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的白月光出土了》 第1章 《死去的白月光出土了》作者:广西老表【完结】 简介: 【重生前】 太子萧遣生来不爱读书,不是逃课就是在逃课路上,前前后后换了四十九个侍读。 皇帝气到头秃,听闻太傅的儿子江熙乃京城第一才子,又靓又斯文,那不得抢来给自家儿子造。 原以为江熙抗不过十天,不料太子居然开始沉迷读书,无法自拔,再没有更换侍读! 问江熙:“你使的什么法子让太子如此好学?” 江熙神秘兮兮答:“穿女装。” —_—; 萧遣:“侍读就是侍仆,凡事必须以我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我转,不管遇到什么事,必须首先想到我,发现好吃的东西第一个给我留着,听到好笑的事情第一个说给我听,得到稀罕的宝贝先问我要不要,想要什么先问我有没有,想做什么先问我行不行,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能不要,我想要的东西,你不能不给,一定一定要听我的话。懂吗?” 江熙:“懂,得加钱。” 他一个月就四两薪资卖什么命啊! 萧遣奉上后冠:“一生,买断。” 【重生后】 大奸臣江熙出土了!出土配置:焦尸一具。 上辈子结党营私、玩弄权术、投敌判国,烧死了。这辈子他还敢!不料被捕入狱,押上断头台。 正当铡刀下落时,当今皇帝一道圣旨赦免了他,但是有代价的。皇帝要他潜入王府,去搞臭那个如今功高震主、誉满寰中的大功臣——王爷萧遣。 本来皇帝的宝座是萧遣的,只因他单方面馋人家侍读身子,先帝怒其不争,驾鹤西去前一脚把他废了,传位给了他弟弟萧郁,他就成了王爷。 当今皇帝:“一个功臣和一个奸臣天天腻歪在一起,必然身败名裂,你去搞臭他!” 呵,俗套至极的兄弟相残戏码。 江熙为保小命,成为皇帝的鹰爪,潜入王府开启「王爷搞臭计划」。 哪知当年纯情无害、矮自己一个头的太子如今长成一个八块腹肌小蛮腰、冠绝京城赛潘安的大美人,并对他开启「奸臣诱捕计划」。 哈?怎么来前没说有这种福利! 三年之后,皇帝收查作业:“你搞臭萧遣没有?” 江熙怯怯道:“他没被搞臭,我被洗白了。” 皇帝满意道:“辛苦了,兄嫂。” 什么?原来当初皇帝令他潜入王府的真实目的就是让他去送。 靠!你俩兄弟真是玩得又花又脏。 【阅读指南】 1马甲狂魔扮猪吃虎戏精美人攻(萧遣)x保护欲max治愈系受(江熙),两只都老奸巨猾,彼此眼里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宝宝,实际上都嘎嘎乱杀。 2攻是太子,受是状元郎,比攻大3岁。1v1,结局he,天王老子来了也是1v1,是一个单靠美色就能追到白月光却偏要拼努力的励志脱单故事。 3下一本现耽,还没想好写啥,先求个收藏! 第001章 破土重生 永定十四年元月初一,新年伊始,万物复苏,大齐的狗官出土了! 要问上辈子有多狗?私通嫔妃、买卖官爵、科场舞弊、残害忠良、落草为寇、投敌叛国……罪大恶极,就是把他钉在耻辱柱上,耻辱柱都觉得被侮辱。 要问上辈子怎么死?“芳龄”二十四,血气方刚,烧死。 “呸!” 江熙慢悠悠地从地下爬出来,嘴里喷出一把泥沙,得见天光后,神识慢慢恢复,忍不住嚷嚷:“呃!呃呃?” 他哑了? 忽见眼前立起两根风干牛肉…… 靠!是他的手。 低头一看,前胸透后背,像破烂的筛子透射出几道祥和的光来,又“咔”的一声,一根肋骨掉到了地上。 投胎了?怎么别人一出生是水灵灵、白嫩嫩、爷疼奶爱大胖孙,他一出生就是黑黢黢、干巴巴、人弃狗嫌大焦尸呀? 他那十里八乡姑姑嬢嬢、大姨大婶看了都夸好的皮囊呢? 他想自己一定是做梦了,是的,天大的噩梦。他忙地躺回地上,闭上眼睛,而一闭眼,脑海便浮现出一片火海,吓得又坐立起来。 四周是莽莽黄沙,矗立着几座麻麻赖赖的山丘,倾倒着几棵张牙舞爪的胡杨,矮草蔫黄,秃鹰盘旋……这里是三生壁,是齐国与古镜国的交界,是他的“遗址”。 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我复活了! 作为一个奸臣,首要素质是什么?就是处变不惊、随遇而安。他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时,他眼前出现一道白字,耳边响起一个苍老又热忱的声音,像极了街上逮人就推荐武林秘籍的神秘丐帮。 【十年之期已到,恭迎奸臣归来。】 原来已经过去十年! 不管是活了还是死着,有个引路人总归是好的。他恭敬作揖道:“晚生江熙,见过仙师,敢问仙师尊名?” 【我是……是迷倒众生系统,将……助你迷……迷倒众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不清楚?还迷倒众生,这不滑天下之大稽吗! “可是仙师使我复生?” 【使你复生的是一股强烈的愿念,作为复活的条件,你必须实现这个愿念——改邪归正。现在与你交代一些事宜。 咱们有一套评分体系:好感值和声望值。 第2章 好感值:个人对你的情感,比如亲情友情爱情; 声望值:你的帝国影响力,比如百姓的拥护崇拜。 分值用于重塑肉身、解锁剧情等等。 最重要的一点:最终解释权归许愿人所有。】 改邪归正?难道这个许愿人是他家老爷子。 江熙:“既然复生了,这些都好说好说。” 【当前分值如下: 好感值:一兆亿(不计数) 声望值:0 总分值:0 恢复肉身所需分值:10万。】 其中声望值一直在上下浮动,维持在零。 江熙:“为什么一兆亿好感值不计入总分值?” 【如果启用一兆亿好感值,你将原地升天,位列仙班。所以不予使用。在你完成一定的任务后,方可解锁一兆亿好感值明细查看权限。】 江熙:“那为什么声望值一直在变化?” 【基于你生前的种种操作,人们对你的喜欢和厌恶依旧存在。】 “明白了。” 他眼前又出现一个半透明旋涡。 【这是随身空间,可以理解为与你形影不离的无形库房,可以储纳物品。】 这东西倒是靠谱。江熙:“那么系统,我现在需要完成的任务是什么?” 【当前任务:解救皇子、找回手指。】 江熙心头一撼,本能地追问:“哪位皇子,是什么情况?可有性命之忧?” 【这需要你自行探索。幸运儿,祝你重生大吉,万寿无疆!】 说完,文字与声音一并消失了。 天!能不能不要一复活就上这种火急火燎的剧情! 半刻钟前。 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行经此处,驻足休整。 为首的是一名和尚,他从马背上取来随身携带的锦裳,压在一块巨石下,掏出火折子欲将锦裳点燃,却几次被风吹灭,只好作罢。 一名士兵走到和尚身边,展开地图道:“殿下,风沙太大,四周景象变幻莫测,我们须赶在天黑前抵达古镜国的长迦关,否则可能会迷路。顺着风向我们能提前半个时辰到达,到时候再做休息不迟。” 和尚对着石丘道:“你若有灵,请保佑我们成功将序儿救回。”说罢骑上了马,带领众人离开。 江熙那时已经苏醒,在地下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迅速整理信息。 首先从语言可以判断这些人是齐人。 然后序儿?是萧序,大齐的皇子,他的大外甥!没错,他是国舅老爷。 而一个会亲昵叫皇子为“序儿”的殿下会是谁? 如果大齐的王爷健在,那么现有两位:楚王萧遣,韩王萧弘。 萧遣是不信神佛的,更不会祈请亡灵保佑,那么这个殿下只能是萧弘。 所以初步推断是:萧弘带领小支兵马准备潜入古镜国解救萧序。 莫不成古镜人绑架了大齐皇子? 古镜和大齐可是大敌! 刻不容缓,江熙即刻动身,才发现手腕上还锁着铁镣,从中间断开,一边一根,不知是什么金属制成的,竟十年不朽,还拆不开,格外碍事,又因为没有肌肉,寸步难行,半天都没爬上一个高坡。 眼下狂风大作,刮起的黄沙如翻涌的海浪,乌泱泱一片。地面时不时飘过一两具裹着破布烂衫的干尸,不知是男是女,又是何年何月在此丧命。 江熙拾起石头下压着的锦裳一看,是件花里胡哨的寿衣,还搭有气派的披风,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苍蝇,买它的人审美堪忧。江熙叹了口气,穿在自己身上。 他现在的体重应该没超过四十斤,狂风“嗖”地一下就把他吹上了天,翻飞的布料像翅膀一样拖着他飞向了长迦关。 地上的士兵大惊道:“殿下快看,好像你刚才放下的寿衣飞过去了!” 和尚愣了愣,未说什么。 夕阳西下,风停了,江熙从空中掉进了长迦关内,倒挂在一株枯树上。他倒不算碍眼,毕竟树上除了他,还挂着几具被绞杀且风干了的尸体。 长迦关是古镜国的边防小镇,常年驻扎军队,兵多民少,所以街道破旧窄小,了无烟火气息,又天色已晚,并无几个行人。 他下了树,脱下寿衣,尾随一名游巡的小兵来到兵署。兵署是将领在城中居住和处事的地方,不似营地有重兵把守。 江熙翻过高墙,轻而易举钻到里边。 两名值夜的哨兵坐在地上歇息,一名巡卫过来呵斥他们道:“给我起来,仔细看好塔楼。过了这要紧的两天,你们就是趴在地上睡觉我也懒得管!别误了上头的事!” 哨兵立马挺直了腰板,忍不住问:“关内风平浪静许久,突然紧盯,难道最近往塔里送什么宝贝了?” 巡卫:“这是你能问的吗?管好自己!” 他们说的是古镜语,江熙精通六国语言,听懂不再话下。 塔? 江熙扭头看去,不远处确实有一座拔高的光秃秃的塔楼。他悄无声息地沿着阴面爬上塔去,在屋檐倒挂下来,硬长的手指在斑驳的泥墙一戳,便捅出个眼来。 往里探去,屋内四角都站有执刀的士兵,中间坐着一胖一瘦两名将领和一个小孩。 胖将领凶狠地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吃了也不长肉,浪费粮食。” 瘦将领:“你说他这么多,他也听不懂。” 第3章 胖将领拧了一下小孩的脸蛋:“你说他们齐人吃什么长得这么细皮嫩肉的,跟个奶娃娃似的。” 瘦将领:“据说齐国山水养人,皇室又不用风吹日晒,当然长得好些。” 胖将领:“好什么好,一个个娇生惯养的,不抗打!”说时突然朝小孩大吼一声,用仅会的几个大齐词汇吓唬道,“我——会——吃了——你!” 原本就在哽咽的小孩吓得大哭起来! 江熙只瞧那小孩一眼,就确定是萧序无疑,因为这孩子长得跟他实在是——太像了!完全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以及松花绣金龙纹袍,是太子才能穿的形制。 他心道:空间空间,收了他们! 【随身空间不可收纳人物。】 行! 他翻身下楼,爬进兵器库,把兵器统统装进了空间,得到一把称手的弓,满意地扬起嘴角。又蹿进厨房、酒库,把能捎上的东西全部捎走。 窗外光影忽然闪动了一下,江熙立即看向哨台,上边有几个鬼祟的影子,将哨兵扑倒后又扑向另一座哨台。 他知道,齐兵来了! 门外的巡卫也察觉到了异常,正要鸣哨,江熙推门而出,横刀抹脖,瞬间了结了他。 不出一刻,古镜人还是发现了齐兵,锣声急急响起,天空炸开了红色信号焰火,古镜士兵从四面八方赶来。 江熙加快动作,将火把扔向草垛,燃起大火,制造混乱,又跑去马厩,把马放了,而后向塔楼冲去。 齐兵进攻迅猛,以一当十。 冲在前头的和尚身手了得,双手持剑,一步一残影,三步杀一人,动作极其流畅灵动,如入无人之境,敌人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在六名将领的围攻之下才略显吃力。 那和尚戴着斗笠,看不到面庞,辨不出是谁。江熙只是从僧衣判断出是个和尚。 古镜援军来得也快,齐兵久战必亏。 胖将领站到窗户前大声命令:“布箭阵!将贼人统统射杀!” 江熙当即搭箭拉弓,未等胖将领缩头,便一箭爆浆了他脑袋,然后速速藏身。 齐兵一惊!不知是谁在暗中相助。 四面墙垣冒出一排排弓箭手,向齐兵放箭,呈关门打狗之势,一时死伤数十人。 “救命!”萧序咬开瘦将领的手,跑到窗户前呼救。 江熙连续放箭,射杀了所有扑向萧序的敌兵。 那和尚喝道:“跳下来!” 江熙听清楚了,是萧遣的声音! 萧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齐反骨仔,先帝评价他是:天下顽劣第一,空有皮囊无用,幸得生在帝王家,不然迟早饿死。 萧遣领兵营救,可靠谱?江熙心里存疑。 萧序哭喊着:“我怕!” 萧遣:“别怕,我接住你!他们不会袭击你的!” 皇子是古镜威胁大齐的筹码,所以古镜人不会伤他。而窗户离地有三丈高,萧序害怕得直跺脚,愣是不敢跳。 江熙看着都急:小祖宗,快跳呀,敌人越来越多了! 他突然想起刚才收缴兵器库的时候,有套马索! 他捡起地上的旗帜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省得待会儿吓到萧序。然后骑上一匹马奔向塔楼,从马背跃起,同时精准地抛出套马索,套住萧序便拽进怀中,落下时踩住矮处的屋檐,再度跃回马背上。一套动作一气呵成,将萧序万无一失地护在怀里。 齐兵大喝:“是谁!” “快……撤!我…开路!”声带是坏的,喉咙似卡了几年的老痰,一句话要分几口气才能说完。 萧遣分神了一瞬,一支箭直袭他眉心。 江熙一甩手镣,将箭打开,以前辈的口吻说道:“小……子,别分心呐!”他就知道萧遣不靠谱!什么时候才让人省心。 他从随身空间源源不断地抽出箭支,一搭弓就是四箭齐发,连发几轮,解决掉了墙上的半数弓箭手,前来围堵的援兵有一个躺一个,如螳臂当车。 他直直冲出了兵署,势如破竹,带领齐兵一齐撤退。 突然,眼前闪出滚动的文字,害他差点撞墙上。 【幸运儿大展身手,大杀四方。声望值: +10 +10 +10 …… 目前声望值:500。 总分值:500。 声带修复所需分值500,是否选择修复声带?】 修,必须修! 【叮—— 声带修复,分值:-500 目前总分值:0。】 江熙:“真会挑时间出现。” 但现在还不是吐槽的时候,他将萧序抛给迎上来的萧遣,压低声线伪装道:“兵分两路,你带皇子走,分一行人跟我引开追兵。” 发号施令是那般自然。 萧遣点头,忙催怀里的萧序道:“叫舅舅。” 江熙:?!! 惊魂未定的萧序张口就是一连串:“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救……” 他连忙将脸上的布提了提,只留出一道眼宽的缝:“不是,认错人了,别乱叫。” 他不想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否则必然又起波澜。等等,萧遣是如何认出他来的?不是吧,他伪装这么差劲的吗? 摇曳的火光映在萧遣积尘的脸上,映在他深色的瞳中,倒似他眼里自生出一团火焰,连眸光都发了烫。 他再匆匆看了江熙一眼,领一半人马沿计划好的路撤离。 第4章 待萧遣走远,江熙才莫名松了一口气,对剩下的人道:“你们也分散撤了,我在这里拦着。” 齐兵:“你拦得住吗?” 江熙看看天,扯掉旁边房屋支起的遮阳布,将四角分别系在自己的四肢上,镇定道:“我擅长断后,你们快走。” 不宜纠结,齐兵四下散去。 江熙从空间取出草垛堵在了路口,洒了酒,引燃熊熊大火,挡住古镜士兵的去路。 他心底蓦地生起一阵恐慌,退了十来步,不等收拾情绪,又爬上附近的屋顶,立起一张盾牌后哐哐放箭,百发百中。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火光照亮四周,古镜人看清楚了,是一具焦尸在攻击他们! 焦尸居然还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朝他们狂妄叫嚣:“来来来,朝这射!哈哈哈!” 求仁得仁! 利箭铺天盖地而来,江熙连忙躲到盾牌后。该撤了,天及时起了风,风吹鼓了他系在身上的布帆,三两下又把他带到了天上去。 他不忘朝地上吆喝:“后会有期!哈哈哈!” 强者不怨出身,焦尸照样潇洒。这将是现场目击者至少一年内都挥之不去的噩梦,他竟有点享受这副身体带来的神秘感了。 腾空飘了半个时辰,妖风乍停,江熙掉落到荒郊野外,连滚带爬地吃了几口黄沙,与布帆滚成了一团,滚进了大漠深处的墓葬群里,撞上别人的坟头,晕了过去。 边塞的长夜因一场猝不及防的偷袭而躁乱,荒芜了十年的原野因一场粗暴的春风抽了绿芽。这一年注定喧嚣。 第002章 古镜遗爱 第二天晌午,江熙托着沉沉的脑袋醒来,一睁眼便是晃晃的白字。 【恭喜你完成‘解救皇子’任务。 声望值:+100 目前总分值:100。】 这大概是齐兵回去之后,与人讲述了他暗中神助、威风凛凛的事迹,令他又收获了一些好感。 【肋骨拼接所需分值100,是否选择拼接肋骨?】 “接接接接接!” 系统果真是个好东西,有这无限续命,以后更豁得出去了。 【叮—— 肋骨复原,分值:-100 目前总分值:0。】 江熙心想,既然系统提示完成了【解救皇子】的任务,说明萧遣他们已经安全回到齐国,相信很快就能把萧序送回宫中。 也不知齐人是怎么搞的,堂堂一个皇子说掳走就被掳走,帝国安防如此之差,丢人现眼,他必须得弄清楚是什么情况。 江熙看了看自己缺了小指的左掌,问道:“系统系统,‘解救皇子’我尚有思绪,可遗落的手指我上哪找?” 在茫茫沙漠中找手指,无异于大海捞针。 【会有感应。当你接近手指时,你的断指处会犯痒。】 他忽然想到昨天晚上断指处便无来由地发痒,当时还纳闷为什么自己连血肉都没有了,还会被蚊子叮咬。 如此说来,他的手指在齐人那里!大概是昨日齐人路过他的坟头时不小心带走了。 这先放一边吧。 他又问:“可有其他任务?” 【新任务:回归大齐。】 “这是必然。” 系统消失,他看了看四周,发现自己竟在墓地。 那一定……有陪葬品吧。回大齐的盘缠这不就有了。 “各位素未谋面的恩人,冒犯了。”江熙向墓群磕了三记响头后,从空间掏出武器开挖起来。 这是一座百人墓,看木碑风蚀的程度应该不足二十年,洋洋洒洒的千字碑文总结出来就俩字:有钱。 擒贼先擒王,开棺挑大的。江熙走到墓群中央,撬开了最大的那口棺材,满目的金银珠宝压在锦罗绸缎上,中间躺着一枚鸡蛋大小的血珀,里面嵌有一对完整的好看的虫子,金托子上刻有“吾爱月刹罗”五个古镜字。 逝者的面巾上以金线绣着“盗墓贼必遭诅咒”的警告。 江熙无所畏惧,诅咒他的人从来没少过,不多这一个。他揭开逝者的面巾,当即被吓到跌在地上。“我草!” 那是一具焦尸,虽然辨不出五官,但可以看出面相无比扭曲狰狞,应该也是被活活烧死。江熙忙的将脸巾盖回去,想自己的模样是不是也如此恐怖,又用手量了一下逝者的身高,个头跟他一般,继续观察,推断出逝者年纪在二十岁左右。 “英年早逝!可怜人呐!” 同命相连,一见如故,江熙叹了口气,然后洗劫一空,把棺材钉了个死。 一个合格的奸臣,第二素质是什么?就是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不会有一丝的怜悯! 正准备溜之大吉时,他脑瓜子忽然冒出一串联想:二十岁左右,男,焦尸,身高跟他一样…… 嘶!他再次掀开棺材盖,连尸体也打包带走。 一个合格的奸臣,第三素质是什么?就是考虑万全,滴水不漏。 三个月过去。 江熙还是没能走出沙漠,不是沙漠不让出,而是大齐不让进! 自发生‘大齐皇子掳走古镜’一事,两国原本就紧张的关系一日加剧,关口戒备升级,百姓只出不进,连正经载货而归的商人都不得进入。什么天上架纸鸢、地下打洞,都过不得。 无奈之下,江熙跟着商队来到了离大齐沙州关口六十里外的黑市。 第5章 这是依傍丝绸之路而生的寨子,无任何国家管制。 各国商贾、江洋大盗、贩夫走卒、流民逃犯汇聚于此,或歇脚,或营生,或定居,或打探情报。 背景显赫的人物比比皆是,小道消息铺天盖地,奇珍异宝数不胜数,狂嫖滥赌大行其道,奇闻怪事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是日日载歌载舞,彻夜不眠。 总之这里富得流油,又极其凶险,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诞生过无数巨贾,也毁灭了许多神话。 因杀人放火时常有,便需要有人站出来维护秩序,否则黑市倾覆,又往何处谋生。 人们尊统治秩序的人为寨主,如今的寨主是大齐武宁大将军李顾的部下——樊慎。十年前他带领一千多名将士叛出齐国,在黑市落脚生根,凭借霸道无敌的武力夺得寨主之位,在他的统治下,黑市祥和了许多。 江熙也是在这里打听到,江氏在他投敌后,满门被抄,妹妹江涵由贵妃贬为才人,父亲江宴含恨而死。他肝肠寸断,哭了几天几夜。 酒肆内,酒客津津有味地谈起了一桩迷案。 “诶!你们听说长迦关闹鬼一事没有?” “这不是三个月前的旧闻么。神秘焦尸血洗长迦关,千名士兵丧生箭下!好些人亲眼目睹焦尸神出鬼没,奇丑无比,吓煞人也!现在三个月过去了,附近城镇的人都还不敢单独出门。” “据说这焦尸是枉死的,被古镜军所杀,特来复仇!精通上天遁地、呼风唤雨、易容变化之术,混在人群当中,专门伪装成美丽的女子勾引男人,靠吸食男人的元阳续命。” “去去去,装神弄鬼!依我看,长迦关一案就是齐军夜袭兵署时施了幻术,迷惑了古镜军,制造焦尸杀人的假象。” “不是幻术,我当时就在场,焦尸身手极其了得,一发便是四箭,百无一失!” “我的意思是,是幻术蒙蔽了你们的眼睛,看成是焦尸,实际上就是个人!” 两人忽然吵了起来。 “人能突然变化出一堆草垛吗?人能毫无痕迹地让满库的兵器消失吗?压根就不是人!” “谁知道是不是你们打不过齐军,怕传出去遭人耻笑,故意编出来的鬼话掩饰自己的无能!在自己的地盘被一百名齐兵虐打,脸都要丢尽了吧。” “你!” …… 江熙与一排木雕的焦尸玩偶并列躺在酒肆外的地摊上,一动不动。 哪怕他的事迹凶煞恐怖,也挡不住这里的商人嗅到了商机,大量制作焦尸玩偶进入卖场,高级一些的玩偶还能活动关节,十分紧俏。 听里面人的掰扯,是越传越离谱了。什么鬼王归来、旷世绝恋、满门抄斩、人尸绯闻……江熙听过的版本都不下五个。 他没那么大能耐,长迦关至多杀了三百人,其余都是齐兵杀的,再说,他要勾引也是勾引女人,可见这里的小道消息也不能尽信。 里边继续说道:“别吵别吵,我正要说一件新闻!你们可听说过‘月刹罗’这个人?” 江熙当即竖起了耳朵。 “古镜人都知道,这个月刹罗,是个孽i根……” 据说月刹罗家族世代为古镜国祭司,负责各大庆典、祭祀仪式,月刹罗专管仪式上的舞蹈。 在一场盛大的祭天仪式上,月刹罗与妹妹——准太子妃在祭坛上献舞,衣袂飘飘,翩若惊鸿。其间不知月刹罗施了什么咒,太子蒙尔还一眼沦陷,对他爱慕难舍,之后罢弃婚约和储君之位,与月刹罗私奔去了。 这触犯了古镜国的禁忌,圣君盛怒之下,废了太子,处死月刹罗一族,更将月刹罗活烧祭天。圣君原想教儿子回心转意,不料儿子更颓了。 “前几日守墓人去扫墓,发现月刹罗的棺材被人动了手脚,打开一看发现月刹罗的尸首不见了!现在一想,那具焦尸不就是月刹罗回来报仇了么!” “真的假的?是不是盗墓贼偷走了尸体。” “千真万确!独独是月刹罗的棺材空了,其他棺材都好好的。如果是盗墓贼,怎么放着其他棺材不盗?没有道理呀。” “这太蹊跷了吧!” “祭司灵魂可通天地,搞不好月刹罗获得天神恩赦,死而复生,自个从棺材爬出来了!” “那月刹罗会不会去找圣君?” 古镜称帝王为“圣君”,当今的圣君正是废太子蒙尔还。 “鬼知道呢。” “月刹罗会射箭吗?” “天呐!我好像看到过他!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披着破烂麻布,躲在阴暗的墙角里哭得撕心裂肺!满门被杀,可不要哭死吗!” …… 原来月刹罗的人生如此悲凄,如今还要被抛出来背锅。 江熙心里过意不去,默念道:月刹罗大人对不住对不住,我有难处,若是教人联想到我,我在大齐的家人恐怕难逃一劫,同是天涯沦落尸,你就帮帮我吧,好鬼一生平安,我给你磕一个,等过了这个风头我一定送你回去。 忏悔时,左掌忽然痒了起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摊主,这具玩偶卖几钱?” 江熙脊骨一紧,动也不敢动,只转了眼球,便看到一只拇指大小的、发光的琉璃瓶悬在自己头上。而揣着琉璃瓶的人,正是那个吃饭要哄、念书要捧,人生短短几个秋,秋秋都在叛逆期的娇贵王爷,他躲之不及的冤家——萧遣! 第6章 第003章 黑市娇花 他依旧穿着僧衣,带着斗笠。 除了家人,最容易认出他的人恐怕就是萧遣了!他怎么又出现在这? 摊主从摇椅上坐起来,笑咧咧道:“大师好眼力,一眼就看中最贵的,这具木偶栩栩如生,要卖一百两!” 萧遣毫不犹豫地从怀里取出一百两银子交给摊主。 江熙内心嗷嗷叫:不是吧,我旁边那具工艺难道不更好吗,看上我哪点了啊! 况且他还掉了两根肋骨,他不完整! 要问他的肋骨怎么又断了,是因为他前几日去探望寨主樊慎时被打断的。 要问樊慎为什么打他,因为但凡还有一丁点爱国之心的齐人,见到大齐的奸臣都会暴打一顿,好在把他的铁镣也打掉了。 话说回来,萧遣不会又认出他了吧?不能够呀,他照镜子都认不出自己。 萧遣用锦缎轻轻将他包裹,双手托起,像抱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又像抱一只满是裂痕的花瓶,细致又小心。 江熙分明感受到萧遣的双手在颤抖。 摊主见状笑着道:“大师放心,胡杨木做的,结实得很,千年不朽万年不坏!” 萧遣:“风沙大。” 摊主:“进了沙也无妨,吹吹就好……” 萧遣不语,带他回到下榻的客栈。 摊主摇头哂笑:“又是个奇葩。”不过说来也奇怪,刚被买走的这具玩偶也太逼真了些,他也是才发现玩偶眼皮底下好像有亮亮的眼球,他淘货的时候没细看,也忘了是从哪里淘来的,心想再去淘几具来才好。 萧遣进了客房,先在纱窗前的坐榻铺上棉被,再将江熙放在棉被上,合上窗,轻轻揭开锦缎,借着照进来的日光观察这具黢黑的尸体。 面目糊了一片,眉骨下是一条扭曲的细缝,鼻孔一上一下,烧掉了的下半张脸露出牙床来,曲卷的皮肤如粗糙的树皮粘附在骨头上,身前裂了个大口,露出残缺的肋骨和空荡荡的腹腔。 江熙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审视,似他身上藏有什么奥秘,教他如坐针毡。 只见萧遣布满血丝的眼睛往下移…… 江熙:哎哎哎!别往下看!非礼勿视,情何以堪! 那些大大小小的裂口布满了全身,似在宣示他是如何死亡。 萧遣指尖触着他的皮肤,如温热的雨落在他身上,惹得他直犯痒。 他瘆得慌:不是吧弟弟,你有这种癖好?会不会残忍了一点! 萧遣就这样沉默地盯了他一个时辰。他不知该不该庆幸自己是具焦尸,如果是完好无损的身体,他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总之千万别认出是他来! “予芒。”萧遣轻声道。 江熙炸了!予芒是他的字。 见过尸体扣脚趾么?在萧遣的目光之外,他的脚趾都快扣出长城了,身体也似烧了起来! 萧遣不应该认出他,就算认出了,也不应该叫他的字。叫他江狗、变态、叛徒都好说,唯独不能叫“予芒”。 那些年骂他的人多了,他都快忘了自己还有两个特别好听的名字,一个是父亲给他取的名——熙,一个是先帝赐给他的字——予芒。这两个字长在他心头的软肉上,叫一下他便受不住了。 萧遣:“予芒,你听到我说话了吗?” 萧遣怎么就确信是他,并且确信他活着?怕不是发疯了吧。 萧遣:“予芒,你的肋骨和手指呢?” 天!谁来救救他…… 萧遣忽然转身走向茶台,江熙趁机取出那颗血珀放在身旁,再躺好,等萧遣发现并认为他是月刹罗。 萧遣端了碗水来,一小勺一小勺地舀与他喝,却直接透湿他脑后的棉被。 萧遣不会以为他渴了吧?江熙心里叫苦连天:弟弟你放过我吧! 萧遣忙的给他擦了,呆了一会儿,又掏出一把匕首割破自己的指尖。 江熙心里警铃大作。下一秒萧遣就将指尖流出的血滴进他嘴里。 救命!他不想吃!他是焦尸,不是吸血魔,不需要喂血的! 萧遣突然魔怔道:“难道你真的需要吸食男人的元阳才能醒过来?” !!!要干什么? 不会真的要给他灌那玩意儿吧。不要!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么羞耻的事他做不来! 江熙火气噌地一下就起来了:到底是谁编出来的谣言,能不能编点好的!楚王殿下你也是头脑不清醒,还记得你当初的信念是什么吗?不信鬼神!要坚定你的信念,不信谣不传谣!而且死者为大,千万别乱搞啊!楚王你斜眼瞧一瞧,看看旁边的血珀! 萧遣终于发现了血珀,拿起来仔细查看,陷入了沉思。江熙暗暗松了口气,以为蒙混过去了。 哪知萧遣道:“他也活了?” !!! 啊!就不能认为他就是月刹罗吗? 萧遣:“我去给你叫大夫,你等等。” 赶紧去! 萧遣出了门去,江熙连忙从榻上跳起来,把茶水涮了两口,卷起铺盖翻窗麻溜走人。 青天白日,人多眼杂,又最近古镜国张贴了他的通缉榜,画像是粗布麻衣干尸头,简直不要太好辨认,纵使他有点功夫也难以藏身,换身皮囊迫在眉睫。 江熙鬼鬼祟祟地潜入市集,寻到一家贩卖伪装行头的铺子。 说来在黑市没几个人以真面目示人,这里鱼龙混杂,什么样的人都有,被通缉的也不止他一个,赏金猎人和官差遍地都是,多一副皮囊便多一层保险,所以伪装的行头在黑市特别走俏。 第7章 面具面纱、帷帽幂蓠、假皮假发应有尽有,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叫不出名字的玩意。 江熙瞧上了角落里一副用棉絮扎成的女人躯体,前凸后翘,身材曼妙。 换做正常人绝对是穿不进去的,所以遗弃在角落,可对他来说,正好填充了他缺失的肌肉,恰似为他量身定做。 江熙迅速拿了女人的易容脸皮、假发和躯体进了更衣间,折腾了半天,出来时已是:沉鱼落雁惹人爱,疑是情姑梦里来,路人驻足狗瞪眼,我是黑市一枝花! 又买了面纱、帷帽、纸伞、香囊……一步一抬臀,两步媚眼抛,扭扭捏捏上了道,谁能辨他是雌雄。 “娘们,跟爷喝一杯!” 然而没走出百米,便被一彪悍匪头揽住腰掠进酒肆去。 日了个狗! 第004章 大师饶命 酒肆里聚集了一窝土匪,面向凶横,缺胳膊少腿,缺眼睛少嘴,叫叫嚷嚷,没几个正经模样,臭气熏天。 江熙调高了声线,一边用力挣脱一边娇滴滴地道:“奴家不会喝酒,爷放过我吧。” 匪头更用力箍住他,举起酒杯就试图往他嘴里灌:“小娘子越挣扎,爷越兴奋了!哈哈哈!” 他废了好大的劲儿才穿搭好的行头眼看又要被磨蹭走形,抬起膝盖猛踹匪头的裆:“臭爷们不得好死!”可隔着棉絮打人实在不痛不痒。 匪头假作疼痛,皱起眉头夸赞:“哦嚯嚯,小娘子好蛮的劲儿!”接着一把抓住江熙的胸揉起来,发觉不对劲,又细细揉了揉。 霎时一支剑架在了匪头项上,剑的主人冷声命令道:“放开他。” 此剑剑身镌刻金色的菱纹,剑柄镶嵌翠色的软玉,剑刃散发内敛的宝光。共是两支剑,三指宽,一长一短,长剑偏软,耀银光;短剑偏硬,耀金光。这双剑江熙再熟悉不过,名叫“灼华”,又称“楚王剑”。 他又又又炸了,萧遣竟然追到了!是有什么特殊追踪技巧在身上吗? 匪头一把将江熙推倒,穿戴铁甲的手抓住剑刃,怒道:“敢在我面前撒野,找死!”他原想单手折断剑身展示自己的威风,奈何折不断,尴尬了两秒。 土匪们大笑着看戏,坐等萧遣被打个头破血流。 江熙连忙上前劝架,一手掰住匪头的铁手,一手拿开萧遣的剑。“两位爷别动怒,有话好说,不就是喝酒吗,我喝就是了!” “妇人滚一边去!”匪头一脚把江熙再次踹倒。 萧遣眼里的余光晃了一下,持剑的手便换了个握法。萧遣曾用这种握法给他做过生鱼片,特丝滑。 江熙在地上滚了两圈,爬起来拍拍屁股溜了,不忘道:“那你们打吧!” 他刚跑出门,里面就传出磨枪擦剑和叫骂的声音,一同跑出来的还有无辜的店家。 不一会儿,一只血淋淋的手臂便飞了出来,截面如生鱼片丝滑。 “啊!给我上,把他剁成肉泥!”匪头痛苦地嚎叫,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店家抱头跪下,崩溃道:“完了完了,必定要死人了,我是造了什么孽,一年的辛苦经营全白费了!” 路人惶恐,远远躲了起来。 江熙头也不回,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酒肆炸了。江熙躲到一扇门背后,匆忙把伪装全卸了,迅速折回去。 酒肆狼藉一片,尘埃沉落,只见匪头被削成了一根人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另有三五人已经凉透,而萧遣被两根铁链锁住了双脚,被四十名土匪围击。 江熙爬到一旁的旗杆上,坐稳了,向人群吹了声口哨:“刚才是谁放的火药,贱到我了。” “快看,是焦尸!” 打斗的人群停了下来,如雷贯耳的焦尸此刻就毫不遮掩地出现在他们眼前——身披酒旗,吊儿郎当。 传言是真的!众人又恐惧又惊奇,躲着的路人也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江熙:“我再问一遍,是谁放的火药!” 一个矮个子土匪站上前来,道:“我放的,怎样,关你鸟事!” 江熙:“你贱到我了,没听到吗。” 土匪:“快拿下他,这可是五千两赏金!” 江熙冷笑:“哼,不自量力。” 他掏出一根绳索,一边把自己捆在杆子上,一边道:“我便待在这里不动,任你们抓。不过得提醒你们一下,你们现在是四十人,抓到我平均每人也就分得一百二十五两,如果是十人,那么每人就分得五百两。你们该感谢这个和尚削了你们老大,这样你们老大才不会独占大头,自己吃肉,让你们喝汤。你们应该把恩人放了……” 一语未毕,一名小弟就把吊着半口气的匪头一刀砍死,可见积怨已深。 “他说得没错!凭什么卖命的是我们,好处都归他占大头?打发我们跟打发狗一样,我们早就该反了!” 另一个土匪拿刀指向他,愤怒道:“你竟然杀了老大,忘记老大对你的栽培了吗,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你又是什么好鸟,用刀指我?别装了,最想杀老大的人就是你!你现在是想杀了我拿更多的酬金吧!” “放你妈的屁!老子只要为大哥报仇!” “哼,还是说杀了我,你好接任老大的位置?兄弟们听我的,杀了他,他要是当了老大只会更抠门!” 一时间土匪瓦解成几支小队互相责骂,仇恨激增,从“争食”演变成了泄恨,厮杀起来,血浆四溅。萧遣默默抽身。 第8章 半个时辰后,只活下了精疲力竭的两兄弟,他们大笑着走向江熙,而临到旗杆前,两人互相放了暗箭,同时一命呜呼。 一切全在江熙预料之中。人心不足蛇吞象,就是悍匪的命门,他都无须亲自动手。 江熙镇定自若地结开绳索,顺着杆子滑下来,瞄了一眼看愣了的萧遣,道:“有受伤吗?” 萧遣:“没有。” 江熙慢悠悠地转身,顿了顿,突然拔腿就跑! 萧遣懵了一瞬,反应过来后立马朝四周放了烟雾弹,阻止路人跟上来,方追上去,唤道:“你站住!” 我站你个头,你个恋尸癖。他好好一具清白的黄花大尸体,宁死不从。 江熙自知是跑不过萧遣的,免不了要打一架了,便从空间掏出弓箭,一个回首向萧遣射了四支,全擦边穿过。 在萧遣的视角中,江熙竟是凭空将弓箭变幻出来的,大吃一惊。他甩出双剑,双剑精准地穿过江熙缺失的肋骨,把江熙钉在了地上。 江熙举手投降,不敢动弹。灼华锋利无比,削铁如泥,他怕自个动一下又要断两根肋骨。 萧遣追上,拔出剑,捎起他离开了黑市,到了没人的地方才将他放下。“你躲什么?” 江熙双膝一折,乖巧地跪下求饶,压低声线,用古镜语说道:“我是只好鬼,大师饶命啊!” 萧遣:“江熙!” 江熙不排除萧遣对他抱有善意的可能,但是他不能承认自己的身份。江熙这个人已经在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了,就是对大家都好的结局。 “我不是江熙,大师认错人……” 蠢呐!他要伪装成古镜人就不该否认,而是装成完全听不懂!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属于是。 第005章 我没有病 萧遣握住江熙的手腕拖走:“胡闹!跟我去看大夫。” 行,没得装了。江熙掰开萧遣的手,恢复音调和齐语:“殿下怎么会在这里?” “我……”萧遣迟疑了下,想说什么又咽回肚里,只蹦出两个字,“路过。” 江熙:“殿下是如何认出我的?” 萧遣从衣衫里掏出挂在项上的琉璃瓶,不太透明的瓶子悬浮着。“它指引我来的。” 江熙左掌痒得厉害,接过琉璃瓶打开,里面有一小只“乌骨鸡爪”,正是他的小指! 萧遣一脸惊愕的表情显然也不知道琉璃瓶里为什么会是江熙的指头。 这只瓶子过于陈旧,都包浆了。江熙冷声道:“殿下是如何得到的?” 萧遣支吾不语。 江熙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恼:“殿下!需要治病的是你!这样不好。” 且不提萧遣尊贵的身份,论模样、论学识、论武学无不是人中翘楚,综合素质在大齐数一数二。好端端的一个爷们,怎么就对尸体感兴趣了? 萧遣再次牵住他:“一起治。跟我回大齐。” 江熙甩开萧遣的手:“放开我。我没病,不需要治,我也不回大齐。” 萧遣:“你现在除了一张会说话的嘴巴,哪里没有病。” 江熙:“我这个病普天之下无人能治,除非阎王亲自来诊。”想了想,萧遣又不知道他是复活的,于是道,“我寻医十年,访了六个国家,什么样的大夫都见过了,什么样的法子也都试过了,都无用。我也习惯了这副身体,不必治了。” 萧遣眼波颤了颤:“十年……你都没有回大齐看一看?” 江熙:“戴罪之身,不回才好。” 萧遣:“没有牵挂之人?” 江熙:“了无牵挂。” 一个奸臣的第四素质,就是没有感情。他在三生壁吃了十年的沙,他的心早已经跟午夜的风一样冷了。 “黑市潜伏各国的杀手,保不齐身上担有刺杀敌国皇室、重臣的任务,这里太过危险,请殿下为国珍重,快回去!”古镜国连萧序都绑架了,那绑架一个萧遣不过是多绑架一百斤肉的区别。 萧遣袖口里的手握成了拳:“我以大齐亲王的身份命令你现在跟我回去。” 江熙连退几步,啼笑皆非:“回去蹲大狱、砍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去。哪怕你是大齐皇帝也没有用,我已经不是齐人了。” 他在大齐正在用人之际,杀了李顾大将军,又将大齐的阙州割让给了东凉国,后来逃走古镜,更是联合古镜七万大军进攻大齐沙洲。 奸臣的第五素质,就是固有自知之明。这三个罪名但凡有一个是能洗白的,他也就答应萧遣回去了,可是洗不了,他回去就是一个死。而萧遣作为大齐的亲王,更要清清白白,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断不能跟他一个奸臣有任何干系。 他曾是萧遣的侍读,正因为如此,萧遣若是顾念旧情才更可怕。 萧遣沉默了一阵,反手握住背上的两把剑柄:“那我只能以大齐律法为令,逮捕你回去。” 江熙撇头冷笑了一下,变幻出一支枪来:“好哇,那就看你有几斤几两了!”通过三个月的磨合,他已经能灵活支配这副僵硬的躯体了,萧遣未必打得过他。 萧遣发起进攻,挥剑刺向江熙的心口,江熙迅速一个侧身躲过,横枪打在萧遣的腹部上,将萧遣击倒。 嗯?才一个回合…… 他不可思议:“这么脆?” 萧遣就势进攻他的脚腕,他一个抬脚便将灼华踩进了沙里,枪头抵在萧遣脖子上。“楚王殿下,十年来是越活越回去了!” 第9章 萧遣恼羞成怒一声大喝,起身朝江熙一通乱刺,毫无章法。 江熙轻而易举地挡掉萧遣的每一次进攻,毒舌道:“殿下不行呐!一定是养尊处优养出了这副窝囊样,别说打不过我,恐怕连女人都打不过吧。殿下这次出来没带人马吗?都说初出牛犊不怕,殿下如今都三十一了,怎么还跟牛犊一样行事鲁莽,一个人跑出来找得着北吗,幸亏是碰到我,不然还不知会被什么无良人家以怎样低劣的手段骗到手。殿下如果是想保我回去,那省省吧,如此不堪一击有保护人的能耐吗?我劝殿下多锻炼身体,不要只是外表看起来牛高马大,对外撂不倒男人,对内征服不了小娘子,很糗的。听我一句劝,回去吧,这里不是菜鸟来的地方。沙漠日头这么大,容易把殿下晒化了……” 萧遣节节败退,最后被江熙打得陷在黄沙里,吃了一嘴的沙,好不容易从地里爬起来,震麻了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拾起剑,又失了手,反复几次始终握不住。 江熙收了枪,双手交叉,蹲到萧遣身边无奈道:“怎么样,怀疑人生了吧。不过殿下别灰心,再练三五年也许能跟我打个平手。” 还以为萧遣有多厉害,结果一试,是骡子是马都明白了,原来大齐的楚王只是虚有其表!保不齐智慧也不太行。先帝要是知道自己的好大儿发育成这样,不得气得从棺材里爬出来削他。 江熙原本只是想撵萧遣回去,可现在不得不考虑是否要暗里护送萧遣回到齐国,他担心这朵娇花走不出这恶劣的沙漠。萧遣又长得好看,在黑市非常吃香,搞不好会被掳去当什么黑i帮夫人、压寨夫人的,那可就惨了,大齐之辱! “江熙我跟你拼了!”萧遣气急败坏地扑向江熙,两人滚打在一起。 江熙一个过肩摔再次把萧遣放倒:“肉搏你也赢不了呐!” 他将萧遣摁在膝下,像摁住一只炸毛的小狗一般轻巧,同时萧遣的斗笠打落,他终于看清了萧遣的全貌,眉目若画,眸色含威,骨相完美的脸庞已脱去少年的稚气,英俊硬朗,给人以成熟可靠的安全感,天潢贵胄不过如此,却露出锃光瓦亮的脑袋,在烈日下灿灿发光。 江熙错愕,伸出手指摸了摸,居然是真的。他心中劈过一道惊雷,两眼一黑,冒出三个字:怎么了? 似精心烧制的瓷器“哐”的一声摔了稀碎,他的心情一时不能平复,而后不禁“噗”的一声大笑起来,捧腹跪在地上,笑着笑着眼泪竟流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以为殿下穿着僧衣是为了乔装隐藏身份,没想殿下是真出家了?” 萧遣不复之前强势的态度,慌慌张张地戴好斗笠,对江熙生出了两分畏惧。 江熙如果有神情,一定严肃非常,他拽起萧遣的衣领:“殿下为何出家?” 萧遣咬了咬牙,道:“我乐意。” 江熙又苦笑了两声:“又跟太后怄气?” 萧遣向来任性,小时候砸玉玺、绝食轻生的荒唐事都做过,但他从未想过萧遣会打当和尚的念头。他眸色一沉,想给萧遣两耳光又下不去手,只得用手指狠戳萧遣胸膛,失望地吼道:“混账东西!” 第006章 夫夫吵架 他曾无数次幻想萧遣新婚时,那鲜花着锦、神采风扬、吸引京城万千少女倾倒的模样,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上扬,那样他也算功德圆满了,结果这小子整这出。 “和尚有什么好?嗯?你是不是很得意,觉得自己很潇洒!”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无比霸道,仿佛他才是那个上位者。 萧遣的语气像在撒气,又带着些沙哑:“当和尚就是好!让我夙愿得偿!” 嘴硬! 江熙终于一巴掌打在了萧遣肩膀上。“如果你早跟我说你的志向是当和尚,我才不要当你的侍读,我当初就应该巴结萧郁铺好我的大好前程!你爽了,当了和尚自个逍遥去了,让先帝的期望、我爹的期望全部毁于一旦!我……我打死你个不孝子、王八蛋、鳖孙!” 爱之切,才怒得深! 萧遣,嫡长子,出生时久旱逢霖、蝗灾消退,大齐二十一州共九千万人,无不殷切地盼着这个携着福气降生的男婴长成举世无双的帝王。 萧遣从小吃着最好的母乳,享受最周全的照顾,师从大齐最好的老师,想要的没有得不到的,得到的没有不是最好的,就怕他长“残”了。 江熙的父亲江宴就是这个最好的老师。要不是先帝走得早,一定还会给萧遣指定一个全天下最好的妻子。 可惜萧遣打小就不太灵光,不爱说话,不喜近人,沉迷石头无法自拔。 收藏、野拾、画石、雕石……包括赌石,甚至还在床上孵石头,因此常常误了学业。有一次先帝雷霆大怒,扔掉了他的一些珍藏,他竟以绝食反抗,两天不吃不喝,先帝示弱,后来再没人敢碰他的石头了。 先帝笑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取了个诨名叫“石猴儿”,石头的“石”,泼猴的“猴”,不甚好听。 由于萧遣的功课太差,秉着优生带差生原则,先帝要从贵族子弟中挑选学业最优者当萧遣的侍读。江熙出生帝师之家,启蒙早、资质高、见得多、性温和,是最佳人选。 东宫伴读五年,他对萧遣可谓把心都掏出来了,伺候萧遣跟伺候祖宗一样,以铁杵磨成针的耐心和王宝钏挖野菜的毅力,终于把萧遣的学问一丁一点地拉起来。他对萧遣的期望,与先帝和父亲是一样一样的。 第10章 若萧遣当不了天下主,当个乐安天命的逍遥王爷,或当个天南海北寻觅人间漫浪的诗人,都好。可为什么偏偏要当一个斩断七情六欲的和尚!辜负了他的心思不要紧,倒辜负了这世间的多情。 想到这,连往萧遣身上打了数十下。 “我教你当和尚,我教你当和尚!我是要当权臣的!我日日夜夜盼你登上大宝,然后我好一手遮天!天煞的,下错注了,全没了!”当然是在说气话,可还是不解气,抓住萧遣的手腕就一口咬下去。 “啊!”萧遣下意识挣脱他,但迟了,手腕已落下深深的牙印,流出血来。 看到刺目的红落入黄沙,江熙愣了,他竟然把他那三十一岁的娇滴滴的祖宗咬伤了!忙的从空间里拿出水、药和纱布,给萧遣清洗包扎起来。如他这般思虑周全的人,早已往随身空间囤好了各种应急物品。 “殿下疼吗?” 萧遣眼里含着泪光,摇头:“不疼。”又死死抓住江熙的手,第三次说道,“回去。” 江熙看他就是疼哭了,不敢再对他严肃苛责,一字一顿声明道:“我不会回去了。我已在这落地生根,这里就是我的家。”不但是他回不去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萧遣:“江熙我不理解。大齐有对不起你吗,我有对不起你吗?为什么你要做出那样的事。” 江熙站起来:“不要问为什么,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说清楚。”萧遣不松手,凝着他,令他站也站不直。 这个问题就像一根无形的藤蔓缠绕他的脖子,一提,藤蔓就苏醒了。“放手!” 萧遣命令道:“说你是冤枉的、是有隐情的。” “我冤枉你个锤子,放手放手!”他不得已踩在萧遣胸膛上往外拔。 “你到底是有多狠的心,任你的家人跟你一起背负骂名、受人唾弃!你难道一点不在意他们过得怎样吗!”萧遣终究还是戳了江熙最敏感的神经,不在迫不得已时,他断不会用家人来刺激他。 “别说了!”江熙一声嘶吼,又“咔”的一声,人和手分离了。 江熙栽倒在地,懵了,萧遣捧着断臂,也懵了。 “啊啊啊啊!”江熙终于失控了,崩溃地在地上打滚,他要疯了,他真的要疯了!他原以为自己是一具焦尸已经够惨了,哪知道还有更惨的——残疾的焦尸! “怎么办?怎么办!”萧遣失措,想要把断下来的右臂给江熙接回去,又无从下手。他脑袋嗡嗡直响,崩溃程度丝毫不亚于江熙。 那只断臂默默地竖起了嘲讽的小拇指。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他把左手也递过去,咆哮着,“萧遣你干脆把我左手也拔了!你杀了我吧!你为什么偏要跟我作对!” 他感到人生已经决堤,萧遣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瓢水。 他一向很乐观,以为挨一挨什么都可以过去,却不知为何突然感到无限的绝望,他与所有人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别人都以为他故意站在对立面不肯合群,可事实是他过不去! 他猛地一头扎进沙里,任沙子进入眼睛。仿佛这样就可以变回死人,身后的事可以一概不管了。 萧遣极想阻止,却再不敢碰他,脸色煞白地僵在一旁。 正在江熙寻死腻活的时候,系统上线了。 【今日大齐一年一度殿试放榜。 声望值:+5000 目前总分值:5000。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增加。 肋骨拼接所需分值200, 手指拼接所需分值100, 手臂拼接所需分值500。 是否选择修复?】 江熙当即从沙里弹出来,拍了下脑门。是啊,他还有科举加分! “哈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起来。只要有科举在,他就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就算躺平,声望值也会慢慢增长到十万,恢复肉身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之前怎么就没想到,瞬间他又觉得自己可以了。 而这一切在萧遣看来,江熙乍喜乍悲,是疯了。 江熙从萧遣手里抢回自己的手臂,直戳萧遣胸口:“刚才你被土匪围击,我算不算救了你。” 萧遣只是惶惶地看着他,咽了下喉,说不出一句话。 江熙:“殿下怎么不感激我。”按理来说,当他帮扶了一个人,对方产生感激、崇拜、喜爱之情时,系统会增长好感值。可为什么捞了萧遣一把,系统一点反应都没有。 “殿下真是铁石心肠啊。” 他给流浪狗喂一只鸡腿,系统都还加了五点好感值呢。 “也不怪。”他自言自语道。或许在萧遣看来,他这个大齐的叛徒根本不值得感激。 他刚也想明白了,与其一个人一个人地赚好感值,不如赚一群人的声望值。他有了新的思路,不跟萧遣继续拉扯了,说道:“从前的江熙十年前已经死了,我现在是……焦香,一个无国籍的旅人。你赶紧回家去,别让人不省心!” 焦香这个名字是他不假思索、随口起的。 萧遣:“手……” 江熙连忙打住:“你到底是关心我还是要害我?我这只手本来可以不用断的,你是不是要看我分尸才满意?你知道自己很碍事吗,我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你一来先把我折了……”看萧遣满脸亏欠,他欲言又止,“言尽于此,从今天开始,我跟你,绝交!从此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井水不犯河水。” 第11章 萧遣只得取出一只令牌递给他:“这是我的通关令牌,你拿着它随时可以回大齐。” 江熙拿起令牌扔得老远:“谁稀罕回去!” 萧遣沉默了一瞬,道:“我走了。” 江熙昂首挺胸斜着眼看他,就怕他不走还要继续掰扯。而萧遣再没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了,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瘦长,在无垠的沙漠里显得孤独又可怜。 他忍不住道:“喂!教人送你回去。” 萧遣:“十里外有人马等我。” 江熙目送他一步一步消失于沙漠,才松了口气。心道:楚王你大人有大量,我不是故意骂你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了,令牌! “系统系统,我确认修复。” 【叮—— 手指、肋骨、手臂修复,属性值:-800 目前总分值:4200。】 修复肢体后,江熙连忙跑到令牌掉落的地方寻找。可摸索了半个时辰,令牌却消失似的怎么也找不到了。他骂骂咧咧:“臭沙漠,把我的令牌吃了?赶紧吐出来!” 又找了半个时辰,无果。天黑了,他回了市集,捡起自己扔在旮旯里的伪装行头重新穿上,打算改日再寻。 “系统系统,我的声望值现在有多少了?” 【目前声望值:10000 声望值正在持续增加。】 江熙心里暖烘烘的,不由得笑出了声。 第007章 黑市霸王 第二天,毫无意外的,“焦尸单挑土匪窝”成了黑市最热议的新闻,各个角落都能听到人们在谈论。 “也不知道焦尸使了什么摄魂的招数,那些土匪竟自相残杀起来,亲手足都不放过!” “看来焦尸也不是只针对古镜军咯。” “鬼知道那帮土匪怎么就惹到月刹罗。该!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些人横行霸道,打家劫舍,迟早要被收拾。” “那些土匪本是要杀一个和尚,后来月刹罗来了,打抱不平,就把他们杀了。” “谢天谢地,黑市的一大祸害终于死绝了!咱们终于可以安生些了!” …… 【除暴安良。 声望值:+1000。】 真教人神清气爽。 江熙挤入人群问道:“黑市还有多少恶人?” 一男子指着墙上张贴的恶人榜,道:“都在那里了。寨主也是分身乏术,顾不过来,让他们得了意,专挑咱这种没权没势的小老百姓欺负。就盼他们哪天得罪了焦尸,也被收拾了去,我同我八代祖宗感谢焦尸全家!” 江熙数了数,心里估了一下,少说有一万分值。他决定先把身体修复成人样再回大齐,毕竟大齐不像黑市对莫名其妙的东西包这么包容,真的容易吓死人。 “大伙快去看,集市口正在拍卖一件大宝贝!” “什么物件这么稀罕?” “鸡血石!人那么大!” 江熙麻溜地跑去看。集市口已经聚集了两千来人,中央搭建的高台中间真真杵着一尊人一般高大的鸡血石原石。远远看去红漾漾一片,一点泛黄都没有。 且不用细看品质,只要是真的,只凭这么大的块头就已经能拍出天价!如果品级高,那恐怕富可敌国的巨贾来了也会感到囊中羞涩。 江熙是见过大场面的,这下也被开了眼。 卖主是一个带着恶鬼面具的矮小男人,寨主樊慎坐在一旁镇场,百名打手在台下守卫,防止发生暴i乱。一张巨大的告示写道:登台近观接触,先交十两银子。 已有五十多名业内人士上去瞧过了,都直呼仙品。江熙原是质疑的,可上去看了之后,目瞪口呆。 这块鸡血石细腻无比,如墨一般浓而纯粹,似要滴出来,绝无仅有!有了它,上可献与君王谋好处,下可转卖谋暴利。有实力者无不争之。 江熙咽了咽喉,说道:“我出五千两。” 卖主汗颜道:“小娘子呀,这块鸡血石起拍价是一万两黄金!” 这么猛吗?江熙腿都软了,登时苦恼无比,他上哪去挣这么多钱?就算将月刹罗的家族墓全刨了,都抵不上这一个巴掌大小的边角料。 天,为什么要在他无能为力的时候遇到这么完美的东西! 卖主眼瞧他是买不起,将他请下了台。 眼下出价者有三位,东凉国富商、黑市赌场大庄家、代山国使臣,价格已经拍到了三万两黄金。 台下呼声一片,看乐子一般起哄:“让我看看还有谁!快加价呀!” 而一刻钟过去,还未有人出价,眼看要一锤定音。 这时,一个轻挑的声音道:“三万一千两黄金。”将热闹的气氛拔上了一个新高度。 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旁的茶馆二楼,一名身披黑色貂皮大衣的男子正搭在栏杆上,他绾着蜈蚣辫,头发长至腰上,抹额串有绿松石珠子,一边耳朵的耳骨上钉有两只银环,另一边耳朵坠着五彩宝珠带穗子,项上一根黑绳系着手指粗的犬牙,藏蓝色交领以金线绣着日月星辰,银鳞腰带上挂着白玉坠子、赤红荷包和一枚镂金熏球,双手套着白色皮手套,指上戴有两枚鸽蛋大小的宝石,脸上遮着一张黄金嵌珍珠的面具,正优哉游哉地磕着瓜子。 由于貂皮过于丰满,彰显威严之余也显得好大一坨,好花俏的男人。 他的脚边趴着一条懒洋洋的成年黑色藏獒,扎着几缕麻花辫,项上系着金铃铛,热哈哈地吐着舌头,跟它的主人一样花里胡哨。 第12章 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手提着花篮正在撒花,空气里都弥漫了香味。 道不明为什么,江熙忍不住好笑。 此人是黑市小有名气的人物,因浮夸而得名,酷爱听书,特别是鬼怪志异,有钱有势,出手大方,据说是古镜国的官宦子弟,时而来黑市鬼混,行踪不定,名叫“鬼自逍”,人称“鬼爷”,绰号“黑市小霸王”。 人群中有人说笑道:“也就只有这么稀罕的宝贝才能吸引鬼爷出面!哈哈,这种场面还得看鬼爷!” “鬼爷好魄气!大热天穿貂!” “一年不见,鬼爷又到哪里逍遥去了?” 被压下去的富商显然不悦,阴阳道:“鬼自逍,你家贪赃啊!当官的哪来这么多钱,你最好别跳,小心被拿了!这种事坑爹的!” 有人反驳富商:“这里是黑市,只管出价,不管钱从哪里来。贪不贪的又关你什么事?偷你的钱了这么不爽?” “哈哈哈哈!”人群哄笑起来。 鬼自逍托着腮,朝富商扬了扬下巴:“你行不行,不行的话这块鸡血石就归我了。” 几个出价者犹疑不定,不怕鬼自逍装逼,就怕他故意抬价,最后跑单。 许久,使臣道:“三万一千一百两!” 鬼自逍哂笑了一下,还有人敢抬价他是万万没想到的,便道:“三万五千两。”他就是来杀死拍卖的。 富商向樊慎道:“寨主,他捣乱,撵他走!” 樊慎:“他并未违规。” 又一刻钟过去,无人出价。卖家敲响锣鼓,向鬼自逍作揖,恭敬道:“恭喜鬼爷!这鸡血石是您的了。鸡血石暂由寨主看管,三日之内,咱们于寨主的营寨会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盼鬼爷信守约定,一定到来。” 鬼自逍撑开折扇,一边扇凉一边得意道:“自然。” 鸡血石被装进木箱,抬上了马车,由百名打手送往营寨去。 众人因见证了一场足以震撼内外的拍卖而兴奋地嚎叫。 不过也有人扫兴道:“鬼爷,你要是嫌热的话就把貂皮脱了吧。咱就是说没必要撒!都知道你有钱了,不必什么东西都显摆。” 鬼自逍挂在嘴角的笑意消失,冷道:“谁掌他的嘴,我有赏。” 顿时巴掌从四面八方来,那人一下子吃了十几记耳光。 “鬼爷岂是你能指指点点的!给我鬼爷道歉!” 那人连连道歉:“鬼爷饶命,都是小的嘴臭,小的口无遮拦,小的错了!” 闹哄了一阵子后,人群慢慢散了,十几个无赖上了茶楼给鬼自逍道喜,实则是掏赏。溜须拍马屁,叨叨了半个时辰,鬼自逍不胜其烦,散了两百两银子打发他们走了。 江熙记得黑市巷子里有卖冰镇乳酪的,他火速跑去买了一碗,折回来上了茶楼,想跟鬼自逍聊聊鸡血石,他太想要了。 可还未走近,便被鬼子逍的侍女拦下,抛给他一枚银子,道:“回去吧,鬼爷乏了。” 江熙:“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掏赏的,我想与鬼爷谈笔生意。对了,给鬼爷捎了碗冰冰凉凉的乳酪解热,鬼爷可赏个脸?” 鬼自逍倒不稀罕什么生意,只是实在热得不行,听有冰镇乳酪便坐不住,令侍女放他进来。 江熙走进雅阁,将一小碗可怜巴巴的冰镇梅子乳酪放在鬼自逍身前的小茶案上。 鬼自逍卸了大衣,单穿一件丝制的里衫,隐隐透出矫健的身材,他折膝靠坐在榻上,腰杆自然而然地挺直,喝茶也不会塌腰,而是高高托起茶杯,仰头饮下。 不论在哪个邦国,这样的喝水姿态绝不会出身普通人家。 江熙方才远远看他便觉贵气十足,此时走进一看更觉贵不可言,这种贵气使得他爱显摆的浮夸行为变得没那么讨厌,反而有种可以理解的不成熟的淘气。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发间流下,顺着好看的颈项、锁骨流进衣里。 不知为何,江熙竟看晃了神。 “你在可怜我吗?”鬼自逍不满意道。 江熙回了神,取过桌上的一把折扇打开,给鬼自逍扇凉,道:“冰乳酪虽然解热,可寒凉的东西吃多了容易伤脾胃。所以我只拿了一点来。” 鬼自逍一口喝完了乳酪,凉快了不少,道:“说吧,要谈什么生意。” 江熙:“古镜国张贴了告示,说寻得月刹罗遗体有重赏。我瞧鬼爷是古镜人,又出手阔绰,寻思与鬼爷合作,一齐找月刹罗遗体。事成后,遗体归鬼爷,我只跟鬼爷讨一个好处。不怕鬼爷笑话,我家九代做侦察,想要找的东西没有找不到的。” 鬼自逍:“既然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自己找去。我能给的好处如何能跟朝廷比。” 江熙:“我对朝廷的酬赏没有兴致,倒是对鬼爷的那尊鸡血石很感兴趣。我不贪心,期望事成后鬼爷分我一块巴掌大小的料子就好。” 鬼自逍:“巴掌大小的鸡血石黑市多的是,何必要我这块。” 江熙:“鬼爷的这块是仙品!求鬼爷了,这对我很重要。” 鬼自逍酷爱听故事的心又起了:“有多重要?说来听听。” 编故事江熙是信手捏来的,想到自己现在是“女儿身”,一下就有了。 “两月前,我和我家那死鬼因闺女定亲的事大闹了一场,我气不过就离家出走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发觉竟是我错了。那死鬼最爱收藏宝石,我便想着我要是能有一块仙品鸡血石就好了,带回去与他道个歉,哄他开心开心,以后还恩恩爱爱地过日子。求鬼爷成全我吧!”说时还装作懊悔地哭起来。 第13章 鬼自逍闭着眼揉着太阳穴,无趣道:“难道没有鸡血石就不能和好如初了?分吧,这种故事我不爱听。” 啊?这…… 第008章 痴人赏月 江熙吸着鼻子道:“若是分得了我也早改嫁了。可那死鬼似我的心魔一般,教我无时无刻不想他。想必鬼爷从未倾心过一个人,若像我这般爱恋过,定能理解我的心思。” 谁料鬼自逍的逻辑缜密得狠,道:“省省吧,你那破破烂烂的桃花,他要是真的在意你,自当来寻你,你空手回去,他又岂会不包容迁就,还须你吃力讨好?” 江熙想了想,换个说辞:“哎,他喜欢鸡血石,我便想给他最好的,看他开心我就心满意足。夫妻间的情意就这么简单,鬼爷没有成婚大概是不会懂的。” 鬼自逍右手撑着脑袋看他:“这还算有点意思。那你觉得他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鸡血石?” 江熙:“他喜欢捧着鸡血石的我。” 鬼自逍忍不住咯咯咯地笑了一阵:“细讲你们夫妻间的情意。” 江熙看鬼自逍喜欢听和睦的故事,便投其所好,洋洋得意地比划道:“那死鬼长得有这么高,白白净净,模样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上战场能下厨房,嘴巴笑起来就像裂开的石榴一样,看起来就甜甜的。爱慕他的姑娘少说有万数以上,哪怕是天上的仙娥见了他也愿自贬下凡。你说他有实力花心吧,偏又是个痴情种,娶了我之后就再没多情看别的女人一眼,又细心又顾家。这么好的男人上哪找去,我是爱得不行。遥想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个头还没我高,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口味刁钻爱挑食,学问在学堂是倒数第一,当时就没想他能长成个模样……” 江熙前边还是编的,后边都无需编了,直接照着萧遣小时候的屌样描述,是如何叛逆,如何教人发狂…… 他虽是问东答西,鬼自逍却听得津津有味,然后问了一个很刁钻的问题:“那你觉得他当初是怎么看上你的?” “额……”江熙摊手,做自负状,“这还用说,自然是一见倾心。我也不差,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人。” 这似乎勾起了鬼自逍内心深处的记忆,他如遇知己,敞开了心扉,痴痴道:“我也有过一见钟情的人。” 江熙接住话题:“谁那么幸运,竟得鬼爷的欢心?” 鬼自逍:“他最近走丢了。” 江熙:“鬼爷可否告之她的相貌特征和名字,我给鬼爷找去。” 鬼自逍凝着他,道:“王孙堕荡君王祭,大漠孤霜月刹罗。” “月……月刹罗?!”江熙又懵又惊,又卷起了脚指头,怯怯斜眼道,“他……不是古镜国现任圣君曾经的爱侣吗?” 鬼自逍冷笑:“我比圣君更早认识他。” 正是焦尸情人给盗尸贼讲情史,冤家路窄不是? 这不算可喜的故事,江熙欲言又止。 鬼自逍:“你想问我跟月刹罗有没有相恋过?” 江熙不敢看他,微微点头。 鬼自逍:“没有。是我一厢情愿,他一直不知道。” 江熙想鬼自逍虽然浮夸,但穿着打扮都十分有品,而圣君作为一方君王,见过的美人自然不可胜数,他俩都对月刹罗一往情深,那么:“他一定是个俊美无俦的男子。“ 止不住的分享欲都从鬼自逍的话音里溢出来:“何止是品貌无人可及!” 或许这就是鬼自逍愿意听他讲故事的原因,以为同是情场中的痴人。可实际上他不是,严格来说是他没有过对象。 江熙:“愿闻其详。” 鬼自逍:“好!天黑之后你再来这里找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好神秘!有意思。 江熙谢过鬼自逍后便暂时离去,晚上来时提了一篮热汤和点心。未修复完成的身体还感知不到温度,只是从路人的穿着可以看出气温降了许多。 鬼自逍刚巧沐浴着装完毕,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纯白的狐皮大氅,黛色串琥珀的抹额,黑色手套,白玉面具,卸了耳环,熏球换成了月桂香……白天霸道无匹,晚上却是温婉如玉,但依旧非常浮夸。 鬼自逍带他上了马车,驶离了黑市,来到一座高高的沙丘上。几名侍从在一旁搭好了帐篷,便退到丘脚下。 方圆七里在夜色中依旧看得清明,峰峦绵延,山脊如刃,可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略显单调。 江熙:“这是鬼爷与月刹罗相识的地方吗?” 鬼自逍:“不是。” 江熙:“那鬼爷带我来是……” 鬼自逍指着天:“看月亮,今天是十五。” 鬼自逍不必说,他也看到了,明晃晃的、又大又圆的一轮,清晰无比,十分瞩目。他生长于大齐,从未见过这般近的明月,又四野空旷,仿佛置身云巅,触手可及。 三五夜中新月色,二千里外故人心。一丝惆怅便涌上心来。 江熙问:“古镜也有睹月思人的习惯?” “当然。也有?”鬼自逍问,“你是哪里人。” 江熙迟疑了一下,胡诌道:“渠单国。” 古镜国与大齐不对付,他若承认是齐人,恐怕鬼自逍对他没好脸色。 鬼自逍摇头:“不,你是齐人。” 江熙心虚:“鬼爷是怎么知道的。” 鬼自逍:“你在忘我地讲述你家死鬼的时候,说他擅长琴棋书画,这些大齐的玩意儿再明显不过了。” 第14章 “原来如此。”江熙忙去生火,想把带来的汤给鬼自逍温热,顺便把国籍的话题绕过去。“汤冷了,我给鬼爷热一下。” “你做什么!”鬼自逍突然大喝一声。 江熙刚引燃火折子,被这么一喝,僵住了,以为是火光破坏了赏月的静谧气氛。 鬼自逍上前打掉他手中的火折子,急慌慌用脚踩灭。 江熙:“鬼爷怕火?” “他是被火烧死的!我……”鬼自逍脱口而出,又立即收声,心口一抽一抽的,直冒冷汗。 江熙当即一脚把火折子踢飞,给鬼自逍裹紧了狐皮大氅,拍着他的背安抚道:“鬼爷别去想,我们就观赏月色。” 江熙心想,虽然自己现在也很怕火,却还未到鬼自逍这样见不得火星的地步,这或许便是深情者才会触及的深度。 鬼自逍许久才稳住了情绪,抬首望月,轻声道:“‘月刹罗’在古镜语里就是月光的意思。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月光更能描述他的好,你看明月时所能联想到的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可以形容他。比如这茫茫的沙漠,如果没有它,该多苍凉。” 天被照映得很蓝,无际的黄沙披上银霜,这借了月光而得来的和白天不一样的面孔,使得沙漠似活的生灵一样在呼吸。 江熙想起小时候的中秋佳节,爹娘带着他们兄妹四人一起到河边拜月,买下了一车花灯,馋哭别人家的小孩,又是胡说八道,骗他们在浅水里捞了半宿的月亮。 他不禁靠坐在鬼自逍身边,道:“那确实很美。” 不论是齐国还是古镜国,描绘明月的诗篇浩如烟海。因有这样的底蕴,所以无须赘言,江熙自能明白月刹罗在他心中的意义。 鬼自逍:“他是人间至雅,一个极温柔而纯粹的人。你会不会觉得一个男人喜欢上另一个男人很变态?”他的声音莫名很谨慎,似在说什么很羞耻的事情。 若斯人真真如明月,那对他产生爱慕之心便是人之常情,无关男女。江熙:“不会不会。我想如果我见了月刹罗,也会念念不忘的。” 鬼自逍吐出一口,如释重负。“那么你说说,月刹罗和你家死鬼谁更好?” 这是一道送命题。痴情者最忌不忠,哪怕他要捧着鬼自逍,哪怕月刹罗无与伦比,他也要坚定地护着自家死鬼。 “对于我来说,当然还是死鬼好。月刹罗是人间至雅,死鬼就是人间至灵,就像……就像月下吟叫的狼!” 鬼自逍笑了一声,又无奈叹息道:“月刹罗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他们却说他是孽i根而毁了他。你能想象,从此见不着明月了吗?”他伸手挡住江熙的眼睛,“从此长夜如祭。” 江熙摇头:“我想我已经明白鬼爷的心情了。”他会尽快把月刹罗的遗体还给鬼自逍。 鬼自逍躺下,枕在手臂上:“如果我不曾见过他就好了,无所谓得失,可偏偏见过了……所以我会把鸡血石送给你,一整块。” 江熙又惊又愧:“鬼爷……那太贵重了,我……” “我不想再看到不好的事情当着我的面发生。”鬼自逍指着明月,“当然,千金难买我高兴,我不是给你的,是给它。” 江熙大行谢礼:“感谢鬼爷成全!除了找回月刹罗遗体,鬼爷若有其他烦恼,尽可告诉我,我一定为鬼爷排忧解难。我自信有这个本事。” “哈哈哈哈哈!”鬼自逍收回伤感的情绪,洒脱大笑,“好哇,今晚在此过夜,明早陪我看日出。” 江熙:“鬼爷……没有烦恼?” 鬼自逍:“我有花不完的钱,能有什么烦恼?你们有句什么词来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 江熙被他逗笑:“鬼爷真性情,不像个当官的,倒像个流浪诗人。”一边说着,一边进了帐篷,给鬼自逍铺好床被,又查看哪里有漏风的地方并把风口掖好,出去道,“夜深了,外头冷,鬼爷到里面来躲躲风,当心染了风寒。” 鬼自逍钻进帐篷,脱了大氅埋进软绵绵的被子里。“你不进来?” 江熙:“男女授受不亲。我是有夫之妇,不好。我就在帐边守着鬼爷。” 鬼自逍将狐皮扔了出去:“那你穿着它。” “谢鬼爷!” 他当然不怕冷,躺在大氅上,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来,那时只因他多嘴说了一句“听说大漠和海上的月亮,比在摘星楼上看到的还要大!”,萧遣便缠着他,非要他带去大漠、海上看月亮。 如果萧遣还没走出沙漠,此刻一抬头便能看到了吧。他想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009章 两儿辩日 第二天,凌晨,一缕曦光探出天际。 江熙醒来时发现自己竟枕在了鬼自逍张开的手臂上,身上还盖着被褥和那件狐皮大氅。他差点就要鲤鱼打挺弹起来,但还是稳住了。 见鬼自逍还在熟睡,他忙的起身,狗爬式的钻出账外,手忙脚乱地将一身假行头整理好。又捶打自己的脑门,自言自语道:“你到底是怎么搞的爬到人家窝里去,不知羞耻!幸亏你起得早没被抓包,不然还不晓得别人怎么看你。” 一刻后鬼自逍才从账里出来,扶了扶面具,伸了个懒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的,竟不叫我一声。” 江熙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是才醒来,正要叫鬼爷呢。” 鬼自逍看向东方:“时间刚好。今天的晨光很特别啊。” 第15章 黄澄澄云层像泼洒的艳色染料,有种稀碎又浑然一体的美感,绵延的沙丘镀上了一层金边,闪闪发光,一如波光粼粼的海浪。 人的心情正如这天光,慢慢明媚开朗起来。 江熙赞道:“真是好天气。” 鬼自逍:“素闻你们齐人很会起名字,把月光叫做素晖、蟾光、清辉、娥影……那你们把早上的第一缕日光叫什么?” 江熙:“晨曦。” 鬼自逍摇摇头:“我听过的不是这个。” 江熙:“说法有很多,又比如朝阳,曙光,曙雀……意思都很接近,象征温暖、朝气、希望和光明。” “有意思。”阳光打在鬼自逍面具上,羊脂白玉变成了密蜡黄。他扬起嘴角道:“我沮丧的时候就会晒晒月光、晒晒晨光,一个能予我慰藉,一个能散我阴霾。月光是我的恋人,晨光也是我的恋人,我将它们介绍给你了!” 旭日升起,天地间橙色渐渐变成了金色。 江熙晃了一瞬,以前只是在书中看过,现实中却从未遇到过这么古怪有趣的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欢喜。他向着太阳作揖:“在下焦香,见过嫂夫人。” 鬼自逍仰头大笑:“哈哈哈!对了,你会有伤心事吗?” 江熙:“到底是凡人一个,怎会没有呢。” 鬼自逍双手伸向天空,捧住了一束光,递给江熙。江熙配合地假装接住。 鬼自逍:“你嫂子说你好好捂着,马上就暖和了,暖和了就不难过了。” 江熙任阳光打在自己的心堂处,十分受益道:“嗯!烦恼好像一下子都没有了。” 鬼自逍:“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神经病?” 江熙摆头:“不,我觉得鬼爷是世界上最懂得又最珍惜它们的人,鬼爷配得上它们。”这倒不是吹捧鬼自逍,而是如他这般为体验世间万物而生,能从一阵风、一束光中收获快乐的人才称得上“灵”。要是人人都能像他这般自在该多好。 鬼自逍:“是吗?” 江熙:“是!它们若是得知鬼爷的痴情,一定会化作佳人下凡来与鬼爷结缘!” 鬼自逍:“其实我早就知道,月刹罗就是月光化作的佳人,特来与我相遇,可恨被圣君截胡了。我没保护好他,让他在人间受了伤,回到月宫去了。不过算命老头说我桃花极好,说不定我还会遇到晨光化作的佳人!” 江熙想,鬼自逍这股“神经质”很可能是情伤所至,一个能感知万物美好的人本质是个温柔善良的人,鬼自逍值得拥有一段良缘。 他扶住鬼自逍的双肩,鼓励道:“鬼爷一定会遇到并且得到的,相信很快。” 鬼自逍:“所以我才会问你,你们齐人把早晨的第一缕日光叫什么?说不定他就叫这些名字,像月刹罗的名字一样。” 江熙:“嗯。我虽不知古镜语中代表晨光的字是哪些,但齐语中,鬼爷一定要记住这几个字。”他一边念,一边在沙地上写道,“曙、旭、熹、曦、晞……” 他突然顿住。 鬼自逍:“你怎么了?” 记忆中的一幕场景此刻不由地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时他刚满十八岁,在大齐的皇宫中,先帝问他—— “江熙,如今你已成年,可取了字?” 他:“未曾取字。” 先帝:“可有了想法。” 他:“未有想法。” 先帝:“朕倒是有个好字。” 他:“请陛下赐字。” 先帝:“熙,光也,又有和悦、吉祥、光明、兴盛、温暖之意。你父亲不愧是文豪,给你取了这么好的名。朕看你也天生贵气,日后必成我大齐之骄阳,照拂黎民百姓。这样吧,把你的贵气、福气、运气都与百姓们分一分,就叫‘予芒’吧。” 他欢喜地叩谢道:“陛下谬赞。谢陛下赐字!” 萧遣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不服气道:“父皇凭什么赐他‘予芒’,偏叫我‘石猴’!我不答应!” 先帝:“‘石猴’不过是你小名而已,字等你长大后自己取,看你能有几分才情取出多好的字来,省得你说朕土气。” 后来萧遣十八岁的时候,给自己取了个特别雅气的字,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萧遣本身不是什么追求深刻、内涵的人,平时好大好强,所以他以为萧遣会取诸如“大鹏”、“雷霆”、“无敌”这样的字,万万没想到取了“子归”二字,出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以为萧遣长大了,盼着娶个美丽贤淑的女子,宜室宜家。 - 江熙想罢,暗暗呼了口气,在地上写下了“熙”字。“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鬼爷可识得齐国的字?” 鬼自逍:“现在不就识得了。” 江熙:“齐国取这些名字的人很多,鬼爷可有的找了。” 鬼自逍:“既然是天神下凡,又有何难辨?他必是第一面便能带给人欢喜的人。就像月刹罗一样,光是说话就如母亲哄孩子入睡般轻声细语,像月光洒在身上一样温柔。只听他的声音便要沦陷,何况是目睹了他献舞的圣君。” 江熙恐他又陷入失落的情绪,岔开话题道:“鬼爷我们回去吧,再过一个时辰日头就要烤人了。” 鬼自逍:“好。我们去找寨主讨鸡血石。” 江熙:“嗯!” 两人去到樊慎的营寨,鬼自逍早已遣人从古镜的府邸运来了十箱黄金,交了钱画了押,这尊举世无双的鸡血石就算到手了。 第16章 卖主举办了宴席,庆祝买卖成功。因江熙不能吃喝,鬼自逍便简单饮了两盏茶,带上三十多名随从离开了。 路上鬼自逍问道:“你家现在齐国?不妨我教人给你送回家去。一来你自个搬不动,二来这样的宝物傍身,难免遭贼人惦记,恐招来杀身之祸。黑市可不比国境内安全。” 江熙:“不瞒鬼爷,曾经有个老神仙教了我一招隔空传物的法术。只要在地上画一个阵法,把东西放上去,眨眼的功夫就能把它传送到我心里想的地方。” 鬼自逍兴致高涨:“话本我是看得多,却没亲眼见过。我要你当面变化给我瞧瞧!” 江熙左探右探,凑近小声道:“仙门秘术不可张扬,泄露了就不灵了,我只变给鬼爷看。” “神秘兮兮。”鬼自逍鬼疑地看了他一眼,将随从遣开到五百米外。 江熙煞有介事在地上画了个八卦和一堆他自己都不认识的咒符,然后两人合力将石头搬到阵法中央。 江熙潦草地舞了几个招式后,嘴里念念有词:“喇嘛糕炸元宵黑瓜子白瓜子核桃栈子糖杏仁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一口气念完七百字,不带喘。 这是他过去在馆子里听戏时学来的,鬼自逍不是中原人,大概是听不懂。他偷偷看了鬼自逍一眼,见鬼自逍格外仔细,一动不动地盯着鸡血石,他就忍不住偷笑。 鬼自逍:“好了吗?” “好了。”江熙双手扶在鸡血石上,道:“看好了!三、二、一,走!”同时他在心里默念:空间空间,快收了这石头! 毫无征兆的,鸡血石突然就消失了! 鬼自逍抱住了头,瞠目咋舌!良久,兴奋地抱住江熙的胳膊,不管是魔术还是法术:“这招我也要学,你教我!” 江熙推他不开,道:“仙师说了,我私自传教会失灵的。不是我不想教鬼爷,实在是无能为力。” 鬼自逍:“我俩这样的情分都不可以吗?” 江熙:“就算我俩是夫妻也不行的。” “哼!”鬼自逍甩开江熙,强要面子愤然道,“装神弄鬼的我还不稀罕,在我面前装什么叉!”说时还踩了几脚地上的阵法。 江熙双手抵在鬼自逍身后,推着他向前走:“好了好了,全天下就属咱们鬼爷最厉害。走吧。” 那可是他用命换来的修复系统和随身空间,还是不给人推荐了好。 两人回到客栈,江熙问:“鬼爷会在黑市逗留几日?我再忙活一段日子就要回家去了,此之前一定会为鬼爷找到月刹罗遗体。” 鬼自逍:“黑市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你,一段日子是多久?” 这要看分值增长的情况了。江熙:“短则半月,长则三月。鬼爷要是长住在此,我便每天过来一遭,鬼爷有什么差事只管派给我。” 鬼自逍:“你忙什么?” 江熙想了想,也没什么可掩的,到时候全黑市都得尊他为大善人。“黑市有一些难缠的恶霸,我要惩恶扬善。” 鬼自逍:“就你一个人?” 江熙拍拍胸膛:“就得是我一个人才显得厉害呢!鬼爷别忘了,我会法术。” 鬼自逍“切”了一声,“不屑”两个字都写在了脸上,傲娇得要死,摆了摆手,令侍女伺候自己沐浴去了。 江熙会意,辞道:“那我去了。” 鬼自逍懒得理他:“去呗。” “好,那我改天再来找鬼爷!” 江熙也道不明为什么,总觉得鬼自逍这个人莫名的讨喜,与鬼自逍相处的这两日,他的嘴角都没塌下来过。 不过话说回来,鬼自逍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么轻巧的就掏出了三万五千两黄金,还随随便便赠了人,这样的实力不知在古镜国是个什么概念,总之在齐国,萧遣当太子的时候都拿不出这么多。鬼自逍不会是皇亲吧? 他这样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 第010章 散财童子 两日里,江熙按照恶人榜上的名单收拾了两拨恶人,一拨偷鸡盗狗,一拨借钱不还。对于头目和一些狂徒,江熙没有心慈手软,直接超度,对于一些手下小弟,打得头破血流。 “去!告诉你们那些所谓的盟友,不服气的尽管来找我。记住我的名字,黑市一枝花——焦香!” 很快,一枝花“黑市救世主”的名号一炮打响,恶人火冒三丈,寨民感激不已,主角声望值蹭蹭蹭地往上涨,总分值接近两万。 一夜之间,恶人榜悄悄更新了更多恶人名单,大到啖食人肉,小到摊位争抢。江熙一一记下,按照恶劣性质逐一讨伐。 眼前,他要对付的是一个贩卖孩童的黑i窝,专门拐骗、强抢途经丝路的商客和旅人。抢来的孩子或直接在黑市秘密交易,或送到各国倒卖、奴役、打残了驱使上街卖艺乞讨,何等丧心病狂的事做不出来。 不为分值,他也要削了这帮恶人。 打得过就硬刚,打不过就使计。箭支、地刺、火药、毒药、泻药……凡是黑市能买到的,江熙统统收入空间,堆得满满当当。 他在暗中打探了两天,终于找到黑i帮窝点,盘踞在黑市东边五十里外的一片岩山山谷内,帮内有四百余人。 别说是小孩,就算是大人被拐到了这,放他走,也未必走得出这片沙漠。 晚上,江熙潜入谷内,探清了营地的布局:东区是打手的帐房,西区是被抓来的小孩和女仆的帐房,中间的大帐是头目的卧房和议事厅,南区是畜圈,有五十匹骆驼、五十匹马和二十两马车。营内五十人在巡逻,一百余人在篝火旁享用晚宴,吃酒玩闹斗殴。 第17章 在偏僻的茅厕旁,江熙勒死一名打手,穿上他的衣服混进人群中,先在酒里、水里下了大量催眠药,又爬上某座屋顶用盾牌搭了个掩体。然后老套路,走到哪武器就收到哪,最终免不了被发现,打了起来。 幸好催眠药奏效及时放倒了数十人,武器也收走了大半。 江熙快速蹿回掩体处,搭弓放箭,他早在箭头上涂满了剧毒,中一个必死一个,三两下便除掉了三四十人。 打手嚷道:“是一个人?” “看清楚了,是一个人!就是那个号称要铲奸除恶的黑市一枝花,焦香!” “好一个泼妇!我的刀呢?” …… 围聚的打手越来越多,向江熙投枪投石。江熙一步一退,同时在地上倒满同是剧毒的刺钉。 打手将中毒身亡的同伴铺在刺钉上,踏着他们的尸体进攻。寡不敌众,江熙被逼到了岩壁前,退无可退,只争取多放几支箭,多杀几个人。 侧后方突然有石头不断砸来,击退了好几个逼近江熙的打手,江熙当即意识到有人在暗中相助。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石头既砸敌人,也砸掉了他手中的弓。 “草……” 猪队友。 江熙来不及掏出新武器,一张铁网便从天而降,牢牢锁住了他,又有打手麻利地捅了他两枪。 他被绑得跟个蚕蛹一样押到大厅,同时被绑来的还有那只花里胡哨的开屏孔雀——鬼自逍!他今天穿的是黑狮皮大氅,金面具,金手套,金腰带,金皮靴,珠宝挂满身上。 江熙看得寒毛直竖,整个人都麻了。“鬼爷怎会在这!来做什么?” 鬼自逍阴阳怪气:“来打架。我要是让你带上我,你肯定会说,老神仙不让呢!与其如此,我还不如偷偷跟来。” 这哪是来打架的,这分明是来散财的。江熙真想一头创死在地上:“鬼爷!谁打架穿这么隆重的!” 鬼自逍:“这是战术,这么穿看起来猛!” 鬼自逍的每一句话都在颠覆他的认知下限,一时间他不知从哪里把鬼自逍骂醒好,张口结舌,最后憋出一句:“鬼爷你刚才砸到我了。” 鬼自逍:“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不会打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见到鬼自逍会有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了,太像萧遣了。萧遣至少还有丁点武力,鬼自逍是半点都没有。离谱! 两人被紧紧绑在一个柱子上,背对着背,互相看不见。那头恶人正在清点死亡人数。 江熙:“鬼爷只一人前来?” 鬼自逍:“对呀。就得是我一个人才显得厉害呢!” 厉害你个棒槌!江熙叫苦:“鬼爷来前何不评估一下否能全身而退。” 鬼自逍:“你能吗?” 江熙:“我当然能,我有法术!” 鬼自逍:“那我也能,我有钱。” 竟……竟然无可反驳! 手下进来禀报:“老大,这两人杀死了咱们弟兄八十人,催眠药放晕了九十五人,半数以上的武器无翼而飞!” 这群恶人的头目长得斯斯文文,袭一身玄色文人长衫,一看就好动脑子,比那些粗肢大块、只会吼叫的头领难对付得多。 头目没有发怒,他们拐卖孩童是为钱,抓到鬼自逍也可以换钱,对他而言,这不是杀人放火,而是天降横财。 大头目开门见山道:“久闻鬼爷大名,不想初次见面却是这番场景。敢问鬼爷可是为这些孩童而来?” 鬼自逍:“当然。” 大头目:“这就好说了。这些孩童本身也是要拿去卖的,鬼爷既然喜欢,买去就是了。” 鬼自逍:“多少钱。” 大头目:“便宜卖给鬼爷,一人一万两黄金,我手上有五十个小孩和二十个女子。这笔买卖做成,鬼爷伤我手下的事,我便不再追究。” 江熙来时已打听清楚“行情”,道:“大王,超市价五十倍了已经。” 同时鬼自逍道:“就这?” “……”江熙本想通过谈判寻找突破点,不料鬼自逍两个字结束了谈判。整一个人傻钱多。 大头目:“鬼爷家资雄厚,令我大开眼界。” 小头目:“老大,别信他。这个鬼自逍虽然有钱,但七十万两黄金不是小数目,他未必拿得出来。一枝花倒是有些实力敢独闯山谷,而他连石头都投不准就敢一个人跟来,连武器都不带,哪有财主出门不带护卫的?何况还是在黑市,这么不要命,小心有诈,搞不好是引蛇出洞。” 鬼自逍不服:“谁说我没有武器!在我怀里。” 小头目上前往他怀里摸索,掏出一把乌木烫金折扇,看了又看,是个值钱的古玩意儿,便笑纳了,又嘲讽道:“这是武器?傻逼。” 鬼自逍骂道:“你才傻逼,你全家都傻逼!” 江熙猜鬼自逍一定是话本看多了,感叹这孩子长这么大家境还这么殷实真是不容易。 大头目:“别吵。鬼自逍,你可诚心与我做买卖?” 鬼自逍:“不信你杀了我,又能得到什么。” 小头目:“杀你犯不上,依我看,你充营妓最好!但凡是个要脸的人物都会花钱买体面,操到你把钱全都吐出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鬼自逍、江熙一口气卡住了,咳个不停。 鬼自逍身子都发抖了,还是嘴硬道:“区区七十万两黄金不过我平时吃喝玩乐的碎钱,你们就如此多疑防备,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教我瞧不上。” 第18章 这种世面江熙也没见过!他两眼一闭,道:“鬼爷你少说两句吧。” 小头目顿时火起:“妈的,我这辈子最讨厌装逼的人!来人,先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扒了。” “哎?哎!放开我……救命!” 鬼自逍被解了绑,被推倒在地,被四个大汉扒得只剩下了裤衩。失掉了面具的鬼自逍,是一张净白俊秀的古镜人标准面孔。 小头目呸了一声:“妈的,裤衩都绣珍珠吗!” 鬼自逍捂住:“你们过分了!” 小头目一脚踹在鬼自逍肩头上:“让你在我面前跳!” 江熙连忙道:“你们怎么没在道上打听打听,鬼爷可是古镜国的大官。你们如此羞辱鬼爷,不怕惊动了古镜朝廷,发兵剿灭你们吗!你们现在不过是三百人的乌合之众。” 大头目听罢摆了摆手:“二弟不要失了分寸。” 鬼自逍这才保住了最后的体面,又被绑回柱子上。 大头目转头问江熙:“一枝花,你又是什么来头?” 黑市一带帮派众多,起了又灭,灭了又起,剿也剿不完。诸国子民离国远行,本来就是一场冒险,哪怕是官吏也要做好有去无归的准备,又消息阻塞,朝廷也难知国境之外发生了什么,就更管不了了,除非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消息直达天听。 而朝廷一旦谴兵讨伐,这些黑i帮必然无法抗衡,如鸟兽散,但又能很快卷土重来。这就是无邦国地域的生态。 本着“不滋事”原则,黑i帮一般不会刁难有名有姓的大国官吏,但官吏的身份并不是万能免死金牌,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照杀不误。只要不留活口,鬼知道你在大漠是怎么死的,饿死、渴死、迷路、被猛兽袭击、被敌国缉拿? 他们不敢对鬼自逍下杀手,自是对鬼自逍的身份有所忌惮,但更多是有利可图。 所以他们也需要弄清楚江熙的身份。 江熙:“大好人。” 鬼自逍:“家妻。” 两人同时答道。 一阵冷风吹过…… 这么说好像也不是不行,江熙立刻改口道:“是家妻。” 大头目打量了他俩一圈,毫无夫妻相,并发现他俩都带有假面,命令道:“卸了他们的伪装,我要看看他们的真面目。” 鬼自逍当即慌了,使劲挣扎,惊叫:“不行!不可以!我出八十万两黄金,不要卸我!” 江熙:“也不要卸我!我出一块鸡血石!价值三万五千两黄金的鸡血石!” 第011章 奇丑无比 大头目没有叫停,小头目扬起嘴角,从鬼自逍下手。 鬼自逍害怕得顶起脚尖:“你别过来!否则我艹你全家,我说到做到!” “拿来吧你!”小头目摸到鬼自逍耳根处假皮的边缘,忽的撕拉。 鬼自逍疼得“啊”了一声,哪知小头目“啊”得更大声,“鬼呀!!!” 只见鬼自逍的假皮下是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容!黑斑覆盖了大半张脸,凹凸不平全是痘坑,没有眉毛和睫毛,两只眼睛一上一下的斜着,唇色发紫似中毒。鬼见了都要吓到回阳。 小头目连退了五步,大头目也双目惊恐。 鬼自逍的自尊此刻碎了一地,恼羞成怒,颤着声音大骂:“你……你们不得好死!” 小头目从鬼自逍的羞怒中得了趣,捂住自己的眼,把假皮马马虎虎地贴回鬼自逍脸上,道:“遮好吧丑八怪!我要是你就再不出门,吓到人损阴功!” 鬼自逍抿住嘴,没再做声。江熙虽看不见他,却听到了他暗暗咬牙的声音。 江熙心想,鬼自逍这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便放弃了挣扎,任他们卸掉自己的伪装。论如何安慰一个碎了自尊的人,有一个方法就是,比他更碎。 小头目转到江熙跟前,先是夺了他项上的血珀,一眼识破,问道:“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个东西?” 这是他故意挂在身上,以防这样的情况发生时,好让人误以为他是月刹罗。可眼下鬼自逍在身旁……算了,事后再解释吧。他道:“我的东西,自然挂在我身上。” 众人不明所以,将他从柱子上解下来,推倒,开扒。扒着扒着,越觉不对劲! “老大,他……他好像没有……” 小头目:“没有什么?” “没有肉!” “没有肉?开什么玩笑。”小头目踢开手下,亲自扒,竟扒出一具焦尸来,比起鬼自逍的丑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又被生生吓了一大跳。“鬼……鬼呀!!!” 江熙站起身来,活动着筋骨,冷眼一瞥:“就这心理素质怎么做人贩?” 大头目双腿一软,坐到了椅子上,指着江熙:“你……你是月刹罗!” 江熙昂首道:“如何,你认为自己还有几分胜算?” 众人畏惧退缩。 平心而论,哪怕是杀人无数的狂魔,看到这种玩意儿也得抖两抖,毕竟这已超乎常理,就是个怪物!何况之前就听说了焦尸的不少传言,比如单挑千名古镜士兵、施法令人自相残杀、扮女人吸食男人元阳……又怪不得刚才捅了他两枪,愣是一滴血没掉,跟个没事人一样。 鬼自逍看到江熙的真身,怔了几秒,双目当即变得猩红,突然狂躁得像只受伤的困兽,发出凄厉的尖叫,帐房都晃了几晃。“月月!月月月月……!” 第19章 江熙反而被他的嚎叫吓得往前一个趔趄,“砰”的一声迎面重重撞倒在地上,因手脚依旧被捆着,无法平衡,像只毛毛虫一样弓着腰,狼狈许久才爬起来。 “呀——” 极恐之下亦有极勇,只见脸色煞白的小头目闭上眼睛,举枪冲向了江熙,大吼一声,枪头便穿破他破破烂烂的躯体,把他钉在了柱子上。 “我草……” 鬼自逍躁动得更厉害了。“月月月月月月!!!” 江熙深深皱眉:“你们真的是……好吵。” 小头目睁开眼,怯怯地松开了枪杆,退到大头目身旁,道:“老大,他不会死吗?” 江熙风轻云淡道:“死人还如何死?” 大头目原是恐惧万分,但看江熙动弹不得,只会嘴硬,也不是神通广大,胆子便又壮了几分,竟生出将江熙纳入麾下的念头来。一来,江熙确实是个厉害的打手;二来,他想到一个绝佳的敛财方案,只要江熙肯合作,负责装神弄鬼,为祸百姓,他假作降魔者,集资捉拿江熙,除魔卫道,敛来的财两人平分,岂不比买卖孩童来得风险小、收益大、名声好!也比鬼自逍的口头承诺来得靠谱。只看江熙的意向如何,不妨聊聊。 “我这有桩生意想与月刹罗大人谈谈,不知大人可有兴趣?” 江熙不假思索:“有兴趣,先给我松绑。” 鬼自逍:“什么生意,我也要谈!” 大头目直接无视了鬼自逍,说道:“大人一来便杀死我八十名手下,我断不敢轻易松绑,除非大人有十分的诚意。” 江熙:“那要看是多大的生意,够不够吸引我。” 大头目爽快道:“只要大人肯合作,一年赚个十万两黄金不成问题,稳赚不赔。” 江熙:“可别是什么强抢民女、拐卖孩童、猪狗都瞧不上的勾当。我可是有底线的。” 江熙既然杀到了这里,大头目也大抵知道江熙的底线,说道:“不杀人不放火不强抢不拐卖。” 江熙:“那是什么?” 大头目:“诈骗。” 江熙:“诈骗也有讲究,穷人的钱我不骗。” 大头目:“穷人能骗几个钱,自然是骗有钱人。” 鬼自逍:“那就是骗我呗!” 大头目循循善诱:“若是谈成,我便不做买卖孩童的生意。大人是大好人,大可将赚来的钱财散给穷人,也算是劫富济贫了,功德无量呐。” 一句话就把自己是否继续作大孽的决定抛给江熙,江熙都给气笑了,不想再聊下去,道:“如此,我献上那尊鸡血石算不算诚意?” 黑市方圆百里内,无人不知鸡血石已被鬼自逍拍走。 鬼自逍不答应了:“你不是说鸡血石要带回去送给你家死鬼的吗……”鬼自逍突然顿住,想到了什么,崩溃道,“你要送给圣君?!” 鬼自逍疯了,不停用后脑勺撞击柱子。他斥巨资买下鸡血石,赠给了白月光,白月光却要把鸡血石赠给他的情敌!这算什么事! 更可恨的是,他终于发现在这场交谈之中,自己始终是个局外人! 大头目:“那当然算诚意,不知大人如何将鸡血石献来。”他想,只要人在物在,必然不会亏,哪怕谈判不成,那鸡血石只要到了这里就别想回去,到时候故技重施,再把鬼自逍的钱财骗来,这样下半辈子生计就不用愁了。至于这两人最后是死是活,都是后话。 第012章 他太吵了 江熙:“我现在就可以掏出来给你,前提是你得解开我的手。” 小头目:“解开你的手?笑话!你要是掏出弓箭来,我们这伙人岂不毙命。”此前的打斗中他可是亲眼看见江熙源源不断地凭空变化出许多武器。 江熙:“你们要是不放心,砍下我一只手也行。” 小头目:“你说的。” 大头目:“等一……” 不等大头目说完,小头目便一刀砍向江熙肩膀,“吭”的一声,胳膊从肩骨处断裂,耷了下去。 鬼自逍:“啊!月月月月月月月月!!!……” 江熙:“现在总可以给我这只断臂解绑了吧。” 鬼自逍:“月月月月月!!!” 大头目想,再不答应就是自己没诚意了,便令人取下他的手臂。 江熙:“很好,那么请用我的手臂塞住鬼自逍的嘴。” 众人:??? 江熙解释道:“他太吵了。” 鬼自逍瞪大眼睛:“月月?月月!” 小头目早就想这么做了,拿起手臂就堵住了鬼自逍。“你安静些!” 鬼自逍挣扎得更凶了:“呜呜呜呜呜呜!!!” 江熙知道他想吐掉,说道:“别再把它摔折了。” 鬼自逍“呜呜”了两声,消停下来,默默哽咽,身子止不住一抽一抽的。 那只断臂的手掌做了几个手势,随着江熙叨念,鸡血石赫然出现,立在了大头目身前。 众人震惊,定在了原地。 江熙:“不必惊讶,略施小计而已。” 众人围上去。不知怎的,鸡血石上沾满了灰尘,像老宅子里的物件一样,看不清真面目。 大头目:“这真是那块鸡血石?” 江熙:“如假包换。你擦干净看看不就知道了。” “咳咳!” 小头目不禁打了喷嚏:“怎么有股胡椒的味道。” 第20章 江熙:“我之前把它塞厨房里了。” 一声咳嗽吹起了石头上的灰,引得更多人咳嗽。“咳咳咳咳……” 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手臂以意想不到的形状反折,张开的五指盖在鬼自逍脸上,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几人擦出一片干净的区域,边观察,边咳嗽,兴奋道:“真是那块鸡血石!” “算他有诚……” “不好,有……毒!” 顷刻,几人似被魔爪掐住了喉咙无法呼吸,十秒后无力地瘫倒在地上,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半刻过后便命丧黄泉。 那鸡血石早已被江熙动了手脚,上面的灰尘是毒粉混着胡椒面。此毒呈灰粉状,一旦吸入五脏六腑,便会立刻阻滞心脏跳动,使人窒息而死,杀人于无形,有个靓名叫做“坟头灰”。就为了一碗的量,江熙已倾尽所有,已是身无分文。 而混入胡椒面,就是为了刺激人咳嗽。 江熙:“鬼爷,别呼吸,咬住了。” 鬼自逍点点头,手掌便松开了,掌心变化出一把匕首,将鬼自逍身上的绳索割断。 鬼自逍脱身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给江熙解绑,而是把自己的假面贴好,穿好衣裳,包括披好大氅,才去解开江熙。 江熙用分值接好断臂后,给鬼自逍系上隔绝毒粉的面纱。 鬼自逍近距离看到江熙的真身细节,直哆嗦,声音也弱了几分:“月月……月月……” 江熙温和道:“鬼爷要是害怕,就闭上眼睛。”他说罢走到大头目身前,俯视那双求饶的眼睛,拿起大刀,毫不犹豫砍下大头目的头颅,溅了一身血。干净利落,像个老道的杀手。 江熙:“月刹罗应该不杀人吧。” 鬼自逍惶惶地退到柱子前,瘫在了地上,似从未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 江熙提起头颅一抛,抬腿一踢,将头颅踢出门外,又即刻拾起一件衣裳将石头上的毒粉扇飞,使之弥漫在帐内的各个角落,而后走向鬼自逍道:“鬼爷没见过杀人?可还有力气?” 鬼自逍点点头,又摇摇头,吃力地爬起来,又跌倒。 “我知道了。”江熙捡起那身还能将就着穿的皮囊,又将鬼自逍打了个横抱,从窗户翻了出去。 “老……老大的头!” “老大被杀了!” 头颅滚到人群中,手下惊叫起来。 群龙无首,人心散乱。一伙人杀进帐内,要凶手一命赔一命,一伙人则停在原地,手足无措,等着解散。 毫无意外的,冲进帐内的一百多号人找不着江熙,又被鸡血石吸引,争相围观,皆中毒身亡。外面的人发现了猫腻,再不敢踏入。 江熙在暗中观察,原本四百余人,已经干掉了两百人,昏倒有一百人,便剩下五十名后勤小喽啰和几十名打手,而这些打手各怀心思,散沙一盘,不堪一击。 江熙变化出刀和盾,递给鬼自逍,又在鬼自逍周围铺了一圈有毒的刺钉,道:“鬼爷先在这里躲着,我去料理他们。” 鬼自逍听话地点点头。 “鬼爷好样的!” 江熙说罢,套上皮囊,爬上对边的屋顶,抽出弓箭,向慌乱的人群吹了个口哨,三下五除二便干掉了还不顺服的打手。 “剩下的人都听我的。第一件事,把尸体收拾了,连同窝点一并烧毁。第二件事,在外面搭好营帐,把孩子和女人转移过去,休息一天,明日太阳下山后赶去黑市。第三,你们给他们找回家人,将功赎过,不然有得你们好死。第四,在黑市传开去,说是我一枝花救了他们!听懂的点头,没听懂的站上前来!” 弓箭就那么搭着,众人战战兢兢,秒懂。几个有眼力劲的小喽啰当场跪下,要拜江熙为大姐头。 江熙想了想,安置这些小孩和女人,以及监督这伙人办事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他需要人手,便收了几人,就此创立帮派,起了个通俗易懂的名字“香花帮”。 一晚上,谷内的熊熊大火照亮了小半边天。江熙守在孩子和女人的帐外,掏出针线缝补被割破的皮囊。 鬼自逍默默坐到江熙身旁,从针线盒里也掏出一根针,穿了线,笨拙地缝起皮囊的另一头。 江熙看着好笑,道:“鬼爷不怕我?” 鬼自逍几乎是哄他的语气:“不不不,我怎么会怕祭司大人。” 江熙:“鬼爷前几天还笃定我是齐人,这会子怎么偏认定我是月刹罗?” 鬼自逍:“之前是我眼拙。月月……” 江熙有心无力道:“我真的不是月刹罗。” 第013章 十万功德 鬼自逍:“你如何不是?” 祭司在古镜国的地位举足轻重,天生富贵,心性雍容尔雅,哪怕月刹罗因罪受死,死前也不会像他这么狼狈。这种狼狈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月刹罗会满口污言秽语吗,会杀人不眨眼吗?” 鬼自逍沉默了一瞬:“你以前是不会的……我没保护好你,我很抱歉。” 江熙停下缝补的动作,抓耳挠腮,抓肝挠肺,真是拿他没办法。“那块血珀是我在黑市淘的,我就是个糙老爷们。” 鬼自逍忙道:“你说不是便不是,不用想破脑子证明。你累了,去休息一会吧,我在这里看着就好。” “我不累。”他心累,总不能跟鬼自逍坦白是他掘了月刹罗的墓吧。 第21章 两人良久无言。鬼自逍先打破了沉默,微声道:“你会不会嫌我长得丑……” 江熙:“怎么会,我感激鬼爷还来不及。再说,我比鬼爷更丑呢!” 他原想安抚鬼自逍,不料鬼自逍更自卑了。“你是被烧成这样的,我是天生的。自从我知道自己的面目会吓到人以后,我就再没有脱下过面具。” 江熙连忙摆手:“鬼爷千万别这么想!鬼爷心肠好,家世好,出手阔绰,浪漫有趣,多少姑娘……多少人喜欢不来?况且这世间万物原本就没有完美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生老病死,有缺才是常态。古人云,事若求全何所乐。完美的人与事跟这个有缺的世界多么格格不入。鬼爷,其实你很好!” 鬼自逍听他这么说,宽慰了一些,却解不开那道心结,垂着头,语气略带不甘:“我害怕月刹罗恐惧我的模样,才没敢跟他表露心意。如果我先圣君一步向他表达爱意,他是不是就会跟我在一起。” 江熙:“不会。” 鬼自逍眸光颤了颤,把头垂得更低了。 江熙:“鬼爷不要丧气,皆在‘两情相悦’四字当中。月刹罗若对鬼爷有情,自然不会与圣君相悦,既然他与圣君相悦,那他对鬼爷便是无情。这当然不是指鬼爷比不上圣君,也不是指月刹罗就不喜欢鬼爷,而仅是说明月刹罗不是鬼爷的正缘罢了。又如果说,月刹罗只因一个人的外貌美丑来确定喜恶,那他还是明月一般的值得鬼爷喜欢的人吗?” 鬼自逍:“我怕。” 江熙:“鬼爷怕什么呢?” 鬼自逍抬眼看他时双眼已蒙上一层水光:“我怕此生喜欢不了别人了。” 月刹罗已经死去十一年。 江熙:“鬼爷再没有喜欢过别人?” “没有。”鬼自逍显得不知如何自处,那天赏日时的自信,这一刻全都没了,可怜巴巴的。 江熙靠近鬼自逍,拍拍他的背,像兄长一般劝道:“白头并非雪可替,相识已是上上签。有的人光是遇到都耗尽毕生运气了。鬼爷别难过,喜欢这种感觉也是极美好极难得的,鬼爷至少体验过了,并为此开心了一段时间,便是好的。不像我,还不知伊人在哪。” 鬼自逍声音里夹着绷不住的哭腔:“你真的没有喜欢过谁?” 江熙细细回忆了一下,确实是:“没有。” 鬼自逍没忍住,大哭起来。 不入相思门,不解相思苦。江熙懂个屁,手忙脚乱地道:“不是……鬼爷!怎么了?”此情此景,怎的有种负心汉竟是自己的错觉。 他抓住鬼自逍的双腕:“鬼爷振作起来,情深不寿!再者,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人的心态一旦失衡就容易倒大霉,要往前看呀鬼爷!” “我……平时不……不失衡的,你……你让我安安静静失衡……一下……” 劝不住,根本劝不住,鬼自逍就蜷缩着,哭到了天亮。 第二日晚上,江熙一干人回到了黑市。 一些在黑市逗留的父母接到了自家的孩子,欢喜地回了家;一些父母因久寻无望归国,他们的孩子则由樊慎遣人送至本国的关口,交由关内的官差负责安置;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便留在了樊慎的营寨,成为寨员。 而此次营救行动的主人公——黑市一枝花,因此名声大噪,风头无两!人送尊号“香夫人”。总分值突破了三万! 救人带来的成就感以及一路上涨的分值,让江熙兴奋得几天几夜没睡好,马不停蹄地带领香花帮又解决了五六个罪无可恕的恶人帮会。 鬼自逍一直跟随江熙,帮忙打下手,卸掉了此前高高在上的大官人姿态,穿戴也收敛起来。 江熙本不指望鬼自逍能帮上多大的忙,岂料不装逼的鬼自逍是个人才,比如收买人心、料理脏银、造势扬名……样样拿手,又心细如尘、面面俱到,虽然没有武力,但有能使鬼推磨的财力,物资供给无虞,让他得以放手去干,事半功倍。 就说鬼自逍平时嚣张霸道的模样如何当得了官,原来人家实实在在有两把刷子。 最后是小弟们体力吃不消,江熙才放了假,让大伙好好休息三日。 这天,江熙陪鬼自逍在茶馆的雅间里喝茶,顺便听听茶客们对他的吹捧,哈哈哈地笑个不停。 鬼自逍也跟着笑了笑,好奇问:“你要一直留在这铲奸除恶吗?这世间的恶是除不尽的,你若想澄清玉宇,回家之日恐怕遥遥无期。” 江熙在心里念叨系统,系统跳出来。 【当前计数好感值:5 声望值:34205 总分值:34210 恢复肉身所需分值:10万。】 声望值最近极不稳定,大起大落,虽然总体呈上升趋势,但减值与日俱增,就要超过增值。 他问过系统这个减值的原因是什么,系统称是剧情,需要自行探索。一想到这,他当即笑不出来,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也没听到有人说他的坏话呀。 鬼自逍:“你在想什么?” 江熙回了神,道:“时机未到。大概还需两个多月吧。” 鬼自逍:“时机未到?是有什么事卡住了吗。” 江熙反问他:“你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神佛鬼怪吗?” 鬼自逍:“当然信。你不正是一个玄乎的存在吗?” 信便好解释。江熙道:“我本是在一场战火中死掉的小老百姓,半年前一个老神仙出现在我的坟头,救活了我,又告诉我说,只要我做满十万功德,就能恢复肉身。所以我在忙活这些事情,等我把肉身养好,不那么吓人了,就可以回家了。” 第22章 第014章 半生不熟 鬼自逍:“你的身体可以治好吗?” 江熙:“鬼爷可是亲眼看到我的手臂被斩断又接好的,这还能有假?” 鬼自逍顿时比他还兴奋,拉起他就要走。“那还休息什么!赶紧叫上他们去干一票大的。差人手的话,我给你支个百来人。” 江熙:“鬼爷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鬼自逍:“我急,我想看到你恢复肉身的模样。” 他不用想都知道鬼自逍打的什么主意,对他的身份还没有死心。 这时,茶馆外传来了叫卖声。 “卖小人喽卖小人喽,木雕、石雕、布偶、纸扎都有,只接预定!有没有回不了大齐的相亲?虽然漂泊他乡,仍然不忘国恨,与国同仇与国同悲!五月十六山河阙,杀尽江狗不解愁!” 小诗中的“阙”指的是阙州,同时又是“缺”的意思。 江熙心惊,走到橼栏寻声看去,一名小贩举着一面旗子,上面写的字大致是他吆喝的内容。 一名齐商唤小贩道:“你过来,我要预定十个木人,到时候在黑市游行,教路过的人都啐他一口。他奶奶的,贱畜!” “这位大哥既然组织游行,那么我也随两具木人。记上!” 小贩:“好嘞!” 江熙急急下楼,问那几人:“老乡,这是要做什么?” 齐商愤愤地瞪他一眼:“听你的口音是京城人士,怎么不知道五月十六是什么日子?你还是不是齐人!” 五月十六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是他杀死李顾大将军,顶替签下条约,将故乡阙州割让给东凉国的日子。四个月后,他又带领古镜军攻打大齐的沙洲,结果古镜军七万兵马几乎全军覆没,三百名士兵死里逃生,在三生壁将他烧死。他想知道后续怎么样了。 江熙:“罪过罪过,我久旅异国十余载,好些事都不知道。” 齐商便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道:“皇帝陛下将五月十六定为国耻日,每逢此日,大齐举国上下都要祭奠李顾大将军和扎江狗小人,以告诫九千万子民,国仇犹在,要发愤图强,不可贪图享乐,早日收复阙州!” 江熙有些发晕,脚步不稳,晃了晃,幸得鬼自逍在身后扶住。 齐商:“是吧,你听了也要气晕!两军对峙,打都没打,就割地投降,缩头乌龟王八蛋!误我大齐,亏得先帝那么器重他!什么鸟人啊,我草他老母!” 小贩:“据说木柴堆了一丈高,将他活活烧死!烧了一天一夜,啧啧啧,连骨灰都不剩。真真是便宜了!我看就该吊着他一口气在,天天折磨才好。” 一些路过的齐人听了,参与进来,辱骂声像泼了油的火焰一下蹿了起来。 “江家几代人的清誉都被他毁了!” “一窝生不出两种人,他江家就没一个好东西!皇帝也是个无道的主,这样的仇都不诛他九族?!” “死不足惜,死有余辜!” 江熙站在人群中,脸上全是唾沫,仿佛被轮了几千个巴掌。 “哈哈哈哈,在这无能叫骂有用吗?”说话的是一个通晓齐语的东凉人,他讽刺道,“当时就算开战,你们齐人能赢吗?别自以为是了!” 齐商:“放你妈的屁!真要打一场,东凉人铁定一败涂地,只会比古镜人更惨!” 东凉人:“古镜军?切,莽夫而已!” 古镜路人:“你们吵你们的,别扯古镜!” 齐人:“沙州一战,古镜七万兵马被我齐军打得屁股尿流,全军覆没。而古镜军此前刚夺下你们三座城池,你敢说古镜军打你们不是虐狗?我们打得过古镜军就打得过你们!如果你们真那么厉害怎么不打回去呀!” 东凉人举起大拇指讽刺:“你说得好有道理。你们既然那么厉害,怎么不反扑啊!你们倒是发兵收复阙州啊,在这里逞什么能!” 齐商挽起衣袖:“你草你大爷,找死?我正愁没处发泄!” 东凉人:“来啊!” 两人厮打起来。 黑市的巡卫路过,把两人拉开,怒斥道:“黑市不得闹事!在这里的人谁没个国仇家恨,要是个个都要打要杀,黑市还要不要活!要闹滚出去闹,别给爷添事!” 众人将两人拉走,街道才安静下来。 江熙定在了原地。鬼自逍蹭了蹭他,要告诉他一件事:“这个江……” 江熙:“江狗。” 鬼自逍:“他在古镜也是个‘名人’,古镜也有一个关于他的大祭日,但祭的不是他,而是在齐国沙州战死的七万士兵,警示后人铭记此辱,不要重蹈覆辙。在每年九月十五,古镜会举行盛大仪式,他也是要挨骂的。” 九月十五,是他的忌日。遗臭万年不过如此。 系统在江熙眼前闪烁,声望值中的减值已经超过增值,总分值开始下降。 今天是四月二十,他的“辱骂日”要来了,怪不得减值越来越大。到时候大齐九千万人一起声讨,一个人头算一分的话,能直接干爆系统。 而大齐和古镜,每年一骂,回家之日真的就遥遥无期了! 江熙两眼一黑,浑身不适,干呕了两下,跑回茶馆的客房中。 鬼自逍在门外着急道:“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需要帮忙吗?” 江熙焦急地来回走动:“没事没事,我突然累了,想歇息一下,鬼爷也去休息吧。” 第23章 他思来想去,决定跟系统谈判。 “系统系统,既然分值可以随时接回肋骨手臂,为什么不能按阶段修复肉身?修复肉身需要十万分值,现在我已积攒三万有余,理应可以进行三分之一的修复才对。” 【幸运儿,系统并未限制阶段性身体修复,你可以选择立马修复。】 “……” 问迟了,是他大意了!“可是为什么你从未提过可以阶段性修复。” 【不宜提示。】 “为何?” 【影响美观,不建议阶段性修复。】 “难道阶段性修复后,模样会比我现在更差吗?” 【会。】 “有多差?” 【很差。】 眼看分值一路下降,不由得他仔细琢磨“差”在哪里,便道:“快快,我选择用掉当前全部分值修复身体!” 【你确定启用全部分值执行阶段性身体修复?】 “确定。” 【目前总分值:33425。确定修复?】 “确定!” 【最后提示,是否确定?】 问答间,分值掉到了33100。 “确定确定确定!” 【叮—— 执行第一阶段身体修复,分值:-33100 目前总分值:0。】 江熙当即感觉到全身奇痒无比,连忙脱掉所有行头,光秃秃一身。眨眼间,黑黢黢的骨头变成了白色,“风干牛肉”膨胀起来变成肉红色,浑浑间长出血管,涌上血液,生长出五脏六腑,接而包裹上皮肤…… 正当他盼着皮肤修复如新时,却停滞了。那是成片成片烧伤的皮肤,黑的焦肉、红的熟肉、白的脓疮、卯起的黄色水泡,布满全身,肿得不辨五官的脸上更有十来道深深的刀口! 他在镜子前,当场吓了个傻,这比焦尸形态更加残忍!焦尸形态只是吓人,而这副三分熟的形态,吓人之余更有一种“惨不忍睹”的惊悚。 烧伤的皮肤对痛感是麻木的,但恐惧令他产生抽筋剥皮般的痛觉来,他栽倒在地上,似一条被开了花刀、掉进热锅里的鱼,沸水肆意地入浸他每一个毛孔,一片一片将他煮熟,连同他的血液、五脏六腑一起沸腾。他眼睁睁的,却死不了。 无可抑制、无限放大的恐惧又将他拉回到葬身火海时的夜晚,缠绕在他身上的火舌像来自地狱的恶婴,笑盈盈地贪婪地蚕食着他的肉身。他闭上眼睛还是看得见红漾漾的一片,耳边咔吱咔吱的声音不绝,带着火星的烟粒卷入肺腑夺走他的呼吸…… 他发狂尖叫起来:“救命!啊!救我!快救救我……” 鬼自逍踹门而进,惨景赫然入目。 江熙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痛苦翻滚着,所沾之处都黏上了一层伴着血丝的浓稠液体,空气中弥漫着一层半腐烂的臭味。一切一切都在斥说着他此前遭遇如何残忍的作践,仿佛一件阎王的杰作。 他瞳孔微张,来不及多思即将江熙抱到床上,出去吩咐侍女把黑市全部的郎中找来,又回到江熙身旁,什么都不敢做,连衣物也不敢为他遮上,生怕做错了一步就误伤了他,只有不停安抚:“别怕,我已经叫大夫来了。” 江熙双手在身上混抓混扯,像是在拔开那群鬼婴。“走开,快走开!我……我不想死!水,水呀!下雨,快下雨!” 这是他死前的祈祷。 鬼自逍忙的将两只冰凉的玉石塞进他手里,让他握着,防止他到处乱挠,道:“大夫很快就到了,你放心,不会死的,相信我!” 手心冰凉的触感像捧到了晶莹的雪,使他意识到自己得救了而消停下来。许久后,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鬼自逍急促不安地跪在床边,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方,碰都不敢碰。 “鬼爷……” 他有过好些无助的时刻,多数是独自应对过来,后来可幸有了一个知己陪他度过,没想到如今在远离乡土的黑市依旧有人照顾,真是他的福气。他恢复了平静,再细细感触,虽然难受,却不怎么疼。 鬼自逍:“你感觉怎么样了,疼不疼?” 江熙:“不疼,让鬼爷费心了。只恐吓到鬼爷。” 只是一盏茶的功夫,江熙就成了这副模样,鬼自逍有太多的疑虑,却怕他思多劳神,不敢问,只道:“我不怕。” 江熙这才想到自己光秃秃的身子,难为情地伸手去拿被子,鬼自逍先一步拿来一张轻飘飘的长巾为他遮上,道:“你别动,只管吩咐我好了。” 第015章 新欢难哄 江熙:“怎敢劳烦鬼爷。” 鬼自逍:“拒绝的话就不要说了。让我伺候你,我倒安心些。” 江熙正要说什么,门外侍女道:“鬼爷,已请来了六名大夫。” 鬼自逍问江熙:“你方便的话,我便让他们进来了。” 江熙:“鬼爷等等,让我先想想。” 他心念道:系统系统,我这情况可医治吗? 【可医。第一阶段修复已完成,你重新拥有一具活的身体,遵循生老病死,治愈效果凭医者能力。】 江熙明白了,第一阶段的修复只是将他从死人拉回活人,至于活成什么样,不在第一阶段修复范畴。他现在只能依靠大夫的医术补救,可再高明的医术也只多是满足伤口愈合,要想恢复如初大抵是无望的,还得靠系统上分。 他又问目前分值多少。 第24章 【当前计数好感值:0 声望值:-300 总分值:-300 恢复肉身还需分值:66900。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减少。】 有无下限? 【无下限。】 那岂不是万丈深渊,猴年马月才能攒到七万分啊?哎,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他开口道:“鬼爷让他们进来吧。” 六名大夫轮流问诊,整整六遍,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观察了个遍,然后一起讨论方案,与鬼自逍叮嘱了许多事宜。皆言:可愈伤口,无力回天。 鬼自逍听不进心,令六人日夜轮番照看,又遣人回古镜把御医请来。 听得鬼自逍在楼下厉声道:“这还用我说?古镜的御医不行就去请大齐的御医,大齐的御医不行就去请东凉的御医,我不信普天之下没人能治!” 大夫:“如此严重的烧伤我等从未见过,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小的不敢妄言这世上无药可医,可还是要劝鬼爷一句,不要抱太高的期望。” 鬼自逍:“你别来了。我听不得丧气话。” 江熙躺在床上,吃力地唤道:“鬼爷!” 鬼自逍闻声,压低声音叮嘱下属:“赶紧去办。”便匆匆上了楼走到床边,情绪切换自如,温和道,“我在的,大夫正在熬药。你想要什么?” 江熙:“我……想坐起来。” 鬼自逍连同他身下的毯子一起捞起来,将被子垫在他身后,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似乎磕破他身上的任何一颗水泡都极有罪。 江熙明白,鬼自逍是把自己当成月刹罗来照顾了。 “请鬼爷不要为难他们,这不是人力可强的。鬼爷若为我着想,不如宽心些,我也轻松些。” “我没那么宽的心。”鬼自逍冷声道,转身坐到茶桌前,变得生分了些许。他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在失控边缘。 江熙开解道:“好端端的,怎生气了?” 鬼自逍双手握成了拳,心口闷着一股气道:“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月刹罗这样的人!” 江熙:“他……如何恼你了?” 鬼自逍站起身,左右踱步,然后打开一面柜子取出一幅画,展开在江熙面前。“这是一幅来自中原的画,出自五百年前一位名家之手,真迹,你瞧瞧如何。” 江熙端详许久,画的是高山流水,俞伯牙与钟子期知遇的典故,确实是真迹。他赞道:“妙极,就是大齐的皇宫也找不出这位画师的画来。鬼爷是在哪里得到的?” 鬼自逍不回他,反而是问:“你喜欢吗?” 江熙目不转睛地看着画:“喜欢极了。这么好的东西谁会不喜欢呢。” 鬼自逍收了画,一下一下撕得粉碎,像个叛逆期的少年。 碎纸像落叶般散落,江熙蒙了,忙伸手去接。“鬼爷不喜欢它,送我也好,何必毁掉。” 鬼自逍将剩下的碎纸扔出窗外:“不出一天,这些碎片就会被踩成烂泥。” 江熙惊诧:“鬼爷今天是怎么了?”竟有几分戾气。 “它自个都不爱惜,你疼惜什么?我也劝你放宽些心。”鬼自逍说罢,又去打开另一面柜子,把里面的字画全掏了出来,“什么古画名帖我没有,我一个一个撕给你看。” “鬼爷!”江熙本能地要去阻止,一个下床的动作便不小心磨破了小腿上一个鸡蛋大小的水泡。 鬼自逍见状慌的停下破坏的动作,将他扶回床上,查看伤口,语气弱了几分,道:“你别动了。” 江熙:“鬼爷消消气。” 鬼自逍垂眸:“我只是气不过。为什么月刹罗好好的一个人要被烧死,为什么你变成这个模样却无所谓?我不喜欢善良的人被迫害后还莫名其妙的大度,非常不喜欢。”他狭长的眼眶都清晰可见地变红了。 江熙哪有无所谓,他明明是无奈!他往里挪了挪,道:“鬼爷坐这来。” 鬼自逍坐到他身旁,怨怨地道:“这就是你说的功德修缮的肉身吗?什么破烂神仙。” 鬼自逍显得比他这个当事人还要在意。 江熙:“是我心急,未满十万功德便急着修复,才会成这个不伦不类的模样。” 鬼自逍:“你不是说只差两个月吗,我加派人手,一个月也行的!” 可跟大齐九千万人的怨念比起来,实在是螳臂当车,除非把三皇五帝的功劳都记在他名下。 “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不只是十万功德了,得是精卫填海……不过没关系,我这副身子养一养也可以回去,虽然丑了一点,但至少是个人了。其实我今天很开心,我从一具焦尸变回有血有肉,很庆幸,我很感激。”这是他的心里话。 鬼自逍没法认同,道:“有什么值得感激,你认为自己该死吗。如果我现在把那些碎片拾回来,粘好,那幅画就要对我感恩戴德吗?它被撕毁是罪有应得吗?” 江熙手搭在鬼自逍的背上,哄道:“我明白鬼爷是为月刹罗的死感到不值,可我的死是值的。我不是该死,也不是枉死,我只是客观地死掉了。我出生好,知遇好,来这世间一趟,世间待我不薄,命短而已。如今捡回了一条命,便是赚到,怎么不感激呢。而且我知道还有人惦记着我,齐国有人在等我回去,这就足够了。我清楚自己是死得其所,我不可怜,也不孤单,鬼爷无须为我愤愤不平了。” 第25章 那十万分值越是难挣,他越能感知到被爱。因为那一兆亿好感的存在,时刻提醒他,他不是一个只会招人唾骂的小丑。而他不知,最是这样的平和刺激到了鬼自逍。 江熙:“我生前比月刹罗幸运,复生后又能遇到鬼爷这么好的人,这不是老天对我的偏爱吗?” 鬼自逍心中五味杂陈,惭愧、无奈、可笑、可气、可叹、可悲、可幸!“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单纯!” 江熙不解:“鬼爷在说什么?”居然有人说他单纯?他可是大齐第一奸佞!他心道:没对你使诈你就偷着乐吧。 鬼自逍:“没什么。你开心就好。”分明还在怄气。 江熙挨近他,轻声细语道:“鬼爷口口声声说喜欢月刹罗,我看鬼爷却不懂如何喜欢他。他那么心善的一个人怎舍得喜欢他的人成日成日的眉头紧锁。我们齐人讲究逝者安息,月刹罗无怨便是好,鬼爷何故恼他无怨?月刹罗若泉下得知鬼爷因他生怨,又岂能安息。鬼爷如果不能快快乐乐的,一来不能令他安息,二来也辜负了自己一片真心。” 鬼自逍连扇自己几个巴掌,恨自己修行不够,刚才还是失控了。 江熙劝住:“鬼爷!小心打疼了。” 鬼自逍:“抱歉,让你操心了。” 大夫端来了汤药和粥膳,道:“爷,先吃粥,填饱了肚子再喝药,待会让她们伺候您服下,我现在去配外敷的药粉。” 鬼自逍点头,大夫退了出去。 鬼自逍端过粥试了下温度,又放了一会儿,等到还剩一点点温热才端到床前,道:“我来喂你。” 江熙原想自己吃的,但恐鬼自逍不开心又要发作,便由他去。 鬼自逍:“烫吗?” 江熙:“不烫。” 鬼自逍努力使自己镇定了下来,可还是有一口气噎在喉头,颤着声音道:“烫伤便罢了,脸上怎又多出这么多刀痕。” 江熙抿了下嘴:“不小心划伤的。”见鬼自逍眸色一沉,立马改口,“不不不,是我自己划伤的。”怕他追问下去,主动道,“鬼爷……” 鬼自逍:“怎么了。” 江熙:“鬼爷把我当成月刹罗照顾……当然鬼爷开心是最重要的,可还是要说明,我不是月刹罗。我不想鬼爷因我是月刹罗而大喜,过后又因我不是月刹罗而大悲。” 鬼自逍:“我已经接受你不是了。你是与不是其实没那么要紧,我也不是圣君。” 江熙:“那鬼爷为何还待我如此上心?” 鬼自逍:“新欢,可以吗?” “咳咳咳咳!”江熙一口粥差点喷出来,呛得连连咳嗽。他不是焦尸就是熟肉,有那么好喜欢吗。 再者,如果鬼自逍真的喜欢他,为什么系统一点表示都没有,不应该增加一下好感值吗? 鬼自逍给他倒了杯水,有几分怯畏道:“你不是……不排斥两个男人相欢么?” “咳咳咳!我不排斥。可我刚出土……”他话不成句,咳个不停,“还没来得及想这样的事。” 鬼自逍:“你要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想好了都可以告诉我。” 鬼自逍虽看起来冷静,但手心手背都是汗,绝不是随口一提。江熙看在眼里,可他真的没有这个想法,婉拒道:“我得回家。” “明白了。来吃药。”鬼自逍细不可察地呼了口气,似料到他会拒绝,便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端起药来喂他。 侍女捧来一个精美的盒子,打开在江熙面前:“冰糖葫芦、糖人、蜜饯、果酱果干……黑市能买到的甜食都给爷买来了。” 鬼自逍:“合着你这几个月每天都得喝药,若觉得苦就吃些糖。” “谢鬼爷。”鬼自逍越是周到,他越是难为情了。 鬼自逍:“不要说谢。” “……” 第016章 圣君秘密 窗外吹进来一阵不和谐的凉风,扫除了房内的闷热,然后离奇地下起雨来,沿着房檐滴成珠帘,甚是清凉。 江熙借此岔开话题:“大漠里下雨真是稀罕,这么凉爽的天气怎么外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大伙不出来淋雨吗?” 侍女捂嘴笑了一下:“这不是雨,是冰块化的冰水,怕您热着,鬼爷特令人找来冰块,摆在屋顶和四周。方圆一里的路也都封了,不让人进来,所以清静。” 江熙:“这又是为何?” 鬼自逍:“你迷糊的时候一直嚷着要下雨,这么热的天气你要是闷汗对伤口也不好,以及大夫说你需要静养,你就好好休息吧。” 啊?!这个人到底是蜜罐子转世,还是开心果成精? 这份恩情要如何偿还?鬼自逍富可敌国,他能拿得出手的东西有什么是鬼自逍稀罕的。他左思右想,竟真的往以身相许的方向想去了,燥了一瞬,立马杀死了这个念头。 鬼自逍:“你在想什么。” 江熙:“在想如何报答鬼爷。” 鬼自逍宽慰他道:“你把身子养好,开开心心的,就算是报答了。” 头皮发麻…… 他不是娇滴滴的女王,他是一个糙老爷们,用不着这么精心的呵护啊,又不能说谢,只能老实巴交地道:“我会把自己养得‘珠圆玉润’、白白胖胖,请鬼爷放心。” 大夫来为他敷药。大病当前容易困乏,他脑子沉沉的,很快睡了过去,又在半夜里醒来。 第26章 桌上点着一盏灯,窗户虚掩着,鬼自逍睡在一旁的榻上。他虽裹了一身的药,也难掩身上的腐臭,他自己都有些受不住,真是难为鬼自逍忍得了。 他悄悄撑起身子想要喝水,鬼自逍察觉到了,起身照顾他喝下。 他小口慢饮,晃了神,仿佛回到了儿时生病时,母亲彻夜看护在侧的情境。 鬼自逍问:“水是烫了还是冷了?” 他不禁吸了吸鼻子:“刚刚好。”他已经想象得到,如果月刹罗与鬼自逍在了一起会有多开朗。 鬼自逍下意识去掩紧窗户。 他再次躺下,脑袋越来越清晰,想到一件不太可能又不是毫无可能的事情,愣是睡不着了。 鬼自逍见他动来动去,问他怎了。 “我睡不着,鬼爷陪我说说话吧。”他第一次向鬼自逍发出这样的请求。 鬼自逍坐到他的床边:“你想听什么?” 江熙往里挪了身子,腾出一块地方,道:“鬼爷躺下来说。说什么都行。” 鬼自逍犹疑了一下,躺下,道:“那我给你说一个圣君的秘密。” 江熙:“好呀。” 鬼自逍:“七年前古镜爆发了一场瘟疫,历时两年之久,死掉了近两万人。得了此疫会浑身发热、恶心,最明显的特征就是身上长出大大小小的脓包和疮口,一般有铜币那么大。人一旦染上,活不过三个月。全国的医手计无所出,病患无药可医,只能坐以待毙。为了防止扩染,一旦有人染上,便是活埋,村落染上,便是封村,让村民自生自灭。被放弃的人比病死的人还要多。因脓包像煮烂的米汤一样,这个瘟疫就叫‘汤疮’。” 江熙:“后来得治了吗?” 鬼自逍:“得治了。经此一疫,古镜元气大伤,百业萧条,民生凋敝,朝廷损了七八百个官员,那两年都没怎么上过大朝,之后用了五年时间国家才缓过劲来。可没人知道这场瘟疫本可以及时制止。” 江熙:“怎么说?” 鬼自逍:“因为圣君有治疗汤疮的药方,两年后他才放出来。” 江熙皱眉:“圣君为何这么做,眼睁睁看他的子民丧命,任他的国家病弊?” 鬼自逍:“他说,要让子民给月刹罗陪葬,因为这个药方是月刹罗研制出来的。月刹罗曾游历各地,在一个小村庄发现了汤疮病例,他当时就医好了,因为没有恶化成重疾,他以为不是什么大病,只简单记录了一下,没有上报于朝廷。” 江熙叹息:“圣君真是个变态。月刹罗若是知道了,一定会很伤心。鬼爷染过吗?” 鬼自逍:“染过了。” 江熙:“真是惊险。如果药方再晚一步放出来,恐怕我就遇不到鬼爷了。” 鬼自逍:“你说对了,圣君确实是个变态。他是看到我染上了汤疮才给了我药方。” 江熙:“鬼爷与圣君有交情?” 鬼自逍语气中满是对蒙尔还的厌恶,道:“狗屁交情。他不过是知我爱慕月刹罗,说我这种人死不得,必须跟他一样痛苦地活着。药方是在我得到后才散出去的。” 江熙心里发怵:“意思是他从未主动放出药方?” 鬼自逍:“从来没有。药方传开后,他谎称是自己刚研制出来的。百姓感激涕零,他民心所向,便从一个废太子登基成为圣君。呵,百姓山呼万岁的君王竟然是个冷酷无情的魔头。还有比这更荒诞可笑的事吗?” 荒诞!但更荒诞的是,鬼自逍竟告诉他如此天大的足以杀头的秘密! 人言不可尽信,他也不全然相信鬼自逍的话,但就这个描述,他听得毛骨悚然。“圣君的心比瘟疫更可怕。” “哈哈哈哈!”鬼自逍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月刹罗死后,圣君就得了个爱烧死别人的毛病,不论是对死犯还是战俘。” 江熙怔了一怔,他本不全信,可鬼自逍笑得瘆人,似真的被“真相”刺激过,越发像有那么回事了。 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越痴的人越容易走邪。他轻轻按着鬼自逍的肩膀:“鬼爷跟圣君不一样。我要是月刹罗,我就喜欢鬼爷!” 鬼自逍:“你不是他,也可以喜欢。” 江熙忙收回了手,躺得直直的。“我的意思是……我不敢相信,圣君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月刹罗还喜欢他。” 鬼自逍:“他何曾不是一个天子骄子。” 江熙察觉到鬼自逍这句话的语气竟有两分与圣君共情的意味,不安道:“鬼爷不要学他。” 昏暗的灯光看不清鬼自逍的面容,即使看得清,也是一张假皮,只听鬼自逍风起云淡道:“我不会学他,我会杀了他。” “鬼爷!” 鬼自逍的念头太危险,他要阻止鬼自逍犯傻。“一个国家的皇帝随身有成百上千的人守护,岂会轻易让人杀死。鬼爷这般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多好,千万不要以身犯险。” 鬼自逍:“好了,都听你的。” 江熙:“鬼爷与我说说那药方吧,万一以后用得上。” 鬼自逍:“天亮了写给你。” 江熙:“好。鬼爷不要再想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容易折寿。” 鬼自逍:“那你说一件快乐的事情让我开心开心。我都给你说了这么大的秘密,我也要听你的秘密。” 江熙想了想,道:“那我也给鬼爷说一个大齐皇帝的秘密。” 第27章 鬼自逍淡淡地“哦”了一声,兴致不是很高。 江熙:“大齐皇帝小时候用过冥币买包子,最后被店家轰走了。哈哈哈哈哈哈哈!”说时捧着肚子笑起来。 一句话,只有一句话,笑得四仰八叉。 鬼自逍:“有那么好笑吗?” “当然好笑!你是没看到当时他和店家的表情,一个牛气哄哄,一个呆若木鸡。哈哈哈哈……逗死我了!”这件事不论什么时候提起,他都能笑傻不止,只因戳到他莫名其妙的笑点。 鬼自逍:“你笑轻一点,当心伤口裂开。” 江熙克制着,但还是没忍住,床板都在颤。 鬼自逍:“还有其它好笑的秘密吗?” 江熙:“有!读书的时候,有一天,皇帝的课桌下不知怎的冒出了一摊油,皇帝爱抖脚,愣是没踩中。我没想笑的,但是我憋不住,皇帝自己是不知道的,好几次回头懵懵地瞪我,那样子好无辜!哈哈哈哈哈哈哈……” 鬼自逍:“神经。” 江熙笑了两刻钟,肚子都笑疼了,才慢慢消停下来,按住自己的心口道:“好了,我不笑了。” 想到回家之日近在眼前,才记起一件事,道:“鬼爷能不能再帮我一个忙?” 鬼自逍:“说吧。” 江熙:“我在东门口一里外的破棚子附近弄丢了一块齐国的通关令牌,纯金的,系有一颗绿玉珠子,有了它我才能回齐国去。鬼爷帮我找找?” 鬼自逍:“这算什么难事。但你必须养好身子才能走。” 江熙:“好。打扰鬼爷一晚上了,鬼爷快睡吧。我也睡了。” 鬼自逍起身欲回榻上去,江熙忙道:“鬼爷就睡在这。我怕失火。” 鬼自逍:“好。” 两人就这么躺了一个时辰。江熙压根没睡,等鬼自逍睡熟后,悄悄爬起来,去解鬼自逍右手的手套。这才是他让鬼自逍睡在身旁的目的。 哪知突然被鬼自逍握住了手腕。 江熙心虚:“鬼爷……还没睡?” 鬼自逍:“你做什么?” 江熙:“我想戴鬼爷的手套。” 大半夜戴手套,必然有鬼。鬼自逍意识到了什么,道:“天亮后送你一副。” 江熙:“鬼爷的右手怎么了?” 鬼自逍从床上弹了起来:“怎么了。” 江熙:“我看鬼爷时不时挠右手腕。” “长疹子了。”鬼自逍回到榻上躺下,“还是分开睡,以免传染给你。” 江熙:“长疹子了更要脱掉手套透透气。” 鬼自逍:“手丑,不脱。” 江熙心道:倔驴!“鬼爷,大齐有个词叫‘欲盖弥彰’你知道吗?” 鬼自逍:“不知道,我累了,睡了。” 第017章 靓仔登场 第二日醒来,屋檐的冰水还在滴滴哒哒下落,鬼自逍已不在房内,桌上是他留下的药方和一副崭新的手套。江熙看着潦草的字迹,皱起了眉。 大夫和侍女进来,服侍他洗漱和换药,又呈上丰盛的早膳,待遇与千娇万宠的公主无差。 “命好。”他自言自语感慨道。 如果没有鬼自逍,他现在还不知是个什么破落模样。 问起鬼自逍在哪里,侍女答说鬼自逍一早就带着香花帮干架去了。 江熙:“今天对付的是谁?” 侍女摇头:“不知。” 江熙唤出系统,查看了分值增减记录。 【声望值: …… -20 +10 -80 除暴安良:+5000 -20 -50 +30 …… 目前声望值:2700。 总分值:2700。】 五千分值,看来他们今天料理的是个大恶霸。 香花帮零零碎碎的几个小喽啰加上手无缚鸡之力的鬼自逍,能干倒人?料是鬼自逍从古镜调了人手来。 江熙:“这里可安全?如果那些恶霸知道鬼爷住在这,报复到此,大伙都有危险。” 侍女:“爷放心,现在这里是鬼市最安全的地方,不仅有我们自己的人把守,还有寨员巡防。” 江熙好奇道:“鬼爷是多大的官?能指派这么多人?” 侍女笑了笑:“这个我也不知。” 下半日鬼自逍回来,匆匆看了他的伤势,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叮嘱他道:“最近我要回古镜一趟,十几二十天内不回来了,你待在这里安心养病,不要离开茶馆。有什么大事等我回来再说。” 江熙关心道:“鬼爷是有什么大事要忙,可方便说?” 鬼自逍:“不方便说。期间会有各国的名医来,你让他们好好看看。需要用人的话,只管吩咐他们。” 江熙:“好。那个……今天鬼爷去镇压了哪支恶人?” 鬼自逍:“打劫商路的那伙。” 江熙:“鬼爷有没有受伤,他们怎么样了?” “都没事。来不及细说了,总之你放心。”鬼自逍又看了他两眼,火急火燎地离开了。 相处近一个月,江熙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匆忙。 之后二十多天里江熙一直在养病,好在年轻,身体恢复得很快,水泡消了,也能下床走动了。除了结痂发痒、犯困,以及因为肌肉扭曲而导致的行动不便,再没什么不适的了。 等等,不对。 他不适,非常不适,相当不适,因为他闷出了心病! 第28章 每天睡了吃,吃了睡,睡着了倒好,醒来便心慌,控制不住胡思乱想,后来连梦里都慌了,最后辗转反侧,彻底失眠。 他令人买了好些书来打发时间,却怎么也看不下去。寻常人看不进书是常态,他看不进书就是反常。生在帝师家,从小养成的习惯就是每每阅读必然全神贯注,只有不喜欢的,没有看不进的。 他被杂念侵袭、挑逗、奴役,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出问题了。 这一切得从鬼自逍让他“考虑”开始,他竟当真把这当成件事去考虑了,不能自已。当时只觉戏言一句,不料后劲强烈。 鬼自逍撩完就消失,似酿酒一般,晾着他,让他自个慢慢发酵。好歹毒! 在连续十天梦到鬼自逍后,江熙失衡了。 就像弹奏一支乐曲,他本是一人有序地弹奏,忽然一段截然不同又十分勾魂的音律串了进来,将他原本的曲调带偏。他克制着,让自己不被干扰,又无时不被牵引。是独奏自赏,还是琴瑟相和?拉扯之中,他慌了。 这种慌不是畏怯,而是心念的打开让他一下子获得了去打破自身秩序的自由,在行使决定权时,产生了亢奋、躁动、不安、刺激之感,这种杂糅的感觉教他发狂。 说白了就四个字——心猿意马,两个字——发情。 如果鬼自逍是个遵时的人,这两天该回来了吧? 江熙彻底变成了猴,从床头滚到床尾,又从榻上滚到地毯上,穿好衣裳想要出门,却被侍女拦下。 他无奈地用头磕着门板,忽然闪出一个想法,道:“那你们去给我买一些衣裳、假面、假皮、假发来。要俊俏的,魁梧的,能把人打扮得跟仙人似的。” 侍女:“好的爷。” 晚上,几名侍从抬着五只箱子进来,除了他要的行头,还有金银首饰,胭脂水粉。浮夸!他早该想到有其主必有其仆,忘了叮嘱他们不要破费了。 江熙:“能退吗?” 侍女:“黑市的买卖是不能退的。” 江熙扶了扶额,不过还是开心地摆弄起来。先是将一张完整的假人皮铺在桌面上,饶有兴致地在上面画了一幅富贵花开,等墨迹晾干后披上,遮住自己目不忍睹的身体。他不禁笑此情此景的自己像极了志怪故事中的画皮鬼。 鬼自逍喜欢月光,他便挑了一件米白色的大袖衫穿上,是由四层薄如蝉翼的蚕纱叠成,软绵绵又轻飘飘,触感当真如月光洒在身上一般,腰封一束尽显身材,干干净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他又挑了一张最英俊的假面和最茂密的假发,在镜子前笨手笨脚地倒腾,他还是第一次如此介意自己的容貌。 系统突然出现,一闪一闪地发出耀眼的白光,快要亮瞎他的眼,显得有无比要紧的事。 可还有什么大事是他没见过的,他照着镜子粘着假皮,云淡风轻地道:“怎么了?” 他不会知道,系统接下来毫无情绪的提示将震荡他的心脏。 【幸运儿,目前总分值:70000,是否选择完全修复肉身。】 “确定一定肯定无疑!立刻马上速即执行完全修复!”他神色一凝,脱口而出,不敢怠慢,不敢呼吸,而后僵住。 他内心已翻江倒海,脑子却无比冷静,他知道自己但凡迟疑一秒,声望值就可能断崖式下跌,因为临近五月十六了。 【叮—— 执行身体完全修复,分值:-66900 目前总分值:0。】 果然就在一瞬间,声望值掉了3100。 他再次全身发痒,只见如癞蛤蟆一般凹凸不平的皮肤渐渐隐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正常光洁、如身上蚕丝一般细腻的皮肤。 脸上未粘好的假面掉落,镜子映出那副重生的脸庞,面如冠玉,眸若朗星,唇红齿白,一头天然浓密的青丝长过腰臀,丝滑地垂在地上。 比他生前的状态更胜十倍,似刚刚沐浴完。习惯了破破烂烂的躯体,这时竟不适应了。 【恭喜完成肉身修复!】 他神魂未定,直至胸口难受到作痛才想起了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想要站起来,但过大的刺激使得他浑身无力,在地上失措地胡乱爬走,像一只局促不安的猫,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他幻想过千万种自己恢复肉身时的风光模样,却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仿徨,更有三分狼狈的“失足”状态。 他本该高兴,却崩溃了,他察觉到了什么。 “系统,我要查看声望值增减记录。” 【声望值: …… -500 -60 除暴安良:+9000 -200 -50 +20 制颁黑市法典:+10000 -10 -300 除暴安良:+5000 扶倾济弱:+4000 -1000 -40 匡扶正义:+7000 守护商道:+8000 -800 -200 除暴安良:+10000 ……】 顶着减值硬生生撑到了七万,实际上做的功德超过十万!就在这二十三天内。 “是鬼自逍做的。” 【是。】 他眼瞳发颤,晕眩,胃里翻腾,伏在地上干呕,又控制不住情绪,急躁不安地吼道:“他在哪?他现在在哪!” 【幸运儿,请自行探索。】 系统消失。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他一定是躺懵了,躺傻了,才会在临近五月十六这么要紧的关头忘记实时查看系统分值,为什么没有怀疑鬼自逍的动机,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他会一无所知地躺着。 第29章 色令智昏吗! 他自责地、沉沉地朝地面磕了十多下,抬身时已是双目猩红,手中幻化出一把剑冲了出去。 侍女想要拦他,却被他的气势吓退,怯怯道:“鬼爷说不能让您乱跑,万一出事,我们没法交代!” 他厉声道:“别拦我。鬼爷在哪!” 在旁人看来,他似变了个人,不仅是模样,还有性情,不像个受了照拂的病人,而像个来报复的仇家。 侍女害怕地躲到门后去:“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江熙才意识到自己太过于失控,把剑藏到身后,道了歉,转去问护卫。 护卫拦下了他,亦称不知。 “屁话!” 如果不知,系统的分值就不会涨,一定是整个黑市都知道了,甚至各国的边镇,百姓才会对他千恩万谢,声望值才会飙涨。 鬼自逍肯定交待过他们不能透露。 江熙:“你不说,我出去随便找个人也能问明白。你自个也该清楚你家主人正在犯险,随时都有可能丧命!你要是想鬼爷全身而退,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他在哪!” 在他再三威逼、阐述厉害之后,护卫才颤颤巍巍坦言称鬼自逍正带领香花帮讨伐八十里外的黑风塞,此寨盘踞<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交界,有五千名帮众,在大漠烧杀抢虐,无恶不作。因人多势众,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狂如疯狗,所以横行霸道了四十余年,没有哪个势力敢招惹。 鬼自逍,你好肥的胆! 江熙还想问更多细节,护卫就真的不知道了。 “往哪里走?” 护卫描述了方向,又赶紧给他牵来一匹日行千里的白色战马。 一挥鞭,一马啸,眨眼间一人一马便消失在夜色中。 第018章 年轻十岁 身体在完全修复之后,感官神经也敏锐起来,此刻催生出他极想摆脱掉的一些不好情绪,譬如心焦、害怕,更在夜色中无限放大,连时间都慢得异常。 疾驰了三个时辰,天空微亮,他才收获一点点平静,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橙黄的火光,示意那里有人。 他赶到时,天已清明。爬上一座高高的沙丘,在他身后,旭日东升,温和的光穿过他的身体,斜照在他眼前骇人的尸山血海,上空盘旋着秃鹰。 尸海后边是一座被烈火熏黑的城池,插满了宣誓胜利的红色旗帜,像一只冒火的刺猬,旗上写着“香”。 厮杀结束了。 尸海中央半跪着一个高大的女人,身上沾血的银甲反射灿烂的金光,散落的长发遮住了脸,胸前抵着一张立着的弓,使她不至于倾倒。 焦急如焚的白马失了前足,向前倾倒,江熙摔下去,连滚带跑地冲下沙丘,赤着脚踩在慢慢升温的细软沙地上。 来不及穿靴,来不及束发,如果系统早一刻钟出现,他甚至都来不及穿衣。 他步子飞快,薄衫如轻云、长发如乌云,追着他,连攀升的朝曦都在追赶他。 “鬼自逍!”他大声呼喊。 那高大的女人颤了颤,吃力地微微仰起头,从发缝间窥得一人,是完整的、活力的、好看的、年轻的,身披朝晕而至,天地做衬,风也轻柔,一个人便演绎完大漠初晨的景色。 只这一幕,他死了也值。 “……”他嘴角向上,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刚才那一下抬头就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江熙冲进了尸海中,血沙吞陷着他的脚掌,染红了他的衣摆,像是一只崭新毛笔浸染了红色的墨。他慌张地翻看尸体,越看越怵,生怕看到熟悉的人。 “别……” 江熙定住了,仔细倾听。 “别……” 是那个女人发出来的细微声音,如果不是顺着风向,江熙大概是听不到。 他冲了过去,扶起女人的脸庞,拂开她的长发,看到一张浓妆艳抹的假皮。 女人牵强地撑开眼皮看着他。四目相对,彼此都是新的模样,皆张口无言,似在辨认。 江熙唇齿发颤,眼珠怔怔,一口气卡在喉头。 女人口型说道:“回去……” “鬼爷!” 江熙当即将鬼自逍打了横抱,带出尸海,平放在地上,麻利地从随身空间中取出水来喂他,又掏出帐篷搭好,将鬼自逍抱了进去,就要卸掉他身上的装备检查伤口。 鬼自逍恢复的第一口力气就是用来阻止他,拔出腰上的匕首抵在江熙胸前,手还止不住地打颤,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江熙一巴掌打掉匕首:“你敢指着我?你现在什么情况自己不清楚吗。” 鬼自逍摁住他在自己身上撕扯的手:“别……碰我。” 江熙见他抵抗的意志坚定,停下了手,即无奈又忍不住呛道:“别碰你?现在睡你都轻巧。带人出来打架的时候不挺牛吗,现在知道怂了。” “我没受伤……只是累了。”鬼自逍实在没有力气顶嘴,像条死鱼一样瘫着,手还在打颤,显然是持着兵器杀疯了。 江熙给他按揉四肢,舒缓筋骨,见他顺了过来,才恢复该有的冷静。 一名士兵找了进来,刚要开口,鬼自逍便喝道:“闭嘴出去。” 士兵虽不明所以,但识趣地走了。 江熙清楚有些事鬼自逍不想让他知道,便道:“我出去,你们谈,别误了事。” 江熙出了帐篷,把士兵唤回去。他则回到尸海,观察尸首和周遭的环境,构想昨晚的战况。应是用火攻将恶人从城内逼出来,然后弓箭伏击,最后近战搏杀,有相当一部分恶人是死于剑器。 第30章 这十多万的功德,不知道打了多少场这样的仗,牺牲了多少人,有没有好好休息…… 城中陆陆续续跑出来士兵,以及香花帮的小喽啰,扛着大箱小箱的战利品。 江熙拔起身旁的“香花”旗帜摇撼,以免被他们误伤。 两个小喽啰扛着一大锅粥路过,不知他是谁,只当是盟友,问道:“我们夫人在哪?得赶紧给她补补,多着呢,你也来吃呀!” 江熙指了指:“在帐篷里,我不饿,你们吃。” 难怪鬼自逍穿女人的衣服,原来是假扮他。可鬼自逍扮相不佳,粗枝大条的,反倒更有爷们味了。 他想进城中再探探,便被士兵请回了帐中。 鬼自逍在阻止他了解更多。罢了,既然鬼自逍不愿意坦露,他便不再过问、不再探究。就像他不可能让鬼自逍知道他是大齐奸佞一样。 兵医给鬼自逍的左臂打上了绷带,小喽啰在另一旁给鬼自逍喂粥。 江熙回来,接过小喽啰的活,坐到鬼自逍身旁,问兵医:“伤得严重吗?” “香夫人脱臼了,已经接好,不是大问题。连日征讨伤及根骨,需要休息调养。”兵医说罢退了出去。 帐内只剩下他俩人。 鬼自逍自是挪不开眼,道:“你穿这身衣裳好看,可惜在死人堆里踩脏了,回去给你买件新的。” 江熙有千面,面随心改,有佞相,有贤相,有狠相,有娇相,有妖相,有楚楚可怜、不能自理的绿茶相,动如脱兔,静若处子,各种性格情绪都适配这身皮囊。呈现什么模样完全取决于他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若真要挑一个词来形容他不装不作时的本色,唯有“干净”两字。 此刻他是温润和煦的,细滑的长发别到耳后,眉宇间溢出读书人特有的文静气质,眼波中有一丝难以觉察的回避,骨节分明而纤长的手端着碗,连碗都好看了几分。 “不用,他们已经给我买了很多了。”打仗呢,扯这些无关紧要、有的没的。他试图把话题掰回正轨,“鬼爷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鬼自逍:“给你买件新的。也不在茶馆好好待着,偏跑到这里来,既跑到这里,又不把鞋穿上。” “……”江熙道,“不是这个计划。鬼爷接下来还要除恶吗,要的话带上我,我一个人顶一百个。” 鬼自逍:“不行,你身上有伤。” 江熙:“好着呢,完全没事了!” 鬼自逍:“真的?” 江熙放下碗就宽衣解带。这是他急忙赶来的意义之一,要让鬼自逍第一时间知道并且相信他完全好了。“真!你看。” 白白净净,身材匀称、线条有力,如经过仔细计算雕刻出来的完美身形,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自上而下无一败笔,教人不禁遐想……鬼自逍整一个看愣了。 帐外吹进来几丝别扭的风,让江熙感到一阵亲肤的清凉,才发现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他不仅没穿靴,裤子都没穿,此情此景像是他故意为之!他霎时耳根羞红,连忙把衣衫穿上,难为情道:“抱歉,出门太急了。” 两人尴尬了片刻。 鬼自逍点头认可道:“你遇到的确实是个言而有信的神仙。你几岁了?”那天他还骂人家是破烂神仙来着。 “二十……”不对,算上十年的亡龄,应该是,“三十四。” 鬼自逍:“我看你还挺年轻的。” 【幸运儿死于二十四岁,复活的身体便是二十四岁。】 好家伙,没白死!整一个年轻了十岁,算得上一个惊喜。 江熙挠头傻笑起来:“是吗?不显老吧。哈哈哈哈!那个……” 鬼自逍:“怎么。” 江熙伸手到鬼自逍身前:“要不你也给我看看你几岁。我从一具焦尸,到一块熟肉,到现在都给你看过了。得公平一点。” 要不说年轻人浮躁呢,动不动就臊得慌,脸皮又厚得紧。 鬼自逍几乎要从毯子上弹起来,推道:“四十!四十!我丑!不能看!” 江熙:“能有我是焦尸的时候丑?” 鬼自逍挣扎间不小心闪了腰:“能!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闹了,疼了吗?”江熙忙的给他按揉。 “没事,缓一缓就好了。”鬼自逍实则是装的,根本没闪到。 “你真的有四十吗?”江熙存疑,因为鬼自逍的做派完全不像个成年人,打架穿貂,招摇显摆,没有岁月带来的持重淡然。 “有。”鬼自逍坚定道。 江熙:“那你得好好保养身体。一把年纪了不好打打杀杀。” 他不知不觉中再没唤鬼自逍“鬼爷”,而直接是“你”。 鬼自逍:“四十岁很老吗?” 江熙抿嘴笑着,点点头。四十岁不老,但跟他比起来,身体有十六年的差距,他俩要是在一起后,他担心鬼自逍走得早。 鬼自逍让他考虑的事,来时的路上他便确定了,别说他没见过世面,这样的好人还上哪找去。 况且鬼自逍不是说在等一个名字里有光的人么,他就有,还很大,还是大齐皇帝钦定的那种。 那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宿命感,好似他复活就是为了遇到鬼自逍。既然是上天的安排,他不会客气的。 这样想着,耳根更红了,头低低地埋着,准备等鬼自逍休息好了后就说。 第31章 鬼自逍:“一晚赶过来,着风寒了?” 江熙摇头:“没有。” 第019章 祭司大人 这时,一名老兵进来汇报战利品清点情况,看到江熙后目瞪口呆,又上下端详。 江熙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假作喝水,自然而然地用手遮住了脸。心想,难不成这个古镜老兵认得自己?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因为他在古镜军营里待过,在那场与大齐的交战中,有三百名古镜士兵逃出,多数是见过他的。 只见老兵发抖地跪下,双手伏地,行的是古镜最虔诚的拜礼,吞吞吐吐道:“月……月刹罗大人!” 晴天霹雳!江熙当即失掉了手中的水杯。 鬼自逍当即为他否认:“他不是。” 老兵抬起上半身,又仔细观察江熙,道:“除了眉心少了一点红痣,模样几乎无差!” 江熙:“我不是古镜人。”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老兵眼睛瞪得更大了:“声音也几乎一样!大人,是我,弧尔查,在您身边伺候了五年呐,岂会认错。大人恐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别怕,如今太子已为圣君,九镜百姓对您敬重拥戴,不会再负您了!” 死而复生本不可信,但月刹罗的身份是祭司,是与神鬼通灵的人,他复活似乎又可以理解。 江熙默默背过身去,捶额,心道:江熙呀江熙!你说你,干嘛掘人家坟墓、盗人家尸体!这下好了,传出去岂不人人都以为你是月刹罗诈尸,那你是谁?! 他此前是想把所有的事都赖给月刹罗没错,但他当时没想到月刹罗也是个苦逼。 鬼自逍:“他不是,也不必辨证,你就当不知道,不要乱说,以免引起误会。现在报你要说的。” 老兵的视线终于从江熙身上收回,道:“是。此次围剿共获黄金十箱,白银二十箱,骆驼一百头,马五百匹,兵器……” 鬼自逍:“按照之前说的去办。” “是。”老兵退了出去。 鬼自逍自如地从上一个问题切了回来,与江熙道:“你还是把脸遮起来,如果被古镜人发现,八成是要把你抓回去献给圣君当皇后的。” “好。”江熙心想,给那个变态当皇后?宁做焦尸!“真的很像吗?” 鬼自逍顿了顿,道:“很像。你不必苦恼,我说过在我眼里,你是你他是他。” 江熙感慨:“天底下竟然有这么巧合的事。” 模样相近也就罢了,可是连死法、死去的年纪都是一样,不可谓不邪门。 队伍休息了一天,第二日启程回黑市。 萧遣让江熙穿上“香夫人”的行头,提着黑风寨寨主的头颅过市。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在众人的高呼声中,他的声望值狂增两万。 据鬼自逍透露出来的可怜的丁点信息及系统的分值记录,江熙暗自推算,在二十三天内,鬼自逍从古镜调了三百名士兵,向樊慎借了五百名寨员,过程中又纳降了四百名帮众,一共打了九场仗,干掉了近一万人,白日黑夜连轴转,不是在打杀中,就是在赶去打杀的路上,也折损了一半的弟兄,也就是六百条性命。 收获的丰硕战利品三成安抚战死弟兄的家属,两成分与活下来的弟兄,剩下五成散与曾被掠夺的百姓。 中间还穿插扶倾济弱、制颁法典……几乎挤不出丁点休息的时间,就算神仙来了也吃不消。 那些弟兄回到寨子都不庆贺了,跟蔫掉的菜一样倒地就睡,鬼自逍的情况更糟,三五天内是下不了床了。 但不得不说,鬼自逍带领的这支队伍可谓神勇无匹,以少胜多,屡战屡胜,现在再看“香花”两字都觉得凶煞了许多。 江熙一时间感觉自己欠下了太多太多的恩情,不止是鬼自逍的,还有那些素未谋面的异国他乡的人。 他独自一人躺在屋顶上,嘴里衔着草,看着日月凌空的早晨,长叹一声:“江熙,你何德何能。” 与日月一样明晃晃的,还有在一旁疯狂闪烁的系统。 【声望值: -5000 -12000 -9000 -20000 -50000 ……】 今天是五月十六日,大齐百姓的怨念爆发了,说实话,他有些麻木了。他们苦苦攒到的分值,在这些排山倒海的减值前像芝麻一样渺小可笑,不值一提。 他自言自语:“无解呀无解。”语气尽是无可奈何,又庆幸自己赶在这波声望值崩塌前修复好了肉身。 侍女在对面的廊檐下唤他:“爷,原来你在这!鬼爷醒了,找你呢。” 江熙:“好。” 从回到茶馆到现在已过去八个时辰,鬼自逍一直由侍女单独伺候,他被拦在房外,只能从侍女的交谈中探知鬼自逍的起坐情况。 他瘫床上的时候,鬼自逍彻夜守在一旁,如今鬼自逍瘫了,他却只能一个人在屋顶吹凉风。鬼自逍一直堤防他探知自己的真面目,到底能有多丑嘛! 他戴上面具进了鬼自逍的房中。鬼自逍已是盛装打扮,披好了貂皮,坐在金丝楠木制成的鎏金轮椅上,又开始浮夸了。 江熙:“鬼爷还不能站起来吗?” 鬼自逍:“站是站得,不过酸乏,只想躺着。”指了指书桌上的一只木盒,“那是给你的。” 江熙打开木盒,里边绢布包裹着的正是他丢失的那枚大齐通关令牌,欣喜道:“鬼爷什么时候找到的?” 第32章 鬼自逍:“十天前我们的人马行过那里,停下来找了一会儿便找到了。恭喜,你可以回家了!没耽搁你太多时间吧。” “哪会……”他紧紧握着令牌,指尖都白了。再感激的话说出来也只觉轻淡,一时又不知如何倾泻自己的感激之意,便说道,“今天天气真好,不如我推鬼爷出去走走?” 鬼自逍:“今天没有心思,哪也不想去。你陪我下棋吧。” 江熙:“好。” 侍女搬来棋盘放置榻上。两人一边下棋,一边闲聊。 鬼自逍:“只有我们俩,你不必戴面具了吧。” 江熙扬起嘴角:“有必要。鬼爷不也带着假皮吗。谁也甭想占便宜。” 鬼自逍摇头无奈笑了一下,转而道:“那你计划什么时候回齐国?” 江熙:“等鬼爷身子养好了再说吧。” 鬼自逍:“之前看你心急火燎的,现在倒不急了?” 江熙托着下巴看鬼自逍,带有两分逗趣的意味:“因为鬼爷很重要呀!要不要跟我回去?” 鬼自逍正要落棋的手收了收。 此时外面传来了闹闹嚷嚷的声音。 “来来来,啐小人咯!免费啐小人!大齐奸邪江熙,啐了后霉运尽除、诸邪毕散,三日之内必定好运连连!啐得越大口越走运!” 接着是一连串“呸呸呸”和干呕的声音。 自江熙身体修复后,途径茶馆的路便解封了,恢复了往日的生气。今日齐人组了一支百人队伍,托载着二十只江熙的人形木雕上街游行。 鬼自逍面带假皮,连假皮都阴沉了下来,颤颤地站起身冲到橼栏上吼道:“啐你大爷!滚,扰我清休!”这一声本能地怒喝,是地地道道的大齐京腔。 集市中心本身人流巨大,今天又是赶集的日子,免不了热闹,而在大齐国耻日,齐人原本就在情绪上,别说发生口角,打起来都容易。 更别说鬼自逍说的是齐语,试想一个齐人在这样的纪念日里、又在这样的事情上怒斥自己国家的人,能善了? 齐人大骂道:“啐你老母了火气怎么大!无国无家的东西,今天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啊!嫌吵到城外去,多管闲事小心爷揍你!” “你……”鬼自逍想反击,但意识到自己连续蹦出齐语,还是“国粹”时,定住了。 江熙摆弄着棋子,道:“鬼爷会说齐语?” 鬼自逍镇定下来,但仍是背对着江熙,解释道:“在赌坊经常听别人这样叫骂,便学会一两句。” 江熙摆弄好棋子,起身道:“我想去看看。” 鬼自逍反对道:“有什么好看的,粗野聒噪,教人心烦。” “鬼爷可拦不住我。我给鬼爷两个选择,要么鬼爷任我去看,要么鬼爷卸下假皮任我看。”作为一个奸臣,江熙当然知道被喜欢是可以肆意提条件的,聪明的人善用这个权力,他就是聪明人。 “你可恶得狠。”鬼自逍显然是拿他没办法的,埋怨了一句,坐回轮椅上。“带上我。” 黑市不是什么大城池,没有像样的道路,只有踩平的砂石地而已,坑坑洼洼的,轮椅行在上边上下颠簸,好几次鬼自逍都被颠了起来。 江熙在路上偷偷笑个不停,想鬼自逍平时耀武扬威的,应该从没有过这种遭遇吧,这一幕过于滑稽,戳中了他的笑点。 鬼自逍本想阻止,让人抬轿过来,但察觉江熙笑得开怀,便由着他了。 临近了,方看清那二十只木人,背上写着“江狗”两字,是低首跪着的姿态,一个个歪瓜裂枣、奇丑无比,已经被唾沫喷得水光滑亮,黏着恶心吧啦的口痰。 木人有的头上嵌着斧头,有的胸前插着利箭,有的身首分离,有的遍体刀痕,有的被戳了无数窟窿,还有一具正在燃烧…… 恨不得将十大酷刑都用在木人身上,来宣泄他们的愤怒。 黑市是这番“盛况”,想必齐国疆域内只会更胜吧。 【声望值: -500000 -1000000 -400000 ……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减少。】 看来齐人很恨他,如是这样,他反而安心了。 第020章 我喜欢你 江熙扶了扶面具,虽然这二十只木人长得跟他八竿子打不着,但他还是怕被认出来。 鬼自逍:“我说过这玩意儿不能看,当心晚上回去睡不好。” “还好。”对于经历过生死的他来说,这些都是小巫。 鬼自逍浑身不适,催道:“我看不得这些东西,你看也看了,该回去了。” 齐人看到了鬼自逍,走过来挑衅道:“你还敢来?找抽呐!” 鬼自逍正要起身,却被江熙摁住了肩膀。 江熙调解道:“鬼爷是古镜人,他不知情的。无意冒犯了。” 齐人看了看江熙:“那你呢!” “我是齐人。”说时连忙朝木人呸了一下,道,“大吉大利!” 齐人方舒展了眉头:“这还差不多。”然后回到队伍中,带领众人齐声大喝,“勿忘国辱,奋发图强,收复阙州!” “勿忘国辱,奋发图强,收复阙州……” 鬼自逍蓦地站起来,甩下江熙和轮椅,一瘸一拐地径直走回茶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见什么摔什么,正要掀翻榻上的棋盘,却见上面的棋子被摆成了几个五个大字,是齐字——我心悦你呀。 第33章 如及时下了一场春雨,将他刚燃起的怒火全浇灭了,他不知自己该不该看得懂。 “鬼爷怎么了,吓着了?”门外江熙拎着轮椅回来了。 鬼自逍心里一慌,忙的将棋子拂乱,去开门,道:“我没那么胆小。” 江熙扫视房内一眼,便知鬼自逍又发癫了。想鬼自逍大概是有个“癫点”,也不知会在什么样的场合被戳到,反正戳到了就要发作,跟他的笑点一样莫名其妙。 连“点”都这么般配,也许就是天作之合吧。这么想着,他单手捂着脸,又又又笑起来了。 鬼自逍一头雾水:“又怎么了?有那么好笑吗!”嘴上虽说是不乐意被无端笑话,但有的人便是天生有魔力,一笑起来,他的世界都明媚了。 江熙:“我在想,鬼爷摔东西时的样子一定很有趣。”谁能懂他的笑点呢?一个四十岁的大老爷们,闹起情绪来不是撕东西就是摔东西。 鬼自逍:“……” 江熙扶鬼自逍到床上坐下,认真谈起香花帮的事宜来:“我要回大齐,香花帮就解散了,改天我想举办一场散伙宴当面答谢大伙,鬼爷借我点钱吧。为我这点功德辛苦他们了,鬼爷也辛苦了。” 鬼自逍:“要办散伙宴自然没什么,只是你不要觉得亏欠什么,并不是专门为你攒功德,大伙为的是黑市的太平和正道。” 这是他醒来后头一件想跟江熙辨清的事,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契机,既然江熙提了,他便说了,道:“难道没有你,这些事就不需要做么,又难道除了你,其他人就没有获利么?别什么责什么债都往自己身上堆。” “知道的。”江熙比谁都清楚,鬼自逍在宽慰他。如果只是为了太平正道,大可从长计议,何须十万火急。那些手下当然没有这番算计,只听鬼自逍差遣,但鬼自逍自己岂无私心。 不出意外的,鬼自逍问:“你还要做多少功德?” 如果真那么大公无私,只管做去,又何须问他。 “不不,不用了。”江熙忙的摆手,怕自己答出一个数字,鬼自逍又要硬着头皮去干了。“你不必操心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鬼自逍:“说吧。” 江熙托付道:“齐国皇子为何被掳到古镜,如果鬼爷有权力的话,请帮忙查探一二。两国的和平是最要紧的,万一其中有什么误会也可与齐国澄清。如果鬼爷不便,也无妨。” 鬼自逍:“方便。” 江熙:“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鬼自逍:“谢就免了,举手之劳而已。对了,你不是要从齐国的沙州关口入境么。” 江熙:“是的。” 鬼自逍:“之前没有严封的时候,我也偶尔去大齐沙州走商,结识了一名叫‘柳痴’的镖师,交了朋友,这人很是靠谱,你入关后可以找他护送你回家,报上我的名字就好。” 江熙笑说:“大齐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国家,回家而已,哪里就需要镖师了呢。”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 鬼自逍语气变冷:“那不一定。把自家的皇子都弄丢了,能有多安全。” 江熙:“皇子金贵,搞不好是歹人密谋已久、里应外合掳走的。我不过草芥,两袖清风,谁又能盯上我。” 鬼自逍:“不好说。我给你画个地图找到柳痴。” 江熙只得应下:“好好好,我一定找到他!你放心。” 鬼自逍:“你回去后,什么时候再来?” 江熙举手发誓:“等我处理完身上的事,一年左右就回来看鬼爷!” 鬼自逍:“那你要天天给我写信,寄到寨主那里,我派人去取。” 江熙汗颜:“天……天?!” 鬼自逍:“不行?” 江熙怕了鬼自逍了,连连点头:“行!对了,月刹罗的遗体我找到了。” 鬼自逍身子后仰,靠在被子上,道:“月刹罗的遗体不会就是你盗的吧?” “怎么会!”江熙装出一副茫然的样子,“盗月刹罗的遗体对我回齐国有什么益处呢?” 鬼自逍:“是也没关系,你需要就好。如果能帮到你,我想月刹罗也不会介意的。” 白日光盗了白月光,上哪说理去。 江熙坚定道:“不是。”承认才怪了,一个奸臣的第六素质,就是打死不认。 鬼自逍别有深义地点点头,道:“再者,在长迦关帮着齐兵杀掉千名古镜士兵的焦尸是不是你,你刚才也提到这件事。记得之前我偷偷跟你去剿匪,我俩被捆起来的那次,你变化出的兵器都是长迦关官署失窃的武器,上面都刻有编号的。” 江熙沉默。鬼自逍并不是在询问,而是在陈述,语气十分肯定,褪去了往昔的稚气,似真有四十岁的老谋深算。恍然间让江熙以为,鬼自逍正是掌握了一些线索才出现接近自己,暗地进行调查。 搞不好鬼自逍是古镜朝廷派来侦办的官员,如此,鬼自逍便手握两件大案:月刹罗遗体迷失案和长迦关齐国皇子绑架案。 这是江熙从未设想过的角度,但也只是设想了一下而已。哪怕鬼自逍真是这个身份,也一定会放过他。这个确信当然是来自鬼自逍对他的每一个小细节。 鬼自逍只是想表达他知道,他全都知道而已。 江熙:“不是我盗的!” “好!”鬼自逍向他招了一下手,“你过来,我看你的脸好像有问题,这边红了一片。” 第34章 “是吗?”江熙取下面具,走进了一点。 哪只鬼自逍一把捏住他的脸蛋拧了一会儿,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想这样很久了!”带有一丝报复的意味。 其实江熙的脸部肌肉紧致,没啥好捏的。 “啊?!” 江熙本能地抵抗了一下,想想作罢了,鬼自逍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反正欠他的都够他玩一辈子了。 其后十来天,鬼自逍恢复如初。江熙在樊慎的营寨举办了酒宴,当面谢过众弟兄,香花帮就此解散,半数人投奔樊慎,半数人解甲归隐。 江熙将月刹罗的遗体交给了鬼自逍,鬼自逍转交给了古镜官僚,将月刹罗葬回了家族墓群。鬼自逍又自掏腰包,将月刹罗遗失的随葬品一齐补了。 江熙明日便要回大齐去,与鬼自逍闲走在热热闹闹的黑市街道,总嫌回茶馆的路程太短,故意绕了几条街。 想来时间过得真快,他与鬼自逍从相遇到现在,只两个月,一齐闲赏风景,一齐铲奸除恶,恍若携手走过了小半辈子。 眼看就要回到茶馆,江熙停下了脚步,恰巧驻足在一个卖首饰的小摊前。 鬼自逍:“是要带一些念物回齐国?” 江熙没有这个意思,只是顺着鬼自逍递来的话,随手拾起一对银制羽刺形耳环,故作细品,然后说:“我看这个适合你。“ 小贩笑脸吹捧道:“适合适合,整个黑市再没有谁能比这位爷戴起来更好看了!” 披发、结辫、戴耳钉是古镜男人的风尚,倒不是鬼自逍特立独行。事实上,鬼自逍身材高大又穿貂,通身是山大王的气派,确实适配这对略带痞气的耳环。 江熙:“我给你戴上。” “好。”鬼自逍半蹲下。 江熙只给他戴了一边,道:“一只便好,两只对称规整反而失掉雅趣。” 小贩:“耳环不单卖!” 江熙从怀里取出银钱给小贩:“当然是买一对,另一只我戴。” 鬼自逍表情滞了一下。单恋的时候牛逼哄哄,追到手的时候却开始拘谨拧巴了。“齐人男子不兴戴耳环,你……你也没有耳洞。” 江熙:“刺一下不就有了吗?”然后转向小贩,“给我刺一个。” 鬼自逍拦住:“不行。”在他眼里,江熙就是典型的、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齐国书香子弟,穿耳洞还戴这么显眼的耳环成何体统。哪怕他见过江熙大杀四方,总之就是不行! 江熙:“怎么不行?” 鬼自逍:“会疼,一时半会还好不了。” 江熙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道:“你关心我?” 鬼自逍对他无微不至的关心已是摆明的事实,但他还是想听直白的。 鬼自逍拽着他走:“胡闹。” 江熙定在原地不动:“可我喜欢你呀!我也要戴。” 第021章 欢迎回家 一句话比点穴还要管用,鬼自逍整一个定住,心头涌起一股热浪,不知所措。 两人几日来的暧昧,他已经明了江熙的心意,可真当江熙开口表白时,脑瓜子还是炸了,不只是喜悦,还有久求不得的酸楚,千百种情绪无法一一名状。 等回过神时,小贩已经给江熙刺好了耳洞,溢出些血丝来。 “我看看。”鬼自逍捧着江熙的脸,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生怕污染了伤口,只恨得弹了两下小贩的脑门。 小贩抱头叫苦道:“是这位爷要刺的,干嘛凶我!”又机灵道,“刺都刺了,要不买一对金的吧,金的养耳洞好。” “你……”鬼自逍又弹了小贩几下,把所有的金质耳环都买了下来。 小贩虽吃着疼,但赚到了钱也欢喜,不忘叮嘱道:“记得要一直戴,不然耳洞愈合了就白刺了。” 鬼自逍拽着江熙回去,一定要大夫亲自处理。 这在江熙眼里实属小题大做了,芝麻大点的伤口算得了什么,只是心情愉悦,忍不住重复道:“嘻!鬼自逍,我好喜欢你!” 鬼自逍又是一颤。 江熙:“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大概是因为明天要走了,今天恨不得把这几个字刻进鬼自逍脑海里。 鬼自逍不得不捂住江熙的嘴,道:“别说了,我没让你还钱!”他不是不想听,只是江熙每说一次,他心脏都控制不住激荡一回,他脆弱的神经快遭不住了! 第二日。 鬼自逍送江熙抵达大齐沙州关口,怕江熙一路担重,将百两黄金兑换成大齐纸钞,装在防水的皮革包中,临到城门前,才舍得给江熙挂在肩上,叮嘱道:“过了关口后,马上把面具戴好,有人的地方都不可以摘下来。” 这个鬼自逍不说,江熙也会把自己藏得好好的,他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藏,却不知道鬼自逍为何要他藏,故意问:“为什么?” 鬼自逍:“你面相不好。” 江熙有些惊奇,百姓虽然骂他品性,骂他身家,骂他十八代祖宗,但从没贬过他相貌,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评价面相差。“哪里不好?” 鬼自逍:“此去一别,山河远阔,你这面相最容易招蜂引蝶,我又管不住,怕你明年回来找我时已是一家三口。” 江熙摸了摸耳坠上的耳钉,道:“难道天底下还能找得到比鬼爷待我更好的人?若找得到,便不好说。” 鬼自逍拿开他的手:“别贫嘴。耳洞养好之前没事不能乱碰耳朵。记得去找柳痴,记得天天写信。” 第35章 江熙:“记住了记住了!你说过很多遍了。你该回去了,不然天黑了路不好走。” 鬼自逍:“好……一路平安。” 江熙点头:“多多保重。”说罢依依不舍转身走去。 未出几步,鬼自逍叫住他,他一回首便得一个轻轻的吻落在眉间。鬼自逍双手紧张得大张五指,无可安放,也不知为这一下做了多久的准备。 江熙笑了,大大方方亲了回去,见鬼自逍僵住的模样分外有趣,又忍不住多亲了几下,道:“算命的说我不会花心的,你放心回去吧。” 鬼自逍完全没想到江熙会亲回来,还一下又一下,一时间承不住,像被拆穿谎言的孩童一样慌慌张张地跑开了。 江熙目送鬼自逍与一众随从远去,直至消失视野,才走向城门,与大齐城卫出示了通关令牌。 城卫见到楚王令牌,知是楚王的幕僚,简单询问一二,便做完入关登记放了行,道:“欢迎回家。” 这四个字似有千斤之重,江熙鼻头一酸,眼眶湿润。 “谢谢。” 穿过城门,便是踏上了故土,他双腿发软,靠在里侧的城墙上,眼泪终究是淌了下来,又哭又笑。虽说一墙之隔,墙内的风却比墙外的风更喜人。 【恭喜幸运儿回归大齐,现释放大齐地图任务,主要如下: 1、寻找佳侣 2、拥有子女 3、澄清先帝死因 4、澄清结党营私 5、澄清科场舞弊 6、澄清虐杀忠臣 7、澄清叛国投敌 待补充……】 江熙满口答应:“好!” 但实际心理想的是:如今身体已修复完成,这些任务不做也罢。但他似乎忘了,系统是能察知他的想法的。 【警告警告:幸运儿不可以出现摆烂、对抗愿念、不顾愿念主人死活的心理。】 江熙:“不是系统,咱讲点道理,澄清没有意义呀!” 【系统不参与合理性讨论,如果幸运儿不执行任务,那么幸运儿将不再幸运。】 江熙:“什么意思?” 【一旦你放弃任务,愿念无法达成,你将失去愿念给于你的重生机会,你将再度死去。】 “谁说我要放弃任务了,压根没有的事!我爱任务,更爱愿念主人。”江熙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那么祝君成功。】 江熙:“等一下,‘寻找佳侣’我已经完成了,鬼自逍不是么?” 【请稍等,系统正在读取数据…… 叮—— 恭喜你完成‘寻找佳侣’任务。】 “还有还有,我有孩子的,江朦和江肴。理应‘拥有子女’我也完成了。” 实不相瞒,他有一对龙凤胎,捡来的,比萧序小一月出生,如今也是十三岁。 【请稍等,系统正在读取数据…… 抱歉。因为在长达十一年的时间里,你未尽到抚养责任,江朦、江肴已划为江澈的子女,所以不算是你的子女。】 这倒是有理。江熙:“好的,谢谢。” 系统消失。 江熙从怀里取出鬼自逍给他的地图,看了看,往城镇中心去了。一路上,一些角落里还丢弃有前些日用于游街示众的江狗小人,看它们毁坏的程度不难想象当日百姓作死他的盛况。路边几个玩耍的小孩,嘴里唱着音律简单的儿歌:“油一浇,火一烧,焰花蹿起三丈高;人一叫,肉一焦,三生壁上热闹闹……” 江熙不禁打了个寒颤,能使人人铭记于心,在另一种意义上也算得上一个传奇了吧。 行了二十里路,来到一家镖局,找到了刚结束任务、正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大口喝水的大汉柳痴。 他头戴遮阳的草笠,穿着灰色粗布麻衣,戴着铁丝手套,腰配弯刀,皮肤黝黑络腮胡,头发曲卷,松垮随意地扎在一边,一派常年在外日晒雨淋、不修边幅的老练模样。 柳痴接过江熙递来的鬼自逍的手信看罢,瞄了江熙一眼,开口即是粗犷低沉的声音,心高气傲道:“看在鬼爷的面子上,便接你这单。一口价,两千两。” 这就是传说中的杀熟吧!如果他独自回家,费用不会超过两百两。不对,一定是鬼自逍来时被狠狠宰了,散财童子不论到哪里都能结识朋友。 江熙取出一张银票给他,自我介绍道:“我叫蒋西,直接唤我名字就好。不知大哥如何称呼?” “柳大。就喜欢跟你这种爽快的人做交易,走吧。”柳痴接过银票,随即带江熙离开了镖局,来到一家客栈住下,并叫了晚膳送到客房。 江熙诧异:“不需要过一些协约吗?” 柳痴:“亲友生意凭的是信任,不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 店小二在房间内布上火锅,柳痴胃口大,点了十斤牛肉、两只熟鸡、两蓝青菜。 柳痴:“我是个粗人,我开吃了,你自便。”然后抓起一只鸡大口吃起来,一边摊开地图查看,油渍都溅到了图纸上。 “从沙州到京城,最近的路经过梵州、益州、沐州和钧州,最快也要两个半月。看你斯斯文文,大抵没吃过什么苦,骑马的话估计屁股都要颠废,明天给你买辆舒适的马车再启程。” 江熙不饿,文文静静地吃了两口便放下碗筷,哪知柳痴将自己的筷子反拿,就往江熙碗里添了好些烫熟的肉和菜。“赶路不是游玩,不吃饱了,饿倒在路上我可是直接扔的。” 第36章 江熙:“可我不是坐马车吗?” 柳痴顿了顿,眼神变得严肃,看向他,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质疑一个职业镖师的预判能力。” 江熙识趣地端起碗来吃饭,不再多言。 一刻后,他终于吃好,走到柳痴身旁同看地图,道:“益州有处风景胜地叫无益涯,我想顺路去看看。你去过吗?” 柳痴:“七八年前去过一次,在秋天。” 江熙:“据说无益涯四季景致截然不同,我曾在春天去过,这次我们到的时候在夏天,正好领略一番。” “你出的钱,去哪里由你说了算。”柳痴吃了个饱,胡渣上挂满了汤水油渍,剔了剔牙,躺到了床上。 第022章 基建王爷 江熙偷偷观察着柳痴,问道:“你去过京城吗?” 柳痴:“去过。” 江熙:“去过几次,在什么时候。” 柳痴:“一次。在去年。” 那柳痴大抵是没见过他的,他也不必费神在柳痴面前伪装太深,卸下了遮住半张脸的面具。 柳痴见状,说道:“鬼爷在信上叮嘱我看好你,不能随意卸下面具的。” 江熙:“无妨,这会儿又没有其他人。” 入夜了,江熙沐浴完毕,回到自己的床上,看向另一张床上的人,道:“你不去洗洗吗?” 柳痴:“行走江湖的人没有这么多讲究,我又没睡你床上,碍不到你。” 江熙:“我是怕你睡着不舒适。我见你刚忙完上一单任务,立马又接了我这单,想必没有休息好,我不急的,你要是太累了,后天启程也行。我看你不是不讲究的人,擦擦脸也好。” 柳痴好奇:“你哪里看出我讲究了。” 江熙只是笑笑,滚进床里躺好。“不说。” 一个奸臣的第七素质,就是细致入微。尽管柳痴行为粗野,不拘小节,活脱脱一个江湖游侠形象,但身上有一处细节出卖了他的这个身份,就是牙齿。柳痴的牙齿整齐洁白,要是长年累月这般大快朵颐后不清洁,定会长满牙斑。 簪缨世胄也没见几个能把牙齿养好的,柳痴的还如此完美,别说是日常清洁,恐怕还有定期保养,这已经不是“富”的范畴,更是“贵”了。富贵人当镖师,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鬼自逍的朋友自然与常人不同些,看他的名字“痴”,指不定也是性情中人,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偏要出来闯荡江湖赚点小钱,只为图个逍遥自在。 江熙自信道:“我保证,你不去把牙和黏腻腻的胡须洗了,今晚铁定睡不着。” 柳痴爬起来往洗浴间去,道:“我认为你说得很有道理。” 柳痴洗完回来时,江熙已经睡着,被子掉在了地上。柳痴轻轻拴好门,蹑手蹑脚走过去,拾起被子给江熙盖好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不一会儿也睡着了。 次日,一车两人四马上路了。走的是官道,平坦宽阔。江熙闲时就出来骑马观景,累了就躺进马车饮茶休息,一路领略了各地风土人情,一连一个月也不觉乏味,好不惬意。 流水十年间,今日的大齐与往昔相比,屋宇建筑没有大变,倒是多出了许多学堂和用于练武的沙地,各地都有,又革风易俗,充满生机。 似十几岁的青年,十年之中皮相不曾大改,而骨子里去掉了病气堕气傲气,如睡狮醒来,就要大展宏图。 如此,他九死不悔。 傍晚,益州,益城。 柳痴指着一家比较冷清的临江旅店道:“今晚就住那里吧,清静。” 江熙:“好。” 两人入了店,订了房,又到楼下大堂用膳。柳痴与小二打听了驿馆地址,把江熙这十日来屯的信送过去,寄给鬼自逍。 江熙叮嘱小二等柳痴回来了再上菜,自个闲坐着喝茶,见大堂中央的两根顶梁柱分别刻了八个大字,一根是:一饮一食,不忘阙州;另一根是:每赚一厘,予军三分。 江熙:“小二。” 店小二过来问道:“客官有什么事?” 江熙:“柱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店小二:“嗐!一句大白话。咱们店的大东家祖籍是阙州,思乡情怯,凡客人在咱们店花销,三成我们捐当军资,只盼朝廷早日出兵收复阙州。” 江熙:“我一路南下,入住的客栈不下二十家,大多都贴有‘收复阙州’这样的话,但明志善捐的你们是头一家。你们东家真是了不起。” 店小二:“嗐!不过是我们张扬罢了,真要打起仗来,我相信大齐上下没有哪个同行会不捐的。都十年了,咱国家现在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也不知道朝廷在憋什么劲,换我做主,早就打起来了。” 江熙解释说:“朝廷有那么多英才,自有考量,或有更好的计策,岂是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能懂的。咱们把日子过好就是了。” 店小二:“这倒是。” 江熙又问:“我离国十载,如今回来瞧见新建了许多学堂,可是朝廷下颁了指令?” 店小二:“哟,欢迎回家!的确是朝廷下颁的指令,不过国库拨款有限,只够在各州郡城设立学堂,底下乡县是没有的。多亏楚王游历各州,每到一城便募集善款,用于乡县建立学堂,后来各地方官员效仿,学堂就多了起来。” 今日客少,店小二也有闲与客人闲聊,分外热情。 第37章 江熙眼睑微合,想必一定有不和谐的事发生:“有没有冒出一些丑闻,比如贪赃善款?” 店小二:“有!有的人贪习惯了,竟敢在楚王主导的事项上贪,这不是打楚王脸吗。楚王一怒之下,令刑部联手户部严查,这一查不得了,有的人几十年前的旧账都被翻了出来,光益城便斩首了三名大官。那段时间每隔十来天就会爆出一个大新闻,别说贪官惶惶不安,清官都要颤两颤。现在没人敢贪了!嘿嘿,要说当今天下我最稀罕谁,第一要属楚王,别人什么品行我不知道,楚王我是亲眼见过的,除了没头发和不爱说话,样样都好。哪天楚王带兵出征阙州,我就去当伙头兵,天天给楚王做好吃的!来来来……” 店小二拉起江熙走到观景台,指着远处,道:“看,那呢就是我们益州的风景胜地——无益涯,前面的那座桥就叫无益桥,是楚王亲自带领工兵建的。” 江熙瞪大了眼:“什么!”萧遣还有这项技能? 那座横跨大江的石桥,眼观足有两里长,江涛湍急,不是个简单工程。 江熙:“楚王只是监督吧。” 店小二:“是吧,你也不相信。我当时也不信,跑去添人手,亲眼见着楚王实地勘探,跟大伙一起挖道,有两次楚王都被水冲走了,幸好楚王本身是会游泳的。桥一建成,来往方便,这一片更繁荣了。嘿嘿,说起来我还给楚王推拿过呢。” 还要被水冲走?这是什么奇幻画面!他要是在,一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不,是一定不会让萧遣亲自下场。他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王爷啊。 江熙心口积上一口气,莫名难受。“楚王金枝玉叶,怎吃得了这样的苦。” 店小二崇拜道:“可不是么,得多少年才能出这么一个亲力亲为、不辞辛苦的皇亲。还不只是益州,宣州的港口,棠州的河坝,云州的井渠,阜州的盐井……哪件大工程不是楚王亲自参与的。不是我瞎吹,你要是路经当地,随便找个路人问问都是知道的。我都怀疑这是不是楚王的癖好。哎,客官怎么了?你的脸色变得好差。” 江熙:“没什么,只是感慨。” 这时柳痴回来了,店小二忙去上菜。 四菜一汤上齐。江熙没了胃口,起身默默回房去,身影有种莫名的伤感。 他躺到床上,呆呆看着天面,心道: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当和尚,是成熟了,还是闹情绪,还是心病没有治好?…… 强烈的无力感席卷了他,如果萧遣没长好,他是有罪的。 柳痴把饭菜带了进来,道:“计划明天去无益涯的,你不吃东西,哪有力气爬上去?” “我吃不下。”他想起在黑市见到萧遣时,还骂了他。 江熙你真该死!为什么没搞清楚状况就骂他窝囊!还把他打一顿!他当时的精神状态明显就不对劲! 天呐!江熙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柳痴都看懵了。 柳痴抓住江熙的手:“鬼爷叮嘱我看好你,不许你这样伤害自己。” 柳痴这一阻止,他连宣泄的地方都没有了,堆积的自责与对萧遣的疼惜尽数化为眼泪,涌了出来。 这一下把柳痴整不会了,他下意识捂住江熙的嘴,来了个物理阻断。“男儿有泪不轻弹,大老爷们不许哭!” “呜!”江熙掰着柳痴的手,掰不过,只好抱着哭了一阵。 等他消停下来,柳痴才重新端来饭菜:“吃!” 江熙狼吞虎咽吃起来,一边道:“快命令我,我都听你的。”他现在需要有人强制命令他执行一些事情,忙活起来,转移注意力,把自己从不得控的情绪中捞出去。 柳痴治娇病有一套,道:“吃完了自个把碗筷拿到厨房去,顺便给后厨洗碗烧柴,再把庭院打扫了,得了空替小二跑堂。” 江熙:“是。” 他很快吃完跑去了后厨,不出半刻,后厨炸了。 “我的天,这样刷碗不行的,还挂着油是什么回事,想被客人骂是吧,你行不行啊!” “唉唉唉!别挡道,别蹲在这里洗!” “喂喂喂!火大了,糊了糊了!” 哐当,噼啪!不出意外的,锅碗瓢盆倒了一地,后厨冒起了黑烟…… 柳痴支给店家百两银子:“别拦他,所有损失我五倍赔偿给你,由他去。” 第023章 吃错药了 晚上,江熙拖着疲惫的身子回房,累倒在床上,白色的面具都熏黑了。 柳痴给他盖上被子,道:“赶紧睡吧,明日寅时起床去爬无益涯,爬到顶时刚好日出。” 江熙:“好。” 他眯了一会,感觉没睡多久就被柳痴叫醒,大概昨天是真的折腾累了。 两人提着灯,走过无益桥。江熙以脚步丈量,桥面足有两丈宽,用切割平整的巨石铺成,石块之间严丝合缝,非常结实。在月光下,无益桥呈一条银带直登彼岸,叹为观止。 尽管在凌晨,却并不冷清,铃铛声、马蹄声、交谈声不绝于耳,来往着好些赶市的生意人。 柳痴牵着江熙走在桥中央,虽然两侧有石拦,犹恐江熙没清醒,懵懵然掉下去。 江涛声很大,但足底下的稳固教人安心,哪怕夜色笼罩,也可以一边行路,一边欣赏江月。 江熙不由得吸了吸鼻子。 柳痴:“着凉了?” 第38章 江熙:“没有,我是高兴。”欣慰于萧遣有所长成,不负先帝、父亲的期盼,这孩子没白教。“你看路,我看风景。” 柳痴“嗯”了一声,把江熙抓紧了些。 无益涯,半山腰。 江熙趴在石阶旁的石凳上大喘粗气,宣布不行了。“服老服老,不中用了。” 柳痴催道:“再不走,太阳都要出来了。” 江熙摆手:“罢了罢了!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都不看了,等日落吧。再不济在峰顶上过一晚上,看明天的日出也是一样的。” 柳痴不悦:“明天的日出跟今天的日出能一样吗!”说时伸手揽过江熙的腰,一把捞到了背上,霸道不容拒绝。 江熙捶打柳痴的肩膀:“唉唉唉!你也累的,快放我下来。” 柳痴:“你安静些我就不累。” “……” 江熙只得老实趴在了柳痴背上。柳痴身材高大,衣裳的褶皱映显出结实有型的背肌,应是常年习武练成,力量感十足。“哎!柳大。” 柳痴:“怎么?” 江熙:“你有没有夫人?” 柳痴顿了顿,道:“没有。问这个做什么。” 江熙:“我好奇而已。是你没有想法,还是别人对你没有想法?” 柳痴:“没人喜欢。” 江熙:“那你想要夫人不要?” 柳痴不假思索:“想。” 江熙热心肠道:“那下山后我给你收拾收拾。把头发和胡须理一理,再整件新衣裳,我保证不出三日,你必抱得美人归。” 柳痴冷道:“多管闲事。” 江熙轻轻打了他一下:“原来是你自己不想要呀。我就说,凭你这身段怎么可能没人喜欢。受过情伤?” 柳痴:“无可奉告。” 江熙白了一眼:“我还不稀罕呢,神秘兮兮。” 半个时辰后,柳痴大气不喘地将他背到了峰顶。不是江熙矜娇,他几次要下来的,可柳痴并不理会他。怕柳痴累着,江熙一路上又是喂水,又是喂果子,好在柳痴还吃些。 峰顶上立有一块巨石,石上以朱砂刻着一句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柳痴目光失神,痴痴地念道,声音很轻,只这片刻的入心,江熙即了然柳痴有心上人。 江熙第一次登上无益涯时是十六岁,妄称俗人附庸风雅,将此诗刻在此处是格格不入、煞坏风景。 友人笑他是薄情人:“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他不以为然,坚持自己的见解。如今时时想起鬼自逍,此刻犹甚,才始觉诗中滋味。 这时,云海深处透射出几束金光,穿过山林,斜照在益城上。 江熙放眼望去,震撼住了,满怀的水果洒落了一地。 云蒸霞蔚,雾起拦江,飞鹤隐没,如梦似幻。 天边重峦叠嶂,如墨晕染,由远及近横卧良田万顷,阡陌交纵,点缀繁花,益城便嵌落在这片绿野之中,屋宇乱中有序,白墙乌瓦搭着五六株千年老榕,古香古韵。 一条大江横穿郡城,倒映两岸风光,绿柳成荫,数百船只闲荡,怡然自得。 万般景致在蚕丝般的雾霭下,宛若美人遮面,那轮完全升起的红日如美人眉心的花钿,晕开的半天的朝霞如美人面上的花黄,美不胜收,用尽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不足以描述这番美貌。 那年在此领略了春色之后,江熙便着了魔,流连忘返,从此念念不忘。一见倾心不过如此。 如与物的想念也叫相思,那么他早就学会了相思。 因那一面,他在益城逗留了数日,耽误了回京的时间,到东宫报道时迟到了半个月,这也是萧遣未曾见他就不爽他的原因。 如果萧遣亲自来无益涯看过,也许就能原谅他迟到了。虽说他是故意迟到的,因为他当时压根不想当太子侍读,他只想游山玩水。 话说回来,如果鬼自逍在,似他那般浮想联翩、古灵精怪,能将这景致渲染出十倍的浪漫。 他看着看着,笑了。风景好看,他笑着看风景的样子也好看。 立如兰芝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大致如此。 “看傻了?”柳痴在江熙面前晃了晃手。 江熙:“谢谢。” 柳痴:“又怎么了?” 江熙:“谢谢你赶在日出之前把我背上来。” 柳痴:“那就不必了,拿人钱财为人办事而已。” 江熙:“春天来的时候,田野一片韭黄色,那一片是桃林,红晕晕像粉色的雾瘴一样,飘着细雨,到处湿漉漉的,山水如新,甚是好看。秋天时的无益涯是怎么样的?” 柳痴:“无趣至极。黄蔫蔫的枫树,黄蔫蔫的落叶,黄蔫蔫的秋菊,黄蔫蔫的桂花,黄蔫蔫的熟稻,要死不活。也就是天气爽朗一些。” “什么话,难道不是热热闹闹、丰收在望吗。”江熙用手肘蹭了一下柳痴,“当时是有伤心事呀?” 柳痴瞥了江熙一眼,没说话。 江熙:“你背过去。” 柳痴转过身去,江熙从随身空间取出画架纸笔,要将眼前的景致绘下来寄给鬼自逍,又取出躺椅和茶点,让柳痴一旁歇息,不至于无聊。 柳痴懒得问峰顶为什么会突然出现画架躺椅,只道:“你画一幅画需要多久?” 江熙:“两天。” 柳痴:“你上次来的时候也画了吗?” 第39章 江熙:“没有。” 柳痴叨叨:“无聊。” 江熙:“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在附近走走看看。” 柳痴爬上一旁的树,斜斜地歪着。 随后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游人,一对自来熟的小情侣一左一右地围在江熙身旁,谈天说地,要江熙给他俩也画一幅。 君子成人之美,江熙乐意之至,说道:“那你们挑一处好看的风景,站过去。” 小情侣兴奋地把躺椅搬到巨石前边,一齐坐在椅子上。“就这里,画好看一些哦!” “行。”江熙调整画架面向他们。 也许是身为长兄的缘故,江熙看谁都像弟弟妹妹,偏生喜欢活泼开朗的年轻人,当然还有另外一层缘故,这些年轻人正是帝国的元气,自信昂扬的,哪能不喜欢。 那边小情侣太久了也坐不住,窃窃地卿卿我我起来。 浓情蜜意看在柳痴眼里,碍眼得紧,他一片一片拔着树叶,扔下,稀稀拉拉地落在江熙的头上、画板上,故意捣乱似的。 许久,江熙忍不住抬头看他:“你能不能安分一下。” 柳痴一字一顿道:“不能。” 江熙拿他没办法,提起画架远离了柳痴。柳痴开始踹树,这下树叶落得更欢了。 江熙:“柳大,你知不知道你很吵!” 柳痴:“不知。” 江熙:“是突然吃错药了吗。” 柳痴:“不是。” 江熙隐忍着将画像画完,已过去两个时辰。 “好像呐,画得真好。谢谢你了!”小情侣赠了江熙糖果,收了画欢欢喜喜下山去。 江熙拾起地上的石子开始收拾柳痴:“我看你今天就是有病。想不到你能踹两个时辰!” 不是无聊至极的人根本做不出这种事。 石子砸向柳痴,力度不大,柳痴稳稳接住,扔了回去。 江熙指着他道:“你下来挨打。” “下就下。”柳痴起身跃下树来,拍拍手,刻薄道,“自己的画都没画好,瞎忙起别人的画来。我看你哪天能下山。” “我开心!”江熙一拳打向柳痴胸口,柳痴侧身躲过。 “嘿呀!你别躲。” 江熙又打一拳,柳痴退了几步。江熙连续扑空两次,更恼了,势必要柳痴吃点疼,追上去,柳痴跑开。 结果追闹了一个时辰,江熙大汗淋漓,体力不支,愣是一拳都没打着,只能嘴上凶他:“柳痴你混蛋!” “谢夸。” 江熙心中叫苦,怎么鬼自逍在介绍柳痴的时候,没说他会有贱兮兮的一面! 闹归闹,赏完了黄昏,柳痴还是背江熙下山去了。 其后两天,江熙是腰酸背痛脚打拐,根本赶不了路,便在益城停留了两天。倒是柳痴学会了推拿,江熙很是受用。 柳痴一边给江熙按揉小腿,一边道:“哎,你上次爬无益涯后是不是也躺了三天?” 江熙:“大致是这个情形吧。” 柳痴点头:“好吧。” 店小二端来了新烧的茶。江熙无缘无故问了一句:“小二,你们这里有妓院吗?” 店小二愣住了,眨巴着眼。 柳痴也愣住,手劲失控,摁得江熙弹跳起来。“痛痛痛!” 柳痴喝道:“你到底在想什么!” 江熙一头雾水:“我只是随口一问,你干嘛那么凶。” 第024章 主角厥了 店小二:“客官说笑吧,大齐早就没有妓院了,您就是想花钱找姑娘也是不允许的,小店要连坐的!客官您还是收收心吧。” 江熙一瘸一拐地爬回床上,避开两人鬼疑的眼神。“没事没事,我只是好奇而已,我喜欢男人的嘛。” “找男倡也不行的!”店小二看看江熙,又看看柳痴,嫌弃地“咦”了一声,立马溜了出去。 又过一月,至雀州。 古文曰:朱雀之气腾而为天,之质降而成地。 朱雀创世,以“雀”为名,即有天地中心的含义,即京城。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的任务已完成,就此别过。”柳痴作揖道。 山水一程,相伴两月有余。不知柳痴是怎样的,江熙分别时竟生出几分离愁来,至此一别,便是江湖不见了。“都到京城了,不进去逛逛?” 柳痴摇头:“不去了。雀州于我不过是一个地名而已,与其他地方并无不同。我没有多大的兴趣。” 江熙回礼:“那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便祝你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不客气。对了,戴好面具。”柳痴叮嘱完调转了马头,潇洒远去。 江熙心想,自己要是能有柳痴一半洒脱就好了。 过城门,验了令牌,无需亮相,城卫便放了行,好不顺利。 天空很蓝,阳光浓烈,云也可爱,不知因什么节日而张灯结彩的街道热闹非凡,似在迎接他的归来。 久违了,繁华更胜从前的京都,那个生他养他,长大后又为他为非作歹的地方! 他脚步轻盈,往江府跑去。 而江府已人去楼空。 掉漆的大门被铁锁木条封死,被砸出了几个大窟窿,往窟窿里探去,杂草丛生,蛛网遍布,房屋倾倒有火烧过的痕迹。 外边斑驳的墙涂满了漆,写着“十恶不赦”、“乱臣贼子”、“大齐罪人”…… 良辰美景、宾客满座、天伦叙乐仿佛就在昨日,眨眼间徒剩烂泥。 第40章 江熙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纵然在预料之中,而亲临时仍是刺目锥心。 他瘫坐在墙角下,久久才挨过那阵刺激,找到一个小孩问:“你可知江家人搬去哪里了?” 萧郁不曾诛杀江氏,他的家人还在京城。 小孩:“你是说大坏蛋的家人吗?” 江熙:“对。” 小孩指了一个方向:“在粮行那边。” 江熙颤抖着声音道:“谢谢。” 京城熟人太多,他避开人来人往的主干道,从巷子穿过去。 然而担心什么来什么,在巷子里,他撞见死去的故友郭沾的儿子郭岚,正用麻袋将人罩住痛打,挨打的人一动不动,显然晕了过去。 虽然已过十年光景,少年的模样大变,但郭岚手腕上有一块水蛭形状的红色胎记,眉宇间又颇像郭沾,江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孩子如今是十九岁。 要是将人打死,可是要坐狱的,大好青春将烂在牢里! 江熙连忙上前阻止,郭岚骂道:“你什么人,关你鸟事!” “关我鸟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江熙麻利地将郭岚放倒,一手擒住郭岚的双手,另一只手掀开麻袋,一看,差点喷血,那晕死过去的人正是李顾大将军的遗孙李问! 他忙的去探李问的鼻息,尚有呼吸在。他张望四周,不见有人,只得放开郭沾,抱起李问去找大夫。 郭岚手疾眼快,打掉了江熙的面具,怔了。 “你!”江熙急急捡回面具戴好,心想郭岚未必记得他,因为他与郭岚最后见面的时候郭岚才八岁。他现在也没有时间管教郭岚,走开了,李问的命要紧。 而他未走出几步,郭岚就大喊道:“来人呐!快来人!叛徒江熙没有死,他回来了!他杀人了!”然后追上去,将打人的木棍塞进江熙怀中。 这小兔崽子叫人也就罢了,居然还栽赃嫁祸! 江熙脸色一白:“我草你大爷!你给老子闭嘴!” 郭岚得意道:“你去死吧江熙!” 不远处传来声音:“什么,江熙没死?在哪!” 郭岚:“在这里,快过来,他要杀人了!” 他欲携李问跃墙离开,而郭岚扑过来死死搂住他的双脚。“快来人!江狗要跑了!” 江熙顿觉大祸临头,头脑发胀,急催:“你赶紧找人把李问救醒来,不然你这辈子就废了!杀人是要偿命的,你还要不要前程了!” 郭岚:“前程?你他妈也配教训我?若不是你,我会从小到大被人看不起?你是大奸臣,我父亲是奸臣的走狗!我就是奸臣走狗的儿子!你化成灰我都认得,我受够了!我今天只是打他,明天我就杀了他!” 李问就是当众羞辱他的人。 百姓围堵,巡捕赶来,他回京不到一个时辰,锒铛入狱。 谁能想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背了黑锅,而在百姓眼里,他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谋害忠臣遗脉,死性不改,不可饶恕。 江狗未死,震惊朝野。整个京城,不,是整个大齐,都他妈的炸了! 朝廷连夜整理了有关江熙的所有刑狱案件,十日后于大理寺问审。 是日,大理寺、都察院、刑部甚至其余的五部掌事汇聚于审堂中,对江熙进行审判。 堂内光线晦暗,严肃压抑,无人不恨得咬牙切齿。江熙活着已是可气,还活得这么年轻滋润,似时光对他分外抬爱,就更可气了。更更可恶的是,他还戴耳钉,连裤i裆都恢复如初,似不曾被阉割过,这些年如此逍遥闲逸吗。 真是地狱空荡荡,恶魔在人间。死,必须死!见不得他这么快乐。 “罪臣江熙!鼎和(先帝时期年号)十七年十月,你苟合嫔妃,气死先帝。此罪一,你可认?” 系统出现,第一次闪烁红光。【警告:需要澄清。】 江熙:“我认。” “其后你结党营私,招权纳贿,疯狂敛财。此罪二,你可认?” 【警告:必须澄清!】 江熙:“我认。” “永定二年二月,你至韶州落草为寇,为修水叛军策划串通东凉国攻打阙州、分裂大齐之奸计。此罪三,你可认?” 【警告:请幸运儿端正态度!】 江熙:“我认。” “永定二年十二月,你偷窃科考试题,协助考生作弊。此罪四,你可认?” 【警告:请幸运儿务必澄清!!!】 江熙:“我认。” “永定四年五月,你逼迫李顾大将军签署割让阙州的条约与东凉,卖国求荣。此罪五,你可认?” 【警告警告:请幸运儿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江熙:“我认。” “同期,你谋杀李顾大将军。此罪六,你可认?” 系统冒起了黑烟。【再三警告:执迷不悟幸运儿将失去幸运!!】 江熙:“我认。” “永定四年六月,你转投古镜军麾下,带领古镜军攻打沙州。此罪七,你可认?” 系统颤颤,出现裂痕。【死亡警告:请幸运儿悬崖勒马,珍惜生命!!!!】 江熙:“我认。” “八月三十日,也就是前些日,你于京城将李顾大将军之孙李问打伤,试图杀害。此罪八,你可认?” 系统发出刺耳的警鸣。【死亡警告:系统认为幸运儿还可以抢救一下!!!!】 第41章 江熙:“我认。” “你可为自己辩护?” 江熙:“不辩。” 系统爆炸,原地消失。【你失去了幸运。】 并非他不惜命,而是大宗无可辩,小宗无力辩。除了殴打李问,罪不至死,其他七宗罪,但凡有一宗罪名不能洗清都难逃死刑。他为郭岚顶下的罪八,算他欠郭沾的。 如果将人生比作一盘棋,那他这盘就是死棋。何为死棋,即在阴间方可诉,人间不得解。 屏风后,帝国的最高掌权者——大齐皇帝萧郁愤慨到无力,唇齿颤抖地道:“别让他好活,别让他死。” 大理寺卿:“是。” 其后日子,江熙受尽刑狱之苦,鞭刑、烙刑、钟刑轮番伺候,痛苦的嘶叫响彻整个牢房,刚修复完成的年轻身体转眼又体无完肤,七窍流血,耳目失聪,五脏六腑连呼吸都痛。 比起古镜军一把火将他烧死,这种天长地久而不致命的严刑更教人魂飞魄散,似唯有这般极尽折磨才足以抚平帝国的创伤。 他受不了了! 原来身体的剧痛真的可以摧垮一个人的意志,他精神崩溃,求死不得。 在第九十日,已是枯瘦如柴的躯体在新一天的钟刑发出的第一声鸣叫中,如遭电击抽搐了两下,惊惧魂离。 世界晃荡了十余秒,如发生了一场小地震。 “江熙死了!快上报!”狱差高呼。 他们终究是高估了一代奸臣的承受极限,错让他得了痛快。 轻轻然离地三尺,飘飘然畏风吹散。 一缕魂魄悬在空中,俯看自己再无呼吸的身体,茫然几秒后接受了这个事实,平生事事如云烟,散去之后得坦然。他平静地道了一句:“原来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 此时,江熙看到一名白衣飘飘、风烛残年的老人,是系统的化形。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同看向地上凉掉了的身体,无言许久。而后系统道:“幸运儿,说好的达成愿念,怎么还把自己玩死了呀?” 江熙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支支吾吾道:“愿念不存,我不会生,愿念不死,我怎会死。” 系统一副“不中用了”的表情,道:“愿念是机会,不是永生法宝。如今你身受严刑,吓死是在情理之中。愿念盼你活下去,你辜负了愿念。” 第025章 系统厥了 江熙:“能否再给我一次机会?” 系统:“假使让你再活一次,又面临这样的局面,你会如何选择?如果选择依旧,那么重生的意义何在?” 江熙:“如果你纵观我的一生,便知我的生死皆有意义。求你,让我躲过这一劫。原是我大意被捕,下一次不会了。” “你会。”系统说罢,消失了。 留下江熙仰天长叹,自言自语:“对不起父亲,我弄丢了你给我的第二条命……” 此刻勤政殿内,大理寺卿正向皇帝萧郁汇报——江熙受惊过度已死。 萧郁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摇头,不以为意地喝茶,少顷,皱眉道:“既然死了,就让他的遗体再走一个过场,押往法场斩首,得死在众目睽睽下才能服众。” 大理寺卿:“是。” 狱内,江熙的尸体已经被挪到了单独的停尸间,江熙魂魄趴在尸体上,试图将自己塞回去,却徒劳无益。 系统再次出现,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你获得了重生的契机,坏消息是……” 江熙紧张道:“是什么?” 系统变化出一个画面,画面中萧遣的颈项不断流出鲜血,昏迷不醒,太医焦头烂额。 “坏消息是这个契机源于萧遣命在旦夕。萧遣丰功伟绩,福泽万民,百姓祈祷萧遣长乐未央、长寿无极,此愿念是百姓许给萧遣的,恰逢你祈求复活,这个愿念可以借给你,助你再生,但你需要达成百姓对萧遣的祈愿,你是否接受?” 面对自己的死亡江熙尚能平静,而面对萧遣垂死,他心如火焚,道:“如果我借走了属于萧遣的愿念,萧遣能活下去吗?” 系统:“接受这个愿念,你的命将不再是你一个人的命,还是原受愿者的命。做不做得好全在你。” 江熙:“意味着我将与萧遣同生共死?” 系统:“可以这么理解。如何,幸运儿,敢接受这个挑战吗?” 江熙思忖良久,下定决心道:“我接受这个愿念。” 系统捋着胡须哈哈笑了两声,道:“从今天起,你就是萧遣的命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愿念可贵,可不能再浪费了。” 那是萧遣的命,他岂敢马虎,重活一世,他一定——苟!他郑重宣誓:“我一定会使萧遣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孺子可教!”系统说完消失。 江熙眼前一黑,一阵头晕目眩,待重新睁开眼睛时,魂魄已经回到了身上,全身刺痛感袭来,动弹不得! 眼前白字出现。 【幸运儿,恭喜再次醒来。现在为你介绍命侍的评分体系: 首先,原评分体系仍旧沿用。 当前计数好感值:0 声望值:-5000000 总分值:-5000000 请再接再厉。 然后,增加了萧遣爽度统计。 提高萧遣爽度的方式有:照顾萧遣的个人兴趣、癖好,使其产生正向情绪。 第42章 爽度每提高1点,萧遣寿命即延长1天。 如果你的行为使得萧遣产生负面情绪,达到一定负值后,系统将予以萧遣惩罚,包括但不限于剥夺萧遣的健康、智慧、武力值等等。 萧遣当前寿命:30天。 请你珍惜使命,创造价值。】 才三十天!江熙急得坐了起来。看在狱卒眼里,简直诈尸! 江熙心道:为什么惩罚的是萧遣,而不是我?! 【这是系统的智慧,防止幸运儿摆烂。你的新任务:化解萧遣心里的四道阴影。完成任务将有妙不可言的奖励。】 江熙素来知道萧遣是有心病的,但没想过居然有四道!皇室的精神状态就是帝国的精神面貌,怎么可以郁郁寡欢。 江熙应道:必定达成。 狱医进来查探江熙,大吃一惊,当即向上头禀报。 大理寺卿刚从勤政殿回来,得知江熙死而复生,不得不又折回皇宫汇报。兹事体大,大理寺不得擅作主张,每每有变都需要及时请示皇帝。 萧郁闻言,啼笑皆非,想了一会儿,道:“照旧执行斩首。朕未改变主意之前,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是。”大理寺卿道。 当晚,江熙吃上了三个月来第一顿像样的晚饭——断头饭。 他要救萧遣,可现在谁先救救他!这个开局比当初靓尸出土还要糟糕。 第二日,法场来了京城半数人,乌泱泱一片,堵得水泄不通,附近阁楼也挂满了探头探脑的人。毕竟见证这种千年才出一例的毒瘤的死,是足以载入史册的事情。 人们举臂高呼:“杀!杀!杀……” 呼声震耳欲聋,催促刽子手快快动手。 “时辰未到,稍安勿躁!”刑台上,监斩官抬起一只手压住人们的呼声,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斩首令牌。 【声望值: -10000 -20000 -30000 ……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减少。】 江熙正跪在断头台上,要不是脖子被卡住,他一定栽倒在地,破烂发霉的囚衣透露出布满伤口的皮肤,鲜艳的血沿着结了坨的脏发滴在地面,头上嗡嗡地飞舞着苍蝇,已是奄奄一息,不成人样。又天已入寒,冻得他直发抖。 一名老者在阶下朝阶上狂喷口水,都落在了阶前维持秩序的无辜的侍卫身上,他骂道:“杀千刀的孽畜,没娘养的鳖!黑了心、烂了裆,下贱玩意儿下地狱,最好是,千鬼蹂l躏万鬼欺,畜道轮回永当鸡!” 突然,一名衣着邋遢的女人推开人墙,躲过侍卫的阻拦冲到台上,跪在监斩官面前哭求:“大人,江熙是冤枉的,不能错杀好人呐!”女人也浑身是伤,虽然蓬头垢面,但依旧看得出花容月貌,是个美人胚子。 江熙心中大撼,有气无力道:“走。” 监斩官冷漠地挥了手,侍卫将她拖了出去。 “大人!大人呐……”女人嘶哑的声音消失在了人群的哄闹声中。 第026章 先帝厥了 这个女人名叫“白檀”,旁人都说她是江熙的对食。是的,江熙是一个太监,在最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去了势,所以也有别称“江公公”。 一个月来,白檀为江熙的事东奔西走,进了大理寺伸冤,却一个能为江熙开脱的证据都拿不出来,吃了一些轻刑,最后释放。此路不通,她又买人情托关系,凡是她能联络上的权贵都联络了,更在公主府门前磕了一天一夜的头。 肃川长公主萧嫒被她感化,给了她一次澄清的机会,但她仍是没有证据,只一味地强调自己能以性命担保江熙。 可她的命值几个钱?江熙犯的事可是十恶不赦,她纵有一万条命也不够赔。众人权当她疯了,不予理会,而与江熙为伍,她又少不得遭人羞辱打骂。 “时辰已到,行刑!”监斩官语毕,扔下令牌。 随令牌落地的清脆声,全场安静了下来。 刽子手喝了一口酒,扬起砍刀。 人群屏住呼吸,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 砍刀一挥,麻绳绷断,一把千斤重的大铡刀瞬间落下,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哐啷”一声闪起了火星,又“轰隆”一声巨响,地面为之一震,扬起的灰尘比人还高,一片灰蒙蒙的,呛得前排的人连连咳嗽。 人群中一名十四五岁的少女吓得晕厥过去。 少顷,画面清晰过来。 原来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赶来,猛力投出飞枪,将下落的铡刀撞偏了,重重落在江熙身旁,地面被砍出了一条缝,震得江熙头昏目眩,仿佛看到了走马灯。 “我操你大爷……”江熙气若游丝地骂完便不省人事。 高大挺拔的侍卫驾马于人群之中,格外显眼,他掏出鎏金的免死金牌,冷面大声宣布道:“陛下口谕,免江熙死罪,押回天牢!” 监斩官迎上前来,疑惑道:“如此板上钉钉的罪行竟有变数?” 侍卫下了马,也是不解:“说是杀了江熙不够解恨,要留他贱命,让他受尽侮辱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好。” 不杀江熙就等于孕着一个恶胎,还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事端来,面对未知的风险,就应该斩草除根,不知皇帝为何出此下策。 监斩官失望地摇头道:“朝廷又要多事了。” 江熙被抬上了刑车,往皇宫行去。 有人破防,跪在地上,双眼含泪仰天悲嚎:“陛下你糊涂啊!” 第43章 人群愤愤不已,骂骂咧咧,一时间炸开了锅。 “阎王的生死簿上是没有江狗名字吗?!” “据说宫里的那位娘娘又怀孕了,怕惹娘娘伤心,动了胎气。” “那个女人可真会挑时间怀孕!” “陛下就一死心眼,全天下难道就没有好女人,非得喜欢他江家的?” “江才人不死,江狗难除,后患无穷!” “呸!恶心,恶心死了!” …… 江熙的身份很复杂,这得从他的家世说起。 江氏自大齐开国以来便担任帝师一职,到了江熙这一辈有四子:老大江熙,老三江澈,是男儿;老二江涵,老四江渔,是女儿。 萧氏这一辈也有四子:老大萧遣,为嫡长子,曾为太子,现为楚王;老二萧弘,为妾生子,现为韩王;老三萧郁,为嫡二子,是当今圣上;老幺萧嫒,为嫡三女,现为肃川长公主。 先帝名为“萧威”,对江氏的四个孩子是喜欢不已,特别是对江熙有种过分的亲切,像私生子似的。 萧威在病危时,牵线江涵和萧郁,两人后第一年便生下一名龙子,取名“萧序”。 萧威宾天后,萧郁继承大统。如今江涵怀了第三胎,很难不让人怀疑是此次皇帝放过江熙的动机。 那么江熙“私通嫔妃”、“气死先帝”是什么回事? 哎,家门不幸,说来话长,恨得萧郁年纪轻轻就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江熙是他的大舅子,是他母妃的情人,是他的杀父仇人,还是他的(按下不表)……总之萧郁,炸了! 在萧郁的视角,事情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萧威因年轻时久征沙场,负伤在身落下病根,一朝旧疾复发,卧病在床,只剩一口气吊着,后事已经安排妥当,不过是时间问题。 那晚萧郁与皇后闻素用过了晚膳,一齐去萧威寝宫伴驾。当晚萧威的寝宫安静异常。 “皇后娘娘、三皇子驾到!”因大太监临时不在,看门的侍卫代替太监宣道。 闻素问侍卫:“殿内有何人。” 侍卫答道:“太子、闫美人和江熙都在里面。” 闫美人闫蔻是小部落献上来的女人,貌若天仙,有雀鸟之灵、蛇狐之魅,又有几分虎狼之戾,天生一股野性,偏得先帝宠爱,是先帝晚年陪伴最多的姬妾。 霎时,晚霞消散,毫无预兆地刮起了剧烈的阴风,四面八方狂呼乱啸,树枝、宫灯摇晃不止,窗户咿呀作响,鸟雀盘旋于树冠之上,仿佛无处落脚,几只宫猫上蹿下跳,惊恐尖叫,一切的一切就像在急急诉说着什么。是凶兆! 母子俩生出不好的预感,加快了步伐。 窗户上隐隐见人影晃动,鬼鬼祟祟。母子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冲进殿去,外殿的宫女齐齐下跪,两人无视,亲自推开内殿的门,又掀开帷幔,绕过屏风,定睛一看,一口气卡在了喉头,差点厥过去。 只见太子萧遣倒在地上,似被人打晕; 再看一眼,江熙与闫美人衣冠不整地纠缠在塌前,两人皆是面红耳赤,畏畏缩缩,全身发抖,亵衣还落在一旁; 再一看,病榻上那头冒绿光的皇帝,口吐鲜血,死不瞑目,享年四十岁。 萧郁就要喊人,闻素凭仅剩的理智拦下萧郁,对江熙两人冷声斥道:“穿好!” 两人连忙穿好衣裳,抹掉痕迹。闻素才单独唤来大太监武德:“将淫贼江熙和这个刁妇押入密室!即刻传太医!” 吩咐完,闻素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塌边,摇着相处了二十余载、身上还有余温的男人,泣不成声:“陛下!夫君啊……” 萧郁撕心裂肺:“父皇!父皇!” 萧威俱无反应。 闻素当场晕了过去。 谁能想萧威堂堂一国之君,威武一世,竟落得个如此毫无尊严的收场。 先帝的丧礼和新帝的登基大典操办了两个月之久,宫廷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两月之后,新帝萧郁及封了楚王的萧遣才稍微得空来审讯这对奸夫淫i妇。 天牢的密室是专门用来审讯王公贵族的,一般是不能外漏的皇家丑闻。 此时萧郁十六岁,有着少年英气,黄袍加身更显俊朗,怒发冲冠地坐在主座上。萧遣年长一岁,比萧郁更挺拔一些,他站在一侧,低首闭眼,一张死人脸。 江熙、闫蔻身穿囚服被押了上来。冷冰冰的四面墙中徒留下四人,该说不说,正是大齐颜值前四。 萧郁还未开口,江熙则已跪贴在地上惨惨求饶:“陛下,臣知道错了,求陛下轻罚!” “你个混账东西!”萧郁破口大骂,“是谁勾引谁的!” 江熙不敢抬头:“是……是我,罪臣见闫美人容貌惊人,一时忍不住就起了歹意。” 萧郁双目爬上血丝:“忍不住?你是没见过女人呐!那可是先帝的寝宫,父皇就在一旁,正病着!你就是存心害死父皇的!”说罢立即看向闫蔻,她软软地跪着,双手捂住嘴低声哭泣,是无辜受害的模样。“你说!” 闫蔻先是吓了一跳,吸了一把鼻子,努力止住哭声:“当时妾身在一旁服侍先帝,后来太子……”看了一眼萧遣,现在他已不是太子了,继续道,“楚王先来的,楚王问候了先帝就到一旁批阅奏章,片刻后江熙也来了,可他竟直盯着妾身,趁楚王不注意,突然就把楚王打晕,抱住妾身就……就……呜呜呜……” 第44章 萧郁冲下台阶就朝江熙脸上扇了一大巴掌:“你还打楚王!” 江熙被打得脑袋嗡嗡直响,跪直了身体任萧郁继续泄恨。“罪臣去之前喝了些酒,一时冲动。罪臣无耻,罪臣该死!” 先帝生前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为了子女免于要守孝而不能及时婚娶,便赶鸭子上架一般地要把子女的终身大事交代下去。 原本是如此安排:十七岁的萧遣配十七岁的江涵;十七岁的萧弘配十三岁的江渔;十四岁的萧嫒配给二十岁的江熙,至于十六岁的萧郁,暂无人选,先寡着。 看似般配,实则是乱点鸳鸯谱。 萧遣:“我不要。” 萧郁:“涵儿是我的!” 皇后闻素:“公主和江家小姑娘还小呢,再缓几年也无妨。” 好在先帝尊重妻儿意愿,萧郁、江涵便在那时成了婚。 而对于江熙,先帝不想这块肥水流到外人田,强制他不许婚配,私心要等到萧嫒长成。 所以只要江熙安安静静地待上三四年,便会是大齐唯一的驸马爷,是何等的荣耀。 奈何他作死!盯上谁不好,偏偏盯上了先帝的宠妃,不仅悖了伦常纲纪,更打了萧郁的脸,自家妹妹玉叶金柯,从小被宠到大,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里比不上那破小部落献上来的浑身野气的女人? 萧郁又踹了江熙一脚:“你确实该死!我恨不得杀了你,可涵儿有孕在身,求我宽恕……”萧郁背过身去,深吸一口气,然后斩钉截铁道,“闫蔻,赐白绫;江熙,宫刑。” 第027章 又可以了 一阵凉意直蹿江熙脊骨,这一罚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已经开始隐隐作痛。 闫蔻魂飞魄散,爬向前抱住萧郁的脚,涕泗滂沱道:“陛下饶命,妾身实在是无辜的啊!” 萧郁原本就不喜欢闫蔻,认为就是她分走了父皇对母后的宠爱,冷漠地撩开了她。 江熙向前跪行两步:“陛下如果重罚,宫人看来,无端出事必定生疑,倒似真有那么回事了,传出去岂不辱没先帝名声?” 萧郁:“你有这般深思熟虑早干什么去了!” 江熙心如明镜,如果换作别人裁决此事,他大概已经死透了。萧郁还亲自来审已是给了他极大的情面。他已别无他法了,只得说道:“陛下,先帝曾赐给臣一块免死金牌……” 萧遣始睁开了眼,三人的目光齐齐锁在江熙身上。 江熙分外冷静道:“愿保闫蔻一命。” 三人惊诧。 萧郁恍然间会意了,讽刺道:“好,好哇!你竟不自保,如此情深义重,原来你不是一时冲昏了头,你们早就暗通款曲!”转头向萧遣,“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他的德性!” 江熙澄清道:“臣与闫蔻素未谋面,并无情谊。千错万错都是臣一人的错,臣一人做事一人当,并不愿牵连他人。” 既然抬出了先帝,萧郁也无话可说,免了闫蔻死罪。按照大齐律法:皇帝驾崩,未生育过的嫔妃要削发为尼。他警告闫蔻:“你就在兰若寺待一辈子,管好自己的嘴,倘若透露一丁半点,后果你明白,不仅是你小命不保,你父亲那小小部落我必踏平成泥。” 闫蔻哆嗦道:“妾身叩谢皇恩,必守口如瓶!” 萧郁:“来人!” 室外大太监武德闻声推门进来:“陛下有何吩咐?” 萧郁:“把江熙带下去,处以宫刑。” “……”武德愣了一瞬,不敢问,应了一声“是”,便唤人来把一身疲软的江熙带到净身房。 萧遣开口道:“陛下。” 萧郁是一身反骨,喝道:“不听!” 萧遣没有反对,只是说:“让我来行刑。” 萧郁听此,心头倒是舒畅了一些:“行。” 两人随即也到了净身房。武德劝道:“陛下请止步,污了眼睛可就不好了。” 萧郁在门外候着,萧遣走进房去,江熙已被绑在了行刑的台上,没有挣扎,目光呆滞地看着天面,眼泪无声地流着。 武德又劝萧遣道:“这一刀下去,如果失血过多也会要命的。殿下没有经验,还是让奴才来做吧。” 萧遣:“本王自有分寸。” …… “啊!!!”房内传出尖锐凄惨的叫声,一缕血溅在了纱窗上,渗透出来,令人头皮发麻。 “娘亲呐救命!哎哟哟!痛死我了!!” 片刻,萧遣拿着干布擦手,面无表情地走出来。武德出来向萧郁汇报:“陛下,江熙已是个废人,现晕过去了。” 萧郁满意点头,已到晚膳时刻,萧郁便问萧遣:“皇兄可去我宫中用膳?” 萧遣:“没胃口。” 有罪有罚,这档破事就算过去了。但萧郁万万没想到这仅仅是个开始,江熙以后带给他的惊喜,桩桩件件都让他怀疑人生。原来他名字“萧郁”,竟是“抑郁”的“郁”。 时间回到当前,地点又是在密室。 江熙迷迷糊糊醒来,已是次日,室内温暖,身上也添了一件破破烂烂的棉衣,太医正给他喂汤食。他饿疯了,本能地大口吞咽,像涸辙的鱼拼命地呼吸,等缓过了劲,旁人才给他肉吃。 太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道:“江熙?” 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抬眼看了太医,虽然耳目恢复了一些,但还是看不清明,听得吃力。 太医:“慢点吃,不宜过快。” 第45章 江熙听话地慢了下来。 太医见他恢复了神识,便放了心,又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伤口后退了出去,向皇帝汇报。 等身体熬过了求生这道坎,江熙才有了脑力思考自己的处境。还没想多远,萧郁就走了进来,室门合上,仅余他两人。此时此刻,恰如彼时彼刻。 江熙一瘸一拐地俯首跪下。萧郁靠坐在椅子上,斜着脑袋,眼神空空,俯视着江熙,又不像在看江熙,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扣响桌上的茶杯,室内全是回音,听得人心里发憷。 江熙屏声敛息,生怕听不清皇帝说话。 许久萧郁才道:“昔楚汉之争,项王以烹杀汉王父亲为要胁,逼迫汉王退兵,汉王却说,‘你若烹煮父亲,请分我一杯羹’。又有记载,汉王兵败于彭城,携子女仓皇出逃,因车载过重,恐楚兵追至,将儿女推下马车,得以逃生。” 萧家真是引经据典小能手。江熙沙哑道:“请陛下明示。” 他的声音非常粗糙模糊,反倒让萧郁难以听清了。 萧郁虚假地称赞道:“我认为你有汉王的帝王之能,够绝、够狠。” 据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先帝的这四个子女就各有特色,萧遣双标,萧弘好吃,萧嫒吵架无敌,萧郁自恋又阴阳。 无论萧郁说什么,挨就是了,别反驳,别找不自在。 萧郁:“我们结仇已十几年,我一直在找你的软肋,我想只要抓住你的软肋,你就会受制于我。可是江熙啊,你真的没有软肋吗?你的兄妹、孩子都在我的手上,当你做出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的时候,你从没想过会诛九族吗?你不害怕,也无所顾忌?” 江熙:“陛下您就是小人的软肋,小人无时无刻不战战兢兢。小人任凭差遣、任凭处置。” 江熙表忠心的话都是屁话,萧郁早已经免疫了,只是顺着江熙的话说道:“好,朕正有一件事要交代给你。” 来活了,说明不用死了,至少当前是不用死了。江熙:“陛下请讲,小人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拐弯抹角的话说了那么多,是该切入正题了。 萧郁眉头蹙起,饮下一盏茶,道:“楚王名誉在外,眼见声势要超过朕了。他是嫡长子,也曾是太子,这些年又立功不少,诸臣有事没事就爱往楚王府吃茶喝酒。朕是先帝驾崩前临时改立的储君,原本就有诸多非议,而为君十余载,每天要做的重大决策都有七八个,小决策也有二三十个,众口难调,每当遂了一部分人的心意就得罪了另一部分人,可遂了心意的人未必念朕的好,得罪了的人更把事记在账本上,一来二去,看不惯朕的人就越来越多。江熙,你懂朕的意思吗?” 那他可就太懂了:“不管别人如何,小人是陛下最忠诚的狗,此生只效忠陛下一个主人,绝无二心。” 萧郁:“所以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搞臭楚王呗。 江熙:“明白,还望陛下告之期望。” 萧郁:“让楚王身败名裂,再无称帝之可能,至于用什么方法你自己决定。比如朕今日赦免你,不是朕的意愿……” 江熙机灵道:“是楚王。”人人都说他背后有靠山,现在只要把“靠山”扣到萧遣头上,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皆受萧遣指使,把锅转嫁给萧遣,便足够让萧遣遗臭万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只要小人黏上楚王,楚王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废力气。”萧郁非常满意他的回答,从怀里取出一只药瓶,放在桌面上,“这是断子绝孙散,你每日混入楚王的饮食中。如果楚王有了孩子,那死的就得是他了。手足一场,朕也希望楚王长命百岁。他日如果事发,你来担这个罪名。” 江熙:“请陛下宽心,一切与陛下无关。” 皇权之争,该来的还是来了。两兄弟看起来和和气气,暗里却如此迫害。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萧遣无法生育子嗣,确实是失去一个争权的筹码。这于他而言,比让萧遣身败名裂更容易达成的。只是……“陛下,小人如何才能潜入楚王府接近楚王呢?” “刚夸你聪明,你就装糊涂。”萧郁点拨道,“楚王何许人也?他宅心仁厚,大爱无疆,是活菩萨,最是扶贫济困,乐善好施。在他眼里,你不是恶人,你就是一个生灵,跟流浪的阿猫阿狗一样。动动脑子,朕相信你能做到的,毕竟你是大奸臣。” 嘶—— “小人明了,定不负陛下所托。” “很好。”萧郁再三警告,“记住,你已是个没命之人,不存在自己的想法,别耍小心思,会有人盯着你。” 江熙起身取过桌上的药瓶,又叩谢道:“谢陛下不杀之恩。” 萧郁点头:“嗯。你现在自由了。” 说罢随即一张麻袋套住了江熙的头,几人将他抬走扔上了马车。等被拽下马车、取下头套时,他已站在皇宫的丹凤门前。 突然得见天光,让他有些晕眩,稳住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竟觉畅快。 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他无须再偷偷摸摸潜行,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了! 第028章 路人厥了 江熙赤着脚,走向一条冷清的巷道,想先找个藏身的地方调整一下。 咔—— 突然一枚臭鸡蛋飞来砸在他的脸上。虽然他久居牢狱,闻惯了各种臭味,但臭鸡蛋味实在令他招架不住,当场吐了。 第46章 接着又是烂果烂蔬、剩饭石子全扔到他身上,不一会儿就围上了四五圈人,七嘴八舌,开始唾沫攻击。 “大家快来看啊,江狗放出来了!”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是东凉国的狗不好当了吧?”小混混一边用手削着江熙的头发,一边骂,“来,学狗叫两声来听听!” “东凉和古镜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要帮着他们来害我们大齐的!” “什么‘我们’,他也配?他是古镜人,是人家的大军师,牛得狠呐!” “三姓家奴,古镜人也敢信他,活该惨败!现在古镜人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吧。呸,什么都不是!” “要我说,早该在他私通嫔妃的时候就杀了他,也不至于有后来的一桩桩一件件。真是造孽!” “晦气东西赶紧去死吧,不然我见你一次骂一次!” …… 推搡时,江熙身上的伤口又破出血来,一份烤熟的番薯直糊他脸上,烫得他如鼠乱窜,他当即挥拳打了那人,骂道:“你吃撑了是吧!” 那人当即跟一旁的侍卫告状:“官爷你可看到了,江熙打人,快收拾他!” “停住!停住!”侍卫挡住愤怒的人群,大声道,“皇榜已经贴了,大家且去看。圣上皇恩浩荡,饶他一命,是许他活着,大家辱骂则可,若伤了他的性命,圣上可是要追究的。快快住手罢!”告知众人后便离开了。 众人听了畏惧了几分,与江熙拉开距离,江熙才得以喘息,推开人墙想要离开,被一老人拦下。 老人将一把刀子递给了他,苦口婆心道:“自个了断吧,何苦活着呢?别人侮辱你,你也痛苦不是。” “我谢谢您嘞。”江熙撇开这人,没出几步又被一伙人挡下。 这伙人吊儿郎当,痞里痞气,最是胡搅蛮缠,江熙暗叹不妙。 为首的二流子顽劣道:“兄弟们,皇帝说不得伤他性命,又没说不许羞辱他。大伙儿看过太监没?来吧,把他裤子扒了游街示众,溜太监咯!” 人群起哄:“哈哈哈,快扒了他!” “靠!”江熙连忙一瘸一拐地跑开,可哪里躲得过,当即被二流子锁了喉。 二流子偏爱往下三滥挑衅:“听说太监最是细皮嫩肉的,又听说你在古镜军营充营妓?那太好了,你现在就跪下来伺候伺候本大爷,爷就照拂你,怎么样?” 小混混越发起劲:“快呀江狗,我大哥罩你呢!” “说来听听,你一天伺候多少人?要不跟咱们混,咱们人多,会疼人,哈哈哈!” 二流子下流地摸着江熙还算完好的颈项,道:“哎,你在天牢的时候,有没有人疼你呀?” “说呀,是现在跪下求我们疼你,还是扒裤子游街示众,选一个。” 江熙无论怎样蹭都蹭不开,环视一眼周围,心道:作死。便放弃挣扎,道:“我伺候各位爷!” “那么来吧!”二流子得意地扬起嘴角,放开了江熙,命令道,“跪下。” 江熙再怎么作恶,到底是个制科状元。 为何“制科”,即皇帝为选拔非常之才临时下诏举办的文科考试,共六场试,在一个月内考完。无论贫富贵贱、士农工商,只要识字且年满十六都可报考。它的权威与科举相当,主要区别在于科举是定期开考的。 有小道消息称江熙那一届的制举是先帝临死前特意为江熙举办的,因为那次的封赏除了对名列前茅者封官供职以外,还赐予第一名免死金牌一枚,这是以往及后来都没有的事。 江熙为保下闫蔻花掉的正是这枚金牌。 在没有身败名裂之前,江熙可谓是京城少女幻想的完美眷侣。尊师重教是齐人深入骨髓的思想底色,作为帝师,本就自带光芒,如果说爱慕皇室是有对权势的崇拜,那么爱慕江氏则纯粹是对学识的崇拜。再有好看的皮囊加持,教人如何不想占为己有。在某个时期,江熙就是全民的白月光。 而践踏白月光,哪怕是曾经的白月光,能让这些不学无术的小混混获得战胜强者的快感,获得藐视读书人的底气。令他们上瘾、癫狂,像疯猴子一样兴奋地长啸:“嗷呜…呼呼呼呼!” 江熙老实下跪,他正愁没人献祭呢。 围观者指指点点:“啧啧啧,真是一场好戏啊,恶人自有恶人磨!” 那老人又将刀递给江熙,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还不如死了体面。” 江熙似没听见,将二流子的裤头解开,一股骚味扑面而来。 老人看不下去,再度劝道:“你宁被这般作践,可想过自己一双儿女怎么办,只会让人更瞧不起……” 江熙内心一颤,眼中闪过一道戾气,手疾眼快夺过老人的刀,一抽手,干净利落割掉了二流子的命根子,又迅速站起将二流子踹倒在地。 “啊!!!”猴叫瞬间变成了惨叫,伤口处滋啦滋啦地流血。 场面之血腥吓跑了一半的人。 “都给老子站住!”江熙顶着喉咙的刺痛,吼住人群,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虎落平阳照欺狗,瘦死骆驼比马大。 二流子疼得撕心裂肺,本能地要捂住裆,却被江熙狠狠踩住了双手。 江熙蹲下,用沾满血的刀子拍打二流子的脸:“跟我比坏你还嫩。三朝元老都死在我的手上,陛下尚不能奈我何,你算什么东西?最好别狂,否则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哼!还有别碰伤口哇,感染了你只会死得更快。” 第47章 说罢起身,双目如猎鹰一样凝视人群,杀气腾腾道:“还有谁敢蹬鼻子上脸的,尽管来!” 众人俱不敢吭声。 江熙:“滚开!” 众人立马乖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获得威严的两个办法,一个是仁圣,一个就是恶贯满盈。这是先帝教会他的。 江熙扬长而去,路过卤味摊子,顺走了一只白切鸡。摊主挽起衣袖要打,江熙冷眼扬起了刀,摊主识趣坐下,目不敢视。 江熙又进了铁器铺,挑了一把更趁手的刀,背在背上。所到之处,家家闭户,店店打烊。 萧郁的这道旨意,用得不好那是惩罚,用得好那就是特权,跟免死金牌有什么区别呢。就喜欢别人看不惯他又干不掉他的样子。 吃饱喝足容易犯乏,江熙转进小巷深处,见一角落堆有砌墙用剩的细软泥沙,躺上去便要入睡,却听到…… “予芒。” 江熙愣了一会儿神,坐直起来,心口蓦地生出一股心酸,回头时已是两目赤红。唤他名字的人是白檀,那个法场上为他求情的女人。 “予芒,快跟我走。”白檀一边说一边给他披上一件黑色斗篷,将他整个人遮住。“我在巷子里租了间屋子,快去躲躲。” 江熙愣愣地随她牵了去。他的这个名字实在太冷门了,一般人都不会这么称呼他,上一次这么唤他的人还是萧遣。 进了小院,入了小屋,关上几扇门,江熙再也绷不住地大哭起来,哪怕他在断头台上显现得多么无谓生死,在萧郁面前表现得多么冷静机灵,这一刻,从阎王殿逃出来的后劲直冲脑门。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灿……灿儿,吓死我了啊!” 白檀的小名叫“灿儿”,遥想初遇时,他风华绝代、翩翩君子,她艳冠群芳、名动京城,是何等意气风发。如今故友重逢,彼此是这般田地,叫人如何不伤怀,万幸的是他们依旧惺惺相惜。 两人相拥而泣,久久才缓过劲来。 白檀打了一盆温水来,替江熙擦拭脏兮兮的脸庞,道:“你身上这么多伤口,沾不得水,又须擦干净了敷药才好得快。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只得自己擦了。” 江熙:“好。轻……轻点,有点疼。你怎么会在京城?褚棠可有把我的信交给你?” 褚棠是郭沾的字。 十年前,当他做了向东凉割地的决定,就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大齐了。他写了诸多封信,其中一封是给白檀的,通知她赶紧离开京城,隐姓埋名,换个身份平平淡淡过日子。 白檀又流下眼泪:“收到你的信后,我立马打点好一切,安置好大伙后我就离开了京城,在席州郢江边上一个小村落隐居。信上你虽没有说明原委,我也料到你又犯大事了,后来便听得褚棠……死了。两月前,大街小巷都传你在京城被捕,入了狱,我就连忙赶过来了。” 江熙:“褚棠是因我而死的。你不应该回京城,更不应该再跟我扯上干系。” 白檀握住江熙的手坚定道:“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与褚棠一样愿意为你去死。” 江熙如鲠在喉,点点头道:“我有点疲惫了。” “你好好休息,醒了就唤我一声。”白檀扶江熙躺下,看过江熙的伤势后给他合上了被子,出门买药和晚食,以及干净的衣裳鞋袜。 回来时江熙仍在熟睡,她升火将药煎了,回到床边,看着江熙似扒了煤窟、满是泥垢的指甲,心口像被钝器闷击了一下。 这双手本应常伴纸笔,书写他恣意的人生。如若他生来草莽、漂泊无依,满口污言秽语,她也不至于痛心,可他生于书香门第,高中金科,温润如玉,为人中翘楚,得众星拱月……正因为得见过他种种的好,如今才见不得他种种不好。 她伤神了好一阵后,提着刀守在门外,看谁敢来惊扰。 好在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第029章 凶手是谁 江熙一觉睡到了次日晌午,整整八个时辰,满足的睡眠似把他治愈了一般,令他精神大好,让他有了可以“东山再起”的错觉。 “灿儿!” 白檀闻声进来,将一碗热汤放在桌上,道:“你终于醒了,饭菜都给你热过几次了,快过来吃了。衣裳也给你买了新的,吃完就收拾收拾吧。对了,别叫我灿儿了,如今我都奔四的人了,改叫灿娘吧。” “岁月不饶人。”江熙叹了口气,穿上新鞋坐到桌前享用饭食,道,“我看,你还是先回席州去。” 白檀沉默了一瞬:“你真没事了?我留下来可以帮你的。” 江熙:“没事!陛下都免了我死罪,我还能有什么事?我吃完后就去投靠我弟。我现在这个情况也照顾不了你什么,能不拖累你就已经是万幸了。” 白檀:“哟!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急着要赶我走呢。” 江熙:“虽然……但也是实话,京城的人看不惯我俩已久,我尚有亲人在此,有个依傍,而你除了我也没有可投靠的人,留在这岂不白白挨骂。” 白檀是个明白人,说道:“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那我可真回去了,你若有事一定要写信唤我。我给你住址,你要记好。”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他得给鬼自逍写信了。江熙一边喝粥一边道:“你帮我拿纸笔来,我写封信,你帮我寄出去,别让人察觉了。顺便你把你的住址写下给我。” 第48章 “好。”白檀拿来了纸币,然后研磨。 江熙提笔,手不住地打颤,字都丑了几分:散财大人,吾已归至家中,家人欢聚,邻里关切,后走亲月余,又畅玩月余,忘乎回信,切莫怪罪。时已入冬,口欲大增,又贪床懒动,富润不少。一切安好,尽可放心。记得增添衣裳,珍重身体,期盼早聚。 “散财”是他给鬼自逍起的名字,小小爱称而已。 写完信,两人又聊了聊这些年的境遇,白檀是一五一十相诉,江熙则没几句真言。呸!诈骗惯犯。 下午时分,江熙送白檀出了城门,两人依依惜别,待远去的马车彻底消失视野,江熙才将斗篷的帽子遮住大半张脸,转去跟看守城门的侍卫道:“刚才那个女人看到了吗。” 凡出入京城都得核查身份,城卫当然知道,甚至知道眼前的人是江熙。“白檀么不是。” 江熙:“这一个月来她在京城没少闹事,料你也知道,所以别再放她进来了,只会扰乱治安,再来就打回去。” 城卫冷讽道:“都说你无情,果然无情。她闹事不也是为了你,可没少挨打,现在你才放出来了,就急着卸磨杀驴了?” 江熙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没心没肺活不累。”一个奸臣的第六素质,就是绝不感情用事。 他交待完城卫后往城里去,从怀里摸出那瓶萧郁交给他的断子绝孙散,咬开瓶塞,无所吊谓地将药粉抖了个干净,路见道旁趴着一只瑟瑟发抖的黑色流浪幼犬,怪可怜劲的,便把它抱进怀中,当即取了一个特别霸气的名字——“王霸”。 “走,咱们去楚王府蹭饭咯!” 一路上,干净的街道如大雨洗过,两旁的屋舍是苏式格调,绿植繁茂,处处成景,几家商铺错落有序镶嵌其中,优哉游哉地做着买卖,比起热闹的市集,这边闲适很多。 眼下正是月初,楚王府按例开仓放粮,此非皇仓,而是楚王自己的小仓库。江熙远远地躲在一拐角处,眺望王府,大门外有四五十人正在排队领粮。 过去街头上偶尔能看到一两个乞丐行乞,如今未有看见,想是这几年治国有方,百姓安居乐业,国库仓满廪实,又有楚王等权贵带头博施济众,京城再无行乞之户。 现在雀州最破落的人应该就是江熙了吧。 他脱掉披风和鞋袜,还原刚出狱时的凄惨模样,显得落魄可怜,这样才容易挑起王府的同情心。 他走过去跟在队末。 “下一个!报上名来。” 等了半晌,终于轮到了江熙,他拎起衣角走上去:“西街平安里肆巷,蒋西”。 低头登记的仆人疑惑地叨叨道:“平安里应该没有吃不起饭的人了吧。” 施粮的仆人也愣了一下,这年头还没有粮袋的人已很少见,他弯腰从一侧的箩筐里取出一只布袋递给江熙,准备给他多盛一点粮食,待正眼一瞧,突然寒毛竖起,僵住了,忙唤管家肖禄过来。“老大你瞅他。” 肖禄走来一看,震惊:“这不是江犭……”连忙收口,作为楚王府的人,讲究优雅冷静,不可砸了萧遣的招牌,他客气道,“江熙么!楚王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请回吧。”实则心道:这王八羔子居然还有脸来领粮食,他怎么敢的啊? 领粮的人一哄而散,王府的侍卫及来访的刑部侍卫立马拔出佩刀冲过来,将江熙五花大绑。 这……又唱的是哪出呀?他不是已经获赦了吗。 江熙现在还不知道昨天当众羞辱他的那个二流子,名叫“王铁头”的,昨晚死了!惨死!死在了江边,身上中了四支箭,一箭穿眉心,一箭穿喉头,一箭穿心堂,一箭穿脐眼,在他倒下之前,四箭发完,箭箭毙命。 目前凶手正在调查中,人人都说是他为报复下的毒手! 一来,王铁头确实得罪了他,他还恐吓王铁头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二来,他矢无虚发,是大齐一等一的箭术高手,像他的丑闻一样远近闻名。 江熙云里雾里:“怎么,我不够穷?不能领了?” 肖禄给自己壮了壮胆,道:“因为你不是好人,我大齐百姓辛苦耕耘纳上来的粮食不养大齐的叛徒。” 侍卫:“陛下放你出来,你不知感恩戴德、重新做人,还死性不改,滥杀无辜!” 江熙:“我滥杀无辜?” 肖禄:“对!” 侍卫:“还装蒜?昨日与你结仇的王铁头被暗杀,尚书大人正在里头与楚王交涉此事,逮捕令还没下达,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伐声中,江熙了解了一二,道:“那逻辑还不够清晰么,凶手不摆明了是……” 是楚王府的人么!如果萧遣伤得不是很严重、还能行走的话,他甚至怀疑是萧遣。因为萧遣的箭术也不赖的好吧,毕竟是他教的,名师出高徒嘛。 尚书令官居一品,掌典领百官,统领六部,寻常命案用不着这么大的官亲自出马,林规(尚书大人)既然为此事前来王府,且未下达逮捕令,那说明凶手与王府有干系,需要来探一探萧遣的态度才好做决策。 至于萧遣为什么要射杀王铁头,那就不知道是不是王铁头这个蠢货在什么不明朗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就侮辱到萧遣了呢。就他那随时随地侮辱人的脾性迟早要出事。 侍卫:“凶手是谁?” 第49章 江熙:“是我……才怪咧!要是我出手,岂能让你们怀疑到我?既然让你们怀疑到我,那我还不如当街了结了他。先说好,人不是我杀的,放了我。” 他刚要站起来,又被侍卫摁下,“别动!少狡辩,谁不知道你最擅长颠倒是非,凶手必须是你。” 也是,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凶手了,现在恐怕连野猫野狗大了肚子,人们都要怀疑是他的种,背黑锅是他的命运他理解。 江熙叹了口气:“好,那我们先不谈这件事。”然后转向肖禄可怜兮兮道:“总管大人呐,赏我点粮食吧,不然我得饿死了。我要是死了,你们就是见死不救,就等于是你们杀了我,陛下可是要罚的。” “你少威胁我。”肖禄道,“这里是楚王府,有本事你告楚王去!” 一名模样十三四岁,名叫“肖喜”的小家仆,躲在肖禄身后道:“你就不配吃粮食!” 江熙:“话不能这么说,咱们得讲道理不是。我问你,楚王是不是爱民如子?” 肖喜:“当然,楚王是京城第一大好人。” 江熙:“那我是不是大齐的子民?” 肖喜:“不一定。” “……”江熙无言了一瞬,“行,我不是。那你们是不是,京城的居民是不是。” 肖喜:“当然是。” 江熙:“那么楚王是不是会保护你们不受伤害?” 肖喜:“是。” 江熙:“我现在是不是人人喊打?” 肖喜:“是。” 江熙:“是不是没有人愿意收留我?” 肖喜:“是。” 江熙:“那我是不是没法谋生?” 肖喜:“是。” 江熙:“那我是不是只能靠坑蒙拐骗抢?” 肖喜:“是。” 江熙:“那是不是就会发生打架斗殴?” 肖喜:“是。” 江熙:“那是不是就会有人流血受伤?” 肖喜:“是。” 江熙:“那受伤的人是不是大齐子民?” 肖喜:“是。” 江熙:“是不是就会增加官府的负担。” 肖喜:“是……” 江熙:“所以是不是现在你们给我一口粮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让我闹出点官司,让楚王烦忧?” 肖喜:“……” 好像有点道理。 侍卫听不下去了,打断道:“好阴险狡诈!明明自己作恶还要嫁祸给别人。我们受过严格的训练,这种忽悠小孩的伎俩骗不了我们!” 第030章 入住王府 江熙靠在柱子上,委屈巴巴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我现在一出门,三步被人骂,五步被人打,我这单薄的身子能挨几顿揍?总不能任凭打骂白白丢了性命吧,难免要还手的。我一天无家可归,京城就一天不太平。京城之中除了陛下皇恩浩荡,就属楚王最菩萨心肠,肖总管您又是善人义士,就帮帮我在楚王面前美言几句,收留我,一日三餐赏我一口饭吃就行,我保证老老实实,绝不闹事。这不算大功德一件吗?” 肖禄拒了这顶高帽:“可别,这样的功德不要也罢,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说服楚王。再说,现在人人都觉得你晦气,楚王避嫌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收留你?” 侍卫补刀:“谁沾上你都一身骚。你真那么有良心,就应该自戕谢罪。” 可恶,楚王的人不好忽悠! 说实话,如今大齐唯一能让江熙活命的地方还真的只剩楚王府了,他能苟活一天全属幸运。他罪大滔天,而大齐从不缺敢于违抗圣旨、替天行道的勇武之人。万一哪天碰上一个死士,他小命就不保了。所以他的处境很危险,即使没有皇帝的密令,他也不得不躲到楚王府来。 萧遣应该会收留他的吧,不然在黑市的时候也不会恳切拽他回来。想起当时自己丑话说尽、轻蔑讥讽的模样,这会子又死乞白赖来求人,很分裂! 不过没关系,一个奸臣的第七素质,就是厚颜无耻。但愿萧遣不记仇。 江熙:“我有先帝遗托,事关楚王,你们要是放我在外面被人打死了,这个秘密就永远沉默咯,到时候楚王怪罪下来,你们怕是担当不起。” 也不看看先帝临终前的两次重要召见有谁。一次是召见皇后皇子及四大重臣确定皇位继承者,一次是单独召见江熙彻夜长谈。 这就是排面。 旁人可以怀疑江熙编造和先帝的谈话内容,但不能否认先帝确实与他说了不少体己话。 肖禄、侍卫一时不敢妄做决定,也不敢多问,入府去回禀萧遣。 这时,王府大门打开,年已六十的尚书大人林规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因为保养得宜,看起来如五十岁。他身着靛紫色官服,腰系金玉带,身材清瘦,身体硬朗,是个俊俏老头。他目视前方,直往官轿走去,未看到一旁蹲着的江熙。 侍卫疾步上前禀报:“大人,江熙已擒住,要如何处置。” 林规听罢停住了脚步,原路折返,走到江熙跟前,冷冷打量了一眼。江熙刚要行礼,林规即啐了他一口唾沫,转身离开。“与他无关,放了。” “……”江熙镇定从容地擦掉。无妨,他习惯了。 侍卫不情愿地解开江熙的绳索,催促他赶紧离开。江熙赖了好一阵,嘴巴都说渴了,侍卫愣是“油盐不进”。 又过了一会儿,肖禄出来无奈招手道:“楚王开恩,你跟我进来吧。” 第50章 江熙双手合十,感激道:“楚王真菩萨也!”然后抱起王霸跟肖禄进了王府。 他东张西望,见过宫廷华丽雄伟的楼群,王府的庭院算不得惊奇,但比皇宫更有烟火气息。 “楚王身体可好?”江熙打探道。 “好得很!不用你操心。”肖禄语气有点冲,显然不愿提这茬。一边领江熙到住处,一边介绍王府的事宜,“你的住处在王府西南角的角园里,角园是王府下人们住的地方,有厨房、浣洗房、杂物房……当然这些都与你无关,角院里有一间院子是单独给你住的,一日三餐会有人送饭……” 江熙察觉不对,道:“一日三餐给我送……饭?” 肖禄:“楚王的意思是,你就只能呆在院子里。” 这跟禁足有什么区别!江熙:“那我的活儿是什么?我总不能白吃白住吧。” 肖禄:“楚王说你的书法颜筋柳骨,特命你抄写经文,作为往来之赠礼。” 江熙:“可我写的东西谁会要啊?” 肖禄:“没人会知道是你写的。” 江熙:“……” 穿过繁茂的竹林,又绕过两座阁楼、一段水榭,途经一条小溪,在深幽处得见一座小院,门上木匾写着“闲人居”。三名仆人正在里面收拾布置,是仓促整理出来的庭院,迎接他这个不速之客。 “就是这里了。有五间屋子,厨房、浴间、卧室、水池子,还有一间佛堂,供你日日焚香抄写经文。王府门客众多,大臣来往频繁,他们自然不会涉足这里,但考虑到万一疏忽,楚王特命令你不得与他们交谈,不得讨论政事,不得打听任何事情。”肖禄再三叮嘱,“你现在是楚王府的人了,造了事,责任可是算在楚王头上的,你可别整出什么幺蛾子让楚王落了把柄。楚王要是遭难,你我都不得好过。你须明白自己的身份,你现在就是一支笔杆子,你最好的归宿就是在这里踏踏实实过完一辈子!” 江熙心里犯了嘀咕,萧郁既然令他到这里来,应该会暗中协助他吧,不然这换一个地方坐牢的,意义不大。不管如何,先争取见一面萧遣再说。 江熙乖巧道:“一定一定,楚王使我活命,我必当安分守己。只是先帝遗托,我总得跟楚王当面说吧。” 肖禄:“楚王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不感兴趣。” “……” 江熙心道:萧遣好你个逆子!目中无父! 又质疑:“‘狗嘴吐不出象牙’是楚王亲口说的,还是你自己添油加醋说的?” 肖禄躲了一下眼神,不答,一边唤肖喜过来,一边道:“我还得去楚王那里听调,其他事宜肖喜会跟你说。”说罢便离开了。 肖喜手拿一本名册,道:“凡入我王府者,得统一改名换姓,从今天起你叫‘肖俏’吧。” 江熙忐忑:“肖……肖俏?” 姓“肖”他能理解,谐音同“萧”,一听便知是王府家仆,又避免皇室名讳,但“俏”是什么鬼!“能不能换一个名?我大老爷们一个的。” “这由得你讨价还价?”肖喜摊开名册给江熙看,“金木水火土,福禄寿喜财,生旦净末丑,德智体美俏。你刚好排到‘俏’。” 哦,好不刻意! 江熙争取道:“后边不是还有名字可选么,可以灵活改动一下的嘛。” 肖喜合上名册:“这是楚王亲自拟的名册,不服?不服你可以走呀。” 江熙咽下一口气,笑道:“服!这个名字我很喜欢,谢楚王赐名。” 看屋里的仆人还在忙活,江熙靠近肖喜,小声道:“欸,楚王有女人没有?明面上楚王现在还没有王妃,那私底下有没有一两个相好?” 他欲找个话题撬开肖喜的口。 肖喜挪开步子,与江熙保持距离,冷眼一瞥道:“方才刚叮嘱你不要打听任何事情!楚王有相好与你何干,没有相好又与你何干。又不娶你,多管闲事。” 这当然有关系,萧遣有相好他要拆散的嘛,萧遣最好是:没相好、没兴趣、没功能。那他才轻松呢。 江熙无奈:“我只是关心一下我的再生父母嘛。” 肖喜嫌弃道:“你滂臭!对佛祖是大不敬。屋里有热水,你赶紧把自己洗干净。” 江熙:“哦。” 仆人收拾好屋子,与肖喜一起出去,从外边上了门闩锁住院门,絮絮叨叨道:“啧啧啧,读书人蹲牢的待遇都不一般,住的比我们还好……” “这算哪门子的惩罚,明明是管吃管住,就差给他安排一个小媳妇了。” 院墙近一丈高,窗户被水泥填封,站在地上完全看不到外边的景象。 江熙趴在门上想找个缝隙观察外面的日常,没想到严丝合缝!门上忽然打开一个可以活动的窗口,吓得江熙一跳。 肖喜冲里面道:“别偷看!以后就搁这里给你送饭。” “辛苦了喜哥!”江熙喘着大气,礼貌回应,然后闷闷地进了屋。 他扫视着这座屋子,面积不大,但茶桌、衣柜、书架、床榻、屏风一应俱全,简洁雅致;院中一棵百合树、一座假山、一套石椅,一方水池子养着锦鲤和莲花,地面铺着不规则的大理石砖,嵌着绿草,矮矮的篱笆围出一小块花圃,潦草地种有茉莉和蔷薇,墙上吊着两三盆兰草。 侯门朱户最喜欢在府里仿建民间住宅,以供游乐玩赏,满足闲趣。 第51章 如今拨给他住,真真是明罚暗赏。谁能想他昨天还是个人人喊杀的死囚,今天就有了铁饭碗。百姓要是知道了,又该气得七窍生烟了。 江熙取来床上放着的干净衣裳,转去一旁的浴房,浴池里竟是温热的活水,原来是截了一段溪流进来,又因为靠近厨房,打通了地龙,每当厨房烧饭,顺来的热气就会将池水温热,他都不用亲自烧柴了。 衣裳上有好几处布料被血凝固粘在伤口上,“嘶”地一下脱下,疼到发汗。他认认真真擦洗,倒腾了一个时辰总算恢复了人样。本是一表人才,被牢狱折磨得遍体鳞伤、瘦不拉几。 暮色降临,仆人送来晚膳,竟是两菜一汤,人参炖鸡、莲蓬豆腐、五彩牛柳及一碗黑米粥。 江熙:“不是……等等……” 而送膳人并不理睬他。 谁家仆人的伙食炖人参呐?宫中妃嫔的膳食也不过如此吧。还是数年不见,大齐竟富足如此? 与伙食一起送来的,还有养伤的药汤和上好的金疮药。 “楚王啊楚王,你这般好,叫我如何是好。”他的愧疚感更重了。 第031章 温柔一刀 不管了,先吃饭。江熙与王霸平分了一只鸡,道:“以后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少了你。” 江熙用完了晚膳,在门口的活窗前挂上了一只篮子,将碗筷放在里面。晚些时间便有人来把碗筷收了,收便收吧,还偷偷地往里扔了一包东西,江熙打开一看是一包黄桃果脯。 “是谁?”他也不敢声张,轻声问道。外面的人不语,走掉了。 一天就这么结束,入睡前江熙因想起了鬼自逍而想起了耳洞。入狱时,狱卒拿掉了他的耳钉,一来二去耳洞便堵了。他摘了一只草木根,将堵了的耳洞再次刺穿,塞住。 这时…… 【幸运儿,你的行为对萧遣造成了失落、抑塞等负面情绪。 萧遣爽度:-20 当前爽度正值:0 爽度负值:-20 正负值分别计算,可相抵。 当负值跌至500时,系统将予以萧遣随机惩罚。】 江熙一整个蒙住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你做了。】 江熙:“是我穿耳洞惹他看不惯了吗?” 【因为信息的传递具有滞后性,未必是你当前的行为造成萧遣情绪变动。】 江熙叫苦:“所以我哪里得罪萧遣了,不会是我在王府门口撒泼吧?如果是,那萧遣为什么还放我进来,又为何当时没有发作?” 在此之前,他就再没跟萧遣有牵扯了呀,难道要推算到半年前黑市碰面?弧线拉这么长的吗。 【这需要你自行探索。相信你智慧的大脑很快就能找到原因。】 于是他琢磨了几天,伤口都结了痂,视听恢复七八成,王霸也胖了一圈,他还是没整明白。 俗语说:女人心,海底针。 萧遣的心,比针还针。 说起给萧遣「延年益寿」的进展也非常头痛,这些日除了来人送膳,他与外界再没有一丁点联系,甚至都没人来跟他讨要经文,又碍于负伤后行动困难,只能干着急。 他一直在等萧郁给他暗中增援,帮助他接近萧遣,可现在想来大概是不存在什么暗辅的,全凭他自力更生,这让他不得不思考起萧郁的真正动机来。 就拿大半年前,皇子萧序被掳走至古镜国,萧遣拼死救回一事来说,萧遣就不存在不臣之心,萧郁是个聪明人怎么会看不明白。而萧遣至今未有子嗣,是否是察觉到了萧郁的提防,从而做出的甘为人臣的表态? 总之在他的所见所闻里,萧遣从未负过萧郁,为大齐鞠躬尽瘁,不遗余力,有这样的臣子,萧郁做梦都该笑出声来,却将萧遣假想为敌,暗中作祟,未免太绝情了。 俩兄弟从前是无比要好的,如今这般,到底是他没看透萧遣有狼子野心,还是萧郁被皇权磨灭了人性? 不知全貌,不予置评。但是萧郁,你凭什么不让你哥生娃?欺人太甚。 说到传宗接代,江熙又不禁想起在净身房受刑那天…… 当时萧郁站在房外,他被绑在刑台上,去了裤子,冷风吹过留下的寒意跟他的心一样凉。他恐惧到了极点,本能地哆嗦着。 他身旁,武德劝萧遣:“这一刀下去,如果失血过多也会要命的。殿下没有经验,还是让奴才来做吧。” 萧遣:“本王自有分寸。” 听此他绝望中更添几分绝望。萧遣手生,要是一刀下去没割干净,又剐蹭几刀,一定生不如死! 萧遣走近,他哆嗦得更厉害了,而后感到一把冰冷的刀子抵在自己的喉咙上,随即传来萧遣要将他生吞活剐一般的命令:“说,你没有非礼闫蔻。” 他紧闭着嘴摇头,这件事他没法否认,否认不了。 萧遣:“你什么时候与她交好的。” 他对上萧遣猩红的双目,顷刻入了神。所谓侍读,便是陪伴皇子读书及授书讲学,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萧遣是他的学生,令他无比得意的学生。 他像是在端详一件完美的玉器,孰忍它出现裂痕?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产生出了疼惜的感觉,竟不那么害怕了。 萧遣见他发愣,低声吼道:“说!” 他:“是我没管好自己。” 萧遣眼色一沉。 东宫伴读五年,两人一齐念书一齐长大,感情原比旁人要深厚些,就因为这档子深厚,所以他的错对萧遣而言不仅仅是伤害,更多了背叛。萧遣对他的恨无疑是超过萧郁的。 第52章 他怕萧遣悲愤之下当真割断他的脖子,忙说:“说好割下面,怎么割喉咙。请楚王让武德动手,我要活下去。” 萧遣咬牙道:“你想活下去就应该用免死金牌保全自己!” 他眼睑颤抖着:“现这样可以两个人活着。” 萧遣无情地将木枝塞到他嘴里,防止他咬断舌头,然后举起手中的刀,道:“江熙,你背叛我。” 一个手起刀落,划开了一个口,血滋出来,溅在了窗上。 “啊!!!”他一声惨叫! 武德睁大惊恐的眼睛,走过来小声道:“楚王,偏了。让奴才来吧。” 他当时内心叫苦不迭:没有金刚钻揽什么瓷器活啊,草! 哪知萧遣将染血的刀比在了武德嘴前,眼里是不可抗拒的威慑。 武德是宫中的老人,当即明白过来,紧闭着嘴巴点头,然后立马转身给他止血。 原来是故意,一时间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萧遣上去狠狠给了他一个脆丁壳:“你是不是想死?叫!” “娘亲呐救命!哎哟哟!痛死我了!!” 萧遣转身离开,武德随后,然后只听得窗外武德回禀萧郁道:“陛下,江熙已经是废人,现晕过去了。” 事情就是这样,自那以后,他每次小解都要感恩萧遣手下留情。 忘恩负义遭天谴,如今换他来保护萧遣的子子孙孙了。 江熙躺在床上看着天面,撸着王霸,低声自言自语:“恕我不能站在你这边了陛下。”然后转头看一眼窗外的夜色,又躺了半晌,方起身从随身空间取出一件夜行衣。 夜深人定,起风了,四下是树木摇曳的声响,正好做他的掩护。 区区一丈高的围墙根本防不住他,黑市一枝花可不浪得虚名。 江熙借力向上一个跳跃,攀住了墙檐,一个轻巧的翻身骑到墙上,附身打探四下的动静。关节隐隐作痛,似在警示他不宜多动。 天上悬着残月,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只有人住的寝房外才亮着一两只纱灯,几处移动的亮光是王府的夜巡,而远处最亮的地方应该就是萧遣的寝殿,江熙径直朝那个方向去了。 王府非常大,走了好些时间,临近时他才发现萧遣的住处也是在一个园子内,同样竖有高墙,并环绕有一条小河,不过他三两功夫就跃了进去。 他伏在假山后,听得巡逻的侍卫交谈说萧遣最近在养伤吃药,闭门五天,谁来也不见。 江熙思忖片刻,来到巡卫最多、纱灯最密的宫楼,轻轻掀开窗户翻进室内,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香,心想错不了。 他掩身于物体的影子下,小心翼翼潜行,自己的影子不曾冒出半分,至床前左右探看,架子上挂有几件衣裳,地上放有三双常穿的鞋子。 床帘是透明透气的纱帐,他得以瞧见萧遣睡得正熟,脖子上缠绕一道纱带,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大半年过去,萧遣蓄了发,现已长至肩上。隐隐烛光映在萧遣的侧脸,勾勒出恰好的轮廓。 嗯?!不太对。 萧遣的被褥下好似还有一个人,正偎依在萧遣怀中! 江熙暗舒一口气,心想这逆子总算开窍了。 可地上的鞋又没有女人的,他一时间好奇心爆棚:搞不好萧遣是断袖呢?这是否就是先帝临时改立储君的原因?可就算好龙阳也不至于被罢了继承权。历史上好龙阳的皇帝不少,权贵之家豢养娈宠的现象更是常见,又不是不近女色,一样可以开枝散叶、绵延子嗣。家族担心的是不近女色那类,萧遣会是那类吗? 他忍不住一探究竟,轻轻提了提被子的一角。 结果…… 江熙白了一眼,心道: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 萧遣怀里抱着的是一只长枕,头发是蓄了,内心还是个和尚。 江熙索性将手轻轻地搭在萧遣的手腕上号脉。其实他懂点医术,纵横江湖多年,靠的就是博物多闻,要不是每个领域都懂一点,他早就一命呜呼了。就杏林这一块就帮他避开了几次毒害。 毕竟这江湖小小,他树敌太多,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他初步感知萧遣是肝气郁结、心闷失眠。失眠?他下意识抽开了手。 见萧遣没有动静,他起身离开,这时旁边书桌上一只精美的鎏金漆盒引起他的注意,那是一方两尺长的机关匣,顶面是可以活动的九宫格,有壹到捌八个数字,需要拨对了密码才能打开。 江熙将手裹在衣袖里去摸索了一下,果然是锁死的,里面一定藏着萧遣的小秘密,来日再探。 他又转去侧殿、书房、库房,看看萧遣如今都喜欢把玩什么东西,关注哪些事情,以好投其所好。 而四周摆满了石头,自古雅趣之人或钟情琴棋书画、或热衷茶酒之间、或沉迷花草虫鱼,像萧遣这样酷爱奇石的人亦有之,但少见。 哼,跟石头过一辈子去吧! 他大致观察了一遍后便溜了,萧遣双眼一睁,这下更失眠了。 又过一夜,江熙更是直接溜出了王府,去往的不是别处,正是江宅。 江宅远离闹市,挨近西城门,住着他的弟弟妹妹——江澈、江渔。因皇帝格外开恩,兄妹两才没被重罚。 抄了家,沦为庶民,兄妹俩便开设了一间简陋的学馆做营生,一年只教授十来个学生,其中出过几名秀才举人。 第53章 百姓原是嫌弃的,奈何江氏是帝师之家,江澈又是十五岁中举,颖悟绝伦,若不是因为家门不幸而被终身禁考,现在至少得是个进士。实力摆在这,又江澈的品性跟江熙天差地别,他清冷孤僻,不是一个会打交道的人,最是怕事躲事,除了教书,平时寡言少语,所以也吸引了一些头铁的学生来。 而江熙这一回来,学馆彻底倒闭了,江澈也闲了下来。 第032章 喜当爹了 三更半夜,江宅门户微掩。江熙从大门进入,只见江澈默默地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冷瞥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会来而等候多时。 江熙连忙上了楼,仔仔细细看了江澈,如今弟弟的模样更加俊朗,气质更加刚毅,更像父亲了。他忍不住紧紧拥抱,却被江澈推开。 江澈现在已经二十九了,他忙问:“成婚了吗?” 江澈不作答。江熙想大概是没有了,又问:“老四呢?”江渔也二十七了。 江澈:“有。” 江熙:“是什么人家?” 江澈:“不知。”并非他故意隐瞒,而是江渔未曾告之。 江熙刚要说什么,江澈道:“老四在云州养马,已去七年了。” 云州是大齐的草场,大齐最上乘的骏马、最骁勇的骑兵皆出于此。 “她一个姑娘家如何扛得住养马的辛苦。”江熙闻此,心底少说有一百个担忧,他们家从未学过驯马,而云州是游牧地区,江渔长于深闺,未尝苦寒,怎么适应得了游牧生活。 江澈:“七年了,再不适应也适应了。” 江熙:“她怎会想到去养马?” 江澈:“她说他日收复阙州,驮着大齐将士冲锋陷阵的必是她驯养的烈马,愿倾尽所能,为她那糊涂的兄长,赎罪。” 江熙顿时鼻头发酸,却未敢流露半分哀容。他对这个弟弟是了解的,表面上看似冷漠无情,骨子里最是愤世嫉俗,是不容他一个罪魁祸首哭悔的。 江澈:“孩子睡了。” 他随江澈进了一间房,房内东西两面分别放下两张小床,睡着两个小孩,是一对双生儿,男孩叫江朦,女孩叫江肴。 “都长这么大了。”江熙掌着烛灯,一一细细瞧过,憨态可掬,好生可爱,欣喜道,“他们性格怎样?” 江澈:“闹。” 闹就对了。 “跟我来。”江澈没等他多看,便领他去到书房,至灵台前,从柜子里取出一炷香点燃,“见过父亲大人。” 在江熙投敌那一年,江宴就去世了。永定四年的元日家宴,出征前夕,便是他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江熙当即泪流如注,哽咽不止,接过江澈递来的香,为父亲敬上。 “父亲临终前说‘不要怨恨老大’。”江澈的语气非常平静,因为越平静越显得自己无情,大哥就会越悲痛,他对大哥的恨才能消解一二。 父亲教他不要恨,可他如何不恨?因大哥的错,江氏名誉尽毁,父母的灵位都不能摆在正堂,只能安放在书房的角落里。 “爹,我来迟了……”江熙在灵前跪下,一言不发。 四下静寂,静得能听到江熙紊乱的心跳声,如此江澈才能感知大哥还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 这一跪便是许久,轻烟缭绕,仿佛父子在对话。 香火燃尽,天边泛起微微蓝光。江熙来不及多待,起身将一些银票交给江澈,问道:“之前托你的事,郭沾的遗孀和孩子,可有帮衬了?” 江澈:“郭岚脾气倔强,教他来念书,反将我的桌案砸了。郭夫人倒是能说上话,但不可冒然赠金,得有正当名由才会接受。日子过得尚可,只是难抵众口铄金。你也知道。” 江熙:“他们可想过离开京城?” 江澈:“他们不会离开的,郭岚想要参加武试。不过是与我一样考不了罢了。” 江熙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挠头重复道:“我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想有用吗。”江澈讽刺道,从柜子里取出一盒药递给江熙,“这是上好的疮药,你拿去用。看来楚王没有为难你。” 江熙接过药盒:“我很好,现在衣食无忧。我得赶回去了,你有什么事需要托我的?” “照顾好自己……”江澈顿了顿,“要是再闹事,提前知会。我能独善其身。”他深知大哥一旦拿定主意,谁都阻止不了,所以他很早就学会不劝了,只要江熙知会一声,他便立刻设法自保。 “不会有了。”江熙保证道,“你辛苦了,自己的婚姻大事也得上心一下,不小了。” 江澈没有直面回答,而是沉冷道:“哥,如果你有清白,如果你不需要,娘娘需要,我需要,老四需要,你的一双子女也需要,郭氏需要。” 江熙不敢对视江澈的眼睛,再看一眼父亲的灵位,道:“我对不起你们。我走了。” 江澈默默让了路,等江熙走远后才去追望他的背影,忍不住眼泪盈眶。他这造孽的大哥何时才肯安度余生? 江熙回到小院,天已放明。他情绪失控,一头扎进佛堂焚香研磨,虔诚地抄写起经文来,祈愿佛祖护持大齐国泰民安,保佑江氏平安顺遂,请求菩萨安抚父亲亡魂,并忏悔消业。在这寸地尺天间内心获得了片刻安宁。 难道这是萧遣令他抄写佛经的真正意图。 - 楚王府有几座园子,世文园是萧遣生活起居、日常处政、待宾接客的地方;角园是自家仆人生活起居的地方;元章园是门客生活、学习、议事的地方;沁心园则是游玩赏景听戏的地方;芳华园相当于皇宫里的后宫,尚未开张;此外还有几座小园子。 第54章 自从有了夜间行动,朝廷要闻、大臣密信……该看的不该看的江熙都看了,作息也乱了序,多是日上三竿才起床。 一日肖喜来了,跑到他床边朝他的大腿狠狠拧了一把,道:“还睡!平时你也是这样躲懒的?” “痛啊!”江熙从床上弹了起来,辩道,“昨晚熬夜抄写经文,五更天才睡下的。” 肖喜拽他起床:“有只猫跑到你院子里的树顶上,我够不着,你帮我掏下来。” 江熙一边起身一边问:“你养的猫?” 肖喜:“不是,咱们王府大,风水好,总有野猫溜进来安家。” 江熙挑起一根竹竿来到树下:“不过是吃不完的饭食留它们一口,也算积德行善,何必抓它们?” “我们又何曾为难它们了,只是楚王说,最近半夜老是听到猫叫,像婴儿啼哭,叫个不停,扰得殿下睡也睡不好。”肖喜指了指身旁的笼子,里面装有五六只猫,“正要把这些猫抓起来扔出去呢。” 江熙叨叨道:“这也不是春天,猫发什么情呢?依我看,给这些猫互相配个种,生小猫后就安分了。岂不两全其美。”他逮住了猫,递给肖喜。 肖喜将猫收进笼子离开,锁了门,而后听见他惊讶道:“殿下你怎么来了?我正在捉猫呢,我有个主意能让它们不叫,给这些猫配个种,有了小猫它们就安分了。” 萧遣:“真是你的主意?” 肖喜低下头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江熙趴在门上细听,听得萧遣回复两个字:“妙计。” 哪知傍晚,随着拨浪鼓“咚咚咚”的声音,江熙的院门再度打开,他终于见到了站着的楚王! 只见萧遣头发束起,戴着玉冠,身穿藏青色纱织菱纹圆领窄袖袍,胸前是鹿鸣山野的彩绣圆补,腰系黑色皮革带,足蹬黑色长靴,外披一件黑狐氅衣。 萧遣长得白净,穿靛蓝、藏青、赭等深色的底袍套黑纱煞是俊逸好看。 又看他面容,俊眉如画,目若朗星,鼻头高挺,神似无情而眸里含春,如雪山里一汪湛蓝温泉,又如深森里一轮皎月,是藏在难觅处的人间隽秀。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平时爱板一张拒人千里之外的脸,待人接物时秉持官方的大方得宜,开心时冷眼得意,不开心时死气沉沉,特指长大之后。小时候那是又顽皮又好捏,天真烂漫有点蠢,胜负欲强爱噎人,一身反骨不听话,挑三拣四不吃饭。 以前没人能想萧遣会长成这般模样,终究是男大十八变。 江熙眼前一亮,在黑市时,萧遣那番灰头土脸的僧人打扮,他已经觉得是天人之姿了,这会子洗干净了,好看到令人痴迷。足以让人相信他出生时下的那场三天三夜的甘霖,是天神对他的眷爱和祝福。 江熙心里叹道:真会长。 萧遣低着头,逗着怀里的襁褓。他身后站着一名披着红色大氅的小侍女,模样秀丽可爱,特别醒目,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曾见过又久闻大名的远房亲戚。 看萧遣行动自如,江熙心安了许多,连忙行礼:“见过楚王。” “免了。”萧遣将小孩凑近给他看,“女娃,如何?” 棉袄中的婴儿有劲地蹬着腿,笑开的嘴巴露出两颗小肉牙,眉毛浅浅,大眼睛如成熟的葡萄,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咿咿呀呀地与他说话。 不是他要说恭维话,这娃儿长得实在漂亮。“楚王的孩子自然是仙女托生,伶俐可爱得很。” 萧遣:“我刚从育婴堂抱来的。” 居然不是萧遣的孩子!!!他说呢,萧遣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当起爹来。 “素闻你擅长养育孩子。”萧遣将婴儿塞进江熙怀中,“七月龄,暂无姓名,小名喵喵。送你了。” 江熙当即打了冷颤,孩子他养过,那真真是跟狗比熬夜,跟鸡比早起,白天哄夜里奶,什么头悬梁锥刺股,终究是养崽要比读书苦,他愣在了原地。 跟他一起愣住的还有那名小侍女,她双手抱住了头,瞠目结舌,举止怪异得很。 江熙:“殿下这是为何?” 萧遣依旧用拨浪鼓逗着喵喵:“有了小孩就安分了。” 江熙石化。好哇好哇,抓猫是假,防他是真!请君入瓮啊这是。 “小人惶恐,怕养不好。小人每日还要抄写经文……” 萧遣:“你的一双子女当初不是养得白白胖胖、你还到处炫耀么。与你抄写经文也不冲突,孩子睡着的时候你再抄。” “这……这……”零零柒式剥削! 仆人们将育婴所需用的物件都抬了进来,婴儿床、婴儿澡盆、被褥衣裳尿不湿…… 江熙连退三尺:“小人品行不端,如何教育得好孩子呀?” 萧遣:“你从今天端过来不就好了?还是说,端不了?” 江熙:“不不不,端得了端得了!” 萧遣:“抱稳了。” 江熙:“是……” 第033章 弹劾楚王 萧遣转身要走,又回头叮咛了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说时,喵喵呀呀地叫了两声,尿了一身,滴了一地,他像抱着一条刚捕捞上来的湿哒哒的鱼。一时间,那段鸡飞狗跳的养娃岁月涌现眼前,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叮—— 萧遣爽度:+10 第55章 当前爽度正值:10 爽度负值:-20】 江熙心道:萧遣折磨人你开心是吧! 又叹气,算了,这条命都是萧遣给的。 【你可以选择用正值抵掉负值,或者直接用于延长萧遣寿命。】 先延寿! 【叮—— 爽度:-10 萧遣寿命:+10天 目前萧遣寿命剩余:31天】 午夜。 “啊!!!”喵喵的哭声混着江熙的嚎叫声划破寂静长空。“天杀我江熙啊!” 不过三日,江熙两眼发黑,面容憔悴,恨不得把佛堂里的佛像搬下来,把小不点放上去供。 还好有奶娘来帮衬,不然他真的会废掉。 一日下午,江熙刚把喵喵哄睡了过去,肖禄神色紧张地跑来催道:“要出大事!你赶紧跟我走,孩子由奶妈先带着。” 江熙连忙收拾好自己,跟肖禄去往世文园的忠顺殿,问道:“是什么大事?” 肖禄:“你个扫把星!就因为你,楚王被弹劾了,丞相等一众大臣这会子正往这里赶,想是来拿你的。楚王邀你看戏,你好自为之。” 肖禄将江熙塞进了忠顺殿的侧殿,叮嘱道:“你只管看着,别作声。” 江熙保证道:“规矩我懂。” 肖禄退了出去。江熙不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如坐针毡。 两刻钟后,外面传来脚步声。 “大人们且稍坐片刻,请先用茶。小奴已经去传话了,楚王马上过来。” 下人出去后,一个粗横的声音道:“子问莫怕,待会儿有什么话就直说,我们会替你撑腰。” “我们有百官联名,我就不信楚王不交人!” “待会你俩看我的眼神行事。” …… 江熙趴在壁上听着,从声音认出其中六人,是当朝丞相冯初,御史柳同,尚书令林规,景州郡守吉昊和顺州郡守瞿杨,还有他的死对头温煦。 这吉昊和瞿杨的身份有点特殊,虽说是郡守,但可在京中供职。 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五国,版图迅速扩张。一些小国闻风丧胆,为免于无谓的牺牲选择了投降,消国号,并入大齐州郡。作为回报,太祖皇帝承诺这些认降的国君,保其子孙后代永享荣华富贵。 吉昊、瞿杨便分别是景国、顺国的王室,如今各自管辖景州和顺州,享受自家州郡四成征税,可世袭。 百官联名,看来是凶多吉少。江熙握紧了拳。 “楚王驾到!” “参见楚王。” 大齐的王爷只是身份尊贵,论权力还不及四品官员,除非皇帝召见不得上朝议政,主打一个官小禄厚清闲。所以高官见了萧遣不必行大礼,甚至萧遣还须向上了年纪的高官行礼。 萧遣礼貌道:“各位大人请坐。此次集体前来,是有何事?” 五名老臣坐下,几名后生站在一旁。 丞相冯初:“虽然只有我等几人前来,但亦代表了满朝文武,请殿下重视。” 萧遣:“自然,小王不敢怠慢。” 一名叫“薛央”的后生向萧遣呈上了百官联名书及一叠罪状。百官联名足以审判皇帝,审判王爷不在话下。 丞相冯初:“殿下,已有三百名大臣签字,要求江熙伏诛,以安民心。今日朝堂上臣等已禀明陛下,陛下说江熙在殿下府上,让臣等来讨要。自从赦免江熙至今日,百官愤愤不平,已有二十七名朝臣前后罢官,三十六名朝臣告假,朝堂上叹声一片,半数人怠政,王将军更是当庭以死明志,幸亏被拦了下来,不然怕是要血贱太极殿,民间传言我大齐气数将尽也。” 吉昊埋怨道:“陛下不杀江熙,我看不明白,如今殿下收留江熙,我更看不明白。难道这世间少了他就会天崩地陷不成?我是没见过哪个朝代对这样的罪人如此宽容,别说他只是一个小小妃嫔的哥哥,他哪怕就是皇后本人也得废了杀头。”话虽然顶撞,却是有理。 御史柳同痛心疾首道:“陛下今天放过江熙,明天就敢立江才人为后。今日江熙之于大齐,正如杨国忠之于李唐,奸佞不死,后患无穷,臣等如何不战战兢兢,如何安心效力陛下呀!君臣异心,眼下的朝堂还是殿下所愿看到的朝堂吗?”如同老父亲一般看着萧遣,满眼是对这个逆子迷途知返的盼望。 吏部侍郎温煦道:“现在更有传言说,殿下与江熙狼狈为奸,是江熙背后的靠山,这可是莫大的罪名!请殿下不要庇护奸佞,要远远撇清关系才好。现在只要江熙就范,殿下便可清白。” …… 江熙拧眉,看来萧郁的计谋开始奏效,火力都转到萧遣这边来了。 萧遣在几人的怨声中将联名书和罪状看完,虽然没有一个脏字,但通篇都在问候祖宗。总结即:如果江熙不死,百官就要如何如何。全在意料之中,而意料之外的是,罪状控告江熙还做过几件脏事,更牵涉命案,虽不知真假,但心中五味杂陈。 江熙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 萧遣淡定道:“此事要解决也不难,我便放话出去,公告已将江熙处死,并保证江熙从此销声匿迹,便当他死了。” 柳同失望道:“江熙他非活不可吗?” 冯初:“如今唯有老臣当众亲斩了江熙,才能服众。” 萧遣:“江熙身上还有诸多疑案,需待查清,目前死不得。” 第56章 众人心想,哪有什么疑案,不过是萧遣为保全江熙而作出的低劣的说辞罢了。 林规:“有疑案可将江熙交由刑部或大理寺调查。” 萧遣:“之前交给过大理寺的,有结果吗。” 林规辩道:“那是因为陛下庇护江氏,江熙又不惧生死,所以才供不出什么。依我看直接扣押江澈、江渔以及他的一双儿女,甚至江才人,对他们假施严刑,晾他不会不招。” 萧遣:“凭对江熙的了解,吃软不吃硬,他必会赶在扣押江氏之前自裁,哪怕真的对他的家人动刑,也无用。” 众人听罢,火冒三丈。 萧遣拿起其中一本罪状:“这不是有件新案子么。‘永定初年,鹿鸣洲举行武试,江熙于考试期间,将于朗(参将)之子于飞推下石壁摔死’。本王记得确有此事,当时刑部定案是于飞自己不慎摔亡。” 萧遣看了一眼站着的后辈,道:“当时就是你俩做的人证,如今却要翻供?” 两人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一齐下跪领罚。 薛央:“我与常野认罪,当时我俩确实撒了谎。因为年纪尚小,不知事,迫于江熙威胁,惶恐不安,所以不敢说出实情。” 那时他们年纪十五左右,还未走上仕途,眼里泛着清澈的愚蠢,江熙就给他们上了毕生难忘的一课,方知这世间:人心险恶,善意有限,有的险恶披着善良的外衣,有的善良却要以险恶为手段。 萧遣随薛央的陈辞回忆起当时。 - 那是永定初年九月,远京城百里之外的皇家猎场鹿鸣洲正举行武试的最后一个科目——射猎。 武试全名叫武生选拔考试,一年一次,考核内容包括了:兵法、掼跤、枪术、骑术、射猎。 通过选拔的少年称为天子门徒,即朝廷军务储备人才,进入军营集中训练三年,三年后再经过兵法、比武考试,按成绩划分入职,可加入军队、御林军、各地方武营等等,第一名的含金量等同科举状元。 虽说武试对应试者没有特别要求,但因为训练条件苛刻,愿意参试的考生多是贫苦人家的子弟。 这一届武试通过前面的四轮考核,已有一百名少年胜出,经最后一轮角逐将诞生出五十名天子门徒。 皇家对武试相当看重,那场考试由萧遣作为总监考官,率领三千之众浩浩荡荡出了城去。江熙——当时朝廷的职业混子,便混在其中。 当日皇家军卫抵达鹿鸣洲,安营扎寨休整一日后,猎考如期举行。 那日天刚微亮,鹿鸣洲白茫茫一片,水天相接,云雾缭绕,一群白鹭在芦苇泊中忽隐忽现,空灵的鹿鸣似从穹顶传来。 营寨的火把将洁白的鹿鸣洲熏黄,阵阵鼓声打破旷野的宁静。军卫列队整齐,考生整装待发。 每名考生配备一匹战马、一组弓箭、一支枪、一把刀、烟弹、兜袋、干粮,还有一把写有自己名字的绳带。绳带的作用是为了防止作弊,即考生每猎到一匹野兽,因为需要继续捕猎,不方便携带猎物,就用绳带系在野兽身上,并拔掉野兽的牙、角、趾或者尾巴收在随身的兜袋里留作凭证,然后放出烟弹,在林里巡视的士兵看见后便会马上赶来将野兽收集带回营地。 等到考试时间结束,考生拿出兽牙等凭证一一核对自己的狩猎成果,最后由监考官们根据猎物的品种、野性、力量、速度和数量等指标进行综合评分。 猎考时间是一天一夜,夜猎危险,但也更能考验考生的实力,包括侦查能力及心理素质,中途畏怯可以随时弃考。 一段铿锵有力的宣誓后,一阵锣响,考生策马扬鞭驶向了云雾深处,两千军卫随后跟上,猎考开始了。 第034章 第一滴血(1) 秋深露重,一阵风吹过,寒意侵来。江熙瞄了一眼站在高台上的萧遣,送去一件羊毛披风。萧遣没领他心意,撇开他回到营帐里。 江熙没说什么。自先帝去世后,不论他做什么,看在萧遣眼里都是假惺惺,萧遣不爱搭理他,话也越来越少,人也不怎么开朗了。 江熙走到萧遣的贴身侍卫郭沾身旁,说道:“这会子凉,你温壶酒去,给殿下暖暖身子。若无事,便让殿下多睡一会儿,天还早着。” 两人同侍奉萧遣左右,也是相识多年。 郭沾:“我早就叫你别来了你偏来,看,自讨没趣了吧。” 江熙给了郭沾一轻拳:“我偏要凑这个热闹。” 过了半晌,林深处升起烟弹, 第一只野兽已经擒获。江熙在营口蹲了一个时辰,搓着手激动不已,道:“我也要去捕猎!” 郭沾按住他:“你不是监考官也不是军卫,猎考期间闲人是不得入林的,等考完了你再进去也不迟。这是纪律。” “等考完了试,大货都被捕完了。”江熙按捺不住,转身进入营帐向萧遣请求道,“恳请殿下允我进山林捕猎。” 萧遣知道他眼巴巴地盼了一个时辰,起身向外,令人牵来马和装备,跟军卫长说道:“本王有兴参与,去了。” 军卫长拦住道:“殿下不可,凶兽出没,不安全。” 萧遣:“有他俩护着,不会有事。”指的是郭沾和江熙。 江熙有功夫在身,郭沾是武举状元,萧遣本身擅长舞剑弄枪,再跟上两名侍卫,林里还有士兵巡视,保证不会有事。 权力压制,军卫长只好放了行。 第57章 江熙连忙道:“殿下身子羸弱,恐不经这湿冷天气侵袭,着了风寒就不好了,还是不要去罢。殿下想吃什么,我替陛下猎来。” 眼下已经到了晌午,艳阳高照,秋高气爽,萧遣又长得牛高马大…… 萧遣:“好哇,一齐别去了。” 江熙声如洪钟:“不!殿下身强体健,身手不凡,一定能满载而归!” 萧遣手持马鞭指着江熙鼻子,特别警告:“你别乱跑。” 江熙:“是。” 说罢,一伙人入了山林。 一道上倒是没有碰上其他人,萧遣余光不时瞥一下江熙,只觉这个人今日格外不安分,似没见过世面一样,在附近东走西蹿。不一会儿捧了几个野果回来,递给萧遣:“殿下尝尝?” 郭沾当即阻止:“要吃你自己吃,殿下万一吃坏了肚子你赔得起吗?” 江熙吃了一口野果,解释说:“这种野果我吃过的,没事儿!我当年跟叔父游历南疆的时候,经过荒野都靠它充饥,不然早没命了。” 郭沾好奇,刚想伸手去接一个,不料江熙全扔了,还说:“不吃算了。” 郭沾:“……” 忽的,不远处闪过一道影子,几人连忙将萧遣围护起来。 江熙:“动静不大,应该是个小家伙。” “让开!”萧遣张弓拉箭。 几人暗暗相视一眼,散开了,各自握稳了武器防备。 咻! 萧遣一箭射去,没中,影子跑远了,萧遣立马追击,继续放箭。 郭沾小声吩咐道:“警备,动静小的就让殿下表现去,动静大的立刻进攻。” 江熙脸埋手里摇头道:“毫无长进。” 郭沾为萧遣挽面子:“人各有所长嘛!殿下双剑舞得好着呢。” 一伙人追了五里路,萧遣箭筒里的箭都放完了,恼羞成怒道:“抓起来,我要活的!” 两名侍卫扑上前去,三两下就把那只黑影逮住,困在树干上,原来是只还未成年的梅花鹿,惊恐不安地鸣叫着。 萧遣拿走郭沾的箭筒,在小鹿一丈远的地方站定射击。 十支箭眨眼发完,精准描边。一箭射歪了那叫失误,箭箭射歪就叫实力。整得小鹿是一惊一乍的。 江熙走过去给萧遣调整射箭的姿势,扶住萧遣的胳膊,轻声说道:“殿下将胳膊抬高一些,收腹,眼睛看这个位置……” 他教了萧遣四年箭术,从十四岁教到了现在十七岁,萧遣还是没学好。 我教得很烂吗?他自我怀疑了。 以前萧遣比他矮小,他还能罩在怀里手把手地教,现在萧遣变大只了,他都罩不住了……哎,谁让他有耐心呢,活到老教到老! 江熙这么一搭手,萧遣终于射中,但缺少力量,飞出去的箭只是轻轻敲了一下小鹿的脑门就掉了。这只鹿也是有灵气,叫着叫着竟笑了。 怪不得鹿,旁边的侍卫也憋得难受。 江熙鼓励道:“没关系,继续。” 萧遣这次绷紧全身,咻一声直接射穿了树干,但是是另一棵树的树干。 江熙睁眼说瞎话道:“有进步,再来。” 又是十来发箭,皆不中。江熙:“好,我们再走近一点试试……” 可再近都要贴到鹿上身上了呀。 郭沾小声警告憋笑的侍卫:“今天的事谁敢说出去,小心掉脑袋!” 侍卫:“是。” 江熙忽的捂住肚子,弯腰痛苦道:“哎哟!殿下,我闹肚子,我要去方便一下。” 萧遣下意识伸手去扶江熙,又很快撤回,冷漠道:“快去快回。” “是。”江熙骑上马一溜烟跑没了。 郭沾在后面嚷嚷道:“吃坏肚子了吧,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在山林里乱拣东西吃。” 萧遣命令侍卫:“去叫太医过来。” 江熙跑远后终于松了口气,总算是甩开萧遣了,盯他像盯三岁小孩一样,碍他行事。 此时一座土坡上,一名考生锁定了一匹独行的野狼,眼看足有两百斤重,面目凶煞地凝视着它的猎物。考生身下的马不安地徘徊,不听了使唤。 这名考生正是薛央,他既兴奋又害怕,这应该是一匹狼王,擒住必上大分,而他在狼王心里也是如此。 狼王即刻扑杀过来,薛央眼疾手快放了一箭,刺中狼王肩膀。狼王大躁,发出渗人的嚎叫,惊飞鸟群,眼中更添两成仇恨,未等薛央反应过来即把薛央扑下了马。 多年的捕猎经验使薛央能够快速地反击,一脚踹开了狼王,他也很快意识到这匹狼力量过强,一个人对付不来。 眼下真不是逞强上分的时候,这分不上也罢,保命要紧。他一边放了烟弹摇人,一边抽出刀防御,狼再度扑过来疯狂撕咬。 另一名考生常野正巧路过,忙放了一箭射中狼首,而狼王并不打算放过薛央,一口咬破了他的肩膀。常野连射三箭后,提枪冲上去一把将狼王刺到树杆上。 “快呀!”常野吃力地压住枪,“我顶不住了!这只太猛了!” 薛央眩晕地站起身,如野兽一般嘶吼,冲上去一通乱刺。 狼王血液喷涌,挣扎了好一阵,力量才慢慢弱下来。两人喘着大气,默契地击了个掌。 常野又补了几枪,等狼死透了才敢放松警惕:“这个头值多少分?“ 薛央比划手指:“至少二十,我俩平分了。” 第58章 常野给薛央查看了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看着是皮外伤,不知有多深,你感觉如何?是否要叫停。” 薛央:“还好,我还能继续。现在我们是生死之交了,我叫薛央。” “我叫常野。” “我叫于飞。”一名不速之客大摇大摆地出现,看见倒下的狼王,大喜道,“哟,这可是大分呐!归我了。”他跳下马,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绳带系了上去,并拔掉狼王的牙齿作为证据收进自己兜里。 薛央怒发冲冠,喝道:“这是我俩拼死打下来的,你凭什么抢走!” 于飞冷哼一声:“你知道我是谁吗?就在这里叫叫叫!” 薛央:“我管你是谁,抢别人的成果就是不对,你敢抢我就敢揭发你!” 常野提醒薛央:“他父亲是于朗于参将。” 薛央:“那又如何。” 常野:“我们惹不起他,走吧。” 薛央不过十五岁年纪,来自乡野,不懂乱七八糟的人情世故,只有气不过:“我不走,不能给他!”见两名巡卫赶来,他立马叫唤,“兵长!于飞抢我们的战果。” 只见两名巡卫勉强挤出一张笑脸,说道:“飞哥,何必……” 于飞:“闪一边去。” 巡卫调头就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于飞扬起嘴角:“看到没有,在这京城之中,军伍之内,想要混下去必须听我的话,敢得罪我?你是不想通过选拔了吧,这匹狼你不想给也得给!” 看薛央欲冲上去打人,常野急急在他耳边说道:“他父亲跟监考官有通信儿,评分还得看他脸色,即使我们通过选拔,以后到了军营还得挨他父亲的管。不好得罪,且让了这匹狼,趁时间还早,还能上分,勿因小失大。” 薛央气出眼泪,后槽牙都快咬碎了,只能不甘地走掉。 于飞狂妄大笑:“这就对了,这皇家武试岂是你们穷人来的地方。哈哈哈!” “好好好!纨绔不饿死,懦冠多误身。”江熙骑马从树丛后走来,“于飞,你都二十岁了还打劫后生,就这点出息?” “念的什么鸟诗?”于飞不以为意,“你来这里做什么?” 江熙:“来瞧你呀。叫你多读书你偏不听,容易吃亏。” 第035章 第一滴血(2) 两人是酒肉朋友,偶而聚在一齐鬼混,白檀便是于飞从教坊买来送给江熙的“玩物”。 于飞如得了宝,欢喜道:“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是京城箭术第一,今儿就帮小爷上上分,事成之后,你花天酒地的玩资全算在小爷的账上,如何?” 江熙无语:“我不好这口,给些有价值的。”怎么说他也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不缺这点钱。 于飞骄横跋扈道:“我可保你直上青云,官升一品!” 江熙冷笑:“那就扯蛋,你要是真有这个能耐还需要来参加武试吗,直接升一品岂不更好?” 于飞阴沉了脸,察觉到了江熙的恶意:“你想怎样。” 江熙:“薛央,年十五,家住韶州,父亲已故,母亲耕农为生,有弟、妹三人,自幼从猎,补给家用,千里迢迢来京竞考,不过是想在京城站稳脚跟,养家糊口,建功立业;常野,家住京城,年十六,父从军,牺牲于边防,盼承父业,护国安民。而你于飞,花红柳绿,倚香偎玉,你不缺这碗饭呐,来这起什么哄?” 薛央、常野眼冒星光! 于飞:“你要给他们出头?” “对呀。”江熙回首对两名少年道,“上去,扇他耳光!” 两名少年却止步不前,低头不语。 于飞错愕,他素来知道与江熙可能会有一天翻脸,但没想过江熙翻得如此之快,还如此冷面。“你敢!” 江熙先是啐了两名少年:“没骨气。如果你们俯首认这不公,那来这里做什么?成为不公,为不公继续开道?” 两名少年羞愧得埋头更深了。 江熙骑马逼近于飞,道:“我怎么不敢,你于氏有我江氏权势大?还是你有我跟陛下走得近?就凭你武试作弊就已经够你父亲免职,你在我面前嚣张什么。喜欢仗势欺人是吧,就教你尝尝什么叫‘官大一级压死人’。”说罢搭箭指向于飞。 于飞惊恐万状:“江熙你个死太监,你想干什么!” 江熙:“我最后问你一遍,道不道歉。”这是一句命令而非问话。 于飞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想要威胁江熙:“我父亲刚立军功,你敢动手,出去后我保证你不死也掉层皮!” 很可惜,威胁对他无效。江熙当即放箭,箭没入于飞跟前的地面,随即又慵懒地搭起第二支箭,“你这么说我倒没什么负担了,毕竟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干。” 于飞吓得连连倒退十几步。江熙连发五箭,直把于飞逼到斜坡边缘,往下看去是一丈高的岩壁。 于飞脸色煞白,四肢打颤:“你别……别过来了!杀人是要偿命的!” “难得你还知道杀人偿命这么朴素的道理。那就,偿还吧。”江熙无情地放出最后一箭,原本瘫坐在岩壁上的于飞一个闪躲便失足摔下崖去。 “砰”的一声闷响,丢了九分性命,血溅三尺,脏腑俱废,独留一口气艰难地喘息,想要呼叫而发不出声。 江熙鄙夷地俯视崖下的身体,自言自语道:“我给过你机会的,你不中用。” 第59章 两名少年连忙扑到石崖边往下探,那厮似乎还有得救,天性善良使得他们立刻拿出烟弹要召唤巡卫。 江熙:“做什么,同情吗?同情敌人就是对自己残忍。”说完下了马,弯腰一支一支拾起自己的箭,并抹掉痕迹,揉了揉肩膀,问两人,“于飞是怎么死的?” 两名少年惊魂未定,不知如何回应。 江熙:“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下去的。你俩复述一遍,他是怎么死的?” 两名少年异口同声:“他是自己摔下去的!” “很好。你们每个人的信息殿下都一一看过了,殿下心里有数。”江熙点到为止,骑上马抛下一句,“考试未结束,整理好心绪,抓紧时间。” “是。”两名少年训练有素地做起深呼吸,使自己尽快恢复平静。 “江熙!”远远传来萧遣的叫喊。 不好!江熙心头一紧,忙不迭驾马奔去,一手握住马缰,一手搭好了的弓箭。 “江熙!你在哪!说话!”萧遣四顾张望,为了寻他,疾驰的快马将随身的侍卫远远甩在了后头。 “殿下我在这!我来了!”江熙听萧遣声音急切,还以为萧遣遭到猛兽袭击,即以迅雷之势赶来。 他远远看见萧遣持剑的戒备状态,不等看清,拉弓便发出四箭,描边擦过萧遣射向后边的树丛,紧接又连发数箭。 哪只畜生敢吓唬楚王殿下,必把它透成筛子! 十几支箭“咻咻”地穿过,萧遣有一瞬间都感觉自己中箭了。见江熙惊慌赶来,他飞快冲上前去,左手握剑起势,右臂张开横腰拦住江熙用力一拔,直接把江熙顺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一阵天旋地转后,江熙坐定,才发现自己板板正正落在萧遣身后,一脸不可思议,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还下意识地摸索萧遣的身躯,看看有没有缺胳膊少腿,有没有受伤流血。 萧遣探了又探,未见野兽,道:“袭击你的畜生在哪。” 江熙愣了愣:“没有哇。” 萧遣怒道:“没有你急急忙忙做什么!” 江熙心里嘀咕:是你先急的好吗。 他解释说:“闹肚子太久,恐殿下久等,所以急忙赶回来。” “下去!”萧遣低头看到搭在自己腿上的双手,暗暗咽下一口气,“下次管好自己的嘴。” “是。”江熙老老实实下了马,爬回自己的马背上,问道,“殿下射中小鹿了吗?” 萧遣冷眼:“不屑射。” 鹿太小,猎回去也是丢颜面,索性放掉了。 郭沾几人赶来,见两人没事也就放了心。 江熙怯怯道:“殿下,这里怪瘆人的,我们回去吧。” 萧遣狐疑地打量了江熙一眼后下令回营。他察觉江熙今天非常反常,他怕不是特意来拉矢的吧?! 第二日清晨,考生如数回营,包括已经凉透了的于飞,接下来是战绩核算。 得分第一的是卢闵将军之子卢舒。正当宣布成绩时,薛央从队列中站出来,走至台前向萧遣道:“殿下,我举报卢舒作弊,他所猎得的熊和狐狸,是巡卫替他打得的。我亲眼所见,请殿下明察!”说得铿锵有力。 萧遣看到薛央脸上的巴掌印,目光一沉,没有即刻质问真假,而是问:“有人打你了吗?” 薛央:“卢舒打了我,还说以后不会让我好过。” 人群发出一阵唏嘘声。 江熙站在萧遣身后,扬起嘴角,有种孺子可教的欣慰。 薛央抬眼看到萧遣身后之人,如得见了光一般,底气更足了。 卢舒慌张站出来反驳:“你撒谎,你分明是嫉妒我夺得第一名。” 薛央没有理会他,而是请求萧遣道:“请殿下允我与卢舒比试掼跤、枪术、骑术,便可验证他此前的考试是否也是作假。” 萧遣点头允了。 三场比试下来卢舒皆输,竟是些三脚猫功夫,基本功都没练到家。弄虚作假、裙带包庇,一些丑恶的操作不攻自破。 卢舒饶是厚颜无耻地狡辩称自己因为在猎考时负伤,才没能发挥出正常水平。然而却是多说多错。 萧遣略显疲惫,下令刑部彻查。看台下跪伏的三千之众,萧遣凛若冰霜警示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的人情已随先帝去了,各位老臣且要爱惜好自己的羽毛,若被查出个一二,就怨不得陛下与本王年轻,不识世故不念旧情了。” 众人道:“陛下圣明!殿下英明!” 萧遣:“我见不得脏东西。散了。” 江熙一听,脑袋一缩。 萧遣回帐后单独吩咐郭沾:“你这些日子暗中盯住薛央,保护好了,看有谁寻他报复,记下来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刑部查出作弊者有五人,撤销成绩,服狱三月,永不得参考;涉事官员六名,协助作弊的巡卫八名,均革职入狱两年,再不得为官。 而于飞的命案,通过现场的查证以及薛央、常野两人的口供,最终定义为:摔亡。 由于于飞的“意外”丧命,于朗买通监考官为子作弊一事才没有浮出水面。又薛央、常野认为于氏已经得到了惩罚,便选择了沉默,所以于朗侥幸逃过了审判。 最后,那年武试的结果,薛央第一名,常野第七名。 薛央陈述完毕,萧遣的思绪也回到眼前。 吉昊:“唉唉唉!之前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呀?”怎搞得江熙一下子好像正义了起来?这不利于他接下来发飙。 第60章 薛央:“方才陈述更为详尽还原,我不敢撒谎。” 吉昊指着薛央欲言欲止,示意一个眼神:你坏我好事。 萧遣浅浅透了口气,问道:“所以你们当时没有供出江熙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威胁的话,本王不相信。” 显然,薛央当时连将军之子卢舒都告了,没理由不敢告江熙。 薛央坦诚道:“江熙有恩于我们,所以……” 这正是让他矛盾的地方,他敢去举报卢舒,是江熙给的胆量,让他相信世间的正义超过不公,但江熙杀伐专断的手段又让他意识到恶的并存。于飞固然令他厌憎,但审判于飞的应当是大齐律法,而不是江熙的私人恩怨。江熙令他们串供,又何尝不是权力的变相行使。 他一直记着江熙对他们的训话——“如果你们俯首认这不公,那来这里做什么?成为不公,为不公继续开道?” 他看不清江熙是善是恶,只是在当时,他刚受恩于江熙,所以有所偏向。而今江熙犯下种种大错,已是不公的代表,朝廷上又是这番情形,这个秘密已无须再隐藏。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是被“仇熙党”胁迫来告状的。 第036章 第一滴血(3) 常野道:“我们当时对江熙还抱有一丝善意的幻想,怪我们没能及时发现他的狼子野心,没能早点将真相公之于众,才让他变本加厉,造成后面的大祸。我俩包庇奸佞有罪,请殿下责罚!” 萧遣无言,如果他俩当时坦白,如果自己当时能多上点心,追问江熙一二,或许现在真不一样了。“你俩先到一旁。” “是。”薛央、常野起身,站到了边上。 于飞命案比起江熙原本背负的几宗罪,只能算小巫见大巫。拿出来说,除了所谓的伸张正义,就是为了累加罪名,激化朝廷矛盾,挑动百姓情绪,给萧郁、萧遣施压。 但弄巧成拙,反而成了江熙的活命符。 “联名书上签字的人知道这叠罪状的存在吗?” 冯初:“联名书是众臣签了,交由老臣往上呈;罪状是个人写了,单独呈给陛下的。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萧遣:“我想也是。如果我是于朗,知道这份罪状存在,绝不会在联名书上签字。先吩咐刑部,把于朗查了。” 吉昊大开嗓门:“等等,殿下为何僻重就轻,不先处决江熙,而是调查于朗?于朗的事哪有江熙的事要紧,江熙这种人多留一刻都是祸害,前不久刚放出来,当晚就把一个叫‘王铁头’的小混混杀了。” “咳咳咳!”林规连忙咳嗽示意。 而吉昊没有领会,皱着眉头继续道:“啧啧啧,当街把人阉了,晚上还射了死者四箭,就问这种人还有人性吗,眼里还有王法吗?” 萧遣:“首先,江熙不是不杀,是时机未到,原由待会再说。其次,王铁头不是江熙杀死的,真正的凶手刑部还在调查,且勿瞎判。” 吉昊:“……” 突然失掉一个讨伐的由头,殿内哑然。 江熙大惊。如果王铁头不是萧遣杀的,那是谁在嫁祸他或萧遣?四箭连发这种“独门绝活”,京城中还有第三人会吗?如果是模仿他,说明真凶智慧不足;但如果是模仿萧遣,那其心可诛!搞得萧遣像是为了帮他出气而杀人,那萧遣就是包庇奸佞,生杀予夺,草菅人命! 做坏萧遣名声,难道是萧郁…… 片刻无言后,吉昊挥袖道:“那不提王铁头!就来说说子问!” 吉昊把三朝元老李顾将军之孙李问牵上前来,阴阳怪气道:“江熙前脚刚踏进京城,后脚就把子问打得头破血流。如今子问头上的伤疤犹在,江熙吃的那点点刑罚差不多都痊愈了吧!” 萧遣道:“江熙因此受过罚了,子问也获得江氏的赔偿,此案已结,还有什么说法吗?” 吉昊:“殿下倒是会斤斤计较,江熙的罪够死十次殿下是只字不提。如今李家只剩下子问这一根独苗了!”说时两眼泪花,情深意切,“大将军何许人也?是我大齐之铜墙铁壁,护持大齐安宁五十余年,功勋卓著!有如此忠臣良将,百姓爱戴都还来不及,却遭江熙算计。杀害大将军就是抽大齐的脊梁,敢问殿下,大将军的命怎么赔?江熙如今还活着就是对李家的侮辱!” 听罢,李问小声哽咽,众臣难掩悲伤。 李顾死后,萧郁念其平生功绩,追封其为武宁大将军,封李顾之孙李问为郡公,保其一生享尽富贵。萧氏扪心自问,未曾亏待功臣之后。 萧遣不得不重申一遍:“何时处决江熙的问题,我稍后解释。子问你还有什么诉求。” 李问跪拜,道:“臣虽为郡公,锦衣玉食不愁生计,但空享厚禄,无可为朝廷效力,实在愧疚,恳求陛下授予军职,继承祖业,立功立事。” 图穷匕见。在大齐,郡公是没有实权的。 薛央、常野两人暗暗互看一眼,皱起眉头。不公仍旧无处不在。 萧遣:“子问你今年多大了?” 李问:“二十七。” 萧遣不由得看向江熙所在的侧殿。 吉昊:“陛下要是真的体谅李氏,应当给子问封个一官半职。” 瞿杨:“臣也认为应当如此。” 萧遣回神,问冯初:“丞相怎么看?” 冯初已老,只是随口应答:“可以安抚。” 萧遣又看向另外的老臣,一个沉默不语,一个不以为意。 第61章 “我不答应。”萧遣掷地有声。 薛央、常野露出喜色。李问眼睑微微一颤,暗了眸光。 萧遣:“我若答应,于飞就白死了。” 吉昊摸不着头脑:“这如何又牵扯到于飞了?” 萧遣:“于飞作弊,已死;卢舒作弊,其父入狱,参与者皆受严惩。何故到了子问这里,便可走这巧径。” 他纵然明白这些大臣私底下仍有偷巧耍滑的门路,只要不闹出大事,萧郁与他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道是“不痴不聋,不为家翁”。只是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冠冕堂皇舞地到他脸上来。 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于乃至丞相都察觉不到它是个问题,以为给李问封官加爵是理所当然,如果萧氏不给,便是薄待功臣之后,落得个得鱼忘筌之嫌。 他以为在永定初年的那场武试舞弊案及后来的科举舞弊案严惩掉一大批人后,不会再有人敢在仕途上作法,看来他还是短视了。 萧遣有时候很想有一个嘴替,替他痛痛快快地骂一场,特别是对方还一脸无辜委屈地看着他的时候,比如此时此刻。 萧遣:“我认为,子问可以参加武试或武举,只要通过考核,定能入职军要。” 李问淡淡地应了一声:“是。” 萧遣又问几人:“你们还有什么诉求。” 众人摇头。 萧遣:“那就换我来说了。”他唤肖禄去将女使肖南带来,接着道,“基于薛央刚才的陈述,可察江熙与于飞之间有过节,如果于飞本身有案子,那在此案中江熙该如何判?” 薛央在陈述中一直暗暗强调江熙与于飞之间有“杀人偿命”的前情纠葛,他没有挑明来说必有缘由,而其他人统统选择忽视,即表明了他们的立场。 萧遣察觉到,薛央是故意把这解锁的钥匙抛给他。 林规秉公论事:“需要依据于飞所犯罪行的轻重来与江熙量刑,如果于飞罪大恶极,江熙可算为民除害,可恕江熙无罪。” 江熙如老父亲一般,扬眉吐气地靠坐在椅子上,薛央居然在捞他,不亏他当年鹿鸣洲顺手捞了他俩。突然又感觉自己像一只鱼饵,萧遣在拿他钓鱼! 现在就看萧遣有没有能耐保住他这只鱼饵了。 肖禄将肖南带到后退了出去,肖南谨慎地观察了众人,正要叩拜。 温叙指着她惊讶道:“这不是江熙的相好吗!如今她也姓‘肖’了?” 柳同眼睛瞪大,痛心到跺脚:“殿下你糊涂呀!收留江熙还不算,还收留这个女人,你是要给江熙在府上安家吗?明儿怕不是还要给江熙抱个娃娃来!” 不好意思,已经抱了。 眼前的肖南正是白檀,她行礼道:“奴婢肖南拜见各位大人。” 江熙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他当时亲眼送走白檀,她怎会出现在这里? 据说那日白檀离开了京城,入夜时她又折了回来。 不要一味听从别人的话,要遵从自己的内心。这是江熙教给她的,而违逆江熙的意愿,同样让她收获遵循自我的快乐。 她如今的行事作风,一板一眼都是江熙的影子。撒谎嘛,谁不会。 白檀回到城门口,城卫听了江熙的话不予放行,她软磨硬泡、好说歹说皆行不通。 城卫日复一日地站岗也是乏趣,一有闹事自然乐意掺和,与她理论起来:“不是我说你,他都不要你了,你怎么还白白往上贴。贱不贱呐!” 白檀口干舌燥,掐着腰喘着气:“你发癫,人家问地你答天!我跟你说王法,你扯什么江熙!我有何罪?又是哪条法令不允许我进城?你倒是回答!你们是江熙的狗吗,他说不让进就不给进?” “你……”城卫正想回击,却见萧遣出现,立马行拜礼道,“参见楚王。” 白檀闻言,怔了一下,转身欲向萧遣行礼。萧遣先她一步说道:“檀娘可借一步说话?” 白檀又是一愣,按下暴躁的情绪,彬彬有礼道:“殿下请。” 两人远离人群,走进一座歇脚的亭子。 白檀此前为江熙在京城奔走了一个月,人人皆知,人人唾弃。萧遣也不必再问她因何留下,值不值得,只是问:“你为什么为他卖命。” 江熙这种人,坏得令人发指又香得要死,白檀被江熙“迷得不要不要”总得有一个“迷点”。 白檀谨慎:“殿下为何这么问?” 所谓交流的艺术,其一要领就是当对方询问时,不要下意识地全盘托出,白白地把自己透了个底,却不知道别人的一点意图,这是一种讨好式的不平等交流;有所保留,不急于坦诚,对自己是一种保护。这也是江熙教给她的,所以说话慢三分、留三分。 此外她对萧遣也有戒备之心,不知萧遣是敌是友,在她印象中,江熙与萧遣的关系很不对付。 萧遣:“或许我们会成为朋友。” “朋友?”白檀不敢相信。他贵为王爷,怎么可能跟她这么一个草莽之人成为朋友。“民女不敢。” 第037章 第一滴血(4) 萧遣:“我们有一样的目的。” 萧遣不说明白,她也知道这个目的是什么,因为她现在就只有这么一个目的,萧遣是在向她发出邀请。她道:“想殿下也知道,我没有证据。” 萧遣:“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为他卖命。” 第62章 白檀:“无他,我们是知己而已。” “……”萧遣诚恳道,“除了你,我不知谁还愿意为他说话。我想听你细说。” 白檀与别人不同,明知无能为力,也义无反顾,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即使在江家兄妹身上也不得见。江家兄妹是认了江熙有罪,而尽力去赎罪,白檀却是笃定江熙无罪,而抗议一切审判,说明她见过了与常人眼里有别的江熙。 白檀思考许久,关于萧遣的立场、为人,所谓朋友…… 然后她大胆说道:“殿下从这里一步一步地背我回王府,我们就成为朋友了,我便知无不言。” 虽然这个要求很冒犯,但最能体现萧遣的态度,她需要的就是一个态度。 其实她已感知萧遣的诚意,因为身处卑微,她更能体会到那一句不刻意的“檀娘”有多难能可贵,特别是从萧遣这样的权贵口中说出来。 白檀:“制科状元(江熙)和武举状元(郭沾)都背过我的,从东街背到西街,又从南街背到北街,所以我们是过命的交情。” 以为萧遣起码会驳斥一下,不料萧遣背过身去单膝跪下,微微俯身。“你上来吧。” 竟没有一点王爷的架子。 白檀再次震惊,一切显得那么不真实。 萧遣三岁封太子,是帝国默认的皇位继承人,她若是伏上去,四舍五入就是伏在大齐皇帝身上,是何等的光彩,她做梦都不敢这样。 萧遣见她迟迟不上,侧脸看了一下。 她不再迟疑,伏身上去,双手搭在萧遣肩膀。萧遣起身回城,城卫见状目瞪口呆,被点了穴一样地僵在了原地。白檀冲城卫做了个鬼脸,以示自己碾压性的胜利。 她看到萧遣脖子上缠有一层绷带,以为只是寻常小伤,不怎么在意,哪里知道萧遣是挨了一刀,正虚着。要是知道,别说不可能让萧遣背她,她背萧遣都是可以的。 京城被夜色笼罩,路上偶尔走过一两行人,看不清模样。 萧遣一路拘谨,沉默不语。 白檀长于青楼,阅人无数擅风月,一眼便看出萧遣从未与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估计也是第一次背一个陌生女人。 她打破沉静道:“现在我们是朋友了。叫我‘灿娘’吧,殿下呢?” 萧遣:“子归。” 白檀:“殿下可有在陛下跟前为予芒求情?” 萧遣:“上面的事少打听。” “哦。”白檀鸡贼示好,“予芒向来视殿下为知己,予芒知己便是我的知己,我必以待予芒之真心待殿下。” 萧遣将她背回王府,肖禄在门外迎候,第一眼露出姨父一般的笑容:我家那个寡了三十年的爷终于“出阁”了;第二眼:我勒个去! ——“我学识少,辨不清是非黑白,天下之人我唯信予芒,予芒是佛,我便做佛钵,予芒是魔,我便做魔刃……” 萧遣与白檀长谈两日,足以理解为什么她宁死也要与江熙同心同行。 在白檀的视角里,恰恰就有江熙杀死于飞的动机。 回到忠顺殿。 萧遣向白檀道:“这有一份江熙的罪状,关于于飞坠崖身亡一案,现有人指证是江熙将他逼到崖壁上摔死的。目前要定江熙的罪,你如实说来,江熙为何要杀于飞。” 吉昊反对:“谁不知道她与江熙狼狈为奸,恐怕她的口供不实!” 萧遣:“且听她说,真与假自有刑部和大理寺断定。” 白檀在听到于飞是江熙杀死的那一刹,心似碎了,泪如雨下。 犹记得那天江熙一回家就兴冲冲地跟她说:“灿儿,你扎小人奏效了!你听说了吗?于飞摔下崖死了,真是人贱自有天收!这下你可以宽心了吧。” 所以她一直以为于飞是意外死亡…… 这破案子,还要从她与江熙的结识说起: 那是永定初年六月,新朝的第一个小皇子出生了,取名萧序。 萧郁欣喜若狂,擢升江美人为贵妃,因先帝驾崩刚过半载,未敢大设宴庆,只简单地庆贺了一下。 母凭子贵,舅凭甥贵。萧郁终于压下了对江熙的怒火,允他伴侍左右,参与议政。 此前萧郁将江熙安排在翰林院做供奉,只是整理文章,修复史籍,闲差一个。知道的人知道他气死先帝,得罪了萧郁,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萧郁大材小用,眼不识才。 如今他总算熬出头了。 生于帝师之家,伴读皇嗣多年,荣登制科状元,舍妹诞下龙子晋封贵妃,入勤政殿辅政……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代权臣的先决条件江熙已经占尽! 懂不懂国舅老爷的含金量啊?这帮人太懂了! 一夜之间,江熙身边冒出了许多素未谋面的“挚友”,有事没事邀游宴,隔三差五赠金锭,一言不合送女人。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来来来,我再敬江总管一杯!” 京城最大的酒楼名叫“不羡瑶池”,坐落于雀湖边上,楼群林立,建筑规格仅次于皇宫,但风景比皇宫要怡然几倍,美不胜收。 古籍记载瑶池是西王母居住的地方,“不羡瑶池”即有“不羡仙”之意。 说起来这不羡瑶池的年寿比大齐还长,始建于前朝云国的鼎盛时期,当时的名字叫“一晌贪欢”,来往有王公贵族、文人墨客、富商巨贾……是挥金无数,日夜笙歌,醉生梦死。家不顾家,国不顾国,糜烂之中又诞生无数名诗佳作,享誉内外。 第63章 一晌贪欢建成十年后,云国走向没落,又十年,云国灭亡,为大齐所吞并。 太祖皇帝曾形容云国就像一盏易碎的琉璃宫灯,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令人不忍打破。但是不破不立,这片土地是时候迎接新的主人了。 据说当年太祖破门入城时,云国的大部分百姓已经逃离,不愿意离去的百姓选择殉国,或自缢家中,或坠落城墙,或焚身火海……黑烟笼罩了整座城池,受惊的疯狗四处狂吠,猖獗的鼠类日夜横蹿。齐军未杀戮,城中已是尸臭熏天,病疫横行,一片狼藉。 但有一处仍旧是花红柳绿,歌舞升平,兰香萦绕,如一簇夜里狂欢的篝火,与四周的颓败相比就像凭空生出的海市蜃楼。这正是一晌贪欢,如往常一样经营着声色,时而传出欢声笑语,好似方圆百米之外的破碎山河与他们无关。 士兵愕然,以为做梦;将军警惕,以为埋伏。 “我等敬候齐王多时了!”一名带着白色笑容面具的伶官,带着一众伶人优雅行礼,以戏腔迎接太祖。 奏以编钟、琴、萧、鼓、琵琶……吟唱亡国诗篇,舞姬身披霓裳羽衣,挥舞长袖如黄昏的江涛翻涌,又如折羽的凤凰盘旋坠落。即辉煌又颓靡,看得人眼花缭乱。 齐人自苦寒之地来,何时见过这番盛景,皆目瞪口呆。 舞毕,众伶人又是一敬,然后突然拔出发髻上的簪子自戕,纷纷倒地。 齐人又是一惊。 太祖走上前摘下伶官的面具,面具下是一张不辨男女的脂粉面孔,他扬起嘴角,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睥睨着众生,微弱地留下最后一句:“齐王好梦。”便倒下去了。 将士惶恐,提议太祖把一晌贪欢烧了,只教人贪图享乐的东西留着不吉利。 太祖说,阁楼瑰丽,焚毁也是造孽,便留了下来,改做驿馆。 太祖悉知人性是无法束缚的,推倒的不过是一栋阁楼,而惰念滋生,何处又不能再建一座一晌贪欢呢? 于是太祖下令将全城殉国的百姓的尸首收集火葬,将骨灰埋于一晌贪欢的台基之下。从今往后,一晌贪欢一旦重操旧业,便是台上笙歌台下泣血。 太祖意在敲打每一个跨进一晌贪欢寻欢作乐之人,脚踏着前人尸骨,安敢再起靡音、导欲宣淫。 这就是不羡瑶池的前身,云国立国一百二十年,它是云国世故的倒影,是云国百年长史的简书,成了末世的惊鸿一瞥。 大齐第三位皇帝在位时,由于三年天灾,粮食无收,国库吃紧。皇帝便将一晌贪欢卖给了一位前朝富商。从此一晌贪欢更名为“不羡瑶池”,扩建翻修,放开经营,好似回到了从前,但也没做出什么出阁的事。 如今不羡瑶池每一厅每一室都还挂有前朝文人留下的诗板,这是太祖皇帝特令不能撤走的,半数以上是亡国诗,令人不忍细读。它们是无声的警钟,是不安的怨魂,是活着的坟。 江熙虽久闻不羡瑶池的盛名,但因为“阴气太重”,从不敢踏足。此次一来,他便感觉到有一股阴凉气息从地砖侵入脚掌,然后席卷全身,连打喷嚏,又吃了好些酒,浑身乏力,好似身上正伏着一只魂。 江熙仰靠在椅子上,面红耳赤,脑袋发胀,摆着手道:“于兄别……喝不了了,喝不……” 咕噜咕噜…… 于飞并不顾他,往他嘴里又灌了一杯,呛得他吐出大半来。 “哈哈哈哈!江兄的酒量还得练练呀!” 江熙都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一伙人以交友为由簇拥着过来,来了也没说什么正经事就订了雅房上菜吃酒。又唤来两名倡优,一名弹奏琵琶,一名吟唱歌曲,技艺一流,只见她俩眼波流转,妩媚动人。 江熙一时看入了神,拍手称赞:“妙!” 第038章 第一滴血(5) 那名弹奏琵琶的女人正是白檀。一曲作罢,白檀先同伴一步给江熙敬酒,同伴商凝只好去伺候于飞等人。 在倡优眼中,这些酒客皆可能是带她们离开风月之所的希望,是必要争取的,尤其是江熙这种品级,攀上了,就是麻雀变凤凰,攀不上,其为人品性也不会对她们欺压羞辱。 白檀身穿一件玫红色齐胸襦裙披白色薄衫,一抬杯便露出洁白纤臂,眉心落一枚火焰形花钿,眼尾描画金色鱼鳞,抹着艳丽的唇脂,笑起来灿烂明艳。她打趣道:“制科状元也逛青楼?” 于飞:“制科状元也是男人,也要吃饭喝酒睡女人!哈哈哈!” 江熙接过她的酒微微抿了一口,道:“你擦掉眼妆会更好看些。” 这时酒楼小二捧着一只瓷坛进来,笑盈盈道:“咱大东家前几天喜得一子,喜不自胜,特使出八万两银子娱乐众宾,设有一等奖五万两,二等奖一万两,三等奖三千两以及二十两若干份,请各位爷拈阄啦!” 于飞:“噢?竟有这种好事,看来我们今天来得巧呀!”他抓出一张纸条,打开一看,不中,叹气道,“我就说,这种好事哪轮到我呢。” 江熙随手一拈,便中了五万两,瞪大了眼睛。他就算在萧郁身边兢兢业业干个三十年都未必挣得了这个数,这泼天的富贵来得儿戏又猝不及防。江熙没有多大的兴奋,只感觉假。 小二恭喜道:“江总管好运气!五万两将由管家明日送到贵府上。” “这……”江熙已是七分不省人事,迷迷糊糊的,还没来得及拒绝就遭众人起哄灌酒。 第64章 白檀接过他们的酒杯一一饮下,道:“各位爷,我替江总管喝了吧。江总管第一次来,让他清醒些,倒还能与各位爷多玩一会儿。” 纨绔子弟架起已经站不稳的江熙手舞足蹈,活像一群神经病。 酒过三巡已到丑时,江熙再睁不开了眼,才被放过,由人送上马车载回家。 马车颠簸,江熙脑袋荡得厉害,一抬头便两眼发昏,浑身发麻,又空间狭窄,怎么坐都不舒服。白檀与他一同回家,见他难受,使他枕在自己的腿上,他才缓解一二。 忽然,马车被三人拦下。车夫问道:“你们是谁?” 为首的人身披黑色斗篷,并不理会车夫,过去掀开车帘子看见江熙偎依在一名美艳女子的怀里,顿时生出一股杀气,伸手拽住江熙的衣襟像拖狗一样拖下车来,扔在地上。 白檀受惊,喝止道:“你是何人好生放肆,胆敢拉扯江大人!” 只见那人身后的随从拔开了刀,白檀知是人外有人,不敢作声。 随从喝道:“走!” 车夫头也不敢抬,载着白檀匆匆离开了。 江熙捂着脑袋,嘟囔哀求:“放过我吧,我喝不了了,你们别……别搞死我……” 郭沾:“殿下,他得醒酒。” 冷安:“殿下,是否将他送回江府去?” 冷安是跟随萧遣最久的贴身侍卫,人如其名,性格冷淡,沉默寡言,萧遣喜欢他守口如瓶的性子,私下常与他交心,但平时萧遣更喜欢带性格外向的郭沾出行。 萧遣蹲下照江熙的胳膊打了一掌,随即将他横抱起来,走向一家未打烊的客栈。 这太不讲究了!郭沾忙去接手:“殿下让我来……” 萧遣:“还不去找个大夫来看。” 郭沾犹豫了一下,道:“是。” 冷安:“店家,开一间客房。” 小二:“好嘞!客官请跟我来。” 萧遣脚步极快,小二见他着急,小跑着来到后院,推开房门。萧遣径直走到床前把江熙平稳地放在床上。小二去端茶,冷安守在门外。 萧遣是傍晚时分远远看见一伙人把江熙拉上马车去了酒楼,便令侍从暗中跟着,他忙完事务后才得了空亲自过来拿人。他就知道要出事。 江熙吃不了酒,向来是滴酒不沾。萧遣以往只在佳节盛典、兴致高时才会请江熙小酌半盏,但也只是小提一句,从未强迫他喝,就怕他喝伤身子或不舒服。 如今年纪渐长,江熙越发有了自己的心事和行动,职务也从萧遣的侍读变成萧郁身边的宦臣,两人的关系就更淡了。 又因气死先帝一事,萧遣与江熙再回不去从前了。 一是成长的必然,人各有志,注定渐行渐远;二是背叛,不能原谅,江熙可以背叛他,但他不能背叛自己的父亲。 萧遣故意远离江熙,保持距离,暗自发誓不再理会他。 可就在他主动发起的“冷战”期间,江熙变化巨大,居然放任自己喝酒,还烂醉如泥。他哪时舍得江熙喝成这样,不知是哪般人物教江熙如此恭维,难道是车里的那个女人。 如果他没有及时制止,是不是就会发生什么男欢女爱的事? 萧遣越想越恨,他又发誓这是最后一次搭理江熙。 江熙脸庞染上了桃红色,为了散热而拨开的衣领欲遮不遮,露出半边起伏的胸膛,就着清晰的锁骨,有种不怀好意的勾魂之态。 江熙长得好看,五官周正,睫毛曲长,没什么好修辞的,最出色的亮点是一双如璀璨宝石一般的黄棕色眼睛,明媚又灵动,像能治愈一切不开心的三月的暖阳。 第一眼惊艳,第二眼寻味,第三眼梦里便全是他了。 江熙的模样在萧遣这里能吃一辈子红利。 他嘴巴微张,轻轻喘息,呼出的酒香打在萧遣脸上,说不出什么感觉,比平时更……多情一些? 他抬手挡在眼睛上,难受得直晃脑袋,更惑了。 萧遣喉结蠕动了一下,轻拍江熙的脸庞,道:“江熙,江熙!”等拍醒了再把江熙拍死,他心里是这么打算的。 而江熙只剩下一丁点意识,只觉得有人在扇自己耳光,本能地反击,猫打架似的抡起爪子打回去。萧遣高挺的鼻梁白白挨了几拳。 “王八蛋我看你是疯了!”萧遣箍住江熙的双手,对江熙又憎了几分。 江熙挣扎着,张口就要去咬萧遣的手,衣领又蹭开了一些。 萧遣身体升起一股燥热,将他对江熙的烦憎生生吞了下去。“你安分一点!” 江熙哪里还听得进去,像只幼虎一样又奶又凶。 他这幅模样,到底还有多少人见过了?可恶! 萧遣从桌上的盘子里拿来一只小勺,捏住江熙的嘴巴,用勺子掏他的喉咙眼。“你给我吐出来!” 萧遣小时候吃撑卡食的时候,太医也是这样给他催吐的。 江熙感到一阵恶心,以为又是那伙人给他灌酒,忍无可忍地一口咬下去。 “放肆!”萧遣躲之不及,两指被咬开了口子,流出血来,着实是痛。他知道江熙嘴里有两颗利齿,容易咬伤自己的口腔而生口疮,他教太医给江熙磨过的,看来是没磨平。 江熙一翻身,趴在床边哗哗大吐起来。萧遣嫌弃地撇过头去。 江熙吐出浊物后气息顺了好些,还知道滚进床里头趴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给自己盖上被子。 第65章 郭沾带大夫赶来,见萧遣血淋的手就紧张起来,忙吩咐大夫:“快给我家公子看看手!”又问萧遣,“公子发生什么了,严不严重?” 萧遣收回手:“先去看他。” 大夫给江熙看了过后,给小二一副准备好的解酒汤,令小二拿去煎煮,而后为萧遣清理包扎伤口。 两人都没什么大碍,大夫交待一些事宜后便离开了。 郭沾对萧遣道:“殿下,时候不早了,回宫吧。” 封了王之后,萧遣理应离宫前往自己的府邸,只因楚王府目前还在修建中,所以他暂时仍旧住在宫里头。 萧遣:“不用。你们自己去休息。” 他一心在床上睡死的人身上,有件事他不得不再三提醒江熙,这要等江熙睡醒之后。他心生一计,要给江熙一次深刻的教训。 旁人出去后,他掀开被子,将江熙扒了个干净。 江熙毫无意识,可见这厮烂醉后有多危险,得手的人都不禁要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萧遣在侧榻上守着,前一两个时辰还能端坐,后面实在撑不住,趴在案上睡了过去。 江熙一觉睡到了午时,临醒前做了一个噩梦,他梦见大齐在二十年后一如曾经的云国,都城被敌军包围,百姓逃亡殉国,他的家人沦为阶下囚,萧郁与妹妹江涵在绝望中一同悬梁自尽,又梦见一个自称是太祖皇帝的老头警示他说,云国亡于第一百二十年,眼下的大齐是第一百年…… “陛下!陛下!”江熙大喊着醒来,床单被冷汗浸湿了一片。他忙不迭跑到桌前猛猛喝下几杯茶水,又把剩下的茶水淋在自己头上才清醒许多,庆幸只是一场梦。 萧遣闻得动静,醒来,起身走到他跟前。 江熙看见萧遣,怀疑还在梦中,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打量四周,不是自己家里,也不是宫中。 他狐疑地走上前去,捶了一拳萧遣的胸膛,很结实也很真实……不对,不是梦!他连忙欠身行礼,忽然又发现一件更炸裂的事情——自己未着寸缕! 诡异诡异,比梦还离谱,到底发生了什么啊,喝酒误事! 第039章 第一滴血(6) 江熙恨不得钻进地缝去,躲到了帘子后,用帘子把自己包起来。方才又淋湿了头发,这会子像极了正在沐浴时突然被狂徒闯入闺中的小娘子恐惧行状。 “臣不知殿下在此,失仪了,望殿下恕罪。”他尴尬得扣紧了脚指头。 萧遣看他无地自容,心头舒坦多了,居高临下地凝着他,沉默不语,让江熙的羞耻感无限放大。 江熙是被萧遣拿捏住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咽了咽喉,道:“请殿下……明示。” “小二,换茶。”萧遣坐下,故意晾他一会儿。 小二端来新茶,江熙赶忙缩到旮旯里面。 小二退出去,萧遣慢悠悠地喝完一盏热茶,方询问道:“你昨天做什么去了。” 江熙把帘子扯下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后,走出来道:“上午在勤政殿,下午……去了不羡瑶池吃酒。” 萧遣:“与哪些人。” 江熙察觉到萧遣是来问罪的,如实回禀:“于飞,王参,杨屏等人。” 这些人有的自身是个小官,有的家中有人当官,还有几人江熙没记住。 萧遣:“聊些什么。” 江山社稷、风花雪月、母猪的产后护理……但重点聊了什么江熙也没整明白。“不过听听小曲,闲聊尔尔。” 萧遣:“没发生什么事吗?” 江熙仔细回想,便觉头痛,一时想不起来,摇头道:“没有了。” 萧遣提示:“一月前你买了一栋宅子。” 江熙:“是的。臣如今成年了,想搬出江府,自立门户自当家主。” 萧遣:“你哪来的钱。” 京城地贵,寸土寸金,那栋占地一亩的宅院竟要五万两。江熙自然拿不出这笔钱,又自认为已是个大丈夫,不愿向老父亲伸手,便去钱庄贷了。 掌柜也是很懂,见是制科状元,没要他质押东西便放了贷。这不就等于他以权谋私了么?他清清白白的一个官哪会着掌柜的道,必不落下任何把柄,于是将先帝赐给他的免死金牌拿做抵押,虽然金牌已失去效力,但好歹是块纯金,且工艺了得。 江熙:“我用……用免死金牌质押了五万两。” 免死金牌过于敏感,萧遣一听便捶了一下桌面。江熙低低埋头,早知道萧遣会问这件事,还不如找老父亲掏钱呢。 萧遣:“你昨晚上恰恰中了五万两。” 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江熙如遭雷霆一击,立马清醒过来!钱庄的东家正是不羡瑶池的东家,原来这才是于飞邀他去吃酒的目的,与东家做局,巧立名目将钱塞回他手里,说得好听一点是飞来横财,说得直白一点就是贿赂! 这便是人情世故的精髓:你若受用,便领下对方的人情;你若不受用,推掉这笔横财表明立场,对方也没有损失;你若铁面无私要上告,会发现压根没有证据,因为对方可以一口咬定这就是一场抓阄行赏。 这哪是什么馅饼,分明是投名状。江熙若收下这五万两,便是默认与他们“志同道合”。 原来于飞说的交友,是真的交友啊! 得亏萧遣及时警醒他,不然江氏几代人的清誉都要毁在他手上。 江熙叩首:“多谢殿下提醒,我立马还给他们,划清界线。臣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敢贪赃枉法!” 第66章 萧遣:“我姑且信你不敢贪财,但女色……江熙,你让我很失望。” 什么?难道这赤条条一身是…… “殿下我喝醉了,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我碰女色了?” 萧遣:“如今世上知道你不是阉人的又多一人,恐怕还不止一人。江熙,你又置我于不义。要是陛下知道了,你教我如何交代。” 江熙两眼一黑,他怎么平白无故就……就成长了呀!主要是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就是欺君犯上,下场一定比阉了更惨烈。 他万万没想到这帮小人对他是钱色双管齐下,防不胜防! “殿下救我!我酒后失性,真不是故意的!” 萧遣:“你已经酒后失性过一次,这是第二次,认错有用吗。” 别骂他了,别骂他了,他后悔不已!他此刻只想尽快处理好眼前这桩破事:“我一定会抓住这个女人堵住她的口。请殿下安心。” 萧遣风轻云淡道:“我杀了。” 江熙心口抽了一下,脑袋如浇了热油一般发烫,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萧遣,不敢置信又惊恐万分:“殿下何故如此冲动?” 萧遣厉声道:“难道是我的错吗!” 江熙瘫坐在地上,脑袋空白,僵住了。他糊里糊涂间竟害了一人性命? 好一阵后,他铁了心道:“我今日便去了这孽根,不会再让殿下为难了。” 觉悟过头…… “好了。”萧遣点到为止,起身欲离开,又问,“为官最重要的是什么?” 江熙:“奉公守法,清正廉洁,为国为民。” 萧遣:“今日只是给你个警醒。你刚调到勤政殿,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务必管好自己。以及,往后你不许在人前喝酒。” 萧遣没有解释,江熙云里雾里,只答道:“是。” 萧遣走后,小二捧来干净整洁的衣裳,道:“客官,你的衣裳已经洗好熨好了。” 江熙忙问:“我的衣裳怎么在你那里?” 小二:“这衣裳是刚才那位公子寅时让我拿去洗的。” 江熙:“女人呢。” 小二:“没看到什么女人呀?” 江熙:“那我昨晚上跟谁睡觉?” 小二:“房间里只有您和刚才那位公子。” 江熙再三询问:“真的没有女人进这间房吗?” 小二一脸茫然:“没有呀!这两日店里都没有女客。” 江熙连忙穿好衣裳,慌慌张张地跑回家去。难不成自己是住店之前跟女人好上的? 等等,他的衣服是谁扒的?萧遣不可能让小二扒,这样小二就会知道他是一个完人,总不会是他醉里发癫,自己扒的吧?天呐,他这辈子都不想喝酒了。 江熙到了家,气喘吁吁,两箱白银已放置在堂屋内,同在屋里的还有那个女人——白檀。 江熙惊讶:“你怎么在这?正要找你。” 白檀行礼,回道:“昨晚本是同大人一齐回来的,半路不知是哪位大人把您接走了。” 仆人姜山一边布膳,一边兴奋地说起上午徐家派了一行人送来白银。 江熙:“山儿,你先下去。” 姜山会意,出了堂屋将门掩上。 江熙接着问她:“此前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人?我喝懵了都忘记了。” 白檀:“此前?此前就是同于公子他们在一起吃酒的呀。” 吃酒那会儿江熙还记得一些,道:“就是我离开不羡瑶池到被接走的中间,我有没有跟哪个姑娘……发生那啥事?” 白檀噗嗤笑了一声:“那段时间在车上,一直是奴婢陪着大人。” 江熙:“那我们俩有没有那个……” 白檀见他紧张模样,宽慰道:“没有!大人不信可以去问车夫,或者问把您接走的那位大人。” 江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心道:萧遣你死不死,无聊透顶! “坐吧。”他邀白檀坐下一起吃饭,桌上是简单的一荤两素一汤。 “我这里比不得其他大人府上,平时我们主仆仨就吃这些,不知合不合白姑娘胃口。” “啊?”白檀疑惑。 江熙:“怎么了?” 白檀给江熙盛了一碗汤,却站在一旁,道:“大人平时都跟下人们一起吃饭?” “就仨人没必要分两桌吧。”江熙解释道,“白姑娘也别笑话,买这座宅子的钱都是我从钱庄借的,我每月的俸禄按期还给钱庄之余,就只够勉强养活我们仨了。” 这两个小厮还是江熙从江府带来的,由江府支的月钱,一个是厨子易桶,一个是护院姜山。 这京城里七品小官家的小姐都还有一两个丫头,江熙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又是江家的大公子,衣食住行相比之下实在显得寒碜。 如果说江熙不愿意向家里拿钱,过得节俭些,白檀也能理解,但是,“哪有主子跟下人一桌吃饭的理儿?” 江熙:“我就嫌家里规矩多才搬出的。快坐,别客气。” 江熙十岁就跟叔父游历五湖四海,有五年的漂泊经历,窥见过世间百态,自然跟京城里富养长大的公子哥有所不同,更多一份善意和宽容。 白檀犹豫了一会儿才坐下。 江熙给她添了菜,说:“多谢你昨晚送我回来,等吃好了我叫马车送你回去。” 白檀:“啊?” 江熙:“又怎么了?” 第67章 白檀不禁小声哭起来。 江熙愣住了,他不擅长哄女孩子,找来一张手帕递给她:“我说错什么了吗?” 白檀哭得梨花带雨:“昨儿于公子为奴婢赎身,送给大人您,这会子又让奴婢回哪去。” 江熙听罢,心想他跟于飞这伙人都还没认识两天呢,尽给他整幺蛾子,就算是想跟他套近乎,也不长点眼力劲儿,他现在是一个宦官,送女人合适吗? 江熙一下没了胃口,放下了筷子,道:“别哭,那我送你回家吧。” 白檀哭得更厉害:“奴婢没有家。大人是嫌奴婢愚笨不要奴婢了?” 江熙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太突然了,我没有想过。” 他冷静下来,想起了闫蔻跟他说过的一些话,于是留下了白檀。 第040章 第一滴血(7) 这民间的教坊跟官办的教坊司不同,里面的学徒绝大多数是穷苦人家送来的孩子,不论男孩女孩,签了卖身契,从此为教坊所控,再无人生自由。他们从小学习书文礼乐技艺,长成后安排至各酒楼、公府卖艺,所获报酬九成归于教坊。 若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教坊。 先帝在时,禁止导淫宣欲,关闭一切风月场所,却未禁止这些民间教坊,只是加以约束,因为教坊至少是一些可怜孩子的生路。倘若这些孩子日后攀上高枝,或赚足赎金自立门户,也是不错的归宿。更有的人是自愿进入教坊,只为博取一个结交权贵、嫁入豪门的机会。 明面上的青楼消失了,但暗地里的勾当依旧存在。 江熙道:“我叫山儿收拾一间屋子出来,你且住那。你可有亲人在京?” 白檀收了眼泪,说道:“奴婢从记事起便在教坊,没有亲人。” 江熙叹了口气,又往白檀碗中又添了些菜:“你就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不必再自称奴婢了。” 白檀:“是。” 江熙:“你今年多大了?” 白檀:“二十五。” 江熙:“那跟我差不多。他们年纪小,叫我老大,你就叫我……予芒吧。” 这时江熙是二十岁。 白檀摇头:“奴婢……我怎能直唤大人的字。” 江熙:“我这里与别处不一样!你若还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的,我就送你回去了。” 白檀连忙改口,又非常不习惯:“是……予芒。” “这就对了。”江熙转身去打开两大箱白银,白花花的直闪眼睛。 他唤姜山进来,道:“你回江府点一行人来,把银子送还给徐家。” 姜山不解:“老大,我们不偷不抢,这到手的钱怎么还送回去呢?再说您不还欠着钱庄五万两么。” 江熙:“你懂什么。咱是当官的,这钱是商人的,要是老爷知道了,他准打死我。” 姜山凑近他,鬼兮兮道:“这钱不正经?” 白檀行走花场几年,耳濡目染,也懂一些套路,她不建议江熙退回去,倒不是认为退回去不对,只是便宜了那些人,说道:“钱哪有什么正经不正经的,有了这笔钱多少好事做不得?“ 可是这笔钱,萧遣那头还在盯着。 白檀:“予芒担心江老爷责怪?” 多少人为二三十两碎银奔波一生,这些大户人家为富不仁,只会去讨好达官显贵,她看在眼里,只得抱怨不平,如今见江熙是个好说话的主,才敢说道:“我要是有这笔钱,就把教坊的姐妹们都赎出来,济贫拔苦,造福一方,博个好名声,谁又会说什么。” 一语中的! 江熙赞道:“有道理!”这是他正儿八经中彩来的钱,怎么能说是受贿呢?受贿是拿人钱财与人方便,他只是拿了钱而已,又不方便人家,不就不构成受贿了么。这个哑巴亏让于飞他们吃去。 把这些钱散了,他不沾一分一毫,只要没花在他身上,他就不用欠谁的人情,自己还能挣个美名,萧遣也说不了什么。两全其美! 江熙吩咐道:“山儿……算了,我等下亲自回府点些人来。这些银子分三份,一份你跟白姑娘拿去教坊赎人,一份施与那些短缺人家,一份拿去捐了铺桥修路。一定要打上徐家的旗号,别只顾着给咱自己贴金,申明这钱是徐家的,我们只是打下手。以防日后徐家吵着要还钱,我们就说是他散出去的,跟我们无关。” 姜山:“得嘞!” 落日后,江熙在江府吃过了晚膳才回到自己的小住宅,沐浴完毕准备睡个早觉,以好第二日进宫伴驾。 白檀点了一盏安神香,敲响江熙的房门。江熙刚宽了衣裳又穿上,说道:“进来吧。” “予芒这么早就安寝了?”白檀一副浴后的模样,披散着一头青丝。“我见家里没有香,下午时便去买了一些,这是檀香,有舒缓安眠的好处。” 江熙略显得不自在:“还是你心细。可有要紧事?” 白檀被他这一问,茫然道:“自然是来伺候大人就寝。” 从不羡瑶池买回来的倡优,默认是侍妾。江熙也浅浅懂这里面的道理,只是…… 一来他没有行欢的想法;二来即使要行欢,也要与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三来,他现在就算是想行欢也不能够,不符合太监的事他不能做。 江熙尴尬地拒绝道:“我是阉人,我不行的。你回去歇息吧,不必劳烦了。还有真不必唤我‘大人’。” 第68章 白檀看来,太监身份不过是一个借口,这种事只有想不想。“予芒是不喜欢鱼水之欢,还是不喜欢我?” 江熙坦诚:“我没这方面兴致。” 白檀点点头:“明白,予芒是君子,以后我不会来打扰了。” 江熙:“我们便以朋友相处吧。” “好。”白檀将身上不太端整的衣裳系好,转了个话题道,“中午时,你说拨出一份银子与我去教坊为姐妹们赎身,这京城的教坊有十三间,我在心里算了一遍,一人的赎金大概要两千两,实在是杯水车薪。不妨将这笔钱再分为两半,一半赎来七八个姐妹,一半予我们姐妹租赁经营一家酒楼或茶馆,收入的一部分归你,一部分我存起来做赎资继续赎人,这样源源不断有进账,岂不更好。予芒你说呢?” 好伶俐的女人,江熙拍手道:“妙极!就按你说的办,只是你们经营得来的收入我分文不要,以后我这小宅院就由你当家。” 白檀不敢置信:“当真由我管?” 江熙:“当真!我看你比一些男人都强,可不能白白浪费你的才华。由你为我当家,我很放心。” 白檀开心极了,忘乎礼节地抱住江熙,又不禁亲了他的额角:“谢谢予芒!”然后像得到糖的小孩跑出去,在院子里跳起舞来。 江熙受了一惊,一边擦掉吻痕一边掩上房门,摇头笑了笑,躺回床上踏踏实实入了眠。 过了十日,白檀陆续赎下了七名同伴,因还未物色好酒家,所以男男女女一伙人暂时挤在了江熙的小宅院,平日里研究一些新鲜菜式、茶饮,小厨房的烟囱十二时辰都没断烟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走水了。 有心人看在眼里,是几天几夜睡不着。 一日,白檀在城南街头的一间佛堂供香。如今得遇江熙这样的家主,平时不罚不骂,说话和声细语,对她信任有加,就算宫中最有体面的宫婢也不及她现在怡然自在。这漫漫余生,总算可期可盼起来。 她磕头祈愿,一求恩公平安康健,二求光明常伴,万事顺遂。 白檀许完愿正要离开,就被于家的两名仆人带走了。 于府内,几名浪荡公子哥又在吃酒玩乐,白檀站在阶下受几人询问。 于飞一边用小竹签挑逗盆里的蛐蛐,一边道:“五万两白银全散出去,他自己没留一分?”听不出是哪种情绪,这恰恰让白檀感到害怕。 白檀不敢承认有自己的主意,道:“是的。他好生奇怪,自己欠了债不补,瞎操心别人的死活。” 另一名浮浪子弟王参搂抱着商凝亲了个小嘴,笑说:“看吧,人家都瞧不上咱们,要撇得干干净净呢!白檀呀白檀,你有好福气碰上个仁人君子,咱们凝儿便没有这等福气。” 商凝偎依在男人身上嗔道:“我偏不喜欢仁人君子,只爱你这股坏劲儿。” 那次不羡瑶池一聚后,于飞买下她俩人,白檀送给了江熙,商凝带回了府。 于飞:“他没碰你?” 白檀低首摇头:“没有。我主动过几次,都把他惹恼了。” 王参冷哼道:“我们白白做了这个局,牵线不成,还要在徐家那边吃冷脸。” 杨屏愤怒地摔了茶杯,他的父亲是上林苑监正,掌宫中苑囿、园池、树植之事,他手上自然有一些资源。如今楚王府正在修建,他便想托江熙在萧遣面前美言几句,得到楚王府修葺园林的肥差。 杨屏:“前天我遇见他,只是让他帮忙在楚王面前随意提我一句,都没让他为我到圣上跟前说话呢。你们猜他怎么着?他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看着我说,‘咱们认识吗?’。我说我们在不羡瑶池一起吃过酒的,当晚你还中了五万两呢。他说他喝多了,不记得了,又推脱说自己现在是圣上身边的人,已不与楚王走动,贸然前去的话引人猜忌。我说别忘了,没我们请你去吃酒,你还中不了那五万两呢,他装懵说‘这钱不是徐家的吗?都给徐老爷积功德去了,我没用呐!’。哼,我最看不惯那婊里婊气的模样,恨不得给他两拳!” 王参:“如今人家看我们像看苍蝇一样,真是费劲不讨好。” 于飞揉着太阳穴:“既不贪财,又不好色。”拿起桌上削水果的刀走近白檀,在她干净的脸上比划了两下,道,“他到底喜欢什么?喜欢赎你们这些倡优,做大善人?” 白檀害怕得跪下,于飞拽住她的头发生生将她提起来,仔细打量她,阴狠发笑,然后将她摔到地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又在她身上划了几刀。 凄惨的求饶声回荡在整个院落,商凝惶恐极了,崩溃地跌坐在地上。 第041章 第一滴血(8) “大人饶命!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请大人明示!啊!” 于飞打累了才停下来,白檀也掉了半条命,嘴角流出一行血来,半身衣裳染红,面色发白,瑟瑟发抖地蜷缩在角落里,不时地干呕。 于飞舒坦了,道:“他不是想当好人吗?不是喜欢酒后忘事吗?哼,你回去就把他灌醉,明日告官,就说是他把你打成重伤。” 白檀唇齿颤抖着急急应道:“是。” 于飞命令商凝:“你带她去换件干净的衣裳,别让人发觉她是在我府上受伤的。” “是。”商凝怯怯地扶起白檀,带去寝房更衣。 商凝看她身上密麻的伤痕,后怕不已,一边包扎,一边极低声道:“这般苦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姐姐你在外面过好了一定要带我出去。我一刻不想待在这里了,这些人都不是好人!” 第69章 白檀拂起商凝的衣袖,竟也满是淤青。“他们打你了?” 商凝捂住嘴点头,生怕自己哭出声。 白檀给她擦拭眼泪,宽慰道:“我留了三千两赎你,今天这伙人在气头上我不敢提,待哪天他们气消了,我一定会来接你,我保证就在十天之内。” 白檀现已陷入两难,商凝亦不知如何为她解忧,只能道:“你要小心,我等你。” 白檀穿戴整洁,佝偻着身子回到江宅时已经是傍晚。同伴问她为何这般模样,她只说是在路上不小心摔倒,没有大碍。 堂屋的饭桌上已满满布好了十五道菜,全是她们今天倒腾的菜式,只等江熙回来品评。 白檀让众人回房歇息,又让姜山端上酒来。姜山熟知江熙不擅喝酒,婉言拒绝了。白檀道是无酒不成礼,今日想正式地答谢江熙,一定要敬恩公一杯。姜山方从外边买了一小壶酒回来。 两刻后江熙到家,今日有喜事一件,他坐下便兴奋说:“酒楼选定了吗?快快开张吧!哈哈哈。” 白檀忍着痛,强颜欢笑道:“还没呢。有什么喜事呢?先尝尝菜肴吧,都快凉了。” “辛苦你们了。”江熙尝了一块点心,赞不绝口,“这个好,又好看又增食欲。”又迫不及待道,“今早你们做的那些糕点,我带进宫给贵妃娘娘尝了,娘娘很满意,说下个月中秋节宫中要设宴宴请群臣,因还在国孝当中,菜品不宜张扬,必须是朴实简单的才好。御膳房列出的糕点都没有新意,就认你们做的好,食材便宜,又口味新奇。娘娘说等过了这几天,陛下得闲,就召你们入宫做给陛下吃。到时候你们好好表现,我再在旁边叨叨些好听的,陛下一高兴,兴许还会赐咱们金匾,这事要是成了,御赐金匾往酒楼里一挂,必定轰动京城,座无虚席。所以选楼一事要加快进程,这泼天的富贵可要来了!” “这么说可真是一等一的好事呀。”白檀颤抖的双手托起酒壶给江熙斟酒,洒出了好些,想到中午杨屏说江熙婊里婊气,不给情面,这下江熙却无言帮了她这么大个忙,而她正做着恩将仇报的事。 如果污蔑江熙,反目成仇,她和她的同伴又该如何自处? 江熙伸手捏了一下白檀袖口的布料,道:“今天起风了,怎还穿得如此单薄,脸色这么苍白,可是受凉了?你吃过了吗,吃些就暖和了。” 他若冷漠一些,她都不至于自愧。她扑通一声跪下,哭求道:“大人救救我们!” 江熙错愕,忙扶她起来:“这是怎么了?谁又来找事。” 白檀把下午的事一五一十说来,江熙表面上镇定自若,吩咐姜山悄悄地去请个大夫,实则已怒上心头,原本温柔的眼眸变得清冷阴鸷。 白檀泪如雨下:“那边如何活人?求大人一定给商凝赎过来!我……我给大人磕头,下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大人的恩德!” 江熙没拦住,白檀猛地磕了两记,原本就浑身是伤,这下又把额头磕破了。 武试中骑术的考期将至,明后两日需要布置皇家马场及安排各项事宜,大后天开考。皇帝派江熙去打下手,未来三天都很忙。 他向白檀承诺三天后必去与于飞要人,说道:“这两日考生都在城外马场操练,料于飞也不得空,你且安心养伤。” 大夫到了,令白檀入寝房,需卸了衣裳细做检查才好开方拿药。江熙一同进房,只见白檀脱了外衫,里面缠着的纱布已浸染深色的血迹。 白檀紧皱眉头,脸庞冒出细汗,想到江熙不与人亲密,说道:“男女授受不亲,请大人回避。” 江熙:“无妨。我也算半个大夫,这种时刻不必拘礼。”他需要知道于飞到底有多丧心病狂。 纱布取下,纤瘦的身体竟挨了十刀,最长的刀口足有一掌长,虽不至于流血身亡,可若处理不当,亦会使人感染至死。刀口稍微一碰,又流出血来,别说还有十来处刺目的淤青。 他非娇生惯养,杀过虎豹豺狼,但白檀身上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令他窒息。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怎还会发生如此野蛮之事,他一时失了神。 大夫给白檀处理好伤口后,开了方子,又给了些药,交待说:“记得每日要清洁伤口,更换纱布,伤口不得碰水,尽量不要走动,好生躺着……” 大夫离开,白檀见江熙埋头在手里,宽慰道:“我年轻,还死不了,你别担心了。” 江熙透了一口气,说道:“我唤姜山去叫辆马车,你现在跟我回江府。这两日我不在家,于飞虽说要去应试,但王参、杨屏两人游手好闲,我担心他们会找你麻烦,你先去江府躲一躲。有我父亲在,他们不敢造次。” 白檀极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但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谢大人周全。”她想自己生来命贱,却能遇到这般为她操心的人,她死而无憾了。 江熙:“我叫予芒。” 可纵有多番思虑,也不及恶人心肠歹毒。于飞这两日偏留在家中等白檀告发江熙,却不见事发,一时怒气冲天,逮住下人发泄怒火。可怜商凝遭一顿痛打,久受恐吓的她等不到白檀来接便玉殒香消了。 商凝的死令于飞惊惶失措,他不曾想女人如此不经打,但这种失措未持续多久,半个时辰后他便冷静了下来,教人收拾现场,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若无其事、满面春风地赶往马场应考。 第70章 白檀却为一场噩梦惊醒,梦中商凝来向她道别。她惊叫起来:“凝儿,凝儿!” 江府的小丫头端来了早膳和药汤,关心道:“姐姐可是做噩梦了?” 白檀点头:“我心慌得很,想出去见一位朋友。” 小丫头:“我们大公子走之前说了,不让你出府的。等大公子回来了再说吧。” 白檀焦虑不安:“可是……我不放心。” 江渔牵着江澈走来,手里还拿着一枝花,送给了白檀,她喜欢与漂亮的姐姐亲近,说道:“可以叫二哥哥陪你出去呀。” 兄长的朋友自然是江府的贵客,江澈恭敬道:“愿意奉陪。” 白檀回礼:“多谢二公子。” 两人去往于府的路上,路径皇榜张贴处,得知一则喜讯是于飞的父亲于朗镇压西北叛乱凯旋。看客皆欢喜,她更觉得力不从心了。 这时一只手抓住白檀的手腕,将她牵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江澈余光瞥见,远远地候着,没有跟上去。 这是商凝身边的小丫头含莺。像白檀与商凝这般小有名气的优伶,教坊都会给安排贴身婢女。 含莺失魂落魄地告诉她商凝已经遇害了。“我偷偷看见他们将凝儿姐扔进了后院的枯井,我装作毫不知情,他们才放我回教坊,说是府上人手充足,凝儿姐不再需要我了。我视姐姐为亲人,只与姐姐说了,望姐姐千万不要说出去,我好害怕!姐姐也别遭他们害了!” 白檀忙的将她推远:“我保证不说,你快回教坊去,别被人发现了。” 含莺吸了一把鼻涕,故作开朗,迈着轻盈的步伐跑开了。 白檀双目透着红光,似一条蓄势攻击的蛇,凝视着皇榜。 只听得人群议论道:“相信于将军很快就要升官了”,“怎么也得升到三品吧”…… 骑考结束,江熙迟迟未归,而通过考评的于飞早早约了五六个友人到不羡瑶池庆祝。 白檀与江熙留了一封信言谢,辞了江府回到教坊,穿起曾经的衣裳,精心装扮,对镜一笑风流依旧,一顾倾城,只是身上狰狞的疤痕令她不能再穿妩媚的薄衫。 她抱着心爱的琵琶来到不羡瑶池,敲响于飞所在的观赏湖景的雅间。 于飞见她如此模样,讥讽道:“哟,这不是江家小娘子吗?哈哈哈,江总管对你爱惜有加,怎舍得让你重操旧业、作践自己呢?” 白檀迎合他笑起来,跨进房间坐下:“你们男人没一个靠谱的,左右不过十来天玩腻了,又把我打发回来。” 众人皆默契不提让她诬告江熙的事,一来商凝死了,提了反而扫兴,二来她没办,索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省得与江家撕破脸。 第042章 第一滴血(9) 王参故意挖苦她,对友人道:“听说她十八岁就卖到了马冼府上,不到三个月就被马冼送给了戚哥,后来被戚哥甩了回到教坊,又被柳家老二买走,据说把柳家老大克死被撵了出来,兜兜转转攀上徐家的私生子,才得在这里卖艺……不过是勤换主子而已,哪里又从良了,怎能说得上重操旧业呢?那天看她给江熙吃力献媚的贱样我就想笑,江氏何许人家,世代书香,宿娼本就是他家门大忌,迟早要被扫地出门的,哪里比得过我们会怜香惜玉呢!哈哈哈哈!” 于飞:“可惜她现在也卖不了几个钱了,谁会喜欢身上麻麻赖赖全是伤疤的女人。” 白檀笑盈盈的,似个木头人任他们取笑,待他们尽兴,方转移话题道:“这两日得一支新曲,我唱给各位大人听?” “唱吧。”于飞得逞地靠在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琵琶声随指尖弹动而起,欢悦而喜庆。一曲作罢,王参拍手称赞:“不愧是名伶,弹得真秒啊!” 白檀放下琵琶,迎上前去:“我给各位大人斟酒。” 几人放下警惕,任她伺候,继续挖苦从中获乐。白檀走到于飞身后为他按揉肩膀,夸他父亲立下军功又要升迁云云,于飞十分受用,一高兴便打赏了她一些银子。 白檀见时机已到,双手摸进于飞的衣领,暗暗拧开戒指上暗藏的刀锋。这样暧昧挑逗的举动在风月之所见惯不惊,无人觉得异常,越发调侃她好色下流。 白檀调情的眉目忽的变得冷厉,抬手就要割了于飞喉咙,登时江熙撞了进来,摔在地上,“哐”的一声吓众人一跳。 白檀连忙收手到身后,将刀锋悄悄拧了回去。 于飞本能地破口大骂:“我草你大爷的,不会敲门呐!”骂完又立即警觉起来。 江熙气喘吁吁的,爬起来先喝了口茶,才和和气气地给几人道歉。于飞松了一口气,看来江熙还不知情。 江熙低声下气对白檀道:“不是说好了要金盆洗手吗,不过说了你两句,你就闹着回酒楼。我这会子亲自来接你回家,总可以消气了吧。”活像一个妻管严。 王参失掉了手中的酒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仅他不相信,白檀都愣住了,不敢出声。 江熙作揖赔礼:“实在是打扰各位了,我家灿儿如今不卖艺,失陪了。各位今天的酒资算我的,你们尽兴!”说罢拉走白檀,未出几步又半身蹲下,扬声问,“你那天摔伤还没好吧,我背你回家。” 于飞又吸一口凉气,但转念一想,哪怕江熙知道他打了白檀又如何,难道江熙自己就没打过女人吗?算得上什么事儿! 第71章 白檀下意识收了脚:“不是,我好很多了。” “气话!”江熙凑过去强行把白檀背了起来,再次对于飞道歉,“灿儿有伤在身不宜喝酒,我们先走了。”说罢跨出房门。 不羡瑶池宾客满座,人来人往,猎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来,开始窃窃私语。 “我没看错吧,那不是江家大公子吗!” “那女人到底用的什么狐媚手段?连制科状元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太监,他有那本事吗?” “就是太监才玩得花呢!” “可恶,竟让她高攀上了,我哪点不如她了!” …… “予芒别……”白檀小声催道,“人多口杂对你名声不好。” 江熙:“人多口杂才好,我倒要看看以后还有谁敢欺负你。” 白檀无不是为他着想,严肃道:“你这样我生气了!” “你擅自出来我还没消气。”江熙不管不顾,背着她下了几楼阶梯,大大方方从中堂走出大门。 白檀捶打他的肩膀蹬着腿,不安道:“快叫辆马车,求你了!” 江熙:“马车颠簸,我走得稳。” 白檀:“你要做什么……” 江熙:“背你回去。” 那至少有十里路,走回去恐怕明日全京城都知道他江熙背着一个倡优招摇过市! 白檀炸了,扯住江熙头发:“你还要不要前程了!这不是开玩笑的!” 江熙:“你别动,小心伤口。再不放手我就买一只锣背着你一路敲回去。” 白檀这会子比他老娘还心急:“你今天吃错药了?!” 江熙:“吃错药的是你。到家后我再跟你究这笔账。” 四周的目光越来越多,爱叨舌的人一路尾随。看江熙铁了心要这么做,白檀连忙扯掉自己的头花,用手抹掉脸上的脂粉,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风尘女子,最后干脆扯起衣领盖住了头。 大齐显眼包。 路边玩耍的孩童以为是才子佳人的佳话,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们身边,又是撒花又是要糖吃,更像那么回事了。 一旁的阁楼上,郭沾是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直道:“我说江熙怎么急匆匆地赶回来,原来是心有佳人了。” 萧遣呵斥郭沾退下,仰头看天,一语不发。 江熙将白檀背回了江府,给白檀涨足了气势,要让人知道白檀是他一步一个脚印背回家的贵宾。 看门的仆人见状眉头都皱起了三道杠,赶忙上前劝说江熙快快将白檀放下了,免得江宴知道了要生气。 “我会跟老爷说明白。”江熙留下一句,便往寝房走去,将白檀放在椅子上。 白檀坐不敢坐,罚站似的站着。 江熙拿出那封信,敲着桌面像个私塾先生,严厉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要去跟于飞鱼死网破?” 她在信上道明商凝被害,她决心复仇。 江熙回到家一看到信,来不及喝口茶就差人打听,赶往不羡瑶池捞她,万幸是赶上了。这娇小女人比他想象中的要刚烈得多。 白檀哽咽道:“我差点成功了。”她知道江熙恼她谋事不足,她有过告官的想法,偏偏于朗立了战功,就怕父亲为儿子周全,官官相护,倒头来还不如她私了干脆。 江熙:“于飞的命是要赔商凝的,你这一胡闹只会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白檀:“我没有选择。他父亲正得势,不会有人会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与于家树敌……予芒你有大好的前程,要远小人,步步为营,我不想你陷进来。这件事不与你相干。” 江熙诧异:“你为何觉得这件事与我无关?” 商凝的死是他们始料未及的。由于白檀没有诬告江熙,于飞迁怒杀死她的姐妹,这是一条明朗的导火线,但究其本质还是于飞攀附不上更高的权势,闹羞成怒杀人。 白檀以为江熙为此自责,劝说:“与你无关。他是个刽子手,杀人不缺理由。” “与我有关,不在于他杀了谁,而在于他杀了人。”在江熙的眼里,澄清宇内便是他的本职。 白檀明白了江熙的心思,更为他感到后怕,正因为江氏家世显赫,才更容易招小人惦记,她岂会不知这样清白的世家立足朝廷的原则就是保持中立、不管闲事。 她道:“哪怕圣上知道真相,他会因为一个卑贱的戏子降罪刚立军功的于家吗,于朗手下的将士会如何感想?他们的统帅凯旋未获封赏,而要为逆子杀人受罚,将士只会说圣上拎不清轻重。圣上不会让于飞偿命的,实在是戏子的命太轻太贱,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解决。” 江熙暗叹她想得清晰,只得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朋友,便将此事放下,我从长计议。” 白檀沉默。她无比自责,如果当时不是自己抢先一步伺候江熙,商凝就不会去伺候于飞,也许就不会被买入于府了。 江熙不容她抗议,第一次用命令的语气与她道:“三天后跟我进宫献厨,不可再胡闹了。你不要前程,你的那些同伴也不要吗?商凝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 这倒是个明理,白檀方点头:“是。” 江熙还不放心:“你发誓。” 白檀:“我发誓……” 那日她听了江熙的话后,暂时放下了复仇计划,一心扑在开办酒楼的事情上,只是在情绪不稳定时,扎于飞的小人泄愤,诅咒他不得好死。 第72章 第二日,江熙如往常一样在勤政殿批写奏疏。 萧郁不善文辞,每每阅完奏章表达意见,即由江熙加以修辞批复。 一来江熙书法俊秀,如印刷一般工整,又比印刷富有灵气;二来江熙措辞优雅,念起来朗朗上口,简明扼要;三来江熙记性好,萧郁说一次便能记住,偶尔还能提出一些建设性意见。总之特别好使,特别拿得出手,特别涨皇家气派,萧郁很是喜欢。 眼下武试的骑考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最后也是最隆重的一科——猎考,萧郁敲定让萧遣来担任总监考官。 江熙忽然有了个想法,向萧郁申请陪同猎考。 萧郁知道江熙骑射i精湛,想他无非是要去显摆,偏不成全他。但想到江熙可能会让江涵来说服自己,不想多事,又不想他太顺利,便说道:“朕既然全权交由楚王操办此事,你去问他好了。” 萧郁看萧遣不爽江熙很久了,让江熙去求萧遣必然要碰一鼻子灰,心里偷乐。 江熙无奈道:“是。” 第043章 第一滴血(10) 萧遣所居的宫殿叫“承影宫”,江熙来到门前,与来请脉的廖太医、来送膳的老太监步奖一同吃了闭门羹。倒不是萧遣针对谁,而是平等地拒绝每一个人。 看门的小侍卫已经向来访者解释了不下十回:“楚王殿下在潜心研究石头,除非陛下召见,概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江熙:“研究石头?这算什么事儿。” 小侍卫:“殿下这会子痴迷石雕,是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被勾了魂一样五迷三道的。” 廖太医:“这不更需要就医了!” 江熙对小侍卫道:“不看医也罢了,怎么能不吃饭,还请帮忙把膳食送进去。咦,殿下在雕刻什么玩意儿?” 小侍卫:“膳食我可以提进去,但殿下吃不吃我实在左右不了。殿下在雕一种很新的东西——心脏、肠子。” 江熙、廖太医、步奖三人同时紧紧皱起了眉头。 廖太医:“这是什么癖好呀?” 小侍卫:“我看过一眼图纸,殿下要雕的是一个笼子,里面装着心脏和肠。我也不懂什么意思。” 步奖话本看得多,恍然大明白,捶胸顿足翘起兰花指道:“哎哟哟,这可不得了,铁石心肠,封心锁爱!殿下好好的一个青年俊才,怎搞得无欲无欢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我得去禀报太后,可不能让殿下这样消沉下去。” 步奖侍奉闻太后多年,是看着萧遣、萧郁和萧嫒长大的,终身无子的他私底下把这三孩子当成亲生骨肉来疼爱,事事上心,如今见萧遣长成了这般性格,能不心急么。 廖太医是将萧遣脉大的,江熙是把萧遣陪大的,三人如同老父亲一样重重叹气,聚在一起小声私聊。 廖太医:“殿下这是心病,不开导的话容易熬出病来。不过这个年纪有些情绪也正常,只要殿下肯老实吃饭,其他事由他去吧,不必过于干涉。” 步奖:“我请太后明天来看看,你们来的话可以跟太后一起进去。” 江熙:“难搞。我倒不是怕见不着楚王,我是怕楚王不理人。看诊讲究望闻问切,楚王那一问三不应的,怎么治心病?” 步奖有了主意,道:“要不让太后将殿下灌醉。殿下一醉就什么心里话都说出来了,知道他有什么心结也好对症下药。”对萧遣的习性知根知底是他,醉酒后萧遣必然会有这番操作,这也是萧遣能喝酒却喜欢独酌的原因。 江熙:“我便明天过来。” 他心事重重地出了宫,遇到了正在看店的白檀与同伴,她们已经选定了十字路口的一家酒楼,交了定金,问江熙要不要去看看。江熙没有心思,几人便回去了,白檀留了下来与他解闷。 倒是江熙先关心问:“今天还有人找你麻烦吗?” 白檀与他并肩走在街上,道:“没有了,托你的福,小混混见了我都毕恭毕敬了。” 江熙:“你该多休息的,伤还没好,小心发炎了。” 白檀:“我心里有数的,你不用操心了。看你愁眉不展的,也说说你的烦心事,或许我可以给你出主意。” 这倒是,白檀见多识广,或许有不一样的见地。他便说起萧遣的怪脾气和怪癖,问:“你可知如何讨楚王开心?我正有事求他。” 白檀:“这还不简单。楚王喜欢石头,你就投其所好,搜罗一些珍奇石头献给他呀。” 江熙:“我岂不知送他石头,可京城但凡有珍奇的石头,都有宫人为他收集去了,我能找到的石头如何入得了他的法眼。” 白檀:“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只管去做,珍不珍奇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花了心思,让楚王知道就好。我有一个想法你看能不能行,我教你用石头做几道菜,你做给他尝尝,如何?” 江熙笑道:“你这法子多少夹带点私货啊!” 白檀:“这是什么话,楚王如果因此开心了,答应你的请求,这几道菜又有了名头,特列为咱们酒楼的招牌菜,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江熙考虑了一会儿,点头道:“那就试试。” 于是忙活了一整晚,江熙终于学会了两道菜。白檀本来想教他做五道菜的,奈何他不是这方面的料,酱醋不分,糖盐混淆,重复做了四遍,才勉强达到九分的美味。磨磨唧唧间,天已微亮。 江熙赶忙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官服进宫。宫里有御膳房,食材、器具应有尽有,江熙只要在御膳房完成制作提到承影宫就好。一来免去带进宫门时繁琐的检查,二来宫人可证菜肴是江熙亲手所作,更显真诚。 第73章 白檀叮嘱道:“你做完的时候呀擦一点锅灰在脸上和手臂上。” 江熙惊叹:“这么细节的吗?” 白檀:“当然,细节决定成败,你要照着做!懂吗。” 江熙不太确信,但还是听从了她:“好。” 太后驾到,承影宫的大门终于敞开。这年太后三十八岁,因养尊处优,看起来只有三十岁,肤色白皙,端庄贵气,真真是国色天香。 江熙是极喜欢太后的,是他唯二觉得特别亲切的女人,另一个则是他早逝的母亲,在他十岁的时候因病去世了。 在萧遣身边伴读的那几年,没少蹭到太后的关爱,比如太后给几个孩子做的美食总有多余,都会赏赐给他,给孩子们缝织的鞋袜荷包等一些小物件,偶尔也会为他做一份。 他一度暗暗将太后当成自己的母亲,只是榻前气死先帝后,知情者再没对他有好脸色。 等等,不对! 太后好像是从先帝去世前两个月就对他没好脸色了,并且是一夜之间的,对他如母亲一般的温柔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嫌弃的眼色,像极了嫌弃一头拱了自家白菜的猪。他那时都还没搞事情呢! 太后冷瞥了江熙一眼,不待见道:“你来做什么?” 江熙手里提着箪篮,欠身道:“来给楚王送膳,顺便请求楚王批准臣同往武试猎考。” 太后对前朝的事不太了解,只道:“恐怕你不来遣儿还舒心些。”说完便进门去。 江熙愣在原地思索,他最近没惹萧遣吧,五万两他也没碰。 太后想到在来的路上,步奖与她说起了一件事,就是江熙背勾栏女子回家一事,全京城的百姓都知道了。若真是如此,倒合了她的心意,恨不得立马给江熙指定这门亲事。她见江熙没有跟进来,回首道:“你愣着为何?” 江熙回神,跟了上去。 太后:“听说你喜欢上了一个戏子?” 江熙澄清道:“太后误解了,臣只是交了一个朋友。” 太后肯定道:“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江熙以为太后没听清,提高了声量再次澄清:“臣是交了一个朋友。” 太后:“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江熙忽然懂了,道:“是,臣喜欢上了一个女子。” 太后微微点头,带他进到萧遣寝殿。 萧遣在侧殿,身穿一件暗紫色开衫睡袍,潦草松垮,散落一头顺直的青丝,整一副魔怔的慵懒模样,宽肩细腰大长腿,肌肉有力俏儿郎,灰白的石屑糊了他一身,有种埋汰的美。他坐在地上,手拿刻刀,正雕刻身前一块椅子大小的青色玉石,那块玉石模糊可见牢笼的雏形。 虽然太监已经通传太后驾到,萧遣并不搭理,自顾自忙着。 太后令侍女布上午膳,江熙也识趣地将自己带来的两道菜放到桌前。 太后上前俯身轻轻拍了拍萧遣的肩膀:“遣儿,不忙,先用膳。” 萧遣毫无情绪道:“我不想吃。母后若无事,请回吧。” 感情先帝改立储君是对的,这样不讲道理的性格群臣如何伺候。 步奖:“殿下多少吃一些,也好让太后宽心不是?” 萧遣静默少顷,才起身坐到桌前。侍女端来一盆清水。 江熙才看到萧遣的脸庞,一时没忍住笑出了一声。他脸上沾了三道石灰,一定是打磨玉石时挠痒痒擦上去的,好不滑稽,还似十来岁时顽皮。 “你……”萧遣原本就心情不佳,以为江熙在取笑自己,更是恼火,正要唤人把江熙叉出去,而抬眼看见江熙模样,忙的俯首捂额。他很想生气的,可是……可是发觉江熙今天有点蠢。 萧遣只看了江熙一眼,眼睛都亮了,明眼人都捕捉得到。 步奖拧干手帕,给萧遣擦脸,讨巧说道:“今儿是怎么了,殿下与江大人的脸都跟花猫似的,一个脸上三道石灰,一个脸上三道锅灰……” 太后当即咳了几下,示意步奖说错话了,而后严厉道:“这成何体统,快把脸擦了。”她心里恨得紧,恨江熙投错了胎,偏是个男儿。 江熙忙的接过侍女递来的湿巾,将脸擦了干净。 桌上布了七道菜,芸豆卷、莲子蒸奶酪、清蒸鲈鱼、砂锅茄子、醋熘肉片,是太后的拿手好菜,另外两道卖相有点寒碜的不知名料理,萧遣看了一眼,皱起眉头。 江熙立马献殷勤道:“这是我亲手为殿下做的猪心汤和炒肥肠,这两道菜合称‘热心肠’。” 专治铁石心肠! 那汤是用火山石制成的石锅在烧得火红之后,将熬好的汤底和新鲜的猪心直接放进去焖熟,连锅带汤端到桌上;那肥肠则是用鸽子蛋大小的烧得烫烫的火山石子炒熟,也是连同石子一起盛了上来。食材虽不新奇,但讲究配方、火候及手法。 别说江熙不走心,这肥肠他可是手搓不下十遍,就怕萧遣吃着觉腥。 第044章 第一滴血(11) 步奖给萧遣分别盛出两碗,附和道:“老奴还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做法,真是有趣。” 萧遣印象中江熙从不进厨房的,突然觉得有点意思,又轻轻瞥了江熙一眼,发现他有些疲惫。“若是别人替你做的,便从实招来。” 江熙举手发誓,假装不经意地露出被烫红了的手背:“确实是臣亲手做的,御厨们皆可作证,整整两个时辰,臣还特意向陛下请了假。” 第74章 难得他费心。萧遣浅尝了一口汤,别有一番风味,虽面无表情,但又贪吃了几口。那肥肠外焦里嫩,不腥不腻,也是口感妙极。 江熙趁机说道:“殿下要是觉得还行,明天臣再学几道菜做给殿下吃。” 萧遣垂眸,没有理会。 步奖按照计划给萧遣斟上了酒,说道:“老奴看这肥肠下酒不错。” 萧遣端起酒杯欲饮,江熙止住,将芸豆卷移到萧遣面前:“殿下还是先垫垫肚子吧,空腹喝酒容易伤胃。” 萧遣听话地把芸豆卷都吃了。 其实在萧遣这里只有哄没哄对,没有难哄。 太后看在眼里,默不作声。 这一瞬间江熙又看到了太后嫌弃他的眼神,立马低下头去又退了两步,以为是自己多事了。 等萧遣喝下两盏酒,太后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最想说的话:“今早郁儿来给我请安,我瞧他比以前健谈了许多,别说,当了父亲后还真有大人的模样来,事事想得周全又体贴。倒是你呀,作为兄长却还是爱玩石头,越长越回去了。不知遣儿打算何时成家?娶得一名贤惠妻子,宜室宜家,我也就安心了。” 萧遣一字一顿道:“现在是国孝期间。” 齐人看重孝道,但不执着于守孝,虽说国孝家孝期间不可宣乐,但婚喜除外,因为这是一件连老祖宗都喜闻乐见的事,只要不过于隆重操办便是了。如果有人拿国孝家孝来说事,无非是还不想成家罢了。 太后:“并非母后催你,只是与你一同长大的小子个个都有长进。你瞧瞧江熙,有了女人后都会下厨了。你不成家,恐落了后腿。” 江熙顿时眼睛瞪圆了起来,这话可不能乱说。别人怎么想也就罢了,萧遣可是严厉叮嘱过他不要碰女人的,男人也不行,因为一旦与人“坦诚相见”,他不是阉党的真相就藏不住了。不是萧遣看不得他成家,实在是欺君事大。 江熙:“太后……” 太后冷他一眼,他想解释又不能够。 萧遣“茅塞顿开”、“如梦初醒”!原来江熙今天这番殷勤是为了给那女人讨他的品评。他撂下筷子,像吃了恶心的东西猛地喝下两杯酒漱口,吞咽下喉,要连口腔带肠子的洗掉那“热心肠”的味道。 萧遣讽道:“你不就是想给白檀的酒楼挣个名头吗,何苦拐弯抹角,我给你就是了。来人!” 江熙:“殿下……” 郭沾闻声走进殿来:“殿下有何吩咐?” 萧遣又喝下一杯酒,道:“去库房取五万两白银送给白檀,说楚王贺她开张大吉!”一股怨气荡了开来,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满天乌云。 郭沾:“是。” 江熙察觉到事态发展歪了,忙道:“殿下不是这样的……” 萧遣双手握成拳,不容他解释:“把江熙跟这两道菜叉出去!” 侍女连忙将“热心肠”撤了下去,冷安上前抓住江熙的胳膊。 这事发突然,江熙也懵了,来不及解释,直说出目的:“殿下让我同往猎考吧!求殿下了,我想去打猎!” 冷安一边拖住江熙往外走,一边道:“难道谁又不让你去打猎了,非要在武试期间?” 江熙喊道:“我想见见武试的大场面。殿下允了我吧!殿下!!!” 萧遣:“别再让我看到他!” 步奖缩了脑袋,以为萧遣故意拿江熙做法抗议太后催婚,实在是偏激了些。 太后倒是遂了心愿,起身下令:“从今往后,江熙不得踏入承影宫,见到楚王自行回避。如有违令,跪罚两日!” 江熙就这样被扔出了承影宫,仰天哀嚎:“不!” 里面,由于酒精刺激,萧遣渐渐上头,烦躁得坐卧不是,再次下了逐客令:“母后请回吧,我想静一静!” 而他们要的就是萧遣接下来的状态,走才怪了。太后令侍从全都退出去,把门合上,自己与步奖留下来。 萧遣单手捂额倚在桌前,紧闭双目,唇齿微张,似有一股气卡在了喉咙,使他一抽一抽地呼吸着。他是醉了,但这不是他醉的模样,是难受。 太后:“遣儿可有心事?” 萧遣又急又愤:“走啊!我如今又不是三岁小孩,吃个饭还要一堆人来哄吗。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刻石头,又不是病入膏肓,又不是寻死觅活。有事就召,无事勿扰!”事事都被盯着管着,让他倍感窒息。 太后敲着桌面,用心良苦道:“三岁小孩能不吃饭?作践身体的事,做娘亲的不允许。” 萧遣起身在殿内不安地来回走动:“我只是一天没吃饭,怎么就惊动母后了,我求求你们,不要来管我了!” 步奖说:“好好好,依殿下。咱们不说了,殿下冷静冷静。” 萧遣痴痴地跑到书桌前,盯着一本日记,苦笑了一声,说话阴阳怪气起来。 “当天子真累啊,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事,天子的身子也金贵,关系江山的命数,是风也吹不得,雨也淋不得,打个喷嚏整个太医院都要震一下。还是王爷好,有大把的清闲,不用担心闹个肚子、吃错个东西就会伤到国家的命数,想去哪便去哪,什么豆腐花咸的甜的,哈哈哈……如今萧郁是天子了,所有人都围着他转去了,到头来清闲的只有我,如今我的话也不听了,趁早散了干净!”忽的朝着步奖大吼道,“萧郁才是你们心尖上的人,你们还来做什么,去伺候他啊!” 第75章 已是语无伦次,双眼通红,似这世间万般都欠了他似的。 步奖吓得脸色发白,急步上前捂住萧遣的嘴巴。“殿下哟,这话可说不得!” 让他说心里话,可没让他说逆反的话,又跟豆腐花有什么关系? 太后看他这样,无不心疼:“遣儿想做什么就去做,母后都支持你。” 萧遣推开步奖:“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承诺过我的都忘了!” 心结这不就浮出来了么。步奖循循善诱道:“殿下想要怎样的承诺,我们这就去实现可好?” “实现?哼!成你的家吧,三妻四妾,儿孙满堂,哪还有闲心实现。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萧遣自嘲着,脚步打拐,走向玉石,拾起刻刀又要雕刻起来。 太后抢过他手里的刻刀扔得老远,眼中不知何时蒙上了泪光,恨铁不成钢道:“人家喜欢女人你看不到吗,难道是我阻拦你的吗!怎的还不死心呢!” “难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没有做过努力吗!”萧遣嘶吼,最恨旁人以不死心的理由指责他,能死的话早死了,“我只是想静一静还要我说多少遍!” 太后深深呼了一口气,迫不得已平和下来,吩咐步奖:“把江熙,还有那两道菜再端进来。从今天起,让江熙在承影宫住着。”又对萧遣道,“你尽管造,趁早造腻了也好趁早放下。” 萧遣:“让他滚!” 步奖一时烧干了脑,这是哪跟哪,他又该听谁的?不过他话本看得多,想象力丰富,联想到了一些千不该万不该的东西,不敢猜更不敢问。 太后只好嘱咐步奖今天的事不可透露出去。 两人刚迈出殿门,便听到殿内一通摔打磕撞的声音,随即一声咆哮响彻宫院——“江熙我操不死你!!!” 树杈上午睡的猫都吓得掉落下来。 宫门外江熙还在苦求郭沾帮自己在萧遣面说说好话,听得萧遣那一声咆哮,咽了咽喉。萧遣果然还是恨他。 郭沾:“听,殿下骂你骂得多么真诚。” 太后出来后又是瞪了江熙一眼,无计可施地离开了。 廖太医唤住步奖问道:“可知道殿下心结了?” 步奖不敢说,道:“殿下的心结深不可测、神秘莫测,探不出来。只知道殿下想吃豆腐花了。” 廖太医:“豆腐花?” 步奖点头:“嗯,豆腐花。” 江熙追上太后的轿撵,请求道:“请太后留步,关于我和白檀的事,我认为需要跟殿下解释清楚,如果殿下是因此生气的话。” 解释了会好一些吗?太后自己也不清楚了,只是道:“如果殿下愿意见你,随你吧。” 江熙:“是。” 然而…… 萧遣:“滚!” 同行猎考的计划,宣告失败。 实在拿萧遣没辙了。江熙晚上回到江府,与父亲江宴说起了这件难事。 这年江宴四十有七,与先帝萧威即是君臣,也是挚友。先帝去世后,他伤心之至,抱恙在身,行走不便,就很少进宫了,但朝堂上的事无不是事事关心。 江宴:“起初我以为殿下是因为丧父而消沉不作为,如今已经过去十个月……” 江熙:“可能殿下更重情一些,父亲不也是这样吗。” 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就减少了一半。 “重情与作为不冲突。”江宴拄着拐杖,领江熙来到祠堂,在祖宗灵位前上了几炷香,再到一旁的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交给江熙,沉甸甸的。 江熙知父亲有重要的东西要传给自己,跪下拜了三拜,接过,问道:“这是什么。” 江宴:“免死金牌。” 江熙从未听说父亲也有免死金牌,以及父亲是暗示他去作死吗? 江熙打开木匣一看,差点失了手,里面平躺着一支自带威严的青铜铸造的打王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比免死金牌还好使。 江宴:“元宗赐的,我如今打不动了,你拿去用吧。” 元宗是先帝的父亲,这支打王鞭还打过先帝。 江熙虚了:“我不敢。” 江宴:“教育皇子补过拾遗、矫枉归正,是帝师的天职。如今将它传给你,你要学去克服。” 江氏传统:没打过皇帝,算什么帝师。 江熙收下,当晚就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先帝教他噼里啪啦地狂抽萧遣,虽然不厚道,但还是笑醒了过来。 既然是先帝的意思,那他就……不客气了。 第二日,江熙在勤政殿处理完日常后,一手提着在白檀那里学会的新菜品,一手抱着打王鞭来到承影宫前,比起昨日的低声下气,今天他趾高气昂起来。 郭沾在门口将他拦下:“殿下还是老样子,不见人,特别是你。” “我知道。”江熙心不在焉地拂开裹着打王鞭的棉布,露出刻有元宗御赐字样的把柄。 见此鞭如见元宗! 郭沾看清上面的字后,当即跪迎。有了这打王鞭,这承影宫他来去自如也! 寝室内,萧遣换了一件苍绿色睡袍,仍在刻他的“铁石心肠”,他是有洗过澡的,看来还有得救。 萧遣看到郭沾恭顺地跟随江熙进来,也不见江熙有圣旨在身,觉得诧异,斥责郭沾道:“我让你放他进来了吗?”又想起昨日自己的酒后胡言,又羞又恼,耳根都红了,索性江熙不知道,否则更丢脸。 第76章 郭沾向萧遣使眼色:殿下,今非昔比了! 江熙将箪篮和打王鞭重重地放在桌上。 “叉出去!”萧遣自是不知道那棉布里裹的是什么,更见不得江熙今天莫名其妙的嚣张气焰。 “吃饭!”江熙一声喝道,气势更胜一筹。 郭沾无视萧遣的命令,更将萧遣押到桌前摁下。 萧遣惊愕:“大胆,疯了你们!”很多时候萧遣的警告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戒尺高举轻放下,一来二去合宫上下都不怕他了。 江熙这会子颇有一股私闯民宅的强盗痞气,介绍起今天的四菜一粥,个个起了个不得了的名字:“这叫励精图治,这叫富国安民,这叫贤明持重,这叫知人善用,这叫普度众生……精力有限,我只做了这些,殿下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我可不像太后那么仁慈温柔,事事依着楚王。” “反了你,本王看你是不想活了!”萧遣怒火中烧,欲挣脱控制,却被郭沾摁得更紧,动弹不得,大呼其它人来。 郭沾劝说道:“殿下且消停一下吧,江大人今天不是一个人来。”他还带了你爷爷来。 江熙将打王鞭亮了出来,得意地擦了又擦。萧遣先是震惊,定了几秒,而后老实下来,怨怨地盯着他。 看来萧遣是识货的。 “楚王今天可要仔细,我本是可以带群臣来围观的,但是我善良,克制住了。”江熙一边说着,一边将打王鞭放到萧遣的对面,倒了一杯酒放在鞭的前面,说道,“这杯酒敬元宗皇帝。” 郭沾将筷子塞进萧遣手中。 江熙:“殿下是自己吃,还是让人喂你。” 萧遣哪敢反抗,垂了眸不情不愿吃起来。 江熙:“不难吃吧。” 那确实是……好吃。 萧遣不说话,江熙接着道:“吃完跟我出宫去。” 竟然敢对他颐指气使?萧遣直呼大气,磨磨唧唧吃了半个时辰,咀嚼的声音像是在啃骨头。 江熙:“吃干净。” 萧遣忍了。 等萧遣吃好,江熙又吩咐侍女:“把殿下带去收拾收拾,待会出门。” 萧遣忍无可忍道:“江熙我警告你,别得意!” “放肆!谁教你顶撞我的?把手伸出来。”江熙举起打王鞭耀武扬威,“元宗在此,休要出言不逊。” 这会子就算是先帝从棺材里爬出来,也不能违令。见萧遣不动,江熙催道:“快把手伸出来!怎么,元宗的意思殿下也敢不听了?” 萧遣咽下一口气,伸出了手。 江熙用打王鞭在萧遣手心轻轻打了一下:“不可犟嘴,知道了吗。” 郭沾一旁看着,无语得要死,也不教江熙往死里打,可这力度连块豆腐都打不碎吧。他对江熙“治疗”萧遣小脾气的做法很认可,但对这样的力度很反对,心道:元宗赐给你家的打王鞭,是用来惩戒皇子皇孙的,不是用来过家家的! 萧遣穿戴好,江熙领他去了城外的华光寺,这是京城香火最旺的寺庙。一路上江熙似个话痨一样叽叽呱呱说个不停,萧遣烦不胜烦。 到了华光寺时已经临近傍晚,香客比白日少了大半,但还是有不少人。 大雄宝殿内,佛祖金身旁,江熙令人抬来屏风,他与萧遣落座于屏风后,随侍三十余人在殿外休息等候。 萧遣冷漠问:“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江熙:“见殿下一个人闷在宫里无聊,便带殿下出来走走看看。殿下且听听来拜佛的百姓都在求什么。” 萧遣负气:“我又不是佛,何有闲心听这个。” 江熙感觉自己活像养了一只极叛逆的熊猫,哄道:“听听吧。” 来上香的人无外乎求康健、求财、求子、求缘、求功名利禄或忏悔,也会有一些人愿景宏伟无私。 有一名医者因无法攻克某种顽疾,前来求佛祖指点迷津,挽救病患于水火;有一名前来京城赶考的读书人,求佛祖成全自己金榜题名,官袍加身,以好回到故乡惩治乡霸,伸张正义,洗刷冤屈;再一人是一名贫苦农妇,许愿今年有个好收成,攒足了钱以好供自家孩子上私塾…… 这样的夙愿在大齐这片土地上只是冰水一角。 江熙好奇:“殿下会求神佛吗?” 萧遣:“我不信鬼神。” 江熙:“我求过,在我娘去世的前后,去世前我祈求天降神医妙手回春,去世后我祈求佛祖保佑我娘往生极乐。此之前我也不信鬼神的,人在无助的时候就愿意相信一些东西吧。” 萧遣:“我不会。” 先帝在生命最后的一两年里,经常跟家人叨叨自己此生杀戮太重,战场上负伤过多,不是长寿之命。后又卧病大半年,全国乃至外邦的名医都看过了,皆无力回天。所以先帝早逝在皇子心中早有预想,不似江熙母亲在十日内暴病身亡,带给孩子极大的冲击。除了先帝逝世,萧遣再没有什么说得上无助的时刻了。 江熙起身上前,以楚王的名义赠予了农妇一些银子。农妇跪谢道:“我儿他日学业有成,必定考取功名效忠朝廷,报答楚王的大恩大德!” 江熙回来后接着对萧遣道:“我认为人都是因为求不了人,才求神拜佛。如果世上能多一些乐于帮扶别人且有能力解决问题的人,那求神的人应该会少很多。比如刚刚,我就是那个农妇的神明。” 第77章 萧遣冷眼一瞥:“神佛、信仰、教派,不过统治者的工具罢了。你想说什么。” 江熙低首笑了一下:“从殿下的角度看,这么说也没错。”他牵萧遣来到殿前的许愿树,上头挂满了成千上万条祈福带,红艳艳遮天蔽日,像新娘盖住的红盖头。 “我想说王爷怎么可能清闲呢,这里有多少夙愿,殿下就须有多少担当。殿下,长大吧。” 萧遣心想江熙是异想天开,神佛尚且不能普度众生,何况他一个凡人。“我可当不了菩萨。” 江熙:“何须当菩萨,不过尽力而为。我看陛下每日忙得废寝忘食,殿下却有闲心刻石头,实在为陛下打抱不平。虽然现在是陛下当家,可大齐的江山不也是殿下的家吗?” 萧遣一时沉默无言。 江熙伸手拿住一条祈福带,上面写着“国泰民安”,递给萧遣看。 “每个人都可以有无为的想法,可殿下不一样,生来就不一样。这是太祖皇帝牺牲了百万将士的性命才打下的江山,又是千百万百姓的血汗百年来滋养着王朝,每一代君王无不用心经营、不敢懈怠。殿下得惠于出生皇室,得恩于百姓供养,怎么能不爱之惜之。” 江熙一直强忍着浓浓的倦意,这时更觉四肢乏力,微声道:“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我希望殿下能从先帝薨逝的阴影中走出来,不要再沉迷石头了,好吗?” 他像哄小孩一样的,笑着,看着萧遣,澄澈的双眸恰若揉进了世间所有的温柔与他。 萧遣愣了半晌。 风来得正巧,掀起一阵桂香,下起了花雨,零星的金桂洒落在俩人的发梢,飘扬的福袋肆弄俩人的发冠。 “咚——”的一下,寺里响起空灵的钟声,激荡人心里的涟漪。 萧遣失措地绕过江熙走到另一旁去,似这满树沉甸甸的夙愿压得他抬不起头,良久才开口道:“这一个人的路太难走了。” 江熙摇摇晃晃地跟上去:“谁说这是一个人的路?陛下在,我也在,满朝肱骨都在。” 萧遣:“我说的是可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的人。”他以为越接近权力中心,就越没有可亲可信之人。 江熙:“殿下不是有我吗?” 萧遣:“你?成日围着那女人转悠,指望不上。” 江熙正要解释这件事:“我与白檀是朋友,我是看她受人欺负才为她出头,殿下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她。殿下说过的话我何时不听了。” 听过吗?萧遣自己都晃了一瞬,又暗暗求证:“你是陛下身边的人。” 原来是这番小心思,江熙保证道:“我是先帝指给殿下的侍读,只要殿下不弃,我必跟随殿下一辈子。我与殿下一齐守护好大齐的江山,好……” 一语未完,江熙失手摔了打王鞭,扶住身边唯一可扶的萧遣,两眼一蒙晕倒过去。 “江熙!死江熙醒醒!”萧遣手疾眼快地将他揽入怀中。 而江熙软塌塌的,吊着脖子,像睡死过去的猫毫无反应。 “混蛋。”萧遣忙将他抱到居士寮房。 寺里的大夫把脉过后,道是过于疲惫,让江熙好好睡一觉便可,没有大碍。 这时郭沾才说起这几日江熙白天在勤政殿忙活,下午到承影宫探望,晚上回家后连夜跟白檀学习料理,连续几天都没有休息过了。 郭沾虽然读书不多,但也是个人精,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通。“江熙对殿下的用心不比太后少。如果他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郭沾自然是不知情,过去他们仨成日在一起读书习武、游玩历练,说说笑笑,心无芥蒂,萧遣从未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从属,而是朋友玩伴。而先帝去世后,萧遣性格变得喜怒无常,与江熙形同陌路。依他的所见所闻,问题在萧遣,便要为江熙说话。 萧遣:“你先下去吧。” 郭沾提醒:“天色已晚,殿下打算几时回宫?” 萧遣:“便在这留宿一晚。” 郭沾:“那我去跟住持说另布置一间房。” 萧遣:“不必,这里挺好。” 一间寮房左右放置两张床,足够两人留宿。 郭沾欲言又止,郁闷地掩门出去,吩咐侍从做好巡卫。 萧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江熙睡得死沉,方敢细细打量他。有一段日子未近距离看他了,竟又多了些亲和感,见他双手多出一些不符合身份的刀伤和烫伤,又觉滑稽又觉自己该死。 屋外有禅音清心,枕前有打王鞭警示,一边是佛门戒律,一边是祖宗盯凝,偏是这样约束的情境,他脑海偏生出出格的想法,紧张地握紧了拳头。 他猛地在江熙的额心轻轻落下一个吻后,马上滚到了另一张床上,将被子蒙过头,做了亏心事一样心脏砰砰地急跳,到了午夜才入了眠,一夜好梦。 翌日,江熙从梦中惊醒,天才微亮。他左右探看,发现萧遣睡在对面的床上,还踢掉了被褥。 “殿下?”江熙小声道,走过去捡起被褥为萧遣盖上,迎面对上萧遣睁开的眼,吓了一跳。“时辰还早,殿下可以多睡一会儿。”说罢便自己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萧遣:“你要去哪?” 江熙:“今天是娘娘邀白檀她们入宫献厨的日子。没我领着她们几人一定慌张害怕。我得赶在辰时到宫门口接她们进宫,两个时辰后在御花园布宴。殿下若有兴致,到时可以去御花园……” 第78章 萧遣打断:“我没兴趣。” 江熙:“……好吧。殿下今天也要按时吃饭,如果还是不老实,我得空还得提鞭子前来问候。” 萧遣不耐烦地捂住了耳朵。 辰时,江熙一路快马赶到宫门口,白檀与三名同伴刚刚到。 “慌死我了,还以为江大人不来了呢!” 江熙下了马:“哪能呐,我担保的事你们放一百个心。” 去往御膳房的路上,四人紧张得直哆嗦,江熙安慰了许久,她们才稍稍冷静下来。 江熙:“你们只管把点心做好,如果陛下召见你们,问什么便答什么,陛下是不会问什么刁钻的问题的,大可放心,其他的事由我来应付。” 宴席设在了御花园的湖心殿,闲来游兴的还有李顾、林规、冯初三位老臣。 到了用膳时间,萧郁、江涵携众人落座,江熙站在一旁伺候。 桌上布了八道点心,分别取了八大菜系的制作精髓,并在此基础上做了创新,既有传统的口感,又有当下流行的风味。 江涵:“诸位大人觉得滋味如何?” 滋味自然没得说,众人赞不绝口,中秋节宴的部分菜目也就此定了下来。 江熙心中暗喜:大功告成。 不料萧郁突然道:“把厨娘叫来,跟江熙走得近的那个。” 关于江熙的那点子“风流韵事”,萧郁已有耳闻,所以好奇到底是怎样的奇女子虏获到了江熙芳心,教他大哥嫉妒得又是茶饭不思,又是封心锁爱。 白檀来到堂中,规规矩矩行了拜礼。 萧郁:“抬起头来,朕瞧瞧。” 白檀深呼吸,按下激动的心情,抬起头来。 萧郁打量了一会,认可地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姿色,不过比起他媳妇儿还是逊了一点。“站起来。” 白檀起身站定,萧郁侧首对江熙道:“你站到她身旁去。” 江熙疑惑了一下,依话照做。 江熙身段高挑,白檀个子不矮,两人站在一起,登对! 白檀感觉到,当江熙站在她身旁的时候,心中的畏惧莫名消失了,她大胆地看了江涵一眼,长得与江熙有几分相似,更觉得安心。 萧郁越看越顺眼,满意地又吃了块点心。他故意不说话,自有人知道说什么。 丞相冯初赞叹道:“好一对璧人,男才女貌般配般配!” 尚书林规:“果然天造地设。” 大将军李顾捋须笑起来:“这桩好事要是成了,老夫随一百两!” …… 一伙人有剧本似的,个个奉承起来。江涵当场阴了脸,不知是不是萧郁跟几个老臣提前谋划做的局。 白檀澄清道:“民女与江大人并无男女之情。” 江熙:“各位大人误会了,我与白姑娘是朋友。” 冯初摆手道:“男女之间哪有单纯的友谊,予芒你还是认了吧。” 林规阴阳道:“我家小厮可是亲眼看到你背着这位姑娘从不羡瑶池走回江府,这情谊不寻常呐。” 李顾:“你既把人带回了家,又不给人名分,这恐怕不厚道啊!” 江熙自嘲道:“各位大人别取笑我了,我这样的身份除了效忠陛下别无他想。” 萧郁喝完杯中的茶,抬手示意宫女斟上。而他身后的宫女津津有味地听众人强牵红线,没有回应。白檀本能地上前为萧郁斟上,举手投足间乖俏风流,眉目含情。 她久混风月场合,一些做派一时改不过来。 江熙心道:完了。 果然,江涵起身怒道:“放肆!果然改不掉狐媚魇道。亏得本宫与你机会,却不知好歹!” 江涵第一次说出这么狠的话,带有极大的个人情绪。一是愤恼众臣的恶意撮合,江氏名门右族,兄长婚娶自然是要与清白人家,岂能娶一个倡优让人言三语四,发怒即是向众臣表达自己的不满;二来刚才白檀斟茶之间,眼波流转,竟在她眼皮底下勾引萧郁,不可饶恕。 白檀脑袋霎时一片空白,跪在地上求饶:“娘娘我错了,我不敢了……” 江涵冷漠道:“拖出去!” 萧郁在一旁拉都拉不住,这事闹多大都没关系,关键是江涵生气了,那这件事就很严重。 老臣们面面相觑,低头吃点心。贵妃发怒是发怒,但她与皇帝毕竟是十七岁的后生,这些老臣不带怕的。 只有江熙沉沉叹息,原本要成的事,这一闹又糊了。 江涵离席,萧郁跟了上去。 江熙连忙跑回监栏院的住处,抱住了打王鞭,迅速组织语言。不出意料的,半个时辰后便有小太监来传话,要他去勤政殿,萧郁及江涵都在。 此时萧遣已经回了宫,听得御花园一事,三位老臣一致称赞江熙白檀般配云云,连忙赶来勤政殿。这几个老登有百般好,唯独见不得他“吃好”,可恶。 萧郁见江熙抱着一把武器进来,拍桌面道:“勤政殿不可携兵器入内你不知道吗!” 江熙把打王鞭明明白白呈到萧郁眼前:“这不算兵器吧。” 萧郁:“怎么不算!”待他看清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心想难不成江熙要为江涵出头,要打自己?连忙发誓,“朕要是有三心二意,天打五雷轰!外面的庸脂俗粉绝不可能入朕的法眼。” 萧郁昨天听太监说江熙拿着打王鞭去了承影宫,还咯吱咯吱笑了一个下午,完全忘了这玩意儿既能打他哥,也能打他! 第79章 “朕身体羸弱,一鞭下去可是三天下不来床的,你得注意!” 江涵护在萧郁面前:“哥你放下鞭子说话。” 江熙将打王鞭放在一旁的桌上,萧郁才敢叫板:“你别以为仗着有打王鞭就可以在宫中横行霸道!” 江涵摇了摇萧郁胳膊:“说正事。” 萧郁:“朕命你从今天起与白檀断绝往来,不可污了江氏的名声。” 江涵埋怨道:“哥哥要交朋友,雅人韵士谁不能结交,偏偏跟一个倡优不清不楚。” 江熙:“明白。臣恳请陛下赐与白檀金扁,成全其与同伴在京城营生。” 江涵气呼呼坐到椅子上:“我不答应。” 江熙:“娘娘先别生气,这里有缘故,请陛下与娘娘听我说来。” 萧郁坐正身子听他细叨。 说来也怪,在先帝的四个孩子中,萧郁看似最毛躁急性,却是最谦虚听话的那个,因萧郁不是先帝原定的继承者,所以先帝未曾对他有针对的培养,不想他当起皇帝来有模有样,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漠视问题。 不似萧遣,最有威望却是一身反骨。 江熙:“陛下可知,大齐自立法禁止宣淫以来,京城的民间教坊十三间,暗地里的勾当人人皆知,却从未被取缔。这是为何?” 萧郁应他的说辞想去,回答道:“因为刑部不作为,未清扫干净。” 江熙摇头:“不是的。教坊虽人人鄙夷,一年却收容七百余孤儿弃婴。如果取缔教坊,陛下可有想过那些孩子如何安置?” 不取缔是先帝无奈的“缓兵之计”,只做了严格约束。如何更好地解决这件事,如今交到了萧郁手中。 萧郁刚继位不久,总有一些事顾及不到。“从未有人跟朕提过此事,朕竟不知。不若朕设立一个官署,专门收养这些孤儿?” 江熙:“陛下不妥,朝廷盲目施善,只会助长百姓的弃养之风,我大齐人口九千万,风气形成将极大消耗国库。不是良计。” 萧郁犯难,欲在明日早朝商讨此事。 江熙循循善诱:“白檀便是这些弃婴之一,不幸中又遇不幸,被多次变卖。如今她金盆洗手,自力更生,不正是陛下妥善解决教坊问题最好的突破口吗。” 萧郁:“细说你的想法。” 江熙:“古人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只要白檀的酒楼立住了,慢慢地它就能取代教坊,它可以是一家酒楼、一间布坊、一座茶园……一切可以活命的营生都可以成为她们脱离教坊的落脚之处,日子一长,教坊便会消失。所以臣恳请陛下赐予白檀一方金扁,并非是臣与白檀有私人情谊,而是这正是陛下扫除淫风的良方。” 难怪先帝说江熙的脑袋好使,萧郁赞成道:“赐赐赐,立刻命光禄寺去做,就叫……朕想想,就叫‘众生酒楼’,使人人都能生存。”然后转头向江涵邀功,“这个名字起得怎么样,我有才吧。” 江涵笑了笑,鼓励道:“陛下起的名字简单易懂,寓意好又亲民,真是好极。” 萧郁得意:“那就这么办!” 第045章 第一滴血(12) 江涵:“陛下且慢,臣妾对这个提议没有异议,只是掌事人不能是白檀。”在她看来,白檀狐媚惑主一事还没有解决。 江熙请示道:“关于白檀,臣想与娘娘单独谈谈。” 想来也是兄妹间的驳论,萧郁点头:“你们去谈吧。” 江熙与江涵出了勤政殿,沿着长廊来至附属的小阁,坐下慢聊。 方才的谈话让江涵的气消了大半,她知道兄长的每一个决定都有缜密的思量,相信他庇护白檀也有一番道理,便要听听。“哥哥素来能言善辩,我且看这件事上哥哥将如何说服我。” 江熙一边给江涵倒上一盏温水,一边道:“我并非请求娘娘原谅白檀,只是想邀娘娘从另一个角度观察此事,或许娘娘能看得更明白一些。” 江涵:“洗耳恭听。” 江熙:“陛下对娘娘的情谊想娘娘是最清楚的,娘娘大可不必为此事烦忧。陛下是一国君父,管天下事,夫妻同心,娘娘难免要为夫君分担一二,以后的路还漫长,娘娘就是想要清闲恐怕也不能够。” 若不是他“气死先帝”在萧郁心里过不去,江涵大概已经为后了,而尽管如此,她依旧被封为贵妃,说明萧郁真的很珍惜她。 江涵听懂了几分意思,道:“以后的路漫长,谁又能说得准。我岂不知陛下对白檀没有意思,可往后,陛下身边年轻貌美的女子只会越来越多……” 独宠只是一种理想的存在,萧郁如今才十七岁,她要面对太多的未知。就如先帝与文后曾爱得那般热烈深刻,而闫蔻出现,先帝亦不能自拔。 江熙:“儿女之情在一个君王的心目中有几分分量?不谈情的君王无情,只谈情的君王无道。有多少夫妻走到最后仍是凭爱意维系的?说一句冒进的话,娘娘若想与陛下长长久久的有话可说,切不可只做一枝解语花,而是要成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娘娘不妨尝试跳出儿女情长,站在陛下的位置思考问题,这将使娘娘永不被取代。” 江涵点头道:“哥哥思虑长远,我明白了。” 江熙:“那么请娘娘从陛下的角度解读一下白檀当时的行为。” 江涵:“白檀趁隙为我斟茶,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和赏识?” 江熙:“是故意的吗?” 第80章 江涵想了想,摇摇头:“不似故意,是习惯。” 江熙:“一种被迫塑成的习惯。一抬手,她们便知斟茶倒水。像不像马,它们生而非为载人,而是千年来为人所驯化。” 江涵惊讶,这是她从未设想过的角度,而在这个角度,她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江熙:“向上攀附已变成她们趋利避害的本能,积习难改。白檀下意识地亲近陛下,是因为她知道陛下掌握天下大权,可以保护她,终止她被变卖的人生,获得安宁。娘娘作为一方权贵,斥责白檀狐媚惑主,岂知这狐媚惑主的做派正是另一方权贵驯化的结果。权贵展颜,她们的狐媚使其生,权贵嗔怒,她们的狐媚使其死,她们的命运全在权贵的一念之间。如果她们的做派是可憎的,那么使她们不得不这样生存的人是否更加可憎。透过表象看清本质,是为君者不可或缺的能力,以及身居高位,不可失掉悲悯,那些生于泥沼的人,亦是陛下和娘娘的子民。” 适时的点拨皇子皇亲也是他的本职。他不止是说与江涵听,亦是想通过江涵向萧郁完成有效的转达。这些话其实并不适合直接跟萧郁说。 江涵一时没了主意:“哥哥这么一解析,倒令我犯难了,我该如何处置是好?罚她,显得我肆意生杀,不罚,显得我纵她恣意妄行。” 江熙:“赏罚有度也是门学问,很多事情娘娘该学着自己做主了。” 江涵长叹一口气。她想依赖兄长,但她知道兄长对自己的期盼,是越发不会替她出主意了。 江熙:“娘娘勿忧,时间还长,可以慢慢斟酌。” 江涵嗔怪江熙道:“我知道了!一席话就把我扔开了,我越发想看你以后如何对待嫂嫂,是不是也这般说完就扔。” 江熙冤枉:“我哪里有不管。不过是让娘娘自个动动脑筋,便落得个不讨好。” “你就是偏心。”她有理有据,说话“拈酸加醋”,“也不见得你不管楚王。楚王一两天不吃饭,感觉哥哥的天都塌了,一日要去承影宫两三回,盯着楚王一日三餐,那会怎么不让楚王自己做主了?果然是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不亲了!” 照顾、培养好那四个孩子,是先帝对他的嘱托,鬼知道为这遗托他操碎了多少心。 江熙:“娘娘!话不可以乱说。我那是……那是因材施教。” 萧遣虽比江涵大一岁,但心智不比江涵成熟,倒可以理解,毕竟十八左右的年纪,男子相对晚熟。 他语重心长:“娘娘何不解我心志?人一天天长大,谁又能陪伴谁一辈子呢。我已将命许山河,若能与百姓解忧,我死而无憾。” 江涵递给江熙一张手帕:“我不过开个玩笑,瞧把哥哥吓的,满头是汗。” 江熙不知自己何时冒出汗珠,听江涵说了才擦拭。 兄妹俩又叨叨了几句,天色渐晚。江涵要回宫照顾皇子,起身道:“我且思量思量。哥哥今日可还要去承影宫?” 江熙:“顺路去一趟。娘娘慢走。” 江涵离开,江熙喝了一口茶解渴后便要去承影宫,刚出殿门便看到萧遣飞快地蹿进了勤政殿,这下省事了。 江熙走进勤政殿,拜了萧郁,又拜了萧遣。 萧郁一边看折子,一边问:“可与贵妃讨论好了?” 江熙:“是的,全凭贵妃处置。” 萧郁:“还有什么事要奏。” 江熙瞄了一眼一旁正在吃点心的萧遣,宽了心,欠身道:“没有了。” 萧郁:“去吧。” 江熙:“臣告退。” 萧遣头也不抬,道:“你此前提请随行猎考,本王同意了。” 萧郁也不抬头:“楚王没意见,朕就没意见。” 江熙喜笑颜开,跪下磕头:“谢陛下,谢楚王!” 计划通! 江熙离开后,萧遣连忙用手顺着胸膛,又喝下两杯茶,明显是噎着了。 萧郁:“没人跟皇兄抢,何须吃这么急。” 萧遣一听,放下手中的点心。没人跟他抢?你萧郁就是头一个。“今日御花园一事,可是陛下的主意。”虽是一句质问,语气却非常肯定。 萧郁“啪”的一声合上折子:“放屁!我当时可是一句话都没说。” 萧遣:“陛下不说,但知道他们会说。” 萧郁又将折子打开挡住脸:“我不知道。” 所谓好事不经传,八卦飞满天。 离宫的路上,郭沾兴奋地跑来跟江熙打听御花园一事。“听说陛下给你赐婚了,与你从不羡瑶池背回来的女子?” 就这般离谱。江熙只得说明原委。 郭沾:“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呢,要是谈婚论嫁,你父亲能忍到现在不发飙?” 江熙仰天长叹:“到底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婚娶的了!” 郭沾傍住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出到宫门。白檀在边上焦急等待,一见江熙便迎上去,不安地扯着自己的袖口,哽咽道:“予芒,娘娘是不是很生气,我是不是把事情搞砸了?我不是存心的!求娘娘只责罚我一个人,酒楼一定要办下去呀!” 江熙见她的衣袖已经湿透,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帕递给她,道:“娘娘生气是真的,你的一些习惯一定要改过来,娘娘会如何处置我也不知。不过酒楼的事你大可放心,皇恩浩荡,不日宫人就会将御赐金扁送来,就叫‘众生酒楼’。” 第81章 白檀转悲为喜,还以为皇帝会禁止她们开办酒楼,根本不敢想还赐了金扁,她内心的负罪感减轻了好些,跪向皇宫磕头谢恩,起身后又谢了江熙。 这一幕被正巧路过的杨屏看到,恨得嚼穿龈血。他假笑相迎,恭喜白檀。 白檀见到他,下意识往江熙身后藏了藏。 江熙自如地与他客套起来:“酒楼开张当日,杨兄一定要来捧场。” 杨屏:“这是自然。” 江熙又请郭沾:“郭大人也一定到临小楼。这商市鱼龙混杂,保不齐有恶霸暗中刁难。郭大人一来镇场,那些恶霸日后必不敢撒野。”他含沙射影说给杨屏听,暗示他放尊敬、少闹事。 郭沾豪爽道:“震慑那些小杂碎何须等到当日,眼下便可。你不是背白姑娘走过一道么,我也可以。”说罢便背向白檀躬下身去,他方才听江熙说白檀常遭人欺负,不免心生怜悯。 白檀吓了一跳:“郭大人万万不可。” 郭沾:“怎么?文状元背你可行,我武状元却不行?” 白檀:“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担不起呀大人。” 郭沾硬将白檀背了起来,往酒楼的方向去了。“我背你可是要报酬的,改天将你们的拿手好菜做出三四道来,我带回家给妻儿先尝个鲜。” 白檀自是感激不尽:“郭大人与家人常来,吃喝全免。” 郭沾:“呵,想贿赂我,没门!” …… 江熙看两人走远,故意拍拍杨屏肩膀:“哈哈哈,还请杨兄赏脸,以后少去不羡瑶池,多多关照小楼的生意。” 杨屏感到一股凉意侵袭背脊,干笑道:“必须的。” 不日,风尘女子与武科状元交好的新闻,全京城又炸开了。 五日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行宫人将金扁送至了酒楼,众人盛装跪迎。与之一同送来的,还有江涵单独送予白檀的金戒尺及一纸警言。 江熙问道:“娘娘如何说,可方便说来?” 白檀喜极而泣,似这半生的漂泊终于有了落脚,泪珠连成了线,捂住嘴生怕自己失仪。“娘娘告诫我要改过自新,好生经营,若能做好表率,还会请陛下赐我官职!” 他没有阻止白檀哭泣,牵她到无人的角落,让她一个人慢慢消化。 一月之后,猎考结束,江熙又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灿儿,你扎小人奏效了!你听说了吗?于飞摔下涯死了,真是人贱自有天收!这下你可以宽心了吧。” “苍天有眼!”白檀双手合十,仰看青天,“凝儿终于可以安息了。” 又过十日,江熙领圣旨到于府宣旨。于府正在操办丧事,于朗在亡子灵前大哭不止。 皇帝重金抚恤,安抚功臣。江熙宣读完圣旨,交于于朗,道:“于大人节哀,爱惜身体,爱惜羽毛。” 于朗跪接圣旨后,令管家带江熙去吃茶。路径封锁的后院,墙角处还有未扫清干净的盐巴。 江熙小酌两盏后离开了于府,只觉一身轻松了。 这时天阴下来,下起了小雨,他撑开伞往江府去。路上跑着躲雨的行人,一派乱糟糟的,忽闻人群中有人叫他。 他寻声回头,只见一名文质彬彬的白衣公子,一手持伞一手提着文公箱,向他点头示好。那人白得发光,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文静又抢眼。 江熙好奇:“我们认识吗?” 白衣男子作揖道:“在下玉堂,任刑部员外郎,见过江总管。”他声音清亮,吐字清晰,一举一动无不彰显读书人的气质。 江熙听过此名,但未见过此人,其姓玉名堂,字士均,据说美男子一个,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江熙回礼:“见过玉大人。大人唤我可是有事?” 玉堂:“后日戌时,诚邀江大人到不羡瑶池一聚。” 怎又是那是非之地,他顿时好感全无。如果又是结交一些酒肉朋友,那大没必要。江熙含蓄回绝。 玉堂走至江熙肩侧,雨声甚至盖住了他的说话声,他寥寥几字便令江熙头皮发麻——“江大人,于飞死于非命呀。” 江熙自信做得天衣无缝,不料还是被刑部拿捏,刑部果然不是吃素的。他试探问:“已经定案,玉大人还要查吗?” 玉堂:“不查。喝茶。” 江熙无奈笑了一声,点点头:“玉大人怎么知道我不能喝酒。” 玉堂再次作揖:“那么,恭候江总管。” 第046章 感情淡了 江熙与白檀结交、与于飞结怨两桩事就此告一段落。 回到忠顺殿内,众人听完白檀的陈述,又陷入片刻的静默。 【叮—— 薛央对你的好感值:+5000 常野对你的好感值:+5000 当前计数好感值:+10000 声望值:-6000000 总分值:-5990000】 江熙松了一口气,这件案子就算曝光,也定不了他多大的罪。可是这分值实在令人窒息,什么时候才能填平呐!又好生奇怪,萧遣对他没好感也就罢了,为什么白檀对他也不增加好感值? 感情淡了。 萧遣指尖微颤,那年的一点一滴如溺水般从七窍席卷脑海,如今可望不可求的东西,在少年时皆触手可及,而年少无知,未能发觉其可贵。 他回神问林规:“如是,在于飞一案中,江熙如何定罪?” 第82章 林规虽不大乐意,也只能如实相告。“若她所言属实,江熙可从轻发落,服狱六月。”以惩戒江熙不走正法。 萧遣对大齐的律法滚瓜烂熟,不过是要借林轨的口说给众人听。 对阶下的几人而言,江熙多免一宗罪,他们越是拿不了人。 吉昊自是不愿意看到,刁难白檀道:“空口无凭!你说于飞欺负你们,你可拿得出物证?” 白檀硬气道:“殿下可派人去查于府后院的枯井,是否有商凝的遗骸。”哪怕商凝已被毁尸灭迹,也有蛛丝马迹。 萧遣:“令刑部去查。” 白檀补充:“请殿下将王参、杨屏等人一并清查。”过去她们低人一等,如玩物一般被人送往送来,视为寻常。如今大齐律法逐渐完善,这群纨绔子弟必要为自己已无可救药的恶习付出代价,抓住一个算一个。待料理完江熙身上的案子,她便联合旧时的伙伴,把曾经欺负过她们的人一一揪出来。 萧遣一并许她。 吉昊不满道:“臣等请愿,殿下万般推辞,她一妇女之言,殿下听之顺之。有失公平!” 萧遣并未直接回应他,而是问道:“关于江熙可还有新的罪名,一并提了。” 几人面面相觑后,冯初回答:“没有了。” 萧遣这才说起暂不杀江熙的缘故。“前日午夜,王府潜入了两名刺客刺杀江熙,被巡侍拿下。来人!” 冷安将刺客押上来。两名刺客身穿夜行衣,身段瘦小,肤色黝黑,眼神刚毅,一看便知身手敏捷。 冷安将一包药粉展示于众人面前。 萧遣:“这是砒i霜,两人潜入厨房,欲将毒药混入江熙饮食中。” 江熙听罢瞬间炸了毛,又觉毛骨悚然。他树敌太多,心道:到底是哪个不识恩的家伙! 萧遣问道:“各位大人可认识这两人,或者知其来历?” 众人打量了刺客,皆摇头不知。 萧遣:“我意保江熙多活些时日,便有人按奈不住了。” 林规作为尚书令,心思要缜密一些,问:“幕后主使殿下已有答案了?” 萧遣不语,指尖在联名书上点了点。同时冷安将刺客押了出去。 众人心领神会,不再细问。既然萧遣只是点了一下,则表示他只想透露一个范围,并不想指出其人,或许不想深究,或者在钓大鱼。 吉昊理直气壮:“试问普天之下之正常人,明里暗里谁不希望江熙死,这叫为民除害。虽不知这无名好人是谁,但我赞成此举!”还顺带嘲讽白檀之类不正常。 萧遣:“大人此言差矣。让江熙活,没有理由,但让江熙死,理由有千万个,为民除害不过是最上得了台面的一个理由。” 这段日子他也看得明白,朝廷上声讨江熙的人是各有动机,比如眼下几人,薛央、常野借讨伐江熙讨伐于朗;李问借打压江熙为自己谋利;丞相冯初是真真正正为百官请命;御史柳同纯属爱惜他…… 而“有一类奸佞,想江熙死而淹盖自己的罪行。” 吉昊冷哼:“黑吃黑,狗咬狗。江熙也是咎由自取。” 萧遣:“所以引蛇出洞,有比江熙更好的诱饵吗?” 林规:“殿下的意思是,朝廷上还有被江熙掌握把柄的奸佞?” 江熙被清算过一次,是万贯赃款充公,四十余名党羽被擒,斩首二十人,性质极其恶劣,举国轰动。这场清算的起因是永定二年的殿试舞弊案,因摘冠的文章是:论威慑于治国之善用。故称“威慑案”。 萧遣:“过去江熙结党营私,卖官卖爵,在朝中的利益关系盘根错节,前几月他在大理寺受刑时可是一点没把这些关系供出来。吉大人,好似你曾经跟他也有过买卖。” 吉昊顿时脸色都青了,不过问题不大,他是求过江熙,但未遂,未遂跟成了能一样么。“殿下误会,臣与江熙未有过任何利益往来。” “哦。”萧遣淡漠地应了一声,稍作思考,又爆出一个惊人秘密,“江熙曾私自建立个人的情报暗卫,安插在京城的各个角落,对一些官员的底细一清二楚。这也是他在朝混得风生水起的原因,也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江熙听此心惊肉跳,缩在墙角怕自己一紧张闹出大动静来。 萧遣是何时又是如何得知他有线报的?越过皇权私自成立暗卫是僭越,罪加一等,以及那些线人…… 众人感到一阵后怕。不知江熙的情报组织掌握了几成信息,若是过于详细,那谁没有一两个不愿示人的秘密或不光彩的事迹,岂不人人受制于他。 萧遣:“这便是暂不能杀他的原因。” 林规:“敢问殿下,期限是多久?”总不能因此无期限给江熙延命吧。 萧遣:“一年。一年之后,江熙任凭各位大人处置。” 冯初:“殿下目前查得几人?可由大理寺或刑部协理?” 萧遣:“未得几人。无须协理,以免打草惊蛇。今日坦诚相告也是迫不得已,还请各位大人保密,在朝廷上为我多做辩护。” 柳同:“何不教江熙全盘托出。”御史敢这么发问,可见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德高无畏生是非。 萧遣:“我自有计划。” 林规隐晦曲折道:“希望这不是殿下的缓兵之计。” 冯初深思片刻,摇头叹息道:“水至清则无鱼,查可查,莫细查,莫让百官寒了心。“ 第83章 萧遣点头:“明白。” 众人一时无言,似要到此为止。 可吉昊不肯罢休,质问萧遣:“难道我们就这样空手而回?虽然我们知道殿下的计划,可百官不知道,要我们如何向百官交待?更如何为殿下辩护?” 有完没完!江熙忍无可忍。 萧遣:“那吉大人认为如何处理妥当?” 吉昊冷哼一声:“殿下要留江熙活口,那么他只要活着就行,请殿下砍下他一双腿,让我等回去复命,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确实是一个难以反驳的方案。冯初、林规、柳同三人不约而同地凝向萧遣。 江熙不禁一拳打在地上,微微一声闷响。众人侧目一探,当是宠物引起的动静,未放心上。 见萧遣沉默不语,三人相视一眼,显出无奈的神情,心想萧遣真是鬼迷日眼。 林规走至吉昊身边,将他往身后带了带,今天拿不了江熙也就罢了,可别把自己也搭进去。他劝道:“江熙入狱三月也受了不少刑,身体病弱,再受膑刑恐有性命之忧。” 吉昊虽不知林规打退堂鼓是哪般意思,但还是退了一步说道:“不动江熙也行,那这个女人总可以杀吧!”他指着白檀,“一条为江熙卖命的走狗!” 白檀寒毛耸立,身子软塌下去,而片刻后又跪直起来,心怀死志道:“我……” 突然“砰”的一声震动,门板砸在了地上。原是江熙忍无可忍,狠狠一脚踹开了门:“吉昊我给你脸了是吧!” 吉昊心头一颤。 他们要拿的奸佞赫然站在他们面前,是衣衫整洁,气势十足,看不出半点坐狱的痕迹,感情王府待遇还挺好,甚至身上散发出了一股与他身份不合的婴儿的奶香…… 众人皆吓了一跳,心想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方才他们的谈话他都听到了?! 冯初:“殿下你……” 林规:“殿下安排他旁听?” 柳同双腿一曲,失望地跪在了地上,如丧考妣老泪横流:“大齐要亡了呀!”哭嚎一声后爬起来扑向江熙,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双手握成拳吃力地抡在江熙胸膛上,“老夫跟你拼了!老夫要替天行道!” 江熙一个擒拿手便将他制服,摁在了椅子上。“您省省吧!杀只鸡都还吃力。” 萧遣在案上重重击了一掌:“大胆江熙,竟敢越狱窃听朝政,袭击重臣,你是活腻了!” 江熙本来还挺怯的,以为系统要跳出来提示爽度大跌,哪知没有。如果系统没有失灵,那么萧遣此刻冲他生气就是装的。 “是活腻了,一起玩完!”他撂下柳同,大步穿过人群走至萧遣的案前,拾起那份联名书一看,狂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当是些什么人!呸,别让我替你们害臊。” 辞官名单上的人有多少是一清二白的,岂知不是因他回来了惹不起而潜逃。 江熙:“丞相姑且回去告诉这些人,我要是没了,他们一个都别想好!还有那些怠政的,劝他们一同罢官了好。倘若十年前我还惜他们是能臣,如今时移世易,人老了,也迂腐了,病树前头万木春,朝廷有的是新人可用,不想干有的是人干,别占着毛抗不拉屎!” 温叙:“放肆!朝臣岂容你非议,注意你的言辞!” 非议也就罢了,“不想干就滚”这种话只能皇帝说。 萧遣勃然大怒:“来人!把江熙拖出去打五十大板。” 侍卫冲进来将江熙押了出去。江熙哭爹叫娘般叫骂:“楚王!他们不是好人,比我还坏还变态!别让我被这帮家伙灭口了啊!”忽然想起自己如今有了新的身份,忙地诡辩,“你们要拿江熙,关我肖俏什么事啊!” 很快,院落里就传出江熙杀猪般的嚎叫和清晰的板子声。 “啊!救命!别打了!要死了……” 萧遣厉声道:“还有什么不满意!” 众人见萧遣已是在气头上,该说的又都说了,要的交代萧遣也浅浅给了,皆主动告退,免得多生事端。 这纷扰的一天总算过去,萧遣疲惫地扶着额在案上小憩。肖禄小心翼翼进来请他用膳。 萧遣实在没了胃口,可一日三餐不可不进,便唤白檀进来,道:“今日听你说过去的事,想起那道‘热心肠’,你去为我做来吧。” 白檀轻声细语:“是。” 方才看他大发雷霆,侍仆们无不小心紧张,这会子又变得平静温和,判若两人。 半个时辰后,白檀端来热气腾腾的“热心肠”。廖太医正巧来为萧遣把平安脉,无事就多聊了几句。 萧遣尝了一口汤后,皱了皱眉,又细尝了几口,问白檀:“你教他做的,不是这个味道。” 白檀:“想是他当初学得不精?” 萧遣摇头,江熙与她做的有明显的风味差异,不是精与不精的区别。 白檀:“十多年过去了,殿下还记得清晰?” 江熙做过的每一件事,凡是过了他眼的,皆深植于心。 廖太医听他俩的对话,想起了什么,说:“那段时间江熙问过我,以什么煲汤能够宁心安神。我告诉他以金针菜、合欢皮、茯苓、百合……入汤,常饮有益。不知他是不是在殿下的汤膳里加入了这些?”说完便告退了。 萧遣只是沉默,白檀识趣地重做一盅来。萧遣再尝,果然是江熙做的味道,他眼神游离着,一口一品地慢慢喝完。 第84章 白檀在一旁为他拂扇,想他从小到大都被精心关爱着,不由羡慕道:“我都不敢想象,如果予芒一直在殿下身边,殿下会有多幸福。先帝真是爱极了殿下。”把这世间最好的东西留给了他。 萧遣听了啼笑皆非,觉得跟白檀闲谈这些显得幼稚非常。 第047章 小气吧啦 诚然,江熙好的时候没话说,好到不可察觉,但他的不好就在于他好得太“泛滥”。萧遣每每这样想,又觉得自己小腹鸡肠,小气吧啦。 他以茶当酒,喝了几盏,说道:“天地之大,他心似游鸿,留不住的。” 白檀痴痴道:“与我而已,知交一场便已足够。”哪还敢苛求其他?如果没有那场相遇,她现在还不知身在何处。女人的直觉告诉她,江熙对萧遣的关切不一样,说道,“予芒对殿下有偏爱。” 萧遣想自己一定是醉了,不然怎么会被白檀的冷笑话逗笑。“他偏爱我是应当的,他是我的侍读,对我比对别人总要多份主仆情分。” 因为他的身份、地位、荣誉,这京城上下极少有人不喜欢他,江熙自然也不例外。众星捧月不过如此。 白檀:“我要是个公主一定会让皇上把江熙许配给我……”她忽察措辞有误,不是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忙道,“罪过罪过。” 萧遣:“你不是又如何。他本不会因为一个人的身份而亲疏。” 白檀:“我的意思是,殿下你有这样的权力。” 他的权力也是一种束缚。他不知如何应答。 白檀继续道:“我也是才知道于飞是他杀的,若不是今天突发这样的事,他恐怕会一直隐藏下去,我根本不敢想他会以这样的方式保护我。他事事喜欢藏着掖着,待我尚且如此,怎知他没有暗暗保护着殿下。不然他教导殿下励精图治时万般用心,却自己做了奸臣投敌叛国,这不合理!” 萧遣:“但愿如此。我知道江熙有恩于你,你亦感激于他,但不要因此蒙蔽了眼。人性本身是复杂的,保护和背叛可以共存。” 白檀:“殿下如果真是这样想,为何还要保他的命。” 萧遣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只道:“不过是我自私而已。” 他当初躲在殿外听了江熙与江涵的对话,便让他坚信,无论江熙做出多么大逆不道的事,都情有可原,因为悲悯的人不会辜负众生。 可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说出去恐怕只会让人觉得是色令智昏。 他愿意跟白檀谈心,是因为白檀是为数不多能够与他共情的人。 这时肖禄进来请示:“殿下,江熙吵吵嚷嚷说要见您和肖南,说是有要事相……” 萧遣打断:“不见。” 白檀:“殿下何不听听他说什么。” 萧遣:“他能有几句真话。” 与江熙对话就是一场不平等的信息交换,他永远是吃亏的一方,不如不谈。 江熙现在一定非常想知道白檀为何在府上、刺杀他的刺客受谁指使等等。如今轮到萧遣掌握主动权,便要江熙也尝尝被蒙在鼓里、求而不得的滋味。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战术也!吊得越久,江熙越着急,就会坦白越多。 他对白檀道:“你也不许去见他。” 肖禄:“恐怕他不消停。” 萧遣:“再闹就去育婴堂给他再抱个孩子回来。” 夜深,闲人居,门外。 肖禄:“殿下说了,你再嚷嚷,就去育婴堂给你再抱个娃娃回来。” 江熙低头看了看怀里因吃饱了正在吐奶的女娃,忙手忙脚地擦拭,差点崩溃。 他真的需要跟萧遣好好聊聊。虽说萧遣保他一年期限,但终究敌不过民意,万一哪天官民联手闹到一定程度,就算先帝爬出棺材也保不住他。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求道:“禄大人,禄好人!让我见见肖南也行啊!” 几年不见当刮目相看,他竟不知白檀如今有这番能耐,返回京城不说,还进了楚王府成为萧遣的帮手。 肖禄:“肖南也不想见你,别再吵了,在外人眼里你可是挨了板子的,哪有力气叫唤,别教人发觉了。我去歇息了,你收敛一些。” 这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的窝囊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哪点匹配他天下第一大奸臣的身份了!他突然灵光一闪,有了主意。 萧遣既然要他活命,他不活不就能制衡萧遣了么! 暗叹自己真是个天才。 第二日肖喜前来送膳,久唤不应,开锁进屋,赫然看到江熙吊在了房梁上。一旁的小奶狗和小奶娃兴奋地比划着短小的四肢,毕竟活了这么大,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 “来人啊,救命啊,江熙上吊了!” 江熙晕过去之前,心里吐槽道:好你个肖喜,再迟钝那么一会,我真他么要去见阎王了! 他醒来时已临近傍晚,下意识摸了下喉咙,心有余悸。待他镇定下来才发现所在之处并非他的小院落,这里陈设考究,虽不张扬但贵气外露,就拿这帐幔来说,轻薄如烟,风一吹如云雾缭绕。 窗外有几个人影,一动不动,应是看守的侍卫。 这不是萧遣的寝殿么!他来过的,在深夜。 【叮—— 萧遣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0 爽度负值:-220 目前萧遣寿命剩余:25天】 天!一时冲动,竟忘了上吊会惹怒萧遣,还扣掉了这么多分。 第85章 “什么天才,简直就是蠢才!”江熙捶着脑门,提醒自己不可再冒失了。 随后他又看到了那只鎏金漆盒,心想既然都躺到这了,不妨试着打开看看。 密码是什么? 他记下原本数字的顺序,然后拨动九宫格滑块。 萧遣生辰,不是; 先帝生辰,不是; 太后生辰,不是; 大齐立国之日,不是…… 到底是多少?如果盲猜,他得拨四万多次! 忽然听得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连忙拨回原来的顺序,躺回床上。 “楚王消消气,气坏了身子多不值当。这毕竟是陛下和太后的一片好意。殿下年纪不小了,再不添点人丁,这空荡荡的楚王府都要有回音了。” 这是大太监步奖的声音,多年不见这声音苍老了好些。 “我已经够烦了!”萧遣进门坐在正厅的榻上,对廖太医道:“进去看看,无事从偏门出去。” 廖太医进了内殿,来到床前冲江熙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两人悄悄从偏门出去,避开步奖一行宫人。 江熙小声问道:“楚王如何生气了?”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廖太医便说什么。 萧遣生气的原因有两: 一是今日朝堂上爆发了一场激烈的舌战。起因是昨日丞相等人来楚王府拿人未果,引发群臣不满,纷纷弹劾萧遣匿匪藏奸、被下降头,要请巫医给萧遣驱邪; 又吉昊指责萧遣及一干支持者避重就轻,苛查他人偏袒江熙,更将那些支持者归为江熙的旧党,要求萧郁一并彻查。 萧遣怒斥了几句,吉昊当场撕破脸骂道:“陛下若是倾向江熙一党,是过河拆桥,对得起我等祖上奉上的疆土吗!” 此言一出,萧遣当即扇了他一巴掌。吉昊当场吐血,朝堂骇然息声。 萧郁强令萧遣道歉,速速下朝,又令萧遣、吉昊到勤政殿握手言和。恶心! 第二件事是: 萧郁给萧遣安排了八名侍宠和一名房事教习,四男四女,从今起必须每日来人侍寝,目的是让萧遣开枝散叶,专注“成长”。 步奖正是奉旨前来布置新房的。 总之萧遣今天比吃了屎还难受。 别说萧遣压抑,江熙光是听着都觉得憋屈。 给萧遣安排王妃他能理解,可哪有皇帝光明正大给自家兄弟指配男宠的?好好好,就算这是萧郁污化萧遣计划中的一环,可太后不阻止吗? 这手心手背可都是肉啊! “把这些石头、孔孟之道的书都搬出去,侧榻也搬出去,新房中不许留下两处睡觉的地方。” 数十名宫人进进出出,步奖叽叽喳喳,萧遣烦不胜烦。 “太后说了,冷冷清清的东西要统统撤掉,睡觉就要有睡觉的样子,要布置得暖暖的、绒绒的、春心荡漾的,窝着才会舒服。这扇窗怎么回事?赶紧封了,靠床这么近,漏了凉风进来岂不扫了兴致,还有这面雕刻了八仙过海的白玉屏风,放到书房去,卧室里修什么仙呐,去换一面鸳鸯戏水的来……哎哟喂唷!楚王殿下,怎么还把石头放在床上呢,这是要生小石头吗?” 步奖正要唤人扔掉那一窝石头,被萧遣喝止。他抱着一窝石头独自去了一旁的观景阁中,斜坐在横栏,头埋膝上。 明明在自己的府邸,却像个寄人篱下、受欺负的外人。 亭台轩榭、假山水池、柳枝招展,以及一个玉树临风的王爷,在江熙回避众人所待的这间静室看过去,就是一幅景观。 无助弱小可欺,是萧遣最好拿捏的时刻,必是事半功倍。他此时不现身,更待何时! 步奖啊步奖,你赶紧走吧!江熙心里叫嚣道。 等了两个多时辰,夜色笼罩,寝殿方布置完成,步奖在观景阁中置好了酒菜后,带领宫人一齐回宫。 这帮人终于走了。 第048章 拙劣演技 江熙离开静室往阁楼去,路见的侍从个个如雕像一动不动,任他自由走动,奇了怪了。 刚近阁楼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宫中的酒果然极好。他上至二楼,走到观景台,萧遣背向他,坐在桌前安安静静用膳,细嚼慢咽不挑食,别提有多乖巧。 萧遣早年要是有这么懂事,太后少说能年轻五岁。这个变化真令人匪夷所思。 “奴才肖俏拜见楚王。” 萧遣定了定,毫无情绪地道:“一次说完。” 江熙想转到萧遣跟前面对面地谈,却被萧遣止住:“你就站在那里说话。” 萧遣准还在气头上,被萧郁气,被太后气,被吉昊气,被他气……怪可怜劲的。 不过也好办,哄萧遣有两个要领:第一要极尽的温柔关怀、宽容体谅;第二才是道歉。 自从在华光寺许愿树下一番对话,他便知萧遣有个“娇病”,想要全天下的人时时刻刻心念自己,实属不客观、不正常。这也暴露出萧遣做人的短板——容易上当受骗。 他温情脉脉:“奴才知道错了,特来向殿下道歉。殿下顶着与天下为敌的非议保全奴才,奴才感激不尽,有好些话想当面与殿下说,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还没来得及报答殿下,昨日又没藏住令殿下为难,辜负了殿下待我的一片心意。因后悔莫及,想念殿下之至,才会做出自尽的荒唐事来。” 萧遣默不吭声,心道:你继续演,我再上当就是条狗。 第86章 江熙见萧遣无动于衷,心道:可恶! 这样背对着说话,令他无法察言观色、对症下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整个哭腔出来:“听说殿下今天在朝堂上受委屈了,可打疼了手?” 要让萧遣感知到“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只见萧遣放下了筷子。 江熙向前跪行了几步,伸出手:“殿下让我看看。” 感知江熙靠近,萧遣如被烫到了一般连忙挪到另一张石凳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江熙:“想到殿下为了保护我今后还要受更多更难听的非议,奴才就心疼不已。在黑市与殿下说的那些话,请殿下不要记在心上,实在是担心殿下安危才出言不敬。奴才已亏欠殿下太多太多,求殿下给奴才一个机会,让奴才好好报答殿下,好吗?”两滴豆大的眼泪应时滑落,逼真到他都以为不是演的。 他确信萧遣一定会吃这一套,因为他自己都很吃,相信大多数男人都会招架不住。如果有女人这般求他,就是天上的月亮他也给她要来。 萧遣却道:“拙劣的表演。” 此所谓:鲁班面前弄板斧,关公面前耍大刀。 “……”江熙眼色沉了一瞬,越发乔装出一副温柔可人、知心怜爱的劲儿,“奴才情真意切。” 这样的表演萧遣平时但凡配合一丁点,他都要怀疑自己的脑袋是否被门缝夹了。可江熙如此坚持不懈,他一下没了抵抗力,如坐针毡,又挪到另一个石凳上。 江熙跪着,双手刚好搭在桌面上,仰着头讨好地看着萧遣,他不会知道眼下的自己像极了一只讨主人欢心的猫。 正常情况下他一定会指天发誓说“奴才若有撒谎,天打五雷轰”,可是这会儿,他道:“殿下可掏出我的心来看,若是有假,我死而无憾。” 萧遣冷笑一声,把“不屑”两字写在了脸上,拿起一只装了酒的杯盏在手里玩转,冷笑瞬间变成苦笑。 看样子是想借酒消愁。 江熙巴不得萧遣喝下去,不过三盏,必定是“口无遮拦”、知无不言,虽然可能会伴有酒疯,但他自信能控制得住。 是的,《自信》。 为了让萧遣尽快饮下,江熙当即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奴才一片诚心全在酒里,敬殿下。”他皱着眉头一饮而尽,呛得咳了几下。 萧遣:“你喝不了酒的。” 萧遣终于多说了几个字,那就是有效。江熙又给自己满了一盏喝下:“为殿下,奴才喝得!” 【叮—— 萧遣爽度:+5】 这也可以? 江熙再喝一杯,果然爽度又加了五。 萧遣传冷安上来,吩咐他看好阁楼,勿让人靠近。 江熙心中窃喜,看来萧遣已经做好吐露心声的准备。 萧遣饮尽手中的酒,道:“你自己喝的,出了事,别怪我。” 他两谁先出事还不一定,他是酒后失忆型,顶多醉倒了睡一觉,能出什么事儿。他给萧遣把酒斟满,自己又陪了一杯:“殿下对奴才这般好,一壶酒怕不足敬谢殿下的大恩。” 萧遣又饮尽一杯,江熙再斟再陪,一边试探地问:“奴才惶恐,日后他们如果再向殿下发难,殿下如何才保得住奴才?如果再有刺客来暗杀奴才,奴才逃不过怎么办?” 萧遣拍拍江熙的脸:“呵,你以为我会毫无条件地告诉你吗,就凭你喝了这几盏酒?” 看来萧遣已经迷糊了,那他就不装了。他跪得腿都麻了,吃力地爬起来坐到凳子上,一时起猛了竟有点晕眩。 “殿下你醉了。” 江熙得逞地扬起嘴角,然后捧住萧遣的脸,使四目相对:“殿下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那两名刺客是谁家的?” 萧遣只是轻轻抓住他的手腕,笑喷了:“哈哈哈哈!我家的。” 【叮—— 爽度:+10】 嗯?怎么感觉这分值来得有点嘲讽。管他呢,能上分就是好,得趁机多上点分,不然萧遣清醒了就不好糊弄了。 可麻木的知觉从五脏六腑沿着颈项满满爬上脑门,留给他糊弄的时间也不多了。江熙晃了晃脑袋,醒了醒,道:“殿下什么意思?奴才不明白。” 萧遣看他双眼泛着清澈的愚蠢,越觉得滑稽:“压根就没有刺客,我临时编的,唬他们玩的。” 不这么编怎么显得朝中有大阴谋,江熙保命有必要? 江熙竟从萧遣微合的双眸中看到了对自己智商的嘲讽。“殿下你……”你变聪明了! 不知是酒精作怪还是气得,他胸膛一起一伏,似要把身体内无来由的热气散去。萧遣亦是一样。 萧遣忽然凝目,一手抓住他的喉咙便扣在桌面上。江熙吓得清醒了几分,双手分别掐住萧遣两只手的命脉,以随时反制。 “好你个江熙,一顿放矢的功夫竟给我杀了一个人!你要杀人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叮—— 爽度:-20】 靠!为何增值小而减值大,不公平! 江熙脑袋瓜子速速转了一下,意识到萧遣指的是于飞命案。他想起身,反被萧遣扣得更死了,反驳道:“你当时连饭都吃不好怎么告诉你。” 当时的情况就是“竖子不足与谋”,教你晚熟,教你晚熟! 萧遣:“你说什么!”他知晓这件事后耿耿于怀,这才是他这两日生气的根本原因。 第87章 “咳咳咳!我要是知道你这么懂事我肯定跟你说啊!殿下……喂,殿下!”萧遣这家伙手劲越来越大,江熙挣扎着道,“我喘……喘不过来了!” 萧遣拎他如拎一只鸡崽一般轻巧,推到横椅上。“哼哼哼哼哼!从始至终,我于你而言都是一个不可一起谋事的外人!” 【叮—— 爽度:-50】 要死要死!酒精可助兴,亦可增愁! 江熙忙道:“哪有!殿下不是外人,殿下是内人!是内人啊!” 萧遣你能不能想点好的哇! 江熙手心冒出细汗,脑袋越来越沉,又不知从身体何处传来莫名的痒,如掉进了蚂蚁窝,被蚁群满身探索。“今晚正是来跟殿下谋事的呀!是殿下自己见外了。” 萧遣走来又拽住了他的衣领:“说来听听,谋什么?” 谋事就要有谋生的样子,要知道萧遣醉后有这么多动作,还不如不喝酒呢。 江熙:“殿下细说说今日朝堂上,吉昊怎么惹怒了殿下?我好给殿下出出主意。” 萧遣双手扶在他肩膀两侧的栏杆上,双膝也跪在他双腿两侧,将他罩在怀内。 虽然谈话的环境差了一点,姿势也糟糕了一些,但至少是撬开萧遣的口了。 萧遣:“原因在你。” 江熙:“为何在我?” 萧遣:“薛央、秦照、胥无、童遇、郝茗……是你的旧党?” 薛央与他只有几面之缘,其它人应是这几年才入的朝。江熙:“我听都没听说过,何来旧党一说。” 这不得不从大齐的一部法令说起。 在威慑案后,朝廷新修法令,全面整顿仕进之路。 修整过后,出仕的道路不再只有科考、武举两项万人争过独木桥的窄路,还有建立功绩、术业专攻等等,覆盖面甚广。 功绩比如征战沙场,军功赫赫,封官;造福于民,名誉累累,封官; 术业比如水利工程,实现技术改良,封官;医术钻研,化解疑难杂症,封官;农渔畜牧,创新管理实现高产,封官…… 哪怕一个人捉老鼠非常有一套,方案能有效防治鼠灾,封官;热爱游历山川,撰写所见所闻、新奇事物,封官;特别会掰谎,刑侦审讯一看一个准,封官…… 可谓将“人尽其才”发挥到极致,就怕明珠蒙尘。 其中最逆天的一条便是:女人亦同。破天荒地撬开了女人入仕的大门。 可如果一个人百无一用、不思进取,便安安心心当一个乐天知命的小老百姓,莫再贪望仕途。 第049章 不会说话 说来滑稽,这套法令是刀架在江熙脖子上写下来的,一共五万字,拟定了四个月,元老大臣审核校正四个月,几经周折才得以问世。 为何如此重要的一部仕途法令要一个奸佞来负责拟定? 这不得不庆幸大齐有萧郁这样的明君。这好有一比:让越狱能手修建天牢,让盗墓世家修建皇陵,让假账惯犯做账簿审核。主打一个“知己知彼、万无一失”,也是令江熙将功补过。 这套法令本身就叫“江熙变法”,颁发之初疑声云云,反对的声音不小,却架不住底层百姓喜欢,因为这就是他们的青天! 虽然科场舞弊已使江熙身败名裂,人见人恶,但法令是真的香,连带着江熙好像都没那么恶臭了。 一开始百姓还能接受它叫“江熙变法”,可后来江熙相继作大死,简直侮辱了这么光明的法令,便以“永定仕法”取代了原来的叫法,好律就要与坏人划清界限。 官方文书不再标注是江熙主编,知道的人也不愿说明,一来二去,仕法的作者便模糊了,只知道是为了惩戒江熙等奸佞而问世。 江熙便失掉了这份荣耀。 新法育新人,新人护新法,得到一个良性循环。时至今日,不说完全断绝,至少京城再没有发生卖官卖爵的事,进而辐射全国,不出三年,大齐上下将仕途朗清。 话说回来,今日朝堂上,吉昊遭到薛央弹劾,诉吉昊贿赂齐旭(将军)部下,使亲孙吉理得任百夫长。 百夫长是军中统率百人的队首,需按照士兵的资历、功绩、或身体素质进行选拔。因头衔太小,所以百夫长的任免无需过问总将领,更无需上禀皇帝。哪怕事情抖出来,吉昊顶多是自罚三杯。 薛央为此事在朝堂上进行弹劾显得小题大做,但显然他就是针对吉昊。 因为在楚王府,吉昊明目张胆地为李问讨要官职这一举动激怒了他。这说明什么?说明吉昊压根没把仕法当回事。 薛央及一干仕法选拔出来的官员,必然维护新法尊严。于是朝堂分成了三拨人:以薛央为代表的新人党,以吉昊为代表的旧族权贵,以丞相冯初为代表的上了年纪的和事佬。 开骂! 吉昊:“区区百夫长而已,不过是让吾孙去历练,见见世面。我家家仆都有七百之众,都是理儿在管,到军营管理一支百人队伍绰绰有余,不用你担心了!” 就吉理那娇生惯养的资质,当个伙头兵都困难,再说在家里是七百多人伺候他吧。 萧遣:“原来在石大人眼里,百夫长就是用来见世面的?沙州是边防重镇,不是游山玩水的地方。” 冯初:“石大人、殿下你俩就少说两句吧!何必为这点事大动干戈。” 薛央:“今日军营若因吉太守之面任吉理为百夫长,他日便可因吉太守之面为他遣好差、送军功、大开方便之门,一步登天。此事眼下虽小,而一旦开了这个道,上行下效,影响重大,后患无穷!” 第88章 瞿杨借题发挥,故意将问题扯到大齐祖制上来,道:“太祖皇帝承诺过我等,世代尊享荣华富贵,今日不过是要一个小小的官职,怎不行了?” 肃川长公主萧嫒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在朝堂上与之叫板:“难道有苦了你们吗?吉理等着世袭太守之位便好,去军营起什么哄!” 萧嫒这姑娘打小就巧言善辩,如今身怀六甲更容易暴躁。对了,胎儿生父不详。 吉昊冷嘲热讽:“好好好,飞鸟尽良弓藏,如今新人都敢踩到老人的头上来了。” 萧遣态度坚定:“要谋官职,仕法里有的是正道,旁门左道我一概问责,无论是谁家子弟。” 萧嫒:“不举非得要美姬,屎盆非得嵌金边,没有金刚钻非揽瓷器活,毫无建树你非要当官!没事偏给自己找事,还要给别人填堵,我劝一些人善良,大齐不养闲人!” 永定仕法已经很宽容了,贵族子弟若还不能入仕的话,说明真的很差劲。明明他们近水楼台、占尽优势,但凡有一技之长更容易表达,比起穷乡避壤、没钱没势的人拥有更多机会,却白白浪费了这层资源。 差劲到连自身的优势都不会利用,不是巨婴吗? 哪怕是萧遣、萧嫒这样的王爷公主,都是无职的,只凭皇帝差令而已。 萧遣因有丰功伟绩,才在朝堂上有话语权,即皇帝、百官愿意听取他的意见,但执行与否不在他。即有威望而无实权。 萧嫒的权力则更小了,适时出现充当萧郁的嘴替,唱唱黑脸,敲打敲打、吓唬吓唬不听话的官员而已。 俩人今日入朝便是萧郁召的。 萧郁上朝前特别叮嘱萧遣:“他们今天可是冲你来的,站好了挨骂。” 百官施压,就必须给百官一个宣泄口。 在这场驳论展开之前,萧遣已经挨了一轮集火,已经相当不悦,他也缺一个宣泄口。 吉昊打定了主意要戳萧遣的逆鳞,道:“我可不知楚王是中了什么邪,一直为江熙一党辩护。这方执法如山,那方包庇奸臣,好一个刚正不阿,既然那么无私,就把江熙交出来吧。”又转向薛央,“后生你来说说,为什么楚王包庇江熙可行,我为孙子谋百夫长便不行?到底是谁开的乱纪的先河!” 当日在楚王府的人都知道,这是萧遣令他们保守的秘密,这下萧遣吃了哑巴亏,包括萧郁,因为是萧郁赦免了江熙的死刑。 朝堂絮絮叨叨起来。 薛央:“楚王留江熙活命一年,是尽其用。”这句话同时摆了萧遣一道,公示出萧遣只保江熙一年的信息,一年之后要守约放人。 萧遣余光瞥了薛央一眼:好小子,大齐甚幸有你。 吉昊请示道:“陛下不妨查查为江熙说话的人到底是什么底细,搞不好都是江熙的旧党。” 萧遣忍无可忍:“吉昊,恐怕你针对江熙是假,蓄意造反是真吧。” 这些年来吉昊暗地里没少骂大齐律法。 遥想建国之初,臣服的异姓王族的待遇:圈地自理,嫡系世袭太守之位,旁系可入朝为官,或在自家州郡自由任职,按时纳贡,只要不造反,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有中央的庇护,王族子孙不思进取,沉迷享乐,导致州郡的治理一代不如一代,比直属的州郡落后了一大截。 朝廷不得不从中央调遣人手前往异姓州郡协助治理。 一来二去,州郡是发展了,王族也渐渐发现自己被架空了。特别是永定仕法问世之后,王族子孙除了嫡系,想要入仕都得考试或搞研究,不然就老老实实当庶民。 本属于他们的权利突然有了门槛,这能忍? 这些王族近几年里来往频繁,商讨着怎么从朝廷拿回自己的王权,对仕法恨之入骨,对仕法的实施各种使绊,对仕法选出来的人也总是冷眼相看,觉得他们天生就比自己低一等。 萧遣看在眼里,没有作声,谅他们不敢有什么动作。而今吉昊令他难堪,那便一起难堪。 “危言耸听!”冯初赶紧制止,踢了吉昊一脚,又打了萧遣屁股墩一掌,“你俩安分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这你一茬我一茬的,双方都开查的话势必天下大乱! 吉昊偏是头铁,不依不饶:“陛下若是倾向江熙一党,是过河拆桥,对得起我等祖上奉上的疆土吗!” 萧遣上去就是一巴掌,吉昊当场吐血。“你要是还有点脑子,就应该感谢我在朝堂上把你点出来。” 萧遣说的是实话,要是来阴的,吉昊只会防不胜防,没得莫名其妙。 萧郁眼见势头不对,命令道:“楚王,跟吉太守道歉!” 萧遣不应声,萧郁又催了两轮,他才不情不愿作揖:“小王错了,请吉大人海涵。” 吉昊翻白眼不领情:“哼!” “下朝!”赶紧的,这朝堂萧郁是一刻都不想呆了。 什么叫萧氏得鱼忘筌?分明是读书人与贵族之间的矛盾借由江熙升级。十年来大齐因仕法人才辈出,中央集权,使得贵族的权利不再稳固,令他们感知到“富不过三代”的诅咒开始应验。 如此说来,萧遣今天真的很委屈。 江熙不经笑起来:“原来殿下打吉昊并非为我出气。” 萧遣:“并非为你。”是为他心中正道。 江熙已是意乱神迷,伸出手抚着萧遣蹙起的眉头,略觉心疼,宽慰道:“殿下何故丧着脸?虽然今天可气的事很多,但陛下赐给殿下八名顶尖尖的美人,是件可喜的事,殿下应该高兴。” 第89章 【叮—— 爽度:-100】 系统现在就算是减一万分,江熙也没意识了。 萧遣压下身子,咬牙道:“你会不会说话啊江熙。” 他对上萧遣的眼睛,那双灰黑色、看似冷淡的眸子如凝望他的深渊。 “殿下大了,肩上的担子也多了,往后的路那么长,是需要个贤能的人伴殿下走下去的。听太后的话,别执拗了,好吗?” 他并非忘了萧郁派遣他任务时的警告,而是警告无效。 萧遣:“你也认为我缺一个人。” 江熙用力摁着自己的太阳穴,像在做某种斗争:“是……” 萧遣:“那你为什么不认为这个人是你?” 第050章 完璧归赵 江熙显然在某种斗争中败下阵来,满脑子已是雪月风花。什么皇亲贵胄不可亵渎,眼前的不过一可意人儿。 他此刻就像一只对人类充满好奇的灵兽,目不转睛地盯着萧遣色气的唇线,不由得伸出手,怯怯地在上面点了点,迅速抬眸探了一下萧遣的眼神,是否允他这般放肆接触。 萧遣眼神光颤了一下,更贴近了一些。 得到萧遣的默许,他又将眼神转到唇上,紧张得抿了抿自己的唇,身子微微向前倾,轻轻在那唇上落下一个吻,又立马收回,再度探向萧遣的眼睛。萧遣凝着他,眼神都酥了…… 江熙试探了几次,不被拒绝,更加大胆起来,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领,恍如置身沙漠,口渴难耐,而眼前是一片绿洲,悬着冰晶,他张开嘴便啃食起来。 萧遣炸了!似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将江熙推开,摁在了栏杆上。 江熙从耳朵红到了颈项,隐没于衣领,他扑了空,转头啃咬萧遣搭在他肩膀旁边的手腕。 靡靡侧颜、上下滑动的喉结及上吊留下的勒痕,大大方方地袒露萧遣眼底,几缕挽在耳后的发丝此时都格外多情,甚至他的每一寸呼吸都在作恶。 萧遣喉咙发紧。 仰头是皎月银辉,壁上是灯烛交映,天地之间,江熙就是他的第三道芒。 想要多年的,活生生的,就在他眼前。 而他居然还在斟酌这样做是否违了江熙的意志。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背德的行为开脱辩解:萧遣你不是圣人,不是雅士,不是君子,你就是个大俗人…… 他向天起誓:我只是品德低下,对大齐万万没有背叛之心! 起誓完毕,去他妈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撕开江熙的衣领不把自己当外人起来…… 【叮—— 爽度:+100 +200 +300 ……】 美人投怀送抱,江熙自然热情回应,扒开萧遣的衣领,白净结实的胸膛掩在黑色绒毛衣领下对他有致命的诱惑。他照旧试探了几次,同样得到默许,下手开始没轻没重,落下朵朵梅花,满足的嘴角一直扬起…… 好似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已经是他的,哪怕天塌下来也是明天的事了。 远处,奶娘抱着喵喵寻来,遇到白檀,着急地说道:“天黑了,姐儿要睡了,一直哭闹,想是要找爹爹哄了才肯睡。你可见肖俏在哪儿?” 江熙带孩子确实有一套,不到一个月喵喵就认了亲,非要窝在江熙怀里才能安然入睡。 白檀知道江熙傍晚那会儿躲在静室,便道:“孩子交给我吧,我去找。” 奶娘:“那便拜托你了。” “小事一桩。”白檀接过哭唧唧的喵喵,一边哄着一边去往静室。 而静室却空无一人,顺手去关窗,就看到令她咋舌的一幕,对面阁楼的观景亭上,活色生香。 不得不叹服王府建筑设计者的巧思,处处是框景。阁楼上又灯火通明,看得一清二楚。 白檀连忙掩上窗户,冲喵喵做了个“嘘”的手势,喵喵竟安静了下来。 她将手轻轻覆在喵喵的眼上,又悄咪咪把窗户开了条逢偷偷看去,江熙在下面,萧遣在上面,互相探索,互相得趣,情投意合,热血喷张。 这就是江熙曾口口声声跟她说的,和楚王关系的不对付? 虽说这种事她早已见惯不惊,但那可是她的恩公和她的新晋闺蜜!窥视大齐第一秘闻的刺激感直冲脑门。 她又心叹不好:楚王楚王,你到底有没有点安全意识! 那个位置甚是危险,万一掉下楼去砸在假山上岂不是要折了老腰。 不过下一眼便看到萧遣揽住江熙的腰带到了地面上,她才宽了心,低头哄喵喵道:“这日子更有盼头咯。” 她就知道跟着江熙混保准有肉吃。 江熙本能地像一块狗皮膏药攀上去,予取予求。 【叮—— 爽度:+1000】 礼貌过后,江熙脑海里模糊浮现出记忆深处的画面:他绕过屏风,看到萧遣与闫蔻在先帝的病榻前缠绵悱恻,先帝张口无声,吃力地抬起手,似在说“快!快阻止他们!”…… 江熙吓得清醒了三分,猛的一推,睁开了眼。 “啊!”萧遣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上衣凌乱不整。 江熙下意识去捂好萧遣的衣裳,而萧遣随即又环上他的腰。 眼下萧遣正是情致高涨时。 江熙连忙止住,看到桌上倒下的酒壶,红艳艳的壶身印着“囍”字,又想起这是步奖布的膳,是太后的意思。深知宫闱秘事的他立马知道是什么回事了。 第90章 显然萧遣已经中招!他应该把萧遣扛回寝殿去,由太后安排的美人们伺候。 “殿下先忍一忍。”说时他便把萧遣横抱起来,往楼下去。 萧遣眼中掠过惊喜,以为江熙要带他回房,当真隐忍着不动,靠在他怀中。 【叮—— 爽度:+100】 走在廊下时,江熙的步子又有些迟疑。心想这是太后的意思,萧遣自个愿不愿意?万一萧遣清醒后寻死觅活怎么办? 天知道哄萧遣有多折寿! 萧遣大概是不愿意的,毕竟萧遣平日里可是一点想要快活的迹象都没有。如果愿意,太后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停下了脚步。 萧遣:“怎么了?” 江熙没说什么,回头向假山林走去。萧遣瞪大了眼睛,手都在打颤,兴奋得抓紧了江熙的衣裳。 玩野的?没想到江熙你是这种人。 【叮—— 爽度:+500】 一到林间萧遣便迫不及待吻上去,却被江熙捂住了嘴巴。他呜呜地道:“还要往哪里去。” 江熙:“殿下你需要清醒清醒。” 萧遣突然警觉:“你什么意思?” 随即江熙护紧了他跳进了假山背后的水池。 夜深人静,水也清凉。 萧遣溺进水中,呛了一口,被江熙捞了起来拍打面庞关切地问:“殿下醒些了吗?” 凉透了,凉透了,里里外外凉透了! 【叮—— 爽度:-400 警告警告,当前爽度负值:-790 系统将予以萧遣惩罚。】 江熙只觉眼前一片白光,耳边叨叨嚷嚷,没有心神理会。 萧遣跪了下去,谦谦公子忍不住破口大骂:“江熙我草你大爷!” “还没清醒?”在江熙看来,爆粗口的殿下就是不正常,于是又把萧遣往水里摁了一下。 萧遣:“咳咳!江熙你不想活了!” 数名侍卫应声赶来,江熙被押回角园,他原本就昏昏沉沉,半路就晕睡了过去。 萧遣被迫当了君子,伤心地哭了一个晚上,那种春风得意上了凤鸾春恩车又被完璧归赵抬回来的委屈感,越想越恨,彻夜难眠。 爽度又减了一百点。 萧遣以为自己的双腿是落水时不慎磕到什么穴位而暂时麻木,直到第二天,十几名太医来看,诊断为:残疾。 萧遣两眼空洞,心若死灰。看来列祖列宗还是不答应,而降下了惩罚。 江熙一觉睡到了大中午,醒来果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跟萧遣刚聊完朝堂上的事。 他揉着脑袋起床,突然就看到挂着黑眼圈的白檀抱着已经醒了的喵喵,怨怨地坐在一旁,盯着他。她在屋里守了一晚上,院外的事也是一概不知。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江熙瞪了回去了,“正要找你算账。” “瞪你怎么了!”白檀也没好声好气。 两人友谊的小船在江熙命令城卫禁止她入城的时候,就已经翻了。 江熙下床,出门探了四周,回屋将门窗合死,走近白檀小声警告:“你搞清楚这是什么地方!没听到吉昊那伙人要你的命吗?谁教你来的,赶紧回家去。” 白檀一字一顿道:“这里是楚王府,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我自己来的。”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皮!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江熙见她傲气地仰着头,摆明是要驳他的意思以彰显自己的能耐。“好好好,你现在有自己的意志了,我拦不住你了,但是你的意志必须有脑子,这里是火坑,后果你承担不了。” 白檀将喵喵塞回江熙怀里,道:“承担不了又如何,你以为一句‘为你好’就可以为我做选择?先管好你自己吧。我如今跟楚王是知己,我愿意跟知己待在火坑里,不用你管。” “你你你!”江熙无能跺脚,“姑奶奶算我求你了,离开京城吧。” “不答应。你死了这条心。”白檀撑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喂,昨天你求见楚王谈了什么?” 好哇好哇,现在都叫他“喂”了。 “我正想问你呢,昨晚上我在世文园跟殿下喝酒,后来我是怎么回来的?” 白檀试探道:“你喝蒙了被抬回来的,你真不记得自己把楚王推进池子里了?” 江熙瞪大双眼:“什么!我推楚王进池子了?为什么。” 白檀点头:“我哪里知道。” 第051章 戏精上线 江熙:“我得去看看。奶娘在吗?” 白檀:“刚喂完姐儿,走了。” 这时一个小侍女跑进来,张口发出“呃呃呃”的声音,着急忙慌地比划着手指。就是那天站在萧遣身后盯着他看得出神的小丫头。 白檀向江熙介绍说:“她叫肖旦,世文园里端茶倒水的侍女,天生是个哑巴。”然后转头问,“什么事这么急?” 肖旦比划不清,到一旁拿出纸笔写道:楚王瘸了。 好端端的,怎就瘸了?两人都蒙了。 白檀:“是不是误传,你亲眼看到的?” “呃呃呃……”肖旦写道:不是误传,我亲眼看到。 这时系统冒出来补充说明: 【幸运儿,昨日爽度负值跌超500,随机予以萧遣‘折腿’惩罚。 当前爽度正值:2500 爽度负值:-390 当负值再次跌至500时,惩罚将继续,请配角重视。】 第91章 喝酒误事!等等,爽度怎么富裕了起来? 江熙急切问道:可不可以用正值补救? 【可以。修复需要扣除600点正值。】 江熙心情方平复下来,但是:这不公平,为什么惩罚五百,修复六百! 【因为这是惩戒。是否立刻执行修复。】 江熙:马上……不,暂时不用,先消耗五百点为萧遣续命,余下两千点择日使用。 修复是必然的,但如何修复能发挥最大作用,收获萧遣最高爽度,这里头还大有文章可做。先不急。 【叮—— 爽度:-500 萧遣寿命:+500天 目前萧遣寿命剩余:524天】 白檀:“你愣什么?” 江熙回神:“没什么,我去看看。”他把喵喵递给肖旦,“旦旦帮忙照看一下,回头我一定答谢你。” 旦旦接过喵喵,点点头。 说来奇怪,他与肖旦素未谋面,却莫名觉得亲切,好似有过一段机缘。 白檀跟着江熙往世文园去了。 路上遇见几个小厮在八卦: “咱们那可怜的楚王哟,昨儿在宫里受了气不说,晚上掉进池子还被鱼咬了两口。哭了一个晚上,今早起来便着了风寒,又落了枕,腿还瘸了,祸不单行,造孽!” “腿是哭断的吗?” “我怎么听说是因为楚王房事太过放纵,搞折的。” 这就有点离谱了! 几人瞥到江熙过来,连忙跑开。 冷安在世文园门外看守,作为昨晚现场从头到尾的目击证人,看到江熙眼里就冒出要吞人的火光,他没有阻拦,只是冷声提醒道:“步公公在里面。” 想是楚王开了金口,王府上下都不得拦他。 寝殿正门外跪了三十余名侍仆,各个神色惶恐。两人鬼鬼祟祟地伏在寝殿背面的墙角偷听。 “呜呜呜啊啊啊!” 萧遣的哭声穿过厚实的墙,凄凄惨惨,实在可怜!但这不是萧遣惯有的作风。 萧遣昨天怎么讽他来着?拙劣的表演,他自己难道不更拙劣吗! “哎呀!我的祖宗,怎还把腿折了,要不要紧,能不能好?”步奖焦急地询问,额上的皱纹更深了。 太医答说:“已问过殿下,不痛,除了没有知觉一切如常。只是这双腿确确实实是……是断了。太医院从未见过这样的怪事。” 步奖拍着脑袋:“这可如何是好。昨晚上伺候殿下的是谁,没轻没重,学到哪里去了!” 萧遣呵斥道:“凶他们做什么,我原说过我骨头脆,不宜同房,是你们硬塞给我的,现在你们称心如意了!” 步奖为难道:“殿下哟,不喜欢不要逼自己做嘛。” 萧遣:“是我逼自己的吗!” 肖禄当即牵步奖到外殿去,小声说道:“公公,这并非殿下逼自己,那一壶酒喝下去是人畜不分、理智全无,殿下清醒过来后发现自个失了身子,如遭五雷轰顶,见到什么就砸什么,后来又叫来更多的美人喝更多的酒,折腾到了卯时才消停。” 步奖责怪道:“你是楚王身边的老人了,怎么不拦着点。太后怪罪下来,世文园里当值的人一个别想好。” 肖禄满面愁容:“小人劝了几次都被轰出来,殿下的性格您是清楚的。太后要罚,小人认了,只期盼太后收回成命,殿下实在消受不来。” 两人偷听到,白檀疑惑地看着江熙:是这样的吗? 江熙心里也嘀咕,萧遣是什么时候瘸的?如果是颠鸾倒凤的时候,那一定有大病,为什么要在颠鸾倒凤的时候对他产生负面情绪而致分值跌超? 他调出系统查看分值增减记录,五百点爽度负值扣除是在亥时一刻,奇异的是,在折腿之前有几次爽度大增。 天煞的,不敢细思。 那头萧遣一边哽咽一边大声道:“步公公,本王今晚还要侍寝!” 江熙寒毛都竖了起来,不敢想这是能从萧遣口中说出来的话。 不过以作践自己的方式逼退太后倒是萧遣惯用的套路,跟他小时候闹上吊如出一辙。 这一招对太后百试百灵,但萧郁不吃这一套,这样抗旨是无效的。所以现在更不能修复萧遣的双腿了,否则上面的人不当回事,几天后萧遣还是要“侍寝”。 索性让事情发酵一段时间。 步奖走回床边道:“殿下还是先养好身子,休息一段时间吧。” 萧遣:“给本王拿十坛酒来,我要喝十坛!把他们叫来!现在马上!” 步奖急到跺脚:“这这这!” 肖禄贴近步奖耳朵小声道:“您看您看您看,殿下疯了!烦请公公回禀陛下和太后,在这件事上放手吧,逼紧了楚王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今天磕坏了双腿,明天恐怕就要搞出人命了。” 步奖:“我的祖宗,赶紧合上眼睛睡一会儿吧,不喝酒了不喝酒了!奴才这就回去禀太后,再不赐酒了。” 两人好说歹说,萧遣才消停下来,道:“我瘸了的事不许与太后提,以免她担心出病来。”这是萧遣今天说的唯一正常的话。 “是。”步奖随即回宫复命。 白檀窃窃道:“奇怪!楚王性格沉稳内敛,不是这样的呀。” 江熙司空见惯:“装得深罢了。” 肖禄出到殿外下令道:“楚王病了,需要休养十天,概不见客,若无大事十日后再来禀明!” 第92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人各怀心事,灰溜溜地离开世文园。 白檀道:“这可怎么办,你有没有法子医治楚王。” 江熙安慰她道:“我有法子,你且放心。” 到大门时,江熙问冷安:“昨晚我在园子里喝醉了,我记得当时你在楼下看守,是你抬我回去的吗?在什么时辰。” “你最好什么也别打听。”冷安白他一眼,很是看他不爽。 江熙吃了冷脸,无辜走开,又听到冷安在背后小声啐他道——“呸,淫贼!” 淫……淫贼?!为什么要这样骂他啊? 两人回到闲人居,午膳时间,肖禄亲自送膳过来,神色紧张地告之他俩——天变了! “肖南肖南,从这一刻起你只叫肖南,别让小楚王知道你是白檀,否则恐怕连你也要关起来!” 白檀不安道:“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江熙抓住问题的所在:“楚王便是楚王,小楚王是什么意思?” “小楚王的意思就是,现在的楚王已经不是你们之前见到的大楚王了!他是半个楚王,你们之前见到的大楚王也是半个。” 江熙一头雾水:“什么大的小的,一个半个?” 肖禄拍了自己脑门一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解释。“这件事说来话长……” 肖禄示意他俩凑近一些,然后小声道:“六年前,一次楚王游历归来,带回了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妖妖邪邪的异族人,披头散发,一身白衣,走路轻飘飘的,像个鬼一样,酷爱涂脂抹粉,名叫‘陆萤’,不过我们私底下都叫他‘陆鬼’。他成天跟殿下腻歪在一起,不近生人,我们都不曾见过他的真实面目。殿下跟他待久了,也变得鬼里鬼气起来。中元节当晚,黑云密布,阴风阵阵,家家户户早早闭门安寝。楚王与他待在书房里,突然就疯了!” 江熙:“当时查明原因了吗?” 肖禄:“查了,原因是陆萤给楚王讲了一个鬼故事,把楚王吓了个傻。楚王当时特别失常,像被脏东西俯身了一样,又哭又笑,一直在问‘这是为什么呀!’,我们问殿下话,殿下都没反应,只是重复地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天亮后楚王便生了一场大病,烧了两天两夜。” 无疑,萧遣受刺激了。 江熙问:“到底是什么样的鬼故事?” 肖禄:“楚王没让说,也不让追究陆萤。” 白檀:“后来怎么样了?” 肖禄:“后来楚王病是治好了,但慢慢发现,楚王脑子烧坏了,总是失忆,性格失常,就像有两个人同住在一个身子里面。你做的事我不记得,我做的事你也不记得。为了区分楚王身体里的这两个人,我们私底下分别唤作大、小楚王。你们此前看到的冷静持重的楚王就是大楚王,今天闹腾发泼的楚王就是小楚王。你们是大楚王允进来的,小楚王未必是这个意思,保不保你们都难说,所以我特地来提醒你们。肖俏在王府里是瞒不下去的,倒是肖南你还可以藏一藏,近来可别在楚王面前晃悠,老老实实等大楚王回来罢。这会子他们正在给小楚王说他不在的期间发生的事,我格外叮嘱他们不要提及肖南你。” 好稀奇的毛病,江熙一整个不会了。 第052章 互相猜疑 太医怎么说? 两个楚王分别有什么雷点? 两个楚王什么时候切换身份? 两个楚王切换身份需要什么契机? 肖禄的回答皆是:说不准。 “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七八月。” 白檀若有所思:“是不是……受了刺激就会变?” 肖禄连连点头:“嗯!有这个可能,昨天不正是受了一天的刺激么。” 江熙仔细询问:“那大小楚王会不会有很出格、很陌生的举动?比如说看起来不像生病前的楚王。” 肖禄思索罢,道:“那倒没有。” 江熙:“大、小楚王谁更像原来的楚王。” 肖禄不假思索:“大楚王。” 可在江熙看来,小楚王才更像萧遣。“楚王的这个病宫里头知道吗?” “朝廷是知道的,一直有在寻找名医。”肖禄又叮嘱道,“再有一点要记住,如果你们见了小楚王,千万不要提他是小,在他眼里他才是‘大楚王’。小楚王不是有耐性的人,生气了后果很严重。这下又折了腿,情绪最是不稳定,你们要多加注意。” 白檀担心地抓住江熙手腕:“那你怎么办?” 江熙:“现在知道害怕了?” 白檀当即放开了他。 江熙胸有成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楚王不是别人,就有可攻破的点。无需为我担心了。”又问肖禄,“陆萤人在府上吗?”这必须得去会会。 肖禄:“后来楚王出游带上了他,就没把他带回来,不知他哪里去了。” 综上所述,萧遣就是被一场病给劈岔了,作案人还下落不明。不过蛮横霸道、无理取闹的低幼版萧遣才更好骗,得趁机上分。 至于为何说眼下的萧遣低幼,不低幼上午能说出那些话? 江熙好奇起来:“昨天晚上,楚王真的跟几位美人一起累到卯时?” 那萧遣体格很好嘛。 肖禄白了他一样,抗拒交流这个问题:“这是你能问的吗。” 白檀好奇:“那八名美人是什么来头?据说是陛下亲自挑选出来的。” 第93章 肖禄:“四个美人儿来自天南地北,阴山甘澄澄,西域田香香,苗疆乌梅梅,江南桂媛媛;四个美男子各有擅长,琴手淳于樱,棋手宇文净;书法闻人寂;丹青上官涂。” 江熙:“他们……不是达官显贵的子女?” 肖禄:“不是。” 那肯定不是选王妃了,主打一个给萧遣领略不同风情,探索兴趣领域。 那萧郁可就挑错人了,好歹给萧遣安排一些诸如雕刻、赌石、采金世家的子女才对。真是一点不懂他哥。 转眼十五天过去,世文园安静如鸡。除了每日请脉的几名太医可以进出,其他人出不来也进不去。 对于治好腿病,江熙心想萧遣已经渴望极了,自己是时候出山了。 他完成了今日的经文抄写,以及他的、喵喵的、王霸的每日饮食记录,将记录誊写到信上,由白檀帮忙寄给鬼自逍,尽是些闲碎无奇的内容。 【叮—— 爽度:-30 当前爽度负值:-420】 ?? 这又从何说起!这些天他安分守己,院子都没出过,哪里又惹到萧遣……不对,哪里又惹到小楚王了? 小楚王该不会今天才知道他在府上吧。 江熙正要出门,肖禄又来送膳,江熙询问萧遣近来安好。 肖禄面露喜色,似乎知道他会这么问,有腔有调地道:“殿下何止是没出过世文园,寝殿都没出过。陛下赐的八个美人个个是活宝,温婉可人,妙不可言,殿下很是受用,只叹相见恨晚,还说要再快活一两个月才出来,以弥补以前虚度的大好春光。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哇!” 都瘸了还这么敬业的吗? 江熙扶额道:“身体再好也不经这么造的,殿下不保养身子,你高兴个什么劲儿。太后知道吗,太医怎么说?” 肖禄:“太后说,难得铁树开花,便由殿下去。太医那边自当是精心为殿下调养。” 这就撒谎,太后要是有这么宽心,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肖禄作为王府的管家之一,居然有闲来糊弄他,要么是真的没事干,要么这就是差事本身。 江熙没有在真假的问题上纠缠,而是道:“元章园的人可等急了。” 肖禄:“急也没有用,小楚王不是不知道,是分身乏术。” 前些日子听白檀说,吉昊上奏皇帝,要求朝廷撤回在异姓州郡部署的中央大臣,归还职权于王族。州郡百姓群起拥护自家的王,上街游行,谴责萧氏薄待王室,背信弃义,闹得沸沸扬扬。 这件事虽是吉昊蓄谋已久,但明面上的导火索就是萧遣在朝堂上那响亮的一巴掌,使得吉昊不装了。 为此元章园的食客心急火燎地为萧遣出谋划策,摆脱污名,到世文园求见了几次,萧遣皆称病拒见了。 萧遣折腿这件事,说不严重吧也严重,好好的一个王爷说残就残,一点预兆都没有;说严重吧又不严重,不痛不痒,除了不能行走一切如常,不妨碍待客理政。 萧遣闭园不出,若真是养病也就罢了,却是为巫山云雨,如此分不清轻重缓急,教人可气。 江熙此刻不胜想念起下落不明的打王鞭来,道:“我最近悟得一方子,可治好殿下的腿疾,需见上殿下一面。禄好人你帮我通个信?” 肖禄不信:“凭你是谁,殿下都不见。再说整个太医院都没有办法,你能悟出什么方子。” 江熙:“我在外邦游历十年,当然知道一些大齐闻所未闻的偏方。” 肖禄没说什么,甩袖走了。 傍晚,奶娘来给喵喵哺乳,得此间歇江熙潜入了世文园,他倒要看看萧遣有没有肖禄描述的那么快活。 世文园内欢声笑语,两名美人在旷地上放风筝,两名美男在亭子里抚琴,另外四名男男女女在萧遣的寝殿内闲坐谈天。 八人相貌身段皆是一品,美得各有特色,给庄肃的园子增添了不少灵动。 江熙看了都要喜欢。 寻了几间阁子都不见萧遣人影,书房的桌上放有几封萧郁催萧遣入宫的手信,最后从侍女的谈话中得知萧遣正在浴池沐浴。 江熙轻轻推开个门缝钻进浴池,绕过屏风,得见萧遣正坐在池子里,米白的池水没过他的胸膛,宽大的浴巾盖在他的脸上,头发又长了一寸,一缕搭在胸前。旁边是一把轮椅。 萧遣沐浴时从来不让人伺候,好似身上藏了多么了不得的宝贝。 江熙:“奴才肖俏拜见王爷。” “啊!!!” 萧遣吓得一跳,手忙脚乱地想要上岸,又滑进水里,扑通吃了几口池水。 江熙伸手将他捞起来,他慌乱甩开,像摆脱纠缠自己的苍蝇,缩到水池角落,动作明显的不利索,战战兢兢地看着江熙。 江熙走近一步,他便挪退一步,时刻保持距离。 萧遣这个反应非常奇怪,眼神如受惊的幼兽,楚楚可怜又惊恐万状,跟以往判若两人,是演不出来的。 江熙原不信这个邪,这下不得不信,连兴师问罪的脾气都没有了,道:“殿下最近身子如何?” 萧遣耳根骤红,命令道:“出去!” 萧遣的火气莫名的大,江熙意识到自己踩到雷区了。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负值:-430】 果然,但是,不出去! 第94章 萧遣推聋做哑这么久,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今天就算跌分也得上,何况他现在有两千点爽度正值,不怕! 他仔细打量萧遣,身子骨比从前更加健硕,俊朗白皙,模样在那八名美人之上,只是项上那道新增的来历不明的刀痕和身上随处可见的伤疤显得极不和谐,此外倒也没有纵欲过度的迹象。 怎弄得浑身是伤? 萧遣被他饶有心思地凝视,恼羞成怒,耳朵更红了:“看什么看!赶紧出去!” 江熙跪伏:“奴才不看就是了。殿下十多天来闷在园子里,奴才担心才不请自来,教殿下受惊了,望殿下宽恕。以及来向殿下道歉,那晚与殿下饮酒是无心将殿下推进水池……” “不许提此事!否则我把你吊起来打!”萧遣这会子恨不得溺死在水里。 江熙:“奴才有妙方能治殿下的腿疾!奴才不能走。奴才当晚喝醉了,实在不知做错了什么惹怒殿下,殿下要罚奴才,奴才甘罚,但求殿下允许奴才医治,奴才敢以性命担保必然有效。” 萧遣狐疑地盯着他:“你不记得?又如何知道是自己把我推进池里。” “我……”江熙立马刹住,他不能说出白檀,以免节外生枝。 萧遣这一问,暗伏了好些问题。 一、萧遣是在探知他是否记得前因后果,反应又如此强烈,想必事情很大,且不允许透露出去。 二、白檀既然知道他把萧遣推进水池,那么此前的事她知不知道? 三、萧遣是什么时候切换成小楚王的?这个切换的时间点太有玄机了。 如果是喝酒之前就已经切换了,那么他是见识过小楚王了,而且小楚王对此前的事一清二楚,如果萧遣人格分裂这件事是真,那么小楚王有在伪装大楚王。 如果是他离开之后切换的,那么就是有人告知了小楚王他俩喝酒时的细节,此人除了冷安他暂时想不到别人,冷安也警告过他不要打听。 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是“听来的”,以防萧遣追责,只能是他掐着推人的时间点开始有记忆的,这太牵强了! 硬编吧。 第053章 糖好吃吗 江熙:“是我……” 萧遣:“是我推的你。” 江熙:“啊?” 白檀和萧遣谁在说谎,还是两人联手起来蒙他? 萧遣:“知道我为什么推你?” 江熙:“不知。可是奴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见江熙此状,萧遣完成试探,道:“无事。我也喝多了,不记得了。” 江熙明白萧遣的意思是就此打住,识趣地从怀里取出下午时托肖旦从外边带回来的糖人,递给萧遣:“殿下的病好些了吗?” 萧遣愣了一瞬,接过糖,冷道:“与你无关。你今日之失我不计较,你可以走了。” 这是萧遣惯用的欲擒故纵的伎俩,这个时候他说“不要”就是“要”的意思。 江熙关心萧遣不假,但他能做出十二分关切的模样,道:“怎么与奴才无关。奴才是王府的人,殿下的安康就是奴才心里头一等一的大事!” 萧遣:“……” 江熙:“殿下,糖好吃吗?” 萧遣:“我扔了。” 江熙猛地抬头,只见萧遣连纸带糖咬在嘴里,他迅速伸手将糖人取回,撕掉上面薄薄的油纸。 萧遣正要怒斥他擅自仰视,他疾手将剥好的糖人塞回萧遣嘴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俯首道:“奴才到外边等候殿下。” 说完迅速地溜了出去。 萧遣怨怨地吃着糖,仰头靠在岸边,无奈地搭手在额上。 “要死要死要死!” 江熙连忙折了回来,左右探看,唯一的遮挡物——屏风,还是不遮脚脖子的款式,眼见无处可藏,他当机立断跳进了水池躲在萧遣身后,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 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萧遣身上还遍布鸽蛋大小的圆形痘印,似得了痘疹留下的。 萧遣未来得及反应,又见一人没礼貌地闯进来。 “好哇楚王,如今朕都请不了你了是吧!” 萧郁一袭便衣大步流星走来,两名太监端来一把太师椅放在他身后便退出去。 萧郁坐下,俯视萧遣,情绪相当不悦:“你什么意思,四封手谕都召不了你进宫了吗。” 萧遣从容地撑开浴巾披在背上,敞开双臂搭在岸上,挡住身后的人。 江熙登时被挤在了两面壁和萧遣的背中间,不敢动弹。 萧遣:“臣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 萧郁:“少说客套话。” 萧遣:“臣抱病在身,进不得宫。” 萧郁信他个鬼:“你那些鬼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朕。惹急了朕,朕照样可以反悔,你别太得寸进尺!” 看来萧遣骗过萧郁很多次,这次来真的都不信了。 萧遣:“陛下要臣如何。” 萧郁:“你登门向吉昊道歉,先缓住景州和顺州的百姓再谋他法。” 萧遣:“我已经道过谦了,两次。” 萧郁:“拜托你道歉拿出点诚意,一张死人脸谁能接受。本来我可以暗中做掉吉昊,你倒好,当朝点出来。这下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是个人都会联想到朕头上。这破摊子是你搞出来的,必须由你收拾。” 萧遣推托:“真瘸了,动不了。” 江熙就猜到萧遣摆烂定有缘故,什么腿瘸,什么行欢,都是反制萧郁和太后的借口。 第95章 萧郁:“朕带了御用太医来,瘸不瘸待会一验便知,赶紧回寝就诊。” 萧遣申明:“又不是我搞砸的,是你们的‘大楚王’搞砸的,为什么要我道歉。” 原来人格分裂还有这样的用处!等等,他居然还知道自己是小。 萧郁:“你大爷的!有病就治,别跟我好一阵歹一阵的,鬼知道你俩谁使的主意,总之你甭想甩锅。不然,还是把江……” 萧遣当即道:“臣领命,即日登门道歉。” 萧郁脸色黑了一片,忍了忍,道:“黄金三箱,华服珠宝两车,宝马五匹,已送到府上,你且拿去道歉。你要是有更好的办法,也行。” 萧遣:“是。” “糖有那么好吃吗!”萧郁白了萧遣一眼,起身出去,自从当了皇帝还没有谁敢吃着东西与他对话,叨叨道,“反了。” 萧遣将糖人塞回江熙手里,小声道:“闭上眼睛不许看。” “明白。”江熙背过身去,埋头趴在岸边,又道,“我有办法对付吉昊。” 萧遣没有理会,自己磨磨唧唧出了浴池,穿好衣衫,唤冷安进来带自己出去。 没被萧郁发现,江熙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吃口糖压压惊,等回过神时糖已经化了一半,自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心道:江熙你到底在搞什么啊,哪有把送人的东西自己吃了的道理! 半刻过后,冷安送了一套衣裳来,冷漠道:“你身上还有结痂,别泡太久,起来把衣裳换了。” 冷安本身不是一个会表达关心的人,又骂过他“淫贼”,所以这句话八成是转达。 江熙起身接过衣裳,道:“谢谢。” “陛下离开后我会提醒你出来。”冷安说罢到门外守候。 江熙看那做工精巧的凝脂色蜀绣交襟衫、云纹暗绣的长靴以及镶嵌红色宝石的发冠,是萧遣的便衣! 他内心矛盾,扭捏地穿上,在冷安告知他去书房后,穿着湿淋淋的旧靴、捧着发冠去了书房。 萧遣穿的是金线雀羽纹络的黑缎长衫,已束好了冠,正在桌前查阅门客呈上来的谏书。 两只俊俏的雄性黑金孔雀在桌脚嬉戏,看到江熙,走来形成夹击之势,缓缓展开璀璨的屏。江熙走到哪,它俩便跟到哪。 萧遣余光瞥见他,道:“不合脚?” “不是。奴才不敢穿。”光是穿这身衣裳就已经让他倍感压力。 萧遣吩咐门外的侍女:“肖红,你给他穿上。” 江熙婉拒:“殿下……入夜了,无需正襟了吧。” 萧遣没作声,不容抗拒。 待他穿好,萧遣抬头看了一眼,呆了一瞬,连忙低下头去。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正值:2010】 ?? 江熙心里纳闷:刚才发生了什么? 萧遣:“说吧,你可有他们实打实造反的证据。” 江熙大大方方道:“没有。” 造反分文斗和武斗,吉昊这伙人便属于心里不爽、口头嚷嚷。占领舆论优势,煽动百姓声讨,保守却安全,而一旦落实到军事操作,那便真成了造反而失掉百姓支持。 所谓上兵伐谋,吉昊背后必是有高人支招。因拿不到他武斗的切实证据,朝廷也就束手无策,没有理由严惩他。 萧遣质疑:“你不是有暗线窥视群臣吗,为何一点信息都没有。” 江熙:“这件事奴才认为很有必要澄清,当初奴才只是差遣三五人打听消息而已,不知为何被谣传成密报组织。奴才实在没有那个能耐呀!” 萧遣:“那天你驳斥他们的时候煞有介事。” 江熙:“那是我故意说来吓唬他们的,请殿下明鉴!” “是吗。”萧遣意味不明地道。 江熙迟疑了一会,答道:“是的。” 萧遣:“撒谎。” 江熙冒一身冷汗,心虚起来:“没……没撒谎。” 萧遣:“那你如何替我解围。” 这个他最拿手了。奸佞搞人是不需要证据的,想搞就搞,甚至不用挑日子。 江熙:“请殿下说服陛下,撤离朝廷在景州的全部部署,封吉昊为景王,将景州治理大权交与他。” 架空贵族权力,加强中央集权,他十年前就开始搞吉昊们了,只是后来流亡,才让吉昊们自在了这么久。如今矛盾爆发,正欠个人作法。 萧遣一口老血就要喷出来。 这个提议非常大胆,江熙连忙解释:“殿下且听我细说……没有朝廷部署,州郡压根无法自理。不妨做个赌局,拿吉昊开刀,将景州交给他治理三年,若他比朝廷治理得好,景州便归他,若不比,则顺势将吉昊贬为庶民,将景州改成直隶州。让百姓看看无朝廷治理的景州有多拉胯,也教百姓看清这些王族的能耐,不过乌合之众,怎敢与朝廷分庭抗礼。” 在仕法的框架下,他们尚不能争取到一官半职,还有什么本事治理封地。 萧遣有自己的算计,不然也不会当朝扇吉昊耳光,只是没想到江熙的做法——更绝! 见萧遣没有反应,江熙近一步道:“殿下放心,他们赢不了的,假使他们有能力治理好,我们也可以暗中做垮他们。” 萧遣:“三年,恐怕陛下不答应。” 江熙:“三年五年不过是口头期限,实际用不了一年,他们必不战自溃。既显现他们无能,又显现陛下英明仁厚。只需要放手景州一年,便能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殿下若是信得过我,就让我去警告瞿杨那伙人。”这种脏活烂活他来做就好了。 第96章 萧遣正寻思如何说服萧郁。 江熙以为萧遣担忧,更深层剖析道:“殿下,他们实际上是在对抗仕法。吉昊谋的是一小撮旧族的利益,仕法背后是全天下百姓的利益。优势在我们!” 萧遣:“那你现在去。” “现……现在?”江熙没想到萧遣答应得这么爽快,一时措手不及。 萧遣点头。 第054章 钓鱼日常 江熙:“不禀明圣上?” 萧遣:“先斩后奏。” “殿下是认真的吗?”这下把他整犹豫了。萧遣啊萧遣,要造反的人是你吧! 萧遣:“把生米煮成熟饭,陛下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江熙:“殿下让我一个人去?” “这样才显得你权势遮天。”萧遣移动轮椅,从剑架上取来灼华,递给江熙,“佩我的剑,乘我的车去。”又取下手上的翡翠扳指亲自给江熙戴上。 江熙心颤,小楚王的行事风格这么生猛的吗!“殿下……不怕?” “不怕。” 可是他怕!萧遣若是质疑或者警告一句半句,他倒还宽心些,可仅仅“不怕”两字,分量太重,反教他不安了,他都要怀疑萧遣是不是套路他。 萧遣:“当初你割让阙州,也是这般想法?” 江熙连忙摇头:“不……不是。”仓促告退,“奴才这就去办了。” 萧遣看他离开的背影,想些什么,随即也出门去。 江熙在冷安等几名侍卫的护送下来到瞿府,他一路上都在摘手上的扳指,这玩意设计新奇,分上中下三环,每环都可以转动。他原想取下来研究研究,给鬼自逍也整一个,可拇指都掰肿了都摘不下来,明明萧遣套上去的时候啥感觉都没有。 一名侍卫掀开车帘子,不知如何称呼他才好。直接叫“江熙”,显得不尊重,叫“予芒”,黏腻扒拉的,叫“肖俏”,又跟唤仆人似的。他心里嘀咕了一阵,道:“俏爷,瞿府到了。” “好。”江熙尴尬地应了一声,戴上维帽下了轩车。 下人统统回避,瞿杨出门迎接,来到议事厅,上了好茶,旁人一并退去。 瞿杨恭恭敬敬道:“臣参见楚王,不知楚王夜里到访所为何事?”他心底纳闷:不是说楚王瘸了吗,怎么四肢健全。 “别来无恙呀,杨大人。”江熙取下维帽,慢条斯理地坐到了主人的座位上。 瞿杨:“你……” 第一眼,好怪;再看一眼,震惊!“死太监是你!楚王没打你板子?!” 江熙:“不,我是肖俏。” 楚王的轩车、楚王的衣裳、楚王的佩剑、楚王的扳指!瞿杨炸了! 以前总听得一些闲言碎语说萧遣和江熙暧昧不清,从东宫伴读时就香艳无比。他还不信,这下…… 瞿杨咽了咽喉:“是楚王放你出来的?” 江熙:“是,也不是。” 瞿杨:“你跟楚王是什么关系!” 江熙:“主仆关系。” 瞿杨:“我不是问表面的关系!” 江熙:“噢?那么瞿大人以为,我与殿下私底下是什么关系。” 那就是有那么回事了!瞿杨感受到了威胁,立马转开话题:“楚王令你来找我,是几个意思。” “不,来找瞿大人完全是我个人的意思。”江熙剥开一个桔子,分给瞿杨一半,用体贴的语气说着威胁的话,“大人,大难临头了,我是来救你的。” 瞿杨接过桔子,疑心重重地坐到副位上:“我有什么难?” 江熙把话家常一般,一边吃一边道:“相信朝廷很快就会答应你们的请求,将州郡治理大权交与诸王。” 瞿杨心底有些虚,但在外人面前还是撑起王侯的架势,淡然饮茶,道:“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可架势对江熙无效,他早就知道瞿杨生性怯懦,才特意挑他来吓唬。“我就怕你以为是好事,才来劝你别犯傻。” 瞿杨:“怎么说?” 江熙:“朝廷怎么可能白白将州郡交给你们,肯定有条件。假如你是一个牧场主人,有人将一圈羊羔赠给了你,你好不容易养肥了,别人却要讨回去,这不是白嫖吗。你会毫无条件地送还?” 瞿杨:“……” 江熙:“当初是你们的先王主动归顺大齐,才免于杀戮,百年来大齐也没亏待你们,如今羊肥了,你们又要自理了。要是太祖皇帝九泉之下知道你们今天整这出,应悔不当初,没有把你们直接吞并吧。” 瞿杨:“这是什么话,这些年我们难道没给朝廷上税?就算朝廷给我们养了羊,我们也是付了养资的,哪有你说的什么白嫖,讨回来是名正言顺。” 江熙好笑:“你搞清楚,是你们承诺归顺,朝廷才会当成自家的羊用心培养,你们所谓的养资原本就是朝廷奶出来的,出尔反尔是你们。你们自以为掌握正义,大骂朝廷背信弃义,可想过如果朝廷拱手相让,你们欣然接受了会怎么样?那必然落得个‘白眼狼’的骂名,奶你养你这么大,说离就离,不厚道哇。” 瞿杨:“无非是要谈条件,朝廷尽管开,我们补上就是了。” 江熙:“哈哈哈!咳咳……”古人说得好,食不语,果然被噎了。“去去去,拿地图来。” 地图展开,瞿杨所管辖的顺州地处大齐版图的西南。 江熙啧啧两声,道:“瞧瞧瞧瞧,顺州这块地,嵌在大齐疆土当中。当然了,顺州就是大齐的疆土,我只是假设,假设朝廷恢复顺州为顺国,与大齐平起平坐,那顺国就等于是嵌在大齐地图上的一块补巴……” 第97章 他放慢说话速度,作权衡之态:“你们就变成一个羸弱小国了。到时候大齐要是举兵吞并顺国,就是攻打别人的国家,就不需要理由了。嘶!瞿大人觉得,陛下会允许补巴的存在吗,他会动武吗,顺国有反抗的兵力吗,如果结局是注定的,瞿大人还要多此一举吗?” 江熙抛出的一连串问题把瞿杨打傻。他们哪有什么兵力?如果有,那就是老百姓。 江熙掏出一张手帕,给瞿杨轻轻擦汗:“只是一个设想而已,瞿大人莫当真。” 瞿杨僵硬地笑了笑,道:“这天气闷热,是下雨的前奏。” “山雨欲来风满楼呀。”江熙又掏出一把扇子为瞿杨扇凉,接着说,“景州就不像顺州这么尴尬,地处边境,可景州的位置也不好,如果独立成国,便接壤四个外邦。咦!这闬师国又贫又凶悍……真真是你又小来他又大,打你就像打条狗。吉昊口口声声要朝廷撤走全部部署,包括其中的五万中央守军吗?” 瞿杨胆寒,声明道:“我们要的是治理权,没说要复国!” 江熙一脸为难:“既不想让朝廷管,又想要朝廷庇护,不能够的嘛。瞿大人跟吉大人走得近吗?” 瞿杨:“……” 江熙趴在地图上:“经过顺州的这条运河是朝廷修的,哟!是在上游的枳州凿开的分支。要是朝廷在枳州截流,那顺国衰得很快呀。一个国家的命脉竟然掌握在别国的手里,要老命么不是。顺州有盐湖吗?” 瞿杨:“……我没说复国!” 江熙:“所以到时候要高价跟大齐买咯。” 瞿杨:“我没说要复国啊!” 江熙托腮,苦恼道:“顺州要水源没水源,要盐湖没盐湖,山穷水恶的,拿什么陪吉昊有水有盐的景州玩呢?他赔只赔半个身家,你赔赔个倾家荡产。瞿大人好义气!” 瞿杨都想要捂住耳朵了,道:“我不要复国!” 江熙假装没听见:“到时候你们一定会寻求外邦的庇护。腆着脸去求别人?普天之下你们还能找得到比大齐对你们更好的国家吗?恐怕那时就不是上税,而是上贡了吧,那可不是小数目。还是说你们有合纵连横的资本?” “别说了!”瞿杨狂冒冷汗,连连摆手,虽然什么也没做却大气喘喘。 江熙:“瞿大人认为现在的州郡脱离得了朝廷的治理吗?” 瞿杨显得恳切了很多,问道:“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江熙摇头:“我说了,只是我的一个猜想而已。” 瞿杨心想,江熙是萧遣放出来的,他的话八成是萧遣授意,而萧遣的建议萧郁八成是听的。是与不是,他日自见分晓。若真是了,他是万万不敢反的。 这若是萧遣的计策,那还算有理,若是江熙个人的猜想,浅作思考,是江熙料事如神,深思了去,莫不是江熙在把持朝政!这个把大齐卖了的人,九死还生,依旧站在权力的顶峰。 他们对付正常人,心力还有限,而对付变态,鬼知道江熙会出什么阴招,定招架不住。 江熙:“无论来日发生什么,我给瞿大人一个建议,别做出头鸟,大人尽管躺平看戏,自个爽就完事了。不必担心朝廷放弃顺州,毕竟奶自家的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说呢?” 瞿杨擦了擦手心的汗,说起自己的难处,试图博一些开恩,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膝下九个孩子,可袭位只有一个,亲族上千人,我也是怕大伙儿没落了,才会想给他们争一争官爵,都是迫不得已。”说时流下两行老泪。 江熙拍拍他的肩膀:“瞿大人的心思我能理解,可与其伸手向朝廷要,不如让族人上进些。寒门尚能出状元,簪缨之族更应该才人辈出。只要不是懒怠,家族必然生生不息。” 第055章 挑灯夜话 瞿杨打开江熙的手,道:“你生在帝师家,难道这辈子就没享过身份地位的好处?为什么你要整出个仕法来,这对你的家族来说有什么好处吗!你考虑过你的孩子、你的兄弟姊妹未来的路吗,你忍看他们没落吗!” 空气似乎凝结,纵使他巧舌如簧此刻也难以反击。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 瞿杨知道戳到了江熙的痛处,更加挖苦道:“原来你也会有私心,不过跟我一样是大俗之人,你充什么人圣?这是不是叫‘作法自毙’?”他虽然没有造反的胆,但骂江熙的胆还是有的。 江熙仰头吐了一口气,大笑起来:“我爷爷是进士,我父亲是探花,江氏的帝师之位是每一代人争取来的,用不上世袭,跟你们不一样。” 瞿杨:“那如今又怎么样呢?因为你,江氏满门被抄,你爹被你活活气死,你的兄弟再无入仕资格。说你有私心都算抬举你,你根本就没有心!” 江熙暗自握拳:“所以瞿大人更要爱惜前程,族人众多,莫走了我的老路。” 见他这般蛮不在乎,瞿杨无能狂怒:“你……你到底是为什么!” 谁来告诉他江熙是什么派系?说为皇帝,他叛国;说为百姓,他叛民;说为自己,他有财不取;说为正道,他黑得一批。他到底在干什么! 江熙:“夜深了,我要告辞了,瞿大人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番苦心。大人以后若是心中烦闷,咱们多来往,说说心里话,我可为大人排解排解。” 随即带上帷帽离去,双手负在身后打着响指,显得狂妄自信又神秘莫测,也在暗示瞿杨:跟朝廷叫板,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第98章 听得瞿杨心里越发慌起来,但出于礼节还是将江熙送至门外。 “回避回避!” 门外,瞿府的下人催一名前来收泔水的老头捂住耳朵背身蹲下。 江熙:“瞿大人留步。” 瞿杨:“慢走。” 老人虽老,但耳聪目明,早早听到了响指声,没有捂实耳朵,更偷偷摸摸地回头瞄了一眼,只一眼他便惊了。那人虽戴着帷帽,却是玉树临风,翩翩公子模样,又宝马香车,非一般显贵。 老人四肢发颤,差点站不起来。他将装满泔水的推车推进漆黑的巷子后,寻着车轱辘的声音暗暗跟到了楚王府。 “殿下回来了!”肖禄带领一众抬轿的小厮在角门迎接。 轩车进了角门,江熙掀开帘子,正要澄清身份,不料肖禄凑过来就小声地打起了他的小报告。 “殿下吩咐我的话,晌午我跟肖俏说了,他好像不大高兴,劝殿下您保养身子,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傍晚肖俏趁奶娘照顾姐儿的间隙又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现在都还没回角园,姐儿又哭闹了。几日不严盯他,越发狂妄了。不如还跟以前一样锁着,省得他乱跑。” “你们不可以这样!”江熙揭开帷帽递给肖禄,下车便往角园去,又好气又无语。 小楚王什么意思,要在他面前炫耀自己日日行欢的灿烂快活日子?幼稚至极。但转念一想,便觉不对,钓鱼? 而肖禄,炸了! 江熙:“从今天开始你要听我的话,不然我就告诉楚王你暴露了他的小九九。按照我的话去回禀。” 肖禄欲哭无泪。 江熙从奶娘怀里接过喵喵,哄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此时,皇宫内。 萧遣讲述完对付吉昊的方案,萧郁直叹:“好歹毒的办法。” 方案他是满意的,但要实施又有些忐忑,需再斟酌斟酌。 萧遣淡淡说道:“我已经派人去说服瞿杨了。” “什么!”萧郁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没有我的指令,你怎敢擅作主张!” 萧遣:“我怕陛下犹豫。” 萧郁:“你有把握?” 萧遣:“何须顾虑。他们无非是三个结果,一、畏惧,放弃反抗;二、复国后难以为继,归顺,降为庶民;三、复国后,我带兵吞并。他们能落得好吗。” 大齐子民的身份才是吉昊们的免死金牌,一旦不是了,任何对付外人的手段使用起来都名正言顺。 萧郁只好点头,唤来几名心腹大臣进行商议。 萧遣未坦诚是江熙的计谋,万一不成,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一旦成了,这会是江熙的护命符。 萧遣回到王府,肖禄丧着脸在大门迎接:“殿下……您终于回来了。” 萧遣下了马,坐上轮椅,道:“你跟肖俏说了后,他什么反应?” 肖禄心里苦:“他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萧遣当即冷了脸:“是不是你表述得不够仔细。” 肖禄:“冤枉啊殿下!”萧遣这么多年来都没质疑过他。 萧遣欲回世文园,想了想,往角园去了。 只见肖旦趴在闲人居的院门上,从打开的活窗往里探。 肖禄小声唤她:“旦旦,这么晚了你不睡觉,跑到角园里来做什么。” 肖旦吓了一跳,“呃呃呃”地解释说自己是因为太喜欢姐儿了,跑来看看,又问萧遣身体安否。 萧遣答说无事,肖旦便跑开了。 肖禄对萧遣道:“自打她那次热症烧坏了脑子,就失忆了,现在都没想起来。肖俏被杀头那天她又跑去看,当场吓破了胆,晕倒了。现在成日慌慌张张、鬼鬼祟祟的,吃了药也不见好。” “别为难她。”萧遣道了一句,进了院子。 窗户上映着江熙趴在桌上的影子,还未入睡。肖禄敲响了门。 江熙起身开门,他已换了一件睡袍,脱下的华服整整齐齐叠放在一旁的凳子上,准备明日交由侍女浣洗。 瞿杨戳中他痛处之后,他心情低落,不得安寝才趴在桌上。 肖禄推萧遣进到屋内,便退出到院子外等候。 见江熙这般,萧遣宽慰道:“无事。如果你说不过瞿杨,我去说。” 江熙笑起来,给萧遣倒了杯水。“怎么会,我出面殿下就放一百个心。我只是有点累了。”笑容很快又塌下去。 萧遣:“累了怎么不到床上去睡。” 江熙:“我……” 萧遣:“但说无妨。” 江熙:“没什么。” 萧遣:“如果是因为带孩子太累,不妨将孩子交给奶娘养,奶娘是个好人家。” “殿下!”江熙语气略微重了起来,转身去看熟睡的喵喵,为孩子掩了掩被子,“不可以这样说,别让姐儿听到了。” 萧遣被这么轻轻一斥,低下头去,不知如何面对江熙生气,驱着轮椅离开。他原是好意,又察觉自己错了。 “殿下?”江熙回头时,萧遣已到院内。 他追出去,弯下腰歪着脑袋看萧遣,道:“殿下,我是认为我和这孩子有缘。” 萧遣顺着江熙递来的台阶下,道:“怎么说?” 江熙:“这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她的亲生父母于千万人海中相遇,她于千万年间择这一时刻入了凡尘,又因千万般苦果落入育婴堂,殿下于千万个孩子中选中了她,我得殿下庇护于千万里之外跋涉回来,与她成为父女,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第99章 萧遣:“缘分……” 江熙将萧遣推回屋里,轻轻将喵喵抱起来:“殿下抱抱她。” 萧遣接过喵喵。喵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软乎乎的,睡得正香。 江熙小声道:“殿下,你细细听她的呼吸和心跳。” 萧遣俯身,侧脸贴在喵喵圆鼓鼓的肚子上,听江熙神秘兮兮道:“殿下有没有感觉到很神奇?神奇她如何在母亲的肚子里生长,神奇她怎么从这么小小一只长大成人,神奇为什么看到她时就满心欢喜。” 喵喵均匀而温暖的呼吸打在萧遣的脸庞,他看着江熙,舒展了眉。 江熙:“是不是感觉心里暖暖的?” 萧遣点头。 江熙眼里藏着共情的喜悦:“这就是我的小棉袄。嘿嘿嘿!” 萧遣直起身,道:“你很开心?” “当然。”江熙扶着萧遣的手腕,带他将喵喵放下。“她是天赐给我的,是殿下赐给我的,她是欢欢喜喜奔向我的,万万不能轻易说不要她。” 喵喵扭了扭身子,在梦中笑了起来。 江熙自豪道:“瞧瞧瞧瞧,这就是灵气。怎么样,她可爱吧!” 萧遣:“好。” 【叮—— 爽度:+20 当前爽度正值:2030】 这么……简单?喵喵真是他的解忧丸! 江熙:“殿下喜欢她?” 萧遣顿了顿:“她长得讨喜。” 江熙:“那殿下常来看她。” 此情此景,像极了寻常人家,挑灯夜话,其乐融融。 江熙:“殿下给喵喵起个名字吧。” 萧遣:“何故你的孩子都要我起名字。”十多年前他已经为江熙的一对龙凤胎取了名字——江朦和江肴。 江熙:“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可以出去吹牛的嘛!一句‘我的名字是楚王起的!’谁还敢欺负她。请殿下赐名!” 萧遣思索片刻,道:“便叫‘江欢’吧。” 江熙哑言,高估了萧遣,怕不是他的取名大典里,“悲欢喜乐愁”五字中恰巧排到了“欢”?他叫“俏”已经够愁的了。 “殿下是深思熟虑过了?” 萧遣默默看着他:“愿她此生欢愉、开朗,收获喜爱。” 第056章 吃啥补啥 如此解释,江熙裂开嘴笑了:“殿下喜欢这个字,我也喜欢。江欢,好听!” 萧遣发誓一般地道:“我再不说那样的话,再不动那样的心思。” 江熙鼓舞道:“等殿下当了父亲,自然就懂这样的感情了。相信也快……” 触到禁忌话题,萧遣脸色随即僵硬了一瞬。 江熙忙道:“对了。殿下,你的扳指取不下来。”说时将手展开。 “我看看。”萧遣一手握起江熙的手,一手捏住扳指,拧了拧,掰了掰,研究了好一会也未能取下,道,“既然如此,你就戴着吧。” 江熙暗暗观察萧遣的拇指,骨节比自己粗一些,寻思怎么他戴上就能取下,自己戴上却卡得正好。没有道理。 这时门外传来没藏住的细微的笑声,江熙跑出去探,肖旦一见他立马溜开了。 院门外肖禄叫道:“嘿你个小蹄子!趁我寻水喝的功夫又跑来,越发没有规矩了,改天我定叫嬷嬷治你!” 江欢在梦里又笑了起来,声音又糯又甜,可爱得紧。 江熙回屋后,岔开话题道:“我给殿下看看腿上的伤?” 萧遣犹豫了一会儿,默许了。 江熙将萧遣的裤腿挽到膝盖上,装模作样地左按按右捏捏。 这小腿修长,结实有劲,比例极好,腿腹握在手中刚刚合适,甚至莫名舒服。见膝盖上有一块伤疤,江熙蜻蜓点水般轻轻抚了两下,问道:“殿下是怎么弄折的?” 萧遣下意识收了身子:“毫无征兆,突然折的。” 江熙:“是什么时辰折的?” 萧遣警惕:“为何问这个问题。” 江熙:“殿下的腿疾来得玄乎,我开的方子也是玄方,需要对时下药才能奏效。” 萧遣:“子时三刻左右。” 撒谎!系统明明显示是亥时一刻。 江熙故弄玄虚:“殿下的腿伤告诉我,殿下折腿前很开心。” 那可是两千多分,够萧遣续命五年有余!“殿下可说说是什么事?”若能重演几次,直接长命百岁! 但江熙问完就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依之前他跟白檀在殿外偷听到的信息,萧遣当时正在跟美人们巫山云雨。 萧遣当即收回了脚。 江熙识趣地为他拢好裤腿,到桌前写下药方,转移话题道:“殿下是在中夜折的,那么药须在日正吃,吃足七七四十九天,一天都不能落下,配合奴才每日一刻钟的推拿,四十九天之后,保证殿下健步如飞。”这样就可以每天名正言顺地接近萧遣了。 萧遣抱着两分期待接过方子一看,尽是胡诌:一日,鸡腿二两;二日,鸭腿二两;三日,猪腿二两;四日,羊腿二两…… 四十九日,每日以不同牲口的腿肉二两炖汤服用。 萧遣不禁发问:“这方子出自哪本典籍。”能吃好邪大门! 江熙编道:“西方有古国名‘仓囨’,传有医书名‘食草’,此方便出自这里,换我们的俗语来说,就是吃啥补啥。殿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这方子吃了对身体也无害,不妨试试。” 第100章 有能耐就考证去。 萧遣收下方子离开。江熙在屋里咯咯地笑个不停,院墙都挡不住。 萧遣把方子交给了肖禄:“吩咐厨房,以后我的午食按这个来。然后让冷安来见我。” 【叮—— 爽度:+20 当前爽度正值:2050】 要么说“笑口常开、延年益寿”呢,楚王殿下一定要开开心心,千岁万岁! 一夜好梦。 几日后,大朝。 萧郁宣布了大舅子的方案: 同意撤销在四州的部署,四姓恢复王室地位,四州还封四国,但须经过三年的考核观察。三年之后,如果州郡自治的成果胜过直隶州郡,则证明诸王有足够的治理能力,朝廷从此不再插手;但是,如果三年之后,州郡自治的成果不如直隶州郡,那么王室自甘贬为庶民,王室州郡从此规划为直隶州郡。 孤注一掷,自愿参与,愿赌服输。 该四州除了吉昊的景州和瞿杨的顺州,还有白弛的冼州,赵忌的羌州。 丞相冯初:“这确实是一个公平公正、对百姓负责的方案。” 吉昊当然不服气,但看旁边坐着轮椅都还想锤他的萧遣,忍了,大声道:“我愿一试。” “好!景王雄才伟略,小王景仰。”萧遣一声大喝,声音盖过吉昊。 武德将协议呈过来,吉昊咬破手指画押,并“哼”了一声。画完押后,另有太监呈来象征身份的金印,交给吉昊。 吉昊走向其他三位太守,示意他们一同签了。从此自理家园,逍遥自在。 瞿杨双腿发颤,走上前跪下磕头:“陛下,我……我瞿氏自知无能治州,甘心俯首称臣,求陛下万全!” 瞿杨的示弱打得吉昊措手不及,其他两位太守更加犹豫。 萧郁吃到了第一颗定心丸,扬起了眉,道:“好!白弛、赵忌你俩怎么选择?” 还能如何选择,自然是作壁上观,以他人为鉴,权衡自家实力,再做打算,便纷纷摇头。 吉昊赢了,他们再叫嚣;吉昊输了,从此屁都不放。 吉昊哪能想自己被背刺!起初四人一起谈好,齐心协力给朝廷施压,怎一个赌约下来,变成他单打独斗了? 这也不能怪他们,要怪就怪吉昊太莽,他们本可以做周旋,再定夺,奈何吉昊沉不住性子,当了这个出头鸟,便由他去试水吧。 萧郁:“好,此事就这么定了。景王,你可以退朝了。” “哼,无能之辈。”吉昊向三人甩袖,扬长而去。“本王回国了!” 萧郁看吉昊嚣张的背影,祝福的笑意挂在嘴角,眼里却透出杀意。他低头看了地图一会儿,开始布置任务:“与景州接壤的阜州、启州、枳州,赋税降低三十个点,着力兴农扶业……” 朝廷应允四州还封四国的皇榜一张贴,全城哗然,热议程度不亚于当初江熙活着归来。 集市口聚集了上千人,分成了拥护和反对两派,激烈对骂,吵嚷声千米之外都听得见。 “当初秦王灭六国,统一天下,为万世基业创下基石,功在千秋,而莽夫项羽目光短浅,破秦分封十九州,使得刚筑成的版图分崩离析,烽火再起、民不聊生!今日吉昊所作所为就是在撕裂齐国,是倒行逆施!如今阙州还未收复,这帮畜生就按奈不住要自立门户,是趁火打劫,还是打劫自家人,简直无耻!” 大齐二十一州,失掉阙州后是二十州,十六州比四州,自然是反对者占了绝大多数。 拥护者是吉昊等人的亲信、家奴以及一些没落贵族,手里抄上了家伙示威道:“当初太祖皇帝是怎么约定的?归顺的各国子孙后代尊享荣华!如今荣华只有嫡长一脉可继承,这叫什么承诺?这分明是打压各国王室。是朝廷负约在先,我们要回属于自己的权利有什么错!” 反对者中要属葛生、郭岚一老一少两人嗓门最大,骂得最凶。 葛生,一个愤世嫉俗的老头,早年屡试不中,终身未娶,后来放弃考取功名,靠打杂谋生。他骂道:“放你大爷的屁!过去你们王室治理州郡,这里缺那里短,求爷爷告奶奶地请求朝廷派人协理,朝廷派给你们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缺什么也都尽量供给,是不留余力拉扯你们,如今给你们理顺了,你们喘过气来了,翅膀硬了,嘿,又要朝廷撤人走,这叫什么?这叫喂不饱的白眼狼,呸!” 郭岚,一个愤世嫉俗的后生,想要通过武举入仕,出人头地,却因父亲郭沾为江熙朋党而被剥夺参试资格,报国无门,愤愤不平,又蒙受十年非议,逐渐长成了暴戾脾性,上次差点没把李问打死。他道:“他们这般作为跟当初江熙把阙州割出去有什么区别?趁早押上断头台砍了安宁!” 这会子若不是葛生按住了他,恐怕他已经动起手来。 拥护者:“郭岚你怎么说得出口,大家别忘了,就是他父亲帮着江熙把阙州割出去的!你个叛徒的儿子!小叛徒!” 一句话精准刺激到郭岚的敏感神经。郭岚额头青筋暴起,一脚踹向那人:“我操你妈!” 那人被踹进人群,一连撞到了七八人,可见郭岚力气之大,几名街坊连忙拦住他。这小子壮如蛮牛,又继承了他父亲的武学天赋,得亏是有这么个优势才不至于被别人欺负得太惨。 拥护者:“别跟我扯其它的,就问朝廷是不是管得太宽了!我王室在自家地界给自家人安排个职位朝廷都要管,明面上说是协理,实际上就是削权!怎么的,不优先给自己王室,还要让给外人,那王室如何立足?这分明就是不给王室生路!我们今日不争取,明日恐怕王室就要消失了!” 第101章 薛央作为朝廷命官,本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参与是非讨论,但还是忍不住冲进人群,加入了口舌之战:“当初我们先辈跟随太祖东征西讨时,你们在哪里?你们不过是躺降!百年以来,是百姓一分一厘上缴的税供养你们,供养你们嫡系还不够,难道还要给你们供出个小朝廷来?你们天生就可以趴在我们头上吸血,降国就高人一等?” 第057章 谢谢楚王 人群:“说得好!祖上流血牺牲的是我们,凭什么我们要白白供着你们,投降了不起啊!不投降你们早就亡国了!” 拥护者:“可去你的吧,我们州郡难道没有给朝廷上税?朝廷给我们的,是我们应得的,怎么就成了我们吸你们的血?没有朝廷干预,指不定我们还过得更滋润!” 葛生:“呸!我来告诉大家这些人的可恶之处,他们口口声声说朝廷对不起他们,教他们不得生存,纯属混淆视听。朝廷说了,要入仕,先参试,朝廷没让他们参试吗?说白了就是自己不上进,好吃懒做又怕坐吃山空,看不得咱们考取功名抢了他们的饭碗!” 郭岚:“对呀,是骡子是驴上考场遛一遛不就知道了。还是清楚自己无能,只能在这里叫嚣!”他气势汹汹,吼得嗓子都哑了。 薛央:“自仕法颁发以来,从官入仕都得遵循法令,所有人都一样,皇子公主也不例外,非是你们能享特权!” 人群道:“对呀,我大齐不养闲人!” 楚王修水沟,韩王训兵马,肃川长公主不争不闹只叭叭,百姓都看在眼里,自家皇室都这般,哪里容得下无功无绩又不上进的人来管理国家。 葛生继续道:“最最可恶的是吉昊这种人,自己作死就罢了,还要拉别人一起下水。” 拥护者:“你他妈的欠打!” 这里是京城,自然不是拥护者说话的地方,又立场问题原本就难以迁就,争论到此也只是各方表态,没有说服彼此的必要,而怒火已经挑到了顶点,谩骂已不足以泄愤,还能如何,抄起家伙便打了起来。 拥护者动手推了葛生。 “打人,他们动手打人了!” “报官,快报官!” 郭岚刚要还手就被葛生和薛央偷偷摁住趴下,只听有人小声道:“抱住头,别还手。” 不出半刻,巡卫赶到阻止了这场斗殴,闹事的人统统被带走。 萧郁及萧遣在一旁茶楼的厢房里吃茶,眼下已喝到了第三壶,外边的一言一语尽收耳中。 武德俯身在萧郁身旁小声道:“陛下,百姓这样大肆议论朝政是否不妥,不若在榜前张贴一张‘勿论国事’?” 萧郁:“他们的事怎么不让他们议论。刚才抓的人通知下面放了。”他爱听极了,听惯了朝堂上严谨恭敬的讨论,偶尔听一听这些朴实无华的粗口如听仙乐一般悦耳,教他心旷神怡。“嗓子骂哑了的那几人,暗里赏些钱去。” 吵得越厉害,对朝廷就越有利。 外边吵吵闹闹地唱完一出,隔壁厢房里,几个年轻的新晋官员也义愤填膺地交谈起来。 “陛下派我们去治理枳州,绝不能垮了让他们笑话。这一仗要是输了,不但景州要分出去,还显得仕法选出来的人不及他们,到时候便是我们无理了。” 萧郁的打法,是将景州周围的三个州郡治理成经济繁荣、政通人和的沃土,吸引景州的居民、人才慕名外迁,在精神意识上先压垮吉昊及其拥护者,最后才是武力解决,不过八成是用不到这一步。 “头痛头痛头痛!这次任务太艰巨了!” “此次任务意义重大,得打起精神来。陛下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怎么输得起。就算陛下输得起,咱们也输不起,负了陛下器重,负了仕法成全。” 听此,萧郁舒展的眉头皱了起来。 萧遣道:“没事,年轻气盛,挺好。” 萧郁眸色一凝,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心高气傲,而是意气风发、年富力强。萧遣的意思倒似认同几人的说法,难道朝廷上下都这般看他? 隔壁间的谈话仍在继续: “嘘!你小声点,你知道仕法是谁写的吗就这般宣誓。” “自然是德高望重的前辈写的,有何不敢宣誓。” “你长点心吧,如果编者真那么光明磊落,为何不署真名,而是‘佚名’。” “你知道是谁写的?” “我还是听我父亲说的,编者——江熙!” “什么!他能写出仕法?”音调拔高,不敢置信。这大概是每一个通过仕法入仕的人都不愿意相信的事实。 “你小声点!” “我倒觉得还非得是他才能写出这么详细全面的律法来,看他做出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都写在反面教例里,显然他知道律法的漏洞在哪。” “要这么说,江熙也不是百害无一益,他就是一条改不了吃屎的疯狗,好就好在,他知道朝廷的臭屎在哪,牵它出去溜一遭,一逮一个准。要不是江熙伏法,未必能掀出那一窝。” 几人突然沉默,一双筷子掉落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没有一种可能,威慑案,江熙是故意透题……” “是先有仕法,还是先有威慑案?” “你喝懵了?这是入仕时的考题,当然是先有威慑案,触怒天下读书人,陛下才下定决心修法。这有什么可疑惑。” “我是说,万一先有修法的念头呢……” 第102章 说话时戛然而止,房间里再没了声响。 将近年关,天时不时下起雪来,这会子雪格外猛,呼呼地打着窗户,几片雪花不知从哪里飘进屋来,落在案上。 萧遣拢了拢衣领,道:“陛下该回宫了,切勿着凉,臣也回去了。” 萧郁:“好。” 萧遣上了舆轿回府,见路边有卖玩偶,便带了一些回去。 萧郁独自静坐许久,直到傍晚时方起身回宫。这雪下得热热闹闹的,却比从前清冷了许多。 今日江熙没有在闲人居呆着,而是抱着欢欢跟肖旦到沁心园里赏雪。欢欢未足七月大,第一次见银装素裹的世界,兴奋得不停在江熙怀里蹬腿。 肖旦堆好了一个少年大小的雪人,邀江熙去看。 江熙今天穿一身花青色,欢欢裹着红色小袄,头戴兔头帽,从江熙的披风里探出脑袋和手来扑打雪人,肖旦则是披了一件粉色的袄子,三人欢声笑语,在白花花的雪地里格外显眼。 江熙笑着道:“欢欢调皮,把雪人的鼻子都打歪了,给姐姐赔一个亲亲,不然姐姐要生气了。” “呀呀!”欢欢自顾自地玩着,伶俐的小肉手抓住一把雪就往嘴里喂,被江熙及时拦下。 “好闺女,这个不可以吃!吃了闹肚子,到时候可别……哎哎哎!” 一句话没说完,欢欢另一只手又抓起一把雪来。 看江熙手忙脚乱,肖旦在一旁咯咯发笑。 “你们仨在外边玩多久了,也不防冷。”肖禄推着萧遣进园子,萧遣见状都快从轮椅上跳起来。 江熙带着欢欢来向萧遣行礼,用跟小孩说话的语气道:“楚王回来了,回楚王的话,咱们裹得严实着呢,刚出来玩了两刻钟,多谢楚王关心。楚王今天在外边忙得怎么样,开心吗?” 欢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萧遣衣裳上好看的纽扣:“喔喔!” 江熙:“欢欢很想殿下呢。” 萧遣一时没了脾气,道:“今日无事。给欢欢买了一些玩偶。” 小厮将一个大包裹递给肖旦,肖旦打开,挑了自己最喜欢的老虎布偶递给欢欢,欢欢抓住就痴迷地把玩起来。 江熙:“谢谢楚王,咱欢欢有小伙伴了。” 欢欢:“喔!” “进屋去,天暖了再出来玩不迟。”萧遣带他们进了旁边的阁楼。 阁内升起暖炉,一下子暖和起来。 江熙把欢欢放在榻上,让肖旦带着玩,自己则扶萧遣到椅子上坐下,开始今日的腿部推拿。 推拿是他现学的,他揉着揉着,心神又被勾了去,完全没注意到萧遣正凝着他。 萧遣:“今日许四州自理的皇榜贴了,你又被骂了。” 而系统明明显示他声望值增加了。 江熙回神,宽慰萧遣道:“这是件好事不是么,说明陛下的子民都还清醒着。哪天他们吹捧起我来,陛下才有得愁呢。” 萧遣眼睑微合:“这话……好似你做奸臣很得意?” 江熙连忙否认:“奴才不敢。奴才是受惩后才醒悟过来,并非是存心作奸犯科的。” 萧遣心平气和道:“解释就不必了,陛下与我都习惯了。肖禄。” 肖禄迎上前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遣:“过两天是除夕,你去库房打点些春礼送到江澈家中,顺便接他与两个孩子来府上过年。” 肖禄愣了愣,道:“是。” “谢殿下!”江熙喜上眉梢,起身便抱住了萧遣,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冒失,尴尬地退了两步。 岁旦萧遣要进宫赴宴,不得在府里。江熙请道:“殿下可代我向太后、娘娘问声好?” 萧遣:“好。” 江熙:“娘娘还有三月就要临盆,请娘娘多放心思在自己身上,我在府上过得很好,请娘娘不要挂怀。” 萧遣:“好。” 他百依百顺的跌份模样看得肖禄迷糊。 江熙:“谢谢!” 肖旦背过身去,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捂住嘴不让自己笑出声。 “哇!咔咔……”欢欢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欢喜得手舞足蹈。 萧遣早瞄到鬼鬼祟祟的肖旦,这丫头跟江熙待久了,性格都像江熙起来,特别是笑起来时的眉眼和姿态。 众人散后,肖禄跟上江熙,私语道:“怪异怪异,小楚王这般纵你,可是你使了什么花招?” 江熙心情大好,步子也轻快了些,道:“我一来没惹楚王,二来楚王只是性格不定又不是不讲道理,何故为难我。” 没惹吗? 肖禄心想自己要是萧遣,早把江熙这个苟合小娘的淫贼宰了,岂容他逍遥自在。肖禄摇头叹道:“殿下真是博爱。” 第058章 除夕家宴 瑞雪兆丰年,除夕当日大雪停歇,京城白皑皑一片,一大早便听到满街的扫雪声。 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午时,肖禄依照萧遣的吩咐,把江澈和两个孩子接了过来。 进了二门方落轿,两小孩穿着崭新的红色冬衣,靴上系着铃铛,粉扑扑的脸蛋裹在帽子里,灵动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眼前陌生的大叔,在认真观察并思考。这种对陌生事物天然的探索本能完全继承了他们的母亲。 双子站在一起时,江熙才发现女孩江肴比男孩江朦高出了一个头。 江澈引双子道:“这位是大伯。” 第103章 “大伯好。”双子有模有样地拜了个礼,也不害生,声音清脆,像百灵鸟一样好听。 “真乖!让大伯抱一抱,大伯带你们到园子里面玩。”江熙欢喜地抱起双子,一边手一个,然后对江澈道,“怎么样,我说楚王待我不薄吧。” 江澈与他并肩走着,面无表情道:“谁又关心你了。” 两人身后,江澈带来的大小包裹让五名小厮提了个满满当当,一半是江熙爱吃爱用的东西。 江熙扬眉道:“关心如何不关心又如何,只是说给你听。” 到了园子,双子就跟肖旦、几个年轻的丫鬟小厮玩成一片,也不知一向沉闷的江澈如何养出如此外向的孩子。 江熙与江澈在一旁闲坐,江熙向江澈炫耀怀里的欢欢:“看,我的闺女,漂亮吧!” 江澈看了一眼,惜字如金道:“可。”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江熙,“老四的来信。” 洋洋洒洒十页纸,问候兄长,报了平安,简述心愿,然后大篇幅是叮嘱江熙安分守己,接受改造,不要闯祸。 唠唠叨叨像极了一个母亲的口吻,果不其然,最后一页是一家三口的掌印,父亲的掌印宽大厚实,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刀疤,母亲的掌印纤长,有了风霜的痕迹,小孩的掌印圆润短小,应有两三岁了。 如今他们四兄妹个个为人父母,双亲在天有灵,也宽心了吧。 江熙再没把持住,欣慰地笑着,眼泪直淌下来。 江澈见江熙在王府这般自在,神色凝重道:“殿下待你过了。”他一面感激萧遣对江家的庇护,一面担忧萧遣的声誉。“如今外边流言四起,明白人知道你与楚王深情厚意,不明白的都说你俩狼狈为奸。” 萧遣对江熙无理由的偏袒,被吉昊在朝堂上那么一闹,已人尽皆知。 江熙自叹是个扫把星,他还没出手,萧遣便要“晚节不保”了,萧郁的目标渐渐达成。 他无可奈何道:“这里面的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大好日子,还是别谈这些了。” 江澈:“好。但有一事必要告之你,我们家十年来多得楚王照拂,俩孩子才能安然长大。” 江熙垂眸:“这些年家里因我而起的麻烦事是楚王出面平息了?” 江澈:“楚王并无出面。头一年有不少人到家里闹事,后来朝廷在附近建了一座府衙,便再无人敢来生事。对门邻居邹隐是大内侍卫,已卸职,对俩孩子爱护有佳,常为我们打抱不平。稍想一下便知是谁的主意。”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目的是想表达:“楚王是个忙人,我们亏欠楚王太多,需省些事,勿再添麻烦。今日理应我不当来,只是这番话不得不与你说。” “明白了,让楚王费心了。”江熙再次想起自己在黑市对萧遣的嘲讽,恨不得飞回当时割掉自己的舌头,真是嘴欠。 江澈终于问道:“你这十年如何?” 江熙自是胡编一通,道自己游历诸国,求仙问道。 晚上,在闲人居布了膳席。虽然王府屋宇林立,但家宴本无需空旷的厅堂,正好容下家人才显得温馨。 小院门口挂有两只喜庆的灯笼,一进门就能看到紧锁的窗户上映着其乐融融的影子。 萧遣进屋时,众人刚刚吃好,起身行礼。江熙迎上前去为萧遣卸了披风。 宫中的岁宴歌舞伴饮,娱乐众多,是通宵达旦,不醉不归。如今萧遣又常年在外,一家人难得团聚,太后岂会轻易放他回府。 江熙好奇道:“殿下怎的回来了?” “疲了。”萧遣自然而然入了席,“你们只管玩你们的。” 肖禄唤人来,要把吃过的桌面收拾了,重新布席。萧遣道:“不必,添副碗筷。” 萧遣原在宫中吃过了,但回到家中总觉得还要吃上两口才算事儿,然后向奶娘要了欢欢抱在怀里逗着玩,与他们说起江涵赏赐江朦、江肴好些玩意儿,他一并带了回来。 江澈:“多谢娘娘,多谢楚王。” 江熙牵双子到萧遣跟前,原想告诉双子,他们的名字是萧遣起的,想让孩子与萧遣亲近亲近,却又作罢。 他欲言又止,萧遣看在眼中,未说什么,与双子道:“娘娘还赐了你们十车竹梨花,想看吗?” “想看!”双子蹦跳起来。 萧遣:“那一起去看。” “好哦!”双子一左一右扶住萧遣的轮椅,兴冲冲地往外推。 不知是轮椅太过滑溜,还是双子的劲大,小屋也没有门坎,径直就把萧遣推到了院中。 “哎?!”众人吃惊,连忙叫止他们,“小心!” 双子一个急刹,萧遣抱着欢欢就弹了出去,跪在了雪里,莫名滑稽。 肖禄脸都白了,立马跑过去扶起萧遣,肖旦抱过欢欢。江熙不禁笑了一声,止住,一边道歉一边给萧遣清理身上的雪。 肖禄批评道:“小儿顽皮!” 萧遣:“无事,别吓着他们。” 江澈瞪了双子一眼,双子嘟起小嘴,畏惧地缩了缩。 江熙:“你俩把楚王摔了,还不过来给楚王揉一揉膝盖,赔个不是。” 他本计划在萧遣极度渴望恢复双腿的时候,来一个雪中送炭,让萧遣爽度飙到最高。可中午江澈与他的一番对话,让他心中生愧,不该这样,想趁此做个契机让萧遣好起来,并为双子在萧遣心里赢些好感。 第104章 双子垮下去的脸又笑起来,迎上前为萧遣按揉双腿,道:“楚王对不起,楚王疼吗?” 萧遣:“不疼。” 双子:“楚王是怎么弄伤的呀?” 萧遣:“不小心摔的。” 双子叽叽喳喳地问个没完,似乎忘了要看竹梨花的事。 江熙装作恍然大悟,道:“啊!我想起来了!《食草》上说,龙凤胎体内蕴藏天地之灵气,他们亲手推拿可治一切骨疾。” 拙劣的表演又开始了。 萧遣看破没说破,假作好奇道:“是吗?” 江熙心里唤道:系统系统,为萧遣修复双腿! 【叮—— 萧遣双腿修复,消耗爽度正值:600 当前爽度正值:1450】 江熙:“要不殿下站起来试试?” 众人皆不信,要不是萧遣在场,肖禄定要翻白眼狠狠嘲讽江熙一通,现下只是委婉道:“这个法子不会是你胡诌的吧。” 江熙胸有成竹道:“殿下站起来便可验证。” 看他十拿九稳的模样,众人将信将疑起来。 萧遣双手撑着轮椅支起身子,肖禄在旁边张开双臂以便随时接住他。 萧遣大腿支配着小腿,向前迈开一步,众人大气不敢呼,紧张地握紧了拳,无不期盼萧遣恢复如初。 结果萧遣双腿一折,连同着肖禄一齐栽进雪中,埋得透透的。侍仆见状,连忙将他们挖出来。 肖禄忍不住了,怒怼江熙:“我看你是存心拿殿下取乐!” 萧遣吐出一大口雪,看向江熙,虽然没说话,眼神却是在说:解释一下。 江熙忙的询问系统:为何没有修复? 【修复已经完成。】 江熙瞬间明白过来,萧遣演上了!这么大了,玩心还这么重。他只得白白道歉:“殿下恕罪,我记错了。” “哈哈哈哈哈哈!” 稚子无心,双子和肖旦大笑起来,而笑得最厉害的要属欢欢,光笑还不够,更来了个鲤鱼翻身,模仿起摔倒的样子。 上梁不正下梁歪,欢欢长大以后绝对是个天赋型戏精。 “呀呀!”欢欢倾身向萧遣,要萧遣抱。 萧遣扫掉身上的雪,接过欢欢,带双子放竹梨花去。 天上梨花斑斓,地上小孩雀跃。王府建成十多年,从未这般热闹过。 江熙今日欢悦无比,怀住双子道:“你们两个淘气包,今天开心吗?” 双子:“开心,明天还要跟楚王殿下玩。” 肖禄不爽:“唉!楚王明天还要进宫陪伴圣上和太后呢。” 萧遣对双子道:“那我明天早点回来好不好?” 双子:“好!” 肖禄:“……” 江熙:“殿下还是以家为重,别惯坏了朦朦肴肴。” 萧遣淡淡地“哦”了一声,继续跟双子玩去。 江澈默默看着这一幕,心叹今日他叮嘱兄长的那些话全白费了,兄长不懂事是一回事,楚王不懂事是大头。 第二天,萧遣早早回府,除了带来萧郁赏赐的美食,还把萧序拎了来。 自打被掳到古镜国之后,萧序还是第一次出宫门,随行了两百名侍卫。 萧遣:“朦朦肴肴,这是你们的表哥。” 双子:“表哥好。” 三个小孩跟认识似的,玩得十分要好。 江熙眼睛在萧序身上是一刻没挪开过,嘴角都快咧到耳朵边。想是到了当父母的年纪,看着小孩健健康康、活蹦乱跳的样子,心中就自然欢喜。 萧序向江熙走来,带着太子的傲气,颐指气使道:“你蹲下来。” 江熙单膝跪下,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萧序走近,不情不愿地在江熙脸颊亲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是谁。父皇说不让我叫你舅舅,母亲让我亲你一口。”他倒不是知道些什么而讨厌江熙,只是觉得自己都十四岁的小大人了,还要给人亲亲真是难为情。 第059章 清蒸鲈鱼 江熙笑着道:“殿下要听爹娘的话,平时有没有好好吃饭?” 萧序:“吃得好着呢。母亲说你淘气,再不听话的话,你会失去可爱的大外甥。” 江熙:“请殿下回去与娘娘说,我现在可老实了,放心吧。哎,陛下有没有给你安排侍读?” 萧序:“有。可我现在想要江朦当我的侍读。” 那是不可能的,只因双子原是他的孩子,百姓绝不会答应,又要说他荼毒皇室了。 江熙:“朦朦怕生,陪不了太子殿下。请殿下不要有这个想法,陛下会生气的。” 萧序:“知道了,不跟你玩了。”说罢跑向双子,道,“走,咱们去钓鱼。” 【叮—— 爽度:+50 当前爽度正值:1500】 江熙四处寻望,见萧遣在亭子里吃茶,也不知萧遣在想些什么莫名增加了爽度。 江熙走到萧遣跟前,试探道:“殿下,我能不能离府半天?” 萧遣:“我很惊讶,你会请示。”言外之意指江熙又不是没擅自溜出去过。 江熙顾左右而言他:“我想过年了市集一定很喜庆,我想去逛逛。” 萧遣:“可以,但不可离开我的视线,省得生事。” 江熙挠头尴尬地笑了两声:“哈,我想起街道上有仇人,不去了。”说完灰溜溜退下。 萧遣当即阴了脸。 第105章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负值:-440】 江熙心道:早知道就不问了。 还是先把负值抵消,不然还不知道会在什么关键时刻出幺蛾子搞他心态。 【叮—— 爽度正负值抵消:440 当前爽度正值剩余:1060 爽度负值:0】 江熙走出十来步,听到萧遣奇怪地“喂”了一声。他转身道:“殿下有什么吩咐吗?” 萧遣顿了片刻,摆摆手道:“无事。” 这整得江熙有些踟躇。“殿下,说说吧。” 萧遣想了想道:“正月初一,你换件红色的衣裳穿上。” “啊?”有这个必要吗?或许在王府有的吧。江熙应道:“是。” - “散财大人,时逢大齐新岁,举国欢庆,大宴三日,八珍玉食,彻夜畅饮,欢喜至极。又亲侄外甥来访,活泼伶俐,生龙活虎,可盼成才。另家人安康,多寿多福,一切如故,尽可放心。盼散财大人勤俭持家,切勿上当受骗。” 三日过了,大伙儿玩得尽兴,各自回家去了。江熙给鬼自逍写好书信,依旧交给白檀代为寄出。眼下他与鬼自逍已分别半年,想念得紧,少说要将萧遣的寿命延长五年,再亲眼看看江涵和江渔,方可安心与鬼自逍重聚,不知要等到几时。 - 王府门外,那个叫“葛生”的老头第七天来访,今日他打捞到两条肥美的鲈鱼,用水桶装了来,要献给楚王尝鲜。 看门的小厮依旧不耐烦地赶他走,道:“都叫你别来了,楚王哪里有空见你,多少达官显贵来了都得吃闭门羹,何况你哩。你若是有事要求,就到庙里去,你若是要答谢楚王,那就不必了,不打扰就是对楚王最好的报答。王府也不缺你这两条鱼,走吧!” 葛生死赖不走:“今日不得见楚王,明日我还来。” 小厮:“你就是再来个百八十遍也一样,没门!王府又不是馆子说来就来。” 葛生从怀里取出一吊钱来递给小厮:“楚王对我有天大的恩德,我必须当面感谢他,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死不瞑目!通融通融吧。” 小厮哪里敢接,推辞道:“今天你来感谢,明天他来感谢,要是人人都要见到楚王,那楚王成什么了,专门陪客的?万一有刺客乔装进入,楚王有几条命陪?还有,楚王府不吃这套,你也莫害我!” 葛生跪下了,哀求道:“爷,您就帮帮我,给楚王通报一下吧!若不是万千重要的事我也不敢叨扰殿下。” 小厮也向他跪下:“大爷,我求您了,别再为难我们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跪拜,你一言我一语地“缠斗”了半个时辰。 萧遣从宫中回来,恰巧看到了这一幕。他一眼便认出这个老头是前段时间皇榜前带头斥责吉昊的人。 葛生也是机灵,看到萧遣的舆轿,立马迎上去跪下,用最快的语速简明扼要地禀明来意。 如小厮所说,萧遣没有闲空一一领百姓的情,也不想开这个头,拒见。 冷安上前就要把葛生拽走。葛生死不挪步,道:“这双鱼不简单,嘴里有殿下的名字呢!” 老头着实难缠,萧遣便让肖禄把鱼提过来与他看一眼。只见鱼嘴里吐出一枚玉坠,雕刻的是一只羊,羊的胸口上刻了个“遣”字。 这枚玉坠是萧遣当年送个江熙的生辰礼物,他亲手雕刻的,江熙属羊,后来被江熙弄丢了。 葛生拿到石行问过,这块羊脂玉是极品中的极品,非皇室莫能有之,又刻了个“遣”字,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萧遣眸色一沉,道:“允他进府。” 葛生磕头叩谢,随萧遣进了王府,又进了会客厅,侍从退了出去。 萧遣道:“说吧,玉坠是哪来的。” 葛生一时热泪盈眶,再次跪下,像见到再生父母一般,双手颤抖,道:“殿下,清蒸鲈鱼!” 莫名其妙。 萧遣面无表情:“何意?”他只想知道玉坠是怎么来的,对吃什么毫无心思。 葛生打了两声响指,示意萧遣,像是在对暗号,又道:“五香脆皮鸡!” 萧遣皱起了眉。 葛生又连续打了好几声,满眼是兴奋,以为萧遣藏得深,更明了地道:“四季不长膘!” 这是闹哪样…… 萧遣揉了揉眉心,不想与他打哑谜,道:“直说。” 葛生全当萧遣会了意,又拜了两拜,道:“老奴虽不知殿下当初为何要解散‘四季不长膘’,但老奴认为不能解散呀!如今朝廷未见得天朗水清,老奴不怕死,只怕奸佞没死干净!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老奴即刻集结膘局所有暗线重新上阵,协助殿下铲奸除恶!” 忽然有意思起来。 萧遣听明白了,这个线人认错主了,顺藤摸瓜道:“你是如何识出我的。” 葛生:“那晚我到瞿府上收泔水,您在府上做客,我远远地看见了。” 而那晚去吓唬瞿杨的明明是江熙。萧遣料葛生是没看清,道:“我是到了瞿府,你是……” 这下葛生终于可以确定,他背后的主使就是楚王,有这样坚实的靠山,怪不得那些年密信上诉之事十有九成。他此刻的心情无比激昂,道:“十多年前,一个雨夜,在破庙里,我与殿下见过一面,当时您戴着箬帽,穿一件黑色锦衣,背着我,打着响指,您的身形背影我都记得,所以那晚在瞿府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106章 江熙确实有打响指的习惯。 萧遣感叹老头记性是真好,只凭一个背影,就能在十多年后再次认出江熙。 从这些片碎的信息可以得出,眼前的老头是江熙密报网中的一名线人,他两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晚江熙到瞿府,被老头瞧见,只因江熙当时穿着他的衣服,坐着他的轩车,便让老头误以为江熙是他。 这个密报组织叫做“四季不长膘”,简称“膘局”。 好个江熙,还在他面前装清纯无害小白兔。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萧遣笑了两声,引诱葛生说出更多:“膘局很重要吗。” 葛生:“当然重要!难道威慑案除掉了那帮狗官,不是大齐之幸吗!” 萧遣唤道:“冷安!” 冷安进来,道“殿下有何吩咐。” 萧遣:“押他到密室去。”他要跟这个老头好好聊聊了。 葛生慌张:“殿下?” 一只布袋忽然罩住葛生的头,又捂住了他的嘴,押到了王府的密室。 密室四面是白墙,墙上有两扇小窗,透了丁点光线进来,不至于昏暗不明。窗外是潺潺流水声和虫鸣鸟叫声,是在园林深处无人问津的地方。 室内置有一套桌椅,一张茶案,再加一张窄窄的床榻,再无其它。 茶案上已添好茶水,葛生被冷安摁在椅子上,去掉布袋后,冷安退出去合上了门。 萧遣坐在书桌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葛生:“‘清蒸鲈鱼’是我。” 原来线人的代号是菜名!好掩饰。 萧遣:“说你真实姓名。” 葛生:“葛生。” 萧遣转而严肃道:“大齐律法不得私自组建暗卫,葛生,你们好大的胆呐!” 葛生听此才反应过来自己识错了人,脑瓜一炸,完了!连忙跪下求饶道:“殿下开恩啊!我发誓……我们只是打探消息,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呐!” 萧遣:“先将‘四季不长膘’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清楚,我再酌情处置你们。若有虚假,你知道后果。” “殿下容我理一理。”葛生尽管知道闯了祸,但毕竟六十岁的人了,久历人事打磨,早已学会临危不乱,保持冷静。 他想,膘局原本就是为扫除积弊、维护正义而生,就拿威慑案来说,朝廷能够拔出奸佞也有膘局一份功劳,实属是做好事不留名;而楚王功名盖世,是为大齐鞠躬尽瘁的忠良之臣,他们原是一道,又何惧乎。 于是他定了定神,坦诚道:“老奴便将自己知道的告诉殿下,那得从老奴最后一次乡试落榜说起……” 第060章 老饕老餮 十七年前,葛生第二十次乡试不中,生无可恋,到状元湖边上准备投河自尽,结果得一蒙面男子所救。 蒙面男子告诉他,科场积弊已久,概不是读书人出人头地的地方,不如做他的暗卫,一起掀翻科场。 经蒙面男子的引导,他加入膘局,取了个代号叫“清蒸鲈鱼”,从此隐于市井,打杂为生,与寻常人家无异,只是多出一份心思留意朝臣行径,所去何地,所见何人,所谋何事,一来二去还真让他盯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那名蒙面男子代号叫做“老饕”,后来老饕见他能力出众,信息准确率高,又口风严实,做事谨慎,便让他做了线头,需要每十日到京城各个角落收集线人的密信,归总交给老饕。 这时他才知道膘局有线人一百号,代号都是菜名。 比如“一卵孵双凤”的密信藏在城西关公庙右面墙角从上至下第七块石砖下,“荷叶粉蒸鸡”的密信藏在陈家酒楼二楼的风铃里…… 口风严实,做事谨慎……老饕要是知道他今天这么轻巧地栽在萧遣手里,大概会咬崩槽牙吧。终究是错付了。 葛生:“永定二年及三年的前大半年都不见老饕老餮来收信,永定四年后就再没了音讯,膘局便散了。” 那会子自然是没机会去收信,因为永定二年,江熙在韶州当“寇”,永定三年,江熙就坐狱了,永定四年初,江熙随军出征,再无归返。这些时间点都吻合江熙的行迹。 萧遣:“老饕、老餮,有两个主使?” 葛生:“是的。老奴便是将殿下误以为是老餮。” 萧遣:“老饕是谁?” 葛生:“不知,猜不出。” 萧遣:“他的年龄、身高、体重大致多少,是哪里口音。” 葛生细细想去,道:“大概三十岁左右,比老餮矮了一个巴掌,看清来比较清瘦,听不出是哪里口音,好似用的是腹语。” 萧遣大概猜出老饕是谁了,但也不能就此下定论,道:“膘局存在有多久,老餮是膘局创立之始就在了吗?” 按照葛生的说法,膘局十七年前就有了,那时江熙十七岁,还在东宫当侍读,难道那时江熙就在干这样的事? “之前的事老奴一概不知,只见过老餮一面。”葛生忽的一拍脑袋,道,“此前老饕解散过一次膘局,我问他是什么原因呀,他说身心俱疲,无以为继。一个月后,老饕又说不解散了,就是那次,老饕将老餮介绍与我,说是刚拉入伙的金主。” 萧遣:“说具体时间。” 葛生想了想,道:“永定一年十一月。” 萧遣:“金主是什么意思?” 葛生:“当初老饕要解散膘局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没钱。当线人有风险,万一被那些贪官污吏发觉,难免要遭报复打击,一般人都不敢做,所以要支给线人不低的报酬,像我这样自愿做的毕竟占少数,一来二去就把老饕吃穷了。老餮一来,才没了薪酬之忧。” 第107章 可是,江熙当时也没钱呐,还欠着钱庄五千两。不对!江熙开始收受贿赂后就有钱了,还把他从小到大送给他的值钱东西全拿去典当了。 萧遣越听脸色越沉,敲了三下桌面。门外冷安闻声进来,俯身在萧遣身边,萧遣与他耳语后,他转身出去。 萧遣继续与葛生道:“那膘局跟威慑案有什么关系。” 提到这,葛生眼里又冒出兴奋的光,道:“威慑案清扫的那批奸佞,五成都是密信里检举过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帮奸佞私底下做了什么,也不防有被我们看到过。” 萧遣:“老饕老餮最后没有收走的信,现在哪里。” 葛生:“密信岂是留得的,我保存了三年,再没得到老饕老餮的指令,就烧了。” 萧遣:“那你把密信内容重述一遍。” 葛生沉默了,这朝廷的事知道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萧遣看出他的顾忌,承诺道:“饶你不死,且放你出去。本王言而有信。” 葛生松了口气,把知道的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 窗外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萧遣示意葛生去窗前看看。 江熙正抱着欢欢在梅花树下赏梅,冷安打着响指与欢欢逗趣。 江熙与冷安道:“你打的响指不够脆亮,我教你,这样打。” 啪、啪、啪、啪…… 从窗户看去,只能看到他们的背影。 葛生又紧张起来,揉了揉眼睛再认真看一遍,片刻后回头对萧遣道:“殿下,我看清楚了,他就是老餮!” 萧遣:“没看错?再去看两眼。” 葛生于是又去看了一会儿,确信道:“错不了,是老餮。老餮个头高腰儿细腿也长,但不单薄,应是练武之人,大概二十出头,文质彬彬,必是哪家少爷。十年过去,瘦了一些。”见那个人怀里抱着个娃娃,他又想起老餮的一个特征来,就是,“当时老餮应该初为人父,身上带有小孩的奶气。老餮是楚王的客人?” 再次吻合,那时有人在江府门口丢了一对弃婴,人人都说那是江熙在外边鬼混的种,便是江朦江肴。 萧遣合上眼睛,揉着太阳穴,疲了,道:“是江熙。” 葛生一听,当场作呕。侮辱人的方式有很多种,而对葛生最致命的侮辱,就是把他心中光芒万丈的忠贤跟败类扯上关系。老饕老餮怎么可能是江熙这等丧权辱国的渣滓! 萧遣:“你觉得不合理吗。” 葛生直摆头:“不合理,相当不合理!” 萧遣:“你知道仕法是他编写的吗?” 知道,他当然知道。葛生眼睛瞪得老大,一切忽然合理了。 “容老奴理一理。”葛生闭上眼睛,想起一些线索来。 那日他在酒楼收泔水时,便听得一些年轻官员谈论说,威慑案可能是江熙“贼喊抓贼”、献祭自己的计谋,一来酿大祸端,二来孕育新法,并为新法造势。但也只是推测,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如果说老餮是江熙的话,好像就说得过去了,但理由还是不够充分,因为如果江熙真有这么大义,那江熙应该是一个以身殉国的良臣,又怎会在后来投敌卖国? 葛生连连叹气。 萧遣看葛生想不明白,便不再强求他,毕竟他自己都想不明白,道:“在这件事上,你还知道些什么。” 葛生摇头:“没,没有了。” 萧遣将玉坠放到茶案上,道:“那说说,这枚玉坠是怎么来的。” 葛生:“前几日城南码头淹死了三个人!据说那三人下水捞蚌,被水草缠住,解开不得,溺死了。捞尸船费了好大的劲才捞起来,三人身上还挂满了水草。那里本是打渔区,官府就号召渔民把水草清一清,我去搭把手,就捞得了这枚玉坠。看上面的字知是殿下的,就带了来,一来归还殿下,二来也是以此搏一个与殿下说话的机会。” 萧遣想起一件事来,十几年前,他与江熙闹过一次非常凶的决裂,严格来说是江熙闹的。那段时间江熙十分反常,好端端地突然对他不理不睬,闭门不见。 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冷眼,一不做二不休,绝交!谁先和好谁是狗。 那段时间他最讨厌两个人,一个当然是江熙,另一个是刑部摆烂仔——玉堂,恨因:玉堂跟江熙走得太近,并且在他跟江熙决裂的时间点。他当时掐死俩人的心都有。 城南码头、溺尸、玉坠、玉堂…… 萧遣心头一撼,就是那段时间,城南码头死了一个朝廷命官——刑部侍郎闻既,他的舅舅!而案发现场的目击者正是玉堂,闻既溺死的当晚,江熙浑身湿淋淋地跑回江府,路上正正撞上了他,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尽管那晚下着倾盆大雨,但江熙似乎湿过了头。 如今玉坠又是在那个地方打捞起来…… 萧遣深吸一口气,背脊发凉。 葛生看萧遣脸色不对,又不作声,道:“殿下?殿下。” 萧遣回了神,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有……”葛生现在特别忐忑,他今天来的目的有两:一是会面老餮,提议重启膘局;二是煽风点火,教江熙速死。 这下告诉他,江熙就是老餮,他犹豫了。可那件事事关皇家颜面,不得不提。 他内心挣扎了一会,心想还是捞一把江熙,也不能说是捞,而是为江熙陈述一些有利的事实,再在那件破事上为江熙委婉说辞,转移一下火力。他道:“郡公李问不是江熙打的,是郭岚打的。我当时在巷子拐角处卸车。” 第108章 萧遣:“大理寺审判江熙的时候你为何不站出来。” 葛生那会子巴不得江熙赶紧死,道:“老奴哪敢说,人人都恨江熙,为江熙说话是极有罪的。呃……王铁头也不是江熙杀的,我跟了江熙一晚上,他跟老相好住在巷子里,女人倒是外出买些东西回去,他就没出过门。” 萧遣:“知道了。”知道事实不重要,江熙是元凶巨恶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真相。 铺垫完成,葛生怯怯道:“还有一件大事。” 萧遣:“说。” 第061章 低俗小说(1) 葛生:“还请殿下稳住情绪。” 萧遣:“说。” “最近京城比较隐晦的地方,有本书特别走俏,大家心照不宣,不教官府知道。”葛生说罢,从怀里取出那本书,颤抖地递给萧遣,“这是我求见殿下要说的第二件重要的事。老奴不便多说,殿下看了就知道了。许多百姓私底下都看过,这样不好,不好……” 声音越微小,事情越大条。 萧遣狐疑地接过两指厚的书,只见书名写道:帝宫云雨;作者:兰陵笑笑死。 翻开书, 第一页介绍主人公:淫i贼江熙、妃嫔闫蔻、先帝萧威。 时间:鼎和十七年。 第二页目录: 一、御花园妖妃戏状元 二、隔墙抚琴互诉靡音 三、情切切潜藏入深宫 四、欲急急忙中偷欢愉 五、行宫御苑只恨夜短 六、帝王出巡白日烂狂 七、入勤政殿如入勾栏 八、缠绵病榻帝王驾崩 …… 第三页,进入正文…… 萧遣“砰”地一声将书狠狠盖住。 通篇是江熙与闫蔻颠鸾倒凤的露骨内容,讲述江熙与嫔妃从相识到暧昧、到偷i奸、到气死先帝的全过程,找不着一寸“干净”的地方,末尾写着“未完待续”。 逻辑严谨,有理有据,妙笔生花,拍案叫绝。撇开此书的恶劣性质不谈,论文笔,至少是大学士功底,论细节,具体到知道江熙私i处有一颗胭脂痣。 先帝威严荡然无存,江熙任人意i淫取乐。只见萧遣额角青筋冒起,葛生低头不敢言语。 萧遣:“还有吗?” 葛生:“没有了。” 萧遣:“你继续盯着,查清此书印刷源头、作者身份,以及都是什么人在谈论这本书。今日之事要守口如瓶,回去吧。” 葛生:“是。” 冷安进来将葛生再次蒙住,带了出去。 密室一阵闷响,不知里面砸坏了什么东西。 眼下已是午夜。冷安送走葛生回来后与萧遣道:“江熙溜出去了。” 这个消息此刻无异于是火上添油。萧遣冷厉道:“谁带欢欢。” 冷安:“肖旦和奶娘。” 萧遣随即去往闲人居,半路肖禄迎上来。 府中下人犯事一般犯不着上报萧遣,但肖旦实在是太过娇蛮,屡教不改,肖禄不得不报了。 他道:“殿下,恕奴才直言,肖旦如今是个大姑娘了,成日跟肖俏处在一块实在不像话。我训过她几回,她答应得好好的,可回头又往闲人居跑,不分昼夜。这年轻男女血气方刚的,万一发生什么事可怎么好?” 萧遣推开院门,进了房,见欢欢安稳地睡在小床上,大床上被子盖着一个人。萧遣掀开被子,便见肖旦。 “呃呃”肖旦连忙坐起来,解释并认错,却没有跪下求饶,不是害怕责罚、诚恳悔过的态度。 萧遣唤了人来看护欢欢,然后将肖旦带往别处批评。 肖旦先天不足,身子骨极差,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场,她父亲是王府前任总管,在一次外派中意外身亡,母亲是府上厨娘,病死,王府上下见她可怜,对她多有担待,只让她做一些轻巧的活。看把她闲的。 萧遣:“肖旦肖旦,我念你父母用心服侍我一场,很多事我都由着你,结果惯得你如此胡来!你一个女孩家,三更半夜躺在一个男人床上合适吗!” 肖旦瘪了嘴,低下头去,很是不服气的样子。 萧遣心想,她父母温和恭顺,她向来也乖巧听话,怎的江熙一来,她就变了个人似的。“肖俏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敢为他打掩护。” 肖旦:“呃呃!” 萧遣:“写下来。”他很少有这样的耐性去听别人解释,除非是江熙。 肖旦到桌前提笔写道:“肖俏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殿下要谅解他。” 这丫头不但帮江熙说话,还反过来指示他。萧遣震惊了,在京城,除了宫里那一两位,还没谁敢这样跟他说话,什么是“要”?都得说“请”,或者“求”。 萧遣:“肖旦!” 他不知自己跟一个丫头较什么劲,换作别人,他早就打发离府了。 “你信不信我撵你出去。” 萧遣哪里知道,在王府,他是老大,但是在闲人居,他就是个垫底的人物。 肖旦又写道:“殿下要撵我出去,可以,但得把肖俏一块撵了,否则他不会同意的。” 无疑,她是懂克制的。 “你反了!”萧遣今天是被气炸了,想摔东西又忍住。 肖旦贴心地递给他几本书,让他摔。 “你!”萧遣原是小瞧她了,无能地“哼”了一声,出去,从外面锁了门,呵斥道,“你好好在这里反省思过,不许出来!”是的,无能,只能凶一凶,萧遣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邪而拿她没办法。 第109章 门缝塞出一张纸条来,上面写道:“冷,送被子来。还有我想吃夜宵了!” 萧遣踹了门一脚:“你当自己是公主千金?冷死算了。”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一刻钟后,肖禄心不甘情不愿地送来了被子和热乎乎的点心,心想:楚王也被这小妮子迷糊了? 肖旦吃饱喝足,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此刻江熙正在郊外寻一位故友,正是萧遣曾经见一次恨一次的摆烂仔——玉堂。 一个时辰前,他托肖旦帮忙照顾欢欢一个晚上,携走了佛堂里的香烛,又捎上宫中赐来的点心,翻墙出了府。 尚在年节,合家团聚,郭沾尚有妻儿祭奠,而玉堂荒野孤坟,无人问津。这风雪千山,他不该孤零一人。 寅时,天上银月地上雪国,天地间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呈透澈的乳蓝色。百草凋敝,十里雾凇,一丛一丛的雪堆湮没阡陌,平的是田,凸的是岭,寂静而空灵。 旧时的坟难寻,只记得在一座半山腰上,山呈耳朵状,山下有小溪,通往坟头的小径种着梅花。 江熙找了一个时辰,在几十株梅花的牵引下找到了玉堂的坟,推开厚厚的雪层,竟是一座规整的石墓,碑上刻着:无名氏。 字上是新刷的红漆,说明不久前有人来过! 负罪之身不可立碑、不敢示名,当初江熙埋葬玉堂时只有一卷草席、一个土包,连哭都不敢出声。 可见玉堂在京中有故友、有知音,只要还有一人铭记,便不枉他此生。 江熙哽咽着,从随身空间取出铁铲,铲出一片空地,点燃香烛,布下酒食。天寒地冻,江熙又拾了枯枝在十尺外生了火,然后窝在碑前,吃酒取暖,开始絮絮叨叨。 “士均,一别十一年,我来看你了,你看今日的大齐如何……我俩不愧是难兄难弟,你被雪封,我被沙埋,不过我活过来了,你呢?给你立碑的人是谁?” 江熙将酒倾倒了一杯,不由得苦从心来,未遇玉堂时,他从未想过自己能混得这么落魄,醉意上头,便将心里的一些气话吐了出来。 “我十九岁登科前途无量,我江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和气致祥,你当初挑谁不好,偏挑中了我,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就会是太子太傅,家有贤妻,幼子顽皮,父亲康健,一家团圆……我们本井水不犯河水,你惹我做什么!你既坑了我上道,又半路走掉,始乱终弃是你!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似你这般无语的人,亏得是我还来给你烧些钱纸,不然你准饿死在下面。玉堂,不论是人是鬼,来看看我……” 他鼻子通红,头晕沉沉的,缩紧了身子又叼了几句,就昏睡过去。 身下垫着棉袄子,身上不知何时添上一件白色的狐皮大氅,嵌在皑皑的雪地中,因他的模样标致,肤色白皙,活像一只熟睡的雪妖。 这一觉虽在郊外,却莫名安然。 两个时辰后,天亮了。 江熙睁开眼睛醒来,发现头上立着一只遮风帽,薄绢遮在他的脸上,为他挡住了稀碎飘零的雪花,身上的氅子像太阳晒过的棉被一样暖和,但并非他带过来的! 他忙的起身,见身旁坐着一个人,背部挺直,穿一件新芽色冬衣,是玉堂喜欢且经常穿着的颜色。 “士均!” 江熙来不及思考合理与否,大喜大悲的情绪蓦地涌起,从身后搂住了那家伙,毫不掩藏地嗷呜大哭起来。这天底下若还有人他可完全倾述之人,必是玉堂。 “你看清楚是谁再扑。”萧遣冷声道,用力掰住江熙紧紧箍在他腰上的手。 “啊?”江熙僵住,忘了松开。 确实,玉堂不习武,肩背没有这么厚实。等他回过神来看清是谁,立即弹开,粗鲁地抹掉脸上的泪痕。 “殿下……?!” 江熙生出恐惧,整个脑子都在发烫。被逮住溜出来他是不怕的,怕的是被逮住跟玉堂在一起。 萧遣是什么时候来的,他那些自言自语的话萧遣是否听到了? 越慌越不能乱,得先发制人,他道:“殿下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萧遣吸了下鼻子,道:“梦游。” 该死!他那弱不禁风的王爷着凉了。江熙忙的将狐皮大氅披在萧遣身上,道:“天太冷了,殿下快回府去吧。” 萧遣站起身,审视着江熙。 江熙自知理亏,低下头去,立马认错:“我与玉堂相识一场,我想来看看,怕殿下不答应才偷偷跑出来,殿下息怒。” 第062章 低俗小说(2) “这又是什么不能说的事。”萧遣从怀里取出一张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把脸上的泪痕擦干净,心平气和地道,“罢,以后王府你随意进出。”总之他也拦不住。 为了这点平和的情绪,萧遣已经自我调整了两个时辰。 【叮—— 爽度:-500 系统随机予以萧遣“盲眼”惩罚。】 江熙:“啊?” “啊!”萧遣眼睛突然一阵刺痛,而后眼前一片漆黑,他不断揉眼,睁开,还是看不见。 这一次江熙不假思索,立即选择修复。 【叮—— 萧遣双目修复,消耗爽度正值:600 当前爽度正值:460 爽度负值:0】 萧遣复明,心底犯疑:这一天天的,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江熙心里苦,一瞬间等同失掉了一千一百点,他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分值自由!甭打哑谜了,他直接道:“我还有哪里做得不好的,请殿下明示,我都改,但求殿下不要说‘罢’,不要因为我生气了。” 第110章 萧遣看江熙有两分“悬崖勒马”的真诚,决绝的心差点动摇,而经验提醒他,江熙下次还敢。 “我不生气。”萧遣承认江熙很会哄人,但他也是过来人。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负值:-10】 明明就是生气了! 江熙:“我感觉到殿下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萧遣说时往下山去,他知道江熙必然会跟上。 江熙看了看坡度,踩了踩雪地,追上去道:“路滑,我背殿下下山吧。” 萧遣拒绝:“不必。” 江熙不放心道:“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还是这么厚的雪,殿下哪里又走过这样危险的路,当心摔了。” 萧遣:“我没那么金娇。” “啊!”江熙正想绕到萧遣面前蹲下,哪知背后突然来了一掌将他狠狠一推。 他重重扑在萧遣背上,萧遣脚下一滑,两人双双失衡,栽倒。 “当心!” 萧遣本能地抱住江熙,双手护在他的腰和后脑上,江熙亦是如此。两人顺着斜坡滚到了山脚下,嵌进那条干涸的小溪里。 萧遣的发冠和江熙的一只鞋都被甩上了天,不知掉到哪去。 江熙被磕麻了腰,趴在萧遣身上一时动弹不得。 萧遣也推不开他,道:“磕到哪里了吗?” 江熙趴着大喘,许久后才缓过麻劲,颤颤地支起腰,四处寻望,不见有什么异常,道:“还好,没事。殿下受伤了吗?” “没有。”萧遣见江熙无事,才敢火冒三丈,道,“江熙!你要耍诈没必要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 江熙澄清:“有人推我!”但毫无说服力。四周都是白白的一片,要是有人,推他的前后必是无处藏身的,而他毫无察觉有人靠近了他们,周围也没有鬼祟的脚印。 萧遣也察觉不到第三人的存在,怀疑道:“起来。” “哦。”江熙吃力地站起来,谁料旁边水桶一般粗的树枝不堪负重,“咔”的一声折断,横劈下来,同时撒落厚厚的积雪。 萧遣忙的将江熙拉回沟里,用手护住,还好树干被溪坎撑住,只将两人压得死死,分枝抵在江熙的后脑勺上,被萧遣用手背用力地撑着,以至于江熙没有察觉自己刚才躲过了一场可能丧命的危险。两人紧紧地贴着,快喘不过气来。 这下萧遣相信江熙是无辜的了,因为这棵树确确实实是自然折断的,就当着他的面,只能算他俩今天运气太差,不宜出门。 萧遣正观察如何脱身,而江熙惊喜地发现,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受到萧遣结实有型的身材,胸膛有力地一起一伏,这是常年习武留在身上的印证。 有这样的底子,实在很难想象萧遣当初为何会被他轻而易举地打趴下,难道这就是天克? 江熙心想,自己要是也能有这样的身段,必然让它发挥出十倍的魅力!长在萧遣身上只是添加几分姿色,实属埋没了,不过没关系,萧遣的姿色值钱。 他由衷地感叹道:“殿下好身材!” 江熙的脑袋就卡在萧遣脸侧,他的每一个音节都无比清晰地钻进萧遣耳朵,包括他呼出的热气。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正值:470】 嗯?这么不经夸吗。 无意间江熙又掌握了一个上分小关窍,心道:萧遣呀萧遣,看来你还不够成熟呀。 “这样躺着殿下好舒服!殿下身上好香,是乳香吗?”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正值:480】 萧遣的服饰每日有侍女熏香,寻常无奇,这人这会子提这个,必有诡计。他警告:“你少溜须拍马屁,我不吃这套。” 江熙:“殿下真好看!”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正值:490】 萧遣:“你少说两句。” 江熙:“不,我没有溜须拍马屁,殿下就是大齐最好看的男子!我见过的人里边再挑不出比殿下更英俊的了。”前一句是实话实说,但后一句是违心说谎,最英俊的当然是鬼自逍。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正值:500】 萧遣的语气已不止是冷漠,还有嫌弃:“花言巧语。别以为说这些,我就不计较你擅自跑出来。” “是吗?”要不是系统在一旁加分,他都要信萧遣是真的讨厌吹捧了。 “赶紧钻出去。”萧遣往上用力,将树干撑起了一截。 江熙一直被护着,以为无事,还寻思多上些分再脱身。萧遣这么一说,他才尴尬地从萧遣身上爬出去,然后回头把萧遣拖出来,为萧遣整理衣裳时,发现萧遣的手背竟然受伤了。 “殿下怎么伤了!”江熙忙的给萧遣进行清洗和包扎。 江熙坐在比萧遣矮一截的地方,在萧遣俯视的角度里,江熙低头包扎的样子格外认真,下手很轻,像在做一件极细的活,神似一只正在为同伴舔舐伤口的灵狐。 需要修几世的福,才能换得江熙一世这般细致的关心?萧遣暗自叹息。 江熙将纱布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道:“好了。”起身去捡发冠,冠上一颗东珠下落不明,回来给萧遣戴好,“快回府去吧。” 萧遣:“你的鞋呢。” 江熙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道:“算了,我可以走……唉!” 第111章 他还未说完就被萧遣扛到了肩膀上,往大路走去。 江熙整一个惊恐:“殿下!摔了您的贵体不值当!奴才赔不起呀!” 萧遣:“我懒得跟你废话。” 江熙:“殿……” 萧遣打断:“回府即审,你现在最好编一下说辞。” 江熙欲哭无泪:“……是。” 轩车停在了山坳外,冷安远远望见萧遣扛着那厮走来,令一众随从转身回避。 萧遣直把江熙扔进车里,随后上了车。 萧遣自顾揉着酸乏的手臂,江熙想去给他按捺,被他瞪了回去,低头安分地坐着,抱着那只因丢了鞋确实着了冻的脚,萧遣冷冷地将汤婆子轻轻踢到他脚边。 江熙:“谢……” 萧遣:“你别说话。” 于是两人一路无言。 回到王府,下了轩车,萧遣拎着江熙的后衣领把他提回了闲人居,撩在床上,然后指着江熙鼻子道:“你把脑子睡清醒了再来受审。” 大雪天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荒郊野外喝冷风,必定冻坏脑子,必定胡言乱语,必定审不出所以然来。 江熙立马将外衣脱了,规规矩矩躺好,将被子盖得方方正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心想这样萧遣总能开心点了吧。又道:“殿下也要休息好。” 结果萧遣负气离去。 【叮—— 爽度:-10 当前爽度负值:-20】 不是吧,难道乖巧听话也有错! 第二日,江熙起了个大早,端正衣冠,摆正态度,到世文园请罪去。路上远远瞧见肖禄领着郭岚先一步进了园子,于是悄悄跟上。 萧遣早已在一片旷地上等候,仍旧坐着轮椅。郭岚跪下行完礼,敬上了母亲冬日熏好的腊肉,请萧遣品尝农家的风味。 江熙躲在假山后,只能看到他们,听不见他们的对话。 萧遣:“你母亲身体可好。” 郭岚拜谢:“承蒙殿下关照,母亲身体安康,胜过同龄人。” 萧遣:“听说你三天两头跟人打架。” 郭岚一听,解释道:“殿下误会了,我只是爱打抱不平。” “打抱不平?”萧遣那天见他在皇榜前吵架的架势,就知道这小子不会吃拳头的亏,道,“你可想过,万一哪天你因打架入狱,你母亲该怎么办。” 郭岚未成想过,一时心愧,头低低埋着。 萧遣严斥道:“就你殴打李问一事,便够你坐一年的狱,赔尽家产,你家又哪还有富余制备年货,你母亲又哪还能安康。做事如此不顾后果,迟早会闯下大祸。不,你已经闯下了,只是有人给你担了。” 郭岚来时就有不好的预感,江熙住在王府,他猜到江熙会把他供出来。他面红耳赤,磕头请求饶恕,又辩解道:“李问常当众羞辱我是走狗之子,我忍不住才打了他。” 这京城中他不知还有谁敢跟李问叫板,因有恨而无处泄,只得暗中对付,当时一股脑只想教李问吃些苦头,待他冷静下来后,方觉自己鲁莽了,万幸有江熙背锅。 母亲常劝他说:咱们是罪臣之家,要夹着尾巴做人,少生事端,方得生存。 他以为萧遣奉行一样的道理,发誓道:“我以后再不反抗了!请殿下轻罚,我……我不要坐狱。” 第063章 低俗小说(3) 哪知萧遣道:“他当众骂你的时候你就该现打回去,为何要拐到没人的巷子里报复,出了事你连目击证人都没有。再者他骂你父亲是走狗,难道你不知郭沾是为我效力吗,占着理而不知利用,只能被人当枪使。” “啊?”郭岚愣了一瞬,然后悟了,“谢殿下指点,我以后一定在众目睽睽下打他。” 萧遣脸色一黑:“本王是教你在有理有据有利的情况下还手,不是教你把他拖到人群中打。” 这孩子脑子不灵光,早听说他不爱读书,心无盘算不是件好事,萧遣现在担心他以后闹出事后抖出来是他教的,道:“你明天甭去武馆了。” 郭岚目前在一家武馆当陪练,打算以后也开一家武馆,反正入不了仕,做个宗师也不错。 郭岚道:“那我去哪?” 萧遣:“去江氏学馆念书。” 郭岚本能地抗拒道:“可他们家学馆自江熙回来后就倒闭了呀!”哪家学馆都好说,唯独不能是江家,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欺师灭祖。 萧遣:“你去就开张。” 那岂不是一对一教学!他砸过江澈的书桌,江澈应该心有余悸吧,必是相看两厌。郭岚委婉道:“殿下……草民愚笨,恐学不了。” 竖子不足与谋。萧遣一挥手,将立在一旁的灼华的长剑撂向郭岚。 郭岚稳稳接住,茫然道:“殿下这是为何?” 萧遣执起短剑,道:“试试你的武学。” 郭岚惊了:“可是殿下瘸了呀!” 萧遣:“……” 郭岚将剑横呈,还给萧遣:“我不能趁殿下负伤博胜。” 博胜?萧遣冷笑,郭岚拿什么跟他单身三十年的手速比。“来。如果你输了,就老老实实去念书。” 郭岚心道:人生又不是只有念书一条出路,折腾个啥。又不得不站起身,道:“殿下得罪了。” 郭岚发起进攻,萧遣先是让了他几回,等他渐入佳境后,萧遣才一步步反守为攻。 第一个回合,萧遣以退为进,假装不敌,骗得郭岚大意上前,而后萧遣一个侧身,伸手绕过郭岚的手腕,轻巧夺走他手里的剑。速度之快,郭岚未能反应过来。 第112章 萧遣将剑抛回给他,道:“再来。” 有了第一回的经验,第二回郭岚避免靠近,并绕到萧遣身后,有欺萧遣无法转身之嫌。而萧遣准确预判郭岚的动作,反手多次挡住他的袭击。 这孩子全神贯注在进攻,忽略了防守,在一次眼看要刺到萧遣的肩膀时,萧遣先一步将剑抵在他的喉咙上。又败。 而后十几个回合郭岚皆输,暴露出许多不足之处和错误习惯,萧遣一一点破。 “一招一式皆有学问,如果你不读书,将无法领会更高深的武学。” 郭岚跪在了地上,怀疑人生。他一向自诩是武学奇才,又得意从父亲那里遗传了一点天赋,他认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但这一刻才认识到什么是实力的鸿沟。 萧遣:“你胜在力量,输在巧,比起你父亲还差得远。” 郭岚磕了一计响头,道:“殿下教诲的是,我回去后一定好好念书,潜心习武,不再闹事。” 萧遣点头,道:“还有呢。” 郭岚想不出还有什么,摆了摆头。 这孩子果然缺少悟性。萧遣提醒他:“去给江熙道歉。” 郭岚如鲠在喉,教他跟江熙道歉,比当街羞辱他还要恶心。但萧遣的话已说得这么明白,他只得遵命。 萧遣回了殿去。肖禄一边领着郭岚来找江熙,一边道:“殿下百忙无暇,是极少有闲见外人的,真真是赏识你的父亲,对你寄予厚望,才会耐心教导你。你可别辜负了殿下的一番用心。” 他父亲——人人口诛笔伐的奸臣朋党,有什么好赏识的。他恭维地应了一声:“是。” 郭岚见到江熙,恭敬下跪磕头,道:“对不起,我不该嫁祸给你。”心道:大丈夫能屈能伸,跪一下就过去了,我才不会真心实意道歉。 原来萧遣刚才是为这件事对郭岚进行了规训,那萧遣也很关注这个孩子呀。江熙无须赘言,挺胸抬头接受了道歉,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郭岚道:“彼此彼此。” 还犟! 江熙:“那你就在这再跪半个时辰,好好反省。” 他在郭岚面前威风了一下,又恢复挨训的姿态,往萧遣的书房去,见道旁掉落了几枝枯枝,他捡了一枝粗的、打在身上没那么疼的,进了书房,一见萧遣便下跪道:“殿下万安。奴才来请罪了。” 萧遣:“起来。到偏殿坐着。” “是。” 江熙起身去偏殿,在门外就闻到了山珍海味的香气,进门向左一看,一张九尺宽的圆桌上布满了佳肴。 江熙数了一下,一共是三十道菜,却只有一张凳子,以及一张靠墙的坐榻。不知萧遣意欲何为。 萧遣随后进来,站到桌前,示意江熙坐到那唯一的凳子上。 江熙老实坐下,桌下燃着暖炉,双腿一下子暖和起来。 萧遣问:“说辞编好了吗?” 江熙:“殿下问什么,我便答什么,断不敢撒谎。” 萧遣:“如果撒谎了呢。” 江熙指天誓日:“天打五雷轰。” 萧遣:“换个实际一点的毒誓。” 江熙:“罚我这辈子没钱没势没女人!” 这毒誓对寻常人而言还有点歹毒,但对他而言,不痛不痒。再者,他去看望玉堂确实是因为情谊深重,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萧遣:“你可想好了。” 江熙连连点头。 萧遣:“那好。吃饭。” 江熙:“啊?” 在饭桌前审讯,楚王府的审讯待遇也太感人了些。 萧遣像个侍婢一样为他布菜,先是夹了一块嫩嫩的鱼肉放到江熙碗里,道:“这是前两天钓上来的鲜活鲈鱼,正是肥美的时候,一个老头送来的。清蒸鲈鱼,你尝尝看。” 莫……莫名其妙。 江熙吹了吹热气,吃下。 萧遣:“好吃吗?” 江熙赞道:“口味极佳。殿下也尝尝?” 萧遣:“我不吃。看你清瘦,特意为你贴膘。” 江熙眼前一亮,道:“殿下就是这么吃,所以长壮的吗?”那他可要多吃了。 “这不是重点。”萧遣又给他夹了一道菜,“这是五香脆皮鸡。” 江熙吃一口,道:“好脆。” 萧遣:“这是荷叶粉蒸鸡。” 江熙:“好粉!” 萧遣:“这是一卵孵双凤。” 江熙:“好孵!” 萧遣:“这是扒酿海参。” 江熙:“好扒!” …… 一并尝完了三十道菜,江熙已是半饱。而萧遣的脸色黑了下来,道:“难道除了好吃,你就没有想起什么事情吗。” 江熙懵了:“啊?这些佳肴是有心事吗?” “……”萧遣忍了,再度给江熙加上一只羊肉饺子,道,“江熙,你不诚实。” “确实很好吃呀。”江熙吃下饺子,突然被一颗石子磕到了牙,吐出来一看,竟是一颗绿色的葫芦形玉珠子,碎了。 这颗珠子料子极差,满是裂痕,是玉堂送给他的,与他一同埋在了三生壁,不知这珠子为何会在萧遣手上。他不敢问,也没法演下去,放下手中的筷子。 萧遣:“如何,想起些什么了吗?” 江熙:“殿下指的是哪件事?” 萧遣走近江熙,带着威势一并压了过来,道:“你有多少事就招多少事。”哪怕他知道十件事,也不妨江熙有百件事瞒着他。 第113章 江熙感到泰山压顶,心底权衡了一下,既然萧遣知道了四季不长膘,索性把这件事认了,表个态,道:“玉堂是有一个密探组织,我认识他后,他邀我加入的。” 萧遣:“你因什么答应加入膘局。” 江熙:“因为我跟玉堂是朋友。” 萧遣:“我们当时是朋友吗?” 江熙顿了顿,严格来说他们是主仆,不要脸来说,他们确实是朋友。“是……”又觉越界,补充道,“如是。” 萧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引荐我进膘局。” “啊?”江熙道,“因为私自组建、加入密探组织是违令的,奴才不敢告之殿下。” 萧遣:“都得了哪些密报。” 江熙:“都是一些野文,不值一提的。” 萧遣:“你是不是做了一件对不起我的事。” 严格来说是很多件。江熙沉默地点点头。 萧遣:“说来。” 江熙:“我不应该背着殿下去韶州。” 萧遣:“不是这件。” 江熙:“我不该跟玉堂走得太近。” 萧遣掏出了那枚羊脂玉坠子,道:“说这件。” 江熙看了个仔细,寒毛竖起,眼波颤颤,故作淡然道:“我不该弄丢殿下送给我的玉坠。”声音中又溢出两分急切,“殿下是在哪里拾得的?当初奴才找了三天都没找到。” 萧遣:“城南码头。” 不得了! 再也无法好好聊下去,江熙起身就往外走,出门后跑开,被冷安等一众侍卫拦下。 江熙不溜还不见得事大,这一溜,更验证了萧遣心里的猜想。 萧遣从殿内款款踏出来,道:“你是要去哪。” 江熙心虚:“我内急,上茅房。”他不知萧遣掌握了多少信息,三十六计走为上。 如果说他与萧遣之间的第一道沟壑,是他“气死先帝”,那么这遗失的玉坠就是第二道。 第064章 低俗小说(4) 萧遣:“你要逃出王府吗?” 江熙:“不是。” 萧遣:“这是你当初冷漠我的原因,如今也一样?” 江熙咽了咽喉:“不是。” 萧遣走下两层阶梯,坐下,双手撑在身后,嘴角似笑非笑,眼神似嗔非嗔,审视着江熙,平静地道:“你从未相信过我,是吗?” 江熙害怕看他的眼睛,连连摆头:“不是。” 萧遣对侍卫道:“由他去。” 侍卫让开了一条道,江熙失了魂一样跑回闲人居。萧遣凝望他的背影,呼了一口气,躺倒在地上,握紧的拳最后无力地张开,失落地闭上了眼睛。 【叮—— 爽度:-450】 江熙:“立即用正值抵消负值。” 【叮—— 爽度正负值抵消:470 当前爽度正值:30 爽度负值:0 目前萧遣寿命剩余:500天】 江熙将奶娘请了出去,然后将婴儿所用的一切物件都收进了随身空间,带上欢欢偷偷摸摸溜出了角院,翻出墙去。 他要干一票大的。 萧遣如此千方百计罩着他,如果被他背刺,一定会有很多人来落井下石吧。 江熙遮遮掩掩地回了江宅。江澈正在书房里做女红,见状忙的将针线藏了起来,出来掩门,问道:“楚王让你出府了?” 江熙:“我自己溜出来的。” 江澈拦住他道:“楚王没允你出来,你就赶紧回去。”自年节在王府待了三日,萧遣对兄长的照顾他都看在眼里,对兄长来说,这天底下恐怕再找不出比王府更安全的地方了。“家里不比王府森严,万一有人来找你算账,我是挡不住的,生了事端不打紧,别吓到孩子们。” 江熙:“我心里有数,让我躲一躲,不超过五天,为我收拾出一张床来吧。” 怀里欢欢哭了起来,小腿直踹江熙胸口。 后来接连几天欢欢都不安生,夜里趁着江熙睡着的时候,蛄蛹着小身板,脚掌对准江熙的脸后就踹,吃东西也不香了,怎么叛逆怎么来,好似抗议江熙的“离家出走”,把江熙好一阵折腾。 第一天,系统提示爽度减500,萧遣失去嗅觉; 第二天,又减500,萧遣武功尽废; 第三天,再减500,萧遣听力受损。 第四天傍晚…… 太医从萧遣寝殿出来,唉声叹气,道他们可亲可敬的王爷多病多灾,好不可怜。 萧郁带着冯初、林规、柳同三个老头一齐来到王府,对萧遣进行无情的鞭挞。 萧郁声音里带着轻蔑的笑声,怕萧遣听不清而大声说道:“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人关在园子里能看好的吗?现在人哪去了!” 萧遣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淡淡地道:“他回家了而已。” 萧郁:“回家?听说他还到瞿杨府上做客!瞿杨那张大嘴巴一叭叭,百官都知道了。” 萧遣:“陛下不是没有禁他足吗。” 萧郁错愕,眨眨眼,道:“萧遣你不要太无赖!江熙现今是大齐头号危险人物,全京城的百姓都在盯着你楚王府,一个没看住就可能闹出事端,鬼知道他是不是去集结旧党、图谋造反?你又无法保证他不会闯祸,介时朕要如何向臣民交待。你要是看不住,朕就把他押回天牢去。” 萧遣沉默了一会,道:“以后臣不在京城的日子,请陛下不要为难他。” 第114章 他没有驳斥萧郁要干预的意思。这两天他想得明白,江熙有毕生执着的事业,既然不能说开,他也不能勉强,该忙自己的事去了。 他昨日向萧郁提请去宣州视察民情,便有了今日下朝后,萧郁带上三位老臣前来问罪。 “你!”萧郁气得摔凳子。 大臣齐齐跪下,赶忙劝抚。他们仨是看明白了,哪有什么圈禁,明明是金屋藏娇,萧遣已经无可救药。 冯初:“陛下息怒,趁未出事之前把江熙逮回来,这件事就过了吧。” “这不是重点!”萧郁指着萧遣,想骂些什么又都骂过了好几次,是油盐不进,指望三人去骂。“你们看看他,还有没有救!” 林规原本就膈应江熙,自然是帮着萧郁说话,道:“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此前说江熙身上牵涉多桩案子,要查一年,这会子又要离京,岂不失信。” 柳同则是苦于萧遣一个端正男儿被江熙带歪,劝萧遣浪子回头,道:“不用等江熙闹出事,就有人忍不住要大做文章了,又岂是陛下为难他,倒是殿下为难陛下了。十四年过去,江熙要是知恩,就该好好珍惜殿下的眷顾,老实待在王府,哪会这般不顾殿下的处境和声誉逃出去?不察是小,无心是真。” 萧遣一副冷面无私的表情道:“我再申明一遍,至始至终我没有感情用事。” 萧郁五官皱成一团抹布:“呸!你就装吧。没有感情用事你出家当和尚?没有感情用事你长年累月不回家?没有感情用事你拿剑抹脖子?” 萧遣:“我出家当和尚是因为你无理取闹,我不回家是因为公务繁忙,我拿剑抹脖子是因为你不讲道理!” 萧郁这下起了劲,反驳道:“到底谁不讲理?你说不杀江熙,我说好,你给我一个不杀的理由。你们猜猜他怎么说?就四个字。”向众人比出不可置信的四根手指,“情有可原!杀李顾,情有可原;割地投降,情有可原;投敌卖国,情有可原!怎么,这四个字是阎王的生死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是长生不老唐僧肉,不用死?合着这世上,奸淫掳掠一旦情有可原就不用追究,杀人放火一旦情有可原就可以原谅?你每一次狡辩,我都觉得你在羞辱我!” 林规:“殿下,这确实是你理亏。” 萧遣言外有音:“陛下为君十余载,知道的比我多,看得比我明白,尝到了甜头得认。” 萧郁火冒三丈:“你猪油蒙心!” 萧遣:“你自私霸道。” 冯初塞到两人中间,苦口婆心劝:“陛下、殿下,自家兄弟有话好好说,不吵了不吵了!”随即转开话题,“江熙这人身上邪气太重,入府不到三个月,殿下又是折了腿,又是失去知觉、嗅觉,是不是中邪了?” 萧郁讽刺道:“他还要中邪?他本身就是邪!”贴到萧遣跟前,挑衅道,“我偏不去逮江熙,我还要跟你打赌,赌他不出事绝对不会自己乖乖回来。哼,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他的避难所,论感情,他对你不过是可怜的主仆情谊。一旦他不需要你了,甩掉你跟甩掉一件旧衣一样干脆,忘记他结识玉堂后是怎么对待你的吗。当他有得选择,你绝对是第一颗弃子,瞧瞧你那不值钱的样子。你要是还看不明白他的为人,我就教你再看一遍。” 这样的赌局萧遣已经输过两回,道:“你赢了,他最重视的人是陛下。” 萧郁:“你别他妈恶心我!” 柳同:“江熙此人薄情寡义,十年来逍遥法外,对自己的家人都不管不问,但凡他……” 萧遣不胜其烦:“我说了我没有感情用事你们是听不懂吗!” 林规:“就事论事殿下也没有道理。殿下对待江熙的种种举措在臣看来是严重失智。如果江熙不主动回王府,殿下会如何,介时是否不再干预江熙的一切刑狱官司。” 萧遣:“如果他主动回来,诸位会如何,介时是否不再与我声讨江熙。” 萧郁十拿九稳道:“回来?发梦吧你。他要是无事回来,朕当面给他磕一个。” 林规看萧郁如此笃定泰山,也硬气道:“如果江熙无事回来,我便不再声讨。那殿下呢。” 萧遣:“如果他不回来,全凭陛下处置。我有要事在身,不得闲管。” 萧郁:“萧遣你歹毒!” 看似萧遣愿赌服输、不再插手,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没有萧遣的应允他敢动江熙吗!这会子有大臣在旁,兄弟俩的私话不方便说,他只得默默咽下这个亏,如此,他更要在萧遣心口上剜上两刀,道:“知道我看你有多可笑?如此这般那般用尽心思,到头来他反跟白檀、玉堂这些后来者走得更近,连他们知道的你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在别人心里第一要好,呸,其实就是个垫底!” 【叮—— 爽度:-500 系统予以萧遣“失声”惩罚。】 萧郁:“你说话啊,你不是挺能驳的吗!” 萧遣张口,发不出一丝声音。经历了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他大抵摸清了规律,一旦自己对江熙产生不愉快的情绪,他就要出毛病。 萧郁:“装哑巴了?你的花招是越来越稀奇!” 萧遣手指点了点杯中的茶水,在桌面上写道:叫太医。 “真哑了?”萧郁懵然,将信将疑,“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又担心,即刻唤人去传太医,道,“你别以为整出些幺蛾子他就会关心你!他心里根本没有你没有你没有你!” 第115章 他反复强调,要把“江熙无心于你”的意念刻进萧遣病入膏肓的脑袋里。 突然—— “殿下莫恼!我肖俏回来了!”殿外老远传来江熙震耳的吼叫。 【叮—— 爽度:+50 当前爽度正值:80】 江熙回来似一巴掌抡在几人脸上。萧遣坐正身子,在桌上写下:赌约可算数。 第065章 低俗小说(5) 萧郁哼道:“绝对闯祸了,等着瞧。”说罢携几位大臣到偏殿,要看江熙自投罗网。殿外的大内侍卫也一并隐去。 江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咋咋呼呼地跑进来,放在萧遣身前的小案上,肖旦抱着欢欢跟在他身后。 肖旦此前被萧遣禁足三日,这刚放出来没两天,又跟江熙黏在一块,掩都不掩一下,简直不把萧遣的训话放在眼里。 三人头上戴着新编的花环,花朵正开得灿烂,兴高采烈的,不知要唱哪出。肖旦将自己头上多出来的一顶花环取下,戴到萧遣头上。 萧遣来不及拒绝,看得一愣一愣的。 不过萧遣戴上花环后弥足好看,早已卸掉的少年气此刻又拾回几分,加上此刻茫然的表情,引得三人咯咯地笑个不停,像经过刻意的训练似的,整齐划一。 江熙:“请殿下尝尝奴才特制的面。” 清汤、小葱、野菜、肉片、面。看不出特制在哪里,大街上也不过三文钱一碗。 萧遣在桌面上写道:犯事了。 江熙摆手道:“没犯事没犯事!只是今儿有一件大事,要等殿下吃了这碗面才能说。” 肖旦和欢欢连连点头,自然而然地坐到萧遣对面,当成自己家一样。欢欢嘟着嘴,做了个吸面的表情,似在教萧遣怎么吃。 萧遣狐疑地看了三人一眼,心想面里一定掺了看不见的辣子,或是什么极酸极苦的东西,故意作弄他。无妨,萧遣执筷吃了一口,便内疚了,内疚自己不该往不好的方向揣测他们。 面条粗细不一,却韧而有劲,汤底看似寡淡,却十分浓郁,带着野菜微微的甘苦和葱的辛香,美味程度不逊于御厨的手艺。 江熙:“好吃吧?” 萧遣点点头。 【叮—— 爽度:+20 当前爽度正值:100】 江熙得意地介绍起制作的工序来:“这汤不简单,是用了山鸡、猪肚、牛骨、海参、海贝、灵芝、人参熬了一天一夜,过滤了五遍,才得出一碗清汤;这面也不简单,用我孔武有力的双手揉了两个时辰,又一根一根地拧了一个时辰,要多劲道有多劲道;这野菜更不简单了,是我在太阳升起前到山上现摘的,一箩筐野菜只挑了最俊的几株,掐的叶心。山珍海味的精髓都在这碗里了,是我家祖传的长寿面秘方,我奶奶取的名字,叫‘天天无忧长寿面’。只要殿下吃得开心就好。” 他越是这般用心,就越显得事大发了。纵然好吃,萧遣也失去了胃口,再次在桌面写道:“有事直说,我承得住。” 偏殿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萧郁双手交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想曾经江熙为了同行猎考,求萧遣时也是这般殷勤姿态。 “不急,还有惊喜!”江熙拍了拍手,门外打好招呼的四名侍从抬着一尊大物件进来,用红缎子盖着,系着一朵大红花。 萧遣眼睛睁大,憋起一口气,背脊发凉。萧郁往前探了身子,急切想知道是什么东西。 结果江熙卖起关子道:“不如殿下猜一猜。” 萧遣捂额,萧郁吐血。 见萧遣神情不安,江熙笑容滞了滞,预设好的一套前戏再无心演下去,掀开红缎子,道:“生猛无比、独一无二、价值连城、品质绝佳、圣上都没有的特大鸡血石,送给殿下!殿下也没见过吧。” 即使在灯光下,鸡血石照样流光溢彩,似知道自己不可比拟,天下第一。 萧遣手里的筷子掉落地上。 【叮—— 爽度:+400 当前爽度正值:500】 萧遣的反应完全在江熙预料之中,一定是激动住了。当初他跟鬼自逍求鸡血石的时候,就是为了今朝派上用场。 他预想到,自己迟早要回大齐,而京城又是萧遣的地盘,来日方长,难免有求萧遣的地方,必要来一场真诚的求和,消除彼此的嫌隙,才好在京城混下去。 原是人情世故,如今又附加一个上分的功能。 江熙:“殿下喜欢吧。我在黑市特意为殿下淘的,跋山涉水运回来,为当时的鲁莽再次向殿下赔不是。不要生气啦。” 在回京的路上,路过江边时,他已把鸡血石彻彻底底洗过一遍,甚至舔了一口,亲测无毒。 欢欢起哄:“噢噢!” 桌面已经不够写字了,江熙递给萧遣纸笔。 萧遣写道:真没事? 江熙:“殿下怀疑我在外边闹事?绝对没有!我这几天一直在家里学着煮面,江澈可以作证。” 萧遣:你去瞿府了。 江熙解释:“我纯粹是去蹭饭。” 他正是看中了瞿杨的大嘴巴子,故意去白嫖一顿,瞿杨自是奔走相告,弄得朝堂皆知,萧遣一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他今天与萧遣的讨好,如果没有旁人参与,那就仅仅是寻常的讨好,爽度顶多增加一千分;而旁人参与进来,挑衅萧遣,他再来讨好,就是与萧遣荣辱同体,是雪中送炭,是为萧遣正名,爽度就会飙升。 第116章 同一件事,不同的做法有不同的收益,他不会让萧遣这两天白白伤心难过的。 一切尽在掌握。 江熙愤慨道:“是不是他们又欺负殿下了!一天天的不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只盯着别人吃喝拉撒。哪天他来府上,我必逮住他一顿好骂。” 【叮—— 爽度:+500 当前爽度正值:1000】 中! 江熙心道:快修复萧遣的嗓子。 【叮—— 萧遣声喉修复,消耗爽度正值:600】 萧遣终于能发声,急道:“那你那天为什么跑走!” 当然是知道你会伤心了。江熙:“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萧遣:“什么事?” 江熙裂开嘴笑道:“因为今天是殿下生辰呀。我怕来不及学做长寿面,撒腿就跑了。得熬一天的汤,得揉一天的面,还得上山挖一天的野菜,反正我都要出一趟府去,就想给殿下一个惊喜!” 萧遣:“你!” 江熙携肖旦向萧遣行礼:“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叮—— 爽度:+1000 当前爽度正值:1400】 萧遣东张西望地找戒尺,想打人。 江熙朝肖旦使了个眼神,肖旦会意,抱着欢欢出去了。 江熙走到萧遣身旁:“殿下找什么。” 萧遣忍不住道:“我找刀削你!”双手拧住江熙两只耳朵,避开他刺过耳洞的耳垂。“这算什么事至于那么不当人吗?提前说一下会死,我会不放你出去?我以为你在外面又闯什么大祸!” 【叮—— 爽度:+1000 当前爽度正值:2400】 “哎哎哎!”江熙吃疼,抓住萧遣的手,“殿下先放手!我有顾虑。” 萧遣放开手,道:“什么顾虑。” 江熙:“我本是要跟殿下坦白玉坠的事,我怕殿下一时气极晕过去。”没个三五千爽度垫底,他断不敢跟萧遣澄清那件事。 萧遣警惕地使了个眼神,示意隔墙有耳,不要再说。 江熙小声道:“欺负殿下的人在隔壁?”他回府时看到院落里停着几只官轿。 萧遣微微扬起下颌,点头。 江熙撸起衣袖:“我去给殿下出气!殿下就等着看好戏吧。” 他说罢一边走向偏殿,一边大声骂道:“来来来,让我看看是谁这么闲,正经事不干,三天两头在背后嚼舌根,吃饱了撑着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心道:吉祥物,给我死出来上分。 说实话,就算是丞相冯初在,他也不带怕的。 江熙一脚把偏殿的门踹开,膝盖忽的就像冰冻的树枝一样折了,跪下去,粗口也来不及收回。 “草你大……奴才参见陛下!” 踢踹、跪下、叩拜一气呵成,丝滑程度震惊在场所有人。 一个奸臣的第八素质,就是随机应变。 【叮—— 爽度:+1000 当前爽度正值:3400】 萧遣抿着嘴,嗓喉咕咕了两声,低头吃面。 江熙怂了,哪曾想萧郁会来,还用一种要将他生吞活剐的眼神凝着他。 萧郁跨出来,狠狠地推了江熙一把。 萧遣见状欲起身,又忍住,不愿在这些人面前暴露自己双腿已经康复的事实。 萧郁骂道:“王八蛋!你俩演戏是吧,朕就是戏里的一环是吗!” 那那那……你要是这样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江熙心道。 “奴才经楚王的教诲,诚心改过,这几日仅仅是出门学艺,没有演戏,没有闹事。奴才该死,只想着给楚王惊喜,不料让陛下操心了。” 萧郁气得手都在发抖:“收起你这副虚伪无辜的模样。假装多么关心楚王,实际上就是极尽阿谀奉承、献媚讨好,利用楚王的善意,仗着楚王的袒护,背地里无恶不作,教人看得恶心。江熙你卑鄙!” 在某种意义上,萧遣跟江熙确实是相配的,一个无赖歹毒,一个虚伪卑鄙。 江熙:“陛下冤枉!身为奴才,尽心尽力伺候殿下不是分内的事么。” “装什么纯白无辜幼小无害!”萧郁狠狠瞪了江熙一眼,示意江熙懂点事,承认自己出去搞事了。“信不信朕撕烂你的嘴!” 而江熙并不知他们打了赌,以为萧郁的意思是:元老大臣在侧,赶紧做臭萧遣。 于是他掷地有声道:“奴才与楚王天下第一好,所作所为皆是真心实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绝对没有利用殿下。”故意露出手上的萧遣的扳指。 第066章 低俗小说(6) 三位大臣身子一齐向后倾斜,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不是他们期望看到的一厢情愿的剧本了,双向奔赴了。 【叮—— 爽度:+1000 当前爽度正值:4400】 萧郁破声道:“你什么身份跟楚王天下第一好!你要点脸行不行!” 江熙吓了一跳,感慨萧郁入戏如此之精湛。心道:不愧是帝皇演技,真一副爱惜极萧遣名誉的模样。 萧遣:“陛下,你出尔反尔。” 萧郁再次吃了瘪,怎么看怎么像中了套,继续针对下去恐怕还要吃亏。 他朝江熙“呸”了一声,道:“你是戴罪之身,谁允许你穿得花里胡哨的!”夺走江熙头上的花环,又去夺走萧遣的花环,命人道,“来人,把鸡血石抬回宫去。”他要了。 第117章 虽输,但不能空手而归。 “陛下……”江熙阻止。 萧郁凶他:“你敢!” 大齐疆土之内,所有的东西当然是天子的。江熙也不敢跟萧郁抢,可既然萧郁把戏做到这个份上,他不接的话,会不会不太礼貌? 他跪向前抱住萧郁的腿道:“陛下,这块鸡血石是奴才在外邦时,不舍昼夜、日晒雨淋、从劳十年才攒够钱买下的,它是奴才的命,是奴才特意为楚王准备的生辰贺礼!求陛下不要……” 【叮—— 爽度:+500 当前爽度正值:4900】 萧郁咬牙切齿,推开江熙:“缺根筋的东西,别逼朕审你!”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块石头江熙买得起才怪了,绝不是正当行径得来,于公于私都得上缴。 江熙看到萧郁刀子一样的眼神,立马低下头去,心里嘀咕:我会错意了? 萧郁怒气冲冲回宫去。 “你你你……下流!”柳同气冷抖,指着江熙鼻头,甩袖离开。 另外两位大臣对江熙的反感表现得相对含蓄一些,同样无奈地回去了。 江熙被骂惯了,只当御史大人的“下流”两字是寻常脏话,如果他细细想去,必会察觉一些端倪。 江熙站起身,安慰萧遣道:“我还会找到更好的宝石送给殿下。” “这有什么要紧。”萧遣继续吃面,咽下,道,“今天不是我生辰。” 江熙笑道:“我知道呀,是明天。我就算忘记自己的生辰都不会忘记殿下的生辰。” 上分吧!拿捏。 【叮—— 爽度:+1000 当前爽度正值:5900】 江熙:消除萧遣这几日受的惩罚。 【叮—— 萧遣身体、技能修复,消耗爽度:1800 当前爽度正值:4100】 萧遣恢复嗅觉后,碗里的面更香了。 江熙到门外扫视一圈,见无人后,回到萧遣跟前,收了笑容,道:“在与殿下坦白玉坠丢失一事之前,我想殿下答应我两件事。” 作为一个受审人,他没资格谈条件,实际上,萧遣要查他也拦不住,只能招供。 而萧遣只是道:“如果坦白这件事让你很为难,便暂不提,哪天你愿意说的时候再说吧。” 江熙:“如果殿下想知道,我愿意说。我是怕殿下知道后不开心。” 萧遣吃完了面,继续收拾东西,交代道:“我已经向陛下提请去宣州视察,再过十来日启程,以后我少在京城。府里无人不敬你,你要是愿意,大可把王府当成自己的家,如果惹出了事……我再回来。” 江熙从肖禄那里打听到,萧遣从十年前起就天南海北四处游历,一走短则三四月,长则三两年,有时候跟失踪了似的,了无音讯。总之在肖禄口中,萧遣非常忙,特别忙。 他问:“殿下此去宣州,什么时候回来?” 萧遣:“不定。” 可萧遣的寿命还拽在他手上,不兴玩失踪。江熙思考片刻后道:“我不待王府。” 萧遣:“胡闹。外面不安全。” 江熙:“殿下去哪我去哪。”他想萧遣日理万机,跟着总能帮上忙。 萧遣:“我不答应。” 江熙:“殿下出行不得带上四五个侍仆么?我能干活。” 萧遣:“但你事多。” “……” 不愿意?无所谓,他会跟上去的。“好。” 萧遣默默打点行李的模样像极一个冷战期要离家出走的小娘子。 江熙道:“殿下?” 萧遣头也不抬,道:“何事。” “闻既……”江熙顿了顿,“是我杀的。” 玉坠便在那晚掉进了湖里。 萧遣定住。 江熙仔细观察萧遣,手心冒出了汗,等着萧遣掐他脖子发狂地质问为什么。 以前是他懦弱,及萧遣心智未熟,他不知如何化解这个心结而选择回避。哪怕是现在,他也紧张不安。 他心里明白,萧遣对他从未有过恶意,若在一些事情上还不能与萧遣坦诚,那真真成了萧郁嘴里的只会利用萧遣的卑鄙小人。 “一求殿下不要生气,二求殿下宽恕。” 许久,萧遣道:“可惜。” 江熙:“殿下何出此言。” 萧遣:“他欺负你时,我不知道。” 江熙不敢想萧遣会是这样的反应,道:“他没欺负我。” 萧遣:“那你为何杀他。” 江熙:“他欺负玉堂,不是好人。” 萧遣等江熙细说,江熙等萧遣发问,两人忽然一齐沉默。 萧遣:“没有了?” 江熙:“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要从他认识玉堂第一天说起,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萧遣叹了口气,想了又想,还是取出那本《帝宫云雨》递给江熙,道:“不妨事,一件事捋不清,可以捋另外的事。这是最近盛兴的书籍,你且拿回去,在欢欢睡着的时候再看。有什么问题可以再来找我。” 扑面而来不好的气息。江熙接过《帝宫云雨》,正要翻开瞄两眼。 萧遣:“别当着我的面看。” 江熙狐疑道:“哦。” 无言,江熙告退。 萧遣叫住他,问:“如果我不问你,你会主动坦白吗?就像他们没有揭发你,你是不是永远不会说于飞是你杀的。” 第118章 江熙看了看阴下来的天色,道:“有意义的时候,我会说。” 萧遣:“那今天的意义是什么。” 江熙:“意义是,如今殿下心性成熟,有权利知道我手上粘了多少人的血,再决定是否还要庇护我。这件事我不想瞒殿下了。” 萧遣:“那其他事呢。” 江熙摇头。 萧遣:“假如我要你给闻既偿命,你当如何。你可有预想过?” 江熙:“我会反击。” 萧遣:“你确定能赢?” 江熙:“我当然会赢,因为我是大毒瘤。” 比起装可怜卖惨,江熙这股稳操胜券的嚣张傲气更戳萧遣喜好。 【叮—— 爽度:+100 当前爽度正值:4200】 萧遣心里蓦地升起几分看江熙碰壁、跌跟头的兴头来,道:“大毒瘤,期待你看完《帝宫云雨》的反应。去吧。” 充其量是一本污秽小说,能有多大反应?江熙应道:“是。” 午夜时分,欢欢睡去后,江熙整个人——炸了! 天子坐明堂,他与嫔妃狂; 天子微服私访,他与嫔妃滚床; 天子垂死病中惊坐起,坐看他与嫔妃赴云雨…… 江熙气不打一处来,直将书扔在地上踩得稀巴烂,恨兰陵笑笑死是哪个王八蛋! 又将书捡起,递给佛祖看,为人三十载,才脱单身汉,此身诽谤多,此条最变态,愿祖发慈悲,指明作者来! 第二日到世文园,江熙整个人都萎了,精神恍惚,两眼无神,十指插在头发里,蹲在地上,不复昨日的自信,只道:“殿下,有人搞我!” 那兰陵笑笑死分明杀人诛心!极致描写他鱼水之欢时的媚态、妖态、狂态……篇幅占据十分之七! 这大概就是“毒瘤自有毒瘤磨”吧。 萧遣:“还嚣张吗。” 江熙直摆头:“我不嚣张了!求殿下快揪出这个狂徒!” 萧遣:“已经派人暗中调查了,还未有结果。” 派的人正是薛央和常野。两人因在于飞案中假供,被停职两年,萧遣便调过来自个用。 这案子只能低调处理,因为一旦公开调查,只会助长其声势,让这本原来只能在暗里流通的小黄文“登上台面”,闹得人尽皆知。 现在线索就是:兰陵笑笑死是个读书人;对江熙知根知底;对江熙恨之入骨;可能与江熙有过亲密接触,只是说可能。 萧遣问:“你认识著书人?” 江熙:“我实在不认识这样的变态!” 萧遣:“他怎么知道你……屁股墩有痣。” 江熙双目惊恐,都快把头皮扯下来。“我有吗?” 萧遣:“自个拿镜子照照。” 江熙揣着镜子跑回卧室去,回来后,整个人如遭五雷轰顶,浑身散发着焦香,焦虑的焦。 正如书上描述,他的私i处有一颗花钿一般、胭脂色、泪珠大小而平整的痣。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江熙欲哭无泪,虽然活了这么大,但从未探索过自己的身体,更别说这么无聊的探索。哪怕当初被萧遣划了大腿一刀,日常敷药时,他都没有仔细瞧过。 等等…… “是不是殿下写的!” 他受宫刑时,净身房里除了他就是萧遣和武德。武德虽识得几个字,但没有文采,那么知道他有痣且能成书的,就剩萧遣了。 萧遣刚喝一口茶便喷了出来,想江熙一定是急火攻心失了智,因为但凡还有一丁点清醒,都不会问出这么无理的问题。 他严肃道:“我有必要拿先帝开玩笑吗。”垂眸,气息不稳,道,“自个想想,谁知不是你曾经的哪个相好。”这话说得夹枪带棒,酸不啦叽。 江熙莫名吼道:“我没有!”就算是跟鬼自逍也没有那样过。 萧遣气势不可察地弱了几分,道:“是否你哪日喝多了,被人捡了去。你醉后是个什么情形,你也清楚。” 咦!江熙瞬间感到浑身爬满了蚂蚁,不禁抱紧了双臂。 萧遣见他此状,寒毛竖了起来,道:“真有?” 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江熙吊着一口,道:“也许……吧?” 萧遣本能地道:“你怎么样?” 江熙:“啊?我感受不到,醉了就浑然不知了。” 萧遣急了,他想问的是,江熙心里是否过得去,有没有留下阴影。“你会不会介怀。”可不管江熙回答会还是不会,失衡的都是他自己! 他突然想到什么,骤然失色,如无头的苍蝇,手足无措,东瞧西看,跑去床前拾来被褥将江熙裹上。 江熙错愕,道:“我看得开,不至于。”经历过大风大浪,失身在江熙心里排不上事。 萧遣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心绞痛似的,手抓在胸口上大口呼吸。 江熙也慌了,当即将被褥披到萧遣身上,给萧遣顺着心口,道:“殿下怎么了,是冷了吗?” 薛央与常野从外边进来,正欲回话,见江熙在一旁,欲言又止。 萧遣:“说。” 薛央回禀道:“此书在半个月前开始流通,目前抓到七家跟风印刷的坊子,原印刷坊还未找到。考虑是从城外运进来的,或者是私人的地下作坊印刷的。” 先帝死迷、邪恶奸臣、祸国妖妃、宫闱秘事、香艳色俗……每一条都精准踩在百姓的猎奇心上,一经上市,一纸难求,不少黑心商家跟风印刷,迅猛地扩散开来。现在《帝宫云雨》转手都能卖一两银子。 第119章 萧遣:“到大理寺找人协办,查查行市最近谁家大量购入纸张和水墨,以及城关进出记录。跟风的印刷坊重罚。” 薛央:“是。” 萧遣:“再查一查朝中,谁似书中的文笔。” 薛央:“是。” 两人退出去后,萧遣问江熙:“你还得罪过什么人。” 《帝宫云雨》十万字,著书至少需要一个月,在这个时间点上市,幕后人的用心不可谓不险恶。借用情i色天然具备的发散优势,深化江熙气死先帝的罪名,再度挑高舆论攻势来对抗皇帝对江熙的赦免。 这也是此案不宜公开审查的另一个原因:哪怕抓到了兰陵笑笑死,只要“肇事者”本人——江熙不判死刑,就没有道理判死一个写书人。 江熙:“实在是不知。”要说有什么深仇大恨以至于不惜侮辱先帝也要侮辱他的,江熙真想不到有谁了。 他突然有个疑问,道:“我私通嫔妃、气死先帝这件事当初是怎么传开的?”以至于现在成了这本该死话本的创作蓝本。 要知道这件事从“发生”到他命丧黄泉,四年里都没有声息。 萧遣:“你死后,民间列数你的罪状,便有了这条。” 江熙:“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太后、陛下、殿下、闫蔻和我,哪怕算上从蛛丝马迹猜到原委的武德,总共六个人,谁能说出去?” 六人都没有泄露出去的动机,对于萧氏,家丑不可外扬,对于江熙、闫蔻、武德三人,泄露出去要糟灭门之殃,断然不敢放肆。 萧遣:“当年就查了,无果。” 江熙犹豫道:“查过闫蔻了?” 萧遣:“当时闫蔻已病死三年,访过兰若寺,并非从她那里泄露。” 江熙跪下,上身紧贴地面求饶:“殿下我错了!” “江熙!”萧遣条件反射地厉声道,他意识到江熙又瞒了他一件大事,且成了这件事被泄露的原因。“你最好从实招来。” 江熙:“闫蔻没有死,她的尸体是……是我找玉堂作假的。” 萧遣紧握的拳头咔咔作响,道:“那她去哪了。” 江熙:“回固逻去了。” 萧遣:“你安排的?” 江熙:“是……她发誓不会说出去的。” 闫蔻不仅害怕连累族人,更有一个软肋捏在江熙手上,所以不敢泄露分毫,但江熙死后就不好说了。 萧遣:“你怎么确信她回到固逻。” 江熙:“我教阿澈送她回去,阿澈目睹她父女相见才离开。” 第一,江熙没有放她回去的权利,第二,“你放她回去做什么。” 江熙怕极萧遣气恼,声音越来越微:“她是没了丈夫,不是无家可归,困她在尼姑庵本不合理……” “你还知道论合理?”提到这茬萧遣就气红了脸,“她有丈夫的时候你轻薄她就合理了?” 【叮—— 爽度:-400】 江熙心里忙道:快平掉,再有减值,自动抵消。 【叮—— 爽度正负值抵消:400 当前爽度正值:3800】 江熙不敢说话。 “心思单纯,你又闯祸!”打又不能打,骂又不能骂,萧遣也不知如何是好。 自江熙和闫蔻闹出了那样的荒唐事,不用萧郁和他警告,江熙也当明白不能与闫蔻再有往来。萧遣想不通江熙怎么就在闫蔻身上花那么多心思,还为她做如此大不韪的事。“你俩余情未了?” 江熙再次抓头:“我与她没有半点情谊,我为她只是出于一个‘理’字。”豁出去了,道,“不瞒殿下,我……我是断袖。” 萧遣定住。 江熙想到自己刚才当着众人的面说他跟萧遣天下第一好的话,怕萧遣误会,连忙解释:“不是,我对殿下没有非分之想,请殿下安心。” 【叮—— 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3600】 ??? 难道萧遣厌恶断袖,被自己恶心到了? 江熙急道:“不不不,不是的殿下,我也不全是断袖。” 萧遣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 【叮—— 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3400】 啊? 江熙:“殿下想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 “我不跟你掰扯这个!”萧遣愤愤地出了殿去。 江熙赶紧起身跟上。“殿下等我!” 假若江澈在护送闫蔻回固逻的路上、及闫蔻回到部落之后都没有泄露此事,那么就只有在兰若寺修行的时候泄露出去了。 两人骑上了快马,奔往兰若寺。 兰若寺在城外二十里的兰若山上,两人到时,天刚入夜,主持玄慧师太接待了两人。 萧遣问当时闫蔻的同舍是谁。 玄慧师太回答说:“觉明(闫蔻)性子乖僻邪谬,一有不意便吵闹不休,难以相处,又身子羸弱,做不得重活,便安排到后山看塔去了。那是座旧塔,储着旧物,除了每月月初遣人送些米粮果蔬去,平时无人踏足,众人都不与她走近。一夜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觉明受到惊吓,殁于塔中,月初时才被发现,尸体已坏。当时官府来人核实,销户安葬,正是江熙。” 江熙戴着面具,师太并没认出他,他道:“可有僧尼偷偷跑去见她?” 玄慧师太摆手道:“此前查过,问过众人了,都没有。去后山一趟来回也要一个时辰,我寺寺大人少,杂务繁多,众人平时不得闲到那去。” 第120章 萧遣:“可有外面的人到塔里去,比如香客或盗贼。” 玄慧师太:“这便不好说了。塔外贴有‘闲人勿进’的告示,香客一般不会进去,贼断然是没有的,那里并无稀罕东西。”她想起了什么,道,“江熙倒是勤往后山去,还会捎些东西,大概是公务在身?” 江熙脸色一衰,整还把他抖出来了! 萧遣:“师太失陪。” 他终于忍不住,拽江熙到无人的角落,一手掐着江熙的脖子摁在墙上,气鼓鼓道:“好哇,都是你安排的。说!你找她做什么,你要是想弄走她,弄走就是了,‘勤’是什么意思!你跟她到底有多少瓜葛?这就是你口中的‘理’?你要是再藏着掖着,我……我就把《帝宫云雨》印个十万册发到大街小巷!” 萧遣已然失去理智,连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破法子都想出来了。 【叮—— 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3200】 “因为她怀孕了!” 瓜田李下,江熙也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够蒙混过去了。他掰着萧遣并不用力的手,坦诚道:“不躲到后山去,被发现了只有死路一条!” “怀有先帝龙嗣怎么就死路一条……”萧遣忽然一怔,头皮发麻,“你的?” 江熙不敢看他,眼神躲避,抿着嘴,点点头。 萧遣浑身泄力,倒退了几步,脑袋如岩浆滚烫,溢出冷汗,心中五味杂陈,冷笑了两声,道:“怀的不会是一对双生儿吧。” 江熙怯怯点头。 第067章 低俗小说(7) 那时,在天牢的密室外,他与闫蔻分别被押上来,有侍卫在旁,闫蔻不敢说什么,眼神乞求地看着他,欲藏不藏地伸出自己的手腕。 他暗探不妙,装作要报复闫蔻的模样,狂躁地扑向她,抓住了她的手腕,细细一脉,如他最不期望的那样,她怀孕了。 此之前他没想过保闫蔻,也想好了自己的脱身说辞,这样一来不得不保了。 当场是极危险的,他们被关在不同的牢房,没有机会串供,只能临阵编谎。似天要保住这对双生儿,竟让他们蒙混过去。 闫蔻演戏是个好手,一入寺便频频与僧尼争吵,被罚到后山看塔,才得以逃离众目,偷偷养胎。 他差遣山下的农妇伪装成信徒,每隔一日入寺敬香,悄悄与闫蔻送些荤食,他也偶尔上山看看。 待双子生下,哺育四个月后,令玉堂把双子带出,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在江府门口,继而让江澈暗中把闫蔻送回固逻,再让玉堂弄来一具女尸顶替闫蔻。 事实证明,农妇比他伪装得好。 他再三试探过农妇,农妇只知塔里住了个命格大凶需要暂时出家改命的千金小姐,因吃不得苦,所以家人托她偷偷送食来。因他常常叮嘱,农妇从未说出去过。 萧遣一拳打在江熙脸侧的墙壁上,吓的江熙闭紧了双眼。就说江朦江肴为何生得如此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是谁来。“死……还让我起名字!” 萧遣几乎要脱口而出:死江熙、死人渣、死叛徒…… 那时流言都说,双子是江熙在外边乱搞女人生下的,因女方担心名誉尽毁,才偷偷把孩子丢在了江府。 萧遣早已接受双子是江熙亲生的事实,可为什么是闫蔻的,为什么要二次创伤他。 他原以为那本破书是污蔑胡诌,没想它最接近事实! 看萧遣崩溃的模样,是要发疯的节奏。江熙急道:“殿下先冷静一下。” 萧遣:“冷静?”在他的视角:江熙与父亲的侍妾好上,生了龙凤胎,还让他取了名字。哪能不疯! 真他么武则天守寡——教人失去理智。 似江熙这样的脸皮厚,骂得再脏也不痛不痒,他今天必要重创江熙一番,他想起来,江熙有一个绰号,提一次江熙就要生气一次。 于是他一字一顿大声呵斥:“江——旺——夫!” 江熙愣了一下,死去的记忆开始攻击他。 - 那是年少时,少年们一齐出宫游玩,在关帝庙门前遇到一个神算子,传言是在世诸葛,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能掐会算,料事如神。 萧郁玩心大起,伸手给神算子:“老头,你看看我的手相,是什么命?” 神算子看罢,捋须笑道:“帝王之命。” 这把萧郁唬得一愣一愣的,他要是皇帝,那他哥是什么? 萧郁连忙把萧遣推上前,道:“那看看我哥是什么命?” 神算子笑道:“帝王之命。” 又是帝王命,若是真,那恐有兄弟相斗之嫌,可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嘿呀,你个糟老头子,不会对每个人都说是帝王命吧。”萧郁又把江熙推上去,道,“他是不是也是帝王命?” 神算子笑道:“旺夫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萧郁捧腹大笑起来,“老头,你要是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萧遣也乐了:“有点意思。” 只有江熙不爽的世界达成了,他道:“你看清楚一点,别瞎说,我这手相旺家旺国旺社稷,旺妻旺崽旺师门!旺哪门子的夫!” 神算子:“你命里没女人,旺不了妻。” 江熙:“老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咒我!偏他俩是好的,到我就丧偶。” 神算子:“我没说你丧偶。” 第121章 江熙:“那我何故命里没女人。” 神算子:“万般皆有因果,点到为止,该付我卦金了。” 萧郁大方地支了一枚金锭。 江熙:“三公子,给多了!” 萧郁:“千金难买我乐意。” 一起来的还有萧家的几个表兄弟,拿江熙说笑道:“江旺夫,还没听懂吗?算命老头说你是个断袖!” “我断你个头!”江熙这会子已经十八岁,到了成婚的年纪,说道,“改明儿我就娶个姑娘回家,教你们好好看看什么是旺妻命。” “你要娶妻,圣上答应了吗?我看圣上是要把公主许配给你。” 江熙:“别闹,公主才十二岁。” 萧遣:“娶什么娶,你很闲吗?闲就回东宫做功课去。” 江熙:“……” “哈哈哈哈,江旺夫!江旺夫……” - 这个带有调侃意味的绰号便是那时萧家表兄弟取的,后来叫上瘾了,没完没了,江熙听一次恼一次,最后忍无可忍与几人大吵了一架,他们才收了口。 如今想来,那算命老头——呵呵,看人真准。 萧遣:“江旺夫!江旺夫!江旺夫!江旺夫!江旺夫……” 好吵。江熙脑海里下雨一般地落下“神经病”三个字。 他是有些许生气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是夫!鬼自逍那儿戏似的的拳脚功夫,只有当妻的份。 见江熙分神,萧遣的怒火像浇了油一样一下子蹿起来,厉声道:“江旺夫你个叛徒,你不是说你是个断袖吗!” 江熙回神:“我也是近一年才断的。” 萧遣:“你!” 现在连“江旺夫”都恼不了他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叮—— 爽度:-500 当前爽度正值:2800】 如果这样就已经这般这般,那那样还不得那般那般。 江熙手足无措,道:“殿下实在过不去的话,打我吧,消消气。” “打你?”萧遣将灼华塞进江熙的手里,“你杀了我吧江熙!” 他哪敢!捧住萧遣的肩膀:“殿下别这样!” 萧遣推开他,一转身便重重撞在树干上,地面为之一颤,人晕了过去,终于冷静了下来。 人在衰的时候,连树都要欺负他。 “殿下!” 江熙手忙脚乱,立即将萧遣捎上了马,护在怀中,速速赶回府去。 这一撞不得了,把小楚王给撞走了。萧遣醒来后已是大楚王,并生了一场温疾,在寝中静养了三天才见好。肖禄、冷安与萧遣讲述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轮到江熙进去讲述。 萧遣额上缠着白色纱布,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净白,跟病美人似的。 江熙与大楚王的上一面,还是他把萧遣扔进水里那件事(白檀口供),他忐忑道:“话说我把殿下推进水池之后……” 这该死的双面人格,一件事分两回叙述事小,刺激了萧遣,再扣一遍爽度事大。大楚王性格又沉冷,胜在老成持重,处事分明,但不爱嘻嘻呵呵,不是好上分的主。 一日不见小楚,如隔三秋! 江熙陈述完毕,系统并没有分值变动,看来大楚王的情绪稳如老狗。 他不禁想,当初在黑市见到的应该是小楚吧,要是大楚,大概率会直接叫人把他捆回来,而不会那般纠缠。 雪融了,气温更寒了,萧遣鼻尖拔凉拔凉的,将被子往上提了一提,盖住了鼻翼,仍在思考,未说什么。 “江熙你个王八蛋!”殿外突然传来叱骂的女人的声音。 是那个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厉害女人——长公主萧嫒,她挺着九个月的肚子气势汹汹走来,身后跟着江澈和双子。 萧遣闻声起床,肖禄忙的上前伺候穿衣。 萧嫒大步跨进殿内,手里握着两本书,先看到了江熙,用书指着他的鼻头骂了一句“作死”,然后将书递给萧遣。 萧嫒如今当了母亲,依旧雷厉风行,火气不减当年。她简单盘发,头冠珍珠凤钗,身着紫色华服,披着厚厚的灰白色狐裘,女生男相,眉锋如剑,顾盼神飞,继承了先帝三分脾性,显现出碾压太后的威严。 不要跟萧嫒比吵架,是大齐官员入职的第一守则。 肖禄又忙的搬来一张软绵绵的椅子放在萧嫒身后,道:“殿下请坐。”而后退出去。 江澈令双子去亭子里玩耍。 江熙行礼道:“见过长公……” 啪! 江熙一语未毕,便挨了萧嫒响亮的一巴掌。萧嫒动手打人,说明该人在萧嫒眼里还有得救。 “哥,江熙这个淫贼欺人太甚!他非礼闫蔻至人怀孕不说,诞下双子不偷偷养着,还到处显摆,更让你取名字,简直狂妄至极,无法无天!现在东窗事发,先帝颜面扫地,我萧氏恐成为天底下最大的笑柄!都是他俩兄弟做的好事!” 江熙与江澈一齐跪下俯首。 公主府有一千门客,也得到了兰陵笑笑死的“真传”,萧嫒看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胎儿都躁动得蹬了她几脚。萧嫒以为萧遣未知,特来告状。 萧遣看她一手撑着腰,一手托着大肚子,扶她坐下,道:“你即将临盆,有事差人来唤我即可,何必亲自过来。先坐下。你怎知双子是闫蔻的?” 萧嫒:“书上明明白白写着的!我得到书后就拿江澈问话,原来闫蔻没有死,而是被他俩送回了固逻。我把江澈和双子一齐带过来,哥你看着审。”她不知江家兄弟是太过愚善,还是被闫蔻迷了心智,当初若是她主理此事,管江熙有没有免死金牌,闫蔻必死无疑。 第122章 萧遣这才发现萧嫒带来的是两本书,一本是他看过的《帝宫云雨》,另一本是他不知道的《兰若春深》。 居然有续书,且不比《帝宫云雨》薄。 萧遣草草地过了一遍。内容比起上一本,露骨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主要信息有四: 一是论证江熙沦为太监的真正原因;二是描述江熙如何潜入后山与出家为尼的嫔妃干柴烈火;三是直截了当指出江朦江肴就是江熙与闫蔻的孩子。 四是提出疑惑:诚邀读者一起探究,江熙命根子失而复得之原因。 是的,兰陵笑笑死知道江熙还有! 依旧列证据,讲逻辑,自证“情况属实,无造谣诽谤”。好一本不做作、死要讲道理的淫i书。 字里行间无不在挑衅皇家威严。 事情发酵至此,不仅是公主府,一些耳目众多、信息灵通的大臣都知道了,待传进萧郁耳朵不过是三两天内的事。 萧嫒连同萧遣一并指责道:“哥你也上街去听听,那些扎堆嗑瓜子的无不在谈论这本书,已经不只是暗地里偷偷看,他们(京城百姓)装都懒得装了!” 她气得有些头晕,江澈跪行上前为她把脉,再三劝道:“公主切勿动怒,这件事交给楚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到园子里散散心吧。” 萧嫒甩开江澈的手,道:“起开,我现在看到你兄弟俩就来气!”她实在束手无策,此事已是盖不住,又不能拿罪魁祸首江熙和两个无辜的稚子如何,忧虑道,“陛下迟早要知道这件事,我就问:一、两个孩子如何处置;二、江熙如何处置;三、如何遏止传言。”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不用想也知道,群臣一定会借此由头再次联手逼江熙就范,这就是兰陵笑笑死的目的。 萧遣随手将书撩在江熙跟前,看似不以为意,而书落地掀起的风却有怒意。“不要听风就是雨,孩子就是江澈所生,不是吗。” 抵死不认就是最好的解决方案。 江澈会意,道:“是我在外边寻花觅柳,生下的私生子。” 萧嫒一掌桌面,道:“掩耳盗铃!难道陛下就不会派人去固逻捉拿闫蔻?到时候一审全都水落石出,即使没有闫蔻,大理寺也有法子验证孩子血缘。对外当然可以宣称是江澈的孩子,可陛下知道真相后能容忍?总之这件事瞒不住,我只要保住两个孩子。” 萧嫒跟两孩子是什么关系,竟如此爱惜。 江熙纠结许久,豁出去道:“我有一计,可保双子!但需要楚王做一点牺牲。” 萧遣、萧嫒一同看向他。 江熙道:“就跟陛下说,双子是楚王亲生。” “放屁!”萧遣、萧嫒异口同声。 萧遣一般是不会爆粗口的,除非忍不住。江澈悄悄地挪远了一些。 到底是怎样的卧龙凤雏才想得出这损招。 这般双子是能活了,但萧遣成什么了,通奸小娘生下孩子的大孝子? 萧嫒:“难道大理寺能查出孩子非江澈亲生,就不能查出非楚王亲生?与其让楚王来当这个爹,还不如让江澈来当!” “只要楚王担下这个‘爹’,大理寺必不敢查。”江熙双手撑地,俯首解说,“请楚王想想当时的场景,先帝病榻前,殿下晕倒了,如何不能是闫蔻主动纠缠楚王,而我是为楚王背了锅。只要殿下咬定双子是自己的,陛下顾忌皇家颜面,一定不会下令彻查。楚王再劝劝陛下,双子可保。” 似乎可行。要保双子要搞定的不是兰陵笑笑死,而正是萧郁。 萧嫒:“那如何解释你频频去兰若寺探望闫蔻。” 江熙:“简单。因为我是楚王心腹,奉殿下之命前去探情,为殿下抚养孩子。” 他如此提议有自己的小算盘。 一个通奸小娘、气死老子的儿子,百姓怎能允许他继承大统? 如果萧郁任凭萧遣苟合嫔妃生子的消息泄露出去,则能坐实萧郁有杀兄的狠心,而在萧郁那里,他也做成了搞臭萧遣的任务。 介时萧遣身败名裂,萧郁就不会痛下杀机了吧。 以及他怀疑,萧郁可能就是兰陵笑笑死。虽说萧郁不至于拿先帝开玩笑,但要看收益有多大,显然扳倒萧遣就是值得冒险的大收益。 如果印证他的猜想,那萧郁真他么的是个疯批,他就有新的人生目标了——互相恶心! 这损招即是他对萧郁的一次试探,不过前提是萧遣配合。 萧遣沉默了几许,同意道:“我是孩子们的爹。”他从没把双子当外人,名字也是他起的,简直顺理成章。 江熙:“谢殿下成全。” 萧遣:“把孩子带进来让我看看。” 双子手牵着手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眼里尽是委屈与自责,躲到江澈身后怯怯地问:“爹爹,我们做错什么了吗?” 江澈安慰他俩道:“不怕,没事。” 萧遣细细观察双子,没有一丁江熙的影子。江熙也是看了又看,没有继承萧遣半分模样。 两人心里同时犯了疑。 三日后,该来的还是来了。 大理寺到楚王府将江熙押到勤政殿,将江澈和双子收押。 雪融后皇城湿漉漉一片,乌云压在殿宇,一派压抑。 勤政殿内除了萧家兄妹、三个老登、罪魁祸首江熙,便无他人。 江熙环视四周,看到那三个面若冰霜的老脸就脑瓜仁疼。他自认此生作恶多端,可从未得罪他们仨,却好似欠了他们钱一样,事事都要逮他。今儿他们在场也好,因为这是他的洗白局。 第123章 萧郁看向坐在轮椅上的、额头缠着纱布的大楚王,白了一眼:“真他娘稀奇。”自从江熙回来后,他就没见萧遣好过。 那日赌约惨败,萧郁承诺一年之内不再声讨江熙,可谁教发生这等事,他想不声讨也难。 昨日更发生了一件令他哭笑不得的事,没想到在大齐人嫌狗弃的毒瘤,在古镜竟是香饽饽。古镜使臣带来圣君手谕,红底黑字洋洋洒洒八百字,总结起来为:我要娶江熙为后,请大齐皇帝允之。 猖狂! 古镜现任圣君是个断袖人尽皆知,但跟江熙有一腿,是萧郁从未想过的角度。再者,讨江熙过去充当男宠也罢,封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萧郁看一眼跪在堂中的人,相貌平平,瘦如细猴,哪里有手谕上写的什么“貌若天仙”、“举世无双”、“温文尔雅”?古镜圣君该不会跟他哥一样眼瞎吧,还是被江熙下了降头? “恭喜你呀,天选之子。”萧郁讽刺道,把圣君的手谕扔到江熙面前,“往后朕该尊称你一声‘圣后’了,你再不用如履薄冰了。说说,与圣君有什么故事。” 这份聘书来得过于及时,似特意来保江熙的。 江熙颤抖着手翻看聘书,上边每一行古镜字都有对应的齐字,工工整整,大大方方,甚至可以说是炫耀地夸赞江熙多么多么可爱,圣君爱得不要不要。 江熙眼中只有惊恐,不知为何,下意识地看向萧遣,见萧遣只是垂眸喝茶,心里更添几分焦急。 萧遣看到他的反应,眼里略过一丝喜色,不过很快就收住了。 【叮—— 爽度:+50 当前爽度正值:2850】 萧遣在开心什么? 江熙回过头道:“我与圣君素未谋面!” 萧郁展开一幅画像,看看画,又看看江熙,然后将画甩到江熙脸上,道:“你也有几分风情。” 江熙拾起画来一看,竟是鬼自逍屠黑风寨后,他赶过去,在帐里喂鬼自逍吃粥的画面。 他促膝而坐,垂着眸,纤白的手指端着陶碗,用汤匙在碗里画着圈,好让粥更快地凉下去,披着的长发散而不乱,飘飘似云的大袖衫铺了一地,温婉得如春日的风。 画手的私心都快溢出画纸,赋予了太多美好的东西,比如把他画得过于好看、过于温柔、过于传神。 这个角度当然是鬼自逍画的,一时间什么阴谋算计统统抛到九霄云外,他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江熙一笑,萧郁就恼了,道:“你笑什么,还说跟圣君没有私情!” 江熙回过神来,解释道:“这幅画不是圣君画的,是圣君的臣子画的。” 萧郁:“有区别吗?” 在旁人眼中确实没什么区别。可是在他眼中,问题大了! 鬼自逍的画为什么会落入圣君手里? 圣君怎么知道画中人是他? 他在古镜同样臭名昭著,圣君怎么可能喜欢他,难道就因为他长得像月刹罗? 是不是那个老兵将他泄露出去? 鬼自逍是不是出事了? 鬼自逍知道他的身份了吗? 他一这么想,心就揪成了一团,在这里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林规:“此聘书情深意切,不像是素未谋面之言。” 江熙:“聘书是幌子!古镜人恨不得杀我祭天,圣君他定有阴谋。” 萧郁:“所以你要知无不言。是不是你知道古镜国一些机要,他才会点名道姓要你。” 第068章 低俗小说(8) 机要?难道是鬼自逍告诉他的、圣君隐藏药方冷观百姓深陷水火一事? 鬼自逍说过要杀圣君,他动手了? 他失手了? 他被屈打成招了? …… 江熙心里发慌,不自知地滑落泪来,他指天誓日道:“我一无所知!” 萧郁:“一无所知你哭什么!” 萧遣打断道:“够了!他不知道何苦逼问他。” 萧郁恶犬一般地瞪了萧遣一眼:这也叫逼问? “你搞清楚,问他也是为他好。难道就这样送过去,让圣君将他焚烧祭天吗,你乐意吗?再者,这涉及家国大事,不该细究吗?他在朝玩弄权术、一手遮天,不说对我朝政要、百官知根知底,至少非常熟悉,送过去就等于把自家底牌晾给敌人,你保证他不会叛变、使大齐受制吗?” 鬼知道他现在多想掐住江熙的脖子,问这狗东西到底给他哥吃了什么药,把他哥整得这么邪乎! 江熙失控道:“你们不要吵了!一步一步来,先说那本破书的事。” 众人差点忘了原计划。 话说回来,萧郁刚看到那些淫i书时,气到整宿都没睡好,但想到萧遣只会更气,他反而爽到了,倒似兰陵笑笑死帮他出了一口恶气,让他赢回一局。 萧郁左脚搭在右膝上,靠着龙椅,斜着脑袋,整一副盛气凌人的姿态,道:“那就说书的事,你们编吧。”他要看看这回萧遣和江熙能编出什么花样来。 江熙揉着太阳穴冷静下来,宣泄愤懑似的掷地有声道:“陛下,奴才与闫蔻从未苟合,双子非我亲生,而是楚王所生!” 振聋发聩。三个老头当即傻了眼,脸色别提有多难看。辩说不是他的孩子也就罢了,怎么还往楚王头上扣? 萧郁炸了:“放你妈的屁!” 果然,一家人的反应一模一样。 第124章 萧郁斥责萧遣道:“你就允他这么编?”萧遣毫无底线的纵容再次激怒了他,“事关先帝尊严,你别太纵!” 而萧遣只是平静地道:“是我所生。” 萧郁晃了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嘴角抽搐着,却往上扬,道:“好,很好!继续。” 江熙一丝不紊说来:“那日,我到先帝寝宫……” 那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 萧威已是时日无多,一想到什么事就要交待下去,需要时时有可亲可信的人守候在侧。 那日萧威召见他,他立即赶往帝宫。当时黑云压城,风也喧嚣,猫也躁动,是强烈的不祥之兆。 两名侍女在外殿站着,见他来了,轻声问好,引他往内殿去,敲了敲门,道:“陛下,太子,江熙到了。” 里面未见应传,宫女又敲了两下,仍是没有回应。 他对宫女道:“你去忙吧。” 宫女退下。 他想萧遣在里面便不妨事,推门而入,掀开帷幔,绕过屏风,定睛一看,傻了! 萧威的床前,萧遣与闫蔻半着衣缕,纠缠在一块。 “呃……”萧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支起了上身,抬手指着他,气息极弱,“快……”无声地吐出一个字后便倒了下去,而后气息阻滞,发出痛苦的噎气声,接着是呕吐声。 闫蔻被萧遣压在身下,身上留有湿润的吻痕,她慌张地推开萧遣,收拾自己。 而萧遣似中了邪一样,面露欣喜之色,眼神迷离,不见停止。 疯了疯了! 他顾不上那么多,冲上去往萧遣后颈打了一掌,将萧遣打晕,并速速为萧遣正衣。 他还没来得及质问闫蔻一二,便听到外边侍卫通报——“皇后娘娘、三皇子驾到!” 内殿的门被猛地推开,闻素和萧郁急急走来。他果断扯断自己的腰带,脱掉衣襟扑向闫蔻。 接下来就是他被当场“捉奸”的一幕。 江熙讲完前因,道:“若不是事发突然,奴才岂敢打伤楚王。奴才终究是去迟了一步,结果闫蔻怀上了。请陛下明察。” 林规一个二十年老刑人,把江熙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中,竟察觉不到半分撒谎的痕迹。但他坚信:“楚王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 江熙:“是了,楚王是无辜受害的。后来奴才去兰若寺审她,她才坦言在楚王的水中下了迷药才至楚王神志不清。她妄图怀上龙裔,逃脱出家,效仿武皇封妃称后!” 当时除了皇室和四位顾命大臣,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以为萧遣是皇位继承者。闫蔻出此下策也算合情合理,而先帝寝宫是闫蔻能见到萧遣为数不多的地方,且机会难得。 萧郁虽没有刑侦人的察觉能力,但对自家兄弟洞若观火,判断江熙有没有撒谎,看萧遣的反应就知道了。 萧遣喉结蠕动了一下,手掌下的椅栏被捂出一层汗水,同时眼里蒙上一层寒霜。 当初江熙承认自己作乱,兄弟俩在气头上,没有考证江熙“酒后乱性”的说辞。萧遣怎会不知,江熙压根不会酒后乱性,他只会是酒后被乱的那个! 终是大意了。 见萧遣眼睫微颤,萧郁脸上挂着的讽笑渐渐消失,眼神如幽深的黑井,是危险的信号。 江熙连忙解释:“当时奴才跟闫蔻被押到密室外待审,奴才急急给她把了脉,发现她已怀孕,心有不忍,便擅作主张担了下来。奴才有罪!” 萧嫒钦佩江熙的编慌能力,说得是有鼻子有眼。 萧郁拿起杯子就泼了江熙一脸茶水。因为江熙的认罪,坏了多少好事!先帝明明都允了…… 他大怒道:“你怎敢欺君罔上,你有什么资格自作主张!”又将杯子砸在江熙身上。 杯子稀碎,江熙生生吃了一记闷痛,道:“奴才愚仁,奴才错了。” 萧郁眼球布上血丝,苦笑:“你以为一句简单的认错就能弥补你造成的伤害?制科状元呐,脑子进水了?被门缝夹了?你那破脑子为什么就想不到!”语气里恨铁不成钢的怨气超过了对江熙的恨。 破脑子!破脑子!破脑子! 江熙想到的是,如果不是这件事,萧江两家不会产生隔阂,就能君臣一心治理大齐,江涵必是无可争议的皇后。 但萧郁指的不仅仅是这个。 萧遣:“既然书是造谣,恳请陛下放了双子,对外称是江澈亲生,此案便了。” “朕受够了!每一次你们都打马虎眼,想要大事化了,这次朕偏不答应。”萧郁命令林规,“去把闫蔻抓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对萧遣道,“朕再不会相信你们的一面之词。” 萧遣:“陛下,若查实双子是我亲生,要如何处置?” 萧郁:“你若是双子生父自然你说了算,但你能接受自己与父亲姬妾生下来的孩子?这件事错在闫蔻,她当时就该杀,双子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这烂摊子你们自己收拾。”他的意向已经很明朗,但他不会出面做这个恶人。 萧遣:“这件事错在我们,除了双子,悉听尊便。” 萧郁每一次都被这样的话逼疯,他冷道:“‘你们’?你们是谁?他刚愎自用的时候,征求过你的意见了吗。他都没把你当自己人,你倒赶着去贴,别逼我当众骂你!” 萧遣暗暗咬牙。 第125章 萧嫒站起来道:“陛下要罚,我领。只求陛下宽恕双子。” 萧郁:“俩孩子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萧嫒:“他们是郡主的玩伴。” 萧嫒生过一个女儿,名为萧妍,如今五岁大。江澈曾在公主府做过一年教书先生,偶然之下两家小孩便认识了。后来双子常常到公主府玩耍,一来二去就有了些感情。 三位老臣摇头叹气,该骂的早之前都骂过了,会听的话也早听了,现在再多指责都是浪费口舌。如今他们多了一条行事准则就是:不跟恋爱脑一般见识,萧家有一个算一个。 萧郁:“他发癫,你也发癫!双子与皇家尊严,孰轻孰重你拎不清?!” 萧遣:“正是皇家尊严重要,双子才杀不得。现在全城的百姓都在盯着我们,双子若是没了,不管双子是何身份,兰陵笑笑死必会声张我们滥杀无辜。” 林规:“楚王说的极是,若处死双子,反而应证了谣言。” 萧郁重重锤打桌面:“既然你们做定了主意,何必来问我呢!” “啊!”萧嫒肚子突然抽了一下,随之一阵痛感涌来,比平时更加强烈,不禁叫了一声。 “你要干什么!”萧郁一怔,眼睛睁大,起身走到萧嫒跟前。 萧嫒站定,不敢动,缓了一些,刚松了口气然后又是一抽。她生过一次孩子,这种感觉她再熟悉不过,她忙的扶住萧郁,随即羊水沾湿了地砖。 萧遣朝外唤道:“武德,快传太医和稳婆。” 萧郁立马将萧嫒抱了起来,放到里殿的床上。江熙及三位老臣速速退出殿外。 痛感越来越烈,萧嫒抓住萧郁的手,要萧郁许诺:“陛下若不放过那两个孩子,恐怕我的孩子就……就生不下来了!” 萧郁这辈子受尽孩子要挟!早年放过江熙,因江涵怀了萧序;断头台时赦免江熙,其一原因是江涵正怀三胎;现在他要处置双子,他侄儿眼看就要降生…… 真是上辈子欠了他们。萧郁手忙脚乱道:“行行行,我不追究!你安心生孩子。” 萧嫒:“君无戏言,你发誓!” 萧郁:“我发誓,保江朦江肴平安无事,若违誓言,我掉光头发!” 萧嫒听此,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太医和产婆赶来,萧郁和萧遣才退到外殿等候。 萧郁这才想起江熙还跪着,走到殿门冲江熙道:“你起来,把身上的茶水擦干净,待会要是有人问你怎么弄湿的,你就说自己泼的。” 江熙云里雾里,应了一声“是”。 他正纳闷着,便听见太监传报:“太后和江才人到。” 太后和江涵径直去了里殿,得到产婆的准信后,才安心退到外殿。 这时江涵才瞥见殿外的江熙,江熙与她使了个眼色,她悄悄走出去。 萧郁、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江熙与江涵走到人少的角落,江涵仔细看着兄长,见兄长清瘦了好些,不禁哭泣起来。 江熙:“娘娘过得可好?” 江涵道位份虽低,但圣恩不减,太后爱惜,宫人无不敬重。 如此他便放心了。他与江涵不宜久处,匆匆报安后,催江涵赶紧回殿里去:“别让陛下和太后闹心。” 江涵:“我只问兄长一句话,我余生能否安心全凭它。” 江熙:“娘娘请说。” 江涵:“兄长所做一切,是否问心无愧。”她不再过问为什么,只要一个答案便足矣。 江熙眼神坚定地告诉她:“我问心无愧。” 江涵又滑落两滴豆大的眼泪,点头道:“我此生可安。” 江熙为她擦掉泪水,道:“委屈娘娘了。别哭,身子要紧。” “嗯。”江涵吸了吸鼻子,犹是不舍得走开,下次相见还不知是什么时候,甚至不知有没有再见的机会,又问,“哥哥的衣裳怎么湿了,陛下为难你了?” 原来是萧郁的预判! 江熙:“我喝茶的时候不小心弄湿了,陛下没有为难我。外边冷,进去吧。” 江涵一步三回顾,方进了殿去。 一个时辰后,伴随一名男婴的哭啼,众人都松了口气。 萧郁出了殿,领众人到别座宫殿继续理论,双子的事还没算完。 这时大理寺卿呈来一本新的书。 萧郁马马虎虎阅完,当即被一阵恶寒侵袭,捂了捂嘴,又好气又好笑,道:“楚王,朕看你也不用去宣州视察了,先把自己撇干净了再说。” 萧遣:“陛下不妨直说。” 萧郁又是背靠椅子,抖腿,仰首道:“你读过《东宫往事》吗?” 萧遣:“未曾读。” “哈哈哈哈哈!”萧郁将书抛给萧遣,准备将萧遣“一招击毙”,“看来还是朕的消息更灵通。我已经期待圣君看到这本书的表情了。” 萧遣看着书面上署名“兰陵笑笑死”五字,生理性作呕,他打开速速过了一遍,七窍生烟! 内容依旧香艳无比,惊世震俗。但主人公不再是闫蔻和江熙,而是萧遣和江熙! 描述早些年,东宫里,萧遣江熙楚天云雨。彻头彻尾将江熙刻画成狐妖转世,亦男亦女,极尽放荡,诱引皇子懒待学业,堕入淫道,侵蚀皇室,做败大齐。更波及江涵,骂江涵也是个“敲骨吸髓”的狐狸精。 证萧遣如今所作所为,皆为妖魅蛊惑!并直白指出这就是先帝罢免萧遣继承大统的原因! 第126章 萧遣一阵晕眩,令江熙出去等候。 萧郁拦下道:“他还有必要回避吗?不出两日,人尽皆知,你拦得住他知道吗。” 有前面两本书做铺垫,《东宫往事》一入市便火速传开,虽然朝廷严防,各大印刷坊不敢跟刷,但百姓口传得更厉害了。 萧遣将书递给江熙,表示自己并不是怕江熙知道,而是他要质问萧郁:“是不是你搞的鬼。” 对东宫如此熟悉,对他如此熟悉,对江熙如此熟悉,唯有萧郁。 过往萧遣对萧郁还算客气,这会子直接唤“你”。 萧郁火冒三丈,从椅子上弹起来,走到萧遣跟前,冷声道:“你再说一次。” 萧遣:“你是不是幕后主使。” 萧郁当即推了萧遣一把,骂道:“你他妈别恶心我!” 他有三个不可能:不可能侮辱先帝,不可能侮辱江涵,不可能侮辱自己。“什么下三滥的手段也配让我用?看到这些玩意儿我都想吐,呸!”啐了萧遣一脸唾沫,他这辈子讨厌死了断袖,就在刚刚更讨厌了。 江熙跪在一旁,将书草略看完,脊梁骨都发了寒,脸色红一块紫一块白一块,简直“精彩纷呈”。他试想过敌人攻击他和萧遣的各种手段,但愣是没想到还能以这个角度。 书中最新篇目是【金屋藏奸】,道萧遣在王府给江熙盖了座“铜雀台”,夜夜红烛香,日日懒起床,一颦一嗔,一吟一哦,活灵活现。更称萧遣的腿是与江熙行欢时弄折的。 ——“哪还记得国仇家恨,只恨身骨不胜,春宵短暂,无法尽意。” 最恐怖的一点——书是实时更新的!从双子被萧嫒带走,转移到楚王府,又转到宫中,才过去六天。而在书的尾页,兰陵笑笑死狂妄地写道: “他们带走了双子,双子消失了,会永远地消失吗,圣明的陛下……” 兰陵笑笑死预判了他们的行动,最后五个字更似当面挑衅萧郁。此中仇恨,绝非单独针对江熙,他在暗骂萧郁昏庸,任由妖孽祸乱纲纪;暗骂萧遣失智,纵情声色不务正业;暗骂朝廷不公,烂到骨髓…… 萧郁恍然大悟,指责萧遣:“是不是你搞的!要污蔑我!” 萧遣:“我没那么闲!” 萧郁:“武德!” 武德进来。萧郁命令道:“把江熙带去,检查他屁股墩是否有痣。” 武德吞吞吐吐道:“江熙屁股墩确实有一颗红痣。从前我与楚王给他行刑的时候……发现的。” 萧遣对萧郁道:“你别妄断!” 萧郁:“你还有脸说我?你先诬赖我的!还有,你们当初到底割没割!” 书上可是将江熙的命根子描述得俊美俏丽,栩栩如生。说明兰陵笑笑死知道江熙不是阉人。 武德眼看瞒不住,一连磕了好几个头。 萧遣:“割了。” 武德:“没割干净。” 江熙:“又长好了。” 那就是没有割。 萧郁气到头晕,扶住桌子,转头看向三个老登:“你们也解释一下!” 三个老头齐齐跪下,大呼“冤枉”。 萧郁:“那为什么会泄露出去!” 江熙一直跪在地上,听他们辩驳,脑子都快转不过来。萧郁的意思,三个老登都有嫌疑?而“泄露”二字,说明书上写的某些内容并非子虚乌有。 萧郁:“楚王留下,其他人出去,把江熙审了。” 众人退去,将殿门关了个严实。 林规将江熙带到审讯室,审问的话题与萧遣此前的问话大致相同: 早年得罪过什么人? 与什么人有过亲密接触? 放走闫蔻的真正原因…… 林规判断,以江熙的智谋,不可能以家族荣誉为代价保闫蔻的命,那不值当。江熙是奸,不是蠢。 为配合侦查,江熙把能说的一五一十告知。 他其实动过杀掉闫蔻的念头,可被闫蔻生生毙掉了。是的,他嘴仗没打赢闫蔻。 - 他第一次去兰若寺见闫蔻,乔装成柴夫,带上了稳胎药和食物。 当时闫蔻已怀孕四个月,因坐了两个月的狱,能保住胎儿已属万幸,是万万不能在寺庙里持续吃斋的,所以他安排了农妇勤往送膳,也仅仅是送到院门,需闫蔻出门来取。 后山荒凉得紧,院里杂草丛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蛛网结满阁楼,灰尘铺了厚厚一片,锅碗瓢盆堆在角落,蛇虫鼠蚁时隐时现。 唯一干净的东西,是山间涌来的清泉蓄成的一座水池。 阳光透过破漏的窗户打进来,将浮游的尘埃照得分明。 闫蔻缩在被子里,只露出鼻子和眼睛,精神恍惚,了无生志。床角堆满了她吃过后的碗筷,未曾洗过,任由发霉发臭。 她大概除了下床拿吃的,就再没有动过了。 他跨进屋子的时候,被臭气熏到作呕,还以为到了废弃的洞窑。 他本要严厉审问闫蔻,但见她此状,连脾气都不敢有。据说孕妇容易情绪不稳,他唯恐闫蔻不痛快,生出不好的心思来。 他一声不吭地在床边支起蚊帐,为闫蔻遮挡灰尘,然后将屋子细细打扫一遍,打来了水,将里里外外擦得锃光瓦亮,屋内清朗起来,终于有了家的模样。 又到院子里把杂草锄了,开垦出一片空地,在山里挖了许多花木移植到院中。 第127章 一番功夫下来,大半天就过去了。 太阳落山,农妇送来晚膳,敲了三声门示意后便下了山去。 江熙把饭菜端进屋里放到桌上,闫蔻才爬起来吃,一语不发。 他又转去柴房,为她烧一桶用于沐浴的热水,也不知她多久没洗过了,浑身上下都是油渍。 闫蔻吃完,又躺回床上。 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不好。” 闫蔻疲于理他,原本平躺的身体翻向里面,是逐客的意思。 他道:“你成日丧丧的,如何把身子养好。” 闫蔻沉默许久,才坐起来道:“将死之人还养什么。你也不用讨好我,我知道,孩子生下来就是我的死期,我在想要不要让这个可怜的孩子降世。” 第069章 低俗小说(9) 他:“如果你不想要孩子,你完全可以避免怀上,楚王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不用在我面前假装无辜。” 不论萧遣当时是清醒的还是迷糊的,后果都必须由她来承担,这就是王权。所以她没有掩藏的必要,承认道:“是我在楚王杯中下了催i情药。” 他:“你为何要这么做?” 闫蔻:“因为楚王是既定的新帝,我只要怀上他的孩子就不用出家,但我没想到他不是。” 他:“哪怕楚王继位,他也不会保你,因为你伤害了他的父亲。” 闫蔻:“我承认我思虑不周,但你们说我伤害先帝,我不认同,明明是他先伤害我!你告诉我,为什么没有子嗣的嫔妃死了丈夫就要出家当尼姑?” 他:“这是大齐的祖制,是秩序,太祖之前,大王宾天,嫔妃是要殉葬的。” 闫蔻质问:“所以这是什么高尚而伟大的制度吗?假如这样的事发生在你身上,你的妻子不能生育,在你死后,她就要陪葬或者出家吗?” 这问得他哑口无言。 在固逻,没有婚契之说,男女相爱便在一起,无爱了便分开,生下的孩子由母族抚养,族中的男性担任孩子父亲的角色。他们把情爱当成人生中的一段享受,而不是框束。 所以闫蔻骨子里极不认可大齐的婚配制度。 她道:“没有这条规定,我何须犯险!” 她十六岁便被父亲献给了先帝,幽居深宫,这是父亲为保族人而做出的无奈之举,她认了。可先帝生时,她尚不承认自己是先帝的女人,先帝死后,她当得自由,回归故乡。 她不能接受在这里孤独终老、荤腥不沾、断情忘爱,在她看来,这有违天理。她才二十六岁,宁死也要走一步险棋。 闫蔻:“你不说话,你也认为这个规定不合理。那你为什么不去改变规定,而是逼迫我呢?” 他并不十分认同闫蔻的观点,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没有婚契制度,所以固逻只能是一个部落,成不了一个国家。 但一个种族的强大又不是固逻的追求。 所以他们是两类人,他不想去理论祖制的利弊,只是劝闫蔻:“你在大齐就要遵循大齐的秩序,君王的尊严不可侵犯,你乱序即有罪。” 闫蔻:“你们君王的尊严就是建立在牺牲别人的自由之上?多么卑鄙且无耻。我从来不认为我来到齐国就是齐人,你们的制度约束不了我。就像我肚子里的孩子,生与死由我说了算。” 他:“但你却利用了大齐的制度庇护自己,你企图以皇室血脉换取生路。” 闫蔻身子垮下,气势弱了两分,眼含泪水,道:“我何曾想过有一天我会把自己的孩子当做筹码!”这在固逻是不允许的,孩子应是纯粹的爱的结晶,它是带着众人的期待来到这个世上,而不是因为存在价值或背负任务。 闫蔻抚着自己的肚子,愧疚道:“我该不该在它还没有意识到这世间恶意的时候,拦下它。” 这是她这几天一直在痛苦纠结的问题。 他鬼使神差地道:“你想活下去,我成全你,先把孩子生下来。” 如今想来,他都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何要遵守承诺。 闫蔻:“生下来,传出去,我坐以待毙?” 皇帝怎么可能容忍她生下孩子! 他:“生下来,我来养,你诈死,我送你回固逻。” 闫蔻本能地往床里缩了缩:“这孩子跟你没有关系!是我的孩子,让我带孩子一起走。” 他:“是楚王的孩子,你不能带走。这是我宽容的极限,你没得选择。” 闫蔻眼神透着恳求与恐慌,争取道:“孩子留下又不能与楚王相认,何苦!” 何苦?皇室的骨肉绝不可以流落外邦,使国家受到牵制。万一外邦有所图谋、加以利用;万一萧遣看重骨肉、不舍分离…… 他:“我希望你知道,我是在陪你玩命,你不能得寸进尺,否则谁也甭想好过。” “为什么……”闫蔻不甘地握紧被褥。 他:“什么为什么?” 闫蔻声音轻弱却有力:“为什么你没想过去打破制度,教我名正言顺回家?我侵犯楚王,我有罪,但这个制度一直都在,历来多少嫔妃被迫削发为尼,或者孤独地老死宫中。你正视过吗!而不合理的制度又何止这一条,你都看不到?不……不对,你未受其害所以你看不到,不……你们是既得利益者,你们当然要维护这样的制度!你们这些所谓的王侯将相口口声声说什么为百姓谋福祉,其实虚伪之至,迂腐至极!大齐表面上看来风光无限,底下早已腐朽成泥!” 第128章 她反守为攻,打得他措手不及。 他原是来警告闫蔻的,不想变成伺候她,最后还受她训斥! 闫蔻越说越激动,把久居大齐产生的种种不悦统统吐出来。 “为什么你们国家的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能同时拥有三四个丈夫?为什么女人不可以自立门户?为什么我要对萧威、一个死去的人从一而终!” 他无言以对,只是反驳:“你不可以直呼先帝名讳。” “我在他面前便这么叫他。”闫蔻见他愚钝,愤怒又无奈,不想再聊下去,躺下后将被子盖好。 闫蔻的性格令他惊诧,他从未见过哪个女子有这般主见、这般大胆、这般放肆。 他承认自己被闫蔻激到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争口舌之胜。他道:“你在为自己的错误开脱,你妄图通过指责制度的漏洞来合理化自己的罪行。你可以把我贬得一无是处,如果这样你会好受些。” 闫蔻不能接受他对自己下如此定论,转头辩驳:“你以为我在拿你泄愤?鼠目寸光!萧威临终前我几番与他说,他死后我不要出家,我要回家,他总是敷衍笑笑,让我不要再提。他说爱我,却从未真正尊重过我,我恨他的无视、冷漠、自大!他夺走我的自由,你们却觉得合理,我的反抗便不合理,多么荒谬的一个现象!你们无情,注定看不到一件事的症结,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你们永远不可能与自己的子民成为朋友!” 她苦笑,自嘲道:“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这个高高在上、傲慢无知的士大夫。你回去吧。” 说罢闫蔻将被子盖过了头,再没出来。 他败下阵来,第一次从外人眼中读到了对自己赤i裸i裸的鄙夷,似往他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他困惑、失落又气恼,道:“老实听我的话,把孩子生下来,大家都好。否则我就告诉陛下,孩子是楚王的。” 被子里传出重重的一声“哼”! 他闷闷地下山去了。闫蔻的话,教他连续数十日都不得安眠。 九个月后,他信守约定放闫蔻回家,送至长亭,叮嘱江澈道:“务必亲自将她送到她父亲身边,再回来。” 江澈:“是。” 闫蔻撩起车帘,鞠了个躬,道:“愿江大人永远不会沦落为制度不容之人。” 现在看来,一语成谶。 - 林规听完江熙的陈述,脱口而出:“胡闹!”在他看来,江熙是感情用事。 他再三审问:“只是这个缘由?如果你不完全澄清,对楚王是极大的不利。” 江熙:“只是这个缘由。” 林规:“谋事不足!你想改掉这个制度,没问题,你想保下楚王的孩子,也没问题,但你不能保她!你该料到今天的恶果。” 江熙:“是我当时年轻,思虑不够成熟。” 让先帝公开背了那么多年绿帽,这笔账确确实实要算在他头上。 林规:“如何确定给闫蔻送膳的农妇没有说出去。” 江熙:“其一、她俩从未见过;其二、她年过五十,耳目不聪,事成之后我便令她回阜州老家去了,我再三试探过她,她不知院内所住何人,亦不知里面降生孩子。” 林规:“将她家址说来。” 江熙:“阜州季县青湖口……” 林规:“那江澈呢。” 江熙:“这件事绝不会是我江家传出去的,江澈只是遵照我的嘱托办事,他压根不知双子的身世。” 林规:“你岂知闫蔻没有告诉他。” 江熙:“总归你们会审他,便问他吧。” 林规:“玉堂知道多少。” 江熙:“他全知道,但他对这种低级的犯罪不感兴趣,没有泄露出去的动机。” 在玉堂眼里,这件事“低级”到三岁小孩都不做,甚至提议他杀了闫蔻,永绝后患。 稍有沾边的人林规都一一问过,记录在案,此题便过了。 林规继续道:“下一个问题,还有谁知道你身上的痣。你仔细想。” 除了萧遣、武德,便只有他故去的父母亲。江熙把脸埋在手里,寻想蛛丝马迹,忽然一惊,头皮发麻!如果他不是在浑浑噩噩的情况下被人动了手脚,那么有一件,他确实被人扒过,在古镜军营里。 古镜军营与帝宫云雨、兰若春深、东宫往事…… 八竿子打不着!要是打着了,事情就大条了。 林规:“你想到什么了。” 江熙:“想到一件关联不大的事。” 没有无用的信息,只有发现不了价值的人,林规不放过任何线索,道:“你要从实招来。” “我在古镜军营被……”江熙咽了咽吼喉,道,“非礼过。” 林规:“是含蓄的说辞吗?” 流言都说江熙在古镜军营充营妓,难道所言非虚。 江熙汗颜:“没有很夸张。” 他在古镜军营的一举一动原本就是要查的。林规道:“细说非礼。” 江熙:“需要多细。” 林规面不改色:“你被多少人非礼,非礼的形式,非礼的次数,非礼的程度,对方的头衔,你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是否属你的计划……” 见他面不改色,江熙也面不改色,作为一名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反派,没有什么是说不出口的。 话说当年在古镜军营,他遇到一个变态。 第129章 这个变态看上去年纪与他相仿,比他高出一块豆腐,拥有一头浓密如瀑的黑发,双耳戴着一对狼齿耳环,眉峰如剑,目若寒霜,轩然霞举,而举止狂蜂浪蝶,成日卖醉。他穿的是普通士兵的战衣,将士却听之敬之,应是无人管束的小将军。 他是在逃亡途中落入古镜人手里,古镜人得知他的身份后,并没有为难他,而将他好生伺候。毕竟出卖自己国家的人,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古镜人原就有趁火打劫大齐的意图,意外逮到他,以为天助,邀他协助攻打大齐,承诺事成之后,封他为大将军。这些都与他的屁股墩无关,暂不提。 某日,几个兵痞往他的帐里抬进一只盛好热水的浴桶,令他沐浴。 他多嘴一问,就被他们粗鲁地摁进水中,他稍不配合,就要被强制伺候。 兵痞又拿来一套崭新的华服,红得如枫叶一般,配有青灰色腰封与披帛,五色宝珠由银线织成头饰、项链、手环,颇为繁复,艳丽好看,像是某种场合特有的礼服。 他们将他洗好,给他穿上衣裳,又为他编好发辫,与头饰和谐地缠绕一起,半湿地披在身后。 这套华服没有亵裤和靴,只凭宽大的下摆挡住下身,或许原是有的,而被他们恶意拿掉。 他猜想,自己穿上的应是整套礼服的一件里衫,这么单一穿着像极了一件卖弄风情的睡袍。 他立在几个兵痞中间,被他们兴奋地凝视,一双双眼睛似要把他剥开。 忽然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腰,极下流地揉了两下,称赞道:“又软又细!主人一定很喜欢。” “放肆!”他推开那人,大喝道,“你们放尊重!我是你们将军的贵宾。” “贵宾”是他挽尊的说辞,实际上他就是一个被掌握生杀大权的俘虏。一旦他失去利用的价值,古镜人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他。 几人大笑起来,就喜欢他抗拒的模样。 “哈哈哈哈!好大的劲,有些功夫在身上,更有趣了。” “既然是练过的,万一他伤了主人怎么办?” “主人的拳脚无人能匹,压制他还不简单。再说我们守在帐外,一出事就冲进去,他能嚣张到哪去。” “话不能这么说,齐人擅诡计,就怕他下黑手,我们防不胜防。” “他没有武器在身,出不了事,再说他敢反抗主人吗,他不怕死吗。” “有的人真不怕死。” “保不齐他还享受呢,哈哈哈……” “要我说,还是把他手脚绑起来稳妥。” 几人一致点头,将他的双手双脚捆得动弹不得。 凭几人的交谈内容,他猜想他们不是士兵,而是侍仆,以及他们要把他献给所谓的主人。 营中有那么多俘虏,为什么选中他,是因为他的身份?模样?还是每一个俘虏都难逃这遭? 他尽量多获取一些信息来阻止被凌i辱,道:“我有脏病,不能与人接触,恐伤了主人。” 他们讨论了一会,叫来军医,一番检查过后,无病。 “你小子,这是你的福气!是继续做俘虏还是一步登天,全在你表现。” 他岂不知表现得再好,也只是保全性命,到底是一个性i奴,怎可能一步登天。 他:“福从何来?求大人们明白告之,待我一步登天时必报答各位!” “啧啧啧,妙不可言呐。”他们故意卖关子。 他急道:“怎么个妙法?”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咱主人我见过吗?是大将军吗?” “问这么多作甚,你只管伺候好,亏不了你!” 几人用被子把他裹住,扛了起来,送进一只华丽的军帐。他们将他放下来后,往阶上一推,他一个趔趄就扑倒在矮矮的案上。 他抬起头时,迎面对上了他们口中的主人,好生威武高大的一个汉子,虽穿着普通的战袍,但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狠戾如雄狮怒号一样教人生怯。是他不曾见过的人物。 那厮张开的双腿吊儿郎当地搭在案上,斜斜地歪着,正用刻刀打磨一只骨笛,看到他后定住了。 侍仆:“主人,他凶得很,可要绑到床上去……” 那厮挥手,几人退到帐外。 那厮眼神滚烫,像翻涌的凶险的暗河,莫名的可怕。 他不敢多看,跪直身子低头,道:“见过主人。” 那厮用刻刀叼起一块果子凑到他嘴边,上边沾了一些骨碎,是人骨。他强忍恶心作呕,一声不吭张嘴吃下。 接着那刻刀轻轻滑过他的脸颊,沿着他的颈项滑到锁骨,锋利的刀口划开衣裳,冰凉的刀背肆意玩弄他的胸膛。 他本能地往后缩了身子。 那厮问:“几岁?” 竟是齐语,这厮会说齐语。 他:“二十四。” 那厮:“有无妻室。” 他:“无。” 那厮:“是处子?” 他:“是。” 那厮噗嗤一声,扔了刻刀,站起身来,更显挺拔。他跨过桌案,把他捞起,打了个横抱走到一旁的床上,放下,解开他捆在身后的双手,绑到了床头。 他抗拒了两次,皆被那厮单手扼住,力量悬殊,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心凉了一截:要完! 那厮又解开他脚上的绳索,欺身上前,杵在他双腿中间。红色的衣摆撩开,露出凝脂般的光洁的双腿。 第130章 那厮扬起嘴角,舔着齿,似面对无比可口的盛宴。 他的模样一定无比糟糕,求道:“主人饶命!” “饶命?谁又饶过我。”那厮说罢便抬起他的左脚搭在自己的肩上,扭头轻轻一吻,像极一个瘾君子。 他寒毛卓竖,慌地收脚,却被那厮摁住。 “大人、将军、丞相、殿下……我不喜欢这样。” 那厮下流地抚着,埋首在他膝弯细嗅,声音轻浮:“我是强i奸i犯,我管你喜不喜欢。听说你是你们太子的陪读,你们从小玩到大?”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的双手拽得床头咯吱作响。“是。” 那厮:“他有没有玩过你?” 他:“啊?” 莫名其妙! 那厮:“他有没有像这样碰过你。” 他:“没有。他是万人敬仰的太子殿下,文质彬彬,温文儒雅,风流倜傥,不同流俗,高情远致,怀瑾握瑜,是个正人君子,不会强人所难。” 那厮:“他是不是有隐疾?” 他:“啊?殿下他身强体健,无病无疾!” “那为什么他不睡你?”那厮一边说,一边往他的小腿咬了几口,留下一行水光,满脸靥足,“我要是他,早就给你开i苞了。” 他:“我是男人,他喜欢女人。” 那厮:“他亲口告诉你他喜欢女人了吗?” 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这个鸟人为何对萧遣那么关心。 他:“他没说过,但他以后一定会娶个绝世的好妻子。求你了,不要这样。” “你难道不知道,越反抗,男人越容易兴奋?”那厮压下身来,蹭着他,又捏住他的下巴命令道,“用腿夹紧我。” 他有被顶撞到,试图扭开腰,却被那厮压得更紧,怒斥道:“放开我!” 那厮得了趣,在他身上好色地摸索,问:“他到底为什么不操i你呀?” 他:“不喜欢就不操,有那么难理解吗!” 那厮:“他没跟你说过,喜欢你吗?” 他:“不喜欢当然不会说。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那厮:“他说过不喜欢你吗?” 他:“说过。”萧遣肯定讨厌死他了,不是……“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 那厮:“跟我在一起吧,我保证把你操i得欲i仙i欲i死,这辈子都离不开我。” 他啐了那厮:“你让我感到恶心。” “哈哈哈!你怎么连声音都那么……动听?”那厮并不生气,变本加厉,富有技巧地吻着他的耳根,是在炫技,发出咸湿的声音,好一阵才分开。 他骂了一连串“王八蛋”,可看在那厮眼里,像可怜的猎物可爱极了。“怎么办,我有点喜欢你了。” 他:“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那厮:“喜欢你这张脸。” 他:“老子出生名门,制科状元,你才几品的兵,也配喜欢我?” 他想套出这家伙的官职,如果这家伙能号令三军,别说雌伏任其玩弄,要他多浪荡都行。 那厮眼帘微合,透出与生俱来的自负,不可一世道:“配你绰绰有余。” 第070章 低俗小说(10) 他:“好大的口气。你有多厉害,军营里的人都听你的吗?” 那厮没有回答。 他不屑:“原来你也不是最大。” 那厮显然被激怒,冷笑一声道:“呵,很快你就知道我有多厉害!”双手死死扣住他的下巴强吻起来,惩罚他的顶撞。 “呃!呃!” 他被摁得生疼,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只得任那厮满足后停歇下来,下巴似脱臼一般僵住,嘴角流出了鲜血。 那厮:“你乖一点不就不用受伤了。放松些,雏儿。” 他无用的反抗只能助兴,那厮撩开他的衣摆,将他摆成一个极度屈辱的姿势。 身体被人一览无余,他惊叫:“你不要乱来!” 那厮眼中掠过惊喜,道:“原来你的痣长在这里。” “救命!有变态!救命!”他大声呼叫,尽管不确定是否会有人来救他。 那厮戳了戳那个痣,道:“你知道你有多诱人吗?” “我诱你大爷!救命呐!大将军……” 那厮任他叫唤,慢条斯理地脱掉自己的衣裳:“叫吧,不干到你口吐白沫,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他趁机朝那厮胸口狠狠踹了一脚,将那厮踹下了床,道:“你他妈是没见过男人啊!滚开,不然教你好死!” 那厮若无其事地爬回床上,轻而易举地摁住他的双腿,笑得癫狂,二话不说倾身上去,上下动粗。 他怕那厮更来劲,不敢再抵抗,只当身上趴着一只疯狗。正当他以为自己不保时,大将军冲进来,拽住那厮的胳膊就摔到床下,并与他道歉:“失礼了。” 那厮叫道:“姑父!” 大将军抓起那厮头发拖了出去,骂了一句古镜的俗语,用大齐的话来说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侍仆脸色苍白地跑进来为他松绑,又立刻退出去受罚。 他连忙穿好衣服,掀开门帘一角,看到那几个侍仆在远处吃军杖,呼爹喊娘,丢了半条性命。 而那厮只是被罚站一旁,未受到任何实际的处罚,在人群中高出一个头,非常醒目。那厮回头看到他,露出一个“你奈我何”、“你等着”的挑衅表情。 他害怕地缩回帐里,无助地来回走动,随后目光落在桌上那把刻刀上。 第131章 那厮喜欢他的脸…… 他毫不犹豫地拿起刻刀往脸上划了十来下,面目全非,血液横流。这下那个色批总该放过他了吧。 那厮回来后见他变成一个血淋淋的丑八怪,大惊失色,哭笑不得,举起大拇指道:“你有种!” 后来因伤口感染,他生了一场病,半个月才好过来,那厮再没有碰他。 他几次打听那厮的来历,而军营已下了军令,不许任何人告之他。 这就是他屁股墩被看光的不堪经历。 江熙羞耻地说完,脸红了一片。林规给他递了杯水,他饮尽,又向林规要了一杯。 “这是含蓄的说辞吗?”考虑到江熙可能因为难堪而不如实回答,影响判断,林规又问了一遍。 江熙:“这是一五一十的陈词。” 林规:“非礼你的人,官衔多大。” 江熙:“不知。只知他管那个叫‘图瓦克’的将军为姑父。” 一旁的记录官开口说道:“图瓦克是当今古镜君主蒙尔还的姑父,他在沙洲一战中畏罪自戕。” “咳咳咳咳!”江熙喝着水差点呛个半死,端水的手颤抖起来。 林规:“你推测会是他吗?” 江熙看向记录官:“可否再给一些信息。” 记录官道:“依你所述,他们给你穿上的服饰,应是古镜祭司进行仪式时才会穿的礼服,底衫为红,外衫为黑,青灰色为披帛,首饰以五彩石、银为主。蒙尔还身高八尺,擅长双刀,酷爱雕刻人骨,曾因断袖之癖被圣君废了太子之位,发配到军营磨炼。蒙尔还有两个年纪小一两岁的弟弟,一个叫‘屠培珠’,死于疾病,一个叫‘都师鸣’,据说被人暗杀,关于他俩我们知之甚少。” 江熙:“那他就是蒙尔还。” 他暗暗算了下时间,当时正是月刹罗死去的次年。天煞的,他居然见过那个死变态,还差点被他变态死! 怪不得那厮会说: “喜欢你这张脸。” “原来你的痣长在这里。” 怪不得那几个侍仆会说: “一步登天。” “妙不可言。” 他成替身了! 他要是知道非礼自己的人是古镜国未来的皇帝,必定百依百顺、卖笑求欢,反正奸臣到哪里不是当。如果能说服蒙尔还调兵偷袭东凉,料定东凉会把刚吃进嘴里的阙州吐出来。 近水楼台的事……江熙江熙,你这天生“狐媚惑主”的命你没把握住,糊涂!早知道就不叫嚷了。 他狠狠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林规:“他为何提楚王。” 江熙自然而然地以为:“因为他自己是个断袖,他就以为全天下的太子都是断袖。” 林规:“你不认为楚王是断袖吗?” ? 这个提问好生奇怪。 江熙摇头:“他不是。” 林规:“你为何这么认为。” 江熙皱眉,是他的认知有限吗,为什么感觉审问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去了。“楚王无情无欲,是和尚不是吗?” 林规点点头,又问:“蒙尔还有没有问你,楚王是否碰过其他人。” 这个问题再次把江熙整懵,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问。” 林规:“因为服侍过楚王的人不止你一个,为什么他独独认为楚王与你有染。” 江熙愣了一愣,道:“大概因为我长得像他死去的心上人,他才这么说。” 林规:“你与楚王有染吗?” 江熙哑然失色,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道:“为什么你也认为我跟殿下有染!” 林规:“书上如是写,以及那天你自己当着陛下的面,扯着嗓子说你与楚王天下第一好。” 江熙澄清道:“我指的是友谊……难道你们都以为是?” 林规不语,默认。 江熙:“你们该不会是信了书上所写,认同楚王是因我失掉皇位继承?” 林规点头。 天!他不过是死了十年,这帮人的思维跨度如此之大吗? “不要开玩笑了好吗!”算了,不辨了,搞不好这就是萧郁愿意看到的结果。 林规:“试估一下,你在蒙尔还心中的重要程度。” 江熙:“一个排遣相思之苦的性i奴,不是非有不可。” 林规:“如果现在把你献给他,你愿意吗?” 江熙:“愿意。”他人生志向也不是当个贞洁烈夫,只要挨近权力中心,他自有一番打算。 …… 这场审讯从申时一直审到亥时,江熙被押进一间空室过夜。 林规将审讯结果呈给萧郁,萧郁单独与萧遣分析到子时,有了对策,就是——无视。 既然兰陵笑笑死直指萧氏昏庸,那他们索性视而不见,以静制动,看兰陵笑笑死还会写出怎样歇斯底里的文字,写得越多,自曝越多。 萧郁看萧遣眼神凝重,挖苦道:“外邦的人都知道你喜欢他,他自己却不知道,你真是能装。如今他就要成为蒙尔还的人了,你是什么心思?” 萧遣没有搭话,起身离开,去往空室。 江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还在那件事上过不去,如果自己当时能够保持冷静有序,拿捏住蒙尔还,或许就能避免沙洲那场恶战。 他踢着已团成一坨的被子,捶着墙,悔不当初。 他突然从床上弹起来,想起鬼自逍与他说过——“月刹罗死后,圣君就得了个爱烧死别人的毛病,不论是对死犯还是战俘。” 第132章 是蒙尔还下令烧死他的吗。 以及兰陵笑笑死跟古镜有无牵扯,如果有,又是何居心? 萧遣进门,咳了一声。 江熙下床迎接,问道:“夜深了,楚王怎么还不歇息?” 萧遣:“看了审讯结果,睡不着。” 江熙以为萧遣指的是他对“双子身世”的陈述,僵硬地笑了笑,道:“这是我们之前计划好的,蒙他们的呀,殿下怎么当真了。” 萧遣:“不过是你借蒙他们的幌子蒙我罢。你处心积虑骗我。” 江熙:“殿下,我……” 萧遣神色憔悴:“不提这件事。” 江熙抬手在萧遣的胳膊抚了两下,想安慰他,又不敢说话,收回了手。 萧遣生硬地模仿他,也在他胳膊上抚了抚。 两人如此平和的状态,还是在先帝去世前。 在江熙看来,这意味着谅解,他宽了心,重新抚上去。 他余光看见萧遣又起又落、无处安放的另一只手,大胆地往前一步主动拥抱萧遣,道:“既然有了思绪,殿下就不要担心了。” 萧遣可以倾诉的人不多,或许早已闷坏,今天又经历这么一招,一定心力交瘁,格外伤神。 萧遣也拥住他,道:“都过去了,忘掉它。” 江熙:“忘掉什么?” 萧遣:“蒙尔还非礼你的事。” 江熙:“殿下不必担心我,我早已不把那当回事了。”萧遣虽然常常与他不对付,但本质善良,一些他过得去的事,萧遣反而过不去。他哄道:“林规审我的时候,我都没哭,谈笑自若。” 萧遣无言地将他搂得更紧了。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能与萧遣解忧的人,好像还是只有他。 他想象不了萧遣这样拥抱太后、萧郁、武德、步奖、冷安或者其他人的画面,都太过突兀,但拥抱他,却莫名合理。因为他脸皮够厚,也不忌讳。 江熙:“殿下打算什么时候歇息?” 萧遣轻声道:“我再偎一下。” 江熙:“殿下跟陛下吵凶了吗?” 萧遣:“没有。” 江熙:“殿下吃过晚膳了吗?” 萧遣:“吃了。” 江熙:“好。” 萧遣:“你当初为什么不坦诚江朦江肴是我的孩子。” 江熙:“我……不想殿下难过。” 如果让那时的萧遣知道是自己“气死”父亲的事实,他一定会崩溃发疯,逃不出愧疚自责,日复一日消磨自己。与其那样,还不如让萧遣恨自己好了。萧遣太脆弱,掉一滴眼泪他都难受。 萧遣:“可我更难过了。” 江熙将他搂紧了些:“对不起。” 这样拥了一刻钟,萧遣方放开他,走到床上:“我今晚睡这里。” 江熙:“这张床太硬了,殿下如何睡得。” 萧遣:“山洞我也睡过。” “不行。”江熙试图催他离开,道,“那我睡哪?” 萧遣往里挪了一下,道:“够宽。” 江熙:“缺被子。殿下的病还未愈,切不可着凉。” 萧遣:“叫人拿来。” 江熙:“这……” 萧遣躺下盖好被子,道:“刚刚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既然你见外,叫他们给你挪间屋子好了。” “你……” 行!江熙只好吩咐门外的太监拿被子来,然后硬着头皮躺到萧遣身边,道:“说清楚,我没有见外,只是那本该死的《东宫往事》冤枉我们,我才想着与殿下保持些距离,不该瓜田李下。” 萧遣:“你要明白,我们原本清白就被冤枉,难道保持清白,就不被冤枉了吗。” 江熙:“殿下说得似乎有些道理。” 萧遣:“我们这样黏着,明天要是出一本《陋室偷欢》,还能锁定宫里的人。” 江熙:“那殿下现在可有锁定谁?” 萧遣:“有。” 江熙来了兴致,翻身趴在萧遣身旁道:“殿下能告诉我吗?” 萧遣:“首先你逃不了干系。” 江熙:“怎么可能是我!我被关在王府里,哪有机会出去协调统筹,这样的事一个人做不来的呀。这里头最清白的人恐怕就是我。” 萧遣:“你不是有膘局吗。” 江熙哑了一瞬,道:“就算有镖局,我养得起吗这会子。” 萧遣:“你没钱吗?” 江熙:“我当然没钱。” 萧遣:“你再想想。” 额……鬼自逍给他的巨资他确实还没花完。 江熙负气躺好:“殿下要是怀疑我,那我也怀疑殿下,我看殿下是幕后主使也挺合理的,要文笔有文笔,要人力有人力,要发癫能发癫。” 萧遣:“那明天去跟陛下说,是我俩合谋。” “我没那么无聊。”江熙吹灭床边桌上的灯,回头道,“殿下睡吧。” 两人无言,各自入睡。过了半个时辰,江熙想萧遣已经睡去,才静静地翻过身,背向萧遣侧躺着。想到鬼自逍可能遭遇不测,一颗心就似悬在丝上,不得安宁,他几经劝自己不该往悲观的方向想,脑海却总是涌现出刑狱里血腥的画面。 他捂住嘴,也没敢吸鼻子,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来人,掌灯。”萧遣突然道。 江熙忙擦干眼泪,坐起来问:“殿下怎么了?”声音里带有重重的鼻音。 第133章 小太监进来把灯点燃,江熙躲开脸去。 萧遣起身,扶住江熙的肩膀使他面向自己,神情严肃,像一块坚硬而炙热的磐石。 江熙慌张地将手抵在萧遣胸膛上,低低垂着头,道:“殿下要做什么?” 萧遣:“为何伤心?” 江熙摇头:“只是发生太多的事一时间解不开,过一下就好了,没什么的。” “江熙!”萧遣手掌莫名用力,将江熙抓得生疼,低沉的声音像沉吟的虎,“你就不能对我坦诚一些?”见江熙委屈成这般,心事重重,自己却什么都不知,什么都做不了。 江熙顾不得胡思乱想,安抚萧遣道:“奴才待殿下一片赤心,殿下不必为此生疑。” 萧遣合眼,沉默,内心却比江熙无措得多,良久,放开江熙,穿戴整齐下床去,道: “今天我们干脆把话说明白。你好好想想,凡有大事,我何曾负过你?从你当初‘苟合嫔妃’开始,我就一直在向你求证,但凡你说一声你是冤枉的,我都会毫无条件地站在你这边,可是你没有,我想不明白,但我还是选择相信你。 后来你结党营私、科场舞弊……我再不能相信你了,可你是我东宫的人,你做错任何一件事都是我管教无方,祸因在我,后果我来承担,我从没想过不管你。 可你呢,始终把我当成不可共事的外人,一次次把我推开,一意孤行,背着我杀于飞、杀闻既……有求于我的时候,又全是花言巧语,以为我看不出来? 那日在黑市见到你,我想你飘泊异乡十年,一定想家,我邀你跟我回来,必然相安无事,结果你再次将我推开,自己回来入了大狱差点丧命,如今又生出诸多事端,我依然想着我们一起面对。可你却什么都不愿坦白,你每一次不开心,我都要猜为什么,他们一指控你,我就只能盲证,以至于满朝文武都以为我中邪。 方才问你因何伤心,你还是闪烁其词。如果我从始至今做的这些都不足以在你心里取信,都配不上你说一句实话,那么从今往后我们就各自撩开。 反正有圣君的聘书,朝廷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以后你去古镜当你的圣后,我在大齐做我的王爷,从此我俩互不相干!” 江熙吓了一跳,心似被泼了冰水,只知道抓住萧遣的手臂。 萧遣不待他想明白这番话,撇开他出了门去,道:“来人,备马。” 【叮—— 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2650】 “殿下!”江熙忙的追出去,却被侍卫推了回来,锁进房里。 门外侍卫问道:“殿下去哪?” 萧遣:“收拾行礼去宣州,马上。” “殿下!!!”江熙拍打着门,恳求道,“带我去!殿下我错了!放我出去……”原本涕泪就没止住,这会子连噎了自己几次。 “求殿下不要走,殿下!不是这样的……”他开始疯狂地撞门。 这里原是扣押犯人的囚室,侍卫见他发疯,扣上了外层的铁门。 深宫不断传出撞门声和呼喊,无人回应,终于在凌晨时分疲了下去。 第二日萧郁下了朝,听闻萧遣与江熙半夜决裂、萧遣连夜离京,是心花怒放,喜笑颜开,便要去空室贬损一番,心道:兰陵笑笑死你功德无量! 江熙发了一场高热,四肢乏力,头痛欲裂。眼下已经湿透三四只枕头了,发丝也没几根干的。 太医伺候在旁,已经喂他喝了两碗药,无济于事。才发病,总归要躺上四五天才能好转。 萧郁坐到床边,他从不认为江熙好看,平日作威作福,仗着他哥横行霸道,面目可憎,此刻一抽一抽地哽咽着,狼狈不堪,简直眉清目秀、人美心善。 萧郁说话也温柔起来,道:“昨晚吵些什么了?说来听听。” 江熙顾不得失仪,扶住床边就呕吐起来。 萧郁嫌弃地出到室外,任侍女打理干净后才重新进去。 他心想江熙一夜病成这样,萧遣真不回头看看?以前江熙闹个肚子,萧遣都要一天往江府探望两回。 病来如山倒,江熙觉得脑袋有千斤之重,沉沉地陷在枕头里,像坏了囊的西瓜,晃一晃浑水搅动。他知道自己的症结在哪,他需要赶紧好起来,求萧郁道:“陛下,求赐几贴昏睡药,睡了去好得快些。” 如今江熙的命金贵得紧,当然要好生照顾。萧郁允了,又道:“你还没回答朕的话。” 江熙模糊答道:“楚王因那些事气恼,走了。” 萧郁心想,圣君执意要人,萧遣应是一个人透气去了。 萧郁凑近江熙耳边,要趁江熙头脑不清的时候套出些实话来,道:“你喜欢圣君?” 江熙:“我不认识圣君。” 萧郁:“你喜欢楚王?” 江熙:“我敬重楚王。” 萧郁:“你喜欢谁?” 江熙:“鬼自逍。” 萧郁心道好耳熟的名字,好似常听到过,追问:“鬼自逍是谁?” 江熙脑袋一阵刺痛,皱紧眉头,大口喘息,再也答不上话来。 萧郁没趣地离开,出到门外就撞上萧遣,惊讶,失望,推萧遣到一旁去,小声地道:“你不是去宣州吗,怎么还在这里。” 萧遣昨晚吐完苦水就后悔了,把自己晾了一阵,这才回来。他道:“小吵小闹气话而已,陛下何必当真。” 第134章 萧郁就知道萧遣不可能撂挑子走人,今日乐子没了,脸臭起来,又挖苦道:“刚才没听见?人家有喜欢的人,叫‘鬼自逍’!” 萧遣:“我知道。” 第071章 低俗小说(11) 萧郁:“知道你还死乞白赖黏着他,我看你要贱到什么程度。” “骂够了没有,我们只能这样说话了吗。”萧遣撇过萧郁,走向静室。 “还不是被你气的。”萧郁再次拦下萧遣,问,“你认识鬼自逍?” 萧遣无奈地闭了下眼睛,道:“不认识。” 萧郁冷哼:“管那鬼自逍是谁,江熙现在是古镜国那变态要的人,你得有数。” 萧遣:“陛下放心,到时候我亲自送他过去就好了。” 萧郁:“你不反对?” 萧遣:“不反对。” 萧郁:“那好。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想起一件事,从前算命老头说江熙是旺夫命,果然招男人喜欢。他要是去古镜国造孽也就罢了,若旺了圣君的运势我是不乐意看到。” 萧遣:“陛下打开些心胸,圣君命旺未必不是好事。” “但愿如此。”萧郁说完离开。 萧遣进了静室,坐在床边,抚着江熙发烫的额头,暗自生愧。 他悉知江熙久经刑狱的身子不堪负病,一言一语当格外上心,昨晚不该懵了头脑,忘了江熙这几日被那本破书折磨得快疯掉,又不得已回忆那件不堪往事,哪里还经得住与他怄气。江熙能回来已是上天恩赐。 看江熙泛红的眼皮,萧遣自知罪孽更重了,低声道:“我错了。” 江熙迷迷糊糊间感知是萧遣,抓住了便不放。“殿下别走。” 萧遣应道:“我在。” 太医提来江熙方才求的昏睡药。萧遣将江熙扶在怀里,太医准备喂江熙喝下。 江熙摆头道:“不喝。” 太医向萧遣解释:“他因睡不着,令我配了昏睡药来,这会子他又不吃了。” 江熙一直抓着萧遣的衣襟:“殿下回来我就能睡着了。” 萧遣对太医道:“先搁在这。” 太医放下药碗后离开。萧遣扶他睡下:“你安心睡下,我不走。” 江熙越来越乏,仅剩下一丁点的意识就是要萧遣躺里边去。 萧遣哪敢不从,躺到床里边,江熙摸到萧遣佩戴的玉坠,往自己手腕上打了个结,才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次日晌午,江熙睁开眼,发现自己手脚并用地巴在萧遣身上,顿时感觉无比踏实。 而萧遣揽着他,在他肩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像他哄江欢入睡一般,小心又爱惜。 江熙不知把萧遣压僵了没有,心虚起来,悄悄往外挪了挪。 阳光从窗外照射进来,是雪化后的第一个晴天。他伸手接了一缕阳光,暖暖的,精神大好。 萧遣:“饿了吗?” “不饿。”江熙一点不想吃的,郑重其事地坐起来,而起猛了,头又犯痛,五官皱成了一团。 萧遣扶他躺下:“病未愈,别急。” 江熙忙的解释:“殿下,我难过是因为我在古镜有一个过命交情的朋友,圣君送来的画是他画的,他与圣君有过节,绝不会主动献画,我担心他出事了,画才会落到圣君手上。” 萧遣:“你那位朋友会出什么事?” 江熙:“以圣君的癫狂,恐怕会对他极尽折磨。” 从圣君放出汤疮药方只为让鬼自逍痛苦活下去,可以料定圣君会教鬼自逍求死不能,从而获得变相的快乐。恐怕下聘书强要他,就是其中一环。 萧遣:“他与圣君有什么过节,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与圣君是情敌。”他怕萧遣又恼他藏着掖着,坦言道,“我跟他已私定终身。我跟殿下说过的,我是断袖……圣君见不得他好,必然会拆散我俩。”下意识又挪远了一些,怕萧遣生厌而保持距离。说完忽觉浑身轻松,如释重负。 不知为何,这件事他不怕跟家人说,不怕跟外人说,唯独怕跟萧遣说,又期待与萧遣介绍鬼自逍,总之是无法名状的矛盾感受。 他不敢正视萧遣,偷偷探了一眼,见萧遣神情平淡,才道:“他是个极好的人,与大齐极友善。我跟他说,想给家乡故友带些稀奇珍宝回去,他就送了我那块鸡血石,让我给殿下一个惊喜。殿下不用担心,我没跟他说明殿下的身份。” 他虽是刻意借机表达自己对萧遣的珍视,但也是实话。 萧遣:“借花献佛。” 江熙:“不不不,因为我视殿下为挚友,他自然也视殿下为挚友,他赠我宝石送与殿下,可证他对殿下的重视,也可证我对殿下的重视。” 萧遣:“你们热恋中的人都这么喜欢自我感动吗?” 江熙不解其意:“啊?” 萧遣:“我的意思是,那块鸡血石是我给他的。” 江熙当场石化:“啊?” 萧遣:“他叫‘鬼自逍’对吗?” 江熙目瞪口呆:“啊?” 萧遣解释道:“那时在黑市,我跟他说:我有个朋友赖在黑市不肯回家,你在黑市有权有势,帮我照顾他一阵子,等他玩够了,催他回大齐。鬼自逍说,老规矩,拿人钱财与人解忧,便要了我那块收藏许久的鸡血石。我叮嘱他说,我这个朋友脾气倔,机灵,你别露馅。看来他伪装得很好。恭喜你呀,喜结良缘。” 第135章 江熙:“你,你们……” 所以黑市那场轰动一时的鸡血石拍卖算什么,引蛇出洞吗? 原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萧遣的庇护下,他当初犟死不跟萧遣回大齐,结果自个倒霉,看在萧遣眼里一定非常蠢吧。 糗死个人了! 他还以为萧遣没见过那么好的宝石,特别大张旗鼓地送给萧遣,原来没见过世面的是他自己! 他真是这个世界上一顶一的笨蛋! 萧遣:“叫他照顾人,他偏偷人。我该跟他讨媒钱吗?” 江熙扯过被子蒙住了头,从兜里掏出两枚铜币塞给萧遣,就当是媒钱了,道:“他知道我是谁吗?” 【叮—— 爽度:+200 当前爽度正值:2850】 这种时候就不要爽了好吗,太羞耻了! 萧遣看江熙手臂上全是鸡皮疙瘩,以为他冷,给他又盖上一层被子,道:“嗯。” 江熙:“他知道我叫‘江熙’?” 萧遣:“嗯。” 所以鬼自逍带他去看月亮、看日出时的那番说辞,是提前准备好的吗!戏精啊! 江熙疯狂挠头:“殿下知道鬼自逍的身份吗?” 萧遣:“皇商。” 江熙:“他知道殿下的身份吗?” 萧遣:“不知。” 江熙:“殿下与他交情有多深?” 萧遣:“一般。” 江熙心如乱麻,再也躺不下去,坐起身子道:“我想尽快处理完眼前的事去找他。” 萧遣:“你担心他的安危?” 江熙点头。 萧遣:“瞎操心。” 江熙:“怎么能不操心,他那么容易上当受骗。” 萧遣:“你认为你好骗还是他好骗。” 虽然,但是,嘴硬:“他。” “笨蛋。”萧遣再次扶江熙躺下,“你怎知聘书不是他下的,我看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的小命,让他安心。” 江熙:“啊?可聘书上印着古镜国玺的印章,古镜使臣都来了。鬼自逍就算有再大的权力,也遣不了使臣呀!” 萧遣:“你对古镜朝廷了解多少?尽胡思乱想吓唬自己。” 江熙沉默了一瞬,下床朝门外的太监道:“我想吃饭了。”现在最最不能自乱阵脚,该吃吃该睡睡。 门外太监道:“奴才这就去传饭。” 萧遣见他还是放心不下,道:“既然你不放心,我也写一道聘书把鬼自逍要过来好了。圣君既然要结秦晋之好,必然不会反对。” 这幼稚的建议似把江熙当成小孩一样宠溺地哄着。江熙不禁被他逗笑,道:“殿下别闹。” 萧遣:“你看,下一道聘书多容易。什么都往坏处想的话,哪能好起来。” 江熙果然得到些许安慰,眉头舒展了一些,道:“谢谢殿下。” 这万般珍重的四个字,其实是他说不出口的道歉。萧遣昨晚的话如狂风吹散他眼前的雾障,似多年的隔阂从未存在,皆是他自己的假想。 萧遣:“若是真的道谢,不要在我面前卑躬屈膝、自称奴才,我不习惯。” 江熙:“是,殿下。” 萧遣:“可以的话,叫我‘子归’。” 江熙:“子归。” 【叮—— 爽度:+100 当前爽度正值:2950】 萧遣:“我在。” 江熙不知自己怎了,大概是病了,像一块吃饱了水的棉絮,动不动就要掉眼泪,这会子鼻头一酸,眼泪欲夺眶而出,不住地说“谢谢”。 萧遣走到他身边,取出手帕。 江熙似知道萧遣会做什么,泪滴乖巧地滑下,显得好不刻意。 萧遣轻轻为他擦拭,道:“到底怎么了?” 江熙无限自愧,语不成句道:“我……我再也不瞒殿下了,对不起,给殿下添……麻烦。” 萧遣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若知江熙会是这样的反应,打死他也不说了。“怎会麻烦,我心甘情……不是麻烦,不要这样,怎么办……还是哭吧,我在的,予芒,我……我……”语无伦次。 江熙用力吸着鼻子,口齿不清地安抚萧遣:“我没事……我没有难过,真的,子归……子归……”绷不住,稀里哗啦的,“我控制不住!呜!” 萧遣忙的将江熙揽入怀中,心脏都随他的抽噎颤动。 直到萧郁召见,两人才忙不迭分开,整理仪容。 众臣集结在勤政殿,要萧遣、江熙自证清白。 其实他俩有无有染,萧郁和三个老登根本不在乎,只是众臣执意要证实江熙就是侵蚀皇室的祸根孽胎,催促定罪,尤其是瞿杨这些人,不会放过任何攻击江熙的机会。 萧郁累了,不语,任由众臣声讨。 江熙说烂口舌,嗓子都哑了,无人信他。这满堂学士,论语言功夫,他一个人压根辩不赢。 更有两名大臣放出朴实无华的豪言:“你要是跟楚王干干净净,我跪下叫你爷爷!” 既然气氛都烘到这了,江熙也不想再僵持下去,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也不必费那口舌劲儿,直接叫太医来验我是不是处子即可。我不仅跟楚王清白,还跟先帝的嫔妃清白!到时候闭上你们的嘴!” 萧郁这才抬起头来,似听到什么稀奇故事,道:“你如今三十五,处子?” 江熙:“……” 第136章 不然呢。要不是四年太监生涯、十年地下吃沙,搞不好他已经不是了。 瞿杨:“你要是处子,那我也是!” 萧郁点头,传来十名太医和十名房事教习,就要把江熙带往别殿检查。 萧遣拦下,冷声道:“荒谬。” 萧郁抓起一把花生砸在萧遣头上:“你拦什么,你又不能证明。” 萧遣:“验我。” 只要他是清白的,自然可证江熙清白,那么书就纯粹是污蔑造谣。 萧郁身子后倾,憋着一口气:“你不是……”跟八个美人玩折腿了吗,不是孩子他爹吗?难道还有玄机? 算了。萧郁道:“楚王要验就验。但是谁要是受了楚王的威胁过后来谎报,朕诛他九族。” 太医、教习颤颤道:“是。” 江熙:“殿下不可。殿下若为这虚无的罪名自证,威严何存。只验我罢。”验他能清白两件事,更划算。而且他跟萧郁有同样的困惑。 萧遣:“验我。” 萧郁:“你俩也别争,都验。” 江熙:“陛下,难道验我一个还不够吗?” 萧郁:“多多益善。” 萧遣声音里夹着只有萧郁听得出的警告:“验我一人。” 萧郁只得挥手道:“去去去。” 武德将萧遣带往别殿去。 江熙起身要跟过去,被门外侍卫拦下,愤愤地回到殿内,冲众臣道:“你们私底下胡言乱语也就罢了,现在逼得楚王为此自证。到时楚王清白,你们这些人如何处罚!” 几乎没人认为萧遣与江熙清白得了。书虽淫i秽,却是有据可查。 有大臣道:“首先不是我们逼楚王自证,是楚王情愿为你自证。其次,你怎么解释,十年里楚王削发为僧,你回来后楚王便蓄发还俗?” 江熙:“风马牛不相及!楚王出家时我已经死……匿迹半年,楚王还俗更在我回到大齐之前。硬说与我有关系,太过牵强了吧!” 大臣:“那如何解释楚王宁可背负大不韪的罪名也要袒护你?” 江熙:“少时知交一场,有护旧之情不难理解。” 大臣:“问题就出在这个‘情’字上,护旧之情安抵杀父之恨?保不定就是奸i情。” 江熙:“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么脏,待会自见分晓,到时别怪我抽你一百个耳光!。” 大臣转向萧郁,道:“陛下可看到了,江狗仗着有楚王撑腰,公然挑衅朝廷命官,无法无天,应押他入狱!” 江熙也转向萧郁,道:“陛下,他为攀娶冯相千金,抛妻弃子,不仁不义,枉为丈夫,应罢他官职!” 大臣:“你!你污蔑本官。” 江熙:“你要是觉得污蔑,就到大理寺自证。” 虽然这是十年前得到的密报,但管用。他此番就是要警告在场的每一个大臣:凡事留一线,他日好相见。 殿内氛围眼见紧张起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原想出来叫板的大臣缩回了脑袋。 萧郁:“江熙你少说两句!”如果不处置江熙而处置他人,难以服众,要么两个一起罚,但萧遣必然不乐意,所以萧郁只能封江熙的口。 那边太医、教习验完身后,进来禀报:“楚王确实是……处子之身。” 众人皆惊,无言以对。 萧郁都不敢相信:“他没有威胁你们?” 太医:“楚王未说一句话。臣等也不敢欺瞒陛下。” 江熙:“我与楚王可清白了?” 江熙清不清白,太医未做检查不敢保证,但:“楚王千真万确从未行过房事,楚王与江熙之间是清白的。” 江熙向众臣道:“你们可认书是虚假的了?” 众臣皆不吱声。 江熙挺胸抬头:“亏你们一个个学富五车,铄古切今,如今看了一本不入流的污秽话本,就信以为真,还闹到陛下跟前,我都为你们感到丢人。”看向那名刚才叫嚣的大臣,“你欠我一百个耳光,我记下了。以及刚才要跪下来叫我爷爷的人,可以表示了。” 几名大臣连忙站出来向萧郁跪辞:“陛下,臣等告退。” 萧郁点头应允,总不能教那些并无大过的大臣颜面尽失,对江熙道:“你适可而止。”他突然想起什么,好像他也欠江熙一个磕头。 江熙没打算当他们的爷爷,只是教一些人管好自己的嘴,所以不依不饶道:“还有谁认为我跟先帝嫔妃苟合生子的,尽管站出来表态,趁太医和教习都在,把我也验了,我也好告你们污蔑诽谤,公示到皇榜上,让百姓评理!” 江熙已赢了一局,十足削了他们的气焰,他们就是再不相信、再不情愿,也不敢硬刚了。 萧郁打了个圆场,道:“朕饿了,是该用膳的时候了,大家各自奔食去罢,朕不款待了。” 众人识趣离场,江熙徒留原地。 萧郁瞪了他一眼:“你还不走,等朕邀你用膳呐!” 江熙:“奴……奴才去哪?” 萧郁:“打哪来回哪去!” 江熙:“陛下,双子……” 萧郁:“要你管?” 江熙硬着头皮道:“圣君下聘一事?” 萧郁:“没破案之前,你甭想离开大齐。滚!” 江熙:“是。” 他灰溜溜出了大殿,走到宫门前等候萧遣出来,无聊地转动手上的扳指,百思不得其解,萧遣怎么会是处子? 第137章 萧遣引以为豪的与八名美人日夜云雨的雄伟事迹,突然不存在了? 两个聪敏伶俐的孩子跟萧遣突然没关系了? 转着转着,扳指竟然松开,掉在地上。 ? 江熙捡起来研究,发现扳指竟然是活扣的,转对了圈数就能松开。所以萧遣取不下来是故意的? 看见萧遣远远走来,江熙将扳指戴回拇指上,并故意拧紧了。 萧遣见江熙一脸苦色,问他怎么了。 他伸出手,道:“刚才不小心被门缝夹了拇指,都肿了。” 整个拇指被勒成粉紫色,萧遣一手遮在他的拇指上,一手拧转扳指,轻巧将扳指摘了下来,道:“这样好些了吗?” 江熙:“好些了。之前取不下来,这会手肿了,反而取下来了,真是奇怪。” 见萧遣脸色有些尴尬,江熙转了话题道:“刚才应该验我的,你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改口直呼萧遣为“你”,还真不太习惯。 对于萧遣而言,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若教一群人围着江熙的赤身检查,事后他还得一个个将他们戳瞎,费事。 萧遣道:“因为你不是。” 江熙疑惑:“我不是什么?” 萧遣:“处子。” 在这件事上,江熙本身就不太确定,道:“是不是你知道一些事确信我不是了?我清醒的时候真没干过。” 萧遣犹豫。 江熙:“说吧。” “你与蒙尔还……没有吗。”萧遣声音很低,立即为自己的话解释,“抱歉。我是疑惑,不是质问。” 江熙:“没有。在古镜军营,我无时无刻不清醒着。我可以保证没有。” 萧遣仰头看天,苦笑了一声,又似被气笑,道一句:“天意弄人。” 【叮—— 萧遣第一道心理阴影化解。】 江熙吃惊,萧遣的心病跟蒙尔还有关? 【请幸运儿选择奖励金手指: 1、快乐无边 2、包治百病 3、逢凶化吉 4、迷倒众生 5、通灵】 这还用纠结?江熙毫不犹豫选择了【迷倒众生】,当天下人都喜欢他的时候,自然包治百病、快乐无边、逢凶化吉。 只是,通灵是什么玩意儿? 【当前系统拒绝兑现‘迷倒众生’,请另做选择。】 江熙心下纳闷,不让选择何故列出来。心道:哪个选项可以选择。 【1】 …… 那就【快乐无边】吧,看看能有多快乐。 【叮—— 你已拥有‘快乐无边’技能,祝你快乐无边。】 江熙全身流过一阵暖流,舒畅无比,他还在等待其他感受,然而却没有了。 空气也没有变甜,顾虑也没有消除,心境也没有变得多轻盈…… 所谓的快乐在哪里? 就一阵……暖流?太鸡肋了!打发三岁小孩呢? 第072章 低俗小说(12) 萧遣:“看你走神,在想什么?” 江熙回过神,道:“我观子归眉宇,似乎变得开朗了一些,是有什么心事一下子释怀了?” 萧遣点头:“是有一件很疲惫的事。” 江熙:“可以说说吗?” 萧遣脉脉看着他:“不可说。” 眼神里尽是温柔缱绻,有护之不周的自懊,有得之不易的珍惜,还有对上天眷顾的感激。 江熙被萧遣的目光灼了一下,忙的转身牵萧遣向轩车走去,道:“我明白,不说了,回府吧。” 萧遣:“你困了吗。” 江熙:“不困。” 萧遣:“一起去街市走走?” 天色已沉,正是夜市开市的时候。十里街铺,美食飘香,车水马龙,花天锦地,犄角旮旯都有小摊,各个路口皆是杂耍卖艺,比白日更加热闹。 灯火通明的街道似一条金色的游龙,那花灯灿烂的龙头,正是赫赫有名的不羡瑶池,一座盛世的点缀。 走在嘈嚷的街头,紧绷的神经反而获得片刻松弛。而游兴并非他俩的目的,吃瓜才是。 两人各抱半个甜瓜,坐在茶水铺外的长凳上,听里面的人高声谈论。诚如萧嫒所言,百姓装都不装了。 “哎,你有吗?” “有什么?” “书啊。” “没有!” “你怎么没有。你不是抄了两本吗?快借给我看看。” “嘘!抄什么抄,没抄!正经人不看邪书。” “可拉倒吧,就你还正经人?别让我替你害臊。” “你不知道吗,到今天已经有十三家印刷坊被查,我就是有贼心也没贼胆,你敢抄?反正我不敢。” “话说江家的两个瓜娃子,以及江澈,已经七天没见着了!你是他邻居,瞧见了没?” “那两个小贪吃鬼,常常背着江澈溜来我家吃东西。这几日我天天炖大鹅,也不见他们来,怪想得紧。” 江熙蓦地被江朦江肴可爱到,正是吃啥都香的年纪,一定是江澈平时管教得严,不许他们胡吃,把他们“饿”成了小馋猫。 “他们真不会被圣上那样了吧。”说话人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 “稚子何辜!犯事的人不杀,反拿两个小孩开刀,还有没有天理?心寒,太让人心寒了!” “可惜了,那么古灵精怪的两个孩子。” “这可不兴乱说,又没有真凭实据,别诬赖圣上。怎知这一家子不是去游山玩水了?” 第138章 “你傻呀,这样的事能拿到台面上做?必然是悄悄的,神不知鬼不觉的,即使露出马甲,也必然有人背锅。我看呐,凶多吉少!” “这个兰陵笑笑死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第一,他讨厌江熙,第二,他讨厌楚王,第三,他讨厌圣上。我猜是宫里的老太监,暗恋嫔妃,又没那个能力,一朝撞见江熙与嫔妃偷情,心里嫉妒,因爱生恨,如今江熙回来不死,他故作报复,就把曾经那些深宫丑事统统抖出来!” “有道理!” “我想知道写书人是不是睡过江熙,不然怎么写得那般那般。” “决计睡过!甚至是强i暴。” “怎么说?” “你想想,一个心里扭曲的太监,日日与深恶痛绝的人共事,最痛快的报复手段是什么?既然得不到嫔妃,那么践踏同类也是爽的。” “嚯!有道理。” 江熙脸色阴沉下来,手里的瓜都不甜了。 “那楚王和江狗是不是真有那个?” “必须有!不然怎么解释楚王一直包庇江狗。这又不是什么新闻了,楚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三天两头往江府跑,两个人怪腻歪的哟,那时就有一些声音了。” “就是,不然楚王又没犯什么大错,怎么皇位说没就没。” “男人三十,血气方刚,宁可做和尚都不碰女人,当了皇帝岂不后继无人。我反正是信书上写的,楚王早被江狗吸干了!” 江熙徒手捏爆甜瓜,滋了一身汁水,安抚萧遣道:“别听他们胡说。” “啊?我一直以为他俩是金兰之交。”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日思夜寐的楚王殿下,糊涂至此!那狗江熙有什么好喜欢的嘛,气死先帝的人不该五马分尸吗?如果这样的人都可以喜欢,那楚王为什么不能喜欢我呢!呜呜呜……楚王当了十年和尚,我也吃了十年的斋,为什么这么不公呐!” “书上不是写明了吗?江狗懂妖术、擅风月,不是我等凡人能比的。你与其在这里哭天抢地,不如拜访妖府,也学学人家那套令人骨枯髓减的媚术来。” “总之楚王不是什么干净的主,圣上如果不是蠢就是坏,最清白的要数韩王!你也甭念楚王了,念念韩王倒还可行些。” “朝廷除了严查印刷坊,也未有大动作,这可是侮辱天家的大罪呐,真不当回事?” “原本就没有的事,怎么当回事?若当了回事,岂不承认确有其事。” “不知兰陵笑笑死下一本会写什么,好生期待,该不会是江狗和古镜圣君的床笫之欢了吧!哈哈哈哈!” “什么鬼!江狗跟圣君都勾搭上了?” “你还不知道?圣君都下聘书跟圣上讨要江熙了!看来江狗在外邦十年也没闲着。真他娘的人才到哪都能攀上高枝、出人头地。” “这怎么不算一种本事呢!” “如果兰陵笑笑死是宫里的太监,怎么连江狗跟圣君的事都知道呢?” “人家这不是还没写么,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嗐!我还能写江狗跟东凉皇帝有一腿呢,难道这能说明我见过江狗和东凉皇帝本人吗?你们尽胡诌。不过茶余饭后一乐,莫当真了!” …… 忽然一个烂瓜砸向了围聚的人群,“砰”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 萧遣下意识用披风罩住江熙,带到一棵树后,继续吃瓜。 砸场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刚从宫里放出来的江澈。 江熙惊讶,江澈向来不惹事不闹事,这倒令他耳目一新。 江澈冲众人冷脸道:“慎言。” 人群窃窃私语:“是江澈!” “他不是失踪了吗?” “走吧走吧!当着人家的面说不讲究。” 顽劣的好事者迎上前,冲江澈挑了挑眉,兴致盎然地道:“就你一个人?江朦江肴呢?” 江澈原不会搭理这些人,今日站出来即是要告知百姓不要胡乱猜疑。他道:“避是非,已送离京城。” 好事者:“是送离?还是被囚禁?” 江澈:“见未真,勿轻言,知未的,勿轻传。好言相劝,好自为之。”说完若无其事地回家去。 众人又议论起来:“看他神闲气定的样子,难道江朦江肴真的没事?” “我早说了,书是造谣,看,人这不没事么。” “真真假假,时间一长自然水落石出。两孩子若是无事,自然会回来的,等着瞧吧。” 众人散去,江熙也听乏了,重重打了个哈欠。 离宫时忘了到太医院拿药,所幸眼前正好有一家医馆,萧遣记着太医给江熙开的方子,进去抓药。如此回府即可煎煮,好让江熙服下赶紧入寝。 大夫听萧遣口述完药方,道:“真是不巧,方中的黄芩、茯苓、半夏、党参我店都没有了。公子不妨去别家问问。” 江熙疑惑:“黄芩、茯苓这些常用的药材怎会断货?” 大夫:“下午时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得了一个偏方,要拿这些药泡浴,就全买走了。” 萧遣:“方子是什么?” 大夫:“他只拿了这几味药。我也问他得了什么病,完整的方子是什么,治好了来与我说一说。他说这个说不得,他也只是试试。我就没有问下去。” 第139章 两人只好去找第二家,结果黄芩、茯苓等有了,生甘草、石膏、竹叶、麦冬却没有。 于是两人又去找了第三家、第四家……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整整找寻了七家,才凑出江熙的药方来。 问是什么原因没有,回答五花八门:有买去熏腊肉的,有买去酿酒的,有买去制防腐剂下葬用的…… 但都是被大量购走。 萧遣心事重重,不能陪江熙回府了,正巧碰到白檀和肖旦在一家小吃摊前吃烤肉,便唤了她们一声。 两人回头看到他俩,连忙把手里的烤串扔回烤架上,擦干净嘴上的油渍,迎上前来行礼。 王府不允吃烤肉、熏肉这些,肖旦偏偏好这口,今晚馋了,自个溜出来觅食,碰见白檀便不客气地宰了一顿。 江熙嗅到她俩身上的炭烤味,胃里翻腾,默默掩了下口鼻。 萧遣满脸写着“不开心”,把江熙往身后藏了藏,将买来的药递给她俩,道:“去叫辆马车来,载予芒回去,再把药煎了,让予芒服下。” 江熙:“你有要事且去忙,我跟她们走回去就行,不必费事。” 萧遣:“不可,她俩身上烟味太重。” 白檀识趣道:“我这就去找马车,豪华的。” 肖旦立马把外衣脱了,表示自己身上没有烟味了。 萧遣:“穿上,你不怕冻着,我还怕你病倒了得拎你回去。” 肖旦瘪着嘴把外衣套上。 萧遣:“你什么意思!” 肖旦双手叉腰“呃”了一声。 萧遣:“你这狂样做给谁看。” 肖旦躲到江熙身后,肆无忌惮地冲萧遣做了个鬼脸。 江熙捂嘴好笑,道:“我看你俩不像主仆,倒像一对冤家父女。” 萧遣:“我养不出如此泼皮的女儿。”又示意肖旦一个眼神:我有空再收拾你。 肖旦翻了个白眼,看到一旁有杂耍,激动地拽上江熙去围观。 “哎!” 两人头也不回,萧遣只能跟上去。 艺人表演完登云梯,台下一片喝彩。肖旦个子矮,看不着,拉着江熙钻到了第一排,将萧遣落在了人群外。 “肖旦!你出来。”萧遣一时寻不着人,大声叫唤肖旦名字。 而人声嘈杂,肖旦又玩心重,哪里还听得见萧遣的呼声。 艺人接下来表演的是喷火龙,台上摆着几只巨大的火圈,将人群照映得红漾漾一片,“轰”的一声,一丈高的火焰飞向半空并画了一条龙。人群沸腾起来,拍手叫好。 艺人又含住酒朝火圈一喷,蹿出的火舌如舞姬的云袖飞舞,扑向看客,惹得看客即惊恐又兴奋。 萧遣瞧见空气中散落的火星,声音都紧了,道:“死丫头,你们在哪?” 江熙煞白了脸,呼吸急促,转身就要离开。 而艺人偏生喜欢戏逗胆小的人,把火喷向江熙,火舌像是多情的美妇,奔放地在江熙脸侧亲了一下,而后笑盈盈地消失。 可在江熙看来,这分明是阎王在冲他笑。他吓得双腿发软,跌在了地上,魂飞魄散一般大喊“救命”,无比狼狈。 “着火了!” 只见拳头大小的火苗烧着江熙的发尾。江熙嗅到无比熟悉的焦味,仿佛身陷火海,两目惊恐,发疯一样在地上打滚。“救救我!” “哈哈哈哈哈……” 众人觉得江熙的反应过于夸张了,说笑着,为他将火扑灭。 萧遣闻声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几乎心脏骤停,抱起江熙冲出人群,奔到无人的角落。 肖旦还以为江熙刚才是逗她玩儿,故意演了那么一出,直到萧遣把江熙带走,她才意识到什么,连忙跟上去。 江熙已经意识不清,哆嗦道:“水……水……” 地上正有一处水洼,萧遣用手舀了一捧敷在江熙脸上,道:“没事,别怕。” 江熙本能地往萧遣怀里藏,随即晕了过去。 萧遣心都凉了一半,对肖旦抱怨道:“他怕火的!” 这一回肖旦是真的知道错了,低下头,蹲在萧遣面前,愧疚地抚着江熙的心口,为江熙缓和还在急跳的心脏。 萧遣想肖旦不知情,冷静下来道:“他病了,受不得刺激。你若真与他要好,以后再遇这样的情况,当为他防着些。” “呃呃!”肖旦点头如捣蒜,发誓再不会有下次了。 白檀找了马车来,萧遣将江熙抱上车后,叮嘱她俩:“规规矩矩送回府去,不可再出事了。” 白檀再三劝慰,萧遣才安心离开,往宫里去。 回到角院,俩人将江熙扶到床上睡下后,到小厨房里煎药。肖旦方问起白檀,江熙为何怕火。 白檀也纳闷:“他以前是不怕的,也不知这十年他经历了什么。等他醒来问他好了。” 肖旦紧紧抿着嘴,眼眶湿了,无助地抓扯着衣襟。 白檀:“怕楚王忙完了事回来责怪你?别怕,楚王要是凶你,你就往江熙身后躲。” 肖旦只是摇头,似在跟白檀说:不是这样的。 “别慌,没事儿!”白檀转了个话题,八卦起来,“也不知他们这趟入宫发生了什么,都叫上‘子归’了。” 肖旦没忍住笑了一下,比划手势,好似在说:以后黏腻吧啦的叫法还多着呢。 第二日,江熙撑着隐隐作痛的脑袋醒来,昨晚遭了一场惊吓,病也不见好,一睁眼便看到床边趴着个小泪人。 第140章 江熙有气无力地笑道:“楚王凶你了?怪委屈的。” 肖旦摇头,伺候江熙起床洗漱和用膳,问起了心中的疑惑。 江熙:“嗐!一次失火,我被熏得半死,从此就怕火了。” 肖旦在纸上写道:为什么他们都说你被烧死? 江熙:“瞎说。我要是真烧死了,还能站在这跟你说话?” 肖旦拂起江熙的衣袖,手腕上满是坐狱时所受鞭刑、烙刑留下的伤疤,她看在眼里似罚在自己身上一样难过。 江熙:“你今天是怎么了?” 肖旦写道:这些疤痕如何才能好,你告诉我,我给你找药去。 江熙:“大概是好不了了,顺其自然吧。” 肖旦又写道:你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帮你解决。 似怕被萧遣惩罚而急要立功一般。 江熙宽慰她道:“你为我陪陪欢欢,我就没有烦心事了。” 肖旦一听,扑进江熙怀里就大哭起来。“呜呜呜!” 江熙:“啊?到底怎么了。” 肖旦无言,越发搂得紧了些。江熙只好摊着手,任她黏了好一会儿。 一月过去,风平浪静。朝廷不吱声,兰陵笑笑也死不吱声,独守空巢的江澈更不吱声。一切仿佛节日里的炮仗,热闹过后归于平寂。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认为,那三本淫i书可能真的只是兰陵笑笑死天马行空的意i淫。 但对于局中人而言,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看谁先沉不住,作出行动来。 江澈看似悠哉自在,却是热锅上最急的蚂蚁,其次是江熙。 最近萧遣久待宫中,甚少回府。江熙难得见他一面,询问双子的下落,萧遣竟也不知,一时间食不知味,坐卧难安。 一日,风波再起。 “北巷子口死人了!” “死的是什么人?” “白布盖着,看不清,看体型应该是十二三岁的小孩!” 江熙听到众人的议论,骨寒毛竖,飞奔到巷子口。只见刑部的人在方圆百米的地方拦下围观的百姓,江澈跪在白布前失声痛哭。 江熙见状心都碎了一半,就要冲过去却被侍卫拦下。 刑部侍郎对侍卫道:“他是家属,允进。” 寥寥几字夯实了江熙内心的恐慌。他冲到白布前,江澈已哭红了鼻子,痛不欲生。他喉头干涩,频频咽喉,颤抖的手拾起布的一角,不敢掀开。 百姓的目光齐聚他手上,盼他给个痛快,快快掀开来。 江熙素来小心谨慎,是一寸一寸揭开,先是看到几缕棕色的毛发,再进一寸,发现是毛绒绒的东西。 江澈嘶哑地喊道:“哥,朦朦他……” 江熙俯身,通过一个只有他能看到的口,看清楚了里面的东西,哪是人,分明是一只成年的猴子! 看来朝廷按捺不住了。兰陵笑笑死不提笔,宫里那位也发愁,想来是故意制造新闻,给兰陵笑笑死添点料。 江熙松了口气,用布遮好,酝酿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哭得比江澈还厉害! “朦朦!你……你死得好惨呐!啊!是谁下的毒手,我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朦朦,我可怜的儿!” 夸张的演技把江澈都惊了。江澈忙示意眼神:你过了!收着演。 两兄弟抱头痛哭。 哭了半个时辰,刑部才清理现场,把尸体和两名家属带走。 进了官署的密室,兄弟俩才收了声。 江澈嗓子已经嘶哑,说不出话来。 江熙把脸擦干净,对刑部侍郎道:“我眼泪都哭干了,早点收场嘛。” 刑部侍郎:“多晾一下才会有更多人看到。要怪就怪你们哭声太小,引不来人,只能让你们哭久一点了。” 江熙:“俩孩子在哪?” 刑部侍郎:“不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 江熙:“整这出你们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吓得我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刑部侍郎:“上头突然下发的指令,扔我个猴就让我布置现场,我哪里来得及知会。江澈到的时候,我还吓得一愣一愣的,连忙提醒一句‘死者疑是江朦,请家属认领’,还好江澈听懂演上了,没露出破绽。” 江澈喝了杯水解渴,道:“看到是猴,我也傻了一瞬。” 刑部侍郎:“事就是这么个事,待会放你们回去,继续哭。” 萧遣一出宫就直奔刑部,急急看了“死者”,出了一身冷汗,显然这个行动他也不知情。 萧郁整这一出自然是在钓鱼,但不告之萧遣,显然也有故意做给萧遣看的意思,让萧遣看到他如今多有能耐。 萧遣默默道了一句“神经病”,便闷闷回府去。他要是再年轻十岁,一定会冲进宫去把萧郁吊起来打。 第073章 低俗小说(13) 江朦横死的阴霾笼罩了整个京城,沉寂下去的话题再次炸开了锅。 午夜,暴雨侵袭,一抹艳色的血染红了王府深处密室雪白的墙。 死者是江宅对门的邻居,曾经的大内侍卫——邹隐。他听闻江朦死讯,一夜白发,潜入王府自戕于江熙跟前。 没想假局炸出来的人,竟是双子的亲生父亲。 回溯先帝驾崩当日的上午,闫蔻向邹隐讨要了一样东西。 - “东西带来了吗?”闫蔻问道。 邹隐犹豫地递上从宫外弄来的催i情药,劝阻道:“娘娘,打掉吧。太冒险了,太子不会成全的,即使太子成全,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也不会答应。” 第141章 “打不打掉,不是我说了算。”闫蔻做定了心思,将药粉装进一只空心的金镯里,便往帝宫侍疾去。 病榻前,闫蔻伺候萧威服下汤药,最后一次请求道:“陛下,我不要做尼姑,放我回家好不好?” 萧威依旧摇头,气若游丝地道:“不行。” 他不再说什么,因为此前已解释过多回:皇帝的女人是不可以放出去的,如果她们再嫁人,对皇帝来说是一件非常侮辱的事。 闫蔻心灰意冷,俯身在萧威耳旁细声道:“萧威,你不要逼我。” 闫蔻直呼萧威大名久矣,这次萧威也只当她闹脾气,没有追究。 门外太监传报:“太子到!” 萧遣进来,给萧威请安,在床边守候了一会,道:“父皇想到什么咳一声,儿臣就在一旁。”然后到榻上批阅奏章。 闫蔻以太子批阅奏章求静为由,遣退了一众侍从,然后到茶桌前,背向萧遣将药粉掺入杯中,搅匀,随后端过去。“太子喝茶。” 萧遣:“谢过母妃。” “太子客气了。”闫蔻说完到萧威榻前静坐。 一言一行明眼上都没有逾矩的地方。 两刻钟后,萧遣终于饮下茶水,再过一刻,萧遣视线模糊,放下了笔,不停揉眼。 闫蔻回首一看,察时机已到,走过去贴在萧遣身上,亲密地用手帕为萧遣擦了擦眼角,问:“太子怎么了,可是累了?” “你……”萧遣懵懵地看着她,气息微喘,紧张又难以自持。 闫蔻媚眼如丝,将萧遣的手摁在自己的心堂上,凑近萧遣耳朵,用令人骨酥的声音道:“殿下,做你想做的。” 药效大作,两人倒在了病榻前。 萧威见状,心脏如遭重锤骤然迸裂,一股血腥直冲喉头,从鼻孔淌了出来,他浑身无力,想要呼叫而不得,眼睁睁看自己的儿子与自己的女人纠缠一起。 这时内殿的门被敲响:“陛下,殿下,江熙到了。” 萧威:“呃!” 闫蔻一怔,迅速扯开萧遣的裤头…… 数月后,邹隐潜入兰若寺探望已经生产的闫蔻。 闫蔻对他千叮万嘱道:“江熙要保的是楚王的孩子,不是你我的孩子!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认了江熙这个父亲,人心肉长,日久天长,待江熙与他们慢慢养出父子之情,就是他们的保命符,所以你千万不可以泄露出去。我走后,你要替我好好保护他们。万一哪天出了事,只有江熙能救孩子,把真相告诉他。” 邹隐:“告诉他真相,他如何还保孩子?” 闫蔻:“因为不是楚王的孩子,能让他得以喘息。” - 皱隐带来双子身世的真相,像给江熙颁发了一面长满荆棘的锦旗,推翻了他多年压在心口上的巨石,又嘲笑他自作多情。 邹隐:“罪因我而起,后果由我一人来承担,但求大人救救肴肴,不能再让她出事了!”说罢横刀抹脖,以死谢罪。 “对不起,江大人……” 【叮—— 邹隐对你的好感值:+50000 当前总分值:-5944000】 温热的鲜血洒在江熙半边脸上,他久久未能回神。为此事,罚也罚过,吵也吵过,恨也恨过,可当真相大白时,他却莫名安静,好似经历惊涛骇浪后,一切皆成过眼云烟。 不过闫蔻料得对,成为父子后,他再放不下双子了。 江熙泄了气地坐在凳子上,微微低头,一语不发。 萧遣半蹲在江熙身前,仰首看他,将他纷乱的碎发拂到耳后,轻声道:“陛下答应过肃川,保江朦江肴平安无事,待我告诉陛下,他自然会放了双子,你放心。” 江熙抿了抿唇:“那日你说我好骗,我不信,我现在信了。”用了那么多的心思,使萧遣受创之深之久,结果却是一场利用他的骗局。 萧郁骂得好,他就是个破脑子! 萧遣:“别多想,去洗洗,早点休息。” 江熙吐了口气,道:“还是要跟你说声……” “嘘。”萧遣打断了他,“去吧。” 雨夜路滑,萧遣令冷安送江熙回角院去,又遣人去刑部,调人来处理邹隐的尸体。 江熙回到角院,泡进浴池,呆呆看着天面。这“私通嫔妃,气死先帝”的罪名终于是卸下了。他双手合十,祈求神明让萧遣快快忘记这场不痛快。 虽然在沐浴时祈祷不是那么讲究…… 【叮—— 爽度:+5000 当前爽度正值:7950】 江熙双手合得更紧,自言自语道:“谢谢。” 【叮—— 萧遣第二道心理阴影化解。请选择奖励金手指: 2、包治百病 3、逢凶化吉 4、迷倒众生 5、通灵】 江熙这次毫不犹豫选择了【2】,因为八成是按照顺序兑现的。又由于【1】的鸡肋,他对这些金手指已没有了期待。 【叮—— 你已拥有‘包治百病’技能,祝你包治百病。】 又是一阵暖流流经全身,像伸懒腰一样舒坦了一下,便再无表示。他既没有感觉到脑子里增加了哪些医学知识,身旁也没有变化出任何灵丹妙药。 如奖,罢了。 外边的雨虽然疏了一些,但打在屋瓦上依旧叮当作响,估计要下到凌晨。逢此雨季,四下潮湿,更添几分愁绪。 第142章 江熙闭上眼睛,仰靠池壁,放空自己,妄图忘记一些苦闷。 脑海里的画面同样是漆黑的雨夜,他的视线拨开雨幕,爬上墙沿,跃到对面的树上,穿过枝丫,便看到一张绷紧的弓,“嘣”的一声,随即飞出一支利箭,穿透窗户。 对付敌人,不要攻其所长。这是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但眼前的贼人明显不知。 江熙一抬右手便握住了那支偷袭的箭,箭头将将碰到他的眉心。他睁开含着冷霜的眼睛,将箭支一转,左手从水里捞出一张弓,随即将箭射回去,一声闷响,中了。 其实弓是从空间掏出来的,只因他的手原在水下,看起来像从水里捞出。 他跨出浴池,向外走去,厌烦道:“没人告诉你们,一个男人忧郁的时候,不要打扰他吗!” 眨眼间又往树上补了几箭,然后跃上墙沿,伏下,像猎鹰一样探察贼人。 萧遣赶来,寻声追进竹林。 本来对付这些小喽啰江熙还得心应手,萧遣一来,他当场就傻了。“殿下别……小心!” 挑明说吧,他就是嫌弃萧遣的三脚猫功夫。 那边发出擦枪磨剑的声响,偶尔闪过一道金光和一道银光。 几人身手不凡,移动速度非常快,加之夜色和雨幕的笼罩,江熙难以瞄定。 从紧密的打击声中,江熙判断出是五打一,萧遣就是那孤苦伶仃的一。考验默契的时候到了。 江熙大喝一声:“殿下趴下!” 萧遣立即跃起来,四支箭当即从他脚下飞过,刺进贼人身体,响起一片惨惨的哀嚎。未中箭的那名幸运之子向萧遣砸了颗烟雾弹,呛得萧遣从竹林里退了出来。 若不是一发最多四箭,那人决计也一命呜呼。 冷安带领一众侍卫迟迟赶到,只有收尸和追击的份了。 萧遣一边退到江熙身边,一边命令道:“搜,要活的。” 冷安:“是。” 侍卫放了二十条狗,进行地毯式的搜寻。 江熙跳下墙沿,挡在萧遣身前,拉满弓,保持警惕。 这时天空劈下一道闪电,将天地照亮了一瞬,随即是轰隆隆的雷声。 萧遣忙的将江熙拉到廊檐下躲雨,眼睛看向竹林,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厨子都做些什么吃?” 江熙依旧谨慎地盯着四处,答道:“清蒸八宝猪、清蒸翅子、清蒸螃蟹、清蒸藕丸、清蒸茄子、清蒸桂鱼、清蒸南瓜……殿下问这个做什么?” 萧遣:“真养人。” 江熙:“殿下为何这么说?” 萧遣:“你没穿衣服。” 咦? ! 江熙连忙跳进一旁的树丛,因腿太长,树丛差点没挡住。他尴尬道:“鲁莽了。” 又是一道闪电,映得他像一块汉白玉笨笨地杵在丛中,湿哒哒的头发略微凌乱地搭在他的肩上和胸前。 萧遣目光在江熙身上自下而上地飞速一扫,又看向竹林深处,喉结微不可察地滑动一下,冷声道:“你壮了,身上的疤也没了。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继续吃。不过现在先回屋去。” 江熙低头一看,原先遍布全身的疤痕真的统统消失了!整个人壮了一圈,不再是所谓的“细猴”,皮肤光洁,恍若新生,他梦寐以求的胸肌、腹肌、肱二头肌长了出来,比他梦的还要好看,虽然目测比萧遣的小一号,但他已心满意足! 这……这难道就是那伟大的【包治百病】!光看名字他还以为是替人治病的特异功能,没想到是自治。 江熙捂住尴尬的地方,匆匆从萧遣眼底掠过,溜回卧室中。 镜子里,他还是他,又不像是他。他自诩糙汉一个,早已不再注重仪表仪容了,当然是鬼自逍不在以及没有需求的情况下。近日又繁事压身、连夜失眠,以至于肤色蔫黄,挂上重重的黑眼圈,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饱经磨难的沧桑感,这会子别说都没有了,甚至生出了少年盛意,三分澄澈、三分开朗、两分无畏、以及两分轻狂,看着就不像二十五岁,更像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的十八岁。 更难得的是一头顺直的青丝比过去厚了一倍,连眼尾、指甲都透出引人采撷的桃色。 系统给的实在太多了呀!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等等,府上还在捉贼。 江熙立马穿好衣裳冲出去。已过一刻,贼人还是没抓着。 他回到萧遣身边:“又给殿下添麻烦了。”显然这伙人就是冲着他来的。 见江熙还是喜欢把“麻烦”挂在嘴边,萧遣无奈道:“我喜欢麻烦。” 江熙:“啊?” 五名死者被并列摆放一处,上衣皆已撕开。侍卫提着灯笼照在他们身上。 江熙与萧遣蹲下查看。 除了今晚打斗负的新伤,他们身上各有一两处旧的伤痕,有刀伤,有箭伤,有枪伤,还有火药炸伤。一伙人集齐这些伤口,极有可能是军营里的人。 比起文官,武官对江熙的憎恨有过之而无不及,正因为是军人,对“祖宗疆土不可以尺寸与人”的执念更深,更容不下江熙。论讨伐的手段,比起文官的口诛笔伐、阴谋阳谋,武官也会更干脆,管你背后有什么靠山,提刀就砍,要罚,便一命抵一命。若此群贼人行动的初心是替天行道,也不该死。 江熙一捶脑门,道:“不该。下手重了。” 第143章 萧遣:“牺牲总是难免的。窥一斑而知全豹,军营也不安宁。” 此前朝堂上,王牧将军就当庭撞柱反对赦免江熙,幸亏拦得及时,不然恐怕那时就闹开了。 萧遣怕江熙为难,隐晦地道:“很多事迫在眉睫。” 江熙:“我知道。殿下可抽出一两天时间听我细说?” 萧遣:“随时方便。” 江熙:“好。这会先抓住刺客吧。” 萧遣:“好。” 也不知那贼人施了什么法,平时屡立大功的搜寻犬今晚一个也不吱声。 江熙想要去寻,被萧遣拦下。 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慌慌张张地穿梭林间,撑着伞,提着灯,怀里传出“哇哇”的婴儿啼叫。 好一个活靶!众人寒毛都竖了起来。 萧遣吼道:“回去,这里危险!” 来的人是肖旦,还抱着欢欢。这死丫头三更半夜不睡觉,过来做什么! 两人连忙冲过去。 一支利箭忽的从树端射下,直接穿透了肖旦怀里的襁褓,“哇”声尖利。 江熙心头一撼,当即被脚下的竹笋绊倒,爬起来没出两步又摔倒。 萧遣甩出灼华袭向竹端,那黑影即掠到另一棵竹子上。 “哈!”肖旦一声怒喝,将伞、灯、襁褓一并扔了,拔出别在腰带上的弓就“嘣嘣嘣”起来。 肖旦虽说不出话,但还是能发出“哼”、“哈”、“呼”之类的语气。 萧遣临近一看,愣住了。只见肖旦手里搭着小巧的弓箭,胳膊转轮似的,呼啦啦连射了几发,快准狠,不带眨眼。再看地上的襁褓,爬出一只叫春的猫。 虚惊一场。萧遣道:“要活的!” 肖旦“呃”了一声,像听懂了,但仍是不停放箭。 很快,一个黑影从树上掉落下来。侍卫包围,灯笼照亮,那贼人佝偻着身躯,被射成了刺猬。 四十支箭浅浅地刺在贼人非要害的部位,虽不致死,但足够他吃苦头,动弹不得。 肖旦腰间的箭筒里还剩有四支箭,她有强迫症似的,一定要用完才罢休,又拉开弓来。 萧遣看得一愣接一愣,再次叮嘱:“留个活口!” 迟了。 咻! 四支箭穿过侍卫组成的人墙,扎进贼人的头发。这丫头有点子疯! 萧遣扯下贼人的面巾,是不曾见过的面孔,质问:“是谁派你来的。” 贼人恶犬似的瞪向萧遣,紧闭着嘴。 冷安立马撬开他的嘴巴,塞进一根竹棍,向萧遣禀道:“他想咬舌自尽。” 萧遣起身,道:“刑部的人到时,让他们将这群贼人一并领去,查一查是谁家的部下。查清楚后,把他带回来。” 冷安:“是。” 随后,萧遣一把抓住肖旦的后衣领拎回闲人居。 贼人要审,这个疯丫头也要审!刚才萧遣亲眼目睹肖旦射了十一发,一发四支,是一支都不落,箭术精湛令他生疑。比起江朦江肴,疯丫头才更像江熙亲生的。 肖旦挣扎着,看向江熙正要求救,却愣了。 灯火的微光从侧边打在江熙的脸上,阴影修饰出立体的五官,朦胧中更添姿色,将他的好看拔高了一个度。 她“呃呃”道:行啊老登!大半夜你化妆了? 江熙茫然,不知道她在“呃”什么。 第074章 低俗小说(14) 萧遣:“这丫头精通箭术,是你教她的吗?” 肖旦朝江熙疯狂点头暗示,在萧遣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串供。 江熙回了她一个读懂了的眼神,肖旦眸里充满光明喜悦,以为相安无事。 哪知江熙道:“不是。”自萧遣与他说了那番掏心窝子的话,这京城之中,萧遣就是他的中心,他虽然有心袒护肖旦,但是,爱莫能助。 肖旦眸里的光明喜悦瞬间消失,竖起了大拇指,心道:好好好,都出息了! 萧遣将肖旦摁在桌前,笔墨伺候。“解释。” 肖旦写道:“无师自通。” 萧遣脸色变青。 虽说存在天赋,但肖旦的“无师自通”指向太强,握箭姿势、挽弓力度、白天黑夜瞄定目标的窍门……都是江熙自己悟出来的极具个人特色的要领。 若肖旦掌握的是别的要领也罢,可连抽箭时还要在指尖旋转两圈半是熙式标准耍帅动作。 明明江熙出品,还无师自通? 萧遣给了她一个脆丁壳。 肖旦吃了一记疼,气鼓鼓写道:“江熙教的。我帮殿下抓了贼,殿下不夸我,反而凶我,不讲道理。” 江熙:“我没有。” 肖旦挑事颇有一手,写道:“他有,他蒙你。”然后下巴扬上天,翻白眼,跟江熙杠上,谁让他先卖她的。 萧遣对江熙道:“这个没必要蒙我的。”他之所以对这件事上心,是因为王铁头的死,凶手仍未查明。肖旦的箭术若是江熙入府后才学的,那么自然排除她的嫌疑。虽然这个可能性不大,但还是严谨一些好。 肖旦得意洋洋地写下一个大大的“对”! 江熙怕萧遣又恼他态度不端,急急解释:“她撒谎。她身骨薄弱,不是舞刀弄枪的料。即使是我教的,我与她相识甚短,她哪又能这么快学会。” 有理有据。 肖旦心道:嘿呀?你看好了。 她将自己的小弓箭交到萧遣手里,然后绕到萧遣身后,小小的身子试图罩住萧遣,但是……不过问题不大。她抬起萧遣握弓的左臂到一个合适的位置,又跳到另一边调整萧遣拿箭的右臂,拍拍萧遣的小腹,手背顶起萧遣的下巴……过程中嘴巴也没闲着,一直“呃呃呃”。 第144章 这一回两人都轻轻松松破解出她的叨咕,她就是在模仿江熙教学时的一言一行,甚至神态! 萧遣对这再熟悉不过,确定是江熙教的无疑了。 江熙退了两步,深陷自我怀疑:“我醉酒后教的?” 肖旦歪起一边嘴角,伸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回自己的房去,让江熙自己解释去吧。 萧遣:“你又偷偷喝酒了?” 江熙无措地愣在原地:“我……有吗?”想了想,道,“没有哇。” 萧遣举着灯走近两步,端视着他。 他知道萧遣在捕捉他撒谎的表情,难为情地躲闪眼睛,一分一秒变得漫长又难熬。 许久,萧遣才莫名其妙道一句:“看来清蒸的食物很养人。” 啊? 江熙脸上烧得慌,退了一步,低头道:“是吗,我也觉得。”一阵羞怯感袭来,脚趾抓地。 【叮—— 爽度:+100 当前爽度正值:8050】 萧遣看到什么了,轻轻松松就上一百点? 江熙挠了挠鼻尖,发现上边全是汗,紧张地问:“我……脸上弄脏了吗?” “没有。你的头发快干了,待会就躺下吧,不早了。外边加紧了把守,不用担心。”萧遣的声音无端地特别温柔,似清风拂面。 江熙:“是。殿下也早点休息。” 【叮—— 爽度:+50 当前爽度正值:8100】 “好。”萧遣离开,还不忘将门带了。 江熙忐忑不安地躺下,他以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著称,怎么会忸怩!一定是因为那本破书,下流缺德,搞得他与萧遣稍微一走近就觉得哪哪不对劲。他用被子捂住脸,烦! 三日后,江宅。 两小孩偷偷溜出了家门,蹿进邻居家,围着女主人叽叽喳喳道:“嬢嬢,我父亲说你最近天天炖大鹅,好香好香,在哪哩?” 女主人笑着道:“厨房里煮着,这就盛出来。” 男主人在灶前收了火,揭开锅,香味扑面而来。两只小馋猫趴在一旁的饭桌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迫不及待。 男主人一边把大鹅盛到桌前,一边好奇道:“这几天你俩上哪玩去了?我都没见着。” 江朦兴奋说:“在一座非常好看的园子里玩呢!有好大的水塘,好多鱼!” 男主人给双子置了碗筷,分别夹了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鹅腿,疯狂探话:“那你为什么不抓几条鱼回来给我?” 江肴:“他们说那些鱼不能吃。” 男主人将江朦伸向碗里的手拿开:“他们是谁?哎,先放一放,小心烫。” 江朦:“没见过的大姐姐。” 男主人:“是不是在皇宫里呀?” 江肴:“是在姐姐家里。” 院墙之中,小孩也不知是什么地方,只道有好些可亲的姐姐一起玩耍。 男主人又道:“有没有人欺负你们呀?” 江肴:“没有呀。” 女主人:“甭问了,有什么事还能让两个小孩知道?”然后冲门外看了一眼,“问这问那的,人家要是知道了,还要不要做邻居。” 男主人:“他就是知道我也不怕,做了这么多年邻居,难不成他又跟我们笑脸过。” 女主人:“人家性子是那样,家里又生那样的变故,怎么笑得起来。总之我们别恼了人家。” 院外,一群街坊趴在墙上偷望。 一旁府衙走来两名衙役,用扫帚将这些好事者打了下来,道:“看清楚了没?是不是好好的。你们这些嘴巴,一会儿说人家是妖妃之子,一会儿说人家被暗杀,闹得满城风雨。如今上面放话,谁要是再胡说八道,就抓进衙里吃板子。” 好事者:“哪里又是我们说的,是书上这么写的。” 衙役:“该打!书上写吃屎长寿,那你吃吗?走走走,别惊扰了人家过日子。” 好事者赖着不走,晚上还有吃瓜局,必要在这里多收集一些聊资,道:“可江朦明明横死街头,江澈都哭了三天三夜!” 衙役再三警告:“还不许他认错死者?刑部也没有盖棺定论。都叫你们不要人云亦云,要是把什么不该听的、不该信的说了出去,后果自负。上一个污蔑圣上的人已经在牢里吃刑了,你们可要仔细。” 另一名衙役指斥道:“奸人侮辱天家,你们是大齐子民,不帮着逮人也就罢了,还要发散起哄,给奸人当枪使,实在目无君上、没心没肺、愚不可及,还骂人家江狗是叛徒,我看你们是半斤八两。哪朝哪代的皇帝像当今圣上这般宽宏大量,任你们乱泼脏水,要是先帝,早把你们抓起来割舌头了。” 这倒是理儿,毕竟也没有哪朝哪代的皇帝会对江熙这样的奸臣如此宽容。 众人卑陬失色,脑袋一缩,碍于面子嘀咕道:“咱要是有那个头脑,也不用被人当枪使。要怪就怪奸人太狡猾,我们懂什么,只是好奇而已,哪里就目无君上、没心没肺了呢。” 衙役:“那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假惺惺关心别人吗?别人不在家时,你们就阴谋论调、恶意揣测,别人在家了,你们又不信,非要出点人命才顺你们的心是吗……” 众人面红耳赤:“哪有!我们这不是主持公道么,有我们盯着,谁敢欺负这两个孩子。” 衙役突然话题一转,道:“写书人也可笑,还在书里挑衅圣上,你看圣上理他吗?哈哈哈,不入流的手段。”这当然是上头交待的话术,以引导舆论方向。 第145章 “不入流”三个字,杀人诛心。你闹任你闹,天子冷眼观,百姓看笑话。 江澈在屋里做饭,任他们议论够了,才高声唤道:“朦朦肴肴,回家吃饭了!” 外边的人闻声,闪到了巷子里去。 邻居忙的给双子擦嘴,又带他们到井边洗手,叮嘱道:“千万别让你们爹爹知道你们又来我家偷吃。” “嗯!”双子连连点头,从门缝探出脑袋,左顾右盼,然后贼兮兮地溜回家里。 双子四肢健全,活泼依旧,即无声的证明,百姓无话可说。 风息浪止,下一次风波不知会起于何时。 又过三日,刑部查清刺客的身份,并将他押回楚王府。他们曾是李顾将军麾下的士兵,刺杀江熙的原因很简单——为将军报仇雪恨。 当晚活下来的刺客名叫“晏召”,是一名伍长,于世上他早已是孤零一人,生死看淡,便撺掇旧时的战友谋划了这场青史留名的刺杀。如今兄弟们就义,他亦慷慨赴死,在狱中几次自尽,都被拦了下来。 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死不得。因为他不止是一个生命个体,更是大齐百万将士的情绪写照,他的憎恨便是将士们的憎恨,他的敬仰便是将士们的敬仰。他的死无意义,但他的谅解对江熙至关重要。 密室里,江熙令大夫给晏召上好了药,又端来丰盛的饭食,诚恳地道:“我需要你活下来,为我说话。” 好汉不做饿死鬼,晏召大快朵颐,吃了个饱,恢复了力气也来了劲,冷笑:“为你说话?那谁为大将军说话。”然后看向萧遣,“不拿江熙祭旗,陛下休想调遣戍边的一兵一卒。为国鞠躬尽瘁的忠良,竟是被奸佞残杀的下场,殿下你告诉我,天理何在?” 萧遣今日只做旁听,不与言论。 江熙从容道:“不要激动。我正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或许听起来很疯狂,但你会想知道。”这也是他要与萧遣澄清的事,“没错,李顾是我杀的,但是李顾让我杀的。” …… 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萧遣冲了出去。 晏召咆哮:“闭嘴!人死无证,凭你怎么说,这些花言巧语忽悠得了楚王,忽悠不了我!阙州是你赔掉了,你有本事讨回来再求原谅!” “那你可要留命看好。”江熙说罢转身出去,叮嘱冷安道,“看住他。”不等冷安啐他无权,就急忙追赶萧遣去。 第075章 时疫爆发(1) 萧遣回到世文园,将自己关在寝殿。江熙临了,在门外呆了一会儿,不见声响,抬起手又放下,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敲响了门,局促不安地道:“子归?” 没得到回应,他又唤了一声。 今时已不同往日,萧遣一沉默,江熙便发慌。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像一盆水浇在他的傲气上,曾经一下子就能蹿老高的轻狂,在萧遣面前就像折断了腿,再也蹦不起来。就如“谋害”李顾,他固然肯定自己的抉择,却怕在萧遣眼中成为不够周全的犯傻。 澄清需要强大的内心,接受澄清也是一样。 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一句:“我累了,歇下了。” 江熙吐了口大气,道:“子归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他下意识留了一刻,里面却再没有动静。 两人皆一宿无眠。凌晨时,系统提示【爽度:+10000】,江熙才安稳了些,起了个大早,到厨房倒腾一个多时辰,而后到世文园静候。 今日萧遣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布衣,头戴陈旧的帷帽,俨然平民百姓的打扮。 江熙猜到,萧遣是要微服出巡。 今日的早膳有野菜混沌、卤煮豆腐、三鲜鸽蛋、溜鸡丝。江熙生硬地道:“子归,用膳吧。”不敢问安,一些在心里反复练习的讨好的话也不敢说,显得格外笨拙。 萧遣坐到案前,也不脱帷帽,一手微微撑开帷布,一手夹菜,尝了一口,愣了一下,然后吃得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干干净净。 江熙:“子归吃好了吗?” 萧遣:“撑了。”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江熙:“吃好就好。” 萧遣漱完了口,起身出门。江熙跟了一段路,嘴巴被塞了葫芦似的说不出一句话,他想萧遣主动说些什么,萧遣也只是沉默,气氛僵到顶点。他准备回角园,开口道:“子归……” 萧遣:“你……” 他终于开口了。两人皆这样想。 异口同声:“你先说。” 两人都顿了顿。 江熙:“不妨碍子归务公,我先回角……” 萧遣:“要不要一起……” 又顿了一下,又异口同声:“好。” 一阵冷风吹过。 江熙连忙道:“我想……” “去拿顶帷帽来。”萧遣对肖禄道,然后抓起江熙的手腕就往外奔。 好像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比跑起来更好地化解僵局了。 江熙看着萧遣因奔跑而摆动的发尾,不由得心生喜悦,困扰了一晚上的紧张感就这样被甩到身后,也拾回了一点不要脸的劲。他声音里透着笑意,道:“子归慢点,刚吃了东西,小心岔气。” 萧遣便放慢了脚步。 他们少时便经常这样在宫闱里奔跑,四五十个侍卫都追不过来。 两人都默契地不提李顾的事,一个是不敢提,一个是知道对方不敢提。 大门处,江熙戴好肖禄气喘吁吁送过来的帷帽,随萧遣出了府,一路走街串巷,话也多起来。 第146章 时节已步入暖春,今天的日光格外明媚,温暖而不耀眼,风势不轻不重,恰合人意,桃红柳绿,莺歌燕啼,万般从容。街道热热闹闹,到处欢声笑语,如有喜事一般。 “子归,你看天气多好!” “子归,今天出来是要做什么?” “子归,我们现在去哪里?” “子归,今天不开心吗?” “子归,怎么不说话?” 萧遣今天是齰舌缄唇,不到非要开口的时候就只是点头或摇头,江熙落得个没趣。 萧遣带江熙来到一家医馆门外,将江熙摁坐在地上,自个也坐下,像两个歇脚的路人。江熙不想气氛变回早上,绕到萧遣身后给他揉肩捶背。 一个合格奸臣的第九素质,就是擅长每天给自己设立一个小目标。今天萧遣就算是一件冰雕,他也要捂化了。 “子归,今晚吃什么?” “子归,我们在等谁呀?” “子归,冷不冷?” …… 最擅献媚讨好,萧郁一点也不冤枉他。 萧遣的帷帽下,捂额轻叹。 这家医馆规模较大,时不时来三五个问诊的人。萧遣左耳听江熙滔滔不绝的叨叨,右耳听里边人谈话。 半个时辰后,一个肥头大耳的屠户跨进医馆,开口就要五百斤生甘草。他声音宏亮,对门的商铺都听得见。 萧遣“嘘”了一声,江熙立马安静下来。 这个屠夫姓张,驻馆的大夫认识他,迎上前道:“老张呀!你要这么多生甘草做什么?” 张屠夫:“熏腊肉。” 大夫:“我知道用果木熏腊肉,用生甘草熏,还是头一次听。” “嗐!”张屠夫笑道,“是一笔大生意,有个客人找我预订五百斤腊肉,指明要用生甘草熏,我也纳闷呀,大概生甘草熏出来的腊肉别有风味吧。好几家医馆的生甘草都被我买空了,就指着你们家医馆比较大,过来问一问。” 大夫翻看账目,道:“生甘草是有,但我只多能给你三百斤。” 张屠夫略显烦躁:“罢罢罢,三百斤就三百斤,快快称给我。”又叨叨道,“扣扣巴巴的,有钱都不会赚。” 药童去库房提药。大夫与张屠夫闲聊起来,道:“开春肝阳易亢,肝风易动,百病生发,不是不卖给你,我们实在需要备下,以防不时之需。奇了怪,最近都大包大包地拿药,好些药都快供不上了。”他皱眉摇头道,“我总感觉不安,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张屠夫:“‘事出反常必有妖’对吧,他们也是这么说的。能有什么事?多买几斤药而已,天还能塌不成。” 鸡同鸭讲,大夫叹气:“我劝你买了这些生甘草回去省着点用,万一哪天急用了求不得。” 两人又唠了好一会儿,张屠夫方扛着两大麻袋的生甘草出来,往家去了。 萧遣小声道:“你盯好他,看看做什么,过后回这里找我。” “好。”江熙起身拍拍屁股跟了上去。心里嘀咕萧遣真是忙,原说要去宣州视察,结果被破书案打断,动不了身,眼下又似一桩新案,不知是否与破书案有关。 萧遣进了药馆,大夫礼貌问道:“客人是要拿药还是问诊?” 萧遣出示刑部的侦查令牌,道:“刑部查案,借账目一用。”说罢拿走柜台上的账目,进到后院一间无人的房间坐下查阅。看完后归还账目,叮嘱店主不要声张,然后出到门外等候江熙回来。 “看,那是什么?” “鬼知道,今一大早就在那了。” 萧遣寻声看去,一群人站在大路中间,抬首遥望不羡瑶池最高的那栋阁楼,尖尖的阁顶上堆了一只巨大的黑色“包裹”,孤零零的,远看似一个馒头,实际上估摸有三辆马车大。 阁楼四角的灯笼摇晃得厉害,可见上边的风盛,吹过“包裹”的敞口,将里面的东西掀翻出来,如敞开了鸟屋,呼啦啦地飞出鸽群,又如天女散花,花瓣洋洋洒洒落入京城。 不消一会,那些“花瓣”飘了过来,原来是一张张印了字的纸。 人们好奇,跳起来,伸手抓住。好些人目不识丁,逮住认字的书生道:“瞅瞅,上面写了什么?” 书生一看,红了脸,难为情地给众人讲说,先是指着尾部的五个字道:“这是落款,写着‘兰陵笑笑死’。” 众人一听就炸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兴奋道:“笑哥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下一本书什么时候出?” “笑哥可以呀,明目张胆起来了!” 朝廷冷处置的副作用就是:助长了奸人的气焰。 百姓就是一股“既然你不当回事,那我可就把他当哥了”的叛逆情绪。 书生接着道:“这是兰陵笑笑死写给楚王和江狗的一段大白话,侮辱至极,起首一句是‘你们赢了’。” 好事者急道:“嗯?什么意思。” “你们别打岔,让书生说完。” 书生:“你们赢了,江狗未有非礼帝妃,终可与帝子光明正大狼狈为奸,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了。我便祝楚王与狗,天长地久。” “嚯!笑哥威武!” 书生:“没完,后面还有七个字,‘死断袖,后会有期’。” “炸!直接开骂不是我笑哥的风格!” “你笑哥沉不住气了呀,哈哈哈哈!” 第147章 “好骂!佩服!” 文采不再,说明了两个问题:一、兰陵笑笑死确实被朝廷的冷漠激到,气急败坏;二、兰陵笑笑死急了,是时间和行动上的急。 萧遣抬手接到一张“祝福”,冷冷地撕掉。要是兰陵笑笑死把“狼狈为奸”改成“终成眷属”,老老实实写江熙的名字,他倒是能接受这份祝福。此刻,他满眼凶光,上一个这么嘴贱的人,已经被他捅死了。 身后“歘歘”地响得厉害,萧遣回头一看,回来的江熙像一只打输了架正在怄气的猫,把“祝福”撕得比头皮屑还碎。 好事者:“说明笑哥在不羡瑶池?我们去围堵他吧,送笑哥进大狱搞不好还能有赏!” “去掉‘搞不好’,必须有赏!” 一伙人搓着手,争食似的冲向不羡瑶池。齐人有一个优秀特质就是——各论各的,背后爱管反派叫哥叫爷,但真碰上了,该送兄弟一程的是一点不含糊。 江熙小声吐槽道:“能让你们看到这些,说明人早跑没了。” 至于兰陵笑笑死为什么能把“大包裹”运到阁楼顶端,自有刑部去查。不过不羡瑶池离这里不算太远,两人还是决定去看看。 路上萧遣问:“屠户那边怎么样?” 江熙神色变得严肃,牵萧遣到人少的角落,道:“他家院子里确实晾了十排腊肉,将生甘草混着柴熏了。听他夫妻俩说,那名大顾客还与其他屠户订了腊肉,但指定的熏料不是生甘草,而分别是佛手、夏枯草、三七片……我看未必是要特制口味,更像是掩人耳目、销毁药材。” 萧遣对这件事早有定性,道:“是的。” 江熙:“听说那位大顾客遮着面,体型瘦瘦小小,出手阔绰,都付了五成的订金。那人为什么……” 他原想问为什么要销毁药材,还未说完,他就猜到了答案,那当然是为了——无药可救。 他突然有一个黑暗而悲观的猜想,光是想想就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接着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在脑海一闪而过,他颤颤地从随身空间拿出鬼自逍给他的药方,屏声静气,慢慢展开。 一个字一个字映入眼帘,每个古镜字他都看得懂,可组合成专属名字后,他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只知这个方子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饮剂,一部分是汤浴。 隔着帷幔,萧遣也感受到了江熙的茫然,拿过他手中的方子看了看,翻译道:“这是一份药方,饮剂是:黄芩、半夏、党参、石膏、竹叶、麦冬……汤浴是:生甘草、夏枯草、三七片、茯苓……” 江熙悬着的心终于坠死了。 京城紧缺的、被人为故意销毁的药材,正是汤疮的药方,就是那个病死了两万古镜人、害得古镜百业凋敝、民不聊生的恐怖时疫! 有人要把古镜的巨灾重现大齐的皇都,极歹毒、极癫狂、极畜生! 大齐危矣! 江熙脸色变白,连忙抓住萧遣的手:“快,快叫人把医馆卖出去的药材统统收回来!” 第076章 时疫爆发(2) 萧遣:“放心。朝廷已有预案。” 不知从何时开始,“放心”两字就变成了萧遣的口头禅。轻声细语的几个字似有法力一般,很快抚平江熙的不安。 江熙看萧遣十拿九稳,冷静下来道:“朝廷早知道了?” 萧遣:“嗯。” 江熙:“那为什么不制止?” 萧遣:“歹人既然把局布到这一步,病疫扩散已不可避免,刑部已在暗中调查,有了一些线索,未有定论,还在查。在没有确定幕后黑手之前,如果现身制止,恐怕打草惊蛇,以免他们逃离京城,将病疫扩散至地方州,朝廷将更难管控。” 江熙佩服道:“还是朝廷考虑周全。刑部是什么时候发现问题的?” 萧遣:“一个月前。” 江熙想起来了,萧遣陪他跑了七家医馆抓药,正是一个月前!那时便已经缺药,萧遣当晚折回皇宫,可是为了这件事?萧遣那么敏锐作出反应,难道他知道汤疮药方?到底是刑部发现的问题,还是萧遣?萧遣看得懂古镜字,甚至是这些偏门的专属名词? 江熙装糊涂道:“这是什么病的方子?” 萧遣顿了顿:“普通时疫。” 江熙:“大齐发生过这个时疫吗?”显然是没有的,如果有,医馆的大夫们就会从缺供的药材中发现端倪并向官府汇报。 萧遣:“没有。” 江熙:“那刑部如何发现问题?” 萧遣:“大齐没发生过的事,不代表大齐不知晓。这就是使臣和暗卫的使命。” 江熙心里曾有过一个疑惑,在他证实这个疑惑不可能发生后,就再没想过它还有“翻案”的可能。他轻轻地道:“子归……” 萧遣:“什么事?” 江熙:“你什么时候学了古镜语?” 他想要萧遣告诉他一个准确的时间。哪知萧遣问东答西:“很难学吗?” “啊?” 江熙还想再问什么,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双脚踩了风火轮似的狂奔而来,一路叫叫嚷嚷:“失火了失火了!李将军府失火了!快去救火呀!出人命了!” 江熙忙地拦下他道:“哪个李?” 小伙子指着远处的一团黑烟:“还有哪个李?武宁大将军那个李!” 萧遣当即抢了路人的马,跃上马背,冲江熙伸出手。江熙下意识搭上萧遣的手,萧遣一拉,他借力跨上了萧遣身后的马背,随即取出一张银票支给那个被“抢劫”的无辜路人后,两人飞驰而去。 第148章 一路风驰电掣,两人的帷帽都被风带走,不到一刻,临至将军府。大火正烧得猛烈,橙色的火焰肆意地吞噬屋宇,冒出滚滚黑烟,染脏了碧色的天幕,方圆百米的空气都是热的,飘扬着飞灰,路过的鸟都要被烤熟。 里面一圈,兵部、工部、家丁、街坊邻居大概五百号人正在救火,附近的水池子都已抽干,有井的院子排起长龙;外面一圈,上千人围观,他们并非坐视不管,而是没了救火的工具,只能干看着,让出救火的通道,尽量不靠近碍事。 火声、风声、坍塌声、救火声、议论声杂糅在一起,乱哄哄一堂。 京城每每发生大事,百姓都各持己见,有支持、有反对、有冷漠,经常争论不休,但这一次,百姓的态度出奇一致,就是——救!哪怕烧的是楚王府,他们都不见得这么统一。 萧遣下了马,把江熙摁在一旁的石栏上坐下,严肃地命令道:“你坐在这里,不许动。” 江熙点头答应:“你放心,火要是控制不住,我绝对是跑得最快的那个。你要小心,别靠太近。” 他的话萧遣终是不敢相信的,又十万火急,来不及妥当安置他,就从怀里掏出些银钱交给旁边杵着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道:“你们把他押去楚王府,事成后我有重赏。” 少年们先是愣了一下,见到了钱,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人,立马把江熙围了起来,模仿官府押人的阵仗,道:“行!妥妥的!” 其中一个少年更是给江熙来了一个锁喉:“他跑不了!” 江熙:“……” 他终于知道,他与萧遣之间没有信任可言。 萧遣仍有不好的预感,却不得不搁下江熙,穿过第一道人墙,走向正在指挥救火的官吏,问里边的情况。 官吏丧着一张脸,如大难临头。这火救不了也就罢了,若救不了人,且不说朝廷会追责,百姓会讨伐,他自己都会过不去。 因为拥有大齐至高功勋的李氏,唯一的独苗李问,落在了这场大火中!而内行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场火——救不了了。 官吏:“已调动百辆马车运水,能扑多少是多少,又在四围铺上沙袋,用竹筒灌浇,以免火势蔓延四邻……郡公李问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已是最吉祥的说辞。 萧遣看着官吏呈上来的李府布局图,一座宽阔的湖坐落在园子西北角,他指示道:“令擅水的人突破西边的口,从水中潜进去找找。” 官吏:“是。” 另一头,押江熙回府的几个少年正七嘴八舌地讨论。 “没救了。” “官府来了那么多人,怎么没救了?” “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发生这样的大火,人不是被烧死的,而是被熏死的。看那铺天盖地的黑烟,都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没逃出来的人九成已到阎王殿了。” “你又没被烧死过,怎么知道人是被熏死的。” “你不信?不信你跑回去凑近闻上半刻,别出来。” “确实是熏死的。”江熙作为一个过来人,十分肯定地道。 少年叹道:“准备着举国哀悼吧。” 江熙心中警铃响起,问:“什么意思?” 少年:“听说有三十多个人还困在里面,包括郡公。” “喂,别跑!” 江熙转身就往回冲,少年们追都追不上。 李问不能出事,否则他那三个月的大狱白坐了,命也白丢了,午夜梦回李顾都要来跟他讨命。 江熙挤进人群,远远望见萧遣在东门指挥,当即跑到西门,见几名士兵披着湿淋淋的被子蹿进府里,跟路人打听,得知西门往里百米就是湖。 府里“轰”的一声巨响,地面一阵,应该是酒库炸了,迸射出碎片,众人吓得一哆嗦。江熙条件反射抱头蹲下,浑身发颤,随即手背传来剧痛。 抽手一看,手背被飞来的瓦片扎了个大口,流出股股刺目的鲜血。 “该死!” 最是伤不得的要紧时刻,偏偏中伤了。江熙准备随意包扎一下,冲进去救人,结果血自己止住了,伤口肉眼可见地愈合。他忽然想起来,如今他已是“包治百病”之躯! 他心底短暂地庆幸了一下,再没有顾忌,抢走一名士兵手里的湿被子冲进府去。 前边引路的人是李府的家丁。本来短短百米的距离,因隔了墙而绕了两道弯,窗户、柱子、屋檐都在燃烧,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眼前除了红色的火、黑色的烟,以及前头若隐若现的人影,稍不注意就会落下。江熙紧紧捂住口鼻,跟在后头,踩过炭星发出“嘶嘶”的声响。 当一个人觉得这个世界需要他的时候,他的大脑会自动为他屏蔽掉害怕的东西,如有神明附体,神勇无比! 换作平时江熙早已吓晕过去。 顺着石阶而下,江熙终于踩到温热的水,整座湖面蒸腾着白汽,可见度还行。 领头的士兵道:“大家围着湖边散开来找,只一刻钟时间,找不到别犹豫,立刻折返出去。” 家丁:“湖中有座小岛,谁去看看!我不会水。” “我去。”江熙扎进水里,游向那个模模糊糊的黑影。半刻钟后登上小岛,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呼喊道:“有人吗?听见应一声!” 岛不算大,中间凸起一个小土包,土包上是一座亭子,绕一圈若是见不着人,那就是真没人了。 第149章 江熙没抱太大的希望,绕到后边,得见一人晕倒在水面,身下还压着一支红缨枪。 江熙冲过去,将那人翻过身来,正是李问。 “菩萨保佑,大将军保佑!”江熙低声祈祷,然后摇晃了李问几下,不见他醒来,直接将李问和那把祖传的红缨枪绑在身背,游了回去。 途中李问被水淹没时呛了几下,江熙便安心了。登回岸上,江熙冲四周喊道:“找到李问,快撤!” 家丁速速往李问背上盖上了被子,引江熙撤出去。 在火舌的拦路下,江熙莽莽地冲出了西门,才跨出去,双腿就像踩了香蕉皮,一个趔趄向前扑倒,跪趴在地上,背上还压着李问。 果然,当他意识到自己安全的时候,他的大脑就不再偏护他,惊惧和恐慌去而复来,他立马陷入幻觉,出现耳鸣,周围群魔乱舞,狂妄叫嚣,地面裂了个大口,他骤然失重,坠入火海。 他伏在地上干呕,几乎要晕过去,却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撑着他。 李府管家冲过来一探,兴奋道:“是咱家大爷,大爷活着!”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双手合十谢天谢地。 突然有人惊叫:“那不是江狗吗?靠!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江狗救了李家!他们可是世仇啊!” “怎知道,赎罪吧!” 李问听到“江熙”两字,眼睛猛地睁开,勒住身下的人,照江熙颈项狠狠咬下去。这个位置,这个姿势,张口就能吃到肉、啃到骨头。 “我操i你大爷!”江熙本能地一声嚎叫,沉沉地塌了下去,“砰”的一声,头也磕破,口吐鲜血。 江熙痛得恢复了两分意识,不知李问刚醒来哪来这么大的劲,只知李问这臭崽子咬断了他颈项上的血脉,血才会涌进口腔。 这家伙属狗的吗! 不,属王八。 李问咬住他就一动不动,见他毫无反击之力,又往死里咬了一大口,鲜血在地面晕了开来。 疼疼疼疼死了! 好好好,一命换一命,从今天起,他不欠李家的了。 一旁的家丁愣住,或者说是吓懵了,忘了阻止,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更不会阻止了,默默支持他们家大爷,甚至也想上去咬两口。 围观的人拍手叫好:“干得好,咬死他,咬死他!为大将军报仇!”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一出爽剧。 江熙一声声无力的“救命”淹没在众人的哄闹声中。 肖旦和白檀原在人群中围观,这么“热闹”的事她们一般不会缺席。听到人们狂烈的欢叫,匆忙赶来,见状眼睛都直了。 白檀当即冲过去推开家丁,拉住李问的脖子往外拔,但她一个弱女子哪有力气跟李问抗衡,只是徒劳。于是她捡起地上的砖块就要往李问头上砸,被家丁拦下。 “疯女人你想干什么!” 白檀喝道:“你没看见李问在杀人吗?” 家丁辩驳:“我家大爷杀的是狗!” 肖旦跨到李问背上,拔下头上的簪子,从李问的牙缝戳进去,直戳喉咙眼。 李问终于松了口,生理性的干呕了一下。肖旦飞快地用四肢锁住李问,照李问脖子也狠狠咬下去。一报还一报。 “啊!”李问同被咬出了血,歪倒,与肖旦滚打在一起。 比力气肖旦自然是比不过,但她擅长借力和擒拿,李问又从不习武,所以肖旦有四两拨千斤的优势。缠斗时她故意撕扯李问的衣裳,她知道李问是不能打死的,但在活的基础上,她尽可能让李问颜面扫地、无地自容! 家丁就要去打肖旦,白檀拦住,发了狂一样见人就咬,跟几个家丁打成一团。 人群惊叫: “将军府的人跟楚王府的人打起来了!” “哇!王府女人都是巾帼啊!” 萧遣闻声,当即从东门跑过来,见状大喝道:“放肆!” 见楚王来了,人群立即收声,后退三尺。 士兵拉开打架的两方。只见最癫的三人:李问只剩裤衩像个流氓、白檀披头散发像个疯子、肖旦龇牙咧嘴像个暴徒,三人满嘴是血,像一群刚吃饱的鬣狗,他们背后就是被掏吃干净的猎物——江熙埋在血泊里抽搐。 江熙听见“楚王来了”,吓得一激灵,想到萧遣又要责备他乱来,尽管力气还没有恢复,就艰难地撑起身子,捂住还没收住血的颈项。 萧遣果然冲他跑过来,扶住他的脑袋。 不待萧遣开口,他连忙口齿不清地报平安道:“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我没事……” 一边说,一边被血腥味呛得呕沫。 “唔!” 没忍住,喷了萧遣一身,心里急道:我的天,赶紧恢复过来呀,不然萧遣哄不好了! 萧遣立马捂住他的伤口,双目怔怔,连呼吸都在发抖。 江熙看到萧遣眼神中的惶恐,手忙脚乱地用衣袖擦拭萧遣身上的血渍,解释道:“我演戏呢,我没有受伤,都是假的。不信让他们提水来给我洗一洗。不慌不慌!” 任凭他怎么说,萧遣都像失了魂一样,只是盯着他,似在鉴别他现在是什么状况,几分死几分活? 士兵抬来了一桶水,江熙也没力气亲自动手,道:“帮我擦一下吧。” 而萧遣只是捂住不放,他怕一松手,血就喷出来。 士兵一时不知所措。 第150章 江熙掰着萧遣的手:“听话,这是假的。要是真的,我还能说话?” 萧遣才将信将疑地松开。士兵用湿布擦过江熙的颈项,果真只看到浅浅的伤口,擦第二遍的时候,伤口都快愈合了。 士兵疑惑了一瞬,只当自己看花了眼。 江熙:“信了吧。我是累了才没有力气,不是因为受伤,我好着呢。” 萧遣眼眶猩红,泪光盈在下睑缘,欲滴不滴,眼神中的惶恐散了些许,但愤怒多了起来,握紧了拳头,低沉的声音带有一股子声讨的意味,道:“江熙!” 【叮—— 爽度:-5000 当前爽度正值:12100】 萧遣全身抽了一下,应该是致残后又立即修复了。虽然现在的分值足够萧遣闹情绪,但这次巨大的减值足以说明萧遣对他擅自行动无比生气。 江熙连忙解释:“我原是要回府的,我担心子归嘛,就跑回来看看,我也没去哪。看李问被救出来,故意过来吓唬吓唬他,就闹到一块了。” 郭岚躲在人群中看了全程,他恐成为这场火灾唯一的赢家。他察言观色,以并不高的智慧揣测萧遣的心思,不论萧遣是要帮江熙拿李问出气,还是谴责江熙自作主张,他都不亏。 于是他决定添一把火,大声道:“楚王,我看见了,是江熙把李问从火里背出来的,然后李问反咬江熙一口,把江熙咬晕过去了!”说罢自叹天才,得意吃瓜。 事实如此,没人敢说不是,只是为李问辩解:“咬他不是正常?” “没把他咬死算好了。” “有仇必报,郡公真君子!” 江熙扭头瞪了郭岚一眼:你小子给我等着。然后回头对萧遣道:“别听他……” 一语未毕,他又被咬了。 咬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萧遣,咬在他嘴巴上。 天煞的,今天是疯狗集会吗? 嗯?好像哪里不太对。 咬……咬嘴上? 人群炸了! 大人连忙捂住自家小孩的眼睛。 离经叛道,伤风败俗! 郭岚连吃在嘴里的瓜都呕了。 第077章 时疫爆发(3) “他们在……在干什么?” “在演书。” “是真的,他们是真的!” “也没有书上写的那么富有技巧嘛,生啃不是?” “啧啧啧啧啧……” “殿下你负我!” “唉唉唉!怎么还晕倒了!” “靠!又晕倒一个!” 三五个迷恋楚王的女子两眼一白晕了过去,旁人七手八脚地搀扶。 李问失了智,冲上去就要连萧遣一块打,被赶来的王府侍从拦下。他疯狂跳脚,大骂道:“你们都看到了,他们就是有奸情!楚王养痈畜疽,徇私枉法,爷爷他死不瞑目!” 精准戳中百姓痛点。 人群中又响起亡国的论调:“将军故里,皇子奸佞白日淫喧,不尊不敬,亡国有日!” 百姓愤然,拿起鸡蛋就要砸,又不敢砸。毕竟楚王除了这日了个狗一般的癖好,其它方面都还好,罪不至死,砸江熙吧,又怕误伤,整一个手足无措。 一女子痛彻心扉喊道:“楚王你松口啊,回头是岸!” “光叫楚王没用的,书上说了,这是中邪,要打断江狗施法,快去端盆鸡血来,要公鸡,现杀的!” 风随着人群高涨的情绪而盛了起来,“祝福”撒满了天,化作雨,加入到这场热闹中,落在飘摇的火焰上,落在耸动的人群间,落在它所“祝福”的人身旁。 它大张旗鼓赶来庆贺,却弄巧成拙,显得格外讽刺和滑稽。只因它上面写着的是“楚王与狗,天长地久”。 多么“应景”。 萧遣一手揽住江熙的腰,一手摁住江熙的后脑勺,用力十足,恨不得将人拥进自己的血肉。 江熙早没了力气,现在更没了力气,前者是“不支”,后者是“软了”。开始他以为萧遣是气昏了头,所以咬他,一时半会是低头认罚的心态。就像萧郁要惩戒人,只能凑上去挨,是不能躲的。 江熙挨着挨着却发觉唇齿间一阵酥麻,随之百般滋味涌上心来。 首先是被需要。对于一个大男人而言,被依恋、被需要就是最高的赞誉,萧遣说过那么多、做过那么多,都不及这一“咬”来得简明扼要、情通意达。 萧遣就是需要他,虽不知为何需要,但这种捕捉到萧遣小秘密的欢愉直冲颅顶,他心都飘了,扬起嘴角,开心地回应了一下。 然后是被在乎。拘于身份,碍于面子,萧遣很少会坦诚地关心亲人以外的人,很多时候他的责备实际上就是关心。虽然那次说开了,但平时相处还是会忸怩,这下总算是大大方方地公示——我就是“姑息养奸”!仿佛要跟全天下置气。 可眼下萧遣明显是关心则乱…… 一阵短暂的愉悦过后,就是脚趾扣穿地心的羞耻,这已不在知己表达情谊的行为范畴。虽然他们心里干干净净,但在旁人眼里,他们就是在搞书上写的龌龊事!这跟赤i身i裸i体游街示众有什么区别。 他自认平生丑事做尽,但这种丑令他无地自容! 同时更有一种不安和自恼。他不排斥这样的事,他也想做这样的事,可“咬”他的人是楚王,楚王何许人也?当今大齐第一功臣,万千姑娘的心头好! 亵渎高岭之花得罪人不说,他那情难自禁的短暂欢愉算不算是对鬼自逍的背叛?他吓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即是萧遣微微倾斜的脸颊,闭合的双眼上睫毛密而曲长。 第151章 如烈火浇油一般,身子“轰”地一下燥起来,舌尖麻麻痒痒,心脏砰砰跳个不停,呼吸都不能畅快,只得从喉间借着吞咽吐息,难掩地发出细细的“嗯嗯”,糗大发了。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难听了,江熙试图撑开萧遣的胸膛,又是捶又是打,力度却跟小猫小狗剐蹭没什么两样,只能更招人欢喜。“唔唔!” 萧遣啃得更凶了。 王府的侍从站在两边,呆若木鸡,伸出的手滞在空中,不知从哪里下手掰开两人,也不知道能不能掰。毕竟大家有目共睹,是楚王动的手,楚王又如此忘我,掰了不会坏了楚王的好事吧? 肖禄冲脸色黑了一片的冷安道:“要不扯帷幕挡挡?”鬼知道他们要亲到几时? 冷安槽牙都快咬碎,道:“扯什么扯,赶紧叫马车来把殿下带回去。” 江熙求助的眼神看向冷安:快掰开吧大爷! 冷安却嫌弃地撇过头去,道:“淫贼!” 都不是他动的手,怎么还骂他! 不待车来,古镜国的使臣迈着小碎步先赶来了。使臣约莫五十岁,长得矮矮小小,留着八字胡,模样滑稽,他一手拍着大腿,一手拍着脑门,在俩人身旁团团转,用蹩脚的齐语道:“住嘴,住嘴!” 也不知“住嘴”这么使是否恰当,反正一直重复。 结果再看不下去,撸起衣袖,双手分别抱住萧遣和江熙的头,像抱住两个西瓜,嘴里叨叨:“增进两国友谊,不许织绿帽子!” 使臣还没开始掰,肖旦就蛮牛似的冲过来,搂住他的腰来了个过肩摔,摔得个“四爪朝天”。 使臣骂道:“哪里来的疯丫头!该打该打!” “嘿嘿!”肖旦嬉皮笑脸,把使臣死死地摁在地上。 侍从立马去抓肖旦。 百姓这才反应过来,江熙可是未来的圣后! 太乱了太乱了!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看哪儿,就像一锅大乱炖,不知从哪里下筷: 晕倒的三五个失恋的姑娘,大夫医得手忙脚乱; 打成一团的使臣和肖旦,侍从抓得手忙脚乱; 扯着嗓子骂天骂地的李问,家丁拦得手忙脚乱; 还在救火的官吏,累得手忙脚乱; 还在亲吻的某人,挣得手忙脚乱…… 此时一个终于恢复清醒的人——萧遣,由于没人递台阶,下不了台,便不下了,将错就错地将江熙搂得更紧了些。总之百姓不会因他此时松开,而当这件事没发生过。 对吧? “殿下,我来救你!” 一声粗野的号叫从后边传来,人群立即让开了一条道。萧遣稍稍睁眼,便见一个浑身沾了鸡毛的屠夫端着一盆东西冲来。 萧遣原想再吻一会儿,将柔情延长,那盆东西便迎头泼来,他连忙将江熙推开,不慎用力过猛,将江熙推出一丈远,那盆热乎的红色液体瞬间泼了他满身,来了个鸡血淋头。 众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许久,那屠夫问道:“殿下?好点了没?” 萧遣巴掌敷在脸上,自下而上把鸡血抹开,点点头,没说什么,朝屠夫竖了大拇指,心道:递来的什么破梯子。 台是下来了,他大爷的是摔下来! 屠夫眉飞色舞,邀功道:“殿下得劲不?三十只公鸡哩!” 侍从呼啸而过,架起萧遣就送上马车,速速撤离,他们王府可再丢不起人了。 紧接又一辆马车驶来,将江熙也带走,车轱辘都滚冒了烟,生怕晚走一步,百姓的笑声就会追上来。 起初这只是一场失火,没人想到戏会这么多。 一夜过后,坊间流传小诗一首,名为《小贩郎入城失鸡三十》,唱曰: 昨日入城卖鸡去,归家吃了两板子。 先有楼头飙脏话,后有将门烧火柴。 人多如墙难挤进,回头笼子鸡已无。 阿母问我鸡何处,皇子奸臣对嘴嘴。 “对嘴嘴,对嘴嘴,你这辈子没跟人嘴过啊!将军故里,大庭广众之下,火还在烧着,将军的英魂在上空飘着,你就干那蠢事!你俩名声有多臭你不知道吗?况且他还不喜欢你,你这算非礼,与庶民同罪!” 隔日,萧郁就把萧遣叫来勤政殿罚站,一通臭骂响彻宫闱。摊上这样的兄长,能不面目狰狞,能不咄咄逼人?天王老子来了也别劝他和气,劝一个骂一个! 萧遣:“臣领罪。” “……”萧郁艰难地挤出一张皮笑肉不笑地脸,道,“很好,如今越发学得他死皮赖脸了。”冲一旁的武德道,“下令,让江熙扫大街去。”他不信还治不了这对野鸳鸯。 萧遣阻止道:“陛下,他是圣君要的圣后,外边也不安全……” 萧郁打断:“第一,圣君下聘这件事我还没答应;第二,会有大内侍卫暗中看护;第三,你没有资格谈判。这件事错在你,你好好反省,我已经格外开恩,别逼我重罚!”第四,他就是要把江熙放出去当诱饵。 萧郁:“江熙是否对我忠诚,就在此一举。我警告你,此非儿戏,你别搅局。” 在大齐疆域内,天子的筹谋并非事事要告知他,上一次江朦假死就是对他的一次示威。既然萧郁布的局有江熙这颗棋子,且不容他参与,他多说也无益,只简简应了一个字:“是。” 萧郁对武德道:“允他们进来。” 第152章 薛央、常野已在殿外等候多时。这些时日他们已查到一些眉目,特来回禀。 两人进殿行完礼,道:“请陛下下令,立马查封将军府、扣押李问。” 萧郁、萧遣对视一眼,道:“说清楚。” 薛央:“城关进出档案记录,三个月前,李府运入大批木柴,据说要在园中增盖阁楼,从那始,街坊称李府日日烧柴、焚香,如佛寺一般香云缭绕。臣几次暗中查探,发现香中还有松脂香、腊香、墨香,这些都是印刷用材。臣猜测,香火味是掩人耳目,实际李府内有大量印刷动作。” 常野:“又昨日将军府失火,三十人丧命,疑似毁尸灭迹。” 萧郁当即下令封锁将军府及扣押李问,又传工部的人,询问将军府失火情况。 工部官吏道:“照李府家丁说,起初无人警觉失火,因为府上每日烧柴煮木,以为寻常,所以直到火烧了整座大殿,才意识到唤人救火。火势迅猛,未及一刻,连片房屋都烧着了。此前将军府有大量购置烈酒、松脂、松柴。” 萧郁:“知道了,你们退下吧。” 众人退出后,萧郁问萧遣:“如果李问是兰陵笑笑死,如何处置。” 萧遣:“息事宁人。” 其一、李顾就是李问的免死金牌;其二、要定李问的罪,得先定江熙的罪,是死局。只能息事宁人。 萧郁冷笑:“你真的是好大度!” 萧遣:“如果李问是兰陵笑笑死,事情会复杂很多。臣要去李府查探,先行告退。” 萧郁:“等等,有一件事得提醒你,司天监那帮老家伙夜观星象,说京城将有大灾,灾自东北方来,就差点名楚王府了。你得注意。”白眼道,“江熙逍遥一日,前朝一日不得安宁。” 萧遣:“是。” 萧郁点头:“去吧。” 萧遣刚退出去两步,萧郁又叫道:“记得把鸡还给人家。” 萧遣:“是。” 出了宫门,萧遣吩咐冷安:“把三十只鸡的钱支给那小贩郎,叫他把书念好了再写诗。” 这一天天的,文笔好的文笔差的都在搞他。 第078章 时疫爆发(4) “欢欢,怎么办,老父亲没脸见人了!” 这句话江熙已经对着咿呀学语的欢欢叨叨了两天,以至于欢欢一听都要吐奶。 “欢欢,不要不理父亲!为父就指着你还能说上话了。对,还有王霸。”说罢一把搂过王霸的脖子,问,“要不咱仨搬出去住?” 王府虽好,但今时已不同往日。他也是这两天才发现自己的脸皮其实没那么厚。 再串联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一细品,全变了味,寒毛竖起来后就再没躺下。 比如林规那三个老头都默认他与萧遣有染; 比如很早很早以前,李顾在世的时候,跟三个老头一起撮合他和白檀,恼得江涵大发雷霆; 比如太后一夜之间与他形同仇敌,莫名要离间他和萧遣; 比如萧郁看完《东宫往事》时,怒斥三个老头“为什么会泄露出去”! …… 越嚼越不对劲。 江熙把手蒙在欢欢的眼睛上,哄道:“嘘,睡觉睡觉。” 欢欢还真吃这套,合上眼就着,大概是听他叨这么久,烦了。 待欢欢睡去后,江熙从柜子里掏出那本《东宫往事》来。 自萧遣与他那样过后,这部“名著”更不忍直视。他捂着眼,留了指缝,忐忑地拜读完,鼻血也染红了半本纸,似喝了烈酒烧得慌。 书上写:先帝因此易储。 嘶! 当年萧郁登基,满朝骇然,八成反对。四位顾命大臣一同呈出先帝遗诏,与文武百官证实乃萧威临时秘召,亲自改立储君,皇后与皇子皆在,并无虚假。但未解释易储的原因,只是敷衍地说:萧遣自个不想继承大统。 百官将信将疑,除了一些压错宝的大臣心有不满,朝廷也未有大的惊变。毕竟萧遣、萧郁都是嫡子,相差一岁,虽然萧遣是人心所向,但萧郁本身也不赖。 而《东宫往事》则直指出萧遣被废的原因是滥宠于他,结合萧郁责怪林规等人泄露了什么,难不成这当真是当初先帝秘召的内容? 江熙头皮发麻,但愿这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先帝驾崩后,萧遣颓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思国不思民不思社稷,连一日三餐都不思,要不是萧郁扛着,朝廷还能转开?萧遣当不上皇帝,明明是自己不争气! 一定是这样的。 什么侵蚀皇室、做败大齐,这样的锅他不背。 院门忽的被人一脚踹开。 江熙吓得一跳,慌慌张张地收了书,跳上床,蒙头在被子里假装睡觉,心里叫苦连天:求求了,别过来!千万别是…… 如今闲人居院门紧闭,门口贴有标语:除奶娘,闲人勿进。 他实在不知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言去应对萧遣,甚至梦见萧遣都会流一身冷汗,眼下便蒸出一片闷热的湿气。 被子被人一下掀开,江熙下意识捂住了头。 “装什么死?给我起来!” 来的人是冷安,江熙暗舒了一口气。 冷安一把抓住江熙的胳膊拖到床边,又愤怒地推了江熙一下。 看冷安满脸写着“来者不善”,江熙正了正衣冠,拿出了一副主人的姿态,不客气道:“你没看到门外写着‘闲人勿进’吗,敲门了吗。” 第153章 冷安差点气笑,抓起江熙胸前的衣领拎了起来,道:“你现在真把自己当王妃了,把王府当自己家了?” 怕什么提什么,江熙脸色瞬间变红。看架势免不了一场口舌之战,那就别打扰欢欢睡觉。他径直把冷安推到门外,才道:“你什么意思。” 冷安:“我什么意思?为了你楚王背负多少骂名,你是看不到,还是故意为之?我不知你安的什么心,你但凡有一点良心,就自个离开王府。” 冷安很少说这么多的话,今儿也不知被激到了哪根神经,甩给江熙一荷包金锭,道:“拿钱走人。” 自进王府第一天起,冷安看他的眼神就带有一股恨意,江熙今天就要弄个明白。他将荷包抛了回去,道:“你自己留着用吧,我不差钱。”然后坐到石凳上,“你们不过是说服不了楚王,来中伤我罢。” 冷安:“是你迷惑楚王,才使得楚王冥顽不灵、一错再错。” 江熙:“别人说我迷惑楚王也就罢了,我与你同伺候殿下多年,我有没有迷惑殿下你一清二楚,大可不必用书上那套下作说辞。” 冷安不是读书人,懒得字斟句酌,在他看来,只要暧昧的目的达成,“迷惑”跟“吸引”、“喜欢”、“欣赏”就没区别。 显然,江熙达到了与萧遣暧昧的目的。 冷安:“早在东宫时我就看得一清二楚。那些三公九卿包括你父亲,想法设法将自家孩子送进宫中做侍读是为什么?无非是想有朝一日,自家孩子跟皇子公主结成连理,成为皇亲国戚!这些望族中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江氏,人家至少不装,你呢,一口一个不愿伺候,那你倒是走啊,没人逼你留在东宫吧,你玩欲擒故纵呐! 陛下他们又识人不清,让你们得逞。你满意了吧!从你父亲到你到你的弟弟妹妹,一家子的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把皇嗣吃绝户!” 江熙哑然许久,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说我也就罢了,休得议论我家人。” 冷安:“那就说你,你最脏,自作清高,惺惺作态!” 江熙惊了:“原来你一直这么看我?”他一直把冷安当朋友,是冷安成天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他们才没能深交。 冷安:“是!《东宫往事》都没把你的奸诈诠释到十分之一,写都没写到点上,肤浅、低智!以为把你描述成一个以色侍人、狐媚猿攀的妖孽就是穷凶恶极?不是!你最歹毒的地方是你不露迹地做了太多一个侍读分外的事! 你过于关心殿下每日吃什么,吃多少,穿什么,穿多少,几时起,几时歇……你忘了你的本职只是陪殿下读书,殿下的饮食起居有的是宫人照顾,你凑过来做什么,你若不是有所图谋就该避嫌! 你可别辩说什么作为侍仆,关心殿下是职责所在。正经侍仆带殿下回家?殿下不去,陛下也不会闹着同去,陛下不去,就不会遇到娘娘(江涵)。你还敢说你江氏不是故意的!” “你!” 那是萧遣吵着要去的。江熙稳住情绪,道:“你向来沉默寡言,不想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也是一流。好,就算我是刻意为之,可你别忘了,先帝原本就有意赐配娘娘和殿下,我江氏要是想攀龙附凤,根本不需费力。” 先帝还想撮合他和萧嫒。这是众所皆知的事。 冷安直戳要害道:“是呐,得亏你父亲在先帝跟前讨好多年,可你不知珍惜,好好的前程不顾,偏要勾引楚王,做他的男宠,甚至欺主,别让我点破你!” 啪! 江熙一巴掌扇在冷安脸上,实在忍无可忍。“点破来听听。” 冷安眼冒火光,上前直接把江熙撂进水池。有萧遣护着,王府的下人不敢对江熙怎么样,但冷安敢,他把江熙往水里摁了几次,就差没把江熙溺死。“我让你动手!” 江熙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推开冷安,爬开,连连咳嗽,道:“我哪里欺主了!”在东宫那时,他直得不能再直!正因为直,才不会因为对萧遣多一些照顾而觉得别扭。 冷安:“不说早年,就说前一阵子,你又是上吊,又是离府出走,又是亲手做面是几个意思,戏那么多!” 那……那个还真是戏。江熙尴尬地偏过头。 冷安“乘胜追击”道:“你没话说了?哼,那天晚上,你还强上了殿下!” 江熙身子一僵:“哪天晚上!” 冷安:“殿下折腿的那个晚上,我亲眼看到你把殿下抱进了假山林,发生了什么事你自己清楚。为了掩盖这桩丑事,殿下还谎称是自己跟八位美人玩折的。你倒好,装个失忆全当没发生!” 天! 江熙浑身泄气,瘫在了地上,原来他喝了“喜”酒后是这种效果! 冷安见江熙红透了脸,也不吱声,便知自己在这场较量中完胜,语气缓了两分,蹲下道:“你也还算知耻。你勾引殿下,殿下也被你勾引到手,私底下你跟殿下怎样我不管也管不着,但你得有分寸,在人前要给殿下存体面!就拿前天来说,大庭广众之下你就该推开殿下,而不是让全京城的百姓看笑话。维护殿下的体面才是你正儿八经的职责。再发生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当场劈了你。我说到做到。臭流氓!”说罢又把江熙狠狠推倒,出了院子去。 江熙心态崩得彻彻底底,顷刻之间,他就从一个受害者变成了诡计多端的歹徒! 第154章 想想,那晚萧遣也喝了“喜”酒,系统记录爽度先增后减,莫不是萧遣完事了、清醒后羞愧难当?才会痛哭一整晚,才会大半个月闭门不出,并忌讳他询问这件事情! 就他那体格,又凶又猛,霸道无匹,萧遣又是那金枝玉叶、还未出阁、不经“人事”的主儿,一定吃了大苦!江熙你缺大德,你辣手摧花,你不是人! 等等,那之后萧遣就派了肖禄来试探他的态度,也没有格外排斥他。会不会是冷安说的那样,他早已得逞,还是在东宫的时候? ——“我从没想过不管你。” 那次萧遣失控时说的话突然在脑海里掠过,莫名震耳欲聋。 如果真是那样…… 先帝,我罪该万死! 江熙十指插进头发,在地上打滚,又想起蒙尔还的话,更加心乱如麻,那个变态都好像知道东宫的事,到底是哪个大嘴巴让他糗到了外邦…… 他再无法平静下来,跪到了佛前忏悔。 香焚了满炉,依依绕绕的白烟弥漫了佛堂,好似这样就能掩盖他做了淫贼的心虚,但心虚不减分毫。 院子再次进来了人,是一个小太监,见到了他,对身后的老太监点点头,然后扬声道:“圣旨到,江熙接旨。” 圣旨? 江熙立马整理仪容,出门跪迎。 老太监宣读完圣旨,竟是让他扫大街。这圣旨来得及时,唯有出去忙碌才能安然自处。 “陛下圣明!奴才接旨!”江熙发自肺腑对萧郁感激涕零。 江熙找来奶娘和肖旦,拜托她们照顾欢欢。 肖旦坏坏地在江熙手上写道:你害羞了? 江熙还没恢复原色的脸又红了:“疯丫头别乱说,没有的事!” 肖旦咯咯地笑个不停,又写道:一回生二回熟。 江熙抬起手一副要揍她的模样,吓唬道:“再皮我就叫楚王把你打发出去嫁人。” 肖旦微微仰首,歪着嘴角眯着眼,一副“看破一切”的模样,写道:不试试吗? 江熙:“莫名其妙,试什么。” 肖旦双手做了个亲亲的动作。 江熙瞪大了眼,往她脑门一弹,道:“大人的事小孩别管!”然后扛起御赐的扫帚狂奔出府去。 他与萧遣的和谐时光,大概不会再有了。 第079章 时疫爆发(5) 头顶特大号斗笠,面戴特严实面巾,身穿特普通麻衣,洒扫于人来人往的街头。从此人来人往的街头,就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洒扫人。 成天拿着扫帚,不干正事。路过老头们下棋,兴奋参与;路过大姨们闲聊,坐下唠嗑;路过小孩玩老鹰抓小鸡,扮演“母鸡”;路过人家办丧,热心凑人头,哭嚎一整天。 几天过去,洒扫毫无长进,倒是学会了打麻将、织鞋垫、拔鸡毛、哭丧技巧…… 总之街道并未因他的降临而变得更干净,一来二去街坊们都叫他“混子”。 他每日早早出门,中午在江宅蹭饭,夜深人静时从角门溜回王府,与欢欢处上片刻后就寝,有意避开萧遣进出府的时间。谢天谢地,萧遣也没有召见他,心境终于恢复了五成从容。 眼下这个混子正在巷子里帮屠户杀猪。 “混子,过来摁住猪头,摁稳了!” 江熙:“中!” 随后一声惨叫,猪跑了。 肖旦躲在转角处偷窥,笑得肚子疼,忽然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是萧遣。 萧遣拽她到没人的地方,问道:“他是什么想法。” 萧遣即便不开口,肖旦也知道他要问什么,扳着手指一数,他俩已经七天没见了,有人急了。她故意装懵,摇头不知。 萧遣:“肖俏什么时候肯……回府用膳,你问过他没有。” 肖旦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从兜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写道:问过,肖俏想殿下,但还欠一个契机。 萧遣:“什么契机。” 肖旦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照这悟性,萧郁抱孙子的时候他都还得独守空房! 她写道:殿下想想,你亲了他过后可是一点表示都没有,肖俏又岂能知殿下心思?肖俏好面子,殿下若真想和好,应该隆重地把人接回去,盛筵、华轿、乐曲、竹梨花……少不了,寻常百姓结亲都讲究三媒六聘,难道到了王府,就干巴巴召人回去?虽然明公正道的大排场咱们做不得,但一桌喜酒应该不难吧。 明明都走到这一步,百姓都认了,仪式却没跟上,是不是不讲究。 “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 萧遣秉着严谨的态度再三询问:“这些都好说,重点是他真的想吗?” 肖旦点头如捣蒜。 晚上,江熙正跟几个妯娌打麻将,邻家大嫂抱来一大捧新折的桃花,托江熙送到灵犀楼,并给了一个红包,道是酒楼有一对新人正办喜宴,需要这捧桃花布景。 回大齐以来,江熙还没凑过新婚的热闹,欣然接下了这个活,又好奇道:“喜宴为什么在晚上办?” 大嫂:“这你就不懂了吧。这灵犀楼是新建的酒楼,在集市中心,有十九层呐,顶层是一座天台,在上面俯览京城的夜景,啧啧啧,是‘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十里风光尽收眼底!能包下天台的人家非富即贵,你送过去保准还有大红包哩!” 京城最高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当然还属不羡瑶池,可谁让那是死人冢,办喜酒不吉利,所以喜差都落到了灵犀楼。 第155章 江熙欢喜地来到楼下,大门的联子写着那句名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小二前来迎接,让他亲自送到天台去。 为了大红包,区区十九层楼算得了什么。 江熙爬上天台,气喘吁吁。四周花团锦簇,纱幔如云,花灯错落,却不见有人,中间摆放了一张十尺宽的琉璃桌,桌中间是一个凹槽,想来就是用来放置桃花的。 江熙把桃花放进去,小厮们陆续进来上菜。 屏障后传来琵琶声,曲调由缓而入,一幅画卷在听者脑海缓缓展开: 风清月皎,夜色之下的大漠静谧无声。 忽而曲调转急,狼烟四起,肃杀之气袭来,接而战鼓声、号角声、冲锋声依次迸发,天地之间掀起狂沙,这时曲声激越高亢,如万马奔腾,连称霸大漠的野兽都要栗栗危惧。 不知过了多久,战火熄灭,曲声渐缓,月落星沉,只见天之角一名白衣公子驾马而来,身披朝霞,携来江南夹雨的柔风。 曲中景与喜宴格格不入,却能感知弹奏者为这一幕倾狂。 一曲作罢,余音绕梁。江熙沉浸曲中,恍如置身大漠,正赤脚踩在那片渐渐回温的沙中。 那边小厮们已将菜上齐,整整五十道佳肴,囊括天南海北的珍奇美味,都是用琉璃盛着。 小厮提醒入座后,江熙才回了神。能作此曲者,必是知音。 江熙走向屏风,起手作揖,正想结识这名技艺炉火纯青的乐师。只见屏上的影子放下琵琶,站起来,正了正衣冠,然后深呼吸,紧张的双手握拳、张开、又握拳、又张开,终于款款走出来。 靠! 这影子一站直他就知道是谁了,毕竟大齐再找不出更好看的影子来。 江熙立马生起一股燥热,心慌,意乱,只知道转身跑开,身后便轻咳一声,明示他迟了。 江熙挤出一丝牵强的微笑,回过身,道:“殿下,桃花送过来了,没耽误你的事吧?” 萧遣微微蹙眉,怯怯地往后挪了挪。他身穿崭新的烟红色窄袖袍,绣以精美的暗纹,覆一层轻薄黑纱,脚着黑色素雅长靴,冠上镶嵌红色玛瑙,一眼看去简雅大方,仔细一看,品味十足,且浑身散发一股“好花堪折直须折”的气息。 江熙愣住,从未见萧遣穿如此颜色的衣裳,耳目一新。 烟红露绿晓风香,燕舞莺啼春日长。最美春色也不过如此。 可是……扫帚手中握,不知所措。 萧遣原本走向他的步子转向宴席,坐下,道:“跟你说些事,坐吧。” 江熙忐忑坐下:“殿下请说。” 萧遣:“你边吃,我边说。” 江熙:“不等……客人来?” 萧遣维持着寻常说话的语调,却似使出了吃奶的劲:“专门为你设的宴,并无他人。看你最近没在王府用膳,恐王府的膳食不合你胃口,你尝尝这些,若吃得惯,回头让厨房给你做。” 是不是这个原因,两人心里门清。 他又不似萧遣嘴挑,啥都吃,好养活得很,不过现在不爱吃烤肉了而已。 江熙:“殿下费心了。” 萧遣见他一动不动,道:“需要为你布菜吗?” 江熙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来。”然后将一整盅乌鸡莲子汤端到自己面前,埋头就喝。论礼数,他理应给萧遣布膳,但被冷安骂了一顿后,爱咋咋地吧,不管了。 萧遣:“慢点吃,小心烫。” 温柔刀,刀刀毙命。江熙疯狂摆头,表示无事。 萧遣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道:“第一件事,不出意外的话,兰陵笑笑死的身份可以确定了。” 江熙默默道:“殿下不要喝酒。” 萧遣:“是羊奶。” “哦。”江熙当即在心底抽自己一个大耳光:说好了不关心、不谄媚、不勾引,除了正事一概不谈。 “那是谁。”他平静得像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甚至没萧遣喝什么重要。 萧遣:“李问。”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指甲大小的木块抛给江熙,“这是在李府废墟里找到的,掉在井下,没烧着。” 江熙接住,是一枚活字块,上面刻的正是“熙”字,由于雕刻倏忽,熙字最后一笔缺了,所以印刷出来的字下边的四点水只有三点半,出现这个残缺熙字的版本都是首印本,可以判断李府就是源头。 萧遣:“李府里有一座园子,家丁作证,三个月来园门紧锁,不得进出,但园里日夜都有响动,并不断往里运柴。失火后,三十人于园中丧命,已查出是人为纵火。正要逮捕李问,李问却失踪了。推测李问欲借这场‘意外’从此隐身,却被你背了出去。” 江熙握勺的手在发颤,道:“陛下早已怀疑他了对吗?” 李问确实有报复他的动机,也恰好说明为什么兰陵笑笑死知道易储的内幕,因为李顾作为四位顾命大臣之一,很可能告诉了他。 萧遣:“嗯,其实最不愿怀疑他。诸多疑点还待逮他回来面审。” 比如李问怎么知道江熙屁股墩有痣,怎么推断出先帝死亡的原因…… 李问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不读书、不习武、不管家,上次萧遣拒绝他空手套军职后,他的人生准则又多了两条——不娶妻、不生子,决定苟完此生。不像是能写出“名著”的人,不过藏拙也未可知。 第156章 萧遣:“第二件事是桩喜事。” 江熙:“什么喜事?” 萧遣:“娘娘生了一个小公主,母女平安。” 江熙双眸一亮:“真是大喜,叫什么名字。” 萧遣:“还未取名,小名叫‘大志’。” 一定是萧郁取的。 江熙捂额笑起来,终于不再紧绷着脸辛苦地调动表情,自在地笑了好一会。萧遣也跟着短促地笑了一声。 此时,百米外炸开了竹梨花,一簇接着一簇,绚烂惊艳。 江熙起身走到围栏前,这个位置刚刚好,既可以俯瞰京都繁华夜景,又能近距离观赏花火,这漫天张扬的爱意似专为取悦他而来。 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看人们驻足仰看,欢声笑语,他喜不自胜,又觉得如愿以偿。 而他不知,他看烟火的身影其实比烟火更好看。 【叮—— 爽度:+100】 他回头好奇问:“今天是什么节日吗?” 萧遣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回了神,道:“倒不是。” 江熙:“那为什么会有竹梨花?” 萧遣:“你不是想看竹梨花吗?” “啊?我有说吗。” 空气突然安静,难道说这是萧遣特意为他布置的晚宴的一部分?原来穿那么好看,是孔雀开屏! “啊!我想起来了,楚王,那个,我要去扫烟灰了,不打扰您雅兴。告退。” 他额角冒出一股细汗,未等萧遣应允便忙不迭转身推门而去,身后有鬼似的,一步迈过三层阶,冲下楼去。整这死出,这下他连王府都不敢回了。 萧遣僵在了原地。肖旦说江熙喜欢浮夸,理论上是可行的,要不然鬼自逍也不会得逞,所以今晚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死丫头别跑!” 江熙身后传来萧遣恍然大悟的怒吼,然后就瞥见一楼的大堂像老鼠蹿堂闪过一道瘦小的身影,飞快地溜出大门。萧遣从天台冲进来,翻过扶栏,凭借矫捷的身手跃下一楼,追了出去。 江熙心想:是了,一定是那丫头出的馊主意,不然萧遣做不出这么无聊的事,至少相传成熟稳重的大楚王做不出来。 他追上去想偷偷看看是怎么回事,便见肖旦摔倒了,被萧遣拎到路边坐下,“呃呃”地哭疼。 “你还有理哭。”萧遣叨了一句,挽起肖旦的裤腿。她膝盖破了一个大口,流出许多血来。 “呜呜呜!”肖旦往萧遣胸膛捶了两拳,似在责怪他追得太凶。 江熙跑过去一看,从空间取出清水和纱布,准备为肖旦清理伤口,道:“把裤腿挽高一些。” 肖旦乖乖地把裤腿往上提了提,一颗黄豆大小的水泡露了出来。 萧遣连忙挡开江熙的手,江熙下意识错开身子,让背后的光照过来。借着灯光得以看清水泡,严格来说是脓包,还不止一颗。 萧遣立马挽起肖旦的衣袖,果然零零散散地长了几颗红红的小痘芽。 萧遣抚上肖旦的额头,细细感知了一会,略微发烫,严肃道:“这些脓包什么时候长的?” 肖旦好奇地抬手看了看,显然自己也不知道,摇摇头。 萧遣:“最近身子有没有不舒服,头晕,心闷?” 肖旦指了指喉咙。 萧遣当即问江熙:“你身上有没有。” 江熙:“没有。”他现在可是无所畏惧的包治百病之躯。 萧遣把肖旦打了个横抱,往王府跑去,留下一句:“你最近别回王府。” 真是神奇,刚才还巴巴哄他回府的。 他猛地一怔,惊觉是汤疮!肖旦已患了病,说明王府已经不安全了,怪不得! 江熙追上去搂住肖旦,推开萧遣,而萧遣纹丝不动。 江熙急道:“这是瘟疫!会传染的,让我来!” 萧遣:“我没事,你别碰她,赶紧去洗手。” 江熙:“不,我百病不侵,殿下撒手!” …… 两人你推我抢,没人注意此刻被夹在中间的病患的情绪。肖旦忍无可忍,抽出双手伸到两人的后脑勺,心道:走你! 然后用力一摁,两人迎面磕上,又是一吻。 两人定住,手一松,肖旦随即跌在两人脚上。 “啊”了一声。 江熙顿时觉得满脸爬了蚂蚁,抱头蹲下直抓痒。 萧遣失了一会儿神后,扛起肖旦跑回王府,对侍卫道:“封府!” 在大门关死的前一秒,江熙蹿了进去。 第080章 时疫爆发(6) 王府连夜进行了排查,已有三十人出现了明显症状,包括欢欢、奶娘、冷安、肖禄、肖喜。 第一个染病的人是肖喜,他日常就喜欢投喂小猫小狗。前几日他发现园子里多了十三四只流浪猫,喂它们的时候,它们已经病怏怏的了,没过三天,这些猫全死了,他也长了痘。与他走得近的人接二连三出现了症状。 无疑这些病猫是被人恶意投进王府来的,结合司天监的预言,真的是“太巧合”。 病人们被“关”进了萧遣的“后宫”,也就是从未开张的芳华园。王府的供药是充足的,他们按照萧遣的嘱咐,自行在园中煮药服用。 头一两天,大家只是稍稍不适合,江熙也照应得过来,以至于大家一致认为这听都没听说过的汤疮不过是寻常小病,不足挂心。 特别是冷安,刚把江熙轰走没过十天就被关进同一座园子,相看两厌。他故意与江熙作对,仗着自己习武身体好,坚决不喝药不泡药。 第157章 气得江熙吩咐小厮们摁住冷安强灌,却又打不过他,只得撂下一句:“行,你厉害,到时候别哭!” 等到第三天,众人病况迅速恶化,什么状况都来了,有头晕头痛的、有恶心作呕的、有四肢酸胀的……但同一的症状是脓疮变大变多,最大的长到了鸡蛋个头,像蚊子叮咬一样痒得难耐,教人恨不得挠破。八成的人倒床不起,痛苦哀嚎,又陆陆续续有新的病人进来,总共超过了六十人。 江熙要是没有“金身”护体,也该病倒了。 至此大家才相信,江熙给他们说的关于古镜国受汤疮肆虐至民生倒退十年的事迹并非危言耸听。 病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一个是身子原就孱弱的肖旦,一个是自命不凡的冷安,是话也说不出、头也抬不起来。其中冷安哭得最厉害,像个水做的娇娥有哭不完的眼泪,面子是一点都没有了。 煮药、烧水、端茶喂饭,江熙忙得不可开交。为不扩散病疫,外头不敢放人进来,因为即便进来了,过两天也得“进阶”成需要照顾的病人,平添负担。 唯一允许进园帮衬的,是古镜国使臣及其随从十人,因为他们患过汤疮,不会再患。 要问他们为何自告奋勇?只因他们未来的圣后正在这里当差。哪能让圣后累着,尽管萧郁还未答应“联姻”。 他们把江熙摁在了椅子上不让动,可人手实在紧缺,江熙还是搭了把手,对一旁累得暂作休息、满头大汗的使臣道了声“谢谢”,用扇火的扇子给他扇凉。 使臣连忙拒让:“使不得使不得,折煞老臣了!” 江熙见他挽起衣袖的手臂上有几颗铜币大小的痘印,好似在哪里见过,指了指,问:“这是汤疮留下来的吗?” 使臣点头道:“是的。对付汤疮我们有经验,你放心吧,药是对的,病人躺个五六天就能好转,若挺不过去那就是命了。”他眼含哀伤,沉沉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又摇摇头。 江熙知道使臣是想起了那段沉痛往事,无言,坐回了灶前继续看火。 有些事不恶化成灾,很难体会其中人的可恨;有些事不酿上几年甚至百年,也很难体会当时人的可贵。 当面对两万子民痛苦瘫倒、无助等死时,蒙尔还如何做到熟视无睹?而月刹罗在子民的声讨中死去,留下的药方却在佑护他们,结果蒙尔还冒领了月刹罗的功劳,翻身成为一代仁君,他口口声声称月刹罗是他的爱人,却连荣誉都不还给他。 真是一个荒诞的国度,百姓、君王、良臣,不知谁先病了,死的却是那个没病且能治病的人。 江熙不愿去体谅蒙尔还,譬如说如果当初子民爱惜月刹罗,蒙尔还就不会堕落云云,因为堕落本身就是对月刹罗的不爱惜。 他自嘲地笑了笑,作为一个外邦人,他哪来这种莫名又深刻的难过。 使臣看他发呆了许久,道:“你在想什么?” 江熙回了神,道:“我听说你们国家有过一个特别善良的祭司。”他不知现今古镜人对月刹罗如何评价,所以说得含糊不明。 使臣倒是坦荡,又是一声沉沉的叹息后道:“对,他是我们圣君曾经的爱侣,也是我此次来齐的原因。” 江熙:“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使臣:“请。” 江熙:“对你们国家而言我不是什么好人,圣君是真心要娶我吗?” 使臣:“圣君的心思我岂能知,我只是秉公办事。不过对你们国家来说,你也不像好人。” 使臣用词很是讲究,用的是“像”而不是“是”。 江熙:“你说话好有意思。” “像,真是像。”使臣啧啧两声,眼睛才从江熙脸上收回。“连命都像。怪不得圣君要讨你走,你若不走,迟早也被你们的百姓骂死。” 江熙闻言一怔,许久说不出话来。古镜的百姓也骂月刹罗是个祸国殃民、勾引皇子的孽种。 使臣望着晴朗的碧空,脸上露出几分羡慕的神情。 江熙看得疑惑,道:“使君想到什么了?” 使臣:“你们家的孩子争气,不似我们家的胡闹。”他此刻像是一名长辈,评价着两国的后生,他口中的“孩子”即皇子。这么一比较…… 江熙头皮发麻起来。两国的皇室成员都是一样的,三个皇子,一个公主。 但古镜显然不幸得多,两个皇子丧命,当今圣君又是个癫公。相比之下大齐确实要好些,萧家三兄弟虽各有各的毛病,但都健在,并且开明、爱民、仁慈。 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这么优秀! 突然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想在江熙脑海炸开。 蒙尔还是太子,萧遣也是太子; 月刹罗被烧死了,他也被烧死了; 失偶后,蒙尔还疯了,变态了; 如果他与萧遣也是这样的剧本,那萧遣疯了吗? 不知是煎煮的药汤散发出的苦味侵袭了喉咙,还是也感染了病,他一时心慌,又慌得“没名没分”,好像过分的感他人之伤,显得自作多情。 灶里的火烧得正旺,喷出一团火星,吓得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扔了扇子退后数步。 使臣忙扶他起来,拾起扇子道:“我来吧。你怕火?大祭司倒不怕,看来你们也有不像之处。” 迎火而舞是古镜祭祀时不可缺少的仪式,祭司会在篝火前通过舞蹈、入定与鬼神通灵,火越旺象征越吉利。所以祭司是不怕火的,但被烧死的祭司就难讲了。 第158章 江熙从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将注意力移到别处,问道:“大祭司是土生土长的古镜人吗?”他是土生土长的齐人,古镜人与齐人虽然都是黄皮黑发,但还是能一眼看出差别。如果说他俩长得一模一样,那么月刹罗很可能有齐人血统。 使臣知道江熙在想什么,道:“他确实长得不像我们,像他母亲吧。” 江熙:“他的母亲是齐人吗?” 使臣摇头一笑,道:“哪里知道。听说是老祭司远游时,与一女子相恋生下来的,他四岁时老祭司才接回身边抚养,没人知道他母亲是哪国人。” 懂了,又是一个王公贵族出游随地采花的俗套故事。 使臣:“你听听就好,别当真,以后到了古镜,这些事忌讳,不要打听,以免惹怒圣君。” 江熙:“行。” 一名小厮抱着哭闹的欢欢过来。欢欢的症状虽不严重,但也不舒服,一睡醒就要找江熙,不然哭个不停。 到了江熙怀里,她肉嘟嘟的小手紧抓江熙的衣襟,告状似的哭得更厉害了,湿哒哒的睫毛黏在眼皮上,像受了极大的委屈,脸上一颗泪滴大小的痘子就是罪魁祸首。 江熙哄了好一阵子她才消停下来。 萧遣一人从外面进来,在门边的屋子换了一身衣裳,才急忙走近,看到江熙脸上一片火灰,当即皱眉,但还是先问了众人的病况,随即转身去探望冷安和肖旦。 使臣问江熙:“你和楚王都得过汤疮了?” 江熙终于意识到为什么看到使臣身上的痘印会觉得熟悉了,因为萧遣身上也有!是当时他为了躲萧郁,跳进浴池藏在萧遣身后看到的! 患上汤疮,无药三月必死。所以萧遣很早就知道了汤疮药方,才会在抓药时遇到短缺能当即察觉问题…… 江熙“嗯”了一声,赶去了肖旦的房间。 一进门就听到萧遣像个婆子一样唠唠叨叨:“什么时候了还嫌苦?从前怎么不见你这么金娇,给我喝!你是不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能?” 肖旦软弱无力的手打着萧遣,被萧遣捏住了鼻子,一碗药喂了下去。 肖旦咕噜咕噜地喝完,咳了两声,扭曲的五官无声地告诉旁观者,她现在是小刀拉喉咙、铁锤砸大脑。 “疼也得挨。”萧遣箍住肖旦的双手,“别乱挠,挠破了身上的脓包不打紧,若挠破了脸上的,小心变成大花猫。可别动了。” 萧遣叮嘱完,将浸了药的纱布拧了半干,给肖旦擦拭脸上、手臂上的痘。“几天不见瘦得跟个柴似的,想吃什么,我叫人给你买。” 肖旦摆头,什么都不想吃。 萧遣:“少闹些情绪,该吃吃该喝喝才好得快些。到时候凭你怎么闹,我还懒得管。” 听到这肖旦也不闹了,握着萧遣的手,安安静静地合上眼躺着。 萧遣稍稍握紧了肖旦的手,眉头拧得更深了。 此情此景,说肖旦是萧遣的私生女,江熙都信。可萧遣担忧的神情告诉他,肖旦的情况极不乐观。 江熙抱着欢欢在床边坐下,抚了抚肖旦的额头,与萧遣道:“我看殿下累了,到一旁歇一下吧。”换做往常他一定会请萧遣回寝休息,但眼下肖旦一定非常需要萧遣。 重病之人容易伤感,如果有人陪伴,心情好些,能缓解几分病痛。 萧遣一边说着无事,一边坐到了地上,伏在床边,疲惫地汇报道:“今天又被群臣驳了,带头的是司天监,烦死。” 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 江熙知道萧遣不是诉说委屈和抱怨,但这会子就是很像。他安慰道:“等这场风波过去,我专程去他们府上气死他们。” 肖旦一个没忍住笑了两声,又很快止住,疼的。 萧遣轻轻打了一下肖旦的手掌道:“还笑,这场风波指的就是你,赶紧好起来是正经。”又与江熙道,“府外也慢慢出现了病例,皇榜已经公示汤疮病症和药方,朝廷已着手管控,按需下发药源,药早囤了,管够。太后、娘娘、皇子公主、肃川都已安置妥当,断不会染上汤疮,你放心……”似交代完重要的事,他终于安心地睡了过去。 他想问而没问的,萧遣都答了,萧遣太知道他想要知道什么。 江熙拿了张毯子给萧遣披上,又鼓励肖旦:“看楚王多关心你,睡着了也没撒开你的手,你也睡吧,醒来就好了。等好了后,我请你去吃烤全羊怎么样?” 肖旦嘴角微微上扬,呼吸轻匀,很快也睡着了。 江熙到门外吩咐众人安静些,勿打扰了楚王休息,然后在地上摘了一支草,紧张地回到房中。 萧遣伏在床边,整张脸埋在手腕上,两只轮廓好看的耳朵露在外边。 江熙的步子极轻,像在靠近一个暗恋许久、万分珍重的人,对于将要做的事,带来的结果,他还未想好如何面对,所以局促不安。他知道“趁人之危”不好,但至少让他心里有个痛快的答案。 他弯下腰,用草尖在萧遣的耳垂拨了拨。萧遣慵懒地耸了耸肩,他下意识转身,又怯怯回头去看。 只见萧遣抬起手挠了耳朵两下,一张极小的肉色的贴片被抹掉,露出耳洞来。 看得真真切切,萧遣耳垂上的小孔正是他亲手穿过耳环的耳洞! 江熙喉咙差点溢出声响,他捂住嘴冲了出去,双腿打颤几欲跌倒,连忙奔到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手足无措。 第159章 他获得了答案,心口涌起一股劲冲开了这几天卡在喉间的苦涩,蔓延了全身。 他无法确切描述这种感觉,很庆幸、很难得、很渴望、很不敢想象,就是苦得很。教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朝南不是,朝北也不是,醒着不是,蒙着也不是。 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种无措感比他当初喜欢上鬼自逍时还要强烈。 喜欢鬼自逍没什么负担,心动即可行,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可是喜欢萧遣,却有重重心障。 他从来不觉得身份是情感的障碍,所以他决定与鬼自逍在一起时,压根就没考虑过他是与大齐有国仇的古镜臣子,只想着怎么挑逗眼前那个年过四十、情绪容易波动的痴情大叔,可为什么身份落到萧遣身上就行不通了,他不敢了呢! 明明鬼自逍就是萧遣啊! 或许他脑袋灵光一点,早该发现“鬼自逍”三个字反过来就是“萧子规”。 不对不对。 萧遣二十一岁之前就没出过大齐,二十一岁之后,月刹罗已经死了,他哪里有机会与月刹罗结识并产生刻骨铭心的单恋?所以萧遣不是鬼自逍。 他迫使自己去证实萧遣不是鬼自逍,仿佛这样问题就会变得简单一些,他看起来也会显得勇敢且智慧一些。 可如果萧遣不是鬼自逍,那他为什么会穿耳洞?即穿了耳洞,平时为什么要藏着? 江熙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趁人之危”不就是想证明萧遣就是鬼自逍吗?你猜对了,又为什么要否认呢! 鬼自逍说过的话一遍一遍不可控地萦绕耳侧。 ——“是我一厢情愿,他一直不知道。” ——“你能想象从此见不着明月了吗?从此长夜如祭。” ——“月刹罗会满口污言秽语吗,会杀人不眨眼吗?” “你以前是不会的……我没保护好你,我很抱歉。” ——“一枝花,你又是什么来头?” “家妻。” …… 萧遣就是没有见过月刹罗啊!黑市相遇时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把萧遣轰走,那萧遣还能怎样,只能以鬼自逍的身份折回来,以鸡血石引他上钩,再虚构出与月刹罗的虐恋。 这样萧遣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月刹罗,大大方方地带他去看明月、看日出、看大漠美好的一切,并毫无忌惮地倾诉相思,每一句都是对他明晃晃的表白。 江熙!你就是个十足愚蠢的棒槌! 第081章 时疫爆发(7) 变了,很多事的逻辑因此变了。 既然萧郁早知道萧遣好他这口,那萧郁要求他潜入王府作败萧遣名声的目的就是假的。因为只需要将先帝秘召之事轻轻公之于众,萧遣就名誉扫地; 也用不上煞费苦心给萧遣下断子绝孙散,因为萧遣用不上; 尽管萧郁爱呛萧遣,却未有过实际的针对打压; 放他入王府,萧郁本身也扛了一半的声讨,所以哪里是手足相残,明明是“哥哥开门送嫂子”,不对,是“送哥夫”。 至始至终,就他一人内心戏丰富! 他搞错了一件事,忘了自己死去的十年是他们成长的十年,早不是他心中连自身都照顾不了的笨小孩了,他们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已经开始玩弄人于鼓掌之中,已经变成阴险狡猾老狐狸! 现在他才是那个弟弟,还故作高深,一副运筹帷幄的姿态,看在他们眼里像极一只纯情无害的小白兔了吧? 小白兔流下两滴挫败的、不争气的、后知后觉的眼泪,顺着下颌滴在欢欢的脸蛋上。 “欢欢我该怎么办?”他求问怀中压根不知事的婴儿。 婴儿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表示没恋过,也很懵。 他埋头在欢欢圆鼓鼓的肚子上,柔软的棉袄携带暖暖的体温敷在他的脸上,很是治愈。 煮药的白汽腾腾直上,一点风都没有,池塘的水却泛起涟漪,一圈接着一圈。 晾了许久,他悟了,就如冷安所说,他继续装失忆、装不知情,那尴尬的就是别人。 他抬起头来问欢欢:“对吧。” 欢欢“喔”了一声,以示鼓励。 江熙拍拍脑袋,似把什么东西从脑子里拍出去,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去肖禄的房间。 肖禄刚刚睡醒,江熙打开了窗,阳光便洒了半间屋子。“大夫说透透气会好些。” 肖禄撑起上半身坐起来,道了一声“谢了”。 江熙:“身体好些了吗?” 肖禄感受了一下,道:“头痛好一点点了。” 江熙在他身后垫了只软绵绵的枕头,道:“那太好了。想吃了吗?我去给你拿吃的,你现在可牛逼坏了,是第一个好转的,得赶紧好起来,给他们打个样,陛下也好安心。” 隔壁五大三粗的冷安口吐白沫,昏迷不醒,又越来越多的人进来,教人惶惶不安。 肖禄食欲缺缺,但江熙说得在理,道:“那就吃些吧。” 江熙出去,回来时一手拎着一只小方桌,一手提着篮盒,麻利地在肖禄身前布好一粥一荤一素,将筷子塞进肖禄手里。 欢欢被江熙用布兜绑在怀中,嘟着嘴,专心致志地玩着老虎布偶,格外乖巧安静。 “哎!”看江熙忙前忙后,肖禄无奈叹气。不谈那些前因后果,只论这一刻,他好像明白了他家王爷。 第160章 江熙:“哪里发痛了?” 肖禄惋惜道:“你投错胎了。” …… 这话题转得令江熙猝不及防。 江熙:“这我就不懂了,放眼全天下,没几个人投胎比我好的。” 天下父母常有,但似江宴夫妇那般开明达理的父母不常有,论金贵他家也比不过皇家,但论安然自在,皇家可差远了。 肖禄:“你该生得是个女人,这辈子就顺了。” 江熙原是有些疑惑想要问他,难得见他主动,便顺着谈笑:“这话怎么说?” 肖禄认真地分析起来:“你看,如果你是女儿身,你就入不了朝当不了官,当不了官你就做不成大恶,做不成大恶你的名声就不会臭,你的名声不臭,楚王娶你不就名正言顺,天作之合?你就会是咱们王府的当家主母,那你现在照顾我们,是不是就显得善良慈爱,而不是图谋不轨。” 江熙脸色一沉,隐忍地扬起嘴角道:“我现在不管做什么,你们都认为我图谋不轨是吧。” 肖禄实诚点头,这个点头的前提是承认了江熙当家主母的身份,他批判的点是这个主母是好是坏。 江熙:“我看你是好全了,有力气拿我开玩笑。吃你的。” 肖禄耸了耸肩,没大所谓,一边吃一边道:“我呢对你也有些改观,发现你也不是那么烂。但改不改观又如何,你都要去给人家当国母了。” 微小的改观或许对肖禄来说没有什么,但对江熙而言,那可是“可以合群”的信号,是融入他们的开始。 “问你个问题。”江熙坐到床边。 肖禄:“问吧。” 江熙凑近小声道:“我因为打了李问被捕入狱那会子,楚王在哪?” 萧遣要是不喜欢他,袖手旁观也就罢了,既然喜欢,那他可要追究萧遣当时做什么去了。如果萧遣干预,他不至于吃三个月的刑。 肖禄不假思索:“那会子殿下不在京城。” 江熙:“他是远游未归吗?” 肖禄:“那倒也不是。他回来了的,刚沐浴完,陛下就传来口谕,让他去处理钧州矿山的事了。” 江熙听得一头雾水:“刚沐浴完?只回来了半天吗?” “嗯。”肖禄对此是记忆犹新。 那天萧遣骑着马赶回来,还在老远的地方就冲看门的侍卫大喝“开门”,像有十万火急的事。 因萧遣的着装实在奇怪,黑黝黝的皮肤像在酱油缸里泡了几天几夜,满脸胡茬,头发蓬乱,歪斜地扎着。 临近了侍卫才认出他,刚推开一个门缝,萧遣连马一起跃进了府,到了世文园才下马,冲他喝道:“备浴。把衣裳都摆出来。马上!” 他意识到萧遣要见什么大人物,连忙去做。 那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萧遣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把自己洗了一个时辰,甚至让侍女给修理了指甲。 萧遣挑了一件藏蓝色长袍,这个颜色在阳光下特别耀眼,立在人群中可谓“艳压群芳”,还稀罕地让侍女配了香囊,特别叮嘱不要清雅幽香的,要冲鼻的。 更破天荒地吩咐他立刻把王府打理一番,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要置上盆景和摆设。 记得萧遣当时脸上就写了四个字——铁树开花。 他越发觉得王府不是要来贵客,而是要来王妃了。 正当萧遣束发时,萧郁的口谕就到了,说是钧州矿山山体塌落埋了二十人,十分要紧,要萧遣即刻出发处理矿山开采问题。 萧遣推辞说晚点出发,大内侍卫不依,强行把萧遣支走。 他看到萧遣被请上马车时,靴都还未穿好。 一刻钟后,外边便沸沸扬扬,大呼小叫:“江熙杀人了!” 两个多月后,萧遣才又回来。 江熙转眼看向窗外,嘴里吐着气,吹着额前的碎发,又晾了自己一会儿,道:“他是不是还戴着一副铁丝制的手套?” “对对对!”肖禄连连点头,“你和楚王此前见过了?” 何止是见过,不就是萧遣把他送回来的,却在分开不到两个时辰的空当里,他就被逮了。换他是萧遣,也会气到爆炸。 萧郁反应也是够机敏,事发后第一步就是支走他哥。 江熙:“嗯。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别让楚王知道。” 肖禄心里嘀咕:难道这件事不能说?于是说:“那你也别告发我暴露了楚王的小九九,咱俩扯平。” “好。”江熙又想起一件事。 因为萧遣是鬼自逍,所以萧遣去过古镜,患过汤疮,见过蒙尔还,且蒙尔还救了他。 蒙尔还在军营非礼他那时,就单方面笃定了他与萧遣有染,所以蒙尔还一句“你这种人死不得,必须跟我一样痛苦地活着”就包含太多信息。 说明碰面时蒙尔还至少知道萧遣的身份,知道萧遣“丧偶”,知道萧遣情深,才会精准打击,收获快感。 他该庆幸蒙尔还是个喜欢折磨人的变态,不然萧遣可能没命回来。 但,萧遣可能已经被蒙尔还折磨疯了。 因为击溃萧遣对于蒙尔还来说太简单了,虽然他的死是必然,但是是蒙尔还下令烧死了他,是致使他们阴阳两隔最直接的人,且嘴贱,有非常大的发挥空间。 ——“他何曾不是一个天之骄子。” ——“我不会学他,我会杀了他。” 第161章 想起鬼自逍跟他说起这个秘密时,莫名其妙地大笑,五分癫狂五分瘆人。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蒙尔还要下聘娶他了,这是要追着萧遣折磨。 想到这江熙已经开始窒息。 所以一开始萧遣是听到了什么要去古镜? 去一趟古镜来回得半年。江熙问:“差不多六年前,殿下是不是出了一趟远门?” 肖禄:“远不远门不知道,那次是带陆鬼一齐走的,一年多才回来,应该是趟远门。” 这个陆萤,先是被萧遣捡了回来,后把萧遣“吓”到人格分裂,又是跟萧遣一起出游。毫无疑问,陆萤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们对陆萤还知道什么?” 肖禄:“知道的就那些,跟你说过了的。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我只是好奇,问问而已,没什么事。你吃好了记得躺下,我待会儿过来收拾。”他说完跑到了太阳底下,仰着头,撑开眼皮子,用双手扇风,任阳光照晒。 萧遣说他是笨蛋,自个也不见得多聪明,好端端的去古镜自讨苦吃,白白给蒙尔还送欢乐。 “喔喔!”欢欢高高地举起手,摸到江熙的下巴,想安抚他。 江熙低头哄她,惊讶地发现她脸上的那颗汤疮消失了。“你把痘痘藏哪了,吃了?” 欢欢:“喔?” 第082章 时疫爆发(8) 汤疮扩散的势头过猛,十天过去,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芳华园的病人已增到两百,王府外的状况则更糟,每日都有三四百号新增,哪怕供药充足,一些暮年、身有沉疴旧病之人仍是丧了命。 萧郁染了,两成的官员染了,朝堂停罢,都城封锁,市集关闭,又不合时宜地下起连绵的细雨,漫天的乌云和满城的药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京城八十万人,若人人都染上一遭,至少得四五年光景,断不能任由扩散。现在只盼病了的人速速好起来,为这可预见的巨大浩劫腾出可用人手。 为数不多的好消息是王府最先感染的二三十人都挺了过来。肖旦差点赔了,昏迷了两天两夜,那两日除了还有体温和呼吸,几乎与死人无差,江熙每半个时辰便抽空探她一回。 众人唉声叹气,准备起了后事。 江熙将被子给她提了提,不舍地道别,与她说了点心里话,又许下好些承诺,愿她走好。 结果她听到了似的,动了动眼皮,然后眼泪一直淌一直淌。尽管她熬过了鬼门关,却不知何时才能下床,能不能调养如初。 冷安情况好些,但也没好到哪去,头发白了一半,身上的汤疮像烧伤的皮肤一样,哪怕以后长好,也不成样子了。 萧遣忙于一线,不可开交,已有七八天没有回府,频频差人回来了解情况。江熙的回复都是:可控,放心。 真真是世家大公子,偌大的王府管理自如,若没有他的调度,萧遣的老巢恐怕要起火。用肖禄的话来说,江熙确实有那么点当家主母的范儿。原本不满江熙的侍仆也慢慢心服口服,决定收起逆反的情绪听候调遣,等过了这场风波再讨厌江熙不迟。 又过一月,京城顺了过来,虽然病患仍在持续增加,但前几批病患治愈,官府也总结出了防治经验,处理新患更加得心应手,不再那么手忙脚乱了。 朝廷恢复理政,虽然上朝的官员还不足往昔的五成。 吃了汤疮的苦,大臣的怨念更深了。司天监监正刘彰话里话外都在示意萧郁:江熙此煞星不除,将灾祸连年。 萧遣厌烦地跳过了这个话题,下朝后把刘彰单独叫到勤政殿。 萧郁也是被汤疮折磨得够呛,蔫蔫地坐在龙椅上,令武德为他按揉酸乏的后腰,说话却是铿锵有力:“朕知道你们讨厌江熙,也知道你们对付江熙已无计可施,但人祸就是人祸,扯什么星象吉凶。朕用司天监是为观测农时,制定历法,洞悉天文以利军事、航海,不是为妖言惑众。” 在东宫时,江熙就教过他们一个道理:这人与人之间相差一两分的聪慧,是体现不出优势的,如果对方显得聪慧过人,那么他一定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信息,从而作出了明智的判断,如果聪明比不过别人,那么就争取比别人知道得多,一样能取胜。 作为大齐的最高掌权者,萧郁就是掌握最多信息的人,所以他比这些臣子更容易看清事情的本质。 从药材销毁,到星象之说,到楚王府投入病猫,到汤疮肆虐,明明白白就是一场人祸,哪怕星象大吉,京城也难逃一劫。刘彰若不是被人利用,就是助谋。 刘彰跪下叫冤:“星象确实大凶,臣不敢妄言。” 萧郁微合着眼盯着刘彰:“即使是凶,你也不该主观地往楚王府上套。” 刘彰汗流浃背,不敢抬头。 萧郁就晾着他,慢悠悠地喝了盏热茶,又吃了块点心,才道:“你是不是见过什么人?” 刘彰否认:“臣没……” 萧郁打断:“你想好再说。朕单独召你谈话,自然是关照你了,不然……”不然你乌纱帽不保。 刘彰磕头认错,支支吾吾道:“见……见过李问。” 萧郁:“他说什么了?” 刘彰:“他说星象既然是大凶之兆,不如顺水推舟帮他个忙,将祸因指向楚王府。臣便……便帮了。”江熙人人得而诛之,虽昧了良心,但若能借此除掉大害,怎么不算一件功德。 第162章 萧郁拧眉,困倦道:“别传出去,朝堂上也别再提了,退下。”他理应处罚刘彰以权谋私,但这件事的真相不宜公开,光处罚而不解释只会“彰显”他昏庸无道,所以冷置。 刘彰不是愚笨之人,心中想到一个极为颠覆认知的可能,咽了咽喉,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 - 疫情得控,萧遣回了府,眉眼间尽是疲态,第一步就是到芳华园看了一遭,见痊愈的人数胜过在病的人数,知已熬过最难的关头,才安然地睡了一场好觉。 【叮—— 爽度:+5000 当前爽度正值:17200】 肖旦又能蹦蹦跳跳了,却不比从前,气息不足,每跑两步就要歇一会,想泼而泼不起来。但她似乎比之前更开心了,成天笑嘻嘻的,仿佛这世间万物都恰合她的心意,特别是看到江熙和萧遣时,眼睛都弯成月牙,与江熙亲近也就罢了,毕竟她病瘫时江熙日夜照料,如兄父一般,但对萧遣也毫无分寸地勾肩攀背,就显得脑子被烧坏了。 众人腾不出手,肖旦便自告奋勇,当起了萧遣的小厨子,负责萧遣的一日三餐,却别有用心地做三人的量,萧遣的,江熙的,她自己的。算盘打得王府上下都知道了。 到了用膳时间,肖旦就拖着江熙往世文园去。江熙万般推辞,蹭开了她,她就假装摔在地上,抱着双膝,委屈巴巴。 她一闹,江熙就心软:“好好好,我去,你别这样了。” 他虽是想好了继续装懵,但真到践行时还是惊慌失措,找奶娘讨来欢欢,以防尴尬了,他就低头玩欢欢。 肖旦拍胸脯保证:不会让你丢人的。 江熙不知该不该信她,反正上次她把萧遣坑得很尴尬。想到此,他又不禁好笑起来。 萧遣坐在桌前,看着红油滚滚的火锅,皱起眉头。他个人不喜辣口,也不想江熙吃太辣的东西,但肖旦这丫头片子说,就他俩现在那磕磕巴巴的关系,想要有所进展,就不能吃得太祥和。 气候回温,忙活的人都穿上了单衣,这样的时节已经不适合吃火锅了。萧遣在等候的时间里就被热气熏出一层薄薄的汗,脱掉了一件外衫。 “咳咳咳!”江熙刚到殿外,就被火锅的辣味呛了几下。 萧遣闻声,正襟危坐。 “殿下……”江熙进门正要行礼,便被肖旦拉到桌前坐下。 他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唤萧遣“殿下”,但……饶了他吧,“子归”已经不再是从前意味着平级和友谊的称呼了,它变味了。在没想好更合适的称呼前,还是称“殿下”算了。 自两次把江熙吓到之后,萧遣小心得不能再小心,该用怎样的语气都在心底反复斟酌了好久。他做出一副自然随意的样子,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吃吧。” 江熙不知萧遣几时喜欢上吃辣,诧异地道:“没什么,不辛苦。” 肖旦在一旁往锅里下菜,她说不了话,欢欢又不会说话,便只剩下汤锅在咕噜咕噜。 越不吱声,越会尴尬,得赶紧上话题,索性他们还有公事可聊,江熙便问道:“把病猫投进王府的人抓到了吗?” 萧遣眸色沉了下来,从汤锅里夹了片牛肉,晾凉,吃下,愣住,过硬的面部管理能力使他没有露出任何难以下咽的表情,以为是肖旦高深莫测的套路,没有明示,只疑惑地看了肖旦一眼。 肖旦没有注意到他,将涮熟的牛肉夹到江熙碗里。 江熙察觉萧遣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转头跟肖旦说了声“谢谢”。 主要萧遣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不咸不淡地答道:“还没。那厮敢沾惹汤疮,说明他染过,身上必有痘印,早前派人查了,可惜没有结果,现在越来越多的人身上留下痘印,就更难揪出他了。” 肖旦立马举高了手,这题她会! 江熙:“你知道?” 肖旦连连点头,拿出纸笔写道:李问,他身上有。 要问她如何知道,李府失火那天,她把李问扒了。 萧遣垂眸道:“他身上或许是天花留下的印子。” 肖旦比划手势,表示李问身上的痘印有鸡蛋那么大,不太可能是天花。 萧遣冷声道:“行了,吃饭。” 肖旦脸色垮了下来,挠挠头。 江熙看萧遣这般反应,便知八九不离十了,一时失了胃口,假装无事地给萧遣添了些肉。 欢欢突然蹬腿,整个身子往萧遣身上倾。江熙当即搂紧了些,瞪了欢欢一眼,示意道:你现在是我的托,不许走! 哪知欢欢求救一般看着萧遣,嘴里发出了近乎“爹爹”的声音。 原本要冷下去的氛围因这一声甜甜的叫唤变得融洽起来。 第一声他们只当是婴儿无意义的咿呀,没太入心,结果欢欢又叫了一声,清脆的,分明的,如小溪叮咚,就是“爹爹”。 江熙手一松,心凉了半截。哄她至深夜的是他,天天陪她玩的是他,生病了把她挂在身上寸步不离的是他,结果她的第一声“爹爹”竟然叫的是萧遣!萧遣昼出夜归,平日里也不得闲,才与她见过几次面呐! 萧遣眼睛都亮了,喜上眉梢,接过了欢欢问江熙:“这是你教她的吗?” 他教了个锤子! 欢欢到了萧遣怀里后,蹦跳着,“咔咔咔”地笑个不停,露出几颗白白的小乳牙,又回过头冲江熙耀武扬威。 第163章 江熙眯着眼,一股“行,行啊”的语气道:“哪里用教了,她喜欢殿下呢。”散发的酸味都快盖过辣锅。 萧遣:“她也这样叫你的吗?” 他倒是想!江熙表面平静,内心已嫉妒到面目全非。他自认不是善妒的人,但能不能讲点道理啊! “嗯。前几天刚学会的,叫得可欢了。”说罢埋头吃起晾冷了的肉片,结果跟萧遣一样愣住了。 又咸又辣! 他虽然很关照肖旦的心情,但这难吃到超出了他的包容范围。“旦旦,你是不是舌头也烧坏了?” 演技开始…… 肖旦无辜地眨眨眼睛,吃了一块,五官瞬间皱成一团,把食物吐了出来,忙去端茶。 萧遣当场懵了,原来是可以吐出来的。 肖旦满上一大碗茶水,端给萧遣涮口,那茶水却烫得厉害,她十指都在抖。 江熙连忙道:“快些放下,要洒……” 话没说话,肖旦“啊”了一声,“不听使唤”的双手往萧遣胸口上一倾,直泼在萧遣身上。 “嘶!”萧遣眼疾手快拿开了欢欢,从凳子上弹了起来。 肖旦“惊慌失色”,十指插头,然后立马从萧遣怀里抢过欢欢,躲了出去。 江熙忙的上前把萧遣浸湿了热茶的衣裳扒开半边,胸口红了一片,一时找不着手帕,便用衣袖去擦。 江熙一边扶萧遣到榻上坐下,一边朝门外喊道:“来人!端冷水来。” 却许久不见人来,江熙又唤道:“旦旦!” 无人应答。江熙出去探看,竟不见一个人影。 萧遣:“算了,没什么的。一半的人病了,一半的人在看顾,自然是没人。” 再没人能短了王爷的人手?一看就是肖旦搞的鬼。 “怎能算了,长出水泡就不好了。”江熙回殿时,一瓷盆水和两张巾子赫赫杵在他右手边的香案上,位置显眼,水够清凉,像精心设计过的。 他端到萧遣跟前,浸湿巾子敷在萧遣胸口上。 “冷。”萧遣并不娇气,只是冰冷的刺激感让他身子本能地抽了一抽。 萧遣不抽还好,一抽江熙整个人都不好了。 结实有力的胸肌羞涩似的缩了一下,不够遮的白色湿巾边缘露出红痕,他的手覆在湿巾上,感受一升一沉的呼吸,倒像是呼吸在亲吻他的掌心,痒得掌心比萧遣的胸膛更热。 他意识到这样不好,手却不听使唤,喜欢上了这种触感,被粘在上面一般抽不开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在萧遣面前发生这种不自控的变化,只是担心不争气的耳朵会变色出卖自己,慌张地转过身去。 “冷也得敷上一刻钟。” 既然萧遣是喜欢他的,那不会介意他这样降温吧。他这样想着,心安理得起来。 萧遣:“予芒。” 江熙吓了一跳,像极了色心被发现。“啊?怎么了。” 萧遣:“捂热了。” “哦。”江熙忙手忙脚地拿开巾子,那湿渌渌的一片越发挑战他的软肋,他不敢多看一眼,赶紧换了一张湿巾敷上,心砰砰直跳。 他第一次这般深刻地认识自己: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奸臣败在花花肠。 来日方长,忍住,反正都已经是他的了。 半晌后,江熙出了世文园,里衣湿了个透。 萧遣差人将这桌没怎么下筷的火锅端到密室,如老熟人一般在晏召对面坐下,道:“这是你在王府的最后一顿,吃吧。” 晏召仍旧没有好眼色,也不拘着,大口吃起来,当即被辣到。“王府的断头饭这么难吃吗。” 萧遣往后靠着椅子,道:“你想歪了,是放你出去。” 晏召:“放我出去?不怕我刺杀江狗。” 萧遣:“不要做无谓的斗争了。陛下已派人暗中保护他,你要是想死就去送。” 晏召:“为什么放我出去。” 萧遣:“让你看看外面的盛况,是否还要死心袒护你的主人。” 晏召:“外边有什么情况。戍边将士造反了?” 萧遣:“你出去就知道了。对了,兰陵笑笑死已查出是谁了,作为李氏的忠仆你应该早知道了吧。” 晏召眼神微微闪了一下,道:“关我鸟事,我知道个屁。” “你还不知道,将军府已经烧成灰烬,是李问放的火,现在他下落不明。”萧遣拍拍手,门外冷安将李顾的烧了一半的灵牌呈进来,放在桌上。 晏召双目当即布上血丝,哽咽起来,片刻后他猛地一捶桌面,怒道:“那又怎么样,谁让你护着江狗不放,发生这样的事是你们咎由自取,你该自省!”既然已经水落石出,他也不再装了,他确实知道李问做了写书造谣的局。 萧遣冷笑,双手交叉在胸前,道:“老子不想自省。吃完滚。” 第083章 时疫爆发(9) “嗲嗲!” “喋喋!” “爹爹!” …… 只能说江欢是一个命里有富贵的孩子,小嘴甜的,萧遣“爱不释手”好几天。 这日吃过午膳,萧遣又在陪欢欢玩耍,说道:“过两天是欢欢周岁,本想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岁宴,可惜半数人病了,只能作罢。我想王府闷了许久,总该乐一乐,让众人提些精神。你说呢。” 一旁书桌上,萧遣为欢欢抓周准备的玩意儿堆成了山,江熙一一看过,被一只做工精美的千里镜吸引了眼球,拿到窗前观景,同时回复萧遣的话:“郁气积压心头,唯有真金白银解忧。既然办不起来,殿下何不以欢欢的名义打赏众人红包,这样他们高兴,欢欢又能收获祝福。殿下觉得怎样?” 第164章 他的想法当然都是好的。萧遣扬起嘴角,道:“好。” 江熙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的抽开千里镜。 萧遣:“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江熙慌了一下,又被自己的“慌”给惊到,他什么世面没见过,还能为那种事发慌?简直小儿姿态。他咳了一下,再次拿起千里镜观望,淡定道:“说出来殿下要沉住气,你的后院好像失火了。” 既然要沉住气,那就不是字面上的失火。萧遣看着江熙的背影,意味深长地道:“我的后院早失火了。” 江熙忽觉背脊痒痒,见萧遣来到身旁,他接过欢欢,将千里镜递了过去,打趣道:“这么镇定?不太好吧。” “不镇定又能怎样。”萧遣瞄了他一眼,从千里镜看出去。 江熙当即用手挡住千里镜的镜头,道:“殿下先承诺不责备人才能看。” 再大的火他都咽下了。“能有多大。” 江熙微微扬了下巴。 萧遣只好答应:“好。” 江熙才挪开手。只见千里镜里,假山后,两个年轻美貌的男子缠绵亲吻,难舍难分,有那么几分可观赏性,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谁,片刻后才想到是萧郁赐给他的八名美人中的两个,年纪不过十八左右。 萧遣喉结微微蠕动了一下,冷道:“年轻狂浪。来人!” 门外的侍从闻声进来。 萧遣:“把八名美人和教习叫过来。” 江熙忽然觉得自己当了坏人,阻止道:“不是说好不责罚了吗。” 萧遣推着江熙出门去:“没说责罚。打发走,我看不得。”因为他的二十岁没有得到过,这样会显得他很可怜。 他早有放他们出去的意思,忙起来就忘了。 江熙不挪步,逗他:“陛下的人就这么打发走,不怕陛下怪罪?”果然没有什么僵局是时间化解不开的,在深刻认知到自己的“魅力”后,他是越发得意。 萧遣语气里带有两分不甘:“面子我还是要的。” 是么,此前种种真让人看不出来。 江熙摇头笑了笑,出到世文园外,便看到侍从领着九人进去。那热恋中的两名男子,白衣胆战心惊,绿衣冷静刚毅,紧紧握住白衣的手,并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不知怎的,江熙生出些羡慕和叹息来,想到自己油盐不进的十八岁,心里就空落落的。 不出一刻,八人满面春风地出了园子。江熙叫住了性格最活泼的乌梅梅问道:“怎么是八个人出来了?” 乌梅梅见到他当即羞红了脸,低头捂嘴好笑,道:“楚王说等时疫稳定后就放我们回家,留下的是教习姑姑,自然是有用武之处了。” 懂,大男孩总是对未知的领域充满好奇心,学无止境。 - 欢欢周岁当天,萧遣有事早早进了宫,临走时不忘吩咐侍女给江熙带话,保证申时一定回来。 最近萧遣变得“很没主见”,有事没事给他报下行程,好似自己会走丢一样,又大事小事都要问他的意见,好像他才是王府的主人。 用肖禄的话来说,这叫“培养主母感”。肖禄作为王府的三大管家之一,才智算不上第一,但眼力劲贼好,怪会见风使舵,前两天特别给江熙行了表明立场的大礼,正色道:“从今往后,我禄子愿为俏爷效犬马之劳!” 吓得他一跳:“不至于,不至于!” 冷安倒是一如既往地给他白眼,自发离得远远的,如果躲不过就会背过身去。 难呐! 江熙吃过午饭,回到闲人居准备小憩,未进屋便从半敞的门缝看到茶桌上直直地插着一支折断的箭,箭头上刻着一个“修”字,箭杆上绑有小纸条。 这箭不是从外边射进来的,是徒手垂直插进桌子的。 王府又溜贼了!但这次的贼巡卫没防住也正常,毕竟是高手。 江熙安静地进了屋,掩了门,合上窗,屋子一暗,他立马拔起箭展开纸条,上面写道:不羡瑶池西厢叁零肆,午时三刻,恭候熙哥。 江熙冷汗直飚,一口咽下纸条,将箭头藏进怀里,准备到雀湖扔了。 正要出王府,又踟蹰了。他如今已经从良,断不能再入此道,萧遣绝对不允,萧郁绝对抽筋扒皮,得留个信,以证自己从良的决心。 江熙找到肖禄,小声道:“楚王回来的时候跟他说我去不羡瑶池买蜜辣小皮鞭。得第一时间告诉殿下,不能告诉任何人。” 肖禄好奇,刁钻道:“用来吃还是做啥?” 肖禄算是问到了点子上。江熙面不改色:“用来玩的。” 肖禄眉毛扬得老高,不敢相信,不自觉地拔高了音调:“玩得够花啊!嗯?不羡瑶池有这玩意卖吗。” “你管有没有,老老实实回话就是了。”江熙叮嘱完离开了王府,遮着面去到不羡瑶池。 由于汤疮的缘故,不羡瑶池只开了两栋楼,人流骤减。趁着半歇业的状态,大厦刷起了新漆,真是蒸蒸日上,不曾老去半分。 江熙站在大门前,叹了口气。成年人谁来不羡瑶池会面,段位低了。 江熙跨进西厢大厦,上了三楼,四房的门半掩着。他环长廊走了一圈,余光张望四处,不见有人才进了四房,房门自动关上,暗里伸出一只手猛地将他推进了墙上忽然打开的小门。 江熙一个趔趄摔倒,顺着斜坡滚下,掉进了一间明亮的暗室里,布置与外边的阁间并无不同。 第165章 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嘻嘻呵呵,嗑瓜子声,搓麻将声,吃酒碰碗声,划拳叫骂声,啥声都有,瞬间把他带回了那段白天巡山、晚上给大王们歌舞助兴的草寇时光。说得好听叫“落草为寇”,说得难听叫“卖笑求生”。 众人见到他,停止了手头的玩耍,站起身来。 “哟,熙哥来了!” “刚好午时三刻,果真守时。” “熙哥风采不减当年呀!” “别来无恙呀熙哥。” …… 果然是“岁月不饶人,时光催人老”,想当年一口一个“弟”,现在晋升成“哥”了。 江熙拍着屁股墩站起来,观一眼众人,作揖道:“见过各位大王。” 他哪能担得起一声“哥”,这些人若是小喽啰也就罢了,可个个都是头领! 韶州修水叛军十万,大头领三十六人,小头领一百人,个个身怀绝技。朝廷称他们是叛军,他们自认是义军,首领叫“金作吾”,年已五十。 被十万叛军的头领称哥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会是十万叛军头领之一。显然他们已经单方面把江熙收编了。 江熙现在只想顺着斜坡爬回去,这浑水少碰一点是一点。他现在要想平平安安,就得扮演好一个小白兔人设,要是让萧郁知道他跟这帮人厮混,不得炸了! 他迎合道:“我还是习惯哥哥姐姐们叫我‘白小乙’。” “白”指小白脸,“小”指年纪轻,“乙”排行二。以此类推,萧遣就是白小甲。 没错,萧遣堂堂一个王爷年轻时也是上过山当小白脸的。不过他们不一样,他是自愿上山的,而萧遣是被掳上山的,所以他相对“体面”一些,但萧遣比他混得滋润一些,因为萧遣上来的名目是当压寨夫人。 总之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充分证明了美貌是一种优待,也是一种危险。所以他常常担忧萧遣一个人出游。 “多大了还称小,不害臊呀?” 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暗红色衣衫,腰系皮鞭,头戴一条镶了珍珠的发巾,媚骨天成,热辣风骚,就是蜜辣小皮鞭的主人,可以与郭沾打成平手的第四大头领,姓金名焕,是金作吾的妹子。 在叛军大营,头领的称呼都是姓氏加排行再加一个“爷”、“娘”、“哥”、“姐”的尾称。比如金焕,平级的人叫她“金四姐”,帐下的小弟叫她“金四娘”。 而跟郭沾打成平手,说明她的武力值在大齐排名前一百。超凶!当初就是她把萧遣掳上山的,还把萧遣抽出了阴影,以至于萧遣如今看到鞭子都要怔两怔。 金四娘走过来把胳膊肘搭在江熙肩膀上,道:“诶!跟我们回去做第一首领怎么样?大哥决定退位让贤。” 要死要死要死!这要是敢点头答应,保准人头落地。 江熙连忙三拒:“我不配、我短视、我能力不足、我不入山了。” 金四娘手指抬起江熙下巴:“当头领不愿意,非要在王府当男宠呀?” 当男宠不犯法,当叛军犯法。这还用想吗…… 呸,男宠也不当! 江熙躲开金四娘的手,道:“惭愧,这些年经历了些事,已经没有那个心志了。怎的突然想到找我呢?” “四姐别闹了。”这时一个斯斯文文、留着美人须的男人款款上前,此人姓林名忘,人称林三爷,军师,见他如见金作吾。他道:“我们奉大哥之命,接熙相公回修水共谋大业。” 江熙:“什么大业。” 说来惭愧,在这些修水好汉面前他也是叛徒!与叛徒商讨大业?必然有妖! 林三爷开门见山道:“大哥有归顺朝廷之意,望熙相公做线。” 江熙眼睛一亮,化干戈为玉帛可是好事,心中刚生起些念头,林三爷就接着道:“亦有与东凉并吞大齐之心,望熙相公谋略。” 江熙一口血喷出来。 第084章 时疫爆发(10) 此言一出,他便知道这趟出门是有来无回了,庆幸已在萧遣那里留了信。 江熙:“我能为修水做些什么。既然咱们有心投诚,何不命人入宫陈情?” 金四娘:“因为我们只信你,不信朝廷。” 这句话每个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成句他却懵了。“如果大家不信朝廷,又谈何归顺?” 林三爷:“所以我们需要熙相公协助。请熙相公随我们回山庄,再作细谈,一切自有道理。” 山庄真是抬举他了,他在朝廷尚不能自保,若再为修水叛军牵线,不得被那些大臣掐住七寸往死里整。 东凉那边他又能说上什么话?难道是因为阙州割了出去,让他在东凉有了信服力? 江熙看了一眼两人身后的七个头领,他们嘴角含笑,眼中带有两分敬意、两分质疑,剩下的便是淡漠,恰恰没有洽谈最需要的真诚,不过有那两分敬意已足够让他惊奇,难得他们没有用憎恨的眼光看他。 江熙:“什么时候启程?” 林三爷:“戌时,城南码头,已备好了两条客船。还有两个时辰的时间给熙相公做准备,有什么必须带上的尽可告知我们。” …… 弯弯绕绕说了这么多,原来他是被绑架了! 他需要见萧遣一面,讨论这步棋该怎么走,毕竟萧遣更了解萧郁的心思,他再也不莽了,能拖一步是一步。他道:“京城瘟疫肆虐,城关严控进出,病人不得离京,大家可有染病?带回韶州可就不好了。” 第166章 “说到这事就来气,刚进京不到两天我们就染上了,不然也不用耽搁那么久。”说话的是练三十,毛发长得又浓密又粗野,浑身是劲,跟头毛牛一般,是头领中最蛮的那个,他声音洪亮如雷,埋怨道,“害得我躺了七天,如今都不大使得上力。” 林三爷:“都染过了,已治愈,不用担心。” 要是把汤疮带回去使韶州遭难,别说朝廷会追责,他们自个恐怕也得以死谢罪,断不会马虎。 这个理由拖不住,江熙又换一个,摇头叹息道:“你们知道的,我尚有兄妹在京,我自当竭尽全力促成议和,可万一不成,我担心他们安危。我……施不开手。” “这个我们都替你想到了。” 金四娘将身旁的小门潇洒一推,就看到江澈和双子被蒙住了眼耳,四肢受缚,偎在榻上一角。江澈本身就一文弱书生,双子则更弱小了,他们察觉到了动静,害怕地往大人怀里缩,像一窝受惊的兔子。 江熙张口结舌,脸色眼见黑了一片。 江澈知道江熙来了,道:“吓到孩子了。”他没说出口的话是:教你不要鬼混,这下可好,把麻烦带到家里来了。 金四娘:“家属一同前往,便无后顾之忧。”在他们的立场,这就是“考虑周到”。 这叫家属?这叫人质!江熙忍无可忍:“这就是你们求人办事的态度?” 金四娘耸了耸肩,转头对瘦骨伶仃的柳十八说道:“要不把他女儿也带上?若是被朝廷捏在手上,万一我们走了下路,怕他到时候倒戈。” 江熙:“不行!” 柳十八理都没理他,看向林三爷,林三爷默许。 金四娘嘱咐:“带到船上,我们待会直接过去。” 柳十八说了一声“得嘞”,就如一道黑影蹿入暗道,眨眼间不见人影。 造孽! 江熙抵着脚尖,将脚下的地毯踩凹了下去。还用得着到时候才倒戈?他现在就已经倒戈了!萧郁至少不会为难江澈。 林三爷安抚道:“熙相公放心,我们定会照顾好你的家人。” 江熙最终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善诱、称兄道弟、结义,是山庄惯用的收编三连,遇到不可错失的能人异士,待遇就会像他一样多个步骤——“关怀家属”。 把心思都摆上台面,也算是一种真诚,总好过那些笑面虎。 既然他担定了这个大任,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他也懒得装了,谁没开帮立派过,好歹也是黑市一枝花。他坐到桌前饮茶,问道:“我兄弟跟孩子吃过饭了吗?” 林三爷:“一个时辰前吃过了。” 江熙:“松绑。” 林三爷:“得上船离岸之后。” 江熙:“我家人没见过打打杀杀,到时候嘱咐兄弟们收敛一些,别吓坏他们。”他初入山庄时,可是受到过极大的精神冲击。 “矫情。”金四娘冷哼一声,翻了个白眼。 江熙怼她道:“特别是你!别打我弟的主意。” 耍流氓的男人他见多了,耍流氓的女人金四娘是他见过的头一个。 一个时辰后,他被请上马车,下车时人已到了船上。 江澈跟双子上的是另一条船,为的是防止他们逃跑,分开更好控制。 船的规格还算大,有一层客房和一层观景台。从京城到韶州,水路要走一个月,江熙走在前头要去挑一间最隐蔽的卧房,在走廊末端看到肖旦抱着欢欢坐在右手边房间的床上。 她发丝凌乱,眼睛盯着一处,透出一股不合符她这个年纪的镇定和杀气,欢欢已经睡着,她却没有放下,时刻警惕着。 她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却没有害怕畏缩,而是挺直腰板,显出不屑一顾的姿态。 直到江熙唤了一声“旦旦”,她猛地转头,刚毅的眉目瞬间变得委屈可怜,起身奔向江熙。 江熙揽住她,拍拍肩膀安慰道:“没事的,别害怕,我们要去一个地方,我会一直在,委屈你了。”然后一边给她理顺头发,一边回头责问柳十八,“你欺负她了?道歉!” 柳十八是顶级刺客,擅长轻功,飞檐走壁、翻墙入室无声无息,偷物偷人都是一把好手,但拳脚功夫略逊。他撸起衣袖亮出包扎的伤口,道:“她先打伤我的!” 当时肖旦正抱着欢欢在闲人居里赏花,他潜伏观察片刻,只当肖旦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妹妹,于是现身明抢。可惜人不可貌相,他大意了,没有闪。 肖旦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拔了花圃里的竹篱笆,哐哐两下划了他手臂两道口。他才阴了一手,用软筋散将肖旦放倒,在后面的“对话”中,肖旦表明自己就是江熙的女儿,要掳连她一并掳走,于是他就打包带来了。 肖旦居然打得过柳十八……楚王府卧虎藏龙啊! 听完柳十八的吐苦,江熙当即给肖旦竖起大拇指:“旦旦厉害呀!” 金四娘依着墙笑道:“丫头,我看你是做将军的料,要不要加入我们修水义军?” 肖旦摇头,躲到江熙身后。 金四娘忽然一愣,打量肖旦,又看江熙,眼中毫不掩藏地透出鄙夷,道:“你不是断袖吗,居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你欺负人家娘呐!” 江熙:“……” 戌时到,两条船荡荡悠悠地驶离码头。落日已没下水面,留下一片懒洋洋的余晖,码头人流散去,徒剩浪潮和鸥鸣,显得空荡荡的。 第167章 江熙搭在甲板的栏杆上,望着越来越远的码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船板。 江澈的安宁日子又被打破,欢欢的周岁宴也被搞砸,他烦躁地低吼一声,惊飞了栏杆上歇脚的雀鸟。这晚风、这夜景、这潮水、这稳稳前行的前路未卜的船……都太过安静,差点意思,他不该这么顺利地被绑架走。 萧遣回府了吗,知道了吗,在做什么?欢欢一口一个“爹爹”地叫唤,这么灵气的大闺女丢了,没些动作吗…… 他该焦虑,但发觉焦虑的方向不太对,他似乎对某人产生了依赖。 身后二楼的观景台上,金四娘唤他上去吃饭。 席上新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当初在山上结识的朋友富贵,另一个他们称作“花三十七”。 那姓花的一派戏曲中书生的扮相,身穿鹅黄色戏服,头戴文生巾,画着完整的妆容,眉飞入鬓,眼尾一片桃云,唇染胭脂,肌肤白净如玉,“鲛绡雾縠笼香雪”大概就是这个味儿,英俊中又透着几分俏丽,一副随时都能登台演绎的模样。 江熙下意识坐到富贵旁边,寒暄了几句后听他们闲聊。 据说花氏是云朝的梨园大族,有一朝的皇后便是出自他们家,云国鼎盛时,花氏是耀眼明星,云国覆灭后,花氏流离失散,到现在只剩下江湖传闻。 花三十七原名花靥,人缘广,手眼通天,三年前加入修水山庄,为山庄打通诸多人脉,立了大功,特立为第三十七名大头领。 他最是闲不住,庄内无事他便下山广交豪杰,近半年在京城小居,今日回到家中看到留信召他回庄,所以赶来。 柳十八罚他吃酒:“信二十天前给你留的,怎么今天才来,上哪玩去了?” 花靥:“在朋友家养病。京城这场瘟疫你是知道的,我又没个侍仆,怎挨得下去?”又拒道,“大病初愈,不能饮酒。” 因有戏曲功底,他举手投足皆是一股戏台风,声音酥酥糯糯,温柔可亲。 江熙侧目看了他许久,在酒肉味中嗅到一丝甜香,问道:“花爷熏的是梨香。” 花靥款款颔首:“是。” 练三十突然大吼:“有吗,我怎么没闻到?” 准确来说他不是吼,只是突然开口说话,声音之大碗里的汤都颤了起来。 江熙被吓了一跳,道:“练爷平时少说话,我闺女胆小、觉多。” 练三十冲他道:“靠!你先管住她半夜别哭别闹!” 江熙半眯着眼,不再反驳,拿出一张手帕默默擦去脸上带有肉星子的唾沫。 花靥起身挽了衣袖,取出匕首,切下半边白灼鸡挪到自己的盘中,然后换了一把更细的刀,一片一片地把鸡肉剔下来放在碟里,接着又去切牛肉、鱼肉,慢条斯理,像在作诗写字,令人赏心悦目。 山庄从来都是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肉不切,菜不洗,把毛剔干净已属难得,若切成了块,他们只会觉得小家子气。 练三十当即翻了个白眼,啐道:“我看你要吃到什么时候。” 花靥莞尔一笑,将剔好的一碟肉码得整整齐齐,挪到江熙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柳十八凑近林三爷小声问:“读书人都这么腻腻歪歪的吗?” 林三爷:“你第一天认识三十七?他生性喜欢交友,细察入微,事事周到,跟谁都是自来熟。” “谢了。”江熙这才拿起筷子,在这些肉丝里挑了挑,看有没有鱼刺,有没有完全煮熟,没问题后将这碟肉递给了柳十八。 柳十八一个后缩,嫌弃道:“拿开吧你,这么吃有甚意思?你怜香惜玉啊。” 江熙往窗外挑了一下下巴,道:“我的意思是你帮我带到对面船去,给我弟和孩子们吃。” 对面的船相隔三丈,并肩而行。 “你!”柳十八拍桌而起,“你不知道自己送过去啊。” 江熙:“我没这个能耐。不是说善待家属吗?” 林三爷抬手息事道:“去吧。” 柳十八不爽地骂了一句“细狗”,野猪吃不了细糠的“细”,然后不情不愿地捎了过去,便在那边坐下,再没回来。 江熙一口没吃,拎了一坛酒离席,回到甲板上吹风。 【叮—— 爽度:-50】 江熙笑了一下,抬起酒坛喝酒,然后悄悄地吐到水里。 花靥又剔好了一盘肉,起身跟去甲板。 金四娘连忙叫住他:“你别过去,他是断袖!吃了亏别怪我没提醒你。” 花靥定住了脚,侧首道:“我也是。” 众人:“……” 练三十连忙把甲板方向的门帘子拉上,眼不看为净。 夜里起了风浪,船身晃荡,江熙一个没扶稳踉跄了两步。花靥刚好走来,扶住了他的胳膊,问道:“喝醉了?” 江熙扶稳了船杆,吐着酒气道:“没有。” 花靥把肉递给他:“空腹喝酒伤身,熙爷不妨吃些。” 江熙挑衅似的,当着花靥的面喝下一大口,这次是真正咽进了胃里。 【叮—— 爽度:-50】 系统真是个好东西。 第085章 变坏(1) 酒下肚,微微辛辣,不知怎的他有些紧张了,把酒坛搭在栏杆上,又把脸埋在坛口,就像在掩藏自己。他差点就要说“你来了”,但他不能说。 一个月来他一直在想象一件事:在他离开后的十年,萧遣是怎样度过来的。 第168章 变忙碌,所以修水渠、挖盐井……游历大齐每寸山河? 变寡欲,所以当和尚,每个无聊的晚上参禅消磨时间? 很遗憾他没经历过这十年,他醒来时,投敌卖国的事就在昨天。但他有十四岁到二十四岁的十年,在这个十年里他与萧遣同行了八年。时光格外眷爱这个年纪,轻盈又缓慢,身无负担,唯读书是务,天塌下来也有长辈撑着,便有了足够的心力去记住点点滴滴,专注的没专注的,都深刻地装进脑海。 带着“果”去寻索当年的“因”,萧遣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便有了解释。 比如父亲讲授“夏传子,家天下”的典故和要义时,萧遣当场就说当太子没意思; 比如萧遣将自己的功课塞给萧郁,理由是“我要是废了,储君谁当?”; 比如萧遣经常跟他强调:“你是我的侍读,什么事都得把我放在第一位。”; 比如萧遣讨厌他喝酒,讨厌他交友,讨厌与他走近的所有人…… 那时萧遣才十四五岁,就学会了患得患失。 先帝在驾崩三个月前做下了易储的决定,之后的三个月里他被父亲扣在家里念书,三次进宫面圣,总不见萧遣,宫人说先帝令太子专心批阅奏章,不得出东宫,外人也不得进。 当时他以为只是寻常的、无事发生的三个月,如今回想,连风都喧嚣。 一夜之间,太后讨厌他,萧郁白眼他,四个老臣有意无意登门为他说媒。他们掌握至高的权力,想改变他却又显得束手无策,这背后必然藏了一个没有公诸于世的、至关重要的秘密,是他们无可对抗的原因,那就是先帝——允了! 没有一段两心相悦不渴望得到至亲认可、八方祝福、万人讨彩。 萧遣走岔了路注定得不到这些。 先帝却没有掐掉这段孽缘,没有拿他是问,没有剥去江氏的任何荣誉…… 在众人反对之下,一个父亲给予了孩子选择的自由,是新帝、太后、元老大臣都剥夺不了的自由。 所以他们才总是想方设法地让不知情的他主动远离,然后以“他根本不喜欢你”为刃逼萧遣“浪子回头”。 当他猜到这个秘密时,喉头苦了三天。 假设萧遣从十五岁开始喜欢他,那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萧遣整整闷了十七年。难怪在黑市,当他说自己没有喜欢过谁时,鬼自逍从半夜哭到了天亮。 他辜负了他的少年。 所以沉默地爱慕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被迫学会的察言观色; 轻而易举崩坏的情绪; 突如其来的小鹿乱撞; 一朝改掉的陈年旧习; 不由自主的小心翼翼; 占尽心力的胡思乱想; 莫名其妙的不讲道理; 预演千遍临门时的手足无措…… 他当初不该那么干脆地跟鬼自逍说“我喜欢你”,鬼自逍太容易答应,他不用费劲,不用经历那些消磨就能得到,所以他用的力不及萧遣的十分之一。 就当是男人之间该死的胜负欲吧,这一次换他来追,去切身体会萧遣挥霍掉的固执的十七年。 假装不知道你是谁,假装你不喜欢我,假装你很难追。 所以现在说什么才好……他已经开始手足无措。 噢!想起来了,他要跟萧遣解释那年为什么跟他闹冷战,为什么不听他的话跟玉堂鬼混。 他抬起酒坛准备再喝一口,给自己壮壮胆,却被花靥拿开,放到地上。 他俩之间没了隔档物,一下子进入到一个敞心的空间,他忙的抓挠栏杆,生硬道:“那个,你看今晚月色多好。” 花靥:“今晚没有月亮。” “是吗?”江熙仰头看天,夜幕漆黑一片,半点星光都没有,像他的脑海一样空白。 花靥扶他到一旁的木箱上坐下,道:“你喝醉了,需要解酒。” “不要!”醉酒是他为自己突然变笨开脱最好的借口。他接过花靥手里的碟子,囫囵吃了两口肉,又琢磨了一会儿,问道,“花爷当初怎想到上山?” 花靥背依栏杆上,道:“山上豪杰广聚。你呢?” 这正是他想引导花靥问的,这样他就可以娓娓道来。“山庄说我是朝廷派来的奸细,朝廷说我勾结寇党从中取利。你怎么看?” 花靥:“我想你一定是太闲了。” 江熙摇头道:“当时陛下派楚王到韶州暗访,楚王气性小,不带我,我就跟陛下告了半年的假,自己去了。楚王才是奸细,我不是,我没跟他一道。” 花靥点头:“是这样的吗?”语气却似在说: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江熙点头:“是。楚王脾气闹得可凶了,你想听吗?” 花靥:“愿闻其详。” 江熙:“你听说过玉堂吗?” 花靥:“嗯,他是韶州供养的官老爷。” 江熙愣了一下,道:“封神?” 花靥:“是的。” 江熙:“可……可是他结党营私、科场舞弊。” 花靥:“韶州百姓不这么认为。” 春夏交接的季节时雨时晴,前一刻还是乌云蔽天,这一刻透出些星光和月牙来。原是迷蒙不知前路,顷刻间又明了起来。 冥冥之中就似有牵引,这场绑架来的真是——恰逢其时。 江熙凑近了一些,问:“那庙里有没有供我?我自带头衔文状元。” 第169章 花靥嗤笑一声:“你真的是醉了。不是要聊楚王闹脾气吗?” 江熙:“那也得从玉堂说起,话说那年于飞坠崖身亡,玉堂作为刑部员外郎,负责调查此事,这厮问都没问我,直接判定了我是凶手。你猜他怎么着?竟然威胁我,让我帮他晋升侍郎。你知道当时的刑部侍郎是谁吗?” 花靥摇头。 江熙:“太后的弟弟,闻既。然后闻既死了,就死在了这里。”他用脚点了点甲板,“我杀的。” 闻既的命,是他签给玉堂的投名状。“那厮说我是赚钱奇才,骗我去韶州当山大王,结果巡山、劈柴、种田、卖笑……” - 永定元年九月,他到于府宣旨,回来的路上碰到玉堂邀他去不羡瑶池喝茶。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夕阳斜照在不羡瑶池,给楼宇镀上一层金黄,犹如一尾巨大的锦鲤横卧在雀湖边上。 一朝沾人命,朝朝为所累。他站在前厅,仰看满目沉重的亡国诗牌恍了神。 “这些东西看多了压抑。”闻既穿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布衣,从楼上下来,冲他开玩笑道,“你还敢来?” 状元逛青楼,贵妃皱眉头,满朝看笑话,江家禁踏足。 他掩着面,还是被熟人认了出来。他低下头小声说道:“来吃酒。闻大人又是来做什么?” 闻既原是大内侍卫,因是萧遣的舅舅,偶尔聚饮,所以与他成了点头之交。 闻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查案。告辞。” “慢走。” 客套过后,他去到指定的房间,敲响房门道:“是我,来喝茶。” “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然后掩住,上了闩。房中的饭桌已布满佳肴,却结了油,料是搁有一段时间了,还未有动筷。 不见玉堂,他往里间走去,拂开帷幔又绕过屏风,一脚踩在浮着艳色花瓣的淌了满地的水洼上。 一具背对着他的白净匀称、又带有红痕的身体抢入眼帘!那身体弓下腰去,抬起一只脚穿裤子。 四周七零八落,仿佛发生了一场打闹。 他慌了一下,连忙退到外间,捂着额。 如果没有准备好,大可不必允他进来。他道:“你故意让我看到这些吗。” “可惜你来迟了,不然你能看到更惊心动魄的东西。”里面传出不知羞的声音。然后那人穿好衣裳,用干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慵懒地走出来。 他下意识地撇开脸不去看玉堂,道:“说吧,找我何事。” 他听到一声轻蔑的笑,然后就被讽刺。 “江总管可真是没有一点当权臣的自觉。大人能被我约出来,自然是因为被我抓住了把柄,所以忌惮,为表诚意,我可是把自己的把柄露在大人眼前,大人却不敢看我。呵,大人<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容易吃亏呀。” 他不屑道:“小人才成天抓别人的把柄。” 玉堂坐下道:“所以那些壮志难酬、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的酸臭文章都是君子写的。喏,大人现在不就受制于小人我么,没想过反制?” 他回过头审视眼前的男人。这厮嘴角受了伤,因刚沐浴完,皮肤光洁泛着红晕,头发绕过耳背利落地搭在身后,眼尾微微上挑,透出精明和狡黠。 他道:“既然你这么想落我把柄,就自己招。” 玉堂装懵,像在引导他对自己进行审问。“可我招什么呀?” 他:“你刚才跟谁在一块。” 玉堂:“一个你认识的人。” 他:“直说,别让我猜。” 他疲于应付这些语言游戏,但玉堂乐此不彼。多年后回想,发觉玉堂是在教他什么。 玉堂给他倒了杯茶,淡然道:“闻既。” “好了,我抓住你俩的把柄了。现在可以告诉我,找我来的目的了吗?”他虽是面不改色,但寒毛竖了起来。虽然龙阳之风不鲜见,但发生于官员之间还是令他震惊。 玉堂皱眉:“你急什么。不问问我跟他在这里做什么?” “还需要问吗?”肉i欲寻欢,缠绵床褥,就里间那番景象,他不敢多看,也不愿细想。 玉堂:“不需要问吗?你在回避什么,万一这是一场命案,就止言于此吗。” 他:“你想表达什么?” “哎!你怎么这么……迟钝。你没察觉这种关系不正常吗?”玉堂失望地摇头叹息,脸上写满“竖子不足与谋”。 这是第二个说他迟钝的人,上一个是闫蔻。出了学堂,入了俗世,他渐渐尝到被嘲讽和批评的滋味,这是过去从来没有的,世道这本书他才刚刚入门。 玉堂没了卖关子的兴致,道:“要不是看你杀了于飞有两分魄力,我也不会找你。”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聊的。“你凭什么说是我杀的。” 玉堂一手撑着下巴,一手用筷子在菜碟里挑来挑去,懒懒地道:“不是你杀的,你能一呼就来?你一来,不就坐定了假设。不过你这起谋杀都用不上假设,你就是凶手。得亏是我负责此案,不然你已经进狱了。你这个人,怎么一点都不识趣呢。” 他拇指紧紧扣着食指的指节,一滴汗偷偷地从后颈流进衣里,他嘴巴干涩,将杯中的茶水饮尽。 玉堂再给他倒了一杯,道:“别紧张,我又不会揭穿你。只是提醒你下次再做这样的事,弄干净些。” 第170章 他:“我哪里马虎了。” 看他一副毫无知觉的样子,玉堂都不知道从那里开始笑,道:“猎考为防止作弊,考生用的箭头是三角刃,巡卫、考官以及你们用的是平刃。案发现场,崖壁上有一排入土三寸的平刃箭痕,虽然你抹去痕迹,但只要多个心眼还是能发掘,还是我给你抹干净的。就于飞坠亡的时间进行查问,别人都是成群结队,只有你是单独出行。薛央、常野年纪又小,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他们作为目击证人虽然没有揭发你,但是供词漏洞百出,审问时我还给他们找补不少,这才定了案。” 玉堂往他碗里夹了些菜,安抚道:“我当然不会揭发你了,因为你是我以前程保下来的迷途小羔羊。你又何必把我置于对立面?不过也能理解,毕竟你都迷途了,分不清敌友很正常,哥哥会包容你的。” 玉堂说这话的时候,像极一个对学生关怀备至的老师。 “怎么样,合伙吧。我必将我所学所知传授于你。” 那时玉堂二十八岁,已入仕途三年,是比他多些经验和心计。 他耻于这些勾当,只是看着玉堂,沉默不语。 “别这么轴嘛。算了,说别的你也烦,那我就直说。那个……”玉堂抓起他的手,将一文钱塞进他的掌中,“托你件事,刑部年末官吏评级,我不想再屈居人下。你在皇帝面前透个话,就说闻既买卖官爵。他一倒,我就升任侍郎。也不用你在皇帝面前举荐我,这不难办到吧。” 一文钱虽少,但就是行贿。 第086章 变坏(2) 他丢开一文钱,往后靠在椅子上,仰起下巴,一脸“势不两立”的姿态凝着玉堂,仿佛自己一双正义的眼睛能把玉堂就地正法。但见玉堂莞尔一笑,他恼得起身就走。 玉堂追道:“事成之后还有好处。” 他侧首冷目:“多行不义必自毙。好自为之。” “那没得聊了,好吧。”玉堂无奈,走到梳妆镜前优哉游哉地束发。 “哦,对了!”那厮突然想起件事,“好心”提醒,“你知道‘栽赃嫁祸’吗?” 这是威胁的信号。他收住了脚:“你什么意思?” 玉堂从镜子中看他,冲他挑了下眉毛:“把房间收拾了吧。” 两名官吏在酒楼干柴烈火,还弄得不堪入目,只要不是太蠢就该自发收拾干净,不教酒楼察觉而落人口舌。 但这厮却让他给收拾烂摊子,无耻程度令人发指。“残疾?罢,由人说去,与我何干。”他抬脚跨出房门。 玉堂神闲气定道:“可订房的帐目上,我签的是你的名字。” 他“嗖”一下折回又“咔”一声关上门,丝滑得如脚下打了蜡。他怒火中烧,咬牙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坑害我!” “哈哈哈!”那厮笑得跟小孩一样灿烂,好似这龌龊的、坑人的事都与他无关。他整理好衣冠,走到他跟前道,“我是诚心与江总管交好的,再考虑考虑吧。想好了到状元湖找我,我经常在那钓鱼。”说完挑衅地擦过他的肩膀,推开房门离开。 神经病!他在心里骂道,又捶了一下墙。 玉堂突然折回来,脸上终于没了狂劲,甚至有些紧张,问他:“你带楚王来?” 他骇然:“什么?” 玉堂跑到窗前向外探看,道:“他过来了!”然后干脆利落地爬了出去。 他追过去看,窗外台子的宽度刚刚容得下脚掌,玉堂扣着墙,小心谨慎地挪向隔壁房间的窗户,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但下一个要狼狈的就是他了。 房门响起,传来小二的声音:“江大人,来客了!” 那厮果真留他的名字! “退下吧。” 果真是萧遣的声音! 小二:“是。” 他对萧遣已形成了条件反射,脑袋嗡嗡直响,下意识也要翻窗出逃,但来不及了。萧遣进屋要是见不到人,准会往窗外探一探,到时候别说躲了,还一次逮俩,更说不清,万一玉堂受到惊吓失足掉下去粉身碎骨,情况只会更糟糕。 现在最理想的状况就是他被萧遣逮住,为窗外的狼狈人打掩护。 他火速蹿进里间将乱糟糟的床被拢起来,正要扔进浴桶,萧遣已踹门而入,临到跟前。 “殿下!”他一紧张,怀里的被褥滚落到萧遣脚上,露出尤花殢雨的痕迹,与萧遣质问的目光撞个正着。 空气中不可描述的气息一下子散开,要完。这“人赃并获”的,谁来救救他,他和萧遣的关系刚缓和没两天! “江熙!”萧遣像是被证实了心中的猜想,点点头,满眼是猩红的失望,“我跟你说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我没有!殿下不要误会,我只是来打扫房间的。”他在可诉的范围内尽力解释。 萧遣扫视了一眼里间,退出去坐到榻上。 他跟出去,准备下跪求饶,又止住了,原本就没有的事,下跪反像有事。 鱼水之欢后,身上总会留下些印迹吧。他这样想着,眼神坚定地卸下腰带,拔开衣领,手忙脚乱中快要把衣料撕破。“我可以证明,殿下你看!” 不羡瑶池是奢豪酒楼,一间房点有二十只灯笼,将他的身子照得一清二楚,干净的皮肤如未着墨的纸,不拔罐都可惜。 萧遣瞥了一眼,可能觉得不合适,立即收回目光,却不自主地又瞥了一眼,才迟迟道:“成何体统,穿上。” 第171章 他不动:“殿下信我了?” 萧遣:“穿上再论。” 他实在想不到更立竿见影的办法了,既然要澄清就彻彻底底,若是不明不白,恐以后一闹矛盾又要拿出来说事。他迈上前一步:“殿下快看仔细。” 萧遣一字一顿道:“门还敞着!” …… 身体蹿起一阵臊意,他连忙拢了衣裳跑去关门,回来后继续辩说:“为官最重要的是奉公守法、清正廉洁,为国为民。我时刻记着殿下的教诲。” 萧遣一掌打在案几上:“什么意思,难道是我约束你?是娘娘禁止你到这来,怎又来了。” 他立马改口:“是是是,是娘娘的命令。我本不敢来,但旧时交的两个损友戏弄我,订房时写我的名字,引我来这里取乐。”他举手发誓,“殿下一定要放心,我这辈子绝不会跟人好的。” “我不在乎!”萧遣脱口而出,又立马收住,似有一股劲发泄不了憋在了心口,道,“他们是谁家的。” 他:“请殿下不要追究,他们原是顽劣些,我会去教训他们。” 萧遣起身走到窗前,闷闷地嗅着风。 他担心萧遣一转头发现玉堂,忙去把萧遣拉了回来:“殿下,楼高风盛,小心着凉。” 萧遣示以他一个警告的眼神,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了。那气鼓鼓的背影像是在说“我不好哄了”,真是年纪越大越难伺候了。 他立刻往窗外看了一眼,没见着人影才松了口气,回到里间处理那些该死的赃物。怪不得书上说要远小人,着实害人不浅。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 折腾到下半夜,检查又检查,直到看不到任何猫腻他才下了楼。 出酒楼大门时,他瞥见萧遣在远处面对着一棵树干,好像在研究什么,鬼鬼祟祟的。也不知萧遣为什么还在这,他反正是当没看见,小碎步溜了。 如今白檀跟同伴们已经搬到众生酒楼住下,偶尔发明新的菜品还是会带来给他品尝。 他回到家时,白檀已等候了半个时辰。今天她带来的点心是菊花酿汤圆,题材倒不新颖,只是将菊花碾成了馅,口味一如既往无可挑剔。 他赞了一番,随口问道:“过两天就是会试放榜的时间,虽不是殿试,但考生们都会想讨个‘蟾宫折桂’的彩头,各大馆子都在主推桂花茶、桂花酒、桂花酥这些,你们不试试做桂花馅的?” 白檀:“我原是想过的,但细想之后觉得不妥,已不是时机了,若是刚考完还好,这会子都要放榜了,落榜的人肯定比中榜的人多,失意了哪还想看到桂花这些。于是我就想着做汤圆,汤圆寓意团圆,暗示他们回头看看,读书又不是人生全部,身后还有家人可亲,更该珍惜,或许想到这他们能开怀一些。放榜当日我免费请考生们品尝,既是对中榜者的祝贺,又是对落榜者的鼓励,这样岂不好?” 他叹道:“果然还是你心细。” 白檀不是谦虚的人,大方接受了表赞,又道:“心细是一回事,另一回事是我私心以为登科没什么好得意的,真才实学的人落榜才教人惋惜。”又补充道,“你除外,你们家除外。” 他好奇:“似乎你不信服科考。” 白檀:“我生在那样的地方,多多少少是听到一些的。都说读书好不如路子野,读得多不一定考得中,考得中不一定能挣值钱的官,挣得了值钱的官不一定混得下去。只有这个到位了,才能平步青云。” 她隐晦地做了个掏钱的手势:“那些将军在府上养成百上千的门客为自己出谋划策倒可以理解,毕竟擅武不擅文,补拙嘛,可那些科举出生的文官,官职再小也养着七八个门客,给自己写文章写奏疏,甚至处理公务。这就玄妙,如果科举选出来是这样的人,那何不直接让那些门客中榜?我曾陪过一个贡士吃酒,他连大齐历代君王的名号都不知道,是不是很可笑?武试都那副德性,科场……”她含蓄道,“可能也有一两个滥竽充数。” 他沉默了。是不太干净,刚才就是一场明目张胆的贿赂发生在他身上。 白檀:“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子会打洞。科举再不是读书人的青天,至少不是寒门的青天。” “灿儿,我有些累了,我叫姜山送你回去吧。”他原就被玉堂恼得一肚子的气,又听白檀点到这些乱糟糟的事,这股气就冲上脑门,他需要一个人静处。 “你早点歇息,我一个人能回去。”白檀识趣地离开江宅回了酒楼。 他沐浴完,躺在床上,目定着虚空,脑里一遍一遍过着玉堂说的话。 “你怎么这么迟钝?” “你没察觉这种关系不正常吗?” 玉堂想让他知道些什么? 玉堂的目的仅是要扳倒闻既吗? 玉堂为什么要算计闻既,不合…… 他辗转反侧了一晚上,第二天到了吏部。 吏部掌管百官任免、调动和考察。他要查查玉堂的来历,但没有皇帝命令,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查看官吏的档案,他便被拒了。 时任吏部令史的温煦性格亲和,与他透了些可说的信息:“玉堂是韶州修水县人,鼎和十四年的会元,鼎和十五年任刑部令史,次年升刑部员外郎。他有一个哥哥叫‘玉茗’,不过五年前已经去世了。” 他:“印象中韶州很少出考生。” 第172章 温煦:“山穷水恶,读书人都少,考生就更少了。” 他:“我能看看他的会试文章吗?” “可以。”温煦在文档库里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年的会试文集递给他,“科考文章都是公开的,供世人品鉴。我更喜欢你写的文章。” “谢谢。”他应得有些心不在焉,急急坐到一旁的书桌前品读玉堂的文章。 看完他久久不能回神,文章文思敏捷,用词大方,远见卓识令他叹服,竟生出相见恨晚之感。怪不得玉堂说不想屈居人下,这样的文章放朝堂上都无几人能够碾压。 但太突兀了,这些文字的主人不可能与同僚发生那样的关系,哪怕情难自禁也当谨慎忌讳,并耻于包庇、贿赂、威胁,至少不该作弄人,简直有辱斯文! 许久他才把思绪从文字间抽回来,道:“他殿试的文章呢?” 温煦:“他没有参加殿试。” 他:“他有这样的学识为何不参加殿试?” 温煦:“这个我不清楚。” 他再次道谢后离开吏部,直往刑部去,好巧不巧在半路遇到了他们。 他看到玉堂从一个巷子走出来,没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拽住转回了身,正是闻既。闻既抬手扇了玉堂一巴掌,随即把玉堂拖回巷中。 看起来并不和谐。他要不要干涉? 他想了一会儿,抱起路边一条睡觉的大黄狗走过去,临近时将狗抛到巷子口,骂道:“蠢狗,敢咬我,看我踹不死你!” 他扑向大黄,抬头就看到他俩冷冷地站着。他装出意外偶遇的样子道:“不会是闻大人的狗吧。” “不是。告辞。”闻既不悦地瞥了他一眼,出了巷往左走。 玉堂也没理会他,出了巷往右走。 第087章 变坏(3) 会试放榜当日,天下起了太阳雨。中榜者楼头高歌,落榜者备马回程。 他从众生酒楼路过,带走了一碗汤圆来到状元湖。 状元湖坐落在京师学堂门前。学堂自建成以来诞生过二十名状元,翰林学士作教书先生,博学之才为往来之客,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 状元湖本是一座无名的池塘,后因学府名气而得名。一座石桥将池塘劈成两半,名叫状元桥,开考前夕学生们都会来跨一跨,跟到文曲庙磕头一样,求神赐福,“吸取”灵气。 傍晚时分,学生下学。 玉堂坐在池边的柳树下钓鱼,时而抬头看他们三三两两回家,时而抽一抽鱼竿,看起来很是清闲。 “今天这么早放衙?”他走到玉堂身后道,递上汤圆。 玉堂没有看他,道:“我告了假。” “忙着钓鱼?”还是因为跟问闻既发生矛盾?后者他不便过问。 玉堂回过头,看到他递来食篮,愣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问:“考虑好了?” 他:“我一定要考虑吗?”他们除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并非无话可说,又因文章他对玉堂产生强烈好奇,即使知道玉堂充满危险不宜靠近,也想了解更多。 玉堂:“对。” 他坚定道:“不行。” 玉堂原本就快“油尽灯枯”的眸光如被风吹了一下,差点熄灭,转回去继续钓鱼。“那就当我们从没见过。” 柳条垂在玉堂背上,水面倒映他模模糊糊的影子,欢声笑语的学生将他衬托得分外孤寂。那头是热闹尘世,这头像与世隔绝,又或许那头是这头的往昔,这头是那头黯然无光的未来。 他:“会试结束就是殿试,你不参加?” 通过会试的考生都有参加殿试的资格,不论隔了几年。 玉堂:“别跟我说话,不熟。” “好!”他自讨没趣,放下提篮,留下一句话便走了。“这是众生酒楼请吃的汤圆,不是我赠的,若因为与我有嫌隙而不享用,那大可不必。” 状元桥中央突然一声巨响,随之涟漪不断荡过来。 有人冲他们大声叫喊:“喂!好像有人掉水里了,去看看!” 他奔到桥头,水面飘着挣扎的衣摆,却见不着人。 四名好心人当即跳入水中捞人,片刻后浮出来道:“有没有刀!” 一旁农夫扔下镰刀。好心人抓住刀再次潜下去,发出一连串“咚咚”的声响,满池绿水掀起滚滚的淤泥。生死未卜,无人不揪心。 片刻后第一个落水者浮了出来,然后是第二个,都已昏迷,众人一起抬到岸边,立即施救。 那四名好心人累得半死,趴在岸边大喘粗气道:“造孽!这俩人是要沉湖自尽,用藤条把书箱绑身上,里面装满石头!” “难怪你们救得那么吃力。” “肯定落榜了。” “哎,读书人就是死心眼!不都已经是个举人,强过多少人,还想不开。” 见俩人怎么救都救不醒,他转头朝那个还在岸边悠哉钓鱼的人喊道:“刑部的快过来看看!” 玉堂本无动于衷,此刻依旧无动于衷。只是他那么一喊,众人齐齐望过来,想躲已晚。 玉堂恨恨咬着唇角,不情不愿上前察看,给两人一一把脉,指着道:“这个搭到牛背上继续救,那个抬到停尸间。” 众人心头一凉。 刑部的人随后赶到处理,玉堂今天告假,天塌下来也不想管,见人来了,退回去钓鱼。 那名考生救了过来,渐渐清醒,而后就是痛哭。众人好劝歹劝,他才口齿不清地道:“沉湖还有一人”。 第173章 众人捶额,这下是急不了了,一定没了。 刑部下去打捞,一刻后死者捞了出来,年纪三十出头。 一旁一个老头提议道:“官爷,不妨把水抽干看看,池底恐怕还有。”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刑部冷着脸道:“去去去,胡说!这太平盛世的哪有那么多怨气。散了散了!”于是将尸体和人带了回去。 他回到玉堂身旁,看玉堂如无事发生一样,讽道:“你还有心情钓鱼?” 玉堂没理他。 他:“《论科举形式弊端》是你写的吗?” 这是玉堂会试的文章,先是肯定科举制度的价值,而后犀利指出当前科举选才脱离实际,致使读书只重人文理论,束缚思想,缺少实践积累,奇才、专才输于考才。 行文倒是客观评事,但多读几遍就会有隐隐的不适之感,好像在说:“我不是针对谁,而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庸才。”不屑中又透出担忧,所以详尽罗列了诸多优化方案。 这些提议初看不觉如何,但夜里梦到那些难解的情景,一觉醒来回顾提议,如沉疴旧疾得到一剂良方,如阵阵惊雷震耳欲聋,教他久久不得平复。 见此文章,他才读懂诗中“晚酣留客舞,重与细论文”的殷切盼望。 如果这真是玉堂写的,那玉堂不应这般冷漠。 玉堂烦不胜烦,收了鱼竿,提着一无所获的水桶离开。 孤傲猖狂!似他这样的门第,多少人踏破门槛想要结交,这个翻窗偷溜的狂徒实在不知好歹。他也恼了,甩袖回家去,路过皇榜,昏黄的暮光也遮不住满墙白底黑纸的文章,最左边的一列大字写着:永定元年会试榜文三十。 他从隔壁人家借了烛灯,在这面墙前驻足了两个时辰,指尖颤抖地触着这些印刷的文字,嘴里重复着“妙”、“真好”…… 江山人才辈出,朝廷喜获英才。这三十篇文章无疑都是上乘之作,其中五篇更是神来之笔、见解独到、思想成熟,他激动得无以言表。 他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家,却被午夜的梦境打破了欢愉。第二天忙完公务,他再次跑到吏部,耗了两天的时间阅完近五年会试、殿试名列前茅的文章,梦境跃进了现实。 这些文章都非常好、非常稳,但坏就坏在它们好得非常像,又稳得像事先写好了题。 他拿走文集,带回家欲与父亲讨论。但鬼使神差的,他半路又折去状元湖,试图与那个钓鱼佬来一场不期而遇。 那厮果然在湖边,但今天没有钓鱼,穿着整洁的公服,双手交叉,微微垂首,站在那名沉湖得救的考生身后。 考生蹲在岸边,哽咽着烧着纸钱。玉堂应该是被派来盯人的,以防考生再次轻生,满脸写着不乐意。 他走过去,问考生名字。考生答说“齐厢”,与好友孙寒、王绥攻读十余载,耗尽家财,却屡遭落榜,不堪重创,无颜回家,于是约定一起赴黄泉,长眠于京师学府之下。 这种悲剧在玉堂的论文中已经提到,而此刻玉堂冷眼旁观,不带一丝同情,或是已经麻木。 他蹲下宽慰齐厢道:“命若是没了,岂不更辜负往昔的付出。看你二十七八,来日方长,总有机会。” 齐厢摇头哭诉:“不会有机会了,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总有人比我考得好!却不在真才实学,而在我没钱没势,所以我注定无法立足京城!” 他已阅过这次会试的全部答卷,尽管齐厢三人的文章千里挑一,奈何珠玉在前,不是他们能够望其项背的。只叹人才济济挤了人才。 他:“我知道你现在愤愤不平,可中榜者确实有过人之才。” 齐厢推开他,嗓音撕裂:“假的,都是假的!那些中榜者哪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个不是掏了银子,哪个不是耍了官威,哪个不是暗里使了手段!我们原以为只要足够努力,写出足够漂亮的文章,就可以冲破这道门闸,但为什么他们的文章总难以企及!是,我没有证据,我说话偏激,但这里头绝不清白!如果死才能教人察觉背后的阴谋诡计,我愿意死!” “你别激动!”他连忙拍了拍齐厢的背,抬头求助地看向玉堂,想玉堂来劝一劝,哪知玉堂鼻子翘上了天。 他道:“要不你到我家坐坐,我让父亲给你指点一下文章。” 齐厢:“你家?” 他自报家门,齐厢双眸终于透出亮色,止住了哭声,拱手作揖:“原来是江大人,我真的可以吗?”江氏是天下读书人的标杆,在他们心里就是一道光。 看来是劝住了,他松了口气,欢迎道:“当然可以。如果你愿意,可以在我家住一段时日。父亲他如今闲居在家闷得慌,你正好与他说说话。” “太好了!”齐厢擦干眼泪,振作了起来。 他准备先带齐厢去江府,又对玉堂道:“我认为我们可以聊一聊了。” 玉堂不屑:“呵,不好意思,我不干了。既然他跟你去,你就看好他,我走了。” 他察觉不妙:“你不干什么。” 玉堂大摇大摆走开,自豪道:“老子辞官了,不干了!” 他喊道:“你等等!先说清楚!玩我是吧!” 玉堂并不理他。他想着去追,但还是把情绪不稳的齐厢带回了家安置好,又与江宴讨论了文章,就到了深夜。 江宴眉头皱得比他还要深,哀叹不止,道:“恐怕真是透题了。”为人师表,如何看得这些埋首苦读的学子被玩弄股掌之间。 第174章 江宴若是不作悲还好,一悲叹,得到共情的齐厢立马止不住,跪向江宴俯首大哭,一句话都吐不出来。他在求救,求大齐第一夫子救救万千无辜的学生,无声更胜有声。 第088章 变坏(4) “时辰不早了,歇了吧。” 他扶起齐厢,然后扶江宴回寝,为父亲宽衣。 江宴看他眼下一团青黑,道:“我儿最近忙什么?” 他蔫蔫地道:“老样子。” 江宴:“看你心事重重。” 他沉默了几许,然后道:“发觉自己能做的事太小太少,一时感慨枉读了书。” 江宴宽慰他:“我闲着闲着不也过来了吗。” 他又无言许久,并非不理会,而是分神。 江宴拍拍他的肩膀:“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在可控的范围内大胆一些无妨。” 都说父母会将自己年轻时没实现的梦想强加在孩子身上,江宴也是如此,安静了大半辈子,总想着孩子能替自己去脱缰、去撒野、去“波澜壮阔”一回。 他扶江宴躺下,盖上被子,道:“是。谢谢父亲。”这样的“谢谢”从小到大他不知说过多少次,或许这就是他们家特殊于别人家的地方。 江宴点头:“去吧。” 第二日,勤政殿。 “圣旨拟好了吗?” 大雨打着屋瓦,即使紧闭门窗,依旧不减杂音。萧郁从折子堆里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圣旨拟好了吗?” 他收回神思时,身前的纸仍是一片空白。 萧郁瞧他面色欠佳,道:“你最近心不在焉,老爷子身体有恙?” 眼见思绪越来越藏不住,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玉堂牵绕了。他站起来欠身道:“劳殿下记挂,父亲身子如旧,并无大碍。” 萧郁不悦:“那你愣什么!” “几天前我看到考生投湖自尽……心有余悸。”他试探地看了萧郁一眼。 “因何自尽。”萧郁低下头去继续看折子,南方久旱荒农、叛军躁动,北方边境两国百姓频发暴力纷争……大事接二连三发生,萧郁忙得不可开交。 他:“因为会试落榜。” 萧郁冲武德道:“把冯初、柳同召来。”然后对他道,“给你一天时间静心,干不了早告假,别误了朕的事。” 他:“那考生……” 萧郁:“该安抚安抚,该劝教劝教,难道要朕亲自处理吗?那要你们干什么。” 他硬着头皮道:“陛下,我最近看到一篇极好的关于科举的论述。臣以为科制是时修改……” 会试的文章不会送达勤政殿,皇帝日理万机,只有到殿试时才会亲考亲审。但他私以为,萧郁不应错过玉堂的文章。 萧郁没有功夫理会这茬,眉头一皱。他只好将玉堂的考文放在桌上,等萧郁哪天得空了能看一眼,然后告退。他想自己虽然没有在萧郁面前告发闻既,但助力玉堂一把,玉堂应该会理会他了吧。 这时太后驾到,进里殿与萧郁谈话。他在殿门静等雨势小些,便听到了里面的对话。 太后请求萧郁擢升闻既为刑部尚书,因闻既与丞相千金联了姻,原职四品,分位略差一些,升为三品尚书凑个门当户对。 萧郁声音透着克制的不耐烦:“按资历和荣誉,新刑部尚书已有人选。若临时改成闻既,岂不教人寒心。先放一放放一放。” 太后:“我拢共就这么一个弟弟,如今三十二了还未有子女,我看着着急。” 闻既原有过发妻,已故。 萧郁:“好好好,但刑部尚书的位置不能动,我得空问问吏部有没有其他官职空缺,再定夺。母后还是操心一下您那好大儿吧,我这会子忙。” 太后又叨咕了两句,见萧郁实在没有闲心,便摆驾回宫。为了避太后的白眼,他连忙撑起伞溜了,不过萧郁的话倒是提醒了他,还有太后的好大儿,好大儿应该不忙吧。 大雨倾盆,十尺外不分人畜,伞都快被打折了。 他一路打滑,险些摔跤,来到承影宫时全身除了胸前巴掌大的地方,都湿透了,廊下留了一串脚印。 殿门外,郭沾道:“楚王正在与韩王议事。” 他一副落汤鸡的模样不成体统,也不打算进殿,从怀里又掏出一份玉堂的考文,交给郭沾:“我就不进去了,代我向楚王问安。这篇文章至关重要,请务必交给楚王,我改日再来请安。” 郭沾:“好。” 他回到江宅,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唤了马车去到玉堂的住宅,而大门已挂上了租卖的牌子。按牌子上的信息他找到卖房人,卖房人说玉堂要回老家,昨日已把房抵给了自己。 他连忙赶去驿站,不见,想到玉堂老家在韶州,走水路更加方便,于是赶去城南码头。 今日码头停运,不论是商船、客船还是个人的小船,他一一问了,都寻不着人。 当他快放弃时,船屋里一名船夫探出头来说:“早一个时辰有只船驶出去了,新船新手,我劝过了,不听,非要这种天气出船,可能会翻!” 天色已晚,大雨笼罩,江面黑蒙蒙一片,不再是往昔造福于民的善水,而是凶渊。 玩命犊子!他在心里骂道,然后问船夫:“能不能载我去寻寻?” 船夫:“我还惜命呢,放弃吧,这样的天不会有人出船的。索性有雨无浪,他们要是聪明,就会自个驶回来。” 第175章 他:“他们?” 船夫:“是啊,两个人!” 他越想越不安,下了马车,沿河岸急走,如果玉堂受阻于雨,无法前行,在哪里停靠下来也未可知。 半个时辰后,终于隐隐约约看见了船的影子,闪着微弱的火光。 “喂!停船!” 他冲那边大声地喊,却掩盖在了雨声中。他环视一周,压根无人,他扔了伞踩进水中,感试了水的流速,还能驾驭,然后游了过去。 好不容易临到船身,发现那厮买的船真是够大,伸手够不上船板。好在船是新的,没有挂上滑手的藻类,他借力翻上船,气喘吁吁地走向船屋。 他正要掀帘,又想到自己挂着水草的模样可能像极一只水鬼,于是停下清理身上的水草,里边传出说话的声音。 “你死人呐!说话!”是闻既气急败坏的声音,然后是磕磕撞撞的声音,夹着几声痛苦的呜咽。 接而闻既的声音软了下来:“好好好,殿试我们不碰了,钱还给他们,留下来行不行?我是真的倾心于你。” “这样有用吗,丧什么?难道我不做别人就不做,你不做科场就清平了?” 他们果然在科场动手脚! 想到状元湖永远沉没的人命,他气火攻心,当即掀开帘子,便被里面的景象惊到咋舌。 微光下,两人赤i身i裸i体,玉堂被闻既分开了双腿抵在墙上。 玉堂本是歪垂着头,头发蓬乱,疲软无力,面如死灰,像吊死鬼一样惊悚骇人,本根无法与白日里仪表堂堂的公子联想到一起。 玉堂这个体位正好看见了他,定了两秒,这两秒颇为漫长,慢到他清晰地看到玉堂眼瞳每一个细微的表达,愣住、疑惑、冷漠、自嘲、无视、自弃…… 他的情绪从愤怒到震惊到悲怜,他意识到玉堂就是一个受害者,与白檀一样的是闻既此类的玩物。 区区一个闻既,他不是得罪不起。他摸到一旁的麻绳就准备把闻既绑起来。 玉堂这时连忙向他撇了撇头,要他出去。 他握着那根麻绳,担心地不肯挪步。玉堂当即抱住闻既,从一潭死水变得生动起来,主动耳鬓厮磨,防止闻既察觉,并再次向他摆了头。 又是一个漫长的两秒,玉堂的眼神从惊讶到得意,到挑衅,再到诡谲,锁定着他,整个人的神态从一个吊死鬼变成了艳鬼,释放着危险及邪恶的信号。 他忽然察觉某种异样,他们三人,玉堂看似身处劣势,却是真正的猎手,他是那个猎物,而闻既只是块诱料。 像上次一样,玉堂又得逞了。他对玉堂的情绪顿时从怜悯转变成被戏弄后的憎恨。 他俩对视,不言一语,但他的无能狂怒和玉堂尽在掌握的阴笑已经压过雨声。这大概就是读书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他甩开帘子退了出去。 闻既兴奋道:“你原谅我了?” 玉堂:“好了吗,我想喝酒。” 闻既:“好了!你终于肯说话了!” 玉堂:“把衣服穿好,我们吃酒,好好说话。” “好!”闻既对玉堂言听计从。 这一刻他们三人的角色又变了味,闻既成了一个可怜卑微的求爱者,玉堂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施与者,而他成了玉堂用于调i教求爱者的筹码。 不管是哪一种关系玉堂都掌握着绝对的主动权,只要他愿意。 两人穿好衣冠,玉堂一边给闻既喂酒,一边道:“殿试我可以继续干,但有一个条件,事成之后,刑部侍郎的位置必须是我的。” 闻既痴迷地亲吻玉堂的手背:“这还不容易。这回你去参加殿试,凭你的才学拿下三甲不在话下,到时候升任侍郎名正言顺。” 玉堂抽开了手:“你之前千方百计阻拦我参加殿试,不就是怕我与你平起平坐,如今答应可是真情实意?” 闻既:“你以前性子太过刚烈,登高跌重,我是担心你。如今你心思成熟,我当然不拦了。” 闻既肯放手的真正原因当然是他即将升任。这些哄小孩的话,玉堂本也不信。 玉堂又喂他酒,道:“我们杀人了你知道吗。” 闻既不以为意道:“状元湖自杀的那两个?哪年不死几个。我说了,这件事我们不做别人也会做,是他们生得下贱又心气高。这样的性格入了仕,只怕天天寻死腻活,浪费了名额。” 玉堂:“我跟我哥不一样这么下贱吗?” 闻既勾了勾玉堂的鼻子,笑笑说:“你兄弟俩比他们有福气,可惜李历不懂爱惜身子,连累了你哥。” 李历是李顾的独子,五年前没的,据说是得了病一夜暴毙。 他双手捂住嘴,生生抑下想打出来的喷嚏,他不能出声,因为玉堂正在告诉他一些秘密。 但玉堂没有再引导闻既说下去,只是点到为止,之后便一直喂酒,直到闻既说头晕,再也喝不下去。 “哼。”玉堂站起来,鄙视着半梦半醒的人,从他头顶跨过,出了船屋到了另一头。 “喂,你去哪?”闻既爬起来,跟了出去。 玉堂半张脚踩出船沿,看着不知边界的江河,然后回首对闻既一字一顿道:“今天我跟你必须死一个。”他当然不是说给闻既听的,而是说给他听的。 晚秋的雨打在身上,是刺骨的寒,他冷得直发抖。而闻既喝了一大坛酒,身子正发热,雨打在身上就像打在碳火上,冷热相煎极为损身。 第176章 闻既清醒了几分,上前就要抓住玉堂:“你说什么疯话,快回来!” 玉堂扬起嘴角,身子往后一倾,扎进了水里。 闻既狠狠跺脚,却是二话不说跳了下去。这一切等他反应过来冲到那边的船头时,两人已经在水里拉扯起来。 闻既极力地把玉堂往船上托,道:“发什么疯!上船!” 而玉堂推着船身往外荡,死活不依。 不出意料的闻既抽筋了,放开了玉堂死死抓住船木,浑身发抖,痛得动也不敢动。而玉堂也精疲力竭,任水流将自己送远。 性命攸关! 他迅速将船上的捆绳一头绑在船杆上,一头绑在自己身上,又利索地做了两个绳套,一个套住闻既,让他不至于溺下去,然后猛地扎进水里游向玉堂,套住后拖了回来。 三人都累得贴在船身,两个癫公,他在中间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闻既顾不得思考他为什么出现在这,急道:“先带玉堂上船。” 他闻言一惊,闻既对玉堂似真有感情。 随即是匕首出鞘的声音,玉堂将项上挂着的一只匕首抵在自己的喉咙,命令道:“杀了他,不然我就刺下去。” 闻既还未从痛劲中缓过来,听到这,紧皱的眉头松了,惊恐地看着玉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堂冷眼一瞥,似教闻既走得明白,道:“你该不会想着我爱上强i暴者吧。”然后催促他道,“杀了他脏不了你的手。” 他严厉道:“胡闹!现在保住命最要紧。有什么恩什么怨你们上船后再理。”显然此刻玉堂最为病狂。 玉堂一个用力,喉咙便破出血来:“我数到三,三!” 他抬手就要去夺匕首,玉堂却像条鱼迅速地后退,并道:“二!” 玉堂制造的意外太过突然,压根不给他思考的机会,就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慌乱如麻,就像这密密麻麻的雨滴落在江面,找不着一个重点。 “一!” 他失了意识一般,又像被看不见的东西控制了身体,连忙潜下水去,拽住闻既的脚往水底游,而闻既压根没有反抗之力。 水底冒出密集而急乱的气泡,片刻后他独自浮了出来。 玉堂风轻云淡地收了匕首,满意地看着他,又露出小孩一般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开朗的笑:“恭喜呀江大人,手上沾了第二条人命!” 他惶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耳边全是嗡嗡的声音,什么也听不见,徒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身体向上攀爬。 玉堂将他打落,又狠狠扇了他一巴掌,教他清醒过来:“给我游回岸上去,游不出去就得死!”然后把他往岸边的方向用力一推。 他不想死,他使劲地游,拼命地游,发疯地游,要逃离这个被驱控的法阵,摆脱玉堂,甩开这个恶魔。 第089章 变坏(5) 过了最魂惊胆颤的关头,雨也收了势。 他喘着粗气,横冲直撞,五步一回头,把自己跌得满身淤青、晕晕旋旋,仿佛闻既的阴魂就在身后纠缠不散。 他跑了很久,却像在原地打转,失序的他如落入深渊,他竭斯底里地呐喊,迫切想要得到一个应答,可以是一点亮光、一声回响,但四周却死寂一片。 他从不畏惧黑暗,换作以往他可以等到天亮辨清回家的路,但恐惧、迷茫、压抑正吞噬着他的神识,再见不到活人,不等冷死,他便会被自己的情绪耗死。 好在老天垂怜,远处传来了打更声,更夫报上时辰——子时三刻。 他如抓住生机冲过去,连摔了几个重重的跟头,终于踩上了都城的青石地砖,就着不羡瑶池奢靡的灯景判断了方向,狂奔回家。这时的雨稀稀落落,却更寒了。 转入家所在的街道,他迎头撞上一个人。 “对不起。”他素有教养,道了歉,绕开。 “你嗓子怎么了?”那人拽住了他,一看,又道,“手怎么这么冰冷?上哪了弄得浑身湿淋淋的。” 怎么会是萧遣! 他见了鬼似的,惊慌地抽手跑开。 看门的小厮惊道:“大公子这是怎么了?”然后吩咐其他人,“快,把青苔叫起来伺候,烧水给公子沐浴,一定冻坏了。” 萧遣随后赶到,命令小厮:“赶紧叫大夫。”然后把手中的草药递给另一个小厮,“拿去烧水,给你家公子泡浴。” “是。”小厮也好奇萧遣半夜怎会在这,但只是惊讶了一下。毕竟楚王是江府的常客,用他们私下的话来说,他们大公子跟楚王“死狗死狗”的,见惯不惊了。 回到家他终于获得一些安稳,但浑身的酸胀感慢慢清晰,他双腿一软眼看栽倒,小厮连忙捞起他背回房中。 药浴备好,他所剩无几的意识就是管住自己的嘴巴,紧紧闭着,把人推出去,衣服不脱,整个人就要趟进浴桶。 萧遣闯进来拦住他:“我看你是傻了,整一块冰似的如何趟得,先试试水温,慢慢过度。” 他呆呆地点头,手慢慢地像蜗牛一样爬进水中,真真似失了一魂半魄,过了一会儿抬眼看萧遣,征求萧遣的意见。 “你……”萧遣一时不知怎么说他才好,伸手捂了下他的额头,发烫得厉害,没人照顾的话实在不妥,才允了他的贴身侍仆青苔进来伺候,特别叮嘱道,“别脱裤子。”出了房门又补充道,“别瞎看。” 青苔战战兢兢道:“是。” 第177章 青苔是知道的,自大公子莫名其妙变成太监后,就不让人近身伺候,个中忌讳不说也明,所以撇开头给他擦洗。 沐浴完他躺到床上,请来的大夫进房就诊,被连夜叫来的还有易桶和姜山。 大夫:“脉象显示江大人这场高热伏有三日,又受惊过度,加上淋雨着寒,所以病症骤发。除了规矩饮食、服药和休息,更要调养心境。不知大人身上的创伤因何产生?” 这惨状像极约人夜里干架。 他像只受惊的老鼠迅速缩进被子里,不敢面对萧遣,而在旁人看来像烧伤了脑子。 萧遣责问易桶、姜山:“怎么不照顾仔细。” 两人无辜,试问这世上还有谁能管住他,委屈地陈述缘由:“那天公子撞见两个考生投湖死了,就再没睡好,一晚上能吓醒两三回。今天晌午公子告假回到家时已淋湿了一身,换了衣裳又跑出去了。晚上怎的又淋湿了我们实在不知道。” 青苔:“公子刚看到过死人,今晚又一个人走夜路,是不是害怕得到处乱跑,所以撞伤了?” 姜山:“会不会看见了不干净的东西?!” 他睡不好不是因为考生投湖,而是因为玉堂的文章让他看到了科制病灶。 小厮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猜想,加上齐厢的证明,便圆成了“来龙去脉”,为他遮掩掉真正受惊的事实。 萧遣对床上一团被子道:“这几日你就在家养病,好了再进宫。” 他在被子里点头,也不知旁人看不看得见,再没说话。后来便只隐隐听见萧遣嘱咐青苔在外间睡下,灯要一直点着云云。 他虽吃了药,但毫无作用,四肢动一阵便酸一阵,喉咙像吞了炭火一样火辣辣的疼,喝一口水就要历经一场斗争,四肢紧绷,五官紧皱,然后喉咙烧起来久久不平,将他折磨得整宿没睡。 好不容易在凌晨时分睡了半个时辰,廖太医就奉命前来问诊。托他的福,廖太医也休了假,在江府住了下来。 巳时,萧遣又来,此时廖太医正在给他把脉,他的脉象加促,又往被子里缩。 廖太医与萧遣出去,委婉地问起萧遣是否与他又闹了矛盾。作为萧遣的贴身太医,老廖太知道了,自先帝去世后,萧遣与他三天两头就要怄一回气,把个脉就能猜出七八成。所以廖太医自然而然地以为又是萧遣闹情绪,使他受惊。 这下萧遣也自我怀疑起来,遣开众人后进来与他道歉,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 “是在不羡瑶池,我说话重了?” “昨晚吓到你?” “我不是要逮你的错,我……我不安心,陛下如今越来越信任你,是好事,可你身边也越来越多乱七八糟的人,你知道我担心什么吗?” 他不笨,他知道!但不是萧遣的错,而是他杀了萧遣的舅舅,他做不到坦然地接受死者家属的关怀。他愧到哭了,握不成拳的手打在萧遣身上,嘶哑道:“不……不是,殿下走……” 他情绪十分激动,红肿的眼皮此刻已显现血丝。 萧遣自己溃不成军,连声道歉:“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你,你说一就是一……” “快走啊!是我的错!”他竭尽全力地吼完这句话便咳出血色的痰来,然后重重地栽在枕头里,辛苦地大喘。 廖太医赶紧进来,见状忙把萧遣带出去。“殿下,他现在激动不得,有什么话还是病好后再说吧。” 萧遣捂着额,后脑勺抵在墙上。郭沾这时急匆匆跑来,抑制不住地大声道:“殿下,闻大人溺死在城南码头!” “什么?”萧遣震惊,又往房里一探,见他受惊大呕,立即把郭沾推到院子里,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些说。” 郭沾:“今日刑部在城南马头打捞出闻大人的尸体。刑部已报给陛下,陛下让您负责料理。” 萧遣:“太后知道了吗?” 郭沾:“目前还不知。陛下让您拿主意。” 他从窗户看到萧遣与郭沾火速离开,不知萧遣知道真相后对他会是怎样的反应,想到这他一口气没提上来便晕了过去。 秋雨过后便入了冬,一夜之间气温骤降,湿漉漉的水汽结了冰挂在草木上。 江宴对他这场病没有多问,时而来房里坐坐,眼见衰老了几分,穿上厚厚的冬衣后行动都需要侍者搀扶。 江宴这几年各种小病缠身,都是心郁所至。他想跟父亲全盘托出,但看父亲的状态就放弃了。父子俩心照不宣的,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半个月后,尽管他心魔未除,但胜在廖太医妙手回春,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医好七成,剩下三成靠他自己了。 他披着被子坐在虚掩的门前,呆呆看庭院凋零的风景,思考着如何应对,最合理的方案大概是:他自首,指证闻既有罪,争取减刑,然后老老实实服刑。哪怕坐十年的狱,出来后他也才三十多岁,还有一半的人生,也不算太可惜。 他正要唤江澈来交代事情,好去自首,青苔便带着罪魁祸首来了。 青苔:“公子,他说是你的朋友,我就带他进来了。” 他瞄了一眼志满意得、衣冠楚楚的小人,平淡地道:“是的,出去,把门锁死。” 青苔:“是。” 待院门锁死后,他猛地起身将玉堂扑倒,扭打在一起,“疯狗”、“神经病”、“王八蛋”骂个不停。 第178章 “你还敢来?不宰了你我不姓江!”只恨自己四肢无力,不能扒了这疯狗的皮。 玉堂虽不习武,但还是能把病中的他推倒,然后一脚踩在他身上,看到桌上放有一碗汤药,端起来嗅了嗅,问道:“这是治高热的?” 他喝道:“你起开!” 玉堂才抽开脚,把汤药一饮而尽,苦到皱眉,又啧啧嘴道:“上好药材熬出来的汤真是浓稠。” 他忽然想到玉堂不该出现在这,作为被瞧见与闻既一齐上了船的人,应该被刑部抓去审问,必然逃不开裁决。“你怎么没被下狱?” 玉堂轻轻一笑,好似在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你怕不是不知道我原职是做什么的吧。” 是了,玉堂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于飞案都是他按下来的,作为刑部官吏,反审查能力自是一流。他问:“定案了?” 玉堂挑了挑眉毛:“当然。闻既不慎失足落水,被水草缠身溺亡。”然后扯开衣领,露出被匕首割伤的疤痕,道,“要不是你下手太慢,逼得我割了一刀,被他们针对查问两天,不然我早出来了。我还故意将死亡时间延后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内不说你有无回到江府,只要碰上个人,就能洗去在场的嫌疑。怎么样,我给你考虑得周到吧。” 怪不得玉堂要他自个游回岸上,估计现场也被玉堂收拾得毫无痕迹。 他上前拽住玉堂的衣领:“无耻!不是你我能杀了人?” 第090章 变坏(6) 玉堂一脸无辜,双手举起来:“不是吧江大人,杀个闻既你哪来这么强烈的道义感,看于飞的死状,你又不是下不去狠手,难道他也是我逼你杀的。怎了,还假装自己是纯情无知小白兔呐?” 这厮说话甚是诛心,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闻既的后台比于飞大,你怂了!不然闻既比于飞罪孽深重,你怎么还怪起我来?原来在江大人眼里杀人也分三六九等。” 玉堂根本不明白他愤怒的点在哪。所谓知音难求,只因一篇文章,他便可以一度无视玉堂的危险而去靠近,他登船那一刻就是要挽留玉堂,哪知一刻钟后他就被玉堂坑了。 他咬牙道:“我哪里招惹你了,至于对我下死手?!” 玉堂眼角带着笑意,凑近,盯着他的眼睛:“当然是因为江大人前途无量。放眼整个朝廷,还有比江大人更好用的刀子吗?” 他扇了玉堂一巴掌,道:“我会去自首,你别想好。” 玉堂倒是无所谓,在他房间里东摸西摸,像在翻找什么玩意,道:“去呗,难道我这操了狗的人生还能烂到哪去,像我这种人,死不叫死,叫解脱。”然后在梳妆台上摸到一枚发冠的金珠,咬了一下辨别真伪,然后收进自己的兜里,当着屋主人的面明目张胆地偷。 “不过话说回来,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或者说,你没看到我活着的价值吗?” 他:“所以你要进去,把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仔细。” 玉堂伸了个懒腰,扭扭脖子道:“好没意思,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玉堂在明示,如果自己被抓,必将自戕。“我真是白费心思。当晚看到你,我还瞎兴奋了一阵,白白让闻既爽了。早知道你是这个意思,我也不计杀他了。” 这厮说起这种事竟风轻云淡,他都没耳朵听。 见他不语,玉堂问道:“你心里没病吧?你不能因为我强些而不当我是受害者,难道我得像白檀一样手无寸铁、毫无反击之力,并且是个女人才能激起你的同情,才能减轻你杀死一个恶人的负罪感?” 他:“闻既不是好人,你也不是。你们是狗咬狗!”他路过都被咬一口。 玉堂笑起来:“哈哈哈哈,算了,迟钝。”他埋头吃光桌上的点心,看来是饿极了,然后起身离开。 他拦住玉堂:“有什么话直说,别钓着我,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玉堂:“你都要自首了,显然耐心用完了。” 他:“你已经逼得我杀死闻既,还要怎样,你总有目的,不然大费周章做这么多,就为半途而废?” 玉堂:“你是在邀请我吗?” 他微合眼睑瞄着眼前的人,点点头。 他要把科场背后的丝丝缕缕弄清楚,揪出闻既作恶的证据,自证不是“杀人”,而是“替天行道”,这样内心才能好过。 玉堂:“那当然有。科场是笔大买卖,偷题、写文、卖文,比当官来钱快,成交一笔五五分成。怎么样,合伙吧!你是陛下跟前的人,你负责偷题,我有资源,我负责联络买主。” 他:“好,成交。” “很好。”得到他敷衍的口头承诺后,玉堂开门见山道,“殿试考期快到了,你尽快把考题偷出来,再把文章写了,我拿去卖。” 说得好生轻巧。他反问:“你干过殿试没有?” 玉堂:“干过。” 他:“成了没有。” 玉堂:“成了两成。” 他:“怎么说。” 玉堂:“因为八成的蠢货背不下来。” 连答卷都背不下来,可见殿试混入了多少无能之辈。 他:“成了的两成是什么成绩。” 玉堂:“稳在前二十名。” 他:“你偷过题吗?” “我连皇宫都没资格进怎么偷。”在原先的组织里玉堂只负责写文。 他:“殿试的考题是临考前十天皇帝亲自拟定,此前可能会在朝堂上暗抛出一些问题,来圈定考试范围,然后在开考前三天将拟好的五六个考题通过抓阄的方式选定,选完就烧,考题只在皇帝心里。殿试当天,皇帝亲考,才会把考题念出来。你告诉我怎么偷题?即使偷题顺畅,在余下不到两天的时间里,还要我照题写卷?你怎么不去死。” 第179章 玉堂:“这种事你问我?闻既那破脑子都能干成的事,你日日伴驾,不会做不成吧。”然后淡定地纠正道,“你只有半天的时间偷题,然后只有一天半的时间作文,至少交给我十篇,写得多就赚得多,最后留给买主一天时间背答卷,要是迟了他们会背不下来,背不下来我就收不着余款。” 他又一把抓住玉堂的衣领,想把他勒死:“王八蛋你不是写过吗,凭什么要我写!” 玉堂:“我也想体验一下躺着赚钱的快乐嘛。我许你五五分成已经很良心了,在闻既那我都只能拿一成。” 看这厮如此理直气壮,他炸了:“一天半,十篇殿试文章?当科举是窜稀啊!” 玉堂:“你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拉倒!财富永远眷顾有能力的人。” 他冷笑一声,道:“干得。”然后放开玉堂,心生一计:他可以透假题,供假卷,事后哪个考生答了假卷一目了然。 “那好。”玉堂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不早了,向他伸手道,“给我鱼竿,我得去钓鱼了。” 他瞠目结舌,看来玉堂已不把自己当外人。“你没钱买呐。” 那厮掷地有声:“真没钱。” 他:“你卖房的钱呢。” 那厮:“买船了。” 他:“卖船!” 那厮翻了个白眼,拖长了尾音:“船被刑部扣押了,你不知道吗!” 两人为鱼竿的事争执了好一会,姜山从外边跑回来道:“老大老大!京师学堂和附近居民申请填埋状元湖,说怨气重,目前正在抽水,请了法师超度亡魂。据说那些沉湖的鬼看见状元就扑,你病这么久,一定是被缠上了,要不咱请法师来给你驱驱邪?” “啊!我的鱼塘!”玉堂惨叫起来,冲了出去,目睹别人沉湖时也没见他这么紧张。 见玉堂遭此“报应”,他竟感觉一丝畅快,这是他第一次幸灾乐祸,当他察觉到自己这种不太正常的变化,那丝畅快也没了。 他跟着跑到状元湖。玉堂拦住带头抽水的工兵道:“别抽了,别抽了!难道抽干了就不会死人了?今天不给片湖让他们跳,明天他们就直接撞学堂大门,那明天是不是要把学堂也拆了!” 玉堂虽不说人言,但确实有道理。 眼下湖水已抽走了八成,快要见底,几百条鱼在扑腾。 玉堂被工兵推开。“别跟我们讲道理,我们只是奉命行事,不服跟上头说去!” 该死,他居然对这个阴了他的家伙又产生了要不得的同情,钓鱼应该是这厮为数不多的乐趣了吧。“你要是喜欢这些鱼就收走,没人会跟你抢。” “不必了。”玉堂丧气地坐在岸边上,垂眸冷观,像在看笑话。 之前那个提议刑部多捞一下的老头在一旁拍手道:“快抽快抽,湖底肯定还有死人……” 老头话未说完,湖底就露出人骨来。 姜山忙的要把他拖走:“老大快走,别给缠上了!” 他把姜山支开:“知道了,我没事,你赶紧把刑部的人叫来!” 这不捞不知道,一捞竟有十具人骨,骨头混乱地堆在一块,不知故去几年。刑部唉声叹气道:“各位乡亲帮忙互相转告,谁家失了人的到刑部认领!”虽然能认出的可能性不大。 “我领!”玉堂凑上去,指着一只戴了玉石戒指的手骨,“这具尸体我认得,挑出来打包给我。” 刑部官吏:“死者身份是?” 玉堂:“玉茗,韶州修水人士,我的兄长。” 他震惊,这就是玉堂喜欢在这里钓鱼的原因? 刑部官吏警觉起来:“你都没看两眼,仅凭一枚戒指就确定他是玉茗,难道你早知道他葬身于此?” 玉堂已经卸职,说话少了往昔的恭维,道:“对。” 刑部官吏:“他怎么死的。” 玉堂:“如你所见,沉湖死的。” 刑部官吏:“玉堂!别跟我耍嘴皮子,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玉堂满脸写着不耐烦:“会试落榜,自尽。” 难怪玉堂能写出那么深刻的文章,原来除了他自己,他的家人也受累于此。 刑部官吏:“你为何不早报官。” 玉堂眉头微皱:“要你管。” 要不是百姓围观,刑部已经想打人了,严肃道:“请你端正态度,配合审问。” 玉堂:“凭什么审问我?同样是败考自尽,此前三个考生集体跳湖也没见得你们多么上心,到了我这就问东问西。那尸体我不要了,你们留着供吧。” 尽管玉堂此刻的面目十分讨嫌,但他感觉玉堂的情绪快撑不住了。他上前把玉堂拉到身后,对刑部官吏作揖道:“劳烦各位大人帮忙把玉茗的尸骨挑出来,让我们带走吧,辛苦了。” 刑部官吏冷脸道:“让他自己来挑,又不是不会。” 玉堂:“谁拿朝廷的俸禄谁挑,不想干就别干。” 刑部官吏:“你……” 他忍无可忍喝止道:“别吵了!玉堂你闭嘴,你们把玉茗的尸骨挑出来。” 御前总管的身份还是有威慑力的,两方都安静下来。刑部把玉茗的尸体拣出,装进一个木匣子交给了他,他转交给玉堂,两人一同离开了。 他:“你打算把你哥葬在哪?” 玉堂:“拿去庙里供养。” 他:“可想好了去哪座寺庙?” 第180章 玉堂:“兰若寺。” 他:“兰若寺是尼姑庵,为何不去华光寺。” 玉堂:“我哥缺母爱。” 他:“……” 第091章 变坏(7) 玉堂:“放你床头也行。我哥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 他汗颜:“算了,你还是拿去庙里供养吧。”犹豫了一会,还是问起刚才刑部提到的问题,“你没想过安葬你哥?” 玉堂:“他喜欢看学生下学。那片湖挺好,还有伴。” 他:“……” 看他一脸不解,玉堂叹了口气:“像你这样在京城长大的大少爷,哪里知道京师学堂在我们这些乡下小民心里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他没在京城长大,要不是奉旨陪读,他应该还在京外游历。 这时冷安朝他跑来,递上一个包裹,然后打量着他。 他解开包裹,里面是一件崭新的成色极好的黑狐大氅,问道:“这是做什么?” 冷安向来不会主动说话,别人问一句才答一句。“给你的。” 他:“楚王赏的?” 冷安:“是。” 他:“替我谢过楚王。” 冷安:“你今天吃药了吗?” 把他的药喝了的人这时转过了身去。 他:“吃过了。” 冷安:“身体好些了吗?” 他:“好很多了。” 冷安:“什么时候回宫复职。” 他:“两天。” 无疑,一定是萧遣派来问询的。天知道被这么冷漠的语气关怀有多别扭,还不如派郭沾来。 “那个……”他顿了顿,问,“闻大人过世,太后怎么样了?” 冷安:“太后哭了两天。” 他:“那陛下和楚王呢?” 冷安:“陛下一直很忙,殿下因太后难过而难过。” 两人欲言又止。他是愧疚,冷安则是不知如何表达,好在他们说到了同一个点上。 “那晚……殿下怎么会在我家门口?”他隐晦地寻问,不知萧遣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冷安:“殿下说淋了雨可以直接在承影宫更衣,承影宫不缺衣裳,白白闷一场病,得不偿失。” 他点了点头:“知道了。” 冷安走后,玉堂才靠过来。 他:“所幸楚王还不知道。” 玉堂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思议,道:“你关心的是这个?” 他斜眼:“那我关心什么。” 玉堂撩了一下大氅,道:“你瞎啊。”然后又会意地点点头,“也是,你迟钝。” 这厮嘴真是贱,动不动就要损他一下,好似能从中取乐。他不悦地将大氅递给玉堂:“拿去穿。瘦得跟猴似的,能抗冷吗。” 玉堂立马弹开身子:“你别害我,又不是给我的。” 他不缺冬衣,倒是玉堂喝了他的药,应该也是病了,又穿得单薄,没钱、无职,还不知怎么熬过冬天。他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玉堂:“穿我的总行了吧。” 玉堂这才不客气地穿上,又阴阳怪气道:“你赶紧把楚王的大氅披上,省得病情加重赖到我头上。” 他自然不会马虎,当即把自己裹得严实,他这病一天不好,江宴一天睡不安稳。 玉堂拍拍肚子道:“哎,我饿了,给我找个地方吃饭。” 他刚想说回江府吃,玉堂就补充了一句:“僻静一点的。” 他便知道吃饭是虚,谈事才是实。他摸了摸兜,掏出几颗铜子。 玉堂无语道:“江总管!你不会是装的吧?” 他也夹枪带棒:“鄙人负债在身,请不了您这位贵人去不羡瑶池了,您要是想去,把偷我的金珠拿去抵押。” 玉堂拿过几颗铜子:“真正的高手才不会去不羡瑶池那么招摇的地方谋事吃酒。把帽子遮起来。” 玉堂把他带到一个巷子口,那有一个流动小摊,卖着锅巴油茶、各种米粑,两个大老爷们三个铜子管饱。 摊主在巷子里给他俩置了一张小方桌和几张矮凳,不消片刻,热气腾腾的油茶便摆了上来,还贴心地给他俩在桌下放了一个炭盆。 外面是热热闹闹的大街,里面却是鲜少人过。 开始他还以为这里谈事容易走风,但一开口就发现声音但凡小些,都会被外边的声音盖住,连对方都听不清。 于是两人肩靠着肩,兜着披风的帽子,像极两只挤在墙角一起啃萝卜的兔子,旁人更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 玉堂一边吃一边问:“哎,你跟楚王什么关系?” 他敲了敲桌案,冷眸道:“别俗。”那些小道消息他多少听过,说他跟楚王不正经云云。“我们没那个癖好。” 玉堂:“别生气,我是来到京城后发现你们喜欢这么玩,自然而然以为……不是就好。” 龙阳之好在京城确实见惯不惊,只要你情我愿,就没什么好非议。 他:“韶州那边没有这样的事吗?” 玉堂表情顿时像吃了粪一样难看:“没有!韶州最恶心这个。”突然玉堂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他略不自在:“为何这么看我。” 玉堂:“你觉得自己长得好看吗?” 他:“不丑吧。” 玉堂:“但凡你生在小门小户,闻既一定爱不释手,他盯过你看吗?” “哪……”他随之想起在东宫聚饮时闻既总是对他过分热情,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有……” 第181章 玉堂已然从他的脸色中读到什么,向不远处的李府扬了扬下巴:“他呢。” 他的鸡皮疙瘩更粗了:“谁?老将军已年过七十,其子李历早已过世,其孙李问才十三岁。” 玉堂:“老的小的不知,李历喜欢嗑药,马上风死的。” 他:“李历不是病死的吗?” 玉堂:“难道能直接说跟个男人搞死吗?” 他手里的勺掉进碗中,这种事他是前所未闻。“你怎么知道。” 玉堂:“那个男人是我哥。” 他忽然想起李历跟玉茗是同一年去世的。“他们逼迫玉茗了吗?” “没有吧。”玉堂冷笑,好像被这个问题给逗乐,沉思了一会,然后解释这个“没有”。 “我哥刚来京城那会也就二十出头,那年他会试落榜,但他是一个看得开又单纯的人,以为只要在京城活下去,总有出路。于是他一天干好几份活,努力地攒钱,就是为了让我两年后来京赴考时能有个宽松落脚的地方。 后来他听说将军府招募门客,有东西吃,有地方住,他就去了,结果成了李历的男宠,才知道他落榜的原因是被作弊者给挤掉了。将军府两千名门客,诞生的贡士近百名,个个模样出挑、容光姣好。我哥‘承宠’后,李历许他高中,但我哥再不想考了,那时他没告诉我原因,只是变得很丧气,说没意思。 我哥有想过离开李府,在我刚来的时候,他用攒的钱给我租了间小屋,他原是要搬出来与我一起住,但我特别皮,跟别人家的小厮发生争吵打了一架。他们找了很多人要来教训我,被我哥吼了回去,他们说‘李府的人惹不起’,我哥为了保护我于是继续留在了李府。 因考期未到,有李历的安排,我得以到京师学堂借读了两个月。那时我对李历满心感激,直到有一次我病了提前下学回家,撞见他跟我哥在做那些,我才明白李历为何如此照顾我们。 过后我劝我哥离开李府,我哥才跟我说起他们在科场翻云覆雨的事,尽管他相信我必能高中,但这个时候跟李历决裂,保不齐我连参考的资格都被剥走,恶心得我三天没吃下饭。 我哥不会明白来自强权的压迫不会只在科考一时,而是整个仕途。我说我不考了,惹不起,咱们回家,我哥倒把我打了一顿。那就考吧,把眼瞎的朝廷骂一顿再走。 而等我考完回家,得到的却是我哥一纸遗书,他说李历死了,他活不了了,很担心我。他走了,这件事也就息了。 讽刺的是五天后放榜,一个能打的都没有,竟让我拔得头筹。我原是要回韶州,但想了过后,决定留下来,我要这科场烂得彻头彻尾,要有识之士撞破南墙,要朝廷文武劣币逐良,要皇帝无人可用,然后彻底改革科制!” 他原以为玉堂不论说什么都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姿态,是那种历经阴暗过后毫无共情的淡漠,不想这下越说越激动,他连忙要捂住玉堂的嘴巴。而玉堂捶了一下桌面,差点把桌子打翻,晦气道:“结果把我分配到闻既手下,呸!我他妈要吐了!做好朝廷难,没想到做烂朝廷更难,管你走什么路都他妈能遇到奇葩!” 玉堂头塌在桌上,像是喝醉了,叫苦道:“我要是出身名门,就不会受人欺负了。” 他看得出玉堂只是嘴硬,要不然闻既也不会说他丧气。 他拍着玉堂的肩膀:“吃好了没,吃好了我带你回我那小宅休息。” “没吃好!”玉堂突然弹起上身,问道,“我说到哪里了……”他揉了揉脸,想起来了,“没有逼迫,对,没有。” 玉堂引他去看路过的学生,道:“你注意过那些学生看你的眼神吗?比如那个齐厢。” 他:“友善。我不讨人嫌。” 玉堂摇摇头:“还有仰慕、欢喜,发着光,当初我哥进入李府,第一眼看到李历时就是这种表情。当我做了官以后,我尝试着站在李历的位置去看那些穷途末路、投奔而来的学生,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他摆摆头,扶住摇摇欲倒的玉堂。 玉堂:“我看到一群年轻的、好看的、活力的、无知的、听话的、可以掌控的肉i体!无论你说什么,他们都没有一点辨思能力,放下所有防备,百分百地服从,以为是你的赏识、眷顾、仁慈!他们甚至会争取。当你在那样一群人里面,你的觉醒、反抗就成了没有良知。所以怎么能说是逼迫?自己被欺负了都不知道。” 玉堂在倾诉久积的压抑,他知道自己此刻需要扮演一个倾听者,于是垂首喝茶。 玉堂掰过他的肩膀:“喂,你在听我说吗?” 他:“要我背一遍吗?” 玉堂眼色一沉,轻轻推开他,道了一句“没意思”,然后吃东西。 他:“你说完了?” 玉堂:“没说完,可看你这样子倒胃口。”又不甘心地问,“你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他:“有,负罪感没那么深了。谢谢你拐弯抹角地宽慰我。” “……”玉堂脸色更沉了,“我没有宽慰你,我是自个在找宽慰。” “你有病吧,不会妄图我一个受害者来安抚你这个加害者吧。”他用玉堂骂闻既的金玉之言来反击玉堂。 玉堂:“你不用说这种话来打击我,我其实非常脆弱,很容易夭折。” 他:“好了,难得你跟我说了这些,那么我也跟你透一个底,帮我做一件事。” 第182章 玉堂:“什么事?” 他:“既然你要去兰若寺,兰若寺后山有一座旧塔,那里住有一个女人,生了一双孩子,你去帮我把那双孩子抱过来,偷偷摸摸地放在江府门口,别让人发现了。”他相信当过刑部员外郎的人能天衣无缝地做成这件事。 玉堂愣了一愣,然后眉毛飞起,厉声谴责道:“你偷尼姑啊?!” 他低头吃米粑,躲开这个问题。玉堂扔了筷子,鄙夷地斜视他,再没有了胃口。 结盟的方式有很多种,他俩走的却是一种一损俱损、一荣不俱荣的破烂模式,但莫名其妙的契合,大概就是殊途同归吧。 第092章 变坏(8) 一日忙完离了勤政殿,刚升为六部总尚书的林规叫住了他。林规作为曾经刑部的最高主官,机敏过人,不知是否察觉到了端倪。他心下一慌,闪避着眼神欠身行礼。 林规脸色沉冷,引他到空旷处,严肃地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念头?” 林规若要对付他,那将会是猫玩老鼠,一阵压抑感袭来,不过他很快恢复冷静。即使林规拿到他杀死闻既的证据,也要给江宴两分薄面,这就是玉堂所说的生于名门的天然优待。 他道:“大人所指何事?” 林规掏出那日他放在勤政殿里等待萧郁翻阅的考文,道:“这篇考文在你的桌位上,我拿走了,它为什么会出现在勤政殿。” 林规既然拿了出来,便是持与他相反的态度。他问:“它不能出现在勤政殿吗?” 林规:“这篇考文的思想大胆、天真,你若奉行它的主张,会面临不幸。” 林规是布衣出生,他以为林规会是这篇文章的拥护者,可没想到…… 他:“它哪里不幸?” “它触碰到太多人的利益。”林规意味深长地道,“你的念头很危险,我劝你离这篇文章以及它的主人远一些。” 他:“所以它是错的吗?” 林规:“你该问你的父亲。” 他:“他说好。” 林规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你若执意如此,便祝你好运常伴。”欲言又止。 他:“请大人指教。” 林规问:“你养过鱼吗?” 他点头。 林规:“水池的水脏了,要更换新水,是不可以一下子换完的,否则鱼会因为来不及适应环境的骤变而死亡。旧水要一盆一盆地去,新水要一盆一盆地添,欲速则不达,也是为保护你自己。” 他:“多谢大人教诲。” 林规仰天叹息道:“你父亲身体不太好,别教他操心了。承影宫你也要少去,迟早要吵起来的不是吗。” 前一刻他还以为林规是不知道的,所以好心点拨他,但此话一出,林规好像又知道什么,假如知道,就是在庇护他了。 他应道:“是。” 他心事重重回到江宅,刚推门就被什么迅速拽了进去,随后“砰”的一声宅门锁死,接着就是火辣辣的巴掌落在他脸上,打得他头昏目眩。 他抹平被打乱的刘海,看清打他的恶徒——怒目而视的玉堂,第一个敢扇他巴掌的人还是萧郁。他斥道:“你吃错药了?!” 玉堂咬牙压低自己的声音:“吃错药的是你!兰若寺后山住着的尼姑是先帝的女人。” 他往房里走去,问道:“双胞胎呢。” 玉堂随他进了房间:“凌晨时放在江府角门,下人听到哭声就抱进去了。” 他先倒了杯水喝下解渴,玉堂急得推了他肩膀一下:“快说是什么回事!搞了先帝的女人就是你要透给我的底吗?”显然玉堂已经在脑海中完成了构想,要在他这里拿到准信。 他其实是想玉堂出出主意:“如果是,这件事怎么破?” 玉堂毫不犹豫道:“杀了她,立刻,马上。” 他沉默。 “心慈手软?”玉堂啼笑皆非,五分自嘲、五分后悔,像在说“早知道你这么蠢,就不带你玩了”。 “不是我的孩子,是楚王的。”他补充道,“楚王全不知情。” 玉堂愣了一会儿,脑子差点烧糊,道:“那更留不得她了。” 他:“我答应过她,等孩子生下来后放她走。” “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承诺都是谎言。”尤其是在这样的大事面前承诺连根毛都不是,只要目的达成,承诺就可以随时随地弃掉。“你与皇室有仇?想皇室尊严扫地?要不是留你两分情面,还回来问问你原因,我已经杀死她了。” “你打不过她。” 他浅浅说完自己的心思,道:“还请你弄一具无名女尸来布置她意外身亡的现场,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玉堂不解地皱着眉,揉着下巴,打量他像在打量一个新奇的物种:“我拉你入伙是想要如虎添翼,不是一起过家家,这种事低级到三岁小孩都不做。” 后来玉堂还是答应了:“但有两个要求,你必须先做到。” 他:“什么要求。” 玉堂一字一顿道:“跟江家决裂,跟楚王决裂。” 果然,刑部的人的意见不谋而合。他明白他们的意思,但还是本能地说出“不行”。 玉堂:“其一,私下庇护闫蔻生子,你已经欺君犯上,往后跟着我干,科场舞弊,买卖官爵,必然数罪加身,如果你不想他日东窗事发祸及家人,必须跟江氏做一个人尽皆知的切割。其二,在楚王眼里,你搞了他小娘,气死他父亲,如今你又杀死了他的舅舅,难道你还想跟他和平相处,让他为你投入更多的关怀?你不觉得这样对他来说太残忍了吗?不如让他讨厌你,及时止损。以及你做这些不就是为了保护他,蒙骗一个你想保护的人不会很痛苦吗?要么你跟楚王说开‘孩子是你的,是你气死了你的父亲’,要么你俩决裂,没什么好纠结的。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你千万不要给我使绊子,变成我的隐患。” 第183章 平心而论他有些心慌了,辩道:“我说过完完全全跟你干了吗?我还没出手,哪里就到了不可回旋、要做切割的地步。” 玉堂胸有成竹:“不,你已经答应我了。” 他:“有吗?” 玉堂扬起嘴角:“当你到状元湖找我的时候已经说明了一切。你看到那片浑水,如果不趟进去,怎知水有多深,埋了多少尸骨?放闫蔻走这么荒唐的事你都做,说明你身上有一些特质,让我更加笃定你是放不下的,我所知所做对你的这个特质有致命的诱惑,你敢说见到我后不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 他:“……” 玉堂躺到江熙的床上,盖上了被子准备休息,懒懒地道:“你好好想想。” 他离开小宅,去到江府,在宗祠前跪了两个时辰…… 江氏书香门第,历代为师,最是看中男女关系的清誉,在明媒正娶之前,男女都要誓死守节,婚前破身、婚后不忠都足以除籍。 他“未婚犯禁”,又“女方不详”,孩子还被扔到门口,是不负责任,是奇耻大辱,简直让江氏蒙羞。 江宴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严厉的骂声穿破重重墙园,一夜之后苍老十岁,连胡子都白了。第二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被江宴扫地出门,自然也惊动了宫中。 他跪在勤政殿,眼眶红肿,精神有点恍惚。萧郁却没有指责他分毫,而是宽慰江宴,道“生米已做成熟饭,不妨接受两个孙子”、“男欢女爱乃天性,不必恪守死节”云云。 萧郁给他使眼色道:“你没强迫人家姑娘吧。” 他低着头:“喝醉了,不知道。” 这个理由真的是……听腻了。 萧郁:“朕唤人将姑娘找来,问一问,人家若愿意,给个名分,风风光光地把人娶回去,皆大欢喜;人家若不愿意,朕予她一些补偿,此事便了。”然后劝江宴,“父子断绝实在过了!” 江宴摇头:“陛下有心,可人家既然把孩子偷偷送来,即是不愿意的,不必找了。” 江涵为让父亲消气,指责他半晌。而一向开明的江宴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固执,当着萧郁的面毅然决然断绝关系,诸位大臣甚至太后亲自来劝也是无用。 从此他的姓氏只是一个姓氏,跟江氏再无瓜葛,易桶和姜山都被江宴强制召回江府。 所有人都在为这件事哀叹惋惜,只有他知道父亲再一次成全了他。 十天过去,这件事算彻底翻篇。“净身出户”后他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没钱。出了这档子事,萧郁不能没有表示,于是罚了他一年的俸禄,让原本就背债的他雪上加霜。 特别是搭上玉堂这个败家爷们,三天两头找他索要巨款。他不得不偷偷托姜山把他房间里值钱的东西都捎出来典当。 姜山为躲人耳目,放下两个大麻袋就跑了。玉堂将麻袋打开,蜀绣镶嵌金玉的腰带、薄如纸张的玛瑙碗、出自名家之手的画扇、有五百年之寿的古董砚台……都是独一无二,做工精湛,价值连城! 玉堂惊叹:“这些东西你哪来的?别告诉我你家有这样的实力。” 他埋头在麻袋里各种翻找,愣是找不出一件不是萧遣送给他的东西。“楚王送的。这些够不够你花?” “……够了够了!”玉堂扯出一张蚕丝薄被,疑惑道,“楚王为什么送你被子?” 他看了一眼后,继续翻找:“楚王踩脏我的床,后来赔给我的。” 玉堂眯着眼盯着他:“好端端的楚王为什么踩脏你的床?”虽然见多识广,但还是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他:“前几年楚王到我家做客,午间累了睡在我床上。” 玉堂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皇室睡觉不会脱鞋啊。” 他:“你问这么细做什么?自然有人伺候楚王宽衣脱鞋。” 玉堂站起来,靠在一片墙上,双手交叉着饶有兴趣地道:“上床时脱了鞋,下床后踩脏了?诶!他是不是还慌慌张张地把你的被子带走了。” 他突然一顿,直起腰杆,服气道:“不愧是刑部出身,这也能猜到。” 他的关注点再一次惊到了玉堂。玉堂道:“你从不怀疑是自己迟钝吗?” 他刚刚对玉堂产生的丁点赞美之念瞬间消失,道:“你要是再说我迟钝,就别合伙了,你找敏锐的人去。” 玉堂连忙认怂:“别别别!我开玩笑的,你别放心上。待会我们把一部分当了,晚上我带你去见个人。” 第093章 变坏(9) 晚间又下起了雨,印象中这一年的京城一直湿漉漉的。 他与玉堂身披蓑笠,捧着换好的银票来到一间荒弃的破庙。一路上玉堂对他千叮万嘱:“我的代号叫老饕,你就叫老餮,注意些,别暴露了身份。” 玉堂说要引荐他加入一个地下有名的帮派——四季不长膘。神神秘秘,玄玄乎乎,他以为会是不得了的大世面,激动得不停打响指,结果等了半个时辰,只等到一个撑着伞、掩着面的老头。 那老头唱戏似的道:“烹牛宰羊且为乐?” 玉堂用腹语回道:“人间有味是清欢!” 他目瞪口呆,不想这厮还有这项技能。 随后老头将一摞书信递过来,玉堂把银票递过去,完成了交换。原来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两句诗是两人的暗号! 老头颠了颠,好奇道:“哪来这么多钱……” 第184章 玉堂将他推上前:“我找来的大财主,称作‘老餮’,以后见老餮如见我。” 昏暗中他看到老头用一双明亮的眼睛打量自己,像一只好奇的鸟。“幸会,小可‘清蒸鲈鱼’,老餮在何事上失意了?” 在老头看来,加入膘局的人没有不失意的。 玉堂跳起来坐到佛像前的供台上,用火折子点燃一支残剩的蜡烛,一边翻阅书信,一边替他答道:“情场失意。” 他反驳:“我哪来的情场。” 玉堂抬起头想说什么,看他的表情,又止住了,大概是听取了说“迟钝”就会被散伙的警告。 老头转而道:“我前些日在一家酒肆打杂,在窗外偷听到几个官老爷在谈论一个人,唤作‘玉堂’的,一个刚卸任不久的刑部员外郎。” 他担心地看向玉堂,而玉堂显得镇定许多,道:“他们说什么?” 老头:“他们在打听那个玉堂有没有报考这次殿试,说以前有闻既压着他,现在闻既死了,他如果高中,以后的路就难走了,改明儿就要去吏部问问。” 玉堂:“他们怕什么?” 老头:“他们说玉堂恃才傲物,自诩清高,最是看不起他们这些走旁门左道的人,又写过批判科制的文章,有那般主张是决不能让他在朝堂上冒出头的。还说最近看到玉堂跟御前总管走近,文章都递到了勤政殿,整得人人自危。说要把什么事告诉李问,李问定不会放过他,像是要借刀杀人。咱们要不要给那个玉堂提个醒?” 他猜到是李历死于马上风这件事。大概是李顾封了口,所以李问并不知情。如果这帮人透给李问,李问小小年纪缺乏思辨能力,八成会被利用而闹出事端来。如是这样,这帮人着实又蠢又歹毒。 他拍了拍玉堂的肩膀,像是给玉堂打气,又似在说“此前是我单纯了,原来阻扰你殿考的从来不止是闻既”。 玉堂:“不必了。可看清楚他们是谁?” 老头:“我看清了,但都不认识。一个左边眉头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痣,一个长发如云快绾不住,一个长得眉清目秀,嘴唇红得像樱桃……” 玉堂:“知道了。”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便散了。 他问玉堂:“那伙人是谁?” “蒋凡,廖术,张知……曾经李府的门客,李历的男宠。”玉堂将那一摞书信递给他道,“你拿回去好好看,我去找他们。” 他拦住:“你要找他们算账?不行,太危险!” 玉堂:“我还没笨到跟他们单挑,我去找他们借钱回韶州,以示我没有他们想的那番胸怀鸿志。” 他才放玉堂离开,回家后把书信看完,头皮发麻。 举报大将军李顾,虽功高志伟,但教子无方,坐视子孙作恶而不管; 举报丞相冯初看似与世无争,却筹谋将女儿嫁入皇室已久,背地暗讽江氏不好; 举报御史柳同患有隐疾,到处求仙问药,常借职务之便劳民伤财; 举报林规后院起火而不自知,妻子在外养有骈夫三人; 举报太后外戚个个大建宫苑,铺张奢靡…… 桩桩件件刷新了他的眼界,以至于他隔日入宫面对这些人都难堪起来。 鉴于林规好心点拨他,他疯狂暗示,提醒林规每日早些回家。 林规平静道:“五个。” 他愣住:“五个什么?” 林规:“你不就是想告诉我,我的夫人有三个情夫?其实有五个。” 他当场石化。 林规:“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只有圣贤书,不想也会关注别人的家事。” 他脖子一下子烧红。作为曾经的刑部尚书,林规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他多虑了。 一日萧郁早早离了勤政殿,他誊写完圣旨后准备出宫,刚跨出殿门肚子就咕噜直叫。一入膘局,日渐消瘦。为了供养这支暗卫,开源节流,一日三餐都变成了馒头,吃过五六天,看见馒头都绕道走。 与其回到家继续跟玉堂吃那些清汤寡水,还不如把萧郁桌上的点心果子吃了,这些萧郁没吃完的零嘴都会赏给侍者,他就是侍者。 他往四下探了探,然后折回去,把这些点心果子吃掉一半,剩下一半装进兜里。瞅到案上的纯金镇纸,忍不住揣在手中看了又看,换作往昔,对金子这样的俗物他都不会多看一眼,如今却发觉金子如此令人着迷。他恨不得收进怀中,又忏悔自己不该有偷盗的想法,想起玉堂第一次到他房中东翻西看、鼠窃狗偷的模样,与他现在别无二致。 “你在干什么。” 他吓了一跳,本能地将揣着镇纸的手藏到身后。 萧遣从帷幔后走出来,目光含有愤怨,像是被遗弃的宠物委屈、难过、倔犟又服软地看着主人。 大概是他又做错了什么惹得萧遣不开心了。 他悄悄将镇纸放下,恭敬行礼道:“参见楚王。我在给陛下整理桌面。” 他俩已有一个月不见,不知是因为这个拜礼显得生疏,还是因为生疏了他才下意识地行了拜礼。 萧遣在他身上扫了一圈,咽下一口气,似把原本想说的话咽回了肚子,道:“嘴角沾了饼屑。” “哦。”他僵硬地笑了一下,把嘴角擦干净。以前他总是劝姜山他们吃东西慢些,以免弄脏脸或衣裳,现在他才领会到当一个人饿的时候,劝人细嚼慢咽的话实在难听。 第185章 萧遣大概也是没见过他偷吃的模样,眼中露出诧异,上前抓住他的衣兜。 “殿下!”他躲之不急,被萧遣发现了“赃物”。 在旁人看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再不济也不可能食不果腹。 “哪里就落魄成这样了。”明明出糗的是他,而碎了一地自尊的却像是萧遣。 他原不觉得有什么,可萧遣这样的眼神让他忽然觉得自己落魄至极。他为自己开脱道:“这点心出奇的好吃,是我贪嘴了。” 萧遣怎会不知道这些甜腻的点心他平时都不肯多吃一口。“你骗我。” 他心虚地低下头去。 时间仿佛静止,周遭沉静下来,一分一秒变得十分难熬。 “你说话啊!”萧遣声音中带着急切和不安。 他:“啊?怎么了殿下。” 萧遣转头看向别处,心里过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你没有事找我吗。” 他想了又想,道:“有吗?” “你……”萧遣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问,“最近很忙?” 他本职不算太忙,又病了一场,萧郁更多是使唤别人,算是照顾他了。只是宫外俗事多,又添了两个孩子,起早贪黑忙成一团。 他本该主动先向萧遣问安,而想起玉堂的话,他俩不适合再走近,便道:“还好。若无事臣告退了。” 萧遣没有应声,他尴尬地行了拜礼,转身出去,忽的被萧遣用力拽了回来。“我哪里惹到你了!” 他忙的抽手,退了两步,俯首道:“殿下息怒,没有的事。” 萧遣:“既然没有为何见到我唯唯诺诺,战战兢兢。” 以往萧遣只要一皱眉头,他都要问无数遍“怎么了”,萧遣就像一只高冷的猫,极少自发寻找矛盾的原因,这一问真真是稀罕。也是这一问,他意识到他俩真的走远了。 他:“过去大家年少无忌,勾肩搭背不算什么,如今殿下大了,要树立威严,臣也得注意分寸,若还跟过去一样,教人看了觉着不尊不重就不好了。” 十七八岁的年纪是要敏感些,萧遣一听,立马质问:“你什么意思?” 便是字面意思,是我没有表达清楚吗?他心底想着,然后道:“殿下是主,臣是仆,主仆有别,臣不能像从前那般没有规矩。” 萧遣可气一笑:“主仆有别?如今你都能说出这样的话了。” 他常常教导皇子:人与人之间不该有贵贱之分、尊卑之别。没想到他先变卦了,没敢正视萧遣。 萧遣:“是因为玉堂?” “不是!”他连忙否认,怕话题往敏感的方向扯去。 但这种本能的否认在对方看来更像一种天性使然的保护。 萧遣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他:“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萧遣:“我送给你的玉坠呢。” 三年前的生辰,萧遣送给他一枚雕刻成羊的玉坠,要他每天随身携带,从此他再没取下来过。一个月前玉坠丢失,几天几夜都找不到,他才惊觉可能与闻既一起沉入了湖底。 少年知己总是热衷于互赠信物以表情谊,信物的消失似乎也意味着什么。 他吞吞吐吐道:“丢……丢了。” 萧遣:“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拿去当了!”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萧遣眼睛变红:“我送你的东西你全拿去当了,你存的什么心思。” 实在是急需用钱而他所拥有的值钱的东西都是萧遣送的。他愧疚道:“臣缺钱,没有别的意思。” 萧遣声音发颤:“知道你没钱,可哪怕你开口找我要都好说!为什么?”再次咽下一口气,道,“你此前把玉堂的文章带给我,你莫不成忘了。” 他这才想起这件事来,道:“是!是篇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所以带给殿下赏读。殿下看过了?” 第094章 变坏(10) 他眼里不经意闪过惺惺相惜的亮光,眉宇间俱是分享的渴望,瞬间回到从前无话不说的自然之状,迫不及待道:“殿下怎么看?” 他以为谈论文章萧遣的眉头会舒展一些,不想却皱得更深了。 萧遣:“你直说想为他在我这里争取到什么。” 他:“想得到殿下支持。有如此真知灼见而不得重用,殿下不觉得屈才吗?” “第一,他是自己辞官的;第二,你若为他讨好,不觉得自己的行径与他的主张相悖吗?”因负责闻既的命案,萧遣对玉堂有所了解。 刑部员外郎官至六品,对于贡士出身的人来说不算屈才了,甚至说得上是重用。 他哑口无言。这一环他谴责过玉堂消极罢官,玉堂则谴责他表态太迟。 “殿下息怒……” 萧遣嘴上要强:“我没生气!”却明明将“生气”两字糊在脸上。“我命令你离他远点。” 他没有应答。 萧遣:“你要么远离他,要么跟他一起辞官。” 他当时心寒了一半,哪怕萧遣对玉堂的文章无动于衷,也不该对玉堂抱有无端的恨意。 如今回想他才悟过来,那是萧遣在对他进行试探。萧遣不应叫“楚王”,“醋王”才该是他的本名。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他当时回答的每一个字都在送命,足够令萧遣破防。可能一开始萧遣对玉堂只是不顺眼,却被他“描”得快起了杀心。 他说:“我需要跟玉堂商量一下。” 第186章 “商量?”萧遣眼神满是难以置信,显然没想到玉堂在他心中的位置已达到可以考量放弃官职的高度。 “你们才认识多久,哪来的要好!”又很快意识到此问多余,因为萧遣太清楚一个学富五车、才华横溢的人对他有多大的吸引力。 如果说他对白檀是怜惜,那么他对玉堂就是欣赏,而欣赏这种感觉离喜欢只有一步之遥。 “他很好,殿下可能误解他了。” 萧遣斥责道:“江熙!你怎么这么能骗,不论你嘴上怎么说,这一步步走来你都在践行不听我的话。” 他:“这件事恕我不能听从殿下。” “你可以不听,但以后有事别来求我。” 萧遣的态度很明朗,要他作出一个选择,一个关于“我跟玉堂同时掉进水里你会救哪一个”的无聊设想下的选择。 这样的“威胁”吓唬势利者还好,吓唬读书人是一点威慑都没有,甚至有些幼稚无奈。他笃定萧遣用不了十天半月就会消气而忘记这茬,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月。 江宴几次提醒过他,皇子的情绪疏解不在一个侍读的职责范畴。他过去用心是因为彼此没有嫌隙,可当下有了。 他:“太后说得对,殿下是该娶妻了。私里有一听伴可诉忧喜,相互慰藉,排忧解惑,或许就能在人前藏些脾气,做到沉稳练达,才似个大人。殿下有自己的近侍,以后臣不能再侍奉殿下了,臣告退。” 他想自己的表达已经够清晰了。 萧遣一来,话说了一刻多钟,他得赶去城外的野猪岭与玉堂汇合。穷苦人家没法安葬的亡亲、狱中死掉的囚犯,都会被一卷草席扔到该处。去迟了,玉堂就要被野猪拱没了。 他着急离开,右脚刚跨出殿门就被推了一下,被门槛绊倒,兜里的点心都被压扁了。 萧遣竟然动手了! “唷!江大人怎么了……”门口的小太监正要上前来扶,看到萧遣气鼓鼓地从殿里走来,当即止住了脚步,当成什么都没看见。 他站起来怒道:“殿下成年了!成年人不干这种事!” 萧遣抓住他的衣领:“那你说成年人该干什么事?喝酒装疯,调戏妇女致使人家怀孕生子,然后背弃家门?你还轻薄了多少女人!?” 原来这才是萧遣真正生气的原因。 他跪得笔直,道:“殿下要打要骂,臣悉听尊便。只求殿下快些动手,臣赶时间。” 萧遣愣了一瞬:“你甚至都不解释一两句。” 他:“臣无可辩驳。” 萧遣摇头讪笑,不知笑什么,又像什么都可笑,大喘着气:“关我屁事,你以为你是谁?自以为是!以后见到我自发绕道走,我眼里容不得脏东西。”最后三个字说得分外犹豫,但还是说出了口。 他应道:“是。” 萧遣疾步走下阶梯,双手紧握,一股怨气笼罩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如随行的乌云投下一片阴暗,与他一同消失在了转角处。 至此他与萧遣也算完成了切割。 他起身跟小太监道:“去找廖太医,问问以什么药材入食可疏肝理气,然后吩咐御膳房做给楚王。别说我提的,省得楚王又要生气。” 小太监:“是。” 他赶到野猪岭时,玉堂已背着一具死去一天的女尸下山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喋喋不休,一边埋怨他来迟,一边夸自己如何跟野猪斗智斗勇。 他俩把女尸悄悄运到兰若寺后山已是午夜,布置好死亡现场,携闫蔻下山混出城门时已到了次日晌午,江澈已在等候。 当看到闫蔻,江澈才知道他的计划。兄弟俩无意义地争执了一场,其实已是骑虎难下,江澈不得不妥协。 玉堂远远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吃着压扁了的点心,等他们分别之后,才走过来搭住他的肩膀道:“这件事总算有了收场。现在有没有兴趣跟我去一趟韶州?” 他:“山高路远去那做什么?” 玉堂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家乡义兄给我寄了封信,告之修水大捷,邀我回去添把手。我的船刑部已经发还,盘缠我也跟他们借够,这一趟钱我掏,江大人可赏脸?” “摊上你这个扫把星准没好事。”他嘴上这么说,手还是接过信,一看,哪是什么大捷,分明是十万关南军征剿修水五万叛军大败! 写信人正是叛军的首领——金作吾。金作吾原是钧州县丞,后因官场过失被流放韶州,于是落草为寇,最终成为匪头。 “金作吾是你的义兄?”他万万没想到玉堂还有这层背景。 玉堂:“十五年前他流落修水,饿晕在道旁,是我娘捡了他回家,一碗稀饭将他救活。他在我家住了一个月,我们就结了兄弟。此后我们见面不多,如今修水义军势力扩张,他召我回去全凭义气。” 他连忙将信撕得粉碎,撒在风中,严肃道:“什么义军?这是叛军!你最好别跟这些人往来,也别动那些自毁前程的念头。” 玉堂不以为然:“我看上山挺有前途的,你就很有当山大王的天赋。” 他推开玉堂:“胡说!老子奉公守法举世良民,不干大逆不道的事。你再说这样的话,我回头揭发你!” “奉公守法?”玉堂好笑起来,“是有那么一点吧,但不多。” 他:“不是说好殿试大干一票?怎了,见异思迁了?” 第187章 玉堂:“在我看来这是一回事。” 他:“怎么说?” 玉堂:“当官的要是个个公正廉明,哪还有草寇。你什么时候想好了跟我说。” 他:“我想什么。” 玉堂:“想上山呀。” 他:“滚!” 无故缺岗,次日他又被萧郁臭骂一顿,只恨分身乏术,很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连萧郁都伺候不暇,与萧遣渐行渐远也在自然之中,翻脸不过是缩短了“绝交”的时间而已。 总有一天萧遣会想明白吧。 “一群废物!” 大朝上,萧郁大发雷霆,当即革了四名将领的职。 永定元年的修水征寇之战,萧郁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杀一儆百。 军饷给足,兵强马壮,派出的将帅皆资历深厚、战功赫赫。虽然修水反贼武艺高强、用兵如神,但客观而论,朝廷的兵力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优于叛军三倍。 李顾曾与萧郁在沙盘上演示过战况,无论何种战术,不出意外的话都是朝廷取胜。结果十万精兵在韶州磨了半年之久,一会儿回传十里瘴气导致大军举步难行,一会而回传干旱缺水导致大军师劳兵疲,一会儿回传反贼屡施奸计导致大军内部分裂…… 虽然有过一两则喜讯,但十战九输,最终投降。 这不是颜面的问题,而是一件不大可能发生的事竟发生了,连势均力敌都做不到,那便不是硬实力出了岔子,而是人心乱了。 朝廷一输,南方的造反气焰愈发高涨,北方的外敌虎视眈眈,任其得意下去,天下就要反了。 紧张的局势如一只无形的手掐住萧郁的喉咙,萧郁的愤怒则化作炼丹的炉火炙烤着每一个臣子。今日的朝堂已经过了四个时辰,气氛压抑,如坐针毡,一两个体质虚弱的老臣当庭饿晕,被抬了出去。 萧郁将写满败绩的奏疏扔在将领脸上,气息已经不畅:“朕才登基一年,你们打量朕没有脾气故意做出些烂绩,那你们就打错了主意!朕今天放话在这,修水叛军必剿,再输你们就……” 萧遣咳了一下,打断道:“陛下,时候不早,该下朝了,改日再议不迟。” 萧郁听出萧遣话里有话,宣布下朝。萧遣留下四命将领,移步勤政殿。 他作为萧郁的“御笔”,上可入大朝旁听,下可进出勤政殿,虽不发声,但事事入耳。萧遣说不再见他,除非他罢职,否则不太可能。 为了不脏萧遣的眼睛,他已经一天没有抬头了。萧遣也没瞧他一眼,不针对他的时候,萧遣意外老成,像一个人到中年不苟言笑的寡夫。 第095章 变坏(11) 四名将领候在殿外,萧郁紧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在无外人的时候他才会袒露出内心的软弱。“哥,我头痛……”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仗意义重大,文武百官、万千子民、内贼外敌都在盯着少帝能否破除前朝留下的的弊害,并以此定性。赢,则少帝年富力强、治国有术,百姓可安;输,则少帝平庸无能,软弱可欺,敌寇伺机而动。 输于帝国的打击是毁灭性的。萧郁深知这一点,才会重兵出击,结果大败亏输。当务之急是立马反击,挣回声势。 萧遣走到椅子后为萧郁按揉太阳穴,直言道:“关于关南军兵败的原因,我不信服,言官不经沙场,所上奏疏只是片面之语,若凭此惩处将领,恐怕底下士兵不服而埋怨陛下失察,没有人比那些将士更期望凯旋,陛下该听听不同的声音,再做判断,以防蒙蔽。建议陛下待会一一审问他们,或有新的说法,再派人去韶州、军营暗查,了解百姓和士兵是如何评论此战。惩罚不急这一时,若不探究明白,二次征剿只怕重蹈覆辙。” 他的桌位在殿的西南角,这个位置看到的是萧遣的侧背影,总之萧遣背后不长眼睛,他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不得不说,认真起来的萧遣蓦然生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孤僻感,今天又穿的是天缥色衣衫,像书里描绘的可遇而不可求的冷面美人。 恍然入神,脑子里冒出一句诗:彼其之子,美如玉。 萧郁点点头,问他道:“你怎么看。” 美如玉,殊异乎公族…… “江熙!”萧郁又唤了一声。 “啊?”他回过神来,起身拱手垂眸道,“楚王说的是。臣认为比起探求克敌之法,探究叛军如何源源壮大更为重要,百姓为何为寇而不为民,这里面或有破敌之法,亦是朝廷不可忽视的根源问题。若匆忙论罪,不会彰显陛下重视兵事,更会让人以为陛下只会一刀切,毫无帝王镇定从容的风范。陛下需要冷静下来。” 萧郁盘腿打坐,据说这样可以平心定气,片刻后果然收获些平静,睁开了眼,挨个传将领进来询问。 将领一开始还是朝堂上的陈词,似早串好了供。 萧郁拿起桌上的一叠奏疏往地上一扔,道:“战败的事实朕已不究,战败的原因若不是你说的,那就是欺君。这可是你为数不多自证的机会,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别以为瞒得住,朕还没笨到偏信一家之言。” 将领犹豫着,思来想去,最终道出心中的不平:“军饷压根没有按数给到三军!求陛下明察!” 第二个将领道:“末将认为陈都督行兵作战多有刻意的失误之举,舍近而求远、避重而就轻、拖延行程,致使我军渐渐失掉优势。” 第三个将领道:“陛下啊,修水叛军得民心所向,韶州百姓多视我军为敌,真是战之罪吗!” 第188章 …… 万幸,非实力不敌;不幸,百病伏身。 将领退出去后。他起身道:“陛下,韶州视察迫在眉睫。” 萧郁扶着额,疲倦道:“派谁去好?” 萧遣:“陛下随机点派人去,更好。” “行。”萧郁想了想,道,“你暗自去,与他们分开。除了你,我谁也不会百分百相信。” 萧遣:“是。” 萧郁下意识看向他:“你跟楚王……” 虽然与萧遣发生不悦,但在家国大事之前,他倒是不惜拉下面子陪…… 萧遣立马打断:“我自己去便可。” “你第一次出远门,没个靠谱的人随行能成吗?”萧郁虽看不惯他与萧遣走近,但真有什么事,还是会觉得由他照顾萧遣稳妥。 萧遣质问:“你看他靠谱吗?” 萧郁察觉到了什么,道:“确实不怎么靠谱。随便你。” 行,行啊!他申请道:“陛下,臣想告假半年。” 可眼下告假实在不合时宜。萧郁皱眉:“躲懒?” 他故意晃了晃身子,满脸疲态不输萧郁,道:“臣病了一场之后,总是心神惑乱,频频误事,已不能正常务公。恳求陛下恩准臣歇息半年,调养身子。” 他这段时间三天两头缺岗,看起来不像扯谎。萧遣微微侧首,余光冷冷地扫了他一下,又很快回过头去。 萧郁不满道:“调养身子?照养两个孩子是真吧。多求求老爷子宽恕,回头还住府里,也有人替你带。” 他:“是。陛下,那臣的病假?” 萧郁:“不来便不来,勤政殿非没你不可。” 他:“谢陛下恩准。” 萧遣又是冷眼一瞥,似不愿与他共处一屋太久,转身离去。太过刻意了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生了嫌隙! 萧郁问道:“你俩势不两立了?” 他:“臣有罪,令楚王不顺心了。” 原以为萧郁会批评他两句,没想却鼓励道:“做得好,继续让他不顺心。” 莫名其妙! 他僵硬地道:“是。” 两日后,他将双子托付给白檀,然后收拾了行礼来到城南码头。 玉堂正躺在船屋里睡觉,被飞来的行礼砸醒过来,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跨上船道:“带我去当山大王。” 玉堂惊诧:“想不到这次你考虑得这么快。皇帝的指令?” 他否认道:“我自己要去。” 虽然他不是萧郁指派,但玉堂却猜到了萧郁的行动,这种人绝不能让他成为草寇,因为能力越强,威胁越大。 玉堂起身伸了个懒腰,登岸去了市集,回来时拎了一大包干粮和两坛酒,然后撑船驶离了码头。 这天的黄昏特别灿烂,像撞翻了仙人的丹炉,天上江面火红一片。他们像奔赴光明,又像投身火海。 “状元郎,你想过这辈子有朝一日会上山当匪寇吗?” 他枕着手臂躺在船板上,看着风景,优哉游哉道:“梦见过。” 玉堂:“梦里当了匪寇,有被朝廷捉拿吗?” 他:“没有。” 玉堂:“我想你该想象一下,被朝廷捉拿后如何脱身。” 他不是真的要去当反贼,而是潜入山营收集敌人的情报,以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心不在焉地答道:“你怎么脱身我就怎么脱身。” 玉堂深吸一口江面的风,率性道:“我没想过脱身,断头台上一定有我。” “神经。”玉堂不着调的话多了去,他一般都是左边耳朵进右边耳朵出,转而问道,“你当初找我,让我帮助你晋升刑部侍郎,结果自己辞了官,后来你邀我科场捞钱,结果又无疾而终,现在你说带我去当山大王,不会半路撂下我吧?诶!你到底想在我这里挣什么?” 玉堂举杯敬夕阳,笑道:“请君以身为饵,邀天下人入局。” 他伸脚踢了一下玉堂的小腿:“话本看多了?该醒了!” 因为玉堂低劣的撑船技术,本来一个月的行程他们愣是耗了两月。 至韶州,是一望无际的荒田,连续四年的干旱,目之所及皆是衰草枯木,好些船只废弃在龟裂的土地上,很难让人想象那原是一片湖泊。 他与玉堂乘上简陋的马车去往修水县。 乡下羊肠小道崎岖,马车一路颠簸,吱吱呀呀的随时都有可能散架。他抱住车上的横栏,使自己不被颠出去。 别看马车破破烂烂,载一程费用不低,典型的花钱买罪受,车夫还不乐意干,一路埋怨:“如今干我们这行全看命硬,别以为我贪你们那几个钱,放眼整个韶州,没几个人敢去修水,十个去能有五个回都算吉利了!我走的是小路,大概遇不上强盗,若遇上了该掏钱的掏钱,别硬碰硬,保命要紧!” 说的是方言,他听得十分吃力。 玉堂:“听说修水山庄正在招兵买马,强盗不会打劫上山的人。” 马夫:“不一定,得看情况。你们是去投靠山庄的?那感情好,送你们入山我还能赚个红包。这一仗打赢,山庄一下收了好多人。” 玉堂:“都是些什么人?” 马夫:“嗐!还有什么人,庄稼人呗!” 他:“庄稼人不种庄稼,反而上山?” 马夫朝路边吐一口唾沫,不知是骂他还是骂老天:“他奶奶的,你看这土地能种出毛吗?当土匪不用交税,种田赔光裤衩。不上山难道供着那帮祖宗?哪天我不干这行了也上山去。听你的口音是京城来的吧?” 第189章 他:“是。” 马夫好奇:“不会是来暗访的京官吧?” 玉堂:“哪能呐,当官我能坐你这破车。” 马夫:“也是。前几日京城来了几个大官,肥头大耳的,问咱平时做什么生计,可有余粮,日子安不安稳……知府鬼精鬼精的,半月前就令人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吩咐咱甭管京官问什么,咱都说好好好,能问出半颗子来才怪了!吃咸鱼蘸酱油——多此一举。” 玉堂:“你以为那些京官看不出你们做样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懒得管罢了,人家精着呢!” “这头懒得管,那头收税倒是积极……嘿!有石头,小心呐!”马夫突然勒住马缰。 马蹄高高扬起,马车被抬了起来,他颠得六尺高,然后一屁股摔在地上,滚了一身的泥。“我靠!” “哈哈哈哈哈……”玉堂捧腹大笑,“大少爷,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吧!” “京城来的大少爷?”马夫琢磨了一会,立马横眉冷目,从怀里抽出一把匕首架在玉堂脖子上,“现在我是强盗了,把你们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否则你们懂的。”致富的秘诀——随机应变。 “该死!”玉堂当即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光。 半刻后,两人身上只剩下几个馍馍。 刚转行的强盗扬长而去,得意道:“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辈子咯!” 两人大眼瞪小眼,沉默良久,而后他气鼓鼓道:“这下好了,你说,往哪走!” 玉堂摊手无辜道:“旱成这鸟样,我都不认识了,怎么知道往哪走!” 他:“那现在怎么办!” 玉堂:“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他:“你能不能靠谱一点!” 玉堂:“怪我?要不是你随身携带那么多银票,我们能被抢劫?” 他:“要不是你说什么大少爷,马夫能知道我有钱?” 入乡随俗,两人互相爆粗,一个比一个嗓门大,终于在黄昏时分被山匪听到,绑架了去。 玉堂连忙求饶:“大王饶命,我有金大将军的引荐信,故来投奔!” 山匪头子:“信呢?” 玉堂看向他。他愣住了,道:“什么?” “信啊!那天不是给你看了吗……”玉堂突然想起来,“靠!你撕了!” 他:“谁想今天能用上啊!”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卧龙凤雏到山头——蠢到家了。 第096章 落草为寇(1) 修水山庄修建在一字排开的半山腰上,山体阴面垂直成崖,阳面斜缓成坡,呈天然的城墙,山脚环绕着韶州的母亲河——修水,呈天然的护城河。依山傍水,乃得天独厚的易守难攻之地。 由于干旱,曾经奔流不息的河流已经变成了小沟渠,河床裸露,飘散着死鱼烂虾的刺鼻臭味。 山上有十三个庄,每个庄有大小头领十个不等,各自操练有所专攻的士兵,整齐划一的口号和刀枪相接的切磋声响彻山间,配以红色的绣着“金”字的旗帜,给人强烈的震撼,如当空的日头,热烈、明亮、气势恢弘。 不参与战争,他也能感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而充满生命力的军队。 山岭后方是一片盆地,藏有房舍四五千,皆倚在山脚,桑田上万亩,而农物蔫黄。阡陌纵横,鸡鸣犬吠,人们或在田间耕作,或在家里忙活,炊烟袅袅,闲逸自得,一派烟火气息,像一座荒年的世外桃源。 因玉堂自称有金作吾手信,山匪直接把他们押上山,带到话事人跟前。 来到一处练武场,两人跪在阶下,接受身份、背景查问。阶上坐着五名大头领,其中就有林三爷——山庄的首席智囊。 这是每一个无名小卒上山时必须经历的一环,如果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来即是座上宾,无须过审。 山庄没有条条框框的规矩、禁忌和人情世故,对新人十分热情,又刚经历战争,损兵折将,迅速扩充兵力以防备朝廷的二次围剿成为山庄的当务之急,所以入庄门槛不高。但由于朝廷近期频频派人打探情报,所以查问变得十分谨慎严肃。 他们又是从京城而来,就更加敏感了。 玉堂贴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其实不是金作吾的义弟,那封信我自己写的,你悠着点。” 靠,棺材盖板知道醒了,鼻涕掉嘴知道甩了!这人怎么这么阴损!他上辈子不会是抄了这厮全家,这辈子注定被他戏耍于鼓掌之中吧?! 他脸上挂着不得已的礼貌微笑,看向玉堂,口型是:我操你大爷。 玉堂回以一个文质彬彬、概不负责的微笑。 “尔等是谁,报上名来!” 玉堂自我介绍道:“小可玉堂,修水本地人……”他倒是不防,把为何入京,如何入仕,有何遭遇,为何辞官,所受凌辱一五一十说来,便足以让人相信他厌憎朝廷、并诚心投靠。 庄众纷纷为玉堂鸣不平: “我就说朝廷蛇鼠一窝,堂兄弟,在京让你受委屈了!” “堂兄弟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正想了解京城那边的动向。” 玉堂磕头道:“士均愿为山庄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一名庄众名唤“富贵”的,激动地站出来打包票:“三爷,是玉堂呐!咱们韶州唯一一个考过乡试的书生,后来又中会员,我的邻居,我保证他说的绝无虚假!” 韶州唯一出头的读书人,在当地妇孺皆知。庄众连忙把玉堂扶起来,恭敬道:“原来是大名鼎鼎会员老爷!久仰久仰。” 第190章 林三爷点头认可,将玉堂留在身边任用,然后问他:“你呢?” 众人打量着他,既好奇,又带着看戏的笑。 他酿好了情绪,作出凄苦状,学着玉堂一样娓娓道来:“小可蒋西,阙州人,往京屡试不第,又遭纨绔子弟打压……偶然与士均结识,一起投奔山庄。求大王们成全!” 玉堂:“是的,我俩一见如故,我特邀他与我一同上山施展抱负。” 这次林三爷没有立马点头,显然还在考量他的真假,道:“可有什么长处?” 山庄的入门考察,比起心向更看重能力,因为心向能够控制,能力却不多得。 他当时不知道这些,只知不能坦言自己是制科状元,因为当朝年轻又模样不差的制科状元只有他一个。他道:“小可擅长箭术。” 一名庄众拿来弓箭给他。箭术他一向引以为豪,在展示上从不低调。他蒙上眼睛,嚣张地表演完一场百步穿杨,收获满堂喝彩。 林三爷当即将他规划到殷二十帐下,当个骑射伍长。 “太好了!咱们山庄又添两名得力干将!” 众人兴奋起来,拥到他们身边,七嘴八舌称兄道弟,就要拉去吃酒。他婉拒道:“喝了酒手打颤,误我箭术,不喝了不喝了。” 庄众:“你几岁了?” 他:“二十一了。” 庄众:“有没有成亲?” 玉堂一眼看穿这些人打什么主意,无非是看他长得人模人样就想牵线说媒,于是替他挡了一道:“我这兄弟那方面不行,不劳各位费心了。” 得,是损了他一道。 庄众:“小问题,咱山庄有神医,什么病没见过,治一治就好了。” 玉堂:“割没了也能重长吗?” 他:“……” 庄众表情一皱,同情道:“可惜了,没福了。但我还是建议你去瞧一瞧神医,万一有回春之术呢!” 玉堂好奇道:“什么福?” 庄众坏兮兮地笑道:“咱山庄缺压寨夫人。” 他疑惑:“金大将军……不是片叶不沾吗?就算要娶个夫人,不得是女人?” 庄众摇手:“不是不是。是四娘缺夫人。” 他:“四娘是谁?” 庄众:“大将军的妹妹,咱们的第四大头领。前三大头领都是铁光棍,没那个心思,所以四娘的相好就是咱们的压寨夫人。” 他:“怎的是压寨夫人,不是压寨相公?” “啧啧啧!”庄众扬起下巴摇头道,“山庄的规矩你还不懂。压得住她才叫‘相公’,压不住就得叫‘夫人’。” 山庄的头领也分文职和武职,前三大首领都是文职,武职排行第一的便是金四娘,也就是说整个修水叛军没人打得过她。 “哈哈哈哈!今日山庄有喜!” 随着一声爽朗而尖利的大笑,一群人簇拥着一个身穿红色简款战袍的女人走来。那女人长得跟男人一般高挑,束着一把马尾,龙眉凤目,英气十足,模样如她的笑声一样充满攻击性。看她志得意满的样子,应是今天战果累累。 庄众向他俩介绍:“这位就是四娘。” 金四娘身后四名头领抬着两个人过来,她单手拎起其中一个,扔到林三爷跟前,道:“今日在北路巡视,逮得新夫人,特带来给三哥问审!没问题我今晚就要洞房,不,有问题也得洞房了再说!” 那人身上落下数道沁血的鞭痕,指粗的麻绳绕过前胸,从手肘穿过绑住双手勒在腰后,麻绳继而向下死死捆住双腿。 一定是颤斗一场,抵死不从,才会被捆上山来。 那人挣动了两下,不屈地站起来,麻绳摩擦出衣裳的褶皱,令人垂涎的身材展露无遗,胸膛宽阔,腰身劲窄,双腿修长。不过寻常的捆法,却将那人捆出几分色气,给人一种精气极旺、取之不竭的感觉。 几个俊俏的男子看清那人的眉目后,气恼地走开了。 他越看越熟悉,而后愣住。虽然穿着粗布麻衣,但……不就是“国色天香”的楚王殿下吗! 布衣荆钗,难掩国色,怪可怜劲的……等等,他在想什么啊! 众人撺哄鸟乱: “绝了绝了!我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也不曾见过这般绝色,刚还想跟四娘你介绍一个美男子来着,可惜他不行。” “这样的品貌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潘安就长这样吧。” “看样子是匹难训的野马。” 金四娘笑道:“我就喜欢野马。” 众人的目光都被萧遣吸引了去,像在看一只上古神兽,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还捆了一个郭沾。连郭沾都被擒,可见山庄群雄荟聚不是浪得虚名。 林三爷道:“你抬起头来,叫什么名字?” 萧遣本就要仰起头,因为皇室是不允许向统治之下的人低头的,他睥睨众人,不置一词。这腰杆一挺直,当即高出人群一个头,显得鹤立鸡群。 他被震住,十指插进头发里!这样的画面他想都不敢想,从来只有萧遣命令别人抬起头来,哪有别人命令他的。 林三爷:“看着一身傲骨,贵不可言。不知是哪家子弟?” 萧遣越是这般冷傲,金四娘越想要挑逗他,手肘往萧遣胸膛蹭了一下,关怀道:“小心肝,不说话可是要吃苦头的,姐姐心疼。” 小……小心肝?萧遣那么大一个!他忽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第191章 林三爷:“四姐收手,我看是贵客,不可无礼。” 山庄秉承“人尽其用”的宗旨,有勇的出勇,有谋的出谋,而萧遣一看就有钱,是山庄标准的需要笼络的对象。 金四娘:“难道从了我能亏了他?” 庄众笑哄哄道:“我看是男才女貌,门当户对,十分般配!” 郭沾爬起来道:“休得胡言乱语,哪里般配了?老鸹配凤凰——痴心妄想!” 金四娘一脚将郭沾踹倒,喝道:“臭男人让你说话了吗!” 对外貌的差别对待,在金四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知道萧遣的脸不能花,没有一丁伤口,郭沾就不幸了,脸上吃了两道鞭。 萧遣愤愤看向金四娘:“扶他起来。” 金四娘诧异了一下,然后扬起嘴角,大有满足他小小请求的意味,把郭沾拽了起来。 玉堂一开始是惊讶,然后幸灾乐祸地偷笑起来,在他耳边小声道:“难咯,长成这副勾引人的模样,不得被吃抹干净。” 他本能地反驳道:“你嘴巴放干净一点,不是长得好就叫勾引人。” 玉堂耸肩道:“那不好意思,在歹人面前长得好就是在勾引人。” 他怒道:“赶紧想办法。” 玉堂却道:“我倒觉得挺好,小小牺牲一下楚王,结秦晋之好,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皆大欢喜?” 他瞪了玉堂一眼,警告他别再瞎说,然后挤入人群迈上阶去,脱下自己的外衫罩在萧遣身上,道:“三爷,这是我哥们,一个月前我们分道扬镳,不想他也到了这。” 萧遣瞧见他,先是一愣,脸色微微泛白,随之闪躲目光,肩膀一收将他的外衫抖落,不知是萧遣对他的气还未消,还是下意识地回避这种囧态,身子不可见的发抖,传达到他的指尖。 看把堂堂王爷吓成这样,这群草寇可恶至极! 他抚了抚萧遣的胳膊,哄道:“没事没事,弟兄们没有恶意的。” 第097章 落草为寇(2) 金四娘观察猎物似的看着他,眼睛一亮,道:“谁说没有恶意,我不仅有,还很大!我看你也是风情万种,怎么从没见过你,新来的?” 他俯首作揖,挡住脸道:“小可今日才拜入山庄,见过四庄主。” 玉堂的笑声从后边传来,他就知道这家伙捂不住嘴。他听得出玉堂的笑不止是看他俩吃瘪,还有猜中皇帝意图的喜悦——萧郁果然派人暗访,还不止一个。 萧遣挪步到两人中间,挡掉金四娘贪得无厌的视线。 林三爷道:“你的这个兄弟是什么来历?” 他与萧遣对视一眼,也对不出什么名堂来,拼默契吧。他道:“他姓石名候,是雀州一个财主的儿子。” 雀州有钱人多,其中姓石的最多,如是说料他们难以查证。 萧遣盯着他,眼睑微张,仿佛在质问:这是能说的吗? 石猴是先帝才能唤的他的乳名。 他回以一个解释的眼神:一时半会也想不到其他名字了楚王! 林三爷:“石候,你来修水做什么?” 萧遣不满道:“韶州端砚闻名遐迩,故来采买,岂料半路被掳上山来。” 林三爷:“有何长处?” 这把他难倒了,萧遣除了模样,好像并无特长之处了。 萧遣:“雕刻。” 金四娘插话道:“管他有何长处,只要身份清白,便是我的人,岂能让他亲力亲为、受苦受累?” 怎的一时间,竟觉得这个女人是可托付之人? 林三爷捋着胡须笑道:“既然四姐如此喜欢,便看好人,莫使他溜了,只有一点:庄内大小事宜皆与他无关。” 金四娘:“是,谢军师!”然后抬起萧遣下巴,可怜道,“一时没看清下手重了,还疼吗?快跟我回屋里上药。” 萧遣排斥地挣开她的手:“放开我,我没答应。” 金四娘搂萧遣入怀,不容反抗道:“这里是山庄,由不得你答不答应。” 郭沾怒斥:“你们这是奸淫掳掠,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一出,哄堂大笑,整得几个京城外来人不知所措。 “王法存在过吗?哈哈哈!” “他居然信王法?哈哈哈哈!” “天真、美丽且愚蠢!哈哈哈哈!” “让他叫破喉咙,看王法来不来救他!哈哈哈!” …… 没有什么要事,林三爷与几个头领离开。正经的头领一走,不正经的庄众呼呼嚷嚷地要看金四娘和萧遣亲个小嘴。 这群疯子! 他连忙把萧遣护在身后:“四娘不可!他命里克妻,是不能跟女人圆房的,已经死过两任夫人了。” 萧遣点头。 金四娘当然知道是他们不情愿的借口,推开他:“你怎么知道我命硬呐。” 他又走回来:“四娘是山庄的中流砥柱,千万不可以身犯险呐!” 金四娘忍无可忍,抽出腰间的鞭子,吓唬道:“你是不是欠调教?” 庄众立马把他扯开,替他向金四娘道歉:“四娘消消气,新来的不懂规矩,我来教他。” 他再次护到萧遣面前:“他阳痿,不行的!”这招是玉堂刚教的,活学活用。 萧遣无语地合上眼睛,默默点头。一个没根,一个阳痿,入庄第一天两人一齐面子死亡,也不算太孤独。 金四娘大吼道:“他阳不阳痿要你说!圆个房不就知道了!你在教我做事?” 第192章 他昂首挺胸,勇武地对上金四娘的眼睛,也大吼道:“你非要碰他不可?”仿佛要跟金四娘杠上。 若不是无可奈何,他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谈圆房这种私隐话题,他当时脸皮还薄,说着说着面红耳赤起来。倒是修水民风彪悍,一点也不羞于谈论。 金四娘警告地指着他:“我势在必得。怎么,你要挑战我?” 他愤愤地捞起衣袖,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庄众忙的上前拨开他和金四娘。 “四娘,他刚上山,莫伤了和气。” “又不是睡你,你跳什么,别闹了!” 他豁出去了,叉腰道:“我哪里比不上他!”这种苦让他来吃,不是,让他来对付。到时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他有的是反击的机会,眼下寡不敌众。 一语惊人! 金四娘:“……” 萧遣:“……” 玉堂:“……” 庄众:“……” 一阵冷风吹过,几秒后众人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争风吃醋啊,那没事了,你俩一起呗。” “整得我心惊肉跳的,说开来不就没事了么。你又不丑,四娘必不会拒绝的。”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四娘不嫌夫人多!” “山不让尘,川不辞盈”是这样用的吗? 萧遣骂道:“你发癫?”他要是没被绑着,一脚应该踹出去了。 金四娘故意嘲讽:“谁说我不会拒绝,老娘喜欢强壮的男人。” 非得论这一点的话,他确实比不过萧遣,但是……他硬着头皮一口气道:“我有巧,我听话,我大方,我主动,我热情!不比他扭扭捏捏的好?!” 庄众茫然道:“可是你没有啊。” 萧遣往前一跳猛撞他一下:“你有病啊?” 噗!金四娘捧着肚子笑出眼泪:“你是上山来当吉祥物的吗?哈哈哈哈!行了,今晚我先宠他,明天再宠你。” 他手在身后打了萧遣两下,示意萧遣别坏事,然后走上前抓住金四娘的手臂,艰难地、软软地、可怜巴巴地请求道:“姐姐专宠我好不好?” 江家十八代祖宗要是听到他这番“豪言壮语”,决计要从棺材里爬出来踹死他,有辱门楣! 这一招整得金四娘都懵了。 玉堂听他那夹子音,快要吐了,终于站出来给他们解围,道:“各位,你们没发现他俩有问题吗?” 他当即有不好的预感,吃一堑长一智,他现在太懂玉堂的路数了,他的法子一定能解决问题,但必定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众人:“有啊,一个阳痿,一个没根。他们自己说的。” 玉堂:“不是,你们想想。蒋西为什么一上来就给石候披外衣,为什么要阻止四娘与石候圆房?” 众人:“蒋西想独占四娘恩宠!一肚子心眼!” 玉堂摇头:“不是不是。他若是想要独占四娘恩宠,为何一直挡在石候面前,急得像保护自家媳妇,难道他不应该一开始就粘在四娘身上吗。” 众人点头,觉得有理。“别让我们猜了,他们有什么问题。” “原因只有一个!因为……”玉堂指着他和萧遣,振聋发聩道,“他俩是断袖!” 众人脸色一青,顿时如撞见瘟神一样四散开来。 柳十八一直在一旁看戏,听完跳开一丈远,浑身不适地发抖:“他大爷的,污我山庄!快拖出去剁了,快!脏!” 他这才想起来,玉堂跟他说过,韶州最恶龙阳之风,但没想到厌恶至要杀要剐的地步! 玉堂添油加醋道:“为什么一个月前他俩要分道扬镳呀,就因为蒋西偷腥,他们大吵了一架!石候才不是来采买石头的,他就是来找蒋西的。” 竟还给他们圆了上山故事,是那么真实可信。 保命要紧,他一边给萧遣解绑,一边夯实道:“不能杀我们,做大事不拘小节,只要我们能为山庄效力,管我们有什么癖好。我本不想瞒大家,可大家也看到了,实在是迫不得已。若杀了我们,保不齐有一样意趣的旷世逸才不敢上山来,岂不是山庄的损失!” 金四娘看着萧遣那张万里挑一的脸,不甘心道:“我不信。你们是一伙的,为了抵抗编出这种慌来!”这吃到嘴里的肉实在不舍得吐出来。 玉堂摊手道:“我没必要一上山就扯谎,只是良言相劝,既然四娘执意与断袖同房,那我无话可说了。” 柳十八劝道:“四姐你不要执迷不悟!你看他俩长得就是夫妻相。” 庄众:“不捅破还不觉得,捅破了这么一瞅,还真是。” 他:“……” 萧遣:“……” 金四娘跺脚道:“我不信!” 柳十八恨得不成钢:“你吃点好的吧!” 金四娘指着他俩道:“你们自己说,我可以不跟你们圆房,但你们得说实话!别给自己留下一辈子污名!” 他脑海飘过一个大胆又荒谬的想法,但也只是想一想。 萧遣面无表情道:“是。” 金四娘喝道:“你不是。” 萧遣:“我是。” 明明才接触不到半天,也不知金四娘哪来的失恋般的阵痛,道:“你撒谎你不是你骗我……” 萧遣倒是不厌其烦重复道:“我是。” 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金四娘的几个旧爱站出来道:“姐姐不要骗自己了,你还有我们呢。” 第193章 金四娘推开他们:“我不听!” 萧遣转身面向他,眼神在说着什么,他大概读出了一点,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配合就是了。 萧遣抬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往怀里一摁便是一吻。他闭上眼睛,双手搭上萧遣的肩膀。逢场作戏,尽管难为情了一些,只要能破局,他倒不觉得有什么,只当嘴唇抿了颗糖,事后道个歉便完事。 不想这颗糖却撬开了他的唇,逗着他的舌尖,迫使他交换呼吸。他惊讶地睁开眼,萧遣忘我又深情,不愧是先帝亲自教导过演技的继承人。 只是想不到萧遣能放这么开。 他模仿萧遣拥抱的姿势,跟随萧遣吮咬的节奏,展示着即学即用的状元级学习能力,并沾沾自喜。 萧遣更加用力,他也使劲,亦步亦趋,结果就是气喘吁吁,嘴角咬破,红了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四周发出轰天动地的呕吐声。 “我的鞭子——脏了。”金四娘两眼一吊,仰头躺倒,被手下抬回了房。 如今回想,萧遣当时的心境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分寸大乱和自我催眠。 过后,他被免去骑射伍长的职位,与萧遣成了最低阶的巡山喽啰,并失去了自己的名字,他叫“白小乙”,萧遣叫“白小甲”。 第098章 落草为寇(3) “一名合格的绿林好汉得从哨兵当起。你们就住这里了,发现异动就敲锣、点火、摇旗指示方向……” 小喽啰带他们来到一个山洞,一路上保持着三丈的距离,好似他俩身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恶臭。 像这样的哨点山上有五十处,他们这处是最高最偏僻的,显然他们被排挤了。 郭沾本不用跟过来的,在此前的交手中,郭沾以一敌三,虽败了阵,但大显身手,令人心悦诚服,又不好龙阳,所以庄众对他颇为尊重,直接让他当了教头,教授武艺,与玉堂一样是贵宾待遇,享有单独的寝房。 可在异地他乡,山头上、草寇窝,郭沾不可能与萧遣分开,于是跟了过来。 郭沾再三确认:“住……山洞?”京城的乞丐都不至于这么潦草。 小喽啰:“里边有床。三个人住是挤了点,郭大哥还是下去住吧,断袖可是会传染的!” 郭沾:“不行,那有少爷住山洞、我一个护院住厅房的道理。” 正值傍晚,太阳还没下山,光斜照过来,被石块堆成的墙挡在外边,墙中间留有三尺宽的缝,垂挂着一张草席,就算是门了。 他跟郭沾走进去,这个洞像一只蟾蜍张开的大口,地面凸起大大小小的钟乳石,形状千奇百怪,有像开盖棺材的,有像缺月的,有像王八的……倒是有几块懂事的长成桌椅的模样。角落乱七八糟扔着锅碗瓢盆,石子里杂着吃过后的骨头,越往里越窄,一张木板卡在两面壁之间,上面铺着被子,顶上搭着帐,帐上兜着沉甸甸的夜明砂,散发一股骚味。 其实床后面还有能走人的甬道,只是再大点的东西就过不进去了。 两人连忙跑了出来。 郭沾:“这是人住的吗!不行不行不行,我家少爷决不能住在这,让我们住屋里去吧。” 小喽啰:“不行的!要是让他俩住到宅子那边,兄弟们会比死了还难受!他俩也不想半夜睡着后被刺杀吧,住在这算保护他俩了。再说这里怎么不能住人了,大伙都轮流住过。” 他:“远远的给我们整一间屋子也好呀!哪怕现搭,以山庄的实力和人手,搭一间屋子不难吧。” 郭沾附和道:“对呀!” 小喽啰:“你们当来这里游玩呐?这点苦都吃不了,还说什么为山庄赴汤蹈火。” 萧遣:“我没说过。” 小喽啰走远了一些,道:“你最没理,本来可以睡在四娘的香阁,偏要离经叛道,我劝你回头是岸,好好一公子哥别把路走窄了!” 他没听错,小喽啰在教育萧遣,有种莫名的滑稽感,想当年萧遣连先帝都敢大声顶撞,还得先帝道歉才罢休。果然人一旦失去尊贵的身份,就没有人会惯着他。 他想再争取一下,不料萧遣却道:“你回去告诉她,我宁可在这跟蛇鼠同窝,也不进她的房。”说完径直走进洞里去。 萧遣倒是干脆,可他跟郭沾压根不愿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喽啰立马奔下山,省得萧遣后悔。 果然,进去看清全貌后的萧遣肠子都晦青了!一溜烟钻出来,不知是在责怪谁,咬着牙道:“说好‘深阁琼楼,珠宫贝阙,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在哪。” 傻子,话本看多了吧,还宁愿跟蛇鼠同窝,估计连老鼠都没见过吧。 他:“书上所写未见得真实。殿下不若跟四娘坦言是假……她说过不会为难殿下了,何必白白吃这个苦?” “呵。”萧遣坚定不移地再次走进洞去,冷冷地坐在石头上,整个人透着一股“三贞九烈、抵死不从”的倔气,填满了山洞,仿佛他的劝说比金四娘的豪夺强要还歹毒! 真的是……没有一点当主子的觉悟。上头不争取,下面的人就要跟着受罪的嘛! 看来今晚是非住在这里不可了。他对郭沾道:“你去拿些吃的喝的来。” 也到了用膳的时刻,郭沾应了一声后出去。 他坐到萧遣旁边,温和地道:“还在生气吗?” 萧遣不应。 第194章 他:“是两个月前的气,还是今天的气?” 萧遣不应。说明两者皆有。 其实也在意料之中,萧遣原就命令他不得与玉堂走近,他非但不听,还擅自跟玉堂跑来韶州,被逮个正着,萧遣又是这么狼狈的状态,在众目睽睽下,还要被迫与他亲吻才能逃离一个女人的虎口,被人评头论足,扣上龙阳的帽子,恐怕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吧。 他:“抱歉,没能想到好法子带殿下脱身。不过没事的,殿下不要过意不去,草寇又不知道我们的身份,待离了韶州,殿下还是万人仰慕的王爷,谁能知晓呢。我心里清楚,殿下心里也清楚,郭沾都明白我们是作戏,不觉得有什么。” 萧遣:“你清楚什么,不觉得有什么。” 他困惑了一瞬,道:“我跟殿下之间当然是干干净净……”突然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闪过,他急道,“难道殿下以为我这般强调是欲盖弥彰?没有!” 萧遣猛地起身,远离他坐到另一块石头上。 “殿下慢慢会明白我的心意。”他不敢再贴上去,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僵持,而是转去整理床铺,把帐子拆了下来,拿到洞外老远的地方扔了。冬季天寒,蝙蝠已到更深的洞穴冬眠,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了,帐子暂时也用不上。 他回来后继续整理,一边道:“这里衣食住行都极不方便,我想个法子明天送殿下下山去吧。今天就当是体验一回民间疾苦了。” 萧遣:“不下。” 他:“为什么?” 萧遣:“公务在身,空手回去如何交差。” “咳咳!”他抱起被子到洞外弹尘,被呛了好几下,道,“我探好了告诉殿下也是一样的。”要不是时间来不及,他一定把被子洗了,脏成这样,还有“前人”留在上面的酸臭,萧遣铁定是睡不下去的。算了,扔掉,他决定待会去讨几张新的被子来,哪怕是偷。 萧遣捂着鼻子,拿起扫帚笨拙地打扫床板,道:“我凭什么信你。” “殿下让我来。”他上前抢走萧遣的扫帚,“现在情况特殊,殿下可不可以暂时放下情绪跟我和好?” 萧遣没有回答,而是重申:“我不下山。” “好!”他无可奈何地道,尽量把床打理干净,让萧遣睡得舒适些。 越过床往里钻了百余米,竟还有一个内洞,地面呈大大小小的池子,可见这里曾经蓄满了水。在最低处果然有一汪井口大小的活水,是暖的。 他当即把盆洗了,接了一盆水出来,又撕下一只袖口,浸湿,拧干,道:“我给殿下擦一擦伤口?” 萧遣:“你回避,我自己来。” “是。” 他出到洞口,郭沾扛着一大箩筐东西回来,一脸愁道:“除了果蔬,煮的东西恐怕殿下不会吃。” 郭沾揭开一个锅盖,里面泡着一只鸡和一只猪腿,冒着腾腾热气,腥味冲鼻。 他后仰:“这是……” 郭沾:“混煮!毛都没剃干净,腥得要紧。我吃着都觉得牵强,殿下怎么吃?” 他皱起眉头:“片出一些好的肉来,另起锅同菜叶子煮了。你先照顾殿下,我下去一趟。” 郭沾:“去做什么?” 他:“找他们要新的被子和金疮药。” 郭沾:“还是我去吧,你去他们怕是不给。那小喽啰将殿下刚才的话告诉了金四娘,气得她下令让所有人都不许帮衬我们。” 他:“所以我更要去会一会她了。这里到底是武力说了算,只要扳倒那个最厉害的就能立威。不然长此下去,殿下如何受得了。” “话是这样说,但那个女人不好对付,我都吃了亏。”郭沾指着自己的脸,“看!” 他:“我远程袭击跟你近身交战能一样么,放心吧,再说切磋而已,她难道能打死我?” 郭沾:“那你小心。” 他:“嗯。” 郭沾终是错信了他。他偷溜进金四娘住的院子,捡起一块西瓜大的石头就砸进窗户去,破口大骂:“臭娘们死出来!” 金四娘的梳妆台被砸得稀碎,她火冒三丈,挥舞着长满利刺的铁鞭飞出来,“啪”的一声打在空气中。“死断袖你不想活了!” 庄众听到动静,又都跑出来看热闹。 他双手举起退出院子,毕竟里边窄不方便围观。他退到空地上,道:“我家小甲好好的皮肤都被你这个母夜叉打得没法看了,一群人欺负小甲算哪门子英雄好汉,我必要找你算账!” 金四娘不屑道:“凭你?自不量力!” 他:“是谁自不量力还不好说,有种单挑啊!” 金四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还从来没有人向我提过这样神经的要求。也好,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能耐!” 庄众不嫌事大,怂恿道:“你要是打得过四娘,四庄主让你来当,哈哈哈!” 他要的就是这群人的自负,伸出手道:“你们最好说到做到,给我拿弓箭来。” 一个小将把弓箭递给了他,并祝他好运。 他试了一下弓箭,很是趁手,但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道:“勉勉强强吧,不过教训你绰绰有余。” 金四娘:“我倒是欣赏你这点狂妄,待会别下跪求饶!” 目测金四娘的鞭子有一丈长,只要他跑得够快,金四娘就够不着,再挤出时机回击,拼体力就还有胜算。“我要是求饶就是你孙子!” 第195章 一阵锣响,切磋开始。 第099章 落草为寇(4) 他慢吞吞地打起了太极活络筋骨,动作笨拙,像极一个迟钝的老头。 金四娘还算豪气,等他做完一套动作,正要动手,哪知他又开始第二遍。金四娘一鞭打在空气中,又是“啪”的一声响,在气势上碾压他一大截,喝道:“你磨唧够了没有!” “好了好了!”他背上箭筒,一手挽弓,一手拿箭,转过身去,继续拉伸。 众人都以为他要偷袭,结果他脚步一迈,闪电跑远! “喂?你行不行!” “呵,虚张声势!还以为有多厉害敢在四娘面前叫嚣。” “这叫战术!”他跑到一定的距离,回头见金四娘没有追来,便一箭射过去。打架不是他的强项,赖点皮不过分吧。“难道让我一个箭手近搏吗?” 鞭子锁住飞来的箭,一甩,箭深深地钉入墙面。金四娘冷笑一声,追了上去。 在奔跑这一块,男人天然比女人有优势,他决定利用这个优势先把金四娘的体力耗尽。 但显然,这个号称韶州功夫第一流的女人不是吃素的,不消半刻便追上了他。 眼前飞过一道黑影,他立马竖起箭支格挡在身前。 这个情况他已在脑海里预演过数遍,鞭子甩过来的时候一定是先绕住他,绞紧,然后金四娘再用力一抽,鞭子就会把他像陀螺一样甩出去,滚到地上,随之金四娘不会给他站起来的机会,狠狠地抽打。 所以他要在鞭子缠上来的时候,用武器挡住,防止身体被刺钩勒伤,然后在对方用力抽手前自己先转出去,防止被甩飞,顺利地话还能补对方一箭。 但只是理论,实战讲究的是随机应变。 他顺着绞紧的方向旋转到金四娘面前。这女人不是才被他和萧遣膈应到晕过去么?呵!他直接上演一出“胜之不武”!他伸手揽住金四娘的腰,作势就要亲上去。 金四娘也没见过这样的招数,还真被他的作势给亲到了额头,两人都愣了。 “咦!”围观者发出一阵嫌弃的嘘声。 金四娘:“你干什么!” 他来不及多愣,立马反向旋转脱身出去,强调道:“我这张嘴刚才亲过小甲!” 众人面目扭曲,金四娘腿抖几下,捂住胸口要吐。他趁机又放一箭。 这一箭金四娘差点没躲住。“乘人不备,卑鄙小人!” 两人又开始了追逐。他道:“彼此彼此。难道你见色起意、强抢男人又有多高尚伟大?你别来了,再来那招,我还得亲你!那真是……求之不得。” 金四娘再不绞他了,直接抽他背脊,锋利的鞭尖犹如利箭一刺一拔,痛得他杀猪般嚎叫,又冲他屁股狠狠一脚,踹得他连滚带爬,撞上草垛。 他顺势爬上屋顶,忙不迭飞出瓦片,金四娘陷入被动闪躲,无暇进攻。 他嘴巴就没停过:“哎,你不觉得刺挠吗?还是说……”他拇指擦过下唇,“你挺喜欢我亲你的。” 这下金四娘真吐了。 他当即连发四箭,终于射中鞭子的环扣,钉在地上,他又瞄准金四娘握鞭的手放箭。 一两支箭金四娘还有余心应对,但他是四支,她只得撒开手,而一撒手,攻守易势,于他利好,可不幸的是他的箭也用完了。 他跳下地面,捡起铁鞭,洋洋得意地甩了甩。 金四娘:“还给我!” 他:“还有比把武器还给敌手更自讨苦吃的事吗?想教我让你一把直说嘛!毕竟输给你这样的美人,虽败犹荣。”他暧昧地在鞭子上亲了一口,抛回给金四娘。 金四娘眼睛睁大,感觉自己又被亵渎了,踉踉跄跄地后退三尺。 他得寸进尺:“哎?不要了?不行哦!难不成以后领兵打仗也这样丢盔弃甲?吃了亏我得多心疼。” 金四娘:“闭嘴,比武就比武,再恶心我打烂你的嘴!” 他:“咱俩谁也别说谁恶……” 金四娘闪到他跟前扇了他一大耳光。他居然没被扇倒,可见金四娘已经使不上劲了。这会真是优势在我,他痞坏一笑,再不多说,专心进攻。 众人的观感十分极端,又是看不下去,又是看得有趣。 五十个回合后,金四娘赤手空拳被他打趴在地,紧绷的弓弦勒在她的喉咙。 “王八蛋,你使诈!” 他直接给金四娘的后脑勺一个脆丁壳,道:“没看过兵书吗?兵者,诡道也。你管我用什么手段取胜,赢即比你高明,要怪就怪你自个没法克服反感。你这弱点我不利用,别人就不利用了?我要是敌军首领,就派几个方阵的断袖围剿你!让你死都不得安宁。” 金四娘光是想象那样的场面,就抱头紧缩,嘴里尖叫:“闭嘴闭嘴闭嘴!” 众人反对: “危言耸听!哪有那么多断袖,就问你敢不敢光明磊落地较量!” “对呀,我不服!” 他放开金四娘,向众人道:“怎么,输了不想认账?看来你们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守信。” 柳十八站出来道:“有本事跟我单挑!” 他拇指指了指背脊:“不是吧,我才负伤呢,还要趁人之危?欺负一个弱者对你来说不会很有成就感吧?” “啊!我受不了他这幅小人嘴脸了!”一个庄众冲过来,重拳出击。 他没躲,吃了一拳,仰头栽倒,捧腹痛苦道:“看看看,不认账还打人!欺负外来者,欺负新人了!” 第196章 “好了好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一旁阁楼传来。 众人一齐面向阁楼。 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出现,此人面相亲和,算不上俊俏,但也周正。他走到椽栏上,道:“这位兄弟说得不无道理,要愿赌服输。” 金四娘不服:“大哥,难道当真让他这种小人当四庄主?” 那人就是金作吾! 他识趣跪下,大呼:“将军为我作主啊!原不是我要当头领的,是他们自己拿来当赌约。结果我赢了,他们不仅不认,还要打我!” 金作吾:“他们不过是儿戏之言。这样吧,你需要什么我尽量满足你,就当赔礼。如何?” 不愧是大当家,怪会平衡人心。 他叩谢道:“谢大将军!” 金作吾:“只管跟四姐提,去吧,跟弟兄们和睦相处。” 他:“是!” 金作吾点点头,走回屋里去。 他站起身来,朝金四娘道:“我要几张干净的被子,上好的金疮药,一个私厨,一个侍仆,一个工匠,一个花匠。” 金四娘一听就来气:“被子金疮药都好说,要人是什么意思!” 他:“第一,我家小甲挑食,不吃大锅饭,需要一个厨子负责一日三餐;第二,我家小甲十指不碰阳春水,需要一个侍仆伺候日常起居;第三,我家小甲想住华丽的山洞,要‘深阁琼楼,珠宫贝阙,门外奇花布锦,桥边瑶草喷香’,需要一个工匠修葺山洞,和一个花匠栽种花草。对了,山洞里面有一口i活泉,要做一个翻车,把水抽上来填满水池,好让小甲沐浴。以及里面太黑,得铺上夜光石,床帐和洞口的帘子要换成月影纱,这样才有仙府的感觉,洞口还要放两尊汉白玉雕刻的仙人石像,再挖个池子养鱼……” 金四娘:“滚!你上山抢劫来?” 山庄是山匪出身,曾经烧杀抢掠罪名累累,后来金作吾上山,开始整顿纲纪,名声走好,山庄不断壮大,慢慢有了正统军队的阵势。 所以从来都是他们打劫别人,没有别人打劫他们。 他:“大将军发话,你不会不从吧。” “你!”金四娘七窍生烟,又怨得要死,哭着跑回院子去。 “喂!你别走啊,我话还没说完呢!”他朝院子大喊道,“以后不许欺负小甲,你若再惹他,我还得揍你!” 此言一出,不止是金四娘,围观的两个女人怨气大增,对自家男人指指点点起来。 “你看看人家,多疼媳妇,你你你……连个断袖都不如!” 男人奚落道:“既然你这么满意他,倒是嫁给他呀。” 他突然间就变成了拆人姻缘的恶人? 他扭头道:“自己夫人自己疼!你也是个孬种,自己的媳妇不宠,让别人疼,你是喜欢戴绿帽吗?” “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大笑,那男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忽然一个巴掌不重却很响亮地落在他的脸上,他以为是金四娘,忍无可忍地骂道,“母夜叉你……” “跪下!” 他回头一看,竟然是萧遣!到底又又又怎么了?!他丝滑无比地跪下了,活像一个妻管严。 众人刚要走,见状又兴致盎然起来。 那边女人也学模学样地叫自家男人跪下,男人道了一句“有病”,然后走开了。女人追上去就去一顿推搡:“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没听人说会疼妻子,福及三代?怪不得你没发达的命!” 萧遣还喘着气,估计是刚跑下来,听到那女人的话,显现出些许无措,道:“你又喝酒又发疯?!” 他不解:“少爷指什么?” 萧遣:“你干什么亲她!” 原来是为这事。他小声道:“不亲她我打不过。” 萧遣责怪道:“打不过你下来做什么!” 他:“跟她要被子。” 庄众看不过去道: “小甲,你可别误会小乙,他为了给你挣好处可是挨了一顿打。” “对呀!厨子、侍从、花匠都给你挣到了,还要为你打造一个仙洞,头领都没这个待遇,你怎还教人跪着?” 排斥归排斥,公道话还是要说的。 萧遣一时又愧又难堪,捞起他就扛上肩膀,带往山洞去。 看他俩黏在一起,众人连忙散去,看不得。 他惊道:“殿下不行!放我下来!” 萧遣:“你少说话不会死!以后没我点头,不许单独行动。” 他欲哭无泪:祖宗,要怎样你才满意,下山去吧!太难伺候了! 总之嘴巴是堵不上的,他道:“殿下,天黑又山路陡峭,小心摔了!” 萧遣:“我让你说话了吗?” 他:“小心踩到蛇!韶州有一种特别毒的过山峰殿下听过吗?” 萧遣突然停下。 他:“怎么了?是不是崴脚了,放我下来吧!” 萧遣:“我好像踩到一条。” 他身子弹动,急道:“快让我下来看看!” 萧遣继续上山,冷道:“我说谎的。” 他:“……” 好冷的玩笑。 第100章 落草为寇(5) 两人回到山洞不久,那个玉堂的邻居——富贵便扛着几张棉被、月影纱和一些金疮药来了,然后沉默地打扫洞室。 三人退出到洞口,生了柴火取暖。他把金疮药递给郭沾,让他给萧遣敷上,然后自己去打了一盆水来,脱下衣裳一看,一片血红。这不看还好,一看痛感便清晰地袭来,经不住地微喘。 第197章 萧遣:“我看看。” 他背向萧遣,原本光洁的背脊被扎出七八个洞。他:“还能看吗?” 郭沾叹了一声:“不是很能看,下手够毒的,早知你是这个切磋法,我就不让你下去了。感觉怎么样?严不严重。” 他逞强道:“还好。” 郭沾:“我皮糙肉厚,破了相不打紧,你这细皮嫩肉的俏公子,若毁了容得教多少姑娘伤心,好在没伤到脸……” “嘘!”他打断郭沾,正要转身,却被萧遣拍了一下。 “别动!”萧遣拧干湿布,给他擦拭伤口。 郭沾:“还是让我来吧。” 萧遣冷眼一瞥,郭沾缩了回去,与他偷偷地对视,在说:当心,这祖宗今天脾气怪得很。 他回郭沾一个眼神:看到了,还用你说。 萧遣动作很轻,柔柔的像花瓣飘落水面,带着点清凉,忽然间就觉得没那么疼了。 擦干净后,萧遣拿起金疮药道:“忍一下。” 他点点头,心道:小样。结果—— “啊!!!” 天上的月亮都被吓得颤了两颤。他一叫,萧遣的手就抖。“怕疼就别逞能。” “我不怕!”他额上青筋凸起,五指紧绷,浑身冒汗,紧咬住唇。 “啊!!!!痛痛痛!不擦了不擦了!”他终是扛不住,爬开,趴到一旁的石头上大喘粗气。 郭沾:“有那么疼吗?刚才少爷都没叫疼。” 或许萧遣的伤口没他的深? 他:“你擦擦试试。” 结果郭沾的嚎叫也不比他悦耳多少,萧遣是怎么做到一声不吭的? 萧遣将月影纱扯成条状,向他道:“你过来。” 他磨磨唧唧,萧遣扶正他的身体,双手穿过他的腰将纱布缠绕,不稳的呼吸打在他的背上。他怎可心安理得地享受“祖宗”的照顾,身体僵得像块木头。 萧遣:“以后你……们不要。” 郭沾:“少爷请讲。” 萧遣包扎好,坐回火堆前,吃了两口傍晚时郭沾为他重新煮过、他仍是难以下咽的晚膳,才道:“不要再受伤了。丑的侍从我不要。” 又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萧遣却说得似有千斤之重。为了安抚萧遣莫名其妙的小情绪,他和郭沾连声说好。 萧遣:“我说认真的!” 他:“我一定谨记少爷教诲,不会再有下次了。”又偷偷拉扯郭沾的衣角,郭沾即道:“俺也一样!” 好似他们的回答过于敷衍,萧遣脸色渐渐变沉,不肯罢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爱惜即不孝,不孝即有罪!” 他与郭沾异口同声:“我们没有不爱惜!” 萧遣欲言又止,撂下碗走到一旁,背对他俩。 郭沾贴近他耳朵悄悄说道:“我今天累了,你哄吧。” 可是他也好累! 富贵从里边出来,不情不愿地道:“洞室已经收拾妥当,我明早再来伺候各位爷。” 他:“厨子呢?我们辰时要用早膳。” 富贵:“我就是厨子、侍仆、工匠、花匠。” 到底是金四娘扣门,还是山庄人人全能,一个顶四? 他质疑:“你确定一个人能行吗?” 富贵:“我爷爷是厨子,我奶奶是婢女,我爹是工匠,我娘是花匠,所以我都懂。” 他:“……好吧。” 富贵走后,郭沾又悄悄说:“不知道被子够不够,今晚我俩打地铺吧,明天我去找些木材再搭两张床。” 他点头:“行。” 那头萧遣道:“累了就去睡。” 他俩:“是。” 萧遣猜到他俩的心思,道:“睡床上。” 郭沾连忙道:“殿下,太挤了,我跟江熙就睡地上吧。” 萧遣:“嗯?” 两人:“是是是!我们睡床上!” 郭沾小声拜托他:“你睡中间,我跟殿下不亲。” 他:“难道我就亲吗!” 郭沾:“反正比我亲。我要是挨着殿下,铁定整晚睡不着。” 两人正互相推托,不料萧遣道:“我睡中间。”然后进洞上了床。 很好,不用争了。俩人硬着头皮爬上床,在萧遣两边躺下,每人一张被子,将七尺宽的床塞得满满当当。 按受伤的部位,郭沾是躺着睡,萧遣是侧着睡,他是趴着睡。偏偏萧遣侧向了他,压力巨大!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多嘴叨一句:“殿下暖和吗?” 萧遣:“不冷。” 他给萧遣掖了掖被子,使不让透风,道:“殿下睡吧。” 其实这一晚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疲惫不堪,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也没能在辰时前起床。 富贵做好了早膳提上来,没敢叫醒他们,默默布置洞口的花草。直到巳时小喽啰来查岗,他们才蔫蔫地起床。 当早发生了两件不妙的事,一是他匪夷所思地跟萧遣盖在同一张被子下,二是他落枕了,头斜向了天,一副睥睨众生的姿态。 萧遣许是看他样子滑稽,一步一探像个盲人,忍俊不禁,那他这落枕就值了。 三人坐下用膳,萧遣吃着,突然对郭沾道:“你下去睡。” 郭沾不解:“为什么?” 萧遣:“你磨牙,吵到我了。” 这下郭沾就更不解了,懵道:“我夫人从未说过我会磨牙。” 第198章 萧遣:“回去后带你夫人去看看大夫,是不是有耳疾。” 郭沾不信,问他:“你听到我磨牙了吗?” 他:“我没听见。” 萧遣:“你昨晚睡得似个死人。” 那可能是了,他要是睡得浅的话,也不会钻进萧遣的被子而不自知…… 于是,郭沾就带着他那莫须有的磨牙住到了宅舍。 如今回头看这件事根本不能细想,那个看起来纯情无害的王爷,最是诡计多端、居心叵测! 晚上,两人就被小喽啰举报了。 “整整一天,他俩连半个山头都没巡完!懒散拖沓,蹭吃蹭喝,当罚!” 那人家确实没有冤枉他俩。萧遣出门前就让他好好休息,他本也不想辛苦自己,可萧遣非要去探查地形,从小被宠着长大的皇子独自在荒郊野外行走,能教人放心? 韶州这场天灾不仅使百姓闹了饥荒,动物也闹,怎保证萧遣不会变成凶兽的香饽饽。他必须看好萧遣防止他乱跑。 可恨他落了枕,低不下头,顾得天上顾不得地上,走两步就被草木拐脚。萧遣不得不牵着他,就这样都还带着萧遣吃了两个跟头。 总之山是没巡得多认真,野菜反而采了不少,还赏了许多风景。 金四娘见他鼻子翘上天,气得一掌打在桌面上,喝道:“横什么横,你还有理了?!” 他:“我没横,我只是落枕了。” 两人挨了一顿训斥,因为负伤在身才没遭到体罚,跪了半个时辰就回洞去了。 由于笑点实在太低,他闷笑到半夜,天知道萧遣被金四娘骂得体无完肤还无还口之力的画面有多好玩,山庄人人“妙语连珠”,滔滔不绝,专克萧遣,也算是为他出了一口多年来陪伴萧遣读书所憋下来的恶气。 而他一笑,床板就止不住颤动,被萧遣发觉。 萧遣忍无可忍地轻轻踢了他一下:“已经半夜三更了,还要不要睡觉。” “我……在努力了,对……对不起。”他抿着嘴爬起来,准备下床去,“不打……打扰殿下休息,我去……去洞外晾一会。” 萧遣捞过他的腰摁回床上,妥协道:“想笑就笑吧。” 他:“殿下今晚不要睡觉了?” 萧遣:“神经。能笑一晚上也是你的本事!” 半个时辰过去…… “哈哈哈……嘻嘻嘻……” 萧遣无语到弹起来:“让你的伤口歇一会儿!你老在那里抖,什么时候才能愈合!” 他擦着眼泪:“那该怎么办啊殿下?我有在用力掐大腿了!” 萧遣捏住他胳膊:“我给你掐。” 他下意识躲了一下,但直到他笑到四更,累倒睡去,萧遣都没用力。将将入睡那会,他恍惚听到萧遣一声低叹,不知是感叹他终于消停,还是想到了什么。 他俩巡山十日,效率之低引发众怒,一日又被传到堂前受批。 玉堂向林三爷提议:“村上正值读书年纪的小孩有一百多名,不可不学无术,正缺个教书先生,他在京城就是教书的。” 这些孩子保不齐就会是山庄以后的大梁,秉着物尽其用原则,他便被打发到村上教书。 而萧遣对山庄的地形已了如指掌,也懒于久担此活,前两日老往河边游荡,一荡就是四个时辰,晚上回到“洞府”也不说话,沉迷画图、无法自拔。 终于在画完五十多张图纸之后,萧遣兴奋地与他说道:“我要在修水河上建一座旷古绝伦的水坝!” 他看了一眼图纸,水坝长达两里,底宽三十丈,不是简单的工程,他好奇道:“这得动用多少人?” 萧遣:“正值旱期,一万人,两年可建成。兴修水利,利国利民,耗用他们的兵力修坝,朝廷也不必遣兵围剿,岂不两全其美。” 这是一个极难落实的想法,第一个困难就是得失算计。“这理应是朝廷之责,山庄肯吗?即使他们愿意出钱出力,不得先狠狠宰官府一次。” 萧遣洋溢着少年特有的傲气,自信道:“我是谁?稳!” 过去萧遣的心志总是懒懒的,用先帝的话来说就是烂泥糊不上墙。这段时日萧遣就像无意中闯进一个新奇的世界,他第一次看到萧遣眼中有了浩大的志向和热情。 那晚萧遣梦里都在笑,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去跟林三爷商议此事,而被无情地打了回来,三天食不知味。 少年的第一个宏愿就被现实狠狠泼了冷水。实在对不住,他原本就攒得不多的功德又被他笑没了。 第101章 落草为寇(6) 从山庄到崖后的村庄要走半个多时辰的山路,正值年关,山庄也要购置年货,驶了十两马车下山。他们搭上顺风车,不过三刻便来到村上。 这座村子有些特别,它不受官府管辖,一半是叛军的家属,一半是逃荒而来、臣服山庄的百姓。 山庄和村庄,有主、有兵、有民,就组成了一个小国家。 因久旱不雨,田地薄收,村民改以纺织为主业,又修水就在附近,哪怕已经瘦成一条小沟,也能支撑百姓饮牛饮羊,比起外边食不果腹、卖儿卖女的惨状,他们还算过得自在。 对于山庄来人,村民欢迎至极,家家捧出饭菜,摆了几大桌,邀大伙打牙祭。 伍长把采买清单交给村长,村长一看,哎哟哟地道:“怎这么多钱?” 伍长慷慨陈词:“大将军说这一年战事频频,让家人们受惊了,如有照顾不周,还请大伙见谅,辛苦了!” 第199章 村长:“哪里的话,这两年外面是怎么个情景我们能不知道?大将军使我们活命,我们已感激知足,那还敢贪求太多。钱我们只能收一半,另一半你得拿回去,万一又打仗,怕不够使。” 伍长笑道:“你看看,你就没大将军的心胸。外边寸草不生、怨声载道,朝廷发放米粮扣扣索索,还要征税,假仁假义!不像我们,不仅不征税,还真金白银相赠,为的是让大伙不为生计发愁!只要乡亲们觉得咱们比朝廷好,就值!所以这个钱大伙必须收下,也让外面的人瞧瞧,咱们大将军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真正的天选之子!” 村长恍然大悟:“是是是,我这就收下,晚些时候分发给大家。” 萧遣坐在长凳上,双手交叉,微微后仰,看向伍长冷道:“你们虽不征税,但钱也来得不干不净。打劫官府得来的不就是外边百姓上缴的税吗?山庄之内爱民如子,山庄之外草芥人命,好大义!” 自韶州闹荒以来,朝廷早已停止征税,并年年拨款拨粮,这一点萧遣再清楚不过。而赈灾效果却是“聊胜于无”,以至于民不聊生,落草为寇。在送达京城的奏疏中,都言韶州草寇猖獗,官资运输十有七劫,又免不了官员要从中抽掉一成辛苦费,真正送达百姓手上的物资恐怕不足两成。 到访韶州一月,萧遣才发现地方官员确实仍在征税,朝廷失察无可辩驳,但将朝廷贬得一无是处,萧遣是听不得的。 伍长一怒而起,道:“就知道从雀州来的人没一个不歪屁股!是呐,雀州之内皇恩浩荡,人人高贵,雀州之外皇帝眼瞎,人人下贱。你哪里吃过我们的苦,有什么资格说我们的不是!” 眼看萧遣还要反驳,他拿起一个馒头就塞住萧遣的嘴,道:“吃饭。”然后使眼神:少说两句吧,在这里你说得过谁? 伍长继续道:“要不是朝廷无能,致使贪墨横行,百姓无法安居乐业,不然谁他娘会放着好日子不过上山来!大伙说是不是!” 村民齐声道:“就是!那些忠于朝廷的人恐怕已经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他辩道:“息怒息怒!我寻思小甲也没为朝廷说话,只是为外边的百姓鸣不平。” 伍长:“所以才要吸引他们加入山庄,共享富贵!” 玉堂一直闷笑,等他们吵停了才与村长说起要搞学堂的事。 村长拍手支持:“好哇好哇,田里有一座歇脚亭可以用来当学堂。我晚些去通知大人,你们现在就可以去抓娃娃了,哈哈哈!” 他当即把萧遣拖去抓娃娃,毕竟萧遣的气质就适合跟娃娃玩,也只有跟娃娃斗嘴才有两分胜算。 田埂上就撞见几只在放风筝,七八岁左右,身上全是泥巴,脸也脏兮兮的,看着怪逗人。 他像在水中捞鱼,随机逮住一个便道:“小孩,赶紧收拾收拾,跟我念书去。” “念书?”小孩挠了挠脑袋,懵懵地道,“什么是念书?” 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豆豆。” 他:“会写‘豆豆’两个字吗?” 小孩摇头:“不会。” 他:“那我教你写。这就叫念书。” 小孩呵呵地傻笑:“不好玩,我不要念书。” 他:“嘿!不念书怎么涨学识,不涨学识怎么出人头地?念好了书以后当个员外不好?” 小孩仰首道:“我长大后才不要当员外。” 他欣喜:“那你想当什么?知县、知府、丞相?” 小孩作出捋须的模样,道:“我要上山当大王!让人人都能吃饱饭。” 其他小孩叽叽喳喳道:“我要当大大王!” “那我当大大大大王!” “我要打劫!” 竟没一个愿意出仕效忠国家。 “好,很好!”他一手抓两个,两手抓四个,就往歇脚亭去,“你们这些个小屁孩现在就给我念书!”要么说读书要从娃娃抓起,他要把这些歪了的萌芽拨回正途! “救命呀,救命!有人偷小孩念书啦!” “爹爹救我!” “念书没前途,玉叔叔读书那么厉害,还不是回来了。” 小孩清脆的叫喊声响彻田野,大字不识,嘴巴却挺硬。 他第一堂课就是教他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对于这些小老百姓,告诉他们读书能实现世俗的欲望,才是最直接的动力。 傍晚回庒路上,萧遣问他:“为什么我念书的时候你没告诉我书里有这些?” 他好笑:“告诉你这些你还肯念书?” 萧遣:“怎么不肯?” 他:“因为你不念书也拥有这些。” 萧遣顿了顿,垂头盯着地面:“我是不是读书不行。” 他:“哪有。殿下瞎想什么呢?” 萧遣:“你与玉堂走得近,因为他腹载五车,文章一流。” “……”他脸上笑容尽失。 今天走这么一遭,整个村子都找不出一本完整的书来,听村民们说,就是县城也搜不出几本,要到郡城才有的买。 他不免好奇玉堂哥俩是怎么识的字,知道的村民说,玉堂父母早亡,哥俩很早去了郡城谋生,在一个财主家做奴,不要报酬,但求给饭吃、给地方住、给书看就行。玉茗也争气,中了举,财主器重,资助他进京赶考,便有了后来。 第200章 想他们寄人篱下,许下凌云志而奋起读书时,可曾想到未来会是那样?到底是京城辜负了他们。 听完他生出几分敬重,又发出几声叹息,也许他从未真正地体会京师学堂对乡下小民意味着什么。 萧遣抬起头:“还有其他原因吗。” 他挤出微笑:“当然也有投缘。” 萧遣陷入神思,自言自语道:“勤能补拙,缘?求不得。” 他:“殿下!”这呆子不会是自卑了吧? 萧遣:“怎么?” 他故意道:“要不我送你下山去?”让萧遣恢复理智的法子就是——恼他生气。 萧遣回过神来,冷他一眼,甩下他远远地走在前面。 他追上去,讨好道:“我待会儿去跟林三爷提,派人到郡城买书,你需要些什么可以叮嘱他们一并买来。” 萧遣:“颜如玉。” 他逗萧遣道:“颜如玉来了我睡哪?” 萧遣:“洞口。” 他突然吼道:“殿下!” 萧遣吓得四处张望,见没人才吼回去:“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他:“你还是去修水坝吧。” 方案已经被林三爷毙掉,萧遣知道他意不在此,问道:“你想说什么!” 他:“殿下还是立志要修水坝时的样子自信好看!” 只见萧遣烦恼地捂住耳朵跑开了。 好玩,这个年纪无人采撷真是可惜。他倒是想到要叮嘱他们买什么了,追上去道:“殿下!” 萧遣:“又怎么了!” 他:“处个对象吧!” 萧遣愣住,耳根一下子红了,瞳孔睁大,不知所措地看向别处,又收回,咽了咽喉,认真地轻声问他:“你说什么?” 他:“你处个对象吧。” 萧遣的眼神从无措变成疑惑:“什么?” 这么难理解吗?他解释:“试试与个姑娘处一处,万一就心悦了呢。这种事殿下没必要这么忌讳!” 萧遣恼怒地踢了一脚石子,打在他腿上,阴阳怪气道:“你当真有这份心意,当时怎么不成全我跟金四娘。”又补一句,“多管闲事!” 他:“这不是看殿下不喜欢她么。” 萧遣:“你再在我面前提这件事,就绝交!” 他捂住嘴,装出一股委屈劲:“油盐不进,总有个理由吧。” 两人已到半山腰,萧遣“哼”了一声,走到坡边,冲山谷大喊道:“因为我是断袖!”几秒后,山谷传回一连串回音。 “我是断袖!” “是断袖!” “断袖!” “袖!” 然后萧遣对他道:“行了吧!” 他眼睛斜视,点点头:“懂了。”他当时以为萧遣是说气话,万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当晚,他俩又又又被小喽啰举报了。 金四娘骂到嘶哑:“臭不要脸!我要是你们就躲在山洞里再不见人,还吼那么大声,生怕别人听不见?山庄包藏变态的事要是传出去,得让多少豪杰望而却步?造成的损失你们赔得起吗!去,给我到门外跪着!” 于是两人一左一右跪在门口一个时辰,像极了两尊兵马俑。 第102章 落草为寇(7) 正午,艳阳高照,毒辣的光打在村落,明灿灿一片,没有一点冬季该有的模样,北方的阙州应该还在下雪吧。 这天歇脚亭的学生第一次突破八十人,只因孩子们无处玩耍,而歇脚亭宽敞、通风、凉爽。他扯着嗓子叫他们坐好,都没几个听话,可见家长也没有叮嘱孩子要好好念书,他是得挑个时间跟这些家长聊聊了。 他游走堂间,观察着瓜娃子,瓜娃子七八个拥在一桌,也在观察他,交头接耳,时而捂嘴窃笑,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老师!”一个年级稍长、唤作“阿友”的小子站起来道,“山坳里有个天坑经常闹鬼,我们去捉鬼吧!” 他汗颜:“我是老师,不是天师!” 孩子们上前拉扯他:“走嘛走嘛,你不去捉几只鬼回来,怎么说明读书有用?” 他无可奈何道:“去可以,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回来后老实念书。” “行!”为首的几个男孩一口答应。 他:“谁失信谁是王八。” 男孩:“当然!” 于是一伙人当真往天坑去了,胆大的推他走在前面,滔滔不绝地讲述天坑的恐怖传说,比如吞吃小孩了,住有龙了,藏有数不尽的财宝了,以及看见死去的亲人从里头爬出来了……胆小的缩头缩脑地跟在后边,吓得抱住了头,又好奇得要死。 途径几户人家,家长还热情地递来祖传的桃木剑、捆绳,吝啬地嘱咐两句:一要当心;二要准时回家吃饭,就各自忙活去。他算是看明白了,于家长而言,孩子读不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大人带孩子玩。 走了三里路,在一片夹杂着岩石的田地中央,远远就能看见一快凹下去的阴影,走近一瞧,是一个两丈长、十尺宽的狭长洞口,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卧在地面。 阿友将绳子的一头捆在一颗巨石上,一头捆到他身上,另有小家伙点上一支火把塞进他手里,赶鸭子上架一样要把他往洞里撵。 他试了试绳子的结实度,下洞前又与他们说道:“记得我们的约定。” 几个男孩异口同声:“我们一定好好念书。” 他看一眼天坑,黑漆漆深不见底,扔下一块石头,十秒后才听到落响,他缩了缩,一回头八十多双铜铃似的眼睛盯着他,有的还带着崇拜的目光。他咽了咽喉,小心翼翼地往下降。 第201章 上面男孩大呼:“到底了没有?” 他:“还没到一半呢!” 男孩:“快点,太阳要落山了,鬼就要出来了!” 他:“我谢谢您嘞!” 一刻钟后抵达洞底,首先是一个斜坡,躺着几具零碎的白骨,和一些铁锤、长钉、锹子之类的工具,能见之处都是钟乳石,深处静寂无声。 男孩:“到底了没有呀!” 他喊道:“到了!有什么指示吗?” 男孩:“往里面走走,看看有没有宝藏!” 他惜命得紧,才不会进去,找了块平整的石头躺下,道:“好!” 而没一会儿,绳子掉了下来。不是吧…… 他毛骨悚然道:“喂!绳子掉了,有没有备用的!” 上面却再没人回应。比起那些邪乎的天坑闹鬼传说,上面那群突然消失的小孩才更惊悚吧! “喂!你们去哪了,听到我说话了吗?回家叫你们爹娘送绳子来!” 他又喊了十几遍,俱无回应。靠! 他下意识摸出怀里收着的馒头啃起来,心想总能挨过两天,这些臭屁孩不至于没一个告诉家长吧。 他吃好,拾起铁锤和钉子,在巨石上刻起字来。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的金光变成了银光,洞底的木枝也已烧尽,字刚好刻完。他擦了把汗,无聊地躺下,冲一旁地白骨道:“仁兄,给你的子孙托个梦吧,就说坑底还有个不想死的可怜人。” 白骨兄是个靠谱人,洞顶很快出现了亮光,绕着洞口连成火圈。 “江熙!”一个急切又熟悉的声音吼道。 他立马纠正:“蒋西在这!”又意识到什么,连忙补充,“蒋西没事!蒋西很好!蒋西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只见四根绳头一并垂下,随即萧遣、郭沾以及两个村民下了来。 萧遣握着一支最旺的火把,走过来抓住他转了几圈,像一个老母亲检查晚归的孩子身上衣裳有无破洞,见无碍后才递给他一壶水,不满地道:“多大年纪了还能被一群小孩骗到坑里。” 萧遣的声音有些嘶哑。他问道:“殿下嗓子怎么了,吃什么上火了?” 村民笑着道:“嗐!入夜那会白小甲来找你,听石头说,阿友几个把你骗……” 萧遣:“闭嘴!” 村民立马收了笑容,改口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郭沾岔开话题道:“你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呵!”他装出一副特神气的姿态,引大家去看那块巨石,“是天书!” 村民把火把凑上去,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刻了上百个看不懂的字。郭沾盯了一会,道:“这是商朝时期的文字吧,看不懂。” 萧遣发现地面上被掩盖的石屑,然后抓起他的手,看到上面的水泡,他立马藏进袖里。 村民回过头看他,问:“老师,你认识上面的字吗?” 他:“不认识。抬上去让九庄主瞅瞅?” 赵九爷是个道士,博古通今,无所不知。 村民:“正好九庄主也来了,就怕找不到你,好施展他那套寻人的法术。” 几人带上巨石离了天坑。 刚上来,几双父母就把呜咽中的男孩们推上来,喝道:“跪下!” 男孩们纷纷跪下,口齿不清地认错道歉。家长又是递吃食,又是自扇耳光,那些父亲脸上还有明显的伤痕,眼睛不时怯怯地看向他身边的萧遣。 他不饶道:“这件事不可能轻了,你们每家给我赔十两银子来!” 家长急道:“这……我们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 他:“拿不出也得拿,给我签卖身契也行,否则你们不涨教训,今天得罪了我还容易,明天要是得罪了大将军,你们如何了?” 萧遣双手掰弄指节咔咔作响,家长害怕地去求赵九爷,希望他以山庄的名义管束一下手下。赵九爷倒是明理,讲了番道理后再不干预。 迫于某种威逼,无势的家长不得不答应签契。 他:“你们也不必丧气。小鬼要是把书念好了,契自然归还你们。” “是是是!”阿友父亲一巴掌打在阿友脑袋上,呵斥道,“听到没有!再不学好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友发誓:“我若不学出个大齐第一死爹娘!” 好一个父慈子孝。 村民打断他们,迫不及待道:“理好了没!快来看看天书,九爷瞅瞅上面写的什么字?” 赵九爷果然识得,念道:“鼎和六年启,列星转世,降于韶州,在水之北,救民于困,兴国兴邦。兹有姓氏:陈、徐、黄、秦、胥、童、郝、钱、常、谢、毛……当勤学笃行,莫使明珠暗沉。” 村民听出了两分意思,激动道:“说细些说细些!” 赵九爷笑道:“说是从鼎和六年开始,就有神仙转世到修水以北的地方,这些孩子未来会是将帅之才,要及时勉励,发愤图强,切不可懒惰好玩,辜负了天资。” 村民大喜:“嚯!鼎和六年之后,修水以北,姓陈,说的不就是阿友么!今天阿友又骗老师下天坑,无意中发现天书,这冥冥之中就有机缘啊!” “嘿!这个姓毛的一定指我家豆豆!” “那姓韩的就是我家丫头!” “哈哈哈,铁生还在他娘肚子里的时候,他姥就说这孩子以后定是当官的料!果不其然!” 第202章 “快!抬上庄去给大将军瞅瞅,咱们修水有这些神仙托生,山庄以后必然如虎添翼,推翻萧齐朝廷指日可待!真是天意呀!” “今后我一定盯着这群小鬼念书,都是咱们山庄未来的首领呐!” “阿友听到了没,从今晚开始给老子挑灯练字!” 村民围着天书手舞足蹈起来,萧遣暗暗掐住他,小声道:“大齐要被你咒死。” 他冤枉:“我没有,他们一厢情愿这样解读的。” 第二天,村上一百五六名适龄孩童全到齐了,阿友还给他带了午饭过来。 昨天晚上他就发现家长和孩子不对劲,问道:“怎么突然对我毕恭毕敬的?” 阿友委屈道:“你相好打人。” 他蒙头转向:“什么?” 阿友告状道:“白小甲打我爹,说什么‘子什么教,父什么过’,我爹打不过他,反过来揍我。白小甲还打了好多人!” 就说怎么他们看到萧遣的眼神都那么害怕,原来萧遣已成村头恶霸!他:“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去坐下吧。” 孩子来齐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堂课,今天他不想教字,只想教小鬼们一首诗。“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念完我再说诗的意思。” 孩子们:“好!” 白日不到处, 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 也学牡丹开。 …… “唉唉唉!豆豆,上课的时候不可以吃东西!” 第103章 落草为寇(8) 小孩没有隔夜仇,这不才过两天,孩子尝到读书的乐趣,近来比他还要早两刻到课堂,还有一些孩子感他每日来回上下山颇为辛苦,邀请他住进自己家。他是乐意之至,可有人不答应,理由是:怕鬼。 某人怕不怕鬼不知道,反正孩子现在是怕极了某人。 除夕当晚,村里大摆酒席,他不吃酒,与孩子们坐一处。孩子们围着他叽叽喳喳,左一声“老师吃这个,这个好吃”,右一声“老师这个是我特意为你包的饺子,尝尝尝尝”,声音又甜又脆,别提有多舒心,更有家长送来了为他缝制的年衣和新鞋。 怎么这么遭人喜欢呢?他在心底自负道,炫耀的叹息声比下蛋的鹅叫还长。 结果萧遣一来,这些未来的满朝文武支支吾吾起来,是“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以至小孩桌最后不欢而散。 孩子缘真是非常玄妙的东西,可惜萧遣没有。 初一,萧遣跟着庄众去县城为村民销卖布匹。出门时还好好的,回来后便郁郁寡欢,坐在洞门口吹风,无神地望着远处。 他形容不出那种伤感,就像一直坚守的信仰突然崩碎,又被碎片砸了满身。他走过去,轻声问萧遣发生什么了。 萧遣说今日城里百姓举行盛大仪式,供奉神祇,热闹中他目睹一个乞丐在饥饿中死去。 他原想安抚萧遣不要过于伤怀,结果又打断了这个想法,坐在萧遣身旁陪他一起沉默。 许久后萧遣道:“他不是我来韶州见到的第一个饿死的人,我已经能平静看待这样的事,可他死前在神前祈愿,他说……”萧遣咽了下喉。 他:“祈求衣食无忧,长命百岁?“ 萧遣:“他把身上唯一的馒头献给神明,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于是山头上又多了一个抑郁的人。 身在是非之地,宁日总是不多。 一日他下学回到山庄,众头领会聚在议事堂,商议是否偷袭郡城银库。 潜伏在郡府的探子回来禀报,官府年末盘库查账,除农桑之外的其他行当一年的税收比往年更高,已规划为两部分,一部分准备送往朝廷,一部分准备派发受灾百姓,其他物资数目也颇为喜人。 支持的人认为:干了这一票,可维持山庄两年生计!以防朝廷出兵。 反对的人认为:如果激化朝廷立马出兵,山庄是否有余力对付? 他们已经争吵了一个上午,还未得出定论,正等待前三名大头领在密室合议的结果。 几个急性子的头领不耐烦地道:“就郡府驻守的那些兵力,拿下又有多难?!我们只是劫个仓而已,韶州能上缴的税目还不到隔壁席州的十分之一,放于整个大齐更不足百分之一。就一丁蚊子肉,我们吃了朝廷也未必发现得了,又不是攻城略地,哪里就会刺激到朝廷。” 反对的声音道:“这是什么话,整个南方又不止我们反抗朝廷,朝廷之前派重兵攻打我们,就是起了斩草除根的决心。我们原就是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举一动朝廷都在盯着,断不能轻举妄动!” “朝廷并不是无兵可派,要是举全国之力攻打我们,我们必然一败涂地。” “朝廷有兵不假,但东凉人在北方叫嚣着,皇帝敢抽出兵力来吗?” …… 议事堂的大门敞着,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他跟萧遣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 入夜后,金作吾终于从密室出来,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到他身上。“大哥,如何?” 金作吾斩钉截铁道:“攻!” 他看得出来金作吾做了非常困难的决定,为了安抚众人而做出十拿九稳的气态,他身后两名大头领的神情也是如此,似做了孤掷一注的豪赌。 “明早辰时出发。” 金作吾既已决定出战,反对的声音便消失了,取而代之是谴兵布将,得令的头领当即起身赶回自己的大营,大门外的庄众也各自散去,整装待发。从上至下无不神速且有序,不消一刻,门外就只剩下他和萧遣。 第203章 萧遣要去劝止,刚进大门便被玉堂拦下。 玉堂小声道:“你还能劝什么呢?你的所思所想我已提过,这是大将军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又走近一步,“你就是摊牌也改变不了,还会成为他们的筹码。” 金作吾瞧见他们,道:“这一仗你们仨跟着去,即是新人,是时候表现忠心,立大功来。” “是。”玉堂率先应和。 他拉着萧遣上前一步,欠身道:“领命。” 金四娘白了他们一眼,道:“晦气!” 玉堂与他们回到“洞府”,他一不留神,玉堂就拉着萧遣到石壁后说悄悄话。他猜玉堂这混账东西又在施展那套引人“误入歧途”的招数,担心萧遣受刺激,他挤进去,塞进两人中间道:“有什么话我是不能听的。” 玉堂:“我说,殿下得防着江熙,他一定会拦住你掺和那些打打杀杀,你今日得个两眼清静,他日当着你的面一个个死去的就会是你的手足、亲长、妻子……” 他听罢,敏感又谨慎地把萧遣挡在身后,抗拒道:“你跟殿下说这些做什么!” 玉堂:“这是什么不能说的话吗?” 他:“你要是正经说话我也不拦你。” 玉堂看向萧遣:“瞧瞧!要不我去跟林三爷提,教江熙别去了。” 他:“殿下才十八岁,识人不清,经不住你蒙,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绝不饶你。” 玉堂冷道:“十八岁?呵。霍去病十七岁封冠军侯,二十一岁封狼居胥,二十三岁,死了!你是老师,有些惯来惯去的毛病可以理解,可你别还当殿下是小孩。”说完离开。 他无可辩驳,脸火辣辣的,回过头问萧遣:“他说什么了。” 萧遣:“不要乱动。” “殿下……”他欲言又止,少顷,道,“殿下杀过人吗?” 萧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阻止我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这场战事始料未及,要萧遣目睹且参与子民的自相残杀,他于心不忍。他不得不承认,玉堂预料到他的想法,他是该放手让萧遣直面一些残酷的现实,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难过,其实他清楚自己没有资格阻止一个王爷去审视江山社稷。 思来想去,他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最矛盾的人,他的行动总是与他教给萧遣的道理背道而驰,之前说一辈子辅佐萧遣的是他,后来说不能再侍候萧遣的是他,现在放不开手的还是他。 萧遣见他不语,道:“韶州的形势已到十分恶劣的地步,杀人死士是家常便饭,我迟早要习惯咽下这口饭……” 他:“倘若他们要殿下杀一士兵献纳投名状,殿下当如何? 萧遣没有回应这个问题,气息打着颤道:“我没那么脆弱。” 明眼人都看得出萧遣在逞强。 他吐了口气,道:“介时我跟郭沾一定会护好殿下。” 萧遣:“谁保护谁还不一定,你俩别拖累我。” - 这次偷袭金作吾亲自出马,带领一万之众在五日内抵达了郡城。行动定在入夜时分,策略是先派一小部分人乔装成百姓,混入城中,暗中做掉看门的士兵,掌控城门;同时,另一部分人寻找粮仓和银库的位置,然后放火制造混乱,向火焰投入特质的石硝包,火焰就会呈绿色,便是进攻的信号;随之城门打开,大部队直冲标记点,迅速抢掠。 对战中,萧遣终究是失了控,对着一只沙袋猛砍乱刺。他与郭沾护在萧遣左右,被迫迎击,无可避免击杀了五六人。 金四娘看不下去,上前甩了萧遣一巴掌,又把萧遣推到“敌兵”面前,喝道:“砍什么沙袋,砍人!” 他连忙道:“四娘息怒,小甲不曾杀过人!” 金四娘讽刺道:“他在村上称雄称霸的时候不挺嚣张吗!外强中干,畏强欺弱,懦夫一个!” “啊!”萧遣突然一声竭斯底里的大吼,以闪电之势冲到对面指挥的马前,只手把指挥拽下了马,骑在身下疯了一样连刺了十余下,质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不待众人反应,萧遣已完成击杀。他和郭沾追来时,那指挥鲜血四溅,命丧黄泉。 “为什么不堪一击!”萧遣双眼爬满血丝,失望又愤怒的眼泪不禁滑落脸颊,照着尸体又踹又吼,似要把指挥踹醒过来问责。 两人连忙捂住萧遣的嘴,拖回大营。 金作吾站在大后方的高台上,垂眸看了他们仨一眼,又将目光放回前方。 他一阵心虚,冒出冷汗。 山庄日常训练有素,作战非常迅猛,从乔装百姓入城到全身而退,不过两个时辰。反观守城军卫像是刚睡醒一样,反应迟钝,集结滞后,待列队成阵时,已失去了围剿优势,反被山庄夹击,白白葬送了一千士兵的性命。 死人的是官府,沮丧的却是山庄。 众人退到城外,将所劫之物盘点,叫骂声都要掀了天! 练三十将探子摁在地上,大骂道:“他奶奶的,怎么才五万两!韶州一年的税银就这?不是说五十万两吗!秋粮也只有五千旦,打发叫花子?还有这绢三十七匹、锻二十匹、兽皮两百张,都还没咱们村产的多!这一趟净赔!还派出一万的兵力,呸!一千人都算抬举他!我是没脸回去了!” 众人跟着指责探子: “知道我们此次偷袭要承担多大的后果吗?你害苦了弟兄们!” 第204章 “是不探明白,还是你被收买了,跟那些狗官串通一气来算计山庄!” 探子抽刀架在脖子上,急道:“我若出卖山庄,立刻去死!他们的账目明明白白写有五十万两,我当时也亲眼看到银库里白银堆满了箱,哪知今日都变成了石头!” 林三爷摆手道:“三十你先撒手。我们的计划可能已经泄露,他们早已将税资转移。” 练三十扛起他那对牛头般大的金刚锤就要返回去杀人,道:“奶奶的,敢糊弄老子,我杀他全家!兄弟们跟我走!直接打杀那些有钱人恐怕还挣得多,这趟不能白来!” 第104章 落草为寇(9) 林三爷喝止:“三十你回来,不可莽撞!” 两个头领上去把练三十摁了下来。 金作吾下令道:“回庄。今天所得的税资沿路散给穷人。” 练三十头脑简单,一向心直口快,反对道:“这都还要散出去?我们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说,赈济灾民是朝廷的事,关我们什么事。” 林三爷:“兴师动众五万两,说出去也招笑话,不如把钱散了,倒能传一段佳话,顺带招募新人。” 金作吾耐心地解释道:“我们是义军,这就是我们分内的事。我说过很多次,要把过去老旧的观念改过来,韶州是我们的家,韶州的百姓自然都是我们的兄弟姊妹,互相扶持,甘苦与共,才能和睦长存。朝廷不做的事我们来做,朝廷不管的地方我们来管,才是主人胸襟。” “大哥说的对!”练三十拍了脑门一掌,“一时忘了大哥的教诲,该打!” 每一次听完金作吾慷慨仁义的陈词,庄众都像沐浴了圣光,恨不得英勇就义,仿佛那一刻他们已经成为荣誉本身。 这样的士气于敌人而言,是最可怕的。 金作吾面向探子:“你说你是冤枉的,我派人去查就是了,到时自见分晓。” 探子拜道:“大将军英明!” “我们上当了!”人群后方有人大呼。 林三爷:“怎么说?” 富贵从后面走出来,道:“如果他们预知我们偷袭,为何城中毫无设防,为何军卫毫无应战之力!他们根本就是在骗我们偷袭!” 林三爷后知后觉地道:“如此算计我们,更要查个明白。” 金作吾当即点了几人去查。 萧遣坐在地上,膝抵着肘,头埋在掌中,不畅地喘息,听此站起来道:“我也去!” 林三爷捋着胡须,与金作吾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冲萧遣点了点头,然后对富贵道:“你心思缜密,可堪大用,与我回帐,我交待你些事情。” 富贵:“是。” 今天林三爷的洞察力像凭空消失,极不正常,他紧盯着这一幕,生怕漏了哪些细节。 大部队撤离,留下二十名探子。 富贵按照林三爷的叮嘱安排道:“你去盯银库的账房先生,你们五人去盯来往郡府的官员,你们俩去盯郡守,你们五人去盯府兵……” 众人得令后,飞檐走壁潜入城中,约定十日后酉时到此集合,便各自散去。 他、萧遣、郭沾自然是一组。 郡城刚经历一场突袭,家家闭门锁户,门上贴着辟邪驱煞的咒符,街道上一派鸡飞狗跳,许多小摊未来得及收拾,如同一座荒弃的城。 不远处传来急急的脚步声,他们仨立马躲到一辆马车后,原来是士兵领着几个医馆的大夫去往粮仓那头救治伤员。 随后又有一列巡卫走过,敲着锣道:“修水草寇夜袭郡城,虽已撤离但祸患未除,切勿擅自出门!” 闻此,他们身后一只破烂的窗户传出苍老的哭声:“这暗无天日的世道何时才是尽头哦!呜呜……” 这声绝望的哀叹就似给他们施了水刑,悲苦如水侵袭七窍,将溺毙当瞬的滋味无限延长,诛心不过如此。 他下意识给萧遣揉肩顺背,仿佛能从中获得某种宽赦。 待巡卫远去,他从小摊上拾了两张煎饼递给萧遣和郭沾:“填一填肚子,才有力气做事。” 他吃了一口,才发现煎饼已经馊掉,正要提醒他们别吃了,而萧遣已经沉默地咽下大半张,还噎了喉。 过去萧遣吃坏肚子,整个东宫都得受罚,所以陪萧遣出宫,他都不敢让萧遣乱饮乱食。如今见萧遣这般,他心里总不是滋味。 郭沾忙去摊上找来了水,递给萧遣道:“委屈殿下了。” 他立马“嘘”了一声。 平时萧遣看起来冷面寡情,但内心极柔软,在水深火热的百姓面前自领委屈、接受安抚,只会加重萧遣的自责,萧遣现在需要的不是保护、照顾,而是力量、价值。 他道:“我们不正是为解决韶州的流弊而来,既然问题已经出现,找到结症就好对症下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殿下振作起来,慢些吃。” 萧遣点点头,解释道:“我没疯,我吓到你们了吗。” 他和郭沾确实受了惊,但不是“吓”,而是担心这样的事在萧遣心里留下阴影。俩人异口同声道:“没。” 三人悄悄靠近粮仓,那里已成伤员安置所,有一千余伤员正在接受救治,不时发出痛苦的嘶叫。 一名少将唉声叹气地骑上马离开,萧遣吩咐郭沾留下观察,然后与他跟了上去。 他们来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郡府。郡府灯火明亮,戒备森严,里外三层巡逻着士兵,另有官吏行色匆匆来访。 第205章 发生这样的大事,莫说官府今夜无眠,料定未来几日都不得安寝。 他们绕郡府窥视一周,竟无一处阴角,无从翻墙入院。正烦恼时,他俩突然被石子打中,回头一看,柳十八从一旁的屋檐倒立下来,黑乎乎的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把他俩吓了一跳。 柳十八跳到他们身后,捂住自己的口鼻,仿佛他俩身旁的空气都是有毒的。柳十八指了一个方向,言简意赅道:“我打掩护,你们从那进去。” 他:“好。” 柳十八随即跳到对边的屋顶上,黑色的夜行衣瞬间变成抢眼的白色,然后飘向了远处。 呜呜两声,是狂风穿过窄巷的声音,空气中却没有一点风。 很快那头传来锣鼓声,巡卫大喝道:“有贼……有鬼!!” 这边的巡卫立即跑过去,两人趁机翻进墙去。 不远处的阁楼上,管家大声问道:“什么情况?” 一个院卫回应道:“无事,一张白帐子飘过,以为有贼。” 管家躬身向紧闭的房门说了什么,然后挺直腰背,眼观四处,继续把风。 他俩往那栋阁楼潜去,里头正在吵架,“砰”的一声砸碎了瓷瓶。借助短暂的骂声,两人跃上屋顶,揭开暗处的两张瓦片,听清了里面的声音,迎头一句便是——“怎么才死一千人!” 他俩的视线被纱帐挡住,只模模糊糊看到两个人影,一老一少,老的佝偻着背,大概六十岁余,少的二十出头,是刚才从粮仓赶过来的少将。 少将急道:“老爷,眼下药材不足,还有一千伤员等着救命,快放出库房里的存药吧!” “谁说库房有药,没有!都被草寇洗劫一空了,全城皆知。”别看那老头老了,说话却铿锵有力。 少将声音夹着害怕的哭腔,换了个称呼,求道:“爹,他们实在太可怜了!我们有药的。” “你你你……我怎么说你才好!告诉你多少次,不要有妇人之仁!死一千人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少将:“意味一千个家庭支离破碎……” “不是!” 少将:“意味朝廷会追责。” “不是!” 少将:“意味我们打不过草寇。” “错错错!”老头恨铁不成钢地拍打桌面,道,“意味着草寇的突袭不够恶劣,损失不够惨重,不足以弥补账目的亏空!咱家怎么上来的你不知道?这些年多少白银递上去,先帝晚年病重,无暇细查,咱得过且过,如今新帝登基,才一年就要理账,钱从哪里来!” 少将:“可是爹……” 敲门声响起,道:“老爷,张大人、许知县到。” 老头没空理会“不成气候”的儿子,摆手道:“别说了,出去,让那些伤员自生自灭,死亡人数越多,才显得事况严重。” 少将吸着鼻子,应了一声后退了出去。 张、许两人进来,门口又合个严实。老头一改刚才的疾言厉色,变得低声下气,原本就驮的背更驮了。 他们其中一人坐到桌前,询问:“账上还有多少亏空?” 此人是京城口音,应该是他们口中的“张大人”,而那个站在一旁的,应该就是“许知县”。 老头擦着汗,将账目呈上去,道:“今日一劫,平去五十万两,还差两百万两。” 可是山庄劫走的只有五万两!原来真被算计。 张大人翻看账目好一会,指着其中一项道:“这笔,鼎元十六年,修水县榔榆种植总耗五万两改成十万两。” 老头:“这笔总耗原是三万两,已经抬了两万,再抬到十万怕是经不住细查。” 许知县劝道:“大人,县上那片山头的榔榆稀稀疏疏,不成个林,看着就不是十万之耗。” 张大人:“种树总有损耗,是个农民都知道,又逢旱灾,稀疏正常。” 许知县:“可是当年修水已入旱季,不适宜栽种,若真批了十万之数,朝廷会怪责知府大人盲目批款。” 老头连忙附和:“是呐是呐!” 张大人:“你是怕朝廷追责你愚笨呢,还是怕朝廷追责你挪用公款呢?” 老头不敢吱声。原来此人就是知府。 张大人继续批改账目,道:“去年划给黍县的三万只牛犊,三万改成十五万,三万两改成十万两。” 许知县又愣了一愣,愁道:“大人,您远从京城而来有所不知,黍县人口六万,又山穷水恶,养不了十五万只牛!朝廷要是派人下来查,黍县是交不出这么多牛的!” 老头:“是呐,这作假太……明显了。”是个读书人都能看出猫腻来。 张大人不容置喙道:“全瘟死了。” 许知县、老头:“啊……?” 张大人继续道:“草寇这次突袭,守兵死了多少人?” 老头:“目前一千人。” 张大人:“记下,赔偿家属十万两。” 老头:“可是库房如今掏不出一分钱了呀!” 张大人:“所以是记。” 许知县、老头:“……” 张大人又批了半个时辰,账目“焕然一新”,令人大跌眼镜。 “两百万这不就平了。”张大人将账目递回老头,“照我批的去重修一遍。” 老头颤颤道:“是。” 第105章 落草为寇(10) 两百万两就这么轻飘飘地“一笔勾销”,要如何瞒天过海? 第206章 他头皮发麻,背脊渗出了冷汗。而萧遣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里的人,身上似火的温度沿着胳膊传到他身上来。他下意识握住萧遣的手,无声地说:别怕,我在。 张大人慢悠悠地喝了口热茶,气定神闲道:“不用紧张,就这么改,自然有人帮你们圆,就算天塌下来也有上头顶着。前一阵皇帝派人到韶州暗访,不一样没事么?再派人来,上头也能知道,照旧提前通知你们,哪怕丞相来了,也得闭嘴。你们只管做好分内的事,该安排的安排。” 许知县怯怯地问:“能封丞相的口,那得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张大人将茶盏往桌上一磕,不怒自威,道:“分外的事知道的越少对你们越好。” “是是是,小人愚笨。可……”许知县顿了顿,道,“可还是斗胆问大人,今日叛军偷袭银库一事禀报上去,朝廷会如何发落,是否会当即发兵围剿,将修水叛军赶尽杀绝?” 张大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饶有深意地问:“你有顾虑?” 许知县慌张道:“不瞒大人,小人实在惶恐。若不能赶尽杀绝,那些算在叛军头上的账岂不是瞒不住,万一哪天他们告之圣上,我们就是死路一条了!也不知新帝是个什么秉性,万一有招安或宽恕的心思,把叛军头领带到京城问审,一对账那就完了!小人寝食难安呀!” 这么一说,老头也慌了,道:“求大人保命!” 室内沉静了片刻,而后是一阵风轻云淡的笑声。张大人道:“虽不知朝廷何时发兵,但我保证,再次围剿时绝不留叛军一个活口!你们就放心吧。” 许知县和老头同时松了口气,道:“谢大人成全。” 张大人安抚两人道:“哪里的话,保全你们就是保全我们。你们的顾虑,上头都考虑到了。” 三人当中,许知县官职最小,却思虑最多,又问:“那百姓那头……朝廷四年未有向韶州征税,可这四年咱……上头可有妙策堵住悠悠众口?” 张大人笑意渐失,道:“皇帝能听到什么,取决于上头说什么。这不用你操心了。” 许知县欠身道:“是。小人明白了。” 张大人起身离去,两人送走后又折回来。 许知县唉声叹气,老头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许知县:“朝廷上次围剿叛军大败而归,四名将军入朝领罪,圣上至今未有施罚,更派人到韶州暗访。对此,汪大人觉得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 汪知府:“是个仁慈之主。”在更深一层的问题上,老头显得跟自家儿子一样愚钝。 许知县摇头,解释道:“这说明新帝是一个沉稳、求实的主,不会偏信一面之词,绝不是张大人所说的皇帝听信他们云云。一个求真务实的君王最忌受人蒙骗,一定会将韶州流寇四起的原因追查到底。我不怕跟汪大人说,我们的好日子不多了。” 汪知府不赞同道:“流寇四起的原因就是天旱了,农物无收,百姓没得吃,只得去抢,慢慢就成了土匪窝。我知道你会说原因还有四年来的征税和扣下来的朝廷赈济,可我们只是跟着喝了一口汤,吃了这块肥肉的可是上头那些京官。我们要是被查了,上面的一个跑不了。不保我们,他们就自身难保。” “也可能弃车保帅……”许知县叹了口气,无用的话不想再说,点头道,“但愿如此吧。” 门突然被风吹开,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门外的管家正要掩门,许知县摆了摆手,跨出去,仰头嗅了一嗅,道:“古人云:圣人出,黄河清。意思是说圣人出现时,会伴有祥瑞的征兆。你看,征兆不就来了吗。” 汪知府:“什么征兆?” “要下雨了。”许知县平淡地说完,走下阶梯,回到府上的客房。 他与萧遣跟了过去。 客房处灯火较暗,只有一个院卫守在外门,相对僻静。 许知县前脚刚跨进屋,萧遣便一脚把许知县踹倒,他随后进去,反手合上了门。 萧遣捂住许知县的嘴巴摁在地上。许知县受了一惊,本能地挣扎了两下就安静下来,好像对这种突发状况习以为常。 萧遣见他老实,便松开了手。 许知县爬起来,拍打身上的灰尘,小声问:“你们是什么人。” 他拔出匕首抵在许知县喉咙上,道:“你甭管我们是什么人,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屋内没有点灯,伸手不见五指。此人语气从容,没有半分畏怯:“你们不说明身份,我哪知答什么。” 这话颇有玄机。他问:“难道不同身份还能有不同答案吗?” “当然。”许知县摸黑走到床前,懒懒地坐下,道,“我命不多日,恐怕就在你们问完之时,你们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你以为我们问完话就会杀了你?” 许知县:“道上的规矩,保守起见都是问完就杀。你们新来的?那杀还是不杀?” 他:“不杀。”人证得押回京受审。 许知县沉思了一会,道:“你们问吧。” 他:“先报明身份。” 许知县:“修水县县令,许会,年四十。” 他:“为何在郡府。” 许知县:“朝廷要查账,知府大人特邀我来修账。” 他:“知府为何特邀你?” 许知县一板一眼回答:“汪知府汪靖曾是修水县令,那时我是修水县丞,他当上知府后,我自然而然升任县令。我俩一路走来,彼此知根知底,他对我亦十分信任。” 第207章 他:“你们都把什么账算到叛军头上了。” “很多。比如汪靖挪用税银贿赂吏部、买下知府之位的二十万两;比如朝廷拨下来的被层层官员吃掉六层的赈灾粮款,都算在了草寇头上,账目上有‘草寇劫掠’一个大项,里面十有八九都是被吞掉的公款。这次银库存银五十万两的消息也是我们放出去的,就是为引诱叛军来偷袭。” 他:“既然是引诱,为何还放了五万两。” 许知县:“你这问题问得,一看就没在道上混过。怎能让草寇白来?若不真金白银散出去一些,一来二去,草寇可不就不来了。话说回来,还有关南军战败的账。”许知县突然停下,没有继续往下说。 他:“怎么不说了。” 许知县犹豫了一下,道:“我在组织语言。如果你们是叛军,我会说,关南军战败,并不是因为你们有多能耐,而是京城有人在保你们,不要得意忘形,回你们的山头继续当你们的土匪,咱们彼此各自安好。 如果你们是皇帝派来的暗访,我会说,关南军必须输,并且是慢慢地输,因为战事一拉长,就能大做文章。行军所耗的物资日以万记,军队每到一处,可写当地官民倾囊相助,供银万两,供粮千石,供药百车……为什么关南军行兵迟缓、屡战屡败,要拖到半年之久呀?因为韶州此前亏空的八百万两全靠这一仗补上!只要军队在韶州多待一天,就能多平几万。军队就是想速战速决,上头也不允许! 可实际上关南军所到之处,百姓能供上来的只有少得可怜的粗糠野菜,各县府更是掏不出一颗铜子来。是,朝廷是有充足供给,但本该给到军队的银粮又有五成被挪去平账,以至将士饥寒交迫,原是一个个威武强壮的硬汉,结果饿得面黄肌瘦,能不输吗!哈哈哈!可笑可笑,连朝廷自己的军队都得背锅……” 许知县越说越激动,他立马捂住许知县的嘴。 外边院卫听到动静走近问:“许大人,你在和谁说话?” 许知县缓了缓,道:“没事,想到些烦心事无处宣泄就吼了几声。” “那不打扰大人休息了。”院卫说完走开。 许知县冷静下来,又变回平淡的语气,道:“你们与其一样一样地问我,不如撬开汪靖的密室找出真正的账本。总之在韶州,草寇是被保护的,人人都可以当强盗。因为强盗越多,贪官就能贪更多。至于那些安守本分的老百姓,才没人管,要么等死,要么迁到其他州去。韶州啊,没个几年了。” 他:“你很真切告诉我们这些,为什么。” 许知县:“因为你刻意装成本地人的口音很难听,不必装了,我已经听出你们是从京城来的,而你们又不跟张大人一道,说明不是一伙。能告诉我,你们背后的大人是谁吗?” 他收起了匕首,道:“不行,于我不利。” 许知县失望道:“明白。”然后摆出自己的态度,“我能感知当今圣上是个明主,韶州病弊的真相迟早要浮出水面。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我的家人是无辜的,他日朝廷清算,大人可否饶……” 萧遣冷漠地打断这迟来的良心发现,道:“如果你的家人享用了你所贪取的一分一毫,就不无辜。” 许知县深深吐了口气,无言以对:“是,大人英明。” 他俩问完,走到窗前探看外面的情况,正要翻窗出去。 许知县叫住他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提醒道:“如果你们见不到皇上,所谏之言无法直达天听,就千万不要跟他们对峙。” 萧遣愣了一瞬,道:“我即萧遣,我所闻即圣上所闻。” 许知县大惊,上前一步:“楚……楚王。” 他俩翻窗而去,跃上屋顶,潜入夜色中。 “哈哈哈哈……” 客房传来大笑,随之“砰”的一声闷响,不远处的巡卫跑过去,躁动起来。 “许大人!许大人!” “来人,快叫大夫!” “发生什么事?” “许大人撞墙自尽了!” …… 他与萧遣一撼,迅速撤离。柳十八随后闪到他俩身旁,问道:“探到什么没有。” 他:“郡府里有间密室,藏有韶州真实的财务账本,你去取来。” 柳十八:“成。” 第106章 落草为寇(11) 无人的十字街口,气温骤降,风力也更强劲了些,路边的小摊被吹得东歪西倒,破烂的箩筐、草帽成了精在嬉戏追逐。 短短半天时间内,他们就经历杀戮和认知之外的阴谋,无法言状的压抑就像头顶毫无星光的苍穹,矮矮地压在人的眉心上,吞噬着人的意志和精神。 萧遣疲软地跪下去,双手撑着地面,像午夜无家可归的醉鬼,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 “殿下累了,我们去休息。”他心里酸酸的,想将萧遣扶起来,却发现萧遣沉得似头铁牛。 萧遣:“让我……吹吹风。” 他只得作罢,东张西瞧,扯过一件晾在屋檐下的衣裳披在萧遣身上。 这晚的云很重,只有一抹光晕。他看着,恹恹欲睡,突然一滴清凉的水滴落在脸上,顷刻后又是数滴。 叮叮—— 水滴打在瓦砾上,随着天色由深变浅而从稀疏变得密麻,没入地面后便消失不见,只留下淡淡的土腥。 旁边的窗户打开了一角,伸出一只手来,一个老妇问道:“下雨了吗?” 第208章 是雨,是在雀州再寻常不过的春雨,可他怕这只是一片路过的雨云而不敢作声,直到水滴铺了他满面,才向窗户道:“是下雨了!” 闻声,三三两两的房屋亮了起来,几个爷们披着一件外衣就冲出了门,虔诚地抬起双手接着来之不易的雨水,不敢相信而再三确认,然后大呼起来:“四年了,老天爷终于下雨了!大伙快出来看呀!” 越来越多的人冲出家门,雨也厚了起来,男女老少欢呼相拥,在雨中牵手搭肩地跳起了舞,一个个淋成了落汤鸡,开春的寒气也压不住此刻的喜悦。 他挽住萧遣小臂,怕人多了推搡。他的预判是对的,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一把拽起他,也不管他是谁,迎面就是一个用力的拥抱,待他反应过来时,他已嵌在人群中,被人架起了胳膊、肢体极不协调地起舞。 “怎么还激动得哭了呢!起来舞呀!哈哈哈哈!” 萧遣在他视线中的最后一眼,是被四个大爷抬了起来,过后他俩就失了联。 “哎?哎!”他几次撒手去找萧遣,而没出几步都又被另一群人拐去。 素闻韶州百姓能歌善舞,每逢喜事都要歌舞助兴,一舞起来,所有的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所有的不合都能冰释前嫌,不想是这般狂热。 “小甲!你在哪?”他喊道。 没等来萧遣的回答,却得到一句山歌回应:“嘿!在这哩!” 他:“小甲,应我一下!” 山歌热情:“应你哪能容易,还不打筐鱼来赔筐谷!” …… 他每唤一句,山歌就驴头不对马嘴地应一句,把他给整笑了。若没有急务在身,或许他真能在这里跳一整天。 无奈之下,他大吼道:“大家快跑,群众里面有断袖,乱摸人了!” 百姓一哄而散,四下窜逃,有的人甚至面对面撞个天昏地旋,片刻后溜个精光,剩下一条好心的狗焦急地咬住萧遣的衣裳,想要把萧遣拽走。 他朝萧遣跑去,狗也吓跑了。这很难评,说这狗聪明吧,它要“拯救”已经是断袖的萧遣,说它不聪明吧,又在十多年前预判他会是个断袖。 萧遣气喘吁吁地趴在井边大呕。 “殿下怎么了?”他忙的给萧遣抚背。 原来是百姓用力过猛,把萧遣转吐了。 但也不全是萧遣不经转,萧遣吐完就晕了过去,请来大夫一瞧,病了,浑身酸胀支不起身,在客栈休息了几日。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百姓终于相信旱期是真正的结束了。 萧遣这场高热把他和郭沾吓得不轻,热病常见,热病夺人性命也常见,任柳十八如何催促他和郭沾执行任务,他俩都守在萧遣身边寸步不离。 一时被催恼了,郭沾把柳十八打了一顿。一群草寇惹不起,落单的草寇还是能对付的。 柳十八吃了苦头,一封急信飞回山庄。金作吾立马派人逮他们仨回去,将他们绑到议事堂。 金作吾一改往昔和顺的面目,严肃而冷漠道:“跪下,把你们打听到的消息一一说来。” 郭沾腰杆挺得板直,抗议道:“且慢!我们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跪?少爷病了,实在动不得,又不是作假。” 金四娘抽鞭打在桌面上,喝道:“死了吗,没死就跪下!” 萧遣这辈子只可能跪两类人,一是父母,二是君王,就算是神明,萧遣也垂眸冷看,绝对没有第三种可能,而向草寇下跪,意味着皇室向反贼臣服,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 他道:“小甲的病将将好了一些,不宜折腾,要赖也赖我不服从命令,我跪便是了。” 林三爷:“让你们跪便跪好。” 几名头领走过来要动粗,萧遣跪了下去,道:“与他们无关,是我不该病了。” 萧遣这一跪心甘情愿,他与郭沾不解,跟着顺服地跪下。 这天议事堂聚集全部头领一百六十人,上下两层廊上又围了几层庄众,个个凶神恶煞,狠戾地盯着他们,像神庙里庄严的神塑。而他们跪在中央,被动地进行一场审判。 金作吾点名问道:“白小甲,郡城库银因何只有五万。” 萧遣:“此为郡守引诱山庄出兵的奸计,以将账上五十万两的亏空算在山庄头上。” 金作吾:“官府的财账上因何有五十万两亏空。” 萧遣:“他们挪用公款,中饱私囊。” 金作吾:“他们挪用公款做甚勾当。” 萧遣:“买卖官爵,贿赂京官,私盖豪院……” 整整两个时辰,金作吾不像询问,而像知道答案的考问,且没有过问他和郭沾一句。他主动提了两句,都被金作吾打断:“没问你话。” 他旁观着,竖起了寒毛。理应他不该被区别对待,除非金作吾知道萧遣的“答卷”意义非凡。 “原来如此。”金作吾恍然大悟,客气地笑起来,向他们仨抬手,道,“这次任务你们完成得非常出色,这些信息对我们很重要,辛苦了!” 他扶萧遣起来,坐到一旁的长凳上。 几个暴躁的头领掀开了桌,大骂韶州官府的腐败和朝廷的无能,众人情绪高涨,金作吾又宣布了一个坏消息——“兄弟们,刚刚接到朝廷的命令,要求我们不得招兵买马。” 林三爷将谴书念了一遍,言辞威势逼人,道不停止扩势就要踏平山庄云云,霸道无匹,是萧郁的口吻错不了,这下无异是火上添油。 第209章 “气煞我也,手下败将也敢口出狂言,我看朝廷就是欠教训!” “皇帝小儿欺我山庄无人!打,难道还怕他不成!” “大哥,我建议迅速集结各路义军一起攻打郡城,占领韶州自立为国!此战一胜,各地义军必将奋起反抗,席州、启州、肃州自立也指日可待!” “联合各番势力对抗朝廷刻不容缓。我们突袭银库的事还没传到京城,皇帝就已经是这个态度,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们得立马警备,甚至主动出击,速度越快胜算越大,最好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 金作吾道:“众头领留下讨论,其他人退出去。” 他们仨回到“洞府”。他把洞门掩住,将顾虑说出来:“殿下,我们的身份恐怕已经暴露,你得赶紧回京,将韶州的真相告诉陛下,劝陛下议和,稳住山庄,然后清算韶州及京城那些贪官污吏。” 郭沾紧张道:“他们如何发现的?” 他:“是我的猜测。” 从金作吾下令偷袭银库那一刻起,他就隐隐有所察觉,再到让萧遣参战,让萧遣探查,以及拿萧遣“问罪”,每一个动作都太有针对性,金作吾这场赌局好像就是冲萧遣来的,他们要萧遣知道韶州这片土壤下每一根腐坏的根节,要萧遣目睹这一切罪恶的真相,要萧遣作为皇室的话事人,向韶州的黎民百姓谢罪。 他:“眼下他们已经琢磨起兵,不论他们知不知道,殿下都得回去陈情,事不宜迟。” 萧遣:“你不跟我回去?” 他:“我在这里稳住他们,探知他们的计划和行动。万一打起来,我还可以在这边做内应。” 萧遣抓住他的手腕道:“不行!如果他们已经发现我们的身份,你单独留在这里就太危险。” 郭沾:“是呀,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他急劝:“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我不会有事的,难道朝廷主张议和,他们还能杀我?算我求殿下了!” 萧遣才不舍地松了手:“那你小心。” 休息一晚,次日巡山时,萧遣与郭沾从一条不起眼的小道溜出山庄,顺利离开了修水。 他下学回到山洞,故意拖到半夜,然后气汹汹地去找金四娘要人——“你个蛮妇,把我家小甲关到哪里了!” 金四娘无辜受冤,少不得拿他一顿毒打。 金作吾对此不在意,庄众则更不放在心上了,原本萧遣在他们眼中就是一个金娇的纨绔子弟,他们还懒得伺候。 他生生吃了几鞭,气急败坏的理亏模样甚是可笑,于是没人怀疑他知晓萧遣出逃,更冷嘲热讽道: “哈哈哈哈,你相好跑了竟不带你,看来他也没有多喜欢你嘛!” “哟哟哟,怎么回事,山庄的空气都变清新了!兄弟们还愣着做什么,吃酒庆祝呀!” 第107章 落草为寇(12) 正是山庄用膳的时候,庄众们拿他打趣才得以畅快地喝下两杯酒,过后眉头又塌了下来,盘中的肉也没了滋味。 “一天了,也不知头们商量得如何了,咱们当真要占领韶州称王称帝?这种事俺没见过,也没那个远见,心里总是毛毛的,谁来跟俺讲讲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什么没远见,你就是胆小。有什么好害怕的?赢了,咱们封王拜相,输了,两眼一闭投生去王侯将相府,都是好事!” “说的轻巧,我们死了是没什么稀罕,可父老乡亲怎么办?” “一了百了!我们没了,他们活着更遭罪。甭说我说话难听,事实就是如此。” …… 众人讨论着胜败,要么极度乐观——改朝换代,要么极度悲观——全军覆没,没人试想第三种可能。 他捧着一盆白米饭坐到众人中间,委婉道:“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我以为还远远没到非打不可的地步。皇帝才十七岁,登基也才一年,很多事都来不及细究,并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弯弯绕绕,不妨等等看再说?”没能参与头领的议会,与众人评说也能传到头领耳朵。 庄众:“呵!他是十七岁,是不知道咱们这里的弯弯绕绕,偏偏他一登基就给我们来了个下马威,欲灭我们以立他新天子的威势!可惜他还是嫩了点呐!” “关南军战败,也是给他好好上了一课。他要是聪明,废了那帮狗官,让咱们上任,他要不聪明,继续被底下的人诓骗戏耍,死也活该!” “聪明!”他教出来的学生他能不清楚么,萧郁一定是一个有所作为的好皇帝。“小甲昨天不是才说,那帮狗官现在可害怕皇帝清查,要不然也不会想方设法地给咱们扣帽子,谁会怕一个笨蛋皇帝?如今朝廷、咱们都损兵折将,能动嘴巴的事绝不要动手,我想派个人去与皇帝陈情,看皇帝的态度再做定夺不迟。” 庄众:“这个很难。首先,我们的人十次去京城九次被截杀,一次到了京城也根本见不到皇帝;其次,皇帝不也派人来暗访了,可有结果吗?说白了咱们跟皇帝中间就没有门道!” 他心头莫名一记闷响,担心起来:“截杀?” “对!县关、郡关都查得谨慎,山庄里也有他们的细作,曾逮出十来个人了,也不知有没有逮尽。” 他没了食欲,放下碗筷,犹是劝他们道:“所以说到底,大家都不知道皇帝知晓真相后的意向,就我目前看到的,皇帝本质不坏,每年都还往韶州拨银粮来,只是被小人贪去。从这层来说,皇帝跟咱们还有共同的敌人,给皇帝一些时间和信心吧。” 第210章 庄众呛他道:“嗯?也不知当初是谁可怜兮兮地说在京城受了委屈,无处伸冤,要来山庄谋前程?你要是对皇帝有信心就乖乖呆在京城等皇帝拯救你、干大事业,还来我们这作甚!诶,你不会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吧?” 他流出冷汗,讽笑道:“我要是朝廷派来的奸细,便是你们跟皇帝间的门道,你们就偷着乐吧!”然后把话题转回战事上,用手指沾了汤水,在桌面上画了一个三角形,比划道,“说实在话,硬碰硬咱们敌不过朝廷,关南军为什么会输,一半的原因还不是朝廷的狗贼放了水。朝廷就是这帮狗贼的摇钱树,你们这会要拔他们的摇钱树,他们能答应么?小势力重在制衡,咱们的态度一旦太过强硬,反倒团结了朝廷和狗贼,这样于我们是大大的不利。 你们愿意英勇就义,是大英雄,但在他们看来,你们就是无聊的抗争。只要皇帝蒙在鼓里,他们就不会吃亏,还借军队的力量铲除了咱们这些证人,双喜临门。这种牺牲自我成全他人的善举,作为一个草寇,我反对。” 有人一巴掌打在他后脑上,道:“谁是草寇?咱们是义军!你可别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咱们势力是小,但这不正要集结其它义军么!” 他差点就埋到碗里,打开那人,辩道:“敢问能集结到多少人马?十万,二十万?是,南方受旱,雪上加霜,民不聊生,所以群起反抗。可其它地方的百姓还过着安生日子,你们就要推翻朝廷,他们会不会答应?大齐二十一州,算上席州、启州、肃州三个可能联合的义军,就是四个州,一起对抗其余十七州,你扳手指头数一数,单拼人数哪方能赢?再论武力,咱们打得过北方那群彪汉吗?此乃不可妄攻的理由之二。 其三,咱们要是以为北方有外敌肆扰、朝廷不敢抽兵,咱们就能取胜便大错特错,不妨进行一个乐观的假设,不论朝廷抽兵与否,咱们都能打赢,这时如果你是东凉的国君,面对分裂的大齐,你会怎么办?那必然趁火打劫,举兵南下。介时咱们接手的大齐就是一个烂摊子!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东凉人才是那个渔翁,打完朝廷咱们必然元气大伤,东凉人再打我们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这样无异于把大齐拱手相让。我再强调一次,咱们没必要这么慷慨!大伙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是哩是哩!”脆亮的声音从廊上传来,然后蹦出几个小孩,手里端着碗,是他的学生。 他们欢喜地围坐在他身边:“老师说的肯定对!” 大人:“你们知道我们在说是什么吗,就觉得对?” “嘻嘻,知道。老师说,一根大树的枝干生了病,就要对枝干治病,不可以连根拔起哦!”豆豆一边啃着大排骨,一边帮他说话,显得手忙脚乱。 一个叫“喜子”的女孩将自己碗里的一只鸡腿夹到他碗里,道:“老师今天怎么又没去上课?我们想老师了。” 他这不是被打了么。“不小心摔了一跤,需要休息一天。你们怎么上来了?” “跟村长上来送衣裳,顺便看看爹爹和老师。我爹爹有特好的药酒,我给你讨来!”喜子说完,屁颠屁颠地跑去找父亲。 小孩的世界与大人完全不同,特别是他教了一段时间后,对他比对家人还亲,对京城还抱着美丽的幻想。一个叫“小照”的孩子道:“老师,京城的书院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可以去那里念书吗?” 他突然说不出话来。有人哼道:“小鬼真是天真。在朝廷眼里,我们是坏人,你们是坏人的孩子,怎么可能让你们到那里念书,抓你们去做劳役还差不多。” 原是开朗的小孩瞬间丧了脸,无辜地看向他:“老师,我们是坏人吗?” 他忙的将小照护在怀中,瞪了大人一眼:“你跟小孩说这些做什么。”然后安抚小照,“不是不是,京城书院的孩子识字早,等你们把字都认熟了,且读书比他们还厉害,就可以去了。” 小照点头:“嗯!等我以后考中科举,当了大官,我就回来把那些贪官撵出去!” 大人还是冷漠道:“还科举呢,你门都没有。”只要是山庄出身的背景,科考的第一道关——身份审核都过不了,可这么说又十足打击到孩子的信心,改口道,“考吧考吧,多读书总归没坏处,到时候山庄又添许多有学识的人。” “对。”他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才能有辨别是非的智慧。大人说的话未必是对的,任何人的意见都只是参考,决定权永远在自己手上。好好读书,一切都会变好的。” 小照:“我相信老师!” 小孩越是倾向他,大人越是不满:“看看看,起初我就说不能让他教书吧,一个大歪屁股教出一群小歪屁股来了!” 小照叉腰怒道:“你才歪屁股,你全家都歪屁股!”说完还做了一个鬼脸。 “哈哈哈哈!”众人大笑起来。 他一个不经意的抬眼就看见金作吾站在对面的楼上,静静地看着他们。他吓得一哆嗦,埋头吃饭,虽然达到了将观点传达于掌事人的目的,但又瘆得慌,因为像金作吾这样不显黑脸的人最是捉摸不透,就怕和善的面孔下包裹一颗阴毒的心。 刺挠的是,金作吾对他的言论没有任何表示。 但凡是一个比较大的集体,日久天长总会分化出派系,此次一论,山庄诞生出一个新的派系——苟派,由于他的观点确实经得起推敲,夜里细细琢磨,更觉得有理,于是苟派一夜壮大,那些学生就是先锋,其次就是富贵。 第211章 别看富贵平日里闷闷的,倒是有诸多不同于主流的见解。最近他还发现,富贵老喜欢偷偷观察他,好似他身上长有什么奇怪的东西。 他忍不住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 富贵很坦诚:“是。” 他:“别吧,我心里只有小甲。” 富贵:“别自恋,没那个意思。” 说来奇妙,庄众到底是接纳了他,没把他当外人,但又无比排斥,对待他就像对待家里的逆子,人人都要呛上一句。 正值春耕,他暂住村里与村民开荒,三日没回庄上,听富贵说,人人都叨念他,没他当出气筒的日子都快憋死了,都催着他回去。 别说,这种白天教课,晚上受嘲,偶尔种种田的日子,倒十分闲适。 这段日子山庄风平浪静,头领的计划和行动秘而不宣,下面的人无从知晓,原以为等萧遣回宫与萧郁阐明韶州的情况,必会有一番利好韶州和山庄的动作。 可两个月后的一天,探子却急急来报—— “朝廷十万玄甲军已至韶州,正往修水压来,或于五日内抵达庄前叫阵!” 第108章 落草为寇(13) 玄甲军是皇帝亲卫兵,是大齐武装最精锐的军队。萧郁羽翼未丰,未来得及建立自己的亲卫兵,所以这支兵马是先帝留给萧郁的,而先帝年轻时就是一个蛮子。 人群发出一阵不可置信的疑声,金作吾手中的杯盏打落,碎了满地,人群炸开了锅。竟然是朝廷先发制人,进攻之势远超所有人的预想。 他下意识认为是探子误探,可十万之数的军队又怎么可能探错。他如被浇筑了岩浆,烫得神魂俱失,呆滞道:“不可能,不可能呀……” 金四娘急道:“可是来围剿我们的?” 探子:“玄甲军来势汹汹,已杀死我们三名探子,不容信息传报,大概是要强攻!” 林三爷也不再从容,大惊失色:“他们将领是谁?” 探子:“纪山、樊慎两名主将,冷安、周宁两名副将。” 纪山、樊慎都是李顾亲手培养的猛将,陪先帝征南闯北,荣誉满身,声名远扬。两将一出,更示皇帝有灭庄的决心,力度比起上一次的围剿有过之而无不及! 金四娘:“冷安、周宁又是哪般人物?” 玉堂站出来道:“这两人是楚王的近侍,没有征战经历。” 若单单是派出纪山、樊慎,他倒可以理解为萧郁听信了小人谗言,贸然出兵,可冷安和周宁作为副将同行,说明萧遣表了态度。可萧遣怎会是讨伐的态度?! 萧遣回到京城最快得一个月,然后在余下的一个多月时间内,萧郁完成分析、下令、调兵,军队必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才能于眼下行至韶州。 但凡有一犹豫迟疑,都不可能如此神速。 是什么原因让萧郁如此狠绝? 事态没有如他想象的变好,反而急转直下,到底发生了什么? 冷静,需要冷静! 他深呼吸后,问:“楚王有没有同来?” 探子:“不知,还需再探。” 金作吾开口道:“把他抓起来。” 众人茫然相顾,问:“抓谁?” 金作吾:“将白小乙关押。” 众人齐齐转身向他,瞪大不解又谨慎的双眼,道:“你当真是朝廷派来的细作!?” “我不是!”他力争道,“朝廷如此行动,又何须派遣细作!我与山庄是一心的!” 不由他辩说,两个头领上来将他扣上枷锁,死死地摁跪在地上。 平时呛他最凶的几人,反而站出来道:“小乙不是在教书,就是在种田,每天回到洞里就呼呼大睡,一举一动都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概不是细作做派。大哥是不是误会了?” “如果他是细作,早该逃走了,怎会留在这任我们捉拿?” 他的行为目的性实在太弱,与学生为友,与村民为亲,又不参与山庄的大小议会,只在茶余饭后与众人闲话一二,于朝廷于山庄都显得毫无功用。 金作吾:“他要自证清白也简单,让他打头阵,取纪山、樊慎的头来。” 庄众:“可他哪里是纪山、樊慎的对手?” 金作吾:“那就于阵前将他烹杀,看玄甲军救还是不救。” 庄众:“大哥,这么做有失道义!坑害弟兄的事咱们不能做!” 林三爷:“他是细作,不是弟兄。” 此言一出,众人的保护彻底变成怒火,一把拽起他的头发,问金作吾:“大哥早知道他的底细了?那为何还要留他在山庄!” 金作吾眼神空洞得像一片无际的荒野,寸草不生,只是看着他。 他目光对上一瞬,立马就躲开了,那是寄语厚望过后的死寂,是孤掷一注后的惨败,还有一丝对他的捉摸不透。他问心无愧,却不敢直视。 庄众急切道:“他是什么人!?” 金作吾最后叹了口气,摆手道:“带下去。” 他求道:“大将军容我解释,让我去跟他们谈!不要硬拼!” 一名头领径直把他拖了出去,怒道:“让你去谈,放虎归山?” 他:“我没有恶意!” “去你的吧!”头领将他捆住,关进一只马车大小的木笼。一张破旧的帆布遮天蔽日盖了下来,并不是可怜他遭受风吹日晒,而是断绝他探知外面的行动。 第212章 他视线中的最后一幕是玉堂被押了进去,众人退了出来。 一个时辰后,玉堂也被关进来。他怀疑过是玉堂泄露了他和萧遣的身份,看样子不是了? 两人“相看两厌”,不置一词。大概在玉堂眼中,他才是那个不善伪装、泄露身份的衰货。 许久,玉堂眉头舒展,疲惫地靠在木杆上,冷笑低吟。 他原已陷入恐惧,玉堂一笑,他又慌又躁,怒道:“你笑什么!” 玉堂长叹:“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错判你们了。” 他咬牙:“你也以为是我们的主意?” “不,我的意思是蚍蜉撼树,我高估了你们的能耐。”玉堂似用尽了力气,身子一歪,顺势躺平,老态龙钟地道,“罢了,这江山换谁来坐对我来说都一样,我也没眼看了。” “你给我起来!”他最是看不得玉堂一副摆烂的姿态。这个要紧关头,与他一道的人不能倒下,无人陪行他亦不知自己会在哪一步垮掉。他俯下身咬住玉堂的衣领,生生把玉堂“叼”起来。 玉堂见他此状,勉为其难地坐稳,道:“抱歉,把你带到修水来,不能把你送回去了。” 他用脑门狠狠顶撞玉堂的胸口:“少说丧气话,你就是咬,也得给我把身上的绳子咬断!” 玉堂:“解开了又能怎样,外面有人把守,与其在这里做无用的挣扎,不如等他们想明白,榨干你最后的价值。你现在该好好想想如何说服他们。” 天色从狭小的帆布洞眼透进来,由明到暗,又由暗到明,眨眼间便三天过去,外面不停地闪过匆匆的影子,列队声、操练声、车轮声、口号声、叫骂声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焦急。 这种被蒙蔽了视线、从听觉就能感知到的兵荒马乱,使他像落入困境的鱼,不安地在黑暗里四处撞壁,妄图撞出一道出口来,而玉堂则是一只生死看淡、要死不活的王八。 他的精力只够求见金作吾,再没有余心去管玉堂。 “我要见大将军!我有法子为山庄解困!你们听见了吗?”他撞着牢笼,向外大声呼喊。明明外面都是人,却似无人荒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直到喉咙再发不出一丝声音,富贵才端来一碗水,冷漠地置在板子上就走开了。 他疲惫地爬过去,埋头就喝,喉咙破出的血沿着碗壁晕来,又被他喝进胃里。他缓了一缓,蓄了些力气,再度支起腰杆,而眼前一片模糊,身子也不听了使唤,摇摇欲倒。 “报!玄甲军已进入修水!” “三军听令,出发!” 这是他晕过去时,听到的探子急报和金作吾气势雄浑的发号,战鼓声震耳欲聋,是死斗的前奏。 后来玉堂说,他吊着白眼倒下时的模样,比吊死的人还恐怖。 这一睡很沉很长,与外界完全隔绝,发生了什么他浑然不知,醒来时已是两日后,金作吾并没有将他烹杀。牢笼上的帆布挂着雨滴,映着鲜艳的红,突然,帆布被满脸是血的富贵一把掀开。 富贵哭着撬开铁锁,将他俩放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哀求道:“你快……快拦下他们!掩护大伙带乡亲走!” 他沙哑地道:“到底怎么了?” “弟兄战死三万,头领殒命过半,玄甲军就……就要杀上来了!”富贵说完,立马往小路奔去村庄。 他心头一阵山崩地裂,还是山下轰隆隆的马蹄声将他拉回现实。 玉堂甩下了他,也往村庄跑去。他拾起白色的布帆冲下山,以免被冲上来的玄甲军误杀。 山脚下黑压压一片涌入修水河上的过桥,撞开庄门,如蚂蚁出穴,四散开来。为首一名骑着红鬃烈马、双手长刀、身穿银色战甲的冲锋将军,正是冷安。 冷安远远看见了他,抬手示意身后的将士不要攻击,然后下马迎上来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他:“没有。殿下在哪,可有与陛下说明缘由,陛下为何兴兵剿杀?你为什么会领兵征讨!” 冷安欲言先泣。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你快告诉我呀!”他急哭了,怕听到什么坏消息,又不得不面对。 冷安转身,一拳打在岩壁上,悲痛道:“殿下回京遇袭,身负重伤,与郭沾落入河中,至今下落不明,是草寇伏击!陛下下令屠庄,要将叛军碎尸万段,一个不留!” 一切现象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他悬着的心这一刻终于死了,眼神时而凝聚、时而涣散,呆呆地倒退几步,微蹙的眉头似在用力理解冷安的话。“你是说,殿下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截杀了?” 冷安上前扶住他,极想否认,却只能闭眼点头道:“是。” 他:“你不是带领三百精卫暗伏在县城,随时接应殿下吗?” 冷安:“可草寇偷袭人数上千,他们有预谋!” 他的心脏狂乱地跳动,带着他的唇齿都在颤抖,他一时找不到守护山庄的理由,双目彻底失焦,愣愣地挪开步子,让军队冲进山庄,随即传出惨烈的嘶吼,显现着战争的无情。 突然,一个男人从他身后的山壁摔落,“砰”的一声闷响,砸在他的跟前,折断了腰肢。那血肉模糊的男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张着嘴涌出一股股鲜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话,而后死不瞑目。 这样的惨状已经吓不着他,因为他的神识已经失散。但男人的口型仍是闯入他的视线,挤进他的脑子,转化成熟悉的声音—— 第213章 “豆……豆豆……” 这个男人是豆豆的父亲! 随即,他的脑海冒出一连串豆豆清亮的声音。 “老师,这个好吃吗?” “老师,读书能当饭吃吗?” “快让我尝尝。” “老师我饿了,我想回家!” “呜呜,豆豆知道错了,豆豆再也不在课堂上吃东西了!” …… 第109章 落草为寇(14) “不要搜了……不要搜了!”他大吼一声,音量之大把自己惊回了三分清醒。 “不行,叛军于我有血海深仇!”冷安反对,命令将士,“赶紧搜,搜完立马同我追击。” 他把冷安拽到一旁,小声道:“你要往哪追击?” 冷安:“郭沾给过我一张地形图,山坳里有路通往邻县,叛军残党必往那逃!” 他:“村民还未完全撤离,刀枪无眼,别误伤了人!” 冷安甩开他的手:“村里的人没一个是无辜的!” 他:“他们不是自愿上山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冷安想他是一介书生,见不得血腥杀戮,抬手便要往他后颈打去。 他迅速往后一躲,道:“你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我知道你很痛心,可你想一想,楚王愿意看到村民被杀吗!” 冷安眼瞳颤了颤,无可辩驳。 他继续道:“你有没有把韶州的真相告诉陛下!”这至关重要。 冷安:“韶州什么真相?” 他眼前一黑,完了。萧遣从来只跟冷安说心事,不说政事。 冷安:“我只多让半个时辰,如果他们没逃走而被误杀,那就是他们的命!陛下的指令是杀无赦,放走一个就是违抗圣意,主帅是军营出生,执法如山,不会跟你讲情面。” 他扶了扶冷安的肩膀道:“帮忙拖住。” 黑云漫了满天,白昼昏如夜幕。他穿过石林往山下望去,失序的人影跌跌撞撞,受惊的鸡犬狂躁不宁,真真如热锅上方寸大乱的蚂蚁。 他从山坡滑滚而下,冲往村落,耳边尽是自己慌乱的喘息。 “别带了,快走!还要不要命!”富贵扔掉村民携带的锅碗瓢盆,推着他们往前跑。 玉堂扛着哭闹的豆豆从屋里出来,扔上一辆马车,豆豆又从车上跳下往屋里跑,锁上门,顽抗道:“我不走,我要等爹爹回来一起走!” 他粗鲁地撞开门,道:“你爹已经跟大部队走了,说在前边汇合。豆豆听话,跟大伯们走!快!” 豆豆捡起石头砸向他:“我不相信你了!你是坏人!你带人来杀我们!” 豆豆的母亲操起扁担将他打出门外,护在豆豆身前,畏惧又防备地盯着他:“我警告你别过来!否则我跟你拼了!” 他如被万箭穿心,也被点燃了某种恨意,恨自己无力回天,又恨自己没有做对不起任何人的事却遭两边敌视。 他凶狠地上前撂开妇人手里的扁担,拿起麻绳将母子捆了起来。如果有一面镜子,他一定能看到自己此刻狰狞到瘆人的面目。 “救命!坏人要吃小孩了!爹爹救命!”豆豆挣扎着,狠狠咬了他一口。 他将母子扔上马车,问富贵:“还有半个时辰他们就要杀进来,已经撤离多少人?” 富贵:“不到三成!” 他:“来不及了!先带孩子走,其他人找隐蔽的地方躲起来!” 众人没时间恨他,只认这个办法可行,把孩子们都送上马车后各自往熟悉的山洞躲去。 年轻的汉子们抄起家伙,潜伏到入村的路口,欲挡住玄甲军,为老弱妇孺撤离争取时间,可他们的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 前方一辆马车陷入田沟,停滞不前。他连忙跑过去协助抬起,才发现身边的人正是金作吾。 金作吾个头不高,这会子一比肩,更显矮小,粗看一眼像个十六七岁还未长开的少年,平时却能彰显出令人莫敢直视的威严。金作吾看见了他,面无表情。 他指挥道:“我数三声,一起用力,前头抽马前驱!一、二、三!” 众人齐心协力将马车抬高了一截,马奋力向前拖,车轮一滚,驱离了深沟。 金作吾随后往村子里去,吩咐庄众:“弟兄们听令,现在全部撤离。” 富贵跑过来道:“大哥,还有六千多人没走!” 金作吾:“我们已经没有人手,让大家各自逃命去。孩子都带上了吗?” 富贵:“都带上了。” “好。”金作吾转向村民跪下,沉沉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我金作吾对不住各位!” 村长走过来要扶起金作吾:“没有将军,哪有我们安生的几年日子。是朝廷不做人,不怪将军,将军快动身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以后一定可以东山再起!我老废物一个,不走了。” 抬眼望去,玄甲军点着火把,怒吼着,宛如一条火龙俯冲而下,呈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 林三爷催促金作吾上马:“大哥快走,真的来不急了。” 村长:“去吧。” 金作吾转身向他,依旧是跪着的姿势,平静的语气下是要决堤的崩溃,虽是恳求他,又在质问他:“你看到了,是谁的错!” 他终于有了宣泄的出口,将怨恨倾泻而出:“是你的错!你杀了小甲,你罪有应得!” 金作吾:“我要杀你们早可以动手,你心里自有答案。你要守护大齐,就保下乡亲。” 第214章 他提出条件:“你解散起义军,不可卷土重来!” “看你的能耐。”金作吾说完起身上马,匆匆离去。 村长眼神复杂地看他一眼,沉沉叹了一口气,而后带领几个老头抄起扫帚往山脚去了。 富贵自主留下,催促他道:“快去保护村长他们!” 他当即跑过去,玉堂追上,阻止道:“别听他的,你绝不能出面!是战争就会有弃子,他们就是这场仗的弃子!” 他喝道:“叛军是弃子,百姓是弃子,楚王是弃子,还有什么不是弃子!楚王已经死了你知不知道!” 玉堂一惊,马上扇了他一巴掌:“你他娘的是疯了!你知不知道阻拦玄甲军的下场?轻则你被误杀,重则你被判为贼寇一党!你死了就合了他们的意,那些该死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这些悲剧还会重演。你得留着命回去跟陛下陈情,为楚王报仇!” “啊!”要他冷眼旁观比杀了他更难受。 他手足无措地抓着脑袋,咆哮着,推开玉堂冲向了玄甲军。 “混蛋!”玉堂从后面扑倒他,跟他打成一团。“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死,唯独你不行!你清醒一点!” “我清醒你大爷!”他还了玉堂一巴掌。如果清醒及清醒的结果只能徒增痛苦,那不清醒也罢。 山石背后一双双眼睛窥视着他们。他张开双臂,立在路中央。在冷安道出萧遣殒命那一刻,他的四肢便已麻木,感知死生同一,他没有理智去思考来日,只有眼下能救一个是一个。 昏暗中,一支利箭袭来,穿过他肩上的衣襟。他呆滞了一秒,然后徒手抓住飞来的第二支箭,折断。 那条火龙已临至跟前,向他吐着火舌。 他挺直腰杆,喝道:“御前总管江熙在此,我命令你们停下!” 军队并没有停下,为首的将领凶悍道:“让开!玄甲军只听令于圣上!” 他撒谎道:“我有圣上口谕,禁止杀害村民!你们就此止步!” 将领:“放你娘的屁!受死!” 随之数十支箭袭来,他躲之不及,一箭刺进他的大腿,他当即跪倒。玉堂连忙将他扑进一旁的田沟,给军队让路,可箭支穷追不舍,玉堂感知大难临头,趴在他身上作他的盾牌。 “住手!”冷安急急赶来。 玄甲军充耳不闻,他再度推开玉堂,捡起石头爬起来砸向玄甲军。 一箭当即刺入他的肩膀,他错愕地看着放箭士兵,以及默不做声、高高在上的将领,几秒后仰头倒下,重重地砸在一颗石头上。 长刀飞旋,闪着银光,斩向还要进攻的士兵,一抹热血洒到他的脸上,一颗头颅滚到他的手旁,随即另有士兵将他和玉堂保护起来。 冷安收刀,道:“樊将军,连皇上身边的人也要杀吗?江总管奉圣上旨意来韶州视察,伤了他将军吃罪不起!” 樊慎冷眼道:“他阻挠行军,包庇叛贼,罪该万死!” 他竭斯底里地吼道:“我没有包庇叛军!”他想进一步反驳,但昏沉的天色阻止了他。 这样的天色,误杀再合适不过,谁分得清你是叛军、是村民、还是皇帝身边的人。话语权永远掌握在胜利者的手上,他失了命也是白搭。 樊慎没在这里浪费时间,率领士兵往村庄扑去。 潜伏的村民冲杀出来,玄甲军剑锋所指,人头落地。 数百条性命仅仅拖住了半刻钟。这些天灾下艰难求生的生灵,是赃官污吏的替罪羊,是廉价的任人宰割的鱼肉,本是以猎物的身份登场,打死打伤都挣不到半分怜悯同情。 他听着那些无助的惨叫,内心再起不了波澜,想起不羡瑶池的诗墙,描绘的正是此情此景——王朝日暮、炼狱人间。 他看着无情的天,声息越来越弱,慢慢合上双眼,睡了过去。等醒来时,他会在京城,在江府,躺在绵柔的卧床上,睁眼轻烟缭绕,屋内窗明几净,屋外鸟语花香,然后青苔会端来一盆洗脸水,问他今天做何功课、欲到何处游玩。 这数月就只是一场噩梦,醒来祥和依旧,一定是这样。 -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醒了,眼皮吃力地张开,先是一片白光,然后几个人影映入眼帘,他好像身处军帐之中,头顶的篷布透出外边明媚的微蓝的天空。 怎么还是在噩梦中…… 他疲惫地闭上眼,后脑传来一阵剧痛,还有肩上的、腿上的。 “你感觉怎样,还好吗。”这是冷安一贯的关心却很生硬的声音。 “娘……”他气若游丝地道,“我饿了,我想吃你做的梅菜蒸肉饼。” 冷安:“做梦了?你娘早不在了。” 他:“娘在阙州外祖母家,爹,把阿娘接来吧……” 冷安把他扶起来,道:“喝粥,填饱肚子。” 他撇开头:“娘不喂,我不吃。” 军医见他神志不清,便道:“娘在这,张口,吃吧。” 他:“娘,我瞧见阿澈在粥里放了耗子屎,吃了会死人吗?” 冷安:“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睁开眼看看!” 他听话地睁开眼睛,打量了四周,除了冷安、军医,还有纪山和三个不知名的将领。“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人?青苔……青苔!”他朝帐外唤道。 “傻了?这里是韶州,不是江府。”冷安问他道,“知道我是谁吗?” 第215章 他:“冷安。” 冷安:“没傻。” 他:“你不是说要去京郊偷泥巴吗?怎么还在这里。” 冷安肯定道:“傻了。” 几人又轮流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天南地北乱答一通,最后烦躁道:“不跟你们说了。青苔,青苔你小子在哪躲懒,还不进来给我更衣!” 冷安将他摁回床里去:“你受伤了,躺下!” 他:“进宫迟了,太子又要罚我了!” 冷安眼泪又盈了眶,道:“太子放你一个月的假,让你休息。” 他信以为真,欣喜道:“是吗?” 冷安:“是。睡吧。” 他乖乖躺好,点点头。 军医唉声叹气,向纪山道:“这是撞坏脑子,傻了。” 纪山半信半疑,平淡地道:“照顾好他,省得陛下怪罪。” 军医:“是。” 又养了五天伤,他才能下床,在营中闲走,身后跟有四名士兵。 山庄被烧成了灰烬,空气中飘着飞烟,脚下厚厚的灰泥是丰富的肥,将孕育全新的景象,覆盖过往不堪细说的阴暗。 他想知道玉堂在哪,却不敢问。路过审讯的帐营,里面传出鞭打的声音。 樊慎:“还不招!” 玉堂:“我们奉旨前来暗访,将军要我们招什么?” 樊慎:“造反!” 玉堂:“说我们造反将军得拿出证据。” 樊慎:“你们帮助叛军逃命,还说不是与他们为伍!” 玉堂:“我们是在阻止你们屠杀村民!” 樊慎:“放肆!” 冷安:“他俩既是陛下派来的,押到御前审问便知,将军如此是要先斩后奏、与陛下作对吗?” …… 他一瘸一拐地离开,带着士兵到山间采集石头。“你们仔细挑,越奇怪的石头太子越喜欢!” 士兵配合道:“是。” 这些奸佞权势滔天,连萧遣都算计上了,他的命也危在旦夕,在面见萧郁之前,他只能装傻,装成什么都不知道,装成对他们毫无威胁。 此役告终,朝廷大胜,韶州稳固长安。 历经两月奔波,他终于回到了繁华的京城。百姓夹道欢迎,敲锣打鼓,管弦丝乐如清风漫了京城,庆祝凯旋。 他骑在马上,袖口下的双手被牢牢捆着,冷漠地看着这讽刺荒谬的一幕。他的罪名未定,樊慎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将他与玉堂一同关进囚车,以免发生不必要的问责。 白檀瘦小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追着他,脸上没有喜悦,而是焦急地朝他大喊:“孩子!孩子不见了!” 他对上白檀的眼睛,微微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这是奸佞发来的警告,在他意料之中。 虽然战报早已传到宫中,但樊慎还是把他押到朝堂,对这场战役进行总结:“玄甲军战亡人数两万;修水叛军战亡人数四万,逃走人数一万。其中江熙疑似投靠叛军,协助出逃。敢问陛下可有授意江熙暗访韶州?” “是朕派去的。”萧郁眸里透着哀伤,眼见长了几岁,没有否认,意在保全他。 樊慎方向他道歉:“末将鲁莽,误伤了江总管。” 他跪在大殿上,低头搬弄着手指,闻声转向樊慎哆哆嗦嗦道:“不鲁莽不鲁莽,将军伤得好!” 他头上还缠着纱布裹着药,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一会儿盯着大臣的发冠,一会儿盯着柱子上的盘龙,活生生一个傻子。 萧郁将他带回勤政殿单独审问。他终于能将真相痛痛快快地托出,可他却哑然了。 玄甲军大胜,朝廷对上一次的围剿进行了清算,罪名归到汪知府和陈都督头上,一个损公肥私至怨声载道,一个收受贿赂而故意战输,一切都“到此为止”。 他所知道的真相只是冰山一角,连那个张大人是谁都不知,更何况张大人背后还有隐藏人物。 他若此时指出背后仍有奸佞,那揪出来的不过又是抛出来的弃子,那些罪魁祸首依旧安然地处在朝堂上,谈笑风生地目睹这一切。 萧遣已死,死无对证。他道:“当初楚王邀我一齐去韶州玩,我就一道去了。” 萧郁:“楚王当时拒你随行,怎么可能邀请你!你撒谎。” 他急哭:“那我说什么才好呀!” 萧郁:“你跟楚王去查到什么了吗。” 他:“查什么呀?” 萧郁愣了好一阵,捶额哀叹:“罢了,不中用了,去吧。” 他被免了职,成了一个游手好闲的无用之人。朝堂风平浪静一月之久,玉堂终于被放了出来,双子也“失而复得”。 那日在白檀的酒楼,玉堂喝得酩汀大醉,说起了小时候用自制的炮仗到田野里炸老鼠洞。“你知道吗,砰一声,整个土坡都在冒烟,铲出来一瞧,老鼠全焦了!” “我知道!”他痴痴傻傻,时而癫笑,时而狂躁,摔碎了无数碗碟。“你说的老鼠长了两只脚对不对!” “哈哈哈哈!”玉堂猛地一拍桌面,指着他,“我就知道你小子不会装糊涂!聪明,没有一只能活!” 死了,玉堂在说那些来不及逃走的躲进山洞的村民全被投火熏死了!老天可怜他,令他昏了过去,避免他目睹那惨绝人寰的一幕,否则他一定会发疯,光是这么听着他都要疯了。 他坐在凳子上,立起三只凳脚没心没肺地旋转玩耍,最后摔了个大跟头。玉堂摇摇晃晃地扶他起来:“少些玩少些玩!不要命啦!” 第216章 去他妈的修水叛军战死四万,事实上只有三万!还有一万是被充数的村民!冤杀无辜,只字不提,将士皆知,人人不言! 他癫狂地大笑:“命?我哪里还有命,我已经死了,我就是洞里的老鼠,哈哈哈哈哈哈!” 白檀闻声冲进屋子来,见他一只脚跨出窗户,吓得慌忙拽他回屋。 “就你会跳?我也会!”玉堂说罢也往窗户跑,眨眼间跳了出去。 白檀来不及阻拦玉堂,幸好在一楼。 “好好的一个人,怎的去一趟韶州变成这样?”白檀悲泣着,将他俩绑在了床上,怕他俩疯出人命来,守到他俩睡去才肯离开。 午夜,他醒来,问玉堂:“现在是几月了。” 玉堂:“现在是十月了。” 他:“还有两月又是一年殿试了,还搞不搞。” 玉堂:“你想搞?” 他:“要搞。” 玉堂:“成。” 第110章 科场舞弊(1) 第二日他早早起床,从厨房拿了一个馒头出门。白檀看见他,连忙拦下:“头发还没梳怎能出门,不像话。我给你梳上。” “我不要梳。”他片开白檀。 白檀挡在门前,不放心道:“等下我叫人陪你。” 他:“你好烦!” 白檀眼神掠过一丝诧异,从未见他如此直白地对与他没有恶意的人表示不满,这不符合一个世家公子的举止规范,但她很快又能理解。 玉堂伸着懒腰走过来,在桌前坐下,比他有胃口多了,让白檀给煮碗牛肉面吃,道:“他又不是三岁小孩,要什么人陪。” 白檀见玉堂还算清醒,道:“就你俩昨晚做的蠢事,一个没看住丢了小命,到时候怪谁?” “昨晚喝多了而已,总之刑律算不到你头上。”玉堂手指点了点脑子,沉冷地道,“别误事。” 白檀被玉堂那一瞬的阴鸷气息慑到,不自主地挪开步子,叮嘱他道:“可别再发神经了。” “知道了。” 他来到郭家,门前挂着灵幡和纸钱。门打开,郭沾妻子姜芸头簪一朵白花,为七岁的郭岚整理衣裳,又抚了抚郭岚的脑袋,道:“去吧,好好念书。” 郭岚背着大大的书篓,擦着眼泪上学去。 他哽咽了一下,走到门前。 姜芸见他,眼泪不经流下,把门完全敞开,请他入屋。屋里正堂设了郭沾的灵位,他进去敬了束香,将一笔钱递到姜芸手里。 姜芸将钱退还,道:“冷大人已代朝廷给过我们了。” 他:“我与郭沾金兰之交,请你一定要收下。” 姜芸方收下。 看香炉插满香根,他问道:“很多人来悼丧?” 姜芸用衣袖擦着眼泪:“是。朝廷说他是英雄,京郊的陌生人都来上过香。” 他:“我记得家里有三个使唤丫头,怎不见了?” 姜芸:“前几日忙完丧事我就打发她们走了。如今他不在了,未来日子还长,虽有存银也不敢使了,怕发生变故。” . 郭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小有家资,连他们都要节省用度,那豆豆这样贫苦人家的孤儿寡母又该怎样…… 他沉默良久,道:“他日若有难处,一定要来找我。” 姜芸点头。这里不宜久待,他嘱咐一句“别说我来过”,便起身离开。 街上的铺子陆续开门营业,行人越来越多,他往华光寺去,而冤家路窄,人在颓势时最不能碰的地头流氓、纨绔子弟,偏教他碰上了。 杨屏、王参两人一起来吃早茶,他看见了转身就走,却还是被他们逮住。 “唷!江大人么不是,这么巧呀。”杨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几天没洗头了?堂堂状元出门竟不束发,看来还真是傻了。” 王参:“怎么还叫他大人,不刚被免职了么。” “哈哈哈,是呐!”杨屏围着他打量了一圈道,“傻子,瞅你这样子……昨晚睡大街了?” 两人扯着嗓门说话,生怕路人听不见,不一会儿周围便驻足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得意时的攀亲附贵和失意时的落井下石,真他娘的人生铁律,躲都躲不及。 他索性退到墙角,把戏做下去,诚惶诚恐道:“你们是谁?” 王参:“真幽默,又来这招,我们吃过酒的,还送了你个美姬!” “跟他费这个解释的劲儿做什么?”杨屏在他身后一推。 他没防住向前一个趔趄踩到了王参的脚。 王参:“嘿!你!” 杨屏无赖道:“啧啧啧,怎么这么不小心把王兄的新鞋踩脏了,可得十两银子呐!你得赔。” 他手足无措,委屈道:“可我没钱呐!” 杨屏无礼地在他身上搜了一圈,果然摸不出一颗铜子来。 王参挖苦道:“你没有,你爹没有?噢!我差点忘了,你已经被你爹扫地出门了。” 杨屏打了他一下,命令道:“那你现给王兄擦干净!” “噢噢!”他毫不犹豫地蹲下。 王参和杨屏相视一眼,对他的傻深信不疑了,因为没有哪个贵族子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自毁尊严的事。路人看不过去,但也不敢发声。 王参坐到一旁的石凳上,翘起二郎腿让他擦,满意道:“嘿!还真有两下子,想不到状元爷还有这门手艺。” 第217章 杨屏:“怪不得楚王喜欢,感情在东宫时就是这么擦过来的。” 王参变本加厉,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观察了一会,惋惜道:“他这落魄模样倒比他春风得意时更添几分风韵了,怪顺眼的。”说罢抬腿往他头上一跨。 围观者不经发出一阵惊呼,他也愣住了。 杨屏在一旁“拍手称快”道:“嚯!厉害厉害厉害!王兄真有你的,我也来一下。”随即也往他脑袋上跨过,瞬间就觉得自己的人生又跨上一个阶级,满脸是事后的愉悦。 路人再忍不住,道:“你俩别作践他了,他到底没有招惹你们。” 杨屏朝那人大骂:“关你鸟事,滚!” 路人立马跑了,惹不起。 他站起来:“擦干净了,我可以走了吗?” 王参:“不可以,我还没玩够呢。来,跟我吃早茶去!” 可想而知后面还会有更大的羞辱。他摇头道:“我不去。” 杨屏:“不去也得去。” 两人一左一右把他拖进一旁的茶楼,忽然有人道:“两个蠢东西,放开他!” 那一声大喝极有威严,像雄狮的怒号。 杨屏两人身子一抖,放开了他,木木地转过身去,欠身行礼道:“见过樊将军!” 来者他更不喜欢,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他畏畏缩缩地远离他们,钻出门去,却被樊慎一把抓住手腕。 樊慎向两人厉声道:“他再不济也是贵妃娘娘的兄长,是皇子的舅舅,由不得你们放肆。道歉!” 王参将矛盾点转移到公事上,道:“他不是草寇吗?我们是在帮您教训他呢。” 樊慎仰起头,冷瞥他俩:“道歉!” 两人王八脖子一缩,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走人。 他掰着樊慎的手。换作别人为他解围,他一定言谢,但此人他不咬上一口便已是十分礼貌了。 樊慎径直把他拽上了楼,进房掩门,也像王参那样观察着他。他站在墙角,背过身去。 樊慎开门见山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心下一紧,没有回应。如此直白提问,简直太猖狂,要说不害怕是假的,他有太多软肋,比如在京的家人,生怕落人威胁,此前他们已经抓过双子,他什么都没说,还要怎么样? 樊慎给了他一个狠狠的过肩摔,磕得他胯骨生疼。他叫喊道:“救命!杀人了,灭口了!” 樊慎捂住他嘴巴,等他不挣扎了才放开手。那掌力差点没把他骨头摁碎。 “真是可恶至极!”樊慎把他拎起来,“站好。” 从碰面到现在,樊慎拖拽他就像玩弄一只鸡仔一样轻巧。“知道我讨厌你什么吗?” 正邪不两立,樊慎当然会讨厌他。他摇头,装作不知。 樊慎坐下,道:“首先得感谢你没有在陛下面前说些有的没的,但感谢你并不代表我怕你说。其次不是针对你,而是你这一类喜欢在行兵作战上指手画脚的读书人弥足讨厌,打你,你就挨。若不是看江氏的情面,打死你都容易。” “哦。”他松了口气,冷漠地应了一声“谢谢”。 樊慎完全是一副刻板印象中的武将形象,以严法和暴力镇压下位者,而非多有心机,也许仅是练三十的段位。 听他这般不服的语气,樊慎一掌将桌面劈开,吓得他一跳。他抱头蹲下,指控道:“你滥杀无辜,你是恶人。” 樊慎吼道:“你懂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指责我滥杀无辜,那你指责金作吾为什么拖到兵败时才迟迟转移村民吗?从知晓我军进攻到开战,他有五天的时间。你想过这层吗?” 他顿时头皮发麻。 樊慎:“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没什么大错,就是自不量力。你当然可以当一个善良的百姓,但作为一个将领,一支军队的核心,大谈善良和道义就是伪善。我告诉你,从古至今就没有一个统治者是善类。你要么放弃那狭隘的小民思想,要么就闭嘴,对军事作战少评头论足、发表浅薄又愚昧的认知!崇高的品行节操若能拯救一个国家,为什么还会有礼崩乐坏!” 他仰起头,又不屈地“哦”了一声,实际上他无言以对。 “听得进也好,听不进也罢。下次再让我在战场见到你,我必剥了你的皮!提出问题又不解决的人最他娘可憎。”樊慎说完甩袖离去,埋怨道,“浪费我口舌!” 他大致猜到樊慎在朝堂上吃了言官的亏。在这些武将看来,那些纸上谈兵的文臣最是业余又多事,所以特意来凶他一凶。 不排除这是一场粗暴但没有恶意的交流。 他擦干净被敷了一层唾沫的脸,去到华光寺,在佛堂供了两盏超度灯,又至许愿树下,上面依旧满满当当地挂着祈福带,咚的一声钟响,四面飘来晚秋的桂香,那张写着“国泰民安”的祈福带又扫过他眼前。 “只要殿下不弃,我必跟随殿下一辈子。我与殿下一起守护好大弃的江山,好吗?” 一年前劝导萧遣的话语犹在耳边。 第111章 科场舞弊(2)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玉堂经常一副无所屌谓的模样,原来当生命中一个极为重要的人逝去时,就会像灵魂失掉容器,如柳絮随风沉浮,到哪都没了意义。 他没有要死不活,也没有灰心丧志,只是好像没有从前那么快乐了。 他无法形容那种感受,十二岁时母亲离世,悲痛铺天盖地般袭来,天塌了,人碎了,可当听到萧遣亡讯时,却是一种麻木,他质疑、焦急、愤怒、指控,却没有特别沉重的哀伤,不及豆豆父亲死在他面前时的钝痛,不及豆豆亲口说不再相信他时的嗔痛。 第218章 他痛不起来,起初他以为战事紧急,无暇分心,以此为自己的淡漠开脱,可直至战火熄灭,他依旧没有多大的动容,他开始怀疑自己没有一个正常人的情思,是个冷酷无情的人,而在回京路上的某天,他吃到钧州有名的蜜汁糯米糕,那种因萧遣不在了的无所适从感才慢慢来了。 先帝去世前,萧遣隔段时间就要跟他强调,作为侍读,要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天凉了,萧遣受寒,太后必要责怪侍女,但私下萧遣只会责怪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多穿衣裳;用膳时咬了石头,萧遣也要责怪他为什么不提醒自己细嚼慢咽…… 那些跟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分外之事总能“合理”地怪到他身上,然后发挥那从小到大被惯出来的小脾气,根本哄不过来。 一来二去,哪哪都好似有萧遣的声音,至于每次告假出门,遇到新奇事物、美食,他都会下意识想到萧遣,想萧遣会不会喜欢,要不要给萧遣捎些。 这种时时留心的本能反应都是萧遣“驯化”出来的。 “天气又凉了,殿下添衣裳了吗?”他对着虚空自言自语道。 像一条远行的小舟,离港时以为万事俱备,而行远时才发现妄了带桨、忘了带帆,难受就满满荡开,直至像海一样无边无际。 他大呼一口气,晾了晾湿润的眼眶,坚定道:“殿下,我要编写一部律法,我要让公道成为这世间第一的真理。” 桂花应声洒落,铺满了地面,便是来年的春泥。 他呆了好一阵,傍晚时才回城,到家已是晚上,推开小宅,在墙上的小竹篓摸出火折子,走进堂屋,点燃一支蜡烛,孤独的火光将将照明半间屋子。 他发现桌上放着食篮,冒着可口的香气,眼睛一斜,便看到江澈陪江宴坐在旁边的椅子上。 “你回来了。”江宴的声音又老了些许。 一定是早上王参两人羞辱他的事传到了江府。 江宴咳了两声:“我儿这些日都住在哪里,不回府也不回这。” 他:“我到处闲逛。让父亲操心了。” 江澈起身道:“爹身体不好,不得来看你,这几天我来过,都寻你不见。听闻你病了,不若回府修养。陛下派了太医每日给爹问脉,你回了府,也可顺便让太医调一调。” “我没事……”可这三个字说出来时都是哭腔。 江宴:“楚王丧命,你又被玄甲军押着回来,怎么可能没事。此去韶州……可是受了什么惊恐?” 他忍不住又抽噎两下,答不上来,只是摆头,他不能说有,令家人平添加担忧,又不能说没有,那样太假,只能转移话题道:“父亲身体近来如何?” 江澈刚想说什么,江宴就打断了他,道:“不过是又老一岁,无碍无碍!你让他说,他肯定又往严重了说去。”又叹息道,“可随我回府?” 他:“不回了。避嫌。” 字越少,事越大。“我料到如此。”江宴向江澈示意,然后道,“这原是留给你以后成家的,今见你有所短缺,你都拿去。” 江澈捧起一旁放置的木箱递给他,他接过打开,满满地铺着金条,他实在紧缺,取出一块。“爹,我不能拿完。” 江宴:“都是你的,拿着,我留着它便是死物。你拿去用兴许能发挥些价值。” 他跪下磕头:“谢父亲……” 江宴:“你我父子一场不必说这些。你既然执意一人在外,一定要平平安安。” 他:“会的。” 江宴:“时辰不早了,那我回去了。” 他起身与江澈一起扶江宴到门前。江澈:“百米外有轩车,我扶爹过去就好。” 他:“好。父亲一定保重身体。” 江宴:“自然。” 送走两人后,他回到堂屋,玉堂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坐在桌前埋头吃饭。他忙的坐下,给自己置上碗筷,然后分走半只鸡、半碟青菜到自己碗里。这一年里他学会了抢食,而且在玉堂面前吃饭要是不积极,这厮绝对不会留一口。 玉堂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我从清蒸鲈鱼那里拿了密报,有两件有意思的事。一是户部侍郎柏语告老还乡,便有人要争这个官职,其中就有张知,之前跟你说过的,他是户部度支主事,在户部干了十年,一直未有晋升,眼下有这个机会,可单以资质论升又勉勉强强,所以想从科试博个前茅,增加晋选筹码。生意不就来了。我改日登门拜访。” 户部掌管天下土地、户籍、钱谷、贡赋等等事宜。 他现在变得十分敏感,道:“我不方便出面,你也去拜访一下柏语。五十岁,不至于告老还乡。” 玉堂:“你疑心什么。” “我怀疑这个姓张的我见过。”那晚在韶州知府,隔着屏障,他看得不太清晰。“如果是他,必要让他高中状元。” 攀得越高,跌得越重。 玉堂扬眉看他:“状元爷好魄气!这不得宰他三万两。也不知他拿不拿得出。” 他:“拿不出是他清白,拿得出我就要他死。” 因为拿得出的每一分钱,都可能是韶州账目亏空的真正原因。而辞职的柏语可能从韶州呈上来的账目中看出了什么名堂,而明哲保身。 玉堂顿了一瞬,颇为惊讶道:“你现在这么歹毒了?” 他:“不正如你所愿?张知之前不是说要借李问的手弄死你吗,顺手的事。第二件事是什么。” 第219章 玉堂:“齐疏、赵越在建的宫苑停了、拆了。盖这玩意儿烧钱,他们要是一如既往挥金如土,我还不觉得有什么,而眼下朴实起来,像是慌了。不过话说回来,自家内甥亡了,明面上是该收敛一些。” 齐疏、赵越两人是太后的姐夫,即是皇帝的姨丈。 他问:“宫苑有多大?” 玉堂:“不知道,小道消息怎么说的都有,我也没进他们府亲眼瞧过,说不准。” 余下的便是一些小事,玉堂说完,揣起几块金条收兜里,嘴角扬起道:“真有钱呀!不愧是皇亲国戚。” 他也是第一天知道原来自己的家境如此殷实,若老父亲早点给他,他也不至于到勤政殿偷东西吃。“你都拿去,我不擅长打点这些。” “地主家的傻大儿不是。”玉堂对他的刻板印象又增加了。 后来他在众生酒楼门前置了一方小桌,立了告牌,卖字谋生,一两银子一字。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标价太高,结果出乎意料,买他字的人大排长龙,单子都排到十天后,比起他清正廉洁当官来的钱多,但比起他营私舞弊来的钱,就是九牛一毛了。 半个月时间里,玉堂那头进账达到了五十万两,预订五篇殿试文章。玉堂的风格是看人下菜碟,谁有钱宰谁,于是出资最高的那人预支了二十五万两定金。如此就算金榜题名,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挣回这笔钱来。 一日齐府的管家来,斥巨资邀他到府上写对联,并请他给齐家大小姐当书法先生。 鱼这不就钓上了。这背后自然有玉堂不见形迹的诱导。 “清流浊水分岸立,廉洁奉公震乾坤。惟贤惟德。好字!深得我意。”齐疏看着写好的对联,赞不绝口,对管家道,“快贴到大门去。” 虽然他不是傻子,但是傻子也知道这是捧场做戏。 齐疏请他坐下,道:“贤侄身体安好?” 贤侄?压根不熟。 俗话是:人穷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反此道而行,要么至亲至善,要么另有所图,齐疏显然属于后者。 “很好很好。”他埋头吃着点心,一副忙不过来的模样。 齐疏:“贤侄慢点吃,不急,没人跟你抢。”然后向女儿齐蕊道,“还不给老师倒茶。” 齐蕊笑着,大大方方地给他倒了一盏,并递到他嘴边。他愣了一下,看看齐疏,又看看齐蕊,然后一口喝下。 齐疏:“蕊儿,你好好招待先生,我要出门去了。” 齐蕊:“是。” 这位大小姐眼观二十出头,长相乖巧可人,很是活泼,却过分热情。 他吃饱后,齐蕊拉着他在府里赏景,他方看到停建的园子,虽不能进入,但围着走了大半日都还未走完,以及半成的已显现巍峨的阁楼、探出墙的珍奇花木,便知造价不菲,据说有一半的地皮是买下附近居民的房子,推倒围建,才凑出这么一座园子,已建造一年。 他暗自估算一下,竟比在建的楚王府还大两倍,论家资论亲系论规制,都不应该压过王府。 齐蕊搂住他的胳膊道:“先生发什么呆呢?” 他:“你家的园子真好看。” 齐蕊:“你都没看到里面是什么样子就说好看?” 他:“里面飘出来的花香好闻得紧,一定好看。” 齐蕊:“园子好看还是我好看。” 他:“……园子好看。” “呆子!”齐蕊踮起脚尖,照他脸颊亲了一口。 他打了个寒战,拿开齐蕊抱住自己胳膊的手,缩到一旁,躲开脸去看池子里的鱼,不做声。 齐蕊又迎上去,弯腰凑到他面前,问:“你害羞呀?” 他:“我害怕。” 齐蕊打了他一下,娇嗔道:“我又不会吃了你,有什么好害怕的?” 一阵风吹过,他一屁股跌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齐蕊不敢相信:“这就腿软了?” 他流下两滴可怜兮兮的眼泪,看起来委屈至极。“我要回家……” 齐蕊把他拖起来,道:“好了好了,不惹你了,教我练字吧!你一走,爹爹回来后会责怪我招待不周的。” 这丫头练字也没个正形,动手动脚,叨叨不停,精力好像用之不竭。 入夜时,齐疏回来,把齐蕊叫去,他总算得了个喘息时间。过后齐疏邀他用膳,席上也是说一些客套话: “蕊儿的招待可还满意?” “贤侄认为小女如何,可有慧根?” “今晚可在府上留宿?” …… 他也不管他们脸上过不过得去,依次答说: “尚可。” “无。” “不了。” …… 齐疏依旧笑脸相待:“那贤侄明日再来。” 回到家中,玉堂已从外边带了夜宵回来,跟他汇报自己今日见了齐疏。“齐疏说,要不是他在背后力保我们,我们早被扣上叛军的罪名处死了。” 他问:“他怎么跟你说这些?” 玉堂:“嗐,老主顾了。科场里的买卖,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以前是闻既牵线,现在轮到我了。我跟张知开价五万两,他说再考虑考虑,齐疏就找了我为张知谈价钱。怎么,他没跟你说?” 齐疏竟为张知谋求此利,细思极恐。 他:“他派自己的女儿监视了我一天,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傻子,谁会跟傻子论事。” 第220章 玉堂:“行。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赶紧进宫偷题。” 他:“我试试。” 玉堂指着他鼻子道:“这可不是试试,是必须成功。” 他坦诚道:“毫无胜算。” 玉堂拍打脑门:“我可是在他们面前夸下海口,做不成他们会弄死我的!”说罢连忙收拾包袱,“我看我还是准备拿钱跑路为妙。” 第112章 科场舞弊(3) 如今他已卸职,进宫的理由只剩下探望贵妃。他见了江涵,兄妹俩互相宽慰了几句后,他便委婉地问起萧郁最近在为何事烦忧。 江涵道:“还不是东凉屡屡肆扰阙州,最近传来的讯息称东凉士兵打杀边镇百姓五十余人,陛下怒不可遏,在勤政殿不知砸坏了多少东西。他以往从不在我面前皱眉的,这几天成日愁眉苦脸,胃口一日比一日差。我看着心忧,又无能为力。哥你看如何是好?” 他:“我一时也想不出法子来。这样,殿试考期将至,不如将这个难题提给考生。考生不同朝臣,想法不受框束,或许能给出可行的方案。朝臣私下议论考题颇为敏感,如今我又是个傻子,不能亲自出面,不如娘娘去跟陛下提一提?” 江涵:“这事不难,随口一提陛下不会多疑,包在我身上,不过最后是否选中权在陛下。” 他:“陛下……可有择好的考题了?” 江涵:“还没,他一直说没有头绪。我正好提。” “嗯。”他轻轻拍两下江涵的手背,希望通过这样细微的动作,江涵能接收到他不能明说的、对他至关重要的请求——不仅是与萧郁提,还要萧郁敲定这个考题。 江涵眼神晃了一顺,侧身思忖片刻,才回过头来道:“好。” 他的家人都有这样的默契,他不明说的事,即不方便说明,没人会追问。 他:“闲时带序儿多陪陪太后,不要让她一直沉浸哀思。” 江涵:“会的。” 谈完后他出了宫,未走几步,齐府的管家便来“逮”他,想来已在宫外等候多时。真是阴魂不散! “这半日不见,咱家蕊儿念你得紧呐!哈哈哈!” 齐疏今日设了茶饮,玉堂也在,席上他见到了张知,从声音可以断定,此人就是他在韶州府衙内窥见的张大人!他的手心冒出冷汗。 大庭广众之下,齐蕊毫不避嫌,又抱住他的手,问:“进宫怎么不提前吱我一声?害我寻思了半天,是哪里做得不好恼你跑了。下次一定一定要先跟我说好哦!” 凭什么! 他心底抗议,面上却唯唯诺诺:“是是是。” “嗯!真乖!”齐蕊端起果盘,“赏”他一块果子吃。 玉堂没眼看,埋头喝茶。 齐疏:“贤侄进宫做什么去?” 他巴巴地交代道:“看贵妃去了。” 齐疏:“哦!这是应当。可见到皇子了?” 他:“见到了。” 齐疏试探问:“说了些什么?” 他随口脱出:“说陛下为殿试头疼得很。” 齐疏向齐蕊瞄了一眼,齐蕊带一众侍者退了出去。 他:“陛下要考生为解决北方敌寇侵扰出主意呢!” “诶哟!”齐疏连忙起身走到他身边,像个老父亲一样惩戒地打了他嘴巴两下,道,“傻贤侄,这个不能到处说,不然陛下要生气!” 他装懵:“为什么不能说?” 齐疏做出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你到处说岂不人人都知道了?然后人人都提前备好科文,甚至教人代写科文,这是作弊,他日陛下查起,可是要砍脑袋的,还会连累到贵妃!这样的话你还跟谁说了?” 他害怕道:“没有了没有了!” 齐疏:“那就好,不可再说了,切忌。” 他举手发誓:“我再不说了。” 齐疏回到椅子上,又问:“贤侄如今文章写得可好?” 他:“啊?” “算了。”齐疏转向玉堂,瞬间改了脸色,冷傲道,“你明白了吗?” 玉堂更冷傲:“明白。得先支钱。” 当晚齐疏便替张知支了三万两定金,要玉堂应题写一篇科文来。两人揣着银票回家,途径偏僻的小巷。他问:“齐疏好似并不忌惮我俩待一块。” 玉堂:“我原本就前科累累,最好拿捏,你正在作奸犯科,亦落了把柄,他有什么好忌惮的。现在背后的人都在盯这篇科文,你得写好来,才会有更多买家登门。” 他如今白天上午教齐蕊写字,下午街口卖字,晚上还要编写仕法,不乐意道:“我哪有时间!” 玉堂:“难道我有吗?我一天天的都在敲诈勒索,不是在酒局就是在去酒局的路上,我明天还有一个二十万单子的贵人,你体谅我一下行吗?别卖你的破字了!” 他:“我卖字是为了掩人耳目!” 玉堂:“真正的傻子赚到小利就挥霍无度,哪像你这样雷打不动攒钱的?” “……”他无言以对,道,“我想想。” 玉堂竭力苦劝,是极不想接这苦差:“弟弟还记得自己的初心吗?可是你说要助张知高中状元的!又不是我。” 他们到底没防住隔墙有耳,温煦不知从哪个角落里蹿出来,严厉质问:“你们要在殿试动手脚?为什么!江大人你出身帝师之家,难道不该憎恨科场舞弊吗?” 他内心紧张起来,玉堂倒是镇定自若,观察着眼前此人,问:“他是谁?” 第221章 他道:“吏部令史,温煦。” 玉堂双手插进袖口,挺胸抬头,不屑道:“芝麻小官,不知道大人谈话你得回避吗!还敢跳出来,真是年轻不懂事。” 他把玉堂拉到身后,对温煦道:“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否则没好果子吃。” 温煦摇着头,对眼前的人感到无比陌生,就像他当初看到玉堂的文章后,根本想不到那厮会是奸险狡诈之人。“江大人,你要是被胁迫就告诉我,不要做这种蠢事!” 玉堂冷笑一声:“你也太自不量力了吧。他一个国舅爷若能被威胁,又岂是你这种小喽啰能解围的,再说他是自愿的,我才是帮手。” 温煦:“江大人你亲口告诉我,是真的吗?” 玉堂:“靠!哪有这么直白问的,上不上道啊?你这跟问卖瓜的贩子瓜甜不甜有什么区别,谁会承认。你们吏部的智力就是这个水准吗?哥给你个建议,装聋作哑保平安!” 玉堂的话很是难听,是在故意挑衅。他踩了玉堂一脚,示意眼神:你是真不怕事情闹大! 吏部掌管官员任免,到时候张知升迁还得看吏部考核,吏部的人最是“人缘好”,至少不应该得罪。 温煦见他不反驳,眼神变得锋利,一字一顿道:“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你们好自为之!”说罢立马转头跑了。 玉堂当即追上,一手抓住温煦的衣领拽回来,扔进角落狠狠踹了两脚,恐吓道:“叫谁好自为之呢?想干什么去?我告诉你,就算你告到尚书那去,我也有本事封他的口!呵,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叫嚣。” 温煦护住头反抗:“你若不惧,为何逮我!你们最好现在就打死我,否者我一定告诉所有人,包括圣上!” “你小子有几分骨气,但愚蠢!你有什么证据告发我们,嗯?”玉堂撸起衣袖,就要发猛揍人。 他连忙上去拦住玉堂:“停,换个方式!” 玉堂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劲,竟把他推开一丈远,然后对着温煦一顿拳打脚踢。他开始还以为玉堂只是做做样子,教温煦知难而退,可玉堂简直下了死手,揍得温煦口吐鲜血,缩成一团。 他将玉堂扑倒,束缚住,骂道:“你疯了吗,会出人命!你不想我们的计划泡汤吧!” “不打死他,死的就是我们!” 玉堂咬他一口,挣脱出去,捡起一根木棍朝已经站不起来的温煦抡去。一声闷响,温煦惨叫一声后厥了过去。 他吓得愣住。玉堂蹲下用手指探了温煦的鼻息,道:“还有气。”然后朝巷口大喊道,“死人了!这里头死人了!快来人!” 外面的人影晃动,跑了过来,玉堂随即拉起他逃离了暴力现场。 他甩开玉堂,往回走,愤怒道:“你有没有人性!这孩子性格温顺,都没有还手,你为什么要杀害一个正义的人!” 玉檀冲他背影道:“我又没打死他!如果他的正念转化不成坚决的行动,那就是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我要他对我们的态度是势不两立,是深恶痛绝,是你死我活,我要他敢把血溅在朝堂上,震慑那帮奸佞小人。这样头铁的人就是你要的、以后能为你执行新法的人!他们就是火种!” 他听罢折回玉堂身旁:“万一他明天就把我们告了怎么办?” 玉堂:“我已经暗示他了,没有确凿的证据,空口无凭是制不了我们的,想他清楚自己势单力薄必会惹火上身。他要是聪明一点,就该等我们做成大恶再一举揭发。如果他真的头脑发热现下告发我们,齐疏那边也会想方设法截下,然后他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那我只能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官场险恶,如果他空有一颗正义的心而没有力量,是极危险的,就算今天不栽在我们这里,明天也会死在别人手上。咱们要尊重命运。” 玉堂太会驾驭人,他就是被驾驭者之一,这会又被说服了。他叹道:“你真是害人不浅。” 玉堂:“愿者上钩嘛!” 如玉堂所料,温煦并没有声张,而是告病两月,宅家养伤,闭门不出。旁人问其受伤原因,温煦只道是私人恩怨,老家来了混账亲戚打的,无意追究。 第113章 科场舞弊(4) 不见棺材不落泪。 临近殿试的第五天,玉堂的“敲诈”临近尾声,谈成十单,合计百万,于是有了空闲帮他分担三两篇科文,才迟迟向他确认:“这次考题当真是制夷之方吗?” 他:“不一定。” 玉堂刚喝的茶一口喷了出来:“你是算计他们呢,还是算计我呢!” 他:“你不懂皇帝。只要你给出的是良策,即使偏题、名落孙山,皇帝照样赏识而任用,没有哪个君王会不喜欢能解燃眉之急的能臣。只要他们向上攀升的目的达成,自然不会追讨你。” 他胸有成竹,除了对萧郁性格有八成的把握,当然还有对江涵十足的信心。 玉堂:“有理,况且相信你。” 两人连夜完成十篇科文,赶在殿试前两天交给买主。 科考如期而至,他俩又被齐疏“请去喝茶”,说白了就是监禁,防止玉堂偷溜。 考前他还能从容自若,考中他开始坐卧不安,颤抖的手把茶水都洒了。他一抖,玉堂便慌,玉堂一慌,那些背后的买主就炸了。 他们见识过玉堂的实力,否则也不会被玉堂宰割,在他们眼中,玉堂就是文曲星转世,考无不中。 第222章 如今玉堂表现出不确信,他们害怕是压错了题! 齐疏失了笑容,再顾不得体面,把丑话说了出来:“玉堂,要是失手,钱可是要退的。” 关于斗嘴,玉堂一向傲慢自大,道:“齐大人,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买卖原本就有赚有赔,定金内的活我已经交付,概不退还,失手与否决定的是余款要不要结算。齐大人做人得讲信誉,不能白嫖我呐!” 齐疏以为自己中套,愤懑道:“你敢阴我?我于你们可是有活命之恩呐!” 他和玉堂不约而同嗤鼻一笑,那分明是萧郁看在他大舅哥的份上赦免了他们。不过两人到底没有戳穿齐疏的厚颜无耻。 玉堂语气轻蔑,就差把“瞧不上”三个字刻脸上:“什么阴不阴说得这么难听,难道你救我时不知道我是什么德性?谈生意就别扯感情,契约白底黑字写得明明白白,你既然签字画押,即表示你认同了约定,现在出尔反尔,错就在你。齐大人何必为了三万两做败自己的名声,如此小家子气传出去多不好听,好歹皇亲国戚不是。我收你的定金还不到别人的零头,给到你的却是最好的一篇文章,不知足就罢了,怎么还反咬我一口!” 如果脸色有气味,那齐疏这会子比屎还臭,但他聪明地选择了闭嘴。不跟玉堂这种学富五车又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争辩,是高明之举。 齐疏已经收声,但玉堂这个王八蛋还把矛盾引到他身上。“再说是你让我写的题,错了能怪我?要杀要剐你找你的傻女婿去!” 齐疏果然看了他一眼,然后更气了。 他不再装了,沉着道:“钱可以退给你,但有一个条件。” 齐疏神情难掩惊恐:“你……没傻!” 钱收了,弊作了,此身污点有了,他彻彻底底变成一个奸臣,从此他们就是朋党了,以恶相济,共谋长利。 他放下茶盏,身子后倾,虽坐在客位上,却显露出一副主人姿态。“如果张知不中,我们退还十万两,若是中了,你得付我们十万两。如何,敢不敢赌?” 他不安是因为他第一次干这种事,而非对自己的文章缺乏信心。 可在齐疏看来,这是他们的补救之计,他自诩不会上当,再说这个赌不论输赢,他都是赚,于是道:“赌就赌!” 他:“爽快。那么掏钱、立契、画押。” 玉堂唉声叹气写好契约,不情不愿递给齐疏,又劝道:“齐大人三思呀,一旦签了字,就是承认自己小气了,到时候别的大人怎么看你呢。盖那么大个园子,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怎么到了我这花钱挣官,就抠抠搜搜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盖园子的钱都是抠出来的呢。” 他低头喝茶,头也不抬,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齐疏火冒三丈,将契书上的十万两改成二十万两,霸道地画了押,“合伙来敲诈我?哼!想不到堂堂状元也做得出这种无耻龌龊的事,我今天是开了眼!别以为我拿不出这个钱,只是不想让你们这种奸商赚到罢了!” 玉堂收好契约,换了副贱兮兮的嘴脸,笑道:“奸商谢过大人!” 他补刀道:“无耻龌龊自然是比不上齐大人,教女儿给一个太监投怀送抱,着实也给我开了一回眼。” 齐疏再次吃瘪,彻底闭嘴。 戌时三刻,张知考完,兴冲冲来报:“大人!稳了稳了,考题果然是关于御敌制夷,我拿到的文章《论威慑于治国之善用》,正好是以‘威慑’为手段制衡敌寇的策论!玉兄的文章卓乎不群,我又一字不落默写下来,我有信心榜上有名!”又向玉堂鞠躬,“玉兄,感激不尽,感激不尽!他日中榜必登门叩谢!” 这篇文章齐疏已找人评估过,实属绝品,只要中题,稳在三甲。 玉堂欣然接受:“你的感激我心领了,但余款还是要结的。”然后看向齐疏,挑了眉毛。 其实这篇文章是他写的,他与玉堂本是一体,也不会去争辨这个。 齐疏牙咬切齿,虽是好消息,但总觉自己亏大发了:“还没放榜,你们别高兴得太早!”说完甩袖离开。 张知懵道:“这是怎么了?” 玉堂:“没什么。齐大人可能借钱去了。” 张知:“啊?” 他起身向张知作揖:“恭喜了,新科状元。” 张知身子一颤,幻想了一会儿,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维持着虚假的谦逊,连连摆手,笑道:“哪敢哪敢!承你吉言!” 玉堂大为震撼:“嚣张啊弟弟!” 张知挤进他俩中间,张开双臂分别傍住他俩的肩膀,热络道:“好兄弟,可否赏脸到我家坐坐?” 谁能想一年前,张知还与同伙谋划如何杀害玉堂来着。是故,奸佞之间哪有永恒的仇恨,只有暂时的利益冲突。 他:“乐意之至。” 三日后殿试放榜,意料之中,张知名列榜首,其它买主皆在五十名内,一月后,张知升任户部侍郎。 他人前虽是一个傻子,实则可搅动朝堂风云,只因稳控科场,当下及往后凡因他高中入仕的人,都得尊他一声老师,成为他的党羽,现在张知就是他得力的人脉之一。吏部掌管的不过是明面上的官员流动,他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裁决人。 他奸名坐实,又能力出众,在蛇鼠窝里名声大噪,那些苍蝇嗅着味便来了,百般示好笼络,如此,以贵妃娘娘为首的新势力就在皇帝和贵妃看不见的地方迅速崛起。他“广结善缘”,见识大涨,曾经他想都不敢想的人竟也在此列。 第223章 这京城看起来繁荣昌盛,背地里已经百病缠身。 一日又是个隐秘酒局,来的都是一品二品的大官。众人敬他,他一一拒掉,直到院外有人大呼:“京师学堂原状元湖的位置,有人饮毒自杀了,又是因为落榜!” 如今他成了那个祸害读书人的人。 他将再次递来的酒饮下,五盏过后便晕晕旋旋,别人赠什么,他都一一笑纳,隔日醒过来时,小宅堆满了金银玉帛、奇珍异宝。 他一伸懒腰,手便打到一只前朝皇帝用过的精美漆盒,里面装着一套别致有趣的小玩意。他扶额起身,便有两名美貌的女子迎上来,一个温婉端庄,为他打水洗脸,一个出水芙蓉,为他更衣梳妆。 原来于飞等人贿赂他的五万两真的不值一提。 堂屋里,玉堂左搂右抱,享用午膳,见他便打趣道:“唷!老师你终于醒了,昨晚的事还记得吗?” 他被这个于他而言无比讽刺的称呼气笑,摆了摆手,教女人们全都退下去。他脑袋依旧很沉,塌在桌上,依稀记得说了几桩大事,但具体都想不起来了。 玉堂:“第一,说服陛下纳妃,让高家的千金入选;第二,提携太监李溪为皇帝近侍;第三,向韩王引荐赵绥将军;第四,按下柏语自杀的疑案……“ “这帮人呐!”他揉着太阳穴,叹道,“脑子里都塞些什么。我若应了,且不说贵妃气恼,陛下先扇我两耳光。” 玉堂:“可是你昨晚答应了,钱都收了。” 他仰头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无所谓道:“退回去。” 玉堂耸了耸肩:“行。” 他:“柏语自杀是什么回事,他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玉堂:“我准备去查一查。” 查案是玉堂的强项,询问、验尸、检查现场,几步下来便得出结论,回来与他道:“确实是自杀。” 他:“柏语死前见过什么人,可是受了威胁?” 玉堂:“见过温煦。” 他:“难道温煦泄露了什么?” 玉堂:“没有。我差人去问了温煦,温煦说柏语拿着张知的考文去吏部档案库,查看了你过往写过的文章。” 这段日子他总觉得身子沉甸甸的,好似不断吸引来了冤魂压在他身上。他问:“是因我而死吗?” 玉堂:“当然不是,是绝望,当然也可能是一种希望。” 他:“此话怎解?” 玉堂:“他们为什么要按下一桩明明白白的自杀案?因为那是一道裂缝,堵住了光就进不来,堵不住就将真相大白。不要感伤,或许这是柏语的死志。” 他看着天边的落日:“嗯,快收尾了。” 玉堂傍住他的肩膀,笑道:“走吧,去逍遥快活。” 这几天玉堂跟他恰恰相反,特别开朗松弛,湖吃海喝,纸醉金迷,都圆润了不少。这种开朗无关变得阔绰,而是一种因心想事成而自觉人生完满、再无遗憾的快乐。 玉堂包下一家酒楼,半躺在二楼观台的榻上,身前长桌布满一百道天南海北的珍鲜,光是酒便有十来种。玉堂听着曲儿,时而同美姬玩耍说笑,时而跟戏子唱上两句,饿了吃口点心,醉了躺下小眠,逍遥似个神仙。 只听台上唱道:“洛阳三月花如锦,偏我来时不遇春。” 唱功平平,玉堂却拍手称妙,笑向戏台抛洒金粒,引得众人跪谢。 他:“知道他们最近在背后怎么说你吗?” 玉堂当然知道:“一夜乍富、得意忘形、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人。我生该贫寒,享受这些就是僭越、是下贱,他们才高贵。”玉堂给他倒上一杯奶茶,然后为自己满上一杯烈酒,与他碰杯,乐道,“他们说得越难听,说明他们越嫉妒,我越开心,哈哈哈!从此唯行乐,闲愁奈我何!” 他:“很少见你这样高兴。” 玉堂:“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高兴下去,不要为我伤怀。” 这话又说得没头没尾,他呛道:“谁又关心你了。” 第114章 科场舞弊(5) 草长莺飞三月,细雨春雷频发。 午夜时分,响了半日的闷雷终于在一声剧烈的响动下,将户部和吏部的档案库霹着了,存放着的全国重要文档大半化为灰烬,损失之重不亚于国库被洗劫一空。 龙颜大怒,蛇鼠窝炸了! 他一巴掌打在桌面上,凝视着在座的八位大臣,厉声道:“是谁干的蠢事!烧了户部的档案库不够,还把吏部的档案库烧了,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岂不明明白白告诉世人此有阴谋!陛下已经派遣刑部彻查,你们现在最好老实交代,还有机会保下一保,否则被抓了去,再求救已迟!” 档案损毁,对奸佞来说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全是破绽的损毁方式就是毁天灭地的灾难。 八人纷纷自证清白,都没有做此下策的动机。 齐疏:“大家先冷静一下,别自乱阵脚。” 赵越:“既然不是我们做的,便查不到我们头上来,人前不掺和这件事就是了。” 他:“重点是陛下已经重视,查下去就是顺藤摸瓜,迟早会把我们查出来。前一阵子柏语自杀,才压下去,今天就听刑部的人说陛下问起柏语。” 户部尚书黎谦道:“可柏语确确实实是自杀,跟我们没有关系呀!” 他:“没关系没关系!那刑部为何带走张知?说明陛下已经生疑!前户部侍郎刚辞官就一命呜呼,随之户部失火,很难不让人联想是销毁人证物证。下一个可能被带走的就是你!你知道什么赶紧说出来,我们也好及时想出对策,以防被带走审讯时说法不一。” 第224章 黎谦唉声叹气,齐疏急道:“什么时候了,你快别藏着掖着了!” 黎谦:“柏语看到韶州呈上来的账簿,找到我说荒谬可疑,我要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签字批过,他死不肯从就辞了官。我只是警告他不要声张,可没逼他去死啊!” 他:“他跟张知有过节吗?” 黎谦:“过节倒是没有,只是互看不顺眼罢。” 玉堂:“怪不得张知高中状元后,柏语会到吏部查档,或许他查到那篇考文出自予芒之手。这样也就说得通为什么两部的档案库会失火,确实是为我们抹掉痕迹,会不会是张知自己的行动?” 齐疏打包票道:“不可能。两处同时起火,一来张知没有人手办到,二来他没有那个胆量。” “如果火烧档案库不是我们自己人干的,那就是有人要暗算我们。”他气不打一处出,缓了口气,问道,“刑部有可笼络的人吗?” 齐疏:“有是有,但官职不大,没有话语权,不拿下郑杭(刑部尚书)一切都白搭。郑杭又是林规的学生,脾气跟林规一样倔,说不动。” 这个郑杭就是当初闻既想取而代之的人。 他冷哼一声,讽道:“那关南军韶州大败一事,又是怎么按下来的。” 齐疏:“那是大理寺料理的,大理寺卿绍玉是我们的人。” 行,又一个权奸浮出水面,所幸的是萧郁已经不信任大理寺了。他问道:“到底还有谁是我们能用的。” 众人摇头,再想不到谁了。 这时一个小官吏急急闯进来汇报:“江大人,你父亲被传进宫了!” 他:“是陛下传的,还是贵妃传的?” 小官吏:“不知道。” 众人如被泼了热油烫得立马站起来! 黎谦脸色白了,紧张道:“陛下怀疑到你头上了?” 他:“抓的是江宴,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越连忙抓住他的手,冷道:“你要是被拿去审问,放机灵点,管好自己的嘴巴。” 谁先被拿还不一定。他道:“彼此彼此。” 时来结党羽,祸至鸟兽散。原本就不怎么结实的“友谊”小船说沉就沉,到时候还不知又要把谁抛出去当弃子。但他现在被视为弃子的可能性最大,因为烧得尽的是不曾公开的账簿,烧不尽的是已经公开印发的科考例文。 齐疏连忙打圆场:“现在最是要团结一致想办法应对刑部的时候,各自为营一个甭想好!” 确实,眼下最忌讳的就是内部矛盾激化,不怕被查,就怕被记恨、被抖出来。那他才喜闻乐见呢! 他道:“我可是初犯,比不得各位大人。还请各位大人到时高抬贵手,不要攀扯上我。” 赵越:“你这是什么话,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绳断了,你能落得什么好处!” “至少我不会摔得太痛。” 他说完起身坐到边上的椅子上,不再参与讨论,悠然地喝着茶,如一个事不关己的外人。气得众人牙痒痒。 赵越过去抓起他的衣领:“你既置身事外又坐在这里做什么,出去!我倒要看看没有我们,你一个人如何脱身。” 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我走!祝各位大人金蝉脱壳。” 玉堂随他离开,走在他的前面,刚刚打开大院的门便远远看到两行刑吏驾着几辆马车赶来,一个通风报信的小厮大难临头一般慌慌张张地蹿进门奔向里院。 刑吏逮人一般是不带马车的,除非逮的是王公贵族,为的是避开百姓耳目,给贵族存体面。 玉堂嘴角扬起得逞的笑,将门掩上,取下手腕上一只玉葫芦编绳手环塞进他的手里,拽他跑向西面的墙,外侧是一条只能通过小孩的狭缝。“查到你的时候就说我是主谋。” 他顺势握住玉堂的手掌,道:“你原本就是主谋。” 他与玉堂前几日住在酒楼,为的是给潜入他的宅院收集证据的温煦留足时间。温煦拿走的正是他俩科场买卖的契据,他俩必死无疑了。 玉堂往他脑门打了一下:“蠢货,能保下一命总归是好的,你还有家人。翻出去,别回头!” 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何必多此一举。” 玉堂:“记得吗,我哥的尸骨还供养在尼姑庵里,你快去替我带回来。我有计划,来不及说了,别耽误了我的事。” 竟忘了这事,他不知玉堂为何现在才提,但这对玉堂极为重要,慢不得。他翻过墙去,便听到玉堂叮嘱道:“活下去!” 他:“有什么供什么,别吃了苦头,我找到人给我俩收尸就马上回来。”有时候想想都觉得可笑,他为什么会跟玉堂这样的痞子当街同抛头颅? 夹缝的尽头掠过刑吏的身影,像狼群一样屏声潜行,准备一场无声的猎杀,而夹缝的另一头,是得到消息披着斗篷窜逃的奸佞。他只是感到时间紧迫,而没有害怕。 他翻入另一座院子,从人家的后门逃出,往兰若寺奔去。却在寺里遇见白檀,道是已来静修三天。 他急急要找师太取走玉茗的骨盒,白檀给他递来一杯水,道:“别急,我替你找,你先喝口水缓一缓。” 他喝下,靠在墙上歇了一会便晕倒过去,醒来时在一间漆黑的屋里,被塞住嘴、捆了四肢。 白檀:“玉堂跟我说了你们做的勾当,陛下要处置,凶多吉少。玉堂知道你劝不住,教我把你关起来,让你冷静。你们这么做一定有苦衷,快跟我说说为什么,我可以帮你们的!” 第225章 他挣扎着,人都快疯了,可身上的绳索却无情地死死地勒着他。“我求你了,不要问,放我走!” 他不明白玉堂挡住他有什么意义!“难道我躲得了一辈子吗?要是让人发现你跟我在一块,你也脱不掉干系!” “脱不掉就脱不掉,我早是个没命的人。”白檀哭了,她预见了血腥的来日,又因他的不言而感到沉重的无能为力,“给我吃东西!”白檀凶了他一顿,灌他吃了些粥后,又封住了他的嘴巴。 事实证明玉堂是对的,囚禁了三天,他终于想起自己未了的夙愿,他不能与奸佞同归于尽,那样不值,他该将仕法完成。 他向白檀再三证明自己已经恢复理智,才得松了绑回城。刚踏进城门,刑吏便将他带走,关进了天牢。次日萧郁亲审,同审的还有林规、冯初、柳同三名顾命大臣。 发生这样的大事,李顾却没有来,大概是与他一样牵涉其中。张知到底出自李府,是李历的男宠,而李历又与闻既一同搅浑科场,不论李顾有无参与,李历能有前朝的声势,盖是李顾所予,李府的脏事李顾难辞其咎。而玉堂要为玉茗报仇,更不会管什么“尊老爱幼”,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痛苦,他一定会要李氏一一偿还。 萧郁身前的案上放着那些足以要了他脑袋的契据,和一沓科文,白底黑纸都是他的罪证。不知萧郁从玉堂那里查到了多少信息,他眼眶红透,像一匹受伤的狼,道:“没傻?没傻就从擅自跑去韶州一五一十招来!” 说辞他已经想好,有条不紊地道:“我原是为陛下解疑去,与玉堂做计,以投靠为由打入修水山庄,在那里遇到楚王殿下……” 前面的陈述基本还原,后面也没有大的不同,而是将罪因指向萧郁。 “楚王收集完情报,先行回京,哪知半路被截杀。京城都说是草寇杀了楚王,可草寇压根没有出手!朝廷为给楚王报仇,迅速派出十万玄甲军围剿修水叛军,叛军战死三万,可汇报入朝的人数竟是四万,其中一万是村民!试问叛军怎敢杀害楚王以激怒朝廷扑杀,难道不该成全楚王回京,以便楚王将韶州的真实情况告之陛下、帮助他们产出奸恶吗?玄甲军押我回来,路上对我百般试探,我怎敢不装傻以保全性命?连楚王都死于非命,那我的命又算什么。我见到陛下时,陛下却未有对楚王的死因怀有半点质疑,我害怕!我怕陛下蒙在鼓里,反将我的话视为谎言,所以我才只字不提!我势单力薄,如何对抗那帮能够控制关南军、玄甲军、大理寺的奸佞。我不装傻,谁来保护江氏?陛下你能吗?你连自己的兄长都保护不了!” 拜玉堂所教,他现在也会用语言去刺激、伤害、驾驭一个人了。 萧郁脸色阴了一片,握成拳的指节发出咔咔的声响。 柳同喝道:“放肆,注意你的言辞。” 第115章 科场舞弊(6) 刑部已拿下玉堂和齐疏、赵越、黎谦等人,其实不待他说,韶州冤情也水落石出。审他一方面是为多拿一份供证,二是与他量刑。他现在最妥当的做法就是老实交代,兴许能博个从宽处理。 可若今天不能像刀子一样把萧郁戳得满身窟窿,那么那些证词就只是文字,被私吞掉的税银和死掉的人就只是数字,萧郁将无法体会背后血淋淋的现实。 他知道这是前朝留下的旧疾,也知道萧郁分i身乏术、难免疏忽,可他必要让萧郁切身感受到他身临战场时的绝望。萧遣不在了,很快他也不在了,萧郁身边能提醒他的人少了,萧郁要守护好大齐,他怕萧郁在往后的日子里还要疏忽。 他:“难道我有说错吗!韶州呈上来的账簿陛下亲眼看了吗,难道是我逼死柏语的吗,还不是你管不着,他与其受人威胁,不如死了算了。” 冯初当即发觉他说话的逻辑,却惊讶于他会有如此无赖的逻辑,怒道:“你妄图以指责陛下来为自己的罪行开脱!” 萧郁也没有落入他的语言陷阱里自证,而将契据砸在他脸上,道:“我问你,殿试舞弊是不是你的主意。” “不是。”他咽了咽喉,面不改色道,“是玉堂逼我的。” 萧郁:“他拿什么威胁你。” 一开始玉堂确实是拿于飞威胁他,而这不可能说。 他:“他要杀我!” 在京城能威胁到他的只有萧郁,哪怕是萧遣也只是在脾气上威胁,他的辩词敷衍得就像在藐视皇威。 萧郁:“实属狡辩!他若威胁你,你有千百次机会告知朕,但你没有。当初朕让你随同楚王去韶州,你告病休假,回头就跟玉堂去了,明明是你主动的,他怎么逼你!” 他一时想不到借口,畏惧地低下头去。 萧郁继续问道:“你既说草寇没有杀害楚王,那是谁杀的。” 他:“韶州官府?朝中大臣?一切想要灭口叛军和阻碍陛下得知真相的人,我哪能知。” 萧郁:“楚王是朕私下派遣去的。除了朕、你、玉堂及郭沾等楚王的亲侍,还有谁知道楚王的行踪,是玉堂泄露出去的吗?” 他:“不是玉堂,也不会是郭沾他们……” 林规捕捉到他思索的神情:“你想到什么?” 他故作纠结。 萧郁喝道:“说!” 他:“楚王在修水知县许会面前坦白过身份,随后许会就撞墙自尽了。”他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讽刺道,“陛下,原来是你的姨丈杀死了你的兄长!” 第226章 林规:“你如何认定是齐疏、赵越杀害楚王。” 他:“要不是许会在死前留下信息告知了知府和张知,楚王的行踪怎么会泄露,如果张知知道,那么齐疏等人自然知道。” 林规:“如此推断太过儿戏,经不起推敲。” 他确实无法证明齐疏等人是凶手,但他就是要齐疏之类死。他冷笑一声,道:“怎么不是了?” 林规:“齐疏等人并不知晓楚王行踪。” “不知?”他反问,“你如何判定他们不知。” 林规:“从对他们的审讯判定。” 他:“林规你欺君啊,齐疏给你了什么好处,你要保他!” 林规镇定道:“你如今也学会给别人扣帽子了。” 他指控道:“陛下!闻既、玉堂两人作乱科场多年,赃贿狼藉,他们都是刑部的人,林规作为原刑部尚书,一直未有察觉,你不觉得他有问题吗?这样的人凭什么来审我!” 萧郁嫌恶地看着他,语气平稳道:“现在是审你,少牵扯其他。”看似压住了情绪,实则快要爆炸。 “难道尚书大人徇私枉法也是其它吗!”他又指向柳同和冯初,“他,以公谋私,四处寻求壮阳神药;他,背地里谋划将女儿嫁给陛下不成,反污蔑我江氏使用下作卑鄙手段。没一个好东西!” 柳同、冯初两人脸都绿了:“你休得胡说!” 审他的人每一个都遭他“反噬”,大有玉石俱焚、破罐破摔的意思。 萧郁:“你看看你现在跟条疯狗咬人有什么两样!你以为指出别人的不是朕就会降低对你的惩罚?朕警告你,这样罪加一等!说,参与科场买卖的除了这些签了契约的人还有谁!” 他把玉堂告诉他的历来作弊的人一一指了出来,五成出自李府,便不难解释为何李顾在朝中的言论总有那么多人支持。但李历死后,李府就再没出过新官。 舞弊人数之多、情结之严重倒把他衬托得没那么可恶了。他反问林规:“齐疏、赵越怎么罚?” 在百姓的心目中,林规是“青天老爷”,最是刚正不阿,齐疏等人按律当斩,而林规却道:“但凭陛下发落。”把处置权交给了萧郁,好似为了证实自己清清白白、没有跟齐疏之类同流合污。 萧郁怒不可遏:“武德,掌他的嘴!” 武德弓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扇了他两个耳光,这两巴掌虽然响亮,却不重,武德打完退回一旁,始终不敢抬头。 利用贵妃的无知,引导皇帝敲定考题,利用国舅的身份和状元的头衔结党营私!一桩桩一件件盖不是被胁迫的模样。新仇加旧恨,萧郁再容不下他:“朕怎么处置他们轮得着你过问!” 他拂开被打乱的刘海,一滴虚假的眼泪当即滑落下来,跪行到萧郁跟前:“陛下,看在贵妃娘娘的份上,你不能杀我!” 虽是卑躬屈膝,但言语甚是猖狂。 “不能?你还敢在用贵妃要挟朕?”萧郁一脚踹在他心窝上,“拜你所赐,她已经不是贵妃了。串通前朝作乱科场,已降为美人,禁足半年。” 他本能地站起来,这一瞬没有君臣,只有大舅哥和妹夫。他怒道:“美人?娘娘可是序儿的生母,陛下怎可下如此重的惩罚……” 林规上前将他摁下:“跪好!以你所造的罪,陛下对娘娘的惩罚已是轻的了。” 萧郁要恨死他了:“你还知道自己是娘娘的兄长,一言一行都牵系她的荣辱,就该安分守己!朕若不罚她,如何在前朝立信,朕不是昏君!你给朕记着,是你害了她!” 他:“娘娘说什么你听什么,怎么不是你的错!” 萧郁在桌面上左寻右找,先是拿起了玉玺,又放下,最后操起一个笔筒砸向他:“你知道朕从不对涵儿设防,你利用了朕的信任,原本就是你蓄意图谋!我看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萧郁深呼一口气冷静下来,向门外道,“带温煦。” 温煦进来指证他道:“江熙并非受到威胁,而是主动筹谋。我因撞见他与玉堂对话,而被玉堂恐吓打杀,幸亏没死,得命来揭发他俩!是江熙主张让张知高中状元。” 他:“你撒谎!” 温煦头上还缠着药纱,谁在撒谎显而易见。 温煦:“早在去年,江熙就来找我借阅玉堂的科文及历届考文,那时江熙就发现了科场端倪,考生齐厢及国丈都可作证。但江熙并未揭发,反而主动与玉堂走近。这种情况下,受威胁的应是玉堂。江熙与国丈断绝父子关系,是因为私生双子,还是密谋作乱被国丈觉察而被逐出家门,望陛下明鉴!” 他:“才不是……” 萧郁敲着桌面:“江宴已经供认不讳,你确实知情!” 他哑口无言。 萧郁:“你当初是不是拿着玉堂的科文来向朕引荐他。” “不是……”这一点他在萧郁面前犹可辩,但是在林规面前辩不了。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林规,因为林规警示过他“奉行玉堂的考文将会面临不幸”,如今不幸降临,林规是最接近真相的那个人,是“意外”的掌控者。但林规也说过,祝他好运。 “是玉堂逼我的!”弯弯绕绕又扯了回来,他真的辩无可辩,呈困兽犹斗之态。 林规:“怎么逼你?是告诉你,科场做成一例能赚百金、加入山庄能占地为王、成为奸党可侵吞税银?” 第227章 林规似在提醒他,玉堂是这么供的。他惊恐地看向林规,试探道:“你……你自己屁股都没擦干净!” 萧郁喝道:“林规失察,已降为刑部令史,凡有过失者都要受惩,朕不会偏护一方,再攀扯别人,朕就砍了你脑袋!” 林规从一品尚书直接贬到了底层办事官吏,落差之大比江涵从贵妃贬到美人更甚,他哑然许久。实际上萧郁最偏护的就是他了。 “啊!”他狼狈地吼了一声,终于妥协,痛哭道,“我只想拥有用不完的钱,像齐疏、赵越那样盖大园子,我有什么错?他们是皇亲国戚,我也是皇亲国戚,为什么他们能坐享其成,我却只能当个太监!陛下,为什么我兢兢业业地当好一个御前总管,起早贪黑,一月才十两银子,而一个小小的韶州郡守,躺着一年就可私吞三十万两税银,京城还有一干大臣庇护,甚至不惜牺牲掉五万关南军,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柳同大惊:“以前不见你如此贪财。” 他咆哮着:“从我变成太监那一刻就变了!什么风华正茂、年少有为、前程似锦都是假的!我只要钱!” 萧郁:“你变成太监是你咎由自取!” 他对上萧郁的双眸道:“说我贪,我不服!陛下,你的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哪个不贪!太后当初让你升任闻既为刑部尚书,你敢直言说一个‘不’字吗?楚王死了,太后抱病在床,齐疏、赵越是太后的妹夫,陛下怕太后忧心,不敢惩治,所以你打算放过他们,所以你刚才不敢回答我的提问,你就揪着我一个人往死里惩治,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公正!” “强词夺理!我看你是利欲熏心,无可救药!”冯初面向萧郁,“陛下,他知法犯法,更无悔改之心,断不能轻饶。” 萧郁出乎意料地没有在情绪上失控,只是失望地看着他,冷冷地道:“朕是对太后的身体有所担忧,但朕明明白白告诉你,不日朕会将太后送往棠州行宫修养,你、齐疏夫妇、赵越夫妇等一干皇亲国戚及四十余名奸党择日问斩,太后绝不会知道。你不是想指控朕包容外戚吗?那你就跟他们一齐去死,这下舒坦了吧!” 四十余人,比他知晓的还要多!显然他不知道的,萧郁都已经查知了。 “陛下我错了!”他连忙磕头求饶,“我一时糊涂,一时鬼迷心窍被骗了去,我不是主犯!陛下饶了我吧!” 萧郁:“你是诚心认错?” 他:“我诚心的,再不敢了!” 萧郁:“你还愿意服侍皇室?” 他:“愿意!” “那你就去下面继续服侍楚王。”萧郁无情地唤人道,“拖出去!” 两名侍卫进来把他拖走,他终于怕了,竭力挣扎:“我不要死!陛下饶命!父亲身子欠安,他受不了的……” 勤政殿的大门合上,他再没了回旋的机会。 后来,萧郁举行了一场名叫“清考”的殿考,为澄清科场之意,考场就设在太极殿,近八年来的殿试考生统统重考,考题为萧郁当堂写出。清考下来,是驴是马一眼便知。 那些作弊入仕者掉了乌纱入了大狱,曾经真才实学的落榜者入职为官。 放榜那日,丹凤门前聚集了上万名读书人。萧郁于宫门上俯首致歉,将清算奸佞缴获的千万银资抽出一部分散于考生,以表补偿。 那些压在读书人头上的乌云终于散去,众人喜泣,山呼万岁。 宫墙外传来震天的呼声,几名讲究体面的奸恶,比如张知在狱中绝望自尽。 他仰头从高高的窗口望出去,只看到一片碗口大小的碧空。烈日炎炎,虽是晚春,但已迎来盛夏的蝉鸣。 他涕泗流涟,探了好一阵,才又跪到牢门前,扯着疼痛的嗓子不留余力地喊道:“陛下,我知错了,饶我一命吧!” 这样凄惨的求饶他已经连续了好几天,狱卒厌烦地凶他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却也不敢动手,怕他还有翻身之机。 第116章 科场舞弊(7) 狱卒没教训他是明智的,三日后,皇帝的亲卫来将他带走,转进了另一间窗户更敞亮的牢房。这里没有腐败潮湿的气息,没有苍蝇鼠蚁,没有刑狱嘶嚎,有桌有椅有床,就是一间干干净净的屋子。 狱卒送来了午饭,虽是简单的豆芽菜和白粥,倒是新鲜,不是普通囚犯的待遇。 他扶在牢门上: “你们带我来这,总该告诉我为什么!” “是娘娘为我求得陛下宽恕了吗?” “陛下不杀我了吗?” “要把我关在这里多久?” …… 门外看守有两名侍卫,石雕一样纹丝不动,无论他问什么,都不回应,把他急死了。又过两日,熟悉的脚步声传来,铁门再次打开。 他笃定有人来救他了,忙的从床上起来,走到门口,却像被狂风刮了回来。 随着他的后退,眼前的人一脚迈进来,随之牢门关上。 那一刻他恍如做梦,他清晰记得那天的日头透过窗外的芭蕉叶照进来,映在地上的影子都成了绿色,屋内明净,像浸泡在清澈的水中,荡漾着几缕明亮而柔和的光。 “殿……殿下。”他的心随着眼眸一起颤抖,愣了几秒,而后迅速上前上下察看,只见萧遣手背上有了一道刀痕,他难受地轻轻触了触。“殿下身子可好?” 萧遣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可目光如死,眉宇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毅,像变了个人。过去萧遣的冷,只是待人不热络,眼前萧遣的冷,带着一种对人世的厌憎,让他不太确定这是不是真的萧遣。 第228章 他一时有太多疑惑,不知从哪里问起。 他还困在“久别重逢”的复杂情绪中,萧遣便绕过他,将一叠纸笺和玉堂的考文放在桌上,平静地谈起公事:“经过此事,陛下意识到科场存在弊病,而你这条官场的混鱼最知道弊病在哪,又你对玉堂的考文颇有想法,便许你拟一套律法整肃朝纲。这是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在萧遣面前不可太失仪,他下意识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又将满是褶皱的衣裳扯平,规规矩矩地站到萧遣跟前。“陛下看过玉堂的科文了?” 萧遣点头。 他:“陛下饶恕玉堂了吗?” 萧遣摇头:“你是初犯,陛下才勉强宽赦,玉堂是重犯,还杀了闻既,罪无可恕。” 他藏在身后的手紧张地捻弄着手腕上的葫芦珠,咬住了唇还是止不住哽咽,一想到玉堂三十年昏暗的人生及这样的结束,他便觉得苦,无边无际的苦。 “我想不到你回来后竟会与他们朋比为奸。在我面前,你应该有不一样的说法。”萧遣冷漠的声音里带有某种恳切。 门外必有萧郁的监听。他吸了下鼻子,道:“我没想过会失手。当得知殿下身亡那一刻,我就对朝廷失望至极,与其医治朝廷于疲敝,不如跟奸佞一同做败大齐。”从这个角度阐述动机,颇为合乎一个变态的心理,比纯粹的贪婪更有说服力。 萧遣:“你忘记曾经跟我说过什么了吗?” 他跟萧遣说过太多。“哪一句?” 萧遣:“与我一起守护大齐。” 这句话现今听来,既幼稚又狂妄,到底是年轻气盛时才说得出来。 他:“可是朝廷杀害了殿下。” 萧遣纠正道:“奸佞是奸佞,陛下是陛下,不能混作一谈,陛下是你的家人,你要做败大齐,想过家人吗?再者,你敬我,却在我死后,非但没有扶持我的兄弟,更联合奸党一起欺负他。像话吗?”萧遣的声音很轻,轻得似怕什么碎了。 他眨着眼,将泪水止在眼眶,跪下道:“殿下回来我就不恨了。我甘愿受罚!” “我又成了你的借口。”萧遣叹气,再三问道,“做败大齐真是你的初心?” “我错了!”他再三认错。 萧遣起身离开,他连忙拦在门前。“是谁截杀殿下,殿下如何逃生,这半年去了哪?身子都恢复了吗?郭沾呢?” 萧遣对上他的眼睛,珀色的眼瞳终于有了一丝柔容,语调却十分寡淡,像个痴儿一板一眼地回答:“在查,幸存,好了,郭沾也好。” 侍卫进来,推开了他,将萧遣迎出去。他急道:“让太医看看楚王,楚王神智失常!” 萧遣扬起风轻云淡的假笑:“我没病,你要是听我的话,不至于有今天。始知你曾经于我的承诺,不过是说说而已。不用关心我了,你照顾好自己。” 萧遣不吵不闹,却教他更加忧心了。他伸手出牢门想要抓住萧遣却抓了个空:“殿下别走!让我好好看看你!” 萧遣转身的一瞬,眼里失去了光,头也不回地走掉了。他疲惫地跌坐在地上,又笑又哭,楚王活了,怎么不可喜,可他已沦为阶下囚,楚王对他失望到失语,如何不可悲。 - 他命里有过几次几乎要窒息而死的经历,第一次是目睹玄甲军伐寇,第二次便是一月后的法场,皇帝特令他前去观斩,要他深刻地记住这场教训。 是够深刻的,如今一提到威慑案,他都能准确地描述那天的风、那天的腥和那天的酒。 那是大齐立国以来,斩首人数最多的一次。那日的太阳真真是明媚,砍刀反射着银光,白色的囚服亮得刺眼,像是过大节一样。不对,奸恶伏诛对于百姓来说不正是过大节吗。 他被捆绑四肢、封住嘴巴,跪在台下,他低头不敢直视。刑吏强制抬起他的头,暴力剥开他的眼皮,让他清清楚楚看清这一切。 或许刑吏不知道,被剥开眼皮看到的事物都是模糊的,加上上千名围观者亢奋地振臂高呼因果报应,他眼前红泱泱一片,耳边乱糟糟一团,根本感受不到真切带来的恐惧。 一个模糊的身影被押上了刑台,比起两个月前消瘦了很多,由于被逮前一直大吃大喝,所以这会子不至于饿得不成模样。 他努力聚焦目光,才看清了玉堂,他头发束得一丝不乱,油光满面,不像是走到人生的落幕,而像是赶赴一场隆重的约。 “我今去也何时节,风在松梢月在天。”玉堂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吟完,扬起如愿以偿的笑颜,冲他做了一个嘘声的口型,是在安抚他,又道,“下辈子还来人间!” 他一眨眼,眼前又变得模糊,他知道自己需要克制情绪,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强烈挣扎,比起玉堂,他更像被处斩的人。 随着“咚咚”几声人头落地,一抹热乎的鲜血洒到他的身上,是烈酒的余味。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巧地逝去,他见多了,也不觉得稀奇,只是那咚咚声来得邪门,异常的清晰,不是从耳朵传来的,而是从地面、从膝盖传到他的脑海。 他的魂随玉堂一道去了,躯体塌了下去。 刑狱拽他起来,擦干他脸上的血渍,逼他继续看下一个人的处刑。玉堂脸上的笑消失了,转而出现在他的脸上。 “哈哈哈哈……” 这一幕恐怖至极,挨近他的百姓惊叫起来,都道他被玉堂附身了! 第229章 他不知自己当时是个什么模样,只知眼前一片白光。 四十余人斩首完毕,刑吏终于放开了他,他迎头栽倒。 众人热议,迟迟不散。白檀请了一名收尸人驾车赶来,一只寿袋麻利地收走玉堂的尸体。他听到白檀的声音,视力慢慢恢复过来,再也顾不得其他,冲刑吏道:“快解开我!” 刑吏往远处的阁楼看了一眼,收到旨意后给他松了绑。他跳上驶向城外的马车,一行侍卫跟后。 鲜血滴了一程,如玉堂远去的足迹。 车里,白檀如长姐一般抱住已经崩溃的他,声音颤抖地劝慰道:“玉堂跟玉茗团聚了,他是高兴地走的,你想开些。” 他涕泪洗面,全身发麻,几乎失去了知觉。 他们来到一座半山腰上,此处面朝东方,迎接朝阳,山脚环绕小溪,流水声空灵又好听。 白檀与他道,这小径旁的数百株梅花是玉堂三个月前种下的,还不知能成活几枝。 收尸人草草挖了个坑。 白檀:“怎么不挖深一些。” 收尸人看向山下的侍卫,苦道:“你也看到了,侍卫在下面盯着。虽说死者为大,可今天斩首的都是罪恶滔天的人,是不配安葬的。我要是知道今天送的是这样的客,就不接你这差了。你们要厚葬?锹子给你们,我先走了,省得被他们抓了去。” 收尸人退给白檀一半的钱,心惊胆战地跑了。 他拾起锹子,默不做声地挖起来。白檀见他使不上力,半天掘不起一捧土,抢过了锹子。 下面的侍卫喊道:“一刻钟,不下来我们可就上去了。” 他俩连忙把玉堂的尸体和玉茗的骨盒埋了。 侍卫等得不耐烦,下了马就往山上来。他来不及烧些纸钱,连忙冲下去。倘若侍卫上来,一马虎就会把梅花踩折,不能让他们糟蹋了。 那日后他的眼睛便坏了,一丈以外再分不清东西,而这些小病小痛在他经历了大风大浪后,再不值一提。 夜里一灯如豆,他揉着眼睛编写着仕法,两只飞蛾绕在灯火旁,影子一闪一闪地落在他落笔的纸上。 他将写好的一条律法拾起来,凑到飞蛾前,魔怔地道:“玉堂,你看这条可有修改之需。” 第117章 科场舞弊(8)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还好过,清静,足衣足食,加上本心的差事,弹指间便过去了大半年。 仕法完成,经过百官三次审批后迅速颁布施行。萧郁赦免了他的罪刑,放他出狱,大概是对他写的东西挺满意吧。 他刚出宫门,白檀与一众姐妹已在等候,扎了五彩的花环迎接他。 大半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若是两年前,有姑娘捧花迎他,他一定洋洋得意、四处显摆,可现在终究是笑不出来。 “谢谢。”他礼貌地接过花环,套在项上,道,“大庭广众下,你们与我这个罪人交好,会不会影响酒楼的生意?” 白檀挽住他的手往酒楼拉去,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俩交好,道:“酒楼哪有你重要!今日酒楼打烊,我们设好了宴,只等你出来。” 宴席设在院里,他跨进屋便看到了家人。如今江澈十八了,长高一截,江渔十六了,越发出挑,江宴白发厚了些许,笑容慈祥,反倒显得年轻了一些。 他们好像事先说好了什么,不苟言笑的江澈脸上都洋溢着刻意又僵硬的笑。 江宴向他招手:“我儿受苦了,过来坐。” 他不喜欢在家人面前作悲,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而然地坐到江宴身旁问道:“父亲怎么在这?” 江宴:“都是白姑娘安排的。” 他:“那我可要好好答谢她了。” “陛下把咱家贬为庶民,也好,只苦了老三不能再参加科举了。我们还住在府上,家丁已遣去七成,日子都还安生,我的身子骨还健朗,娘娘也安好,你不必操心了。”江宴轻描淡写地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他,像在说一件芝麻小事。 他明白父亲是想降低他内心的愧疚感,而愧疚更重了,道:“对不起,连累大家了。” 江宴安抚道:“没事。我看你编写的仕法不挺好的吗?”然后看向江澈,“是吧。” 江澈连连点头:“是。” 他没忍住笑了一下:“爹你别折腾阿澈了,他这样子比哭了还丑。” 他一笑,气氛缓和了不少。 江宴又问:“如今事已过去,你可愿回家了吗?” 他沉默了一会,道:“爹,我不确定我还能否安分下来。” 江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又回来,握住他的手拍了拍:“我理解你的,没事!陛下的性格我都了解,必不会为难我们。我相信你,我……都扛得住。” 他:“谢……” “吃菜。”江宴打住他,“都是你爱吃的。” 他看向自己的碗,江渔给他夹满的菜都快洒出来。 一家人聊到深夜才散去,他回到自己的小宅,金箱银箱被抄了个精光,徒留四壁,也不尽然,角落里还搁着玉堂的破渔具。 他喝下一瓶从酒楼带回来的酒,脑袋一如既往地发胀发晕,很快睡了过去。 据说楚王府已经竣工,除了宫中拨来一批侍者,从民间也招收了一批。 次日他穿戴整洁来到王府门前,想认真地与萧遣道个歉。大门挂满红绸和灯笼,崭新的红漆反映着油光,门楣上蓝底金字赫赫写着“楚王府”,洋溢着喜庆,不和谐是两旁站着冷峻的侍卫和雄武严肃的石狮。 第230章 萧遣住进来便是真正意义上一家之主了,也不知未来的楚王妃会是谁。 他刚想进去,郭沾正巧从角门出来,看到他眉头一皱,朝他撇了下头,走向了别处。 他跟上郭沾来到一家客栈坐下,郭沾开口便是一通训斥:“你说你,正常人看到韶州那般情景恨不得化身菩萨救苦救难,你倒好,恨不得把韶州吃抹干净!知不知道你们作奸犯科闹下去有多可怕?可不是死一人两人,是成千上万人!你……你不怕遭报应吗!” 郭沾汗毛都竖了起来,可见有多想揍他。 他诚恳道:“我知错了,特意来向楚王认错,也请你不要生气了。” “楚王不在!”郭沾没给他好脸色,语气一直是冲的。 他:“楚王去哪了?” 郭沾:“棠州。” 他:“去棠州做什么?” 郭沾:“还不是因为你!楚王气得一个月闭门不出,吃什么吐什么,连着有伤在身,发了一场高热。太医说楚王心不静就治不了,陛下就令楚王去棠州陪太后养心。你就说你可不可恨!” 难怪当时看到萧遣时,他的脸色那么憔悴。 “实在对不起。”他知道道歉的话说一万遍也是苍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握着茶杯,将不配言说的疼惜压在心底。他不能在情绪上耗下去,立马岔开话题:“当初截杀你们的人,还没查出来吗?” 郭沾:“那些杀手穿着粗布麻衣,身手出神入化,我在山庄也不曾见过那样的招术,叛军那头没法查去,齐疏这头到死不认,线索就断了。刑部说不排除是第三方势力。” 他:“你们落水后怎么样了?” 郭沾:“我与殿下被河水冲散,我醒来时在山谷里的一处浅滩,那里荒无人烟,我走了一个多月才找到楚王,他被一农妇救下,但摔折了腿下不了床。那农妇是年轻时逃婚跑进山里去的,已过二十余年了,她自己也不知如何走出深山。于是我又寻了两个月的路,才找到一座寨子,把楚王接了出来,赶回京城,不想外边都发生了这样的事。”说时一声劫后余生的长叹,“我一度以为楚王死了,真是老天保佑……”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双手扶额抵在桌上。 “听说江熙放出来了。你们怎么看?” 楼下的街边小摊突然讨论起他来。 “我看,罚轻了,才不到一年呢!我是不服。” “虽是不服,但还能理解吧。他是从犯,上头还有娘娘护着,陛下网开一面也是预料之中,他又在狱中潜心悔过,编出仕法,陛下从轻处置也说得过去。仕法我看了,倒觉得不错。以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现在广开门路,各行各业都有机会入仕,若是行之有效,也不是不能原谅他,等等瞧吧。” “听说仕法一出,大族人家都气死了,本来能世袭的爵位突然被斩断,大骂江熙是个神经病!哈哈哈,乐死我了。原不想让江熙好过,但现在更想看那帮养尊处优还嘲笑我们下贱的金贵大爷们跌死,我就支持江熙!” “没错,我愿称之为‘众生平等法’。也得是咱们圣上英明,力排众议通过此法,我家宝贝女儿算是赶上好时机,过两年让她参加科举去,出息的话弄个官当当,岂不美哉!” …… 听大家唠嗑,郭沾的愤怒减轻了些许,没再说什么,只叮咛了一句:“以后好好做人吧。” 路人聊完了他,又聊起了李顾,道李顾已七十有五,辞官养老半年,最近卧病不起,恐是不久于人世。 辞官养老?应该是被革职,而萧郁为维护李氏在百姓心目中的崇高地位,并没有公开李历坑爹的丑行。 他跟郭沾借了一两银子买了两根细瘦的人参去往李府,路上撞见同去探望的林规。 四位元老大臣在威慑案中被不同程度地削弱,李顾跌底,林规贬为令史,冯初及柳同的小动作“无伤大雅”,被罚俸一年。 他作揖行礼后,以晚辈的姿态走在林规身后,说起了心中的疑惑:“大人,我心中有一事不明,想问个究竟。” 林规:“说吧。” 他:“档案库失火,是谁纵的?” 林规:“如案宗上所记,是天雷所致。” 他:“大人如此说,我便明白多了。” 当林规这样一个聪明的人都咬定如此荒唐的原因,便说明这是一个非实际却被认可的原因。 林规:“你明白什么了?” 他:“明白了这场大火不是我这边的人放的。”若是,大可不必掩藏。 林规:“你哪边的人,齐疏那边吗?” 他:“那倒不是,准确来说我是一个养鱼人。我还有个疑惑,温煦就算拿到我跟玉堂买卖科文的证据,如果没有人帮助他,他一个小小令史怎么把证据递到陛下眼前。何况玉堂还威胁他说,哪怕他告诉了您,照样没辙。所以温煦不会冒然向上求助,他必然会先试探各位大人的态度和立场,再确定找谁。” 林规:“说下去。” 他:“这让我想到柏语死前找过温煦查阅资料,兴许他们之间说了什么,过后柏语自杀,刑部着手彻查,我这边派人压下此案废了颇多心思,才将将压下去,户部和吏部的档案库就失火了。最终判定柏语是因为发现我参与舞弊而以为官场无救,所以绝望自杀,这个理由看似合理,细想又觉得牵强。难道韶州祸乱不比我舞弊更严重?如果说柏语内心太脆弱,为何他看到韶州账簿时没有自杀。我猜测,柏语是把自己献祭出去,目的是试探各位大人,然后温煦发现满朝文武也不是无人可诉。” 第231章 林规:“假设有人暗中帮助温煦,你要找他们报复吗?” 他:“大人把我看成是什么人了,在狱里我已经翻然改悔,诚心从良了。我知道大人参与了这件事,也知道大人的行为准则一向是隐藏背后,不愿卷入是非,我只是太过好奇大人参与了哪个环节。大人若实在不想说,也罢了。” 林规站定,回头扫了他一眼,不解道:“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他:“重要。” 林规点点头,继续往前走,轻声说道:“温煦来找过我了,火是我放的。” 他:“果然。谢大人告知。” 萧郁至今未有找人修复文档,就说明失火只是一个假象,真正的文档安然无恙。有如此算计、有人手、有权力压住事实,只为让萧郁意识到事情的严重,从而亲审底层的官吏获知真相,最后还能免于被公开责问,没几人能做到。 林规似为了避免他追问下去,加快了步伐,把他甩在后头,不满道:“我警告过你的,你不听。年轻人做事下手真是没轻没重。” 他追上去,目视前方,道:“人不轻狂枉少年。我下次还敢。” 林规冷道:“那祝你长命百岁。” 他:“大人可别再祝福我了,我怕我明天即死掉。” 第118章 科场舞弊(9) 李府。 李问正在院子里练习枪法,反应迂缓,总不能理解老师的话。怪不得人人都说李问不是习武的苗子。 旁边一扇窗户大敞着,可探见李顾正病恹恹地躺在榻上,一名尼姑在旁伺候。 管家请他和林规在亭子里稍坐片刻。他好奇那名尼姑的来历,林规答说她是李历的发妻、李问的生母——卫氏,十年前便出家了。 玉堂说过李历只好男色,与卫氏的婚姻是为延续香火。卫氏知晓后,宁可常伴青灯古佛,也不愿在李府安享富贵,可见对李历心灰意冷。 他问:“在哪座寺庙出家?” 林规:“兰若寺。” 他一个冷颤被茶水噎住,连连咳嗽。 一刻后,卫氏从屋里出来,管家请他俩进去。 李顾已没有了平日的气势,此时此刻只是一个生命垂危的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讲着牵挂:“我不知能挨到几时,膝下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孙儿,所以叫她回来掌管家业,照顾问儿。” 仕法施行之前,李问尚可继承将军之位,施行之后,李问想要入仕只能凭借自身实力,但实力似乎并不允许。李氏是眼见的被仕法重削了的世家,但家大业大,足够这对孤儿寡母荣华一世。 不怪李顾看他的表情是哭笑不得,哭自家因仕法而不如意,笑他江氏也没落得个好。 事已至此,再驳无益。李顾回想自己的一生,那些累累的功绩如烟一样轻飘,略略讲了两句,剩下的便全是对儿孙的亏欠。 “那些年我跟随元宗皇帝、先帝南征北战,离家少则一年,长则十年,对他娘俩少有关怀,阿历恨我是应该的。我教子无方,他好男风,我知道,他弄坏了别人家的孩子,我也知道,卫娘找我哭诉过几次,我因有愧于他,没有责备,没想到纵得他无法无天,酿成大祸……”说时流下两行老泪,伸手向他,他接住。李顾继续道:“玉堂是冲我来的,他一心想要报仇,我如今这个情况是我罪有应得,倒是把你也卷了进来,对不住,连累你们家了。” 他必然会卷进来,无关玉堂与李氏的私仇,道:“不,我是贪心而已。” 李顾摇头:“我不懂你,但我懂你老子,他养不出不听话的儿孙。难得你和你父亲还来看我,我有个不情之请,你和你的兄弟要是得空,就过来教问儿念书吧。我还跟你父亲说了,想你家小妹嫁与问儿,你看如何?” 他:“给小问教书可,而联姻,一来得看家妹个人心意,二来我不答应。” 他们两家虽说是门当户对,但鉴于种种缘由,他无可厚非对李氏产生了偏见,私心不想江渔嫁入李家,若江渔是卫氏的遭遇,他一定会把李问打死。亲家变仇家,以后地下再见李顾难交代。 李顾会意,没说什么。林规突然问道:“你讨厌断袖?” 他:“不讨厌。只是讨厌耽误人家姑娘的行为。” 林规:“你是断袖吗?” 这个问题超出了他对林规的认知,林规这样严谨的人是不会问出无关紧要的问题的。他反问:“您是吗?” 林规:“不是。” 他:“那我也不是。” 林规:“很好。” 他当时以为林规只是寻常的一问,现在回想才知林规是试探他能不能接受萧遣是个断袖,还是因为他成的断袖。 李顾向林规道:“问儿资质平平,难成大器,以后还赖你照顾他。” 林规:“能力范围内一定帮扶。” 李顾安然地躺下,不知在想什么,连声说“好”。 李顾是百万将士的精神支柱,他的生死牵系大齐的根基,死,士气溃散,活,威慑四方。萧郁派了太医住府照料李顾,医治一月之久,终于调好过来,有惊无险,朝廷松了口气。 一日他去祭拜玉堂,想起膘局来,便去了城外的破庙,佛座下已经囤放了两沓检举信,有一张清蒸鲈鱼的留信,问一年不见回音,是何缘故,又道膘局散了,只剩下七八人。 他取走了信,留信写道:“无碍,已归。” 第232章 他拾起玉堂的“衣钵”,每日往状元湖去,那里虽被填平,但无所谓,他挖了一些蚜虫,靠坐在玉堂经常垂钓的那棵柳树下钓起了蛤i蟆,看学子们下学。 直至今日,他终于理解为什么玉堂喜欢在这里发呆,因为太孤独、太迷茫、太自疑、太疲惫,当看到一张张年轻的充满生机的笑颜时,他果真汲取到了能维系他走下去的能量。 他变得像玉堂一样,看起来不问世事、冷漠无情,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身携带一壶忘忧酒,醉了便在树下小眠,醒了就在大街游荡,明明风华正茂,却显得老气横秋。 白檀一如既往地照看他,时而送来饭食,时而送来干净的衣裳,酒楼的生意都淡了。 仕法施行了一段时间,初见成效,那些因仕法而入仕的人也会偷偷带酒来敬他,一来二去,他就像一个酗酒的流浪汉。 变化之大,百姓一度以为他是在法场被玉堂附身后就没有脱身,众筹请了个法师给他驱邪,把他捆在高台做了一场法事,从白天都黑夜,人都晒黑了一圈。 又一日,惠风和畅,他抱着酒壶在树下酣眠,终于做了一场久违的好梦,梦里少年的他遇见初来京城的玉堂…… “士均!” 他一番梦呓,忽的一波冷水浇在他的脸上,他惊醒过来,竟看见萧遣将酒壶摔碎,瞪了他一眼。 “殿下?”他揉了揉眼睛,以为在梦中,躺着不动,合眼又要睡过去。这下彻底把萧遣激恼了,萧遣把他拎了起来,他才意识到不是梦!萧遣什么时候回来的,怎没听人说起,还是说萧遣今天才回来? 他张口就是一连串本能的道歉:“殿下我错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做了!” 萧遣将他摁在树干上:“你是不是装的?” “啊?”他云里雾里,不知是自己还没有清醒还是萧遣的问题本身就莫名其妙,但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殿下身子养好了吗?” “我问你是不是装的!”萧遣的语气还是那样又愤又急。 他才想到可能是之前装傻,让萧遣误以为他现在的模样也是装的。“没有没有。” 萧遣:“那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他:“……” 萧遣把他拖到轩车前,命令道:“上车!” 他连忙爬上去,不敢在萧遣气头上寻不自在。 萧遣将他带回他的小宅,推他向浴间,又扔给他一套崭新的华丽衣裳,道:“收拾干净出来回话。” 他迅速洗净,换好衣裳进到堂屋,那是一件纯白的束腰衫,看上去白晃晃一片,仿佛人在冒烟。这种易赃的衣裳从他搬出江府后就再没穿过了。 萧遣从他的卧室里出来,应该是在他的小破宅转了一圈,然后坐到椅子上,盯了他半晌,才道:“睡在树下是几个意思,无家可归吗!” 他解释道:“喝醉了就地睡了过去……” 一句话还没说话,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萧遣果然追问道:“你酗酒?” 他:“不是不是!只是小酌。” 萧遣:“你存心与我作对是吗?” 他:“不是!我……失眠。” 萧遣:“失眠可以找太医,不是喝酒的理由!” 他:“……” 萧遣看他低头不敢言语,气恼地推了一旁的桌子:“我不在京城,你就当我死了对吗?” 他虽然无可辩驳,但萧遣因他气到跳脚说明对他的态度没有那么糟糕。他想给萧遣倒杯茶,才发现茶盅落了一层灰,许久都没用了。 “我给殿下煮茶,殿下稍等。”他连忙走到院里打了一桶井水,然后忙手忙脚地到厨房生柴,又把茶盅洗了。 萧遣随他走到院子,跟在他身后凶道:“现在才煮茶,你平时喝什么?椅子上扔的那些衣裳,多久没洗了?窗都破了不知道修,晚上就对着风吹?你平日在哪里进食,上街要饭?……你要是不能自理,趁早回江府去!怎么不说话,变哑巴了!”于是一巴掌打在他后脑勺上。 他差点一头埋进灶里。 老天爷,萧遣真的好吵,快让他收了神通吧! 他:“殿下别生气!我是忘了!我现在就洗!”他又忙的去收拾脏衣裳,拿到井边,打水搓洗,活像备受打压的奴隶。 哪知萧郁还不满意:“做样子有意思吗!你到底是忘了,还是自暴自弃!” “什么?”自暴自弃?没那么严重,他纯粹就是懒,只是不想那么难堪才说忘了。 萧遣再次把他拽起来,使他面对自己,想当然地道:“没了玉堂这辈子就不活了吗?你就这出息?!” 萧遣绕这么一大圈,原来是担心他因为玉堂去了而颓废!想不到萧遣也会因为别人意志消沉而焦心,这会子的样子,跟太后见他不思饮食时一样干着急。 如果他现在用萧遣当初反驳太后的话来反驳萧遣,萧遣会不会炸了? 他不知是不是吃了豹子胆,道:“我只是懒了一阵,怎么就惊动殿下了,求求殿下,不要来管我了!”这是他这辈子说过的最勇的话! 果然,萧遣炸了,双手扯住他的耳朵,大喝道:“我看你是想上天!有种你再说一次!” 这家伙太蛮了,他当初怎么劝萧遣振作的,那是绞尽脑汁使出各种怀柔的手段,怎么到了萧遣这就这么粗暴! 他举手投降,又自恋道:“我没有自暴自弃!没有!一个自暴自弃的人能写出那么光明的仕法吗?殿下不觉得我骨子里非常明媚吗?我睡树下那叫超凡脱俗,叫境界高雅!我喝酒那是……是想殿下了,我每每喝酒都会被殿下现场抓包,无一例外,我哪是钓蛤i蟆,我是钓殿下!我都没好意思点破殿下上钩了。喏,不是我要让殿下掉面子,是殿下逼我的。”眉一耷,表情委屈极了。 第233章 萧遣立马放开了他,退了两步。 他捧腹笑起来,把这个临时编出来的慌做真:“我以为发生这些事,殿下再不会理我了,才作出这副潦倒模样想引起殿下的注意,好在殿下还这么关心我!我真是福厚!” 萧遣气得脸色通红,道:“谁关心你!你在外面丢人现眼,毁的是我的名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待下多磕碜!” 他举手发誓:“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以后再不邋邋遢遢、教殿下没面子了。”推着萧遣往屋里坐,顺便岔开话题,“太后身体好些了吗?” 萧遣:“太后安好。” 他:“殿下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遣:“刚到。” 他:“专程来找我?” 萧遣:“发梦!路过。” …… 第119章 最后一面(1) 萧遣就像一只随时都可能炸毛的小动物,用心抚一抚也就过去了。日子眼见一天天平静下来,他以为大齐的固疾终将慢慢治愈,但一场大患不期而至,打断了这场休养生息。 阙州传来急报:东凉出兵二十万,联合修水叛军集结的各路势力十万,一起进攻阙州! 外敌蓄谋已久的侵略和内贼切骨之仇的反扑,爆发了。 历来战争的前夕,基本都是图谋利益,谈判不成才至开战。东凉与大齐冲突已久,最后都止于书面谴责,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坐下对谈。此次没有任何宣战,直接冲破阙州的防线,是要撕裂大齐之势。 萧郁当即下达一道圣旨,令李顾领兵四十万应敌。 萧遣请命出征,但由于在韶州负伤还未彻底治愈,又向来热衷于重工建造,从未在军事上展现出天赋,被萧郁强制留在京中。 樊慎在萧郁面前参了他一本,他即被逮往勤政殿。 樊慎:“要不是他教冷安耽搁了半个时辰,放虎归山,我们早能剿灭全部叛军,又岂会造成今日局面!”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他直今也不能确定,但他清楚地知道,即使是他出了问题,他也只是累累错因中的一个,不该由他来担全责,这不是推卸责任,而是这会令决策层忽略真正的原因。 他辩道:“难道你们屠杀一万村民有假?这场征讨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一来叛军早已派人拉拢各方势力,并不是打散后才联络的;二来朝廷打压修水,确实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但同时也至南方叛军人人自危、怨气大增,他们定是想与其赴修水的老路,还不如联合外敌对抗朝廷,或许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如今叛军结合至十万,根本原因不在我是否拖了半个时辰。” 李顾为他说了句公道话:“金作吾迟迟转移村民,我做个残忍的假设,他便是要让玄甲军杀死全部村民,向其它叛军证<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廷冥顽不灵、惨无人道、不配为主,以凝聚南方人心,奋起造反。若是如此,那金作吾此人城府至深,阴险狠毒。” 萧郁没有追责下去,因为追根究底萧郁本身也出了问题,在得知萧遣死后,被仇恨冲昏了头而迅速发兵,此是其一,意料之外的是纪山竟是齐疏一党,为抹灭证据对百姓也赶尽杀绝,对此已经处置过了。 其二,在真相大白时,萧郁未及时安抚叛军,错过了最佳示好时机。但这个“错过”是基于现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定义的,因为萧郁就没打算放过修水山庄,在萧郁的逻辑里,山庄蒙冤不假,但作恶、造反、分裂大齐同样不可饶恕,就像当初萧郁指责他一样,不能因为别人罪孽更重,而当自己无罪。 此刻萧郁的脸上显现些许懊悔,但不多。大齐不是打不起,只是不想过于消耗。 “朕现在关心的是这一仗要怎么打既能痛击敌寇,并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他:“现在陛下知晓韶州冤情,处死齐疏等人,算是为叛军平冤,以此为点说服他们归顺朝廷,从而分解敌人力量,可增加胜算。” 萧郁横眉冷目,不置一词。 萧遣站出来道:“无论陛下愿不愿意,当下必要正面安抚,稳住叛军。请让江熙随军前去与金作吾谈合。” 萧郁严肃地审视着萧遣:“你是客观的吗,你了解他为人吗,你保证他不会从中作梗?” 萧郁自目睹他“舌战群儒”、将“劣根性”展露无遗后,便将他归为诡计多端、居心叵测的歹人一类,再不肯相信他了。 萧遣:“他保了叛军半个时辰,至少能取信他们,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出面;其次,他家人在京,他不可能作梗。” 萧郁:“他这种人心里会有家人吗?” 萧遣:“只要不予他职权,让他露个脸无妨。” 他跪下磕头道:“请陛下应允!” 李顾、樊慎等几名将领皆认为可行,萧郁才应允下来。 那天是大年初一,天气格外的冷,年味比往年少了很多,没有欢声笑语,没有张灯结彩,只有响个不断的爆竹为大齐助长声势,伴着皑皑的大雪、瑟瑟的寒风,空气中透着一股悲壮。 因明日就要启程,萧遣送他回江府,一路上全是嘱咐: “你千万不可擅作主张,万事听将军吩咐。” “你不是武职出生,不得乱跑不得盲冲不得添乱。” “若是发觉自己情绪不稳,立刻离开军营,就说我允的。” “饿了即使没有东西吃也不许喝酒。” …… 他:“殿下放心,我老实着。” 第234章 无论他保证多少次,萧遣总是不信,把灼华塞给他:“剑你拿着,保护好自己。” 那晚萧遣的话很多,整一副不说出口恐怕就要抱憾终身的模样,又好像没一句说到点子上,如搁浅的鱼显得莫名的难安。 他原想拒了灼华,可害怕萧遣喋喋不休,便将灼华紧紧搂在怀里,回以萧遣一个肯定的眼神:“我们一定会凯旋,殿下还是用心筹备一下如何嘉奖我这样的功臣,以及多锻炼身体,我此次出征回来必会比殿下强壮,望殿下到时别输我太甚。” 萧遣:“正经些,打仗不是开玩笑的,别缺胳膊少腿地回来!” “好了,知道了!”他总是拿这样的萧遣没办法。 轩车停了下来,他掀开车帘,道:“殿下一起用膳吧。” “不……不了。”萧遣皱眉,好似嫌路程太短,然后解释道,“怕你惹是生非,才多说你几句,你得记在心上,你到底曾是本王的人,别毁了本王的名声。” 死要面子…… “记住了记住了!” 萧遣随他下了车,门梁上悬挂两盏明亮的灯笼,温暖的光打在他俩身上,将风雪挡在了光晕之外。两尊奇形怪状的石狮头顶着白雪,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俩。 萧遣欲言又止,去把两只石狮头上的雪抹掉。 他家门前原来的石狮体格雄健,威风凛凛,但萧遣不喜欢,令人抬走了,自己雕刻了一双体型小的、胖墩墩的,看起来还未成年,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一只坐卧吐舌,像吃撑了,一只鼻子朝天,像极负气时的心上人,将江府的气派拉低了一大截。 姜山闻声打开大门,见到他兴奋地招手,小声道:“老大快进来,等你很久了,就知道今天你一定会回来!”看到萧遣后,立马变得恭敬严肃,行礼道,“拜见楚王。” “殿下真不进府坐坐?”他实际想说:殿下您快回府吧! 萧遣似听到他的心声,道:“时候不早了,你还要整理行囊,我回去了。” 他:“恭送楚王!” 萧遣上了轩车离开,他终于松了口气,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揉着耳朵进门去。 家里设了丰盛的晚膳,特意等他回来才呈上桌,火炉上的汤羹冒着腾腾白气,家人挨着坐,只占了半张桌子,才有了些过年的味道。 “爹,儿子就要上阵杀敌了!”他故作兴奋地说起此事,好似将要奔赴一场必胜的战争。 江渔一个闺中女儿不知战争的残酷,当真以为他撞上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敬他一杯酒,祝他扬名立万。 江宴拿出隐藏多年的绝活——周易占卜,给他算了一卦,琢磨许久,问道:“一定是明天启程吗?” 他:“是,战况紧急,十万玄甲军已在城外集结,明日一早我就得动身,拖不得。卦象怎么说?” 江宴摆手笑道:“许久不算都忘了,罢了罢了!李大将军出马,我有信心。” 他:“爹,你还记得娘说过我的性格很像你吗?” 江宴:“记得,怎么了?” 他笑道:“所以我知道你在撒谎。多大的事,打不过我还跑不过么?再者,我只是跟在老将军身旁端茶倒水,不用上战场。大家就放心吧!” 江宴:“跟你一块长大的孩子里就属你最出息,老爹我很得意。” 他:“爹也是一干父亲里最出类拔萃那个。” 江宴:“阙州是你外婆家,别把它弄丢了。” 他:“等我凯旋,咱以后就是将门世家!” …… 他们聊到很晚,一家子把上三辈的人回忆了一轮,又把后三辈的事畅想了一遍。午夜他起身回自己的小宅打点东西,江澈送他出门,他才道:“是战争总有意外,如果意外发生了,照顾好父亲和小妹。” “会的。”江澈声音不带一点情绪,沉默地拥抱他,久久才放开。 他离去,晃眼看见远处的拐角闪过一道身影,他追过去,巷子尽头一片漆黑,再逮不到那个影子。 萧遣不会还没走吧?他嘀咕着。 次日卯时三刻,他出了门,一路上父亲送儿子,妻子送丈夫,江澈、江渔也赶来为他送行。巳时他们赶到军队集合,上千名百姓送来热乎的早膳和干粮,将士们吃完,浩浩荡荡向阙州出发。黑色的军队行走在冰天雪地,像在堆叠的白纸中穿行的蚂蚁,消失在了某一页。 他抱着灼华,手戴着玉堂的珠串,脚下穿着江渔织的毛茸茸的靴子,身上披着母亲曾为父亲制的披风,是一干将士中“装备”最齐全的一个,最后这些都落在了三生壁。 如果他不曾复活,那一天真真是他与家人的最后一面。 “这匹马是你的!” 身后忽然有人打了他一掌,是郭沾的声音。 他转身接过郭沾递来的马缰,诧异道:“你也来了!怎没听你说起?” 郭沾:“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还是个武状元,当然要来。” 他围着马转了一圈,赞不绝口。这匹马体型比普通的马要壮硕,遍体通黑,俊美无比,在军队中甚是抢眼,就是李顾的汗血宝马也要逊它三分,想来项王的乌骓应是这样。“真是不可多得,你哪里弄来的,又怎舍得给我?” 郭沾扶着顺滑的马背,叹道:“要是我的,我定不会给你。”然后压低声音道,“楚王的。别声张,省得大伙议论为什么楚王不赠给将军,浪费好马。” 第235章 他凑近道:“是呀,为什么不赠给将军?”给他不成了屎盆子扣金边了么。 郭沾:“你猜它叫什么名字。” 他:“这如何猜去。黑兔?” 郭沾:“叫‘溜溜马’。别看它高大威武,实际上特别胆小,遇事是往反方向冲,千里绝群!楚王说,配你。” ……懂了,临阵脱逃马。“劳楚王挂心了。”他看郭沾腰上系着一枚做工粗糙的蓝色福袋,笑道:“嫂子做的?” 郭沾脸上泛着得意:“她手艺没这么差,小岚做的。” 他感叹道:“真好。” 军队加快了步伐,不一会儿就看见李问扛着旗子累趴在路边大喘粗气,背上还背着一杆枪。 郭沾好奇:“李问怎么来了?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老将军让他来历练,这不扛旗来了,估计从前头落下来了。老将军说了,谁也不许帮他。” 郭沾:“老将军用心良苦,愿他成才吧。” 行军一月余,至阙州。阙州位于北方,寒气比起雀州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可见南下逃难的百姓,不幸者冻死道旁,越往前,遇难者越多,似在指引军队方向。 这一战不可能善了了。 李问缩头缩脑地夹在列队中间,被吓哭了好几回。 临近战场的长岐城,百姓已经全部撤离,每家每户自愿敞开一间空房供给军队歇脚。李顾刚下马,水也不得喝一口,守将便急急赶来汇报战况。 “敌军用兵如神,半月之内连取我们两座城池,势头正盛!我们以迂回打法死守长岐,损兵五万,扛了一月,终于等到将军来了,十万西北军后日能到。” “他们的约定是无论打到哪里,土地平分。” …… 这场汇报陈述了一日,他在一旁端茶倒水,因不擅此道,只听得个半懂,是从李顾愁闷的表情看出——这一丈大齐虽占兵力优势,但并无胜算。 他克制着,紧握的拳头忍不住发抖。 众人散去后,他才问李顾道:“将军,需要增派兵马吗?” 李顾摇头:“先与金作吾会面,再做规划。” 这么大的军事对垒,双方阵营都存在细作。叛军与东凉结盟,涉及到利益分配,也不可能有十足的信任,金作吾要避开东凉的眼线私下与他们会面实属困难。 而齐军四十万,东凉军二十万,叛军十万是最弱势、最无退路的一方,所谓狡兔三窝,金作吾必会答应见面。 两日后双方约至一处隐蔽的山岭,各派出四人,在一间小屋座谈,山下分别有三百士兵把守。 一年不见,金作吾长胖了一圈,是一种“面黄肌瘦”的虚胖,眼中依旧透着股精明。 第120章 最后一面(2) 让他意外的是富贵也来了,看来修水已将富贵当成主干培养。 林三爷打量着他,而后作揖道:“此去一年,小乙升迁了?” 他知道林三爷开始刁难他,回敬道:“陛下开明,为政宽和,小乙小有提拔。” 林三爷:“听说你因贪赃枉法、科场舞弊而下了大狱,到头来皇帝还提拔你,如何称为开明?” 他:“陛下惜才,立志整饬纪纲才委以重任。” 林三爷哈哈大笑起来:“山庄出了你这样的大才,我很欣慰,要是有什么难处,尽可告诉我们,山庄还是期望你能回来。” 双方客套了两句,便切入正题。 李顾来前喝了汤药,此刻容光焕发,声音浑厚,显得老当益壮,友善道:“此前玄甲军讨伐修水,是朝廷失察,如今陛下已知晓全情,与山庄早有示好之意,还未来得及召金将军入宫论赏,金将军何必急与东凉为伍?” 金作吾:“李将军这么说话就不敞亮了。陛下心意不明,我军与东凉结盟自然是为自保。” 李顾:“我正是奉旨前来,与山庄谋划将来。” 金作吾:“是吗,将军细说。” 李顾:“金将军既然喜欢开门见山,我便直说。陛下希望金将军与东凉解盟,归顺朝廷,共同应敌,战后论功行赏,必不会亏了各路豪杰。” 金作吾:“朝廷要示好,就不能仅仅是对我军示好,朝廷不欠我军一个‘论功行赏’,而是欠整个南方一个说法,朝廷要知道各路义军与东凉结盟的真正原因。” 金作吾每一次大义凛然的表态都令他无可辩驳,他明知金作吾没有那么善良,又指不出一处不是。或许是他立场不对,站在南方的角度想,金作吾的话确实没有一点毛病。 李顾喝了口茶,作思考状:“处死奸佞、为山庄平冤、还贪银于民、施行仕法,都是给到南方百姓的说法,这是有目共睹的,朝廷未来还有更多良策,需要一步一步地来。原因陛下已经了解,但不知你们的目的是什么?” 金作吾:“皇帝治国有失,难当天下主,各路豪杰都想为皇帝分担一二。” 他一向能忍,听到这一句,他不可控制地呛道:“将军自信能做好一个国君吗?与东凉平分大齐疆土,是体现一个明君的大度吗?” 金作吾气定神闲道:“不破不立。” 李顾:“假设破得了,金将军如何确保能立起来?” 他:“大齐立国百年,百姓亲如一家,怎么可能拥护一个分裂自己国家的人成为新的君王。金将军可有思虑周全?” 金作吾哂笑:“江山原本就是你方唱罢我方登场,若百姓只认一个主,就不会有改朝换代一说,当今的天下可还姓姬?” 第236章 他想要反驳,金作吾不屑地打断:“我看当前还是不要讨论民心的问题是好,百姓未必向着萧氏。” “那就来说说,凭什么东凉信守承诺与金将军平分大齐?打仗必然两败俱伤,假使你们赢了,各自损兵五成,那么东凉军剩余十万兵马,你们剩余五万兵马,金将军怎么保证东凉不会倒戈、将你们剿灭而独享大齐?东凉只是出兵二十万,而不是举国之兵,到时候可不仅仅只有十万兵力,以及损兵五成是我对你们的实力进行的一个极为理想的假设。玄甲军的实力金将军也见识过,当东凉战胜玄甲军时,他怎么可能容忍玄甲军的手下败将与他谈条件?”李顾后仰道,“金将军在赌人性吗?小孩才遵守承诺,战场可是兵不厌诈。” 叛军确实没有优势,但金作吾气势不减:“喜欢假设是吗?那咱们就来假设,假设我们不与东凉结盟,朝廷会放过我们吗?如果朝廷不是忌惮,会让李将军来与我谋合吗?假设李将军是我,在被朝廷铲除和反击朝廷报得大仇后被东凉铲除两者之间做一个选择,李将军会怎么做?我们有得选择吗?” 李顾:“先有陛下仁慈,才有我来谋合。金将军的假设未免太过悲观。” 林三爷:“是陛下仁慈,还是受制于我,不得不来?希望李将军明白这次议和是我们挣来的,而不是朝廷的施舍。” 李顾:“那金将军可有意向议和?” 金作吾又是可气的一笑:“扔骨头、诱引、捕获、驯狗。朝廷能开出些吸引人的条件吗?” 李顾:“金将军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金作吾:“简单,东凉答应给到我什么,朝廷必须同样答应,那就是南方十州。” 樊慎拍案而起:“你们是在挑衅朝廷!” 李顾拽樊慎坐下,向金作吾道:“这未免不切实际。” 金作吾:“对我们来说与谁结盟都一样,可对朝廷而言,那可是失掉一个江山和半个江山的差别,还望陛下细作思量。” 李顾:“国土是朝廷的底线,还请金将军莫打这个主意。就算陛下答应让给你们十州,你们会相信吗?” 金作吾思索片刻,道:“那确实不信。” 樊慎:“那你们还要不要和谈!” 金作吾一边悠闲地给他们四人倒茶,一边摇头笑道:“你们不会以为我是来和谈的吧?” 李顾:“那金将军为何而来?” 金作吾坐直了身子,蔑视道:“当然是来看朝廷低声下气求我的笑话,七万兄弟在天有灵,一定得以安息。” 李顾:“金将军这又是何必,机不可失,难道真要鱼死网破,不为弟兄们谋条活路?” 金作吾:“李将军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们压根没有活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只要为兄弟报仇雪恨。” 李顾松开了樊慎,樊慎再次站起来:“为兄弟报仇雪恨?那我倒要问问你,迟迟不撤退山坳里的百姓,让他们惨死,你敢说自己不是凶手,你不该以死谢罪?” 金作吾目瞪口呆:“我是凶手?拿起利刃指向他们的不是你们玄甲军吗?对了,还是樊将军你下令冲杀的。樊将军,朝廷收拾奸党的时候,没收拾你吗?” 樊慎:“当时天色昏暗,岂能分辨百姓和敌兵,为防敌兵伪装成百姓偷袭,我军进攻也是自卫。战场上刀枪无眼,是你设的诡计把他们推了出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提前撤走百姓!” “我没有及时撤走百姓是因为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陛下的子民!”金作吾喝道,“你们责怪我不把百姓当人,没有趁早撤离他们,那你们杀死他们的时候把他们当人了吗!这就是朝廷的嘴脸?” 金作吾的话依旧无懈可击。 他红了眼眶:“你在用百姓的性命试探朝廷?”他曾经以为“残酷”是战争最恶劣的形容,如今发觉是“无情”。 富贵一直沉默旁听,此刻惊愕地看着金作吾。 金作吾敞开双臂,问道:“就算是,那呈给陛下的军报如何陈述?将一万百姓充当一万‘叛军’来宣示你们伟大的胜利!朝廷至今都没有向世人澄清呐!你们说当今圣上是一个明君,可他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 他:“隐掉是非不明的争议是治国之术,你就光明磊落吗?说到底你还是不相信陛下!” 金作吾:“我怎么相信?你亲眼目睹了韶州的一切,你教我怎么相信!江熙,我看你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想不到如此愚忠于皇帝,可惜了。” 他:“因为你没有接触过陛下,所以不了解陛下的为人。如果陛下当真是你所认为的昏君,他就不会派人暗访韶州,就不会施行仕法!这本糊涂账是前朝留下来的,清算又岂在一朝一夕,没有谁比陛下更期望天下太平,你们给陛下时间了吗?” 金作吾:“父债子偿,哪有两样?给朝廷缓过劲来打压我们吗?” 真的是对牛弹琴! 他愤怒得上前就要拳脚相向,而被富贵摁下。 “韶州沉冤昭雪,朝廷已经放言:凡被迫落草、不参与决策者不予追究,退出寇营回归市井,仍享子民之利。落草者改过自新后依旧有入仕之例,仕法已然奏效和陛下的善意你们都看不到?!你怎么就一口咬定朝廷没给你们活路?现在陛下一片好心议和,除了分割疆土,一切都可谈判,而你毫无诚意,分明是在带他们送死!你真是他们的好大哥呐!” 第237章 樊慎附和道:“你们别把路走窄了!” 李顾:“金将军若一意孤行,必是死路一条,请三思。” 金作吾揉着太阳穴,疲惫道:“若我的死能让圣上深刻地吃一记教训,又怎能说不值?得亏仕法及时施行,不然我能集结到的兵马还不止十万。多说无益,散了吧。” 对面四人依次起身,礼貌地行了别礼,然后推门而出。 他连忙抓住富贵。与富贵朝夕相处过一段时日,他知道富贵本质善良,不想富贵身陷火海,命令道:“你回家去,你的命栽在这里不值当!” 金作吾:“你当着我的面游说我的人,合适吗?” 他:“金作吾疯了,无可救药!你跟着他是在误国害民。你回去好好想想,看清楚,别自我感动!” “我誓死效忠大哥。”富贵冷漠地推开他,随金作吾下了山去。 第121章 最后一面(3) 和谈告吹,李顾启动第二计划,先派出了两千精骑偷袭东凉一千后勤小队,探知敌人的实力,结果惨败。 他与郭沾参与了这次偷袭,还好溜溜马溜得够快,不然已一命呜呼。两人陷入东凉军队骇人的武力阴影中,一天过去了还是一副失魂的状态。 太悬殊了!以卵击石不过如此。 郭沾:“东凉后勤小队有妇女数十人,竟也能以一敌三,他们主力军的战力不敢设想!将军,这要怎么打?” 樊慎愤懑不安道:“与东凉一交手,方知我们就是坐井观天的蛤i蟆。以我的看法,唯有拉长战线拖垮他们。” “东凉的统帅是国君的兄长,五名副将都是征战二十年以上赫赫有名的老将,东凉有四十万兵马五年来全年备战,如今派来的是其中的二十万……” 一边守城的将领对之前的几次交手做着分析,一边李顾在沙盘上进行三十多场不同战术的演练,火攻、毒攻、离间……凡是他能想到的都模拟了一遍,而在绝对的武力之前一切功夫都显得苍白无力。 李顾连续几日闭门不出,孤独的影子彻夜映在窗户上,时而昂首望天,时而摇头垂叹,第七天那影子柱起了拐杖。 樊慎奉令与敌军又展开了三次小规模的交锋,都以败落告终,愈发助长了敌人的气焰。 士兵从李顾房里取出吃过的碗筷,丧道:“老将军吃的一天比一天少了,身子若是累垮了,这天都要塌!” 时间是噬人的,李顾没有任何表示,将士们的心揪成了一团,慢慢地军营里冒出唱衰的论调,惹得人心惶惶。 樊慎集队,将唱衰的士兵一通重罚,又慷慨激昂地宣讲必胜的信念才稳住军心,而在无人的角落,他亦窥见樊慎无助捶额。 眼睛损了之后,他的箭技一落千丈,三发一中已是难求,在一次操练时,他连发十箭而不中,忽然发狂,拿着弓一顿噼里啪啦猛砸,弓折断后又对着树干拳打脚踢,口中骂道:“废物!废物!” ——“若是发觉自己情绪不稳,立刻离开军营。” 萧遣料事如神,知道他会失控,但他不以为意。 郭沾将他拉到一旁,劝道:“你懂些医术,去军医那里帮忙好了。” 他越想越气,跪在地上,一拳拳打在雪里,暴躁道:“我去投降,给他们献上灼华,趁机刺他们两剑,一命换一命!” 郭沾将一捧雪狠狠糊在他脸上。 “唔唔!”他几乎窒息,忙拍郭沾的手求饶。 郭沾推开了他:“清醒了没?再胡言乱语我就令人捆你回京城。真不教人放心!” “管得宽!”他知道郭沾是按萧遣的吩咐行事,小声不服道。 萧遣面前怂如小猫,背后叛逆像匹野狼。 雪地忽然蹿过一只黑影,他敏捷地扑上去,竟抓住一只老鼠,这证明他的眼睛还能用,嘴角终于挂上了笑,张口就要咬。 郭沾立马打开,道:“发瘟呐?” 可怜的老鼠没跑开两步又被他逮住。“我听说行兵作战粮草不足时,什么都吃,土也吃,敌人的尸体也吃!” 郭沾:“我军还没贫到这个地步!” 他:“但我想吃了他们!” 郭沾不可置信地观察他:“以前带血丝的东西你都是不吃的。你在练习?” 他专注地盯着老鼠,咽了下喉,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从前那般恶心和排斥了,好奇地凑近闻了闻。 郭沾再次夺走老鼠扔上了天,拖他回营帐,道:“你病了,要多休息。” “我没病!”他身子未有任何不适,也有着清醒的头脑。 郭沾:“你从别人的视角看过你自己吗?你真的变了,当你情绪波动的时候,你就会变得不正常。” 他:“我有吗?” “酗酒、狂笑、睡大街、吃老鼠……”郭沾忽然拔掉他一根头发,递给他,“算了,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他“哎”了一声,揉着脑袋,接过发丝一看竟是白色。 这时一名士兵来传,李顾要与他单独聊聊。 屋子里,李顾正低头看着战报,几日不见,李顾眼睛都快合成一条缝。旁边的烛台挂了厚厚的蜡,也不知燃了多久。 他行礼道:“将军找我有何安排?” 李顾的声音苍老了好些,将战报递给他:“这是梵州传来的警讯,称有数万古镜军在梵州附近徘徊。你看看。” 他惶惶道:“古镜也要欺我大齐?” 第238章 李顾:“很有可能,不得不防。我们这头一开战,那头古镜保不定趁虚而入。一年前古镜曾打败东凉,三个月夺得一城,若我们输给东凉,后果可想而知。” 彼时的大齐就像一头身上出现溃烂的巨兽,四周的猎兽闻着腥味而来,妄图饱腹一顿。 李顾摊开沙州的地形图:“我有一个重任要交给你。” 他坐到桌前,不解道:“兹事体大,将军为何交于我?我不知能否胜任。” 李顾:“这件事非得是你才能做来。” 他:“我有什么优势?” 李顾:“你有前科,做起卖国求荣的事更有说服力。” “我懂了。”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求之不得,他快憋疯了。“是要我做奸细。” 李顾:“张知那篇《论威慑于治国之善用》是你写的,我看过,从中想到一制敌之法,你对‘威慑’颇有见地,眼下正是用的时候。以你的演技,我相信你能完美完成任务。” 他还不知具体事宜,总之他不允许自己出错,保证道:“我一定能做到!” 李顾:“嗯。我教你看沙州的军事地图。” 他:“古镜军不是在梵州边外游荡吗,为何是沙州而不是梵州? 李顾:“凡是入侵,总要评估一个地方的可攻性,古镜军在边境游荡,是在观察评估哪里是最佳攻入口。如果古镜军发起进攻,我这边绝不分配一兵一卒,得靠那边的守军自己扛。不是不教你梵州的地形,而是古镜军只有攻打沙州,我们才能赢。古镜军一输,且是输于守军,且是大输,才能反制东凉。这便是所谓‘威慑’。” 他豁然开朗,因有了目标而生出一股疯劲,道:“沙州有地利,所以必须引导古镜人攻打沙州!” 李顾:“沙州守将苏望是我的学生,我跟他曾研讨过沙州的攻守战略。沙州地形蒙蔽性极高,有三条看似可以直通腹地、进退裕如的暗道,但天然适合埋伏,那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敌军一旦进入,便呈关门打狗之势,必死无疑……” 李顾与他详尽地说明沙州地形,他的记忆变得出奇的好,至今他都能熟背沙州每一座山脉的高度和走向、有多少条古河床…… 他:“所以我们要先与古镜军开战?恐怕来不及,我得赶紧动身去与古镜军投诚。” 李顾:“你突然去投诚只会暴露动机,你要先与东凉军投诚,立住一个唯利是图、三姓家奴的小人形象,古镜军才信得过你。” 他叹道:“将军英明。我拿什么去与东凉军投诚?” 李顾:“阙州。” 他惊愕:“阙州?” 李顾一字一顿道:“是的,我会放掉阙州。” 他音量不由自主地拔高:“为什么?!” 李顾话音里夹着短暂的、无奈的哭腔:“打不赢。东凉军嚣张叫战,大战在即,结局注定是失守,我宁可保存兵力。但怎么输,这里面还有讲究。” 他再三确认:“真的赢不了吗?” 李顾:“东凉军连年征战,军队的素质你都看到了,无论是士兵个人的力量还是将领的统筹能力都是一流。而我大齐十年不打仗,兵马疏于操练,相较于东凉就像一个迟暮的老头。但我们不能让对手看出我们是一个老头,而是一个正值壮年、身强体健只是还未睡醒的大块头。这么说你明白吗?” 他听明白了,脊梁骨蹿起一阵恐慌:“我军不能败于能力不足。” 李顾点头:“是的。我军必须是输于内部的倒戈、自己人的出卖,不战自溃,以虚作实将真正的病弊藏过去。你来背这个黑锅。” 他摇头反对:“如果东凉不受威慑,我们岂不是白白送了阙州!” 李顾敲打桌面:“所以古镜军才会相信你能帮他们夺取大齐!难道要明明白白地战输,挫伤我军士气,让外敌看清大齐不堪一击,而直攻梵州、然后益州、沐州、钧州,直至雀州?你要清楚战略性战输是战略,不是战输。” 他:“万一东凉得到阙州后得寸进尺怎么办?” “一巴掌打在你脸上你能忍住不还手,两巴掌就难说。大齐失掉阙州,军民报仇心切,或可弥补战力上的劣势。”李顾见他犹豫不定,进一步解释,“我们要将兵马练到能够与东凉匹敌的火候还需要时间。大齐未必不需要东凉这把钢锥刺进身体,时时阵痛,以警世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他身子塌了下去,内心挣扎了许久,问道:“那什么时候能收复阙州?” 李顾坦然道:“若我命在,我争取十年之内;若我无命,便看陛下,看朝廷肱骨,看民间豪杰……归期难定。” 他额上青筋暴起,颤抖道:“我父亲身体不好,来前他叮嘱要我守住阙州……可我要变成卖国贼了,我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李顾拍了拍他的背:“好孩子,国难当前只能舍小家。”说完,亲和的表情马上变得狠戾又陌生,厉声道,“江熙!” 他立马起身跪到阶下。 李顾:“弃掉你的仁儒,这是军令,本将可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你不从也得从。若违令,本将有权处死你和你的父亲,哪怕是陛下也不能干预!”一瞬间仿佛回到如日中天的年纪,显现出霸道无匹的威严,眼角溢出的寒光能将人骇死。足以令人相信这就是身经百战、杀敌无数的罗刹将军,大齐的脊梁。 第239章 战场容不下个人的惆怅,李顾的严令反让他定下心来,那些徒增忧虑的思绪顿时飞到九霄云外,一心只想执行,这便是军令的神威。 他挺直腰杆,铿锵有力地应道:“末将必不负将军所托!” 李顾:“去吧。” 他:“是。” 不久的将来,大齐再无他容身之所。他回到房中,提笔给京城写信。 一封给江澈:今阙州战事危急,形势变化莫测,弟见信时,兄恐已遇不测,或有大难降临,望弟顾好家人,父亲身体欠安,若有灾讯传至京中,切勿让父亲知晓。宜清点家产,变为现银,以某长久安生。你性格孤僻偏执,不喜交友,须开些心性,执掌家业少不得与外交流,积极帮扶亲友邻里,难时才好求助于人。吾最放心不下小妹,他日谈婚论嫁,千万重视,勿让她吃亏受负。吾有一双子女,暂养与白檀,弟带回,代我养育…… 一封给江涵:娘娘安好。今入战场,感思颇多,有许多话诉与娘娘。保养身子为第一,常宽心,少闷气;其二抚育皇嗣,幼子顽皮,训话有度,亦莫溺爱,教之第一爱国爱民,第二方是成材成器;其三为重中之重,此前吾劝谏娘娘为陛下分忧国事,今娘娘因我负累,前朝多有不满,日后此状难改,望娘娘再勿触及政事,事事低调,勿惹陛下生怒;其四,切勿为吾说话,吾非江家人,莫牵连…… 一封给白檀:吾闯祸了,恐累及众人,速速解散姊妹兄弟,离开京城,隐居村野……阅完即毁。 到写给萧遣时,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半天落不了笔,赤胆忠心不可诉,一些挂念在他“出卖”大齐后都会变成虚情假意,诉也多余,而萧遣衣食起居皆有侍者照料,此生自然福寿康宁,他无需操心,最后只落下四个字——好好吃饭。意思一下,当做最后的告别,他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情谊也算有始有终了。 他的手忽然抖得厉害,四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十几遍都没有一张满意。他以为手冷麻了,捂了许久还是不行,便挑了一张相对工整的装进信封,差信史带回京城。 雪停了,天空飘着两团淡云,好不安静,可不知怎的慢慢变红起来,随之眼前一团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抹到手上的湿痕混了血丝。 第122章 最后一面(4) 两日后,一个谣言在军中炸开,也不知是哪个王八羔子在背后散播他是教唆叛军投靠东凉的幕后主谋,一下子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 樊慎把他捆到大庭广众下逼供,罚了他三十道鞭子,疼得他嗷呜叫!郭沾拦也拦不住。 他嘴硬道:“姓樊的,我操你大爷!硬要说我是主谋得拿出证据!你们怎么不去捉拿散播谣言的混账,专挑软柿子捏是吧!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但作为一个将军公报私仇,该当何罪!” 樊慎:“你贪污贿赂、科场舞弊的事人尽皆知,打你也是补这两宗罪,要不是陛下护着你,在京城我就砍你了。又你跟叛军的关系原本就不清不楚,可杀!来人,把这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吊到城门去,让叛军看看!” 士兵义愤填膺地把他吊到城门上,风吹荡着,像一颗摇摆的粽子,又擂鼓吹号,城墙一左一右展开两张巨布,分别写着大大的“叛”、“徒”,生怕敌人看不到。 做到这一步他终于想到是李顾的用意,一来让东凉重新审视叛军联盟的动机,二来这就是他叛离大齐的理由。 于是他大声叫骂: “樊慎你毁我名誉!人云亦云你怎么当上将军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老子贪污受贿还能挣几个钱,我教唆他们投靠东凉我能捞到什么好处!” “樊慎!回到京城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你才是叛徒,你全家都是叛徒!!!” …… 原是要把他吊个三天三夜,可他的身子不似从前强健了,没到一天就晕了过去。由于没有拿到他串谋的充足证据,樊慎担心闹出人命,把他放了下来。 他凌晨时分醒来,收拾行囊偷偷摸摸溜出了军营,第三天在一家临乱开张的饭馆吃酒时,被潜伏的东凉士兵掳到了东凉军营。 他从帘缝探看外面,东凉人尚黛色,放眼望去如青山嵌于云海,戒备森严,每过一小会儿就走过一行巡逻的士兵,每座帐包前都趴着一条巨型猛犬,凶恶的吠声听得人发麻。 军医来给他上药,而后请他到将军的帐里吃酒。 他故作镇定地入席,共有六名将领,年纪在五十左右,便是守将口中说的东凉身经百战的出名老将。他们审视着他,像在给一件古董辨别真伪。 他虽有城府,可毕竟二十四岁,他所谓的镇定看在这群老狐狸眼里,等于把“我害怕”三个字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而这样刻意又错漏百出的伪装恰恰是一个人身处敌营时合理的反应,显得真实可信,若他能演出瞒天过海的从容,那就太假了,反而会引起对方警觉。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闻名不如见面,久仰久仰。” 将领借中原的古话宽和地与他攀谈起来。 他僵硬地笑笑。恐惧是真的,畏怯是真的,如果没有背负重任他大概能高傲一些。 他暗自深吸一口气,将手心的汗抹掉,作揖道:“幸会幸会。” 将领:“只是吃喝谈笑,大舅哥不必紧张。” 大……大舅哥?谁教他们这么称呼的,透着一股无来由的邪门。 第240章 “不紧张。”他埋头吃肉,发现盛菜的食具都是金镶宝石,汤匙、筷子有十来副,颇为讲究。他在书中了解过,这是东凉人款待上宾的礼仪。 他看愣了,拿起一只金灿灿的酒杯咬了一口,留下一行牙印,说明足金。他尴尬道:“失礼了。” “大舅哥喜欢这只杯子?” 他爱不释手,怯怯地点头。 “那就送给大舅哥。” 他连声道谢,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苦小子。 将领们互相默默使了眼神,笑道:“看把大舅哥稀罕的,大舅哥是御前总管,你们皇帝用的杯子是怎样的?” 他:“瓷的,陶的,石头的……都比不过这个好。” “哈哈哈,金器在我们东凉多的是。大舅哥要是喜欢,不如加入我们东凉?金山银山享之不尽。” 他连忙摆手道:“不了不了不了!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若是加入东凉,大齐皇帝会杀了我,那时我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也消受不了。多谢将军款待,我吃完就该走了。” “不知齐国的军规如何规定,在我们东凉将士潜逃是重罪,是要杀头的。大舅哥应该是逃出军营的吧,若还留在大齐,被逮住不会被论罪吗?” 他一下没了食欲,喝一口闷酒,愤懑道:“那我能怎么办,我不逃也是一个死!一个个不分青红皂白诬陷我是奸细,我百口莫辩!” “所以大舅哥在顾忌什么?我们就不怀疑你!来东凉,咱们的皇帝保你不死!” 他思考了一会儿,纠结道:“不是我不想,我家人还在京城,我总不能弃他们不顾。” “这简单!战场上多少尸骨无名无姓,你改了姓名,谁知你没有战死沙场?” “嗯?”他恍然大悟,动容了一下,又收住,委婉道,“此事重大,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将领们依旧和气:“行。我们就等大舅哥的好消息。” 后来几日东凉人把他当祖宗一样供着,任他睡到日上三竿,要什么给什么。他“乐不思蜀”,东凉人也不急不躁,仿佛在他身上别无所求。可毫无进展的状态实际上令他急得成热锅上的蚂蚁,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落,唯一的长进就是没那么害怕了。 这场心理的较量熬到第十天,东凉人先憋不住了,因为军队多待一天,便是真金白银的消耗。他们再次把他请到帐中坐谈,拿出了些威势来。 “大舅哥,相处的这些日子想你也能体会到我们求贤若渴,是真切期盼你加入我们。为表诚意,我们献上黄金两箱。” 他蹲到箱子前,两眼放光,将那码得整整齐齐的金块摸了又摸,目不转睛道:“谢皇帝美意!”他表现得又贪婪又小心翼翼,“将军想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说,能力之内必然达成!” 将领愁眉苦脸地说起了自己国家的痛处,三年天灾,草地贫瘠,牛羊饥瘦,百姓度日维艰,才想着与大齐要一两座城池,学学中原发展农耕,四季产粮,免受天灾威胁。 他反吐苦道:“哎!各有各的难处,大齐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病入膏肓。将军与大齐南方义军结盟,想必知道大齐也饱受天灾,几年来青黄不接。贵国要取大齐城池,我一个事外小人拦不住,只是略提一提,这样的破地方贵国挣回去还得贴钱扶持,岂不累赘?” 他小孩一样的简单思路摆明是一个军事蠢材。 将领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们有钱有人,扶得起来!只差适宜耕耘的良田。只要大舅哥协助我们夺取土地,我们就能解救大齐百姓于水火。虽然这让大舅哥很为难,但是站在一个更高更远的层面来看,这是一个庞大国家诞生的开端!中原三千多年的历史不正是从一个流域的小小部落扩张到如今的版图?将大齐纳入东凉,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使别国不敢来犯,从而长治久安,岂不美哉?这叫‘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他万般推辞:“我只享当下,不想千秋!” 长久治世不是他一个“奸臣”该表现出来的心愿。 “我们这么说自然是想消除大舅哥心中的顾虑。这样,咱们就说眼下,开战在即,我军有十足的信心大齐会全军覆没。我们实在不忍大开杀戒,大齐总归要输,我们愿意招降,希望贵国李将军认降,免于一场恶战。” 他挺了挺腰板道:“我怎么说也是个成年人,若将军说什么我信什么,那就是我心里有鬼了。我实诚说,贵国未必能胜,要是真有十足的把握也不会招降吧?” “此言差矣,我说过我们的国家饱经风雨,民生凋敝,不是打不起,是伤不起,招降是最节省的方案。我们已将招降书送到你们李将军手里了。” 他摆手哂笑:“老李不会认的,他不认我又能做什么,我无权无职,在齐营一兵一卒都使唤不了。” “大舅哥不要谦虚,还请为我们回去与李将军说明厉害,只要李将军签降,别说两箱黄金,我必说服我们皇帝封你为一方大王!” “大王!”他兴奋起来,随之又又又为难道,“我不回去,他们必将我抽筋扒皮。” 将领一脚将箱子的盖踩合,终于显现出不耐烦。“你以来使的身份回去,他们又岂会动你?你要是不愿帮我们,那便请回吧,我们也没钱招待于我们无用的人。” “哎?哎!”他急道,“那我试试,但说服不了别怪我,这两箱也是我的。” 第241章 事情到底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又经一番口舌后,东凉人才说出真正目的,就是让能力挽狂澜的李顾——死!让齐军的精神支柱崩塌! “事到如今你又何必把自己当齐人?你杀了李顾,伪签降书,令齐军退出阙州!齐国不死人,我们得了地,两全其美!” “难道你有多爱齐国,又是什么正人君子?就你在齐国做的那些事,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你这样的人到哪个国家不是人人喊打?给你机会立功,成为东凉的功臣,受万人敬仰,是抬举你了。” “可别再假惺惺了,不过是想抬高价码,我们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再装下去就显得假了,他一副被戳穿了的模样,低声下气道:“我尽力,尽力……”紧接补了一个条件,“招降不给好处,既没诚意又没利益,傻子都不会认降。这样,贵国以与义军解约作为条件,献上金作吾人头,如何?” 第123章 最后一面(5) “哈哈哈哈……你心里有小算盘!”将领点破了他,倒是爽快地答应下来,“只要事成,这都是小事。” 他:“你们立字据!” “好!” 将领正拟着字据,一名士兵进来,伏在他们耳边小声汇报,然后退出。他装做漠不关心地喝茶,将领倒是不防地说义军有一千人出逃,金作吾正候在外边请罪。 “我就知道这些人靠不住。”他冷讽,好心提醒,“金作吾的作风毫无原则,将军要多留心。” 将领将写好的字据交给他,道:“明白。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他:“不用,我自己回去更妥当。” “那么,静候佳音。” 他出了帐子,给了金作吾一个宣誓胜利的眼神后扬长而去。他记得金作吾当时的表情是一种虚伪又真诚的尊敬,非常值得咀嚼。 他回到齐营,又被樊慎捆住,押到李顾跟前。樊慎冷嘲热讽道:“你好有出息,几日不见,竟成为东凉的贵人了!” 樊慎的厌恶毫不掩饰,是真的不知道李顾和他的计谋。 他解释道:“哪里!我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出卖大齐!他们将我掳去,还要杀我,我绞尽脑汁才说服他们放我带信回来。” 李顾令众人出去,掩实了房门,道:“仔细说来。” 他一五一十汇报完毕。李顾长叹一声:“如我所料。不过没想到你会离间他们,做得很好。” 他:“东凉人实在猖狂,绝不能应了他们。将军,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李顾:“再拖四五天,晾他们一晾。” 他:“之后呢?” 李顾:“到时候再说吧。” 李顾疲惫地摆了摆手,他不安地退了出去,立马被樊慎擒住关押。“你小子甭耍滑头,给我老实一点!”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八字跟樊慎相冲了,总是不对付。 第五天,李顾下了一道命令:退出阙州。 三军哗然,当即有将领站出来坚决反对。李顾一直没有露面,便有人猜想李顾已经病倒不起。 军心躁动,樊慎出面安抚:“以退为进,战术也!要是人人都猜到大将军的计谋,岂不人人都能当大将军!” 一番吃力地解释后,众将士才勉强服从命令撤兵,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一举动的背后,他们正在失去阙州。 半月后,三军抵达棠州,他终于忍不住,趁看守的人不注意,潜入李顾的帐包。 李顾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旁边洒了的汤药流满一地,撞到的烛火燃烧着地上的草席,正往四处蔓延。这一幕触目惊心!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立马冲上去,扶起李顾。“将军!” 李顾从沉梦中醒来,第一句话就是安抚他:“你来了。人老了总是嗜睡,吓到你了,我没事。” 虚惊一场,他松了口气,把火踩灭:“将军保重身子要紧,大齐不能没有您。” “不中用了。最近身子是江河直下,我时日不多了。”李顾伸手向一旁堆积的书信,“你来得正是时候,趁我还清醒把一件事了了,给我拿招降书来。” “将军别这样说。”他见过老死的人,临终前确实是这副模样,或许这就是李顾不愿面见三军的原因。他将招降书展开在李顾身前:“将军真要签降?” “嗯。”李顾颤抖地执起笔签了字,道,“你把降书收好,坐到我身后来,不要做声,不要动弹,切记。” 他照做后,李顾勉强打起了精神,坐直身子,传樊慎进来,吩咐道:“你宣布下去,我军认降,已退出阙州,现等东凉献上金作吾人头!” “将军这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执行!”樊慎绷不住了,因不敢对李顾发怒,而愤恨地看着他,好像他就是幕后黑手。“不战而降只会挫伤我军士气,让敌人以为我们好欺负!难道下一次他们要棠州,我们也双手奉上?我宁输不降!” 李顾咳了起来,樊慎上前要给李顾抚背,李顾抬手止住:“你不听我的命令就是要我死!” 李顾的语气很重,樊慎不敢说什么,瞪了他一眼,想他给李顾顺一顺,而他遵照李顾的叮嘱一动不动,樊慎便将满腔的怒火发向了他:“你是死人呐!” 他仍是“冷眼旁观”,担心自己一动而毁了李顾的计划。 李顾向樊慎喝道:“还不快去!” 樊慎暗暗骂了一句脏话,不服地退了出去。 第242章 “好了。”李顾的身子塌了下去,这会子连说话都变得无比吃力,“让我看看……楚王的宝剑。” 他将灼华递到李顾手里,李顾差点没接住。 灼华一金一银的剑身在烛光下反射出柔光映在李顾满是皱纹的脸上,像在轻抚一个可怜的老人。 灼华的原石是他一次出远门时途中遇一神秘商人买下的,先帝亲手绘制剑的样式,铸成后以天子宝剑的名头赐予了萧遣。若萧遣不曾放弃皇位,灼华便是名副其实的天子专属物件。 李顾自言自语:“恕老身不能守护大齐的河山了,陛下、殿下,保重……” 李顾与灼华的对话像是临终的告别,恐惧瞬间填满他的脑袋,他甚至想到李顾可能要自戕,连忙夺走了灼华,扶住李顾急道:“将军可要叫军医来?” 李顾突然抓住他的手,力度之大似要捏碎他的骨头,他本能要抽开,却被李顾死死抓住,这种回光返照一般的力量把他吓了一跳。 “将军怎么了?” 李顾盯着他的眼睛,像翱翔的猎鹰瞄定地上蹦跑的兔子,盯得他心里发怵。李顾一字一顿命令道:“拿起灼华,刺向我的心口!” “将军!”他小声而慌张道,“我做不到!” 李顾:“做不到我们就前功尽弃,白白送了阙州!你怕了?” 他:“我不怕!将军对三军来说太重要了,我不能够……” 李顾握他的力度不减:“我活不了多久了,只在两三个月内,就让我为大齐做成最后一件事,我死得其所。” 他惶惶地缩着手,不敢看李顾的眼睛。 “动手!为你的朋友玉堂报仇。”李顾眼里透着冷光,“你害过人的,不要在关键时刻心慈手软,别让我失望。” 他不怕杀人,他怕的是计不成而输掉李顾!他呼吸都在颤抖,迟迟没有回应。李顾见他“怯懦”,眼里的光散失,自己握住了短剑,抬手要往自己的胸膛上刺。 他恍然间似被什么东西狠狠扇了一巴掌,而后脑子一片空白,他变成了一只傀儡,被操纵着夺回灼华,眼也不眨地刺向李顾的心脏,红色的血液当即染红了李顾的衣裳,晕了开来。 李顾强忍着剧痛,闷哼了一声,满意地看着他:“好样的孩子,多刺几剑……” 他的眼珠已完全变成了红色,无神地看着李顾,只知要照令执行,不敢细想背后是什么,在进行下一个动作时,不知又被什么卡住,下不去手。 直到李顾咽下最后一口气,那阻力消失,他才再次刺去,四五下后他终于松开了手,李顾倒下,温热的血顺着草席伸展,浸湿他的双膝。 他惊回了些神思,郑重地跪到阶下,磕了三下响头:“恭送李大将军。” 也来不及伤感,故作镇定地走出帐外,吹了一声口哨,溜溜马应声赶来。 士兵谨慎地问:“你要去哪!” 他示出李顾的令牌:“奉将军之令,赴东凉军营传话。” 士兵才让了道。 他火速驶离军营,那头樊慎宣布完投降的消息,将士们发出骇然的怒吼,又过一会,便是撕心裂肺的哀嚎,满营充斥的悲声。 模糊间他听到有人在骂——“江熙拿命来!” 讨命的声音被他远远甩在身后,他冲入午夜的森林,松雪落了满头。马蹄踩在雪地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混着他急促的心跳、费力的呼吸,干扰着他的注意力,阻断他去恐惧、去愧疚、去思考那些没用的谴责。 李顾去了,世上再没有他可以诉说原委的人。于是在世人看来,是他逼李顾下令撤军,签了降书,并杀了李顾,像狗一样的向东凉人摇尾乞怜。 然后他的家人会被扣上“叛徒之亲”的罪名受尽百姓谩骂敌视,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很庆幸他当时没有想到这些,没有为这些所缚。 十日后他回到阙州,城门上已经换成东凉的军旗。见他奔来,士兵吹响号角,接着是热烈的鼓声,将领们出门迎接,以最高的军礼向他致敬——一个于东凉有至高功勋的大善人。 “大舅哥辛苦了!”将领伸出双手扶他下马。 他问道:“金作吾的人头呢?” 将领笑了笑:“这事要从长计议,我必然给大舅哥一个交代。” 没有肯定的回答,便是没有答应,东凉人耍诈了! 他没有感到意外,兵家常事而已。李顾已将东凉要与叛军解约的字据公开,叛军已经知晓,在齐军退出阙州后,就有两万叛军逃离大营,离间东凉和叛军的目的已经达成。 他带着降书赶回东凉军营要求兑现承诺,只是假装要个说法,实际上已经不重要了。“那答应给我的封赏?” ——尊他为国公,食邑三千户。 “两箱黄金已经是大舅哥的了。”将领和气地牵着他的手腕引往宴席,“我已奏请皇帝,相信好消息已在路上。” 第124章 最后一面(6) 为他特设的庆功宴布置在郡城的官署,一入宴厅便是二十名轻着春衫的舞姬,舞袖翩跹,却是强颜欢笑,浑身发抖,毫无美感可言。 他们畅谈阙州“光明”的未来,又聊起棠州的人文风土,虎视眈眈。 金作吾坐在他的对面,没有主动说一句话,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打着拍子,自顾自地欣赏舞姿。金作吾应该是被叫来陪酒的。 他和东凉是面合神离,他和金作吾是明面立敌,东凉于金作吾是背信弃义,两两相看,都膈应到无法下咽。 第243章 几支舞蹈作罢,将领令舞姬坐到他身边伺候。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她们一致的高挺鼻梁示意她们就是阙州土生土长的姑娘。 他余光瞥见为他斟酒的舞姬,冻得发紫的手指轻轻在酒水里点了点,而后颤抖地敬他:“大人吃酒。” 他握住舞姬的手腕,假做戏弄地贴近细嗅,便看清楚她藏在指甲里的药粉。这个还未长成的女孩要毒杀他! 他控制着舞姬的手腕把酒泼到她身上,众人惊讶地看向他。舞姬脸色顿时煞白,似要玉石俱焚,拔下头上的朱钗,没等下一个动作,他眼疾手快将舞姬推倒在堂中。 “什么意思?”他看向东凉人。 将领:“怎么了大舅哥,可是她们伺候得不好?” 门外的侍卫应声进来将已经吓坏了的舞姬带出去,不料那名舞姬大声痛骂:“江熙你卖国求荣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这一句声讨差点将他击溃,他如阴沟里的臭虫突然遭遇一道日光,无处躲藏。他装作毫无波澜,起身质问道:“我一片赤心效忠东凉,将军又何必恶心我。” 将领:“这话从何说起?” 他:“一边说要拯救阙州百姓于水火,一边当我的面作践阙州的女人,这不是恶心我是什么?” 将领摆手笑道:“这是给大舅哥助兴,我们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东凉人虽是坐着仰头看他,却显现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的姿态,像强盗得逞后倒打一耙,视他为卑贱的走狗,疯狂炫耀自己的战绩,连施舍都带着敷衍,还要劝他大度:“既然大舅哥介怀,我就让她们回家去。” “是呀,大舅哥敏感了。” “放宽心,小肚鸡肠难成大事呀!” 他冷笑:“敏感?将军求我谋事时必知我不蠢,何故事成后把我当傻子。我以为奉上阙州可以在贵国赢得敬重,而将军待我却如同待一条狗。将军这番安排不正是想表达我如这些舞姬一样轻贱、任你们玩弄吗?” 大家都在装糊涂,他一明牌,便少了意趣。 东凉人对他的觉察能力颇为欣赏,道:“果然读过些书,见识不同流俗。承诺给大舅哥泼天的富贵,我们可没有食言呐!” 东凉给,是慷慨,不给,他也无可奈何。无国无家之辈原不拥有尊严,他尊重这个残酷的道理,只是连他都被作践,那些无家可归的韶州百姓又何以聊生?无论他愿不愿意、承不承认,他已经成了这场劫难的帮凶。 “我累了,回房休息。”眼前是敌人的嘲弄,身后是大齐万千子民的憎恨,他快喘不过气来,转身离去,还不忘冷瞥金作吾一眼。 如果金作吾够聪明,就该知道他在说:你也跟我一样。 “哈哈哈哈哈!” 身后传来毫不掩饰地笑声,这一刻他就是一条可怜的丧家之犬,无须东凉人安排舞姬来“提醒”他。 他紧紧捂住耳朵,厌憎听到东凉人的笑声,也畏惧听到阙州百姓的哭声,他脑袋沉重如灌了铅,要即刻逃离这里。他骑上溜溜马冲出郡城,往北边的阙关去,东凉人没有拦他,因为他已经众叛亲离,死生同状。 大齐北塞是一片戈壁,越靠近空气越干燥,雪慢慢变薄,露出了砂砾。 他不知走了几日,在某天的黎明,身后远远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带着重重的杀意。他催马急行,而溜溜马日夜不歇,此刻莫说加速,连站稳都已经吃力。 “谢了兄弟。”他下了马,就此与它作别。 在一望无际的裸土上,他毫无遮蔽,早已冻麻了的双脚不听了使唤,行动极不协调,像有千万只冤魂拽着他的脚步,要把他拖下地狱。 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不可能停下,他不停在心里祈求李顾保佑,让他活下去。 而双脚难敌四蹄,身后投来一个高大的影子,随后是熟悉的怒吼:“混账东西哪里逃!” 他不敢回头看,嘶吼着,发狂一样地往前冲。 身后的人跃下马,扑上他就来了一个过肩摔,又照他的脸挥了两拳,打得他直挂鼻血,迅速凝结成冰。 “放开我!求求你!”他抱头求饶,蜷缩在郭沾挺拔的身子下瑟瑟发抖,从杀死李顾到现在,他终于能哭出来了。 “说!你为什么要逼大将军投降,为什么要杀死大将军!你以前不是常说阙州是你的老家吗!”郭沾比他更要失控,不解恨地又踹了他两脚。 他本应该死守这个秘密,可如果没有人理解他,他都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一步,他要憋不住了。又如果不与郭沾阐明,郭沾一定会把他逮回去。“你知道我没有理由杀大将军!” “那是为什么!”郭沾大喝。郭沾是除了他的家人、白檀以外,唯一一个在这样的形势下还可能相信他的人。 他看着郭沾几近破碎的眼神,道:“是大将军的谋略,他要我来做这个刽子手。” 郭沾瞠目结舌,滞了几秒。 他趁机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阙关跑。 郭沾回过神后跟上他,追问:“生死攸关,你说清楚。” 他一边跑,一边说明来龙去脉,犹是说得清清楚楚,郭沾还是无法理解,锁住了他,愣在了原地,细思其中的逻辑,努力辨别他有无撒谎。 “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他说完,身子轻了好些,仿佛郭沾为他分担了一半的担子。“好兄弟,快放我走!” 第244章 郭沾:“不许走!为什么大将军的计谋只告诉你一个人?难道樊将军他们都不足为信?我笨我悟不透,我必要把你抓回去让他们严审!” 他挣扎道:“大将军就是要三军坚定地认为阙州是因我而输!宁可灌予将士以怨恨,而不是颓丧。我也宁愿是我。你要是逮我回去,大将军的计谋就会前功尽弃!我现在要赶去阻止古镜军进攻梵州,我拖不得!” 郭沾手松开了一些,还在犹豫着,远处又冒出了一支兵马。 他慌慌张张跑开,现在的他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一点的风吹草地都教他胆战心惊。 郭沾吹响口哨,将自己的马招来,然后扛起他撂上马,道:“李问谴了五十支兵马四处逮你,要将你碎尸万段。遇上我算你走大运,我姑且信你这次,下次就不好说了。”说完随即抽打马臀,马驮着他飞奔离去。 “你一定要死守……”他叮嘱未完,更来不及道声谢谢,马已经跑远。 旭日东升,天地间分外分明,他回首看见郭沾拔出双锏,与前来追缉他的人打成一团。 这一别,潦草匆忙,阴阳两隔。 十年之后,他在黑市看到郭沾的双锏,买了下来,听人说起这段往事,道国贼郭沾为他断后,杀死十名大齐士兵,而身负重伤,逃走途中气竭而亡。 郭沾没有全然相信他,而哪怕不全然相信,还是为了给他争取时间丢了性命。他多么希望这只是一道谣传。 当他回到京城看到郭岚伏杀李问,他除了领罪一句也辨不出来。 李问辱骂郭岚有理,郭岚反击李问也有理,罪魁祸首是他。 郭沾的马将他平安地送到阙关,这里已是由东凉重兵把守,齐兵即使追来也不敢靠近。 关口依旧没有拦他,更给了他一匹千里马和丰厚的盘缠。 一个心无算计的士兵朴实地祝愿他:“天涯何处不逢生,你从此自由了,一路平安。” 他:“是吗?” 如果国泰民安,这真是个不错的祝福。 他背向日升的东方往西行走,第十天,他被一箭射中了发冠,摔下马来。埋伏的士兵围了上来,用矛指着他。 他换了六种不同国家的语言求饶。一名伍长从人群后走来,问:“报上名来。” 是古镜语! 天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一个不恰当的形容就是久旱逢雨。 他羞愧道:“齐……人,江熙。” 伍长:“就是那个赫赫有名、人嫌狗弃、恶贯满盈的大齐叛徒江熙?” 他:“……是。” “呵!贵客!”伍长打开士兵的兵器,喝道,“你拿刀指谁?起开!”然后收了刚才那副戏谑的神态,扶他起来,“来来来,我古镜大营欢迎江大人到访!” 那一年,天都写着“流年不利”,寒气一直逗留到五月,六月才稍稍转暖。天不怜万物,物不悯众生,便有了纷飞战火。 他似渺小的无根之草在天地间飘来荡去,这一次他落地古镜军营,那场令他灰飞烟灭的大火悄然降临。 第125章 山大王(1) 【叮—— 萧遣第三道心理阴影化解。恭喜你获得‘逢凶化吉‘技能,祝你逢凶化吉。】 系统这次终于不装了,直接给他做定选择。没想到第三道阴影就这么解决了,这么容易达成怎么不早说,奖励可是“逢凶化吉”!这意味着他将无坚不摧! 萧遣的最后一道阴影是什么?他思索着。 花靥问道:“你发什么呆?” 他继续说道:“我便到了古镜军营,一切如大将军所料,古镜人对我百般收买,我依照大将军遗嘱,假装臣服,将他们引入沙州死穴……” 后来的事便人人皆知。他没有说下去,花靥替他将这段故事讲完,道:“沙州五万守军战胜七万古镜军,威名大振,诸国无不震惊,东凉人望而生畏,固守阙州,不敢南下。大将军高瞻远瞩,你功不可没。” “嘻!”他傻笑起来。 那三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说起来也就那么些,百句就解释完了。总结起来不过是他杀了人,落了柄,上了山,当了贼,做了弊,蹲了狱,编了法,叛了国,成了万人嫌。 好像没什么惊天动地,又真实地改变了大齐。 来时他是被迫的,而回忆一遭,又一人理解了他,这一趟便不累了。为玉堂、为郭沾、为李顾,为未曾见过的柏语和百万将士,为已经死过两次的自己,他必须回到韶州。大齐一定变得更好。 他无意识地喝了两大口酒,而后递给花靥。花靥接过,也喝了两口,然后问:“后来呢?” 后来他就被古镜人烧死。而他如今活了,故事便不一样了。他需要修改一下说辞,使得自己的重生不那么玄虚。 他轻描淡写道:“古镜人逃得急,火还没烧旺就跑了。我也以为我要没了,没想到我八字硬,阎王不收,天下起了大雨,我得救了,不过焦得没法看。嗐!也就那样吧。” 他不想描述那场大火,一来没什么必要,二来他根本不敢回想那些细节,三来萧遣知道的话恐怕要做噩梦。 “是这样的吗?”花靥好奇不是好奇,疑问不是疑问。 他笑道:“你这语气好似不相信我?” 花靥:“嗯。你说他们没有时间等你烧死,但他们可以一刀速速了结你不是吗。” 他轻轻打了花靥肩膀一下:“外行人这么严谨做什么?火祭是人家的仪式,说是烧死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第245章 “好。”花靥心不在焉地应道,开始沉默。 他担心花靥想远了去,打断道:“十年弹指一挥间,就像一场错觉,是不是不敢相信我还活着?” 花靥专注地看着他,道:“是,太不真实。” 他双手使坏地拧住花靥的脸庞:“哪里不真实?痛不痛?” 花靥任他拧着:“你使些上劲,我怕我在梦游。” “哎?”他只是给花靥揉了揉,抹得一手的脂粉。“你的妆容扮相都是自己画的吗?” 花靥像只蚕宝宝懒懒地撇开脸,不太喜欢这个提问,淡淡地道:“当然。” 他:“脸闷不闷?” 花靥:“还好。” 他乐了起来:“要学几年呀?” 萧遣的易容术瞒天过海!亏他俩一起长大,他自认对萧遣知根知底,却认不出鬼自逍和柳痴,真是白相处一场。反倒是萧遣“独具慧眼”,从一具烧得爹妈不识的焦尸认出他来。 不,不对不对!他根本不懂萧遣。 站在如今的视角回顾过去,他像是瞎了一样,他俩之间的那些细节,他的解读与萧遣的初心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比如他杀死闻既的当晚,萧遣出现在他家的附近,他下意识地认为萧遣是感应到了什么而过来查问,实际却是萧遣知道他淋雨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赶来送药给他。 他懊悔地捶着脑袋,自言自语道:“笨蛋……” 他想一出说一出,显得情不自禁又神思恍惚。 花靥:“简单,三两月就能出师,你想学吗?” 他兴奋道:“好呀!” 花靥:“那改日教你。刚才你说笨蛋,想到谁了?” 他的脸忽的发烫,怕花靥猜出什么来,转守为攻道:“当然是楚王笨,长了张嘴巴不会说话,给我送药也不直说,害得我疑心焦虑了好一阵。” 花靥认可地点点头,故作思考状:“有没有一种可能,他只是想见你,送药都是难得的理由。” “啊?”他哑然一瞬,酒坛便摔进了江里。 怪不得那时候总感觉京城哪哪都有萧遣的眼睛。 原来说少年恋情青涩又轰烈,来得铺天盖地,捂又捂得深,狂又狂得狠。都是真的。 他默默挪开脚步,而这细微的动作被花靥捕捉到,花靥受了惊似的,连忙退后几步。 花靥一定往消极的方向想去,其实是他不知所措。他主动贴近花靥,道:“喝了酒身子发热,我怕身上的热气熏到你,又怕你一靠近……”咽了咽喉,“我的心跳声就藏不住了。” 他连忙掌了自己两耳光,心里自恼:江熙你在搞什么!不是说要慢慢追求人家吗?突然明意,万一他二话不说又答应了呢! 花靥:“谢谢。” “不客气……不是……你不必这样。”他语无伦次,“我这个人比较好色,我怕玷污了花爷……嘶?”越说越不对劲,“我喝醉了,说了胡话花爷别当真。” 花靥:“我明白。我回房了,你少顷也回房吧,别让风吹着了。” 或许暧昧对萧遣来说是一种煎熬? 看着花靥孤身走向客房,他唤道:“等等。” 花靥回头:“怎么了?” 他:“我眼花了,看不清路。” 花靥回到他跟前,伸出手:“我带你回房。” 他双手牢牢抓住花靥的手,深吐一口气,抬头坚定地看着花靥的双眼。 花靥顿时局促不安。 他一鼓作气道:“我想我……” “哇呜!” 仓门突然被踹开,肖旦抱着哭唧唧的欢欢怒气冲冲地走过来。 他俩像被人撞见了羞羞的事情,立马弹开。他刚鼓起的勇气瞬间泄了下去。 肖旦挤进他俩中间,把欢欢塞给他,“呃呃呃”对他指手画脚,说着他听得懂的脏话。然后回头对花靥上下打量,眼里满是鄙夷,竖起了小拇指。 “嘿!你干什么,礼貌一些。”他拍打肖旦的手。 这一打肖旦炸了,跺着脚,掏出纸笔就写道:“你个水性杨花的臭男人!离开王府还没一天呢,这就找上新欢了!” 他想不到肖旦竟——明察秋毫!一时又羞又恼。“怎么说话!” 肖旦变本加厉,直白写道:“楚王哪里比不上他!”然后在纸背呸了一口唾沫贴到了花靥身上。 不怪萧遣疼这个丫头,有事她是真上。萧遣应该很欣慰吧。但是……旦旦你能不能有点眼力劲! “旦旦呀。”他压下一股怨气,平和道,“带欢欢去睡觉好吗?” 哪知欢欢也特别暴躁,在他怀里一蹬一跳,张口就咬他的下巴。 “喂?!不乖!”他忙把欢欢递给肖旦。 肖旦双手交叉,才不管他。花靥憋笑,走近想接过欢欢,而被肖旦推开。 肖旦手速快到冒烟,字扭扭捏捏,好在能看得清。“是你的娃吗你就抱!你也是个没羞没臊的臭男人,不知道他有相好吗?拆人姻缘不得好死!” 这丫头嘴皮子好生厉害,他跟花靥同时惊呆了。 他:“你不要骂这么难听。好丫头,你去歇一歇吧!” 肖旦:“你要再护着他,还有更难听的话!江旺夫!” 那三个字写得又大又工整,故意气他来着。 “你!楚王教你的?”不然也没谁了,他瞪了花靥一眼: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第246章 花靥巴眨着眼,无辜得很。 肖旦:“管好你自己!” “见笑了。”他辞了花靥,牵肖旦回房。 两人相向而坐,一语不发,彼此看着都烦。 后来的日子,凡有他和花靥的地方,就一定会有欢欢和肖旦。这死丫头不会是狗皮膏药转世吧。 一日船靠了岸采买物资,肖旦闹着下船逛街。欢欢也格外安静老实,在怀里不哭不闹,很快睡得老老实实。 他把欢欢放在摇床里,令人看护,终于有了机会单独接近花靥。 而侍者说花靥正在房里沐浴,不得打扰。说明花靥要重新整妆。 他歹念一起,悄悄钻进花靥的房间。房里透着清雅的花香,半透明的屏风上挂着替换的衣裳,透出完美而熟悉的身型。明白萧遣的心意后,再看萧遣的身材都别有滋味。 他忍不住捂住嘴好笑,叹自己好福气,这么大的便宜让他给捡到了。他想从后捂住花靥的眼睛吓他一跳。 哪知…… “谁!”屏风上的影子回首,警觉道。 “江有福。”他又给自己起了个诨名。 花靥的警惕消去,起身拿过衣裳,有条不紊地穿上。“江公子可有急事?” 花靥从容镇定就没意思了。 他:“急得不得了。那丫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特地来跟花爷学绘妆,快让我瞅瞅花爷原本长什么模样。” 第126章 山大王(2) 花靥大大方方从屏后走出来,脸上已经画好了妆容,今日是武生扮相,白色的脂粉从脸庞、颈项延伸到衣里,微湿的长发利落地披在身后,身穿一件雪白长袍,显得格外修长,似从书里走出来的冷酷而俊美的年轻将军,教人不敢仰视又不禁多贪几眼。 “如果你想,可以。”花靥将一张湿帕递给了他,然后在梳妆台前坐下。 江熙:“那我真擦了?” 花靥:“请。” “算了。”鬼自逍必须只是鬼自逍才好玩,如果是萧遣,有一层身份在多少会放不开。他摆弄起绘妆的物件,好奇道,“这支笔是做什么用的。” 花靥:“画靥用的。” 他肩贴肩坐在花靥身旁:“你给我画一画。” 花靥略显无奈地笑了笑,扶正他的脸庞,痴了一瞬,不由自主地在他眉心落下轻轻的一点,将梳妆镜移向他:“好了,你看看。” 夕阳透过窗户将整间屋子熏得黄晕晕的,人无酒而自醉了。 江熙欢喜地往镜中一看,登时僵住。镜子里的他与平时并无两样,因多了一颗“眉心痣”而生出一抹神性,而这神性却是一个悲剧的符号,让他想起一些不好的事来。 花靥连忙擦掉:“我不是有心的。” 江熙挡开花靥的手,泛起一阵心疼。“花爷不用小心翼翼,我这会来想跟你澄清一件事。” 花靥:“请说。” “肖旦说的那些话你……”江熙顿了顿。 花靥:“小孩一时怒言,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江熙郑重道:“这就是我要澄清的地方!她说的全是真的,请你务必当回事。” 花靥眼神闪躲,转开头去,不太确定道:“你的意思是……” 他急急征求:“我可以亲你吗?”在这句话前面他还精心设计有十来句铺垫,一时没憋住直接问了出来。 花靥傻住,不停地眨眼睛,似在辨认此刻是幻是实。 “你不排斥的话,我可要亲了?”他纳闷萧遣有什么可顾虑,以楚王的权势,豪夺强娶他又能反抗什么。两情相悦,然后那样那样,不是顺其自然吗? 他急道:“那丫头就要杀回来了!” 花靥咽了咽喉,额角冒出汗珠:“亲可以,为何要宽衣解带。” “啊?”江熙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竟坐到了花靥腿上,还卸下了自己的腰带和外衣,更扒开了花靥半边衣裳,像极一个久不开荤的饿鬼……不,不是像,就是。 “你……不会介意的吧?”他长有一百八十个心眼的双手突然拍在花靥起伏的胸膛上,“我打到一只蚊子,好大。” 花靥抓住他的手腕,飞快地使着眼神。 对此江熙有着自己的理解:“咦!眉目传情?” 花靥:“她回来了!” 江熙:“是!我回来了。” 花靥连忙给他将衣服穿好,他又烦闷地脱掉,直到一支剑指在他的项边,他才恢复了神智,原来花靥说的是——肖旦回来了! 花靥两指夹住剑刃抽开:“放肆!” “呃呃!”肖旦气鼓鼓地瞪着他俩,脚下丟落了两个大包裹,是她从集市买回来的东西。眼见她另一只手从腰上抽出第二把剑,胳膊一挥势要砍断花靥的手臂,却又被花靥轻而易举制住。 “下去。”花靥凝着肖旦,对江熙道。 楚王的威势一下子藏不住了。江熙老老实实爬开,又叮嘱道:“下手轻点。” “没大没小。”花靥双手一撂,将肖旦震出了门外。这是要清理门户的架势。 他忙的跑出去扶起肖旦:“死丫头,快道歉!” “噗!”肖旦喷了他一脸唾沫,推开他,然后剑指穿好衣裳走出来的花靥:“呃呃呃呃(速速受死)!” 呀哈,头铁! 舱里的人纷纷跑出来看戏。柳十八提醒花靥道:“这丫头不简单,短剑才是她的主招!” 肖旦不带一点含糊地发起进攻,她右手正握长剑,挥得眼花缭乱,为短剑作掩,右手反握短剑,又快又狠。如果对手不是拆招的高手,必定剑剑见血。 第247章 等等,不对!这样的使剑套路是萧遣特有的招数! “哪里偷学来的,该进攻时犹豫,该防御时莽进,进退判断大错特错,快而不准,狠而不稳,一定是平时练功时躲懒不用心。” “错错错!谁教你这样暗袭的,破绽百出!” “用劲,下船没吃东西就回来了吗?” “使这招时防着右边,省得被对手捅了胳肢窝。” …… 花靥一边回击一边道。 这丫头太奇怪了,为什么萧遣的剑术和他的箭术都会!要说她是无师自通,他一万个不相信。 肖旦烦不胜烦:“呃呃(闭嘴)!” 五十多个回合,花靥都是让着肖旦,单手一一化解,游刃有余,全程连发丝都没有乱,并将她的短板点了出来。最后花靥将肖旦逼退到角落,摁在栏杆上,肖旦就像只被拿捏住脖子的鸡崽动弹不得。那画面简直不要太好笑。 花靥:“听懂了吗?” 肖旦莫名乖巧下来,不像被打服的,双手扔了剑举过头顶,连连点头。 花靥放开了她。 江熙本能地警惕起来:“小心她使诈!” 这丫头翻脸如翻书,必然有鬼! 柳十八深有体会,道:“小心她的袖口,会放冷箭!” 而肖旦没有任何反击,一步一退,一边拍打自己的嘴巴表示错了,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恭敬异常。 侍者抱来睡醒的哭闹的欢欢,肖旦立马上去抱走。 “嘿!?”柳十八摸不着头脑,调侃道,“三十七,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无聊。”花靥转身回房,捡起地上的两个包裹打开。 江熙冲众人摆手道:“散了散了,没事了!” 包裹里有夏衣五件,汗巾三条,粟玉枕一只,黄桃果脯两包,是给他买的,还有棉袄一张,蚕丝薄巾两张,小玩意儿数只,是给欢欢买的。 然后就是一沓奇奇怪怪的书:《负心男人的十种报应》,《花肠子病源论》,《苗疆回心蛊》,《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良人行为规范》…… 花靥将书撂到一边:“神经。” 江熙倒是对那本《花肠子病源论》颇感兴趣,正想翻阅,肖旦从外面冲进来,将书和欢欢的东西带走,躬身退出去,还给他俩带上了门。 肖旦不会发现花靥是萧遣了吧? “有意思。”江熙好笑,然后打开两包果脯,一包是橙红色,沁着茉莉香,一包是淡粉色,沁着酒香,应该分别用了茉莉和酒渍过,纸上写着“赵娘子茶铺”。 “姑娘家的手艺真是别出心裁。” 他拿起一块果脯走到窗前,余晖下果脯像一颗琥珀透着微光,白色的糖霜也变成一粒粒金色。江上清风徐来,使得幽香拂面,绕过他耳边散落的碎发,无声地将果脯的甜味填了满屋。 他自然而然地将碎发别到耳后。十八岁前好动,无论青苔给他把头发束得多么齐整,跑起来总会散落一些,然后萧遣就会揪着那两缕头发拉扯,烦得要死…… 这会子花靥不会手痒了吧? 他想着,拳头抵在鼻尖上窃笑,好似不曾经历过那些大风大浪,还跟在东宫时一样,笑点递到萧郁一个喷嚏就能把他逗笑。没错,是萧郁,从长相到说话都不偏不倚长在他笑点上。 他转身将果脯递给花靥:“花爷尝……”忽的被一手捞上前,迎面贴上一个宽厚的胸膛,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大掌又扣在他的后脑勺上往前一摁。 太突然了…… 他紧张地挣了挣,被结实的手臂牢牢锁住,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算计了几天的亲吻终于得手了。 他双腿不可控制地发软,退了几步,抵到窗前,上半张身子都倒出窗外。花靥将他扶了回来,使他背抵在雕花的窗框上,“安置”好一切后,开始细致地品尝。 他不知所措,下意识抱住花靥,羞怯地闭上眼睛,不论花靥做什么,他都笨拙地迎合。 心里的某处似有千万根紧绷的弦,轻轻一拨,弦影重重,鸣声颤颤,不肯消停,惹得他心神荡漾又心乱如麻,从而酥了全身。 明明不是第一次,却比此前的每一次都要新鲜刺激,他几乎承受不住,想要分一分神,把自己从“深渊”中抽出来,进而抢夺主动权。 他睁开了眼,花靥微皱着眉头,双眼轻合,细心地感受、探索、照顾着他,砰砰的心跳隔着薄衫打着他的胸膛,急切又克制,小心又掠夺,这样因他而收不住的冲动反而让他陷得更深了。 要是冯初三个老登知道他把楚王带坏成这个模样,一定会气到吐血吧。 “呃!哈……”他快要喘不过来,慌张地抓挠着花靥的背,又贪婪地触摸。倒教花靥不知道他心下想法,又不舍得停下。 “唔唔!”他忽然弹动一下,跟上次一样浑身泄了力。 花靥察觉到他的异样,松开了他,他顺着墙滑下,又被花靥捞起。 他像刚睡醒,咽着气呢喃道:“花……花爷,我好累,歇一会儿。呼……” 花靥眼尾的光凝着他,歪头吃下他手里的果脯,细细咀嚼,咽下。他一下子更紧张起来,好像花靥吃的是他,可看到花靥被“啄”得发红的唇,又迷糊了,抿了抿唇,问:“好吃吗?” 花靥:“嗯。你喜欢吃这个?” 江熙愣了一下,自己是什么时候爱吃的?他想了想,是当初自己刚被关进闲人居时,因天天要喝药,有人从外边投来黄桃果脯给他解苦,一来二去他就喜欢上了。“嗯。” 第248章 花靥:“那我给你做。” 他那双长满心眼的双手又自发地往花靥身子探去:“我现在就要。” 【叮—— 爽度:+10 爽度:+10 爽度:+10 ……】 早知道爽度的获取如此轻巧,萧遣可能已经怀孕好几回了。 “分什么神?” 花靥轻轻抓住了他,害得他颤了一颤,辨道:“我没有。” 花靥:“那你傻笑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的。”他翻身将花靥罩在自己与墙的中间,学着花靥刚才那样强势地吻了下去。 “开饭了……”练三十推开房门,僵在了门外,脸色瞬间由黑到青,粗犷的吼声变成了小女子的尖叫,“啊!!!”随即扶墙吐了。 练三十佝偻着身子回房,捂在被子里三天,食欲不振,夜夜梦魇,房里时不时传出一声丧叹—— “我脏了!” “老天爷,我本是好心叫他们吃饭,何故折磨我!” “我这辈子未曾伤天害理,不该被这样伤害。” …… 第127章 山大王(3) 一月后,至韶州修水,风光比起十二年前天差地别,随处可见丰沛的江河,稻田成碧,四时农忙。只说绿水青山,可称人间仙境。 从不毛之地变成鱼米之乡,恍如隔了百年。江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怀疑是自己的亡魂飘荡在一个神仙为他编织的幻境中,从未曾复活。 客船靠了岸,一行人换马行向山庄。 江熙好奇道:“修水何时有了渡口?” 金四娘:“八年前楚王在古凹口那里建了一座水坝,修水得治,后来便有了渡口。” 江熙回头看看在队伍末端教肖旦识花花草草的花靥,问:“我记得小甲曾向你们提过在古凹口建水坝来着,你们没有理会。” 金四娘:“劳民伤财的事当然得朝廷来做。小甲有两分才智,就是少根筋。我还想问你来着,小甲是什么来头?你是个大奸臣,都还得伺候他,他身份不低吧。” 萧遣在韶州遇袭不是秘闻,又萧遣姿色举国无出其右,又又坊间早已流传他与楚王暧昧不清,又又又萧遣曾给他们看过建造图纸,与建成的水坝并无多大差异。答案显而易见,他不知他们在疑惑什么,反问:“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金四娘知道他意有所指,道:“怎么可能!你跟他老子的妾通奸,他能跟你好?” 江熙:“有道理。”合着谣言还给萧遣掩了一把。“其实倒也不必想那么多。” 金四娘:“你这老色鬼一肚子的坏水,我还不知道?你越这么说,就越不可能是楚王。” 老……老色鬼?江熙又回头看了花靥一眼,好像是这么回事,竖起肯定地大拇指道:“看人真准!” 金四娘:“别卖关子了,快说是谁!” 他作摊牌状,道,“他是皇帝的暗卫,我也不知他真实姓名。我早说皇帝心里有你们,你们还偏不信。” 金四娘翻白眼:“君子论迹不论心,别跟我扯那些有的没的。” 江熙耐心地解释:“皇帝守着九千万子民,站在他的角度考虑,他的想法也没错。你们以前恨朝廷治理南方不善,如今我一路下来,所见所闻政通人和,上山的人应该很少了吧。” 金四娘无可辩驳,道:“所以大哥才让我们来请你。” 江熙叹道:“希望他不像以前那么讨厌。” 金四娘:“去你的。” 走了一段路程,遇到一伙人在田埂上吵架,粗鄙的语言隔得老远都听得见。 那伙人看到他们,跑过来让林三爷评理。看来在修水山庄仍有威望。 带头的小伙子约莫十八岁,长得浓眉大眼,背上插着一把官府的小旗子,吐苦道:“这帮懒汉气死我了!自家的豆苗矮得跟草似的,不勤打理,倒勤惦记别人的豆苗,白天踩点夜里偷,我今天特意叫了户部来规劝他们,嘿!结果跟户部骂了一上午,还出手打人。碰巧三爷路过,您多少出些人帮我教训他们!” 一个懒汉道:“三爷你听我说,他们的田挨近水沟,干活轻松,偏偏我的田隔得远,担水累死累活,不公平!他们的豆苗长得好,理应分我一分。” 一个赤膊大汉道:“狡辩!你的豆又不是干死的,是你不除杂草阴死的!这巴甘豆落地生根,都养得要死不活,还有理了!” 小官吏向“叛军”求助,百姓也不畏惧,真是奇妙的关系。江熙在一旁看得有趣,那小官吏看到他后愣了一愣:“这位是……” 他转过身去,不想被认出来,唯恐又要喊打喊杀。 林三爷笑而不语,捋须点了点头。 “老师!”小官吏兴奋地跳起来,跑向他,仔细看了又看,“嘿!老师真不显老,跟我一样大似的。” 显……显老?他现在还用不上这个词吧,不过难得有人不恨他。“你是……” 小官吏:“豆豆!小豆子!你讲课时最爱盯我了。” 【叮—— 毛窦对你的好感值:+1000】 原来是豆豆!豆豆姓毛,名“窦”,是一个老秀才取的,因全家都不识字,一直误以为是“豆子”的“豆”。 有了系统提示,他终于想起来:“你最贪吃,当然得盯你,都长这么高了!”光阴在青年人身上走过,还不明显,在小孩身上走过,是年年大有不同。“如今都当上官了?” 第249章 毛窦挠头傻笑起来:“没有没有。是我娘当了个‘豆状元’,这可是享朝廷俸禄的真官!我只是给我娘打下手而已。老师有急事吗?来我家坐坐吧,就在县城里!” “好呀!”江熙来了兴致,看向林三爷。 林三爷道:“至多逗留半日,我先带人回庄,十八你陪好熙相公。” 柳十八应道:“是。” 林三爷每应允一件事都是有目的的,这当然不是为了让他与学生叙旧,而是放他去了解修水现在的民生。 花靥与另外两个头领也留了下来,一齐到毛窦家里做客。 毛窦一路滔滔不绝,道那年逃出韶州后,金作吾恐朝廷赶尽杀绝,带他们南下,逃到一个叫“甘”的夹缝小国。 甘国的百姓热情好客,村民就此定居,在富人的田庄上当雇农。甘国盛产一种像巴豆的粮食,粒大软糯,极易生长,根、茎、叶、种子皆可食,有“家有一亩豆,四季不受饥”之说。凭此农物,甘国一个土壤贫瘠的国家也存活了上百年。 然而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命数,虽然甘国扛过了天灾,但强大的邻国受到天灾重创之后,像东凉一样向外侵略,三年后甘国被邻国吞并,就此灭亡。 那时他们打听到大齐对南方施行仁政,大兴农渔,减免赋税,他们又思乡亲切,便以阙州流民的身份回到大齐,回到韶州,带来了甘巴豆的种子。 毛窦母亲带领乡邻一起种豆,解决了一乡短粮之困,县令得知后,为毛窦母亲向上做了功绩陈述,半年后上头批复,封毛窦母亲为“豆状元”,成了正儿八经的农官。 “三年时间里,甘巴豆遍布韶州,养活了二十万人!现在韶州几乎看不到乞讨的人了。前阵子官府说要把甘巴豆带到其它州去,我娘带头冲锋,到席州传授经验去了。”毛窦越说越激动,临近家门大呼道,“小铃,去买好酒好肉来,招待贵客咯!” 一个年轻的姑娘闻声打开院门,不知是哪里的口音,含糊不清地问:“他们是谁?” 毛窦得意介绍道:“这就是我经常跟你说的,我的老师,还有庄上的大王们。” 小铃连忙将门敞得老开,请他们入屋,笑眯了眼。 【叮—— 奢铃对你的好感值:+5000】 这姑娘竟比毛窦还喜欢他? 毛窦:“这是我媳妇,甘国的落难千金,十里八乡的大美人!” 小铃与他敬茶,怯生又热情道:“恩公请用茶!” “恩公?这从何说起。”他与这个姑娘素未谋面。 毛窦:“没有仕法,咱娘也当不上豆状元,自然就没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所以老师当然是恩公!” “别别别,不不不!”江熙握杯的手抖了抖,不与萧郁争功劳的悟性他还是有的,特别是在萧郁年富力强的时候。他纠正道:“当今圣上才是你们的恩公,没有圣上,仕法也出不来。” “怎么不是!”毛窦从井底捞出四五种瓜果来,一边切一边道,“不过我们以前确实误解了陛下,总以为陛下知道我们是山庄的人后,定要治罪,回韶州时提心吊胆,逢人就自称是阙州逃难来的。当初县太爷登门造访,我还以为要逮我们去蹲大牢呢,吓得不敢回家,没想是封官这样的好事。早听人说朝廷宽仁,我还不信,白白忧郁了两年!” 江熙一拍桌面,傲气道:“我当年怎么说来着!陛下是好人,要给陛下时间和信心,结果你们一伙人呛我,说我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冤死我了!” “老师不要悲伤!”毛窦傍住他的肩膀,安慰道,“你不知道你在韶州多招人喜欢!改天我带你出去遛一遛你就知道了。” 江熙:“真的假的?其它州见到我都是要杀要剐的。” 毛窦:“那能一样吗?他们不经咱们的苦,哪知老师的好。” 江熙微合着眼,质疑道:“哄我?我在大理寺吃了三个月的刑,韶州真那么喜欢我,但凡为我上书请命,我都不至于被斩首示众。” 毛窦反驳道:“那能怪我们?谁让你睡人家小娘!” “哈哈哈哈!”众人除了花靥都大笑起来。 天!能不能在这个话题上放过他,花靥挂着妆的脸都青了。 江熙:“谣传!我是什么品好在座的都清楚,你就这样质疑你恩师的专情?” 毛兜卖乖道:“嗐!老师说是谣传就是谣传,我永远相信老师。朝中应该有人为老师求情吧。” 江熙:“有吗?不清楚。”哪个勇士敢顶风帮他说话?薛央、常野是顺水推舟地帮了他一把,不算为他求情。 毛窦:“三年前,咱们韶州出了第三个进士,你学生,你猜是谁。” 这还真令他惊喜,他道:“阿友?” 毛窦摇头:“不是。他没那个脑子。” 他道:“喜子?这丫头机灵。” 毛兜:“不是。她经商去了。” 江熙:“那是谁?” 毛窦:“阿照!” 江熙思索了一会:“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一定不是顽皮的那几个,不然我一定有印象。” 毛窦:“秦照呀!” 秦照?这名字好像听到过。江熙猛然想起来,就是在朝堂上被吉昊等人打成他旧党的科举新人,他们维护仕法,当然也算维护他。 “还真是,这小子也不与我知一声,真要谢谢他,为了我被人泼了脏水。”江熙感慨道,“好呀,真好……”他不敢想有那样背景的孩子还能登入朝堂。 第250章 小铃买了酒菜回来,众人一边吃一边聊,说越来越多的弟兄下了山去,过上了安稳日子,山庄人数最多时有十万,如今已剩五万,八成的义军回归市井,南方已然安定下来。 真是一个利好的消息,不知金作吾为什么还备有联合东凉平分大齐的下策。 饭后,毛窦带他们去了附近的一座玉神庙。进入韶州界内,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玉神庙,里面供养了一位新“上任”的官老爷——玉堂。 就因为久历黑暗,当第一束微光透进来时,韶州的百姓更能发觉它的可贵、善意以及真相。毛窦说,倘若当时他跟玉堂一起上了断头台,神庙里必然有他一席之地,因他后来犯下的种种罪行不可饶恕,所以不配享受香火。 “真像。”江熙看着玉堂的塑像,鼻子发酸。 塑像塑造的是十六岁时的玉堂,一手握书,一手拿笔,双臂张开像拥抱晴空,好一个意气风发美少年。 “雕刻的师傅是懂玉堂的。”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其实他跟玉堂没那么要好,从没有正式结交,或表明是彼此的挚友,他待玉堂是真诚的,但玉堂不吃这套,总是各种阴他、损他,一副小人模样,他们的关系说破天也只是利益趋同的酒肉朋友。 可不知为何,他肯定玉堂于他的人生不可或缺,即使陪掉他一条性命,他都觉得值。 ——“你记住,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高兴下去,不要为我伤怀。” “玉堂是笑着走的,意得志满。”他听玉堂的,不去作悲,笑了起来。 毛窦五官皱成一团,拿出一张手帕替他擦掉泪痕:“老师别这样,我会跟着难受。” “啊?”江熙回了神,余光瞥见花靥在外边同柳十八说话,连忙把脸擦干净,笑道,“你们都出息了,他一定很开心。” “拜了玉老爷,来年中状元!”这时一名妇人牵着两个男孩进来,给玉堂上香磕头。 江熙再次分了神,其中一个较小的男孩眉眼也太像玉堂了些。“富贵!”他唤道。 富贵进来,他道:“你看这小孩,跟玉堂小时候怎么样?” 富贵愣住了,惊道:“真是像!这个哥哥也像玉茗。” 妇人笑道:“哈哈,莫不是玉老爷兄弟转世?看来咱家孩子是读书的奇才!” 江熙摘下手腕上的葫芦手串,戴在了弟弟手上:“玉老爷托梦告诉我,他与你们有缘,特让我把这个送给你,你可要好好读书哦。”然后取下腰上的玉坠送给哥哥,“你也一样。玉老爷保佑你们前程似锦,左右逢源。” “谢谢玉老爷!”俩兄弟信以为真,欢喜地收下。 小孩真是解忧丸,相语一两句,他便消了伤愁。见花靥一直站在外面,他走过去道:“你不喜欢玉老爷?” 花靥沉默。 站在萧遣个人的立场,确实没有喜欢玉堂的理由,以及玉堂就像折耳根,一般人喜欢不来。 以前他会一笑而过,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恃宠生娇了,攀在花靥肩膀上:“你们都是对我特别重要的人,我不想你误解他,他人挺好的。” 花靥:“好。那我勉强喜欢他一下。” 江熙:“嘻!” “傻子。”花靥给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你的朋友我当然珍重,但他是真讨厌。” “你也吃过他的亏?”对于令萧遣吃瘪的事,他总忍不住好笑,贴得更近了些。 “你俩能不能不要老黏在一块,我想吐!”柳十八背对着他们,怒吼道,“准备回庄!” 花靥挣开江熙,向柳十八道:“分开了,可以走了。” 柳十八才回过头来,鄙夷道:“一把年纪还黏腻巴巴,我眼睛都要……” 花靥当即搂住江熙,照柳十八的面亲吻下去。 山庄又一名得力猛将,抑郁了。 ——“我这辈子行善积德,为什么要给我看到他们……” 第128章 山大王(4) 时节已入仲夏,整座山头郁郁葱葱,一丈宽的山路,比人还高的野草都占了半道。前边虽然有小喽啰开路,但不防还是会被锋利的草刺割伤,而天色渐暗,山路就更不好走了。 “当心些。”花靥与江熙说道,又吩咐富贵,“给熙爷牵一牵马,走中间。” “是。”富贵绕到江熙的马前,牵起马绳。 花靥在他右侧,斜斜地撑开了伞。 “矫情。”柳十八冷眼一瞥,自花靥与江熙黏一起后,他看花靥也十分讨厌,他单方面将花靥从头领行列除名了。“到庄上得要亥时,花儿,你那山洞三爷一定派人打扫好了,那里原本就是江有福跟他老相好住的,你现在是他的相好了,他就跟你住一块,省得白白污了坡下干干净净的院舍。” 来时他们有说,花靥睡眠浅、有洁癖,入寝好静,又庄上弟兄总喜欢夜里喝酒喧哗,花靥便挑了那个空置的山洞住下。 花靥当然要住到山洞去,不然每天画半个时辰的妆,早被人发现了。 练三十连声附和道:“是是是!在船上这些日我身上的疙瘩就没消去过,都怪挨你们太近。三爷如今抬举你,我们也不敢说什么,但求你千万别来院舍睡!院舍人多眼杂,你们也不方便不是。” 江熙对他们的冷眼毫不在意,笑问花靥:“花爷可以吗?” 花靥:“当然,原本就是你的。” 练三十:“现在那山洞可气派了,地上的沙土清了干净,铺上了毛毯子,又用萤石砌了一座水池,由里面的泉眼引出活水,池上建了一座四角亭子,挂上灯笼,啧啧啧,整得跟个龙宫似的。洞口凿宽了两倍,装上了雕花的竹门,门外围了一圈篱笆,种的葫芦爬满了上面……”描述得天花乱坠,滔滔不绝。 第251章 江熙哭笑不得:“为了撵我上去住,练爷真是煞费苦心了。放心好了,你们就是用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不下来。” 等到了洞前,江熙发现自己错怪了练三十,因为山洞的浮夸程度远超练三十的描述!入门便闻奇香,脚下潺潺流水,石块雕成荷叶状,一块一块延伸至里边洞厅,两岸便是水池和亭子,洞厅边缘砌有白玉栏杆,倚靠墙面立有两面书柜,书柜前是岩石削成的方桌,另有岩石自然形成的三张卧榻和圆桌,隔了一张屏风往里走是梳妆台,然后是八尺宽的床,床前珠帘纱帐,烛台都雕成了花。 不用说,一定是萧遣的杰作。 肖旦同欢欢坐在里面玩耍,等他们回来。欢欢一见江熙,伸手要抱抱。 江熙接过,道:“所幸这里够大,叫人拿几张被子来,我们睡榻上,旦旦跟欢欢睡床上去。” 花靥:“不行。这个季节山洞凉快,蛇喜欢窝在里边,小孩还是到人多的地方睡安心些。” “呃呃!”肖旦点头,掏出纸笔写道,“我跟阿澈叔叔说好了,我和欢欢跟他们一起住院舍。” 江熙:“行吧。但你该叫他哥哥。” 肖旦做了个鬼脸,写道:“我都叫你爹,他自然是叔叔。”然后走到床前给他们铺床。 江熙惊奇道:“嘿!你给她施了什么法术,这么殷勤?” 花靥也不解,问肖旦:“你要是有事求我就直说。” “呵!”肖旦明显地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忙着。 欢欢窝在江熙怀里进入了梦乡,也不知梦到什么好玩的事,软软地笑了两声。花靥从柜子里拿来一张方巾,轻轻盖在欢欢的肚子上。 江熙小声地逗花靥道:“你说,旦旦是楚王的私生女吗?我看这丫头身上有千金小姐的蛮气。” 花靥:“楚王的女儿不正在你怀里吗?” 江熙:“我可没开玩笑,我有理有据。这丫头太懂楚王了,楚王睡觉喜欢垫两个枕头,膝弯下还要塞一个,你待会看她会不会给你留三个枕头。” 花靥:“你什么意思。” “啊?”江熙发现自己说漏嘴了,装懵道,“我……是说她习惯这么铺床。” 肖旦铺好了床,回头得意地向他俩展示,先是指了江熙,拍拍床外侧,然后指了花靥,拍拍床里侧,而床里侧正好摆了三个枕头! 花靥锁眉,看似提问,实则解释:“楚王的近身侍女知道楚王的一些习惯不奇怪吧?” 江熙:“那她为什么不往被子里塞石头?”他一真没搞明白萧遣为什么会有在床上“孵”石头的癖好。 花靥:“……” 说时,那头肖旦从床垫下摸出一本书来,颇感兴趣地“呃”了一声,眼看就要收进怀里,花靥风一样地闪到她面前抢走了书。 “呃呃?”肖旦跺着脚,写道,“我想看!” 花靥冷漠:“我要看。” 肖旦不乐意:“给我!” 花靥:“不行。” 江熙劝道:“花爷何必跟她争,书架上多的是……” 花靥将书亮给他看——《子夜奇谈》。 “起开!平时哪见你爱读书了,这会子装什么正经!”江熙慌张地夺过书藏到身后,命令肖旦道,“想看书自己去书架上挑!” 肖旦眯着眼睛打量他俩,写道:“你俩有鬼!”然后从江熙怀里抱走欢欢,不爽地下了坡去。 话说这本《子夜奇谈》,跟《帝宫云雨》、《兰若春深》没什么两样,讲述赶考书生一路北上、夜里的各种艳遇,就是文笔差了一些。是他当初托人从郡城买回来的才子佳人话本,只因当初萧遣对着山谷咆哮“我是断袖”,所以他决定教萧遣长长见识,何曾想他们大字不识,是书就买了回来,哪有什么才子佳人,通篇风流快活。他没好意思递出去,就扔在山洞角落里。 看花靥方才的反应,应该是看过了,好了,现在花靥知道他也看过了。 “哈哈……哈!”江熙干笑两声,“年轻时读书杂,就涉猎了一下下。”准备把这个锅甩出去,问道,“咦?洞里为什么会有这本奇书。” 花靥:“我不知道。” 江熙:“不是你的?” 花靥:“我来前就有了。他们说这个山洞住过断袖,人人嫌弃,一直空置到我住进来。” 江熙加重了语气:“你的意思是我留下了的了?!” 花靥:“我不知道。” “哼。”江熙拿了要换的衣裳,钻过甬道到里边洗澡去。 花靥忙道:“汛期水涨,里面水深,地上湿滑,你小心些。” “那书一定是我前相好的。” 花靥在他背后再三叮嘱:“水温冷不冷?” “竟然背着我看这种书!” 花靥:“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当时难道不比这破书好看?” 眼看他越演越上头,花靥不放心地跟过去,便听到他叫骂道:“什么玩意儿敢咬我!” 借着荧石,花靥看到江熙咕噜咕噜地沉到水低,急得正要跳下去,一捆东西就从水底打上来,落在他脸上,伴随着江熙怒喝:“送你上天!” 花靥拿开脸上湿冷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条两只粗的奄奄一息的毒蛇。 “快扔了它。哎!你怎么进来了?”江熙催道。 花靥即将蛇打了个死结往地上一摔又踩了几脚:“你被咬着了吗?” 第252章 那确实是挨了一口,江熙还想叫苦两下,但伤口已经不配合地愈合了。他痞里痞气地抹了一下额前的头发,道:“这山头从来只有我咬它们的分,哪有它们咬我的理。” 花靥:“别嘴贫,要不是被咬了,刚才又怎会吓成那样。让我看看。” 江熙只好伸出手去。花靥拿在手中,看了又看,才放了心,一语不发地在池边坐下。 江熙知道花靥不放心,走不开又不会下来一块洗,无聊地趴在池边,闷闷地道:“虽然你画了一层厚厚的妆,但我知道你正丧着脸。” 在十多年前,在这个山洞里,萧遣就跟他和郭沾说过:“你们以后不要再受伤了。” 可他和郭沾都没有做到,萧遣一定十分难过。 他拽了拽花靥的衣摆:“我以后再不会有事了。我有神仙保佑,他已经许我逢凶化吉了。特别是遇到了你,我以后的日子只有甜没有苦!” 花靥:“我从小就被人这样哄到大。” 江熙:“我被烧得跟棵炭一样,若没有神仙帮助,怎能这样好好地站在你面前?”萧遣是亲眼目睹他重塑肉身的,为何还不肯相信。 花靥目中无神:“人临醒的时候,做的梦会格外的甜,然后在清醒那一刹化为泡影,我感觉我快要醒了。”转头看他,手掌抚在他的脸庞,小心翼翼如触碰一个幻境,“你知道吗,你还活着这多么不合理,特别是你还像十七八岁那样,好动、爱笑、贫嘴贫舌……” 江熙也时常有这样的感受,一发呆,就感觉全天下都在配合自己演绎死后的情节。他对上花靥迷了的双眸,往花靥手掌埋了埋,感触无比真实。他问:“如果这不是梦,你开心吗?” 花靥:“开心。” 江熙:“如果是梦,你开心吗?” 花靥:“开心。” 江熙:“是梦就一定会醒,醒来本身不是一件坏事,对吗?” 花靥:“是。” “那花爷害怕什么?”江熙自然而然地将花靥牵下了池,“把梦催醒又何妨。” 第129章 山大王(5) 花靥无比认真地问:“催醒?” “对。”他没有喝酒便已经熏熏然。其实在他拿下花靥后,一些“坏”的念头就开始肆意滋长,越看花靥,越庆幸自己捡了个大便宜。他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跃出礼法之外,好在他本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离经叛道的事没少做,当下紧张之余,倒没有多么束手无策。 “我们在做梦,梦就是用来放肆的。” 灼热和涣散两种不同的眼神不可思议地在花靥眼中交叠,花靥滞愣着不动,金枝玉叶的王爷放不下面子也正常。总归要有一人先主动,那当然是他,毕竟教书育人他拿手,虽然这个领域还不太熟悉,但他乐于探索。 他的手滑落至花靥的腰带,解开,束住自己的眼睛:“我看不到你,会不会好一些。” 眼前黑了一片,他的世界只剩下流水声和花靥的挪步声。 “好些了吗?”不见花靥回应,他又问了一声,伸手向前却触了个空。“你在哪?” 江熙盲寻了一圈,什么也没抓到,先是着急,而后有些许失落,或许花靥一时还不能接受吧。他冷静下来,抬手要扯开腰带,结束这场唐突之举,却被发烫的手掌握住,还来不及找到方向便被摁在了池边,热烈的吻落了下来。 江熙失而复得一般紧紧搂住面前的人,得逞的笑被打断在唇齿之间,又忙不迭地撕扯花靥的衣裳。他早是不着寸缕,花靥不该还穿得那么整齐,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不是偶然,是每一次与花靥亲密接触时,他都像一个诡计多端的勾引者故意装作酥软了四体百骸,而花靥已学会熟练地支起他。 一阵天旋地转,掉进愉悦的深渊。 花靥的气息变粗,放过了他的唇。他得以喘息:“我以为你会介意。” “梦寐以求。” 【叮—— 爽度:+100】 花靥亲吻他的耳根,他惊得下意识躲了躲,这一躲,花靥更将他无缝地钳制在怀中。他感受到彼此身体的变化,脑海岩浆翻涌,再没了思考的精力,凭着本能去了,带着花靥的手往自己的身下游移。 这天夜晚极尽癫狂,他见识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不敢设想的一面。 本着君子谦让的原则,他甘心伏在花靥身下,却不知怎么搞的,“丢盔弃甲”数回,每一次都欲晕厥过去,又似被一根细丝悬着,麻到极致时,泪水止不住流淌。 系统在他的脑海不停闪动着分值,在他每一次崩溃时上了大分,他再不用担心萧遣英年早逝了。 可怎么会这样! 他看过书的,书上描述的那些不适感、疼痛感,他全都没有,一上来便是要命的舒爽,是他太过敏感了吗,这正不正常?他不求事实地问花靥:“是不是……呃呃……每个人都这样?” 他以为花靥不知,没想花靥却答:“你很特殊。” “什么!你……你怎么知道特殊?”他使出浑身力气才将花靥抵住,气喘吁吁道。 花靥:“教习姑姑讲过。” “教习姑姑?”他一边思索,一边想要缓解僵了的胯肢而扭动身体,却把自己的敏感处蹭个正着,害得身子不由自主一个鲤鱼打挺,把花靥逗笑。 【叮—— 爽度:+500】 丟死人了!他伸手要挡住花靥的眼睛,自己的模样一定糗态百出又一览无余。光是这样想都不经紧抠脚趾。 第253章 不过他想起来了,萧遣向房事教习讨教过!他察觉花靥不想瞒下去,他不该问,而作死地问了:“都讲些什么?” 花靥:“讲坦诚,讲观察,讲耐心……” 好奇心害死猫:“坦诚什么?” “比如……” 花靥忽然夺走他的“眼罩”,映入眼帘便是萧遣洗净了的俊美的面庞,他万分珍视、不敢亵渎的楚王在他的身上,在他的身体里,像烈日的光打在他朦胧的睡眼上,又像不能见光的东西见到了天光,他吓得惊叫,双手慌张地挡在脸上,却躲不掉不堪入耳的声响,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要!” “江熙,你是我的了。看着我。” “神经病!”看萧遣如何占有他?要疯了。 “殿下,不……殿下不要!!!” “你说的,梦就是用来放肆的!” “是我口出狂言!我错了!啊……” 【叮—— 爽度:+1000】 花靥的攻势携了十多年的怨气,一一惩罚在他身上,不知疲倦。 他们已经熟悉过了,而萧遣卸掉伪装后,他不得不重新熟悉一边,他好像……好像在应付两个人,又好像在背叛两个人,这联想真是要命。“求求你,求求你!” 花靥:“怎么了?” “它坏……”他激动得言不由衷。 花靥:“什么坏?” “它!”他说不出是什么,只想联手萧遣一起欺负自己,本能地将萧遣圈住,“弄哭它!”他已然没法驾驭自己的身体,好像已经不属于他。 花靥嗤笑一下,遂了他的心意。“天知道你有多好。”花靥终是忍不住溢出两声满足的令他羞得无地自容的轻哼。 他承不住了,可“包治百病”又像时刻饮下的汤药源源不断补予他精气。 而他吻过萧遣的肌肤,那些入夜时刚被野草划出的伤口和身上陈旧的汤疮痘印慢慢消失,萧遣也越来越精神。 所以一开始他没有理解错,“包治百病”名副其实!通过他,包治百病也正在滋养萧遣。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咬出的伤口随即愈合,跪出的淤青刚消去又显出,他一塌糊涂,扯破的毯子一张又一张,不知往哪躲藏,也不知道先收拾哪一块,老脸丟在了山洞里每一个角落。 他不是没有设想过第一次一起作弄的场景,应是诗情画意、缠绵悱恻、细雨春风,而事实却是兵荒马乱、山崩地裂。两人看似不合,又串通一气地将某个可怜的小东西弄哭了好几回。 花靥表扬道:“它不坏,它很乖,天资聪慧又努力……” 他真的好想割了花靥的舌头! 仲夏的雨宛如瓢泼,一阵一阵地浇在泥土上,打得漫山的绿木凌乱不止,地面泥泞不堪,又不时电闪雷鸣,吵吵闹闹的真是没完没了。 第二天醒来时,他窝在案下,身后萧遣搂着他。 洞口外的阳光透过镂空的竹门照进来,在水池中留下灿烂的光影。水池的水涨了,门上滴着珠帘,下了一场夜雨,他全然不知,他哪里能知。 他踹了萧遣一脚,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痛击了萧遣,然后手忙脚乱地跳进池子将自己草草涮了一遍,穿衣束发后迅速冲下了坡。 一夜之间他成了一个被“恨”裹挟的人,他恨死了那座亭子,恨死了那行栏杆,恨死了那汪池水,恨死了那些长成桌椅的钟乳石和布灵布灵亮个没完的萤石!看什么都可恨! “萧遣,我再也不跟你玩了!” 那满洞的狼藉看不了一点,更不敢回想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第130章 山大王(6) 饭堂早已过了用膳的时候,只剩下几个赖床人和等候他的肖旦和欢欢。一些老面孔热情地与他打招呼,问道:“怎么一个人下来了,三十七呢?” “人丑多作怪,还在倒腾他那张脸。”江熙三口喝完一碗粥,饿了几天似的。 肖旦笑着,将欢欢递给旁边的人,取下头上插着的一把小梳子给江熙梳理头发,显然他没束好冠就逃下来了。 江熙:“给我整间屋子,我今晚不要睡山洞了!” “滚!”练三十喝道,“昨天谁他娘说的就算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下来,吃饱了撑到了?臭男人!” 柳十八“呵”了一声:“昨儿还你侬我侬,今儿就嫌人家丑。以为有多深情,不过是见色起意,呸!” 众人轰动起来: “我还以为他祖宗十八代唱戏才天天画妆,原来是为了遮丑!” “看你这着急忙慌的,衣裳都没穿好,三十七有没有那么丑哇?” “没事!熙爷不虚!画上妆、黑了灯,人前人后照样一表人才。” “你小子好这个口我原就瞧不上,要是再始乱终弃,我必把你打个稀巴烂!” “三十七可是咱的弟兄,若欺负了他,有你好看!” “寻常人渣都还有个三五月的新鲜感,你倒好,一晚上就要把人甩了!可恶!” “啧啧啧!怪不得都说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冷嘲热讽时,一个拳头突然打向江熙的脸,江熙敏捷地躲掉,怒道:“不整就不整!还敢动手了,找打!”明明被吃抹干净的是他,他不过说两句微词,就被定为穷凶恶极,还有没有天理。他拍案而起,正愁没处宣泄昨晚的难堪。 练三十拎起他的后衣领,随手一撩,便将他掀翻在桌上:“好久没打人了,爽!” 第254章 柳十八:“漂亮,我忍他很久了!” “你大爷!”江熙爬起来扑上去,跟练三十比起了摔跤。 “咯咯咯……”那头欢欢看着他们的动静,笑得身子都翻了,“喔哇喔!”还学了一两句不该学的话,试图加入这场仗中。 “发生什么了?吵吵嚷嚷的。”花靥文文静静地从外边进来,今天穿了一件淡紫色轻衫,腰上坠一枚红色荷包,声音都比往日年轻、温柔了许多,大好心情溢于言表,厚厚的脂粉盖都盖不住。 练三十从后勒住江熙的双腕,往前一推,江熙一个趔趄直直跪在了花靥跟前,活似一个低头认错的负心汉。 练三十:“他嫌你丑,吵着要下来住。我替你教训他。” 花靥脸上的笑意凝固,眼见丧了下来,双手扶起江熙,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哪有!”江熙矢口否认,“别听他们瞎说,你有多好看你自己不知道吗?” 众人:“他确实有说你很丑来着。” 连肖旦都使坏地点头。这帮人是要整死他! 花靥转身离开,连早膳都不吃了。 “你们!”江熙警告地指了他们一下,捎上馒头鸡蛋追了出去,赔不是道,“不吃早点哪能行,别饿着了。” 花靥撇开了他,他又追上,用脑门敲碎鸡蛋壳,剥好了递给花靥:“我错了,以后再不嘴欠了!你天下第一好看!” 随即身后传来众人看戏的嬉笑声。 花靥还是没有理会他。 嘿!稀奇了,江熙整个无语住,心里嘀咕:都奔四的人了还叛逆呐? “花靥!”他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花靥惊愕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江熙:“你凶我?” “啊?”不是,他没有很大声吧。 花靥跟他盘算起来:“今天一早起床你就踹了我一脚,过后又当外人的面说我丑,要下来住,现在还凶我?合不来算了,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这打得他措手不及!没道理哇,如果他俩的感情如此脆弱,那当初鬼自逍没必要豁出性命给他挣分值。想起来了,情人之间是不能讲道理的,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热恋中的乐趣吧。 这么好大一个漂亮的对象,打着灯笼都难找,怎么可能撒手。不撒! 一个合格的奸臣,第十素质是什么?就是死皮赖脸、死缠烂打、不争口头之胜。 江熙傻笑了起来,踮起脚尖也比花靥高,将花靥怀在臂中,道:“别生气了,为夫都改!”尴尬什么的早抛到了脑后,讨花靥开心才是一等一的大事。 花靥:“那你……” “熙爷,大哥传见你,十万火急,快去!”富贵这时急急跑来,打断了他们,拉上江熙就走。 虽然金作吾“请”他来山庄本是一桩急事,可眼下的急像出了意外。 花靥跟上去问道:“是什么事?” 富贵:“大哥只唤熙爷,三十七爷请留步。” 江熙忙地将馒头鸡蛋塞进花靥手里,叮嘱道:“记得吃,我回来告诉你,听话!”说完便跟富贵跑向金作吾的寝阁。 来时听他们说,金作吾一年前患上了不治之疾,时常咳血,形容枯槁,一天只有一个时辰能离开床榻,最多还有三四年的光景。 阁外有十来人看守,临门时富贵都被拦了下来。江熙独自进去,走上二楼,房门微掩,等他到来。他正要敲门,里边林三爷便道:“进来吧。” 卧室不像卧室,倒像会议堂。绕过屏风,里面已坐着九大头领,江熙终于见到了从未露面的二当家,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 金作吾横躺在正前方的榻上,状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剃了光头,嘴巴合不上,皮肤凹陷勾勒出骨骼的轮廓,已呈一种死灰颜色,身上盖着一张薄毯,薄毯似平铺。若不是金四娘坐在床边哽咽,他压根不相信那是金作吾。 这不是还能活三四年的光景,而是三四天! “扶……”金作吾余光看见了江熙,颤颤地抬起手来。 金四娘扶金作吾坐起,林三爷示意江熙坐到床前。 金作吾痛苦地咳嗽,似要把心肺都咳出来,等将喉管的积痰吐出,才得以顺了气,平静了好一会儿,道:“你终于来了。” 第131章 山大王(7) 江熙侧身坐在床前的踏板上,以便听清金作吾说什么,道:“但愿我没有来迟。” 金作吾凝他许久,自嘲地笑了笑:“十年不见,今瞧你还年轻了些,反是我,如老去三十余,苍天不公呐。” 一个恶人感叹天道不公,江熙只觉得刺耳。坦白说,他不喜欢金作吾,他尽量不在金作吾油尽灯枯时说刻薄的语言,便是他气度的极限,倘若金作吾能站起来,他已经破口大骂了。 “将军说要紧的事吧。” 金作吾仰头看向了天面,眼珠子转了又转,像在找寻什么,道:“那么多事,要从哪里说起……” 众人紧张,怕他痴呆了。 金作吾忽然眼光凝聚,入了神,道:“是了,那日老三同我说,山庄新招了两名小弟,是从京城来的,一个叫石候,一个叫蒋西。那晚我见了他,天生贵相,似一位故人,那是我在钧州当县丞时认的老师,是朝廷下派到钧州编写地方志的史官,他在钧州呆了半年,我们便做了半年的师生。” 江熙大惊:“是我的父亲!” “是的。”金作吾嘴角扬起淡淡的笑,“你父亲跟你说过我吗?” 第255章 江熙摇头。或许说过,但他不记得了。 金作吾黯然失色,道:“罢了,那时我还不叫‘金作吾’。老师倒是时常跟我提起他的孩子,名叫‘江熙’,又你唤作‘蒋西’,自称在京城教书,我就猜到了,进而不难猜出小甲就是楚王。看到你俩,我想韶州的转机来了。” 除了林三爷,众人无不惊诧。显然他们也是今天才知道这回事。 如果金作吾是知道的,那么一切都变得惊悚起来。江熙:“既然你知道,为何当时不了当与我们说明韶州的真相。” 林三爷:“因为我们还不了解楚王的为人。” 金作吾:“我不仅不会告知你们真相,我还要带你们攻打郡城粮仓,让你们亲眼目睹韶州的官场烂到了什么地步。对不住了……咳咳,瞒了大伙。” 江熙红了眼眶:“有必要吗!这一仗死了一千多名士兵,他们的命不是命?这一切本不须发生!”这次偷袭更成了朝廷二次派兵镇压修水的导火线,一千条人命只是开端! 这下金四娘也站到了江熙一边,道:“为了夺取物资出兵偷袭我没话说,可如果只是为了让他们知晓那帮贪官的恶行,就太糊涂了呀大哥!又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你们怪我草菅人命……“金作吾一句话分几口气才能说话,情绪却是尘埃落定一般的平静,“自古以来,开疆拓土……哪个不是草菅人命,你割掉阙州,不是草菅人命?” 这驳得江熙哑口无言。 金作吾:“哪怕山庄粉身碎骨,我也要一个位高权重、接近皇权中心的人亲眼看到大齐败坏的根基。我要他跪在我的面前,陈述自身的罪过!” 江熙:“可楚王有什么罪过!” 金作吾:“身居高位而不察民情,官府的罪过即是他的罪过。” 他背脊发寒,他看明白了,金作吾跟玉堂是一类人,而手段更加极端和血腥。 显然金作吾知道自己的恶行且不认之错,又在将死之际,争辩是非已经没有意义,只是当下的谈话事关重大,他不得不提:“如果你是要交代后事,想山庄往后更好,为什么不允花靥进来!”他现在一点不怀疑金作吾知道花靥的真实身。 朝廷清算奸党后,南方稳定下来,百姓的日子慢慢变好,依附山庄的村民开始回流,都非常顺利,而“叛军”有罪名在身,特别是战功累累的头领,在朝廷眼里就是重级战犯,他们归心似箭,想要获得官府认可,困难重重。直到花靥上山,从中调和,才解决了这些问题,便有了后来“南方叛军瓦解”的景象,花靥也被庄众们奉为三十七爷。 面对“瓦解”,金作吾并没有阻拦,一直保持着沉默。其实大势所趋,金作吾反对也没有用。 所以,既然来时说山庄有归顺朝廷的想法,那这次议事最应该到场的人就是花靥。金作吾将花靥拒之门外,这说不过去。 金作吾:“有些话他听不得,他听得的,你自然会告诉他。” 江熙:“什么话他听不得?” 金作吾无力地看了林三爷一眼。林三爷代为回答道:“当初楚王逃出山庄,是我派人伏击,嫁祸给韶州官府。” 众人再次惊愕。江熙火冒三丈,本能冲起身来,当即被金四娘摁下。 金四娘若是慢一步,金作吾已被他掀下床! 就是那次伏杀,萧遣、郭沾坠河,生死无讯,激得朝廷当即派出十万玄甲军将山庄荡平!这场人祸,金作吾就是罪魁祸首! 他咬牙道:“我问一句,你当时是要杀死楚王,还是放了他一马,让他坠入河中。” 金作吾实诚地答道:“我要他死,可老天保佑他。” “金作吾我操你大爷!”他本能的恨意再次压倒了理智,手里变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挣开金四娘的钳制就要进攻,其他的头领及时冲上来,将他死死地捆在了椅子上。 林三爷:“冷静!” 江熙咆哮道:“你叫我怎么冷静!” 他想起那天,在黑云蔽日的天幕下,金作吾跪在他的跟前,质问他——“你看到了,是谁的错!” “是你的错!你杀了小甲,你罪有应得!”他当时怀疑过金作吾。 可金作吾严厉地反驳他:“我要杀你们早可以动手,你心里自有答案。” 他想象不到一个凶手能演绎得如此无辜、恳切和用心良苦,让他确信是韶州官府下的毒手! 金作吾成功将他变成了自己称手的利刃!而他却毫无察觉。 金四娘又急又悲地道:“为什么!如果楚王顺利回到京城将实情告之皇帝,皇帝就不会二次派兵打压我们,乡亲们就不会死!咱们的兄弟就不会折损过半!哥,你太狠毒!” “皇帝不会吗?”金作吾道。 其实金作吾猜对了,如果不曾遭遇重创,萧郁是不会收手的。 “我要乡亲死在小乙的眼前……咳咳!仕法怎么能说不是我逼出来的呢……”金作吾冷笑了一声,又因一阵突然袭来的剧痛发出痛苦的吟叫。 “让我杀了他!”江熙发了疯一样地挣扎。 在阙州,两军密谈时,他们就责问过金作吾,为什么不提前撤走百姓。而金作吾反过来指责——“我没有及时撤走百姓是因为我还天真地以为他们是陛下的子民!” 一句话,金作吾再一次完成对朝廷的完美反击。 第256章 不仅是他,得知实情后萧郁也为此深深自责,那是濒死一般的窒息,他如今都没能缓过劲来,今日一提,像天降巨石再次压在他心脏上。 这个刽子手的目的达到了,并在他面前炫耀战绩,真是一个善于玩弄人心智的恶魔! 江熙的愤懑无法疏解,向前一倾,连同椅子一起栽倒,额头狠狠撞到了地面上,疼痛带走他的注意,才得以从内心的魔障走出来。 众人忙的将他扶起来。他宽慰自己“反正金作吾要死了”,才赢了似的冷静下来。他:“我再问你,你投靠东凉,初心是要推翻大齐吗?”他要探一探此人的底线是不是无可救药。 金作吾沉默良久,差点睡过去,而后道:“不是。我原想两军开战后,我临时倒戈,打东凉一个措手不及。可我没想到,你们会退兵,将阙州拱手相让。” “呵,没想到……”江熙啼笑皆非,“所以是我们的错?你既有联手之意,密谈时为何拒绝议和!你们哪怕只是退兵,我们也不至于退出阙州!” 林三爷解释:“那日密谈已被东凉探子知晓,若示和,东凉必然对我义军建立防御,以他们的战力,义军敌不过,于我们不利。” 一名头领自嘲地道:“所以我们从偷袭粮仓开始,就是为了倒逼朝廷,结果促使赔了阙州……太荒谬了!” 金作吾:“阙州失守,是大齐一场刮骨疗伤。” 这一点与李顾的观点不谋而合! “可这场刮骨疗伤对于大齐有没有必要!”金四娘崩溃得嘶吼,“这么多年来,山庄遭了多少谩骂,你好受吗?我受不了!不这么做,难道就好不起来吗!” 金作吾精神迷惘:“我不知道。我也经常这么问自己,好在山庄如今好过了,我受得住。” 江熙:“赌徒!万一东凉继续南下,大齐还有命吗,东凉吞并大齐后,山庄又有命吗!” “我承认,你们退兵,教我赌输了一局。不论是你的主意还是李顾的主意,此举实在心大……咳咳……”金作吾咳出了血来。 金四娘忙地为金作吾擦拭,慌了,回头近乎哀求地跟江熙道:“别说了!大哥嘴上说不在乎,心里是难过极的,不要刺激他了。” “明明是他激的我!”若不是有【包治百病】加身,保不定他也要呕出血来。 “有的人志大才疏……有的人德不配位,有的人空有善心,碰上大事却毫无用处,更以其浅薄的道义指点江山……过去我常常受累于此,后来我想明白了……我这一生都在赌,每下一注都寝食难安,遇见你们,我决定孤注一掷。”金作吾竭尽全力地伸手向江熙。 头领们方给他松了绑。他隐忍地咽下一口气,坐到床边:“那为何当下你还有联合东凉分裂大齐的想法。” 金作吾这会子连睁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却还是抓住了他的手,气若游丝道:“不要失去……狠性。我把……山庄剩下的五万人交给你了,现在起,你……你就是修水山庄的……第一头领!” 金作吾说完便撒了手,再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 “大哥!大哥!” 众人扑到床边,摇晃金作吾的身子。他顿时脑海一片空白,只知发生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愣愣地走到一旁,冷看这一幕。 外面的人闻声冲了进来,确认金作吾彻底没了气息后放声大哭。 他踉跄了几步撞上书桌,桌面整齐地摆放着金作吾的笔稿,他背过身去深呼吸,无意扫开了一页纸,上面扭扭捏捏地写着六个字,断断续续的笔墨可见提笔时的疲惫。 ——吾终不能作吾。 这或许是金作吾为自己的一生做下的总结,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了他,惹得他无声地悲泣起来。 这几年,实在是太累了。 第132章 山大王(8) 他冲出门,往楼下奔,迎面撞上赶来的花靥,肖旦抱着欢欢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 花靥:“怎么了?” 江熙:“我想欢欢了。给我。” “嘻嘻!”欢欢也想他了,小身子扑向了他。 江熙抱过欢欢跑了出去,花靥和肖旦不安地跟上。欢欢以为是追逐玩闹,激动得蹬着小腿,“咔咔咔”地笑。 跑了小半刻,欢欢笑得奶都吐了。江熙这才停下,坐在了草地上。 日光和煦,风也温柔,是个宜游的天气。 他静静看着欢欢专注地把玩花草,肉嘟嘟的白嫩小手把草揉得蔫了吧唧的,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然后讨赏似的递给他,冲他“喔”一声,他心中的阴霾便散了大半。 这时又飞过一只蝶,欢欢当即被吸引了去,双手撑着地面,小腿蹬直,屁股墩翘上了天,想要站起来,却不知该动哪里,点了穴似的僵住,而后累得翻倒,眼看蝴蝶飞远,急忙忙爬上前,最后被自己的没用气哭了。 “看这,不哭了。”江熙编了只花篮哄她。 好奇心统领了她的小脑瓜,忘了哭,自顾自玩耍起来。 “你知道,做你的爹爹我有多开心?”他与欢欢低语,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两人,“我们一块好好的,就什么都不怕。” 花靥晃了神,等回过神时,发现肖旦抱住了自己的腰,并在自己的衣裳上擤了一把鼻涕。 “你恶不恶心。”花靥冷道。 “呃?”肖旦方才不禁鼻酸,忘了形,习以为常地埋到花靥怀里…… 第257章 她挠着头,尴尬地笑了笑,忙给花靥擦干净,结果越擦越脏。 花靥五官皱成一团,脂粉哗哗地掉。肖旦看着,人都笑喷了。 “有那么好笑吗。”花靥脸色更冷了。 肖旦连忙收住,又不服气地噘了下嘴,大摇大摆走去跟江熙玩,也不知道她在牛气什么。 “旦旦。”江熙恢复稳定的情绪,道,“你跟欢欢搬到山洞来住,没事别往坡下去。” “哼!”肖旦弹开,抗拒得很,写道:“我能照顾好欢欢!” 江熙:“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看看她。” 别人家的孩子一有什么动静就容易受惊,偏偏他家的孩子有事没事都笑个不停。就这会子,风大了些,照着欢欢的脸蛋吹,欢欢嘟起小嘴吹回去,噗着噗着,把自己给逗笑了。 江熙:“庄主去世,丧礼至少半个月,山庄上下无不悲戚。欢欢还不知事,我怕她笑得太疯被打,你也收一些。” 肖旦豁然开朗,写道:“遵命!” 花靥当即转身溜了,看起来怪紧张的,江熙瞧见,问道:“你去哪?” “收拾山洞。”花靥没有回头,竖起了食指。 聪明如他当即解读出花靥的意思——一个时辰后再回来。老脸羞红。 傍晚回到山洞,花靥闻声出来迎接,已经换了一套衣裳。肖旦双手背在身后,仰首挺胸地走在前头,而江熙抱着欢欢走在后面,像大小姐的保镖。 花靥看不过去,阴阳怪气道:“恭迎公主回府。” 结果肖旦还当真矜贵地点了下头。花靥当场傻住。 欢欢:“咔咔咔咔咔……” 肖旦在门外驻足了一会,写道:“山洞可有名字?” 江熙:“没有。” 肖旦:“那我给取一个,就叫‘神经洞’。” 江熙:“有何典故?” 肖旦写道:“他口头禅就是‘神经’。”然后指着花靥。 那这个名字真是取得…… 江熙:“绝了!” 花靥:“……” 这时有小喽啰送来丧服。 江熙问道:“丧服是何时备下的?上午我观众人神色,好似并不知庄主命在旦夕。” 小喽啰哭道:“三爷方才说,为了不让大家焦心,庄主一直隐瞒实情,棺材什么的其实早已备好了。这里一件是您的,一件是三十七爷的。” 江熙:“花靥不必穿,你拿一件回去,上头若问,就说是我说的。” “是。”小喽啰恭敬地应了一声,下了坡去。 洞厅还未布置好,花靥进去,踩上木梯往顶面挂起帷幔,将洞厅隔成了两个室,一边忙活一边问:“穿便一起穿,不穿便一起不穿,各论各的是什么理?” “小心。”江熙下意识扶住梯子,道,“身份不同。你穿不得,你父亲若是知道你为金作吾守丧,都得赶到你梦中抽你。” 尚不明确肖旦知晓花靥的身份,所以只能含糊来说。 花靥:“你为什么可以。” 江熙:“你还不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神经洞洞主,是修水山庄的新任大王,金作吾亲定的第三代首领。是正编,跟你的野编不一样。” 花靥愣了一瞬,想不明白:“荒谬。用人不察。” 江熙看花靥忙完,一只手扶他下梯,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衣摆,防止他勿踩。“怎么说。” 旁边肖旦翻着白眼,默默举起一张纸:“他摔不了!” 两人谈起公事都默契地无视了肖旦。花靥:“我才是新任庄主的不二人选。” 十年来,修水山庄偏居一隅,自给自足,既不惹事也不闹事,即一个中立的势力,新任庄主的身份背景将会给山庄定性。 人前江熙仍是一个奸臣,他来当家,就像告诉世人修水山庄是一群豺狼,山庄必会受他拖累。可如果庄主是萧遣,那么即有可能规划为朝廷军队,而萧遣的名誉会受山庄拖累。 花靥的话是有理的,可怎么听起来像在撒气。 江熙宽慰道:“这有什么,我俩的关系金作吾清楚得很。让我做主,就等于是让你来做,不过是让我来出面而已。” 花靥:“他们的计划是什么?” 江熙:“其实他们的计划从来只有一个,就是此前说的上策,击退东凉,收复阙州,戴罪立功,编入朝廷正统军队。所谓下策‘联合东凉分裂大齐’只是想倒逼朝廷选择上策。” “威胁皇帝没用,只会适得其反。”花靥沉思了一会儿,又问,“所以他们任你为新任庄主这一环,于整个计划有什么作用?” 这也是令江熙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一开始我问过他们,为何不直接遣人与陛下陈情,林三爷说,山庄只信我不信朝廷。” 花靥:“那你的打算是什么?” 江熙不假思索:“当然是收复阙州。” 花靥蹙眉。 江熙:“是时机未到,我们尚不能敌?” 花靥:“能敌。” 江熙:“那你担心什么?” 花靥:“因为在皇帝那里,账可不是这么算的。” 江熙:“说说看。” 花靥:“在他看来,是你、叛军、东凉三方勾结,造成阙州失守,他不会因为山庄戴罪立功而视之无罪。他十年前就没想放过山庄,现在翅膀硬了,更不可能。” 江熙叹气道:“他也是有理的,难为他了。” 第258章 所以这一局还真是他出面,萧遣出力。金作吾拿捏了他俩。 “没事……会好的。”花靥握了下他的手,却是无力的。 花靥欲言又止,江熙看在眼里,顿时蔫了下去,识趣地绕开这个话题。上午还没哄完,现在继续:“早膳吃过了吗?” “喔喔!”欢欢像只小奶狗朝他吼道。 江熙:“没问你,知道你吃过了。” 肖旦不悦,上去就给了他一拳。 江熙一脸茫然:“神经。” “吃过了。”花靥答得心不在焉。 江熙:“你的头痛症近来好一些了吗?” 花靥:“好像自愈了。” 江熙笑道:“那就好。” …… 无论江熙再怎么用力地岔开话题,气氛还是生硬无比,毕竟是国之大事,他们的思绪终是绕不开,最后沉默了下来。 花靥坐在书桌前,合上了眼,双手揉着太阳穴。 江熙则躺靠在榻上,双目失神,心道:逢凶化吉呀逢凶化吉,给我一个万全之策吧! “哈!” 肖旦忽然一惊一乍地蹦出来,发出一声怒音,将一张纸狠狠地拍在桌面上,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稳”字。 江熙烦心道:“小孩家懂什么,睡觉去。” 花靥:“床已经给你整理好了,记得把床帐塞实一些。” “哈?”肖旦拂起双袖,插起腰,像是在辩:“谁说我不懂?” 江熙扯过一张薄巾盖住了头,装样睡去。 “呵!”肖旦拍着胸脯,提笔一挥,写下一行字,然后将江熙的薄巾掀开,把纸贴到他脸上。 江熙无奈地撩起纸一瞄,差点没从榻上摔下去。 ——“无所谓,古镜会出手。” 语出惊人!看似无稽,细想又有道理。毕竟十年前古镜就参了一脚。 能想到第四方势力,说明肖旦不是一个没有见识的小丫头。 “古镜这次会搞什么幺蛾子?”江熙看向花靥,而花靥则是死死地凝着肖旦。 肖旦写道:“没有幺蛾子,古镜出手,那是为娶你献给大齐的聘礼。” 离谱了起来! “咳咳咳咳……”江熙冷不防被自己的唾沫给呛到,不说他都忘了有这茬!可他有那么值钱吗?别说蒙尔还对他是真爱,他会吐的。 江熙起身撵她上床睡觉:“一天天的,论语不看,兵法不瞧,我看你是小人书看多了,这种事也敢想。” 花靥忽然道:“收拾一下,待会我们下山到镇上听戏。” 江熙懵道:“什么?” 肖旦兴奋得跳起鼓掌,跑去抱起睡在摇篮里的欢欢,然后突然僵住。 江熙反应过来后,也僵住了。 因为花靥方才提出去听戏的那句话,是用古镜语说的! 江熙想起在黑市蒙骗萧遣的一幕,肖旦的拙劣演技跟他如出一辙。 第133章 山大王(9) “予芒,抱欢欢出去玩。”花靥微微皱眉,目光如炬,话语平静。 肖旦收起平日嘻嘻哈哈、调皮撒泼的性子,抿了抿嘴,双手紧张地合握,垂着头,像在无声地求饶。 江熙已经很久不见萧遣用这样的神情说话了,总之事情不简单,并且是不容许他知道的事。他老实抱走欢欢,道:“你们好好聊。” 欢欢好似也预感到了什么,身子一缩,掩耳盗铃一般怯怯地藏进他的怀里。 江熙走出几步又回头道:“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进去,或者出来找我。” 肖旦什么时候学的古镜语? 肖旦为什么那么笃定古镜会出手? 若只是小孩不着边际的想象,倒还不打紧,可若真知道些什么,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审一审也好。 一个时辰后,里面传出打斗的声响。 江熙干着急:“不许动手!我能进去了吗?” 里面压根不理会他,“砰”的一声,不知撞倒了什么物件。 “我进去了!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懂吗!” 江熙从空间取出捆绳就要进去捆人,萧遣发出一声诡异的惨叫,被肖旦一脚踹飞出来,撞破竹门,连滚了两圈,晕头转向爬起来又撞在树干上,整一个被打懵了的状态,脸上挂上了两道石砾擦出来的伤,满身是泥,还吐出一口沙来,要多埋汰有多埋汰。 第一,他不懂萧遣为什么打不过肖旦。 第二,“旦旦你搞什么!打哪里不好,非得打脸!”知不知道这张脸有多金贵!“你站在那不许动!” “呃呃!”肖旦失措地站在门口,比划着手,急得跺脚。 明明被打的是萧遣,受委屈的却像是她。 江熙忙地将花靥仔细检查了一遍,拂起裤腿一看,竟有一大片淤青。“还有哪里伤到了?” 花靥眼神呆滞,踉踉跄跄地坐到石凳上。 “伤到脑子了?”江熙小心地擦着花靥脸上的泥土,又责怪肖旦,“旦旦!要我怎么说你好。平日你俩小吵小闹,不过开玩笑罢,花靥到底没有真正欺负过你,又说不上仇,怎的你下手没轻没重!” 肖旦本来还在解释,听此满在眼眶的眼泪都快溢出来,冲上去推了江熙一把,写道:“上次他打我,不见你护我,还让我道歉!” 可那次是她“棒打鸳鸯”坏了好事来着。 江熙一心在花靥的伤口上,只是瞄了一下她写了什么,没有余心去应对,急急落下一句:“他那回分明是在指点你呀。” 第259章 肖旦一听,一脚踢向花靥的凳子,而那石凳原本就不稳,花靥一躲,连同椅子一起翻倒了。肖旦踢了空,一下子炸了,扑到花靥身上,抓扯花靥的衣襟。 江熙一把拉开:“怎么还说不听呢!” 肖旦写道:“都是我的错行了吧!”说完转身跑下坡去,留下一个偷偷抹泪的瘦小背影。 “哎?”江熙蓦地心凉,感觉自己罪恶滔天,想去追又分不开身。这时怀里的欢欢大哭起来,握紧的小拳头使出吃奶的劲儿砸着他的胸膛。 “哎!!!” 江熙朝山下喊道:“你不要乱跑,我待会去找你!” 他打算先扶花靥到榻上休息,一转身发现花靥一声不吭地进了洞,收拾着乱糟糟的洞厅。一定是因为打不过小姑娘觉得倍没面子,才不想说话。 这三个人,打赢的委屈,打输的丧气,不打的哭闹,这一刻他的天都掀了! “不哭了不哭了。”江熙哄着欢欢。而欢欢并不买账,小身板往外挣。 花靥捡着地上摔碎的瓷瓶,道:“把欢欢放摇篮里,我收拾好就陪她,你去找旦旦吧。” 江熙靠近花靥:“你不是在说气话吧?” 以前是自己疏忽太多,没顾及到萧遣的小情绪,他们之间才会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好在他现在成长了。 花靥:“没有。” “不急。”江熙问道,“刚才你们说了什么?她在王府里长大,什么时候学会古镜语。” 花靥:“她说自己悄悄学的。你能信她?” 江熙:“那怎么打起来?谁先动的手。” 花靥:“我。仅是想打她。” 蛮不讲理!还是理直气壮的蛮不讲理! “为什么?”江熙想,花靥要不是没说清楚,就是骗他。 花靥:“她说她是你失散多年的闺女。” 江熙汗颜:“论年纪那的确是合得上。可话说回来,她没有坑害过我们,又那么用心地替我们照顾欢欢,不该凶她。待我叫她回来后,你给她道个歉。” 花靥:“好。” 江熙顿了顿,还是问出那个可能会让花靥难堪的问题:“你真的打不过旦旦?” 花靥沉默了一瞬,道:“她没还手。” 江熙懵了:“啊?那你怎么会飞出去?” 花靥咽了下喉,声音变小,显得理亏:“她挥手挡了一下,我自己飞出去的。” 所以是肖旦自称闺女,花靥动手、摔东西,肖旦自卫,花靥就飞了。怪不得花靥那声惨叫那么别扭,又怪不得肖旦委屈成那样。 江熙都不敢回想刚才那画面了,太离奇!“那你不是纯纯诬赖她吗!” 花靥没有辩驳。 江熙:“她那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呀,说明她喜欢我,这又不是什么坏事。” 花靥这才辩道:“可没打疼她。”说时往江熙胳膊拍了一下,“就这个力度。” 江熙更加不解了:“那她不至于哭呀。” 花靥:“我承认我方才说话重了。” 江熙:“说什么。” 花靥:“我说我才不要这样的女儿。” 江熙:“你多大了,还跟她置气……” 花靥:“假如一个外人就是要打你,你会还手吗?” 江熙:“我当然会。或许她识出了你,才不还手的。” 花靥:“如果她识出了我,我是主,她是仆,我打她,她就得跪下领。可你何时见她恭恭敬敬侍我?” 不仅是没见过,还经常见肖旦没大没小。 江熙:“我一直以为是你惯着她。” 花靥:“她过去不是这样的,见到我都低着头,做什么都怯生生的。从你进王府后她就变了,首先就是胆子变大。” 江熙:“这么说来确实有些猫腻。” 花靥:“你爹娘打过你吗?” 江熙:“他们从不打人。” 花靥点头:“那你可能不知道,父母打骂孩子时,几乎没有孩子会还手,老实会听的孩子甚至会迎上去挨揍。” 哪怕是萧遣这种砸玉玺的逆子,也只是装模作样要凶回去。先帝就是把胳膊的汗毛都剃干净,洗白了,送到他嘴前,他都不敢真正咬一口。 “她的反应太过自然。”演技高超如花靥,都察觉不到一丝破绽。 江熙:“所以你是故意试探她的?” 花靥:“你也看到了,她生你的气了。” 这么解释,肖旦的行为便合理了。因为占有父母的爱对孩子来说是理所应当的,当父母一同站在对立面时,可不得委屈到离家出走么。 以及肖旦骨子里无来由一股公主气,真真像是养尊处优、被父母宠大的。 江熙好奇:“你相信了?” 花靥:“没有什么是我不能相信的。”毕竟是一个目睹过焦尸回春的人,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坚决不信神佛的反骨仔了。 江熙表情立马苦了起来:“冤枉,我这辈子没碰过女人,我哪会有小孩!” 花靥:“你想歪了。我的意思是,你过去可能不经意间施恩于她的家人,只是你不知道,而她的家人时常跟她说起,她记在心,见到你便欢喜。”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江熙:“那你喜欢她吗?我挺喜欢的。” 这个问题挺多余的,那会儿某人都给肖旦铺床了。 但某人甚少说“喜欢”、“爱”的字眼,只道:“不讨厌。” 第260章 欢欢这会闹停了,眼睛慢慢合上,正要睡去。江熙轻轻放到摇篮里,道:“那我去找她回来,你让她一让,赔个不是。白白捡了这么大一个闺女,喜事不是?我俩……又生不了,孩子有一个赚一个。” “……好。”花靥应得有些勉强,不是不开心,而是肖旦的性格花靥实在难咽,在大齐,这叫“废爹”性格。“好了,你去寻她吧。” 然而肖旦已不在庄上。 小喽啰:“我看到她骑马下山,拦住了,她说要给庄主您买特殊的药材,我才放了行。见她哭着鼻子,我没好意思多问。” 江熙惊愕:“不是吧,气性这么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花靥手抓住椅圈,留下汗迹,目光闪躲道:“她不会是要寻死腻活?” 肖旦会不会寻死觅活江熙不知道,但他知道花靥此刻一定是想给肖旦磕头求饶了,他就没见过萧遣这么“窝囊畏怯”过。得了,专治萧遣的人出现了! “她不是那样的性格,放心吧!千金小姐当然要请回来了。”江熙宽慰完萧遣,转身对手下道,“找几个人去找她,就说我错了,求她回来。” 虽然他现在已是庄主,但山庄大愿未了,众头领不允他擅自离庄,眼下又是金作吾丧期,他作为接任人要主持各项事宜,哪怕走个形式,都要每天守在灵前四个时辰。 若为了找肖旦而离庄,多少显得不知轻重了。花靥也是一样。 第134章 山大王(10) 山庄四处挂起丧幡,香烛纸钱不断,烟气缭绕,像一朵锁在半山腰的云。 江熙接待完几名前来追悼的大人物后,终于有了空到山岗上吹风发呆,低头看着丧衣,暗自生恨,闻到身后有人走近,哭出声来。 “想父亲了?”林三爷递给他一张手帕。 江熙本以为痛哭能凸显自己对金作吾的敬重,尽管不喜欢作悲,也没收着,这时被一语道破,面色有些难堪,不哭了,主打一个收放自如。 “有这么明显吗?” 林三爷摇头:“没有。你父亲去世时,你都没能亲自料理他的后事,现在却为一个憎恨的人的丧事忙前忙后,江澈见了气得躲去哭了,便不难猜到。” 越是在意的事,越能把一个人变成没有脑子的牲口。谈及父亲,又想到金作吾的话,江熙冷讽道:“我父亲一生未曾害人,临了却家破人离,百姓唾骂,而金作吾自叹命运不公,送他的人却不下十万……” 可父亲那样的苦果,他又难辞其咎,怨不得别人,想宣泄都找不到一个合理的口子,憋得难受。说到底他还是没有足够的智慧处理自己的情绪,恨又生怜悯,谈原谅又过不去。 他烦恼地踢了一下脚边的木桩,道:“对不住,失言了。” 林三爷:“理解。你有什么气话尽可跟我说,只要不在弟兄面前失态就是了。” 江熙:“这么多人拥戴他,总有可取之处,与我说说他的好吧。”他不想跟自己耗下去了。 林三爷:“你想听,我自然乐意说。” 可惜林三爷没有说书的天分,再轰轰烈烈的大事经过他的口都变得乏味无聊,像在诉说一段相去甚远的传说,不痛不痒的,把人都听困了。 跟他的过往一样,总结起来没几个字,无非“受迫”、“反抗”、“安天下”,前面是金作吾的事迹,后面是金作吾的宏愿,至于功过是非,任人评说罢。 倒是一段金作吾小时候的经历来得触动人心。 金作吾出生于钧州一个贫穷小乡,父亲叫做“金崇”,是个地痞无赖。金作吾从小就没有母亲,知事后他也会好奇地问父亲,娘亲在哪?哪知金崇大发雷霆,把他吊起来打,他吃了疼后就再不敢问了。 金作吾长大后,从邻里口中得知,他的母亲是父亲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生下他后没半年就被发酒疯的父亲虐打至死,才十五六岁。那以后,金作吾就到别人的田庄做起了长工,极少回家。 后来金崇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了金四娘,只因是个女孩,刚落地就被送给了邻居,金崇见一次都要骂一次“赔钱货”,以至于邻居远远看到金崇都要绕道走。 这个后娘的命太苦了,连棵草都不如,穷人家的女儿给口饭吃就嫁,哪知摊上金崇这种人渣,不仅挨打受骂,还要出去乞讨供金崇吃酒赌钱,她逃过一次,被金崇逮回来打着了腿,就再不敢反抗了,明明二十出头,却老得像四十余岁。但她待金作吾却如亲儿子一般,把毕生的希望都寄托到了这个并非亲生的儿子身上。 一次金崇把她送到县里乞讨,在那里她见到了有钱人家的私塾,心想金作吾要是能跟那些公子哥一起念书就好了,正巧私塾缺杂工,她求了主人三天,主人起初不答应,她只得说不要工钱,主人才同意把这份差事留给金作吾。 她回去后,骗金崇说要带金作吾一起到县里要饭,孤儿寡母更叫人可怜。金崇才欢喜地答应下来,免了金作吾到田庄干活。 就这样金作吾进了私塾,她在外边乞讨更卖力了,只为多讨几个钱,以免金崇发现了,去跟主人讨要工钱而使得金作吾被驱逐。 一年后,金崇还是发现了他娘俩的“好事”,到私塾大闹了一场,主人支了一笔钱,再不敢留用金作吾了。回家后,金崇把娘俩打了一顿,后娘一病不起,一个月后一命呜呼,死前托付金作吾保护好金四娘。 第261章 幸好金四娘被送了出去,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一年后,金崇娶了第三个女人,女人入门的当晚,金崇死了,喝酒喝死的。这件事要不是金作吾后来亲口说起,没人会知道是他下的毒。 金作吾启蒙晚,但天资聪慧,三十岁中了举人,当了县丞,眼看好日子要来了,就把金四娘接到身边,结果却遭迫害,连累了抚养金四娘的邻居。金作吾由于无处申冤,打杀仇人,被逮入狱,发配韶州时,他逃走修水,落草为寇,便有了后来。 有这么一段经历,就不难理解为何金作吾文文静静的一个人尽干些滔天逆反的事。 他原想听一听金作吾的功德来冲淡对金作吾的恨,结果却更拧巴了。 林三爷:“我那时就认识他了,他不爱说话,做了你父亲的跟班后,话才变得多些,常常跟我感叹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或许他死前说的天道不公,并非指膏肓之疾。” “是啊,世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亲。”江熙吐了口气,问道,“他坑我,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林三爷问道:“你是说他嫉妒你吗?” 江熙:“是。我不妨小人一回。” 林三爷:“不知道,但我想不至于,那样你既看矮了他,也看矮了自己。” 江熙:“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林三爷:“其实当你看到苦难的本身就会帮我们,而不会去考虑苦难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许他嫉妒过吧,有次他跟我感慨说,原来被爱泡着长大的人那么爱笑……但嫉妒并不会成为他做抉择的因素。” 江熙:“……” 林三爷:“见你郁结于心,所以来给你疏导疏导。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不必执着于他的是非,把将来的事做好才最重要,不是吗?” 江熙点点头,又想起那个问题:“你们到底为什么选择我,明明有更好的人选。” 林三爷不再打哑谜:“原因有很多,首先,你也需要我们。” 江熙故作高深地冷笑:“我需要你们什么?” 林三爷:“在世人眼里,你与山庄是一体的,你若想卸下满身的罪名,恢复家族名誉,名正言顺地跟楚王长相厮守,不就看能不能带领我们击退东凉人么。” 江熙哑了一瞬,这真是一个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到的角度。“所以你们是设身处地为我考虑吗?” 林三爷:“当然,这是共赢。” 江熙叹服:“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林三爷:“不管你认不认,大哥他对你有善意。” “这样的善意给你要不要。”江熙咽下口气道,“还有呢。” 林三爷:“其次你的能力和你的人格是可信和可控的。” “呵,那你们看走眼了。”林三爷说一句,江熙杠一句,总之谁也甭想爽。“皇帝多能耐,你看他控得了我吗。” 林三爷轻声叹气,显得拿他没办法,一脸疲惫。 气氛冷下来,江熙又不自在了,道:“你说啊,哪里见得我可控!” 林三爷:“朝廷给你定下的罪名之一——为修水山庄策划串通东凉分裂大齐之奸计,你没有辩驳,由此可见。” 江熙:“怎见。”他倒要看看山庄的首脑能有什么手段拿捏他。 林三爷分析道:“你身上背负的几个罪名是环环相扣的,只要澄清一件,便有机会澄清全部。你根本没有教唆我们投靠东凉,这是最好澄清的一个,可你为什么没有澄清?我想是为了合理化后面的罪名——杀害李顾、割让阙州。那你为什么要合理化这两个罪名,我还悟不透背后的原委。” 因为澄清罪名与守护大齐相悖,所以他要放弃前者。 林三爷快要接近真相,或者是猜到了,而碍于他现在死要面子而没有点破,捧着他这个新上任的主! 江熙流出冷汗。 林三爷继续道:“你的另一个罪名——带领古镜军攻打沙州,也很荒谬。难道你不带领,他们就不会动手了吗,况且古镜此战几乎全军覆没,震慑了东凉。也许换一个人来干此事,就要论功行赏了吧。” 江熙打住:“行了!越扯越远。” 林三爷“哦”了一声,道:“综上所述,我们料定你会帮助我们,故而可控。” 江熙无言以对:“你们这些人呐……哎!” “咳咳!”花靥咳了两声,示意俩人,要是在说什么悄悄话可以暂时收了。 真是来得及时,江熙不想聊下去,因为越聊越觉得自己——不神秘了。 花靥给江熙递了壶水,又撑开一把伞,道:“站在毒日头底下也不怕中暑。” 他如今百病不侵,已经说过多回,可花靥还是喜欢费这些功夫。他把伞让了出去:“给三爷遮吧,我不虚。” 林三爷迈开几步:“阿弥陀佛,放过我。” 嫌弃是吧,晒死得了。江熙拿过伞自己撑好。 花靥没有打扰他俩的意思,转身离开。 江熙问道:“有旦旦消息了吗?” 花靥:“他们说找到了,在客栈里住着,不肯回来,说跟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江熙:“他们没说我求她回来吗?” 花靥:“说了。旦旦说,就是你亲自去求她,她也不回。” 江熙捂额:“那可怎么办?” 花靥:“我让他们去说你病了。她那么关心你,一定会回来。” 第262章 江熙向林三爷炫耀道:“我家小甲真是聪明。”他眼看林三爷手腕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心里就舒坦。 晚间小喽啰回来,把肖旦的话原封不动说给江熙:“她说信你个鬼,糟老头子才不会生病!” “我哪有老!她呛人的角度倒是清奇!”江熙气得,把要烧给金作吾的纸钱都撕成了齑粉。 三更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气,控制不住打了花靥一掌:“都是你!”打完后立马悔了,合眼装睡。 花靥从梦中惊坐起来,一脸茫然。 第135章 山大王(11) 丧事过了最忙碌的十天,众头领终于收拾好了情绪,聚在一堂,讨论起山庄归顺朝廷的事宜。庄众六成支持,两成观望,两成反对。少数服从多数,大方向确定后,便是具体行动安排。 林三爷:“东凉在阙州驻军有十万,从东凉本国调兵到阙州最快一个月时间。现在北方风平浪静,最好趁他们人少打一个措手不及,将他们撵出阙州,然后迅速锁城。” 花靥:“就三爷的话我指出一点,阙州接壤的宣州、棠州、沙州一直有军队部署,东凉只是没有战时朝前夕惕,可从未松懈。他们培养了众多细作耳目,一旦察觉大齐军事异动能迅速调兵布阵。若想攻其不备,我们的动作要极快极细,不是易事。” 但是时候反扑了。 如李顾所言,攻占阙州的东凉就是一根插进大齐心脏的毒钉,十年来一直刺痛大齐的五脏六腑。 莫说军队日夜操练,北方更是全民皆兵,凡有空地便是练武场,小孩学会拿筷子起就学会了搏击,男人不说个个身强力壮,但没一个软骨头。 四年前,阙州内爆发了一场反击战,原因是东凉的一小支兵痞进村调戏妇女,被村民用扁担活活打死,冲突发酵,东凉排出三千士兵要镇压“大齐刁民”。 在东凉的统治下,阙州的大齐百姓一直过着下等人的日子,被奴役被欺压,横竖是死,便视死如归,于是一万人揭竿而起,虽然武力悬殊,还是跟三千东凉士兵拼了个同归于尽。 大齐士兵响应攻城,双方分别死伤两万,东凉及时叫停,大齐也撤了兵,这场战火便草草了之。 “我们都不怕死,朝廷那个龟孙怕个鸟毛!我们供上去的税粮都他娘养了一群废物!” 百姓们大骂军队孬种,给这场规模不大的战事起了一个侮辱性的名字——“龟缩之战”。 不是齐军不想报仇,而是打成平手已属勉强。曾经失城尚能怪罪江熙出卖,当时再打下去,恐要就要暴露出劣势。所以军队只能默默挨了唾骂,更加刻苦地练兵。 但也是这一战,让朝廷看到百姓的决心和军队开始有了能与东凉匹敌的实力。 如今大齐的军力更上几层,时机已经成熟。 江熙问道:“阙州城内有多少大齐百姓。” 花靥:“五十万。” 江熙:“一旦开战,东凉军队会杀害州中百姓吗?” 花靥:“他们不敢。如果动了阙州的百姓,激怒北方,沙州、棠州、宣州两千万百姓少说能集结出三百万壮士奋击。但不能保证他们不会鱼死网破。” 江熙沉思了一会,道:“所以我们要显露出能击退并反吞他们的实力,令他们忌惮,而不敢动阙州百姓分毫。” 花靥:“是的,这就是朝廷迟迟不肯出兵的原因。皇帝要的不是胜过东凉一成,而是十成,但朝廷的军队还远远不达胜过东凉十成的实力,三成都不到。所以如果我们想要博得皇帝宽宥及封赏,最主要的是补上这七成。” 反对归顺的头领火冒三丈,大骂道:“他奶奶的,咱们兄弟个个骁勇善战,出五万人比得过他们十万人,我们愿意帮朝廷一战,皇帝就该感恩戴德,还挑起来了!咱就五万人,皇帝要就要,不要咱就窝在山头上,咱又不是没了朝廷的认可就不能活,不伺候了!” 江熙:“不要暴躁!这年头草寇可不好当,皇帝也不忌惮我们,若把皇帝惹急了,搞不好先剿我们。” 如今南方百姓安居乐业,造反之事不再同过去一呼百应,皇帝政绩又可圈可点,横纵对比其他国君,毫无争议能进前十,要再有人说萧郁是个昏君,韶州百姓第一个跳出来扇他嘴巴。 其实那些愿意出征的庄众,大多不是为了博取朝廷正名,而是阙州失守他们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赎了此罪,才对得起“义军”二字。 那名头领想拱火都拱不起来,虚了,不敢正眼瞧江熙,道:“我可没说什么对付朝廷的话,咱就在山上种田打猎,又不下山打家劫舍,哪又得罪朝廷。” 江熙:“嗐,虽说能相安无事,但大伙不就是想下山过安生日子么,你不想下山,你的儿女不想?反对的话就不要再说了,还是想想那七成吧,万一真想出个妙计,解了皇帝燃眉之急,咱们封官加爵,光宗耀祖,岂不皆大欢喜!” 众人讨论许久,未得良方,倒是江熙率先想到一个法子:“有了,我们不攻阙州,从宣州出关,假作乌须国遗民攻打东凉的乌须州!” 乌须国是东凉两年前吞并的小国,现为东凉国的乌须州,乌须州与阙州相隔三百里平原。在乌须州边境开战,回头就能反攻阙州,必然引走阙州的东凉军队的注意。 又他们用的是乌须遗民的名义,东凉则不会针对杀害阙州百姓。 修水五万的兵力攻打乌须州三万东凉守军,有六成胜算。如果东凉国从本国调兵,他们就溜,东凉一旦撤兵,他们回头继续侵扰,不断拉扯,耗尽他们的精力。 第263章 如果东凉从阙州抽兵,就正中下怀,齐兵迅速攻进阙州夺回城池。 障眼之法,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天衣无缝! 众人称赞,认为可行,迅速对这位新庄主建立起了信心。 “那就这么干,具体的细节过后再谈,现在……”江熙伸手向花靥。 花靥愣了一下,疑惑地把自己的手搭到江熙手里,问道:“怎了?” “哎?” 有点蠢蠢的是怎么回事?江熙打了花靥一下,霸道说:“让你掏钱,没让你掏手。” 一个多年靠种田打猎、甚至要偷摸下山到城里打杂为生的一群草寇,怎么拿得出行兵打仗的钱。这不得靠花钱不眨眼、挥金如挥土的黑市小霸王——鬼自逍的泼天财力支持! 众人瞬间皱起了眉头,金四娘拿起茶水猛咽,柳十八又吐了。 花靥只手捂额:“我没钱。” 练三十一边恶心一边怼道:“山庄就属你最有钱!这个时候可别抠门,教我瞧不上!” 关键时刻掉链子,特别丢人!江熙在桌下的脚轻轻踢了花靥一下,示意眼神:有什么难处吗? 王爷怎么可能没钱,不知是萧遣有情绪,还是萧郁抠门。总之钱是他设想的这个局中最不可能拖后腿的一环。 花靥:“我没必要扯谎。” 这么说那就是真没有了。 江熙纳闷:“怎么落魄了?” 花靥:“造没了。” 江熙下意识搜了花靥的衣兜与荷包,只摸出了两颗铜子。“造什么了?” 花靥双手捂额,暗示道:“我全部家当换了颗石头,被皇帝抄了。” “嗯?”江熙喉咙“咕咕”了两声,差点没笑出来。 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瞧给萧遣装的,让他误以为萧遣的家当能有十颗石头! 江熙:“好吧,那原谅你了。现在分配你一个任务,去京城跟皇帝把石头讨回来,并跟他说明山庄的意向。你人脉通广,能见到皇帝吧?” 花靥故作为难地道:“我尽力。” 富贵请道:“我跟三十七爷一块去。” 江熙瞄了富贵一眼,心想一定是林三爷安排的眼线,倒不妨事,便同意了。 计划定下,不日花靥启程回京,林三爷许江熙送花靥一程,两人顺道去接肖旦,路过荷塘,折了几只荷花插在竹筒里。 至城中,小喽啰指着一家客栈道:“就是那家了。” 江熙将花筒递给花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笑一下。” 花靥听话地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伴着今日武丑的扮相,即诡异又滑稽,真是难为他了。 “算了,别笑了。” 江熙跨进客栈,想了想,又退出来,与富贵道:“你先去探一探她。” “是。” 富贵穿过大堂,进了院子去。 在柜台前算账的掌柜问道:“你俩谁是她父亲?” “我。”江熙、花靥异口同声。 掌柜愣了一愣,咳了一声,开始训斥他们:“这丫头打破了我三个瓷罐两坛酒,钱是赔过了,但还是得说你们,怎么带孩子的,一个女孩家,又是个哑巴,一个人跑出来你们不怕有危险吗!有什么话是不能好好说的,偏说什么不要孩子的屁话,那她心里能不苦吗!两个大老爷们合伙欺负一个姑娘,很得意吗!” 肖旦不会是添油加醋跟掌柜诉苦了吧! 江熙惨惨道:“我们这不是来接她了么,我们不是有心的,以后不会了。” 掌柜看他俩态度还算端正,才按住了脾气,冷哼道:“以后是不会了。再过两年等她出嫁,嫁远了,你们就是再想她都难见着,还不知及时疼惜!” “是是是。”江熙忙推花靥往里走。 为此花靥自责过了,再指责他的不是,他也要委屈了。 “等等。”掌柜担心他俩不会说话,提醒道,“你们的人来过几次劝她,她都没回去,又不走,自然是后悔了,想等你们亲自来接。小孩就这点心思,待会你们给她递个台阶下,别再说刺激的话了。” 江熙:“知道了,这些日多亏掌柜为我们照顾她,真是感激不尽。” 两人来到墙外,富贵故意大声念出肖旦写的话给他俩听。 ——“他们求我回去,不过是想我照顾欢欢。我合该把欢欢带走,省得吵了他俩心烦,反正不是他俩亲生的,没了也不心疼。” 江熙一听,急得跺脚。 “你看你,说这气话,把自己都弄哭了。给,擦擦。”富贵递给肖旦手帕,“他们天天都叨念你。” ——“即念我,为何不来接我。” 富贵:“庄上事忙,他们抽不开身,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说,倒是你被他们惯坏了,养出个公主脾气来。他们有两分不是,你就有三分。你出去看看,论主子论父亲,他们哪里当得不如别人了?” ——“老花不讲道理,我劝他放心,他还怀疑我!” 泪眼汪汪的,太委屈了呀! 江熙把花靥推进去,花靥几步趔趄站到肖旦跟前。 “公主我错了。事关重大,我不得不多虑,我有不可说明的原因,总之……请你原谅。”花靥声音极轻,将花筒递给了她。 江熙张开双臂向她示好:“回来吧,我们是诚心……” 话未落音,肖旦就大哭着扑进了花靥怀中。 第264章 “为什么!”这下换成江熙委屈了,这种失落感不亚于欢欢第一声“爹爹”叫的是萧遣。他俩是冰释前嫌了,某人的心却是拔凉拔凉的。 富贵还特别没有眼力劲地道:“旦旦更喜欢三十七爷!” 为什么还要说出来哇! 他描述不出那是什么滋味,总之在接下来的饭席,他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花靥在肖旦耳边说着悄悄话,肖旦在花靥手上回着悄悄话,然后拉勾,捂嘴发笑。 有什么好事不能让他知道!他们不是一家三口吗!他是被排挤了吗! “不跟你们玩了!”江熙发誓,再这样下去,下一个要离家出走的就是他! 吃过了饭,来至渡口,花靥上船,依依惜别。直至船淡出河面,江熙还在岸上站了半个时辰。 天色将晚,旦旦牵他回庄。他不肯挪步,呆呆地干杵着。 一张白纸飘来挡住他的视线,上面写道:“发什么呆?” 江熙抿了抿嘴,眼中竟泛起泪光:“想他了。” 这才分开不到一个时辰!随从惊掉下巴。 或许看在旁人眼里是夸张了,可上一次他们在修水分别后就差点阴阳两隔。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一个不小心让恐惧趁虚而入,他害怕的从来不是分开,而是分开后的未知变数。 旦旦看出了他的顾虑,在他掌心写道:“你是福星转世,逢凶化吉。我们会好好的,一辈子!” “那是自然。”江熙要强地说道,不想把不好的情绪传递给旁人,傍住肖旦的肩膀,一起看江河落日。“这样的江南景色你见过吗?” 肖旦摇头。 江熙:“你看那夕阳半沉江面,再划过一只渔船映在上头,那叫一个不可辜负。” “嘻!”肖旦双手抱住江熙的腰,开心地偎在他怀中。 “旦旦。” “呃?” “以后能不能不要叫我们老头啊?很显老的!” “咔咔咔咔……” 第136章 收复阙州(1) 三个月过去,时节已入仲秋,气候骤降,北雁南归,捎来朝廷的回音。 议事厅内,大太监左登讲明皇帝旨意,让山庄五万义士直赴宣州关外,到时自有兵马、武器、粮草接候,战死追封,战胜论赏。 帝王的多副面孔在这一刻表现的淋漓尽致,讨伐人家的时候,一口一个“叛军”,用人的时候,立马改呼“义士”。 江熙:“那我们出征的军饷呢?” 左登:“这有两道圣旨,你且拿去,一道用于到韶州郡府支取银两,一道用于到宣州令郡守给予方便。” 公事交代清楚后,江熙私下问左登:“大人,楚王可托了话来?” 萧遣不来必有自己的计划,但不至于不给他捎个信吧。 左登像一个没有血肉情绪的假人,冷安是冷,他是死。“有,放心。” 江熙还在等左登说下去,静默了几秒,然而:“没了?” 左登:“是。” 不知是左登惜字如金,还是萧遣在外人面前死装冷漠,两个字太抠门了!他真的很担心。“陛下对楚王态度如何?陛下对楚王可有指示?” 左登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无可奉告。” 江熙算是明白萧郁为什么派左登来了,因为这种“油盐不进”的人专克他。 江熙拦住左登,扬起笑脸:“那我不问政事。劳您为我给娘娘带个话,我及江澈、孩子们都好,请娘娘切勿忧心。” 左登:“好。” 江熙:“还有,代我向陛下问安,向太后问安,向娘娘问安,向楚王问安。” 左登冷眼一瞥,没再理他,找到江澈,留下一封书信后便领人离去。 江澈站在角落里看完了信,藏进衣袖。 江熙走过去,面向左登远去的背影,而余光盯着江澈,道:“急急忙忙的也不坐下来喝口茶,难道山上有老虎能吃了他不成。你们认识?” 江澈转身,道:“不认识。” “不认识?”江熙忽然伸手探进江澈的袖口,掏出那封信,“拿来吧你!” 江澈忙地去抢:“还给我!” “不给!能让左登捎信,看来你在朝中有人,让我瞧瞧是谁。”江熙一边躲,一边展开,入眼就是三个字——王八蛋。 江澈气恼地夺回信时,江熙已经看完,僵在了原地。 信上写道:王八蛋,又与你那混账兄长一齐去作死?!万一闯下大祸,你小命要不要,你忍看四个孩子失去父亲吗?别人家的孩子天天有父亲陪伴,偏我生的两孩子连父亲都不敢相认,我心里有多苦你知道吗!一次两次我尚能保你,三次四次陛下还能答应吗?你可见陛下当时为处置你哥,是火速将大哥支走,大哥是个神经病才被你哥吃死,你但凡有点清醒,就给我赶紧滚回来。丑话我放这,如果你哥不知悔改,有他没我…… 骂完一千字后,才问及江澈和孩子是否受人欺负,有何烦难,可要相助。 “对不起……”江熙抱头站好挨打。他万万没想到江澈居然有妻室,藏得够深!如果江澈因他而妻离子散,那他真该万死! 而且他已经猜出写信的女人是谁!两个孩子的生母,大哥又是萧遣,萧嫒么不是?! 他应该早猜到了,萧嫒与江澈说话时的态度就不像对待外人。 江熙越想越觉得江澈厉害,江澈又不喜与人打交道,连朋友都没有,能处上对象已是老天慈悲,更别说能处上萧嫒!而最离谱的是,萧嫒居然喜欢闷葫芦? 第265章 一个怼天怼地,一个沉默寡言,能互生情愫是一件多么破天荒的事! 江熙抱在头上的手默默竖起了钦佩的大拇指,样子很是滑稽,像在模仿一只羊羔逗小孩玩。“爹和娘一定很欣慰,谢了弟弟。” 江澈肤色很白,比抹了脂粉的女人还白,这会子气得脸色通红,挥手打掉江熙的“羊角”,转身回房去。 江熙跟上去,傍住江澈肩膀道:“我给你赔不是,消气啦!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哎……现在不是没有办法么?我也没闹事不是?我在努力效忠陛下了,等我干成这一件,立了功,陛下自然会宽恕咱家,必不教你为难!” 讨好的话说了一箩筐,然后图穷匕见。“你俩什么时候的事?给我说说呗。” 江澈将他一推,锁在了房门外。 “真是死脑筋。”江熙叹了口气,不过没关系,虽然江澈口风严实,但童言无忌,嘿嘿,他拐道去了双子的寝房。“朦朦肴肴,想吃什么,大伯给你们做!” 俩只小馋猫立马“招”了:“我想吃卤鸡腿,长公主亲手卤的鸡腿最好吃了。大伯会吗?” “当然会,我无所无能!走。”江熙牵双子去厨房,“哎,长公主是什么时候做给你们吃的?” …… 多少是探出些名堂来了,感情还是萧嫒追的江澈!嘶……萧嫒那暴躁性子,没欺负江澈吧? 跟双子一边聊着天,一边做着菜,不消一刻就做好了。 江熙:“熟了,现在让它在卤水里泡一泡。你们去玩吧,一个时辰后回来就可以吃了。” 双子蹦蹦跳跳地道:“好哦!” 江熙把俩小孩支走,返回江澈房外,敲个不停。江澈死气沉沉地开了门:“何事?” 江熙蹿进屋里,把房门关上,道:“你是不是被逼的?” 江澈阻止他进一步上前,极不待见:“逼什么?” 江熙:“你跟肃川呐。” 江澈:“与你有什么相干。” 江熙眨眨眼,不可思议道:“长兄如父!呵,你的婚姻大事我还不能问了是吧?”嗅到了嗅到了,江澈身上一股萧嫒暴躁的气息! 江澈把江熙往外推,后悔放人进来了。“管好你自己。” “哎哎哎!”江熙撑着门框赖着不走,“你要是受欺负就跟我说,我给你出气。” 江澈:“我这辈子受的气都是你给的!别逼我说出难听的来。” 江熙:“哎?好好好,我走!你跟肃川到底怎样,开不开心?你就说是或不是,给个准信,否则我今晚就睡你这。” “开心!滚!”江澈一脚把他踹了出去,锁死了门。 好粗鲁!从没见江澈这么粗鲁过,该说不说,跟萧嫒真有些夫妻相起来,怪有趣的。 江熙拍了拍屁股,长叹一声,不用猜也知道,江澈是恼他名声败坏,使得自己的爱恋不得光明正大,等收复了阙州,就不难了。他贴近房门小声道:“弟弟,等我,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到公主府去!” 房门“砰”一声响,一只枕头掉落地上。 江熙:“嘿,反了你。” 事不宜迟,江熙找了林三爷商量动身日程,定在了两日后,又写了封信寄往关外一位故人。 三个月后,五万修水好汉抵达半日谷,半日谷地处宣州和乌须州的中间,是一群河谷的总称,因每日只能见到三个时辰的日头,便取了这个名字。 练三十看着一望无际的草原,跑到江熙跟前吐苦道:“再过两百里就到乌须州了,朝廷让我们在这里汇合,可已经过了三天,他们人呢,答应给到我们的兵器呢?弟兄们都急了!” 柳十八附和道:“就是,皇帝不会骗我们来这里吃草吧?” 金四娘:“我们手无寸铁,万一有敌人来了,我们岂不白白丧命!” 以来听到不少声音,说这是皇帝计杀他们的阴谋,越拖一日,相信的人就越多。 江熙也是干着急,一手拿一把蒲扇给他们扇风,安抚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们已经从韶州知府那里拿了不少钱,都花得差不多了,皇帝既然给了我们钱,为何还要杀我们呢?” 金四娘:“那当然是因为在大齐内杀掉我们会坏他名声。这下好了,我们将死得神不知鬼不觉了。” 江熙:“你看你看,又怀疑陛下!陛下心眼是小了点,但人不傻,我们明明能战死,他为何要饿死我们?我说句阴暗的话,他不榨干我们最后的价值,是不会让我们死的。就像我当初在大牢里,明明都咽气了,还要押我的尸首到法场斩首示众,说是能服众。这会子他能让我饿死?不得让我为国捐躯,好冲淡他因私心宽赦我而招来的骂名。再说,弟兄们五大三粗的,这草原上有水、有鱼、有牛羊,还能饿死?” 柳十八挠挠头:“好像有点道理!” 果然取得信任的方法之一,就是一起说讨厌的人的坏话。 围上来的庄众越来越多,江熙道:“我们再等个三五天,若还是没有人来,我就带领弟兄们往西边去,那边有个三万人数的塞子,丝路黑市你们听说过吧,我在那里有势力!我们去那里落脚,称雄称霸只在朝夕!还能饿着咱弟兄?不答应!” 有人问道:“庄主,黑市我听说过,不知你的势力有多大?” 有多大?香花帮有多大就是多大,二三十人罢。“我有三千手下在那!” 第266章 吹吧,又不会死人。 练三十:“三千人于三万人,算是不大不小的势力。嗐,管他大不大,等我们五万人过去,直接当老大,哈哈哈!” 江熙顺便讲了一遭自己在黑市的风云往事,终于是把大伙的焦虑给压下去了,道:“不用慌。我们人多势众,就算有军队发现,攻击我们还得掉层皮呢,又捞不着什么好处,顶多是轰我们走。放心罢放心罢!” 庄众们宽心散去,林三爷欣慰道:“你这个庄主当得越来越自如了。” 江熙:“我天生慧根,学什么都快。” 林三爷点头:“可惜情感方面迟钝了些。” 江熙丢脸走开:“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三爷说得极是,下次不许再说了。” 入夜时分,自南方奔来一支队伍,士兵一千人,战马一万匹,将领是萧弘! 江熙兴奋问候道:“韩王辛苦了,多年不见,韩王又长高了。” 萧弘个头也忒高了,体格比萧遣还壮,手指比他长出一截,他踮起脚尖都比不过,因为常年风吹日晒训练兵马的缘故,萧弘皮肤偏黑,显得中气十足。 也不知是不是跟萧遣确立了关系的缘故,见萧弘跟见自家弟弟一样亲切。 萧弘冷淡地道:“本王如今三十三,已十余年没人同本王说‘长大’、‘长高’之类的话。” 萧弘这么一点,江熙才发觉自己的话实在突兀。 “战马一万匹,每匹战马担有兵器藤甲三套,请将军清点。另有两万匹战马和物资从另一路送来,为的是防人察觉,两日内达到,请将军耐心等待。”萧弘始终与他保持一定的距离,脸上写着“莫挨老子”。 这种疏离感来得莫名其妙,就算是为了避嫌也不用这么刻意吧,直到江熙看到萧弘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疤痕…… 想起一年前江渔寄给他的家书,其中一页是一家三口的掌印,那父亲的掌印虎口处正有一道缺口。 妹……妹夫? 第137章 收复阙州(2) 萧郁与江涵,萧嫒与江澈,萧弘与江渔…… 江熙从未想过自己的背景会——如此豪横!脸上顿觉火辣辣的,下意识揉了揉。难怪冷安会说——“一家子的老狐狸,没一个好东西,把皇嗣吃绝户!” 好了,还真没“冤枉”他,这会子看萧弘更亲切了。 江熙试探道:“韩王这些年一直在云州练兵?” 萧弘:“是。那里是大齐最好的马场。” 江熙:“小妹阿渔在那里养马,韩王可见过?” 萧弘眼神闪了一下,道:“见过。” 那就是了! 江熙:“她来信与我说,她有孩子了,韩王有吗。” 萧弘:“告辞。” 江熙:“韩王为何走这么急?” “要事在身,须赶回宣州调度。”萧弘匆匆驾马离开,想起什么事又折回来,道,“江渔给你挑了匹骏马,待会他们会牵来给你。” 江熙牵着萧弘的马走到无人的角落,小声道:“我奉皇令到此作战,是秘事,阿渔怎么会知道?” 萧弘左探右探,略显拘谨道:“给你你就骑,问这么多做什么。” “噢。韩王身子可好?”难得见萧弘一面,又难得萧弘不像萧郁那么排斥他,他想多唠两句。 萧弘:“什么?” 江熙:“无他,关心一下韩王身子罢。” 萧弘不知想到了哪去,汇报似地道:“我不病不残,不花天酒地无不良嗜好,没有隐疾,饮食有节,起居有常,长命百岁。走了。” 萧弘少时一顿少说要吃两碗饭,山珍海味无一忌口,偏爱重油重色重火工的干烧,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又好动,伤了膝盖。那时太医就劝他要忌口了,他却说自己读书不擅长,习武又辛苦,百无聊赖,只想当个厨子了此一生。其实厨子他都做不来,不过是想赖在厨房罢。 萧弘这会子说饮食有节,魁梧有型的身材说明此言不虚,是自觉忌口,还是家妻严管? 总之萧家四兄妹,他是变化最大的一个,用“脱胎换骨”来形容都不为过。江熙还想问,萧弘已经走远。 一名少将牵了一匹雄壮威风的黑马过来,品质不凡,透着一股盖世无双的傲气。 少将道:“将军,这是你的马,名叫二溜子。” 江熙:“这么好的战马为何取一个混混名字。” 少将有些尴尬:“马是好马,就是名声不太好。” 江熙纳闷,江渔为何会给自己挑一匹有争议的马。不对,“现在在大齐对马也要指指点点了吗?” 少将:“二溜子名声差还跟将军有关。” 江熙:“怎么,它长得像我了?” 少将:“它是溜溜马的遗腹子,溜溜马当初带你逃脱追缉,声名狼藉,传开后,二溜子孤儿寡母被马群孤立,至今没人愿意骑它,别看它长得俊俏,母马无不嫌弃。” 对味了!二溜子已具备一代名马充满戏剧性的美、强、惨的出身,接下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江熙抚了抚马头,道:“就它了,我喜欢,从今天起,它叫‘英俊’。” 庄众穿上藤甲,挑好称手的兵器,振奋不已,恨不得立马赴入战场。 江熙来向众人道:“大伙都上马溜一遭,互相熟悉熟悉,五日后偷袭乌须州!” “是!” 【声望值: 第267章 +1000 +1000 +1000 …… 当前总分值:-4500000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增加。】 杯水车薪,但聊胜于无! 关于偷袭,山庄是手到擒来。潜入城池,放火作乱,里应外合,一气呵成。 东凉军的优势在于每个士兵力大无比,山庄则胜在行动敏捷,只要守在暗处,避免正面迎击,东凉军就会像瞎子抓耗子,有力使不出。 江熙与金四娘、柳十八、练三十组成一支百人耗子小队,趁夜潜入敌营,他负责窃走兵器,柳十八负责在水和食物中下毒,其他人打掩护,等到东凉军反应过来时,发出信号烟,外边的大部队冲杀进来,在东凉军面向外边防御时,耗子小队在后头给一猛击。 这招屡试不爽,山庄在十天内完成了四次偷袭,守军损失惨重,落荒而逃。战速之快,乌须州遭袭的消息甚至还未传到邻州,更别说邻州调兵增援。 之后连日下起暴雨,洪水泛滥,几段河岸塌陷,淹没了好几座村庄,城中的积水都没过了膝。 本来占领城池是件高兴的事,这下被水围困,恐惧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未能休息一天,又得忙去开道泄洪。 江熙不禁问系统:何来逢凶化吉,简直雪上加霜了! 【安危相易,祸福相生。幸运儿,你得细细发觉其中的吉兆。】 江熙学着赵九爷打坐,刚刚定神,就被吓了一跳。 “老天爷穿开裆衩,没完没了哗啦啦!”练三十骂骂咧咧进来,“那头刚凿开六个泄口,上头的支流又把城墙冲破,水灌进来,都快到肚脐眼了,现有一百多个弟兄被水冲走,你们还有心情在这里打坐念经!” 金四娘也气道:“早知如此,咱还不如不攻,留着老天收拾他们!三爷、九爷,有这么一场大雨,你们事先怎么没算到?” “算到了。”江熙不解地看向林三爷,“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行军作战不是他的长项,萧遣叮嘱过他,兵事上大小事宜全听林三爷调度,给足他们信任和权力,才能彻底消除山庄对他的质疑。林三爷要他务必在下雨前攻进来,他听了,于是现在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天助我也!” 林三爷请众头领一齐看地形图,并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大的“合”字,解释道,“洪水自东北方冲下来,呈‘人’字岔开,乌须州困于其中,就是这个‘一’,这条河原是乌须国与东凉国的国界,东凉国在‘人’外,洪水急湍,如果从本国调兵,他们进不来,所以我们无需顾忌后方,而我们前方的这个‘口’正是阙州,要反击我们,东凉只能从阙州抽兵。我们看似遭困,实则享尽天时地利。” 练三十喷一口唾沫,骂道:“可去你的吧!这不叫‘关门打狗’?等东凉人杀过来时,我们连退路都没有!” 金四娘:“这样是利好了朝廷,可对我们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了呀!” 这回没有人冲江熙了,毕竟不是他出的“馊主意”。 “当所有人都这么想,我们的胜算就越大。”林三爷在地图上又画出一个圈,“我令你们凿开八个泄口,引洪水到这里形成蓄水区,等阙州的东凉军攻来,我们就炸开西南口泄洪,就算他们有百万之数也是送死!” 那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 众人惊愣了许久,对林三爷的计谋佩服得五体投地。 练三十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变,恭恭敬敬地给林三爷倒上一杯热茶,敬道:“三爷威武,我方才粗鲁了。” 林三爷喝了一口茶,下达指令:“现在我命你带领三千人到西南口造一个大摆锤,到时冲垮岸堤。” 练三十:“是。” “报!”一名探子冲进来,“北面有一支东凉兵马企图从一里桥杀来,半路桥体塌落,估计淹死了三千人。” “报!”又一名探子来报,“对方首将旧疾复发,暴毙了!” “报!东凉军发生内乱,北岸的兵马撤离了一半!” “报!驻守阙州的东凉军派出五万人马杀来了!” …… 坐不住了!江熙从榻上跳起来,握住林三爷的手:“三哥有事尽管吩咐!您是我的恩人!” “好!”林三爷拍了拍江熙的肩膀,露出一个让江熙捉摸不透但可以明确不怀好意的笑。 江熙当即怂了,下意识缩手,而被林三爷牢牢抓住。 林三爷道:“来人,现在把庄主吊到城门去,越高越好。” 众人惊诧:“啊?!” 江熙就知道没好事。“为什么?” 林三爷:“知我计谋者唯有在座的头领三十人,在其余弟兄看来,是你把我们带入死局,居心不良,必将引起众怒。而让东凉军看到,他们会想到是主将失策,葬送三军,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士气溃败,自乱阵脚,从而掉以轻心,贸然全军出击,则正中下怀。皇帝的圣旨明明白白写了,我们多杀一人,就多赏千金。” “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江熙努力抽手,“可执行的方式是不是可以灵活变通,吊个假人未尝不可?” 林三爷:“不可,吊上去的人必须是活人,并且必须是你。事后自会还庄主清白,庄主莫要担心。” 似乎只能这样。江熙为难道:“行……行吧。” 都怪萧遣!他发誓,跟萧遣好上之前,他没这么怕死的。 第268章 金四娘反对道:“不可。下这么大的雨,要吊多久?他一个书生哪里扛得住。又弟兄们大多都是粗人,万一动起手来,他岂不是死定了。” 林三爷:“舍小取大,即使牺牲也必须执行,再者他死不了。其中厉害我已说明,你们不吊他,他自己也会吊上去。对吗,伟大的庄主?” 真会慷他人之慨…… 江熙哭笑不得地看向林三爷,点点头。 这时赵九爷站出来道:“做戏做全,就让我带领一千弟兄假装叛逃,往西去,故意被他们捉拿,证实我们已乱作一团的假象。” 江熙:“那岂不是让一千弟兄去送死。” 赵九爷宽慰他道:“顾全大局,死得其所,有些牺牲是必要的。” 江熙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柳十八不忍看生离死别,上前抱了赵九爷一下后跑开了。 两个时辰后,城墙上竖起来“人旗”。金四娘怕江熙勒疼,给他裹了两层棉衣。 江熙:“喂!你们吊高一点,不然他们扔石子容易砸中我!” 练三十:“再高木桩就不稳了,你不怕掉下来?” 高低都要吃苦…… “那行吧。你们争争气,尽早放我下来。” 第138章 收复阙州(3) 冬季的雨密密麻麻落下,害得他睁不开眼睛,低下头,雨水顺着脸廓而下,汇聚在鼻尖,呼吸都呛得要命。冷,沁骨的冷,前一刻他还有心思耍嘴皮,这一刻老实了下来。 他上一次被吊在城门口,是十二年前,那是阙州失守的前夕,而眼前是收复阙州的章序,怎么不算是一种“首尾呼应”、“有始有终”呢。 他探了一眼远方,朦朦胧胧,天是青灰,地是浑黄,一道黑色的影子如蛇穿行于水中,然后消失不见。那是赵九爷“叛逃”的人马,在滂沱大雨中静悄又渺小,来日史书工笔,也不过寥寥数语。 愿这是大齐最后一场寒冬。 “不冷了,不冷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一定会赢的。他颤抖着唇齿自言自语,不经意笑了起来。 金四娘:“喂,你还笑得出来!回光返照了?” 江熙才发现金四娘还没走,躲在一旁的屋檐下守着他。“无事,想到一些开心的事。你赶紧回屋里去,在这让大伙看到了,戏就做不成了,小心三爷罚你。” 金四娘:“你最好不要逞能,扛不住直说,我放你下来。” 印象里金四娘是极讨厌他的,此刻这般,他就算冷死都会是一具温暖的尸体。 江熙:“我笑是因为我在想,如果花靥在,一定会陪我一起吊,一左一右吊在门的两侧,对称了才好看。” “去死吧你!”金四娘脸色一青,走开了。 一刻钟后,城门涌来上百名庄众,也不知道是雨水浇灭了他们往日的戾气,还是近几个月来听江澈教书而粘上些文人气息,竟不骂不吵。为首的伍长严肃而冷静地道:“江熙!我问你,眼下水淹乌须城,你可有预见?” 江熙应道:“我无预见。” 另有热心庄众为大伙解析他的话:“他能预见个屁,入秋那会,他让我把被子拿出来晒,散散霉气。我说‘蜻蜓低飞,不风即雨’,他说至少有十天的大日头,我想他读书多,应是有非比寻常的大见识,便听了他的话,把被子晾了,结果出门没一会儿就狂风暴雨,全淋湿了,一夜变寒,大伙因没了被子病倒了一片,就四个月前的事,你们还记得吧。再说,观测风雨是林三爷和赵九爷所长,他们没提,怎么能怪庄主。” 言辞恳切,倒像是他请来的托。众人齐声道:“有理!” 伍长又问:“水淹城池,此城已废,你为何不下令退守高处,而让我们开道泄洪,耗我们的性命救别人的城池?” 江熙:“我不知雨期多长,万一退兵,东凉军杀回来,岂不白干一场。” 热心庄众:“冤枉,明明是三爷的主意。再说,如果我们不守城池,皇帝那里怎么算账?都说皇帝小性了,万一不承认是我们打退东凉军,而把功劳算到洪水上,我们讨不到封赏岂不亏大了!” 众人齐声道:“有理!” 伍长:“如果你无罪,为何罚你。” 热心庄众:“罚他方式千万种,为何吊在城门口,又乱军心又惹目,其中必然有套路!” 众人齐声道:“有理!” 江熙:“……” 这一唱一和的是什么回事? 伍长:“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热心庄众:“以来相处近一年,是人是狗已有数,又占城池完任务,再坑我们没好处,即使失策坏大事,不是存心罪不至,依我之见问三爷,莫要冲动犯错误。” 众人齐声道:“有理!”于是转身去往大殿找林三爷。 如果没有矛盾,那他吊在这里算什么?算风景吗? 江熙喊道:“给我回来!” 众人停下,道:“庄主有何吩咐?” ??? 竟然还叫他庄主!此刻当山大王的自豪感达到了顶峰! 江熙:“你们骂我呀!” 众人:“庄主你是好人,事情未弄清楚之前,我们不骂。” “哪来那么多理智!你们……你们……”被骂习惯了,一时被拥护,像火山化冰粒,把江熙整“破防”了。他一句话都讲不完整,大哭起来:“你们是林三派来演戏的吗!” 第269章 众人惊慌: “庄主?庄主怎么了?!” “别问三爷了,先把庄主放下来再说!别苦了咱娇滴滴的庄主。” 眼看场面开始“失控”,林三爷现身道:“用石头砸。” 众人愣了一会,悟了,纷纷变出狰狞凶煞的面庞,捡起石头使出浑身的劲儿砸他,并破口大骂。 “死性不改的贱人,害死我们了!” “江狗不得好死!” “拿命来!” …… 那些拇指大小的石子绵绵地打在他身上,都还没雨滴重,落到地上堆成了小山,他愣是分毫无伤,像极了许愿池里的王八。 “疼死我了!救命呀,啊,救命!”他象征性地哀嚎了两句,都显得矫情。 午夜时分,电闪雷鸣,人声鼎沸:“江狗被砸死了!” 收工!这热血沸腾的一天…… 第二十日,广袤的乌须平原死气沉沉,全是被洪水冲刷后的裸土,连风都没有声音,看上去已无洪患。东凉军一鼓作气直冲乌须城去,如猛虎下山,势必夺回大权。 而目之不及之处,五丈高的大摆锤重重砸向已被挖薄的岸堤,轰隆一声,天地一震,像是撞开了地狱的大门,随之积水如索命的恶鬼倾泻而出。 江熙与林三爷站在远处的山岗上,闻之冷抽了一口气,只见洪水从弯谷出现,推动着坍塌的楼墙和山石横扫一切,将山谷填平,远看很缓很慢,不觉多可怕,实则摧枯拉朽。 待东凉军察觉异常、停下查探时,为时已晚,他们如细小的蝼蚁四散奔逃,最后没于其中。不见鲜血,不见尸骨,甚至惊恐的嘶叫都淹于巨大的洪涛,五万兵马愣是留不下一丁痕迹,使之看起来不过是天底下又一出平平无奇的自然之灾,生命如同没有价值的玩意儿,弹指间不复存在。 “什么毛病,呼吸!”林三爷猛地捶打江熙的后背。 江熙踉跄向前,喘出了一口气,擦了擦脸上了冷汗,向手下道:“给我水。” 这个毛病改不了,每逢大事,他一紧张,屏气凝神就会忘了呼吸。 “带庄主回城。”林三爷吩咐完手下,对他道,“早让你别来……” “太平真好。转眼就要过年了……”江熙叹完,下了山去。 此战大捷,山庄驻守乌须州,等待朝廷的指令,每天都会有好消息传来: ——韩王带领二十万兵马冲进阙州,剿灭五万东凉驻军,阙州收复。 ——东凉出兵十万回击,先行的粮草行至三声壁时,被樊慎集结的一万黑市打手偷袭,打断了东凉的反击计划。 ——十万搅屎棍(古镜军)莫名其妙出现在三生壁,四处勒索头钱,扬言谁不掏钱就帮着对家打谁。 几方不求他帮助,但求他不要添乱,东凉供上十万两黄金,大齐供上一块鸡血石,樊慎供上一半抢来的粮草,江熙这头……他这头啥也不费,古镜军还倒贴三万兵马保护他。别问,问就是圣后值得,把他膈应得茶饭不思。 ——“庄主!古镜圣君邀你同游乌须原。” 可去他大爷的吧! 江熙称病不起,赖在床上,结果古镜送来了三箱珍稀的人参…… 老天爷,为什么蒙而还的画风如此清奇,别人都在打仗,他就这么闲?古镜是怎么做到在他的统治下不亡国并且还能震慑东凉人的? 又过一月,乘胜追击的二十万齐兵至乌须州,已临城下。 前一天,江熙收到一封萧弘的密信——“注意言辞”。提醒了他,齐军跟他之间有血海深仇!这是大齐将士与他个人之间的恩怨。 当日江熙负荆跪在城门迎接,二十万人列队整齐,四四方方,如切成块的豆腐,训练有素,令人望而生畏。 将士看到他,果然目露凶光。 众目睽睽下,萧弘全程冷目,然后一抬手,两个士兵上前把江熙又吊到了城门上,要杀要剐全凭众将士的意愿。 被吊是他的宿命…… 萧弘身穿黑金铠甲,在城墙上落座,他身旁是一个带着凶煞面具、身穿白金铠甲的将军,一黑一白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抢眼。萧弘对白金将军的态度颇为尊敬,不用猜,一定是萧遣! 小样,现在萧遣已经瞒不过他了。要问萧遣为何遮面,当然是要避嫌,他跟萧遣的关系人尽皆知,说到底还得归功于李问。 江熙没有闹,山庄却坐不住了,因为齐军对江熙的态度,就可能是皇帝对山庄的态度。 练三十吼道:“我们立了大功,为何还要罚我们庄主!” 因为这些士兵有一半是李顾的旧部,朝廷要给将士们一个说法。 齐兵过去把练三十摁下,警告道:“休得放肆。” 萧弘:“功过分明,才好算账。” 练三十一声狮子吼把齐兵挣开了十尺:“算账至于把人吊起来吗!” 一个齐军将领反驳道:“你们吊得,我们吊不得?” 这群人真的是……菜市口砍价吗,他是什么贱卖大萝卜吗? 练三十:“亏你们一个个还是熟知兵法的大将军,难道看不出我们吊庄主是引敌出兵的计策吗?再者,古镜军还在外边游荡,你们上来就吊他,合适吗?不怕圣君责怪、联合东凉对付我们吗?我要是把你媳妇也吊到城门口,你爽吗!” 逻辑清晰加嗓门大,听着怪燃的。可是……江熙欲哭无泪,能不能不提这茬!这是威胁齐兵吗,这分明是拿他公开上刑。 第270章 练三十:“就算要算帐,也是回到京城,让皇帝陛下亲算,哪里轮得到你们擅作主张?!” 好怼!总算怼到了点子上!皇帝要评判山庄,最重要的指标已不是是非对错,而是忠诚度。这句话的忠诚度就很高。 林三爷:“三十,冷静,且看再说。” 第139章 收复阙州(4) 那白金将军不置一言,只是偶尔转头,扫一眼站在前排的三十名山庄头领,与林三爷的目光对个正着。林三爷欠身点头,以示敬意。 一名叫做“余烨”的将军,李顾的得意门生,拿出一份卷宗站到城门上,面向二十万将士,大声宣读江熙在军事上的罪过:落草为寇、割让阙州、杀害李顾、出卖沙州…… 原来是有备而来! 余烨越说越激愤,到后面声音里都夹着哭腔。人群耸动,眼里生出杀气,在头顶汇成一片乌云。 严格的军令教他们定在原地,他们就像捆在笼子里的按奈不住的斗兽,只待牢门打开,就会疯狂地扑上去,将江熙生吞活剐。 江熙被吊在高处,将士的每一个表情他都看得分明,甚至能清晰听见咬牙切齿的声音,不由生出恐惧,脑袋发烫,空白了一瞬。 楼下几名将军振臂大喝:“今日不杀江熙,我等难以为陛下效忠!” 士兵们跟着齐声怒吼:“今日不杀江熙,我等难以为陛下效忠!” 声势之大,天脚的山岭都惊起一行行雀鸟,足足念了二十遍才停下。 战后山庄人数折半,剩下两万余人,站在角落里,不安地看向这些怒发冲冠的正统士兵,躁动起来。 几名将军站出来催促萧弘动手: “江熙是陛下唯一妻妾的兄长,陛下与娘娘情深,爱屋及乌多有袒护,不杀他,终是祸患,我等恐遭江氏报复,前途难料!恳请韩王立即处死江熙,为李大将军报仇,莫要迟疑!” “楚王受他蛊惑深矣,唯有杀了他,才能让楚王改邪归正!” “韩王!为了大齐江山社稷、长治久安,请速速处决江熙,清君侧、定军心!” …… 这是兵变?他成杨玉环了? “哈哈哈哈……”江熙忽然笑起来,声音里带着几分为了掩饰恐惧而作出的稳操胜券的邪气,“你们造反呐?我奉皇命出征乌须州,实打实洒热血抛头颅才打了一场胜战,陛下还未论功行赏,你们就上赶着给陛下制造一个卸磨杀驴的昏君名头!余烨,你欺君呐!” 余烨声如洪钟:“我们先是百姓的将士,才是陛下的将士!杀你亦是为百姓而杀,而非为陛下而杀!落下什么骂名我来担着,怪不到陛下头上!” 不得不说余烨驳得漂亮。 “这么说你还讲大义?”江熙讽刺,“陛下要你们攻取东凉城池,乃关乎国运之大事,你们却因为我而懈战,犹如儿戏。明明两码事,明明可战后再与我论罪,你们偏在战时扯作一谈,以罢战要挟韩王、要挟陛下。难道说二十万兵马苦训十余年,跋山涉水来到异国他乡,就是为了取我性命?耽误了军机要务,是谁的责任!将军直指我犯了兵家大罪,那将军此刻算什么,轻重不分,以下犯上!安敢说为百姓为陛下!” 余烨:“因为杀你可振士气!” 跟武将舌战,读书人占有先天优势,转守为攻游刃有余,可奈何武将大多不擅辩论,以至于“文斗”时常常问东答西,鸡同鸭讲,有来无回。什么语言陷阱、指桑骂槐、激将之法很难在武将面前生效,因为他们的思维不存在这些逻辑,反而不会陷入其中。江熙用再猛的力进攻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令他哑口无言。 就像刚才他指控余烨本末倒置,余烨偏答“杀你爽”,上哪说理去。 林三爷站出来,有条不紊道:“虽然振奋了二十万将士士气,却寒了南方千万百姓的心。立国之本不只有军事,更有政法。整个南方陷入水深火热时,是江熙亲到韶州体察百姓疾苦,而作仕法,铲奸除恶,造福百姓。你们要杀他,南方百姓必不答应,非我夸大其词,军中若有来自南方的将士,可证我此言不虚,其次,若激怒古镜兵戈相向,陛下那头如何交代!” 这下换成余烨有口难辩。 林三爷:“江熙身上功过难评,除了皇帝,谁也无权发落。”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角落里的两万余人齐声高呼:“庄主无罪,尔等公报私仇!”气势一点不输齐军,什么功利都抛到了脑后,压根不怕树敌。 很好,不白疼他们。 将士的怒火已至顶点,是“下火”的最好时机。江熙铿锵有力道:“我不承认以上罪名!” 阙州已归,大齐兵强马壮,不再受人牵制,过去那些只能默默抗下的罪名,他要一一驳回! 白金将军闻之起身,走到捆绑江熙的柱子旁,要听他详尽说明。 江熙蓦地生出一股底气,他江·鼎和十七年制科状元·国舅老爷·仕法编主·修水山庄庄主·香花帮帮主·神经洞洞主·东伐大元帅·古镜圣后·楚王挚爱·熙,现在强到可怕! “第一,我当时没有落草为寇,楚王可以作证。此前陛下已经审过,并未定罪,只是后来我身败名裂,才重新列了进来。” 他说话是严谨的,强调当时没有,而现在,有了,但修水山庄如今是不是草寇,还得看百姓如何定义。 金四娘:“对呀,当时楚王跟庄主同吃同寝,形影不离,若是他有罪,那楚王亦有罪!” 第271章 江熙老脸一红。“同吃同寝”这样的字眼不要拿到这种场合来说呀!他刚立起来的威严瞬间被金四娘一句话干得稀碎。 余烨向金四娘道:“你们原是一伙,你的证词没有参考价值。” 江熙反问:“只落草为寇这一罪,你可有实际证据?” 余烨无言,这倒不是最要计较的一项,便略过。 江熙:“第二,我没有教唆山庄投奔东凉!于我有什么好处?当时在山庄眼中,我是朝廷派过去的细作,更被关在牢里,玄甲军可作证。试问在那样的情况下,山庄有什么理由听我的教唆。” 林三爷:“投奔东凉是我山庄失误之举,此事另谈,与江熙无干。倒是战前我山庄与李顾大将军有过一场密谈,江熙在场,劝我们撤离。如果你们能联络上樊慎将军,他可以作证。” 江熙:“对,这场密谈是陛下的旨意。” “我可以作证!” 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从齐军的方阵中传来,并且是在将领的列队中。 那名少将出列,面向萧弘单膝跪下,道:“末将当时在场。” 江熙俯视的视角完全看不到少将的面孔,但在萧弘发出疑问的同时他认出了是谁。 萧弘:“傅炅?你怎么会在?” 是富贵!山庄的耳目早已渗透到军营了? 江熙震惊,连忙看向林三爷,而林三爷表情平淡,不诧异也不得意。 傅炅取下盔帽,坦白过往:“我出自山庄,参与了那次密谈,江熙确实极力劝说老庄主金作吾退兵,可当时有东凉人暗中窥探,和谈不成。事后我幡然醒悟,说服五千弟兄逃离了战场。永定七年,我通过武举进入军营,得为朝廷效力。我以性命担保,江熙并未教唆山庄投靠东凉!” 山庄方阵轰动起来,发出不可置信的疑声: “他们没查你的出身吗?怎会让你入了军营!” “富贵你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傅炅:“我的背景陛下亲自审过,陛下说,愿我是朝廷与山庄消除嫌隙的开端。我当时立马返回山庄告之老庄主。老庄主说,欲速则不达,得再观望,此事暂缓,莫要大肆宣扬,才隐了下去。多年来我奔走朝廷和南方各个势力,消解下山之难,后来楚王拜入山庄成为头领,让更多人得以还乡。其实山庄早已没有反心,此次东征,一是赎罪,二是愿为陛下效忠。山庄流血牺牲夺下城池,现交付韩王,可证赤心,请诸位明鉴!”说完向萧弘磕了三记响头,又转身向众将士磕头。 这么说,萧郁不小气啊! 他一直以为山庄和朝廷誓不两立,至少不和气,萧遣都说,在萧郁心里账不是那样算的。可背地里,金作吾早知萧郁的心意,萧郁也知道山庄的内情,萧郁暗搓搓把庄人哄下山,金作吾默默看着萧郁暗搓搓把庄人哄下山!俩人通过富贵“暗通款曲”已久,甚至萧遣都被蒙在鼓里?!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啊! 所以从他登船奔赴韶州的那一刻起,他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萧郁眼皮底下? 江熙后知后觉地紧皱眉头,闭上了眼睛,只想狠狠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他就不该当众说萧郁小性!幸好他没有选择造反的下策,不然已经死翘翘了吧。 他还活着,还能带兵东征,应该是通过了萧郁的考核,加之萧遣肯定已为他陈情,那他在萧郁眼里已是清白了呀!既然他在萧郁眼里清清白白,萧郁不会教将士们对他放尊重些吗? 搁这吊他玩呢? 余烨对傅炅:“你也出身山庄,自然为他说话,不能尽信。” 傅炅:“将军可以不相信我的证词,但请将军细想一想,陛下令江熙东征,得胜,阙州得归,这一决策错了吗?没有!陛下当真糊涂吗?各位再恨江熙,在没有拿到江熙确凿有罪的证据前,不能逆着陛下的心思不清不楚地杀死他!” 余烨身子后倾,显然已经底气不足。萧弘问众将士:“谁能证明江熙有此罪?” 城前鸦雀无声,风向开始逆转。 “报!”方阵的尽头,一名骑兵如闪电一般冲到前方,跪下道,“韩王,樊慎将军求见!” 及时雨及时雨及时雨! 江熙心里默念。 第140章 收复阙州(5) 如果说欢欢、肖旦是他的两颗开心果,那么樊慎这个当初打断他两根肋骨的糙大汉就是第三颗! 第一,樊慎没有山庄案底,可信; 第二,樊慎不会偏袒他,公正; 第三,樊慎是李顾的死忠,这决定了樊慎对李顾的死因必然客观求真。 当初樊慎叛出大齐正是因为他“杀死”李顾后,皇帝未有处死江氏,樊慎失望至极而带领部下逃到黑市落脚。一个恨他到宁可叛出母国的军人,都愿出面作证,那一定是想黑他都没了理由。 樊慎只要为他说上一句,他此身就分明了! 江熙顿时心情荡漾,连带着柱子也左右摇晃起来。结果白金将军一拳打在柱子上,他立马收敛。 樊慎奔至门下,跪下道:“罪人樊慎叩见韩王!”又看白金将军,不知是谁,愣了一瞬,也向他磕了个头。 “将军辛苦了,起来说话。”萧弘性格温厚,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颇得将士敬爱。 樊慎起身,余烨喜道:“樊兄!你偷袭东凉粮草立下大功,陛下一定宽赦!回大齐吧!” “此乃后话,全凭陛下发落。”樊慎回应了余烨的好意,而后道,“关于江熙投靠东凉的罪名,我有话说。” 第272章 萧弘:“将军能证他有罪还是无罪?” 樊慎横眉怒目,一字一顿道:“他有罪!” 三个字震耳欲聋!及时雨变成了浇火油,江熙骤然失色,双脚踹着前方。“樊慎!事到如今你还不信我!你脑子被驴踢了!” 樊慎没理会他,道:“他杀死大将军后,逃往阙州与东凉军邀赏,只是享用了一顿饭,东凉赏赐他的两箱黄金,竟不拿一分,又不挣功名谋权位,此乃大罪!说他卖国求荣,都抬举了他!父亲气死,全家受辱,他都不管不顾,舐痈吮痔纯纯下贱!” 樊慎骂人实在歹毒!江熙登时气得发抖,立即骂回去,“我操……”顿住,及时反应了过来,樊慎是说他没有卖国求荣!欲扬先抑这是,他又心虚地看了一眼白金将军,心道罪过,不该在萧遣面前说脏话,不优雅不美观。 林三爷立马领悟,顺着道:“所以他献媚东凉有什么好处?” 余烨:“那是他没了利用价值,东凉人出尔反尔,弃之如敝履,他没讨到好处!” 樊慎:“错!他已经不费一兵一卒给东凉挣得了阙州,你可以说他心术不正,但不能说他能力不行,大齐还有多大的疆域,他就还有多大的利用价值。只是东凉人见他已起逆心,故而不再用他。” 齐军将领道:“那又能说明什么,只他杀死大将军,就足够他偿命!” 樊慎声音变得严厉:“请问各位将军,如果当时开战,胜算多少?” 当时就在战场的将领有的面色难堪、目光闪躲,有的则怒道:“自然有五成!你说。”说完看向身旁那些沉默的将领,“你们怎么不说话!” 樊慎:“你们说的话要为事实负责!若误了眼前的战事,你们罪该万死!” 沉默的将领迟疑了一会,哀叹一声,站出来跪下道:“我与樊慎率领的小支兵马与东凉交过几次手,东凉人骁勇善战,猛如恶虎,以小见大,我军并无胜算!” 接二连三有将领、军师站出来,愧疚地证实这个说法。 樊慎:“阙州失守,九州悲恸,天下问责,包括我在内,没人站出来抗下我军战力不敌的事实,将罪责全扣在了江熙头上,一来,是不能把真相公诸于世让外敌知晓,二来,江熙原有科场舞弊的罪名在前,臭名昭著,罪有应得,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向圣上、向百姓陈情,以至于江熙蒙罪至今。” 不信者喷道:“荒谬!双方主力未有正面较量,怎见得我军不敌!樊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在为杀死你师父的奸佞脱罪!他可是往你师父身上捅了六剑!” “如果师父也是如此认为呢!”谈及李顾,樊慎这样的铁汉子还是瞬间红了眼眶,“李府的府医季杏,是跟随大将军征战几十年的军医,当时大将军年事已高,有疾在身,三天两头病倒,又为战事竭心尽力,已经不行了,只多还能活三两月。为了安定军心,大将军命令季杏用药给自己吊着,才看着老当益壮,季杏可以证明,太医院或许也有大将军的病档。当时我军与东凉军战力悬殊,倘若大将军病死,士气必然溃散,东凉将毫无悬念攻破阙州直袭棠州。大将军感知无力回天,每天都在咳血,某日,大将军把江熙叫到帐中,不知说了什么,那日后,军中便有了江熙教唆叛军投靠东凉的谣言。” 樊慎这时看向江熙,这一幕与曾经的一幕重叠。 “我当时就这样把他吊在城门上,示给东凉人看,再后来,江熙就逃出了军营,被东凉军掳走。” 练三十似发现了天大的秘密,跨出两步道:“我懂!跟我们把庄主吊到城门口的道理是一样的,就是为让东凉军误以为我们发生内乱而大意来攻!所以谣言是李大将军放出的,就是要所有人都误会庄主是奸贼,让东凉人误以为庄主仇恨齐营,可以收买!” 柳十八听完练三十的解析,豁然开朗,附和道:“我家傻牛都看明白了,你们还看不明白吗!我家庄主对大齐赤胆忠心!” 林三爷更是明白地道:“所以不是江熙杀了李大将军,而是此局中,大将军不能病死,而是要被害死,才好掩盖军队的劣势!” 余烨脸上的喜色不复存在,直呼樊慎的大名:“樊慎,当时可是你亲口说,大将军死前召见了你,江熙就跪在将军身后,用短剑抵着将军的后腰,威胁将军签降,令你宣布。你现在要矢口否认吗?” “因为他当时说谎!”江熙道,“是大将军令我跪在他身后,樊慎根本看不到我的动作,如果他看得到,他还不上前打死我!” 余烨:“你闭嘴!由不得你胡编!” 江熙:“……” “因为我不相信大将军会签降,又我当时恨透了江熙,以及大将军确实死于江熙当时携带的楚王剑,我才有了不实的指控。”樊慎下定论道,“是大将军令江熙杀死了自己,江熙只是执行者。” 萧弘紧张地扶上墙拦,上半身都探了出去。 另有传音者将前方的对话传到后方,方阵发出一阵惊呼,由近及远,久久未休。 “若跟东凉开战,把我军的弊病暴露于敌人,古镜军还在边境游荡,那将是什么后果!放掉阙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至少保全了四十万将士!今天我敢把真相公之于众,是因为大齐的战力已经可以跟东凉、跟古镜抗衡!”樊慎再次向萧弘磕头,“我已是罪人,此番话无利可图,请韩王明辨!” 第273章 萧弘脸上流出细汗,挥动手中的旗,向三军道:“列队,相信江熙无罪者,站到左边,认定江熙有罪者,站到右边!五成认为江熙无罪,就暂且放他下来。” “列队!相信江熙无罪者……”百名骑兵挥舞旗帜,一边大呼,一边冲进方阵中,将命令下达至二十万人。 山庄二话不说,立马跑到了左边,尽管他们的立场不作数。 得令后,二十万人有序地排开,右边七成,左边两成,中间一成因为不辨真假,不与站队。 江熙无力地吐了口气,又振作起来。这不是有两成了么,是个好开端! 白金将军一直负手而立,这会向萧弘招了手,萧弘走近,白金将军与萧弘低声说了什么,而后萧弘问樊慎:“李顾没有亲口跟你说这是他的计谋,所以以上也只是你的推理。” 樊慎:“大将军确实没有邀我共谋。因为我对江熙的恨,我的不实指控都在大将军的预判之内,也是大将军局中的一环!” 萧弘:“那你如何确定是李顾让江熙杀死了自己?” 樊慎:“江熙亲口跟我说的。” 此言一出,左边可怜的两成立马变成了一成。 江熙:“哎?哎!你们回来!” 余烨又有了底气:“你果然被他蒙蔽!他说的话岂能相信!” 樊慎沉默了一会,声音弱了下来,但不是失了气势,而是将声量转化成其它说不明的力量,他娓娓道来:“两年前在黑市,江熙来找我,跟我讲了原委,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差点没把他脑袋劈了……” 当时的场面是那样的…… 那日樊慎喝醉了酒,回到房中躺下,刚刚合上眼,江熙忽的从房梁上倒吊下来,身上的破布烂衫扫在樊慎的脸上。 “将军,还记得我吗?”江熙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樊慎恍惚间看到一坨黑乎乎的东西,疑惑地定睛一看,差点被送走,那是一颗奇丑无比的焦黑头颅,两跟链条当啷作响! 活脱脱话本上描述的、刚从黑白无常手底下逃走的、还挂着枷锁的鬼! “我记你妈!”樊慎胃里一抽,本能地一巴掌扇上去,清醒过来,四处找刀,抓到一把巨斧,指着已经嵌入墙体的焦尸骂道,“老子走南闯北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没见过,你他娘倒长得别致,还敢吓唬老子,给爷死!” 然后胳膊一轮,巨斧飞出。江熙连忙一歪脖子,“砰”一声巨响,那把斧头就砸进他肩上的墙壁。 他吓得大张着嘴,更丑了!樊慎当场把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全呕了出来。 “将军还是这么大火气,要不得。”江熙连忙把自己从墙上拔下来,又拔下那把巨斧自卫。“我听闻将军记恨朝廷,叛离大齐,来到这黑市当上了土匪头子,所以过来探望。将军很想家吧?” 樊慎吐完,用手背擦了擦嘴,问道:“你是谁?”他确定眼前这坨是一个大齐的故人,因为已经十年没人称呼他“将军”了。 江熙:“你猜猜?” 樊慎最恨拐弯抹角,还是这种来路不明又戏弄他的人。“我猜你大爷,你是不是找死!”一边说一边谨慎地观察靠近,准备将江熙擒拿。真的是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折磨,越仔细越折磨! 江熙一步一退:“是我,江熙。” “我操你全家!”樊慎登时青筋凸起,人都气肿了一圈,“你不说你是谁,我还能留你一个全尸,你胆敢在我面前自称江狗,我不把你磨成粉糊屎喂狗我就不姓樊!” 第141章 收复阙州(6) 樊慎操起桌子当作武器与江熙打斗起来,轮转的桌子发出“呜呜”的风声。江熙不得不挥起斧头抵挡,又是砸塌了床,又是撞断了梁,屋子都要散架,不到二十个回合江熙败下阵来,樊慎那只马蹄似的大脚照他胸口猛地一踹,咔嚓两声,肋骨两根。 眼看桌子就要劈到脸上,江熙立马大喊:“我有李大将军遗嘱!” 樊慎果然停下,桌脚离江熙的太阳穴只差一厘米的距离。江熙双腿发软地爬开,捡起肋骨,扶墙站起来:“将军若是杀了我,就听不着喽!” 樊慎忽然变得眉目亲和,将桌子放好,扶起江熙,给他弹了弹身上的灰,请到桌前坐下,又倒了一杯水,温和道:“来,喝口水,瞧瞧这一身时兴的打扮,多可人!大将军都给你说了什么?” 江熙保证,他要是直接说出原委,樊慎铁定不信,还得砍他,他必须先说服樊慎相信他是个好人。“大将军的遗嘱可能会颠覆你的认知,所以我先给你讲一件事。” 樊慎立马跳起来,江熙连忙按住他的手熄火:“也是一件极重大的事,太子萧序被掳到长迦关你听说了吧?” 樊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听说了。” 江熙:“神秘尸王血洗长迦关,助齐人解救齐太子,听说了没?” 樊慎冷眼瞥他一瞥:“你是说,你是那玩意?” 江熙昂首挺胸道:“正是鄙人。” 樊慎撩起江熙的破布烂衫打量了一圈,没忍住又干呕了两下:“你想说什么。” 江熙无语片刻,解释道:“说明我心里装着大齐呀,我冒死救下太子,做好事不留名,难道不可歌可泣?” 樊慎靠坐在椅子上,讽道:“那你该回大齐跟皇帝讨赏呐,在我这得意什么。” 江熙:“瞧将军这话说的,我这不是回不去么。” 第274章 樊慎:“你想我帮你回到大齐?” 江熙:“确实有这个想法,也想将军同我一起回去。将军训兵有方、威名远扬,大齐正是用人之时,没有将军是一大损失,我亦不想将军为了我,一生落此为匪。” “你要干什么?你就像个荡i妇还要立牌坊,别恶心我行不行!”樊慎背在椅子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头,默默做定了注意,等江熙说完,打死他磨成粉后,不仅喂狗,还要喂猪! 江熙无可奈何,不装了,摊牌:“那我直说了,就四个字——我是好人。” 樊慎微微一笑,他待会还要拿江熙喂鸡!“你说得对。好人可以说说大将军的遗嘱了吗。” “话说大将军那次传我到帐中……” 江熙把来龙去脉巨细无遗地给樊慎说了一遍,樊慎怒目而视,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道:“将军理解我了吗?” 樊慎:“你说完了没有?” 江熙汗颜:“将军理解,我便说完了,将军若不理解,我便没说完。” 樊慎脸色沉得跟午夜的沙漠一样,危机四伏! 江熙感叹不妙,当即走到门外,以防樊慎突然偷袭,他能及时掏出弓箭反击护命,一边解释道:“我对大齐没有恶意!我要是有歹念,当初为何不留在东凉享受荣华富贵,反是连夜赶去投奔古镜军?现在又何必来将军跟前自讨苦吃?沙州那一战可没打输,我还是被烧死的!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刚从坟头爬出来。” 他将肋骨穿过自己的身体:“你看,就算我罪该当诛,我也受到惩罚了不是吗。十年过去了,按照大将军的计划,抛出去的长线该收了,还请将军快快回归大齐,带领将士冲锋陷阵。” 樊慎捡起巨斧,逼向江熙。江熙犹在努力辩解:“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恨就恨大将军去,恨我这种小喽啰算什么。” 樊慎:“你想要我相信你?” 江熙:“当然。” 樊慎:“那你站在那里别动。” 江熙:“可你会杀了我!” 樊慎:“你既不相信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江熙想了想,站定,闭上了眼睛道:“砍吧,大不了我以后抱着头行走。命给你了,你要是再不信我,就说不过去了。” “少废话!”樊慎举起巨斧。 一道黑影落在江熙脸上,他心下一慌,下意识举起手护在头上。 樊慎往下一劈,他受力摔倒,然后是第二劈,他竟毫发无损,睁眼一看,原来樊慎劈开了他手上的镣铐。 “滚!”樊慎见他用命来起誓,再想不到他作祟的理由,杀他变得不合理,气恼得像撵一条狗一样轰他走。 江熙抱头就跑,不忘回头道:“那说定了,将军要是察知大齐有什么动静了,一定要暗中帮忙!” 他当时想,樊慎没有砍杀他,应该是相信他了吧。 - 樊慎说完这次碰面,继续道:“几个月前我收到江熙的来信,他称时机已到,要我紧盯沙州、阙州边境。我加紧巡防,才截获了东凉军的粮草。” 余烨:“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他该是一具焦尸,怎么解释他现在的模样!” 樊慎自证:“如果我是为了包庇他,我大可不说他是焦尸,何必平白给自己填阻。”而后看向江熙道,“你说,怎么变好的!” 这实在不好解释,信则有,不信则无吧。江熙苍白地道:“我在黑市遇一世外高人,他给我医好了。” 他说完,白金将军抬头看着他,陷入沉思。江熙看着陷入深思的白金将军陷入了沉思,心道: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有将领道:“我听说过古镜长迦关闹鬼一事,这在长迦关、黑市家喻户晓。” 一个士兵站出来:“报韩王,当时我跟随楚王潜入长迦关救太子,确实有一蒙面消瘦的神秘人暗中帮助我们,给我们断后。当时楚王让太子称他‘舅舅’……楚王认出了他,只是楚王不让我们说出去。” 方阵又开始一轮躁动,交头接耳。先是将领三三两两走到左边,而后士兵也跟着过去。 余烨不再像之前那么强硬,道:“大将军不在了,岂知不是你们照着结果编出这么一套严谨的说辞?沙州战赢,是大将军计谋有功,若沙州战输,东凉和古镜岂不更猖狂地侵犯我大齐,那又该是什么说法?目前为止,你们的话我也驳不了,只一点,拿不出物证,我实在不敢相信,要是拿出证据,我就服。” 那些坚持江熙有罪者齐声道:“没有物证,我们不服!” 等待众人表完态度,萧弘问道:“有没有人拿得出物证?” 这时一名老兵站出来道:“老身是跟随大将军打仗多年的近侍,那会我在。我虽拿不出物证,但听了樊将军的陈述,想起一件事来,供韩王考量。那段时间,大将军将自己关在房内,闭门不出,我进去伺候大将军起卧时,几次看见大将军对着一篇文章出神,好像叫什么‘威慑’、‘治国’……我记不太清,只知道是江熙写的,大将军不乏称叹。虽然当时江熙已有罪名在身,但大将军对江熙还是很是赏识呐!” 林三爷:“是《论威慑于治国之善用》,正是这篇科文让张知高中状元,里面谈论了用威慑来御敌的方法。” 江熙连忙抓住这个话机,道:“大将军原本就不讨厌我,还要跟我做亲家。可不是我吹嘘,林规可以作证!大将军见我对‘威慑’颇有见解,又一幅小人嘴脸,最好蒙蔽敌人,于是委我重任。” 第275章 萧弘这时抬头疑惑看他,他疯狂点头:“有的!”还好他没答应,不然萧弘就没媳妇咯。 樊慎:“话已至此,我也拿不出其它证据,最后表个立场,以往我不信江熙,若问我现在信不信,我信。因他在受审时,面对朝廷列数的八宗罪,他没有否认任何一个,对军队的弊病只字不提,更不拿此脱罪,以至于被押上断头台,他能图什么?我能不信吗!他本可以不回大齐!”说完果断地站到了左边。 听他这番肺腑之言,一大批士兵跟了过去。 一名小兵哭着出列,跪到城门前,脱下盔帽,领罪道:“报韩王,当初给江熙定下的第八宗罪——殴打李问,并不是他所为,李问是我打伤的,江熙是为我顶罪!” 江熙忽的紧张起来。 萧弘:“你是谁?” 小兵:“郭沾之子,郭岚。因李问常常当众羞辱我是国贼走狗之子,我一怒之下把他骗到深巷殴打。江熙路过拦下,是我嫁祸给了江熙!” 笨蛋笨蛋笨蛋! 江熙心道:这是谁的场不清楚吗?一半的人是李顾旧部,他们都会为李问出气的呀,这蠢大儿! 江熙喝道:“你来干什么!” 郭岚:“来收阙州。他们都说阙州失守,我父亲罪不可恕,我必然要来!” 江熙:“你赶紧站到山庄队列去!”他担心郭岚这会挨打! 郭岚反驳:“我又不是草寇,干什么站到那里去!” 竖子!算了。 江熙大声宣告:“我无罪,郭沾亦无罪!谁要为难郭岚,就是跟我过不去!” “还有证据吗?”萧弘摆了摆手,郭岚退到左边阵列。 “有!” 一声清亮而坚定有力的回应直冲云霄,一名长相白净的将军站出来,约莫四十出头,霸气中透着一股书生气,清冷又威严。 江熙从未见过,只听这名将军道:“沙州守将苏望,有大将军遗书!” 江熙不禁发抖,是了,还有苏望,李顾的又一个学生,在沙州一战成名! 二十万目光齐齐投往苏望身上,不管看得见看不见,屏声静气,生怕呼吸掩盖了前方的说话声。 一名少将上前取走苏望手里的信,拿到城楼上呈给萧弘。 苏望:“信上称,来日古镜军将进攻沙州,从暗道入,无论如何要将古镜军全部剿灭,以反制东凉。待天下太平时,若江氏还有命,适时还江氏清白!” “呼吸!”林三爷朝江熙大喊。 江熙连忙吐息,他宣布,苏望就是他素未谋面的第四颗开心果! 第142章 收复阙州(7) 萧弘接过信,拿与白金将军一起看,时间仿佛静止,一切都停了下来。 开春的日头温和,照得江熙的身子微微发烫。他本来是不委屈的,可当这封保命信出现时,心底莫名涌上一阵酸楚。古来沙场多少白骨无名,大将军却还惦记着他,有此殊遇,如何不可幸。 他已不用再多辩什么,默默将那阵酸楚咽回肚中,扬头看天,天广云淡,怪不得古人会说“往事如烟”,诚然如此。 白金将军喉结蠕动了一下,一手扶额,一手扶着萧弘的胳膊,疲惫地坐到椅子上。他一动,时间才恢复了运转。 余烨问道:“殿下,可是大将军亲笔?” 萧弘嗓子里卡着一口气,声音浑浊地道:“拿与众将士看。” 少将把信拿去传阅,萧弘与白金将军又低声谈论些什么。 将领方阵彻底失了秩序,将遗书围在中间,而后发出阵阵惊呼。 “是大将军亲笔!是大将军的口吻!” “当真是大将军的主意?” “江熙,无罪?” 因对江熙的成见已深,众将士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苏望上了城楼,至萧弘跟前,道:“沙州所谓的暗道是古河床形成的迷阵,能吞入十万人数,小支兵马进入基本有去无回,只有沙州守军和大将军知晓。而死道的入口相当隐秘,连当地的百姓都不知,更别说敌人,而古镜军不偏不倚走了最凶险的一道,若不是大将军指教江熙对古镜军进行诱导,古镜军绝不会落入其中。将军信上嘱咐,要震慑东凉,不得对外提暗道半字,必要将战胜的原因归功于精兵强将!此乃军机,不便公开说明,特上来说与殿下。” 萧弘:“所以十年前你就知道了?为何不早交出证据。” 苏望:“大将军遗书未说明前因,除此计外,我不明白江熙还有何冤枉,私心不为其辩白。今在樊将军说明原委后,我方清楚全局,于是将证据奉上。至此,我相信江熙无罪!” 萧弘看向白金将军:“可还有不明朗的地方?” 白金将军摆摆手,靠在椅背上。 苏望下了城楼,站到左边,两万来自沙州的将士集体无声地挪了过去,相信江熙无罪者已达四成! 一名士兵在城楼上挥舞大旗,予半个时辰,让众将士自行判断,人声开始沸扬! 见那六成齐兵犹疑不定,山庄七嘴八舌呼嚷起来: “帝宫云雨、兰若春深……那些低俗话本写什么你们信什么,什么庄主是狐狸精呀,会使妖术呀,你们津津乐道,人云亦云,大将军的亲笔遗书你们反倒不信,这世道真他娘幽默!” “赶紧站过来,什么,还没想明白?太阳都要下山了!” …… 林三爷:“他们越是不信,大将军的局才越是完美,毕竟骗得了自己人,才瞒得过敌人。其实还庄主清白并不在这个局的任务之内,大将军到底是爱惜庄主了,再不放庄主下来,大将军九泉之下可要心寒了。” 第276章 齐军还不动,那只能来硬的了,庄众扑向右边,挨个对齐兵进行“心理疏导”。 柳十八已偷偷潜入将领方阵窥见所有,道:“我可瞄见了,那遗书上白底黑字写着‘还江氏清白’,怎么,大将军的遗嘱你们都不听了吗?” 练三十更是简单粗暴,一手抓两腕,双手抓四人,强势往左边拽:“人证,你们不信,现在物证有了,还是你们苏将军供出来的,还疑心什么!过来站好!” 好些士兵被拽过去也就过去了,没有反抗,正因为茫然,所以不知道反抗什么。 练三十连拽了几回,感觉收效甚微,突然灵光一闪,常言道:擒贼先擒王,他趁着大家议论纷纷,疏于防范,闯进将领方阵,扛起余烨就跑到左边,庄众立马把余烨按住! “放肆!”余烨怒喝。 齐军立马抄起武器。 林三爷打了练三十一掌:“三十你又胡闹!还不放开余将军!” 庄众撒手,而余烨只是正了正衣冠,怒目圆睁,傲慢嫌弃,却没有返回,于是余烨的部下全跟着站了过来,倒像练三十此举给他递了个台阶下。 庄众似得到了默许,更放肆地到右边逮人。 天上的白云照映着地上的景,缓缓地从右边飘到左边,眼观已至五成! 江熙喜极而泣,回头一看,白金将军却还失魂地坐在椅子上。江熙疑惑道:“殿下还有顾虑?”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白金将军就炸了,冲上去往柱子狠狠地踹上四五脚,虽然没有说话,却莫名聒噪,好像在骂骂咧咧。 萧遣……受不了刺激又失常!要是不发癫,江熙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萧遣设计好的。 “哎?”江熙有些心慌,连连道,“别!要折了要折了!” 哪知白金将军最后一脚用力足猛,柱子都被踹歪,下面的人看得一愣又一愣。萧弘忙站到柱子底下,伸出双臂准备接住他。 白金将军泄完了愤,大喘着粗气解着柱子上的绳结。 江熙明了这是要放他下来,可过了一刻钟,白金将军都没能解开,同时也喘了一刻钟。不过是踹了几脚,何至于此? 萧弘想帮忙,白金将军挥手让他退下,然后拔出腰上的匕首划着绳索,又过半晌才划出一个口来,汗水从面具下滑出,顺着颈项流进衣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割的是铁链呢。 江熙担心道:“殿下中暑了?” 白金将军又踹了柱子一脚。 好好好,他闭嘴!心道:我看你要磨叽到什么时候。 日近西山,绳子终于割断。江熙稳稳地落到栏上,抖了个机灵,故意装作崴脚,摔进白金将军怀里。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何况大半年!天知道这一刻他等了多久,他急切而小声地道:“子归,我想你,再不见你我都快疯了!” “滚!” 一声盖脸的怒斥震得江熙头皮发麻,同时他也被白金将军推开了一丈远。 靠!是萧郁! 对味了对味了!怪不得萧弘提醒他注意言辞,怪不得萧弘对这厮毕恭毕敬,怪不得只踹了几脚这厮就跟透支似的!十余年高坐朝堂,哪里吃了这种苦,想必一身铠甲已经把他累得够呛吧。 又怪不得这厮拒绝萧弘,要亲自解他下来!因为唯有天子亲手放了他,他才是正真的无罪! 萧郁愤怒地取下面具,亮出一张不丑但臭的脸,指着他道:“你给朕死远点!” 真的是,恨他的模样都不曾改变分毫。 江熙揉了揉胸膛,立马跪好:“奴才叩见陛下。”大爷的,刚才割绳子时不见这厮有这蛮力! 但比起痛感,尴尬才更要命!扑近萧郁怀里,还说出那样肉麻的话,萧郁要吐了吧?他脚指头都要把鞋底抠穿,不忍直视自己了。 萧郁喝道:“起来!” 江熙眼睛也不敢抬:“是。” 萧郁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余烨大吃一惊,当即跪下。 金四娘愣住:“那个人是皇帝?怎么没听说他亲自来。” 山庄还在疑惑中,将领方阵已经跪下,然后山呼海啸一般,“吾皇万岁”响彻整个乌须城。 这道题练三十会做!他连忙拉金四娘跪下:“别问了,跪直,端正态度,发名成业就在此一举!”然后一声怒雷之吼穿破二十万人的高呼,传达萧郁耳朵,吓得萧郁一跳! ——“吾皇万岁!!!” 萧郁从未见过这么凶悍的人,竟有些害怕,道:“那是谁?叉出去。” 四名齐兵摁住练三十,拖了出去。 练三十:“哎??” 一个麻袋罩住练三十的头。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萧郁需要理一理,道:“都说山高皇帝远,朕坐朝堂,竟不知你们是这样的想法,很好,胆子很大。今日之事朕不与计较,接下来的战事必须上下一心,散!” 用兵之际谴责的话也不宜说太多,萧郁说完拽起江熙胳膊拖往殿里。 江熙:“陛下小心累了手,我自己走!” 方阵中的兵刃反射着光,映在灰色的城墙上,加上夕阳斜照,甚是晃眼。 江熙走到萧郁身侧,想为他挡住这些光亮,而萧郁直将江熙推向前,活像教训顽童的长辈。 江熙:“陛下亲临战场,谁坐朝中?” “关你屁事?”萧郁呛他道。 第277章 虽然御驾亲征能大振士气,但万一有个闪失就得不偿失了。“还请陛下回到大齐境内,战场凶险,恐伤了龙体,将士们悬心,百姓悬心……”江熙一心琢磨怎么劝服萧郁回去,忽略了空气中潜伏的危机。 “咻!” 一道光影忽然闪过,萧郁先反应了过来,又将江熙猛的一推。 “啊!”江熙向前扑倒,发出一声惊叫,一回头,萧郁已被一支银白的箭钉到了墙上,骂道:“你是长了一张乌鸦嘴吗!” 江熙连忙挡到萧郁身前,大喝:“有刺客!护驾!” 这触不及防的意外将所有人都推下了油锅,三军轰动起来,大祸临头了! “传太医!”萧弘立马斩断箭头,抱起萧郁往殿内冲,声音发颤,脸色似被烫红。 萧郁呕出两行血,忍着剧痛,口齿不清地道:“快……快……” 江熙脑子嗡嗡作响,快要听不见外界的声音,握住萧郁的手期望能给到一些安抚:“太医已经来了,陛下不会有事的!” 萧郁写满“痛苦”的脸这时又添了“烦死”,直摆头,甩开江熙,抓住萧弘:“快把他送……送回京城!别……别让他被弄死了!” 第143章 收复阙州(8) 太医将萧郁围起来,麻利地给萧郁卸了盔甲和上衣,清理好伤口后就往萧郁嘴里塞了一团棉布,开始拔箭。侍者跑进跑出,却是一丝不紊,萧弘及江熙立马退到墙根,以免妨碍了他们。 床上传出杀猪一般的嚎叫,随之是忍受不住的哭喊。 江熙听得心疼,上前两步又被萧弘拉回来。萧弘拖着他往外走,交给自己的属下:“带他回京城,交给楚王。” 江熙:“我不走!山庄听我指挥,你们使唤不动他们。” 萧弘:“送你回去是为你好,陛下担心自个倒了护不住你!” 江熙扶住萧弘的肩膀道:“陛下操心过切才会这么说,实际上多一个人守在他身边,他心里会踏实些,将士们又明事理,不会为难我的。现在最重要的是陛下扛过这道关,稳住军心,不能让东凉有机可趁。韩王听我这回,好吗?” 萧弘比起那两个倔牛好说服多了,牵强地点头:“好吧。” “嗯,韩王保持镇定。”江熙给萧弘擦掉脸上的汗水,“不可怯色,让将士们瞧见了担心。” 萧弘听了做了几个深呼吸,稍稍平缓了情绪。而江熙心里已经乱作一团,只因经历过太多的意外,他已形成先安抚别人的习惯,实际上他压根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冷静。他头抵在墙上,默默祈祷着。 太医颤颤地出来向萧弘汇报:“这一箭穿过陛下的胸膛,陛下断了肩骨,流血过多,眼看体力不支了,我等正在尽力止血,恐怕不妙!” 萧弘脸色从红变白:“不论用什么法子,一定竭尽所能医好陛下,你只说你差什么,我都给弄来,不能说丧气话!” “是!是!”太医立马回到床前。 萧郁的哭喊越来越弱,江熙目光惊惶地盯着某处,耳边冒出许多小人,叽叽喳喳地追问他怎么办,而他脑海里铺天盖地就两个字——完了! 如果军心散了,进攻东凉的计划可能泡汤,若不能痛击东凉,那么大齐想要的震慑四夷的威名和长治久安的宁和就没了! 那一箭原是冲他来的,萧郁这蠢货偏偏去挡。江熙刚洗脱了罪名又变成了罪人,他宁可那一箭射穿破的是他的头颅! 萧郁若有个三长两短,大齐就变天了! “陛下!陛下醒醒!”殿内传出太医慌乱的呼声。 江熙心里似有什么断了,脚下一软险些跌倒,萧弘扶住他后冲了进去。 他呆在原地,一段记忆极不适时的侵入他的脑袋——少时他们一起在关帝庙门口算命,神算子说,萧郁和萧遣都是帝王之命。难道预言要成真…… 他不安地跨进殿去,不敢目视,只站在了屏风后。 里头萧郁醒了过来,疲惫不堪,气若游丝地道:“你们出去,传他们进来。” 太医退出殿外守候,余烨等十名大将进来。萧郁嘱咐道:“我若不幸,你们即拥……拥立楚王为新帝,我来时……已经跟丞相他们说好,太子还小,难撑大业,当了皇帝这些蛮国也会欺负他,咳咳……你们不要闹,既然真相大白了,再刁难江熙就是跟楚王过不去,楚王连我的话都不听的,你们别自讨苦吃,看不惯就当看不见得了,总之不扯江熙,楚王就还是个是正常人。你们一定要……要把东凉打趴下,不然我死不瞑目!” 谁能想一个时辰前萧郁还在踹柱子,这时竟立起了遗嘱。 余烨:“陛下别吓唬自己,您有真龙护体,一定能逢凶化吉!” “别他娘说没用的吉祥话。”萧郁恼得生出几分力气,“我就算烂了,臭了,你们一日不取东凉城池,一日不可宣告我的死讯!” 众将发誓:“不破东凉,绝不还朝。” 萧郁才安了心,让他们出去。 逢凶化吉,逢凶化吉,逢凶化吉……包治百病! 江熙想起来了,自己能包治百病!他忙地冲进去,萧郁脸色已呈一种灰白,迷迷糊糊中看到了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江熙知道萧郁还想骂他,又实在没了力气,已到了能说几句是几句的弥留之际。 “阿涵是你的亲妹妹,序儿又长得像你,我死后,你要照顾好他们母子四人……我调离楚王,让你坐了三个月刑狱,我……这一命赔……赔给你了。” 第278章 “殿下,让我试一试。”江熙拿出匕首在萧弘手上划了一个口。 “这是做什么!”萧弘惊道。 江熙又割破自己的手掌,将流出的血滴到萧弘的伤口上,解释道:“我在外邦学过仙术,以血医人,不知管不管用。” 萧郁:“你……你要好好辅佐他,你俩总归不能生孩子的,我便宜你们三个孩子,把他们当成自己亲生的,好好抚养长大,别……饿着他们……” 萧弘的伤口眼见慢慢愈合,两人脸上露出喜色。江熙忙用剪子剪开萧郁身上的纱布,然后用力握紧匕首,将血淋在那箭伤处,箭伤处尽数吸收。 “你还用匕首指我?你好大胆……”萧郁声音颤抖起来,又哭了,“我都这样了,你还用得着补刀吗?我可是……是天子!你……再恨我,也得留我个全尸!” 萧弘当即捂住萧郁的眼睛:“陛下别看。” “呜呜……你也帮他……你们弑君!”萧郁伤心又害怕,“我自认不是昏君,为……为何落得如此下场。” 萧郁卑微求饶:“大舅哥,哥夫,嫂子?饶命啊……”什么帝王威严、什么男儿傲气,这会都是个屁,双手无力地扒着萧弘的手,双脚绵绵地蹬着,连被子都踢不开,可怜、幼小又无助。“小弟以往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看……看在自家亲妹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该说不说,萧郁这最后一口气还真长。 江熙流血过多,身体修复不及,困乏不已,在萧郁的嗡嗡声中晕了过去。醒来时天已黑了,屋内点起了灯,他撑起身子,发现自己躺在窗前的榻上,十尺外,萧弘守在萧郁的床边。萧郁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好了,脸上恢复了些血气,正睡得迷糊。 萧弘见江熙醒来,小声道:“真是奇迹!太医说陛下熬过生死关头,好吃好睡只等痊愈!” 江熙舒了口大气:“太好了,差点吓死。” 萧弘问道:“太医说你没事,你感觉如何?” 江熙亮出自己的手掌:“你看哪里有伤口,我是不会生病的。” “那我就放心了。”萧弘道,“你看一下陛下,我得亲自去与将士们说,他们才能安心。太医、侍从就在侧殿,有事唤一声。” 江熙:“好。韩王放心去吧。” 春日的夜晚到底还是冷的,江熙坐到床边,捏了捏被子,足够柔软暖和,而后伸手进被子里为萧郁把脉,确定萧郁已无性命之虞,才安心地靠在床沿发起呆来。 小时候萧郁最是奶里奶气的,天生给人一种靠不住的感觉,没想皇帝当得还行,丈夫也当得不赖,为他这个不称职的兄长照顾好了妹妹,就是嘴硬,明明是为他好,却要作出一副对他厌恶至极的模样,换是寻常人家,他这个大舅哥早就凶回去了。 又不禁想起冷安的话,这时有了反驳的理由,他才没有勾引萧遣!他对待先帝的四个孩子一视同仁,萧郁又不见得迷恋他,都是萧遣自己的问题! “水……”萧郁梦中唤道。 江熙倒了杯水,用勺给萧郁喂下。 萧郁喝了两口,懵懵地醒来,见他又是冷笑,莫名其妙。“呵,你死定了。” 很好,恢复得很好。江熙冷瞥他。 萧郁还没意识到自己大难不死,吓唬江熙:“我死了,哥一定不会放过你。哼,我倒要看看在他心里,你重要还是我重要。” 江熙无语:“无论在楚王心中,还是我心中,陛下永远是第一位。” 萧郁应激道:“呸!你才是他心尖宝,你才是他心头好,你是他的全部他的命!他总恨我不饶你,那我替你挡箭替你死好了,现在你和皇位都是他的了,他满意了!我、大齐,在他心里哪里重要了,屁都不是。” 天杀的,给他治早了。江熙隐忍道:“我还是喜欢陛下楚楚可怜的样子。”他将被子提了提,盖过萧郁的口鼻。 被子下萧郁还嘴硬:“你干脆捂死我!从此你俩就称心如意、自在双飞了!鬼迷心窍,有了相好没弟弟,呜!” 忍无可忍!江熙一把将被子掀开,道:“什么是鬼迷心窍?鬼迷心窍就是威慑案后,楚王指责我为什么趁他不在的时候,联合奸党一起欺负他弟弟!鬼迷心窍就是在长迦关,楚王拼死救出太子后丢下我走了,赶着给你把好大儿送回宫呢!他十年游历在外,治理地方、安土息民,难道是为了我吗?为什么你还要冤枉他!儿女情长在楚王心里何曾超过家国天下,何曾超过陛下?你笃定楚王不会放过我的前提,不就是确信自己在他心里是第一位吗!”越说越气,拽起萧郁衣领,“你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就把你扔床下!” 萧郁委屈上了,大哭:“父皇,你看他俩合伙欺负我……你走的时候,为何不带走我,留我在这世上受气!” 江熙立马捂住萧郁的嘴,怯怯地往侧殿探了一眼,见没有动静,回头警告:“若不是你那两句肺腑之言,你现在叫太爷都没用!” 萧郁:“我都要死了,说你两句怎么了!” “你没要死的时候也没少说!”江熙暴躁地给萧郁合上被子,“老实睡觉,不到天亮不许醒来,闭眼!” 萧郁收住,缩进被子里哽咽。 结果五更天,这厮又醒过来,道:“我怎么还没断气?” 江熙十指抓头:“我也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断气!” 第279章 萧郁自言自语:“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江熙:“我不想听。” 萧郁:“我梦见先帝易储……” 江熙:“洗耳恭听。” 萧郁:“那年我十六岁,我哥十七岁。” 江熙:“我知道,说重点。” 第144章 收复阙州(9) 那是鼎和一十七年八月,午夜。每到秋日,满宫桂香,而那一年药香压过了桂香。 江熙失魂地从帝寝出来,下了阶梯。萧遣迎上去问:“怎么了?” 江熙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头。 武德宣道:“请皇后娘娘、丽妃娘娘(萧弘生母)、皇子公主、四位大臣进殿!” 萧威日薄西山,朝不虑夕,像一根蛛丝悬着的枯叶,不知哪时飘落,他越发频繁地交代后事,傍晚时分召见了江熙,聊到了午夜。 皇后闻素见江熙呆若木鸡,对萧遣道:“先进去,过后你再问他。” 那天萧郁犯了一件错事——把闫蔻推下水了。闫蔻原是会水的,那次竟沉到了水底,打捞上来时人已昏迷。闫蔻的宫人已跑到萧威跟前告状,萧郁这会子躲在闻素身后不敢吱声。 萧威消瘦的身子陷入背垫里,轮廓分明的骨相依旧显现威严。到了这无力回天的田地,萧威已将生死看淡,很多事都顾不了了,比如萧郁做的那破事,他虽已知情,却没有心力去训斥。 闻素劝萧威:“陛下若无要事,就早些安寝吧,明日再议事不迟。” 萧威称不知能活几时,想到什么就立马交代清楚。 “为我的病,宫里沉闷了一两年,过个节都丧丧的,是该添些喜事了。猴儿!”萧威看向萧遣,“我决定把江家的大闺女江涵指给你!择个良辰吉日把婚事办了,趁我还有口气在,也乐呵乐呵。免得我死了,因守丧误了你们的人生大事。” 萧郁听此当即从闻素身后站出来:“父皇……” 萧遣:“我不要。” 萧郁见萧遣先表了态,又缩回去。 萧威:“不喜欢?” 萧遣:“是。” 冯初窃喜。 萧威:“我见你成日往江府跑。” 萧郁忍不住又探出头来:“我也往江府跑的……” 少年的心思在大人眼里压根藏不住,萧威诧异地打量着此时莫名勇气可嘉的萧郁,心里甚是欣慰。“你躲什么?站到我跟前来,想争取什么明明白白说来。” 萧郁鼓起勇气站到床边:“我喜欢江涵,我想娶她!” “你小子!”萧威笑起来,“好,那指给你了。”又问萧遣,“你可有心仪的姑娘了?” 萧遣:“没有。” 萧威对闻素道:“那安排一场选秀,你给猴儿掌掌眼。”又问萧弘,“你呢?” 萧弘打了个饱嗝,懵道:“啊?” 萧威皱眉:“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萧弘傻笑起来:“嘻,厨娘!” ……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人家厨娘都三十好几,儿女双全!不过大伙明白,萧弘对厨娘哪有爱慕,纯粹馋人家手艺。 萧威摇头叹息,对皇后和丽妃道:“你们该多管教他,这么大了,还是一味只知道吃,什么时候才成气候。” 闻素、候盈应道:“是。” 其实皇后和太傅并非没有教导,而是萧弘这孩子天性敦厚,心思简单,没有天资,尽管很努力了,但就是学啥啥不成。 其次丽妃也有私心,她是宫婢出身,认为自己的孩子不能与皇后的孩子争辉,无才便是萧弘的德,所以没有多加管束。 可在萧威眼里,自己原就子嗣无多,一个也不能白养!他道:“把老二丢到田里去,他不是爱吃吗?从种地开始,好让他明白农桑辑要!时政、军务、农牧、民生……他总得给我弄明白一个!” 萧弘显然还有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呆呆道:“哦。” “你只是‘哦’?”萧威一口气没顺过去,呛得连连咳嗽,而他不知道更呛的还在后头! 萧威与四位老臣交代了一些新帝登基后的事宜,力保萧遣顺顺利利地坐稳皇位,压服那些居功自傲、不服少帝的大臣。 等萧威说完,萧遣跨出一步,跪下,郑重道:“父皇,儿臣不选秀女,不当太子,不要皇位。” 闻素错愕:“皇儿,你在说什么?” 四个大臣愣住:“太子这是怎么了?” 萧遣:“儿臣这辈子不会娶妻,不生子嗣,当不了皇帝。” 嫡长子继位是板上钉钉的事,龙袍都给萧遣制好了。 “神经。”萧威只当是儿子一时头脑发热的胡言乱语。谁没年轻过,没叛逆过,他年轻时也扬言要一辈子打光棍的,可到了二十岁,周围的同龄人都成了家,他还不是该婚婚,该生生。 萧威自信道:“再过三五年,用不着催,你自个就会纳个三妻四妾。” “现在也不用催。”萧遣双手扣着指节,“你把江熙许配给我,让老三继位。” 萧郁吓得一哆嗦,再次藏到闻素身后。 萧威奇迹一般地坐直起来:“你再说一遍。” 萧遣慌了,咽了咽喉:“你……你把江熙许配给我?” “啊?”萧弘像乌龟探头,手挠着后脑勺,看不懂,实在看不懂。 萧威涌上一股劲,身子弹起往前一倾,挥手就扇了萧遣一耳光,随即趴倒在床上。这是他第一次打萧遣的脸。 第280章 这下萧弘反应最快,连忙跑上前把萧威扶好躺下:“父皇息怒。” “你!”萧威指示萧弘,“替我再打他两耳光。” 萧弘抿了抿嘴:“儿臣不敢。” 候盈走过去扶萧遣起身,一是为儿子解围,二是这件事不值得闹大。“年轻人一时情动是正常的,但太子不该拿这样的小事来驳继位的大事呀!太子先回宫冷静想想,这样气恼陛下对或不对?” 萧遣:“我已经冷静一年,才来与父皇说的。” 萧威像闹了肚子,眉头紧皱,一脸苦痛。闻素上前为萧威按捺,斥责萧遣:“还不走,难道要把你父皇气晕过去不成!” 候盈对萧弘道:“带太子回东宫去。” 萧遣却似膝下生了根,一动不动。他明知会是这样的局面,可他没法瞒自己的父亲。“若我不能趁父皇清醒时坦白自己的想法,那我就是欺君。” 知子莫若父,萧遣执意跪在这,萧威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你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算珠都蹦到我脸上了!你打量我要死了,让我赐婚,让全天下以为是我晚年糊涂拿自己的儿子开玩笑!又怕江熙不喜欢你,好赖给圣意不可违,强要人家。骂名让我担了,反正死后听不见,你美美隐身,是皇帝不当了,社稷不管了,无所事事混日子!你发梦!” 萧遣无声落泪。 萧威看他这样,又于心不忍,气得大口大口地喘息,捶胸悲泣道:“造孽!你有这癖好,等你当了皇帝,怎么闹不行?谁又拦得住你,偏在我还有一口气时告诉我这些,存心教我不得好死!” 萧遣解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他才没有萧威说的那么卑鄙,当然他也知道萧威说的是气话,可父母知晓对他来说分外重要。 萧威双眼瞪大。 林规、李顾寒毛都树立起来,连拉带扯地把萧遣拖了出去。冯初、柳同立马上前安抚萧威。 萧威心高气傲一世,毕生的委屈都来自萧遣,过往的心酸这时全涌上心头,吐苦道:“他就是欺我人老儿少,拿他没辙!”看一眼角落里怯怯相扶的萧弘和萧郁,一个好吃,一个胆小,哭得更厉害了。“我但凡再多两个儿子,我都得把他肠子踹出来!我上辈子欠他的?!” 那晚后妃、大臣、萧嫒劝了许久,萧威才勉强收住,下令道:“从今天开始,他俩不许见面!这件事不准说出去。” 众人:“是。” 萧威:“那逆子呢。” 李顾:“在门外跪着。” 萧威:“叉进来。” 萧遣进来,跪好。闻素心疼地上前给他擦干眼泪,温和道:“今天的事到底错在你,陛下想好了,不与追究。你也退一步,近来不可与江熙见面了,我选几名秀女进宫,你试着处一处,说不定三五个月后你自然就放下他了。你还做储君,以后兢兢业业当个好皇帝,让你父皇安心。” 萧遣在殿外时已经认真忏悔,这会子听话点头,接受“改造”。 两日后,冯初、柳同到了江府,隐晦地与江宴说了些“人情世故”,便把江熙支去外省办事。等江熙回到京城时,江涵已经进了宫成为萧郁的王妃。 “搞什么名堂!阿涵成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不行,我得进宫把礼补上。”江熙整理着装束,准备进宫。 江宴:“司天监说你八字不祥,圣上病重,你要回避。对了,皇子们的课业取消了,我们不用进宫了,你想去哪玩就去哪玩,不想出门就待在家里好好念书。” 江熙:“我这趟带了些沐州的名茶回来,准备捎给太子呢。” 江宴:“宫里不缺好茶,都给我喝吧。” 江熙:“多着呢。” 江宴:“我能喝。” 江熙:“……” 江宴:“要不你去枳州逛逛。” 江熙察觉到猫腻:“父亲,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陛下不高兴了?你们是不是故意支开我?” 江宴:“不要胡思乱想。” - 事情便是这样,事实证明,他们对萧遣的“改造”并不成功。 “……后来哥每天都到父皇宫里批阅奏折,一个月后,父皇就让我跟哥一起批阅,又过一月,父皇动了易储的心思,第三个月,父皇再次传召我们,确定易储。父皇说,儿大不中留,由他去吧,你们兄弟仨一定要齐心协力治理好大齐,我会在天上看着你们,江熙他少时游历山河,见得比你们多,懂得比你们多,你们要是拿不定主意,可听听他的想法,他若因年轻一时犯下什么错事,且勿要他性命。记住,一切为百姓谋福祉。” 萧郁咬牙道:“因先帝这一句话,我饶过你多少回。你不知感恩戴德,还欺负我。要不是为了成全你俩,谁要接皇帝这个苦差!你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我怕哥他整这死出恼父皇不把阿涵许给我!” “好了好了。”江熙给萧郁掖了掖被子,“知道陛下受委屈了,再睡一会儿吧。”说罢手覆在萧郁的眼上,强行合上了萧郁的眼皮。 第145章 收复阙州(10) 萧郁配合地睡去,江熙出到殿外,走上城墙。 折腾了一圈,受尽诽谤辱骂和三灾八难,原来他和萧遣早已是皇帝点头的明媒正礼,白白走了那么多的弯路,教人可气。他此前已经猜到,如今亲耳听萧郁说,仍是感慨万千。 第281章 也许先帝死前传召他就是要说这件事,却意外地发生了他与嫔妃“苟合”。 当时在密室审讯,萧郁非常冲地呛了萧遣一句:“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他的德行!”原来是这层涵义。 天意弄人罢! 天边泛起鱼肚白,比午夜时分更冷了。 江熙疲惫地靠墙蹲下,额头抵在膝盖,闭上眼准备歇一会儿。 两名巡逻的士兵路过,道:“将军,这里风大,我送您回屋里去吧。” 将军?好陌生的感觉,不会是叫错人了? 江熙愣住,抬眼一看,僵硬地点了下头,又摇头,道:“不用,我待会儿还得进去侍疾,出来小歇一会儿。” 士兵:“陛下龙体可安?” 江熙:“陛下已无大碍。” 士兵解下自己的披风为江熙披上:“为了三军,将军可不能病倒了。” 脏兮兮的披风夹着汗酸和血腥,是征战沙场、长途跋涉的证明。这种气息莫名令人踏实。 江熙疑惑地看着他们,把系统分值记录调出来,一看发现自己又大意了! 【樊慎对你的好感值:+20000 苏望对你的好感值:+10000 余烨对你的好感值:+10000 郭沾对你的好感值:+10000 萧弘对你的好感值:+100000 萧郁对你的好感值:+100001 …… 声望值: +1000 +3000 +5000 …… 当前总分值:-3500000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增加。】 自他领兵东征以来,声望值不断增加,晃得他眼花,于是屏蔽了系统的提示。士兵对他的态度让他想起这档事来。 “哈……哈哈!”江熙激动得跳起来,分别给两名士兵一个大大的拥抱,又是笑又是哭。 人嫌狗弃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当那些远去已久的名誉和拥戴回到眼前时,他竟像迎娶一个期望已久的新娘,手足无措。 士兵:“将军?” 朝阳将东方绘成彩绸,细腻的柔光洒向人间,将寒气一点点逼退,又是一个晴天。 “没事,好得很!天亮了,我进去了,你们干你们的。”江熙将披风还给士兵,一边道谢,一边退回殿内。 那厮已经穿戴整齐,披着厚厚的大氅,懒懒地靠坐在主殿的正榻上,两个侍女一左一右伺候他进食,两个太医一前一后为他揉肩捶腿。榻前的桌上,火锅热气腾腾。 好不惬意,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 江熙还未行礼,萧郁就嘚瑟起来:“唉,这大齐的江山终究还是舍不得我!八字硬到可怕!” 太医奉承道:“如此严重的伤病一夜之间竟恢复了七成,不愧是真龙之躯呀!” “哦。”江熙怕萧郁得意忘形,懒得迎合,淡淡地说道。 萧郁冷瞥江熙一眼,阴阳怪气道:“朕好了,有的人见不得。” 江熙想起了什么,道:“陛下,昨晚我好像听您说,要把孩子给我。” 萧郁一勺子砸过去:“做梦!你这么能耐怎么不自己生,嗯?”语气中大有炫耀的意思。 这一勺砸在江熙胸膛上,真有点疼。看来【包治百病】不仅包治百病,还给萧郁强经健骨了。这厮这会子怕不是自我感觉超雄! 太医忙地按住萧郁的肩膀:“陛下息怒,小心伤口。” 萧郁警告江熙道:“管好自己的嘴!” 江熙:“哦。” 萧弘领余烨进来,令侍女和太医退下,禀报道:“陛下,刺客偷袭后即自杀了,已查出是李府的老家仆,军伍出身,这一箭实为刺杀江熙的。” 萧郁神情立马变得严肃,问道:“传出了吗?” 余烨:“没有。” 萧郁无声地骂了一句,然后道:“就宣称是东凉的细作射杀朕。” 余烨:“是。”又叹道,“江熙已经清白,老家伙还要报复,真是冥顽不灵。” 萧郁支开余烨:“你安排下去,三日后进攻东凉。” 余烨会意:“是。臣告退。” 萧郁坐到桌前,将一副碗筷推向江熙,命令道:“你老老实实、寸步不离地待在朕身边,朕吃什么你吃什么,以免再被他们暗害。” 江熙:“陛下知道这些人。” 萧郁:“不知道。” 江熙:“那陛下如何判断我还要被暗害?” 萧郁:“若能做到让全天下的人绝对信服,那就不是人,是神,比神还神,朕都还有一堆人骂,何况是你。二十万人,总会有一些刺头。”然后对萧弘道,“暗里查一下有李府背景的士兵。” 萧弘:“是。” 能无视李顾的遗嘱而执意要取江熙性命的李府人,说明他们本不忠于李顾。 萧郁的处理非常明智,不得不说这厮看起来不着调,脑子还是清醒得紧。 萧郁越想越烦,“啧”了一声,问道:“你是不是还有哪里得罪了李问。” 江熙:“除了李大将军的计谋,我与他再无纠葛。” - 东凉细作刺杀皇帝的信息传遍三军,将士们怒发冲冠,直扑东凉。一月后,东凉投降,一纸降书递到萧郁手上。 萧郁看完,骂了一天,嗓子都哑了。 “占我国土十余年,霍霍我的良田,奴役我的子民,吸大齐的血富裕己国,就这点赔偿,打发叫花子呐!我缺他那三瓜两枣?降他个簸箕!给朕打!我们也占他一片国土爽一爽!” 第282章 练三十附和道:“对,十年孙子不能白当!给他送送终!” “对……嗯?”萧郁愣了一愣,怎么感觉怪怪的。 两军交战,实力不相上下,而齐军有国仇在心,又是皇帝亲征,士气高人一截,视死如归,所向披靡! 又山庄目睹皇帝为江熙挡了一箭后,对萧郁深信不疑,不遗余力奋勇杀敌,以一当十。 此外,古镜军总在关键时刻默默地插上一脚,每次都能把东凉绊倒。 东凉连忙从本国选了一百名美丽的男子献给圣君,求圣君歇会儿。而蒙尔还把人收了,却没领情,更道:“没江熙香。” 把东凉气得翻了十倍赔偿,再次向大齐投降。 “勉勉强强吧。”萧郁看着投降书,嘴角都咧到了耳朵根,吃一口侍女喂上来的葡萄,道,“跟他们说,朕要他们把赔偿送到大齐境内才退兵。” 众将领:“是。” 这一仗满载而归,鉴于古镜友好的表现,齐军对古镜没有过分设防,结果这孙子将东凉的赔偿物资劫走了两成!称是出兵的耗资。 简直是老虎嘴里拔牙,大岁头上动土,一盆冷水浇在萧郁的当打之年! “大爷的,敢偷袭我!” 萧郁眼见就要打回去,被众将士按住了! “陛下,此时与古镜反目成仇,就合了东凉的意了!” “陛下,咱们师劳兵疲,先做休养吧!” “陛下,当务之急是加强边境防御,重建阙州,不宜再进攻了呀!” “陛下,我有一计!圣君要娶江熙,便叫他把这两成当做聘礼还回来!” …… 谁出的馊主意,江熙一时没记住。 三军凯旋,李顾做的局至此终于结束。行至雀州,时节已经入秋,漫野的金黄色与红艳艳的旗帜相得益彰,丰收在望、硕果累累! 城郊的百姓早已拿出自家所能拿得出来的果粮候在道旁,迎接归来的军队。将士们一路与百姓们庆贺,行程又慢了几天。 【声望值: +3000 +5000 +8000 …… 当前总分值:10000 目前声望值正在持续增加。】 小小分值,不过如此。刚出土那会儿哪能想还有今天,这下看谁还会说他和萧遣不配!他将之后要收养的一百个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起名界有个说法,就是名字立意小,孩子好养活,欢欢开头,后面就取“乐乐”、“好好”、“香香”、“甜甜”…… 不比萧遣那一套敷衍的“生旦净末丑、福禄寿喜财、德智体美俏”来得好? “是吧,旦旦。” 江熙的轩车时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笑声,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江熙抱了几只下蛋母鸡在车上,给一路欢歌的军队又添了几分诙谐的喜庆。 萧郁听不得这聒噪的笑声,令江熙的轩车远远地行在后头。临京城,远眺城门挂满红绸,锣鼓喧天,人山人海。 萧郁把江熙叫到自己的龙辇,道:“我们来打个赌。” 江熙疑惑:“赌什么?” 萧郁:“皇后、楚王、肃川和皇子门在城门迎接,看他们先拥谁。” 好无聊又没悬念的赌!萧郁这该死的胜负欲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等等,皇后?江熙问道:“皇后是……” 萧郁:“当然是阿涵,我现封的。” 江熙本想回绝这个赌,既然萧郁封后,大舅哥乐意奉陪。“赌注是什么?” 萧郁向后靠,饶有意思地看着他,道:“如果他们先拥我,即我赢,那么从此我一旦与楚王意见不合,人前人后你都得站在我这边,替我训斥他,我唱白脸,你唱黑脸。” 这还需要赌吗?萧郁直接命令他,他还敢说个“不”字? 江熙:“这个赌注会不会太小了?” “不小!”萧郁意味深长道,“你刚成家,还不知道其中的厉害。你给我牢记,你是我的人。” 江熙:“我不一直是陛下的人么?如果陛下输了呢?” 萧郁:“你想要什么,我都成全你。” 那他就不客气了。“我听闻三公主长得水灵灵的,我家欢欢缺个伴。” 萧郁脸色瞬间乌黑下来,随即江熙被轰下了龙辇。 真的是,玩不起还硬赌。 第146章 收复阙州(11) 军队到了城门,早已爬上城墙的百姓抖着花篮,散落漫天缤纷的花瓣,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说来百姓也未曾见过天子的模样,纷纷探头探脑。 皇亲及文武百官在城门前跪迎,齐声道:“恭迎陛下回京!” 萧郁不知在磨叽什么,慢腾腾地从龙辇伸出一只手。武德上前扶住,被萧郁打了一下。 江熙知道是萧郁的小心机,下马扶萧郁下辇。这厮已经换上龙袍,头发束得一丝不苟,冠上镶嵌一颗鸡蛋大小的东珠,贵气十足,气宇轩昂,又黄灿灿一团,在黑色的队伍中显得格外惹眼。 风来得正巧,鼓起萧郁的长袖,衬得他越发傲岸风流,百姓发出一阵惊呼。 如果他没猜错,萧郁一定偷偷垫了肩,才显得如此挺拔。 萧郁装腔作势,款款抬手:“平身。” 众人起身,两个皇子第一扑上来:“父皇了不起!儿臣想父皇了!” 两年不见,萧序猛猛长个,这会竟与萧郁齐肩了,加之变了声喉,已然成年模样。江熙看得恍惚。 第283章 萧郁皱起眉头,一巴掌盖在萧序脸上,保持距离,是一种本能的抗拒。 萧序愣住:“父皇?” “哈……哈哈!”萧郁回过神,拍拍萧序的肩膀,亏心道,“一时眼花,还以为是你大舅叫我父皇。” 江熙:“……” 随后萧遣、江涵迎上来,给了萧郁久别的拥抱,问长问短。 “陛下中了箭,当真恢复如初了?” “回了宫让太医再仔细看看。” “安然无恙!”萧郁说完,以胜利的姿态瞄了江熙一眼。 萧郁就不该说“安然无恙”,这四个字一出,萧遣、江涵立马撇下他走向江熙。 江涵围着江熙转了两圈: “哥,可有受伤?要是受伤了一定要说!” “陛下可有为难你?” “哥是不是瘦了?哥……” 江熙不知先回答哪一句,只好应了些漂亮话:“陛下庇护,一切都好。” 江涵不禁哽咽,扑进江熙怀里哭起来:“我就知道哥哥一定不会背叛大齐!” 江熙拍拍江涵的肩膀,道:“让娘娘受委屈了。”他死了十年,世间的风雨一概不闻,而江涵作为帝妃,生生扛过十年的非议,吃的苦一点不比他少。 江涵摇头:“哥哥既是为大义,我便不委屈。” 江熙轻轻地把江涵推开,心里慌得一批,因为此刻萧郁正用吃人的眼神盯着他。 “好了没有。”萧郁冷道。 江涵擦了擦眼泪,换出笑颜,回到萧郁身边,把手搭在了萧郁手上。 站在前排的小孩叽叽喳喳道: “娘娘真好看!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子!” “皇上和娘娘天生一对!” “娘娘一定很温柔吧!” …… 瞧瞧这些先天权臣圣体,以后得少走多少年的弯路! 萧郁心花怒放:“童言无忌,说话真是好听!” 萧遣除了刚才给萧郁一个拥抱,一直冷冷的。逢此大喜,百姓都打扮得花花绿绿、热热闹闹,萧遣却穿一件灰紫色半新不旧的袍子,低调而不失庄严,是给萧郁让风头了,却越发显得“肤白貌美”,好看得要命。江熙眼里的喜欢藏都藏不住,低头好笑。 萧遣默默观察了江熙一会,转去问候萧弘。大概是知道江熙有系统护体所以宽心,又大概是人前他必须保持矜贵的形象,此刻人淡如菊,好似这天大的喜事与他无干。 前面又一个华丽的身影飞奔而来,萧郁下意识张开双臂,迎接这份爱戴或仰慕,哪知那身影竟越过了他,留下他在风中僵硬。 是萧嫒! 只见萧嫒涕泪横流、“气势汹汹”地扑来,江熙都懵了,萧嫒还不至于对他这么热情吧?如果不迎,会不会显得不太礼貌? 江熙犹豫着,扭扭捏捏地张臂,哪知萧嫒冲他大喝:“闪开!” 好吧,他跟萧郁一样自恋了。 江熙连忙闪到一旁,幸好收手及时,没有引起不必要的笑话。 萧嫒穿过了他,一个弹跳就挂到了江澈身上,照江澈脑门亲下。江澈连退了几步,差点没抱稳。 还得是萧家的姑娘出息!江熙欣羡地抿了抿嘴,但江澈应该不好受。 百姓又发出一阵惊呼! “这不是江家二公子吗?他跟长公主是一对?” “长公主的两个孩子不会是……” “韩王会不会也……” 江澈耳根红透,抱住萧嫒就躲到旗帜后边。“公主,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不好!” 萧嫒趁机又亲了江澈两下:“我见不得人吗?” 江澈:“不是。” 萧嫒:“你见不得人吗?” 江澈:“不是。” 萧嫒强势道:“那我亲你怎么了!” 江澈脸皮薄,不论是字面上还是含义上,这会已经流出一挂鼻血来。江澈随军出征都毫发无损,没想到在家门口“身负重伤”。估计萧嫒再亲两下,江澈都能晕过去。 江熙连忙劝道:“长公主,阿澈他长途跋涉累了……孩子们都在一旁看着呢。” 双子捂着眼呆呆地站在一旁。萧嫒不情不愿地从江澈身上下来,唤来自己的轩车,道:“把他们爷仨送回公主府。” “公主不可……”江澈话未说完,就被萧嫒推上了车。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 “老四你!”萧郁一整个麻了,是才知道有这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萧嫒上了轩车,匆忙道:“我改日再与陛下解释,陛下好自忙去。” 公主的轩车火急火燎地划开人群,消失于人海,跟家里失火了似的。 倒是萧弘沉稳地面向右边的城墙招手,那一片的百姓热情地回应着他。 墙上是挂了火腿还是烤羊?瞧把萧弘勾得眼睛直直的,江熙走进了都没发现。 江熙顺着萧弘的目光探去,一个姑娘头戴花环,蹦跳着,摇动军旗,笑得无比灿烂,阳光下如一株番菊,明艳又热烈,比起萧郁是另一种形式的惹眼。 是江渔! 江熙兴奋招手,江渔看到了他,军旗挥舞得更起劲了。 “她是谁?”萧郁忽的出现在江熙和萧弘身后问道。 江渔立马缩进人群不见了。 萧郁是见过江渔的,但江渔成年后就再没见过,认不出来是情理之中。 萧弘慌张四顾,装懵道:“谁?” 第284章 江熙见萧弘遮遮掩掩,想来也是怕萧郁敏感多疑,于是看向城墙上一名陌生妇女,为萧弘打圆场道:“那是西街卖米糕的王大婶。” 萧郁鬼疑地看着他俩,撂下一句:“米糕有那么好吗?”然后回到江涵身边,乘上辇回宫去。 江熙看着远去的龙辇,心生同情,堂堂一个天子被偷家了都还不知道!但同情不过两秒,江熙忍不住捂嘴大笑。 肖旦把欢欢抱给萧遣,呃呃地说着什么。江熙闻声回头,解释道:“咱们欢欢已经学会走路,可稳了!” 萧遣接过:“了不起。还认得我?” 那自然是……不认得。欢欢蹬着小腿,倾向江熙:“爹爹抱!” 这孩子没白带,终于知道跟谁亲了!江熙可算扬眉吐气一回! 也不知百姓是不是故意的,撒了欢地往他们身上撒糖。大概是不敢对萧郁这一对“撒野”,又萧嫒那一对溜得太快,便只得撒他俩了。 萧遣忙的用手护住欢欢的小脑袋,以免被砸中,道:“先回宫。” “谢了!”江熙接住两颗糖,向百姓道谢,然后给萧遣塞了一颗,便上了轩车。 这糖他们必须得吃,因为这是百姓对他们的祝福。 “楚王你!”人群中传出尖叫,又有几个姑娘晕倒了。 萧遣随后上车,肖旦也屁颠屁颠地跟上,却被一只大手盖脸推了出去,随即欢欢也被丢给了她。 这一眨眼的功夫父女俩又生矛盾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江熙劝道:“车里宽敞,怎不让闺女坐上来?” 而下一秒江熙就老实了,萧遣还未坐正,一手放下窗帘,一手捞过他的脑勺便压身亲吻下去。 什么矜贵持重都是骗人的,简直是刚从牢里放出来,饥渴得紧! “呃?!”肖旦立马炸毛,撸起衣袖就要登车跟萧遣理论,“哗”一下粗鲁地掀开帘子,大惊,立即把帘子合好,又手忙脚乱地将外面的小门锁死,老老实实地抱着欢欢钻进了原来江澈乘坐的轩车。 这丫头做事就是靠谱,就是眼力劲差些。 轩车停下时已到了宫中。江熙磨磨唧唧地爬出来,手握拳抵在嘴前,低着头作深思状,随宫人去到安排好的宫殿。 宫人好奇道:“国舅老爷可是扭了脖子?是否要传太医。” 江熙:“无事,我在想事情。” 萧遣这个王八蛋,下口没轻没重,他的嘴唇已经肿到没法见人了! 问萧遣刚才为何一股淡漠无情的味儿,答说:“陛下跟我打赌,赌我不会如意。我如今如意,他不痛快。他是天子,不能让他没面儿,在他跟前,我们尽量装作不合。” 萧郁这不是出老千么!他尽输!按照赌约,如果他是个实诚的人,那么这会子应该帮着萧郁驳斥萧遣了。 罢罢罢,家和万事兴,江熙昧着良心道:“子归莫不是误会陛下了?我见陛下心胸可大了!” 萧遣无奈地揉着眉心叹气:“你要是被他威胁了就眨眨眼睛。” 第147章 收复阙州(12) 阔别一年多,两人还未坐下好好说话,武德便来传唤萧遣去勤政殿。 萧遣坐镇朝中代为治国一年,政务繁多,是要及时与萧郁汇明,一时半会决计交待不完。 萧遣嘱咐道:“路上辛苦,用过晚膳后早点安寝。” 江熙:“嗯。去吧,别让陛下觉得怠慢了。” 勤政殿关门一聊就是四个时辰,萧遣回到寝殿时,灯烛已经熄了一半。他轻轻推开内殿的门,里头一片静悄,瞥见江熙已经睡去,方退了出来,询问宫人江熙是几时用膳、几时睡下。 宫人答说:“国舅酉时用了晚膳,之后与欢姐儿在殿里玩耍,戌时三刻,欢姐儿睡了,国舅让布了糕点和汤羹,却未动口,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个时辰,到了子时,可能实在是累了,才歇下。” 萧遣沐浴完,静静回到内殿,小孩惧黑,床的两头都点了灯,将这一角落照得黄漾漾的。 江熙睡在床的中间,侧身向里,柔顺的青丝铺在枕上,被褥盖得老实。床角两堆冬衣摞成一高一矮两座小山,大概是没让人伺候,天又冷得紧,先窝进了床里头,才开始宽衣,虽说不上凌乱,就是不规整,把原本空荡荡的床塞得窄了一些。床侧为欢欢准备的小床变成了摆设,也不完全无用,江熙的鞋飞进了里头。 萧遣将鞋拾起,摆好在床下,越过江熙,微微掀开被子一角,软绒绒的被褥下一张白乎乎的小圆脸冒出来,睡得正香,小身子还裹着一张小被褥,她似感觉到了异样,惊动了一下。 惹不起!萧遣忙的将被褥放下,留了条缝,又看江熙,弓着身子,一只手搭在枕上,一只手压过一个长枕,手掌轻轻落在欢欢身上,头发全掠到耳后,恐欢欢夜里醒来不见父亲而是长发披头,容易受惊,又怕惊扰了欢欢,连呼吸都是细微的。 岁月不曾在江熙身上留下半分痕迹,还是十多年前风华正茂的模样,眉眼偏生得温柔,这般眠着,如初阳下的玉兰,高洁而不清冷,好看到不像来自凡尘。他静静看着,心里满是庆幸。 他喜欢江熙穿白色的衣裳,也喜欢江熙安静的模样,又不敢太喜欢,恐仙凡有别,不能妄想。 其实人到了一定年纪,俗事压身,想要踏踏实实睡上一觉实为困难,作为一个失眠病患,萧遣太知道江熙这会的睡相有多令人向往。 第285章 萧遣笑了笑,捻脚捻手地钻进被窝,侧躺下,嗅着江熙的发丝,倦倦地将入睡时,怕江熙又独自去闯事端,于是把手臂搭在了江熙腰上,以防他跑了。 次日,江熙迷迷糊糊醒来,往床里面一掏,崽不见了,惊坐起来。“欢欢?!” “在我这。”萧遣抱着欢欢在梳妆台前玩耍,道,“累了就多躺一会儿。” 窗沙透着外边的天色,灰蒙蒙的,应该还早。江熙问道:“你带欢欢起床的?” 萧遣:“嗯。她卯时就醒了。” 江熙想了想,问:“你会给小孩穿衣裳?没穿反吧。” “这不好好的么。”萧遣抱起欢欢亮了个相,好大好臃肿的一坨。 “哈哈哈哈!”江熙拍床大笑,“肯定没扯平,拿过来。” 萧遣把欢欢抱回床上,江熙一边给欢欢整理,一边道:“昨晚本是想等你回来的,结果躺下就着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萧遣:“子时三刻。” 江熙:“那我睡了好久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萧遣:“年轻人睡得沉不是坏事。” 江熙想起萧遣以前说他睡得似个死人……他歪着头逗萧遣:“如今说话这么好听了?” 床尾的衣裳已经叠放整齐,萧遣取来:“睡好了?要不要伺候穿衣。” 江熙睡是睡足了,只是天凉想赖床,摇头道:“天还没全亮呢。”哪知这话说完就被打脸。 “我的老祖宗起床了没,都未时了,陛下和大臣们都用过午膳又等了好一阵了!”武德干着急,上午来时被萧遣在外殿拦下,打发回去了,这回学精明了,还在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吆喝。“再不起床就没道理了呀!莫非病了?” “天!”江熙当即跳下床,急急忙忙穿衣,“都这么晚了,怎么不早点叫醒我,耽误了陛下的事如何使得。” 萧遣:“他没让人把你从床上拽起来就是默许。” 江熙匆忙出了门,原是阴雨天,怪不得天色昏沉。 勤政殿今日主要商议的事是给山庄定功论赏,萧郁与几位大臣已经讨论得差不多了,叫江熙来是要问问他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地方。 江熙路上查看了系统分值,以防又要舌战群儒。 【林规对你的好感值:+20000 冯初对你的好感值:+20000 柳同对你的好感值:+2000 温煦对你的好感值:+50000 ……】 很稳!江熙抹了抹头发,昂首挺胸,牛气起来。 他一跨进殿门,三个老登便起身相迎。 林规:“贤侄辛苦了。” 冯初笑道:“到底是家里的床暖和,一觉睡到这个时候。” 柳同:“贤侄如今越发年轻俊朗了,楚王好福气!当初我怎么说来着,楚王的良配非贤侄莫属!” 是吗?怎么在他的记忆里,三个老登当初可是揣着百官联名书和麻袋闯进楚王府要取他脑袋来着,柳同更是说:“老夫要跟你拼了,老夫要替天行道!” 要么说当官的、特别是当了高官的都是人精,各个变脸大师。江熙挨个行礼,竟觉得比跟他们斗嘴还要心累。 萧郁不爽道:“你们要是有什么体己话过后私下说!” 几人立即老实,坐回桌前。 江熙看着拟案,林规在一旁解说。这封赏无可挑剔,站在朝廷的角度,已是最大的让步了:不愿入仕者,赐与五百两回归市井,愿意入仕者,从九品小官做起,牺牲者重金抚恤家属,授予烈士名誉。似林三爷这样的头领,自是格外重用。 萧郁:“若无异议,便这样定下,你亲自去宣旨,不可让他们再闹了。” 江熙:“谢陛下恩典。” “等等。”萧郁想起什么,道,“山庄那个黑不溜秋的大嗓门是谁?” 江熙:“练萌,人称‘练三十’。” 萧郁当即封了练三十一个名头响亮但职权不高的“雷公将军”。 江熙:“陛下对练三十颇为赏识?” 萧郁:“朕记得他在东凉城门叫骂半天都不带喘息,妙语连珠,听得人热血沸腾。” 这样的人才萧郁是必须拿下的,性格耿直,又一心护主,好的夸,坏的骂,最是好驾驭,笼络好了,不得把他的“真善美”吼遍大江南北。 只能说练三十生得逢时,碰上一个爱臭美的天子,命里就有官禄。 论完山庄,又论起这次东征背后有功绩的人,不论是账房先生、厨子这些小人物,还是供粮供银的商人,一一有赏。 “七万匹战马来自云州,马场也得好好奖赏。”萧郁琢磨了一下,问道,“我知道江渔在那里养马,现在回来了没有?” 眼下萧弘不在,江熙忽的有点紧张。“我……不知道。” 林规:“一个月前回来了,住在江澈现居的宅子里,还带了个娃娃。城卫特来与我禀报,我便去见了她一面。” “呵,呵……”萧郁冷笑几声,“都瞒着朕是吧。武德!把皇后叫过来。” 逻辑非常清晰:江渔回京,林规特意去见了一面,姐妹情深,江渔必然会请林规给江涵带话,则江渔一定会知道。那么问题来了,江渔为什么没告诉他! 众人一不小心发现了帝后嫌隙,低头不敢吱声。 事了,江涵进来。萧郁也没支开几人,问道:“你妹妹什么时候嫁人?嫁的什么人?为什么你都没跟我说。” 第286章 江涵诧异:“啊?我也不知道哇,她嫁人了吗?” 萧郁:“她在京城。” 江涵大惊:“呀!陛下怎么不早告诉我,好让我与她见上一面。” 萧郁:“什么?” 江涵:“怎么了?” 林规在这,江涵怎会猜不到萧郁知道了此事,完全没有演戏技巧,硬演。 几人捂额。 萧郁:“江涵你别装!” 江涵:“臣妾装什么呀?” 萧郁:“这日子没法过了!” …… 眼看萧郁面子要挂不住,江熙示意了个眼神,几人连忙默默退出勤政殿。出门后,三个老登拉江熙到亭子里说话,非要给江府置办家具。 两个月前,江家的一些老仆人自发回到江府,修葺屋宇。江府在抄家之后,先是失窃,像床这样的大物件都被盗了去,之后又遭放火打砸,已经破烂不堪。这次重修,楚王府、韩王府、公主府的家仆都去帮衬了,百姓们也纷纷献力,刷墙的刷墙,补漆的补漆,把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打理得漂漂亮亮,就差一些体面的物件。 林规:“我家里有一件金丝楠木凉榻,我叫下人给你抬过去。” 冯初:“我家闲置了好几套屏风。” 柳同:“我给你配几个厨子。” 江熙摆手谢绝:“不用不用!各位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虽说我兄妹们都在,恐怕也不常住。” “看看,年轻了不是。”冯初捋着胡须大笑,“人呐总要自己的宅子,你现在虽说住在楚王府,可万一哪天吵架了,离了楚王府你还不得回家?就是当年杨贵妃,也有气回娘家的时候。” 柳同:“是呀!怎么说也是皇亲国戚,好歹把自己的园子装点得气派些。你不要园子,江朦江肴不要?” 头疼!江熙解释:“我的意思,我有钱装点!陛下教育我不能再接受贿赂了,林大人,你最恨我搞这些了不是么?” 三人面色尴尬。 林规哑言片刻,道:“我们是不是贿赂,你心里明白。既然你不用,我就不勉强了。” “嗐!我知道大人们是心中有愧,我呢也大人有大量,不会往心里去。各位就放过我吧!”江熙说完立马溜了。 一朝洗清冤名,全天下都变得好爱他。当然,爱他的还有那个坚持不懈的头铁的古镜使臣,在朝堂上再次求亲。 对于古镜,萧郁憋了一肚子气,古镜敢开口,萧郁就敢骂。 “你们古镜没男人呐!巴巴馋人家碗里的菜!” “两年前掳走我太子,几个月前又劫走我两成战利,朕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还有脸来跟朕要人?” “要不是看在当初京城闹瘟疫时,你在楚王府出了一份力,我现把你脑袋砍了当球踢回去!” “回去告诉你们圣君,朕不给!” …… 第148章 尘封旧事(1) 晚上,一场家宴从天而降,是萧郁临时安排的。 这一家子关系微妙,座位要如何放置,愁得宫人头风发作,最后在阶上摆上四张大桌,厅中左右分别放置两列桌椅,这家人爱怎么坐就怎么坐,不管了。 听到传宴时,江熙一整个懵住:“怎么这么突然?” 这将是他重生后第一次正经地面见太后。不得不叹服萧郁的行事速度,回宫当日不歇片刻便与萧遣谈至深夜,次日上午上朝,下午窝在勤政殿处政,晚上就把大伙聚了起来。江熙饶是通些人情世故,也没能调整好心态,自如地去面对太后。 若“气死先帝”未澄清,那他于太后可是:杀夫、杀弟、夺子。仇恨不共戴天。 太妃那方好说,系统记录显示太妃对他的好感值:+5000。但太后始终是没有的,不知是否是因为对他厌憎过甚。 “习惯就好。”萧遣在衣柜里挑了两套冬衣,一套是光亮的青冥色,一套是艳丽的牙绯色。萧遣把两套冬衣的外衫一调换,就成了两套拼色的新衣裳,示给江熙看:“你喜欢外青里红的,还是外红里青的?” “我能说都不喜欢吗?”太丑了!以前怎么没发觉萧遣是这样的品味。“这样穿去见太后,不合适吧?” 萧遣:“这是太后亲手为我缝制的。” “呀!别说,细看超凡脱俗,我怎么越看越喜欢了呢。” 江熙拿走一套换上,对镜看了又看,忍不住笑出了声,像极了南瓜的花和叶煮的汤!两个字——喜庆。让他想起彩衣娱亲的典故来,若能博太后一笑,滑稽就滑稽吧。 “太后年纪大了,越发喜欢后生穿得花花绿绿、热热闹闹,说是看起来精神。”萧遣一边说,一边换上另一套。 这话倒是不假,萧遣的童年就是五彩缤纷的,衣柜跟颜料盘似的。 萧遣从书架取下一个礼盒,又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经文装进里面,递给江熙:“太后老来信佛,闲时会念经参禅,我为你挑了份礼,待会你献给太后。” 江熙贴到萧遣身上亲了一下,赞许道:“小甲贴心,我超喜欢。” 下一秒他就恨自己把话说早了!他仔细一看,发现是当初萧遣关他在闲人居时、令他抄写的经文! 江熙狠搓萧遣的脸庞,要把刚才的吻痕搓掉,亏大发了! “嗯?!”江熙忽然惊觉,“你是不是当时就计划好了。” 萧遣嘴角微微上扬,没作解释,反正今天是赚到了,又拿出一个礼盒,道:“这份礼是给太妃的。走吧,要迟到了。” 第287章 加上肖旦、欢欢俩穿的焦黄色,一家四口好大一碗南瓜花叶荷包蛋汤! 萧嫒一家六口来得最早,径直坐到右边第三张桌子,双子和郡主萧妍乖巧地坐在她的身后。 萧嫒转身对孩子们道:“这是家宴,等下见到皇上、娘娘、太后、太妃不用紧张。妍儿,记得带哥哥姐姐行礼,再带与外祖母瞧一瞧,外祖母一定欢喜。大人们说话,你们在这吃着玩着就好,不可大声喧哗。” 三个孩子齐声道:“好!” 怀里还有一个嘤嘤叫。 而后是萧序、萧匀两位皇子进殿,把萧嫒怀里的嘤嘤怪抱到了对边桌玩。嘤嘤怪就叫“萧婴”,就是那个出生即要挟萧郁放过江熙的圣婴! 萧匀急得跺脚:“哥,给我也抱抱!” 萧序将嘤嘤怪举得老高:“不给!楚王那有一个,待会你去抱那个。” 接着是江熙一伙人到,看到萧嫒一窝,差点笑喷,说真的,没比他好到哪去,穿得似一锅炖得烂烂的红烧肉。江澈一直埋着头,沉默声震耳欲聋,都不知道萧嫒是怎么说服江澈穿出门的。 萧序和萧匀也不用说,一根韭绿,一根韭黄。 江熙靠近江澈,讨好地道:“弟弟,要不我俩坐一桌?” 江澈刚站起来,就被萧嫒拉下。萧嫒道:“是你的人吗,你就使唤!” 诚然这是江熙的私心,因为只他尴尬,他想把江澈拉出来,江家坐一列。 萧嫒这么一呛,他立马老实:“我错了,是你的人。” 萧遣拉着江熙到右边第一张桌位坐下。 “我要跟堂妹玩。”八岁的萧匀跑过来,牵走了欢欢。肖旦跟了过去。 萧弘到,似个茄子,自然而然坐在中间第二张桌位,显得孤零零的。 萧嫒打趣:“二哥怎么一个人来?” 萧弘挠头憨笑,令江朦坐到自己后面来,道:“这不就不是一个人了。” 然后是太后、太妃驾到,坐到了阶上左边的两张桌位。很好,一位是八宝粥,一位是酸菜鱼,一家人整整齐齐。原来家宴,是每个成员都穿得像道菜。 众人起身行礼。 太后一副慈眉善目,笑道:“免了,今夜不必拘礼。”朝殿中扫视一圈,被孩子们逗乐,最后目光定在江熙身上,“淘气!这两件冬衣是我五年前给子归制的,没想你穿着也合身,好!可是……哪是这样搭的,还不换回来,不怕人笑话!一定是你的主意,子归断不愿这么穿,也只有你才说得动他。” 江熙方明白萧遣的用意,原来是借此让他与太后打开话匣。“让太后见笑了,这样搭好看。” 萧嫒:“母后,这你就不懂了吧,不这样穿哪显得他俩要好呢?他俩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还管得着他们怎么穿。” 太后摆手叹道:“管不了管不了。只要你哥不剔光头,我就别无他求。” “咯咯咯!”殿内发出一阵祖传打鸣。 太后亏欠道:“难为你了。” 这话从何说起?江熙迷惑,直道:“不为难不为难!” 萧遣:“你儿子不差,他可没吃亏。” 怪怪的? 江熙忙道:“今备了礼,一份是我抄写的经文,献给太后,一份是我画的画像,献给太妃。” 众人多少看出了江熙的窘态,因为他平时说话不会这般生硬。 萧嫒:“你们看你们看,哪里为难他了,早准备好了,比亲生的都亲!多出息多心机,也不告之我,让我们空手来,把我们比下去了!” 萧弘站起来翻找衣兜,摸出两颗糖来,上前递给太后太妃,攀比道:“我可没空手来,我也有礼,云州特产,马奶糖!” 萧嫒:“唷!正好两颗呢?不说我都还以为是你吃剩的。” 两人说相声似的一唱一和,惹得太后、太妃发笑,也算是给江熙暖场了。 “你们打了胜仗回来就是最好的礼了,难得你费心。好,写得真好。”太后看了经文,连声称赞,道,“我记得你以前爱吃我做的茯苓饼,今天我特意为你做了,武德端上来。” 太后在示好!江熙喜道:“谢太后赏赐!” 萧嫒:“母后,我可要闹了,我爱吃的桂花栗粉糕呢?” 太后:“你既这么说,明天我做给你,只怕你吃不完。” 太妃:“来,把娃娃们抱来让我和太后亲亲。” 众人说笑了一阵,帝后姗姗来迟。 萧郁临近殿门,听到里面一群小孩跟葫芦娃似的叽叽喳喳地唤着“奶奶”、“外婆”,还不会说话的咿咿呀呀,本能地停住脚步,揉着太阳穴道:“吵吵吵!” 在朝堂上听大臣们吵了一天,一回头,发现窝里更吵,头疼。江涵好笑,牵萧郁入座,宫人开始布膳。 “首先有一件喜事,先敬我大哥!”萧郁郑重起身,与萧遣敬酒,“吉昊治州不利,亲族腐败,争权夺利,以至盗贼公行,民生不济,怨声载道,百姓请求朝廷直治景州。今日吉昊进宫请罪,自愿贬为庶民,不日景州就正式划为直隶州郡。这场赌局,我们不费一兵一卒完胜。多谢大哥谋略!” 萧遣淡淡地把酒杯递给江熙:“这是你大舅哥的谋略。” “……”萧郁刚饮下的酒一口喷出来,“是他的主意?你当时怎么不说明。” 萧遣:“我若说明,你会听吗?” 第288章 那自然是不听,还会宰了江熙。萧郁冷眼一瞥,坐下,手指在桌面上一敲。 只见萧序、萧匀站起来,举杯道:“舅舅智谋过人,我们敬佩不已,敬舅舅一杯!”跟提前排练好似的。 萧嫒提醒道:“匀儿,你不许喝酒。” 萧匀:“我喝的是甜汤。” 萧妍学模学样举杯:“我也要敬舅舅一杯。” 江熙拿着酒杯迟疑,萧遣转头轻声道:“在家里无妨,喝吧。” 那感情好。江熙一口闷完。 萧妍:“原来你俩是我哥说了算呀?” 江熙难为情,萧遣昂首挺胸。 太后:“最近真是喜事连连,来,我们都喝一杯,愿大齐国泰民安!” 众人举杯共饮。 【萧郁对你的好感值:+5000 萧弘对你的好感值:+5000 萧嫒对你的好感值:+5000 傅盈对你的好感值:+5000 萧序对你的好感值:+10000 ……】 一旁侍奉的宫人对他的好感值都增加了啊!太后的好感值呢?萧遣、江涵、江澈的呢! 萧遣看江熙一脸呆状,问道:“醉了?” 江熙回神:“不,不是。” 这时一个五岁小男孩东张西望地跨进殿来,长得浓眉大眼,小脸蛋红扑扑的,怯生生地问:“我娘在这里吗?我来找阿娘。”声音好甜! 太后:“唷!这是谁家的小孩?” 若不是有安排,一个小孩怎么可能在皇家宫廷乱走。江熙当即看了一眼萧郁,而萧郁只是低头喝酒,余光在捕捉每一个人的表情。 只见小男孩望了一圈后,目光落在萧弘身上。 萧嫒:“小孩,你娘亲叫什么?” 小男孩:“我娘叫阿渔。” 江澈察觉到什么,忙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我叫江谦。” 江涵惊喜道:“是小妹的孩子!陛下请了小妹来怎么不……”立马收住。 萧郁反问:“你不是不知道吗?怎么,江渔有孩子了?” 江涵哑了一瞬:“我猜的,他娘亲叫阿渔,他又姓江,错不了。”江涵这会子不想辩解,忙地招江谦过来,“来这,让姨母好好瞧瞧!” 太妃羡慕道:“这孩子长得招人稀罕。” 江谦摆摆头,往萧弘桌子稍稍移了步子。 江熙和江澈起身走到江谦跟前,又是摸摸脑袋又是捏捏小脸,喜欢得要紧。“快,叫大伯二伯。” 陌生人的热情一下子把江谦整慌了:“我不认识你们。” 萧郁:“你俩坐回去,别吓到他。” 江熙江澈只得回到座位上。 萧郁:“我看你们都知道有这个孩子。” 江熙:“没有,我第一次见。” 江澈:“阿渔一去云州便是十年,我们确实不得知。” 萧郁:“家书也没说?” 江澈:“……” 萧郁严肃道:“婚姻大事擅自做主,竟不告知家人,成何体统!还是我做不得她的家人。” 气氛骤变,江熙忙道:“陛下息怒!” 太后:“好端端的怎说起这样重的话来,皇帝多心了。” 萧嫒:“陛下小声些,别唬着大志,也别唬着我家婴婴。” 萧郁:“我看你们就是对我有意见。” 萧遣:“神经。” 萧嫒:“陛下召我们来,是为了闹不愉快?” 江涵连忙安抚萧郁:“是我们错了,陛下别往心里去。” “咳咳!”萧郁拳头抵在嘴前咳了两下。 江熙知道是自己表忠心的时候了!站起来道:“陛下是天下万民的君父,有什么是不能知道的,陛下过问是理所应当,陛下批评是关心使然。楚王快带长公主给陛下赔个不是。” 江熙推了萧遣两下,萧遣才起身道歉。 “吾皇万岁!吾皇英明!吾皇大爱!”萧嫒敷衍地跟了一句。 江涵给萧郁夹菜:“好了好了,没事了!陛下,这是你爱吃的糟鸡爪,尝尝。” 萧郁舒坦了,对江谦道:“小孩,我问你,你父亲叫什么?” 江谦:“丝丝。” 萧郁一脸费解:“丝丝?你确定这是一个爷们的名字?” 江谦肯定道:“嗯!” 江熙悄悄瞥一眼萧弘,萧弘已经抬手捂住了额。 萧郁:“你父亲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江谦:“父亲以前很胖很胖,他说不瘦五十斤绝不改名。” “噢!”萧郁扬长了声音,“原来如此呀。你父亲在京城吗?” 江谦挠头,蒙了一阵,好像在想什么,然后摇头道:“不在。” 咚咚咚—— 外边忽然传来阵阵鼓声。小孩胆小,欢欢本能地抱紧了身边的萧匀,萧婴、大志直往母亲怀里钻。 萧嫒怒道:“谁在擂鼓!” 萧郁:“我让擂的。”然后看向萧弘,“丝丝,解释一下吧。” 刚才江谦因为害怕,下意识地扑进了萧弘怀里。这下瞒不住了! 萧弘沉默了一阵,无奈坦白:“江渔说,我要是能瘦五十斤就嫁给我,我做到了,就是这么个事。” 萧遣、萧嫒惊得瞪大了眼。显然他俩也不知情。 江熙小声问萧遣:“你真不知。” 萧遣:“我只知他偷偷成了婚,但不知是江渔。” 第289章 “呵!”萧郁后仰,理直气壮道,“为什么瞒而不报。” 萧弘:“我报了!” 萧郁:“有吗?” 萧弘:“家书写了:训兵辛苦,消瘦五十斤。” “萧弘你够了!”萧郁阴阳怪气,把萧嫒也暗讽一遍,“不告天子,不拜先祖,可把你们能的……” “不许吵!” 耳边突然一声大喝,萧郁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萧嫒又暴躁了,没想是一向温婉显弱的太妃。 这大概是候盈第一次在皇帝面前强势:“快把江渔请进来。” 武德去传,江渔怯怯进来,跪拜道:“民女江渔叩见陛下、娘娘、太后、太妃。”她倒不是性格胆小,而是自觉此事做得不妥。 江谦忙地跑回江渔身边,抱住江渔的腿道了一声“娘亲”。 江涵、太妃下了阶来。 江涵抱住江渔,喜极而泣:“自我进宫后就再没得见你,一别竟是十七八年!妹妹!” “娘娘挂心了,我一切都好。”江渔涕泪交加。 太妃抽出手帕,给这位素未谋面的儿媳擦拭眼泪,比江涵都急:“好孩子,不哭不哭。你们姐妹难得团聚,你就住宫里吧,我的碧霄宫空着呢。” 江涵、太妃一人抓着江渔一只手,异口同声道:“来,跟我坐一块。” 三人就这样僵住了。 萧郁公平道:“江渔,你一三五跟皇后住凤仪宫,二四六跟太妃住璧霄宫,七八九住韩王府。” 江渔:“啊?” 萧郁:“你就说公不公平吧。” 江渔:“陛下英明。” 江涵: “养马要几时起,几时歇?” “平时都怎么保养?” “邻里相处都还好吗?” …… 太妃: “你和慕长是怎么认识的?” “又是养马,又是带孩子,辛不辛苦?” “慕长待你如何?可有不周到的地方?” …… 江熙、江澈两人愣是插不上手,也插不上嘴,兄弟俩立马改了目标,江熙先快一步,把江谦抢到了怀里。 “阿娘,阿娘!救命,你儿子被掳走了!”江谦在江熙怀里挣扎道。 江渔淹没在江涵和太妃的问候里,哪还听得到孩子的叫唤。 第149章 尘封旧事(2) 酒过三巡,女人们领着孩子散去。萧郁拽着两个哥坐在阶上又吃了一顿酒,说着些千秋万代、一统寰宇的大话,已经酩汀大醉,又还剩一丝清醒。江熙头晕得不行,趴着小憩。 “咱们仨呐相爱相亲,大齐就一定能称霸四海!”萧郁张开双臂分别傍住萧遣、萧弘的肩,“你,继续做我的谋臣,你,继续做我的猛将,我们一同治理大齐!” 萧弘肯定道:“我会在云州继续训练兵马,随时为朝廷效力。” “好!”萧郁身子摇晃,半眯着眼睛凑近萧遣,打了个酒嗝,问,“你呢?” 萧遣只是拍拍萧郁的肩膀:“陛下醉了。” 萧郁两眼一合,昏昏倒下,萧遣扶他起来,他却像一颗蔫菜吊着脑袋,只有手还牢牢拽着萧遣的衣襟。 殿内静默了许久,像是在沉思,然后是一句低沉的回应。 ——“以后的路恕我不能陪陛下走了。” “来人呐!带陛下、韩王回寝。”萧遣唤来宫人后,抄起江熙的胳膊抡上了背,往自己的寝殿去。 两行宫人执着灯笼、抬着轿撵跟在他们身后。 夜里的冷风将人吹醒,江熙像只猫一样懒懒地蹭着萧遣的背,迷迷糊糊道:“子归拒绝陛下,是要继续云游四海?” 萧遣沉默了一瞬,转头探他:“如果我余生注定要浪迹天涯,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江熙下意识往上爬了爬,把萧遣搂得更紧了些。“我说过,只要殿下不抛弃,我就跟随殿下一辈子。” 萧遣:“不是醉话?” 江熙:“我没醉,只是头昏。” 萧遣:“如果永远回不了家呢?” 江熙:“大齐安泰,何处不是家。” 萧遣:“那我们走。” “嗯。”江熙脑袋一歪便亲了萧遣一下,真香!“子归,你有心疾,我想你治好了。” 萧遣愣了一瞬:“哪有。” “你有。”江熙绵绵地抓住萧遣的胳膊,“你睡着后经常拽我,时不时说着‘这是为什么呀’的梦话。” 萧遣:“因为总是梦到奇奇怪怪的事情,百思不得其解,才道‘为什么’。” 江熙:“子归。” 萧遣:“嗯?” 江熙:“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些事情。” 萧遣:“什么事?” 江熙:“你很久没装你的大小楚王了。” 萧遣立马僵住。 “哈哈哈哈哈……”江熙笑得没心没肺,差点仰倒过去。“快说,你心里的第四道阴影是什么?我赶着完成任务呢!” 萧遣:“没有就是没有。” 江熙:“那你发癫的时候可别让我逮着。” 萧遣岔开话题:“我认为你可以睡着了。” “嗯。”江熙乖乖地趴好,可未走出百米,又抬起头来,梦呓一般道,“子归……” 萧遣:“嗯?” 江熙:“今天也好喜欢子归。”他是不吝啬说这些黏腻巴拉的话,大多数人会觉得臊,他不臊,他得意。 萧遣:“今天知道了。” 第290章 似把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江熙安稳地睡去,因吃了酒的缘故,一觉又睡到了次日正午,崽又不见了。 宫人答说,太后早晨传步将公公来请,让去御花园吃早茶,因没敢打扰他清梦,便接走了已经醒了的肖旦和欢欢,楚王已经到勤政殿议政。 宫人一边说,一边将窗帘拉开,日光打进来,将殿内照得清明,连漂浮的尘粒都闪着金光。往窗外望去,天空荡着几十只大大小小、样式不一的纸鸢,时而传来小孩的尖叫和嬉笑,好不热闹。 懒的人是连游戏都赶不上的。江熙爬起床来洗脸,正想着事,系统忽然出现,疯狂闪烁。 【叮—— 皇榜张贴,公示景州归治,幸运儿立有大功,声望值爆表。 所有冤名澄清,任务完成,现解锁一兆亿好感值明细查看权限。 十兆亿分值构成如下: 江宴:200万 兰潭(母亲):200万 江涵:100万 江澈:100万 江渔:100万 萧威:100万 玉堂:100万 白檀:70万 郭沾:70万 闫蔻:70万 李顾:50万 太后:50万 萧遣:1000000000…… 获得相关道具,解锁相关情景。】 原来那些不动的分值都在这里!是成全他重生的愿念吗? 十兆亿原是存在的,所以太后从不恨他!可太后为什么不恨他? 还有萧遣那一串丢人现眼的“0”,他都数不过来! 这数字背后有太多含义,家人自不必说,似玉堂、李顾这样知情的人,欣赏他,情理之中;似白檀这样不知情的人,维护他,情有可原;可似郭沾这样认为他犯下大错的人,却还是偏袒他,不是他的幸是什么,还有闫蔻,一个他自认为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 他被点了穴一般定住,心跳加快,升温的血液汇聚掌心,在桌案上捂出一双湿润的手印,直到心脏闷痛,他身子一抖,咳了一声才恢复了喘息,禁不住爆哭,怒吼:“王八蛋!隐掉这些分值是怕我嘚瑟吗?!” 【是。】 系统居然大大方方承认! “呜!”他失措地推倒了面盆架。 宫人闻声进来,紧张道:“国舅这是怎么了,可是面盆得罪了爷?” “没事,我静一静。”江熙似只老鼠钻回被子里,漏了一条缝呆呆地盯着某处。 等他完全清醒时,已是一个时辰后,笑一声,翻个跟头,又笑一声,倒挂床头。高兴,太值得高兴了! 江熙问系统:“相关道具在哪里?” 【一切事物皆有可能是道具,请自行摸索。】 “有无线索?” 【毫无线索,一切随缘。】 那只能进行地毯式摸索了。 摸摸瓷瓶,没反应; 摸摸屏风,没反应; 摸摸梳妆台,没反应…… 过程上蹿下跳,又笑个不停,彻底变成吗喽…… 宫人吓坏了,跑去勤政殿禀报皇帝、王爷:“不好了,国舅老爷疯了!自言自语,又哭又笑,又是上梁又是爬窗,吓人得紧!” 萧遣立马跑回寝殿,江熙正埋头在装满水的盆里吐泡泡,物理止笑。 萧遣忙地把江熙捞起来,仔细观察,只见江熙已经笑得没了力气,手掐着自己的大腿。 “怎么了,撞邪了?” 江熙摇头:“哈哈哈……不行了!我要歇……歇一会,我……喘……不过来了!救命!” “那你不要笑!”萧遣急道,平日里的镇定从容都没有了。他以前就跟太医提过,某人笑点太低是病,看,眼下发作了。 江熙:“我……停……停不下来!” “我来!”太医冲上去,用沾了昏睡散的纱包捂住江熙的口鼻,十拿九稳道,“十秒入睡,无一失手!” 随即就在江熙这里失手了。 就他这包治百病的身,就是给他灌毒都没用!太医的法子非但没打住他,反而惹得他笑得更惨了。 江熙只好道:“哈哈哈哈……我没事!哈哈哈,真的!就是想起好……好笑的事情!” 萧遣目光一刻不敢离开他身上,又束手无策:“到底是什么那么好笑!”见他满头是汗,拿过一把扇子给他扇风。 太阳落山时,一个巴掌结束了这场漫长的打鸣。 江熙吓了一跳,那是一眨眼间的事,病怏怏的先帝忽然出现在他面前,愤怒地扇了他一巴掌,“啪”一声想得极脆亮,他的脸直接歪到一边。他看清楚了,是先帝! 可实际上周遭一切如常,他也不疼,整个人呆住。 【温馨提示:恭喜幸运儿触摸到道具,触发了相关情景。】 他触摸到什么了,先帝的在天之灵要抽他?先帝对他的好感值不是100万吗,为什么! 【这是往事重现,而非当下。】 原来如此。 “你到底抽什么风了!”萧遣捧正江熙的脸,观察江熙涣散的眼瞳。 江熙回过神来,手覆在萧遣手上,正要解释,刚才的情景再次重现,又扇了他一巴掌! 不对,这回他看仔细了,先帝不是扇他,而是扇他身后的萧遣。在这个情境中,他卡在了先帝和十七岁时的萧遣的中间,所以视觉上是先帝打了他。 所以他刚才是触摸到了什么东西是曾经存在在这个场景里头的? 第291章 江熙闭上眼细细回想,大惊,刚才那巴掌的手指上有一枚紫玉戒指!他睁开眼抓住萧遣的手腕一看,那枚戒指正戴在萧遣的手指上。 江熙豁然开朗:“子归,先帝扇过你几次巴掌?” 萧遣错愣:“一次。怎么问起这个。” 那就是萧遣拒绝继任大统时,先帝抽的那一巴掌。 江熙摸了摸那枚戒指,果然场景又浮现了一遍。 “这枚戒指是?” 萧遣:“先帝留给我的。” 江熙明白了,不能盲目地摸,得挑有意义的摸! 他不笑了,他变得好急!那些一看就很有意义的道具到底在哪! 最有意义,最有意义…… 江熙一拍脑袋,最有意义的当然是传国玉玺了呀! “走!”江熙兴奋站起来,“我们去勤政殿。” 萧遣:“这会儿陛下在跟皇后用膳,不在勤政殿。” 萧郁不在勤政殿才好呢,不然他摸一下玉玺,萧郁可不得怀疑他觊觎皇位。 江熙:“我中邪了,要玉玺的灵压压邪。” 萧遣疑惑:“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江熙:“真的是病了。你带我去摸一下玉玺好吗,一下就好。” 萧遣:“讲点道理,你不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吗?” “哪能跟神灵讲道理?”江熙嘴角一塌,作丧道,“你质疑我,你不爱我了。” 萧遣发现自从他俩确定关系后,江熙的话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他哪里会拒绝江熙,他只是想知道个缘故而已呀! “来人!”萧遣向宫人道,“叫武德把玉玺送过来给国舅老爷玩。” “不是不是,不要大动作。”江熙慌道,“以免陛下误会了。” 第150章 尘封旧事(3) 两人来到勤政殿,玉玺就静置在龙案上。因与生俱来的意义,令人望而生畏。 萧遣将玉玺拿到榻上的小案,江熙迫不及待坐了过去,怕萧遣待会以为自己又抽风,道:“我等下会与玉玺有一场神交,子归不要见怪。” 萧遣做了个“请”的姿势:“期待你神交时的样子。” “……”江熙推开萧遣,“你不许看。” 萧遣转去喝茶。 江熙激动地搓手,触了上去。眼前忽然漫起了蒙蒙白雾,周遭从夜晚的昏沉慢慢变成白日的明亮,待白雾散去,殿内的布置变回了从前。 玉玺果然藏有过往,却不知是何年何月。 只见先帝和太后定格在龙案前,一个俯首批阅奏折,一个站立研磨。 “陛下,娘娘,太子和三哥儿来了。” 随着一声传报,画面动了起来。 说话人是武德,他语音刚落,一个披着棉毯的小鬼拽着脸上还挂有婴儿肥的萧郁冲了进来。 “父皇、母后!”萧遣告状道,“江熙他欺负我!” 这委屈劲,这仇恨的大眼睛,这脆亮的小孩音,这莫须有的指控,江熙当即判断出这是鼎和十三年,这会子萧遣才十三岁,天人之姿已经冒出了苗头。 “怎么了这是?”闻素忙地上前察看。 而萧威只是冷眼一瞥,淡淡地道:“大热天裹棉毯你不热?” 江熙不禁给萧威竖起大拇指!这爹太懂他儿子了! 萧遣呜呜两声:“你给我选的什么侍读!本太子掉水里了,他却在一旁见死不救!” “哎呀,太医瞧过了吗?”闻素心疼地抱了抱萧遣,慌道,“吓着了没有。” “吓死我了!我以为……”萧遣哽咽了一下,“以为再也见不到母后了,呜呜!” “哥哥好可怜哇,叫了半晌,江熙都不理会。他双手交叉,只站在岸上看,像这样……”萧郁奶里奶气地描述道,并模仿了江熙当时的神态和动作。 天知道萧郁这一幕有多可爱,好像根本没有目睹意外发生的惊惧,而是一种乖巧。 萧威的表情则是“烦得要死”,问武德:“你把事情说一遍。” 武德:“当时太子和三哥儿在碧波亭玩,太子一不小心掉进池子里,三哥儿不会水,大喊救命,奴才们听到了赶忙跑过去救。江熙确实就在边上,没有动作。” 萧威:“万一江熙也不会游泳呢。” 先帝居然帮他说话,出乎他的意料! 萧遣:“就算他不会游泳,他也没呼救!他居心叵测!” “哥哥这样‘啊呀,我掉水里了’,然后就‘救命呀救命呀’。”萧郁又模仿萧遣当时摔倒的样子,语气像吃到了什么美味的东西,赞美一般地道,“然后哥哥就飘起来了。江熙好冷漠,好可怕!”捂住眼睛,“呜呜呜,母后快快撵他走!” 闻素又忙把萧郁搂进怀里:“江熙这孩子,心眼怎这么坏!陛下,断不能让他陪皇子念书了,我好好的两个孩儿都被他闹出阴影来了。” 有没有阴影另说,在他的视角里,萧遣是朝他得意地喊了一声后,自己跳下去的! 萧威:“好了好了,武德你先带他俩下去,看把他闷出一身汗,再把江熙叫进来,我亲自审问。” 接下来的事江熙是知道的了。那会子他站在勤政殿外听宣,萧遣出来,嘴角一扬,朝他竖起了小拇指,口型在说:“你死定了!” 幻境把这一幕毫无偏差地再次重现。 只见十六岁的自己跨进殿来,跪下请罪。 萧威问:“你为什么不救太子。” 第292章 他头铁道:“没必要。” 萧威:“没必要?江熙你好大的胆,虽然你的职责是陪太子念书,但护太子周全也是你分内之事!” 江熙:“不知陛下可去过碧波池游赏,太子落水的地方是浅池,水都没能没上太子的腰。我不动是想等太子自己站立起来。”没错,他是冷眼旁观,是居心叵测,好在他还有一点涵养,不然他当场都要笑出声。 闻素:“太子不会水,掉下去必然惊慌失措,你怎么能让太子受惊!” 江熙:“皇后娘娘息怒。只因我听太子的近侍说,太子浴池盛的水都比那浅池高,我就想太子从小享用浴池,应是会水的,然而判断错误。江熙认罚。” 闻素:“你明天不用进宫来了,退下。” 江熙窃喜:“是。”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趁早离宫去,归林当野人!萧遣那小祖宗,他不伺候了! 他退到殿门,想起萧遣给他竖起挑衅的小拇指,顿觉不解恨,又进了殿去。就是这么一个突然的决定,让他后来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他故作恳切道:“陛下,恕我多言,当年太祖皇帝打天下时,因将士不擅水战,在南方的战役中屡次亏败,死伤惨重。立国后,太祖痛定思痛,将泅水列入军能训练,跟骑射、狩猎同等重要,更是鼓励百姓习水,如今民间三岁小孩都会游泳,皇室作为天下臣民的表率,不该不擅水。陛下也曾南征,必知其中厉害,他日若有殿下带兵打仗之日,若是在小小沟渠绊倒需要搭救,岂不拖累三军。我看皇后娘娘对皇子过于溺爱了些。” 闻素气道:“你不服,还要说我的不是,这就是江氏的家教?见你还小,我不罚你,要再长两岁,我可是要罚跪了。” “江熙错了!”他连磕三个响头,溜了出去。 京城别了,从此海阔天高,自在逍遥! 然而,接下来的情景却是…… 萧威:“江熙做错什么了吗?换我我也不搭理那泼猴,站起来不就完事了?依我看,江熙说得对。”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堆叠的文档中翻出一篇科文递给闻素,“早上冯初还跟我说沐州出了个天才少年,十三岁便考了贡士,这是他的会试考文,看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十三岁科场扬名,他十三岁还搁这跟我闹。“ 矛头莫名转向自己的孩子,闻素连忙岔开话题道:“事已发生,遣儿对江熙到底是生了厌恶,陛下还是给遣儿换个侍读吧。” “他是讨厌江熙吗?他纯粹是不想念书跟我作对。他欺走多少侍读你不知道?再给他挑好的结果也是一样。”萧遣摆手,“这次我不能遂他的意愿。” 闻素:“可对之前的侍读,遣儿的情绪没有这么重过。你看遣儿刚才的样子,显然是跟江熙树仇了,若江熙仍旧陪读,遣儿决计是不肯学的。” 萧威:“他跟我就没仇吗?今天我偏抬举江熙。我是看明白了,江家的孩子也不是善茬,正好,以恶制恶!来人!” 宫人进来听令。 萧威:“叫尚衣局给江熙量身定制几件衣裳,用蜀锦。” 宫人:“蜀锦昂贵,都是用来给皇家制衣裳的,赏赐江熙……是否太过奢靡了。” 萧威负气一笑,对闻素道:“虽然我不怎么喜欢江熙,但这会讨厌猴儿的心达到顶点,我气死他。”然后继续吩咐宫人,“再赏江熙御膳,送到江府去。” 宫人:“是。” 闻素笑叹:“哎,真不是冤家不聚头,你们父子两上辈子一定是仇家。” “虽是这么说,但这里头也有学问。”萧威好为人师道,“就江熙刚才那番话,放眼整个朝廷哪个敢跟我说。这说明什么?” 闻素:“说明他初生牛犊不怕虎。” 萧威:“不对。冒着被重罚的险指出太子不足,说明他直,本可以一走了之却又回头进谏,说明他忠。” 不是,陛下不要这么善解人意!他当时真的只是想摆萧遣一道呀! 萧威沉浸式展示自己的才智:“又直又忠的人,我有大用!在他身上我看到唐代魏征的影子。” ???不是,陛下你看错人了!他哪有那么硬! 萧威:“这样的好料子我们得好好培养,将来猴儿继承大统,身边必要有敢直谏的人。” 呵呵,嘴上没一句不嫌弃,实际上恨不得把儿子未来的路铺得妥妥当当。关于萧郁心表不一的性格在这一刻江熙找到了合理的解释,遗传的! 萧威劝教闻素:“小孩之间的讨厌能算讨厌吗?长大以后,这些年的矛盾都是笑谈。你呀也加入到我对江熙的培养计划来,你平日给皇儿做些什么吃的用的,不妨多做一份给江熙,让他念我们的好,以后更用心辅佐猴儿了。” 这一招他确实被先帝算中了! 闻素豁然开朗,道:“陛下聪慧!” 萧遣:“从明儿起,让皇子公主下学后都去学泅水。” 闻素:“陛下英明!” 闻素说完,情境慢慢变了样,变成了先帝的寝宫,进入了第二幕,引入眼帘的画面就是病入膏肓的先帝埋在闻素怀里崩溃大哭。 “呜!我自作聪明,哪能想还能发生这种事!江熙是脸上抹了粉,是头上戴了花,还是身上熏了香?猴儿为什么偏要他!” 闻素自个抹泪,没有安慰,而是指责这个掌握大权的罪魁祸首:“当初我就说要把江熙遣走,是你偏要留他,说什么以恶制恶,要把他培养成为遣儿的左膀右臂,这下好了,都把人家培养成遣儿的枕边人了。呜呜呜呜……你蒋干窃书——聪明反被聪明误;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作自受!” 第293章 “你不要说了!我还不够惨吗?”萧威捶着床,“退一步说,你就没错吗?我叫你装作对江熙好,结果你还真情实感了,招得他对猴儿好,猴儿可不得误会人家对他有意思。造孽啊!” 夫妻俩抱头痛哭,悔不当初。 江熙好想上去安慰两句,伸出手却穿过了他们的幻影,触碰不到。 第151章 尘封旧事(4) 武德进殿道:“陛下、娘娘,太子来了。” 夫妻俩忙擦了眼泪,整理仪容。萧威振作起来,发誓道:“我这次一定说服他,绝不让他误入歧途。你先回宫。” 闻素点头:“实在说不动他就罢了。” 闻素离开后,萧遣进殿,问候萧威过后,如往常一样默默坐到一旁批阅奏折。 这时已是萧遣接受“改造”的第三个月了。 萧威看着变得安静如鸡的儿子,听话了,不闹了,说什么做什么,奏折批复越来越有条理,越发令人赏心悦目,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好,又好像失去了什么。 “你母亲给你选的几名秀女,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感觉如何?” 萧遣:“回父皇的话,很好。” 萧威:“好在哪里?” 萧遣:“年轻。” 萧威忽然头疼:“十几岁的姑娘哪个不年轻!” 萧遣见父亲并不满意自己的回答,又认真想了一遍,道:“漂亮。” 萧威头更痛了。为扮正儿子的取向,闻素挑的秀女其中一个性格跟江熙一模一样,连长相都相似几分。“就没觉得哪个非常特别。” 萧遣:“个个都特别。” “……”萧威,“你既这么说,都配给你做妃如何。” 萧遣:“谢父皇恩典。” 萧威蓦地生出一股气,翻过身去。 萧威的目光一移开,萧遣立马红了眼眶,他咽下一口气,生生将眼中的红晕压下去,而后起身走到床前问父亲:“儿臣做错了吗?请父皇明示,儿臣马上改,只求父皇不要难过,保重身子。” 萧威再次妥协,道:“你扶我起来。” 这时的萧威已经无法自己坐卧,萧遣将两张被子垒好,抱萧威坐正来。 萧威令萧遣坐到床边,开始现身说法,平和地道:“皇后、丽妃、闫美人,你以为我最爱谁。”在说教时,萧威总是莫名的自信。 萧遣:“母后。” 萧威:“不是。” 萧遣不喜欢这个提问,也没再答其他人。 萧威:“我谁都不爱。你可能接受不了我不爱皇后,但事实确实如此。” 萧遣低首不言。 萧威:“你现在的心思我清楚得狠,不就是爱而不得然后一切都无所谓,我年轻的时候也……” 萧遣打断:“儿臣没有无所谓,儿臣还在适应。父皇要说的儿臣都知道。” 萧威:“不,你不知道。” 萧遣自省道:“儿臣不该推却皇位,在萧家儿女心中,江山永远是第一位,原是儿臣错了。” 萧威沉默了。不料儿子当真知道,那么自然拎得清轻重,再无须赘言,只差开导罢。他道:“你知道就好。我现在教你忘掉江熙。” 萧遣点头。 萧威:“首先,江熙不喜欢你。你承认吗?” 萧遣迟疑了一会,点头。 萧威:“其次,你不喜欢江熙。你承认吗?” 萧遣懵了,摇头。 萧威:“你喜欢的是一个幻象,而这个幻象恰好落在了江熙身上。我不喜欢皇后、丽妃、闫美人,却纳她们为后妃,为什么,因为我喜欢的幻象落在了她们身上。我是帝王,我需要一个母仪天下、贤良淑德、隐忍聪慧的皇后,你母亲符合我的这个期望;我需要一个温柔体贴、敦厚老实、仰慕我的解语花,丽妃恰合我意;我再需要一个刁蛮任性、不惧我不怕我、与我似平常情侣一样打打闹闹的情人,所以我宠闫美人。帝王可以拥有一切,可我唯独得不到一个能同时满足我这三个期望的女人,但不妨碍我做一个称职的皇帝。完美的人总是难得,不过天下之大,总会出现,你喜欢的幻象今天落在江熙身上,明天便落在一个女人身上,还会落在多个人身上,你迟早会改了心的。释怀吧!” 萧威自以为很有道理,而萧遣却听得一头雾水,连连摇头。 萧威:“你是不认同,还是没听懂。” 萧遣:“没听懂。” 萧威:“哪里没听懂,我给你解释解释。”他不知道,他引以为豪的见解将会被萧遣的疑问击得粉碎。 萧遣发觉父亲的话连一个标点都经不起推敲,陷入辨思而忘了关注父亲的面色。他说:“我有六点不明白。一是,天下之大,父皇尚没能遇到十全十美、心仪的女人,如何保证我能遇到;其二,父皇期望的女人既要这样,又要那样,是否是父皇本太过贪心;其三,父皇所爱的幻象落在三名女人身上,那便不存在父皇说的‘不喜欢她们’,或许父皇下意识不愿承认自己的不专才这么说;其四,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比父皇幸运,我不需要幻想,我喜欢的人就活在我身边,我看得见也碰得着……” 萧遣越说越忘我,其实在他说出第二点疑问时,萧威就快吐血了。劝儿子不成,反被儿子痛击,等萧遣说完,萧威已经自个努力地躺下,再不躺平,他会因血液供不上脑颅而窒息身亡! 无论萧威是拿江山来压制江熙,还是拿皇命来强令萧遣,萧遣都无话可说,可萧威偏要拿自己情感上的境遇来比萧遣天定一般的良缘,恰似飞出一把回旋镖,还是刹不住的那种。 第294章 “第五,我从没预设过自己会喜欢什么样的人,我一开始就不存在幻想,从遇到江熙后,我喜欢的人才有了具象,于我而言,是先有了他,我才有了喜欢,那我为什么要舍弃一个真实的存在去等待追求一个幻象?” “咳咳咳咳咳……”萧威一口气喘不过来,颤颤巍巍地伸手抓住萧遣求救,“给我……拍拍……拍……” “第六,只要我喜欢他,他便是完美,我想不到他的不足!若有,就是我不好,我没生得是个女人,不能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 萧威痛苦地扒拉着儿子:“唔唔!” “父亲,是你把他带来我身边的。”萧遣失神道,“我当初要撵他走,你不依,这不是冥冥中早有注定吗?” 萧威的脸色已经发紫,整个头都胀了一圈。 而萧遣还在自顾自地道:“父皇只知追求虚无缥缈的完美人格,可有回头看看,母后爱你是真心的!” 江熙作为未来的旁观者,看到这一幕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焦急大喊:“殿下,快回头看看陛下!快!” 萧威使出浑身的劲踹了萧遣一脚,萧遣才回过神来,连忙扶萧威转了身,拍背,助萧威将喉咙里堵的痰咳出来。 有惊无险! 萧威大喘着气,许久才平缓,欲言又止,心灰意冷道:“传令下去,十日后举行大科,趁我还有口气在的时候为你们多筛些人才。然后传李顾、冯初、柳同、林规和皇后、丽妃与皇子们来。” 萧遣:“父皇要宣什么事?” 萧威勾了勾手,萧遣俯身侧耳倾听,哪知萧遣一把拧住萧遣的耳朵,喝道:“易储。滚!” 萧遣吓得双腿发软,三步一回头,两步一跌倒地滚了出去。 而后情境变成了晚上,众人聚在帝寝,连劝皇帝三思。 柳同:“殿下既答应不跟江熙往来,又答应纳妃,矛盾已解,改立储君是否真有必要,陛下还是收回成命吧。” 李顾:“陛下是怕太子做不到?太子并非不能自控的人,即便是,江熙为顾全大体,也必不会任殿下乱来。” 冯初:“陛下不如先给江熙赐婚,再遣他到外省去。” …… 大臣们极力劝说了一个时辰,萧威都不置一言,把自己隔绝在了这场激论之外。 萧遣跪向萧威,恳求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江熙全不知情,求母后、各位大臣不要为难他!” 萧威眼里含泪,故作平静却倔强地道:“我觉得老三当皇帝挺好的。”便没再解释,在众目之下,亲自写好易储的圣旨,盖上了玉玺印章,让众臣一一瞧过,令闻素保存起来,然后恹恹地躺下。 深夜,大臣们退去,皇后独自陪伴这个已经身心俱疲的男人。“陛下怎么了?” 萧威长叹一口气:“两个月来,猴儿天天来我这批阅奏章,他是个什么状态我最清楚。今天提起江熙,他才有了一点精神,将我驳了一通,你知道他当时的样子吗,痴痴的,眼里再没有旁人,甚至没有我。” 闻素:“遣儿这个年纪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若是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请陛下不要生怒。” 萧威:“我若是生怒倒好些,我却觉得……“ 闻素给萧威揉着胸口,为萧威顺气:“陛下慢些说,不急。” 萧威看向闻素,无限的愧疚淤在胸口,涌上喉头,说话都苦了起来:“疼惜。素素……” 这一声“素素”来得惊奇。闻素当即定住了:“陛下叫我什么?” 萧威:“我这一生意得志满,从未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今我苟延残喘,将我的心气都磨没了,又猴儿驳我无情,教我后知后觉……素素,我离不开你,这么多年让你受委屈了。” 萧威的珍重来得太迟了,闻素不禁泪流满面。 随之情境再次变化,画面闪得很快,都是发生在帝寝内零零碎碎的事,来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决定,大部分时间萧威都在指导萧郁批阅奏章,又时不时提醒萧郁永远不要辜负自己的妻室。 第152章 尘封旧事(5) 眼前变黑,周遭安静下来,许久未见变化,江熙揉一把眼睛,再一看,回到了当下的勤政殿。 自己的双手搭在玉玺上,身上不知何时披上一件狐皮大氅,而萧遣在一旁挑着灯芯,将火光调亮。 幻境太过逼真,江熙也不太确定眼前是不是现实,问道:“是什么时辰了?” 如果仍在幻境中,便不会有人回应他。 萧遣回首,道:“戌时三刻,你已经神交半个时辰了。” “哦。”江熙把大氅穿好,起身道,“我们回去吧。可有人来过?” “无人来过。”萧遣与江熙并肩而行。“刚才看见什么了?” 地上是未干的雨,飘落的树影映在墙上,一派冷飕飕的景象,催得人赶忙回家窝炕。 江熙将双手插进袖口里,笑道:“看见因果轮回。” 萧遣:“怎说?” 江熙:“你小时候三天两头气恼先帝,先帝记仇,在天上诉与神明,派了旦旦和欢欢来做你的女儿,让你也尝尝被气恼的滋味,欢欢还小不好说,旦旦的一身反骨跟你小时候的嚣张气焰像极了,如今是不是体会到先帝的恨了?” 萧遣皱了眉,揉着太阳穴,岔开话题:“刚才听到你喊‘殿下快回头看看陛下!’你是不是唬我?我回头不见人影。” 第295章 原来自己喊出了声?糗大了。“哈哈……哈,是!”江熙也岔开话题,抬手傍住萧遣肩膀,“子归,我最近吃得清淡,现在想吃些甜的东西。” 萧遣:“晚上不宜吃甜食,明早我叫御膳房做来。” 江熙摇头:“不,我想听你说一些腻歪的话,你总不说喜欢我,我们的感情有缺失!” 萧遣往江熙脑袋盖上一只帽子,拽江熙快步回寝,好似怕丢人现眼。“我嘴笨,不会说。” “你会!”在先帝面前不是说得一溜一溜的么。江熙赖着不走:“好殿下,说给我听听吧!听不到我会死的。” 萧遣又拉了他两下,竟挪不动他。 江熙可怜巴巴道:“我天天都说喜欢你,你也不回一下,这不公平。” 萧遣转到他身后,他疑惑回头,萧遣瞬间就抄起他的膝腕打了个横抱,身后的侍从齐齐埋下头去。 “哎?哎!”江熙挣扎道,“这样太招摇了不行!好殿下,放我下来!” 萧遣铁了心要他出糗,胳膊一提将他抬高,又一个俯首照面亲吻了他。 江熙余光瞥见侍从默默转身回避,尴尬至极,错开萧遣的吻埋头在他胸膛上,再不做声。真是一点都不好玩。 又在宫里待了几天,能碰到的东西都触过了,也触发了几段往事,都是一些萧遣的小心思,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有趣得紧,笑得他合不拢嘴,从前怎么就没发现萧遣那么可爱呢。 忙完了要务,两人终于得空回楚王府。好巧不巧,路过关帝庙时,看到了曾经为他们算过命的老头,这会子更老了。 “这不是在世诸葛吗?”江熙跳下轩车,想要玩笑一番。 神算子自然是不认得他了。江熙也没表明身份,让神算子给他再看了一遍手相,道:“如何,是什么命?” 神算子依旧答:“旺夫命。” 江熙心想老头的辞典里可能没几个命格,随口一套话术正巧对上过去的说辞也是可能的,便拉来萧遣让他看相。 神算子看完后,捋须笑道:“是帝王命。原来是你们呐,都过去二十年了吧,还没有应验吗?哈哈哈哈!”帝王命是极罕见的,何况当时还同时见到了两个,所以老头也记忆犹新。 萧遣当即收回手。 江熙:“可不是么。难得你还敢承认,之前的卦金可是没少支你,既然你没算中,好歹给我退回一些。” 神算子:“这就是你赖皮。你扪心自问,我难道没有算准吗?再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才二十年呢。” 那确实是算中了萧郁会当皇帝,至于他的旺夫命……他是喜欢男人了不假,可萧遣原本就富贵,看不出他旺了萧遣哪里。“那你细说说,我怎么个旺夫法?” 萧遣却拎起他的后衣领拖走:“糊弄玄虚。” 神算子耸了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两人上了轩车,江熙道:“你是不知道,陛下中箭那会,我差点以为预言成真、你要当皇帝了。我虽这么说他,但隐隐感觉有那么回事,若真有,我也好让他给我改改命。” 萧遣:“隐隐感觉有什么?” 江熙:“我旺夫呀。” 萧遣:“那有什么好改的。” 江熙挪开眼睛道:“我没旺你,我怕我所谓的‘夫’另有其人。”又怯又故意使坏道,“恐怕我得旺圣君。” “哦。”萧遣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听到了,仅此而已。 萧遣的反应令他失望透顶!他双手捏住萧遣的两只耳朵:“使臣找过我了,他说圣君还没死心呢,我都要给人家当皇后了,你着急一下啊!” 萧遣:“急不了。若是圣君执意要你,陛下也没办法。” 江熙惊了。若真有那天,他确实改变不了,可他就是想听萧遣护他。现在萧遣都不安抚人了,江熙生了闷气,坐到另一边去,再没搭理萧遣。 轩车到了楚王府。王府刷了新漆,张灯结彩,门口聚集了众多老熟人,一叠又一叠,好不热闹。 萧遣先下了车,众人跪迎,萧遣伸手扶他,他白了一眼,自个跳下了车,众人又向他行了大礼,迎接他这个已经正名了的……的“王妃”? “恭迎楚王、俏爷回府!”肖禄扯着咽嗓呼道,仿佛恭迎神仙降临。 声音一落便是敲锣打鼓,舞狮舞龙,一个童子跑过来往他的项上套了个花环,又有两个小丫头围到他身边撒花,更有百来个穿着红艳艳的阿嬷在两侧扭起了秧歌。 众人的目光锁定他,有欢喜,有窃笑,有好奇……总之过于热络,虽说是王府,却无人拘谨,像村头办的盛大喜事,路过的狗都要汪两声。 到底是谁安排的,地面都烫脚了! 江熙忙提袖挡住了脸,急蹿进王府去,迎头撞上了一个宽厚的胸膛,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就紧紧抱住了他,身子往后一仰,江熙直接双脚离地。 “正经人!以往是我错怪你了,求你原谅我!” 好诡异的招呼。江熙忽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此人正是之前劈头盖脸骂他“流氓”的冷安! “有话好说,你先把正经人放下来。” 冷安放下他后,其他人涌上来。先是郭岚,塞给他自家熏制了十年的老腊肉,并郑重地与他道了歉,这次态度总算是诚恳了。 江熙终于想起一件来,假装从披风里掏东西,其实是从空间掏出郭沾的双锏,交给郭岚:“我在黑市掏到了你父亲的武器,给!” 第296章 郭岚接过,激动道:“谢过俏叔!” 俏……俏叔?好吧。 另一侧,一个老头往他手里塞了两条甩尾的鲜活鲈鱼,跪下,喜极而泣道:“老大,受我一拜!” 江熙懵神中接过了那两条鱼,并被溅了一身的水,扶那人起来:“你是?” 葛生铿锵有力道:“四季不长膘,清蒸鲈鱼是也!” 有印象了!但不是因为膘局,而是细看此人眉目,江熙发现这个老头骂过他。就是他被摁在断头台上的时候,那个站在第一排、骂他还押上了的人! ——“杀千刀的孽畜,没娘养的鳖!黑了心、烂了裆,下贱玩意儿下地狱,最好是,千鬼蹂l躏万鬼欺,畜道轮回永当鸡!” 简直犹言在耳。 “原来是你!”江熙道。不仅如此,这个老头还给他递刀子让他自裁。“还骂我不骂?” 葛生连连摆手:“不敢了不敢了!如今疼您还来不及!” 江熙听得不禁哆嗦,隐晦地问:“大伙可都还好?” 葛生:“大伙如今各自营生,不干那行当了。都好都好!” 说完白檀与姐妹们迎上来,就要拉他入席,江熙顺势把鱼和腊肉递了出去。 白檀欢喜道:“咱们众生酒楼重新开张,就等你去剪彩呢。我们在园子里置了席,是我们厨子的手艺,一来是与大伙一起庆贺你恢复名誉,二来也是一片私心邀你品评!” 江熙应接不暇:“好、好、好……” “这是咱们的俏爷!” 王府的家仆把白檀等人挤走,然后把江熙扛了起来,抛向空中。 “喂?哎!” 江熙酒还没吃半口,便已经被他们抛晕了。 而王府真正的主人反被众人忽略在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众人畅饮后散去,富贵与几个友人留下说话。富贵将一个年轻的官员推到江熙跟前:“庄主,你猜猜他是谁。” 江熙微醉,笑道:“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一时猜不出来。” “秦照!你的学生,阿照呀!考了进士第九名。”富贵自豪地一一介绍,“还有,这个是童遇,这个是郝茗,这个是胥无……都是你的学生!” “真好。”江熙像一个老父亲欣慰地打量着孩子,而后恍然大悟,“你们之前是不是在朝中为我说话,才会被吉昊打成我的旧党?” 秦照:“我始终相信老师,为老师发声是应该的,事实证明,老师也没有骗我们,不是吗。” 江熙:“你们有心了。陛下知道你们出身山庄?” 童遇:“知道的。” “陛下正是知道,才会让庄主你前往韶州。”富贵挠头,难为情道,“我做的内应。” 江熙好奇:“如果我做了下策,与东凉结盟,会怎样?” 萧遣:“必死无疑。他风水宝地都给你看好了,他从来都是两手准备。” 江熙:“……” 第153章 尘封旧事(6) 夜深人静,万户就眠。 江熙坐在桌前,研究着那个加设了密码的鎏金漆盒。 他听到萧遣洗浴回来的脚步,像个师长一般问道:“子归我问你,为什么床上还放着一窝鹅卵石?” 这一窝鹅卵石被先帝扔过一次,被太后扔过一次,以前他知道萧遣是要孵小鸡,可如今都这么大了,还没怎明白吗? 萧遣:“古有和氏献璧,今有萧大孵石,奈何古来识货者甚少。” 江熙噗嗤笑了:“和氏璧至少是真宝贝,你这些石头有什么来头?” “和氏璧本身就是一块石头。”萧遣坐到江熙身旁,“我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期望别人相信这是一窝凤凰蛋,可惜没人信过,渐渐地我也不强求了。” 江熙听出了含义,鹅卵石是不是凤凰蛋不打紧,如指鹿为马,有人认同,那“萧大孵石”便不是玩笑。 “那么楚王,今晚凤凰蛋睡哪里,还孵不孵?” 萧遣轻将江熙揽入怀中:“不孵,扔床底。” 江熙忍住没笑,道:“子归我再问你,这个漆盒的密码是多少?” 此前寝殿已按照太后的意思重新布置过,床围的玉屏雕刻四季风物,窗前的屏风绣着鸳鸯戏水,香炉飘出淡淡酒香,炉中炭火燃得正旺,案上瓷瓶插着几枝金桂,桌脚趴着一只慵懒的橘猫,灯火黄恹恹的,气氛刚刚好。 萧遣下巴靠在江熙肩上:“你试过几次了?” 江熙:“少说有三百次了。不是你的生辰,不是先帝、太后的生辰,也不是我的生辰,还会是什么有意义的数?” 萧遣:“我说,你拨。壹……” 江熙把“壹”拨到了第一格。 萧遣:“贰。” 江熙再拨。 萧遣:“叁。” …… 江熙无语,密码竟是:壹贰叁肆伍陆柒捌! 萧遣平静的面容下,克制的嘴角动了动。江熙感知被戏弄,给了萧遣一拳。 “放肆!”萧遣吃疼,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扼住江熙的手腕摁在桌上,“你越来越喜欢打人了。” 江熙惊得扬起了眉。第一他根本没有使力,第二读书人的事能叫打呢。“你就装。”然后一边打开漆盒,一边道,“让我看看你这里头藏了什么宝贝。” 但盒子里并无宝物,迎面就是他少时跟随叔父游历山河时,叔父布置给他的功课——写游记,他看到什么便记下什么,囊括了农事、医术、建筑、水利、航海、司法、地方风俗、户籍管理等等内容,取名《熙游记》。 第297章 他当初借给萧遣看,萧遣就再没还给他,时间久了都忘了。游记干干净净的不着一点灰尘,可比起他借出时破旧了许多,从上面的痕迹可以看出掉进浑水里过,还用线重新订了。 江熙翻了几页,那些年美好无虞的时光掠过眼前,他嗅到盛夏林间的松香,又听到田埂边吵扰的蝉鸣……不禁笑了。 萧遣:“我藏的是宝贝吧。” 江熙连连点头,迫不及待看下一样东西,是一封信,拆开看竟是他当初写的“好好吃饭”。 他正想要说什么,眼前便漫过了白雾,是幻境! 江熙连忙放下了信,白雾随即散去,他想找个无人的角落认认真真地回顾往昔,以防情不自禁而失态,于是拿起盒子里最后一样东西,又是一本记事簿,只有一枚铜子厚,书面写着《遣行遣珍惜》。 白雾又出现了。 江熙放下,问:“这本是什么?” 萧遣:“我的游记。” 江熙:“记了多少年的事?” 萧遣:“四五年吧。” 江熙双眼一亮,那岂不是承载了很多往事! 萧遣一手拿过游记,一手牵起江熙往床上带:“要不我细细告诉你?” 江熙兴奋地挣开萧遣的手,抢回游记放回漆盒,然后抱着漆盒就往外跑,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心道:鬼要听你说咧,待我进入幻境,窥得你一滴都不剩! “我记起来了,上午我跟殿下生的气我还没消呢,我今晚住闲人居!” 萧遣追出去道:“我是轻描淡写,你一人决计看不懂!” “不要来打扰我!”江熙说完便消失在园门。 萧遣懵在了原地。 江熙跑回闲人居,锁了院门,又锁了屋门,喝一口茶后,坐靠在床上,盖好被褥,从漆盒里掏出《遣行遣珍惜》,打开了第一页。 ——永定五年元月,出家,未遂。 果然轻描淡写,毫无细节可言,怪不得这么薄。真是读书没几卷,下笔缺辞藻。 好在下一秒他就进了幻境。 “咚——” 悠长的钟声向远方荡去,把空旷的山谷衬托得更加空灵,继而香烟扑鼻,白雾散去,他置身在一座大雄宝殿内,四面灯火明亮,照映璀璨琉璃。 这是他死后的小半年。 萧遣埋头跪在佛前,身子不时抽搐一下。 若不是熟悉这个身影,江熙绝不会相信当初蔑称神佛信仰不过为皇权统治手段的楚王会求神拜佛,那个少年终于遇到了人力不可为的事而软了膝盖。 模模糊糊间听见萧遣咕叨:“求世道清平,还他光明。” 江熙蓦地一愣。 小和尚走近萧遣,称天色已晚,劝他好下山去。 萧遣缓缓抬起头,泪痕糊了满面,道:“我要出家,请方丈来为我梯度。” 小和尚摸摸脑袋,犹豫了一会,应了一声“好吧”,就要去找方丈,而被路过的主持和尚叫住。 主持看上去六十有余,长得面圆体宽,怒目而视,没有一点出家人的慈悲样。他白了萧遣一眼,道:“施主,小寺要闭院了,请回吧。” 萧遣命令道:“我要出家!” 主持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从门外取来一把扫帚,指着萧遣道:“问过你老子娘了吗?你以为和尚想当就当?无父母应允不收,有妻室不收,有官职不收……更别说要六根清净!” 萧遣颐指气使:“把你们方丈叫来。” “嘿,你小子听不懂人话?。”主持令小和尚去叫师兄来,然后道,“就是佛祖现身也不收你!像你这种玩世不恭的年轻公子哥我见多了,为了那点子破破烂烂的情情爱爱能在佛主跟前哭上一整天,非得出个家来彰显自己痴情专一,弃家弃子不顾,我呸!你是这个月第十五个吃饱了撑着没事上山来的后生,我警告你,趁我还没发飙赶紧走!” 原来主持是有经验,怪不得不耐烦。 萧遣威胁道:“你敢不收,信不信我砸了你这间破庙!” 就这德性还想出家,好歹装虔诚一些呀。 “呵!”主持是开了眼,唤道,“把这个闹事的家伙撵走。” 于是十来个武僧把萧遣架起来扔了出去。 萧遣愤怒、无能地捶打地面,久久未起来。 江熙下意识蹲下,抚了抚萧遣的脑袋,疼惜道:“下山去吧,该用晚膳了。” 萧遣猛一抬头,看向他了,仿佛看见了他,魔怔似地道:“予芒?是你吗!” 萧遣感知到他了?! 这是萧遣当时的真实反映,还是他此番进入了过去才让萧遣有了这样的反应? 江熙大声道:“是,我在!” 萧遣五官皱起,想是犯了头痛,又不停捶打自己的额头,失落地自言自语道:“我得吃饭了。”然后爬上了马背冲下山去。 到了客栈,萧遣用过晚膳后回到寝房,坐到镜子前,掏出了从庙里顺走的剃刀,眼也不眨地把自己剃成了光头。 居然还留有后手! 如此看来萧遣还真不算出家,毕竟没庙收,顶多是换了个凉爽的发型。 “喂?”江熙坐到萧遣身旁,撑着下巴看他,一起沉默,片刻后伸手到萧遣嘴边,想要把萧遣的嘴角提上去。 这时白雾漫来,变幻到了下一幕,是在一农户家中,墙上贴着几张小儿字画。萧遣一副苦行僧的行头,身前挂一个布包,背上一只草帽,浑身上下全是泥巴,似刚从田里下来,忒埋汰了。 第298章 他把一袋金币置在桌上,对跪在自己面前的一对夫妻呵斥道:“再让我知道你们把小田从学堂叫回家里种地,我就揭了你们的皮!” 夫妻跪地求饶:“楚王赎罪,我们再也不敢了!” “跪两个时辰!”萧遣说完,把旁边站着的十四五岁的女孩拽到屋外,捡起地上的稻草恨铁不成钢地往女孩身上打,唇齿发抖道,“教你好好念书,为何逃学!” 稻草打人不疼,可萧遣从未对女孩家动过手,当然金四娘这种类型的除外。 女孩并不闪躲,解释道:“阿爹说再过两三年就把我许配给人,念书无益。” 萧遣吼道:“没我的应允不许嫁人!” 客观来说,这个毫无商量余地命令有些过了。 女孩吓出了眼泪:“为什么一定要念书,她们都不念。” 萧遣:“因为你脑子好使!不念书怎么参加科试,不参加科试怎么中科,不中科怎么入仕,不入仕如何彰显仕法宽仁!今我大齐还未有女人中科的先例,此意义重大,你给我去考!考不中我拆了你们家!” 疯了疯了!虽说萧遣想法是好,可私心太重,行为过激,霸道得就像一个蛮子! 女孩抱头道:“哦。” “哦什么哦!”萧遣扬手作势要抽她,“还不回学堂去!” 女孩连忙收拾书本跑出去,未出几步,萧遣又吼道:“她们在哪!” 女孩指着南面的山脚:“这时候她们都在那头赶牛!” “混账!”萧遣捡起一把稻草,撸起衣袖,气冲冲地往南面去了。 接下来的事不用猜也知道,萧遣挨家挨户把家长训斥了一顿。 路口竖有一块巨石,刻着“单家村”,据说是至今出过女考生最多的村庄,最出色的一名荣登进士。 萧遣是有半年在南方扶贫,看来“揠苗助长”、“旱地拔葱”的事没少干。 第154章 尘封旧事(7) 白雾一来一去,这一次江熙出现在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黄蔫蔫的枫树,黄蔫蔫的落叶,黄蔫蔫的秋菊,黄蔫蔫的桂花,黄蔫蔫的熟稻……正是柳痴口中要死不活、无聊透顶、秋色中的无益涯。 如彩霞落了山头,又如美人的薄衫拂向人间,令人如痴如醉。 也许只有在无趣的人眼里,这些美景才会显得无趣。江熙见过了春日的无益涯、夏日的无益涯,今借萧遣的记忆领略到了秋日的无益涯,至此,就还差冬日的无益涯没有见过了。 萧遣却如枯木一般站在风中,手里握着《熙游记》,比身旁的巨石更像石头,风吹进了眼,才让眼睛有了波痕。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四年不上来,这石上的刻字都掉漆了,改日我唤人来添上。”站在萧遣身后的一名披麻戴孝的官吏道。 闻声,萧遣眼中的波痕化作豆大的泪滴,顺着脸颊而下,看着怪可怜的。 “哎?”江熙隔空给萧遣擦拭,“不哭了。”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不怪萧遣,此情此景此时节最是容易哀愁。 “殿下是想先帝了?”官吏给萧遣递上一张手帕。 萧遣接过手帕默默擦了眼泪,又呆了一会儿,道:“这里确实很美。” 官吏指着益江:“殿下你看,两岸商铺繁多,生意兴隆,只因江水湍急,得是货船才能穿行,又货船数少,来去一趟费用不低,行商困难,以至于枳在江北少而价贵,枳在江南积烂成肥。要是能有一座大桥直通两岸就好了,隔江谋生的人再不用一年才舍得回家一次,百姓也可买到更便宜的粮食……” 官吏畅想建桥后两岸繁华的景象,滔滔不绝,眼里透着光。 “我生在江北,三十余年也没能去过对岸几次,从小我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建一座横跨益江的大桥……既然楚王游历到咱们益城,便恳请楚王促成此事,造福百姓!”官吏说罢,跪向萧遣。 “好。”萧遣的答应平淡得像随口一提。 官吏试探道:“我估算过建桥的经费,益州的库房拿不出这么多钱来。” 萧遣依旧静静地看着风景,道:“两日内将建桥预算呈报给我,我审过后,快马传回京城给陛下批复,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会留在益州。此事必能落成,你放心,起来吧。” 官吏感激磕头:“小官在此代益州百姓叩谢陛下、叩谢楚王。”然后站起来,关心道,“小官见殿下郁郁寡欢,若是有心结,还是及早解开了好,俗话说情深不寿。” 萧遣:“你父亲刚过世,你却能不受情绪所累,带我游赏。” 官吏吸了吸鼻子道:“只要是有利于百姓的事,我就有劲儿干。此番登高便是想带殿下俯览益城全景,观益江之貌,提修桥之建议。” 萧遣:“谢谢。” 官吏茫然不解。 萧遣:“我好像没那么丧了。” 官吏:“殿下蓄发吧。”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剃发被视为一种自弃。 萧遣想了想,苦笑道:“秃一半,索性剃了。” 官吏:“原是这样,殿下为国操劳,真是憔悴了。只要殿下不是意志消沉就好。” 三日后,益城的大小官吏、工兵全都剃了光头。 萧遣惊道:“你们怎么了?” 官吏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有些腼腆道:“建桥提案殿下保证陛下一定批准,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着手准备,眼见是又忙又累,还是剃光头好,剃了清爽又省事!” 第299章 那天难得萧遣笑了,至少在江熙这次看到的幻境中,萧遣第一次笑了,被他的子民们所感化。 而后幻境连续闪过一些片影:萧遣在宣州峡谷迷路,在肃州森林昏迷,在钧州下井被埋,在阜州劈山开路遭遇虎袭,在沐州吃到甜咸苦三味豆腐花……总而言之,一路挺衰的,都是他到过的写在《熙游记》的地方。 在这些磕磕绊绊中,萧遣才慢慢变得开朗了些。 接着,情境来到一个仲夏,在梵州的某个山水间。 一名男子晕倒在无人的溪畔,赤裸着双足,溪水半没过他的身体,浸湿的白色轻衫映显出纤瘦的身材,长长的青丝半披在背上,手腕上有多道勒痕,脚腕系有一颗铃铛。在一片长满青苔的石岸上,男子就像一颗嵌入其中的白玉。 萧遣这段行程独有冷安陪行,两人来到溪旁饮水,发现了这名男子。 冷安上前翻过男子身体,拂开乱糟糟的头发,看清面目后,纵是勇武如他,也被吓退几步。哪怕是个死人,是个烂得面目全非、浑身长蛆的死人,冷安都不至于恐惧如此。 萧遣疑惑地走过去俯首一探,顿时神光凝聚,眼瞳颤颤,立即蹲下试探男子的鼻息,将男子抱离了岸边。 冷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跟上去,在地上铺开垫子,萧遣将男子轻轻放上去。 男子脸上抹有脂粉,眉目精致,绛唇映日,竟与他长得一模一样,就像是孪生兄弟。 江熙自个都愣了许久,心想自己若是瘦个十来斤,保不齐就是这个模样! 这个男人不……不会是月刹罗吧!江熙冒出股股冷汗。 冷安话都说不利索:“江熙明明……明明被烧死了!不可能……不可能!即使他没被烧死,皮肤也不可能完好如初!” 萧遣默不作声地擦掉男子脸上的脂粉,仍旧像他,但也有了不同的地方——男子脸上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泪痣,眉毛偏细,天生得温婉文弱,惹人怜爱。 冷安把男子扒了个干净,见其有根,舒了口气道:“不是江熙,吓我一跳,但也长得太像了!” 萧遣依然沉默,取来自己的衣裳给男子穿上。穿到一半时,男子醒了过来,看到俩人警惕地退缩,害怕地遮抱住自己的身子。 好一副楚楚可怜、弱不禁风、需要人疼的落难美人模样,又像只俊秀的小白鹿。江熙都想给他买甜食吃。 萧遣转过身去,留男子自个把衣裳穿好,终于开口说话:“别怕,我们不是歹人。”声音温柔到让江熙以为自己出现幻听。 见萧遣态度如此,冷安对男子也多了几分恭敬,挪开脸,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一边穿衣一边道:“陆萤。”声音都是酥酥绵绵的。 江熙大惊,这人就是传闻在中元节的午夜把萧遣闹得人格分裂、被肖禄称作“陆鬼”的异族人——陆萤! 萧遣:“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陆萤摇头:“没有家。” 冷安:“那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何晕倒在这里?” 陆萤:“家原在阙州,阙州没了家也没了,流走至梵州,沦落烟花巷,官府突查,我才趁机逃了出来,饿晕了。” 萧遣从马鞍上取来携带的干粮和果子递给陆萤,陆萤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萧遣微垂的眸子不知何时含上了柔光,道:“阙州哪里人?” 陆萤吃得腮帮子鼓鼓的,道:“兰渠县小河村。” 萧遣:“家人呢?” 陆萤噎了,冷安忙递上一壶水,陆萤喝下,顺了口气道:“我没有母亲,从小跟父亲相依为命,十五岁时父亲病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 萧遣:“我正回京,你可愿跟我回去,到我府上当差。” 陆萤怯怯道:“大人那里会打人吗?” 萧遣:“不打。” 江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竟从萧遣的话里听出了宠溺! 陆萤跪谢道:“谢大人成全!” 冷安取来药酒放在陆萤身旁,道:“这是上好的金疮药酒,你吃完后自己擦擦。” 只见萧遣为陆萤卷起袖口和裤脚,用纱布沾了药酒轻轻给陆萤擦拭伤口,给冷安和江熙看傻了。 冷安上手道:“不劳殿下,让我来吧。” 陆萤一听“殿下”,又忙地跪伏。萧遣抬首,冷冷凝着冷安,冷安读出萧遣眼里的警告,退到一边去。 萧遣低首时又是满目春风:“你像我一个要好的故人,在我面前你不必拘礼。” 陆萤畏畏缩缩地抬起头,探上萧遣爱怜的目光,小心观察着,便看迷糊了,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嘴,像看到肥美的口粮。 萧遣:“我脸上有花吗?” 没有,但是比有花还好看,反正江熙是看不腻。 陆萤回神道:“不是。长得像殿下的故人是我的福气。” 萧遣静静看着陆萤,眉头微蹙,嘴角上扬,情绪难辨。 这就看对眼了?江熙把耳朵贴到萧遣胸膛处,要听听有没有小鹿乱撞的声音! 萧遣:“吃好了吗?” 陆萤点头。 “启程,赶在太阳落山前找到客栈住下。”萧遣吩咐完冷安,对陆萤道,“你与我同骑一匹马。” 陆萤:“谢殿下。” 冷安骑马走在前头带路,眼睛时不时往后瞟,手上紧握着刀保持警惕。 江熙反坐在冷安身后的马背上,气鼓鼓地瞪着萧遣跟陆萤一路欣赏风光。 第300章 陆萤忽然搂紧了萧遣的腰:“殿下,天暗下来了,我感觉阴森森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们,我害怕。” 萧遣:“入夜会有猛兽出没,不怕,有我在。” 江熙:…… 在他们目光都不到的角落,江熙目睹陆萤贪婪地嗅着萧遣的后颈,眼里透出狡黠的光,正像夜间出没的猛兽。 难怪他对陆萤第一眼的感观就不妙。 荒郊野岭处,美人落溪旁,偏让你捡到,必然有蹊跷。鬼怪志异开头都是这么写的。 江熙心道:我保证你下一幕就要倒霉! 第155章 尘封旧事(8) 然而下一幕并没有什么倒霉事发生。 三人入了城,夜市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萧遣在一间衣铺前驻足,看了看里边挑选衣裳的夫妻愣了会神,然后牵陆萤进去。 “挑几件喜欢的衣裳吧,还有鞋。” 陆萤羞涩地随手拿了两件,道:“好了。” 萧遣余光一直瞟着旁边的夫妻,看那位丈夫点评妻子试穿,对陆萤道:“你换上让我看看。” 陆萤迟疑:“啊?” 萧遣:“试试才知道合不合适。” “好……”陆萤转去试衣间,然后扭扭捏捏出来。 萧遣目光在陆萤身上扫了一遍,思考了一会,又扫一遍,然后亲自从架子上取下几件衣裳,递给陆萤:“人靠衣装,马虎不得。这几件衬你,再去试试。” 江熙交叉着双手站在萧遣身旁,翻白眼道:“是呐,人靠衣装,也不照镜子看看自己埋汰成个什么样,还操心别人穿得马不马虎。” 不是他说酸话,萧遣一身满是污垢的破烂僧衣,乞丐见了都要分半个馒头。好吧,他就是酸了。 陆萤再次从试衣间出来时,令人眼前一亮!钴蓝绸缎织银线,似夜幕星河,将陆萤衬得颀长又干练,矜贵又脱俗,连空气都漫着盛夏仲夜净透的气息。 萧遣的审美简直是个谜,说他没眼光吧,给人挑衣裳极出彩,说他有眼光吧,又常常给自己整出匪夷所思的邪门穿搭。 江熙看呆了好一会,回头一看,萧遣已经恍惚。 “喂?”江熙急急拍打萧遣的脸,“看什么呀,快醒醒!” 陆萤紧张道:“不合适吗?”连忙转身,“我去换下。” 萧遣:“好看,穿着吧。”然后吩咐店家把选中的几件衣裳送到客栈去,便牵着陆萤游逛市集,完全不像相识不到半日的陌生人。 见萧遣这般亲和,陆萤大大方方谈笑起来。 冷安默默跟在后边,身上蒸出一层怨气。 萧遣在一果摊前蹲下,挑了一个果子递给陆萤:“尝尝。” 陆萤看了一眼:“这个皱巴巴的,是坏了吧。”然后挑了一个圆润光亮的给萧遣,“这个新鲜,还香腻腻的,殿下吃这个吧。” 江熙心道:要完。 陆萤要完,他弄错了一个阙州人绝不会弄错的常识。 果然萧遣只是垂眸,笑而不语。 摊主热情解释:“这叫沙果,有两个品种,一种叫靓沙,长得匀称又香气浓郁,可吃起来又酸又涩,一般都用来做佐料,一种叫丑沙,长得麻麻赖赖,可吃起来甘甜可口,是阙州兰渠的特产哩。你是南方来的吧,他给你的这个包甜!” 冷安及时补了一刀:“你不是兰渠本地人吗?” 陆萤尴尬道:“从无务农,所以不知。” 在兰渠县,家家户户的庭院都种有沙果,其根茎做药材,其木杆做家具,其果核做首饰,即便从小足不出户,也多多少少见过。陆萤每多说一句,破绽就暴露得越多。 萧遣给陆萤找补道:“我出京城前,也是稻麦不分。” 陆萤腼腆笑了笑,好不天真烂漫。 幻境像梦境一般,情境闪过一场又一场。 萧遣给陆萤熬粥; 萧遣手把手教陆萤雕刻; 萧遣为陆萤修剪指甲; 萧遣给病了的陆萤喂药,待陆萤昏睡后,萧遣在床边一坐便是半日,时而为陆萤盖好被褥,时而轻抚陆萤发烫的额头,时而用剪子一根一根修理陆萤分叉的发尾…… 江熙目瞪口呆,天知道萧遣殷勤的模样有多反常,种种万分珍视的举动绝不是无爱之举,似动了真情,而看着看着,江熙从不是滋味变得莫名疼惜。 冷安趁萧遣不在的时候,冲陆萤放了几句狠话,跟当初教训他的时候一样难听。回头陆萤病更重了,委屈巴巴地向萧遣告了小状。 萧遣将冷安一顿训斥:“见他如见我,你要尊重些。” 冷安:“他有猫腻,殿下不可不防!” 萧遣:“我眼睛没瞎。” 冷安无话可说,再不靠近俩人,远远地杵着。 一个月过去,陆萤除了在背后露出一些小精明和时不时阴阳冷安两回,倒没做出破格的事,而陆萤看萧遣时,那种倾慕、崇拜的眼神也盖不是假的。 或许陆萤接近萧遣确有心机,但未必揣着恶意。 一日夜晚,萧遣在浴池沐浴,陆萤捧着一盘果子挑衅地从冷安眼底飘过,轻轻推门而入,而后将门掩实。冷安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却怕恼了萧遣而收手,最后潜伏到另一面墙的窗下窥视。 冷安向来耻于偷偷摸摸,但陆萤的危险性实在太大,又萧遣百般偏袒,他不得不“小人”。 屋子里,陆萤放下果盘,道一句:“我来服侍殿下沐浴。” 第301章 这过界了!浴室是萧遣的禁区,十岁过后太后都不得踏近半步。 萧遣原是闭目养神,闻声睁开眼睛,没有任何不适的表情。陆萤得到默许,大了胆子,宽衣解带,赤条条下了池子,靠近萧遣。 江熙莫名紧张,握紧了拳。 萧遣浸湿了一张丝巾,温声道:“你坐好,不要动。” 陆萤错愕地坐下,萧遣眸里尽是柔情,为陆萤擦洗脸庞,像擦拭一尊古董瓷瓶小心翼翼,而后擦洗身子。 熏香漫屋,白汽飘绕,灯火摇曳,暧昧不明,两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陆萤主动把手搭上萧遣的胸膛上,痴情道:“殿下救了我,我便是殿下的人。” 萧遣握住陆萤的一只手,沉默无言。 陆萤:“我知道殿下爱惜我,殿下会一直爱惜下去吗?” “当然。”萧遣说时游到了一边,披了浴巾上岸。 陆萤起身去追,一个脚滑便溺入水中。 在江熙的视角,这一出刻意至极! 萧遣不得不重新下池,将陆萤扶起来。陆萤顺势倒进萧遣怀里,抱住,急急落了一个吻在萧遣的下巴,乞求道:“我想要殿下。” “你冷静些,我是出家人。”萧遣冷若一座冰山。 陆萤察觉到了什么,眼尾流露出一分勾人的笑意,单腿肆意地缠上萧遣的腰身,像条白蛇一般,轻车熟路地扭动身体,朝萧遣耳垂又轻咬一口。“可殿下的心跳得好快。” 江熙脑子烫了一片,收了目光。他无法形容这种冲击感,一个长得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与心上人你侬我侬…… 我到底在躲什么!江熙心道,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不管萧遣能否感应到,他该拦住萧遣与陆萤继续下去。他唤了两声,又反应过来,这时的他已经作古多年,萧遣遇上一个新欢,从悲苦中脱离,又有何不可? 江熙愣住。 “我不喜欢这样。”萧遣平静地强调道。 “是吗?”陆萤沉迷地嗅着萧遣身上的气息,对萧遣的警告视而不见,这种迷一般的自信不知是因为久处风尘阅人无数从而对人性十拿九稳,还是源自其他,陆萤身上已没有半分对强权者的敬畏,但仍是一副弱小无辜的模样,即使此时此刻勾引献媚,眉宇中还是透着一股不知世事的澄澈,像个清纯的魅魔。 陆萤太懂男人了。江熙不禁面红耳赤。 萧遣额角冒出细汗,撑开陆萤,命令道:“别闹了,赶紧回房歇息。” 陆萤双腿钳着萧遣,极露骨地道:“殿下的下半身可不是这个意思。” 萧遣僵住,陆萤再次拥了上去,吻落在萧遣的肩头,慢慢向下,越发放肆。萧遣仰头看着天面,疲惫合眼。 江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丢开了《遣行遣珍惜》,幻境消失,视线回到小屋,四下静悄悄的,一盏油灯默默燃烧。 江熙懊恼地躺下,缩进被子去。恼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情绪,平时他不消一刻就能化解,可眼下的恼连个宣泄口都没有,像包裹着他的挥之不散的雾霾,闷得难受。 即便萧遣确实那样了又如何呢,孤家寡人大男人一个…… 江熙辗转反侧,挠着被子踹着床围。 咚咚—— 两下轻轻地敲门声传来,而后是萧遣道歉的声音:“予芒睡了吗?” “没有!”江熙本能地回应,声音里夹着不满,当意识到自己陷入了兵荒马乱,立马压住情绪温和道,“有什么事吗?” 门外安静了几秒,道:“我可以进来吗?” 江熙调整了神情,下床前去开门:“夜深了,怎还白白地跑来。快进屋,别着凉了。” 萧遣连忙解释:“上午那会子我原在想事情,绝不是有心忽视你的话。关于圣君要娶你的事,我是该与你细细商量。” “我没有生气,殿下不要胡思乱想,睡下吧。”此刻换成江熙心不在焉,满脑子是陆萤,哪还思萧遣说什么,一边随口应付,一边将萧遣推向床,往被子里塞,一副无心搭理的模样。 这下误会更深了。 萧遣急道:“予芒我错了,请你不要这样。” 江熙:“我没这样。” 萧遣:“你有。” 江熙:“我有哪样?” 萧遣:“就这样。” 江熙:“这样是什么样。” 萧遣:“你生气了。” 江熙:“我没有。” 车轱辘的话来回轮了几遭。 萧遣眸色沉了下去:“予芒……” 江熙:“怎么了?” 萧遣扶住江熙的双肩,凝视他的双眼:“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江熙:“我没有在想什么。” 萧遣:“你这样我会心慌。” “心慌”两字终于把江熙的专注力引回萧遣身上,他认真道:“子归误会了,真没有什么,都四更天了,早些睡下吧,明日你还要不要早起进宫处事了?” 萧遣:“不去了。” 江熙:“为何?” 萧遣:“你心神不宁,我想陪你。” 第156章 尘封旧事(9) “胡闹。”江熙无奈笑了一声,心绪开解了好些。他不是傻子,自然能知晓萧遣在自己身上的用心与别人不同,若无睹,若善忘,若质疑,那真真是矫情。 “你要是怠慢了正事,我又要挨骂了。” 第302章 萧遣理了理江熙乱糟糟的头发道:“还说没事,可不是又踹被子了。” 果然一点瞒不住。江熙双手捂脸,乖乖钻进被子偎进萧遣怀中,自觉理亏而低声道:“我想你挺喜欢陆萤……” 萧遣轻轻呼了口气:“傻子。”低头深情在江熙眉心一吻,了当道,“我没有喜欢他。关于他我只记了寥寥几笔,我想亲口详细说给你听的,你偏要自个看,果然想歪了吧。”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想歪了。”江熙辩道,“你才想歪。我的意思是……是你对他挺好、挺亲和的,我是说那种与人为善的喜欢。”越辩越不清了,倒似把醋坛子摆了出来,把自己给整羞恼了。“我不说了。” 萧遣:“怎么见得我对他好,可是冷安与你说了什么?” “冷安没有!你不要去责问他。哎……”江熙翻身埋头在枕头里,再不吱声。 “予芒。”萧遣摇了摇他。 江熙:“我没生气,只是觉得今天特别不会说话,我睡了。” 萧遣下床吹了灯,把江熙翻成侧躺。“趴着睡觉不好。”然后躺下,从后搂住江熙。“我打小心胸狭隘,自始至终只心悦予芒一人。予芒若因此不能心安,我便天天说给予芒听。睡吧。” 他早前怎么说来着,有些话虽然腻歪,但养心!萧遣一句话,就算十殿阎罗来了他都不乱了,从枕头底下摸出《遣行遣珍惜》,有了看下去的定力。 “子归说没有便是没有。我怕黑。” 萧遣轻笑,搂紧了些。 幻境续上,只见浴池内画风突变,萧遣一把抓起腹前的头发,将陆萤像拔萝卜一样拔了起来。 陆萤眼光一晃,生出惧色,下一瞬即被萧遣双手托举至头顶狠狠砸向窗户。 江熙直接傻眼。哪有什么怜香惜玉,哪有什么视若珍宝,跟砸个破铜烂铁似的,弃之如敝履也不过如此。 地面为之一震,窗户破了个大窟窿,白条条的身子就挂到了冷安身上。 “咦!”冷安双手一推,连忙把陆萤扔到地上,溜了。 陆萤捂着腰一动不动,痛苦喘息。萧遣披上浴巾,从正门出来,俯视着陆萤,每走一步都带着杀气。 陆萤吐出一口血,终于看清了萧遣的面目,往后退缩。 萧遣:“我说了不喜欢,听不懂人话吗。” 陆萤退到墙角,用指头抹掉嘴角的血迹尝了一口,对上萧遣的目光,道:“不是说好不打人吗。” 萧遣:“不打正常人。”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萤咬牙道:“我知错了。” 萧遣走到陆萤跟前蹲下,抬起陆萤的下巴:“你什么来历,是什么目的,我不想知道,当好他的影子,我保你相安无事,否则,我教你死无全尸。” 陆萤:“是。” 萧遣点了点头,眼眸恢复温和,将陆萤打了个横抱,回到浴池,道:“怎么不小心摔一身的泥,弄疼了吧,磕到哪里了。” 陆萤:“腰。” 萧遣一边给他揉腰,一边道:“我叫冷安请大夫来看看,落下病根可不好。” 陆萤愣了一秒,意识到萧遣有小众癖好,负气躲开:“殿下你真是个变态。” 萧遣:“你也是。” 此后陆萤对萧遣的态度变得格外冷漠,无论萧遣怎么低声示好,都不理会,把萧遣衬得像一个死乞白赖的痴汉。 几次陆萤彻夜不归,萧遣找到他时,他都在跟陌生的男人翻云覆雨,并故意摆弄出放荡的姿态,一次还弄得遍体鳞伤地回来。 萧遣总劝:“这样不好。” 陆萤表示有理,而转头又去寻欢,更大大方方坦白:“我跟娼妓不一样,我纯粹是热爱。” 萧遣往陆萤碗里夹菜,道:“身子是本钱,得注重保养,明天进了京城,你平日须把妆画了,莫让人瞧见你的真面目,以防有性命之忧,以及再不可鬼混了。” 陆萤饭也不吃,甩头就走:“我不鬼混,你俩陪我玩呐?” 萧遣起身去拦。 冷安埋头默默吃饭,作为三人中的正常人,彻底变成了瞎子、哑巴,不看不语,不想成为他们游戏中的一环。 入京后,陆萤就成了肖禄口中说的不男不女、披头散发、一身白衣、妖妖邪邪、走路轻飘的异族人。 情境来至中元节的午夜,萧遣在池前祭奠,烧化的纸钱垒成小山,细看也不全是纸钱,还有书信。 陆萤无声地飘到萧遣身后,简直就是鬼魂显形,俯身在萧遣头顶幽幽地说道:“我——好——热——” 萧遣一抬头,直接把陆萤的下巴给撞麻了。“热就去冲凉。” 陆萤“啊”了一声,捂着下巴嗔道:“你起身前为何不说一声。” “你不也一声不吭地冒出来。”萧遣道,“你要是不说话就好了。” 陆萤:“想把我当成他的鬼魂?” 萧遣没有回答,只问:“你手里提着什么。” 陆萤展示道:“一个梳妆台,里面有胭脂十盒,面油十瓶,眉笔十只,假发十顶……烧给他。” 萧遣:“他一个爷们用这些做什么。” 陆萤笑道:“你忘了,他是烧死的,你怎么知道他在下面用不上?” 萧遣见陆萤有坦白之意,往书房走去,道:“你终于不装了。” 除了冷安,还能猜出他在祭奠谁的人只有陆萤,因为陆萤十分清楚自己是凭什么留在了他身边的。 第303章 陆萤将梳妆台撂在火堆上,跟上去,叹气道:“在府上待了一两个月,无趣至极,我快要憋疯了,所以想跟你说件有趣的事情。” 萧遣以谦卑的姿态请陆萤进了书房,道:“洗耳恭听。” 陆萤:“你相信世界上存在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萧遣:“相信,你不正在我面前么。” 陆萤笑道:“那……三个人呢?” 萧遣:“你见过吗?” 陆萤:“没有。听说过。” 萧遣故作愚笨道:“与我有干系吗?” “有。”陆萤顿了一下,“也没有。看你够不够在乎他咯。” 江熙想这是一个极好套话的契机,可以演一演。不料萧遣不假思索道:“在乎。” “那便与你密切相关。”陆萤循循善诱,“古镜处死犯人不兴火焚,在茫茫戈壁上寻一堆柴火可不容易,那还是在逃亡途中呀,不如一刀断头来得干脆。你有想过为什么?” 萧遣:“为什么。” “因为有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他之前受火刑而死。那人是古镜国的祭司,是古镜太子的爱侣,名叫‘月刹罗’……” 陆萤兴致盎然地将那段古镜家喻户晓的悲剧娓娓道来。 “爱而不得,世人皆谤,阴阳两隔。下令杀死月刹罗的,是古镜先皇,而下令烧死他的,正是随军出征的废太子蒙尔还。” “他们的立场必然会处死他,火刑不过是形式。”萧遣故意抛出肤浅的观点,引陆萤反驳和解析。 陆萤果然道:“殿下你错了,蒙尔还杀死的真是他吗?” 萧遣:“那你如何看。” 陆萤:“蒙尔还杀死的,明明是殿下你呀!” 萧遣:“此话怎讲。” “他是太子,你也是太子,为什么你的父皇能够成全你们,他的父皇却狠下杀心,这对他来说不公平。他要你的挚爱跟他的挚爱一模一样地死去,要你跟他一样堕落成帝国的癫狗!”陆萤越说越亢奋,似乎很是欣赏蒙尔还的这个创意。 神经病!江熙在心里骂道。 萧遣与蒙尔还素未谋面,无冤无仇,又相隔万里,这都能针对上? “这就是我来到殿下身边的原因,看看殿下有没有疯掉。”陆萤随之露出失望的神情,“可惜,殿下照蒙尔还差远了。” 萧遣抓住事情的本质:“他怎么知道我父皇成全了我。” “哈哈哈哈。”陆萤被这个问题逗笑,“大齐朝廷出叛徒了呗。” 萧遣:“是谁。” 陆萤:“我怎么知道。” 萧遣:“那你怎么知道的。” 陆萤:“因为我跟蒙尔还……睡过,一来二去我就知道了。” 萧遣:“你还知道什么。” 陆萤身子支在萧遣的书桌前,手掌撑着下巴,挑眉道:“你跟我睡,我就告诉你。” 萧遣无所谓道:“这些信息还没重要到值得我跟你睡,你不说,今晚的话我权当没听过,你回房歇去吧。” “你激我。”陆萤一眼看穿。 萧遣:“你高估了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也高估了他于大齐的价值,我跟你、蒙尔还不是同一类人。他的死仅仅是我有兴趣了解,而非我必须了解,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呀!”陆萤连连点头,“可你跟我解释这些,反教我不懂了,这叫欲盖弥彰吗?” 萧遣:“你退下。” “生气了?”陆萤像哄小孩一样道。“我说还不成么。” 江熙终于看明白,陆萤的自信并非是阅人无数,而是位高权重,陆萤第一眼所展现出来的弱小可怜不过是对萧遣的戏耍和愚弄! 陆萤就像站在权力之顶的玉堂,当深不可测的心机加上至高无上的权利,不论是行善还是作恶都是极致。 江熙不禁发怵,若自己不是一个未来人,不知未来事,他当真会认为萧遣要被陆萤设计害死。 萧遣:“是蒙尔还派你来接近我的吗。” 陆萤:“我说了,我是专程来看你的。他使唤不了我,你也一样。” 萧遣:“你跟我说这些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哈哈哈哈!”陆萤趟到书桌上,放浪地扭动身躯,“你是正人君子,你自然不动情了。那蒙尔还可是下流胚子,当一个跟月刹罗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他身下……你猜他会怎么做?我可是被他强了几天几夜,骨头都要散架了。听说他的脸被匕首划花了……” 萧遣目光猩红,打断:“我问你的目的是什么!” 陆萤双手捧住萧遣的脸庞:“我呀,要你发疯!江熙,哼,是被先奸后杀的!” 江熙破口大骂:“放你大爷的屁!老子冰清玉洁黄花大焦尸一具!” “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萧遣一把推翻了书桌。 陆萤重重摔到地上,又跌了一屁股,吃着疼爬起来,眼见萧遣开始失控,得逞地连滚带爬跑开。 萧遣闪到剑架前,抽出灼华,飞出长剑,“嗖”的一声刺进墙面,横在陆萤的项前,散发出锐利的寒光。 第157章 尘封旧事(10) 陆萤及时刹住,这次他终于学聪明,拔出长剑迅速转身隔档,恰好挡住了萧遣刺来的短剑,而被震开了七尺。 萧遣迅速又刺一剑,陆萤来不及闪躲,指尖飞出一根银针袭向萧遣的眼睛,萧遣抽手回防。 第304章 “殿下别呀!”陆萤趁机翻下楼,躲到假山后,“杀了我有什么好处,谁又给你指点迷津呢。” 确实,无论陆萤是帝国派来的细作,还是好管闲事的局外人,杀死都毫无意义。 萧遣无声地走向假山:“凭什么不杀你,你三番两次给我下毒,我还没找你算账!” 陆萤:“殿下不是没中招吗,既没中招,就当没发生过吧。今见殿下不问朝政,不涉机要,于国于家无关紧要,我可是懒得再浪费心神算计……” 他话未说完,不知萧遣从哪里穿出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狠狠往地面上砸。 “啊!” 陆萤被砸得头晕目眩,反手挥剑,萧遣躲开,陆萤又立马补了两针,全都钉入了山石。陆萤呸出一口血,威胁道:“又不是我欺负他,报复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算什么。我要是死了,我保证大齐北境少不了一场恶战,殿下三思呀!” 萧遣闪到陆萤跟前“啪啪”甩了两巴掌,见陆萤毫无反击之力,爽了,丧心病狂笑了好一阵,等笑累了,收了剑,步子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仰天谈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陆萤忍无可忍,却只能吃瘪,毕竟这大齐京城是萧遣的主场。他道:“难道殿下不想为他报仇?” “报仇?”萧遣自言自语,然后双膝一折跪在地上,迎面倒下,幻境消失。 “子归!子归!” 江熙猛地向前一扑,眼见要摔下床去。萧遣眼疾手快将他捞回怀中,连声安慰:“无事无事,只是噩梦,我在。” 江熙害怕失去一般紧紧抱住眼前的人。 萧遣扯起被褥将江熙裹好:“梦见什么了?” “子归,我没有……”江熙气息不稳道,几近哽咽。 萧遣调整姿势,让江熙安稳地靠在自己胸膛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他的肩膀,试图为他驱散噩梦带来的恐惧。“别怕,慢慢说。” 江熙咽了一口气,掷地有声道:“我没有被先奸后杀!” 萧遣吓住了,连忙揉着江熙的耳朵,不知他又从哪里听到了什么,道:“是!没有的事!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 江熙也拍着萧遣:“你不要相信,不要慌乱!” 萧遣:“我没有,你放心。” 江熙撑开萧遣并捶了他一下:“你有!不然你怎么跑去古镜白白受蒙尔还一顿欺负!” 纱窗透进冰冷的月光,将屋内照得银亮。 萧遣再次将江熙拽进怀里,道:“我是奉陛下之命潜入古镜当细作的,只是被蒙尔还发现了。” 江熙将信将疑:“真的吗?” 萧遣:“真的!” 江熙:“你若是骗我,我就再不跟你好了。” 萧遣:“不骗不骗。” 江熙:“陆萤在哪?” 萧遣:“在古镜。” “别让我见到他,否则我必把他剁成肉酱。”江熙躺下,气得再没睡着。 他没睡,萧遣也没敢睡,两人就干躺着到了天亮。 江熙:“子归今天照例进宫去,别让陛下想多了,我等你回来用晚膳。” “是是是。”萧遣老老实实洗漱,用过早膳就进了宫。 江熙得了空,再次翻开《遣行遣珍惜》,最后一行字停留在了“携陆萤归府”,幻境已经示完。 江熙转而拿起那封“好好吃饭”,进入了新的幻境。 情境是在江府,青苔将信使刚刚送来的一沓信交到江澈手中。 江澈看完,神色惶恐,以至于江宴在卧房里唤了他几声,他都没听见。 “我儿在忙什么?” “没……没事,一位友人来信。爹,我出去一趟。” 江澈按照他在信上的叮嘱,先到了众生酒楼,把其中一封信交给白檀,领回了江朦江肴,再去了楚王府,亲手把信交给了萧遣。 “今兄长来信,这一封给楚王,这一封还请楚王带进宫给娘娘。” 萧遣忙地拆开了信,只见孤零零四个大字,急道:“他什么意思?” 江澈低头掩藏自己不安的神色,道:“我不知道。” 萧遣:“是不是出事了?” 江澈:“我不知道。” 萧遣:“那为何区区几个字写得如此之丑!” 江澈:“我不知道。” 萧遣抓起江澈手腕:“他给你写信了吗?” 江澈点头。 萧遣命令道:“拿给我!” 江澈退了两步:“楚王不可,兄长与我的书信仅关家事。” 萧遣当即拆开了他写给江涵的信,江澈没拦住。这一看更要不得,萧遣拽起江澈上了轩车到了江府,怒喝江澈把信交出来。 江澈妥协道:“殿下请勿喧声,以免家父察觉,我拿给殿下便是了。” 萧遣看完他写给江澈的信,解了轩车的马,骑上直奔城门,冷安匆忙追了上去。 幻境散去,江熙浑身无力在桌前趴了许久,平复心情后回了江府一趟。 从外面看,江府已经焕然一新,墙上的辱骂之语已被新漆盖住,大门外摆满了花植,都是百姓自发送来的。 府内翻新,看不出一点烧过的痕迹,干净规整,只是少了许多儿时的味儿。 一众老仆人跟在江熙身后,滔滔不绝讲述这些年的变化。 “大伙儿除了老了、病了、过世了的,都回来了!” “这是补葺园子的账目,请大爷过目。” 第305章 “二爷还在公主府,说下半日才回来,请大爷一齐去小宅,将太爷、太夫人的灵位请回来。” …… 明明他们兄妹四人都在,江府却跟无人居住似的。 江熙:“你们各自忙去吧,我一个人散散心。” 众人离开,江熙来到父亲的卧房,想见见生命末时的父亲是什么模样,才至走廊,幻境的云雾已漫了过来。 幻境中,江府冷清了许多,庭内杂草纵生,梁下结了蛛网,积尘的地面已经多日没人打扫了。 青苔大难临头似的跑进来,拐弯处迎头撞上江澈。 “二公子!大事不好了!” 江澈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把青苔带到墙外说话:“小声些,何事?” 青苔气喘吁吁:“大公子他……他杀了李顾大将军,跟东凉签降,卖……卖了阙州!” 江澈如遭五雷轰顶,顿时脸色苍白,双腿一软跌坐在石凳上:“你哪里听到的消息。” 青苔不知所措地盯着江澈:“在……在驿站听到的!若是真的可是要抄家的呀!二公子,我……我们该怎么办!” 江澈:“先把家门锁上,外人一概不许进入,告诉大伙,无论听到多大的事都不要让老爷知道,然后你再去打听打听。” “好……好!”青苔磕磕绊绊地跑开。 “我儿……咳咳,是有客人来了吗?”卧房里传来江宴的询问。 江澈颤了一颤,应道:“没……没人。我去煎药。” 卧房里,江宴已是满头白发,病怏怏的,枯瘦如柴,卧靠在床上,手颤颤地握着一本诗集,恹恹地看着,不时发出一声叹息。 江熙喉头“呜”了两声,想克制住,可下一秒就泣不成声。 外边忽然传来一两声闷闷的撞击声,江宴刚入睡就被吵醒。 江澈端了药进来,喂江宴喝下。 江宴道:“外边怎吵吵嚷嚷的。” 江澈:“隔壁盖园子,难免吵些。我让阿渔用棉花给爹做了一对耳塞,待会拿来。” “原是这样。”江宴喝了两口汤药,摆了摆手表示不愿再喝,“如今家里还有多少侍者?” 江澈:“十人。” 江宴眼泪滑落,用衣袖擦了擦:“你就瞒着我吧,一下子遣走那么多人,一定是你哥来信与你说了什么,又闯祸了吧,所以不敢说给我听?” 江澈:“没有。父亲勿往坏处想,当心身子。” 江宴:“我想吃王记铺子的蜜饯,我儿为我买来。” 江澈:“是。” 凶讯传得迅猛,江澈从侧门出,寻声转去正门,那已围满了叫骂的百姓,几个蛮子扛起石头就砸向大门。 “江宴出来!子不教父之过,你他娘枉为人师,教出卖国求荣的货色来!你不得好死!” “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头绝不是个好东西!” “快出来给个说法,怎么,江府是没人了吗!” “看我砸了江家!” …… 这些人虽然骂得厉害,但还未盖棺定论,江府大门即使被撞开了也无人敢入。 江澈忙遮住脸,躲躲闪闪地跑去集市。 这时吉昊领了瞿杨等人踹门而入,直往江宴卧房去。无一例外,都是仕法得罪了的人。 原就害怕见生的江渔冲出来,瘦小的身子拦在廊上:“父亲不见客,诸位请回吧。” 吉昊的手下一把推倒江渔:“你们一家都要成阶下囚了,还摆谱呢!闪开!” 江渔当场吓哭了,追上去,又被瞿杨推开。 江熙心中警铃大作,挡在他们跟前,被他们穿身而过。 “江大人近来可睡得安稳?”吉昊盛气凌人地站到床前,俯视着行动迟缓的老人。 “滚!快滚!”江熙惊惧不安,冲他们大吼。 江宴爬起身来,牵强地笑道:“什么风把各位大人吹来了,恕我这行将就木的身子不能恭迎了。” 瞿杨:“看来阙州的风还没吹进江府呐。” 第158章 尘封旧事(11) “阙州……”江宴自是知道落井下石的人绝不会带来好消息,他本不想多言,可自家孩子在战场……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阙州战事如何了?” 吉昊:“恐怕明了说来,江大人身子吃不消。” 江宴双手打颤,故作平静道:“咳咳……最坏不过阙州失守,我儿惨死。” 瞿杨:“您老还是想得太过美好了,江熙若是战死,多少是个英雄,可惜他不是。” “他临阵脱逃了?”江宴护短道,“他一介书生哪见过那样的场面,害怕退缩也是难免的,军规要罚要惩我们认,还望各位大人不要笑话他。” 瞿杨阴阳怪气道:“我们哪敢笑话他?他本事大着呢!” 江宴有气无力道:“我这病重的身平时撑不过几句话就乏了,需要歇下,各位大人有话尽量直说吧,我怕睡着了又要耽搁各位一两个时辰。” 几人相视一眼后,吉昊走进一步,一字一顿道:“拜贵公子所赐,阙州不战而败!李大将军惨死公子手中,身上被足足捅了六剑,死不瞑目!他投敌国、签降书,如今到东凉平步青云去了!您说,他会不会回来接您老到东凉享清福?” “混账!闭嘴!”江熙歇斯底里大吼,要将他们一顿暴打,可一次次扑空,眼看他们像利刺一样扎向父亲,足教他发疯! 第306章 “咳咳!”江宴双眼翻白,抽搐起来。 瞿杨将一旁放凉了的汤药放到江宴的床上:“您老别激动,不为自己身子着想,也得为宫里娘娘着想。叛国的哥,垂死的爹,一双不抗事的弟弟妹妹,没个依傍,来日要如何面对文武百官的口诛笔伐?” 吉昊的手下道:“瞿大人此言差矣,与其满门抄斩,这时去了倒是解脱。我们是好心赶来提醒江老的。” 瞿杨:“哪里的话,我听说娘娘已经被陛下禁足了,想必等陛下查明,就要打入冷宫了。您老可得保重身子,进宫向陛下为娘娘求情呐!” 江渔冲进来,抱住瞿杨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瞿杨勃然大怒,一巴掌将江渔扇倒,并骂道:“死丫头,改明就把你流放蛮荒当奴,千人骑万人压!” 行,行呐,瞿杨老贼人前唯唯诺诺,背后欺负老人、女人是大打出手! “你……你们……咳咳咳!”江宴气血攻心,倒在床上,眼睁睁看着几个大老爷们欺负自家未成年的孩子,动也不能动。 江渔爬起来托起椅子驱赶他们:“出去!这里不欢迎你们!” 江渔这会子都还骂不出脏话,江熙后悔没教她发泼! 吉昊还想再激江宴,一名手下看不下去,拦住道:“大人快走吧,江宴到底是国丈,这下若是一命呜呼了,我们会有麻烦,还是别沾上了好。” 吉昊想了想,甩袖离开。 江宴铆足了劲,撕心裂肺地仰天大喊:“我儿受欺负了!” 所有人都在骂他,只有父亲疑他蒙了冤、吃了亏。 “爹!呜呜!”江渔委屈地大哭起来,把江宴扶正。 江宴喊完那一句似泄尽了全部力气,残喘道:“我儿坚强……我儿不哭……”说完闭上了双眼。 江渔擦干眼泪,强撑着不哭,紧握住父亲的手:“爹累了吗?” 江宴:“嗯……” 江渔扶江宴躺下。江宴不安的神情像在用力地抓住什么东西,最终却失败了,口齿不清地哼哼:“不要……” 江渔耳朵凑到江宴的嘴边:“爹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不要怨恨……老大。” 江澈挂着一身残羹剩饭跑回来,手里揣着一包干干净净的蜜饯,看着乱糟糟的卧房,问江渔:“发生什么了?” 江渔小声道:“几个大人闯进家来指责大哥卖国。” 江澈手中的蜜饯摔落,声音发紧:“爹怎么样了?” 江渔:“爹咳得很厉害,这会睡下了。” 江澈看着纹丝不动、甚至不见呼吸的父亲,眼神惶惶,挪着步子向前,唤了两声“父亲”。 江宴俱无反应,只是风拂过时,发丝飘动了两下。 江澈颤颤地伸出手指到江宴鼻前,双目爬上血丝,接着又把住江宴的脉搏…… 江渔吓得双手捂住了嘴。 “父亲!父亲……” 卧房当即传出兄妹两人的痛哭。 “大爷,大爷?”青苔和姜山将江熙抬到了长椅上,焦急道,“大爷醒醒,可是病了?” 江熙迷迷糊糊:“我歇歇……” 缓了好一阵,江熙恢复神识,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晕了过去,他眸子透着刀光,道:“去瞿府。” 姜山:“今天是瞿大人六十大寿,府上正摆酒呢,大爷也去凑热闹?” “我凑他大爷!给我披风。”江熙气势汹汹离了江府,坐上轩车直奔瞿府去。 瞿杨当初嘲讽他的话响彻耳畔:“你爹活活被你气死!” 江熙气息不稳,拳头发麻。 轩车行至瞿府,府内丝竹管乐、欢声笑语漫出墙来。 小厮在门前迎客,见了他速来接待,兴奋大呼:“国舅老爷大驾光临,请进请进!” 江熙冷脸,直直走进席间,来宾有达官显贵,认识他的都热情与他问好。 瞿杨本坐在前方的主位,接受众人祝贺,瞧见江熙满脸写着“寻衅滋事”走来,心下一紧,站起来笑脸恭迎。 江熙顺手掀翻了一张桌子,八珍玉食当即泼了一地,铜制的汤碗“哐哐啷啷”地滚到瞿杨脚前。 众人看得一愣一愣,想不到最是遵礼的江氏竟作出如此粗暴的行为。跟在身后的青苔和姜山都懵了,但不影响他们当即抬了一张椅子放在江熙身后,然后双手叉腰,怒目而视,不论自家大爷有理无理,他们都得撑起气势来。 江熙霸气坐下,道:“瞿大人长寿,家父羡慕得很呐!” 瞿杨脸色煞白,唯唯诺诺道:“老身若是有什么得罪国舅老爷的地方,改日登门请罪。这会请您消消气,喝杯酒吧。”一句反话都不敢说,无辜怕事的模样倒把江熙衬得恃强凌弱。 瞿杨呈上酒来,江熙接过酒便泼到瞿杨脸上。 瞿杨的孙女站出来呵斥他,他也二话不说把人家推了一把,这是还当初瞿杨推江渔的。 在寿宴上,宾客主和不主闹,劝道:“今天是瞿大人的寿辰,国舅老爷若有私人恩怨,改日私下再理吧,大伙同朝为官,彼此留些情面,闹起来可不合适。” “江大人如今是轻舟已过万重山,以往的过节,您大人有大量,放下吧。” “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江大人是读书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可不知你们读的哪门子的书,师祖说了,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江熙岂不知此刻自己看起来就像地痞无赖,但他懒得讲理了。 第307章 瞿杨儿子站出来讽刺道:“国舅老爷如今好大的官威,一朝东山再起,就急巴巴来给我们下马威。” 江熙:“不然呢,留你们过年?” 宾客倒向了瞿杨一边:“大人您之前做的那些事,在未知真相时,满朝文武谁服气了。说句实在话,大人若要清算以往得罪过您的人,那岂不人人自危。” 瞿杨儿子:“如今谁敢惹江家,国舅老爷说什么自然都是对的,我们认罚,哪敢吱声呢!” 江熙:“第一,我跟瞿杨的仇只关家事,第二,我还没说原委,你就急着给我扣上仗势欺人、无端滋事的帽子?哼,瞿杨,你该庆幸是我来跟你理论此事,我可不怕把事闹大。” 瞿杨忙把不知情的儿子拉倒身后,怕江熙被逼急了真把事情公开,跪下哀求道:“老身知错了,老身对不住国舅老爷,求国舅老爷开恩!” 江熙:“我这会子去请家父家母的灵位回府,你今日就到他们灵前跪上三个时辰,否则后果自负!” 瞿杨磕头道:“是。” 在众人嘘声中,江熙漠然离去,瞿杨瘫坐在了地上。 “跪直了!” 半夜三更,江府不时传出几声怒斥。 “你可怜?我父亲病倒床上,你们怎不见他可怜,他就受得住吗。明天你启程去景州,抽吉昊一千个巴掌,就说我命令的,不听话我有一百种方法弄死你们,不服你们就去造反,去上告陛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当今的大齐说是江家的天下也未尝不可。 第二天,瞿杨没有遵照江熙的命令去往景州,而是辞去郡守之位,告老还乡,他惹不起,躲得起! 萧郁批了,不作任何表态,白白捡了一个顺州,闷声发了个大财。 五天过去,萧遣未有回府,江熙心里疑惑,进宫寻他,刚入宫门就被麻袋套头,押进了熟悉的密室。 他就知道自己又摊上事了,不过人生就是起起落落,面对惊变江熙已经习惯,默默给自己祝福道:“逢凶化吉,逢凶化吉……” 白雾漫来,新的幻境出现。即是密室,那它承载的往事必是秘密! 四面冷墙内,萧郁坐在堂上,萧遣跪在阶下,彼时他们都还年轻。 “他若不是心里藏奸,怎么跟玉堂走到一块?科场舞弊难道不是他主动的?”萧郁将证据和供词都摆在了萧遣眼前,“齐疏、赵越我一概处死,凭什么放过他!” 萧遣:“他此前将玉堂的科文带给我看了,科场存弊已久,他看到了,可有与陛下提过?” 他提过,他当时说:“臣以为科制是时修改。”他恍然大悟,可能就是这句话救了他! 萧郁沉默了。 萧遣:“他早发现闻既、齐疏、赵越参与其中,而料到陛下必然袒护,不得不以身入局,将科场彻底搅浑,公之于众。” 第159章 尘封旧事(12) 萧郁:“刨去你的私心,你认为你的这个设想有几成可能?你怎么保证他不是贪心不足!他亲口承认,你还要辩什么!” 只有萧遣、武德知道他的那句供词——“从我变成太监那一刻就变了!什么风华正茂、年少有为、前程似锦都是假的!我只要钱!”是假的。 因为他根本不是太监!以一窥全,萧遣能以判断他的供词不足为信,却又不能与萧郁说明这个缘由,只能道:“如果他贪心不足,他就不会把免死机会让给闫蔻。难道陛下看不出,他要齐疏、赵越死,要陛下认知到,如果不修改仕法,官场不断混入小人,南方的恶疾就会一发不可收拾!” “够了!”萧郁叱喝,“我说了不修法吗,但不妨碍我处死他!” 萧遣不再申辩,道:“处死他,我不答应。” 萧郁眼帘微合,额上青筋凸起:“既然你固执己见、一意孤行,那你当皇帝得了,保他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萧遣站起来身来:“你少拿皇位压我。” 这一幕看得江熙头皮发麻,但又松了口气,说明俩兄弟手足情深,但凡不是,萧遣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萧郁:“是你逼我的!不帮我就算了,还给我添堵!父皇说的果然没错,你徇私枉法,还让别人担着骂名,你算盘打得好!” 萧遣:“他必有苦衷,你别误杀了人!” “那请你拿出他无罪的证据,难道是我封了你的口?难道我不期望他是无辜的吗!”萧郁怨气冲天,耐心几近耗尽,道,“你还看不明白吗,这起案子分明的地方就在于,他不受任何威胁,只要他做了,无论有无苦衷,他都死罪难逃!” 萧遣无可辩,转而道:“你敢说不是闹到盖不住的田地,你会杀齐疏、赵越?” 萧郁苦笑了两声,被萧遣的“无理取闹”气哭:“那你告诉我怎么做?母亲刚没了弟弟,我做儿子的又要处死她的两个妹妹吗!” 萧遣:“所以陛下本身就会徇私枉法,对吗?” 萧郁脸色死沉,封闭的密室将他发颤的呼吸衬得格外清晰。 见萧郁这般,萧遣亦是没辙,重新跪下:“他既提过修法,且让他修,他若修不出,便可证实他贪了,若他修出了,则证明我的设想是对的。” 萧郁:“你听听自己说的话可还有半分逻辑?你当我是三岁小孩,看不出你在保他?我从来没有低看过他,我亦相信他能修出新法,但这并不能证明他没有贪!” 第308章 萧遣:“你既知道他能修出来,何必要他性命。” “……”萧郁哑口无言,许久后张开双臂疲惫地撑着桌面,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宽容你。不日你就陪同母亲前往棠州行宫静养,我要处斩外戚的事,别让她知道,你自己也好好反省反省。” 萧遣磕头:“谢陛下成全。” 萧郁叹气又叹气,苦口婆心:“难道你还不明白他对你根本没有意思,你还惦着他对你生情吗?” 江熙就知道,萧郁不会让萧遣太如意,不趁机贬一遭萧郁会憋疯。 萧遣默默忍下,知道自己不能再激怒萧郁了。 “你醒醒吧,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他是你的侍读,最多是兄弟之谊,搞不好他还把你当儿子疼爱。”萧郁冷哼,“我要跟你打赌。” 赌徒!老毛病了。 萧遣:“不赌。” 萧郁:“那让江熙死。” 萧遣:“赌什么。” 萧郁:“我赌你向他坦诚后,他会恶心到远离你。你敢不敢赌?” 萧遣:“敢。我输了,陛下赢了。” 好输!就该这样治萧郁。不过……这时的萧遣确实因为没有证据而显得有点……无理。 萧郁傻了一瞬,大喝:“萧遣你别太过分!” 萧遣:“陛下到底要怎样,如果他不远离,陛下又要说,我是亲王,权力使然。有意思吗?” 没错,无聊!江熙心道:不过萧季你也别心里不平,下一刻你哥就要到狱里训我了。 萧郁发抖地竖起小拇指鄙视萧遣,咬牙道:“给——我——滚。” 萧遣拜道:“臣告退。” 白雾漫来又散去,江熙还没来得及琢磨,幻境就变化到了第二幕。 密室内依旧只有兄弟两人,模样虽未大改,而气质已然老成,眼露敌意,黄昏的灯光都透着寒气。不用说,又吵架了。 萧遣此时的头发刚刚挂到耳边,应该是蓄了半年了。 江熙大惊,这会正是郭岚送他入狱吃刑的时候! “他打杀李问的证据不足,他没有理由一回京就暴露行迹引官府捉拿;他转投古镜麾下,而古镜在沙州大败而归;他投靠东凉,却未从东凉获利一毫一厘;至于落草为寇、科场舞弊,过去已经解释过。真相未明,你便支开我对他下死手,你为君无道!” 萧遣又在为他求情!换作他是萧郁,也会觉得萧遣鬼迷心窍! “什么是为君之道?”萧郁淡然地喝茶,从容的姿态示意他再不会留情,并以绝对上位者的角度冷看萧遣的抗争。 “当一个人的出现,引得举国哗然,百官声讨,百姓嗔怒,‘奸佞不除,亡国有日’的言论传遍大街小巷,当我被万民质疑是否为一个大公至正的君王,那他是不是有罪还重要吗?祭掉一个生事的人,从此你的声誉清白,我的威望立住,众怒平息,就是为君之道。我不想再跟你争辩他有罪无罪,他不是蠢货,自己能辩,他既不辩,便是他有赴死之意,你又何必拦着他,陷我于不义。法度约束子民,上层奉行的则是另一套规则,他都明白且遵守这套规则,你为什么还不懂呢。不管你认不认,我已经仁至义尽。” 站在更高的维度,对错已不足为议,处死他便可顾全大局,是一个当权者不假思索的决策。 当萧郁不再执着于抨击萧遣的感情问题,他的话简直无懈可击。 萧遣屈声道:“我求你,放了他,给他找个死替,权当他死了。” 萧郁无动于衷:“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萧遣:“你就当可怜我,他是我千方百计求回来的。” 萧郁:“可不是么?本来他在外邦好好的,谁教你带他回来,你既带他回来,就该捂好了别让人发现,可你又放他招摇过市,赖不得我。古人说得好,可怜人必有可恨处。” 江熙四处摸不着东西,解了腰带就要往萧郁嘴里塞。十年不见,这家伙嘴上功夫突飞猛进! 萧遣:“因为我知道大齐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哪怕是回来看一眼。没看住他是我的错,陛下要罚就罚我好了。” 萧郁抬手止住:“退下吧,我觉吵。” 萧遣心灰意冷的眼神中凝生出一股劲儿,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就指在自己项上,威胁道:“放了他。” 江熙寒毛立起:“放下!老大不小了干什么蠢事!” 萧郁依旧镇定,鼓励道:“你割。” 什么玩意儿?江熙瞪大了眼。萧郁你自己听听说的是人话吗! 萧遣将匕首一压,割出一道浅浅的血线。 萧郁无所谓地扬了扬眉,等他下一个动作。 萧遣僵住。 萧郁:“十多年了,你若想死早死了,他肯定劝过你对吗,这一刀下去,先不说你不自爱,至少说明你不爱他……” 地面突然震动,桌椅摇晃,杯盏滑落,在地上碎了一片渣子。是地震! 萧郁犹是镇定,倒不是因为身为帝王需要处变不惊的强大素质,而是他的胜负欲不允许他在跟兄长较量的期间失序,反是室外的侍卫急急冲进来。 萧遣张皇四顾,悲与惧顿时填满他的眼眸,他丢魂落魄,眉头微皱,似要大哭。一个大震,萧遣失神中手竟用了力,直将颈项划出个大口来,鲜血喷出,而他目光愣愣,毫无意识! “子归住手!”江熙忙去抢夺那把匕首。 第309章 萧郁连人带椅翻倒,终于发出无措的、嘶哑的叫喊:“快拦下楚王!”他判断错了,理智下的楚王当然不会做出自戕的幼稚事,可他忘了,楚王会有丧失神智的时候。 萧遣两眼一闭,晕倒在侍卫怀中,而萧郁头痛发作,被侍卫背了出去。 江熙忙追出去,“咚”一声闷响,狠狠撞上封闭的门,一阵头晕目眩。 “我去,疼疼疼……” 哪怕经历多次幻境,他依旧会被代入其中,忘了身处虚像而做出一些举止来。 等他揉完额头定睛一看,幻境已经变到了第三幕,跪在堂中的不再是萧遣,而是秦照。 秦照已经摘下了乌沙帽,道:“江熙在山庄从未说过一句造反之言,而是句句维护陛下,劝说庄众信任朝廷,更教山庄孩童勤学苦读,来日考取功名效忠朝廷。臣就是他的学生,臣以官职担保所说句句属实,童遇、郝茗都可作证……” 秦照述完出去,而后富贵进来陈词。 “陛下,江熙不可能指使山庄串通东凉,他压根没有话语权,这件事连山庄自己人都不知,此为谣言,不去求证而盲目定罪,是否太过儿戏了……” 富贵一通举证,说到最后,声音都沙哑了起来。 之后又有几人进来为他求情,甚至是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这些人是沙子吗,尽整他眼眶,他一度以为全天下除了至亲,再不会有人在风口浪尖替他说话了,没曾想不仅有,更是无畏地站到了皇帝面前表态。 只是萧郁面无表情,不知是否因此打消一些对他的怀疑。 江熙顿时觉得自己特有魅力、特别神气,昂首挺胸,狠狠吸了一把鼻涕,又粗又长的吸鼻声在密室里回荡,难听!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又卸腰带又撞墙?还作出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样给谁看。”萧郁一手揉着耳朵,一手拿着一只漆盒,从侧门进来,居高临下又嫌弃地瞥着他。 江熙连忙系上腰带,恭敬地行了礼,问了安,才道:“陛下,我几日不见楚王回府,可是有什么缘故?” 萧郁:“这是秘密。朕用这个秘密与你交换一个秘密如何。” 江熙:“陛下请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萧郁:“你私底的想法要是像你嘴上说的一样老实就好了。” 江熙:“我对陛下从来没有半点隐……” 萧郁:“闭嘴!” 第160章 尘封旧事(13) 讨巧的话在萧郁面前说惯了,萧郁一表示不满,江熙便脱口而出,快到来不及过脑子,反将萧郁惹恼。 江熙脖子一缩,不敢吱声了。 萧郁的眼眶有些红肿,丧丧的,应该碰上了伤心事。他把漆盒往桌面上重重一扣,暗示江熙此中有玄机,道:“说吧,先帝临终前都交代过你什么事。” 江熙:“先帝嘱咐我好生辅佐皇子。”这不是什么秘密,他早前说过的,没人信。 萧郁:“还有吗?” 江熙一双大眼睛无辜又茫然:“没有了。” 萧郁:“若是撒谎,朕会重罚,你要慎言。” 江熙努力想了想,道:“还教授我一些治国之道和御下之方。” 萧郁:“比如?。” 江熙:“教我不要跟四位顾命大臣交善。” 萧郁一拍桌面:“江熙!如果你以为朕要问你的是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会拿你到这里说话吗。”他又敲了敲漆盒,“这里面放着先帝的遗嘱。” 江熙敢说没有,如果先帝当真留下过关于与他临终托付的遗旨,哪还有萧郁押他上断头台的事,兴许早就答应萧遣给他找个死替了。这会子唬他呢? 江熙铿锵有力道:“先帝对我确实没有十分重要的指示了。” 萧郁会意地“喔”了一声,打开漆盒取出圣旨,在案上展开,手指触着上面的字迹,晃了晃神,道:“这可是先帝的亲笔呀,字迹都能看出父皇落笔时手在打颤。”感慨一番后,道,“忘了说,这份遗旨是前儿才发现的。匀儿得了一只鹦鹉,飞到了太极殿的正梁上,令人逮下来时,发现梁上有一凹槽,正嵌着这只漆盒。” 那没事了。 江熙丝滑跪下,五体投地:“求陛下轻罚。先帝遗书上说了什么?” 萧郁:“说要你杀人。” 完了!还真是先帝遗托!江熙冒出的冷汗顺着鼻尖滴到地面,狠咬一口舌头惩罚自己:教你嘴硬,教你嘴硬,撞上枪口了吧! 萧郁:“是你自己说,还是朕把遗旨给你念一边,嗯?” “我说!”再不端正态度,萧郁怕是真要剐他了。 那是一个寻常的傍晚,先帝传了他来谈话。他第一次见到了萧威从未在妻儿面前展露过的狠毒的一面。 他无法想象这么一个无情的帝王与被儿子气到抱着妻子嚎哭的父亲是同一个人。 萧威:“后辈当中你虽不是最精明的,但你身上有一个特质我非常看中,故而宣你来嘱托一些事宜。你可知是什么特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萧威的气色不仅是病态,还有焦心。 他直白道:“我老实。”老实个屁,只是这样回答既不显得骄傲也不显得过谦。 萧威摇头笑道:“不是。” 他:“稳重。” 萧威:“不是。” 他:“忠诚。” 萧威:“不是。我看中的是你有死志。” 第310章 哈?死志?他完全没有这玩意儿!他才二十,正是贪生怕死的年纪。他一头雾水:“陛下,我不是很明白。” 萧威:“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江熙,你此生注定不凡。” 他相信自己不凡,可不凡跟死志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皇帝不会是想要他的命吧。他如大难临头,眼前一黑,瘫跪:“陛下为什么?” 萧威:“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他:??? 萧威:“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他心想皇帝是不是病糊涂了,胡言乱语。 萧威:“你与皇子们为伴已有四载,应是亲如手足了吧。” 他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层意思,他不敢僭越,发誓道:“我将尽我一生一心一意效忠皇室,如有违誓,死无全尸!” “好,好!”萧威听到了满意的回答,开始切入正题,“我命不多时,皇子们又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我病了的这两年呐,很多事力不从心,有的臣子开始怠政,有的臣子生了歪心,有的老臣居功自傲,倚老卖老,以后也不会是服从新帝的主,南方有怨气,北境有杀气,都在盯着我哪时断气。若我在今年去了,大齐必然会生出一场乱子,到时朝廷动荡,生灵涂炭,对皇子而言将是巨大的磨难,我大齐恐怕根基不保。” 萧威似看到了那样的场景,垂泪叹息。 此刻的萧威就是一个唯恐为儿女思虑不周的垂死老人,他的慈爱、不安、无奈和遗憾引得他鼻子发酸,他上前给萧威擦拭,暗暗在心里发誓要竭尽所能保护这个老人! 萧威接着说道:“他们还未立功立业,心智未熟,拿什么去服众?只怕他们不仅使唤不动一干老臣,还会受人蒙蔽,我此刻的心就像汉时的诸葛孔明,已经几宿几宿睡不着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要为他们除小人,立贤臣……” 萧威是在交代后事!他跪正了身子道:“江熙愿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萧威:“嗯。只要有欲望在,小人就会生生不息,我帮不了儿女多久了,我要把清君侧、富国安民的任务交给你。” 他:“江熙领命!” 萧威:“你要知道,做一个贤臣跟上阵杀敌的将士一样,随时可能没了小命。” 他坚定道:“江熙不怕。” 萧威郑重地再次问他:“江熙,你敢做死士?” 他:“为江山社稷,江熙愿为死士!”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萧威病中来劲,挺直了腰板,振奋道:“我现在就交给你一个任务,在此之前我给你讲一些典故,比干挖心、吕后诱杀韩信,杨贵妃死于乱军,你可看清它们的共同本质?” 他:“江熙愚昧,请陛下指点。” 萧威:“真正的杀手——商纣王、汉太祖、唐玄宗完美隐身,妲己、吕后、乱军不过是他们杀人的匕首。有的人必须死,而皇帝不可以有污名,他必须是真善美、德智勇的典范,而为君者的大忌往往就是空有真善美、德智勇,他还得有恶、狠、杀伐的一面,不允展露,于是匕首的价值就产生了。忠臣有很多类别,匕首就是其中一类,我要你做猴儿的匕首。猴儿为君途上,一些不方便出面解决的人,你去解决,你若看到有人作祟,杀了便是,我相信你心中有度。” 他先前答应得太干脆,这会子悔得肠子都青了!还保护老人,大言不惭!看把自己能的,杀人哪是他的专业呀,他成夺命书生了! 他脑子一阵一阵地发胀,以为这已经够震撼了,哪知萧威来了个更大的。 “我要交给你的任务是:从冯初、柳同、林规、李顾四个元老大臣中,你挑一个来杀。” 杀功臣,还挑着杀?岂不草芥人命! 他脑颅如火山喷发,烈火灼烧,烟尘蒙天,一片混沌。“为……为什么?他们都为大齐立下过汗马功劳。” 萧威:“因为你现在还优柔寡断,教你挑他们一个来杀,一是锻炼你的胆量,二是他们之中有人可杀,三是考验你的判断力,挑出该杀之人。你错杀也无妨,哪个皇帝手下没个冤魂。” 他怯怯道:“我……做不到。” 萧威:“为君者的又一个大忌就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小人是外人,你当然会不眨眼地杀掉,可如果小人是亲人,是肱股之臣晚年腐败,你要不要杀?有的人并无过错,却碍了你的大计,你会不会杀?人经过万年的蜕变脱离了牲口,编了一套礼法,建立国家,但亘古不变的原则就两个字——生存,帝国的本质就是生存的一种形式,在这个形式下,皇权稳固是一切关系的前提,任何威胁、撼动皇权稳固的关系皆可杀。我这番话可不是将你当作臣子来教诲,这是帝王权术,来日猴儿登基成帝,你便是他身后的无冕之王。我不规定你杀他们的期限,只是做成之后来告知我,我将告诉你有没有杀对人。” 这哪是什么老人,分明是一个“老奸巨猾”!专坑他这种眼神清澈的书生。他背后湿了一片,点头应下。 萧威:“不日我将举行一场制举,你务必参考,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夺得头筹,我为第一名设了免死金牌,为来日保你一命。你当永记我今日的话,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是。”他已经呆呆傻傻,不知东南西北。 萧威:“你退下吧,好好理一理。” 第311章 “是。” 他失魂落魄地踏出帝宫已是深夜,四位元老大臣、皇妃皇子都站在门外听宣。看到四位大臣时,他又是一阵骇然。 萧遣迎上来问:“怎么了。” 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摇头。 萧威多么雄气霸道、多么杀伐决绝、多么坚韧不拔,谁敢想接下来他会被萧遣气哭。 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观察过四位大臣,虽然各有各的小毛病,但都不足以要命。硬要他做个判断,他猜是李顾。 后来李顾为国舍身,他为自己有过的猜想而感到极度羞愧,当李顾命令他对自己下手时,他几乎要放弃,而蓦的有一股力量握住他的手刺了下去,他阴差阳错地完成了任务。一来他是被动做成的,二来先帝已经走了,他不知告知谁去,这件事便埋在了心底。 萧郁默默抹了两把眼泪,听完后长长叹息,问道:“刨开李顾的计谋,你会选择杀谁。” 江熙:“李顾。而大将军献计之后,我就不那么想了。” 萧郁:“说说你选定李顾的理由。” 江熙:“因为其子李历作乱科场,以至朝堂上三成文臣出自李府,加之李顾的旧部众多,在军中官居要职,势力之大威胁皇权。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故我认为是李氏。” 萧郁偏身坐着,微微垂着头,似在想些什么,然后将先帝遗书递给了他,声音中夹着难以抑制的哭腔道:“遵照先帝遗旨,你完成任务后,赐你国姓,封为亲王,从今起你叫‘萧熙’。先帝器重你……早把你当儿子了。”转而低声叨叨,“把遗书藏梁上是人干事?你也屁不放一个,早知如此……幸好老大多番阻挠,哎……哎……” 第161章 尘封旧事(14) 江熙头皮发麻,以为做梦,忙地接过遗书,见上边写道: ……冯初,少谋略,家族大,有私产,好息事宁人和稀泥,胜在有威势,通晓人情事理,有辩才,臣子之间矛盾命其从中调停,没有不成,须不时敲打,学会善用。 柳同,真性情,而年事已高,心远朝堂已久,而关切皇室甚矣,无用亦无害,须敬之。 林规,人低调,有计谋,擅御上,忠理而不忠君,须大用而小心为其所用。 李顾,功高震主,掌控兵马三十万,年盛时心高气傲,不听宣召,元宗多有防备,幸而其子已死,其孙无用,无人能继大业,吾稍放心,而朝堂上李氏近党见多,吾尚能压制此群,他日吾去了,恐李氏重生逆心,目中无君,此群攀附李氏更甚,并以李氏之功自傲,吾儿未必能使唤之,遂吾欲杀鸡儆猴,以削弱李氏势力。 吾儿当重武举,培养新人,以均衡军力,谨慎独大。 吾令江熙择四人之一杀之,若杀李顾,即中吾意,当赐其国姓,封亲王…… 这老滑头,作古多年,留下的笔墨再次使他鼻酸。他看完,不禁握紧了拳,而被萧郁冲过来推了一把。 “你别抓皱了!”萧郁说完,抢回了遗旨。 江熙含泪跪谢圣恩。 萧郁吸了一把鼻子,道:“还有一件事,我应圣君之邀,送你和亲,他说只要和亲,可保两国五十年内不交战,我已派人去古镜签盟。我觉着挺划算的。” 江熙还没从上一件事回神,又被新的一件事狠狠撞懵,下意识提醒道:“陛下,圣君偷袭了我军的战利!” 两国之间有过节不说,答应和亲也不是萧郁如日中天的年纪会有的脾气,至少不应该有莫名其妙的悲伤。 萧郁:“可你值得五十年息战。” 江熙:“陛下……” 萧郁摆手打断他道:“我意已定,不必再说了。到了那边多小心。”仰头看看天面,晾晾湿润的眼眶,道,“战后的事我快忙完了,下月初是补给她的封后大典,你要和亲这件事先别让她知道,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完大典。这段时间好好陪陪家人,那一去便是此生难见了。” 江熙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恨也不是,只想知道:“所以到底是遵照先帝遗嘱封我为亲王,还是为和亲抬高我的身份?” 萧郁起身走向室门,叹息不断:“当然是因为先帝。” 江熙追问:“楚王在哪?” 萧郁:“太庙。” 江熙一路奔向太庙,风在耳边呼呼地刮过,像追逐他的枷锁,这世间的万般无奈从未放过他。 两年前林规就问过他:“如果现在把你献给他(圣君),你愿意吗?” 他当时毫不犹豫地回答“愿意”,如今却怕了。怪不得常言道:人年纪大了会怂。 太庙内,萧遣被定身一般跪在先帝的巨幅画像前,一动不动,表情安静闲定,大有遗世独立的自在感。 看萧遣这样,江熙内心平静了些,进殿献香磕头,跪谢萧威赐姓封王之恩,而后问:“子归来这多久了。” 萧遣:“三天。” “要是一直跪着如何使得。”江熙扶萧遣转身坐在垫子上,试探地问,“可是犯了大错,巴巴来先帝跟前领罚?” 萧遣:“不是。只是来说说话。” 江熙:“什么话要说三天?” 萧遣:“说这些年的事。” 江熙没问出什么来,闷闷地并肩坐在萧遣身边,道:“我们该怎么办?” 萧遣握起江熙的手,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予芒要坚定地相信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恕他这次没法放心了,因稍一细想,一个和亲便能化解两国干戈,促使两国结盟,五十年内不对立,那萧郁说的没错,很划算,而一旦想明白,他便开怀不起来了。若他不能宽心,萧遣自然不能宽心,这件事非萧遣能够左右,也许正是因为伤心而无能为力,才到太庙来。 第312章 于是他宽慰萧遣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顺其自然吧。” 萧遣握他的手更加用力了。他岔开话题,开玩笑道:“我们需要派杀手去刺杀圣君吗,还是我悄悄在他酒里下毒?” 萧遣咽了咽喉,道:“能有温柔一些的方式吗?” ??? 江熙懵了片刻,眼睛眨了眨:“我没听错,你在同情他?” 萧遣忽然就把他转了个身,拎小猫似地掐住他的后脖子往地面压,强势道:“既然来了,快跟先帝说明,你心悦我。” 江熙努力撑起压在他脖子上的手,道:“当圣后怎还能分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这句斗嘴是本能地在向萧遣求助。 萧遣力度不减:“你说不说。” 江熙:“好好,我心悦子归!心悦子归!” 和亲这个话题便没有下文的结束了,之后的日子里,他与萧遣都分外默契地不提此事,他要忙的事也多,到宫里与江涵、江渔叙旧,到礼部帮衬着封后大典的事宜,到白檀的酒楼蹭吃蹭喝,见见一些老朋友。 今天到韩王府抓江谦玩,明天到公主府抓双子、妍儿、婴婴玩,后天到宫里抓萧序和萧匀跟自己学箭术…… 结论:带娃是真的累,时间也是过得真快。 封后大典如期而至,这日太阳刚刚升起,天高云阔,一派祥和,京城到处点缀着红色,似春日开满了繁花。宫里雕梁画栋全刷了一遍新漆,如雨水洗过一般净亮。 画有繁冗花样的红毯从钟楼一直铺到太极殿,随着声乐响起,五千人的仪仗从红毯的一端行来。今日不拘礼数,两边围观着女眷,欢声笑语。 皇后父亲已故,长兄即为父,江熙骑马行在最前头,今日他穿得格外气派,矜贵又不失威仪,江澈江涵则跟在凤辇之后。 仪仗到了太极殿前的平地,江熙下了马,回身走到凤辇前,俯首请江涵下辇。江澈江涵一左一右上来,掌开珠帘。江涵身披繁缛的凤冠霞帔,一举一动身上的饰物都叮铃作响,甚是好听。她看了一眼兄妹,莞尔一笑,伸出手搭在江熙稳稳的手臂上,下了凤辇。 江熙低声道:“当初没能亲自给娘娘送嫁,如今算是补上了。愿娘娘顺遂长安。” 江涵:“兄长也是。” 江熙扶江涵至阶前停下,往上的阶梯须皇后自己走上去了。 萧郁恐阶梯太长,又恐江涵一身华服过于沉重,连忙一路小跑下来扶住江涵。论礼制,九五之尊不该屈尊降贵从阶上下来。 江熙抬头偷瞄,便看到阶上的萧遣暗暗白了萧郁一眼。萧遣并不是介意萧郁不合规矩的举止,而是嘲萧郁有什么资格嘲他。 江熙离得近,听到萧郁江涵两人压着嗓子在吵。 “陛下下来做什么,这不合适。” “这要绊脚的,我不下来扶你,难道看你当众滚下来?” “我没有那么笨。” “你有没有我还不知道。” “怪陛下,偏要添这么些东西,可不得拖了地绊了脚。” “嘘!再推我就把你抱上去了。” …… 他也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 帝后磨磨唧唧终于走到了殿前,萧遣上前一步,宣读册书,文武百官泱泱一片齐数跪下。 封后大典热闹了三天三夜,京城如过大年一样喜庆。萧嫒不爽了,心想封后有什么了不起,她可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公主,先帝捧在手心的宝,皇后有的,她凭什么没有,于是跟萧郁也要了一场气派的婚典。 萧郁:“既然如此,老二也一块补了吧。” 皇室接二连三的喜宴太过奢靡,江涵心觉不妥,忙将自己封后所得的华美饰物分给了萧嫒和江渔。 于是小半个月内,江熙没有哪天不喝得酩汀大醉,时醉时醒,像在做一场浩大的美梦。 江熙再次醒来时,是靠在萧遣怀里,朦朦胧胧中听到萧弘向萧郁道:“臣有一个请求,恳请陛下恩准。” 萧郁:“为何这般严肃,说吧。” 萧弘:“臣在云州训兵十年,已在那生了根,这一去又不知几年光景,往后在京城的时间少,在云州的时间长,母妃想与我一起过日子,我想带母妃一同前去。” 萧郁笑颜尽失,忽的就掉出眼泪来,点头道:“允了。那个……让老大送你到云州。” 萧遣起身道:“是。” 江熙愣住。 萧郁不知是酒劲上来了还是怎的,把萧嫒叫到自己身旁坐下,然后抱住萧嫒失控大哭。 不知怎的,萧郁近来总是作悲,情绪瞬即感染了江熙,江熙踉踉跄跄走到江澈跟前,也抱着大哭起来。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哪天他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想到这,江涵抱着江渔哭,太后抱着太妃哭,呜呜一片。 萧郁哽咽着,起身把太后和太妃分开,道:“母后,去抱抱你的好大儿。” 太后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气氛到这了,萧遣走过来,她便抱着萧遣哭。 半月后,众人一齐至城门,依依不舍地送别了萧弘一行。 江熙又单独送了好一段路程,直到日落西山,萧遣劝他该回去了:“再不回去,天黑了,路不好走。” 此情此景,如在沙州关口他劝鬼自逍留步。 江熙已是十分克制,才没有失态,道:“许是你们有什么计划不让我知道,许是我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时支开你。此去一别,山河远阔,他日你回到京城时,我已经不在了,以后子归还是要好好吃饭。” 第313章 古镜派来的百名礼官早已抵达京城,住在驿馆,仪仗也都准备好了。他不是三岁小孩,自然心知肚明,此次分开便是彼此缘尽了。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夕阳的余晖晒在两人身上,明明是王孙贵族,却显得万分可怜。 “对于弟弟妹妹我都没有牵挂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旦旦和欢欢,只得再托付阿澈了。” 萧遣:“听我的,带她们一起去古镜。” 江熙苦笑,摇头道:“不合适,圣君岂容得下她们,带在身边我要白白操心了。” 萧遣终于透出了一丁点东西:“你没有做错什么,如果当真会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比你先疯掉。就算不相信我,也不相信那神仙许给你的‘逢凶化吉’吗?你和孩子一定相安无事。” 好像……有点……道理。 “你不许发疯。”江熙在萧遣额上亲了一下,道,“一路平安。” 萧遣回吻他,道:“不要胡思乱想,回去吧。” “好!” 江熙终于骑上马离开,几次回头,萧遣仍杵在原地向他挥手,直到视线再也看不到,他才下了马,愣愣看着萧遣远去方向的云,自言自语道:“但愿天公作美。” 当和亲已成板上钉钉的事,很多事反而不用纠结了。 自他回京,坐狱、“囚禁”楚王府、“被拐”韶州,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京城,如今索性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带肖旦、欢欢和王霸好好逛逛儿时常去的大街小巷,细说着过去的故事,烦的是古镜使臣寸步不离地跟着。 过去觉着高不可攀的城墙好像没那么高了,上面还留着他刻过的扭扭捏捏的字,曾经完整的青石地砖有的裂成了好几块,旁边的井已被封了口,那时热闹的街道如今已经搬走了一半居民,只剩下一些老人安安静静地住着,几个老字号的铺子依旧开业,做工、口味一如当年,那些熟悉的面孔都已成家,顽子打打闹闹,才有了些以前的气息,而有的面孔已经不在了。 这里冒出一座拱桥,那里建了一座亭子,不羡瑶池又增了两栋阁楼……皇榜公示处增设了好几个,每天都有新的政事张贴,百姓总有谈论不完的新闻,聒噪得很。 不知怎的,他喜欢上了这聒噪声,在十字路口的茶楼上一听就是一整天。 “旦旦,明天我们去秋游,我知道哪儿有瀑布,想吃什么叫他们备下,明儿一早我们就出门。旦旦,你人呢?”江熙在殿内唤道。 肖旦着急跑进来,用笔写道:“王霸丢了。” 王霸昨日不慎从假山摔落,折了腿,便一直闷闷地缩在窝里,给什么都不吃,今天就不见了。 进来的还有肖禄,他解释说:“狗最是有灵性的,应该是感知自己活不成了,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想让主人见到伤心。” 江熙唤人去找,果然在园子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发现了它的尸体。 父女仨顿时没了出门游玩的心情,给王霸做了个小墓,仨人并排坐着,一声不吭,各有各的伤心事。欢欢的伤心事自然是失去了小玩伴,肖旦的伤心事则是…… 她抽出笔写道:“我想好了,我不去古镜,我要留在大齐。” 江熙傍住肖旦的肩膀拍了拍,伤感道:“好。这毕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以后自己要多保重,楚王府和江府都是你的家,江澈是你亲叔叔,遇到什么难处就去找他,不要怯怕。”虽然肖旦最不缺的就是胆气。 他想了想,又叮嘱:“不要被黄毛骗了。如果一个男人做不到像我一样待你,千万不要答应他。” 肖旦抿嘴皱眉笑着,笑着笑着就哭了,扑进他怀里,像极了做错事悔哭的小孩。 江熙:“你要是受人欺负了,过得不好了,写信告诉我。” 肖旦连连点头,想到什么,煞有介事地写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会写在纸上,你答应我得离开了大齐才能看,否则我会遭报应的。” 小孩子家能有什么天大秘密?他答应就是了:“行!我一定听你的。” 第162章 尘封旧事(15) 六月初,一个吉日吉时,使臣与冯初来催启程。江熙正跪在祖祠内,不悲不丧,与当时萧遣跪在太庙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儿子享福去了。”报喜不报忧也许是每个离家子女不约而同的说辞吧。江熙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像出一趟寻常的远门一样平静,两缕轻烟追着他出了门。 早在寅时宫人已来为他装扮,他此刻头顶镶嵌白玉的金冠,身穿红色描金的婚服,大衫套小衫,层层叠叠少说有七层,错落有致地嵌着宝石,奢华程度不亚于江涵封后大典的华服。 月老乱点鸳鸯谱,白白糟蹋了一身好衣裳。 大门前,江澈见他来了,红着眼眶不言一词,上前紧紧抱住了他。 萧嫒在一旁替他解说:“阿澈说家里一切事宜交给我们,兄长不必挂心,到了那边万事小心低调,宁可受气吃亏,也要远离小人,一定珍重。愿兄长此去长安常乐,岁岁无虞。” 江熙拍拍江澈的肩膀,笑道:“知道了,由你当家为兄很放心。古镜圣君到底是为了两国和睦,必不会伤我分毫,我在那边自是养尊处优,不用担心。你呀还是多学学说话,别把长公主累着了。” 江澈:“是。” 肖旦跑过来,将塞了信的锦囊递给江熙。 江熙接过,唠叨道:“好好过日子,不可学我一样闹事。” 第314章 小辈们齐齐点头。 江家如今的盛况,只要不犯事,就一辈子不会有事。如今走了他这个多事的,江家可算能长久安宁了。 江熙说完上了久候的车辇,郭岚为他拉开车帘。 江熙好奇:“你怎么在这?” 郭岚:“我来送殿下一程,如今我武艺了得,保证一路万无一失。” 江熙打趣道:“我看你是想去古镜玩一趟,也好,带你去见见世面。” 郭岚岂不知他是苦中作乐,不知说什么好,干干地傻笑两声。 萧郁派了三千人护送他去,“嫁妆”安排了十来车,势要与古镜秀一下大齐如今的富力。他无心过问,只听说那块曾经被萧郁没收的鸡血石也在“嫁妆”中,转了一圈,还是回到了他手上。 在喜庆的乐声中,和亲队伍上路了,围满道旁的百姓无一人面露喜色,凝重得像是出丧,从江府一直跟到了城门,似万分舍不得他。 人群中有白檀、葛生、富贵、他的学生……还有温煦。 温煦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机会说出来,默默在人群后方跪别。 城门处,帝后来为他送行。江涵叮咛了两句便哭成泪人,令萧序送他出雀州。 江熙牵肠挂肚地握住他一生“宿敌”——萧郁的手,千言万语堵在了喉咙。萧弘性格温柔,夫妻俩哪怕离心,也只有萧弘受欺负的份,但萧郁不一样,心机深又疑心重,一旦变了心,江涵必然受委屈。 江熙在萧郁面前就没少吃亏,此刻极想给萧郁一个脆丁壳,警醒萧郁,江涵背后是有一个能把大齐搅得天翻地覆的大哥,即使以后远在古镜,依旧能伸出手来保护她。 可他又不能欺君犯上,只能抓着萧郁不放:“一定一定不能负了娘娘。” 萧序:“我已经长大了舅舅,一定能保护好母后。” 江熙双眼一亮,可不是么,我家外甥初长成,真真是颗定心丸!一想到这正是气老头的年纪,他又不禁想笑,劝道:“还是要听话。” 萧郁不知怎么的也紧紧握住他的手,声泪俱下道:“照顾好圣君。” ??? 萧郁这突如其来的对蒙尔还的深情切意是什么回事?不是幻觉?圣君许了他多少好处?不会是落了什么把柄在圣君手上? 萧郁这段时间一直很低落,也没给他下达任何卧底任务,放着他这把好使的匕首不用,过于离奇了! 两人手握手杵了许久,最后不约而同拥抱了对方,好似彼此恨着恨着,恨出些感情来了。 车马终是离了皇城,一寸一寸作别了故土。 两月后,车马抵达沙洲,在沙洲兵署歇脚,接待他们的正是沙洲守将苏望。 苏望邀他吃酒,说起了一段往事。其实不必苏望说,他一踏进大殿,幻境便出现了。 江熙听着苏望的讲述进入了幻境—— 只见萧遣消瘦不少,头发散乱,满身泥垢,近乎疯子。若不是旁人呼他“殿下”,他都认不出是萧遣来,也不知萧遣遭遇了什么变得如此狼狈。 萧遣抓着苏望的手歇斯底里道:“古镜军不偏不倚落入死穴全军覆没,如何说江熙是投敌,而不是诱敌入彀!将军你是明白的对不对?”萧遣跪下,抱住苏望的小腿,“求求将军,告诉世人实情还他清白!”沙哑的声音如被人勒住了喉咙。 苏望把萧遣架起来,摁在椅子上,道:“殿下冷静!江熙已经死了,没有必要!” 萧遣:“有必要!如果他背负那么大的罪名,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父亲年事已高,病卧在床,受不住的!” 苏望厉声怒喝,以震慑萧遣:“如果将真相公之于众,世人皆知我军只能依靠陷阱才能战胜古镜军,东凉继而进攻,那大齐的百姓怎么办!时机未成熟时,这个罪名江家背定了!若真相泄露,不仅他白死了,我跟殿下都会是罪人!这是大齐的生死关头,殿下不可意气用事!若殿下一意孤行,那我手中的枪必会先殿下一步刺死江家老老少少,再向殿下请罪!” “啊!”萧遣狠狠一把推开苏望,双手抓着头发,眼白布满血丝,惊恐地瞪着那些人,最后咆哮一声,如一头蛮牛直直地往外跑。 几名将领连忙追了出去。 苏望在后面喊道:“看住殿下,如果他胡言乱语,打晕了囚禁!” 江熙心里急道:还囚禁什么,快去请大夫给殿下看看呐! 之后萧遣被苏望囚禁了十多日,不吃不睡亦不说话,完全呆滞。 苏望劝道:“殿下该回京了,我有一点要嘱咐殿下,不能让陛下知道此事,若他因此轻罚了娘娘,必然引敌国怀疑。” 萧遣目中无光,心灰意冷:“我不回去。” 苏望:“再不回去,恐怕江家人已被处死。” 萧遣方从床上爬起来,赶回了京城。 江熙回过神时,苏望已单膝跪在自己跟前,道:“之前在乌须州过于匆忙,未能向殿下请罪,在此向殿下领罚!” 江熙扶他起来:“将军何错之有。我还得敬将军一杯,幸亏将军看住楚王,没让他出去发疯,顾全了大局。” 苏望忙道:“不敢不敢。”又叹道,“十多年过去,楚王对殿下仍是一往情深。以来都说楚王鬼迷心窍,原来只有他看得明白。”苏望自饮一杯:“殿下与楚王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又被和亲拆散,着实天意弄人,教人叹惋。” 第315章 江熙笑道:“有什么可叹的。我此生有四幸:生而为人,为江家人,为男人,遇良人。有谁比得过我?又何必为我叹惋。”他摆手道,“路途奔波,我有些心闷,不聊这些吧。” 苏望会意,转了个话题:“说来惭愧,四年前,太子代陛下来沙州阅兵而被掳走古镜一事,至今还未水落石出,望殿下到了古镜帮忙探知一二。” 据说当时萧序就住在兵署,室外有一千名士兵层层把守,室内的灯是长亮的,但凡有动静,映在窗户上的影子都会暴露出来。 萧序失踪的那个晚上,一切静悄悄的,灯影只是正常地晃动,门窗更没有声响,结果第二天早上,萧序就不见了。守夜的一千名士兵全部审过,无人发现异常。 苏望带江熙来到萧序当时住的寝室,方方正正的一个院子,没有树,没有井,更没有隐藏的地下通道,又围了一千士兵,别说那么大一个皇子被掳走,老鼠蹿过都看得明明白白。 江熙围着寝室转了几圈,百思不得其解。 他沉思了许久,道:“把守夜的士兵叫过来,我再问问。” 苏望叫来了百来人,大约四五十岁。“他们中好些人已年过五十,退伍回乡去了。” 江熙:“沙州守军年纪偏长,没有纳新?” 苏望:“不是不是。因太子安危至关重要,我安排看护太子的士兵都是跟随我征战多年、信得过的弟兄,所以年纪偏长些。” 江熙:“多少年?” 苏望:“少的有十年,多的二十年。” “明白了。”江熙随后问起士兵当晚的情况,回答如苏望所说,毫无异常。 江熙:“你们猜测会是什么样的法子才能将太子带走?” “闹鬼!除了闹鬼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法子!” “会不会是太子有遁地之能?夜里溜出去玩耍,而不慎被古镜奸细逮住。” “听说黑市有迷惑人心智的毒烟,会不会是当晚古镜奸细潜入,放出了毒烟,教我们忘了发生的事?” …… “打住打住,越说越玄乎了。”江熙岔开话题,问他们参与过哪些战场,哪一仗最是遗憾,哪一仗最是漂亮,哪一仗最刻骨铭心,哪一仗最引以自豪。 士兵们说了一通。他听来听去,只觉无奈,道:“到底是你们失职,陛下念你们戍边有功,恐冤枉了你们令你们心寒,未有重罚,是极仁慈了,可惜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怎么弄丢的。” “哎!”好些士兵愧疚,跪下道,“我等有罪,甘受重罚!” 江熙:“罢罢罢,既然陛下不责怪,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今儿叫你们来问话,只是苏将军提了一下,邀我推测,并非陛下过问。” 苏望:“陛下竟不追究此事?” 江熙:“陛下日理万机,哪还记得这件事。” 这个话题草草结束,不日队伍启程。 苏望送至沙关,分别之时,苏望再次请江熙帮忙探查此案。 江熙:“或许陛下是想翻篇了。” 苏望:“陛下就这么不关心太子?” 江熙:“陛下追责下去,将军也难辞其咎不是么?” 苏望点头,自责道:“是我看护不周。” “看护不周?”江熙耸了耸肩,“将军有没有想过一千个士兵,一千个都在撒谎?” 苏望眼瞳发颤,哑口无言。 沉默是最大的讽刺,江熙没再说什么,恋恋不舍地看一眼沙关的城门,随后上了车辇。从此他乡作旅,不知归期。 他与欢欢在车里玩耍,忽然想起肖旦给他的锦囊。他已离了大齐,可以瞧瞧闺女的秘密了。 江熙打开锦囊,见上面写道:老爹亲口告诉我,他在古镜只手遮天!手遮天!遮天!天! 字越写越大,最后一个“天”字足足有一个巴掌大。 江熙心道:放屁!凭什么都告诉你了却没告诉我,说明哄你呢!这吹牛的话能信吗,傻孩子! 第163章 尘封旧事(16) 在戈壁上行了不知几日,转眼就入了冬,气候更冷了,是个傻子都知道得加快行程,拖沓不得。 江熙刚午休醒,摸向案上的水囊,发现里面已经空空,正要唤人添水,就听到外边小声地议论。 “绕过去吧,那个地方不吉利。” “我们所带的水不多,哪里经得绕,渴死才叫不吉利!” “什么吉不吉利的,说来听听?”江熙从车辇探出头问道。 郭岚走过来道:“前面是三生壁,只怕路过了,殿下触景伤怀。” 江熙:“这有什么不吉利?不用绕了。” 郭岚凑近道:“我听说殿下就是在那里烧死的。” 江熙将水囊塞给他:“说明是风水宝地,能够起死回生。给我添水来。” 郭岚:“殿下不害怕?” 江熙:“我连和亲都不怕,还怕这个?” 郭岚:“殿下怕火。” “……”江熙敲了一下郭岚的脑袋,“你还不去,要渴死我?” 郭岚方屁颠屁颠地去灌水。 车马匆匆行过三生壁,拜郭岚的乌鸦嘴,不吉利的事发生了。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掀起黄沙,遮天蔽日,马受了惊,四散奔跑,带着他的车辇陷进了坑中,车轱辘被震飞,顺着坡滚得老远老远。 三生壁的风叫癫风,顾名思义,像人一样随时发癫,老特产了。 第316章 幸而这次仅仅是一阵风,像是故意戏弄他们一番,没有造成多大损失。队伍停下整顿,江熙走到石壁下,脚下正是他出土的地方,故地重游,感慨万千,想起当初萧遣率领一百人马营救萧序路过这里时,还不忘给他捎来了一件寿衣,真是怪念他的。 对了,还踩断了他一条肋骨。 看来刚才那阵狂风是想留他叙叙旧。他下意识触摸岩壁,白雾顷刻漫了过来,这里居然存有幻境! 夜色当即包裹了他,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座高高的柴堆、三百名逃亡的古镜士兵,还有一个嘴里被塞了木枝防止咬舌自尽、被一根粗长铁镣死死锁住的自己! 江熙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本能地退出一丈远。这是他死前的一幕,他有几次梦回此景都被生生吓醒。 幻境为何要重现他知晓的事? 江熙克制住心中的恐惧,再次触摸岩壁进入到幻境,心想一定有些细节藏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得仔细观察。 只见他束在身后的手扯断了手腕上玉堂留给他的葫芦手串,丢弃在地上,不愿玉堂的遗物同自己葬身火海。 古镜士兵把他押上柴堆,将他以跪着谢罪的姿势牢牢捆在木桩上。 “唔唔!!!” 他恐惧不已,疯狂求救,嗓子眼全是“娘”的发音。不求苍天,不求神佛,不求君父,临死的那一刻,空荡荡的脑子就只剩下了母亲。 一坛坛烈酒浇在他身上,他剧烈地颤抖,快要将嘴里的木枝咬断,却偏偏无法昏死过去。“唔唔唔唔!!!” 士兵围在柴堆四周,手举着火把,凶狠的眼睛盯着他,像一只只逃出地府向他索命的恶鬼,只恨烧死他不够解气。 将领一挥手,火把齐齐砸在他身上,他的头发瞬间就着了。火焰蹿起三丈高,张牙舞爪,开始分食他。 “唔唔唔!!!” 他早已在先帝面前立下死志,可当死亡真正降临时,他并没有那么豪迈。也许是经历了种种,他越发体会到活着的可贵。 惨烈的声音响彻黑夜,惨不忍闻。 当日正是十五,天上明月圆满,天下一片银白,天之角回应着声声狼嚎。 风中忽然有了异动,众人并未察觉,江熙因不忍直视低下头去,才捕捉到了身后的风吹草动。 江熙向后跑去,穿过一片枯草,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 在一块矮石后,他看到了萧遣! 冷安将萧遣摁跪在地上,死死捂住了萧遣的嘴巴,另有两名侍从,一名锁住萧遣握剑的手,一名压住萧遣的双腿,防止萧遣站起来。 冷安低声道:“我们只有几个人,冲过去只有送死!殿下不要出声!” 萧遣五官扭曲,急喘粗气,使出浑身的蛮劲对抗三人。两个侍从都龇牙咧嘴,快要控制不住。 怪不得在沙州兵署见到的萧遣是发疯的模样,原来萧遣看到了他的死! “唔唔唔!!!!!” 顺着风向,那边传来他更加惨烈的叫声,清晰得犹如就在耳旁。 萧遣挣动得更厉害了,眼睛淌出两行血,流过冷安捂得发白的手。 江熙哭喊:“子归别看了!快闭上眼睛!快闭上眼睛!”这一幕简直比让他目睹自己烧死还要窒息!“冷安快捂住殿下的眼睛!” 冷安手脚并用,把萧遣箍紧。 “唔唔唔唔唔!!!” “唔唔!” “唔……” 天地突然摇晃,转瞬又恢复平静。一缕轻魂入了苍穹,与会星辰,俯瞰人间,万籁俱寂。 只有当事者才知道那场火有多大,照明了周遭,在晃动的烟尘和火苗里,隐约能看到他不屈地仰头向天,永远定在了这个姿势。 空气里荡着烧焦味,萧遣气息带上哭腔,断断续续,猛地一振,将两名侍从振开,从地上爬起来。 冷安大惊失色,手疾眼快照萧遣后脖子狠狠一掌,将萧遣打晕,随即背上萧遣迅速撤离。 江熙仿佛被抽走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心怨道:子归不好好待在京城养病,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好歹一翩翩公子美少年,本该体面地至少无声无息地离去,偏被萧遣目睹到一身烂肉的恐怖模样。 萧遣经历这一遭必然要生出心理阴影来。阴影…… 江熙忽然想起来,萧遣的最后一道阴影莫不是这个! 幻境变化到下一幕,天亮了,古镜士兵已经逃离,三生壁上只剩下狂风席卷后的丁点柴灰和烧过的痕迹。什么叫尸骨无存、灰飞烟灭,便是如此,这样的下场还算配得上他“臭名昭著”的一生。 萧遣衣衫凌乱地回到这里,双目已经无神,怀里抱着一个骨灰坛子,步子踉踉跄跄。他身后远远地跟着千名齐兵,不安地站着,又不敢靠近。 萧遣茫然地看着四周,忽而像饿狗扑食一样扑到柴灰前,屏声静气地捧起灰烬,小心翼翼收进坛中,慎把灰吹散了。 萧遣拾来拾取,都装不满半坛,无助痛哭起来,十指刨着砂石,想寻到他的尸骨,刨得满手是血,却一无所获,只捡得玉堂手串一个,久久未去。 “别刨了!”江熙恨铁不成钢地斥骂道,“赶紧回去洗洗睡觉,都腌臜成什么样子了!” 哪知萧遣死轴,刨了整天,双手烂掉。江熙看着都绝望,静静陪在萧遣的幻影旁。 难怪,难怪…… 第317章 难怪玉堂的手串会在萧遣手上; 难怪他出土时遗失了一根手指,原来在萧遣带走的那坛土里; 难怪鬼自逍见不得火星,他只是引燃火折子,鬼自逍当即打掉踩灭,并脱口而出“他是被烧死的”! 为什么萧遣从不跟他提这些往事…… “笨蛋!”江熙自言自语,“我也是笨蛋。”当初萧遣在黑市找到他时,他为什么会以为萧遣讨厌他?除了蠢,再找不到任何理由。若他能聪明一点,便能早些发现萧遣对自己的用心,不教萧遣那么操心了。 “殿下怎么了!”郭岚看见江熙跪在地上,连忙跑过来扶起,“可是想家了?” 江熙急忙转开身去擦了把眼泪,然后小声道:“没什么。往西二十里就是大名鼎鼎的丝路黑市,那里稀奇古怪的东西多,你去给我淘些吃了能让人忘事、或是令人听话、或是令人生厌的药来。别让人知道你去做什么。” 郭岚:“殿下要这些药做甚?” 当然是要给蒙尔还吃,那个变态他是伺候不了一点。 江熙:“问什么问。” 郭岚:“哦。” 入夜时分,队伍抵达长迦关,到了古镜,早有千名礼官在此等候。 次日半夜,郭岚才赶回来,道是没有他想要的药,只买了一瓶昏睡药膏来。江熙叹气,只能将就用了。 郭岚兴奋道:“我在黑市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据说世上有四大癫公,殿下猜猜有谁。” 快不得这小子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原来不干正事。 江熙不假思索:“必然有圣君。” 郭岚拍腿叹服:“是了!古镜癫皇——蒙尔还!还有吗?” 江熙:“世人那么多,我往哪猜去。” 郭岚捂嘴好笑:“还有大齐寡王——萧子归!罪过罪过……”郭岚立马自己掌嘴,“不该直呼楚王名讳。” 寡王?谁起的称号,如此精准贴切。“确实有点道理。”不对!这么糗的事传得这么开吗? 江熙起了兴致:“还有两个呢?” 郭岚:“其他两个我就不认识了,一个是人尽可夫——夜照奴,一个是无面老枪——奢庇方。” 江熙:“这俩是什么来历?” 郭岚:“夜照奴是个娈童,长得妖妖俏俏,以睡遍天下厉害男人为己业,据说跟三国的皇室都有染。奢庇方是个杀手,武器是一杆枪,横扫三国无敌手,因戴着面具不知其貌,一头白发,所以称作‘无面老枪’。” 第164章 古镜之王(1) 跟三国皇室有染?看来这八卦大有乾坤呐! 江熙:“这个夜照奴跟咱家的谁有染?” 郭岚挠头,难为情道:“他们没说明。” 江熙:“你直说,我不怪你。” 郭岚这才放开胆子道:“韩王不好男色,太子只离开过京城一次,那会才十三岁呢,二皇子就更小了。我想只有云游四海的楚王有这个可能,毕竟行万里路遇到的妖就多嘛。” 不可能是萧遣,他若有这个悟性,太后、萧郁都不愁了。除非那个人是陆萤,还有点可能。 江熙忽然“嘶”了一声。 夜照?夜照!萤火,一名夜照! 又人尽可夫,可不就是风流成性的陆萤么!陆萤自个也说过跟蒙尔还有过关系,又确实是个变态。 这八卦真不是空穴来风! 江熙:“他又与东凉哪个王孙好过?” 郭岚:“都没明说。我不了解东凉的皇室,猜不了。” 江熙:“无面老枪是哪国人?” 郭岚:“有人说是古镜人,因为‘奢庇方’是古镜名字,但也有人说是咱们齐人,因为他说话是大齐口音,‘奢庇方’不一定是真名。” 江熙:“四大癫公的评定规则是怎样的?” 郭岚:“第一,性格扭曲,想法奇特,行为诡异,亦正亦邪;第二,功夫一流,杀人如麻,万夫莫敌;第三,有搅弄风云、戏耍天下人之能!” 要不是第二点卡着,江熙都怀疑这个奢庇方是玉堂。 郭岚眼睛澄澈,不解道:“咱家楚王脾气是捉摸不透,但哪里杀人如麻了?” 呵,江熙拍拍郭岚的脑袋,笑而不语。萧遣杀人如麻的时候,是真的杀人如麻!要么当初怎么率领一千多人在黑市狂斩了一万人。这个癫公萧遣当之无愧。 四大癫公江熙已经见过了三,道:“有机会真要会一会奢庇方,看看是何方能人。” 又行一月,终于到了古镜皇城——玄都。百姓夹道欢迎,吹拉弹唱,载歌载舞,好不欢喜。 江熙原是闷闷的,都被百姓的开心劲儿感染,时隔五个月终于会心笑了一下。 古镜丞相带领仪仗入住驿馆,亲自扶江熙下辇,先是行了跪拜大礼,然后端详起江熙来,满脸慈爱,像在看自家出息的儿孙,叹道:“为与民同庆,圣上下令施行多项仁政,停征杂税,减免徭役……圣上真是爱极了你!” 怪不得百姓如此真情实感地欢迎他。 但一个因为痛失所爱就要埋藏药方弃百姓不顾的人,会为了他怀抚天下?事出反常必有妖。 江熙谦道:“是圣上爱民如子,让我沾了光而已。” 丞相眼睛眯成两道弯弯的缝,笑呵呵道:“无论是为百姓还是为你,仁政一出,都好都好。三日后是大婚庆典,我已安排了二十名教习来教你礼仪,你可要好好学习唷!” 第318章 这老头格外亲切,像逗小孩一样说话,令江熙产生一瞬间的错觉——看到了自己的父亲。 丞相:“你不是带了个女娃娃来么,快让我瞧瞧。” 江熙尴尬地令郭岚抱了来。 丞相抱起欢欢,哄了哄,道:“好水灵的一个娃娃,不哭不闹的。你亲生的?” 江熙:“不是亲生,胜似亲生。” 丞相笑得合不拢嘴:“咱古镜只有两个皇子,从此就有公主咯!” 江熙忙道:“丞相说笑了,不适合。我因舍不得她,所以带她来,以后也只当宫女养在身边,并不为争公主的名分。”他目前的婚姻状况——离异带一娃!蒙尔还有那么宽的心吗。 丞相:“可是圣上连封号都想好了,叫做‘长乐公主’。” ??? 发政施仁,说明蒙尔还善; 而封他的女儿为公主,说明蒙尔可能……或许……搞不好真的爱他。 那当初为何下令烧死他,直接砍他的头也好哇! 江熙:“这个圣上我见过吗?” 丞相被这个问题整懵了:“你和圣上见过吗?” 江熙:“圣上叫什么名字?” 丞相更懵了:“蒙尔还。你怎么连自己夫君的名字都不知呢?” 江熙咽了咽喉,难为情地笑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何况别了十五年,蒙尔还应该真的变好了吧? 之后三天,江熙困在馆中,二十名教习寸步不离,大到祖制律法、宫规礼仪、婚典禁忌……小到吃东西要咀嚼几口统统传教于他,从早讲到晚,像裹脚布又臭又长,他耳朵都起茧子了。这还没进门都已经受不了,更不敢想来日。 晚膳是五根青菜,一团粗米,两片清汤涮肉。道是健脾养胃,以防大典当日身子不适,误了流程。 江熙揉着太阳穴:“你们再不退下容我好好休息,我这会就要身子不适了。” 教习方退了出去。 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江熙听了萧遣的话,等一场意外发生,可意外迟迟不来。他正发愁,一旁的窗户被风吹开。他起身去关,便看见对面的大树上立着一个身影,正垂眸看着他。 江熙顿时寒毛竖起,急朝那身影招手,口型说道:“快过来!” 想曹操,曹操到。但萧遣你那么大个活人站树上是生怕别人看不见?还好有夜色遮掩。 身影“嗖”一下蹿进房里来,江熙随即把窗关上,把灯吹灭了,又把萧遣拉到角落里,小声问道:“子归用过晚膳了吗?” 萧遣愣了愣,点头。 江熙:“子归可与我说明计划了吗?” 萧遣无言,只是摇头。 江熙:“等行过大礼,入了婚殿,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真的一点对策都没有吗?” 萧遣依旧沉默。 江熙懵了,轻抚萧遣的脸,关心道:“子归怎么不说话?” 萧遣咳了咳,声音嘶哑道:“病了,烧嗓子。” “我亲亲,亲亲就好了。” 江熙凑近要吻萧遣,萧遣退后两步躲开,江熙愣住。 萧遣:“只恐传染了你。” “我包治百病!汤疮都奈何不了我。”江熙抓住萧遣的脉搏细细把了一会,脉象虚弱,虽不知是什么病,但确实病得不轻了,这得大治。 江熙直接把萧遣扑倒在床上,然后宽衣解带,管是外伤还是内病,没有什么是睡一觉好不的,就算是萧郁中箭那样的重伤他也治得回来。 萧遣:“花柳病。不怕死你就来。” 花?柳?病? 怎么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他竟看不懂了。说神经病他都能理解,花柳病?过于抽象了呀! 江熙惊奇道:“你被人搞了?” 萧遣:“我搞别人。” 江熙脑子转不过来,下床去点灯。萧遣起身,江熙一个转身一脚把萧遣踹回床上,当即扒了萧遣的衣裳裤子。 花柳病他是略懂一二的,得看有没有疮口,提灯一瞧,有疮,但不禁叹道:“子归瘦了。” 萧遣恼羞成怒地提了裤子,把江熙推开。 江熙:“你不要治病了?” 萧遣:“怎么治?房中术?” 江熙抱膝哭了起来。 萧遣:“……” 江熙委屈道:“你不爱我了,你在外边有人了,还惹一身病来给我看!何苦来,和亲是天意难违,你我阻止不了,那你早与我说断了,我也自有一番打算,偏你又说什么永远在一起的话,让我存了些念想,以为你会有谋算,结果你却不自重,这会来激我!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香饽饽我会割舍不下?没你我照旧每天过得多姿多彩!” 萧遣忍不住噗嗤一笑,在桌上拾了一张手帕扔给他:“那可没说错。” 江熙:“没说错什么!” 萧遣:“永远在一起。” 江熙:“我都要跟蒙尔还永远在一起了,你还说风凉话。” 萧遣:“顺其自然吧,我能说什么。” 江熙擦了眼泪,道:“你听说了吗,传闻说你是癫公。” 萧遣:“那又怎样。” 江熙:“你不生气。” 萧遣:“那我确实是癫呐。” “……”这让他怎么接话?他道:“那你认识奢庇方吗?” 萧遣:“认识,干嘛?” “干嘛?”江熙捡起枕头就砸过去,“谁允你这样跟我说话的。” 第319章 萧遣被砸得退了两步,差点摔倒,连连咳嗽:“你是嫌我死得还不够快吗!” 江熙:“那能怪我吗?我要给你治,你又洁身自好不让碰。” 萧遣:“哪有那样治病的!” “你爱治不治。”江熙坐回桌前,吃着那几根青菜。 萧遣提灯走进里殿,站在大婚礼服前发了好一会神。江熙回头看他一眼道:“喜欢就拿去穿。” 萧遣:“我没那么大福气。” “嘶!”江熙忽然心生一计,道:“你知道陆萤在哪吗?” 萧遣:“就在玄都。” 江熙:“快带我去找他吧,我要跟他谈一笔生意。” 萧遣:“什么生意。” 江熙:“要你管。” 萧遣冷笑了几声,扯开衣领,从脖子处撕开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真正的面目来,又咳了几声,道:“找我做什么。” 那人皮底下正是一张妖妖俏俏的脸,不是说这张脸天生狐媚,而是这厮骨子里就透着邪魅之气。 江熙捂额:“就这点演技?”从这厮说身患花柳病起,他就生疑了,这厮还不知道他能治病,就更假,萧遣可是会假装咬伤舌头骗他亲的。他不知是谁能有如此以假乱真的易容术,心想试探一二,不料这厮自己招了。 “你的演技又见得有多好?”陆萤躺回床上,满脸是疲惫,“没意思。” 久闻不如见面。江熙上去就把陆萤扒拉起来,提着灯仔细瞧了又瞧,真真像跟自己玩耍一样,别说,看着这张楚楚可怜的脸还真凶不起来,甚至莫名有了好感,但是,罪过罪过,脑海里还闪过些不可描述的画面。 他拍打陆萤的脸庞道:“就是你小子造谣我被先奸后杀。” 陆萤枕着手,翘起二郎腿,慵懒道:“话术而已。” 江熙:“要不是看你病倒了,我多少给你几拳。” 陆萤:“说吧,什么生意。” 江熙:“那礼服送你了,你代我去成婚。” 陆萤:“好哇,到时候你别哭。” 江熙:“你什么意思。” 陆萤推了江熙一把:“我若不是死到临头,还当真有这个兴致。走了。”陆萤扔下一句不明不白的话就翻窗而出。 江熙还没来得及留他,他就消失不见了,叹道:“真是有够癫的。”陆萤即然来找他,又装成萧遣的模样,必然是有目的,可又好像啥都没说。 第165章 古镜之王(2) “咱们这位娘娘是什么来历?” “是大齐的王爷,名字叫做‘萧熙’。” “听说他是大祭司转世。” “我觉得不像,若是大祭司转世,顶多只有十六岁。” “若不是,世间又怎会有生得一模一样的人?” “大祭司死而复生也未可知,几年前大祭司的尸身不就自个爬出来兜风了么。” “你觉着娘娘的性格怎么样,凶不凶,难不难伺候?” “娘娘性格好不好看公主就知道了,公主活泼伶俐,不惧生人,便知娘娘从不凶人。” “娘娘怎么闷闷不乐的?” “背井离乡,正伤感呢。” …… 娘娘长,娘娘短,娘娘都快别扭死了!江熙推开窗户道:“你们背后八卦都这么大声的吗?” 几个宫女吓得一溜烟匿了。 “还是与娘娘认个错吧!“ “认个头,快跑!只要娘娘没看清我们的脸,就抓不出我们!” 江熙追喊道:“别叫我娘娘。” 墙的那边回应道:“遵命,娘娘!” 江熙:“……”得了,他大概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大婚前夕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古镜上一任君王的新婚大典还是在五十年前,而封男子为后还是史上的头一遭,又此为和亲,牵系两国亲疏,意义重大,从百姓翘首以盼的眼神便可知这次的大典将极其隆重,这场大雪就似为庆贺而来。 整个玄都彻夜通明,铲雪声一直不断。 寅时,宫人把江熙唤醒,开始了他“任人摆布”的一天。老丞相已跟他说明,这一天他不用费思,把自己当成木偶,教习说什么,他做什么便是。 宫人:“殿下,合眼。” 江熙闭眼,便有人往他脸上涂抹脂粉。 宫人:“殿下,伸臂。” 江熙张开,便有人为他穿衣束带…… 礼官在他原有的吉服上又添了古镜的特色饰物,可谓锦上添花。原本沉甸甸的发冠又衔了一圈金莲座,一对珍珠耳坠又添长至胸前的穗子,加了两枚宝石戒指,又增了一红一绿两条丝制绣有日月暗纹的披帛……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宫人在他的眉心轻轻落下一点朱砂,盛装终于完成。 江熙对镜缓缓睁眼,顷刻间失了神。 古镜信奉神灵,宫人给他画的是古镜神像特有的温婉细眉,眉尖若蹙,又他心有忧郁,浮在眼中便是怜悯世人之感。 镜中人物不像他,而像一个熟悉的生人——月刹罗。花靥曾给他画过一样的妆容,冥冥中…… 江熙忽的把镜子推倒,吓得宫人全部跪下。 “殿下息怒,可是哪里不合适?” 江熙喘息道:“无事,好看到被吓了一跳。” 宫人拿来一只插着红梅的玉瓶让他抱着,称在古镜是多福多寿、琴瑟和鸣的意思。 他已如此浮夸,那游城的车辇就更夸张了,竟然一间屋子大小,用昂贵的沉木做成,雕刻了上万个人物小像,绘成金色,四角悬挂铜铃,车顶是四凤戏珠,凤尾衔着五彩流苏,车内铺着精致的锦毯,置着春日才有的香草,栏外布满花篮…… 第320章 仪仗的最前方,有文武状元各一百名引路,仪仗的后方,有贵族女眷千人,加上两国的礼官近一万人。 欢欢今儿打扮黄橙橙的,像一颗熟透的柿子,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还怪可爱的。 旭日东升,将车辇照得金碧辉煌。江熙一手捧着花瓶,一手牵着欢欢,在宫人的扶持下上了车辇,漫长的游城开始。 四头威武的巨象一声长啸,车辇启行,鼓乐声起,彩缎飘飘,香云缭绕,铜铃叮铃,漫天飞花…… 铲过的雪在道路两旁堆成了山,“山”上、楼上、城墙上皆站满了人,大人扛着小孩,丈夫撑着妻子,青年扶着老人,目光齐齐投往端坐在车辇之上的圣后,喜爱之情溢于言表,山呼“娘娘千岁”。这阵仗比起当初他被杀头时围观的人还多。 “哇!娘娘长得跟画里的神仙似的!” “这叫美若天仙,呸!叫玉树临风!” “怪不得圣君、死心塌地,这搁谁不迷糊!” “我说东凉跟齐国打仗,圣君白白去凑什么热闹,原来是去讨好美人了!” “质疑圣君,理解圣君,羡慕圣君!” “我要是圣君,三年不上朝!” “公主是娘娘和什么人生的?圣上会不会嫉妒呀?” “我怎么听说,娘娘是圣上横刀夺爱抢过来的。” 江熙脸色黑了五分之一。大声八卦是古镜的传统吗?! “有有有!我也听说了!据说在齐国,家家户户有一套娘娘的低俗自传,风流得很,其中就有写娘娘的原配是齐国的王爷,一个凶猛无比,一个妖娆动人。啧啧啧,啧啧啧啧……” “你啧什么?” “老带劲了!” “真的假的,那么香艳吗?” 江熙脸色黑了二分之一,捂住了欢欢的耳朵。 “不信你问娘娘。” “你怎么不问。” “问就问,要是有怎么说?” “要是有,我给你一吊钱,有种你问。” “这就问。” 江熙脸色黑了五分之四。但他万万没想到那人是真莽,往脸上挡了一只帽子,跳起来就大喊道:“娘娘你有自传吗?” 江熙脸色全黑!操起果盘里的一个果子就砸过去,什么礼仪都顾不上,骂道:“闭上你的嘴!” 人群轰动:“哇!娘娘听得懂我们说话耶!” 宫人立马涌上来摁住江熙,七嘴八舌道:“娘娘,游城期间是不可以起身离开座位的哩!” “娘娘,动粗不吉利!” “娘娘,娘娘,闭眼,看把妆都乱了,补补。” …… 江熙:“你们拦我做什么?拦他!” 宫人:“娘娘!大典上罚人不吉利,我们也没有这个先例呀!” 那人脑袋一缩,回到刚才议论的人群中,兴奋道:“真有耶真有!” “哪里能看到?” “改日我走商路过黑市问问看,有的话弄一套回来!” “给我也弄一套。” …… 怎么还在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江熙再度从座位上弹起来,冲那群人大喝:“没有!郭岚,掌他的嘴!” 宫人立马捂住江熙的嘴拖回去,急急劝道:“娘娘不可动手,这是大忌,要母仪天下,母仪天下呀!” 江熙:“仪他大爷个巴子!”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他都改了姓氏离了故国,还是不能摆脱谣言!又是恨不得掐死李问的一天。 百姓们又起哄了: “娘娘生气的样子更好看了!” “声音也好听得要紧。” “你们说娘娘哭起来会不会更好看?” “要不你去惹惹看?” “先说好,谁惹哭谁哄?” …… 什么鬼?水土不服,水土不服!古镜的民风他受不了一点! 宫人在一旁跟一群蜜蜂似的嗡嗡嗡地安抚: “娘娘笑一笑,生气不吉利。” “娘娘,快了,还有三个时辰就游完了。” “娘娘握着这个沙包,气来了捏一下就能消气了。” “游城的意义,一来是让娘娘的子民一睹娘娘芳容,二来娘娘初来乍到,是为让娘娘熟悉都城风采和风土人情,三来昭告天下……” 这一声声“娘娘”如同惊涛巨浪,一阵一阵泼他脸上,快要把他泼傻了! “娘娘!娘娘!娘娘……嘻嘻……”欢欢撒了欢地跟着叫起来。 放过他吧! 古镜有习俗,将吉利话写在手帕大小的布上,拧成球状,投向所敬仰爱戴的人以表祝福,受礼之人要将这些碎布收集起来,做成百家衣、百家被,表示接福。 这还没走出两里路,江熙头上,红梅上,车顶上就挂满了散开的布片,乍一看还以为他们被裤衩淹了。 江熙把头上的带有酸菜味的布片拿开,又一张带有馊味的布片飞来糊他脸上。此情此景竟像极了他被做成雕像游街示众、受人唾骂的情景。 “再给我拿几个沙包来。”他手中的沙包已经粉粉碎碎。 申时,游城终于结束了,百姓热情得像三年没吃肉而忽然见到猪,从头到尾跟了三个多时辰。三个多时辰呐,欢欢都饱饱地睡了两觉! 车辇来至宫门前,那里已有万人肃穆以待,悄静无声,江熙才稍稍感受到了一点天家威严。 第321章 宫门之下立有一人,站如青松,高大挺拔,穿着改过样式的朝服,与他同等奢华。无疑,那就是圣君! 车辇停下,宫人一边扶江熙下辇,一边道:“娘娘不用紧张,下辇后向圣上行礼,与圣上一同乘坐龙辇去往大殿受封。” 这一身着实累赘,江熙刚要去搭宫人的手,哪知另有一只手伸过来。宫人愣了一愣,退了下去。 江熙正眼一瞧,竟然是蒙尔还,与他记忆中的模样未改一点,看着就烦。而众目睽睽下,江熙还是将手搭了上去。 “一路辛苦了。”蒙尔还道。 这厮今天还怪斯文的。江熙不适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收回了目光,眼眸微垂,余光察觉到蒙尔还的目光一直锁在自己身上。 这厮一定想到旧人了,今晚不会吞了他吧。他行礼道:“圣君抬爱,我不辛苦。” 蒙尔还将他落到胸前的头发捋到身后,拿过他手里的玉瓶交给宫人。 宫人:“圣上,玉瓶要一路拿到寝宫才能放下,不然不吉……” 蒙尔还:“拿好。” 宫人老实巴交:“是。” 蒙尔还朝欢欢招手:“长乐,过来。” 欢欢不知“长乐”,只知道有人招呼自己,就傻乎乎地跑近。 蒙尔还一手牵着欢欢,一手扶着他走向龙辇,问道:“近来没睡好?虽然妆面精神,可你眼里的困意还是没藏住。” 江熙哪里顾得上理会这厮,疯狂给欢欢使眼色:快丢开他,快丢开他,他不是好人!!! 结果欢欢学着他眨眼,傻笑道:“爹爹你的眼睛为什么这样?” 这傻丫头以后该不会被人拐了都要给别人数钱吧?他父女俩这是羊入虎口!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傻丫头怎么还笑得出来! 蒙尔还:“眼里进沙子了?要不要吹吹。” “不!用!不!累!”四个字的音调一个比一个古怪。“诶呀!”江熙装作崴脚。 蒙尔还当即撒开欢欢,双手扶住他,顺势就将他打了个横抱,上了龙辇。 “圣上!别……” 众人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惊呼。 丑大发了!江熙连忙用衣袖挡住了脸,虽然毫无意义。 “我也要抱抱!”欢欢向蒙尔还伸出双手。 江熙瞪大了狗眼,急道:“休得胡闹,还不回到岚哥哥身边呆着去。”心道:闺女啊,不要是个人就自来熟好吗! 欢欢嘟嘴跺脚,给他一冷脸:“哼!” 蒙尔还笑着,把欢欢也抱上车辇,塞给了江熙:“不放心吗?” 江熙心里苦笑:你也知道自己不教人安生呐!“圣上说笑了,天子跟前能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第166章 古镜之王(3) 龙辇行向朝殿——明光殿,小有一段路程,蒙尔还将案上一盘点心递给他,然后解说起宫中的殿宇和他的新家来。 “你跟长乐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待会还有很长一段仪式。” “宫里有几座宫殿闲置着,含元宫独在北边,依山傍湖,最是清静,只是离大殿太远,永安宫虽没有含元宫宽敞,但楼群众多,又精巧别致……你喜欢住哪里?” “我的两个弟弟皆已过事,分别留下一个儿子,现在是我的儿子了,也是你的儿子,老大十四岁,叫忽誓尹,老二十岁,叫洛咖其,到时他们会来拜见你。俩孩子跟我不亲,见我总是怯怯的,正好你来了,与我一同跟他们处处亲子关系。” …… 他想马上离婚! 明光殿前是百步阶梯,蒙尔还挽扶江熙上去,留下欢欢四肢并用地在后边爬。 江熙三步一回头,极不放心道:“圣上,我不用扶,牵一把欢欢吧。” 蒙尔还:“小孩正长身体,让她自个练练,方有长进,又有宫人看着,她摔不了。倒是你,年已三十骨子退化,摔一下便难恢复了。” 江熙:……难道你不是更老吗! 登上阶梯后便是冗长的册封礼,文武百官三跪九叩,各国使臣献宝庆贺,仪式的隆重程度在大齐已经超过封后!起初他以为蒙尔还只是拿他当玩物、气恼萧遣罢了,可看这阵仗,盖不是玩玩而已,怕不是连他俩的合葬墓都挖好了吧? 蒙尔还携江熙一齐入明光殿,登上宝座,然后各司的总管依次阐述本司要务,将民生、军事、农耕、贸易等方方面面与他汇报了一遍。 江熙越听越觉诡异:这么大大方方地将国体信息告之一个刚进门的外人,合适吗? 见蒙尔还和颜悦色的,江熙小声道:“后宫不得干政吧?” 蒙尔还侧身向他,认真道:“你不是后宫,你是副帝。我在,我们便一起听政,我不在,你便管理朝堂。我们共治天下。”然后将案上的国玺推向他:“它也是你的。” 龙椅烫屁股!江熙立马弹起来,怎么来前没说活儿这么大!怪不得萧郁舍得把他丢到古镜,还叮嘱他好好侍奉蒙尔还,原来是稳赚不赔的买卖,是要借他把控古镜! 可蒙尔还怎么能够让他如此轻而易举地渗透到帝国的中枢? 万一,只是说万一,万一哪天蒙尔还暴毙,那古镜岂不是跟他姓萧? 太慷慨了,太癫了!都整得他不好意思了。 原来陆萤那句“好哇,到时候你别哭”是这层意思!幸好陆萤没答应他“替嫁”,不然他真亏大发了。等等,陆萤怎么知道这里头的蹊跷?! 第322章 江熙奉承道:“萧熙无才,岂可担此重任。” 蒙尔还毕恭毕敬地起身扶他重新坐下,道:“你值。” 江熙清晰感知到蒙尔还的手心在发热,是万般珍重,他再度惊诧。接下来大臣们的汇报江熙再没听进心去,恍恍惚惚,手足无措。 终于熬到晚上,两人携手入了婚殿,在欢欢的叫喊声中,江熙终于回了神。 “爹爹,欢欢要睡觉,欢欢要爹爹!”欢欢到了安寝的时间,开始发困。 一个通晓齐语的宫人哄道:“今晚娘娘忙,是不能陪公主了,我伴公主歇息好吗?” 欢欢跑去抓住江熙的手,跳着脚:“我要爹爹抱!” 好闺女!江熙连忙抱起欢欢,欢欢埋在他怀里,打了个哈欠,懒懒地歪着。父女俩相依为命了属于是。 “请圣上宽恕,这孩子金娇着养大,离了我是万万睡不着的。”今晚陪不成女儿就只能陪变态了,不要啊! 宫人为难道:“这怎么行呢?礼数未完,中断的话不吉利。” 蒙尔还:“无妨,抱着公主行礼未尝不可。” 江熙欲哭无泪。 宫人:“抱着公主如何入洞房呀?” 还……还洞房?不累吗! 蒙尔还:“待会儿公主睡着了抱走便是。” 不是,你还真想啊?! 江熙憋气后仰,两眼发慌,低头一看,闺女睡着,心里叫苦不迭:闺女你不能丢下老父亲不管,快醒来,不然老父亲要打你屁股了! 江熙暗搓搓张开手掌正要下手,蒙尔还便道:“公主将将入睡,不可吵醒她,若醒了,我还是得教人抱走的。” 江熙汗流浃背。 两人坐到婚床上,令他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如鲠在喉的仪式开始了。 宫人:“圣上圣后共食牲牢,从此相濡以沫,同心同德。” 江熙看着桌上一整头猪,咽了咽喉。 宫人一左一右抬起猪凑到他俩嘴前,江熙不知如何下口。大齐有相似的习俗,可没有这般粗野!他转头看蒙尔还吃下,学着咬了一口,心道:老天爷,我是被逼的,可不能作数! 宫人:“圣上圣后饮合卺酒,从此永结同好,同甘同苦。” 江熙牵强地抿了一小口。 宫人:“圣上圣后食长寿面,从此长命百岁,白首不离。” 宫人从碗里挑起面的头尾,分别夹到他们嘴边,好狼狈地吃法!江熙顿住了,一般长寿面都是长长的一整根,吃到后边他俩不会亲上吧? 蒙尔还似早猜到江熙想干什么,道:“你若是咬断,我就告知两邦,你诅咒我死。” 江熙微微一笑,将熟睡了的欢欢递了出去:“把公主带去睡吧。”然后目视着蒙尔还,傲气地将面吃下。 蒙尔还无奈笑了一下,似拿他没办法,吃下面的另一头。 江熙看似强势,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看着面越吃越短,嗅到了蒙尔还的呼吸,江熙藏在袖里的手狠狠掐着大腿,企图以痛感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最后干脆一鼓作气,主动亲了上去,亲完立马坐得板正,快速结束了这段神经的仪式,心道:到底是哪个无聊的家伙发明的婚房礼仪,还有什么傻玩意儿尽管上! 余光瞥一眼蒙尔还,这厮竟意犹未尽又隐忍克制地舔着唇。 宫人们窃笑着,连说了一堆的吉祥话。 侧殿走来一名宫人,道:“请圣上圣后宽衣共浴。” 江熙裂开,连忙道:“我不适应沐浴时有人在侧。” 宫人:“为圣上圣后宽衣是最后一道仪式,而后奴才们就该退下了。圣上圣后劳累了一整天,是该沐浴歇下了。” 宫人丰富的表情分明在说:之后圣上圣后就该那啥了。 蒙尔还抬手道:“我亲自为圣后宽衣,你们下去吧。” 宫人:“是。” 二十余名宫人一边退下,一边合拢层层幔帘,掩实门窗,寝殿终于安静下来。蒙尔还走近,江熙退不敢退。 看江熙终于藏不住的拘谨模样,蒙尔还抚了抚他的脑袋,轻声道:“傻子。”然后为他取下耳坠,接着是发冠。“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怎么把蒙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倒!根本无暇关心蒙尔还在做什么、说什么。 当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衣时,江熙转身向浴池,道:“我在里面等圣上。”然后小跑进了侧殿,下了池子,回头一看,见蒙尔还还没跟进来,忙从耳轮里沾出一指的昏睡药膏抹到唇上,这是他起床前偷偷藏的。 弄好后他赶忙背过身去,做了几个深呼吸缓解紧张,然后调动五官,硬生生挤出迎合的微笑来。 没过一会儿,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接着是下池的声音、游泳的声音、浮出水面的声音,然后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腰上。 江熙顿时僵直。随之一个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和地问:“予芒可喜欢古镜的大婚?” 江熙寒毛竖起,惊讶转身,便被霸道地搂进结实的怀抱中,一张刚被水浸润过的俊朗的脸便水灵灵地映入他的眼眶。 一朝分别无音讯,日思夜寐空牵念。万不敢想在他和蒙尔还的洞房里见到了萧遣! “快走!”江熙忙推开萧遣,急道,“这里可是蒙尔还的皇宫,若是被他逮住我们还要不要活!” 这是什么狗血剧本——新婚之夜新娘邂逅前夫?! 第323章 就是傻子也接受不了被绿得如此简单粗暴、明明白白吧! 江熙大脑都快炸了,不知要把萧遣往哪里藏。“你就算要劫婚也早点劫,这会子是存心激恼他呢,还是坑我呢!分开前不是答应过我不发疯的吗?” 不愧是四大癫公之一! 萧遣做了个嘘声的手势,道:“你可有想过,我就是圣君。” “圣……圣上?”江熙再遭雷霆一击! 是了,陆萤的易容之术以假乱真,蒙尔还未必不会。指不定蒙尔还这会儿是故意装成萧遣来愚弄他,或套他的话,或满足一些奇奇怪怪的癖好。 靠!又是什么狗血剧本——新婚之夜新郎伪装新娘前夫调戏新娘? 天下四大癫公竟让他碰到了仨!什么吸癫体质! 江熙:“圣上!过了!这不好玩!” 萧遣扶住江熙的肩膀:“我知道你一时难以相信,但听我的,先冷静下来想想,好吗?” 江熙尝试着冷静下来,揉了揉眼睛,睁开,眼前还是萧遣,他摸向萧遣的颈项,并没有陆萤那样的人皮面具的边口,低头一探,是之前那样壮观。他心犹质疑,反守为攻问道:“那我考你,你如何证明你是楚王。” 第167章 古镜之王(4) 萧遣察觉江熙可能遇到了坑蒙拐骗而过于防备,退后两步,张开双臂以示自己毫无隐藏,道:“我叮嘱过你带俩闺女来,不知你为何只带了欢欢。” 果然是萧遣!那更可恶! 江熙不认,道:“这不能证明。” 萧遣:“先帝早在十四年前就答应把你许配给我了。” 江熙:“换一个!” 萧遣想了想,道:“我说过我会杀了蒙尔还,我骗了你,我已经把他杀了;当时我唯恐萧郁不听劝言杀你,才会以古镜圣君的名义下了一分聘书与他,暂保你的小命;在修水时,我之所以要审问旦旦,是因为我怀疑她可能知道一些秘密,甚至包括我是圣君的事;家宴那晚,我问你如果我余生注定浪迹天涯,你会如何,你说只要大齐安泰,何处不是家,会跟随我一辈子,所以我带你来了……” 江熙惶然,好些事再看已不敢细想。 怪不得当初萧郁醉里问萧遣是否愿意继续做自己的臣子,齐心协力治理大齐时,萧遣却说“以后的路恕我不能陪陛下走了”; 怪不得萧遣在太庙跪了三日,原来是在作别父母; 又怪不得萧郁临别时嘱托他照顾好圣君,原来是疼惜他哥……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江熙脑海浮出林林总总的细节,越想越骇人。 萧遣以为他还是不信,道:“我从背后捞起你的脚时,你抽搐得最厉害。” 这是……? !!! “不可胡说!”江熙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辩道:“既然你是圣君,那大齐与东凉开战时,你明明在大齐朝堂,为何会出现在乌须州外,又为何劫走大齐的二成战利!” 萧遣:“因为我不在时,是陆萤充当圣君。他劫持战利是为填补古镜出兵所耗,安抚、犒劳三军。” 江熙:“那为何他不继续充当圣君。” 萧遣:“他本不恋皇权,这几年是我央求他担下圣君之职,近一年他病了,要撂挑子走人,催了我好几封信。” 简直是危言耸听!离谱他娘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 江熙感觉自己就像在做一场无理的梦,问道:“所以他引你来古镜,是为了带你杀了蒙尔还。” 萧遣:“不是。他只是想借蒙尔还的手杀掉我,亦或是借我的手杀掉蒙尔还。” 蒙尔还可是大漠第一刀手!萧遣打得过? 江熙颤颤道:“所以你此前身上的伤痕是蒙尔还砍伤的?” 萧遣点头。 江熙:“这对陆萤来说有什么好处?” 萧遣:“有好处,因为他是东凉的皇室,我和蒙尔还无论死了谁于他而言都是赚。” 东凉皇室……等等,那陆萤为何要帮助大齐,充当蒙尔还率兵游荡乌须州外、威胁东凉投降?这胳膊肘往外拐么不是。这都是哪跟哪啊! 江熙就像一时吃撑了,消化不来,双手捂头。 他决定暂时不去想别人,回到萧遣身上,他终于悟到了肖旦的暗示,原来她强调的“只手遮天”的“天”是在说萧遣就是古镜的天子!他突然明白肖旦为什么要他离开大齐后才能打开锦囊,原来是防止他刨根问底。 他忍不住给了萧遣一拳:“你混蛋!你什么事都不跟我说,你宁可告诉旦旦!” 萧遣惊诧:“我告诉她什么了?” 江熙:“她给了我一个锦囊,让我出了大齐再看,信上她说你亲口告诉过她,你是圣君。” 萧遣眼神变得沉冷:“我从未跟她说过!” 两人顿时僵住。 萧遣立马上了岸,披了件浴袍回到正殿,提笔写信与萧郁。“得让陛下将旦旦逮住,押过来看在身边才稳妥。” 肖旦知道多少,怎么知道的,有什么目的,会不会泄露出去……一个藏不住,教天下人知道萧遣杀了蒙尔还,那两国必将水火不容! 江熙急得来回走动,又道:“她本可以藏下去,可为了安慰我才说出来的,应是对我没有恶意,提醒陛下逮她时温和些,别吓到了她。” “只怕她是陆萤那样的顶尖细作,看着天真无害,实则城府极深,不得不防。”萧遣写完了信,装进信封递给他,“我已卸了面具不宜出面,你将信拿去交给殿外的宫人,让宫人传报丞相,以一级机密火速传去大齐皇宫。” 第324章 江熙接了信出去,片刻后回来自恼道:“都怪我,没有听你的话把她带过来。” 萧遣:“不怪你,是我没有跟你说明,她也机灵,以锦囊的方式告诉你。” “子归。”江熙坐在萧遣身旁,又似委屈诉苦又似指责,认真地道,“我生气了。你是什么时候成为圣君的,你都不告诉我。” 萧遣眼神闪躲着,沉默下来。 江熙莫名的难过,感到他们之间还是存在鸿沟,藏着无数无法言说的秘密。他刚刚硬起来的脾气瞬间软了下去,搂住萧遣道:“子归不告诉我一定是有难处,我只是想不到是多大的难处使得子归不方便与我说。” 萧遣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无声地怀住了江熙。 江熙:“子归可否与我说说,你见到蒙尔还之后发生了什么?你患了汤疮,他救了你,哪怕说了些难听的话,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吧。我想听你仔细说。” 萧遣:“那会子年轻,一时气火攻心,没有思前顾后,打斗起来便要至死方休。只是这些,想细说也没有东西可说。” 江熙:“子归可否再说说,当初在黑市相遇时,我的手指为何在你那?” 萧遣:“大概是我路过三生壁时,随手带走的一捧沙子里藏着你的手指。” 江熙:“可以说仔细些吗?” 萧遣:“确实只是一件漫不经心的事。” 江熙一字一顿道:“你说谎,你是眼睁睁看着我被烧死的。” 萧遣忽的站起来,惶惶地看着他。 江熙:“子归有心病,因目睹我惨死所致,可子归只字不提,心病又如何治?” 萧遣:“冷安跟你说的?” 江熙:“我梦到的。” 萧遣捶额,心里挣扎了好一番,背过身去,又犹豫了许久,方艰难开口道:“我心悦予芒,是从年少时起,至今未曾变心,我对自己的感觉深信不疑,可我从未确定你心悦我。你会常常说一些喜欢我的话哄我开怀,是因为你特别好,特别有心,特别顾忌我的情绪。”萧遣说着说着,苦笑起来,“我知道儿女情长在你心目中没有那么重要,没有感激之情重,没有君臣之情重,没有家国之情重。你从我这里得到了庇护,你清楚我需要什么,所以回馈我什么,你是基于你看重的情和你逻辑判断得出的最佳方案而来与我谈情说爱,这当然也很好,可是我……总感到若即若离,就像年轻时,你总藏着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哪天又撇开我独自去闯祸。我不是计较,只是感觉予芒没有像我这样深刻地纯粹地追慕过一个人,有时候倒还挺想跟蒙尔还吃酒谈心……我不说,是因为不值得说,当然也有几分赌气,以及直至和亲成婚,你再无法离开我,我才有勇气说。” 他说完时,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手心里已全是汗,又忙补充道:“一些牢骚而已,你权当玩笑听是了,别往心里去。” 佛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於爱者,无忧亦无怖…… 萧遣正是此状。都是他的错,教他在黑市重逢时不分青红皂白地凶萧遣,把小金枝玉叶、骄傲矜气的王爷都整自卑了。得哄! “我如何不往心里去?”江熙上前将萧遣扮转身,“你冤枉我!有的人早熟,有的人晚熟,有的人锐敏,有的人迟钝,我在儿女情长上是属后面那一挂,我是比较愚笨,但是你不能因此否定我不深刻不纯粹。有的喜欢轰轰烈烈,有的喜欢细水长流,像我爹和我娘,他们就从未有过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过往,他们平平无奇的日子遇到过的最大磨难就是我娘在生我的时候疼得死去活来,便只剩下‘云山(江宴的字)添衣了’、‘云山早歇息’、‘云山出门记得带伞’、‘云山路上小心’、‘云山吃饭’这些七七八八的小事,我娘去世得早,我爹再无纳娶,此生只爱我娘一个人,我们家就是这种风格。我不需要去做什么疯狂的事跻身第五大癫公来证明我多么喜欢子归。我怕子归感知不到,所以天天跟子归说喜欢,原来子归是真的感知不到。” “我……”萧遣心都快化了,不知要说什么好,失措道,“我不跟文举状元斗嘴。”打架还有胜算,比口舌赢不了一点。他再次转过身去。 江熙绕到萧遣面前:“你心里有疑憋着不说,因我逼着说开了,我解释了,你还不能信,又说不出理由来,可不是自己折腾自己。排开这些不说,我很好色的,子规是质疑我的审美,还是对自己的美貌有什么误解?我喜欢子归我喜欢子归我喜欢子归我喜欢子归我喜欢子归我喜欢子归……你听不听?” “我口渴。”萧遣心里这会少说有一万头小鹿在撞,走到桌前猛猛喝了几杯水,像条受惊的小鱼躲来躲去。 江熙从后边搂住萧遣:“子归这么喜欢深刻、纯粹,那我改名叫萧深刻、萧纯粹好吗?” “胡闹。”萧遣心虚的时候,话会变得极少。 “子规快让我尝尝!”江熙忽然就把萧遣抗了起来,扔到床上,强势地跨坐在萧遣腰上,将萧遣的双手摁在了头顶。他悉知情侣之间很多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得干。 “知道我刚从地下爬出来的时候,一个老神仙从天而降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使我复生的是一股强烈的愿念,作为复活的条件,我必须爱上许愿之人,与他共用一条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这辈子已经跟子归牢牢锁在一起,分不开了,这就是天命!” 第325章 他本是安抚萧遣,他们一定会不离不弃,结果倒给了萧遣驳他的由头。萧遣:“我说呢,你要不是被什么拘着,早飞了。” “萧遣你!”江熙一边愤恼地脱掉最后一件衣裳,一边道,“今晚不给你办瓷实了你嘴硬!” 萧遣早憋了多时,再不废话,反将他压倒,拥吻起来。两人暗暗较劲,争做上面那个,渐渐泛红的脸不知是情涨所至,还是用力过猛。 两人“缠斗”了一刻钟,萧遣渐渐无力,几次挣扎着爬起来,都倒下了,弱得似个小娘子。江熙得意地占了上风,正炫耀自己的雄姿。 “你……出老千……”萧遣没眼看,倒头昏了过去。 江熙懵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自己在唇上抹了昏睡药膏!天煞的! 第168章 古镜之王(5) 江熙闷闷地将萧遣的胳臂展开,窝了进去,合上被子,看着天面入了神。从舞象之年的初遇,到弱冠之年的疏远分离,再到重逢后结伴而行,忆到暖心处,不禁亲吻萧遣一下,最后倦倦地睡去。 第二天江熙醒来时,萧遣已经易好了容,正在穿衣。 江熙懒懒地爬起来道:“子归为什么醒来总不叫我?” 萧遣自顾自穿衣,没有回应。 江熙:“子归这是什么时辰了?” 萧遣仍旧不理会。 江熙察觉到这不是没听见,而是又炸毛了。他们虽说是新婚夫夫,但对彼此脾性的了解已算老夫老妻了。他走上前乖巧地搂住萧遣,道:“子归又怎么了?” 晨光从窗户照进来,打在他半张脸上,他正咧嘴笑着,要多灿烂有多灿烂。 而萧遣一巴掌冷漠地盖在他脸上,推开道:“我刚穿好衣裳,你别弄皱了。” 江熙演了起来,踉跄地退了两步,不可置信道:“寻常夫妻还有个蜜月期,咱俩一个晚上就到七年之庠了?” 萧遣白他一眼,又冷哼一声,走向外殿,坐到桌前用起早膳。 江熙跟出去,宫人见他还穿着睡袍,忙将他请回内殿,伺候洗漱穿戴。 等江熙整好出来,萧遣已经乘上龙辇不知要去哪。 这死作,溜得这般急,玉佩掉了都不知道。 “圣上等等我!”江熙孤零零地追上去。 宫人议论起来: “昨儿还看圣上对娘娘百般用心的,今儿怎么就嫌弃成这样了?” “是不是娘娘昨晚伺候得不好?” “娘娘是不是那啥不行?” “嗐,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到了就廉价了。” …… 江熙回头吼道:“你们小声点!”一天天的,尽在背后蛐蛐他。 江熙跑了一段路程,终于拦下龙辇,气喘吁吁地爬上去,叫苦道:“夭折了夭折了!如今我跑断腿也不管了,昨晚还口口声声说从不变心,转头就不理人!说好的君无戏言呐!” 萧遣将他拖起来撂在自己旁边,道:“你骗人在先!” 江熙自觉冤枉:“我哪里有骗人。” 萧遣:“你装!” 江熙:“我装什么了?” “你……”萧遣又恼又羞,“你口口声声说喜欢,转头就把我药晕。” “这……这都是误会!”江熙举手发誓道,“绝对不会有下次了!” 原不是什么大事,萧遣表一下态就翻篇了,说起正事来:“这会去大同殿,有一重任要交给你。” 殿里,萧遣将一摞古籍交给江熙:“祭司在古镜拥有与君王同等的话语权,自月刹罗一族灭门后,再无人能担此一职,你来了,便担下吧。” 江熙:“要我跳大神?” 萧遣:“祭祀酬神只是祭司的其一要务,还有药典、法典、历法的编写。当前我想你将永定仕法依照古镜国情进行恰当修改,然后实施下去。” 这么一说,祭司还真不是一个轻松活。 江熙:“了解国情得到各地游历才行。” 萧遣:“一切由你安排,只要不闹失踪、记得回家就好。” 江熙好奇:“这么放心我离宫呀?” 萧遣:“在其位谋其政,不放心也无法。” 江熙:“我看子归真心想要治理好古镜,不防古镜成为大齐的威胁?” 萧遣看着墙上一面三国的地图,由心发问:“什么才是太平盛世?是一个国家强大到可以吞并他国,独霸一方,还是三足鼎立,相互制衡?古镜一旦倒下,失了衡,东凉与大齐是交善还是杀伐,我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是,目前三国相互敬畏,互不相犯,便是好局面。如今我做了古镜的皇帝,自然是主张与大齐交善,在我有生之年若能保得两国和睦共处,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功业。古镜亦有九千万人,做败古镜罪业深重,我是出家人,不能做。” 江熙连连点头:“我听子归的。”心里却在说:省省吧,出家人?你顶多算是拥有过一款小众发型。 萧遣:“古镜的皇权终究是要回归到两个皇子手上,要好好教育他们,别让他们起了歪心思。” 江熙:“那我想带他们一齐游历,可好?” 萧遣不想江熙走得太远,也只能答应:“好。” 江熙:“嗐,规划也得好些时日,一年都走不出都城!” 萧遣牵强地笑了笑。 这时丞相求见,神色惊慌、吞吞吐吐地说起三桩恶事。 “一夜之间玄都掀起了三个天大的流言,一个是说圣上为夺取皇位杀死了兄弟;一个是昨日游城途中多舌的那八个人,今早发现统统死了,都被割掉了舌头,流言称是……是娘娘下的毒手,说娘娘凶暴,是不祥之人,会给我们国家带来不幸;还有一个是说娘娘就是在沙州战场坑害了我们七万将士的恶贼江熙,圣上与江熙结好,是对战死将士的侮辱!已有不少百姓听信了流言,在宫门嘈嚷,请圣上您废了娘娘!” 第326章 萧遣颇为冷静地道:“那就派人去扩散证言,第一,我当初为了月刹罗是放弃了太子之位私奔去了,其后宁可在乡野种田都不肯回朝,我为什么还要争皇位,我即便要这皇位,也是一句话的事,何须杀了兄弟;第二,不要唤他‘娘娘’,为与我分别开来,唤他作‘圣主’,圣主连他身边七嘴八舌的宫女都不曾惩罚,又岂会惦那几人,即便惦记,杀了就是,何必割了舌头引人怀疑,此等嫁祸手段过于低劣;第三,是当初剩余的三百名士兵亲手处死江熙的,江熙有无活下之可能,去问他们好了,圣主的身份是大齐先帝的儿子,正儿八经的王爷,锦衣玉食地养在深宫里,蚂蚁都舍不得踩死,跟那阴险狡诈的恶贼有何干系?教百姓们勿胡乱猜测,等朝廷查明,自会公布真相。”萧遣一脸“无聊小事何足上报”的不屑,好似见惯不惊了。 江熙咳了好几下,原来被人当面说小话也是会咳嗽的。 丞相:“是,已派人去查了。这件事不大不小,我想是得来告知圣上。” 萧遣:“知道了,下去吧。” 丞相:“是。” 丞相退出后,江熙方问道:“我听说蒙尔还的两个弟弟,一个是病死的,一个是被人暗杀,确有其事吗?” 萧遣:“老二屠培珠死于汤疮,老三都师鸣确实是死于暗杀,刺客一直没有查到,那是在晚上,刺客在都师鸣回府的路上动的手,其身手极其了得,五百名侍卫都拦他不过,说暗杀实在小瞧他,他只是趁着夜色偷袭了一把,实属明杀。那时便有流言说是蒙尔还做的,可那时的蒙尔还成日买醉、疯疯癫癫,实乃没那个心机。” 江熙想了想,问道:“刺客拿的什么武器?” 萧遣:“枪。” 江熙:“会不会是传闻中的无面老枪方奢庇方?” 萧遣:“不知,有这个可能。” 江熙:“屠培珠和都师鸣兄弟俩人之间可有矛盾?” 萧遣:“没有。他们仨兄友弟恭。” 一个人的成长经历当真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就像蒙尔还天然地以为萧遣应该像他一样颓废,萧遣天然地以为蒙尔还兄弟仨相亲相爱。 江熙:“你确定这是他们真实的关系吗?史书里兄弟在权力面前反目成仇的例子可太多了。如果他们仨是亲的,那为何直至屠培珠病死,蒙尔还都不拿出药方来?” 萧遣无话可说,道:“都师鸣死的那晚正是去看望蒙尔还回来的路上。” 江熙:“如果不是兄弟夺权,那就可能是政场问题,他主张过什么政见是争议极大的?” 萧遣:“我未关注此案,并不了解多少。如何见得是政场问题。” 江熙:“似他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死于刺杀,绝不可能是个人恩怨,最有可能是在朝堂上立敌了,当他坚定一个他能够拍案的政见时,政敌就会起杀心。” 萧遣把丞相叫了回来,一问,果然有问题。 丞相道:“那时二皇子刚刚继位就染了汤疮,治不回了,就把皇位传给了三皇子,三皇子恐自己难当大任,就去找了圣上谈心,结果回来的路上就遭了袭。要说三皇子最惹争议的政见,确实有一个,各位将军无不反对,那就是与大齐谈和,想的是稳住大齐,再与东凉算账。我们也想过是政见的问题,可是……哎!就算将士们深痛恶觉,也不至于不顾大局,圣上当时不闻世事,一旦损了三皇子,就无人继承皇位了,虽说还有两个小世子,可一个才四岁,一个还在襁褓,哪里扛得起事来,于军事上说可是天大的失利!若说是哪个将军下的手,我是万万不信的。” “那确实不可能是军队的动作,也许不是这个政见。”江熙向萧遣道,“请圣上让我去查八人的命案,既然是冲我来的,我更要自证清白。” 萧遣思忖片刻,道:“你与刑司分开去查,以免有人说你威吓刑司云云,我派几名大内高手跟随你,万事小心。” 江熙:“是。” 要事谈完,丞相退出。江熙才想起把落在门口的玉佩递给萧遣:“早上走得那么急,玉佩都掉了。” 萧遣接过玉佩看了,皱眉道:“不是我的。” 江熙:“嗐,白替你收了。” 萧遣:“是陆萤的。看来他昨晚来过了。” 江熙疑惑:“你既出面顶替圣君,他又是以什么身份在宫中行走的?” 萧遣:“太监。” 江熙明白了,又是易容。“是哪个太监?我可见了?” 萧遣:“叫‘腚光’,你不曾见,他当太监时总是来去无影的。” 江熙:“腚……腚光?” 萧遣:“意为闪闪发光的屁股墩,即萤火虫。” 江熙汗颜,叫丹鸟、耀夜、宵烛都好听,为什么偏偏是腚光!“他应该是有事找你,可要找他来问话。” 萧遣:“无事。有事他会直接进殿见我。” 江熙:“没事何故来,我看他不是无聊的人。” 萧遣:“无聊,相当无聊。” 江熙:“怎说。” 萧遣:“他纯粹是来窥视我俩洞房的,” 江熙顿时五官扭曲,身子后仰:“太他大爷无聊了!” 第169章 古镜之王(6) 古镜的冬天比大齐要冷得多,冬衣都比大齐的厚了一个铜币。 江熙回寝换了一件毛茸茸的银紫色大氅,在眉心点上了红痣。 第327章 他本不喜欢红痣,可宫人说,点上了自然生出圣母般温婉慈爱的光辉,教人喜欢,配上银紫的衣裳,就更教人感觉亲切。那他可太需要了,圣不圣母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万人嫌的日子他是过得够够的了。 江熙吩咐完侍卫一些事后,带上郭岚一齐出宫查案。萧遣说是给他派几名大内高手,结果配了两百人。 郭岚骑马行在江熙的车辇旁,双手插袖,哆嗦道:“幸好昨天完成了大典,不然今天的风定把人吹病了。” 江熙从车窗递出一个汤婆子给郭岚:“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吧。” 郭岚不敢接,道:“殿下不冷吗?” 江熙:“不冷。” 郭岚方接过,暗搓搓瞄了江熙几眼,小声问:“殿下,今晚还回宫吗?” 江熙:“看清况。” 郭岚“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殿下昨晚睡得好不好?” 江熙终于察觉郭岚想问什么,抬手做打人的姿势:“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说话,所以什么都敢问。” 郭岚脑袋一缩,道:“我是关心殿下。殿下若是躲出来的,我也能给殿下想想主意不回去。” 是关心还是看戏还不一定,现在是个人都拿他当谈资,仿佛世上没有他会无聊死。 江熙:“我昨晚睡得很好!” 郭岚不信地嘀嘀咕咕。 眼看郭岚年轻的、发达的大脑开始发挥丰富的想象,江熙立马打断:“你想什么!” 郭岚自顾自分析道:“睡得好岂不是什么也没发生,那圣君不喜欢殿下呀,不然怎么会新婚第二天就起了个大早去理政,还把殿下当牛马。” 江熙恼得半个身子探出窗子打了郭岚一下:“什么都好奇只会害了你!” 郭岚立马闭嘴。 宫门外,一群百姓被侍卫撵到老远的地方,应该就是丞相说的听了流言来请圣君废后的人。他们本在骂骂咧咧,看到江熙出来一哄而散,毕竟谁都不想被割舌头。 等江熙走远,几个胆大的又悄悄跟上。真是:头可破、血可流,精彩八卦不可丢。 江熙向尾随者大声道:“真是难为你们了,这么冷的天还来看我。你们不必操心,我跟圣君恩爱着呢,这婚离不了!” “无耻!”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一声顶撞,很有勇,但不多。 其实他还挺享受这种别人看不惯他、他还偏过得有滋有润的感觉,别人气到就是自己爽到。 路上行人并不多,江熙一行两百人十分抢眼,又他走到哪都是顶流,自然引得百姓们窥望。 这时一个身穿丧服、挺着大肚子的妇人路过,撑着一根竹竿,小心翼翼地低头行走,自然没有发现他们。 看着实在可怜,江熙命人上前问话。妇人答说自己住在城外,丈夫刚过世两月,家中老娘病了,所以不得不冒着大雪进城来买药。 江熙从车辇上下来,扶住妇人,道:“雪路湿滑得格外当心,快上我的车辇,我差人给你买药,再送你回去。” 妇人感激涕零,就要跪下叩谢。江熙忙的止住,解下披风为她披上,道:“神明赐福,你一定能顺利生下健康伶俐的孩子。” 在古镜,祭司祝福便等于神明祝福,妇人再度感谢。江熙扶她上辇,然后自己骑上了马。 这一刻的他宛若神一般,披着圣光。 郭岚冲一旁偷偷敞开的窗户吼道:“看到没有,圣主是大善人,不是不祥人!” 吓得人家“砰”一声关紧了窗。 江熙连忙捂住郭岚的嘴巴,还好郭岚说的是齐语,普通人家听不懂。 “你嚷什么,做好事不留名不懂?再说人又不瞎,你说出来就刻意了!” 郭岚后知后觉,连声道歉。 行了十里路到了安放八名死者的停尸房。 仵作前来禀报:“八人是被拧断脖子后才被割舌的,案发现场没有打斗、挣扎的痕迹,死者是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杀了。统一手法杀人,是杀手的特性。” 郭沾看了一遍死者的嘴巴,叹道:“好利索的刀法。” 仵作分析:“圣主昨日谴责他们多舌,今早他们便被暗杀割舌,随之流言四起,直指圣主无道,显然是污蔑,而凶手的手段实在不高明,我们只要稍一举证就能辟谣,所以我猜测凶手的目的不是要做败圣主的名声,而是将声势造大,以谋下一步。这八人的命案恐怕只是前奏。” 江熙表示认可:“若只是做败我的名声,也不必拖圣君下水。” 凶手是想告之天下,他和圣君都是臭蛆。这种“连坐”的感觉太熟悉了。 “凶手如此嚣张,是谅我们抓不到他,必有一番本事,甚是棘手呀!”仵作一边说,一边将一根白发呈给江熙,“这是在三处现场发现的,到底是怎样一个老人能将五大三粗的壮汉一招杀死,还教对方毫无还手之力?” 江熙:“少年白也未可知。” 了解案情过后,江熙起身回宫,途中遇到一青衣男子倒在路中央。侍从上前问话,男子答说跌了个大跟头,痛得站不起来。 江熙吩咐随从带男子去医馆。郭岚默默地凑近一个头,问道:“殿下怎么不下辇上前慰问。” 这小子竟然指导起他来了。江熙反问:“我必须得慰问吗?” 明眼人都知道他在拒绝,而郭岚却道:“方才遇到一妇人,殿下下了辇,这会遇到一男人,殿下却不下,百姓会传殿下你重女轻男!” 第328章 情况不一样! 江熙:“历来多少刺客都是这样引诱皇帝下辇后行刺的,你作为御前侍卫得有防范意识!” 郭岚:“那殿下怎么判断刚才的妇人不是刺客?” “……”江熙才发现郭岚是一个天然呆,跟郭岚同行他一天得无语好几回! 他败下阵来,扬起微笑,下了辇,上前给男人检查了一番。 这一近身接触,他就发现了猫腻。男子穿的衣裳粗看平平无奇,细看却是极好的料子,不是常人穿得起的,又长得器宇轩昂,彬彬有礼,身上还有股暗香,应是贵族子弟。一个贵族子弟出行没个随侍,白白栽在路中央爬不起来,很不对劲。 “多谢圣主。”男子毫不掩饰地观察着江熙,看得入神,“圣主真是人美心善。” 江熙略不自在,不过古镜的百姓都是这样好奇地看他,他习惯了。“没什么大碍,回去静养两天就好了。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我差人送你回去。” “祝思卿,来玄都经商,暂住在街头的一家客栈。” 男子眼中没有畏惧、没有敬爱、没有恭维,反而像在打量一件商品,不是一个百姓、臣子、富商面对上位者应有的姿态。 江熙对上男子眼睛那一刻甚至被惊到,那是一双高高在上、不怒而威的眼睛,更让江熙确定男子来历不简单。 夜幕降临,荒村野外格外寂静,人烟被大雪淹没得了无痕迹。侍卫将妇人送回家后,坐下喝了口热茶便离开了。 妇人将从城里带回的饭食拿到厨房里,升火热了,而后端到床前与病了的老娘一起享用。屋内温情流转,而死神悄然而至。 屋门突然被大风刮开,妇人起身去掩,顿时被吓到连退几步。只见门外静静地站着一个蒙面人,头戴斗笠,背上系着一支用布包裹着的武器,身上落了一层雪,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显示他已静待多时。 妇人心惊胆战:“你……你是谁,要做什么?” 蒙面人跨进屋,关了门,一边拍掉身上的雪一边走向妇人。 携带武器夜闯民宅,就一个字——凶! 老娘见状爬下床跪下磕头:“大王要什么请拿去,不要伤害我们的性命呀!” 妇人躲到老娘身旁,害怕地哭了起来,两人连声求饶,好不凄惨。 蒙面人冷漠地朝两人走去,把母女俩逼到了死角,二话不说,起手便向妇人的喉咙抓去。 那一刹,老娘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直刺蒙面人心堂。蒙面人反应迅猛,一个后跳及时躲过。 那妇人站起来,脱掉外衣,将腹上的一团棉布一并扯下,然后从身旁的柜子取出一把剑来,而那老娘则是扔了匕首,掀开床上的被子,拿出链刃。两人一改弱小无助的模样,冷目凝视,镇定地观察敌手。 高手间的互探往往只需过一下手便能了解六成。 “哈哈哈哈!”蒙面人自知难逃被识破,仰头大笑,笑声清亮又傲慢。随之他笑声忽止,背手握住武器,咬牙切齿道:“江熙你坑我!” “靠!”门外传来郭岚的惊呼,“殿下,他认得你哩!” 江熙啃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烤地瓜踹门走进来,一边被烫得直吹气,一边回应道:“讲道理,是你先坑我的。”显得手忙脚乱。 郭岚佩服道:“殿下,你怎么知道他会追杀孕妇?” 江熙:“还有比杀掉一个孕妇更令人发指的事吗?想要诬陷我,他必行此举,见我积德行善、做好名声,他看不得。”扭头对郭岚吼道,“你起开,踩到我的脚了!” 郭岚毛手毛脚地起开,解释道,“太冷了,想贴近殿下取取暖,不小心就踩到了,殿下勿怪!” 江熙恨铁不成钢道:“严肃点,凶手在前,还不掏出你的锏来拿下他!” 郭岚打量了蒙面人一眼,不知是冷的还是慌的,握锏的两手抖个不停,像中风的老人,又一惊一乍:“殿下殿下殿下!他是不是那个据说功夫一流、杀人如麻的无面老枪?” 江熙惊愕:“你不问他,反来问我?!” “对对对,问他,我怎么没想到。”郭岚咽了咽喉,壮胆上前一步,昂首挺胸道:“喂!我家殿下问你,你是不是无面老枪!” 蒙面人:“傻叉!” 郭岚退回江熙身旁,告状道:“可恶!殿下他骂人!” 江熙头痛,捂额道:“那你打他啊!这还要教?” 郭岚:“我怕打不过。” 江熙给了郭岚一个脆丁壳:“你当初打我的时候十头牛都拉不住,这会子畏畏缩缩了?” 郭岚:“那时年少无知嘛!” 这小子怪会涨他人气势灭自己威风的!江熙一掌把郭岚推上前:“你善良什么,给我打,圣上给咱支了两百名高手,咱不虚!” 第170章 古镜之王(7) “好!”郭岚怒吼一声,显得十分飒气,再次站上前,“听到没有,我们有两百名高手,识相的话赶紧投降!否则打到你亲妈不……” “少废话!”蒙面人烦不胜烦,瞬闪到郭岚面前,一拳就往郭岚眼神清纯的脸上打。 同时,侍卫以剑直刺蒙面人后脑勺,蒙面人立马侧头避开,那一剑险些刺到郭岚脸上。郭岚向后跌倒,江熙一手扶住郭岚,一手打掉飞来的暗箭。 “大爷的!”郭岚彻底被激恼,扑了过去。 蒙面人攻击郭岚是假,偷袭江熙是真,见偷袭失败,立马跃窗而出,随之便是一阵框框当当的挡箭声。 第329章 四面的屋顶伏有三十多名弓箭手,屋外亮起一圈火光,围了两层侍卫。江熙追出去时,雪地已落满折断的箭,侍卫忙把江熙拉到身后。 江熙呼道:“别让他出去。” 院门合上。 郭岚跃至半空,双锏照蒙面人头盖骨猛地劈下。 蒙面人将武器往地面一杵,尖头破出布袋,亮出一杆俊秀的银枪来,蒙面人伏下身去,侍卫立马挥出链刃把郭岚锁了回来,不然准准被那银枪穿成肉串。 江熙震惊。 弓箭手继续放箭,蒙面人挥得一手漂亮的花棍,发出“呼呼”的风声,轻而易举挡掉所有的箭,并挑起箭头甩回去,刺伤了几名侍卫。 江熙:“缴了他的枪!” “发梦!”蒙面人直直冲江熙杀去。 狭小的院子限制了蒙面人的发挥,也限制了江熙的发挥。江熙手握弓箭,不待拉弓,蒙面人的枪头已指到他面前。江熙一偏头,火速冲出门外,蒙面人紧追不舍,而被侍卫堵死在院中。 夜色笼罩之下,蒙面人只身一人反而占到优势,大杀特杀,火星闪烁之间,侍卫已倒下十来人。 江熙跃上屋顶开弓瞄定,而蒙面人移动极快,又与一众侍卫打作一团,实难瞄准,心急如焚。 虽是恨死此贼,又不得不承认其枪法巧妙利落、无懈可击、优雅至极。 郭岚躲过蒙面人一枪,抓住一个极好的时机,抬肘直击蒙面人颈项,哪想蒙面人向后弯身,倒踢一脚盖在郭岚头上,郭岚吃了这一记,倒在墙角吐了口血。 江熙忙地射出四箭,蒙面人急于进攻,躲之不及,被箭擦伤了胳膊。一番打斗下来,蒙面人的实力超出江熙的预想。 江熙急把郭岚唤回来:“你打不过他,快退!” 郭岚扶墙站起来,眼里透出惊恐,道:“是李家枪法,殿下,是位故人!” 江熙:“我知道是位故人。”从蒙面人亮出银枪那一刻,他就知道是谁了,只是好奇,“你怎么知道是李家枪法?” 郭岚:“我窥习过李家枪法,研究其招式漏洞,以克制李问,谁想那厮什么都不会,我一鞋垫都能拍死他。” 江熙:“所以你研究出什么名堂没有?” 郭岚:“没有哇,谁教他那么不堪一击。” 江熙吸一口凉气,道:“那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力感?” 郭岚:“没有哇。” 江熙如挨了一拳重击,几欲吐血,他若是蒙面人现在都能笑出声来,道:“竖子不足与谋!”然后对蒙面人道,“收手吧,胜负已定。” 蒙面人冷哼一声:“我还没杀尽兴,你就怂了?” 江熙:“论身手我们是打不过你,可我们胜在人多,耗光你的体力照样将你擒拿,只是我不想再无谓牺牲,所以叫停。” 蒙面人:“我的体力对付你们错错有余,想要困住我,你至少还得叫上一千人。” 江熙收了弓箭,从屋顶跃下,大大方方走到蒙面人跟前,伸手向屋子:“你的目的不过是杀我,不如我俩进屋私了?我许你带上武器。” 郭岚:“殿下不可送人头!” “不然如何与他证明我有不死之躯?”江熙挑衅蒙面人,“你敢吗?” “有何不敢。”蒙面人爽快地转身向屋里走去,“只怕你不来。” 郭岚紧跟江熙身后:“我也要去。” “不许!”江熙拒绝道,进屋后锁死了门。 “哦。”郭岚蔫蔫地应道,犹是不放心地贴在了门上,侧耳对准门缝偷听,随即被江熙一声怒吼震麻了耳朵。 “不许偷听!” “是。”郭岚委屈巴巴地蹲到了门前。 屋内,蒙面人将枪撂在桌上,往椅子一坐,后仰,搭起二郎腿,大有主人训狗的姿态。“有屁快放。” 江熙:“优势在我,你该对我尊敬点。” 蒙面人自负道:“这天下没人可在我面前谈优势。骗我进来说话是想拖延时间,增添援手?” 自负的人避而不谈的往往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江熙知道蒙面人想问他认出自己是谁、如何认出,他故意钓着不提,道:“不是,我是在等药效发作。” 蒙面人:“什么意思。” 江熙:“刚才射中你的那一箭,箭头抹了昏睡药膏,黑市买的,好用得紧,我曾用它放晕了一头牛(萧遣)。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四肢无力,昏昏欲睡?” 蒙面人心中一撼,立马握拳,确实已不得劲,骂道:“你卑鄙!” “我卑鄙?我在你面前是小巫见大巫了。”江熙一副完胜的姿态坐下,道,“说吧,是想吃大齐的刑,还是古镜的刑,不过你也没得选择。” 蒙面人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江熙:“李问么不是。” 蒙面人:“你凭什么认定?” “除了你,还有谁对我还有这么大的恨意?割人舌头诬陷我这种下作的手段,跟当初写禁书时一模一样。”江熙说着,又往桌上的枪瞥了一眼,“这杆枪我认得,当初我冲进你家救你时,你倒在水里,正抱着它,是老将军留给你的遗物吧。我原以为当老将军死因大白时,你会对我少一点恨意,没想还是这么固执。可惜了,这杆枪曾守护过大齐,如今却害了大齐。” “呵,呵呵。”蒙面人冷笑着,取下了面巾,露出本真样貌,嘴角是蔑视,眼中是愤怒,“大齐配它守护吗?如果它知道自己的下场。” 第330章 江熙:“它的下场不是你自己作成的吗?” 李问:“我作的?这就是萧氏最恶心的地方。” 江熙伸手触摸那杆染血的名枪,道:“洗耳恭听。” 却没想幻境登时出现。当有要务傍身时,他会选择过后慢慢沉浸了解,而当下的幻境第一幕就直接锁住了他的注意。 他置身于营帐中,看到蒙面的李问极力劝说蒙尔还:“绝不可以听信江熙的话攻打沙州!他受了东凉的酬赠了吗,当一个卖国贼,不谋权又不谋财,其中必然有诈!要取大齐就得听我的,先攻打梵州!” 天呐,这个时期李问竟然也在古镜军营,并为古镜献上灭国之计! 蒙尔还:“在一条没有利用价值又高傲的狗眼里,东凉的施舍就是在诛心,他自然不受。他要帮我古镜在大齐谋得比东凉更多的好处,以证明他的利用价值。” 李问恍惚,似在听什么笑话,道:“越是看似合理,越是说明他布的局天衣无缝。你们根本不了解他!你们得防!” 蒙尔还慵懒道:“我又不管事,你有主意跟主将说去。” 李问震惊:“你对待自己国家的军事竟如此儿戏?我不见主将自有我的困处,我为齐国名门之后,恐难取信于主将。你只需将我的话转达于主将,他自会判断。” 从前李问果然是在装傻,此刻他表现出来的是超乎所有人的对军事行动的洞察力。 蒙尔还笑道:“你是齐国名门,他也是齐国名门,如果他没卖国,那就是你卖了,你为何要卖?” “大齐皇室于我有仇,江熙也于我有仇!”李问没再说下去,如果让古镜人知道他是李顾之孙,别说不相信,更会怀疑是阴谋,杀了他都有可能,还将闹得个身败名裂。 蒙尔还:“你不说明缘由,又蒙着面,本身比江熙更不可信,江熙至少送了个阙州。你潜入我营,我不杀你,是惜才,你可别不识趣。” 李问:“我潜入贵营是为了杀江熙报仇雪恨!” 蒙尔还:“既然你那么恨齐国,不如去杀几个齐国的将军,与我交个投名状,我就信你。” 李问:“我恨的是齐国皇室,不是将士!我不会去杀将士,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皇室的秘密作为投名状,只要你用得好,就可以重击萧氏。” 蒙尔还:“说来听听。” 李问:“萧遣原是齐国的太子,因他爱上自己的侍读,也就是江熙,而被皇帝废了诸君之位,现为齐国的王爷,而江熙曾与皇帝的妃子有染……你现在杀了江熙,最好是千刀万剐,定能教萧遣痛不欲生,再煽动民舆,逼当今的皇帝杀掉江氏一族,萧遣必然会反抗皇帝,他俩兄弟反目成仇,不就是贵国愿意看到的吗。” 蒙尔还:“喔?一个太子爱上一个书童,然后放弃皇位继承的权力,你们的皇帝得知自己的儿子是个断袖后,没有杀掉江熙吗?” 李问:“没有。” 蒙尔还:“皇帝认可了?” 李问:“差不多。” 蒙尔还来了兴致:“好仁慈,好有意思。” 这个秘密精准戳中蒙尔还的癫点,他道:“那这个江熙还真得死了。” 李问:“对,死不足惜!” 难怪蒙尔还会知道这些事情! 蒙尔还唤道:“来人,去把江熙带过来我看看。” 侍仆进帐,惊喜道:“主人,那个齐国的叛徒长得跟月刹罗大人一模一样!” 蒙尔还眼神一凝,当场定住。 李问暗自嘀咕:“月刹罗?” 后来的事,蒙尔还非但没有杀他,还要搞他。要不是战死七万古镜将士,蒙尔还估计也不会要他的命。 天!天!天!原来大齐曾命垂一线!庆幸蒙尔还没有听李问的,不然大齐必定万劫不复。虽然那一切未有发生,依旧看得江熙冷汗直流。 第171章 古镜之王(8) 幻境进入到第二幕,是在夜里,在一座营寨内,一群蛮匪正围在篝火旁吃肉喝酒。 从周遭的环境江熙判断出这是黑市附近。 这时的李问不仅蒙着面,还戴上了银白假发,孤身一人出现在大营外,像一只幽灵信踏来。 看营的小卒厉声驱赶李问离开,李问充耳不闻。 小卒见他无视警告,拔刀相向,下一秒即人头落地,都来不及呼喊。 警锣敲响,蛮匪们扔下手中的肉,操起武器“问候”这名不速之客。而李问闲庭碎步,只是挥动银枪,身躯都不曾歪斜一分,就杀到了帐前。 不知此寨因何得罪了李问,落得个血流成河的下场。 江熙单挑匪营时都做了两天的攻略,有系统傍身,还得悄悄潜入,谨慎小心,而李问竟然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势如破竹,他不得不服。 “一群废物,还没拿下吗?吵吵嚷嚷的坏老子好事!”帐里站起一个牛高马大的影子,披了件大衣,拿起一把巨斧。 那影子背后,还有一个畏畏缩缩的影子,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头目钻出帐子,足足比李问高出两个头,看到外面的惨状,骇然怔住,脸上的戾色瞬间变成惧色,犹是色厉内荏地叫骂了两句。 李问一言不发,好似说话比杀人更累,他一枪戳进头目的嘴里,捅穿后脑勺,对方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从大营门口到帐前,不过两百米,不到一刻钟,五百人的匪寨从此消失。李家枪法不是浪得虚名。 第331章 李问进帐,床上的瘦弱男子连忙藏到床下。李问一脚将床踢翻,枪头撩开男子凌乱的头发,冷冷俯视着。 这男子正是陆萤! 陆萤磕头求饶:“大王饶命!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我是被掳到这里来的,他们做了什么得罪大王的事与我无关呀!” 李问扇了陆萤一巴掌,这巴掌多少带点私仇,他命令道:“穿好衣裳跟我走。”然后转身出去。 陆萤直接被扇趴了,嘴里破出血来,在李问的视线之外,陆萤仰起头来,舔了舔唇,眼中透出饥饿的光,连忙捡了一件衣裳穿上,跟在李问身后。“大王一个人就把这些蛮匪都杀光了?” 李问不语。 陆萤:“他们烧杀抢掠不干好事,该死,大王你是英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愿给大王当牛做马!” 李问:“你可愿做我的奴隶?” 陆萤绕到李问面前跪下,抱着李问的腿急着道:“我愿意!” 李问厌恶地踢开他:“你叫什么名字?” 陆萤:“夜照奴。” 李问:“哪国人。” 陆萤:“东凉。” 李问:“年纪。” 陆萤:“二十六。” 李问:“多重?” 陆萤顿了顿:“一百斤左右。” 其实陆萤比李问高了一个头,看起来却比李问娇小了几倍。 李问:“那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两个月内把自己吃到一百四十斤。” 陆萤:“为什么?” 李问:“你太瘦了。” 陆萤:“大王喜欢我胖一点?” 怎么画风到了陆萤这就变得怪怪的。明白了,陆萤是真的好这口,越强越爱。 李问加快步子:“第二件事,离我远一点,我恶心断袖。” 陆萤神情失落:“大王如果不喜欢,为何还要带上我。” 李问:“古镜有一位废太子,我带你去做他的王妃,但是你得听我的,不然我拧断你的脖子!” 陆萤眼里放光:“好呀!”察觉自己兴奋过了头,立马收敛,装作战战兢兢,“是。” 去往古镜玄都的两个月,李问硬生生把陆萤灌到了一百三十斤,虽然没有达到目标,但至少没那么柴了。 两人来到一个偏僻的田庄上,那盖有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子,方圆三里外围有栅栏,挂着木牌,写着“皇家重地,闲人勿进”。 太子是废了,但毕竟是太子,是圣君的亲生骨肉,命还是要保的。所以院外巡逻有几名侍卫、几条狼狗。 眺望四野,杂草众生,齐到他们胸口。说这是田野,是因为它有田埂,不然只能叫荒野。 陆萤今日穿着祭司的服饰,显得神圣而高洁,他止步不前,道:“这也叫皇家重地,太寒酸了,古镜的太子就住在这种地方?” 李问没有接话,而是叮嘱道:“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东凉的皇室,是处子之身,千万不可暴露你之前的勾当。” 陆萤:“是。” 巡逻的侍卫走来,呵斥他们离开。 李问道是蒙尔还故友,前来赴约。侍卫前去传达,片刻后出来请他们进去。 院里只有三间房,住室、茅坑、厨房,蒙尔还衣衫褴褛,四仰八叉地躺在藤椅上喝酒晒太阳,身上散着一股陈旧的酸味,蓬头垢面,指甲发黑,就是街上的乞丐都比他强些。 陆萤难以下咽,伺候不了,转身要走,被李问拉了回来。 四大癫公集齐了三,好有看头。 李问开门见山道:“当初要是听我的话攻打梵州,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蒙尔还不悲不恼,伸了个懒腰,坐起来道:“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如今落魄成鬼样,难得你还来看我。你这个名门之后这两年过得怎么样?”看得出蒙尔还种田的日子百无聊赖,愿意与人闲话。 李问:“老样子。” 蒙尔还:“那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问:“你父皇过世,你二弟继位,古镜如今是新朝了,来看看你,怎么新帝还不给你挪窝?” “这里清静,我懒得出去。”蒙尔还喝了一口酒,打了个哈欠,又困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再不说明真正的来由,我可就睡了,我睡了,就要送客了。” 李问:“新帝好荒唐,竟然想要联合大齐压制东凉,这不是白白给大齐喘息的机会。难道古镜与大齐之间的仇就一笔勾销了?” “这不是挺有抱负的吗。”蒙尔还不以为意,安慰李问道,“嗐!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大齐虽不是什么善类,而东凉更可恨。新帝心有鸿鹄之志,任他去吧。” 两人说话,陆萤插不上嘴,端了个小板凳老实巴交地坐在角落,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震了一下,小板凳直接散架,陆萤一屁股跌到地上,默默翻了个白眼,口型骂了一句特别脏的话。 李问:“大齐现在的国力可不比东凉,大齐要是缓过劲来,有仕法加持,必将日新月异,到时候你们想追赶恐怕也追不上了,不如现在重击大齐腾飞的势头,永永远远地踩在脚下,岂不安心。我可是真心实意为古镜出谋划策,因你不听我的话,古镜可是吃过一回亏了,现在总该相信我不会害你们了吧。” 蒙尔还:“我还是那句话,我又不管事,你有主见跟皇帝说去。” 李问:“皇帝那边我已派人去说过,可皇帝把我的人杀了,真是冥顽不灵,无可救药。” 第332章 蒙尔还笑笑,叹道:“可我也无能为力呀弟弟,你看外头的田地,我连仙人掌都种不成,哪里做得成皇帝。没那个心力喽!” 李问:“我在东凉物色了一个美人,准备献给你的,既然你没有心力,我带走是了。” 蒙尔还哭笑不得:“你他娘真是人才,全古镜都知道我已经戒了这口了。” 李问:“欲是人性,即是人性人就戒不了,之前江熙不就令你动情了吗,你所谓的戒了不过是没有再遇到罢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对江熙动情了?”蒙尔还道,“情和欲还是有本质的区别的,我对他?呵,下流罢了。” 看来蒙尔还对自己的认知十分精准。 李问:“我猜的。江熙死之前,你对他是下流,他死之后,你就动情了。” 蒙尔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凝着李问。 李问继续道:“献祭自己,协助大齐伏杀七万古镜将士,死后受尽本国百姓口诛笔伐,人格、境遇是不是都像极了月刹罗?如果你对月刹罗的情是真的,那你对江熙,在他死后,亦是敬的。可惜你觉悟太晚,已经烧死了他。我现在给你第三次机会。” 李问走到角落拽起陆萤,甩到蒙尔还跟前。 陆萤的面纱飘落,双眼对上了蒙尔还的眼睛。蒙尔还刹时震惊,眼波颤颤。江熙亦看呆,此时的陆萤玉面含春,美得不可方物。 李问:“他是东凉遗落民间的皇孙。如何,我们联手吧,你来做古镜的皇帝,他做你的皇后,我做你的臣子,我们联合东凉对付大齐,凭我对大齐知根知底,必能助古镜攻破大齐。不然我就告诉你的弟弟,说你搞上了东凉的皇孙,串通一气,破坏他的大计,你看他会不会杀了这个美人。哼,你将第三次面临失去。” 李问这年才十八岁,纯纯坏种!江熙气得浑身发抖。 蒙尔还:“人我留下了,事我再想想。” 李问:“那么,静候佳音。” 李问说完,给了陆萤一个眼神,然后转身离去,随后听到陆萤说道:“太子殿下,拾掇拾掇吧,我有点晕。” 第172章 古镜之王(9) 随之幻境变化到了第三幕。不知这个“静候佳音”是多久,李问再次回到这里时,是一个晴朗的中午,几亩菜田生意盎然,几亩瓜田结了小瓜,院外围起一圈篱笆,开满了蔷薇,门上悬着红艳艳的灯笼,墙角几只兔子正在嬉戏。 院内更是整洁如新,入门处整齐摆放了农具,石槽养起了金鱼,竹竿上晾晒刚洗过的衣裳,藤椅换了两只新的,廊檐下挂着腌制的腊肉和驱蚊的香草,屋内的陈设虽然老旧,却都干净得反光,墙上挂了古琴,燕子筑了新巢,桌上放着文房四宝,主人怕不是想考研。 厨房升起炊烟,是甜糕的味道。俨然一清幽雅致的农家。 李问愣了愣,退出院外,东看西瞧,确定是这里后,敲门问道:“有人吗?” 蒙尔还从屋顶冒出颗头来,这厮已编起了发,穿得干干净净,不谈人品,真一人中龙凤。他看到李问,热情招呼:“唷!名门来了,进屋坐,桌上的茶是新泡的,你自己喝,我在忙,不下去伺候了。” 李问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江熙听见他低声吐槽了一句“这是闹哪样”。 别说李问无语,江熙都无语。怎还好起来了?不是见不得这厮好,而是太突兀,教人一时适应不来,怪不得李问会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李问进门道:“殿下在屋顶做什么?” 蒙尔还:“修瓦。” “修瓦?”李问愣了好几秒,“为何不让侍卫修。” 蒙尔还:“自己的家当然要自己修。” 别别别,别说外面的田地也都是这厮亲手打理的! 蒙尔还:“我外边种的瓜菜可长得好?可惜你来早了,还没熟,你下个月来就恰好。” 这……这就是爱的力量吗,使人改头换面! 李问哑口许久后,转回正题道:“此前说的事,殿下考虑好了吗?” 蒙尔还一边捣鼓着瓦片,一边道:“不考虑了,我这闲云野鹤的日子挺好了,谢你了,带夜照奴来。” 江熙看得一清二楚,李问收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他本是令陆萤“驯化”蒙尔还成一匹攻击大齐的恶虎,没想调教成了一头吃草的羊,如何不气。好在陆萤不在,不然准被李问拧脑袋。 果然下一秒李问就问:“他去哪了,怎不见他。” 蒙尔还:“他去大齐了。” 李问惊道:“去做什么?” 蒙尔还:“他要去找萧遣玩。” ??? 李问又懵了好一会儿,道:“他如何知道萧遣,为何去找萧遣。” 蒙尔还从屋顶跳下来,拍拍身上的灰,洗了手,进屋喝茶,也给李问倒了一杯,道:“与他谈天的时候,说起他跟月刹罗、江熙长得一模一样,他好奇问我他俩的故事,我说了,他起了兴致,就要去见见萧遣。” 李问不可置信地皱起眉头:“你就这样放他走了。” 蒙尔还摊手道:“拦了,没拦住,不过他说会把萧遣带过来。” 好小众的文字,江熙也理解不来了。 李问:“你会拦不住他?” 蒙尔还:“主要是我觉得他的主意不错。” 李问:“什么不错。” 蒙尔还:“夜照奴说,他丧偶,我丧偶,萧遣也丧偶,我们仨一块有聊头,他还说如果三国要是能像咱们仨和和睦睦地坐下聊聊天就好了。话说我正寻思再扩建一间居室给萧遣住。” 第333章 陆萤是要做什么,组建一个丧偶联盟吗?且不说三国是否会因为他们仨和睦而和睦,他们仨当时一个比一个奇葩,陆萤水性杨花,萧遣爱装和尚,蒙尔还酗酒摆烂。 等等,不对。他不该用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去分析不正常人的想法。 “呵呵……呵呵呵……”李问气笑,“那你认为,萧遣过来后会不会打死你呢。” 江熙心想,换作他是李问,筹划了那么久,结果鱼没钓上,饵也没了,也会气到吐血。 蒙尔还低头喝茶,笑了笑:“那就是命。夜照奴说你无国无家也挺可怜的,让我问你要不要留下来一起住,你若来,外头还有荒地,你随便挑,想吃什么自己种。” 江熙心道:那你可得买一张麻将桌。 李问忍无可忍吼道:“他就是一个赝品,是男宠,是玩物,不是月刹罗!你为什么要听他的!” “不要暴躁,辜负了这田园的诗情画意。”蒙尔还和气道,“他是不是赝品有什么重要,能逗我开心不就好了。” 李问握住银枪,道:“无论如何你都不会考虑我的提议,是吗?” 蒙尔还叹息:“我现在只是一个庶人,庶人有庶人的命,搅不了天撼不了地,蝼蚁而已。对了,放开你的枪,你就是要报复我,对你的企图也毫无助益。” 李问面对着蒙尔还,蒙尔还却猜到了李问背后的动作,虽然他嘴上随和,但江熙感到一股瘆人的杀气——一股李问再冒犯一下,就会立马死无全尸的杀气。 “哼!”李问气得头顶都冒烟了,转身离去。好汉不吃眼前亏。 蒙尔还:“锅里的甜糕煮成了,吃些再走?” 李问:“不吃!” 蒙尔还:“你要不要带一挂腊肉走,夜照奴亲手腌制的,味道一绝!” 李问:“你留着当传家宝吧!傻叉!” 蒙尔还:“有空常来坐坐。” “神经病!”李问越想越气,愤愤地抓挠着头,眼看四周没有侍卫巡逻,把蒙尔还种的那些瓜瓜菜菜全掀了。 好一出癫公自有癫公磨。 江熙眼前突然一黑,手离了枪,而枪头直直捅进了他的锁骨,血瞬间沁红了他的衣裳。他愣愣地看着李问,踉跄退步,靠在了柱子上,又顺着柱子滑到地上,而后捂嘴打滚。 不说废话的反派,所向披靡,难顶!他要不是有系统护命,这会估计要一命呜呼。 “亏了。”枪从李问手中滑落,李问身子晃了两晃,随之也跌在地上。 “殿下,怎么样了?”郭岚闻声敲门道。 江熙疼得脸色发白,五官皱成了一团,犹是吃力地说道:“无事。” 他奶奶的,还好药效发作,不然李问一定捅穿他的喉咙,必是手软了才捅偏的。 江熙就像条被盐撒了的水蛭,在地上拧扭了好一阵,才渐渐顺过了气,爬起来,撕开自己的衣领向李问展示自己愈合了七八成的伤口,道:“我说了我死不了,你上次像条疯狗咬我脖子,我当场好过来了,你还不信。” 这会李问是真信了,绝望地闭上了眼。 外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江熙的援兵到了。 李问攀住桌子用力站起来,道:“你带我离开这,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要有侍卫跟来,两天内我的手下若是得不到我的消息,他们就会杀了夜照奴。” 江熙大惊,装作不识,道:“夜照奴是谁?关我鸟事。” 李问捂住额头,迫使自己保持清醒,道:“我今早遇见他的时候,他正抱着蒙尔还的头颅玩呢,那你嫁的人会是谁?” 靠!陆萤到底在干什么!蒙尔还的头?蒙尔还不是作古多年了吗,玩骷髅头?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李问:“我若回不去,他们还会把蒙尔还的头颅挂到城门上,古镜必然大乱!” 李问应该是抓住陆萤审问了,断不能让李问一伙人将此事闹开。 江熙:“难道夜照奴杀了圣君?” “想知道就照我说的做。”李问说完彻底晕了过去。 “嘶!”江熙无奈,上前把李问的脸蒙住,绑了起来,然后一手提枪,一手提起李问的腰带拖了出去。 郭岚看江熙一身血淋淋地走出来,惊慌道:“殿下你受伤了!要不要紧?” 江熙把枪抛给郭岚:“是他的血,我毫发无损,我有计划,要带这狗贼单独一道,你们回去复命,跟圣君说夜照奴在这狗贼手上。” 郭岚:“不,我得跟着殿下!” 江熙:“回去!” 众人皆不放心,而在他的强令下不得不撤走,留下了两匹马。江熙把李问扔上了马,抓耳挠腮。哪里是安全的地方,他初来乍到,也不熟悉呀! “对了!”他灵光一闪,“去蒙尔还的菜园子!”那里应该存有幻境,他要看看四大天王有没有聚齐一起搓过麻将。 江熙行了五里路,遇到一户人家,询问到蒙尔还曾经被下放的田庄的地址,便往那里赶去。 天太冷了,实在不让人好眠。天将将亮,江熙已经冻僵,李问也早早醒了过来。 李问挣扎了两下,惶恐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 不死归不死,难受归难受,年纪越大,他越吃不得苦。这风雪交加的,他把李问捆到了自己身后挡风,李问还是抱着他的姿势,动弹不得。本来是两匹马,现在他俩共骑一匹。 第334章 江熙:“冷。” 李问急道:“我的枪呢?” 江熙:“收了。” 李问用脑门狠狠撞了江熙后脑勺一下,以示愤怒,四处张望,不见有人跟随,问道:“这是哪里。” “老实点!”江熙道,“你说梦话要来蒙尔还种田的地方,我就来了。” 李问又认真看了一遍周遭,平和下来,问:“你可留了什么线索将人引来,或是令人埋伏在此。” 江熙:“我哪敢呢,你回头看看,脚印都被大雪埋了,你安全了。” 李问:“快解开我,真他娘的恶心。” 江熙:“不行,我冷。” 李问无可奈何,指示江熙道:“往前直走三里,有个岔口,往左,再走三里,下坡,就是田庄,那有一户人家,快走,我饿了。” 江熙:“似你对这里很熟悉。” 李问:“来过几次。” 第173章 古镜之王(10) 行至田家,门前哪还有田庄,积雪覆盖了枯草朽木,天地间俨然一张白纸。 江熙解开自己身上的绳,下了马,把李问也拖了下来。李问手脚捆着,绳的一头牵在江熙手上,江熙走一步,他就得跳一步。 叩响柴门,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名老妇从屋里出来开门,自称作“兹嬷”,紧张害怕的情绪写满脸上。 不怪,荒郊野岭突然来了两个奇奇怪怪的大老爷们敲门,能不怕么。 江熙自称朝廷官员下访,老妇才稍稍放了心。 这院子有七八间居室,一进来能够明显感觉暖和了很多,厨房灶里的火苗正旺,上面顶有一口大锅,不知在煮什么。 江熙见老妇行动不是很利索,问道:“怎不叫小的来开门?” 老妇:“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 江熙好奇,询问原因。 老妇答说,自己的大儿子和儿媳在汤疮爆发的那年死了,小儿子在城里安了家,她因舍不得这里的田地而没有搬出去。居室之所以多,是因为她厨艺好,蒙尔还被下放到这里时,那些随身的侍卫盖来住的,一日三餐都在她这里打发,她也得赚些小钱。 进了屋,江熙向妇人要了汤婆子和被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我看外面光秃秃的,圣君以前住的院子在哪呢?” 兹嬤从厨房拿来了一些吃食招待他们,又端了个炭盆子放在桌下,道:“圣君走后,不想有人知晓他在这里的往事,觉得有伤颜面,就放火把院子烧了。大人慢用。”兹嬤说完就出去了,还不忘把门带上。 李问坐到桌前,埋头喝起了面汤。 江熙一看这些吃食,四个地瓜,一篮花生,一盘米糕,两大碗面汤,和一壶酒,心想:要完! 但他还是镇定地坐下,道:“有酒有故事还有闲,有些事我们该捋一……” “你跟圣君圆房了吗?”李问头也不抬,直白问道。 好家伙,怎么一上来就问这么露骨的话题! 江熙措手不及:“为什么这么问?” 李问:“你只说有没有。” 果然一个合格的反派,都是向外索要有价值的信息,而非像话本里写的那样,主动地给信息。 如何获取对方掌握的信息并隐瞒自己所知道的信息,其实是一场博弈。江熙此时不知道李问是否知道了当今圣君的身份,李问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 “没有。”江熙答完即问,“你怎么确定那个夜照奴玩的是圣君的头颅?你见过圣君?” 李问:“无可奉告。你们为什么不圆房?” “……我不适,药晕了他。”江熙又问,“那颗头颅死了几天,腐烂几成了?”此问为故意迷惑李问,并夯实自己一无所知。 李问:“无可奉告。萧遣做什么去了?” 江熙心里一笑,这下有数了,陆萤没有招供,李问根本不知道圣君是谁。这会轮到江熙掌握了主动权,道:“无可奉告。” 李问威胁道:“你已死到临头,别不识好歹。” 江熙:“我死不了,何来死到临头,被困住的明明是你。” 李问一发力,绳子便在他眼皮底下水灵灵地断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不了反而更刺激了,我可以将你五马分尸,身子留给萧遣,手扔进大海,脚扔进深山,头扔进粪坑,教你一生找不着,岂不是生不如死。爷爷的死因大白后,说实话我没那么恨你了,但我劝你别挑战我的耐性自讨苦吃!” 李问刚才那猛然一震,又那番描述,江熙当真被唬住了,忙道:“有问有答,方有来有回。你只问不答不公平!你不告诉我,是在忌惮我什么呢?” 李问不答,将盘子扮成两半,然后用碗底磨着那裂口,道:“我的耐性减一。” 这兔崽子当真蛮横难搞!江熙妥协:“别别别!怎么还急眼了呢。萧郁令我和亲,我跟萧遣就分了,就再没有互通消息,我实在不知他在哪。” 李问:“他没有阻止和亲?” 江熙:“没有。他拎得清轻重。” 李问:“萧遣没跟你提过夜照奴这个人?” 陆萤在楚王府待过一段时间,李问又暗中窥视萧氏久已,这事瞒不过。江熙:“提过一两句,不熟。” 李问:“萧遣没跟你说,他杀了蒙尔还吗?” 江熙大撼,惊恐的神情没控制住而浮于脸上,脑子飞快转着。 李问知道真相? 第335章 不应该,否则不会问那些问题,一定在试探他! “没有提过!是他杀的吗?什么时候杀的?是他消失的这半年吗?” 李问沉默。 江熙急道:“你问我这些无非是想探知圣君的死因,现今圣君又是谁,可我实在不知,你应该告诉我你知道的,我才能凭我对萧遣的了解,与你分析萧遣有没有杀圣君的可能。求你,这对我很重要,请你一定告诉我,哪怕你过后要杀了我,也教我死得明白!” 李问依旧沉默。江熙越发笃定,李问是一点不知,不然不会这么犹犹豫豫,白费功夫在这里听他忽悠。总之这顿忽悠,李问是挨定了。 许久,李问终于开口:“从蒙尔还的头颅判断,他死于十年前,那段时间萧遣正好在古镜,并在田庄上。” 江熙:“一颗骷髅头如何判断是蒙尔还。” 李问边思索边道:“什么骷髅头,一颗腊头。” 江熙吞吐道:“腊……腊头?我不明白。” 李问:“身子不见了,头颅被制成了腊肉,存了十年之久,工艺之精湛,保存之完好,一眼就能看出是蒙尔还。” 太炸裂了! 江熙张口结舌,哑了一会儿,道:“不可能是萧遣干的,这是极端恶化两国关系的事,就算是他杀了蒙尔还,难道不应当毁尸灭迹吗,何必还要留下这个后患无穷的证据!” 李问:“我可没说人是萧遣腊的,我说的是,人是萧遣杀的。” “绝对不可能!”江熙不假思索,本能地否认道。哪怕萧遣已亲口承认,可只凭萧遣那轻描淡写的原因,他都不相信。“你可知杀了蒙尔还,大齐要面临多大的报复?萧遣只是情绪不定,不是疯了。” 李问:“我又如何不是百思不得其解。” 是了,李问要是确定无疑的话,两国早开战了。 江熙:“你为什么不怀疑是夜照奴杀的。” 李问:“凭他的本事,还杀不了蒙尔还。” 江熙:“论本事他可能杀不了,可有话是‘杀人诛心’,他未必不是从心里击溃了蒙尔还,使得蒙尔还甘心受死。”完全有这个可能,因为在幻境中,他亲眼看到陆萤把萧遣逼疯。 他突然鼻子发痒,连连打了几个喷嚏,好像陆萤在背后骂他。江熙心道:对不起,这紧要关头只能卖你了。 李问:“那夜照奴为何要保留证据。” 江熙及时捕捉到一个信息,问道:“人是夜照奴腊的?” 李问倒不瞒着:“蒙尔还的腌制方法是东凉特有的古法工艺,夜照奴精通此艺。” 这么说陆萤还是手艺人,真是技多不压身。 李问下巴朝江熙身后的房梁一仰,道:“那梁上的腊肉就是夜照奴腊的,也是十年了。” 江熙毛骨悚然地回头看去,生怕挂着蒙尔还的头颅,只见暗昏昏的房梁上挂着几吊黑黢黢的肉块,他咽了咽喉,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腊肉了。 “兹嬷家怎么会有夜照奴腊的肉。” 李问:“夜照奴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杀了整头猪腌制,吃不完,给兹嬷分了一些,兹嬷不爱吃。所以夜照奴为何保留证据。” 夜照奴、夜照奴……按照常人说话的习惯,知道一个人本国的名字时,一般不会一直唤他在别国的名字,比如他跟萧遣在背后蛐蛐陆萤时,直呼“陆萤”,而不是“夜照奴”,比如他叫眼前的兔崽子“李问”,而不会是“奢庇方”。李问很可能都不知道陆萤“勾搭”萧遣的大致情况。江熙方才好几次险些说漏嘴了。 “我想……”江熙揉着太阳穴道,“会不会是收藏癖好,我在黑市听说他……你们都很变态。他不是在你手上吗,没问出来?” 李问没有了耐性,拍了拍手,大门忽的被撞开,十来个蒙面人出现,将奄奄一息的陆萤扔到他脚下。 他就知道有埋伏!一个独居老妇不可能一下子能盛出那么多的吃食,只可能是事先准备好。 江熙“啊”了一声,大叫:“你就是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夜照奴?!真是久闻不如见面,一见如故!” 陆萤气若游丝地骂道:“江熙你个杀千刀的,畜生!” 只有江熙听得出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我都没有供出萧遣,你还诬陷上我了? 江熙回以陆萤一个眼神:是你先诬陷我被蒙尔还先奸后杀的,现在我俩扯平了。 李问坐到榻上闭目养神,道:“人给你,你来审。” 江熙把陆萤捞到椅子上坐好,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大人给你机会招供,你要如实回答,否则小命不保。” 陆萤:“我不招又能怎样,我能不死吗?” 额……好像……说的……没错。现在威胁陆萤生命的根本不是李问,而是花柳病!陆萤的状态已然是油尽灯枯、生无可恋了。 江熙也不知怎么的,指着李问突然来了一句:“你老实交代,他就跟你睡。” “那你问吧。”陆萤答得干脆利落,“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江熙:…… 李问:…… 蒙面人们:…… 人终其一生能守着一个爱好,何尝不算一种完满呢。哭笑不得。 “那……那我问了。”江熙反而害怕了,这家伙可别全盘托出啊!他真的怕了变态了。 陆萤:“你再磨叽我就要断气了!” 第336章 江熙战战兢兢问:“你为什么要腌人家脑袋?” “兴……兴趣使然!”陆萤表情痛苦,而声音突然洪亮,有回光返照之嫌,全因江熙踩住了他的脚。 第174章 古镜之王(11) 江熙:“人是不是你杀的。” 陆萤:“我有什么能耐我杀他?” 江熙:“你在哪里掏出的头。” “隔壁屋子。”陆萤一边说一边瞪着他,眼神道:赶紧抽开你的蹄子! 江熙:“隔壁屋子?为什么十年来没人发现。” 陆萤:“我跟兹嬤买下了一间居室,上了锁,不教人进出。” 江熙见他心里有数,抽开了脚,继续问:“如今为何又被发现了?” 陆萤看向墙角:“我才买了一个骨灰坛来,准备带殿下一起住进去。想你来时也瞧见外边的柴堆,我刚搭好,淋了酒,抱着殿下的脑袋好不容易爬上去,还没来得及点火,就被老枪抓了。” 江熙此前看到那一丈高的柴堆像看到鬼一样浑身不适,快速地走过了。还好李问拦得及时,要不然他、月刹罗、陆萤,三个共用一张脸的人,真是莫名其妙的“殊途同归”。 “你要自焚?” 陆萤:“得这个病,焚了干净。” 江熙:“为何要带上蒙尔还的头颅。” 陆萤:“黄泉路上孤独,有个伴是最好的了,再说那颗头颅我腌制得栩栩如生,是件杰作,带着杰作上路很合理吧。再说,我挺喜欢殿下的。” 喜欢就是要把人制成腊肉? 江熙转向李问道:“看吧,很变态。” 而李问却道:“他在销毁证据,他哪里是喜欢蒙尔还,只怕是喜欢凶手。” “哈哈哈……哈哈!”陆萤听了直接笑出眼泪,而笑一下要喘好几口气,显得丧心病狂。 江熙:“既然你否认人是你杀的,那你要腌制蒙尔还时,他是个什么状况?” 陆萤眼神失焦,寻忆起当时的情景:“那是晚春的一个午后,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鸟语花香,我从集市买药回去,一踏进屋子,殿下就已经躺在了地上,没了呼吸。他的死与我无关。” 江熙:“蒙尔还就死在田院里吗?” 陆萤:“不知。总之我发现时,他已经凉在了那。” 江熙:“死了多久,可有发现可疑的人。” 陆萤:“大概死了两个时辰,没有发现什么人。” 江熙:“为何不立马报官。” 陆萤:“我又不是傻子。此前一直是我伺候在殿下身边,殿下死了,我逃不了干系,必然会被认定是凶手,就像现在你们诬赖我一样。正因为不是我杀的,我才敢留下证据不是吗?” 江熙:“为什么只有头,身躯在呐?” 陆萤:“烧成灰,扬了。” 一具尸体分成两份,一份腌制,一份炭烤……死得其所!他对下流胚子同情不起来。 江熙:“为什么不连头一起烧成灰。” 陆萤摇头,纠正他的说辞:“你应该问我为什么没有连他的身躯一起腊。” 江熙:“为什么。” 陆萤:“因为盐巴不够。” 江熙一时竟无言以对。 李问:“你既然保留下证据,不就是为证明蒙尔还被害,现在何故藏着掖着。” 陆萤:“我没有藏,我是真不知道啊!” 因这些话,江熙恨不得给陆萤磕一个,这是死都在保全萧遣! 李问:“那么大一个活人死了,当时侍卫何在。” 陆萤:“都染了汤疮,被圈足了,不得踏入田庄,以免传染殿下。当时的玄都是个什么情形你也清楚,朝廷是一个人都支不来照顾殿下了。” 听此江熙不寒而栗,李问是亲身经历过汤疮肆虐下的都城的,必定眼见百姓命如草芥、死伤无数,却还要把病疫引到雀州,简直死不足惜! 李问:“当时萧遣人呢,是你把他带来的。” “我的老天奶!”陆萤无语,“第一,他有手有脚四肢健全;第二,他长大了,有自己的思想,他去哪没必要跟我汇报,我也管不住他。你们咄咄相逼,不就是想要我说出凶手是萧遣吗,可没有证据,我即便说是他杀的又能怎样?你们当中有没有搞侦查的,别浪费我的口水行吗!”陆萤说完,又栽倒在地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像条干涸的鱼大喘粗气。 江熙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状,道:“凶手一定是为了销毁杀人的痕迹才烧了田院,而不是所谓的圣君为了隐埋过往!” 李问直接泼他一盆冷水:“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 “……”江熙尴尬了一下,道,“我们需要马上到田院的废墟上查一查,保不齐还留有痕迹。”他已经审不下去了,还不如让他进入幻境来得痛快。“配合上我刚习得的古镜通灵术法,能与死在那里的亡魂对话,就能知晓来龙去脉。” 李问起身向外走去,要亲自去查看,道:“胡弄玄虚。” 江熙便胡弄玄虚地从香案上拿了一把纸钱香烛跟了上去,不忘叮嘱兹嬷给陆萤喂些水,生怕陆萤下一秒归西。 路过那垒好的柴堆时,江熙总有不好的预感,一脚踹塌了一半。 到了废墟处,只剩下残败的土墙、碎成渣的瓦片和一些破罐,拂开上面的雪,能看到黑黢黢的烧过的痕迹,可想当时的火有多大。 幻境的云雾开始迷漫眼前,江熙立马在地上插上香烛,烧了纸钱,盘腿而坐,装神弄鬼地道:“我开始通灵了,一炷香时间内不可打扰我,否则我会破功。” 第337章 李问懒得理他,仔细检查起来。 幻境的云雾散开,一片绿野映入眼帘,远处黛色的山峦隐于云雾,近处草地点缀淡紫色碎花,悦耳的流水声不知从哪里传来,一派早春气象。这时田庄已没了侍卫巡逻,静静的如世外桃源。 江熙置身在院子中,看到廊底挂着的几吊腊肉不禁打了个寒颤,往屋里探去,蒙尔还正蹲在角落里收拾着旧书籍,时而苦笑,时而发呆。许是年纪长了,在他身上江熙再没看到痞气。 这时院门突然被撞开,陆萤背着萧遣狼狈地冲了进来,踢到台阶,迎面栽个大跟头,昏迷中的萧遣一并摔倒。陆萤这么个小身板背着萧遣,实在难为他了。 “蒙殿下,我把萧殿下带来了!”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蒙尔还慵懒地应道,手拿着书走出来,“没看到岔路口挂了牌子写着‘疫者不得入庄’吗?” 陆萤眨着委屈巴巴的双眼:“看到了,只是太想念蒙殿下,唯恐再见不到殿下了。” 蒙尔还绕萧遣走了一圈,而后蹲下端详,问:“他真是大齐的废太子?” 陆萤抽出压在萧遣身下的灼华,递给蒙尔还:“这是他的一双佩剑,看上面的宝石,非皇族不能有之,再看他的身段品貌,普通人家哪里养得出来的。” 蒙尔还:“堂堂一个国家的王爷就这么容易被你拐来了?” 陆萤邀功似的道:“我说你强上了他的心上人,他勃然大怒,就寻仇来了。” “你真有本身。”蒙尔还竟然不生气,反而宠溺地赞美,揽过陆萤深吻,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陆萤羞涩地摇头:“不知。” 蒙尔还:“因为你身上有一种不顾别人死活的美。” 江熙心道:你清醒一点吧,你没几个月就要被不顾别人死活的美人制成腊肉了! 陆萤清纯地笑了起来,而后皱眉,显得难过,道:“不知怎么的,此去一别,回来后到处爆发了要命的怪病,还没有药方可治,频频可见人们焚火烧人,自相残杀,乱作一团,如人间炼狱,可怕极了!我们来时,萧殿下就染上了,现在已经病入膏肓,我也染上了,恐怕殿下你也染上了,我们仨该怎么办呀?” 蒙尔还捋起萧遣的衣袖,看到上边已经铜钱大小的汤疮脓包,用书打了一下陆萤的脑袋:“你呀你,真是个坏东西,要死了都不忘来沾我一沾。明明一肚子的坏水,却装出一副弱小可怜的模样……你严不严重?” “不严重。”陆萤偎依进蒙尔还怀里,讨好道,“我给殿下赔不是,殿下有何指令?” “哈哈哈!”蒙尔还将陆萤打了个横抱,走向床榻:“跟我到床上说说,在大齐都发现什么好玩事?” 陆萤:“好没意思,萧殿下不搭理我,不像蒙殿下热情,教我欢喜。” 不是,不着急治病么你们?情绪稳定如此? 两人的精神状态过于前卫,江熙头都大了。 接下来即是疯狂到令人发指的交欢,陆萤不经折腾,“哥哥”、“厉害”、“好猛”、“要命了”、“不行了”地吟叫不断,动静之大,如拆家砸墙。幸亏是没有邻居,不然邻居也得羞到搬走。 他家小甲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能不能先把小甲抬到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再忙!江熙十字握拳,七窍生烟,恨不得捂住萧遣的耳朵,千万别给吵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完事了的蒙尔还从书上撕下一页纸放在已经迷糊了的陆萤手上,道:“你照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咱仨能不能活就看它了。”然后走到门口,拎起萧遣就扔到了厨房,见萧遣项上挂着一只琉璃小瓶,好奇地拔下来把玩。 混蛋!就不能给他家小甲铺张草席吗!这就是古镜的待客之道?欺负外地人! 陆萤睡了好一会,才磨磨唧唧地下了床,脚还打着颤,骑上马赶去镇上买药,回来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了,不得歇半刻,就进了厨房熬药。 到底是陆萤可怜萧遣,搬了两张榻来拼成了床,将萧遣抱了上去。 第175章 古镜之王(12) 陆萤曾几次给萧遣下毒,屡屡失败,如今萧遣人尽可杀,陆萤有无数下手的机会,甚至不用出手,萧遣一定会耗死,不知他为何生出“怜香惜玉”的心肠来。 药熬好了,陆萤先盛了一碗给蒙尔还,自己喝下一碗,最后喂萧遣喝下,又用几个铁壶灌了冰凉的井水给萧遣发烫的身子降温,每隔半个时辰便换一次水,教江熙又爱又恨。 爱,照顾萧遣于命悬一线;恨,把萧遣拐来这个地方。 “殿下!”院外传来兹嬷的呼唤。这年兹嬷还是满头乌黑,十分精神,提了一篮饭菜过来。“午膳来了,你昨儿说想吃老鸡炖蘑菇,老奴今儿特意起了个大早去采了蘑菇,鲜着哩!” 陆萤忙地喝道:“别过来,我们已经染上汤疮了!” 兹嬷惊慌,失手摔落了篮子,害怕地退了几步,问道:“是你小子沾来的?!” 陆萤:“我不是故意的。” “你你你!”兹嬷拍腿叫苦,急出了眼泪,“臭小子,你这不是害了殿下吗!大祸临头了唷!” 蒙尔还伸着懒腰走出院门,道:“你以后不需来了,生死有命,别太难过。” 兹嬷急切上前。蒙尔还抬手喝止:“回去吧。” 兹嬷牵强地挤出一丝笑容:“朝廷一定会配制出药方来,殿下要振作起来,这两年多变故,老圣君走了,二殿下继位不到一年,不久前也走了,殿下你不能再出事了呀!” 第338章 蒙尔还点点头,摆手道:“去吧。” 兹嬷三步一回头,久久才离去。陆萤去拾篮子,里面的饭菜撒了不少,陆萤就着泥巴和草捡回了一大碗。 萧遣这会醒了,手捂着额,眉头紧皱,睁不开眼,泪水静淌,可见是难受极了。 陆萤强行把萧遣扶起来,把那碗埋汰的老鸡炖蘑菇塞进萧遣嘴里,道:“吃饱了再睡,药效才好发挥。” 好歹用清水涮一下呀!糊得萧遣一嘴的泥巴。 萧遣绵绵地嚼着,久久嚼不烂一块肉,表情越发痛苦了,可任是痛苦,萧遣还是努力咽下去。这年萧遣才二十四五,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被这该死的汤疮折磨得如枯草一般。 陆萤难免生疑,问蒙尔还:“这药真的能治吗?” 蒙尔还耸肩,没有回答,或许没有十分肯定。 陆萤叹气,扛起锄头出了门。 蒙尔还:“你做什么去?” 陆萤:“未雨绸缪,去刨一个三人的坑,我要睡中间。” 第二天,兹嬷还是来了,用竹筒盛了饭菜,远远地放在田埂上,呼唤陆莹去取,隔着墙园问蒙尔还:“殿下身子如何了?” 蒙尔还:“安然无恙。” 兹嬷:“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蒙尔还:“很好。” 兹嬷:“会慢慢变好的,殿下不要着急,不可胡思乱想呀!” 蒙尔还有些烦:“去吧。” 而后的每一天,兹嬷都按时来,烧的菜有荤有素有汤有粥,极其用心,生怕蒙尔还吃不好而误了病,又不间断地鼓舞蒙尔还打起精神来,像极了江熙不曾见过几次、记忆里总是叨叨不完的外祖母。 其实蒙尔还一点症状都没有,压根不急,更不会胡思乱想,每天混吃等死睡陆萤,要多快活多快活。 第五天,萧遣终于熬过了鬼门关,能够自己下床吃饭了,身上的脓疮逐渐干瘪,是好转的迹象,陆萤也挺过了最难受的两天,干活更利索起来。 陆萤兴奋地与蒙尔还道:“殿下了不起,竟想出了这么好的药方,比满朝文武都厉害!快散出去吧,百姓等着救命呢!” 要么说陆莹可爱的时候是真的可爱,小嘴三句不忘夸赞一番,一般人真招架不住。 蒙尔还正陶醉地抚琴,琴声欢喜激昂,他“嘘”了一声,示意陆萤别搅了自己的雅兴。陆萤便坐在一旁静候蒙尔还尽了兴,才又提起来。 蒙尔还:“不需要,只怕这药方辱没了他们的身子,这药方只救善待它的人。” 陆萤不解:“这话如何说?” 蒙尔还拿起茶杯,向陆萤挑了下眉,慢慢喝下,而后道:“药方的主人被烧死的时候,千万百姓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说话,我的国家的子民呀,呵!不需要大夫,他们会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意志力活下去。” 陆萤立马闭嘴,溜了出去。 萧遣艰难地扶着墙走进来,道:“我也没善待他,你为何救我。” 江熙立马紧张起来。月刹罗可是蒙尔还的逆鳞,陆萤都知道避而不谈,萧遣竟在弱势时作这大死。 蒙尔还站起来,藐视着他:“陆萤跟你说了?” 萧遣点头。 蒙尔还:“你这种人不能死,要跟我一样痛苦地活着,才有趣。” 萧遣:“恐让你失望,我不痛苦。” “哈哈哈哈!不痛苦陆萤能这么轻巧把你诱过来?”蒙尔还大笑,“你好去养病,猫不叼死耗子,我对要死不活的人没有说话的兴致。” 萧遣:“把琉璃瓶还给我。” 蒙尔还将琉璃瓶抛着玩耍,道:“里面装的是他的骨灰吗?是大齐的风俗吗?” 萧遣不语,毫不掩饰仇恨地盯着蒙尔还。 蒙尔还:“病好了再来拿。” 江熙心里急道:还不快走! 萧遣浑身轻颤,定了一会儿后,无奈地转身离开。 陆萤忙地迎上来扶萧遣下阶梯,小声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殿下跟他急眼什么,他这会打你就像打条狗,何必自讨苦吃。说白了殿下这会只配当缩头乌龟,殿下一定要沉住气,像个王八一样长长寿寿的!” 萧遣急急走到厨房的灶边,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了饭。 陆萤又劝:“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慢些吃,饭也是能够噎死人的。你要是噎死了,他一定会怪我给他整回来个的玩物不新鲜。” 说得好! 萧遣呛了几下,放缓下来。 不管外边翻天覆地,庄上是平平静静地过去了一个多月,萧遣的病好了九成。客观而论,这条命是三个人拉回来的,蒙尔还的施药,陆萤的照顾,兹嬷的投喂。 一日,兹嬷迟迟不来,傍晚才现身,提来了比常日丰盛几倍的饭菜,足足有十菜两汤。她双眼红肿,跪在田埂上,问:“殿下可痊愈了?” 蒙尔还正在院子里晒着落日余晖,闻声捂住了耳朵。 陆萤出门,遥遥回应道:“殿下安好。今天是怎么了,快起来说话。” 兹嬷见陆萤康健,放了些心:“想你们染上的不是汤疮,好了就好。”说着说着忍不住哭泣,“早上信差来说,我儿住的巷子已染了汤疮,老奴要去城里照顾他,不能侍奉殿下了。” 陆萤回头看了看蒙尔还,蒙尔还直摆手,于是对兹嬷道:“殿下知道了,你去吧,我在这能伺候好殿下。” 第339章 兹嬷叮咛又叮咛:“殿下不要成日赖在屋里,得多出门走动走动,心结才好开解呀!老奴养了五十只鸡,一头牛,种了七八亩的瓜菜,能应付三四月,山里有野食,塘里有鱼虾,夜照奴你多勤些,别让殿下饿着了,不到要紧关头千万不要出去,哪怕节省着些,等熬过半载,怎么也该好了。老奴这一去就不回来了,在此拜别殿下!” 不是不回来,是回不来了。纵使她常常安慰蒙尔还一切都会过去,可病灾真正降临到自己头上时,她却是赴死的心态。而面对这样的分别,蒙尔还都懒得出门与她露个面。 陆萤:“殿下,兹嬷太可怜了,要不……” 蒙尔还打断道:“世间可怜人多的是,你要是可怜还可怜不过来。” 陆萤不敢再多舌。萧遣叹道:“善待你的人,世间又少一个。” 蒙尔还冷笑:“善待我这种废物,本就冤枉。” 两人话不投机,各自回房。第二天萧遣失踪了,蒙尔还沉默了一天,拿起扔在床底下积满灰尘的双刀,在田间练了起来,刀气划过之处无不是草倒枝折,刀旋转飞出,直将人一般大的石头劈成两块。 江熙观其招式,极快,极凶,极毒,单论拳脚功夫,恐怕李顾年轻时也比他不过。他心里直呼:子归千万别回来了! 陆萤看那只琉璃瓶还搁在蒙尔还的枕头下,借打猎为由,赶往路口去。 正是这般可巧,在萧遣和陆萤都不在时,三殿下都师鸣来了。如丞相所言,他将继承大统,成为新一代圣君,唯恐不能胜任,特来找蒙尔还谈心,相告自己的政见,请蒙尔还回朝辅政。 蒙尔还直接打断,事不关己地上床睡了。 都师鸣又说起一家子骨肉的话,想教蒙尔还放下怨念。江熙听得动容,蒙尔还却什么都听不进,把都师鸣轰出门去。 他怎会知道,这是他兄弟俩的最后一叙。 都师鸣甩袖离去,路上便被刺杀身亡。 皇室殆尽,疫病肆虐,实乃帝国之大劫。而帝国的命运就在这片静悄的田庄上悄然发生了转折。 又过两日,萧遣从外边回来,还给蒙尔还捎了顿饭。萧遣不是善,而是挑衅。果然病来如山倒,病去能上天! 蒙尔还明知故问:“你把药方散出去了?” 萧遣鄙视道:“医者,仁风广被,他研制药方的目的本是惠及万民,是他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藏着。” 蒙尔还:“一群恶种如何配得上药方,死了才干净。” 萧遣:“兹嬷也是恶种吗?” 蒙尔还:“她的愚善会救恶种,那她便是恶种。” 此言一出,江熙方知此前看到的情绪还算稳定的蒙尔还是个假象,封禁在蒙尔还身体里的恶灵,这会儿是苏醒了! 萧遣:“对你好的人,你视为恶种,对你满是仇恨的人,你却救了。你真是个贱畜!” 萧遣骂得如此难听,蒙尔还却没有发怒,反而爽了,道:“我合该下贱,你亦如此!”他又不解地问,“你怎么可以救古镜人?古镜进攻过大齐,你是大齐的皇室,不该盼着他们死光吗?你救了敌人,你的良心不会受到谴责?你这是在做什么呀,你在卖国!” 蒙尔还不是讽刺,而是萧遣的行为确确实实颠覆了他的认知,他错愕的表情就像看到了河水逆流、太阳逆行这类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在了眼前。 第176章 古镜之王(13) 萧遣像是碍于什么克制住了,道:“琉璃瓶在哪。” 蒙尔还见萧遣不接自己的话,恼怒道:“丢进茅坑了。” 萧遣无言,开始翻箱倒柜,在枕头下找到了琉璃瓶,擦了擦,戴回项上,沉默几许,深吸了口气,道:“江熙死前,你凌辱了他?” 蒙尔还发现自己还掐着萧遣七寸,舒坦了,回击道,“对!我每天把他操哭一遍,操得浑身上下全是鲜血,畜生一样地跪在我脚下不停求饶,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后下令烧死他,死无全尸!哈哈哈哈哈!” 对于疯子,诛心要比杀人更愉悦。 萧遣眼睑微颤,眸里的神光眼见碎了。江熙满脑发烫,慌极了,心道:他撒谎,千万别理他,理他他就得逞了! 却见萧遣小动作多了起来,转身看向窗外,低头笑了笑,点点头,吐一口气,又揉了揉眉心,握住胸前的琉璃瓶,冷静了下来,走出门去,道:“他不希望我跟疯子多说一句话。” 没错! “不信吗?”蒙尔还双手交叉靠在门上,“他屁股墩有颗红痣不是?” “呼呼”两声,灼华短剑突然重重地刺进了蒙尔还项边的门板上,门板就如同熟透的西瓜自己破裂开来。而蒙尔还料定这剑击不中自己,纹丝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反是江熙惶惶震住。 蒙尔还得意道:“你看你,就生气了?” 难道不该吗! 萧遣再次咽下怒火,将剑抽回,瞪了蒙尔还一眼,疾步离开。 蒙尔还:“心上人这么死了,你竟不为他出口气,千里迢迢赶来,不是为报仇,只是为寻根问底?呵,真是个孬种!也难怪他没看上你这种货色。” 江熙:我操你大爷! 什么没看上,他喜欢得紧! 他发誓一定把蒙尔还的腊头剁碎了喂猪! 萧遣停下了脚步,回头道:“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你的三弟遇刺身亡,就是两天前的事。皇位空缺,殿下可要振作起来,保重身体,来日当好一个称职的皇帝,拯救万民于水火,使古镜长治久安,才好流芳百世。月刹罗可在天上看着殿下呢。” 第340章 萧遣是在反击! 蒙尔还表情终于僵滞,不知是何种心情,但那僵滞只停留了几秒,又变回了冷笑。“有这种好事你该高兴,马上叫你们的士兵杀来,灭了这个无可救药的国家。” 萧遣无语地笑起来。 蒙尔还:“你笑什么。” 萧遣取下琉璃瓶,双手捧着,不知在嘀咕什么,而后挂在爬满春花的篱笆上,用藤蔓遮好,才回应蒙尔还:“我笑月刹罗看走了眼,可惜他离世早,未能看清你的真面目。他因你而死,你却将自己的堕落消沉归咎于他,可笑!见你时时翻看他留下的医书,可你悟出什么来了?麻木不仁?恨世厌世?实是惺惺作态,假装深情,我看了都想吐!他要是知道你如此对待你的子民,该悔极自己妄许了终身,丢了性命!似你这样脑中无物的东西,毫无理会的价值,但你确实是激到我了,我索性就点破你——你,下作又无聊,你越活得稀烂,越将月刹罗衬得像个笑话,因有你这样的旧爱,月刹罗无论做鬼做神都抬不起头来,只怕你死了后,他都不愿见你。” 天呐!江熙才发现萧遣骂人一绝!平日里他可是连肖旦都说不过的。 蒙尔还如猎鹰扑食一般瞬间闪到萧遣跟前,起手就要扼住萧遣的喉咙。 萧遣抬臂挡住,推开蒙尔还,道:“你看你,就生气了?我不是降不了你,只是我不像你,可怜到只能拿别人的痛处当快乐。” 蒙尔还拍手道:“你高尚,你了不起!可是又怎样呢?他爱你吗?我和月刹罗至少是两情相悦,你比我还不如。” “若你非要跟我比,那我可有话说了。我早已得到父母点头应允,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他,满朝文武无敢反对。我父亲不会像你的父亲,下令烧死他!因我比你更接近圆满,我拥有你这辈子都所无法企及的东西,所以你更想看我失意!我跌重,你心里就平衡了。” 萧遣已然从蒙尔还的气急败坏中获得了如蒙尔还中伤他时一样的快感,这会子是真解气,道:“不要拿你所剩无几的、已经过去的东西跟我比,不然你会发现,你那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于我而言不过如此。” 蒙尔还扶着柱子,癫狂大笑,犹是死皮赖脸:“是呀,你差一点就圆满了,我嫉妒死了!我真笨,我不该杀了他,因为死在敌人手上是客观合理的,所以你没有大怨,我该把他交回齐国,由你们的皇帝亲自下令杀他,由你们的大臣审判他,由百姓声讨责骂他,那才够折磨你!我都不敢想象,江熙要是还活在大齐会是怎么个盛况?失策了失策了!哎?这么说,你还得感激我,免了你们兄弟反目成仇。” 蒙尔还恍然大悟状:“哎?不对!你刚才怎么说的,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他,无人反对?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不会是因为,江熙跟你的小娘苟合、活生生把你父皇气死了吧!” “谁跟你说的!”萧遣抬手狠狠甩了蒙尔还一巴掌。 蒙尔还没有躲,这一掌越重,越证明他赢了。蒙尔还舔了舔唇,道:“呵!别怒,我不过听来的,难道是真的?哈哈哈哈,真是父慈子孝,令人嫉妒呐!” 萧遣仰起头,下巴指着蒙尔还,蔑视的双眼含着冰火,双手持起了剑:“拿刀吧。此前忍你,是因你将成为新一代圣君,我不愿做败两国关系,现在看来,我还是要替天行道,省得你祸国殃民。” “没祸你的国没殃你的民……”蒙尔还忽然意识到什么,愣住,“你竟不是为江熙而杀我。” 甚至萧遣方才偷袭的那一剑都只是吓唬蒙尔还,没有真正要伤他,直到蒙尔还提到萧威,萧遣才给了他一巴掌。 蒙尔还永远不能理解,爱侣、父亲、君王、社稷在一个大齐皇子心中的排序。 萧遣:“你以为情情爱爱在我心里占几成?你我根本不是同一类人,道不同,你引以为豪的东西,我可能没有那么在意,毫无可比性,你又何来优越感。” “不是同一类人?”一句话令蒙尔还彻底破防。“我凌辱他,你也不觉得可恨?” 萧遣:“你当然可恨。可是提他,只多左右我的情绪,如果你要是找死,就该提些其他的。我说过,我不会像你一直痛苦地活着,如是那样,便是他教得失败,他会死不瞑目。” 说得好! 蒙尔还掏出双刀,满脸写着失望,像在看一个不成器的儿子:“我白救你了。” 萧遣冲上前,右手长剑刺向蒙尔还眉心,左手短剑自防。当真打起来了! 蒙尔还侧身闪到萧遣右侧,挥刀向萧遣腹部,萧遣就势向前冲了两步,转身带剑横扫,蒙尔还仰头再次躲过,并一刀打开萧遣的长剑,一刀横劈,阻止萧遣进攻。 招式之快如闪电,刀剑过处留下一片残影,“吭”一声响,星火四射,两人都退了数步,手被震得发抖。 江熙全神贯注也难以看清,徒有心惊肉跳,廊下的燕子吓得扑腾着翅膀飞走。所以有这功夫,当初在黑市,萧遣是怎么被他三招两式轻轻松松打进沙子里面的? 大齐是有什么低调的美德吗?李问扮猪,萧遣也扮猪! 江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轻的“啧”,回头一看,竟是陆萤回来了。陆萤的武器是带毒的银针,这时他双手各拿一根巴掌长的银针,不知道瞄定谁,最后把银针收起,坐好看戏。 第341章 江熙瞪大了狗眼,心道:我靠,你收什么,快狙蒙尔还! 就在他走神间,那头刀剑又打了两个回合。江熙回头时,蒙尔还跃至半空,双刀照萧遣头顶劈下,萧遣举剑抵挡,却不敌蒙尔还的蛮力,单膝跪地,连忙向一旁翻滚,起身不及,被蒙尔还划伤了肩背。 萧遣相对弱势了一些。 江熙连忙蹲到陆萤身边,双手疯狂地向陆萤扇风,妄图陆萤能感知到,然后出手相助。而陆萤毫无感知,只是犹豫地咬着拇指头,自言自语:“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办呐!” 江熙心里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吃?当然是救你的萧殿下! 陆萤:“萧殿下又不让碰。” 江熙:…… 陆萤:“蒙殿下又太霸道。算了。” 蒙尔还一步步逼向萧遣:“听说江熙是你们齐国罪人名榜上的第一名,多么愚蠢的国民呐!沙州一战后,我作为一个外敌都看明白了江熙并未卖国,你们自己人还没看明白吗,没人站出来为他说话吗?” 萧遣紧盯着蒙尔还,一步步后移,为自己争取调整的时间。 蒙尔还:“我可以不计较你擅自放出药方,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但你得乖乖听话做一件事——把疫病带回齐国,让愚蠢的百姓,死!” 这个神经病怎么还陷在情仇里,脑袋里就没有点其他东西了吗? 萧遣整个被气笑:“你脑子被驴踢了?论公,保护大齐百姓是我的职责,论私,那是他牺牲了性命都要守护的人,你居然会想我堕落成你这样?做梦!富国安邦是他的遗志,我与他的志向同往之。” 蒙尔还:“你不怕我杀了你?” 萧遣:“怕。我要是死在这里,黄泉相遇,他一定要骂我了。我得羞愧死,毕竟我没有你脸皮厚。” 原来萧遣你是知道擅自跑来古镜寻仇是要挨他骂的呀! 第177章 古镜之王(14) “无可救药!”蒙尔还反骂萧遣冥顽不灵,扑杀过去,华丽的削刀擦过柱子,削出一片片蝉翼,像飞舞的蝶群,看得人眼花缭乱,而在削刀的掩护下,另一把刀伺机而出。 “月刹罗行医济世,一生未做过一件恶事,甚至不会说一句脏话,可到头来百姓如何待他?现在他们还无耻地享用月刹罗研制出来的药方续着贱命!江熙呢,诱我军入瓮,以至我军全军覆没,齐国得利,你们的百姓却每年要塑他的雕像以鞭尸,而你们的国家正依着他留下的仕法如日方升!人间真是一个庞大的笑话,人性本恶,压根不值得拯救!你为什么执迷不悟!” 萧遣光是对付蒙尔还的削刀便已吃力,更难防蒙尔还另一刀的偷袭,不得不飞出短剑。蒙尔还立马抽刀回挡,将短剑弹开,打进了围墙。 若蒙尔还心术正直,必是威震四方的武将,古镜一定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萧遣趁机跃上屋顶,拉开了距离。 “我为什么执迷不悟?因为我没瞎。你们的国家根底如何我不妄判,但大齐,如果只有仕法,何来蒸蒸日上!因你眼光狭隘,所以注定看不到拥护仕法推行的人扛住了多大的非议,看不到仕法施行时底下的官吏付出了多少牺牲,看不到古往今来贤者苦研探索铺下的基石和千万百姓的血汗喂养!大齐能有今日并非江熙一人的功劳,当你承认大齐蒸蒸日上的时候,就已经承认了大齐善良的人,比可恶的人要多得多!江熙以身为饵邀天下人入局,背负骂名是必然,假使他活过来,让他重新选择,他依旧会义无反顾!同样,月刹罗要是活着,也一定会把疫病杀死于源头。” 蒙尔还无言反驳,气急败坏地追上屋顶,每走一步,就用刀尖挑起一片瓦,化作锋利的暗器袭向萧遣。 萧遣被动抵挡,道:“你当初爱慕他时,他便是善良的,你现在却盼他无情,倘若你当初看到他是无情的,你还会动情吗?你遭遇不公是可怜,可你不该因为一个坎过不去,就丢弃一切可贵的东西,不该一竿子打翻所有人,与世为敌!” 蒙尔还陷入萧遣的言论中妄图自证,分神的一刹,被萧遣刺中肩膀。蒙尔还回神,如凶兽骇人地怒吼,抽刀从萧遣的腹部向胸膛划了一刀,又一脚将萧遣踹下了屋顶。 江熙几近窒息!陆萤也如被定身一般惊慌失神。 萧遣捂住胸膛,四肢发抖,爬起来继续道:“他始终不变,而你正在一丁一点摧毁他守护的东西,你爱他什么了?你俩已经正邪不两立,你却还在自欺欺人!” “你闭嘴!”蒙尔还双眼已经变红,进入狂暴之态。他飞扑下来,地面为之一震,掀起了巨尘。 萧遣躲进屋里:“我偏要说,你已经失而可失,无国无家,无父无兄,无人在乎,一无所有!是世上最可怜的虫!” 蒙尔还打掉萧遣双剑,举起萧遣就往墙面砸去,砸出了个大窟窿,萧遣滚落到外边的水沟里,久久爬不起来,就像当初他砸陆萤一般轻巧。 蒙尔还用刀转着剑,缓步走近,居高临下,然后一脚踩在萧遣背上,将萧遣埋进泥水里,像在玩弄一只蝼蚁,道:“你认不认输!” 够了够了,好汉不吃硬亏,快假意投降先吧! 江熙心都碎成了渣子,若不是有人在侧,他一定会上蹿下跳地发疯。 萧遣艰难抬起了手作投降姿态。 蒙尔还:“说!这世间原是不值!” 萧遣:“不……不值。” 第342章 蒙尔还:“把汤疮带回齐国。” 萧遣:“好。” 蒙尔还满意地将萧遣拽了起来,扶正,将灼华塞回给他。“早这么听话,不就不挨着这一顿打。” 萧遣站稳后,顺过了气,道:“约君切勿负初心,天上人间均一是。” 蒙尔还:“什么意思?” 萧遣又扇了蒙尔还一巴掌:“谢你扶我起来的意思。” 恼得蒙尔还二度爆发,不再给萧遣任何喘息的时间,又密又疾地进攻。 萧遣接了三招后,膝盖再挨了一刀,差点跪了下去,他依着墙后退,嘴上却是持续进攻。“你与他初次相遇是在祭天大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太子,不是生于皇家,你可能一辈子都遇不到他?你一生所受的优遇来自你的身份,来自你祖辈的积攒,来自百姓的奉养,只因他们不成全你的姻缘,你就自以为参透了天道,将他们视为仇敌、贱种!可你忘了,你之所以能站在他们头顶上藐视他们,是因为他们甘心将你举在头上。你有什么资格藐视他们!” 功夫不够,嘴皮子凑!战术! 这是萧遣有生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蒙尔还刀法开始失序,萧遣忙将蒙尔还的刀打进墙体,发出一阵刺耳的金属的啸声,接着用头顶狠狠撞击蒙尔还下巴,将蒙尔还撞开了十来步。 萧遣趁机刺剑,蒙尔还翻身一腿踢中萧遣的胸膛,萧遣口吐出鲜血,撑在剑上,不肯倒下。 “他说,尔俸尔禄,民膏民脂,怎么能不爱之惜之;他说会与我一起守护好大齐的江山,不离不弃……此所以我为什么不会堕落成你这样的疯狗!他虽死,但我知道他一直在我身边,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是,他在!江熙当即洒出泪来。他所教的一切,萧遣听进去了! 蒙尔还歇斯底里如病狗,扑上去就要撕咬萧遣。萧遣继续后退:“他还交过我一套打法,专门对付疯狗——秦王绕柱!” 江熙眼泪洒到一半止住,疑惑:秦王绕柱是什么招式,我教过吗? 只见蒙尔还一面追,萧遣一面逃,猛然回头突袭,几次教蒙尔还吃亏。而剑轻刀重,多绕一圈,蒙尔还就多耗掉一层体力。两人就这样围着院子打了整整五十圈,江熙眼睛都追不过来了。 他登时记起来了,他有教过萧遣此招!那是在东宫时,他在萧威面前告了萧遣一状,萧遣事后追着他打,他便绕着宫殿躲了萧遣十几圈,最后把萧遣累趴,腰酸腿胀的躺了三天床。 两人皆已精疲力尽,遍体鳞伤,行动如拄着拐杖的百岁老人。 起风了,树枝摇曳,百草倾斜,吹飞了蒙尔还的长发,发尖滴落着血珠。 “结束了!”蒙尔还使上最后的劲,双手握住一把刀,向萧遣脖子砍去。 萧遣脸色发白,气息几乎断绝,再没力气躲开。他仰头向天,合上了眼,挺到这一步他已经尽力了,未有倒下,只是他的傲气在撑持。 这一刻时间如同静止,陆萤捂住眼睛,江熙眼前模糊了一片,急急的心跳压过了一切声音。他不停默念“终会萧遣胜出”,才使得自己没有晕厥过去。 风“呼呼”地灌进了屋子,卷起月刹罗留下的书稿,从墙上的窟窿飞了出去,一张精美的纸笺飘飘荡荡,最后温柔地落在了蒙尔还坚硬而锋利的刀刃上。刀滞在了空中,滞在了萧遣的项前。 那纸笺上浓墨写着一个古镜的“情”字,将蒙尔还满目的戾气磨成了柔光,蒙尔还再不敢使一分力。 刹那间,一抹血溅到纸笺上,晕了开来。 风继续吹着,纸笺被风推向刀刃,“情”字被斩成了两段,化作纸蝶各自飘散。 蒙尔还眼珠子一颤,嘴里涌出血来,他手中的刀和刺进他喉咙的剑一并跌落。就如同那张被斩断的“情”字,真的结束了。 萧遣终于不再强撑,迎面栽倒下去。 子归! 江熙心中大喊。 这正是晚春的一个午后,阳光明媚,惠风和畅,鸟语花香,如陆萤所说的那样,蒙尔还的死与他无关。 “殿下!我来迟了!”陆萤从篱笆后蹦出来,手忙脚乱地冲上去,“这是发生了什么呀?我一时不在,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故,要不要紧?” 听到陆萤聒噪的声音,江熙的视线才慢慢恢复清晰。 陆萤将萧遣扶靠在自己怀里,看着萧遣满脸糊着血泥,哭起来:“造孽!都怪我在路上绊住了,殿下一定要撑住,别吓唬我!” 腚光你够了!迟来的深情比草贱,迟来的出手不如屁! 萧遣吊着一口,颤颤地抬起手指向篱笆。 “殿下要找什么?”陆萤把萧遣抱了过去,放下,然后赶忙去收拾蒙尔还。 萧遣不知从哪借来了力量,爬起来,拨开藤蔓,取下琉璃瓶,道:“没事了,不要……担心,我……我们回大齐。”他刚将琉璃瓶戴回脖子上,就再次倒地。 陆萤将蒙尔还的尸首拖回屋里后,一回头,发现萧遣像只焦急的蜗牛已经爬开了百米,陆萤一把将萧遣拖回去,留下一路血迹。 “殿下去哪里呀,不要乱走,回来!” 白爬了。这画面要多惊悚有多惊悚。 江熙心里叫嚣:陆萤你不要太残忍!蒙尔还是明狠,你是暗毒! 萧遣这会比打不过蒙尔还还要绝望,奄奄一息道:“放我……离开……”他得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不能教人发现蒙尔还死在了他手上。 第343章 可是,好像已经瞒不住了。 第178章 古镜之王(15) 陆萤把萧遣抱到榻上,一边脱下萧遣脏兮兮的衣裳,一边道:“殿下这个伤势只怕还没爬到路口就要栽,更别提路口到最近的村子还有五里地。总之庄上没人,还不如就地养伤。”说完给萧遣倒了碗水来,喂萧遣喝下。 萧遣双手死死地蒙住双眼,时而捶打自己的额头,唇齿一直在颤抖,形状无比痛苦。 殊死搏斗时,满腔只有杀气,等到冷静下来,萧遣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鲁莽、极翻天覆地的事,而感到后怕。 死者蒙尔还,如此大的人物,死于一剑封喉,如此明显的死法,死于田庄,如此僻静的地方,如果萧遣死在半道上,因身上有着刀痕,便明摆是凶手! 齐国的王爷杀死了古镜的王爷,必将给大齐带来巨大的浩劫,或许死的人是萧遣,萧遣都不至于这般无措。他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人,只有看着就不靠谱的陆萤了。 转眼间陆萤从厨房打了盆水来,给萧遣擦拭伤口,爪子落在萧遣的胸膛上久久没有挪开,眼睛都在流哈喇子。 萧遣:“都师鸣已死,朝廷应该很快就会有人来。不走你也得死。” 陆萤只是“哦”了一声,仿佛天塌下来,也不急他这会子要撩弄萧遣一番,他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连呼吸都是轻微的,像在清理一件刚出土的文物。“嘘,别说话,伤口要流血了。” 萧遣拿陆萤没辙,负气不语。 陆萤:“总之这件事我一定会说出去的,从此殿下可要听我的话了。愁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殿下还不如安心养伤。” 萧遣头斜斜地歪着,感觉这辈子完了。 “好了,睡吧。”陆萤给萧遣包扎好伤口,出了居室,在院角捧了一堆木柴进了厨房,把门掩了,江熙的视线便被挡在了门外。 “咚咚……” 随之烟囱冒出炊烟,阵阵沉闷的剁骨头的声音响起,廊檐抖落一片片灰尘,日光从屋顶的破洞照进去,再从窗缝里透出来,已变成了红色,时不时伴有一两句陆萤的愁叹。 “几日不在,刀钝得厉害,磨刀石呢?” “早知道回来的时候带把斧子。” “蒙殿下的刀应该好使!” …… 陆萤从厨房里出来寻刀时,血淋淋一身,脸上还挂着密密麻麻的血珠,像淋了一场雨,又像刚吃完人的罗刹。江熙毛骨悚然。 陆萤在院外捡到蒙尔还的宝刀,在手里颠了颠,赞不绝口,笑着回了厨房,接着又是好一阵令人发指的声音,血腥就着烧水蒸出的热浪冲出厨房,只扑江熙面门。 “盐巴少了!” “兹嬷家里应该有……” 陆萤再次走出厨房是两个时辰后,他在厨房沐浴过了,换了一件干净的衣裳,手中端着香气四溢的两菜一汤走向居室,一脸娴善的把萧遣叫起来进食。 江熙看得胃里一阵翻腾。 萧遣病疾刚愈,又患重伤,加上内心恐惧,身子压根吃不消,伤口发炎,进而生了一场高热,一连十天都睁不开眼睛,垂死之状不亚于死了一回。 纵是心态稳如老狗的陆萤,也渐渐提心吊胆,怕萧遣断气,更怕萧遣只吊着一口气,那还不如死,于是天天烧香,无比殷勤。 幸而萧遣的命跟石头一样硬,再次顺了过来,但人也消瘦了两圈。 太可怜了! 一日,兹嬷回来了,远远地站在田埂上,苍老了很多,声音夹着哭腔道:“殿下,老奴回来了,来向殿下请安。一请殿下节哀,三殿下不幸去世,您要多多保养身子,早日回朝亲政,二请殿下放心,治疗汤疮的方子已经有了,许多人已经得治,疫灾可止了。” 陆萤正蹲在井边搓洗衣裳,起身一看,疑惑道:“兹嬷怎么回来了,头发白了这么多?” 兹嬷就地坐下,仰天哀叹:“我儿和贤媳没撑住,去了。药方有了,可药材紧缺,其中有一味草药这山里头长有一片,我赶回来采摘,给官府送过去。殿下怎么样了?” 陆萤:“兹嬷节哀。殿下最近受了点风寒,懒懒地,这会还没起床。” 兹嬷担心道:“我这就去采些药回来,烧水给殿下泡浴,最是管用。” “那就麻烦你了。”陆萤从怀里取出一兜银子抛给兹嬷,道,“对了兹嬷,那天殿下说想吃我家祖传的秘制腊肉,我做了,看你家空了几间屋子,最靠边的那一间我买了,我酿了几大坛酒和几百斤腊肉晾在那,要搁个十来年呢,你可别让人进去了,一见光,酒和肉就败了。” 兹嬷:“既然是殿下的意思,你只管用,我给你上把锁,准不教人进出。我恐也沾了病,这钱先放我这,日后再还你。” 陆萤:“谢了兹嬷。” 兹嬷离开后,陆萤回到屋里,见萧遣木木地看着屋顶,脸上又是一行泪痕,问道:“哪里又不舒服了。” 萧遣:“不知他在那边,有没有人关心他。” 陆萤安慰道:“那边有他老子娘关心他。” 萧遣:“……” 陆萤扔给萧遣一个包裹,又到院子里和泥刷墙。这些日子陆萤忙里忙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重重的黑眼圈像被人打了两拳。他检查着墙上的刀痕剑痕,愁道:“这我得补到什么时候,一把火烧了干净。” 萧遣打开包裹,见是一些绘妆用的胭脂水粉、画笔假发,还有一张特质的光滑的人皮,当即丢开:“你给我这些做什么。” 第344章 陆萤:“我想到一件好玩的事。我们,嘿嘿,当一当古镜的皇帝玩玩!” “你什么意思!”萧遣震住。 陆萤:“蒙尔还已死,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人知。你想想,偌大一个古镜竟然把持在两个外人手上,不觉得很刺激吗?” 萧遣几乎听不懂,反驳:“这是非之地,趁早离开!” “那我救你还有什么意义?听话,你杀死蒙殿下的消息我已经传回东凉了,你最好别跟我作对。”陆萤此刻说话的语气极其温柔,却含有不可挑衅的威严。 萧遣:“杀了我你自己当古镜的皇帝岂不好。” 陆萤:“你死了我拿什么牵制大齐?” 陆萤已然成为这场“意外”的最大赢家。其实当陆萤说出这个计划时,同样给了萧遣牵制自己的把柄。陆萤虽说没有参与杀死蒙尔还,但图谋古镜皇位,照样是戳古镜的底线。 陆萤:“现在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你要是不陪我玩,我独独当了古镜皇帝后,在攻打大齐的圣旨上写下一个‘允’字,那大齐该怎么办呢?”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很有说服力!萧遣能怎么办,要么死,要么陪玩。 萧遣:“你要怎么做。” 陆萤:“别紧张,这又不是什么坏事。咱做了古镜的皇帝,你给大齐谋好处,我给东凉谋好处,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吗?” 萧遣:“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陆萤:“说过了,我是东凉的遗皇孙。” 萧遣:“那不是你骗蒙尔还的吗?” 陆萤:“谁说我是骗的,自以为是。” 萧遣:“你真是皇室?为何还到处……任人玩弄。” 陆萤烦道:“任人玩弄?还要我说多少遍,这是爱好!你喜欢玩破石头,蒙尔还喜欢雕骨头,我好色而已,比起你们不正常吗!给我老实地琢磨画妆,我得闲了再来教你。” 萧遣被怼得无话可说。 又过了几日,外头忽然传来兹嬷的叫唤:“殿下,殿下!我在山头采药,远远看到朝廷来了一班人马,还驶来了一架华丽的四匹马的车辇,想是来接殿下回朝的。殿下还在睡觉吗?夜照奴,快伺候殿下起身洗漱吧!” 陆萤正在厨房里做菜,闻声应了声“好”,连忙跑进居室。 屋里,萧遣把茶碗跌了,火速坐到梳妆镜前。陆萤把人皮面具狠狠套到萧遣头上,手忙脚乱地绘起蒙尔还的模样来。 马蹄声挨近,两人的心脏砰砰直跳,哪里还有平日里的从容。虽是早有准备,但这偷天换日的事换谁来做都得颤抖。 萧遣刚刚穿好蒙尔还的旧衣,院门便被敲响,一个老者道:“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臣代文武百官前来,恭请殿下回宫,承继大统!” 萧遣在镜子前看了又看:“到底成不成?” 妆样是接近了,可气质哪哪都不像,有强烈的割裂感。 “颓一点,塌背!”陆萤给萧遣倒了一杯水,道,“你看起来特别励精图治!蒙殿下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萧遣尝试塌下了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陆萤沉默了一会儿,无奈道:“去吧去吧。” 萧遣无力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天空,硬着头皮一瘸一拐地走出去, “等下。”陆萤令萧遣抬起脚,往他鞋里塞了两张鞋垫。 蒙尔还是要比萧遣高一些。 江熙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认不出鬼自逍,就是因为鬼自逍高了他两块豆腐!原来萧遣有小高跟呢! 陆萤用纱巾遮住自己的半张脸,前去打开院门,百名官员当即俯身跪拜。 两人愣住,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他们一个人都不认识。 江熙炸了,太儿戏了吧! “殿下?”为首的人正是丞相。 陆萤:“殿下病了一场,把脑子都烧糊了。” 萧遣配合地捂额。 丞相问陆萤:“你是谁?” 一个侍卫道:“他是殿下的男宠。” 兹嬷跪在人群后方,作证道:“殿下病有好一段时间了,还没好吗?” 丞相吩咐侍从:“快把殿下扶上辇。” 太医随后上了辇,把了脉,下来回禀丞相:“殿下确实病了许久,需要仔细调养,只恐还有其他病伤,殿下不肯说明。” 丞相:“殿下心结还在?” 太医:“还在。” 丞相:“殿下还是不爱说话,哎!先回宫。” 陆萤听罢,暗暗松了口气。丞相突然转头撕掉他的面纱,把他吓了一跳,同时丞相自己也吓了一跳。 因这张脸,古镜生了多少事端。丞相不愿再生悲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面纱糊了回去,命令道:“遮好你这张脸,一辈子别露出来,否则人头落地!” 陆萤:“是。” 萧遣哑着嗓子道:“来人,把田院烧了,我在这里住过的事,从此不许有人再提!” 侍从:“是。” 随着众人离开,幻境消失。 一炷香刚好燃尽,与此同时,废墟上头,李问拾得一颗宝石,癫狂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果然是萧遣!” 江熙忙地凑过去看,心下一虚。那确实是镶嵌在灼华上的、成色一流的、世上罕见的宝石!应该是萧遣与蒙尔还打斗时刮掉的。可李问见过灼华吗? 江熙咽了咽喉,想要掩饰过去,道:“怎见得是萧遣?蒙尔还未必没有这样的宝物。” 第345章 一个蒙面人道:“这面倒下的墙,上头穿墙的缝隙明显是剑痕,这里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 江熙:“我知道你恨萧氏,但你别被恨冲昏了头脑,罔顾了事实!” 李问将宝石贴到江熙鼻子前,道:“难道上面刻的是我的名字吗!” 只见那颗紫色的宝石背面赫赫刻了两个字——遣、熙。 江熙一巴掌盖在脑门上,他真是服了萧遣这个老六,直接把他刚才假装理中客的言辞打回欲盖弥彰的原形。 第179章 终章(1) 李问豁然开朗:“我说呢,为何古镜早早下了聘书至大齐保你的狗命,古镜为何帮助大齐逼退东凉,萧郁为何会答应和亲,原来是有这层渊源!江熙呀江熙,你真是命大。” 江熙汗颜:“这……这么明显的吗?”外人一眼就看明白的事,他居然迷惑了那么久,枉读了那么多的书,白挣了状元的头衔。 “哼。”李问冷笑,满脸写着兴奋,疾步往回走。 蒙面人追上去请示,李问侧首道:“找个隐蔽的湖,投了。” 随之两个蒙面人把江熙捆了起来。 李问果然是个狠角色,没有价值的东西一刻不留,绝不拖泥带水。 “李问你要干什么!”江熙挣扎道,“既然你料定陛下是知道的,你还敢动楚王,不怕陛下将你干的那些缺德事公之于众,教李氏名誉尽毁吗!” 李问听罢回头过来将江熙推倒,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每一击都要命。“那就公之于众好了!我光脚的怕你穿鞋的?最好让全天下的百姓都看看,萧氏对待开国功臣的卑鄙嘴脸!李氏不过我一人身败名裂,而萧氏上下三代甭想脱掉骂名!” 等李问踹累了,江熙才得喘息的机会,吐出一口血,道:“萧氏哪里对不起你!” “追封爷爷为武宁大将军,封我这个废物作郡公,让天下人以为我李氏备受皇恩,我呸!先抽你一巴掌,再给你一颗糖,就是恩惠?我父亲早年被元宗封为御前侍卫,我三岁就被领进宫养在老太妃身边,这是为什么呀?就是萧氏从未真正信任过我李氏,以我和父亲作为牵制爷爷的把柄!我父亲不务正业、纸醉金迷、贪恋男色,你们以为他愿意这样吗,还不是萧氏希望他这样,才会放下戒心!”戳到痛心处,李问的话终于多了起来。“自小父亲就叮嘱我,时时收着点聪明劲,咱们头上可有人盯着呢!哼,哼哼哼……爷爷牺牲之前,你敢说,萧氏敢封我一官一爵?” 江熙:“那是大将军年盛时自视甚高,擅自行事,又掌握四十万兵权,锋芒太利,元宗防着你们是理所当然。” 李问反驳:“不知三军之事,而同三军之政者,则军士惑;不知三军之权,而同三军之任,则军士疑。爷爷擅自行事,还不是因为当皇帝的屁都不懂还要瞎指挥!” “君臣矛盾有亦寻常,可皇帝到底没有伤害你们性命!你诽谤我也好,掳走太子也罢,何至于要将汤疮引入京城,陷无辜百姓于水火!”虽然萧威的遗旨有杀死李顾的指向,但主要是为考验他,他不杀李顾也无妨。 李问:“因为我不服!没有爷爷,何来今日的大齐。挣疆土的人,子孙遭算计,而你,一个割让疆土的人,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受到庇护,这不讽刺吗!萧氏他配坐拥江山吗!” 李问的疯病跟蒙尔还的一模一样,是一种“天下皆浊我独清”的深入骨髓的错误认知! 李问深呼一口气,稍稍稳住了情绪,问道:“谁跟你说萧序是我掳走的。” “正是没人跟我说,我才确定是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子不可能凭空消失,如果有可能,那就是全部的人都在撒谎!在军营中,谁的生死荣誉能凌驾于太子之上,我能想到的,除了你,再无别人!掳走太子如此严重的一件事,苏将军如此光明磊落的一个人,因老将军的恩情都替你瞒了,将士们因爱惜你这根李氏的独苗,联合挡了下来,以为你知错能改,不想纵得你越发猖狂!”江熙劝道,“子问,回头是岸。” 李问一边拍手表示赞许,一边道:“回头有岸吗?我早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比起蒙尔还,李问还多有一份自知之明,便是知晓自己不会被原谅。他俯身拽起江熙的衣领,仰首,目空一切道:“赔掉萧氏一个,我也是赚!什么回头是岸,不过是哄我放过萧遣,做梦!” 一个巨大而漂亮的报复计划浮现在李问的眸中,因掩藏不住,而露出笑意来,那是坚信能重伤大齐的胜者姿态。 江熙不禁打了个寒颤:“你要报复萧遣,拿我出气好了,别害了百姓!如果大将军舍得你这样,当初就不会牺牲自己守护大齐。” “你知道我最看不起蒙尔还哪一点吗?就是以为杀掉一个人的心上人,就能令那人万劫不复,可笑!当然我也不会让你活,因为你怎么也算是痛击萧氏的一碟开胃小菜。”李问撂开江熙,回到兹嬷家中,带走了兹嬷和蒙尔还的头颅。 对付蒙尔还的方式,在李问这里根本行不通! “你回来!”江熙大喊,要去阻拦,而被蒙面人往相反的地方拖走,江熙两腿狂蹬,在雪地上留下一行乱糟糟的痕迹。另有两个蒙面人拖着昏迷不醒的陆萤走来。 “你们还不快放开!”江熙试图说服蒙面人,“晏召!我认出你了!那时楚王放你出府,京城被汤疮害成了哪般光景你难道忘了?当初我问你,你是谁的部下,你口口声声称是百姓的部下,可你眼见李问草芥人命,还要助纣为虐吗!” 第346章 晏召取下面罩,不敢对视江熙的眼睛,呈现一种麻木不仁、行尸走肉的混沌之态。他道:“待我为郡公做完这最后一件事,我以死谢罪。” 其实比恨一个人更难受的,是心里失掉了爱与憎的尺度,明知对错,却交织着往昔的恩情,从而做不了抉择,只能放弃思考、没有脑子地执行命令,好像自己还是一个有原则的人。 江熙竭力劝道:“如果李问公开了圣君的身份,大齐还能安然吗?你们扪心自问,不是害了百姓?” 四人无言,默默地拖着他和陆萤入了深山。 “喂,你们说话!我知道你们都是大将军忠实的部下,所以你们更应该规劝李问向善,不要执迷不悟、酿成大错了……” 江熙嗓子都快喊破,却似自言自语,徒有山谷回荡着他无助的声音。 “你们没有心!你们歹毒!” “待天下大乱,你们就满意了!?” “你们到底是爱惜他,还是害他!” …… 反观陆萤,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任他们拖着双脚,索性张开双手至头顶,整了个舒适的姿势滑行,不吵不闹。只因被江熙扰到了,才勉强动了动嘴皮子,道:“你消停些吧。” 江熙呆住:“你还没死呐!” 陆萤应激似的,吐出了一口白沫。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描述的就是当下这个鬼地方。 不知行了多少山路,过了多少时辰,两人被拖到一片不知名的冰湖中央,四面环山,不分南北,倒是一个难得的干净无暇之地。 蒙面人在冰面上凿开个口子,又将捆住江熙的绳索系上一块巨石,就要把江熙往冰口推去,嘴上恭敬道:“圣主走好。” “老子不走!”江熙张口就咬人。 亏得李问想出这损招,水下闭气,又寒冷彻骨,他偏偏死不了,便是无休无止的折磨,更会有小鱼小虾钻进七窍,在里面下孵蛋育苗,光是想着都要窒息! 这还是了无人迹的山旮旯,外边的人如何能找到这处来,那他何时再见天日?要完要完! 江熙卧在冰面上,死都不让拖走,大哭起来:“他是大将军的孙子没错,那我也是大将军遗书上白底黑字成全活命的人呐,你们却不听了?” “倒反天罡,倒反天罡!你们到底有没有数,你们先是百姓的士兵,然后是天子的士兵,最后才是大将军的士兵。从百姓到天子到大将军,都没有说过要杀我,你们为什么偏听李问这小子的话!他是你爹还是你媳妇啊!” “男人三十一枝花,我风华正茂,不能够!” …… 陆萤翘头向天,再受不了他的聒噪,艰难地爬起来,像只绵软无力的毛毛虫巴在蒙面人的腿上,道:“放了他,好歹是一口芸芸众生。” 一口?芸芸众生?好冷门的措辞。 陆萤:“你家大爷此去造事,必然是有……有命去,无命回,放了他,还能给你家大爷求……求求情。留他一命,就是救你家大爷。” 江熙大惊,难得陆萤到了话都说不利索的地步,还能有如此清晰的辨思,在他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起来! 蒙面人踹了陆萤一个窝心脚,陆萤倒在一旁,久久动弹不得。 暖阳当头,照出一圈圈光晕,满目的雪山变得晶莹剔透,景观一绝。若不是命不由己,江熙多少要赋诗一首。 晏召贴心地抚着江熙的背脊,道:“很快就会过去的。” “过你大……” “咚”一声,江熙立马被绳子拖下了水,顷刻间寒入骨髓,密密麻麻如针扎一般刺痛,水灌入鼻腔,夺去呼吸,一股熟悉的恐惧和绝望当即蔓延开来。 他手脚被束,无法挣扎,咕噜了一串泡泡后就再没了多大动静,只是沉底的巨石撞起高高的淤泥,慢慢将他吞没。 他仰头看见陆萤扑在边上,整个上半身都浸进了水中,伸手向他,妄图把他拉回岸上,眼眶泛红,目光痛惜,像在看一只被凌虐的小猫,很是舍不得。 莫名其妙,却又是这点子莫名其妙,为他驱散了一些寒意。 清澈的冰水透着微微的蓝光,陆萤的手好像近在咫尺,却怎么都够不着他。而陆萤身后,蒙面人举起了枪对准了他的后脑勺。 模模糊糊间,好像有血色晕了开来。 江熙一丁一点失掉体温,随之眼前黑了一片,失掉视觉,然后是听觉,在无尽的黑暗里,伴着身体上无尽的难受,如同下了十八层地域一般…… 又是一个糟糕透顶的死法,只是这一次安静了许多。 这世间的一些毒恶并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抵挡的,他就不该逞强独自出来,萧遣若是知道了,不知又会怎样…… 第180章 终章(2) 午夜,玄都,皇宫。 欢欢睡得极不踏实,惊醒过来,哭闹着要江熙。萧遣连夜赶到公主宫里哄睡,哪知萧遣比欢欢还难哄,窝在欢欢怀里吸了好一阵鼻子。 失踪的爹,破碎的娘(至少欢欢眼里是这样的情况),被迫成熟的她。 欢欢止住眼泪,给萧遣分了半碗羊奶喝,又给萧遣捶背,道:“天亮了爹爹就会回来了,爹爹可想可想我了!” 一时分不清谁才是乳臭未干的那个。 萧遣勉强一笑,道:“那欢欢眯一会儿?” “嗯!”为了安慰萧遣,欢欢乖乖钻进被子里,“爹爹也眯一会儿。” 第347章 萧遣侧身躺在欢欢身边,好奇问:“你知道我是你爹爹?” “嗯嗯!”欢欢拍拍鼻子,点点头,像是在配合萧遣一起玩耍。 这孩子资质太高了,江熙都得萧遣撕下面具才认出来。不,江熙是萧遣撕下面具后还在怀疑。 萧遣竖起中指:“嘘!” 欢欢也学着“嘘”了一下,闭上眼睛,带着笑意的嘴角上方显出一颗浅浅的酒窝。 窗外的大雪喧嚣不宁,萧遣手掌一下一下轻轻拍在欢欢的被子上,让欢欢感知大人在身旁。片刻后,欢欢安然地睡去。 萧遣躺平,手抚着另一只枕头,眼中渐渐失了神。 从郭岚带回李问的银枪,已经过去整整一日,对于江熙,萧遣早已形成一种意识,没有音讯便是噩耗,不是闯祸,就是倒霉…… 萧遣辗转反侧,最后还是侧向欢欢,将自己的手搭在欢欢还没有他三分之一大的小手上。 天塌下来,也有欢欢顶着。 第二日,天还未亮,打更的人路过城门,发出惊恐的惨叫,随之满城风雨。当今圣上是个冒牌货的流言如漫天的飞雪,传遍了大街小巷。 两成的官员被百姓挡在了进宫的路上,两成的官员聚集在了城门前。 五十名看守城门的侍卫死在了城墙下,城门中央吊着一颗头颅,背后一张巨大的白布赫然写道:真圣君枉死十年,假圣君祸乱朝纲。 李问之所以没有指出萧遣,便是因为悬疑本身就是八卦疯传的要素,一步一步举例论证,才来得声势浩大及持久。此招屡试不爽。 凭借古镜子民关心时事的美德,只一个早晨,真圣君的死因便传出十个版本,假圣君的嫌疑名单也多达十余人。 宫人着急忙慌地进殿禀报时,萧遣正在洗漱,听之愣了会神,而后道:“今日不必上朝了,大伙休息一日。我今日陪公主,外边的事不用再来禀报。”说罢给欢欢扎起小辫子。 宫人支支吾吾:“圣上,眼下流言越传越猖狂,何不及时出面制止?” 蒙尔还死了几年,这件事便在他心中预演了几年。当这一天到来时,他格外冷静淡然,道:“等百官弄清楚头绪,自会来向我请示。人头就晾在那,不必取下来。” 宫人:“可是……” 萧遣:“去吧。” 这一关能不能跨过去,不在萧遣,而在群臣,萧遣现在能做的,只有坐观群臣的动向以及百姓的倾向。再者,他太了解李问了,没有足够的证据李问不敢如此猖狂挑衅,他若反驳,则正中李问下怀,李问必会抛出铁证锤死他,索性无视。 “今天教欢欢画画好不好?”萧遣问欢欢。 欢欢摇头:“不,我要学舞剑!” “好!”萧遣令人拿了一把小木剑来,“欢欢的志向是什么?” 欢欢昂首挺胸,奶凶奶凶地龇牙道:“打倒爹爹!” 萧遣点了一下欢欢的脑门:“志向不小。我们去找哥哥们一起练剑?” 欢欢:“好!” 到了下午,整个玄都已无人不晓。 皇帝不急太监急,两个心腹大臣闯进花园里来,夺走萧遣手里的剑,道:“都火烧眉毛了,圣上还有心在这里玩?现在不止是百姓,将士都在等一个说法!军心若是乱了,圣上再解释就晚了!还在等什么呀?” 萧遣:“这种事你们料理就好了。丞相在做什么?” 大臣:“丞相称病,闭门不出,未曾表态。” 萧遣:“太傅呢。” 大臣:“太傅也未出面。” 这种事,不明确表态即说明他们相信确有此事。 萧遣又问:“圣主找到了吗?” 大臣:“未有。” “明天再说。” 萧遣疲惫地揉着眉心,将众人遣退,独坐在亭内发呆,这是非恩怨他也分不明了。 第二天,大朝挪到了城门前,五千侍卫在四周围了两层,文武百官站在中央,萧遣坐在城门下。他今日妆容没有过多修饰,一身黑金显得格外庄重清冷,风吹过都不敢拂起他的头发。 百姓蜂拥而至,十里八乡的男女老少挤得密密麻麻,都感觉不到冬日的冷了。 大太监上前一步扬声道:“圣上之所以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料理此案,就是明明白白做个澄清,从今往后再有此类流言,朝廷不再做任何解释。诸位大臣有什么疑惑,现一概提出来。” 昨日的事让萧遣尤为失望,只有两成的官员公开为他辩证,剩下的八成沉默无声,不知是不以为意,还是开始怀疑。但无论真假,都说明他在朝中没有什么拥戴,才会让事情发酵到现在的程度,而这一点给足了李问信心。 大太监:“既然有人认为当今圣君是假的,那么除了这颗头颅,还有什么证明?” 众臣无人吭声。如果这是一场闹剧,那站出来的人岂不白白得罪了君王。深谙官场之道的人都清楚这是一场指鹿为马,样子是做给百姓看的,账是算在众臣头上的。 大太监:“若无人提疑,圣上便回宫了。” 一些大臣开始交互眼神,窃窃私语。 萧遣罢朝一天,就是给足百官私下议论站队的时间。人无完人,没有任何一个君王能够做到人人信服,总会有反对者。 萧遣的反对者必会把握这次绝佳的打击机会,对于他们而言,一旦当今圣上是假,必将改朝换代,此局虽然凶险,赢利却大。 第348章 于是有人壮着胆子站出来道:“可将头颅取下来,由丞相、太傅辨认。丞相、太傅从小看着圣君长大,一验便知。” 丞相——蒙尔还的亲舅舅,太傅——蒙尔还的启蒙老师,他们之于蒙尔还,就如江宴、步奖、武德之于萧家四兄妹,是亚父一般的存在。 让他俩辨认,是最客观、最合适、各方明面上最安全、最好打的牌。若辨认是真,那是还圣君清白,若辨认是假,便是还古镜真相,不涉及立场,不怕事后追究。 而丞相、太傅两个掌握话语权的人,忽然一个连连咳嗽,一个装聋作哑。 他们越是退缩,越是教人觉察其中大有猫腻。若当今圣君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又何须这么拧巴。 百姓絮絮叨叨起来: “丞相、太傅不会是受威胁了吧?” “有什么不敢验的,倘若圣君是假,那他就是个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拼死保护丞相、太傅!” 萧遣面无表情,大氅下手指蜷着,磨出冷汗,照眼前百姓的人数,一人一脚能把他踩成烂泥,而越是心怯,越要从容。他轻轻一笑,转向刑司道:“将人头取下,众人一起验证。” 蒙尔还的头颅被拿到人群中央,放置在桌上。 曾经侍奉过蒙尔还的宫人、贴身侍卫、将士、太医,一一看过,或是畏惧萧遣此刻含威不露的气场,或是看到了真相畏惧于未知,一致道: “这颗人头是假的!” “对,只是跟圣君长得相似而已。” “长得像圣君的人我见过一两个,这算不得什么,恐是有人故意闹事!” 反对者:“畏畏缩缩,怎可为证。”又催促道,“丞相、太傅,迟疑什么呢?” 丞相、太傅躲无可躲,只能上前查看。 萧遣已经想好辩词,不怕俩人指证,只是俩人指证后,来日他就容不下两个老人了,他于心不忍,五味杂陈,眸光暗了下去。 大太监问:“丞相、太傅,如何?” 百姓的目光聚焦在俩人身上,盼着一锤定音,急得跺脚。 “快说呀,什么情况!” “磨磨唧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在憋什么臭屁?” 太傅擦干满头的冷汗,拍着大腿,终于敞亮地道:“什么事嘛!我原不想掺和,无聊透顶,这么点破事也值得闹得沸沸扬扬,还要我亲自来验?圣君是真是假我能不知道吗,假的话我早看出来了,还能被蒙到今日?” 丞相也道:“圣君是我当初请回来的,圣君若是假的,我就罪大恶极,我图什么给自己埋这么大的隐患?我不表态,自是避嫌,你们非要我说,那我就挑明来说,这颗头颅是假的!这件事该料理料理,闹得文武百官来这里开堂,成何体统,传出去只会让别国看笑话!” ??? 两人这般态度将直接杀死这出闹剧,完全出乎萧遣的意料! 莫非俩人另有心计?萧遣手指蜷得更紧了。 “切~” 百姓发出一阵嘘声,一开始期望太高,这会子得到一个平淡无奇的答案,像烈火淋了洗脚水,兴致大跌。 “捂了一天,我还以为有个大的,就这?” 这件事能止就及时止。萧遣道:“还有异议吗?” 丞相、太傅都表了立场,那么头颅即便是真的,也会是假的了。 此事眼看要结束,人群后方忽然有声音喝道:“有异议!” 众人转身看去,见一名白发苍苍的蒙面人领着一名老妇走来,百姓忙让出一条道。 郭岚大喊:“是那个剜人舌头的杀手,无面老枪!” 百姓登时乱作一团,跑了一半。城墙上的士兵拉满弓箭,侍卫举盾将百官围护起来。 萧遣起身道:“他没有武器,放他进来。” 百官退至两边,腾出一片空地。李问走至中央,将兹嬷推到蒙尔还的头颅前。他终于现身在众目睽睽下。 熟人见面,懒得客套。 萧遣直白问:“圣主呢。” 李问左右踱步,打量着阶上的君王,心里发笑,枉自己做了那么多的局、费了那么多的力,到头来反成了仇敌得登古镜皇位的垫脚石,使他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笑话。 他道:“什么圣主不圣主,称呼怪别扭的,江狗自是在我手上。把枪还给我。” 萧遣:“拿人来换。” 隔着面具看不到李问的表情,只听到他不屑地轻哼一声,看向丞相和太傅,眼中露出失望之色,道:“上面的人所坐的位子可是一国之君呐,你们为何要撒谎,让一个外人掌握古镜的君权,甘心给齐国当狗?” 丞相指着李问斥责道:“贼人,你休得胡言!赶紧收了闹剧,束手就擒!”没想平日里和蔼温儒的老头临危时能有如此刚硬的一面。 “荒谬。”李问闻此,只觉古镜朝廷愚不可及,不再指望他们能说出真相,令兹嬷上前指证。“她在田庄照顾圣君多时,让她来说。” 兹嬷一个乡下农妇,没有朝臣的心机算计,为人憨厚老实,又爱惜蒙尔还,决计不会撒谎。 可兹嬷何时见过这般场面,早已魂飞胆破。她面色发白,身子发抖,害怕地抬头看了萧遣一眼,又看了头颅一眼,抖得越发厉害了。 太傅忙道:“你还威胁一个老妇,简直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李问:“你这么急着跳出来捂人证的嘴,是心虚了?我可不知道上面的人给了你们什么好处,竟能令你们一齐卖国。” 第349章 “你你你……”太傅气得脸色通红。 李问命令兹嬷:“说,头颅是真是假。” 兹嬷吓得低声抽泣,跪伏在地上不动,不知在想什么,然后连忙爬到侍卫跟前,大喊道:“圣君救命,他要杀我,逼我指证您是假冒的!” 侍卫连忙把兹嬷护到身后。 丞相:“贼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问错愕地退后两步,好似被出卖个彻底,又好似置身一个虚幻的世界,是那么不真实。“你不是把蒙尔还当成亲生儿子吗?怎么你也撒谎?” 兹嬷抱住头,情绪极度失常,不敢看也不敢听,崩溃地重复道:“当今圣上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不要再逼我了!” “哈哈哈哈哈!”李问捧腹大笑,终是看明白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假作真时真亦假!” 这一局才刚刚展开,萧遣还未出力,他已一败涂地。 第181章 终章(3) 丞相:“护送圣上离开,拿下此贼!” 萧遣起身便走,对付李问这种人就得不理会。众臣迅速撤离,百名大内高手将李问包围。 李问笑累了,消停了一下,看一眼周遭,又忍不住苦笑。他原是要当众揭穿萧遣,不想自投罗网,加之萧遣的蔑视,侮辱到了极点。 他扶了扶面具,沉思了一会,最终取下白发和面具扔到萧遣脚跟后,将面目展露出来。 萧遣停了脚步,惶惶地回过头去。 郭岚脑子“嗡”的一声,头皮发紧,下意识握住背在身后的锏,而想起江熙提醒他遇事不可太冲动,才镇定下来。 “果真是同人不同命。”李问挑了挑眉毛,“我杀了你们的三王爷,是该死,可我不明白的是,他杀了你们的大王爷,为什么却能取而代之。” 刑司道:“贼人报上名来!” 李问一字一顿道:“大齐武宁大将军之孙,李问!” 众臣大惊。有人呼道: “齐国将门杀了咱们王爷?那还和什么亲!” “亏得三王爷还想与大齐交善,齐国皇帝却阴险虚伪算计我们。圣上,必要捉住此贼,向齐国问罪!” “我早说过齐人是虎狼之族,绝非善类!” “是他,是他!我在军营和田庄上见过他,他是圣君的友人!” 李问:“对,是我!是我苦苦劝圣君攻打齐国梵州,他偏不听,任你们听信江熙的诡计攻打沙州吃了败仗;是我见三王爷忘了国仇家恨,执意交善齐国,没心没肺,所以帮你们杀了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古镜的长治久安打算,可你们呢,做尽蠢事,竟然蠢到拥护你们的国敌安安稳稳坐在自家的龙椅上,可不可笑!” 萧遣抬手,城墙上飞来数十支箭。李问几个转身躲过,爽了,得意地张开双臂,眼中就四个字——你死定了。 “你急了,哈哈哈!”李问向众人道,“来来来,让我告诉你们,你们每日三拜九叩的皇帝是谁,是齐国的王爷——萧遣!而你们和亲而来的圣主,就是坑害七万古镜士兵的奸人江熙!这在齐国可不是秘密呀,你们的消息就这么阻塞吗?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你们硬要说我的话是假的,那就请你们其中一人上去摸一摸圣君的脖子,是不是有一张人皮面具的边口!若你们当真认为萧氏来做你们的皇帝可行,那我无话可说。” 郭岚惶惶地看着李问,又惶惶地看着圣君,心里似有什么崩塌了,他好像……相信了…… 人心开始乱了,小声议论起来。 萧遣咽了咽喉,沉声道:“混淆视听,杀……” “有完没完!”丞相火冒三丈冲上前去,打断了萧遣那句未说完的“杀了他”,踮起脚尖,扒开萧遣的大氅就一手插进衣领去,打萧遣一个猝不及防,又冷得萧遣一哆嗦。 登时,两人四目相对,愣住。萧遣威胁道:“丞相,你穿少了。” 李问:“丞相,如何?” “有你大爹!”丞相把手抽出来,“疯疯癫癫的,闹够了没有!” “我信了你个邪!”太傅撸起衣袖也走过去,插进萧遣的衣领,他比丞相要仔细得多,摸了又摸,还把衣领扯宽,探头进去,那人皮面具的边口明明白白惊现眼底。太傅瞎了似的看不见,合上衣领,转身指着李问:“有什么,什么都没有!素闻你是四大癫公,果然癫得一匹!” 李问再遭重创,被创傻了:“什……什么?” 众臣发出一阵轻呼,人心又慢慢稳了。 郭岚不知是吃了什么豹子胆,还是脑子不够清醒,也走上前去,伸手进萧遣的衣里细细感受了一把。没大没小,目无君上,还是别国的君上,这够他回大齐吹嘘一年了! 萧遣直接懵住:“你干什么?”他满脑子在思考如何化解李问的刁难,无暇分神中,竟被三人在众目睽睽下水灵灵地验身了! 郭岚觉出几分亲切感来,拍拍萧遣的胸膛,像是强喂萧遣一颗定心丸,然后向众人道:“楚王身上有刀疤,圣君没有!” 萧遣瞪大了眼,想郭岚必定看出来了,更担心起来,因为郭岚这小子打小就不太灵光,别捅出什么娄子来!“放肆!” 郭岚脑袋一缩,闭上了嘴。 萧遣整理好衣冠,显得疲惫不堪,摆手道:“李顾之孙李问是齐国第一窝囊废,文武不通,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如何刺杀得了皇室?你换个人冒充再来理论。”而后向丞相道,“其心可诛,直接处死,不必再与我禀报。” 第350章 然后微微仰头,盯着李问,眼神在说:不是喜欢装傻充愣吗,那好,身份你也甭要了,异国他乡看谁来给你证明。 李问当场哑住。 “没错!”郭岚像个捧哏一样附和道,“李问我熟,连个妇人都打不过,我一次能打十个。再说,李问早已死在了四年前的李府那场大火。这个人就是一个江湖骗子,故意挑起两国矛盾!”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想要揍李问的怒火按不住,根本按不住! ??? 萧遣人都快炸了,这是可以乱说的吗……不对,好像可以!谁教失火后李问逃走,下落不明。 李问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郭岚!” 郭岚:“别套近乎,不熟!” “装不认识?行!”李问破防,回以郭岚一致命打击,“那年在大齐北塞,我追到了江熙,郭沾把自己的马给了他,助他逃走,独自留下来与我搏斗,最后被我杀死。武举状元?不过如此。你以为当初江熙为什么要帮你顶罪,那是还你父亲的!” 郭沾确实因为包庇江熙而死,可文书中未有只言片语提到是李问所杀。 风鼓噪起来,像有人在无声的怒吼。 郭岚手背青筋暴起,脚下碾踩雪渣,不知会做出什么举动来。 ——你研究(李家枪法)出什么名堂没有? ——你现在有没有感觉到一种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无力感? 想起江熙的话,郭岚抬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打不过李问! 萧遣怕他失控,忙道:“本国之事与你无干,退下!” 郭岚似把什么咽了下腹,一边退下一边道:“郭沾是谁?江熙给我顶什么罪?编慌能不能有点依据,傻逼!” 郭岚不但不认李问,连自己都不认,他成熟了,李问要气死了,脸肿了一圈,红成绛紫色。 这时使臣站出来,完成了对李问的诛心。 “我当时奉命到齐国谈亲,在京城住了一段时间,亲眼看见李府失火,李问确确实实在那时死了,仆人背出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是熏死的。我见过李问,根本不是他!” 自己人出面证明,没得假了!这下众臣确信,此贼就是无端挑事。 李问当场呕出一口血来。 如果说丞相、太傅是暗中糊弄,那使臣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他知道圣主就是古镜人人叫骂的江熙,知道江熙从大火中救出李问而被李问反咬一口,知道眼前此人就是李问并且所说的句句属实!可他就是撒谎了。 他的一席话,不仅李问麻了,郭岚麻了,萧遣也麻了,因为他们四个当时全在场: 萧遣在忙着亲吻江熙; 使臣在忙着拆开他俩; 李问在一旁叫骂; 郭岚在忙着看戏…… 这该死的默契,如有神助! “你们?”李问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万事俱备而来,却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连自己都成了假的。 “都在捉弄我!”他环顾四周,心底衡量一番后,转身逃开。 侍卫阻击,人群中跳出几个穿着素衣的蒙面者,手持长枪,打作一团,登时刀呼剑啸。 事态终于严重到发生血光,百姓们连滚带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吃爷爷一锏!”郭岚得到解禁一般,冲上去,“哐哐”几下,打翻了两个蒙面人,挥出了他空前未有、兼具力度和观赏性的招式,多少带了点不共戴天的个人仇怨。 这小子性子浮躁,出招求快求狠,优势劣势都十分明显,萧遣提醒道:“小心防备!” 丞相连忙拽起萧遣拖走:“圣上,这里危险,先回宫!” 说时,一把偷袭的飞刀直冲萧遣,丞相见着,本能地挡在萧遣身前。萧遣抬手便抓住那把差点刺进丞相面门的刀,手被割破,血滴在丞相的脸上。 生死一瞬,丞相吓得双腿发软,倒在萧遣怀里。 至此再没人怀疑圣君的身份,丞相都豁出命去保护的,不是亲外甥还是谁? 萧遣命令丞相离开,并道:“我自有分寸。” 李家枪法是大齐第一枪法,他们虽占人数优势,可要胜之,必要伤经断骨,萧遣自视功夫不差,亲自下场,能少损一人便少损一人。 丞相一边被侍卫带走,一边恼道:“你有个屁!不许出手!不许过去!” 李问夺走侍卫手中的枪,如鱼得水,力压群雄,无人近得了他的身。所谓高手,压根不拘于用谁的武器。 可纵是有以一抵百之能,又如何应对都城成千上万的士兵?李问呼道:“敢动我,还要你们圣主不要?” 萧遣脱了大氅,包扎手上的伤,令人拿来蒙尔还的双刀,道:“你如此污蔑我,想必是没想过活着离开,必然也没有放过他。” 李问笑道:“是,我已经杀了他,你很恨吧?单挑啊!” 萧遣手晃了一晃,将刀握紧,面不改色道:“偏不。” 优势在他,李问无非是想搏个杀他的机会,好幼稚的激将法,他岂会上当。 第182章 终章(4) 长枪破空,刀影如风,两人一个如鹰,一个似狼,动作敏捷又暴力,像一团龙卷风在雪地上横扫,教人实难看清。 侍卫无法判断何时进攻,才能不帮倒忙、有效地辅助萧遣,只有两个一等一的高手识得契机加入,与萧遣默契配合。 李问的招式出其不意,没人能在他的套路下连贯地打完自己的招式,萧遣也不例外,但萧遣的优势就在于他不善刀法,怎么趁手怎么来,反令李问无法识破。好几次李问以为萧遣举刀欲“斩”,他横枪格挡,结果萧遣却是使了剑法中的“刺”,刀不似刀,剑不似剑,乱七八糟,李问险些中伤。 第351章 郭岚三次冲进去,三次被李问逼了出来,像不饮酒者不配加入酒局,被撵到了小孩那桌。他低头看着父亲的双锏,偷偷流下窝囊的眼泪。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李问之间存在一道跨过三界的鸿沟,但转念一想,自己比李问年轻,只要勤学不辍,到了李问的年纪,未必不能碾压他,于是抹干眼泪,转去扑杀蒙面人。 萧遣看在眼里,感慨这小子如今也是沉稳了。 冰冷的雪珠被武器挑上空中,与温热的血珠撞成一片,空气瞬间浸透腥气,掀起腥风血雨。 突然,李问一个飞冲,将枪杵进地里,借枪杆的韧力跃至半空,抽枪画了个圆,狠狠劈向萧遣,生起的劲风如虎咆哮,令人胆寒。 萧遣一个旋身,向上挥刀迎击,“吭”一声巨响,迸出一大团火星,地面为之一撼,掀起一丈高的雪泥,周围的人都被震开。 生死难料,如果圣君重伤,那古镜将陷入飘摇风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躲在远处的丞相更是晕倒过去,年纪大了,看不得惊险的东西。 待雪泥落地,只见萧遣跌落了双刀,左手捂住右手的胳膊,单膝跪在地上,双目似红色宝石,一行血从颤抖的嘴角流下。侍卫连忙把萧遣护起来。 李问枪杆折断,仰头栽倒在地,想站起来趁机进攻,却一阵天旋地转。所剩的五个蒙面人立马闪到李问跟前。 李问停下来细细感受,笑了,是一种即将解脱的笑,因为他察觉到自己——废了,见萧遣一直跪在地上,料定也是一样。他虽不能杀死萧遣,但令萧遣半身不遂,也算值了,只是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凄凉,再也笑不出。 郭岚冲到中间,又一圈侍卫围上来。 李问喘了几口大气,取过蒙面人手里的枪,就要把命交代在这。其实在他痛失身份那一刻,他已经垮了,可攻心对他还没有停止! “圣君!” 城门缓缓打开,照进一束白光,光晕中出现三个身影,传来了老熟人的声音。李问心中发憷。 众人转头看去,圣主身穿干净素雅浅色华衣,跳下了马,跑到萧遣旁边,灵秀的双眸溢满疼惜的泪光,颇为动人。怪不得第一次亮相,古镜百姓就说,圣主气哭了更好看。 李问晃了晃脑子,定睛一看,不只是江熙,一同而来的,竟有萧遣!萧遣身穿大齐制式的蓝黑色王爷行装,饰物华丽,光采四射,在人群中格外亮眼,在白雪的衬托下,恰如武神。 古镜侍卫并不认识萧遣,不知其身份,也肃然让出一条道来。他身旁还有一名负才傲物的青衣男子,同样玉叶金柯、人中翘楚,身后还跟有一行随从。 江熙相安无事,李问能理解,必是诡计多端,逃出生天,可……可萧遣为什么会出现在那! 李问出了会神,当即领悟过来,那不是真正的萧遣,可能是陆萤!李问彻底碎了,只求速死! “楚王?”郭岚疑惑不解,抬手挠头,带起的锏误伤己方队友。但他还是及时反应过来,管是什么玩意,先拜再说。他动作浮夸地跪下,行了大礼,大声喊道:“拜见楚王!” 假楚王走过郭岚,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然后行到圣君跟前,款款欠身行礼,道:“不请自来,还望圣君恕罪。” 这声音,听得出在尽力模仿了,语气咬字都没问题,但音质就是不像,却莫名好听。 谁家对象如此伶俐又俊朗,闪闪发光! 萧遣连忙擦掉嘴边的血迹,逞强地站起来,忍着五脏六腑的剧痛装作没事,回应道:“楚王来得及时,正好破了此贼的构陷。” 圣主挽扶萧遣,感知萧遣重心都压在自己的身上。 假楚王微微皱眉,手刚抬起,又止住,道:“来时路上遇到圣主遭劫,救了下来,幸而没有重伤,圣君大可放心。” 萧遣点头道谢,显得格外老实,有一瞬的眼神比面对李问揭发他时还恐惧。早知道会有这个场面,他就不出头跟李问交手,弄得一身伤。 萧遣喉头涌上一口血,不禁作呕,但不想假楚王发觉,忙地咽下,结果呛住,捂嘴咳嗽。其实假楚王一开口,萧遣就听出来了,根本不是陆萤,就是江熙!而扶住自己的圣主,才是陆萤。 江熙眸色一沉,心恼侍卫为何如此没有眼力劲,怒道:“还不带圣君回避,传太医来诊治。” 侍卫岂是不想,只是知晓圣君的脾气而不敢相劝,被外人一点,硬着头皮伸出手,立马被萧遣喝止。“退下!” 侍卫脚先缩回,嘴巴才道:“是。” 江熙瞪了萧遣一眼,眼神警告:“过后再找你算账”,然后转身从空间取出灼华,顺手舞了一个漂亮的挽花,不可一世地微微仰头,一步一步走向李问,身上的戾气传到灼华,使得宝剑还未出招便透出杀疯了的凶光,俨然一只伸腰展臂、蓄势进攻的玉面白虎。 郭岚第一次见识到楚王这么狂拽的一面。 这当然是江熙自个意识中的萧遣,在他看来,有着金玉皮囊不耍帅是暴殄天物,结果霸道是霸道了,就是略显得作做。 但郭岚这个正值中二时期的年轻人很吃这一套,看迷糊了。 “你……”萧遣伸手欲拦,打住了,转头与陆萤小声道,“快把他拿回来!” 陆萤直接丢开萧遣,凑上去帮忙,抬手便飞出一只银针,从江熙耳边飞过,袭向李问眉心。 第352章 李问挥枪挡住,那银针却穿过枪杆,他侧首才躲开。他惊觉圣主是陆萤,有如此力度,说明陆萤的病已经好全了! 江熙、陆萤、郭岚……李问下意识退了两步,他已经残血,还要一打二点五,死相应该很惨。 而下一秒他才知道这还不是最惨的。 “吭”的一声,一把纯黑色的陌刀猛地插入地面,立在他们中间,微微震晃,发出响尾蛇摇尾一般的声音,似在疯狂叫嚣,随之那名青衣男子挡在陆萤跟前,压迫感迎头盖来。 这是一把大名鼎鼎的长刀,李问出生将门自然识得,此乃东凉名将祝无夷的宝刀,唤作“曳影”,眼前此人不知是祝将军的第几代传人。 陆萤指着李问告状道:“就是他打我。” 青衣男子拔起陌刀,指向李问鼻尖。郭岚又被帅到了。 好了,现在是三点五打一,李问心如死灰。 郭岚这时冲到最前头:“让我来收拾他!”他要亲手宰了李问,为父亲报仇。 江熙犹豫片刻,点了点头,然后与青衣男子对付蒙面人,让郭岚与李问单打独斗。 李问只剩下半条命,动作显然慢了两分,但郭岚缺少心机,容易吃亏,李问仍有博胜之机,可眼见手下被青衣男子三招两式斩杀,李问的心力荡然无存。 十来个回合后,李问一步一退,给郭岚制造了一个绝杀的契机。郭岚果然中套,腾空挥锏劈下,李问收了枪。 “慢!”江熙急呼,却迟了。 那一锏正中劈在李问的项上,“咔”的一声,骨头碎裂。李问踉跄几步,倒进雪地,嘴里一股股地涌出血来,颤抖不止。 他就是要告诉郭岚:你没有报仇成功,而是我没有兴致斗下去了。 以此羞辱郭岚,是他生命最后的乐子,凭郭岚对他的恨意和傲气,大概会郁结一辈子吧。 他得逞地合上了双目,李氏凋零。 郭岚眼里满是惊惶,不敢相信,似大难临头,回头看向圣主,想求一丝宽慰。 而江熙,脑海闪过李顾病榻上牵肠挂肚的模样,本能地向前冲了两步,可想到自己当下扮演的身份和情景,不该认识李问,不能有任何怜惜,于是刹住了脚步。因为他一旦显露出不舍,就会证实李问的身份。 萧遣忙地走到他身边,小声道:“他死意已定,任他去吧。”然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把江熙支开,“楚王救护圣主有功,宫中设宴款谢,楚王请。” 江熙这一阵挥不去的怜悯自是因为李顾,他叹了口气,回了个礼,登上车辇。 “哎呀,我滑倒了!”陆萤突然叫起来,委屈巴巴地看着萧遣,伸出手,比江熙还要装。 萧遣冷眼一瞥:“自己不会爬……”话说一半,立马闭嘴,吃力地走过去,扶起陆萤送上龙辇。陆萤得意地笑起来。 在旁人看来,圣君负伤在身也要亲自照顾圣主,真是恩爱极了。 人马离去,留下刑吏收尸。 郭岚凝着死去的一生宿敌,啼笑皆非,以李问的境遇反省自身,顿觉李问举目无亲,甚是可怜,一时间仇恨散尽,没有什么不甘,没有什么郁结,突然十分想家了,想念母亲的唠叨,和她越来越差的厨艺。 或许他永远无法超越李问,若有慧根,用这把双锏像父亲一样守护大齐,若没有慧根,便用这把双锏保护好母亲。什么功名利禄、家族荣誉,不再强求了,只要他和母亲都好好的。 郭岚一生都在跟李问较劲,比家世比能力比样貌,总恨不如,但他从未发觉自己也有好些胜过李问的地方,比如开朗和悟性。 第183章 终章(5) 车辇里,萧遣再也撑不住,倒在席上,捂住心口,痛得沉吟了两声。 陆萤与他共乘一辆车,理应关心一下,可想到江熙会给他治,妒意大起,拍了他一巴掌,说起风凉话:“这可怜劲儿真是我见犹怜,哼,死不足惜!那个……有件要事我要跟你商量。” 萧遣唇色发白,眼睛紧闭,点头。 陆萤:“让江熙跟我好,你退出吧。” 厚颜无耻之程度令人发指! 萧遣感到莫名其妙被人当头一棒,身子一抽,眉头皱得更深了,道:“你抢劫?” “这样。”陆萤退一步,自顾自规划起来,“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咱俩轮流跟江熙好,你一天,我一天,或者咱们掷骰子,点大跟我好,点小跟你好,要不上午归你,下午归我。怎么样。” 萧遣都要气好过来:“信不信我砍你。” 陆萤捏住萧遣鼻子:“这些年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我这点要求过分吗?抠抠搜搜!” 萧遣不用猜也知道是江熙把陆萤治好了。陆萤对美男子原就毫无抵抗力,更何况是江熙这种金玉其表又金玉其中的好人家。萧遣打开陆萤的手:“定是他没答应你,你才来吵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哼!”陆萤背过身去,闷闷坐着。 萧遣问道:“发生了什么,他怎会跟你在一起。” 陆萤:“想知道?” 萧遣点头。 江熙沉入冰湖后,蒙面人准备做掉他,他残存的意识不多,只感到后脑勺森森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人一枪i刺穿,而下一秒却被浇了一头热血,是祝思卿赶来了,斩断了蒙面人的头颅。 他连忙道:“快……快捞人!” 江熙被打捞上来时,像腊肉一样硬邦,死得透透的。但他想,好歹给萧遣带具尸体回去,于是携尸回城。 第353章 哪想半路上,江熙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差点把他送走。但更吓人是,别人尸变,是生啃活人,江熙尸变,是自残喂人。 马车里,江熙双目直瞪,抢过祝思卿腰上的佩剑就在自己的掌心划开个口,然后捂住他的嘴巴。 他当时已是濒死的状态,只靠张嘴呼吸,江熙那一捂,血直灌进他嘴里,教他恶心反胃。 但恶心归恶心,他的气息居然慢慢顺畅起来,体力一点点恢复,然后体感变得清晰,浑身酸胀无比,甚是难熬,过了好一阵,不适感才散去,进而病白的头发变回黑丝,身上花柳病的疮口消失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怪不得此前自己伪装成萧遣接近江熙、说出自己身患花柳病时,江熙会说:“我亲亲,亲亲就好了”、“我包治百病”! 还要扒衣裳、脱裤子……原来江熙真是灵丹妙药、是唐僧肉、是不老泉! 他牢牢抓住江熙的手掌吸了个够,可没多久,江熙的伤口就愈合了。他不舍地放开,自觉宽衣解带。 彼时江熙刚醒,又流血治病,虚弱得紧,他一扑就倒了,江熙推不能推,口呼“救命”,无助地捂住身子,别说有多好欺负。 他差点得手,可恨祝思卿拦住了他,还替他把衣裳穿得紧紧的,再把江熙的手掌割破,让他吃饱。 若不是他打不过祝思卿,也就把祝思卿打死了。 江熙迷迷糊糊中道:“快!李问一定向子归发难,我得伪装成子归的模样,让古镜臣民亲眼看到,楚王和圣君同在一处,是分明的两个人。你要帮我,快……快回玄都!” 他有妖法——以假乱真易容术,江熙也有妖法——凭空取物。江熙不知从哪里掏出好些华丽衣饰、胭脂水粉,就这样,他伪装成江熙,江熙伪装成萧遣,赶了一夜的路回到玄都,可还是迟了一步,萧遣负伤了。 陆萤举着一面铜镜,臭美地欣赏自己年轻了十岁的容颜,神清气爽道:“我偏不告诉你。” 他与萧遣已不再是盟友,是情敌! 现在江熙于他而言,浑身散发致命的诱惑,忍不住化身一条固执的水蛭,生生世世黏住江熙不分离。 饮血养身终究是不讲究,他好想深入体验一下房中术疗法!他越看萧遣越觉得其面目可憎,忍不住踹了萧遣一脚:“你分不分!” 萧遣:“不分!” 陆萤整一个强盗思维:“你那么富余,分我一分怎么了?!” 萧遣错愕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富余?他都号称“寡王”了,倒是陆萤,相好成百上千,还贪心不足。“不分!你咬我啊!” 这种话跟别人说,都只当玩笑,但跟陆萤说,那会真咬。 随之龙辇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江熙缓了一会,提了提神,下了辇,上了马。回宫还有一段路程,他知道古镜百姓正躲在角落里偷偷盯着他们,必要大大方方展示自己,让百姓看明白了,楚王是楚王,圣君是圣君,从未有楚王杀害圣君取而代之的事,从此断了“流言”。 楚王乘马追龙辇,忽然掀开龙辇帘。 六目相对尴尬住,咬住圣君是圣主。 如江熙所愿,萧遣的罪名摆脱了。 截至太阳落山时,关于楚王的新闻已传得沸沸扬扬,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楚王擅自掀开龙辇,当时圣君正在和圣主吵架呢,这是他一个外人能看的吗?这就是齐人的礼数?” “楚王擅自掀开龙辇,当时圣君正在和圣主打情骂俏呢,可让他一个外人看到了,这就是齐人的癖好? “什么?楚王掀开龙辇偷看圣君和圣主亲热,齐人有这癖好!” “楚王偷看圣君圣主上床,我靠,好变态!” “大齐寡王萧子归,有性瘾,爱偷窥。” 萧遣的名声也臭了。古镜的舆情,江熙压根驾驭不住! 萧遣一回宫就躺倒床上,像碎了一地的琉璃渣滓,起都起不来,两名太医围在床前医治。远道而来的贵客——楚王,只能由圣主和大臣接待。 江熙编了一连串的谎,话里话外夹着不曾来过古镜的意思,并证实李问早已去世,将李问的揭发牢牢打成一场闹剧。 这件事就此翻篇,跨过最需要伪装的关卡,江熙急忙换回自己的身份,让陆萤伪装楚王。 他赶回寝殿时已是亥时,太医焦头烂额,满身是汗,道圣君碎了几节骨头,负伤过甚,恐怕无力回天。 萧遣皮肤已呈藕色,意识模糊不清,疼了大半日,人都傻了吧。江熙连忙将人都谴走,一边潦草地将披发掠至耳后,一边俯身亲吻萧遣,血腥味立马蹿进他的鼻喉。 他总算理解萧郁为什么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原来当好一个国君真的是比驴还累,事一茬接一茬,直催人寿。 李问丧生,陆萤还生,他死里逃生,萧遣此刻要死不生,哪一件不是关乎帝国命运的大事,扎堆一起来,仿佛走过小半年的时间,而实际上他才成为圣主五天。 他越想脑仁越紧,这是他出土后的第四年,经历的事无不似眼前这般惊险,成则治世,败则误国,步步艰险,他和萧遣还能在一起,实在太不容易。 有话说“胜天半子”,他则是“胜天一个系统”。如果没有系统,李问已经胜了。 想罢他对系统生出一份敬畏心来,多少要给系统立个庙,烧高香,磕几个。 第354章 他一手撑着床,一手稍稍抬起萧遣的下颌,吻得极小心极温柔,像对待一朵娇花,生怕把萧遣弄疼了。 可还没“医治”几下,他手一抖,身子一塌,就撞在萧遣胸膛上,只得两手并撑在萧遣肩旁。这是他极为恼火之处,为什么一亲近萧遣,他就像被针扎破的鱼泡,蔫蔫塌塌的,提不起一丝力气来,跟几天没吃饭一个样,误得他手忙脚乱,格外吃力。 萧遣抬起手覆在他的后颈,往下压。他用尽力气才勉强撑住,抬起头,见萧遣稍稍有了些血色,唇被自己弄得湿亮,身体立马生起一团燥热。他正在治病,大夫面对病人不该生出那种感觉。他立马定神,问:“还疼吗?” 萧遣:“好一些……还疼。” 知道了,力度不够。 “再忍一下,很快就好了。”江熙安抚道,握住萧遣的手放下,扯来一张丝巾遮住萧遣的上半张脸,而后吻得更深。 为何要遮上丝巾,因为他怕自己定力不够。饶是如此,他都吻一阵,喘一阵,窝囊得没眼看,特别是萧遣渐渐恢复力气后,主动回应他,他就更窝囊了,都要撑不住。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没劲了,倒在一旁,忍不住“诽谤”病人:“你一定是妖精变的。” 萧遣:“怎么忽然骂人。” 江熙:“要不然为什么亲你后我都没力,一定是你吸走了我的精气。” 萧遣忍住不笑,抚了抚江熙后脑勺:“我若是你,会先反思是不是自己医术不够精湛、体格不够强壮,而不是赖病人这样那样。” 江熙一恼,起身就要去拿匕首:“不够精湛?我看还是直接给你喂血算了。” “我晕血。”萧遣一把将他拽回来。 江熙:“你何时有这病症?白日里揍人的时候,可没见你说晕血。” 萧遣:“也是刚刚才有的。” “……”江熙无语,拧了萧遣胳膊一下,又不敢多用力,“我看你是好了!” 萧遣将他揽进怀里:“好了好了,再亲一下。” 萧遣果然只是亲了一会儿,而后道:“我没事了,你累了,早些沐浴歇息。”他想江熙把陆萤从鬼门关拉回来,一定耗了不少元气,眼见是疲惫不堪,需要饱饱地睡一觉。 “你真好了?不舒服一定要说。”江熙担心道,毕竟萧遣骗他没事的大事太多了。 萧遣突然起身就把江熙扛起来,走向偏殿的浴池。“信不信?” 江熙:“好了好了,我信了,快放我下来,不闹了!” “爹爹!我来了!呼呼呼!”殿外传来欢欢脆亮的叫声,像有急事似的。还有宫人劝道:“公主,慢些,小心地滑!” 萧遣忙的把江熙放下,两人整理衣冠。 欢欢拿着一本小人书跑进来,棉靴上的铃铛叮当作响,将欢欢衬得越发俏皮。一齐进来的还有太医,给萧遣把脉过后,目瞪口呆地退出去,直呼出现了神迹。 江熙把欢欢抱到榻上,为她拍掉身上的雪,问:“几日不见,欢欢晚睡有没有闹床?” 欢欢邀赏道:“欢欢听爹爹的话,没有哭!”小孩子咬字还不是十分清晰,说起话来怪有趣的。 江熙笑道:“那这会子天黑了,欢欢为什么还没睡?” 欢欢:“我要给爹爹讲故事。” 宫人解释说:“公主听到圣君受伤了,要过来给圣君讲睡前故事呢!” 欢欢:“阿嬷说,听了故事,一下子就能睡着,睡着了好得快,就不疼了。” 所以欢欢是来哄睡的!何止是不疼了,心都要暖化了。 江熙惊喜道:“欢欢好棒!怎么这么懂事起来了?”问萧遣,“你教的?” “当然。”萧遣面不改色,小声道,“哪里不闹,第一个晚上闹得最厉害,我哄到下半夜她才睡下。她离不开你,以后出宫早些回来,若有事耽搁了,要记得捎信。” 他教了啥?谁哄谁呢? 也就欺负欢欢这个年纪话还说不全,没能戳穿他。不过,来日方长。 欢欢窝进萧遣怀里,打开小人书,指着上边的画,绘声绘色地讲起来:“这是一个小鸭子找爹娘的故事。小鸭子是农场里最最最可爱的孩子,长大后,她发现自己跟阿爹阿娘长得不一样,阿爹阿娘是大鹅,她是一只小灰鸭,她好想好想知道自己亲生的爹爹和娘亲,于是在一天晚上,她悄悄离开了家……” 萧遣、江熙相视一眼,虽说是一个童话故事,但怎么感觉被针对了? 江熙纠正:“欢欢,小鸭子有一点做得不对,不可以不告诉爹娘就自己离开家,特别是在晚上,不行……” “嗯!” 欢欢讲着讲着,不过两刻钟自个眯了,由宫人抱回她的寝宫去。 这闺女如今都会哄自己睡觉,太好养活了! 第184章 终章(6) 江熙沐浴过后,像风一样“咻”一下从浴池冲到床上,躺下盖上了两层被子,还在头顶罩上一张毯子。 萧遣揭起被子一角,正想把自己塞进去。江熙却把被子死死压住,道:“漏风,冷。子归自个再取一张被子盖吧。” 殿内生着火炭,不至于冷成这样,大婚当晚江熙都还是跟他同盖一张被子的,不知又闹哪处。 萧遣疑惑地从床里头取出一张新的被子,问道:“还没来得及问你,这趟出去都遇到什么事了?” 江熙:“累了累了,说好让我歇息的,熄灯吧。” 第355章 萧遣低头在江熙的眉心落下一个吻,道:“好。”而后把灯熄灭。 江熙打了个哈欠,从自己的被窝里伸出手握住萧遣的手,安然地睡去。 江熙睡得很沉,中间醒来了两次,朦胧中见帐外透进微微的灯光,又安静得出奇,枕边人隔着被子半搂住自己,以为还早,又睡着过去。他第三次醒来时,帐外依旧暗沉沉的,他睡足了,慢慢精神起来,却不知萧遣醒了没有,他想说话了。 感知枕边人将他搂紧了些,他才问道:“醒了?” 早起嗓喉干哑,枕边人声音沉闷地“嗯”了一声。 江熙侧身抱住萧遣:“感觉更好些了吗?今日可要上朝?” 枕边人往江熙颈项里埋了埋,道:“头还晕,不上了。” 江熙:“那……起床吗?” 枕边人:“时候还早,再睡一会儿。” 江熙有些撒娇道:“可我睡饱了。” 枕边人亲了江熙颈窝一下:“那我们聊聊天。” 江熙捧住枕边人的脸,邀赏道:“我昨天假装你像不像,厉不厉害,是不是特别神气!” 枕边人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非常厉害,我何时那么神气过!” “嘿嘿!”江熙得到肯定,欢喜得又亲了枕边人两下。 枕边人:我看陆萤活蹦乱跳的,便知是你救了他。为何救他?他知道得太多了,没了对我们更有利。” 江熙想到昨晚萧遣的问话,思忖片刻,道:“我抓住李问去了田庄,在一个叫‘兹嬷’的老妇家里遇到陆萤,说来奇怪,他竟然有蒙尔还的头颅。你知道这件事吗?” 枕边人:“知道。” 江熙:“快跟我详说!”虽然他已经了解了来龙去脉,但这会子他要探一探萧遣的老实程度。倘若萧遣还是瞒着,他真的要——家暴了! 枕边人一五一十说来,巨细无遗,细到自己挨了蒙尔还多少刀,细到陆萤腌制蒙尔还时用了多少斤酒、多少斗盐…… 萧遣如此坦诚,江熙顿时觉得自己可恶极了,用手指抵住枕边人的嘴唇,悔不该让他回忆这件伤心事,道:“不说了,我都知道了。”他心疼地亲吻枕边人的脸颊,然后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救陆萤,“我见到陆萤的时候,他正要烧毁蒙尔还的头颅。他当初保留下头颅固然是为牵制你,可他临死之迹要带着证据离开,足以证明他心思不坏,有心保全我们,人挺好的。虽然他缺德、嘴欠、污蔑人,也不是罪不可恕,你们之间若是有什么矛盾呀,从此放下,好吗?” 凭陆萤在李问的威逼下守口如瓶,凭他落入冰湖后陆萤本能地扑救,陆萤就值得救。 枕边人沉默。 江熙顿了一下,询问萧遣的意思:“我没做错吧?啊~” 枕边人好似受到什么刺激,在他耳垂咬了一口,惹得他轻呼一声。 江熙:“我做错了吗?” 枕边人的手在他身上不规矩地抚摸起来,往敏感的地方去,并斥责他:“你当然有错!你勾引他,又不从他!” 这话真是莫名其妙了,好似恨他为什么不跟陆萤好,大概是还没清醒而胡言乱语吧。 他握住枕边人不安分的手,转开话题道:“子归早膳想吃什么?我很久没有下厨了,我给子归做。”刚经历这么多的事,他还没缓过劲来,一时提不起兴致。 枕边人把江熙压在身下,蹭了蹭,道:“你。” 江熙:“什么?” 枕边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绸缎,趁江熙毫无反抗意识的时候,把江熙的双手举至头顶,绑在了床围上,一气呵成,不过眨眼之间,老练得好像看家本领。“我早膳要吃你!” “别!”江熙想要挣脱为时已晚,求饶道,“圣上不行,你身子还没好全。” 枕边人:“所以才更需要!” 江熙:“亲亲!亲亲就好了!” 枕边人拽住江熙的头发一扯,江熙被迫仰起头,枕边人照着毫无遮挡的脖子埋头啃咬,极富技巧。 “子归!”江熙挣扎中品出些异常来,自己竟然——没有软掉!看来自己已经抗敏了,那他可要反守为攻了,但不是今天。 “停下好吗?我们去看看丞相吧,昨天他都吓晕了,或许他早知道真假,而因什么缘故护着我们,得去探一探,还有太傅,理应示好示好,不教他们心慌。起床吧,听话,以免误了时辰。子归?” 枕边人嫌他聒噪,扣住他的脖子就往枕头里按,像变了个人,以一种又生气又好像喜欢得不行的语气道:“这么温柔做什么?嗯?招蜂引蝶的东西,是不是欠操?” 招……招蜂引蝶?欠……欠什么? 江熙惊掉下巴,萧遣怎么会这样跟他说话。“我什么时候招蜂引蝶了?我做了什么教子归不开心了?” “还问?” 身上人竟然轻轻打了他一巴掌,直接把他干懵。“知不知道你‘好吗’、‘好吗’的说话特别欠!” “……什么事嘛!”江熙有些恼了,“当然是尊重你的意见才这么问,有什么不好?待哪天不问你了,你可别闹情绪。” 等等……怎么感觉他家小甲轻了?瘦了? 不对! 江熙突然豁然开朗,如遭雷霆一击,毛骨悚然!“陆萤你!” “你总算清醒过来了!”陆萤一边轻蔑地笑,一边猛然岔开江熙的腿,“今也轮到我享用享用。” 第356章 江熙:“你何时进来的?萧遣呢?你不觉得对我做这种事很无聊吗?你还不如去操镜子。” 陆萤坐在他身上,被江熙的挣动激得情欲大起。“镜子哪有人妻香?别动,哎哎哎!别动!真他娘教人欲罢不能!” 人……人妻? 江熙清晰感觉到陆萤把自己的腹部磨得发烫,直接炸裂开来!这家伙真是见到棺材也不掉泪,死性不改!他妄图以礼义廉耻来规劝陆萤从良,道:“你别乱来,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可以恩将仇报!” 下一秒他就发现自己天真了。 “恩公,我这是以身相许呢!”陆萤抚着江熙的胸膛,好色地舔了舔唇,“我睡不到萧遣,我就睡你,还能气死他,想想就兴奋!” 死变态!江熙身子一挺,直接把陆萤掀翻,然后翻身将陆萤压在膝下,嘲讽道:“就你这身手还敢在我面前叫嚣,省省吧!” 陆萤仰头大笑,乐见他这副不会太长久的傲气模样:“所以我有备而来,摸摸脖子。” 江熙笑容顿失,狼狈地咬开手腕上的绸缎,往脖子上一摸,拨出一根细细的银针,上面还挂着不知名的粘液,惊恐道:“是什么。” 陆萤:“拨云撩雨·干柴烈火·有求必应·意乱情迷·人畜不分·荒淫无度水。” 这名字挺着就——惨绝人寰! 虽然他对陆萤毫无感觉,可是……可是这家伙这会顶着的是萧遣的脸! 江熙心慌,又强装镇定:“我百病不侵,更能化毒,想坑我,你还是太嫩了!”说罢下床穿衣,要出门透透寒风,以免自己当真上火。 陆萤:“所以我下了能药十头牛的量,你这么出去,不怕众目睽睽下把持不住而出糗?” 江熙头皮发麻,而且他感觉到身体像喝了酒,开始发热,回头就掐住陆萤的脖子:“把解药交出来!” 陆萤挑眉看他:“我就是解药!” 江熙心想这家伙是威胁不通的,咽下一口气,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腚光呀,那可是十头牛,你吃不消的,你才捡回一条命,更要爱惜身子。戒色好处多,养身又省时,你也能有更多精力励精图治不是?听话,把解药交出来吧,我给你做好吃的。” “放屁,你自己都不戒!”陆萤抱住江熙的腰,开始卖惨,“好哥哥,实在没有解药。我俩好吧,我幼小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在孤独园长大,成年之前没吃过一顿饱饭。是上辈子修了大福,这辈子才得遇哥哥,哥哥刚才不是说我人好么,那哥哥行行好,赏我一口,可怜可怜我吧。” 哥哥、哥哥……叫得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要是萧遣能这样叫上一叫,他心都愿意掏出……等等,他在想什么啊! “够了!”江熙心似铁打,直把陆萤撂开,转头就走,找萧遣告状去。 陆萤耐心耗完,威胁道:“你敢跨出内殿我就叫,我一叫就会有人冲进来,那可就热闹了。大齐王爷出现在圣君的寝宫,和圣主衣冠不整,啧啧啧……传出去该有多轰动呢?” 江熙僵住,他开始后悔救这玩意了! 陆萤上前牵住他往床上引:“好哥哥,答应我吧,不用你累的。” 江熙实在是忍够了,握紧拳头抬起就…… 就殿门大敞、帷幔掀开,外边进来一片夕阳的余晖和一个杀气腾腾的黑影。原来已经是黄昏! 江熙两眼放光,连忙控告,以示清白:“子归,这里有疯子!” “啪”一声,陆萤仰头栽地,口吐鲜血。 对于萧遣,陆萤到底是怯的,毕竟之前挨过萧遣的打。他疼得缩到角落里,骂萧遣言而无信:“不是说今天要忙到晚上吗!” 萧遣:“还不许我回宫用膳?!” 眼看萧遣还要上去揍人,江熙连忙拦住:“别,打废了他我还得治,不值当。” 萧遣才收了手,对陆萤吼道:“滚!” “滚就滚!”陆萤赶忙穿上衣服,换上面具,抱着肚子跑出去,又心有不甘,决定把江熙卖了,回头道,“那个,他跟李问吵架,被李问五花大绑扔进冰湖底下,捞起来的时候那个惨哟,啧啧啧!” 不是约好不与萧遣说的吗! 江熙一枕头砸过去,陆萤缩头躲开,逃之夭夭。 “子归别听他胡扯,没有的事!” 第185章 终章(7) 萧遣收了戾气,莞尔一笑:“我当然不会信他。”然后坐到榻上,唤宫人沏来热茶,叮嘱江熙道,“雪化了,这几日外头又冷又湿,我看予芒还是呆在寝宫,多睡一会。” 趴在火炉旁的大胖猫打了个哈欠,又睡了。他要是像它一样懒下去,一定比它还胖。 “我睡好了!”江熙给萧遣捶背揉肩,殷勤道,“刚才陆萤说你很忙,我可以帮你。”却闻萧遣身上散发一股暗暗的幽香,低首细嗅。 “一些琐事,不要紧。”萧遣握住江熙的手,探探他冷不冷,结果,“手怎么这么热?” “被陆萤气的。子归身上好香呀!”江熙惊道。他从未闻过这样的香气,似蒸桂花酒的香,暖暖的、奶奶的、又醉晕晕的。“用了什么香?” 萧遣给他倒了杯茶:“未有用香。你几时起的?” 江熙接过茶,老老实实喝下半盏,道:“刚醒来不过半个时辰。” 萧遣想他足足睡了十个时辰,一时半会是不会困了,便给自己放了假,好好陪他。“百家被、百家衣做好了,你看看。” 第357章 宫人捧来被子和衣裳。布料巧妙地拼凑出简单的图案,颜色由深入浅,并不杂乱,针线细密,又洗得干净,根本看不出是旧布做出来的,底子由蚕丝制成,柔软细腻,里子用鹅绒填充,鼓鼓的一扑还会飞出些细碎的鹅毛来。 于皇家而言,这些并非十分贵重的东西,但江熙爱不释手:“好棉好软好暖和,好舒服!” 萧遣:“昨晚你捂两层被子,都闷出汗了,今晚就盖这一张吧。” 江熙摇摇头,又点点头。 萧遣:“你喝酒了?” 江熙摇头,只是笑着眼睛看萧遣,像中了彩一样。不知为什么,他觉得此刻的小甲格外俊朗、格外动人、格外可口,好看到近乎于妖。 但萧遣觉得此刻的江熙傻乎乎的,伸手抚了抚他的额,感觉微微发烫,就要叫太医。 江熙意识过来,心下惶恐,连忙止住,拿起茶杯猛喝。 他是谁? 江·鼎和十七年制科状元·国舅老爷·仕法编主·修水山庄庄主·香花帮帮主·神经洞洞主·东伐大元帅·先帝义子·古镜圣主·熙,无所畏惧! 区区小药能奈他何,缓一缓没有化不掉的。 但拨云撩雨·干柴烈火·有求必应·意乱情迷·人畜不分·荒淫无度水并不答应! 他体内的燥热没有压下去一点,他忙去开窗,冷风迎面扑来,登时冷热对冲,不禁打了寒颤,反而更想被什么包裹。他立马合上窗户,不敢回头。 萧遣凑上去,扮过江熙的肩膀,道:“你这样我很担心。身子若是不适,得看太医,不要总想着有什么系统就可以无视,神仙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 眼看萧遣又要碎了。算了,妥协。一个合格的奸臣,第十一个素质是什么?就是奸!字面意义上的“奸”。 何况男人是不能说不行的,与其坦诚自己是吃了药才雄姿勃发,还不如归功自己体格优越。 江熙一把搂住萧遣,学陆萤,用最软的语气说最硬的话:“好弟弟,我可以强你吗?我强了你,症状就好了。” 萧遣懵了一瞬,但想江熙刚才跟陆萤在一起,可能学坏……学有所成。“陆萤教你的吗?” “他总是被吃的一方怎么教我!我无师自通的!”江熙吹了一下刘海,委屈道,“可以吗?不用你累的。”什么无师自通,不过先天学霸圣体,向萧遣学习。他也要一边操萧遣,一边霸道地说“你是我的了”。 萧遣手足无措,撇开江熙转去喝茶,缓解大受震撼的心情。 看萧遣脸上浮现红晕,江熙更加跃跃欲试了,坐在榻下,抱住萧遣的小腿,吻了下萧遣的膝盖,仰头重复道:“可以吗?” 萧遣低头看到像猫一样撒娇、诱惑而不自知的馋虫,扶额道:“可以。” 江熙:“嘻!听不见,大声点。” 萧遣捂住自己的耳朵,大声道:“可以。”萧遣实在想不到自己除了顺从他,还能怎么样。 江熙饶有礼貌地问:“那子归准备好了吗?” 萧遣自觉得该自我攻克一下,道:“我先去沐浴。” 江熙:“好,我铺床等你,快些回来。”他此刻想要玩弄萧遣的心,比药挑起的情欲更甚,兴奋地跳到床上,把被子铺得四四方方。 而许久不见萧遣出来,心急如焚,渴得又喝了几杯茶,催道:“子归洗好了没有?” 又过半晌,萧遣才从浴池推门进来,浴巾裹得严严实实,像一颗巨大的蚕蛹。 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 江熙捂嘴好笑,拍拍床,道:“美人快过来!” 萧遣蜷起手指,暗暗叹气,走过去躺下。 江熙趴在萧遣身上,抬起萧遣下巴欣赏了一番,啧啧道:“这么好看的人怎么就被我搞到手了。” 萧遣无语:“可把你能耐的。” 江熙:“我很厉害,望子规海涵,忍耐一下。” 萧遣白眼:“哦。” 见萧遣并不恭维,江熙打了他一下,做出狰狞状,露出不存在的獠牙,发出“骇人”的怒吼,然后“残暴”地撕开萧遣的浴巾,低头乱啃,如饿虎扑食,时不时发出两声饿虎护食的声音,“凶悍”异常,糊了萧遣满脖子津液。 该不会是陆萤教的什么时兴玩法吧? 萧遣:“你装野兽?” 江熙:“不。禽兽!” 没亲萧遣的时候,药效还没那么明显,亲了萧遣后,身子像开了闸,密密麻麻的痒蔓延开来,最奇异的是,肌肉是紧绷的,骨头却是酥的。不出意外,他又不争气地软了,除了江小熙。 面对陆萤假扮的萧遣,他毫不泄力,以为自己抗敏了,结果还是一样丢人! 不对,是他的身体会识人! 不对,就是萧遣使了妖法! 他报复似的,凶凶地咬了萧遣下巴一口,然后抬起头,气喘吁吁道:“怎么样,服不服!” 莫名其妙…… 萧遣看得出来,他跟自己吵了一架,真是——玩法古怪!“怎么急了。” 江熙指控道:“你出老千!” 萧遣:“我可没动。” 江熙:“你使妖术。” 萧遣看江熙满脸潮红,双手发抖,关心道:“不行了?” 江熙被点破了,恼羞成怒:“你不许说话!”然后一鼓作气抓住萧小遣就要掐死一般,可惜没了力气,力度恰好。看似发泄不满的一掐,他内心早已翻江倒海、山摇地动、狂风骤雨。 第358章 不是这一举动有多么惊世骇俗,而是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更不敢想对萧遣做出这样的事。哪怕现在他俩合情合理,可自小因身份而对萧遣形成的恭敬习惯,让他做下这一举动时产生了无可救药的、以下犯上的负罪感。他的胆子都炸了! 仅是如此他都畏手畏脚,何况那般,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没有强萧遣的命…… 萧遣微微皱眉,轻呼一声,嘴角上扬,是一个隐忍不住的笑。江熙整个人烧了起来,顿时觉得烫手,羞恼地放开,从萧遣身上起来,跪向床里面的墙,双手紧张抓住身下的被褥,像做错了事面壁思过。 不知上一次跟萧遣做的时候,自己哪来的主动的勇气,真是越活越怂了。 他感知到萧遣靠近,不知要做什么,更加紧张,将被子抓成了一团。 萧遣轻轻将他的头发捋至耳后,又从他的腰两侧穿过手去,解他里衣的系绳。萧遣轻咬衣领,衣裳从他的肩膀滑落,他连呼吸都止住了。 萧遣蜻蜓点水一般亲吻江熙的耳根,左手揽过他的腰,右手带着他的右手重新握住萧小遣。 江熙身子一紧,下意识收手,而被萧遣牢牢按住,动起来,同时萧遣的左手抓住了江小熙。 萧遣灼热的气息呼在江熙耳:“它喜欢你。” 轰—— 江熙受不住这样的刺激,双目盈润,颤抖起来,软软地倒进萧遣怀里,左手覆在萧遣的左手上,侧头想说什么,而被萧遣逮住亲吻。 不一会儿,身体里便有热流淌了出来,不知萧遣有无发觉,他恨不得钻进被子里去,再不见人。 “子归……呃……子归……” 萧遣停下,问:“怎么了?” 江熙再没了起先的挑衅姿态,示弱道:“我不是正人君子,我好色,我意志不坚,我不经挑,这样下去我会疯的……” 上一次做过之后,他才明白系统给他开的第一个金手指、平时屁用都没有的【快乐无边】的作用是什么,简直不堪细说!简而言之就是会让他敏感得不行,湿得不行,会让他昏天暗地,不能自持,将最羞耻的一面暴露无遗。 他事后都不知如何跟萧遣解释他本身不是这样的。眼下,他分明感受到那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又来了。 “我已经疯了。”萧遣的声音甚至压不住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慢慢地变得没法顾及江熙。 江熙感知双腿被岔开,急忙道:“等等,答应我……” 萧遣低喘:“说,我快忍不住了。” 江熙:“事后不许笑话我。” 萧遣:“我只字不提。” 江熙:“也不许教我看太医。” 萧遣:“绝不看。” 江熙:“也不要琢磨为什么!” 萧遣:“我权当无事发生。” …… 外殿,太监第三次呈来晚膳,问宫人:“圣君圣主还不用膳?” 宫人:“今晚不必再传了,大概是不吃了。” 太监:“不饿吗?” 宫人:“应该彼此喂饱了吧。” 太监:“此话怎讲。” 只听殿内有人哭喊道:“圣上,不要,我吃不下了,麻,麻!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宫人耸肩:“你听咯。” 太监品了一会,道:“那估计明天早膳都吃不下了。” 江熙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竟发展到了“家暴”的田地,都不知从哪一句话开始的,下半身打架,上半身吵。 萧遣:“奔四了都保护不了自己,还被人扔到湖底下,可想过你要是回不来我怎么办!我还怎么放心让你出宫!” 江熙:“你怪我?你自己又哪样?被人打得半死不活,要不是有系统,你还有命吗?我说过你不要什么事都轻描淡写,我会生气……啊,你!啊啊啊!子归,子归!我受不住了!不要……你混蛋!子归……我错了,啊啊,你不能相信腚光的话!饶了我吧!” “你骗我的还少吗?比起你,他可信得多!不可饶恕!呃!” 萧遣猛地一挺,江熙舒服得几乎厥过去,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抽搐了好久。但那是身子的事,脑子却要气死了。 第186章 终章(8) 次日早晨,夫夫冷战了。 萧遣在外殿用膳,江熙在内殿梳妆台前整理衣冠。四周一片狼藉,帷幔塌了一半,百家被湿得能拧出水来,地毯没一块是不皱的,杯盏落了满地,偌大的大殿到处都有他们放肆过的痕迹。教人不忍直视。 两人皆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寻常夫妻恩爱过后,次日起床难舍难分,他俩倒好,形同陌路。宫人默默收拾,头也不敢抬,更不敢问。 萧遣起身上朝,江熙才从内殿出来,喝了碗粥后,正要出门。萧遣忽然拦在大门外,问:“去哪。” 江熙:“出宫。” 萧遣:“不许。” 俩人彼此眼里都是护不了自身安全的大笨蛋,笨还不让说。为了防止蠢事发生,萧遣干脆不让江熙单独出宫。 如果因为害怕意外发生而禁足宫内,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这个婚不成也罢! 其实各自都说明了观点,只是谁都不服对方。 江熙推开萧遣挡在自己面前的手臂,径直离开,愤愤留下一句:“我有系统,死不了!” 萧遣恼道:“你走就别回来,跟破系统过一辈子去吧!” 江熙赌气道:“不回就不回!” 第359章 萧遣怂了:“酉时不回来,我就吊死在梁上!” 江熙脑门一黑,回头道:“为君者怎么可以如此无赖!” 萧遣:“你教的嘛老师!” 江熙翻了个白眼,快速走掉。 “来人!”萧遣呼道。 江熙以为萧遣要叫人囚住自己,连忙跑开。 萧遣却道:“带上公主跟好圣主。” 江熙服了这个老六,怎么又出老千! 他今日的行程不过是去看望丞相、太傅、使臣而已,来回坐着车辇,哪里会出什么事!萧遣真是关心过头。 车辇里,欢欢歪着脑袋看江熙,笑嘻嘻地道:“爹爹今天真好看!” 什么叫贴心小棉袄,这就是了!被萧遣折腾了一晚上,受的气在这一刻消散不少。“今天的欢欢也特别可爱!” 欢欢今天穿得像个三角小肉粽,越看越讨喜。“嘻嘻!我们去哪里呀?” 江熙:“我们去丞相家。有件事欢欢得帮我。” 欢欢认真点头:“嗯嗯!” 弄权谋术从娃娃抓起。江熙道:“待会在丞相家里,我不叫你呢,你就在一边自个玩耍,我叫你,你就过来,我一用手挠鼻子,你就叫丞相‘爷爷’,听明白了吗?” 欢欢呵呵傻笑,觉得好玩得紧:“明白了!” 父女俩满怀心机地来到丞相的府邸。丞相自那日被吓晕后,现还在床上躺着,闻江熙来了,起身到花园接见。 欢欢就在草坪上跟丞相的小千金一起玩耍,江熙与丞相坐在亭子内,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江熙问:“丞相受惊惹的这场病,太医可有说多久能好?” 他刚才看过药方,又观察丞相的神色,发觉丞相不是受惊生病,而是伤心过度。 丞相笑道:“好了好了,不过是躲懒,赖着不去上朝罢,本想再闲一两天,却教圣主担忧,还亲自来看我。惭愧惭愧。” 李问发难,丞相、太傅亲自验证了当今圣君的真假,俩人清楚,自己已成了假圣君的眼中钉,留给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效忠、要么逼宫、要么死,而效忠这种考验人性的事是最不值得赌的,君臣之间必将陷入无休无止的猜疑。 可丞相为萧遣挡刀,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丞相自是明白江熙此行的目的,答说“病好了”,表明自己没有心病,没有异心。 江熙试探道:“我与圣君同寝,发现圣君脖子上确实有……边口,丞相不觉得可疑?” 丞相摆了摆手,将棋盘上的“将”拿掉,道:“不过是伤疤而已。皇帝有没有假,百姓都看在眼里,岂会不知。头几年,咱古镜内忧外患,危在旦夕,‘将’没了,这些‘士’、‘象’、‘車’、‘卒’都有可能成为新的‘将’,那必然战火纷飞。”丞相回忆起过去,“圣君刚继位那年呀,经常传我进宫商量要务,一坐就到下半夜,他是废寝忘食,可把我这身老骨头折腾朽咯。我这大外甥早年人模人样,也算是人中龙凤,可先帝处死月刹罗后,他性情大变,成日酗酒,不问朝政,眼看是废了,嘿!哪知在田庄种了几年地,吃了苦,居然精进起来了,看来这种田大有功劳!总之圣君……我很放心,他也专情于你,必不会再娶妻纳妾、生育子女,对吧?” 江熙听出丞相跟假圣君——双向奔赴了!也能听出,忽誓尹、洛咖其两个皇子是丞相的底线。萧遣说过,皇权终究会回到他们手上。 那萧遣和丞相之间并没有太大的矛盾。 江熙将那枚“将”放回棋盘上,道:“我哪里能知,我对圣君的了解还不及丞相呢。对了,我听圣君随口提了一句,欲立其中一名皇子为太子,丞相有何看法,皇子们资质如何?” 丞相:“两个都好,资质不分高低,若要立太子,立长合适。圣上有这份心是好,但皇子们太小,再缓几年吧。” 越早立太子就越有利皇权回归,至少逼宫成功后立马有储君继任。而丞相建议推迟立太子,即明示他希望现任圣君再留任几年。 有丞相这句话,江熙的心便稳了,又叹气道:“圣君何尝不想再缓几年,可吃了那贼人一枪,伤了根基,明面上是能上朝了,可夜里哀呼惨叫,只怕光景不长。” 丞相捶额:“这可如何是好,哎!只恨我当时没拦住他。” 江熙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圣上会挺过来的。”然后转身向欢欢喊道,“欢欢,饿了吗?” 欢欢正在跟小千金放风筝,闻声跑过来:“欢欢饿了!” 江熙打了个喷嚏,用手挠了挠鼻子,道:“尝尝丞相家的蜜汁蜂巢糕。” 丞相将点心盘子递给欢欢,欢欢拿起一块糕点,向丞相谢道:“谢谢爷爷!” 丞相身子一抖:“哎哟哟,公主殿下使不得!叫我‘丞相’好了。” 欢欢一边吃一边道:“好的爷爷!” “这……既然如此。”丞相两眼放光,转问江熙,“要不给公主和皇子连个娃娃亲?那我就是真舅爷了。” “咳咳咳咳咳!”江熙被呛得真咳了起来,忙捂起口鼻。 欢欢见状,一个人扮演起一群葫芦娃,围着丞相打转:“爷爷爷爷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父女俩拙劣的演技直把丞相给整笑了。过后,两人拙劣的演技又到太傅、使臣府上丢人现眼,于是圣君从大齐整来两个显眼包的笑话就在大臣之间传开了。 第360章 等到下午,夕阳西下。欢欢一手拿着竹蜻蜓,一手牵着江熙,道:“爹爹,我们该回家了,欢欢想跟皇爹爹一起吃饭!” 原来萧遣令闺女跟他一起出来的作用在这,监管他呢。 “好,我们回家。” 反正今天的事也做完了。 车辇刚进宫,宫人就匆匆来报:“楚王上吊了,圣主快去看看吧!” “整什么幺蛾子?”江熙眉头一皱,满脸疑惑,是萧遣还是陆萤?虽然过了酉时,但萧遣不至于真上吊吧,应该是陆萤。 宫人:“楚王若是死在咱古镜,那得是多大的麻烦呀!” 江熙对欢欢道:“你先回宫,爹爹忙完了就去找你。” 欢欢点头:“好!” 江熙随宫人来到楚王暂住的宫殿,宫门有侍卫严守。进了门便再无宫人,像一座冷宫。 江熙还未进殿,一个杯子便砸了出来。“把江熙给我吧,没有江熙我活不成了!啊!” 怪不得宫人不得擅入,凭陆萤这鬼哭狼嚎,必然什么都藏不住。 萧遣站在床前,背在身后的手握成拳头,冷看陆萤撒泼,看得出萧遣快克制不住了。 陆萤身上挂着一条绫,已经抹满了眼泪鼻涕,旁边站着束手无策又怨气暗生的祝思卿。 见江熙来了,陆萤立马滚下床,爬过去紧紧抱住江熙的腿,道:“跟我回东凉!” 萧遣余光扫过,又是满带杀气。 江熙:“你要回东凉了?” 祝思卿道:“我此趟正是奉东凉皇帝之命接公子回去。” 江熙:“公子回去后,还能出门吗?” “不知。”祝思卿又道,“应是不行。” 陆萤是要被圈禁了? 江熙将陆萤拽起来,拿到榻上摁好,瞄见陆萤不整的衣裳下满是被啃食过的红痕,又瞥一眼床榻,凌乱不堪。 江熙想起第一次见到祝思卿时,他看自己的神情,觉出些猫腻来。 江熙:“我能同公子单独说说话吗?” 萧遣、祝思卿两张死人脸沉默地转身出去。 俩人走后,江熙方问:“有人欺负你了?”他以为陆萤受胁迫,那句“跟我回东凉”可能是暗语,所以支开了俩人。 陆萤黏到江熙身上,似他身上有多暖和似的。“没有。” 江熙:“不想回去?” 陆萤:“不是。就是舍不下你。” 江熙:“想我回去继续给你治病?你的病不是好了吗?今后少去眠花宿柳,自然长寿无疾。” “没有。我像萧遣一样喜欢你,你跟我好,我从此就戒了,好吗?”陆萤学起江熙说话的语气来。 江熙撑开陆萤道:“我们一共没见过几面,你哪来像萧遣一样喜欢我?你是不是错把救命之恩当成喜欢之情了?” 陆萤:“虽是没见过几面,但我跟萧遣识得久,问他为何云游四海,他说走一遍他走过的山河,理解他所理解的人间;问他为何宵衣旰食,他说日后黄泉相遇,他再见我时,我已长成中流砥柱,不再是顽子模样。我就好奇他日思夜寐的是个什么人物,一见了你,我就大彻大悟,他喜欢的,自然是最好的。我以前是浪荡放纵,可见到你后,我只想做专情的人。你成全我吧。” 江熙一时无言,片刻后道:“你不觉得三人的关系有点挤吗?下辈子吧,我下辈子跟你好行不行。” 第187章 终章(9) 陆萤:“这辈子不行吗!” 江熙:“可我名花有主了。你若没有苦衷,就听东凉皇帝的话,回家去。” 陆萤弹开,在榻上打滚:“我回去就遂了萧遣的意!我不服,凭什么他吃那么好!” 江熙:“他那么努力,吃点好的怎么了!再说,你保不定能遇到更好的。” 陆萤嗷呜大哭:“原是我低贱,配不上你。萤火末光,岂与日月争辉。” 江熙:“说什么呢?萤火日月,各有千秋,哪来高低贵贱之分。喜欢你才救你,可凡事得讲究先来后到。可别闹了,回去后若遇到什么委屈,尽管写信来告诉哥哥,一定助你。” “你敢不助吗!”陆萤根本不吃这套。 “……”江熙无语,摁住乱动的陆萤,低声问道,“哎!你跟祝思卿什么关系?” 陆萤:“小时候的玩伴而已。” 江熙:“你喜欢他吗?” 陆萤:“问这个做什么?” 江熙:“我还以为他欺负你了。他喜欢你?” 陆萤:“你这么八卦做什么!” 江熙做投降状:“入乡随俗嘛。好吧,我不问了,你不可再自残自贱了,不然我白救了你。明白了吗?” 陆萤勉强点头应下。只因萧遣拦着他不许跟江熙见面,他才假作轻生骗江熙关注,才没有真的要死。 见陆萤情绪渐渐平稳,江熙请求道:“以后东凉与古镜、与大齐的和睦相处,就仰仗公子了。” 萧遣在外边与祝思卿说话,突然扬声道:“车马我已经准备好了,外加十车珠宝,向将军贺喜,明日就是黄道吉日,耽误了就不吉利了。” 天杀的!为什么一对陆萤,萧遣说话就跟不过脑子似的。 陆萤顿时炸了,扑向江熙,也扬声道:“他那三脚猫的功夫能让你快活吗?怎么发挥你身体的优势!跟我睡,教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极乐之乐!” 已经够了够了!萧遣再有些功夫,他还遭得住?等等,陆萤什么意思,昨晚没被轰走?! 第361章 江熙登时羞得满脸通红。 萧遣冲进来,把江熙拉倒自己身后,指着陆萤怒道:“你是不是欠揍!” 祝思卿挡在陆萤身前:“圣君息怒。” 江熙抱住萧遣的手:“圣上糊涂了,怎么能这么跟公子说话的,快道歉!” 眼下陆萤可是东凉皇帝召回去的皇孙,这意味着陆萤极可能掌握大权,是能得罪的吗? 他小声安抚萧遣:“咱们子归本钱好,勤能补拙有是时间,别生气了。” 萧遣突然一滞,呼气声比老牛还粗。 可能江熙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杀伤力——本钱,认可;技术,否定!因这不经意的一句安抚,为他日后每天都要给萧遣补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江熙只顾向陆萤赔不是,萧遣哪肯善罢甘休,不等江熙说完,就揽住江熙当着陆萤的面亲吻。 江熙瞪大眼睛,寒毛直竖。还嫌事不够大吗! “你!”陆萤再次抓狂,“我不活了!欺负人啊!” 江熙连忙把萧遣拖走,一边叨叨:“他是东凉皇孙,抓着我们的把柄,现在又为我们伪装楚王,你就激他,不怕他撕破脸?再说,他是小孩心性,难道你也是?真是越活越不懂事了。” 其实江熙并不了解萧遣跟陆萤的相处模式,两人共治古镜,总有政见不一的时候,不爽就打,明面上他只看到萧遣揍陆萤,实际上陆萤也没少暗算萧遣。萧遣虽然警觉,也有失策的时候,有一次被陆萤毒得口吐白沫,三天下不了床。 萧遣:“他小孩心性?你还没见过他歹毒的一面。” 江熙捧住萧遣的脸颊道:“好了好了,回宫吧。欢欢等着我们吃饭呢,笑一笑。” 江熙轻轻一哄,萧遣心都软了,舒了一口气,问道:“明天还出宫吗?” 江熙:“不出了。” 萧遣:“丞相他们怎么说。” 江熙一五一十说明,自豪道:“我家小甲就是讨人喜欢。” 萧遣被夸得有些腼腆,道:“叫上皇子一起用膳吧,别教他们觉着受冷落了。” “好。”江熙想起一件事,道,“听说一月后有祭天大典,需要大祭司主持。” 萧遣:“是。不过自从月刹罗一族灭门后,祭天大典就没那么隆重了,走个过场而已。你对这套礼仪又不熟,不去了。” 江熙:“我要去,你也要去。” “你不会祭神舞,主持不了。”萧遣不是奚落江熙,而是不想让江熙去。 江熙:“我可以学!” 萧遣:“别闹,一个月学不成。” 江熙:“我努力学!” 萧遣反对的原因是,那么老大一坑篝火,得围着舞半个时辰,跟烤肉有什么区别,他见不得,实在见不得。萧遣扶住江熙的肩膀,认真道:“听话,那不适合你,你不需要靠主持祭天大典来证明自己是一个称职的祭司。” 他家小乙那么聪明,有那么多才能,只要把仕法编好,或把书教好,就会是一个人人敬仰的好祭司,真的没必要专研祭祀。 江熙握住萧遣的手,吻了一下,深情地看着萧遣道:“我需要,但不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称职的祭司。” 古镜祭天大典,在每年的二月举行,介时王公贵胄聚集祭坛,跪拜祈福,祭坛中央是一个三丈长的圆坑,用于堆放从百家征集来的木柴,据说最高的时候堆了六丈高。火堆点燃,祭司在篝火前起舞,而后入定,方能与神明、先人通灵,来预知凶吉运势和请示先人旨意。 大典尾声,官兵会将没有烧尽的火柴制成黑炭,发还百家,表示神明赐福。曾是古镜最隆重的仪式。 通灵术是何种情状,从来没有祭司公开谈过,书籍中也未有记载,玄乎又玄,人们无法判定有无真假,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是殷切盼望一场法事来解决自身困苦,仅当成一场缅怀先祖的仪式而怀以敬畏之心,毕竟都是五百年的传统了。 江熙一个月来每日都带欢欢去往监天司研习祭祀礼仪和舞蹈,规矩倒是好学,跳舞嘛,狗见摇头鬼见愁。 反是欢欢极具舞蹈天赋,一学就会,不像某人,老腰下不去,叉又劈不开,四肢不协调,转圈人吐了,始知功夫和舞蹈,分明两回事。 一月后,祭天大典如期举行,是一个大好的晴天。为表示对圣主的喜爱,这次的柴火堆了七丈高。 江熙穿着最高规格的祭司礼服,显现得比平时更加颀长,他眼睑微合,恰如一尊神像。而看似庄严矜贵的形象下,江熙已经汗流浃背、背脊发凉,此时此刻他就像一只立在大榕树前的呆猴。 点火前一刻,萧遣从观席上小跑下来,至江熙跟前,伸手进江熙宽敞的衣袖里抓住那双满是冷汗的手,小声道:“别闹了,跟我上去坐着。” 江熙推搡不开,焦急道:“不行,都到这节骨眼上了,子归是存心教我出丑。” 这就冤枉,萧遣不是到了节骨眼上才劝退他的,而是一个月来每天都劝。 萧遣:“出丑要紧还是吓死要紧!” 江熙:“我不怕火!” 萧遣:“手上全是汗还说不怕。” 江熙:“这是担心出糗才流的汗。” 小乙样样都好,就是嘴硬,特别硬,天下第一硬!萧遣很多时候都要抓狂。他用力将江熙一拉,道:“我怕,我怕行吗?跟我走。” “子归……”江熙抱住一根木桩不肯挪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我不走。” 第362章 江熙眼眶一红,萧遣就不敢动了,他很想帮他,可是……萧遣无奈地扶额转圈,最后只得道:“那我在台下等你,受不住了就叫一声。” 江熙忙地点头:“好。” 柴堆点燃,在酒精的助力下,一条火龙直冲苍穹,无数火舌喷向四周,似鬼影一样张牙舞爪,热气伴着烟尘漫了开来。 鼓乐奏响,江熙深呼吸后,心里数着鼓点舞动起来,舞袖旋绕,与火舌融为一体,就似身上着火了一般。 萧遣心惊肉跳,下意识上前两步。恍然间,十五年前那场大火与眼前景象重叠,幻化成无数把刀子,一片一片削他的肉、剔他的骨。萧遣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无力地斥责道:“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暗暗发誓,下辈子再也不要爱上江熙了。 江熙移到哪,萧遣就跟到哪,以防他倒下,自己可以第一时间接住他,远远看着,像极了一条想要爬上床、又腿短够不上、急得不停摇尾巴的小狗。 文武百官看得——酸掉大牙。要不是场合严肃,他们早已大嘲特嘲了! 众人皆以敬畏之心瞻仰舞蹈,只有舞使真正欣赏舞蹈的本身,发出轻叹。平时练习时,江熙的表现至多能打七分,开场前他们都捏了一把冷汗,没想场上江熙发挥超常,能评到九分,加之样貌极佳,可称得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欢欢雀跃高呼:“爹爹跳得真棒!”不由得向身旁不苟言笑的大臣炫耀,“我爹爹好看吧!” 大臣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仪式上不可喧哗,请公主不要出声。” 欢欢叉腰“哼”了一声,嫌大人无趣,走到一边,继续给江熙喝彩。 火越烧越旺,柴堆不时坍落,每一下都令萧遣脑仁紧缩,反而江熙渐入佳境,忘记身处火旁。 一个时辰过去,鼓乐停息,江熙舞毕,进入通灵环节。他跪在篝火前,双手平方于胸前,挺直腰背,闭眼冥想。他脑海里一片昏暗,带着火的光影,一切寻常,而他心跳加速,亦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第188章 终章(10) 火光烘干了汗珠,烫得人难受。 跪了一刻钟,还是没有出现神迹。江熙口干舌燥,双手发麻,有些待不下去了,悄悄打了个盹,系统忽的闪现脑海。 【叮—— 萧遣最后一道阴影化解。 请幸运儿选择奖励金手指: 4、迷倒众生 5、通灵】 【通灵】这个选项开始就在,当初他便好奇为什么会有这个玩意,原来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此情此景,江熙当然是选择【通灵】。 【‘迷倒众生’一并送给幸运儿。 你已拥有‘迷倒众生’、‘通灵’技能,祝幸运儿从此迷倒众生、随地通灵。 告辞!】 系统随即消失,好像赶什么场子,百忙之中过来甩给他个奖励就走了。 江熙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就被人猛地一掌,身子向前一倾,仰起了头,柔顺地青丝悬空垂下,随风拂动。他睁开眼,顿时震住,瞳孔变大,麻木的感觉从心脏传到四肢百骸。 他头顶上方,惊现成百上千威武的神,亦或是古镜的先祖。跟做过的梦一样,他们身着华裳,腾云驾雾,半隐半现,正发指眦裂地盯着他。 他一阵耳鸣,随之一个声音渐渐清晰,是怒喝——“罪人江熙,安敢窃我江山!” 如此厉斥,必然是古镜先祖,其中一两位的模样与蒙尔还有七成的相似。 江熙心中生怯,但也仅有一瞬。如果神灵是存在的,有古镜先祖,就有大齐先祖,凶他,大齐先祖会给他撑腰。 江熙反驳:“第一,尔等儿孙不肖,无能承继大统,不自省,还指责邻邦后辈强大,可见贵国皇室没落乃是必然,在大齐,教子无方为父母之过,理应自罚;第二,尔等儿孙弃百姓性命不顾,简直牲口,不配为王,萧氏接掌大权,好贤求治,勤政爱民,未曾辜负古镜百姓、戕害皇子,如今古镜蒸蒸日上,兹嬷一个农妇都看得明白而维护当今圣君,又何来窃取古镜江山一说;第三,就算我要窃夺古镜江山又如何,皇位本是能者居之,弱肉强食、王朝更替本是自然秩序,尔等斥责我时,可会自责曾经覆灭前朝?综上,我何罪之有!举头三尺有神明,尔等偏作睁眼瞎!” 漫天先祖想不到自己才说一句话,就被反驳了一箩筐,哑口无言,暗自寻思:还是别招惹他罢,万一他死后穷追来骂,岂不永无宁日。 江熙色厉内荏,两股战战,还在等他们发话,而他们慢慢淡去,不见了。 “哎?别走!有没有指示,今年运势如何?来都来了!” 古镜先祖这丝滑的一来一去,把江熙都整懵了,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天雷来惩罚他。就这样走了?那何苦来。 正郁闷着,只见天空还停留一位,因是半透明的神相,眉目不是很清晰,但江熙看得出那是自己的脸,而气质超然如空谷幽兰,方知钟灵毓秀是何意。 江熙知道他是谁! 王孙堕荡君王祭,大漠孤霜月刹罗。 只见月刹罗一挥衣袖,一片五彩的祥光便洒了下来,温暖柔和,而眉心却如被烙铁烫了一下,又辣又疼。 随之月刹罗也渐渐隐去,他想起身去追,而膝盖似被焊死在地上抬不起来。 最后幻景完全消失,眼前又是一片火海。真真如做梦一般,他刚才偷偷打了盹,搞不好还真是做梦,又或者是他被火熏蒙了眼睛而看花了事物。 第363章 “圣上不行的,打断通灵,祭司可能会受惊晕厥,甚至会死!” 耳边传来宫人的惊叫。江熙转头一看,萧遣被几个宫人摁在地上,往祭坛下拖。 萧遣像过年被按宰的猪一样狂躁挣扎,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没看到圣主翻白眼了吗!叫他也听不见!快放开我!” 宫人擒得龇牙咧嘴,急道: “通灵时会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境界,对我们是一概听不见看不着的。” “翻白眼说明通灵成功了呀!说明圣主是天选的祭司!” “圣上稍安勿躁,很快就好了!” “圣上。”江熙站起来,猛然间有些头晕。 宫人方放开萧遣,道:“看,这不就好了。咦?圣主你的眉心受伤了。” 宫人抽出手帕正要给江熙擦一擦,萧遣“嗖”一下冲上去抱起江熙,逃离祭台,把文武百官看得莫名其妙——怎么偷感那么重? 等江熙回过神来,已不知道被萧遣带到了哪个旮旯。 “怎么样了,可是烤傻了?”萧遣心急如焚。 江熙:“没事没事,我看到了!” 宫人和太医追赶过来,气喘吁吁,当即为江熙检查伤口,才发现那不是伤,赫然是一颗胭脂痣! 加之方才有一片祥光将江熙笼罩,众人直呼神迹! “圣主之前没有眉心痣的!” “是月刹罗大人显灵了!” “圣主通过了月刹罗大人的审验,是无可争议的大祭司!” …… 晚上,寝宫。 江熙说要赏月,令宫人在殿前的空地上搭起帐子,帐前置上火盆,烤着年糕栗子地瓜。 晚春时节,玄都还冷着,也没有圆满的月色可赏。两人裹着被子,偎依着,吃着烫手的地瓜,显得格外狼狈。 宫人缩在大殿里,从窗户探出一排脑袋,奇怪地望着他们。 “圣主的想法总是奇奇怪怪的。” “今晚圣君圣主不会就睡在帐子里吧?” “或许他们想体验民间疾苦。” “我看是宫殿已经满足不了圣君圣主同房了。” “咦~” 江熙:“还记得吗,几年前在黑市,你邀我赏月,你说……“ 萧遣打住:“我何曾邀你赏月?” 开始了开始了,又装起来了! 江熙还能怎样,陪演咯。“好吧。我跟一个叫‘鬼自逍’的老相好在黑市赏月,我们……” “等等。”萧遣再次打住,“你有过几个相好。” 江熙:“很多。” 萧遣脸色一沉:“几个。” 江熙数着手指头道:“鬼自逍、柳痴、花靥、楚王,还有圣君。个个都举世无双、姿色一绝。” 萧遣不小心就被地瓜烫了一下。 江熙一边忍不住笑,一边给萧遣递上一杯冷水:“是不是感觉自己对手很多,压力很大?” 萧遣斜着他,没有说话。 江熙:“那会我刚引燃火折子就被他打掉,可把我吓着了,那时我就发现他有怕火的心症。我想说,不要怕,如今我都能在篝火前跳舞了。” 萧遣:“你执意参加祭天大典就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个?” 江熙抬起萧遣一条胳膊,钻进萧遣怀里,道:“我知道,只有我不怕了,他才不会怕,他不怕了,我才能安心。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他的心症终于好了。” 萧遣沉默许久,才道:“小乙很勇敢。” 江熙:“子归可有想过,祭天大典为什么要燃烧篝火。” 萧遣摇头,其实他知道一些,见江熙满是表达欲,便道:“洗耳恭听。” 江熙躺在萧遣的腿上,像给小孩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在很久很久以前,人们还不会生火,他们生食猎物,穿裹动物的毛皮御寒取暖。在一个寒冷的秋夜,电闪雷鸣,把一棵树劈着了,火照亮了周遭,人们好奇地靠近这棵火树,触摸火焰,结果被烫得嗷嗷叫,他们害怕地躲开,可是夜里实在太冷了,他们又折了回来。后来他们发现,只要跟火保持距离,就能获得光和热,他们便围着火树歇下。在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火将他们存储的猎物烧熟了,他们吃着熟热的食物,发觉美味可口,便视火为天赐的神物。可惜不到天亮,树就烧完了,火也消失不见,他们开始四处寻找火。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道闪电劈着了树,人们万分珍惜,守着火树,他们仔细观察后发现木头能生火,于是他们收集木头来让火继续燃下去,篝火就诞生了,他们掌握了续火的方法,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也不再惧怕,后来他们还发现火能驱赶野兽,保护他们,他们高兴地围着篝火手舞足蹈。从此,人们围着火吃饭、围着火睡觉、围着火生活。再后来,人们就发现了钻木取火。 会用火以后,人才终于跟牲口区分开来。祭天大典的雏形,就是人们手拉手在篝火前跳舞,它最开始的意义,不是祭神,不是缅怀先祖,纯粹是因为有了火而高兴。火固然有摧毁一切的力量,但它也孕育出许多美好的事物。祭天大典,征集百家木材,富余者多捐,困苦者象征性地捐一草枝,制成炭后,象征性地返与富余者一粒炭,补给困苦者更多,使得人人都可以暖暖地度过一年当中最寒冷的几天。子归不觉得很温暖吗?” 摇曳的火光映在两人的脸上,将轮廓勾勒得更加分明,越发好看。 第364章 萧遣一边听江熙说,一边理着江熙的头发,不时“嗯”一声回应,待江熙说完,他噗嗤一声笑了。故事本身并无好笑之处,而是江熙认真哄小孩的样子,还搭配了许多肢体小动作,让今晚变得格外有趣好玩。 怪不得欢欢讲睡前故事那般熟练,原来是耳濡目染。 江熙不悦地拍了萧遣一掌:“你为什么笑我?” 萧遣:“你说故事很好听。” 江熙:“只是好听吗?没有一点点启发吗?” 萧遣:“有有有!你想说,火没有那么可怕。” “悟性真高!”江熙表扬道。 其实他的大白话哪里需要什么悟性才能理解,欢欢都能听明白,不过是照常把小甲夸上一夸。 萧遣:“近来常常想起过去,都不知那十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 小甲是怎么从“火”的话题突然岔出去的,恐他伤感,江熙忙把他的思绪拉回来。“没有火,我们可能还是山里面的一对猴子。火多好哇,象征光明、温暖、旺盛的生命力,不值得害怕。” 萧遣俯身轻抚江熙的脸颊:“是,它还象征热烈的爱欲。” “你!”江熙立马坐起来,挪开保持距离。 萧遣将他逮回自己怀里:“你刚才讲的故事,人们围着火跳舞、围着火吃饭、围着火睡觉,有没有围着火做?” 江熙:“你是越来越邪门了,在给你治病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遣:“我的心症大抵是没治好,还不能在火面前完全敞开。” 江熙:“你好了!” 萧遣:“我没好!” 江熙:“系统说你好了!” 萧遣:“没好。” 江熙:“你耍赖。” 萧遣:“没有。” 历尽千帆,彼此好像都不曾长大。 火苗映在眸里,眸光也变得灼热。江熙与萧遣对视不过两秒,就招架不住,感知萧遣身子的变化,他便知不好收拾了,软了下去,不争气地捶打萧遣的胸膛:“你又施妖法。” 萧遣笑着,仰头亲吻他,吻到忘情时,他自己解了腰带。 这段日子小甲长进不少,直教他骨枯髓减。 江熙难耐地扭动着腰肢,呢喃道:“子归……我离不开你了。” 萧遣:“如果我再找你,还躲不躲?” 那是江熙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我再不躲了,我把自己捆来给你。” 萧遣:“我也离不开你。” …… 宫人:“我怎么说来着,宫殿限制圣君圣主的发挥了。” 正当要下一步时,丞相突然闯进宫来,两人弹开,尴尬至极。 丞相一双老花眼,夜里哪还看得清他俩刚才在做什么,从宫门跑到这里,已是要了老命。丞相坐到垫子上,递上萧郁传来的密信,他感知事关重大,所以一收到信就连夜进宫。 两人立马严肃起来。萧遣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张信。 一张是萧郁的问安,称肖旦失踪,搜寻不到。 一张是肖旦的保证:我永远不会说出去的,放心吧。 炸了! 第189章 嫌隙(1)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鼎和十三年,益州。 益江春波荡漾,两岸姹紫嫣红,空气里也掺杂一丝淡淡的甜味。游赏的小舟停靠岸边,下来几个俊俏少年,捣衣的姑娘偷望着,腼腆又欢喜。一个侍童在岸边等候多时,见到自家公子,跳起来摇臂呐喊:“公子!老大!” “青苔?”江熙兴奋地跑过去。 少年的成长一年一改样,主仆两人已经一年不见,彼此都惊了。 青苔:“公子这一年个头长高不少!” 江熙:“你是越发俊朗了。怎么你也来益州了?” 青苔从包裹里取出一封信,道:“老爷让我来接你回家,说是陛下指定你给太子当侍读,相当要紧!” 江熙拆开江宴的信,果然是催他回京,道皇帝器中他们江家云云。江熙皱眉道:“京城那么多学富五车的少爷公子,因何选中我。是不是老爷在陛下跟前说了什么?” 青苔:“这可冤枉老爷了,知道你的性情,老爷从不在外人面前提你的。陛下手上有一本京城学龄公子哥名册,皇子侍读都从里面挑选。陛下多次与老爷提到你,老爷一直说,因太太过世,你一直忧郁消沉,在外游历散心,不适合做侍读,才搪塞过去。而太子不爱读书,百般使绊,前前后后已经换掉四十九个侍读了。陛下实在没有满意的人选,再次提起公子来。老爷既然叫我来接你,必是陛下这次态度坚决,老爷推不掉了。” 江熙:“话说清楚,太子百般使拌?拌谁?” 青苔揉了揉鼻子,支支吾吾道:“给……侍读使绊。” 江熙:“几年换了四十九个侍读?” 青苔:“三年。” 江熙惨笑:“平均不到一月就换一个?” 青苔:“可不是么。” 江熙:“那此前是哪个狠人陪太子读书?” 青苔:“太子十岁才开始念书的。” 江熙惊道:“启蒙这么晚?” 青苔:“是呐!” 江熙:“太子十岁之在做什么?” 贵族子弟在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识字了,太子十岁才开始读书,简直不可思议。 青苔:“玩石头。” 第365章 江熙:“陛下之前怎么不管?” 青苔:“陛下之前在外边打仗嘛,皇后又心软,太子一哭一闹,她就不敢强求太子念书了。” 综上所述,经不用费力的思考判断得出,做太子的侍读就是一门苦差! 一是太子抗拒读书,这使得教授困难飙升;二是太子十三岁,正值叛逆期,别说读书,可能事事都得逆着来,三是太子启蒙太晚,而皇帝对皇子寄予厚望,必然会要求太傅、侍读将太子的学识拔高超乎同龄人,难上加难。 江熙崩溃地大呼一口气,将信纸折起来塞回信封。 青苔:“公子不想?” 江熙:“我一闲散游人,何苦当那牛马。” 青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侍候得不好,那是能力问题,不干,就是态度问题。抗旨是要挨罚的,我们还是赶紧启程回京吧。” 友人走来笑道:“有急事?这无益涯还上不上。” 江熙将信递回给青苔,与友人道:“上!今晚戌时,谁不来谁是狗。”于是骑上马,与友人结伴去馆子充饥。 “哎?哎!公子!”青苔骑马追上去,“我们什么时候回京呀?” 江熙:“到时候再说吧。” “哎哟!”青苔拍着大腿,急死了。 江熙岔开话题:“还没问你怎么找到我的。” 青苔:“嗐!我一到益州就问客栈小二,城里最靓的仔在哪,他说瞧见一伙靓仔去益江游船了,我又到船港那里一问,就找到了。嘿嘿!” 江熙伸手给了青苔一个脆丁壳:“就你油嘴滑舌。” 入夜,一伙年轻人登上无益涯,天亮时刚好攀到山顶,遥望日出,像猴子一样嗷叫。晨雾慢慢淡去,益城盛景尽收眼底,如掀起盖头后的新娘,倾尽诗篇都难以描述她的美貌。 江熙看到痴迷,神魂荡漾,一见钟情不过如此。 友人:“咦?才看到这块巨石上有字!‘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都脱漆了,该添了。” 江熙回了神,走到巨石前,道:“这句诗跟这里的风景格格不入,也是难为谁了,为凑个巧把这首诗提在上面,附庸风雅。” 友人:“那么大公子有何高见?” 青苔:“这题我会,应该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友人:“那人家泰山要问了:你没自己的诗呀。” 众人大笑起来。 一个年纪稍长一些的友人道:“他懂什么,‘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他即是浅情人。” 江熙一笑而过,此刻只想宣泄心中的烦闷:“依我看,就提‘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友人:“哇!这句更是跟这景致八竿子打不着!” 年长友人默默移到江熙耳边,小声道:“你就是权贵。” “哎?哎!”江熙推他道,“你破我情调!” “哈哈哈哈哈!”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友人傍住江熙肩膀:“此次回京可要飞黄腾达了,苟富贵,莫相忘!” 江熙:“我可不想,我这辈子只想云游四海。” 年长友人:“话可别说太早。只怕到时候,最争上游的也是你。” 友人:“阿熙,这可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大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太子是何等人物,那可是未来的皇帝!你现与太子搞好关系,升任丞相指日可待,把握机会哦。” 江熙:“可别打趣我了,做不来做不来!” 年长友人:“熙哥,这样,你帮我个忙呗。” 江熙:“说来听听。” 年长友人:“你不稀罕太子,我稀罕。我给你一幅家妹的画像,你跟太子熟络后,给他介绍介绍家妹吧。” 友人:“呵!你小子算盘珠子都崩到我脸上了。” 江熙伸出手:“行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湖规矩你懂的。” 年长友人空手打了江熙一掌:“下山后连同画像一并给你。” 众人玩笑一阵后,各自提了一首诗,而后唱着歌下山去。 ——画凌烟,上甘泉。自古功名属少年! 江熙原计划次日回京,哪知起床后,站都站不直,上个茅房更是要命,于是又逗留了十天。这十天是有讲究的,五天养身体,还有五天,给皇帝留下一个不称职的印象,以好早些换掉他。 雀州,皇宫,天微微亮。 这日萧遣起得格外早,唤宫人进来伺候自己洗漱。 太监步奖问道:“殿下今儿起这么早?还可以睡半个时辰呢。” 萧遣没有回答,而是令宫人给自己拿件新的衣裳来,草草地用过早膳,便一身华丽地去往弘文馆。 弘文馆是皇子公主念书的地方,这会子大学士们都还没到。 萧遣做到座位上,将书摊开,提笔练字。 步奖惊喜道:“一夜之间,殿下竟好学如此,陛下娘娘知道了必定喜出望外。”然后小声与郭沾调侃,“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郭沾了然于胸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等着看吧。” 过了一会儿,萧遣问步奖:“今天太傅的儿子,叫‘江熙’的,就来报到了对吗?” 步奖:“原来殿下早起又盛装打扮,是为了迎接他?” 萧遣冷道:“是不是今天。” 步奖:“原是今天的,可听说他在路上耽搁了,还要半个月后才到呢。” 第366章 萧遣听罢,继续练起字来。 步奖和郭沾相顾一眼,无解地耸了耸肩。 两刻钟过后,江宴方到,换作平时,他都还得再等萧遣两刻钟。这会见萧遣乖巧地练字等候,先是欣喜,然后立马凝住,心叹不妙。 萧遣起身款款向老师行礼,江宴回礼。 萧遣左顾右看,不见少年,道:“老师,令爱怎么没来。” 江宴愣了一会,道:“小女为何来呀?” 步奖解释道:“殿下是问,公子怎么没来。” 太子的教育之路真是——任重道远! 江宴脑仁疼,纠正道:“殿下,令爱是对对方女儿的尊称,令郎才是对对方儿子的尊称。” 萧遣厌烦道:“罗里吧嗦,就问江熙来没来。” 江宴:“他来信说,登山过累,身体酸痛,下床不得,恐怕要迟半个月。” “大胆!”萧遣忽然怒喝,“我好心接待他,他竟然迟到?哪有太子等侍读的理,以后他也不用来了。”说罢起身,踢开椅子离去。 其它学士见状,默默带上萧弘、萧郁、萧嫒回避,可不能让这三个乖乖崽被萧遣带歪了。 江宴上前拦住萧遣:“犬子没能及时报到,错在臣,臣向太子请罪。可殿下不能不上课。” 萧遣:“你家狗崽来不来关我屁事,我还得迎接你家的狗不成,让开。” 江宴一掌拍在脑门上:“殿下,犬子是对自家孩子的谦称。” 步奖慌张道:“殿下走不得,小心陛下问起。” 萧遣:“难道是我不念书吗,是老师家狗崽没有来,我怎么念书。” 可江熙来没来,跟读书压根不冲突。好一个借题发挥。 步奖哄道:“今天我给殿下当狗崽……呸,我给殿下当侍读好不好?” “不好!你有这个闲,还不如去劝父皇多生几个,免得逮着我念书。”萧遣推开步奖,撒腿跑回东宫。 这个年纪的小子敏捷得像猫一样,跑起来咻咻的,几十个宫人都追不上。 闹完收工,萧遣一头扎进床里睡回笼觉。 萧威知晓后,令人把课桌搬到萧遣床上,在他床上教书,看他还闹不闹。 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你老子永远是你老子。 第190章 嫌隙(2) “小狗崽回来了!”犬子归来,老父亲格外高兴,在门外迎接。 江宴不是严父,没有别家父子之间那么“见外”,江熙直扑进江宴怀里,道:“爹,近来身子安好?” 江宴:“好得很。” 江熙:“怎么唤我狗崽了?” 江宴:“太子刚给你起的名字。” 江熙哭笑不得,这还没见面,就被赐名了。 父子俩一面说笑,一面走至厅殿,兄妹们围了上来,听江熙分享这次远行遇到的新鲜事,这一聊便聊到了晚膳时间,笑语不断。 江熙不会想到这会是他最后的松闲时光。 江宴:“言归正传,吃过晚膳你就趁早歇下,明日一早就跟我进宫去,是再拖不得了。” 江熙:“爹,你看以我的资质,大概能撑几日。” 江宴竖起三根手指头。 江熙:“三个月?” 江宴:“不超过三十天。” 江熙:“那我得加把劲,我跟叔父约定好下个月去沐州。陛下讨厌什么样的性格?” 江宴一听就知道儿子的用意,道:“性格软弱、畏首畏尾、毫无主见、没有见识、低俗难耐、蠢钝笨拙……你整事归整事,得掌握好分寸,闹大了我可保不住你。” 江熙拍胸脯保证:“包稳。” 其实江宴不怎么操心,因为就算江熙不生事,萧遣也会整出幺蛾子。 入睡前,青苔给江熙出起了鬼主意:“公子,你就说你是断袖,陛下定不许你靠近他儿子。” 江熙:“别,我还是要娶妻的。我若是宣称自己是断袖,还不得传开,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断袖。” 青苔:“那你装神经病!” 江熙:“哪个好人家愿意把闺女嫁给一个神经病?” 青苔想了想,又道:“公子,要不我给你弄双臭鞋来,咱熏晕太子,再备些大蒜,你进宫时嚼碎咽下。” “中!” 江熙一夜未眠,凌晨时眼见憔悴很多,唤来丫头给自己画了一个弱不禁风的病西子妆,再穿一身乳玉色的束腰轻衫,干净得如一块无暇的羊脂玉。 青苔当真给他弄来的一双臭鞋,看起来干干净净,却有一股浓烈的酸臭,不知是用什么工艺“酿制”出来的,相隔一丈之远都闻得到。江熙久久不能下脚。 用膳时,江宴不禁问道:“大清早的谁吃酸疙瘩汤?” 江熙脚趾扣着地面,尴尬道:“是我。” 用完早膳后,父子出门,江宴乘坐轿辇,江熙骑马,远远地跟在后头。 进了宫,在去弘文馆的路上,江宴鼻子不时深嗅,告诫江熙:“以后进宫不可再吃酸疙瘩汤了。” 江熙偷偷往嘴里塞了一颗蒜,道:“是。” 江宴:“也少穿这样浅色的衣裳,显得不精神。” 江熙要的就是一副蔫蔫的样子,好让皇帝介怀。“以后不会了。” 江宴无奈笑道:“你呀你!” 弘文馆藏在一片竹林假山之中,有三栋阁楼组成,藏书阁独在北角,是大齐最大的书库,东馆是皇子听课的地方,南馆是学士苑,两馆倚湖而立,开窗便是湖景、林景,春有百花,夏有荷风,秋有桂菊,冬有亭雪,美如画卷,实乃一个读书的好去处。 第367章 宫人在楼内安静地洒扫,三三两两的文生立在湖边错落的石岸上背书,另有几名武生在旷地上习武,一派生龙活虎之景。这时,学士苑传来悠扬的琴声,伴着潺潺流水,又颇有风雨归舟之意境。 江熙在京师学堂上过两年学,已觉那里是文人圣地,今得见弘文馆,更胜一筹,让他觉得自己臭臭地来访,唐突至极! 不羡瑶池有奢气,皇家宫廷有贵气,京师学堂有文气,而弘文馆除了奢、贵、文外,还有灵气。 只凭这里应有尽有的藏书,就足以令江熙痴迷,可惜此中有顽子,小名“石猴儿”。 此时东宫,萧遣正在用膳,遣开一众侍从,独留下自己的御用智囊——一个唤作“石阶”的同龄男孩。石阶的娘亲是萧遣的乳娘,因把萧遣喂养得好,皇后欢喜,召石阶进宫当萧遣的侍童。他古怪精灵,鬼点子多,萧遣颇爱与他玩耍。 萧遣:“怎么做才能让江熙主动请辞,且不会让父皇、太傅察觉猫腻来?” 石阶:“我给殿下讲一个故事。相传楚怀王独宠魏美人,王后郑袖因此失宠,心生嫉妒,想出一招毒计。王后表面与魏美人交好,平日关心备至,魏美人感动不已,以为王后是知心姐姐,诚心相待。一日,王后告诉魏美人,楚怀王不喜欢她的鼻子,魏美人信了,从此在楚怀王面前就遮住鼻子,楚怀王疑惑,问王后缘故,王后说魏美人是讨厌楚怀王身上的狐臭。楚怀王大怒,于是命人割掉魏美人的鼻子,王后从此独得恩宠。 这好办,咱把自己弄得臭臭的,到时候江熙闻到,遮住鼻子,咱就可以说他嫌弃太子,不尊重,让皇上撵他走。” 萧遣点头认可,问道:“那怎么把自己弄得臭臭的?” 石阶:“用臭豆腐蛋!御膳房的罐子里有臭豆腐蛋!” 萧遣令石阶偷偷去御膳房取,石阶回来掀开碗盖那一瞬,萧遣两眼一翻,直接吐了。 损敌八百,自损一千! 萧遣紧抿着嘴到弘文馆,已经迟到半个时辰,但是常态了,宫人们见惯不惊。 江熙起身到殿前迎接,庭前有株高大的玉兰,开了满冠,一枝玉兰垂在江熙耳旁,风拂过,枝丫晃晃悠悠,好像喝醉了与他说着悄悄话。他微微俯首,暗暗打量走来的太子。 那是一个白白净净的小子,身穿红黄拼色鳞纹束腰衫,胸前圆补绣着乳虎啸谷的图案,腰带是双鱼戏珠,鎏金的发冠嵌以珍珠,与鞋上的珍珠相衬。浓眉大眼小圆脸,眉骨微起,鼻梁高挺,面如春晓,眸如春潭,活活一个美人胚子。 都说皇后是天下第一大美人,江熙还不信,因他游历南北见过最好看的女人还是自己的母亲。今儿见萧遣模样,简直叹为观止!他心服口服。 江熙心想,萧遣这个年纪拟作狗,都还没足月呢,叫声一定还在“喔喔”的阶段,再凶也凶不到哪去。 江熙行礼,却久久不得萧遣回应,不能抬头,于是盯着萧遣的鞋子看,那合脚的鞋面显现出萧遣卷起的脚趾,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 虽然玉兰香气扑鼻,但还是掩盖不住空气中一丝鬼鬼祟祟的臭。 江宴简单地介绍完自家儿子,道:“他若有什么服侍不周的地方,还请殿下担待。” 萧遣没说什么,进了书殿,在那张能容四人并坐的桌前落座。 江宴示以江熙一个眼神,江熙坐到萧遣身旁,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皇子一天的课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上午太傅教授文化知识、逻辑思辨和政议论断,下午学习四艺六礼,到酉时二刻才下学。 但萧遣的课程跟萧郁他们不一样,还在声律启蒙。何为声律,即: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 而且萧遣上完上午的课就要回东宫玩石头,按照萧遣自己的说法就是:不让玩石头他会气血两虚、阴阳失衡。 侍读的职责除了陪同皇子听课,太傅不在的时候为皇子答疑解惑,还要做一些递茶研磨的小事,摊上萧遣这样便宜的主,实际上江熙一天只要伺候半天就可以自由了,单从技术层面上讲,是一门闲差。 江宴:“今天我们继续来讲对韵,翻开书到‘八齐’一页,我先念一遍。鸾对凤,犬对鸡,塞北对关西……” 江熙悄悄地用左脚踩住右脚的后跟,松开鞋口,释放出自己的大招。 江宴还没念完,萧遣便打断,转身问江熙:“江熙,我不明白。鸾、凤、鸡都是鸟,唯独犬不是,犬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应该在这里?为什么不是鸭对鸡?” 江熙惊奇,他从未见学生对此产生疑惑,包括他自己。这小子,有慧根! 但是,为何萧遣呼在他脸上的气息——令人窒息!那是一股臭鸡蛋混合豆类发馊的气味,比茅坑的气味更甚! 江熙顿时脸都绿了,自己的“蒜香”在萧遣的“奇香”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江宴也闻到了,无声地退后三尺。 江熙微笑着,实际上憋着气,夸赞道:“殿下这个问题提得妙!”然后解释,“鸡和狗作为十二生肖中的两名,也存在于十二时辰中,为酉时和戌时。酉时,太阳落山,鸡开始归巢;戌时,夜色降临,狗开始守门,是一个对应的关系。对子合理即可,所以‘狗对鸡’合理,殿下提的‘鸭对鸡’也是对的。” 臭气对冲,毒性翻倍!萧遣原本就备受煎熬,这时更是眉头紧皱,汗毛都竖起来,表情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快要哭了。 第368章 江熙脸色从青色变成红色,胃里开始翻江倒海,一股闷气直冲脑颅。他故作镇定,道:“殿下要是觉得书上写得不好,也可以改成‘鸾对凤,鸡对鸭,蟾蜍对蛤i蟆’……呕!” 他终究是没能忍住,喷了萧遣一身。萧遣浑身发抖,目光失神,恍如见了鬼后丢回落魄的呆子。 “不好,太子有危险!” 侍从连忙冲进书殿,冲在最前头的几人没防住,也干呕起来,殿内顿时鸡飞狗跳! 事后,由于萧遣口服的臭豆腐蛋臭得过于离奇,而教人忽略了江熙的脚臭,江熙被判无罪,萧遣承担全部责任。 “这小子,人家才来第一天就开始闹事。”萧威道,然后令步奖拿来萧遣的作业,“我看看他今天学了什么东西。” 步奖一边呈上萧遣的本子,一边道:“今天还是学的声律对子。” 萧威接过本子,是对儿子功课的抽查,也是对江熙陪读能力的验收,他念道:“香对臭,酸对麻,臭蛋对腐乳,口臭对脚气,皇子对侍读……”声音越念越小,无颜见人了。 步奖硬着头皮道:“殿下说,江熙喷他了一身,让他对念书产生了不可抹灭的阴影,明儿恐怕起不了床了。” 萧威:“你去告诉他,他明天敢不老实起床念书,我就令江熙吐到他床上去。” 步奖:“……是。” 萧遣哭着在浴池泡了半个时辰,那挥之不去的由内而外散发的臭豆腐蛋气味,以及脑海中轮番浮现江熙呕吐在自己身上时的画面,他觉得自己再也洗不干净了。 另一头,卧房内,江熙两眼发直,愣愣地盯着一处,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怎么说他也是京圈小有名气的公子哥,今天这一遭,恐成为他一生的笑话,可知这对他幼小的心灵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第191章 嫌隙(3) 第二天,江熙依旧一副憔悴的模样坐到萧遣身旁,心道:倒计时二十九天,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吧! 而这天的萧遣格外沉默,无论太傅提什么问题,萧遣都不理会,更别说主动聊天了,一只手懒懒地撑着下巴,一只手把玩着一块巴掌大的翡翠原石。 那块翡翠原石种水一般,一半淡绿,一般蜡黄,好几处吃着癣。如此普通的原石,达官显贵都不屑玩,萧遣却看得入迷。 江熙也无聊地撑着下巴看他,忍不住道:“殿下,看出名堂了吗?” 萧遣立马背过身去,“不待见”三个字写在了脸上,然后拿起笔,在白纸上画起了图案。萧遣下笔很快,不过片刻就画出三幅题材不同的图案来,并且栩栩如生。 一幅是鱼戏莲叶,一幅是醉依桂树,一幅是牧童牛背吹笛,而萧遣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满意,令宫人去藏书阁取些关于玉石雕刻的书来。 江熙了然,萧遣试图征服这块石头。不执着追求玉石品质,而痴迷探索原石的最佳呈现,怎么不算一种纯粹、美好的热爱? 这孩子没毛病,有毛病的是投错了胎,类如李后主的词妙,宋徽宗的字绝,就是不适合当皇帝。 江熙叹了口气,连父亲都奈何不了,他也无奈何。 一个上午风平浪静地过去,江熙没多太想,吃过午膳后就奔藏书阁去了。 直到晚上,司天监的小官吏来府上问话,江熙才知道,风浪远远没有停止。 小官吏彬彬有礼道:“江太傅,大公子的生辰八字可否方便告知呀?” 江宴:“这是什么意思?” 小官吏:“下午到现在,太子泻肚四回了,又掉了好大一把头发,说是大公子命格克他,不能共处。于是陛下令我们来讨公子的八字。太傅别多心,陛下是想证个明白,好打太子的脸呢。” “原来如此。”江宴提笔,如实写下江熙的生辰,又道,“看过太医了吗,没看出缘故来?” 小官吏:“太医说,太子吃了生凉东西,但太子矢口否认,陛下也没办法。” 皇子饮食都是有记档的,萧遣能矢口否认,说明记档上没有,退一步来说,生冷食物是皇子食谱上的禁品,御膳房根本不敢做给皇子吃,那真相只有一个——萧遣偷吃了。 江熙:“我认为陛下该查一查太子身边的侍卫,有没有从宫外捎东西进去。” 小官吏:“陛下有没有查不得而知,毕竟不是司天监该过问的事了。” 事后,江熙到祠堂给列祖列宗上了一柱高香,祈祷他与萧遣八字不合。 夜里江熙连连咳嗽,感觉总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或许他该坐下来跟萧遣好好聊聊? 有了!江熙爬起床来坐到桌前。 翌日,司天监的结论出来了,江熙与萧遣不仅不存在什么八字不合,还五行互补、命盘互利。轻则理解包容、同心同德,重则趋吉避凶、兴家兴国!大吉! 监正从未见过这般可巧、绝配的八字,自个都觉得不可思议,在皇帝面前大论特伦,感叹不已。 萧威笑得合不拢嘴,道:“武德,你去告诉太子,就说司天监说了,他和江熙八字难得的要好,百年难得一见,教他甭打什么歪心思,江熙就算不给他当侍读,我也会安排江熙当他的侍仆。再有,罚他抄写《论语》一遍,期限十天。” 武德:“是!” 萧威笑完,立马变出一张冷脸,警告道:“若有下次,鞭刑。” 武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伺候萧威多年的他再清楚不过,萧威已经没有耐性了。他怯怯道:“是。” 第369章 监正出了勤政殿,脸色垮下来,摇头叹息。 跟班不解道:“大人为何唉声叹气,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监正:“太子和江熙的八字……哎,还有夫妻和睦之意!这东西解释不清,我敢说么?不提罢,许是我解错了也未可知。”祖传五代专业看字,从业四十年,哪里会有解错,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跟班宽解道:“嗐,只要是大吉,陛下高兴就好了,何必在意这些细节。” 监正:“有理!” 萧遣一边抽泣一边抄写《论语》,更恨江熙了。江熙才来两日,他就哭了两回,能是什么互好的八字! 萧遣眼泪滴滴哒哒的,把本子浸得皱皱巴巴,写出的字如歪瓜裂枣。他忽然把笔扔掉,什么命中注定,他偏要逆天改命,他要跟江熙拼了! 倒计时第二十八天。 江熙来到弘文馆,时辰还早,便走走逛逛,欣赏美景。路过碧波亭,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定住脚,寻声看去,见一潇洒的背影负手而立,仰头向天,似乎要赋诗一首。 江熙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个背影,那背影却如一根木头向后倾倒,笔直栽进水里,伴随着一声并不惊慌的呼叫——“啊呀,我掉水里了!” 今天的戏还真有够早的,江熙不仅想起一段与父亲的对话。他曾问父亲,喜欢是什么感觉?父亲回答说,当一个人的出现,让你每天都觉得新鲜有趣,并且每天都充满期待,那就是喜欢。 这一刻他有点感觉了,萧遣成功将他原本静谧安然的日子搅得一惊一乍,但他并不期待。 突然,一旁的树丛背后冒出一个圆圆的脑袋,向左边喊:“救命呀!哥哥落水了!”接着向右边喊,“来人呀,太子要死了!”然后向江熙喊,“太子侍读,快救太子!” 这小子模样与萧遣有几分神似,应该是三皇子萧郁,白白嫩嫩,像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豆腐,奶里奶气,一点不像十二岁。 江熙纹丝不动。 “救命!快救救我!”萧遣一边呼救,一边缩手缩脚地挣扎。只怕他的脚一蹬直,人就能水灵灵地站起来。 剧本痕迹太重,演技太差,江熙差点笑出声,他双手交叉,冷看这两个小鬼要耍什么花活。 萧郁急得跺脚,手指着他:“既见太子落水,为何不救!” 江熙耸了耸肩,弯腰捡起一根木枝,垂直地插进水池,抽起来展示给萧郁看,湿痕不过两尺。 萧郁哪知道他什么意思,挠了挠头,然后问水里的兄长:“他怎么不救你?” 萧遣:“叫宫人来。” 萧郁方使出吃奶的劲大喊,宫人连忙跑了过来。 随后萧遣带着人证——萧郁去勤政殿告状,江熙被带到殿外跪着候审。 那是江熙第一次见到帝后,一个威武持重,一个端庄大方,天合之作!虽然他们袒护自家儿子,却也没有重罚他,从他们的言语可察都是讲道理的人。 江熙百思不得其解,他们是怎么生出不讲道理的儿子来的? 江熙从勤政殿出来后,回到弘文馆收拾东西走人,虽然并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然后把自己模仿萧遣字迹抄写好的一本《论语》塞进萧遣的书本中。 他本来打的让萧威发现他代为萧遣抄写、罚他滚蛋的主意,这下是用不上了,不过主仆一场,留个念想。 江熙不禁愣了会神,心想自己不会是伴读时长最短的一个侍读了吧? 江熙回到江府,青苔一听公子“获赦”,特别跑去吩咐厨房做几道江熙爱吃的菜,准备庆祝一番,不想回来时江熙已经睡下,天都还没黑。 睡得早,醒得也早。江熙醒来时是戌时二刻,这个时候江宴一般在书房里看书。 发生了这么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江熙不知皇帝有没有找父亲谈话,也不知自己的做法妥不妥当,会不会给父亲造成困扰?于是去往书房,看到父亲正在编写教案,乃根据萧遣的性格、兴趣,打磨能让萧遣静心学习的方案。他不在京城的日子,父亲是否也夜夜为此操劳…… 江宴瞄见儿子犹豫地站在门外,便猜出他的心事,不等他开口,便道:“无事无事,进来说话。” 江熙其实知道,父亲是想要他伴好萧遣的,因为教好每一个学生是为人之师天生的心愿。他为摆脱侍读而做的种种小动作,于帝师之家而言是一种逃逸,而父亲又极尊重他,没有阻拦。所以江熙是能感知到父亲内心的矛盾,一边是心愿,一边是疼爱。 他低声道:“我……是不是让父亲失望了。” 江宴听罢愣了两秒,放下笔,抬起头道:“你这性子跟你娘一样,总爱无事操心。那么多大学士都教不动他,何况你呢,不仅是侍读,太傅也换了几任。” 江熙心里闷闷的:“好像不曾见父亲这般劳神。” 江宴叹道:“他毕竟是太子,是以后的皇帝,我若教得不好了,对不起江山社稷,也对不起列祖列宗。” 江熙一听,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开始悔了。“我能为父亲做些什么?” 江宴咳了咳,烛光晃了两下,他摆手道:“你去睡吧。” 江熙走到窗前,把窗扇合上,又站到书桌旁,上面放有几本萧遣的功课。他随意拿起一本,翻开一页,其中有一道题是仿写词语,例词是:点石成金;萧遣答写:滋尿成冰。 第370章 江宴不知江熙看到了什么内容,笑道:“怎么样,太子是极聪明的,只要心思在。” 江熙:“是,太子很有灵气。” 此话绝对没有贬义,也不是奉承。 因落了水,萧遣两日没有上课,宫里宫外都安然了两天。 原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不料第三天晌午,大太监武德亲自送来三套蜀锦做的华裳和御膳房做的糕点。 “你那日的劝谏,陛下很是满意,对你颇为欣赏,令你依旧进宫侍奉太子殿下。江家大公子还愣什么,谢恩吧。”武德笑道。 还得是八字硬。江熙跪道:“谢主隆恩。” 放马过来吧太子殿下,他绝对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第192章 嫌隙(4) “这宫里赏赐的衣裳剪裁一绝,配色极好,公子穿上好看又精神。”伺候江熙的侍女感叹道。 那是一件紫色描金折枝纹圆领束腰袍,外罩一层黑色素纱禅衣,犹如深邃的夜空透露星光,是一种深沉的明艳,发冠配饰一并配好,奢气中不失收敛,因深色显瘦,又将江熙衬得修长,穿上活活话本里走出来的冷峻王爷。 江熙从小被夸到大,在样貌上自是一点都不含蓄,道:“我披麻都好看。” 侍女一边给江熙系上玉坠,一边笑道:“今天可不画病西子妆了?” “我改主意了。”江熙抬起手腕,细看衣料,出了会神,道,“陛下要是连同布匹一并赐我就好了。” 侍女:“陛下都赏赐三件了,公子还嫌不够?这样好的蜀锦,大齐恐怕找不出第二匹来,就是宫里的娘娘也未必用得上。” 江熙:“哪怕少赠我两件也好。因它独一无二,制成一套佳偶款,亦是举世无双,羡煞旁人!” 青苔凑近江熙,打趣道:“公子这是想成家了?” 江熙冷眼一瞥:“不行吗?”他已经十六了,可以成家了。 青苔:“行行行!看上哪家千金,我给公子去打听。” 江熙抬手吓唬道:“青苔,我看你是闲了。” 青苔配合地躲了一下,突然好奇道:“老大,太子殿下模样如何?” 江熙毫不吝啬赞美:“绝品。” 青苔:“在你之上?” “快要在我之上了,这不是还没长开么。”江熙扭扭脖子,活络两下筋骨,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劲儿便出来了。 青苔虽然年纪小,但心思缜密,道:“人怕出名猪怕壮,这么穿会不会抢太子风头?” 江熙:“陛下赐的,不穿不怕陛下多想?” “说的也是。”青苔又叮嘱道,“公子在太子面前可不能太张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张扬才怪。他正是孔雀开屏的年纪,得了这么些御赐的宝贝衣裳,哪有不高兴的。江熙今日的心情格外晴朗,一路哼着小曲到了弘文馆。 萧遣一来,得意的小曲戛然而止,空气冷到冰点。 因为他跟萧遣——撞衫了! 两人的衣裳出自同一匹蜀锦,款式大致相同,唯一明显的不同之处是萧遣胸前绣有一面团龙纹。 穿衣界有句话: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他俩之间也有句心照不宣的话:撞衫不可怕,谁矮谁尴尬。萧遣这时比江熙矮了整整一个头,奇耻大辱!对于萧遣来说,何止是尴尬,更有父亲胳膊往外拐、故意跟他过不去的敌意! 江熙什么档次跟他穿一样的衣裳?岂有此理! 两人背对背侧坐,江熙看着窗外,脚趾扣着地面,萧遣面向书柜,手指用力掐着笔杆。 “殿下?”今日讲课的是主修历史的陈太傅,他已经唤了萧遣三次了。 也不知萧遣在发什么神,愣是没听见。江熙才转身拍了拍萧遣,想要提醒他。萧遣竟吓得跳起来,像在躲一只老鼠,反应之夸张把江熙也吓了一跳。 于是三人你看我,我看他,他看你,艰难地熬完了上午。太傅先行离开,为了避免明天犯同样的尴尬,江熙先说明:“殿下,我明天……穿青色。” 萧遣将课本掷在江熙身前的桌面,命令道:“你,给我把功课写了。” 江熙拿起课本,欠身行礼,还给萧遣道:“殿下,我叫江熙。殿下的功课,我不能代写。” “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别装正经人。”萧遣用拇指擦了一下鼻翼,跨出书殿,殿外一行宫人见状随行。 江熙跟在萧遣身后,一副怯怯的模样,道:“殿下,我怕。” 萧遣见江熙怯场,嘴角上扬:“那日你在父皇面前说那一番,不是挺嚣张的吗。” 江熙心底一声轻哼,小声道:“我怕陛下更偏爱我了。” “你!”萧遣一个转身把江熙一推,竟推不动江熙分毫,恼火地拽住江熙的衣领,警告道,“你存心与我作对,是吗?”而身高矮了江熙一截,气势就减了一半,萧遣踮起了脚尖。 郭沾连忙握住萧遣的手,使眼神道:“殿下息怒,这段日子我们得老实些。陛下说,再有事,就让刑部来查了,刑部可不是好瞒的。” 江熙默默昂首挺胸,也踮起脚尖。 萧遣见他这般故意,更是气炸了:“我要向父皇告发你!” 江熙又装出一副委屈样,好奇道:“告发了我,换一个新的侍读,他就敢替殿下写功课了吗,他能讨殿下欢心吗,他能确保比我养眼吗?” 萧遣惊掉下巴,哑口无言,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敢在他面前这么臭美的!太可恶了,整个皇宫,不许存在比他气焰还高的后生!他指着江熙道:“我就算抄写十遍《论语》、从此吊脑袋戳屁股念书,也要让父皇把你换掉!”然后迈着急切的步伐去往勤政殿。 第371章 吊脑袋戳屁股念书? 江熙琢磨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萧遣说的是“头悬梁锥刺股”。 “别呀殿下!”江熙腿长,三两下追上了萧遣,“侍读有千千万,尊贵的太子殿下只有一个,殿下还要智斗多少个侍读?长此耗下去……”又凑近悄悄道,“殿下会早衰的。” 萧遣刹住给了江熙一脚,这次得逞了,见江熙疼得抱着脚跳,心里舒坦起来,道:“你不是不肯帮我写吗!” 江熙:“呜呼!我是不愿,又不是不敢,而意愿问题可以谈条件的嘛,我这种人最没原则了。” 萧遣:“你求我?” 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最要紧的是能跟萧遣说上话。江熙:“求殿下了!可别换了我,刚得陛下的奖赏,我在哥们面前夸下海口,还没得意几天呢,这会要是被换掉,我一定会被笑死的。难道除了我,还有侍读敢替殿下写功课吗?” 其实年纪稍长一点的侍者都看得出来,江熙是在哄骗太子读书,所以不与阻拦。 石阶拉了拉萧遣的衣袖,带萧遣到一旁说起悄悄话:“殿下,他害得咱们如今每天都得学习泅水,放他走实在便宜了他,不如就把他留在身边,才好捉弄他。” 十三岁天真烂漫的年纪,小伙伴说什么都是对的。萧遣:“中!”然后转身回东宫。 石阶把课本抛给江熙,随后同萧遣一并离开。江熙顿时明了,他将要对付的不止一个叛逆小孩。 江熙跟上去,石阶道:“太子回东宫,你跟来做什么。” 他不得去瞅一瞅萧遣平时都在忙什么,道:“不去东宫,我上哪里做功课?” 石阶:“你上次在哪里写的就去哪里写。” 江熙:“你为什么能进东宫。” 石阶叉腰道:“我是皇后唤来陪太子玩耍的侍童,当然能进东宫!” 江熙:“那我还是陛下钦点的太子侍读,有什么进不得。” 萧遣:“你就是进不得。” 石阶:“听到没,太子不欢迎你。” 他都已经点到那个份上,俩小儿还口出此言,说明他们还没意识到问题的根本,他能不能进东宫,萧遣说的不算,萧威说的才算。 “好殿下,让我进东宫见见世面吧!” 萧遣:“不行!” 宫女听他俩斗嘴,不由得捂嘴偷笑。江熙是京城有名的公子哥,太子殿下又是那么一个心高气傲的小太岁,他们之间发生些小摩擦,都能在她们的小世界掀起狂风巨浪,偷偷聊上小半日。 另有宫女赶来,称皇后今天又亲手做了丰盛的午膳,请皇子们到东宫享用。 萧遣闻此,心生一计,把江熙唤到身边,道:“本太子最欣赏有种的人,你想进出东宫,行,凭你本事。” 江熙:“怎么说?” 萧遣:“用膳的时候,我赐你入座,你尝过后,就说母后的手艺难吃得要死。” 整个东宫不会都是萧遣筛选出来的刺头吧? 江熙拍着胸脯道:“江熙有种!” 萧遣:“我看好你。” 早听说这小祖宗极其挑食,有腥膻味不吃,有辛辣味不吃,红的不吃,白的不吃,软的不吃,硬的不吃,心情不好不吃,心情太好也不吃,御膳房叫苦不迭。 到了东宫,江熙当即被大门前的石雕吸引,叹道:“要么说人杰地灵,东宫门前这两只石狗真是可爱灵动极了。” 石阶怒道:“大胆,敢说殿下雕的麒麟是狗!” 江熙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还没他靴子高的两头幼兽竟然是麒麟? 江熙不禁发问:“这是太子殿下三岁时雕的吗?”不然也太矮了些。 萧遣:“江熙你再说一句我就割了你舌头!” “是,麒麟。呃不……”江熙嘴瓢,连忙纠正道,“是,小……是殿下!” 虚惊一场,差点就叫出“小狗”。 踏进东宫,更是不得了,到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石头,庭院全由石头砌成的,石桌石椅、石门石床更不在话下。难怪皇帝会给萧遣取一个“石猴儿”的小名了。 石头固有其美处,但全是石头,江熙不喜欢,他觉得丑。 江熙:“殿下,你读过《西游记》吗?” 萧遣:“我让你说话了吗!” 江熙:“石……殿下,我错了。”今天是怎么了,老是说错话。 第193章 嫌隙(5) 花圃里还堆砌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各种石头,应该是用于雕刻的原石,江熙也不敢过问了。 一行宫人端来御膳在偏殿摆下,萧遣回到寝殿就立马换了衣裳,再也不要穿它了,然后与正好赶来的两个兄弟一齐进了偏殿说话。 除了伺候用膳的侍者,其他侍从都在殿外听候。这会闲着也是闲着,江熙主动向身旁的人打起了招呼,并问:“阁下如何称呼?” 石阶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郭沾恭敬道:“太子贴身侍卫,鼎和十一年武状元,郭沾,叫我‘褚棠’好了。他是太子乳娘的孩子,叫‘石阶’。” 一个石猴,一个石阶,怪不得能玩到一块去。 江熙又问另一旁的人,那人视而不见。 郭沾解释道:“他叫‘冷安’,也是侍卫,生性不爱说话,不喜交友,并非不搭理你,对谁都这样,你也不用理他。” 江熙便走近郭沾,聊了起来。 皇帝妻妾有三,皇后闻素,丽妃侯盈、美人闫蔻。江熙此前听得一则小道消息——陛下打仗时伤了根底,虽各宫娘娘都身体康健,却再无法孕育,于是对四个孩子极尽疼爱,从未打过。 第372章 江熙:“刚才瞧见的那名高高胖胖的哥儿,应该就是丽妃所生的二皇子吧。” 郭沾:“正是。” 江熙惊道:“那也才十三岁,个头却同我一般高了。” 郭沾:“丽妃是北方人,本身也高,二皇子又爱吃,所以越发健壮。” 江熙:“怪不得。” 说时皇后携公主驾到,众人欠身行礼。江熙偷偷瞄了一眼小公主,心里又是一阵惊叹,粉扑扑的小圆脸似蜜桃,水灵灵的大眼睛如宝石,可爱极了,真真是月宫玉兔转世而来。老天爷未免太眷爱萧氏,金童玉女都给凑一窝了。 闻素经过江熙时突然停下脚步,静默两秒,才问:“江熙,你怎么在这?” 江熙跨出一步,扯谎道:“来辅助太子完成功课。” 闻素:“好。你随本宫入殿。”又上下打量了江熙一番,相较萧遣告状那日的严肃,此刻她的眉目温和了许多,越发可亲起来。她问:“衣裳可还合身?” 江熙:“刚好合身。多谢陛下、娘娘赏赐。” 闻素:“你明日带上自家兄妹进宫来,本宫要瞧上一瞧。” 江熙不解:“娘娘为何突然提起他们?” 闻素笑了笑:“江宴的孩子必是年少多才,本宫好奇。他们都多大了?” 江熙:“二妹阿涵十三,三弟阿澈十一,小妹阿渔九岁。” 闻素:“正好,公主也才十岁,正缺玩伴呢。” 怎么可能!十来岁的小宫女一抓一大把,江熙猜想皇后另有打算,得问问父亲。“是。” 殿内的圆桌上布了十来道精致的佳肴,清一色淡口,不是清蒸就是水煮,全用石头做成的器具盛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筷子、杯子,也是石头磨成。 “吃吧。” 闻素一落音,萧弘就埋头吃起来。 听闻宫里规矩最是繁多,但东宫好似没有。见萧弘吃得美味,萧嫒“咯咯”地笑着,不停给他夹菜。 闻素:“弘儿,丽妃说你平日尽爱吃烈火烤炙的大鱼大肉,脾胃受不了,这些清淡舒胃的膳食你得多吃些。” 萧弘一边吃一边道:“嗯!母后做的菜就是好吃,我最喜欢来东宫用膳了,没人拘着。” “难道丽妃拘着你不应该呀,慢些吃。”闻素笑道,而后转头一看,萧郁乖乖巧巧还算省心,萧遣则撑着下巴,没意思地一根一根嚼着豆芽,闻素笑容瞬间僵住,皱眉道:“猴儿,还不合胃口吗?” 萧遣倦倦地道:“读书累了。” 借口!换作别人家,恐怕已经要家法伺候了。治这种娇病就得饿上一两天。 萧遣唤宫人道:“给江熙置一桌。” 闻素:“不用,在太子身边置张凳子,添副碗筷。” 江熙愣了一愣,这是直接让他上桌了,这可是亲儿子的待遇呀! 萧遣将筷子一扔,彻底不吃了,转过身去。 若萧遣非得这样,那江熙可就——乐了。“谢娘娘赐座。” 宫人给江熙布好了菜,江熙尝了一口,开始沉默,慢嚼起来。 萧遣:“口味如何。” 江熙鼻子发酸,吸了下鼻子。闻素见状,令宫人为自己布膳,也吃了一口,没嚼出什么不妥来。因萧遣总是胃口缺缺,使得她常常怀疑宫人是否都在恭维自己,没敢说出她手艺难吃的实话来。 闻素:“江熙,你要说实话。” 萧遣虽是背着身,但余光一直往江熙那边偷瞄,嘴角快要压不住,等看母亲吃瘪的表情。 “太……”江熙刚说出一个字,就又吸了鼻子。 闻素急道:“太什么?” 江熙掷地有声:“太好吃了!” 闻素手拍着胸膛舒了口气:“那就好。” 萧遣嘴角一跨,心底发誓再也不会相信江熙了!回头道:“如果好吃,你哭什么!” 江熙:“我不是哭。” 萧遣:“那你吸什么鼻子!” 江熙:“我吸鼻子是因为娘娘的厨艺让我想起娘亲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个滋味了。” 江宴几次以妻子去世、儿子消沉为由,推掉江熙进宫,所以闻素、萧遣都知晓江熙母亲已经故去三年。萧遣立马不说话了。 闻素:“可怜孩子,那你多吃一些。” 江熙吃下一大口,接过宫人递来的手帕,捂着鼻子继续说道:“我以前也不爱吃清淡的东西,但是娘亲总说,这么吃才长得高长得俊,那些年娘亲常常盯着我吃,她去世后,我就再没长个了。” 闻素:“你三年前就这么高了?” 江熙挺直腰杆,点点头。 闻素认真地问:“你娘亲个子高吗?” 江熙:“娘亲才到父亲肩膀。” 闻素心里暗自比较了起来。 江熙:“娘娘可分享这些菜的做法,我回去后也好安排厨房天天做来吃,趁着年轻,我还能再长一截。” 闻素便令贴身侍女过后与江熙细说,然后看看江熙,又看看萧遣,叹气连连。 午膳过后,萧遣睡了半个时辰,起来后到院中打磨起一面门板大小的圆形玉石,这块玉石已切割成拇指厚,呈鹅黄色,远看像一轮圆月。 江熙坐在一旁的亭子里代写功课,写一句问一句:“殿下,我写到‘危对乱,泰对宁。纳陛对趋庭’,其中‘危’和‘乱’怎么写?” 萧遣本就对江熙没听他的话否定皇后的厨艺而耿耿于怀,这会子便要狠狠嘲讽江熙一通:“这都不会写,你干什么吃的!” 第373章 石阶在一旁附和:“对呀,还说是什么京城才子之首,我看是滥竽充数,虚张声势!” 江熙:“别冤枉我,那不是我排的,是京城那帮无聊的公子哥排的,与我无关,我也还在学习中。” 萧遣:“你爹没教你?” 江熙:“出去玩了两年,忘了。” 萧遣冲到亭子里,先是给了江熙一个脆丁壳,然后抢过江熙手里的笔,在白纸上写下那两个字,道:“窝囊!” 江熙:“殿下,‘窝囊’两个字又怎么写。” 那是真不会了。萧遣撂了笔,继续回去打磨玉石。没过一会儿,江熙又一惊一乍:“殿下殿下,‘金’字我不会写!” 下午整整一个时辰,一篇百来字的诗文,江熙竟有五十个字不识,萧遣给补了五十个字。明面上江熙给他写完了功课,但跟他自己写有什么区别! “你是我见过的最笨的侍读!你有没有学问!”萧遣受不了了,“你是父皇存心派来折磨我的吗!” 硬要这么说,好像也可以。 “嘘!”江熙轻轻捂住萧遣的嘴巴,“殿下大发慈悲,可别嚷嚷,我是笨,就一个虚名在外,求殿下别捅出来,不然我没法混了,我还得靠这个好名声娶媳妇呢。” “你娶不娶得成媳妇关我什么事,没本事就寡着!”萧遣推开江熙,“你总算是被我抓住把柄了,什么书香门第,比我还笨,江家欺君玩上呀!” 江熙纠正道:“是欺君罔上。呸!才没有!呸!殿下才不笨!” 萧遣:“赶紧滚,我见着烦!” “是是是!我马上滚!”江熙在白纸上写下正确的“欺君罔上”四个字,火速溜出东宫。 这一天总算过完了,真累! 晚上,东宫的侍女去到皇后的寝宫,萧威正巧也在。 宫女欣喜道:“陛下,娘娘,傍晚时太子偷偷将你晌午带去东宫的午膳都吃完了,可要吩咐御膳房明日照着做?” 闻素惊喜:“唷!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回事?” 宫女:“殿下一边吃一边说一定要长得比江熙还要高,不然太可气了。” 闻素笑道:“那就吩咐御膳房做去。” 萧威一副运筹帷幄的模样,道:“我之前怎么说来着,江熙这个小子,能治他。”然后对宫女道,“江熙要是跟他拌嘴了,你们别拦,也别帮他,灭灭他的气性。” 宫女应了声“是”后退了出去。 闻素偎依到萧威怀里,夸道:“陛下英明!”又道,“我见江熙这孩子模样长得极好,也不知他家女儿怎么样,皇子们如今都十二三了,再过三两年就可以谈婚论嫁了,也好有个亲近的人督促他们念书。我寻思现物色一二,陛下可有好的人选?” 萧威:“我无暇关心这些,只知丞相有几个丫头,你物色好了再告之我。” 江府。 江熙问道:“爹,皇后说要见见咱家仨宝。” 江宴一听就眉头紧锁。 江熙:“怎么了?” 江宴直摆头,隐晦地道:“搁我这进货呢!不去不去,编个慌不去。没你的事,我来编。” 烦! 第194章 倾慕(1) 清风入城市,初阳照宫闱。 江熙昨晚睡了个饱,早起又换了一件新衣裳,比昨日还要精神,路上遇见每一个太傅都笑着行礼问安,路过水池蹲下逗鱼,又将闲养在园里的猫儿兔儿抱起来玩了一阵,整个弘文馆都洋溢开朗的气息。 郭沾走来与他打了个招呼,笑他得了几件衣裳就得意忘形。 “才不是。我喜欢这里!” 都说宫里的风水养生,江熙之前还不信,而在弘文馆待了几天,他心情大好,并莫名生出一个坚定的信念——会有特别美好的事情发生,甚至会改变他的一生。“以后若能在这儿养老就好了。” 郭沾:“你当然能在这里养老了,今朝做侍读,明日当太傅。” 若不出意外,他的人生轨迹确实如此。他问:“你怎么不在东宫?” 郭沾:“我有家室,不像冷安孤家寡人的住宫里,太子总归要过来,所以早上我一般会直接到弘文馆。” 江熙:“有孩子了?” 郭沾点头:“男孩,叫‘岚儿’,两岁了。” 江熙羡慕道:“真好。” 郭沾捏着下巴看他,道:“你好像比昨天高了一些。” 江熙做了个“嘘”的手势,解释道:“在鞋里垫了三张鞋垫。” 郭沾立马明白过来,这是在激萧遣老实吃饭呢。 今日萧遣依旧是迟到的,好在没有撞衫。 太傅今日讲《论语》中的孝悌,引出三国陈思王曹子建的《七步诗》来。这是皇帝再三督促太傅要教好皇子的。 萧遣听得马马虎虎,太傅问他学到什么,他答说:“我爱兄弟,兄弟爱我。” 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上完了课,太傅在曹植诗集里画了一首《白马篇》,让江熙给萧遣拓展拓展。太傅离开后,萧遣也没有起身,嘴里叼着一支笔,手里也拿着一支在白纸上涂鸦。 江熙知道萧遣又在构思雕刻的题材了。 “咳咳,白马饰……” “闭嘴。” 江熙一开口,萧遣便喝住。 江熙心道:好小子,不给你上上难度我不姓江。 “殿下,是不是觉得脑袋里空空的?” 第374章 萧遣眼神威胁地瞪着他。 江熙默默移开目光,将诗集中的一幅折画展开,有长五尺,然后举高挡住自己的脸。那是《洛神赋图》的临摹节选,里头山川河流、人物生灵、一草一木无不是惟妙惟肖,妙至毫巅。 许久未见动静,江熙猜想萧遣已经着道了。 “诗圣杜甫曾言,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刻石也是一样的,读书多了,题材不就了然于心、信手捏来了。殿下,怎么样,咱们雕刻《洛神赋》吧。” 又静默了好一会,萧遣“切”了一声,道:“不过如此。” 大言不惭! “殿下不为它奇异的想象所折服?不为它飘逸的工笔所震撼?殿下不觉得上面的神女美得不可方物?鉴赏价值如此之高的作品殿下没有一点点心动吗……”江熙发出一连串的疑问。“赋诗需要想象力,绘画需要想象力,雕刻也需要想象力。殿下不觉得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萧遣:“需要想象吗,还没我母后好看。” “……”江熙竟无言以对,想了想,然后贼兮兮地道,“殿下,我觉得我娘比皇后好看。” 萧遣一听,当即站起来反驳:“大胆!母后天下第一好看,没人能比得过她!” 江熙不信:“天下第一是多好看?我娘亲——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江熙争取将知识以“旁门左道”的方式塞进萧遣的脑袋瓜里。 萧遣打断他的施法:“少放屁!堆砌辞藻、华而不实!你就是把你娘说得天花乱坠,也比不上母后‘天下第一’。” 这篇古今第一赋,历来多少文人顶礼膜拜,可在萧遣眼里竟是华而不实! 江熙有些崩溃了:“殿下你真的是——油盐不进。” “殿下殿下!”一旁石阶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把萧遣拉到一旁兴奋地说起悄悄话。 萧遣听完,表情不置可否。见石阶向自己走来,江熙立马昂首挺胸。 石阶:“闻说子随母相,既然你说你娘比皇后好看,那你就穿上女人的衣裳扮上你娘亲,让我们开开眼界。” 江熙瞪大了眼。 石阶:“怎么,不会了?什么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都是假的!” 江熙看向萧遣,萧遣困乏地打了个哈欠,而后离开书殿。 江熙忙去拦住:“殿下,你不管管石阶吗,他明摆着想要取笑我。取笑别人不好!” 萧遣懒懒地道:“反正你也不会听他的不是吗。” 江熙:“我当然不会听他,但跟殿下管不管他是两回事!难道殿下以后当家了,也放纵手下胡作非为不成。”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不管教自己宫里的人,如何管教满朝文武。 石阶:“这些那些自有陛下、娘娘教导,你一个侍读管那么多?江太傅没教你少管闲事吗!” 见萧遣还是无动于衷,江熙冷哼一声,道:“朽木不雕。爷今天不教了!”说罢甩手离开弘文馆。 石阶在后面大呼道:“哈哈哈,你最好明天也别来,那殿下才舒心呢!”又回头对萧遣道,“他气性真小。” 萧遣心不在焉,道:“你们别跟来。”随后回到书殿拾起那本诗集跑到了学士苑,左右偷瞄,没见侍从跟来,便进了书室关上了门。 书室里两名太傅正在闲聊,见其问道:“殿下怎么来了?”太子还是头一次主动来访,实在稀奇。 “嘘!你们别说我来过。”萧遣先是嘱咐他们,然后把诗集翻开,道,“太傅快给我讲讲,这幅画说的是什么故事?”他表面淡漠,实际内心痒死了! 两名太傅相顾一眼,会意地捋着胡须笑了笑。 “此乃《洛神赋》,讲述一个人神相恋,却因人神有别、爱而不得的故事……” 萧遣一晚辗转反侧,未能安眠。 书中描写的绝妙佳人,长之何貌,实有其人?虽有附图,但远远不够。萧遣起床坐到书桌前,而对着干净的画纸又是脑袋空空,无从下笔。 第二日,弘文馆。江熙没来。 萧遣视而不见,安安静静听完了课。 用膳时,石阶道:“无端旷课,找罚。等他凑够了过失,哪天咱不爽了,直接告发他,让他滚蛋!” 萧遣这一天都不想说话,听石阶一直叨叨,不耐烦地道:“你时时想他做什么?他来与你何干,不来又与你何干。” “谁想他了!”石阶本是为萧遣着想,却被萧遣这么说,似他跟江熙有多暧昧似的。他乖乖闭上嘴不说了。 萧遣吃完到了画室,让三名宫女穿上华丽的衣裳立在窗前作样,他今天必要画出一幅神女图来,只为证明那曹子建拥有的想象力,他也有! 但实际上又无人跟他赌什么,较的什么劲? 萧遣的众多老师里,主教丹青的颜太傅最为轻松。因为在这个领域,萧遣可谓天赋异禀,一点就通。 萧遣画了两幅,把人物描了下来,虽说跃然纸上,他却不满意,问太傅:“如何画出神女的神韵?” 颜太傅:“殿下画上祥云试试?” 萧遣添上几片祥云,在旁人看来,足以谓之神,可在他看来仍是无味,眼中显现出失落来。 颜太傅问:“殿下认为神韵是怎样的?” 萧遣说起昨日学了《洛神赋》:“既然有人能写出神女神韵的诗,就必然有人能绘出神女神韵的画。” 第375章 颜太傅:“这附图还不能表达神女之韵吗?” “不够。” 萧遣摇头,痴痴趴到窗前,观察院里的每一个人,一呆又是一个时辰,一语不发,旁人也不敢打扰。 临近傍晚,湖面升起了白雾,湖中本就不高的小岛隐于雾中,留下两座古朴的高塔相映成趣,一片朦胧。西天的云层裂开,透出数道光束斜照在湖面上,天地间一半昏黄一半青,浑然一体,如梦似幻。近处,几只白鹤在浅水处觅食,惹生一圈圈涟漪,一静一动,将黄昏的湖水绘成一幅对称的绝美画卷。 萧遣立马下楼,跑到岸边,驻足神往。 这时云雾间若隐若现地荡出一条画船来。 “殿下,是仙子!”石阶激动得大叫起来。 只见那载满荷花的画船上,立有一名高挑的女子,盘着飞天髻,叠以翠羽凤冠,点缀数支珠钗,耳上坠有贝片,系着三寸银质流苏,项上一条艳丽珊瑚珠链,吊着金色莲花,眉间半点珍珠,眉上闪着珠粉,眉似细柳,眸里含春,唇似红梅,皮如凝脂,一笑则百花羞,一颦则万物怜,人间无有此般品貌。 再观其华服,蝉衫若霭,交领绣着五彩宝相花,罩有一件珍珠篏锦汗衫,臂上帔帛一翠一绯,腰间束着银杏带,坠有两行白羽,层层裙布如烟缭绕,似月光、似荧光、又似晨光。 风起时,衣袂飘飘,交织白雾,束裹纤躯欲乘风而起。 只是遥遥相望,便能闻到其身上的兰香。岸边的仙鹤也为之倾倒,飞向画船,环绕仙子身旁。 仙子明眸顾盼,不知所感何事,所思何人,她往岸边轻轻扫过,石阶便酥软了全身。“仙子看我了!” 而萧遣呆在了原地。 雾越来越重,慢慢将画船吞没。 “殿下,快上船!”唯恐是恍然一梦,石阶急急拉起萧遣上了一条小船。“仙子要不见了!” “慢!”冷安匆匆赶来,而小船已离了岸,他不得不跃了上去。 石阶手摇船桨,都快抡出火花来,催冷安道:“快帮忙划桨,追上仙子!” 平静的湖面便被急切的小船划成了两半。 “仙子,请留步!”石阶大喊。 可仙子现在压根不想搭理他! “我的天!怎么还追过来了,快划快划。” 仙子手忙脚乱地蹿进船屋,操起一只船桨坐到船尾疯狂划水,狼狈得像只刨土的狗,仙气全无。 郭沾早已划出一身的汗,气喘吁吁道:“他们追上了又如何,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江熙一边回望,一边道:“见不着才叫神,见着了就叫见光死,待会又要说书上写的是假的了,教个书容易么我。哎?哎!好像还有冷安!” 郭沾:“那不行了,我划了老半天,快累死了,对付小宫女还有余,对付冷安是划不过的!” 对方的桨声越来越近,江熙连忙抛了船桨,将满船的荷花扫进湖中,又把发髻拽下来丢开,脱去华服,准备换回自己的衣裳,叮嘱道:“他们要是追上来了,就说我们来这钓鱼,什么都没看见。现在赶紧往小岛划。” 郭沾:“好!” “仙子,你的花洒了洒了!”石阶一边划船,一边收集仙子落下的仙物,又过一会儿,惊呼,“噫!?仙子你的假发不要啦?” 第195章 倾慕(2) 后边的船灵活得像水蛇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石阶在追债呢。 郭沾小声道:“快把脸洗了。” “对对对!”江熙立马将衣袖浸了水,把脸抹了个干净。 一只仙鹤忽的落在石阶身边,扑腾的翅膀直接将石阶扇进水里,溅湿了半条船。 石阶:“救命!我……我不会水……咕咕!” 萧遣本能伸手去牵,而急行的小船根本刹不住,眨眼就把石阶甩到了后头。 “殿下别动!我去。”冷安说罢,扎进水里。 江熙两人听到呼救声,慌了,忙的反向摇桨回去,只见白雾中一团黑影凶凶地朝他们撞来,并伴着呼呼的风声! “不好!快让开!” 两人毛发竖了起来,江熙一急,船桨都甩了出去,茫然无助,十指插头,惊惶失措。 夕阳已经沉了一半,天空呈一片温润的蓝,只有西边山头还晕着一抹灿烂的余晖。 后面的小船如同剑刃刺来,还好他们及时错开,两只船擦身而过,可即便没有正面对冲,震动依旧不小,船屋的竹顶直接掀开,突然之间就秃了。 “啊!” 同时一声惊叫,那位金枝玉叶的太子爷这回真的落水了,一阵水花过后,便是一串咕噜咕噜的泡泡。 大难临头了!江熙大脑一片混沌,来不及脱去还未脱完的华服就潜入水中,向萧遣游过去。 荡漾的湖面将天地分成两半,粼波之上,浓雾弥漫,人心慌慌,仙鹤惊飞;粼波之下,万籁俱寂,唯余水声,微弱的光束进到此处变成了白色,照明了湖底青蓝的岩石、翠绿的水草和细白的沙。 目之所及处,清澈、通透、流光溢彩。两人就像两只小虫,被定格在湛蓝色的琥珀中。 他们之间明明只隔一丈远,而江熙碍于身上堆叠的片片裙衫,泳得十分迟缓。 萧遣凝神闭气,静静地荡在水中,呆滞地看着来搭救自己的人——一头青丝浮开成云,一身裙衫绽成牡丹,不饰一支珠翠,不涂半点粉脂,淡妙的素颜犹如皎洁月光、如无暇美玉、如静夜幽兰、如秋晨的霜…… 第376章 头顶澜光洒下,似那人在发光,在这一幕,他见过的、拥有的所有宝石都黯淡失色。 他腹中墨水原就少得可怜,无法描述看到的景象,只是发觉昨日学得不甚明了的诗文此刻得到了具象地诠释。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太傅教错了,江熙也教错了,那不是想象,也不是曹子建醉里的一派胡言,就是事实! 那人移近,伸出一双玉臂,连同清凉的湖水都暖了起来,小鱼也环他嬉戏,恰如书里描述的鲛人。 萧遣痴痴伸出手去,而那双玉臂环住了他的腰。他对上那人双目,看到了灿烂星河,不,星河也不及那双明眸灵动,他下意识抱住对方,像拥抱住了美好本身。 萧遣只觉腰身一紧,随之天旋地转,裹入了青丝和云霭中,随之他被揉碎,化成了一片裙衫、一道光线、一条小鱼……融进了那团柔和的光影中。 “噗!”江熙抱着萧遣浮出水面,急急吐出一口湖水,而后轻轻拍打萧遣的脸庞,焦急道,“殿下,快把水吐出来,别喝!殿下……懵了?” 郭沾立即将两人拖上了船,另一头,冷安驮着石阶也天塌了似的急游过来。 萧遣目中无神,俱无反应,活活一个木头人。郭沾脸色都白了起来,道:“殿下不会是受惊过度,傻了吧!” 那还使得? 江熙忙把萧遣揽入怀中,捂抚着萧遣的额头道:“没事的没事的,沐个浴而已!我们都在的,不怕!”不知萧遣受不受用,他小时候受惊时,母亲便是这样安抚他的,能将他的恐惧全部驱散。 石阶上了船,道:“有没有干的衣裳快给殿下换上,别让殿下再着凉了!”要紧关头,石阶表现出他这个年龄少有的冷静和理智,又吩咐郭沾和冷安道,“快登岛,船摇摇晃晃的殿下不能心安,岛上有阁楼,到那里去。” 三人一起划船,江熙三两下扒光了萧遣,萧遣眸里闪过惊慌,而江熙乱成一团,没有察觉,直把自己备换的干净衣裳给萧遣套上。 他的衣裳相对还没长开的萧遣来说大了好些,上衣都长过萧遣的膝。他管不得那么多了,腰带一绕一扎,就把萧遣捆成一坨。然后拧干衣裳,取下萧遣的发冠,为萧遣擦头。 “殿下好些了吗?听见我说话了吗?” “殿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殿下不要吓唬我,我青春年少,我还不想死啊!” …… 殿下表示,他想死! 自从认知到男女有别开始,他就再没让旁人伺候沐浴,亲娘都没再见过他光秃秃的身子,江熙这混蛋才进宫几天呐?他这短短的一生,清誉尽毁! 他应该推开江熙,并甩江熙一个大耳光,还要……还要戳瞎江熙的眼睛,砍断江熙碰到了他身子的双手!但他却不知自己为何动不得。 忽然,那双他想要砍掉的双手水灵灵地捧住他的脸——“殿下,再不回神,我可要……我可要亲你了!” “什么!你要干什么!”石阶忙中听到了不得了的话,炸开了,“你要非礼殿下?哇靠,你还是人吗,殿下受到的惊吓还不够大吗!” 江熙:“那你说怎么办!这会殿下魂都没了,宁可吓出反应来,也比呆呆的好哇!”等等,哪里怪怪的。 萧遣双眼一合,仰头倒了下去。 小岛上,阁楼里,太子殿下正在昏睡,阁楼外,四个只穿着大裤衩的男人围坐在火堆前,烤着自己的衣裳,分配罪责。 石阶一边哭一边道:“如果殿下傻了,我们四个就是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好兄弟,到了下面一定要互相扶持。如果殿下相安无事,那就各论各的,江熙,你担主责。” “我怎么担主责了?”他扮神女吸引太子是难辞其咎,可讲道理,“是你把太子拉上船的。” 石阶:“我是把太子拉上了船,可我唤你们了,你们要是停下,哪还会发生撞船,若不撞船,太子怎么会落水!” 江熙:“是你偏要追!雾那么大,你们就不应该上船!” 石阶:“你装神弄鬼、卖弄风骚,不就是想勾引殿下上船吗!” 什么逻辑!他就说不能见光吧,之前一口一个“仙子”,现在变成卖弄风骚了。 江熙:“你嘴巴放干净点,谁卖弄风骚!” 石阶:“你!” 两人争执不下,郭沾抱着头,伤心地与冷安托付后事:“你罪责小,我若不在了,我的夫人孩子若遇困难,你要帮衬帮衬。” …… “太子殿下在何处!”武德大喝,一众侍卫登岸而来。 四人连忙穿上衣裳,沉默地指向阁楼。 武德进入阁中,片刻后出来,冷道:“来人,接太子回东宫,并传太医诊治,另将四人捆起来,一同押到东宫,告之皇后。” 大齐皇子无几,折了一个都是一场变天,东宫上下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忙什么。 闻素坐在床边垂泣,萧遣躺在床上,眼睛看着一处,几名太医轮番上来看诊,可不论问什么,萧遣都像隔绝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声不响。 直到太医用针灸扎了一下,萧遣才缩了身子,叫了一声“疼”。 太医:“太子脉象并未显示受惊受寒,太子不说话,臣等实难推测病因,初步判断,许是太子心绪问题。” 闻素擦了擦眼泪,起身走到外殿,在榻上坐下,愤愤道:“将四人押进来!太傅也叫过来!” 第377章 四人从高到低一字跪齐,冷安悉听尊便,郭沾懊悔难过,江熙关心切切,石阶战战兢兢。 闻素:“说,前前后后都发生了什么!” 石阶第一次见皇后如此严厉,吓了一跳,上前一步告发道:“是江熙出的主意,他为教太子诗赋,扮成神女游船湖上,我们在船上品诗,有只仙鹤飞来,太子一让就失足掉进水里了。”又急急解释,“我们当即把殿下救了上来,并换了干的衣裳,没让殿下着凉,过后殿下才昏迷的,也不知为什么。” 其实不算告发,是他们商量好了,与其四人遭受重罚,不如让江熙扛了头罪,凭江熙的家世背景,或许能博个从轻发落。 闻素看向江熙:“你要教书也好,玩耍也罢,三个人怎能带太子上船,弘文馆难道没有宫人给你们使唤!枉我以为你细心缜密,却如此疏忽大意!太子若是不好了,你死罪难逃!” 江熙心一抽,差点撅过去。郭沾惊恐抬起头,想要上前解释,而被冷安暗暗拉住。 太傅们赶来,江宴在殿外就听到皇后对儿子的训斥,连忙进殿,看到女装的儿子还懵了一瞬,然后跪到江熙前方,磕头道:“臣教子无方,小儿犯错,盖是臣的过失,臣恳请代他受罚!” 颜太傅站出来证明道:“太子不是落水后才呆的,下午那会,他要画神女图,不得要领,便开始发呆。娘娘是知道的,殿下经常发呆。” 这是一线生机!石阶忙道:“是这样的,上船之前殿下就已经呆了一个时辰了。” 萧遣的贴身宫女风铃也道:“殿下昨晚辗转了一夜,早上我问过殿下,殿下不答,像有心事。” 太医劝皇后:“娘娘,还是查明原因再发落吧。” 闻素也没了主意,自家儿子确实脾气古怪,常常想入非非而不爱说话。她道:“暂将他们四人看押。” 宫女从内殿出来,道:“殿下说话了,说不关他们的事。” 闻素顿时松了口气,急急回到床前,问:“不关谁的事,皇儿说明白来,以免我误罚了人。”她不是不明白,而是想引导儿子多说一些,以确定儿子没有痴傻。 萧遣眉头一皱,钻进被子里,道:“不关石阶、郭沾、冷安的事。我要睡觉了。” 那就关江熙的事了呗。 第196章 倾慕(3) 闻素:“来人,将江熙关入大牢!” 侍卫单独将江熙架了起来,往外拖走。 江熙惊慌大呼:“殿下是不是忘了什么,再想想,为什么呀殿下!!!” 侍卫小声道:“一定是你穿女人的衣裳吓到殿下了!” 江熙:…… 不对,他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胆寒!萧遣一定是清醒的,若真傻了,怎么还能区别对待,搞不好萧遣是自己掉下水的。是了是了,石阶配合演苦肉计,好让他背全锅。 怪不得萧遣落水时那般镇定!天衣无缝,天衣无缝! 萧遣讨厌读书,他能理解,可这一局足以要他的命,他们不过才相识几日,他也没做什么丧天害理的事,萧遣哪来这么大的仇恨,为算计他,不惜造成撞船这样危及性命的事,拎不清轻重? 还有郭沾、冷安,不分是非助纣为虐?一群坏人? 他双腿软了下去。 江宴安抚他道:“我儿不慌,为父想办法!” 闻素捏了捏萧遣的被褥,道:“换一张今日晒过的被褥来,太子落水一定害冷,好好捂捂。” 风铃取来一张软蓬蓬的被子给萧遣换上。 闻素起身离去,吩咐宫人:“让太子好生休息,这三天不必催他起床上学。” 宫人:“是。”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来到一个漆黑的地方,跨过几扇大门,江熙被推进一间牢房里,“砰”的一声,牢门锁上。 牢里看不清任何东西,只有墙上三口碗一样大的圆形窟窿透进淡淡的月光来,以及角落有东西在爬动。 山林我都睡过,这有什么好怕。他在心底给自己打气的时候,说明他已经害怕了。 相较于幽闭的空间,未知的后果才真正令他委屈恐惧。 他不说从小娇生惯养,但至少没有受人欺负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坐牢,这对他一个书生而言,是一种精神践踏和折磨!一股酸楚涌上鼻翼,他抿住嘴,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流下来。 他无力地贴着墙壁滑落,又倔强地站起来。他不能垮下去,他没有错,不能妥协,他若能出去,就再不进宫来了,这是个不讲理的地方! 他越想越觉得苦,哽咽着站到了天亮。等到外边透进明亮的阳光来,他才勉强看清楚周遭的事物,原来牢房里有椅子,他大爷的。 早饭是一碗白粥,午饭是馒头青菜,他一口没吃。 晌午,牢门打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皇帝! 少年的精神已经憔悴混乱,惧怕两个字浮在眼中,怔怔地往墙角退缩,却没有跪拜,问道:“他好了没有。” 萧威被他的提问唬到,有生之年敢这样跟他说话的,除了自家长辈,江熙是第二个,第一个是年纪稍长一些的闫蔻,果然是初出牛犊不怕虎。“他指谁。” 江熙:“太子。” 萧威坐到椅子上,手指敲击桌面,警告这个后生——你放肆了。“你就这样跟朕说话?” 江熙没有回话,背贴着墙壁,默默仰起下巴,赫然一副死倔的模样。 第378章 萧威无奈地哼笑一声:“你不服气?” 江熙用衣袖擦了一把鼻涕,用最软的语气说出最硬的话:“不服。” 萧威向后靠在椅背上,静静凝视他,施以威慑。 江熙手指扣住身后的脱皮的墙,不说话,与皇帝僵持。 最后还是因为皇帝太忙,不得不先打破沉默。“若不是你父亲求朕,你以为朕会跟你浪费时间。不服什么,赶紧说。” 江熙一鼓作气道:“第一,我父亲原与陛下说过,我不适合当侍读,是陛下执意要我进来;第二,太子抗拒读书,我未进宫时便拿我发挥,进宫后,多番刁难,陛下看在眼里,却还留我;第三……”才说起撞船落水的原委,“如此对付我,陛下不认为太子太狠毒、太没有良知了吗!” 萧威面不改色,作为一个心高气傲的君王,一个威严的长辈,是不可能在一个小辈面前认错的,他拍案道:“你有几个脑袋敢这样跟朕说话!” “那你杀我好了!陛下一味袒护太子,我必是要掉脑袋,那我还有什么不敢说。”江熙受这一刺激,一股脑把心底话毫无遮拦地说出来,“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是个昏君!” “来人,掌他的嘴!”狱卒闻声进来,扇了江熙两个耳光后出去。 萧威:“凭你刚才说的话,足以让你的家人一起下狱知道吗?” 江熙:“那只能说明你还是昏君中的暴君!亏得我父亲常常在我们面前赞你是明君。” 萧威起身,看着这个哭得凄凄惨惨还嘴硬的小子,即轻蔑又欣赏,道:“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然后转身出门,吩咐狱卒道,“再饿他一晚上,教他清醒清醒。” 狱卒:“是。” 牢门关上,江熙双脚彻底软掉,瘫坐在地上。 萧威刚要去东宫,武德来报说多位大臣有要事启禀,在勤政殿等候,萧威只得搁下家务理政去了。 第二日,皇帝才得空同皇后一齐去往东宫。路上,闻素以江熙做事马虎为由,再次提议换掉江熙。萧威将江熙的诉词告知闻素,道:“这件事若真是江熙说的那样,便是我们疏于管教,岂能怪别人家的孩子。” 到东宫,萧威不许宫人传报,单独叫来风铃问话。 风铃答说:“殿下一直没有下床,缩在床角,不吃东西也不说话,还偷偷地哭……今早殿下梦泄湿了裤子,是第一次,或许是因此心神不宁。” 闻素提了一日的心终于放下:“还好不是坏事,这孩子真是。” 萧威:“他最好是这样。”至少不是因为落水吓懵的。 “怎么这么说呢。”闻素轻轻打了萧遣一下,吩咐风铃,“传太医来给殿下开导开导。” “已经传过了。”风铃又道,“早前殿下叫了冷安进去说了好一阵的话,殿下经常跟冷安说私底话,陛下不妨问问他。” 帝后传了冷安来,而冷安三缄其口,道:“殿下愿与臣说话,是信任臣,倘若臣告诉陛下、娘娘,殿下以后就再不会跟臣说了。所以臣不能说。” 闻素:“罢了罢了,你下去吧。”然后与萧威道,“男孩这个时候最是敏感多思,陛下教导归教导,可别凶了他。” “你就宠着他吧。”萧威没有答应,他此前就放过狠话,如果萧遣再闹事,就上鞭刑。这次事情恶劣到了一个新高度,他再不严训,儿子恐怕真就长歪了。 萧威还是礼貌地敲了下内殿的门:“猴儿,为父进来了。” 萧威进去,萧遣来不及更换睡衣,下床行礼。帝后瞄了一眼床上,被子都还缩在一角。 “做亏心事了?”萧威一边说着,一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 萧遣真被这一问给问虚了,低头不语。 “陛下!猴儿原就紧张,你吓唬他做什么。”闻素抬手又要轻打萧威,而被萧威轻巧躲开。 萧威:“你看他那样子不可是心虚,今天你别护着他。”然后又问萧遣,“我问你,前天你是被仙鹤唬下水的,还是撞船震下水的,还是你自己跳下水的。” 萧遣清楚父亲一旦插手此事,石阶他们编的谎就顶不住,而是被震下水还是自己跳下水,却难证明,他若说出实情,郭沾他们必遭重罚。萧遣没想太多,道:“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萧威:“为了让江熙下狱,你就编谎?” 这个谎萧遣起先根本不知,而手下作祟,八成是要算到主子头上的。 萧威握紧了拳头,道:“说!” 萧遣害怕地退了两步,咬紧嘴巴。 萧威眼里显现出失望,他比谁都希望儿子这时说一个“不”字。“你是不是仗着自己是太子就随意欺负人?” 闻素见情势不妙,忙道:“陛下……” 萧威:“你出去。” 闻素:“猴儿他……” 萧威不容置喙:“出去。” 闻素不得不退出殿外,萧遣求助的眼神追着母亲的身影,而被屏风隔断。 萧威:“回话!” 萧遣:“我那天没有欺负他。” 萧威:“那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萧遣急了,又不知怎么说才能两全。 “恶子!”萧威大失所望,环顾四周,从画筒里抽出一只画轴抽了萧遣一下,“谁教你学坏,小小年纪竟想害死别人!” 萧遣哭了起来,躲到桌子后,直跺脚,不停摇头:“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第379章 萧威看到书架上、桌面上琳琅满目的大大小小的石雕,“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又想到自己一世英名,因这孽子被江熙骂成昏君就火气倍增,将石雕全部扫落地上,厉声呵斥:“成天玩这些破石头有用吗,书不好好念,武不好好练,就知道欺负人!”抓住萧遣又打了两下,“是不是以为我舍不得打你,你就越发胡作非为!”手指往萧遣脑门一戳,萧遣直接摔倒在地。 闻素拍着门道:“陛下,不要动手,有话好说呀!” 萧遣爬起来,哭得更伤心委屈:“我没有要害死他,呜呜!” 萧威:“你亲自去牢房把江熙请回来,并跟人家道歉!” 萧遣:“不去!”他实在没做。 萧威:“还痞。” 萧遣连忙冲出殿外,躲到闻素身后。闻素道:“快去太后那儿玩。” 萧威追出来:“就是躲到太庙都不好使!” 外殿也是一堆一堆的石件,书都没见着几本,萧威越看越气,唤人道:“把这些石头都丢出去!” 萧遣:“不可以!” 萧威:“信不信我剁了你的手!” 萧遣:“那你剁了好了!” 萧威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司天监说他儿子跟江熙八字相合,江熙昨天顶撞他的那句——“那你杀我好了!”跟这会逆子顶撞他的嘴脸,简直一模一样。 萧威一脚把一尊华丽的石雕踹倒,警告儿子已经触碰底线了。 第197章 倾慕(4) 萧遣哇哇大哭,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已经触碰到父亲的底线,他还知道,父亲的底线之下还有空间。“我不要你当父亲,我再不跟你亲了!” 此言一出,轰天撼地,宫人全数跪伏。萧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本向着儿子的闻素这会也站到了萧威那边:“皇儿,怎么能这样说话,赶紧跪下认错!” 打萧遣有记忆的十年里,父亲有两次御驾亲征,一次两年,一次三年,即使父亲在宫中,也总是忙于政务,鲜有与他相处,他跟父亲的感情还没有他跟步奖、武德的感情深。萧威一回宫,不是压他念书,就是压他习武,这会子更不许他玩石头,那这父子不当也罢。“不要,我跟他不熟!” “不熟?”萧威一把揪住萧遣的衣领,“你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什么不是我给的?不当我的儿子你还不知在哪条沟里玩泥巴!我看你是想上街讨饭吃!” 不熟是不可能,萧遣蒙着眼睛都知道萧威的肺管子在哪,又精准给了一刀:“我笨又不争气,江熙聪慧明事理,你喜欢他就认他作儿子罢,我能讨饭养活自己,不要你管,不要你费心!” 萧威:“你!” 闻素连忙捧住萧威的脸庞:“陛下,他太欺负人了,咱们回勤政殿!骂不过咱们躲得过,别跟他一个小人计较。”再不支开丈夫,她怕儿子要被打折! 萧威气笑了,扔了画轴,捡起角落里放着的凿刻石头的锤子,道:“来人,摁住他。” 宫人把萧遣摁住。 “陛下不要!”闻素跪下扯住萧威的手臂,“皇儿砸不得呀,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萧威推开闻素,砸儿子能打击到儿子吗,不能,得砸光儿子的石件!他走到庭院,向那面已经完成了的、巨显眼的玉盘重重一锤,玉盘当场四分五裂。 “呜呜!”萧遣眼睁睁看着玉盘倒下,心也碎了。他咬住宫人的手,宫人疼得放开,他趁机冲出东宫。 东宫的宫人拦不住他,外边的宫人不知原委,不敢拦。 萧威在沙场上负过腿伤,哪里跑得过那小子,坐上龙辇追上去。还以为萧遣要离宫出走,哪知萧遣跑向了勤政殿。 萧威暗叹不妙,赶到勤政殿的阶下时,萧遣已从勤政殿里出来,双手举着玉玺。 “逆子,你要干什么!”萧威惊恐大喝! 随之玉玺从一仗高的阶上狠狠砸下来,一声响亮的“咚”之后,是一连串“咚咚咚”,那原本就缺了一角的玉玺滚落到萧威跟前时,又破了一角。 那是流传了两千年的传国玉玺,是无数英雄的鲜血和百姓的骨血浇筑的神器。萧遣这一砸,让地下的千万亡魂都成了笑话。 无国无家无知,不孝不忠不智,在他儿子身上五毒俱全! 萧威的天都塌了,愤怒夹着悲观化成眼里的血丝,摸向腰间的嵌玉革带,道:“来……来人,锁殿!朕要杀了他!” …… 石阶和郭沾急匆匆跑到牢房,恐吓狱卒打开牢门。 石阶一边将江熙拖往勤政殿,一边埋怨:“都怪你,不知你这活阎王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陛下一到东宫就要打太子……” “难道不该打吗!”江熙甩开两人,他性格一向平和,至少不会打断别人说话,而经过一夜的折磨和皇帝的恐吓,他对使坏者的态度只剩两个字——狂躁。“宫门在哪,我要回家!” 郭沾拦住他,道:“陛下以为是太子陷害你,这会要杀了太子!你不能走,你得赶紧去澄清!” “是不是陷害你们心里清楚!太子早该打……什么?”江熙才反映过来,郭沾说的是“杀”,而不是“打”! 石阶急哭了:“呜呜!我们哪里有陷害你,我带殿下上船当真只是以为遇见了神仙,我若是知道殿下会落水,就是有一万个脑袋也不敢去追啊!” 江熙:“如果不是陷害,那殿下为什么要装呆,为什么不自己游起来,为什么独独不保我、让我入狱,殿下又为什么不跟陛下解释!” 第380章 石阶:“殿下是为了保住我、郭沾和冷安才说是自己跳下水的,殿下天生呆子阖宫上下谁不知道,再说殿下都呆了,你还盼他能自己游起来吗,至于殿下为什么不保你,我真不知道!” 郭沾拽起江熙:“来不及解释了,事情因你而起,现还云里雾里的,若陛下真把太子杀了,你心安吗,你的名声会好听吗!” 江熙头痛,跟随郭沾跑去。 勤政殿门窗紧闭,殿外宫人两股战战地跪在地上,皇后被侍女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哭花了妆,撕心裂肺地哀求皇帝手下留情,甚至以死相逼,大臣和皇子也被拦在阶下。 殿内传出萧遣凄厉的惨叫声和革带的抽打声,朝阳的圆形扶光色纱窗浅浅映出里面动粗的人影。石阶见此场面吓得瘫倒在地上。 事情的严重程度完全超出少年们的预想。 江熙一步三梯冲到阶上,宫人上前拦他,被他喝退了两步。“闪开!” 随后他一脚狠狠踹开殿门,一滴温热的血便溅到他脸上。 萧遣缩头缩脚地倒在地上发抖,衣裳破烂,不成人形,哭到没了声。 却见萧威挥起革带,江熙连忙扑挡在萧遣身上,萧遣下意识就抓紧了他的衣裳。 “陛下别打了,是我误会了殿下!殿下没有害我!啊!!!” 江熙吃了一抽,疼到四肢本能曲卷,脑子嗡嗡作响。“再打下去,殿下会没命的,陛下一定会后悔!啊!啊!” 萧威怒道:“我不打他,对不起天地祖宗。你滚开!” 江熙不动:“陛下望子成龙才会打殿下,可若把殿下打死了,别说没了一个皇子,只怕从此夫妻离心,其他皇子也会疏离陛下!啊!” “陛下停手,够了够了!殿下知错了!” “陛下就是不要太子,也不能再打了!” “玉不琢不成器,可再好的玉打碎了都成不了器了呀!” …… 天知道萧遣这块料子有多好,萧威不心疼,他一个外人都要心疼死。 求情之间,江熙被抽了七八下,只觉皮肉裂开,痛不欲生!他活这么大第一次吃这样的痛,太子就更没吃过了。眼看萧遣松了双手,两眼翻白,他登时慌到了顶点,失去理智,当萧威再次抽打下来时,他不论后果地抓住革带狠狠一拽。萧威岂料他会反抗,向前踉跄两步后跌倒。 江熙趁机抱起萧遣冲出殿外,鲜血糊了他满怀。郭沾原还戒惧犹豫,站在原地,当看到昏迷的太子,本能地冲进殿去扶起萧威按在龙椅上。 江熙跑向闻素,斥责侍女道:“你们还不快放开娘娘,快带殿下离开!” 一群太医连忙涌了上来。闻素看着皮开肉绽的儿子,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太子、皇后被送回寝宫,江熙返回跪到勤政殿门口,阻止萧威继续发威,这时他才感知到背后湿了一片。 叛逆的儿,发疯的爹,夹在中间的他可怜巴巴。 石阶爬进殿来,澄清原委,连连磕头道:“陛下要罚就罚我们吧,殿下实在是受委屈了!” 江熙内疚地闭上了眼睛。 他们都错了。 石阶不该将萧遣带上船; 郭沾冷安不该隐瞒不报; 萧遣不该冲动去砸玉玺; 皇帝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他不该想当然地以为萧遣陷害他…… 萧威沉默许久,不知是后悔还是冷静了过来,捂着额,指了石阶,又指了江熙,疲惫道:“你,还有你,不许再进宫来。” 他是欣赏江熙,可事已至此,他再不能留江熙了。 ——“江熙,你扪心自问,朕有没有信你!” 夜里,江熙趴在自家的床上,咬着拇指,默默流泪,皇帝这句话久久萦绕耳畔,萧威是信了他的话去教训萧遣的,最后演变成了父子离心。 若萧遣一直针对他,他倒能心安理得些,可这次偏偏没有。若萧遣因此半身不遂,或一命呜呼,他要如何做人…… “嘶!痛痛痛,轻点!” 他背上落下十道寸宽的血淋淋的伤痕,紫青一片。江澈给他涂药,他疼得直抽抽,枕头都拽破了两个。萧遣的惨状更不堪细想。 谁来都劝不住,他哭了一整晚。 三天后的晚上,郭沾到访。江熙急切地问:“殿下怎么样了?” 郭沾从怀里掏出一些药给他,道:“殿下昏迷了一天,醒是醒了过来,却动不得,太医说情况极凶,要千万仔细照料,虽然存了口气,可照料不当,伤口恶化,还是会有性命之忧。殿下用的药都是极好的,又富余,我偷偷捎了些带来给你。” 江熙双手合十祈祷,过后又问:“陛下消气了吗?” 郭沾:“陛下问了两次太医殿下的伤势,又没说什么。皇后带皇子们一齐搬到太后的寝宫住,远离了陛下。半月后是陛下生辰,原是要大办宴席的,晌午陛下下令取消了,可不是没了心情,我想陛下是后悔了。” 江熙:“陛下是说了什么狠话,刺激了殿下要去砸玉玺?” 郭沾把当天看到的、听到的说与江熙。江熙听得头皮发麻,萧遣这不是找抽吗,换作是他,他也会打,皇帝也是,千不该万不该砸儿子的心爱之物。互伤要害,什么神仙父子! 等等,萧遣冲出东宫前,皇帝砸碎的是那面玉盘…… 江熙请求父亲带自己进宫去,这件事因他而起,他要向皇帝解释清楚。 第381章 江宴道:“你伤未好,看着不太精神,恐陛下见到你这般想到太子,要伤心了。你多修养两日再进宫。” 江熙:“好。” 第198章 倾慕(5) 过了几日,江熙的伤口基本结痂,但还是不能做一些伸展的动作。期间不少友人登门问候,面上是关心,实际上烦得要死,问他:扮个女神来让我看看有多美;太子有没有被你吸引;皇帝居然为了你打太子;你怎么敢踹勤政殿大门的;有没有破相…… 至于他心里滋味如何,只有一两人在意,方知能真正交心的人并不多。 他带上挑好的字帖,随父亲进了宫去,在勤政殿外等候了半个时辰,萧威午睡醒来,允他进见。 江宴止步,道:“我不陪你进去了,你如今大了,很多事要学会自己去面对。” 江熙:“是。” 江宴转身离开,江熙光是想起那天在牢里狂怼皇帝的“豪言壮语”就流出一身冷汗,他默默在心底给自己打气,然后提起精神,走进殿去。 萧威靠坐在榻上,修长的腿肆意地搭在中间的小案上,目光无神地吃着桔子,将籽吐了一地,浑身散发一股“空巢老人”的清香。 萧威相貌堂堂,四个皇子再过几年一定一表非凡,萧威竟然下得去手,真是辣手摧花、暴殄天物。 萧威斜视江熙下跪行礼,冷冷地道:“能跑能跳了?” 看似问他,实则推算儿子伤势恢复的程度。 江熙:“回陛下,还不能。”然后献上给皇帝的生辰贺礼——一幅亲手抄写的《静心诀》。 萧威不屑一顾,仰头塌在软枕上,午后的日光从纱窗照进来,晒着他的脸庞,他不适地皱起眉头。武德见状,忙去把帘子放下半边。 萧威:“有话直说,如果想回弘文馆,那是不可能。”且不说自家儿子能不能与江熙和好,江熙的存在会时时提醒他,自己做过的蠢事,至于什么生辰不生辰的,他毫无兴致,甚至厌烦。 皇帝不接话茬,江熙一时不知怎么开口才不触怒龙颜,想了又想,试探道:“陛下可收到太子赠的贺礼了?” 萧威眉头皱得更深了,江熙立马埋下头去。 萧威冷嘲道:“他要是有那份心,猪都会飞。” 江熙听得出来,萧威有气,有气则说明在意,在意则好攻破。 “学生见勤政殿里的摆设样样都好,唯独这面向阳的圆形纱窗欠妥当,窗前置着榻和书桌,陛下日日在此处政,早晨天凉,不能避风,放下帘子,又遮光亮,封了缺少雅致,换成琉璃又欠了私隐……” “这是你该关心的吗?” “没耐心”和“无聊”两个词同时写在萧威脸上,轰走吧,闷得慌,不轰走吧,这小子拐弯抹角的不知要干什么。丽妃唯唯诺诺,没意思;闫蔻爱答不理,没趣;皇后现在压根不愿见他,拉倒;找太后谈心吧,儿子又在那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舔着脸去认错;大臣……大臣更闷! 萧威无力地吸了口气。 江熙:“关心陛下是应当的。学生想起东宫有一面打磨好的玉盘,观其大小正巧与纱窗相仿,陛下不妨取来嵌到窗上去。” 萧威顿了顿,道:“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好稀罕。” 江熙:“那面玉盘是云母石磨成的,虽不如翡翠昂贵,又色泽不匀,一片桑蕾,一片松花,一片姜黄,却浑然一体,最为难得。” 他走到窗前掀开帘子,明亮的日光又晒进来,萧威抬手挡住眼睛。武德瞪了江熙一眼,想要他规矩些,忽然想到什么,默默走出去吩咐宫人。 江熙继续道:“夏天日头毒猛,纱如何挡得住,长此在明光下看书,对眼睛不益。那面云母玉盘的厚度恰能挡住一层日光,透进来的光柔和而不刺眼,比起半遮帘子形成的阴阳分割要强很多。又说那纱窗,绘了纹络显得繁复,净面又显得死板,得需在窗外栽种竹子映在上面才生趣,不似云母,天然呈一轮明月,白日成暖月,晚上成萤玉,不论在前面摆放青松还是秋菊都别有意趣,可衬万物,时时成景,哪还寻得出比云母更妙的料子来。 学生不禁想起李商隐的一首诗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陛下试想,夜里门外的廊灯照在玉盘上,由其质地不匀而呈现忽明忽暗的光色,朦朦胧胧,恰似身临月宫,就是陛下映在上面的影子也好看,比纱窗高出不知多少格调来,可见太子的审美一绝,造诣极高,非常人所能及。陛下可嵌上玉盘让太傅们一观,便知我此言绝无迎合讨好。云母窗屏既挡风又屏声,不使陛下受风着凉,不使陛下因殿外动静而受惊,可见太子对陛下的日常起居是极仔细用心的。就这点细心,多少人比得上?” 陛下醒醒吧,你生的不是小废物,而是天才呀! 萧威一个桔子皮砸过去:“圆拱纱窗是朕的构思!” 靠!马屁拍到马蹄上了。 江熙脑袋一缩,又作出恍然大悟状:“是了!唯有高情迈俗如陛下,才能生出太子这般灵巧的人物来!青出于蓝胜于蓝,陛下大喜!” 萧威面不改色,但话明显多了起来:“我看你是马屁成精,比起你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还是喜欢你在牢里那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学生是实话实说。噫!”江熙又是一番恍然大悟,表情夸张道,“玉盘是否就是殿下要献给陛下的生辰贺礼!?” 第382章 帝王的心思是不允许被猜中的,即便猜中也不允许说出来。萧威警告道:“江熙,你有点小聪明,但在朕面前你最好收着。” 江熙不敢说话了。 萧威:“出去!” 江熙硬着头皮请示道:“陛下,我想去看望太子。” 萧威:“难道朕拦着你不成。” “学生告退。”江熙起身退出。 做皇帝要威严,做男人要面子,江熙已指出了台阶,下还是不下,看萧威放不放得下架子了。 他刚退出宫外,一个太监就跑进殿去,兴奋地道:“陛下,我刚才去量了那面玉盘的尺寸,与窗框的尺寸分毫不差!可不就是殿下特意为您准备的。” 武德闻言,道:“是了是了,陛下砸了它,殿下可不得伤心么,才会一气之下砸玉玺呀。” 江熙放慢脚步,听得里面传出一声脆亮的巴掌声,然后萧威喝道:“愣什么,还不去传工部的人来!” “是是是!”太监连忙退出来,跑去传话。 随后又是两声巴掌,武德哀呼:“哎哟哟!陛下别打了。” 江熙心想萧威也太暴躁了些,怎么动不动就打宫人,不知父亲有没有受此遭遇。 武德阻拦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您的脸都红了!” 那没事了。 江熙来到永乐宫。他如今在宫中已经闻名遐迩,一路上的宫人看他的眼神都带有难以描述的厌色。无所谓了,如果没有意外,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进宫。 冷安守在宫门,江熙请他传话。 萧遣的伤势严重,这会子太医正在给他上药,只穿着一件裤衩,又憔悴又狼狈,又带有一股莫名的滑稽。 冷安进到殿内,站在屏风后请示萧遣。萧遣一听“江熙”两字,像听到鬼故事一般,下意识往床里面爬,钻进被子里:“别过来别过来!”一个用力过猛,把自己弄疼了,“哎哟哟”地叫嚷。 冷安会意,出去打发江熙走。 江熙原想当面与萧遣道歉,好聚好散,如此也无可奈何,将字帖交给冷安道:“殿下现阶段写的字虽说扭扭捏捏不成样子,但我观察殿下握笔的手势和下笔的力度,很有特点,于是挑了这些字帖与殿下练字用。殿下只要按照上边标注的要领练上两个月,一定能写出一手好看的字来。” 冷安接过:“是。” 江熙:“殿下身体恢复得怎样了?” 冷安:“好。” 他明白了,这种事只能问郭沾。江熙行了拱手礼,道:“就此别过,代我向殿下说声对不起,让殿下吃苦了。真是惭愧,没教给殿下什么,就弄得鸡飞狗跳……” 冷安不给面子,垂眸冷冷看他,令他这番感慨显得自作多情。 江熙咽了咽喉,尴尬地笑了笑,退后道:“告辞。”说罢转身,仰头吐了口气,心里有些不甘,小跑离去。 冷安回到殿里,传达了江熙的话,萧遣沉默无声。 这时勤政殿的太监鬼鬼祟祟地溜进来,一人分饰两个角色,还原江熙方才在与皇帝的对话来。 阖宫上下无不盼望这对冤家父子修复关系,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将台阶给父子俩铺好。 萧遣一脸矜持严肃,到头来还是忍不住笑出声:“父皇当真砸他桔子皮了?” 太监:“可不是么,那纱窗可是陛下引以为豪的妙思,他竟说得一无是处,陛下当时脸色都青了。” 终于有人跟他有一样的见解了,萧遣心里暗爽,克制住,装深沉:“原本就丑,又没说错他。” 太监:“陛下说江熙是马屁成精,到底是读书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我可学不来。” “哈哈!”萧遣没捂实嘴巴,又漏出两声笑。他心下好奇,那面玉盘确实是他献给父亲的贺礼,可他从未与人说过,江熙又如何知晓。 太监凑近,悄悄说道:“江熙走后,陛下还扇了自己几个大耳光呢,必是后悔极了。殿下,什么时候去给陛下请安呀?” 萧遣冷下脸来:“难道他打我就不算了?我才不要给他请安。” 太监:“过几日就是陛下生辰了,如果没有殿下的祝福,陛下面子会挂不住的,传出去,只怕百姓会说殿下你不孝顺。” 萧遣:“他不慈在先。” 说时,武德从外面进来,带来了玉玺,道:“殿下,陛下说玉玺是你摔的,你得补好来。” 萧遣扯过被子蒙住了脸,声音中夹着委屈的哭腔:“他不让我碰石头了,这会又催什么。” “哎!淘气!可别闹了。”武德拍着被子,道,“陛下是什么意思,殿下还不知道?以后殿下尽情玩,只要不耽误念书就好了。” “呜呜!”萧遣爬起来抱住武德,流了好一阵眼泪。 第199章 倾慕(6) 皇帝生辰,孤家寡人! 萧威在勤政殿前设了诗宴,唤来弘文馆一群文绉绉的老爷们。 那面砸碎的玉盘已由工匠粘合,嵌到了窗框上,阳光下散发出温润的柔光,细看时才能发现比发丝还细的裂纹,无伤大雅。 萧威令人端来一盆弯弯俏俏、娇艳欲滴的蔷薇置在玉盘前,素净的玉盘作底,将花衬得更加娇艳,又有大片留白,自成高格。一众学士赞不绝口。 萧威孤零零地坐在阶上的主位,满桌的佳肴只吃了两口。妻离子散,他照样有乐子!一边喝闷酒一边道:“你们别光嘴上说,拿笔墨来,各个写一首《咏蔷薇》。” 第383章 什么咏不咏蔷薇的,皇帝这分明是摁着他们的头道:“给我夸!” 酒过一刻,皇后、丽妃领着皇子们过来拜寿,独缺萧遣。萧威下巴仰上了天,可给他傲的,道:“那小子还起不来(还没消气)吗。” 闻素坐到萧威身边,笑道:“这么多太傅在,怕被问功课,不敢来了。” 众人问太子情况,皇后答说已无大碍,需要静养。 宫人呈来萧遣修复好的玉玺,萧威拿起欣赏。传国玉玺是一块白玉,原缺了一角,用金子补缺,富贵显荣,而今缺了两角,萧遣把那金角也剥了,用沉木补缺,白黑相嵌,生出一股雅气来。 闻素:“陛下觉得如何,好看吧?” 萧威爱不释手,嘴上却道:“也就那样。”然后令宫人拿下去给众学士鉴赏。 闻素看破不说破,唤江宴来至跟前,问道:“江卿,之前你说孩子病了,不宜进宫,现在可好了?” 江宴心道:早知今天也称病不来了。 “说来陛下、娘娘别笑话,我家孩子除了阿熙,都特别胆怯,见了生人都不敢说话的,我跟他们提过进宫逛逛,他们吓得躲了我三天。” 萧威:“怎么,他们不是跟江熙一同生养的吗,怎会胆小。” 江宴:“唯独阿熙出过远门,见得多,胆子壮。” 闻素总算看出江宴的介怀,冷脸道:“罢了罢了。” 江宴退回座上。萧威问皇后道:“你怎么对他家孩子那么上心。” 闻素拍着心口叹气道:“哎!要是以后得一个像江熙那么会事的孩子做儿媳,每每你们父子吵架,她能从中调停,我就不用操心了。” “呵!”萧威侧过身去喝酒,就知道她嘴里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一个时辰后,得诗一百零八篇,盖是借蔷薇喻人,赞皇帝仁慈,赞太子孝顺,赞皇帝心胸宽广,赞太子天资聪慧……总之无死角地将父子俩夸了个遍。只有江宴的诗与众不同,暗暗思念亡妻,并向亡妻诉苦,皇家盯上他们家了。 萧威故作高深地品了一遍,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笑笑,其实压根看不懂。他道:“拿去给太子品一品,可有写到心坎去的。” 萧遣要是能品出个味来就不是萧威亲生的。果然,夜里萧遣看着这些诗,有一半的字认不识。 又过五六天,萧遣的伤口已经不疼了,终于放下傲气去往勤政殿,在镶嵌好的窗屏前驻足,不由得趴在了上面。 萧威在里边看到儿子的身影,像是与旁边的两名京师学堂的太傅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道:“大半月不见,个头又长高了。” 太傅正在向萧威推荐侍读,仕宦子弟中已经没有人选了,萧威改了个思路,从京师学堂的优秀学生中挑选。 萧遣进殿请安,萧威令萧遣坐到自己身边来,将名册递给他:“这回侍读让你来挑。” 名册上展示了学生的年纪、家世、性情、喜好、专长等等,萧遣翻看了两页,挑不出来,想了想,道:“我想找一个比江熙聪明、俊俏的。”理想中的侍读具备什么样的优点,他说不出来,反正比得过江熙的,必定是好的,这么说也方便太傅迅速筛出人选。 哪知太傅长叹一声,摆手道:“学堂五年来,再没出过比江熙更出色的学生。殿下指定江熙的水准,实在是挑不出人来。” 萧遣不屑:“有多厉害?” 太傅:“江熙在京师学堂念书那会儿像殿下这般大,就已经开始做科考试题了,文章水平堪属一流,只是空有理论、史证,缺乏实际专研,经众太傅一点评,他辞了学堂跟他叔父游历去了。” “他若觉得教得不对,十来个太傅都说不过他。” “可气的是他考试回回能拿第一,令我们没法说去。” …… 嘴上说着江熙如何如何难管教,嘴角却压不下去,说到上头时,话峰也歪了起来。 “如今江熙也十六七了吧,我家闺女也这么大。” “他家好哇,家训规定了一夫一妻,又江宴是那样的性格,女儿嫁过去包享福的。” “我最近看严绥老往江府去,想是去说亲了?” 萧威的眼神渐渐透露凶光,而两名太傅毫无察觉。最享福的人家必须是他萧家!眼前放着他儿子不馋,去馋江熙,有那么香吗!再说江熙这孩子他要了,给萧嫒预备着。今年萧嫒十岁,十六岁才适合婚嫁,他喝道:“江熙六年内不许成婚!” 太傅闭嘴。 萧遣咳了两声,把话题扯回来:“他既然那么厉害,为什么那么多字不会……”他突然醒悟,江熙是哄他! 太傅笑道:“不会的不会的。帝师世家的孩子,三四岁启蒙,到十五六的年纪,只要不是十分冷门的字,岂有不识的。” 萧威惊奇:“他跟太子一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做科文了?” 太傅:“是的。陛下若是感兴趣,我回学堂翻找一下他的档案,再呈来。” 萧威低头看看儿子,沉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萧遣踢了下脚,转过身去生起了闷气。 萧威也看出来了,儿子被江熙摆了一道,忍不住好笑,向太傅道:“那就取成绩最好的来。” 太傅:“是。” 萧威问萧遣:“你什么时候回弘文馆念书?” “今天便行。”吃了一场教训,萧遣老实了很多,不过听课而已,又不吃力,他能走到勤政殿,就自然能走到弘文馆,更别说有轿撵可乘。 第384章 经儿子这么一闹,萧威心里也虚:“这会是月中,我允你多躺几日,下个月再去。” 萧遣的心思已经不在念书上,道:“拿科举试题我看看,我也能作。” 萧威噗嗤一声又笑出来,真是无知者无畏。“你先把《三只鹅》背出来是正经。” 太傅纠正道:“陛下,是《咏鹅》。” 萧威脸色一黑:“……” 萧遣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开始背诵:“去能不而桓盘怅,抗策以辔騑揽,路东乎将归吾……” 萧遣一口气背下来,少说有七八百字,萧威跟太傅们三脸茫然。 萧遣原是才疏学浅,以为儿子学了一篇高深莫测的古文,拍手称赞。 而太傅感知此文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满篇病句又乱中又序,于是谦虚向萧遣请教。 萧遣:“你们不是说《洛神赋》是千古第一赋吗?” 太傅恍然大悟,原来是倒背,怪不得有一种凌乱的华丽感。太傅举起大拇指佩服道:“陛下,殿下此乃神通!可是殿下,倒背可不是好习惯,改过来才好。” 萧遣:“你们不是说倒背如流特别厉害吗?” 太傅:“……” 萧威:“哈,哈哈!”他儿子今天怎么如此可爱!他要去太庙敬香,总感觉祖坟冒青烟了。 没到月底,萧遣便到弘文馆听课去了。入夏后,天气逐渐炎热,湖水更绿了,风扫过树林,携来樟木的香。 太子依旧不爱说话,依旧喜欢趴在书殿的窗栏上眺望风景,时而盯着自己的课桌想入非非,不同的是,太子再没成天捧着石头,而是自觉地练起字来,文文静静、认认真真的样子比以前更俊朗了。宫人如是说。 新来的侍读叫“孟笙”,十五岁,家里是卖炊饼的,萧遣第一次接触到普通人家,只觉得这个侍读怯生生的,比自己还不爱说话,倒生出几分爱惜来,赠送了一枚玉坠。 孟笙见太子并没有传闻中那么难相处,宽了心,解下自己的玉坠回赠太子:“望太子不嫌弃,这是我家里最宝贵的东西了。” “好新奇!”萧遣眼前一亮,很是喜欢,系在了身上,“我第一次见雕成炊饼的玉坠,雕得真好。” 孟笙挠头笑道:“因我喜欢吃炊饼,熙哥就雕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我。” 萧遣:“熙哥?” 孟笙眸里透着崇拜的光:“嗯!是江熙。我以前成绩不好,熙哥就特别照顾我,常常陪我做功课到晚上。进宫前我去找熙哥了,还担心进不了江府呢,哪知管家通传后,熙哥亲自出门带我进去,还说殿下你特别好相处,叫我不要紧张害怕。” 萧遣下意识否定:“我不好相处!我特别凶!” 孟笙立马埋头看书。他熙哥还说了,太子嘴巴硬,好面子,太子若不爽了,接不住就低头沉默,别顶撞、别反驳。 见孟笙不说话,萧遣又不甘了,问道:“江熙还跟你说我什么了。” 孟笙识趣地道:“他还说殿下人美心善,活泼可爱,才貌双全,天下第一!” 萧遣将信将疑,斜着眼问:“真的吗。” “嗯!”孟笙连连点头。 萧遣:“他会雕刻?” 孟笙:“熙哥什么都懂,没有不会的!” 可江熙为什么不跟他探讨雕刻,不喜欢跟他玩吗……萧遣一把丢开字帖,今天不练了! 第200章 倾慕(7) 怦怦、怦怦…… 萧遣是在一阵强烈、激动又紧张的心跳声和一声抑制不住的笑声中惊醒的。 “殿下,你醒了吗?”帐外侍女风铃问道。 “等一下!”萧遣连忙捂住心膛,似要把什么藏住,等心平静下来后才下了床。 那阵感觉太奇怪了,只因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书殿里练字,江熙走来,点出他的不足,然后握住他的手教他落笔…… 他用力搓揉着脸,想自己一定是太恨江熙了,才会天天怀恨在心。 平常洗脸他用的是温水,今天他特别吩咐宫人打了冷水来,镇一镇那胡思乱想的脑瓜子。 今日太傅教了一首《春日游江乡园》,刚刚念完,萧遣便会了意,还教太傅不要解读。有些诗最好的表达就是不求甚解,只赏一半,雾里看花。 城南三月花乱开,花间羯鼓声如雷。 蝉衫麟带谁家子,笑骑白马穿花来。 何须说明,有心者心中自有一个少年模样。 “喂!你说为什么……”萧遣一边转向身边的侍读,一边发出疑问,而看清少年时又哑了舌。 孟笙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郑重认真看着萧遣,道:“殿下想问什么?” “没……没什么。”他想问:为什么诗中意气风发的少年总是配着白马。可解答的人不是那厮,他又觉得无趣起来。 那种感觉真的很唯一,很奇妙,好像只有与那厮一同念书,才会有清风明月,才觉万物可亲。 萧遣:“太傅,你教我做科考文章吧。” 太傅:“殿下,这操之过急了吧(毛没长齐想上天),完成一篇科文需要熟读许多古籍,识得繁多文字。” 萧遣:“你给我题,教我怎么做,而后我口述见解,你来写,就好了呀。” 太子这般好学是少有的好事。太傅欣然道:“好,那我们试一试。” 光阴似箭,眨眼又是一月。少年的心同夏日一样,越来越燥。 第385章 一日午后,萧威到学士苑询问太子学业。太傅称太子转了性情,如今像沉迷石头一样沉迷文章,废寝忘食! “太子冰雪聪明,兴趣来了,学什么都快。” 萧威:“不会是装的吧?” 太傅呈上萧遣写的文章:“陛下请看,可还有理?” 还未细读,纸上无一错改、整整齐齐的字就不像他儿子的墨宝,试题还是:论武周伐纣成败因由。 萧威难以置信地坐下,品读起来。 除了先贤总结得出的答案,萧遣还提出两个自己的观点,十分新奇。 他问,有没有一种可能,商人的意识中,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可以随时祭天的牲口,商末时,人渐渐有了“为人”意识,所以必将改朝换代。 又问,纣王亵渎神明而招至天罚,可他作为人皇,与天平坐,何来天罚,此有矛盾。天当真存在,还是王者用来规训子民、巧立名目的手段? 萧威不禁满意地笑起来:“这小子,有点东西。” 太傅:“不过太子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盖不是过去那样发呆。陛下可要问一问?” “大惊小怪,他这个花枝乱颤的年纪有些小秘密不正常吗。” 萧威并不放在心上,他这么大的时候,脑子里全是称霸寰宇、功盖秦皇,不也天天是魂不守舍。 他走去书殿,从窗户窥看,儿子正撑着下巴、咬着笔头发神,桌面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张科考例文。 “猴儿在难什么?”萧威进殿去,坐到萧遣身旁。 萧遣脸色一红,忙将卷子收起来,道:“没什么!” 萧威:“我看到了,是江熙的答卷。” “哦……”萧遣声量不由自主拔高,却又支支吾吾,“我不明白,为什……什么江熙的见识那般小气,太傅却都喜欢。” 萧威心想:攀比怎么不算上进,男孩就是得要强些才好。“不是因为写不过人家,所以挑人家的不是?” 萧遣眼神闪躲:“才不是呢!” 萧威看着发丝有些凌乱的儿子,问道:“是不是有种想撒气找不到人、鼻子痒痒又打不出喷嚏、伸懒腰却不解乏的憋得慌的感觉?” 萧遣:“没有哦!父皇不要冤枉我!” 萧威自以为洞穿一切,笑而不语,起身离开。 萧遣追到门外,倔强地昂着头,凝着父亲远去,而后委屈巴巴地抱住栏杆,心想父亲会意到他的暗示了吗,会那样吗?他最近无比烦躁,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好。如果父亲真那样了,他才不要!那会更吃不香、更睡不好,人还会变得不快乐、丑丑臭臭的! 光是想象都受不了,尴尬得蜷起脚趾,不自觉地咬住衣袖。 他才没有暗示!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要…… “啊啊啊啊啊!”萧遣冲到树下,对着树干一顿拳打脚踢。 几日后的清晨,萧遣懒懒地来到书殿,如父亲所说,不论他怎么舒展筋骨都还是不舒服,无处安放的手挠着头,把头发又挠得乱糟糟的。 他路过窗户,不经意地往里一瞥,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正在和孟笙讨论文章,有说有笑。他立马刹住了脚,瞬间清醒过来,转头往回走,朝身后随行的宫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而后跑下楼去,蹿进了假山里,拍着胸脯大口呼吸。 冷安令宫人不许靠近,然后走进假山,问道:“殿下怎么了?” 萧遣咽了下喉,紧张道:“你看到了没有!” 冷安点头。 萧遣求证道:“你看到什么了!” 冷安:“江熙。” 萧遣:“他怎么回来了!” 他绝不会承认这一句是明知故问。 冷安:“除了陛下应允,他进不来。” 萧遣跺脚抚额:“父皇放他进来做什么!” “可能欣赏江熙的学识。”冷安这会看这个小祖宗就像在看一个戏精,但作为一个称职的聆听者,他不会戳破小主人的心思,并非常有眼力劲地道:“我给殿下把头发理一理。” 萧遣乖乖地转过身去。冷安取下萧遣的发冠,重新梳理,触得一手汗湿气,于是给小主人找了个理由离开舒缓情绪,道:“殿下,要不我们回东宫换件衣裳?” “为什么!”萧遣脱口而出。 冷安明了,萧遣不是在问为什么,而是在说“不要”,便道:“天热了,以为殿下穿多了。” 萧遣:“没有!” “是。”冷安提醒萧遣不要显得过于激动,“殿下,说话太大声容易伤喉咙。” 萧遣立马收声,微合眼帘,做出一副高冷的模样,出了假山。 宫人扬声道:“太子到!” 太傅、江熙、孟笙起身到门外欠身行礼。萧遣挺胸抬头跨进殿去,坐下,冷哼道:“你来做什么。” 江熙瞅萧遣牛气的劲儿,想必身子养好了,便安了心,恭敬道:“奉陛下之命,来陪殿下念书。” 说来奇葩,前天中午,父亲如往常一样在宫中当值,他在家中午睡,因天热了,光着膀子盖着一张薄毯。睡醒时两眼一睁,就看到有人在他卧房里东翻西看,原以为是新来的不懂事的家仆,于是指责了两句,没想那人一回头,竟是身穿便服的皇帝!他以为出现了幻觉,还上去拧了幻觉一把,没想到是真的,吓得两股战战跪地。皇帝经常这样到臣子家里突袭……串门的吗? 第386章 “很好,没有什么不良癖好。”皇帝说罢走出去,并道,“穿好衣裳到院中说话。” 整得跟在京师学堂住宿时、太傅查寝似的。 他穿好后到了院中,皇后居然也在,化身成一个热心大姨,请他家仨宝享用御膳房的点心。江涵、江渔见到美人就心生欢喜,一左一右搂着皇后的胳臂叽叽喳喳地搭起话来,问他们从哪里来,可是远房亲戚,“姨姨,你带的花簪真好看”,“姨姨,你好像我母亲呀”…… “是吗?”皇后“咔咔咔咔”地笑不拢嘴,捏了捏江渔的小脸蛋,对萧威道,“哪有江卿说的那么害生,这不活泼着。” 萧威应道:“他一向抠抠搜搜,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天爷!要出大事! 江熙看得头皮发麻,上前要把仨宝拉下来跪好,萧威摆手止住了他,道:“改明你还到我家去,陪我家老大读书。” 他:“啊?” 萧威:“你不愿意?” 他:“不是……我怕陪不好。”陪不好是小事,之前萧威怎么恐吓他来着,一言有失,全家坐牢! 萧威:“哪又要你教他,你只管跟他拌嘴就是了。” 他:“啊?” 晚上江宴回家,发现天塌了——他被偷家了! 萧遣白了一眼:“多管闲事。” 江熙叹道:“殿下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这是陛下的意思,忍着吧。” 萧遣淡漠道:“哦。” 这一上午的课萧遣上得那叫一个神经紧绷,就没放松下来过。 晌午,皇后令人在弘文馆布膳,许侍读同皇子公主一齐入席。席后,皇后赏了江熙一盒宫花,让他带回家去给妹妹们戴着玩。江熙就是再笨也嚼出点味来了,不会是想将他俩个妹妹配给皇子吧。 江熙看看萧弘、萧郁,还好,回头一看萧遣,头疼!他绝对不允许那种事情发生! 下午,萧遣到画室继续画他此前未完成的神女图,江熙和孟笙在旁边的桌上各自陪画一幅。 颜太傅说完要领终于走了,江熙开始叨叨起来。 “殿下,你会不会觉得我特别讨厌?” 萧遣:“你固有自知之明。” 江熙:“我妹妹比我还讨厌!” 萧遣:“哦。” “殿下!”江熙看萧遣一脸敷衍,走过去抽走萧遣手中的画笔,“我妹妹劲大,打人可疼了!” 唬谁呢?萧遣:“与我何干。” 江熙郑重地握住萧遣的手,拜托道:“殿下一定要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萧遣错愕地看着那双握住自己的好看的手,愣了一瞬,连忙抽开:“放肆!” 冷安见状,忙的递上一杯茶水,萧遣接过就是猛咽。 只见萧遣耳朵渐渐染上了红色,江熙疑惑:“殿下生病了?” 冷安:“是。”然后扶起萧遣,“殿下,回宫吧。” 萧遣点头,火速溜了。 得,提前下学。 一伙人结伴出宫,郭沾道:“我发现殿下似乎很怕你,是不是你长得太有攻击性了?” 攻击性?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描述他的长相。江熙不可思议道:“我看起来很凶吗?” 郭沾:“掉湖里过后,殿下一听到你的名字就变得紧张。是不是你救他的时候,披头散发的样子像水鬼,有阴影了?” 靠!不是没有可能。 第二天,江熙穿得粉粉嫩嫩、温温柔柔。 萧遣每看他一眼都要愣住,不禁发问:“你喜欢粉色?” 江熙笑道:“这样会不会显得亲切些?” 萧遣弹开:“谁要跟你亲切了!” 江熙:“那也不至于一惊一乍吧殿下。” 第201章 倾慕(8) 萧遣不理他了,对着画发愁。画中神女衣袂飘飘,祥云环绕,呼之欲出,只差五官还未画上,萧遣正因此犯难。 江熙:“殿下还在纠结神韵?” 萧遣点头:“你认为什么是神韵?” 江熙想了想,道:“大爱无疆、悲悯苍生、顾恤万灵,此为神性,殿下不妨仿照佛像来画?也许神韵就有了。” 萧遣反驳:“我见世间本无神,所谓神,所谓神性,不过人性。佛像是别人眼中的神韵,非我心中的神韵,我才不要仿照佛像。” 江熙:“那殿下画一个母亲的脸庞上去?” 萧遣:“也不要。” 江熙:“殿下心里已经眉目了,对吗?” “没有!你别胡说!我已经画完了。”萧遣连忙否认,扔了画笔,令宫人拿去装裱。“这幅画就叫‘无相’。” 江熙叫住宫人道:“我也画完了,顺便给我也装裱起来吧。”他画的是一幅美人采莲图。 萧遣问道:“叫什么名字。” 江熙:“天下第二美。” 萧遣:“为什么不叫天下第一美。” 江熙:“天下第一美是皇后,我画的是我娘,我娘低调。” “你!”萧遣看着江熙赏画的侧颜,恼道,“江熙,我发现你特别骄傲,一点都不谦虚。” 江熙:“我长得好,学识高,家境优渥,能不骄傲么,我进宫前更骄傲。”他现在有拌嘴免死金牌,御赐的! 宫人接过他的画,笑着转身出去。 萧遣:“有多骄傲?” 江熙:“以前我走在街上从不低头看路。” 萧遣:“为什么?” 第387章 江熙:“因为鼻子朝天。” 萧遣不想睬他,但嘴巴却利索,问:“……那进宫后怎么谦虚了?” “哎!”江熙拍着脑门叹息,“进了宫才发现天外有天,有人长得比我还好看,就骄傲不起来了。” 萧遣:“谁?” 江熙:“殿下咯。” 这一句打得萧遣猝不及防,脸色唰地一下又红了,局促不安,跺着脚道:“江熙!你说话,我怎么那么想打你!” 江熙一脸茫然:“不是,这样也要挨打吗?” 冷安冲进来,大呼:“殿下,你又发病了,快回宫!” 萧遣捂住耳朵就溜得没了影。 “哎?哎!”江熙追出门喊道,“我想说殿下我们和解吧,不拌嘴了行不行?” 压根没有回应。得,又提前下学。 东宫,萧遣蒙头躲在被子里边,为刚才的失态感到万分羞耻,毯子被他抓得皱皱巴巴。“我受不了他了!人怎么可以油嘴滑舌到这个地步,我骂他不是,不骂他也不是!” 冷安:“我们可以教他闭嘴。” 萧遣钻出头来:“可他是父皇专门派来跟我吵架的。他跟父皇没一个好人!” 冷安:“我可以去揍他。” 萧遣:“那你去。” “是。”冷安转身就去。 “回来,你还真去?”萧遣唤住他,“父皇护着他,你只会吃亏!把镜子拿给我。” 冷安将镜子递给萧遣,萧遣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糗到在床上打滚,他的耳朵为什么会那么红!怎么说他也是从小被夸到大的,早已经冷漠了,哪里又会不经夸。 “我不活了!” 冷安麻木地看着萧遣抱着枕头滚来滚去,心道:神经。 萧遣:“我是不是莫名其妙。” 冷安昧着良心道:“不是。” 萧遣:“人在这个年纪就会变得莫名其妙,对吗?” 冷安:“是。” …… 那日后,萧遣的嗓子便不太舒适,声音也有些许沙哑,正好可以证实他病了。他不肯看太医,早早去了弘文馆,侍从不答应了,太子但凡出点问题,他们可是要问责的,于是擅自叫了廖太医来。 萧遣想自己一定是被江熙吓坏的,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廖太医笑道:“死不了,殿下的声喉开始变化了而已,这是长大的必经之路,不必慌张,不可以大喊大叫了,容易伤了喉咙,那以后说话可就跟老牛一样了。” 墙背后传来一阵稀碎的憋不住的笑声。 萧遣:“太医你听,江熙一天到晚对我大吼大叫!咳咳咳……”说话一用力,就把自己给呛住了。 廖太医:“看看,看看,刚说了不要扯嗓子的。”然后吼道,“江熙你出来!” 江熙才从墙背后走出来,他不是笑萧遣开始变声,而是想到萧遣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不能聒噪就想笑。他模仿萧遣说话的语气道:“没有!殿下别胡说!” 萧遣:“你有!咳咳咳……” 廖太医起身打了江熙两掌:“太子说你有你就有,还犟嘴,打嘴!给殿下道歉!”然后拧着江熙的胳膊小声道,“太子还小不懂事,你也不懂?再说,你毕竟是来伺候殿下的,天天跟殿下贫嘴有意思吗!” 他哪是贫嘴,他分明在努力哄萧遣了,谁知萧遣夸都不让夸,还说听他说话就想打他,上哪说理去?他这不是还被萧遣罚到殿外站着了么。 算了,他老实道:“殿下,我错了。” 萧遣“哼”了一声:“出去站好。” 江熙:“是。” 好在馆里风景如画,又生气十足,罚站也不无聊。萧弘、萧郁在南边的旷地上习武,萧嫒在北边的小池边上与一众公侯千金钓鱼,那些千金十到十六来岁,盖是皇后搜罗来的。有三四名千金觉着钓鱼无趣,跑去跟萧弘兄弟俩一起习武,一派和谐。 怎的唯独他这头这么糟心! 一名千金笑着跑过来,在楼下唤道:“江哥哥,一起钓鱼吗?” 这是冯相家的三小姐,他俩曾有过一面之缘。江熙摆摆手,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太子会不高兴。冯千金会意,跑开了。 他就在廊上发了一会儿神,不知萧遣何时走到他身旁。 “好看吗?看上哪家姑娘了,我请父皇赐配给你好不好?” “嘻!”江熙笑了一声,点头,显然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经常胡想一些美好的爱恋,每每读到情诗时就忍不住向往。他点头是承认自己想有个红颜知己,而非看上了谁。 萧遣一脚踢他小腿上:“叫你来陪读,叫你来相亲了吗!” 江熙这才回过神来,辩道:“我心耳神意全是殿下,没有看上谁!” 萧遣:“撒谎,你刚才笑了!” “我笑是因为……因为……”江熙想着赶紧把这个话题绕过去,不能让萧遣继续发挥,此情此景……有了!“因为我想起了一个广为流传的民间故事,名为《梁祝》,殿下听过吗?” 萧遣冷脸:“听过,好笑吗。” 江熙:“不是……我是觉得念书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要是能同倾慕的人一起念书就更快乐了。” 萧遣:“所以你想从她们当中选一个,对吗。” 得,他的锅,可让萧遣揪住了。不过怎么感觉萧遣想在逼他宣誓什么似的。 第388章 江熙决定反击,让萧遣自证去:“殿下是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扣到我头上了?陛下说了,六年内不许我谈情说爱,我就是有想法也不能够,反倒是殿下上课心不在焉、魂不守舍,是不是心里有谁谁谁了?” 萧遣急道:“你你你……江熙!你胡说!你要气死我!” 江熙叫苦:“总是被殿下冤枉,我也急呀!”他心里冷笑,看萧遣以后还敢不敢拿这来说事。 萧遣怕江熙看出些什么,刨根问底道:“你凭什么以为我心不在焉就是心里有谁!” 江熙:“《梁祝》里就这样写的,读书不专心了,心害自己喜欢同窗了,还是个男人。有句戏词写得极有意思,我念给殿下听听?梁山伯问:‘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祝英台答:‘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梁山伯答:‘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萧遣听罢,脑海里闪过那日的水下洛神,一下子就发烫了,惊慌得退后两步,撇开脸去。 前程不想想钗裙,从此不敢看观音……这不是明明白白点他?! 萧遣心疑是不是读书多了懂得就多,懂得多就眼睛毒! 江熙:“我要是喜欢她们中的谁,我便不敢正眼看她们。殿下看我,我光明正大看着她们,完全不虚!殿下你敢吗?” “我怎么不敢!”萧遣忙地趴在栏杆上,望向楼下,愣是不敢侧首看身旁的人,鬓边冒出细汗,咽了下喉,气都不敢大呼。 江熙:“好,殿下分明了,我也分明了,以后殿下不可再冤枉我了。” 萧遣突然冲下楼去,跑出了弘文馆。 江熙一回头,人影都没了。 冷安方便回来,人也懵了:“太子人呢?” 江熙:“跑出去了,可能回东宫了。太子经常这样神出鬼没的吗?” 冷安看起来并不友好,质问:“你跟太子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不能说的呀。”江熙想了想,“太子不会真的心里有人了吧。” “作死!”冷安撞开他的肩膀,赶回东宫去。 江熙拦住他:“你似乎对我有意见?” 冷安:“我嫌你吵。” 江熙:“殿下难道不更吵。” 冷安:“我的俸禄难道是你发的吗。” 江熙吃瘪。好像,没毛病…… 得,又又又提前下学,这一天天的。 东宫。 “冷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讨厌他讨厌他讨厌他!” 冷安坐在床前的地上,心想如果当初晋选时自己表现得差一些,是不是就不用来东宫当值了?他深呼一口气,道:“殿下,有一个办法——除了念书,再不跟他说话。” “要是他非得跟我说话呢?” “殿下,请你记住,你是太子,他是侍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你都高他一截,他得敬你忠你捧你顺你,要羞要愧要躲要哭都该是他。我们要做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不虚!” 萧遣捶胸咆哮,给自己壮胆,怒吼道:“不虚!” 第202章 倾慕(9) 第二日,萧遣梳起鬓边的碎发,将头发束成干练利索的高马尾,越发显得俊气,并戴上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变得惜字如金,只是点头、摇头,不到十分需要时绝不开口说话。 安安静静地听课,安安静静地练字,安安静静地画画……遇到难解的题独自去往学士苑,闭门请教太傅,不与侍读有半句交谈。 以至于太子侍读形同虚设! 皇后一瞅又急了,太子不读书,发愁,太子静下来读书了,更愁。她叫来太医,太医苦口婆心地解释说这个年纪的少年有些奇异行为都属正常。 闻素:“正常吗?馆里的孩子个个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怎么猴儿就像石头成了精一样。” 江熙:“娘娘宽心,家弟也是这样,您见过的。” 闻素:“你家孩子那叫文静,还搭理人,你看看猴儿,可是抑郁了?” 江熙:“娘娘,关心则乱,过于操心容易适得其反。许是太子心中许下什么宏志,开始用功了,像在京师学堂,发誓刻苦读书,剃头明志的人也不少。” 太医点头支持:“长大原是慢慢独立的过程,过多干涉不利于皇子心智成熟。殿下必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娘娘静待花开吧。” 闻素长叹一声,只得放开了手。 太子变了性情,孟笙尴尬得无法自处,好在江熙性格开朗,尽管萧遣不理会他,也能眉开眼笑地完成单口相声,缓解了书殿的沉闷气氛。 此处没聊头,自有聊头处。江熙请示道:“殿下,无事的话,我们去找二皇子和三皇子玩了?” 萧遣充耳不闻,大抵是无所谓了。 江熙便带上孟笙去与萧弘、萧郁作伴。 萧弘、萧郁意外的好相处,与萧弘只要聊吃的,便是知己,与萧郁只要有眼力,便能陪好,他俩的侍读都是从启蒙陪到现在,也有七八年光景了。怪不得有话说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呢。 原以为萧遣的沉默只是羞于成长的变化,而两个月过去,萧遣还是孤僻,如果单是针对他,倒好理解,毕竟他是皇帝派来拌嘴的,一个巴掌拍不响,萧遣不说话算是对皇帝一种无声的回击,可郭沾却说,萧遣在东宫也是这样,就有些蹊跷了。 第389章 以前看得出萧遣是沉迷自己的世界,现在萧遣看起来像真的自闭了。 江熙寻想萧遣变性的原因,他与萧遣变性前的最后一面是在说《梁祝》,萧遣紧张、急切又不安地指责他胡说,当他问冷安太子心里是不是有人时,冷安并未否认,还说他作死。难不成他当真说中了萧遣的心事? 原来是害怕被看破的早恋! 真是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对,只有万分上心才会小心翼翼呀! 江熙扶额,看来自己真把萧遣唬到了。 江熙走去藏书阁,萧遣正在里边看书,侍者站在门外。即使在没有旁人的地方,萧遣也戴着面纱,真是——藏得够深。 萧遣敲一敲桌面,示意侍者进来添茶。 江熙拦住侍者道:“我来。” 江熙跨进阁内,把门掩上,添好了茶水,发现萧遣正在看一本古诗选集,这本诗集他看过。 “殿下看到哪一首诗了如此痴迷?”他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单口相声了。 萧遣果然侧过身去,无声地表达了“走开”,手指却紧扣着书,留下几个爪印。 江熙卖起关子道:“嗐!我知道殿下心里想什么才故作深沉。”其实不论他猜没猜中,冤枉萧遣也罢,他的目的是撬开萧遣的嘴巴。 萧遣的眼睫颤了颤:“你烦不烦。”声音很哑很闷,很急也很虚。 江熙怕萧遣有压力,背过身去:“殿下不信?不信翻开第三十一页,是不是殿下的心思?” 萧遣看一眼江熙的背影,将信将疑、屏声静气地翻到了那一页,整个人顿时不好了。他若看不懂还好,偏偏那首诗歌浅显易懂,害得他当即失了手。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江熙也不知萧遣是何状,直道:“喜欢是一件大大方方的事,殿下看,越人多么勇敢。所以殿下不要害怕。” 萧遣抬手就想给江熙一掌,又忍不住问:“你敢吗?” 江熙自负道:“当然。如果我心悦一个人,我敲锣打鼓地……” 他话未说完,便被萧遣用书砸了脑袋。“什么淫词艳赋,拿开!” 江熙忙解释:“这不是淫词艳赋!倾慕一种纯粹、美好的情绪,它能使人愉悦、勇敢、认真、善良……它不是邪恶、羞耻、污秽的东西。” 萧遣心乱如麻之时,想起冷安的话来。他是殿下,江熙是侍仆,放在诗里面,他是王,江熙是船夫…… “所以你想表达,你心悦本太子是吗?” 人在紧张的时候,嘴巴往往会比脑子快。当他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时,僵在了原地。 五雷轰顶! 江熙十指插进头发里:“我哪敢呀!我是好心来开导殿下的!”他臊了一下,很快察觉到萧遣这是在堵他的嘴! 萧遣怅然若失,好在脑子及时转了过来,就坡下驴:“所以你自以为是,自作聪明,自作多情,特意过来卖弄学识,对吗!” 萧遣不是为情所困?靠,大意了!他此时此刻真的很像一个自讨苦吃的傻缺。 “嘘!殿下别说了,小心伤了喉咙。” 萧遣:“丢人现眼。” 江熙转向萧遣,躬身拱手,求饶道:“令殿下笑话了,我无地自容了!” 见江熙这般,萧遣又生起一丝爽快。 阁门突然被打开,明亮的光线照了进来,两人都吓得一跳。 来者是江宴,他快步走到两人跟前,先是跟萧遣告假,然后与江熙说明缘由:“你舅舅来信,称你外祖父病倒在床,命不多时了,心里一直挂念外孙,请我们赶去见上一见。”抓住江熙手腕,又向萧遣道,“老丈人家在阙州,这一去一回至少四个月时间,臣心急如焚,欲今晚携儿女启程,过来带阿熙去请示陛下。事发突然,还请殿下见谅。” 江熙神色顷刻黯然。 萧遣本能地道:“快去吧。” 江宴:“谢殿下。” 江熙愣神中就被父亲牵走了,藏书阁空余下萧遣一人。萧遣忽觉心中发闷,蹙起了眉头,捡起那本诗集。 一家人当晚离了京城,外祖父终是见上了外孙后安然离世,一家人在阙州守丧两月,回到京城时已过了半年。 半年时光,绚烂的夏花凋落,傲然的梅花盛开,年初种下的种子已经长出分明的模样来。 江熙再见皇子们时,萧遣长高了一些,而萧弘蹿高了一个头。听其他太傅说,萧遣进步飞快,已经能写出像模像样的文章了,萧遣的声音已脱去稚气,有些小大人的味儿来。 也不知萧遣如今的心性如何,江熙提前问了郭沾。郭沾说,在他告假后的第二个月,殿下才慢慢说些话,又过了两月才卸了面纱,话依旧很少,但至少不古怪了。 江熙知道带着悲伤的情绪伴读不好,已经打起十分的精神,可看上去依旧是蔫蔫的。 “你瘦了。” 这是萧遣重见江熙时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话是,“要不要到东宫一起用膳?” 难得萧遣这么友好,江熙点头应下,就算萧遣要耍花招,他也想看看唱的是哪一出。 萧遣:“我跟父皇讨了一个南方的御厨放在宫里,你想吃什么?我唤他做。” “南方厨子,嗯……”江熙想了想,道,“我想吃鱼粥。” 第390章 萧遣:“还有吗?” 江熙:“一时想不起来了,我不挑食。” 萧遣:“好。” 江熙发现萧遣彻底变了,格外照顾他,他想应是萧遣心地善良,可怜他没了外祖父,而对他多些关心吧。 下学后一伙人去往东宫,刚进殿天就下起了大雨。这时已经入冬,冷飕飕的,熟热的御膳冒出腾腾的白气。 众人围坐一桌,门窗一关,好不热闹。 萧遣好奇道:“阙州下雪了吗?” 江熙:“我回来时还未下雪。” 萧遣又问起阙州的四时风物,似乎对那里十分向往。 关于阙州种种,江熙如数家珍,从当地传说到风俗特产,眼里带着光一一介绍了一遍。“那里的人最擅射箭,我外祖父就是阙州十大箭手之一。” 萧遣:“那你会射箭吗?” 这正是江熙引以为豪的又一技能,他狂妄起来:“我若是阙州户籍,阙州十大箭手必有吾名,是外祖父教我的。” 萧遣:“改明你也教教我。”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江熙暗想,到底是哪个太傅神通广大,能把萧遣调i教得如此好学。 天空突然劈下一道响雷,萧嫒受惊,丢了筷子就近抱紧了江熙。 男女授受不亲,江熙下意识把手收进袖里,轻轻拍打萧嫒的背,道:“公主别怕,我们在屋子里,雷电伤不了我们。” 侍女忙走过来,将萧嫒抱入怀中。 萧遣看在眼里,突然就钻进萧弘怀里。萧弘一手抓着鸡腿,一手抓着烤羊排,不知所措。 江熙:“殿下也怕打雷?” 萧遣埋首在萧弘胸膛上,连连点头。 第203章 倾慕(10) 膳后,日已西沉。 萧遣随江熙、郭沾、孟笙一同走去宫门,路上叹道:“什么时候我也能出宫就好了。” 江熙:“殿下没出过宫吗?” “没有。”萧遣指着丹凤门,“我只多爬上那看过宫外的景象。” 那能看到什么,皇宫周围禁止摆市,毫无市井的烟火气息。这么一想,皇子显得可怜巴巴。江熙道:“如今殿下大了,是可以出宫看看了,哪天跟陛下提一提。” 宫门前,侍卫拦下萧遣道:“殿下请回。” “我又没要出去。” 萧遣冷瞥侍卫一眼,走向登楼的阶梯,不出几步又回头叫住他们:“你们回来。” 三人折回,问有何事。 萧遣打了个响指,冷安方从袖口掏出几只精美的小盒分别交给他们。也不知是什么好东西,这会儿才给他们,给得心事重重的。 江熙打开一看,见一枚羊脂玉雕刻的小羊羔静静地躺在绸缎上,他见过玉雕无数,都不及这一枚来得喜气可爱。 郭沾得到一枚翡翠玉兔,孟笙得到一枚珊瑚石猴,是他们各自的生肖,看似一视同仁,但只有内行的人才能发现,江熙得到的小羊羔工艺最高。 未等他们发问,萧遣便道:“以前雕来玩的,送给你们了。”好似坦白是自己用心准备的会死似的。 江熙往郭沾、孟笙手里瞅了瞅,疑惑道:“为什么只有我这只小羊上面刻有殿下的名?” 萧遣咳了一声,眼神闪躲,解释道:“我早期的作品上都刻有我的名,防伪。” 那手艺是越练越回去了…… 萧遣:“即是我赠的,你们必须天天佩戴。” “是。” 三人谢过萧遣后出了宫,萧遣登上城门,趴在城墙上望向那厮离开的身影,忽然有五六个少年蹿出来,有说有笑地揽住那厮肩膀并肩而行,把那厮带往别处,消失在巷口。 萧遣摸了摸自己的肩膀,呆呆问道:“下学后那些人都会找他玩吗?” 冷安:“不知。”他跟江熙又不熟,哪里知道,该问郭沾呀! 萧遣眸光一凝,突然冲下楼去,跑到萧弘宫中。萧弘用膳过后,懒懒地在榻上躺着,萧遣一把将他拽起来拖到院中,令他围着庭院走路。 萧弘一边走一边不解问:“哥,这是要做什么?” 萧遣:“减肥。你吃完就躺不怕积食么。” 此话有理,并且大哥说话萧弘没有不听的,于是老老实实走了一圈又一圈,但他理解不了的是,为什么他每走两步,他哥就冲过来踮起脚尖揽他肩膀,然后跑开,又冲过来,又跑开…… 他怕他哥辛苦,于是他哥再跑过来时,他就蹲下。 萧遣刹住脚:“你蹲下来做什么?” 萧弘:“我怕你累着。” 萧遣一字一顿道:“我不累,你走你的,别管我。” 阖宫上下只有萧弘的身高跟江熙一样,萧遣在练习怎么才能像那些少年一样,自然而然地揽住江熙肩膀,眼下还是不够自如。 天真如萧弘哪里会知道,他哥竟然拿他练到了晚上,饿得肚子咕噜直叫。“哥,我累了。” 萧遣:“再陪我两刻钟,我请你吃夜宵!” 丽妃来看儿子,远远瞧见他俩,与侍女笑道:“你看他们哥俩相处得多么和睦,怎么就这么要好了呢!” …… 宫外,那几个少年拉着江熙要到酒楼消遣。 江熙推辞道:“我在宫里吃过了。” 友人:“那我们去听戏。” 江熙又推辞:“外祖父刚过世,不宜聚娱。” 友人:“你太不给面子了吧!为给你庆生,咱可是计划了好几天呢!” 第391章 “啊?”江熙这才想起来,早上出门前青苔就提醒过他,今日早些回家,可一到宫里,注意力就被反常的萧遣勾走而忘了。江熙转身:“你们哪是为我计划,分明自己想玩。我要回家了。” 友人举起大拇指:“看人真准!不过我们今儿是诚心想给你庆贺庆贺。” 江熙:“也不提前与我说,太突然了,改日再约吧。” “好好好,不玩就不玩。”友人换了个话题,“哎!我最近得了一块奇铁,坚硬无比,流光溢彩,行家说是天上的陨石,要不要到我家看看。” 又来了又来了!他这个友人是商贾大家,少说有一百八十个心眼,哪是请他赏石,分明是找钱多却傻的有缘人。江熙没有兴趣,拒绝了。 友人不放他走:“哎哎哎!你去看一看嘛,评个好坏。” 江熙:“我又不是名家,评好也涨不了价。” 友人拍他一掌道:“你怎么这么死脑筋!让你去看,嘿嘿!”将江熙揽紧了一些,“是想你在太子跟前叨一句,成交后利润分你一成。” 江熙瞪大眼睛:“连太子的主意你也敢打?” 友人:“这是什么话,那块奇铁原就百年难得一见,又不是赝品劣货。所谓宝刀配英雄,我这块奇铁就该配赏识它的人,我认为太子就是它的有缘人。” 江熙下意识握住已经系在腰带上的玉坠,猜想萧遣是不是知道今天是他的生辰才送他玉佩的。他是年尾生的,而萧遣是年初…… 友人:“愣什么神呢?走吧走吧!” “去就去。”江熙打开友人的手臂道,“哎,别揽我,怪别扭的。” 江熙到了友人府上,一观奇铁,其纹理如流水,暗暗透出交错的金光和银光,还真是个稀罕的宝贝! 江熙问道:“你要卖给太子多少钱?” 友人毫不客气道:“一口价,三千两!” 江熙:“信不信我叫太子直接抄走。” 友人:“强盗呐,不可以不可以!” 江熙:“那你还乱不乱开价。” “好好好,砍半,一千五百两行了吧!”友人埋怨道,“真的是,亏我们是哥们,也不让我赚一些。” 对于奇铁来说这个价格还算合理。江熙扬起嘴角道:“成交。” “嗯?”友人错愣,“你要买呀!” 江熙:“对!” 友人不爽了:“嚯!你是不是想高价卖给太子赚差价!江熙,你如今算盘也打得响亮了!” “噢?那你看一千五百两有没有人买咯。”江熙转身要走。 友人连忙拦住:“哎哎哎!成交!” 江熙大摇大摆走出去,道:“明天我叫人来抬走,你到我家里拿钱。” 几个友人看他走了,捂嘴好笑。 翌日,上学从不迟到的萧弘,终于迟到了!全赖他哥给他累的。 如今萧遣的学业赶了上来,可以与萧弘、萧郁合并课堂了,书殿中呈“山”字摆放三张课桌,萧遣作为太子,理所当然地坐在了最前面,侍读们则围坐在两旁及后边。 今天是江宴讲课,论起“夏传子,家天下”的皇权承袭制度变更利弊。 “从此,皇位的传承便基本遵循嫡长子继承制。” 这一课萧遣听得十分认真,问道:“如果一个皇帝没有儿子呢?” 江宴:“无嫡子则传庶子,无子则从宗族里选人。皇帝为防止无子的情况,会纳许多嫔妃以开枝散叶,皇嗣昌盛有利江山稳固。” 萧遣也不知被刺激到了哪根神经,沉默下来,略显烦躁,想了又想,起身走到萧郁桌边,把萧郁拎了起来,放到自己的座位上。萧郁一脸茫然。 江宴又惊又慌:“殿下这是做什么?” 萧遣:“我不大喜欢听课,老三好学,让老三坐前面,才不枉太傅们辛苦教学。”然后转头吩咐萧郁,“你好好听课,别开小差。” 果然是嫡长子,也太霸道了些。 江宴讲完课后离开,萧遣把其他人都遣了出去,独留下萧郁,然后把自己的书本扔给他:“你帮我把功课也做了。” 萧郁操着一口小细嗓反抗道:“不要,你欺负人。” 萧遣:“听话。” 萧郁:“不听。” 萧遣:“嘿!你这小子不肯翻倍用功念书,以后如何担起大任。” 萧郁:“那你为什么不担?” 萧遣俯身在萧郁耳旁悄声道:“我以后可能不当太子了,你别说出去。” 萧郁:“为什么不当?” 萧遣:“没听太傅说,当皇帝要娶好多好多媳妇,不娶还要江山动荡,这活我干不来。算哥求你了。” 萧郁犹犹豫豫,他从没有过当皇帝的心思,他的人生理想相当简单,七个字:老婆孩子热炕头。 萧遣“开解”萧郁道:“你不是说要娶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吗?得当了皇帝才能娶到。” 萧郁还真的因此有些心动了,疑信参半:“你别骗我。” 萧遣:“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萧郁:“那好吧。” 萧遣强行抓起萧郁的手拉钩许诺,再三叮嘱:“这是我俩之间的约定,你可别说出去。” 萧郁懵懵地道:“喔。” 萧遣直起腰身道:“那好,你乖乖在这里做功课,我去玩了。” 萧郁:“你去哪里玩?” 萧遣:“我去请示父皇批准出宫去。” 第392章 那萧郁可就要闹了:“我也要去!” 萧遣:“不行,你写功课。” 萧郁将书本狠狠一砸:“你不带我去玩,我就不给你写功课。”见识到父亲暴揍哥哥后,原本就胆小的萧郁就更怕父亲了,有想法也不敢跟父亲提,只得像蹭饭一样蹭他哥。 萧遣:“嘿!你小子!” 皇子要出宫,萧威一想,是该出去见见世面,便允了,令两百名大内侍卫便衣跟随。萧弘可就惨了,难得机会出宫,偏偏摔了一跤,崴了脚被困床上。不过幸亏他没去,不然他也得早恋。 三天后是出宫的日子。萧郁激动道:“哥,我们去哪里玩!” 萧遣脸上得意的笑藏都藏不住:“江府。” 萧郁疑惑:“他们家有美人吗?” 萧遣自信道:“当然。” 第204章 倾慕(11) 今日弘文馆休假,不知缘由。 下雪了,风也大,纵使有好看的雪景,人也没有赏雪的心情。江熙闲在家里无聊,便将之前收到的姑娘的情书和媒人递来的画像拿出来看看,不数不知道,一数竟有上百份。 权贵的明珠了,首富的千金了,远房的表妹了,父亲友人的女儿了……都好,但他更期待像父母那样的在茫茫人海中惊鸿一瞥,在绿水青山中不期而遇。 青苔在旁边笑道:“老大,你的婚事可是当下全京城所有姑娘最关心的大事,你不知咱家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破了。” 可惜皇帝不允许。江熙叹气:“你没跟她们说我目前不想娶妻,还须等个六年。” 青苔:“我说了,她们反让我来劝你不要想不开……” 萧家俩兄弟来到江府门口,驻足观赏,看惯宫中宏伟的宫宇,江家苏式庭院风貌令他俩眼前一亮,只是门前两只威武凶悍的石狮不应景,与江氏的文人雅气格格不入。萧遣皱眉,令人把石狮抬走。 萧遣令家仆不得通传,他要看看江熙平时在干什么。 “我不明白陛下是什么意思,难道老大不成婚,太子就能教好了?这么些好姑娘谁愿意等上六年呢,陛下这不是纯纯耽误你的终身大事么?”青苔发牢骚道。 “帝王心思谁又能猜得透。青苔,你在我面前说也就罢了,在外人面前千万不可议论陛下,被有心人听了去容易倒霉。”江熙叮嘱道。 青苔:“知道的。我只跟老大说,外人绝不知道。” “是吗?” 江熙忽的神经紧绷,问:“你听到什么了吗?” “听到了。定是哪个小子躲在墙外唬我,看我不把他逮出来。”青苔走向房门,嘀咕道,“今儿明明出了大太阳,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 江熙寒毛竖了起来,那可是萧遣的声音啊!“你回……” 他还没说完,青苔就打开了房门,怒目对上两个比自己矮一些的公子哥。青苔的眼力劲还是有的,见俩人玉冠华服,便知来头不小,怒目瞬间变成笑眼,躬身敬道:“贵客尊姓大名呀?可是来找咱家大公子的。” 神出鬼没是萧家的传统吗?欲哭无泪。 “殿下驾到,有失远迎。”江熙忙走到门前,行了礼,拧了青苔一下,“还不见过太子、三皇子。” 青苔两腿一虚,磕头求饶,水灵灵地哭了起来。 江熙求情道:“青苔心直口快,不是故意冒犯圣威,还请殿下赎罪。” 萧遣:“你难道就没有问题吗?什么叫‘在你面前说也罢了’。” 扑通一声,江熙与青苔跪得板板正正。他若有理自然不会给萧遣下跪,可这会他真真理亏。 萧遣越过他们走到书桌前,看了一眼情书,有大方示爱的,有委婉含蓄的,有花里胡哨的,更有几幅肖像貌若天仙。 萧遣莫名焦躁,不安了,手掌握拳,冷声道:“似你有很多姑娘倾心。” 不是“似”,是事实。江熙讨好道:“倾心殿下的姑娘更多。” 萧遣坐到椅子上,往后靠,仰起头,冷冷凝着他,顿时生出一股教人畏惧的威慑,跟萧威高高在上的姿态一模一样,不愧是亲生的。“你是不是忘了之前说过什么。” “啊?”江熙一时懵了,他之前说过很多,不知萧遣指的是哪一句,想了想,道,“我不能谈情说爱。殿下我错了。” 萧遣:“不是这句。” 江熙又说了几句,萧遣都否定了,恼道:“想不起来罢了,江熙你真是个骗子。起来。” 主仆俩汗津津地站起来,给两位小祖宗沏茶。 萧遣看着江熙安安静静泡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气又气不来,训诫道:“江熙,我问你,你如今是什么身份。” 江熙:“太子侍读。” 萧遣:“所以你该做什么。” 江熙:“侍奉太子念书。” 萧遣:“侍奉是行动,那心思呢?” “心思……”江熙铿锵有力宣誓道,“我一定竭尽全力陪殿下完成学业。” “蠢钝如猪。”萧遣揉着太阳穴,耐心地道:“侍读就是侍仆,凡事必须以我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我转,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我,发现好吃的东西第一个给我留着,听到好笑的事情第一个说给我听,得到稀罕的宝贝先问我要不要,想要什么先问我有没有,想做什么先问我行不行,我给你的东西,你不能不要,我想要的东西,你不能不给,一定一定要听我的话。懂吗?” 第393章 懂呀,但前提是你得当上皇帝。江熙在心里翻白眼,嘴上却乖巧地应道:“是。”然后递给萧遣茶:“殿下请喝茶。” 萧遣喝下一口,继续道:“在你心里头,我只允许一个人排在我前面,就是你爹。” 江熙:“得加钱。”他一个月就四两俸禄卖什么命呀。 萧遣从发冠上抠下一颗紫色宝石抛给江熙:“这是你半年的赏钱。” “殿下有魄力!”有钱人就喜欢斥巨资满足情绪需求,钱到位,包的呀。江熙奉承道:“从今天开始,殿下在我心里占第一位!” 萧遣得逞地扬起嘴角,萧郁一脸纯真地泼了他一盆冷水:“哥你信吗,我不信。” 萧遣闭上眼睛,咬牙道:“你可以不说话的。” 萧郁:“哦。” 萧遣一边喝茶,一边在桌面上拣拣看看,被一本寸厚的手记吸引了去,封面写着《熙游记》,随意翻开,里边还有手绘的插图。“这是什么?” 江熙忙地将那些情书收起来,道:“我游历时写的日记。” 萧遣向往道:“你去过的地方还真不少。” 突然一张折叠的画从书里掉出来,萧遣展开,又是一个女子,又多心问:“这是谁?” 江熙这才想起来,这是在益州时,友人拖他介绍给太子的自家妹妹。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江熙顿时化身媒人,笑盈盈道:“她叫丁姝,益州姑娘,实际上比画还好要看几倍,今年十四了,能歌善舞,性格温婉,最是善解人意、孝顺长辈……” 萧遣打断:“你喜欢她。” 江熙:“啊……不是不是不是!殿下觉得她怎么样?” 萧遣:“关我什么事?” 江熙:“殿下细瞧,这是她绣的手帕,多么心灵手巧。” 萧遣推开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刚才殿下调i教说,事事先考虑殿下,我便想着这么好的一个女孩,理应推荐给殿下。”眼见萧遣是真恼了,江熙作罢,心道:好兄弟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萧遣将茶杯往桌面上一磕,茶水洒出了一半。“什么事你得自己斟酌,不是什么事都得胡乱牵扯上我!” 江熙:“哦。” 萧郁听不下去了,打断道:“江熙,美人在哪?” 萧遣忙给萧郁使眼色,想教他住口! “美人?”江熙疑惑。 “来前我就说了江府没有美人,你偏要跟着来,自讨没趣吧。你要是无聊的话,就自个去园子里溜达。”萧遣上前把萧郁推到墙角,小声道,“别张口闭口美人的,让人听着笑话。” “哼!我再也不相信你了。”萧郁做了个鬼脸,出了房门去找乐子。 萧遣拿起《熙游记》,脱了鞋滚上了榻,把江熙叫到榻边:“你给我讲讲上面的事。” 这个小祖宗怎么还把鞋脱了,要是在他家里着了凉,他可担待不起,忙叫青苔把炭炉挪过来,自个从柜子里取出一张被子给萧遣盖上,又唤丫头灌来汤婆子,裹在毯子里头塞到萧遣脚下,再把被子掖得实实的,不漏一丁点风,又唤丫头去叫江澈亲自服侍萧郁,必须周到仔细,别出了差池,毕竟坐牢的苦他尝过。 萧遣眼里闪过一瞬喜色,抿了抿嘴,然后又高冷起来。 安排妥当后,江熙才坐到榻边,看了眼翻开的内容,道:“这是我和叔父路过沐州时,在一个小山庄迷了路,一对上山砍柴的老夫妇捡到我们,带我们回家里,做了豆腐花给我们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咸的豆腐花……” 萧遣:“你骗人,豆腐花哪有咸的。” 看看看看,井底之蛙了吧。 江熙:“不止有咸的,还有酸辣的,就在沐州。” “我才不信。除非……你带我去……带我去游历。”萧遣将被子撑开,“你进来,你坐得太远了我听着不舒服。” 萧遣好像不怕他了,加上最近对他的态度大改,他百思不得其解。“殿下为何突然对我友好起来了?” “我认命了。”萧遣答道,可又觉得哪里不对,一股委屈的味儿补充说明,“都怪父皇,既然甩不开你,只能好好相处了。” 江熙噗嗤一声没忍住笑出来,斜坐着确实不舒服,也脱了鞋上榻,与萧遣并排而坐。“有机会的话江熙愿意效劳,但我想陛下大抵是不会让殿下出远门的。”他才不想带着这个拖油瓶上路呢,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可是开玩笑的?本来就不容易,还要伺候小祖宗,想想都头痛。 第205章 倾慕(12) 萧遣细嗅到一丝甘甜的香柚清香,稍稍侧了脑袋,痴迷又矜持地往江熙身上靠了靠,道:“怎么说?” 江熙:“太子是既定的皇位继承人,安危牵系大齐命数,出门万一遇到杀手、刺客,或是遇到寒风暴雪,伤了、折了如何使得?云游危险重重,更是不行的。殿下掉水里,整个皇宫心急如焚,生一场病,娘娘寝食难安,打个喷嚏太医院都要震一下,可不是风也吹不得雨也淋不得。想想还是做王爷好,王爷相对清闲,也不会被看得那么紧。” 萧遣沉默了。 见萧遣有些失落,江熙哄道:“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带殿下游遍天南地北。” “江熙……”萧遣轻声道。 “怎么了?”萧遣情绪真的变沉了,不会要哭吧?江熙有点慌,心想萧遣是老天派来训练他哄妻能力的吗? 第394章 ——我不想当太子了。 萧遣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将笔记翻了一页,问道:“这又是哪里?” “这是一个叫‘泗边’的穷困小镇,这里的小孩吃不饱饭,也没有书读,我以后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办好多好多的学堂,这样殿下治理天下的时候,就会有大把大把的人才……” 萧遣听他叨着,像听床头故事一样,心里莫名踏实,慢慢地倦了下来,眼皮子开始打架。 江熙:“殿下困了?” 萧遣点头。 江熙:“殿下稍等一会,我叫青苔整理一下上房。” 萧遣:“不,再好的上房都不如大公子的卧房,我就在这睡。” 江熙:“殿下不妥……” 萧遣径直下了榻,爬上江熙的床。冷安见状,默默走上去为萧遣宽衣。 江熙:…… 行吧小祖宗。“殿下需不需要添被子?” 萧遣钻进软软的被子里,那股清香就更浓了,迷糊道:“不要。” 江熙把萧遣摁住,把被子铺平:“那殿下睡踏实些,别漏了风。”他心里叹道:这小子平日不见有多高,躺下来居然这么长。 萧遣:“嗯。” 江熙放下床帘,点了安神香,便出了房门,几十名侍卫在他的卧室外站了一圈,各处还有侍卫巡逻,戒备森严,都不像自己家了。 “嘿!哈!” 里园传出嬉笑的声音,江熙赶过去一看,是萧郁在跟仨宝玩丢沙包。男孩女孩各作一组,眼下是男孩站在两头砸女孩。 萧郁不太对劲,说他吃过饭吧,沙包丢得绵软无力,女孩几乎都能接住;说他没吃饭吧,每砸一下都发出铿锵有力的哼哈声,笑得贼有劲。 还是江澈一如既往,生生冷冷,面无表情,冲着姐妹一砸一个准。 江熙问侍卫,他们这样多久了。侍卫答说,萧郁一直在给江涵喂沙包,所以就没赢过上场。 哪有让皇子一直丢沙包的?没见皇子又跑又捡都累得气喘吁吁了吗,不懂人情世故! 江熙走到萧郁身旁,捡起沙包把俩妹妹砸下了台。 “哥!你大你得让,不然不许玩!”江渔不服道。 江熙:“怎么也该让殿下上场玩玩了,你俩捡沙包去。” 萧郁拍了他一下:“江熙!你不可以欺负女孩子。” 江熙:…… 孺子可教!这娃一看命里就不缺良缘。江熙竖起大拇指:“殿下大度!” 江澈没心思玩,默默走了。 江涵笑道:“好了好了,阿澈走了,三殿下跟大哥一组吧。” 姐妹俩站到两头,江涵一投就正中萧郁的心膛。萧郁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是分不清南北东西,也听不见外界声响,只捧着沙包像捧着什么宝贝,傻傻地笑个不停。 江熙:??? 玩了半个时辰,江熙感觉萧郁——中邪了,反应迟钝,呆呆蠢蠢! 江熙立即叫停,摸了摸萧郁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吩咐侍卫道:“带殿下去更衣。”然后转头对姐妹俩道:“你们也去罢。” 萧郁嗷叫道:“不要,我还要玩!” 江熙:“三爷可别闹了,玩得够久了,该准备回宫了。” 姐妹俩一同回了闺房,萧郁急了:“我不要回宫,我今晚住这。” 江熙心道:你这不是给我整事么! “明天吧,明天再来好吗?快去更衣吧,要是着凉了陛下就不许你出来了。” 一听“陛下”萧郁就老实了,不情不愿地跟侍卫进房去。 萧遣梦里陷入一团暖呼呼的香云里,舒适极了,不由得笑出了声,翻身搂住被子蹭了蹭,却因漏了风冷醒过来。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还想美美地躺一会儿,却感觉那里湿湿的,登时坐直起来,怯怯低头看去。 “冷安!!!”一声尖叫如老鸭挨了一刀。 冷安在榻上闲躺着,闻声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冲进里间,掀开帐子一看便明白了是什么回事,拿来新的衣裤给萧遣,然后去推开窗户。 萧遣换好,急道:“他的被子也脏了!” 外边响起敲门声。“殿下醒了吗?” 萧遣脸色都白了:“不能让他发现!” “殿下冷静。”冷安有条不紊地将萧遣换下的衣裤叠好,再把萧遣塞回被子里,道,“醒了。” 江熙:“那我进来了。” 萧遣五官扭曲起来,小声道:“你做什么!” 冷安端起一杯满满的茶递给萧遣:“殿下喝茶。” 萧遣:“啊?” 江熙进来,只见冷安双手一抖,茶水就洒了一被子。 冷安:“臣手拙,殿下恕罪。” 萧遣当即反应过来,喝道:“你弄湿的,你赔。” “是!”冷安将被子一抽,呼呼两下卷成一团,然后把萧遣扶下床,再将毯子卷起。 江熙看得莫名其妙:“茶水而已,烘一烘就干了,不至于不至于。” 萧遣手忙脚乱地穿鞋,冷安手忙脚乱地将那些包起来,主仆俩都没理会江熙,更不小心撞了他,萧遣还顺手拿走了《熙游记》,“嗖”一下似箭一样冲出卧房,大喊道:“备车回宫!” 冷安:“被子我会赔给你的!” 江熙追出去道:“不是,太见外了!不用不用!” 萧郁还在另一间屋子里更衣,听到备车,忙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只见他哥像流星一样划过眼前,做了贼似的,也不叫他一声,急道:“哥哥,你不要弟弟啦?” 第395章 萧遣:“快走!父皇催了!” “喔!”侍卫忙给萧郁混乱套上衣裳,背起萧郁飞奔出去。 两百侍卫撤走,就在眨眼之间,留下江熙和青苔在风中茫然。 青苔大为震撼:“老大,发生了什么?” 江熙:“不知道,天家作风,习惯就好。” 车辇上,萧遣双手合握忏悔道:“我不邪恶、我不羞耻、我不污秽!” 萧郁哪知道他哥做了什么亏心事,但一定是亏心了,歪头宽慰道:“哥哥你当然不邪恶、不羞耻、不污秽了,因为你是父皇可可爱爱的贴心小刺袄呀!” 问萧郁是怎么做到用最甜的声音说出杀伤力最大的话。 萧遣捧住萧郁的脸揉成纸团,将无法疏解的紧张和难堪都转嫁到萧郁这张无辜的脸蛋上。 那日过后,萧郁变得特别殷勤。一日他抱着做好的功课去到东宫,给萧遣揉肩按腿。 “哥哥?哥哥!”那小细嗓叫得人心都软了。“功课我都写完了,请检查。” 萧遣故意吊他胃口,看着《熙游记》,由他伺候了好一会儿,才道:“有事求我直说。” 萧郁:“你去跟父皇说,我们再出宫去,好不好?“ 萧遣:“你要去哪?” 萧郁凑近萧遣耳边鬼鬼祟祟道:“我们,去江府!” 幌子这不送上门来了!萧遣眼睛一亮,道:“跟父皇提简单,可做事得讲究师出有名。去江府,理由呢?父皇若问,怎么答,江太傅若问,又怎么答?” “是哦!”萧郁努力地思考起来,而后道,“冷安要还被子,我们去还被子!” 这算什么理由!萧遣:“若父皇问为什么不差人送还呢?” 萧郁又想了好一阵,圆溜溜的脑袋都要冒烟了,抱住萧遣手臂苦恼:“哥哥我实在想不到了。” 等到萧郁央求自己,萧遣才悠悠地道:“容易,就说不去江府,你会生病。” 萧郁懵道:“管用吗?” “包的。看你愿不愿意了。”萧遣剥了一根香蕉,斜靠在榻上吃着,一副无所谓的姿态。“我出面跟父皇提,你出面担理由,很公平,你考虑一下咯。” 萧郁怕他哥不接活,应了下来。 萧遣:“好,成交。” 萧郁:“你什么时候去跟父皇说?” 某人看似不急,却道:“等我吃完这根香蕉。” 萧郁一边退出门外一边道:“那你慢点吃,我回宫准备准备。”说完飞快地跑走了。 萧遣心道:还是这么好骗。然后猛一口吞了香蕉,喝了口水,立即起身。 萧郁出了东宫,并没有回自己的宫去,而是跑到凤仪宫找母亲告状。 “母后,哥哥太坏了!他不当人!”萧郁把宫人都遣走,偷偷对闻素道。 闻素:“他又欺负你了?”显然这不是萧郁第一次告萧遣的状了。 萧郁连连点头:“嗯!他自己想去江府,偏拉扯上我,骗父皇说,是我要去江府,否则我就会生病。” 第206章 倾慕(13) 闻素脑海里闪过江家的两个丫头,哪哪都觉可爱,问:“那他到底为什么去呢?” 萧郁认真地推敲道:“上一次从江府回来后他就变了,时不时傻笑,做梦都笑,一到江太傅的课他就听得十分认真,学业哐哐好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哥是不是这样他不知道,反正他是的。 “呵呵呵呵。”闻素笑起来,一边牵起萧郁,一边往勤政殿去,“我们去看看。” 萧郁摇头:“我不去,待会他看见我跟母后在一起,会怀疑的。我跟母后说的这些,母后答应我一定保密。” 闻素拿这两个儿子一点办法都没有,道:“母后一定保密,那母后去勤政殿了。” 萧郁乖巧道:“母后慢走。”他目送母亲离开后,才火速跑回自己宫里,给江涵打包了一大箩自己收藏的小玩意儿。 勤政殿。 “父皇,你要是不给你三娃出宫,他可要生病了。”萧遣煞有其事道。 萧威常常因为需要降智来跟儿子沟通而显得不像一个国君。“他又经行腹痛了是吧。” 萧遣:“难说。” 萧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男人怎么会经行腹痛!真不知他们是从哪里学的,又不学明白,小的什么病都往自己身上扣,大的也发现不出问题。那好,他老的也不会纠正他们,等他们哪天自己知道后羞死。 “他怎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萧遣:“胆小咯。” 萧威教育道:“你是他的兄长,怎的不把勇气分他一分。” 萧遣:“你怪我?你是他的父亲,怎的不收一收脾气。” 萧威喝道:“逆子!” “哎!我只来迟一会,就又吵起来了?”闻素跨进殿来,问是什么回事。 萧遣把来意又说了一遍,闻素作恍然大悟状,道:“嗐,我当是什么事呢,陛下就允了吧!”并向萧威使眼色。 “去吧去吧。”萧威不耐烦地允了,又叮嘱萧遣要尊敬师长,不可闹事。 “谢过父皇母后!”萧遣话未说完,急切的小碎步就已经迈出勤政殿。 萧威问闻素道:“你想说什么?” 闻素便把从萧郁那里听来的话告诉萧威。夫妻俩自以为尽在掌握,像老狐狸一样笑起来。 闻素:“儿子大了留不住,各有各的小算盘,以后他们再提,就放他们去,我倒想看看他们要装到什么时候。” 第396章 萧威:“那不如把两丫头接到宫来,也省得他们老是往外跑。” 闻素:“你看你,还说自己聪明。两丫头一日在外头,他哥俩便要来求你一日,每求你一次,你不就能提一次条件了么。” 萧威:“皇后英明!哈哈哈哈哈……” 两只春风得意的“老狐狸”岂知当下他们哭都来不及了,多年以后,他们会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抱头痛哭有是日子。 “江熙,还不快快出门迎接!” 兄弟俩喜滋滋长驱直入,雄赳赳不当外人。 萧遣还带来了两只蠢萌蠢萌的石狮子,置在江府门口。从此,江府就散发着一股憨憨的气息。 “贵人又来了!”江熙笑脸相迎,心里哀天叫地,“可是沾了殿下的福气?陛下给寒舍添了一名御厨哩!”得,示意以后萧家俩兄弟不仅要在他家午休,还要在他家用膳。他家成行宫了! “今日有什么好茶?沏来品品。”萧遣说时,重心微微下沉,脚尖一踮,跳起来揽住江熙的肩膀,一气呵成。 这看似随意的少年之间的勾肩搭背,他找萧弘练习了好久,萧弘为此都瘦了五六斤,眼下正是实践首秀,结果却因矮了一截挂在了江熙身上,生硬得要死。 江熙哪知萧遣会这么突兀,就像大风里刮来一张麻袋贴在自己身上,也没反应过来要蹲下。于是四目相对,分外尴尬。 “茶……没有,倒是有件绝世兵器要敬给殿下。”江熙微微一笑,屈膝下蹲。 萧遣脚尖点地,平稳站好,暗暗发誓从今起一顿三碗饭,猛猛长个,他不可以比江熙矮!“拿来我瞧瞧。” 江熙令人捧来剑匣,一打开,内敛的光芒便透出来。那是一长一短两支剑,如玉石灵秀,如金银华丽,身上交织的菱纹如蟒皮又令人胆寒。有文气,又有杀气,拟人来说就是个夺命书生——一个美丽的夺命书生。 正是那天他从友人手里买下的奇铁打造的。 江熙:“不轻不重刚好称手,锋利无比削铁如泥,独一无二的宝剑配独一无二的公子。殿下试试?” 这是不是宝剑还重要吗?它就是废铜烂铁,在萧遣心中也已是全天下最好的剑,因为它——独一无二! “独一无二,独一无二。”萧郁眼珠子朝天,嘴巴一噘,夹着声音阴阳怪气道,“我去玩了。”他不陪他哥了,他要去找他的姑娘。 萧郁留在这只会破坏气氛。萧遣道:“赶紧去吧。”然后拿剑挥了两下,虽然有点重,但不是剑的问题,是他还没长大的问题!“好剑!我很喜欢,从明天开始我要学剑,我要做大齐第一剑客。” 江熙:“好!它还没有名字,殿下给它取个名字吧。”他说着,心里却不厚道地笑了,因萧遣腹中现有的墨水应该还取不出什么优雅的名字来。 哪知萧遣却道:“灼华,叫它灼华怎么样?” 嗯?有点意思是怎么回事! 江熙试问:“可有典故?” 萧遣看了一眼江熙的双眸,道:“诗经有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觉得他的光芒正如书上所写,你认为这个名字怎么样?” 江熙笑道:“极好。” 萧遣虽是才疏学浅,但近半年来专门恶补情情爱爱的诗词,在这个领域——不输的! 萧遣迫不及待:“今天,我今天就开始练剑,你会吗?” 江熙:“我只会耍帅的一两招。” 萧遣:“那你耍给我看看。” 江熙:“不要了吧,难登大雅之堂。” 萧遣:“这又不是大雅之堂。” 江熙:“噢!我想起来了,殿下你什么时候还我《熙游记》。” 萧遣:“你别岔开话题。” 江熙:“殿下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厨子做。” 萧遣:“现在、立刻、马上耍给我看!” …… 日子就在各种各样的“强人所难”和尴尬中慢了下来,走过漫长的四年。 那年中秋,萧遣带江熙登上宫里最高的阁楼赏月,江熙随口一说:“听闻海上和沙漠的月亮更大更圆更近。” 萧遣便当了真:“今天我带你上来了,便是你欠我的,以后你要带我去海上和沙漠赏月。” 那年冬季,皇帝病倒了,萧遣连夜守在床前。太医说还剩两三年光景,皇帝要萧遣打起精神来,江山社稷就要交到他的手上了。萧遣恐惧难当大任,江熙安抚说:“殿下不要害怕,我会一直陪着殿下守护大齐。” 那年初春,江熙随大军去了阙州与东凉谈判,凶吉未卜。逢萧遣生辰,太后问:“你如今二十了,早该取字了,可想好了?” “子归。萧子归。” (正文完结) 第207章 我是肖旦(1)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我就不是正经人,我写。 我叫乌漫欢,今年十八岁,是当今古镜国唯一的公主,我还有一个齐国名字,叫萧欢。我的根在齐国,四岁的时候我跟父亲来到古镜,认了古镜圣君为后爹,我自然而然成为了公主。 今日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古镜有一桩大喜事,两国联姻,亲上加亲。我二哥洛咖其终于出阁……终于成婚了,迎娶的是大齐的晋阳公主——萧妍。 这个晋阳好大的阵仗,陪她一起来的,除了玄甲军队、宝马雕车、金银珠宝,还有大齐太子萧序,她的兄弟姐妹——江朦、江肴、萧婴。 第397章 齐国皇帝怕她到古镜后水土不服,还支了八个御厨来。当年小爹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亲王身份,也没有这样的待遇! 最夸张的还是她的母亲肃川长公主,亲手写了一封长达一丈的书信,并附有一份太医院的公主身体素质报告。 那封信我看了,密密麻麻又啰啰嗦嗦。罗列晋阳的习惯、喜恶、心性,注明晋阳对哪些食物过敏,每天需要睡多少个时辰,公主怀孕怎么做,生产怎么做,恢复怎么做,育子怎么做……强调要以大齐的养生理念给公主保养身子,最离谱的是什么,居然还规定给晋阳做膳多少两的菜只许下多少盐! 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令人发指。还命令萧熙每隔一月书信与她汇报晋阳的情况,要是有一点差池,她定要找古镜算账! 是的,肃川长公主竟然直呼小爹大名,颐指气使,好似小爹是她家的侍仆,岂有此理!小爹可是一国之君啊,就是齐国的皇帝也不能这样跟小爹说话!是不是以前在齐国时,肃川长公主就经常欺负小爹? 哼,这一丈长的叮嘱我只看到两个字——矫情。我古镜牛壮羊肥,哪里就能把晋阳养死了呢。 可话说回来,有母亲的公主真是耀眼呀,二哥亲自到长迦关迎接,给足了体面。我要是有母亲,肯定会更幸福。 皇宫目之所及之处都是红绸和鲜花,晋阳奢华的婚衣上更是落满了花瓣。两个老登慈爱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就像看自己的亲生女儿。 古镜的皇亲与大齐的皇亲分别坐在殿的两侧,新婚夫妻行完大礼,在龙座的侧下方落座,而后是江朦江肴舞剑助兴。 俩登又是看儿媳,又是看双子,又是看大齐太子……目不暇接,笑不合口。 这时小爹突然叫我:“长乐,你坐到对边去,都是自家兄妹,你小时候太子还抱过你的。难得一见,多聊聊。” 我起身坐到太子旁边,问了一个让小爹后悔让我坐过来的问题。 ——“太子,你见过我的生母吗?” “咳咳咳咳……”小爹突然大声咳了起来,“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太子也不曾见过。” 萧序:“是是,我没见过。” 我立马追问:“我生母是因为生了我去世的吗?” 小爹:“不是不是不是,说过的,你母亲是患病去世的。” 萧序附和道:“是的是的。” 我知道了,他们串通一气,我不会在他们那里找到任何关于我身世的真相。 盛宴过后,俩登回宫,我将他们拦下,郑重地向他们介绍我喜欢的男子——忽厝可,是一个猎手,我跟他缘起于打猎时的偶遇,今天我把他带进宫来,打扮成宫人的模样跟在我身后。 “父皇,许我跟忽厝可成婚吧!” 我是有些冒失了,但我的本意是想给俩登一个惊喜,可他们的脸上显然是惊吓。 俩登令忽厝可抬起头,看了又看,对我说:“欢欢,这太突然了。我们对忽厝可还不了解,还不能答应你的请求。你看,天都下雨了,先回去吧,改天再说好吗。” 他们为什么不惊讶于忽厝可俊俏的容颜和挺拔的身姿,然后佩服我的眼力? 我:“父皇你先答应我,其它的我可以慢慢说给你们听。” 老爹给小爹打起了伞,小爹对老爹笑道:“你看她,可是见着老二的婚礼眼馋了。”然后把伞递给了我,说道,“容我考虑两天。” 我没接伞,我的贴身侍女接过,为我撑着。 我道:“父皇,你们就说忽厝可好不好!” 小爹:“模样是好的。年轻人真是猴急,我累了,许我先回宫休息。” 俩登便回了宫。 忽厝可:“圣君、圣主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安抚他道:“不会的,他们是累了,这些天因联姻要忙的事多着,他们腾不出心思,等他们得闲再定吧。” 忽厝可:“我看圣君、圣主对晋阳公主喜欢不已,可惜我出身卑微,公主跟我了恐要吃苦,圣君、圣主大抵是看不上我这样的人家,不会答应我们。” 我:“怎么又说这样的话,父皇他们不是那样的人。我明天再去问他们,你放心好了,先去休息吧。” 忽厝可样样都好,只因我与他家世悬殊,他时时自轻自惭,垂头丧气。我得赶紧从父皇那讨到定心丸,给他喂了。 第二天傍晚,终于等到小爹得空,我单独找他谈了我的婚姻大事。没人在旁,小爹终于露出了真面目。“我不答应。我没从他身上看到有多爱你。” 忽厝可说的果然没错,在大人的世界里,考虑就是不同意。 我不悦了:“你都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不爱我!” 小爹:“昨天下雨时,他为什么不给你打伞,我有让你淋过雨吗?” 我:“他是第一次见到你们害怕,所以才忘了的。” 小爹:“为这第一次见面,你们计划多久了?” 我:“我一个月前跟他提的。” 小爹:“他既知道是第一次与我们见面,又有一个月的时间,那为什么不提前克服畏惧、不争取表现得好一些呢?昨天他一直站在你身后对吗,我看你用膳时咬了舌头,旁边的宫女都关心你,他却四处张望。我看到的不止这些。” 我:“父皇!你看人太片面了!他关心我的时候你都没看见!” 第398章 小爹:“所以等我看到了再说,目前是不行的。” 我怒了:“借口,你故意拖延!你们是不是看不起忽厝可,是不是想留着我联姻!” 从小到大我时不时就听见俩登说起齐国的二皇子,叫萧匀的,大我五六岁,能凑一对。 小爹懵了一会儿,道:“可是喝醉了,什么看不看得起的。你不想联姻,难道我还会逼你。现在的问题是,我感觉不到忽厝可爱你,知道吗?” 我急到跺脚:“他喜欢我,就像老爹喜欢你一样。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 小爹没忍住笑了,像听到什么好玩的事。“如果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喜欢你,那现在跟我谈的人应该是他,他不该让你一个人夹在中间、冲在前面。” 我:“你就是对他有偏见才会有这么多说辞!你答不答应,不答应我就跟他私奔!” “你!”小爹忍住了,微笑道,“我没说不答应,我只见了他一面,给爹爹一些时间了解他好吗?” 我:“可你分明就是在拖延呀!” 小爹:“我怎么就拖延了,你可以定个期限。” 我:“哼!你是骗子!” 小爹急了:“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都还没定期限,我怎么骗,你压根没给我行骗的机会。” 我等的就是他这一句,我当即道:“那我娘是谁。” 小爹:“你娘叫花靥,我说过很多回了。” 果然中招了。萧序还未觐见时,我就先一步去见了他,我问“圣主从前在大齐的时候,他认识的人里头,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花靥的女子。” 萧序答说:“花靥呀,曾经修水山庄的大头领之一,可他是个男人呀!” 小爹还在狡辩,我忍不住哭了:“花靥是个男人!关于我娘你就没有一句真话!如果我娘当真是你的旧爱,是病死的,坦坦荡荡有什么说不得。你一定做了不光彩的事,一定是辜负了一个女人生下了我,又带走我弃她而去,所以才会遮遮掩掩!” 这也是坊间关于我的身世流传最广的说法。 小爹恼了,语气也重了起来:“我没有辜负哪个女人!外边的胡言乱语你别瞎听!” “你凶我,你心虚了!”我更加笃定是这么回事了!“你是负心汉,你是坏人!” 小爹:“我不是!” 我的婚事可以推迟,可我的母亲是谁,从我四岁时有意识起,我问了十四年。如今我意识到,如果我不主动迈出去,我将永远无法知道真相,我等不了了。 忽厝可答应过我,成婚后会带我去大齐寻找答案。我想是该与他私奔去了。 我失望地看着伪装的父亲,怒吼一声,转身跑了出去。 “你去哪,回来!” 小爹在我的身后喊道。另有侍卫向我奔来。我加快脚步,冲出宫门,而跑得过猛,一失衡重重摔倒,撞上了墙。我顿时头痛欲裂,进而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有了意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一个苍老的声音伴随着一行发光的白字出现在我面前。 【叮—— 我是……是小鸭找娘系统,将助你找到亲娘。】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一定是在做梦。 【现在是永定十四年,所在地点大齐京城。去吧,探索你身世的真相! 记住,不可泄露身份,不可改变历史,否则你将永永远远消失!】 说完这句,声音和白字消失了,疼痛感渐渐袭来,我疼哭了。 感知有人在摇晃我的身体,我吃力地睁开眼皮,头顶是一张半新不旧的床帐和四张陌生的脸。 四张脸慢慢清晰,盖不是古镜的长相。他们说的是齐语,不过我听得懂。 他们在说: “旦旦,你终于醒了,吓死了我都!” “旦旦,听得到我说话吗?” “旦旦,知道我是谁吗?” …… 这是怎么回事!我想问个明白,一开口才发现我成了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