开点药吧?” 第98章 “当真没事,何必劳烦南诏世子,臣尽量早些睡便是了。” 梅砚暗暗皱了皱眉,觉得此事有些古怪,他的兄长素来作息规律,如今朝堂上也没什么要紧事,能因为什么失眠多梦? 不等梅砚开口问,梅毓便及时地岔开了话题,“近日左相可有再找过南曛郡么?” 宋澜道:“找过两回,都被陆延生挡回去了,孟颜渊尚不知宋南曛的心思,朕也没让他说。” 梅毓点点头,“的确不好直说,免得把左相逼急了。” 孟颜渊手上的朝臣实在太多,若是让宋南曛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自己不要夺皇位了,恐怕孟颜渊会一气之下造反作乱。 这事如今只能先这么拖着。 “逢山先生!” 远远一声清亮的女音打破了三人之间的沉思,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打扮俏丽的姑娘提着裙子跑过来,头上的钗环交相碰撞,明眸善睐,娇俏多姿。 “鸾音?”宋澜有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进宫来了?” 宋鸾音走至近前,礼虽是向宋澜行的,眼睛却无时无刻不在盯着梅毓看,她笑着说:“回皇兄,鸾音今日一早就进宫了,特意在这儿等人的。” 宋澜长长地“哦”了一声,却还是明知故问一般,“等谁?” 就这么一问,宋鸾音和梅毓的脸都有些红了。 “咳……”梅砚暗中戳了戳他的腰,出来打圆场,“有日子没喝昭阳宫的茶了,臣可以去陛下那儿讨杯茶水吗?” 宋澜对上梅砚含笑不语的神情,又看了看梅毓忍不住扶额的神态,然后狠狠点了点头。 “少傅,请!” 两人完完全全把梅毓扔在了身后,直等到出了御花园,耳边银铃一般的“逢山先生”才渐渐听不见了。 最早的一株桃花已经开了,梅砚笑了笑,想起除夕夜的所见,不由感慨:“好一朵甜美的桃花。” 第51章 “鸾音” 任何反常都不是平白无故的, 梅毓的失眠来得也并非毫无缘由,不少人都对此有过猜测。 尚书府的下人猜:定然是因为休沐过了,朝中诸事繁多, 主君压力大才会睡不好的。 梅毓的同僚猜:梅尚书睡不好觉,可能是过年过的,昼夜颠倒, 人多热闹, 正常正常。 只有当事人梅毓自己清楚,那夜夜入梦的娇俏姑娘, 实在驱散了他所有的瞌睡虫,最可怕的是这姑娘不只入梦来,还要在每一个风清日朗的白天都上演一场自然的偶遇。 尚书府门前是这样, 盛京城长街是这样,就连御花园的石子路也是也是这样。 譬如此时,譬如眼前。 梅毓看着自己面前的宋鸾音,无奈叹了口气:“鸾音县主, 臣……” “逢山先生!”不等梅毓开口说什么, 就被宋鸾音急急打断了, 女子弯眉轻挑,“都说了不要叫我县主, 实在是太生分了!” 梅毓苦笑:“君臣有别, 臣叫别的不合规矩。” 宋鸾音摆摆手,一副成竹在胸的语气:“连皇兄都称逢山先生为兄长, 逢山先生就别拘泥于那些个俗礼啦。” 梅毓一头雾水, 宋澜称呼他“兄长”这件事全是因为梅砚, 而这又是件不能被外人知晓的事情, 所以他们极为谨慎, 应当不会被旁人听见…… 像是要回应梅毓心中的疑窦一般,宋鸾音笑了笑,银铃悦耳一样的声音:“我上次进宫管皇兄问的。” “陛下说的?” “嗯!” “陛下还说什么了?” 宋鸾音“嘶”了声,抬头望了望天,极其认真地想了会儿,而后才说:“我问皇兄逢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皇兄说逢山先生出身名门、满腹经纶、不仅去岁高中状元郎,还深谙治国之道,通晓治国之策,体谅百姓生计……实在是世家中的名士,朝臣中的贤能,堪嫁的儿郎!” 一顶又一顶的高帽子伴随着宋鸾音银铃一样的声音扣下来,饶是梅毓这般稳重的人也险些没撑住,他伸手掩唇,轻轻咳了咳。 两声咳嗽,本意是想要打断宋鸾音的滔滔不绝,不想滔滔不绝是打断了,却又引得她猛地看过来,一双漂亮的圆眼睛里满是担忧。 “逢山先生,你怎么了,可是天气太冷身体不适?还是近日操劳染了风寒?要不要我替逢山先生宣个太医?” “没有,不必劳烦!”梅毓忍无可忍。 大约是这话说得急切了些,配上那本就严肃的神情,就显得稍稍重了些。 宋鸾音登时就僵住了,张了张嘴也没说出什么话来,纤细玲珑的身姿在料峭的春风里显得单薄极了,她肩膀颤了颤,继而眼眶一红,再说出来的话就带上了哭腔:“没有就没有,不会好好说话嘛……” 她这一哭,梅毓也傻了眼。 在梅毓过往的人生里,实在没同女子有过什么接触,唯一一个是他的母亲唐氏,而唐氏又是个性情直爽、刚毅果断的女人,与宋鸾音这种明媚娇俏的小姑娘全然不同。 换句话说,梅毓没见过女人哭。 他眼看着宋鸾音落了泪,便想要伸手给她擦擦眼泪,却又碍着身份有别与男女大防,那只玉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 一时手足无措,梅毓急得脸都红了,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待他支支吾吾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宋鸾音已经没了耐心,转过身就跑了。 第99章 佩环依旧来时一般叮当作响,女子娇音也在耳畔环绕,眼看着那明媚的身影跑得远了,梅毓才后知后觉地喃喃说:“是臣不好,别哭啊。” 宋鸾音一跑就没了人影,虽说在宫里不至于有什么事,但梅毓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一路失魂落魄地走着,就到了昭阳宫门口。 廖华正守在门口,一看见他还吓了一跳,连忙凑上来问:“梅尚书,您这是怎么了,走路跟丢了魂儿似的。” 梅毓回神,神色仍不自在,但还是把自己惹哭了宋鸾音的事情同廖华说了,并且强调:“鸾音县主哭着跑开的,我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廖总领要是不忙的话,能不能带人去找找?” 这话说得颇为诚恳,又有些低声下气,廖华自然不会推脱,亲自带着手下人去了。 昭阳宫里,宋澜与梅砚正兴致勃勃地讨论梅毓与宋鸾音的事,听见宫人通传说梅毓过来了还有些意外。 “他们这么快就聊完了?快请梅尚书进来。” 谁知宋澜和梅砚抬头一看,只见梅毓身上的颓败气息遮都遮不住了,像是被人骂了一顿,端方持重掉了一地。 梅砚何曾见过自家兄长这副模样,一时难以置信地问:“兄长,这是怎么了,鸾音县主骂你了?” 梅毓摇摇头,在宋澜和梅砚对面颓然一座,万分懊恼地说:“我把鸾音县主惹哭了。” 此言一出,宋澜和梅砚都不约而同地默了一瞬,还是宋澜先回过神来,有些好笑地说:“宋鸾音哭了?兄长说笑呢吧,朕自小和她一起长大,就没见过她哭鼻子。” 见梅毓沉默着不说话,宋澜才有些信了。 他心思通透,除夕夜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两人有戏,又知道梅毓这个性子是不会主动求娶人家姑娘的,便暗中出了不少力鼓舞宋鸾音主动出击。 不仅在宋鸾音面前把梅毓夸到了天上,还不断给两个人制造见面的机会,今天宋鸾音会出现在御花园里,其实也是宋澜的主意。 只可惜他是第一次做月老,红线牵没牵对不知道,红线牵得着急了却是真的。 梅毓的性子太稳重,宋鸾音的性子太活泼,这样的性格处好了是互补,处不好可就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 宋澜捶了捶脑袋,想了半天,然后灵光乍现一般问梅毓:“兄长,你见宋鸾音哭了,心中做何感想?” 梅毓不知他为何如此问,却还是照实说了:“是臣话说得有些重,惹恼了鸾音郡主,自然十分懊恼。” “心疼吗?” 梅毓一僵,话从牙缝里吐出来:“……有些。” 宋澜猛地一拍手,笑意又露了出来,肯定地说:“这就对了,人生若是有情痴,情人眼里出西施,她一哭你就心疼,这说明什么,说明兄长喜欢她啊!” 对上梅砚狐疑的目光,宋澜继续无所畏惧地说:“当初朕生病的时候,少傅就在朕床前哭了,朕可是头一回见少傅落泪,心里那个疼啊……” 梅砚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陛下的记性可真好啊。” 梅毓还没从其中参悟出什么来,廖华那边就有了消息,说是宋鸾音和宋南曛在宸佑宫门前吵起来了。 宋澜拧眉:“他们俩个怎么能碰上?” “鸾音县主原本是要出宫的,走的是宸佑宫门前那条路,结果刚好遇上南曛郡要去国子监,急匆匆地就把鸾音郡主给撞了。”廖华说着抬头看了梅毓一眼,见后者一脸关切,便接着说,“鸾音郡主正在气头上,逮住南曛郡就吵起来了。” 屋里三人半刻也坐不住,听了消息就往宸佑宫赶。 然而说是“吵起来”,其实是宋鸾音一味在骂宋南曛,她脾气不好,骂得不算好听,宋南曛也就任由她骂。 宋澜几人还未走近,就能听见那娇贵的小县主盛气凌人的声音。 “宋南曛你都多大了还这么不省心,皇兄为了你的事儿费了多少心啊,你是缺根弦还是少根筋,是跟自己过不去还是跟别人过不去,人家陆祭酒为了你下了那么多功夫,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好半晌,才能听见宋南曛低低地回一句:“我这不是急着去国子监么……” 继而便是宋鸾音暴跳如雷的声音:“你还有理了!” 这样的热闹吸引了不少路过的宫人,但都不敢驻足,急匆匆地行了礼就跑了,宋澜与梅砚俱是忍俊不禁,倒是梅毓的脸色一直不太好。 他觉得宋鸾音突然冲着宋南曛发脾气,应该是被自己给气坏了,心中懊恼更甚。 宋澜待宋鸾音的火气发得差不多了才出面制止:“怎么回事,在宫里也能吵起来?” 宋鸾音看见几人过来也不意外,只下意识地往梅毓身上看了一眼,见梅毓有些心虚,方才没发完的火气登时就消了大半。 她伸手拂了拂鬓,有些不在意地说:“没什么,就是看不惯宋南曛这样毛毛躁躁的,说了他两句。” 其中原委,宋澜早已经知道了,自然也不会再多问,只是转过目光看了宋南曛一眼,勾着唇问:“你今日不用去国子监?” 宋南曛再蠢也知道自己今天是被宋鸾音当成出气筒了,如今宋澜在面前,他再冤也只能默默忍了,往后退了一大步,颇有些急切地说:“要去的皇兄,我怕先生等着我,这就去了!” 说罢一溜烟就跑了个没影。 几人俱失笑,宋澜看着如今委屈巴巴的宋南曛,心肠也软了些,便叹了口气,对宋鸾音说:“你没事和他置什么气,脾气这样大,以后还嫁得出去吗?” 第100章 本是打趣的言语,谁知歪打正着点了宋鸾音的火,娇滴滴的小县主一挑眉,眼睛瞪得老圆,话虽是同宋澜说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梅毓看:“谁要嫁人啦,万一人家一个不顺眼冲着我吼几句,我是该哭还是该跑?” 宋澜一噎,下意识看了梅毓一眼,见后者已是手足无措,十分狼狈。 梅砚一直在旁看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的兄长从来是个谋而后动有条不紊的人,很少会有这种慌里慌张的时候。方才在昭阳宫时,他就看出来兄长是动了心的,稍一思索,便在梅毓耳边低声道:“兄长,这时候该哄了。” 他与宋澜纠缠数年,虽非情场圣手,倒也累积不少经验。 梅毓神色有些窘,却也顾不上宋澜和梅砚还在场,只得硬着头皮说:“鸾音县主,方才是臣不好,您别……气坏了身子。”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让人扶额长叹,梅砚正想要再打个圆场,却见宋鸾音猛地破涕为笑。 方才还黑着脸的姑娘顿时笑得开怀,笑靥如花一般,“你这人,哄人都这么规规矩矩的吗?” 确实如此,梅毓这个人,做什么都是规规矩矩的。 宋澜和梅砚全然一副作壁上观之态,梅毓苦求无门,又不想再言语直白惹得宋鸾音生气,斟酌再三,问了一句:“那……鸾音县主想要臣如何赔情?” 宋鸾音见他如此,火气是彻底没了。 她喜欢梅毓这个人,除夕夜闳宇楼银灯夜宴,满朝文武醉眼迷离,唯独他一个人稳重端方地坐着,唇沾酒而不失态,面含笑而不失礼,一身紫袍昭示他身居高官,却又极衬那张雅致清俊的面容。 宋鸾音是幺女,自小被怀王捧在手心里长大,养成了盛气凌人的性子,她从小到大接触了不少世家大族的权贵子弟,那些人却都只会上赶着溜须拍马,没有一个入得了她的眼。 她坐在席位上踌躇很久,最后也没有想出来自己怎么会喜欢一个那个端正的高官,可不容她脑子里想明白什么,人已经提着裙子走过去了。 她咬着舌尖才让自己不至于磕巴。 “梅尚书。” 那人含着浅笑看过来,一双朗正的杏眸映着点点星辰,看得宋鸾音都呆了呆。 从那以后,宋鸾音就日日打听梅毓的消息,同怀王打听,同宋澜打听,就连梅砚都被逼无奈地解答了她诸多疑问。 她喜欢在尚书府门前的那条长街上等梅毓,每次等到人都会有一筐说不完的话想要说给梅毓听,而梅毓总是淡淡的,她不知道是这人生性如此,还是他对自己的话不感兴趣。 直到她注意到梅毓的耳尖红了。 宋鸾音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忽然发觉这个举动和几个时辰以前导致她和梅毓产生误会的那声咳嗽一模一样。 所以他不是病了,他是窘了。 宋鸾音抿着唇笑了笑,把手背到身后,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之态,说:“也……也没多生气,不过逢山先生要是想道歉,就喊我一声‘鸾音’吧。” 作者有话说: “人生若是有情痴。”出自欧阳修《玉楼春》,特此标明。 第52章 瓶颈 至于梅毓最后到底有没有喊出这声“鸾音”, 宋澜和梅砚并不知道,他们早在梅毓的脸开始涨红的时候就默默告辞了。 天气日渐回暖,春风暖融融地拂过人的面颊, 万物欣欣向荣,花鸟鱼虫都在祈盼大好的春光。 经过宋鸾音这么一闹,梅砚也就知道兄长为何一脸倦容了, 梅毓和宋鸾音的事他不好多说什么, 但宋澜的事他却管得着。 宋澜一脸无辜:“少傅,你总这么看着朕干什么啊……” 梅砚又盯着他看了会儿, 直把人看得心虚了,才淡淡开了口:“休沐刚过,朝政不忙?” “……忙。” “南曛郡的事解决了, 觉得很清闲?” “……不清闲。” “那是在宫里待着觉得无聊?” “……怎么会。” 看着梅砚笑中带冷的神情,宋澜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果不其然,梅砚又笑了笑, “那陛下这月老当得挺卖力啊。” 梅砚是在说宋澜费劲心力撮合梅毓与宋鸾音, 还给宋鸾音出主意的事。 宋澜一下子就垂了脑袋, 表情像是被冤枉了一样可怜:“少傅你误会朕了,朕就是看鸾音对兄长是真喜欢, 兄长又是孤身一人, 他们若是能一拍即合,岂不是皆大欢喜?” “今天鸾音县主在御花园里等兄长, 也是你的主意?” 宋澜没敢瞒着, 称是。 梅砚便叹了口气, “可今日鸾音郡主哭了一场, 兄长也窘迫地失了态, 你还觉得这这个好主意?” 宋澜摇摇头,压根不敢回嘴。 梅砚便颇有自信地说:“这种事情要顺其自然,他们若是有缘分自然是躲不过的,不必你我去费力撮合,我兄长这人行事稳重,鸾音县主又是个活泼姑娘,若是把他们催得太紧,只怕会适得其反。” 宋澜连连点头,一副“少傅你说的都对”的神情,心里却并不怎么赞同。 少傅这性情已经够疏淡的了,当初若不是受自己胁迫,他们之间如何迈过那一步啊,若是什么事都顺其自然,那他现在见了梅砚也得像宋南曛见了陆延生一样,规规矩矩把人当先生,哪能容得他偷香。梅毓的脾气比起梅砚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要是不给宋鸾音支招儿,那梅毓这辈子都不可能去怀王府提亲。 第101章 宋澜仰头望着天,竟有些自怨自怜,朕这个皇帝当得辛苦啊,不仅要操心民生大计,还要操心弟妹的终身大事。 梅砚只觉得身侧的人半天都没说话,正想问他是不是知道此事办得不靠谱,转头就看到了宋澜这一脸怅然的表情。 梅砚嘴角抽了抽,抬头就往人额头上点了点,“宋青冥,我看廖华抱着一堆折子去了昭阳宫,你要是闲,就赶紧回去批折子。” 这回宋澜揪着梅砚的袖子呜呼哀哉了半天,梅砚都不为所动,径自出宫回了府。宋澜无奈,只能暂且放下宋鸾音的婚事,转头埋首到了令人焦头烂额的朝政里。 —— 今年还算安稳,朝中事情虽多,但都是些琐事,诸如国库的银子、工部的房子、吏部的官职调动…… 这天宋澜坐在昭阳宫里,忽然想起去岁那场骇人听闻的雪灾,一时竟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没等他感慨多久,廖华就进来了。 “陛下,景阳侯和大理寺卿杭大人求见。” 宋澜将笔搁在案上,“宣。” 周禾常常进宫,大多是找宋澜喝酒,杭越也会进宫,大多数是来述职,但周禾与杭越一起来,只能是为着一件事。 宋澜见两人进来,不由地端正了神色,问:“是蔡华敬的案子有进展了吗?” 周禾与杭越对视一眼,脸色俱沉了沉,宋澜看在眼里,心也就沉了沉。 从去岁小年夜算起,蔡华敬已经死了快一个月了,人死于那莫名的蛊虫,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势力,杭越和周禾一直在查。 前些时候杭越已经禀奏过一回,说那蛊虫是境外之物,不是大盛地界上的东西。如今杭越又与周禾一同来了,想必是有了新的进展。 周禾躬了躬身,道:“确实是有了新的进展,只是不是个好消息。” 宋澜已经料到周禾会说这样一番话,却没生气,好消息坏消息的,都得听不是么。 “说吧。” “先前大理寺一直在查那蛊虫的事,臣就去查了查蔡华敬手底下的那几个江湖杀手。人虽已经死了,但他们身手极好,迷晕梅少傅的那味迷香也有些古怪,因着这些人人数不少,臣便顺着查了下去,发觉这些人不是近日才出现在大盛境内的,而是在一年前就出现在了盛京城里。” “一年前就在盛京城了?藏身于何处,受雇于何人?” “俱不知。”周禾有些歉意地摇了摇头,“陛下,线索到这里,彻底断了。” 宋澜怅然,下意识又看了杭越一眼,周禾以前是个小纨绔,办事不怎么靠谱,但杭越却是真有能耐的。 然而杭越也低了头:“回陛下,确如景阳侯所说,大约在一年前,盛京城里的暗哨曾留意到这些江湖人士,只是盛京城本就鱼龙混杂,这些人进城以后又没了踪迹,暗哨也就不曾上心,若非此番景阳侯一路查过去,甚至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一年前出现在盛京城的。这些人行踪不定,也不知与谁联络过,更不知为何会替蔡华敬卖了命。” 宋澜靠在椅背上,眉头不由紧紧锁起,先前梅毓和梅砚一起分析过蔡华敬一事的利害关系,天子脚下有人意图不轨的确令人心忧,可又得知那蛊虫是境外之物,这份心忧便消了大半。如今兜兜转转,却又查出来那些个江湖杀手一早潜伏在了盛京城里,且线索还断在了这里! 这算什么事! “哐”的一声,宋澜抬手把手边的茶盏摔了,周禾与杭越忙跪下请罪,宋澜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罢了,这事既查不下去,就务必在盛京城里多加戒备,若再有形迹可疑的,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 周禾没再与宋澜耍贫嘴,与杭越领了命便跪安了。 宋澜盯着被自己摔碎的茶盏,思绪不由地再度飘飞,一年前……段惊觉从南诏回京,梅砚久病初愈,幽云二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宋澜与梅砚之间的误会达到了顶峰。 再特殊的事,似乎也没有了。 而就是在这寻常的日子里,似乎有些事,渐渐地藏不住了。 —— 春景将盛,朝华门附近的宫苑里有一湖温泉池水,受那泉水的滋养,两束杏花开得极美,粉瓣玉芯,悄悄吐着芳颜,引得一众小宫女驻足留连,险些忘了返。 宫女们看见周禾和杭越过来,忙躬身避让,杭越见周禾面色始终阴沉沉的,闷了一路,终忍不住问了:“景阳侯这是怎么了,陛下不是并未责怪么。” 周禾这才回神,只敛了眸,却并没与杭越多说,只道:“与陛下无干,是我自己的事。” 人家都这么说了,杭越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出了朝华门,杭越一愣。 ——南诏世子段惊觉在宫门口等着呢。 自从除夕夜过后,周禾日日都待在藕花园,两人原本较为隐晦的关系也在这个正月里迅速发酵,变得人尽皆知起来。 而世家大族的事,哪里容得人置喙,杭越即便知道什么也是不敢多说的,向段惊觉行礼后便告辞了。 天已经暖了,段惊觉却还披着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斗篷里露出来一角素白的衣袍,衬得整个人干净清然。而那双柳眼便始终淡淡看着杭越,直到人走远,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才听见周禾有些不满的声音传过来: “这杭越长得是不错,可也不至于教你这么盯着看吧?” 第102章 段惊觉的目光转回来,微微笑了下,有些温顺随和,道:“你这是说哪里话,我怎会肖想别人。” “那你是在看什么?” 段惊觉依旧笑:“是想着杭大人能力出众,此番蔡华敬的案子却没查出个所以然来,他是否会不甘心。” “不会。”周禾回想了一下方才昭阳宫里的事,笃定地说,“陛下也觉出来此案查不下去,国事繁忙,他分不出太多精力在这上面了。” 段惊觉垂了眸没说话,周禾便上前拉了段惊觉的手,发觉那手是真的凉,像是在三冬的严寒里泡久了,任凭人用多暖的心都捂不热一般。 他皱了皱眉:“我不是说了进宫一趟去向陛下禀奏蔡华敬一案,很快就回去的吗?你还眼巴巴过来等什么,可是不放心?你素来畏寒,也不怕冻着了。” “你办事,我怎会不放心。” 段惊觉微微转开眸子,不去看周禾,只任由他牵着手,两人一同上了藕花园的马车。车里还熏着暖碳,坐定以后,段惊觉呵了口气,才道:“已经开春了,早已经算不得冷。” 周禾看着他泛白的面容和那领口的风毛,仍是有些不满,但想到段惊觉能在这冷天里出来等自己,心里又似沉甸甸的,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不等周禾说什么,段惊觉就感叹一般地仰了仰头:“开春了,这要是在南诏,早已经是暖融融的一片春景,浅草生长,万物复苏了。” 周禾很少会听他提起南诏,一时愣了愣,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纸屏,你可是想回南诏了?” “是啊,你待如何,送我回去么?”段惊觉顿了顿,柳眼一弯,像是自嘲一笑,“质子无诏而归,那可是谋逆重罪啊。” 周禾一急:“总有一日,我会陪你回南诏的。” 段惊觉仰着头,眸子却浅浅阖着,气息沉沉,像是已经睡着了。 马车悠悠行起来,车辙压在盛京城的石板路上,并无什么声响,周禾以为自己这一路都不会听到答复了,却不想段惊觉玉唇微启,含雪清音入耳:“子春,你该留在盛京。” 盛京繁华,全你富贵一生,南诏清冷,留我寂寞余生。 合该如此的。 周禾沉默着看了段惊觉一会儿,从那柳眼长眉看到含卷的发丝,又顺着发丝一直往下,看那如玉的身形。 这样一个人,生在四季如春的南诏,却埋藏在了盛京的冰雪中,何时才能拔足而出啊。 周禾好像也累了,轻轻靠在身后的软枕上,像是有一腔话要说给段惊觉听,他就呢喃一般,一句一句说: “怎么不让我陪你回去呢,蔡华敬的案子我都压下来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替你做的。” “纸屏啊,你说你要我的心,如今我把心给你了,你怎么还是不开怀?” “别说区区一个蔡华敬,便是真有一日,你要我领兵攻入朝华门,我也会去做。” “因我爱慕你,纸屏。” 快到藕花园的路不平坦,车辙“吱呀吱呀”地响,应该足够把人吵醒了,然而段惊觉一直阖着眸子,自始至终,未发一言。 第53章 香囊 又过了几日, 梅砚去了一趟尚书府,特意给梅毓带了两副安神的药。 梅砚让东明将那药搁在了桌子上,又看了看梅毓的脸色, 叹了口气:“朝堂事多,兄长要处理的也就多,再这么下去可不行。” 梅毓苦笑着看了看那两幅药, 问:“这是……” “纸屏拟的药方, 东明亲自去药铺抓的药,兄长睡前喝一碗, 免得整夜睡不好。” 梅毓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子,琢磨着问:“你说的纸屏……是南诏世子段惊觉?” “是。” “我倒是不怎么认识他。”梅毓一边说着,一边思索了一番, 只道,“只有除夕夜宫宴的时候见过他一回,样貌虽是出尘,却不像是个热络的人啊, 怎么, 与你交情不错?” 梅砚便笑了笑, 在梅毓对面坐了,说:“九年前我初回盛京城, 在朝中孤立无援, 他是南诏送来的质子,与我也算同病相怜, 一来二去的, 便有了些交情。” 梅毓抬眸, 打量了梅砚一会儿, 忽然问:“九年前认识的?” 静默良久。 梅砚在兄长审视的目光下笑了笑, 妥协:“十五年前认识的。” 十五年前,梅时庸还没出事的时候,段惊觉便已经以质子的身份到了盛京城,那时候梅毓和梅砚还都是世家大族的贵公子。 “但只是在宫宴上遥遥见过一回,并没说过话。”梅砚解释道,“就是祖父出事前一年的除夕,兄长染了风寒,父亲只带了我入宫的那一次。” 梅毓盯着那两幅药点了点头,似在回忆有没有那么一个除夕,过了片刻才叹了声:“也是缘分呐。” 他不再问段惊觉的事,转而吩咐府上的丫头将药拿下去熬了,待丫头出去了,才自顾自地笑了笑:“我这失眠多梦的症状实在是有增无减,是该喝两副药了。” 梅砚想起导致他兄长失眠多梦的原因,忍不住皱眉,“鸾音县主还日日缠着兄长吗?” 梅毓伸手捂额,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脸却有些红了。 “这会儿时辰还早,等到晌午,天暖气清、街上人流如织的时候,她便会在尚书府后门的拐角处等着,只要见到府上有下人出去,就往人怀里塞个香囊,也不知道她缝了多少香囊。” 第103章 梅砚愕然,他自问这些年已经见识过了宋澜死缠烂打的本事,一时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宋澜更缠人的人。 “前些时候我警告过陛下了,他说了不会再给鸾音县主出点子的,这怎么还……”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梅毓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也不顾是不是要保持周身的好修养了,直接起身到一个小柜子面前,抱了一个黄花梨的木箱子回来。 那箱子足足有三尺长两尺高,梅毓将它往桌案上一放,还不等打开就能闻见浓郁的桃花香。 梅砚盯着那箱子,心中已经有了猜测,却还是抱有一丝奢望的问:“这莫不是……” 梅毓没说话,伸手一碰锁扣,开了那箱子。 豁! 数十只桃红柳绿的物件出现在眼前,有绣了青竹春杏的香囊,也有打了同心结的璎珞,红红粉粉一片铺开的箱子里,估量都估量不出来到底有多少只。 箱子一打开,花香气就更浓了,梅砚甚是虔诚地挑了一只香囊捏在手里,闻了闻,确是装了桃花。 他正想问这莫不就是宋鸾音送来的香囊,就听见梅毓十分无奈地问自己:“景怀,恕兄长问一句,当初陛下讨好你的时候,也这么不依不饶的吗,也往你府上塞了这么一箱子香囊璎珞吗?” 梅砚的脸登时就红了。 “没……只一封罪己诏而已。” 只那一封昭告天下又自损国祚的罪己诏,只那一颗清明澄澈的心,他就停下了脚步,陷在了柔软的氍毹里。 提起罪己诏的事,梅毓脸色也不大好,便没再多说,接过梅砚手里那只香囊,一时怔怔出了神。 “兄长,恕景怀直言,鸾音县主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可不太像是陛下教的。” “她自己想的?” 那香囊上,是闪着光泽的绣线,是细密的针脚,是女儿家一双纤纤玉手挑着灯烛熬着眼睛,一针一线,绣一只可爱的粉嫩小桃子。 再将桃花摘下来,晒干碾碎,填上满满一兜子,兜住了春意喧闹,也兜住了人的心。 梅毓仍在出神,嘴角却牵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怎么就招惹上这朵缠人的小桃花了呢? 梅砚在旁看着,忍不住掩唇一笑,出声将梅毓的思绪唤了回来:“兄长,旁的不说,您若娶鸾音县主为妻,景怀是万分放心的。” 梅毓这次便没有急着回绝,微微颔了首,说:“那我再想想。”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轰隆一声闷雷,两人不约而同透过窗子去看天色,只见天边一团积云,阴沉沉得像是要下雨。 近几日天气回暖,天色却一直不太好,隔几日就会下场雨,春雨绵绵,却也有些恼人。 梅砚不再耽搁,起身便要告辞,临走之际却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顿住了脚。 “兄长,下个月就是清明了,这些年景怀未去先祖陵前祭拜,也不曾侍奉阿公与翁翁,是景怀不孝,今年我想回钱塘一趟。” 梅毓笑了笑,没什么不赞同的,“你是应该回去一趟,阿公与翁翁总是念着你。” 想起两位老人,梅砚忽然沉默了。 梅毓拍拍他的肩,道:“行了,天要下雨了,早些回去吧。” 梅砚应声而去,出门之时,果真下起了雨。 雨水淅淅沥沥,并不算淋人,但东明还是很妥帖地撑着伞在尚书府门口等着了,看见梅砚出来就笑嘻嘻地请人上了马车。 结果马车才走了几步路,梅砚却又叫了停。 自从上次在城郊被迷晕,东明每次坐马车都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死死瞪着一双大眼睛,如今梅砚忽然出声叫停,更是将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凑到梅砚面前问:“怎么了怎么了主君,又出什么事儿了吗?” “没事。”梅砚看着过度紧张的东明失笑不已,道,“就是停一停车。” 东明“哦”了一声,转头去吩咐马车夫,再把头转过来的时候,正瞧见梅砚抬手掀着车帘,目不转睛地朝外看着什么。 “主君,您看什么呢?” 马车外的一侧,正是尚书府后门的拐角处,细雨迷蒙,宋鸾音一身薄粉衣裙,手里攥着几个红红绿绿的香囊,躲在门后翘首以盼。 雨丝打湿了她的头发,却显得发间的珠玉钗环更加玲珑剔透起来。 哪里是什么天暖气清的时候,这不分明是风雨无阻么。 东明伸长了脖子看了半天,然后忍不住“啧”了声,“主君,鸾音县主这么在雨里淋着是不是不大好,要不要小人下去送把伞?” 宋鸾音这种明目张胆的爱慕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盛京城中许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她追求梅尚书的事,东明也没觉得稀奇。 梅砚却摇了摇头,不急不躁地说:“春雨贵如油,再等等吧。” 这一等并没有太多时候,也就半盏茶,尚书府的后门便开了,东明以为会是哪个下人出门来,便满是好奇地凑过去想看宋鸾音是怎么往人怀里塞香囊的,结果却看到出来的人是他家大公子。 梅毓亲自撑着伞出来了。 公子温方,换下了芝兰紫的官袍,此时穿的是一身御召茶色的纱袍,袍角逶迤曳地,沾上无边丝雨,而那张芳兰竟体的面容就从油纸伞下探出来,一双杏眸温和却不失朗正,抬眸看向了细雨里的宋鸾音。 他出声:“鸾音。” 第104章 宋鸾音闻声怔了怔,手里花花绿绿的香囊散了一地。 不等她做出什么反应,梅毓便已经走近,将那柄绘着桃花粉灼瓣的油纸伞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弯腰去捡那一地的香囊。 晴蓝色的绣的是一支梨花,水绿色的绣的是一支海棠,桃粉色的绣的是一丛青竹。 梅毓将他们细心地拢在手里,然后温声道:“日后别再送香囊来了。”烟山停 宋鸾音以为是梅毓恼了自己,一下子又要哭,梅毓却眼疾手快,赶在她落泪之前伸手碰了碰她的眼尾。 他说:“等聘礼送到了怀王府,你再送嫁妆来也不迟。” 他说那满满一箱的香囊璎珞,是她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嫁妆。 宋鸾音一时落泪也不是,展颜也不是,就那么撑着那柄油纸伞,隔着雨雾看向眼前的人,彻底呆住了。 隔了几十步远的马车里,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的梅砚默默放下了马车帘,嘴角还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看了一眼还没收回目光的东明,笑着问:“还去送伞吗?” 东明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那样的话大公子会杀了小人。” 梅砚再度失笑。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一场贵如油的春雨,将等来一纸婚书,自己那个兄长也终于觅得良人,梅砚倚着软枕这般作想,嘴角的笑意彻底漫开,竟生出了些老父亲般的安心之感。 东明眨眨眼睛:“主君,咱们回府吗?” 梅砚收回思绪,正色道:“不回府,进宫一趟。” 作者有话说: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出自《诗经》,特此标明。 第54章 告假 朝中琐事繁多, 宋澜已经埋首在奏折里好些天了,亏得近日周禾对朝中的事很上心,许多事情都由他揽了去办, 宋澜才算松了口气。 所以梅砚到昭阳宫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宋澜守在窗前逗那只鹦鹉“翡翠”的画面。 宋澜抓了一把瓜子,边喂边逗。 “翡翠翡翠, 说‘朕是全天下最俊朗的男子。’” 鹦鹉学舌, 有一说一:“朕是全天下最俊朗的男子。” 宋澜皱了皱眉,意识到鹦鹉是分不清谁是“朕”的, 便又换了个说法:“宋青冥是这世上最俊朗的男子。” 鹦鹉学得一字不差:“宋青冥是这世上最俊朗的男子。” 宋澜听得一个高兴,把手里的瓜子全喂了它,一抬头, 就看见了站在昭阳宫门口黑着一张脸的梅砚。 “少少少……少傅。” 宋澜怂得都结巴了。 梅砚冷笑了声,回身把门关了进殿来,一双温温款款的杏眸打量了宋澜好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很闲?” “不不不不闲。” “逗鹦鹉?” “不不不不逗了。” “宋青冥是全天下最俊朗的男子?” 在梅砚满是质询的目光下, 宋澜咬着牙, 硬生生地点了头。 别的事情可以妥协, 但这件事不可以! 梅砚的脸便更黑了。 他没记错的话,自己这些年来教宋澜的是如何勤政爱民, 如何议事理政, 什么时候变成如何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梅砚忍无可忍,伸手在宋澜额头上弹了一下, 一声脆响, 宋澜“呜呼”一声捂了额头。 梅砚没好气地看着他, 心道若不是看在你如今是皇帝的面子上, 我此时一定去东宫那柄戒尺翻出来让人把你按住了打。 宋澜自然也知道自己惹少傅生气了, 又开始上赶着讨好:“少傅别生气嘛,朕不是偷懒贪玩,是近日的朝政都处理的差不多了,朕得了空才逗逗鹦鹉的。” 梅砚挑眉:“前几日上朝的时候,你还说朝中琐事甚多,这么快就处理完了?”雁姗听 “大多都是农桑田事,如今开了春,百姓们都担忧这一年的生计,各地闹了不少乱子,朕已经派了司农寺的官员前去料理。至于盛京城里的,也都交给子春去办了。” 宋澜边说边将相关的折子交给梅砚过去,梅砚一封封看过去,紧缩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桩桩件件都处理得很清楚,办事的官员也都算靠谱。 梅砚合上折子,抬头看了宋澜一眼,见少年人生得唇红齿白,一双眼睛锐利有神,已经与年少步履维艰的模样大相径庭,终归是长大了。 不错,不愧是自己教出来的孩子,梅砚满意地点了点头。 宋澜始终目不转睛地关注着梅砚的神情,见少傅总算消了气,便也放下心来,吩咐宫人送上茶点。 正山小种,龙井茶酥。 宋澜看着梅砚用了两块点心,才开口问:“少傅今天怎么突然想起进宫看朕来了?” 梅砚抬眸瞥他一言,低头抿了一口茶,才说:“来告假。” 宋澜“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竟像是被吓了一大跳,说话又有些磕巴了:“告,告假?少傅怎么了,可是身体又不舒服了,还是那些狗官又给你气受了?” “你自己的官,别总骂他们狗。”梅砚神色淡淡的,有些想不明白宋澜这一惊一乍的毛病是什么时候有的,但还是说,“我身体无碍,也不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是清明快到了,我想回趟钱塘,已经和兄长说过了。”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反应太大了,讷讷应了声,才又重新坐下来。 第105章 “少傅是要回去祭祖?” 梅砚点头,“我家祖籍就在钱塘,当年阖府罹难后,母亲多方打点,祖父与父亲也得以尸骨还乡,就葬在钱塘浮山上。前些年有兄长时时祭拜,可今年兄长也入了仕,尚书令任上太忙,相对而言我比较清闲,况且又有许多年不曾回去了,这一趟是不能少的。” 梅砚很少会与宋澜提起梅家的旧事,宋澜便听得很认真,待梅砚说完了才点了点头,道:“少傅说得有理,这一趟是该回的,朕也应该与少傅同去。” 梅砚一口茶险些呛住。 “你说什么?你要与我同去?” 宋澜凑到梅砚面前来,将他手里的茶接过去放在桌案上,然后一脸认真地点了点头:“是啊,朕要与少傅过一辈子,合该敬告长辈的。” 梅砚皱眉看他:“宋青冥,你是不是魔障了?” 色|欲熏心到这般地步,连朝政也不顾了,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帝? 宋澜像是料到了梅砚会是这个反应,竟然一点都不着急,而是凑在梅砚耳边,很认真地说:“少傅,朕不会耽误朝政的,宋南曛一事平息之后,孟颜渊也收敛了许多,朝中局势安稳,虽有许多琐事,却不需要朕一一过目。朕陪少傅去钱塘,也好考察一下江南地带的风土人情,百利而无一害。” 理由给得极其充分,但梅砚极其不赞同。 “不可,钱塘离盛京虽不算远,但去一个来回也要月余,朝堂上不可一日无主,别说要去一个月,就是一天都不行。” 宋澜又依依不饶地辩驳了几句,但都因为梅砚的态度太过强硬,最终悻悻败下阵来。 他垂着脑袋,一副丧家之犬的模样:“那,那行吧,只是少傅这一去要多少时日,一个月?” 梅砚在他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叹了口气,“总得两个月吧。” “为什么!” 宋澜再度跳起来。 梅砚皱着眉把他按下了,一脸无奈地说:“你这脾气是怎么回事!” 宋澜老老实实闭了嘴,只听梅砚同他解释说:“我此次回钱塘,一是为了祭祖,二是为了拜见我的两位外祖。” “两位外祖?” 重音落在了“两位”上。 梅砚点点头,继续解释:“我与兄长有两位外祖,不是外祖父和外祖母,而是外祖父和外祖父,他们两位年纪大了,又一直念叨我,此番我回去,势必是要多住几日的。” 若是旁人乍听此言,估计一时难以接受,但宋澜本就是那类人,顿时明白了过来。 他想起梅氏被抄家时逃过的妻族,一时想明白了许多事。 “当初少傅与兄长随唐夫人去了钱塘,安稳度日数年,无人知晓你们是梅太师的孙辈,想必这其中有两位外祖出的力气?” 梅砚不置可否。 宋澜又道:“如此看来两位外祖不是寻常人。” 梅砚便笑了:“的确如此,我翁翁叫做唐枕书,阿公叫做赵旌眠,正史里恐怕是寻不到他们二人的名字了,野史杂文里却还能找到,听说在多年前,也是盛京城里闻名遐迩的一对人物。” 唐枕书?赵旌眠? 到底是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再怎么轰动一时的人物也渐渐变得不为人知,宋澜冥思苦想了许久,愣是没有想起关于这两人的只言片语。 他“嘶”了声,从梅砚的话中捕捉到了另一个关窍,道:“既然两位外祖也是盛京人士,少傅何不将他们接过来住,免得住在钱塘时时挂念。” 明明是十分合理的提议,梅砚却摇了摇头,“翁翁与阿公隐姓埋名多年,盛京城似乎是他们不愿回首的过往,所以哪怕当年我父亲出事,翁翁与阿公也不曾回来过,他们是不会回盛京的。” 宋澜一呆,这次是真的没有反应过来:“怎会如此?” “各种详情我亦不知,小时候不懂事,倒是缠着翁翁问过几回,但他们显然不愿意说,后来也便不问了。” 是人都会有过往,有些过往辉煌灿烂,有些过往不可言说,而那风起云涌的往事,大约也只有在后人所著的杂书里才能寻觅一二了。 宋澜幽幽叹了口气,终于不再纠结于梅砚的两位外祖,却又不高兴起来。 “可是少傅这一走就是两个月啊!” 梅砚没好气地笑:“好陛下,你怎么这样没出息?我不过是去两个月,你就这么若即若离的,若有一日我不在了……” “呸呸呸!”不等梅砚说完,宋澜就第三次跳起来,还伸手捂了他的嘴,“不吉利的话,少傅不可乱说。” 梅砚一双杏眸露出款款温光来,无奈地眨了眨眼睛。 宋澜这才松开了手。 这么一捂一松,梅砚那浅薄的嘴唇便透出些许红艳来,再配上他那些许嗔怪的眼神,惹得宋澜喉头动了动。 “少傅,咱们好几天没在一处了。” 饱含缠绵的声音传过来,梅砚登时如临大敌,手上正端起来的茶盏也不端了,“哐”地一声放下,眸光顿冷。 “宋青冥!”梅砚推了推他,一如往昔地没推动,只得急促道,“我同你说正事呢,再说这光天化日的,你好歹要点脸。” 大概因为宋澜知道梅砚脾气好,所以梅砚每次说这些话都会被宋澜当成耳旁风,他勾着唇角,笑得满是不怀好意。 “朕只是想着少傅要走了,心下不舍,只亲一下,不做别的。” 第106章 春雨如丝线,剪不断理还乱,像极了人的离愁别绪,也像极了屋里人扯不断的牵连。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一下”和“不做”都是假话。 第55章 东明:我听不见 尽管过程十分坎坷, 但梅砚这个假总算是告下来了,雨停以后,他便把奏折往宋澜身上一摔, 回少傅府收拾行囊了。 府上有不少东西需要打点,这一收拾就是两天。两天后,临启程前, 东明举着一只挖耳勺问梅砚要不要带, 被梅砚狠狠地翻了个白眼。 东明委屈巴巴:“主君要去两个月嘛,小人自然是想要把该带的东西都带全了, 要是在钱塘缺什么少什么,岂不是住不习惯?这挖耳勺不带就不带嘛,主君白小人一眼做什么, 要小人说,自从主君与陛下和好以后,脾气可是越来越不好了。” 梅砚忍住敲他脑袋的冲动,耐着好脾气说:“小东明, 以后不准你跟着陛下再去逮麻雀, 好好的孩子都被他教坏了。” 宋澜前些日子常常住在少傅府, 趁梅砚不注意的时候是会带着东明出门逮麻雀的,东明玩得不亦乐乎, 全然想不到梅砚是知道这件事的。 他极不情愿地撇撇嘴:“为什么嘛, 陛下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把小人教坏了。” “为他说话?”梅砚抬眼笑了笑, 思量道, “那行, 赶明儿我就把你送进宫伺候他, 你们什么时候去捉雀我都不管。” 东明呆了呆, 以为梅砚是认真的。 “主君,您要阉了小人啊……” 梅砚彻底笑出声来。 东明这孩子信实,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主君这是在耍自己玩,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抱着一摞书出门了。东明一边走一边想,主君以前可从不会这样吓唬人的,被陛下教坏了的人恐怕是主君自己! 东明走到马车边上,正要把书放上去,一撩车帘,又呆住了。 “陛陛陛下!” 宋澜正二五八万地坐在马车里,穿的是一身束袖白青袍,身上的贵气被压下去一半,猛地看过去,只道是哪家的富贵公子。 东明怀里还抱着一摞书,一时行礼也不是不行礼也不是,正仓皇无措的时候,宋澜伸手把他怀里的书接了过去,笑了笑:“小东明,别嚷嚷,别让别人听见了。” 东明抬手掩了掩唇,压低了声音问:“陛下您怎么在这?” 宋澜气定神闲:“陪少傅去钱塘啊。” “您,您也去?”东明显然被这话吓了一跳,说,“可主君不是说不让您去……” 宋澜便笑了笑,不说话了。 一上午,东明被梅砚和宋澜两人搞得一头雾水,正想再开口问问宋澜,却听见梅砚的声音从府门口传了过来。 “东明,怎么放摞书放了这么久,你做什么去了。” 东明再顾不上理会宋澜,回身就从马车上跳了下去,正看见梅砚自己拎着一包行礼走过来,包袱里装的是些衣物,挺有分量的,东明连忙过去接了过来。 “主君,后面还有行李吗?” 梅砚往后一指:“厨房做了些糕点,丫鬟一会儿会送出来,别去拿了,上车吧。” 梅砚喜清静,府上伺候的人不多,除了东明,便只有一个老管家、两个厨娘,还有三五个丫鬟小厮。这些人都不适合出门带着,故而梅砚这次去钱塘也只带东明一人。 东明得了吩咐,把怀里的包袱没头没脑地往车里一塞,连车帘都不曾掀开,然后就满是踟蹰地立在一旁,说:“主君,小人不想坐车了,小人骑马就行。” “为什么,你不是不爱骑马吗?”梅砚一手搭在车帘上,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看到东明一脸惶恐的神色,了然一笑,“你放心,我不会把你阉了送给陛下的。” 东明:“……” 马车里的宋澜:“……” 东明狠了狠心咬了咬牙,心道这可不怪小人不帮您。 “主君!小人就是想骑马!” 梅砚被他这铆足了劲儿的气势吓了一跳,然后也没强求,点点头,“那你就骑吧……” 东明二话不说就从小厮手里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梅砚笑着摇了摇头,心想这孩子什么毛病,然而当他自己掀开车帘的时候,反应并不比东明好多少。 东明为何执意要骑马而不肯坐马车,他算是明白了。 “宋青冥你……” 他盯着马车里坐的端端正正的宋澜,生平头一回有了词汇匮乏的时候,许是自我安慰,梅砚说,“你是来送我的?” 宋澜笑着伸手把人拉到车上坐下,半句话都没说,低头就是铺天盖地的吻。 梅砚被他死死钳住,两下就有些喘不过来气,挣扎了好半天才把人推开。 马车晃了晃,噗通噗通。 东明坐在马背上,接过小丫鬟送出来的点心,一边疯狂甩了甩脑袋: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马车里,梅砚伸手抹了一把嘴唇,“你做什么?” 宋澜别开目光,一脸怔忡:“朕只是想着少傅要走了,心里不舍……” “咱们上次不是已经……”梅砚抿唇,目光掠过薄薄的车厢壁,继而把声音压低了些,“你这又是发什么疯?” 梅砚这时候还以为宋澜是来送自己的,想着哄一哄他也就是了,毕竟自己一走两个月,时间是久了些。 他默了一会儿,然后妥协。 第107章 “那行吧,要不,要不回府?” 宋澜满脸都是两个大字:惊喜!他是万万没想到梅砚这么快就妥协的,一时间计上心头,故意装出那副难舍难分的模样,甚至还憋出了盈盈泪光。 “少傅,朕舍不得你。” 梅砚瞧见他这般模样,心顿时就软了,也不管是不是在马车上了,倾身就用嘴唇碰了碰宋澜的眼睑。 宋澜的睫毛一颤一颤,一双眼睛水灵灵的,一点张牙舞爪的气势都没有。 宋澜的爪子并不张扬,手却并不老实地扯了扯梅砚的衣襟,梅砚一只脚踏上了贼船,任由他作为,不多时便大汗淋漓喘息不定。 东明等得昏天黑地,脑子里残存的意识却还在告诫自己: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梅砚一心只想睡觉,强打着精神对宋澜说:“行了,我还要赶着时辰出城,你快回宫去吧。” 宋澜有些心疼地说:“不如明日再走吧,少傅这身子受得了颠簸吗?”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梅砚无力地推了推他,“我没那么娇贵,你快走吧。” 宋澜心下一动,把梅砚揽在了怀里,好让人睡得舒服些,柔声说:“朕不放心,好歹送少傅出城好不好?” 梅砚还想同他辩驳,但实在是没了力气,只得道了声好,心想一会儿到了城门口就得将他撵下车。 马车行得极慢,半分颠簸也没有,梅砚被宋澜揽在怀里,不由地睡了沉沉一觉。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还被宋澜揽在怀里,马车依旧徐徐行着。 梅砚皱了皱眉,第一个念头就觉得不对劲儿。 “什么时辰了,还没出城?” 宋澜抬手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胳膊,笑着说:“已经申时了,早就出城了。” 梅砚眉头一拧,起身就探过车窗往外看,果然见天色都暗了,官道两旁是春意盎然的桦树林,东明骑着马一路赏春一路摇头,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说:我听不见我听不见我听不见…… 梅砚掐指算了算时辰,这何止是已经出城了,估计都跑出来几十里路了。 他方才一觉睡了几个时辰,不仅精力养回来了,被宋澜搅乱的思绪也再度回归,只一想就全明白了。 宋澜今天压根不是来送自己的,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陪自己去钱塘的打算! “宋青冥,你答应过我会留在盛京好好理政!” 宋澜这次是有备而来,此时也不怕梅砚生气,而是又伸手把梅砚拉到近旁坐下了,缓缓道:“朕此番随少傅去钱塘,也是有政务要理的,江南一带的的庶务出了问题,巡抚卷了铺盖跑了,朕再不出面,百姓们就要炸锅了。” 梅砚一愣,“怎么回事?” 宋澜叹了口气,这才从头到尾把事情说了一遍。 春日里雨水多,江南一带天气又暖,今春的雨水就接连不断下个不停,起初百姓们还道这是个好兆头,却不想雨水太多容易生涝灾,没过几日,刚种下的庄家就都坏了。 麦子发不了牙,高粱生不出杆。 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天灾人祸,朝廷都会下银子,照价报上来也就是了。偏偏江南一带有个新上任的巡抚叫做刘岑安,他见状起了心思,要百姓给他银子才肯上奏朝廷。百姓们叫苦不迭,转头看看地里的庄稼又没有别的办法,砸锅卖铁掏空了家底给刘岑安送银子。 刘岑安收完银子,又担心东窗事发自己官职不保,索性卷了铺盖就跑了。 他这一跑,江南一带的百姓彻底炸了锅,有人怒骂皇帝滥用贪官,有人说是因为皇帝去岁下罪己诏的事损了国祚,还有人揭竿而起,发誓要给自己讨个公道。 宋澜耐心说着这些事:“刘岑安一跑,底下没有能主事的人,几个地方官畏畏缩缩,过了半个月,眼看民怨要压不住了才报了上来,朕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昨天晚上了。” 梅砚依旧皱着眉,在想宋澜的话里有没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在想他是不是为了陪自己去钱塘而故意编出来这么一套说辞。 然而宋澜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忧心百姓,说的是实话。 梅砚道:“古来最忌讳的便是明堂之君下战场,出了这样的事,你不该亲自出面,本就民怨连天,若有暴|乱,岂不是危险?” 宋澜浑不在意,“朕既坐了这个皇位,自己的百姓就该自己守着,如今百姓们深陷水火之中,朕怎么能安心坐着等消息。少傅放心,朕来之前已经将朝中之事料理妥当了,此番子春留在盛京,又有咱们的兄长梅尚书坐镇,有他们牵制孟颜渊,不会出什么乱子。” 梅砚听罢便垂了眸,没再说什么。 做皇帝的,最怕的不是边疆受扰,而是民怨,当初他不想宋澜下罪己,怕的就是会有民怨四起。 如今一个一个小小巡抚就引出了这么多事,局面可谓不容乐观,宋澜的决定其实是对的,他该跑这一趟。 “此番下江南,你可带了人?” “朕挑了沈蔚,把宋南曛也给捎上了,还让廖华点了一队禁卫军,都跟在后面呢。” 沈蔚是吏部尚书,办事足够靠谱,有他一人便足够了。至于宋南曛……梅砚看了宋澜一眼,知道他仍有让宋南曛学着理政的打算,便没说话。 梅砚懒懒靠在马车的软枕上,将事情在脑子里细细过了一遍,确定没什么纰漏以后才松了口气。 第108章 “那就走吧,冤种陛下。” 宋澜心满意足地应了声,不等说什么,梅砚就想起了另一件事。 “我险些忘了,上午在少傅府门口,你那难舍难分的样子是演给谁看!” 宋澜讪讪,把头往梅砚颈窝上埋了埋。 “少傅……” 马车走得快了些,在盛京城外的官道上留下一串车辙,急匆匆地像是要追什么人一般。 确实,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啊。 作者有话说: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出自钱福《明日歌》;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出自王观《卜算子》,特此标明。 第56章 杀威棒 从盛京城一路往南, 春雨连绵,一路泥泞,宋澜与梅砚一行人足足走了十天, 总算到了吴兴地界。 廖华打马转了一圈,回来报:“公子,卑职已经找好了客栈, 包下了整个院子, 您与梅少傅先去歇息吧。” 宋澜点点头,扶着梅砚从马车上下来, 接过廖华递过来的油纸伞,然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后就是绵长的官道, 却看不见半个人影。 他皱眉,问廖华:“沈蔚和宋南曛……” “禁卫传话说南曛郡今早又吐了,沈尚书带着他去医馆取药,恐怕还得再过半天才能赶上来。” 宋澜是钻上了梅砚的马车和梅砚一起出城的, 沈蔚、宋南曛和廖华带了人跟在后面, 本来没多少距离, 但宋南曛没出过远门,娇生惯养的身子又受不了沿途颠簸, 短短十日的功夫就病了三回。 廖华起先还能耐着性子去给他抓个药, 后来宋南曛上吐下泻,廖华实在受不了了, 带了一半的禁卫追上了宋澜和梅砚。 沈蔚又不敢扔下宋南曛不管, 只好亲自照顾, 大约因为他不怎么会照顾人, 所以宋南曛的病就更重了些。 多次奔波于盛京和钱塘两地的梅砚对此深感不解, 忍不住问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水土不服吗?” 宋澜的脸色黑了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少傅的问题,当皇帝的命苦,别说出远门了,他连盛京城都没出过几次啊。 “这哪儿是朕的弟弟。”懊恼中,宋澜气氛道,“这是朕的祖宗吧!” 连一旁的东明和廖华都有些忍俊不禁,梅砚也被宋澜这话逗笑了,叹了声:“如今已经到了吴兴,要我说别急着赶路了,等一等南曛郡,让孩子好好养两天病。” 宋澜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说:“少傅倒是挺心疼他的。” 这话醋意很显,梅砚也就由着他的话茬来,转过目光说:“我是怕沈大人被折腾死。” “那就听少傅的。”宋澜转头对廖华说,“吩咐随行的人今天都在吴兴歇下,等沈蔚和宋南曛进城了,记得来通禀朕。” 说完这话,就与梅砚进客栈了。 廖华垂首称是,连忙去安排随行的禁卫了。 江南地界局势不明,宋澜便没有明目张胆地出门,只带了几十个禁卫军,连江南一带的知府都没有知会。 因着要隐瞒身份,廖华等人都称呼宋澜为“公子”,梅砚起先觉得这很稳妥,然而没出几日就发现了问题。 廖华称“公子”没问题,但宋澜不会自称“我”。 他从六岁就被立为皇太子,张口闭口叫了自己十几年的“本宫”,后来登了皇位,生生把自称改成了“朕”。 没人教他要说“我”,他自己也完全改不过来。 所以在刚出了盛京城没几天,一行人坐在路边的茶棚里喝茶的时候,宋澜就用一个“朕”字自堂而皇之地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吓得那卖茶的老汉跪在地上险些把头给磕破了,最后还是梅砚出面把人安抚了下来。 因为这小小的疏漏,宋澜微服出宫的消息就渐渐传开了,所以不等他们在客栈歇上多久,吴兴的知县就找了过来。 宋澜他们住的是客栈后院里的一座独立小院,景致甚好又安静无人,屋舍有二层,楼下是膳房柴房,楼上才是客房,吴兴知县来的时候,宋澜与梅砚正在二楼的一间客房里各忙各的。 梅砚忙着看书,宋澜忙着批盛京城快马加鞭送过来的折子,听说吴兴知县求见,宋澜也不意外,让廖华把人请进来了。 吴兴知县与吴兴一个姓,叫吴垠,名字倒是挺好听,就是人不如名,是个大腹便便的胖子。 说话还结巴。 “微微微臣吴兴知县吴垠,不不不知陛下与梅少傅亲临,有失远迎,万望陛下恕罪!” 宋澜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浑身都在打哆嗦的胖子,脸色有些发黑。 “呃,吴爱卿啊。” 吴垠忙不迭应着,“微臣在微臣在!” 宋澜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口:“吴爱卿呐,你是生来就这个体型吗,来的时候还坐了轿子?” 奉茶的东明“噗嗤”笑出了声,一旁坐着的梅砚无奈抚了抚额,跪着的吴知县又是一个哆嗦。 “微臣,微臣年轻的时候……没这么胖。” “朕是在说你胖不胖的事吗!”宋澜东明递过来的茶盏就往桌上一摔,“朕是问你是不是坐轿来的!” 吴垠额上汗如雨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哆嗦着说:“是,是坐轿子来的。” 宋澜冷哼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就冷了许多,讽道:“吴爱卿哆嗦什么,你虽只是个知县,可天高皇帝远,在吴兴地界已经是高官,高官出门坐个轿撵,朕还能怎么着你吗?” 第109章 吴垠垠有苦叫不出,只额头上挥汗如雨,此时也不敢再用袖子去擦了,一时间搜肠刮肚,把事先准备好的奉承话都拿出来说了:“陛下宅心仁厚,自然不会因为此事苛责微臣的,微臣虽远在吴兴,但素来仰慕天恩,时时祈愿陛下万岁,不敢稍违皇命,总盼着有朝一日能够窥见天颜,今日总算得偿夙愿……”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梅砚打断了。 梅砚从进了这家客栈起就坐在窗前看一本《吴东旧志》,吴垠跟宋澜说了那么会儿话,他全程懒得开口,此时却忍不住笑了笑。 语不惊人死不休:“还挺押韵,吴知县自己编的词儿?” 吴垠一抬头,正对上那双清冷含笑的眸子,吴兴地远,他没见过这么光风霁月的人,一时觉得自己大概是遇上了什么神仙。 神仙问话,岂有不答之理? 吴垠甚至都不结巴了,恭恭敬敬地说:“微臣才疏学浅,哪敢阿谀奉承,这些话是微臣知道陛下到了吴兴之后让县衙的师爷想的。” 梅神仙端看书本,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嗯,师爷学识不错,得空见见。” 静默良久,吴垠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人并不是什么神仙,而是随皇帝一起微服出行的太子少傅兼光禄大夫梅景怀。 “梅梅梅……” “没什么事。”宋澜果断转了话题,不甚在意地说,“朕此番下江南是为着考察民生庶务,听说钱塘地界遭了洪涝,百姓们怨声连天,你管辖的吴兴地界如何,可也有这等事?” 吴垠慌忙摇头:“回陛下,吴兴地界甚是安稳,百姓们安居乐业,无灾无难,还请陛下放心。” 宋澜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了笑,道:“有吴爱卿这番话,朕倒是的确放心,你且去把吴兴这几年的农桑收支账簿取过来,朕看过再说。” 吴垠总算松了口气,正要恭恭敬敬退下,却又听宋澜说:“还有,朕此次是微服出行,与少傅会在吴兴小住几日,此事不可生张,若无要事,你不必时时过来。” “是是是,微臣遵命,微臣这就告退。” 话音一落,吴垠就拖着自己肥胖的身子从地上爬了起来,躬身后退几步往门边去,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最后踉踉跄跄出了门。 东明一直在屋里伺候,见人走了就再也忍不住了,直接笑出声音来。 梅砚神色淡淡地,“出去笑,把门带上。” 东明乖顺地道一声“得嘞”,紧跟着也出去了,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宋澜转头去看梅砚,见他少傅仍在翻阅那本《吴东旧志》,书很厚,可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他已经看了半本。 宋澜暗暗摇了摇头,少傅状元出身,学识千古,可以一目十行,这是他一直羡艳不已的事。 “少傅……” 梅砚应了声,也不抬眸,说话的功夫又翻了几页书,道:“陛下,杀威棒不是这么用的。” 宋澜闻言笑了笑,知道他是在说自己方才吓唬吴垠的事,便起身走到梅砚身边,从他手里把书抽了出来,翻了两页,道:“世人都说朕杀伐果断,这点倒是没说错,朕就是这样的脾气。总归这辈子是当不成仁君了,给这些官员一个下马威,免得他们太猖狂,也不算过分吧。” 梅砚不答,抬眼看了看宋澜信手翻着的书册,道:“这本书写的是吴兴的旧史,也提到了不少农桑之事,你看前面几页。” 宋澜依言翻了几页过去看,而后一愣。 梅砚道:“方才这位吴知县的话说不老实,吴兴这些年的生计可不怎么好,这些年来的收成加起来都比不上钱塘一年,就这等境况,百姓还能安居乐业?” 宋澜看着书册上那些记录吴兴百姓生计的文字,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 什么叫天顺十七年颗粒无收,什么叫润兴元年饿死者众多? 宋澜猛地将手里的书册一合,像是没了看下去的勇气,“吴兴距离盛京城不过两千里路,快马四五日就能到,可这里的民生庶务朕却全不知情。” 梅砚将书仔细收好,安慰道:“底下人主意太大,朝中党派又多,州郡上的事情报不到你眼前也属正常,别气着自己。” “此番若不是刘岑安跑了,江南的事情闹得太大,朕恐怕一辈子都要被这些人蒙在鼓里!” 看着宋澜的火气消不下去,梅砚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左右沈大人和南曛郡还在赶来的路上,趁着天色还早,咱们不如出去转转吧。” “出去转转?” “嗯。”梅砚点头,透过客栈二楼的窗户看向外面不算热闹的街市,“那吴知县吃了你的杀威棒,回去必然怕极了,若真有什么亏空缺漏也会补齐了再送上来,从他身上查不出什么来。所谓百闻不如一见,你既然到了吴兴,干脆亲自去看看。” 一番话听的宋澜醍醐灌顶一般,当下就吩咐了廖华去安排随行的人,片刻不等,与梅砚一同出了客栈。 作者有话说: 众人:宋青冥你能不能不要一天到晚的自称“朕”,你难道就没有别的自称吗? 宋澜:有时候嘴瓢了会自称“本宫”。 众人:你就不能说个“我”? 宋澜:不会。 众人:为什么? 宋澜:亲妈没教。 亲妈:教,以后一定教。 第57章 二十两银子花得值 第110章 细雨如丝, 始终未停。 “江南风景如画,古人诚不欺朕。” 梅砚淡淡瞥了宋澜一眼,还记得在路边茶棚里惊心动魄的一幕, 又想起那知县无垠一副上赶着奉承的嘴脸,觉得这在街市上张口闭口就是“朕”有些不稳妥,便忍不住纠正道:“古人诚不欺我。” “少傅说的是。”宋澜点头, 却仍未说一个“我”字。 梅砚懒得与他计较, 转头去看吴兴的街市,人群熙熙攘攘, 像是散落在春雨里的清泉,干净透亮。 江南与盛京,实在是大相径庭。 盛京繁华, 到处都是角楼林立,时不时地便有一整条街都张灯结彩,人们衣衫华贵,簪花戴瑁, 珠光宝气。江南则显得更清丽些, 街边的商贩叫卖的是微甘的安吉白茶, 商铺里排列整齐的是雅致的龙泉青瓷,女子婀娜身躯上裹着的是素净的丝绸缎子。 宋澜看了一圈, 饶有兴致地买了两盒年糕, 还不忘分给廖华和东明吃。 东明吃得喜滋滋,廖华尝了一口, 却颇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 “这年糕为什么是咸的?” 话说完, 见没人理他, 只好自己咽了下去, 眉头舒展开,味道似乎还不错? 梅砚看着他们二人,淡淡一笑,“吴兴地界我不常来,还是钱塘熟一些,过几日到了钱塘,请我阿公给你们做当地有名的斩鱼丸,我阿公的手艺,寻常人尝不到的。” 东明与廖华连连点头,眼中涌现出来的期待无以言表,只有宋澜撇撇嘴,带着酸味说:“瞧你们没出息的样。” 廖华一愣,猛地想起来一件事,自己家陛下好像是吃鱼过敏来着?那梅少傅为什么要提鱼丸的事? 哦,知道了,梅少傅故意的。 廖华低头吃年糕,默默承受着宋澜无处喧嚣的火气。 几人一路游览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出了吴兴的这条主街,再往前走,是鳞次栉比的村落农舍。 下着雨,看不见炊烟,也少了些人气。 梅砚撑着油纸伞,在村口驻足,回头说:“东明,过去敲敲门,说我们途经此地,是否可以讨碗水喝。” 东明点点头,也不问为什么,撑着伞就过去了。 敲门,无人应。 敲门,无人应。 敲门,无人应。 一直敲到第四家,总算有个妇人开了门,见到东明却是一脸不耐烦:“你是谁啊,找人?” 东明乖巧地笑了笑,说的是梅砚吩咐的话:“大嫂我们不找人,是我们公子途经此地,想问问能不能讨碗水喝?” “砰”的一声,妇人把门关上了。 东明自问方才极其诚恳,见状不由地有些委屈,回头看梅砚,“主君,这……” 梅砚倒是足够镇定,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幕,便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来递给东明,道:“再去敲门,同她说我们不讨水,买水。” 东明便知道梅砚的意思了,没接那荷包,说自己带了银子,转头就又去敲门了。 这次足足敲了一盏茶的功夫,门才再度开了,依旧是方才那个妇人,只是神色极其不耐烦:“我说你这人有完没完啊,人都要饿死了,哪还有水招待别人?” 东明硬着头皮从怀里掏出来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咧嘴笑:“大嫂,我们公子说不讨水,买水,买水。” 银子足足有二十两,像这等穷苦人家,只怕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那妇人登时就呆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着东明手里那锭银子咽了咽口水,然后把门让开了。 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那,那你们进来吧。” 梅砚与宋澜互看一眼,俱点了点头,四人一同入内。 确实是一间极小的农舍,只有两间草屋,另有一个简陋的凉棚,凉棚底下是灶台,像是在烧水。 妇人没请他们进屋,几人就在凉棚下面坐了,好在此处虽简陋,却并不漏雨。 妇人接了东明递过去的银子,又笑着去拿了杯子给他们倒水,梅砚也不嫌弃,真就端起那粗陋的杯子抿了两口。 宋澜想拦没拦住,还被梅砚瞪了一眼。 几杯水就换了二十两银子,妇人惊喜之余又有些惶恐,不等梅砚几人说话就先问了:“呃,几位公子,看你们的穿着像是富家子弟,怎么走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了,来寻亲的?” 梅砚摇摇头,气定神闲:“游玩。” “游玩?”妇人一脸惊愕,像是听说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却愣是没有笑出来,只道,“公子你说笑呢吧,我们这山窝窝里有什么好游玩的?” 梅砚稳坐钓鱼台,哪怕是同个乡野妇人说话,也依旧谦逊有礼,“不是都说江南一带山清水秀风景奇绝么,我们算是慕名而来,今日刚到吴兴,正想请问夫人何处有胜景之地呢。” 妇人何时被人称过“夫人”,一时脸都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在梅砚对面坐下,刚想要开口说什么,转头就注意到了宋澜冷冰冰的目光,忍不住一个瑟缩。 “呃,这位公子……”她看向宋澜,“您眼睛怎么了。” 宋澜眼皮眨了眨,默默把目光回归正常,“没事。” 妇人见他真没事了,就继续与梅砚说话:“公子你们可是来错了时候,江南一带是有些风景秀丽的地方,但这时节可看不上,年年发涝灾,庄稼都烂在地里了,家家户户连饭都吃不上,到处都乱哄哄的。” 第111章 不等梅砚接话,宋澜就挑眉问:“不是说只有钱塘遭了洪涝么,怎么,吴兴也是这样?” 妇人一拍手,哭诉道:“可不是嘛,我们吴兴人命苦啊,老天爷不眷顾,一场雨水淹了地,到现在我男人还在地里忙活。天灾也就罢了,偏偏知县老爷还不管,我们求到县衙,知县老爷却连见都不见。” “你说的知县老爷,是吴垠?” “可不是么!” 宋澜嘴角僵了僵,脑子里再次浮现出吴垠大腹便便的模样,越发觉得他是个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 套话套到这里,再多说下去就要引人怀疑了,梅砚便与那妇人告辞,又让人把银子收好,这才彻底道了别。 —— 回客栈的路上,宋澜的脸色阴沉得不像话,不知道是因为吴垠连篇的谎话,还是因为那妇人多看了梅砚几眼。 梅砚想了想,觉得宋澜应该是会顾全大局的,那便是因为吴垠了。 “二十两银子问出这么多事情来,应当不算亏本吧?” 宋澜回神,这才反应过来梅砚是在与自己说话,忙道:“不亏,值得很,要不是走了这么一趟,朕都不知道那吴垠有那么大的胆子。” 他细细回忆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想着那妇人觉没有骗他们的理由,且吴兴的百姓过得确实潦倒,绝不是吴垠说的“安居乐业”。 宋澜越想越气,干脆对廖华说:“廖华,你这就去县衙,让吴垠滚过来见朕。” 廖华作势要去,却被梅砚拦住了。 “急什么,左右他晚些时候还会去客栈送那收支账簿,到时候兴师问罪也好,直接下了狱审问也好,全都由你。” 宋澜悻悻点了点头,听着梅砚温温和和的声音响在耳畔,胸腔里的怒气总算是消下去了些。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他想着想着又想到了刚才那个妇人。 “要朕说,那二十两银子就不该给!” 梅砚廖华东明三人齐齐抚额,这是又怎么…… 宋澜接着发牢骚:“她分明是个有夫之妇,还对少傅打量来打量去的,非礼勿视知不知道!” 廖华出面打圆场:“陛下消消气,何必同一个妇人动气呢,梅少傅本就生得出尘,她没见识,难免多看了两眼。” “乡野村妇!” “……是是是乡野村妇乡野村妇。” 宋澜浑像一匹护犊的狼,梅砚懒得理他,一路上都没再同他说话,路也走得极快,不多时就回了客栈。 此行虽说只耗费了两个时辰,但因着下雨,天色有些暗沉,便显得有些晚了。 客栈门口静悄悄的,没什么人路过,却停了一驾很显眼的马车。 梅砚眯眼盯着那马车看了会儿,又抬头往客栈后院的楼上看了看,笑说:“别醋了,沈大人和南曛郡到了。” 梅砚进了小院,不等上楼,就有随行的禁卫听见声音迎了出来,连忙向宋澜和梅砚行礼。 宋澜摆摆手,“是沈尚书和南曛郡来了?” 禁卫称是。 “他们人呢?” “在楼上,南曛郡病得厉害,刚刚让卑职去城里请大夫。” 宋澜皱了皱眉,摆手让人去了,转念又觉得不放心,吩咐廖华:“你再多带两个人去请大夫,多打听打听,务必请吴兴最好的大夫来。” 廖华领命便去了。 梅砚眼中带上些笑意,好不容易又开了尊口:“你还是挺关心南曛郡的,走吧,上去看看他?” 宋澜没好气地甩甩手,被梅砚半拉半拽的拉上了客栈的楼梯,边走还边给自己台阶下:“朕能不关心他么!他是谁啊,他可不是朕的弟弟,他是朕的祖宗!他是朕的祖宗啊!” 第58章 再说一遍,他是朕的祖宗! 宋澜这铆足了劲儿的一嚷嚷, 声音不可谓不大,好在整个后院都被廖华包下了,所以只把沈蔚引出来了。 宋南曛的房门口, 沈蔚先向宋澜行了礼,而后又与梅砚打了招呼。 大盛尚书一职正三品,梅砚如今的官职其实比沈蔚要高, 但因沈蔚对梅砚有提携之恩, 梅砚对其很是尊敬。 “沈大人,南曛郡怎么样了?” 沈蔚嘴角一僵, 往自己身后的房门看了看,语气有些尴尬:“南曛郡说……这趟门出的,还不如让他死了算了。” ……的确很像宋南曛的语气。 宋澜皱了皱眉, 边走边说,“廖华已经去请大夫了,朕去看看他。” 沈蔚连忙上前拉开门,请宋澜和梅砚一起进去, 甫一进去, 宋澜的额角就抽了抽, 因为他看到了宋南曛生不如死的表情。 宋南曛半伏在床上,脸色蜡黄, 本来在不住地干呕, 结果一看见宋澜走过来,瞬间就呕出来了。 随行的禁卫远没有宫里的宫人会伺候人, 见状眼疾手快地拿了痰盂过去, 还是晚了一步, 宋南曛全吐在了宋澜的袍子上。 宋澜堪堪忍住自己想要掐死他的冲动, “宋南曛, 朕新做的袍子!” 宋南曛吐完直起身子,接过梅砚好心递过去的热水喝了两口,“谢谢梅少傅。” 梅砚但笑不语。 宋澜死死盯着他看,直把宋南曛盯得缩了缩脖子,才说:“皇兄,臣弟回去赔您一身新的。” 宋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在椅子上坐下,任由不怎么会伺候人的禁卫替他擦洗袍子。 “月例银子都被朕给停了,你哪来的银子赔给朕?” 第112章 宋澜的确说话算话,自从上次宋南曛认了错,就再没给过他一分钱,连宸佑宫里现有的银子都派人收了回来,宋南曛穷得叮当作响,蜡黄的脸登时就有些红了。 他显得有些窘迫:“那,那就先欠着,等过两年臣弟及冠了,皇兄总要赏赐银子的吧。” “那朕还得再等四年。”宋澜把那个笨手笨脚的禁卫轰出去了,又让东明去拿自己换洗的衣裳,才道,“平时看你活蹦乱跳的,怎么一出门成了个病秧子?你这几天请大夫吃药的钱也记账上,索性这几年的花销都记在账上,四年以后,朕看你能不能还得上。” 宋南曛又晕又恶心,听着宋澜说这样的话,眼看就要哭了,委屈巴巴地说:“皇兄,您知道一毛不拔这四个字怎么写吗?” “知道。”宋澜淡淡地说,“朕先拔了你的毛。” 宋南曛缩着脖子就要往被子里躲,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梅砚以为是东明取衣服回来了,便走过来开门。 门一开,却是沈蔚。 “陛下,那吴兴的知县来了,说是来送陛下要看的收支账簿。” 宋澜挑眉:“这么快?” 梅砚回头看他,见他没有要起身的意思,问:“陛下不去见他?” 宋澜不答反问:“廖华去请大夫还没回来吗?” 沈蔚知道这是在问他,便朝客栈外头看了看,没瞧见什么人影,只得道:“廖总领他们对吴兴也是人生地不熟的,又要到处打听哪家的大夫医术好,恐怕还得耽搁一会儿。” 宋澜应了声,似乎也并不怎么着急,只看着缩在被子里的宋南曛说:“让吴知县等着,什么时候大夫来了给他开了药,朕才有功夫去见他。” 前一个“他”说的是宋南曛,后一个“他”说的是吴垠。 躲在被窝里的宋南曛露了露脑袋,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另一头沈蔚却愣了愣,见梅砚也没说什么,便又退出去了。 廖华带着大夫回来的时候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可谓是廖华从业生涯中办得最慢的一次差,宋澜踹了他好几脚才算完。 廖华委屈:“公子恕罪,吴兴地界没什么好大夫,我们绕着整个吴兴转了足足两圈,才打听到这两位老大夫。” 两个大夫在边上,他没敢称宋澜为“陛下”。 宋澜也就没有再计较,招了招手让大夫去看宋南曛,两个大夫年纪都大了,是见多识广的人,一看这屋里的架势就知道这家主顾不好惹,忙打起十二分精神去看宋南曛的病。 把脉、问诊、望闻问切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其中一个大夫才松了口气。 “这位小公子就是水土不服,又一直忙着赶路没有好好休息才会病得如此厉害,所谓‘不习水土,必生疾病’,无碍,吃些豆腐,老朽再开些药,调理一番便好了。” 宋澜皱了皱眉,拿过另一个大夫开的药方看了看,见都是一些温和的药,才道:“要多久才能好?我们还急着赶路。” “细心照顾,三五日就能好。” 宋南曛窝在床上,小脸蜡黄,闻言皱了皱眉。还有七八日就是寒食,梅少傅要赶在那时候去钱塘祭祖,皇兄和沈尚书也急着去处理钱塘的民怨,几乎是一刻也耽误不得。 “皇……”他张了张嘴,又看见那两个大夫,忙换了称呼,“哥,您不必管我,去办事就行。” 大约是那声“哥”叫得太过情真意切,宋澜僵了好半天才听见他在说什么,脸色怔了一瞬,但还算镇定,道:“不管你,把你扔在这等死么,多大的人了,说话不会过过脑子?” 虽是训斥的言语,不知怎么,愣是听得宋南曛心头一暖,他再度往被子里缩了缩,不说话了。 两位大夫不敢多说什么,开了药方,又嘱咐了两句就走了。 梅砚始终在一旁看着,见人走了才吩咐东明去抓药,而后看着宋澜笑了笑:“那吴知县被你晾了那么些时候,恐怕急得要跳脚了,你既不放心南曛郡,不如由我去见他吧。” 宋澜看了宋南曛一眼,默默点头。 “少傅不必给他留什么情面,问清楚了直接让廖华押起来,过后再由沈蔚慢慢查便是了。” “嗯,放心。” 梅砚起身出门,将门掩上的时候还往里看了一眼,是宋澜伸手给宋南曛掖了掖被子,嘴里还嘟嘟囔囔:“这是朕的祖宗吧……” 任谁看了都是心中一暖。 梅砚这般想着,信步往吴垠等着的那间客房走过去,一推开门,便是吴垠满头大汗的模样。 “梅,梅少傅。” 梅砚笑了笑,挺温和的,进屋就在吴垠上首坐了,“刚打了春,天也不热啊,吴知县怎么总是这么满头大汗的?” 吴垠抬袖擦了擦汗:“下官,下官天生爱出汗。” “哦”,梅砚抬手给自己斟了一盏茶,笑道,“不是吓的就好。” 吴垠都快被他这从容不迫的神态吓死了,他被宋澜晾了几个时辰,早就心神不定惶惶不安,此时咬着自己的舌头才不至于乱说话:“梅少傅说笑了,陛下要看的收支账簿下官带来了,陛,陛下呢?” 梅砚毫不意外地说:“陛下走不开,你给我便是。” 吴垠恭恭敬敬奉上。 梅砚信手翻了翻,见那账簿不薄,且张张页页字迹清晰条理清楚,墨迹干净有条有理。 第113章 他点了点账簿,又对吴垠笑:“很好,一点差池都没有。” 吴垠一呆:“您这就……看完了?” “没看完。”梅砚将账簿放在了一旁,又端起茶盏来喝,悠悠道,“看完了也挑不出错误来,造假的账簿,看了也没用。” 不知道是不是吴垠的错觉,他觉得梅砚脸上那温和疏淡笑容消失了,连带着语气也冷了许多。 梅砚说:“怎么了吴知县,是我冤枉了你?这本账簿记的是五年前的账目,用的却是前两年才出的富春宣纸,难道不是造了假?” 吴垠彻底愣住。 “您,您怎么……” 梅砚冷哼一声:“我怎么认识这纸?” 他没答,却在心里道:我兄长前两年还给我寄了半箱子的富春宣纸,现在还剩下两摞在我书房里放着。 吴垠也没奢望梅砚能答什么,他本就是胆子极小又敢胆大包天做假账的人,此时被揭了老底,哆哆嗦嗦就给梅砚跪下了。 “梅少傅,下官,下官是一时糊涂!” 梅砚冷笑:“你是百姓的父母官,你该有这一时的糊涂吗?你一时糊涂,不顾吴兴百姓的死活,劳民伤财,只顾着敛财享乐,你这一身肥肉,全是民脂民膏吧?” 吴垠想起上午的时候宋澜说起自己的体型,又想起自己坐的那顶八抬大轿,汗水再度如雨下。 梅砚坐在上首,浑像没看见一般,又点了点那账簿,道:“这账簿应该是有人帮你做的吧?县衙那位师爷?” 吴垠哪里还敢不说实话,连忙把那师爷也卖了。 梅砚有些失望地说:“原本还觉得这位师爷有些学识,想着见一见呢,如今倒可惜了,下了狱就见不到了。” 吴垠吓得磕头求梅砚,想请他在宋澜面前替自己说两句好话,被梅砚冷笑着避开了。 他既看不上贪官污吏,也瞧不上贪生怕死之人,偏偏吴垠都占了。 “沈大人,廖总领,你们都听见了?” 沈蔚和廖华就守在门外,应声就进来了,沈蔚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吴垠,只说:“都听见了,我会按着朝律查他,有劳廖总领将他收押。” 都是宋澜的旨意,廖华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唤进两个禁卫来就把哭天抹泪的吴垠押了出去。 廖华道:“县衙那边应该有不少共犯和赃款,卑职这就带人过去搜查。” 沈蔚点点头,由他去后,又看向梅砚,叹道:“景怀啊,别为这等贪官生气,我必会严查他县衙里的人的。” 梅砚笑:“沈大人办事最公道了,此处事多,您也注意身子,别像南曛郡一样病了。” “知道知道,你也歇着吧。” 梅砚点点头,却没走,而是问:“陛下还在南曛郡那里?” “哦,在呢。” 梅砚看向宋南曛住着的那间客房,见还亮着灯,似乎有些不放心,“我再去看一眼吧。” 作者有话说: “不习水土,必生疾病。”出自陈寿《三国志·吴志·周瑜传》,特此标明。 第59章 皇兄 屋里, 宋南曛已经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宋澜累了一天,坐在床边撑着胳膊打瞌睡。 梅砚轻手轻脚进了屋, 见宋澜似乎又换了件新的衣裳,兄弟两人睡得都很沉。 叹口气,伸手拭了拭宋南曛的额头, 见没发热才放下心, 又回身找了条毯子给宋澜搭上。 这一动作,宋澜就醒了, “少傅?” “夜里凉,你回去睡吧,我守着南曛郡。” 宋澜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 “他太不省心了,朕怕他把少傅折腾死。方才喝下的药全吐了,朕等着东明再熬一碗回来,少傅快去歇息吧。” 梅砚似乎料到了他会这么说, 也不意外, 叹了口气在旁边坐下。 “你这刀子嘴豆腐心的脾气也不知道学了谁, 南曛郡这一病,分明心疼地要死, 嘴上却还是骂个没完。” 宋澜垂了眸子没说话。 他是个很通透的人, 素来爱憎分明,并不是不知道自己对宋南曛到底是什么态度。血脉总是会令亲情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 宋南曛和宋云川一样, 都是他的手足至亲。 那孩子虽骄纵, 虽曾被仇恨蒙蔽了本心, 但也迷途知返, 脆生生地喊他“哥”了呢。 宋澜抿唇笑了笑,有些赧:“少傅别取笑朕。” 梅砚哪里是在取笑他了,但见他心中有数,有些话也就不再多说,转而道:“那吴知县已经都交代了,还真做了假账,已经交给沈大人去详查了。” 吴垠的事宋澜从没担心过什么,闻言也只是点了点头,抬头往窗外看了看,见夜色已深,沈蔚等人恐怕都睡了。 “太晚了,少傅去歇着吧,朕等东明送药过来。” 梅砚见他这样子也不再强留,他今日也累了,临走之前只嘱咐:“困了就使唤人去叫我,不想叫我就去叫东明,不过沈大人就算了,他实在不太会照顾人。” 宋澜点点头,正巧东明送了药过来,梅砚便被宋澜劝回房歇着了。 他接过药,吩咐东明也去歇着,才去唤宋南曛:“宋南曛,起来把药喝了。” 宋南曛“哼唧”两声,睡得还很香。 压了压火气,宋澜把药搁在桌子上,才回去敲了敲宋南曛的脑袋,“起来喝药,这次不许吐。” 他已经被宋南曛毁了两身袍子。 第114章 宋南曛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强撑着坐起身来,一双水灵灵的眸子里全是血丝,看见那药就直皱眉。 “皇兄,臣弟不想喝药了,我太困了,您让我睡觉吧。” 宋澜不吃他这一套,把药碗端了过来,“沈蔚就是这么照顾你的?不想喝药就不喝了?怪不得那大夫说你是没被照顾好才越病越重。” 宋南曛有些愧疚的点了点头,觉得自己好像把沈尚书给卖了。 “皇兄别怪沈尚书,他碍着身份,不好责令我。” 宋澜搅汤药的勺子一顿,抬眸:“你又任性了?” 缩了缩,“臣弟不敢。” 这副样子实在是让人心疼,宋澜自己呼了两口气,算是消了消气,低头把药吹凉了送到宋南曛嘴边。 “你最好不敢,喝药,这是圣旨。” 宋南曛哪敢让宋澜喂他,忙要伸手去接那药碗,连连道:“皇兄,我自己喝,我自己喝。” 然而手碰上药碗,软绵绵地没有力气,根本不能将碗从宋澜手里夺过去。 “一天吐那么多次,你还有力气端碗么?”宋澜笑他,难得有些温柔,又把药往前递了递,“快点,再不喝就凉了,朕可不想真把东明喊起来再去给你熬。” 鬼使神差地,宋南曛就这样喝完了一碗药,别说吐,连苦都不觉得。许是温度刚好,许是他胃里实在没有东西了,又或者是宋澜这一碗药喂得不急不缓,什么都恰到好处,什么都无可挑剔。 宋澜把空了的药碗搁下,看他一眼,“要糖吗?” “什……什么?”宋南曛一时没反应过来。 宋澜也不知道要怎么答,想了想,干脆一本正经地解释:“少傅喝完药总会喜欢吃一块糖,你呢,要吃糖吗?” 见宋南曛一直呆愣着不说话,宋澜觉得孩子大概还是病得厉害,十六岁还没及冠,那就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爱吃甜的。 宋澜也不等宋南曛回话,干脆利落地起身就要去找糖,刚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的床上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他莫名其妙地转头,见宋南曛抱着被子哭得一颤一颤的,蜡黄的脸上血色全无,一双眼睛又红又肿。 眼泪像珍珠,滴答又滴答。 “你哭什么,朕又骂你了?” 宋南曛本来正哭得起兴,结果被宋澜这么硬邦邦地一问,吓得哆嗦了一下,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的,哭也哭不出来了。 宋澜撩着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是又要吐吧……” “没,没想吐。”宋南曛把气喘匀了,支支吾吾地说。 “那你哭什么?”宋澜颇有些嫌弃,“而且连哭都不会哭!” 宋南曛更委屈了。 “我……没……” 其实药不苦,没必要找块糖来吃,可是,可是。 静默了好一会儿,宋南曛才抬起袖子狠狠擦了一把眼泪,直把眼角擦得通红,眸子里度上了些许倔强。 他今年十六岁,与自己这位皇兄明里暗里别扭了十六年。 小时候,徐清纵告诉他,说他总有一天会当太子,可他看着宋澜在东宫里那步履维艰的样子,一点都羡慕不起来。 大些时候,他真的有些开始羡慕了,却也只是羡慕宋澜得了一位极好的少傅,他吵着嚷着让父皇也给自己一位先生,如愿拜了陆延生以后,他又不羡慕了。 他对宋澜,其实也没什么敌意,就是年纪小,心气高,受了孟颜渊的蛊惑才会想要谋反的。 他其实!一点都不想当皇帝! 宋澜看着这样的宋南曛,心头忍不住动了动,压下一腔话一句也没说,起身就出了房门。 夜深人静,已经子时了。 除了守夜的禁卫,整个客栈静悄悄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想要找块糖,不容易啊。 宋澜看了看客栈外漆黑一片的街市,又抬头看了看细雨迷蒙的天空,觉得这时辰也买不到糖,便打消了派人去买的想法。 下了楼,见膳房里的灶火还没填上,宋澜翻箱倒柜,花了很长时间去分辨什么是糖是么是盐,然后把糖添到锅里,加了水慢慢熬。 熬成一碗浓浓的糖浆。 宋澜是皇帝,但不是第一次下厨了,前两年梅砚身子不好,他常常下厨亲自给梅砚盯着药膳,但为了梅砚以外的人进厨房,这还是头一回。 默念了好几遍: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宋澜端着那碗糖浆再度进屋的时候,宋南曛还在呆呆地哭鼻子,他没想到宋澜还会回来,一时间哭得更厉害了。 或许是天性使然,又或是做皇帝的那股子傲气作祟,总之宋澜并没有上前去轻声细语地哄什么,只是把碗往宋南曛面前一放,瞪眼:“再哭朕就把你扔出去!” 宋南曛看了看碗里的糖,抬头,嚎啕大哭。 宋澜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要被他哭炸了。 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朕的祖宗吧。 就在宋澜想着是不是该把语气放温柔些,省得再吓着孩子的时候,床上的宋南曛已经抽抽搭搭地把那只盛糖浆的碗舔干净了。 末了抬头,极其抱歉地笑了笑:“皇兄,您,您不必照顾我,您快去休息吧。” 他实在是觉得宋澜不应该为他做这些事,他以为自己那个皇兄,就是那么个耀武扬威高高在上的人。 可那么一个高高在上的人,那个大盛的天,给他熬了一碗甜到发齁的糖。 第115章 宋澜见他不哭了,却没打算走,只一晒:“这间客栈里最会照顾人的是少傅,其次是朕,你让朕走,是想让少傅来照顾你?” 梅少傅以前病着的时候都是由宋澜亲自照顾的,这一点宋南曛倒是知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分明是很和谐的氛围,可宋南曛就是从宋澜眼里看见了无端的杀意。 “不,不敢劳烦梅少傅。我自己能睡的,您要是不放心可以叫个禁卫进来。” “得了吧。”宋澜按着他的肩膀让他躺好,顺手又掖了掖被子,“沈蔚说你每晚都睡不好,总是睡着睡着就吐,连沈蔚都照顾不好,那几个禁卫会照顾人?” 宋南曛撇撇嘴,总会有些娇生惯养的傲气,“可是皇兄您是皇帝,总不能让您屈尊做照顾人的事情。” 宋澜罕见地没有生气,只是浅浅笑了下,拍拍他的脑袋:“朕是皇帝,也是你的兄长。” 宋南曛那双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然后用力点了点头。 宋澜在床前坐下,看着眼前的孩子扛不住困睡了过去,忍不住低头一笑:朕今晚对他是不是太温柔了,等他病好了,该骂还得骂。 他们什么至情至性的言语都没说,什么君臣兄弟的关系都没谈,只是一碗汤药,一碗糖浆,一声少年郎的抽噎,一位帝王的浅浅一笑。 而后便是长夜消长。 似乎什么都没变。 又似乎,有些东西本就不会变。 第60章 众生艰难 宋澜自然没有使唤人去叫梅砚, 而是一个人窝在宋南曛床前的椅子上将就了一夜,天将将明的时候,醒了。 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 本意是想看看宋南曛,一转头,却看见梅砚坐在宋南曛的床榻边上, 正拿着一块帕子给宋南曛擦汗。 宋澜往窗外瞥了瞥, 见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雨丝如线无声地落。 “少傅什么时候过来的?” 梅砚看他一眼, 淡淡说:“也就来了一炷香的功夫,南曛郡有些发热,我已经让东明去请大夫了。” 据沈蔚所说, 宋南曛这病一直是这样,刚要见好便会发热,反反复复的。 “他昨晚倒是把药都喝了,也没再吐, 就是无缘无故地哭了一场, 也不知为什么。”宋澜从椅子上起来, 伸手搭了搭宋南曛的额头,见烧得不算厉害, 稍稍放下心, 看向梅砚时又有些歉意,“少傅应该多睡一会儿的。” 梅砚听完宋澜的话, 一笑:“料到了你会干巴巴守一夜, 我昨晚便早早睡下了,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醒了。” 宋澜见梅砚脸色的确不错, 不像是没睡够的样子, 才抿了抿唇,转而问起吴垠的事。 梅砚道:“廖总领昨夜就去了吴兴县衙,沈大人怕迟则生变,方才也已经赶过去了,禁卫传话说吴垠已经招了个干净,且等着听消息便是。” 宋澜点点头,倒是不怎么着急,与梅砚等了没多久,东明就把大夫请来了。 还是昨天那两位。 把宋南曛叫醒,又是长达半个时辰的问诊,老大夫长长松了口气,可以称得上有些喜笑颜开:“虽还有些发热,但病症已经好了许多,看出来是悉心照料了,只要再喝两副药,这病就能全好了。” 宋澜没说话,床上的宋南曛却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他虽病着,却不是不知道,昨晚是皇兄寸步不离地守了自己一个晚上。 皇兄眼下都有乌青了。 宋澜赏了那两位大夫不少银子,两人笑着收了,临走到门口又回头嘱咐:“这位小公子是水土不服,一定记得多吃些当地的豆腐。” 这话他们昨天也说过了,宋澜当时就想问,为什么水土不服要吃豆腐?豆腐是药吗? 梅砚给宋南曛递了一杯水,问:“东明,南曛郡的药熬上了吗?” “禁卫在熬,主君和陛下若是不放心,小人这就去盯着。” “不必了。”梅砚将空了的杯子接过来,笑笑,“都是廖总领的人,大可放心,你去买两斤豆腐吧。” 眼看着东明毫无疑惑地去买豆腐,宋澜只觉得一头雾水,最终还是把嗓子里的话问出口了:“少傅,为何吃豆腐可治水土不服啊?” 殊不知梅砚脸色一变,极其诧异地看向宋澜,却是反问:“你不知道?” 宋澜讪讪摇了摇头,神情比幼时听梅砚讲史书的时候还要不解。 梅砚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是个人都应该知道啊……” 不是个人的宋澜:“……” 不是个人的宋南曛:“……” 良久,还是宋南曛沙哑着声音开了口,竟是维护了宋澜一把:“咳,梅少傅,我与皇兄都没出过远门,不知道这其中的道理。” 梅砚没说话,担心宋南曛一会儿空着胃喝药会难受,便吩咐门口守着的禁卫把早膳送来了,然后才一本正经地回答。 “没什么道理,民间广为流传的土方子而已,您二位……”他看看一头雾水的宋澜,又看看小脸蜡黄的宋南曛,叹口气说,“您二位是应该多出来考察考察民情,偌大一座朝臣殿,比起天高水阔的众生相,终究还是太小了。” 宋南曛发着烧,只懵懵地看着梅砚,觉得梅少傅说的好像很有道理,但更多的道理也想不明白了。 宋澜却是明白的,他抬头,透过客栈中小小一扇窗户,看向这座弥漫在春雨里的吴兴城,少见地叹了口气,“天高水阔,众生艰难,这雨何时能停啊。” 第116章 语气老成,那清疏之态,竟有几分像他的少傅梅砚梅景怀。 雨终究是没停,宋南曛喝过药以后慢慢退了烧,脸色也好了许多,宋澜才回房补了个觉。 这一觉就睡到下午,梅砚揉揉他的头发,声音和缓:“青冥,沈大人回来了。” 宋澜应声睁开眼睛,这一觉有三个时辰,他的精神彻底养了回来,意识迅速回拢,问:“吴垠的事情了结了?” 梅砚点点头,“差不多了,沈大人问你何时能屈尊去趟县衙?” 宋澜从床上爬起来,“朕这就去。” 沈蔚办事十分靠谱,不过一日夜,就把这些年来吴兴地界的庶务查了个一清二楚,这其中包括吴兴这些年的收成、江南一带的采买、吴垠的师爷搜刮的民脂民膏,以及百姓们过得是什么水深火热的日子。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宋澜坐在县衙里,由衷感慨了一番沈蔚的办事效率,而后便被案卷中一笔又一笔的赃款气了个头昏脑涨。 吴垠这一身肥肉,的的确确是被民脂民膏养起来的,他在吴兴知县这个位子上一任六年,从先帝还在的时候就占据了一方父母官的位置。六年来骄奢淫逸,遇事无所不用其极,百姓的死活全然不管,地方官员送上来的银子却照收不误。 廖华从他家里搜出来的银子装了满满三箱子,十几个禁卫一起抬才勉强抬动。 这些事情虽气人,但也在预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吴垠前些日子送了不少银子给江南巡抚刘岑安,两人私交还不错。 就是那个卷了铺盖跑了的刘岑安! 宋澜捏着那本账簿,一手敲了敲桌子,“吴知县,不顾百姓,贪污受贿,朝律不容,这是死罪。” 吴垠跪在堂下,浑身不住哆嗦。 宋澜又道:“但你若能把刘岑安的去向给朕交代清楚,朕可以考虑饶你一条命。” 吴垠早就被吓破了胆,短短几个时辰里把县衙上上下下的人都卖了个遍,此时哪里还估计刘岑安是谁,一听说能被饶命,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陛下容禀,据,据微臣所知,刘巡抚他似乎……还在钱塘!” 不等宋澜说什么,一旁的廖华先皱了皱眉,抬腿就踹了吴垠一脚,“谁不知道江南一带水涝成灾,巡抚私逃民怨四起,他还能留在钱塘?” 吴垠被踹得起不来,哼哼唧唧半晌,才算是喘匀了气,求饶:“陛,陛下明鉴,事到如今微臣再不敢欺瞒陛下,前些时候钱塘遭了水涝,刘巡抚便传信给微臣,说他要离开江南,让微臣接应一二,可微臣派人在钱塘等了数日,也没见到刘巡抚的影子。他,他似乎……一直就躲在钱塘。” 宋澜倒是怔了怔,刘岑安罪过不小,若是被朝廷抓住了,必然是没有好果子吃,在此之前宋澜已经派出去三批人马去抓他,却一点线索都没有。 难不成这人知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以从一开始就藏匿在钱塘? “有点意思。” 宋澜起身,不再看吴垠,只吩咐立在一旁的沈蔚:“沈卿啊,这人就别往盛京押送了,来来回回的劳民伤财,朕一言九鼎饶他一命,其余的你依着朝律办便是了。定罪以后将案卷送回盛京,让左相和梅尚书过目。” 沈蔚恭恭敬敬称是。 又问:“那陛下,咱们可是要尽快赶往钱塘?” 宋澜瞥他一眼:“宋南曛就是被你给催病的。” 沈蔚讪讪,没敢再催下去。 雨水还没停,这趟县衙之行梅砚就没有一起来,他在客栈照顾宋南曛又喝了一次药,傍晚时分宋澜回来的时候,正同宋南曛面对面坐着下棋。 宋澜挑挑眉,“呦,这是病好了,能与少傅下棋了。” 宋南曛下意识就想站起来见礼,被宋澜一个眼刀制止住了,“你往朕的袍子上吐的时候怎么没这么知礼?” 这话把宋南曛说得起身也不是,不起身也不是,他心里叫苦,臣弟昨天还病得起不来床啊!他一时踌躇不定,只好把哀求的目光投向了梅砚。 梅砚却像没看见似的,专心低头钻研面前的棋局,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把手中的白子一洒。 十分感慨,“这个延生啊,真是把看家的本事都教给郡王了!” 宋澜从没见自己少傅有过这般仰天长叹又痛心疾首的表情,一时也顾不上打趣宋南曛了,径自走上前去看他们面前那局棋。 竟是黑子大获全胜,招招险要,堵得白子无路可走。宋澜看向梅砚手底下那一盒白玉棋子,默默抬手捏了捏眉心。 见了鬼了。 少傅居然会败给宋南曛。 忽然灵光一现,宋澜恍然道:“少傅,您是不是顾念着他的病,故意输给他的?” “没有。”梅砚一点都不虚荣,有什么说什么,“是南曛郡的棋技实在高超。” 宋澜哑口无言,又看向宋南曛,后者笑笑:“梅少傅抬举了,是先生教得好,先生的棋技举世无双。” 的确,陆延生那手棋下得跟神仙下凡似的,连梅砚都下不过。 想到此处,宋澜没好气地伸手弹了弹宋南曛的额头,道:“让你跟着延生学策论你不学,棋倒是学得好。” 他收回手,不等宋南曛答话,就又放缓了声音说:“倒是没再烧。” 宋南曛揉了揉脑袋,竟觉得被宋澜碰过的地方暖乎乎的,一时间中气十足活力立显:“臣弟今天一整天都没再吐呢!” 第117章 “你还挺骄傲。” 看着兄弟两人的关系越发融洽,梅砚因为方才输了棋而生出的阴云也消散了不少,换了个话题问宋澜:“看陛下心情不错,是料理吴知县的事有什么意外收获么?” “什么都瞒不过少傅。”宋澜叹了口气,这才把江南巡抚刘岑安的事说了。 梅砚听完倒还镇定,宋南曛却有些坐不住了。 “皇兄,那咱们还等什么,咱们这就启程去钱塘吧!” 眼看着宋南曛从椅子上跳起来就要往外跑,宋澜怒火中烧,一伸手把他拉住,“给朕把病养好,不然哪都别想去!” 宋南曛悻悻垂了脑袋,病都好的差不多了啊……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两位外祖就出现啦!是我喜欢的唐枕书和赵旌眠啊!是预收文《瑞脑销金兽》的两位主人公,大家可以去点个收藏嗷! 第61章 外祖燕扇听 宋南曛很争气, 照常吃饭照常喝药,一日三餐吃了许多豆腐,又过了两日病就好了个彻底。 少年郎爱玩闹, 这一病半个月可算是憋坏了他,身上一有了力气就再也躺不住了,以至于早晨起来在院子里上蹿下跳的时候被宋澜看到, 险些被当成刺客给抓了。 宋南曛的病好了, 吴垠的案子也结了,沈蔚详详细细列了三十多条罪状, 依着朝律将人判了流放。 宋澜倚着窗户一边看案卷一边与梅砚商量:“少傅,江南民怨正盛,吴兴的收成又不好, 不能无人坐镇,朕想着早些将下一任知县提上来。” 梅砚坐在桌前专心研究棋谱,闻言头也不抬,只道:“嗯, 是该早些安排。” 宋澜便故作郁闷地托了托下巴, 语气有些惆怅:“虽是个知县, 可担子不小,让谁来做合适呢?” 静了一会儿, 梅砚有些烦躁地将手里的棋谱一合, 又喝了盏茶才把心里的烦躁压下去了些。 宋澜心知肚明,上前替他把茶水续上, 顺便把棋谱收走了。 语重心长, “少傅, 您的学识与策论已经是无可比拟了, 这棋王的名号就留给延生师生两个争去吧。” 分明是十分讨巧的话, 梅砚却不怎么开怀,轻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世上万万没有无可比拟的人,陛下御口赏的这顶高帽子我可不敢戴。再说延生,那是书香门第的出身,真正的文人,棋技高超本就不稀奇,我不过一时兴起,想多钻研一二。” 说到最后,脸竟有些红了。 但仍是极有道理的一番话,宋澜听完不住点头,正色道:“少傅说的是,朕方才失言了。” 梅砚没有怪他的意思,失笑摇头,这才想起来宋澜刚才问自己的事,他沉吟一声,笑道:“那新知县的人选……陛下心里早就有数了,不必来问臣。” 宋澜不喜他称“臣”,沉默着绕到梅砚身后替他拿了拿肩,才问:“那少傅觉得朕的想法可行吗?” 梅砚自然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有些欣慰地仰了仰脖子,赞许:“非常可行。” 宋澜登基才三年,朝中信得过的老臣少之又少,个个都不好掌控,若是由朝中随随便便指派个人过来,不出三五年又能出一个吴垠和刘岑安。 相较之下,去岁新入仕的举子便要牢靠许多,新人不参与朝中的党派之争,又多是没有根基的官员,只以宋澜马首是瞻。 把江南交给他们,宋澜十分放心。 年轻的帝王跃跃欲试又摩拳擦掌,狠厉的眸子里闪着期待的光,江山啊朝堂,都会生机勃勃。 宋澜当天晚上就让沈蔚知会吏部,新知县的人选就从去年入仕的举子里头挑,沈蔚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宋澜的用意,连说了好几句的“陛下圣明”。 次日,连下了半个月的雨终于停了,宋澜一行人赶着太阳刚出来的时候就从客栈启程,不多时,吴兴远远落在了身后。 短短一场雨,少了一个污吏,浇洗了一座城。 泥泞不堪的人世,雨后又逢新生。 —— 三月初二,一行人入了钱塘境内。 如果说吴兴算得上是山清水秀,那钱塘便是人杰地灵,百年前,梅氏一族在此处发迹,两袖清风的文臣直入殿堂,之后子子孙孙长于盛京,到而今兜兜转转,有亡灵入了土,也有一身才华的后人归了乡。 可惜秀丽的钱塘佳境被一场天灾人祸搅乱了宁静,此时城中已经略显颓唐荒凉,没有沿街叫卖的商贩,只有匆匆忙忙的行人。 梅砚虽是在盛京长大的,但在他眼里,钱塘才更像是故乡,那数年安居一隅的生活,始终是慰藉他内心的一盏温润茶汤。 所谓近乡情更怯,马车刚进了钱塘,梅砚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宋澜与他同乘一车,见状握住了他的手,问:“离清明还有三天,少傅是想找个客栈先住下,还是……” “不,我去空山别院。”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只一听名字便知道是隐者居所,宋澜略一思索:“少傅是想要先去拜会两位外祖?” 梅砚点点头,抬眼却看到宋澜一脸殷切的神情,皱眉:“事态紧急,你还是先去忙要紧的事,若还有时间,再陪我去拜祭先祖。” 钱塘涝灾民怨四起,宋澜的要紧事便是这件事。 早就说定了的事,宋澜不敢与再梅砚唱反调,梅砚说什么他便听什么,只是有些不放心,“那空山别院在何处,远不远?朕派人随少傅一起去。” 第118章 梅砚却摇头拒绝了:“并不远,我先带着东明去,翁翁与阿公喜欢清静,禁卫跟来了也是添乱。” 看出来少傅眼中淡淡的悲戚,宋澜心头顿时涌上一层心疼,他知道少傅定然想起了许多过往,有天顺五年的那场雨,或许也有之后数年的午夜梦回。 他不再强求,只道:“那少傅要保重,等朕查清楚钱塘境内的事就去找少傅。” 语气小心翼翼的,像哄孩子一般。 梅砚登时就笑了,心中那抹哀愁也消失了大半,他抬起手,如少时一般揉了揉宋澜的头发,温柔到有些荒唐——“你乖。” 宋澜自然是乖的,乖乖与梅砚做了别,乖乖带着沈蔚和宋南曛进了钱塘县衙,乖乖坐在上首敲了敲桌子。 “让钱塘的知县过来见朕!” 梅砚叹了口气,却没陪着宋澜一起处理钱塘的事,有了吴兴做前车之鉴,钱塘的账目查起来不会有多麻烦。 难办的是民怨啊。 “主君,您是不是不放心陛下?” 东明这一问不无道理,站在县衙门口的一瞬间,梅砚甚至有了留下来的打算,但想起前天宋澜任用新人的提议,他又实在觉得没必要。 孩子长大了,有手段也有脑子,自己不能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耳提面命,放手去做,他会把这个皇帝做得很好。 梅砚抬眼看了看钱塘的天空,正是上午,薄云缱绻,是钱塘该有的样子。 他笑笑,带着东明迈入人群。 空山别院离县衙并不远,但因为太过偏僻,梅砚和东明还是跋涉了近一个时辰才到。 钱塘洪涝成灾,百姓民不聊生,而空山别院依旧静谧,不受外事侵扰。城内已经是风雨飘摇的人世,此处却还能安享一寸天光。 看着眼前简朴至极的小院,院子里周围栽种的丛丛青竹,以及院门上贴着一副正艳的对联,梅砚一时生出了恍如隔世之感。 那对联写得很有趣: ——天干地净,逐出是非名利场。 ——乾圆坤方,投身寻常百姓家。 东明眨着眼睛由衷地慨叹:“唐先生这手字,小人真是见一次佩服一次。” 梅砚盯着那手清绝出尘的字,忽然想起几天前自己与宋澜说的“术业有专攻”之论,摇头笑笑,翁翁这手字,分明就是无可比拟。 抬手,敲门。 开门的人一身寻常衣裳,已然是花甲年纪,两鬓都掺杂了几根白发,却无论如何也掩不住周身的气度。眉眼张扬,面容冷峻,身形拔张,气场极强。 梅砚下意识禀了禀息,唤:“阿公。” 恭敬到不能再恭敬了。 相较之下东明竟有些紧张,颇为局促地喊了声“赵先生。” 赵旌眠一双凤眼眯了眯,见到他们似乎并不意外,只侧身把人让了进来,低声说:“逢山不久前给我和你翁翁写了信,说了你要回来的事,我早估摸着你们这两日能到。” 他说完这话还不忘看了东明一眼,笑笑:“多年不见,小东明都变样了,是长大了。” 听到这话,梅砚面上愧色更显,揖道:“一走九年,不曾回来尽一次孝,是景怀不孝。阿公与翁翁,身体都还康健吗?” 赵旌眠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温和有礼的公子,唠叨了九年的话也骂不出口了,只笑了笑:“都好,你能回来就好,你瞧你阿公像是不康健的人么?” 他说着张了张手,剔去岁月风霜,似乎还是经年之前盛京城里的那个叱咤风云之人。 梅砚再抬头,看见的就是自己阿公意气风发的模样。 笑:“阿公一点都没变,景怀当年走的时候您是什么样子,如今还是什么样子。” “我自然是没变。”赵旌眠眼尾扬了扬,紧接着叹了口气,说,“可你啊景怀,这些年为着给你祖父平冤,受了不少苦吧?” 凤眼一眯,如炬的目光落在梅砚颔下,那里有一道极不起眼的疤。 梅砚一时局促起来,抬手拉了拉衣领,企图遮住阿公的视线,而后在赵旌眠审视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问:“阿公,我翁翁呢?” 赵旌眠强势惯了,见梅砚不肯主动说那道疤的由来,一时有些不快,冷哼一声,用下巴指了指面前的屋子。 按照常理来说,梅砚此时应该上去敲门,而后恭恭敬敬向唐枕书问好,祖孙三人其乐融融共用一顿午膳。 ——但他没有。 通透如梅景怀,从看到开门的人是阿公起便知道翁翁还在生自己的气,自然不会愿意见自己。 一走九年,是他不堪纯孝。 梅砚拢了拢素色的衣袍,屈膝在石阶前跪下,俯首,声线清润。 “翁翁,景怀给您磕头谢罪。” 东明心头一跳,忙跟着跪下了。 边上,赵旌眠静静看着这一幕,由着他们磕头长跪,一腔火爆脾气全堵在了心里。末了叹口气,推门进屋。 东明安安静静跪在自家主君身后,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主君不让陛下一起来,也没有留在县衙陪陛下,恐怕就是知道自己要跪这一遭。 主君这是不想让陛下知道。 梅砚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江南天气湿冷,又刚下过一场连忙的春雨,天气乍暖还寒,石砖缝隙里全是凄凄冷雨。 他跪在这里,不由地想起了许多往事。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出自韩愈《师说》;“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出自王维《山居秋暝》,特此标明。 第62章 林下神仙 梅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两位外祖, 是他五岁那年随着父母回钱塘省亲。 梅成儒在朝中总是很忙,唐尺素就埋怨他没有时间陪妻儿,埋怨来埋怨去的, 逼得梅成儒请了足足两个月的朝假,带着妻儿去岳家小住。 梅砚那时候年纪小,即便早就听说自己有两位外祖, 也仍是一脸好奇, 一路上都在问梅毓。 “兄长,你见过两位外祖吗?” 梅毓也才七岁, 言语却已经极为老成,小大人一样点点头:“见过的,两位外祖, 皆是林下神仙。” 空山别院里,小梅砚有些局促地盯着眼前两位风华尚好的外祖看,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兄长说的那个词。 ——林下神仙。 他小声问梅毓:“兄长, 哪位是翁翁, 哪位是阿公啊?” “那位琼林玉树的是翁翁, 桀骜张扬的是阿公。” 翁翁叫唐枕书,阿公叫赵旌眠。 那两个月, 梅砚过得悠闲自在, 日子与在盛京城里的生活大相径庭,上午翁翁会教自己与兄长品词论话, 下午可以坐在石阶上看阿公耍剑, 晚上的时候祖孙三代围在桌前, 阿公会亲自下厨做斩鱼丸。 人家的烟火不过如此。 那温馨闲适的日子却也只有那么短短两个月。 再一次来, 就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 唐尺素带着他和梅毓一路跋涉至此,满身泥泞,孤苦含霜。 刚毅果断的母亲伏在翁翁怀里哭,阿公一脸怒气地提着剑要去削了皇帝的脑袋。 唐尺素说:“爹爹,父亲,逢山和景怀还小,我想让他们留在钱塘,不能让他们被朝廷找到。” 阿公扔下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这件事我来办。” …… 昔日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而眼前只剩下一方僻静的院落,随着晚风轻起,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多年前围坐一堂的祖孙三代,如今只剩下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者,和已是父母双亡的青年。 分明是东风起,为何偏偏说尽了悲戚。 屋里,赵旌眠自进了门就不发一言,自己靠在暖榻上闭目养神,直到风声渐起,竹叶晃动敲击窗棂,那声响再也不能刻意去忽视的时候才睁开了眼。 他从暖榻上坐起来,看向桌案旁的唐枕书。 几十年了,这人还是这样,哪怕外头出了天大的事,他也能安安稳稳坐在桌前悠悠习字。 字有风骨,墨迹颜筋柳骨,笔法入木三分。 而那执笔的人,琼林玉树,含霜履雪,分明鬓上都生了几根白发,那双眸子里却还盛满了清光,眼下一颗红泪痣极其显眼。 如同含水的星光,又像翠拔的青竹。 赵旌眠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桌案旁,从唐枕书左手里抽走了毛笔,迎上后者微怒的目光,撇撇嘴:“外头起风了,今夜恐怕又要下雨,你就让你的宝贝外孙在外头跪着?这可都有两个多时辰了。” 唐枕书右手抬起,将手里的习字往桌子上使劲一拍,是曹植的《赠白马王彪》。 清眸含怒:“要宝贝你宝贝去,我没这样的外孙,一走九年,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他是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时候呢!” 赵旌眠皱眉,三步并两步绕到桌案另一侧,抓了他的右手腕轻揉,揉得缓慢,语气也缓慢:“你如今这脾气是比我还要火爆,我本来也想骂他,可看着他给你磕头赔罪又舍不得了,你有气把他叫进来骂,外头冷。” 已过了酉时,天晚欲雨。 唐枕书任由赵旌眠捏着自己的手腕揉捏,过了好半晌才有些不自然地问:“他自己来的?” “不是。”赵旌眠摇头,“小东明陪着来的。” 明显是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唐枕书眉梢落了落,衬得一颗泪痣更红,“外头冷,别把小东明冻坏了,让他们进来吧。” 赵旌眠意料之中地笑了笑,出门把梅砚和东明叫了进来。 跪了太久,梅砚脸色泛白,迈过门槛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但面上仍是那副疏淡的样子,进门就又跪下了。 唐枕书看也不看他,只对后面的东明招了招手。 “小东明,过来让先生看看你,走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呢,怎么都长这么高了?” 东明捏着衣摆挪着步子走到唐枕书身前,本来是想给自己家主君说两句好话的,一抬眼却看见了被唐枕书拍在桌案上的那副字,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唐先生的字又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更精进了。”东明虽有些局促,但并不拘谨,凑过脑袋就去看唐枕书那副字。 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小人认得这篇诗文,是……《赠白马王彪》么?” 下首跪着的梅砚眼眸微垂,肩膀几不可查地颤了颤。 唐枕书像没看到,含笑摸了摸东明的脑袋,“奔波一路,小东明也累了吧?去把客房收拾收拾,要是饿了就去厨房,锅里有你赵先生白天做的醪糟汤圆,自己热热吃。” 东明年纪小,但不傻,一听就知道那客房是给主君收拾的,也知道唐先生这是有话要对主君说。 他躬了躬身,忙退出去。 赵旌眠亲自将门掩好,见外面已经淅淅沥沥落下了几个雨点,连绵了半个月的春雨偃旗息鼓,终于卷土重来。 第120章 他看一眼跪着的梅砚,暗暗感慨进来得真及时啊,然后也在椅子上坐下了。 梅砚微微转了转方向,先给赵旌眠磕了个头,额头触在地面上,一声闷响。 “多年前梅氏遭难,阿公费尽力气保全景怀与兄长,景怀明知安居钱塘才能保命,却还是辜负阿公一番苦心擅自去了盛京,万望阿公恕罪。” 请罪。 赵旌眠一笑,他生性爽朗,梅砚说的事压根没放在心上,笑笑:“阿公不怪你,盛京城里任何一个人都做不了你阿公的主,别说那个徐玉嶂,就是先帝见了我也得……” “咳”,唐枕书掩着唇咳了一声,赵旌眠便不说话了。 梅砚默了默,知道赵旌眠是不生气了,便又朝着唐枕书重重叩首,一开口,语气却有些哽咽:“翁翁……” 他看见唐枕书,就会想起已故的唐尺素,想起唐尺素,就会想起过去的人。 他想说:翁翁,是景怀违背了祖父遗愿,是景怀没能为母亲守孝三年,是景怀辜负了父母的教养。 话还没说出口,杏眸里的水气就氤氲了一半。 唐枕书看着跪在自己面前雪胎梅骨的公子,心里只觉得疼惜,梅景怀骄矜清贵,求的不过是一份公道,心中傲气丝毫不逊自己的当年。 他还记得梅砚小时候背诗,自己问他最喜欢哪一句。 五岁的梅砚眼眸清亮,声音像是厚雪里埋的一块玉,虽清冷,但温润。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竟是横渠四句么? 唐枕书之所以生梅砚的气,其实也是气他自己,可是又气自己什么呢?那些年少轻狂的故事说也说不完,写也写不尽,荒唐得像是后人随意杜撰的野史,街头巷尾嚼不烂的话本子。 唐枕书闭了闭眼睛,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右手又开始隐隐发抖,手却已经被赵旌眠握住了。 赵旌眠的手宽厚有力,上过战场拿过刀剑也染过血,后来岁月消磨,只用来揉爱人的手腕。 “枕书,你这脾气啊……” 语气悠悠的,虽还有些桀骜不驯的气场,却早已经是历遍了风霜的的家常模样。 唐枕书浅笑,将手默默抽了回来,示意自己没事,而后才看着梅砚叹了口气。 “景怀,你起来。” 梅砚不逞强,翁翁让他起来便起来,只是没抬眼睛,像是要刻意遮住那一双泛红的眼角。 唐枕书看了他半晌,忽然问:“颔下的疤是怎么回事?” 九年未归,阿公和翁翁一眼看见的就是那道疤,尽管已经过去许久,血肉生长,疤痕浅淡,但……那是梅砚这样的贵公子不该有的一道疤。 看着梅砚又要闭口不谈,赵旌眠蹙了蹙眉,“景怀,别瞒着我和你翁翁。” “……自裁。” 轻飘飘的两个字就这样出口,若是不知其中含义,单单听那语气,还以为他说的是“磕的”、“碰的”、“不小心刮到的”。 可是那是用花瓶碎片抵在脖子上,割断了血肉的联结,也险些割断了生还的希望。 赵旌眠的脾气终究还是要比唐枕书急一些,不等唐枕书反应过来就已经迈到梅砚面前,抬手欲打。 梅砚闭了眼睛,纤长的睫毛下意识一颤,却没有动。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是他不把性命当回事,长辈面前认打认罚。 “啪”的一声,清脆的掌声在耳畔炸开,而意料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袭来。 梅砚诧异地睁开眼睛,对上的是赵旌眠和唐枕书同样诧异的目光,而挡在自己面前替自己挨了一巴掌的,是个极其熟稔的身影。 ——宋澜。 “你是什么人?怎么闯进来的?” 赵旌眠反应最快,抬手就将唐枕书挡在了自己身后,剑眉蹙起,喝问宋澜。 宋澜耳畔还回绕着阵阵轰鸣,过了一会儿才听清楚赵旌眠的话,最先做出的反应竟是冲着赵旌眠躬了躬身:“您别生气,晚辈不是有意冒犯。” 作者有话说: 梅砚:合着我能进屋是沾了东明的光呗。(微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系张载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出自《孝经·开宗明义》,特此标明。 第63章 他会委屈,我等他 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宋澜的身上沾满了水气,袍子一角都是湿的。 梅砚一时有些懵,也顾不上与两位外祖解释什么, 而是先问宋澜:“你怎么来了,东明领你来的?” “自己找来的。”宋澜冲着梅砚笑了笑,脸颊上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他却像是不觉得疼一样, 听见梅砚问东明还添了一句,“东明在煮汤圆, 闻着很香。” 梅砚抿唇,看着他泛红的脸颊,实在是有些心疼, 不等他再开口,宋澜就像汇报行程一样在耳边絮絮叨叨起来:“少傅放心,钱塘知县已经把情况都禀明了,沈蔚和宋南曛留在县衙详查, 要过两日才能查出结果来。” 梅砚一噎, 只能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人分明是全天下最日理万机的人,可又好像什么疑难杂症在他眼中都不是难题, 就像他天生该坐这个位子一般。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 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良久的沉寂过后,是唐枕书先开了口, 他从宋澜一进门就一直在盯着他看, 似乎要从那双上扬的眼睛里, 窥见来自盛京城的惶惶人世。 第121章 “你……”唐枕书含水的声音响起, “你叫他少傅?” 梅砚在朝中任太子少傅并光禄大夫, 这一点他们是知情的,那谁能喊他“少傅”二字? 宋澜恭敬点头,“是,朕称景怀先生为少傅。” 行了,那就不用问了。 赵旌眠反应过来宋澜到底是谁的时候,眼神中闪过一丝恍然:“你是吉庆帝的……” 掰着指头一算,“孙子?” 不置可否:“是,吉庆帝是朕的皇爷爷。” 若要放在寻常人身上,百姓见帝王,要俯首称万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放在唐枕书和赵旌眠面前嘛,帝王不哭着叫爷爷已经是好的了。 宋澜一句话过后再也没有听到回音,他抬眸看了看,却见两位外祖正静静打量自己和少傅。 四双眼睛各有神韵,有的桀骜张扬,有的清冷含霜,有的温润疏淡,有的坦荡明朗。 在这份久到有些离谱的寂静中,宋澜脸颊上的掌痕似乎越来越清楚,惊诧过后便是冷静,是个人冷静下来都会想一想,堂堂大盛的帝王,会给自己的臣子挡巴掌? 而梅砚眼中含着的心疼、宋澜看自己少傅时满是情|欲的目光、两人站在一起匹配同衬的身影,似乎正在将一些不能严明的关系一点一点揭露出来。 就像是当初宋澜在得知梅砚有两位外祖的时候能够瞬间明白一样,唐枕书和赵旌眠也在很短的时间内想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要自裁? 为什么一走就是九年? 为什么堂堂皇帝会给你挡巴掌? ——因为眼前的两人陷在了情|欲的沼泽地里,同他们当年一样拔足难出。 唐枕书坐着,脸色却极其难看,他的外孙和皇族的孩子你侬我侬海誓山盟,这跟认贼作父有什么两样?他的右手腕又开始发颤,甚至有些想把那没打成的一巴掌补回去。 “枕书。” 察觉出不妥,赵旌眠今天第三次握住了唐枕书的手。 唐枕书重重吐了口气,对着梅砚说:“景怀,你出去。” 梅砚一直默默站着,听见自己翁翁这句饱含怒气的话,再度愣了愣,翁翁素来琼林玉树,从没有无端的怒火,而此时的脸色却比方才听见自己自裁时还要阴沉。 “翁翁?” 梅砚不想出去,他不知道翁翁为什么突然生气了,是得知了宋澜的身份,还是……还是看出来他们两个并非是寻常的君臣,而是难舍难分的伴侣? 梅砚抬头看了看自己的两位外祖,意识到他们必然是看出来了。 赵旌眠握着唐枕书的手腕,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身侧人的怒气,又见梅砚不愿意走,不由分说,抬头朝着窗外喊:“小东明!” 东明就在厨房里,一听见就来了,只是屋里的景象还是让他傻了眼。 “陛下来啦?” 不等宋澜点头,赵旌眠就指着梅砚对东明说:“小东明,汤圆煮好了么?带你家主君出去吃。” 梅砚不知道两位外祖要和宋澜谈什么,但心中却被一层不安笼罩着。宋澜叹口气,伸手握了握梅砚的手,旋即松开。 “少傅,那汤圆闻着可香了,你快去吃些。” 极镇定的语气,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什么误会都不必解释。 梅砚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就被东明连扯带拉地拉出了门,木门“砰”在自己面前关上,外头是淅淅沥沥的春雨。梅砚回过头,对上的竟然是东明有些急切的神情。 有些埋怨:“你着什么急?说让你带我出来你就带我出来,什么时候这么听阿公话的。” 东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是一本正经地说:“主君,唐先生和赵先生似乎有些生气,您在里面少不得要挨骂的。” 梅砚闷了口气在心里,不吐不快,抬头看了看夜色中的雨幕,叹气。 “他们是我的外祖,骂我打我都是应该的,我做什么要躲出来?” 东明说得有理有据:“可赵先生显然不想骂您,而是有话要对陛下说呀。” 梅砚被他的回怼弄得哑口无言,明明十分不放心宋澜一个人留在屋里,又不敢再违背两位外祖的意思,几乎是有些自暴自弃地摆了摆手,“汤圆。” 东明顿时喜笑颜开,撑起伞就拉着自家主君进了客房,仍是多年前梅砚住过的那一间,陈设未变,纤尘不染。 东明说:“这屋子一看就是两位先生时时打扫着的,小人刚才进来的时候就是这般,根本不用收拾。” 梅砚听得心头一动,炸开的暖意却又渐渐化成了一抹酸涩。 东明忙着去端汤圆,是白玉的瓷碗,清透干净,里面的汤圆微微泛着浓浓的酒香,热气氤氲,熟悉的味道涌入唇舌。 ——也涌上脑海。 赵旌眠总是这样,应该是喜欢喝酒,上了年纪以后却被唐枕书拦着不让喝,又喜欢做醪糟汤圆,每次锅里都倒上两坛子酒。 不知道是酒煮汤圆,还是汤圆煮酒。 软糯的汤圆入了口,酒气弥漫的醪糟入了喉,梅砚连着吃了两碗,放下碗的时候笑了笑,“甜是甜,辣也是辣。” 东明自己也吃了一碗,闻言有些难以置信地探头看了看梅砚,“主君,您是不是醉了,要不您先睡吧?” 梅砚的酒量一直不太好,平日里也不是嗜酒的人,偶尔陪着宋澜喝一点,喝完了就会犯困。 第122章 赵旌眠的醪糟汤圆实在搁了太多酒,梅砚也的确有些不胜酒力,抬眼看了看正堂亮着的烛火,摇头。 “阿公要是骂了他,他会委屈,我等他。” 东明心头一酸。 “主君……” 梅砚呆呆望着远处的明亮的窗户,又是摇头:“你去吧,我自己等他。” 依稀是东明默默出去了,依稀是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依稀是烈酒烧了心头,梅砚伏在桌子上浅浅睡了过去。 记忆中的往事在梦中才得以被寻回。 —— 九年前,也是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唐尺素因病过世,梅毓撑着一口气办完了母亲的丧事,然后一病不起。梅砚日日守在兄长床前照料,硬是熬红了一双眼睛。 那一年他才十八岁,未及冠,是名正言顺的少年。 少年那双眼睛通红,看得唐枕书满是心疼,他拉着梅砚的手在梅毓床前坐下,语重心长:“景怀啊,翁翁知道你心里恨,可你不能这么糟蹋自己,逢山这一病半个月,你可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翁翁,我睡不了。” 雨声落在屋檐,像是盛京城落下的那场雨,母亲将我和兄长护在伞下,外面是淋漓的鲜血,我睡不了。 唐枕书叹了口气,“景怀啊,有些东西,需要你自己试着走出来,不然过个几十年再回头看,你会发现自己被那场雨困了一辈子。” “可是翁翁,天下熙熙攘攘阳关道,我该走哪一条,才能走出那场雨?” 唐枕书笑,眉目清绝,眼下的泪痣随着那一笑动了动,抬手指向外面泼天的雨幕:“每一条路都有雨,要么撑伞,要么等天晴。”盐擅婷 梅砚没有去等天晴,兄长的病一好,就撑着伞去了盛京。 至于那天晚上,梅砚是被赵旌眠点了睡穴扛到床上睡的,他睡不安稳,隐隐约约还能听见阿公在自己床前嘟囔:“这雨怎么还不停,他听见雨声就做噩梦是不是,枕书,我能不能把他的耳朵堵上?” —— 不知是在哪个梦里,梅砚笑了笑,好在他如今已经能够在雨声中安枕入眠,而这一切,全是因为有人接过了他手中那把伞,为他破开雨幕,求来了一个晴天。 宋青冥啊。 梅砚再醒来的时候,正被一双宽厚有力的臂膀揽着。 他仰了仰头,对上那双清朗的眼睛,含着笑。 “青冥?” “嗯。”宋澜低低应了声,一边揽着他往床榻上去一边说,“少傅,去床上睡。” 梅砚没拒绝,动了动酸麻的胳膊,再度打量宋澜,却见他神色如常,没有一点委屈,“两位外祖和你说什么了,阿公有没有骂你?” “啊?”这次轮到宋澜怔愣了一瞬,随即笑起来,轻叹,“没有,朕没挨骂,天太晚了,少傅快睡吧。” 已经过了子时,梅砚被那酒烧得难受,眼皮沉得睁不开,躺到床上之后却仍拉着宋澜的胳膊不肯松手,像是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放心。 依旧是令人安心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没事,睡吧。” 他亲了亲他的额头。 第64章 路虽难 这一夜什么都没发生, 没有如鲠在喉的梦,也没有难舍难分的缱绻。 梅砚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耳边嘈杂,絮絮叨叨的人声甚是吵闹, 然而睁开眼睛一看,屋里空无一人。 宋澜呢?昨夜他不是回来了吗? 梅砚抚了抚还有些昏沉的头,推门一看, 院子里的景象令他有些瞠目结舌。 雨还没有停, 细雨如丝线,令人眼前一片朦胧, 而梅砚的目光就隔着那片朦胧看过去,只见院子里站了一堆人。 宋澜穿着一身束袖的衣裳,正踩在梯子上扎凉棚。梯子旁边的东明手里抱着一块硕大的油布, 垫着脚递到宋澜手里。赵旌眠撑着油纸伞与唐枕书站在一边,时不时还腾出手来指挥一番。 “冥冥,那边那块油布再拉高一点,诶对对对……” ……冥冥? 梅砚有一种退回屋里继续睡觉的冲动, 他是不是酒还没醒, 那醪糟汤圆后劲儿这么大的吗? 然而没等他退回去, 唐枕书的目光就看了过来。 “景怀,你醒了?” 一句话,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齐齐看向梅砚。 分明是细雨微凉的早晨,梅砚却愣是红了脸, 这种感觉真是……无以言表。 他暗中掐了一把拢在袖子里的掌心, 在确定了眼前的所见所闻不是梦境之后, 才提着袍子走到院子里, 细雨稍稍打湿了发丝。 赵旌眠嗔他一眼:“下雨呢, 不知道打把伞再出来?” 梅砚讪讪,抬眼就看见宋澜从梯子上跳了下来,身姿灵敏,活力十足。然而他跳下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梅砚拉到了刚扎好的凉棚里,里面有一张简朴的矮桌和几只蒲团,棚上盖着的油布防水,将人与细密的雨丝彻底隔绝。 不等梅砚反应过来,赵旌眠、唐枕书便都进来了。 宋澜和东明扎了一早晨的凉棚,头发上都凝了水珠,唐枕书悠悠从怀里掏出来两块帕子递过去,一人一块。 宋澜笑着接了,擦完头发还不忘说一句“谢谢外祖”。 赵旌眠更过分,直接拉着宋澜在蒲团上坐下,伸手捏了捏宋澜的膝盖,疼得宋澜微微咧了咧嘴。 赵旌眠笑笑:“我就说你这膝盖不能爬高爬低的,又疼了吧?下雨本来就会疼,你还非要跳上去扎凉棚。” 第123章 宋澜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腿,赵旌眠捏得很用力,只两下就不怎么疼了。 其乐融融。 有那么一个瞬间,梅砚在想是不是这个世道变了,还是说昨晚那醪糟里有毒,把他毒傻了。 不然怎么什么都显得那么古怪呢? 昨天晚上翁翁不是还想要骂宋澜吗? 为什么今天会给他递帕子? 昨天晚上阿公不是还甩了宋澜一巴掌吗? 为什么今天会喊他“冥冥”? 直到唐枕书吩咐了东明把早膳端过来,一行人又在矮桌前落座,唐枕书说:“细雨虽恼人,却也有闲情,这种日子就该坐在院子里用膳,在屋里岂不憋闷?” 梅砚终于堪堪回过神,冲着两位外祖拱了拱手,“敢问唐先生与赵先生,你们祖孙一起用膳,我在这里是不是多余了?” 语气很是从容,气度依旧疏淡,却仍有隐隐一股醋味儿透出来,听得赵旌眠与唐枕书俱笑出声来。 宋澜则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梅砚的衣袖,“少傅……” 梅砚实在捋不清自己杂乱的思绪,看向宋澜的目光里满是探究,忍了又忍,终究还是问出口:“你昨晚与两位外祖说什么了?” 宋澜摇摇头:“没说什么啊。” “没说什么?” 梅砚满是狐疑。 昨天两位外祖见到宋澜的时候还满是不快,不过一个晚上,就把宋澜宠得像是亲孙子一样,态度发生这样大的转变,虽是好事,却实在很难接受。 梅砚“啧”了声,看向宋澜:“陛下是不是又在外祖面前装羔羊了,还是像见到兄长一样也抱着外祖的腿哭了?” 宋澜连连摇头,拒不承认。 对面的唐枕书默默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宋澜碗里,淡道:“陛下不是说此次同行的还有几人么?若是公事上忙得差不多了,就请他们到家里吃个饭。” 宋澜应了声,琢磨道:“别人还好,都是朝中臣子,就是朕的弟弟很是顽劣,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孩子脾气。” 赵旌眠笑笑:“小孩子才可爱,到时候他们来了我亲自下厨做斩鱼丸,冥冥你不能吃鱼是吧,无妨,外祖给你做虾球。” “啪”地一声,梅砚把筷子搁了。 不是他的公子骨在作祟,也不是他见不得外祖对宋澜好,而是这席上亲疏冷暖,话语间自有分别,他是个很通透的人,有些事虽想不明白,但至少能看得明白。 两位外祖是不是还在生自己的气? 唐枕书看了梅砚手边的筷子一眼,嘴角带上一抹不知名的笑意,声音依旧淡淡地:“很好,一走九年,脾气倒是见长了。” 梅砚喉头发颤,由坐改跪,面色白了一瞬。 “少傅?” 宋澜和东明也吓了一跳,东明干脆利落地随着自家主君跪下了,宋澜却踟蹰了一下。 这一踟蹰,就落在了唐枕书眼里。 唐枕书神情未变,仍左手执筷,极其优雅地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才问宋澜:“天子跪师不跪臣,陛下要跪他,是把他当师长?” 这话听来没什么问题,可宋澜却没急着点头,他看了梅砚一眼,摇摇头。 “哦,那陛下是把他当臣子?” 依旧摇头。 唐枕书不依不饶地问:“不是师长,也不是臣子,那是什么?” 宋澜是在这唐枕书的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膝盖碰地的,没什么声音,但还是听得人心头颤了颤,梅砚忽然想起昭阳宫那一日,宋澜满心愧意,叩首不起。 而这次不一样。 宋澜嘴角含着笑,眉目张扬,分明是偏执的面容,却又有无限柔情,他说:“他是朕的命。” 一句过后,妙语连珠:“朕幼时得少傅教导,只尊少傅为师长,未把少傅当臣子,到后来情难自抑,朕与少傅交心交底,也算私定终身。少傅是朕爱慕之人,是朕想要与之携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来生再做五百辈子眷侣的人,这哪里还是什么臣子或师长,朕早就说过了,少傅是朕的命。” ——所以少傅,你怎么会是朕的软肋呢,你是朕的命啊。 这句话,梅砚一直都记得。 今早这一出,虽不知道原因,但两位外祖的用意梅砚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想看看宋澜的心。 唐枕书自顾自笑了笑,有些嘲弄地看向赵旌眠:“比你会说话多了。” “我要是会说话,哪儿还有后来的事啊。” 经年的时光已经过去,已是迟暮年华的两人相视一笑,在这细雨朦胧的早晨,他们从两个年轻人的身上,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唐枕书敲敲桌子,“陛下是皇帝,别折我们的寿,都起来说话。”雁衫庭 宋澜便扶着梅砚起来,笑:“朕跪长辈,不会折寿。” 几人又在矮桌前重新坐好,知道唐枕书和赵旌眠还有话要说,便都没有再动筷子。 沉默了许久过后,是赵旌眠先叹了口气:“路很难,你们不是避世的隐者,肩上背着庙堂与天下,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扛不住、走不动的时候该怎么办?天下未定,储君该立谁?民声怨沸不止之时,又该何去何从?” 梅砚杏眸垂着,任由自己的手被宋澜紧紧握住,一笑:“路虽难,然行则将至,虽死而无憾。” 赵旌眠提着筷子笑了笑,“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第124章 他们也曾义无反顾地走了这样一条路,途中众叛亲离险些丢了性命,而多少年过去,风霜雨雪洗刷了一座繁华的盛京城,也同样洗去了他们的风华年少时。 到如今,野史不全,说书先生也已老。 回头看看,还真就只有那一句:路虽难,然行则将至,虽死而无憾。 梅砚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阿公与翁翁其实也并没有生自己的气,一早冷着自己,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听听宋澜的真心话。 话都说出来了,这顿早膳便用得舒心了许多,唐枕书和赵旌眠对梅砚和宋澜和颜悦色,祖孙之间该关心的关心,该叙旧的叙旧,终于彻底宽了心。 早膳后东明收拾了碗筷,唐枕书回屋习字,赵旌眠去做鱼丸,相较之下,宋澜和梅砚竟是无事可做。 宋澜欲言又止,最后壮着胆子提议:“少傅,咱们回屋躺躺?” 梅砚冷冷看他一眼,竟没拒绝,倒不是因为他真的想“躺躺”,而是有话问宋澜。 关上门,梅砚压低了声音问:“两位外祖对你的态度怎么转得这么快,你说什么好话了?” 宋澜无辜:“朕没有。” “那阿公喊你‘冥冥’,还知道你膝盖不好,还……还知道你不能吃鱼?” “朕只说了朕的字,两位外祖就拉着朕问这问那的,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的,都是些寻常事,朕总不能瞒着吧。” 迎上梅砚狐疑的目光,宋澜咽了咽口水,伸手攀上了梅砚的肩膀:“少傅,别问了,咱们好久没亲过了。” 倾身上去,探开梅砚的嘴唇。 梅砚把他推开,翻身坐起来,一脸怒不可遏,“真没说别的什么?” “真没说别的。” 宋澜把人摁倒,再度堵上。 ——“陛下的字是景怀取的?是清风明月,还是清茗煮茶?” ——“是青苍冥远。” ——“哦”,唐枕书眯了眯眼睛,喃喃道:“是天上天啊 。” 作者有话说: 《关于宋青冥的择偶标准》 亲妈:喜欢什么样的? 宋青冥:我有龙|阳之好,所以喜欢男子。 亲妈(点头):不算奇怪,可以满足。 宋青冥:此人最好善于文辞,通于政务。 亲妈(点头):你是皇帝,想找个能帮衬你的,可以理解。 宋青冥:此人最好样貌出众,有坊间赞誉,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亲妈(挠头):听起来有点耳熟。 宋青冥:此人最好姓梅。 亲妈:…… 梅景怀:你直接报我身份证得了呗? 第65章 缺啥补啥 赵旌眠的鱼丸刚出锅, 院门就被敲响了,宋南曛一行人像是掐着点来的。 宋澜看着宋南曛一蹦一跳地进来,身后还跟着沈蔚与廖华, 不由笑了笑:“闻着味儿来的吧?” 宋南曛匆匆与宋澜见了个礼,就真的闻着味儿自己找到了厨房。 “您是梅少傅的外祖赵先生吧,怪不得梅少傅说您的斩鱼丸做得好, 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赵旌眠将一碗鱼丸盛好, 抬头看向闯进来与自己说话的少年,一时竟愣了愣, “你是……南曛郡?” 宋南曛这会儿才觉得有些冒失,放慢了步子走到赵旌眠面前,笑了笑:“是, 赵先生,我字琼然。” 这一走近,赵旌眠反倒把他的样貌看得更清楚了些,怔愣间险些摔了手中的碗, 宋南曛慌忙弯腰接住了, 有些疑惑地看着赵旌眠:“赵先生, 您怎么了?” 赵旌眠摇摇头:“没事,你与你爷爷长得倒是很像。” 宋南曛讶然:“您认识我皇爷爷?” 赵旌眠许久没答话, 一直到鱼丸全部捞出了锅, 才感慨地笑了笑:“认识,算是……故人。” 宋南曛很是好奇, 虽是第一次见赵旌眠, 却并不生分, 也不像东明一样畏惧他, 拉着赵旌眠问东问西, 东西没问出一句,竟惹得赵旌眠有些怅然,末了问了一句:“你爷爷他还挺好吧?” “不知道,我没见过皇爷爷。”宋南曛茫然摇头,“我出生时皇爷爷就已经去修道了,很少见皇室中人,皇兄倒是见过几次,只知道皇爷爷总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我也不太明白。” 赵旌眠沉默着笑了笑,把鱼丸端到了宋南曛手里。 “去吃饭吧,你还小,不必明白。” …… 宋澜生平头一次觉得吃不到鱼也不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因为赵旌眠单独给他做了虾球,钱塘湖里捞出来的活虾,仔细去了虾壳虾线,再将虾肉剁泥团成球,统共就那么小小一碗,鲜香美味。 隔壁吃鱼丸的宋南曛都快馋哭了,他的皇兄也只是极其吝啬地夹了一只虾球放到了梅少傅碗里,硬是没看自己一眼。 大约是有些隔代亲的因素在,唐枕书和赵旌眠看着晚辈们在自己眼前无拘无束,脸上也都带着浓浓的笑意。 盛京虽是一片鱼龙混杂之地,但总不乏澄澈明净之人。那个身居高位的孩子若是能把景怀当成命,他们倒是也能放下心。 这顿饭吃得实在是温馨多情,鱼丸见了底,虾球入了肚,碗碟干干净净,如饕餮蚕食过后的混沌晴空,了无痕迹。 东明和廖华去收拾碗筷,唐枕书拉着梅砚叙旧,宋南曛依旧缠着赵旌眠问东问西。 只有沈蔚守着君臣之礼,实在显得有些拘谨,想了想,开始向宋澜禀报政务。 第125章 “陛下,昨日您见过的那位钱塘知县还算是个有能耐的人,不过一晚上的功夫,就将钱塘民怨的事情禀报了上来。钱塘水涝,因江南巡抚刘岑安坑害百姓又欺上瞒下,致使民怨四起,而时日稍久,百姓们食不果腹,已经没多少人顾得上去滋生民怨了。” 宋澜点点头,问:“这钱塘知县不会和吴兴知县一样做假账糊弄朕吧?” “臣与廖总领已经让禁卫去查过了,确定他说的是实话。” 宋澜信沈蔚,可也是因为信他,心中才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愁绪。 民怨渐消,这是好事,可若要百姓饿死了才能消散民怨,这又能是什么好事! 宋澜抬手捶了一下桌面,竟有些自暴自弃。 这一下动静不小,梅砚与两位外祖顿时被他吸引了过来,“怎么了?” 宋澜不避讳,把沈蔚方才禀报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果不其然,满院子的欢声笑语顿时停歇,人人都是眉头紧皱。 沈蔚恰到好处地叹了口气:“如今的局面虽简单,但事情实在是棘手,百姓饿着肚子叫苦连天,即便朝廷拨的银子送过来,百姓们恐怕也不会领情。” 宋南曛“嗷”的一声抬了抬头,竟是不满沈蔚的话:“他们居然还敢不领情?涝灾本来就是老天爷的事,和我皇兄有什么关系,民怨四起,皇兄没惩治那些刁民已经算是仁慈了,他们还要骂骂咧咧不依不饶,那我皇兄难道不委屈?” 这鸡崽护犊的架势,听得几人都是愣了愣。 “是啊,做皇帝的委屈,却是有苦难言。”梅砚笑着看了宋南曛一眼,眸中光晕隐隐而动,“郡王如今倒是很爱为你皇兄说话了。” 宋南曛噎了噎,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先生说要我多帮衬皇兄的。” 很孩子气的一句话,但还是听得人心里一暖,盛气凌人了二十一年的宋青冥终于忍不住伸出手拍了拍宋南曛的脑袋。 “行了,朕都还没垂头丧气呢,你耷拉什么脑袋。” 气氛登时热络了些,梅砚道:“要百姓感激陛下,也不是不行,只是不能再给江南发银子了。” 宋南曛不解:“那发什么?” “粮食。” 两个字,宋澜茅塞顿开,他的诗书学得一直不太好,说出来的话不及梅砚文绉绉的,但有理有据:“少傅说的是,自来便是缺什么补什么,百姓们如今吃不上饭,朕补银子是没错,可银子到了手,辗转换成粮食,他们便忘了银子是朕给的,回过神来还是要骂朕,民怨还是平不了。可给粮食就不一样了,朕给了粮食,解了百姓们的燃眉之急,他们便会记着朕的恩典,日后也不会再生怨言。” 赵旌眠与唐枕书相视一笑,像是对宋澜这一点就透的脑子很满意,而唐枕书却问:“那陛下要从哪里运这么多粮食来?” 江南下了一整个春天的雨,早已经是颗粒无收,盛京地界也不宽宥,再往北的幽、云、儒、檀几州还处在严寒时节,想要运粮食,那便只能往南。 再往南,是南诏。 “朕给南诏王去信,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定把粮食运过来。” 赵旌眠忽然抬头看向宋澜:“那个南诏,不是一直不太安分吗?” “谈不上不安分,虽有些蠢蠢欲动,但南诏世子段惊觉现如今还在盛京城为质,去年南诏内乱,南诏王向朕借兵,朕还借了他五万兵马。” 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南诏王当初承了大盛的恩典,若是懂得知恩图报,就不会不借粮食给宋澜。 只盼着南诏王能懂得知恩图报这个道理。 事不宜迟,宋澜当即写了通文盖了国玺,让沈蔚去县衙找人送信。 沈蔚走后,赵旌眠看着宋澜忧心忡忡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多大点事啊冥冥,我听说你素来是雷霆手段,还担心处理不好这些小事么?战事起了就排兵布阵,百姓穷了就给钱粮银饷,我虽没当过皇帝,但好歹也见别人当过,帝王要忙的左右不过就是这些事情嘛,不用太担心。” 唐枕书睨他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空谈误国,你有时间说这些话,不如去把刘岑安拎出来。” “刘岑安?”梅砚拧眉,看向唐枕书的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 宋澜也险些跳起来,愣了愣才问:“江南巡抚刘岑安?他不是卷了铺盖跑了吗?” 唐枕书轻轻“ 哼”了声,看向赵旌眠。 赵旌眠倒是一本正经,坐正说:“啊对,他是卷了铺盖要跑,但人还没跑出钱塘就被我碰到了,他不顾钱塘百姓的死活,我哪儿能容他跑路,就把人绑回来了。” …… 梅砚喝了口茶压惊。 宋澜强装镇定的坐了回去。 宋南曛的下巴老半天没合上。 只有唐枕书似乎提到这事就会生气,此时的神情还有些不满,道:“当初指天为誓,说再管朝廷的破事就跟我姓,现在几十年过去了,不该管闲事没落下一桩,可有一次管自己叫过唐旌眠?” 赵旌眠连连点头:“啊对对对。” “你只会说对对对,我说的话你全记不到心里去,早知道这样当初我还眼巴巴地回去找你干什么,还不如让你一个人在盛京城孤独终老。” 赵旌眠最怕唐枕书翻旧案,尤其是此时当着几个小辈的面,更有些下不来台。 好在梅砚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翁翁,阿公,您们是不是应该先告诉我们刘岑安在哪?” 第126章 赵旌眠如释重负,果断地伸手一指,“在后院柴房里关着呢,你们自己去,我和你翁翁要回房说事。” 说完也不管他们什么反应,拉起不情不愿的唐枕书就进了屋。 房门关上,先是传来唐枕书喋喋不休的指责声,而后又是赵旌眠巴结求饶的好言好语,再然后,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宋澜咽了咽口水,想起上午和梅砚在房间里做的事,忍不住问:“少傅,空山别院的房门隔音都这么差的吗?” 梅砚的脸已经有些红了,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了宋南曛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一眨,眼睛里全是探究意味。 天老爷。 梅砚咬着牙说:“陛下,咱们是不是应该先去看看刘岑安?” 作者有话说: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出自李白的《行路难其二》;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出自《诗经》,特此标明。 第66章 清明 按着赵旌眠的意思, 刘岑安被关在空山别院有一个月了,当初吴兴知县吴垠猜测刘岑安还在钱塘境内,原来是真的。 廖华听说宋澜和梅砚要去见刘岑安, 明显吓了一跳,生怕刘岑安狗急跳墙伤了他们,当即就要去调禁卫。 宋澜由着他去, 等禁卫过来了才让人去开了后院的门。 后院里只有一间柴房, 刘岑安就被关在此处,然而等禁卫上前开了柴房门上的锁, 宋澜和梅砚才面面相觑,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南曛最直白:“嚯!这哪儿需要禁卫啊,我一只手就能把他撂倒!” 柴房里尘土漫天, 刘岑安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嘴也被帕子堵上了,瘦得皮包骨头。他看到宋澜走近,露出来的一双眼睛转了转, 嘴里发出呜呜声响。 宋澜饶有兴致地蹲下看了会儿, 伸手拿掉了他口中的帕子。 “朕登基时刘巡抚进宫观过礼, 应该还认识朕吧?” 认不认识的,您这一句“朕”都出口了, 怎么着也不可能是别人啊。 刘岑安想死的心都有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被莫名其妙关在这里一个月,等来的人会是皇帝! “陛, 陛下!” 宋澜一把按住他想要爬起来的身体, 笑了笑:“世人都说朕暴戾, 朕如今给你开口辩解的机会, 有冤情的话, 可以慢慢说。” 他说完这话便起身看梅砚,语气软下来:“少傅,这里阴冷,咱们出去等着。” 梅砚点点头,走前不忘嘱咐廖华。 “盯着他,别让他寻短见。” 廖华忙应下。 宋澜和梅砚一起回到前院的凉棚里坐下,不过喝了两盏茶的功夫,就隐约听见了宋南曛的吵嚷声。 两人茶都没喝完就又折了回去,入目是宋南曛在柴房门口上蹿下跳,嘴里絮絮叨叨。 “你好歹也是江南的巡抚,江南百姓的父母官,你说利欲熏心就熏心啦?你说不把百姓的死活当回事就不当回事啦?朝廷一年给你们那么多俸禄还不够你们养家的,非得从百姓身上捞油水,百姓的油水是你们该捞的吗!” 刘岑安已经被解了绑,正老老实实跪在宋南曛面前挨骂。 梅砚皱了皱眉,问宋南曛:“南曛郡,刘巡抚这是辩解完了?” 宋南曛一跳两尺高:“辩解?他有什么脸辩解啊,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全招了,那一摞又一摞的银票就明摆着呢,证据确凿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他声音敞亮,吼得宋澜耳朵疼。 “宋南曛,好好说话!” “哦。”宋南曛焉了焉,垂着脑袋,把声音压低了些,“就是皇兄和梅少傅一走,他就把事情全都招了,钱塘民怨的事情全是他欺上瞒下压榨百姓造成的,朝廷断没有冤枉了他!” 宋澜冷眼看向刘岑安,问:“背后再无人指使?” “没,没了。”刘岑安声音发颤,小心翼翼道,“罪臣死罪,只请陛下能饶过家中子女,不要下连坐的罪名。” 宋澜一脚把人踹倒,杀气隐现:“哪里轮得到你与朕讨价还价,你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怎么不想想百姓家中有无啼哭小儿,如今祸事到你自己身上了,反倒垂怜起家人来了?” 刘岑安跪在地上打哆嗦,有气无力地说自己知罪,梅砚淡淡看了一眼,想来是阿公把人关在这里之后就怎么管过,这人没饿死已经是万幸了。 梅砚道:“刘巡抚欺压百姓,害得钱塘百姓食不果腹叫苦连天,而你自己一饿一个月,应该体会到百姓有多艰难了吧?知道什么叫一报还一报吗,刘巡抚?” 刘岑安方才已经听到宋南曛唤梅砚“梅少傅”,自然也就知道了眼前人是谁,只是压根不敢抬头看梅砚。 “下官当真只是一念之差,若不知三年前听友人说起江南地远,有些事情难以上达天听,也不会起了这样的心思。” 很突兀的一句话,梅砚当即看过去,问:“什么友人?” 刘岑安愣了愣,解释道:“就是下官在酒楼里喝酒时遇上的友人,不算熟络,如今也早没了联系。” 梅砚皱眉,隐隐觉得他说的这个“友人”有些奇怪,便又问:“你那友人姓甚名谁?” “不,不知。”刘岑安不知道梅砚为何对区区一个“友人”这么感兴趣,却还是竭力回忆,“下官只与那人喝过一次酒,且当时已经醉迷糊了,也没问他名姓,只记得是个穿白衣的年轻男人,模样长得甚好,堪比春凤楼的姑娘。” 第127章 “只喝过一次酒却还能记得他说过的话,你这友人也是真有本事。”梅砚冷笑看他,眼底却有些忧心忡忡。 宋澜让廖华将蔡华敬押去了县衙,回身问梅砚:“少傅是不是觉得刘岑安口中的那个‘友人’太奇怪了。” 梅砚不置可否。 “太巧了不是么?偏偏是三年前你刚登基的时候,偏偏是刘岑安喝醉了酒神志不清的时候,偏偏三年前的几句话拱起了如今的一团火,凭着几句话就能推波助澜,这人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宋南曛率先抢答:“还用说吗,肯定是有心的,皇兄,一定要把这个人找出来!” 宋澜无奈抚了抚额,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他此时有些乱,只道:“你说得轻巧,如何去找?”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要在偌大一座钱塘找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宋南曛眨眨眼睛,一脸困惑:“那怎么办?” “先办眼前的事。”宋澜拍了拍宋南曛,道,“你回县衙去,将刘岑安的事料理好,再和沈蔚去办粮食的事。” “那皇兄您呢?” “明天是清明,朕陪少傅去浮山。” —— 次日,雨又停。 一驾马车从空山别院驶出,驾车的人是东明,马车里坐着四个人:梅砚、宋澜、唐枕书和赵旌眠。 梅砚的脸色有些凝重,“山路难行,不免奔波,翁翁和阿公原本不必来的。” 赵旌眠笑笑,“景怀,我和你翁翁虽说是上了年纪,但身子骨还是很硬朗的,况且我们也有多年没去看过你祖父了,如今你回来了,还带了人回来,应当一起去看看。” 被梅砚带来的宋澜少见地红了脸,一路上有些不安。 车行一个时辰,到了钱塘浮山,入眼是一派秀丽山景,山泉蜿蜒而下,泉水叮咚作响。 梅氏先祖就安葬于此。 瓜果摆好,纸钱燃尽,香点了一炷又一炷。 梅砚一身素袍,木簪挽发,带着一身清绝在梅时庸的坟前跪下,郑重叩首。 “祖父,景怀违背祖父遗愿,惶恐极了,但兄长宽慰,说祖父若是能看到如今的朝堂,想必不会再寒心。兄长还说他走的时候不敢来见祖父,如今入朝为官,确有几分后怕,让景怀先来替他请个罪。” 梅砚磕完头,被东明扶起来,却见宋澜在边上直愣愣地站着不动,一双眼睛里暗潮汹涌,藏着许多说不出的情绪。 “青冥?” 梅砚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 宋澜回过神来,冲着梅时庸的墓碑躬身一揖,也算是大礼了。 “梅老太师在天有灵,不要怪罪少傅和兄长,朕是如今的帝王,君父的过失,朕一力承担,山河如今依旧,朕之朝堂,没有冤苦。” 赵旌眠叹了口气,上前拉了梅砚和宋澜,桀骜的脸上带上些温和的笑意,道:“行了,时庸在天有灵,是不会在意这些的。” 梅砚苦笑,回身又在梅成儒和唐尺素的坟前跪了。 “父亲,母亲,景怀一切都很好,九年未归,教父亲母亲挂念了。如今陛下已经替梅氏平了冤屈,景怀与兄长也都任朝中要职,请父亲母亲放心。” 梅砚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抬头看向一侧宋澜,眼中多了些温柔:“父亲母亲,景怀今天带来一个人,想要你们看看。” 郑重其事,语气与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喜之日敬告祖宗时别无二致。 宋澜原本悬着一颗心,听见梅砚说这话,那颗心动了动,干脆利落地撩了袍子在陵前一跪。 “青冥!” 宋澜笑着看了看梅砚,又看了看有些急切的唐枕书和赵旌眠,摇摇头:“朕是跪长辈。” 又说那话。 宋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说:“未得允准,擅自唤二老一句父亲母亲,还请宽宥。朕不敢说黄天在上厚土在下的话,只这一条性命,定会护好少傅,父亲母亲只管放心。” 这般信誓旦旦的言语,比多少个刻骨铭心的誓言都令人动容。 唐枕书看着女儿女婿的墓碑,语气轻轻:“他们放不放心不我知道,我算是放心了。” 声音消散在风里,只有赵旌眠听到了。 “这孩子很好,他们也会放心的。” 大约因为是清明,天气有些阴冷,但山峦之后仍挂着一轮红日。 似乎要用炽烈的阳光刺破云层,肆意洒满人间。 唐枕书看着那轮红日,清寒的眸子被那层云之后的阳光所点染,他想着多年前的往事悠悠笑了,对梅砚说:“景怀你看,这就是你苦苦寻觅的那个晴天。” 身侧,有人隔绝风雨。 远处,红日破云而出。 第67章 嘱咐 清明节一过, 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地送到了空山别院。 先是南诏答应了借粮的事,紧接着粮食就运到了钱塘,沈蔚亲自督促人搭棚施粥, 短短两日内,已有百姓感激朝廷仁民爱物。 宋澜亲自点了粮食,命手下禁卫将粮食和银子挨家挨户发到了百姓手里, 又两日, 半数以上的百姓跪在县衙门口叩谢天恩。 宋澜听廖华奏明了此事,起初还神色淡淡的, 廖华一走,就没来由地笑出声来。 “少傅,朕高兴!” 梅砚正给唐枕书煎茶, 有些宠溺地笑了笑:“如今百姓感恩戴德,可见陛下这皇帝做得还算是比较成功。” 第128章 宋澜一赧,却又显出几分惆怅来,叹道:“百姓们如今只是感念朕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却没消解心头之恨, 民怨只是暂时消了, 保不齐哪天又会卷土重来。” “嗯,还不算得意忘形。” 宋澜往梅砚身边凑了凑, 探头问:“少傅有什么好法子吗?” 梅砚将手里的茶盛到茶盏里, 放在一旁晾凉,看着蒸腾而上的热气, 悠悠开口:“想要釜底抽薪, 就得从这事的关键入手, 刘岑安如何了?” 宋澜摊手:“朕让廖华去查刘岑安口中那个‘友人’, 廖华自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然而什么没查出来。” “不能怪廖华,这事本就查不出来。” “朕没怪他。”宋澜倒是没生气,只又说,“朕让沈蔚给刘岑安定了罪,本是秋后问斩,宋南曛大约觉得不解气,又带人从刘岑安府上搜出来一些结交地方官员的证据,把刘岑安的罪名坐实了,判在五日后问斩。” 梅砚有些意外,不是因为刘岑安,而是因为宋南曛,“那证据是南曛郡带人搜出来的?” 宋澜两手往自己腿上一拍,感慨道:“不怪少傅觉得惊讶,朕也觉得惊讶,要不是沈蔚亲口说的,朕多半会以为宋南曛是在说大话。” “这个南曛郡。”梅砚摇头笑了笑,“不得不说,他不愧是你的兄弟,这一趟出来,你收获不少啊。” 宋澜知道少傅说的收获里有“宋南曛”这一件,赞同地点了点头,却不愿意在少傅面前说自己弟弟的好,环顾四周,端起梅砚晾着的茶给唐枕书端出去了。 春景愈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 唐枕书和赵旌眠的日子没有因为外物而惊起一点波澜,依旧过得闲闲散散,唐枕书坐在凉棚底下吃瓜果,赵旌眠提着水桶在院子里浇花。 唐枕书接过宋澜递过来的茶水:“方才见廖华那个孩子急匆匆地回县衙了,是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吗?” 宋澜点头称是,又把方才与梅砚的交谈说了一遍。 唐枕书啜着茶,似乎是嫌弃那茶水有些烫,喝了两口就放在一边了,才说:“等刘岑安这件事彻底了结,你们是不是就该走了?”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竟生出些不舍的情绪。 宋澜垂了垂脑袋称是:“朕得空再陪少傅来探望两位外祖,或是两位外祖舍不得少傅,就留少傅再多住些日子。” 梅砚可以多住些日子,宋澜却是得早些回盛京的。 唐枕书摆了摆手,有些兴味索然:“那陛下心里岂不是要骂我们了,再说了,拆散你们小鸳鸯有意思吗?” 唐枕书的性情与赵旌眠相比虽更冷些,几日相处下来却是与宋澜熟络了不少,宋澜也敢在他面前讨巧卖乖了。 “朕就知道外祖心疼朕与少傅,必定舍不得我们分开的。” “我是心疼我们景怀,年纪轻轻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绑也要把景怀绑回来。” 与两人相隔百步之遥的赵旌眠耳聪目明声音洪亮,附和道:“没错,冥冥,你要是敢欺负景怀,我就揍死你。” “朕的命都押上了,怎么会待少傅不好。”宋澜讪讪,却又暗中想赵旌眠说的那个“欺负”是指哪个“欺负”? 不等他想明白,身后的房门开了,梅砚又重新煎了两盏茶端出来,一杯留给赵旌眠,另一杯却要给宋澜。 宋澜正有些心虚,忙不迭推拒了,“少傅,朕不喝茶,朕去帮外祖浇花。” 眼看着俊朗的少年蹦蹦跳跳地跑到阿公身边接过了水桶,梅砚摇头笑了笑,将手里的茶奉给了唐枕书。 “青冥不承情,那就有劳翁翁试试这一盏,景怀加了些茉莉。” 唐枕书接过去尝了口,满意一笑,这一盏茶不只煎得好,连温度都恰到好处。 “我记得你这煎茶的手艺是成儒教的。” 梅砚点头笑笑:“是父亲教的,只是父亲不怎么爱喝茶,他自己也不常煎茶,故而只教了景怀,没教兄长。” 唐枕书喝着茶,一时思绪万千,说:“成儒是不爱喝茶,但他教你煎茶,是有缘由的。” 梅砚从未想过其中深意,一时愣了愣,“翁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唐枕书不欲多说,待手里那盏茶见了底,却像是喃喃自语一般,“你母亲爱喝茶。” 这话声音虽轻,但梅砚还是听见了,他皱了皱眉,母亲爱喝茶吗? 唐尺素不怎么喜欢读书绣花,遇事果敢刚强,性情也极为豪气,与寻常人家的夫人都不一样。 他似乎并不知母亲爱喝茶,梅砚垂了眼睛,一时竟有些难过,唐尺素嫁入世家大族,为了自己和兄长操持多年,却没有世家大族女子该有的福气,母亲的命也是很苦。 唐枕书眼看着身边的外孙情绪低落下去,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得近了些。他将那空了的茶盏搁在矮桌上,左手拂了拂梅砚额前的碎发。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景怀啊,来路一片光明,别总去想过去的事,若忍不住想也没关系,你祖父和父母在天有灵,都会庇佑你和逢山的。” 唐枕书的声音很清润,一字一句都戳在了梅砚心里,他觉得鼻腔一酸,生生忍住泪意。 “翁翁放心,景怀已经释怀了。” “嗯。”唐枕书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脑,安慰说,“翁翁知你懂事,也知你刚毅,外面的人都传你有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风度,可在那孩子面前、在翁翁与你阿公面前,你不必那样刚强。” 第129章 梅砚的那双杏眸里已经泛出了泪光,他心已柔软,却还是有些倔强得不愿落泪。 梅氏遭难以后,他只在宋澜面前落过一次泪,翁翁说的不错,他确是太过刚强,这些年独自一人扛起了太多东西,又深埋内心的苦闷,也有不敢言明的情愫。 好在他已经走到今天。 自从宋澜给自己撑了一柄油纸伞,自从在浮山看过一轮红日,他便彻底释怀了,他真的看到了光明灿烂的前路。 “翁翁,景怀知道了。” 唐枕书一笑,知道自己的话梅砚是听进去了,又看了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宋澜和赵旌眠一眼,说:“方才翁翁与你阿公对陛下说,他若是待你不好,我们饶不了他。这话还得再说给你听一次,他若是待你不好,你就一封信写回来,我们替你出气。” 梅砚的回答与宋澜一样,“他都要把命给景怀了,怎么会待景怀不好。” 唐枕书又笑,伸手招呼了宋澜和赵旌眠,“茶都凉了,还不过来尝尝?” 宋澜与赵旌眠一起回来坐下,然而当他看到赵旌眠尝着自己少傅煎的茶赞不绝口的时候,还是有些后悔。 刚才那盏茶应该喝的! —— 五日后,原江南巡抚刘岑安游街问斩,宋澜亲自监刑,钱塘百姓将刑场围了个水泄不通,等到刘岑安人头落地,可谓大快人心,百姓齐呼万岁,一场人心惶惶的民怨祸事终于归于平静。 又过两日,新上任的江南巡抚和吴兴知县一同到了钱塘,在宋澜面前郑重拜见,立誓不负江南百姓。宋澜看着自己眼前在去年才通过秋闱入仕的年轻人,心中不胜欢喜,信心十足。 这些事情全部定下来以后,就到了宋澜和梅砚该启程回盛京的日子。 临行那日,祖孙数人依依惜别,唐枕书与赵旌眠嘱咐了好几遍,言语极其令人动容,连宋南曛都被感动地哭了鼻子。 梅砚看了看天色,觉得再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又多宽慰了两位外祖几句。 “翁翁和阿公放心,景怀在朝中任闲职,等不忙的时候自然再来探望两位外祖,届时多住几日,也好在外祖跟前尽孝。” 唐枕书道:“若是不得空,也记得多写信,免得我们总是挂念。” 梅砚正中应下。 正要走,赵旌眠又想起一事来,说:“逢山如今在朝中忙,你嘱咐他不要太过操劳,年节休沐的时候,也记得回来看看。” 梅砚刚要点头答应,一旁的宋澜就一拍脑袋,一蹦三尺高。 “朕险些忘了说一件大事!” 梅砚被他一惊一乍地吓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却见宋澜笑嘻嘻地向唐枕书和赵旌眠保证说:“两位外祖放心,兄长今年必定是要回来的,且不会是一个人回来,多半还要带一个人回来。”妍珊婷 “什么意思?” “昨天送来的奏折里有皇叔的折子,皇叔说,兄长前些日子已经上门提亲了!” 梅毓梅逢山,求娶怀王幺女宋鸾音。 作者有话说: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出自《论语·微子》,特此标明。 第68章 请帖 梅砚与宋澜拜别了两位外祖, 一行人快马加鞭回到了盛京城。 路上走了八|九日,经钱塘江水,过金陵古城, 临徽州烟雨,到盛京城那一日,正是春景最盛的时候。 城外浅草没过马蹄, 枝头春意正闹, 莺啼燕舞,暖风和煦。 周禾亲自带了兵马在宫门口恭迎宋澜, 同行的还有梅毓、陆延生、杭越等一干重臣。 宋澜与梅砚下了马车,环视一周,竟是先问起了孟颜渊。 “子春, 怎么没看到左相?” 周禾对此嗤之以鼻,有些嘲讽地说:“回陛下,前些时日倒春寒,左相一病不起, 已经告假多日了。” 宋澜有些意外。 “病了?太医去看过了吗?” 周禾拱手:“太医已经去过了, 说左相就是染了风寒, 只是年纪大了,应该多修养。” 宋澜便笑笑, “那就让左相多修养修养。” 既是修身, 也是养性。 此番宋澜亲赴江南料理民怨之事处理十分得当,既平息了民怨、处置了污吏, 又不失帝王威仪。这些日子以来江南地界已经传出不少颂赞皇帝的文章, 其余地方的百姓对宋澜的态度也有了很大的改观。 就说眼前的满朝文武里也已经有不少人对宋澜心服口服, 用梅砚的话来说, 他这次果真收获颇丰。 若真有谁气得牙痒心肝疼, 那只能是如今正在抱病的左相孟颜渊了。 宋澜抬头看了看盛京城晴朗明媚的天,转头对梅砚说:“去了一趟江南,也不知道盛京的倒春寒有多冷,竟害得左相染了风寒。” 言外之意,孟颜渊究竟是冻病了还是气病了,并不好说。 明眼人都知道宋澜这话里的深意,梅砚也只是从容地笑了笑,轻声道:“陛下,满朝文武都等着呢,先回宫吧。” 宋澜含笑点点头,一众朝臣将宋澜跪迎回宫,声势浩大,不输当初的登基大典。 宋澜不在的这段日子,朝中琐事本应由孟颜渊代为掌管,孟颜渊病后,担子就全落在了梅毓身上。 也亏得做尚书令的人是梅毓,才能将朝堂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只吏治清明了许多,就连朝中党派都少了一半。 宋澜回宫以后埋头朝政数日,最后做了个总结: 第130章 “兄长实有宰甫之才。” 他说这话的时候,梅砚刚好坐在昭阳宫里吃龙井茶酥,闻言悠悠地叹了口气:“陛下,您的宰甫说今日要来向您告假。” “为什么?兄长是嫌朝中事务太多,还是身体不适?” “都不是。”梅砚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却藏不住,“兄长不让我说,他要亲自进宫来说。” 宋澜抬头望着窗外大好的春色,一双上挑的眸子眨了眨,隐隐有了猜测,笑意也就渐渐浮在了脸上。 梅毓是这天下午进的宫,少见地没穿官袍,而是穿了一身御召茶色的纱袍,很显他的温兰之姿。 梅毓私下里见宋澜,大多只行礼不下跪,今天一进门却破天荒地撩了袍子冲着宋澜跪下,着实将宋澜吓了一跳。 “兄长这是做什么?” 梅毓抬起头来,脸上却挂着很明媚的笑,因这样的笑容平时很难在端庄持重的梅逢山脸上看到,宋澜不由地就愣了愣。 这一愣,就听见梅毓说:“景怀应该同陛下说了,臣是来告假的。” 宋澜仍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地又看了梅砚一眼,后者却坐在窗边逗鹦鹉,鹦鹉翡翠正努力地从梅砚手里抢瓜子。 宋澜只好对梅毓点点头,又说:“是,但少傅并未告诉朕兄长为何突然要告假。” 梅毓便很自然地从怀里掏出一叠书文,底色是扎眼的红,他双手呈上,恭恭敬敬呈给了宋澜。 “臣要告假,并非无缘无故,而是臣……要娶妻了。” 此时被宋澜拿在手里的,正是一份请帖,请帖展开,红纸金字,上面是梅毓工工整整的字迹: 送呈润兴帝安。 伏以。 秦晋联盟世为婚姻之美。 鸳鸯对只配就天定良缘。 恭惟。 宋澜连忙将梅毓扶了起来,此时梅砚也已经信步过来,冲着兄长一揖:“早说了这样的喜事该早些告诉青冥,兄长非要瞒着他。” 梅毓却有些无辜地说:“是鸾音不许我提早告诉陛下的,她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 宋澜捏着那封请帖笑了笑,哪里又会不知道宋鸾音的脾气,只道:“她这算是想要给朕一个惊喜吗。” 梅毓失笑:“大概是这样。” 宋澜时常打趣宋鸾音会嫁不出去,如今她也算是把自己嫁出去了,与其说不好意思,不如说是在与宋澜赌气,又怕中间出什么变故,所以才撺掇梅毓瞒着宋澜。 如今婚期已经定下,请帖也下了,是万万不会再更改的。 宋澜叹了口气,说:“朕就这么一个待嫁的妹妹了,可不能亏待了他,她虽不领朕的情,可朕总得赏赐些什么。” 赏赐什么呢? 宋澜拖着下巴思考了半天,直到梅毓开口:“鸾音什么都不缺,陛下不必赏赐什么的,只求成婚那日陛下能够拨冗前来,臣与鸾音就已经不胜感激了。” 这语气,活像宋鸾音已经嫁过去了一样。 宋澜当下也没说什么,只道了声好,就留梅毓在昭阳宫里一起用了晚膳,梅毓出宫时邀梅砚同行,梅砚的耳尖却红了红。 硬着头皮解释:“东明说家里闹老鼠,这两天忙着捉鼠呢,陛下这两日便留我住在宫里了。” 宋澜在一边憋笑憋得难受,梅毓却面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很好,我现在就去少傅府上看看是多大的一只老鼠。” “兄长……”梅砚告饶。 梅毓认识了宋鸾音以后,性情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古板了,见状也只是伸手空点了点梅砚和宋澜的面门,竟有几分兄长对弟弟的宠溺。 “朝中事多,大局未定,你们俩……也别太勤勉。” 两人连声应下,梅毓这才走了。 梅砚松了口气,回身捶了宋澜的肩膀一拳,抬眸瞪他:“还有脸笑,都是你惹的。” 宋澜有些无辜地耸了耸肩,笑道:“朕也没想到那糕点会把老鼠引了去。” 事情要从好几天前说起,那时候宋澜和梅砚刚从钱塘回来不久,宋澜担心梅砚一时吃不惯盛京的菜色,就又命人找了好几个会做江南菜的厨子。其中有一人做得一手好糕点,宋澜就每天都往少傅府上送糕点,结果送得太多,梅砚一时吃不完,天气又热,便招了一窝老鼠。 老鼠夜里磨牙,吵得梅砚睡不着觉,宋澜歪打正着给自己找了个好理由,灵光一现,就借着由头把梅砚接到昭阳宫来了。 所以刚才梅砚并没有骗梅毓,东明是真的在府上捉老鼠,尽管这事听起来十分荒唐。 已经是仲春时节,天色黑得有些晚了,这会儿正是昏昏沉沉一片,宫人正在宫苑里掌灯。宋澜边笑边把昭阳宫的门窗都关了个严实,屋里一时也昏暗下来。 梅砚觉得有些闷,下意识说:“别关窗户。” “不行,今晚费事着呢。”宋澜把梅砚打横抱起,用下巴磨了磨他的头发,笑,“一趟江南去了一个多月,朕清心寡欲实在太久了,少傅。” 梅砚隐隐生出些不祥的预感。 “在空山别院,你不是还……” 宋澜张嘴堵上梅砚的唇,后面的音节就全消散了个干净。 良久,梅砚觉得自己都快要憋死了,被托住的腰身已经有些发软,他伸手推了推宋澜,宋澜却是又吻了一会儿才把人松开,放在了床上。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梅砚的眼睛就红了个彻底,水汪汪的模样极其惹人喜欢。 第131章 “少傅,去了一趟江南,朕怎么觉得你有些转了性情?” 宋澜也说不出这种转变到底是什么,就是觉得梅砚似乎比从前温和了许多,遇事也不怎么抗拒了。 梅砚抬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擦去不知是谁的口水,垂着眸子说:“是翁翁嘱咐我,遇事不必太过刚强,我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他并没有在别人面前表现出什么来,只是在面对宋澜时,性情软了三分。 宋澜一时感动,恨不得即刻翻身上去,却听见梅砚有些嗔怪地警告他:“宋青冥,你别把我折腾死了。” “怎么会?” 梅砚极其认真:“我阿公说了,你要是敢待我不好,他就直入盛京打死你,他发起脾气来可不管你是不是皇帝。”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唐枕书和赵旌眠的那番话。 宋澜抿抿唇,贴在梅砚耳朵边上,用很低沉的气音说:“那少傅自己说说,朕待少傅好不好?” 梅砚任由他舔自己的耳垂,想了想才说:“如果我能按时去上明日早朝的话,就算你待我好。” 宋澜笑了笑,牙齿从耳垂转到锁骨。 “那朕还是给少傅告假吧。” 宫苑里的春笋探出脑袋,高处的竹叶与暖风击掌。 “外祖把朕打死的时候,少傅不要太难过。” 杜鹃鸟不再唱啼血的哀鸣,转而婉转吟唱起了春光。 “少傅,你说实话,朕待你好不好?” 第二日的梅砚没能去上早朝,但又不得不承认,宋澜待他,真是好到了骨头里。 作者有话说: “秦晋联盟世为婚姻之美。鸳鸯对只配就天定良缘。”引用自网络,特此标明。 第69章 洞房花烛夜 五月, 宋澜下旨封宋鸾音为鸾音郡主。 六月,鸾音郡主下嫁尚书令梅毓梅逢山。 五牛耕田,八龙治水, 七日得金,二人分饼。 天恩母仓,吉神宜趋。 最宜嫁娶。 虽是朝臣娶亲, 却有百姓同乐, 先帝驾崩以后民间禁嫁娶三年,盛京城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热闹的时候了, 尚书府与怀王府两处张灯结彩,锣鼓声从早响到了傍晚。 尚书府里,宋澜一身龙袍坐在上首暗暗同周禾比酒, 花厅里是令人看着都觉得眼花缭乱的官员,因为有皇帝亲临,满朝文武除了抱病在床的孟颜渊都到齐了。 宋澜赦了礼,令众人不必拘束, 于是席上觥筹交错, 喜笑颜开, 尚书府的厨子忙得险些晕过去,院子里的贺礼堆得比人还要高。 这排场, 银登夜宴都不见得能有。 梅毓家中已无其他亲人, 唐枕书和赵旌眠又不回盛京,府上许多事情便只能由梅毓亲自打点。 梅砚亦是从早忙到了晚, 今天是兄长娶亲的好日子, 他穿的是件酡红色的弹花暗纹锦服, 腰间系的仍是玉带, 显得贵气十足。 像是多年前世家名门的贵公子, 跋涉一身风雪,仍旧举世无双。 宋澜坐在上首喝酒,眼神总是忍不住往梅砚身上瞟,见梅砚忙着招待宾客,如雪的额头上都出了汗,不免有些心疼。 他忍不住端着酒杯走到梅砚身边,晃晃杯里的酒,说:“少傅,歇歇吧,让礼部的人去招待。” 梅砚回过头来,脸颊被那锦服衬得很好看,又或是喝了些酒的缘故,白皙中透着些红晕。 “兄长去接鸾音郡主,估计快要来了。”梅砚说完又顿了顿,竟有些尴尬,“往后我得管鸾音郡主叫嫂嫂了。” ……梅砚比宋鸾音年长六岁。 宋澜有些同情地伸手捏了捏眉心,正要再说什么,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礼乐声响,百鸟朝凤,龙凤呈祥。 一顶花轿远远从长街另一头过来,敲鼓奏乐的礼官个个扎着彩绸,梅毓高坐马上,一身喜服仍是稳重端方,只是那双清俊的眉眼含了笑,雅泽浅笑。 这是去年的状元郎,也是今年的新郎官。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他可真真都占了。 花轿停在尚书府门前,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上前迎轿,宋鸾音蒙着盖头出了花轿,守着规矩跨过了马鞍。 宋鸾音看不清路,险些跌了一跤,那迎轿的小姑娘年岁又太小,一时扶不住她。 府门口守着的丫鬟还没来得及上前去扶,梅毓就已经先一步上前牵住了宋鸾音的手,盖头下的新娘子娇羞地红了脸,好在蒙着盖头,不然鸾音郡主可真是半点面子都没了。 礼部的官员墨守成规,见状皱了皱眉,凑在梅毓耳边低声说:“梅尚书,让喜娘扶着郡主吧,还没拜堂,您扶着不合规矩。” “你哪里看见本官扶着内子了?”梅毓淡淡地笑了笑,牵着宋鸾音入了府,“本官是牵着内子呢。”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的手都没有松开,牢牢相握,像是余生都再难分舍。 这才叫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梅砚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忍不住红了眼眶,他的兄长总算是苦尽甘来,不曾辜负祖父的一身才学,也不曾辜负父母的殷殷嘱托。 一声“送入洞房”让人心头雀跃,早就喝多了的朝臣再也顾不上皇帝是不是在边上,起着哄就把梅毓和宋鸾音推倒了洞房里。 灯影绰绰,笑闹的声音经久不歇。 梅砚喝了酒就开始犯晕,站在廊下看着众人吵闹,除了欣慰便是欢喜,除了欢喜便是…… 第132章 一双手缠上了他的腰。 声音里满是浓情:“少傅,怎么不过去和他们闹?” 梅砚对上宋澜那双好看的眼睛,含着笑摇了摇头,“青冥,我有些醉了。” 只需要两盏酒,就可以把雪胎梅骨的梅砚变成醉玉颓山的梅景怀。 宋澜深知梅砚的酒量差到了什么劲儿,又想着他今天操持了一天,必然是累了,便道:“朕扶少傅回厢房休息。” 梅砚却问:“你也不去闹洞房?” 宋澜摇摇头:“他们玩得闹得起兴,朕要是去了,众人少不得要拘谨,做皇帝可怜啊,孤家寡人一个。” 他说这话,本是故意要引梅砚笑的,却硬是说得梅砚心疼了几分,斜眉不由地皱了皱。 宋澜哪还敢再胡说八道,连忙赔笑:“朕说错话了,朕可不是孤家寡人,朕有全天下最好的少傅,旁人都没有的。” “青冥……” 一开口,醉态立显。 “夜风凉,少傅醉了,咱们回房说。” 转过长长的回廊,走过庭院中的石子路,远离喧嚣的吵闹人群,宋澜牵着梅砚的手回了厢房。 他没扶着他,他也是牵着他的。 梅砚暂居的客房里,也有一对雕花的红蜡烛,燃得轰轰烈烈,不惧夜风暗袭。 梅砚看着那对蜡烛,怔怔出了会儿神,只觉得被酒水淹没了的清明一点一点回拢过来,渐渐想明白了许多,一笑:“你布置的?” 屋里除了一对雕花红烛,还摆了数盘喜果。 一盘白杏果,一盘芋头糕,一盘香橼瓜,一盘寿仙桃。 宋澜拉着梅砚在床边坐下,笑着抓了一捧白杏果放在了梅砚手心里,柔声说:“是啊,交给别人去办又不放心,自然是朕自己布置的。” 梅砚手指攥了攥,生怕那捧白杏果会掉出去一样,问他:“你这是……闹哪一出?” “闹洞房。” 宋澜语气从容,没有一丝迟疑。 “……什么?”梅砚觉得八成是酒劲儿太大了,又或是他听错了宋澜的话,一时有些怔住,重复地问,“你说闹什么?” “闹洞房。” 原来不是听错了。 梅砚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有些哽咽,强忍着心头的感动说:“你这不是胡闹么。” “不是胡闹。”宋澜郑重握住了梅砚的手,那如玉的手指修长有力,紧紧攥着一捧白杏果。 宋澜一字一句地说:“朕是大盛的帝王,却给不了少傅高朋满座的拜堂礼,朕誓与少傅携手一生,却不能在房里撒上满帐的桂圆莲子,少傅,今夜兄长与鸾音成亲,你羡慕了吧?” 梅砚别过头去,不忍再看他。 “朕也羡慕了。”宋澜握着他的手,一双眼睛闪亮亮的,“你我早生贵子,那是荒唐言语,朕祈愿不了。只这一桌子喜果,朕祈愿与少傅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字字戳在梅砚那颗柔软的心上,他紧紧攥着手里的白杏果,手指都开始发颤。 ——咱们可以不入史册,但生同衾,死同穴,不论是皇陵里的金棺木,还是无名草芥枕席中,朕都要与少傅在一起。 ——少傅是朕爱慕之人,是朕想要与之携手一生之人,是朕想要生同衾死同穴、来生再做五百辈子眷侣的人,这哪里还是什么臣子或师长,朕早就说过了,少傅是朕的命。 ——只这一桌子喜果,朕祈愿与少傅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梅砚闭上眼睛,一双清润的眸子满是温热,眼泪虽没有夺眶而出,却顺着鼻腔倒流到了心底,暖到心里了。 宋澜这样令人刻骨铭心的言语已经说过无数次,梅砚每次听到都觉得自己都实在是很知足了,然而宋澜总会许给他下一片满载着晨辉的光晕。 源源不断,用之不竭,像他说的话: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梅砚睁开眼,对上的却是宋澜满是期待的神色,一双眼睛褪去曾经的狠厉乖张,只剩下满腹柔情,是冷硬的少年软了柔肠。 青冥。 梅砚垂下眸子盯着自己手心里的白杏果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嗯,别羡慕,等下辈子,咱们也成亲。” “成五百辈子的亲,同五百辈子的衾,眠五百辈子的穴。” “五百辈子,咱们都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梅砚的泪忍住了,宋澜的泪却没忍住,他本就是个爱哭的羔羊,一两句动情的话就能把那不争气的眼泪惹出来。 他自然是记得自己当初在唐枕书和赵旌眠面前说过的那五百辈子,只是这样稚气的话从梅砚嘴里再度说出来,却像是海誓山盟一般郑重。 让一颗柔软心肠怎么不动容。 梅砚终究是把白杏果撒了满床,低下头吻了吻宋澜的眼角。 “怎么就哭了呢。” “少傅,咱们不等下辈子了。” 宋澜抬起袖子擦擦眼泪,然后从床上站起来,拉着梅砚的手一起走到桌案前,翻翻找找,挑了一张红梅纸,磨了一方金钿磨。 提笔是张扬又轻狂的文字: 从兹良缘缔结,佳偶同约,诗咏关雎,雅歌麟趾,赤绳既定,书向鸿笺;白头相守,生死不离,生有生同衾,死有死同穴,天有双星并,人有两玉颜;白首同偕,花好月圆,敬告神明,谨定此约。 成婚人:宋青冥,梅景怀。 第133章 润兴三年六月十七。 梅砚站在一旁呆呆看着,眼眶又开始红了。 ——那是他们的婚书。 第70章 此事古难全 梅砚睡下了, 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张婚书,宋澜抱着他躺了会儿,发觉怀里的人有些盗汗。 “少傅, 少傅?” 唤了两声梅砚便醒了,但不肯睁眼,只伏在宋澜怀里动了动。 “青冥, 我难受……” 宋澜伸手摸了摸梅砚的额头, 虽汗津津的,但并没有发热, 看着梅砚泛红的脸颊,宋澜忍不住叹了口气:“少傅这个酒量啊。” 梅砚不是病了,就是酒的后劲儿有些大, 一天下来又没吃什么东西,所以这会儿胃里难受得厉害。 “朕去吩咐厨房做碗醒酒汤。” 宋澜心疼得很,动作轻柔地把梅砚放在了床上,然后起身推开房门。 夜深了, 吵闹的宾客也已经散去, 只剩下梅毓与宋鸾音夫妇房里的灯烛还燃着, 阖府上下一片祥和安宁。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宋澜亲自去厨房吩咐人熬醒酒汤给梅砚送过去, 回去的路上经过尚书府的后湖, 却见湖心的凉亭里坐了个人。 宋澜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越看越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嘶, 宋澜愣了愣, 段惊觉? 今天梅毓娶亲, 文武百官几乎都到场了, 段惊觉这种不爱热闹的人也来赴了宴, 只是他性情冷,在席上就没说过几句话,宋澜还以为散了席他就走了呢。 “这是喜宴上的酒不好喝么,世子怎么跑到这里自饮自酌来了?” 宋澜笑着踱步过去,在段惊觉面前自顾自地落了座。 段惊觉脸上有些红晕,一双柳眼含春的眸子更显媚态,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当即就要起来行礼。 “陛下。” 宋澜笑着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让人又坐回去,说:“都说过了今晚梅尚书大婚,咱们君臣同乐,别拘礼了。” 段惊觉也是一笑,而后便沉默着不说话了,宋澜觉得气氛有些冷,忍不住又问:“世子还没说呢,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段惊觉“哦”了声,薄唇轻抿,解释道:“侯爷他喝多了,在尚书府的客房睡下了,臣不好先走,就出来看看月亮。” 宋澜顺着他的目光往天上看过去,只见一轮清月悬在天心,将圆未圆,边缘罩着一层朦胧的云雾,倒比真真切切的月亮还要好看许多。 “对酒邀月,世子果真是好情调啊,不像子春,就只会喝浑酒。”宋澜低下头看了段惊觉面前的酒壶一眼,笑道,“闻着像是竹叶青,这是你们南诏人爱喝的酒吧。” “是。”段惊觉从一旁拿了个新的杯子,替宋澜续上了一杯酒,才又说,“大盛与南诏通商往来不断,这酒也就传到了盛京,臣虽在盛京,却也能时常喝到家乡的酒,全要感谢陛下天恩。” 宋澜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嘴角的唇线抿起来,眼神中露出一丝精明的光。他捏着面前的酒杯,语气悠悠,“有意思,你平日里可不爱说这冠冕堂皇的话啊。” 段惊觉素来是个清冷惯了的人,要从他嘴里听到这么一两句感恩戴德的话,的确能算得上是件稀罕事。 段惊觉倒是从容,自顾自地抬手饮尽了面前的酒水,才笑着说:“大盛朝律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了,臣想说句感恩戴德的话都不许。” 他的语气越像是在开玩笑,宋澜打量他的目光就越深沉。 都是命里含着金钥匙的天潢贵子,只是命同运不同,段惊觉没有宋澜这样的好福气可以如登大宝,就连个闲散王爷也做不得,只能顶着这世子的名头在盛京城为质,旁人明面上尊他一声“南诏世子”,背地里喊得却都是“南诏质子”。 很是屈辱。 “世子说笑了。”宋澜也喝了口酒,酒入喉头便觉得清凉,他悠悠说,“前些时日江南涝灾,朕向南诏借粮食,你父王二话不说就借了,这等雪中送炭之情,朕才应该感恩戴德。” 宋澜不想与段惊觉拐着弯说话,干脆自己挑了话题拿到明面上来说。 段惊觉倒是因为这话明显一怔,似乎没想到宋澜能这么快人快语,索性笑了笑,脸上的红晕也在一瞬间淡了许多。 他的声音总是含雪又渡春,“陛下应该看得出来,南诏不会向大盛发难,日后也会常往常来,陛下有需,南诏无有不应。” “世子,你是在跟朕下保证吗?” 段惊觉一双柳眼眨了眨,被夜风拂起的发丝卷起好看的弧度,沉着眸子看向宋澜,道:“如果陛下需要这样的保证,那臣就下这样的保证。” 宋澜不说话了,他们坐的是凉亭里的石凳子,并无靠背,他便伸手拖着下巴坐着,亦是一副懒态。 良久之后,宋澜才道:“世子啊,你在盛京为质多少年了?” 毫无迟疑地答:“十六年了。” 他在盛京城的日子比南诏还要多。 “十六年了。”宋澜感慨般地叹了一声,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了下去,眼眸微扬,“之前少傅就跟朕提过世子的事情,他劝朕早些让世子回去,可惜朝中事多,南诏王……南诏王也不能让朕完全放心。去年幽云二州的那场雪灾,若非少傅说动了左相亲自出面,南诏王是不是就沉不住气了?今年江南洪涝,南诏王一出手就是五万石粮食,朕不懂感激地说一句,这可真是好大的手笔啊。” 第134章 南诏蠢蠢欲动,这是宋澜一早就知道的事情,段惊觉听着这些话,柳眼含春的神情虽没变,但眸子里却已经没有了笑意。 宋澜站起来,看着那轮朦胧的月亮,悠悠地说:“世子啊,朕知道你想走,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在这里,朕就能放心些,你若回去了,朕只会更担心。更何况,子春也不舍得你走,不是么?” 提到周禾,段惊觉的脸终于微不可查地白了一瞬。 “陛下……”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宋澜抬手止住了,宋澜仍旧看着那轮月亮,长身玉立,似有感慨良多:“古来多少文人墨客提笔写月,朕还是最喜欢东坡那一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 段惊觉还怔怔坐着,宋澜却已经回了房,发觉梅砚已经醒了。 “少傅,还难受吗?” 梅砚正半坐在床上仔仔细细看那张婚书,听见宋澜回来才抬起了头,笑笑:“厨房里的人说你亲自吩咐他们给我煮了醒酒汤,汤都喝完好一会儿了,你怎么才回来?” 宋澜走过去坐下,见梅砚比先前确实精神了不少,可见那酒劲儿是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这才与梅砚说正事:“朕回来的路上碰到段纸屏了。” 梅砚一愣。 宋澜把头压在梅砚肩膀上,三言两语就把遇见段惊觉的事情说了,其中自然包括了段惊觉明里暗里说他想要回南诏,而自己并没应的事。 梅砚听完久久未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问宋澜:“纸屏素来是个能忍耐的,十六年都忍过来了,怎么会突然在今天与你提起此事?” 宋澜想了想,说:“前些日子南诏那边的探子传了信回来,说是南诏王的身体不大硬朗,段纸屏想必也是得到了消息,所以心急了。” “南诏王膝下只有纸屏一个嫡子,他又是南诏王亲自立下的世子,即便是来日有个什么,这王位也必然会落在纸屏身上,他不至于这么着急啊,难道还怕那几个庶出的孩子?” “少傅忘了。”宋澜抬手拂了拂梅砚的头发,语气没什么波澜,“朕也是庶子。” 他也是庶子,却还是登上了这举世瞩目的帝位,更不要说段惊觉已经十几年不在南诏,局面如何还真不好说。 梅砚听罢闭了闭眼睛,叹道:“我今晚真是醉了,竟没想到他是在担心这个。” 宋澜翻了个身,将梅砚揽在怀里,凑在他耳边说:“朕知道少傅与他交好,但朕不放心他现在回南诏,少傅,若得空你再与他谈一谈,就说如今不必着急,待朕料理好一切,总会放他走的。” 梅砚有些淡淡的愁绪,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应下,“好,我会再与他谈谈的。” —— 这间屋子里的声音终究没有传出去,一壶竹叶青也终究还是见了底。 整座尚书府都陷入了静谧之中,只有那一轮朦胧的月亮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可惜了,月亮不会说话。 已经是黎明的时辰了,周禾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却找不到段惊觉的影子,禁不住心下发慌,批了件外袍就出来找人。 段惊觉还倚在凉亭的栏杆上望着那轮月亮发呆。 周禾远远地就看见了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明明清楚段惊觉走不远,但一刻看不见他就会心慌。 患得患失啊。 “纸屏,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喝酒?” 周禾瞥了石桌上的酒壶一眼,上前抱住了段惊觉,俊朗的下巴埋在他的肩窝里。 段惊觉没回头,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说:“不愧是表亲兄弟,你与陛下问的话都是一样的。” “什么?” “没什么。”段惊觉攀着周禾的肩膀回过来,一双眼睛媚态横生,笑着问,“子春,我要什么你都给吗?” “当然。” 如果这时候的周禾足够清醒,就会多问一句,纸屏,你想要什么? 作者有话说: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出自苏轼《海棠》;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出自苏轼《水调歌头》,特此标明。 第71章 闻丧 段惊觉的事情虽不是什么急事, 但总是压得梅砚心头沉甸甸的,梅毓与宋鸾音的婚事刚过,梅砚就抽空走了一趟藕花园。 已经是酷暑时节, 藕花园里的荷花都开了,白荷纯净,破土而出却不染分毫纤尘。 梅砚远远看着那片荷塘, 心中微微一动, 何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似乎在这一刻有了真正的体悟。 没等上多少时候,段惊觉就亲自出来迎他,轻雾般的纱袍像是一团笼罩在云端的水幕, 明明肉眼可见,却又难以触碰分毫。 段惊觉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出挑,那一双细长的柳眼满是媚态,配上一张清冷含雪的面容, 却又不显得多么妖媚。若真要找个什么词来做比喻的话, 他就像荷塘里亭亭玉立的白荷, 不流于俗。 段惊觉见来的人是梅砚,一时间还有些意外, 一双柳眼弯了弯, 声音清韵有余:“景怀,你怎么来了?” 一面说着, 一面请梅砚到花厅里落坐。 梅砚早有说辞, 吩咐身后跟着的东明把手里的东西奉上去, 竟是几壶酒, 远远地就有清冽的酒香飘出来。 第135章 东明将那酒交到藕花园的下人手上, 然后就躬身退了出去,待给二人奉茶的丫鬟也退下去了,梅砚才笑了笑开口,说:“听说你喜欢喝竹叶青,恰好兄长府上办喜宴时采买了许多,左右没人喝,我便都讨了来拿给你。” 段惊觉亦笑,知道梅砚这话是个说辞,却也并不揭穿,反而打趣道:“如此反倒让梅尚书破费了。” “怎么能叫破费。”梅砚淡淡说,“若非南诏与大盛通商,这样好的酒也卖不到大盛来,只是酒味清浅了些,盛京城里的人都喝不惯。” 段惊觉顺着话头往下说:“的确,南诏与盛京隔得太远,口味也差得多。景怀,我记得你刚回盛京城的时候,也吃不惯盛京风味呢。” 梅砚了然一笑:“不只是那时候吃不惯,我现在也吃不惯呢,幸亏府上还有两个钱塘来的厨娘,不然一日三餐都要食不知味了。” 段惊觉垂下眼睑,不知道在想什么,一时没说话。 梅砚淡淡看了他一眼,开口又道:“纸屏,你也有多年不回南诏了,这些年与家中的兄弟姊妹还通书信吗?” 段惊觉抬眼,眸子里光影闪动,像是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一样,笑了笑说:“有什么书信可通?我离开南诏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自然也没有什么情分。” “那你与南诏王呢?” 段惊觉抿了抿唇,浅笑说:“只通过请安折子问两句安罢了,书信是越来越少。” 梅砚不疑有他,若是上次在尚书府自己与宋澜的猜测是为真,那么南诏王此时未必会花多少心思在段惊觉身上,段惊觉心急是有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儿,梅砚正要开口说什么,藕花园的下人忽然上前禀报,神色慌里慌张的,说是景阳侯周禾来了。 周禾有事没事就爱往藕花园跑,这事梅砚是知道的,按理说他来一趟不该有这么大的阵势,梅砚正猜测是不是周禾知道自己在这里,所以才故意把动静闹大了些。正这么想着,就看见周禾已经进来了。 周禾刚从巡防营下了职,身上穿的还是箭袖的官服,轻铠束腰,显得俊朗极了,只是脸色有些阴沉,又或说是带了些风尘仆仆的神色。 他走进花厅,看见梅砚的时候还愣了愣,下意识就行了个礼,梅砚正疑惑着,就看见他一把拉住了段惊觉的手。 “纸屏,出事了。” 若是细细看过去,就会发现周禾额角都是细密的汗珠,不像是天气太热造成的,倒像是急出来的。 他的确着急,以至于根本顾不得梅砚还在边上,当即就把事情说了。 “刚才南诏特使来朝急报,被我手下人拦住了,那人说,南诏二公子薨逝了。” 段惊觉的脸登时就白了。 周禾口中的南诏二公子,就是段惊觉的庶弟,名字叫做段兆。 梅砚也是愣了愣,半晌才问:“那段二公子今年也就十四岁吧,怎么会突然……” 周禾摇摇头,额头上的汗还没消下去,他抬起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说:“梅少傅,各中详情我也不知道,那特使刚说了两句话就着急忙慌地要入宫禀报,我见事态紧急,待他进宫去了才特意先来藕花园与纸屏说一声的。” 算算时辰,若是那特使脚程快的话,此时消息应该已经传到宫里了。 梅砚这般想着,就去看段惊觉,却见后者的脸色很不好,他肤色本就白,此时血色乍然退下去,竟有些渗人。 “纸屏,你定定神。” 梅砚温和的声音响起来,段惊觉与周禾两人都回了回神。 周禾忙附和道:“是啊纸屏,个中原委还不知道,你要是担心,那咱们即刻进宫去问陛下。” 段纸屏苍白的脸色稍微回了点血,一双眸子像一望无际的汪洋,装敛着不为人知的情绪,而后他冲着周禾与梅砚笑了笑,道无妨。 再怎么无妨,也是有些人心惶惶的。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藕花园的下人就又着急忙慌地冲了进来:“世子,圣旨到了,陛下宣您进宫!” 意料之中,宋澜一旦得了消息,没道理不宣段惊觉进宫。 梅砚与周禾也没把自己当外人,吩咐人备了马车就与段惊觉一起进了宫,南诏的特使还没走,宋澜正在瑶光殿等他们。 宋澜料到了周禾可能会与段惊觉一起来,却没想到梅砚也一起来了,四目相对间两人交换了不少信息,宋澜就大概读懂了:少傅今天是去藕花园与段惊觉“谈谈”的,只是恰巧赶上了段兆的死讯。 宋澜当即请几人一同落座,然后才去问那南诏来的特使:“特使应当还认识你们世子吧?” 南诏特使连忙起身,在心里估算着自己家世子的年龄,目光却在段惊觉与梅砚身上游移不定。 段惊觉常年不在南诏,区区一个特使怎么会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他只知道段惊觉的年龄,可眼前的梅砚与段惊觉的年龄又差不多,特使认不出来便开始慌张,禁不住出了一头的汗。 段惊觉端坐在椅子上,眸光一点一点冷下去。 直到那特使打算狠狠心咬咬牙冲着梅砚行礼的时候,段惊觉自嘲一般笑了笑,开口问他:“骤逢丧事,父王和王妃身体还好吗?” 特使猛地提了口气,差点就给段惊觉跪下了,掐着大腿才让自己打起精神,向段惊觉行了个南诏的礼,这才道:“回世子,王妃乍闻噩耗,当即就晕了过去,王爷也不大好。” 第136章 段惊觉眉头微皱,面容却还算沉静,只是又问:“二公子是怎么回事?” 特使的脸上显露出悲戚的神色,又把刚才禀报给宋澜的话说了一遍。 “回世子,是二公子前些时日与几位好友上山狩猎,结果失足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后脑磕在石头上,当即就没气儿了。” 竟是意外? 段惊觉眉头依旧紧缩,眸色深沉,反倒是梅砚与周禾有些惊讶。 周禾愣了愣才说:“好歹也是南诏王府二公子,上山狩猎就没个人跟着吗?怎么会出这样的意外?” 特使欲哭无泪,只道:“您误会了,哪儿能没人跟着啊,可二公子嫌手底下的人跟着碍事,把他们打发开了,是自己进的树林,当时只有郡主在身边。” “哦?”一直没说话的宋澜被他这句话吸引了注意,挑了挑眉问“南诏王的那个女儿?” 特使点点头,“正是。” 南诏王膝下有三子,除了段惊觉和段兆,还有一个七八岁的段三公子,而女儿却只有一个,叫做段弦丝,正是特使口中的这位郡主。这位郡主的头衔不是宋澜封的,而是先帝在的时候赏的恩典,所以宋澜对她没什么印象。 梅砚不由地看了段惊觉一眼,见后者的神色依旧淡淡的,只那双惑人的柳眼之中意味不明,实在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但段弦丝这个人,梅砚却有幸听段惊觉提起过一回。 那是在自己被蔡华敬劫持之后,曾有意无意地问起了段惊觉关于南诏的事,段惊觉也答了几句,提到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时神色也是淡淡的。 段惊觉这个人似乎对谁都是这样,既没有明媚炽烈的情感,也没有苦大仇深的憎怨,这样的人,若不是真的淡然出尘,就是心思太过深沉。 在众人起起伏伏的思绪中,梅砚怔怔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多年前的一场盛大宫宴,年少的段惊觉一双眼睛清亮透彻,指着一簇烟火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颜。 洁白的牙齿配着粉红色的薄唇,柳眼也是含着春。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少傅,你觉得可行吗?” 宋澜的一声轻唤把梅砚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梅砚猛地抬头,对上宋澜那双上挑的眼睛。 “怎么?” 宋澜说:“朕刚才说,让子春亲自送世子回南诏。” 第72章 这都什么跟什么 梅砚听见这话, 先是皱了皱眉,随即就去看段惊觉的反应。不知什么原因,只是凭他的直觉来说, 他觉得段惊觉不会答应。 果然便看见段惊觉抢在自己前面起身,朝着宋澜躬身一礼:“陛下,臣还不想回南诏。” “哦?”宋澜饶有兴趣地挑了挑眉, 问, “世子上次不是还与朕说思念故土之言么,怎么才过几日, 就又改了主意。” 段惊觉抿着唇,过了半晌才答:“思念故土是不假,只是臣的二弟骤然离世, 南诏必定是一团乱麻,臣无权无势,在这个当头回去,非但帮不上什么忙, 反而会给父王添乱。还请陛下体恤, 容臣在盛京城多待一段时日吧。” 这话倒是实话。 段惊觉并不傻, 知道自己再怎么天花乱坠地说一番搪塞言语也瞒不过梅砚和宋澜,索性有什么说什么。 二公子段兆的死既然是意外, 就很有可能存在些蹊跷, 此时此刻的南诏境内或许会有意图不明的人、段惊觉多年不回南诏,对南诏的局势完全称不上了解, 若是冒冒失失回去了, 恐怕会给自己惹上祸事。 这的确是个紧要关头, 却绝不是个好的机会。 梅砚和宋澜都是在朝堂上摸爬滚打惯了的人, 粗略想想就能够想清楚段惊觉担心的是什么, 唯有周禾愣愣地问:“怎么,纸屏,你不是一直想回南诏的吗?” 段惊觉的神情冷冷的,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的情绪,只是说:“侯爷别这么说,我既然在盛京为质,就该老老实实待在盛京,没有动不动就要回南诏的道理,从前是我冒进了。” 周禾眯了眯眼睛,不知想明白了没有,总归没有再说话。 这时候梅砚才终于开了口,缓声道:“纸屏虽不急着回南诏,却并不是不挂念南诏王与王妃的身体,劳烦你回去以后如实禀告,莫要漏了什么加了什么,与陛下发的通文对不上。” 这话是对那南诏特使说的。 特使听后连连称“是”,竟因梅砚的话生出了一层冷汗,心中忍不住暗暗感叹:好通透的一个人,竟然能够防患于未然到这种地步,南诏如今确是一团乱麻,自己若是真的想要从中挑拨什么,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可梅砚一句话就堵住了他所有的心思,使他不由地想,这大盛朝中,究竟藏了多少龙卧了多少虎? 梅砚见他听懂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段惊觉既然自己都拿定了主意,宋澜也没有再说什么,又关切了几句便让段惊觉和周禾先回去了,段惊觉请那特使一同到藕花园去,特使不敢推拒,也便一起走了。 直到人都走没影了,宋澜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尚且有些未消的疑虑:“少傅,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吗?” 梅砚不答反问:“怎么说?” 宋澜一五一十地掰着手指头算起来:“少傅你看啊,上次段纸屏与朕提起想回南诏的事是在兄长与宋鸾音的喜宴上,到如今不过过去了七八日,少傅想要劝他的话都还没说出口,顾兆的死讯就传了过来,莫不是……” 第137章 梅砚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纸屏做的。” 上一次宋澜和梅砚才谈论过南诏王病重的事,段惊觉若是因为心急而出手杀了自己的庶弟,倒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梅砚说没有,宋澜便有些不解了:“为何不会是段纸屏做的?” “因为他听说了段二公子的死讯以后,暂缓了回南诏的念头,这说明他对南诏的局势不明,他担心自己贸然回去,会把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所以不是他。” 宋澜犹不相信,“他要是装的呢?” 梅砚便笑了笑,抬眼看宋澜,眼神里有些宠溺,道:“你看不透纸屏,却应该能看得透子春。” 宋澜“切”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纸屏这些年在盛京城可以说是无亲无故,唯一的依靠就是子春,他若是有什么打算,子春不会不知道,可你也看到了,今天段二公子的死讯传来的时候,子春比谁都着急,那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宋澜听到这里才算是想明白了些,赞同地点了点头,“少傅说的有道理。” 段惊觉的确已经离开南诏太久了,连南诏的特使都记不清楚自己家的世子长什么样子,更不要提南诏的那些臣子。段惊觉在南诏应当没有什么势力,他唯一的倚仗是周禾,周禾人在盛京,更不可能跟南诏扯上什么干系。 梅砚说了半天的话,觉得有些渴了,就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嗓子,这才继续说:“但有件事我不太确定,就是子春与纸屏的情谊到底是怎样的?虽说子春有事没事地就爱往藕花园跑,可看纸屏的态度,似乎始终淡淡的……” 宋澜盯着他那润泽发亮的薄唇,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思绪说什么也落不到周禾和段惊觉的事情上去了。 他只是起了身,缓缓走向梅砚,边走边说:“段纸屏对谁不是淡淡的,少傅管他们两个做什么,莫不是要把咱们过来人的经验传授一些给他们?那可不行,咱们的事儿怎么能让他们知道。” 梅砚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问:“咱们的……什么事?” 上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轻轻启合的薄唇,笑得不怀好意:“少傅说咱们的什么事?” 梅砚瞬间红了脸。 “不行,你得分地方!” 这里是瑶光殿,大盛朝最庄严的所在,笔架山矗立之地,文臣武将站立之方寸,自然,悲愤一些说,还是梅砚逼死先帝的地方。 宋澜“哦”了声,只一瞬,刚暗下去的眼眸随即又亮了起来,兴致冲冲地说:“那咱们去后面?” 由不得梅砚拒绝,宋澜就已经将人抱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地走到了瑶光殿后面的暖阁里。 是天色有些昏沉的傍晚,酷暑时节的风也暖人,暖风从窗缝吹到暖阁里,什么都暖。 风也暖人也暖,宫苑里的甬道掀起了一阵穿堂风,回廊下的玉铃铛晃了晃。 两人的误会解开以后,宋澜一直把梅砚疼得跟什么似的,大多都是轻柔和缓,宁可自己忍着也不会有太过火的时候,梅砚以为他心里有数,这会儿也就顺从地依着他的意思来了,结果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聪明睿智的梅景怀也有料错了的时候。 梅砚指尖发颤地扯了扯宋澜的头发,声音无力到有些听不清:“宋青冥,你是不是魔怔了……” 宋澜擦了把汗,不知疲惫。 “朕看段纸屏和子春那样子,心里忍不住着急。” 梅砚努力维持脑子里最后的清明,咬着牙说:“你……着什么急?” 瑶光殿的屋脊上飞走了一只雀鸟,只留下一排井然有序的屋脊兽面面相觑,若是屋脊兽有灵,恐怕心里也只剩下一句话:这都什么跟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这都什么跟什么…… 辉煌大殿里,饕餮兽贪婪地张开了嘴,上古凶兽凶起来,那得多凶啊。 大约真的是因为清心寡欲了太久,宋澜这次就折腾狠了,梅砚最后已经没有力气自己从暖阁走出来,还是宋澜抱着他回的昭阳宫。 堂堂大盛的帝王,深更半夜抄小路回宫,还要提防着不能碰上路过的宫人,比做贼的还要心虚。 梅砚软塌塌地伏在宋澜肩膀上,神智半醒,脸红得像一只熟透了的苹果。 昭阳宫里,鹦鹉翡翠站在窗台上扑腾翅膀,它已经可以在看到宋澜的时候用有些粗狂的声音喊几句:“参见陛下!” 宋澜满意地冲着鹦鹉点了点头,中规中矩地样子像是在召见什么臣子,若非梅砚累得几乎要睡过去,此时一定要抬起手来抚抚自己的额头。 我梅景怀聪明一世,怎么到头来会喜欢了这么个玩意…… 宋澜自然不知道梅砚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妥帖地伺候着他收拾干净,全程没让宫人进来,梅砚仰躺在热气氤氲的浴桶里,终于恢复了些神采的眼睛一眨一眨。 宋澜勾了勾他的头发,声音含笑:“少傅,想什么呢?” 梅砚自己给自己鞠了一捧水,水珠顺着颈侧滑落下去,又落回到浴桶里,只剩下肌肤上莹亮亮的一片水渍。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那会儿说子春和纸屏,究竟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宋澜捏了捏梅砚的肩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就是看着他们两个磨磨唧唧地费事儿,朕替他们着急。” 第138章 宋澜以为梅砚是要兴师问罪,然而梅砚只是轻轻“嗯”了声,说:“我那会儿脑子乱着没想明白,现在清楚些了,小陛下,你虽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但急得也不算没道理。” 梅砚很少这么云里雾里地说话,宋澜面露不解地托了托下巴,窗台上的鹦鹉扑扑腾腾地飞上了房梁。 梅砚垂下眼睛,一双杏眸被氤氲的水雾遮挡住,就连声音都多了几分缥缈。 他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情。” 第73章 云川呐 天顺四年春, 乍暖还寒。 盛京城里刚下过一场早春的雪,长街上的屋檐上还有未消融的碎雪,天气冷得出奇, 就连江边新生的柳芽都蔫了个彻底。 明明是欣欣向荣的时节,却让人觉得一切都是索然无味。 略显萧索的天气里,宋云川早早带了一队人马出了城门, 因为走得匆忙, 街上没提前清道,所以引得百姓们纷纷驻足。 这就是大盛的太子殿下……宋云川? 这就是宋云川, 璞玉浑金,年少盛才,年仅十四岁就帮着皇帝打理政务, 被天下百姓和满朝的文武百官都寄予了厚望的大盛太子。 宋云川穿着一身水华朱色的宫袍,眉目出众而不张扬,少年的身形已经长开,俊秀得像诗词里写的琢玉郎, 琢玉郎扬鞭策马, 未及冠而发轻扬, 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尊贵的气度。 一行人策马往城门去,落在宋云川身后的一个礼部侍郎抬起袖子擦了擦跑马跑出来的汗, 劝道:“殿下, 那南诏世子是来咱们盛京为质的,让他在城外等一等也无妨, 您不必这样着急。” 宋云川微微转过首看他, 眉眼略弯, 言语里是与他这个年龄并不相符的宽和有礼:“我大盛崇古尚礼, 即便这次是南诏求和, 也不可能怠慢南诏的世子,更不能让人干巴巴地在城门外等着。” 礼部侍郎无话,只能扬了扬马鞭,跑得更快了些。 这正是段惊觉初入盛京城为质的日子,宋云川亲自带了礼部的官员出城去接,虽紧赶慢赶,却还是慢了一步,等他们出城门的时候,段惊觉的马车已经在城外等了好一会儿了。 礼部侍郎勒马皱眉,不满道:“还真是南诏这等偏远之地养出来的世子,怎么半点礼数也不懂,太子殿下亲自屈尊来接他,他竟敢躲在马车上而不下来拜见?” 礼部侍郎说着就要上前去,却被宋云川抬手制止了,淡笑:“侍郎大约是跑马跑累了,且在此歇着,本宫自去见见南诏世子。” 宋云川说罢就打马而去,礼部侍郎想要再劝,却已经劝不住了。 宋云川独自一人在段惊觉的马车前下了马,一身水华朱色的宫袍舒卷在料峭春风里,嘴角含着的笑意温润到不像话。 他的声音也好听,琵琶奏琴弦一样温和:“马车里可是南诏世子么?” 牵马的长随立刻上前拜见,又有人凑在马车车窗外与车上的人低语了几句,不过片刻,就有个穿得浑身素白的人下了马车。 那人一袭轻纱袍逶迟在地,身形款款而来,一双柳眼含着碎雪,微微带上些媚态,面容清绝,只是太出尘了,清冷得有些不像凡人。 天顺四年的段惊觉与宋云川差不多年纪,也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却与宋云川一样,并没有十几岁少年该有的任何特质。 或是顽劣,或是娇贵,或是轻狂,只有那一身不流于俗的清冷姿态映入眼帘。 年少的段惊觉不卑不亢地走到宋云川面前,敛了眸子就要下跪,却又被宋云川伸手制止住了,太子一笑,语气温和:“你是南诏世子,身份亦尊崇,见本宫时不必行此大礼。” 段惊觉那张清冷的脸就呆住了,怔怔立了好一会儿才抬头打量眼前的大盛太子,只见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贵气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璞玉浑金。 他脑子里只剩下这四个字。 段惊觉堪堪回过神来,然后拢起袖子冲着宋云川行了一礼,嘴角微微弯了弯,那份清冷终于减了两分。 宋云川伸手把人扶起来,笑道:“没想到世子来得这样快,本宫出来得有些匆忙,未备接风之礼,委屈世子了。” 段惊觉又是一愣。 来此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告诉了自己无数遍自己是来大盛为质的,此后的屈辱嘲弄都要一一咽下。 然而他没有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盛太子,竟是这样一位宽和有礼的君子。 这么一个恍惚,料峭的春风就掀起来,段惊觉不由地一个哆嗦。 宋云川这才皱了皱眉,看了段惊觉单薄的纱袍一眼,问:“世子冷?怎么没多穿件衣裳?” 段惊觉摇摇头,这才开口说了见到宋云川以来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和人一样清冷孤绝,只道:“未曾料到盛京地界如此寒凉,没带应季的衣物。” 宋云川这才了然,想起南诏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 他回头冲着身后的几个礼部官员说:“速派人进城取件氅衣来。” 底下的官员不敢有违,连忙派人去取,宋云川这才对段惊觉说:“天既冷,世子上马车吧。” 段惊觉有些局促地看了宋云川一眼,见他们一行人都是骑马来的,于是微微摇了摇头,这不合规矩,没道理自己坐马车却让大盛太子骑马。 宋云川又是了然一笑,将手里的马缰扔给手下人,转身往段惊觉的马车上走,道:“罢了,本宫与世子同乘一车吧。” 第139章 段惊觉的这辆马车不算宽敞,即便只坐了他们两个人,也必须要靠得极近才能坐得下,他们就一个穿着贵气的红袍,一个穿着素净的白衫,并肩坐在一起,耳边只能听见车辙作响和呼呼而过的风声,并没有别的声音。 大概因为宋云川实在是个太过和煦的人,所以没过多久就又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份寂静。 “世子的名可是‘惊觉’二字?” 段惊觉点点头,垂着眸子称是。 “这名字倒是很新奇,是按了辈分,还是有什么深意?” “无深意,大约是好梦易醒的意思。” “不。”宋云川笑得眉眼弯弯,一脸温和地说,“依本宫之见,不如说是‘雷霆乍惊,余独不觉’,踽踽独行于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这样一份不流于俗呢。” 段惊觉第三次愣住。 恍惚中,宋云川又已经问起了他有没有表字,他答“纸屏”。 “那……”宋云川琢磨着问,“本宫该叫你段惊觉,还是段纸屏?” 不等段惊觉说什么,他就自顾自地答:“叫纸屏吧,似乎显得亲切些,只本宫还未取字,你叫本宫云川便好。” 马车一晃一晃地走着,段惊觉掐紧了自己拢在衣袖下的手,强迫自己不要因为这几句话就沉沦下去。 然而宋云川还在絮絮叨叨地关切他,细微之处连父王和母后都比不上,段惊觉感受着宋云川身上散发出来的温和气度,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轻轻说了声“好”。 云川呐。 —— 宋澜听得瞠目结舌,只知道呆呆地坐在浴桶边上,连要干什么都忘了。 梅砚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用沾着水的手在宋澜面前甩了甩,水珠甩到宋澜脸上,后者才终于回神。 “发什么呆呢,去帮我倒杯水,我讲得嗓子疼。” 宋澜“哦”了声,任劳任怨地去倒了盏茶回来,然后才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少傅是怎么知道这些事儿的?” 梅砚把茶盏交还给他,然后有些疲惫地往下沉了沉,浴桶里的水一直漫过他清秀的下巴,水气氤氲了小半张脸。 他没答,只声音懒懒地说:“我知道的还有许多。” —— 梅砚知道的还有许多,比如天顺四年冬天,那场盛大奢靡的除夕宫宴。 十一岁的梅砚随着梅时庸与梅成儒入宫赴宴,整个宫苑了都是耀目的火树银灯,丝竹管弦声声入耳,鱼贯而入的宫人看得人眼花缭乱。 小梅砚被梅成儒牵着往闳宇楼走,一路上遇见了许多父亲的同僚,人人都夸赞他,说梅家二公子真是年少好姿容,长大以后必定也是朝堂栋梁。 小梅砚听了这话还有些沾沾自喜,宫宴之上有许多随父兄赴宴的富家子弟,梅砚压根没把他们放在眼里,那时候的他是很有傲气的。 直到他在群臣中间看到一个人,穿的是通身的雪白纱袍,一张清绝的面容与这盛大的除夕夜宴显得格格不入。 小梅砚拉了拉梅成儒的袖子,问:“父亲,那是谁?” 梅成儒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那便是南诏来的世子,叫做段惊觉。” “可坊间都说他是来盛京城为质的。” 梅成儒伸手抚了抚小梅砚的额头,摇头说:“景怀你记着,有云川太子在一日,便不会有人提‘质子’二字。” 小梅砚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少倾就将这件事忘在了脑后,直到宫宴过半,他吃饱喝足以后想到御花园转一转,结果却在半路被一个四五岁的孩子绊住了路。 那孩子一个人蹲在宫苑里默默流眼泪,孤零零地,瞧着有些可怜,小梅砚就上前去问他。 “你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小公子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孩子呜咽两声,眨巴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梅砚,然后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小梅砚就笑了,心道这孩子必然是从宫宴上溜出来玩而没来得及吃什么东西,便伸手拉起他,要带着他回闳宇楼。 孩子很顺从地跟着小梅砚走,只是一路上都哭哭啼啼的,时不时还扯住梅砚的袖子擦擦自己的眼泪,新做的锦袍就那样被毁了大半。小梅砚却没生气,反倒温柔地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问:“你还没说呢,你是哪家大人的孩子啊,你的父兄是谁?” 孩子泪眼汪汪的,没说自己的父亲是谁,只说他哥哥叫“云川”。 十一岁的梅砚不知朝堂事,是联想不到“云川”可能姓宋这件事的,只道孩子太小,便继续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恍惚中,这一走就走了许多年。 第74章 璞玉浑金 宋澜再傻也能听出来少傅口中说的这个孩子是谁, 他趴在浴桶边眨着一双眼睛问梅砚:“然后呢?” “然后?”梅砚倚在浴桶里,脸被热气蒸得泛红,语不惊人死不休, “然后你就睡着了。” 宋澜“昂”了声,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梅砚,却听见梅砚又补充了一句:“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 为什么有人走着路也能睡着?” 走着路也能睡着的某人歪了歪脑袋, 一脸殷切地询问他已经不记得了的往事。 梅砚耐着疲惫给他讲:“我见你困得实在是不成样子,就拉住一个小宫人问附近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宫苑, 小宫人指了指御花园一角,说那里有一处闲置的宫苑,我道了谢, 抱起你就过去了。” 第140章 梅砚温和的杏眸氤氲在水雾里,带着盈盈笑意:“你那时候就很沉,我险些没抱动,好不容易把你安置在了那处偏殿里, 你却又迷迷糊糊地嚷着自己饿了。” 宋澜听得神情认真, 像在听说书先生说故事一般发问:“再后来呢?少傅去给朕找吃的了?” 梅砚含笑点头。 “我本意是想找个宫人吩咐人送一些糕点过去, 可那一夜阖宫上下都太忙了,我一时竟再难找到人, 只好自己去, 但我那时不认识宫里的路,走的不是去御膳房的路。” 宋澜眼看着梅砚的笑意淡下去, 隐隐约约感觉出来, 少傅接下来要说的事情, 似乎没那么有趣了。 果然听他道:“从你睡下的那处偏殿往南走, 还有一间侧殿, 沉沉夜幕里,我见那侧殿里居然点着灯,不免有些疑惑,心想这除夕夜宴的时候,怎么会有人在那里呢?” 梅砚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地摇头笑了笑:“我那时也是年纪小,遇见什么事都会生出些好奇心思,若是放在此时,是万万不会过去看的。” 宋澜笃定地接了他后面的话:“屋里有人?” “当然有人。”梅砚又鞠了一捧水淋在自己脸上,像是要用这手里的一捧温水,洗去十几年前的缱绻画面。 —— 天顺四年除夕夜,御花园一角的侧殿里,段惊觉头一回醉得这么厉害。 他在南诏时没怎么喝过酒,以为全天下的酒都跟竹叶青一样的,却不知道盛京的人大多爱喝锦江春,宫宴上有人劝他酒,一时疏忽就喝多了。 宋云川也有些醉意,却比段惊觉清醒一些,正坐在床沿上给段惊觉喂蜂蜜水。 “纸屏,还难受吗?” 一杯蜂蜜水下肚,段惊觉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只是脸上还是红的厉害,媚眼朦胧,声音也含了些醉态:“好,好些了。” 宋云川见他额上出了细汗,便取出绢帕来为他轻轻拭去,然后伸手解开了他的外袍。 “这屋里生着炭火,想必是有些热,你若难受就睡一会儿吧,等宫宴快散了的时候本宫再叫你。” 段惊觉依言闭上眼睛,但胸腔里却怎么都像是有一团火在烧,酒劲儿太大了,屋里也太热。 他极不适地翻了两次身,最终自暴自弃般地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他睁开眼睛,默默看着守在自己床前的宋云川。 宋云川罩了一身蟒袍,赤红色的底布颜色醒目,上头绣的花纹精巧细致,一派尊贵天成的样子。 段惊觉伸出自己无力的手,扯了扯宋云川腰间的玉带,声音都有些发软:“云川,我热。” 宋云川以为他是被那烈酒烧得难受,鬼使神差地弯下腰碰了碰他的额头,还一脸打趣地说:“日后可不许再喝锦江春这样的酒了。” 段惊觉“嗯”了声,歪着头说:“我喜欢喝竹叶青,可你们盛京城里没有。” “这还不好说么,明日本宫就奏请父皇,让大盛与南诏通商,十车八车的竹叶青本宫也找来给你。” 段惊觉柳眼一眯,顺势揽了揽他的脖子,笑问:“我要什么你都给我?” “当然,你便是想要本宫的心,本宫也会掏出来给你。” 段惊觉的下巴已经伏到了宋云川的肩窝里,赤红蟒袍掀开了一角,露出雪白的里衣,南国的碎雪似乎都要化在那壶锦江春里。 一双眼睛有些迷离,段惊觉附在宋云川耳边说:“那我现在,想要你……” 十四五岁的少年虽还年少,却也足够血气方刚,宋云川这夜也喝了酒,情上心头,便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脱了外袍,解了衣襟,胸前出了薄薄一层汗。 屋里是太热了。 宋云川问:“会怕疼么?” 两人耳鬓厮磨。 段惊觉说:“是你的话,就不怕。” 璞玉浑金的太子一笑。 “当然是我。” 那一晚的烟花照亮了整个盛京城,御花园一角的侧殿里,光影颤动,温润的璞玉被打磨成一枚精致的钥匙,南国的碎雪早已经化成了一滩水,水花四溅,竟擦出了比烟火更亮的火花。 —— 到底是年少的记忆,梅砚说着说着脸就红了个彻底,好在他还算冷静,并没有一字一句地全部讲给宋澜听。 即便如此,宋澜也已经听明白了,他禁不住一阵唏嘘,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把今夜的这个故事给消化掉。 他忍不住想,宋云川和段惊觉这是多么令人羡艳的情谊啊。他又止不住唏嘘,为何这样的两个人,却要受这种阴阳两相隔的苦?周禾的那份热切在段惊觉眼里,究竟又算是什么? “少傅,朕……” 宋澜欲言又止,心里突然生出了一种患得患失之感,他直勾勾地看着梅砚,仿佛刚才两人之间的旖旎已经过去了很久,而那些曾经的怨恨和东宫里的时光,也已经久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梅砚见他神情怔忡,便用湿漉漉的手捏了捏他的下巴,笑着说:“再跟你说个有趣的。” “什么?” “我当时被屋里的动静吓住了,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了闳宇楼,紧接着就随父亲回了家,过了好几天才想起来你还在那偏殿里。我去找父亲打听,除夕夜御花园里可有哪家朝臣的孩子走丢了?父亲说是有一个,可惜不是哪家朝臣的孩子,而是你,听说你是被嬷嬷找到的,人都快饿晕了。” 第141章 只这么两句话,就把宋澜心里的那层感慨压下去了一些,他双手扒着浴桶,额头垫在手背上,竟有些委屈地说:“少傅早就知道那夜的孩子是朕,为何这么多年都不曾提起过?” 梅砚有理有据且堂而皇之:“因为我那时把你忘了,怕你知道以后会找我算账。” 宋澜出声笑了笑,心口处积压着的一层阴云终于暂时消了下去。 “水都有些凉了。”梅砚冷不丁地说。 宋澜一愣,然后迅速弯腰把梅砚从浴桶里捞了出来,梅砚身上湿漉漉地滴着水,宋澜的一身龙袍顿时湿了个彻底。 宋澜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自己宽大的袍袖把人裹严实了,然后安安稳稳地放在了床榻上。 “太晚了,少傅睡吧。” 更漏声阵阵,此时已经过了子时,夏夜的风拂过窗棂,带来一阵暖融。 梅砚是真的累极了,宋澜的肆意让他耗费了太多的体力,段惊觉的故事让他耗费了太多的心神,他此时身心俱疲,便倚在宋澜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天顺四年的除夕夜独自入了他的梦境。 他捂着嘴巴从那间侧殿外跑出来,一路穿过御花园,漫天的烟花此起彼伏,似有隐秘的星火要滴落在他的身上。 远处是不曾停歇的歌舞声音,近处是不曾停歇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声音。 他再怎么清疏聪慧,也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世事都不谙,怎么谈情.事? 他一路心神不宁地找到了御膳房,问管事的宫人要了两块小酥饼,然后又一路心神不宁地回到了宋澜睡着的那间偏殿里, 站在床前看到那熟睡的孩子,他一颗慌乱的心才勉强定了定。 也就是那一凝神的功夫,床榻上的孩子哼哼唧唧醒了过来,梅砚耳边一阵嘈杂,记不清是窗外的烟花在叫嚣,还是小孩子的肚子在轰鸣。 他只记得那个孩子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自己,伸出手想要他抱。 梅砚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相处过,便鬼使神差地顺着他的意思上前抱了抱他,小孩子奶香奶香的,娇气得像个小哭包。 可不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吗。 小梅砚从怀里掏出那两块小酥饼来喂给他,孩子就小口小口地吃着,生怕掉下一点儿点心渣。 那是一个乖巧地没有一丝错处的孩子,如果不是后来的事情,他大概也不会长成狠厉偏执的样子。 但有些注定会发生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的。 小梅砚看着怀里的孩子一口一口地将那两块小酥饼全部吃完,终于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啊?” “宋澜。” 奶香孩子眨了眨眼,一点防备都没有地说。 小梅砚听见姓的时候就知道怀里的孩子是谁了,但不知为什么,他没起身行礼,也没出去叫人,只是任由这个不怎么得宠的小皇子在自己怀里窝了很久。 他忍不住想,天呐,好可爱的孩子。 第75章 这句“嫂嫂”是叫不出口 次日的早朝很古怪。 有官员打着哈切说:“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 左相一直抱病也就算了,景阳侯也告假没来上朝,你看, 就连梅少傅都没精打采的。” 旁边的官员抬起眼皮扫视了一圈,然后说:“天气太热了。” 正是仲夏时节,一年四季里最热的时候, 瑶光殿外的鸣蝉像是要把嗓子都喊破, 殿里置了好几方冰鉴,饶是如此, 还是让人觉得热得出奇。 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总之宋澜早早就散了朝, 一众朝臣争先恐后出了瑶光殿,恨不得飞回家中纳凉解暑。 梅砚这日是强撑着上的早朝,散朝以后就无视掉宋澜关切的目光,忍着想要揉揉腰的冲动随着众人往宫外走, 半路却被梅毓叫住了。 “景怀, 今天怎么这样没精神?” 梅砚驻足回身, 一张脸上颜色浅淡,眼下还带着两团不明显的乌青。 梅毓的眉头登时就皱起来了, 正要问梅砚是不是身体不适, 猛地又想起了他刚才走路时步履迈得极慢的样子,紧接着眉头一松, 冷笑着说:“我说陛下今天为何下朝这么早, 原来是挂念他少傅这孱弱的身子。”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稳重端方的梅逢山成婚以后懂得也就越来越多了。 梅毓说着还不忘伸手点了点自己弟弟的腰侧, 梅砚险些一个腿软摔地上, 好在梅毓及时扶了一把,才不至于把面子丢在这人来人往的宫道上。 梅砚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堪两个字来形容,他只觉得自己耳根发热脖子发烫,被朝服衣领盖住的那道疤也隐隐发痒,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冷静才勉强应付了梅毓一句:“兄长,鸾音郡主她教您什么了?您以前不是这样的。” 宋鸾音的确什么都教,梅毓成婚不过半个月,就已经见识到了自己这位小娇妻的见识之广博,什么颠鸾倒凤、浮花浪蕊、巫云楚雨,宋鸾音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问宋鸾音是从哪儿听来的那些弯弯绕绕,宋鸾音摊了摊手说:“夫君不知道,我们闺阁女儿平日甚是无聊,所以就喜欢让丫鬟去街市上搜罗一些话本子,这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里什么都有,怎么夫君你也想看?” 梅毓当时的确是一脸浩然正气地拒绝了,但抵不住宋鸾音从早到晚在他耳朵边上絮絮叨叨地讲,宋鸾音管这叫“闺房之乐”,也真是难为了梅毓,短短半个月,不只把夫妇之间的事情搞清楚了,就连…… 第142章 梅毓看着眼前忍不住想要扶一扶腰的梅砚,咳了声:“你以前也不是这么爱说笑的,我叫住你是想问你今天有没有空,鸾音让你到府上用膳。” 四下已经无人,梅砚终于一手按在了自己腰上,郑重点头,“有空。” 梅毓与宋鸾音成婚以后很是繁忙,又是陪着宋鸾音回门,又是与怀王一同拜祭先祖,又要处理朝中的事情,一直没来得及叫梅砚去尚书府吃饭,今日可算是得了空。 梅砚没回少傅府,直接与兄长坐一辆马车去了尚书府,到的时候不过巳时,尚书府的后厨里却已经升腾起了袅袅炊烟。 梅砚挑了挑眉,笑问:“兄长这是把景怀当客人了?” 梅毓知他在说笑,引着他入了正厅,一边解释:“是府上新得了两尾鲥鱼,鸾音听说你爱吃,就吩咐厨房早早做上了。” 梅砚爱吃鱼这件事虽不至于到众所周知的地步,但显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他闻言笑了笑,说:“那景怀可是有口福了。” 暑热难耐,梅毓便吩咐下人奉了解暑的凉茶上来,他与梅砚各喝了一盏的功夫,宋鸾音就来了。 明媚靓丽的少女即便嫁为人妇也是明媚靓丽的,她已换了妇人发髻,耳后却还留了两条小辫子,发上簪的虽是鎏金的花钗,鬓边却还配了两只银花小铃铛,她仍是跳脱地走进来,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明眸善睐。 梅砚见她进来就起身作礼:“郡主。” 宋鸾音摆摆手赶紧让他坐下,还不忘眨着眼睛问:“哎景怀,你不是应该叫我嫂嫂吗?” 她唤“景怀”的时候没有一点迟疑,虽说合该如此,但梅砚还是觉得不自在极了,挣扎了好半天,薄唇抿成一条线,额头上都生出来些细汗,这句“嫂嫂”还是没有叫出口。 他比宋鸾音年长六岁啊! 好在宋鸾音也没有难为他,“得了,你想叫郡主就叫郡主吧,不然让皇兄知道我难为他的少傅,不然恐怕要找我的麻烦。” 梅砚如释重负,一连叫了好几声“郡主”才肯罢休。 梅毓全程喝茶消暑,心中暗暗觉得,娶这么一位夫人是真挺有意思的,后悔了,当初就应该早点来盛京。 宋鸾音与梅砚说了两句话,就觉得屋里实在是燥热难耐,然后就起身吩咐下人多抬了两方冰鉴进来,梅毓看着那些冒着冷气的冰块,忍不住皱了皱眉。 “天虽热,但太凉了也不好,别伤了身子。” 宋鸾音笑出声音来,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搪塞:“知道了知道了,我身子好着呢,多放两块冰耽误不了我给你生孩子的啊,夫君。” 梅毓十分无奈地抚了抚额,与一脸呆愣的梅砚对视片刻,然后继续抚额。 梅砚的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说:“郡主说的是,那就……多加两块冰。” 不得不说宋鸾音这样的女子甚是少见,她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厚重脸皮,从前守着规矩不敢多说,如今终于如愿嫁给了梅毓,关起门来只有自家人的时候,也就没什么敢说不敢说的了。 鲥鱼宴上,宋鸾音什么都说。 “景怀啊,你与我皇兄相处的怎么样,我皇兄那人脾气不好,他没欺负你吧?” “你看我做什么,你们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啊,就是之前我找皇兄打听你兄长的时候,皇兄亲口亲说的。” “说什么了?什么都说了呗,比如他怎么讨得了你的欢心啊,你们是如何山盟海誓的啊,还有……” 梅砚是真怕她在饭桌上口无遮拦地把“床笫之事”这四个字给说出来,连忙出声叫了停。 “郡主,这鱼不错,是在东市买的吗?” 宋鸾音眨着眼睛看了看梅砚用筷子指着的那条鱼,“哦”了声,然后说:“你说这鱼啊,是景阳侯府送来的,听说景阳侯得了好多鲜鱼,不只送到了尚书府,还送到了好几家朝臣的府上。” “景阳侯”三个字成功地让梅砚和梅毓忘记了方才宋鸾音那番口无遮拦的言语,然后把注意力放到了周禾身上。 梅毓面色微沉,问梅砚:“我听说昨日南诏二公子的丧事传来以后,是景阳侯一直在陪着南诏世子?” 梅砚点了点头,道:“那南诏特使还没走,这会儿应该是子春在帮忙打点。” “我看未必。”梅毓的脸色变得有几分凝重,不由放下了筷子,抬头说,“南诏世子藏拙多年,不至于真的会因为一个二公子的死就乱了阵脚,他如今不肯回南诏,说不定是想要趁着这时间打什么算盘。” “兄长的意思是……”梅砚抬手点了点桌子上的两条鲥鱼,“子春给朝臣府上送鱼,此举乃是别有用意?” “他大约是想要借此举探查朝臣们的口风。” 梅毓说完就转头看向了宋鸾音,问:“鸾音,你可知道景阳侯都给哪几户朝臣送了鱼?” 宋鸾音点点头,起身招呼了个小丫鬟拿了本账簿进来。 “世家大族的事我都爱多打听一句,本意是想着日后办雅集的时候能帮上忙,不想被你们兄弟二人占了先机。” 梅毓失笑,伸手接过了那本账簿。 周禾的确派人送出了许多条鱼。 六部九寺的主事,有权有势的公侯伯爵,无名无籍的朝堂新人,梅毓一一看过去,然后伸手在某处一点,看向梅砚:“有意思。” 他指的那一处,名为左相府。 第143章 景阳侯周禾会给左相孟颜渊送鱼?这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然而就是在这扑朔迷离的局面当中,这样的笑话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梅砚问宋鸾音:“左相府收了那两条鱼?” 宋鸾音有一说一:“收了啊,不然多下面子。” 这就更有意思了。 梅毓将那本账簿交回到宋鸾音手里,并嘱咐她妥帖收好,然后才笑着看梅砚:“怎么样,如今还觉得这些事都是景阳侯在主导吗?” 梅砚已经顾不上吃鱼,他不得不承认周禾往左相府上送鱼这件事实在太过出人意料,饶是他也一时难以接受。 然而这恰恰说明了许多事情。 查探孟颜渊的口风这件事多半不是周禾的主意,那就只能是段惊觉借了周禾的手行事,可段惊觉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周禾在其中又究竟扮演了个什么角色? 许多念头涌上脑海,梅砚竟一时有些坐立不安,他搁了筷子起身,“此事有些不寻常,我看还是要多留意一下。” 梅毓刚要开口说什么,就看见宋鸾音的贴身丫鬟冒冒失失跑了进来。 “郡主,王爷传来消息,说,说三生观的上玄真人不好了。” 第76章 遗恨 但凡是记性好些的就不会忘了这位三生观的上玄真人是谁。 不错, 正是当初的吉庆帝,先帝与怀王的君父,今圣宋澜的皇爷爷。 话又说回来, 上玄真人既然是宋澜的皇爷爷,也就是宋鸾音的皇爷爷,所以消息一传过来, 怀王就连忙让人知会了宋鸾音。 事发突然, 几人一时顾不上段惊觉的事,连忙命人备了马车一同赶往三生观。 梅砚与上玄真人非亲非故, 按理说没有跑一趟的必要,但他好歹与上玄真人有过一面之缘,又得了宋澜一张婚书, 便觉得去一趟也应该。 马车大概走了两个时辰才到山下,梅毓扶着宋鸾音下了马车,梅砚也从另一架马车上下来,抬眼一看, 山脚下已经齐刷刷地站了两排禁卫军。 梅砚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里的廖华, 遂问:“廖总领, 陛下已经到了吗?” 廖华看到来人连忙行礼,恭答:“陛下与南曛郡同来, 已经到了一会儿了, 方才怀王也已经到了。” “上玄真人怎么样了?” 廖华摇摇头,看那神色不是不知道, 而是上玄真人的情况不太好。 梅砚便不再多问, 与梅毓和宋鸾音夫妇一同上了山, 到三生观时已经是丑时了。 三生观从未有过这么多人的时候, 院子里有两个小道士哭哭啼啼地煎药, 静室的门开着,宋南曛站在门口,宋澜与怀王坐在屋里,上玄真人有气无力地躺在床榻上,榻边还守着两个诊脉的太医。 这种时候,几人之间也没有拘那些俗礼,宋鸾音坐在怀王身侧,犹豫了一下,问:“父王,皇爷爷他……” 怀王摇头不愿多说,宋澜尚好,开口道:“太医说皇爷爷大约就在这两天了。” 梅砚闻言有些不解:“是得了什么急症吗?怎么突然就……” 旁人或许不知情,但梅砚半年前还来过一次,那时上玄真人的身体还很康健。 宋澜叹口气,摇摇头:“大约就是阳寿尽了。” 浓重的悲戚笼罩在这小小一间静室里,每个人的心里都生出些酸涩与不安,直到守在上玄真人床前的太医过来回话。 “陛下,上玄真人问是不是梅尚书与梅少傅到了,想请二位过去说几句话。” 梅砚与梅毓对视一眼,皆有些愕然。 但时不我待,自然也由不得他们愕然多少时候,两人就被两位太医催促着走到了上玄真人的床前。 老者疲乏地躺在床榻上,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身上穿的还是那身颜色浅淡的道袍,他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是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任凭如何填补,也难平万丈深渊。 人世走一遭,就是七十多年风雨。 上玄真人的眼睛并没剩下太多光泽,只是强撑着精神打量了梅砚与梅毓几眼,然后扯着嘴角笑了笑。 有气无力:“挺好的。” 梅砚与梅毓皆是一愣,什么挺好的? 不等他们开口问,就看见上玄真人伸手指了指梅毓,说:“你弟弟字景怀,我已经知道了,你字什么?” 梅毓长揖一礼:“晚辈梅毓,字逢山。” “逢山,很好。”他眯起眼睛,像是要从梅毓身上看见谁的影子一般,最后说,“你与枕书倒是有些相像。” 梅毓的样貌其实更像他父亲梅成儒,若真要说他与唐枕书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大概只有那副清正的气度。 梅毓似有所觉,笑了笑,接着上玄真人的话往下问:“您认识晚辈的外祖?” “认识,怎么不认识。”上玄真人抬起眼睛瞥了一眼窗外,正是盛夏酷暑时节,人间一派好景色,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说,“我与你们外祖有很多年的交情,那时候,他们两个都还很年轻。” 此时此刻,围在上玄真人榻前的不只是梅砚和梅毓,怀王和宋澜就站在旁边,宋鸾音和宋南曛也已经凑到跟前来,过往的记忆潮水一样地翻涌上来,众人一时都各有所想。 梅砚想起了翁翁那手举世无双的字,宋澜想起了两位外祖提起盛京城时的神色,宋南曛最直白,他说:“皇爷爷,赵先生说我与您长得很像。” 第144章 说起来这还是上玄真人头一回见宋南曛,他颇为怜爱地拍了拍宋南曛的手,问:“是么,旌眠这样说?” 宋南曛郑重地点了点头:“赵先生还问我您的身体好不好,他还说,您是他的故人。” 故人。 上玄真人忽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明明已经是有气无力,这一咳却着实有些惊天动地。怀王吓了一跳,连忙让那两个太医上前把脉,过了好一会儿,剧烈的咳嗽才稍微缓了缓。 上玄真人的眼睛有些浑浊,他虚虚抬手抓着面前虚无的空气,口中喃喃:“信……” 众人没听清,宋澜又问了一遍:“皇爷爷您说什么?” “信,信啊!” 最后一个字像是从老者的胸腔里吼出来的,那也是他最后的力气了。 那双浑浊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空荡荡的房梁,虚抓的手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下来,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七十多年的过往在这一刻彻底成为历史。 或是帝王的辉煌,或是山水间的隐逸,或是平生的遗恨,此后都再无所知。 怀王指尖颤抖着探了探上玄真人的鼻息,不免悲从中来,哽咽着唤了一声“父皇”。 这一声之后,满室皆跪。 天润三年七月初四,吉庆皇帝,上玄真人,于三生观中溘然长逝。 有人说人在死前的那一刻,脑子里想的会是此生最为遗憾的事,遗憾至死难平,便成了遗恨。 那么上玄真人这一生最遗憾的事又是什么呢? 是年轻时做皇帝的那段肆意时光,是走了半生才终于走出来的那座朝臣殿,还是因帝王心术而遗失掉的那些情谊? 往事难言,除了盛京城里胡子花白的说书先生,又有谁知道呢。 上玄真人修道多年,道家认为认为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归体中五脏,人之生禀以精气神,气散则亡;为使死者早脱迂腐之苦,借以火光之气,使魄丧倾。 宋澜没有依着皇室的规矩操办上玄真人的丧礼,而是命人在三生观中简单依着道家的讲究操办了,除了宋澜这一行人,再无他人来吊唁,多年前金尊玉贵的帝王,终归也要埋入黄土之中。 是夜众人都留在了三生观,宋澜跪了前半夜的灵,后半夜宋南曛进去替了他。 宋澜扶着膝盖从灵堂出来,迈过门槛的时候难免举步维艰,险些就是一个踉跄,然后就被人一把扶住了。 宋澜抬起头,正对上梅砚那双满是关切的眸子,忙道:“少傅,朕没事。” 梅砚没说话,只扶着他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两人都已经换了素白的丧服,夏夜的微风拂过,席卷一身苍凉。 梅砚看着宋澜略显苍白的脸色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轻轻掀起了他的裤腿,入目便是一双略显红肿的膝盖。 宋澜有些心虚地自己伸手揉了揉,又抬头睁眼说瞎话似的强调了一遍:“少傅,朕真的没事。” 梅砚没说话,只是静静坐在宋澜身边,伸手替他一点一点揉着膝盖,指尖的温度不算高,与暑热的天气比起来竟还泛着些微微的凉意,宋澜一时沉默下去,任由梅砚替他按压膝盖上的穴位。 宋澜这双膝盖较之先前已经好了许多,只要不是阴雨天气便不会动不动就疼,但也经不住这么一跪就是小半天。 梅砚心里自然心疼,可宋澜跪灵是出于孝道,他又不好阻拦,就只好这么一点一点的地替他揉一揉膝盖,企图让指尖的温度抚平尖锐的疼痛。 过了好半晌,宋澜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些,梅砚才渐渐停了手。 宋澜便把梅砚的双手握在自己手里,问:“少傅,皇叔和兄长他们呢?” “怀王悲切过度,太医给他开了安神汤,兄长和郡主正陪着。” 宋澜点点头,叹口气:“皇叔也是上了年纪,身体本就算不上多硬朗,如今骤逢皇爷爷的丧事,朕还真担心他的身体。好在有宋鸾音陪着,那丫头古灵精怪,最会宽慰人心了。” 梅砚已经领教过宋鸾音的古灵精怪了,此时不欲多说,只是道:“上玄真人临终前说的那个字,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吗?” 宋澜摇摇头。 上玄真人死不瞑目,几乎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喊出了一个“信”字,可那是什么意思? 是让人相信什么事,还是有什么书信? 夜风拂过,庭院寂寂,宋澜与梅砚相顾坐着,竟是两下无言。 今夜不论说多少话,上玄真人生前的音容笑貌始终都萦绕在他们的脑海中,似乎那个功成名就的吉庆帝始终不曾走出庙堂,又似乎三生观里的那个上玄真人始终不曾离开人世。 有些悲寂来临时,并没有多么令人难以接受,也并没有过多的痛呼与啼哭,就只是夏夜的风由热转凉,人的言语不觉少了多半。 空山不闻人语响,黄泉又见白头客。 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认为人死后魂升于天,魄归体中五脏,人之生禀以精气神,气散则亡;为使死者早脱迂腐之苦,借以火光之气,使魄丧倾。”该说法引用自网络,特此说明。 第77章 何处不能出 宋澜和梅砚一直坐到后半夜才回房去休息, 结果歇下不到两刻钟,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了。 天色已晚,阴沉沉地不见星月, 梅砚迷迷糊糊地起身开了房门,见来人竟是廖华。 第145章 “廖总领,怎么了?” 廖华的神情非常急切, 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交给梅砚, 说:“梅少傅,这是从钱塘空山别院寄来的一封信。” 一封信。 梅砚接过那封信, 见信封上并无提款,不免心生诧异,再一看, 信封上微微泛着褶皱,纸张微凉,竟让人一下子想起了钱塘江的梅子黄时雨。 宋澜听见声音也披了衣裳走过来,看到那封信先是皱了皱眉, 然后问廖华:“那送信的人呢?” “是驿馆中的人, 此刻在院中候着。” “叫他进来。” 廖华便出去叫人, 这当头儿,梅砚已经回到桌前坐了, 径自拆开了信封。 纸张轻薄, 捧在手心里犹如一片蝉翼,而那纸上的墨迹却又显得极其厚重, 像是有什么浓烈的情绪一下子在这薄薄的纸张上炸开, 但入目也不过十个字。 ——大道如青天, 何处不能出。 宋澜瞥了一眼, 紧接着便面露诧异, 抬头看向梅砚:“少傅?” 梅砚应声将信纸合上了。 那是唐枕书的字。 这么多年来,梅砚一直觉得他翁翁那手字可以称得上是举世无双,自然也可以说是天下独绝,可要再从中品出什么味道来,梅砚又总是说不清楚。 与其说是说不清楚,又不如说是看不太懂。书法大家写狂草,多半是张扬恣肆不拘一格;书法家写行书,又多是潇洒飘逸灵动活泼;至于写楷书的,自然是方方正正规整有度。 可唐枕书与他们都不一样,他的字介于行楷草隶之间,笔画有直有曲,墨迹有浓有淡,字字整齐而又不觉死板,字字不露锋芒却又字字锋芒毕露。 那是书生意气的少年郎提笔写下的激扬文字,只一笔便足以点醒众生。 到如今,年少的风华已走远,青春正好的才子已是迟暮之年,而那一身的浩然正气与这这一手举世无双的字一样,分毫未改。 许多年前,盛京城里人人可知的一句诗就这样吟唱入耳: ——青山骤乱,水因风款。 ——少年腰肢折不断,执笔斩破人世卷。 梅砚忽然闭上眼睛,这么多年了,翁翁这手字,他终于看懂了那么一点。 宋澜看着梅砚的情绪渐渐静下来,一颗悬着的心也渐渐定了定,他把手搭在梅砚的手背上,再度问:“少傅,这是外祖的字吧?” 梅砚点点头,张开眸子,杏眸之中盈盈闪着些不知名的光晕,他将手中的信纸装回到泛旧的信封里递给宋澜,然后才对宋澜说:“这是翁翁写给上玄真人的信。” 宋澜接过信封捏在手里,忽然就是一愣,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还在和梅砚讨论的话题:上玄真人临终前说的那个字,你可知是什么意思吗? 那个“信”字,说的莫非就是这封只有十个字的信? 正惊愕间,廖华与驿馆送信的人一同进来了,那人当即就要给宋澜行礼,被宋澜摆了摆手作罢。 宋澜问:“是谁让你送这封信来的?” 那人答:“回陛下,是钱塘空山别院的两位先生,一位姓唐,另一位姓赵。前几日三生观有一封送到钱塘的书信,当时便是小人将书信送到空山别院的,那位唐先生看过信以后立即提笔写了回信,这才让小人送了过来。” 那多半是上玄真人预感自己大限将至,所以给唐枕书和赵旌眠去了信,而他临终之前苦苦在等的,多半就是这封回信。 宋澜点点头,又问:“两位先生让你送这封信的时候,可有说过什么?” “那位唐先生倒是没说什么,但那位赵先生给了小人两锭银子,让小人务必快马加鞭送过来,还感慨了一番,说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哪里还能赶得上呢? 苦等这封信的老者,至死都不曾瞑目。 宋澜心里一阵落寞,沉默了一会儿便让廖华带人出去了,屋里一时又只剩下宋澜和梅砚。 宋澜捏着手里那封信,一时竟觉得指尖都有些发颤,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也不知道皇爷爷与两位外祖究竟有怎样的过往,他们又是怎样的故人。” 梅砚也叹了口气,说:“大约不会是多么愉快的过往。” 这话有理有据,若是他们当初的过往能够称的上“愉悦”这两个字,唐枕书和赵旌眠就不会誓死不回盛京城,上玄真人更不会到死都在等这封信。 而那些所谓的往事,又怎么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 好在,说书先生还未老,风雨飘摇的往事,终究还是有被人知晓的可能。 宋澜捏着手里那封信,忽然就想起了上玄真人从前总爱念叨的一句话: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唐枕书的回信是:大道如青天,何处不能出。 宋澜忽地叹了声,说:“皇爷爷若是能看到这句话,大概能瞑目了。” 这是一句宽慰的话,那些往事,不只是唐枕书和赵旌眠放下了,他们也在劝上玄真人放下,可惜啊。 可惜他没看到,钱塘江水难跋涉,盛京城外山峦阻隔,暑热的天气绊住了送信人的马,生生错过了这半日光景。 还是那句话,有些遗憾,至死难平。 梅砚伸手拍了拍宋澜的肩,语气温柔和缓,轻声道:“青冥,将这封信拿去上玄真人的灵前烧了吧,若是他泉下有知,也能放下这一世了,来路光明,何处不能出?” 第146章 宋澜点头应下,起身就要去烧那信,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又顿住了脚。 他回头看向梅砚,一双锐利上扬的眼睛少了些许锋芒,侧脸沐在昏黄的灯烛之下,桀骜偏执的帝王少见地露出些柔和来。 他说:“少傅,你说若是皇爷爷泉下有知,会不会祈愿人有来世?” 梅砚的嘴角轻轻抿起来,重丧之日,第一次露出浅浅的笑来,他的话总是能让人思考很久,说的是:“今生坦荡顺遂,才会祈愿来世一如今生。” 宋澜一怔,过了很久才点头,末了说:“有理,那朕还是要祈愿五百辈子的来世。” 这一夜,上玄真人灵前的那封信燃了很久,薄如蝉翼的一张纸就像是被历史镀上一层厚重金箔,任凭火焰吞噬,径自难以消磨。又像是读信的人读得慢,分明只有翻来覆去的十个字,却硬是要从中咀嚼出过往的几十年才肯罢休。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信纸终于燃尽了,而窗外却下起雨来。 这是一场许久未见的瓢泼大雨。 雨水肆无忌惮地洗刷这一座空山,夏意深沉的花木禁不住这样的风雨飘摇,只能一一告了饶,落叶满空山,零落成尘泥。到最后,就只剩下满山虚无缥缈,和不止不休的雷霆雨声。 宋南曛倚着窗棂听雨声,喃喃说:“像是谁在哭似的。” 宋澜一行人在三生观逗留了足足三天,等到上玄真人出灵之日,雨也终于停了,这场雨过后,人间由热转凉,彻底走入了秋天。 宋澜站在三生观前的石阶上,思绪翻飞,不由地想起了天顺十八年的那个风雪天。 他跪在这里的时候虽艰难,却总有个盼头,知道三生观里有他的皇爷爷,而如今确实是什么都没有了。 清亮亮的,真是干净啊。 不多时,怀王从三生观里出来,朝着宋澜施了一礼,道:“陛下,都已经安顿好了,那几个小道士还愿意留在三生观,老臣也未做强求。” 宋澜点点头:“由他们去吧。” 怀王又道:“陛下在此地耽搁时日已久,国事为重,依老臣之见,陛下该回宫了。” 宋澜亦未做推拒,他出宫已经三日有余,朝堂上恐怕又有一堆政务等着自己去处理,如今孟颜渊虽仍在告假,但许多事情还是不能假手于人。 当天下午,宋澜一行人就启程回了宫,来的时候零零散散,回去的时候倒显得有些浩浩荡荡,毕竟宫里的马车、怀王府的马车以及尚书府的马车凑在一起的场面还真不可多见。 一直以为人活一遭是如梦一场,可直到此时此刻,宋澜等人才生出了一种新的想法:其实人死一次,才是如梦一场。 因为大梦初醒时,故人已经不在这尘世。 宋澜回宫以后就让人拟了旨,将上玄真人已故的消息遍告天下。 讣告一发,整个盛京城就像是炸了锅一样,百姓们几乎不受控地跑到三生观山下祭拜,更有年老的长者痛哭不已,一时之间哀言万千,竟有万人空巷之景。 那是赫赫有名的吉庆帝,也是政绩累累的吉庆帝,他自以为走出了这座盛京城便真的成了一个寂寂无名的道士,可如今满城的呜咽又该如何解释? 都说人走茶凉,其实远非如此,在这繁华多年的盛京城里,在那烟雨朦胧的钱塘江上,终究还是有人记得他。 第78章 苍山雪绿 上玄真人过世的悲戚足足笼罩在盛京城上空一个多月。 时节早已经入了秋, 就在这飘零伤感的氛围中,有个好消息传到了少傅府。 这日宋澜命人送来了几盆古松,梅砚正站在庭院中亲自修剪, 不多时就听见东明吵吵嚷嚷地跑进来,梅砚被吓了一跳,险些一剪子把那古松给劈了。 “怎么了小东明?” 梅砚提着剪子蹙着眉问东明。 东明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在梅砚那盆视如珍宝的古松面前停住, 歇了一会儿,再度一蹦三尺高, 生怕吓不到自己家主君。 东明说:“主君!刚才大公子府上的老管家亲自来传话,说鸾音郡主有了!” 梅砚呆了呆,在这种事上显出莫名的迟钝来, “有什么了?” 东明恨铁不成钢,这一次足足蹦到六尺:“有孕啊主君!鸾音郡主有孕了!” 梅砚手里的剪子“哐当”一声搁在了花盆架子上,眼底是藏不住的笑意,连问了东明好几遍。 “当真?” “千真万确!” “我要有小侄儿了。” 梅砚喃喃自语, 一时间连给自己的小侄儿打什么样的长命锁都想好了, 干脆自己到库房里去挑贺礼, 东明颠颠地跟着一起去,院子里只剩下一炷香以前还被梅砚视若珍宝的古松独自垂泪到天明。 宋鸾音有孕的消息不知怎么就传开了, 盛京城长久以来弥漫着的悲伤氛围似乎就这样被冲淡了许多。 人来人往, 大多就是这样,往时落寞, 来时欣喜, 新生命的到来永远会令人感到生机。 先是宋澜下了一批赏赐到尚书府, 随后是怀王亲自到尚书府探望女儿, 再后来好多朝臣府上的命妇也赶过去贺喜, 活像那孩子已经降世了一般。 饶是宋鸾音那般厚脸皮的人也不由得红了脸,连连替那孩子感激这些殷勤热络的妇人。 说到底,还是因为盛京城许久不曾有过什么喜事了,人们搜肠刮肚,恨不得把毕生所学的吉利话都说给宋鸾音腹中的孩子听,诸如长命百岁、金榜题名、大富大贵、吉祥如意。 第147章 这孩子集希冀于一身,像是天生带着福气来的。 梅砚原本也要登门去贺喜,却不想在他挑好了贺礼要出门的时候,却又被人绊住了脚。 段惊觉忽然来访。 梅砚不好怠慢了段惊觉,忙让东明将备好的贺礼先送过去,又亲自招待了段惊觉到花厅落座。 一个多月前南诏特使回了南诏,那之后段惊觉便闭门不出,除了周禾照旧去藕花园,段惊觉甚少会见其余外客。宋澜与梅砚原本对他存着些疑心,但藕花园自始至终没什么动静,久而久之地,这事也就被放下了。 说来梅砚有好些日子没见过段惊觉了,此时坐下来细细一看,梅砚竟觉他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依旧是那张惊为天色的南国面容,素白的肤色衬上一张少见的薄唇,一双眉毛弯弯斜斜,直入卷鬓间。 令梅砚恍惚了一瞬的,是那双眼睛。嬿扇艇 段惊觉生的是一双柳叶眼,这样的眼型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媚态,段惊觉也一直如此,清媚不妖,但此时那双眼睛里竟像是含了九天里的冰雪,有些说不出的寡淡。 不等梅砚想出什么来,就看见段惊觉笑了笑,抬眼看着东明离去的背影问梅砚:“景怀,你这是要出门?” 梅砚点头:“上午的时候兄长府上派人来传了话,说是郡主有孕了,我原本是要去送贺礼的,你既来了,便只让东明送过去就是了。” 段惊觉“哦”一声,眼尾拉得细长,脸上笑盈盈地说:“那可真是要恭喜梅尚书和鸾音郡主了,待我回去也让人备一份贺礼送上。” 声音依旧透着些阴柔寡然,还是他平素的语气,梅砚便没再多想什么,只又问:“许久不见你了,近日在忙什么?” 段惊觉轻笑:“还能忙什么,我闲人一个,不过喝喝茶侍弄侍弄草药,打发时间罢了。” 不知为何,梅砚竟觉得他这话里藏着深深的愁绪,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该说的话,倒像是风云看淡后的无心之谈。 究竟是真的把什么都看淡了,还是…… 梅砚便也笑了笑,似不经意问:“南诏那边没什么消息?” 段惊觉含着笑意的嘴角凝了那么一瞬,随即说:“没有,段兆离世以后父王和王妃都没了力气,南诏上下犹如一潭死水,谁会想起他们在盛京还有个世子。” 颇有些自讽自嘲的语气,梅砚一时就想起了段惊觉那些艰难困顿的过往,不由有些不忍。 叹口气:“纸屏,你也别太妄自菲薄,你终有一日是能回去的。” “终有一日?”段惊觉又是一笑,喃喃说,“景怀,我等得够久了。” 他说这句话时,眸底的那份落寞清晰可见,梅砚觉得自己终于看懂了他先前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落寞,像是一团清冽干净的碎雪放弃了自己的清然,然后从精致的屋檐上一落而下。 成泥作尘。 “纸屏……” 梅砚开口还要再劝,就看见段惊觉抬了抬手,嘴角轻轻抿起,将眸中那丝落寞也收敛了起来。 他笑着说:“不说了,景怀,我今天可不是来与你说这些的。” “那是?” 梅砚的话音刚落下,就看见段惊觉招呼了他的长随过来,长随怀里抱着一罐茶叶,段惊觉伸手接过来,又摆摆手让那长随退下了。 说是茶叶罐,其实是个竹制的编篮,小巧一个,托在段惊觉那如玉的手心里显得极为精致。 梅砚隔着老远就闻见了那沁人心脾的茶香,他叹了声:“好香的茶。” 段惊觉将那竹编的盖子揭开,里面赫然是绿油油的一块茶饼,都是上好的芽尖。 段惊觉笑着解释:“这是南诏人一惯爱喝的茶,叫做苍山雪绿,用的都是最嫩的芽尖,前些年一直买不到,这还是不久之前景阳侯寻来的,我想着你大概爱喝,便特意送了一罐过来。” 合着他跑这一趟是为了来送茶。 梅砚伸手将那茶饼接过来轻轻一嗅,一股子带着南国春意的香气扑鼻而来,那种味道怎么形容呢,分明是清清淡淡的一捧绿芽新茶,香气却足够浓郁,浓郁到有些过头了,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清香高锐。 段惊觉媚眼含笑,说:“这茶煎来喝才见味道,景怀,我替你煎一盏?” 段惊觉有两绝,一个是世人皆知道的医,一个是世人都尝不到的茶,听说他煎茶的手艺犹如常伯熊在世,自然,因为没人尝过,所以这话也只是传言。 梅砚自然不会推拒,当下就让下人取来了煎茶的器皿。 段惊觉煎茶的手艺当真绝妙,烤过茶饼,将其碾碎成碎屑,又烧水调盐,投茶育华,茶沫尽数浮在水面上,像是一捧干净的雪花团。 那一刻,茶香分明是炸开的。 梅砚从段惊觉手里接过茶盏的时候还有些怔愣,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玉盏,看着茶水中起伏的茶沫,不由地摇头轻叹。 果真是术业有专攻,有人能把一盏茶点成这般模样,也可以称得上是登峰造极了。 “也不知我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竟能得你段纸屏亲手煎一盏茶。” 段惊觉正低着头收拾器皿,闻言只是抿唇轻笑,道:“景怀,不瞒你说,段兆死后我便闭门谢客,细细想了想这些年的光景,自我十六年前来到这盛京城,除了云川太子,也便只与你还算交好了,亲手为你煎一盏茶又有什么不行的。” 第148章 梅砚挑眉看他,似不经意问:“你也为云川太子煎过茶吗?” …… 片刻的沉默过后,段惊觉眼眸微微一垂,然后点点头:“自然。” “那子春呢?”梅砚有些不依不饶地问,“子春待你也算情真意切,你又如何看他?” 这句话问出口,段惊觉嘴边的笑意彻底凝住,他抬眼看向梅砚,四目相对间似乎要把对方的心思看个清楚明白,良久,也不知是谁败下阵来。 只是听见段惊觉说:“景怀,你何必非要问呢?” 梅砚只是噙着笑意看他,杏眸里温光款款,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而已。 段惊觉最终叹了口气,又是自嘲一笑,语气里透着说不出的无奈:“你明知我不是心甘情愿的。” 似得了满意的答案,梅砚便微微倾了倾身子看他,蹙眉道:“纸屏,你若当真不愿,其实也并不一定要委屈求全,子春虽跋扈了些,却也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话段惊觉明显没有听进去,他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情不情愿又有什么要紧的。” 梅砚一噎。 段惊觉看了他一眼,眸中的笑意渐渐又浮上来,饶是如此,却还是添了一抹枯败的颓丧。 他抬起清丽的下巴点了点梅砚手中的茶盏,轻笑道:“景怀,这茶再不喝就凉了。” 梅砚低头看了一眼,茶盏中青碧色的茶沫依旧起伏,而掌中茶水已有些温凉。 他抬手饮下,温茶入喉,过于浓郁的茶香顺着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好似在一瞬间滋生出别样的情绪来。 梅砚在段惊觉的目光下搁了茶盏,笑:“还从未喝过这样的茶。” 作者有话说: 常伯熊,唐人,擅煮茶。 第79章 秋意 梅砚喝了茶, 又与段惊觉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许多,只是梅砚顾念着段惊觉的心情,没再提“南诏”两个字。 段惊觉倒是始终淡淡的, 梅砚说什么他便接什么,两人聊了聊天气,聊了聊过往, 天色就渐渐暗了下来。 东明已经从尚书府回来了, 整座盛京城也随着天色的昏暗而陷入了短暂的沉寂中,似乎白日里的喧嚣热闹只是属于百日, 凉秋长夜就活该只剩下悲风四起。 约摸着快到戌时的时候,东明从外面进来通禀,说景阳侯在外等南诏世子。 听见这话, 段惊觉那张含雪带春的美人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下来,他眼尾垂着,一双眼睛里满是道不明的情绪,过了片刻才抬头对梅砚说:“既如此, 我便先告辞了。” 梅砚半个字也没多问, 只是笑着起身, 道:“我送你。” 周禾已经在少傅府门口等了一会儿,初秋的天气本就清凉, 他穿的又是件轻铠, 此时那轻铠面上竟凝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一副俊朗的身形衬在暮色天光里, 整个人都透着凉意。 果真是秋天了。 梅砚亲自送段惊觉到了府门口, 又与周禾寒暄两句, 周禾见到梅砚倒是尊规有礼, 看到段惊觉出来时, 眼神却变了变。 周禾说:“我今日下了职,本是要去藕花园找你,半路听说你来了少傅府,干脆就过来接你了。” 段惊觉神色虽淡,与周禾说话的时候却还是带上了一抹浅笑,道:“我自己又不是回不去,何必劳烦侯爷来接。” 周禾神情阴郁,似乎有些不满,但当着梅砚的面也没说什么,只笑笑:“来接你怎么能算是劳烦。” 段惊觉没再说话,由着周禾把他拉上了马车。 梅砚一直站在少傅府门前看着,直到藕花园的马车走远了都没回过神儿来。 东明凑上来探了探脑袋,一脸好奇地问:“主君,南诏世子和景阳侯都走远了,您这是看什么呢?” 梅砚叹了口气,转身往府里走,边走边问东明。 “小东明,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颜杉廷 “您是说南诏世子和景阳侯奇怪?” 梅砚定住看着他,眼神不置可否。 这问题可算是难住了东明,他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脑袋,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有些困惑地说:“主君这问题问得就怪,小人都不知道南诏世子和景阳侯是个什么关系,又怎么知道他们怪在哪里。” 东明是孩子心性,有些话说着说着就带上了些脾气,惹得梅砚笑了笑,他伸手拍了拍东明的肩膀,两人一路往里走,才又问:“你看不出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 “小人看不出来。”东明摸了摸下巴,神情像个冥思苦想的老学究,“小人只是觉得他们既没有主君与陛下那种情投意合,也没有唐先生与赵先生的那种相濡以沫,就连大公子和鸾音郡主的和睦都没有。” 东明并不是看不出段惊觉和周禾是什么关系,只是觉得他们两人谈不上是那样的关系。他絮絮叨叨地举了许多例子,到最后还恍然大悟一般地做了个总结:“总之……南诏世子对景阳侯好像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几个时辰前段惊觉的那句话再度入了梅砚的耳: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情不情愿又有什么要紧的。 似乎,的确就是这样。 从这天开始,梅砚心里便总会有些惴惴不安,总会由段惊觉想到周禾,又由周禾想到朝堂。 就好像什么都还没有定论。 —— 秋收时节,朝中的事情总是比较多,孟颜渊还在告假,偏偏这时候宋鸾音又害喜害得厉害,以至于梅毓分不出太多精力在朝堂上。有许多庶务是官员们做不了主的,事无巨细都要由皇帝亲自过目,宋澜一下子就忙了起来。 第149章 梅砚心疼他,常常宫里府里两头跑,有时下了朝还要留在瑶光殿帮宋澜批一会儿折子,足可谓是心力交瘁。 他这两年过得清闲,没怎么插手朝堂上的事,如今骤然深想,才发觉如今的朝堂还是一团乱麻。左相孟颜渊一病就是大半年,也不知道是真病还是假病,宋澜看似游刃有余,可孟颜渊的那些党羽仍旧揣着异心,也不知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安稳。 这天下了雨,冷雨潇潇,梅砚立在窗前,远远朝着皇宫的方向看过去,透过迷蒙的雨雾,还是可以看到皇宫的红墙琉璃瓦,他不由地就想到了帝王高座上的宋澜。 明日早朝要给崽崽带肉包子,梅砚想。 许是两人心有灵犀,没有等到第二日早朝,宋澜这天晚上就兴冲冲地拎着一壶桂花酿冲到了少傅府。 “东明,少傅不在家吗?” 东明撑着伞请宋澜进了屋,解释说:“回陛下,主君已经歇下了,小人这就去叫主君起来。” “等等。”宋澜叫住东明,“这才什么时辰,少傅怎么就睡了?” 东明心里想着还不是主君近日总是忧心您才导致精神不好的,可嘴上又不敢说这话,只瓮声瓮气地说:“许是秋日困乏,主君这几日总是恹恹的,胃口也不太好,晚膳还没吃呢。陛下既来了,不如把主君叫起来吃点东西?” “那是自然。”宋澜正有此意,吩咐东明去做了些清粥小菜,然后才轻手轻脚进了卧房。 梅砚正睡着。 屋里只点了一盏熹微的蜡烛,古旧的床帐放了一半,窗户开了小小一扇,配着窗外的潇潇雨歇,整个卧房都显得幽静怡人。 宋澜将手里端着的桂花酿和清粥小菜一齐放在桌上,然后走过去将窗户关了,才又折回来看榻上沉沉睡着的少傅。 烛火映照下,梅砚的肤色极白,一双斜眉像是工笔画里细细勾勒出来一样,精致有神。睫毛轻阖之下,是一双含山的眼睛,这双眼睛看得见世间疾苦,看得见苦行风雨,也看得见这座啮骨噬心的朝臣殿上仅存的一缕清霜。 他清疏冷淡,却也温柔和缓,他谦和从容,却也骄矜孤傲。 宋澜这般出神想着,情不自禁地就抬手碰了碰梅砚的睫毛,即便动作轻柔,梅砚也还是被他吵醒了。 “唔……”刚睡醒的嗓音有些哑,他问,“下雨呢,你怎么出宫来了?” 宋澜坐在床沿上,伸手将梅砚拉了起来,又取了软枕让他靠着,这才说:“下雨了,朕想少傅。” 梅砚不由笑了笑,问:“早朝不是才见过么?” “早朝上那么多人,朕统共只与少傅说了两句话,那哪儿能够啊。” 语气软绵绵的,像一只软乎乎的小羔羊。 梅砚心头也一软,许是刚睡醒,他嘴角有些泛白,抿了抿唇才又问:“折子都批完了?” “自然是批完了才敢出宫见少傅,朕都这么大了,可不敢再被少傅拎着戒尺教训一顿。” 梅砚便悠悠阖了眼睛,神色看起来很是疲惫,却还是轻声说:“好陛下,你是做皇帝的人了,臣便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能请戒尺啊。” 宋澜刚想要说什么,目光一转,恰好落在梅砚有些苍白的脸色上,不免一顿。 “少傅,你身子不适么?” “没,就是有些困。”梅砚闻言缓缓嫌弃眼皮,清澈的眼白却有些泛红,像是困极了的样子。 宋澜想起东明说的话,不免生出些疑虑,往年也不见少傅有春困秋乏的时候啊,究竟是真的秋日困乏,还是因为费了太多心神在朝政上,所以才累着了? 宋澜起身去端了清粥小菜回来,亲自奉到梅砚面前:“少傅吃些东西再睡吧。” 梅砚轻轻“嗯”了声,接过碗筷倚在床上吃了些,粥菜都清淡,可他就是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宋澜劝:“再吃些吧。” 梅砚摇摇头,是真吃不下了,抬眼却瞥见了被宋澜放在桌上的酒壶,心下好奇:“给我带的酒?” 宋澜称是,起身将碗筷放回到桌子上,又抱着那壶酒走了回来,一面解释说:“这是前几日子春寻来的桂花酿,朕知道少傅喝不了太烈的酒,所以就带了一壶来给少傅尝尝。” 梅砚挑眉,从这话里捕捉到一个人,“子春?” “是啊,他这人嗜酒如命,少傅又不是不知道。” 梅砚接过那壶桂花酿闻了闻,香气浓郁,确是一壶好酒,他抬头问宋澜:“这段时日子春还时常进宫与你喝酒么?” 宋澜一愣,随即摇头:“不,自从南诏的二公子过世以后,他就像是住在了藕花园一般,进宫的次数屈指可数,这酒还是景阳侯府的下人送进宫的。” 梅砚一时恍惚,数日前周禾与段惊觉从少傅府离去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中,他捧着那小小一坛桂花酿,想到的却是周禾和段惊觉两个人。 他想到周禾阴郁的眼神,又想到段惊觉不情不愿的脸色,终究忍不住问:“南诏二公子过世也有快两个月了,子春和纸屏是怎么做到每日都共处一室的?” 宋澜没听懂这话,下意识问:“什么意思?他们两个不是亲密得很么?” 第80章 风寒 “亲密?”梅砚闻言有些好笑地看了宋澜一眼, “陛下怕不是瞎了。” 宋澜讪讪,也已经察觉到“亲密”这两个字用得不太妥当,只好说:“子春就是那样的脾气, 他能与段纸屏处成这样,朕觉得已经是不容易了。” 第150章 梅砚却看了他一眼:“你从前的脾气,可比子春还要偏执许多。” 宋澜一噎。 梅砚越想越头疼, 干脆换了个话题, 对宋澜说:“罢了,我尝尝这酒。” 酒香醇厚, 犹如江南初秋时节里最浓郁的那一抹雨色,甘甜微醺,稻米的沉香与桂花的温润糅杂在一起, 引得人生出几分眷恋。 一口酒入喉,梅砚觉得胃里都暖了些。 宋澜心满意足地看着他喝完了那一杯酒,一双上挑张扬的眼睛渐渐眯起来,嘴角含着的笑意有些贪婪, 说:“少傅, 朕也想尝尝。” 梅砚没反应过来, 下意识就要把手里的酒壶推给他,却不想宋澜接过了酒壶, 但又随手放在了一边, 他攀住梅砚的后颈,贪婪地尝了尝梅砚唇齿上留存的酒香。 昏沉的暮色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 环境清幽, 两人不免都动了情。 这一吻极其沉浸, 但只过了一会儿, 梅砚眉心一皱, 艰难地伸出手推了推宋澜,力道并不大,但抗拒的意味却很明显。 宋澜下意识一怔,随即松开了他,却见梅砚脸色惨白,透着些近乎透明的虚弱。 “少傅,怎么了?” 梅砚摇摇头,嘴唇颤了颤,抬手捂上了心口,然后冲着宋澜摇了摇头。 他这两日总会有些心悸。 只这么一会儿功夫,梅砚的额头上就已经出了一层细密的汗,额前的发丝沾了水,微微卷起贴在鬓边,浑身上下都透出一种无力感。 宋澜一时心都揪了起来,连忙起身去倒了热茶回来,一手将梅砚揽在怀里,另一只手端着茶盏慢慢将茶喂给他。 一盏茶喝了许久的功夫,梅砚的脸色才终于好了些,只是仍泛着缥缈的苍白,惹得宋澜泛起阵阵心疼与懊悔。 少傅身子一直不大好,他实在不该让他这般操劳的。 梅砚只道无妨,宋澜却心疼坏了,他取了软枕让梅砚重新躺下,然后说:“少傅先睡会儿,朕让东明去请太医。” 宋澜说完这话就要起身出去寻东明,却又被梅砚拉住了,梅砚想要说些什么,开口却是一阵咳嗽,等咳完了才说:“不必去请太医,许就是有些风寒,让东明煎两副药就行了。” 宋澜叹了口气,抚了抚梅砚的后背,悔道:“朕不该让少傅看那么多折子的。” 梅砚一听这话,困倦登时消了一半,轻轻用嘴唇碰了碰他的下巴:“傻孩子,分明病的是我,怎么说胡话的竟成了你呢。” 国事繁忙,梅砚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便是染了风寒也每日都去上朝。大约真的是劳心又劳神,都说病来如山倒,梅砚这病却像是累金织布一般,喝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总是无端咳嗽。 秋雨下过两场,时节入了冬,梅砚的病还是没什么起色,最终还是在宋澜的劝说下告了朝假,被迫在府上专心吃蜜炼枇杷膏。 朝假一告,梅少傅病了的消息可谓是惊动了不少人,梅砚原本躲在府中静心养病,耐不住前来探病的人实在太多,他不好全部推拒,精神好的时候便见几个。 ——比如许久不见的陆延生。 陆延生还是老样子,说话做事十分古板,即便是私下里见梅砚都要依着规矩行朝礼,梅砚无奈抚额,连忙让他坐下。 “梅少傅,怎么病了这些日子也不见好?” 梅砚正试图在东明的眼皮子底下把那碗蜜炼枇杷膏偷偷倒掉,尝试了几次之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他便皱着眉一边喝蜜炼枇杷膏一边答陆延生的话:“陛下说是蜜炼枇杷膏吃得不够多。” 陆延生的笑意顿时僵在了脸上,只得点点头说:“那是得多吃。” 梅砚叹口气,顿时觉得与陆延生开玩笑十分没意思,便将碗搁在了一旁,抬头问:“延生,南曛郡对你也有这般关怀么?” 陆延生浑然不觉梅砚在炫耀什么,愣了一下便点头:“很是关怀,前些时候国子监新来了一批学子,其中有两个很出挑,闹着要拜我为师,结果这事被琼然知道了,琼然就把人揍了一顿,直接吓跑了。” “然后呢?” “然后?”陆延生想了想,继续说,“然后琼然就哭了,还说他这辈子没什么别的野心,只盼着我别再收别的学生。自从他随着陛下与你从江南回来以后,真是长大了不少,这孩子如今是当真尊我敬我。” 梅砚沉默了一会儿,觉得宋南曛大约是不会像宋澜一样干出那种欺师灭祖的事情了,情绪不免有些复杂。 “挺好的,你知足吧延生。” 陆延生被梅砚说得莫名其妙,临走的时候还不忘嘱咐梅砚要多喝蜜炼枇杷膏。 ——再比如医术高明的段惊觉。 初冬时节,段惊觉已经披了厚厚的氅衣,面容依旧是那副含雪带霜的模样,他仔细为梅砚把过脉,笑意悠然:“陛下说得不错,蜜炼枇杷膏是治咳嗽的。” 梅砚欲哭无泪:“我现在倒是宁肯喝那苦黑的汤药。” “想不到竟会有人提这样的要求。”段惊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答应了他,“那我就再给你开几副药,配着这蜜炼枇杷膏吃。” 梅砚疯狂地摇了摇头,言语行动中大有一种与平日不相匹配的少年气。 段惊觉不是陆延生那种浑然不通风情的人,见状便笑了笑,感慨道:“景怀,要我说你这身子,就应该好好在府上养一养,何必去趟朝堂上的那摊浑水呢。” 第151章 梅砚笑意不减,意有所指:“早已经是泥沼污水中人,如何轻易拔足而出?” “泥沼污水?” 梅砚又笑着解释:“在这座诛心啮骨的朝臣殿上,谁没有过污浊的过往,谁又不是一匹贪狼?” 梅砚说这话的时候,一双杏眸微微挑起,眼底流转出一丝清贵的气度,好似行经世间二十余载,跋涉盛京与钱塘两座都城,兜兜转转回来的,仍是那贵气一身的梅家二公子。 段惊觉就在这样微妙的氛围里怔愣了一瞬,随即笑意又舒展开,抬手为梅砚续了杯茶,从容间,他说: “不,景怀,你最清白。” ——还比如身怀六甲的宋鸾音。 梅砚让东明在花厅里置了一架屏风才敢去见她,倒不是为了避男女之嫌,而是梅砚怕过了病气给她。 宋鸾音在屏风另一侧絮絮叨叨:“哎呀不就是个风寒么,架什么屏风呀,我又不是纸糊的,哪儿就那么容易染上病气了。” 梅砚极为应景地咳了两声,用帕子掩着唇说:“郡主如今是有身孕的人,本就应该不应该过来。” 言外之意,我肯让你进来已经不错了。 宋鸾音“切”了一声,慨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要是让我成日在家里待着,那早晚能把我给闷坏了,闷坏了我不要紧,闷坏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是好,这可是你兄长的孩子,这可是你们梅家的骨肉……” 隔着一道屏风,梅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打断宋鸾音的滔滔不绝:“郡主,你莫不是真的闷坏了吧?” 宋鸾音也不管梅砚看不看得见,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委屈道:“你兄长也是这么说的,他以前还肯陪我在家听我唠叨,现如今却不行了,朝堂上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他不得不三更灯火五更鸡,他一去上朝,家里就没人能听我唠叨了……” 梅砚大约明白了宋鸾音为何突然要来探望他,大约探望是假,找个人唠叨是真。 即便如此,梅砚还是捕捉到了宋鸾音话里的关窍,他倾了倾身子问:“朝堂上的事情又多起来了?” 宋鸾音埋怨不休:“可不是么。” “郡主可知是什么事?” 自打梅砚告假在家以后,宋澜就决口不同他谈政事,见了面只说朝中无事一切太平,生怕他操心劳神一般。 宋鸾音自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想了想就与梅砚说了:“我听你兄长说,好像是北境的羌族有些招兵买马的动作,看那架势似乎想要生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梅砚正在低头喝蜜炼枇杷膏,闻言险些呛住,那蜜炼枇杷膏一下子就被打翻了。 宋鸾音还没察觉出什么来,又絮絮叨叨了好久,一再嘱咐梅砚要安心养病。 梅砚苦着脸答应了。 宋鸾音走后,梅砚看着东明端进来的蜜炼枇杷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现如今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蜜炼枇杷膏的味道。 梅砚用帕子掩着唇咳了两声,看向东明的眼神里竟然有些恳求:“东明,我真的不想再吃蜜炼枇杷膏了。” 小东明狐假虎威一般地掐着腰把蜜炼枇杷膏往梅砚面前一推:“不行的主君,您要是不吃,这风寒便总是好不了,风寒好不了,小人就没法向陛下交差了。” 梅砚嘴角抽了抽,咬牙说:“东明,有时候我真的想把你送进宫,然后……” 东明两腿一紧,然后转身夺门而去,同时在心中叫苦连天:救命!主君他要把我给阉了! 第81章 羌族 羌族的事情宋鸾音只是随口一提, 但梅砚显然没有信耳一听。 他没急着见宋澜,而是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到第三天的时候, 宋澜终于抽出时间到少傅府上看他。 小皇帝被朝政缠身,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那双上扬的眼睛毫无神采, 俊朗的脸上满是灰败与颓丧。 梅砚见他这样子便蹙起了眉, 明知故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宋澜的嘴角扯出来一个绝对称不上灿烂的笑容,搪塞:“没什么事少傅, 朕就是来看看你,这几日怎么样,还总是咳嗽么?” 梅砚忍着咳嗽摇了摇头, 又问了一遍:“可是朝堂上事情太多?” “不多。”宋澜笑得越发灿烂,却也越发牵强,只是说,“再有一个多月就过年了, 朝中不过就是一些琐事, 朕都能应付的, 少傅只管放心在府上修养便是。” “是么?”梅砚的语气淡淡的,垂着眼睛自顾自喝茶, 已经不去看宋澜。 宋澜坐在梅砚对面, 忽然就有些心慌,但瞥见梅砚仍旧苍白的脸色, 心里发誓决不能再让少傅因朝政而累坏了身子, 只得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梅砚便轻轻笑了下, 抬眼看他, 问:“那么敢问陛下, 北境的羌族招兵买马,这也是琐事?” “少傅……” 宋澜一双眼睛瞪得老大,看向梅砚的眼神里满是困惑不解,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事儿是怎么传到梅砚耳朵里的。 “少傅是怎么知道的?朕明明嘱咐过朝中诸臣不可多嘴的。” 宋澜自然是没有把事情往宋鸾音身上想,梅砚也没打算把宋鸾音卖了,当下只是沉了沉脸色,将手中那盏茶放在了手边的案几上,而后道:“谁说的不重要,臣只是想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宋澜从不瞒梅砚什么事,向来是有问必答,谁知这次却上了脾气,板着脸没有说话,只是说:“少傅别问了,不是什么要紧事,朕会处理好的。” 第152章 “青冥。” 梅砚还要再问,却见宋澜忽地站了起来,一张脸上写满了不满,他这次是真的倔起来了:“朕既然是这大盛的帝王,自然能够处理好这些事情,不过就是边境地界起了些冲突,那羌族了了几人,我大盛却国富民强,朕难道还能支应不过来么,难道还要难为少傅拖着病体替朕忙上忙下出谋划策?” 梅砚闻言有些愕然地看向他:“你是这么想的?” 宋澜哪儿能是这么想的啊,然而他心里实在是忧心梅砚的身子,总觉得梅砚病这一场就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若不是自己登基三年都还根基不稳,少傅也不至于因为朝堂上的事情忧心至此。 所谓死要面子活受罪,这话说的就是宋澜。 他微微侧过脸,不敢去看梅砚的眼睛,咬牙说:“是,朕便是这么想的,少傅好好养病便是了,朕又不是废物,不劳少傅担心这许多。” 这话说得浑像个少不更事的纨绔,饶是聪明通透的梅砚也被他气得够呛,心口隐隐有些泛疼,弯腰就咳了起来。 这通咳嗽惊天动地,宋澜只觉得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就冲过去拍梅砚的后背。 “少傅,没事吧,不是说好多了么,怎么咳成这样?” 梅砚深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压下喉间的咳嗽和腥甜,一时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泛疼,不知道是被那阵咳嗽震的还是被宋澜给气的。 他直起身子来,正对上宋澜满是关切和焦急的眼神,原本想要说几句重话的念头也登时消了下去。 他终究还是不忍心。 宋澜连问了梅砚好几句都不见答话,委实有些吓坏了,连忙续上茶水奉给梅砚,嘴唇颤抖着说:“是朕不好,少傅别气坏了身子。” 许是因为屋里生着炭火,梅砚的额头上都出了一层细汗,他没说什么,顺势接过那茶水来润了润,胸腔的痛感才减了些许。 “我没事,陛下既不想要我管这些事,就早些回宫去吧,不必把时间耗费在此处。” 宋澜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他的少傅有堪当宰甫之才,可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座朝堂其实根本就是他的天下。他也知道梅砚在经手朝政时有多么的得心应手,所以方才那番话绝不是真心的,他发誓自己刚才是关心则乱,否则怎么可能在梅砚面前口无遮拦,说出那种杀人诛心的话。 “少傅,朕当真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梅砚却闭上眼睛,神情极其疏冷,抿唇不语,再也没理宋澜一句。 最后还是进来送药的东明看不下去了,苦口婆心地劝了宋澜好几句,让宋澜先回去,宋澜这才垂着脑袋悻悻地走了,他自然不知道在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梅砚再也压抑不住似的咳出来了一口血。 东明恰好关了门转身,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只觉得魂飞魄散,手上端着的药碗“哐”地落在了地上,黑黢黢的汤药淌得满地都是。东明却无论如何也顾不上,只知道三步并两步地往梅砚身边走,停下的时候堪堪跌跪在了地上。 “主君,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咳血了,您别吓小人。” 东明颤颤巍巍地拉着梅砚的袍袖,话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等一句话说完的时候已经流了满脸的泪。 梅砚歉然一笑,自己从怀里掏出帕子拭去唇角的血迹,虚弱道:“没事,方才咳得狠了。” 梅砚缓了缓,伸手就要把东明从地上拉起来,东明却哪里敢借他的力,自己撑着地就爬了起来,他稳住心神,觉得主君咳血不是个什么好兆头,便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问梅砚:“主君,要不要小人去请世子来看看?” 梅砚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脸色苍白无力,他凝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去请吧。” 段惊觉来得颇快,前后不过半个时辰,梅砚却已经回卧房睡下了。 东明站在梅砚的卧房外,神情苦闷:“主君这一病也有两个月了,可断断续续地总是好不彻底,总是咳嗽不说,精神也很不好,方才还吐了血,小人都快要吓死了。” 段惊觉一边伸手敲了敲梅砚的房门,一边安慰东明:“我前些时候还替你家主君把过脉,应当就是太过劳神了。” 东明点点头:“但愿只是如世子所说。” 说话间,屋里传来梅砚虚弱的声音:“纸屏么?进吧。” 段惊觉便与东明一同进了内室,东明方才哭得泪眼汪汪,此时眼睛还红着,相较之下,段惊觉真是一副玉人仙姿,任凭什么时候都不改那副南国之色。 他皱着眉问梅砚:“景怀,我听东明说你吐血了?” 梅砚斜倚在床上,面色苍白,嘴角也没什么血色,只那双杏眸依旧温和清亮,他抿唇一笑,周身都透出一份从容的懒态。 “只是咳出了血。” 东明缩在后面瘪了瘪嘴,段惊觉也没说什么,坐在床边便伸手搭了梅砚的手腕。 段惊觉诊了片刻便收了手,沉吟问道:“你动过气?” 梅砚皱了皱眉,但抿着唇没说话。 段惊觉见问不出话来,便回头去问东明:“还有谁来府上了?” 东明支支吾吾了半天,觉得这时候应该听大夫的,一狠心就把宋澜给供出来了:“陛,陛下来过了。” 段惊觉闻言有些意外,转而又去看梅砚,试探着问:“景怀,你与陛下置气了?” 第153章 梅砚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也不算置气,只是拌了两句嘴。” “哦?”段惊觉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复又问,“为着什么事?” 梅砚抿了抿唇,分明没打算再说下去,但段惊觉也不知道怎么了,竟也不依不饶地问:“我听侯爷说北境的羌族似乎要起战火,你与陛下莫不是因此事起了争执?” 梅砚这才抬眼去看段惊觉,神色明显有些意外,似乎没想到周禾会连这也告诉段惊觉。 他问:“你也知道羌族的事?” “知道一些,左不过就是边疆战事要起,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去的事儿,何至于让你与陛下因此事吵起来?”段惊觉无所谓般,笑了笑又说,“你这身子可不能动气,就得安安心心养着才行。” 段惊觉一句话就把事情又扯到了梅砚的病症上,似乎中间的许多话不过是心口一提,他浑然不觉什么,梅砚的那双眸子却许久都没从段惊觉身上挪开。 良久,梅砚一笑,问段惊觉:“羌族的确不足为惧,但若真要征战,大盛也并没有十足的胜算,你说届时陛下会派谁领兵?” 段惊觉已经坐到桌前拟药方,闻言头也不抬,只淡淡一笑:“我是外臣,怎么会知道陛下的心思。” 所谓风水轮流转,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轮到梅砚不依不饶了,他抬起一双杏眸,眸中含着说不清的情绪,笑着看向段惊觉,声音虽虚弱,却透着一股子清然。 他又问:“猜猜看纸屏,你说陛下会不会派子春去?” 第82章 心疼 往常段惊觉只要一听到周禾的名字就会浑身不自在, 这次却还好,那双含春的眼睛只是带着笑意说:“侯爷是武将,若真有战事起, 他领兵作战也是应该。” 这句话一出口,梅砚觉得自己不该再试探下去了。 许是性情使然,又或者是因为周禾是宋澜的表兄, 所以梅砚对周禾有着很高的包容度, 总盼着他爱慕段惊觉一场,两个人能够有个善终。 这些日子梅砚在段惊觉面前有意无意地试探过几次, 段惊觉也不知有没有意识到什么,对周禾的态度总是那样。 说不上厌烦,只是一味地可有可无。 梅砚自恃通透, 但始终看不透段惊觉,他只是偶尔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璞玉浑金的云川太子,心里会由衷地生出惋惜。 段惊觉与宋云川同岁,宋云川死的时候, 他也不过十六岁。 终究是良缘到头终有尽, 此后巫山难遇云。 罢了, 梅砚倚在床上咳了声,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心力去管这些事了。 —— 这日以后, 梅砚病得又重了些, 从前还能跟没事人一样窝在家里看看书,如今却是终日犯懒, 有时一整日也不下床。 宋澜看得着急, 总觉得少傅的病之所以会加重是因为被自己气到了的缘故, 事后又一连往少傅府跑了几日。 梅砚对他的态度却冷了许多, 即便见了他也不同他说话。 宋澜镇日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落在了梅毓眼里, 梅毓看不过,忙里抽闲去了一趟少傅府。 梅砚见了兄长也不说别的,只是强撑着精神问了问他羌族的事。 梅毓思索过后才说:“羌族前些时日无端侵扰北境百姓,侵占边境城池,我朝与之一战不能避免,陛下已经吩咐了兵部和户部点兵收粮,不日就要派军北上。” “兄长可知将领是谁?” “应当是景阳侯,朝中可用的武将不多,景阳侯也算是领过兵的,况且这次又是他上赶着去,诸臣都觉得派他去最合适。” 本是意料之中的答案,梅砚却愣是一怔,抬眼看向梅毓,语气有些诧异:“是子春上赶着去的?” “是啊。”梅毓见梅砚精神实在不太好的样子,便起身把安神香点上了,边点边说,“我起初也觉得诧异,这景阳侯信马由缰惯了,居然也会想着去领军作战?可他自己说体念我朝百姓安危,又顾念着陛下在朝堂上没有可信之人,这般斗志昂扬,由不得陛下不成全。” 安神香徐徐燃着,梅砚的眼皮已经有些沉重,他顺势侧躺下,音量很低:“只是没想到他能放心地把纸屏一人留在盛京。” 周禾几乎日日都要与段惊觉在一处,可段惊觉是南诏送来的质子,既是为质,便没有擅自离开盛京城的道理,此番周禾率军出征,两人必然要分开。 若只是分开一段时间也就罢了,可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说不准今日披甲出征的人能不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就算一切顺利,一场战事也未必是一年半载就能解决的。 梅砚与梅毓的诧异来得并不是平白无故,只因为周禾是个盛京城里的纨绔子弟,而不是个一片丹心的铁士,他突然自请出征,自是有些突兀。 梅毓没接梅砚的话,只是俯身替梅砚掖了掖被子,感慨道:“他们两个,终归是不能善始善终。” 梅砚然后再也撑不住困意,眼看就要睡过去,只是迷迷糊糊地说:“随他们吧,我没精力管了。” 梅毓叹口气:“景怀,你得好好养病,我和鸾音的孩子还等着叫你叔叔呢。” 梅砚扯着唇笑了笑,说好。 —— 梅砚不是故意冷着宋澜,他是真的没有精力管别的事了。 天气越发冷起来,东明烧了上好的银丝炭,屋里温暖如春,梅砚却终日困乏,每日除了吃饭就是喝药,每每多说几句话便会止不住地咳嗽。 第154章 这天下了雪,白雪纷纷扬扬地从天际洒落,东明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凑到床边推了推梅砚。 “主君,外面下雪了。” 梅砚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梦境里悠悠转醒,看向东明的眼神里有些茫然,“下雪了吗?” 东明咬着牙点了点头,而后就听见梅砚说:“我想出去看看。” 这要是放在以前,东明肯定会一夫当关地把梅砚拦住,然后在梅砚耳朵边上絮絮叨叨:这时候出去看雪会着凉的,主君您身子还没大好,还是不要出去了。 但这次东明什么都没说,只是红着眼眶将主君从床榻上搀扶起来,又取了厚厚的狐裘,服侍着主君穿戴妥当。 那是一件红狐狐裘,还是去岁冬天宋澜派人送来的,皮毛光滑水亮,颜色鲜艳大气,梅砚总嫌弃它太惹眼,以前很少会穿,如今穿上,倒有些不相宜了。 不过病了短短几个月,梅砚就已经瘦了一大圈,艳红色的狐裘衬得他肤色更加苍白,消瘦的身形也有些撑不住那样贵气的颜色,只有那张清癯的面容不曾更改,一双杏眸温温款款,盛着人世间最温和清圣的一片光晕。 东明替梅砚系狐裘衣带的时候恰好瞥到了他颔下那道浅淡的疤,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呜呜咽咽的哭声传过来,梅砚着实愣了一下,低下头去看东明,然后猛地想起了许久之前在昭阳宫的一幕。 那时候他与宋澜之间的误会还没有解开,尚被宋澜拘禁在宫,却因放心不下幽云二州的雪灾而出面见孟颜渊,东明在昭阳宫服侍他穿官袍的时候,也如今时今日一般落了泪。 当初梅砚没有理会东明,这次却伸手替他揩了揩眼角的泪,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问:“怎么哭了?” 东明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抬起袖子胡乱抹了把脸,然后疯狂地晃了晃头。 “没有,小人没哭。” 声音都还带着哭腔呢。 东明为什么哭,梅砚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心中一时感慨,却没急着说什么,而是拍了拍东明的肩膀,笑着说:“走,陪我去看雪。” 院中已经是银装素裹。 东明搬了一张软椅放到廊下,又吩咐下人把炭盆也搬了过来,还往梅砚怀里塞了个手炉。 梅砚失笑,任由东明把自己拉到软椅上坐着,然后就静静打量院中的砖瓦草木。 屋角上堆满了干净的白雪,庭院里一簇寒梅将开未开,墙角是傲然的翠竹,只是边上的两棵云槐秃了。 那是宋澜一棵棵挑出来的草木,全是按着梅砚的喜好布置的。 梅砚怔怔看了许久,心中竟生出一丝落寞,然后对东明说:“过了年找花匠来看看这两棵云槐吧,别冻坏了。” 东明点点头,忍了许久的话终于还是说出了口:“主君连花草都知道心疼,怎么就不能心疼心疼您自己?” 梅砚再度失笑,杏眸抬起,问东明:“为何要心疼我?” “主君不心疼自己,小人却心疼您。”没来由地,东明竟有些委屈,瘪了瘪嘴说,“主君为了国事劳心伤神,为了陛下把自己累病了,可您一场风寒病了这许多时候,小人也没见陛下来看过您几次。” 梅砚的目光已经转回来,又落在那两棵惨兮兮的云槐树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说:“他每天都来。” “什么?”东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梅砚却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他每天都来,昨天晚上还带了御花园新开的梅花,你没看见?” 东明顺着梅砚的目光回头往屋里看,恰好能从打开的窗户一角看到窗台上放着的一瓶红梅,凌霜傲雪之姿,比院中未开的寒梅更显孤傲。 不等东明反应过来,梅砚又喃喃自语一般说:“只是他来的时候我总是在睡,这一病许多时候,不是他不来,是我冷落了他。” 东明哑然,好半晌没说出话来,梅砚也陷入了沉默中。 这段日子一直是这样,自从出了羌族的事,宋澜便彻底被朝政绊住了脚,白天是无论如何都抽不出空来见梅砚,只好等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一路从宫门溜到少傅府。他心里惦记着自己上一次把少傅惹生气的事,也不敢把梅砚吵醒,更不敢再跟梅砚说朝政上的事,就只是看着梅砚的睡颜,然后坐在梅砚的床头守上整整一晚。 梅砚夜里睡得沉,但并不是不知道宋澜会来,只是实在没有精力同他说许多,两人虽每晚都会见面,却愣是没说上一句话,的确显得疏远了些,也不怪东明会误会了。 一阵冷风卷起来,雪花飘飘摇摇落在廊下,梅砚不由地咳嗽了两声。东明猛地回神,连声劝梅砚回房休息,梅砚却摇了摇头,依旧盯着皑皑的白雪看。 他对东明说:“东明,我从未觉得自己苦过,所以你不必心疼我。” “什么?”东明没太懂。 梅砚用帕子掩着唇解释:“我从前总是在忙,因着这场病才有时间把这些年的变故想一想,午夜梦回之时竟会觉得庆幸,庆幸自己能够在抄家之祸中保全性命;庆幸自己能够得祖父、父母与外祖照料;又庆幸经年风雨过后,我初心未改,身入朝堂;更庆幸自己能够看着当年在东宫里步履维艰的小太子终于长成了如今的盛世帝王。这世间有着太多穷途末路之人,局势回天乏术,他们怨天尤人,可与他们想比,我实在已经很幸运了。” 第155章 “东明,正如你会心疼我,我也会心疼他,因为他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东明,别信回天乏术,只有枯木逢春。” 第83章 北征 这场雪停的时候已经进了腊月。 与往年的平静不同, 因为北境的战事彻底发作起来,百姓们忧心忡忡,今年的盛京城并没有多么热闹, 战况更由不得耽搁,宋澜当即下令由景阳侯周禾率军北上。 出征那日冷极了。 周禾受将封,领帅印, 领麾下五万大军出征北境, 临行前宋澜亲率文臣百官于盛京城门相送。 城门下,宋澜与周禾遥遥饮了酒, 与文臣武将同祝景阳侯早日凯旋。 周禾拱手,朗笑道:“陛下放心,臣定当不辱使命, 打得那帮羌族草莽屁滚尿流!” 宋澜伸手捶了捶他胸前的甲胄,笑骂:“都是要上战场领军作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没个正形。” 周禾低头一笑,神情竟恍惚了一瞬, 像极了许多年前在东宫里给宋澜做伴读的那个周子春。 不知为什么, 宋澜忽然想起从前梅砚同自己说过的那番话, 鬼使神差地问周禾:“今日你出征,南诏世子不来送送你么?” 周禾嘴角的笑意一僵, 下意识往城门的方向看了一眼, 竟有些怅然,喃喃说:“大约是不会来了吧。” 宋澜抿了抿唇, 明显想要再说什么, 却见周禾朝着自己拱手一礼, 笑道:“时辰差不多了, 臣该走了。” 周禾着重甲, 银甲镶蓝边,接过身旁亲兵递过来的长|枪,而后翻身上了马背,他整张脸都逆在光里,依稀可见是笑着的,长风吹过,才觉此身浩荡,竟是雄姿英发。 宋澜站在群臣之首,望着周禾逆在光里的背影,欲言又止了许久,最后开口唤了句:“子春!” 这一声,让周禾利落地勒了马,他回头望向宋澜,疑惑问:“陛下?” 宋澜抿抿唇,最终只说:“朕等着你回来。” 周禾扬了扬头,笑意爽朗:“臣遵旨。” 说完这句话,周禾便拉了拉马缰,道一句起军,五万大军北征而上,周禾一骑绝尘,逆着光的身影消失在了马蹄扬起的碎雪与飞尘之中。 宋澜想要出声唤他,或是“子春”,或是“表兄”,却都没有唤出口。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肩头空落落的,似乎是许久之前,有人在临走之前轻狂恣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回来了哥哥再带你捉雀! 马蹄声一如往昔地听不见了,五万大军不多时就已经走出视线,再也看不见人影。 可人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呢? 宋澜想了许久也没想起来。 宋澜只觉得自己心里一阵怔忡,却不知那份怔忡从何而来,末了还是梅毓走到近旁朝他行礼,才堪堪回了神。 “陛下,大军已经走远了,是不是让文武百官都散了?” 身后还有一帮朝臣呢。 宋澜点点头,不想拘太多规矩,只说:“散了吧。” 大冷天里站了这许多时候,群臣早就冻得打哆嗦了,闻言也不管宋澜如何,恭恭敬敬一哄而散。 待人都回了城,梅毓才走到宋澜近前,问他:“陛下要回宫吗?” 宋澜下意识就点了点头,且不明白梅毓为何要发此一问,而梅毓脸色沉沉地,叹了口气说:“臣前几日去看过景怀了。” 心里的弦募地绷紧,宋澜抬眼看向梅毓。 “少傅他……与兄长说什么了吗?” “他的精神很不好,没有与臣说太多。”梅毓叹了口气,神态稳重端方,又开口道,“只是臣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开得好,陛下,去看看他吧。” —— 宋澜是掐着时辰去的少傅府,正午时分,恰好是梅砚喝药的时候。 大约因为天冷,少傅府上也是一片冷清,宋澜没让人伺候,自己掀开帘子进了屋,清苦的药气顿时蔓延在面前,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梅砚沉闷的咳嗽声。 宋澜在屏风旁驻足,里屋的梅砚和东明听见声音一齐转过头来。 东明看着宋澜满眼发光。 梅砚梅砚正搭着凭几倚在床上喝药,看见宋澜神色也还是淡淡地,他低头喝完了最后一口药,然后把碗递给了东明。 “东明,你先出去吧。” 东明称是,端着空碗就出去了,走到宋澜身边的时候还抿了抿唇,最终也没说什么。 宋澜却没急着往里走,而是自己脱了氅衣,等身上的凉气不那么重的时候才转过屏风进了里屋。 他抿着唇站在梅砚床前,浑身僵硬一动不动,眼眶却开始泛红了。 两人一站一卧,就这么对望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谁都没有开口说话,最后还是梅砚的咳嗽打破了这份寂静。 梅砚咳得厉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宋澜的心登时就揪了起来,连忙给他倒水顺气。 等到梅砚好不容易止了咳,宋澜眼里的泪却已经落下来了。 眼泪一滴接着一滴,从泛红的眼眶滚出来,滑到俊朗的面颊上,像是流不尽一样。 梅砚从来都看不得宋澜哭,冷了许久的一颗心等久就软了,他一只手拿帕子掩着唇,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宋澜的后脑勺。 “这是怎么了?” ——语调温柔。 宋澜也不答话,就着梅砚搭在自己后脑勺上的手偏了偏头,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动作不能很好地遮住他那双通红的眼眶,干脆把脑袋埋在了梅砚身上。 第156章 哽咽的声音就闷在被子里传出来:“少傅,朕好想你。” 屋里热得要命,梅砚怕他这么趴着会闷得难受,便又拍了拍他的脑袋,把人从自己身上拉了起来。 对上的便是一张哭花了的脸。 梅砚终是不忍,低低咳了声,然后笑了笑:“不是每晚过来么,日日都见,怎么还说想我?” 却不想这话把宋澜说得越发委屈了,他抽了抽鼻子,期期艾艾地说:“可少傅都没与朕说过话。” 梅砚被他这一出弄得莫名其妙,有些好笑地问:“陛下都是挑着我睡着的时候来,我怎么与你说话?” 宋澜得寸进尺:“少傅,别叫朕陛下。” 他实在是有些诚惶诚恐,以为梅砚还冷着自己,这一个多月都不敢直面梅砚,方才梅毓劝他过来看看,他想也没想就来了,乍见之下半句道理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哼哼唧唧地卖委屈,活像一只被人揭了狼皮的羔羊。 宋澜不知道,这就是他在梅砚面前最真实的样子。 他们这样走过了东宫的五载岁月,走过了朝堂上多年的风雨,到如今仍是一如往昔。 梅砚被他磨得没法子,无奈叹了口气:“好,青冥,能起来了吗?” 宋澜又抽搭了两声才从床上爬起来,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只是坐得很不规矩,一只手还拉着梅砚的衣袖不肯松。 这真是大盛朝狠厉偏执的帝王? 宋澜讷讷说:“原来是少傅知道朕每晚都来啊。” 梅砚抬眸看了看窗台上正开着的梅花枝条,忍不住摇头再叹:“青冥,我是病了,但不是瞎了。” 分明是故意打趣的话,宋澜听着却并不怎么开怀,他顺着梅砚的衣袖摸索到梅砚的手,然后紧紧攥住了。 一双上扬的眼睛卸去锋芒,眨巴着看梅砚:“少傅为何一直冷着朕?” “是我不好。”梅砚是有些骄矜,但并不矫情,柔声道,“但并不是有意冷着你。” 宋澜不解。 梅砚强打着精神把心里话说给他听:“你总觉得我是因忧心朝政而累病了,我确实也病得厉害,且羌族的事我虽不曾再插手,你也处理得很合适,并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青冥,你是大盛的帝王,当有这独当一面的时候,我自然信你任你,由着你放手去做。”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的眼眶便又红了。 梅砚不矫情,他比梅砚还不矫情。 “不,也是朕不好,上次胡言乱语把少傅气着了,朕不好好给少傅赔罪不说,还拉不下脸来见少傅。要不是朕不肯白天来见少傅,也不至于拖上这么久才把话说开,少傅这些日子一直病着,心里一定苦闷,朕定然又给少傅添堵了。” 梅砚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心,“你那是忙于朝政,怎么成了故意不来了。” 朝政虽忙,但话却不是这么说的,只要有心,无论如何也能在白天出宫见一面,而不是畏畏缩缩地等到天黑才溜进府。 宋澜心里不舒服,面对梅砚温柔的开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味地摇头,哪里有帝王的样子,分明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默了半晌,宋澜说:“朕不管了,等到年节休沐,朕亲自去钱塘向两位外祖认错。” 他还记得当初唐枕书对自己说过的话:我是心疼我们景怀,年纪轻轻受了好些罪,陛下若是不能好好待他,我必直入盛京,绑也要把景怀绑回来。 梅砚没好气地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轻骂:“不许去,那不是上赶着讨打么,你可知道我阿公武艺超群,当年还是领过兵的人,你若是去讨阿公的打,还能有命活着回来么?” 宋澜没打算真的跑一趟钱塘,也知道梅砚是在同自己说笑,但闻言还是愣了一下,不为别的,而是因为梅砚方才那句“领过兵的人”让他想到了周禾。 第84章 表兄 梅砚即便精神再不好也能看出来宋澜神色有意, 当下便问:“怎么了?” 宋澜轻轻叹了口气,神色正经了些:“今天早晨,子春率军出征了。” 梅砚虽在病中, 对外面的事情却也不是一无所知,羌族侵扰大盛北境,这事本就闹得人心惶惶, 况且昨天梅毓还来探过他, 他自然也知道周禾率军出征的事。 他没说别的,只是拍了拍宋澜的肩膀, “青冥,你可是在担心子春?” 宋澜一默,然后点了点头。 他想起周禾一骑绝尘的背影, 心中弥漫着沉沉的不安,像是一场雪纷纷扬扬落满心头,终于在一个酷寒的冬日里凝结成了冰霜。 天这样冷,那冰无论如何都化不掉。 不等梅砚说什么, 宋澜就主动开口:“他是朕的表兄, 从小与朕一同长大, 朕幼时孤苦伶仃,受了欺负的时候, 只有他会出面帮朕撑腰。” 浸着药香的房间里一片静谧, 时光回溯到多年之前。 —— 宋澜还是个四岁大小的奶娃娃时,周禾已经可以提着长|枪在宫宴上威风地耍一遭。 宋澜缩在宫宴的角落里坐着, 看着自己的表兄在人前耀武扬威, 父皇和群臣都给他喝彩, 心里竟有一丝说不出的落寞。 宋澜看了一会儿就从宫宴上溜了出来, 想要到外面透透气, 结果刚一出来就撞上了一个人。不知那人是哪户官员家里的公子,年纪不大,却很盛气凌人,明明是自己贪杯喝多了酒走路打晃,却要指责宋澜不长眼睛。 第157章 宋澜那时候才四岁,浑身上下没有一点锋芒,即便知道自己是皇子,却也不敢得罪了人,只得结巴着同那人道歉。 谁知那人却不依不饶,说着说着竟说急眼了,抬手就要捶到宋澜的肩膀上,也就是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周禾提着枪跨过殿门,一脚就将那人踹倒在了地上。 “你你你,你是谁,你竟然敢踹我!我爹可是工部尚书!” 周禾没理他,而是伸手将宋澜挡在了身后,然后才挑起一双眼睛,声音稚嫩却凌厉:“我不只敢踹你,还敢揍你呢。” 那时候的周禾也还是个孩子,却愣是提着一杆长|枪将那人揍得哭天喊地,然后极其爽朗地收了枪,拍了怕宋澜的肩膀。 “小殿下别怕,我是你的表兄,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有我在,不会有人敢欺负你的。 —— 梅砚静静听着他讲这些往事,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在东宫时周禾带着宋澜偷酒喝的画面。 周禾是宋澜的表兄,他父亲便是宋澜的舅舅,原是朝中四品轻车都尉,本也算得上是肱股之臣,可周晚凉死后终究还是卷入朝堂党派纷争之中,被先帝罢了官职,不久便愤懑而终。 自那以后,宋澜背后便再没有了靠山,只剩下一个同样孤苦伶仃的周禾。 好在周禾这人性情爽朗又乐观,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若是有谁敢欺负他和宋澜,便会先被他揍得屁滚尿流。就这样,周禾死死扒住了盛京城里的纨绔名声,直到宋澜登基为帝,获封景阳侯。 可谁都没想到就是这样一道封赏,让周禾从宋澜的表兄,变成了宋澜的臣子。 宋澜是性情中人,每次讲故事都能把自己讲得声泪俱下,这次也不例外,只说了个开头便有些哽咽了。 “朕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些年与子春似乎越走越远,少傅,朕真怕自己会有众叛亲离的那一天,今日看他策马而去,朕就在想会不会,会不会……” 梅砚长长叹了口气,打断了宋澜未说出口的话,他伸手轻轻抚了抚宋澜的鬓发,“别担心,盛京城里有他爱慕的人,他会回来。” 宋澜扣住梅砚的手,抬头,却对上了梅砚虚弱苍白的脸色。 他吓了一跳,心头的怔忡登时就被搁在了一旁,连声问:“少傅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梅砚脸色苍白,手肘撑在凭几上,像是被榨干了力气的鹤鸟,清尘疏冷却落在凡尘中,他抬眼笑了笑,柔声说:“困了。” 宋澜一时又有些自责,明明知道少傅的身子需要多修养,却还是忍不住在他面前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话。 梅砚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半晌无奈一笑,安抚道:“养病无聊,青冥,你要多来陪我说说话。” 宋澜心中又泛起酸涩的心疼,红着眼眶点了点头,然后揽着梅砚躺到床上,俯身把唇贴在梅砚的额头上,语气小心翼翼,“少傅睡吧,快过年了,少傅要快点好起来……” 一连数日,宋澜只要一忙完朝政就会去见梅砚,几乎快要住在少傅府上,他到处搜罗好玩的笑话讲给梅砚听,梅砚便总是任由他把自己揽在话里东拉西扯地讲,两人之间的关系终于又像从前一样融洽得没有一丝疏离。 诚如段惊觉所说,梅砚这病当真与心情有关,随着年关将近,宋澜黏在少傅府的时候多了些,梅砚心情好,病也终于有了起色。 这天日头晴好,庭院中的雪都化了,梅砚披着一件氅衣坐在廊下修剪花枝,段惊觉坐在一旁的矮几上替他拟药方。 “景怀,这次的药我多加了一味黄岑,可能会苦些。” 梅砚苦笑着摇了摇头,神色却还算淡然,只是说:“喝药喝得我嘴里都没味道了。” “良药苦口啊。”段惊觉嘴角含着笑,继续在纸上落下清秀的字,待一张药方拟完才忽然想起什么一样,抬头问梅砚,“对了景怀,你这些日子还会心悸么?” 梅砚凝眸,思索片刻才道:“平时还好,情绪激动时偶尔会有些不适。” 梅砚这场病说怪也怪,症状瞧着像风寒,却一拖就是几个月,且总会有心悸,午夜梦回之时,他心口常常会疼得喘不过来气。 段惊觉垂下眼睛,又提笔往纸上落了两味药,梅砚看了一眼,是乳香和没药。 段惊觉说:“心悸有气虚停饮,你大抵是阳气内弱,又有汗下后正气虚而亦悸,无妨,是正常的。” 梅砚将目光从那两味药上挪开,眼睛眯了眯,笑问:“是么?” 段惊觉不慌不忙地收了纸笔,继而拢了拢自己身上披着的斗篷,点头说:“是啊,不是什么大毛病,你别动气就是了。” “好。”梅砚应了声,“你的医术最是高明,你都这般说了,我自然不敢再动气,只是我心悸的事不要告诉陛下,免得他瞎担心。” 段惊觉刚要点头答应,忽听得身后的屋里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房门便开了。 宋澜一直在屋里批折子。 他穿着一身常服,揉着酸胀的脖颈出来,一边关门一边问:“什么事不要告诉朕?” 他批折子批得头晕脑胀,梅砚和段惊觉的话只听见了一小句。 梅砚笑了笑,压根没提自己心悸的事,只是睁眼说瞎话:“纸屏说新开的药会有些苦。” 宋澜不疑有他,只是挑着眉问:“少傅怕朕喂你糖吃?” 第158章 梅砚一噎,“你这么想也行。” 自从梅砚病了以后,宋澜自问从未有过什么不规矩的举动,最多最多也就是在梅砚喝完药的时候舔着嘴唇问他:少傅,药苦不苦,朕喂你吃颗糖吧? 宋澜喂完了还得咂咂舌,回味无穷一般。 一旁的段惊觉自然不知道一颗糖背后能有这么多意思,只是他没想到今天会在少傅府撞见宋澜,神色先是一变,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起身朝宋澜行礼,“没有想到陛下在这里。” 宋澜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拘束,然后才开口解释:“朕来探望少傅,宫中折子多,就留在少傅府上批了会儿。” 段惊觉含笑点头,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却又听见宋澜说:“世子今天来得巧,朕刚得了个好消息,要不要一起听一听?” 宋澜都这么说了,段惊觉自然不能急着走,只得又重新坐下,洗耳恭听。 只是刚听了两句,段惊觉的脸色就变了,因为宋澜说:“方才廖华送来了一封来自北境的奏报,还是子春亲手写的,奏报里说子春率军与羌族交战不过十日,就已经将敌军逼退了三十里,夺回了两座城池。” 段惊觉的神情有些不自在,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周禾的名字还是因为听到了北境的战况,他不由地伸手拢了拢衣襟,垂着眸子说:“侯爷骁勇善战又足智多谋,得此战况也属寻常,相信大捷归来也是指日可待。” “嗯。”宋澜点了点头,又问,“朕听了这消息高兴坏了,世子可也高兴?” “高兴,南诏与大盛同气连枝,大盛平安无虞,臣自然与君同乐。” 这等略显奉承的话轻易不会从段惊觉口中说出来,梅砚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附和道:“同气连枝,甚好,也盼北境平定,南诏平安无虞。” 段惊觉柳眼依旧垂着,闻言只是道了谢,然后便告辞离去了。 他走后,宋澜轻轻揽了揽梅砚的腰,低声问:“少傅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梅砚摇摇头,看着自己手边那盆郁郁葱葱的白杜鹃,忽而狠心剪断了一簇枝条,残花落在地上,像碎雪一般杂乱。 他轻笑:“乱花渐欲迷人眼。” 第85章 捷报 日子过得飞快, 转眼又是年节。 与去岁那场繁华奢靡的银灯夜宴不同,今年的这个年可谓枯燥极了。 北境战火连天,周禾率军与羌族一战已经打了快一个月, 期间有输有赢,战况不免陷入了僵局。 外患正起,不只宋澜与众朝臣心中惴惴不安, 就连大盛的百姓也是人心惶惶, 人人都失了过年的兴致。 宋澜下了旨,这一年的除夕不设宴, 不燃灯,更不与民同庆。 诸臣叹了口气,各回各家蘸雪吃冬瓜。 昭阳宫里, 宋澜看完最后一封军报,然后点点桌子把廖华招呼了进来:“东西都备好了吗?” 宋澜躬身:“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准备好了。” “成。”宋澜把手里的军报规整了一下,然后抬头对廖华说,“把它带上, 咱们走。” 这几个月, 宋澜除了去少傅府就不会去别的地方, 除夕夜也是如此。 然而当东明一如往常地打开少傅府的后门将宋澜请进门的时候,着实呆了一呆。 他看了看跟在宋澜身后的廖华, 又看了看廖华手里牵着的…… 东明咽了咽唾沫:“陛下, 除夕夜,您要送主君一只羊?” 一只羊。 羊毛卷曲, 色泽洁白, 触手柔软, 声音……咩咩咩咩咩! 宋澜把拴着那只羊的绳子接到自己手里, 看了满脸愕然的东明一眼, 然后镇定自若地点了点头。 “是啊,少傅惯会养羔羊。” 送羊的事儿已经被宋澜谋划很久了。 自然不是因为他真把自己当成了羔羊,而是因为梅砚这段时日一直在养病,如梅砚自己所说,病中实在很无聊,宋澜朝政忙,不能时时陪着他,便总会想些新奇的东西送过来。 这些日子里,少傅府便平白无故多了许多活物。 诸如成精的鲤鱼,成群的蛐蛐,以及成了东明盘中餐的乌鸡。 梅砚一度觉得这世上不会有比乌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动物了,但在看到宋澜准备牵着一只羊进屋的时候还是险些厥过去。 “羊不许进屋!” 宋澜在屋门口停下,东明眼疾手快地把羊牵到了自己手里,然后无视掉宋澜不舍的目光,牵着羊就往后院去了。 宋澜叹口气,然后笑嘻嘻地进了屋。 “本也只是给少傅看一眼,没打算把它牵进来的。” 梅砚堪堪忍住心头无端生出的怒火,无可奈何地问宋澜:“青冥,为何好端端地要送一只羊来,被东明吃的乌鸡还不够让你心疼吗?” 宋澜义正辞严:“少傅误会,这羊就是用来给少傅补身体的。” “补身体?” “正是。” 梅砚满脸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拢着袖子在宋澜面前转了一圈,然后说:“我很好,不需要补身体了,羔羊可怜,还请陛下饶它一命吧。” 倒不是梅砚宽宋澜的心,而是他的身子的确已经见好了,除了情绪激动的时候还会有些心悸,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别的毛病。 “还是瘦了点。”宋澜撇了撇嘴,忽地眸光一亮,问,“少傅是喜欢羔羊吧?” 很久之前,也是在这间卧房里,清癯的梅景怀笑得悠悠然,同他说:一不小心,会把羔羊养成狼崽。 第159章 然后…… 想到往事,宋澜的喉结忽然滚了滚,也不等梅砚说什么,抬手扯住了他宽大的衣袖。 “少傅……”一开口声音都有点哑了,“今天是除夕夜,阖家团圆的好日子,却只剩少傅与朕两个人姑且作伴,少傅是否觉得心中有那么一丝虚无?” 梅砚眉毛一挑,瞬间预料到宋澜想要说什么,果断把袖子从宋澜手里抽了出来,看着房门说:“是有些虚无,既如此我就去兄长府上看看,郡主的孩子月份大了,我还一直没去探望过呢。” 梅砚没走成,因为宋澜从背后环住了他,且不怀好意地说:“少傅别以为朕不知道,兄长和鸾音去怀王府过年了。” 梅毓原本是要带宋鸾音回钱塘见两位外祖的,但宋鸾音月份大了,北境又遭逢战乱,这趟钱塘之行也只能暂且搁置。怀王思念女儿,也没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除夕夜硬是叫了梅毓和宋鸾音一起去怀王府过年。 梅砚没了去处,竟真有些束手无措起来。 不是他矫情,而是一病几个月,有些事情太久没做,猛不丁地提起来难免会有些不自在。 宋澜却不管这些,舔了舔自己那口白皙的牙齿,转过身就往梅砚唇上亲。 梅砚被他箍在怀里,少年暖融融的胸膛由内而外地散发着热气,与严冬的寒气形成的鲜明的对比。 人,往往鬼使神差地就会去贪恋那一寸温热。 梅砚垫了垫脚,欲拒还迎。 大约这一吻太过深情,梅砚那双杏眸竟开始泛红,宋澜轻柔地伸出手碰了碰他的眼角,心中一阵悸动。 少傅的那双眼睛是那么好看,温柔的杏眸盛着清透的光,似冬雪却不寒,似清酒却不烈,似九天之上最干净的那一抹云。 雪胎梅骨,醉玉颓山呐。 “少傅……” 宋澜放开了他的唇,却没打算放过他的人,抱起梅砚就往内室的床上去。 窗棂外星星点点地落起了雪。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了,天气不算太冷,这雪来得毫无征兆,却颇有铺天盖地之势,不过片刻就落满了屋脊,同时压垮的,还有窗边一枝凌霜的寒梅。 如那梅一样,梅砚也毫无征兆地白了嘴角,他发觉自己又有些心悸,便用没被宋澜握着的那只手捂上了心口,气息微弱:“青冥,你停一停。” 宋澜俯身的动作一顿,有些困惑地眨眨眼,“少傅,这还没开始呢。” 屋里暗,只点了一盏油灯,以至于宋澜并没有看清梅砚的脸色有些不好,还以为他是赧了,便想要起身将那盏灯也掐灭。 也就是宋澜刚起身,房门外就响起一阵了“咚咚”的敲门声。 “陛下,是卑职。” 听出来廖华的声音,宋澜松了一口气,朗声问:“怎么了?” “北境军报,十万里加急!” 廖华大概没有想到宋澜和梅砚在屋里做什么,手里捧着军报,见宋澜迟迟不开门,心里不免有些着急,连带着语气都急切了不少。 既是军报,便再没有耽搁的理由,宋澜在廖华急促的声音中慌慌张张穿上衣服去开门,大概因为太过慌张,衣带还系错了一根,然后就对上了廖华有些狐疑的目光。 宋澜接过廖华手里的军报,打量他一眼:“你看什么?” 廖华往他的衣带上瞥了瞥,摇头,然后恭恭敬敬抿唇退下,自始至终都没敢往内室里看一眼。 其实就算他看一眼也不要紧,因为梅砚早已经穿好衣裳走过来了,他神色如常,依旧是清疏温和的模样,只是嘴唇的颜色比平时浅淡了些。 宋澜关了门走回去,将那军报放在桌案上,然后又抬手多点了两盏灯,然后才察觉到梅砚的脸色和唇角都有些发白。 “少傅?” 梅砚听出来他的疑惑,却只是抚了抚心口,走到桌前给自己到了杯茶喝下,待心头的不适缓下去才冲着宋澜摇了摇头:“没事,军报上写了什么?” 宋澜见他的脸色恢复过来,这才松了口气,低头开了军报细细去看。 不过片刻,宋澜轻抿的嘴角就忍不住勾了起来,激动之下险些把那封军报给撕了。 “少傅,我朝大捷!” ——这是周禾的捷报! 腊月二十六,景阳侯周禾一连夺回两座城池,一枪挑了敌军将领的首级,而后追击败寇至羌族地界,俘获战俘三千人。 腊月二十七,羌族首领求和,大盛旗开得胜。 遇到战事平定这种事,最高兴的便是坐镇的帝王与就是作战的将领,所以宋澜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复,周禾的那封捷报写得更是龙凤凤舞张牙舞爪,梅砚拿在手里细细辨认了许久才将每个字都认全。 梅砚含笑:“的确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宋澜就着梅砚的手将那封捷报看了又看,高兴地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句:“短短一个月,子春这仗只打了一个月,不愧是周子春,少傅,朕高兴,朕实在太高兴了。” 梅砚也高兴,却比宋澜冷静了太多,笑问:“怕咱们陛下不只是为着此战告捷而高兴,也为着子春高兴吧?” 自周禾出征以后,宋澜便一直惴惴不安,常常担心战况的同时还要担心周禾的安危,这些梅砚都看在眼里。 宋澜不置可否:“自然,此战能够大获全胜,子春属实功不可没,待他班师回朝,朕一定要好好犒劳三军。” 第160章 此战大获全胜,羌族主动求和,意味着北境安宁,百姓富足,动荡的局面离盛京又远了一分,太平岁月的到来又进了一步。 梅砚看了宋澜一眼,而后转身走到了窗边,伸手开了那扇窗户。 窗外已经是鹅毛大雪,万物都成了素白一片,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镇守屋宅的屋脊兽、祈愿祥瑞的石狮子、象征着河清海晏的一草一木,全都融在了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梅砚负手而立,整个人清然温和。 “青冥,明天又是新的一年。” “你看,瑞雪兆丰年。” 作者有话说: “蘸雪吃冬瓜”出自宋代释师观的《偈颂七十六首其五六》,特此标明。 第86章 醋意 这场雪肆无忌惮地下了好多时候, 许久都不见止息的态势。 宋澜梅砚站在窗前看了好一会儿的雪,直到自己都觉得有些冷了,才把梅砚的手揣到自己手里搓了搓。 “少傅的手这样凉, 别在这站着了,回去睡吧。” 梅砚脸色白,眼神之间隐有倦色, 却只是看了里屋的床帐一眼就摇了摇头。 他的神色不太自然:“不, 今日除夕,合该守岁。” 宋澜笑了笑, 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了,便有些不依不饶地说:“守岁可是要写贺岁词的。” 谁知梅砚上了脾气,嗓子里轻轻“哼”了声, 然后就走到桌案旁提笔蘸了墨。 “贺岁词我还写不了么。” 梅砚穿的是一件如意绣缎锦袍,不算贵重,但极衬他,那张清疏的面容就映在烛火之下, 温和的杏眸平静安宁。宽大的衣袖被他微微挽起一段, 露出纤白的手腕, 他就用那双手提笔写字。 梅景怀的这双手,写过教导太子的诗文, 写过忧国忧民的策论, 写过言简意赅的折批。 云霞满纸,笔底烟花。 他不是写不了贺岁词, 而是那双提笔安天下的手用来写贺岁词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笔转流动, 清丽的字迹落在红宣纸上, 枯淡的年味因着这一封贺岁词而肆意滋生。 他写:除夕夜宴鼓声藏, 角声枯眠寒岁长。 他写:朝暮不同年岁往, 旧历翻来新桃康。 他写:沽酒作赋不觉忙,写文执剑玉成幢。 他写:瑞雪纷扬点白昼,爆竹燃灯子在旁。 梅砚搁笔之时恰恰是子正时分,天边猛地炸开了一族烟花。 终究有人记得这是年。 宋澜眯着眼睛拿起那贺岁词看,只觉得心中有数不尽的安稳自在,末了勾唇一笑:“子在旁,少傅,是谁在旁?” 梅砚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嘴角含蓄的笑意缓缓散开,声音像是清和寒夜中温着的一壶酒,虽清却暖:“狼子在旁。 “狼子有野心呐。” 梅砚今夜像是故意回据宋澜这些亲密的话题一样,闻言也不接话,只是淡淡地提笔点了点手边的宣纸。 “狼子野心什么样?写出来看看。” 宋澜也不急,接了笔就弯腰去写。 比起温和的文臣,帝王的言辞总是更显张扬,他的眼里不只有瑶光殿中九间朝殿,还有触手可摘的万里河山。 他写:安可歌大雪满风霜,河清海晏江山狂。 他写:纵不知坦途何如是,才子衣锦又还乡。 他写:怎又说圣主在何方,君王正坐明堂上。 他写:盼天地开门万象新,求心上人在枕旁。 轻狂而张扬,满是少年口吻,不被格律束缚,却可从中窥见一颗渴慕天下太平的心。 梅砚叹了口气:“你终归不是那杀伐果断的的帝王。” “这重要吗?”见梅砚实在不情愿,宋澜只敢揽了揽他的腰,笑说,“朕还要求心上人在枕旁。” 梅砚笑了笑,抬眼,看向窗外一天白雪。 “那我的新岁第一愿,就愿你所求皆如愿。” 大雪满初晨,开门万象新。 —— 瑞雪兆丰年的确是好兆头,这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很快就到了二月份,盛京城里已经是一派草长莺飞、欣欣向荣的模样。 然而宋澜已经为着羌族求和一事烦躁了数日。 少傅府。 宋澜坐在桌前喋喋不休:“这些个羌族人胃口怎么这么大,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求和的那一方吗!” 梅砚接过他手中的奏折看了看,见是周禾的笔迹,眸子微微一凝,但语气不变,只是笑了笑说:“羌族人素来蛮横,这等情况下想要为自己多讨一些好处也能理解。” “哼。”宋澜有些鄙夷地撇了撇嘴,又有些心虚地将那折子抽回来合上,信誓旦旦,“虽能理解,却绝不能答应,不然我大盛如何立威!” 大盛立朝数百年,沿用前人所述的至理名言数不胜数,诸如:意料之外、变幻莫测、朝令夕改。 通俗一些说,这叫计划赶不上变化。 具体一些说,大约就是周禾班师回朝一事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除夕之前羌族告败,不久便向大盛提出议和的请求,彼时宋澜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想法,只要北境安定,他不在乎让羌族人再多活个几百年,于是便让周禾暂且留在北境,与羌族首领商讨议和之事。 然而那羌族首领大约是看宋澜和周禾都很年轻,议和之时十分得寸进尺,一直在对议和的条件讨价还价。 第161章 宋澜要求他们每年进贡十万两纹银,他们便问每年五万两行不行。 宋澜要求他们每年进贡八万匹绢布,他们便问每年四万匹行不行。 宋澜要求他们送一名王部幼子来盛京作质子,他们便问送一名王部姑娘来给宋澜当媳妇行不行。 别的或许还能商量,但最后一条可谓是实实在在气坏了宋澜。 他将周禾从北境发来的奏折猛地往桌子上一当。正义凛然地对梅砚说:“他们这是把朕当什么了!他们以为朕缺姑娘吗!这个周子春也是的,这种条件直接回绝便好,怎么还这般不长脑子地写到奏折里奏上来了呢!” 怎么偏偏还让少傅看见了呢! 梅砚抬眸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古来帝王都是后宫佳丽三千人的。” “朕不要!”宋澜已经有些气急败坏,“朕要什么后宫佳丽!朕又不喜欢她们!” “哦?”梅砚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这么说,陛下若是遇上喜欢的姑娘,也就高高兴兴地把人家收入后宫了?”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的闻见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醋味儿。 “少傅,你醋了?” 梅砚白了他一眼,并不理他,转身去了屏风后面换衣裳,他一连养了几个月的病,心里烦闷,陆延生便说今日要来与他过棋。 衣裳片刻就换好了,是一身薄青色的竹纹纱袍,领缘还坠着一圈细细的风毛,白皙的脖颈就圈在那风毛之下,像软玉周遭落了碎雪。 玉人天颜。 宋澜坐在桌前看着他从屏风后面,转出来,不由地呆了呆。 “少傅,你说那北境王部的姑娘能有你这么好看么?” 梅砚挑了挑眉:“陛下是想见见她?” 宋澜慌乱摇头,痛恨自己贪图口舌之快。 梅砚也知道他没那个胆子肖想人家姑娘,只走上前去敲了敲他的肩膀,“宋青冥,你最好不要忘了自己除夕夜写的那份贺岁词,不然我死之前就卷着铺盖跑得远远的,让你这辈子再也找不到我。” 大约是话说得有些着急,梅砚说完还咳了两声。 宋澜哪里还顾得上同他说笑,连忙去给梅砚倒茶,然后皱着眉问:“少傅近日怎么又有些咳嗽?是不是有阵子没吃段纸屏开的药了,不如让东明去请他过来看看吧。” “是药三分毒。”梅砚喝完茶,脸色泛着些不正常的苍白,他当着宋澜的面没去捂自己的心口,只是忍着不适说,“况且那药苦得很,我是实在不想喝了。” 宋澜看梅砚脸色不好,担心他是去岁的病还没好全,正想要开口再劝,梅砚却已经抢先一步转了话题。 “延生说用了午膳就过来,这都未时了,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 宋澜一噎,卡在嗓子眼的话不好再说出来,只得叹口气又说:“那朕让廖华去催一催?” 廖华催人总是不太顺利。 他堪堪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回来,一进门就急急慌慌地说:“陛下,梅少傅,不好了,方才卑职去寻陆大人,听说陆大人在来的半路上转道去了尚书府,卑职寻过去,却得知鸾音郡主受了惊,太医说恐怕是要早产!” 想到宋鸾音和自己未出世的小侄儿,梅砚可谓一刻都沉不住气,当即就催促东明去备了车,与宋澜一同往尚书府赶。 —— “好端端的,郡主怎么会受惊的?” 驰往尚书府的马车之上,梅砚坐在宋澜身侧,掩唇咳了声,皱着眉问廖华。 廖华也是一头雾水,只得答:“似乎是鸾音郡主与南曛郡一同去尚书府的后花园放风筝,结果鸾音县主跌了一跤,立刻就动了胎气。” 宋澜暗骂一声:“怎么又有宋南曛的事儿!” 梅砚也皱了皱眉,脸上是藏不住的担忧,思索过后又问:“太医是怎么说的?” 廖华摇摇头:“尚书府现在乱成了一团,卑职方才去的时候只匆匆见到了陆大人,并不知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一路心焦,马车到了尚书府门口的时候,宋澜和梅砚才知道尚书府到底乱成了怎样的一团。 尚书府庭院中,怀王与梅毓都站在廊下。 怀王早已经急得团团转了,梅毓更是几次沉不住气要往房里去,却都被下人拉了回来。 院子里还站着两人,正是宋南曛与陆延生,宋南曛一脸懊恼,陆延生正站在一旁数落他。 宋澜环视四周,没有先去问怀王和梅毓,而是与梅砚走到陆延生身边,问:“延生,这到底怎么回事?” 陆延生见到宋澜与梅砚连忙行了礼,然后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大雪满初晨,开门万象新。”出自薛能的《新雪八韵》,特此标明。 第87章 早产 几天前, 陆延生就着羌族与大盛议和之事给宋南曛布置了一篇策论,原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奈何宋南曛年节休沐的时候玩野了, 看见先生布置的策论便直皱眉。 他从前想躲懒的时候就会去景阳侯府找周禾玩,如今周禾不在盛京城里,宋南曛左右没处去, 不知怎么想的, 竟到尚书府找宋鸾音来了。 宋鸾音虽是女子,与宋南曛的脾气秉性却很像, 两人都是贪玩且沉不住气的性子,见外面天气好,宋鸾音就说想要带着宋南曛到尚书府的后花园去放风筝。 宋鸾音怀胎近八个月, 行动颇有些不便,梅毓原本不放心她去放风筝,是宋南曛在一旁说情,又信誓旦旦地承诺了自己会照顾好皇姐, 请梅毓务必放心。 第162章 梅毓放心的后果就是宋南曛放任宋鸾音自己去捡风筝, 结果宋鸾音跑得太着急, 一下子摔在了石子路上。 宋南曛当时都吓呆了,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喊人, 等到太医来的时候宋鸾音都已经晕过去了。 陆延生原本是要去少傅府找梅砚下棋的, 从国子监走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南曛郡的策论写得怎么样了,小书童这才支支吾吾地把宋南曛去找宋鸾音的事说了。 陆延生听后越想越不放心, 半路拐弯到了尚书府, 却还是堪堪晚了一步。 宋澜听完陆延生的讲述, 一脚踹上了宋南曛, “宋南曛, 你不惹乱子是不痛快吗!” 宋南曛小腿上生生挨了一脚,踉跄了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却连哭都不敢哭,只呜咽着说:“皇兄,臣弟不是有意的。” 宋澜被他气得脸色乌黑,生生忍住再踹一脚的冲动,咬着牙说:“废话,朕若不是知道你不是有意的,朕!” 他抬手冲着宋南曛的面门指了指,硬是没把话说下去。 虽已经开了春,到底是乍暖还寒,凉风吹得人有些不适,梅砚掩着唇又咳了两声,然后才劝宋澜:“这会儿不是兴师问罪的时候,先让南曛郡起来吧。” 宋澜怒目瞪了宋南曛一眼,甩了袖子不去看他,宋南曛才被陆延生伸手扶了起来。 这一番吵闹动静不小,廊下的怀王和梅毓自然也听到了,见状一齐走了过来。 宋澜怕他们多礼,先摆了摆手,问:“皇叔,兄长,鸾音怎么样了?” 梅毓额上全是未消的冷汗,素来稳重端方的面容也显得有些焦灼,他叹了口气,说:“太医说鸾音动了胎气,此时太医和稳婆都在房中,却不知能不能保得他们母子二人平安。” 宋澜皱了皱眉,一时也顾不上同宋南曛兴师问罪了,想了想才说:“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吗,要不要让段纸屏也过来?” “不必。” 几乎是宋澜的话音刚落下,梅砚就很是果断地说了这两个字,他方才咳了会儿,说话的时候嗓音还有些哑,但语气却丝毫不容置疑。 宋澜一呆。 梅砚大约也觉得自己有些急了,掩了掩唇解释:“纸屏未必擅长千金方,与其大老远地去藕花园请他过来,还不如去城中多找几个有经验的稳婆。” 宋澜隐约觉得梅砚这话有些不妥当,喃喃半晌:“段纸屏不是医痴么,竟不是千金圣手?” 梅砚又咳了两声,没有答宋澜的话,却是怀王先反应过来,招呼府上的下人去倒茶。 “陛下,您与梅少傅先去花厅坐吧,鸾音这里有老臣和逢山守着呢。” 宋澜心中已有疑虑,当着众人的面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点了点头和梅砚一起往花厅去,走到宋南曛身边的时候还不看了他一眼:“别在这添乱,滚回国子监去。” 宋南曛心里也挂念着宋鸾音,此时是不愿意走的,奈何皇兄看自己的眼神太吓人,他自己又理亏,只能低头应了声。 少年郎有些委屈了。 好在陆延生看不下去了,走过来怕了拍他,轻声道:“鸾音郡主定没事的,别担心,琼然,先生送你回去。” —— 这边陆延生和宋南曛已经走了,另一边宋澜和梅砚也在花厅落了座。 尚书府的下人奉了茶上来,梅砚自捧着茶盏喝茶,宋澜便坐在他对面撑着下巴不说话。 花厅里一片寂静。 良久,宋澜终于忍不住问:“少傅,你对段纸屏的态度,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梅砚一僵,片刻后抬起头来,一双温和的杏眸氤氲在茶香水气之后,从宋澜的视角看过去竟有些模糊。 梅砚淡淡地:“哦?哪里不一样。” 宋澜支支吾吾了两声,摇摇了头,他也说不上来那种感觉是什么,只是心里觉得有些古怪。 梅砚与段惊觉的关系一直不错,属于污泥沼泽地里的两股清流,梅砚大约一直同情段惊觉的遭际,又熟知段惊觉与宋云川的那些过往,所以他一直把段惊觉当成知己。 可最近一段时间,他对段惊觉似乎疏冷了许多。 宋澜凝眸看着梅砚,试图从他口中问出什么来,但梅砚始终没有再多说一句。 在今天这样紧张的情境中,宋澜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 宋澜与梅砚各自揣着心事,又都担忧着宋鸾音和孩子,不免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大概是天色都有些暗下来的时候,廖华带着一脸笑意走了进来。 报喜:“陛下,梅少傅,鸾音郡主诞下一子,母子平安。” 宋澜和梅砚对视一眼,悬了一下午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去探望宋鸾音和孩子。 不得不承认,宋鸾音与寻常的女子是不大一样,寻常女子生完孩子早没力气了,宋鸾音却精神得很,正兴致勃勃地倚在床头上逗那刚生出来的孩子。 “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啊?” 梅毓与怀王俱守在她身边,闻言皆是无奈一笑,怀王道:“这孩子是早产生的,自然是比别的孩子要小些,好在你们母子平安,不然为父这颗心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了。” 宋鸾音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知道自己不该去放那风筝,嘴上却又不肯服软,只是摸了摸孩子的脸蛋,然后看了梅毓一眼:“虽看着小,但你们看看他长的,多像我和逢山啊。” 第163章 梅毓叹了口气,终究是拿自己夫人没办法,担惊受怕了许久的焦灼也终于被那初为人父的喜悦所取代。 他刚弯腰把孩子从宋鸾音怀里抱了过来,转眼就看见梅砚和宋澜推门进来了。 “陛下,景怀,你们来了?” 梅砚怕过了病气给孩子,只肯掩着唇站在屏风旁远远地看。 宋澜却着实高兴坏了,一进屋,见了那孩子比谁都亲,从梅毓怀里接过来便又是抱着又是哄,末了还笑眯眯地亲了亲。 “嗬!这孩子得管朕叫舅舅了!” 梅砚在远处看着宋澜抱着孩子又蹦又跳的样子,忍不住说:“青冥,你别把孩子摔了。” 宋澜“哦”了声,却很听梅砚的话,恋恋不舍了半晌才把孩子交给怀王抱着。 怀王得了这个外孙自然是高兴坏了,忽地抬头看向宋澜,兴冲冲地说:“陛下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宋澜一怔,那张风流又俊朗的脸竟有些红了。 他再怎么狠厉杀伐,说到底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混小子,还从来没给人取过名字。 他沉吟了半晌,然后求饶一般地偏了偏头,指着梅毓说:“孩子的父亲在这儿呢,朕怎么好给他取名字。” 梅毓却很不解风情,像是不知道这是宋澜给自己找的借口一般,摇了摇头说:“无妨,陛下取便是了。” 宋澜冥思苦想,然后福至心灵一般地拍了拍脑袋。 “兄长不取的话,那就由少傅取吧,少傅取也是好的!” 与梅毓相比,梅砚的确更通诗书,从前便有坊间传闻:太子少傅梅景怀手写天机云锦诗,身有王昌宋玉气,乃是朝臣殿上一股清流。 梅砚也的确如坊间传闻一般,大手一挥给宋澜取了“青冥”两个字作表字,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大盛文坛都震了震。 大盛道学兴盛,认为青是青天,冥是幽远,合在一起恰是青苍冥远、天上之天,是只有储君才能用的词。 这个表字包含了梅砚对宋澜的所有美好期许,也正因此,在钱塘的唐枕书才会因为听了这两个字就对宋澜放下戒备,且一眼看出了梅砚与宋澜之间非比寻常的关系。 宋澜那时候年纪还小,总是羡慕自己的兄弟,他们一个叫云川,一个叫南曛,皆是天地万物中的好意象,偏偏自己单名一个“澜”字,就像是他父皇心中的一滴水,连半点波澜都生不出来。 自打宋澜得了“青冥”这个表字,腰杆儿都挺直了不少。 梅砚也因此名声大噪,那段时日盛京城里的官宦人家常常备了礼物上门拜见,为的就是求梅砚给他们的儿孙取拟字。 当时梅砚是怎么拒绝的来着? “诸位大人请回吧,我此生只取得出一个青冥。” 他再也没有为别人取过字。 一如此刻,梅砚靠在屏风边上含笑摇头。 “我此生只取得出一个青冥。” 第88章 祈年 梅砚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宋澜是再不敢推脱,眼看着屋里一帮人是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给这孩子取名字了,只好深思熟虑了一番, 最后说: “这孩子……就叫他祈年吧。” 梅祈年。 正如除夕夜那那首贺岁词一样,这是个怀着无数美好祈愿的名字,祈愿这孩子一生富足安乐无灾无难, 也祈愿大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梅砚与梅毓见惯了宋澜不着调的样子, 乍然听见他给孩子取了个这么好的名字,竟一时有些懵, 反倒是宋鸾音先先笑了笑: “这名字好,祈愿我朝年年丰收嘛,我已经能够预见到我儿子辛勤耕耘的未来了!” “……” 宋鸾音确是比宋澜还要不着调些的。 梅毓早已经习惯, 谢过了宋澜给孩子取的名字,又回身坐在了宋鸾音床边,语重心长:“不管怎么说,这孩子也是福大命大, 此番你没事, 更是苍天保佑。” 梅毓稳重惯了, 甚少会有这种伤情的时候,宋鸾音不由地垂了垂眼睛, 忽然问:“宋南曛呢?” 喜悦的气氛太过浓厚, 众人一时都忘了兴师问罪这回事儿,不等梅毓开口, 宋澜便说:“朕让他滚回国子监了, 你放心, 这次有他好受的。” “不。”宋鸾音精神很不错, 语气却有些迫切, 求情,“这次也不能怪他,是我非要去捡那风筝的,他也不敢拦我啊,皇兄就别怪他了吧?” 宋鸾音这话虽是对宋澜说的,可说到最后却拉了拉梅毓的袖子。 梅毓叹口气:“此事确实怪不得南曛郡,你说要去放风筝,我应该陪你去的,是我的疏忽。” 宋鸾音又摇头,也不怪梅毓:“你在朝中政务多,哪儿能怪你啊。” 梅毓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起来,顺势将宋鸾音扯着自己袖子的那只手握在了手心里,柔声道:“日后我多陪你好不好?我和祈年一块儿陪你。” 柔情蜜意,破了天荒了。 怀王见不得女儿女婿这么腻歪,抱着孩子就往外走:“孩子该吃奶了,我去看看奶娘找好了没有。” 宋澜挑了挑眉,也跟着出了门,只是走到屏风旁的时候肆无忌惮地握住了梅砚的手。 光天化日的,梅砚的脸色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就想把手缩回来,“青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呢。” 宋澜不为所动,看了看屋里正腻歪的梅毓和宋鸾音,又看了看抱着孩子笑得一脸满足的怀王,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站在门外的廖华身上。 第164章 宋澜问廖华:“廖华,你看我拉着少傅的手,羡不羡慕?” 廖华:“……” 宋澜看着廖华黑了个彻底的脸色,终于满意地笑了笑,堂而皇之地拉着梅砚就走了,上马车之前还不忘嘱咐廖华:“对了,你一会儿去国子监和宋南曛说一声,就说郡主虽放过他了,但朕没放过他,让他给他的小外甥打一只金锁,这事儿才能算完。” 廖华哭笑不得,却知道自己家的陛下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只好连连应下。 马车上,梅砚神情疏淡。 清俊的眉眼被银丝炭燃出来的暖烟缭绕着,玉人天姿也拢在氅衣风毛中,似乎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丝缥缈不可定,可嘴角的笑意又是那样明显。 一片静默中,梅砚忽然问宋澜:“陛下让南曛郡给祈年打金锁,自己又打算送什么贺礼?” 宋澜不答反问:“少傅又打算送什么?” 梅毓和宋鸾音的孩子是宋澜的表外甥,也是梅砚的亲侄儿。 梅砚懒懒地靠在马车的软枕上,脸上的笑意似有似无,想了会儿才说:“身无长物,值钱的东西是送不了,毕生所学又被陛下一人占尽,我看我那份儿贺礼由你一道送了吧。” 宋澜便笑,说行啊。 然后梅砚就不说话了,他像是累了,轻轻将后脑靠在软枕上,杏眸微微阖起来,整张脸都融在了昏沉的暮色里。 马车里的烛火晃了晃,宋澜心中那份不安又开始肆意生长。 他们平时也常常这般打趣对方,要么挑逗要么哄弄,梅砚对宋澜总是有十足的耐心,这次虽一样,可宋澜还是能看出来梅砚身上的那份力不从心。 他恍恍惚惚地想着:少傅的病,似乎一直还没有大好。 “少傅?身子又不适吗?” 梅砚没睁眼,只是动了动被宋澜握着的那只手,然后点了点宋澜的手心,是让他放心的意思。 说:“少傅困了。” 宋澜揣着一百个不放心将梅砚送回了少傅府,梅砚不肯麻烦段惊觉,宋澜便又让廖华去请了太医过来。 两个太医看诊到半夜,俱说梅砚的病没什么大碍,许就是下午的时候过于担忧宋鸾音才有些伤神,宋澜这才勉强放了心。 太医走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梅砚早已经昏昏沉沉睡下了,宋澜就将他揽在怀里,念叨了整整一夜:“少傅快点养好身子,咱们一同去给祈年过满月宴。”眼闪汀 —— 时间过得说快也快,梅砚的身子还没大好,一个月就过去了,到了给梅祈年办满月宴的时候。 尚书府里,宋澜穿着一身常服,自己一个人坐在花厅上首喝酒,来来往往的宾客都不敢往他跟前凑,还是怀王仗义些,一把年纪了硬是陪着宋澜喝了两壶酒。 两壶酒下肚,怀王成功醉了,于是又只剩下宋澜一个人喝酒。 边喝酒,边抬眼看向众人。 今日是苏祈年的满月宴,却忙坏了梅毓和宋鸾音,夫妻两人又是忙着送迎宾客又是忙着送宾客,今日来贺喜的人也的确多,几乎是满朝的文物百官和皇亲贵胄都来了。 唯独梅砚没来。 宋澜不免有些失落,却偏偏碰上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 “皇兄,怎么都没人陪您喝酒呢?梅少傅今天没来吗?” 宋澜抬眼一看,见说话的正是宋南曛,且宋南曛的怀里还抱着梅祈年。 小孩子长得快,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就已经生得白白嫩嫩,一双眼睛水灵灵的,像极了宋鸾音。 宋澜“哼”了一声说:“少傅身子还没大好,今日来了怕是要操劳,朕就劝他留在府上养病了。” 宋南曛“哦”了一声,“那臣弟过两日去少傅府探望。” “别。”宋澜瞥了他一眼,满脸嫌弃,“少傅喜欢清静,你太闹腾了。” 宋南曛:??? 大约是迫于宋澜的威势,宋南曛愣是没敢反驳什么,悻悻地低下头又去稀罕怀里的孩子,神情里竟是说不出的喜爱。 宋澜笑了笑:“大半天了,怎么还抱着孩子不撒手,也不怕把孩子摔了。” 宋南曛闻言还真又把梅祈年抱得又紧了些,却愣是没有要撒手的意思,说:“臣弟实在是太喜欢这孩子了,水灵灵的多可爱啊,见了我也不哭,说明与我投缘呢。” “你喜欢就自己生一个,抱着别人的孩子不撒手算怎么回事。” 宋南曛疯狂地晃了晃脑袋,颇有些埋怨的意思:“算了吧皇兄,臣弟都快要穷死了,一时半会的怕是没有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臣弟。”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苏祈年的脖子上带了一精巧的金锁,正是宋南曛花光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还又管陆延生借了些银子才买下来的。 宋南曛穷得一穷二白,眼看就要升天了。 宋澜懒得听他叽叽歪歪,摆了摆手说:“别在这儿跟朕哭穷。” 听着宋澜没有要说后半句话的意思,宋南曛气得要跳脚,却还记得自己怀里抱着孩子,硬是生生耐着性子坐在了椅子上。 低头,委屈巴巴地和怀里的梅祈年说:“小外甥,你小舅舅要穷死了。” 宋澜都被他气笑了,却还是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宋南曛已经被自己停了一年零两个月的月例,也确实到了“穷死”的地步。 大手一挥:“明天去内务府领你的月例银子。” 第165章 宋南曛高兴地又要跳起来,被宋澜瞪了一眼后才安安稳稳坐在椅子上道谢,怀里的梅祈年竟也“咯咯”笑了两声,像是能感受到宋南曛的喜悦一般。 这头正热闹着,守在外面的廖华却从禁卫手里接了封奏报,然后急匆匆地进了花厅。 “陛下,景阳侯急报,称大军已至城外官道,明日一早便可抵达盛京。” 这次一高兴就站起来的却不是宋南曛,而是宋澜,他接过廖华手里的奏报看了眼,嘴角的笑意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宋南曛眨眨眼睛问:“皇兄,是景阳侯要回来啦?” “嗯。”宋澜将奏报拿在宋南曛眼前晃了晃,眼底满是稳坐钓鱼台的威仪,他说,“周子春,班师回朝。” 周禾与羌族的仗早就已经打完了,之所以迟迟没能回盛京,是因为宋澜让他留在北境与羌族商量议和的事情。谁知这一商量竟拖了三个月的时间,好在不久之前周禾总算仗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把羌族首领骂了个狗血淋头,羌族不敢再讨价还价,也不敢再给宋澜送姑娘,硬是咬牙答应了大盛提出的所有条件。 是日,景阳侯周禾班师回朝! 第89章 班师回朝 次日, 阳春三月,春和景明。 景阳侯周禾率亲兵入盛京城,所过之处人声鼎沸, 挤在长街两旁看热闹的百姓可谓数不胜数。 周禾这一走四个月,盛京城的纨绔子弟到刀山火海里走一遭,摇身一变就成了人人称颂的大功臣。武将大多如此, 护的是边关百姓的安危, 守的是大盛江山的太平,活该他们名声大噪。 周禾端坐在战马之上, 一身金甲应晨阳,威风浩荡眉清目朗,他神色冷峻, 浑然没有把百姓们的称颂听到耳朵里,只是一路策马到了宫门,全程未露一个笑脸。 等到周禾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长街尽头,临街的茶楼上才慢慢开了一扇窗户, 开窗的那个人一双柳眼带魅,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宫的方向, 眸底却是一片幽深的寒光。 身侧的长随递过去一杯热茶:“侯爷已经平安回来了,世子如今可以放心了。” 段惊觉笑了笑, 语气清冷出尘, “是啊,我尽可以放心了。” 话音落下, 那扇刚开了没多久的窗户便又被他亲手关上, 长街之上依旧人头攒动, 而茶楼雅室里却又成了一片静谧。 静谧得好像那扇窗户从没有被打开过。 —— 瑶光殿, 群贤毕至。 殿门大开, 文武百官站在两列,宋澜穿着一身明晃晃的龙袍端端正正坐在上首,不多时,周禾率军入殿。 进殿不可带兵刃,周禾那杆使惯了的长|枪便交给了外面的宫人,他此时只穿一身金甲,眉目俊朗如旧,只是周身的气度变了一遭,似乎在过去的四个月里不经意染上了北境的风雪。 宋澜一见到周禾下跪就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一路下了玉阶,走到周禾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 “子春,这一仗打得漂亮!” 周禾面容冷峻,只嘴角抿了抿,言语之间甚是恭敬,道:“皆是麾下将士的功劳,臣不敢居功。” 宋澜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打趣道:“果真是沙场刀剑最磨人,咱们景阳侯去打了个仗,整个人都比从前稳重了不少。” 在场的官员都曾亲眼见过周禾与孟颜渊在朝堂上拌嘴吵架的事,闻言皆有些忍俊不禁,胆子大的还附和了宋澜几句。 “陛下说的是,景阳侯的确是稳重了。” 周禾抿了抿唇,果断地换了个话题:“陛下,臣此番回朝,还带回来了羌族首领派来议和的特使,此人现住在城郊营帐中。” 宋澜摇摇头:“虽是求和,却也不要怠慢了,将他安顿到城中驿馆吧。” 周禾应了声,称是。 宋澜看着在自己面前毕恭毕敬的周禾,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又想着他大概是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才会如此,便不再多言,转身回了龙椅上坐着。 今日披甲还朝的不只周禾一人,他身后还跟了不少的将领,大大小小站了半个瑶光殿。 宋澜看着殿中众人,笑着抬了抬手,“廖华,宣旨吧。” 廖华应声上前,一封接着一封的圣旨便下下来,皆是论功行赏的旨意。 一道道封赏赐下去,一个个官衔赏下去,一句句“谢主隆恩”此起彼伏,等到所有的圣旨都读完了,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时辰。 武将还好,文臣却有些站不住了,都盼着能够赶紧散朝。 宋澜笑了笑:“此次与羌族一战,景阳侯功劳最大,北境苦寒,想必也是一路奔波,与羌族特使议和的事情就交给礼部和……” 宋澜的“鸿胪寺”三个字还没说出口,周禾竟打断了他。 “陛下。”周禾抱拳,单膝跪下道,“不是臣要逾矩,而是与羌族议和之事一直是臣在周转,此时若是贸然交给别人,恐怕又有一堆麻烦,臣犹有余力,并非力不从心。” 宋澜挑眉看他,神情颇有些意外,却又想着羌族的人如今的确忌惮周禾,周禾想要把议和的事揽在手里也很容易理解。 宋澜笑了笑,命周禾起来,“既如此,子春你可就要再操劳一段时间了。” 这便是答应了让周禾继续处理与羌族议和的事。 众人都没什么异议,宋澜便说了句下朝,周禾随着众人出了瑶光殿,没走两步却被廖华给拦住了。 第166章 廖华拱手,面对周禾时也比从前多了几分恭敬。 “景阳侯怎么走得这么快,陛下叫都叫不住您。” 周禾顿住,“陛下找我?” 廖华点点头。 等到周禾随着廖华再度回到瑶光殿,殿中的官员已经尽数散去了,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就只有宋澜一个人坐在上首,帝王面上带笑,一双上扬的眼睛微微挑起,看着周禾一步一步走过来。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玉阶,却像是隔了盛京与北境之间的群山万万。 周禾在殿中站定,作势又要跪下行礼,宋澜见状忙一挥手:“子春,怎么多起礼来了?” 周禾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却还是跪了,依着规矩行了礼,然后才说:“陛下,礼不可废。” 宋澜蹙眉。 几个月前周禾策马扬尘的背影再度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时候的他那样决绝,执枪上马去奔赴北境的战火硝烟,似乎那一去就不会再回来。 可如今他回来了,依旧是张扬而又轻狂的少年郎,而那身甲胄之下,却似覆了一层寒霜,毫无温度。 宋澜闭了闭眼睛,努力将心里的那份不适降到最低,然后开口免了周禾的礼。 宋澜笑道:“怎么一下朝就跑得那么快,朕还有话没对你说呢,从前可不见这么急着下朝,怎么,刚回盛京就有什么急事儿?” 周禾站定,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却还是接了宋澜的话,笑笑说:“陛下见笑了,臣这不是赶着去藕花园么。” 去藕花园,见段惊觉。 谁知这答案竟正中宋澜下怀,他顿了顿说:“朕正想跟你说说羌族质子的事。” “陛下请说,臣洗耳恭听。” 依旧是规矩得挑不出差错的言语,宋澜垂眸看着他,心中止不住怀疑:周子春这是被陆延生附身了吗? 沉默了一瞬,宋澜才又在这种诡异的气氛里再度开口:“之前不是说让羌族送一个皇室子弟到盛京为质么,你可知他们打算送谁来?” 周禾点点头:“听说是羌族首领第三子,年纪很少,还是个孩子。” “年纪小生不起什么风浪来,那倒是不错。”宋澜眯着眼睛说,“你去知会那羌族特使一声,要他们尽快把人送来,如此咱们才能接着谈议和的事。” 周禾应下,欲言又止了半晌,最后还是开口:“陛下,北境已平,羌族又已经提出议和,我朝国力强盛再无外患,何不放纸屏回南诏?” “朕没说不放他。”宋澜清了清身子,意有所指地看向周禾,“但前提是要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 周禾抿了抿唇,终是忍不住问:“可陛下,何时才是时机成熟的时候?” 不知道是不是宋澜的错觉,他竟觉得周禾问这话的语气有些急切,似乎急着想要回南诏的人不是段惊觉,而是他自己一般。 宋澜便笑了笑:“子春啊,你怎么一回来就急着替南诏世子问这事?” “臣……”周禾迟疑了一下,然后说,“臣只是许久不见他,心中有些挂念。” 宋澜点了点头,他既然知道周禾对段惊觉的情谊,自然也理解周禾此时此刻的心情,只是看着此时此刻的周禾,他终究是有些不忍。 “子春,你一味地为他着想,可有想过他有没有把你放在心上?” 一句话,成功地让周禾的脸色暗了暗。 “臣不在乎。”他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抬眼看向宋澜,喃喃说,“只要他高兴就好,别的,臣都可以不在乎。” 宋澜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就听见周禾又开口问他:“青冥,他高不高兴全在你一句话,就算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放他回南诏,也不行吗?” 宋澜一愣,因那他口中那句“青冥。” 就在周禾以为这句话总算能说动宋澜什么的时候,却见宋澜摇了摇头。 “朕可以因为你放他走,但朕不能因为你置我大盛百姓于不顾,南诏仍有蠢蠢欲动之势,子春,这不是时候。” 周禾眸中的光再度暗下去,他抬眼看着宋澜,看着昔日的兄弟龙袍加身,高高坐在明堂之上,似乎有些耀眼,良久,周禾终于低低应了声:“臣知道了,陛下。” 他又唤他“陛下”。 宋澜再度起身,一路走到周禾面前站定,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问:“子春,是朕太久没见过你了吗,怎么觉得你像变了个人似的,真的是你吗?” 周禾一笑,恭敬道:“臣当然是臣。” 静默了许久,宋澜有些迟疑地问了第二遍:“你说你是谁?” “臣,当然是臣。” …… 过了很久,宋澜才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你去吧。” 周禾没有犹豫,说走就走了,只剩下宋澜一个人站在瑶光殿里,怔忡地出了神。 他的表兄是什么时候成了他的臣的,他已经记不清楚了。 他终究是没能再听到周禾唤他“青冥。” 第90章 城中池鱼 周禾从瑶光殿出来, 脸色阴沉得有些吓人,守在宫门口的亲兵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然后试探着问:“侯爷, 回府吗?” 周禾摇摇头,翻身上了马背,“去藕花园。” 藕花园里早已经是一派春光迷人, 园中绿柳初生, 并池中两三翠鸟,大有几分南国气息。 周禾到的时候, 段惊觉正站在池塘边往水里撒鱼饵。 第167章 他肤色甚白,额前发微卷,一身素白纱衣纤尘不染, 比池中未开的白荷还要圣洁几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池中游鱼,眼角眉梢还是说不出的媚态。 媚而不妖,一如往昔。 周禾看着他的背影, 良久, 终究叹了口气:“纸屏。” 段惊觉闻言转过身来, 一双柳眼稍稍往上抬了两寸,看见周禾也不意外, 只是笑了笑, 问:“子春回来了?” 他如今叫“子春”两个字已经很顺口了。 周禾点了点头,并没有什么久别重逢的患得患失之感, 只是走到段惊觉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皱眉:“手怎么这样凉, 你素来畏冷, 在外边站着怎么不知道多加件衣裳?” “无妨, 已经开春了。”段惊觉笑着叹了口气,柔声道,“许久不见,你还是这样这样妥帖,倒显得我对你不闻不问一般。” 这般温和的态度,已经不像是素日清冷惯了的人会说出来的话了,然而温柔乡最是消磨人的心神,周禾又刚从北境边关回来,哪里顾得上琢磨这许多,只觉得十分受用。 他含笑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你高兴,让我干什么都可以。” 段惊觉若有所思,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去见过陛下了?” 似乎知道他终究会有此一问,周禾抿了抿唇,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远处绵延的青山上,声音都透着几分怅然。 “见过了,陛下说……时机还未成熟。” “呵。”段惊觉闻言并没有多少意外的神情,神色依旧冷清清的,透着几分阴柔,道,“你看,我早说过陛下会是这番说辞。” 周禾的神情登时有些不忍,他看着段惊觉,欲言又止了半晌,问:“纸屏,非要到这个地步不可么?”嬿擅町 “是,非要到这个地步不可。”段惊觉也看向周禾,一字一顿,“我在盛京为质十七载,期间步步隐忍,熬死了先帝又等到了陛下登基,原以为他能放我回去,可结果不还是一样?故土难回,我如何甘心啊,子春,这局棋我是非下不可了,你可愿意陪我一起下?” 周禾只觉得自己的心颤了颤。 段惊觉在下一局棋。 他知道。 自己在这局棋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他也知道。 他走马北境,风尘仆仆归来,卷起一身风雪,重兵在手,成了今时今日盛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只为了陪段惊觉下这一局棋。 周禾将段惊觉的手握得紧了些,语气不容置疑:“自然,掌棋人也好,黑白棋子也好,只要你高兴,纸屏,只要你高兴就都随你。” 段惊觉垂眸笑了笑,任由自己的一只手被周禾握着,另一只手却抓了一大把鱼饵撒入池水,霎时间,鱼群争涌而来,啮饵之态 这偌大的盛京城又何尝不像是是一池游鱼,平日里悠游自在各顾各的,等到利益当头的时候便一拥而上,局势错综复杂,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早已经是风起云涌之态。 城中池鱼,鱼已啮饵。 周禾还没回过神儿来,就看见段惊觉忽然抽回了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面颊。 那是一张在盛京城里养尊处优的面容,也是一张被北境的风霜狠狠割过的面容,段惊觉的手指顺着周禾的眼睑滑到颧骨,然后停在了他的喉结上,尾指敲了敲周禾领口的甲胄。 “铮铮”两声脆响,像是金玉相撞的声音。 “子春。”开口就是含着春的语气,段惊觉说,“你一走四个月,回来就要面对这么多事,累不累?” 周禾只觉得那轻柔的语气勾起了自己心头的一抹魂,隔着厚重的甲胄,他还是能够感觉到段惊觉之间传来的那一丝凉意。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将他捂热。 “累啊,你待如何?” 也就是周禾的话音刚落下,段惊觉就垫了垫脚,泛着凉意的薄唇轻轻吻上周禾的下巴,又在周禾低头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滑上他的唇。 春风过境,纤细的柳枝轻轻扬起,细嫩的柳芽似乎要从枝条上抽离出来,如人游离的魂魄一般,居无定所,飘忽不定。 冷暖交织间,周子春早已经彻底沉沦。 “纸屏啊……”清俊的嗓音有些发哑,“别说陪你下盘棋,你就是想要我的命,我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段惊觉的小臂搭在周禾的脖颈上,身体止不住地有些发软,闻言却只是又将他攀得紧了些,纤尘不染的素袍紧紧缠上金戈铁马的甲胄。言珊廷 周禾忍不住抱起段惊觉,将他的后背贴在了新生的柳树上。 他眯着眼,忽然问:“纸屏,你听说过瑞安侯吗?” 段惊觉喘息了几口,看看拢住自己的衣服,一双柳眼再也谈不上一个“冷”字,他像是没听懂周禾的话,问:“谁?” “他叫赵旌眠。”周禾拖着他,忍不住再度亲上去,几口过后才又说,“我很羡慕他。” 段惊觉笑了笑,伸手搭上了周禾腰侧的金甲扣。 “可惜了,我不是唐枕书。” 话音落下,又是“铮”的一声。 周禾身上那可抵无眼刀枪、可在瑶光殿受封的金甲轻而易举地落在了石子路上,惊起柳梢上浅眠的雀鸟,又惊了帘幕之上的雷霆。 ——雷霆乍惊,余独不觉。 恍惚之中,段惊觉忽然想起这句话。 ——踽踽独行于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这样一份不流于俗呢。 第168章 他抬头望着那两只振翅飞向寰宇的雀鸟,思绪一下子被拉得很远,仿佛看到了许多年前璞玉浑金的太子殿下。 云川呐,我早已经陷在世俗之中了。 苦声一笑,段惊觉搭在周禾背后的手摸上了他的衣带,缎面衣带立时就被解开了,华贵的里衣飘落在地上,另一端,雪白的袍服也掀开了衣角。 周禾残存着的最后一丝理智是想要把段惊觉抱进屋,却被段惊觉抚着喉结制止了。 “就在这儿。”段惊觉的声音满是说不出的柔媚,“就在这大好的春日里。” 周禾的最后一丝理智也终于被摧毁。 ……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地有些晚了,低飞的倦鸟掠过屋檐,晚云温柔,暮色沉沉中竟衍生出一丝欣欣向荣的味道。 似乎有什么行将就木的人获得了白玉京城的一捧圣水,又像是有什么日薄西山的魂灵被十二楼上的仙人抚了顶。 一切都朝着全新的态势在发展。 段惊觉浑身湿透,身上只盖了一件长袍,额前的头发凌乱中带着些卷度,平白为他添上一抹南国风情。 周禾将他揽在身前,温声说:“天凉了,进屋吧?” 段惊觉“嗯”了声,由着周禾把自己抱起来,他把下巴垫在周禾的肩膀上,手指却轻轻抚上了周禾背上的一道疤。 “这疤是怎么来的?” 他方才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有空隙说话。 周禾无所谓地笑了笑,把段惊觉在床上放好,然后才拉了拉自己的衣裳,转头去洗了块帕子回来。 他坐在床边,轻轻替段惊觉擦去额头上的汗,边擦边说:“在北境的时候被羌族人砍了一刀,不过不要紧,只是皮肉伤。” 段惊觉方才抚过那道疤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他目光沉沉似水,良久才又道:“不是一早就与他们说好了议和的事么?” 周禾笑了笑,顺手拨了拨段惊觉的头发,似乎对那微卷的发丝很感兴趣,还绕在手指上拨弄了好一会儿,最后笑着说:“即便一早与羌族人说过了,战场上也难免刀剑无眼,好在一切顺利,那羌族首领听了我们的计划,很痛快地陪着我们演了这场戏,如今不是都依着你的意思来的么?” 段惊觉没答,发丝被周禾绕得有些疼,他也不说,就只是眼神空荡荡地望着床帐发呆。 周禾终于发觉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劲,“嘶”了一声,松开了他的发丝,凝眸问:“纸屏,怎么不说话了?” 段惊觉的目光便转过来看着他,水气迷蒙的一双眸子含着碎雪一样的光,他不答反问:“子春,值吗?” “什么值吗?” 段惊觉轻柔地伸出手,再度抚上周禾的后背,玉一样的手指恰好按在那道粗粝的疤上,“为了我去和陛下作对,甚至与羌族勾结做出通敌卖国之事,值吗?” 周禾显然没料到段惊觉会说这么一番话,他默了默,最后还是把段惊觉贴在自己后背上的手拿了下来,然后紧紧握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既然是为了你,就没有值不值的,纸屏,你若是真心爱慕一个人,也能一样做到这些事。” 段惊觉忽然笑了一下,轻轻摇头,眸中全是自嘲的神色:“不,我做不到。” 周禾像没听到一般,垂眸笑了笑:“没事,明日我就去见那羌族特使,你就在府上等消息。” 周禾起身,不等段惊觉说什么就在他的额上落了一个吻,像是出征前的将军在妥帖地与心上人作别。 爱慕这种东西总是不那么公平的,有人倾心相待,有人却视之如草芥,而就差没把心剖出来的那个人心里想的,竟然是:你若能多看草芥两眼,我也心甘情愿做那草芥。 情意折磨人,时局更折磨人呐。 第91章 赤子天真 次日是个雨天, 虽是酥软的春日,这场雨却冷凄凄的,平白无故地给整座盛京城添上了几分凉意。 周禾未撑伞, 带着亲兵骑马去了驿馆。 驿馆之中静悄悄地没个人影,客房之中,有一人压低了声音与周禾说话:“侯爷, 你们大盛皇帝似乎也未必信你, 瞧瞧,院子里那几个守卫将我盯得紧着呢。” 此人正是羌族来的特使, 名叫游大,是个三十来岁的北方汉子。 周禾发丝上沾着雨水,正坐在他对面用帕子擦头发, 闻言只是轻轻一笑:“他们盯着不要紧,原本也不需要你去做什么,只要将让你们羌族的部下听我的就行了。” 他这话说得毫不迟疑,游大却愣了愣, 有些犹豫地问:“侯爷, 您可想好了, 真的要助我们羌族攻打盛京?” “这有什么没想好的。”周禾轻轻笑了一声,“四个月前不是就已经与你们的首领说好了么?” “可……” 周禾摆摆手, 示意他不必再说下去, 只是自顾自地说:“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游大笑了笑:“您不肯说, 我们也能猜到个大概, 不过就是为了那个南诏世子嘛……” 周禾冷冷地抛过去一个眼刀, 游大立刻闭了嘴, 换了个话题又接着说:“只是您当真已经有了万全之策, 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让我们的部下入盛京城?” “自然。” “入城之后呢?逼进皇宫将大盛的皇帝杀了?” 周禾的脸色就在这句话里阴沉了下来,他眼眸乌黑,像是盛着一潭深不见底的乌池水,幽幽看向游大:“我只需要你们逼宫,不需要你们干别的,你们只管配合行事,事成之后,银子与城池会如约给你们,我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 第169章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游大讪讪笑了笑,“可我说句不该说的,您这不就是虚张声势嘛,您如此优柔寡断,胜算可不大呀。” “还是那句话,你们只管做好你们该干的事,事成之后拿了银子就走,不然……”周禾眼眸微挑,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边点边说,“本侯会让你们再也回不去,你们羌族的三公子也摆脱不了做质子的命运。” 许是见识过周禾在战场上猖狂狠厉的一面,游大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脸上的神情又变成了对周禾的讪笑。 “侯爷,这好说,这好说得很。” —— 等到周禾从驿馆中出来,细雨已成瓢泼态势,他依旧没有打伞,只是一个人站在雨里,望着皇宫的方向站了很久。 直到他身边的亲兵看不过去了,撑着伞走过来,关切道:“侯爷,您真的要逼宫吗?” “嗯。” 周禾的声音很淡,透过无边丝雨,泛着化不开的愁绪。 “可是陛下待您不薄,您当真要为了南诏世子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恕小人多嘴,您如今带兵平定了北境,于大盛而言是名副其实的功臣,前途无可限量,实在没有必要为了别人铤而走险。”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但周禾并未生气,只是面容沉静地看了他自己的亲兵一眼,怅然道:“我当初会远走北境不也是为了他么,北境四个月,不过是在为了今日之举做筹谋而已。” 各中详情,那亲兵都大约知道,他不敢再劝,只是不放心地说:“可是侯爷,此番若是出了一点差池,您惹上的就是杀身之祸,即便一切顺利,您成功让陛下松口放世子走,此后您与陛下之间也再无情分可言了啊。” 周禾走了两步,从伞下走到雨中,细雨淋湿了他的眼角眉梢,大约是因为太淋人,连他的声音也多了一丝哽咽。 他说:“我知道。” 于周禾而言,这实在是一条不归之路,然而他一路走过来,却从没后悔过什么,唯一后悔的,大约就是他与宋澜的那份兄弟情谊再也全不了了。 周禾吩咐手下的亲兵:“开城门吧,让羌族的人都进城,与我们手下的兵将在城中汇合。明晚亥时,正式起兵。” 此时已经过了晌午,周禾亲自去城门处看了一眼,刚要回城的时候却被一辆马车拦住了。 那马车华贵无比,车帘上还用金线绣了团花纹,一看就是宫里的。 周禾看着从马车上跳下来人皱了皱眉,疑惑道:“南曛郡?” 宋南曛穿着一件锦红袍,一副世家小公子的贵模样,笑嘻嘻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然后撑着伞站到周禾面前,还一手掐了掐腰。 声音明媚:“景阳侯,我到处找不到你,你怎么出城来啦?” 周禾依旧没撑伞,戴了盔甲倒也没淋着,他回头看了手下兵将和羌族的部下一眼,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臣出城来处理与羌族的议和之事,这些都是羌族的部下,臣要带他们到驿馆去的。” 宋南曛垫着脚往城门的方向看了看,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眨巴个不停,他笑着对周禾说:“这些羌族人也真是的,不过议和而已,竟还要派这么多人来。” “他们是来求和的,自然想要多讨些好处给自己,人多力量大。”周禾说完顺势将话题一转,问,“郡王找臣有何事?” 宋南曛满脸苦恼地叹了口气,苦着脸说:“皇兄看我在国子监太闲了,要我务必给自己找点事儿做,还要看我新写的策论,我左右想了想,如今咱们大盛朝最要紧的事不就是与羌族议和的事嘛!所以就来寻你了。” 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一股子天真。 周禾看着眼前的宋南曛,一时竟有些不忍。 他的年岁比宋澜大许多,自然也比宋南曛大许多,但与他们兄弟二人却都很投缘,以前宋南曛被陆延生逼着做学问的时候,都是周禾从国子监的窗户溜进去然后带他出来玩的。 宋南曛见周禾半晌没说话,不由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穿红袍的少年郎撑着油纸伞,还不忘把伞往周禾头上挪了一半。 他笑嘻嘻地说:“景阳侯,你发什么呆啊。” 周禾回过神来,抿了抿唇说:“只是忽然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郡王还记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总不爱在国子监读书,臣就会从国子监的窗户跳进去,然后把郡王偷偷带出来玩的事?” 宋南曛脸不红心不跳,闻言竟还有些自豪地说:“当然记得,我那时候最喜欢跟着你和皇兄去捉雀,一个月里从国子监偷跑六七次,先生他可一次都没发现过!” “哦?是么。”许是往事太值得回味,周禾冷了好多天的脸上竟也带上了一丝柔和的笑意。 宋南曛还在若有所思,一手摸着下巴说:“不过我一直很奇怪,我先生他那么聪明的人,真的会什么不知道吗?我看他并非不知道我逃课的事,而是念着情分纵容我,若真有一日我做了比逃课更出格的事,他定然是不会包庇的。” 周禾一愣,随后又扯着嘴角笑了笑,像是安慰宋南曛,也像是安慰自己,“陆大人待你那么好,郡王还会害怕?” 宋南曛稚嫩的脸上显出少有的正经来,“不是怕先生的问责,而是怕先生失望。” 雨丝迷蒙,周禾忽然想起了宋南曛的表字。 “郡王的表字,是叫‘琼然’?” 第170章 宋南曛点点头,笑着说:“先生说,是‘清玉澄明琼花镂,得愈安然风露透’的意思,景阳侯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周禾又愣了一下,心中止不住地波澜起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竟觉得眼前这个小少年比表面上要通透许多。 这座绵延了几代王朝的盛京城终究还是太广阔了,广阔到容纳了太多表里不如一的人,他是,段惊觉是,或许连宋南曛也是,他们一人占据一方池水,将这座盛京城搅动成了风云变幻的复杂棋面。 陆延生手底下教出来的学生,真的会不知道什么叫做清玉澄明吗? 被太子少傅梅砚教习过的人,真的会不知道什么叫做得愈安然吗? 周禾的思绪忽然飘得很远,他只是在想,这盛京城里,哪里会有真的天真与赤子呢。 “景阳侯?” 周禾怔了一下,嘴角的笑意已经有些勉强,只是淡淡地回答宋南曛的问题:“臣幼时没好好读过书,自然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宋南曛不依他,眨巴着眼睛问:“真的假的?” “自然是真的。”周禾抬头看着无边的雨雾,忽然对宋南曛说,“今日雨太大了,郡王先回去吧,等到雨停了再来。” 宋南曛不疑有他,登时就把先前的话题抛在了脑后,又是笑着对周禾说:“好,等雨停了我再来找你,你务必教我与外族议和的事,皇兄催着要看我的策论呢!” 周禾便说好,亲眼看着宋南曛收了伞上了马车,心中存留的最后一处柔软也随着那柄油纸伞的挪开而不复存在。 他看着远处的皇城,看着皇城之后起伏的山峦,看着山峦之上黑沉沉的乌云,忍不住喃喃道:“只是不知道这雨还有没有能停的时候。” 第92章 出师未捷 这场雨, 经久未停。 自古逆臣层出不穷,或因君王失节,或因一己私欲, 但大多不得善终,若真有谁推翻了帝王椅,史书上也只会说这是拨乱反正的乱世英雄。 成王败寇恰恰是这个道理。 硝烟乱世里起兵或许还能成就一代枭雄, 太平盛世里起兵, 多半只能做乱臣贼子。 如同这风雨飘摇的人世一般,周禾的这条路, 也是一条风雨交加的不归路。 次日细雨不停,远处雷声轰闷,像是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到了释放的时候, 差的就只是那临门一脚。 亥时,周禾集结了手下私军与羌族部下,几千人马一时叫嚣而起,不费吹灰之力就破开了朝华门。 宫里的禁卫毫无防备, 局面顿时乱做了一团。 周禾披甲执枪在前, 一心只想逼宫, 他身后的羌族部下却更显贪婪,见到人就杀, 见到宫苑就进, 见到财物就抢,真应了那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天黑得看不清路, 一个慌乱出逃的宫女摔在地上, 手中提着的灯笼点燃了廊下的纱帐, 顿时燃起熊熊大火, 任凭细雨浇注也难以熄灭分毫。 羌族部下嫌那宫女挡道, 一脚就把人踹到了火海里,火光漫天,堂皇的宫苑里发出宫女凄厉的惨叫。 周禾就在这纷乱不堪的态势里回了头,他看着身后燃起的火光,看着慌不择路的宫人,看着拼死挣扎的禁卫军,心头忽然一痛。 他猛地顿住了脚,然后回身一枪挑了身后那个羌族部下的脑袋,以枪抵住对面,长身而立,细雨如丝,威风猎猎。 沉沉夜色中,他双目如鹰眼,死死盯住眼前的羌族部下,竟把人看得一个哆嗦。 “你们听着,今日只要你们造势,若胆敢在我大盛境地杀人放火烧杀抢掠。”周禾抬手一指那个羌族部下的头颅,冷冷说,“这就是下场。” 恍惚中,他又是那个张扬肆意的景阳侯,又是在沙场上领军作战的将领。 一片喧杂里,不知是谁冷哼了一声,嗤笑道:“省省吧侯爷,您如今都已经率军攻进了朝华门了,就别想着讲正气逞威风啦!” 心头凝着的恍惚被打破。 周禾没再说话,而是提着枪奔入雨幕之中,身后是刀枪火海,眼前是巍峨宫殿。 他回不了头了。 这座皇宫,周禾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从他幼时入宫赴宴,到后来去东宫找宋澜,再到后来以勋爵之身入瑶光殿,到如今逼宫造反…… 他走在通往昭阳宫的宫道上,轻车熟路地像是要回自己家一样。 若不是披着甲,若不是提着枪,若不是身后烟炎张天惨叫连连。 周禾已经不知道自己游移不定了多少次,可每每一想到段惊觉,想到他伏在怀里低低唤的那句“子春”,他便觉得孤注一掷也行吧,背信弃义也行吧,千古骂名也行吧。 纸屏高兴就行啊。 周禾紧了紧手里的长|枪,等到再回神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到了昭阳宫。 与整个皇宫的动乱不同,昭阳宫里还是一片静谧,宫苑中的角灯幽幽亮着,细雨如同泼天的丝线,给整座宫苑都笼罩上了一层不真实感。 这种诡异的氛围让周禾止不住地生出了一层冷汗。 他隐约觉得事态的发展有些不对。 今夜的宫乱虽是突如其来,可他们从朝华门一路打到了昭阳宫,宋澜不应该没有听到动静,若是听到了动静,昭阳宫没道理还这么安静。 除非…… 周禾心头一颤,下意识就回头往后退了两步,却不想迎面又撞上一个人。 第171章 “景阳侯这是要去哪里?” 那声音极其冷静,周禾借着火光,隐约看清了来人。 诧异:“杭大人?” 正是大理寺卿杭越。 杭越冷着脸点了点头,神色沉稳且从容,只是问周禾:“景阳侯今夜怎么进宫来了,还执了兵刃?” 周禾心中已经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却只能咬着牙反问杭越:“这大晚上的,杭大人怎么也进宫了?” 杭越这个人明显不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闻言只是淡淡地说:“奉陛下之命进宫。” 像是心中的猜测得到印证,周禾一张脸顿时也沉了下去,右手紧紧握住手中那杆长|枪,掌心却已经生出了细汗。 他的声音已经可见颤抖:“陛下让你进宫……做什么?” 杭越干脆果断地退了一步,朝着周禾拱了拱手,冷声道:“陛下让臣在这这里等景阳侯,若是看到景阳侯来了,就请您进去。” 杭越直起身子,在周禾一脸惊愕的目光中伸手问往昭阳宫一指,“侯爷,请吧?” 不等周禾反应过来什么,杭越身后的一处宫苑里就涌出来百十个人,其中有一些是周禾面熟的,皆是大理寺的高手。 周禾眯起一双眼睛看着额杭越,质问:“杭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诚如景阳侯看到的意思。”杭越少见地笑了笑,然后招呼了身后的人上前,对周禾说,“侯爷,我朝有律,面圣不可执兵刃。” 杭越今夜的一番话说得极不明白,但没人能比周禾更明白。 杭越掌管的是大理寺,宋澜不会无缘无故深更半夜召他入宫,即便是真有政务要谈,杭越也不可能带这么多人来,更不可能把他堵在昭阳宫门口。 除非……宋澜已经知道了他今夜想要犯上作乱的计划。 杭越见周禾犹自不信,竟是又笑了笑,提醒到:“侯爷,你手下的人呢?” 周禾一愣,这才猛地侧头去看火光漫天处,却只见熊熊火焰正在消散,而先前的厮杀与叫喊声早已经彻底听不见。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整个皇宫都重新回归了平静,安静到像是从未发生这场宫乱一样。 他手下私军与羌族部下几千人,竟都没了动静。 怎会如此。 周禾的一颗心已经沉入了谷底…… 或是想要垂死挣扎,或是想要绝处逢生,或是心心念念了一个段惊觉,周禾趁杭越不备便提枪而起,一枪扫倒了一片人。 他枪法甚好,可杭越手下的人也个个都是高手,登时一拥而上将周禾团团围住,继而酣战一团。 杭越站在边上冷眼看着,竟长长地叹了口气。 周禾虽英勇,但到底不能以一敌百,不多时就负了两道伤,肋下的伤口流血不止,右肩的伤口也不容乐观。 他长|枪拿不稳,很快就被杭越手下的人按到在了地上。 杭越拨开人群走过去,制止了手下人想要给周禾上镣铐的动作,脸色冷得像是三冬化不开的冰雪,他看也不看周禾,只是说:“陛下在等侯爷。” 昭阳宫里,在等周禾的人不少。 宋澜脸色阴郁地坐在床边的软椅上,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那只叫翡翠的鹦鹉喂着瓜子。他身旁还站了两人,一个是规规矩矩的梅毓,另一个是不太规矩的宋南曛。 周禾被杭越亲手押进来,他肩上有伤,被杭越按了一把,就再也撑不住力气跪在了地上。 “噗通”一声,甲胄与玉瓷地面相撞。 宋澜坐在床边喂鹦鹉,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只是语气阴沉得像是盛了一潭苦水。 他幽幽开口:“宋南曛说你有异心,朕本不信。” 边上站着的宋南曛抬了抬眼皮,咬着唇看了周禾一眼,随即又垂落下去。 周禾脸色惨白,与宋南曛匆匆对视了一眼,心头升起说不出的难以置信来。 他今夜看到杭越的时候便知道是宋澜在对自己设防了,他以为是自己出了差子,以为是羌族的部下走漏了风声,甚至想过是宋澜太过精明早就有所察觉,独独没有想到在这里面扮演了重要角色的人物会是宋南曛。 他想起昨日于城门前与宋南曛匆匆的一场会面,想起宋南曛话里话外隐含的深意,忍不住自嘲一笑,宋南曛怕是在看到那些羌族部下的时候就猜到自己的意图了。 这哪里是什么心思纯澈的赤子! 周禾正想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却听见宋澜的语气变了变,继续说:“周子春你知不知道,哪怕是朕知道有人勾结羌族人闯了宫,哪怕朕知道他们在宫里烧杀抢掠,哪怕朕知道叛贼已经逼到了昭阳宫,朕都盼着那人不是你!” 这一句,终于生出些痛心疾首的恼怒来。 周禾沉默地跪着,肋下的伤口不断渗出鲜血,他却像是觉不出疼一般,只是扯着苍白的嘴角笑了笑,声音很轻:“是臣。” “陛下,是臣谋逆,臣辩无可辩,自古成王败寇,落到今日这个地步,臣认。” 他一口一个“臣”。 宋澜心里像被谁揪着一样疼,他猛地扬开了手里的瓜子,起身走到周禾面前站定,凝眸片刻又掀了衣摆半蹲下去,与周禾的视线齐平。 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 “为什么?”宋澜忽然出声问,“为什么要逼宫?” 周禾垂下眼睛,没说话。 第172章 在这种满是悲切的静默之中,宋澜的眼眶却有些红了,他硬是忍住喉头的哽咽问周禾:“你是为了段纸屏?” 这几乎是宋澜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合理的原因。 周禾出身名门,自小便是皇亲国戚,宋澜登基之后更是受封景阳侯,他是盛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一生都该顺风顺水无忧无虑。 宋澜了解他,知道他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行犯上作乱之事,除非他的一己私欲是段惊觉。 迎着宋澜的质问,周禾没说话,梅毓等人也没说话。 外面火光冲天,昭阳宫里却静得出奇,在这种有些诡异的静谧中,宋澜与周禾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似乎要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这些风雨坎坷的岁月。 从年幼的孩童倾心相互,到修朗的少年肆意张扬。 从一句“小殿下你别怕”,到一句带着奶音的“表兄”。 从一句“陛下”,到一句“子春”,再到如今口口声声的“臣”。 宋澜忽然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腊月天,他站在城门外看着周禾策马走远,可他的表兄究竟是什么时候走远的呢? 宋澜自嘲地笑了笑,谁又说得清呢。 作者有话说: 你们这个故事为什么叫朝臣殿上? 宋澜:谁知道,朕还纳闷儿呢,为什么不能叫《傲娇皇帝和他的乖乖少傅》? 周禾:啊呀莫不是为了本侯和纸屏取的吧?那应该叫《潇洒侯爷苦追高冷质子》! 段惊觉:不知,似乎与我没有太大关系,但若是写我,可改成《南诏世子流亡他乡记》。 宋南曛:叫什么都行,别叫《悲惨郡王抄书日记》就行。 梅砚:(打完宋澜)乃是亲妈冥思苦想所得。 亲妈:放在完结感言了。 第93章 背弃 宋澜这一笑过后, 周禾俯首,受伤的右肩颤得不成样子,却还是竭力稳住身形, 沉声道:“陛下,与纸屏无关。” 宋澜哪里会信这样苍白的辩驳,只是气得肺疼, 他猛地起身, 居高临下地看着俯身在自己面前的周禾,问:“周子春你疯了, 为了一个段纸屏,何至于你做到这个地步?你知不知道,这是谋逆重罪!” 朝臣谋逆, 其罪当诛,当年宋澜能拼尽全力护住梅砚,那是因为梅砚逼死先帝的事没人知道,可周禾如今堂而皇之逼宫造反, 他又怎么能护得住他? 周禾自然知道, 闻言只是直起身子, 冲着宋澜扯了扯嘴角,言语间透着无力的恳求:“陛下, 求您不要牵连到他, 算臣求您。” 宋澜抬手止住周禾想要再度下拜的动作,目光落在他右肩的伤口上, 嘴角颤抖着问:“子春, 值吗?” 周禾又是一笑, 答得极为干脆:“虽死而无憾。” 听着这样的回答, 宋澜忽然想起了梅砚, 他的少傅也曾跪在两位外祖面前,与他两手相握,说:路虽难,然行则将至,虽死而无憾。 这世上的因缘际会,生死折磨,大多逃不过一个“情”字。 宋澜偏过头不忍再去看周禾,闭了闭眼睛才问:“你与羌族勾结,承诺了他们什么?” 周禾也不藏着掖着,到了这时候竟是有什么答什么:“臣不敢背弃朝土,只应允他们银钱与城池,并无其他。” 宋澜仍旧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说:“子春,你没有背弃朝土,却终究背弃了朕。” 周禾被他说得一颤,眸中满是痛色,最终抿了抿唇,然后闭上了眼睛,像是亡命天涯的匪徒在等最后的判决。 这样的寂静没有持续多久,梅毓便忍不住开口了,他走上前来,周身端庄的气度分毫未该,看向周禾的时候却也多了一丝不忍,“景阳侯,你急功近利了。这次即便没有南曛郡发觉事态有异,宫中的禁卫军也未必抵挡不过羌族的部下,距离你起事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你就没有发觉廖总领不在?” 廖华平日都是跟在宋澜身旁寸步不离的,今日却始终没有见到人影。 周禾苦笑了一声,已经能够从梅毓的话中猜出原委,他抬头看了梅毓一眼,问:“是廖华拦住了我手下的私军和羌族的部下?” 他终究是有些不甘。 不等梅毓开口回答,一旁的杭越便冷笑着开了口,道:“恐怕不只是‘拦住’这么简单。” 话音落下,昭阳宫外便响起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宋澜让了人进来,来人恰恰是廖华。 廖华穿着轻甲,眼皮连抬也没抬,进门就单膝跪了,禀道:“禀陛下,景阳侯手下私军两千人,羌族部下一千五百人,已经尽数被生擒,宫中各处已经整顿完毕,火也已经扑灭了,除了宫乱时死的禁卫军和宫人,并无其他伤亡。” “嗯。”宋澜的声音轻飘飘的,却透着一种气定神闲之态,像是作壁上观的胜者,他淡淡吩咐,“羌族人犯我朝土,让礼部和鸿胪寺出面与羌族首领谈,必不可轻易饶过他们,至于那些私军……也依着律法办吧。” 廖华称是,转身就退了出去,自始至终都没多嘴问一句周禾。 今夜的始作俑者,是周禾啊。 周禾依旧跪在地上,听着廖华和宋澜的对话,心头止不住有些波澜起伏,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早已经不再是当年在东宫里步履维艰的小太子了,而是能够凭一己之力稳坐江山的帝王。 第173章 帝王有谋略,知进退,任人唯贤,即便是小小的禁卫军都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他想要效仿古人凭着几千私军就逼宫造反,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根本就不可能。 “景阳侯周禾。”一片沉寂中,宋澜终于再度看向他,“率军逼宫,犯下谋逆重罪,暂且押入大理寺,朕累了,别的容后再说吧。” 面对周禾,他终究没有徇私。 可周禾却笑了笑,心中竟有些满足,因他的小殿下终究还是徇了私。 谋逆重罪,依着朝律是该入刑部的,可谁都知道刑部的头上是许久都不曾露过面的孟颜渊。宋澜不想让孟颜渊插手此事,所以才把周禾交给了大理寺,大理寺卿是杭越,是得宋澜信任的人。 杭越冲着宋澜拱了拱手,弯腰就去拉周禾,周禾失血过多,早就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杭越拉着他往门外走,只是走到昭阳宫门口的时候却又忽然停住了。 他回头,正对上宋澜灼灼的眼神,又十分不舍地把目光挪开,落在了窗边那只上蹿下跳的鹦鹉身上。 歉意一笑:“陛下,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这鹦鹉别留了吧。” 宋澜负着手没说话,眼睁睁地看着周禾被杭越带出去,眼眶却再度红了。 等到周禾彻底走远了,宋南曛才瘪了瘪嘴唤了宋澜一声:“皇兄,您没事吧?” 宋澜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内室里走,一边朝着宋南曛和梅毓摆了摆手,说:“都走吧,朕真的累了。” —— 这天晚上,宋澜独自一人宿在昭阳宫里,伴着窗外凄厉的雨声,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还小,正是周晚凉刚过世没多久的时候,他被立为太子之后就搬到了东宫,成日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思念母妃。 毕竟是昭告天下又名正言顺的太子,即便他再不得宠也会有人登门道贺,那些日子便有不少朝臣入宫向他道喜,期间上柱国徐玉嶂也去了,不断地同他说一些“恭贺太子千秋”的言语。 宋澜听完只是鄙夷,然后仰头看向徐玉嶂,冷笑着问:“上柱国可知道本宫正逢母丧?” 徐玉嶂脸色一沉,像是没想到宋澜这么一个孩子会问出这样的话,皱了皱眉说:“殿下说话之前要考虑后果,您如今的生母乃是皇后,您说自己逢母丧,岂不是在咒皇后凤体?殿下如此口无遮拦,不怕自己德不配位么?” 彼时的宋澜最恨的人就是徐清纵,奈何他丝毫没有与徐清纵作对的能力,心里的委屈铺天盖地卷上来,他红着眼咬着牙,恨不得一口把面前的徐玉嶂咬死。 僵着之际,是周禾提着枪闯了进来,看见徐玉嶂就一蹦三尺高。 张扬的少年身上是说不出的轻狂气度,他提枪指着徐玉嶂,盛气凌人地说:“他是当今太子,无论如何也由不得你们冒犯,这种话再让我听到一遍,我管你是上柱国还是上柱公,二话不说就先拿枪挑了你,你看我怕不怕死!” 徐玉嶂自然知道周禾是谁,只是没想到周禾能有那样的气场,反应过来便拂袖而去,临走前还不忘对周禾说:“周家已经败落,老夫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 周禾权当徐玉嶂是放了句屁,等他走后就扔了手里的长|枪,伸手怕了怕了手里的肩膀,笑着说:“殿下别害怕,姑母不在了还有臣呢,臣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宋澜红着眼睛看向周禾,怯生生地唤了一句:“表兄,你好厉害,你连上柱国都敢骂!” 那时候,宋澜还管周禾叫表兄呢。 周禾连连地应他,思索了一会儿又说:“殿下如今是太子了,别唤表兄了,唤臣的字吧。” 那是宋澜第一次听到周禾在自己面前称“臣”,也是宋澜第一次唤他“子春”。 但周禾待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还给他带了一篮精致的点心,说:“臣最近结识了那位南诏的世子,见他总爱吃这种精致的点心,于是特意带了一些来给殿下尝尝,殿下吃完了臣再走。” 宋澜慢悠悠地吃完了一块点心,是带着些南国气息的味道。 他抬头看想着周禾,有些不舍地问:“子春,你这就要走了么?” “是啊,天色不早了,再不走宫门都要下钥了。” 宋澜悻悻垂下脑袋,明显有些不高兴了,诺诺说:“本宫不想一个人住在东宫里,这里什么人都没有,只有那烦死人的老学究。” 周禾便弯下腰笑着逗他:“殿下不喜欢教你学问的老学究就别憋着,臣可以教你一招……” 宋澜满是好奇地看他。 周禾压低了声音说:“殿下等那老学究睡着的时候,把他的胡子编成小辫儿,保管能把他气个半死。” 宋澜哈哈地笑,周禾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啦,招数都教给殿下了,这下臣真的要走了。” 他说完就转身出了东宫,宋澜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拔脚就追了出去。 他追着周禾的背影问:“子春,那你什么时候再来?” 可周禾走得太快了,像是没有听到宋澜的声音,只是提着那杆长|枪一路走,一直走出了朝华门,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宋澜一路追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停在朝华门的另一侧撑着膝盖大口喘气。 “子春,你什么时候再来?” 第174章 “子春……” “轰”地一下,朝华门关上了,宋澜眼睁睁地看着周禾的身影被那扇门遮得严严实实,他急得满头大汗,用尽浑身力气去敲那扇门。 ——却再也敲不开了。 宋澜急得满头大汗,忽然就是一个哆嗦。 醒了。 他抬眼看了看昭阳宫里一如往昔的桌椅陈设,又看了看窗外已经微亮的天光,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哦,是梦啊。 作者有话说: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出自朱庆馀《宫词》,特此标明。 第94章 死局 这场宫乱的风波虽很快就平息了, 但动静终归闹得不小,第二天就传遍了整个盛京城。 消息传到少傅府的时候,梅砚正用着早膳, 龙井茶酥泛着清幽的茶香,如他整个人一样,与这喧嚣的盛京城不甚相宜, 清白独立。 梅砚端着早茶, 难以置信地看着在自己眼前抹眼泪的东明,一度怀疑是自己病入膏肓听错了。 “你再说一遍?” 梅砚的尾音都有些发颤。 东明的眼泪止不住, 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句句诛心:“主君,小人听得真真切切, 真的……真的是景阳侯与羌族人勾结,然后率军攻进了朝华门,险些……险些逼了宫。” 梅砚那双杏眸中的痛色一闪而过,随即问东明:“子春他人呢?” “听说昨夜就被押去了大理寺, 陛下的意思, 大约是过几日再审。” 梅砚一时难以从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惊骇中抽离出来, 竟呆呆出了神,一会儿想到周禾年少时的样子, 一会儿想到周禾看向段惊觉的眼神, 那张疏淡的脸就在这些回忆中一寸寸苍白下来。 东明看着主君这样子,心中止不住发慌, 忍不住伸手扯着梅砚的衣袖晃了晃, 带着哭腔说:“主君您怎么了, 您的病还没大好, 您可别吓小人啊。” 梅砚回过神, 刚想开口安慰一句,心口处却传来一阵钝痛,手上的茶盏“哐”地摔在了地上,而东明压根儿挪不开视线去看那碎了一地的茶盏一眼。 因为梅砚吐了口血。 “主君!” 东明下意识就要去扶梅砚,手刚搭上梅砚的胳膊,却发觉梅砚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颤,他嘴角还挂着血,神智却已经开始不清醒。 “主君,您醒醒,您别吓小人啊!” 可梅砚已经彻底晕了过去,没能出口安慰东明一句。 东明一时又是自责又是害怕,自责自己明知道主君病着却还是要把景阳侯的事告诉他,又害怕主君这一吓受惊不小,不知病情会不会加重。 终于冷静下来的东明先喊来了下人照顾梅砚,而后又吩咐了人去请太医,想了想还是不放心,觉得有必要让宋澜知道这件事。 东明急慌慌地往皇宫赶,谁知早朝还没散,最后只在瑶光殿外见到了廖华。 “梅少傅怎么会吐血?”廖华皱着眉问东明。 东明眼睛还红着,闻言更是懊恼,说:“是我不好,不应该把景阳侯逼宫的事情说给主君听,主君的病本就受不了情绪波动的。” 廖华叹了口气,收起一张冷脸,伸手碰了碰东明的发髻,安慰道:“这事也不能怪你,景阳侯的事情闹得大,梅少傅早晚都会知道,太医去了吗?” “已经在去的路上了。”东明闪着泪光,忍不住往瑶光殿的方向探了探脑袋,一脸疑惑地问,“这都快晌午了,早朝为何还未散?” 廖华叹了口气,脸色阴沉,话里话未都是说不出的担心:“今日,左相上朝了。” 瑶光殿,剑拔弩张。 一众朝臣都屏气凝神不敢说话,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许久不见的左相从人群里站出来。 孟颜渊自去岁一病,足足一年没有插手过朝堂之事,众人都以为他是病了,今日一见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 只见孟颜渊身形消瘦,一双眼睛却处处透着精光,花白的头发上簪的是七梁冠,一身紫袍衬得他整个人贵气十足,浑身上下毫无一点病态。 老谋深算一如既往。 孟颜渊立在群臣之首,微微眯眼看向上首坐着的宋澜,勾着唇角开口:“敢问陛下,景阳侯逼宫造反一事,您打算如何处置?” 宋澜恶狠狠地看向他,一双上扬的眼睛里满是阴郁的神色,良久才道:“朕已经下旨惩处起事的私军,又让鸿胪寺重拟与羌族的议和之事了。” 孟颜渊又问:“那景阳侯这个罪魁祸首呢?” 宋澜沉着脸看了他一眼,咬牙说:“景阳侯现被押在大理寺,由大理寺卿主审,昨夜的事或有隐情,左相不必太着急。” 他终究不想让周禾丢了命,给周禾定罪的事若是能拖,他比谁都愿意拖。 孟颜渊自然不满这样的答案,只是步步紧逼,“陛下,自古叛臣当诛九族,您可不要因为景阳侯与您沾的那点血亲,就行徇私枉法之事啊。” 任人唯亲与徇私枉法似乎是历代帝王最怕被人指摘之事,孟颜渊这句话一出口,宋澜的脸色就变了变,朝堂之上站在孟颜渊那一派的朝臣也顿时反应过来,不顾局势,纷纷跪在了地上。 “恳请陛下明断,莫要徇私枉法!” 众人请令,声音一声大过一声,大有宋澜不惩处周禾便不罢休的意味。 许久之前,宋澜刚登基的时候也不是没有面对过这样的局面,那个时候还有周禾站在瑶光殿里与孟颜渊言语争锋。 第175章 可如今他们争的,却是要怎么惩处周禾。 宋澜心中又是一痛,脸色阴沉地扫过跪了一地的朝臣,冷笑:“朕说过了,景阳侯谋逆一案或有隐情,你们不必这样着急。” 孟颜渊抬起头,直视宋澜的目光,然后幽幽地笑了一声,道:“陛下,老臣来上朝之前,在宫门外碰到了南诏世子,便将他带进宫来了。” 宋澜一凛:“你说谁?” “南诏世子段惊觉。”孟颜渊拱了拱手,继续道,“他说,事关景阳侯谋逆一事,他有话要禀。” 段惊觉是在盛京为质的世子,即便身份尊贵,也并不是大盛朝臣,依律不可入瑶光殿。 宋澜全然没有想到段惊觉会在这个当头进宫,他皱了皱眉,问孟颜渊:“南诏世子在哪?” “正在偏殿等候传召。” 宋澜下意识就想要传段惊觉进来,却又被梅毓拦住了,梅毓神情如旧,只是眼中还是带上了一分急切,他说:“陛下,南诏世子入瑶光殿不合规矩,不如由臣私下去见他。” 梅毓是怕段惊觉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说出什么,所以想要私下见他。 宋澜自然知道梅毓的好意,可他心里却越发不安,恰是这一出神的功夫,孟颜渊已经再度开了口,话却是对梅毓说的。 “景阳侯昨日才与羌族人勾结,梅尚书今日就要与南诏世子私下会面,不怕被扣上一顶通敌的帽子吗?” 梅毓冷眼看向孟颜渊,嘴角轻轻扯出一个笑来,话里话外都满是嘲讽,“身正不怕影子斜,下官行得正坐得直,自然不会有什么顾虑。” 孟颜渊眯起眼睛,笑着说:“梅尚书,何必给自己找麻烦呢?” 若是寻常人听到这句威胁的话自然怕了,可梅毓一身清正,闻言只是死死盯住孟颜渊,一字一顿道:“下官既站在这座朝臣殿上,自然应该上无愧陛下,下无愧百姓,鞠躬尽瘁又有何妨?畏首畏尾反倒让人笑话。”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朝堂之上竟有不少人低下了头,企图掩住面上那一丝愧色。 这一刻,坐在上首的宋澜犹豫了。 他不知道段惊觉究竟想要说什么,更不知道事情会朝着怎样的态势发展,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声音在告诉他:你该见段惊觉这一面。 他冲着梅毓轻轻摇头,一双上扬的眸子里满是帝王威仪,只沉声道:“不,让南诏世子进殿来。” 许多年前,在他还是东宫太子的时候,他的少傅就告诉过他:“殿下是我朝名正言顺的储副,既坐明堂高位,上承一个‘天’字,便没有逃避的道理,殿下肩上的胆子可大着呢。” 眼前闪过梅砚温和疏淡的笑容,宋澜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想着:等料理完了段纸屏的事,该去少傅府探望少傅了。 梅毓见宋澜发了话,自然不好再强求,不过片刻便有宫人将段惊觉请了进来。 来人依旧是一身白衫若雪,额前的发丝轻轻打着卷儿,一双精致的柳叶眉眼衬在那张素白的面容上,浑身上下都昭示着他与这座朝堂的格格不入。 他依着大盛的礼节朝宋澜行了礼,而后又不卑不亢地在殿中站定。 宋澜坐在上首,目光沉沉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开口问:“朕听说世子是为了景阳侯而来?” 段惊觉魅眼一笑,唇角却勾起一寸凉薄,道:“是,也不全是。” 宋澜挑眉:“什么意思?” 段惊觉依旧笑得从容,他的嗓音像是在碎雪化成的水中浸泡过,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含着说不出的清冷,他道:“景阳侯与羌族部下勾结意图逼宫,羌族因此得罪了大盛,现如今正自顾不暇,陛下又让礼部和鸿胪寺出面与他们谈议和的条件,把人逼得这样急,就不怕羌族狗急跳墙?” 他既没有为周禾求情,也没有给周禾添火,一开口说的就是时局之事,听得众人都是心里一紧。 各中要害,宋澜如何会不知道,只是……他太心急了。 大约是性情使然,宋澜在处理一些朝政的时候总会耐不住性子,所以才会有那杀伐果断的名声。从前有梅砚陪在身边的时候还好一些,即便是面对幽云二州的雪灾也能有梅砚想出万全之策,为的就是防着别人狗急跳墙。 可如今梅砚一病几个月,宋澜孤身一人应对朝堂上的这些事,的的确确有些失了章法。 宋澜暗暗叹了口气,闭上眼,有些无奈地问段惊觉:“世子到底想说什么?” 第95章 威胁 段惊觉笑意不减, 只是眯起眼睛说:“羌族有狗急跳墙之嫌,这是大盛的外患,而所谓的外患却又不止于此, 陛下,除了羌族,还有南诏。” 宋澜心中一凛, 面上的神情却未变分毫, 沉着声音说:“世子这是在说笑?朕记得,自从南诏的二公子过世以后, 你父王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南诏的兵马依旧安稳。” “的确如此。”段惊觉对此不置可否,却又忽然抬眼看向了宋澜, 道,“但臣手上的兵马,并不安稳。” 话音落下,宋澜倏地眯起眼睛, 目光灼灼地盯着段惊觉, 语气透着凛冬的含义:“你手上有兵马?” 段惊觉淡淡笑着, 声音依旧透着清寒,道:“陛下何以会觉得臣身为南诏世子会手上无兵?” 竟是一句反问。 宋澜竟是一噎, 不等他说什么, 便看见段惊觉收起了脸上的笑意,回身从瑶光殿往外看。 第176章 瑶光殿外是春景繁盛的人间三月, 也是大盛朝坐拥百年的万里河山。 段惊觉的声音轻飘飘的, 自信道:“此刻盛京城郊有我南诏兵马两万人, 陛下若是不信, 大可以问问兵部尚书, 今日盛京城外是否有异。” 段惊觉说这话的时候足够盛气凌人,全然不像他平日阴柔温和的样子,朝堂上众人都觉得有些不妥,就连孟颜渊都皱了皱眉,整个瑶光殿顿时笼罩上了一种阴沉的氛围。 此处是大盛的朝堂,他一个南诏世子却敢如此大放厥词,未免……太猖狂了。 却不知话也就是段惊觉的话音刚落下,文臣一列便有一个穿紫袍的官员“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颤巍巍地说:“陛下恕罪,今日城门巡防的禁卫来报,说城外却有兵马驻扎,看人数……的的确确有两万人!” 看其面容,还真是兵部尚书。 宋澜怒而挥手,抬手就打落了手边的一堆奏折,呵斥:“出了这种事为何不一早来报给朕?朕要你们有什么用!” 兵部尚书吓得头都不敢抬,只是哆嗦着说:“臣,臣见今日朝堂上剑拔弩张,一时没有找到禀报此事的时机。” 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件事就算早知道几个时辰也没什么用,两万兵马驻扎在盛京城外,又不是说赶走就能赶走的。 宋南曛原本站在人群里当木头,听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到底是少年心性,跳出来就问:“段纸屏,你如此肆无忌惮,就不怕自己今天不能活着出瑶光殿吗?” 段惊觉柳眼一探,笑着看了宋南曛一眼,然后张开手笑了笑,“郡王说笑了,臣孑然一身,身死又有何妨?只是臣入宫之前曾交代过部下,若是臣此番不能顺顺利利出盛京,他们便会攻进城来。盛京城都城真是好繁华,却不知有没有经历过战火?” 段惊觉所说的若为真,此刻的盛京城郊便真的会有两万南诏兵马,两万人虽不足为惧,可怕的是这群人此刻出现在盛京城外。盛京城既然是大盛的都城,便不能有任外人入侵的道理,城中住着的官宦权贵乃至这座巍峨的宫殿,都禁不起战火的消磨。 宋南曛竟被段惊觉这云淡风轻的语气吓得呆住了一瞬,抿了抿唇问:“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段惊觉转回身来,抬起眼看向坐在上首的宋澜,声音轻飘飘地,“只要陛下肯放臣回南诏,臣自然会将城外的两万人带走,否则……” 他勾了勾唇角,没有再说下去。 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过突然,任谁都没有想到段惊觉会有这一手,他们真的小瞧了这位看着柔柔弱弱的南诏世子。 经年之前,段惊觉尚且是孤独无助的质子,在盛京城里本就如同风雨中的浮萍,偏生又长了一副南国面容,自然有无数人对他产生过肖想的心思。 若不是有云川太子庇护,他恐怕早就没了命,何谈能活到今日。 有些知道旧事的老臣捋着胡子叹了口气,却愣是碍于局面没敢开口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感慨了一句:不知恩啊。 可段惊觉不知的,又何尝是宋云川的恩。 宋澜从听到段惊觉说他在盛京城郊埋伏了两万兵马的时候就黑了脸,此刻那张俊朗的脸上更是弥漫着一股狠厉神色,他扬了扬眉毛,轻笑了一声说:“有意思,南诏两万兵马跋涉千里到了盛京城郊,朕竟丝毫不知。世子啊,这两万南诏兵马能够一路走到盛京城外……是子春帮你遮掩的吧?” 提到周禾,众人不由又是一怔。 段惊觉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太大的震撼,错愕中竟险些忘了,今日早朝上一直在讨论的,其实是景阳侯谋逆一事。 而景阳侯周禾与南诏世子段惊觉是个什么关系,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段惊觉的眸子就在听到“子春”两个字的时候渡上了一层不知名的情绪,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他柳眼抬起,坦然看向宋澜,道:“的确,若不是有侯爷遮掩,臣的许多计划都难以实施。” 这便是承认了周禾帮他遮掩了南诏兵马一事,此事虽让人感到震惊,细细想来却也很是合理,周禾贵为景阳侯,又领着盛京巡防营的差事,想要在城郊遮掩什么人马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没想到周禾真的会为了一个南诏世子做到这个份儿上罢了。 沉默片刻,人群里的梅毓微微皱了皱眉,精准地从段惊觉的话里捕捉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他问:“世子还有什么别的计划?” 段惊觉笑了笑,并没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还有什么计划,只是勾了勾唇角,笑着对宋澜说:“臣还想请陛下能够秉公明断,早日处置景阳侯。” 一句话,令人毛骨悚然。 宋澜本就阴郁的脸色就在段惊觉这句话里变了变,竟显出几分惊诧,他实在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确认:“段纸屏,你疯了?子春都为了你做到这个份儿上,你……” 段惊觉直视宋澜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我没疯。” 他说完便垂下眼睛,遂没人知道那双满是媚态的眸子也悄悄泛了红。 宋澜坐在上首,顾不得盛京城外的两万南诏兵马,竟是由衷地心疼起周禾来。 他的表兄本可以轻狂恣肆地过一生,却偏偏堕入了情网之中,为了段惊觉抛弃前程名誉与身家性命,到头来竟只换了一句“秉公明断,早日处置”。 宋澜怒极,面上却很是冷静,咬着牙问段惊觉:“世子又是何以见得,朕会受你威胁?” 第177章 “是啊。”段惊觉再度抬眼,语气淡淡地说,“陛下杀伐果断,自然不会因为臣手上这区区两万人马而妥协,您可以不在乎盛京城中战乱四起,不在乎您眼前的这帮朝臣人人自危,可陛下,您也能做到弃景怀的性命于不顾吗?” 众人都是一懵,似乎谁都没想到段惊觉会突然提起梅砚。 宋澜拧眉看向段惊觉:“此事与少傅有什么相干?” 段惊觉淡淡笑说:“景怀可还病着呢。” 一句话,像是一场飘飘摇摇的腊月雪,肆无忌惮地从云端落下来,压垮繁盛春景中的红樱绿柳,同时凉了宋澜的一颗心。 长久以来的不安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宋澜觉得自己的嘴唇都有些发颤,想说的话哽在喉头说不出来,他只是觉得,有些持续了太久的疑惑好像就要被解开了。 水落石出的前一刻,人心亦沉沦不起。 脏污不堪。 宋澜掩在衣袖下的手指攥起又张开,像是在竭力压抑什么,过了良久才扫视了瑶光殿中站着的文武百官,冷声道:“今日先散朝,世子留下,朕有话要问他。” 识趣的朝臣自然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就退出了瑶光殿,不识趣的诸如孟颜渊等人,冷嘲热讽了两句也就走了,只有梅毓还一脸担忧地站在原地,段惊觉的话里提到了梅砚,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陛下?” 梅毓刚要开口,却见宋澜沉着脸抬了抬手,后半句话就卡住了。 宋澜说:“兄长也先回去吧。” 梅毓抿唇,许是看出了宋澜眼中的那抹冷得化不开的冰雪,终究是没有再多说什么,拢了拢袖子也退了出去。 偌大一座瑶光殿就只剩下宋澜与段惊觉两个人。 他们一个是大盛朝高高在上的帝王,一个是南诏漂泊他乡的质子,本该是尊卑有别的两个身份,可此时此刻,却有了针尖对麦芒的态势。 同是人臣皇亲,本也不该分什么高低贵贱。 宋澜终于站起来,一步步迈下玉阶,站在段惊觉面前,帝王珠冕摇摇晃晃,为他整个人都平添了一种无助感。 他问:“段惊觉,你把少傅怎么了?” 段惊觉自然不会不知道宋澜想要问什么,闻言却只是轻轻笑了一笑,面上从容的神情分毫未改,他并没有回答宋澜的问题,而是淡淡道:“方才臣过来的时候,在瑶光殿外看到了东明,看他神色很是急切,也不知正在与廖总领说什么。” 第96章 妥协 宋澜一听这话便心知不好, 也不顾段惊觉的未尽之言是什么,当即便提高音量叫了两声“廖华”。 廖华很快便进到了殿中,只是身后还跟着一个可怜兮兮的东明。 不等两人见礼, 宋澜便皱着眉问东明:“怎么回事?” 东明甚少见过这样严肃的宋澜,情急之下竟打了个哆嗦,用尽全力把声音放稳, 眨着一双满是泪光的眼睛说:“陛, 陛下,主君他今日听小人说起了景阳侯的事, 结果突然就吐血晕了过去。” ……如坠冰窖。 宋澜看着东明豆大的珍珠簌簌往下落,又看到段惊觉气定神闲的神情,忽然觉得这半年来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何以少傅会久病不愈, 何以段惊觉会如此肆无忌惮,何以…… 宋澜抬问东明:“传太医了吗?” “太医已经去了。”东明点完头又问。“陛下您……不去看看?” 东明心里觉得诧异,他心知梅砚吐血不是小事,陛下知道了定然要着急, 所以才急匆匆地进宫来求见宋澜, 却不想宋澜只是抿了抿唇, 对他说:“你先回少傅府,好好照顾少傅。” 东明下意识就想要开口劝宋澜与自己同去少傅府, 却被廖华拉了拉胳膊, 只得咬着唇称“是”,然后皱着一张脸退了出去。 廖华出去的时候顺手关了殿门, 金碧辉煌的瑶光殿里, 宋澜只听得见自己一颗心狂跳的声音。 他闭上眼睛, 一时竟觉得孑然一身, 过了良久才出声问段惊觉:“少傅吐血, 是你干的?” “陛下方才问臣何以见得能够威胁到陛下,这就是臣最后的筹码。”段惊觉不置可否,却也在提到梅砚的时候也放慢了语速,说,“陛下可以不松口,但景怀未必还能有命在。” “嘶”的一声,宋澜终于忍无可忍,抬手攥住了段惊觉胸前的衣襟。 那双上扬的眼睛死死盯住段惊觉,眸中是说不出的怒火中烧,可问出口的却是和不久之前一样的一句话:“段纸屏你是不是疯了?” 段惊觉毫无畏惧的神色,答得也同先前一模一样。 “我没疯。” 盛京城中物欲横流,人人都有过不清醒的时候,但他却从未有过,不论是面对多年前的宋云川,还是面对如今的周禾与梅砚,他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个。 谁都可以疯,唯独他不能疯。 宋澜心里已经是说不出的慌乱,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怒问:“你对少傅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吐血?是毒,还是……” “是蛊。” ——是蛊。 宋澜攥着段惊觉衣领的那只手忽然就卸了力道。 先前的满腔怒火似乎在这两个字里消失殆尽,宋澜莫名觉得自己心里一疼。 他想起梅砚这半年来时不时的咳嗽、想起梅砚时不时会变得苍白的脸色,以及他们亲近的时候梅砚那种冷淡的抗拒,他便真的心疼。 第178章 他的少傅啊,是梅太师府上的二公子,是当今朝堂上的二品大员,是被他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人,那么清贵的一个人,为何要遭这种苦? 宋澜再开口时嗓音都哑了,帝王威仪消磨了大半,他颤着对段惊觉说:“少傅一直将你视作知己,他待你不薄。” 一句话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几分委屈,他是在替梅砚委屈。 “怪就怪他太清白了,怪就怪在他是被你放在心尖上的人。”段惊觉居高临下的看着宋澜,开口的那一瞬竟有了胜者的姿态,他问,“还记得蔡华敬吗,陛下?” 蔡华敬。 已经是一个许久都不曾被提起的名字,但宋澜永远不会忘了他是谁。 记忆的封匣忽然打开,宋澜想起蔡华敬劫持梅砚的举动,又想起蔡华敬被杀人灭口的惨状。 他一双眼睛探过来,恍然大悟一般,“蔡华敬身上的蛊虫也是你下的?” 段惊觉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宋澜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是聪明人,自然能够想到是段惊觉给蔡华敬下了蛊,又因此胁迫蔡华敬劫持梅砚,最后关头还操控那蛊虫要了蔡华敬的命杀人灭口,就连蔡华敬身边的那些江湖杀手也是段惊觉的人。 想到那曾经把梅砚与东明迷晕的迷香,原来一切都是段惊觉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可宋澜有一点想不明白。 “你为何要让蔡华敬劫持少傅,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段惊觉躲开宋澜灼灼的目光,而是看向窗外,语气竟有些怅然,说:“若非如此,我又如何知道景怀对陛下来说有这么重要?” 宋澜一怔,他还记得蔡华敬当初什么都没做,只是想看看宋澜会不会为了梅砚连命都不要。 自嘲一笑:“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陛下,这局棋我下了太久,深知一步走错便会满盘皆输的道理,所以实在是不敢赌,只要陛下肯松口,我即刻就去少傅府,否则……”段惊觉右拳虚握,袖口中隐隐传来一阵虫鸣声,他一字一顿道,“他会疼。” “住手!” 宋澜目光一变,恨不得上前卸了段惊觉的胳膊,想到梅砚却又生生忍住了。 他连梅砚皱一皱眉都舍不得,何谈蛊虫所带来的疼。 撕心裂肺。 长久的沉默,宋澜心里翻江倒海一般,身为帝王的那份桀骜与天子座上的那份狠厉似乎都变得不值一提,他透过瑶光殿的明窗,看向飘摇的江山人世。 山河之后,是他座下的王朝,也是他的万千百姓。 可是…… 宋澜颓然转身,不再看段惊觉一眼,只是哑着声音说:“这局棋,你赢了。” 段惊觉依旧冷清清地站在殿中,即便听见了宋澜的答复也没有生出什么波澜,他神情如常,只是那双眼睛里稍稍显露出一些势在必得的神态。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今年已经是润兴四年,也是他在盛京为质的第十七年。 十七年来,他用自己做赌注,用一身清白做交换,摸透了盛京城的风向,也摸透了人心的走向。 今日他以周禾做棋子,周禾逼宫未成,他便果断而干脆地弃了周禾,而后以盛京城外的两万南诏兵马做要挟,要挟不成,他手中还握着梅砚这枚必胜的棋子。 这一局可谓百密而无一疏。 整个盛京城的安危与梅砚的性命像是两座大山,齐齐压在了宋澜的肩膀上,硬是压弯了少年郎挺拔的脊柱。 宋澜不放心的问:“少傅身上的蛊……” “不瞒陛下,这蛊唯臣一人可控,只要陛下答应臣的要求,臣立刻就去少傅府。” 宋澜苦笑了一下,脸上满是失意。 妥协:“都依你。” 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复,段惊觉也便没有多言,转身就要出殿门。 宋澜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突然又响起来:“段纸屏,你真的想要子春的命?” 段惊觉向宋澜提了两个要求,除了要让宋澜放自己回南诏,还要让宋澜尽早处置周禾。 段惊觉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像是凛冽的一柄寒刃,又像是藏了一丝烧得正烈的热络。 他的声音淡漠而热切,低声说:“尽快吧。” 宋澜回头看向他,竟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摇着头说:“他将你看得比命还重要。” “或许。”段惊觉理了理领口的衣襟,自嘲一笑,继而又往殿门走去,边走边说,“可我就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吱呀”一声,段惊觉径自推门出了瑶光殿,此时已经是晌午时分,阴雨连绵了多日的天总算放了晴,炙热的光晕落在段惊觉的素白衣襟上,像是刮擦点燃的一捧火。 宋澜负手立在瑶光殿里,以一个败者的姿态看着段惊觉的背影,像是看见了引火烧身的亡徒,正在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第97章 周郎顾 少傅府。 梅砚从没这么疼过。 他整个人都无力地陷在床榻上, 虽是沉沉地昏睡着,心口处的疼痛却还是让他死死攥住了床褥。 那种疼颇有摧心剖肝之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啮噬心头的血肉。他疼得浑身都是冷汗, 额前的碎发贴着汗泛起卷来,呼吸已经几不可查,整个人都透着一种虚无的苍白, 这比多年前喝下牵机酒的感觉还要难受。 第179章 梅砚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一时想醒过来, 一时又疼得睁不开眼睛,意识止不住开始恍惚, 像是又梦见了他的祖父。 梅时庸穿着一品大员的朝服,手里拿着笏板一步一步走入朝堂,可朝堂之上却是一片腥风血雨, 像是阎罗地域中的火海滔天。 梅砚跟在后面急切地追,“祖父,不要过去!” 可梅时庸却像是听不到一样,轻而易举地就迈过了瑶光殿的那道门槛, 然后站在殿中回身看向梅砚。 老者含笑:“景怀啊, 你怎么还不过来?” 门槛变成了一条鲜血淋漓的河流, 横陈在梅砚与梅时庸面前,他踉跄了两步, 刚想要迈过去, 心口处就传来了难熬的疼。 梅砚跪在地上,朝着另一头的梅时庸伸出手,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 “祖父, 我疼……” 待那心口磨人的疼痛终于消下去一些, 梅砚才如梦初醒一般地睁开了眼睛, 他浑身是汗, 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一双温和的杏眸遍布血丝,抬眼就看见了自己榻前的两个人。 东明正半蹲着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清清冷冷的人,正是段惊觉。 东明已经发现他醒了,一时兴奋,扯着嗓子说:“主君,您可算醒啦,您都昏迷了整整一天了。” 梅砚蹙眉,撑着力气问:“纸屏怎么来了?” 段惊觉疏冷地坐着,仍旧没有开口,东明便接了话:“世子听说主君吐血了,便过来替主君诊治。” 不是什么特别的缘由,梅砚却忽然怔住了,他抬起眼睛看了段惊觉一眼,然后才伸出发颤的手拍了拍东明,轻声说:“东明,你先出去。” 东明愣了愣,终于察觉出屋里的氛围有些古怪,他没敢多问什么,诺诺应了声,然后便起身退了出去。 这便只剩下梅砚和段惊觉了。 只见段惊觉一双柳眼轻轻探过来,然后从容地理了理素白的袖口,柔声问:“景怀,还疼吗?” 他从容,梅砚却比他更从容,分明额前的头发还被汗浸着,薄唇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却还是轻声笑了一下,带一点骨子里的桀骜,哑着嗓子说:“疼。” 余痛未消。 段惊觉似有些意外,虚握着的右手张开,袖口处隐隐传来一阵翁鸣,随后又烟消云散。 梅砚的脸色一瞬间白了下去。 段惊觉看着他,有些无奈地问:“我听东明说,你一直不肯吃药,怎么这么执拗呢?” “说起药……”心口的余痛让梅砚整个人都有些发颤,这种时候他竟还笑得出来,扯了扯嘴角,意味深长地问,“纸屏,乳香和没药这两味药,到底是用来治心悸的,还是用来镇痛的?” 段惊觉眸中的诧异神色一闪而过,而后也笑着叹了口气,“不愧是名满盛京的梅少傅,原来你已经起疑心了么?” 梅砚的语气淡淡地,有疑惑的语气,却不强烈,“是蛊?” 段惊觉垂下眼睛,不置可否,又解释:“血蛊。” “你是什么时候……” “是去岁秋天,我为你煎的那盏茶。” 梅砚还记得那盏茶,段惊觉说那是南诏的苍山雪绿,煎茶的手艺虽是一绝,茶的香气却浓郁扑鼻,可那时的梅砚怎么也想不到段惊觉会在那盏茶里下蛊。 好深的一步棋啊。 静默中,段惊觉没有去看梅砚,黯然道:“景怀,你早就知道?” “我起初还以为是毒。”梅砚缓缓摇了摇头,自嘲一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只是不愿意相信……” 梅砚觉得自己缓过来了一些,便撑着想要起来,段惊觉适时地伸手扶了他一把,让他靠在身后的软枕上。 两人一起一扶,竟像是从前一般没有半分龃龉。燕珊婷 梅砚靠在软枕上,终于少了几分狼狈,这才顺了口气把方才的话说下去:“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你真的会对我下手。” 静默良久,段惊觉都没再说出一句话,饶是他如何冷心冷情,也终于在此刻喉头发颤。 “血蛊难除,但控蛊之人是我,只要有我在,你便不会有性命之忧。”他默默偏过了头,似是有些不敢看梅砚的眼睛,只是沉声说,“你尽可以恨我,而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若不威胁到你的命,我便威胁不到陛下。” 梅砚忽然一凛,有些难以置信地问:“你威胁他什么了?” 段惊觉眼皮动了动,却没有回答。 梅砚实在是太聪明,看到段惊觉的神情便已经能够猜出个大概,他只觉得自己胸腔里的血液都渐渐冷了下来,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你不只是想要让青冥放你回南诏,你还说了别的是不是?” 段惊觉终于肯直视梅砚的目光,他一张神仙一样的南国面容,笑得却有些丧心病狂,说:“我让陛下处置了景阳侯。” 如晴天闻擂鼓,暴雨加骤。 梅砚到底是比宋澜的反应小一些,脸色却也不怎么好看,怔愣了一会儿才说:“我早就觉得自己这一病有些古怪,但我没说,是因为我盼着你能有收手的时候,我盼着子春回来能让你回心转意。可你……” “为何要寄希望于他人?”段惊觉冷笑了一下,“我就从来只信我自己。” 梅砚的眼眶有些红了,他颤声问:“你竟恨他到这个地步么……” 第180章 “恨啊。”段惊觉从站起来,看向窗外晨光熹微的天,声音仿佛渡上了一层缥缈的云,“但他说过,愿意心甘情愿把命给我。” 梅砚何等通透的人,当初被软禁在癯仙榭足足一年都能摸清楚朝堂上的局势,如今怎么会不知道段惊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起身就要下床,却又被段惊觉拦住了。 段惊觉那只纤白的手按住梅砚的肩膀,一双柳眼中全是道不明的情绪,顿了顿才说:“景怀,来不及了。” 梅砚死死盯着他,薄唇轻启,问段惊觉:“来不及了是什么意思?” 段惊觉没急着答,而是收回了手,又在梅砚床榻前坐了,才闭上眼睛说:“我昨日出宫时,便听说陛下宣了景阳侯,是由大理寺卿杭大人亲自押进宫的,后来左相也进了宫。景阳侯逼宫造反,谋逆通敌,这是死罪,左相便劝陛下依着朝律判了刑,起初定的是杖毙。” 梅砚听得一时心都在滴血,心口处又开始泛疼,却硬是忍着听段惊觉的下文。 “廷杖打到八十的时候,怀王与南曛郡进宫求情,陛下便让人停了杖,又宣了太医,可太医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段惊觉睁开眼睛,眼尾带上了一点薄红,缓缓说,“是在戌时没的。” 段惊觉没有骗梅砚,昨日戌时,景阳侯周禾周子春死在了那个暮色四起的时候。 梅砚忽地抬手抚上了心口,嘴唇颤了颤,继而又呕出一口血来,然后整个人仰倒在了床榻上,像是失去了最后一丝心力。 “景怀!”段惊觉吓了一跳,连忙去控制梅砚心口的蛊虫,一边又对梅砚说,“你体内有血蛊,不可动气。” 可梅砚已经疼得没了说话的力气,冷汗频频,更顾不上回答段惊觉,不多时就又昏睡了过去。 等到梅砚再醒过来的时候,屋里空荡荡的,只有东明一脸焦灼地守在他的床前。 “主君……” 梅砚听着东明唤自己,竟是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方才的一切都不是梦,他问东明:“纸屏走了吗?” 东明含着泪点了点头,“走了,世子临走之前还嘱咐了小人,说主君您只要别再有什么情绪上的波动,就不会有事。” 梅砚怔怔地看着床帐,没有再问段惊觉,过了好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对东明说:“子春没了。” 东明闻言,那双本就红红的眼睛募地睁大了,竟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传言一般,诧异道:“主君您说什么?” 梅砚却比他还诧异,“你不知道?” 东明连连摇头,眼睛里却又带上了泪。 梅砚尚且泛着疼的心又凉了一瞬,周禾身死这么大的事,竟没有消息传出来? 这怎么会…… 梅砚强撑着让自己坐起来,被血蛊折磨了数月,他形容消瘦的不成样子,脸色极白,唇上也没有半分血色,只一双杏眸温着光,带一点“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旧时气度。 他冷声道:“东明,你去备马车,我要进宫。” 东明还没从周禾身死的噩耗里回过神来,闻言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哭着说:“主君这身子如何能出去?您若有话要同陛下说,小人去一趟便是了。” “我等不了。”梅砚抬头,透过窗户去看外面的天色,已经近晌午了,素来疏淡的一张脸竟显得急切万分。 东明从没见过梅砚这样的神情,一时也有些慌了,他不知道梅砚为何要进宫,却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他站了两下才起来,连声道:“主君别急,小人这就去备车。” 作者有话说: 本章写于壬寅年春,窗外细雨绵绵,我说:周禾死的时候我要哭一哭。 第98章 清醒 梅砚进宫的时候刚过了正午时分, 恰是一天之中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东明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一路上都小心翼翼地陪着。 但快到昭阳宫的时候, 梅砚却摆了摆手,没让东明跟进去。 东明心知这次的事情闹得大,也不敢再跟着, 攀着廖华的胳膊站到了回廊下等着。 梅砚伸手推开殿门, 独自一人进了昭阳宫的内室。 扑面而来的便是浓得散不开的酒气,梅砚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然后便看到了倚坐在窗前地面上的宋澜。 乖张偏执的帝王只穿着一身素袍,那双锋利的眸子里遍布血丝,眼下带着两团淡淡的乌青, 像是卸去了浑身的锐刺。 他抱着酒壶一口一口地酌着,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失意与颓丧。 梅砚款步走近,一眼就看见了窗边那只早已经死去多时的鹦鹉,葱绿色的羽毛沾了零星血迹, 鸟喙微微张着, 像是被宋澜活生生掐死的。 他抿着唇站定, 目光在宋澜和鹦鹉两者之间落了个来回,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靠坐在窗边的宋澜闻声一个哆嗦, 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屋里多了个人, 半晌才僵硬地把头转了过来,正对上梅砚一双清寒的杏眸。 一开口, 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少傅……” 梅砚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抿着唇没说话, 然后就看到宋澜将手里的酒壶扔在地上, 一只手撑着地爬了起来。 他应该是喝了不少酒, 走路都有些晃,直到在梅砚面前站定的时候也直犯晕,看着梅砚竟还咧嘴笑了一下。 “少傅怎么来了……” 梅砚只觉得自己的鼻腔被酒气萦绕着,凭着记忆,他能认出来那是周禾爱喝的烧酒,终是忍无可忍,梅砚抬起手,干脆利落地往宋澜脸上甩了一耳光。 第181章 他身上没力气,这一巴掌并不怎么疼,只是清脆的声响特别刺耳,这还是他头一回扇宋澜巴掌。 宋澜懵了一瞬,嘴角扯着的苦笑顿时就收了回去,嘴唇颤了颤,又叫了一声:“少傅。” 梅砚冷着脸看宋澜,神情说不出是什么意思,似揣着一肚子的火气,却又有些止不住的心疼,他看着宋澜颓败至极的脸上终于因那一耳光生出了些该有的情绪,才冷声开口:“清醒了么?” ——这便是他今天同宋澜说的第一句话。 宋澜从没见过这样的梅砚,即便是梅砚因为逼死了先帝而被他软禁在宫的时候对他也只有刻意的疏远,而不是如此刻一般,语气里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有些恼怒,又似有些……失望。 宋澜登时就慌了,积压了两日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颓丧之中又多了份悲切,他红着眼眶说:“少傅,子春他……” “宋青冥。”刚一开口就被梅砚打断了。 他不提周禾还好,一提周禾便让梅砚的火气又上来了几分,梅砚的温和的声音里终于含上了怒气,语气也急了些:“你受段纸屏的要挟而杖杀子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对不对的起这个帝王的位子?” 宋澜抬头看梅砚,神情似有些不可思议,喃喃问:“少傅都知道了?” 话一出口,他自己就先默了默,那血蛊已经发作过一次,少傅这么聪明的人,只要见过了段惊觉,自然就什么都知道了。 梅砚不置可否,强压着火气继续刚才的话:“你要依朝律处置子春我无话可说,可你明知道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不仅不加详查,还受他和孟颜渊的威胁,因此而处置了子春。宋青冥,你究竟是对得起子春,还是对得起我?” 终究是周禾的死太过突然,这句话问出口,梅砚自己的眼眶也红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张扬桀骜的少年,也永远忘不了在东宫学舍里撺掇周禾出去逮麻雀的少年,更不了那个天生聪明、只教一遍就能将礼乐刑政背得滚瓜烂熟的少年。 梅砚说:“你因我而杖毙子春,我是该感激涕零承你的情,还是该执鞭坠镫报子春的恩?子春死罪,可他死得实在是冤。” 这话说得极重,宋澜残存的那点酒气登时消散了大半,眼白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太过心痛还是因为太过悔恨。 他过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皇叔和宋南曛来的时候,子春人还醒着,他对朕说……他说他不怪段纸屏,他说他心甘情愿。” 那是浑身是血的周禾竭力张开眼睛,笑着对宋澜说。 ——陛下,别怪纸屏,臣是心甘情愿的。 只是还有一句气若游丝的话是宋澜不曾告诉梅砚的。 ——青冥,你要好好的,哥哥不能……带你捉雀了。 周禾真的死了,死在这波诡云谲的盛京城里,死在段惊觉的一局诛心棋局里,却又……心甘情愿。 拼死熬了两日的宋澜终究在这这一刻落下泪来,周禾的遗体现在还停在景阳侯府,余温未散,瑶光殿前血迹淋漓,他如何会不难受? 梅砚的心口又开始疼,他忍住想要咳嗽的冲动,缓声质问:“所以你放了段纸屏走?” 宋澜哽咽称是。 梅砚忍痛又问:“这么多年,你始终没有放他走,你不会不知道他如今这一走会对我朝有什么影响。” 宋澜梗着脖子说:“他手上有两万兵马,又以少傅的性命做要挟,由不得朕不答应,朕哪里还顾得上民生安危。” 只这么一句话便气得梅砚白了脸,掩在袍袖下面的手止不住地开始发颤,像是气急了的样子,他想要再给宋澜一个耳光,而手抬起来了,那一耳光却终究没有落下去。 因为宋澜跪下了。 膝盖落在瓷枕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像是撞在了梅砚的心上。 梅砚脸色惨白,垂下眸子去看跪在自己面前的人,只见宋澜穿着一身素袍,双手交叠在额下,整个人跪伏在地上,行的是稽首大礼。 曾经桀骜的帝王似乎在短短两日间褪去了张扬,只剩下一身孑然,他伏在地上,肩膀止不住地颤抖,静下来的时候还能听见隐隐的啜泣声,他喊的是:“少傅。” 还是个少年郎啊,早已经遭遇众叛亲离,却已经又将孑然一身。 那一瞬间,梅砚心中可谓天翻地覆,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压下喉头的哽咽,抬头不去看宋澜,冷着声音说:“起来。” 宋澜没动。 “起来,你是皇帝,不能跪。”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宋澜才终于直起身子来,但仍是跪着,眼泪已经从脸颊滑到脖颈间,整个人竟颓丧到有一些惨无人色。 他几乎是硬着头皮才敢说:“朕该死。” 一语既出,竟不敢再去看梅砚,干脆闭上眼睛给自己壮胆:“少傅当初就不该将一身学识倾囊相授给朕,更不该不计后果地扶持朕登上这个皇位,朕不及云川太子,甚至都比不上宋南曛,他们至少不会遇事不决,至少不会顿兵不进,朕根本就不配为君。” 梅砚曾给予他无尽的信任,曾将最大的祈盼放在他的身上,曾指望他成为一位盛世明君,即便是宋澜大逆不道地把梅砚当成了携手一生之人,他也从未忘记过眼前之人是他的少傅。 他今日说这番话,是在触梅砚的逆鳞。 宋澜本以为这番话说完总得再挨一耳光,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等,却不想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动静,这才忍不住睁开眼一看。 第182章 吓了一跳,“少傅!” 梅砚的情绪太过激动,心口的血蛊又发作了。 他早在宋澜说自己的该死的时候就撑不住坐在了椅子上,此时已经疼得大汗淋漓,死死咬住的嘴唇都带出了一点血迹,脸色更是白到不像话。他一手撑着椅子的扶手,另一手死死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表情都已经疼到有些扭曲,却还竭力撑着力气没让自己晕过去,而是正抬着一双泛红的杏眸看宋澜。 宋澜都吓懵了。 他知道血蛊发作会是难以忍受的疼,却不知道会让人疼成这个样子,电光火石间,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回了天顺十八年的那个风雪夜,似乎再度看到了梅砚最狼狈的样子,他只觉得自己心里也疼。 哪里还顾得上争论些什么,宋澜急得都结巴了:“少傅,你别,别动气,是朕不好,你别生气。” 梅砚咬着唇,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颤抖着伸出手就摸到了一旁桌案上的一只玉盏,端起来就将其敲碎了。 “哐——” 玉瓷碎裂的声响那样炸耳,很难让人不想到梅砚自裁的那件事。 “少傅,你要干什么!” 宋澜以为梅砚又要干什么自裁的事,顾不上自己的膝盖是不是已经麻木到没有知觉,踉跄了两下就要扑过去阻止,梅砚的动作却比他还要快上许多,咬着牙就用那碎瓷片在自己左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伤口并不深,却还是有鲜红的血流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昭阳宫的瓷枕地上,而梅砚的脸色却在这样的“滴答”声中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他松开被自己咬着的嘴唇,抬头淡淡说:“我没事。” 是温润如常的声音。 第99章 猜测 宋澜一时怔住, 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听见梅砚解释:“血蛊噬血而生,血静蛊动, 血流蛊歇,我没事了。” 很简洁的解释,但宋澜还是听懂了, 意思是说梅砚在自己手臂上划了一道口子, 血流出来,体内迅速缺了血, 蛊虫便暂时不会发作。 宋澜看着梅砚手腕上淋漓的血,只是呆了一瞬,便顾不上膝盖的疼, 着急忙慌地在屋里四处翻找,总算是从抽匣里翻出来了一块干净的帕子。 他眼睛里含着泪,表情是肉眼可见的心疼,回过身来就半蹲在了梅砚面前, 颤抖着拿帕子去裹梅砚手臂上的伤口。 那道伤口不算太深, 但也不会不疼, 梅砚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情绪却渐渐平复下来, 他看着眼前急得满头是汗的宋澜, 终究还是心软了。 声音轻柔了许多:“没事,不疼了。” 其实还是疼的, 蛊虫每发作一次都会带来经久不消的余痛, 更不要提手腕上的伤口还流了不少血, 但梅砚素来能忍, 此时的脸色倒真看不出什么异样。 宋澜心疼地发晕, 却不敢再给梅砚心里添堵,只得干巴巴地转了个话题,问:“少傅怎么会知道血蛊噬血而动这事?” 梅砚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寻常的事,道:“我幼时听母亲说过。” 他母亲唐尺素自小由唐枕书和赵旌眠抚养长大,大约因为性情刚毅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所以见闻格外广博,知道一些异族的蛊药之事倒也不算稀奇。 宋澜没再多问,静默了会儿才愤恨道:“只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他看着梅砚被手帕裹住的手腕,终究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意料之外的,梅砚只是轻轻笑了一下,那双杏眸里露出几分疏淡,他没忍心去看宋澜,只是垂着眼睛说:“世间安得双全法,又哪里会有长久之计呢?” 与宋澜相比,梅砚的确是走出了半生才堪堪打马归来的人,他虚长了宋澜六岁,倒也没有全虚长,当初他逼死先帝之后便想要自裁谢罪,若不是宋澜一求再求,他早已经把生死都看淡了。 宋澜仍维持着半蹲的姿势,他身量高,一抬头恰好能看见梅砚一颤一颤的睫毛,登时又是一哽。 他几乎是在与梅砚商量:“可是少傅,段纸屏说着只要他活着,只要少傅的情绪没有大的波动,这血蛊便不会要人命。” “青冥。”梅砚终于还是把目光落在了他身上,薄唇轻抿的同时竟还带上了一抹笑意,他说,“段纸屏把我当成了要挟你的筹码,昨□□.你处置子春,今□□.你放他出盛京,后日会不会要你将大盛江山拱手让给他?我疼一次你便妥协一次,倘若当真如此,那我就是整个大盛的罪人。” 宋澜浑身僵硬,连眼泪都不知道要怎么流,直到此刻,他才终于知道了梅砚今日的火气因何而来。 他的少傅是这座朝臣殿上的清流,是大盛文臣里那根擎天的傲骨,是心系百姓能够提笔安天下的一代明臣。 段惊觉用梅砚来威胁宋澜,与其说是对梅砚的利用,不如说是对梅砚的折辱。 一朝仁慈心软,便已身入樊笼。 可梅砚的那根傲骨不会让他自己走入这般境地。 “是我的错。”寂静中,梅砚轻轻叹了口气,似含着无尽的感慨,又多了分怅然,他说,“去年冬天,我的病反反复复不见好,便觉出自己这一病有些蹊跷,也知道这多半与纸屏沾着干系,我起初以为是他怨憎你我,便想着等子春从北境回来,或许一切都会有转机。却没想……没想到到他会用我来要挟你,更没想到从一开始自己就上了勾。” 他说这话的语气满是自责,宋澜不忍,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低声说:“不怪少傅,少傅心软不是过错,是段纸屏他心思太毒,竟从两年前就开始布这局棋。” 第183章 两年前的梅砚尚被软禁在癯仙榭,而段惊觉则从南诏去而复返,之前杭越查过蔡华敬手下的江湖杀手,怕就是两年前由段惊觉带入盛京的。 事情已经演化到如今这个局面,许多过往的谜团不用细想便能揭开,宋澜说的有理有据,而梅砚却轻轻摇了摇头。 苦笑:“恐怕比那时更早。” “更早?” 梅砚叹了口气,反手握住宋澜的手心,思绪飘飞了一会儿,像是回到了许久之前的钱塘江。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卷着铺盖跑了的江南巡抚刘岑安?” 宋澜不傻,只要梅砚提点这么一句,顿时就把事情想了个明白,他眨眨眼,有些难以置信地问:“刘岑安说的那个友人,难不成是段纸屏?” 时光回溯到一年前,空山别院里,刘岑安跪在地上求宋澜宽宥,他说他的一念之差是因为一位友人的撺掇…… 而那个时候,段惊觉刚刚奉诏回了南诏。 “堪比春凤楼的姑娘。”宋澜重复了一遍当初刘岑安的话,竟觉得事情荒谬至极,若是撺掇刘岑安压榨百姓的人真是段惊觉,那这局棋岂不是从先帝在的时候就开始下了? 知宋澜者莫过梅砚,他只是淡淡看了宋澜一眼,便知道宋澜心里想的是什么,又是一声苦笑说:“他若真是从四年前开始布局,这棋面还算好破,怕就怕……” 他垂了眸子,没有把话说下去。 宋澜却登时警觉起来,追问道:“怕什么?” “这件事我不敢下论断。”梅砚看向宋澜,一双温和的杏眸满是清光,一如既往的干净,他道,“青冥,不论纸屏布了多大的一局棋,但我始终念着与他的情分,所以有些无凭无据的猜测必得要见到他当面问一问,姑且先容我不言明吧。” 宋澜抿了抿唇,朗目扬起,看着梅砚说疏淡的神色,轻轻地应了声。 梅砚这个人就是这样,即便知道眼前人别有用心,也始终能有一份容人之量,这种气度与他疏淡的面貌截然不同,是早已经到了被人威胁到性命却还能谈笑风生的境界。 就是念旧啊。 宋澜压下喉头的那份苦涩,摇头说:“可如今段纸屏已经离开了盛京,他这此去南诏必不会再回来,少傅又如何当面质问?” “他此刻已经出城?” “今晨出的城。” 他们在这讨论谁是谁非的功夫,段惊觉已经带着人策马上了官道,两万南诏兵马一路护送,若是脚程快,此时估计已经进了江南地界。 梅砚闭了闭眼睛,理智告诉他,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遂问宋澜:“青冥,你可有想过他为何下了这么大的一盘棋,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单单只是为了他自己要回南诏么?” 宋澜抿唇。 这个问题他并不是没想过,只是至今都没有想到更合理的答案,段惊觉在盛京为质十七载,若不是为了能回南诏,还能是为了什么? 梅砚却说:“自你登基以后,便多次向他透露过会让他回南诏的意思,南诏二公司过世的时候甚至都已经松了口,可他的心思游转不定,宁肯拖到今日用我的命来要挟你也不肯在当日回去,又是为的什么?” 许多事情都是如此,刚发生的时候惹得人一头雾水,事发之后又却又总是有合理的原因掩饰过去,直到时局变换,棋局错乱,才会让人把前因后果都连起来想一遍,这一想,竟是漏洞百出。 宋澜竭力维系着自己头脑中的那份清明,良久,募地抬头对上梅砚的眼睛,诧异道:“他意在我大盛国土?” 梅砚迎着他的目光,眸中似也有些不忍,但到底理智胜过情绪,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段惊觉意图大盛国土,这是他不久之前才猜出来的一件事。 “当初南诏二公子过世的时候,他不肯回南诏,我以为是他手中无权怕回到南诏以后自身难保,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梅砚顿了顿,抬眸透过窗户看向宫苑中的屋脊檐角,道,“他能调动南诏两万兵马兵临盛京城下,只能说明这些年南诏王对他的冷落未必为真,他们明里暗里下了这么一盘棋,为的是什么?” 不言而喻。 宋澜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白,只剩下梅砚素瓷一样的嗓音在耳边响着。 “纸屏在盛京为质子十七载,这些年摸透了盛京城的局势,他此番在我身上种下一只血蛊,将你堂堂大盛帝王拿捏在手中,足可谓是肆无忌惮,而他不顾往日情谊逼你处置子春,是因为他决定了要孤注一掷。” 宋澜喉头动了动,只听梅砚解释了这么一番,他便也明白了。 段惊觉费尽心思要回南诏,为得绝不单单是为了稳住自己南诏世子的位子,他想要先回南诏再蓄势反扑回来,他,又或者说南诏王……想要的是大盛的江山。 宋澜小心翼翼地将梅砚的手捧在手心里,此时却觉得有些发颤,他被逼到悬崖峭壁,一面是大盛国土百年恩泽,一面是他心尖上梅景怀的性命,他几近绝望地问:“少傅,朕还有的选吗?” 作者有话说:妍珊亭 “世间安得双全法”引用仓央嘉措诗句,特此标明。 第100章 信我 “有的选。” 在这被仇怨与倾覆充斥的情绪中, 梅砚笃定一般开口,清然的嗓音让人没来由地炸开一片灵台,又似干透清白的一股涓涓细流, 东流去,万古长空。 第184章 宋澜心头一动,然后再度迎上他少傅的目光。 那是一双温和的杏眸, 纤长的睫毛垂下来, 遮住了眸中一半的情绪,只露出一股子清然, 像是在这座泥泞的朝臣殿上摸爬滚打了数载,最后却仍只他落了一身清白。 梅砚将手从宋澜手心里抽离出来,却又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头发。 “青冥, 你信不信我?” 很没来由的一句话,宋澜却被他问得浑身一僵,眼睛顿时又红了,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梅砚再度垂了垂眸子, 抚在宋澜发顶的那只手缓缓按在了后脑勺上, 他倾身上前, 薄唇靠在宋澜耳畔吻了吻,几乎是雪胎梅骨的梅景怀能做出的最柔情的动作。 他有他的满腔爱意。 “你信不信少傅?” 宋澜动都不敢动, 隐约意识到自己的回答意味着什么, 可梅砚口中呼出来的热气就呵在他的耳畔,痒意顺着耳畔蔓延至全身。 一双上扬的眼睛挑起来, 颤抖着将梅砚抚着自己后脑的手拿下来, 哽咽说:“信, 朕当然信。” 在那个无人问津的东宫里, 在他最步履维艰的那段岁月, 是梅砚浅笑着伸过来一双手,如今天一般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殿下啊。 宋澜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对梅砚动了情的,却始终没有想明白,或许是天顺十八年的那个风雪夜,或许是提笔取字时的一瞬,更或许是多年前东宫门前那垫着脚的一望。 这世上没有人比宋澜更信梅砚,也没有人比梅砚更值得宋澜信任。 少傅,朕怎么可能不信你,可是…… 梅砚像是知道宋澜要说什么,赶在他开口之前便低头吻上了他的唇。 梅砚少有这种主动的时候,被段惊觉下蛊之后更是经不得情绪起伏,他不能动情,否则便会心悸,此时却全都顾不上了。 宋澜推脱不开,只得呆愣着任由梅砚吻他。 这一吻持续了好些时候,直到梅砚的脸色又有些苍白,宋澜才后知后觉地推了推他。 “信我是么?”梅砚忍着心口的不适调整呼吸,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那你就听着,如今还远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抛开生死不谈,一切尚在掌控之中,大盛国祚未息,眼前就是青天大道,我的命与大盛朝土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抛开生死不谈。 宋澜便再也撑不住,眼泪婆娑了满眼,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轻狂的气势。 如果说周禾的死令他觉得痛心疾首,那么梅砚此时的这番话便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抛开生死不谈,梅砚是说,不必在乎他的命。 宋澜哽咽道:“少傅,便是有朝一日要让朕去死,朕也不会不在意少傅的性命,若是这江山与少傅非要朕选一个,朕也只会选少傅。” 梅砚轻笑一声,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你倒是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情种。” 即便是这种玩笑意味十足的话,宋澜却也已经笑不出来了,他见梅砚没有动摇的意思,干脆把身后把梅砚揽在了自己怀里。 炙热的胸膛一拥上来,梅砚只觉得自己那颗心跳得极快,他忍着不适,没有把宋澜推开,而是伸手反拥住他。 两颗心脏再度贴合在一起,跳动的幅度也几乎相同。 “少傅,朕不能答应你。”宋澜抬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梅砚说,“少傅是朕的命,朕无论如何都不会眼睁睁看着少傅为这江山社稷丢了命,朕还要与少傅白头偕老,咱们还有五百辈子呢。朕知道梅老太师在狱中的绝笔是‘清风拂袖去,朝臣殿上死’,可少傅,这座朝臣殿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朝臣殿了,这是朕的朝臣殿,朕才是大盛的皇帝。” 这番话含着哽咽,却说得字字都是豪情,似乎在经历了周禾的死、在听过了梅砚劝他放弃自己的那番话以后,他仍能从绝境之中寻得一条新的青天大道。 他字青冥,而青冥是天上天的意思。 梅砚半晌才笑了,清眸中含了一点泪,欣慰地说:“这才是我的陛下。” 宋澜愣了一下,他永远也忘不了梅砚在许多年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殿下无需自卑,你本就是天上天,包罗万象,令及众生,是这天下朝臣俯首跪拜的君王圣主。 宋澜苦笑着吸了吸鼻子,那张俊朗非凡的脸上终于又显露出一些桀骜的气势,恍然道:“原来是少傅等的是朕这句话。” 梅砚再度笑了笑,心思被宋澜戳破也不计较,而是轻柔地伸出手替他抿了抿鬓角的碎发,解释说:“我知你不是倒下了就起不来的人,却担心子春的死真的会让你伤透了心,青冥,你若能将纸屏追回来,不只是给我大盛的百姓一个交代,也是给子春一个交代。” 宋澜叹了口气,然后缓缓站直身子,侧首往窗外看过去。 窗外是烈焰的阳光,虽刺目,却又有着无尽的暖意,恍惚中,他又看到了那个扬鞭策马的周子春。 “是,朕是该给子春一个交代。” 他得去把段惊觉追回来。 梅砚依旧含着淡淡的笑意,忽然开口说:“我不信你就这么放任纸屏走了。” 沉默。 宋澜过了许久才又转回来,牙齿咬住嘴唇,眸中现出那么一丝狠厉,点头:“朕还不敢颓丧到那个地步。” 不等梅砚说什么,他便又抬起自己那截素白的袍袖抹了抹眼角,然后抬高音量将廖华唤了进来。 第185章 问:“南诏世子走到哪里了?” 这世上没有人比宋澜更信梅砚,也没有人比梅砚更了解宋澜。 正在官道上跋涉的段惊觉怎么也想不到宋澜到了这种时候还会在他的身边安插暗卫,他在官道上疾驰了一天,宋澜的暗卫便一刻不停地将段惊觉的行踪报了回来。 廖华已经眼睁睁看着宋澜颓了两日,此时见到这般冷静的宋澜还有些意外,反应了一会儿才答:“禀陛下,探子来报,南诏世子已于今日午时入了江南境内。” 宋澜眯了眯眼睛,“倒是比想象中的更快。” 廖华见状有些欲言又止,宋澜看他一眼,问:“还有什么事?” “梅尚书来了,已经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 宋澜与梅砚对视一眼,竟都有些意外,梅毓来了? 宋澜忙不迭地让廖华将梅毓请了进来,大约午后的太阳过于毒辣,梅毓进屋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自顾自拿帕子拭额头上的汗,素日惯有的从容神态也在此刻消磨掉了两分。 宋澜有些歉意,迟疑了一下才说:“兄长来了怎么不让廖华通传一声,干巴巴地在外面等个什么劲儿?” 梅毓收了帕子,又接过梅砚递过去的茶水抿了口,面不改色地说:“臣见着东明,便知道是景怀在屋里,想必景怀比臣更有法子劝说陛下,也就不急着见陛下了。” 虽是极有道理的一番话,却说得宋澜有些红了脸,他不敢辩驳,只得硬着头皮说:“是朕没能保持冷静,段纸屏此去南诏会有什么后果,少傅已经与朕讲清楚了。” “哦?”梅毓那张古水无波的脸上终于带上了一些笑意,问宋澜,“那陛下打算怎么做?” “朕亲自去追段纸屏。”宋澜没什么犹豫地说,“段纸屏此番能够顺利南诏,以子春为棋子是其一,用少傅威胁朕是其二,还有一点……是南诏王给他的兵马。倘若段纸屏当真意在我大盛朝土,朕便不能再作壁上观指挥于千里之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朕势必要与南诏一战,御驾亲征。” 梅毓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却把目光放到了梅砚身上,沉声问:“景怀,你的身子是怎么回事?” 梅砚原本不欲让兄长知道自己中蛊的事,事到如今却实在瞒不住了,他抿了抿唇,最终说:“是体内有一只血蛊,但纸屏有句话说得没错,血蛊一时不会要人性命,我……” 梅毓的眉头便在听到“血蛊”两个字的时候皱了起来,不等梅砚说完就把他的话打断,反复确认:“是血蛊?” “……是。” 梅砚不知兄长为何神色有异,却只见他忽然闭上了眼睛,梅毓胜在端方稳重,情绪素来不会有什么明显的流露,此时却也因为梅砚而紧紧蹙了眉。 那是他亲弟弟! 脖颈被黑白无常缠住的时候反而会生出些乐天安命的心思,梅砚疏淡一笑,既是安慰梅毓,也是安慰宋澜,“兄长无需为景怀痛惜,若真到了命数将尽的时候,我也不悔此生,但我仍然盼望自己能够看到河清海晏、盛世昌平的那一日。” 宋澜也不顾梅毓是不是还在边上,上前就将梅砚紧紧拥在了怀里,声音朗练:“朕必会让少傅看到这一天。” 梅砚眨眼笑了笑,埋在宋澜怀里,终是没有再说话。 这才是那个大盛的帝王,偏执狠厉,桀骜乖张,即便“众叛亲离”四个字都已经甩在了他的脸上,他却仍然能够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守住自己身后的最后一片河山。 这是最后的苦厄关头,闯过去,便是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第101章 亲赴 帝王御驾亲征在历史上也属寻常事, 但对于宋澜来说便复杂了些。 他根基不稳,此番若要亲赴南诏,势必会给孟颜渊等人留下空子, 帝王不坐明堂上,朝臣便会肆无忌惮地拉帮结伴,届时党同伐异, 恐怕又会变成一滩浑水。 好在如今有梅毓能够与孟颜渊抗衡, 宋澜也便将朝政上的事尽数交到了梅毓手里,临走前还点了一人代行监国之事, 出人意料的是,这人是宋南曛。 当宋南曛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琉璃国玺被放到了自己手上的时候,一张脸比哭丧还要难看。 “皇兄, 您就饶了臣弟吧,臣弟才多大啊,哪儿能监国啊!” 宋澜看都不看他,一脸冷漠地问:“宋南曛, 朕是不是什么都指望不上你?” 宋南曛欲哭无泪:“可臣弟怎么斗得过孟颜渊那只老狐狸啊!” 自从宋南曛与宋澜解开了心结后, 他便日渐疏远孟颜渊, 如今的小少年倒是生了一份颖指气使的浩然正气。 宋澜气结,干脆不再理他, 倒是梅砚温和地笑了笑, 安抚:“郡王别担心,万事有梅尚书和你先生呢, 必不会让你独自一人去应对左相的。” 宋南曛诺诺点了点头, 然后就被宋澜连人带国玺地轰出了昭阳宫。 此时天色已晚, 梅毓也早就已经赶去刑曹衙门部署宋澜启程一事, 窗外暮色沉沉, 昭阳宫里又只剩下宋澜与梅砚两个人。 宋澜像卸了力气一般地往龙榻上一坐,伸手将梅砚捞到了胸前揽着,他不敢有什么别的动作,只得轻轻吻了吻他颔下的那道疤,反倒引得自己满是心疼。 “少傅,事不宜迟,朕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梅砚半靠在他怀里,也不推拒,只是点头说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第186章 宋澜抱了他半晌,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安排,梅砚都只是淡笑着应了,没有提出一处质疑。 不得不说宋澜确有明君之才,也未辜负梅砚当年的悉心教导,只要他肯放手去做,便能将一切都部署得很好。 梅砚今日只为让他清醒,清醒了便不担心别的,反而越听越觉得放心,最后说:“原本想同你一道去,但我如今这个身子,只怕去了也是拖累,青冥,你自己要小心。” 宋澜又加了几分力道,顺势将头埋在了梅砚颈间,碎发轻触他脖颈间的疤,惹得梅砚耳尖都红了。 “少傅只管安心在盛京城等朕回来,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宋澜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宽慰,又像是承诺,“朕一定将段纸屏带回来,让少傅亲口质问他。” 梅砚竟真的因他这番话而安了心,他淡淡笑了下,伸手碰了碰宋澜伏在自己肩上的额头,然后回应般地用嘴唇碰了碰。 宋澜再度僵住,一动也不敢,只怕自己一动便想要忍不住做什么。 梅砚垂首看着宋澜,之间偏执的少年在他面前尽显柔软,喉头便像是生了一颗穿心莲,良久后,弥漫着苦涩的言语终究还是说出了口:“青冥,生死有命,我不知还能熬多少时候,若我等不到你回来,你可不许哭。” 梅砚体内的血蛊像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火种,稍有不慎就会要了他的性命,他又吻了吻宋澜的额头,语气轻柔得像是在说什么寻常至极的事。 若非放不下宋澜,他实则早已经将生死都看淡了。 偏偏情比金坚,这一点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爱,也让他能够有勇气熬过一次又一次蛊虫发作的疼痛,只因他也在祈盼一个明天。 一个能与宋澜携手共度的明天。 宋澜闭着眼睛,眼眶却已经再度发酸,他又往梅砚身上靠了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等朕回来,等朕回来,段纸屏一定会有办法解蛊的。” 他就像是个认死理的孩子,一旦萌生出希望来,便能够窥见幼苗长成参天大树,到最后枝繁叶茂,遍地成荫。 梅砚实在不忍再浇灭他最后的这份希冀,默了会儿,想:这样也好,多一些盼头,才能多一些万全之策。 天色向晚,宫苑之中鼓楼声响,窗外似乎有人窃窃私语,静下来的时候能辨认得出是东明在追着廖华说话。 东明的声音奶乎乎的:“廖总领,你随陛下去追南诏世子,这一去要好久才能回来吧?” 许是廖华懒得搭理他,东明便又不依不饶地问:“廖总领,那你可一定要保护好陛下啊,若有个什么危险你可记得上去挡一挡,不然我家主君定然要担心死了。” 廖华:“……” 东明:“廖总领,等你随陛下回来,我给你说个媳妇儿吧,我们大公子府上的小丫鬟,长得可漂亮了。” 廖华忍无可忍,愤愤说:“你给自己留着吧!” 依稀有脚步声响起来,应该是廖华甩袖子走了,东明又颠颠地追了上去。 屋里,梅砚失笑,打趣道:“陛下,等你回来,臣也给你说个媳妇儿。” 宋澜一顿,竟猛地想起当初羌族求和之时要送个姑娘过来和亲的事,结果惹得梅砚吃了好大一通醋的事儿,心中的愁苦登时因这句玩笑消解了大半,他仰了仰头,露出自己的脖颈,哑着声音问:“少傅,你成心的?” 梅砚勾了勾唇角,伸手就把宋澜推倒在了床榻上,柔软的被褥陷下去一块,梅砚一手撑在宋澜的肩膀上,一手扯了扯他的衣领。 “是啊,我成心的。” 宋澜身上穿的素袍没两下就被解开了,乖张的帝王头一回这么局促不安,他在床上往后退了退,活像个正人君子一般连连摇头。 “不行,那血蛊不能有情绪的波动,少傅不能动情,不然少傅这身子受不住的。” 梅砚杏眸泛红,垂下睫毛,遮住了眸中的并不清楚的水气,低声道:“情爱如同泥泽,一朝陷进去,就再难有出来的时候,可我甘愿如此,宋青冥,是你先大逆不道将我囚在癯仙榭的,如今怎么畏首畏尾了?” 这可真是没道理极了。 宋澜有苦说不出,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撑住,整个人就混沌成了一片沼泽地。 晃晃脑袋:“只亲一下行不行?” 梅砚一哂,倾身看着他,说:“行啊,当然行。” 天色彻底暗下去,东明还不知在哪处缠着廖华絮絮叨叨,床帐已经放下来,两人也早就换了个方向。 宋澜逮住梅砚颔下那道疤不肯松口,在梅砚的再三打趣下,那根紧绷着的弦早就已经松动了。 “少傅,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 世人偏爱《牡丹亭》的那句戏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却不知还有一句: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 —— 梅砚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巳时,昨夜的事不可避免地引得他体内的血蛊发作了一番,只是他咬牙忍着,硬是没再宋澜面前表露出来。 宋澜倒也真信了他,一直到后半夜才揽着梅砚睡过去。 此时的梅砚独自躺在昭阳宫的龙账上,抚了抚尚带余痛的心口,又伸手往身旁的被褥里摸了一把,那半边被褥已凉。 第187章 宋澜已经走了多时了。 “咚咚”两下敲门声,梅砚叫了人进来,是东明。 “小人估摸着主君也该醒了,特意打了热水进来。”东明浑然不觉自己手里的那盆热水有什么不合时宜之处,笑着就把水放在了梅砚床头。 梅砚瞥了一眼,禁不住嘴角一抽。 “谁让你打热水来的?” 东明以前可没有这样的眼力见儿。 东明冷不丁地被这么问了一句,竟有些结巴,回答:“是是是陛下临走前吩咐的呀。” 梅砚无声地叹了口气,却不好在这事上与东明说许多,只得用酸痛的胳膊撑了撑身子,让自己倚在床头上,然后才问:“陛下走了?” “走了,陛下卯时便带着廖总领出了宫,群臣相送,不到辰时就带着三万兵马出了盛京城。” “嗯。”梅砚揉了揉自己的心口,吩咐道,“收拾收拾,咱们过会儿也回府吧。” 他一问一吩咐,语气极其平常,就像宋澜只是如往常一样去上个朝,他们不消片刻就又能见到一般。 可东明还是捕捉到了梅砚眸中的那一抹酸涩。 东明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的东明了,他抽了抽鼻子,然后怯怯地问:“主君,您的身子分明受不了这个的,为何非要硬撑着勉强自己呢?” 梅砚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忽地笑了一下,说不出那笑里是苦涩多一些还是惆怅多一些,只是悠悠地说:“东明,我怕我等不到他回来。” “那样的话,这就是我能留给他的最后一点记忆了。” “主君……”话都说到了这个份儿上,东明哪里还会听不懂,委屈巴巴地抿了抿唇,说,“主君别说这样的话,您一定会没事的。” 梅砚那张玉脸早就白得没什么颜色了,他虚弱地笑了笑,手指在自己心口上点了点,说: “东明,我实在是很疼。” 想到宋澜。 “但这点疼,与想到要与他天人永隔的那份疼比起来,却又不值一提。” 作者有话说: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枕函敲破漏声残,似醉如呆死不难。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皆出自《牡丹亭》,特此标明。 第102章 针锋相对 宋澜带着三万兵马一路追段惊觉而去, 朝中武将堪用者不多,除了廖华,他还指了大理寺卿杭越随行。 即便做好了万全之策, 宋澜御驾亲征这件事也并没有预期中的那么顺利,许是段惊觉有所防备,一路上脚程颇快, 由着宋澜在后面追, 两拨人马硬是在官道上上演出了一场猫追老鼠的大戏。 宋澜一行人堪堪追上段惊觉的时候已经到了南诏地界。 时节已经入了夏,南诏却还是一派春景如故, 入目一片平芜,南诏的城门就明晃晃地摆在众人眼前。 杭越调转马头回到宋澜身边,禀道:“陛下, 臣打探过了,南诏世子及其手下的兵马的确已经入了南诏城,咱们……还追么?” 此处已经是段惊觉的地盘,宋澜身份贵重, 若是贸然往城中走, 恐怕会身入险境。 宋澜高坐马上, 一身束袖轻甲衬得整个人尽显张扬,他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南诏城门, 又抬头看了看一碧如洗的天, 说:“为什么不追?别说区区一个南诏,便是他段纸屏逃到天南海北, 朕也要让他出来给子春和少傅一个交代。” 杭越皱了皱眉, 思索道:“城内局势不明, 且南诏世子多半已经知道我们在追他了, 陛下想要入城恐怕不容易, 不如由臣先去打探吧。” 宋澜正要说不必如此,却听得前方一阵马蹄声响,紧接着,城门开了。 数以万计的兵马从城内一涌而出,马蹄掀起一阵尘土,兵戈相见的声音刺耳不忍闻,与南诏境内一派春景怡然的景色截然相反,此番竟有了些沙场交战的气势。 宋澜紧紧拉住马缰,冷眼看着从对面骑马而来的段惊觉。 这是他们自盛京一别后第一次面对面地碰上,段惊觉身后的南诏兵马停在城门下,只他一人策马朝着走近,宋澜这才看清了他的面容。 与宋澜不同的是,段惊觉即便是策马而来,穿的也仍是那身出尘的白衫,一张清绝的面容精致到不像凡人,含着风情万种的眉眼却又为他渡上一丝凡尘气息,似乎什么都与往常一样,却又有一种气度变得不同寻常了。 宋澜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来,他看着段惊觉,心中猛地生出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他与段惊觉的熟识,而是他在段惊觉身上看出了故人的影子。 段惊觉一向冷心冷情,自怀一身南国春色,端的是不流于俗。 而此时此刻,宋澜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份轻狂。 段惊觉嘴角含笑,策马驶近的动作没有半点拖泥带水,他轻轻抬起下巴与宋澜对视,一双眼睛里透露出些许乖张,竟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一种睥睨苍生之感。 杭越与廖华等人早已经拦在宋澜身前护驾,宋澜却动也没动,只是觉得眼前的段惊觉有些像周禾,又或者说……有些像宋云川。 所谓物以类聚,段惊觉能够与宋云川和周禾有过两段纠缠不清的过往,并不只是因为那副皮囊。 宋澜困厄已久的头脑终于在此刻炸开一瞬清明,似混沌莲台重沐圣光。 大盛三万大军在列,南诏数万兵马在后,场面不可谓不宏大,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188章 金戈铁马,蓄势待发。 段惊觉在宋澜面前勒了马,两人不过隔着一丈的距离,却硬是生了一份针尖对麦芒的气势。 万籁俱寂中,还是段惊觉轻笑了一声开口:“我何德何能,能够让大盛的九五之尊亲自追到南诏来?” 宋澜眯眼,闻言也笑了笑,大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朗声道:“世子倒是不必如此自谦,世间还能有谁比你更工于心计,又有谁能比你更擅杀人于无形之中?单凭你的能耐,朕追八个来回都不冤枉。” 这话说得狂妄,言辞却又工整,段惊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像问家常一般,“到底是景怀教得好,陛下如今说起话来,倒能让人听出几分文气了。” 宋澜握着马缰的手一紧,愣是没有想到段惊觉会在这关头提起梅砚来。 却听段惊觉不紧不慢地说:“我这几日感到那血蛊发作过几次,想必景怀在盛京并不好受,陛下合该陪着他,何必要追到这里来?” 宋澜不知段惊觉是不是在骗他,可却仍是一阵揪心,他忍着不去想梅砚,眼眸扬起,冷声一笑,说:“朕若不来,岂不是让世子事事如意了?” “陛下是一定要拦我了?” 宋澜便不说话了,他坐在马背上,冷眼看着段惊觉,心里想的却是临行前梅砚对他说的那番话。 ——大盛国祚未息,眼前就是青天大道。 ——这才是我的陛下。 宋澜抬头,眯起眼去看远处温和的一轮太阳,似要在这片温光中看见大盛朝土上的一寸一土,满目河山。 宋澜寸步不让:“世子若是老老实实待做你的南诏王,朕自然不会穷追不舍,可你若是觊觎我大盛朝土,那朕劝你……最好连想都别想。” 段惊觉有些意外地看了宋澜一眼,随即又了然地笑了,笃定说:“陛下这么快就察觉我的意图了,又是景怀提点了陛下吧?唉,这个景怀……” 话还未说完便被宋澜打断了,宋澜怒目看他,冷声问:“段纸屏,你怎么好意思开口提少傅的?” 段惊觉的那张覆满冰雪的脸上神色未变,只唇角的笑意凝固了两分,却仍是没有说话。 宋澜逼问不休:“这世上不乏真心待你者,段纸屏,可你对得起谁?” 段惊觉一双柳眼微微垂下,遮住了眸中不易显露的情绪,然后才叹了口气,答:“陛下说得是,便是说我狼心狗肺也好,说我没心没肺也好,我便是这样的人,既不知恩,如何图报?” 宋澜攥着马缰的手又是一紧,竟从段惊觉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坦然。 “朕答应过少傅,要将你带回去,给他、也给子春一个交代。” “不必白费力气,血蛊无解,我回去也没用。” 宋澜被段惊觉这话激得眼眸通红,心中怀着千万恨意,却不敢在人前显露半分,只咬牙道:“段纸屏,朕不会放过你。” 段惊觉一笑,抬眼时又带上了那副媚态,挑眉应了声,“那陛下先赢了我吧。” 宋澜还没反应过来,段惊觉就已经骑马退了老远,紧接着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南诏兵马叫嚣而来。 廖华与杭越当机立断,掩着宋澜后退,两方兵马厮杀在一起,混战的双方都有些猝不及防。 宋澜从未上过战场,却胜在心有谋略,当下也没有乱了心神,指派了廖华部署兵马,自己也提剑回身,挥剑刺了两个凑到近前来的小将。 明堂之君不上战场,可如今的宋澜不只上了战场,还亲手动了杀招。 与此同时,两方交战,战马嘶鸣出说不清的狠厉,马蹄哒哒响起,踏起尘土飞扬,透过那些雾蒙蒙的尘土看过去,是一张又一张浴血奋战的脸。 刀戟相撞,擦出来的火花像是要渐到宋澜的眼睛里。 宋澜一手勒紧马缰,回身对廖华说:“吩咐下去,让我们的人撤退二十里。” 廖华脸上汗,闻言有些愕然,“陛下?” 怎么能出师未捷先退兵? 宋澜的态度却很强硬,“照办。” 片刻后,大盛兵马频频后撤,不多时就有了兵败之相,反倒衬得南诏兵马越战越勇,在段惊觉的受益下步步紧逼。 宋澜手下的人马已经退无可退,身侧是垂杨绿柳,再往后便是南诏的浅湖。 廖华急得满头是汗:“陛下,咱们不能再退了。” “谁说咱们还要退?”宋澜倒是半分不急,悠悠抿唇笑着说,“传令下去,迎战!” 廖华跟着宋澜的时间久了,登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顿时起了亮光,大盛的兵将起初不懂宋澜这是何用意,片刻后却也明白了。 因段惊觉手下的兵马以为宋澜是个只会撤退不会迎战的怂包,早已经有些轻敌,此时宋澜下令迎战还击,自然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一鼓作气是好事,但太容易了便会心生骄躁,做人与打仗皆是如此。 真正的一代明主不仅可以坐在朝堂上与人论证,还可于沙场征战时毕露锋芒,洞察局势如观火,谋略部署又如同信手拈来,由不得人不佩服。 此番下来,南诏兵马死伤不少,段惊觉见状不好,连忙下令让他手下的兵马撤回城内,南诏城门在众人眼前徐徐关上,只剩下城外残留的硝烟诉说着方才那一仗的惨烈。 这一仗很快就停了,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宋澜手下的兵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伤亡,就连杭越也负了伤。 第189章 杭越没顾上流血的胳膊,策马就寻到了宋澜,然后翻身下马,禀道:“陛下,南诏城门易守难攻,此番关上恐怕不容易再叫开了,此番南诏伤亡不小,不若由臣带人摸进城去,或许还能趁热打铁。” 宋澜也已经下了马,正倚在一棵杨柳树下就着水囊喝水,闻言看他一眼,摇头,“不稳妥,朕再想想别的法子,你们先去治伤。” 第103章 受命于天 杭越与一众兵将皆大为触动, 红着眼称了声是,退下去包扎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倚在树下的帝王。 只见宋澜那身明黄色的轻甲也染了血,那双上扬的眸子里却深沉地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池水, 似乎当初那个初登帝位只会用雷霆手段震慑天下的少年正在渐渐长成,到如今早已懂得运筹帷幄与步步为营。 他有他的洞若观火,也有他的仁心善意。 —— 此后接连数个晴天, 南诏的太阳似乎总是这般不温不火, 暖风徐徐拂过城镇酒旗,若无硝烟战火, 也该是一片宁静怡人。 宋澜令大军在南诏城外扎了营帐,却一连数日不去叫城门,只让将士们原地休整, 不由得让人生出一头雾水。 眼见有些将士沉不住气了,廖华才终于开了口,他问宋澜:“陛下一连几日让将士们原地待命,可是有了其他的计策?” 宋澜的确早有谋划, 只是没有说出来, 他看了廖华一眼, 抬起下巴往营帐外一指,笑问:“沉不住气了?” 廖华点点头。 宋澜有些意料之中地笑了笑, 道:“你们沉不住气, 段纸屏也该沉不住气了,传令下去, 明日便去叫城门。” 廖华连忙应下, 传令的时候看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那群将士, 忽然明白了宋澜之所以要拖上这些天的意图。 既是为了重整士气, 也是为了厚积薄发。 帝王心术与兵法谋略相比, 多的便是那个“心”字,他既会洞察人心,也会揣测人心,更能拿捏人心。 次日一早,宋澜便亲自率领三万大军集结在南诏城门外,气势浩大,竟还带上了一些耀武扬威的架势。 确如宋澜所说,晾了段惊觉这些日子,他们在南诏城里也早已经沉不住气了,没过多少时候就开了城门,依旧是段惊觉亲自带人出来迎战,南诏世子心思深沉,倒是亏得上了能够摸清楚他的心思。 段惊觉策马而笑,朗声问宋澜:“陛下一连几日不露面,我还以为陛下是回盛京去了。” 宋澜亦高坐马背之上,与他面对面地交流,闻言也是一笑:“朕若回去了,岂不是要让世子失望了?” 段惊觉凝眸看了会儿,语气阴柔地说:“那就战场上见真章吧。” 话音落下,两军就陷入了交战之中,平静了几日的战火再度被掀起,而这一次的宋澜却并没有执剑,只是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硝烟,像是一个楼台高坐的看客。 廖华斩杀一个靠近宋澜的小将,看着眼前冷静到有些诡异的宋澜,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 也许是他想错了。 眼前的帝王早已经从当初做事不计后果的少年长成了如今步步深谋远虑的君王圣主,杀伐果断是他,隐忍谋划也是他。 他停军数日,未必只是为了激发士气,或许还是因为他有了什么别的谋划。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廖华的脑海中疯狂滋长起来,身边就是刀枪剑戟险象环生,他却控制不住地抬头看向宋澜,问:“陛下,您想要做什么?” 宋澜听见了,却没有回头看他,只是坐在马背上,眯起眼睛看着眼前的战况,良久才说:“廖华,战况若一直持续下去,我大盛朝堂内外都不得安宁,南诏王如今不愿与朕心平气和地谈,朕却需要见见他。” 廖华一听这话就彻底明白了宋澜的意图,怔了一下又问:“陛下想要自己入南诏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 若非四面都是杀戮的场面,廖华此时应该已经跪下去了,他满心悲切地看着宋澜,苦劝:“您是大盛的君王,怎能以身犯险?” 宋澜却是坦然一笑,于战火之中透出一身清然,道:“段惊觉能够有今天,全因朕一念之差,正因为朕是大盛的君王,所以朕才是最不该有差池的人,如今因朕一己之失,至子春丧命,至少傅受血蛊所累,至如今两军交战伤亡无数,朕难辞其咎。” 他手里握着马缰,却回头朝着北方看了一眼,那是盛京城的方向。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说得是不假。”宋澜的嘴角含着从容的笑,又说,“却还有一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他既承天命做了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肩膀上便有一份帝王该有的责任,朝土岌岌可危,将士浴血奋战,心上人饱受病痛之苦,手足殒命离世,一切的困顿和苦厄都在等一个化解的关头。 他便是那化解之人。 宋澜最后叹了口气,有些怅然地说:“朕只是有些对不起少傅,朕答应过他,会早些回去的。” 廖华抬剑又挡下一人,此时已经急得满头是汗,正要再开口劝宋澜,却见宋澜已经先他一步,抬手扬起了马鞭。 “啪——” 马鞭的清脆声像是一道震平沙场的鼓鸣,骇然盖过了刀剑相撞的声音,将士们皆是一愣,就连段惊觉也愕然抬头看过去。 第190章 只见宋澜策马穿过人群疾驰而过,正朝着南诏城门驶近。 段惊觉有些难以置信的张了张嘴,喃喃问:“这是要硬闯么……” 宋澜的确抱了硬闯的心思,想要从千军万马里闯过去,甚至忽略了自己有可能会受伤的风险。 段惊觉深知不能由着他这么闯过来,正要吩咐手下人关城门的时候,却听见城内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抬眼看过去,只见城内又涌出一小队兵马,领头那人却是个穿着轻甲的少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却生得一脸张扬。 “段弦丝?” 正是南诏的那位小郡主,段惊觉同父异母的妹妹。 随着马匹驶近,一张清艳的面容逐渐在众人面前渐渐展露出来,一双杏眸里含着些桀骜的神色,薄唇抿起的弧度也透露着一丝不屑,素白的面色与额前微微卷起的发丝两相呼应,那真是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宋澜在看清了段弦丝的样貌以后,握着马缰的手忽然一紧,疾驰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堪堪停在距离段弦丝十丈之外。 怎么会? 怎么可能? 段弦丝的样貌,竟与梅砚有七分相似! 这样的念头一旦涌现出来,于宋澜而来不啻于一声惊雷,他顿时连应该做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 她和少傅……是什么关系? 段弦丝却全然没有意识到什么不同寻常,挑起下巴看了宋澜一眼,然后伸手接过一把长弓,搭箭拉弓,羽箭划破弥漫着血腥味的长空,直往宋澜面门飞过去。 十丈的距离足够宋澜看清楚段弦丝的动作,也足够他做出躲避的反应,但他愣是僵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不知道太过震惊于段弦丝的样貌,还是心里又揣了别的打算。 直到那支羽箭破空而来,他才终于侧了一下头,冷硬的生铁扎入左肩的皮|肉,血花蔓延开来的同时也带来一阵剧痛。 “陛下!” 应该是廖华在喊自己,似乎是杭越奔过来,又仿佛是他麾下的三万将士齐齐跪落。 ——铁骨铮铮。 宋澜眼前一黑,甚至没能回头看一眼,就直直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铁骨铮铮不忍闻。 战况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胶着之中,廖华等人急着去找宋澜,却苦于距离太远,一时过不去。相较之下段弦丝倒是十分淡定,只是坐在马背上招了招手,就有两个侍卫上前将宋澜从地上扶了起来。 宋澜已经晕了过去,并没有做出什么反应。 段弦丝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带着人就要转身回城,却又被段惊觉叫住了:“段弦丝,你这是做什么?” 他抬手指了指被押在人群中的宋澜。 段弦丝探过一双杏眼笑了笑,回答:“怎么,我射中的人,还不许由我带回去了?大哥不会是想要抢这份功劳吧?” 段惊觉眉眼含着怒意,说:“你可知他是大盛的帝王?” 段弦丝挑着下巴,眼角眉梢满是盛气凌人,笑笑说:“知道,若他不是大盛的帝王,我还瞧不上呢。” “你这样带他回城会惹出麻烦的。” 段弦丝闻言又是一声嗤笑,目光扫过昏迷不醒的宋澜,明显没有把段惊觉的话放在心上,“他都这样了,还能惹出什么麻烦?” 话音落下,段弦丝再没有理会段惊觉,吩咐手下人押起宋澜就进了城。 段惊觉的手指攥起又放开,却苦于段弦丝不服他,此时竟由衷地生出一股无力之感,他抬头看了一眼战况,柳眼扫过杀红了眼的廖华和杭越,果断下令:“回城!” 南诏兵马悉数退回城内,城门再度合上,里外一条分界线,天下风云皆汇聚于此。 不多时,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南诏上空也聚气了一团黑凄,阴云席卷而来,不怪文人墨客喜欢借景抒情,怪就怪在景随情移,心随景动,风云变幻之中,眼前便又是另一番景象。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四季如春的南诏也终于迎来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凄厉夏雨。 作者有话说: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引用自李贺《雁门太守行》,特此标明。 第104章 音讯 盛京城。 流金铄石的六月天, 蝉鸣起了又歇下去,杨槐柳与耸拉着脑袋的行人一样发蔫。 人人都盼着大盛与南诏的争乱可以早日了结,也盼着那年轻的帝王可以早日回来。 若说最盼着宋澜回来的人, 那自然是少傅府里的梅砚。 此时的少傅府里,东明正苦着脸蹲在廊檐下煎药,近日梅砚身上的血蛊发作得太过频繁, 已经到了不得不喝一些镇痛药的地步。 东明煎好了药, 趁热就给梅砚端进了屋,“主君, 药好了。” 床帐半拢着,若有若无地透出一个消瘦的身形,随后是梅砚低低地“嗯”了一声, 像是刚睡醒一般,有气无力的。 天气热,东明担心床帐放着会发闷,便将手里的药碗放在了一边, 自作主张地上前掀开了床帐。 不掀不要紧, 一掀却吓了一跳。 只见梅砚侧着蜷缩在床榻上, 一手死死攥住自己心口的衣襟,脸色白到近乎透明, 牙齿咬上下唇, 湿透了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透出一种比以往更加泛卷的弧度。 他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颤抖, 却硬是忍着没出一点声音, 嘴唇上都已经被咬出了血迹。 第191章 “主君, 血蛊又发作了么?” 东明慌了神, 手足无措间已经在梅砚榻前跪下。 这几个月里, 梅砚身上的血蛊时不时便会发作,发作起来便是要人命的疼法。梅砚怕人担心,每次都咬牙忍着,有时实在忍不住了才会在自己手臂上划一刀,衣袖下至今都有没愈合的伤口。 饶是如此遮掩着,还是被东明撞见了几次,东明此时心疼地要落下泪来,一开口就带上了哭腔:“主君,主君,您说句话,您别总咬牙忍着。” 梅砚有心想要安慰他,开口却说不出话来,稍稍一动便是钻心的疼,到最后还是漏出了几丝闷哼。 东明再不敢掉眼泪,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梅砚扶起来,又端过那碗镇痛的药递到梅砚嘴边,“主君,喝口药。” 梅砚浑身都被汗浸透了,借着东明的力气坐起来,忍着心口的疼喝了小半碗药,那份痛楚才总算是被压下去了一些。 东明在一边满是担忧地说:“这血蛊怎么发作得越发频繁了,前些时日还是半个月发作一次,最近却三五日便要发作一次……” 梅砚显然不想让东明继续说下去,虚弱地咳了一声,堪堪止住了东明接下来的话。 “主君?” 梅砚一手撑在凭几上,默默消化掉了心口处的余痛,然后才扯着嘴角冲东明笑了笑,问:“还是没有消息么?” 他近日一直在等宋澜的消息,但别说宋澜派人送回来的信,就连前方的战报也已经一连数日没有收到了。 南诏与盛京相距甚远,如今那边战况如何、宋澜有没有找到段惊觉、宋澜又是否安好,梅砚全都不知晓。 如何能不担心呢…… 东明有心想要安慰梅砚,便只说:“陛下那般有谋略的人,定然不会有什么事的,说不定这会儿正与南诏王和南诏世子谈条件呢,这不是主君乐意看到的么?” 梅砚眉宇间的愁绪却并没有散开,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怕只怕他会以身犯险。” 也就是话音刚落下,门外便有一个小厮近来通禀,“主君,郡主带着小少爷来看您了。” 梅砚一愣,连忙让东明将剩下的半碗药递了过来,也不顾药是不是有些凉了,只是一饮而尽,苍白的脸色终于好了些。 也就刚让东明收了药碗,宋鸾音已经自己打着帘子进来了。 梅毓与宋鸾音夫妇关切梅砚,常常会到少傅府来,梅砚早已经习惯,此时却还是抬头看向从门外走进来的宋鸾音,笑着问:“郡主怎么把祈年也带来了?” 宋鸾音脸上带着笑意,面容依旧姣好如少女一般,进了屋也不说话,伸手就把抱着的孩子扔到了梅砚怀里,然后大大方方往椅子上一坐,笑道:“哄哄你侄儿。” 梅砚这才低下头去看怀里的孩子,梅祈年不过半岁大,却早慧得很,见了人便能认出来是谁,又素来与梅砚亲近,此时看到抱着自己的人是梅砚,原本哭啼啼的一张小脸竟也露了笑颜。 梅砚身上没力气,只哄了两下边将孩子放到了床榻上,笑着逗他:“怎么总是爱哭呢,再哭你母亲可要生气了。” 梅祈年自然是听不懂的,梅砚这话问的本也是宋鸾音。 宋鸾音笑着叹了口气,拿起腰间的流苏香囊逗了逗梅祈年,又说:“近日朝中事情多,你兄长常要彻夜处理政务,这孩子一直见不到他父亲,所以总是哭。我想着你在府上养病,左右也是无聊,这孩子又乐意见到你,便将他带过来了。” 梅砚听完宋鸾音一番话,嘴角的笑意却渐渐凝固住,抬头问:“朝中又有什么事?” 宋鸾音拿着香囊的手一僵。 梅砚本就苍白至极的脸色又是一变,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他审视着宋鸾音的表情,似乎要在这骄矜贵女身上窥探到他心中期盼多时的信息。 “郡主,是不是有青冥的消息?” 宋鸾音垂着眸子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却渐渐泛上了泪光。 梅砚见她如此反应,一时心都揪了起来,几日里设想过的那些不好的预感一齐在脑海里翻涌,刚刚被压制下的血蛊又有发作的迹象。 宋鸾音瞥见他的脸色,禁不住有些慌神,连忙让守在门口的东明把梅祈年抱了出去,又亲自去给梅砚倒水。 “景怀,你别心急,你体内的血蛊哪里经得住你这样忧思?” 梅砚喝了水,稍稍顺了顺气才觉得缓过来了些,他虚虚一笑,苍白的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说:“我如何能不忧思?” 宋鸾音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兄长就是怕你撑不住,所以反复叮嘱我不可以将皇兄的消息告诉你,可我左思右想,又觉得他的消息独独不能瞒你,所以还是来了。” 宋鸾音今日来这一趟,压根不是为了带梅祈年来见梅砚,而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宋澜的消息告诉梅砚的。 她不是唯夫君之命是从的闺阁女子,有自己的主见和看法,深觉情深意长之人应超越生死,更不该有不知名的音讯。 梅砚咬了一下嘴唇,语气还算镇定,道:“郡主说得对,你们的确不该瞒我,我虽中了蛊,但还不是废人。” “虽不是个好消息,却也没有太坏。”宋鸾音没再犹豫,一五一十地把从南诏传来的消息与梅砚说了,“是半月前,皇兄带着麾下将士与南诏世子打了一仗,这一仗里,皇兄中了一箭,被南诏的郡主带回了城中,廖总领与杭大人没能及时拦下,南诏城门一关,便没了皇兄的消息。” 第192章 生死未卜。 梅砚在听到宋澜中了一箭的时候端着茶盏的手就有些颤,等到宋鸾音说完,手上的茶盏就“哗啦”一声落在了地上,碎瓷片像是炸开的白莲花瓣。 宋鸾音下意识的动作不是去看地上的碎瓷,而是抬头去看梅砚的反应,却见梅砚一手撑在凭几上,另一手已经捂上了心口,苍白的嘴角有些发颤。 “景怀?” 梅砚吸了口气,硬是将要发作的血蛊压了下去,安慰宋鸾音:“无妨。” 他的声音透着一股子虚无,却又显得那样刚强。 宋鸾音放下心,又道:“你也不要过于忧心,逢山此时正在与朝中众人商议,很快就会有对策的。” 梅砚苦笑:“若有兄长力排众议便还好,可如今左相也在揽政,恐怕不会顺利。” 宋鸾音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无奈一笑:“你养了近一年的病,却还是能一眼窥破时局,我也是真服气。” 偌大一座朝臣殿,有人天生该做权臣,有人天生该做帝王,而梅砚似乎天生就该做那洞若观火的一股清流。 他一身清白,却也满身风雪。 梅砚道:“郡主,倘若兄长回府,还请你同他说,我想见他一面。” 宋鸾音一眼就知道梅砚心里恐怕是拿定了什么主意,却也没有多问,只是说:“你若要见你兄长,只消等上片刻,他回府后见我不在便会知道我是来了你府上,届时定会来寻。” —— 确如宋鸾音所说,梅毓过了晌午就来了。 彼时宋鸾音抱着梅祈年坐在花厅里,梅砚也已经起身穿戴妥当,盛夏的天气穿了一身蟹青色的弹花暗纹袍,清俊地像个位出身贵胄的公子,看起来仍是从前那副清然的样子。 被血蛊折磨了近一年,还能坦坦然然持有这份风度的,世间恐怕也只有梅景怀能做到了。 看见梅毓进来,梅砚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在兄长面前跪下。 梅毓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一字未发,转身就在上首坐了,然后沉默着打量了梅砚一会儿,又侧首去看坐在一旁的宋鸾音。 宋鸾音没敢看他,低下头去哄梅祈年,嘟嘟囔囔地对梅祈年说:“亏你想念你父亲呢,你瞧,他一来就要吃人了。” 梅毓:…… 第105章 身世 单是梅砚这么一跪, 梅毓就不会不知道宋鸾音说了什么,素来稳重的脸也黑了一瞬,耐着性子问梅砚:“你都知道了?” “是。” 梅毓的语气沉了沉, 问:“梅景怀,你想干什么?” 梅毓从未连姓带字地唤过他,梅砚愣了一瞬, 然后顶着上首的火气叩拜下去。 “兄长, 我想去南诏。” 出乎意料的,梅毓并没有一上来就冷脸否决他, 而是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你如今的身体……” 近日梅砚体内的血蛊发作得越发频繁,别说奔波千里去一趟南诏, 便是安安出趟门都要提防那血蛊会不会随时发作。 梅砚却摇了摇头,冲着梅毓一笑:“兄长或许觉得景怀命苦,好好地要遭这份罪,可我却庆幸此时自己还有一条命在, 这条命必然能让我撑着去见他, 兄长, 我们说过的,要生同衾死同穴, 我不可能安安稳待在盛京城里等消息。” 话音落下, 花厅传来一声低低的啜泣声,宋鸾音抬手逝去了眼角的泪, 带着哽咽的声音说:“你们兄弟聊, 祈年有些饿了, 我带他出去找奶娘。” 她怕再待下去便要忍不住哭出来。 宋鸾音抱着孩子出去以后, 花厅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梅砚跪得腿都酸了,觉得足足得有一炷香的时间,才听见他兄长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走到窗前,面朝窗外,只留给梅砚一个怅然的背影。 “去吧,我不拦你,让沈大人同你一起去,我能放心些。” 梅砚心中大喜,又听见他兄长说:“但你去南诏之前,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梅砚闻言便要起身走近些,却见梅毓转过身来,脸色是潭水一样的深沉,道:“跪着,景怀,这件事你得跪着听。” 梅砚愣了一下,然后让自己跪得更直了些,他从未见过兄长这样的神情,直觉告诉他,梅毓要说的不会是件寻常事。 梅毓要说的的确不是件小事,他默默地看了梅砚一会儿,像是要在这样的静默中将久远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挖出来。 梅毓良久才开口:“母亲离世前,曾单独与我说过一件事。” 梅砚愕然抬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梅毓不急不慢地继续说:“母亲说,若不是到了必要的时候,便让我不要告诉你你自己的身世,可如今你既要去南诏,那便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 梅毓蹲下身,视线与梅砚齐平,而后一字一顿地说:“景怀,你的生母另有其人。” —— 吉庆十九年。 梅成儒任上州别驾,外放江南治理水患。彼时南诏深陷九部内乱之中,南诏王位空悬,皇族一片纷争,数以百计的南诏百姓受战乱所迫逃入大盛境内,又逢江南水患,处处皆是灾民。 梅成儒心善,下令不论是大盛难民还是南诏难民,皆要一视同仁,不遗余力地救治。 仓皇间便出现了一个女子,她同梅成儒说自己会些医术,可以帮他救治灾民。梅成儒心中感激,便与这女子熟识起来。 第193章 水患平息以后,这女子自称是南诏人,且身陷南诏九部内乱之中,回去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梅成儒心中不忍,便将人带回了盛京。 梅成儒那时已经与唐尺素成了婚,且有了梅毓,自然不愿意辜负发妻,便也没有将这女子纳进门的想法。偏偏唐尺素是个豪爽性子,又快人快语,压根不在乎家里是不是多一口人,反倒与这女子十分投缘,既同情这女子的身世,又不忍她再回到南诏饱受战乱,便做主将她留在了府中,替梅成儒纳了她做妾室。 再后来便有了梅砚。 她才是梅砚的生母。 —— 梅毓讲到这里,不由地放缓了语速,有些不忍地说:“你生母命不好,生你的时候遇上难产,只看了你一眼就去了,后来母亲便将你记在名下,亲手抚养长大。” 梅砚早已经清眸含泪,抬头呆呆看着自己的兄长,过往的许多存疑的念头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有除夕夜怀王醉酒时在自己面前说起母亲,也有钱塘江上翁翁品茶时说他母亲爱喝茶。 被血蛊折磨到生不如死都不曾落一滴眼泪的人,此时却泪流了满脸。 行经世间二十余载,却不知生母是谁,到底是孝还是不孝? 梅砚哽咽问:“兄长,我生母……她是谁?” “姨娘叫段酥蓉。”梅毓透过窗户向外看去,目光恰恰落在南方,他道,“是南诏王的亲妹,彼时的南诏郡主,景怀,你与南诏世子是表兄弟。” 梅砚惊而跪坐在地。 他生来便是高官名门子弟,有父母疼爱,即便后来家族遭难,唐尺素也依旧将他与兄长护在怀里,伴他们长成卓佳的少年,又加上他与兄长样貌相似,无人怀疑过他们并非一母所生,梅砚虽因旁人的只言片语生过疑虑,却到底没有深想过此事。 二十余载过去,梅砚已经不会因为生母的早逝而感到过分的悲戚,却会惊异于段酥荣的真实身份。 他的生母是南诏的郡主? 他身上留着南诏的血液? 他与段惊觉是表亲兄弟? 一字一句,犹如铸铁的鼓槌敲击在薄罗鼓面,每一下都面临着布帛破裂的风险,“咚咚”的闷响声如在耳畔,梅砚怔怔跪了许久,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心脏在跳动。 自从身中血蛊之后,梅砚不敢再有情绪波动的时候,那颗心就像是被盘踞在内的血蛊吞噬了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生出过什么波澜,而此时此刻,心口处有力的跳动却让梅砚猛然回神。 梅砚长跪而哭,一手撑在地上,另一手抚上了自己的心口,却并不是因为心口处的疼,而是因为那份有力的跳动。 ——那像是他生母最后的爱怜,再一次将生命的力量摆在他的眼前。 梅毓早已经于心不忍,他在梅砚身边蹲下,一手轻轻垫到梅砚膝下,然后才温声说:“姨娘临终前才与父亲母亲说了自己南诏郡主的身份,后来南诏内乱平定,又与大盛求和,父亲便将姨娘的遗骨送回了南诏。母亲临终前说的是,若有一日你能到南诏去,记得祭拜你的生母,乱世之中,她也是一位奇女子。” 话音落下,梅砚朝着南俯身叩下。 跪拜亡母。 梅毓很快就将他扶起来,梅砚情绪激动,又跪了太久,已经有些站不住,便被梅毓按着坐在了椅子上。 梅毓叹了口气,说:“你要去南诏,我不拦你,但这件事必须同你说明白,你的身份不同于常人,父亲与姨娘的情分终究没能淹没在岁月长河里。你此去南诏并非只是为了陛下,你与陛下的肩膀上,还担着整个家国,切不可以小失大,因私误公。” 梅砚脸色苍白,眼泪洇湿了衣领,流过颈上那道早已经看不出来的疤,分明已经显出几分狼狈,却由内而外地透露出一股青竹寒梅般的坚毅。 他是梅景怀,是闻名遐迩的太子少傅,是当帝王亲封的光禄大夫。他曾逼死先帝,说臣罪丘山,也曾被软禁在宫,作囚徒困宥,如今又知身世纠缠,留有两方血脉,却仍是整个朝臣殿上最清白的那个人。 因他心有澄明,经风雨、沐尘世,风雪未覆面,尘泥未染心。 梅砚抬手拭去了眼角的残泪,随即又露出一双清目,坚定点头,道:“兄长,景怀明白。” 梅毓抬手扶了扶他的肩膀,素来沉稳的脸上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又问:“打算何时动身?” 梅砚抬眸:“最迟明日就动身,但走之前,我还要见一个人。” —— 梅毓怎么也没想到他想要见的这个人会是宋南曛。 彼时宋南曛尚在国子监读书,梅砚索性亲自去了一趟,梅毓不放心,便也跟着过去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宋南曛正坐在国子监的书舍外面抱着膝盖哭,半大的少年郎哭得鼻涕不是鼻涕眼泪不是眼泪,尽数抹在价值不菲的红袍上,平白无故生出些喜气来。 他瞧见梅砚与梅毓进来,稍稍止了哭,却没理人,转过身又抱着膝盖开始嘟囔。 梅砚走近了才听清楚他嘟囔的是什么: “天桥底下盖小被,小被里面抹眼泪,抹完眼泪无所谓,逢人就说啊对对对……” 梅砚失笑,梅毓的嘴角却几不可查地抽了抽,皇室子弟里出宋澜一个无赖也就算了,怎么如今又多了一个宋南曛?这江山还有指望吗? 梅砚弯腰问坐在台阶上的宋南曛:“郡王这是怎么了,你先生又罚你抄书了?” 第194章 宋南曛泪眼汪汪地看了梅砚一眼,没答话,瘪着的嘴角却像是可以拴起一头牛。 不等梅砚再问,就听见身后学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来人正是陆延生,外面这么一番动静,自然是惊动了他。 陆延生看见梅砚与梅毓过来,先是呆了一呆,反应过来之后就依着规矩见了礼。 “梅尚书,梅少傅,你们怎么来了?” 梅毓笑笑:“是景怀要见南曛郡。” 坐在台阶上闹脾气的宋南曛抬起头来,忽然有些委屈地问:“梅少傅找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天桥底下盖小被,小被里面抹眼泪,抹完眼泪无所谓,逢人就说啊对对对。”引用自网络,特此标明。 第106章 野心 暑热六月, 汗蒸云霞。 宋澜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躺在一间静室里,肩膀上的伤已经上过了药,泛着丝丝凉意, 他撑着一只胳膊从床榻上坐起来,这才看清了屋里的陈设。 桌椅矮榻都甚是干净,屏风帘幕上的图案雅致非凡, 与盛京城爱好富贵堂皇的风格大相径庭。宋澜愣了愣, 哦,他这是在南诏。 窗户半开着, 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外面守着的侍卫。宋澜又愣了愣,哦,他似乎是被南诏的那个小郡主掳回来的。 堂堂大盛的帝王成了南诏郡主的手下败将, 虽不怎么光彩,但总算如愿进了南诏城。宋澜默默思量着下一步的计划,不等他理清楚思绪,便听见房门被猛地推开了。 来人正是南诏郡主段弦丝, 不同于战场上初见那日, 她今日的发髻梳得精巧玲珑, 鬓上只别了一只花瓶绿梅簪,惊艳之中又透出一份脱俗, 实在是生得骄矜贵气却又藏着些冷淡气度。 像未遭遇抄家之祸的梅景怀。 只是她更清艳些。 宋澜忍不住便多看了几眼, 只觉得那双杏眸莫名熟稔,额前微卷的发丝更是与梅砚扯上了太多的联系, 太奇怪了。 他尚不知梅砚的身世, 自然想不到侄女像姑这个原因。 段弦丝走进来, 手里端着一碗药, 看见宋澜正坐在床上打量自己还有些意外, 她将药碗放在床榻边的矮桌上,笑了一下,“呦,比我预料中醒得要早,不愧是大盛的皇帝。” 言语轻狂。 宋澜没理会她的冷嘲热讽,扬了扬眉眼,以一种更为轻狂的语气问:“郡主想要干什么?” 段弦丝似笑非笑,伸手端起那碗药递过去,“不干什么,怕你死了,亲自来喂大盛帝王喝药。” 宋澜瞥了那碗苦黑的汤药一眼,又动了动自己伤势甚重的肩膀,狠劲儿忽然就上来了,也不问什么,接过药碗就一饮而尽。 段弦丝低头摩挲着自己刚染好的樱桃色指甲,头都不抬地说:“药里加了点软筋散。” 宋澜“哐”地一声把药碗放下,想吐却已经吐不出来了。 段弦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就是点软筋散,陛下也不用太担心,对身体又没什么害处,不就是防着你武艺高强突然暴起把我伤了吗?” 宋澜觉得她是在说牛。 那软筋散的药效发作得很快,宋澜四肢很快就被卸了力气,胳膊撑不住身体,“咚”的一声就摔在了床上,苦笑:“朕是大盛的帝王,一朝沦为阶下囚,既未下狱也未受刑,竟还能得郡主如此厚待与提防,郡主到底想要干什么?” “下狱受刑?”段弦丝伸出手,用樱桃色的指甲点了点宋澜的嘴唇,娇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假意被掳入我南诏城,而后再伺机与你手下臣子里应外合,又或者说寻机会见我父王和大哥?把你关入昭狱,岂不是给了你与人通信的机会?我劝陛下省省力气,我父王病重,大哥现在忙得很,实在没空理会你的事,此处是我的别院,陛下且安心住着吧。” 段弦丝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又是女子,却能够揣摩到宋澜的心思,却是有些出乎意料。 宋澜看着那张与梅砚及其相似的面容,一时间有些出神,愣了会儿才听清楚她方才的话,问:“段纸屏在忙什么?” 段弦丝毫不见外,半点不藏着掖着,有问便答:“还不是怪你们大盛的兵将日日在城外叫门,惹得我们南诏九部虎视眈眈,都想趁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夺权,现如今九部内乱,我大哥忙得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你?” 宋澜一愣,万万没想到这当头会出九部内乱的事,局势似乎比想象中更复杂了些,而恰恰是这样复杂的局势,让事态的发展又有了新的方向。 宋澜不想让段弦丝碰自己,扭过头离她远了几寸,思索片刻,忽然说:“你与你大哥,关系似乎不怎么样。”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宋澜未答,反而继续说:“九部内乱无非是他们看中了南诏王的位子,若是放在从前,你父王或许还有精力与他们斗一斗,可如今他的身子不好了,段纸屏又已经回到了南诏,以段纸屏的手段来看,你们南诏九部加起来也斗不过他,最后这个王位多半还是会落在段纸屏头上。若真如此,郡主会高兴?” 段弦丝果然沉默了。 那双娇俏的杏眸眯了眯,眸中的清亮寸寸散开,最后竟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宋澜,倾了倾身笑说:“宋青冥,你好深的心思啊。” 几十个念头在宋澜的脑子里滚了一遍,最后他勾了勾嘴角,笃定道:“朕看人向来很准,不仅能看出郡主与你大哥不合,还能看出郡主的野心是什么。” 第195章 “是什么?” 宋澜直视她的目光,一字一顿道:“你想要的,还有这王权。” 段弦丝一滞,看向宋澜的目光不由地多了一分惊诧,像是十几年来都没有遇到过什么对手,却终于在此刻遇到了值得与之一较的人。 少女抬眸,眼底的轻狂神色终于荡然无存,她与宋澜是第一次见面,却像是已经交锋相对了数年的人一般。 有点意思。 段弦丝抬眸看向宋澜,“但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是女子,纵使是有天大的野心,说出来也会让人觉得难以置信,更不要提她的野心的的确确是在这南诏的王位。 宋澜沉默了一会儿,良久才道:“因为朕一直觉得南诏二公子段兆的死有些蹊跷,后来就派人查了查,结果你猜怎么着,那二公子竟不是自己摔下马背的,而是被郡主你做了手脚,是不是?” 段弦丝一愣,手指默默收了回来,再看向宋澜的时候便多了一些难以置信。 “你的暗卫竟安插到了我南诏境内?” 这便是默认了宋澜所说的,南诏二公子段兆的死的确是她一手造成,骨肉相残,血亲离间,幕后之人竟是这看似清艳无知的少女。 宋澜提了提内力,将软筋散的药力压下去了一些,便抬起一只胳膊撑了撑下巴,眯起眼睛看向段弦丝,玩味一般说:“朕其实没派人查过,方才是诈你的。” 段弦丝的神色僵了一瞬,但又很快恢复正常,她再度倾了倾身子,娇俏不屑,“猜心,好玩吗?” 宋澜方才那一诈很成功,此时已经确定自己眼前的这位南诏郡主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便心满意足地低了低头,语重心长地说:“上一次南诏九部内乱,还是朕借给了你父王五万兵马,大盛国富民强,朕自然有帮你们平息内乱的实力,小郡主真的不考虑考虑借用朕的力量来平息这次的争端?你我联手,再设计扳倒段纸屏,你便能以女子之身尊享南诏王位。届时不仅可以换取南诏内乱平息,还可以保南诏与大盛两方太平,于国于民,皆是好事。” 段弦丝一哂,神情在宋澜的这番话中变了几变,也没说答不答应,只是低头笑了笑,最后说:“宋青冥,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你跟我装什么菩萨?” 话音落下,段弦丝顺手抄起那只空药碗,起身便出了屋。 依稀有门锁落下的声音,宋澜透过窗户上的窓纸数了数外面足足几十人的侍卫,默默打消了闯出去的想法。 自讨苦吃的事儿,他还不至于傻到去做。 屋里静下来,宋澜又躺回到床榻上,肩膀上的伤口疼得他十分清醒,让他不由地开始思考眼前的局势。 段弦丝没有欺瞒他的必要,南诏九部内乱、南诏王与段惊觉自顾不暇的事情多半是真的,既如此,他手中便只剩下了一张筹码,便是赌一赌段弦丝的野心有多大。 段弦丝若真的看不惯段惊觉,定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段惊觉平息九部内乱而无动于衷,反过来说,她若想要做点什么,也定然不会错过宋澜这个天大的助力。 他们若能联手,眼前种种乱象皆能破除,只是要看段弦丝信不信他。 想到段弦丝,宋澜不由地又是一怔,哪怕眼前有许多迫在眉睫的事等着去处理,可他心里的那份疑虑终究还是压不下去。 段弦丝和梅砚之间,究竟有什么牵连? 而在这沧海渺如一粟的人世间,究竟又有多少令人惊诧的答案? 宋澜一下午都在想东想西,直到傍晚时分,软筋散的药效终于彻底散去,才从床榻上下来走了走。 “倏”地一下,窗外似乎亮堂了许多,宋澜正疑心是不是外面伺候的人点了灯,便听见一阵嘈杂的吵嚷声。 不像寻常吵闹,倒像是起了战火。 是南诏九部的人打过来了? 这个念头不过刚刚生出来,宋澜身侧的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了。 宋澜抬头,只看见段弦丝握着一张未搭箭的弓冲进来,精致的衣襟上染了血迹,清艳的脸上神色匆忙至极,似惊魂未定,又喘息不停。 她上前拽了宋澜的胳膊,说:“你白天说的事,我们或许可以谈一谈。” 第107章 联手 一片喧嚣中, 宋澜微微眯起眼。 外面已经是兵荒马乱,远处还有烟炎涨天,此时的南诏城恐怕早已经成了一团乱麻。 他笑笑,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郡主,“行啊,郡主想要与朕联手, 朕巴不得呢。” 段弦丝神情急切, 问他:“你手下有多少人?” “三万。” 交易:“让你大盛三万兵马入南诏城,替我平定九部内乱, 我还你们大盛安定,此后井水不犯河水。” 这已经是段弦丝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也已经是与大盛与南诏两方而言最好的局面, 然而宋澜却摇了摇头,淡淡说:“不够,朕还要一个人。” 段弦丝猜心诛心,的确有与宋澜争锋不让的本事, 即便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也仍然具备盛气凌人的资本。 段弦丝问:“你是说我大哥?” “你与他本就不合, 把他交给朕,既可替你扫平手握南诏王权的障碍, 又可以解朕之忧, 何乐而不为?” 宋澜自然是为着梅砚。 本以为这是顺水推舟的事,却不料段弦丝摇了摇头, “不行, 我大哥是南诏世子, 且不说他老谋深算不会上你我的套, 就算侥幸让他入网, 我也不能让你就这么将他带走。” 第196章 宋澜听出来她话里有话,眯着眸子问:“那你要如何?” 他要段惊觉,就是在要梅景怀活下去的希望,所以他非要不可,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就在宋澜做好了心理建设,心想无论段弦丝提什么条件自己都能答应的时候,却见段弦丝忽然扔了手里的那只弓,然后踱步上前,用樱桃色的指甲挑弄了一下宋澜的下巴。 那指甲上不知道染着谁的血,竟让宋澜生出一阵恶寒。 他听见段弦丝说:“我听说陛下还未立后吧?若你能下旨同意与南诏联姻,我自然无有不应,别说和你联手算计我大哥,就是分一半的南诏王权给你,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宋澜“嗤”地一声便笑了,心说你知不知道朕是有家室的人,反应过后却又觉得不对劲,他挑起一双眸子打量眼前十七八岁的少女,然后难以置信地问:“你想要朕娶谁?” 段弦丝方才并不是平白无故去挑宋澜的下巴,她轻笑一声,又伸手用指腹抹去了宋澜下巴上那一点凝固住了的血迹,然后凑到宋澜耳边,用极轻缓的声音说:“陛下看我行不行?” 宋澜一愣,“你?” 却见段弦丝又是轻狂一笑,远处就是喧嚣的战火,南诏的局势早已经迫在眉睫,她却仍然能够在这样危急的情况里去谈婚姻大事,似乎这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早有的预谋。 段弦丝道:“我平生最喜与人争锋,更喜欢能够与我争锋不让的人,陛下杀伐果断又有谋略,我甚喜。” 宋澜闪身将她抚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拂开,像是终于意识到段弦丝是怎样一个女人。 南诏城内最为尊贵的郡主,从小千恩万宠地长大,却偏偏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思,要与自己的兄弟争王权,天下大局于她眼中不过也只是一盘散沙,风云聚拢又散开,血亲与终身又算得上什么。 宋澜看着段弦丝,似乎要透过这副清艳的皮囊,看见那个肩上背负着整座江山的自己,又或者说,是看见了历朝历代的野心勃勃者。 他脑子里忽然就想起了段弦丝曾经说过的话:都是心狠手辣的人,你跟我装什么菩萨? 宋澜苦笑一声:“你与段纸屏,一个玩弄人的情感,一个愚弄人的情感,可真是亲生的兄妹。” 段弦丝抬了抬头,一张清丽的眸子一半映照窗外的火光,另一半隐入暗色之中,笑问:“陛下这算是答应了?” 宋澜一双锐利上扬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同时带上一抹讥讽的弧度,他没说自己答不答应,只是倾身低声道:“朕有一爱人,你与他长得真是像极了。” “我管他是谁。”段弦丝的指甲再度挑上宋澜的下巴,“只要得到了我想要的,风生水起尽在手中,宋青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咱们可以各取所需。” 樱桃色的指甲的下巴上微微划过,带上一点凉意和轻佻,但这一次,宋澜没躲。 他直视她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小郡主,说话算话啊。” 段弦丝一笑,清艳的脸上生出几分与梅砚相似的气度,她抿唇道:“自然算话。” 不成文的约定成了牵绊住大盛与南诏两朝百姓的一道命符,命符升降间,天下风云已经变了个来回。 鹿死谁手,从无定数。 —— 是日夜,段弦丝命亲兵大开南诏城们,不过片刻,驻扎在南诏城外的三万大盛兵马涌入南诏城内,城中局势顿时扭转。 原本正占据上风的南诏九部被段弦丝手下的兵马和宋澜手下的兵马两面夹击,一时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刀光剑影令人眼花缭乱,有些人甚至没有看清楚自己是怎么中的箭,胸口的血迹就已经漫过了穿在身上的甲胄,又染红了未见杀伐的刀锋。 恍惚中起了濛濛细雨,细雨如丝,浇不散黑漆漆的长夜,更浇不灭人们心中烧着的那团火。 南诏九部见状不好,丢盔弃甲四散而去,一场令人应接不暇的战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著书的史官已经提笔蘸墨:润兴四年六月末,南诏九部事变,大盛举兵相助,兵退之后,南诏郡主段弦丝揽权临政。 惨烈的战事落在史书史册之中不过寥寥数语,而在当时人的眼中,却有着更多的隐情。 硝烟混杂着雨丝,南诏王府的石阶之下,段弦丝执剑而立,一身束袖宫装贵气逼人,于细雨飘摇中再度生出固有的轻狂来。 她容貌精巧,一双杏眸如水沐天光,发丝浸在细雨之中,弧度越发明显,似在隐喻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血缘亲情。 段弦丝回看了一眼身后已经平息下来的战场,然后朗声冲着王府道:“父王,九部兵马已退,我朝安隅,父王与大哥尽可以安心了!” 话音不过刚刚落下,南诏府门便“轰”地一声打开了,段惊觉从里面出来,站在比段弦丝高几阶的平台上,一身白袍在细雨之中翻飞开来,清绝的面容隐隐含着怒气。 他未杀戮,袍角上却也染了血,他一路走过血迹斑斑的石阶,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段惊觉抬起一双柳眼,细细打量过眼前的战况,然后才厉声问道:“段弦丝你在做什么?你借用了大盛的兵马,还将他们迎入了南诏城?” “那又如何。”段弦丝似笑非笑地提裙走上石阶,与段惊觉站在同一高度上,然后挑眉说,“若非宋青冥肯帮我们,九部内乱如何平息?” 第197章 段惊觉甩袖,“那也不能与大盛联手,你难道不知道他是怎样杀伐果断的人?若是他趁我们不备攻下南诏,你如何担当得起!” 段弦丝轻轻抿唇笑了一下:“怕什么,这世间哪还有至真至诚之人?” 段惊觉太擅谋略,凭他那副七窍玲珑心思,不会猜不到是段弦丝与宋澜做了什么交易,他忧心忡忡地说:“你是答应了他什么?” 话音未落,段惊觉只觉得自己颈间一凉,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过去,只见段弦丝抬起那只执剑的手,然后将剑锋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段惊觉自小在盛京为质,并不会武,此时便被那柄剑制住了手脚,他满脸诧异地看向自己的亲妹妹,却再次触及到段弦丝那双清亮的眸子时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哪里会有什么别的交易,宋澜苦苦追了一路,从盛京追到南诏,不惜身入险境以身饲虎,为的不过是一个梅景怀。 段惊觉任由那柄剑抵在自己脖子上,然后仰天笑了笑,像是一个于血泥污浊中苦苦挣扎了多年的人终于窥到了那么一点清光。 玩弄人世数十载,真到了最后的时候,他竟觉得这世上什么都入不得眼,不论是曾经满襟清泪的挚友,还是曾经枕合相眠的故人。 像这一场缠绵的雨,看起来杂乱不堪,实则落地已消散。 段惊觉仰头看天,思绪像是飘飞到了很远,忽然说:“十七年前,我入盛京为质的那一天,南诏下的还是一场迷蒙的细雨,盛京城却已经下了一场早春的薄雪,雨歇雪停之时,我便见到了那个人。” “谁?”段弦丝有些狐疑地看着他。 “妹妹啊,天地苍茫,哪里又有谁。”段惊觉含笑摇了摇头,并没有说那人是谁,只是在宋云川死的那一天,他便想过了自己会有今日。 这是他的孽。 他不知恩不重情,所以最后败于恩情。 今日执剑之人,是他的血亲妹妹。 “你仗着父王病重挟天子以令诸侯,真当我不知道?”可他的亲妹妹对他说,“段纸屏,你算哪门子的大哥。” 段惊觉低眸看了段弦丝一眼,笑笑说:“你告诉宋青冥,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但血蛊的确无解,我不曾骗过景怀。” 段弦丝便又听不懂了,“你说什么?什么血蛊,什么景怀?” 段惊觉抿唇笑笑,仍旧没有答她,只是柳眼往下一瞥,终于在纷乱的长街上看见了某个人,然后怅然说:“你自己去问他吧。” 段弦丝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正见宋澜满脸嫌恶地迈过一小滩血迹,朝着他们走过来,手里还牵了个七八岁的孩子。 段弦丝心里隐隐生出不安,又怕段惊觉与宋澜这样碰上面会起什么争执,便吩咐手下侍卫:“先请世子回府。” 段惊觉没有挣扎,任由段弦丝手下的侍卫将自己软禁在了府中。 府门一关上,宋澜正迈上石阶,见状“哎”了声,“小郡主就这么不想让朕见你大哥?” 作者有话说: 大家放心,宋澜是不会娶段弦丝哒~ 第108章 牢笼 段弦丝抿唇哼了声, 然后用目光点了点宋澜手里牵着的孩子,问:“你带他来做什么?” 孩子七八岁的样子,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孩, 看见段弦丝便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拉着段弦丝的衣袖叫了声“阿姐。” 正是南诏王第三子,南诏的三公子, 名叫段归。 宋澜环手抱臂, 慢悠悠地解释:“段三公子跑到你的别院寻你,正被我撞见了。” 段弦丝伸手揉了揉段归的脑袋, 轻声道:“你找阿姐做什么?” 段归怯怯地,言语间竟有些过分地稚嫩,“外面打仗, 我害怕。” 段弦丝又是一笑,而后便将他交到身边侍卫手里,轻声安慰道:“阿归不怕,仗已经打完了, 阿姐还有事要办, 你先去找母妃好不好?” 孩子依旧怯怯地点了点头, 然后便随着那侍卫下去了,石阶之上只剩下宋澜与段弦丝。 宋澜“嘶”了声, “看不出你对自己的弟弟还挺上心的, 怎么同是兄弟,段纸屏和段兆就没有这样的待遇?” 段弦丝也没瞒他, 问便答了:“我大哥与二哥皆是心狠手辣之人, 哪里值得我上心?阿归心智不全, 与他们自然不同, 若是我大哥登了王位, 未必能留下阿归。” 宋澜一眯眼,明白了。 早就知道南诏王膝下有三子,按理说没了段兆又扳倒了段惊觉,世子之位还可以落在段三公子头上,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段弦丝掌权。如今一看却全明白了,原来是段三公子难当大任,所以段弦丝不得不以女子之身去争南诏王权。 宋澜再度打量段弦丝,良久才道:“你与朕想象中的,倒是有些不一样。” “怎么,以为我是心狠手辣之人么?”段弦丝笑了笑,转身就要往王府里走,一边说,“你也没想错,兄弟阋墙,手足相残,我的确心狠。” “但你至少有心。” 段弦丝脚步一顿,不知宋澜在将自己与谁做比较,微微沉吟了一声才道:“你是说我大哥无心?” 宋澜笑了笑,用下巴点了点紧闭着的府门,问:“郡主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见见你大哥?” “不急。”段弦丝思量了一会儿说,“他让我转告你,说血蛊的确无解,还有,景怀又是谁?” 夜色深沉,细雨杂乱,宋澜的脸色便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一寸寸阴沉下来。 第198章 段惊觉说的,是他少傅身上的蛊。 宋澜正要再与段弦丝说什么,却见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推门入了王府,府门随即关上,很好地将自己拒在了门外。 石阶之下的战场已经被清理了一半,杭越与廖华等人就站在石阶之下,宋澜此番以身饲虎,几乎可以说大获全胜,可曙光就在眼前,他却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 隔着一道府门,段弦丝的神情也已经不复轻狂。 那张如玉的面容忽然白了几度,她扶着廊下的围栏一度进了正堂,那是南诏王的住处。 南诏王早些年的身体便时有疾患,段二公子过世之后更是备受打击,如今已然病重,难以处理政务,故而九部内乱时一直是段惊觉在主事。 段惊觉仗着自己世子的身份,一回来就把持了大劝,又对外宣称南诏王病重不宜见客,堂而皇之地行起了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段弦丝已然有数日没有见过她父王,骄矜的少女卸去一切轻狂外表,说到底还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养大的娇娇女儿。 段弦丝推门进了屋,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清苦的药气,她止不住鼻头一酸,“父王……” 榻上那人轻轻咳了两声,伸手冲段弦丝招了招,“丝丝,过来。” 段弦丝抹了抹眼角,然后才朝着床榻走近,这才看清了她的父王的样子。 五十多岁的南诏王已是一副老态,积年累月的病气让他整个人十分消瘦,眼窝深深凹陷进去,蜡黄的脸色中又透着一丝颓败的苍白。 他伸手拍了拍段弦丝的肩膀,是安慰的意思,然后笑笑说:“外面的动静,为父都听见了,兆儿的死,为父也知道。” 段弦丝忽地抬头,眸中隐隐闪着泪光,诧异道:“父王您不怪我?” “都是自己的儿女,为父有什么好怪的。”南诏王轻笑一声,伸手揉了揉爱女的头发,又道,“要怪也只能怪为父不好,当年无力与大盛抗衡,又深陷南诏九部内乱中,不得已将你大哥送去盛京为质,又没能肃清朝纲,以至于动荡不断,如今竟要由你这个女儿家出面扛起大局。” 段弦丝欲言又止:“我大哥他……” 南诏王摇摇头,“你大哥他的确有手段有谋略,但为父与他都错了,我们南诏这片朝土是先辈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从来与外朝井水不犯河水,虽不算偏居一隅,却也富足安乐。为父多年前做错了事,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后来与你大哥暗中联络,派出兵马助他回朝,本意是想要让他回来接管这个王位,却不想他还是想要大盛。” 若非段惊觉想要的太多,便不会算计梅砚惹怒宋澜,更不会堂而皇之地与宋澜宣战,将人一路引到南诏来,便也不会让南诏九部趁乱起事,致使无辜百姓饱受战火之苦,着甲的将士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换句话说,段惊觉做事步步谋略,却又好似完全不计后果。 这不像是他的野心,倒像是他的恨意。 可是他到底恨什么呢? 段弦丝忽然想起刚才段惊觉在自己面前说过的话:天地苍茫,哪里又有谁。 南诏王的轻叹声解了段弦丝的疑惑:“他是在恨为父。” “父王说什么?” 南诏王一笑,见门外有侍卫守着,便撑起羸弱的身子,附在段弦丝耳边耳语了几句,不过刚说了几个字,段弦丝那双杏眸便倏地睁大,满是不可思议地看向他父王。 南诏王有些怅然地笑了笑,像是在自言自语:“你大哥如今想要的万顷江山,为父也曾想过,为此不择手段,所以他恨为父,为父如何怪他?丝丝,答应父王一件事,你要护好归儿,将来……也留你大哥一条命吧。” 段弦丝眸中含着的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她垂眸,似要掩住那点女儿家的神态,然后又说:“他若想活,我不会迫他死,但他在盛京城时给人下蛊,似乎惹怒了大盛皇帝,我已经与大盛联手,宋青冥只怕不会放过他。” 南诏王叹了口气:“若真如此,那也是他的孽。” 繁华富庶的盛京城如同一座牢笼,将段惊觉一囚便是十七年,他于牢笼中国困顿失意,又逢风生水起,到最后仓皇而出,未曾带走只言片语,却也遗落了自己。 段弦丝默了默,看向他病重的父王,终究还是顾及着那份血缘亲情,于是问:“大哥如今就被软禁在王府,父王的病,是不是要让大哥过来医治?” 南诏王摇摇头,“他有他的去处,为父的病他已经尽力了,丝丝,你去忙吧。” —— 段弦丝的确还有许多事情要忙,便没有耽搁,转身又出了王府。 夜幕一片漆黑,因战事而起的火光也早已经被那场迷蒙的细雨浇灭,如今细雨已停,天上竟起了繁星点点。 没有完全退去的九部残兵、朝中众人的非议、父王的身体与段惊觉的去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此时都尽数压在这个少女的肩膀上。 她实在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但眼下却有一件同样要紧的。 段弦丝站在石阶上挑了挑眉毛,看了倚在府门口的石狮子身上打瞌睡的宋澜一眼,“陛下好悠闲啊。” 宋澜打了个哈切,懒懒地抱着胳膊靠在石狮子上,笑着说:“仗都打完了,朕难道还不能歇一歇。” 段弦丝提着裙子下了石阶,走到宋澜面前,“嗤”笑一声:“仗都是你手下将士打的,可没见你真出几份力。” 第199章 宋澜没理这话,而是朝着府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笑问:“郡主见过南诏王了?” 段弦丝侧过脸,“哼”了一声才说:“我父王身体不好,恐怕是没精力见陛下了。” “那真是恭喜郡主了,看样子南诏王权迟早会落在你的手上。”宋澜眼睛一眯,思量了一下,又问,“不过话说回来,朕什么时候能见见段纸屏?” 段弦丝嫣然一笑,再度伸手碰了碰宋澜的下巴,一双眼睛灼灼有神,“不急,等陛下履行了承诺,我自然会让你见他。” 宋澜心里一沉,有些狐疑地问:“小郡主,你难道真的想要与朕成婚?” “你看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宋澜再度眯起眼睛看她,只见少女的嘴唇抿成薄薄一层线,一张清艳至极的脸上满是沐过风霜的底色,透过这副皮囊,他好像看到了少女坚韧的风骨。 “朕方才打听过了,郡主今年还不满十八岁吧。” 盛气凌人的少女扬起眉毛,“那又如何?” 宋澜笑了笑,转身看向孤寂的夜色,点点繁星之中,他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风雨交织的盛京城。 少年人的肩膀似乎格外沉重,沉重到需要背负起家国与百姓的兴亡,为了一寸安定与安宁,不惜委屈自身,求的不过是一个联姻结盟、国无战事的局面。 “朕登基那一年,也不过刚满十九岁。” 第109章 悔婚 暑热。 南诏境内张灯结彩, 火红的灯笼高挂截头屋檐,人们喧闹吵嚷,喜笑颜开, 沉寂多时的南诏城终于在一场战事之后复苏了原有的生机。 挤在人群里看舞龙舞狮的孩童仰头问:“娘亲娘亲,什么事这么热闹呀?” 妇人抱起孩子:“是郡主殿下要成亲了。” “成亲,和谁成亲?” 妇人解释道:“和大盛的皇帝成亲, 日后南诏与大盛结了亲, 两朝便再无战事了,南诏九部也会忌惮大盛的兵力不敢再来, 我们有安生日子过了。” 一连数日,南诏城里讨论的都是这个话题。 郡主府别院里,宋澜“哐”地摔了个茶盏, 靠在椅背上发脾气:“软筋散软筋散,一天逼着朕吃三瓶软筋散,朕连端茶的力气都没有,她就这么怕朕跑了不成吗!” 廖华早在九部内乱平息以后就回到了宋澜身边, 此时正侍奉在侧, 见状收拾了碎瓷片, 再度直起身的时候却有些欲言又止。 破天荒地,他这次没有向着自己家陛下, 而是诚恳地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若是没有软筋散, 陛下还会留在这里吗?” 宋澜软绵绵地拍了拍桌子,没好气地答:“朕肩膀上的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若是没有软筋散, 朕早就冲到王府里去见段纸屏了, 还会被困在这里?” 廖华悬着的心定了定, 沉默过后再度发问:“那陛下真的要娶南诏郡主吗?” 宋澜乜他一眼, 竟有些惊奇地说:“你疯了?少傅还在等朕回去,朕怎么可能娶她,朕又不是那始乱终弃的陈世美。” “可如今南诏郡主胜券在握,大盛的兵马被看得紧,卑职与杭大人也帮不上什么忙,陛下……”廖华忽然想到什么,抬头看向宋澜,“陛下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宋澜点了点桌子,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说出自己的计划是什么,只是思量道:“段弦丝是不是说她今天中午会过来和朕一起用膳?按计划今日傍晚才成婚,来得及。” 廖华最终也没有问出宋澜的计划是什么,只是按照宋澜的吩咐去知会了厨房一声,说午膳记得做条鱼,清蒸红烧醋溜都行。 厨房不敢怠慢,清蒸红烧醋溜各做了一条,宋澜对着三条鱼的尸体默哀了半盏茶,然后便听见段弦丝来了。 大约是为了方便换婚服,段弦丝今天穿的是一身烟笼梅花裙,发髻侧梳,整个人显得温婉了许多,然而一开口还是那盛气凌人的架势:“呦,今儿吃全鱼宴?” 宋澜笑笑:“郡主平日爱吃鱼吗?” “还行。”段弦丝在宋澜对面坐下,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在等宋澜先动筷子。 “怎么,怕朕下毒吗?”宋澜看在眼里,毫不在意地夹了一块鱼肉递到自己嘴里,鲜香嫩滑的鱼肉几乎入口即化,那是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尝过的味道。 段弦丝见他吃得毫不迟疑,心中的防备也就卸下,自提了筷子夹了几口,一一点评:“清蒸的味道淡了些,红烧的还不错。” 宋澜笑了笑,没说话,胃里却因为那口鱼肉而躁动起来,已经隐隐有些不适。 段弦丝兴致颇好,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边吃鱼边问:“傍晚就成婚,陛下都准备好了么,帝王一言九鼎,不会悔婚吧。” “你怎么知道朕不会悔婚?” 一片寂静中,宋澜这句话显得极其突兀。 段弦丝诧异了一瞬,停下夹菜的动作抬头看宋澜,拧着眉毛问:“你说什么?” 宋澜浑身难受,背上应该已经生了疹子,他虚虚一笑,有气无力地说:“朕要悔婚!” 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段弦丝正要生气,却看见宋澜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下巴和面颊上泛出了几颗红疹,她满是诧异地看了面前的鱼一眼,又抬头问宋澜:“你怎么了?” 宋澜摸了摸下巴,一脸无所谓地说:“放心,鱼里没毒,是朕吃鱼过敏。” 第200章 “啪”地一声,段弦丝将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压着怒火说:“宋青冥,你是故意的?” 宋澜坦然直视她的目光。 午后的阳光从窗隙散落进来,细致地给屋里的人和一桌子膳食渡上一层金光,段弦丝的头发沐在光里,可以看出微卷的弧度。 宋澜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小郡主,你们南诏人的头发一贯是卷的吗?” 段弦丝横眉怒视,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吃鱼生疹不说,脑子也会糊涂?我的头发是直还是卷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宋澜撇撇嘴,竟是颇有耐心地解释,“朕和你说过,你与朕的爱人十分相似,连头发也是。” 他说着竟眯起眼,开始细细打量段弦丝的五官,越看越觉得与梅砚十分相似。 段弦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宋澜说:“我管你有没有爱人,管你是不是吃鱼过敏,今晚的婚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这么霸道么。”宋澜懒懒地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脖颈处露出来的红疹越发明显,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却毫不在意地说,“朕倒是无所谓,只要郡主不怕朕这个样子会让你丢了面子就行。” 生疹生到这个程度,且不说会不会危急到性命,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 宋澜这是拿命在赌。 段弦丝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宋澜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语气十分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与我成亲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成了亲我就会让你见我大哥,南诏与大盛也会再无纷争,你既已经答应过我会与我成亲,为何又要出尔反尔?” “你的确不明白。”宋澜垂下眼睛,语气已经有些低沉,笑了笑说,“朕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朕的部下已经入了城,朕有了更多的筹码。朕不是那一言九鼎的帝王,也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朕登基四年,称赞朕是贤王明主的百姓只在少数,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朕杀伐果断、不择手段,甚至没脸没皮……” 宋青冥,你要不要脸? 宋澜的意识开始恍惚,迷迷糊糊地,似乎看到了梅砚的影子。 少傅啊,朕不要脸惯了,但朕不会负你。 他大概烧了起来,神智已经不太清醒,却觉得梅砚的身影越发清晰起来,甚至听见了梅砚的声音。 他听见梅砚说:“谁要成亲?” “……朕不成亲。” “宋青冥,你要成亲?” 宋澜心里隐约闪过一丝古怪,强打起精神抬了抬眼皮,然后就看到了更奇怪的一幕。 房间的门大开着,门口站了一个逆着光的身影,虽看不清楚面容,却又极其熟稔,消瘦的身形清然而立,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一股子如竹似梅的气度。 是他心心念念了太久太久的人。 “少傅?” 宋澜游移不定地开口唤了声,却又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笑话,少傅怎么会出现在南诏。 然而下一刻,那个站在光里的身影就快步走到了他身前来,一手将摇摇欲坠的他揽在怀里,同时回头对站在一旁完全懵住的段弦丝说:“快命人去取药,他吃鱼是会出人命的。” 被梅砚揽在怀里的宋澜晕过去之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真的是少傅。 梅砚低头看了满脸红疹的宋澜一眼,有些心慌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只是晕过去才松了口气,再度催促段弦丝:“还不快去,郡主真想看着他死在这儿?” 段弦丝看着突然闯入别院的男人,一时怔住,只见他生得一副清癯面容,一双杏眸含着温光款款,整个人都罩在那件浅雾色的衣袍间,清疏冷淡中透着些许病态,却仍然遮掩不住那副清傲的气度。 不知道是被他周身的气度所震撼,还是惊异于那张与自己生得极其相似的面容,总之段弦丝呆了半晌,许久才反应过来命人去取药。 南诏百姓擅医者多,别院里更是不缺大夫,药很快就煎好送了过来,梅砚亲自坐在床边喂宋澜喝药,动作轻柔至极,眼底是遮不住的心疼。 段弦丝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了梅砚一会儿,然后开口问:“你是何人,如何闯入我的别院的?” “梅砚,梅景怀。”梅砚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说,“今日南诏城似乎很热闹,守卫松懈,想要找到这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梅砚自离开盛京城之后便一路马不停蹄,风擦露宿数日,总算在今日晌午到了南诏城,原本担心入不了城门,却见城门大开,城内张灯结彩,像是有什么喜事要办。 梅砚与沈蔚等人一道入了城,而后便分头打听宋澜的下落,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宋澜人在郡主府别院的事,自然也知道了这场轰动整个南诏城的婚事。 段弦丝打量了梅砚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宋青冥说他有一个爱人,想必就是你?” 梅砚倒是没想到宋澜会把此事说给段弦丝知晓,面上却也没有显露多少意外,只是“哦”了声,浅浅抬起一双杏眸,笑问:“郡主如何断定是我?” 段弦丝挑了挑下巴,似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说:“他说你我二人长得很像。” 梅砚抿唇不语,只是默默喂着宋澜喝药,等到一碗药尽数喂完以后才搁了药碗,抬头看着段弦丝说:“郡主,你该称我一声表兄。” 第201章 第110章 我来抢婚 段弦丝明显一呆, 愣了一会儿才问:“你当我傻么,你难道不是大盛人?” 梅砚含笑,气度疏淡从容, 淡淡说:“如果段酥蓉是郡主的姑母,那我便是郡主的表兄。” “我姑母?” 段弦丝年纪小,她出生的时候段酥蓉已经过世, 但仅仅是看梅砚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容, 也隐隐信了梅砚的话。 “我姑母竟留有孩子么……” 当年南诏内乱,城中混杂不堪, 南诏王担心自己的妹妹被战乱所迫,便让部下护送她出了城,谁知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昔日的南诏郡主再度回城的时候, 早已成了黄土一抔。 梅砚将段弦丝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没说什么,转头又给宋澜捏了捏被子,淡淡说:“郡主可以不信我, 但还请郡主让我见一见南诏王。” 樱桃色的指甲在桌面上点了点, 段弦丝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范围。 她叹了口气, 又看了尚在昏迷的宋澜一眼,妥协:“可以,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父王。” 段弦丝说着就要走, 却见梅砚坐在床边动也没动,嘴角含着笑说:“不急, 我还有话与他说。” 段弦丝顺着梅砚的目光看了正昏迷着的宋澜一眼, 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他不是正昏着?” 梅砚轻轻拍了拍宋澜的脸, “青冥, 别装了。” 宋澜应声睁开了眼睛。 段弦丝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保持淡定, 她抬起一双娇俏的杏眸,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刚刚睁开眼睛的宋澜,以一种被人戏耍的语气问:“宋青冥,你是戏弄我的?” 宋澜眼眸微垂,满脸都是说不出的虚弱,倒是没有与段弦丝开玩笑的心思,低声说:“没有,朕戏弄你做什么。” “他没有骗郡主。”梅砚忽然接了话,且伸手替宋澜拨了拨额前的湿发,笑道,“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宋澜应该是醒了有一会儿了,段弦丝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梅砚的眼睛。 段弦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梅砚刚进门时问的那句话。 ——宋青冥,你要成亲? 啧啧啧。 宋澜被梅砚说中心思,面上竟又多了两分窘迫,伸手扯了扯梅砚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少傅。” 段弦丝忍不住伸手扶额,“不是,那鱼将他脑子毒傻了?他怎么软得像只羔羊。” 梅砚依旧从容不迫地说:“那倒不是,他在我面前,素来像只羔羊。“ 段弦丝:…… 宋澜竟是越说越来劲,攀着梅砚的胳膊又道:“关山路远,少傅身体不好,怎能跋涉千里到南诏来?” 梅砚“哼”了声,面色有些不悦:“我若不来,竟不知道陛下要成亲了。” 宋澜被梅砚的目光盯得面红耳赤,挪了挪身子,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到了被子里,十分大义凛然地说:“朕宁死都不会从的!” 段弦丝算是见识到了宋澜的“不要脸”究竟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眼下竟被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当初不是说好了的……” 宋澜虽病着,嘴上却比她快得多,不等段弦丝说完就插嘴打断:“朕只许诺帮你平定九部内乱,可没答应要与你成亲!” 段弦丝一噎,想要再反驳,却意外地发现宋澜这话没说错,他的确没有亲口答应过什么。 “所以你宁肯吃鱼用自己的性命拖延时间,也不肯与我成亲?” 宋澜大抵是听不得这个“鱼”字,登时又难受起来,用被子掩着唇咳嗽,一时脸都红了。 他心里装着一个梅砚,自然不会与旁人成亲,也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若是段弦丝执意逼自己,他便是赌上这条命也不会妥协。 宋澜这般咳了许久,硬生生把梅砚咳心疼了,他伸手掀开被宋澜攥着的被子,细细查看了他面颊上生出来的红疹,柔声问:“怎么样了,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一看?” 宋澜压下咳嗽,红着脸摇了摇头,道:“没事,刚才那碗药喂得很及时。” 梅砚稍稍放下心,却还是忍不住说:“日后不许再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你是大盛的帝王,你若有个好歹,让大盛的百姓怎么活?今日你便是真的娶了别人,我又能说什么不成?” 宋澜一口一句“朕知道了”,末了却伸手攀住了梅砚的脖子,因那鱼肉他有些发热,整个人几乎是虚哒哒地挂在梅砚身上,软着声音说:“少傅听听自己这话,好醋啊——” 梅砚见宋澜左臂使不上力气,这才想起来他身上有伤,连忙扶着他躺下,伸手就要扯他的衣带,“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宋澜撒娇卖乖,没事也要说有事,“少傅,还疼呢……” 眼看着宋澜的衣带即将要被梅砚解开,段弦丝实在待不下去了。 “等一等。”段弦丝扶着桌子站起来,看也不看宋澜和梅砚,没脾气地说,“求你们,让我先出去。” “吱呀”一声,房门不带犹豫地关上了,梅砚拍了拍宋澜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没好气地说:“好啦,人都走了。” 宋澜却不依不饶,“少傅,当真疼。” 梅砚拗不过他,又确实挂念着他肩膀上的伤,最终还是解了衣带,看着那处早已结痂的伤痕,不由得出了神。 “怎么伤得这样重?” 第202章 宋澜笑笑,捏着梅砚的手指往自己的肩上摸了摸,有些委屈地说:“少傅别小瞧了那段弦丝,她是个狠人。” 梅砚叹口气,取过床头放着的祛疤药膏给宋澜抹了一遍,边抹边说:“她若真的心狠,恐怕你已经没命了。” 宋澜低笑,继而“嘶”了声,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少傅方才说自己是段弦丝的表兄,是真的?” “是真的。” 梅砚没瞒他,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交了个底,从多年前的九部内乱讲到段酥蓉,又从段酥蓉讲到梅成儒和唐尺素,讲到最后的时候,自己竟先红了眼眶。 他经世飘零久,曾是世家公子的出身,也曾打马归来赴琼林宴,却不想行经世间二十余载,至今才知血脉缘起处。 宋澜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身后将梅砚揽在了怀里,似乎也要将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揽在怀里一般。 “少傅与段弦丝实在相像,朕早该想到的。”他顿了顿,忽然又说,“少傅,那段纸屏……” 梅砚苦笑:“嗯,我与纸屏,也是表亲的兄弟。” 宋澜竟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表亲”二字,让他想到了周禾。 天下间的因缘际会数不胜数,为何阋墙之祸又如此层出不穷?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房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丫鬟,手里还抱着两身精巧华贵的喜服。 “哗——” 喜服被小丫鬟摊开在桌面上,闪着光的宝石珠子叮当作响。 宋澜愕然,问:“这是做什么,还要成亲?” 宋澜生得俊朗,但并不多和善,即便此时病着也仍然颇具气势,一句话就吓得那小丫鬟结巴了:“郡主说不不不,不能浪费!” 宋澜拧眉,“什么意思?” 就当他们疑惑之际,只听段弦丝的声音隐约从窗外传进来: ——“还成什么亲啊。” ——“你,把这同心锁送进去。” ——“还有这交杯酒也送进去!” 屋里的小丫鬟欲哭无泪,开门把另一个丫鬟送来的同心锁和交杯酒一同摆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地冲着宋澜和梅砚行了一礼,欲哭无泪地说:“郡主说,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说罢落荒而逃。 宋澜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婚服与喜酒,一时竟觉得有些窘迫,一张脸红了个彻底,也不知是因那疹子还是因那羞赧,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虚汗。 “少傅,朕同段弦丝说过朕有爱人的。” 梅砚没理他,起身就往桌边走,满是好奇地拿起桌子上的婚服细看。 从宋澜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梅砚清癯的背影,不知怎么,他竟有些慌乱,索性撑着胳膊把自己靠在床头上,冲着梅砚的背影喋喋不休: “这段弦丝也真是孩子心性,怎可如此捉弄朕与少傅。” “再者说了,朕与少傅又不是没有婚书,哪里需要她祝我们百年好合了。” “少傅你怎么不理朕了……” 宋澜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眼前扑过来一阵红,紧接着头上就被蒙了个东西,他伸手一捞,正是婚服中的一件,是被梅砚扔到他头上来的。 梅砚正站在桌边往那玉盏中斟酒,一副天成玉颜无可挑剔,嘴角亦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看也没看宋澜,只是笑着说:“穿上,别让我说第二遍。”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少傅是什么意思,低头往自己手里抓着的婚服上看了一眼。 ……好极了,是那套女子的婚服,应该是段弦丝给她自己准备的。 他只见梅砚端着酒盏,款步朝自己走过来,温润从容之态一如当初。 酒盏被递到唇边,他听见梅砚说: “你就当我是来抢婚的。” 第111章 会面安可知 次日一早, 天又下起蒙蒙细雨,梅砚一人站在廊下听雨,略显形单影只, 宋澜随后拿着一件披风出来,轻柔地覆到梅砚肩上:“雨天有些冷,少傅再加件衣裳。” 梅砚回过头来, 报之一笑, 抬手摸了摸宋澜的额头:“嗯,烧都退了。” 宋澜有些腻他, 伸着脑袋往梅砚的脖颈处蹭了蹭,自然是十分留恋。 “嘶。”梅砚煞有介事地躲了一下,“当心教人看见了。” “怕什么, 昨夜的交杯酒都喝了。” 梅砚的表情依旧十分抗拒,身体却没再动,由着宋澜腻了上来。 其实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宋澜生疹发热, 身体十分虚弱, 又挂念着梅砚身上的血蛊而不敢动情, 梅砚便让他好好睡了一觉,自己出了趟门。 两人此时正腻歪着, 忽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起, 是段弦丝撑着伞过来了。 段弦丝这天大概是没睡好,早起的时候满脸倦色, 看见宋澜和梅砚的时候更是活像几百年没睡过好觉一般。 宋澜打趣她:“郡主这是怎么了, 连个胭脂也没涂?” 段弦丝已经被宋澜和梅砚磨得彻底没了脾气, 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二人一眼, 悻悻地说:“哪像您二位啊, 小别胜新婚,遇人便说自己喜不自胜,交杯酒都喝了我两壶,你们还记不记得这是在我南诏的地盘上?” “那不能忘,朕与少傅已然收敛许多了。” 梅砚咳了声,没接话,脸却有些红了。 好在听见宋澜说这话的人是段弦丝,便只是打量他一眼,“我看陛下也是容光焕发,要不是我亲眼见到了你吃了鱼而险些没命的样子,真以为你昨天是装的,不像我,一夜之间成了整个南诏城的笑话。” 第203章 宋澜昨天确实病得厉害,好在药吃得及时,烧退了以后便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上生了些红疹,看着有碍观瞻。 梅砚看了宋澜一眼,又冲着段弦丝笑了笑,温声问:“郡主怎会成为南诏的笑话?” “表兄这就不懂了。”段弦丝已经放弃挣扎地把梅砚当成了自家人,叹了口气才说,“好好的婚不成了,两朝联姻不联了,我一个即将出嫁的郡主不嫁了,难道百姓们会不笑话?” 梅砚略带歉意地说:“郡主是手握王权之人,无人敢置喙什么的。” “我不管。”段弦丝倒也不是真的要与宋澜成亲,只摆了摆手说,“婚或许可以不成,但大盛与南诏必须再无战事。” 宋澜一默,终于收起了玩笑的神情,冲着段弦丝点了点头,正色道:“这一点,郡主大可放心。” 手握王权之人最为难得的便是有一颗求安的心,野心勃勃着众多,这却并不是一个需要建功立业的朝代,这一点宋澜倒是很欣赏段弦丝。 段弦丝闻言果真放下了心,叹了口气,抬头看着立在廊下的宋澜和梅砚说:“那走吧,我带你们去见我父王。” —— 南诏王府,沐着如丝细雨的庭院中泛着清苦的药香,段弦丝撑伞在前,宋澜执意与梅砚同撑了一把伞,后面还跟着廖华、杭越和好不容易找过来的沈蔚。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南诏王府,段弦丝在正堂廊下收了伞,回头说:“我父王身体不好,还是别进去太多人。” 廖华当即表示不放心,却被宋澜摆了摆手作罢,只与梅砚随着段弦丝入了正堂,这便是十分信任段弦丝的意思。 段弦丝遣散了下人,然后在南诏王的床榻前坐下,轻唤榻上沉睡的人:“父王,您看谁来了。” 南诏王应是醒着,闻声就睁开了眼睛,只是双眼无神,形容也消瘦至极,此时看着颇有种风烛残年的意味。 他吃力地看了宋澜一眼,只看气度便知道来人是谁,了然笑笑:“哦,原来是大盛皇帝。” 宋澜却没应,侧身退开一步,使梅砚整个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展露在南诏王面前,冷笑一声问:“南诏王若是早知道昔日的南诏郡主留有血脉,可还会处心积虑地谋略我大盛朝土?” 屋里一静,梅砚站着没动,任凭南诏王浑浊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羸弱的目光似乎在顺建燃起徐徐的火焰,定睛再看后,竟有了直冲云霄的气势。 大约梅砚的样貌实在太像段酥蓉,南诏王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你是……你是酥蓉的孩子?” 梅砚面上未生波澜,温润从容,唤了一句“舅父。” 舅父。 时隔多年得知自己尚有血亲晚辈在世上,南诏王惊了一瞬,忽然就开始咳嗽起来,段弦丝吓了一跳,忙倒了水递上去。 “父王,您别激动。” 南诏王就着段弦丝的手喝了水,脸色稍微好了些,然后便朝着梅砚招了招手,“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近前来,让舅父看看你。” 梅砚依言缓步走到南诏王榻前站定,拱手朝着南诏王行了一礼,而后直起身淡淡道:“晚辈梅砚梅景怀,依尊卑应向舅父行跪礼,但景怀是大盛朝臣,遂不便行这礼,只好请舅父恕罪。” 南诏王已是强弩之末,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虚礼,只是问了一句:“你父亲是谁?” “家父梅成儒。” 记忆似乎飘飞到许久之前,多年前纷杂不堪的局面似乎如在眼前,南诏王甚至还能想起当初他护着段酥蓉一路出了南诏城,说:“小妹,南诏城太危险了,我送你走。” 那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南诏王看着梅砚与自己小妹极其相似的那张脸,忍不住问:“你说你是大盛朝臣,那此番……” 梅砚笑笑,将许久之前与宋澜开玩笑的话搬了出来,“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景怀既然是大盛朝臣,自然该替我朝百姓着想,更为我朝陛下分忧。我此番来南诏,是为了大盛与南诏的战事。” 混沌中陡然寻得一丝清明,困厄中终于祈盼到安宁的前兆,风烛草露之际,诛心一生的老者终于叹了口气。 他从前想要的太多了。 “若非我曾意图大盛,也就不会与纸屏谋略这么多年。” 宋澜警觉地挑了挑眉,忽然笑道:“这么说段纸屏在盛京城的一举一动,南诏王你是知道的?” 南诏王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愣才道:“是知道的。” 宋澜怒而近前来,冷笑了一声问:“朕的表兄何辜,朕的少傅何辜,朕的子民何辜,要由得你们父子这样耍弄?” 南诏王并不知宋澜口中的“少傅”就是梅砚,正要开口解释什么,却见梅砚已经伸手拦住了宋澜。 “青冥。” 南诏王已然病成了这个样子,他不想让宋澜再追究什么。 最后是段弦丝起身替南诏王捏了捏被子,安抚道:“父王放心,我与陛下已经说好了,日后大盛与南诏再不会有战事了。” 南诏王点了点头,咳了声,把目光落回到段弦丝身上,苦笑道:“丝丝,那为父可就把南诏交到你手上了。” 段弦丝含着泪点了点头:“父王尽管放心。” 她终究是以女子之身,成为即将手握南诏王权的第一人,甚至还会成为守护南诏安宁的第一人。 南诏王看了段弦丝一会儿,又看了看宋澜,最后才又看向梅砚,语气十分虚弱地说:“去祭拜你母亲吧。” 第204章 —— 即便是南诏王不说,梅砚也要去祭拜段酥蓉,段弦丝当下就引着他与宋澜出来,站在廊下说:“姑母的灵位奉在王府佛堂,我这就引你们过去。” 梅砚点了点头,侧首看了宋澜一眼,看出来宋澜的心情不太好,想来还是因为方才没有让他把火气发完的缘故。 梅砚伸手捏了捏宋澜的手,笑着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南诏王是我的舅父,与我沾着血亲呢,你就算把纸屏做的事摊开来说一遍,又能有什么用。” 宋澜悻悻地垂了垂头,嚣张气焰少了一半,“朕不是没和他呛起来么……” “息事宁人,那是最好不过了。” 走在前面的段弦丝终于忍不住掩唇咳了声,回身看着梅砚说:“表兄,我竭诚请教一下,你是如何让这位大盛的帝王蔫成这样的?” “无可奉告。”梅砚的眼底带着疏淡的笑意,顿了顿又把昨天的话重复了一遍,“他只对我这般。” 段弦丝深觉自己是在自讨没趣,白眼也只能翻给自己看。 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佛堂,段弦丝再度收了伞,在佛堂外驻足,“我就不进去了。” 梅砚点了点头,一手拉了宋澜,另一手推门入内。 佛堂内一片寂静,檀香泛着雨气徐徐燃着,香案上只摆了段酥蓉一人的牌位。 梅砚盯着那牌位看了会儿,然后端端正正撩了袍摆,在蒲团上跪落。 “母亲,我没什么好说的,生养之恩无以为报,母亲已故,此恩大于天,景怀此生难再报。”梅砚俯身叩首,“只有一条,景怀定尽全力保全大盛与南诏两朝的安定,不让百姓再受离乱之苦。” 宋澜的话却比梅砚多,他贴着梅砚身侧跪下,神色极其郑重,道:“少傅不擅言,朕想说的却有许多,先要谢谢母亲生了这样好的少傅,少傅所说的,便是朕所说的,只要朕在位一日,大盛的铁骑就永远不会踏破南诏城门。只是朕还要求母亲一件事,若是母亲在天有灵,请保佑少傅长命百岁。” 他始终挂念着梅砚身上的蛊,说到最后竟带上了哭腔。 梅砚看不得宋澜这样,起身将他拉起来,又轻柔地替他抹了抹眼角,只笑了笑说:“好了,我们该走了。” 门推开,段弦丝正坐在廊下百无聊赖的端详自己的指甲,看见他们出来,刚要问什么,却见廖华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连伞也没撑。 “陛下,梅少傅,后院突然起了火,听王府的下人说,那里似乎是关着南诏世子的地方。” 第112章 尘埃落定 王府后院已是一片火光弥漫, 侍从拎着水桶一次又一次地浇上去,却仍显得无济于事。 此时还下着雨,按理说不该起如此大的火。 宋澜和廖华最先赶过来, 同样没有打伞,宋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怎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段纸屏呢?” 杭越和沈蔚也都在帮忙救火, 闻声才回过头来,杭越见了个礼, 道:“陛下,这火不是无缘无故起的,是被人泼了火油。” 不是无缘无故, 那就是有人蓄意纵火,至于是谁…… 沈蔚猜测道:“陛下,南诏世子还在屋里,应当就是他自己放的火。” 话音刚落下, 梅砚和段弦丝也到了。 天色已经有些昏暗, 油纸伞于火光中显得纤薄万分, 宋澜下意识就去看伞下的人,只见梅砚身上染着水气, 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苍白。 宋澜心中忽然一疼, 少傅身上的血蛊还没解,段惊觉不能出事。 那双狠厉的眸子乜过漫天的火光, 帝王之威不显自露, 宋澜吩咐廖华与杭越等人:“救火, 务必将这火扑灭。” 众人也知事态紧急, 不由分说便继续救火, 段弦丝遣人增派了人手,一直忙到天黑,雨势渐大,火才渐渐灭了。 彼时梅砚正坐在廊下,脸色白到透明,手里捧着一盏热茶,却似乎没力气端起来喝一口。 段弦丝眉眼含忧地看着他,担切地问:“表兄,你这是怎么了?” 梅砚压下心口的疼,抿唇摇了摇头,再抬眼的时候就看见宋澜过来了。 宋澜比谁都急,却还是先轻柔地伸手抿了抿梅砚的头发,满眼心疼地说:“少傅,火已经止住了。” 梅砚点头,看着廊外呈瓢泼态势的雨,抚着心口问:“纸屏呢?” “在屋里,火是他自己放的。”宋澜将梅砚扶起来,“他想见你。” 梅砚自然是要见段纸屏这一面的,有些在风霜雨雪里酿成的果,注定要在这个雨夜寻得因。 软禁段惊觉的屋舍已经被烧得一片乌黑,画栋屋脊却还没有倒塌,段惊觉一身白衫纤尘不染,就在窗边站着,他看着窗外凄厉的雨:“这天永远都不遂我的愿。” 他放一场火,老天就下一场雨,自古水火不相容。 梅砚被宋澜扶着,在他身后站定,苦笑一声,“纸屏。” 段惊觉闻声转过身来。 阔别数月,段惊觉的样貌却一点都没变,依旧是那副含着南国春色一般的碎雪面容,精致的柳叶眼带着些许媚态,薄唇轻抿,皙容浅淡。他含笑看了梅砚与宋澜一眼,然后把目光放到梅砚身上,旧友重逢一般说:“景怀,说来我还年长你两岁呢。” 梅砚一怔,便知道段惊觉是知道他的身世了,他垂眸笑笑,不温不火,“我叫不惯表兄,还是称字吧。” 第205章 柳眼微微含媚,“也好。” 惊天下的秘闻于此刻说起,涉及到二十多年前的纷争提起来却像是闲话家常一般,这也是段惊觉的本事。 宋澜站在边上轻轻哼了声,为免自己忍不住会和段惊觉吵起来,索性别过脸去不再看他。 段惊觉和梅砚倒也没有一个理他的,客套且热络地叙了旧,两个人的声音一个含着碎雪,一个透着清然,真是一个比一个好听,宋澜也就在两人的交谈中恍惚了一瞬。 似乎这还是许多年前,在繁华的盛京城中,清透干净的梅景怀和不流于俗的段纸屏相谈甚欢,物欲横流的俗世中,人与世周旋久,最后仍是一如往昔。 梅砚与段惊觉竟是叙了好一会儿的旧,直到梅砚的身体有些撑不住,宋澜才恍然惊醒,转身擦了擦满是灰烬的椅子,然后扶着梅砚坐下。 梅砚嘴唇泛白,意识到血蛊快要发作了,他抬手捂了捂自己的心口,再开口的时候却忽然换了个话题。 是对着段惊觉说的:“昨夜我去见了杭越,问了他一件事。” 段惊觉抬起眼睛,宋澜同样也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昨夜自己睡着以后少傅还出去了。 梅砚说:“我问杭越,昔日云川太子的尸身是不是由大理寺勘验的,云川太子又是怎么死的?” 气氛一下子凝结下来,宋澜倏地看向段惊觉,瞬间想起了梅砚从前与自己说过的许多事情,有段惊觉与宋云川的情谊,有许多年前那个觥筹交错的除夕夜宴,甚至还有他远赴南诏之前,梅砚那番没有说出口的话。 梅砚是这么说的:“杭越告诉我,云川太子是突发心疾而死。” 段惊觉早已经在梅砚说到“云川太子”这四个字的时候就僵在了一旁,脸色竟比梅砚还要白上几分。 “心疾?”梅砚自问自答一般,说着又抬手戳了戳自己的心口,那里面有一只嗜血的蛊虫,他问,“纸屏,云川太子真的有心疾吗?” “呵……”段惊觉忽然仰头笑了笑,语气也变得飘忽起来,他全然不想瞒,当着宋澜的面就说了,“当然不是,他从来就没有心疾。” 话说到这里,宋澜也已经隐约猜到了什么,念及已故的兄长,他气愤难当,抬手就攥住了段惊觉的衣领。 “段纸屏你说清楚,他的死与你有关?” “不只是与我有关。”段惊觉的脸色已经僵硬到有些诡异,他挣开了宋澜的手,说,“云川的死,就是我一手造成的,他的身上被我下了同样的一只血蛊。” 不等宋澜再开口,段惊觉就又看向梅砚,有些好奇地问:“景怀,你是怎么知道的?” “猜的。”梅砚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捂着心口,淡淡说,“这么多年来,你始终不肯接受子春,这让我猜测是因为你放不下云川太子,为什么放不下呢?因为你心里有愧,南诏王昔日有野心,意图大盛朝土,所以逼迫你杀害了云川太子。你如今谁都不感激,甚至对你父亲也不冷不热,你恨他们,可你又不知道该怎么恨,因为你最恨的人是你自己,你恨你杀了自己心爱的人,所以你活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惴惴难安。” 字字珠玑。 宋澜踉跄了一下,即便这个答案再让人感到难以置信,可他还是能够从梅砚和段惊觉各自的神情里看出来,是真的。 段惊觉忽然哂笑了一笑,眉眼处带着的媚态悉数收起来,点头道:“景怀,也只有你这样的心思,才能辅佐陛下一路走到今天。” 梅砚的确擅于揣测人心,可到头来揣测出的却是这样一件事,心里也不多好受。他知道段惊觉给宋云川下蛊是被迫的,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感慨万分地开口:“云川太子他……” “他是被活活疼死的。”段惊觉像是不想让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干脆开口接了梅砚的话。 只是话音一落下,梅砚却猛地咳了起来。 “少傅?”宋澜吓了一跳,握上梅砚的手,然后含着怒气看向段惊觉。 应是血蛊又发作了,梅砚脸色惨白,抬手捂着心口,疼得说不出话来。 段惊觉像是早有预预料,伸手替梅砚把脉,紧接着却也蹙了蹙眉。他顺势掀起梅砚的衣袖,玉瓷一样的胳膊便露了出来,上面遍布伤痕,有些落了疤,有些结了痂,还有一些正往外洇着血。 宋澜是亲眼见过梅砚割伤自己去压制血蛊的,却没有想到这些日子他受了这么多伤,一时眼眶都泛了红,心疼万分。 段惊觉看着梅砚胳膊上的伤,倒是有些意外地叹了口气,“我起初还诧异,以你的身体状况怎么还能走到南诏来,竟不想你是用了自伤的法子去压制蛊虫,景怀,你对自己是真挺狠的。” 宋澜见不得梅砚疼,狠厉道:“你说什么风凉话,还不快将那血蛊压制住?” 沉默,伴随着梅砚已经因为受不住疼而溢出来的闷声哼,段惊觉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要飘散在风雨里,“制不住了。” 梅砚苦笑了一下,只见段惊觉如从前一般抖了抖衣袖,袖中发出微弱的嗡嗡声,而梅砚心口的疼却半点没有减损。 他诧异了一下,顾不上额上的冷汗,白着脸问:“纸屏,你怎么了?” 段惊觉的神色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因为宋云川而伤神,倒像是身体有什么不适。他的肤色本就白,此时却白到有些不正常的透明,就连额头上也出了一层细汗,本就泛卷的头发更显眼了些。 第206章 段惊觉抿着唇没说话,抿着抿着,嘴角就渗出来一抹鲜红的血。 梅砚觉得心口处的血蛊像是刺激到了一般,啮噬他血肉的痛感令他起了一层冷汗,他顾不上想别的,顺手摸到了一只满是灰尘的茶盏。 宋澜一看见茶盏就知道他想要做什么,恨不得替梅砚受了这份疼,无奈却替不了,只好把梅砚紧紧揽在怀里,由着他在自己本就伤痕累累的胳膊上再添一条伤口。 锐痛过后,血蛊果真安稳了一些。 梅砚沉沉喘着气,问了段惊觉第二遍:“纸屏,你怎么了?” 他纵了一场火,没能把自己烧死在火海中,那么会不会有其他的筹谋? 宋澜是皇室中人,见惯了宫中人太多的死法,见到段惊觉忍痛的表情便了然了,他难以置信地说:“你吞金了?” 段惊觉就在他们灼灼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这已经是很体面的死法。 他想要张嘴说话,嘴角的血却越流越多,最后摇摇欲坠地说:“对不住了景怀,这血蛊,我制不住了。” 控蛊之人一死,梅砚体内的血蛊便会彻底失去控制,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宋澜是最先想到这一点的。 “段纸屏!”宋澜甚至在想吞金之后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措施,却见段惊觉已经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抬头看向周遭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屋舍,虚弱地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吧。” 他闭上眼睛,气息越来越不可查。 “无所谓了,我对这人世,早就没什么留恋了。” 柳眼含春,再没睁开。 一个人,用他妖惑众生的好皮囊演了三十年的戏,引得看客痴迷,时局错乱,到最后徒劳无功,他施施然地来,又施施然地去,那戏也终于落幕了。 站在门外的段弦丝转过身闭上眼睛,遮住了杏眸中隐隐泛出来的泪光。 似乎一切都在随着段惊觉的死,尘埃落定。 第113章 回家 润兴四年七月, 南诏王病逝,南诏郡主段弦丝登上王位,与宋澜签下议和书, 许诺两朝修好,再无战事。 七月中,宋澜率众人启程回朝。 宋澜来的时候带了三万大军, 足可谓是浩浩荡荡, 回程时人数没少太多,却显得落寞了些。 宋澜与梅砚同坐一辆马车, 廖华、杭越与沈蔚等人都骑马,三万大军一路随行。分明是声势浩大,可从南诏到盛京的官道上却静悄悄的, 除了哒哒的马蹄声,连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这种压抑的氛围持续了许多天,没有一个人说是为什么。 路上有个小将摔了马,引得周遭人一阵哄笑, 被廖华冷着脸呵止了。众人立即噤声, 有些担忧地看向那辆沉默的马车。 马车上, 梅砚被宋澜揽在怀里,一张如玉的脸上满是苍白与疲惫, 薄唇轻抿, 却看不到一丝血色,他的呼吸很轻, 正沉沉睡着。 宋澜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身上的红疹已经全好了, 可眼白却又布满了红血丝, 连从前的狠厉和偏执都找不到了, 那是因为这些天来,他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梅砚看。 那是一种患得患失的眼神。 梅砚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自段惊觉死后,他体内的蛊虫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疼,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受不了这样的折腾,连跳动的幅度都一天比一天小下去。 梅砚很能忍疼,但精神却越发不好,宋澜见不得他再自伤,就常常把他揽在怀里劝他睡觉,“少傅,睡着了就好了。” 梅砚听话地倚在他怀里睡,这几天里睡着的时间甚至比醒着的时间还要长。 宋澜就这么静静地垂眸看着他,恨不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段惊觉刚死的时候,宋澜因为梅砚身上的血蛊闹过也疯过,他拿剑抵在大夫的脖子上让他们想解蛊的办法,甚至含着泪求段弦丝去找医术更高明的大夫。 到最后,颤颤巍巍的老大夫跪下说“陛下饶命”,骄矜的段弦丝也红了眼眶说“宋青冥你别这样”。 宋澜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是梅砚吻了吻他的唇,说:“青冥,我们回家。” 宋澜回给梅砚一个缠绵的吻,心里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好,少傅,我们回家。” 家在盛京城,大盛最繁华处,从南诏快马加鞭回去也要走小半个月。 没人知道梅砚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宋澜坐在马车里抱着梅砚,忽然想起一个词来。 日薄虞渊。 他就那么盯着梅砚,看着那个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人一寸寸衰败下去,看着他精致清透的面容一寸寸衰弱下去。 良久,宋澜的眼中滚出一滴泪,马车晃动着,那泪就落在了梅砚的脸上。 梅砚像是被惊了一下,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一双杏眸盛着款款温光,浅淡的瞳孔却带着一股飘渺,他倚在宋澜怀里,仰头看着宋澜,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 抬手抚上他的脸:“怎么哭了?” 大约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梅砚的声音很小,透着些慵懒的意味,似乎这只是一个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上午,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 宋澜眼眶红红的,把梅砚揽得更紧了些,低头问:“少傅醒了,还疼不疼?” 第207章 梅砚疼,时时刻刻都在疼,即便睡着了也会被那疼魇住,但他不想让宋澜心疼,便只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宋澜没有片刻犹豫,探首就吻了他,吻痕落在额头上,大概是觉得不够,就顺着额头落在鼻尖,然后落上嘴唇。 灼热的气息吞吐不及,像疯魔的鱼探出水面,是一种带着报复意味的爱怜。 梅砚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乱感。 宋澜是在梅砚咬他嘴唇的时候才把人松开的,狭窄的马车里,两人四目相对,宋澜问:“还疼吗?” 梅砚惨然一笑,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说:“还疼。” 他嘴角的弧度像含着宠溺,因他身上的蛊,因他越来越看不到的明天,他迫切的想要把最后的温柔都留给这个尘世。 宋澜很清楚梅砚想要什么,但他给不了,又或者说,是他不敢给。 他伸手抿了抿梅砚额前湿乎乎的发丝,极缓地说:“少傅,不可以。” 梅砚笑了笑,终究没有再坚持。 他抬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看见外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是生意盎然的盛夏,蝉鸣枯燥,晌午的阳光刺眼,廖华等人骑马在侧,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觉得冷。 “青冥。”梅砚忽然开口。 宋澜应他:“少傅,朕在。” “陪少傅说说话吧。”梅砚动了动,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说,“没日子了。” 宋澜一僵。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没人主动开口提这个话题,只是宋澜会问他疼不疼,梅砚说疼,宋澜便吻他,似乎真的亲一下就不疼了。 可再怎么规避,也终究要面临天不假年的现实。 梅砚有些话想说了,不吐不快。 “青冥,若是血蛊真的无解,我终究会有抗不过去的一天……” “少傅。” 梅砚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却并没有恼,只笑了一下说:“你听我说完,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很清楚,所以我不许。” 这一次宋澜没再开口,只是沉着脸听梅砚说:“我知道你记着我们曾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可你是大盛的帝王,是这大盛百姓的天,你若不管不顾地随着我死了,这座江山怎么办?” 宋澜抿了抿唇,仍旧不愿意深想这件事,只是干巴巴地说:“朕说过的,少傅是朕的命,江山与朕有何干,朕只有少傅。” 言外之意,少傅要是死了,朕也不会独活。 这是宋澜在被段惊觉威胁之后第二次动了想要弃江山于不顾的念头,梅砚却没像上次一样动气,或许是因为他太了解宋澜,又或许是他真的没了力气,所以他只是垂了垂眼睛,笑着说:“我这一生,年少是贵胄公子,年长是朝中文臣,唯一能做的就是教好你,而如今你已经是万世盛主、开元明君,我实在已经很知足了,青冥,我身上背着杀孽,我不冤。” 话音落下,马车里是长久的寂静。 宋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没想到梅砚还在执着于他逼死先帝的事,那分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宋澜的思绪飘飞了很久,久到梅砚几乎要再度睡过去,宋澜才终于开口说:“朕一定有办法替少傅解蛊,兄长、鸾音、皇叔,还有小东明,那么多人都等着少傅呢,他们都盼着少傅能好好的。” 梅砚笑着应了声,知道他都听进去了,不介意再哄一哄他,一笑过后便又阖了眼睛,他真的有些累。 马车外的树荫一寸寸挪过去,炙热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落在梅砚脸上,他感受到了那道光,然后闭着眼睛问宋澜:“快到盛京了吗?” 宋澜说:“快了。” 快了就好。 官道两旁是起了又歇的蝉鸣,不知名的树木争相繁茂,浓郁的绿滋养出无限的生机。 马车行得很慢,廖华面无表情,杭越与沈蔚却时不时地想要往那辆马车看一眼。 那是一辆朝着渺茫希望步履不停的马车。 —— 七月末,宋澜一行人行到了盛京城外。 城门大开,百官相迎。 宋澜亲自扶着梅砚下了马车,晨阳依旧刺目,梅砚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他掩饰得真的是很好,依旧含着疏淡的笑意,如同从前一般。 百官跪迎,领先那人是孟颜渊,浩浩荡荡叩拜陛下万岁。 宋澜心中一沉,忽然想起他与梅砚从钱塘回来的那一次,也是这般情景,只不过那次站在前面的人不是孟颜渊,而是周禾。 子春啊,明明是那么好的子春,怎么忽然就没了呢。 宋澜压下心中的酸涩,抬眼扫过众人,然后与同样发觉异样的梅砚对视了一眼,冷声问:“怎么没看见梅尚书?” 百官皆在,唯独少了梅毓。 孟颜渊便起身,捋着胡子笑了笑,回答道:“回陛下,近日朝中牵扯出一桩旧案,老臣怀疑梅尚书与此案有关联,便做主停了梅尚书的职。” 宋澜隐隐觉出不妥,冷眼看向孟颜渊,问:“梅尚书人呢?” “就在他自己府上,那案子还没查清楚,况且梅尚书也只是有牵扯,而非主谋,老臣是不敢诘难的。” 听到梅毓没事,宋澜稍稍定了定神,却又默了片刻,侧身一步将梅砚挡在了自己身后,然后挑眉问孟颜渊:“什么旧案,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第208章 文武百官在列,百姓攒动在后,不管是什么旧案说出来都会闹得人声鼎沸,而孟颜渊就像是算计好了一样,非要把事情晾到明面上。 他嘴角一勾,再度捋了捋胡子,说:“事关先帝遭人刺杀一案。”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知情的官员尚好,后面的百姓却是真的炸开了锅。 宋澜心里那点隐约的担忧终于成为现实,他想到了孟颜渊会说出一桩惊天秘闻,却没想到他要说的会是先帝的死。 宋澜很想回头看一眼梅砚,但他不敢,迫在眉睫的紧迫感压迫了他,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孟颜渊是从哪儿得知的隐情, 只是强装着镇定说:“左相开什么玩笑,众所周知,父皇分明是突发恶疾而死。” “陛下!”孟颜渊含笑揖了一礼,朗声道,“关于先帝驾崩一案,老臣有确切的人证,当时所有在瑶光殿当值的宫人都说,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只有一个人面过圣。” 宋澜觉得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问:“……谁?” “梅景怀!” 孟颜渊抬手朝着宋澜身后一指,而后便有数十个刑部的衙差涌了上去,生生钳住梅砚的胳膊,将他从宋澜身后拉了出来,那架势像是要将他直接押入刑部。 梅砚身体虚弱,并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道,但始终抿着唇未发一言。 宋澜却彻底火了,责令廖华等人去拦衙差,自己去拉梅砚,恶狠狠地问:“孟颜渊,你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孟颜渊像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陛下,事关先帝的死,老臣不能不秉公办事,陛下若是执意阻拦,老臣只有行清君侧!” “清君侧”三个字一出口,气氛一下子僵持了下来,孟颜渊势力庞大又位高权重,或许真能请命废了宋澜,而宋澜并不惧怕,嗤笑一声说:“朕看谁敢。” 也就是这当口,忽然有人唤了一句“皇兄”,宋澜顺着看过去,只见许久不见的宋南曛从人群中走过来,稚嫩的脸孔多了几分冷漠,却还是直视宋澜的目光,“臣弟以为,事关父皇的死因,不能徇私。” 梅砚始终没有说话,此时却抬头看了宋南曛一眼,宋南曛也坦坦荡荡回视过去,四目相对间,俱多了一丝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澜却没发觉什么,正要呵斥宋南曛,却见后面的官员呜呜泱泱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严查此案,切勿徇私枉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文武百官是对宋南曛十分信服,宋澜都被气笑了,指着宋南曛说:“朕把国玺给你是让你监国,你却借此机会与孟颜渊勾结笼络朝臣,宋南曛,朕竟然是看错了你。” 宋南曛抿着唇没说话,而一众朝臣却又开始吵嚷,句句不离要严惩梅砚。 场面一度混乱,宋澜看了看宋南曛,看了看孟颜渊,又看了看被人钳住一只胳膊的梅砚,忽然感到了一丝慌乱。 他从没有过这么慌乱的时候,几乎想要自己动手宰了孟颜渊,就在他四处找刀的时候,梅砚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少傅笑了笑,说:“青冥,我去刑部。” 第114章 旧案 沉寂了四年多的旧案在一夜之间被重新揭开, 盛京城里的闲言闲语越来越多,有多年前辞官的老臣出面作证,说先帝就是死于梅景怀之手, 也有义愤填膺的百姓往尚书府里扔石子儿,指责梅氏是罪臣之后…… 宋鸾音一桶水泼出去,“滚!” 人群悻悻散了, 可言语间的风向却变得离谱, 有人声称上柱国徐玉璋是枉死的,还有人请命要恢复徐清纵太后的尊名。 不用猜都知道引导这些口风的人是谁, 除了孟颜渊,没人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瑶光殿里,宋澜几乎将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 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被撕得粉碎,盛着朱墨的砚台被摔在瓷枕地上,朱墨溅出来,像许多年前的血。 宋澜颓然坐在一片狼藉中, 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朕小瞧了孟颜渊。” 孟颜渊这步棋下得太大了, 宋澜开始怀疑他早就知道先帝的死因有异, 所以才会在这些年里不断与自己作对。包括曾经借病告假,包括曾经逼死周禾, 他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局面。 他曾将先帝的死遮掩得很好, 曾将梅砚干干净净地从那场祸事里摘出来,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如果孟颜渊真的起了疑心, 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天顺年间的老臣, 瑶光殿里的宫人, 装殓先帝遗体的道士……人人都成了揭开这场旧案的证人, 他们言辞凿凿,得理不让。 宋澜觉得是自己错了,甚至开始怪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将这些知情的人斩尽杀绝,所以才留下了今日的隐患,以至于那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再度成了世人眼里的罪人,他们说:梅景怀罪孽深重。 他当初极尽全力护住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被万人指责的局面。 梅砚出事,梅毓又被孟颜渊的人盯着,宋澜身边可用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沈蔚等人就一直没有出宫,此时正守在瑶光殿中一脸担忧地劝:“陛下,您先不要慌了神。” 宋澜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似有所感,问:“现在朝中是怎么说的?” 沈蔚道:“满朝文武众口一词,恳请陛下为上柱国和徐皇后正名,还要陛下……力惩景怀。” 宋澜神色很淡,竟真的没有多么慌乱,只是冷冷地笑了声,说:“他一个也别想。” 第209章 杀伐果断的帝王不会轻易妥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梅砚被逼上绝路。 杭越似有所想,迟疑问:“陛下,您打算怎么做?” 宋澜问:“宋南曛呢?” 他的国玺还在宋南曛那里,没有国玺,许多事情都办不成,堂堂大盛的帝王也被制肘,显得缚手缚脚起来。 杭越迟疑了一下,还没等答话,就看见廖华从殿外进来,说陆延生来了。 陆延生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和宋澜走之前没什么两样,他进殿后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澜行了一礼,而后又与沈蔚和杭越打了招呼。 宋澜沉着一张脸看他,半晌才问:“陆祭酒,你来做什么?” 陆延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宋澜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南曛把持国玺不放,有犯上作乱之嫌,而他是宋南曛的先生,便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陆延生撩袍跪下,似乎并不惧怕宋澜的猜忌,依旧从容地说:“臣去见过梅少傅了。”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的气势就一下子弱了下来。 梅砚入刑部已经有两天了,这期间刑部被好事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兼之孟颜渊派了人把手,宋澜竟是连梅砚的面都见不上。 堂堂帝王被架空了权势,也不怪他掀桌子。 陆延生像是知道宋澜在想什么,先他一步就解释了起来:“刑部此时有重兵把守,臣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进去,是琼然带臣去的。” 琼然,宋南曛。 宋澜蹙了蹙眉,觉得陆延生像是话里有话,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延生还跪着,姿态却不卑不亢,他说:“臣此来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带梅少傅的话,二是为了带琼然的话。” 宋澜一凛,凝神听他说。 “梅少傅说让您顺其自然。”陆延生顿了顿,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至于琼然,他说请您稍安勿躁。” —— 梅砚并未受刑,却也绝不好过。 刑部这地方不比大理寺,刑部尚书又唯孟颜渊马首是瞻,自然没打算放过梅砚。 初时要立杀威棒,梅砚没说什么,让打就打,身体却弱得连一棍子都挨不住,登时就吐了口血。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梅少傅的身体怎么这样弱?” 梅砚笑了笑,自然没有提蛊虫的事,只说是自己旧疾未愈。 说到底他还没被定罪,刑部尚书怕真的闹出人命来,便没再让人动刑,只把人关进了水牢。 水牢阴冷,梅砚半幅身子都浸在水里,即便外面是酷热时节,也抵不住丝丝寒意往骨头缝儿里渗。 锈迹斑斑的镣铐锁住了纤白的手腕,梅砚没受过这等牢狱之灾,腕上的皮肤被磨出了血,而他却几乎觉不出疼,因为已经没什么痛楚比得过血蛊啮血的疼。 那蛊虫已经彻底压不住了,梅砚似是有些自暴自弃,素来疏淡至极的人也露出几分狂傲。 刑部尚书亲自审讯:“梅景怀,先帝驾崩可是与你有关?” 梅砚嗤笑一声,轻蔑地看他:“有关,当然有关。” 刑部尚书像是有些惊诧,复问道:“真是你做的?” 长久的阴寒寂静中,扯着梅砚手腕的镣铐动了动,指尖苍白,他抬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分明已经虚弱至极,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他是皇帝,却听信谗言,冤死我梅氏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他不该偿命吗?” “你是如何谋害先帝的,从实招来!” 梅砚却又笑了,虚弱道:“先帝是因我而死,却不是我杀的,当日我把刀架在先帝的脖子上,只是请他写罪己诏……” 梅砚抬了抬眼皮,目光阴暗的牢狱,落在了多年前的瑶光殿里,继续道:“先帝盯着桌上的纸笔看了许久,忽然说‘梅景怀,朕偏不如你的愿,你有本事,就去找太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自己撞上了我手中的刀刃。” 先帝死后,梅砚从未主动回忆过当夜的情形,就连宋澜都不知道当晚的细枝末节,梅砚也从没解释过什么,只是先帝一语成谶,后来的罪己诏当真是宋澜写的。 梅砚苦笑了一笑,说:“我逼死了先帝,是想要为我梅氏一族洗刷冤屈。” 事情总要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手上染过的血永远都存在。可他不想再让宋澜为难了,他是宋澜唯一的漏洞,若没有他,宋澜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稳住皇位,他的青冥是那样好的皇帝,根本就不会怕孟颜渊。 刑部尚书听完忽然抬了抬手,让正在写口供的主簿停了笔,然后走到梅砚面前,审视着他颔下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疤痕,说:“不对,梅景怀,不是先帝自己撞上去的,是你拿刀杀了先帝,先帝就是你杀的。” 梅砚一怔,却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早说啊。”梅砚闭上眼睛,索然无味地说,“早说要给我定这样的罪名,我还白费那些口舌做什么。” 梅砚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也并不在乎刑部会怎么定他的罪,因为他觉得自己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舍了这一身清白,便可以还这座朝堂一个安宁。 耳畔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刑部尚书似乎心满意足地走了,梅砚却已经没了力气,心口的疼一寸寸地折磨着他,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手指不得不握住铁链,指尖都磨出血来。 恍惚中,梅砚做了一个梦。 第210章 梦里是许多年前,他逼死了先帝,然后穿着染了血的衣袍从瑶光殿出来,玉阶之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宋澜。 年少的太子一身红袍,襟前绣着团花的织金蟒纹,俊朗明媚的脸映在月光上,一双微微上扬的眸子里却满是阴沉的神色,他就站在玉阶下看着自己,盛怒的火焰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梅砚笑了笑,一如往常地说:“殿下怎么来了?” 宋澜没回答,撩开红袍迈步上了玉阶,直到在梅砚面前站定。 梅砚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一柄剑,也亲眼看着宋澜抬起手,将剑尖抵上了他的心口。 宋澜的嗓音极其阴郁: “少傅又为什么在宫里?” “少傅,你的袍上为什么染了血?” “少傅,朕的君父呢?” 梅砚记得当年的宋澜并没有对他刺下那一剑,只是在看见了先帝的遗体之后将他软禁在了癯仙榭。 他陷在梦里,记忆已经有些错乱,眉头紧紧蹙起来,心里在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口这样疼? 恍惚中他又听见宋澜唤自己,一口一句“少傅。” “少傅,你醒一醒……” “少傅,朕不准你死……” 梅砚听不得他这样的声声恳求,费尽了力气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了自己面前的宋澜。 他还在刑部,但已经不在水里了,手腕上的镣铐也已经被卸下来,宋澜正坐在水牢旁的砖地上抱着他。 梅砚的身上全是水,衣衫都湿透了,自然也把宋澜的袍服洇湿了大半,两个人都湿淋淋的,梅砚却还是感受到了宋澜身上的暖意。 他扯了扯嘴角,如梦里一般问:“青冥,你怎么来了?” 第115章 谋划 宋澜似乎非常冷静, 闻言只是把下巴往梅砚的肩窝处埋了埋,像一只软糯的羔羊,低声说:“朕想少傅了。” 梅砚笑了笑, 想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却奈何没有抬胳膊的力气,便只好说:“才两天……” 宋澜不想听梅砚再哄自己什么, 一手揽过梅砚, 神色很是决绝:“少傅,朕带你走。” “出得去吗?”梅砚没应他, 眸子眯了眯,含着笑说,“是死罪。” 宋澜沉默下去。 牢里阴冷, 他的膝盖有些受不住,一时并不能顺利地站起来,又不想梅砚看出什么来,便往身后的木门上靠了靠, 胳膊依旧揽着梅砚, 呈一个坐倚的姿势。 梅砚没说话, 宋澜就扬着一双眸子盯着他看。 那张素白的脸上早已经失了血色,薄唇轻轻抿着, 周身都透着一股疏淡的气度, 唯有眼睛里的无力感那样清晰可见,一时间扯得宋澜心疼万分, 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少傅是算计好的, 对吗?” 梅砚知道他在问什么, 却还是明知故问一般, “什么?” 宋澜依旧把下巴埋在梅砚颈间, 神态极其贪婪,语气却极其小心翼翼,他问:“此番孟颜渊会掀起四年前的旧案,宋南曛手持国玺得朝臣信服,甚至包括你获罪入狱,都在少傅的预料之中,对吗?” 梅砚垂了垂眼睛,忽然又笑了,笃定道:“是南曛郡兜不住,所以都说了?” 若非宋南曛说了什么,宋澜此时也没有这么容易到刑部来。 宋澜没否认,却说:“他也是担心少傅。”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说起,梅砚去南诏找宋澜之前,特意到国子监见了宋南曛一面。 —— 那时刚传回了宋澜受伤坠马的消息,宋南曛心里也着急,少年郎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想要拿着国玺去调动皇城剩余的大军,然后一举把南诏给灭了。 此举冲动,既没有考虑到宋澜让他监国的用意,也没有切实思考宋澜的处境如何,这样做会不会乱上添乱。 饶是素来古板的陆延生也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堪堪赶在宋南曛去调兵之前把人叫回了国子监,然后一顿痛骂,骂到堂堂郡王委屈到蹲在屋外抹眼泪的程度。 梅砚与梅毓就是那时候到国子监的。 等到听陆延生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梅砚竟是舒心一笑,伸手把陆延生扶了起来,“郡王要出兵南诏,是不是在担心陛下?” 少年郎倔强,眼眶却还是红了,瘪着嘴说:“听闻皇兄受伤了,我自然担心。” “臣也担心。”梅砚说,“但郡王不能去南诏,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郡王去做。” 梅砚说的话宋南曛大多能听进去一些,也知道自己有几分几两,便没有执意再去调兵,而是听梅砚细细说他的计划。 天气热,又要提防隔墙有耳,几人就进了屋说话,梅砚的声音好听,即便带着些病气,也仍旧像是含着干净的碎雪一般。 可就是在这不温不火的声音里,宋南曛的脸色却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梅砚会说起先帝的死。 梅砚就在几人惊愕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笑着重复了一遍:“是的,陛下软禁我并非平白无故,先帝的死的的确确与我有关。” 连梅毓都感到隐隐的不安,迟疑道:“景怀?” 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为什么要再度提起来。 梅砚想提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把事情的始末都说出来反倒痛快了些,又道:“兄长,过去的事我也想让它过去,青冥费尽心思把我从当年的事情里面摘出来,我也不想再把自己搅进去,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第211章 宋南曛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是陆延生先开了口:“梅少傅可是在顾虑什么事?” “不是顾虑。”梅砚摇摇头,极其肯定地说,“是我的确知道了一些风声。” “什么?” 梅砚没说自己中了蛊,只是解释:“我这一病小一年,朝堂上的事情掺和得越来越少,人离了是非牢笼,成了局外之人,反而更容易看明白一些东西。” 这次轮到梅毓愣了愣,他想起自己初入盛京的时候,也能一眼就看出别人所看不出的东西,梅砚所说的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天我在府中养病,听说左相在朝中一直很安分,甚至唯南曛郡的意思是从,连东明都说他或许只是想要巴结南曛,可我始终觉得不太对劲。”梅砚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左相一直不服陛下,还一度想要扶持南曛郡为帝,如今陛下不在,分明是扶持南曛郡的大好机会,可他怎么突然就沉得住气了呢?” 这一问过后,许久无人出声,宋南曛好不容易从先帝之死一事上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说:“或许孟颜渊他已经没有扶持我的心思了呢?” “他不会。”梅砚再度摇头,“他记挂着上柱国的死,恨着我梅氏一族,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安坐帝位,而我与兄长在朝堂上风生水起。” 话说到这里,梅毓终于有所觉,“景怀,你方才说你知道了一些风声……是什么?” 梅砚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一一在陆延生、宋南曛和梅毓身上划过,最后又落回到自己面前的一盏茶上,他叹了口气,说:“因我心中存着疑,所以让东明去查了查,这才知道咱们左相并没闲着,这些日子他不断派人去找与先帝驾崩有关的人和事,上至朝臣,下至宫人,无一不在他的调查之中,纸包不住火,想要拦已经是拦不住了。” 几人再度愣住,都是深谙政务的人,自然知道孟颜渊的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孟颜渊多半是对先帝的死起了疑心,他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暗中却在调查一桩惊天地的大案,倘若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来,不只梅砚在劫难逃,就连宋澜都会被牵扯其中。 梅砚见几人都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才又看向宋南曛,问:“郡王,此刻臣与您有血亲之仇,但臣还是要问一句,若是左相将皇位摆在您的面前,您坐还是不坐?” 宋南曛抿着唇没回答。 这种沉默引得梅毓和陆延生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却见宋南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心里正做着极大的挣扎。 不怪他挣扎,天秤两端一头是仇怨,另一头是他先生的谆谆教导。 琼然啊,清玉澄明琼花镂,得愈安然风露透。 “坐个屁!这皇帝我死都不当。” 他与宋澜一样,分得清大是大非,更看得见当年的梅氏一族饱含了多少冤屈,先帝非明主,即便那是他的父皇,死得却也不冤枉。 众人都松了口气,梅砚也笑了,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说:“既如此,左相要查当年的旧案就让他去查,左相要扶持南曛郡就让他扶持。不让他心满意足地翻一次旧案,他便永不会有放下警惕的时候,只有遂了他的愿,才能找准时机,将朝中党派一并肃清。” 宋南曛却不依,他年轻气盛,话也直白,“那梅少傅你呢,旧案若是被捅出来,你岂不是要获罪?” “臣只是说可能。”梅砚苦笑了一声,眼底难掩怅然,“倘若旧案真的捅出来,那也是本就应该落在我头上的罪名。” …… 梅砚在去南诏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保住了大盛的安定,保住了宋澜的江山,保住了这座朝堂的安稳。 唯独舍弃了他自己的命。 他们都曾想要努力地活下去,但时局似乎并不允许,人人祈求的上天似乎也未怜惜,段惊觉种下的血蛊像是一道随时都会批下来的闪电,生生劈开一条生死道路。 梅砚真的有些累。 此身长戚戚,他不曾有过什么遗憾,只是对不起宋澜一个人。 —— 水牢。 梅砚攀着宋澜的脖子,薄唇轻轻碰上他的脸颊,带着凉意和水气的嗓音抚着宋澜的耳廓:“青冥,别饶我。” 宋澜不知道梅砚的心口此时有多疼,他自己那颗心倒是切切实实地疼了起来。 “好,朕不饶你。” 宋澜抬手往上挪了几寸,抚上梅砚湿泞的头发,厚重的吻就落了上去。 他们从没这么吻过对方,似乎每一下都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唇齿间很快就漫出血迹,铁锈味绕着唇舌直直涌入心里,到底还是尝出了一丝苦涩。 宋澜抬手扯开梅砚湿透了的衣衫,泛着苦意的吻一寸寸落下去,水牢里阴暗潮湿,不知哪里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却又与另一种声响莫名契合。 宋澜的确没饶梅砚,却也让梅砚在濒死的刹那又感到生的希望。 这就是梅砚所说的——他最后的温柔。 他的心口起起伏伏,早已经不知道是血蛊让他更疼一些,还是宋澜让他更疼一些。 这样也挺好的。 梅砚用一根手指缠着宋澜的头发,冲着他笑了笑,生平头一次这样乖觉,他的声音很低,像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青冥,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行了。” 宋澜的身形募地一顿,像是被锈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直了直身子,等到再抬头的时候,眼眶早就已经泛了红。 第212章 “少傅……” 他只喊了句少傅,却已经是止不住的哽咽。 梅砚觉得自己已经气若游丝,所以他之前才并不在意孟颜渊会往他头上扣什么罪名,因为他根本就熬不罪名昭告天下的时候。 他松开了绕着宋澜的那缕头发,手指向下落,然后抚了抚他的后脑,像是多年前的太子少傅在安抚东宫里的小太子。 梅砚说:“我有点累了。” 他没有听清楚宋澜呜呜咽咽地说了什么,只是闭上眼睛,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风雪天,宋澜在癯仙榭里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如当时一般,一时心悸。 第116章 同心蛊 梅砚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再醒过来的时候, 但他切切实实看到了守在自己床前的宋澜、梅毓、宋鸾音、段弦丝,以及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明。 梅砚动了动,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的,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头顶上的床帐,很熟悉,是癯仙榭。 可这么多人守着做什么? 这是要给我送行吗? 没等他想明白, 坐在床沿上的宋澜就弯腰在他额头上落了个吻, 等到段弦丝发出一声“杀了狗吧”的声音,梅砚才恍恍惚惚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没死。 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跳动着, 虽然幅度很小,但被血蛊啮咬的疼痛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了。 他又想,这或许不是送行, 而是新生。 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出声嗓字都是哑的,梅砚低声唤:“青冥……” 宋澜便放过了他的额头,缓缓直起身子来, 嘴角的笑意怎么都遮不住, “少傅, 你醒了。” 话音落下,他却再度俯身吻下去, 这次吻的是梅砚的嘴唇。 段弦丝几欲夺门而出, 硬是被宋鸾音拉住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等场面我们已经见惯了。” 梅砚这才急了, 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了回来, 抬手推了推宋澜, 然后顺势坐起来, 却是问宋鸾音,“郡主见惯什么了?” 宋鸾音努努嘴,让他自己回头看,梅砚便真的回头去看,然后就看见宋澜坐在他身后抹嘴唇,那唇红润润的。 梅砚的脸倏地红了。 他实在是有些一头雾水,既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好端端地在癯仙榭,也不明白宋澜二话不说亲了又亲是什么意思。 还是东明最知道自己家主君的心思,擦了擦眼泪就凑到了梅砚床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劫后余生,“太好了主君,您真的没事了。” 梅砚的心因这句话稍微定了定,又看了宋澜一眼,蹙眉,然后果断地看向梅毓。 只有兄长能把话说清楚。 梅毓的唇角也含着笑意,叹了口气,满是欣慰地说:“景怀,南诏郡主千里迢迢赶过来,已经替你解了体内的血蛊,你都昏迷了小半个月了,如今可算是醒了。” “解了?”梅砚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心跳的触动的的确确传入掌心,很有规律的跳动,像是在诉说着一种莫名的喜悦。 宋澜总算从过度兴奋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然后从床沿上起身,又扶着梅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轻声细语地:“少傅醒了就好,孟颜渊那老匹夫还在瑶光殿闹腾呢,宋南曛恐怕压不过他,少傅歇着,朕得去看看。” 他眼神里恋恋不舍的,却没忘了什么才是要紧事,于是起身就要走,梅毓在后揖了一礼,道:“臣与陛下同去吧。” 宋澜摆摆手,“不必了,兄长陪陪少傅。” 穿着龙袍的身影远远出了房门,梅砚一时竟觉得心里有些不上不下的,他往瑶光殿去了,分明离自己越来越远,梅砚却觉得他们正越走越近。 压下心中的疑惑,梅砚先问了另一件事:“兄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毓知道他要问,便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讲:“当初你将实情告诉南曛郡,为的是以防万一,倘若孟颜渊真的查到了当年的事,咱们也能有准备把局面扳回来。事实证明,孟颜渊的确查到了当年的事,好在南曛郡上心了,且做得不错。” 梅砚注意到他兄长不称呼孟颜渊为“左相”了,不由地心头一动,他开始意识到在自己昏迷不醒的半个月里,朝堂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用“翻天覆地”这四个字来形容。 事情还要从半月前梅砚在刑部晕过去开始说起,宋澜当夜就带他出了刑部,正打算找个什么地方殉情的时候,忽听闻段弦丝到了盛京。 段弦丝的到来带给了梅砚生的希望,也让宋澜有了重新面对朝堂上那一滩浑水的勇气。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宋澜一面担忧梅砚的身体,一面要处理孟颜渊的事,常常一连几日都不合眼,意气风发的帝王硬是熬出了一脸的枯败相。好在有梅毓与沈蔚等人从旁协助,宋南曛与陆延生师生两个与孟颜渊前后周旋,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孟颜渊不仅找到了当年为先帝问诊的太医和伺候在瑶光殿的宫人,还把朝中辞官多年的旧臣找了回来。人人都指控先帝是被你所杀,而刑部又传出了你认罪的消息,群臣本就激愤,孟党不忘添油加醋,惹得百姓义愤填膺,要将你早日定罪。”梅毓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可陛下不许,宵衣旰食数日,硬是与世人翻了一笔旧账。” 这笔帐,极其复杂。 第213章 吉庆年间,梅氏一族入朝为官,殚心竭虑数十载,梅时庸官至朝中一品大员。 天顺五年,梅时庸被徐玉璋构陷,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上刑场,污名覆十数年。 天顺十八年,太子少傅梅景怀为护太子,力讨徐玉璋,徐玉璋被先帝斩首示众。 天顺十九年,先帝欲废太子,梅景怀提刀入瑶光殿,先帝不愿为梅氏正名,自撞刀刃。 润兴元年,皇太子宋青冥登基,软禁梅景怀于癯仙榭,致使梅景怀自裁谢罪,未遂。 润兴二年,帝王下罪己诏,洗刷梅氏一族十五载的冤屈,敬告祖宗,罪罚有告。 …… 那天宋澜站在盛京城的城墙上,提了内力向城楼下的百姓说起这些旧事,等到事情说完,城下的百姓跪了一半。 “朕的少傅因家族冤案隐姓埋名数年,又为护朕几度受灾受害,至今危在旦夕,他逼死先帝的确触犯了我朝律法,但也已经受了比应有的惩处更重的罪。我朝除了律法,还有人情,若人情也不能容,那朕要提醒诸位一句,先帝也是人,他冤死梅氏一百多口人,依着大盛律法,少傅的做法不过是惩恶扬善,此案即便是让刑部、大理寺和宗正寺一起来审理,也不会判少傅的死罪。” 剩下的那一半百姓抹着眼泪说:“这事……还真不能怪梅少傅。” 民心动摇,时局就像是一坛随风倒的草,孟颜渊顿时就急了,催促着宋南曛拿着国玺进宫,那架势是要行清君侧。 谁知宋南曛站在瑶光殿里,转头把国玺往地上一摔,指着孟颜渊的鼻子骂:“老匹夫,我看你像是要造反!” 满朝文武尽数懵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词,叫反败为胜。 胜者自然是宋澜,他保住的不只是梅砚,还有满座的江山。 所以哪怕梅砚的官袍染了血,一脚踏进了泥地里,宋澜还是要竭尽全力把他拉出来,他竭尽全力去保住一个干干净净的梅景怀,一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一个被奉在神坛上永远也跌不下来的梅景怀。 他把新案旧案一并摊开在世人面前,把大盛朝律一条一条地剖析开来,坦坦荡荡地告诉世人:梅景怀他不该死。 这点执拗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哪怕揣着恨意的宋澜都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更何况现在的宋澜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梅砚沉默了许久,等到他将梅毓的话消化干净,终究还是忍不住看向段弦丝,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血蛊……是怎么解的?” 段弦丝愣了愣,侧首看了自己身边的宋鸾音一眼,说吗? 宋鸾音本着一贯坦诚相待的原则点点头,说呗,早晚也得说。 段弦丝便叹了口气,说:“自你们离开南诏以后,我便一直四处寻找解蛊的法子,后来就寻到了一本古书,书上说血蛊的确无解,但可以在中蛊之人的身上再种一只蛊,让之后种下的蛊虫吞并血蛊,便能保住人的性命。” 梅砚幼时听唐尺素说过蛊虫之事,却感觉不出自己身上被种了其他的蛊,此时便也愣了愣,问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蛊?” 段弦丝抿了抿唇,神情似有些不忍,竟不说话了。 宋鸾音是个急性子,此时也在一旁干着急,她看梅砚的脸色又有些泛白,干脆就抢在前面说了,“是同心蛊。” 梅砚的目光探过来,段弦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同心蛊,世上蛊虫多之又多,但只要是蛊就一定伤人,唯有同心蛊不会对人的身体产生影响,只有一点……” 段弦丝一度说不下去,却不想这次是梅砚接了他的话。 “唯有一点,同心蛊有两只,中蛊之人便要有两人。”梅砚靠在床头,脸色很白,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抬眼说,“但凡这两人中有一人死了,另外一人也会活不下去,对吗?” 众人都没想到梅砚会知道这些,就连梅毓都垂了眼睛不忍看,这便是默认了。 同心蛊之所以叫同心蛊,取的便是“永结同心”之意,不知是哪对发了疯的眷侣创了此蛊,势必要同生共死,相依相守一辈子。 至于谁陪着梅砚中了另外一只同心蛊,不言而喻。 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兜转而来,梅砚好像又听见了宋澜对自己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咱们可以不入史册,但生同衾,死同穴,不论是皇陵里的金棺木,还是无名草芥枕席中,朕都要与少傅在一起。 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梅砚“哈”地笑了一声,仰头倚在软枕上,眼角的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他的青冥啊。 第117章 清白一世 梅砚缓过来一些后就与梅毓一同去了瑶光殿。 梅毓依旧穿紫袍配玉带, 梅砚却只穿了一身常服,茶白色的纱袍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那张被人交口称赞“醉玉颓山”的面容终于在一场劫难之后逐渐恢复血色, 而眉眼中的清疏和缓却又自始至终不曾更改过什么。 他随着梅毓迈步进了瑶光殿,清凉的玉砖映照出群臣的影子,有正在替孟颜渊说话的老臣, 有仗义执言的朝中新贵, 有正数着大盛朝律指摘不迭的大理寺官员。 众人看见梅毓,都恭恭敬敬唤了句“梅尚书”, 可看到梅砚的时候,却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上经历了什么,却无一不惊叹于那份气度。 第214章 那真是一个含霜履雪的人, 即便走过多年的风霜,贵重的衣袍染了血,在刑部大牢里滚过一遭又险些丢了性命,可却依然有着别人企及不到的一份清贵。 ——他那样干净。 恍惚中他还是当年登科及第的状元郎, 又或是多年前用言语震慑朝堂的太子少傅。 他叫梅景怀。 众人还愣着, 人群里的陆延生最先回过神来, 揖手就要冲着梅砚见礼,梅砚笑着避开了, 说:“我已是白身, 延生不必对我见礼。” 先前那张假的口供流出来,梅砚虽未被定罪, 但孟颜渊已经自作主张罢了他的官。 陆延生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正想要再开口说什么, 忽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嗤笑:“梅景怀, 你的命可真大啊。” 梅砚抬眼望过去, 见同他说话的人正是孟颜渊。 有日子没见,孟颜渊瘦了许多,本就精瘦的一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就那样凸显出来,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官袍,但没戴冠,花白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正站在殿里给自己挣理。 梅砚笑,也不行礼,极温和地说:“托左相的福。” 就这么疏疏淡淡的一句话,却把孟颜渊气了个彻底,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守着二品大员的风度,“哼”了声又说:“早知道陛下会不惜千方百计地为你证名,老夫就应该命人在你入刑部的那天打断你的腿,免得你此时还能站着与老夫说话。” 话音落下,上首便有一道狠戾的目光打量了过来,直直落在孟颜渊身上,眼神里的刀子锐利地像要是划开他的脖颈。 宋澜一手点了点椅子,一出口就是张狂的语气,“老匹夫,你这是死到临头了,还想逞一番能耐吗?”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帝王这般杀伐的语气,似乎他不会容忍别人轻曼梅砚一分一毫。又或者说,是梅砚站在这座朝堂上,才让年轻的帝王有了更多的底气。 孟颜渊拂袖做怒,音量抬高了几倍,对着群臣说:“老臣这是为了我大盛的江山着想!陛下年轻,若没有老臣在侧辅佐,日后这座江山定会乌烟瘴气!” 不知是谁又哼了一声,紧接着说:“你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众人循声看过去,出乎意料地发现说话的人是宋南曛。 今日孟颜渊谋权不成,与其说他最记恨宋澜,倒不如说他最记恨宋南曛,“南曛郡,老夫可是尽心尽力辅佐你的,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宋南曛又是一笑,从人群中走出来,然后问孟颜渊,“到底是谁不知好歹?” 话音落下,他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来一摞信件,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扬了扬:“这是你结党营私的证据。” 扔在地上,又去拿下一封。 “这是你撺掇我谋权篡位的书信。” “还有这,是你买通刑部尚书往梅少傅身上安插罪名的口供。” “最后这一封,是你在民间散布谣言的证据。” 宋南曛每拆完一封就将之扔在地上,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到最后瑶光殿的玉砖地面堆满了杂乱的罪证,竟是一言以蔽之——罄竹难书。 孟颜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嫌恶地踢了地上堆着的书信一脚,三令五申道:“老夫是为了大盛!” “你究竟是为了大盛,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宋澜坐在上首倾了倾身子,冷声道,“孟颜渊,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认罪吗?” 孟颜渊筹谋了一辈子,要他认输谈何容易,即便面对数不清的罪状,也只是再度拂袖:“老夫为何要认?陛下任人唯亲,费了天大的功夫去给梅景怀证名,想要让他官复原职,却不肯听老夫一句谏言,这天下早晚有一天要毁在陛下手里!” 孟颜渊言语张狂,但说的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依大盛朝律,梅砚虽罪不致死,但经此一遭民间已有传言,猜测宋澜梅砚之间绝非天子与朝臣那么简单,若再这么下去,局面恐怕不受控制。 梅砚的眸子垂了垂,再抬眸时仍是那副疏淡之色,笑道:“左相多虑了,陛下不会任人唯亲。” 这下轮到孟颜渊一愣,“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会再入朝为官。” 他站在明晃晃的光影中,茶白色的纱袍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一双温和的杏眸里似乎含着笑,显得整个人从容而又疏淡,而他身上如梅似竹的气度却又那样鲜明,光影泛泛,透出一身清傲。 恍惚中又让人想起那两个词——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梅毓此时离他最近,闻言下意识侧手看过去,刚出口叫了句“景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景怀是打定了主意的。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说了一句“梅少傅大义。” 宋澜仍坐在上首,但显然因梅砚的话而沉不住气了,正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忽听孟颜渊仰头笑了笑,以迅雷之速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然后三步并两步迈上了宋澜脚下的台阶。 他听见梅砚的话,看见朝臣的反应,大约觉得自己手里再也没有什么胜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弑君。 瞧见没有,这才叫弑君。 群臣乱作一团,梅砚的心骤然收紧,一时间有人嚷着“保护陛下”,有人忙着朝殿外殿外,唯有宋澜依旧坐在龙椅上,脸色很是从容,已是年迈的老者哪里会伤得了他? 第215章 然而没等他出手,便有一只羽箭从瑶光殿外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孟颜渊的心口。 老者颓然倒地。 瑶光殿门口,段弦丝手里握着一只空了的弓,然后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手,“啧,你们大盛的朝堂真乱。” ……等到震惊过后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孟颜渊倒在那一堆书信罪纸之中,胸口的血迹从朝服中洇出来,逐渐将那一抔宣纸染红,人已然是气绝了。 宋澜盯着孟颜渊的尸体看了会儿,然后蹙了蹙眉,十分不领情地说:“朕又不是制不住他。” 段弦丝扭头就走,合着就是来看热闹的。 杭越从人群中出来,探了探孟颜渊的脉搏,然后跪地道:“孟党已然伏法,臣贺陛下肃清朝堂之喜。” 紧接着又有一波官员跪地,口中齐呼“陛下万岁。” 大多是朝堂上的新人,却也已经占了文武百官的多半,他们真心实意地服了宋澜。 这座朝堂覆盖多年风雪,曾被蛀虫凿穿了屋梁,曾骄奢淫逸藏污纳垢,但终究还是等来了风雪散尽、熠熠生辉的那一天。 —— 朝堂肃清以后,民生庶务也都跟着安定下来,整个大盛都朝着安居乐业这四个字发展,百姓的日子渐渐悠闲起来。 除了街头的说书先生偶尔讲一讲当朝帝王和太子少傅梅景怀的事,已经很少有百姓会去主动的探听什么。 一来是皇族的事情知道的多了容易掉脑袋,二来是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因为梅砚果真如他所说,没有继续在朝为官。 他体内血蛊虽除,但毕竟遭了足足一年的罪,又在水牢里待了两天,身子难免虚弱,宋澜便没有执意复梅砚的官职,就连太医也建议他在府上静养。 但梅砚却十分郑重其事地与宋澜围炉夜话到天亮,说的只有一件事。 “青冥,我想去钱塘。” 原本以为宋澜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让他走,谁知宋澜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点了点头,“钱塘清静,的确适合少傅休养。” 梅砚愣了愣,心里在想早知道就不准备那么多劝他的话了,到头来一句也没用上。 第118章 终章 梅砚带着东明一走, 就是两年没有回来。 期间梅毓带着妻儿回去探望过两位外祖,沈蔚也在回乡省亲时顺路去钱塘见过梅砚,就连宋南曛都嚷着去江南游玩了一回。 偏偏宋澜一趟也没去过, 他只是把自己埋首于朝政之中,宵衣旰食,朝乾夕惕, 将整个大盛治理得井井有条, 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一人不说一个好字。 若非知道宋澜与梅砚的书信来往不断,梅毓都要开始怀疑他和梅砚是不是已经散伙了。 说巧也巧, 梅毓只是刚生出这样的念头,第二天散朝时就被宋澜留下了。 梅毓此时已升任左相,是满朝文武百官之首, 宋澜与他私下里见面时却还是会言笑晏晏地唤一句“兄长”。 宋澜开口说的便是有关梅砚的事,“少傅昨日刚来的信,说是身体已经大好,想要在钱塘开一间书塾, 孩子们多, 到时候会很热闹。” 梅毓思索道:“那是不错, 如今民间安居乐业,书塾是应该多办一些。” 他却不知宋澜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年轻的帝王十分感慨, 言语间有一种走过半生的老成语气。 “朕当初座上这个皇位的时候,大盛还是一派衰颓奢逸之像, 如今都好了, 眼下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他顿了顿, 看向梅毓, “治理太平盛世用不上朕的雷霆手段。” 梅毓一愣, 在想自己是不是没听懂宋澜的意思。 宋澜的下一句话就已经跟了过来:“兄长,朕该让位了。” 他尽心竭力地治理好先帝留给他的这片河山,等到天下昌平的时候,他才可以挥挥袖子说走就走,两年来他殚精竭虑,为的就是这一天。 他说:“朕想少傅想得夙兴夜寐,一天也不能再等。” 宋澜果真让了位。 他没有在那帮朝臣的口诛笔伐中沦为渣滓,而是在梅砚的悉心教导下活成了一代明君。 他做了六年的帝王,而后毫不犹豫地脱了龙袍,除了冠冕,走下那坐惯了的龙椅,走出那困囿了他半生的皇城。 拍拍屁股,走了,很干脆。 留下的却并不是一团乱麻、乌烟瘴气的朝堂,而是太平清明、河清海晏的盛世。 至于谁能够坐享这片江山? 年近六十的怀王如临大敌地摆了摆手:“好侄儿,你就饶了为叔吧。” 宁死不当皇帝的宋南曛抱着被自己摔碎了一角的国玺,坐在瑶光殿里哭出了山崩地裂的气势,“皇兄你真的不能和梅少傅生个孩子吗?” 宋澜无法,翻遍宗族子嗣无果后,登上了梅毓的府邸。 梅毓:“陛下,真不行。” 宋澜抱起自己那个尚且不足四岁的外甥,“乖,舅舅传你个皇帝当好不好?以后不能说我,要说朕,称一声来听听。” 梅祈年早慧,白了宋澜一眼,然后仰头对梅毓说:“父亲,那我得跟我娘姓了。” —— 朝中的事情定得很仓促,但也足够顺利,宋澜快马加鞭赶到钱塘的时候,是一个扬花落尽的盛春,江南的景致好得一塌糊涂。 宋澜穿得光鲜亮丽,红袍白马下江南,即便摘去了帝王的那顶十二冕旒,依旧可见满身贵气,是俊朗非凡的旧时模样。 第216章 他就这样一路春风得意,驱马赶到了梅砚书信里提到的地方,入目是一所极为清幽雅致的书塾,远远地就能闻见一股书卷气,一看就知道是少傅喜欢的样子。 宋澜将马拴在书塾门口,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东明。 两年未见,东明却还是那副稚嫩的样子,正愁眉苦脸地坐在书塾门口扎毽子。 宋澜朗声唤他:“小东明!” 东明抬头,“啪”的一声,毽子掉在地上,鸡毛四处纷飞。 “陛陛陛陛陛——” “你在哔哔什么?”宋澜笑着走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东明,然后问,“少傅呢?” 东明瞠目结舌地伸手指着书塾里边,仍然结巴:“里里里里里——” 宋澜听懂了,拍了拍东明的肩膀就往书塾里面走,还不忘感慨一句:“好好的孩子,怎么才两年不见就结巴了。” 东明:…… 书塾里是一方清幽天地,远远地还能听见孩子们温书的声音,宋澜循着声音就过去了,然后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学堂之中,十几个孩子正坐在位子上认真温书,梅砚一身素袍坐在上首,怀里正抱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正抽抽嗒嗒地哭,梅砚便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极有耐心地哄着:“不哭了好不好,先生陪你背书好不好?” 那嗓音像是在月光里温着的一壶酒,清冽纯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又温柔得恰到好处。 春风化雨。 可宋澜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心里一酸。 “少傅……” 含着浓浓情愫的这么一声轻唤,顺利让专心哄孩子的梅砚抬起了头,那双杏眸缓缓抬起,含着清韵的眼睛看过来,像是盛着世间最干净的一捧光晕。 四目相对间,两人的心脏都不约而同地快速跳了几下。 “咚、咚、咚……” 如春风吹皱池水,新燕轻轻啄墙泥,风月西湖醉,屏山旧飘飖。 梅砚随即笑了笑,起身将怀里的孩子放到一边,柔声嘱咐了几句,然后就上前拉着宋澜的手把人带到了后院。 两人一路都没说话,但脚步走得飞快,几乎是在跑一样,与世周旋多年的人在这一刻生出少年一般的欣喜。 甚至没等到进屋,梅砚就拉着宋澜停在了院中一棵开得正盛的梨树下,只问了一句话:“还走不走?” 宋澜一愣,随即低低笑出声来,倾身吻上梅砚的唇,扯了又牵,最后才说:“不走了。” 梅砚由着他亲,一身白纱袍似乎都要被揉皱,穿红袍的却仿佛不觉得,只是更用力地将手掌覆到梅砚背后,似要将这个人揉到骨血里才肯罢休。 他们贴得极近,近到可以感知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那代表着鲜活的生命,也代表重逢的喜悦。 这一吻大有直到地老天荒的架势,他们软在唇齿中,像分不开的梅子留酸。连衣襟上都落满了梨花。 梨花胜雪,清透干净。 他们都是有着污浊过往的人,万幸的是在这座诛心啮骨的朝臣殿上,人人都是一匹贪狼,走出殿堂,虽风雪半生,仍清白一世。 作者有话说: 撒花!感谢大家的一路支持,希望这是您喜欢的结局,正文部分就先到这里啦,番外还有几章,会陆续放上来哒~ ?? 番外 ?? 第119章 番外一·澜砚1 梅砚还沉浸在见到宋澜的欣喜中, 结果没两天就听说了自己侄儿登基为帝的消息。 “宋青冥,你是不是有病?” 宋澜:“昂?” “祈年虽是鸾音郡主的孩子,但他姓梅!” 宋澜胳膊揽着梅砚, 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知道了知道了,自此以后,宋梅一家, 何谈宋不宋梅不梅?” 梅砚被他气得不行, 猛地一拍桌子,竟是十分失落, “我还以为会是南曛郡继位。” 宋澜叹了口气,没忍心告诉梅砚宋南曛气得将那只琉璃国玺都摔了,他起身走到桌案前, 翻翻找找摸出来一封书信:“宋南曛的书信,还没来得及拿给少傅看。” 梅砚狐疑地接过去,却只看了一眼就合上了,满脸难以置信地问:“他把国子监砸了, 为什么?” 宋澜摊手, “说是祈年想去国子监读书, 宋南曛护犊子,怕延生会教他, 干脆断了祈年的念头。” 梅砚哑口无言, 半晌才问:“那……如今朝中是谁在主事?” “自然是兄长。”宋澜思量一二,而后忧心忡忡地说, “宋南曛也并非不管, 摄政王嘛, 好歹是能震一震那些不服祈年的人。” 宋澜绝没有让梅祈年改姓的意思, 倒是梅毓太过正经, 硬是让梅祈年改了皇姓,一下子就让那些不服的人闭了嘴。 宋澜走后,新帝继位登基,改年号为永昌,寓意永存昌荣。 大盛上下一片和睦,唯独宋鸾音被气得够呛,吵嚷着要再生一个孩子,没过几天,再来信时便说已经有孕了。 宋澜边看信边憋笑:“兄长从前还用说咱们太过勤勉,他们夫妇也毫不迅色。” 正是刚下了学的时候,梅砚一口茶都没喝完就上来捂他的嘴。 “你小声些,这种事情怎么能在书塾里说,再把孩子教坏了。” 宋澜讪讪,没再说话,舌头却怎么也不老实,趁着梅砚还没有把手收回去,便舔了舔他的手心。 梅砚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却又生怕会被还没散学的孩子听见,只能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做什么?” 第217章 宋澜喉结上下一滚。 “等一等,等一等,等孩子们都走了……” 宋澜一边亲人,一边反手插上了房门。 梅砚喘息未定,努力把唇舌从宋澜口出抽离出来,含糊道:“隔音不好……” “烦死了。”宋澜一手揽住梅砚的膝弯,抱着人就往内室走,压在床上以后才说,“赶明儿建个大点的书塾,问宋南曛要钱。” 梅砚的嘴唇被亲得通红,他抬手抹了一把,黏糊糊的,无奈打趣道:“管自己的弟弟要钱,陛下好本事。” “没办法,我可当不了教书先生,没钱,少傅养我。” 他已经很少再称“朕”,也全然放下了做皇帝的架子,来到钱塘才一个月,朝堂上的那些纷争却已经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一样,用宋澜的话说,当了几年皇帝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如今总算能落个清闲。 宋澜将床帐放下来,弯腰把头往梅砚手心的凑,梅砚一时不解,顺势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是做什么?” 却不想宋澜缠他缠得越发厉害,就着这样的姿势在梅砚手心里蹭来蹭去,十分乖巧的样子,含糊道:“少傅以后不与摸别人的头了。” …… 梅砚愣了一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哭笑不得:“你怎么连孩子的醋都要吃?” 宋澜“哼”了声,犹觉得自己有理,转而攀折梅砚的脖子说:“这不比宋南曛好多了?他连陆延生收学生都不准。” “南曛郡把延生当师父,那是护师,你呢,你把我当什么?” 话一出口,梅砚就先沉默了,他甚至已经能预测到宋澜接下来要说什么,不禁有些后悔。 这是一个略显沉重的话题,因为宋澜说:“命啊,少傅,你是朕的命。” 他甚至又称了“朕”,将这句话说得与从前一模一样。 昭阳宫、少傅府、钱塘江、南诏城……曾今无数次的承诺与誓言只是令梅砚心下感动,而这话如今仔说出来,却已经平添了几分酸楚。 梅砚的的确确成了宋澜的命。 ——这话竟是一语成谶。 “生同衾死同穴……”梅砚有些怅然地感叹了一句。 宋澜伏在他身上,兴致盎然地盯着他看,笑问:“怎么,这样不好么?” “好是好,只是……” 宋澜含上他的唇,止住他未说出口的话,贪婪道:“没有只是。” 正是春景繁盛的时候,莺啼燕舞,花开荼蘼,窗台上一盆兰花开得恰到好处,蕊间静静吐着芬芳,纤细的叶茎在风里微微发颤。 梅砚被他吻得起了一层泪,眼尾通红,一副醉玉颓山的面容泛着懒意,喘息却极其费力,薄唇张开又合上,半晌才顺利地吐出一句话来。 “……你竟不让人把话说完。” 宋澜歪了歪头,转而吻上他的耳垂,哄问:“少傅想要说什么?” “生同衾死同穴……嗯……你别抵着我。”梅砚一句话分成两句说,“只是这辈子……你别咬……这辈子,还不够,我不知足。” 宋澜一顿,一时顾不上意乱情迷,胳膊撑着身体起来,眨着眼睛问:“什么意思?” 梅砚杏眸含着雾,嘴唇被亲得通红,泛红的脸色彻底遮盖住颔下的那道疤,他已经没力气说话,只伸出手,缓缓比了个“五”。 “哦。”宋澜只一眼就明白他在说什么,心中极其餍足,再度俯身下去。 “五百辈子。” 梅砚忍不住哼了一声,又担心被书塾里的孩子听见什么,忍得十分辛苦,宋澜却哪里在乎这个,直激得梅砚伸手去扯床帐。 一片糊涂中,宋澜说:“少傅,咱们这辈子也要好好过。” 梅砚哂笑一声,一手掐上他的背,尽量把语气放温柔: “那你可等着吧,我今年才三十二岁,人生漫漫几十年,此后都是无病无灾的日子,且有的活呢。” 的确,人生漫漫几十年,这辈子都没完没了。 第120章 番外一·澜砚2 自从宋澜来了以后, 书塾里奇奇怪怪的声音就越发多了起来。 起初是宋澜买回来了一群鹅,引得书塾里的孩子心不在焉,每每上课都有人溜出去逗鹅, 鹅的聒噪声简直扰人心神。 后来是宋澜买回来了一群鸡,他自小长在宫里,分不清公鸡母鸡, 被鸡贩子塞了一筐公鸡回来, 又舍不得杀了吃,只好放在院子里养着, 故而又加了一桩打鸣声。 最要命的是宋澜自己,他被拘在宫里太久,一举一动都守着规矩, 如今卸下了皇帝的担子,便发誓要让自己活得尽兴。 梅砚素来稳重,又要教授学生的课业,是不会陪着他胡闹的, 百无聊赖的宋澜只好把目标放在了那群鼻涕都没干的孩子身上。 他既不嫌弃孩子们小, 也不嫌弃孩子们幼稚, 每到下学的时候就约了孩子们去河里捞鱼,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总吵得梅砚头疼。 忽然有一天, 这声音停了, 河边安静了。 梅砚隐隐觉得有些不妥,放下手里的书就顺着书塾外的小河找了过去, 不找不要紧, 一找险些把他自己吓出个什么好歹来。 只见宋澜浑身上下湿哒哒的, 怀里还抱了个湿哒哒的孩子, 站在河边举目无亲, 看见梅砚以后才软哒哒地唤了声“少傅。” 梅砚拧眉,走过去将那浑身湿透的孩子接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又看过宋澜,见大人孩子都没什么事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218章 “怎么回事?”梅砚问。 宋澜诺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讨巧的意味,说:“这还不明显么,掉水里了……” 梅砚忍无可忍,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扯着宋澜回了书塾,宋澜一路上都没敢为自己开脱半句,倒是那乳臭未干的孩子十分仗义,扯着梅砚的胳膊说:“先生,不怪青冥哥哥,是我自己不小心掉进去的……” 梅砚没理会,给孩子换了衣裳又亲自把人送回家,与那孩子的父母道了歉,这事才算作罢。 等再回到书塾的时候宋澜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虽换过了衣裳,但头发还是有些湿哒哒的,踌躇不安地喊了一声:“少傅……” 梅砚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厨房给他熬姜汤,宋澜自然跟上去了。 “少傅没生气吧?” 梅砚叹了口气,没说自己生不生气,只道:“日后不与你带着这些孩子胡闹了,他们来书塾是读书的,如今书读了多少不知道,摸鱼撵狗的本事倒是学了一身。” 宋澜垂头应了,十分失落。 梅砚把姜汤递给他,想了想又说:“你要是没事儿做,带着东明玩去,他也闲得慌。” 宋澜的表情越发苦闷,摇头,“不行。” “为什么?以前在盛京的时候,你不是最爱带着东明去逮麻雀?” “东明他……”宋澜竟有些委屈,“东明已经三天没理我了。” 这下轮到梅砚一愣,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东明敢不理宋澜的画面,过了好半天才问:“这又是为什么?” 宋澜喝完一碗姜汤,略恢复了些精神,这才道:“前些时日,廖华家里给他说了门亲事,我只当闲话说给东明听了,谁知东明急了眼,一会儿问那姑娘是谁,一会儿问廖华是不是真的要与那姑娘成亲,一会儿又问廖华为什么没有一起来钱塘,然后就不理我了。” 宋澜退位以后并没有带廖华来钱塘,他依旧留在盛京当他的禁卫军总领。 梅砚恍然大悟一般,“嘶”了声才在宋澜对面坐下,思量道:“我竟没看出东明对廖华是这样的心思。” 是什么心思,两人自然心知肚明,宋澜笑了笑,“少傅一直把他当孩子,没看出来也正常。” 静默良久,梅砚若有所思地问:“那廖华是要娶那姑娘吗?” 宋澜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刚来的书信,说他不愿成亲。” 不愿成亲,而不是不娶那姑娘,梅砚点点头,略明白了些。 于是提议:“郡主快要生了,过几日书塾休旬假,咱们回趟盛京,带上东明?” 宋澜还没来得及说好,就听见有人在外拍手称快。 ——东明险些要把厨房的门晃下来。 第121章 番外一·澜砚3 盛京城不愧冠了一个“盛”字。 即便行经风雨、历经战乱、目睹王朝更迭, 也不曾有繁华落幕的时候。 宋澜与梅砚回来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两个月,恰赶上这一年的年节,梅毓亲自到城门口接了他们。 梅砚见了兄长就问:“听说郡主已经生了?我们紧赶慢赶, 竟还是没赶上。” 梅毓斥他一声:“你们赶上有什么用,又替不了鸾音。” 梅砚脸一红,竟被怼得哑口无言, 末了是宋澜将他一揽了一下, 维护道:“兄长何故要打趣少傅。” 梅毓面上含笑,见状倒不好再说什么, 引着两人往府上去,路上说:“鸾音这一胎是个女孩儿,我本是要等你们回来替她取名的, 谁知摄政王心急,说自己是孩子的小舅舅,怎么还不能给外甥女娶个名字了。” 宋澜眉头一跳,有些担忧地问:“他给我外甥女取的什么名字?” “叫衔婵。” “嚯!”宋澜蹦了一下, 意外道, “宋南曛出息了。” 梅毓点头称是, 可见是对自己女儿的名字十分满意,“陆大人也这么说。” 一路说笑, 转眼就到了梅毓府上, 梅衔婵生得粉雕玉琢一般,眉眼像宋鸾音, 唇齿像梅毓, 即便是婴儿模样, 也已经看得出是个美人坯子。 几人看过了孩子, 宋鸾音便问梅砚:“景怀, 这次你们回来,过了年再走吧。” 梅砚失笑,“我原本也说回来过年,可青冥不愿意多待,我们年前便要走了。” 如今看来,对盛京城彻底没了留恋的不是梅砚,而是自小在盛京城长大的宋澜。 他幼时孤苦无依,在东宫之中步履维艰,真心相互的人都没得到好的结果,周晚凉、宋云川、周禾,到头来只有一个梅砚,且还为了他受了好大的一场罪。老实说,盛京城的记忆于宋澜而言并不十分美好,纵使有过叱咤风云的时刻,纵使有过鲜衣快马的时光,也都在后来的诸多事情中一一消磨了。 正如宋澜自己说的,他当初被立为太子并非自愿,登基为帝也是赶鸭子上架,这皇位本不是他的,但既然做了,便也尽力将这座江山守护得很好。 黎民动荡时,他可以是宋青冥,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宋澜。如今是太平盛世,他只想放下朝廷的担子,和梅砚守拙归田园,过清闲散漫的日子。 梅砚深知宋澜心中所想,在这一点上全依着他来,如今听到梅毓问何时返程,梅砚也只是说:“还要待几日,说好了要去见见延生他们。” 梅毓却蹙了蹙眉:“你们若是要去见沈大人、杭大人,那自可以去见见,若是要见陆大人却并不着急。” 第219章 “为何?” “陆大人自己递了折子,过了年便自请调任越州,兼任通议大夫,主理越州一带的科考事宜。”梅毓悠悠说,“越州离钱塘才几步路远?你们回去了自相见便是。” “……越州?” 梅砚没说什么,宋澜却是一脸愕然地看着梅毓,诧异道:“兄长不是说笑呢吧,宋南曛会让陆延生走?” “我也是这样问陆大人的,可陆大人说……”梅毓叹了口气,“说是快受不了摄政王了。” 梅砚与宋澜双双哑然,他们才离了盛京城几日,这世道是怎么了? 如果说梅砚和宋澜打算先去找沈蔚、杭樾叙旧,那么梅毓这番话就成功地让他们揣着满腹疑虑在次日去了国子监,完全忽视了东明迫切地想要见一见廖华的恳求。 陆延生见了人就要行礼,被梅砚一把拉住:“无官无名的,你拜什么拜。” 陆延生虚虚一笑,依旧有礼有节,宋澜却不甚在意,只是端详着陆延生的脸色看了会儿,“啧”一声:“这才多久不见,延生,你怎么瘦了这许多?” 比起宋澜做皇帝那会儿,陆延生的确是憔悴了,谁让他是宋南曛的先生,从前教一个南曛郡还好说,如今教的是个摄政王,真是要了命。 陆延生请两人坐了,然后径自叹了口气,“琼然真的是……太闹了。” 宋南曛的这份闹,并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闹,寻常人家的贵胄子弟闹起来不过是猖狂行事,堂堂摄政王闹起来,却是关乎朝堂动荡的。 自从宋南曛捧了玉玺开始监国,陆延生耳边就没了清净的时候。 威风凛凛的摄政王一会儿要率军攻打戎部,一会儿又要领兵铲平南诏,陆延生刚夺下了虎符又要去抢圣旨,苦不堪言。 陆延生说:“好在陛下的脾气随了他父亲,是个稳重的孩子,并没有听琼然的话,不然这朝堂岂不是乱了套?” 宋澜与梅砚对视一眼,听明白了,梅毓和陆延生反反复复说这几句话只有一个目的——告状。 宋澜本不愿再管朝堂上的事,如今不管却不行了,当天下午就把宋南曛“请”到了国子监。 “皇皇皇皇兄,你和梅少傅回来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啊。” 宋澜冷笑一声:“跟摄政王提前说一声,好让您有个心理准备?” 宋南曛脸上挂着的笑“唰”的一下就僵住了,“皇兄,您这话我怎么敢当啊。” “哼。”宋澜瞪了他一眼,“摄政王都要攻打羌族铲平南诏了,还有什么不敢当的?” 宋南曛心里一紧,膝盖一弯就要跪下,宋澜眼疾手快地伸手将他拦住,语气终于温和了些:“你如今是摄政王,除了祈年和延生,不可跪旁人。” 宋南曛便只能抿着唇在宋澜面前站着,脸色竟有些委屈,半晌才说:“臣弟只是想着大盛如今国力强盛,男儿何不带吴钩……” “蠢话!”宋澜呵斥一声,皱起眉来看他,“如今的太平盛世来之不易,百姓安居乐业,是很想过一段安生日子的,羌族与南诏尤其安稳,不曾招惹我大盛,你若主动出兵,便是这太平日子里的祸害。” 宋南曛默了默,话是听进去了,但道理却不太明白。 是梅砚淡淡地笑了笑,他叫不惯“王爷”,便索性唤了宋南曛的字:“琼然自小金尊玉贵,不识民间百姓疾苦,便也不知道百姓们有多么畏惧战乱,这不妨事。” 他起身朝窗外看了一眼,说:“今日天色不早了,明日一早,你带着陛下去景阳侯府一趟,给子春上柱香。” “战乱何其苦,万骨枯埋,不是好事。” 宋澜与陆延生自然知道梅砚用意何在,当下都没有说话,宋南曛思量了片刻,然后点点头,“是,我知道了。” 周子春是个情种,周子春也是个英雄。 他曾为了段惊觉勾结大盛,却也曾为大盛阵前搏杀,他死后不曾染上污名,宋澜也从未说过他叛国。 犯上作乱而已,他本也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 宋南曛只要带着梅祈年去上一炷香,便能记起当初那意气风发的儿郎。 朝中人朝中事,宋澜与梅砚不愿再插手更多,与宋南曛分析完其中厉害便要告辞,陆延生一路将他们送出国子监,路上说:“你们何时启程,若来得及的话,我同你们一道可好?” 梅砚拧眉看过来,“怎么你还要去越州?” 陆延生点头,知道梅砚不解的是什么,索性说:“琼然不小了,虽说此番明白了道理,但只要有我在他身边,他便始终会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孩子心性,如何做好这朝堂上的摄政王,又如何助陛下稳固朝纲?” “我只去越州待两年,等琼然稳重些便回来。” 陆延生说的不无道理,梅砚和宋澜也不好再说什么,末了是宋澜叹了口气,“只是不知道你这一走,他会不会又把国子监砸了。” 陆延生回头看了一眼略显风霜的国子监,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砸便砸吧,已经不会比这更破了。 宋南曛第二日如约带着梅祈年去了景阳侯府,想是终于明白了宋澜与梅砚的苦心,从景阳侯府出来的时候竟红了眼眶。 稚嫩的小皇帝扯了扯他的袖子,“小舅舅,你怎么哭了?” 宋南曛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略有些愤恨地:“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陛下,这个仗……咱们不打了!” 第220章 梅祈年仰着头冲他翻了个白眼:“朕本来也没答应你要打,是你异想天开罢了。” 宋南曛:微笑。 作者有话说: “男儿何不带吴钩。”引用自李贺诗,特此标明。 第122章 番外一·澜砚4烟善艇 宋澜与梅砚第二日要拜见怀王, 顺便见见沈蔚与杭越等人,说来也巧,早起刚出门便遇上了廖华。 风尘仆仆的, 像刚下职。 廖华见了宋澜便要跪倒行礼,宋澜连忙将人拉起来,笑道:“廖总令, 你怪忙的, 回来两日才见到人。” 廖华垂首,恭谨道:“您恕罪, 卑职前两日奉命去了城郊巡防,今晨刚回来。” “知道你公务繁忙,我们自然没有怪你的意思。”这话是梅砚说的, 说完还回头看了看躲在门后不肯出来的影子,又道,“我与青冥要去怀王府上,有什么事等我们回来再说吧, 先走了。” 廖华直愣愣地点了点头, 而后目送两人上了马车, 转身就要走。 “你敢走一个试试!” 莫名其妙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廖华吓了一跳, 转身就对上了站在府门口眼眶通红的人。 “东明?”廖华看见他眼睛亮了亮, 像是有些意外,“你居然也回来了。” 东明没理他, 跺了一下脚, 转身就往府里走, 廖华要追, 眼前的门却关上了。 东明在府中颖指气使, 催促看门的小厮把门堵死,“来呀,把这个薄情寡义的人给我堵在外面!大公子来问也不要怕,就说是我让堵的!” 东明还不知道廖华已经把婚事退了。 廖华百口莫辩,从没受过这样大的委屈。 —— 梅砚与宋澜在怀王府用了午膳,下午就去沈蔚府上与几位老臣叙了旧,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马车停在府门口,是梅砚先下的车,于是那张素日冷静的脸上便露出了些瞠目结舌的表情。燕珊婷 只见廖华站在门口敲门。 “咚咚咚——” “小东明。” “咚咚咚——” “开门呐。” “咚咚咚——” “我知道你在家。” “别敲了!”梅砚忍无可忍地叫住他,“廖总领,这是我兄长府上,我兄长是个清官,门坏了要从俸禄里掏钱修的。” 廖华恹恹地低着头没说话,沉默间听得宋澜再也忍不住的笑声,边笑边走过来说:“得了得了,我们带你进去,见了东明同他好好说。” 廖华应了声,然后又说:“卑职不善言辞,不会好好说话。” …… 宋澜最终还是叫开了府门,一进门看见的不是东明,而是坐在院子里捏着一份卷宗长吁短叹的梅毓,“兄长,怎么在这里坐着?” 梅毓抬头看了宋澜一眼,又看了看躲在梅砚身后的东明,叹口气说:“今日本要进宫送一份卷宗,谁知小东明硬是不让开门。” “我这个大公子似乎很失败。” 梅砚脸一黑,将身后的东明揪出来,“我这个主君也很失败。” 宋澜接过梅毓手里的卷宗,看了看天色,然后把卷宗塞到了廖华手里,“你们俩惹的祸,你们俩一起进宫去送。” 廖华知道宋澜这是在给他制造机会,扯着不情不愿的东明走了。 梅毓面上不显,语气里却带上了些笑意,道:“倒不是什么要紧的卷宗,不急于一时,用晚膳了吗?” 一顿晚膳用完已经是戌时,东明自己回来了,没见廖华。 梅砚以为两个人是又谈崩了,一脸担忧地问:“廖总领跟你说什么了?” 东明扭捏地像个姑娘一般,支支吾吾地说:“主君,此次您与公子回钱塘,我能不能不跟着你们回去了?” “廖总领说等过了年要带我上山去打猎,他说他一箭可以猎到三只麻雀,我不信,我想亲眼看看。” 梅砚颇有一种自己家的白菜被拱了的感觉,半晌才看向宋澜,笑道:“……这个廖总领,不愧跟了你那么多年。” 宋澜摊手,“怪我呀——” 第123章 番外一·澜砚5(倒v结束) 用宋澜的话说, 东明最终还是被拱了。 他与梅砚辞别盛京故人,又顺便捎上陆延生一路到了钱塘的时候,恰赶上立春。 与陆延生作别后便似倦鸟归巢, 宋澜与梅砚都生出了阔别已久的熟悉感。 不过在钱塘待了两年,竟已经把此地当做了故乡。 绿柳在早春的风里徜徉,春树已经发了嫩芽, 风过之处到处都是万物复苏的味道。 “又是一个春天。”梅砚站在廊下看着自己一手经营起来的书塾, 满是欣慰地说。 宋澜便去揽梅砚的腰,将下巴轻轻搁在梅砚的肩窝上, 说:“春天好啊,万物新生,明日书塾便又要开了吧?” 梅砚笑着说是, 继而又看向宋澜,说:“回了一趟盛京,我倒是生出一个想法。” 宋澜已经心中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什么,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佯装不懂地问:“少傅有什么想法?” 梅砚便笑着拍了拍他的手, 看着眼前朗眉星目的身影, 说:“如今已经是太平盛世,文人举子入学堂, 新科状元入朝堂的盛况指日可待, 而青年才俊多意气,识书断字虽不在话下, 提纲策论的本事却还欠缺。” 宋澜应和他:“的确, 连宋南曛这种从小写策论长大的尚且有一时用气的时候, 更不要提这些出身白丁的学生了。” 第221章 “所以从明日开始……”梅砚沉吟了一下, 而后道, “从明日开始,书塾里的课不只我一个人上了。” 宋澜歪着头,含笑问:“少傅还要花钱从外面雇先生来教他们写策论不成?” “我哪有钱。”梅砚白他一眼,“你不就是现成的先生?打小写策论的,还教不了这些孩子么。” 这话本是宋澜拿来说宋南曛的,不成想被梅砚拿来说了自己,他失笑,故意不认账,“我的策论一塌糊涂,可教不了孩子。” 梅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青冥,我教了你那么多年,不要白教了。” 自然是不会白教的。 所有人都记得多年前在东宫中的惨绿少年,所有人都记得在朝臣殿上叱咤风云的帝王。 他曾杀伐果断、大刀阔斧地批斩一座朝堂上的朽木;也曾玩弄帝王心术,以锐不可当的气势护住大盛朝土;还曾宵衣旰食,用权谋与性情开创一个太平盛世。 如今一晃眼就是这么多年。 宋澜悻悻地说:“我都不当皇帝了,怎么还要写策论。” 梅砚反问他:“你才几岁?就想成日无所事事等吃等喝了,且不说我,就连我翁翁和阿公也是不允的。如今这机会很好,陛下……自食其力吧。” 梅砚总算一番话把宋澜给说高兴了,他将梅砚整个人都揽在怀里,咬着梅砚的肩膀,呜呜咽咽地点头。 “朕教,朕教还不行么。” 宋澜最不爱写的便是策论,写的最好的也是策论,大约因为那是梅砚教的,所以才会爱屋及乌。 皇帝和朝臣,他们是真的不想再当了,但他们却依然不改初心地爱着这片朝土。 爱着寸草寸木,爱着万代生民。 后来私塾兴盛,一批又一批的有才之士跻身于朝堂点上,世世代代繁荣昌盛……这是后话。 而此刻。 梅砚忍不住去扯宋澜的头发,他手心里全是汗,发丝在手里游走一圈又不只滑到了哪里。 梅砚叫苦:“不就是开玩笑叫了你一句先生,你怎么就……嗯……” “叫老了。”宋澜拨了拨碍事的床帐,用那双上挑的眼睛盯着梅砚,“少傅自己说,我才多大。” 梅砚悔不当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含含糊糊地:“你最大了,你起来点。” “真的?” “真……” 宋澜被梅砚哄得有些得意忘形,竟开始变本加厉地去咬梅砚的下巴,又顺着下巴去咬那道早已经看不出来了的浅淡疤痕,莹亮亮的。 梅砚被他呵得痒,下意识就要往床帐里面躲。 “不许躲。”宋澜攀住他。 梅砚推拒,“你再这样,今夜就出去睡。” “今夜?”宋澜摇摇头,目光灼灼,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今夜少傅都说不了话。” 月亮把柳稍压弯了,分明每日都见,他们却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丝丝缕缕缠绕的情愫间,再也分不开。 梅山景怀春水恨,清明浩瀚送归人。 君在处,便是吾乡。 第124章 番外二·纸春 世人都不知道的是, 周禾被押入大理寺的那个晚上,段惊觉其实去见过他。 看守大理寺的官差莫名其妙地被迷晕睡了一觉,并不知道这一夜有人入了大理寺。 周禾却像是一早就知道似的, 他靠在粗粝的石墙上,右肩的伤口还未结痂,鲜血染红了衣袖上的布料。 与家世有关, 周禾爱穿偏红一类的衣袍, 这件染了血的衣裳段惊觉见过,周禾从北境回来时穿的就是这一件。 那天还是段惊觉亲手扯开了周禾的衣领。 段惊觉从昏睡不醒的官差身上摸到了钥匙, 开了关押周禾的那扇牢门。 周禾听见声响,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垂下头笑了, 说:“没替你办成事,还以为你要怪我了呢。” 段惊觉没说话,蹲在他旁边替他往伤口上抹药,那药膏清凉,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边, 惹得周禾一阵怔忡, “总归我是活不成了,还费这功夫做什么。” 段惊觉依旧没说话, 默默替他包扎好伤口, 然后才抬起头来,说:“挺疼的吧?” 周禾又是一笑:“这点伤算什么, 我从小到大不知受了不少这样的伤。” 段惊觉却说:“我没受过什么伤, 不知这得有多疼, 抱歉, 害得你一身伤疤, 到头来还要为我丢了性命。” 周禾自己没把生死放在心上,只是在听到段惊觉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纸屏。”周禾终于肯抬头看向段惊觉,一双眸子锐利张扬,即便自己危在旦夕,也不见有什么颓败的神色,他问段惊觉,“你心里有过我吗?哪怕一点点。” 这个问题周禾不是第一次问了,段惊觉却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答了一句真心话。 “有的。” 他收了药膏和帕子,一张南国面容隐在暗处,模模糊糊地让人看不清楚,那含着碎雪的嗓音却不曾更改,他道:“自然有有的,云川太子丧礼,我躲在廊下偷偷祭拜,你从背后拍我问我为何不进去的时候,我便记住你了。” “云川一死,周家势起,景阳侯的风头一日胜过一日,直到我不得不依附于你,旁人看来我是被迫,我心里却知道,是我别无他法。” “我早知道在这盛京城里没有人可以护住我,但即便是暂时的,我也愿意委身。” 第222章 “侯爷,你待我很好,我很感激你,但利用你多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 段惊觉一连说这么多话不容易,谁知周禾压根儿没有在认真听,他只是在听到开头的“有的”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忘了要怎么思考。 段纸屏心里有过他。 在藕花园厮磨的那些夜晚,在北境硝烟里厮杀的那些时日,在靠在大理寺的石墙上等段纸屏的那几个时辰里,他无时无刻不在审视自身。 周子春啊,你这近乎飞蛾扑火的爱,焚尽自身而不得所爱,究竟是慷慨还是卑微? 他是个情种,曾一度觉得自己卑微至极。 想想都觉得可笑,他家世显赫,是今圣的表兄,高门显贵的景阳侯,盛京城里无人不知的纨绔子弟。 “自小没有我要不来的东西。”周禾淡淡地笑着说,“唯独你,是我穷尽一切也抓不到手里的。” 段惊觉冰雪一样,只一听便知道周禾在说什么,他低头讪笑了一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这颗心该分给谁,不该分给谁,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曾填满了宋云川,也装过你,到最后四分五裂,变得不像我自己的。” 周禾静默着听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纸屏,明日早朝,你进宫吧。” 段惊觉一愣。 周禾仍是笑着说:“由你说出城外驻扎了两万南诏兵马的事,话锋必然会引到我身上,你直接将我推出去便是,我一死,陛下必遭重锤,不会再有人拦你出盛京。” 他至死都在为段惊觉着想。 段惊觉的脸倏地白了一个度,一双素来冷清的眸子竟也有些泛红,心里的愧疚像是要把他吞噬了一般,有那么一个瞬间 ,他甚至想要对周禾说:侯爷,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但周禾没有给他说这句话的机会,他不顾受伤的肩膀,抬手拖住段惊觉的后颈,感受着柔软而微卷的发丝被揉搓在股掌间,然后停顿了那么一瞬,带着些肆意的吻就落了上去。 像从前发生过的无数次一样。 段惊觉在一种近乎窒息的错觉中打消了心里的念头,他实在不喜欢周禾,却也实在了解周禾,他知道周禾此生把“情”字看得比什么都重,可以为了自己背叛宋澜,但不会与自己到南诏苟且偷生。 周子春不会背叛大盛。 “子春……”他真心实意地唤了周禾一声,像诀别。 周禾并没有亲太久,很快就把他松开,对着那双媚眼开了个玩笑:“纸屏,你要好好活着,你若是到了地下,我怕是要和云川太子抢你。” 段惊觉脸色泛白,嘴唇却被周禾亲得通红,闻言垂下眼睛苦笑了一声,说:“我没脸再见他,也没脸再见你。” “我若死了,就直接下地狱吧。” 周禾便又不依不饶起来,像不分场合似的,笑着问:“那我能不能陪你一起啊,下地狱我也愿意陪着你,我不信宋云川也敢。” “侯爷。”段惊觉看着他,眼睛里没了媚态,只是说,“你这么好的人,不会下地狱的。” 周禾没有再说话,他用那双桀骜张扬的眼睛盯着段惊觉看了许久,久到天微微有些亮了,久到大理寺隐隐约约有了人声,久到那双眼睛里只剩下看看柔情。 “走吧。”周禾说。 段惊觉便站起来,一身素白的衣袍抖落开来,像缟素一样惨白。 “纸屏。”周禾微笑着叫住他,说,“天高海阔,愿你再也不要被牵绊住。” 段惊觉顿了一下,回头看了他最后一眼,说“好。” 这真的就是最后一眼了。 周禾靠在石墙上,看着眼前那个熟稔至极的身影慢慢走远,不由得想起了许多年前,他见到段惊觉的第一面。 他从未同人说过他是怎么遇上的短惊觉,并不是在宋云川的丧礼上,而是在宋云川死的那个晚上。 周禾入宫给姑母周晚凉送一件周夫人亲手绣的夹袄,从周晚凉处出来,便碰上了匆匆忙忙裹着斗篷入宫的段惊觉。 那时段惊觉入盛京为质已有两年,但甚少出门,周禾听说过他许多次,却还是头一回见到。烟山婷 他之所以一眼就认出眼前的人是段惊觉,究其原因还是那副出挑的相貌。 一身白袍半点不染尘埃,身形修长,微卷的额发随风拂起,额下是一双精致的柳叶眉眼,只一眼就让人顿住了脚步。 竟有人长成这副模样吗…… 周禾恍恍惚惚地想,怪不得他会被那些世家子弟灌酒,谁看了不想买他一笑。 段惊觉脚步匆匆,裹着斗篷往内苑走,并没有发现周禾。周禾心里却有些疑惑,不知段惊觉深夜进宫来是为着什么事,鬼使神差地便跟了上去。 直到段惊觉拢着斗篷进了东宫,周禾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来找宋云川的。 找便找吧,段惊觉与宋云川素来交情匪浅,这并不干自己的事,周禾心里莫名地有些失落,转身就想走了。 可也就是刚迈了一步,周禾便听见东宫里传来一阵惊呼。 那声音…… 十二三岁的少年家世显赫,已经堂而皇之地去过城中的醉仙楼了,周禾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东宫主殿里灯影摇曳,四下寂寥无人,连个宫人也没有。 周禾就这么难以置信地走了到廊下,站在宋云川的殿外透过窗户的一小条缝隙往里看。 第223章 入目是一片昏黄的灯影,炉中焚寂着不知名的涎香,屏风一侧纱帐轻晃,那惊艳绝俗的南诏世子正被人按在架上亲吻。 亲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宋云川。 周禾只看了一眼就呆住了,怎么…… 他看着眼前人咽涎不迭,口水湿了胸前的衣襟,看着原本齐整的衣衫被揉乱生皱,心中生出的竟不是诧异,而是愤懑。 周禾惊异于自己心里那点念头,再抬眼看的时候却见段惊觉已经推开了宋云川,后者顺势倒在屏风边上,手捂心口,竟是狼狈万分。 段惊觉柳目盈盈,像是噙了泪光,他侧蹲在宋云川旁边,被亲得艳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很疼吗,云川?” 宋云川侧过半张脸去看段惊觉,俊朗一笑,分明疼的冷汗涔涔,却伸手拍了拍段惊觉的手背,柔声说:“还好,你别害怕。” ……周禾那时没听懂,后来才知道段惊觉问的是什么。 段惊觉跪坐在地上,十分哀戚的样子,问宋云川:“你明知道我要给你下蛊,为什么还由着我?” 宋云川一笑,似乎说的压根不是什么关乎生死的事情,只安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若不是你父王逼你,你也不忍这么对我的,是吗?” 段惊觉落下一滴泪。 “……你何苦如此,知道了我要在你身上下蛊,直接将我投入刑部便是,为什么还要拿命助我?” “你若失手,南诏王便会彻底弃了你,我怎么忍心。” “可这是你的命!你是大盛的太子,你的生死关乎社稷苍生,你怎么能为了我……” 是宋云川打断了他,他笑说:“可我也只是宋云川而已。” 周禾忽然笑了一下,愿意为了段惊觉去死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他临死前才明白,喜欢段惊觉,原来真的是要命的。 第125章 番外三·弦丝 段弦丝严重怀疑宋澜的那张臭嘴是不是开过什么金光。 就是闲聊时说的一句——小郡主, 你这样以后会嫁不出去的。 她反复告诉自己:我之所以嫁不出去,一定是因为宋青冥那张狗嘴里吐出来的屁话! 如果这种假设成真,那么宋澜实实在在害惨了人家姑娘。 因为段弦丝熬过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双十年华, 挺过了再过两年就老了的双十二年华,堪堪走到了已经无论如何都嫁不出去了的双十五年华。 “殿下,您是不是喜欢女的?” 南诏的丞相这么问她。 “不, 我喜欢男人, 高大威猛又帅气,风流倜傥又潇洒。” 丞相黯然失魂地估算了一下自己不足五尺的身高, 咬牙说:“要不您还是试试喜欢女的吧?” 段弦丝一脸生无可恋:“丞相,我是不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丞相有口难言。 段弦丝叹了口气:“算了,但有件事丞相一定替我记着。” 她往北看:“等我因为嫁不出去而愁死的时候, 劳烦丞相杀到钱塘,替我将大盛上一任的皇帝给料理了。” 她生怕丞相听不懂,竟然还加了一句:“他叫宋澜,字青冥。” 南诏丞相一头雾水, 群臣撞柱死谏, 请求段弦丝有仇自己报, 大盛的上一任皇帝我们可不敢招惹。 段弦丝说行,不日启程北上, 奔赴钱塘。 自然不是去刺杀宋澜的, 就是去叙个旧,南诏事多, 她成日忙着处理政务, 与他们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了。 段弦丝的马车到书塾的时候是个暮春, 学生们都放了旬假, 书塾里静悄悄的, 她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院中的人。 “嗷”得一声看向梅砚:“表表表兄,你都不会老的吗!” 书塾里的云槐开得正好,梅砚正坐在树下烹茶,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一副不曾变过的谪仙面容。 他淡淡地瞥了段弦丝一眼:“完全不会。” “为什么?” 段弦丝也不与梅砚客气,自己在梅砚对面的石凳上坐了,摸起一只空茶盏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 梅砚不满地看着她:“你别摔碎了,这是我兄长上次来的时候特意从盛京带过来的,他来一趟不容易呢。” 段弦丝“喔”了一声,不太情愿地将手里的茶盏放下,然后眨着眼睛问:“梅相还成日被政务缠身啊?” “那倒没有。”梅砚淡淡地,将烹好的茶续到茶盏里,又说,“祈年已经亲政了,朝政上的事情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不需要我兄长和琼然再费多少心思了,只是祈年到了议亲的年纪,郡主便撺掇着兄长为他立后。” “立后?”段弦丝饶有兴致地追问,“定了哪家的姑娘?” 梅砚沉吟了一下,道:“不出意外,定的是延生的姑娘。” 段弦丝愕然睁大眼,难以置信道:“陆延生的姑娘都这么大了!” “是啊。”梅砚眼角含笑,“都已经及笄了。” 话题很快就转回到段弦丝一开始惊讶的地方,她拖着下巴喃喃自语:“怎么人人都婚事顺遂……” 梅砚看她一眼,忽问:“方才你问我为何不会老?” 段弦丝凝神求详解。 梅砚却问:“你是见过我翁翁和阿公,他们老吗?” 段弦丝脑子里就回想起唐枕书和赵旌眠的样子,然后若有所思地说: “好像……也没老。” 梅砚点点头:“是的,因为心态好,不愁嫁。” 第224章 段弦丝:…… 段弦丝愤而起身,一不小心还是把梅砚最为珍视的那只茶盏给摔了,上好的瓷釉摔得四分五裂,段弦丝只觉得自己一阵头皮发麻,然后迎着梅砚的目光笑了笑:“岁……岁岁平安……” 见梅砚的脸色还是不太和悦,段弦丝迫切地想要给自己搬个救兵,于是问:“宋青冥呢,我都来了这么一会儿了也没见到他人,他去哪了了?” 她说着就四处去张望,梅砚叹了口气,默默地拿了器具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边收拾边说:“书塾休旬假,翁翁和阿公说好了要过来小住,青冥亲自去接了,算算时辰,应当也快到了。” 也就是话音刚落下,院外就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同时还是宋澜那厮勒马的声音:“到了到了!” 梅砚与段弦丝对视一眼,然后一同出门去迎。 确是唐枕书与赵旌眠到了,两人一前一后从马车上下来,宋澜略带殷勤地去扶,被赵旌眠一把甩开:“扶什么扶,我需要人扶吗!” 说罢转身扶着唐枕书下了马车。 宋澜站在边上赔笑:“是是是,我扶墙都不扶您。” …… 等到段弦丝与两位外祖寒暄完,一行人便到书塾院中坐下,正好喝梅砚烹好的茶。 唐枕书喝着那盏茶,思绪不由地开始飘飞,便想到了多年前的段酥蓉,他对梅砚说:“从前我也喝过你母亲烹的茶,你如今的手艺倒是与她越来越像了。” 提及生母,梅砚心中难免哀感,面上却仍是含着笑的,垂眸说:“可憾生母无福,我也不曾见过她。” 唐枕书笑了笑,伸手一指段弦丝,“那倒不用遗憾,小郡主与你母亲长得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暮春时节,云槐落絮,段弦丝一身槿紫色衣衫,笑盈盈地坐在树下,一双杏眼略显懵懂,像春日里独有的紫藤花。 不等梅砚感慨一句什么,就听见赵旌眠一边心疼那只碎了的茶盏一边说:“这侄女长得虽像姑,性情却不像姑,景怀他母亲是多么稳重的人,哪儿能动不动就把这么好的茶盏子给摔了。” 说完还不忘瞥了段弦丝一眼,又添上一句:“怪不得你嫁不出去。” 段弦丝:…… “这地方没法待了。”段弦丝起身就要走,刚站起来就不甚把唐枕书面前的茶盏也带到了地上,茶盏碎裂的声音传到众人耳中。 宋澜“啧啧”摇头:“你们南诏用的是不是都是金碗银碗?” 段弦丝根本就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就回怼了一句:“动不动就用金银器,你当我们南诏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宋澜忍笑忍得辛苦,梅砚也忍不住道:“还是换金银器吧,说不定能省下一些钱。” 段弦丝面上涨红,嘴上却是一点都不肯认输,二话不说就出了门,说这就要启程回南诏去。 梅砚知道她不会刚来就走,站在书塾门口嘱咐:“别往山上去,出去转一圈就回来,晚上是阿公亲自下厨做斩鱼丸。” 段弦丝扬鞭策马,声音悠悠飘过来:“知道啦,表兄。” —— 段弦丝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骑马出来转一转,也能碰上稀奇古怪的事。 又或者说是稀奇古怪的人。 段弦丝勒马驻足,蹙着眉凝视倒在草丛里的人,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甚:为何自己到山上猎只鸟都能遇见这种莫名其妙的人? “还活着吗?”段弦丝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同寻常,并没有放松警惕,紧了紧手中的弓才下马靠上去。 草丛里躺着的人呼吸微弱,但还是有气儿的。 段弦丝思索片刻,然后伸手把人从草丛里捞出来,这一捞才看清了这人的样貌。 是个极为清秀的青年,眉目不是南国男子才有的婉约柔转,而自带着一股北方的刚烈之气,剑眉斜挑却不露锋芒,双眸紧闭却不失神采。 这一刻段弦丝都乱了,她脑子里想了许多形容男子样貌的词,又想了想自己熟知的那些俊朗男子,什么唐枕书赵旌眠,什么梅景怀宋青冥……都想不起来了。 段弦丝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去查看这人的情况,瞧着身上虽狼狈了些,却并没有什么伤,段弦丝心中更困惑了些。 她擅医,索性替人把了把脉,然后再度愣住。 ……竟是中毒了? 此人样貌不俗,又身中剧毒,本着不让人担忧的原则,段弦丝便没有把他带回书塾,而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掀上马背,一路寻了家客栈住下。 店小二揣着段弦丝赏的银子乐呵呵地替她扶人,一面还不知趣的问:“小娘子的夫君这是喝了多少啊,睡得可真够死的。” 段弦丝微笑着又递给他一锭银子,说:“嘴闭上,滚出去。” “得嘞!”店小二乐呵呵地揣着又多得的银子退了出去,还极为体贴地关上了门。 段弦丝一直等门外的脚步声远了才开始替床上的人诊治,南诏人多擅长以针排毒,她身上又带着针,索性替他排了毒。 有些穴位不解衣裳看不见,段弦丝也没顾上什么男女之防,等到替他引完了毒又替他系衣带的时候,才从他怀里掏出来一封信。 不怪段弦丝,实在是那信没叠好,她一眼就瞧见了上面的字。 大意是说家族内乱,有人手足相残,暗中给他下毒,他不得已才一路向南逃,想要去南诏借兵。 第225章 ……去南诏借兵? 段弦丝正看着信,忽然意识到这人醒了,一双爽朗的眼睛正盯着自己看。 段弦丝并不着急,晃了晃手里的书信,笑着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人默了一下便答了:“元凌。” “哦,原来是北境戎部的三王子?” “原来是南诏女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唐枕书和赵旌眠的番外,会放到作话里,然后就要完结啦! 第126章 番外四·枕眠 梅砚不是没有好奇过两位外祖的往事。 他幼时便问过: “翁翁, 您与阿公是如何认识的?” “翁翁也曾在朝为官吗?” “可后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唐枕书只是淡淡一笑,“都是些经年往事了,嚼不烂的话本子, 有什么好提的。” 嚼不烂的话本子,就像是盛京城里永远都落不下帷幕的繁华一角,总是留下了只言片语, 和那么零零星星地几个说书故人。 等到茶楼的听客散了、吟唱的小楼赋早已经找不出原曲, 才有那么一两个耄耋之间的老者唏嘘一声:嘿呦,你说的……是那唐枕书、和赵旌眠? 那可是当年的盛京城里无人不知的两位。 作者有话说: 大盛吉庆三年春,盛京城。 絮柳纷飞,熏风醉人,暖莺在枝头啼唱,城中一派春光和煦,是着罗裳、佩玉环的时气,姑娘们踏春出游的娇憨笑声远远地飘忽起来。 与这一派春景不同,天子脚下的皇城司里,正响起皮鞭破肉的声音。 “唐枕书,你牵扯科考舞弊,究竟认不认罪?” 衙差手里的皮鞭破空落下。 “替一个穷举子翻案,对你有什么好处?” 受刑的人咬死了牙没哼一声。 皇城司指挥使曹元德眯起眼睛看刑架上的人,后者一身正红官袍被扒下,里衣已经被血浸透,一双纤白的腕子被镣铐悬起,被桎梏的身形因剧痛而微微有些发颤,那已经是十分狼狈。 他抬起那双含水的清眸看过来,眼角的一颗红泪痣像溅上去的血渍,虽身处刑狱之中,却尤显得清高洁净。 这便是唐枕书,御史台院侍御史,从六品。 狠厉的皮鞭少说也挨了数十记,唐枕书的声音已经有些虚弱,却还是透着一种莫名的清然,说:“自古刑不上大夫,皇城司今日拷打言官,就不怕陛下问责么?” “啪——” 只等他话音落下,便又有皮鞭子破空狠甩上去,劈开了唐枕书里衣的衣襟,血珠从苍白的皮肉间滚落出来,滴滴汇入皇城司地面的砖缝中,为那陈年的血腥添了一丝活气。 对面坐着的曹元德一笑,起身接过衙差手里染血的皮鞭,首尾对折,用鞭子挑起了唐枕书的下巴。 唐枕书被迫微微仰头,薄唇染血,呼吸间极为费力。 曹元德说:“进了皇城司,你还当自己是朝臣?唐枕书,我劝你早些认罪,免得再受这些折磨。” “罪?”随即是唐枕书的一声冷笑,“我有什么罪?皇城司不分青红皂白,我身为言官,竟不知替举子翻案也成了罪名!” 弯折的皮鞭放过了他的下颔,转而又挽成鞭花甩上那副薄弱的身躯,这一鞭贯穿了唐枕书身上已有的伤,终于牵起受刑人的一阵闷哼。 曹元德十分得意,用皮鞭抵着唐枕书胸前的一道伤,盯着那张苍白的脸,说:“梅时庸科考舞弊已成定论,陛下亲笔朱批判罪,你凭什么替他翻案,就凭你这身被扒下来的六品官袍?” 唐枕书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直到曹元德手里的鞭子放过了他胸前的那道伤才略缓过来一口气,嘶哑着说:“……就凭我是言官。” “科考舞弊一案尚有隐情,梅时庸身洁品高,定是被人诬陷,国子监不问、大理寺不查、皇城司直接给人定了罪,大盛王法……大盛王法就这般被你们糟践,我看不下去!” 半月之前春闱放榜,榜首是一个名叫梅时庸的学子,结果放榜不到半日,便有人指控梅时庸的文章系抄袭伪造,又半日,牵扯出一场声势浩大的考场行贿案。 太学怕受牵连,连同国子监与大理寺将梅时庸推了出来,此案最终沸沸扬扬地闹到御前,吉庆帝下令严查,涉案之人一律死罪。 梅时庸的未婚妻项氏苦求无门,最终将冤情禀到了御史台,当日正是唐枕书当值。 眼下唐枕书已经是气若游丝:“我是御史,若要让我见死不救、见不平者不鸣、见结党营私者不揭举,我做不到……” “那你可以真是尽职尽责。” 曹元德示意身边的衙差将一桶混了盐粒的水朝着唐枕书泼下去,激得唐枕书再也控制不住喉间的闷哼,叫嚣着无端痛楚的声音从牙缝中流露出来。 曹元德又满意了些,悠悠道:“就为了给一个穷举子翻案,不惜得罪太学和国子监两处学府,以至于被人弹劾科举舞弊一案与你有关,到头来将一盆污水泼到了自己头上,你可舒坦?” 曹元德抬手掀起唐枕书额前湿泞的发丝,盯着那张清朗如玉的脸,复问道:“唐枕书,你可舒坦?” 血迹顺着盐水漫延开来,衣衫彻底被染红,血水顺着破碎的衣襟落到地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悄寂。 唐枕书已难言,却还是强撑着抬起那双清眸,死死盯住曹元德。 第226章 曹元德竟被他盯得一阵心慌,转头去桌案上拿了供状摊开在唐枕书面前,“画押,只消你承认自己牵扯科考舞弊案,便可以免受这皮肉之苦。” 便有衙差拿了印泥要往唐枕书手上压,被唐枕书奋力挣扎开,腕上悬着的铁链一阵晃动作响。 “我不画。” 欲加之罪,这是要推一个人出来顶上。 曹元德再度失去耐性,挥手示意那衙差继续拷打,唐枕书意识模糊,皱着眉闭上了眼睛,呼吸已经微乎其微。 皮鞭高高抬起,眼看就要往那片伤痕累累的地方甩,就在这时,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元德!” 曹元德回头一看,方才还盛气凌人的姿态顿时消磨了些,笑迎:“黎尚书。” 来人是个近不惑之年的文官,着紫袍、佩玉带,颔下蓄着短须,正是刑部尚书——黎准。 许是来得匆忙,黎准官服都不曾换下,一看就是下了朝直接过来的,他先是往唐枕书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又上前将曹元德拉到一旁,低声问:“这就是那个唐枕书?” 曹元德“嗯”了声,“自然是他。” “不能再审了,这人打不得。”黎准说话时又往唐枕书身上看了几眼,许是见他伤重,眉宇间的愁绪越发浓重了些。 “为何?”曹元德问。 黎准扬了扬下巴,目光盯着唐枕书袖口处,说:“你看他的右腕。” 曹元德一愣,这才顺着黎准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唐枕书右手手腕上戴了一只玉镯,因为手腕被悬起的姿势而从衣袖间露出来大半。衬在带血的手腕与镣铐之间的,是一点清天色的水碧绿,即便是不识货的人也看得出来那是价值连城的东西。 大盛男子戴镯虽不常见,但也并非稀罕事,曹元德不解,“至多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家中有几些银两罢了,黎尚书何须将他放在心上?” 黎准斥他一声,有些心有余悸地看了仍在昏迷的唐枕书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那是瑞安侯府的东西!” “东西”这两个字,不知是在说那只玉镯,还是在说戴镯的人。 但仅仅是瑞安侯三个字,便已经将人震慑到不敢再生出一丝一毫的轻蔑之心。 曹元德的脸瞬间白了一度,有些难以置信地重复:“瑞,瑞安侯?” 瑞安侯,赵旌眠。 十四岁承袭爵位,十六岁征战沙场,一战大破北境关门,逼得羌族首领跪地求饶,被陛下亲授封赏,统领盛京十万禁军。 说他一句功高盖主绝不为过。 曹元德似还没回过神来,诧异道:“可此案已经定了,瑞安侯若真为了一个御史闹起来,岂不是打陛下的脸?” 黎准已是忧心忡忡,“今日早朝,国子监将科考舞弊案奏上天听,期间提到了唐枕书,瑞安侯一听就急了眼,陛下何等看重瑞安侯?当即便下旨说要重查此事。我这才赶紧过来给你透个消息,这人决计不能审了,审不好便要给他赔命。” 曹元德一阵哆嗦,连忙使唤那几个衙差放人,“快将他放下来,去请大夫,轻些,轻些!” 手上的镣铐一解,唐枕书便彻底失了气力,伏在地上奄奄一息。那衙差着急忙慌地去请大夫,前脚刚迈出皇城司,后脚就被人拎着衣领拖了回来。 拖他的人是翊麾校尉秦沧,瑞安侯的亲卫。 而跟在秦沧之后进皇城司的人,就是瑞安侯赵旌眠。 许是沙场征战过的缘故,赵旌眠身形高长,一身华袍束袖,行动间猎猎生风,他周身都是桀骜张扬的气度,一双凤眼锐利轻狂,衬在那副堂堂相貌上,平白无故添了些乖张。 他来接人。 那双凤眼径直略过站在狱门口的黎准和曹元德,看向伏在地上的唐枕书,只一眼,便又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视线。 赵旌眠挑眉看向不远处那个手拿皮鞭的衙差,问:“是你对他动的刑?” 那衙差话都说不利索,却又不敢不承认唐枕书身上那头几十鞭子的确出自自己的手,“是,是……” 只两个“是”字,赵旌眠已经抽刀摸了他的脖子,人还没咽气,血花却已经四溅开来。 赵旌眠抬眼看了黎准和曹元德一眼,笑着一指那衙差的尸体,“滥用私刑,言行逼供,死得不冤。” 这是杀鸡给猴看,黎准在旁站着没有说话,曹元德支支吾吾地附和一串:“是是是,侯爷说的是……” 眼看着赵旌眠竟弯腰抱起唐枕书就要往外走,曹元德一阵后怕,生怕赵旌眠会将这笔账算到自己头上,竟追上去大着胆子说:“侯爷,这唐枕书涉嫌勾结科考舞弊一案,您这样将人带走,未免有些不,不合规矩呀——” “滚。”赵旌眠抱着唐枕书出了皇城司,看都没看曹元德一眼,只留下那令人闻之生畏的话,“在盛京城,本侯就是规矩。” (本章有可能作为《朝臣殿上》的系列文《瑞脑销金兽》中出现,为避免收费,所以放到作话中,专栏预收文《瑞脑销金兽》讲的是唐枕书和赵旌眠的故事,另有现耽《私人占有》,欢迎预收嗷!) ——手动分割线—— 《朝臣殿上》这个故事就算是真的完结啦,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 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小皇帝和太傅的故事,渐渐地有了段惊觉、有了周子春、有了宋南曛和段弦丝、有了这个发生在大盛朝堂上的故事。 第227章 他们一步一步走,或是今生的诺言,或是来世的因果,都会沿着他们生命的轨迹发展下去。 梅山景怀春水恨,青冥浩瀚送归人。 或有许多不足,但仍祈愿大家喜欢。 敬谢观阅,咱们下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