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不曾见白衣》 第1章 《桃花不曾见白衣》作者:竹南星【完结】 文案: 七年前,天下第一谢白衣于桃花谷一战身陨,此后桃花谷桃花不谢,十里桃花艳红似血。 世人皆说桃花谷出魔,桃花谷人嗜杀成性,无恶不作,为首者不知名姓,只知自号桃花仙。 — 只有桃花仙谢夭知道谢白衣压根没死,因为他自己就是谢白衣。 他也没想到自己重伤之后还能活着,更能没想他还没当几年桃花仙,就有人连连不断给他泼脏水。 名声臭了,江湖追杀令背了。恰巧,这时有一个少年侠客送上了门,他一为查清当年之事真相,二为自保,三为了某种私心,伪装身份跟在那少年身边。 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夭静静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微笑道:“我姓谢。” 少年疑惑道:“谢?” “……单名一个夭。”谢夭缓缓说完了下半句。 少年却冷冷道:“我讨厌桃花。” 谢夭笑道:“那你喜欢什么花?我可以改。” 良久,少年回眸看他一眼,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叹口气:“不会武功闯荡什么江湖。” 此后少年鲜衣怒马,身边多了个不务正业的闲散皇帝。 — 那少年名为李长安,归云山庄的少庄主,天下第一谢白衣的徒弟。 李长安喝醉了酒,拉着谢夭跟他说谢白衣如何光风霁月,如何绝代风华,说自己又是如何肖想他师父的。 谢夭静静听着,不吭声。 李长安最后说,五年,十年……此生誓杀桃花仙。 【he!he!he!】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江湖 相爱相杀 正剧 师徒 主角视角:谢夭互动:李长安 一句话简介:从天下第一到魔道至尊 立意:世界上没有最快的剑 第1章 林中遇(一) 数十年前,要论天下剑术,就数归云山庄。 归云山庄藏于青峰山,山庄青竹环绕,素雅非常。庄中剑心冢藏有十八名剑,被称为天下第一冢。天下剑客皆以拜入归云山庄为荣,若是能拜入二庄主门下…… 归云山庄中论剑术,当属二庄主谢白衣。 谢白衣十四岁进归云山庄,一是老庄主看中了他根骨奇佳,天资聪颖,二是谢白衣破了归云山庄的剑阵,旁若无人地进了山庄,日日在房顶上看弟子练剑,不仅偷偷看,还要大言不惭指点两句,搅得师兄师弟们不得安宁,老庄主迫不得已,收进自己门下。 入庄一年,十五岁战胜自己师兄“千仞剑”宋明赫,十七岁成为天下第一剑客,问鼎江湖,自创“飞花三十六剑”名扬天下,无数剑客前来问剑,只求一剑飞花。 谢白衣此人人如此名,常穿一身白衣,腰间佩剑,剑名青云。剑鞘墨翠如玉,拔剑出鞘,剑身极薄,刃如寒霜,剑柄刻着墨竹暗纹,再往下,就是一串墨绿色的穗子。 百晓堂所著名剑谱书列十大名剑,龙吟、吴钩、长虹……青云剑却不在其中。 在谢白衣遇见青云剑之前,青云剑是把不入流的废剑,直到谢白衣拎着青云剑一路问鼎剑仙,人们这时又顾不得对青云剑百年冷落,想把青云剑列入名剑谱。也有老朽铸剑师道,剑是剑,人是人,怎么因为人改变剑的评级? 后来青云剑到底没入名剑谱,而是剑谱上单开一页,是为剑仙之剑。 谢白衣还流传着两个传说,至今被人津津乐道。一是拒绝了跟他连打十三场,场场皆败的“松云剑”刘寒松的拜师。松云剑剑客排行榜十三,年近四十,已经是能当别人师祖的实力,竟愿意委屈自己拜在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门下。 还被这个年轻人给拒了! 谢白衣拒了松云剑,没过多久,从外面带回来一个病的快要死了的小孩子,看过他的神医都摇头说只怕活下来了,也不能习武,内息乱得像一团揉在一起的毛线。 谢白衣收了这个不能练武的“残废”,给他取名李长安。 二是千金台十里落红,只为博美人一笑。 八月月夕,千金台。 千金台台高百尺,百米红绸高挂楼尖,仿佛自天上人间坠落。各式的琉璃花灯悬挂其间,远远望去一片灯火通明,千金台一万八千片浅绿和金黄的琉璃瓦反射灯火,处处金碧辉煌,灿烂夺目。 乐女奏乐,舞女翩翩,台下坐着的众多江湖豪侠搂着美女狂饮,台上,身着浅绿色衣裳的侍女挎着花篮依靠着栏杆,往下抛洒花瓣,就连花瓣都用香水泡过。 江湖百家家主站在千金台上,此次齐聚千金台,为了一个赌局、也为了一个女人。 千金台的头牌是这全天下最美的女子,只消一眼便能勾得人神魂颠倒。赌局正是谁能让这位美人一笑。 只见千金台众人花招齐出,有人吟诗、有人抚琴,更有那舞刀弄枪的,现场乱作一团。 谢白衣一身素白,只有头上发带是红的,于千金台上拔出青云剑,精纯内力催动周围十里桃花林,漫天花雨中,他一抹白衣舞出“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式——天上人间。 当晚万人空巷,美人一笑。 谢白衣却早已带着他那个便宜徒弟下了千金台。 没人知道那天谢白衣为何出现在千金台。谢白衣生得俊美清朗,又是白衣翩翩惊才绝艳的少年剑仙,姑娘看一眼他便能看红了脸。按理说,这种人应当是不缺女人的,可从没他过他与江湖上哪位女侠或是千金有染。那天上千金台,想必也不是为了那个无聊的赌注。 第2章 估计全天下,也只有谢白衣和他徒弟李长安知道究竟为何了。 但好景不长,归云山庄和谢白衣的传说没能维持多久。 恶人谷魔教兴起,为非作歹,归云山庄作为天下第一大派,开了除魔大会,带头前往桃花谷。 结果桃花谷遇伏,一战极其惨烈,各家弟子死伤无数,谢白衣也于桃花谷一战身陨。战毕,归云山庄被天下各派怀疑通敌,声名一落千丈。 又过了七年。 恶人谷改名桃花谷,因为当年一战后,那里长了近十里的桃花树,桃花盛开之时艳红似血,就像是那一战的灌进了桃花谷的桃花树里似的。 谢白衣也渐渐不被人提起,天下第一换了新的人物。归云山庄偏安一隅,庄主宋明赫许久未曾出世。 桃花谷死灰复燃,这次出了个更厉害的魔教教主,江湖中人无人知道他姓甚名谁,长什么样子,是貌美书生还是顽童老叟,只知他自号“桃花仙”。 桃花仙杀人,死者耳鼻口必灌满桃花,无论冬夏。 半年前,桃花谷附近的李富商全家被杀,死者皆因一瓣桃花瓣穿眉心而死,院内满地零落桃花瓣,至于周围的桃树,早已枯了个干干净净。 三月前,霍家庄全庄被屠,二十三户几乎死绝,正值夏季,尸臭冲天。在尸堆旁边,桃花枝在地上摆成了一个大大的“仙”字。 数日前,又在荒郊野外发现了一具尸体,这次死的不是别人,正是“松云剑”刘寒松。死相极其可怖,大张着口,手里的剑甚至还没出鞘,就已经死了。瞳孔被人挖去,转以桃花代替,塞满眼窝。 至此,江湖正道终于坐不住了。每个城池严密设卡,光是设卡就耗费万两白银,严防桃花仙入城。开了除魔大会,对桃花仙下了江湖追杀令。 江湖追杀令分五等,最高规格的一等名为夜枭,身上背着夜枭的人,会成为无数亡命之徒的目标。 据百晓堂记载,至今为止,被下夜枭的人不过五个,最长的一个,活了三个月零七天。 桃花仙身上背的,正是夜枭。 — 只是身上背着“夜枭”追杀令的人,此刻已然悄无声息地混进了严密把守的霍家庄,哼着小曲在已经成为一片死域的庄子里踱步,时不时蹲下身,捻起一点还带着血迹的泥土。 “谷主,我们来这干什么?”褚裕左右看了两眼,旁边尽是密林,他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大半夜的……怪瘆人的……” “不是说了吗,出门要叫公子。”谢夭轻笑一声,把手指上的泥土拍掉,“你是桃花谷的么?你害怕?” 桃花谷师承当年恶人谷,如今又出了桃花仙这么个人物,自诩江湖一大邪谷,谷中人自当凶神恶煞,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无恶不作。不要说什么深山老林,塞满花瓣的尸体,就算是尸山血海横在眼前,那也应该面不改色。 但这都是江湖人对桃花谷的想象。 桃花谷人如今在新谷主谢夭的带领下,别说随意杀人,就连杀只鸡都要犹豫一下要不要向谷主禀报。除了恶人谷那一代人,新入谷的哪里见过什么尸体?不仅如此,他们也没见过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桃花仙搅弄风云,甚至说,他们很少见到谷主的人! 谢夭经常偷偷溜出谷,一回谷就是去看他种的桃树,然后再去谷中问鹤先生那喝杯茶,如此歇两天脚,就又出谷逍遥去了。 褚裕又看了眼尸体,愤愤不平道,“人又不是我们杀的,管他做什么!再者说,桃花谷人怎么了?桃花谷的人只会种桃树!” 褚裕年方十五,打扮的像个书童。 褚裕是个从尸体堆里爬回来的孩子,那么父母带着他北上,路上遇到山匪,所有人都死了,他被父母压在身下,勉强捡回来一条命,撑着一口气到了桃花谷,第一句话是:“我要杀光他们!” 他本以为一代魔教,当有些杀人的本事,然而被谢夭安排去打理他那十亩桃树。 好不容易不打理桃林了,他又被安排扮演谢夭的伴读书童,作用就是出门在外时替谢夭打圆场。 褚裕想着,偏头看了看谢夭。谢夭穿了一身粉,头发只挽了一半,另一半随意散着,垂下眸子一颦一笑,倒真有浪荡世事的公子哥那味道。 江湖上有个有名的放荡公子,被称为“惜花圣手”,只可惜谢夭出门在外从来装作柔弱书生,不然这“惜花圣手”的名号,早晚落到他头上。 但褚裕也知道,谢夭从来不是什么柔弱书生,也不是什么浪荡公子,他那粉色衣袍下,藏着一株桃花枝——那是江湖上最快的剑。 褚裕曾经问过,谢夭的剑和之前天下第一谢白衣的剑谁更快。 谢夭笑了笑,说:“不知道,没打过。” 褚裕宁死也要证明自己家谷主比那谢白衣厉害,又趁着某次和谢夭回谷,不死心地跑去了问鹤先生住的杏馆,堵着问鹤先生问道:“谷主的剑和那谢白衣的剑,谁是天下最快的剑?” 杏馆深居桃林之中,那时桃花正艳,风一吹便是满地落红。谢夭喝完了茶,也针完了灸,信步于桃林之中,衣袂飘飘,超尘脱俗,宛如仙人。 问鹤先生收回看向谢夭的视线,道:“这世上没有最快的剑的。在他身上尤其。” 褚裕还在兀自疑惑,只见问鹤先生已经笑吟吟走远了。 “留神。”谢夭忽然出声,拎着褚裕的衣襟把他拎到一旁,“别破坏现场。” 第3章 “合着您是来查案来了。”褚裕揶揄道。 谢夭拍了下褚裕的脑袋,转头去看地上的痕迹。泥土微微凹陷,隐约能看出来一个人形,似乎停放过尸体。在那痕迹周围是一堵土墙,墙上有几道锐器划出来的划痕,像是野兽的指甲…… “霍家庄地处偏远,附近又是深山,屠庄之日血流成河,难免吸引山野精怪,出现野兽也不足为奇吧?”褚裕歪着头问。 谢夭摇摇头,没说话。低头,看见那个由树枝摆成的“仙”字还在地上,嗤了一声,一脚把树枝踹散了。 “不是不能破坏现场……么?”褚裕不满地问。 还没来得及说完,谢夭忽然捂住他的嘴,轻轻“嘘”了一声,带着他,脚步一动闪至旁边草丛,这时远处一声厉问才劈头盖脸砸了下来:“什么人?!” 褚裕回头看去,来人是两仪观几个道士,身着道袍,看上去干净素雅,颇有名门正派之风。褚裕看看道士,又看看自己身边的谢夭,心里一阵感慨,自己到底还是入了魔教,毕竟只有魔教教主谢夭才穿得这么妖孽。 两仪观是道家门派,最是崇尚道法自然,生老病死,皆是天定,因此不常过问江湖世事,观中规矩森严,观中之人非有要事难以下那三清峰。 两仪观之人出现在此,只因霍家庄靠近两仪宫所在的三清峰。霍家庄之事,两仪观本也不想管,奈何事情闹得太大,又涉及到桃花仙,两仪观不得不给天下做出个样子看。但也只是做个样子,看守并不严密,只派了几个小道守在霍家庄周围,大部队都驻扎在山脚。 难道是他们刚才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霍家庄外的道士? 但褚裕这时已经没空思考这么多了,那两个小道士手里的剑都出了鞘,被他们警惕地握在手里。 褚裕回头,心下猛然一空,谢夭早已不见了人影!他心里又害怕又欣喜,连忙弓身钻进草丛,慢慢露出一只眼睛,从草叶缝隙间往外看。 一道士道:“你刚才当真听见了人声?这方圆十里八村谁不知道霍家庄惨案,这个时候谁还敢来?” 另一人道:“正是如此。这时敢来霍家庄的必定跟那桃花谷脱不了干系。听闻桃花仙此人恶毒非常,把人弄死不说,还经常返回现场取乐!” 江湖上关于桃花仙的风言风语极多,也不知道都是怎么传出去的。 此话一出,反倒把另一个小道士吓惨了,连忙道:“那我们快走吧,如若真是桃花仙,我们必死无疑。再者说,如果不是桃花仙呢?万一只是一只野猫,又管他如何?无论如何,都是快走快走……” 正说着,只听得草丛中间一声“喵”。 褚裕一听便知道那声猫叫是他们大谷主捏着嗓子装的,此时也不知道堂堂桃花仙猫在哪个草丛里学猫叫,一想到此他就忍不住有点想笑,又生生憋住了。 那胆小的道士反倒如蒙大赦:“我就说是野猫,咱们还是快快走吧。桃花谷之事与两仪观何干,还是叫归云山庄的人来处理的好,听闻那位小剑仙外出游历就要到两仪观了,登时把他请到山上……” 那个道士却慢慢停住脚步,手里的剑握的愈发紧了,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地面上新鲜落下的足迹和桃花瓣,腿软似的往后退了半步,怔怔然道:“桃花……新鲜的桃花……”回过神来,似是张嘴就要大叫。 然后他就听到,夜空中一声惋惜似的轻叹,轻得如同鬼魅。 就在这时,脖子被人从身后掐住,两人脖子顿时梗得如同冷铁,头也不敢回,冷汗大滴大滴往下滴落。 谢夭从后面卡住两人脖子,附在其中一人耳边说:“桃花如何?” 如果不是那道士要张嘴喊人,他是必定不会出手的。谢夭其实是个很怕麻烦的人,出手又麻烦又累人,完了还要善后,只是想想他都要大喊“累死了”。 他脚尖撵了撵脚下的桃花瓣,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道:“我不在这几年,这些掌门就是这样教人?看见桃花,难道就是桃花仙?”手上一用力,两人登时白眼一翻,再不动弹了。 褚裕看着两个人直挺挺地倒地,从草丛里呼啦一声钻出来,兴奋道:“死、死啦?” “没死,晕了。”谢夭拍拍手。 “不如直接杀了,省得留下麻烦。”褚裕蹲过来,用鞋尖踢了踢两个人,正要拔出匕首,一股内劲打到他手腕上,震得他手筋又麻又疼,匕首咣当一声脱了手。 褚裕问:“为什么?我们不是魔教么?” “呀,不小心把你匕首打掉了。你要杀人?”谢夭笑道。 褚裕心里暗暗道,谷主哪里有一点不小心的样子!分明就是不许他杀人! 褚裕又用鞋尖踢了踢地上两个人,站起来,正色道:“问鹤先生说过谷主不可再妄动内力!不然嘴歪眼斜走火入魔七窍流血爆体而亡生不如死……” “别听那个老妈子絮叨。打你用不着内力。”谢夭听着褚裕的话头都要大了,如果让他评江湖排行榜,江问鹤必定是天下碎嘴子第一,如今褚裕要学成江问鹤第二了! 谢夭又忍无可忍地补充道:“还有,叫公子!” “谷主!” “叫公子!” 霍家庄久留不得,两人一同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山间小路上灯火重重,路上竟全都是两仪观的人,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按着腰间佩剑。 第4章 这霍家庄修于半山腰,周围都是绝崖峭壁,若要出去,只有这一条路。谢夭没想到两仪观的动作如此之快,刚好将他们堵在半路。 “完喽。”谢夭叹口气说,“你说接下来是打还是不打?” 褚裕心想,若是打吧,谢夭必定要动用内力,接下来就会如问鹤先生所说,嘴歪眼斜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生不如死,让他自己打,他又打不过。 但是不打吧,他们行踪又实在鬼祟,怕是轻易混不过去。 却见谢夭大摇大摆走了出去,淡淡道:“记住了,叫公子。” 谢夭端的一个公子哥的做派,褚裕连忙装作书童小厮,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就要与两仪观众人擦肩而过。 此时还听得两仪观的人闲聊,一人道:“听闻全天下的人都往望城去了,归云山庄带人在那彻查松云剑的死因,连佛门也出动了。” “观主不问世事,再说,何必沾上那么多的麻烦事?” “倒是不得不沾了,霍家庄偏偏在咱们观附近,听闻那位如今也在咱们地界,怕也是为了桃花仙而来。” “那位?哪位?” 一行人都是一脸的不可说神情,都讳莫如深地摇了摇头。 褚裕听得好奇,悄声问道:“他们口中的这位是哪位?难不成是大罗神仙么?怎得一个个都这么讳莫如深?” 谢夭如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就在两帮人要擦肩而过时,为首那人忽然觉得不对,刚才路过那粉衫公子鞋尖上似乎黏着新鲜的花瓣,立刻喝道:“站住!” 众人举着火把靠近,将二人团团围住,火光照映下他们才看清楚这人面容。肤白若雪,看上去竟有些许病态,面容清秀俊雅,那人睫毛忽而颤动一下,谢夭弯起眼睛笑了,领头的道士心头一惊,也有些招架不住。 谢夭道:“这位道爷,拦路所为何事?” 道士怔愣着看了会儿才回神,心道这人一脸书生模样,那张脸似乎也隐隐在哪见过,如此俊秀的脸,若是见过必然不会忘,怎么如今就想不出呢? 道士又看了他一眼:“刚从山上下来?” 谢夭点点头。 道士问:“山上风景如何?” 谢夭连忙摇头道:“道爷说笑了,如此半夜三更,哪看得清山上风景?” 道士又问:“知道半夜三更,为何此时上山?” 谢夭道:“急着回家奔丧,不得不半夜赶路。” 如此夜半三更深山老林,谢夭面无表情说一句奔丧,听得人汗毛都竖起来了。一群人哑口无言半晌,张了张嘴,想说节哀也不是,想继续盘问也不是。 最后,为首那道士道:“那你可曾看到霍家庄满庄尸体?” “霍家庄死人了?”谢夭一脸惊恐地看他,又缩了缩脖子道,“我说怎么山上一点亮光都没有,若是早知庄子上死了人,必定不从这里走了!” 道士径直打断他的话:“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你可知桃花仙?” “桃花仙?”谢夭疑惑地问。 “说!”道士手中的剑出鞘,往前逼近。 谢夭踉跄着退了一步,乖顺地举起手,沉吟了一会儿:“……家住江南,在下姓谢。” 曾经有一段时间,谢姓在江湖上备受尊崇,一切都是因得那谢白衣的缘故。 听到他说姓谢,道士顿觉醍醐灌顶,怪不得这人面相如此相熟,原来他跟那谢白衣长得有几分相似。但此时看起来,又觉得不像了。 更何况谢白衣早已在桃花谷一战死了!谢白衣也不会穿这一身粉红长衫。 道士道:“姓谢又如何?”说着,他就要出剑,眼前这公子眼里盛满惊恐,但不知道为何,也兴许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有那么一个瞬间,面前这位粉衫公子的眼神冷得吓人。 谢夭还想说什么,但已经没人听他说话了,他在心底叹口气,松松地握上藏在袖子里的桃花枝。只要那道士出剑,下一秒桃花枝便会架上那人脖子。 就在此时,冷白剑光忽至。 一柄飞剑从两人中间穿过,剑气打掉了那道士手里的剑,又铮然一声,钉在谢夭身后的树干上,因为力度太大,剑身还在微晃。 那剑闪着寒光,剑身极薄,剑柄刻着墨竹花纹。墨绿色的穗子随夜间清冷的山风摆动。 众人心下一惊。 竟是那剑仙之剑——青云! 第2章 林中遇(二) 众人回眸,只见来人一身玄衣,鬓发高束,长身玉立。不知何时来了这半山腰,也不知在此看了多久,此人年纪虽少,轻功却如此之好,在场这么多高手,竟然无一人发现。 为首的那个道士看着插着树上的青云剑冷汗直冒,这青云剑是在那人说出自己姓谢时跳出来的,难道此人当真是谢白衣?可那谢白衣早已死了啊! 还是说那位小剑仙想念师父心切,只要是姓谢的都会有所优待? 不论如何,人已经到了跟前了,一群人只能硬着头皮拱手作揖,一时间“久仰久仰”之声不绝。 没人顾及谢夭,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褚裕连忙要走,回头却见谢夭安静地看着那柄剑。 谢夭右手手指动了动,似乎想把剑拔下来,又终是一笑。 褚裕从未见过谢夭这般神色,像是见了旧物与故人,眼神里不知是怀念还是黯然,他凑过去,正想问问这把剑怎么了。那少年已经走过来了,褚裕连忙闭嘴,安安静静站在谢夭身后。 第5章 道士道:“早就听闻归云山庄少庄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剑,便是尊师谢白衣手里那柄青云吧?” “嗯,”李长安垂眸看了眼剑柄,“这是谢白衣的剑,我暂为保管。” 江湖上有风言风语说李长安与他那师父谢白衣关系并不好,谁也说不清是真是假,但有一点是真的,李长安很少喊师父,如同此刻,他直呼谢白衣大名。 但又有一点很奇怪。 关系不好,李长安却日日带着谢白衣的青云,谢白衣死后他年纪还轻,又是剑仙亲传,明明可以再拜个好师父,但不久他就独自一人出归云山庄江湖游历,也不知是为何。 道士问:“暂为?” 李长安道:“他还未将此剑传给我。” 一行人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说,似乎说什么节哀顺变也不合时宜。天下谁人不知谢白衣已经死了,只有谢白衣他徒弟,固执己见地“暂为保管”,像是谢白衣还能起死回生似的。 李长安淡淡道:“路过此处,恰巧听闻谢白衣大名,过来看看怎么了。” 那道士听起他主动谈起谢白衣,想起自己刚才说的话,一时间头皮发麻,道:“霍家庄就在半山腰,这两人鬼鬼祟祟从山上下来,我们怀疑他们与桃花谷有关,正在盘问。” 褚裕气愤道:“哪是什么盘问,明明都要动刀剑啦!” 整个山路上安静地像是死了,一群人大气都不敢喘。这群人似乎很尊敬李长安。 谢夭拱手作揖道:“在下来自江南谢家,正要回家奔丧,不料染上风寒,已在这三清峰住了三日有余,因为耽误了行程,不得已半夜赶路。不信叫来山下小二,一查便知。” 李长安这才正眼看了谢夭一眼,只见道士手中火把焰火碎裂在谢夭眼眸之中。谢夭眼里含笑朝他投来视线时,他又冷脸转回目光,始终不发一言。 过了一会儿山下店小二急急忙忙举着火把上了山,跟两仪观的道士废了好一阵口舌,又是“江南谢家二公子”又是“出手大方阔绰”,甚至连在客栈被一群混混打劫的事都讲出来了。 “公子整整被打劫了这个数,够买下一间客栈了……”小二绘声绘色道。 一群人以异样眼光看过来,谢夭嘴唇抿着,眸光看向虚空,打算装自己耳聋眼瞎,听到那小二说“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咳了一声。 两仪观人终于相信谢夭不过一个不学无术的窝囊废公子了。 道士尴尬笑笑:“不是桃花谷人就好,今日是两仪观办事不妥,公子还是早些下山吧,山路不安全。” 李长安又垂下眸子瞥了这个一身粉衫的公子一眼,走过去,拔下自己的剑,转身收剑入鞘,铮然一声,跟两仪观人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年纪不大,派头倒是不小。 褚裕见人走了,才敢找个面善的小道士盘问:“这人怎么了?名气很大?” 那面善的小道士摇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褚裕又换了个人问,谁知问谁都是吞吞吐吐,语焉不详,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个人有难言之隐正常,一群人有难言之隐,那就不正常了。 终于,有一道士慢悠悠搭话了:“这位小友,你可知道四剑仙?” 褚裕点点头:“自然知道。‘青云独步’谢白衣,‘气吞河山’石正青,‘剑道万古’傅宜春,‘浪水剑’宋奇水。” 那道士摇摇头,笑道:“那都是过去了,这其中两位剑仙,石正青,宋奇水已不再四剑仙之列了,如今出来的是这位。你可听说过少年剑横扫十四州?” 李长安的名气,是他出归云山庄后打出来的。他独自一人拎着谢白衣的青云,从归云山庄出发,一路向北,先是到了徐州,接着往西再到益州。他每到一处都要拜访当地门派,如此连胜三十三场,败在他手下的不乏德高望重掌门家主,又战胜了永安石家“气吞河山”石正青,江州宋家“浪水剑”宋奇水,两大剑仙败于他手,渐渐有人将李长安排在剑仙之列,但因为年纪太轻,又会在前面加上一个“小”字。 因为战败的是一群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其中就有自家掌门,江湖人对此事都是讳莫如深,能不提起就不提起,就当事情没发生过。 败给李长安的掌门家主觉得脸上挂不住面子,便把这件事记在了归云山庄头上,后来果真有几家不怕死的合谋,重新翻起恶人谷旧事,大肆宣传归云山庄通敌恶人谷,要为当年枉死的兄弟讨回一个公道。趁着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前往千金台议事,各家各派凑齐五百精锐奇袭归云山庄,庄中师伯师姐都不在,只有一个李长安。 李长安一人一剑守在青竹林,没人知道一个年方十九的少年人是怎么守住的,但他就是守住了。 青竹林如同血洗,明明正值孟夏,但竹叶上都挂着血霜。 两个故事合起来,被说书人编成了民间话本,是为少年剑横扫十四州,青竹林血洗守归云。他和他师父用剑风格完全不同,他师父因为一柄青云被人称为“青云独步”,他因为孟夏时节竹叶上的血霜,被称为“一剑霜寒”。 褚裕听着,心里却有点不信,正想问“李长安和他师父谢白衣谁厉害”的时候,一转头,却发现谢夭已经走了,跟在那少年身后,笑眯眯喊道:“少侠,你要去哪?带我一程呗?” 第6章 李长安没回头,径直往前走。 褚裕悄悄拉了拉谢夭的衣袖,悄声道:“那是归云山庄的人,归云山庄对桃花谷恨之入骨,要是谷主不想暴露身份杀人灭口,还是赶紧走吧!” 谢夭摇摇头道:“现在全世界都在追杀我,跟在名门正派身边反而安全。还是说,你想回桃花谷种桃树?” 褚裕闭嘴了。 就算在外游历有危险,也比回去种桃树的好。种桃树又不能把杀死自己父母的强盗种死。 褚裕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按照谢夭的性格肯定不会轻易回桃花谷的,回去了也要想方设法逃出来。 谢夭又扬声问道:“少侠,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安仍是不答。 这时他忽然感觉到手中青云剑身微震,李长安沉沉地看了一眼。 青云剑就算没有入十大名剑,那也是在剑谱上单开一页的剑仙之剑。名剑认主,对周遭环境也会有所感应。如果剑身震动,要么就是遇见了主人,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魔修。 虽说青云剑并没有完全认李长安为主,但是谢白衣已经死了,那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自己身后那个人,可能是魔道! 李长安微微侧头,道:“不顺路,你不是说回家奔丧吗?” “其实不是奔丧,只是出门在外的托词,其实是从家里偷跑出来闯荡江湖的。”谢夭汗颜道:“你去哪,万一顺路呢?” 李长安道:“颍州。” 他此行目的地正是颍州望城,正如两仪观人所说,他师伯宋明赫在望城严查刘寒松之死,布下了天罗地网,听闻佛家人还出动了法器通息铃,能探出魔教之人内息,不过两日,已查出了十名魔道,但可惜都不是桃花谷的人。 李长安面上云淡风轻,实则用力压住还在不断震颤的青云,他几乎能听见青云震动时微弱的金属蜂鸣声。如果身后那人再靠近,恐怕这柄名剑就要自己出鞘了。 谢夭道:“顺路的,我刚好也要去颍州。” 李长安听完轻笑一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谢夭踌躇了一下:“我姓谢……单名一个夭字。” 李长安道:“哪个夭?” 谢夭道:“桃之夭夭的夭。” 三更半夜,深山老林,一身粉衫,名为夭,出现在霍家庄,奇怪的奔丧说辞,还有震颤不停的青云剑…… 桃花谷的人? 青云剑再也压制不住,李长安登时拔剑出鞘,几乎是一个闪身,两人距离顷刻被拉近。谢夭只觉得眼前寒芒一闪,青云的剑尖已经直抵他的喉咙,速度飞快朝他刺过来,他身后长发都被随之而来的剑风刮起。 褚裕嗓子都吓哑了,想喊又喊不出声。 谢夭能感觉到自己袖子里藏着的桃花枝蠢蠢欲动,几乎要自己钻出袖子挡下这一剑,谢夭掌心向下一压,用内力强行把桃花枝压下去,自己竟是动也不动,任凭青云朝他刺过来。 李长安见他躲也不躲,心下一惊,连忙偏了一下剑,但还是划破了谢夭脖子上一层油皮,血线顺着伤口滴下来,更显得谢夭皮肤白得触目惊心了。 李长安收剑,讶异道:“你……你不会武功?” 谢夭没去管自己脖子上的伤口,只笑笑:“要是会武功就不会在客栈被混混欺负了。” 李长安又似有似无看了谢夭脖子一眼,抿了抿嘴唇,犹豫半天掏出一张帕子,面容冷硬地递给谢夭,道:“抱歉,擦一下。” 谢夭接过来把血擦了,又用手指抹了下伤口,看见指头上沾的血,这才“嘶”了一声,道:“痛死了。” 褚裕斜眼看他,想看他到底要装到什么时候。 谢夭这个人的痛觉感知很奇怪,平常在桃花谷一根木刺进了手指他要大呼小叫地喊人,从桃夭殿一路走到杏馆找江问鹤给他拔木刺,但气息逆流,头痛地要死,耳朵眼睛都不灵光的时候,问鹤先生在他头上下几十针,他还能苍白着脸色跟褚裕开玩笑,让他去摘桃花酿酒。 李长安又转身走了,只是脚步慢了一点,道:“我不喜欢桃花。” 谢夭跟在他身后,道:“你喜欢什么花,梨花杏花梅花?什么都行,我可以改。” 李长安想了想,道:“算了,就谢夭吧。” 谢夭道:“那你能带我一程了吗?一个人赶路有点害怕。” 李长安停下脚步,斜睨他一眼,又叹口气,道:“不会武功闯荡什么江湖。” 第3章 林中遇(三) 月至中天,人声逐渐安静,时不时有两声鸟鸣飘在密林上空,回声绕耳。澄澈溪水中也有一个圆月,圆月旁映着火光。 三人坐在溪边,围着中间的火堆,火堆上烤着鱼,李长安刚从溪水里用剑叉上来的。青云用来叉鱼,传出去能让一堆老顽固气死,必定要说什么不敬名剑。 但剑也有剑的性子,不是每柄剑都喜欢都喜欢摆在高台供案上被供起来的。李长安记得,谢白衣拿着青云的时候,什么都干,下河叉鱼,劈柴生火,甚至直接插在土里,用来供养一颗桃花树。 李长安提着青云下去叉鱼的时候,褚裕发现谢夭一直静静看着李长安的背影,不知道是在盯着什么看,他忽然想到谢夭看着青云剑的眼神,道:“谷主看上那柄剑了?要不我们抢回来?” 谢夭摇摇头:“没看上。” “这可是谢白衣的剑,比你那破桃花枝好多了!”褚裕愤愤道。 第7章 “太重。”谢夭摆摆手,往前走去,“拿不起。” 那剑开刃极薄,削铁如泥,剑柄也算得上秀气,比起其他名剑客的剑已经算是轻的了,怎么就重了?当然,若是比起谢夭从地上捡的烂枝条,自然算重了。 李长安手里的烤鱼卖相虽然不怎么好看,但闻起来很香,在火上滋滋冒出油花。 谢夭坐在李长安身侧,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看他。火光之下,更显得李长安眉眼深邃地惊心动魄,明明不过十九岁,眼神却很沉。 谢夭道:“少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长安只是安静地给烤鱼翻了个面。 谢夭又笑眯眯道:“噢我知道了,难不成你是个姑娘,问姑娘的闺名,三书六礼地下聘书可好?” 李长安虽然年纪轻轻已经被人称为剑仙了,但到底还是个少年人,大概没这么被人逗过,哽了一下才想到怎么反击,道:“我要是个姑娘,还轮不到你来下聘礼。我姓李,叫李长安。” 谢夭眯了下眼睛,道:“好名字。” 李长安没说话。 谢夭道:“听他们说你来自归云山庄,归云山庄漂亮吗?我听说归云山庄庄主很久没出世了,他还好吗?” 李长安抬眸看他一眼,只简简单单回了两句话:“漂亮,好。” 谢夭道:“有多漂亮?有多好?” 见谢夭还盯着他,李长安不得已补充说:“归云山庄有很多竹林,有水,竹桥建在水面上,很漂亮。庄主自恶人谷一战之后时常闭关,不常出来走动,但他很好。” 谢夭听完,微微松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道:“那你小师姑呢?” 李长安眯了下眼睛,轻笑道:“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怎么知道我有个小师姑?” 谢夭怔愣一下,继而低下头笑笑,是他太心急了点,一不小心漏出了点破绽。 他立刻找补道:“你手里的剑是青云,那你师父就是谢白衣,谢白衣一个师兄一个师姐,分别是宋明赫和怀竹月,那你自然就有小师姑了。” 李长安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名字?” 谢夭汗颜道:“总要确认一下。” “小师姑也很好,只是不常在庄内。”李长安哼了一声,斜睨着看他,“倒是你,你好像对归云山庄很熟啊。” 这人绝对不是一个平常的富家公子,没有武功也可能只是伪装。 谢夭连忙笑道:“在下不才,家父与江南百晓堂有些交情,我自幼在百晓堂中长大,归云山庄数十年前风头正盛,知道的就多了点。我还知道你师父,还知道你。” 李长安面无表情地把烤鱼分给二人,道:“你都知道点什么?说说看。” 这时,只听得谢夭道:“你师父创‘飞花三十六剑’,听闻最后一剑‘天上人间’能引落满天花雨。听说谢白衣这个人又懒,死得又早,没留下什么剑谱,教徒弟全靠口传,现在全天下会这最后一式的估计就剩你了,你会了没?” “飞花三十六剑”谢白衣已教了李长安大半,桃花谷一战之前,谢白衣教了他倒数第二式,十年过去,前面剑招早已炉火纯青,唯有这倒数第一式,他始终未曾参悟。 李长安没说会,也没说不会,这时,只听得密林深处传来了两声鸟叫,叫声格外奇怪,鸟叫声平直,像是什么死物才能发出来的声音。 褚裕听见鸟叫,也不忙着吃烤鱼了,两只眼睛瞪大看向密林上空,嘴角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他知道,这鸟是芳落姑姑的鸟,他们桃花谷的人来了,鸟叫便是暗号。 李长安也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上空,乌云此时遮住月亮,哪里有什么鸟的踪迹。 他低头,谢夭在慢慢地吃鱼,仿佛对鸟叫没有半分察觉,李长安道:“这鸟叫,之前好像没听过。” 谢夭疑惑道:“什么鸟叫?” 话音未落,又是两声嘶哑至极的鸟鸣。 李长安微笑着看向他,表情却忽然一滞。听到鸟叫的那刻,谢夭表情也变了一下,竟然下意识抓住了李长安的胳膊。 李长安晃了一下,两人距离本就近,这一拽更近了,更何况自己胳膊还抓在对方手里,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后撤了点,气道:“你……呃,松手!”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松手,尴尬笑笑道:“百晓堂中有记载,密林之中听到此种怪异的鸟叫,不祥。我就一普通人,猛得听到有点害怕。” 火堆灭了,三个人一人靠着一棵树睡觉,等人差不多睡熟了,谢夭站起来,把褚裕踢醒,一大一小往林子里走去。 夜半时分,密林深处。 月光照耀下,苍白如璞玉的手指懒散地摸过乌黑的鸟头,又挑了挑那鸟的下巴。谢夭散漫地逗着鸟,在他面前,一站一跪地杵着两个人。站着的是芳落,跪着的是个不起眼的男人,身体还在发着抖。 褚裕闭嘴,安安静静地站在谢夭身后。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敢跟谢夭没大没小地开玩笑,尤其是这种时候,谢夭气场强大得可怕,好像只要他看谁一眼,那人就已经死了。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谢夭耐心告罄,淡淡开口:“什么事,说。” “四大长老担心谷主安危,特地命小的前来、前来查看,长老说,桃花谷不可一日无主……”跪在地上的男人几乎说一句抖一下。 芳落踹了那人一脚:“抖什么?话都不会说么?” 第8章 男人勉强跪直了一点。 谢夭微笑道:“哪个长老说的?” 男人面露难色:“是……是……” 桃花谷四大长老,四个称号组合起来就为“穷凶极恶”,桃花谷原先的四大长老在十多年前那一战中死去其中之二,独独剩下“凶”和“极”。只是这两人也于那一战元气大双,已许久未曾出谷了。 “回去替我问长老好,就说我一切安好,不劳长老费心。”谢夭也不去听他的回答了,一步步朝他走近,弯腰去扶,在他耳边淡声道,“只是下次过来,不必带那么多的人了。” 男人额头上的冷汗顿时滴了下来:“不,不是的!只有我自己!” 谢夭手中松松地捏着几片花瓣,稍一用力,花瓣四散,没入密林深处,接着便听见扑通扑通的闷哼倒地声。 花瓣尽数没入潜行者眉心,只是一刹那,都已经死了。 “去吧。”谢夭微笑道。 男人转身就逃,谢夭见男人逃远,伸了个懒腰,满不在乎地一伸手,把还栖在自己手上的黑乌鸦递给芳落,嫌弃道:“鸟还你。你就不能养个叫声好听点的鸟吗?” “桃花谷的人也不知都是什么人才,一个你每天把鸟毒死再弄活,江问鹤热衷于把各种稀奇古怪的毒虫拿去泡酒,还有一堆整天试探我残没残废的长老,我有那么容易残废吗?你们没有一点正事要干吗?”谢夭奇怪道。 褚裕心道每天最没有正事的是你吧,热衷于种桃树和变着花地从桃花谷出逃。 谢夭看见芳落和褚裕无语的眼神,哽了一下,又一摆手,“走了。” “等等。”芳落道,“那小子是什么人?” 褚裕老老实实道:“那是归云山庄的少……” 谢夭捂住他的嘴,道:“路上遇见的侠士。” 褚裕心道归云山庄少庄主的身份有何不可说?况且芳落姑姑是他们桃花谷的人,又不是什么外人!那个小子才是外人吧! 但谢夭的手迟迟没有放下,褚裕心道咬一口算了,又终是没下去嘴。 “只是侠士而已?”芳落摸了摸肩膀上的鸟,“我看过了,那少年根骨奇佳,若是普通游侠,没有师承,不妨带入桃花谷。或者,我收了做徒弟也不是不行。” “他有师承。”谢夭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师父是谢白衣。” 芳落道:“那……那柄剑……” “青云。”谢夭道,“他师父传给他的。” 芳落咯咯一笑,“竟是谢白衣的弟子。如此,倒也不好抢别人徒弟了。” 谢夭沉默一会儿,又道:“没事走了。” “谷主。”芳落正色道,“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桃花仙身上背着夜枭,也就是说全天下都在追杀您,就算杀不了,只要把消息报给当地的门派也能得到黄金百两,这段时间,最好还是先回谷。” 芳落沉默了一下,道:“就算不回谷,一定不要去颍州。” 褚裕想起李长安正是要带他们去颍州,一时嘴快问道:“为什么?” “江湖百家齐聚颍州调查松云剑的死因,人数堪比当年千金台,同时在颍州设了天罗地网,甚至请来了佛家,只要一去,通息铃一响,桃花谷身份必然败露。到时千人围攻,只怕……”芳落道。 谢夭道:“颍州是一定要去的。” 松云剑死得蹊跷,究竟是谁杀了松云剑,又为什么要嫁祸给桃花谷,必须要查清楚。 “那你是要跟那小子同行么?”芳落道,“归云山庄自数十年前那一战后便于桃花谷不共戴天,归云山庄之人个个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更何况他是谢白衣的徒弟,不管当年之事如何,他都对你恨之入骨……” “就是因为他是谢白衣的徒弟。”谢夭打断她道。 芳落道:“为什么?” 谢夭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道:“谢白衣身为剑仙之首,可惜已经死了,他创的飞花三十六剑看不到了,如今还剩下这么一个徒弟,万一得到谢白衣真传一二呢?” 芳落不再说话了。 谢夭身为一个半残,在武学上的造诣再高那也是一个半残,谢夭很清楚这一点,所以在桃花谷数年也从没体现过什么对武学的追求,怎么如今就非要见天下第一剑仙的剑不可了? 谢夭往前走去,又忽然停住脚步,道:“对了,传令下去,以后我跟他同行的时候,不要来找我。” “违令者……”谢夭沉默了一下,一摆手道,“杀了吧。” 芳落对着谢夭的背影屈膝行了一礼,低头道:“是。” 褚裕不情不愿地跟着谢夭从林子里出来,听芳落姑姑那么一说,他忽然想回桃花谷种桃树了。他虽然一直想杀人,但还是怕死的,尤其是这种一听就一去不复返的送死。 李长安似乎还睡着。那少年背靠着一棵树,一身玄衣价值不菲,月光下隐隐闪着银光,眉目紧闭,微抿着嘴唇,月色下肤色白的近乎透明。只是他眉头皱着,就连握着剑的手都青筋暴起,不知梦见了什么。 谢夭靠着之前那棵树坐下,闭上眼睛佯装休息,褚裕也在他身边不情不愿地坐下来,心里还在想真的要跟着李长安去颍州?两人还没安顿好,就听得不远处一声冷冷淡淡的嗓音。 “去哪了?” 听见这一句,两人受惊的鸟似的猛然回头,却见那少年还靠着树,眼睛闭着,月光疏朗,照在少年高挺的鼻梁上。刚才一切仿佛幻听。 第9章 谢夭闭上眼睛佯装睡觉,又听得一声轻笑。 少年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手支着头,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们,淡声道:“我问,你们去哪了?” 谢夭:“……” 李长安站起来,手里拎着剑走近,两人还在手忙脚乱,竟显出来几分可怜可笑,李长安却也不笑,拇指抵在剑鞘上,仿佛下一秒就能拔剑出鞘,只淡淡道:“半夜三更的,这个时候不怕了?” 褚裕瞪着他,一时起了杀心,上头之时也顾不上自己半分武功不会,只想着杀之而后快,他悄然调整内息,只要李长安再往前一步,就骤然发力。 李长安眉头微微一皱,拇指轻抚了下剑柄。 褚裕见状,手里的短刀正要出鞘,谢夭一个箭步挡在褚裕身前,站在两人中间,他往后侧头,眉眼冷着扫了褚裕一眼,只一眼就看得褚裕有些心惊,下意识想叫“谷主”,又生生忍住了。 谢夭又回头笑道:“怕是怕的,但是人有三急。” 褚裕心中不服,也只能不甘心地停下动作,短刀却仍未收起来。 “哦,这样。”李长安点点头,又看向密林某个方向,忽然拔剑出鞘,剑光一闪,剑气四溢,褚裕心下一惊,就要拔刀冲至谢夭前面,不管杀不杀得了李长安,都要下意识替谢夭挡下这一剑。 谢夭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仅如此,还反手捉住了褚裕,头也没回地用一只手把褚裕手里的刀卸了。 谁知青云剑并未砍向谢夭,而是削下一段树枝,迅猛飞将出去,直直飞向密林深处。 一根斩断的树枝飞至芳落身前,甚至树枝上剑意未消,笔直地插进地上。 芳落躲过那树枝,不放心地回头,心中暗暗惊道这少年年纪轻轻,内力竟已经如此之强,再过几年,超过谢白衣,甚至超过如今桃花仙都有可能。桃花谷与归云山庄血海深仇,若是放任下去,此人怕是个大麻烦。 李长安收剑:“你刚才去的,是在这个方向吗?” 谢夭收回目光,平静看着他道: “林子里太黑,实在不记得了。” 良久,李长安道:“明天我们启程去颍州,路途遥远,早些休息。” 转身瞬间,他手指捏了个剑诀,一道剑意悄无声息钻进谢夭经脉。 听完他的说辞,李长安越发确信这人不是普通人了。他已经在心底暗暗下定了主意,干脆把两人一起带到颍州望城,到时候是正派名门,还是魔教修士,抑或是桃花仙,无论如何,一探便知。 第4章 望城山(一) 五日后,一行人便已到了颍州地界,再往前几十里,便是望城。 颍州地处东南,临山靠水,一条运河穿州而过,来往商贸极尽繁盛,颍州特产丝绸,素有十里船歌百里丝绸之称。因为来往商业众多,这里也能看见许久西域而来的稀奇古怪的玩意。 他们到时正赶上大集,三人缓缓步入集市,却没成想,在这集市正中央,整座城池最繁华的地方,立着一栋被烧毁一半的客栈。这客栈一半富丽堂皇,雕梁画栋,一半岌岌可危,烧得只剩下骨架,牌匾掉了一半,隐约能看出“富安”两个字。 在客栈周围,小贩摆摊叫卖无误,热闹至极,竟像是已经看习惯了这客栈。 三人站在客栈门前,抬头仰望,旁边一卖布匹的女子不知看到了什么,脸微微一红,对谢夭道:“公子身上这身衣服好生艳丽。” 谢夭今日穿了一身鹅黄,颜色轻轻柔柔地像刚发出来的新芽,手上一把题字折扇。只是刚入颍州,就引得不少女子朝他抛媚眼。 相处这几日,李长安就没看见过谢夭穿过黑白,都是彩色,他道:“也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鲜艳衣裳。” “穿白的穿够了,”谢夭道,“再也不想穿白的了。” 李长安道:“归云山庄无人穿白衣。” 谢夭笑笑:“是么?百晓堂里倒是没提过,这是庄内的规矩么?” 李长安道:“算也不算。本就没人配穿白衣,若说规矩,后来,我定了一条。” 谢夭:“……” 这小子现在越来越出息了。就这么不想让他回去? 他看了李长安一眼,又撇开了视线。 谢夭指了指客栈,转头问那女子,道:“这烧毁了的客栈,如此伫立在城中,官府不管吗?” 女子见他们问起客栈,只低声说了一句:“不敢管。” 谢夭又问:“为何?” 女子不肯说话了,又转过头看他们,劝道:“我看几位年纪都轻,若是无事,还是早些走吧,颍州望城最近不太平。” 谢夭转头又问了几个人,对这客栈的来历都是三缄其口。最后谢夭选中了一个玩具摊,走过去边打听消息边挑挑拣拣。 李长安看着谢夭的手指在不停翻找,心说谢夭到底在找些什么?小孩子的玩意儿有什么可挑的,谢夭还是个七岁孩子吗?但不知为什么,他虽气不过,但竟安安静静地站在旁边等了起来。 谢夭一边挑一边道:“我们从外地过来,今夜怕是要住店,只是眼前这客栈怎么被烧了?” 摊主道:“住店啊,城西还有几家。至于眼前这家,那是万万不能住的,就算没被烧,也不能住!” 李长安道:“为何?” 摊主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这是鬼客栈!” 原来这城内最大的客栈就是富安客栈,足足起了三层楼,雕梁画栋,人来人往,纸醉金迷,好不气派。可富安客栈也有个传说,那就是这是栋鬼楼! 第10章 富安客栈白天生意热闹红火,但一到了晚上,就是鬼火森森,住在这富安客栈旁边的人还说,半夜里能听见客栈里传来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哭号,声音又哑又难听。据说还有人在晚上看见过,富安客栈被火烧了一半的景象。 也不是没有人报过官,官府来了好几次都没什么发现,关键是白天一如往常,大厅里照样住满客人,而且富安客栈的东家对这事也不甚上心,甚至几次拒绝府衙的人进门。 人们又逐渐感觉富安客栈鬼楼的事是讹传。 可是就在半个月前,富安客栈突然被火烧了,一把火烧了富安客栈的一半,就跟之前那人在半夜里看见的景象一样。人们都说那把火是鬼火,富安客栈也被坐实成了鬼楼。 最关键的是,富安客栈里住的人不少,可一把火过后,客栈里没有找到尸体。 李长安道:“会不会是他们逃出来了?” 摊主道:“不可能,失火当晚百姓都赶来救火,没见过有人逃出来。就算是恰巧当时没被撞见,总该有人后来见过吧?但都没有,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旁边另一摊主道:“还是有一尸体的,城东的林生就死在里面了。他刚刚从宁州回来,听说赚了一大笔钱,还没来得及就死在里面了。” 谢夭点点头,又觉得奇怪,道:“为何富安客栈有如此传说,还有人入住呢?” 摊主想了想,摇摇头道:“我也想知道,本地人是肯定不会去住的,最多只有外地人来住,但也不可能生意好到如此,据说富安客栈的房,千金难求。” “也不知为何二位这个时节来此,若是没什么事,还是早些走吧。”摊主又道。 谢夭笑道:“怎么?” 摊主道:“望城死人了!死得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松云剑,就是那个想拜谢白衣为师的松云剑!这不现在全天下的人都赶过去了,如今住了半个月了,现在还在戒严!二位这个时节,可前往别前往望城,瓜田李下,万一被怀疑那就不好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啊,千万别跟桃花扯上关系。他们说松云剑就是桃花仙杀的。那桃花仙也属实该死,魔教之人,到哪都是个祸害。杀了天下第一不说,如今又兴风作浪。” 谢夭疑惑问道:“这桃花仙是何许人也?怎得都怕他?” 摊主压低声音道:“桃花仙那可是有名的大魔头,要不然能惹得下江湖追杀令?他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本就是个灾星!到哪哪的活物全都死光,别说是人,就连路边的野草都得化成灰烬。” 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是真的,但活物全都死光实在有点夸大了,自己身边这褚裕和李长安不是活得好好的? 这霍家庄和松云剑案,真是把他大魔头的身份坐实了。 谢夭无奈失笑:“这桃花仙还真真是个灾星。” “若是谢白衣活着就好了……”男人话锋一转,“这桃花仙必定又丑又凶,不然怎得叫自己桃花仙,缺什么才叫什么。” 褚裕气不过,把手里那些小玩意儿摔回铺子上,横眉竖眼地问:“说的这么真?你见过桃花仙?” 摊主哎呦一声,忙去理摊上的东西,“我就随口一说,小兄弟你这是干什么?摔坏了是要赔钱的,这还真摔坏一件,你看你看!” 摊主拿着玩具抬头要给谢夭看,看到谢夭脸时,忽然一怔,手里玩具啪嗒掉了,彻底摔了个四分五裂,过了会儿道:“” 谢夭道:“是么?我没见过谢白衣,倒是也有人说过我像。” 摊主也是偶然得见谢白衣的画像,没仔细瞧过,如今乍一看谢夭觉得相像。 李长安冷冷道:“他不像。” 摊主看到李长安的冷脸,连忙陪笑道:“是是,剑仙谢白衣何许人也?” 谢夭头也不抬,拉长了调子,吊儿郎当地说:“对,不像。” 李长安没再接话,只冷眼看着谢夭在一堆破烂玩意儿里挑挑拣拣的手指,他心道今天必须看看谢夭要从这堆玩意儿里挑出来什么。却忽然发现那人食指指节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疤,微微泛着红。 李长安很轻地眨了下眼睛,嘴上不耐烦道:“挑完没,走了。” “找到了!”谢夭从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儿挑出来一把只能当挂饰的小木剑,不过几寸长,他又随便从里面挑出来个拨浪鼓,对摊主道:“带着摔碎了的那个,一起结账。” 他把拨浪鼓塞到褚裕怀里,拍了拍他脑袋,道:“小孩子就该玩这个,别整天想着舞刀弄枪的。”又提溜起那柄小木剑,塞进自己袖子里。 他转身,仰头看着那已经烧毁了的富安客栈,似乎是在打量,随口问道:“晚上住哪?” 李长安抱着剑,也抬头看着那客栈,两人好整以暇地看了好一会儿。 沉默一阵后,谢夭勾起唇角:“那就走吧。” 褚裕倒是懵了:“住哪?” 谢夭道:“住这。”他已经走向了富安客栈。 “这地方闹鬼啊!你们刚才没听他说吗?要我复述一边吗?”褚裕急了,道,“再说了都被烧了怎么住!你们疯了!” 李长安淡淡道:“这不是还有半边吗?” 褚裕:“……” 第5章 望城山(二) 富安客栈内全是烧剩下的灰烬,偶尔能看见几个被烧了一半的桌椅板凳,倒在地上。他们进了楼才发现这房子墙壁和承重都是用的砖石,也正因为此才没有被烧塌。上楼的楼梯已经被烧毁了,楼上更是没什么落脚的地方,整栋房子被烧得只剩了一个搭在外面的骨架。 第11章 三人扫视了整栋楼,除了死灰,连个尸体都没看见,更不用说什么鬼神。 褚裕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走路,一路上避开柱子墙壁,生怕一个不小心房子塌了,他道:“看上去就是普通的火灾。官府的人也只是因为那些传说不敢过来收拾罢了。” 李长安却叹口气道:“看来确实没法住了。” 事到如今还想着住这里?褚裕一时气结,横眉竖眼看他,问道:“这一路上不是住荒郊野外就是住破庙的,如今还要住这闹鬼的客栈。你堂堂归云山庄二庄主,很缺钱?” 李长安道:“缺啊,钱谁不缺。” 三人正要往外走去,谢夭眼尾忽然一挑,似是看见了什么东西。他绕过倒塌的屏风,只见屏风后面赫然绑着一个人,已经被烧焦了,几乎辨认不出人形。 褚裕被吓了一跳,一转身抱上旁边柱子。 却见李长安慢慢蹲下,捻起一点灰尘,道:“女人。” 他站起来,又凝眉看了一会儿:“年纪不大,长相姣好。被绑在这,所以逃脱不了。” 谢夭点点头,从地上捻起一点她身上衣服碎片,道:“不错,还有她身上这身衣服,料子极好,是江南天蚕丝,普通人穿不了。” 李长安听了这话,偏头看了谢夭一眼,心道谢夭此人对江南事物了如指掌,难不成真是普通的江南富家公子?但青云剑为何会震?见他出剑又为何不躲,甚至见了尸体,也完全不惊慌失措? 褚裕结结巴巴道:“说、说不定只是个普通住客。还是快走吧。” 谢夭又抬头低头看了一圈,微笑道:“确实像是普通火灾。” 李长安看了眼天色,道:“先出去找客栈,太晚不好投宿。” 临走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富安客栈的招牌一眼。 他当然知道不可能是普通火灾,不然绑一个女子只用布条就够了,为什么那后面,还散乱着粗如手腕的铁扣? 但如今还是先赶到望城山,查明谢夭的底细,解决桃花仙的事要紧。 城中最大的客栈就坐落在中轴线,三层牌楼,灯笼高挂,一个大大的酒旌迎风招展。颍州本就是商业中心,客栈生意爆满,再加上最近望城出了那么档子事,几乎全江湖人都赶过来了,住不进望城山,就住他们这里,再赶几十里路往返于望城山。 小二披着汗巾在门口迎客,吆喝道:“最后一间房!住店的抓紧了!” 小二远远看见一行三人,前面那个一身玄衣,手里拎着剑,表情极为冷淡。后面那公子衣服反而亮的扎眼,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甩着拨浪鼓。他身边那小孩倒是一脸的苦大仇深。 这一行人明明赶了很久的路,却并不让人觉得风尘仆仆。 小二一眼便认出来这是江湖人士,忙迎道:“三位客官可是要住店?我们这就剩一间房了,三位恐怕得挤一挤。” 褚裕愤然道:“让我们三个大男人一间房?!” 谢夭敲了他脑袋一下,道:“你才多大?”又笑着看向那小二,问道:“真连一间房都腾不出么?” 其实他也不是非要住两间,当年他带着李长安外出游历,都是住一起的。只是他感觉体内真气流动有些不对,似乎又要经脉逆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靠近了望城。要知道那里的城门可悬挂了数百个通息铃! 小二为难道:“客官你也知道,望城山最近出了那档子事,全天下的人都想来活捉桃花仙,这不是,房间实在紧张。” 李长安淡淡开口:“没关系,一间房就一间吧,我们挤一挤。” 小二领着三人进了客栈,收了银子之后正要领着人上楼,正巧有位客人从上面下来,拎了行李退房。小二满面春风地朝三人笑:“刚有客官退房了,三位真是有福之人,正巧,不用挤了。” 谢夭笑道:“那就要两间。” 褚裕心里松了一口气,两间房,他终于能睡床了。 “好嘞。”小二喜滋滋道,就要领人去房间。 李长安这时却看谢夭一眼,对小二道:“不用,就要一间,只要一间。” 虽说这五天来谢夭一直安安分分,但住两间房还是太危险了,万一人就跑了呢?更何况已经到了颍州地界,望城就在前方,这个时候人丢了岂非得不偿失? 褚裕道:“怎么只要一间!因为你穷?” 小二早就认出来了这三人身上衣服都价值不菲,怎得连一间房费都不肯多出? 李长安狡黠一笑:“对啊,因为我穷。” 褚裕又看向谢夭,苦哈哈道:“公子,我们多开一间。” 谢夭看出了李长安的顾虑,也没再坚持要两间,只目不斜视道:“别看我,我也穷。” 桃花谷确实穷。 一代魔教按理说每年缴纳的钱财应该不少,不说其他生意,就只算上搜刮百姓钱财这一项,就能有不少收入。但谢夭当了谷主,就下令严禁桃花谷人骚扰百姓,至于其他的什么生意,正经的留着,不正经的全砍了。可惜桃花谷本就没什么正经生意。 至此,桃花谷生意来源只剩了两项,一是卖桃,二是卖江问鹤配的药。谷中钱财锐减,芳落每次拿着账本来桃夭殿找谢夭,都想在他房梁上吊死。 小二腹诽一阵,心道白陪了那么多笑,只告诉三人房间号,又去门口吆喝去了:“最后一间房!” 第12章 进了屋,房间里只有一张床。 他盯着那张床冷冷哼了一声,心道果然不出自己所料。 三人先是站在房中面面相觑。谢夭一边说着“环境不错”一边悄悄往床边挪,褚裕看出来谢夭的意思,把手里东西一丢就往床上冲去。李长安却站着不动,只手腕一甩,不知扔出去了什么东西,只听得咕咚一声,竟是桌子上的筷子,笔直地没入了墙里。 屋内是死一般的沉寂。 谢夭不再偷偷摸摸往床边挪了,褚裕则停下动作瞪着李长安。 李长安无视两人目光,只一笑,道:“我睡床。诸君早些安寝。”说罢走到床边,剑搁到床里侧右手边,直接闭上眼睛睡了。 谢夭踹了还在瞪人的褚裕一脚,自顾自把行李抖落出来,道:“快点,打地铺。” 褚裕努力抑制心中怒气,压着声音道:“你到底什么时候教我杀人的本事?我忍不下去了,我早晚要宰了这小子。” “你说什么?”谢夭叹口气,闭着眼用手指揉自己太阳穴,“你看我这又开始头疼了,是要听问鹤先生的好好治一治了。” 褚裕哼了一声,心道谷主每次提起此事就开始推脱,最开始就不该跟在谷主身边,若是跟在穷凶极恶四大长老身边,怕是自己早已能舞刀弄剑了。他又看了眼谢夭,心中暗暗道,恐怕不是又开始头疼,是又开始装了。 谢夭是个乌鸦嘴的体质,他对此却没有半分意识。 睡到半夜,一语成谶。 头越来越痛了,眼睛耳朵也不清明,他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但心跳仍是越来越快,呼吸也急促起来。两股内息在他体内碰撞,每一下都撞得他四肢百骸发疼。 体内魔气逐渐压制不住,从他手心逸散开来。 除了两股内息,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在他体内冲撞。是剑意,青云的剑意。 他意识到的时候呼吸滞了一下,瞪大着眼睛去看睡在床上的李长安。 这小崽子什么给他下的?! 刚强撑着清醒了一点,眼睛又立刻模糊了。 不行…… 不能继续待在这了。 谢夭刚要翻身坐起,却一个头晕眼花地撑了下地面。褚裕醒了,一摸摸到谢夭冰凉的手指,他一阵心惊,张嘴就要喊“谷主”,谢夭一把捂住他的嘴,往那边床上看了一眼。 屋里很黑,什么都看不见。李长安那很安静,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褚裕压低声音道:“怎么了?经脉逆行?” 谢夭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出去一趟。” 褚裕连忙穿上衣服就要跟过去,压低声音喊:“我跟你一起。” 刚刚起身,没走两步,屋内的油灯忽然亮起来。李长安下床,一步步走到谢夭跟前。 也是灯亮了,褚裕才能看清谢夭脸上的神情。只见谢夭表情淡淡,脸上没有一点难受的意思,身姿站得笔直挺拔,还是那个无所不能的桃花谷谷主的样子,褚裕看了还以为刚才是自己梦游。 李长安道:“你去哪?” 他在谢夭体内种了一缕剑意,只要谢夭体内内力流转他就能感知。但这一路走来,他没感觉到谢夭的一丝内力。但此刻,剑意在不断被冲撞,却不是习武所带来的内力,而仿佛是……本身的经脉。 谢夭冲李长安一笑:“李少侠,人有三急,这也不能去?” 李长安回身拎起剑,道:“我跟你一起去。” 褚裕没好气骂道:“你去个屁!这是我家公子,要去也是我去!” 谢夭语气冷下来:“我没这种癖好。”说完,再不理会他们两个,冷脸迈步,就要推开房间门之时,李长安匆匆赶上来,伸手搭住谢夭肩膀,道:“等一下。你……” 谢夭听他的话,一时间气不打一处来。 你什么? 你要跑? 谢夭被这小崽子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头更疼了,耳朵也嗡嗡作响。他要站不稳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回身一掌劈在李长安脖颈上,直接将人打晕过去。打完身形一晃,一个踉跄扶住旁边的桌台。 谢夭已稳不住内息了,冷汗这时才大滴大滴地往下落,脸色愈发苍白,就连嘴唇都白了。 褚裕道:“谷主,要不去看看大夫吧!” “看什么!”谢夭冷冷道,“你是要几个民间郎中组团来看经脉如何逆行吗?” 每当这时谢夭都会头疼欲裂,身魂俱焚。江问鹤说经脉逆行会使人性情大变,宛如发狂。 “谷主,我不是……”褚裕崩溃地搓了搓脸,又拉着谢夭要走,“如果问鹤先生在就好了,我们现在就去找问鹤先生!” 谢夭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狠狠晃了晃脑袋,想要看清楚一点,睁眼却看见桌台上一盆兰花已经死了,勉强维持着活着时候的样子,一碰却是一片死灰。 一片死灰。 天生灾星。 谢夭看了看自己拍在桌上的那只手,有些讶异和不知所措,接着笑了笑,胡乱地把手藏在袖子里,又背到身后,勉强站稳了,道:“褚裕,把他弄到床上去。” 褚裕不忍心道:“谷主,那你呢?” 谢夭一个人走出房间,声音冷冷道:“别跟过来。” 第6章 望城山(三) 夜半三更,此时已经宵禁,大街上只有巡逻的守卫军和走街串巷的打更人,秋冬寒风刮过街巷,刮得窗棂阵阵作响,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亮着烛火了,到处都是一片死寂。 第13章 在这一片死寂中,缓缓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人一身鹅黄衣裳,极薄,被风吹将起来。脚步有些踉跄,走近了,才发现那人脸色苍白得像纸,只有眼圈是红的,偏偏眼神里透出来一股阴沉狠厉。 酒馆值夜的小二正要关门打烊,远远看到这人,吓了一跳,心道怎得有人在这瑟瑟寒风里,独自一人走在三更半夜空无一人的颍州城?那身影看上去单薄,衣服穿得也薄,他一时间有些担心,颍州虽南,但真到了半夜里还是冻死过人的。 他不忍心道:“公子,住店吗?” 谢夭看都没看他,似是随意挥出一掌,街边停放的木车咔嚓一声裂成两半,薄唇轻启,只说了一个字: “滚。” 酒馆的灯火也熄了,街上除了月光再无灯火。谢夭对这里并不熟悉,循着记忆往前走去,他要找一个人少避风的地方,他记得城郊似有一座破庙。 破庙里住着两三个乞丐,破烂的被褥在地上铺着,捡来的蜡烛冒出豆大点的火光,周围扔着几个破碗,这些便是乞丐们的全部家伙什。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老乞丐正在讲他行乞多年见闻,正讲到那边他到千金台乞讨。蜡烛的火苗一晃一晃的,老乞丐用手护了下火苗,另一乞丐道:“风真大啊,要入冬了吧。” 正说着,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掀开破庙前挂着的破布,谢夭扯了下唇角,轻声道:“劳驾。” 两三个乞丐抬头看他好一会儿,心里惋惜道此人长得这么标志,只可惜是个半残。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乞丐恶劣地在谢夭眼前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看谢夭没有一点反应,嘻笑一声:“当真看不见。” 谢夭只眨了眨眼睛,实际上他能看见乞丐的晃动的手指,但浑身疼得让他做不出什么反应了,是以看上去就像个瞎子。 即使气息逆行促使谢夭焦躁,发狂,魔气四溢,但他现在也没什么力气去和人争斗了,浑身骨头都被两股力气冲撞,又不得不用尽力气去守住最后一点清明,现在连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老乞丐瞪那人一眼,往里面挪了挪,让谢夭进去了,谢夭没走两步,老乞丐抓起一块破布扔给他:“里面还有块空地方,就这一晚上,天凉,盖上点。” 谢夭接过,还是打起一点精神,道:“多谢。” 里面很空旷,土制的神像倾颓,如今只剩了一个底座。 谢夭躺在破庙地上,浑身发冷,又紧了紧身上那块破布。那边几个乞丐又说起书来。 “到了千金台,后来呢?” “那日我在千金台整整讨到了这个数!”老乞丐骄傲地竖起一根手指,又闭上眼睛,仿佛在回想那天前今天的盛况,摇头晃脑道:“那日千金台金碧辉煌,亮如白昼。就在众人为博美人一笑绞尽脑汁之时,只见万树飞花,落红如雨,谢白衣就站在那千金台上,青云剑出,花落十里……” 耳边声音越来越小,耳鸣越来越重,谢夭还是捕捉到了一个名字。 千金台。 千金台…… 那是多少年前了? 如今想起来,遥远得像是上辈子。 世人皆说谢白衣骄纵一世,张扬至极,非要在天下人齐聚之时,在那千金高台之上,出个落红十里的风头。那年谢白衣风头正盛,没人能想到不久就身陨桃花谷,更不会有人想到,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数年后,他会耳聋眼瞎地睡在这破庙。 体内的青云剑意还在横冲直撞,他裹紧身上的看不清颜色的破布,紧闭着眼,低声道:“青云,乖一点。” 说完,青云剑意的横冲直撞突然一停,接着便温和许多,像是化作一支涓涓细水,缓慢流在五脏六腑之间。 他终于舒服了一点,疼了半夜的脑袋也昏昏沉沉下去。 破庙一夜,未曾梦到当年千金台。 翌日一早,老乞丐醒了先去破庙里去寻那个年轻人,却见破庙里空空如也,只有随手给他的破毯子叠得整整齐齐。 那年轻人一个病秧子,自己怎么离开? 老乞丐正要去寻他,低头却吓了一跳。 青天白日下,破庙周围树木杂草,全为灰烬,几乎死绝。 — 谢夭出了破庙,先是随便寻了一家酒肆梳洗,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回了客栈。刚一推门,立刻看到睡在地上的褚裕像小兽一样跳起来,看清来人,惊喜道:“谷主!” 谢夭嘘了一声,偏头看了眼那边的床,道:“还没醒?” 褚裕撇撇嘴道:“没呢。” 谢夭走过去,坐到床边,静静看着他的眉眼。 李长安眉头紧皱,不知梦见了什么。 那时桃花谷还不叫桃花谷,就叫恶人谷,站在恶人谷外,能看见下方弥散的阴沉瘴气。山崖之上,大军蓄势待发。 “等我回来,就教你落花剑最后一式。”谢白衣站在猎猎山风中,头上红色系带飞舞,他随手将青云剑丢给李长安,施展轻功纵身一跃,朗声笑道:“剑先存你这,等我回来取。” 这是李长安不知道多少次梦见这个场景了。 这是他和谢白衣的最后一面。 李长安在梦里什么也说不出,他疯了一样想去抓他衣摆,在心底无措道:“不要走……” “不要死……” 梦境中燃起熊熊大火,瘴气翻涌,恶人谷中越来越多的血,像是谷内绽放了十里常开不败的桃花,无数痛苦的嘶吼充斥李长安脑海,十三岁的他抱着青云剑,孤身一人站在梦魇中心,执拗又倔强。 第14章 “师父!”李长安大喊出声,猛然翻身坐起,下意识抓住眼前人的衣袖,眼里惊恐还未散去,三魂七魄像是还在桃花谷外。 谢夭忽然听见他叫师父,差点就要应了,又硬生生忍住了,心底五味杂陈,沉吟半晌,道:“……李少侠?” 李长安懵了两秒钟,反应过来之后深吸一口气,这才抬眼看他。 只见谢夭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李长安这才看见自己抓着他衣袖的手,他愣一下,慌忙把手松了,道:“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谢夭一笑,道:“嗯,我知道。” 李长安道:“你听见什么了吗?” 谢夭似笑非笑:“好像听到了。” 李长安别过脸,立刻抓起外衣,边套边道:“你什么都没听见。” 他不想喊谢白衣师父,自谢白衣杳无音讯,他从来都直呼其名,从不喊他师父,有时候李长安也想知道为什么,但每次探究到一半,他又觉得不能细想。 偏偏这次在梦里喊出来了,好巧不巧,还被谢夭给听见了。 穿衣下床,李长安回头看还坐在床上的谢夭,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你昨天晚上……不舒服?” 谢夭本以为李长安要问他昨天晚上去了哪,是不是要逃跑,结果听到他说“不舒服”三个字,心尖忽然就软了一下。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李少侠,我能问你个问题么?” 李长安道:“你问。” 谢夭道:“你来颍州,为了什么?” 李长安道:“因为桃花仙。不止颍州,我出归云山庄,就是因为他。” 芳落早就说过他们一行多有凶险,归云山庄的人都恨桃花谷,谢白衣的徒弟更不会例外。只是谢夭还是没想到,李长安竟然追逐桃花仙将近七年了,也在此事间困了七年了。 李长安又道:“其实我一直怀疑你。我在你身体里种剑意,带你来颍州望城,住同一间房,晚上非要跟着你,都是因为怕你跑了。” 谢夭道:“从什么时候?” 李长安平静看他,道:“从第一眼。” 谢夭道:“那现在还怀疑吗?” 李长安点头。 谢夭淡淡地说了一声“好”,说完,又道:“如此……是为了给你师父报仇?”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别过头:“不是因为他。” 谢夭笑道:“真的么?” 李长安不看他,催促道:“今日中午就能到望城,到时候你是不是桃花谷人,自然见分晓。” 说完,他自然地伸手想拉谢夭起来,谢夭抓住他胳膊站起来,有什么东西从他袖子里掉出来,李长安眼疾手快接住。 他看清东西的那刻,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谢夭道:“送你的,按你的剑刻的,还没刻完。” 那是一柄小木剑,用上好桃花心木,这种木料不常见,昨日谢夭翻翻找找半天,原来就是在找它。 木剑完全按照青云的样子刻的,右下角刻着他名字,李长安。 —— 李长安还小的时候,出了名的犟,明明归云山庄有蒙童入门时练的木剑,却死也不肯要,无数次在青竹林里,瞪着系着红色发带的谢白衣,道:“我只要你的青云剑!别的剑我都不练!” 谢白衣道:“真难伺候。怎么就捡回来这么个破烂徒弟。” 他转身就走了,抛下李长安一个人待在青竹林,走两步,又把青云剑丢给他,头也不回道:“给你,你练去吧。” 李长安就这么艰难地拖着青云练了几天,山庄里的人都说谢白衣心大,这么一把宝剑就随随便便丢给了一个小孩。 不曾想过了几天,谢白衣拿回来一把木剑,亲手用桃花木雕的,除了青云剑上嵌着的宝石,其余花纹一模一样,堪称青云剑的缩小版。 他把木剑背在身后,弯腰,狡猾笑着问:“能用青云吗?” 那青云剑都快比人高了,小长安双手努力拎着剑,瞪着他:“我迟早能用的。” “那现在就乖乖听话。”谢白衣把木剑丢给他,手里一根竹子抬起他手腕,又轻敲了下他的肩,道,“拿好了,青云迟早是你的。” 李长安接过那木剑,正要丢到一边,却见跟青云一模一样,怔愣一下。 谢白衣笑道:“怎么,别的木剑不用?跟青云长得一样的木剑就用?” 小长安咕哝着:“反正我只要青云,木的青云也是青云。” 那是李长安入门的第一把剑。 那木剑剑柄上,左下角刻着青云,右下角刻着长安。 第7章 望城山(四) 谢夭低头看李长安神情,看他捏着那木剑不放手,甚为满意地勾起唇角一笑,心道小崽子还是这么好哄,又故意伸出手,道:“还没刻完,还我。” 李长安不松手,道:“你怎么知道青云长什么样?” 谢夭道:“这一路上你在我面前拔剑三次,拿剑指着我脖子一次,我拿命换来的,总该行了吧。”又伸出手,道:“还我,不想送了。” 李长安装没听见,道:“就这样吧,你这个手艺再往下刻也不像。几点了,再晚点要赶不上望城山午饭了。” 他在那边催促着快走,褚裕收拾昨晚上打的地铺,收拾得怨气几乎能从天灵盖溢出来,谢夭倒是心情很好。褚裕问道:“你身上不疼了?” 第15章 谢夭笑眯眯地:“疼死了。” 褚裕哼了一声,心道你就装吧,迟早把自己玩进去。 一刻钟后,房间空了,谢夭最后一个出门,细心地关上客栈门。过了一阵,李长安又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一把抓过放在床头的小木剑,又匆匆下楼。 兴许是他们早上耽搁了太久,一路上都没看到去望城山的人。从这里前往望城山道路开阔,都是漫漫土路,没什么林荫遮挡,大中午的烈日一照,当真有种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任何邪祟都无所遁形的感觉。 已经能远远看见望城城门了,城门从东到西两百米,再往前延伸二十米,打满了高达三米的木柱子,柱子上挂满了通息铃,铃铛呈六角,上面刻着梵文,在太阳光底下,貌似还隐隐流动着金光。 除此之外,门口还守着不少人,身上都带着武器。 果真如芳落所说,守卫极严,固若金汤。 李长安走在前面,谢夭和褚裕跟在他身后,褚裕越走越慢,他望着那些通息铃有些发怵。他现在还没正式入魔教,没练什么魔教的功夫,虽然谢夭教了他内功,但那也是正经内功,听说名字叫什么清风吟,厉不厉害他不知道,反正是外面那些名门正派也会练的东西。 所以他过去通息铃是万万不会响的,只是他身边这位过去,通息铃响不响那就不一定了。 褚裕慢慢落到了最后,拽住谢夭袖子,低声道:“谷主,你头还疼么?” 不怪乎他这么问,问鹤先生之前就交代过,不要带着谷主去烧香拜佛,寺庙一定要少去。佛门法器还是有点辟邪功能的,即使现在隔着这么远,他也觉得谢夭现在一定不是很好受。 谢夭道:“不疼了。” 褚裕不相信问道:“真不疼?” 谢夭笑了:“怎么?想走?” 那一笑看得褚裕一个激灵,立刻灵台清明了,张嘴说起了正事:“咳,谷主,我的意思是要不我们还是别去了吧。那门口可是挂着那么多通息铃,万一响了全城都听得见,到时候跑都跑不掉。” 谢夭微笑望向前方,慢慢道:“那就不跑。” 褚裕噎了一下,心道不跑等死么?他连杀父之仇都没报。 谢夭拍了拍他肩膀,道:“万一真响了,你就去抱紧李少侠大腿,让他拿着通息铃围着你上上下下绕一圈,看铃铛响不响。” 褚裕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得了吧,李长安不第一个弄死我就算好了。” 谢夭又笑了,这次是那种很开心的笑,褚裕也懵了一下,好像只有提到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会笑得这么真心。 谢夭乐乐呵呵道:“他人挺好的,肯定不会弄死你。” 褚裕心道这才认识几天,怎么就知道他人好?他这边还在腹诽,转眼就看见谢夭快步赶上了李长安,他无奈继续跟在后面,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搭在头上挡中午的太阳。 谢夭赶到李长安身边,指着那些铃铛,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道:“通息铃。”想了想,又补充道,“魔道经过会响。” 谢夭笑道:“正好,过去了你就知道我是不是了。” 说完快步走去,这时李长安停下脚步,抿了下嘴唇,似是想说什么。 谢夭回头道:“怎么了?” 李长安看到路边一个草棚支起来的茶摊,道:“渴了,先喝口茶再走。” 三人在茶摊里坐下,店家捧上来三碗茶,说是茶,几乎就像是三碗水,只有碗底飘着一点细碎的茶叶碎。 李长安端起一碗,在那个瞬间从指尖撒下一点粉末,撒进茶碗里,又若无其事放在谢夭面前,接着又给褚裕端了一碗,最后给自己端了一碗。 他在谢夭那碗水里,下了涤尘散。 涤尘散对他们名门正派来说,是上等的补药,但对于魔教,涤尘二字,天然不是什么好字,这涤尘散,也与毒药无异。 他下的剂量虽小,但如果谢夭真是桃花谷人,也足够露出破绽了。 谢夭自然也看出来了,其实李长安动作已经足够快,表情足够天衣无缝,但还是被谢夭看出来了。原因无他,只因为李长安是他教的。 在他风头正盛的时候,总有人想毒他,后来谢夭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教学机会,手把手教着李长安怎么下毒,又怎么防着被下毒。 后来练手的时候,他给李长安下过安眠药,最开始李长安都没发现,喝了就开始睡觉,当时谢白衣愁得蹲在床边,心道李长安出门绝对不能说是自己徒弟。 但如今李长安也会下毒了,手法跟他如出一辙。 谢夭看了看那碗茶水,被下过涤尘散的茶水依旧清澈见底,他抬头,问已经喝了水的李长安,道:“好喝吗?” 李长安道:“不好喝,没什么茶叶味。” 谢夭道:“我尝尝。” 谢夭正要端起水来喝,李长安忽然道:“……别喝了。” 抬眼,只见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又冷着脸偏过头,叫来店家要一碗新的茶水。 谢夭看着看着忽然看笑了,道:“不用了,就这碗吧。” 李长安急着伸手,道:“等一下。”就见谢夭已经仰起脖子,一碗凉茶已经下去了一半,李长安看着谢夭滚动的喉结,心忽然就提了起来。 半晌,他才发现自己在紧张。 一碗凉茶下肚,因为通息铃而带来的头疼好转了一点,谢夭把碗放下,用手背擦了下嘴角,笑眯眯道:“怎么了?” 第16章 李长安看他还能说笑,心里稍微放松一点,又担心是因为时间太短,涤尘散没有起效,狐疑地盯了谢夭一会儿,见他还是笑眯眯的,没半点不舒服的样子,他终于松一口气,道:“没什么。” 谢夭斜斜睨他一眼,道:“李少侠,你不会下毒毒我吧?” 听到这话,褚裕心里一惊,他这碗水也是李长安递过来的,他立刻指着李长安鼻子骂“阴险”,又用手指去扣自己喉咙,一边干呕一边着急:“公子,快吐出来。” 李长安哼一声,端过谢夭的水碗,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饮而尽:“没毒,你这不好好的。” 确实好好的。涤尘散对他没什么用,甚至还能帮他恢复一点体内元气。他之前到底也是天下第一,修得都是正道功法。 褚裕一边呕一边道:“我这还有一碗。” 李长安看他一眼,没接。 褚裕:“……” 褚裕心道绝对是给我下毒了,不然为什么不喝我这碗水,谷主还说这小子是好人,明明是大坏人!阴险又狡诈!他在一边呕得更厉害了。 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李长安站起来,道:“走吧,进城。” 他一人走出凉亭,站在烈日之下,谢夭在他身后喊他,回头看见谢夭还在凳子上坐着,一只手支着头,歪头看他,眯着眼睛冲他笑,道:“李少侠,万一等会儿,铃铛真响了,你会怎么办?” 褚裕也不呕了,大气不敢喘地等着李长安回答。 李长安沉默着,看了谢夭好一会儿,甫一转身,道:“按归云山庄门规。” 褚裕奇怪地问:“归云山庄门规是什么?” 谢夭盯着李长安的背影,慢慢勾起唇角:“斩妖除魔,修身立命……”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城门口的守卫都严阵以待地盯着他们几人,数着他们的步子,盯着他们进入搭出来的通息铃区域。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满目都是通息铃上流转的金色梵文。 最先进去的是李长安,然后是褚裕,通息铃纹丝不动。 最后是……谢夭。 虽说一路上已经经过了那么多试探,探出来谢夭没有武功,剑意感觉不到内息,涤尘散对他没用,但谢夭踏进通息铃阵的那一刻,李长安还是忍不住皱着眉头回头。 谢夭看他一眼,散漫地一只脚踏进来,通息铃没有响。又往里走了几步,通息铃仍然没有响。 整个望城城门安静地像是一片死域,只有风吹过黄沙的声音。 见通息铃没有一点要响的意思,李长安彻底放下心,转过身,唇角忍不住勾起来。 褚裕则兴奋地拉着谢夭袖子,低声道:“没有响!”又满脸鄙夷道:“说什么望城固若金汤,说什么桃花仙来望城必死,都他妈放屁,这不是就进来了?” 谢夭笑笑,看来这佛门法器也有不顶用的时候,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都探不出自己内息不对,极上寺的和尚梵文功底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点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风吹过铃铛。先是第一只,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谢夭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停下脚步,望向已经五米开外的李长安。 李长安也听见了铃铛声,肩膀都耸起来,手指不停地扣着自己手里的剑,却一直没有回头。 铃铛声越来越大,接着是一百只,一千只……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齐鸣,声音响彻天际,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城门口骚乱起来,明明铃铛声音那么响,但又感觉站在铃阵中的两人身处一片安静的死域。 在铃铛声中,谢夭望着他背影,带着歉意道:“抱歉啊,还是响了。” 李长安回头,道:“为什么?” 却在回头的那个瞬间愣了一下,那个瞬间,他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桃花谷上,把青云抛给他就走了的人。 只见谢夭一人站在一千八百只嗡嗡作响的通息铃中,眯着眼睛冲他笑。 第8章 望城山(四) 兴许是从来没有哪个大魔能同时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城门的人明显乱了阵脚,有人急匆匆让人回去给城中人传递消息,其余人都握紧了手里武器,却始终没有人敢冲上前。 在城门口,站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男一女,一个名宋川,一个名宋溪,身上都穿着归云山庄的弟子服,手里握着剑。 宋溪冲李长安大喊道:“长安师兄!快过来!你身后那个人是坏人!” 那宋川也跟着她大喊:“师兄!我们已经去叫师伯了!” 他们师伯宋明赫,谢白衣的师兄,现任归云山庄庄主。如今正是归云山庄在望城内主持大局,除此之外还有极上寺佛门与忠义堂辅佐,各家都派出了不少人。 还有些闲散的江湖人,都来望城看热闹。 能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的人,必定功力非凡,所以他们不敢轻易上前,都在这里等宋明赫过来,但即便是千仞剑宋明赫来了,说不定都得斟酌一番。 却见李长安始终站在通息铃阵中,片刻,竟然转身,不朝他们这边走,反而走向谢夭的方向。 宋溪立刻道:“师兄!你走反啦!” 宋川这时拉住宋溪的胳膊,嘘了一声,道:“师兄好像是要杀人!你看他手上的剑!” 只见李长安拇指抵住剑鞘,剑微微出鞘一寸,就已寒光流转,即使他们隔着这么远,甚至李长安还背对着他们,就已能感觉到一股扑面而来的寒霜气,真不愧为“一剑霜寒”,叫人不寒而栗。 第17章 众人也都看出来了李长安的意思,这是他带回来的人,理应由他自己解决。只是谁也想不到,就连城门口数十位前辈都不敢上,李长安一个十九岁的少年人,竟然如此果决。 想来也只有一个原因,他是谢白衣的徒弟。 人群之中,不止是谁振臂高呼了一句:“跟着小剑仙!斩妖除魔!” 而后群情激愤,城门几十人乱七八糟喊道:“杀了桃花仙,给剑仙谢白衣报仇!” 宋川扯了扯宋溪的袖子,豪气道:“师妹,我们也去!” 宋溪眨眨眼睛,道:“虽说他是魔道,但也不一定就是桃花仙呀。” 旁边一人笑呵呵的,慢慢道:“不重要,要他是他便是,要他不是他便不是。” 宋川道:“为了谢师伯!怎么也要去!” 一群人跟在李长安身后,虽是喊得群情激愤,但却始终没有人敢超过李长安的步子,似乎都在等李长安斩出这第一剑,等到一剑霜寒落下,才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这些人不过是附庸罢了。 但几十人黑压压过来,当真有大兵压境那意思。 谢夭却仿佛没看见李长安身后的那几十人,只静静地看着李长安,看他一步步逼近,手里的剑也出鞘越来越多。 噌一声,褚裕手里的短刀出鞘,站在谢夭身前,瞪着李长安。 谢夭轻轻叹口气,道:“褚裕,退回去。” 褚裕执拗道:“不退。” 褚裕刀一出鞘,后面一个老头公鸭嗓嚎了一声,又指着褚裕道:“果然,果然是魔教。” 谢夭闭上眼睛,头更疼了。 李长安在谢夭面前站定,在铃铛声中,问谢夭道:“你知道归云山庄门规吗?” 谢夭道:“知道,修身立命,斩妖除魔。” 李长安笑了,道:“这都知道?” 他看上去笑得放松,但大拇指一直顶在剑鞘边缘,只要稍微一用力,青云就会立马弹出来,下一刻就会用右手接住,接着使出第一式横劈。 这是谢白衣教他的,那个时候谢白衣经常用这一招耍帅。如果是谢白衣用这一招,要么是人头落地,要么就是在他身后,哗啦啦地落下桃花花瓣。 谢夭目光从他手指上收回,笑道:“百晓堂出身嘛,知道这个应该的。” 他当然不会说老庄主罚他抄过很多次门规,也不会说后山青崖石刻的“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八个朱砂大字,是他在老庄主监督之下亲手所刻。 李长安看着他,点点头道:“好,好。” 只见寒芒一闪。接着是青云剑出鞘的声音。 褚裕下意识闭上眼睛,谢夭却动也没动,只一伸手把褚裕捞回来,看到李长安做什么,心里一惊。 他看着青云出鞘,李长安右手接剑,又看他在那个瞬间转身面对身后众人,青云横劈,一道剑气刮起漫天黄沙,生生逼停了众人。 地上,一道泾渭分明的圆弧。 李长安出剑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护人! 为了一个魔道,他竟然把剑尖指向了身后这群前辈! 这就乱了套了! 一群人被黄沙吹了满脸,激愤地站在分界线外。 “小剑仙!你这是做什么!”人群里有人指着李长安骂道。 “你可是归云山庄的少庄主,归云山庄历来受天下人敬仰,如今你身为少庄主,怎可做出此等欺师灭祖之事!” 宋溪问道:“长安师兄,你怎么啦?” 李长安站在谢夭前面,也站在圆弧的最顶端,收剑,冲身前众位作揖,道:“各位前辈,这位朋友与我一路同行,同吃同住,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次轮到谢夭问“为什么”了。 李长安道:“你没有武功,我的剑意探不到你内力,涤尘散对你没有用,我不觉得你是。” 谢夭一笑:“李少侠,你这样的容易被骗身骗钱。” 李长安眉头一皱,道:“还没人骗过我钱。” 谢夭轻轻“啊”了一声。 李长安又咬牙切齿补充道:“身也没有。” 谢夭唇角笑意更深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道:“呸,能有什么误会!极上寺的东西什么时候出过错,这一千八百只通息铃还响着呢!” 谢夭问道:“你不信通息铃?”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 谢夭又问:“还是你太信我了?” 李长安没回头,沉沉道:“我只信我自己。” 这边僵持不下,通息铃已响了将近一刻钟,城里匆匆出来了一行人,宋溪眼尖,第一个看见,远远冲那一群人招手,喊道:“师伯!” 宋明赫和极上寺的本禅和尚站在城门。本禅和尚抬头,望着那一千八百只嗡嗡作响的通息铃,摇头叹道:“我还没见过如此场面,来人要么是魔、要么是仙哪!” 宋明赫隔着人群,远远望了被围在中间的那青衫男子一眼,只不过一眼,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好巧不巧,那人抬头,恰好与宋明赫对上视线。那青衫男子对上自己视线后也不躲,就那样,弯着眼睛冲自己笑了一下。 这一眼之后,宋明赫倒吸一口凉气,太像了……实在太像了。 旁边人问道:“庄主,少庄主说是那人是他朋友,您看应该……” 宋明赫思索一番,一挥手,道:“先把人带进来。” 第18章 谢夭被人领着进了望城,等一行人到客栈的时候,城门口的通息铃终于安息下来。 宋明赫先是让下面人送吃食上来,然后转身对坐在床上的谢夭道:“小友,不必惊慌,既然长安说你不是桃花谷人,那你应该就不是桃花谷人。” 谢夭抬眸看向李长安,却见李长安抱着剑斜斜靠在门口,冷硬地别过头,不看这边。 谢夭勾了下唇角。 宋明赫道:“让本禅大师给你把个脉,就知道为何这通息铃会响了。” 谢夭伸出右手,道:“多谢庄主,多谢大师。” 本禅和尚往前一步,伸出两指,搭上谢夭右手脉搏。 李长安想起那晚上剑意探到的谢夭经脉不对,眸光转到谢夭手腕上,他发现谢夭这人皮肤白得过分,太阳光底下一照就更白了。一转眼,注意到谢夭似有似无的视线,他又抱着剑,若无其事地把目光收回去了。 屋内一群人噤声屏息,就等着本禅和尚给出结论,到底是仙是魔还是妖,就看这老头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了。 就在这时,门外风风火火闯进来一个姑娘,见到李长安先是喊了一声“师侄”,又直接闯进门,道:“庄主,怎么了?” 她转身看到坐在床上的谢夭时,心头一震,脱口而出道:“谢师兄?” 来人正是谢白衣的小师妹,李长安的小师姑,怀竹月。 怀竹月一句谢师兄,让本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谢夭几乎觉得静地能听见自己脉搏了。屋内没有人说话,怀竹月揪着衣服下摆,似是也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本禅和尚干脆把眼闭上了,宋明赫则一直盯着谢夭的脸。 至于谢白衣的徒弟…… 李长安脸更臭了,一言不发地看向门外。 谢夭笑道:“不知姑娘口中的谢师兄是……” 宋明赫终于开口:“谢白衣。这位是我师妹,也是谢白衣师妹,怀竹月。” 谢夭点点头:“原来如此。” 见事情过去了,本禅和尚终于把眼睁开,又把手放下来,捋了捋胡子,啧啧两声。 宋明赫急忙问道:“如何。” 本禅和尚缓缓道:“不是仙也不是魔,倒像是先天不足,跟普通人的经络不一样,不怪乎通息铃会响。” 其实有一点他也有点想不明白,除去经脉不同,也只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怎么就惊动了一千八百只通息铃。 谢夭道:“我确实有先天不足之症,小时候父母怕我养不活,干脆把我丢了,幸好被好心的樵夫捡了回去才得以长大,只是这经络不一样,是指?” 本禅和尚道:“你身体里的经络,全是反的。怕是不能习武,搞不好,还容易有性命之忧。” 谢夭道:“本也就没习武的打算,习不习武不重要,能平安活着就好。” 本禅和尚一番话听得房间里沉重了许多,李长安明白为何他的剑意感觉到谢夭经脉不对了,他看向谢夭的脸,怎么都没办法跟他是个半残这件事联系起来。 本禅和尚叹了口气:“阿弥陀佛。”说完转身出去了。 宋明赫跟着本禅和尚出去,在房间外低声问道:“当真不是?” 本禅和尚道:“当真不是。庄主不信通息铃,也该信我。” 宋明赫又道:“没有半分武功?” 本禅和尚道:“他这个经脉如果有武功,只怕咱们看到的只能是死人了。” 宋明赫沉思着点点头,又转头进了房间。 他一进来便温和地冲谢夭笑了笑,拿了茶点递给谢夭,道:“小友不必太过挂怀,说是性命之忧,不一定是多久之后了。小友既是长安的朋友,可以来我归云山庄小住,我归云山庄有许多秘不外传的内功心法,说不定对小友身体有所助益。” 谢夭道:“庄主为何邀请我?” 宋明赫笑道:“实不相瞒,你与我师弟谢白衣有几分相像,你我也算是有缘。”他又朝李长安伸出手,道:“长安,青云。” 李长安立刻明白宋明赫想干什么,站直了一点,低声道:“师伯!” 怀竹月也压低声音道:“庄主,不可!” 宋明赫不理会二人,只闭上眼睛重复了一遍:“青云。” 李长安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无奈,走过去,把青云递到宋明赫手心里。 宋明赫接过青云,又立刻反手递到谢夭面前,道:“这便是谢白衣的剑,青云。” 谢夭道:“一路上见识过许多,名剑谱上的剑仙之剑。” 宋明赫道:“试一下?” 谢夭立刻道:“剑仙的剑怎么是我这种普通人能拿的?” 宋明赫道:“无妨。既是相像,便是有缘。” 他又把剑往前递了一点,那柄青云几乎就横在谢夭眼前,谢夭能看清剑柄上的墨竹花纹,墨绿色的丝线包边。 谢夭道:“那就冒犯了。”他双手接过,尊敬地放在膝盖之上,一手扶着剑柄,另一手轻轻抚过剑上精细花纹,赞叹道:“当真是把好剑。” 青云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剑身微微震动,几乎要自己冲出鞘来,谢夭表面抚过剑鞘上花纹,实则用内力把震颤不已的青云强压下来。 看着这把剑,谢夭在心里无声叹了口气,他知道青云有多想认主,但他现在必须让青云反抗自己。 宋明赫这时道:“拔一下试试?” 第19章 怀竹月道:“庄主!” 李长安自始自终没再看向这边,只是听到这话,没忍住磨了磨牙尖。 谢夭立刻停下抚剑的动作,道:“宋庄主,剑仙之剑,不敢僭越,这不合适。” 宋明赫只平静道:“拔剑。” 第9章 望城山(五) 谢夭看看青云,又看看向他微微附身过来的宋明赫,片刻后垂眸笑了下,那一笑让宋明赫琢磨不出来什么意思,宋明赫还没反应过来,只见谢夭已经提着剑站起身,道:“多有得罪。” 说罢,双手握剑横于眼前,左手扶剑鞘,右手握剑柄,寒光一闪,剑刃抽出,只听铮然一声,右手顺势下劈,一代名剑自带的剑意和威严,生生激起了一层尘浪。 谢夭手握青云立于其间。 ——青云剑出,天下独步。 所有人瞠目结舌,青云剑被拔出的那一刻,房间里安静地像是一片死域,不知名的情绪在屋内涌动。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瞬,一眨不眨地盯着谢夭,眼里有惊艳,还有一丝不可思议,他倒吸一口气道:“你……” 宋明赫看向谢夭,好似看到了谢白衣当年第一次入剑心冢,却只从剑心冢里挑出来了那时还是一把废剑的青云,他闭上眼,似是不愿再看,只喃喃道:“师弟。” 谢夭把剑提起,细细观摩上面的纹路,剑随人心,用剑的人变了,剑也会有所改变,他望着剑刃四溢的寒霜气,想起李长安,忽然有点难过,极轻地叹了口气,嘴上却道:“剑如其人,果真绝世无双。” 没人看见,他在低头刹那苦笑一下,手指抚过剑身之时,心中暗暗道:“青云,助我。” 接着便将内力注入青云剑。 他内力混杂不纯,与纯质的青云剑天然对冲。 众人只看见青云剧烈震颤,兀自弹开,震得谢夭右手手腕都生疼,眼见青云就要掉落地上,谢夭顾不得发麻的手腕,忙伸手去接,却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握住剑柄,顺势收剑入鞘。 铮然一声,尘埃落定。 接剑之人,正是李长安。 谢夭捂住右手手腕,佯装不解道:“这是为何?” 李长安只道:“名剑认主。” 短短四个字,就已经把原因都说尽了。说白了就是谢夭不是青云之主,青云不认他,就算勉强拔了出来,青云还是要自动弹开,死也不肯在谢夭手里。 说完,李长安淡淡看向宋明赫和怀竹月,沉默着摇了摇头。 怀竹月看青云从谢夭手中脱手那一刻,眼神黯淡下来,道:“既然无事,庄主,我便上山继续巡查了。” 说罢行了个礼,出门而去。 宋明赫道:“今日是我归云山庄对不住小友,等会儿我让人送来补药,小友可在这暂住。” 说罢转身要走,李长安把人叫住,急问道:“师伯,松云剑之事如何了?” 宋明赫摆摆手,道:“你刚来,休息一晚,明日再上山细说。”说罢,又看了谢夭一眼,道:“小友若是愿意去,可与长安同往。” 谢夭垂下眸子,点点头。 一屋子人走了之后,褚裕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到床边,恶狠狠道:“你们归云山庄挺欺负人的,都说了不拔不拔非得让拔。” 李长安抱剑,一言不发靠在门边,脸上表情还是很臭。 褚裕瞅着他表情,心道你还不爽上了,正打算开口骂人,谢夭一个糕点堵住了他的嘴,他呸呸呸两声,道:“难吃死了。” 李长安想了想,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一顿火莫名其妙,想了半天,又冷又硬地开口了,道:“青云没被其他人碰过。” 这话说得,好像青云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似的。 李长安又补充道:“是没被他人拔出来过。” 谢夭听了觉得有点好笑,道:“不是名剑认主吗?怎么你就能拔出来还不受反噬?” 李长安沉默了半晌。 是啊,他怎么就拔出来了呢?就算他一身内功心法,外门功夫都是谢白衣教的,与谢白衣内息有相似之处,那也不应该能拔出来剑仙的剑,否则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可以到处换着剑玩了。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就是青云早就认两主了。不难想象,谢白衣按着青云剑身,苦头婆心道,我是你大主人,那是你小主人。青云不服,谢白衣就把青云打服。 青云是什么时候认的主?是在谢白衣前往桃花谷之前?还是在千金高台之上,抑或是早在小长安嚷嚷着只要青云的时候? 李长安回了句:“因为我是他徒弟。” 谢夭反问道:“谁徒弟?” 李长安心道你不知道吗,别过头,不耐烦道:“谢白衣。” 听完这句,谢夭短促笑了下,心情好了不少。褚裕道:“公子,你手腕红了。” 谢夭道:“可不嘛,被某剑仙剑给震的。” 李长安转过头,拧着眉头看谢夭手腕,只见谢夭左手还在不停揉捏着右手手腕,偶尔从指缝间,能看见手腕内侧的青紫伤痕,红的紫的和过于白的皮肤交汇在一起,看得让人心惊。 李长安不看他手,也不看他脸,眼神似乎不知道往哪放,只能看着空空的房间,大公无私道:“咳,你手……没事吧?” 谢夭摆摆手,道:“没事。”这下淤青彻底露出来了,青紫交错在白皙腕子上,谢夭意识到什么,左手又盖上自己手腕,啪一下声音脆响,谢夭呲牙咧嘴地又疼了一阵。 第20章 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心道这人好像有点傻,嘴上道:“我下去给你找点跌打损伤药。” 李长安转身出门,又细心地带上房门。屋内,褚裕揉着谢夭手腕,见李长安走了,才敢问:“谷主,你真拿不了青云啊?” 要知道,谢夭可是桃花仙,随便捡起根破木棍都能当剑的主。在桃花谷里,无论主人是谁,所有剑都任他调遣,只要他想,随时可以在桃花谷上空布起一百零八道剑阵。 这天下没有他拔不出来的剑,也没有不想认他为主的剑。 谢夭看一眼他,道:“不是说了么?太重了,拿不动。” 褚裕道:“真的么?” 谢夭闭上眼睛,淡淡道:“真的。” 不过一会儿,李长安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瓶子上来,瓶身是特别漂亮的青瓷,看上去不像是从客栈伙计那随便找的跌打损伤药,反而像是江湖门派里才有的特制的药膏。 谢夭问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道:“楼下随便找的,红花油。” 谢夭心道红花油哪有用这种精致小瓷瓶装的,挑挑眉问道:“好用?” 李长安道:“好用。” 谢夭伸出手。 李长安没给他,把小罐子拍到桌子上,反而冲他伸出手,道:“十文。” 谢夭:“……” 到了望城,这下三个人不用挤同一间房子,三人各自收拾停当,前往望城山。望城山虽说是个山,但其实只能算个不高的荒坡,不然也不会没有正道名门驻扎,在这死了人还得归云山庄千里迢迢来着手调查。 宋明赫和怀竹月领着三个人上山,走到一个荒坡上,指着地上一个画出来的白色的人形,道:“这就是发现刘寒松尸体的地方。” 那人形附近都是桃花花瓣,不少花瓣因为风吹日晒已经发黄卷曲,几乎分辨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形状了。在那人形周围,不少树干上都有被打出来的小洞,洞里也藏着桃花花瓣。 谢夭看着这现场,忽然想笑,栽赃嫁祸他的人花了大功夫,不说其他,单就这个时节寻来许多花瓣就已不易。这现场,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必定是桃花仙所为。 李长安道:“尸体呢?” 宋明赫道:“在山下的冰棺里存着。” 谢夭这时问道:“松云剑并非颍州人士,颍州望城也没有门派驻扎,更没有什么武林盛会,松云剑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望城呢?” 宋明赫深深看谢夭一眼,道:“你倒是懂得很。不错,颍州望城确实没什么江湖门派,松云剑来这也不是为了什么盛会,他是为了情人。” 谢夭道:“情人?” 宋明赫道:“据我们调查,他有个老相好,住在颍州。” 谢夭点点头。 为了情人没什么稀奇的,许多江湖人士名声大,天然受人青睐,又四处游历居无定所,有的甚至各州各处都有不同的情人。只是苦了那些苦苦等人的姑娘。 这时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从山侧慌里慌张跑过来,脸色煞白,额头上都是冷汗,一刻不停对宋明赫汇报道:“西侧巡逻小队遇伏,五人全灭,现场都是桃花瓣。” 几人都是一震。 桃花仙还在这!甚至就在这望城山上! 褚裕瞪大眼睛看向谢夭,谢夭趁众人不注意,微微冲他摇了摇头。 装神弄鬼装到正主身上,谢夭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就好像是对方知道他来了,故意在这个时候杀人。 宋明赫立刻道:“看清人了么?!” 年轻人嘴巴里开始溢出鲜血,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道:“只看清了人数,有两个人,一高一矮。不知道哪个是桃花仙。” 宋明赫转身对怀竹月道:“除了各要道和城门守卫,其余人全部调上山。”又问那年轻人:“装束呢?装束看清了吗?” 年轻人张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他咳咳两声,倒地而亡。 一行人都是神魂巨震,距离他们上山不过短短一刻钟,已经死了六个人。 宋明赫蹲下身,从那倒地的年轻人耳蜗里面揪出了一点还带着血的桃花瓣,他哼一声,把那桃花瓣狠恨扔到地上,用脚碾碎,道:“所有人开始搜!” 李长安提了剑,稍微冲宋明赫和怀竹月行了一礼,立刻朝西而去。 谢夭本来还在凝眉看尸体,看李长安走了,冲宋明赫和怀竹月抱歉一笑,也跟上去往西。 李长安一路轻功速度飞快,不过几秒已经拉开了距离。褚裕勉强跟上谢夭的速度,一边大喘气一边问:“怎么我们也要跟着去?现在他们抓的就是谷主啊!” 谢夭道:“那人是桃花谷人杀的。” 褚裕惊讶道:“什么?!” 在这望城山上,除了他们两个,竟然还有其他的桃花谷人?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城门口的通息铃不会响么?还是说,他们压根没有出过望城?一直在这等着谢夭过来? 谢夭道:“那人后脖颈上有一道黑色蛛网的痕迹。” 桃花谷内有一种特制的暗器,名为鬼针,针头进入皮肤之后不消半个时辰立刻消融,只在皮肤表面留下一点黑色蛛网痕迹,如果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死者本来就有的一块小痣。 那人的死因就是这鬼针,而不是什么从耳朵里拿出来的桃花花瓣。 第21章 褚裕道:“所以是谷内有人一直在冒充谷主杀人?” 谢夭点头。其实对于冒充他的人选,他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了。 褚裕又道:“桃花谷人又怎么了?谷主这是要去救他?” 谢夭笑了:“褚裕,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全天下能堂而皇之指出我桃花仙身份的,只有桃花谷人了。” 褚裕一怔,又看向在他们前面赶去抓人的李长安,旋即明白了。 既然谷内有人以桃花仙名义不停杀人,又在此时此刻,刚刚好谢夭来了望城山之后继续,那就只有一个目的,借名门正派的手把谢夭杀了。 如果这个时候让李长安先抓到人,那人必定会亮明自己桃花谷身份,接着攀咬出谢夭,到时候…… 褚裕反应过来之后,立马急了,道:“快走快走!” 第10章 望城山(六) 除了李长安,宋明赫和怀竹月也带着人一起赶往西边山坡,路上,李长安看见一直跟在后面的谢夭,道:“你怎么也跟过来了?等会儿我顾不上你。” 谢夭道:“放心,肯定不添乱。” 褚裕在旁边嗯嗯点头,低声道:“放心,肯定会添乱。” 谢夭对着褚裕后脑轻拍一下,褚裕吃痛抱头,又不服输看他,谢夭这才无辜笑着道:“嗯?你刚说什么来着?” 李长安:“……” 这时还没走到那五人的尸体近前,只能远远看见地上横着五具尸体,李长安继续往前走去,谢夭莫名拉他一下,就在这时,两三支冷箭飞来,正巧落在李长安刚才的位置。 那三支冷箭箭头上还冒着森森寒意,远处,两个黑色人影窜过草丛。 李长安回身,就近找了棵树把谢夭安顿了,又就地画了个圈,道:“在这等着,别乱跑。”说完转身就要去抓人。 谢夭看着那个圈,点点头道:“那好吧,我一个人呆这里也行,反正不会武功也死不了。” “……” 褚裕先是愣了下,心道谢夭是不是被什么玩意儿上身了,又反应过来道:“公子这招高啊!怎么想出来的?” 只见李长安果然停下了。 李长安本来都走了一半了,听完这话又忍无可忍停下脚步,全身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摸出来一把小短刀,扔给谢夭道:“小了点,先拿着用,别死了。” 那短刀果然很小,说是刀,其实更像剑,不过是给身量不高的小孩用的那种。 俩人站在李长安画的那个圈里面,一步也没出去,跟那个随手画下的圈真有什么法力似的。那边,归云山庄与忠义堂的人一齐涌上去,两个黑衣人盘旋在他们中间,场面一片混乱。 宋明赫倒是没上前,只是站在外围远远看着。 一是因为他身份尊贵,和这些小弟子混在一起去抓人像什么样子?就算要出手,也要等到最后。二是因为他是名扬天下的千仞剑,剑客排行榜上第四,如果他出手,抓到的人是桃花仙还好,如果不是,一个小喽啰就逼得千仞剑出剑,传出去让人笑话。 只见归云山庄弟子眼看要围剿那人,却在那瞬间因为下盘不稳出现一个缺口,那黑衣人险险脱逃。 “嘶,啧。” 宋明赫突然就听见这么两声。 转头,只见谢夭看着战局,不甚看好,甚至略带嫌弃地摇了摇头。 宋明赫心道这算什么意思?看不上我归云山庄?还是看不上我?他压住心中怒气,道:“小友有何见解?” 谢夭还在兀自感慨归云山庄弟子怎么一代不如一代的时候,忽然感受到宋明赫盯着他看的目光,立刻换上一个歉歉然的笑,冲他点头,道:“庄主刚才说什么?” 宋明赫:“……” 谢夭应付完了宋明赫,就在这时,一支冷箭悄无声息飞来,正对着谢夭面门,破风声清清楚楚传至耳边,谢夭拉着褚裕滑步后撤,发丝扬起瞬间,飞剑凌空而至。 飞剑喀拉一声克开冷箭,剑柄系的吊坠上书四个大字——独步青云。 飞剑的,正是那个说打起来顾不上他的李长安。 谢夭转头,只见李长安半跪在地上,发丝还没落下,明显是刚转过身,百忙之中抽空往他这边飞了个剑,见冷箭被克断了,他桃花眼眼尾一扬,只那一眼便少年气十足,朗声道:“青云,回来!” 青云受到感召,一阵震颤,从谢夭眼前飞回时却莫名停留了一瞬,接着飞速而去,李长安一接到剑,立刻转身横劈,剑气震落了周围几丈的落叶。 黑衣人竖剑格挡,但已然来不及了。因为李长安下一剑已至,几乎是和剑气同时到了他身边,他胡乱伸手抵挡,却没有预想中的剑落下,而是膝窝被人踹了一脚。 李长安把剑架他脖子上,踹他膝窝把人踹倒,却没看人,只是偏头去看不远处的草丛。 那里的草无风自动,一个影子影影绰绰闪过。 可惜,还是跑了一个。 谢夭仍躲在那李长安画好的圈里,抬头,却见那跪在地上的黑衣人似有似无地看向自己,反复几次之后,谢夭确定了,他就是在盯着自己看,最后,甚至嘴角咧开一点,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 跟他预想的果然一样,望城山这场戏,就是冲着他来的。 谢夭偏头问道:“褚裕,这人,你在桃花谷见过么?” 褚裕道:“我刚来谷里多久?” 第22章 谢夭道:“我记性不好。” 褚裕心道记性不好耳朵不好眼睛也不好,怎么什么事都让谢夭摊上了。 按理说习武之人五感应该比常人更敏锐些,但谢夭却好像是个意外。或者多半记性不好也是假的,专门用来欠债不还。心里这么想,嘴上没敢这么说:“好似没在谷里见过。” 褚裕不知道的是,谢夭经脉受损,体内两股内力相冲,内力本来应加强五感,但因相冲却起了反作用,五感渐渐退化。 谢夭了然点点头,道:“我也没见过。” 这人看来是专门养在外面的,虽然谢夭不认识他,但是看来这些人认识自己。 褚裕道:“人还是被抓了一个,怎么办?哎,这小子刚才是不是奸笑来着?” 一句话没说完,谢夭径直走过去,疑惑道:“这就是桃花仙?好像长得确实不太好看。” 褚裕差点听跪下。 谢夭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如果不提,可能这人还稍微缓一缓,装一装,好把卖主求生表演得真一些,如今已经开了这个口,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再说了,哪有说自己不好看的? 那人笑道:“我怎么可能是桃花仙,我不过一个小喽啰,在桃花仙手底下卖命的。” 李长安环视四周,道:“桃花谷还有几人在望城?” 那人缓缓道:“不好说。十几,二十,三十,五十……” 差的数量太多,好似什么都说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说。此人是个老江湖,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信息能放出去多少,怎么才能保住一条命。 谢夭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睛,心道,太麻烦。 李长安问:“桃花仙在吗?” 那人双唇紧闭,一双三白眼狠狠盯着李长安,盯了许久,点了点头。 若是换了平常人,听到桃花仙就在望城,在他们附近,都要吓疯了,恨不得立刻拖家带口收拾家伙走人,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死在了桃花仙桃花瓣下。 但李长安却舒了一口气,眉眼明显舒展了些,语气也调笑起来,道:“所以,刚才逃跑的那人……” 那人闭上眼道:“他不是。桃花仙……”说罢又睁开眼,扫视众人,道:“另有其人。” 这一眼好似能看穿众人心底似的,褚裕下意识抓紧了谢夭衣袖。 谢夭就站在那人旁边,宽大的袖子掩在那人身后,他道:“所以这桃花仙,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人身形明显一顿,他感觉到一个锋利的东西不动声色地顶着他后腰,再抬眼,却见谢夭笑着看向他。 他环视一圈,发现全都在盯着他,不管是眼前的这个真桃花仙,还是这个年轻少侠,抑或是那边阴阴沉沉看着他的宋明赫。后腰尖锐的痛感明显了,明显是谢夭用了力气。 他又把目光转到谢夭脸上。 谢夭一扬眉:“看我干什么?我说你丑你不乐意?” 那人低头,心道谷主这人果然有意思,只可惜他一直被要求留在谷外,就为了一朝一日算计桃花仙。 半晌,那人冷笑一声,道:“放了我,我自然会说。” 那人被绑了,押回山下留着以后慢慢再审。山上还需要继续搜查桃花谷人踪迹,谢夭借口看不了血腥,先行下山,却在下山之后,跟着关人的小弟子,看见他们把人关进了柴房。 望城山到底不是归云山庄地界,一切都只能从简,一个连门派驻扎都没有的地方哪的地牢?只能柴房充当牢房先凑合一下,毕竟只要把人绑结实了,哪都一样。 但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柴房可比牢房好混进去多了。 谢夭支开门口那两个看上去就有点傻的小弟子,一人进了柴房。 推开门,灰尘扑面而来,满鼻子都是柴火味。柴房内只有一扇开在屋檐之下的窗户,昏暗至极,那人就被绑在屋子中间的木桩上。 那人见谢夭进来,咳嗽两声,道:“谷主。劳烦谷主大驾。” 谢夭走到他跟前,调笑着问:“哦,你认识我。” 那人道:“虽然没进过桃花谷,但到底还是桃花谷人,还是认识的。” 谢夭摆摆手道:“废话不多说了,望城山这戏,是为了我排的?” 那人很干脆地点头。 谢夭心道怎么还丝毫不遮掩呢? 其实也没遮掩的必要,两方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再遮遮掩掩打哑谜就是浪费时间了。 谢夭问道:“为什么挑中了松云剑?” 那人道:“谷主应该知道,松云剑曾拜谢白衣为师,被谢白衣拒绝了。即使没有入谢白衣门下,单凭松云剑愿意拜小自己二十岁的谢白衣为师,就颇受归云山庄之人赏识。而又是谷主,杀了谢白衣。松云剑名气足够,跟谢白衣又有瓜葛,足够把事情闹大。” 谢夭点点头,又转回头,淡淡看着他道:“好算计。但我若说,谢白衣不是我杀的呢?” 那人看着谢夭,看了好一会儿,一笑:“谷主,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不重要。” 谢夭莫名笑了,确实不重要。他转了个话题,道:“那就说个重要的吧,让我来猜猜,你上面是谁。” 那人脸色立刻变了。 谢夭道:“桃花谷四守护中的哪一位?总不能是江问鹤那小子派你来的吧?说起来江问鹤确实每天嚷嚷着要杀了我……” 第23章 尤其是他偷喝江问鹤酿的药酒的时候。 那人笑道:“谷主说笑了。” 谢夭转头,冷冷看他,道:“还是说,两位长老中的哪一位?” 那人笑容僵在脸上,一时半刻没有说话。 谢夭好整以暇道:“那问个你能说的吧,你打算何时捅出我桃花仙的身份?” 那人阴沉沉看他一眼,道:“那位年轻少侠,下一次进门的时候。” 谢夭道:“如此……甚好。” 就在这时,柴房外面传来了极具少年气的一声喊。 ——“谢夭!” 第11章 华光庙(一) 山上的搜查没什么收获,李长安回了自己房间,发现隔壁房间的门虚掩着,里面空空如也,谢夭不在房间。 李长安出山庄游历,一路上都是自己一个人,早已习惯独来独往,也没什么发现人不见了就去找人的习惯。归云山庄那些小弟子,都说长安师兄孤僻,身边都没什么朋友。在那一辈弟子里,也只有宋川宋溪胆子大,敢跟长安师兄说话。 但如今望城不太平,谢夭那个半点武功不会的病秧子,再加上一个咋咋呼呼只会吃饭的小书童,桃花谷要杀他们不是如同砍瓜切菜? 李长安眉头轻微皱了一下,想了一下,毕竟这人是自己带回望城的,还是去找人了。 一路找到柴房。柴房门口空无一人,门口看人的小弟子不知道去了哪,李长安心里感觉不妙。只见门虚掩着,里面黑咕隆咚,像是完全没人。风卷起叶子又落下,细碎声响中,处处透露着一股诡异。 李长安放轻了步子,走近,伸手推开门。 门页许久没有上油了,吱呀一声,屋内顿时尘土飞扬,眼睛适应了一下门内的昏暗光线,才看清除了飞扬的尘土,还有片片落红。 至于刚抓到的那个人,脖子歪着,脖颈上嵌了一圈桃花花瓣,花瓣颜色都被染成血红。 早已没了呼吸。 人死了。线索又断了。 李长安眸光一沉,心情也跟着沉了七八里地。他拇指抹了那人下摆一下,捻着手上的香灰,沉吟道:“桃花仙……桃花仙……” 自他十二岁立誓起,如今已七年了。 这时,屋内角落的箩筐倒地,一人从里面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李长安下意识启了一点剑鞘,却在看清人一霎那,把剑落了回去。 从里面钻出来的,竟然是谢夭。 李长安道:“谢夭?你怎么在这?” 谢夭拖着胳膊扶着墙,慢慢走出来,道:“替门口那俩小弟子看门。”说着,又嘶了一声,胡乱抹了下右胳膊,一摸摸了一手血。 他颇有些嫌弃,用旁边的墙擦手。 李长安道:“你受伤了?” 谢夭笑了:“李少侠,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 李长安道:“看清人了么?” 谢夭拖着胳膊,思索了一会儿,道:“身量跟我差不多,一身粉红长衫,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脸。只看清了发髻,是一支桃花枝。难道说那人就是桃花仙?他过来杀人灭口?” 问完,却半天没有回应。谢夭心道已经说得如此明显了,再反应不出来那就是榆木脑袋!谢夭又转念想了想之前教李长安的时候,虽说性子有点拗,但悟性高,也还算聪明。 谢夭暗暗心道难不成他不在这几年,整个归云山庄把人培养傻了?抬眸,却见李长安皱眉看他受伤的胳膊。 谢夭:“……” 合着不是培养傻了,是培养得晕血了。 谢夭瞧这他目光,一时间被看的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捂住胳膊,刚想一反常态不卖惨了,摆摆手道:“没事——” 却听李长安道:“谢夭,你好像有点容易死啊。” 谢夭:“……” 确实容易死。 这一路上,被两仪观的人追杀,惊了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如今又差点死在桃花仙手里,到了望城,更是查出个经脉逆行的不治之症。李长安就没见过谢夭全须全尾的时候。 只是谢夭听着莫名不爽,这是把自己当什么花花草草养了是么? 只见李长安一脸认真,好像是真的觉得自己“容易死”,他道:“我要是死了,这也算是为归云山庄而死,归云山庄给我收尸吗?” 李长安不接话,谢夭又兀自道:“我听说归云山庄剑心冢旁边就是剑归墟,庄中死了人,剑重新入剑心冢,至于人,就沉入旁边的剑归墟。” 剑归墟位于归云山庄后山,庄内所有水源汇于此处,是个深不见底的湖泊。人死之后,就把骨灰沉于此处,是为长眠。在剑归墟旁边,就是一个深谷,是为剑心冢。剑心冢设七十层铁制天梯到达谷底,天梯旁尽是剑,谷底是沸腾的岩浆,岩浆之中插着绝世名剑。剑归墟和剑心冢设在一起,也有人剑同归的意思。 谢夭眨眨眼道:“要是替我收尸,把我沉归墟里就行。” 要是其他人在,必定暴起道,剑归墟也是你这个门外汉能进的?!李长安却沉默一会儿,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沉了剑归墟的。” 归云山庄建立百年来,大部分都沉了剑归墟,就算是死在山庄外的,也千方百计寻了尸骨。如今只有一位,至今未入归墟,一是因为寻不到尸骨,二是因为庄内有人认为他没死,那就是谢白衣。 谢夭不接话,李长安目光一转,看着他道:“至于你,一不为归云山庄弟子,二还没死呢。先活着再说吧。” 第24章 李长安带着一个嗷嗷喊疼的病号,一路上引来了不少目光,李长安瞧着那些目光,脸更冷了。谢夭道:“少庄主,我这伤是为了归云山庄受的,你就不能温柔点吗?我胳膊没被桃花仙砍掉要被你掐掉了。” 李长安冷笑一声,心道要是他真粗暴,早就把谢夭嘴给堵了。 谢夭又道:“李少侠,你十九岁了吧,你这样以后成亲怎么办?” …… 目光更多了。 李长安忍无可忍道:“我不成亲。” “少庄主。” “李少侠。” “少庄主。” “……” 李长安听得直皱眉头,进了屋就拿了个茶点堵住谢夭的嘴,才道:“胳膊受伤死不了。” 刚从厨房偷吃回来的褚裕吓了一大跳,连忙道:“怎么了这是?” 谢夭指了指右胳膊:“为归云山庄,残废了。” 李长安下去拿金疮药,门刚一关上,谢夭就用那只残废的胳膊若无其事地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褚裕看着谢夭用那只胳膊端水,自己胳膊好像也疼了起来,他龇牙咧嘴的,像是都疼到他身上了。 褚裕道:“谷主,你这……望城还有人能伤你?” 谢夭平静道:“我自己划的。”转头,看见褚裕呲牙咧嘴的表情,笑了:“伤在我胳膊上,你疼什么?” 褚裕搓了搓自己胳膊,意识到自己胳膊至今完好,忙把表情收了,道:“我幻痛。抓住的人怎么办?” 谢夭道:“死了。” 褚裕这才从谢夭身上看见一点魔教教主,桃花谷谷主的意思,杀伐决断,见血都不眨眼的。他望着那道口子,心道谷主果然是谷主。 谢夭把袖子撕了,看见伤口里几片欲盖弥彰的桃花瓣,左手覆上去,顷刻间那些桃花瓣就变成一片死灰,融进伤口里,谢夭看了会儿,嫌麻烦似的,也没把死灰弄出来,若无其事把伤口缠上了。 李长安给人送完了药,又一个人去冰棺处看了尸体,松云剑的尸体嘴里耳朵里都塞满了桃花瓣,即使放在冰棺之中,有些也已经腐烂了。从外形上看,看不出尸体的致命伤,但仵作查验之后发现,内脏已经被内力隔空震烂了。 松云剑好歹也是剑客排行榜第九,究竟多高的武功能凭空震烂他的内脏?桃花仙的功力,高深至此么? 还有一点格外奇怪,松云剑为何会死在望城山上?望城山不过一个小山坡,荒郊野外,他没有特意来这里的必要。如果真如宋明赫所说,他是来看情人,就更不会来这荒坡之上了。 李长安隔着一层冰往里看,在松云剑衣服下摆处,看见了一点烧焦的痕迹。 他眉头微皱一下,灭了房间的灯,从屋里出去了。 看完尸体出来已是深夜,走回房间的路上,恰巧碰上同行的宋明赫和怀竹月。两人似乎是刚从柴房那边过来,看来是去处理桃花谷人的尸体了。 那人死得太快,什么都没问出来,尸体上也没什么线索,忙活了半天,依旧是一无所获。 李长安行礼道:“师伯,小师姑。” 宋明赫看了眼李长安来的方向,道:“刚看完尸体?” 李长安点头:“嗯。” 宋明赫叹口气道:“长安,你在外游历,望城查案之事,连信都没递给你。你可知道为何?松云剑,桃花仙,你师父……这些都是上一辈的事了,是我们的事,你有你自己的路。” 李长安心道,杀了桃花仙不算路么?嘴上却道:“只是因为师伯小师姑都在望城。” 宋明赫沉沉看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拗呢?你师父他……” 李长安打断他的话:“师伯、小师姑,天色不早了,师伯师姑早点休息。”说完行了礼,转身就回了房间。 门外,宋明赫重重叹了一口气,指了指那房门,气道:“还和小时候一样犟。” 怀竹月嘻嘻笑道:“师兄又不是不知道长安的性子,从小就这样。小时候跟谢师兄犟,现在跟自己较劲。如今更是,提起来谢师兄就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李长安其实是个非常不服管的人,更何况在他的认知里,谢白衣这个师父很不靠谱。 全天下没有哪个师父会不给徒弟上课,偷跑去酒楼,反而被徒弟抓包的。也不会有哪个师父演示剑招之后,转头问徒弟剑招帅不帅,厉不厉害的。 于是李长安从小就和谢白衣吵吵闹闹,后来被谢白衣毒打的多了,在认识到自己师父好像真的有点厉害之后,李长安的目标就变成了拿起谢白衣的剑,打败谢白衣。 除了打败谢白衣之外,他更大的目标就是像后山石刻上刻的那样,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做一名大侠,做武功绝顶的大侠。 因此李长安满脑子里只有修炼修炼修炼,至于其他的,全都被他抛掷脑后了。那时候就有人传李长安孤僻,性子犟了,但李长安不在乎,在乎感情的,就不是话本里笑傲江湖的大侠。 某天傍晚,李长安还在练剑,那柄谢白衣给他刻的小木剑他已经练的有模有样了,谢白衣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他,一只手托着脸问他:“李长安,你这样辛苦练剑,有一天超过我了,你就没有师父了。” 李长安继续练剑:“哦。” 谢白衣继续问:“那你师父我就不教你了,就走了。我要是走了,你会想我吗?” 第25章 李长安看木剑浅浅划出一道剑气,道:“不会。” 谢白衣淡淡地“哦”了一声。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又瓮声瓮气道:“想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一点都不潇洒。” 第12章 华光庙(二) 李长安晚上把来望城之后的遭遇想了一遍,烧毁的客栈,松云剑的尸体,桃花谷人的尸体,还有那死亡的巡逻弟子,似乎总有什么关窍不对。 翌日一早,他拿了早点敲响了谢夭的房门,等了许久,褚裕才哈欠连天地过来开了门,见来人是李长安,他道:“你把我们当归云山庄弟子使唤了?谁家好人起这么早?” 其实归云山庄弟子也不起那么早,只是李长安起得早。他少时满脑子练剑练剑练剑,比他那个便宜师父还勤奋。往往是谢白衣还窝在床上呢,李长安就拎着他那柄小木剑出门了。 李长安道:“谢夭呢?” 褚裕往床那边努了努嘴,不知为什么,表情也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 李长安往那边一看,明白了。只见床上鼓起了一个小丘包,谢夭整个人钻进被子里,只有一点头发露在被子外,那丘包时不时抖一下,蒙在被子里的人似乎快要醒了。 李长安道:“谢夭?” 过了许久,谢夭才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声音透过被子穿过来,显得有点闷。 李长安没跟人同床共枕过,也没听过其他人刚睡醒时什么腔,听见谢夭模模糊糊一句嗯,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开口了,想了想,他还是道:“富安客栈有问题。” 又等了一会儿,就见那小丘包动了一下,谢夭才反应过来似的,道:“李少侠,你让我歇会吧,又不是谁都跟你似的十九岁。我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要养伤。” 李长安看了看褚裕,心道昨天就手臂被划了一下,敷上归云山庄特制的金疮药,如今怕是已经开始愈合了,关骨头什么事,腿又没断,养的哪门子伤? 却见褚裕眉头一挑,道:“看我干什么,我刚十五。” 李长安:“……” 李长安心道谁问你这个。 谢夭从被子里伸出来一截白花花的手臂,晃了晃,仿佛在送客。 李长安道:“我派两个人守在门口?” 谢夭手指晃了晃:“不必了,多谢少庄主。”手指一动,指向了门口,似是在说,“快走吧您。” 李长安把早点放了,吱呀一声关上门,褚裕打了个哈欠又要回去睡觉,却见刚才还病病歪歪满口骨头散架的人生龙活虎地从床上坐起来,褚裕吓了一跳,瞌睡直接吓没了。 谢夭活动了一下筋骨,道:“走,出门。” 褚裕问道:“谷主,不养伤了?” 谢夭从枕头底下抽出来一封密信,随手扔在桌子上,道:“养什么伤。” 褚裕把信展开,上面是芳落姑姑的字迹——“十月初七,颍州落花堂。” 落花堂是他们他们桃花谷的产业,从上一辈就传下来的,表面是卖胭脂水粉,实则是桃花谷据点。本来落花堂在十四州各有一处,但桃花谷后来深受打压,谷里又实在是穷,有些据点已经荒废了。 幸好,这颍州的落花堂还开着,胭脂水粉还卖着,只是生意不好,若是桃花谷内拿不出银子养着,马上也要关门大吉了。 褚裕疑惑道:“芳落姑姑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把事情先说了。” 谢夭本不想赴约,桃花谷内每日发生的都是些芝麻大小的小事,芳落养的鸟死了又活了,江问鹤拿来泡酒的蛇跑了,或者是哪颗桃花树快要死了。 一代魔教在谢夭镇压之下,生生从江湖毒瘤变成了一代良民,强取豪夺不可能,杀人放火更不必说,只剩下今天吃什么明天吃什么这样的屁事。 想来,现如今桃花谷最大的事,可能就是他这个残废谷主什么时候能死。但桃花谷谷主的身份在那放着,似乎不去也不行了。 — 颍州落花堂那个胭脂铺子又关了门,暗无天日的屋里一堆人或坐或站,几乎桃花谷内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物都在这了,从左右使,四守护,到四位护法长老,大管家芳落,可见事情有多大。 “谷外的看守越发多了,这可怎么办?” “谷主外面的名声也不太好啊。若是谷主在谷内,恐怕更群情激愤吧。” “嘘,这话也敢乱说!小心谷主用花瓣把你头割了。” 一群人本来正窃窃私语,一阵风强硬地把胭脂铺子的破门吹开,桃花瓣撒了一地,一群人集体感知到什么,都立刻噤声,芳落和恶长老立马站起来,看向门口。 谢夭手持一柄素白折扇,衣服里紫外粉,瀑布一般的黑发半绾起来,斜斜插了一支桃花枝,桃花簪子上桃花半开,颜色却不似寻常粉色,反而有点像血。 谢夭一路走来,所有人齐齐下跪。他在最顶上的那把太师椅上坐了,一手支着头,手里扇子轻轻一抬。 下面的人这才敢起来。 然后就是漫长的寂静无声。 谢夭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说话。谢夭也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哪学的毛病,似乎必须要谢夭开口问“有何事要报”,下面人才肯开金口。他又不耐烦地等了一会儿,终于淡淡说了一句:“说。” 一句话,恶长老直接从椅子上窜起来,在他面前跪下了。 “……” 恶长老言辞恳切道:“望谷主早日回谷!” 第26章 谢夭抬抬手道:“先起来再说。” 恶长老道:“谷主,桃花谷外驻扎看守的人愈发多了,最开始在桃花谷周围安插人手的不过归云山庄、忠义堂、金蚕宗四五个门派,如今已有数十门派之多,豺狼环伺,不可不防!谷内不可一日无主!” 谢夭心道没想到还真来了个正经事,他转头问芳落道:“真有这么多?” 芳落点头,笑道:“谷主,真有这么多。” 说完,芳落肩膀上站着的那只黑色乌鸦说话了,它一连串道:“这就在桃夭殿吊死,这就在桃夭殿吊死。” “找谷主,找谢夭。找谷主,找谢夭。” 下面人大气不敢喘。 这一听就是芳落口头禅,芳落身为桃花谷大管家,一天天要管的屁事太多,有时实在管不了,她就会扔一句“找谢夭”。至于在桃夭殿吊死,那就是芳落在看到桃花谷账本之后了。 芳落面无表情地把那只死鸟按了,冲谢夭微笑。 谢夭摸了下鼻子,尴尬道:“……确实还是我最近在江湖上名声不太好。” 桃花仙作恶多端,江湖门派自然要给个态度,所以才在桃花谷外设防。如果桃花仙死了,桃花谷周围的暗中据点最起码得撤去一半。 谢夭自己说自己名声不好,下面可没人敢附和。只有褚裕暗暗道,何止是名声不好,只怕是喊打喊杀。 一时又没了话,谢夭看着外面的熹微的天光,忽然想起来李长安,李长安这时候应该已经到富安客栈了吧? 芳落疑惑道:“谷主?怎么了?” 谢夭摆摆手道:“没什么,想起个人。” 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极长老姗姗来迟,一来就冲谢夭行礼,道:“谷主,桃花谷据此路途实在遥远,来晚了。望谷主赎罪。” 谢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全身上下佩戴整齐,没有一点着急赶路的样子,就连鞋也是崭新的,只有鞋底一点湿土,粘着几片花瓣。 谢夭忽然觉得事情有意思了起来,他玩味笑道:“无妨。正说到我在江湖上名声呢,我说桃花仙在江湖上名声不好,长老以为如何?” 极长老立刻跪下了,道:“小的不敢。只是还望谷主早日回谷。” 谢夭道:“当年那一战在那摆着,桃花谷的瘴气还没散呢,就连谢白衣都死在那了,他们不敢轻易入谷。” “那一战是,那一战是……”恶长老想说什么,说到一半,又重重叹一口气,不肯再开口了。 谢夭道:“那一战如何?” 恶长老道:“谷主不是不知道,那一战是……那一战是有神兵天降啊!” 当年桃花谷一战遇伏,全天下都以为是桃花谷暗中设下的伏兵,就连谢白衣也以为是桃花谷的人,直到被一直隐居在桃花谷中的江问鹤所救,谢白衣才知道,桃花谷人数巅峰时不过五百人。 不过五百人的桃花谷,怎么可能有一支能把谢白衣、归云山庄、乃至全天下都阴了的伏兵? 谢夭哼一声,道:“当年的神兵,还没找到是谁的人?” 极长老道:“神兵不可重来。当务之急还是先囤积粮草,做好边防,以备不测。” 谢夭眼睛眯了下,道:“我不在这些日子,长老为谷中之事操劳,似是清减了不少。” 极长老道:“不敢。分内之事,不敢说操劳。” 谢夭道:“长老从谷内出发之时,谷中天气可好?” 一群人不知道谢夭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极长老表情也一变,略微停顿一下,似是在想这个让人琢磨不明白的谷主到底想听到什么答案,他一弯腰,道:“万里无云。” 谢夭走下高台,在仍弯腰行礼的极长老身边绕了两圈,转头问芳落:“万里无云?” 芳落点头:“万里无云。” 现在是个人都能看出来谢夭在怀疑极长老,一群人大气不敢喘,都等着谢夭发落,至于发落,那无非就是一个结果了。 谢夭一笑,拍了拍极长老的肩膀,道:“长老辛苦。当赏。即日起,极长老晋升四大长老之首,仅居我之下。” 屋内人先是错愕,见极长老行礼之后,一群人才反应过来,似乎谷主是真的赏了,这才齐声道:“恭喜极长老,贺喜极长老。” 谢夭走近极长老,拔下头上那只桃花簪子,笑道:“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我死之后,这桃花谷谷主之位,还得你来坐。”说着,细心地把那簪子,插进了极长老的金玉头冠之中。 落花堂中人都撤了,关于桃花谷外暗桩的事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极长老人一走,谢夭眼睛半眯了下,对芳落道:“盯着,有问题传信给我。” 芳落点头:“极长老有问题?” 谢夭点头,半晌又道:“极长老是不是有个妹妹?十多年前因情而死?” 芳落点头。 那就对了。谢夭扇子一收,伸了个懒腰,道:“走了,回去睡觉。” 芳落:“……” “桃花谷外暗桩的事不管了?”芳落忍不住道。 谢夭摆摆手道:“没多大事,桃花仙死了就行了。” 听听,这说得是人话吗? 褚裕心道果然是困糊涂了,现在都开始自己咒自己了。芳落心道那还是别死了,不然新谷主上位第一个倒霉的是自己,到时真只能在桃夭殿吊死了。 她恳切道:“谷主出门在外,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尤其在望城,一定要跟归云山庄打好关系,不对,也别太好,太好了容易被发现。” 第27章 褚裕道:“晚了。已经好过头了。” 芳落道:“怎么?” 褚裕竖起一根手指,道:“这么说吧,望城门前,一剑曾当百万师。” 谢夭很受用地眯了下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弹了褚裕脑袋一下,笑道:“对我好点应该的,怎么,你不乐意?” 两人没听出来哪应该,那边谢夭已经准备出门了,看那架势,好像是真打算回客栈睡觉。 芳落又喊道:“江问鹤让你找时间回谷,他要给你把脉。” 谢夭摆摆手:“知道了。我好着呢。” 芳落道:“他说,你不回去,他就打算千里走单骑了。” 谢夭笑了:“那我提头等着他。” — 极长老从落花堂里走出来时,神魂巨震。别人可能听不明白,他却听明白了,谢夭句句,皆是试探。问他桃花仙名声,是问他是否知道最近沸沸扬扬的望城山一事,问他天气,是试探他是否从桃花谷而来,至于最后那句,那是纯纯的敲打了。 不过幸好这些问题他都糊弄了过去,谢夭应当是信了。即便如此,颍州依旧不能多待,要把驻扎在颍州望城的人撤回来了。至于借归云山庄的手杀桃花仙一事,还是要从长计议。 他没回桃花谷,反而隐匿了行踪,往华光庙而去。 望城华光庙正是极长老暗中设的据点,为了松云剑一事他筹谋许久,甚至不惜自己亲自来到望城。极长老进了庙,就火急火燎道:“人都撤掉,东西全都烧了,尤其是那些玩意儿,都给我弄死,一个也别留。” 有人道:“长老,已经烧过了呀。” 极长老想伸腿踹那人一脚,没成想踹了个空,恶狠狠骂了一声,刚刚站稳,却听见有人哼歌的声音。 躲在暗处的众人个个屏息凝神,都听着那人的脚步声。 那人心情似是极好,一边哼着曲调一边踱步进入华光庙,手里素白折扇开开合合,他抬头望向那尊菩萨神像,微笑道:“华光庙,好地方。” 手中折扇咔嚓一合,他道:“极长老,要我寻你么?” 来人,正是谢夭。 第13章 华光庙(三) 在谢夭弯腰笑问极长老桃花谷天气可好时,李长安已经带队出了望城,前往富安客栈。富安客栈的破旧危楼还杵在那,门口的大集依旧,看来这几日,官府也没重修富安客栈的打算,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面还藏着一个少女的尸体。 李长安带队进入客栈,跟在他身侧的关子轩道:“长安师兄来过这?” 李长安道:“来望城的时候听说这客栈的传说,来这看了一眼。” 关子轩道:“有何传说?”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认真道:“听说有鬼。” 关子轩吓得左右看了一圈,道:“这大白天的怎么可能有鬼,不过鬼神之说还是不得不信,冲撞了各位还请见谅我们这就退出去……”说到一半,看见李长安憋不住笑了。 关子轩:“……” 李长安看了看地上,又绕到那女人的尸体旁边,仔细瞧着那锁链,伸手抹了一点灰尘,在指尖捻了两下,道:“没有鬼,只有人作怪。” 正在李长安暗暗思索之际,宋川和宋溪两个孩子从外面跑进来,一边跑一边道:“长安师兄,我们来找你了!” 李长安回头道:“你们怎么来了?” 宋溪笑嘻嘻地:“我们说望城里面太无聊啦,庄主就要我们出来跟着你。” 宋川宋溪是宋明赫从外面捡回来的两个孤儿,宋明赫遇见宋川宋溪时,俩孩子就晕倒在血泊里,周遭就是大人尸体。看装束,像是两帮山匪。两帮山匪火拼,最后只剩两个孩子活了下来。 宋明赫便把两人带回了归云山庄,收为归云山庄第一百三十七代弟子。 宋川乖乖给李长安和关子轩行礼,道:“长安师兄,关师兄。” 宋溪则讶异地看着李长安的手指,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低头看了一眼,把手上的灰尘捻掉:“香灰。” 这里遍地都是烧完留下的灰烬,灰的白的铺成一片。但是不同东西烧完剩下的灰触感不同,木材被烧得不是那么干净,灰里参杂着碎屑,摸起来便扎手,但是从旁边锁链上抹下来的这点灰,摸起来格外顺滑,只有香灰。 李长安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个孩子面前,防止他们看见身后那具尸体,道:“既然来了,就听师兄的话,我说让去哪就去哪,听见没?” 宋川宋溪点点头。 李长安道:“那就在外面等我,去吧。” 宋溪撇了撇嘴,道:“长安师兄,你回来之后我还没跟你说过话,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 宋溪很喜欢李长安,因为她觉得长安师兄是归云山庄里长得最好看的。 李长安笑道:“你想问什么?” 宋溪道:“问你带回来的那个朋友。” 李长安躲过宋溪眨巴着的眼睛,咳嗽一声,道:“不是,不熟。” 关子轩道:“师兄们在这有要紧事,有什么事回头再问长安师兄,好不好?”说着,把两人哄走了。 回来之后,忍着笑看了眼李长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想起李长安是著名的脸皮薄,又把嘴闭上了。 李长安摆了摆手,开口道:“这里有庙吗?” 关子轩立刻道:“有!城西有一座城隍庙,东边还有一座华光庙。” 第28章 李长安道:“哪里近?” 关子轩道:“城隍庙更近。” 李长安点点头:“先去那。” 城隍庙周围枯死的杂草又重新长了出来,冒出了一个青青的草头。庙还是破,庙顶都漏下来天光,庙里面连神像都不剩了,只剩下一底座。几个乞丐常年盘踞在庙里,满地都是他们的破烂铺盖。 这鬼地方,香火一点没有,估计只有鬼火。更别提去哪沾染什么香灰了。 李长安站在庙门前,没走进去。庙里几个乞丐斜眼看了下外面这些衣冠楚楚的青年弟子,也没出来要钱,继续若无其事地或坐或躺地闲聊。 看来这里不可能是桃花谷人据点了,乞丐的地方不是那么轻易能占了。就算用武力强行占了,以乞丐的规模,这事也会立刻传遍全城。 当然,也可能是他们来晚了。 李长安转身要走,打算去华光庙,却听见庙里面乞丐的说话声:“那天那个富贵公子哥没来过了?还想讹他一笔,这种人就是白送上门的。” 想了想,他又赞叹道:“就他身上那身黄色衣裳,我去问了,最起码得这个数。别说,长得也挺标志。” 长得标致,鹅黄衣裳……李长安隐隐觉得不对,一股不安从心头涌起,他停下脚步,又转返回去,问那乞丐:“什么公子?长什么样子?哪一天?” 不仅问题多,语速也快,加上他那张冷淡地能杀人的脸,几乎算是逼问了。归云山庄一行人站在他身后,宋溪悄悄道:“你觉不觉得,长安师兄,有点奇怪?” 李长安很少把脾气摆在明面上,无论什么都是一张脸一个表情,这么急躁倒是第一次见。而且除了生气,似乎还有一点……难以置信? 与其说是难以置信,不如说就好像是,李长安不愿意相信。 乞丐被他吓了一下,连忙道:“我胡说的,我没想讹他。那天王叔还让他在这睡了一晚。他个子特别高,跟你差不多,外衫是黄色的,那料子一看就特别贵,长得还挺标致,不对,长这么大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男人。” 李长安几乎确定那人就是谢夭了,他握着剑的手背青筋都爆出来,压着脾气沉声道:“哪一天?” 乞丐慌里慌张地想:“三天!不对,四天前!” 毫无疑问,此人就是谢夭无疑。这里距离他们当晚所住客栈极远,他就算不舒服,也应该去什么药铺医馆,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到一个庙里? 李长安又道:“他一个人么?” “我、我、”那乞丐明显被吓到了,往里张望着,似乎是想找人救他。最后,坐在里面的一个老乞丐说话了,那人就是年轻乞丐口里的王叔。只听他用苍老的声音道:“一个人。” 一个人,深更半夜,独自外出,就连褚裕都没带上。到一间破庙。偏偏是庙,偏偏松云剑身上,山上抓到的桃花谷人的身上,还有富安客栈的地上,都有香灰。 李长安几乎想不出来除了暗中接头其他的理由了。就算松云剑之事不是他谋划,他半夜来这也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谢夭身上,到底藏着什么呢?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好,我知道了。”转头就要离开之时,却听身后那个老乞丐又说话了,只听他缓缓地,惋惜道:“他好像是个半残。” 李长安心里一跳,站定脚步,道:“什么?” 王叔道:“他来那天冷得一直在发抖,手指试了试,他眼睛也没什么反应。至于说话,更是我们说完了好久他才听清了一句。我给他一个毯子,他在这睡了一晚,第二天就不见人了。” 他仰头望了望天,道:“感觉像是跟同伴失散了,又像是迷路了。他一看就是富家公子,这种人要不是个半残,怎么可能半夜跑到这来。” 因为眼睛看不见,找不到药铺,跌跌撞撞一路往西走,才走到这间城隍庙?到这里走不动了,被几个乞丐救了,勉强住了一晚,第二天就回了客栈。 第二天发生了什么来着? 谢夭送了他一柄自己刻的木剑。 李长安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许久后才说了一声“多谢”。关子轩迎上去,却见李长安脸色已经恢复了往常,他摆摆手道:“这里没问题,那就只剩下华光庙了。给师伯传信,让他带着所有人,立刻前往华光庙。” — 华光庙内。 谢夭还是穿着他那一身粉紫粉紫的衣裳,手上一柄折扇,不知道又从哪整来了一支桃花簪子,簪在头上。 极长老一群人站在他对面,人数足足有几十人,明明人数占优,但对上谢夭,气势却输了一大半。即使这边只有谢夭一个人。 极长老道:“谷主是怎么怀疑我的?” 谢夭指了指他的鞋,道:“如今这个季节,桃花瓣可不好找。除了桃花谷,也只有望城山上有了。” 极长老冷哼一声:“我从桃花谷而来,鞋上有桃花瓣不是很正常吗?” 谢夭轻笑一声,道:“极长老忘了。”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极长老领着人齐齐后退,谢夭看他这个样子,心道自己有那么吓人吗?弯了一点腰,轻声道:“您亲口所说,桃花谷,万里无云。” 谢夭把扇子一收,道:“万里无云,怎么可能有湿土呢?就算沾上了,这一路上奔波,早该掉了。” “除非,你就是从望城来的。” 第29章 “富安客栈是你的,你早在一年之前就在富安客栈养死士,为的就是杀松云剑。松云剑也不是在山上死的,他是在富安客栈死的,一群死士围攻,他才惨死。”谢夭道,“接着你一把火烧了富安客栈,把人全迁到了华光庙,唱下半场戏,这下半场戏,就是算计我。” 极长老道:“谷主果然聪明。那谷主要杀了我么?” 谢夭摆摆手道:“我不说过了吗?这桃花谷谷主的位置是你的——” 话音未落,华光庙外忽然传来大批脚步声,光听声音,来人就有数百。 这种时候什么人才能凑齐几百号人来着华光庙?谢夭话音戛然而止,这么多人,除非是望城山上那群人下来了! 就在这时,他听见李长安道:“把庙围了,其他人进去搜!” 谢夭心道,好巧不巧,刚好撞上! 第14章 华光庙(四) 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他们此时藏身在华光庙神像背后的角落,神像的巨大阴影投下,一群人被罩在影子里。极长老看见谢夭无奈地轻叹了一口气,立刻意识到,他这是歪打正着了! 后半场戏本来就是要戳穿谢夭身份,如今他头戴桃花簪出现在这华光庙之中,被直接抓了个现行,不比他派几个人送死再说出谢夭身份来得更直接? 极长老兴奋笑道:“谷主,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就是卖你了怎么样?我就是算计你了怎么样?最后这一场,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谢夭略微嫌弃看他一眼,却道:“确实,是我失算。” 李长安来得过于快了,看了比起之前,聪明了不少。不愧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徒弟。谢夭想到这,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褚裕心下一横,直接拔出短刀走向极长老,恶狠狠道:“谷主,先把人杀了再说。”说完又冲着瞪了一眼极长老,道:“我现在就弄死你。” 谢夭揉了揉太阳穴,叹口气,忙把人拉住,道:“哎,别整天打打杀杀的,先把人留着。” “留着?!”褚裕讶异问,不可思议回头道,“他都这样算计你了怎么还要留着?” 谢夭嘶一声,心道褚裕这个性子又急又倔,满脑子“杀了再说”,看来种树也不管用了,就应该把褚裕扔到荒山野岭的破寺里清修。他好似彻底不想管了,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褚裕,仿佛在说“你接着说吧,我看看你还想说什么”。 褚裕:“……” 眼见这边两人内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极长老听着外面的动静,归云山庄的人快要搜到这里了,他冷笑一声,道:“先走。”说罢,甩了一阵迷烟,褚裕正要去追,谢夭道:“让他们走。” 褚裕道:“下次再抓就不一定猴年马月了!” 谢夭笑了:“你以为芳落和恶长老吃干饭的?” 褚裕一愣,回头道:“谷主是说,外面有芳落姑姑守着?” 谢夭点点头。 芳落和恶长老一直带人在暗中盯着,见极长老进了华光庙,立刻给谢夭传了信,之后就一直守在华光庙外。 极长老此时从挖好的华光庙密道跑出去,就算躲过了前门归云山庄的包围,也会正正好撞进芳落的包围圈。 褚裕道:“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 “我说过,桃花谷谷主的位置,是他的。”谢夭一笑,道,“人家现在还没坐上谷主之位呢,怎么能死了?”说着,他又伸出一根手指弹了下褚裕的后脑勺,道:“听着,做人不能言而无信。” 褚裕不知道跟一个死人讲什么诚信,再者说,当真把谷主的位置让给那个长得丑的长老?后脑勺吃痛,褚裕下意识捂住,心道谢夭怎么这个时候还教育人,又听见外面有人道“里面,查仔细点”,褚裕急道:“谷主,现在怎么办?” “你先走。”谢夭说着,透过神像,看了一眼外面。庙内已经被挤了个水泄不通,全是穿着各家门派弟子服的青年子弟。 确实有点麻烦,这次比不得上次,上次是在望城,还可以糊弄说是替门口小弟子看门,结果被桃花仙一掌劈进了柴房内。这次是在望城外,况且还是在自己说了养伤的情况下。这种情况下出现在这种地方,真就死活也圆不回去了。 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谢夭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露出一个笑。 褚裕道:“谷主,你怎么办?” 谢夭转身,一抖衣袖往外走去,道:“自然是让他们,见一见桃花仙。” — 华光庙是官府出钱所建,本来想建成颍州第一大庙,足足占了十亩良田,建筑有三层楼那么高,中间矗立着近十米高的菩萨神像。金银细粉散布在房梁墙壁之中,二层露台之上绘着漫天神佛,雕梁画栋,无不精美。 这华光庙本来也有一段香火鼎盛的阶段,但后来百姓更多往西迁居,这地方又实在偏远,再加上好像求神也不太灵,慢慢没落下去,香火仍有,但也远远没有之前那么旺盛了。 正因为少了点人气,所以华光庙内显得有些阴沉破败,二楼那些神佛画像也在此时显得有些吓人了。 李长安站在那尊菩萨像前,抬头望向菩萨慈眉善目的脸。 关子轩道:“他们当真会藏身此处么?” 李长安仍是定定地看着那神像,淡淡道:“如果没有,那就是我们来晚了。” 一句话说得自信至极,明明应该让人觉得狂妄,但从李长安的嘴里说出来,只让人觉得信服。十九岁的人,年纪轻轻负有剑仙之名,狂一点也是应该的。 第30章 关子轩道:“那桃花仙会在这么?” 李长安眉头轻微皱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桃花仙会不会在,他总觉得桃花仙不会有那么蠢,蠢到他都已经到了华光庙,桃花仙还没来得及跑。如果谢白衣真是落败于这种人,那他更要觉得谢白衣不靠谱了。 如果桃花仙出现在这……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桃花仙是故意留在这的。 就在这时,有人大喊道:“这里!这里有好多桃花瓣!” 桃花仙果然没走! 李长安闭了一下眼睛,那个瞬间心情难以言喻,就好像多年追寻终于到了终点,但是到了这个瞬间,即将要揭晓真相这一刻,他又有些不敢,就好像是…… 完成这件事之后,他和谢白衣的联系就彻底断了。 听到发现桃花瓣那一刻,所有人群情激愤,誓要杀了桃花仙,一窝蜂地涌上去,又有人指着一个方向,道:“那里有人要跑!” 只见一个人影匆匆闪过角落,宋明赫立刻道:“别让他跑了,一个人都不能放过!” 他们没见过桃花仙,放走的任何一个,说不定就是桃花仙! “长安师兄,师伯,那上面好像有人!”宋川指着二楼露台,大喊道。 与此同时,所有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仿佛就是来自二层露台之上的那人,百十号人齐齐钉住了步子,却没有一个人敢回头。李长安眼神一沉,骤然拔剑,青云剑出,回头看去。 只见那二楼露台之上站着一人,就站在那慈眉善目的菩萨脸边,脸上表情似乎带着淡淡的笑,黑发和衣摆一起飘扬,站在菩萨雕像和漫天神佛之间,漂亮得像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 那人脸上带着桃花面具,后脑发髻斜斜簪着一支不知道从哪弄来的桃花枝。 这人就是桃花仙么?李长安在那个瞬间心想,明明一身装扮,脸上的笑,温和得像是仙人。 李长安又想起了谢夭的话,他说打伤他的那人,一身粉衫,簪着桃花枝,身量跟他差不多。 毫无疑问,这人就是桃花仙。 原来当年见过谢白衣最后一面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李长安忽然没来由地想。 宋明赫仰首望向露台之上那人,朗声道:“桃花仙!你桃花谷人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凶残嗜血,今日我等便要清理你这江湖毒瘤!桃花仙,你可知罪?!” 只见桃花仙淡淡一笑,而后眼神逐渐冷了,冷得刺骨吓人,他侧身蔑视天下一般俯视着庙内众人,内力涌至手心,反手打去,一阵激尘扬起,众人忙低头躲避,尘土落下,只见桃花仙用内劲在他身后墙壁打出四个大字—— 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四个字几乎占据了整个墙壁,就那么刻在闭目怜悯众人的菩萨神像之后,给人的感觉邪恶又庄严。墙壁被内力击出了孔洞,外面晦暗天光透过孔洞照射劲来,几束亮光横亘在华光庙上空。 谢夭站在菩萨脸侧,逆着光,就站在“之”字的那一点上。 他收回内力,冷冷地往下看了一眼。 呵,何罪之有。 好一个何罪之有! “李富商全家五十口人惨死,霍家庄全庄被灭,没有留下一个活口,哪怕是牲畜也被斩杀殆尽,松云剑于望城被一击毙命!”宋明赫道,“你敢说,这些不是你所为?更不要提七年前于桃花谷的那一战,江湖各派死伤人数过千,我师弟谢白衣死于你手!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我乃归云山庄之主,今日便要一雪山庄之耻,为谢师弟报仇!” 谢白衣是个不能提的禁忌。归云山庄弟子都还记得那个吊儿郎当不喜练剑的二庄主,也记得那日千金台他一剑斩下的十里落红。若是能够得二庄主点拨两句,能高兴得练一整天的剑。那些小辈弟子,就算没有见过谢白衣,也是听着谢白衣的传说过来的。 谢白衣几乎承载了归云山庄所有荣耀,所以他的死让人那么无法接受,人们无法接受天之骄子陨落,更无法接受陨落过后的留下的一地鸡毛。 一番话说得人群情激愤,个个都咬紧牙关,眸光闪动。谢夭苦笑一下,看着下面众人的眼神,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这时,他对上李长安视线。 李长安以为那是个错觉。他觉得他好像看见那双面具之下的冰冷眼神松动一下,变成了一种难以描述的……自嘲。 然而下一瞬,就看见二楼露台之上那人眼神再次冰冷,他翻转手掌,内力冲向对面墙壁,这次又是四个大字。 ——悉听尊便。 四个大字一出,全场屏息。 狂。只有一个狂能形容桃花仙了。 何罪之有是诘问,悉听尊便就是完全的蔑视了。 好一个何罪之有,好一个悉听尊便! “好,好!”宋明赫压制着怒气点头,转身道:“归云山庄弟子听令,斩杀桃花仙!” “是!” 第15章 华光庙(五) 归云山庄之外,这中间还有忠义堂、极上寺、金蚕宗等人,只见宋明赫对他们深深作了一揖,一群人道:“铲除桃花谷毒瘤,我辈之责!”除了这些名门正派,还有诸多江湖游侠。 可以说,全天下有名有姓的英雄此时齐齐聚于这个小小的华光庙内,只为了一个桃花仙。 数百号人喊打喊杀使用轻功扑将上来,谢夭独自站在二楼,仿佛与天下为敌。 第31章 何罪之有四个大字依旧透着天光,照到对面的“悉听尊便”上。求子求福的华光庙如今充满厮杀声,他们冲着桃花仙拔剑,也冲着闭目的菩萨拔剑。 熹微天光照下,菩萨闭着的右眼似乎湿了,挂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几不可闻地轻声叹了一口气,袖子里,那柄许久未出过鞘的桃花枝微微震颤,似乎下一秒就要自行钻出袖子。他猛然睁开眼睛,桃花枝自袖中溜出,谢夭稳稳接住,接着反手一劈,剑气惊天动地。 他已经许久没用过剑了,这是他平定桃花谷,从底层一步杀上桃花谷谷主之后,七年来第一次拔剑。 剑气如潮水,只此一剑,妄图使用轻功飞跃至二层露台的人都败下阵来,捂着胸口半跪在地,剑插在地上堪堪稳住身形。谢夭仍在二层高台之上,斜斜往下看了一眼。 只那一剑,胜负就已经分了。 一群人心道桃花仙实力竟强劲至此,怪不得能坐稳桃花谷谷主之位,又怪不得能瞬间杀了刘寒松,全天下就没有能杀了桃花仙的人了么?还是说,必须要那死了的谢白衣活过来?谢白衣倒是有个徒弟,再过几年,能赶上谢白衣么?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如今更为关键的是,如果他今日在此大开杀戒了怎么办?他们拦得住么? 一群人正惴惴不安地等着,忠义堂“震山虎”熊子昂率先站起来,吼道:“再来!”却见高台上那人不知何时收了剑,用内劲震开了墙壁,从后墙施施然而去了。 出了华光庙,刚一落地,谢夭就扶着旁边树呕了一口血。 谢夭模糊笑一声,心道不争气啊不争气啊。关键是还差点没控制住内息,神智不清醒地说拔剑就拔剑,说冷脸就冷脸,要是把这华光庙周围花草树木全都嚯嚯完了,那就真成千古大罪人了。 谢夭随手用袖子把嘴边的血擦了,嘶了一声,又晃了晃脑袋,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他每次使用内力,经脉都要天克地冲地疼个死去活来,每个地方都不得安生。头疼骨头疼眼睛疼,五感更加稀薄,看不见听不清,就连味觉也丢个七七八八,这个时候给他碗苦汤药他都能一点味品不出来地喝下去。 如今这五脏六腑如同生煎之时,他倒有点怀念李长安在他体内下的那一缕青云剑意了。 似乎那缕剑意在他体内安分下来之时,会好受一点。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如果不出差错,极长老已经被芳落生擒,褚裕也应该先跟芳落走了。 现在就剩他了。他必须要尽快赶回客栈。 一是保不齐华光庙里的人就会出来追赶,二是如果此时有人回了客栈,发现自己不在,也是个大麻烦。 — 华光庙内。 八个大字仍刻在半塌不塌的墙上。天光透过墙壁裂隙撒下,照在漫天神佛画像和菩萨闭着眼睛的脸上。 百十号人就地坐在华光庙内中休息,都是心有余悸。 宋明赫看向刚才桃花仙站立的高台,如今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只有几片桃花瓣在那里盘旋,他缓缓道:“原来桃花仙是用剑的。” 实话说,江湖上对于武器没有一个三六九等,用刀、用弓箭、用匕首、用暗器、乃至用毒,只要武功足够高,就能受到尊重。但剑,却是凌驾于众多武器之上,若问年轻少侠初入江湖之时最想拿起的家伙什,那必然是剑。 个中缘由不得而知,兴许是流传下来的诸多关于剑的诗篇,也可能是历来天下第一都是用剑。 像桃花仙这样的魔教人士,又一直不曾露出过武器,本以为他该用些更为邪性的东西,比如锁链、伞、钉子,没想到用的还是君子剑。 如果他那根破桃花枝可以称为剑的话。 李长安扫视庙内庙外众人,发现谢夭不在。他又害怕自己看花了眼,三两步走到怀竹月和宋明赫跟前,道:“师伯出来之前,把所有人都调来了么?” 宋明赫道:“自然。” 李长安低头思索。谢夭不是他们归云山庄弟子,又不会武功,再加上他早上哼哼唧唧地说要养伤,没出现在这里也正常。但是如今整个望城已经空了,如果桃花仙此时杀进望城…… 那半残估计还在床上睡觉呢! 李长安抓起剑就要走。怀竹月叫住他:“等会儿,你没受伤?” 李长安脚步一顿,五脏六腑感知了一遍,道:“没有。” 他确实没受伤。明明是桃花仙无差别使出的剑气,但到了他身边,却仿佛轻轻飘飘打了个旋,就地飘散了。 怀竹月抓着他要给他把脉:“怎么可能?!” “我不知道。”李长安想了半天没想出来,忙道:“小师姑回头再给我把脉,我有要紧事!” 怀竹月在他身后喊:“什么要紧事?”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找人!” 李长安一路马不停蹄地回望城,又紧赶慢赶地回望城山脚下的那家被归云山庄包下来的客栈,进了院子,发现院中没有异样后,微微松了一口气。 有人招呼他道:“少庄主。” 李长安一边往楼上谢夭房间跑一边问:“有人来过么?” 那人一阵奇怪,少庄主问这个干什么?何止没有人来过,也没见过人出过。他老老实实答道:“没有。” 李长安点头,推开了谢夭的房门。 第32章 话还未说出口,他就看见谢夭一人坐在床边,浑身裹着毯子,头发散乱地披着,脸上几乎没有血色,浑身灰扑扑的。 ……似乎还一直在发抖。 李长安刚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上来。 谢夭感觉到有人推开了自己房门,他略微偏一下头,几乎都没思考,立刻道:“出去!” 那人迟迟没有动静,谢夭歪着头又听了一阵,疑惑道:“……长安?”这一句声音极小,像是猛然放松下来就没力气再说话了,说完又意识到自己失言,干咳一声,道:“李少侠。” 谢夭摸索着站起来,走到门边,坦然道:“李少侠见笑,身体抱恙,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说完就要关上门。 李长安伸手卡住门边,谢夭这时候看不太清楚,以为是什么东西卡住了门,努力试了两下,没关上,才意识到是李长安。 谢夭:“……” 谢夭心道要不是现在浑身难受,必定把这门给卸了,又在心底想这小子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明明小时候连青云都拿不起来。 这样想着,他却抬头不好意思冲李长安一笑,道:“李少侠,这是……” 话音未落,只见李长安在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头,明晃晃地摆了个二。 “我看得见。”谢夭没好气道。 李长安:“……” “把你那两根手指头收了。”谢夭说着,转身进屋,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门槛绊了一下。 李长安:“……” “看不见就说看不见,装什么?”李长安伸手扶住他,谢夭这个样子,没病死也自己把自己折腾死了。 谢夭一手伏着门框,一手扶着他胳膊,笑道:“李长安,不像你啊。这次打算要我多少文?” 李长安哽了一下,假公济私道:“我乃归云山庄弟子,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是归云山庄门规,这次不收你钱。” “得了吧,”谢夭听乐了,笑了两声,笑完又觉得有点上不来气,喘息着道,“悬壶济世救死扶伤那是神医堂的门规。你什么时候背叛的师门?” “刚背叛的,别跟我师伯说。”李长安扶着他胳膊。 谢夭又勾起唇角想笑,想到笑完之后的喘不上气,又生生忍住了。 李长安本来扶着胳膊,隔着袖子还没感觉,偶然碰到手腕的时候,发现他体温高的吓人,烫得他几乎下意识要把手撤回来,他道:“你……用吃药吗?” “根里的东西,吃药没用,睡一觉就好了。”谢夭道,“每隔一段时间都得来一下,之前不知道是什么,现在知道了,估计就是那个和尚说的什么……经脉混乱。” 谢夭闭上眼睛调息了两个来回,发现李长安这小子还没走,一时间起了逗他的心思,道:“你上次说我容易死,这么看来确实容易死。就是,谁教你这么说的?” 他本就是随口这么一问,也没打算听见什么正经回答,只是想挤兑一下他。毕竟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还能有什么渊源么? 却没想到李长安沉默了好一阵。 他看向外面的天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缓缓道:“我小时候养花草,总是养不活。” 谢夭听完想笑,心道何止是养不活,简直是天生神煞,天生跟草木之神犯冲,看见东西死了又红着眼眶一直蹲在盆边不肯走。 “后来有个人跟我说,不是我养不活,”李长安道,“是它们太娇弱了,不好养。” 听完,谢夭心尖像被掐了一下。一点久远的,模模糊糊的,仿佛上辈子的记忆回笼。 谢夭自己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却有人替他记着。 那时小长安蹲在一盆半死不活的兰花旁边,定定地盯着兰花蔫了的叶子,身后忽然来了一阵脚步声,谢白衣弯下腰,笑着道:“还养着呢?” 小长安道:“我一定能养活的。” “不是你养不活,是它们太容易死了。”谢白衣哄儿子似的,道,“浇点水,明天再过来看。” 趁小长安走了,谢白衣把青云悄悄插进土里,青云抗议但无效,他又注了一丝内力,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偷东西似的把青云拔出来。 “说也奇怪,”李长安笑着道,“他说完那句话第二天,兰花就开花了。那是我养活的第一盆花。” 第16章 济世堂(一) 华光庙之后,望城依旧看守严密,就算抓不到桃花仙,也要抓到桃花仙的那些党羽。而谢夭华光庙一战消耗了太多精力,他本来以为睡一觉就能好,实际上休整了两三天。 这两三天里谢夭也没闲着,望城松云剑之死,总要有个了结。他也不出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写了三封信。 这第一封,给了芳落。第二封,则是写给极长老。都让褚裕悄悄送了出去。 至于这第三封…… 这天傍晚,谢夭拎了纸和笔,慢慢磨这第三封书信。这封书信是写给江问鹤的,一来他害怕江问鹤真的千里走单骑过来取他的头,二来解决桃花仙的事,需要他帮一点小忙。 但他又想了想,似乎这次出门之前刚偷喝了他酿的酒,这样一封书信回去恐怕罪加一等。他玩玩笔又研研墨,愣是没下笔写一个字。想来也是窝囊,堂堂桃花谷谷主,怕一个大夫。 想了想,还是下笔。刚写了没两个字,李长安恰好带人回来,进了院子。 第33章 李长安见谢夭坐在院外,心道这位病秧子怎么出来了?那天之后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凡让他干点活就不置可否地“嗯?”一声,再不好意思地补一句抱歉,道一声:“你说什么?” 想着,他直接走过去,想要抓个现行。 李长安脚步放得很轻,再加上会轻功,要是他存心不让谁发现,全天下没几个人能发现他动静,更何况谢夭这种半残。 谢夭也确实没发现,却在李长安附身下来的那一刻,盖住了手下的信纸,抬头,似乎是看不见,茫然地找了一会儿,才道:“……李少侠?” 李长安看他眼神,道:“书信都能写了,别装了。” “没装,”谢夭一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 “写的什么?”李长安道。 谢夭想了想,道:“家书。” 家书这玩意他几百年没写过了,而且写给江问鹤的那叫个屁的家书,分明是请罪,但李长安在这,他不好说出口,只能随便找个托词,至于要写的正经事,更不可能现在写了。 于是他拿起笔有一笔没一笔地写下去。 李长安坐在他对面,谢夭胳膊又挡着信纸,他看不清楚谢夭究竟写了些什么,只觉得他字很瘦,写得很潇洒,让李长安想起他临过的谢白衣的帖。 此时初秋,傍晚风高气爽。太阳还没彻底落下去,庭院里已经点上了灯。 谢夭写到一半,头也没抬地问:“松云剑那个情人,找到了么?” “你不在写家书么?”李长安道,“情人这事需要跟令尊禀报一下?” 谢夭勾着唇角淡淡地笑:“好奇、好奇。” 李长安道:“已经死了,富安客栈里那名女子的尸体就是。我们找到那女子家里的时候,发现她家还有个十岁大的男孩。” 谢夭道:“女人她儿子?” 李长安却摇了摇头,道:“不是,是松云剑的儿子,但不是那女人生的。这孩子是松云剑上一个女人留下来的,已经死了,现在那女人养着。那孩子也不跟刘寒松的姓,跟死了的亲娘姓。” 谢夭:“什么?” 李长安:“姓王。” 姓王。 谢夭心道果然,一切迎刃而解。极长老,也正是姓王。 芳落审极长老审了半宿,极长老提起松云剑就咬牙切齿,像是恨极了松云剑。为什么极长老非要杀松云剑?肯定不只是松云剑跟谢白衣那点关联,必定有什么私怨。 如果松云剑养了个姓王的私生子,这私怨便分明了。极长老的妹妹为松云剑生下一子,却惨遭抛弃,之后为情自杀。极长老为了报仇,在富安客栈绑了松云剑的情人,引松云剑前来,在那合力把松云剑杀了,又抛尸望城山。 之后又散出去了桃花仙杀松云剑的传闻,引得名门正派齐齐赶来望城,自己这个真的桃花仙也来一探究竟。 李长安见谢夭笑,直觉他没憋什么好水,道:“你笑什么?” “你说松云剑怎么这么多情债,”谢夭说完,又语重心长道,“李少侠,你可不能学他。姑娘那是要明媒正娶的,是要给师父师门看名帖的……” 想当初谢夭也曾想过李长安成亲,李长安无父无母,成亲诸事自然只能他这个师父来管——尽管他自己也没结过。只是世事无常,还没等到李长安长大,他就先一步堕入了桃花谷。 李长安平时牙尖嘴利,但一到娶妻生子这种人生大事的话题,也不知道是触动了哪根神经,又想起了什么,总是憋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红着耳朵闷了半晌,憋出来一句:“经常挑逗小姑娘的是你吧。” 谢夭嘴角一勾,心道不经逗。又站起来道:“李少侠刚刚说什么?劳烦李少侠再说一遍。” 李长安:“……” 李长安心道又开始了,他刚想伸手把人捉回来,就见旁边经过了几个小弟子,宋川宋溪也在其中,挤眉弄眼地看向这边。 他这要是把人抓回来,过几天不一定那群小弟子又要怎么编排他了。他又收回手,这时看见谢夭写的家书还摊在桌子上没收走,他顺手就拿了过来。 只见上面洋洋洒洒写着几个大字—— “你儿子在我手里,赎金三百两!” 李长安:“……” 这是什么玩意儿! — 谢夭一路忍笑回了房间,还没来得及弯腰大笑,就意识到房间里不对劲。 褚裕这个时间点去给芳落送信去了,还没回来,按理说房间内应该空空如也,可桌上的杯子里,晾着一杯茶。 偷偷进屋就算了,还大大咧咧地坐下喝茶? 谢夭也不戳穿,而是坐在桌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几口,仿佛跟暗中那人较劲似的。半晌,憋不住似的笑了一声:“行了,出来吧。等我去请你?” 房间里面这才晃出来一个人,来人一身青色衣衫,腰间挂着玉佩,头发挽得规规矩矩,一派世家公子的模样,跟日常没个正形的谢夭形成鲜明对比。 来人正是隐居在桃花谷数十年的神医——江问鹤。 没想到,江问鹤还真的千里走单骑来了望城。 江问鹤也不说话,就看着他,眼神有一丝的恨铁不成钢。 谢夭嬉皮笑脸道:“来给我把脉?” 江问鹤终于说话了:“来取你项上人头,顺便给我藏了九年的桃花酒报仇。” 第34章 谢夭笑了:“把脉就把脉,取什么首级,打打杀杀的不好。” “哦,谢大谷主亲口说提头等着我,现在不认了。”江问鹤白了他一眼,道,“早知道当初就别说啊。” “江大神医,现在我可打不过你。”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才忍住自己骂人的冲动,保住自己翩翩君子的风度,他一屁股在谢夭旁边的凳子坐下,道:“你也知道!你就不能对自己好点么?我早就断过,你那重伤治不好,不动用内力还能保个下半生平安。说说吧,又做什么了?” 他说着,谢夭已经摊开了手腕,江问鹤搭上他脉搏。 谢夭道:“也没干什么,就是退了几个小弟子的剑。” “到底几个?”江问鹤斜斜睨一眼他。 谢夭偏过头,摸了摸鼻尖,尴尬道:“也就……差不多百个?” 江问鹤:“……” 江问鹤想甩手不干了,他行医多年,手下救过的人无数,还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但他自负神医,在行医这方面天下第一的程度堪比谢白衣,还没人从他手底下死了。 江问鹤又沉下心又感受谢夭脉搏。 谢夭道:“迫不得已、迫不得已。他们堵到我了,只能出剑了。” 江问鹤闭上眼睛,眉头微皱,嘘了一声。 谢夭见他脸上表情很是不好,不敢说话了。倒不是因为脉搏什么事,是因为江问鹤这个人碎嘴子起来忒吓人,能一连说三百个字不带喘气的。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江问鹤睁开眼睛道,深吸一口气就要开喷,“你就往外面跑吧,死外面都没人管你……” 谢夭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江问鹤紧急收住声,两人同时看向门外。 看门外颀长又挺拔的身形,不是李长安还是谁? 谢夭眼睛一亮,心道来得正好。不知道外面那位小祖宗这个时辰来找他干什么,但总比听江问鹤在这唠叨好。 “快进去吧你。”谢夭道,“长安来找我了。” 江问鹤又藏到房间里面,看谢夭精神抖擞地站起来,走到门口开门。 刚一开门,就看见斜靠在门边的李长安。李长安一身玄衣,头发梳成马尾高高束在脑后,就那么慵慵懒懒斜斜靠在门边,眼神冷冷清清地垂下。 谢夭出门,习惯性低头去看他,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和收的极窄的腰。 他一愣,心道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抬头看他,对上他视线,心里莫名一跳。 在那个瞬间,他想,还是要好好教导李长安,不要用这张脸去挑逗小姑娘。 谢夭缓了会儿,才一笑,道:“李少侠。” “敲门听得见?”李长安道。 谢夭知道李长安这是在说他刚才装聋的事,指了指自己耳朵,道:“时好时不好。” 李长安站在门边,往里看了一眼,谢夭本来想挪一步挡住李长安视线,但想到堂堂大神医要连捉迷藏都藏不好,那就空负神医之名了。于是他就站在旁边,任由李长安往里看。 李长安道:“屋里有人?” 谢夭道:“就我自己。”说完,又一笑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拿出谢夭遗落在外的那封家书,特地展开在他眼前,道:“你东西忘了。” 谢夭冷不丁跟“赎金三百两”打了个照面,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忙不迭把那丢人的玩意儿给收了,道:“……多谢。” 打发走了李长安,关上门,谢夭把那封家书卷了卷塞进袖子里,江问鹤这时才从屋里出来,他盯着外面看了一会儿,转头问已经坐回桌子旁边的谢夭:“李长安?” 谢夭点点头,又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见他狐疑盯着自己,笑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江问鹤道:“你徒弟?” 谢夭又点点头,把茶杯放下了,认真道:“是。” 谢夭认真是个很稀奇的事情,他是性格阴晴不定的桃花谷谷主,也可以是吵吵闹闹没个正形的谢夭,但就是很少认真。也只有在对待谢白衣那个身份,才能生出一点真心。 江问鹤莫名叹一口气:“他要杀你啊。” 谢夭嗤笑一声:“我知道。” “他知道你身份么?”江问鹤又转头问。 谢夭抬头,淡然问道:“你说哪个?” 他如今身份太多了,江南偷跑出来的二公子,百晓堂的编外弟子,桃花谷谷主……还有那个他最初的身份,归云山庄二庄主,谢白衣。 江问鹤反问他:“你说哪一个?” 谢夭摇摇头,道:“都不知道。” “那你准备如何?”江问鹤问。 这一问问的谢夭一怔,最开始跟着李长安还可以说是事出有因,为了进望城不得不跟他一起。但当真就不得不么? 谢夭知道不是,他也知道不该过多纠缠。但因为某种探不得也不可说的私心,似乎忍不住…… 那之后又该如何呢? 想半天没个结果,谢夭一笑:“先把桃花仙的事了结了再说吧。” 谢夭神秘地勾起唇角,冲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一点,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完,江问鹤却狐疑地抬起一根眉毛,道:“你那日可是自己退了百名正道围攻,桃花仙的实力已经打出去了,他们会信么?” “这就要看你的了。”谢夭道。 第35章 “我?”江问鹤更疑惑了,他道,“我除了拿针扎人可什么都不会。” 谢夭看他一眼,慢慢悠悠地冲他说:“神医堂第六十七代堂主,你神医堂,在这颍州……”他抬起眼睛,直视江问鹤眼睛,道,“势力如何?” 又过了一刻钟,终于商量停当。月亮高挂天空,在这初秋的夜晚里,外面传来关子轩和李长安说话的声音。 关子轩道:“真好的月色。这几天桃花谷没再出来作乱,还挺清闲。” 李长安也抬头看了看月亮,那月亮很近,近得仿佛触手可及,近得仿佛他置身千金高台,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淡淡嗯了一声。 谢夭听完,淡淡勾起唇角一笑,心道,桃花谷不会再出来作乱了,但接下来半月,也别打算享清闲了。 第17章 济世堂(二) 这段时间比起前一段确实清闲,望城城门口的通息铃没有响、没有接二连三的死人,也不用日以继夜地审讯。追查桃花仙党羽的事情一无所获,所有人都有些泄气,就连宋明赫和怀竹月也不出所外。 只有李长安喜怒不形于色,他安安静静待在谢夭房间的时候,没人看得出他正在想什么。 这天早上,宋明赫安排李长安去归云山庄老家寄去一封信,信里无非就是问问归云山庄近来如何,有没有贼人趁庄主不在偷袭之类,走到一半,路过谢夭房间,他忽然想起谢夭那封狗屁不通的“三百两”家书,鬼使神差地敲了门。 谢夭刚起床,眼都有点睁不开,看上去迷迷糊糊地,他打了个呵欠道:“李少侠?大早上有事?” 李长安道:“你那三百两还寄吗?” 谢夭狐疑看他一会儿,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要顺路去寄信。 谢夭想了想,他出来这么久,不写一封家书寄回去似乎不合常理。再者说,这一封家书过后,他江南谢家二公子的身份,就能坐实了。 谢夭一笑:“寄。” “就那三百两?”李长安道。 李长安心道,也不知谢夭他爹是个什么奇才,能养出这种儿子。 谢夭摆摆手:“肯定不是三百两,等我一会儿,我重新写一封。” 于是李长安就半靠在窗边,等着谢夭写他那封不知道这次要几百两的家书。 他扭头看向窗外,清晨,外面还没什么人声,只能隐隐约约听见几声空灵的鸟叫。夏天,归云山庄竹林里,全是这样的鸟叫。 屋内,谢夭正正经经在桌边坐着,这次跟上次不一样,似乎写得极认真。 李长安偏头看他一眼,没来由想到最开始遇见谢夭时,他骗自己说是奔丧,实际上是出来闯荡江湖的,于是一起到了颍州望城,却一直没说过他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李长安道:“你为什么要来望城?” 谢夭笔尖一顿,心道快半个月了,这小子终于想起来问自己来望城打算干嘛了。他头也不抬道:“闯荡江湖。听说江湖侠士齐聚望城,我就来了。” “哦。”李长安点点头,又看向窗外。 谢夭这时写好了家书,在信封上写了江南落花堂的地址,那里有他的人,可以确保收到信。 李长安接过他那封家书,只瞥了一眼,记住了个落花堂的名字,又抬起头,闲聊似的问:“那之后呢?回家?” 谢夭登时想起江问鹤说的话,一阵头疼,左一个江问鹤右一个李长安,都来问他之后如何。 之后又能如何呢?他还能以谢白衣的身份活过来?还是继续隐藏身份混在归云山庄里面,日日听他们说谢师伯如何如何? 他就不该来! 那怎么山路上只看了李长安一眼,他就编个谢公子的身份,跟过来了呢? 想半天,谢夭觉得还是李长安这小狐狸精的问题,不过看他一眼,愧疚、惭愧、不舍就咕噜咕噜地从他自认为铁石心肠的心口往外冒,他想知道归云山庄如何,师兄如何,小师妹如何。 ——李长安又如何。 谢夭轻松道:“接着闯荡江湖呗,没钱了就回家。” 李长安似乎想说什么,就在这时,门被敲了三下,关子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长安师兄,庄主让你去找他,说有要紧事。” 话音刚落,又响起了褚裕吊儿郎当的声音:“假正经,谁让你站我家门口了?” 李长安沉默着看过来。 谢夭:“……” 片刻后,他尴尬一笑:“我回头训他,训他。” 李长安带着还没送出去的信折返回去,刚一进屋,就发现宋明赫和怀竹月两个人站在屋里,脸色都不是很好看,屋里桌上,还扔着一封信件,封漆上盖着归云山庄的特制章,只有布置在外的暗桩才能用这个级别的印章。 李长安下意识感觉情况不对,他也没去看扔在桌上的信件,只道:“怎么了?” 怀竹月看他一眼,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桃花谷暴乱了。” 暴乱?这个时节桃花谷外面的暗桩比之前多了一倍还多,之前不暴乱偏偏这个时候暴乱,脑袋被门挤了么?还是说桃花仙实际上就是个蠢货? 李长安想起那天在华光庙远远看见的桃花仙,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道:“暗桩被拔了?” 宋明赫摇摇头,道:“不是往外暴乱,是桃花谷内部乱了。” 暗桩传回来的信件里说,桃花谷厮杀声整整持续了三日,谷内原本青茫茫一片的瘴气都变成一片血红。除了他们归云山庄,几乎所有在桃花谷外设立暗桩的门派都传回了这一消息。 第36章 桃花谷内乱之事,一夜之间,天下皆知。 宋明赫道:“桃花谷内部不合,桃花谷人趁如今桃花仙不在,消除桃花仙亲信,夺权篡位。” 如果只从暗桩传回的密报来看,确实如此,但细想却有一点不对。 李长安道:“他们夺了谷主之位,就不害怕桃花仙再杀回来么?” 桃花仙是何等人物?一代大魔,就算没有那些亲信,夺回一个谷主的位置依旧轻轻松松。甚至,桃花仙那样的魔头,有没有亲信都不好说。 除非……他们有能力把桃花仙杀了。 李长安想到这,忽然意识到什么。 就在这时,外面一个弟子急匆匆跑过来,一边大喘气一边道:“又、又死人了!” “什么?”宋明赫震怒。 归云山庄已经在桃花仙手下折了好几个了,再这么死下去,他这个庄主都没脸当了。 弟子咽了一口唾沫,大喘气道:“不是我们的人,也不是其他门派的人,也不是百姓。不知道是什么人,死在西市枯水井旁,旁边都是桃花瓣。” 李长安眉头一皱,不是归云山庄,不是其他门派,不是百姓,如今在这望城之内,能被杀的,只有桃花谷人了。 难道桃花谷人真有能力杀了桃花仙,如今他们正在内讧? 怀竹月道:“桃花谷内乱一事有蹊跷,庄主,我想去桃花谷暗桩一趟。” 宋明赫点点头,道:“也好,你回去坐镇,一定要把桃花谷内乱的事查清楚。” 怀竹月提了剑,即刻快马加鞭赶赴桃花谷。 李长安对宋明赫行礼道:“师伯,我去西市看看尸体。” 说完,转身出了门,刚走出没多远,看见一个人站在走廊伸懒腰的谢夭。谢夭刚起来,颇有些衣衫不整,头发也没绾,就那么随意披着,更衬得他眉目清冷病态了。 他一人站在走廊的时候,颇像个不问世事的病歪歪的公子哥。 李长安道:“西市有尸体,去看看么?” “李少侠别拉着我看尸体了行么?”谢夭摆摆手道,“我养病,今不宜出门。” 李长安也没说什么,带着人走了。 谢夭在走廊看着李长安逐渐离开的背影,勾起唇角一笑。 他知道,他谋划之事,开始动了。 — 西市总共发现了三具尸体,都穿着普通百姓的衣裳,但是仔细去看手掌,能看见常年拿剑磨出来的老茧,只看那精瘦强悍身形,也知道必定常年练武,不是什么普通人。 关子轩道:“其他门派话事人已经过来看过了,都说不是他们的人。” 李长安点点头,如今只有一种可能了,那便是桃花谷人。 他仔细去看尸体上的伤口,每一具尸体的致命伤都是剑伤,伤口里都填着桃花瓣,倒是跟那日华光庙桃花仙用剑相符合。但有一点奇怪,每具尸体身上伤口都多而杂乱,又与桃花仙用剑风格不太相符。 桃花仙历来不是一击毙命的么? 关子轩也看出了这一点,道:“这杀人的手法,好像在泄愤。” 李长安闭了一下眼睛,道:“他不是在泄愤。” 不是泄愤还能是为何?杀这几个人用得着那么多剑么?关子轩疑惑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道:“他受伤了。剑拿不稳。” 所以才有多而杂乱的伤口,内力也不稳,所以伤口切面才不整齐,反而像泄愤一般的凌迟。 李长安毕竟负有剑仙之名,手里拎着青云,又是谢白衣的亲传弟子。在看剑伤这种事上,整个归云山庄,除了庄主宋明赫,就是李长安。甚至有时,宋明赫也要听李长安的。 “查所有药铺,”李长安回头,斩钉截铁道,“桃花仙一定会去买药!” 望城不大,药铺也不多,所有人手铺出去,不过一个时辰就查了一遍。消息传回来,却是让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所有药铺都说最近没有奇怪的人来买药,更别说买调理气血的药了。 一行人不知如何是好,待李长安下一步命令之时,又一个弟子姗姗来迟,传来了消息,他道:“有一个掌柜的说,有人在大量收购冰蚕,几乎整个望城的冰蚕都没了。” 李长安一怔。 冰蚕至毒也至纯,用好了是一味上好的药材,用不好就是致人于死地的毒药。这种药一般药铺不会有什么存量,几两就算是多的,因为普通百姓用不到。 这玩意儿,是专给江湖人解毒用的。 李长安道:“我们中有人中毒么?” 一群人都摇了摇头。 事情越发清晰起来,桃花谷内乱,谷内有人夺权,桃花仙身边的人给他下了毒,桃花仙杀了叛徒,尸体就扔在西市,而他本人正在大量收购冰蚕,用来解毒。 “还有哪个药铺有冰蚕?”李长安朗声道。 身后有人喊了一句:“济世堂!我看见了!那家还有冰蚕!” — 济世堂背靠神医堂,备受百姓信赖,门前病人络绎不绝。李长安没有直接带人进去,而是悄悄围了济世堂,就等桃花仙——或者是那个被派来买冰蚕的人。 从下午一直守到傍晚,济世堂的门口少说得被人踏了几百遍,几乎所有格子都开了,就那个装冰蚕的小方格没开,买冰蚕的人依旧没有出现。 一群人都等得有些倦,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第37章 关子轩道:“长安师兄,桃花仙真的会来么?” 李长安道:“中毒不能拖。如果中的是火毒,整个望城的冰蚕都不一定能凑出一副解药,这济世堂最后一点冰蚕,他一定会来买。” 正说着,一个人进了济世堂,所有在外蹲守的人都清醒了。 只见谢夭一身鹅黄,头发随意绾着,散漫地走到了药铺柜台前。 关子轩两眼一亮,特意拍了拍李长安,怕他看不见似的,道:“长安师兄,你看。” 李长安看谢夭一眼,又收回视线,道:“他怎么来了。” 谢夭站在柜台前,跟那大夫嘀嘀咕咕说了一阵什么,表情看上去极为悲恸,像是真的有人重病,一行人只看见那大夫安抚了谢夭一阵,接着转过身,拉开了一个小格子。 不是别的,正是冰蚕。 先是惊呼,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一群人不知该如何了。 他们在这守了一下午,没等来别人,等来了一个日日夜夜跟他们同吃同住的人,这个人还他妈是自家少庄主带回来的。 所有人都纷纷转头去看李长安脸色,有人不怕死地问了一句:“拿吗?” 关子轩看李长安脸色铁青,有些犯怵,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长安师兄?” 话音刚落,就见李长安脸色冰冷地站起来,快步进了济世堂,不容置疑地抓了谢夭胳膊,把他拽过来。 谢夭:“?” 第18章 济世堂(三)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李长安冷着脸,掐着谢夭胳膊,一路穿过济世堂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老父亲抓包偷跑去喝酒的儿子。 谢夭跟在他身后,吞吞吐吐道:“李少侠?……咳,李少侠?” 他语调听上去委屈巴巴,可嘴角却是笑着的。 这个瞬间让谢夭感觉时空倒转,他从李长安冷冰冰的表情上找到了一点小时候的影子,那时候他逃避早课,小长安去抓包他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明明身量更高了,力气更大了,也没之前爱笑了,生气的时候还是这个样子。 让人看了忍不住想逗一下。 李长安押着谢夭回了门口的茶铺,直接把谢夭摁在凳子上,一句话都没说,只冷着脸喝了一口茶。 谢夭转头看看旁边的关子轩众人,心道带的人还不少,微笑着点头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倒是打招呼了,这个时候谁敢回啊?一群人心道这个时候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又大气不敢喘地等着少庄主说话。 这种时候买冰蚕,不管怎么说,都要押起来审一番吧? 让众人震惊的是,李长安丝毫不提冰蚕的事,开口第一句话是:“你怎么在这?” 不提冰蚕就算了,李长安接下来又接了一句:“不是说今天不宜出门?” 听听,这哪像什么审问,这不就是开玩笑么? 谢夭道:“养病嘛,来药铺抓点药。” “抓药?”李长安嗤了一声,反问道:“你抓的什么药?你抓冰蚕?” 谢夭胃里立刻翻涌出冰蚕的那股凉凉的苦味,如果不是事出有因,正常人谁想抓冰蚕,没事毒自己是吧? 谢夭想了半天,道:“大夫说我最近火气有点重。急火攻心,梦魇压身,非冰蚕不得解。” 火气重是假的,梦魇压身是真的,大夫按头他吃冰蚕是真的,这个大夫就是江问鹤江大神医。 江问鹤说,他要是不吃,就等着以后入魔吧。 经脉逆行之时两股内息冲撞,如同两股势力在他体内不停地打架,日日火气冲天,所以发作之时性情大变,看哪都焦躁烦闷,极其容易走火入魔。 抵制这股火气之法,便是冰蚕。 但冰蚕到底是毒,他身上又没中毒,所以每次吃冰蚕,必定会有一段时间如坠寒窟,那感觉比身处归云山庄的寒冰涧还要冷。第一次吃冰蚕,他裹了三层毯子在身上,也没喊冷,只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声:“操,真苦。” 其实后来吃得多了,他已经能够自动地屏蔽冰蚕那股石灰一般的苦味,冷静地给自己蒙上三层被子睡觉。但不知怎么,看着李长安的脸,忽然就觉得那玩意太苦了。 就连心头都跟着苦。 李长安深深看一眼他,道:“梦魇压身?” “火气太重容易鬼压床,”谢夭呵呵干笑两声,又转头看了看周围,道,“你们这是在……蹲人?” “全城的冰蚕都被买空了,桃花仙可能中毒了。”李长安转回头,盯着铺子。 一个身形颀长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进了济世堂,李长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这人打扮怎么看怎么都是普通老百姓,还是比较困苦的那种,但是身形和个子很像。 那年轻人进去,药铺给他抓了白术、车前草之类的药,他感恩戴德地付了钱。 李长安又把视线收回来,对谢夭道:“这是在等桃花仙。” 谢夭稀奇道:“你们见过桃花仙了?” 李长安想起华光庙那天谢夭不在,后来也一直没跟他说华光庙之中的遭遇,谢夭至今还不知道。 李长安只点点头。 “桃花仙什么样?”谢夭道。 他回想起自己站在华光庙二楼露台之上,信手挥出四个大字。后来他时常觉得那天表现得有点太强了,以至于之后的事情都费了一番周折。 但如今他看着李长安的时候,忽然想听李长安说几句好话。他都那么厉害了,应该可以胜任李长安师父一职。 第38章 李长安想了想,道:“很强。” 谢夭道:“然后呢?” 他心道,就没有一点关于外貌方面的印象么?他那天穿戴整齐,还别了桃花枝,甚至还招摇地拿了一把折扇,跟个开屏孔雀似的,怎么能没有一点印象?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可能还杀不了他。” 谢夭一怔,尴尬地笑了一下,又打了个哈哈,道:“你不是剑仙么?肯定杀得了。” 心里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落空了,他也说不出来那是什么,遗憾有一点,难过也有一点,但不是让人想要流眼泪的难过,像一场大梦初醒,他只是忽然觉得望城住不了多久,他要收拾收拾准备去别地了。 没人再说话了,一群人守在济世堂外,到目前已经整整守了三个时辰。这三个时辰,除了一位差点要开冰蚕还被他们二庄主拉回来的谢夭,再没有人去买冰蚕。 等的时间实在太久,傍晚昏黄光晕下,一群人再也维持不了站如松坐如钟的正经做派,都歪的歪斜的斜。 谢夭也有点坐不住了,看上去甚至还有点困,他一手支着头,迷迷糊糊地只睁开了半只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人进了济世堂的门,道:“还没等到?” 李长安道:“今天等不到,那就抓你去审。” 谢夭可能实在太困,摆了摆手道:“那就审。” 他没清醒,其他人倒是清醒了。抓了谢夭之后李长安闭口不提审讯之事,其他人也不敢提,却都在心里暗暗道色令智昏。如今看来,他们这位少庄主脑子还是有的。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老老实实买什么冰蚕。”谢夭半梦半醒,迷迷糊糊道,“我都桃花仙了还用买么?谁不知道那冰蚕有剧毒,只要买了肯定就会被店家记住……” 一番话没说完,李长安忽然意识到什么。 他不顾身份地冲进济世堂,翻过柜台,济世堂大夫伙计想要去拦,但没拦住,李长安已经利落地拉开了装着冰蚕的小格子。 里面,空空如也。 济世堂伙计和掌柜也吃了一惊,今早上还检查过药柜,里面还有冰蚕,这一天下来也没一个过来开冰蚕的,柜子里面怎么可能是空的?! 冰蚕已经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了! 李长安瞬间想起那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人,那人用厚厚的布裹着脖子,现在天气也不冷,为什么非要裹着脖子? 除非是为了挡住皮肤,中了火毒的人,脖颈会泛红! 李长安眸光一沉,道:“人跑了,出去追。” 人都已经跟着李长安走了大半,谢夭才像被吵醒那样迷茫地睁开了眼,关子轩道:“快走吧谢兄,人跟丢了!” 谢夭愣愣地“哦”了一声,却在离开的那个瞬间回头,跟济世堂的掌柜对上了视线。 谁都没躲,谢夭冲他弯起眼睛一笑,像是致谢,接着点了一下头。 济世堂掌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神医堂在外隐居已经快十年的堂主突然大驾光临,拿着一块堂主令牌到了他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吩咐了两句话。 一是把望城所有冰蚕买了。 二是有人来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 桃花仙中了火毒,内息有损,轻功也发动不出来,还没走出多远,身后就来了追兵。他回身甩了几个暗器,不过扔几个暗器的力气就让他咳嗽了好一阵。 看来桃花仙果真受伤了,而且伤得还不轻。 李长安一边让人回去传信,一边追击桃花仙。桃花仙本来想从东南方向逃出城,那里地势平坦,没有什么东西阻隔,用轻功还是能攀上城墙的。 但宋明赫带人忽然出现在东南方,堵住了桃花仙的去路。 桃花仙只能转身继续跑,不曾想被逼到了绝境。面前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池水,抬头,是峭壁悬崖,瀑布从山顶滚落,溅起一地的水珠。 桃花仙看着那峭壁悬崖,莫名笑了一下。 宋明赫道:“桃花仙!你还想逃到哪去?” 桃花仙阴森森地看了宋明赫一会儿,接着把自己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粗布长衫扒了,露出里面的粉紫衣裳,又把裹着脸只露出眼睛的布条扯了,布条下,是一张秀气的脸。 一群人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都说桃花仙杀人那么凶狠,必定凶神恶煞,但委实没想到,长得竟然可以说是温和的没有攻击性的漂亮。 只见桃花仙从袖子里抽出自己的桃花簪子,把自己头发绾了,又仔细地插上桃花簪。 接着他从桃花枝自动从袖中脱出,他握了剑,抬眼,平静看向众人。 不知为何,只那一眼,一群人竟然想往后退一步。 追人的时候还没感觉,因为桃花仙穿得破破烂烂,不像是追桃花仙,反倒像是追一个岌岌无名的小贼。而此时全套装束完毕,只看着他,便会让人会想起华光庙那一刻。 那种让人感觉恐惧的实力。 李长安却一步没退,静静看着桃花仙。这个时候他其实很想走近一点,跟桃花仙说一两句话。 知道当年桃花谷事情真相了,只有桃花仙了。 谢夭混在人群中,平静地看向那位“桃花仙”的眼睛。极长老的脸易了容,是往漂亮秀气这个方向化的,唯独有一点,就是不能像谢夭。 极长老目光扫视众人,在谢夭身上似是多停留了一会儿,谢夭充满歉意地,冲他点了一下头。 第39章 极长老又移开视线。 有了上次的教训,众人不敢轻易上前。这时有人拉开了弓弦,众人都听见了弓弦拉满之时的铮铮声。那人正是暗鸦斋长老,暗鸦斋号称天下箭术第一,最会用箭。 众人恍然大悟,对啊,可以用箭! 一群人拿了弓箭,弓弦都拉满,箭指着桃花仙。架势已经摆了,数百支乱箭下去,没中毒的桃花仙不好说,但中了毒桃花仙一定难逃。 但宋明赫和李长安没有下令,没人敢放箭。 李长安看了宋明赫一眼,心道,不要放箭,不要放箭…… 数百号人就这么僵持着。谢夭当时在华光庙时还感觉不出来,如今站在人多的这边才感觉对,对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孤立无援。 这时,只见桃花仙一笑,挥剑劈过来。 剑气再次如同波浪,还没到跟前就让人心慌。一个小弟子害怕,手一松放了箭。 李长安心下一惊,他甚至想去拦那支飞过去的箭,但已经来不及了。 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都以为是下令了但是自己没听见,那一瞬间万箭齐发。 谢夭站在人群中间,怀着一种格外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数百只箭划过上空,穿过瀑布激起了水雾,射向扮演自己的极长老。 谢夭沉默着,从暗鸦斋那拎了一把弓箭,又要了一支箭,箭搭在弦上,他把弓弦拉满。 箭对准极长老,他平静地抬眼,跟极长老对上视线。 极长老忙于对付千百只飞箭,在对上谢夭视线时还是一惊,他心道,谢夭就不怕这是他自己的结局么? 如今,这是要自己放箭杀了“自己”么? 数百只箭被桃花仙的剑气冲撞了一下,方向都有些歪,桃花仙身上插了好几支箭,但地方都不致命。桃花仙全身都是箭的擦伤,殷红的血肉外翻,看上去让人心惊。 李长安这时大吼道:“停下!不许放箭!” 桃花仙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还有好多要问的没有问…… 但现场太乱了,弓箭穿破空气的声音,弓弦震动的声音,与剑气相撞时爆炸一般的闷响,全都混杂在一起,没人听见他的吼声,他像一只困兽,徒劳地去阻止数百支箭。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松手,箭急速射出去,正中极长老心脏。 看见桃花仙中箭那刻,李长安整个人怔了一下。 极长老半跪在地上,一手握住箭杆,看着某个方向,咧开嘴一笑,吐出了一口的血沫,接着重重歪在地上。 谢夭随手扔下弓,像是丢弃了什么轻飘飘的东西,即使这张弓刚刚解决了他“自己”的性命。 李长安大吼一声:“都停下!别放箭!” 所有人都是一怔。 他接着不顾宋明赫命令冲过去,捂着桃花仙还在涌血的胸口,又把他头托起来,手忙脚乱地问:“先别死,先别死。你、你见过谢白衣么?最后一次见他,他……他什么样子?” 极长老咳咳两声,想说什么,一张嘴就是一口血沫。 李长安又手忙脚乱地去擦,声音都在抖:“他、他还活着么?” 极长老嘴唇抖了两下,似乎是在说什么,李长安顾不得他此时满脸血污,把耳朵凑近了,听清他说什么那刻,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桃花仙用破碎的嗓子喑哑着说话,语气还有那么一点点嘲讽和调笑。 只听见他道:“谢白衣,死了七年了。” 李长安那个瞬间大脑是空白的,甚至有点不知道作何反应。茫然了那么一秒,心口剧烈地疼起来,疼得他想把身体蜷起来。 “他怎么死的?他怎么死的?”李长安抓住桃花仙领子,摇晃着他身体,几乎颠狂地问他,“你杀的吗?” 桃花仙却已经嘴角带着笑,缓缓合上了眼。 所有人都看见那个最为冷静,最为自持,最为早熟的少庄主疯了一样摇晃着桃花仙的尸体,愤怒地大吼道:“我他妈问你他怎么死的?!” 这个他,没有其他人,只能是谢白衣了。 谢夭背过身,往外慢慢地走,听见李长安这声吼,又停住脚步。 从心尖开始疼,疼痛密密麻麻地漫上来,整颗心都被攥紧了。 他又回想起冰蚕的滋味了。 娘的,真苦。 第19章 济世堂(四) 瀑布溅起的雨幕之下,所有人静默地站立着。李长安距离瀑布最近,他一人站在狂风暴雨里,头发和衣服都湿了,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样子有些狼狈。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低头看着桃花仙的尸体。 桃花仙就这样死了么? 谢白衣也死了么? 他现在拿起了小时候就想拿起的剑,斩妖除魔成了一代大侠,桃花仙就死在他眼前,甚至尸体还摆在这里,他七年追逐终于有了个了结,多年夙愿都已经达成。 但他为什么,这么不痛快。 在李长安静静看着桃花仙尸体的时候,谢夭一个人往外走去,他步子有一些踉跄,那一箭他稍微用了点内力,差点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是扶了一下旁边的墙。 按理说只消耗了一点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为什么他现在全身都开始疼? 他闭上眼睛缓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在这场追杀之前,他和极长老见的最后一面。 那天极长老已经易容完毕,也换好了衣服,谢夭给他带去了桃花枝、簪子、还有桃花谷谷主的谷主令。极长老沉默地把桃花枝和谷主令装进袖子里。 第40章 谢夭道:“极长老,桃花谷那一战,跟你有关系么?” “跟我有什么关系?”极长老哼一声,道,“我都快死了,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 “也就是说,你不知道那天的伏兵?”谢夭问。 极长老摆摆手:“不知道。” 谢夭又问:“也没见过谢白衣?” 极长老动作停了一下,狐疑地看着他。 当年那一战,人数众多,谷里又都是瘴气,他并没有正面撞上谢白衣,就连远远看一眼都没有。人太多了,极长老现在闭上眼睛,都能想起来那一战的厮杀声,和那些如同天降的……杀人魔。 极长老隔了一会儿才道:“没见过。” 谢夭很轻地点点头,转身要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他停下脚步,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如果有人问起谢白衣,你就说他死了。” “……粉身碎骨那种死。” 极长老在那个瞬间明白了什么,他终于知道这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有着超强实力的谷主从何而来,谢夭为何严禁魔教做派,也终于明白谢夭为何是个半残。 他身上的伤从来就没有好过。 只是他知道的太晚了,谢夭亲口告诉他,谢白衣已经死了。 谢夭之后亲自去见了极长老妹妹的儿子,那孩子名字叫王小乙,因为养母和松云剑死了,这段时间他一直流落在外,芳落把人找回来的时候,那小孩整个人脏兮兮的。 谢夭让芳落把人带回桃花谷,褚裕不明白,问道:“这小乞丐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天底下流浪儿那么多,无父无母的多了。” “说什么呢?”谢夭敲了他后脑一下,道:“这是我答应极长老的。” 褚裕想躲过谢夭的手指,下意识捂了一下脑袋,这一捂给自己捂清醒了,他道:“明白了!” 桃花谷的内乱是假的,战乱的嘶吼是人演出来的,红色仿佛充满鲜血的瘴气是放的狼烟,为的就是要让众人相信,桃花谷内乱,桃花仙腹背受敌。 而济世堂一步,就是要放出桃花仙重伤消息,让一代大魔桃花仙的死亡合情合理。 这最后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就是假桃花仙本身。 极长老之所以愿意扮演桃花仙,就在于他妹妹留下来的血脉。谢夭当时只拿了一份那孩子的画像,一封百晓堂出具的调查密函,给了极长老。 极长老看到画像那一刻,一下子像是苍老了几岁,他没想到自己妹妹生了这么一个孩子,更没想到自己亲手杀了那孩子的养母。 谢夭道:“我保这孩子平安。” 极长老点点头,又缓缓道:“我还要他一世不入江湖。” 谢夭点头:“好。” 极长老沉默一会儿,笑起来,道:“如今……我是桃花谷谷主了。” 至此望城山之事解决,松云剑之死谜团全解。 桃花仙的死讯传遍了全江湖,一代大魔头终于死了,桃花谷再无人可依靠,那几天的江湖张灯结彩,气氛快活的像是快要过年,让谢夭也一阵怀疑,是不是自己犯病的时候梦游,真的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江南百晓堂记了一笔,第一大魔头桃花仙死于诚安十二年。与此同时,谢白衣到底死没死这个多年悬案,也终于有了结论——桃花仙亲口所说,谢白衣死于诚安五年,死在桃花仙手里。 谢白衣死讯坐实那天,李长安一个人在桃花仙尸体旁站了许久,之后拎着青云,沉默地,一身血腥气地往外走。 围观众人都自动地让开了一条通路,静静地看着这个脸上还染着血污的,十九岁的少庄主。 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说话。 李长安回来之后关了自己三天,没出过门,也没怎么吃过饭,更没有跟人说过话。 ——自然也没有见过谢夭。 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把这些年探查来的桃花谷的资料看了一遍又一边,反复去想谢白衣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谢白衣真的死了,那他的尸骨在哪? 桃花仙死了,他跟谢白衣的最后一点关系才没有断,他死也不肯放手。 谢夭无数次路过李长安的房间,月夜下,又无数次抬起手想敲门。他觉得自己属实混账,他忽然理解了李长安小时候说得那句话,在别人生命浓墨重彩之后又无声无息地离开,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混蛋的事吗? 然而此刻,他又能说什么呢? 他拿不起剑了,也活不长了。 可看着李长安始终紧闭的房门,他还是没忍住,买了李长安之前最喜欢吃的青竹酥酪,敲响了李长安的房门。 谢夭一边敲门一边道:“……李少侠?” 说完,就那么静默地等了许久,月色撒下,两人一个站在门内,一个站在门外。秋月夜里,空荡荡的客栈愈发荒凉。 望城之事已经结束,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各回各的师门。客栈住了一个多月,杂物太多带不走,收拾之时就丢弃了不少东西在院内,风一吹便咕噜咕噜地到处滚。 谢夭听着院子里荒凉的动静,觉得李长安应该不会开门了,毕竟这么多天,宋明赫、怀竹月、还有几个小师弟来了不知道多少遍,李长安也没开门。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门开了。 他敲开的。 李长安站在门边,眸子垂下,看向他。 谢夭觉得李长安瘦了不少,脸色有些憔悴,月光下看不太分明,只觉得眼圈也有点红。他又看向房间里面,李长安移动一步,挡住了他视线,道:“是你啊。有事?” 第41章 谢夭扬起一个笑,举起手里的酥酪,道:“刚买的吃的,吃吗?” 李长安看他手里的青竹酥酪一眼。这东西不是很好买,商家做酥酪,基本上不会做这个口味的,青竹味道太小众了。估计全天下,也只有归云山庄的人会吃。 因为归云山庄内青竹最多。 不知道谢夭跑了多久才买到。 李长安睫毛颤了两下,在黑暗中飞速抿了一下嘴唇,道:“不吃,不过……多谢。”说完,退回房内,直接拍上了门。 谢夭被拍在门外,一时间有点心凉,心道这他娘的到底哪出问题了。半晌,他才意识到,李长安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十二岁的,用两块酥酪就能哄好的小孩了。 谢夭笑笑,又拍了拍门,道:“给你留两块啊,放你门口了。” 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在门外喊:“别忘了出来拿,客栈里有猫。” 谢夭到最后也不知道李长安开没开门,又有没有把东西拿走。他第二天去看,东西是没了,但一想李长安从小就犟的性子,他觉得东西可能还是被野猫给叼了。 他叹一口气,道:“褚裕,你说小孩长大了怎么就难对付了呢?” 褚裕看他一脸发愁样,一看就是把人惹生气了又哄不好,忍着笑道:“谷主,沾花惹草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谢夭:“……” “谁沾花惹草,”谢夭长叹一口气,“这是世事无常。” “谷主,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褚裕道,“药煎好了,我再出去给你找点什么蜜饯?” 谢夭一听,舌尖上顿时漫上来一股苦味,想死的心都有了。他摆摆手,赶紧让褚裕走了。 李长安自己收拾了三天的情绪,终于出了门。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他下意识用手挡住眼睛,接着便闻到了一股中药的清苦味,从谢夭那个房间里传出来的。 这么苦的药,谢夭那人能喝得下去么? 谢夭此人,一看从小就养尊处优,苦大概是一点没吃过,可能吃药就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大的苦。 想着,他莫名回了房间,拿了谢夭那天送他的点心。 李长安走到房门前,想抬手敲门,又犹豫了一下。 他那天对谢夭态度不好是真的,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确实不太想见谢夭。 他不想让谢夭看见他狼狈的样子,他自己也不想看谢夭的脸,可能因为谢夭确实和谢白衣长得有点像。他小时候都没在谢白衣面前掉过一滴眼泪,所以在谢夭面前,他逞强似的,怎么都不想见。 他在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正巧褚裕从里面出来,抬头看李长安一眼,又立刻凶巴巴道:“你怎么在这?” 褚裕对归云山庄的人态度都不好,一是因为正邪不两立,二是因为谢夭进望城那几天的遭遇他都记得呢。 他被仇恨浸淫了十好几年,除了桃花谷几个亲近的人,其他人一概近不了他的身,早都忘了怎么好好说话了。 “哦,”李长安低头,看着小兽一样瞪着他的褚裕,下意识觉得这也是谢夭的态度,捏紧了手里的点心,淡淡道:“路过。” 褚裕又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道:“他吃完药有点不舒服,你进去看着他点。” 李长安一怔,疑惑看向他。 褚裕摆摆手道:“爱进不进,随便你。反正除了你,他也不会让其他人进。”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说不清楚那刹那是个什么滋味,推开门,谢夭裹了三层被子披在身上,手里捧着药碗,那碗里明明还冒着热气,可看着怎么都让人觉得冷。 谢夭说话也是,一张嘴,都冒不出来热气。 见李长安进来,谢夭也不惊讶,他本来想逗李长安两句,但这药冷得他有点提不起来力气,他苍白的脸上提起一个笑,道:“呦,李少侠还知道出门。” “苦么?”李长安问。 “苦死了。”谢夭道,又举起碗,道,“尝口?” 眼见李长安就要伸手去接,谢夭又立刻把碗给收回来了,心道李长安傻吧,明知道里面下的有冰蚕还去喝。 “点心。”李长安把手里东西放到桌子上,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甜的。” 谢夭看着桌子上的东西,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他送的,又弯起眼睛笑道:“你拿了啊。” 那天李长安关了门,笔记上的字一个都没看进去,谢夭那句“吃点”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父母早亡的缘故,很少有小孩子愿意和他一起玩,有的时候还会跟在他身后,骂他“克死爹娘的克星”。 所以李长安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了自己跟自己玩,孤僻的性子就这么传开,后来就连大人都不愿意逗他,因为觉得他没意思。 很少有人锲而不舍地拽他进入红尘里,捏着他的小脸蛋说要多笑一笑。其他人过来敲门,都只敲了一下,接着便再没尝试过,他却知道谢夭来了很多次。 他的脚步声,他都听得见。 那天谢夭走后,李长安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心道为什么呢?不过萍水相逢,自己有什么值得他来的。还是因为望城门前那一剑?抑或是谢夭本质是个烂好人? 可是谢夭看上去,怎么都不像是会因为一点牵绊而一直放不下的人。 他没想明白,但是等谢夭走远了,他悄悄开了门,偷似的把门外的东西抓了回来。 第42章 李长安看他笑着的眼睛,莫名有点不好意思,他摸了一下后颈,偏开头,淡淡嗯了一声,半晌,又补了一句:“主要是害怕猫叼。” “尝了没?”谢夭问道。 李长安仍然偏过头:“没尝。” 谢夭半眯了一下眼睛,仿佛看穿了什么,也不管李长安刚才的回答,自顾自问道:“好吃么?” 李长安:“还行。” 谢夭笑起来,冰蚕的药劲还没过,他笑起来声音有点虚,李长安听得忍不住再他往身上裹一层被子。 就听见谢夭笑着道:“没尝知道味道还行?”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李长安叹了一口气,一双桃花眼幽幽地盯了谢夭一会儿,看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道这人怎么跟谢白衣一个德行,道:“别笑了,我输了行了吧。” 谢夭听了,莫名更想笑了。 这大概是李长安这个犟种第一次朝他认输,之前无论什么,师徒比试也好,还是对归云山庄哪一棵树先落叶打赌也好,小长安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我没输,再来!”。 谢白衣总是忍着笑道:“好好好,你没输。那就假装你赢了。” 谢夭觉得这个事情非常有纪念意义,如果不是他现在身体抱恙,他要蹦起来翻出来纸笔记上一笔。 李长安也莫名笑了下,大概是被自己蠢笑了。两个人笑成一团。 等到笑声平息,忽然有那么片刻的安静,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不知道为什么,又让人有些难过。 外面又响起那种代表着离开的,风吹过杂物咕噜咕噜的声音。 李长安道:“我走了。” 谢夭不应答,也没看他,只低头看着碗里的汤药。那汤药还冒着热气,谢夭看了一会儿,心道没出息,然后眼一闭心一横,一碗汤药全给闷了。 接着便是苦,苦得嗓子眼都麻了。 别人都是酒壮怂人胆,他是一口闷了苦药,这才敢说话,一开口,他叫了一声:“……长安。” 不是李少侠,也不是李长安,叫的是单单一个名字,他当年亲笔所提的两个字——长安。 李长安下意识顿住脚步,很想问他刚才叫自己什么,但一偏头,对上谢夭的眸子,忽然什么话都问不出了。就好像,他叫自己长安才是对的,才是正常的。 意识到自己叫了什么那刻,谢夭心道完蛋了,但此刻他没什么力气思考了,打算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他道:“你那天问的‘他’,是你师父么?” 李长安又收回视线,那个瞬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只淡淡点头:“嗯,是谢白衣。” 谢夭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道:“谢白衣这个人我知道一点。百晓堂里有关他的卷宗有很多。他少年成名,又傲又狂,干了许多出格的事……可能也或多或少给人留了点印象。” 说起往事,谢夭语气带了点踌躇,似乎是在挑选合适的措辞。 李长安静静听着,不说话,却在心里道这话不对。 不是或多或少留了点印象,是特别浓墨重彩的一笔。百晓堂记他专门记了一个册子,他是江湖大侠,是天下第一,是无数人心中的代表。 甚至于李长安来说,他就是江湖本身。 虽然李长安很不想承认,但他小时候做梦,梦见绝世高手,江湖游侠的时候,都梦见的是谢白衣。 “我猜,”谢夭抬起眼睛看向他道,“他那样的人,大概不想别人在他死后如此纪念他。你是他徒弟啊,应该了解他。” 李长安却在那个瞬间心想,我了解他么?他知道谢白衣不想做功课的时候会偷偷出去喝酒,他知道谢白衣喜欢吃甜的,他知道谢白衣拿剑的时候拇指总是会下意识抵在剑柄上…… 李长安知道谢夭说得是对的,按照谢白衣来去如风的性格,肯定不想别人怀念他。 他那个瞬间忽然很想知道,像谢白衣这样的人,会有什么怀念的人么? 但是没有答案了。 李长安淡淡“嗯”了一声,出了房门。 谢夭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掐着自己喉咙咳嗽了一声,喉咙里的苦味还在,这真是他喝药最快的一次。他抓起来李长安送过来的点心,放进嘴里吃了。 — 不过三日,归云山庄众人都已收拾停当。其实这三日内已经陆陆续续走了不少人,客栈里显得冷清了不少。归云山庄是最后走的,一是要善后,妥善处理松云剑和桃花仙的尸体,给客栈结账;二是要把死去的归云山庄弟子带回家。 谢夭也让褚裕收拾好了东西,在一片晴朗下,两个人慢慢往客栈外走去。 褚裕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问道:“谷主,我们接下来去哪?” 谢夭想了想道:“回桃花谷。” 谢白衣死讯已定,桃花仙已死,天下一片太平。只剩下当年伏兵之事没有查清,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不会引起动荡,可以慢慢查。 说白了,在他死之前查明白就行了。 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就快要走出城门。城门口的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已经在拆了,拆了一半的铃铛拖在地上。 谢夭走过去,那铃铛隐隐约约又有要响的趋势。 拆除铃铛的小弟子看见铃铛震动,惊惧地抬起头,看向谢夭。 褚裕眉眼一瞪,道:“怎么?望城门口那事又要再来一次?” 第43章 小弟子连连摆手,一笑道:“是你啊。我这就把铃铛拿走,这就拿走。” 但一千八百只通息铃,哪是那么容易拖走的。铃铛声还是响了起来,听得人心烦。 谢夭打算就这么过去,忽然在一片铃铛声中,听见了清脆的马蹄声。 回头,只见李长安骑马奔来,与此同时拔剑,隔着老远一剑把吵个不停的通息铃劈个稀烂,收剑,冲至谢夭身边,手一紧勒住缰绳,尘土飞扬,马头高高扬起。 等到马蹄踏地的刹那,谢夭听见李长安少年气的声音。 “谢夭,归云山庄去不去?” 第20章 归云(一) 谢夭走的时候宋明赫正在让归云山庄的人检查最后的行李, 客栈里乱糟糟的,他谁也没说,只拎了一个小包裹, 就慢慢地出了城门。 那么多人里, 能发现他不见的, 也只有李长安了。 但他没想过李长安会特意追出来,更没想到追出来不是为了告别, 而是一剑劈烂吵得人心烦的通息铃,问他去不去归云山庄。 归云山庄啊……上一次回去, 似乎是五六年前了。 谢夭笑了笑:“这是邀请?” 李长安认真地疑问道:“你有地方可去?” 谢夭:“……” 一句话把谢夭问心梗了。 相处这些日子, 李长安算是摸透了, 谢夭就是纯纯一流民。也就是近来天下太平, 要是打起仗来, 谢夭这种流民那是要抓进去充军的。 谢夭不知道自己头上此时已经顶了个“流民”的牌子,认真地思考李长安说的话。 能去的地方,似乎还真没有。似乎“死”了之后,他从来没有把什么地方当成家过。 回桃花谷无非让休息一段,但是又要听江问鹤那个碎嘴子唠叨了。而他天生又是个闲不下来的,少时爬高上低, 招猫逗狗, 后来当了李长安师父,当得也没有师父威严。 让他待在桃花谷那鸟不拉屎的地方, 不如把他杀了。 见谢夭沉默了一阵, 李长安道:“去哪不是去?” 褚裕这时却哼了一声,心道去哪都不要去狗屁的归云山庄。他看见归云山庄那群人就烦, 那些人身上一个个阳气太重,跟他这种满脑子杀人复仇的魔教徒犯克。 尤其是那个狗屁的关子轩! 然而他转头看了看谢夭, 发现这人真的在认真思考,褚裕心道完了,谷主不会真想大驾光临到敌窝吧? 到了如何?先放几个飞剑把归云山庄给屠了? 谢夭此时在想的,却是李长安那一句话,去哪不是去?去归云山庄还能顺便查查当年桃花谷一战的卷宗。如今,他也就只差这一件事没做完了。 提起来归云山庄……还真是想得慌。 于是谢夭朝李长安伸出手。 李长安:“?” 谢夭仍然伸着手,笑了:“怎么?你骑马,我走着去?” 李长安也笑了,握紧他手掌,把他拽上了马。 褚裕:“……?” 所以呢?我走着去? 谢夭坐在李长安身后,趁着李长安现在看不见他,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遍。 他盯着李长安肩膀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之前带着李长安骑马,李长安坐在他前面,小小一团,头发毛茸茸地风中晃,明明怕得要死,又倔强地一声都不肯吭。 最后还是他抓着李长安的手,让他拽着自己衣服的。 如今李长安坐在他前面,宽阔的肩膀完全挡住他视线,他莫名抓住一缕李长安的头发,缠着手指间玩了一会,道:“哎,你会骑马吧。” 李长安奇怪道:“我刚才飞过来的?” 谢夭笑道:“我这个人比较惜命。”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轻笑。 “没看出来。” 接着身下那匹白马便如离弦之箭一样冲出去,李长安夹紧马腹,还在不停加速。风刮过耳廓,听不清其他人声,谢夭耳朵里只能听见自己扑腾扑腾的心跳。 娘的。 “慢点,知道你会了。”谢夭被他的猛然启动吓了一跳,本来是直挺挺地坐着,现在下意识想找个抓手,他一伸手,环住了李长安的腰。 刚环住那刻,谢夭就煞有介事地挑了下眉毛。 看着肩膀挺宽,腰倒是细。 在谢夭把手放到他腰上的那一刻,李长安顿时感觉腰眼一麻,谢夭几乎整个人贴在他身上,他能感觉到后背的另一个人的温度,还有丝丝缕缕的……花香气。 谢夭在风中断断续续说话,一路太颠簸,就连气息都在抖:“李少侠,你身后带个人呢,能不能……安全一点。” 李长安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耳朵尖红了,似是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先松手!” 谢夭不要脸道:“那不可能,我松手就摔死了。” 他盯着他红透的耳朵尖,在心底暗暗道,没怎么变嘛。 谢夭心里又起了逗他的心思,道:“李少侠,我不会是第一位坐你马上的人吧?” 李长安面无表情。 只是白马长啸一声,跑得更快了。 谢夭:“……” 一路飞也似的飞奔回来客栈,赶上了归云山庄的大部队,到了才发现,给谢夭和褚裕的马已经备好了,一红一棕,就绑在客栈院子里的木桩上。 到了客栈门口,李长安一秒钟都不多停留地跳下马,谢夭则慢慢悠悠地从马上下来。 第44章 众人这才反应迟钝地看过来,心道,眼花了吧? 谢夭那个残废是他们少庄主亲自骑马带过来的? 还他娘的骑同一匹马? 李长安那个性子怎么可能会让别人坐在他身后,一群人都以为是自己看错,但定睛一看,谢夭那个病秧子还没从李长安那匹白马上爬下来呢! “……” 又等了一会儿,褚裕终于走回了客栈,怨气冲天地想要杀人,结果刚一进客栈门,就看见桩子上拴的两匹马,气顺了不少。 就在这时,关子轩不知从何处冒了一个头,道:“褚裕弟弟?” 一句话把褚裕惹毛了,恶狠狠道:“想死啊?” 那边,李长安看谢夭慢悠悠地下马,一时间有些心凉,道:“你会骑马吗?” 他们来望城这一路都是走过来的,没骑过马,因此李长安也不知道他到底会不会。 但看谢夭下马的样子,他觉得谢夭会骑马这事很悬。 谢夭下了马,拍拍手掌道:“怎么可能不会骑?你见过哪个富家公子不会骑马的?” 说着,他挑了匹马上去,不知为什么,完全没了刚才下马时那股窝囊劲儿,反倒有几分潇洒。 谢夭其实是懒得装了,被徒弟怀疑会不会骑马,实在有点丢脸。 他脚踩住马镫,手握缰绳,居高临下地看了李长安一眼,冲他一挑眉,道:“我曾连跑三天三夜,马换了七匹,千里奔赴千金台。” 那一眼别有意气,仿佛褪去了那个病病歪歪的躯壳,骨子里的一点恣意极具攻击性地刺出来,怎么压也压不住。 李长安不由得看得一怔。 他道:“去千金台做什么?” “驾——”谢夭夹紧了马腹,那匹红马猛冲出去,速度快得让李长安都一愣。 就见谢夭背对着他摆摆手,声音顺着风传过来。 他笑道:“喝酒!” 天下第一的豪气与傲气是藏不住的,就算背着沉疴病体,就算已经死了七年,此时此刻,他就是那个不可一世的谢白衣。 — 归云山庄队伍总共七十人,七十人全部骑着马,队伍后面跟着两辆马车,装着行李还有死去弟子的骨灰。一行人松松散散地走在山道上,照这个行进速度,半个月即可回归云山庄。 本来谢夭答应回归云山庄那一刻还没什么感觉,随着归云山庄越来越近,他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点近乡情怯。 谢夭也是跟着李长安跑了一趟才发现,他在某些地方出奇地怂。想来想去,还是得怪李长安这个小狐狸精,非得问他去不去。 正想着,那小狐狸精骑马走过来了。 谢夭看他一眼,笑一下,道:“小……”小字刚一出口,他生硬地把“狐狸精”仨字咽下去了,连忙改了口,道:“李少侠。” 李长安奇怪地看着他:“小什么?” 谢夭眼神飘了两秒,尴尬地咳嗽一声,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真的?”李长安狐疑地看向他。 谢夭看他一眼,心道这表情跟狐狸更像了,他硬着头皮道:“真的。”又露出一个格外灿烂亲和的笑,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反而哽了两下,想半天措辞,才道:“你的病……都看过什么郎中?” 谢夭一笑,心道原来是问这个,他道:“自然什么郎中都看过,民间郎中,百晓堂,就连神医堂也曾登门拜访,全天下估计就差御医没看过了。” 李长安眉头蹙了一下,“唔”了一声。 谢夭看他皱眉思索的表情,乐了:“怎么,在想怎么才能当上皇帝?” 李长安白了他一眼。 谢夭道:“你看看,说话就说话,翻什么白眼啊。” 李长安道:“在想怎么让你活久点。” “……”谢夭整个人一怔,就连身下的马也停下乐步子,恍恍惚惚地“哦”了一声。 心情复杂地有点说不清,他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说自己的病总感觉跟把自己扒光了示众似的,他眼神又飘了一阵,想找点新的能聊的东西。 就见那边,褚裕和关子轩同骑一匹马,褚裕脸色黑得想要杀人,愣是不肯碰关子轩一下,就那么抱着胳膊,挺着腰,坐得跟个尸体似的。 褚裕也是临到马上了才发现自己不会骑马,谢夭又不肯带他,于是他被安排在了关子轩马上。 关子轩道:“褚弟,回头我教你骑马?” 关子轩十七,褚裕还不满十五,关子轩叫褚裕弟弟倒是正常。 “滚。”褚裕道。 关子轩道:“又怎么了?” 褚裕道:“别叫我褚弟,谁认识你,假正经。” 关子轩想了想道:“褚兄?” 褚裕不吭声了。 关子轩又道:“那回头我教褚兄骑马?” 褚裕道:“滚下去,我会了。” 谢夭看着看着,嘶了一声,心道褚裕这臭脾气也只有关子轩那种老好人能忍了。 他把视线收回来,又转了一圈,发现怀竹月不在队伍里。 桃花仙死了的消息传出去,桃花谷周围的各家设下的暗桩少了一半,按理说怀竹月也应该从桃花谷回来了。 于是谢夭转头问道:“你小师姑呢?她不回归云山庄?” 提到怀竹月,李长安眸光变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么,半晌,他道:“小师姑不常在山庄。” 第45章 或者说,自从桃花谷那一战之后,怀竹月就没怎么回过山庄。 个中缘由,只有宋明赫和李长安知道。 那日桃花谷乱战,怀竹月身处桃花谷左翼,率先遭遇伏兵围攻。伏兵个个武功高强,不仅如此,好像不会疼似的,越战越凶。 左翼溃败,她带着人后撤的时候,不慎暴露了谢白衣的位置。 之后伏兵便齐齐奔向谢白衣,她安然撤出,身处桃花谷腹地的谢白衣遭千人围攻。 怀竹月从那时起,便认定是她这个师妹害死谢师兄的。 如果她当时拦住了伏兵,如果她当时没有对下属说出“谢白衣位于桃花谷东”那句话…… 之后便不会有谢白衣身死,归云山庄也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归云山庄一代盛世落幕,都是因为她。 她之后便一直带人驻扎在桃花谷附近,日日吃沙子闻瘴气,原先归云山庄最漂亮的小师妹在桃花谷外蹉跎了七年光阴,如若桃花谷不覆灭,还将继续蹉跎下去。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道:“小师姑她……她有心结。” 谢夭想了想便知道李长安在说什么,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何尝不知道怀竹月的心思。 他又看向了李长安,心道怀竹月有心结,你李长安就没有心结么? 谢夭愈发觉得自己不该在那个时候死。世人都说英雄最该在巅峰时期退隐,他却觉得英雄最好的归宿是垂垂老矣,是泯然众人,不然只会无端引得人们怀念。 “谢白衣……”谢夭想了想,喃喃道,“就是死得太早了。” 萧瑟的滋味还没品完,就听李长安老老实实地叫了一声“师伯”。 宋明赫纵马过来,走在两人身侧。 谢夭冲他微笑。 宋明赫对谢夭道:“谢公子,归云山庄有不少补药,还有一些内功心法,说不上精巧,但可能对公子的病有所助益。谢公子是长安的朋友,归云山庄一定尽心竭力。” 此话一出,不用想也知道这一出怎么是怎么回事了。 归云山庄庄内有剑心冢,剑心冢内名剑无数,本来就引得世人艳羡。所以庄外设有一百零八道剑的剑阵,就是为了防归云山庄之外的人进来。 归云山庄,非请不得入。 至于那日宋明赫邀请谢夭去归云山庄,也不过是试探他是不是谢白衣的客套话。 李长安必定去跟宋明赫求了此事,又备了两匹马,这才火急火燎地冲去城门口。 谢夭不禁心想,李长安这样的人,也会放下面子求人么? 李长安小时候没跟谢白衣服过一句软,如今为了他这个病秧子,冲到宋明赫房间里,倔强执拗道: “我想把人带回山庄。” 谢夭想着,心尖忽然一软,他冲宋明赫笑笑,道:“麻烦庄主了。”实际上余光一直在看李长安。 宋明赫走了之后,两个人又并排走了一会儿。 视线没有相互对上,也没人说话,只有马蹄哒哒声,和马偶尔打响鼻的声音。 毫无疑问,此时两个人脑子里面转的,都是同一件事,都在思索宋明赫的话。 就看谁先憋不住开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长安撇开视线,道:“不是我,我没那么好心……” 就在这时,谢夭说话了,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李长安,道:“……多谢。” 李长安看着他眼神,心尖一跳。 谢夭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眼睛细长,眼尾有痣,睫毛也长,过长的睫毛会挡住一部分瞳孔,看上去温温柔柔又冷冷清清,但真当认真地看着什么人的时候,便会让人觉得,自己似乎全在他眼睛里了。 “其实……”谢夭很少说心里话,吐露真心是他最不擅长的事,两个字他咬了三下舌头,才终于憋出来这么一句。 “什么?” 谢夭看着李长安一笑,抬起眼睛的瞬间,李长安整个人便映照在他瞳孔里。 他笑道:“其实……我还挺想活下去的。” 第21章 归云(二) 认识这么久, 李长安没见过谢夭这么认真地看过什么人,一时间忘了反应,也盯着他眸子回看过去, 看谢夭眼角的小痣又翘了一下, 他才收回视线。 然后就是直勾勾地看着前面, 不说话了。 谢夭头一次吐露真心,结果只是被人盯了半晌。他有些尴尬地想, 别他娘的又是说错话了,绞尽脑汁想怎么找补, 咳嗽一声缓缓道:“我的意思是……” “你眼尾有颗痣啊, ”李长安放空似的从头到尾回想了一遍, 这才道, “我之前怎么没发现。” 谢夭:“?” 他眼尾的痣是后来长出来的, 只是刚刚好,就长在眼角这个地方。他重伤之后容貌变了不少,从鬼门关走一趟,就连身上骨头都轻了斤两,更别说相貌。 不熟悉谢白衣的人,看他第一眼会觉得他和谢白衣相像。但若是熟人, 就能看出五官完全不同, 身上气质更是大不一样。 谢夭摸了一下那眼尾的小痣,道:“这痣是后来长出来的, 你要仔细看看么?” 说着, 他眨了眨眼睛,冲着李长安笑。 李长安已经深得谢夭真传, 愣是头也不偏地当没听见,自言自语道:“怎么觉得天要下雨了呢?” 下午, 果真下了入冬前最后一场秋雨。这场秋雨席卷了整个东南,时晴时下,下也下得不大,淅淅沥沥的,淋湿人衣服和头发。他们在这一场秋雨中穿梭半个月,秋雨停了,他们也终于到了归云山庄。 第46章 青峰山被一场秋雨洗过,绿得发翠。山脚下山路旁,一块巨大的镇石立着,极其潇洒飘逸地刻着“归云”二字,字上抹着朱砂。百年风吹雨打,红色掉了一半,更显得源远流长。 宋明赫拔剑一挥,只见那石头震颤一下,“归云”二字上射出两道寒光,便是整座山轰隆隆的声音,似有无数剑影从山中飞起。待到青峰山平息,这才算过了剑阵。 “好气派。”褚裕一时间看愣了,压低声音对谢夭道,“谷主,什么时候在桃花谷外弄一个?杀人多方便。” 谢夭气笑了:“桃花谷外瘴气不够你用?” “不行,”褚裕煞有介事摇摇头,“桃花谷外瘴气太弱,武功高强一点就能闯进来了。不如这个,以山为阵,单枪匹马地根本闯不进去。” 他最后一句话声音有点大,愣是被站在远处的关子轩听见了。 关子轩特意走过来跟褚裕说话,他认真地摇摇头道:“褚兄,还是有人能单枪匹马地闯进来的。” 褚裕一挑眉道:“谁?” 关子轩压低声音道:“谢白衣,谢师伯。” “……” 谢夭心如死灰地闭上眼睛。 娘的。可别说了。 年少时做过的荒唐事怎么还被人记着?这都多少年了? 一百零八柄镇山剑从剑阵里蹿出来的时候,就算他天赋异禀也得费点功夫。后来他被老庄主收为徒弟,因为他破了归云山庄剑阵,老庄主潜心研究三年之久,新剑阵威力更大,攻击性更强。剑阵落成之日,第一件事就是把谢白衣提溜进剑阵里试剑。 之后他更是没少在剑阵里面跟那些百年镇山剑打架。他犯事的时候,老庄主看他不顺眼的时候,便会罚他去剑阵。 关子轩道:“这么多年,就出过这么一个——” 谢夭想起来就一阵牙酸,他连忙截住关子轩话头,道:“关小兄弟,要进山了,你师伯师兄都走了。” ——别特娘的说了。 一行人沿着窄窄的山路进山,经过一个横跨山路的石质门楼,再往上便有了台阶。从这往上,爬到山顶,一共一千级台阶。又经过了两个石质门楼,终于看见一个巨大的木质山门,门上挂着牌匾,上书四个大字——归云山庄。 谢夭看到归云山庄的山门那一刻,第一个想法是终于到了。第二个想法就是想跑。 此刻的近乡情更怯达到了顶点。六年没回,本以为早就铁石心肠地适应了桃花谷谷主的身份,但看到归云山庄四个字之时,还是腿跟灌了铅似的不敢进。 注意到人落在了后面,李长安特地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等谢夭走到身边,问道:“怎么了?” “……没爬过这么高的山,”谢夭笑笑,“也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山门。”说着,他朝李长安伸出手,似乎是想让他拉自己一把。 李长安看他伸出的手掌一眼,不近人情道:“自己爬。” 谢夭道:“九百多阶我都爬上来了,最后一两级拉我下怎么了?” 本来李长安都已经爬完了台阶,又站在山门里面极尽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一转身,快走两步,伸手抓住谢夭手腕,拉他上了最后的台阶。 至此,谢夭这才算被拉回了归云山庄青峰山。 进了归云山庄,首先就是一道窄窄的建在水上的栈道,刚下过雨,周围湖水清澈见底。许多青竹贴着栈道长着,下半截都泡在水里,风一吹过,竹叶和水一起晃。 栈道上修着小型的牌楼,牌楼下挂着灯笼。 谢夭深吸一口气,才踏上了这条栈道。 其实在他“死”之后,他悄悄回过归云山庄。待了不到一天,又沿着这条窄窄的栈道走出来,栈道上七个牌楼走过,从此之后,就再没回来过。 终于回了家,归云山庄弟子各自解散,回房间收拾自己的行李。李长安倒是没回房,而是先安顿了谢夭和褚裕的住处。 行李收拾停当,褚裕立刻跑去校场看其他人练剑。他早就忍不住想看看归云山庄到底是个什么水平了。 房间里只剩下李长安和谢夭。 李长安道:“我带你出去逛逛?” 谢夭点点头:“好。” 他太久没回来,总得故地重游一遍。 李长安出了门,转身就往北边山顶上三四栋建筑走去,他道:“先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谢夭看着那几栋耸立在云下的建筑,一阵头皮发麻。那四栋建筑,分别是贮藏归云山庄武功秘籍、内功心法的藏书楼,用来议事的归云殿,还有庄主住处藏云阁。 至于这最后一栋,就是他之前住的地方——青竹居。 谢夭现在不是太想靠近青竹居,回归云山庄尚能分清过去和现实,回青竹居真是要不知今夕何夕了。 他道:“我听说归云山庄后山,有个特别壮观的石刻,咱先去那看看?” “需要爬山。”李长安上下扫他一眼,“你行么?” 谢夭道:“行。” 两个人慢慢爬上后山,还没走近,就远远看见那个巨大的青崖石刻。最大的八个大字刻的是归云山庄门派训诫——“修身立命,斩妖除魔”。 八个字力道遒劲,笔锋又潇洒恣意。 在训诫旁边,又密密麻麻地添了许多,刻的是归云山庄具体门规。 谢夭眯着眼睛往青崖石刻那看。他走的时候,这石刻上还只有孤零零的八个字,于是他指着那石刻道:“那些小字,是后来添的吗?” 第47章 李长安也看过去,但目光也只是扫了那些小字一眼,最后又定格在那八个大字上,淡淡道:“小字是后来师伯让刻的。” 谢夭点点头,没再多问。 两人站在石刻之下,仰头看着这座承载归云山庄百年历史的悬崖,一时无话。 两个弟子在山崖上比试,剑招对上剑招,用轻功飞来飞去。 真是个安逸的好地方。谢夭在心里想。 李长安淡淡地看向石刻上的字,忽然道:“在山崖上刻这么大的字,应该很辛苦吧。” 他语气很轻,像是在问谢夭,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谢夭也看向那几个字,道:“应该吧。” 这几个字是老庄主让他刻的,说是谢白衣太浮躁傲气,要磨一磨他的心性。但少时的谢白衣就连这种磨人的活计也能干得很潇洒,青云随他心意而动,他在存在了万亿年的山崖间,在百米高的悬崖上,留下属于他的,属于归云山庄的字迹。 那个时候的他,狂得好像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百晓堂里写,这几个字是谢白衣刻的。”谢夭道。 李长安点点头,道:“可惜我来的太晚。” 可惜他进归云山庄太晚,错过了最负年少盛气的谢白衣。 李长安又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道:“走吧,去归云殿。” 谢夭又一阵牙酸,心道今天跟青竹居那破地方过不去了是吧?他干脆一屁股在旁边石头上坐下了,道:“李少侠,我突然腿疼,特别特别疼。” 李长安狐疑地看他一会儿,看谢夭呲牙咧嘴地捂住了脚踝,无奈,只能蹲下了,道:“碰上你真是我福气。哪疼?” 谢夭指着自己脚踝,道:“这。” 李长安伸出手,似是想要按一下,指尖即将碰到谢夭脚踝那一刻,又莫名抿了一下嘴唇,把手收回去了,低着头道:“我下去找个会医的上来。” 说着闷头就往山下走。 谢夭在后面笑道:“李长安,你不会医啊?你平常就没个跌打损伤?” 李长安忍无可忍地站定脚步,肩膀往下一沉,慢慢摇了摇头,似是在极力压抑自己不要生气。 跟个病号计较什么? 谢夭还在低头捂着自己脚脖子,认认真真地装病,就听见一阵脚步声。 李长安不知何时走了回来,在他面前蹲下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谢夭:“怎么?” “还想怎么?”李长安叹口气道:“上来,背你下山。” 第22章 归云(三) 谢夭一时间气血往上涌, 从来都是他哄着别人他护着别人的,在归云山庄之时,他剑术最高, 所以永远站在前锋, 如今在桃花谷, 他还得装出个喜怒无常的样子维护他谷主尊严。 却从来没想过,有个人可以蹲在他面前, 要背着他下山。 谢夭又盯着李长安肩膀看了一会儿,心道他能背起来么?这小子身量还在长, 万一压得不长了, 那就罪孽深重了。不过也够高了, 肩膀已经超过他了。 谢夭正在这满脑子神游, 李长安转过看他一眼:“又怎么了?” “哦, ”谢夭大梦方醒,正要把手搭上去,“没怎么。” 这时关子轩急匆匆跑上来,看见这幅情景,忙刹住了步子,心道自己来得似乎有些不是时候。 他何时见过李长安背人? 他孤零零地站在路口, 没敢走过去, 也没敢回头,踌躇了许久现在是不是不合适开口, 另外两个人却没一点不合适的意思, 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夭问道:“他怎么了?” 李长安认真道:“不知道。” 李长安朗声问道:“有事?” 关子轩道:“长安师兄,庄主找您。” 李长安在站起来之前又扫了一眼谢夭, 最后目光转到谢夭脚踝,谢夭眼睛弯了一下, 又故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李长安抬起眼睛,道:“很急?” 宋明赫原话,是让李长安下一秒就出现在校场,表情严肃地恨不得让李长安立刻飞过来。 但此情此景,他能说庄主特别急么? 关子轩看了看这俩,道:“应该……急吧。” 李长安站起来,道:“你先在这等会儿。”走到关子轩身边的时候,道,“他脚踝伤了,找几个人把他扶下去。” 关子轩连连点头:“好。” 李长安一走,谢夭和关子轩两个人大眼对小眼的看了一阵。谢夭看他是因为这货既没有走近,也没有按李长安说的下去找人帮忙。 关子轩看他是因为,谢夭脸上没有疼痛只有茫然,盯着他的样子像个站起来看向远方的兔子。而他伤了的那只脚,轻轻地晃起来了。 关子轩试探着道:“谢兄,我下去找点人?” 谢夭摆摆手,干脆站起来,道:“不用了。褚裕在校场,劳烦关兄弟替我去看他一眼。” “你没事了?”关子轩挑了挑眉毛。 谢夭一笑:“本来就是装的,傻子才会信。” 关子轩:“……” 这俩人到底是在玩什么啊?! 关子轩下了后山去校场找褚裕,谢夭一个人站在青崖石刻前又看了一会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良久,悠悠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回青竹居看一眼,不然他这一趟算是白回了。 想了想,他迈步朝青竹居走去。 这个时间点大部分弟子都在校场练剑,一路上没碰见什么人。他一个人走到青竹居,讶异地发现,青竹居并没有撂荒,反而收拾得干净整洁,门口也没有杂草封门封路,就像是这里还有人住着。 第48章 他推开院门,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一如往常,他看了一会儿,进了自己之前住的正殿。 门吱呀一声响,天光照射进来,灰尘飘飞,属于谢白衣的记忆扑面而来。 他本以为自己得看到点什么东西才能睹物思人地想起从前,没想到刚一跨过门槛,连门都忘了关,就站在屋子门口愣住了。 太久没回来了。六年前那次他走得匆忙,连自己房间都没进。 他屋子陈设和之前一样,家具上也没有落多少灰,甚至床上还放着被子和铺盖,一看就是这些年来有人打扫。 甚至就连当年未写完的书信还干干净净地摆在桌上,在信件旁边,依旧摆着笔墨。只是砚台里的墨干了,毕竟过去太长时间了。 信上刚写了两个字——长安。 这封信明显是写给李长安的。 谢夭绞尽脑汁地想,他当时是想写什么呢?怎么写到一半又把笔撂下了。 没想出来,他又扫视了一圈屋子。 如果一进屋满是尘土还好,他还能凭借钻进肺里的灰尘咳嗽两声,提醒自己他早已不是归云山庄的人。现在这样,倒像是屋子主人临时出了趟门,还会回来似的。 给他打扫屋子,等他回来住的人,会是谁呢? 他屋里放了两张床,一张大的一张小的。李长安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他少时饥一顿饱一顿,身体不好,总是容易生病。谢白衣便让李长安睡自己屋里,省得李长安半夜发烧没人知道。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养成了习惯,听到不对劲的动静,他人还没清醒,手就已经摸上了李长安的额头,一边迷迷糊糊地哄他一边柔声问“怎么了”。 后来李长安搬了出来,小床也没撤,就这么一直摆在屋子里。 谢夭轻轻叹了一口气,走到房间最里面,刷一下拉开后窗的窗帘。他屋子后的景色很好,从这里看出去,就是青峰山后山漫山的青竹林。 日光倏忽撒下,照到他眼睛上。他眼睛自从受伤之后就不太能见得了强光,于是他迷了一下眼,适应了一下才往外看。 屋子里安静又空旷,光照不到的地方就落进阴影里。他一个人站在窗边,看了许久。 李长安见完宋明赫,返回青竹居拿东西,刚一进青竹居就感觉不对,像是有人来过。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没回自己住的偏殿,反而直接推开了主殿的门。 眼睛适应光线的那一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就开始狂跳。 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心为什么跳。等彻底看清了,他明白了。 他看见一个人站在正殿里,百无聊赖地靠着窗户看着外面的青竹林。那人应该穿着一身白衣,头上一根红色头绳,腰间挂着青云。 如果这个时候李长安喊他,他会笑眯眯地转头,道:“又怎么了小祖宗。” 该死的,又来了。 这种景象梦过几百遍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对谢白衣怨恨深重,如今大白天让他看见鬼了。 他想着,反正是假的,叫一声怎么了,于是他喊了一声:“喂,谢白衣。” 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人转头了。 回答他的却不是那句带着逗弄语气的“小祖宗”,而是一声真情实感的疑惑:“李少侠?” 李长安这才看清楚,那边人不是谢白衣,也不是幻觉,而是谢夭。 他身上衣服不是白的,而是一身嫩绿,屋子里太暗,又或许他想得太多,看错了。谢夭头发披散着,没有飘扬的头绳,身上更没有佩剑。 从高处瞬间坠落,李长安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滋味,他没再进去,只站在门口道:“你怎么在这?” 对啊,我怎么在这呢?本来就不该来!这下好了,被抓包了。 谢夭尴尬地摸了下鼻子,道:“迷路了。我见这有个房子,想看看有没有人。” “关子轩呢?没跟着你?”李长安问道。 “关兄弟去盯褚裕去了。”谢夭立刻道。 关子轩没跟着他,他一个瘸子走不了路,迷得哪门子路?李长安又上下扫他一眼,语气有点复杂:“你腿好了?” 谢夭立刻道:“贵山庄灵丹妙药。” 李长安心道再灵的药也没装瘸好得快,白他一眼,道:“赶紧出来。” 谢夭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出来,最后又往里扫了一眼,眸光闪了一下,又不动声色地关上了门。 谢夭道:“李少侠怎么在这?” 李长安:“我住这。” 说着,他进了旁边的偏殿。 青竹居景色虽然好,但也有个毛病,就是偏殿又潮又湿,不进阳光,阴寒气太重,住这容易做噩梦。李长安刚进归云山庄的时候就住在偏殿,结果一晚上梦见自己死了八次,愣是给自己住发烧了。 他死活也不想住偏殿了,本来想跟谢白衣说自己和山下弟子同住,结果谢白衣愣是把他提溜进了主殿。 说也奇怪,也就不到十米的距离,他愣是没再做过噩梦。 谢夭想起来这档子事,皱眉看了一眼他,道:“怎么住这破地方?” 李长安疑惑道:“怎么不能住?” 谢夭本来想说“不做恶梦吗?”,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 他算是知道他那屋子是谁给他打扫的了。 李长安推开了偏殿的门。 谢白衣屋子里会堆着许多杂物,他用过的东西,偶尔觉得顺眼的一盆花一块石头,逛集市顺手买的各种小玩意儿,都会妥善安置在屋子里。 第49章 如今,他屋子最里面,还插着一堆他用的剑,在别人眼里那些剑可能是破铜烂铁,比不上剑心冢里任何一根。但谢白衣还是留着,好好地插着。 跟他比起来,李长安这屋子里几乎可以说是空无一物了。 屋里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再加上床边的一个书柜,便是全部了。这地方,与其说家,不如说像个旅馆,充其量是个睡觉的地方。 他们归云山庄的人都喜欢在屋子里面养竹子,美其名曰吸收青竹林灵气,但李长安也没养。 他屋里压根没个活物。 谢夭觉得不对劲,李长安小时候明明喜欢养东西的。 他又看了一遍,发现更更不对劲了,这屋子里,没有一点关于谢白衣的东西。 没有谢白衣的画像,没有他亲手刻出来的木剑,就连他哄儿子似的送的小玩意儿也没有。 这个发现让谢夭有点心凉,心道这小没良心的别真是怨恨我。 恍惚间谢夭回想起那一句,少时的李长安对他说过,他绝对不会想他。 李长安从书柜里翻出来宋明赫要的剑谱,正要走,看见谢夭表情不太对,道:“怎么了?” 谢夭心道小没良心就没良心吧,他自己也没良心,一笑道:“没怎么。” 李长安拿着剑谱走出门:“从这出去往西,就能走回去。认路吧应该?” 谢夭点点头。 李长安又回头道:“我跟刘老说过了,明天我们去找他给你把脉。” 第23章 归云(四)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把脉, 但若是论断病开方,这归云山庄中内还就真就刘老这一位。没人知道刘老真实年龄,似乎从老庄主, 老老庄主起, 他就在山庄里了。他刚进山庄时也练的是剑, 后来自学通了医术,但有用剑的底子在, 看病治人时开的方子都有归云山庄凌冽的风格。 谢夭这病,寻常大夫看不好, 反而剑走偏锋的大夫说不定还有些法子。 所以李长安死乞白赖地把人拉回了归云山庄, 又在第二天就领着人去见了这位传说中的刘老。 那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搭上谢夭的脉, 眉头先是一皱, 然后又啧啧称奇起来。模样说不上难看, 也说不上好看。 谢夭还是对刘老有些尊敬的,毕竟没点真本事也不可能在山庄里这么多年。但他又觉得神医堂堂主都看不出个什么花来,刘老能看出来什么?于是他笑了笑,问道:“老人家有何见解?” 刘老闭目捋了捋胡子,神情像是还在回味。两人大气不敢喘地等着这位不知道多少岁的老人开口说话。 就见刘老伸出两根手指,只说了俩字——“玩完”。 谢夭:“……” 谢夭心道那你那表情是怎么回事?正想问出口, 却见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 似是有些心情不好。 刘老又笑吟吟道:“小伙子,你可是奇人呐。背着这破烂经脉还能跑能跳的, 全天下找不出来第二个。” 这话好像是在夸人, 但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 谢夭道:“那还有法子吗?” 刘老呵呵一笑:“法子我倒是没有,只能靠你自己, 看你那经脉能撑多久。不过老夫没有法子,不代表归云山庄没法子。你去练练剑吧, 说不定有点用。” 谢夭眉头一皱:“练剑?” 李长安也奇怪道:“让他练剑?” 之前极上寺那秃头和尚断过,谢夭此生跟练武无缘了。就连江问鹤也千叮咛万嘱咐地对谢夭道,千万不可妄动内力。所以谢夭能不碰剑就不碰剑,都七年来桃花枝出鞘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个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人捋着胡子说让他练剑。 谢夭在心里想,果然这就是归云山庄自己培养出来的大夫。到哪都离不了剑。 但认真讲,听到刘老让他练剑的那一刻,他几乎是感激的。 剑对他来说太不寻常了,江问鹤跟他说他以后可能再也出不了剑的时候,他表面上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心如刀绞。 他很少有干脆死了得了的想法,那天他醒来,是生平第一次那样想。 李长安问道;“可是极上寺本禅大师说,他身体不合适习武。” 刘老摆摆手:“内家功法不能练,他现在经脉承受不住。但外家功夫还是能练的。” 内家功夫和外门功夫相辅相成,外家功夫为表,内家功夫才为里,有的江湖骗子舞刀弄剑样样精通,实际上丹田空空如也,那就是只练了刀剑但没练内功心法,用来招摇撞骗的。 谢夭斜斜看刘老一眼,合着这位嘴里说的练剑,还就真是单纯练剑? 刘老似乎看出了两人所思所想,淳朴一笑道:“强身健体嘛!” 谢夭:“……” 李长安:“…………” 练练剑能够强身健体是不假,但也不是非得练剑吧?但凡谢夭愿意多走两步,都能强身健体。 刘老多余的也没说,两人只能先行告退。虽然练剑这个法子听起来有些胡扯,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得了一个方法。 谢夭想了想,还是觉得要试一试。 两个人不说话,又都莫名地一起往弟子练剑的校场走去。 刘老看着两个人离开的背影,最后又盯着谢夭看了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道:“年轻人,能不能闯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第50章 正是上午,弟子练剑的时候。校场上早已练得热火朝天。归云山庄内每个弟子练的基础剑招相同,都是“逍遥游”,“归云十八剑谱”等基本剑招,再往上则各有不同,得看他们跟着的师父是谁,如果是宋明赫亲传,或者是宋明赫亲传的亲传,那就练得是“千仞剑谱”。 如果跟的是怀竹月,那就是练得是“怀柔剑”。不过怀竹月也没收几个徒弟,整个校场上练“怀柔剑”的没几个。 至于谢白衣所创的“飞花三十六剑”,更是只有李长安一个人能练了。 校场上最多的,还是那些苦练“归云十八剑谱”的弟子。这些弟子都是入门,尚未行三拜九叩的拜师大礼,因为不够格。归云山庄基础弟子,必要通过考核后,才能正式拜师。 因此这些人见谁都喊师兄。 见李长安来了,一群人齐齐停下手里的剑,弯腰行礼道:“长安师兄。” 他们中有不少人想拜入李长安门下。一是因为李长安年纪轻轻踏入剑仙境,素有“一剑霜寒”之称;二就是因为谢白衣,没机会跟着谢白衣了,如果想要修习“飞花三十六剑”,只有跟着李长安了。 奈何李长安刚十九岁,不收徒。 李长安冲他们点点头,又对谢夭道:“你没练过,先在这看一会儿。”说完,便去指导师弟练剑了。 谢夭冲他点点头,眼珠一转,看见站在最角落的褚裕。只见褚裕抱着胳膊,满脸鄙夷地看着关子轩教师弟练剑。 褚裕也看见了谢夭,忙不迭地跑了过来,站在谢夭身侧,又臭脸地看了一眼关子轩,示意他俩之间划清界限。 褚裕道:“我感觉归云山庄剑术不厉害。” 谢夭笑了:“这些都是刚入门的弟子,要是这些都很厉害,那我们桃花谷是真的要完蛋了,咱俩就收拾收拾挑个坟吧。” 褚裕撇撇嘴,道:“那我也觉得不厉害。” 谢夭站在旁边看校场上的人练剑,总是觉得哪里别扭,但具体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也说不出来。他眼珠一转,看到校场旁边的流云阁,眼睛忽然一亮。 他趁着没人注意,悄无声息地绕到流云阁后,抬起头仰望着入云的卷翘弯曲的屋顶,道:“褚裕,想不想上去看?” 褚裕道:“怎么上去?” 谢夭眨眨眼睛道:“一上就上去了。” 流云阁虽说不高,只有一层,但也不是轻易就能上去的吧。褚裕正想再问,只见他用了一招“燕子钻云”,顷刻间已经上了房顶。上了房顶还不完,他还要特意低头冲褚裕笑,道:“我有轻功。” 褚裕:“……” 娘的,我又没有轻功! 褚裕想骂人,又忍住了。他在旁边找了个梯子,爬上了流云阁。刚爬上去,劈头盖脸地就问了谢夭一句:“谷主,你打算什么时候教我武功?” 谢夭想了想,道:“等你修完心,就教给你。” 褚裕问道:“什么叫修完心?” 谢夭冲他眨眨眼,没再说话。 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看下面校场弟子练剑,谢夭这时才回过味来,终于明白了在下面时那种别扭感从何而来了。 他还没被收入归云山庄的时候,就已经在流云阁上看师兄练剑了。后来他成了师兄,更是没在校场里站着过,永远站在流云阁上,看见有人哪里做得不对,就捻起一粒草籽打过去。 教李长安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是李长安他舍不得用草籽打,都是用轻功飞下去,站在他背后,几乎拢过他整个身子,抓着他的手带着他练。 如今隔了七年岁月,校场上练剑的人换了一批,他重新坐在流云阁之上,心底那点感概还没生出来,就讶异地发现——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谢夭看得直皱眉头,心道到底还是归云山庄式微,桃花谷一战之后,肯投效归云山庄的年轻弟子越来越少,好苗子更是被其他门派抢走了。 按百晓堂所处的江湖排名,如今天下第一门,当属地处中原的陨日堡。 谢夭长叹一口气,再这样下去,归云山庄怕不是要代代单传了。 正想着,又看见一个小弟子“归云十八剑谱”起手式都错了,“嘶”了一声,愈发觉得归云山庄前途堪忧了。 他继续盯着那弟子看,第二式,第三式,全都错了,下意识想从手边找个什么小石头小草籽地打下去,草籽都摸到手边了,一运功感觉内息有点冲撞,这才想起来他是谁。 谢夭只能遗憾地“啧”了一声,心道这小弟子运气好,幸好没遇见谢白衣。 那弟子早就听见“啧啧”声了,他练一式那个声音就“啧”一声,他心下恼火,四处去找声音来源。一抬头,刚对上屋顶上那人视线,那人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发现他了,仍自顾自说了一声:“错啦。” 弟子一听更恼了,冲谢夭道:“你谁啊?归云山庄有你这号人么?” 谢夭摆摆手:“没有。” 弟子道:“那你怎么知道我错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可能我天赋异禀?” 他本意是想好好说道两句的,但他此时一个江南不学无术的公子,能说出来归云山庄剑术的精妙,就太诡异了。 小弟子气得火冒三丈,道:“你给我下来!你不是天赋异禀么?咱俩实打实比一场!” 谢夭连连摆手,这传出去不是欺负小孩吗? 第51章 俩人闹得阵仗有点大,校场上小半数人都看了过来。 李长安扭头看到谢夭坐在屋顶上那一刻,心头一震,他缓了缓才道:“你怎么上去的?” 李长安一说话,下面人立刻安静了。 谢夭指了指旁边的梯子,笑道:“爬上来的。上面视野好,看得清楚。” “我看你是一剑都没看清楚!”那小弟子又恶狠狠道。 一边是自家亲传小弟子,另一边是自己半路捡到的谢夭,李长安谁也没偏谁也没向,道:“他怎么错了?” 有些太过高深玄妙的东西他不能说,也不能说得太过简单,这样会显得他很没水平,谢夭斟酌了好一会儿,才道:“全身太硬了,气劲不对,只缠在胳膊上。只有胳膊发力,力气不是生于丹田。” 他平静看了那弟子一眼,眼神冷若寒潭,淡淡道:“这样的剑,一挑就掉。” 这最后一句话,没有千百次的实战,是说不出来的。这句话他本不该说,说了就有可能露馅,但他还是说了。 不说得严重一点,真和人真刀真枪地对打起来,那是要死的。 小弟子被那一眼看得一怔,气势明显弱了一层,还是鼓足了勇气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李长安看过那弟子练剑,确实有这样的毛病,虽说问题比较浅显,但没练过剑的还真看不出来。 谢夭真的有点练剑的天赋,可惜……他低头的瞬间眸光沉了一下,抬起头,眼睛又笑着看向屋顶上的谢夭,朝他伸出手道:“下来。” 谢夭看着他伸出的手,道:“干嘛?” 李长安:“练剑。” 这时关子轩也冲上面看了一眼,冲着褚裕摇了摇手里的剑。 李长安从旁边小弟子手里接过了一柄练习用的剑,谢夭一下来就递给了他,李长安道:“先练‘归云十八剑谱’。这是归云山庄入门剑谱,比较简单,很适合你。” “我天纵奇才,能不能学难的?”谢夭道。 “行,你天纵奇才,”李长安拉长了调子,瞥他一眼道:“你是神仙也得从十八剑谱开始练。” 谢夭莫名被他这句话整笑了,晃了晃手里的剑。归云山庄小一点弟子用的剑是木剑,大一些的弟子用来练习的剑都是铜剑,但边缘也不会开刃,防止误伤。 谢夭看着手里明晃晃的剑,道:“不应该先给我个木剑什么的?我看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李长安道:“没有,爱练不练。” “行,行。”谢夭忍着笑。 李长安道:“第一式,万水千山。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归云十八剑谱第一式,可以说是最简单的一式了,越是简单的动作,寻常人越难做得好看。但李长安即使是练这么基础的剑招也会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他拔剑出鞘,先是从右上到左下一个斜劈,接着低身向前突刺,一边突刺一边顺势横画一个半圆。他演示的很懒散,仿佛没使什么力气,但远处,那一根竹子先是斜着裂开,接着又是横着一道裂痕,哗啦啦地倒下。 谢夭只顾着看李长安,看他的脸,看他用剑时的肩膀和手腕。他看到李长安握剑时手上凸起的青筋,以及横劈时扭转的腰线。 接着又看那被李长安劈断的竹子,竹子上已经微微覆盖了一层寒霜。 他不动声色地叹一口气,还是太寒了啊。 刚十九岁的少年人,应该满是蓬勃朝气,应当骄纵狂妄,怎么就他家这位,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心事,又哪来那么多霜寒。 谢夭宁愿李长安狂,狂得越没边越好。 等到李长安收了剑,走到他身边问他的时候,他才大梦初醒地“嗯?”了一声。 李长安脸都气白了一分,道:“我再给你演示一遍。” 等到第二遍演示完,谢夭终于拔剑了。他最开始不能连贯地做下来,于是李长安就一点一点教他分解动作。 只见谢夭直直地朝右上方举着剑,腰没转,手腕也没翻,还大言不惭地问道:“对吗?对了吧。我觉得对。” 李长安:“……” 合着这位是理论上的天纵奇才,一握起剑就四肢打架。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手腕往下转一点。” 谢夭照做,问道:“这样?” 李长安:“……” 谢夭手腕转反了,剑都快撇到天外去了。 归云十八剑谱谢夭不可能不会,那是刚入庄时老庄主逼他练了整整一年的剑谱,后来又不知道教给师弟,李长安多少遍。此时他故意存了点逗李长安的心思,只见李长安欲言又止了半晌,果然上钩了。 李长安难言地看着谢夭,用剑鞘拍了拍他手腕,道:“往里。” 谢夭这次照做。 李长安又用剑鞘拍了下谢夭的侧腰,道:“再扭一点。” 谢夭“啊”了一声,却是直挺挺地没动,半响问:“往哪?你拍我不知道什么意思。” 李长安:“……” 李长安快被谢夭折磨疯了,心道谢夭谁爱教谁教,他是不想再教了。忍了半天,终于不用剑鞘拍了,而是伸出手扶住谢夭的后腰。 手贴上谢夭后腰那一刻,谢夭腰眼忽然一麻。李长安手心也仿佛烫了一下,他眼里又闪过了一丝的不好意思,抿了下嘴唇,愣是没把手掌撤回来,而是稍微用了点力道,把他腰侧过来,道:“往这。” 第52章 谢夭姿势摆正确之后,李长安迅速把手收了回来。 谢夭回头看,才发现这人不好意思看他,装得跟没事人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面,谢夭笑道:“李少侠带着我练?” 李少侠没理他。 李少侠现在有点自闭,谁都不想理。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前面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站在他身后,握住他拿剑的手,几乎包住他半个身子,幽幽道:“我发现了。” 谢夭:“什么?” 李长安:“你不是神仙,你是傻子。” 说着,他带着谢夭顺利挥出了归云十八剑谱第一式。素有“一剑霜寒”之名的李长安很少出没有剑气的剑,他之所以有这个称号,就是因为他但凡出剑,必定有极寒剑气。 但这次没有竹子倒下,也没有裹着寒霜剑气,他只是松松地握住谢夭手腕,慢慢地斩出了一剑。 校场上其他弟子从没见过李长安手把手去教谁,更何况这个人甚至还不是归云山庄弟子。 但李长安就是教了,没在乎其他目光,好像也听不见他们议论,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像师父教授徒弟那样,带着谢夭练剑。 谢夭跟着李长安动作,忽然道:“归云山庄有木剑么?不能给我一把?” 归云山庄有没有木剑,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但他就是想问。 李长安道:“有,十二岁以下用木剑,山庄统一发的。” 他又顿了下,道:“但我有把跟他们不一样的。” 一句话莫名让谢夭开心不少,就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为什么开心。 李长安道:“你多大了?你还想要?” 谢夭道:“我想要就有么?”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却在心底暗暗下定了主意。 李长安的手心温暖又干燥,手心处有常年握剑留下来的小茧。谢夭因为冰蚕的缘故,比普通人更怕冷,就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他几乎是有点贪恋手腕处和后心李长安的温度。 谢夭心想,原来有人带着练剑是这个感觉。 李长安垂眸,能看见谢夭的侧脸,往前伸着卷曲的睫毛,还能闻到丝丝缕缕的花香气。如今靠得这么近,他才发现自己比谢夭要高出半个头,从身后握住他手的时候,谢夭似乎半个人都在自己怀里。 也是因为谢夭太瘦了,他刚才摸到谢夭后腰的那一刹那,就知道这人虽然看着高,但身上没二两肉。 秋高气爽,天高云阔。 两人顺着剑谱一点点往下练,还是这两个人,还是这个校场,甚至练得还是同一本剑谱。只不过两个人的身份调了个个儿。 谢白衣不知所踪,李长安长大成人独当一面,谢夭阔别归云山庄多年,终于又拿起了那柄刚入门时用的还未开刃的剑。 而握着他的手的,正是他当年握着的。 “第五式,归云一去。”李长安清清冷冷的声音淡淡响起。 谢夭恍恍惚惚间,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一句诗。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第24章 冬至(一) 自谢夭偷偷上了流云阁顶起, 宋明赫就出现在了校场边,抬起头来看着他。宋明赫有着一张很坚毅的侧脸,但他对着太阳抬头看向谢夭的时候, 脸上又仿佛流露出一股怀念。 校场上的都是下一辈的弟子了, 他们当中就连亲眼见过谢白衣的都很少, 更不用说见到年少时躺在流云阁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师兄练剑的谢白衣了。 谢白衣那时还小, 见谁都笑嘻嘻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混不吝, 招猫逗狗, 上树掏鸟, 也在很早的时候, 就不跟着和他同级的弟子一起在校场练剑了。 但又总是, 能挥出惊才绝艳的一剑。 宋明赫忽然就想起来,即使在无数次天才般的一剑之后,谢白衣转过头,仍然乖乖喊自己“师兄”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谢白衣真是…… 宋明赫闭了一下眼睛,喃喃道:“真是天之骄子。” 他很少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多年来庄主的身份已经让他没有时间去回想过去的一些往事了。 但如今望着坐在流云阁上的谢夭时, 一点年少时的碎片忽然就滑进了脑子里。 带着光亮的。 宋明赫的亲传弟子裴林道:“师父, 您在看什么?” 宋明赫睁开眼睛,却缓缓摇了摇头。 那些碎片, 也不止带着光亮的, 还有一些,不可说的、红色的、愤懑的、不甘的…… 宋明赫回想起来跟谢白衣第一次见, 那时他在校场上挥汗如雨,一抬头, 对上那个张扬少年人的视线。谢白衣冲他一笑,宋明赫不知道为何,躲开了那双清澈乌黑的眸子。 过了没多久,老庄主把那个屋顶上的少年人领了回来,对他道,从此之后,这就是他师弟。 有的时候必须承认,天赋是不可跨越的鸿沟。 裴林道:“师父,长安在带着他那个朋友练剑。他们关系很好么?” 宋明赫看着他们,一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种感觉让他心情有点说不清,只沉默着又朝那边看了一会儿,才摆摆手对裴林道:“你先去练剑吧。” 宋明赫走过去,对谢夭道:“谢公子,长安,有事要找你们,跟我过来。” 说完,他便转回头,大踏步朝他自己所住的藏云阁走去。 第53章 藏云阁面积并不算大,只因为藏云阁建在归云山庄最高点上,所以是历年来庄主所住之地。 几个人刚进了藏云阁,谢夭就发现,藏云阁内没什么宋明赫个人的东西,只有几件衣物而已。 归云山庄的各种书信文件占了屋内绝大一部分,庄主的庄主印明晃晃地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宋明赫道:“坐。” 谢夭和李长安坐下。 谢夭心道大白天的来藏云阁,难道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而宋明赫到了藏云阁后一直不开口,明显是在等人。 不过多时,他们要等的人便来了。 走在前头的一副道士装扮,嘴上胡须拖到胸口,手里一把浮尘,在左臂右臂上甩了三下,进了门来。正是两仪观观主,素有“两仪四象”之称的严千象。 在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那人身着黑色轻纱,步伐飘飘,一身鬼魅之像,脸色苍白得过分,像是死了之后又活过来似的。一抬眼,眼边有一抹淡淡的红,明明眼神湿冷,因为那一抹红又显得妩媚。 那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一直也没有说话,就静静地跟在严千象身后。 宋明赫道:“这位是两仪观观主严真人,我跟他说了谢公子的病,严真人特意过来给谢公子把脉。” 谢夭心道和尚不行就找道士,如果道士再不行呢? 一天内把了两次脉,他把烦了,江问鹤都没这么频繁把过他的脉。 但这是宋明赫特意为他寻的,他还是冲宋明赫感激一笑,道:“多谢庄主。”接着便伸出腕子,让严千象把脉。 严千象闭着眼睛摸了一会儿,没摸出来个所以然,捋着胡子摇了摇头,然后转头对他身后那人道:“阿莲,你来。” 阿莲走近,把手搭在谢夭脉搏之上。 谢夭闭了闭眼睛,冲阿莲一微笑,心里却道,得,一天内第三次了。 严千象此时道:“阿莲是我两仪观中最具医术天分的弟子,曾前往过神医堂修习,师从‘妙针圣手’燕青回。两仪观中,阿莲把脉断病,比我还要准。” 严千象说话时语气满是自豪。 谢夭却没仔细听,而是去看那名叫阿莲的年轻人的眉眼,半晌,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阿莲长得充满鬼气,而且还是那种魅鬼,似乎只要一抬眼,勾起唇角一笑,就能摄走人心魂。 不同门派养出来的人风格各有不同,比如佛门,佛门最好认的就是他们秃头有戒疤,但除此之外,佛门中人会让人感到一股刚正之气。陨日堡人则都是彪形大汉,归云山庄人大多风度翩翩。 至于两仪观,两仪观人却是瘦弱,就好像门派内小白脸比较多。 但是再怎么瘦弱也不至于养出个鬼气森森的人。 谢夭注视着他,轻声开口道:“你叫阿莲?可有道号?” 阿莲眼睛半阖,一开始并不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居士,把脉时不宜言语。” 阿莲又把眼睛垂下来,这次不知道把到了什么脉象,一直无波无澜眼神竟然变了一变,先是震惊,然后变成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不过那种神情一闪而过,转眼间眼神又静若寒潭了。 他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只微微摇了摇头。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是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阿莲又退回到严千象身后,严千象叹息道:“庄主,看来我这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宋明赫道:“无妨。麻烦真人了。” 宋明赫起身准备送严千象出门,阿莲在出门之前,又意味不明地看了谢夭一眼,嘴角微微一翘,低声道:“祝居士,福寿皆永。” 明明说得是祝福的话,硬是让谢夭听得一股恶寒。 屋外,刚走出藏云阁没多远,严千象道:“听问贵庄谢白衣谢大侠死讯。谢白衣一代豪侠,真是让人惋惜。还望庄主节哀,务必保重身体。” 虽说江湖上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谢白衣死了七年,但由于至今没有找到尸骨,所以即便都知道谢白衣死了,但都不挂在嘴上。 如今桃花仙证实了谢白衣的死讯,悼念的话终于可以对着外人说了。 宋明赫道:“多谢真人宽慰。白衣亡故多年,有江湖众人怀念,实乃归云山庄之幸。” 严千象笑了笑,道:“宋庄主何许人也,必定不会困于悲痛。就算贵派不打算大操大持,有些礼节还是要有,贫道略备了一些东西,如今就搁置在归云山庄山门外。” 宋明赫偏头道:“什么意思?” 严千象道:“帛金。” — 谢夭最近发觉归云山庄有三不对。一是来的外人越来越多了,自两仪观之后,又来了陨日堡、极上寺、忠义堂等许多人,并且,怀竹月也回了山庄。按理说归云山庄非请不得入,但他最近也没听说归云山庄向外发了什么请帖。 二是归云山庄弟子最近在采买大量东西,就像是为了什么重要事情在做准备。这第三件事,也是这最重要的一件事,李长安经常不见人影,心情似乎也不是太好。 褚裕问道:“归云山庄是有什么典礼要办么?” 谢夭摇摇头,笑道:“不知道,可能有人要成亲?褚裕,这一趟来值了吧,桃花谷那群人八辈子都成不上亲。” 他确实是开玩笑,归云山庄内成亲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只有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这几位。 第54章 但这几位哪个有要成亲的意思?宋明赫为庄中之事操劳,怀竹月一直守在桃花谷外,李长安跟姑娘话都没说过几句。 褚裕道:“谷主什么时候能成亲,就算开了桃花谷内成亲先河了。” 谢夭笑道:“好好好,得等下一任谷主来开这个先河了。” 褚裕说完,又去校场找关子轩了。他虽然嘴上说归云山庄的剑术烂,但越看越发觉其中精妙,况且会总比不会好,于是日日去校场偷学。 谢夭知道,也没有拦他。 他阔别归云山庄多年,如今冷不丁回来,又有他小徒弟陪着,之前在山庄里才有的懒散习性又爬上来。 如此在这“温柔乡”里溺了几日,溺得他有点不知今夕何夕。见褚裕又去校场偷师学艺,他想了一会儿,心道确实该干点正事了。 这最重要的事,也是他平生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出当年桃花谷的真凶。实际上那年他重伤昏迷,醒来后战场上许多细节都记得模模糊糊,他只记得伏兵从左边钻出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齐齐冲着他一人而去。 后面的事情他便不记得了。 他从桃花谷这边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甚至有些人都不知道那天有一对兵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中。 如今谢夭回想起来,越来越觉得那批人透漏着诡异,就像是一群鬼魂,来无影去无踪。 他们突然出现在桃花谷内,杀了很多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了,仿佛人间蒸发。 归云山庄这边记载又如何呢? 桃花谷那一战的卷宗是绝密,此类卷宗,要么存放于庄主住处,要么就是放在藏书楼天字隔间。 谢夭回想起在藏云阁看到的庄主印,和成卷的归云山庄卷宗,决定先去一趟藏云阁。 这天正是冬月初二,天上的月亮只露了一个黄色的芽尖。此时已没了人声,弟子都已回寝,路上也没几个行人,整座归云山庄落进一片寂静的黑暗里。 谢夭这个时候悄悄出了门,前往藏云阁。 他了解他师兄的习惯,宋明赫习惯在晚上戌时出门练剑,三伏酷暑,数九严寒,日日不曾间断。一直练到深夜亥时,才会收剑回来安寝。 庄中弟子都知道藏云阁是庄主住处,没事不会往那个方向去。 谢夭一路上也没遇见一个人,就这么一路平安无事地到了藏云阁。他先在门口打探了一阵,果然不出他所料,他师兄出门练剑去了。 也不知道宋明赫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 谢夭只记得他偶然撞见宋明赫练剑归来那一天,宋明赫先是愣愣地看着他,许久才挤出来一个有点难看的笑,道“师弟快去睡吧”,接下来便是三天没理他。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最近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他脑子里面钻。他叹了一口气,进入藏云阁,又掩上了藏云阁的门。 藏云阁内很黑,只有一点月光幽幽透进来。他没把灯全都点上,而是手里握着一盏烛台,就那么边走边看。 他先是把桌上的东西都扫了一遍,都是些弟子选拔,银钱拨发的事情。 见没有他想要的东西,他又把目光投向柜子。 桃花谷的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只要宋明赫不经常拿出来看,卷宗肯定就在最里面。 再说,宋明赫经常拿出来看那破烂玩意儿干什么?又不是什么好事。 桃花谷,是归云山庄没落之端。 于是他把视线投向柜子最上面一层,那里的卷宗都已经落了一层灰。他顺手抽了一本下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归云山庄弟子名册。 莫名地,谢夭翻到了写有李长安的那一页,见记录上写“信阳李氏,天生不祥,煞气缠身,致使父母双亡……” 谢夭眉头一皱,心道这在放什么狗屁,又压着怒气往下看。 “二庄主谢白衣将此儿带回山庄,取名长安,寓意平平安安,收为亲传弟子。” 看到这,谢夭终于冷哼一声,这里的记载还算靠谱。 他从宋明赫桌子上拿过朱笔,三下五除二把前面那些屁话一划,改成:“信阳李氏,福禄皆贵,有神官庇佑,每每逢凶化吉……” 最后又在下面潇洒地留了一句: “你才不祥,你全家都不祥!” 骂完,他才合上书卷把这破烂名册给塞回去,却在书页翻动间忽然看见一个词——“黑虎寨”。 那是宋川宋溪的记载。 “庄主宋明赫前往宜城山议事,偶遇两帮山匪火拼,黑虎寨匪首临终托孤,改为宋姓。” 谢夭苦笑一下,心道还真是冤家路窄。褚裕的父母,就是死于黑虎寨劫道。 他们这种江湖人士,跟道士打交道的多,有的时候不得不信命。似乎每个人命中都有劫数,他的一劫便是桃花谷,而褚裕的第一个劫数,在他让褚裕修心修了三年后,终于来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谢夭心里念叨着,正欲把东西塞进去,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三个人的脚步声。谢夭连忙把手上蜡烛熄了,躲进里间,从屏风往外看。 来人是宋明赫、怀竹月、李长安三人。 宋明赫一进来就点了灯,房间顿时大亮,谢夭这时看见三个人脸色都很沉,像是在商量什么要紧的事。 ……而这股沉默的氛围,明显三人意见不合。 怀竹月道:“师兄,你难道真听两仪观那个牛鼻子老道说的,给谢师兄立什么衣冠冢?” 第55章 谢夭一怔,半晌,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原来是这个……原来归云山庄这些日子,一直在筹备谢白衣的葬礼。怪不得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外宾,怪不得弟子出门采买,甚至买了很多白布…… 也怪不得,李长安心情不好。 不是什么人成亲,甚至不是喜事,而是白事。 谢夭一笑,看来他这是要成为自己参加自己葬礼第一人了。 宋明赫道:“其他门派的人已经来了,甚至还带着礼品,这种情况下又能如何?” 怀竹月愤恨道:“他们就是在逼着山庄承认谢师兄已死,可是连尸骨都没有找到,拿什么东西沉入剑归墟,况且,谢师兄就真的死了么?” 宋明赫喝道:“七年了,如果他活着,他为什么不回来!” 谢夭又想起他最后一次回归云山庄,恍惚许久之后,嘶了一声,心道纠结这个干什么。 外面,宋明赫一句话把怀竹月震住了。 宋明赫道:“当年那种情况,你当真觉得,谢师弟是神仙么?他活得下来么?” 一句话戳了怀竹月痛处,她愣了,无措地望着宋明赫,哑口无言:“我……” 如果不是她,谢白衣又怎么会陷入如此险地?或者说,死得本应该是她,而不是她在这声嘶力竭地说着“谢师兄怎么可能死”。 怀竹月苦笑道:“庄主……你果真很合适做庄主。” 宋明赫不去看她,只用目光看向旁处。 谢夭听得有些头大,就连心情也隐隐焦躁起来,他不知道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吵的。 他转头去看一直没有说话的李长安,看到他一刹那,就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那点心烦气躁全没了。 转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难过。 李长安只是静静拿着剑,斜斜地靠着柱子站着。他一身玄衣,几乎要隐进黑暗里,一双桃花眼没完全睁开,目光也看不分明,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太孤独,也太寂寞了。 他明明身处在热闹里,甚至身边人都在脸红脖子粗的吵架,但他就是沾染不上分毫,游离于人间之外。 他像是孤独地追寻着什么流星,即使那颗流星已经转瞬即逝了。 那种眼神几乎让谢夭震了一下。 当年烧得半死的李长安,睁开眼睛看谢夭第一眼,就是这种世间与他无关的眼神,即使他当时已经快要死了。 他花了好几年,才把李长安养好了一点。如今又让看到了,这种他不想看到的眼神。 有神官庇佑么? 他这个神官不是很称职啊。 在他们争吵的间隙,李长安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一声。 只这一笑,把三个人都震住了。 李长安只是此时在想,谢白衣,你走得太早了,留下一堆烂摊子。 谢夭在黑暗中很慢很慢地闭上眼睛,心想,这笑声也让人听得很难过。 怀竹月不可思议道:“长安?” 她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这个时候还能笑出声。 宋明赫叹了口气,道:“长安,你的看法呢?毕竟是你师父,你和他关系最为亲近。” 李长安道:“谢白衣不在乎。” 说完,他拎起剑行了一礼,道:“弟子告退。” 谢夭说不清楚他听见那句“谢白衣不在乎”时,是什么心境。 他有点想笑,最了解他的莫过于他亲手养大的徒弟,但又有点难过,因为李长安而难过。 宋明赫和怀竹月走出藏云阁,又站在外面说了一会儿,谢夭在里间兀自收拾好心情,偷偷从藏云阁里溜了出来。 沿着山间小道下山,还未走回房间,远远就看见自己房门口站着一人。 李长安几乎要跟月色融为一体了,他抬头看着天上一点弯弯的月亮,见谢夭回来,站直了一点,沉沉地看了他一会儿。 谢夭也站定脚步,只是沉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刚看见李长安那样的神情,谢夭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李长安却像没事人一样笑了笑,道:“去哪了?等你半天了。” 谢夭拱手道:“哦,出门散步。李少侠久等。” 两人又是一阵无话。 半夜三更,实在不适合出门。晚上思虑太重,做事就容易偏激,说话也不着调。 谢夭不确定再这么待下去他会说出什么,于是道:“天色不早了……” 这时,一直抬头看月亮的李长安开口了,他道:“谢夭,你会喝酒吗?” 第25章 冬至(二) 谢夭坐在屋顶抬头望着月亮, 手里晃着酒盏的时候,心里还在恍惚。他这个人什么都带李长安干过,上树下河去酒楼, 是一个非常不称职的师父。唯一坚守的底线就是, 不带李长安喝酒。 他听说, 人长大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喝酒。他觉得这个说法不准, 从他十几岁时年少轻狂的时代,他就学会喝酒了。不是因为其他的, 就是因为他爱玩。 但对着李长安这个从小就立志成为大侠, 以至于一睁眼就是开始练剑的人来说, 这句话大概是适用的。 一个人行走江湖这么多年, 大概也会有不少烦心事吧?或许也遇见了什么人, 自那以后就学会了喝酒。 两人坐在屋顶上,安静的月光落在两人身旁。 谢夭酒量很好,没轻易喝醉过,他道:“李少侠……认识这么久一直喊你李少侠,倒是显得有点生分了……”他像是随口一说,单藏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私心。 第56章 李长安喝了一口酒, 道:“叫什么随便你, 但要是叫的不好听……” 谢夭几乎没有思考,下意识就截住他话头:“长安呢?”长安两个字一出口,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自己一直想要喊他长安的。 但是这是小名了,不是太亲近的人, 实在叫不得。 谢夭笑了笑,抬起眼睛诚挚地看他, 小心翼翼道:“……可以么?” 李长安愣了一下,接着淡淡一笑。 谢夭道:“如何?” 李长安偏过头,冷冷道:“都说了随便。” 谢夭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李长安只是在旁喝酒,没过一会儿,也淡淡笑出来,心中郁结之气好像少了不少。 大概是因为今晚月色太好。 酒也很好。 谢夭笑了一会儿,道:“长安,你知道么?我有一位阔别已久的朋友,也是如你这般,死要面子,从不说自己的心里话。自我认识他起,他便是那样了。” 李长安心道长安就长安,怎得前面就加上了一个“小”字,但他此时不想纠结名称了,只抓住了谢夭话里“阔别已久”四个字,道:“很久没见过?” 谢夭点头:“很久没见过。” 李长安不再说话,谢夭看着他,目光闪烁,道:“我不告而别,属实混蛋。” 李长安噙着酒杯点点头,不看他,只看着夜色中沉沉的归云山庄,低声重复道:“确实混蛋。不过如果混蛋知道自己混蛋,倒也不算坏。” 半晌,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对谢夭道:“你想见他么?” 谢夭看着他道:“想。” 李长安转过头,莫名轻笑一声,似乎有些轻蔑,他又道:“见了之后呢?如何?” 谢夭这时伸出两只手,强拉过他的脸,逼他转头。他两手捏在李长安颊边,李长安脸侧的肉都鼓起来,莫名显得几分可爱。谢夭又想要笑。 在他手捏住李长安脸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神里则闪过一瞬间的惊慌,按住谢夭胳膊,道:“你……做什么!我……” 能让万年处事不惊的李长安惊慌至此的,也只有那位姓谢的了。 谢夭这时松开他,一只手拎起身侧的酒杯,跟他碰杯,金玉酒杯清脆一声响后,目光闪烁着看向他,微笑道:“跟他喝酒。然后祝他长命百岁,平平安安。” 李长安还保持扭转半个身体的姿势看他,眼睛微微睁大,呆愣住了。 谢夭仍举着酒杯对他笑着,眼神中间有光波流转,除了笑意,似乎还有一种化不开的情绪,哀伤的,浓得像是一团墨。 下面巡逻的弟子经过,朝上面喊了一声:“长安师兄?” 李长安倏忽回过神,胡乱抹了一下脸,一口气把被子里剩下的酒喝了,这才道:“那什么,没事,你回去吧。” 下面弟子又问道:“长安师兄此时在这里做什么?” 李长安道:“赏月。” 那弟子抬头,看着天上只露出了一个尖尖的月亮,心道这上弦月有什么好赏的?他道:“长安师兄果然品味非凡,这月一般人可赏不来。” 李长安:“……” 下面那小弟子又看见李长安身边还坐着一个,心里立刻明白了。半夜聚在一起喝酒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烦心事多了,想借酒浇愁罢了。兴许酒局上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要有这么一个人陪着。 他笑笑道:“不打扰长安师兄雅兴,二位,告辞。” “二位”两个字咬得很重,李长安脸色都青了。 谢夭哈哈笑起来,道:“怎么,跟我喝酒见不得人?这还只是喝酒,这要是做点别的,李少侠是不是要从屋顶上跳下去呀?” 谢夭忽然回想起捏着他脸的手感,没有之前好捏了,但还是挺软。 李长安猛喝了一大口酒,道:“不是。” 谢夭继续道:“前面不是,还是后面不是?” “都不是!”李长安恶狠狠回头。 谢夭拉长了调子“哦”了一声,调侃道:“那就是我能见人喽。也能做别的……” 李长安终于又笑了出来,谢夭数着他笑的次数,他这样真的开心的笑,今晚上这是第二次。 李长安道:“还是说说你那个朋友。能让你这种浪荡公子记挂很多年,他如今也很不错?” 谢夭道:“我闻到一股好大的飞醋味,你闻见了么?” “厨房没有开火。”李长安道。 谢夭张张嘴似乎是想狡辩什么,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道:“也没人煮面,更没有人熬醋。” 两句话让谢夭哑口无言,他笑道:“李长安,你真是……” 李长安蹙眉看向他,谢夭冷不丁撞进他目光里,李长安因为喝了酒,眼下还有一点绯红,他从那双桃花眼里,清清楚楚看见自己倒影。 “真是……真是……”谢夭卡了,冒着那眸子,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李长安偏头道:“嗯?我真什么?” 谢夭一笑,道:“还是说说我那个朋友吧。” 李长安很轻地“哼”了一声,又像是短促地笑了。 “我那个朋友,他如今也很不错,”谢夭看着李长安侧脸,认认真真道:“他现在是大侠,闻名江湖的大侠。” 李长安点头:“原来如此。” 谢夭不知道他说“原来如此”的时候究竟明白了什么,笑着问道:“你呢?李长安,你想做什么?” 第57章 李长安回头看向他,道:“我要做大侠。” 谢夭一怔,继而跟他碰杯,道:“那就祝你。” 却在仰头咕噜咕噜喝酒的那一瞬,心道,李长安,你已经是了。 头一天晚上喝多了酒,谢夭直接睡到第二天下午,更为恐怖的是,他不记得他昨天晚上怎么回来的了,他捶着脑袋艰难从床上爬起来,就见褚裕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他。 谢夭笑道:“怎么了?我吐了?” 褚裕叹口气道:“终于醒了,以为你得睡到晚上呢。” 谢夭看了看周围,道:“我怎么回来的?” 褚裕瞥他一眼:“你说呢?李长安背回来的呗。” 谢夭一怔,他竟不知李长安什么时候酒量这样好了,就连他这个在酒里泡了十好几年的人也没喝过他。 “不止如此,你昨天晚上睡觉,一直喊长安。”褚裕皱着眉头道,“你梦见什么了?你们关系究竟是有多好?” 谢夭表情白了一瞬,脑子里面一片浆糊,昨晚上的梦已经记不清半点了。不过也大概大差不差,到底都是归云山庄那点事,他已梦见过许多次了。 谢夭连忙道:“朋友,朋友。” 褚裕哼了一声,又往外看了一眼,道:“你那位朋友又来了。” 李长安换了一身衣服,仍然是玄色,妥帖地梳着马尾,手里拿着剑。跟收拾得利落的李长安相比起来,谢夭几乎可以说是狼狈了。 看见李长安眼睛,不知为何,脸皮格外厚的他头一次有了一种不好意思的心态,赶紧爬起来换好了衣物,一转眼收拾得光鲜亮丽,这才道:“李少侠有事?” 李长安幽幽地看着他,许久,见谢夭真的没什么反应,道:“今天冬至。”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日子。 冬至是个很重要的节日,归云山庄会设流水席,流水席完便是放花灯。到时那山门栈道旁的清浅小池里,必定会盛满了花灯,至于后山,全是飞起的明灯。 谢白衣在归云山庄之时,冬至的席面都是吃两顿的。先在流水席上简单吃两口,接着便跟着老庄主,和宋明赫、怀竹月两人,在藏云阁再吃一顿,是为家宴。 之后谢白衣便有了徒弟,家宴的人数一度到五个人。 然后老庄主病逝,宋明赫接替庄主之位,冬至家宴,又变成了四个人。 冬至确实是个好日子。 这一天所有弟子都不用早修晚修,一起去厨房帮厨。归云山庄内非常热闹。同时,这也意味着,谢夭可以趁着这股热闹,能够隐藏踪迹地,去做点他想做的事。 在藏云阁内没得到什么线索,那么唯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藏书楼了。 藏书楼天字密室门外设有机括,一旦到了晚上戌时立刻锁死,所有人不能进也不能出,为的就是防夜半三更前往藏书楼偷盗的小人。 而流水席在戌时之前开宴,到时整个归云山庄的人都在吃流水席,没人会注意到他的行踪,正是前往藏书楼的好机会。 谢夭心里暗暗下定了注意,面上却装糊涂道:“今日竟是冬至,昨晚喝得太多,日子都忘了。归云山庄可有什么庆典吗?” 李长安一点头道:“晚上跟我吃饭。” 褚裕啧了一声:“那我呢?”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笑了笑:“流水席,也有你的。” 申时,流水席的桌子便已准备了,几乎绕了一整个归云山庄。又过了一刻钟,菜陆陆续续地上桌,有些好吃有些不好吃,全看做这道菜的弟子的手艺。 三人游荡在人群中间,跟着人流去吃流水席。 褚裕倒是很想认真地吃,但他发现身边这两人都是浅尝辄止。 谢夭是因为要赶在戌时之前进入藏书楼,正想陪完李长安便找个借口溜走。 至于李长安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逛到了流水席的尽头,谢夭正欲说话,却见李长安转头对褚裕道:“褚裕,你去跟着关子轩,他会带着你好好吃的,他知道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褚裕疑惑地看着他俩,心道这俩人越来越奇怪了,道:“那你们呢?” 李长安却拉了谢夭,不由分说往山顶走去。 藏云阁内一张圆桌,桌上菜已上齐,却没有人动筷,似是在等人。看到在藏云阁等待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两人时,谢夭才明白李长安的“跟我去吃饭”是什么意思。 吃的不是流水席,而是设在藏云阁的家宴。 那些年家宴的记忆忽然全都翻涌出来,跟他犯病时的青云剑意一样,在他体内四肢百骸中横冲直撞。这时,一点不合时宜、不合身份的想法忽然冒了个头。 还未走到藏云阁,谢夭在山路上站定脚步,喊了他一声:“李长安。” 李长安回头,疑惑看他道:“怎么了?” 谢夭看着他,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李长安,你真是会往我心口上戳。 第26章 冬至(三) 宋明赫和怀竹月明显是在等李长安, 但是没想到李长安又带了一个人过来。他们看到谢夭的那一刻,眼神都变了一变。 谢夭心里清楚,这分明是家宴, 只有老庄主的嫡系弟子才能上桌, 带一个外人过来算什么意思?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 歪头疑惑道:“嗯?” 谢夭道:“李少侠,这是你们师兄弟之间的, 我一个外人……我还是先走罢。”说罢,冲远处一直看着他的怀竹月和宋明赫一拱手, 微笑道:“庄主, 打扰了。” 第58章 怀竹月这时喊住他道:“谢公子, 来都来了, 一起吃吧。” 谢夭抬眸, 只见怀竹月以一种格外温和沉静的目光望着他。谢夭心道,小师妹果然还是变了很多。 怀竹月比起之前,明明样貌没怎么大变,但就是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就比如这种眼神,怀竹月小时候是绝对不会有这种沉静的眼神的,她那时眼神总是灵动闪烁的, 像只兔子。 到底还是在桃花谷蹉跎太久了。如果不是在杀伐果决的地方待了这许久, 是不会有这种眼神的。 宋明赫也望着他,微微点了一下头。 谢夭在心里叹了口气, 又是一拱手, 道:“那就叨扰了。” 刚一落座,谢夭就发现这一桌菜全是怀竹月的手艺。怀竹月很会做饭, 也很喜欢做饭,不知道从何时起, 冬至之时的家宴就是怀竹月一手料理了。 只是谢夭刚坐下来就觉得不对,气氛有些沉默了。 兴许是那天在藏云阁中争论之事还没有解决,饭桌上四个人都很沉默,只有筷子碰撞碗碟的声音。谢夭很不习惯这种沉默,也不喜欢这种沉默。 如果是原来,饭桌上必定说说笑笑,他和怀竹月互相开玩笑,宋明赫时不时拱一下火,老庄主在旁边笑着劝架,而李长安趁着桌上乱战,偷偷往自己碗里夹菜。 如今环视这一桌,谢夭心道,人是旧人,就是他自己变了。 这一顿饭吃下去也没什么意思,谢夭有些想走,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心道再这样吃下去,他就赶不上藏书楼的落锁时间了。 宋明赫这时道:“谢公子有事?” 谢夭立刻收回目光,看向宋明赫,微笑道:“无事。” 宋明赫点头道:“无事就好。若是为了吃一顿饭,而耽误了谢公子的大事,那就不好了。” 两人正说话间,后山传来爆竹声。无数明灯伴随着烟花飞起,烟花在漆黑的上空中炸开,明灯则越飞越高,飘飘忽忽的,像是放在银河里的花灯。 藏云阁地势最高,能俯瞰这个归云山庄。此时归云山庄到处都是亮着的,到处都是欢呼声。 冬至了。 谢夭望着烟花,听着属于归云山庄弟子的欢呼声,本来还焦躁无比的心境忽然就平静下来,冬至,过一次少一次。尤其是归云山庄里的冬至,谁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 怀竹月此时恰好去打饭,手里还端着瓷碗,碗里盛的是她最拿手的青竹饭。 她眼睛倏忽被烟花照亮了,望着烟花道:“放灯了。” 她眼睛亮起来的那一瞬,谢夭好像又从她身上看见那个古灵精怪小师妹的影子。 然后他不可自抑地便想起了许多。 怀竹月是他们师兄弟里年纪最小的,又是个女孩子,老庄主不放心,不轻易让怀竹月出门。 那个时候谢白衣受罚,老庄主让他跪在藏书楼里不让他吃饭的时候,怀竹月总是会偷偷带一碗青竹饭过来,眨巴着眼睛跟他讨价还价:“你吃了我的饭,你就要带我出去玩!” 青竹饭的米都用竹叶水泡过,米里混上金黄的玉米粒和切成丁的腊肉,吃起来既有竹子的清香又有肉香。他后来尝试过复刻,但不知道是米的问题还是竹子的问题,做出来永远没有怀竹月做的好吃。 谢白衣接过饭,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天。” 怀竹月道:“两天!” 谢白衣笑道:“小师妹,你饶了我吧。师父那个性子,要是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偷偷带你出去,一定非杀了我不可。” 怀竹月泄气了,道:“行吧,一天就一天。”继而又愤愤道:“我以后必定要浪迹天涯,才不会在同一个地方待好几年呢。” “谢公子?”宋明赫道。 谢夭回过神,看宋明赫疑惑的目光,指了指手里的青竹饭道:“很好吃,有我家乡的味道,便想起了些往事。” 宋明赫一笑:“这是我师妹的手艺。” 谢夭冲怀竹月点头微笑,道:“怀女侠厨艺也这么好。” 兴许是山下气氛太热烈,明灯与烟火又太亮,饭桌上几乎冰冻的氛围也和缓了起来,隐隐约约有了之前冬至的影子。 宋明赫道:“谢公子,你可知道,你坐的本应是谁的位置。” 谢夭道:“如果是师兄弟冬至聚餐,这个位置,之前必然是谢白衣谢大侠的。” 宋明赫笑了笑,道:“不错。” 谢夭道:“在下并非有意,庄主见谅。” “既是我提的,你道什么歉。”宋明赫摆摆手,兀自转了话题,道:“我听说刘老断了公子的脉搏,说是练练剑法会大有助益,谢公子又是长安的朋友,若是愿意,可拜入归云山庄门下。” 谢夭道:“多谢庄主好意,只是我这身体练剑也只是强身健体,不能有什么大作为,若是拜入归云山庄,实在是辱没了归云山庄。” “也罢,”宋明赫道,“我比你年长几岁,你可叫我宋兄,庄主喊来喊去的太见外。” 谢夭抬起眼睛,冲他一笑,道:“宋兄。” 宋兄也好,师兄也罢,兄这个字,总算喊回来了。 那边,怀竹月笑道:“长安,放灯去不去?” 李长安站起来要走,又莫名停了一下,还不等他转过头去喊谢夭,谢夭已经站了起来,走到了李长安身侧,笑嘻嘻道:“李少侠,我能也跟着去么?” 第59章 怀竹月道:“放灯有什么不能的,走吧走吧。去得晚了,河灯要被放光了。” 冷溪边已经围了许多人,一箱河灯在一旁摆着,旁边还放着纸笔。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点上了,一团小小的、跳动着火焰的花灯捧在手心里,好不容易挤到溪边。 溪水里满铺着花灯,随着水流晃晃悠悠流走。从归云山庄上空俯瞰,宛如地上的银河。 谢夭弯下腰,正要把花灯放进去,李长安却递过来了红纸和笔,道:“可以写字,塞在花心里。” 谢夭盯着那红纸和笔,纸上还画着象征着祝福的莲花纹,他一抬头笑道:“有什么用么?” 李长安道:“说是可以实现愿望。” 半晌,他又道:“我听说的,其他人说的。” 谢夭又把花灯搁置在一边,接过来纸笔,正要下笔的时候,忽然抬起头道:“你写么?” 李长安只看着眼前满目的花灯,看它们载着人们的愿望顺着河水远去,眸光明明映照在他眸子里,又好像照不透。李长安道:“不写。” 谢夭撑着下巴,眯了下眼睛,问他:“为什么?” 李长安道:“太矫情。” 谢夭一听,笑了出来。这话倒是符合李长安风格,毕竟是从小就要做断情绝爱、潇洒世间大侠的人。所有小家子气的东西都跟他不沾边,他不信神佛,不许愿,也极少把自己真实所想说出来。 谢夭道:“那我写就不矫情了?” 李长安转看着他,眯了下眼睛,认真道:“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这些东西。况且,祝愿总是好的。” 谢夭笑了。他虽名为谢白衣,但尽染凡尘,一点都不是话本里那种出世的大侠,他喝醉了酒会拿剑在酒楼柱子上刻诗,直直几个姑娘的脸看红了,他流年不利的时候会拉着李长安去寺庙拜拜,按着李长安脑袋,道:“去去晦气,也去去病气。” 甚至有时候,李长安都觉得,谢白衣不该穿白的,应该穿红的。 谢夭心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矫情一次。提起了笔,脑中思绪转了一圈,想写的话太多,一时竟然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他想祝李长安长命百岁,祝小师妹不必囿于桃花谷外,祝归云山庄世世代代,武运昌隆。还有关于他自己。 最后,他只提笔写了八个字—— “徒儿不肖,愧对师门。” 火树银花,夜河流灯。那盏载着万千思绪的、写出的或没写出的、跳动着微弱火苗的花灯,顺着水流而下。 一念万物生,一夜三千里。 放完花灯回来,谢夭看了一眼天时,还有半个时辰藏书楼才落锁,并这个时候赶去藏书楼还来得及。 他回房换了一身衣服,正打算出门的时候,褚裕从外面回来,跨过门槛,就是怔怔地站在厅堂里。 明明没有淋雨,但谢夭莫名觉得褚裕像个落汤鸡。 谢夭道:“怎么了?” 褚裕这才抬起头,怔愣地看了眼前人一会儿,许久才说话,他道:“谷主。” 谢夭道:“我在这。” 褚裕脸色看起来还是很茫然,他道:“我找到杀我父母的凶手了。” 褚裕跟着关子轩混流水席的时候,碰到了来吃饭的宋川宋溪两兄妹,褚裕分明看见,宋溪脖子上,戴着一个虎牙项链,通体洁白,头上包着黄黑色的虎皮。 他被父母压着护在身下的时候,那刽子手弯腰下来翻弄尸体,这虎牙项链,差点扎穿他的眼睛。 他记了许多年,一刻都不敢忘。 谢夭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道:“是谁?” 褚裕恶狠狠道:“那两个小屁孩,宋什么来着……” 谢夭叹口气,道:“宋川宋溪是孤儿,他们父母已经死了。” 褚裕道:“那又如何?!父债子偿,不应该么!”他又转头兴奋地道:“谷主,你知道什么是不是?你知道那俩小屁孩的来历,是不是?” 谢夭看着他,摇摇头。 褚裕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也看不见,他道:“他们是不是那窝土匪的孩子?一定是!就是他们!就是他们杀了我父母,就是他们!我一定,我一定要——” 眼见褚裕有走火入魔的征兆,他走近,一个手刀把褚裕劈晕了,又把褚裕弄到床上,这才继续往藏书楼走去。 只是他没想到,他刚到藏书楼不久,记载还没来得及翻两页,刚才在饭桌上以兄弟相称的人,就以不同的立场再次相见。 第27章 冬至(四) 藏书楼共有五层, 地上四层,地下五层,以“天地人神鬼”五字命名, 但存放最重要典籍的天字号, 却不在最顶层, 而是在地下层,起这个名字, 便是为了防那些觊觎天字号剑谱的贼人。 谢夭下到地下,按照之前的记忆拨动开关, 进了天字号密室。 藏书楼内典籍都有专人整理, 按照内容分门别类存放, 比藏云阁里没有标识的书架要好找很多。谢夭很快找到大事记一栏, 抽出了有关桃花谷一战的卷宗。 看着看着, 眉头却皱了起来。 首先记载的便是桃花谷一战的原因——“桃花谷人作恶多端,为祸苍生,为剿灭桃花谷恶人,归云山庄联合天下门派,前往桃花谷……” 桃花谷当时是魔教不假,但是为祸苍生这个名头实在是承担不起。整个桃花谷巅峰时期不过五百人, 还有许多的地痞流氓, 能为祸苍生到哪去? 第60章 当然,这些也是谢夭后来到桃花谷内才知道的。在桃花谷那一战之前, 他是真的相信桃花谷内恶人无数。 这手法, 简直跟污蔑桃花仙杀人无数,如出一辙。 这么说来, 这背后必定还有第三股势力,骗了几乎所有人。 再就是伏兵。卷宗里写, 伏兵突然从左侧出现,身着桃花谷人衣物,先杀谢白衣,之后不论门派,随机杀人,又在某一刻钟齐齐撤走,撤入桃花谷瘴气深处。 这就很奇怪了。 桃花谷周围一圈都是悬崖峭壁,只有一个进出口,就是他们打进来的那个入口。如果伏兵撤入了桃花谷深处,按理来说,他们是出不去的,只能待在桃花谷内。 但据谷内几位长老所说,那一战之后,谷内没有任何异常,就连尸体的人数都能对上。 那么,这一大批人,去哪了呢?难道真的能凭空消失? 还是说,这群人,至今隐藏在桃花谷内? 这个想法让谢夭冷汗直冒,只是不等他细想,天字号门口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谢夭目光一凛,熄了手里的烛台,转身躲进了几个书架的阴影里。 那人已经进来了,此时谢夭看见因为他动作而掉落在脚边的书页,心道完蛋。 裴林跟着宋明赫一起进来,一眼看见了地上掉落的书页,下意识伸手挡在宋明赫前面,低声道:“师父,房里有人。” 宋明赫脸上表情沉静依旧,压下了裴林的手。 归云山庄藏书楼天字号和剑心冢一样,格外遭江湖门派嫉妒。 这些年来使各种小动作的不少,就连趁着宋明赫不在,几家联合讨伐归云山庄,最后被李长安挡下来的那次,也有天字号和剑心冢的缘故。 如果门派实力强劲,还会正大光明来归云山庄硬碰硬。如果是小门小派,没有硬碰硬的可能,就只能小偷小摸了。 裴林最看不起这种人。 不过这个邪魔外道还挺会挑时候,正巧挑在冬至这日,外面热热闹闹,他到此地来盗书。 一看就是蓄谋已久。 裴林拔剑,对着那掉在地上的书页一剑劈了过来。剑气把附近的书架劈成两半,之后后面…… 让裴林意外的是,后面空空如也! 裴林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有些恼羞成怒。又接连斩出三剑,几乎覆盖了面前的整个半圆形房间,又是三个书架遭殃,上面的卷宗哗啦啦倒了一地。 还是没有人。 别说人,就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倒是平白无故毁了四个书架,多支出了百两白银。 裴林心道这邪魔外道轻功倒是了得,如此劈过去,没有强劲的轻功绝对是躲不开的。他有些尴尬,转头看向宋明赫。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他要说的话,只是平静地拔出剑,状似随意地挥了一剑。 “千仞剑谱”,剑如其名。其剑气排山倒海,如同万山压于头顶,仅仅只是威压,就令人动不了,逃不脱。 裴林的剑气只是学了个三分,而这才是真正的千仞剑。 整个天字号密室内轰隆作响,似有阵阵惊雷,明明是他师父挥出的剑气,裴林却因为那股恐怖的实力想往后退。 他暗自惊叹道,仅仅只是随便出手的一剑就如此,如果宋明赫认真起来,又该是何种光景? 宋明赫因为那一站后闭关,许久不曾出手,所以百晓堂排排行榜时并没有排上宋明赫,因为没有人知道宋明赫的真正实力。 如今一看,只怕剑客排行榜上的人又要一换。 只是这样的一剑,并没有逼得暗处那人现身,剑气反而被轻飘飘地弹反回来,甚至差点伤及自身。 还是宋明赫目光一凛,挥剑散了自己刚才的剑气。 他冷哼一声,全身内力运于丹田。裴林知道,他师父要认真起来了。 这次不再是轻飘飘的随意挥出的一剑,而是脚尖一踏,纵身而起,直逼那人而去。他手中剑锋芒毕露,剑上全是杀意。 甚至裴林都没有看清两人人影,转眼间两人就已拆了数招,金石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只见尘土和书页落下之时,宋明赫竟然退了回来,与此同时,一股逼人剑气扑面而来。 这股剑意如此熟悉,熟悉得让人感觉到恐惧。 裴林意识到什么,慌乱地去看宋明赫,却见宋明赫在低低地笑。 裴林又转头去看,这次看见了地上的桃花瓣,血忽然就冷了。 和华光庙中剑意一模一样。 桃花仙! 桃花仙没有死! “我这就让全庄戒备!”裴林急忙道。 正当他要转身冲出门去的时候,两瓣花瓣擦着他的面皮扎到对面墙上,他盯着那两瓣花瓣,冷汗直冒。 宋明赫拍了拍裴林肩膀,道:“不必。” “宋兄。” 这时一道格外温润的的声音自书架中响起。 这声音格外熟悉,裴林的冷汗还没消下去,就又起了一层。 这声音,竟是少庄主带回的那位朋友,那个病病殃殃的谢夭! 谢夭自书架内缓缓走出,一身玄衣,头发披散着,手里一根桃花枝。 他本不想暴露身份,只是这次实在躲不过去了。在宋明赫的剑直刺要害而来的那一瞬,他心里第一个想法是“非得如此么”。 然后就是出剑。 宋明赫道:“叫我宋兄,呵,好,好,好。” 第61章 谢夭垂眸道:“半个时辰前,宋兄亲口所说。” 宋明赫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道:“这半个时辰发生事情太多了,我也没想到,你就是桃花仙。” 谢夭不说话,只冲着他微笑。 宋明赫道:“所以,我们在华光庙遇见的是你。” 谢夭点头:“是我。” 宋明赫道:“死的那个呢?” 谢夭道:“我的手笔。” 宋明赫道:“整个望城都在你设计之内?” 谢夭:“在。” 宋明赫:“为什么接近长安?” 谢夭:“为了来望城。” 宋明赫:“只是如此?” 他之前回答的都很坦然,只有这个问题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如此。” “呵,好,”宋明赫点点头,用剑指着他,“我问你,松云剑是否你所杀?” 谢夭看着他眼睛:“不是。” 宋明赫又道:“霍家庄是否你所为?” 谢夭道:“也不是。” 宋明赫:“那李富商全家呢?” 谢夭仍然看着他眼睛,坦然地像是能透过眼睛看到他的心:“不是。江湖上所流传之事,皆非桃花谷,桃花仙所为。” “好一个不是,这么说,你桃花仙何其无辜,都是其他人栽赃陷害。”宋明赫道。 谢夭道:“全天下,有何人亲眼所见桃花谷人,桃花仙害人?” 宋明赫冷冷一笑,道:“那我最后问你一句,我师弟呢?你敢说这个不是你所为?” 谢夭眸光闪了一下,这次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两人不过相隔几丈远,却仿佛隔了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三千里那么长。 谢夭知道,如今横亘在他和归云山庄之间的,就是谢白衣的死。 谢夭沉默许久,道:“谢白衣何许人也,我一个小小的桃花仙,怎么可能杀得了他?” 宋明赫道:“就算不是你,那也跟你桃花谷脱不了干系。” 谢夭抬起眼睛看他,道:“伏兵之事,桃花谷并不知情。此来,正是为了追查当年之事卷宗。” 说着,他用内力把卷宗扔给宋明赫:“信不信由你。” 宋明赫接住,却没有低头去看,只是沉沉看着他,忽然道:“你的脉是真是假?” 谢夭本来想走,又忽然刹住了步子。没有转头去看宋明赫,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道:“真。我不会医术,这种东西造不了假。” 几乎所有事情都坦坦荡荡地说了,这种时候,他不想骗人。 他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骗人。 如果一个人明明快死了,却骗你说他活得好好的,然后就那么死掉了,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我可以不拆穿你身份。”宋明赫捏紧了手里的卷宗。 裴林想拦住宋明赫,连忙道:“师父!” 宋明赫一抬手,止住了裴林的话,沉沉地看向谢夭,道:“只有一条,你不要在我师弟葬礼上生事。” 谢夭利落地一点头,道:“好。” 他心道我在我自己葬礼上生什么事,难不成我跳进装衣服的小盒子里再复活似的蹦出来吓人玩么? 第28章 衣冠冢 谢夭从藏云阁出来的时候, 归云山庄内狂欢的弟子已经散了大半,天上也逐渐下起了下雨。眼睛所见之处尽是一片寥落,还没来得及收拾得只剩下残羹的桌子, 放完花灯留下的一地的红纸, 雨水打着冷溪, 溪水里的花灯在波浪中摇摇晃晃。 谢夭淋着雨,顺着山路慢慢回到自己的住处, 刚一进门,他就心头一震。 褚裕不见了! 这是谢夭没想到的, 本来他那一掌最起码能让褚裕晕上两个时辰, 但现在看来, 他功夫退步不少。更为关键的是, 原本藏在床下的短刀也不见了。 褚裕一个人, 带着刀,还能去干嘛? 谢夭心道该来的还是来了,他在心里叹一口气,顾不上打伞,急忙追出去。在潇潇雨幕之下,他看见了一个人在雨里走着的褚裕, 而站在褚裕面前的是关子轩。 褚裕几乎是挣扎着醒过来的, 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刀。他拿到刀就想出门, 听到外面的宴席声, 又退回来,在屋里面啃着指甲焦躁又兴奋地打转, 直到确定宴席已散,弟子都已回寝, 这才拿着刀出门。 出了门外面就开始下雨,下得他心烦。 没想到在第一个见到的,不是宋川宋溪,而是关子轩。 关子轩疑惑地看着淋雨的褚裕,道:“褚兄,你这是……” 不等关子轩说完,褚裕就阴森森道:“杀人。” 关子轩眉头皱得更紧了,把伞向褚裕倾斜过来,替他挡雨:“你说什么?” 褚裕不动声色地躲过他伸过来的伞,道:“跟你没关系,让开。” 褚裕脸上沾满雨水,头发黏在额头上,肩膀微微耸起来,拿着刀的手指一直在不由自主扣弄着刀鞘。 关子轩立刻意识到褚裕不是在开玩笑,他抓住褚裕的手腕,正色道:“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杀谁?” 褚裕忽然朝他大吼道:“你什么都不明白!” 关子轩瞳孔睁大,整个人一怔。 他看到褚裕像一只雨中的困兽,跺脚踩着雨水,自我辩驳自我攻击,状似癫狂地说道:“我等了十年了,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活着的,可他们竟然那么早就死了,没等到我杀就死了。对,还有小崽子活着。可是他们还那么小,还那么小……” 第62章 关子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纠紧了,尽管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但只是看着褚裕,心里就一片悲伤。 他想开口,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反反复复道:“褚裕,褚裕……”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悄然而至。那人伸出两根细长手指在褚裕后颈点了两下,势如破风,不过两指就已可见功力。 褚裕身形一顿,接着便倒进那人怀里。 关子轩抬头一看,来人竟然是谢夭。 谢夭此时一身玄衣,跟平常的他大不相同。似乎日常那个病歪歪的谢公子只是外表的一层皮,这时才露出点潇潇而立的本质来。 关子轩一怔,胡乱抹了一把脸,才拱手道:“谢公子。”他又皱着眉头看向褚裕,道:“褚裕他……” 谢夭微微颔首道:“睡过去了,不必担心。” “哦,”关子轩茫然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还处在褚裕带给他的极度震惊当中,谢夭都已经扶着人要走了,他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公子,褚裕他这是……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谢夭转过头,正色道:“关兄弟,这天的事,还望你不要说出去。” 关子轩立刻点点头,道:“自然。我对天发誓,今天的事不会透漏一星半点。” 谢夭道:“最近别让宋川宋溪两个人在褚裕眼前晃。” 关子轩又点头,仍恳切地看着他。 谢夭叹口气,道:“褚裕的事,如果他愿意的话,他会告诉你的。” 关子轩愣在原地,只怔怔地看着两人,在一片雨幕里越走越远。 谢白衣的葬礼被定在十天后,连带着在望城死去的那些弟子一起,一同葬入剑归墟。这十天里,归云山庄到处挂满了白布白花,其余门派也纷纷赶来观礼,山庄里堆得到处都是花圈和挽联。 这个仪式办完,一个人便是走完了人生最后一程了。 但是谢夭的生活完全没变,依旧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才起床,跟着弟子们练练剑,如今他已经能完整打完一套“归云十八剑谱”。 他还在想这个速度会不会太快了一点,但是他想早点练更厉害的,这样就能光明正大地使出来归云山庄的剑招。 ——现在他每次出剑都得特意变一下剑招,防止别人看出来是归云山庄的剑法,用得他别扭。 练完之后,就是站在走廊里,看弟子们挂挽联,偶尔会点评几句,譬如挂歪了,字不行之类的话。 他好像尽心尽力地想把自己的葬礼办好,但是又丝毫没有这是自己葬礼的自觉,依旧每天说说笑笑,直到他那天在青竹居见了李长安。 他跟之前一样去青竹居找他,李长安却不在他房间,而是在青竹居的正殿,手上捧着一个格外精美的雕着祥云的盒子,盒子上缀着金箔。 谢夭站在门外,看着李长安沉默地把盒子放下,然后打开了谢白衣的衣柜。 李长安跟谢白衣关系最近,所以宋明赫安排李长安来整理谢白衣的东西,挑选放进衣冠冢的东西。 这个时候,谢白衣这个身份再也回不去了的事实,才有了一点实感。 李长安早已察觉到了他,头也没回道:“怎么不进来?” 谢夭抿了一下嘴唇,还是迈步进去。 衣柜里毫无例外,都是白,一件一件地规整地挂在那里,在旁边还挂着许多红色用来束发的头绳,也被整理得很规整。 谢夭道:“这些都是谢大侠的衣服?” 李长安:“嗯。” 谢夭笑道:“谢大侠品味还挺不错,就是穿得也太素了点。不如我。” 李长安瞥他一眼:“穿得跟你一样花里胡哨的,就不叫谢白衣了。” 谢夭道:“我怎么了?” 李长安又瞥他一眼,接着冷冷淡淡地把目光收回来,一句差点没把谢夭气吐了血:“像个花扑棱蛾子。” 谢夭:“……” “哎,这叫有活人气,穿得亮一点,会显得人很有气色。”谢夭决定好好跟李长安说道说道,又背着手转了一圈,道:“谢大侠这房子品味也很好。正对着冷溪,打开后窗就是青竹林。就是这家居的品味嘛,实在不怎么样,什么破烂都收进来。” 他夸自己很在行,骂自己也很在行。却见一句话说完,李长安却没什么反应。 他又转过来认认真真地看着李长安的脸,道:“你怎么不反驳我?” 李长安好笑道:“我反驳什么,你说得都对,确实都是破烂。再说了,我跟谢白衣又不熟。” 说话的时候,他目光一件件从衣服上扫过,就好像看得不是衣服,而是在看穿着这件衣服的谢白衣,直到扫到最后一件,眉头轻轻蹙了一下,伸手把那件衣服抽了出来,继而认真地叠起来。 谢夭发现,那是所有衣服里,他最不喜欢的,也最少穿的一件。 他心头一动,心道,连他不喜欢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这叫不熟? 这叫熟得太过了才会装不熟! 就见李长安三下五除二把衣服叠了,合上盖子,抱着盒子就要出门。谢夭道:“不放个头绳什么的吗?” 李长安道:“不放。” 谢夭道:“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哪有人衣冠冢里真的只放衣服?必定要放逝者生前最喜欢的衣服,最常戴的头冠,还要放进逝者生前常用的物件,喜欢的东西,这样才算是能真真正正代表一个人。 第63章 如果是他,他肯定要放一把还是学徒时用的软剑,放一块归云山庄的令牌,再放一个李长安曾经送他的,一个丑丑的木雕小人。 李长安站定了脚步,并不回头,道:“你不说了吗?都是破烂。” 宋明赫安排他来整理谢白衣遗物的时候,他本能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亲手整理总比其他人要好一些,他能决定一些东西的去留。 所以他千挑万选,才挑出来谢白衣最不常穿的一套衣服,反正关于这套衣服他没什么记忆,也回想不起来谢白衣穿它的样子,丢了就丢了,并不可惜。 谢夭忽然就明白李长安在想什么,走过去,勾了一下他肩膀,又迅速放开,笑道:“不放就不放,一个形式而已。走吧,出门。” 仪式还没开始,名为剑归墟的深谷旁已经围满了人。几大门派的掌门站在山崖之上,刘老和宋明赫也站在那里。 其余弟子则站在山崖下,围着归墟而立。剑归墟池水深幽,纹丝不动,仿佛就这样,沉静了几百几千年。 两仪观观主严千象望着山下的景象,感慨道:“七年之久,谢大侠总算也是魂归故里。” “可不是吗?在桃花谷困了这许多年,终于能回归云山庄了。若是谢大侠在天有灵,必定会欣慰的。”陨日堡堡主阎鸿昌道,又叹口气,“只是想起这桃花谷我就来气,桃花谷为祸江湖数十载,我们这些名门,竟然毫无办法。” 严千象拂尘左右一甩,呵呵一笑道:“那桃花仙不是已经死了么?” 阎鸿昌道:“如此……却也是个好时机。宋庄主,桃花谷之事,庄主意下如何?” 宋明赫听着两人交谈,并不答话,只呵呵一笑,远远看见李长安和谢夭一起走来,道:“仪式要开始了,诸位掌门稍后,在下去去就回。” 谢夭看到宋明赫辞别了几个掌门,从山崖上下来,从李长安手里接过谢白衣的衣冠。 谢夭心里微微一动,谢白衣不过二庄主,本不该由宋明赫这个庄主亲自接走衣冠葬入归墟。 宋明赫接走衣冠之后,又抬眼深深看了谢夭一眼。 谢夭冲他颔首,一切不言而喻。 谢夭和李长安在外围站定,即不靠近,也不过分远离,就那么缀在人群边缘。说也奇怪,明明他们两个应该有最大的情绪,但如今往人群边这么冷冷清清一站,好像他俩是局外人似的。 谢夭扫视了一眼众人。 褚裕和关子轩站在距离他们更远的地方,此时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 关子轩道:“褚兄,你那天……” 褚裕冷着脸道:“哪天?” 关子轩道:“冬至那天,你拿着东西淋着雨走出门,你说你要去……” 褚裕冷淡地打断他的话:“不记得了。” 关子轩稀奇道:“真的不记得了?” 难不成谢夭那一指,还有让人失忆的功效?但是看褚裕这个脸臭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不记得了。 由于他盯着看,褚裕表情更臭了。 关子轩:“……” 褚裕不耐烦道:“杀父之仇,行了吧。” 关子轩一怔。 谢夭见褚裕终于说了出来,心知褚裕这一劫已经过了一半,微笑着把目光收回来,又扫了一圈,倒是没看见怀竹月,没看到人,也说不上什么感触,他又把目光收回来。 那边,宋明赫的声音响起来:“今日,乃是我师弟谢白衣下葬之日。时隔七年,才接了谢白衣魂灵归家,我这个庄主,实在有愧。” 所有人都齐齐往宋明赫方向看去,只见他捧着谢白衣衣冠,面容冷硬,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切。 “当年我和谢师弟共同学艺于李老庄主门下,几乎同吃同住。说也惭愧,这庄主之位,本应是谢师弟的……”宋明赫忽然长叹一口气,似乎想起了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当年,老庄主遗命,传庄主之位于谢白衣。谢白衣一掌震碎了传位书,又将庄主令藏于我房中,一手扶了我坐上庄主之位,如今……” 他顿了一下道:“如今已将近十二年了。” 谢夭啧了一声,心道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这大好的日子不适合说这些。 他想到一半,又看了一眼周围悲痛的表情,意识到这个日子似乎并不大好,嘶了一声,闭上了嘴。 不过他依旧听不得这些话,他不想坐庄主,是为了他自己。他生性潇洒爱玩,让他守着山庄过一辈子,比杀了他还难受。 宋明赫又道:“是我!心安理得接了这庄主的位置,坐了许多年。也是我!因为庄主的身份在桃花谷一战时才驻守后方,得以苟活至今。”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 师兄啊师兄。 原来这么些年,困住你的是这些? 他本想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自己的衣冠沉入归墟,但这葬礼前的煽情他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他睁开眼,眼珠一转,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也没有听宋明赫说话,只是握着青云的剑柄,沉沉地望向剑归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似乎也不是很想在这里待。 这时,他听见有人用气声叫了他一声。他一抬头,对上谢夭弯弯笑着的眼睛。 明明身边人脸上都无比沉重,有些还落下泪来。只有那个人还对自己笑着,冲他眨眨眼,用口型道:“想不想走?我们出去玩?” 第64章 这几乎有点荒谬了。没有一个人会在葬礼的时候说出“出去玩”这种话。 这让李长安想起无数次早课的时候,在教习师傅唠唠叨叨的念叨下,谢白衣忽然出现在窗边,冲他道:“下山去不去?” 鬼使神差地,他跟着谢夭走了,就如同之前无数次跟着谢白衣下山一样。 俩人到了后山青竹林边,那里有一小块空地,空地旁建着一个小亭子,里面放着石桌石凳。这里,是谢白衣专门用来调//教他小徒弟的地方。 两人先是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儿,一时无话,由于两人沉默,剑归墟那股若隐若现的礼乐声就更清晰了。 谢夭听这声音听得有点烦,道:“闲着也是闲着,要不练练剑吧。” 李长安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勤奋了?” “强身健体,强身健体。我想多活两年。”谢夭摆摆手,又忽然想起什么,道,“李少侠,你还没回答我,谢白衣的天上人间,你学会了没?我还想看呢。” 李长安这次倒也没推脱,道:“不会。” 谢夭皱眉道:“那剑谱呢?”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他没留。” 谢夭:“……” 谢夭心道完蛋,剑谱都没留下,这让李长安怎么学?他有一瞬间想回去抽死因为懒而不愿意画剑谱的自己。 他想半天终于想出一个不暴露身份还能把最后一招传下去的方法,他道:“你见他用过吗?还记得动作吗?说不定我能看出点门道。” 李长安道:“你能看出什么门道?” 谢夭笑道:“我都说了,我天纵奇才。” 说着,他强硬地拉李长安起来,推着他去了旁边的空地上,然后又坐回来,二郎腿一翘,冲他一点头道:“好了,你练吧,我看着。” 李长安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这是把自己当大爷了,正要发作,打算拉他起来练归云十八剑,看见坐在亭子里石凳上,支着头靠着石桌的谢夭,脾气忽然又下去了。 他回身,按照那天千金台,记忆中的谢白衣的动作,挥起了剑。 长剑出鞘,先是横劈,再是折腰,挥剑在头顶绕过周身一圈的同时,剑在手心里也在转,一道格外漂亮的剑花过后,向前突刺,突刺之后,接右下斜劈。 这最后一式天上人间,算是打完。 如果真的能打出来,便是剑在周身环绕之时,便会引来方圆数十里花瓣,向前突刺时花瓣包裹住剑身,在最后下劈之时,落下漫天的花雨。 谢夭发现,李长安记动作倒是记得很准,这么一长串几乎没有错漏。他忍不住怀疑自己到底给李长安演示过几遍,在他记忆里,李长安真正见过他那一剑,也只有千金台那次而已。 而且比起小时候,李长安身高腿长,肩宽腰细,现在耍剑,耍得要赏心悦目多了,几乎有他当年风范。 谢夭道:“我看出来了。” 李长安回头道:“什么?” 谢夭冲他一笑:“你天生适合练剑。” 李长安:“……” 眼见李长安要朝他翻白眼,谢夭连忙道:“据我了解,谢白衣年少成名,狂妄之极。所以他这最后一剑,应该想的不是怎么杀人,杀人有更加凌冽的剑招,而是想的怎么好看。” 李长安:“好看?” 谢夭一时也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了,扶额道:“……意思就是怎么潇洒怎么来。” 他当时确实只顾着怎么耍帅了,但除了耍帅,还是有一定胸怀天下的考量的。这一招本就不是杀招,不然也不会引来一堆花瓣,只是为了好看,因此取名天上人间。 如果是天上人间,自然不用杀人。 世人都说飞花三十六剑,剑剑取人性命。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最后一式,含的是一个少年人天下太平的愿景。 李长安想了想谢夭说的话,又想了想谢白衣那个人,竟然觉得有几分道理。只是他活到现在出剑,都是为了什么东西,为了什么人,从来没有为了荒唐的“潇洒”过。 就在这时,剑归墟那边,传来了三声丧钟。谢白衣的衣冠冢,就要沉入归墟了。 “这是——”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李长安此时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谢白衣的葬礼上,他偷偷逃了,如今在这里练剑。 荒唐,简直荒唐之极。 但不知为何,他并不想回去。 谢夭也听见了那三声丧钟,只见李长安动作顿了一下,往剑归墟那遥遥望了一眼,道:“我按你说的试试。” 荧荧月光之下,瑟瑟青竹林旁。 两人一人舞剑,一人观看。 谢夭站起来,正色道:“气随势动,剑随心动。” 与此同时,刘老的声音远远传来,“落——” 剑归墟传来恸哭声。 李长安面无表情,长剑横划,剑气掀起尘浪。 谢夭道:“不必凝聚,不必扩散,不必内敛,不必外泄。” “沉——”隐隐约约能听见扑腾一声落水声,沉下去的,那是谢白衣的衣冠。 李长安剑气更盛,枯枝落叶都凝于一处。 “不必囿于一人,不必困于一处。青云剑,只为你一人而出。” “礼成——”随着刘老的声音,装着谢白衣衣冠的盒子彻底沉底。 江湖百家观礼之下,衣冠沉底。 从此之后,世间再无谢白衣。 第65章 李长安剑气猛然暴涨,击碎了周遭数支青竹之后,又猛然凝滞下来。 谢夭只见李长安动作停在原地,微微弯着腰,一只手捂住脸。 他看不见李长安表情,走近了道:“李少侠?” 李长安偏过头,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歪着头,弯下腰,笑着去逗李长安,道:“怎么了?让我看看。” 李长安忽然沉沉喊了他一声:“谢夭。谢桃花。” 谢夭:“嗯?” “我没有师父了。” 听完这句话,谢夭整个人一怔,来不及反应,李长安就抱住了他。抱得格外紧,紧得他喘不过气。 那天,皎白月光之下,剑归墟啜泣声不断,怀竹月在青竹林里练了一整晚的剑,从归云十八剑谱到逍遥剑。 而谢夭被李长安抱着,听着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浑身僵得像是生了锈,一动也不敢动。 他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自那一抱之后,便不一样了。 第29章 心迹(一) 谢夭被他抱着, 仰着头,目光里满是归云山庄澄澈天空里的星星,耳朵边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呼吸声, 他也不知道他哭了没有, 只知道李长安的手越来越紧, 像是死命地在拽着什么东西,不想让什么东西走。 许久, 感觉耳边的呼吸声清浅了一点,谢夭才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 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推开他, 拿起剑转身就走。 谢夭望着他背影, 失笑道:“这小子,占完便宜就跑。” 明明他是在笑着的,可李长安那句“我没有师父了”,一直在他脑子里面打转。他并没有去追,从李长安松开他转身离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李长安现在不太想见人, 不太想说话。 他自己也需要一点时间, 把自己那颗心扒出来,看看那一瞬间的悸动和不舍得, 究竟是什么。 他沉思着回了房间, 就见褚裕已经在房里了,手里玩着他那柄短刀, 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谢夭一见他手上玩带刃的玩意儿就头大,道:“褚裕, 你歇一会儿吧。”说完,在椅子上坐下,反复回想着刚才。 李长安松开他的时候,他手指似乎是弹了一下。 为什么呢? 他那个瞬间,其实是想拽住他的么? 褚裕感觉谢夭脸色不对,不是他之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情绪,像是发愁,又像是在疑惑。他道:“谷主,你怎么啦?你怎么还愁上了?我还没愁呢。” “你有什么好愁的?”谢夭看他一眼,淡淡笑道。 褚裕道:“我发愁怎么才能人杀了啊。” “赶紧把你手上那玩意儿给我扔了。”谢夭嫌弃道。 褚裕嘿嘿一笑,把玩地更起劲了。 谢夭想了一会儿,又缓缓开口,“褚裕,你说,我们一直在归云山庄住下去,是不是也不错?” 此话出口,谢夭猛地一怔,他这时才发觉他真正所想。 他本以为了却桃花谷旧案,就是他此生中最后一件事了,干完这件事,他就可以安心地两腿一蹬去下黄泉。但此时此刻,忽然就生出了一点遗憾,一点不合时宜的愿望来,几乎是制也制不住的往外冒。 他终于明白,他所念所求,不过一个长长久久。 褚裕却惊道:“谷主,你疯了!” 谢夭摆摆手,仰躺到床上,哈哈笑道:“疯点好。下辈子当个疯子,想干什么干什么。” 本来褚裕以为无论谢夭干出什么事情来,他都不会再惊讶了。毕竟没人能看透他们谷主,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上一秒还可以笑嘻嘻地跟人说笑,下一秒就可能冷着脸杀人。 这些年来,他有过许多身份,上到天潢贵胄,下到贩夫走卒,不论遇到的是谁,他都能跟人攀谈两句。 看到谢夭躺在床上,哈哈笑着说话,褚裕更觉得自己看不懂他了。 半晌,谢夭忽然坐起来,道:“也不是不行,是么?” 如今全天下都认为桃花仙死了,他的身份是安全的。只有宋明赫那里稍微有一点麻烦,但……万一呢? 他忽然想起来,除了身份,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问题悬而未决,那就是他还能活多久。 长长久久,若是只剩三五载,就算这三五载里全在归云山庄里待着,也不算长长久久。 褚裕更加震惊地看着他,道:“谷主,你到底怎么啦?” 谢夭摆摆手,当晚拿了纸笔,给江问鹤去了一封信。 — 第二日谢夭早早来了校场,意外的是,他没在校场看见李长安。鬼使神差地,他去了剑归墟。 剑归墟没了昨日的人声,只有幽深的蓝色湖水,像一面镜子。剑归墟能听见两三声鸟鸣声,还有细微的什么东西沸腾的声音。那是剑心冢里永远沸腾着的岩浆。 地上还有残留的来不及清扫的白色纸钱,暗示着这里昨天发生过什么,但是谢白衣的衣冠早就沉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剑归墟旁站着一人,黑发束着,两臂交叉怀里抱着剑,斜斜地靠着一棵树,眸光垂下,黑且长的睫毛在他眼底投落一片阴影。他就那么沉沉地盯着归墟,不知道在想什么。 谢夭站定脚步,并没有走过去,而是沉沉地看着李长安。他想,如果是他一个人去祭奠什么人,必定是不希望被别人打扰的。 第66章 说也奇怪,他已认识李长安认识了许多年,甚至重逢之后的岁月也不算短,但他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似的,静静地看了他许久。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他了,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 李长安长高了很多,也瘦了很多,就是脸还是一样冷。在李长安小的时候,谢夭还能看出来李长安为什么不高兴,轻轻松松地就能把人哄好。如今人长大了,他却很难再看出李长安在想什么了。 他不喊谢白衣师父,不留谢白衣的任何东西,但在桃花仙将死之际,又抓着桃花仙的领子问谢白衣。 “你还打算看多久?”就在谢夭转身要走的时候,李长安忽然开口说话了,却是连头也没偏,依旧看着那深蓝的湖水,道:“既然来了,怎么不过来?” 谢夭一笑,走过去。 李长安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谢夭反问道:“你既知道我来了,又为什么不叫我?” 两个人对视一眼,莫名笑起来。 “我不知道你在这,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谢夭道,“不过想想的话,你也应该在这。一个人越是逃避什么东西,就越是会偷偷一个人回来看的。” “幸好你不是瞎猫,”李长安笑道,“不然我可不愿意做死耗子。” 谢夭看到他笑,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其实李长安笑起来很好看,是那种忍到最后忍不住的低笑,因为他总是冷着脸,显得这点笑意更珍贵了。 谢夭拉着他离开剑归墟,笑道:“李长安,你都在这看了多久了。再看也不过是件衣服而已,再说都沉了。” 李长安任由他拉着,道:“都说了我跟谢白衣不熟。” 谢夭道:“好好好,你跟他不熟。” 李长安道:“你要拉着我干嘛去?” 谢夭回头疑惑地看他,道:“练剑啊。我归云十六剑谱没练完呢。你不想活我还想活。” 他拉着李长安到了校场,拿起归云山庄弟子才会用的软剑,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拿起剑指着李长安,冲他一挑眉道:“要不跟我打一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别了吧。我害怕打到一半你往地上一躺。” 谢夭笑了,也提了把软剑扔给他,笑道:“放心,不骗你钱。” 李长安接过软剑,看了一会儿。 与其说是对打,不如说是另一种形式的训练。师父教徒弟都是这样的,先是让徒弟一个人练剑谱,等剑谱练得差不多了,师父和徒弟再进行对打。 谢白衣也曾这样教过他,他打不过谢白衣,就不服输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说再来。 谢白衣总是会一敲他后脑壳,道:“再什么来?”然后把他握得格外紧的剑取下来,搓搓他手心,道,“手都青了。” 李长安有意在照顾谢夭的身体,并不进攻,只是在格挡,软剑交锋又弹开,把两人的距离也拉得极近。 望着李长安的时候,谢夭不得不在心里感叹缘分和时间是个奇妙的东西,似乎兜兜转转,总能遇见同一个人,做同样的事。两人攻防换了个个儿,心境也大不相同,但还是那两个人。 谢夭此时忽然变招,架剑横在李长安颈间,李长安竖剑格挡,直视着他眼睛。就在这时,谢夭冲他挑眉笑了一下,那一瞬间,他几乎看见一个张扬的灵魂从他那个病怏怏的躯壳里冲出来。 他一愣神,竟然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谢夭就要笑起来,道:“李长安,你好像不行。”李长安勾起唇角,淡淡一笑,道:“是么?” 下一瞬,他右手手腕翻转,剑也顺势下压,只不过一秒钟,瞬间卸了谢夭的剑。 在剑落下去的那一瞬间,李长安又立刻伸手接住,抬起眼睛,把软剑重新递给他。 谢夭望着李长安手里的剑一愣,抬起头笑道:“李长安,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李长安眉头轻微皱了一下,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夭望着归云山庄上空澄澈的天空,道:“我毕竟不是归云山庄门人……” 李长安截住了他的话:“继续江湖游历,还有许多没去过。” 谢夭点点头,道:“挺好的。” 李长安望向他,剑仍然没有松,等着谢夭接,道:“你去吗?” 谢夭心尖忽然一跳,仍不接剑,转头看他,笑问:“为什么?” “你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李长安长叹了一口气,道,“脑子不好,身体也不好,你这样的人,一个人怎么闯荡江湖?” 谢夭一笑:“那就是保镖喽?我倒是可以缩衣节食地给李少侠银钱。” 李长安忽然沉沉看向他,许久才道:“朋友。我当你是我朋友。” 天知道让李长安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心里话有多难,李长安这一生嘴上亲口承认的朋友,也估计只有谢夭一个。谢夭整个人怔在那里,愣愣地看着他。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起来,道:“剑不接就扔了。” 说着,就要松手。 谢夭连忙把剑接过,笑道:“好!从此以后,你做李大侠,我做谢公子,强强联手,不失为一段江湖美谈。” 李长安道:“哪里强强?”又叹口气,幽幽道,“明明是我一个穷游侠,带着一个富贵闲人。都如此了,还要教闲人练剑。” 谢夭嘻嘻笑道:“你都当我是朋友了,不可以找我要银钱。” 第67章 — 从桃花谷到归云山庄江问鹤一共走了十多日。因为归云山庄不允许外人进来,江问鹤就跟谢夭约在了山下茶馆。 山下茶馆名为水楼,总共两层,一楼散桌大厅,二楼大桌雅间。因为靠近归云山庄,水楼里有许多青竹和剑的饰物,江湖上有传言道,就算进不了归云山庄,来水楼也能略知一二。 因此,水楼生意一向很好。大厅里早就坐满了人,或闲谈、或喝酒,只是目光忍不住往大厅一个角落里瞟。 那里坐着一位红衣公子,样貌极其俊美,已经一人自斟自酌地坐了小半个时辰,也不知是在等什么人。 江问鹤刚一进水楼,就发现谢夭穿了一身红衣,已经坐在茶馆角落里等他了。 江问鹤心道,这人什么时候这么着急见他了,之前都是躲还来不及。 谢夭冲他笑道:“问鹤先生,这边。” 一声“问鹤先生”叫得江问鹤头皮发麻,他走过去,讥讽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谢大谷主懂得求医问药了。” 谢夭笑道:“我一直惜命的。” 江问鹤道:“这归云山庄是不是有什么仙丹?让谢谷主都回心转意了。” 仙丹没有,人倒是有一个。 “你别取笑我了,我知道错了还不行么?”谢夭摆摆手,自觉地把手腕摆上来,又叹了口气道:“江大神医,你应该明白,牵绊是这个世界上最难搞定的事。” 在谢夭看来,重新修上剑仙境界,平定是个桃花谷内乱,都比这件事情简单。都说人心难测,人心难测,人的心情才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受控制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行。 江问鹤哼一声,闭上眼感受谢夭脉搏,问道:“因为谁?” 谢夭忽然沉默了一会儿,继而又祭出他的装聋大法,疑惑地“啊”了一声,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眼睛一睁,站起来就要走,道:“我不医了。” 谢夭失笑道:“得得,你回来吧。” “不用你说,我大概也能猜到。”江问鹤道。 谢夭苦笑道:“既然猜得到,何必要问我?” 江问鹤不再说话了,重新搭上他脉搏,这次眉头微皱起来,表情很认真。 收回手,睁开眼睛,正要发作,问他是不是又妄动内力了。 就见谢夭立刻把手收回去,两手举起来无辜道:“不用你问了,我先招了吧。动了,跟人打了一架,之后有点头疼,不过没有犯病。药也第一时间喝了。” 江问鹤重重叹一口气,恨铁不成钢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这个样子,迟早有一天死外面。” 谢夭不知为何,兴许是天生神经大条,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他死不了外面,他的衣冠已经沉进归墟了,就算他死了,他也能找回去。 想到这,谢夭反而坦荡微笑道:“直说吧,我还能活几年。” 江问鹤不说话,只沉沉地看着他,然后伸出了五根手指。 谢夭故作讶异道:“五十年?这么久。” 江问鹤瞪他一眼,心里也奇怪,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笑得出来,于是恶狠狠道:“五年!” “五年啊。”谢夭面容依旧沉静,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 他支着头看着对面的窗户,看了一会儿,又忽然道:“最少还是最多?” 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这个说法,似乎显得他有点不死心了。于是他又低下头笑了笑,正想摆摆手让江问鹤别说了。 江问鹤极轻地叹一口气,道:“你说呢?” 江问鹤看着他沉静的面容,心里忽然升起一阵密密麻麻的难过。这么多年来,谢夭一直表现得很不在乎,仿佛他的命并不是自己的,但人生在世,又有谁能真正的不在乎? 尤其是他现在,遇到了一个不想放手的理由之后。 谢夭道:“还有其他方法吗?” 江问鹤幽幽地看着他,半晌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不是不相信,”谢夭哈哈一笑道,“这不是因为有些方法我之前不愿意让你用嘛。” 江问鹤心道你自己也知道,针灸喊疼,药浴喊麻烦,用毒吧又担心自己被毒死,只愿意喝苦不叽叽的黑色汤药,因为汤药见效最快,弄起来又最简单。 然而汤药的苦和事后的疼却丝毫不提。 谢夭是他这辈子医过最难医的病人,江问鹤正打算发一肚子牢骚,却见谢夭忽然回头,目光格外柔和地看着他。 谢夭道:“我现在愿意了。”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 谢夭笑了笑,又道:“针灸可以,用毒也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能吊着我一口气就可以。” 他话音一顿,似乎意识到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是瘫痪在床不可以,我还不想别人伺候我。” 他需要的,只是能在李长安面前表现得安然无恙而已。 江问鹤沉沉地看着他,沉默许久才道:“谢白衣,你真是……变了许多。” 谢夭一怔,站起来就要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别在这地方说。” 这里可是归云山庄山下的水楼,不是什么乡野小道上的小茶馆,到处都是江湖人,其中不乏归云山庄弟子,谢白衣之名在此地如雷贯耳。 若是让这些听见谢白衣大名,不一定要掀起什么风浪。 幸好,周围人都在喝酒取乐,并没有人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第68章 “我以前只以为你的志向就是游山玩水,逍遥人间。活一天算一天,活着不算赚,死了不算赔,所以只愿意喝药。因为喝药最方便,最能让你像个普通人。”江问鹤继续道,“现在看来,人一旦有了什么牵挂,果真会变得不一样。” 谢夭冲他举起酒杯,一笑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江问鹤心中奇怪,人怎么可以不要脸到这个地步,哼了一声,道:“对,谢大谷主,我就是在夸你。” 谢夭哈哈一笑,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道:“承认了吧。” 江问鹤听着他的笑,心里难过又起,杯子在手里转了转,慢慢道:“五年已是极限了。” 谢夭点点头,不再说话。其实这个时间,足够他去做很多事情,但人总是贪心不足,有了一点之后就想要更多。 江问鹤看着他道:“若是接下来还是频繁动武,三年、两年、几个月、甚至几个时辰都有可能。大罗神仙都救不了。” “这么吓人。”谢夭笑道。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正要骂人,就见谢夭喝了一口酒,声音很轻地问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回来?” 第30章 心迹(二) 谢夭很少有这样叫江问鹤名字的时候, 一旦这样叫,便是他没有开玩笑,也没有在挤兑他, 而是格外认真地在说话。谢夭语气也很少有这样真情实意疑惑的时候, 他大多数时候的疑惑都是装出来的, 其实他心里全都心知肚明。 一向心如明镜的谢夭,此时却疑惑地像个小孩子。 江问鹤道:“嗯。从望城开始, 就不应该。” 谢夭心里也知道,或许从那晚霍家庄偶遇, 他再次看到李长安第一眼开始, 一切便朝错误的方向进发了。 当时的自己不知道那是错的吗?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就跟在了李长安身后。 谢夭哈哈一笑道:“晚了, 已经回来了。” 江问鹤嘶了一声, 皱眉道:“你打算在归云山庄住到什么时候?” 谢夭看他一眼, 反问:“你打算在桃花谷住到什么时候?” 江问鹤卡了一下。说起来也可笑,他身为神医堂堂主,不在神医堂主持堂中事宜,跑到桃花谷一个魔教中人遍地走的桃花谷隐居。 就见谢夭又吊儿郎当地开口了,“江大神医,咱俩可不一样。我这是回家, 你那是客居。” 他锐利的视线看向江问鹤, 眉尖一挑,道:“也不清楚你怎么想的, 神医堂的往事, 比我这归云山庄还复杂?我都回来了,你有什么不好回去的?” 江问鹤很少提及关于他自己的事, 就连那些年在神医堂学医的往事也很少提。但这么多年,谢夭还是看出了一点眉目。 神医堂在江问鹤这一代, 出过两个天才,一个是他,另一个是他师弟。本来下一任堂主应该在这两个人中间选出,在选堂主前一天,江湖上忽然传出了江问鹤师弟的死讯。 堂主的位置自然落到了江问鹤身上,江问鹤也确实尽职尽责地当了几年。后来不知又发生了什么,江问鹤抛下了神医堂,隐居到了桃花谷。 这个故事是谢夭七零八落凑出来的,缺失了不少细节。但是还是可以推测,江问鹤来桃花谷,必定跟他那个神秘死亡的师弟脱不了关系。 江问鹤长叹一声道:“谢谷主,我不问你让你改换心意的究竟是谁,你不问我留在桃花谷的缘由,我们两清,行不行?” 谢夭笑道:“哪里两清,你已经知道了,我可还不知道。” 江问鹤道:“那是我猜出来的,可不是你自己说的。” 谢夭道:“行,行。” 他们一个身为桃花谷谷主,一个为神医堂堂主,都有过一段年少风流的少年惬意,也都曾失意着踽踽独行,都背着一些不可说的秘密。不多问,不多说,已经成了两人默不作声的习惯。 这时,褚裕忽然从外面进来,刚进来就走到桌边一屁股坐下,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然后恶狠狠盯着茶碗,一句话也不说。 江问鹤笑道:“呦,怎么了这是?” 褚裕静默一会儿,却没有看人,只是骂了一句:“关子轩这个王八蛋!” 也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想干什么,关子轩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在他眼前晃悠,笑眯眯地问他去干嘛。 褚裕总是会冷着脸道:“我现在就去把那俩小孩给宰了。” 关子轩道:“褚兄,不可杀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听得褚裕想把关子轩立刻剃了头随便扔去哪个山野寺庙。关子轩这种老好人,就不应该待在归云山庄,天生适合吃斋念佛。褚裕心道,就算现在把关子轩烧了,说不定都能烧出舍利子。 褚裕被关子轩打断了三次计划,最后不是被拉去练剑了,就是被拉去读什么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天书。 褚裕捞过桌子上的酒杯,也没管杯子究竟是谁的,一饮而尽后把酒杯狠狠往桌子上一拍,道:“我以后,我再跟关子轩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江问鹤心里更奇怪了,歪头看着谢夭。 谢夭低声笑道:“看来,要教他武功了。” 江问鹤此时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就一直在归云山庄长住下去?” 还不等他说话,褚裕就讶异道:“还要长住?再住下去我真要跟关子轩同归于尽了。再说了,公子住在归云山庄不是因为李长安吗?” 第69章 谢夭:“……” 他藏了半天没跟江问鹤说,褚裕一句话就把他的底全漏了。 江问鹤奇怪道:“因为李长安又为何不能长住?” 褚裕摆摆手,正要说话,谢夭却打断他的话,笑道:“接下来自然是云游江湖,顺便查一下当年旧案。” 江问鹤看着褚裕的神情,眼睛一转,端起酒杯跟谢夭碰杯,笑道:“跟谁?” 谢夭:“……” 就在他们说话之际,一玄衣少年出现在茶馆门口,细长手指握着黑色剑鞘,轻轻掀开门帘,因为身量太高,不得不低头进来,抬起头刹那,脸和眼神都让人心尖狠狠一跳。 那少年明明长着一双桃花眼,神色却格外冷淡。 来人正是李长安。 江问鹤上次在屋内,李长安在屋外,并没有看清人脸,此时见了,心里惊讶一下,心道江湖上那些有关李长安俊美的传言果然非虚,然后目光悠悠看向谢夭,总算明白谢夭为何如此放不下了。 李长安站在门口,足够吸引人目光,却并没有进来,眼神扫视了一圈,像是在招人。 谢夭差点和他对上视线,连忙低头对江问鹤道:“快走快走,别说我认识你。” 他此时怂得像个鹌鹑,江问鹤有点忍不住笑,心道一物降一物,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能够制住谢白衣的。 想到这些年来谢夭对他装的无数次聋,江问鹤故意慢悠悠道:“啊?你说什么?” 此时李长安已经看见了他们,眼见已经没法装作不认识江问鹤了,谢夭立刻道:“现在开始,我们是偶然认识的朋友,你的身份是江湖郎中。” 江问鹤忍着笑点头:“好。” 谢夭说完,抬起脸冲李长安一笑,挥了挥手道:“这儿。” 李长安走过去,坐下之后先是扫了一眼江问鹤,眉头轻微皱了一下,道:“这是?” 谢夭道:“路上认识的朋友,曾经给我看过病。” 江问鹤拱手道:“在下江莲,江湖游医。那日看谢公子脸色不佳,给谢公子把过一次脉,说实话,闻所未闻。听说谢公子又来了归云山庄,我恰好云游此地,跟谢公子一叙。” 江问鹤看得出来李长安眼神里的不信任,因此详详细细地编了个身份。他虽为神医堂堂主,但这些年来一直隐居桃花谷,不曾抛头露面,别说李长安没见过,就连许多门派掌门都没见过。 李长安眉头微微松了一点,道:“师从何处?” 江问鹤道:“家父。一个不出名的郎中,前几年已过世了。” 李长安目光变了一下,道:“抱歉。” 江问鹤摆摆手,笑道:“无妨。为医者最知人各有命,顺其自然,生死不可改。不过若是遵医嘱,还是能拉长寿命的。”说罢,他只是抬起酒杯,淡淡地抿了一口酒。 虽然江问鹤没看自己,但谢夭知道这厮点自己呢,他连忙岔开话题,对李长安道:“李少侠,你怎么来了?” 李长安道:“有事找你。” 谢夭道:“有事便说。” 李长安莫名扫了一眼江问鹤。 江问鹤:“……” 谢夭笑道:“江兄不是外人。” “好吧,”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江问鹤以为自己必须要走的时候,李长安开口了,他慢慢道:“我觉得桃花仙的死有问题。” 他一句话极轻,像是一滴冷水,落到沸腾的茶馆里都掀不起什么波澜。但就是让在座几人都一阵惊讶。不必说他们几人知道桃花仙之死的真相,就算是让不明真相的外人去听,必定都要说李长安大言不惭。 桃花谷的内战之时升腾的血雾不是假的,被买空的冰蚕不是假的,事后给验尸,身中火毒更不是假的。 桃花仙在华光庙露过一面,那日非凡的剑招更不可能是假的。 谢夭心里也在奇怪,他做局还从未被人看破过,他骗了天下人,却没有骗过自己徒弟。除了奇怪,还有一点隐约的害怕,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这种害怕来自何处。 他什么时候害怕过? 江问鹤讶异道:“少侠说得可是那罪孽深重的桃花谷桃花仙?” 李长安点头。 江问鹤道:“望城松云剑之死传得沸沸扬扬,此事还是归云山庄宋庄主一手追查操办,桃花仙不是已经在望城伏法了吗?” 李长安不说话。 谢夭道:“为什么说桃花仙的死有问题?那日他死在众人眼前,总不会假死。” 见谢夭说话了,李长安才抬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我在回青竹居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小女孩,怀里抱着一捧花。” 他是在山道上碰见那个小弟子的,不过十几岁,穿着归云山庄弟子服,蹦蹦跳跳地从后山下来,怀里捧了一大束花,花各不相同,颜色也并不相同。 女孩看见李长安,高高兴兴地冲他打招呼,道:“长安师兄!” 李长安微笑着冲她点了一下头,正要走过去,余光又不知道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下脚步,道:“你怀里的花从哪里采的?” 女孩冲他盈盈笑道:“剑心冢旁边,有一个小洞窟,那里靠近剑心冢,冬天也很温暖,这个时节还开着许多花呢!长安师兄若是想要,我带着师兄去采。” 李长安指了指她怀里的其中一朵,那花花形跟桃花并不一样,但花瓣却极其相似,他道:“这个呢?名字叫什么?” 第70章 女孩道:“这个呀,叫秋海棠。在我家乡那边有很多的,但是山庄里面很少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 李长安道:“你家乡在哪?” 女孩天真无邪地冲他笑道:“宁州啊!” 女孩子还在笑,却见长安师兄脸色忽然变了一下,变得又冷又沉,女孩子还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怯生生地看着他,又见李长安冲她笑起来,道:“多谢。” 李长安在那个瞬间,想起富安客栈旁,那个卖货郎说过的一句话:“城东的林生就死在里面了。他刚刚从宁州回来,听说赚了一大笔钱,还没来得及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其实望城山上那些,并非桃花瓣,而是从宁州运来的秋海棠花瓣,洒在地上,让其他人以为是桃花仙犯案?”谢夭道。 李长安点头,道:“不止这些。那日出现在望城山杀人的两个黑衣人,并没有桃花仙,而是桃花谷人。用了同样的手法,让我们以为是桃花仙杀人。” 他顿了一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来华光庙里站在菩萨神像旁,居高临下望着众人的桃花仙,道:“否则以桃花仙在华光庙书‘何罪之有’的气势,是不会不露面的。” 明明身份败露在即,谢夭竟然有点高兴,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高兴的是他在华光庙的出场还是给李长安留下深刻印象了的。 李长安继续道:“那么事情就很清楚明了了,有人在假扮桃花仙杀人。桃花谷的内乱应该是真的,桃花谷人想除掉桃花仙,但依靠自己的力量又不行,所以在富安客栈杀了松云剑,祸水东引,借其他人的手除掉桃花仙。” 仅凭一点点信息就推断出了这么多,谢夭眼里的欣赏又多了几分。江问鹤却莫名看了谢夭一眼,心里是又叹又急,叹得是李长安不仅脸好,剑好,更是冰雪聪明。 急得则是谢夭没有一丝自己身份将被揭穿的自觉,如果身份暴露,又该如何自处呢? “而真的桃花仙,一定出现过。”李长安道。 这一句话几乎把所有人震住了。 真的桃花仙,不仅出现了,现在就在他们旁边坐着。 谢夭道:“何以见得?” 李长安道:“既然桃花谷人是为了杀人,那么就一定要将真的桃花仙引来。那天被我们抓到的桃花谷人,是他们故意送上来的,为的就是暴露桃花仙的真实身份。但是还没说就被真桃花仙灭了口,实在是太快了。” 谢夭眉头轻微皱了一下,明白了这其中关窍之后,一时间想长叹一声,心道如今师父可能要玩不过徒弟了,他笑着道:“如果真桃花仙和桃花谷人是对立状态,是不可能知道立刻知道桃花谷人动态的。如果能够立马杀人,只能说明,真桃花仙距离我们很近,甚至可能就住在客栈。” 李长安点头,道:“那天在华光庙堵住的桃花仙,起初以为是找到了他的暗桩。其实那里根本不是他的暗桩,他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是过去清理门户的。” 所有真相,一字不错。 谢夭一时不知作何感想,又喜又惧。 “可是还有一个问题,就算真相如此,可是那桃花仙还是死了,不是么?”江问鹤道。 褚裕立刻接话道:“因为内乱,所以给桃花仙下毒,再之后被我们抓了,乱箭射死。公子,你说是不是?” 褚裕和江问鹤都满眼期盼地看向谢夭,谢夭却闭上眼睛,心道前因后果已经分明,这种事情李长安怎么会看不出来? 果然,只见李长安道:“赶去华光庙那日,除了桃花仙之外并没有其他人。如果他是我熟知的那个桃花仙,必定不可能蠢到连几个二臣贼子都抓不住。那么,华光庙内其余桃花谷人去了哪?” 江问鹤已经听明白了,扇子遮住嘴巴,苦笑着看了一眼谢夭。 李长安继续道:“一是,桃花仙把他们都杀了,二是,桃花仙把他们都抓了。无论哪一种情况,桃花仙都不可能被下毒。” 褚裕心里一惊,道:“那我们杀的算是什么人?!”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道:“是假的。桃花仙送给我们的。” 一句话,茶馆里温度瞬间降了几度,一时间落针可闻。无论谢夭三人如何表情都不会奇怪,这样一番精彩的推断,无论是谁听了都会惊讶地合不拢嘴。 许久,谢夭低头笑笑,道:“长安,你果真……” 他想说什么呢?他想说果真长大了许久,江湖经验老道了许多,也细致入微了许多。但无论哪一种他都说不出口。 李长安低头喝了一口茶水,许久,抬起眼睛望着谢夭,沉静道:“谢夭,我想去一趟桃花谷。” 第31章 心迹(三) 此话一出, 桌上静了一瞬,似乎都被惊到了。 褚裕率先反应过来,拍着桌子站起来道:“李长安, 你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桃花谷还让我们公子跟你一起去?谁不知道桃花谷那地方凶险异常, 去了就是去送死!” 褚裕是故意这样说的。他们去桃花谷是回家, 自然不是去送死。但是一旦去了桃花谷,恐怕谢夭的身份就再也藏不住了。 这事说难也难, 说简单也简单,主要看谢夭的态度。 于是褚裕说完之后, 江问鹤和褚裕同时看向谢夭。 却见谢夭一口喝完茶水, 抬起眼睛道:“好, 我陪你去桃花谷。” 褚裕心下一惊, 连忙喊道:“公子!桃花谷魔教之地, 到处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能去么?” 第71章 谢夭道:“放心吧,肯定不会让你死了。”他又抬起眼睛看向李长安,笑道,“再说了,这不有李少侠在吗。” 李长安迎上他亮晶晶的眸子, 莫名躲闪了一下目光, 点头道:“嗯。” 谢夭莫名笑起来。 一桌人喝完了茶,站起来正要走的时候, 江问鹤叫住了李长安和谢夭, 道:“在下可否与众人同行,前往桃花谷?” 李长安道:“为何?” 谢夭也吊儿郎当地挑眉看他, 道:“对啊,你个郎中去什么?” 江问鹤白他一眼, 道:“祖宗,你那脉象都能去,我有什么不能去的?” 挤兑完,又彬彬有礼地李长安一笑,道:“实不相瞒,在下素来向往神医堂,只是一直没有机会拜入神医堂门下。神医堂现任堂主江问鹤不知所踪,我听闻他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桃花谷。” 看江问鹤这两副面孔,谢夭嘶了一声,心道有些人还是不能太熟,一熟就露真面目。 正想着,就见李长安一点头,道:“好。” 江问鹤又忍着笑欠欠地看谢夭一眼,对李长安正色道:“多谢李少侠。” 四个人商议好了出发的时间,约定了三天后依旧在水楼见面。 出了水楼的门,谢夭偏头看着李长安,直勾勾地看了许久。 李长安不看他,只用余光瞥了他一眼,道:“怎么?” 谢夭道:“怎么他想跟着我们就能跟着?” 他这话听着像是生气,其实并没有真的发怒。江问鹤毕竟也要回桃花谷,这样一来有了一个身份,日后出现在桃花谷便有了理由。 他说这话,纯粹是为了逗人。 李长安忽然站定脚步,叹口气,转头无奈地看着他。 谢夭:“怎么?” 李长安道:“因为你。”说完,他又转回头,继续往前走,道“你在路上有个头疼脑热的我可没法治。”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本来早就打好的逗人的腹稿一句都没说出来,硬生生地被一句“因为你”钉在原地。 这三天里,李长安收拾行李,谢夭则懒懒散散,时不时去校场上看看小弟子练剑。 李长安身为归云山庄少庄主,实质上却没什么实权,李长安跟谢白衣一样,也不想要那些实权,自然也没什么要尽的义务。 宋明赫一手总览庄中事宜,李长安也没有什么徒弟要教,自然是想走就走,因此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外游历。 李长安并没有特意跟宋明赫说,只是偶然碰到时,对宋明赫道自己要出门游历。但对怀竹月却很不同,他特意去了一趟怀竹月的住处,想要跟她辞行。 李长安记得,之前师兄弟四个在一起的时候,宋明赫充当的都是大家长的身份,谢白衣负责带自己捣乱,怀竹月负责在中间笑嘻嘻地和稀泥。但谢白衣死后,好像所有人都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 李长安一样,他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小师姑也一样。 怀竹月因为娇小的身量,和鹅蛋的脸型,总会显得有些稚气。但也是这个小师妹,在谢白衣死后,尽心竭力地照顾着所有人的情绪。 李长安记得,那段时间他天天做噩梦,但惊醒之时总是能看见怀竹月笑着的脸:“小师侄,没事的。梦里是假的。” 他闭了一下眼睛,拍了拍怀竹月的房门,半晌,却没有任何回应。那天很不巧,怀竹月下了山,去哪没人知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与江莲约好的日子就在明天,李长安想了想,写了一封书信,压在了怀竹月门前。 第二日,一群人收拾行李,到水楼跟江莲汇合。褚裕和谢夭逐渐落到了最后面,但心境却很不相同,褚裕是因为一想到跟李长安一起走就头疼,因为李长安没有住店的习惯,他们不知道又要风餐露宿多久。 而谢夭则是因为其他原因,最后,即将走出归云山庄大门之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归云山庄依旧,小桥流水依旧,莫名地,谢夭觉得这一走,就很难再回来了。 李长安踱步到他身边,道:“怎么了?” 谢夭冲他一笑,道:“你别说,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又转头道,冲李长安笑道,“除了成为你们归云山庄弟子,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长住?” “长住啊,你现在就可以,”李长安语气调侃又散漫,谢夭心里觉得有点意思,毕竟他之前从未听说过归云山庄可以长住外宾,只见李长安看向他,正色道,“交钱就行。” 谢夭:“……” 谢夭想了想,还是道:“交多少?” “看年份,万两白银住十年应该可以。”明明说着胡扯的话,李长安表情却很认真。 谢夭忍住笑,道:“那五年呢?”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打对折。” “五千两。”谢夭长叹一声,道:“你们归云山庄真黑啊。把我卖了都不一定值五千两白银。”兴许是说到卖,他不知忽然想到什么,道:“入赘呢?入赘总可以长住了吧?” 李长安沉默了两秒钟,道:“……归云山庄内没有适龄的女弟子。” 谢夭哈哈笑道:“我嫁也行。我不挑的。” 李长安:“……” 李长安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索性闭嘴了,闷着头往前走,这时谢夭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李长安眉头一蹙,回头道:“干什么?松手。” 第72章 只见谢夭拉着他衣袖,笑道:“李长安,要不我别了萧郎,然后你委屈一下?” 李长安:“……” 他长到现在没听到过这种浑话,饶是他平常牙尖嘴利,一时间竟一个字也憋不出来,眸光一沉,转过头又往前走,却发觉身形重了不少,他身后还缀着一个人。 谢夭仍然拉着他袖子没松手。 “喂。”李长安微微往后回头,明明语气又沉又快,耳朵却悄悄红了,“松手。” 谢夭道:“山路太长了。” 李长安:“……” 谢夭继续道:“下山路,对膝盖不好。” 李长安:“…………” 片刻,谢夭看见李长安似乎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转回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李长安把谢夭手指一点点掰下来,谢夭哼了一声,道:“小气。” 这时李长安抬眼看他一眼,眸子里又是稀奇又是疑惑,他平生没见过谢夭这样不要脸的人,他道:“别抓我袖子,山路太窄容易摔。” 谢夭先是怔了一下,然后问道:“那抓哪?” 李长安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表情倔强又认真。明明这俩人一个人是大名鼎鼎的桃花谷主,一个人青云直上的归云山庄少庄主,此时俩人却像幼时孩童一样,认认真真地思考抓哪里比较合适。 李长安最后把青云横过来,道:“抓青云吧。” 谢夭望着他,心脏凭空空跳一拍,还没来得及想清楚那感觉是什么,就已经大脑一片空白地点了头,道:“好。” — 等到了山下的时候,谢夭和褚裕才发现山下备了一辆马车。马车上已经装好了行李,除去行李之外,刚好还余下四个人的空位。江问鹤早就站在了马车边,等着他们过来,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等人走近了,江问鹤不满道:“怎么这么慢。” 李长安头也不回地道:“问他。” 这个他,指的不是旁人,正是谢夭。 谢夭带着歉意冲江问鹤笑笑,道:“在下腿脚不好,李少侠照顾我,所以晚了点。”说完,冲江问鹤一挑眉,表情很是欠揍。 江问鹤被他恶心得不行,道:“哦,那谢公子还是不要去了。一路凶险,不一定遇见什么。” 谢夭看向李长安,语气莫名有几分骄傲:“有李少侠在,必定平安无事。” 李长安:“……” 李长安无语看他一眼,道:“谢桃花,你歇会吧。” “好。”谢夭听完这话,也不故意挤兑江问鹤了,闭上嘴,笑着站到一边去歇了。 江问鹤嘶了一声,他就没见过谢夭这么听话过,又眉头一皱,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忽然觉得谢夭日后成了亲必定是个妻管严。 四人行李收拾完了,正准备出发,马车后突然追来一个人,气喘吁吁道:“等一下!” 江问鹤停下马车,褚裕探出头往后看,追来的竟然是关子轩。 褚裕啧了一声,道:“快走快走。” 关子轩在后面喊道道:“褚兄!一路平安!” 褚裕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直接抢过江问鹤手里的马鞭,把马车赶得更快了。 关子轩的声音悠悠传过来:“不要杀人!” 褚裕忍无可忍地从马车上探出一个头,恶狠狠道:“你给我等着,我回来第一个杀了你!” 马车上众人都笑起来。 归云山庄和成片的青竹被他们留在烟云一片的青峰山里。马车在下过雨的路上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悠悠向前,沿着去往桃花谷的方向。 第32章 梦魇(一) 在桃花谷东有个木棉镇, 是从归云山庄前往桃花谷的必经之路。马车刚刚出了木棉镇,城外主路上,有许多摆着摊卖水果和蔬菜的小贩, 他们都是木棉镇镇民, 每有人经过就开始叫卖。 一年轻女子远远就瞧见了这马车, 虽说马车无甚稀奇,但马车上的人却稀奇地很, 一位玄衣玉面郎君,一位红衫风流公子, 她冲着那红衫公子笑道:“公子, 李子要一个吗?” 她语气极为爽朗, 颇有几分豪气, 谢夭在马车上冲她笑道:“甜不甜?” 女子道:“自然是甜的, 不信你试。”说着,她伸手在面前的萝筐里伸手一掏,一颗李子被女子扔上来,谢夭伸手稳稳接住,随便擦了两下,接着咬了一口。 这李子大概是他们这木棉镇特产, 确实很甜。 谢夭下意识伸手把李子递到李长安嘴边, 道:“尝一口?” 见李长安没有反应,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又把手收回来, 笑着冲那女子道:“我旁边这位少年郎,也想尝一个。” 李长安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扯上了自己, 他没遇过这种情况,有些窘迫地回头道:“不用——” 话未说完, 那女子又扔上来一颗,嘻嘻笑道:“你也有,都尝都尝。” 谢夭已然伸手接住了,两指一点,不由分说地塞进了李长安嘴里,笑道:“刚才那颗我咬过了,这颗是新的,总可以尝了吧?” 丝丝甜味沁人心脾,他咬着李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就那么看了谢夭半晌。 谢夭看他发愣的模样,哈哈笑起来,道:“是不是很甜?” 李长安反应过来,低下头,黑发遮住幽深的眼睛,模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听到他说甜,谢夭当即就要江问鹤停下马车,要下去买李子。江问鹤不情不愿地把马车停了,谢夭边下车边道:“今日木棉镇内有大集,听说还有番邦人,我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第73章 他说着,冲李长安眨了眨眼。 江问鹤道:“谢大公子,能不能把你玩的心思收一收。我算看出来了,你当真只适合当个纨绔,这一路上,你想凑的热闹不下十处了。” 褚裕道:“不对,十二处。” 谢夭稀奇道:“真有这么多?” 李长安望着他,认真地点头,道:“真有这么多。” 谢夭一时间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尖,道:“貌似是有点纨绔了。”忽然听见一声从喉咙里溢出来的轻笑,抬起头,发现李长安别过了脸,喉结上下滚动。 李长安就是看他尴尬的样子,忽然有些忍不住笑。 江问鹤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还是不要在木棉镇耽搁太久,木棉镇这里常年盘踞着一伙山匪,尤其是最近,不是很太平。” 褚裕偏头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正要开口,忽然一阵阴风刮过,一阵黑云刮来,天色黯了一瞬间,与此同时,无数马蹄声在路边两崖之上响起,众人在阴风之中抬头,只见无数影影绰绰骑着高头大马的人影。 褚裕讶异道:“这是什么?!” 谢夭停下挑李子的动作,正色道:“乌鸦嘴,说什么来什么!” 李长安抬头,脸色冷了下来。 道路边的小贩全都开始收拾东西,场面十分混乱,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菜叶和鲜果被遗落在地上,又被匆匆的脚步踩烂。 女子飞快收了自己的摊,背起萝筐就要走,又转回头冲谢夭几人道:“公子,你们还是快快走吧,这群人可惹不起。他们不是普通的山匪,不是交了钱就能走的,是会武功的。” 谢夭道:“官府不管吗?” 女子摆摆手道:“管不了。没法管。” 有些极其强悍的山匪,官府攻不下来还是有可能的,但出现在木棉镇这里就很奇怪了,这附近驻扎的门派的如今天下第一大派陨日堡,陨日堡负有盛名,怎么可能容许有山匪在自己驻扎境内作乱? 谢夭道:“陨日堡也不管么?” 女子道:“陨日堡都是好人,尽心竭力剿灭山匪。但好像杀不尽,赶走了又卷土重来。” 她说着,把一箩筐的李子给谢夭,道:“公子,这个送你!我自己带不了那么多,你们有马车。公子,你们年纪轻轻,看上去又是富家公子,还是赶紧走吧。这些人,就是冲着你们马车来的。” 谢夭点点头,摸出一锭银子给女子,微笑颔首道:“好。” 女子怔了一些,却不是因为眼前她出手大方阔绰而震惊,而是因为这位红衫公子脸上游刃有余的笑而震惊。 那公子看上去明明年岁也不大,因为身形清瘦,还显得有些病态,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这种时刻已经经历了几千几万次。 她一是担心,二是好奇,三步一回头地离开,最后一次,她看见那位玄衣公子拔了那柄一看就绝非凡品的剑,剑出那刻,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山上的山匪猛冲下来,马蹄声阵阵,轰隆隆的,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李长安提着剑,一人站在最前方,沉声道:“往后退。” 他头也没回,又补充了一句:“褚裕,保护好你家公子。”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马车周围立刻陷入了乱局,几十个山匪提着砍刀围着李长安,刀光剑影之中,因为李长安速度太快,几乎看不清楚他身形,青云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出乎意料的方式出现。 剑气太盛,从战场中央开始,逐渐漫出一股寒意,直到旁边树木叶子都挂上了寒霜。 谢夭站在马车旁,眸光微沉,一手扶着马车,一股冰霜沿着车轼爬上他指尖,在他指甲盖上开出一朵小小的霜花。那股冰凉沿着他指尖直接钻进他心里,他先是一惊,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心里又漫出一点点的难过来。 他没把手收回来,而是催动内力,那朵霜花旁边,绽放出一朵小小的桃花。 “怎么突然这么冷了?”褚裕搓着鸡皮疙瘩道。 谢夭敲他后脑勺一下,平静道:“哪冷?” 褚裕的短刀在手里转了两圈,他在归云山庄偷师学艺这么久,外家功夫也还算有点进步,他道:“我过去帮忙!”说着就要冲出去。 谢夭拎着他后领子把他拎回来,道:“别过去添乱,你过去他还需要护着你。再说了,你还得照顾我呢。” 褚裕磨了两下牙尖,道:“公子,你真需要我照顾么?” 谢夭笑道:“真需要啊。” 就在这时,一阵破风声从耳后传来,谢夭乌发向前飞扬,将要斩落在他头上的,竟是一把沾满血迹的大刀!而谢夭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褚裕心里一惊,伸手要把谢夭推开,下意识道:“公子,身后!” 但那已经来不及了,谢夭旁边就是马车,其他三个方向都有人。就算褚裕速度太快,也不可能在刀落下来之前躲掉一个身位。 江问鹤冲过去,伸出笛子想要替他接下这一刀,但他更远,完全赶不上。与此同时,江问鹤心里还升起了一个几乎让他血都冷了的想法。 谢夭感受不到身后那人的内力流转,也听不见了吗? 习武之人,五感最为敏锐。目力、听力、都比旁人高出一大截,武功高强之人,更是能直接感受到与自己对打之人的内息。如果谢夭能够感受到,他为什么躲不掉? 第74章 难道说,谢夭的病,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么? 就在这时,一柄飞剑飞来,准确克开砍刀的刀,一剑插进马车里。李长安从另一个方向闪出来,几乎是瞬间就到了马车旁边,一把拔下青云,看都没看。 血花四溅。 李长安把人杀了,眼睛都没眨。 他脸色很冷,垂下眸子,道:“没事吧?” 谢夭后背靠着马车,过长的睫毛上还带着血珠,睫毛颤了一下。他们这种人,从尸山血海里的走出来的,尸体没有见过成千也有上百,不会因为眼前死了一个人就回不过神。 让谢夭心里狠狠一跳的是,李长安的眼神。他脸上带着血珠,头发稍微有些湿,贴在脸上,乌黑的眸子沉沉地盯着他,似乎眼睛里只有他一个人了。 李长安意识到什么,伸手把脸上的血抹了,沉默了一下才道:“抱歉。” “我不怕血的。”谢夭明白了他在想什么,笑道。 李长安提着剑往前走,道:“谢桃花,我可是李长安。”站定脚步,回头冲他一笑道:“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谢夭只看着他,没再说话。 江问鹤松了一口气,道:“你真没事?” 谢夭后背依旧靠着马车,吊儿郎当道:“我能有什么事?” 江问鹤道:“你没感觉吗?” 谢夭手指悄悄按了自己手腕的穴道,嘴上道:“有,我剑都要出了。想到你不让出,这不是又收回来了。” 江问鹤依旧狐疑道:“真的?” 谢夭点头:“真的。” 江问鹤没敢再离开,守在谢夭身边,他其实武功不是很高,最多自保。但谢夭要是出了什么事,他还是能够及时扎上一针给谢夭吊命的。他望着战局里的李长安,忽然道:“你徒弟还挺像你的。” 谢夭一笑,道:“应该的。” 谢夭靠着马车站着,半眯着眼睛看着李长安,看着看着,忽然生出一点怀念来。他能透过李长安看到他自己,他知道李长安下一个动作,他知道他会往哪里出剑,因为这些动作,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 甚至就连迎敌的意识,也跟他一模一样,肃杀,凌冽,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 那爬上手指和心尖的寒霜,又在提醒他那是李长安。他比自己更冷,更沉,他会把心事一层层地藏起来,数年如一日地去做同一件事。然后在某个瞬间,忽然流露出来一点心事,像偶然绽放出来的霜花。 让人觉得可爱,又觉得心疼。 “好像不对劲。”江问鹤忽然道。 谢夭正色了一点,正想问哪里不对劲,眸光一凛。 虽说马匪声势浩大,但也就是一般水平的武功,也就是凭着人多,才能牵扯李长安这么久。但是此时,这些马匪的武功比最初时高出了要整整一个境界。 “他们吃药了!”谢夭扬声道,“李长安,擒贼先擒王!” 李长安并没有回复他,而是直奔马匪首领而去。 — 另一拨人站在山崖之上,冷冷看着下面这一幕。在他们身后,在山风中猎猎飘飞的,是陨日堡的落日旗。 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牵着缰,他身下白马不安地踢着腿,身旁有人道:“大师兄,无妨,截得不过是一个普通马车,就算人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姚景曜怒骂道:“你以为这群蠢货截的谁的道!睁开你狗眼看看,那是归云山庄李长安!” 那人脸色白了一瞬,又立刻道:“若是普通马匪肯定必死无疑,但他们吃了药,又人多势众,就算是……就算是李长安,也肯定……” “我们是来剿匪的,你在说什么?”姚景曜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道:“所有人跟我下山,冲杀马匪!” 等到他们冲到山下之时,马匪死的死,跑得跑,现场只剩下一片狼藉。 姚景曜望着满地的尸体,心里一惊,这么多马匪,还吃了促使功力大增的药,依旧死于李长安剑下,李长安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饶是心里怕得不行,脸上依旧陪着笑,下马行礼道:“我陨日堡来迟了,让少庄主见笑。” 李长安收了剑,冷冷看姚景曜一眼,道:“阁下是?” 姚景曜压着心里怒气,道:“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在归云山庄之时,我们曾见过的。” 李长安虽然脸上表情冷,但是礼数一向周到。但现在他可以说是全无礼数了,因为他满脑子都是刚才谢夭差点被砍了,他只淡淡“哦”了一声,道:“忘记了。” 姚景曜忍气吞声道:“我一介无名小卒,少庄主不记得也正常。” 李长安道:“这里劳烦陨日堡了。” “这是自然,”姚景曜一拱手道,“不知少庄主要去哪?可否需要陨日堡护送?” 李长安淡淡看他一眼,那一眼极冷,没说话,但仿佛什么都说了。 姚景曜那瞬间什么都懂了,尴尬一笑,道:“有李剑仙在,自然不需要什么护送。” 江问鹤蹲在尸体旁边,他从每个尸体上都摸出了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黑色丹药,碾碎,放在鼻尖闻了一闻,眉头一皱,心道,这种禁药怎得还会流传? 但有外人在,他不便声张,把袋子往怀里一揣,悄悄退了回去。 李长安道:“若是陨日堡有空,可把周围山匪好好清剿一番。陨日堡一代宗门,山匪而已,必定不在话下。” 第75章 姚景曜一阵汗颜:“自然……自然……” 就在此时,一声惊呼炸响在众人耳边:“公子!” 谢夭倒在地上,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地上一道血迹,一边往外流一边渗进泥土里。褚裕跪在谢夭身边,晃着他身体,又颤抖着手指去探他鼻息。 在谢夭后背,有一道小臂长的伤口。 李长安脑子里轰隆一声。 他梦魇里的谢白衣也是这样,血染红了他的白衣,仿佛穿着一身红衫。梦里的他冲不破,喊不出,只能看着谢白衣一遍遍义无反顾前往桃花谷,又一遍遍死在自己眼前。 他痛恨无能无力的自己。 这一瞬间,现实崩塌,梦魇席卷而来。 第33章 梦魇(二) 帐篷里点了两盏小小的煤油灯, 一盏放在桌子上,另一盏放在地上,照着谢夭背后的刀伤。江问鹤坐在他身后, 旁边放着一叠银针, 一个铜盆, 铜盆里盛着热水,盆边放着白布。 姚景曜站在外面, 弯着腰冲帐篷里面喊道:“不如前往陨日堡,也好好生休养。” “让他们滚!” 说话的人是江问鹤, 声音暴怒, 道:“他现在半个地方都不能挪。” 李长安守在帐篷外, 怀里抱着剑, 一身黑衣, 气质淡漠又疏离,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了。如果不是他少庄主的身份,姚景曜觉得李长安很适合去当个杀手。 这边,姚景曜还在兀自尴尬,只见李长安淡淡抬起眼睛,扫了他一眼。姚景曜心里一惊。 陨日堡使刀, 秘籍上都说, 刀练到一定境界,任何东西都可以是刀。任何武器都是一样, 剑也是一样。剑用到了一定境界, 人就是剑,剑就是人。 李长安那一眼, 就好像一柄利剑,直接把他整个人劈开来。 姚景曜最后讪讪地带着人走了, 临走之前不忘带走了那些马匪的尸体。 李长安依旧站在帐篷外面守着,一边抬头看着已经暗下去的幽蓝的天色,一边听着里面说话的动静。 江问鹤的声音一听就知道他现在脸色有多臭,他骂道:“谢大公子,你是真想死啊?从靠着马车的时候就被砍了,没看出来你这么能忍啊。” 谢夭声音虚弱着,喘息着笑道:“战局之中,主帅不可倒。倒了容易动摇军心。” “你一风流纨绔,当什么主帅?能动摇谁的军心?”江问鹤道。 谢夭唇角含笑,道:“有人的军心。” 李长安心里一跳,还是忍不住,掀开帐篷看了一眼。 只一眼就叫人胆战心惊。 谢夭衣服褪下来了半边,露出受伤的肩膀和脊背。那背极薄,在灯下这么一照,曲线愈发分明。本应是生得很好看的背,但那上面又纵横交错地有着许多疤痕。 各种形状、各种武器,李长安想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背上会有伤,又为什么会有这种简直像被千人围攻一样的伤。 他不是一个纨绔子弟么? 在那伤痕之上,又添了一道血淋淋的新伤口,从右肩往下贯穿,一直到脊背正中间的脊梁。 李长安脸上冷冰冰的,心情复杂地却难以形容,又气又心疼,又因为谢夭那过于漂亮的脊背,野草一般地伤痕而讶异地说不出话。 “我全脱了得了,这样犹抱琵琶半遮面,半脱不脱地很奇怪。”谢夭声音很虚,说话还是在断断续续地笑,“都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停了片刻,连头都没回,却直直点了李长安的名字,笑道:“是不是,李长安?” 李长安像是被点醒了那样,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谢夭的背看了太久了。 但谢夭都没有回头,怎么看到的自己? 他一抬眼,对上镜子里谢夭的脸。脸色很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但一双细长的狐狸眼还是冲着自己眯了一下,连带着他眼下那颗小痣也一动。 谢夭在灯下,灯光便全拢进一双眼睛。 李长安几乎是下意识地低下头,头发遮住眼睛,松开帘子就要转过身。 “谢公子,都这时候了能别撩拨人了么?”江问鹤无语道,“你再说话我害怕你一口气上不来晕死过去。” “哎,我不是……”谢夭还想说什么。 江问鹤一根银针下去,声音带上了一点怒意:“闭嘴。” 虽说平时两人打打闹闹,互相谁都瞧不上谁。但是一旦江问鹤认真起来的时候,谢夭是一句话都不敢顶的,毕竟针在他手里,自己小命还在他手里攥着,谁也不知道江问鹤会不会一针把自己戳死。 而且这个时候的江问鹤会没来由地有一股压迫感,神医堂一代堂主,在这种事情上,除了他没人敢说第一。 “李长安,你来得正好,运功。”江问鹤声音冷冷道,瞥谢夭一眼,下巴一抬,道:“帮他调息。” 谢夭一听让李长安帮自己调息,心头一震。他们修习得同一门内功心法,同性相见最为熟悉,保不齐李长安会探出点什么,谢夭沉声道:“江莲!” “都说了别说话。”江问鹤又下了一针。 谢夭猛咳一声,吐出来一口淤血,再没力气说话了。 江问鹤道:“外伤本是小事,但你经脉气血流通不畅,这一点小伤就能要了你的命。幸好刀上没毒,不然以你经脉淤堵的底子,毒直接憋在心窝发作,到时候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长安走过来,距离更近了,谢夭后背上伤和疤痕看得就更清楚,他眸光一沉,运功提起内息,本来已经伸出了手掌,再放到谢夭背上时忽然迟疑了。 第76章 他有点不知道放哪,不知道从何下手。 谢夭后背上到处都是疤。 江问鹤奇怪地看一眼他,点了点谢夭左肩,什么也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李长安把手掌放上去。 内力透过手掌穿透到谢夭经脉,谢夭身体因为常年吃冰蚕压制疯病的缘故,本就极寒,这一股内力仿佛暖流,流遍四肢百骸。与此同时江问鹤下针,硬生生通了几个重要关窍。 谢夭闭着眼睛,脸色好了一点。 李长安眉头却皱着,他发现谢夭体温很低,几乎有点冰了。而且他内力在谢夭体内游走之时,处处受阻,仿佛有另一股力量对冲,阻挠。 他不会医术,脉象只能摸出来个大概,他此时才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谢夭的病如此严重。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谢夭说过的许多话,什么死后埋归墟里,只住五年就可以,他当时以为是玩笑话,可谁知道说者有没有心呢? “我听说有武功的人手都很稳。”江问鹤忽然道,“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江问鹤依旧淡定地下着针,甚至都没看李长安,慢悠悠道:“李少侠,你手在抖。” 谢夭虚弱着笑出来,道:“江莲,你太吓人了。你别逗他。” 江问鹤心道你还护上了?平时谁逗人更多不是一目了然?但他现在没时间跟谢夭闲扯,他要下最后三针,这最后三针几乎要求同步下在心俞、膈俞与天宗,再配以内功护在心脉,方能把淤堵的血气逼出来。 如果李长安手不稳一点,他是不敢下这三针的,他怕谢夭的心脉受不住。他正要开口再教李长安几句,却见李长安缓缓闭了一下眼睛,手上和内息都稳了不少。 他讶异地挑了下眉,心道孺子可教,谢白衣这人捡了一个好徒弟。 李长安问道:“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 江问鹤笑道:“好,在我下最后一针时,你用内功稳住他心脉。” 江问鹤指尖捻起三根银针,目光如炬,指尖若风,三根银针同时飞出,稳稳扎进三个穴位,每个穴位扎进半寸,分毫不差。与此同时,李长安调息运功,在淤血冲撞之时护在谢夭心脉周围。 谢夭猛然吐出三口黑血,咳嗽一声道:“你们……玩死我得了……” 李长安在内息游走到谢夭心脉周围时一怔,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顺着他手心传上来,温暖、包容、顺从、好像他们本是同源。 那感觉一刹而过,下一瞬,他又感觉不到了,快到那种感觉像是他的错觉。 江问鹤拿过毛巾,嫌弃地递给他,让他擦吐出来的血,道:“不是我们,你今天就死在路边吧。给人治病还不讨好,你这样的病人真是我治过的头一位。”他转头,道:“是不是,李少侠?” 李长安正茫然地看着自己手掌,江问鹤问他时他才抬起头,但问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又看见了谢夭的满后背的伤,眸光又沉了下去。 谢夭能透过面前的镜子看见他表情,看到他目光的那一刻,忽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咳……李少侠,要不你……” 李长安被他这一句“李少侠”叫得大梦初醒,语无伦次道:“那个,我,我出去打点热水。” 说完,闷头出去了。 谢夭在帐篷里,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别笑了,小心再吐血。”江问鹤道。 褚裕这时捣完了草药,端着药膏进来,正巧撞上闷头出去的李长安,见李长安看都不看他,进了帐篷奇怪道:“李长安怎么了?” 江问鹤道:“谁知道怎么了。”又瞥一眼谢夭,道:“问他。” 谢夭摆摆手,因为身体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出来。 “褚裕,你先出去吧。”江问鹤说着,帮谢夭上了药,见褚裕走了,才道:“你怎么回事?怎么还能被山匪砍了?” “一时不察。”谢夭挑挑眉,道,“我又不是全能的,我还能一辈子不受一次伤?” “你别扯其他的。”江问鹤皱眉道,他知道一旦说起来这个,谢夭就会胡乱搪塞,满嘴理由,没有一个中听的,但他现在只想听谢夭说实话,他道:“即使不发病,五感也不如之前了么?” 谢夭沉默一下,继而又笑起来,道:“怎么说呢。其实我没感觉。但可能被砍了这么一下才知道,真的不如之前了吧。” 他笑嘻嘻道:“反正就五年,五年我也不至于五感尽失。” 江问鹤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 谢夭长叹一声道:“江大神医,现在你知道了吧,有时候不是我想出剑,是不得不出剑。不出剑就被砍。被砍就会死,出剑也会死,左右都是死。” “你知道有不出剑的活法。”江问鹤淡淡道,“你把自己往荒野山林一扔,渔樵耕读,这辈子都不用再出剑。是你,非要出来闯荡江湖。” 灯光映照在谢夭沉静又苍白的侧脸上,谢夭笑了笑,不再说话。 江问鹤道:“江湖真就这么好么?” “好,也不好。”说起这个,谢夭大笑起来,灯下表情也生动,他笑着道,“你神医堂堂主,没闯荡过江湖,真是太可惜了。你来了就知道。” 江问鹤道:“知道什么?” “你进了江湖,你就不是为了你自己了。”谢夭道,“也不是为了江湖本身,而是为了江湖里的人。许许多多人。” 第77章 “我明白。”江问鹤沉沉看他一眼,道:“但是你这话有一点不对,你何时为了你自己过?” 谢夭这时想起李长安,从最开始走到现在,该做的不该做的,他都纵着自己的性子做了,他笑道,“我已经在为我自己了。” 第34章 梦魇(三) 江问鹤其实没太听明白这中间的“已经”从何而来, 以谢白衣的身份死也好,也桃花谷谷主的身份活也好,没有一个是为了自己的。又换了个谢夭的身份行走江湖, 也只是为了查当年旧案。 但听他这么说, 他也不再反驳, 道:“你不后悔就好。” 谢夭此时活动肩膀感受了一下伤口,几乎是下意识的, 手臂甩了个挽剑花的动作,听到江问鹤说这话, 笑道:“在下不才, 此生做过的事, 从没后悔过。” 一句话说得豪气十足, 绕是什么人都不敢说自己此生无悔的, 但是谢白衣敢,他干什么都是顺心而为,千里奔袭千金台是,一剑落红三十里是,死去是,活过来也是。 他笑得过于张扬, 玩剑的手势也实在嚣张。江问鹤对于江湖上谢白衣种种恣意传闻也只有耳闻, 如今见他如此,突然就窥见了一点谢白衣年少的样子。 然而下一瞬, 谢夭倒抽了一口凉气, 捂着胳膊,狠狠“嘶”了一声。 江问鹤冷哼一声, 道:“装吧你就,遭报应了吧。” 谢夭抽着凉气, 上气不接下气地笑道:“真没道德。” 谢夭换了个姿势,趴在床上,手背垫着下巴。江问鹤把银针、毛巾、纱布等一系列杂物收拾了,边收拾边道:“来劫道的山匪不是普通人,我在他们身上,找到了江湖上的禁药,失魂丹。” 失魂丹,药如其名,吃了能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提升功力,并且会麻痹人的神经,痛觉丧失,服用此药一段时间后,英勇无比。但是副作用很强。 谢夭闭着眼睛懒懒道:“失魂丹如今只剩两个来源,黑市,和知道制药方法的大门派,他们的药要么是从黑市上淘来的,要么……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江问鹤点头,道:“黑市上流通量太小了,养不起这么多人。最大的可能还是有人供给他们的。” 谢夭道:“失魂丹,好像是你们神医堂传出来的?” 江问鹤正色地看了他一会儿,许久叹了口气,道:“是。不过神医堂发现失魂丹的副作用之后,立刻销毁了全部的失魂丹,但还是有部分流入了黑市。” “你们神医堂还真是……”谢夭闭着眼睛,开玩笑道,“有没有研制出来什么更厉害的药,比失魂丹还厉害的?能不能给我来一颗?” 一句话不知让江问鹤想起了什么,他皱着眉头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谢夭无所谓道:“万一我哪天需要重回我谢白衣的身份,总需要高超武艺傍身。” 江问鹤立刻道:“没有,你想都别想。” 谢夭笑起来,道:“那就是有。” 江问鹤低着头,快速地收拾起自己银针,絮絮叨叨道:“我跟你说不明白。你这种人永远不知道惜命。” 这种暂时性提高功力揠苗助长的药都是违反天命的,失魂丹尚且有很强的副作用,更何况这种更厉害的药?吃了之后,当场暴毙都有可能。 然而谢夭忽然想到了什么,他道:“江问鹤,你神医堂那个更厉害的药,秘方外泄了吗?” 江问鹤沉默了一下,道:“没有。” 谢夭道:“真的没有?” 江问鹤看向他,目光格外坚定:“我以我神医堂堂主的人格担保,绝对没有。” 谢夭道:“你如何肯定?” 江问鹤深深看他一眼,又瞥开视线,目光变的格外远,谢夭也不知道他此时究竟是在想什么,是在想少时在神医堂种种么?只听见江问鹤道:“因为我亲手把炼药的人杀了。” 谢夭睁开眼睛,心里惊了一下,他没想到江问鹤也曾杀过人。 然而下一瞬,江问鹤又收回那种极其渺远的目光,快得谢夭几乎觉得他那种目光为错觉,江问鹤又嫌弃看一眼他,道:“最近饮食不可辛辣,不可生冷,不可湿毒,少动少说话。” 谢夭一听他说这个就头大,这种医嘱听了七年了,他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江问鹤知道说了他也听不进去,正要走出帐篷,又回头道:“尤其是,不可动剑。” 回头一看,才发现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慢了许多,竟是已经睡过去了。 谢夭本就气血不畅,刚才又吐出许多淤血来,没有当场晕过去,撑到现在才睡,已经是个奇迹了。江问鹤又看一眼他,正要掀开帘子走出帐篷的时候,碰巧李长安从外面打水回来。 距离李长安出去,已经过了一刻钟。哪有打水打这么慢的?也不知道李长安在外面站了多久,才鼓足了勇气掀开帘子进来。 江问鹤想起谢夭那个不正经的每天撩拨李长安玩,一时间起了点怜惜之意,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又拍了拍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心里奇怪:“怎么?” 江问鹤一句话也没说,拍完就走了。 李长安进了帐篷,把手里的茶壶放下,正打算开口喊人,转头才发现谢夭已经睡着了。 他侧着身,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闭上,睫毛鸦羽一样垂下,醒着时眼睛里的那种打量和试探消退,如今只显得温和清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疼,他眉头还轻微皱着,一只手正紧紧地攥紧毯子。 第78章 李长安就那么沉沉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帮他拉了一下身上的毯子,掀开帘子出去了。 — 夜色正浓,清朗的月光洒下,一都静悄悄的,偶尔能听见两声微弱的虫鸣。江问鹤和褚裕在马车上休息,李长安一人在帐篷外守夜。 月光倾泻在他身上,照亮他玄衣上嵌着的银线,照亮他怀里抱着的青云的刻画着墨竹的剑柄,他手握青云抓得格外紧,手背青筋凸起,侧脸虽然沉静,但眉头微微皱着。 他又做那个噩梦了。 他看见谢白衣一人独处桃花谷腹地,在他眼里没有其他颜色,或者说整个世界是灰的,只有那一抹白。 他看见谢白衣被千人围攻,身上的血染红了那一身白,后背都是伤痕,流血,又迅速结痂,脱落,剩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像是荆棘丛生的丛林。 他抱着青云剑,手足无措地站在桃花谷外,恍惚间,他看见谢白衣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还是带着笑意的,看得李长安心里狠狠一疼。 最后,他看见了一双眼睛,狐狸一样的眼睛,眼睛下面长着一颗小痣。那双眼睛一笑,那颗小痣也跟着动。 莫名地,他对着这双眼睛喊了一个名字。 他猛然坐起来,喊道:“谢白衣。” “吱吱——” 回复他的只有一两声空茫的虫鸣。月光依旧安静洒落,他茫然地看着前方,眼底还有一点红,就像梦里的场景还没有消散似的。 他反应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失落后知后觉地泛上来,他抓紧了青云,想发泄,想大吼,但又无能为力,但最后只能恶狠狠地瞪着地面,任凭自己的指甲陷进肉里。 就在这时,帐篷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翻的声音,谢夭似乎轻轻“嘶”了一声,继而悠悠亮起了灯。 兴许是刚做完噩梦脑子不清醒,他没有任何犹豫地就冲了进去:“怎么了?” 茶杯碎了,地上溅得到处都是陶杯的碎片,茶壶也倒了,热水泼了一地。谢夭裹着毯子,坐在床边,手还保持着抓杯子的动作,没有收回来,仔细去看,指尖还有点抖。 李长安眸光看向他指尖。 谢夭顺着他目光看了自己指尖一眼,慌忙把自己手指收回来,藏在毯子里按住,抬起眼睛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在外面,听到声音了。”李长安转回身,把桌子上的茶壶扶正了,给谢夭倒了一杯水,安安稳稳地递到他手里。 在指尖相触的一刹那,李长安觉得谢夭的指尖烫得过分。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一下眉头,继而垂下眸子,扫了一眼地上打碎的杯子,蹲下身,收拾起杯子碎片。 “明天再收拾吧,太晚了。”谢夭捧着茶杯慢慢喝着水。 李长安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谢夭忽然觉得李长安情绪有点不对,垂着的脑袋怎么看怎么有点丧气。 他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反思自己的人,毕竟他日常的心态是老子天下第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一遇到李长安不高兴,他就会下意识觉得自己是不是又犯什么事了。 他想了半天,道:“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李长安没滋没味地回:“也没人受伤是有意的,除非那人脑子有病。” 谢夭笑了一下,道:“我脑子没病。” 李长安道:“谁知道呢?” 谢夭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好不好?我不该受伤了还硬撑,不让你知道。” 李长安只是低头听着他的笑,脑海里就能浮现起来谢夭笑着的脸,一双眼睛半眯着,也不知道笑得是真心还是假意,他淡淡道:“关我什么事。” 见李长安还是兴致缺缺,他把自己手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水还热着,像是一块热炭进了肚,五脏六腑竟然有些烧,他道:“李长安,其实我真的……” 谢夭几乎要把自己一颗真心吐出来了: “真的很在乎你,也真的很想活着,活得越久越好。” 李长安心尖狠狠一跳,他到此才意识到,他是太害怕离别了。他已经有了一次刻骨铭心的,不想再来第二次。所以他想让谢夭活着,一直活着。 但谢夭好像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总是笑嘻嘻地说着死亡。 李长安抬头,撞进谢夭笑着的眸子里,那双眼睛里几乎只有自己了。他心里一慌,又把头低下去,淡淡说了一句“哦”,飞速把东西收拾了,就要出去。 站起来时,谢夭忽然拉住他,用的力气稍微有点大。 李长安害怕自己手里的瓷片划伤他,顺着他的力道,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两人的距离顷刻间拉近,透亮的瞳孔里都映照着对方的身影。 李长安弓着腰看他,声音有点哑,道:“干什么?” 只见谢夭抬脸,眼睛眯了一下,认真地打量他,就这么看了许久,轻声问:“这几天没睡好么?” 李长安心里狠狠跳了一下。 这个问题,从小到大,只有两个人问过他。一个是谢白衣,另一个是怀竹月。怀竹月会给李长安熬安神汤,而谢白衣的解决方法就比较粗暴,直接把小长安拎过来和自己一起睡。 谢夭抬手,似乎是想抹一下他眼下,李长安茫然看着他,睫毛颤了一下,谢夭意识到李长安已经不是小时候的李长安了,又把手收回来了,笑道:“眼下乌青一片。” 李长安不说话。 第79章 谢夭又问:“做噩梦了么?” 李长安呼吸抖了一下,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眼神里藏着细碎的光,像是默认。 “在这睡吧。外面睡不好。”谢夭说着,把身体往里侧了一点,给李长安留出了半张床。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那半张为自己留出的床。 帐篷里灭了灯,一切都沉入黑暗,只能听见两个人纠缠的呼吸声。李长安躺在谢夭身边,谢夭因为一边肩膀受了伤,只能面对着他侧躺。 李长安这时才发现,自己身边人身上的体温似乎高得吓人。 他一根手指悄悄爬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他脉搏,刚刚触到他手腕的那刹指尖就被烫了一下。 他转过身面对他,看着他睡着的、半埋在枕头里的侧脸,片刻后,缓缓伸出手,格外轻地碰了一下他额头。 谢夭迷迷糊糊地抓着他手指把他手扒拉下来,嘴唇动了两下,说了什么李长安也没听清。 李长安反手抓着他的手,认真道:“谢夭,你在发烧。” 说完这句话,他还在恍惚自己怎么这么轻车熟路,又突然意识到,无数个夜里,谢白衣就是这么照看他的。他自嘲地扯起嘴角,无声地笑。 有些人的影响实在太深,深到每一个下意识的动作。 谢夭这时却把手抽出来,手背碰了一下他额头,又拍了拍他脊背,道:“没发烧,睡吧。我在这。” 第35章 桃花(一) 李长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半个身子缩在谢夭怀里, 他手还护着自己后颈,耳朵霎时红到后颈,眉头微微蹙着, 后知后觉升起一丝羞愧来。 谢夭闭着眼睛, 似乎还没醒, 他动作极轻地从床上下来,就要冲出帐篷。 谢夭在他站起来的时候醒了, 摸了一把头上冷掉的毛巾,又垂眸看了一眼自己充满褶皱的衣服, 他夜里虽然昏昏沉沉的, 但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看着李长安慌慌张张逃跑的样子, 忍不住轻笑一声。 笑完, 他意识到自己这一声笑,调戏的意味实在有点重,让他像个调戏良家妇女的“昏君”。 果不其然,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 李长安也不敢看他,嘟囔着道:“你笑什么?”也不管谢夭听没听见,回答没回答, 掀开帘子出去了。 外面, 江问鹤正熬汤药,恰好看到从谢夭帐篷里匆匆出来的李长安, 李长安板着一张脸, 表情又冷又臭,就是耳朵一直红, 红到脖颈。 李长安本来性子就冷,从小体质又偏寒, 就连练剑也是练出了一股寒意。这种人,能让他表情变化一点都算难得,更别提皮肤从后颈一路红到耳朵尖了。 江问鹤用一种观察罕见病人的眼神观察他,稀奇道:“怎么了这是?” 李长安不答,径直走了。 他又掀开帘子,站在门口,往外偏了一下头,压低声音问道:“你欺负你小徒弟了?” 谢夭平心静气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那块李长安用来给他降温的毛巾,唇角一直勾着,笑道:“睡一个帐篷了,你猜呢?” 江问鹤知道谢夭的尿性,这种人嘴里就没一句实话,同时也特别喜欢开玩笑地夸大其词,明明很正常的事从他嘴里说出来好像就变了一个味道。 他看看谢夭,摇摇头,啧啧两声,长叹道:“师门不幸啊师门不幸。” 谢夭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狡黠道:“咱俩半斤八两。” 江问鹤:“……” 谢夭喝了药,一行人开始赶路。李长安骑着马走在最前面,他乌发高束,又因为一身玄衣,肩宽腰细,骑着白马的时候很好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话本里的少年侠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坐在马车前,半眯着眼睛打量他的背影,低声道:“江问鹤,你说,把桃花谷传给他如何?” 江问鹤正驾着马车,闻言惊了一下,差点没把马车刹停,道:“你疯了?” 谢夭道:“桃花谷内穷凶极恶之徒我皆以斩杀,剩下了一堆老弱病残,还有受周围山匪祸害不得不投奔桃花谷的普通百姓。但桃花谷的脏水一时半会儿也洗不干净,总要有人能护住。” “这就开始考虑身后事了?”江问鹤看一眼他。 谢夭笑道:“是桃花谷人不争气啊。” 江问鹤道:“所以,你同意他来桃花谷,其实是有这一层意思?” 谢夭不回答,只是垂下眸子。他其实也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但是在他死后,能护着桃花谷一群人的,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他这个徒弟了。 江问鹤又道:“桃花谷如今处在风口浪尖上,现在和正派堪堪保持平衡,若是平衡被打破,他们宣战呢?” 其实这话并没有说完,下半句是,若是他们宣战,不仅桃花谷会和正派彻底敌对,谢夭的假身份也会不保,和李长安的关系自不必说。 如今走在去桃花谷的路上,看上去一片坦途,其实到处都是凶险。 褚裕从马车里探出了一个头,道:“若是这样,还不如直接就当个魔教。他们不是说我们杀人放火吗?我们就干脆杀人放火!” 江问鹤手里的扇子敲了一下褚裕的后脑勺:“小小年纪,想什么呢?” 谢夭脸上依旧笑着,笑得格外温和,看向褚裕道:“这话我何时教过你?” 褚裕抿了抿嘴唇。 谢夭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转头正色道:“这次我当没听见。别让我听见第二次。” 第80章 他们跟谢夭关系是好,但到底是上下级关系,知道什么时候该玩闹什么时候该正经。就比如这时,谢夭笑也不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认真了。谢夭冷笑的时候,就是桃花谷谷主要杀人了。 褚裕垂下眸子,道:“是。” 接下来的行程格外顺利,不过半月就到了桃花谷附近。因为李长安出发之前并没有跟宋明赫说此行的目的地,所以也没有去归云山庄所设的暗桩,而是直接绕到桃花谷附近,找进去的路。 桃花谷三面环山,只有一条路可以从崖边下去,但七年之间再也没人下去过,谁也说不准顺着那条路下去到底能看见什么。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他们穿过淡绿色的瘴气,竟然在下面看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村庄不过几十户,房舍如星罗棋布。田间小路上,看见来来往往,赶着牛耕作的村民。 这里比上面的气候更湿润温暖些,还开着许多花。 李长安拦住一个赶着牛路过的大叔道:“桃花谷怎么走?” 大叔呵呵一笑,道:“这里就是桃花谷啊。” 李长安愣了一下。 谢夭看到他茫然的神色,笑着问:“怎么了?” 李长安摇摇头,低声道:“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在他的想象里,桃花谷应该荒芜一片,应该渺无人烟,所到之处满地都是白骨,怎么可能是这种世外桃源的景象?如果不是这个大叔明确道这里就是桃花谷,李长安会觉得自己走错了路。 大叔打量了他们一会儿,道:“你们不是桃花谷人吧。这地方,可有七八年没有外人进来了,外面不都说桃花谷是魔教么?你们怎么敢进来的?” 李长安想也没想,拱手道:“我们正是来投奔桃花谷的。” “投奔?”大叔反问道。 李长安道:“我们一家遭贼人屠戮,实在走投无路,只好投奔桃花谷。更何况桃花仙武艺高强,如今天下第一非桃花仙莫属,桃花谷必然能为我一家复仇。” 大概是没听过李长安说这么长的话,一群人听得都目瞪口呆。 褚裕暗自琢磨道:“没想到李长安还会编瞎话啊。归云山庄那一群人个个正经得要死,这编瞎话的本事到底随了谁呢?” 谢夭眯着眼睛笑起来,这话让他听得十分受用,就差翘着尾巴说“自然是随我”了。 大叔道:“复仇是不可能了,桃花谷不做复仇的买卖。但你要走投无路,但是可以住下来。”他说着,往远处一指,道:“那里就是你想去的真正的桃花谷,我们这是外面的桃花村。你去吧,他们不会杀人的。” 李长安顺着大叔的手指看去,那是谷内两座低矮的山峰,山中间夹了一条小路可以通过,他低头道:“多谢。” 一行人穿过小路,这才算是进了真正的桃花谷。 小路尽头有人把守,两个十七八岁的小孩装模做样地拿着刀剑,一边站岗一边闲聊。 一人道:“你说,恶长老是不是真的要做谷主了?我看芳落姑姑已经连续三天押着恶长老去落花宫了。” 落花宫是桃花谷内最大的一座宫殿,是桃花谷议事的地方。在桃花谷还叫原名恶人谷时,落花宫还不叫落花宫,而叫歃血堂。 谢夭觉得这个名字血腥味太重,又恰巧看到宫殿外面一株桃花树正悠悠的往下飘着花,他心道,这么美好的景色,为什么偏偏要叫歃血堂。于是拍板,把殿上牌匾换了,亲自提了落花宫三字。 落花宫三字像是有什么法力,从那之后,恶人谷的血腥气莫名散去,好像这里真的只是一片世外桃源。 另一人惆怅道:“我们谷主真的不回来了吗?” 那人回答道:“外面都说谷主死了……” 话音刚落,就看见拐角走过来一队人。领头的那个是个少年,是个生面孔,样貌格外英俊,看得人移不开眼。但是在他身后,个个就别提有多熟了。 褚裕,天天嚷嚷着杀人的褚小混蛋;隐居在桃花林里不常出来的问鹤先生,一出来就是骂骂咧咧地提着银针,嘟囔着“我今天就一针扎死你”闯进桃夭殿的江大神医;至于最后面那个……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们一笑,用口型道:“你们好啊。” 两个当值的小孩都悚然一惊,心道,这他娘的不是刚才还在他们嘴里死了一遍的谷主么?这年头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刚说完谷主就诈尸到眼前了? 他们不知道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只以为眼前这位黑衣少年郎是谷主从外面带回来的客人,正打算弯下腰行礼,乖乖叫人,眉头却忽然一皱。 谢夭手掌一翻,一股温柔的气劲被推了过去,硬生生托住两人正要行礼作揖的胳膊。 两人一怔,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谢夭。 谢夭微微冲他们摇了摇头,继而笑道:“两位小爷。在下谢夭,全家遭贼人所害,走投无路,特来投奔桃花谷。还望桃花谷收留。” 两个小孩脑子懵着互相看了一眼,心道谷主这么做一定有谷主的道理,格外不自然地演起来,道:“那这位是?” 他指的就是站在最前面的李长安。 李长安正打算随口给自己编一个姓谢的名字,就听见谢夭又开口了。 谢夭笑着道:“这位,这位是我干儿子。” 李长安:“……” 那值守的小孩狐疑道:“真是么?” 第81章 李长安咬牙切齿,但仍面带微笑:“是。” “那些呢?”小孩又象征性地指了指其他人。 谢夭一一介绍:“我书童,我家仆。” 两个小孩望着四个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 “……” 赶来救场的芳落冷不丁听见这一番话,直想拿头撞墙,心道,这他娘的都是什么跟什么! 第36章 桃花(二) 芳落早几天就收到了他们大谷主的信件, 也知道谢夭这次会带着一个人回来,但看到李长安那一刻,她还是惊了一下。她怎么都没想到, 谢夭带回来的人会是李长安。 毕竟谢夭在信里写“神思所寄, 红尘唯一牵挂处也。” 芳落本以为谢夭带回来的会是父母、恩人、或者是在外面认识的心仪的姑娘。她心道, 谢夭跟李长安之前又不认识,就连年岁都差了几岁, 更何况又有归云山庄那一层敌对的关系,李长安哪里跟信里说的这个人搭边? 转念一想, 信里还是有几个形容词用词是准确的, 就比如“惹眼”这个词。那日她只是远远看了李长安一眼, 就觉得他长了一张可以霍霍小姑娘的脸, 如今近看, 更暗暗觉得这桃花谷内的姑娘可能要遭。 李长安是很英气的长相,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薄,偏偏又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中和了他身上那股逼人的英气, 也少了薄凉感。 谢夭恰恰与他相反, 谢夭眉眼柔和许多,一双眼睛看狗都深情, 但他浑身气质又清清冷冷, 有种片叶不沾身的气质,总教人怀疑他眼里的深情是假的。 之前桃花谷内, 最受人喜欢的是谢谷主,因为谢夭随和爱笑, 出门总少不了人给他丢手绢丢花。如今李长安来了,怕是日日被丢手绢的要多一位了。 芳落又听了一遍他们的话,带他们去了客房。这一路上又经过了几个农家院落,也碰见了一些拿着木剑跑着玩的孩童,一个小孩子不小心撞到了谢夭,小孩子抬眼一看,发现是谷主,正要兴高采烈地叫人。 说来也奇怪,在落花宫议事时皮笑肉不笑,仅靠一个眼神就能把人杀死的谢大谷主,出了落花宫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他会和谷里的小孩子一起放风筝,会认认真真地照料他那几株桃花树,农忙时节,还会去外面的桃花村隐藏身份地帮着孤寡老人耕种。 谢夭冲他笑着眨了眨眼睛,小声地嘘了一声,又摸了摸他的头,把木剑塞到他手里,道:“玩去吧。” 谢夭把小孩子打发走了,抬起头,心里狠狠一跳,撞进李长安沉沉的目光里。 李长安就那么一直看着,看谢夭柔顺的垂下的睫毛,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插进那男孩的黑发里的手指,眸光沉地像墨。脑子里乱得像毛线团,一会儿想到这,一会儿想到那。 他想到桃花谷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这里并非死气沉沉,而是一片生机勃勃。想到谢夭很会哄小孩子,这样的人无论去哪都会很讨人喜欢。 又莫名想到归云山庄的校场,竹林边的木亭,亲手刻出来的青云剑,手把手带着教的剑谱。 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他害怕品到最后,品出来自己的心绪其实是“羡慕”两个字。 谢夭道:“怎么了?” 李长安转回头,想了一会儿才说:“只是没想到桃花谷还有小孩。” 说罢,就径直跟着芳落往前走了。 谢夭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又低头愣愣地看了自己手掌一会儿,忽然品明白了李长安眼神的意思,低声笑了起来。江问鹤很奇怪他在笑什么,忍不住道:“你傻了?” 这段时间足够谢夭所作所为足够颠覆江问鹤认知了,这一句话问得确实真心实意。 谢夭含着笑道:“江大夫,有人吃过你的醋么?” 江问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没仔细回想这半生,如果他仔细回想了会发现,是有人因为他吃过醋的。但现在,他只以看傻子的目光看向谢夭。 谢夭含着笑,长叹一声道:“哎,跟你这种单身汉没法说。” 江问鹤:“……” 转眼,芳落已经领着他们到了两件客房前,芳落道:“每间屋里都有两张床,铺盖被褥等会儿我差人送过来,这地方简陋,四位将就着住。” “不将就。”谢夭道,又用胳膊肘戳了戳李长安,低声道:“你和谁一起住?” 李长安扫一眼他,又莫名看了一眼褚裕,道:“随便。和谁都可以。” 谢夭笑道:“和我一起住?”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他:“……你不和褚裕住一起么?” 谢夭和褚裕住一起才最合理,毕竟从最开始褚裕就是跟在谢夭身边的,褚裕名义上到底是谢夭书童,是谢夭从家里带过来的人。 李长安在某些事情上感知敏锐地过分,他害怕尴尬,所以说随便。 “李长安,”谢夭笑起来,“你一点都不坦诚。你真的随便?” 李长安偏过头,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似乎是咬了一下牙。谢夭似乎总是轻而易举地一句话就能戳到他的软肋,他自己跟自己较了许久的劲,叹了口气,道:“那就和你。” 谢夭道:“为什么?” 李长安这时候还不忘损一下谢夭,他微笑道:“因为你睡相不好,我就勉为其难一下吧。” 芳落听完这边的对话,趁着两个人不注意,以一种见了鬼的眼神看向江问鹤和褚裕。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俩人一个当没看见她的目光,一个冲她摆摆手,似乎是对这俩人的关系有点不太好说。 第82章 谢夭是个在路上跟狗都能聊上的性格,他能跟李长安成为朋友也不稀奇。就是现在……好得实在过头了。 四个人分好了房间,一齐进客房看了看。这里比起他们原来在桃花谷住的地方确实简陋不少,毕竟是客房,但他们桃花谷八百年不见来一次客。 “桃花谷倒是可以收留各位一段时间,”芳落站在窗边,仔细地把窗户打开,外面的天光便随着落花一起飘进来,她弄完,转回头道,“但是能不能长住,还要请恶谷主定夺。” 李长安道:“恶谷主?” 芳落微笑着看向他,道:“对,恶谷主。”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是桃花谷的第二十四代谷主,桃花仙的下一任。” 谢夭不说话,眉眼一直含着笑。 这是他在信里早就交代好的,做戏就要做全套。既然桃花谷内乱,拉了桃花仙下马,那桃花谷内就要真的换一位谷主。 芳落道:“你说你非常敬仰桃花仙,但我要说,桃花仙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在位桃花谷谷主这几年,烧杀抢掠,搜刮盘剥,荒淫无度,不然……” 褚裕和江问鹤有点忍不住笑,一个个都背过身去,努力当没听见。说实话,他们也很想来上两句,毕竟能够这么当着谢夭面说他坏话的机会实在不多。 前面那些谢夭还能接受,听到最后一个形容,谢夭忍不住了,说他荒淫无度实在是冤枉了他,也就他少年时太过张扬招蜂引蝶了些,但都是打趣玩笑,连个正经的佳偶都没有,更何况“荒淫无度”这一说? 如果是在其他人面前也就算了,这是对着李长安说的,谢夭更加忍不了了。 谢夭道:“等一下,这荒淫无度……是怎么个说法?” 芳落:“……” 芳落看了看他,一时间哑口无言,随后一摆手道:“我乱说的,反正不是什么好人就是了。要不然我们穷尽桃花谷之力把他拉下马。” 李长安道:“桃花谷内乱之事是真的?” 芳落看向他眼睛,道:“不然呢?桃花仙余党还没斩杀殆尽,尸体到如今还没处理干净。幸好,桃花仙死在了望城。” 李长安又想起望城种种,桃花仙死那天的晦暗风雨仿佛穿越时空再次呼啸在他眼睛里,良久,他垂眸一笑,道:“这样。我也听说桃花仙死在了望城,只是私以为桃花仙一代枭雄,实在不敢信。” 他笑得很温和,那样温和的笑在他总是冷冰冰的脸上可以说是罕见了,像是春雪刹那间化开,看得芳落不由得一愣。 但谢夭看出来,李长安并没有真的在笑。李长安这话半真半假,就连他的笑谢夭也看不懂。谢夭忽然觉得有点心疼。 芳落道:“所以如果你是来寻桃花仙的,这里恐怕如不了你的愿了。” 李长安道:“本就是逃难,桃花谷愿意收留,已是感激不尽。” 他话说得得体,芳落点头道:“那就暂时先住着,时辰不早了,早点休息。” 说罢,莲步轻移走出屋门,绿色裙摆飘飘若仙。芳落走出房门的时候,从谢夭身边经过,两人身影交错间,芳落听见谢夭低声冲她说了两句话。 “事情安排好。” “漏出一个字,桃花谷不用待了。” 声音格外沉静,是命令的语气,不带一点笑意。芳落心里一惊,李长安在身后,也不敢转头去看,只用余光看见谢夭脸上依旧带着笑,就好像那两句话不是他说得一样。 谢夭说的事情,就是让全桃花谷共同隐瞒他的身份。 这其实是一件很荒唐的事。芳落到现在也这么觉得。 谢夭行走江湖一直隐瞒着自己桃花仙的身份,但对于李长安来说,芳落觉得实在没什么隐瞒的必要。他们生来敌对,本就成不了朋友,更成不了知己。 能同吃同住一段时间,本就是天老爷昏了头,搭错了红线,如今还想再继续下去,简直是痴心妄想,妄图逆天改命。 而且谢夭身为谷主,从来没滥用过权力,衣食起居全都亲力亲为,就连吃穿都和众人一样。但这样一位谷主,如今下了一个荒唐至极的命令。 为了李长安。 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一个人能平安喜乐,远离苦楚,生生为他造出来一个梦境似的。 芳落努力想给谢夭做这些找一个更加合适的理由,比如因为李长安的身份,想要窥探归云山庄的机密,或者是看中了李长安武学天赋,想把人强留在桃花谷。毕竟谢夭从不干没有目的的事。 芳落垂眸,低声道:“是。” 走出门口时,听见身后李长安喊了谢夭一声:“谢桃花,过来铺床。” 刚刚还冷着脸下命令的谢大谷主立刻笑眯眯地装聋:“啊?你说什么?” 芳落叹了口气。 她这时明白,她那些为谢夭找的理由都是错的。 谢夭只是,单纯为了这个人而已。 第37章 桃花(三) 芳落走后, 四人各自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谢夭他们这一趟在外面漂了太久,虽说这次回桃花谷没能住自己房间,但到底还是回来了, 他们都知道这个地方意味着绝对安全, 一时间身心都有些发懒。 收拾完行李, 谢夭伸了个懒腰,靠在门边朝外看。 客房地势高, 外面风景很不错,从这里望出去, 能看见后山大片大片的桃花林。桃花谷的桃花是开不败的, 风一吹过, 如同一片和缓的红云。 第83章 李长安这时提着青云走出来, 在两间客房外转了一圈, 接着反手捏了个剑诀,与此同时,右手手腕发力,青云往两间房中间一插,只听得铮然一声,剑阵落成。 趁李长安没注意他, 谢夭半眯着眼睛看着忙前忙后的李长安, 上上下下把李长安看了一遍,才偏头道:“这是在做什么?” 李长安道:“把内力存一部分到剑里, 设剑阵。” 谢夭道:“青云直接插在外面没关系么?” 李长安道:“没事, 别人拔不出来。谢白衣经常把青云扔外面。” 谢夭忍着笑道:“这是你师父教你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再知道不过了,但他还是嘴欠地去问, 李长安垂眸看向青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良久才说:“是……也不是。” 谢白衣那时走的急,把正统剑法教完都来不及,就连飞花三十六剑都差最后一式,这种谢白衣平常用来改善生活的小把戏更是没来得及教,谢夭也不知道李长安怎么就学会了。 李长安道:“谢白衣没教我,我看他用过。他那时候把剑□□花盆里,把我养死的花救活。” 内力存在青云之中,再由青云缓慢生发出去,谢夭内力精纯而富有生命力,随便插土里那一块地方的草都长得比别处更加旺盛。他经常用一招去复活李长安养得半死不死的盆栽。 谢夭一怔,随后低下头笑笑,他那时候为了把李长安那几盆花救活,天天早起偷似的把青云拔回来,没想到还是被李长安看见了。 李长安又道:“最开始我没悟出来还能这么用,只以为可以救救花草,后来才知道,原来还能做护阵。” 他也是那时才明白,无论是救花草,还是做剑阵,都是“护”的意思。 谢夭翘了翘嘴角,心道,悟性不错,不愧是他徒弟。 弄完了剑阵,李长安和谢夭并肩站在门外看夕阳。桃花谷最后一点落日照耀在成片的桃花林之上,天边一片绯红,这里安静地像是不在世界上。 谢夭望着望着忽然道:“你觉得桃花谷怎么样?” 李长安道:“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像个世外桃源,从进谷到现在也没看见什么凶神恶煞邪气四溢的魔修。但话不能说太满,毕竟他们进谷刚一个下午,李长安习惯了做最坏的打算,他怀疑这里的岁月静好只是假象。 谢夭又道:“那如果让你长住呢?你愿意么?” 李长安摇摇头:“不愿意。” 谢夭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要遭,归云山庄不常回,桃花谷不愿意住,他一时间摸不清楚究竟什么地方能打动这小子的心了,他道:“那你有想过在什么地方住下来么?” 李长安道:“没想过。” 谢夭还来不及问他为什么,李长安就转身回了屋,头也不回地招呼他道:“进来,把衣服脱了。” 谢夭:“?” 他愣在原地,李长安回头,无语地看他一眼,道:“给你换药。” — 烛光照在谢夭脊背上,谢夭一手扶着额头,后知后觉地觉得这情形有些尴尬。他这时才明白同住一屋的不方便,之前换药都是褚裕给他换,这时候特地跑到另一个屋去找褚裕,反倒显得他心里有鬼了。 谢夭是个遇弱则强遇强则弱的主,李长安不敢看他的时候他会特意去逗人,李长安如今坦坦荡荡地望着他,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能感觉到李长安的手很稳,只在伤口处用指尖轻轻触碰,没有一点越界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口正在结痂脱落,他总觉得被碰的地方有些痒。 因为太过轻柔,谢夭有时候怀疑自己身后根本没有人,因为他甚至连后颈都感受不到李长安的鼻息,他道:“李长安……你还活着么?”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李长安皱眉道。 他开口那一瞬,呼吸便喷上来。谢夭手指一紧,很轻地嘶了一声。 李长安奇怪地问:“疼?” 谢夭笑笑:“不是。” 他心道,李长安你还是别说话了。 李长安又扫过谢夭脊背上的伤,道:“你身上的伤,怎么弄的?你不是一富家公子哥么?” “实不相瞒,家中被强盗洗劫过一次,乌泱泱来了数百号人,这伤就是在那时候留下的。”谢夭说谎话是不用打腹稿的,而且他胡说有个特点,那就是真假参半,全看听的人怎么理解。 李长安伸出手指,似乎想在那些疤痕上轻轻抹一下,又收回手。按照这一路他对谢夭的了解,谢夭是个很怕疼的人,这么多伤口不一定他要大呼小叫多少天。 李长安道:“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谢夭笑着回头看他,嘻嘻哈哈道:“对啊。我命好啊。” 李长安却被他的笑刺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身患绝症可能很快就命不久矣的人还能每天笑嘻嘻地说自己命好,他瞥过目光,道:“转回去,没弄完呢。” 谢夭很乖地“哦”了一声,又托着下巴发呆。 上完药也到了熄灯睡觉的时间,烛火一灭,屋里就只剩下月光浮动。睡到半夜,李长安忽然睁开眼睛,先是随手挽了头发,然后下床,换鞋,看了正在熟睡的谢夭一眼,然后蹑手蹑脚出了门。 出门之后先是检查插在外面的青云,确定剑阵没有失效,青云能够抵挡一阵,如果发生什么事他也能及时感应到之后,这才往外走去。 第84章 — 谢夭在李长安走后没多久睁开了眼,他看不都用看就知道李长安的床铺是空的,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心道年轻人都不用睡觉么? 过了会儿,还是爬起来,出门去找李长安。 他倒不是担心李长安挖出来他就是桃花谷谷主的内情,他是有点担心李长安的安危。 桃花谷内虽然没什么威胁,但是自从在归云山庄藏书楼看到七年前一战记载的后,他就一直惴惴不安,鬼知道那群幽灵一样的东西,是不是还潜藏在桃花谷。 跟李长安一样,他出门之前也检查了一遍青云,他蹲下身去青云剑身流转的银光时,有一瞬间很想把青云拔出来,那是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然而手指触碰到青云前,理智又开始回笼,他叹了口气道:“青云,我跟你缘浅。” 说罢,转身而去了。 李长安的行踪并不难猜,一定是往东到桃花谷深处了。这世上建筑群大都大差不差,在最外围的一定是最不重要的,而位于中间深处的,一定藏着最大的秘密。 桃花谷也不例外,往东去,就是议事的落花堂,和谷主住的桃夭殿。 谢夭顺着路往东走,路是青石板路,两边是往外探出弯弯曲曲屋檐的房屋。 他也不是没在这个点出来过,有时从外面回来的晚了,一个人穿过整个桃花谷也是有的。但莫名其妙地,他觉得今天晚上桃花谷有点阴森森的。 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就连巡逻的人也没有,几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映照着门口的桃花树。 远处忽然惊起飞鸟,扑腾着离开树枝,屋檐下的红灯笼忽然无风自动,身后,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然而仔细去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谢夭没回头,仍站在道路正中央,两旁房屋屋檐投射下的影子像巨兽张开了长满牙齿的大嘴,谢夭就一人站在兽口中间。 谢夭轻叹一声,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经悄然握上了桃花枝。 就在这时,屋顶忽然闪出一个人影,那人半跪在屋顶之上,长发披散,背对着月光,只能看清楚一双锐利的眼睛,像是隐匿在黑暗里的鹰。 那是……李长安。 这是李长安第一次以这种看敌人的眼神看他,冷淡、强大、那种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死物。谢夭下意识把握着桃花枝的手松了,瞳孔却抖了一下,明明松了一口气,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些怕。 自己对于李长安的担心是在多余,现在这个样子,他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如果他对上李长安,他有赢的可能性么?就在他还在认真思考的时候,李长安利落地从屋顶翻下来,足尖点地,一点足音都没有,只用了一秒钟,就带着谢夭转到了旁边能够藏人的窄巷。 猛然被人拦腰带着走,谢夭下意识挣扎,李长安在他耳边道:“别动,是我。”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把那一点心惊压下去,安静下来。 李长安一手揽住谢夭的腰,另一只手捂住谢夭嘴,露出一只眼睛往外看。 这时外面又传来了脚步声,这次脚步声很清楚,谢夭甚至能听出来他们一行五个人,这是桃花谷的巡逻队。 谢夭拍了拍李长安手掌,示意他把自己放开。李长安怔愣一下,才松开手,松开手刹那谢夭就嘶了一声,按着自己受伤的右肩膀。 李长安犹豫了一下,道:“我手重了?” 谢夭看他表情,笑出来,道:“骗你的。” 李长安:“……” 谢夭从巷子口往外看去,刚才经过的确实是桃花谷的巡逻值守无疑,他们身上还都穿着桃花谷的弟子服。 这么看来,刚才谢夭听见的影影绰绰的脚步声应该也是他们。但谢夭总觉得那一阵阴风不是假的。 桃花谷里,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等那队巡逻彻底走远了,两人才敢放开了说话。 李长安道:“你怎么在这?” 谢夭坦诚道:“醒了,发现你不在。” 这话确实坦诚,但也确实容易让人多想。果不其然,李长安没有接话,或者说被他一句话逗得不知道这话应该怎么接了。 谢夭笑起来,道:“所以你半夜出来,是为了查桃花谷?” 李长安点头。 “可目前看起来,桃花谷没什么好查。”谢夭又道。 李长安望向远处,似乎是想起来什么,声音又沉又慢:“整个桃花谷都在说谎。这里太平静了,如果刚刚经历过内战,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只是想起来刚经过桃花谷之战的归云山庄。真正的刚刚经历过战斗的宗门,应该是什么样的?应该到处都是血,应该到处都是小声的啜泣。即使过了一两个月,血和尸体已经收拾干净了,但人们还只是会勉强地笑。 因为他们知道有人再也回不来,见不到了。 谢夭眸光黯了一下,他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也想过那个终局,但到了这时,他还是抱着一点希望问:“你不相信他们?” 李长安转头看向他,又给了那个他说过的答案,他道:“我只信我自己。” 谢夭沉寂片刻,接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抬头笑道:“好。我陪你一起查。我们接下来去哪?” 李长安望向那边的落花堂。 这次倒是没再碰见什么巡逻,走在路上,谢夭半开玩笑地问:“李长安,你怕鬼吗?” 第85章 李长安睨他一眼,反问道:“你怕鬼吗?” “我不怕,可我觉得你怕。”谢夭道,“如果你怕的话,我可以勉为其难让你抓我胳膊。” 李长安小时候怕黑又怕鬼,不然不会那么容易做噩梦。但长这么大,见过那么多事,他已经不怕鬼了。总有其他事比鬼更可怕,比如突如其来的死讯,比如思之不得见。 “你怕就直说。”李长安忍着笑道。 谢夭道:“鬼有什么可怕?我更怕的是……” 话说一半,他突然卡了壳。 李长安道:“怎么了?” 谢夭心道,我更怕的是分道扬镳,旧人分离,昔日故友刀剑相向,这些,哪一个不比鬼可怕?他摇摇头,道:“说出来怕你要笑话我,还是不说了。” 李长安眉头轻蹙一下,正要说什么,就见谢夭眸光忽然一变。 谢夭感觉一只细长伶仃的手抓住了自己胳膊,用力把自己拉进旁边幽深的巷子。 谢夭惊恐道:“李长安,鬼,有鬼!” 话音刚落,他就被那鬼拽了进去。 “谢夭!”李长安跟着他进去,借着月光,看清巷子里人的那一刻,整个人一愣。 “……小师姑?” 第38章 引线(一) 怀竹月站在月光之下, 穿着夜行衣,头发被利落地束起来。她莹润的略微有些圆的脸仰头对着月光,又低下头, 笑嘻嘻道:“怎么啦?只许你来不允许我来?” 谢夭心道不好, 自己这桃花谷怕是已经漏成筛子了, 谁来都可以在这观光一样逛上一圈。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打紧,甚至因为怀竹月出现在这里而开心。 他七年前沦落桃花谷的时候, 就没想过能在桃花谷里跟归云山庄师兄弟再聚。 怀竹月道:“刚好我要来这里驻守暗桩,你又给我留了信件, 我当然要过来找你一趟。”说着, 她又抬头四下看了一圈, 道:“这里晚上有点阴森啊。” 谢夭立刻道:“白天不是这样的。”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接话有点快了, 摸了下鼻尖, 尴尬一笑。李长安默默看了谢夭一眼,道:“确实不是这样,这里白天很祥和,像个很普通的村庄。” 谢夭微笑着点头,他觉得桃花谷就应该是这样的,给流离失所的人、被逼至绝路的人一个活下去的地方而已。 他不是单纯为了他们, 也是为了他自己, 在很久之前,从归云山庄的竹桥上走出山门的那个时刻, 他就也是流离失所的人了。 怀竹月在桃花谷外守了很多年, 但这是她第二次进谷。桃花谷上的瘴气日日提醒着外来者不得入内,如果不是走只有桃花谷人才知道的通道, 硬闯是件很危险的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也不是很敢下来, 有些噩梦守了太久,就会只敢睁大眼睛一直看着,但又不敢伸出手触碰。 怀竹月喃喃道:“是么?”她又转回头道:“你们这是准备去哪?” 李长安看了看远处的落花堂。 月光引路,三人到了落花宫。谢夭并不慌张,这地方虽然是桃花谷里议事的地方,但他用的并不多,所以留下的痕迹也没多少。唯一有点显眼的,便是他亲手所提的“落花宫”三个字,芳落也必定把牌匾换下来了。 到了近处,果不其然,芳落把牌匾换了,如今牌匾上空空如也,倒显得这里像一座无名宫殿。 他们进了大殿,只见大殿里面有着三层台阶,台阶之上放着一把梨花木的椅子,椅子之后是两人高的书架,上面放着些许的卷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的意思是……”怀竹月听完李长安讲完事情前因后果,想了一会儿才道,“桃花仙没有死。如今整个桃花谷,包括桃花谷厮杀,换谷主种种,都是演给外人看的?” 李长安站在台阶之上,随手抽出一本,发现记得都是些琐事,天气农事之类,把书重新塞回去,又重新抽出来一本,一边看一边“嗯”了一声。 怀竹月道:“桃花仙这么做,为了什么呢?” 李长安头也不抬,声音却格外沉静:“为了桃花谷。” 谢夭听见这个回答,心尖几乎都颤了一下,失笑,沉沉看向李长安。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不用他说任何一句话,就能把他这个人看明白,也只有李长安了。 “桃花仙……可能跟我们认知的不太一样。”李长安想了想说,“最起码,对桃花谷来说,他是个好谷主。” 怀竹月一怔,道:“可无论如何,当年都是因为桃花仙。” 李长安道:“我明白。” 这是归云山庄的事,谢夭此时在身份上一个外人,并不好搭话。他只是走到李长安旁边,看他迅速翻着书页。李长安翻到这里已经有些奇怪了,这些放在大殿里的卷宗,记载的全都是琐事。 桃花谷一个魔教,除了种田开荒,就没有一点其他事要干? 还是说,桃花谷真的就跟它表面一样祥和? 李长安又换了一本,这次抽出来的是本账簿。他翻了两页又要把书塞回去,余光却忽然瞥见了什么。 那是某一月的银钱开支,冰蚕六两,花费3两2钱。 李长安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一下,谢夭问道:“怎么了?” 怀竹月也奇怪地看向他。 李长安不动声色地把账簿合上,重新塞回去,塞到最里面,笑道:“没什么。” 第86章 怀竹月走上来,道:“那就好。正巧,我有要事跟你说。” 但她并没有直接说出口,而是带着一点歉意地看向谢夭。谢夭知道怀竹月接下来要说的事大概是归云山庄机密,他一个外人不太好在旁边,于是冲两人一笑,道:“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走到了一边。 怀竹月这才慢慢道:“谢师兄葬礼之后,两仪观观主和陨日堡堡主一直没有离开山庄,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 两大门派掌门一直住在山庄,虽说对外的理由是修养身心,但想想都知道不可能那么简单,李长安对他们留下来的目的有所猜测,他道:“是武林大会的事?” 怀竹月摇摇头,一双圆眼睛一眨不眨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却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因为桃花谷的事么?” 怀竹月道:“你知道的,陨日堡坐稳了天下第一宗的位置,愈发狼子野心。本来桃花仙已除,江湖毒瘤已了,天下本可以安稳一些日子。可他偏不。他留在归云山庄那些日子,便是在劝庄主攻打桃花谷。”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那……师伯的意思呢?” “师兄他……”怀竹月目光看向远处,缓缓道,“我始终看不明白他。” 宋明赫的态度很奇怪,对于谢白衣是,对于桃花谷也是。他追查谢白衣的下落也好,追杀桃花仙也好,似乎都是为了自己师弟报仇,但又好像带了其他意味。 怀竹月看不懂,于是她和宋明赫的关系愈发疏远。 怀竹月转回头道:“正好你在这里。如果庄主真的下令,你在桃花谷里也有照应。” 李长安淡淡地“嗯”了一声,半晌,又道:“小师姑,如果……我是说如果,桃花谷并非魔教,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宗门呢?又甚至是,只是个普通村落呢?” 这次轮到怀竹月沉默许久了,她道:“我不知道。” 有些因果说是说不清的,毫无疑问的是,怀竹月和李长安都恨桃花谷入骨,也恨桃花仙入骨,但是谁能确定整个桃花谷都该死呢?如果剩下的这些,从未行过恶呢? 祸乱不伤平民,这是两国打仗都知道的道理。更何况江湖人最讲道义,如果桃花谷内真的只剩下一堆老弱妇孺,又该当如何呢? 怀竹月转头看向外面,外面月光正好,照在她脸上。她想了一会儿,道:“你在这里也好,刚好可以把桃花谷的底细摸清楚,如果真是那样……到时按你的心意就好。” 怀竹月转头看向他,笑嘻嘻道:“随时传信给我。只要是小长安想做的事,我都会帮的。” 怀竹月明明也没比他大多少,甚至现在身高都没有李长安高,怀竹月需要仰起头来看他。但怀竹月依旧天天端起姑姑的做派,小长安长小长安短。 李长安也笑起来,点头道:“好。” 怀竹月又轻轻道:“不后悔就已是难得的事了。我后悔过了,所以不想你后悔。” 李长安没再说话,莫名看向站在不远处的谢夭。谢夭手背到身后,正仰起头看着雕梁画栋的天花板,现在光线这么暗,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发呆。 两人说完了话,走过去,李长安拍了一下谢夭肩膀。 谢夭转过头,冲他们一笑,道:“说完了?” 李长安点头。 谢夭手指往上指了指,道:“我刚才发现的,这上面还有一层。” 大殿里面藏着盘旋的楼梯,通过楼梯能上到二层,迈过二层门槛那一刻,大片大片的莹白月光撒进眸子里,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株长得极高的桃花树。 桃花树正在月光下飘着落红。 此番美景,看得三个人都是一怔。 怀竹月爬到桃花树枝干上,坐在树上,两条腿垂下来,微微晃荡着。李长安靠着露台边的围栏,手里一边刻着什么一边仰头望着月色。谢夭站得距离他们有些远,不看月亮,也不看花,只静静看着他们两个。 花和月亮都不难得,人才难得。 谢夭轻轻勾了下唇角,心道今夕何夕。 怀竹月顺手从树上摘下来一片叶子,在手里捻了捻,忽然道:“你们会吹叶子么?” 她之前和谢白衣出去鬼混,路上总是会觉得没意思,谢白衣就会吹叶子逗她,她总会佯装不乐意地说难听死了,其实认真听谢白衣吹的调子。 但她到现在也没学会。 说着,她腿晃荡着,把叶子放到嘴边,只吹出来了两声气声。 她又摘了一片,扔给李长安,李长安也摇摇头,道:“不会。” 怀竹月笑道:“你师父没教你?” 李长安似乎是笑了,笑声清润,听得让人心尖一颤。他道:“我那时候练剑都来不及。况且……那个时候你们都说,谢白衣身上不正经的地方太多,让我只学他的剑。” 谢夭无声笑起来,他是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主。归云山庄那些打闹,青竹林里的位招,饭桌上的嬉闹,似乎也并没有过很久,但想起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在竹林里拎着树枝练剑的时候,在谢白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救活李长安盆栽的时候,在冬至放灯的时候,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归云山庄会像永不凋谢的青竹林的一样永久青翠,于是毫不吝啬地挥霍时光。 但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间好物不坚牢。 第87章 “谢公子,你会吗?”怀竹月这时把目光投向他道。 谢夭沉吟了一下,道:“会倒是会。就是……” 怀竹月一笑,道:“对嘛。这种逗女孩子玩的小把戏,浪荡公子哥肯定是会的。” 此话说完,三个人都笑起来。 谢夭说完了下半句,道:“但是这是在人家地盘,还是别太张扬了。三更半夜把人引过来就不好了。” “也是。”怀竹月收了让谢夭吹一下的心思,点点头,又望向月亮,看了会儿,她道:“真美的月色。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你说这里白天也很好?” 谢夭“嗯”了一声。 “可惜,我白天就要走啦。”怀竹月道。 谢夭和李长安都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都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怀竹月说过的,她不要一个地方呆好几年,她要浪迹天涯,她要当绝世女侠。但她明天一走,还是要回桃花谷上,归云山庄暗桩之中。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想了很久该不该说,还是道:“天大地大,怀女侠何必蹉跎岁月。有些事情,可能我这个外人看得更清楚些。” 李长安手指蜷缩一下,继而垂下眸子。 怀竹月转回头,笑道:“你们知道给我留信那日,我去哪里了么?” 不等两个人回头,她又转过头,拨了一下头顶的桃花枝,看桃花扑簌簌落下,道:“我去了一趟怀安寺。在那呆了几天,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 怀竹月也不知道哪件事情对她影响最大,是谢白衣衣冠沉入剑归墟那一刻,还是那晚竹林里一整夜的沉思,抑或是怀安寺大师对她说的一番话。 她语气很低,自言自语道:“他那样的人,应该很讨厌我这样。” 说完,她冲两个人一笑,道:“我都想好了,等到这最后一件事了结,就出去浪迹天涯。到时候想住哪里住哪里,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她冲李长安眨了一下眼睛,道:“现在就差这最后一件事了,就交给你了。” 李长安笑起来,点头:“好。” “我少时是个很贪玩的人,也没想到自己能在桃花谷外待这么多年。”怀竹月自顾自说着,跳下树,跳到露台上,神神秘秘地冲两人招手,“过来,给你们俩一个好东西。” 两个人奇怪道:“什么?” 怀竹月趁着两个人不注意,抓住两人手腕,迅速把一个东西往两个人手腕上一套,然后满意地拍拍手,道:“我从怀安寺那求来的平安扣,让大师开过光的。你们待在这不安全,好好带着!” 那是两条红绳,绳子中间串着白玉一样的扣子,月光照耀下扣子莹润而有光泽。两条绳子一模一样,此时都系在右手手腕上,像是一对。 “尤其是你。谢公子。”怀竹月道,“这平安扣沾了佛门气息,说不定对你的病有点用。” 谢夭垂眸看自己手腕,食指拨了拨那扣子,忍着笑道:“好。” 送完了东西,怀竹月转身要走。谢夭这时想到了一件事,他看了一眼李长安,很明显,李长安也想到了。谢夭转回头,笑道:“怀女侠,你要是去浪迹天涯了,以后再想见你就难了。” 怀竹月道:“江湖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有缘总会再见的。” 她又停下脚步,沉吟一下,道:“不过你说的也是。要不干脆设个地方碰面。” 她开玩笑道:“听说九天之上有离恨天,离恨天里有灌愁海。灌愁海旁边长了一株相思红枫树。这颗相思红枫树落了叶子,在世上扎了根,一株火红枫树就长在东海千金台下。你们若是想见我,就去那树上留个记号,我会去找你们的。” 李长安道:“你从哪听来的?” 怀竹月笑:“话本里听来的。” 笑完,她下巴冲两个人一抬,露出那种绝世豪侠才有的豪情,道:“我走啦。” 冲两人挥了挥手,那个娇小的穿着夜行衣的身影,从落花宫二楼一跃而下。 叽叽喳喳的怀竹月走了,落花宫安静了片刻。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莫名笑起来。 他们右手腕子上都带着红绳,绳子粗细适中,一颗白玉扣子正搭在腕骨处。扣子是平安扣,寓意长长久久,平平安安。 第39章 引线(二) 不知为什么, 桃花谷的日子似乎比别处快一些,就连天上的流云都比别的地跑得快。第二日芳落带着四个人去见了恶长老,他们到时, 恶长老正在落花宫的那把梨花木椅子上如坐针毡。 恶长老其实是个有点窝囊的长老, 在谢夭成为谷主之前还稍微有点魔教长老的自觉, 谢夭成了谷主之后只想当个普通鳏夫养老。 听芳落说完了事情来龙去脉,恶长老卡了会儿词, 一双很小的三角眼眨了好几下,似乎是想往谢夭那看一眼, 半天说了一句“好”。 他没当过谷主, 更没在正主面前扮过正主, 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演。 就在谢夭看到恶长老又想往自己这边看时, 不动声色地冲他挑了一下眉, 道:“谷主眼睛不舒服?” 恶长老连忙捂住自己眼睛,道:“有点。就说到这吧。” 说完就要从那把交椅上滚下来,像椅子上放了钉子似的,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谷主威严,捂着一只眼睛道:“芳落, 你随便给他们找点杂活, 别闲着就行。总不能养几个吃干饭的。” 芳落忍着笑,道:“好。” 第88章 说完, 芳落以一种扫视的目光一一扫过四个人, 嘴角升起一丝奇怪地笑意,看的几个人莫名一股恶寒。芳落心道, 之前都是你们指使我,如今天道好轮回, 苍天饶过谁。 不管恶长老演技如何,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他们一行人算是正式在桃花谷落了脚。日子便这样一天天过下去,李长安记得答应怀竹月的事,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上上下下把桃花谷摸了一遍。 从谷前的桃源村,到谷后的大片桃花林,能去的地方几乎都去了,确定谷内没什么毒虫机关,想来,桃花谷上空的瘴气,是天然所至。 他也顺便摸清楚了桃花谷的人数,最多不过两百人,一半多都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被迫入谷的普通百姓,进了谷要么在谷里做些杂活,要么就在外面的桃源村种地。 剩下一半,李长安也查了。 他特意问了芳落谷内武学传承,一代魔教,总得有些不二法门。 芳落只是平静看了他一眼,道:“你想学武?” 李长安点头道:“是。” 芳落当天领着李长安去了谷内唯一的校场,谢夭也跟过来,校场上在训练的弟子不过几十人,李长安粗略数了一下,甚至不过百。一群人见谢夭来了,一个个挺直了胸脯想表现。 谢夭嘶了一声,心道这下要丢人了。 三个人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果不其然,李长安看了半天,一句话都没说,估计是看得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归云山庄培养弟子是认真的,跟归云山庄比起来,桃花谷的校场就像是在过家家。 谢夭悄悄拉了下李长安袖子,轻声道:“没你厉害。” 李长安唇角忍不住翘了一下,又忍住笑,道:“但是好像比你厉害。” 谢夭叹口气道:“哎,你这人怎么这样。” 李长安笑起来。 芳落幽幽看着两人:“还学吗?” 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芳落冲他们翻了个白眼,心道一个桃花仙一个少庄主了不起啊,转身走了。 李长安之后便写了一封信,把打探到的所有事情尽数写在信里,通过桃源村的村民,悄悄把信件传给了怀竹月。 归云山庄那边迟迟没有动向,宋明赫仍在和一群人周旋。 推动这件事的在于两仪观和陨日堡,他们只是缺了一个举大旗的人,而恰巧,无论哪个门派扛旗都不会有归云山庄有更大的号召力,也不会比归云山庄更加师出有名。 李长安这里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只能等消息。 他也是跟谢夭同住一间房了才知道,谢夭除了偶尔耳聋眼瞎之外,神智也会不太清醒,尤其是他喝了药之后。 这天晚上,江问鹤催命似的端着清苦的汤药催着谢夭喝药,褚裕门神似的站在旁边,盯着谢夭,两人一左一右,活像黑白无常。 谢夭笑道:“我是死了么?我怎么好像看见牛头马面了。” 两人异口同声道:“别废话了,快点喝了。” 谢夭想起那药就头疼,想起自己寿命更头疼,捏着鼻子把药一口喝光,挥挥手赶讨债鬼似的把两人赶出了门,倒头就用被子把自己裹紧了,只漏出上半张脸,就连鼻尖都埋在被子里。 又是冷又是头疼地,竟然迷迷糊糊地昏沉了下去。 李长安进屋就看见裹得跟粽子一样的谢夭,就知道他又喝药了。他走到床边,盯着他微微抖着的睫毛看了一会儿,才轻声道:“冷?” 谢夭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看清来人,又很有安全感地闭上眼,含含糊糊道:“不冷。” 李长安伸了一只手进去,刚一进去心里就一惊。被子里面跟冰窟一样。虽说桃花谷气候比别的地方温暖,但这时候也是冬天,谢夭本身体温就偏低,又喝了冰蚕,靠他的体温压根暖不热。 人迷迷糊糊的时候都会被本能带着走,谢夭几乎是下意识的,伸手握住了李长安的温热的手腕。 两人腕子上的平安扣碰撞到一起,发出清脆一声响,又沉寂下去。 感受到手心里那一点热量,谢夭一直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一点,仍闭着眼睛,对李长安道:“你去睡吧。” 李长安试着转动了一下腕子:“我真走了?” 谢夭没再吭声。 手上却依然抓得死紧。 李长安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谢桃花,你抓着我不放,你让我怎么走?” 谢夭停了一会儿,才模模糊糊地回应,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蹲下来,蹲在床边看他,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弹指灭了屋里的灯。 那天晚上,李长安被逼无奈地给人暖了床,谢夭浑身冰一样,毫无知觉地往身边唯一的热源怀里钻。 李长安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无奈心道,自己一定是上辈子造孽才遇见这么个人。这时却听见缩成一团的谢夭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什么,他侧着耳朵去听。 谢夭在喊他的名字,他在喊:“小长安。” 本着桃花谷不养闲人的原则,芳落偶尔会让他们去照料后山的十亩桃花林。桃花林里的桃花永远开着,微风也不停,那地方常年飘着花瓣。 虽然景色很美,但是这里实在太偏了,除了树还是树,所以没什么人来。有的时候,偌大的桃花林里只有他们两个。 谢夭坐在树上,懒散地靠着树干,透过桃花的缝隙眯着眼睛去看天光。他之前总觉得桃花谷闷,总是想往外跑,现在看起来也不尽然。重回桃花谷这时时日,他觉得桃花谷还是挺有意思的。 第89章 就比如现在,他一偏头,就能看到李长安坐在树下,用一把小刀正刻着什么。 谢夭故意摇晃桃花枝,桃花便落了李长安满头,他又捻起一片花瓣,轻飘飘地抛下去,花瓣打着弯地扫过李长安睫毛,又落到虎口上。 李长安头也不抬:“没事干就去种树。” 谢夭笑道:“谢白衣的天上人间你会了没?正好这附近到处都是花树,放出来肯定很漂亮。” 李长安没回答。 谢夭又道:“李长安,别是你笨,学不会吧。” 李长安哼一声,道:“那逍遥剑法你熟了吗?” 谢夭从树上跳下来,从地上随手捡起两根树枝,一根自己拿着,另一根递给李长安,歪头冲他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会不会?” 他笑得充满挑衅意味,让李长安之前谢白衣想试他招时,弯着腰笑着对他说“李长安,你猜你这次能不能打过我?”。最后的结果毫无意外,每一次都没打过。 小时候的李长安不经激,长大的李长安明明沉稳了不少,但对上谢夭,似乎还是不经激。 他伸手接过了树枝。 谢夭曾经立下规矩,桃花林里禁止比试。因为比试就少不了毁坏树木,也少不了多打下许多花瓣。 他自己破了他自己立下的规矩,跟李长安在他宝贝得不行的桃花林里比了一场。 桃花瓣纷纷扬扬,两个人拿着树枝在桃花林里互相喂招。用的都是归云山庄的剑法,两个人都清楚知道下一式,每一式。 偶尔有一瞬间,花瓣遮住两个人的视线,两人几乎是随着本能的动作。花瓣落下那一瞬间,李长安看清谢夭的脸,几乎看愣住了。 他没觉得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像过,他觉得没任何人像谢白衣。但花瓣落下那个瞬间,猛然看到他那一刻,他竟然想叫出来谢白衣的名字。 谢夭弯起眼睛冲他一笑,道:“李长安,让我一把?” 李长安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再抬眼,攻势更加烈了。 谢夭急往后退,笑道:“你这人怎么玩不起呢?” 不远处的高台上,站着一个人,垂眸看着桃花林里若即若离的两人,看着看着,长叹一口气。 芳落走过来,站在江问鹤旁边看了一会儿,忽然歪头问道:“他们好像用的是同一门剑法,怎么回事?” 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实在太复杂,江问鹤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了想,道:“他现学的。” 芳落没再接话,两个人又沉默着看了一会儿。 看到一半,江问鹤转头看了看芳落,道:“他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芳落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那边呢?” 江问鹤也笑着摇了摇头。 又是一阵无话,看着桃花林里相互喂招,辗转在桃花雨里的两个人,江问鹤忽然没头没尾地道:“你说他现在,在想什么呢?” 芳落不知道这其中许多内情,听不明白,疑问道:“你说什么?” 江问鹤摇摇头,道:“没什么。” 第40章 引线(三) 山坡上芳落和江问鹤两个人说到一半, 忽然看见桃花林正在跟李长安对招的谢夭似乎是朝他们看了一眼,他本来还是笑着的,但抬眼很平静, 下一瞬又看向李长安, 嘴角噙着笑。 就好像那平静又沉默的一眼, 是他俩的错觉。 芳落小声问:“他是不是看我们了?” 江问鹤皱眉道:“好像吧。” 那一眼太意味深重了。芳落只是了解其中一小部分真相,就觉得谢夭那一眼里藏着太多情绪, 更何况知晓全部的江问鹤。江问鹤心道,为什么都这个时候了, 谢夭还能有那种看淡一切的悲悯的眼神呢?……就像是神佛。 正想着, 发现谢夭一个人离开了桃花林, 朝他们这边走来。 李长安正在弯腰扶正一颗小树苗, 似乎是没注意他们这边。等谢夭走远, 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抹红衣的时候,他抬起眼睛,往三人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很沉。 接着一个人离开了桃花林。 芳落,江问鹤,谢夭, 三个人偷偷聚在桃夭殿, 芳落和江问鹤汇报起谢夭最近要他们查的事,话还没说出口, 两人就忍不住阵阵叹气, 垂头丧气的模样把谢夭看乐了,道:“我都还没哭呢, 你们两个别先哭了。” 芳落道:“你是心大,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谢夭笑道:“我这个谷主当得真窝囊, 如今笑也要被人说了。不如这样,我们三个坐在地上一起叹气一起哭,看谁哭得好看。” “这个时候就别比美了行么?”江问鹤眼里无奈又奇怪。 “那必然是我。”谢夭笑着道,“行了,说正事。” 芳落道:“桃花谷内上上下下皆已排查,没有任何异常。如果说当年那一股伏兵一直潜藏在桃花谷内,不可能没有任何发现。” “我那日所说的巡逻队伍呢?也没有异常?”谢夭道。 芳落扫他一眼,道:“没有。所有人都是熟人,没有生面孔。” 谢夭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让查的这第一件事,就是桃花谷的内忧。从归云山庄回来之时他就觉得桃花谷内表面看上去祥和,但是疑云重重,那日那股奇怪的阴风,更是印证了他这股感觉。 但芳落却说没有发现。 芳落此时道:“你如果不信我,也该信李长安。不出我意料的话,李长安大概桃花谷所有地方都去过了,如今唯一还没去的,就只剩下你的寝宫,也就是这了。他也没有发现,不然以你俩的关系,总该告诉你。” 第90章 谢夭笑道:“芳落,你真是太聪明了。” “管家还是当了几年的,总要有些本事。”芳落摸了摸站在自己肩头的绿头鹦鹉,那鸟很温顺地就低下了头。 那么多的人当年一战之后没有撤出桃花谷,如果活着,要么生活在他们都不会去的地方,要么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如果是死了,也总该有尸骨。 谢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来不及细想,只得长叹一口气道:“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亲自去查了。” 他毕生所求之事就放在面前,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查,他转头望向江问鹤,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江问鹤道:“归云山庄那边没有松口,但是大势不可挡。有两仪观和陨日堡带头,其他门派参加讨伐的呼声可谓是越来越高。虽说最终决定权在归云山庄,但归云山庄已经被架在火上了。” 谢夭没有再笑,只点点头:“是。” 怀竹月跟李长安说话那日,谢夭就听见了,后来上露台,站在一边长久地看着李长安和怀竹月两个人,嘴角带着淡淡的笑。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可他只能表现出来什么都不知道,于是只能用眼睛把两个人刻在脑海里。 芳落慢慢道:“如果当年那种战争再来一遍……桃花谷已经不会再有神兵天降了。” 谢夭看她一眼,笑道:“我不还没死么?” 江问鹤立刻道:“得了,你别说了。越说越离谱。” 谢夭挑眉道:“那你说如何?江大神医飞针的功法怎么样?” “我只会医人,不会杀人。再者,我可不是桃花谷人,我是神医堂人,只是暂居桃花谷罢了。”江问鹤偏头道,想了想又沉沉道,“我只能尽力保证你不死。” 听完他说“不会杀人”那句,谢夭心道这话可不对,但没说出口,笑道:“看吧,最后还是要靠我。” “别开玩笑了。”江问鹤转头认真看向他,道:“你觉得,宋庄主出兵几率几何?” 这话问得很郑重,不问自己,不问芳落,只问谢夭。也只能问谢夭,谁让宋明赫是谢夭师兄,谁让要如今要攻打桃花谷的是谢夭之前的师门。说起来命运作怪,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多舛的事了。 谢夭知道他的意思,想了一会儿,缓缓道:“……宋庄主深明大义,事事以归云山庄为上,怀女侠为人中正仗义,也会从中缓和。” “这算是什么意思?”江问鹤不解道。 谢夭一笑,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江问鹤气急:“你……” 谢夭抬眼望向前方,不知道是在看些什么,他道:“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但我以为,归云山庄不会。师……宋庄主他,是个很好的人,是个难得的侠士。” 芳落心道谢夭也不过在归云山庄住了两月,怎得就得出了宋明赫是个好人这个结论,但看谢夭淡淡的目光,她又把话压在心里。 “如果呢?”江问鹤道。 谢夭已经走了,背对着他们挥挥手,笑道:“若真有那一日,我会护全所有人。毕竟,我是——” 他话说了一半,一笑,道:“算了,走了。” 江问鹤和芳落站在大殿中央,久久看着他的背影。他俩理解上稍微有些误差,芳落以为他要护的是桃花谷,江问鹤却知道,除了桃花谷,还有归云山庄。 — 李长安一个人去见了恶长老,也就是名义上的桃花谷谷主。见面的地方正是在落花宫,恶长老倒是没有坐在高台上,而是坐在下面,还很亲切地招呼李长安坐。 恶长老道:“在桃花谷住的可好?” 李长安点头:“挺好的。”又抬起眼睛道,“说实话,投奔桃花谷之前,我不曾想到桃花谷是这样的。” 恶长老心道谢夭成为谷主之前,我也没想到桃花谷能是这样的。之前的桃花谷确实做了许多恶事,谷内也是恶贯满盈之人居多,等级森严,下面的人日日提着脑袋过活。 后来谢夭清算了许多人,留下的,都是谷内最为温良也最受欺负的一辈,之后谷内便换了天地。 李长安道:“谷中之前也是如此么?” 恶长老道:“多久之前?” “自然是桃花仙身居谷主的时候。”李长安笑笑道。 恶长老想了一会儿,长叹一口气道:“他是个恶贯满盈之人。外面都知道的。”话是这么说的,心里却在想,为什么自古以来的好人,连名声都保不全? 李长安抬起眼睛,盯着恶长老看了许久,恶长老被他盯得有点头皮发麻,道:“怎么了?” 李长安笑道:“外面都知道,不代表里面都知道,是吧,谷主。” 此话一出,恶长老心里一惊,李长安这是在试探他,他忙拎了茶杯抿了一口茶,道:“这是说得什么话?谷内上上下下没有不恨他的。” “信口胡说罢了。”李长安垂下眸子,年轻的脸上又显得一片纯良,片刻后,抬起头道:“谷主,在下有一事相求。与我同行的那位,患有先天不足,大夫把了脉,说是只有冰蚕能稍稍缓解。但冰蚕剧毒,也很少有对症的病症,实在不好采买。桃花谷与外界交通不便,不知谷内可有冰蚕储备?” “嘶,这可是大事。不知是哪一位?”恶长老道。 “就是那位……”李长安开口又沉默,许久后憋出来一句,“谢夭,我义父。” 第91章 恶长老:“……” 李长安说完,静静看着恶长老。 恶长老知道谢夭身体情况,此事事关谢夭身体,他不敢怠慢,连忙点头道:“有的,有的。这种药桃花谷每个月都会采买一些,存在药库里,以备不时之需。等会儿我便让芳落取来给你……” 出乎恶长老意料的是,他说完之后,李长安竟然安静了许久。不说话,也不看他,像是在发愣。恶长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见李长安抬起头,冲他笑笑,拱手道谢:“那就,多谢谷主了。” 说完,李长安就要走,刚一转过身,脸上的笑意就立即消下去。这时恶长老又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封信,道:“这是前几天出门,外面村民托我带的信,说要给桃花谷里新来的那个年轻人,我想了想,也就只有你了。” 李长安听到这话,喉咙下意识一紧,如果信件落入桃花谷手里,他的身份必定暴露无遗。但低头一看,发现信件上的火漆都完完整整,他们没有拆开看过,甚至就连恶长老给他时,都没有过问什么人给他传的信。 他垂眸接过信件,低声道:“多谢。” 那是怀竹月寄来的信件,信封上还带着幽幽的兰香。 李长安不等回房,在路上就拆了信,信上只写了一句话。 “决意已定,速归。” 李长安捏着那封信件,想到账簿上的记录,想到谢夭与芳落一起离开的背影,想到望城无数次的巧合,忽然觉得命运给他开了个可怕至极的玩笑。 第41章 引线(四) 谢夭见完芳落和江问鹤一个人回了房间, 手里还掐了两截桃花枝打算回房间插上,进了屋才发现房里没人,他四下转了一圈, 喊道:“李长安?” 没人回应。 “一个人去哪了?”谢夭在心底暗暗道, 刚坐下来, 就见嫩粉色的桃花旁边又开始两三朵霜花,攀附着枝头, 一路往上,更显得桃花晶莹剔透了。谢夭抬头, 李长安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边。 他斜斜靠在门口, 唇角勾着望向他, 手里还拎着两包药, 走过来, 把两副药放到桌上,用手捂住桃花枝,把枝头上的霜花捂化了。 谢夭笑道:“怎么,刚练完剑?浑身这么寒。” 李长安却摊开手掌,伸到谢夭眼前,道:“练八百年剑都不会比你身上冷。” 李长安手心里还带着水珠, 谢夭鬼使神差地伸手抹了一把, 李长安手指蜷缩一下。 谢夭轻笑,把手收了, 佯装叹气道:“哎。你可算知道了。你都不知道我之前冬天怎么过的。” 自从他们来桃花谷后, 谢夭吃过药的晚上,两人都是一起睡的。李长安实在害怕谢夭一个人睡觉能冻成冰棍。他也不是没找过其他方法, 火炉之类,都是只能烧个一会儿, 就逐渐冷下去。 谢夭虽然吃过药脑子会昏沉,但还是认识人的。虽然他早上从来见不到李长安的人,李长安总是会在他醒之前就离开,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避嫌么? 正想着,李长安道:“你之前冬天怎么过的?” 谢夭眨眨眼:“捱过去,可惨了。” 李长安笑了,偏过头:“我还以为你会找几个婢女给你暖床。” 若是让不熟悉谢夭的人听了,这话一点都没错。谢夭对外自称出身世家,人长得漂亮,性格又风流,逢人就笑,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缺女人的人。 谢夭摆摆手道:“我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到现在为止,上过我床的,也只有……” 李长安偏过头,不曾接话,但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 谢夭一怔,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话调戏意味太过,于是笑笑,抬起茶杯敬他,认真道:“李少侠,多谢你。” 李长安撇开了话题,把药往前推了推,道:“新抓的药。” 谢夭点头。 李长安又道:“我晚上不回来。” 谢夭一怔,笑道:“这是在给我报备么?” 自望城认识以来,一直都是谢夭对李长安报备,因为李长安怀疑他身份。而李长安向来说走就走,一句话都不曾多说过。 如今却主动跟他报备,这实在稀奇。 李长安身体前倾,眸光沉沉看向谢夭,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谢夭完全无惧地冲他眯起眼睛笑了下。 李长安笑道:“晚上有个重要的事,夜探桃夭殿,你去么?” 谢夭面上仍是无所谓地笑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说实话桃夭殿李长安早该探了,如果不是被归云山庄那一档子事拖着,压根等不到现在。 良久,谢夭道:“好,我跟你一起去。” 桃夭殿无论是造型还是装潢,都很雅观,绿墙红顶,屋内处处挂着白色薄纱,桃花更是随处可见。他们不曾点灯,只靠着月光在桃夭殿中行走。 本来殿内挂着的轻纱就多,月光一照,更显得影子影影绰绰重重叠叠,两人影子时而重叠时而对峙让人看不分明。 李长安走在前面,垂眸,望向谢夭影子,道:“小师姑过来那日,她说,归云山庄和桃花谷或有一战。”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淡淡地“嗯”了一声。 此时他们正走到书桌前,李长安手里端着一根蜡烛,弯下腰一点点去看书桌上扔的杂物,有些小孩子爱玩的小玩意儿扔在桌上,一看就是打发时间摆弄的,不知为何,看着那些东西,他淡淡地笑了一下。 第92章 这才继续道:“继续留在桃花谷有危险,我不想瞒你。你还是先离开桃花谷,暂避一阵。” 李长安说完,心道,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应该可以走了吧。 不曾想谢夭却道:“你走么?” 李长安沉默了一会儿,道:“归云山庄是师门,怎么可能走?” 谢夭随手拿起桌上的玩意儿拨弄起来,玩似的三下五除二把孔明锁解了,又放回到桌上,笑道:“怎么,你是嫌弃我累赘?你又要说,打起来顾不上我,但你每一次都顾上了。” 李长安睨他一眼,道:“你以为怎么顾上的?还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谢夭道。 “因为你太容易死,总要多把注意力放你身上一点,”李长安偏过头道,他沉默一阵后又说,“但是,谢夭,你还是走吧。” 谢夭道:“我出去更容易死啊。” 李长安沉默了好一会儿,扫完了书桌,又抬头往书柜上扫去,但扫得并不认真,明明灭灭的火光下,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如今来看,桃花谷内仅剩不到百人的守卫与老弱妇孺,普通得几乎有些寻常了。”他转过头,看向谢夭道:“我会尽力把师伯拖住。” 谢夭心越来越沉,避开他目光,一阵苦笑,心道若是江问鹤听了这话,必定让他非走不可。李长安都说了由他来护住桃花谷,那自己一个病秧子还掺和个什么劲?这样不仅自己不用动手,能够活得长些,还能置身事外,保住自己身份。 但他就真的可以走么?李长安只能拖住一个归云山庄,其他门派呢?到时李长安成了众矢之的,望城门前刀剑相向的境况又要重来一次么? 谢夭片刻后抬起眼睛,道:“我不会走的。” 李长安深深看向他。屋子里实在太暗,谢夭看不清楚李长安眼神,总觉得那一双眼睛里藏着许多东西,多到谢夭想问他为什么要让我走,想问他他在想什么。 谢夭忽然就觉得一阵心疼,按他之前的预想,少年就应该春天看花,夏天听雨,骑在马上驰骋江湖,会笑会闹,会去逗姑娘。 他意识到,他并没有把李长安养得很好。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才道:“好。” 两人沉默了一阵,谢夭忽然道:“那桃花仙呢?”声音很轻,带着一点隐约的笑意,像是自嘲。 “桃花仙或许是个好谷主。”李长安想了一会儿道,又转过身,沉沉看着谢夭:“但在望城之时你就知道我在追查桃花仙,我当时说此生誓杀桃花仙,如果他还活着,我依旧跟他势不两立。” 谢夭迟迟没有回答,空气安静地能把人吞噬进去。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心道,话逼太紧了么? 他举着蜡烛靠近谢夭眼下,慢慢道:“你没什么想说的么?” 谢夭眼睛被光照亮,是一种惊心动魄的漂亮。那双狐狸眼睛眯了一下,没有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无论是李长安想听的还是不想听的。谢夭只笑道:“说的也是,虽然我没见过桃花仙,但桃花仙毕竟不是什么好人。立场不同,也很正常。” 李长安忽然就泄了气,沉默了三秒钟,低声笑起来,道:“对。你说得对。” 接着他便专心致志搜起书架,都是些闲书,有极少数的剑谱。剑谱也都是随处可见,被神棍吆喝着称之为天下奇功的那种。实在乏善可陈,李长安轻笑一下。 谢夭好奇道:“你笑什么?” 李长安道:“我笑,桃花仙似乎不喜欢看书。” 正想着,随手一摸,抽出来一本,从书里面就掉下了什么东西。那是两张很薄的纸,打着旋飘落下来,落在两人中间。 谢夭低头一看,喉头忽然一哽,那是他在望城时装模做样写的家书,被李长安寄给了江南落花堂,江南那边又派人给送了回来。想必是芳落收了信件随手夹在了书本里,就把这件事忘了,不然没有把屋里字画都收了而不收这一封信件的道理。 李长安这时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捧着书,不太好弯腰,刚腾出了手打算把东西捡起来,谢夭就捷足先登。 李长安道:“什么?” 谢夭往后退了一些,站到黑暗里,免得李长安透过纸背看见,翻来覆去翻了一阵,道:“白纸。” 话说得沉稳,其实心跳快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李长安转头,看了他一阵,谢夭面带微笑,站在黑暗里伸出手把信件递过去,笑道:“要看看么?” 两人中间隔了几步,那信纸就在他们中间。说完,两人都是一阵沉默,李长安手里的蜡烛安静的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着两人的影子。在谢夭至今的人生里,从没有这么被动地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什么人过。 他其实有方法把事情遮掩过去,比如从身后的书桌上扯下一张白纸换了,再不济也可以拔剑。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把机会放在李长安面前。 他有点希望他拿,又害怕他拿。 李长安没动作,继而转头去看书架上其他部分,道:“算了。你都看过了我看什么。” 谢夭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见吱呀一声合页声响,李长安踱步到衣柜前,伸手打开了柜门。本来李长安还在笑着说话,看清里面东西后变得无比沉默,极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夭走过去。 衣柜里面挂着两三套衣服,颜色都很艳丽,粉紫红白,很像是他会穿的衣服。谢夭心道怎得今天祸不单行,桃花仙的身份一定要掉了才罢休?若是以后还能跟李长安说话,他必定要跟他说今天是他顶顶倒霉的日子。 第93章 李长安随手拣出一套,伸手比划了一下,道:“桃夭殿是桃花谷谷主的住处。” 谢夭“嗯”了一声,这几身衣服他没在李长安面前穿过,一直就扔在桃花谷里,他往前走了一步,笑道:“但现任谷主怕是穿不了这个尺寸,也穿不了这个颜色。” 李长安挑了下眉头,疑惑看向他。 “看我干什么?”谢夭笑道,“所以这是桃花仙的衣服。” 李长安道:“你和桃花仙品味还挺像。” 谢夭开玩笑道:“你别折煞我了。我听说越不可一世的人,越讨厌跟自己相像的人,万一桃花仙知道了,把我杀了怎么办?再者说,桃花仙都叫桃花仙了,穿花花绿绿一点也正常。” 李长安道:“那你因为什么?” “我?”谢夭笑道,“你不觉得黑的白的太沉闷了吗?” 他不由得心道,李长安为什么总是穿黑的呢?明明之前也不是这样的,虽然那时候不得不穿归云山庄弟子服,但也是蓝的,至于李长安自己的衣服,更是什么颜色都有,虽然都是他和怀竹月置办的。 谢夭一边说着一边靠到书柜边,佯装查线索地抽出来了一本书,实际上按了里面一个及其不起眼的小开关。 刚按下去,外面响起了几声鸟叫。他们在殿内听不清楚,若是他们出去,就能发现桃夭殿附近的林子哗啦啦飞出了大批鸟群,翅膀扇动,宛若黑云。 安稳待在架子上的芳落养的那只鸟忽然就对着桃夭殿的方向叫了起来,叫声凄厉无比,芳落从满桌的账簿中抬起头,疑惑地盯着那只鸟,不耐烦道:“闭嘴。” 那死鸟非但没有闭嘴,反而在加上中间插了一句:“谢夭。谢夭。” 芳落猛地站起身,看到从桃夭殿惊飞的鸟群,脸色冷了下来。 桃夭殿既然是桃花谷谷主住的地方,暗器机关数不胜数,都是桃夭殿建造时就预留在桃夭殿内的,当时谢夭觉得,桃花谷历代谷主确实惜命。 刚当上谷主之时,想杀他的人不少,晚上闯进桃夭殿暗杀也是常事。但是他却没用上这些暗器机关几次,因为他晚上眠浅,剑又放在手边。那些机关暗器,还不如他亲自动手来的快。 李长安望向他,看了许久。两人之间气氛又开始沉默起来,外人还感觉不出来,但他们两人身处其中,都能感觉到那一份沉默下的心照不宣。 谢夭总觉得有些奇怪,他是个跟狗都能聊两句的性格,怎么偏偏到了李长安这儿就会莫名说不出话? 心绪越是复杂,开口便越是插科打诨,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聊天气唠家常,到最后,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李长安轻笑一声,点头道:“好。” 接着便挥手拔出青云,直指向他。 谢夭目光一凛,看着青云直朝他而来,竟然避也不避。他忽然想起再遇那日,李长安也是朝他出了剑,最后划破了他脖颈的皮肉。那时的他极其笃定李长安会收剑,现在的他却不知道。 到桃夭殿来,李长安已经试探了他三次。这三次都被他或打岔或扯谎地圆过去了,但李长安有多聪明,他听不出来么? 至于自己身份有没有暴露,谢夭也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这一剑到底是李长安的试探,还是知道他身份后的杀招。 剑风扫过他侧脸,谢夭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青云剑侧了一下,剑气从颈侧擦过,削掉了一缕头发,最后扑哧一下灭了书桌上燃烧着的烛台。饶是谢夭都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李长安就抓着他肩膀带着他藏进了衣柜。 柜门重重合上,两人困在狭小的衣柜里。李长安半跪在谢夭身后,几乎整个环住他,青云插在一旁。谢夭眨了一下眼睛,满脑子都是青云朝他而来的那一幕。轻纱似的衣摆落在两人肩头,瘙得皮肤有些痒。 外面响起了推门声,谢夭从柜门缝中看见,芳落走了进来。 芳落肩头上站着那只鸟,面容冷峻地扫过房间内诸多摆设,看见被解开的孔明锁,又从地上捡起一本掉落的书本,自言自语道:“有人来过么?” 谢夭按动机关本意让外面人注意到这里,逼得李长安不得不离开桃夭殿。但事情发展好像超出了他的预料,李长安没有离开,两个人反倒被关进了衣柜。 他又没来由地想到刚才那一剑,那一剑到底是为了杀他,还是为了灭烛火? 柜子里两个人动弹一下都要说一声“抱歉”和“借过”,这个时候李长想杀他,轻而易举。 正想着,身后的李长安动了一下,似乎是拔出了插在柜子木板上的剑。 谢夭想事情向来往最坏的地方去想,总是做好了一百个最坏的打算,但他没动,只是自嘲笑笑,轻声道:“李长安,你若是怀疑我……” “先别说话。”李长安不由分说地捂住了他的嘴,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越来越近,芳落似乎朝这个方向走来了。 谢夭被他捂住嘴,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无声地弯了一下眼睛。 接着脚步声停住,停在了不远的地方。芳落站在床前,抬头看着床边的挂画,又伸手抹了一下床头的灰尘,微微咋舌,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日子,心道谢夭到底是多久没回来住了,屋子里都落灰了。 跟桃花仙真死了似的。 柜子里的两人松了一口气,这时一只胳膊越过他肩膀,轻轻把柜门推开了一条缝,李长安一边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轻声道:“你刚说什么来着?” 第94章 久久没有回应,李长安低头去看他,两人目光猝不及防对上。 柜子里只有一点光线,恰好打在两人眼睛里。兴许是距离太近,两人看了一眼都有些承受不住,默默转了目光。 谢夭这才低声笑道:“没说什么。” 李长安没再说话,专心致志看着外面。 谢夭扭头看他侧脸,只看见李长安专注看着外面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像是隐匿在黑暗中的狼。他看了一会儿后笑道:“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李长安道:“那桃花谷我们就待不下去了。”他又冷着脸补了一句,道:“而且日后声名狼藉,整个桃花谷都会知道义父和干儿子躲在桃花仙的衣柜里。” 谢夭发现李长安很有讲冷笑话的天分,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着乱七八糟的事。他笑道:“发现就发现呗。” 李长安这时低头看他:“你说我是你护卫都没这么奇怪,此番情景还可以说是为了保护你。你当时究竟怎么想的?” 李长安明面上是谢白衣徒弟,谢白衣嘴上也是徒弟徒弟叫个不停,实际上就是把李长安当儿子养得。如果不是捡到李长安的时候他记得自己姓氏,李长安高低得姓谢。 谢夭笑道:“单纯逗你而已。说起来,你还没叫过我义父,干儿子。” 李长安似乎是听不下去了,又捂了他的嘴,谢夭还想说什么,只感觉到身后人身体猛然一缩,彻底缩进了柜子里,由于李长安一只手捂着他嘴,另一只手抓着他肩膀,连带着他也猛然往后一坐。 刚刚打开了一条缝的柜门又被关上。 芳落站在衣柜前面,从衣柜的缝里能看见芳落青绿色的鞋子和衣摆。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感受着自己身后人的体温,心道现在的境况太奇怪了。两人一旦不说话,那股沉默的氛围就缠上来,还是在这种情况下,谢夭心道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芳落又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打开柜子。李长安抓起了身旁的剑,他倒不是真的要对芳落做什么,到目前为止,他没觉得桃花谷里有一定要杀之人。 但是他不能确定芳落知道他归云山庄的身份之后,会做出什么。 桃花谷和归云山庄树了几十年的势不两立,归云山庄想灭了整个桃花谷,怎么能保证桃花谷就对归云山庄没有敌意呢? 谢夭此时是想做什么也做不得了,他可以敲柜门传递消息,告诉芳落柜子里的是自己,不要开。但是那样必定也逃不过李长安的眼睛,他不能做任何有可能让李长安怀疑自己的事情了。 但是被别人抓到和李长安躲在同一个柜子,确实有点奇怪。 谢夭闭上眼睛,干脆听天由命。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无论是谢夭还是谢白衣,对于李长安,总有许多无可奈何的时刻。 就在这时,外面又匆匆闯进来一群人,脚步声杂乱。来人是桃花谷的值守弟子,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他们来得匆忙,有些甚至来不及带上武器。 最前面的那个年轻人看见屋子里的芳落,伸出拳头让众人停下,疑惑道:“芳落姑姑?” 芳落又沉沉看了衣柜一眼,伸出食指在柜门上短短长长敲了四五下,谢夭无声地勾起了唇角,这是他们桃花谷的暗语,芳落的意思是,她知道了。 芳落转过身,平静看众人一眼。 那年轻人扫视了一遍桃夭殿,道:“我们发现桃夭殿可能有异常,特地来查探。” 芳落道:“查过了,没有人。” 柜子里两人都松了一口气。等芳落领着人彻底走远,两人这才打开柜子,谢夭在李长安前面,他要先出来李长安才能从柜子里钻出来。 外面月光乍然漏下来,谢夭望着月光心道,目前来看,李长安那一剑真就只是为了吹熄蜡烛。桃夭殿这一关就算过去了么?李长安究竟有没有发现他身份? 谢夭知道身份暴露不过是迟早的事,但他还是觉得晚一点来才好。就好比人一定会死,但每个人也都是觉得死也要晚一点来才好。之前的谢夭还不这么认为,现在他是这么想的了。 见谢夭迟迟没有动作,李长安不耐烦地催了一下,道:“怎么了?” 谢夭这才开始往外钻,腰刚动了一半,身形忽然一顿。两个人身量都高,但柜子太小,不得不缩着身体。狭小柜子缩了太久,浑身骨头都硬了,他一时间有点伸展不开。 李长安轻笑出声。 “娘的,痛死了。”谢夭揉着后腰,讪讪道:“李少侠,我比你年纪大了不少,以后这种事情就不要叫上我了。” 李长安坦然道:“我问过你意见。你自己要跟来的。” 谢夭:“……” 不跟着你来,怕是咱俩回去就要刀剑相向,就不是所在缩在柜子里扭伤了腰这么简单了。到时李长安查完桃夭殿回去,他还缩在床上没睡醒,就算李长安回去时谢夭醒了,也是睁开一只眼看清是李长安后就会重新睡过去。 那些年养成的浅眠与警觉,到了李长安这里,只能让他撑起来看清是谁。 李长安忍着笑道:“你往旁边挪一下,我先出去。” 谢夭往旁边动了动,李长安从他面前擦过去,喉结正对着谢夭的嘴唇。谢夭轻轻蹙了一下眉头,移开视线,嘴上开玩笑道:“你出去了一定要拉我。” “放心吧。”李长安手掌抓住两边柜门,有着漂亮肌肉线条的手臂发力,只一瞬间就钻了出去。他居高临下地站着,垂眸看向谢夭,拍了拍手,道:“走了。” 第95章 说着,就往外走去。 “李少侠,你不能不讲信用。”谢夭连忙道。 谢夭低头,心道自己怎么就养出了这么个小王八蛋,眼前的光线就忽然被遮住。他抬头:“怎么——” 李长安不知何时走上前,弯下腰,手掌朝上冲他伸出手。 谢夭停了一会儿,伸手搭住了李长安的手。 第42章 引线(五) 谢夭发现, 那日桃夭殿之后,李长安很少再去夜探桃花谷了。可能是因为桃花谷已被摸清,李长安想知道都已经知道了, 也可能是再查下去也没有意义, 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会有近百家门派聚集起的队伍一起站在桃花谷上,扬着各自宗门的战旗。 两人都很默契地不提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只是平静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出日落,早上李长安会拿出纸笔为谢夭画一些归云山庄的剑谱, 谢夭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能够自己演示一遍, 还是要画下来。 于是谢夭奇怪地问他:“为什么要画下来?” 李长安白他一眼, 拉长了调子说:“因为你年纪大了, 记性不好。” 谢夭摸了下鼻尖, 道:“其实我也没比你大多少,真的,也就八九岁而已。” 李长安边听他说话,边附身画着剑谱,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只轻声重复道:“八九岁啊。” 谢夭站起来走到他身后, 弯下腰看他到底画的哪一个, 入门的逍遥剑谱他已经学会了,再接下来只能是归云十六剑谱, 看清了他才发现, 除了归云十六剑,他竟然还画了其他零零碎碎的剑招。 他画得很精细, 这一本子如果装订成册,出去最起码可以卖几十两。 谢夭道:“你不怕我拿出去卖了么?” 李长安失笑:“你随便拿去卖, 本来归云十六和这些剑招也不是不传之秘,这些都是入门,谁都能学。” 谢夭把他画的东西积累起来,竟然慢慢有了一摞。说起来也是世事无常,当时谢白衣都不曾给李长安画过剑谱,最后李长安一个当徒弟的,反而给师父干了这事。 谢夭那时还不知道李长安是什么意思,很久之后,他从客房搬回桃夭殿,收拾东西再次看到那些剑谱的时候,忽然就想起了这一天。 下午两个人奉芳落之命去照料桃花林,两人会在桃林对招,累了就会坐下来,通常是李长安坐在树下,用刻刀刻着手里的木材,谢夭则懒散地靠在树上,眯着眼睛看日落。 谢夭心里建设良好,该来的总会来,急也急不得,更何况还不知道能够这样躺在桃花树上岁月静好的机会还有没有。他其实不喜欢平淡的日子,总觉得闷,或许他怀念的不是岁月静好,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这边想得清楚,但总有人坐不住。 芳落、恶长老日日监视着外面归云山庄暗桩的动向,外面落花堂的传讯从半月一次变成七天,再到三天。桃花谷撒出了能撒出的最大的网,情报网遍及各地,甚至还去百晓堂那高价买了消息。 得来的消息是,除了一些总人数不过百人的小宗门,几乎全部支持两仪观和陨日堡。 百晓堂的消息让一群人心死了半天。但他们很快意识到,他们一直没有打探到归云山庄的消息,也不知道山庄庄主宋明赫是否答应了陨日堡,到底有没有松口。 一行人因为归云山庄的事着急的不行,转眼一看,谢夭依旧说说笑笑,似乎压根没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江问鹤安慰两人,道:“他肯定已经想好如何了。” 芳落反问江问鹤,道:“如何?” 江问鹤也只能摇摇头,他也不知道能够如何。无论哪一个人来看,这个局面都是一个无解的死局。谢夭一个人能做什么? 桃花林里,江问鹤转头看着不远处坐在树上的谢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和褚裕正在这边给一株刚种下不久的桃花木浇水,谢夭和李长安在不远处的一株桃花树旁休息。 褚裕在桃花谷时就时常来照料桃花林,实在是照料地烦了,不耐烦站起来,拿着手里的枝条随手抽了抽身边的树木,长叹一声道:“什么时候能不照顾这破玩意儿啊!” 谢夭冲他笑道:“小心点。桃花谷的桃花树比你值钱,等会儿那个算账姑姑找过来,卖了你我也赔不起。” 褚裕瞪他一眼,心道用不用赔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么,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叹气道:“好想回归云山庄。” 这话说得有歧义,主要是想回归云山庄偷师学艺。 褚裕对归云山庄的敌意没那么深了,但对某些事情的恨意还没消弭。 他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如果归云山庄不对谢夭、不对桃花谷、不对他做出不利之事,他不会杀人,如果日后归云山庄跟桃花谷敌对,他一定会杀了那两个小屁孩给自己父母报仇。 这点心思他谁都没说过,全都藏在自己心里。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本来他们就为归云山庄与桃花谷的那一战忧心忡忡,此时听了这样一句话,不管是归云山庄少庄主,还是桃花谷谷主,脸色都白了一下,继而无奈地笑笑。 褚裕十四岁,是身边人里年纪最小的,他们本能地不让他知道一些糟心事。他在桃花谷里,跟之前一样,像是回了家的猴,但这一趟回来,除了当猴之外,还多了一项,就是找个僻静地方练剑。 练从归云山庄学的剑。 谢夭本来想教他其他,但他这一身剑术除了飞花三十六剑是他自创,其余都是归云山庄学的,也实在没什么好教,只是会在他练剑时,在褚裕身边指点两句。 第96章 有的时候李长安也会来,站在一边和谢夭一起看。 江问鹤笑起来,打趣他道:“你想回归云山庄,可别是被什么山庄里什么人钓住了魂。” 褚裕道:“才不是因为他。” 三个人一起笑起来,笑得褚裕不好意思起来。 褚裕站起来,拿着剑枝,张牙舞爪地比划了两下,虽然都是很基础地剑招,但也有模有样。褚裕练剑时被一位天下第一一位剑仙一左一右指点,想不进步都难,怕是很多归云山庄弟子都没有这条件。 比划完,褚裕得意道:“等我再碰见他,我一定能把他打哭。” 江问鹤道:“谁?” 褚裕不说话了,又老实蹲下来侍弄树木,谢夭远远笑道:“还能谁?出发那天送他那个。” 四个人坐近了一些,说些闲话,打趣褚裕和关子轩两个人。他们在桃花谷住的过于顺利,顺利到江问鹤和褚裕差点忘掉李长安来这里的目的。 江问鹤道:“李少侠,我们来桃花谷之时,你说怀疑桃花仙没死,仍然藏在桃花谷中,这事有眉目了么?” 褚裕更是把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此时听江问鹤提起,喉结紧张地上下滚动一下,想看谢夭,又生生忍住了,只道:“对,查到了吗?” 李长安摇了摇头:“没有。” 江问鹤和褚裕“啊”了一声,面上看上去有些遗憾,但心里是欣喜的,查不出来最好,最好一点苗头都查不到,不然谢夭的假死还有什么意义? 只有谢夭心情复杂地有些说不清。 谢夭知道李长安明明查到了东西,为什么说谎? 李长安停了许久,冲他们一笑,道:“兴许真是我错了。” 谢夭一怔,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掐了一下。 — 几天后,谢夭悄悄出了一趟桃花谷。 出谷的时候正是下午,逐渐西斜的太阳照耀在十里桃花林上,他忽然就想起了刚入谷时和李长安在门口看日落的那个傍晚,那将近是两月之前了。 谢夭本以为自己真的如同表现地那样,波澜不惊地等着一个不知何时到来的终局,但听到李长安说“可能是我错了”,他忽然就很想知道确切的日子。 于是他冒着很大的风险出了一趟谷,目的地正是归云山庄的营地。 一座茶摊坐落在路边,茶摊里有几个坐着饮茶的人,来来回回忙活的伙计和老板娘都很干练,如果仔细观察,身上都有很精瘦的肌肉。茶摊后伫立着一间小木屋,显然是茶摊主人睡觉的地方。 这便是归云山庄的暗桩了。伙计和老板、老板娘,均是归云山庄弟子。 老板娘远远看见一红衣公子,那公子身上不染纤尘,身量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羸弱,一双眼睛更是长得很漂亮。老板娘没在这附近看见过这么标志的人物,多看了几眼饱饱眼福,但身为江湖人的敏锐下意识让她眸光沉了一下。 不过只有一瞬,下一秒她又笑起来,冲那公子招了招手,道:“公子,饮茶否?” 谢夭走了过去。 老板娘上了茶,笑道:“之前没在这里见过公子。” 一双素白的手端起了杯子,送到嘴边抿了一口,谢夭笑道:“路过,路过。”说完,又偏过头,低低咳嗽了两声。 多年的识人经验已经让她看出来了,眼前这人的羸弱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一阵可惜,这样标志的人物,还这么年轻,就是个病秧子。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是习武的江湖人了。 探了一番谢夭,老板娘又去招呼其他客人。 等老板娘走了,谢夭淡淡勾起一笑,他有时真觉得没什么必要,江湖中谁不知道桃花谷外暗桩遍布,但好像某些不成文的规矩似的,各门各派的暗桩一定要伪装成什么,就好像桃花谷人不知道似的。 他有那么傻么? 他四下找了一番,没有在来回穿梭的伙计和茶客中间找到怀竹月的踪迹,正打算离开,就听见旁边一桌两个汉子的闲聊。 那两人腰间和脖子上都挂着汗巾,衣服也是灰色粗布,是最普通的乡下人打扮,说话乡音很重,但谢夭好歹在这里待过这许多年,还是能听懂个七七八八。 一人道:“还是快些走吧,这里马上要不太平了。我有个堂表兄弟在陨日堡当洒扫,听说他们马上就要来桃花谷啦。” 另一人道:“再不太平,有七年前那场不太平大么?” 那一人摆摆手,道:“不能比不能比。怕是比七年前来的人还要多。” 七年前那一场虽说参与的门派也很多,但到底不知道胜负,有许多门派不敢贸然参战,事后也证明,不参战是对的。但这次就不一样了,这次桃花仙已死,正是剿灭桃花谷的好时机,不说必胜,必然有十分之八的胜率。 这一战比七年前那一战划算得多,赢了还能落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正巧这时老板娘给那一桌客人上了茶,笑道:“说什么呢?” 那人趁着老板娘来了,也是连忙劝道:“老板娘,你们也快快走吧。打起来,你这茶摊可保不住。” 老板娘笑道:“错了,我这茶摊必然保得住。” 她回过身,特意去看了那位红衣公子,让她奇怪的是,刚刚还坐在桌边的人早已不见了人影,只剩下一杯清茶还缓缓飘着轻烟。 谢夭在茶摊周围找到了怀竹月。 第97章 虽然桃花谷内气候适宜土壤肥美,但桃花谷上很荒,就连草都只能长些生命力很强的杂草。在这一片荒原中间,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用藤蔓编织而成的秋千,就系在两株树冠被砍掉的木桩之间。 少女坐在自己自制的秋千之上,微微晃荡着细白的双腿,两只手握着一片沙棘叶,放在嘴边,闭着眼睛吹着叶子。但她不会,一遍遍尝试之后,只能吹出一点微弱的气声。 快要日落的昏黄阳光照在她微微扬起的侧脸,漂亮地不似凡人。 谢夭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一步步走过去。 怀竹月听到脚步声,眼睛都没睁开,那片叶子夹在两指之间,下意识就甩了过去。 谢夭悄无声息地躲过那片叶子,怀竹月转头,这才发现是谢夭。她惊讶道:“谢公子,你怎么上来啦?” “怎么,这么就没见,上来就先甩一暗器?”谢夭笑道。 怀竹月冲他一笑:“我不知道是你。”说完,又看了看他身后,确定谢夭身后没有任何人后,奇怪道:“小长安没有和你一起上来么?” 怀竹月已经给李长安送了信件,这几日都没有收到回信,她以为是出了什么差错,本来正打算再入谷找李长安一趟。她喃喃自语道:“没收到信件么?我都说了要离开桃花谷……” 谢夭歪头道:“什么?” 怀竹月冲他摇摇头。 谢夭笑道:“如果是归云山庄和桃花谷的战事,李长安对我说过了。” 怀竹月沉默一阵,继而望着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良久,她轻声道:“谢公子……我尽力了。” 她带着李长安的信回了归云山庄,先是找了宋明赫。她和宋明赫在藏云阁大吵了一架,宋明赫指责李长安为何不与他只会,只身前往桃花谷;怀竹月却道如果不是李长安冒险进去,恐怕到现在也不知道桃花谷到底是何光景。 说起来人很奇怪,得知一直以来视若洪水猛兽的东西无害又温良,人的第一反应是愤怒。 越是跟宋明赫说桃花谷不过一普通村落,宋明赫心里的怒火就更盛,盛到想直接杀进桃花谷看一看。 最后两个人不欢而散。 后来怀竹月又在三位门派掌门议事的时候闯进归云殿,那天宋明赫拍碎了一张椅子,呵斥道“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了?”。 至于严千象和陨日堡堡主阎鸿昌对怀竹月带来的东西将信将疑,面带善意微笑道:“无论如何,总要去桃花谷看一看。如果真是如此,再回来就是了。” 怀竹月瞪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好一个看看,那我要问你,这个‘看看’出兵么?” 一句话问得三人哑口无言。 怀竹月重重把信件拍在几人桌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归云殿。 之后她便回了桃花谷,给李长安送了信。 她还在思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宋师兄的样子逐渐跟记忆中的不一样,忽然听见一阵乐声。 那声音太熟悉,她瞳孔都震颤起来,那是直击灵魂的声音。 人听到熟悉的东西,就会把拉进当时的情景里。此时怀竹月脑海里闪过无数条走过的路,无数个朝露。 那是她学了许久都不曾学会的调子。 她转头,坐在她旁边的谢夭,正闭着眼睛吹着一片沙棘叶。 她几乎看愣住了。她这时候不得不承认,虽然谢夭的脸和谢白衣并不特别像,但他闭着眼睛吹叶子的样子,让怀竹月觉得他就是谢白衣。 谢夭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垂眸低声道:“嗯,我知道。” 怀竹月随便抹了把脸,喉咙哽了两下才道:“谢公子,你会吹叶子啊。” 谢夭笑道:“桃花谷见面那次,我不是说了自己会么?” 怀竹月一笑:“忘记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怀竹月又微微晃荡起秋千,她想了想道:“我给小长安送了信件,告诉他必须快点离开桃花谷。但到现在也没有回信,他也没有和你一起出来。是信件没收到么?” 谢夭垂下眸子想了一会儿,道:“他收到了。” 怀竹月疑惑道:“那怎么……?” 谢夭道:“他说他不会走。” 怀竹月一怔,又笑起来,越笑声音越大,像清脆的银铃,她笑得断断续续道:“想来也是,如果他离开了,他就不是李长安了。” 怀竹月止住了笑,望向远处,眼神里满是空茫,淡淡道:“师兄把他教的很好。他和师兄真的……很像。” 按谢夭的性子,无论别人夸他什么他都能腆着脸接住,最开始剑仙名号刚起的时候,一般人都是推脱一番,再恭维一番前辈,但他不一样,他说接就接了。只有在李长安这件事上,他不敢接。 他想说,是李长安自己长得很好。 他亏欠了李长安太多年。最关键的那些年,都是他自己摸爬滚打过来的,他一没有在旁辅佐,二没有耳提面命,亏他之前还日日大言不惭地对李长安说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类的屁话。 怀竹月又转过头看向他道:“谢公子,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你走么?”她又叹口气道:“还是快些走罢,你不会武功,身体又不好。” 谢夭心道怎么一个二个都赶他走,摇摇头道:“不,我跟李长安说过了,我会留在这。” “那你这次上来是为了什么?”怀竹月奇怪道。 第98章 谢夭想了想怀竹月送信的来龙去脉,脑筋急转,微笑道:“我来是为了传信。李长安问,最后的日期。” 怀竹月并不回答,只是指向了远方的一片草丛,道:“你看那里。” 只见那里堆着的满是木箱与粮草,装着兵器的木箱少数有二十,粮草更是无法估量,更有帐篷药草等,从这些辎重来看,来的人不仅是要在这里打一仗,更是要在这里常守。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便是如此。辎重都已经到达,辎重之后的兵马,更是距离这里不远了。 谢夭道:“两日?” 怀竹月点头:“按脚程推算,差不多两日后他们就会抵达。” “好、好。”谢夭边思索着边回答,无意识地重复了一下,意识到之后又抬起眼睛冲怀竹月一笑,道:“我知道了。我回去自会告诉李少侠。” 说完,谢夭起身冲怀竹月拱手道谢,转身要走。怀竹月并没有喊住她,在谢夭被过身去时咬着下嘴唇盯着谢夭的手掌,她想从谢夭手掌上看出点什么,比如用剑的痕迹。 可是虎口处有磨出的茧子又能如何呢?这什么也代表不了,怀竹月知道,谢夭在归云山庄里就在练剑。 就在她思索之际,谢夭忽然回过身,笑道:“怀女侠,叶子应该是这样吹的。” 怀竹月瞳孔颤了一下。 谢夭两只手捏住叶子,在夕阳下缓缓吹奏着,乐声幽幽,让怀竹月想起无数个太阳下坠时,她和谢师兄匆匆从外面跑回归云山庄的时刻,那时候的她还天真无邪,谢师兄已在江湖同辈中崭露头角。 “若是还不会,下次相见,我还教你。”谢夭笑道。 怀竹月头脑一片空白,只能愣愣地点了下头。 谢夭朗声笑道:“走了。” 谢夭已走出了几步远,怀竹月这才回过身,她望着那一片红衣,喊道:“谢……谢公子,你一定要教我啊!” 谢夭并不回头,只是笑着摆了摆手。 怀竹月心道,谢师兄,下次,你一定要教会我。 第43章 引线(六) 亥时刚过, 月亮高挂枝头。褚裕在床上翻来覆去翻了三四下,忽得想起自己对关子轩那句“等我回去必定杀了你”,一时间清醒了, 拎着剑就出了门, 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练剑。 其他事情上他懒懒散散, 但在练剑上,他反而是勤学苦练的个性。当年父母的血在他心口上烫了一个洞, 他总觉得,如果他武功不够高, 就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人。 褚裕挥舞着剑练到一半, 忽然见墙头上闪过一个鬼魅般的身影, 那人速度实在太快, 轻功又极其高。褚裕这一趟出去也见了不少江湖人, 单凭此人轻功就能名列江湖高手之列。 等他反应过来时,只看见庄严威仪的脊兽旁一抹飘飞的艳红衣摆,冷白月光下,更显得鬼魅异常。 褚裕完全没思考自己能不能打过,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根树枝就扔过去,与此同时跟着那树枝一起, 提剑而上。 他翻上围墙, 边追边道:“什么人?”此时月光被浮云遮蔽,两人正好跑到暗处, 眼见要看不清人影, 褚裕一狠心抡剑横劈,这时一支光秃秃的树枝挥来, 竟然轻飘飘地挡住了他的剑。 褚裕心里一惊,这树枝, 正是他扔出去的那根。 虽说剑即是人,人即是剑,无剑如同有剑,此乃剑修之大成,每个用剑者所追求的至高境界。但从古至今,也没有哪个剑仙能随便找一个东西就能当作剑的。 就算是桃花仙的桃花枝也是经过精挑细选,这人竟然随便拿了根就挡住了他的剑,木枝天生又脆…… “还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面前那人含笑道。 浮云散开,月光朗照。褚裕抬眼,讶异道:“公子……” 偷偷摸摸的梁上君子,正是谢夭。 谢夭一身红衣,站立在屋脊之上,身边是探出枝头的桃花树,背后是银色的巨大月亮,当真可谓潇潇而立的君子气派。 谢夭偷溜出桃花谷,见完了怀竹月,回来时天就已经黑了。他大可以大摇大摆进来,反正守卫都认得他,但是做戏就要做全套。 一是因为他这个身份,不可能自由出入桃花谷;二是因为不想碰见李长安,只想偷偷潜回房中。 谢夭又用木枝抬了抬他的剑,笑道:“剑不稳哦。” 褚裕没好气瞪他一眼,心道跟你对上,剑能稳就怪了!褚裕没看过谢夭正儿八经出手,他有的时候真的很想看谢夭运起内息,桃花枝出鞘,为的不是看谢夭多厉害,而是看谁能接住谢夭的剑。 “练剑亦是修心,怎么能因为敌人实力高低而心态不稳呢?无论何人,打过就是了……”谢夭絮絮叨叨地说着。 褚裕仍在思索之际,只听见身后传来一句“自己都没学明白呢,别随随便便教人”,褚裕看见谢夭眼睛睁大一瞬,与此同时,闪着银光的剑柄滑过自己耳侧,直冲谢夭而去。 谢夭滑步后撤,连退了三步,这才挥动手里树枝挡住那一剑。谢夭一点内力没动,就连丹田都一片平静,但树枝竟然没断。 李长安那一剑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也是有形而无质,并未用内力,也不曾用力挥砍。他知道谢夭没练内功,所以两人对剑时他从不动用内息。 褚裕这时已经翻下了墙,站在墙下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什么意思!公子凭什么不能教我?” 第99章 褚裕心里暗暗鄙夷道,归云山庄少庄主了不起?小剑仙了不起?你俩谁厉害说不定呢! 李长安一边和谢夭对剑,一边朗声笑道:“他可以教你啊。” 这一句笑听起来很客气,听得褚裕气顺了不少,一抬下巴道:“我家公子有什么不能教我的,他什么都能教我。我命都是我家公子救的。” 李长安又接了下半句,听得褚裕火冒三丈。 只听得李长安仍旧笑道:“但是我得先教他,他才能教你。或者我在场时,他才可以教你。” 褚裕撸起袖子想翻上去找李长安干一架,顺便破口大骂道“李长安你真把自己当盘菜了”,还没等翻上墙头呢,就听见他们大谷主笑了。 “你说这话,我又要误会了。”谢夭眨着眼睛,眼角的泪痣也跟着上下来回动,“若是不想我教别人,大可以直说。” 此时李长安发力,立刻逼退了谢夭两三步,笑道:“我这是怕你误人子弟。” 谢夭抬起眼皮看向他,颇为傲气地心道:我可没误人子弟,我眼前这个不是剑术很好么? 褚裕在下面仰着头看两人相互过招,望着望着,啧啧两声。 说实话,这两个人打起来,破坏力没有多大,毕竟两个人都没有用全力,但是观赏性很强。 一黑一红两个人影,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时而纵身上前,时而急退向后,月光反射出剑光,剑动如流星,动作凌冽又不失飘逸。 一来一回,刺砍压挂云之间,免不了误伤周围的树木,于是桃花便纷纷扬扬落至周身,花瓣也随剑意而动,如一片粉红的薄雾。 只是偶然击落的花瓣就如此漂亮,褚裕更不敢想,传说中谢白衣的那一剑天上人间,又该是如何光景了。 谢夭此时故意收着,装作一副刚练不久的样子,但李长安也一直让着他,有时是故意漏出破绽,有时则是干脆引导着他往某处攻,如此两人才能打得有来有回。 有的时候谢夭都忍不住感叹,或许他俩之间,李长安更适合当个师父,他当年对剑之时的引导,做得甚至都不如李长安好。 但怪也只怪他是个从小被放养的主,老谷主对他的管教只在于把他扔进剑阵里自己跟剑灵玩,对剑这种东西七八年才有一次。 从小没见过别人怎么当,他又是头一次给人当师父,没经验。 李长安自下往上提剑拦住谢夭的下劈,一边快速近了谢夭的身,道:“你去哪了?” 本来谢夭偷偷摸摸翻墙回就是怕李长安发现,这下倒好,被人刚刚好堵在墙头,谢夭无辜叹口气道:“散心、散心你信么?” “散心不叫我?”李长安道。 谢夭是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样的借口合适,才说出这么一句拖延时间,他本以为李长安会质疑,会问为什么散心,去哪散的心,怎么都没想到李长安会说出这么一句。 今晚上,李长安直白地有些可爱了。 谢夭有些发怔,直到李长安用自己的剑抬起他手里的枝条,谢夭才歪头冲他笑道:“忘了,下次叫你。” 若是江问鹤此时在场,必会皱着眉头道,哪里还有下次?此时距离归云山庄驻扎桃花谷外还有两日,但两人仿佛都忘了,也不在乎了。 李长安并不说话,只是攻势猛烈了起来。谢夭一边压着嘴角的笑,还要一边压住自己的功力,以免破了功,几乎有些招架不住。 谢夭云剑拨开李长安的进攻,又急退两步,带剑收回,扶着身旁的树,气喘吁吁地笑道:“都说了忘了,我错了还不行么?下次、下次一定。” 李长安仍然没有回答,只是提着剑又一步步走过去。 谢夭确实累得够呛,本来正扶着树低头喘气,耳朵里听见他的足音,抬头看见他一步步走来,心中大呼不妙,忙道:“等一下,这算什么?还要继续?” 李长安淡淡一笑,道:“这叫练剑。” 谢夭冲他伸出一只手掌,道:“白天不是练过了么?” 李长安道:“这是加训。” 谢夭:“……” 就在这时,墙根底下匆匆来了另一个人影。就算是晚上,他们在高处打架也有点显眼,赶来的正是当晚桃花谷值守,一个二十出头但脸上仍懵懵懂懂的青年人。 他跟褚裕并肩站在一起,仰头看着墙上两个人打架。 然后他就看见,他们大谷主节节败退,连一个十九岁的人都打不过,这还是他们谷主么? 他扭头看了看褚裕,道:“小褚,这怎么回事?” 褚裕一言难尽道:“就是你看的这样。” 这时,两人听见上面的金石碰撞之声短暂停了片刻,然后是一阵鸡飞狗跳,扭头,只见谢夭边往后退边道:“我认输了,行么?李少侠手下留情。” 说着,抱着树干三两下上了树。 褚裕:“……” 身旁人的沉默震耳欲聋了。 褚裕心道,如果不是他疯了就是谢夭疯了,想了想又难言道:“别说出去,什么都别说出去。” 谢夭坐在树上,笑眯眯看着树下的李长安。两人一上一下远远对峙,后来他发现李长安并没有追他的意思,而是远远地望着他。 李长安只是站在那里,一句话都不曾说。 因为李长安站得地方背光,谢夭看不分明,忽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他把手里那根破树枝扔了,拍了拍手跳下来,一步步走过去,道:“李少侠?” 第100章 他走近,忽然想仔细看一看李长安眉眼。但李长安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低了一下头,接着便转身跳下了墙。 墙边早已放了两坛酒,估计是李长安过来时带来的。 李长安也没看谢夭,依旧背对着他,只是拎起一坛酒笑道:“酒,喝么?听说是桃花谷才有的桃花酿。” 谢夭嘶了一声,道:“你哪来的?” 李长安笑道:“从桃花林深处一木屋旁挖来的,好像是隐居名士酿的酒。” 谢夭咂舌,这酒是江问鹤酿的酒,轻易不肯给人开坛。他想喝的话就两种方法,一是趁夜黑风高之时从江问鹤那里偷走一坛,二是要死要活之时用虚弱气音说一句,死前只想喝一口桃花酿。 他用第二个方法骗来了不少酒。 如今被李长安挖了,江问鹤恐怕又要把帐算他头上。但为李长安背锅,他莫名挺乐意。 于是他笑道:“好啊。” 褚裕道:“我能喝么?” 李长安捧着酒坛走在前面,谢夭悠哉游哉跟在他身后,两人都不看他,也不商量,异口同声道:“小孩子喝什么酒。” 褚裕:“……” 如此折腾了大半夜,褚裕终于回屋睡了觉。 两个人则又爬上了屋顶,寻了一个能看见月光的好位置,就跟之前在归云山庄之时一样。 第44章 引线(六) 谢夭记得上一次俩人喝酒也是李长安来堵他, 然后拎着酒坛。上次喝的是归云山庄下面水楼的云水白,那酒谢夭很久没喝过了,把自己喝了个半醉, 俩人正经的事一句没聊, 净聊了些有的没的。 这次喝的是桃花酿, 入口更绵柔些,口感上不烈, 但酒劲会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刚开始时俩人还清醒,说一些插科打诨的话。 两人不谈战事、不谈猜疑、不谈前尘、只谈之后。两人莫名聊到了桃花谷之后要去哪, 这种话题一般是专属于江湖闲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谈完笑完, 便打马离去。 但此时非茶余饭后, 这俩也都不是闲人。 李长安道:“不若从桃花谷继续往西, 听闻那里地广人稀遍地大漠,就连武功也与中原不同。西域第一剑‘无面阎罗’独身一人驻守鸣沙城,数十年来无人攻破。” 说完,他转回头冲谢夭一笑,仰头喝完一大口酒,道:“正好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剑道至高。” 谢夭听完, 笑道:“这剑道至高, 指的是谁?” 李长安道:“你觉得是谁就是谁。” “哦,我知道了, ”谢夭瞥他一眼, 故意道,“那就是那无面阎罗了。” 李长安笑起来, 酒坛跟他一撞,低声笑道:“那看来确有必要跟那老头打一场了。” 李长安嘴角噙笑, 又仰头喝酒,喉结上下滚动两下,配上那一张脸,再加上那一句话,看得谢夭属实有点招架不住,他心道,桃花谷内天然有什么能让木头开窍的玩意儿么? 谢夭压住了心神,又摇了摇头,心道,走那么的远的路去吃沙子,还是为了去单挑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五大三粗的大汉。 如果是之前的他可能会很感兴趣,但现在他更想去研究一下时令,例如种菜种地之类。 “那还是不要去了,我现在觉得你是剑道至高了。”谢夭笑道,“依我说,还是要去金陵。吴侬软语,藕荷池塘,最关键的是,商运发达,什么玩意儿都买到。” 从谢夭很多年前从风物志上看见金陵那一刻便想去了,但后来实在不得闲。金陵距离归云山庄不近,也没有特别大的宗门。 如果按照李长安走一路就打一路的个性,应该不会去金陵。 不曾想,李长安看他一眼,转头淡淡道:“去过了。” 谢夭一怔。 谢夭想了想又道:“那洛阳?听闻牡丹很漂亮。” 李长安道:“也去过了。” 一些陈年往事忽然冒了点头,谢夭望着他,一时间陷进自己回忆里。他少时梦想仗剑走天涯,了解了不少风物人情,但后来归云山庄二庄主身份在身,再也不是闲人,许多没去过的地方只好作罢。 与此同时,兴许是年少傲气,谢白衣还特别喜欢做一些虚头巴脑的许诺,就例如对着李长安说“为师之后必定带你周游天下,问鼎江湖,去洛阳赏花,去姑苏吃藕”之类的屁话。 就听得李长安又道。 “除了这些,还去过扬州、姑苏、钱塘、幽州……”他数着数着,忽然迷茫起来,低头笑道:“都去过。这些地方都很好,但没有我想象得好。” “一个人去的么?”谢夭道。 李长安点点头。 谢夭心底里泛上来阵阵酸楚,最后心尖都软了。 “从归云山庄出来,我最先去的就是这些地方,”李长安笑道:“我听人说这些地方很好,于是我想知道洛阳的牡丹到底有多艳,江南的吴侬软语到底多好听,姑苏的荷花能开多满。” 他喝了一口酒,哼了一声,道:“后来发现是那人夸大其词。” 谢夭沉默了一会儿道:“美景要有人同赏才有意义。” “如果是那人自己去,也会和你一样,觉得没意思的。”谢夭抬起眼睛,认真看向他。 李长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笑了下,道:“或许。” “不若这样,你先陪我把江南转一圈,然后我再陪你去西域,怎么样?”谢夭举着酒坛笑眯眯道,但是他长了一张狐狸相,这样笑起来像是肚子里又没憋什么好水,即使他是真心的。 第101章 李长安笑道:“我都走过一遍了,凭什么陪你?” 谢夭道:“都说了,美景要有人共赏才有意思。” 良久,李长安一笑,道:“谢大公子发话,我自然奉陪。” 李长安也举着酒坛跟李长安碰杯,两人相视一笑,右手腕子间怀竹月送他们的,那条用红绳穿着的平安扣碰撞,在酒香和花香弥漫的夜空下发出清脆一声响。 两人都喝空了半坛,谢夭喝惯了桃花酿,知道这酒的烈性,身体也早已适应,强撑着没醉,转头去看,李长安耳根脖颈都染上一层薄红,一双桃花眼茫然起来,明显是醉了。 谢夭想笑着打趣两句,却见李长安忽然从屋顶上站起来,脚步一踉跄,把屋顶瓦片踢下去一块,谢夭吓得赶紧伸手去扶。 李长安甩开他的手,重新爬起来,站在屋脊上,指这那月亮道:“你看见那月亮了吗?” 这可是在屋顶上,他站得又高,喝醉了酒也不一定站不站得稳,看起来吓人。 谢夭连忙道:“看见了。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仍然指这那月亮道:“我师父,就跟那月亮一样。” 谢夭一怔,举着酒坛往嘴边送的手都停了,声音颤抖道:“谁?”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很奇怪为什么谢夭会有这个问题,又重复一遍道:“我师父,谢白衣。” 谢夭深吸一口气,才把那点心悸压下去。他本来已不奢望从李长安嘴里正正经经听到这个词了,这还是第一次,李长安提到自己的时候,不是用谢白衣这个名字,不是用模糊不清的“他”,而是“师父”。 谢夭心道,果真是喝醉了。 “高不可攀,遥不可及,总能看到又触碰不到,他是白衣公子,是天下第一,是人人艳羡又嫉恨的存在,也是……我师父。”李长安继续道,说完又重复了一遍,像是顽童一遍遍自己的所有物那样,“嗯,他是我师父。” 谢夭望着他,在心底感慨道,原来一个平常绷得四平八稳的人,在喝醉之后会有那么多话。 “好啦,知道他是你师父了,你自己的师父,他就你这么一个徒弟。”谢夭害怕他摔下去,一只手一直抓住他衣摆,道:“你先坐下来。” 李长安不听,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忽然愤怒又委屈起来。他握紧拳头,低头道:“但是我一直以为他又骄纵又懒,与其说是天下第一还不如说是一个混子,看起来很不靠谱,为了哄人还总是说一些自己都实现不了的话,像个不可一世的纨绔。” 谢夭脸上空白一瞬,轻轻地“啊”了一声。 李长安道:“我讨厌他,我从小梦想就是打赢他。我现在可以和他打一场了,可是他人呢?” 谢夭低下头,沉默着喝酒,很低地“哦”了一声。 “我应该讨厌他。”李长安又重复道,“但是我……但是我……”李长安忽然捂住自己的脸,再也说不下去了。 “但是什么?”兴许是酒气影响,谢夭此时也有点醉,他忽然抓紧了李长安的衣袖,仰起头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但是什么?” 两人一站一坐,李长安垂眸看他,并不说话,空气中只有桃花酿的香气浮动。这样看了一会儿,李长安忽然坐下,从下往上凑近谢夭,仔仔细细看谢夭的脸,眼神认真地像是要把谢夭画下来,“你和他很像。” 听完这句,谢夭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李长安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道:“你们哪哪都不像,眼睛不像嘴巴不像,身材不像,你不会用剑,他是天下第一,你只穿粉红,他只穿白,你是江南谢家二公子,他是十五岁闯进归云山庄的乞儿……” 谢夭这才缓缓放松下来,开玩笑道:“我怎么能和谢白衣相像——” 话音未落,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但是又哪哪都很像。” “说话很像,性格很像,做出来的事情很像,对我……也很像。我有时候都想让你穿上白衣,看看你到底是不是他……为什么呢,谢夭?” 李长安一句话问得谢夭不知如何是好,被冰蚕喂养许多年冷了许多年的五脏六腑烧起来,谢夭短暂地品尝了一下正常人的滋味,无数句话想说,哪一句又好像都不合适开口。 于是谢夭选择了自己的老本行,笑道:“哦,我知道了。你是说我自大又懒,还像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盯着他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可以说现在的谢夭懒散,可以说他混蛋,但是自大和不可一世完全和他搭不上边,这些东西消融在桃花谷中的血水里,消融在谢夭自己亲手造就但又控制不住的灰烬之下。 谢夭又轻声道:“那你讨厌我?” 李长安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谢夭眼睛。 李长安抬眸,谢夭垂眸,两人距离很近,近到睫毛颤一下就能扫到对方眼皮,鼻息相互纠缠,似乎只要其中一个人一抬头或者低头,嘴唇便会相互触碰,就能轻而易举地吻上去。 酒不醉人人自醉。喝桃花酿喝了那么多次,谢夭本不应该喝醉的,但他现在觉得自己也有点醉了。 桃花酿的酒香和花香弥漫周围,抬头是茭白月色,身边是落红朵朵。两人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谁都没有动。 良久,谢夭轻声道:“李少侠。” 李长安闷声道:“嗯。” “李长安。” 第102章 “嗯。” “小长安。” “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种每叫一声名字就会有回应的感觉让他很安心。谢夭俯身过去,抱住了李长安。那个拥抱又轻又快,让李长安怀疑那是错觉,他想问刚才发生了什么时,就感觉谢夭按住了他的手背。 抬眼,只见谢夭笑道:“酒喝光了,我们回家吧。” 从这里回他们住的客房还要走几步,李长安喝多了酒,脚步有些虚浮,在路上的时候被冷风一吹,酒稍微醒了一点,他便一手搭着谢夭肩膀,一手按着自己太阳穴。 谢夭则是酒醒了大半,看他宿醉的样子,把这人喝醉的样子摸了个七七八八。 李长安若是彻底醉了,话会变多,可能半天讲不到重点,但偶尔一句,就可能戳进人心窝里。若是半醉,便会努力撑着装作没醉,话又会少,但是句句有回应,这个时候便很适合逗。 谢夭偏头看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右手,笑道:“李长安,酒喝多了手抖。” 若是平常的李长安,会笑一下,然后对谢夭道“年纪大的人会比较危险”,但此时的李长安抬起眼睛道:“我拿剑的手从来不抖。” 剑客第一课便要学握剑,握剑手不能抖不能晃是基本。如果拿剑手都抖的话,那之后面对强敌,剑上见血,岂不是要吓得直接把剑扔了? 李长安又倨傲道:“我如果手抖,干脆不要练剑了。” 谢夭道:“对谁都不抖?” 李长安闭上眼睛,淡淡道:“嗯。” “但你上次手抖了。”谢夭笑嘻嘻道。 李长安忽然睁开眼睛,认认真真地强调了三遍,“那次我没有拿剑!” 两个人就这么又笑又闹地相互扶着回了房间,两个人当中,李长安是醉得更彻底的那个。到房间的时候,李长安已经昏沉地眼睛半阖,说话声音也很含混,看上去就快要睡过去了。 谢夭把他弄到床上,又给他脱了鞋盖上被子,其间李长安一直在迷迷糊糊说着什么,谢夭听不太清楚,也只能含糊着应“嗯。是么?真厉害。”此类的话。 等一切收拾停当,谢夭叹口气道:“快睡觉吧祖宗。” 看李长安逐渐安静下来,谢夭这才转身要离开,这时从一只手忽然抓住他胳膊,抓得死紧,谢夭都害怕他手上的平安扣被李长安攥碎。 他无可奈何地又转过身,道:“又怎么了?” 李长安闭着眼睛,含含糊糊道:“谢桃花,我不怨你,我很……” 后面又说了两句什么,谢夭俯身凑近他嘴边去听,可具体说了什么还是听不太清。 但第一句谢夭还是听见了,他脸色忽然变得很沉静。谢夭直起身,站在床边静静看着李长安,过了会儿宽慰一笑,不知道是在宽慰李长安还是在宽慰自己,道:“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唉,可是我怨我自己。”谢夭在转身的瞬间低声道。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两步,鼻梁正撞中墙壁,疼得他觉得鼻梁骨都撞断了,今天不仅晚节差点不保,如今连鼻梁也快要不保了。 谢夭捂着自己鼻子,低低骂了一句,“娘的,还是要少喝酒!” 第45章 诘问(一)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李长安睁开了眼睛,睁眼那一瞬便头疼,他一点也不奇怪, 从他晚上拎着酒壶去找谢夭的时候, 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刻。 生怕自己忘了似的, 他又在脑子里把昨天晚上的事过了一遍,然后轻手轻脚地爬起来, 开始收拾东西。 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东西, 只装了两三件衣服, 无一例外全是黑色, 只有上面的花纹不同。谢夭笑话过他, 一模一样的衣服为什么要买好几件?李长安看他一眼, 想了想说,这可能是师承。 毕竟谢白衣的衣服若不细看,也看不出来差别。 收拾停当之后,他走到谢夭床边,垂眸沉沉地看他。 谢夭难得一次睡得这么沉,看来昨天晚上的酒还有点作用。看了一会儿, 李长安终于出了门。 那是个雾蒙蒙的清晨, 整个桃花谷都没苏醒,只能听见清晨的薄雾中的鸟叫。 李长安来的时候可谓是声势浩大, 四个人有说有笑地进谷, 如今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越来越远, 也越来越小,最后孤身一人消失在桃花谷的带着雾水的雾里。 谢夭是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的, 他半睁开眼看了眼外面的天光,一时间也估摸不准几点,又下意识看了眼李长安的床,床上没人。 李长安起得一向比他早,从少时就是如此,往往是李长安起床已经练了半个时辰的剑,他这个当师父的刚在床上顶着鸡窝头睁开眼。 因为此谢夭一时也没在意,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打了个巨大的哈欠,揉了揉眼道:“怎么了这是——” 褚裕闯进来,抓着谢夭胳膊,急切又愤恨道:“归云山庄要攻打桃花谷,是不是?” 饶是谢夭再困,听完这话也清醒了。他停了两秒钟,并不回答,反而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杯凉了的茶水下肚,才转头道:“谁告诉你的?” 褚裕道:“没人告诉我。我自己看见的。” “怎么说?”谢夭挑了下眉。 褚裕道:“桃花谷外来了不少门派驻扎,这次不是暗桩,是光明正大地带着自家门派的大旗,桃花谷外旗子迎风招展……” 第103章 他恶狠狠道,“不知道,还以为桃花谷在开什么武林大会。” 谢夭正色道:“什么时候?” 褚裕道:“就早上。我出去练剑的时候看见的。” 说是练剑,其实他是打算偷溜出谷赶集,起了个大早,刚到桃花谷外就看见外面灯火通明,乌压压的全是人影,穿着统一的衣服,空地上树立着他认得或者不认得的旗帜。 谢夭回谷的时候也实在是巧,在他离开之后,就陆陆续续有门派赶来驻扎,先是距离桃花谷较近的几个,接着便是陨日堡,半夜到达,鸡叫之时,两仪观一群道士甩着拂尘到达。 桃花谷外整整热闹了一夜,灯笼也亮了一夜。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道:“归云山庄到了吗?” 褚裕想了一下,道:“归云山庄没有。但是这一次肯定还是归云山庄带头,不然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门派来。” 怀竹月说归云山庄还有两日,但两日也只是预估的日子,赶路的事情说不准。如今其他门派都已经到了,归云山庄怕是也快了,必定用不了两日。 谢夭长长地叹一口气。时间不等人。 褚裕道:“我说对了是不是?” 谢夭点点头。 褚裕又道:“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你、芳落姑姑、还有问鹤先生,你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 褚裕很有自己作为一个桃花谷人的自觉,更何况这对上的是归云山庄,归云山庄里还有自己仇人之子。 但这群人竟然一直瞒着他不让他知道,亏他前几日还想回归云山庄。 谢夭看他委屈的样子,笑着拍了下他脑袋,道:“知道那么多干什么?你还小。更何况,知道这么多徒增烦恼,我还巴不得不知道。” 褚裕道:“我跟你又不一样。” 褚裕一转头,看见李长安床上空空如也,道:“李长安呢?” 这个敏感的节点,李长安一举一动都可能影响整个局势走向,桃花谷外刚来了大批人马,李长安就不见了踪影。 今管褚裕才十五岁,已经发觉这其中的关窍,立刻紧张起来,道:“他人呢?” 谢夭无所谓地摇摇头,道:“练剑去了吧。” 褚裕眉头皱着,心道,怎么这个时候谢夭还笑得出来? 李长安可是把桃花谷的布防摸得清清楚楚,如果这时候反水,桃花谷的情况会更不利。 他还想说什么,就见谢夭整了整衣摆,淡然道:“趁着他不在,你去通知他们,来一趟落花宫。” 褚裕道:“谁们?” “全部。”谢夭道,“落花宫多年用不了一次,如今也该用一次了。” 落花宫内头一次聚了这么多人,芳落长老四护法,几乎能在桃花谷里说上话的人都来了。 屋内气氛有点紧绷,毕竟这次不是捕风捉影的消息,而是实实在在的大军,就驻扎在桃花谷外。不仅他们看到了,外面桃花村的百姓也看到了,一时间人心惶惶,都在传是不是要打仗。 恶长老唉声叹气地转了三圈,从进门开始就在念叨如何是好,谢夭看他转悠看得头疼,沉声道:“长老,你歇一歇罢。” 恶长老一屁股坐下。芳落站在恶长老身侧,脸色很沉,但还算平静,她肩膀上那只鸟也很会审时度势,进屋之后再没开口说过一句屁话,安静地像个死鸡。 谢夭忍不住想去逗那只鸟,道:“怎么回事?就连你也不说话了?” 那只鸟咕咕两声,道:“恭喜发财。” 一句话把谢夭听笑了,道:“唉,芳落你这鸟,也说不上是好与不好……” 芳落面无表情地把肩膀上那只死鸟的嘴捂了,开口,声音依然沉静,道:“人数相差太悬殊了。” 谢夭道:“我知道。” 芳落抬眼,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一人面对多少兵马?” 芳落平时说话很讲分寸,一些玩笑话都是在私下说,但此时是在大堂之上,下面乌泱泱的站的都是人,可见芳落这次真的生气。 下面有人道:“谷主英明神武,以一当十、以一当百都不是问题!” 芳落瞪那人一眼,道:“你知道什么!” 下面的人只知道谢夭需要常常吃药,不清楚谢夭不能动武。如果现在谢夭告诉他们,他实际上内力虚浮,动一次内力少活几年,都不会有人信。 毕竟在他们心里,谢夭武功盖世,当属天下第一。 “这可把我问住了,具体数字我还真不知道。”谢夭站起来,转了两圈,道:“总而言之,现在先把外面桃花村的百姓撤进谷里。他们只有一条路下来,和我们正面对上,必定是在桃花村。” “谷内留一定的护卫守住百姓,”他一转头,道:“芳落,到时你留下来。” 芳落沉默两秒,垂下眸子,道了一声“好”。 “长老,你带着四护法加紧练兵,到时围着桃花村,做个口袋出来。”谢夭想了想又道,“但是,仅是埋伏,到时没有我的指令,不要轻举妄动。” 他转头,一双平静的眸子看向台下众人,正色道:“一支箭也不要放,一个人也不要杀。” 此话一出,整个落花宫都是一静。 芳落和恶长老同时抬起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谢夭。下面的人更是满腹疑问,敌人都已经杀至门前,这时候谷主还让他们不要杀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不是纯纯欺负人吗? 第104章 谢夭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知道你们想说什么。” “只有这一件事,我不想解释,也不会解释。” 谢夭冷冷抬起眼睛,那眼神看得人遍体生寒。兴许是这段日子谢夭隐藏身份,在李长安身边笑笑闹闹,他们都忘了这位是如何上位的,上位之后又是如何清算残党。 这位认真起来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要杀的人,抬手即人头落地。 谢夭淡淡道:“我说的话,照办就是了。” 恶长老拱手,连连点了三下头,道:“好。好。但凭谷主吩咐。” 这其中,只有站在人群角落里的江问鹤知道为何,他叹了一口气,心道李长安夹在中间,你谢夭又何尝不是夹在中间? 世间又安得两全法?他也没继续听,悄悄从前门出去了。 接着便是忙忙碌碌地安顿桃花村村民,桃花村村民不算多,但还是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谢夭站在桃花谷的岗哨上,望着下面带着大包小包东西的、搬进谷里的村民。 村民们不认识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谷主,只觉得岗哨上那个人生得好看,对上视线上,还会看到那个好看的公子对着他们温和地点头致意。 褚裕这时爬上岗哨,站在谢夭身边,浑身似乎有憋不住的火。 谢夭点点下面的人,对褚裕道:“到时候你留在谷内,替我守着他们。我相信你的剑术。” 褚裕气道:“你只是不想让我去前线吧。” 谢夭摇摇头道:“桃花村的百姓可比去打架重要多了,我这是信得过你。” 褚裕哼了一声道:“鬼才相信你说的话。” 见褚裕还是很生气,谢夭笑道:“还没找见他?” “我全桃花谷搜了一遍,上上下下都没有。”褚裕骂道:“我就说他跑了!李长安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谢夭笑起来,道:“他肯定没撂挑子。” 褚裕斜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谢夭道:“因为我了解他呀。” 李长安是他亲手养大的,他知道李长安的个性。他这个时候百分百相信李长安,但是他也茫茫中意识到,这之后,他和李长安恐怕很难再见了。 谢夭心里其实很清楚,桃花仙的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和李长安就再难同路。 从怀竹月到达桃花谷那个午夜开始,无论是月下饮酒,林中对剑,都是自欺欺人地相安无事而已。 可是,他们甚至没有一个好好的道别。谢夭又觉得是自己奢求太多,他俩这种情况,还想要什么告别?战场上兵戈相见的道别够不够?平平淡淡已经够好了。 他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夕阳,在心底暗自琢磨道:“你那天晚上究竟说了什么呢?” 褚裕只看见谢夭表情顿了一下,又低头笑起来。 谢夭才发现,李长安大抵是跟他告别过了。 他那天晚上说的是: “谢桃花,我不怨你……就此别过。” 但谢夭不知道的是,他漏了中间的一句。 那一句是—— 我很高兴你骗我。 第46章 诘问(二) 宋明赫到达桃花谷外时正是太阳最烈的下午, 太阳当头,所见之处皆是黄沙漫漫。在这黄沙之上,人来人往, 或打桩或练剑, 旗帜迎风招展, 可谓是热火朝天。 他不由得想起七年前,那时他壮志凌云, 正欲用桃花谷一战一展宏图,如今他不世出多年, 已是江湖前辈。两次景象虽相同, 心境却大不同了。 他们动作很快, 不过多时已经搭好了帐篷。宋明赫掀开帐篷进去, 几个大门派掌门也自动跟着他进了帐篷, 他走进帐篷时看了怀竹月一眼,怀竹月也不情不愿地跟着进了屋。 一行人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外面众人惊呼声阵阵,接着便是头顶帐篷被人细细簌簌声。听这个声音,竟是有人施展轻功一路踩着帐篷过来。 青天外日,外面还有这么多的人, 竟都没有拦住。众人心里惊愕, 此人轻功之高超,可想而知。 就在众人仍在反应之际, 说时迟那时快, 宋明赫已经反手拔了剑,似是随手一挥, 手中剑已经朝帐篷顶上飞去,呲啦一声, 帐篷顶布被剑割开,日光猛泄,照得众人都睁不开眼。 谁也不曾想,千仞剑的控剑术也如此了得。说起来上面这位也真是倒霉,正巧站在了一群掌门头上。这其中哪一个拉出来不是能以一敌众的? 就在此时,宋明赫的剑又出现在众人眼前,而这把千仞剑佩戴多年的佩剑,是被另一个人安安稳稳握着的。 这个人,便是李长安。 李长安手握两把剑,一手青云,一手千仞,千仞出鞘,青云在鞘,从帐篷上一跃而下,落至中央空地。衣角翩飞,尘土飞扬,太阳正从上面那个破洞照耀下来。 宋明赫讶异道:“长安?” 众人心中大惊,宋明赫那一极具气势剑不仅没有伤了李长安,李长安反而稳稳地接住了,又如此从容地拿着两把剑出现在众人眼前。越是排名靠前的剑客,剑越是重要,越是不能让别人碰的。 更何况宋明赫归云山庄庄主这番地位? 一时间眼珠在两人中间乱撇,都要看庄主和少庄主之间如何收场。 李长安淡漠抬眼扫了一下众人,冲宋明赫拱手行礼道:“师伯。”他又把剑横于身前,道:“您的剑。” 第105章 宋明赫走下台,拿回自己的剑,收件入鞘,才诘问道:“你怎么回事?” 李长安道:“我刚从桃花谷出来,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只能出此下策,偷偷潜回。” 这其中误会,在场众人都很清楚。当年桃花谷一战由归云山庄挑起,后来众门派死伤惨重,由是都怀疑归云山庄通敌。众掌门无一不汗颜,毕竟当年他们每个人都是施压一方。 严千象捋捋胡子,呵呵笑道:“哪有什么误会。” 又一人道:“就是。倒是不知长安少侠此时前往桃花谷,去做了什么?”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长安淡淡道:“师伯,已按照您的吩咐,桃花谷一应守备都已探查清楚。” 帐篷内众人都是一脸了然之色,在心中暗暗道归云山庄果然思虑周全,只有那站在最前面的三位掌门表情有些异样,由怀竹月一事他们知道,李长安前往桃花谷宋明赫是不知情的。 这一番话,无疑把宋明赫架到了半空,在这么多人面前,宋明赫一不好发作二不好追究。 宋明赫一笑,道:“辛苦长安了。等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讨。” 李长安提着青云站到角落处,并没有刻意和怀竹月站在一起,而是隔开人群站着,但经过之时,和怀竹月对视了一眼。那一眼,两个人便都已经懂了。 帐篷里并没有说什么排兵布阵,桃花谷易守难攻,只有一条路能够进去,什么阵法都无法布置,也施展不开。毫无疑问,两方碰面的地方只有一处,就是桃花村。 但这些坐惯了高椅的门派掌门并不慌张。 阎鸿昌道:“不必担心,七年前的事情不会再重来一遍了。明日,就是击溃桃花谷之日。” 严千象笑道:“有何担心?有天下第一大派陨日堡,有第一剑宗归云山庄,更有宋庄主、长安少侠这样的高手坐镇。” “光是人数就赢了!”下面有人笑道,“再说了,桃花仙也死了,他们最大的底牌死在了望城,桃花谷,不足为惧!” 帐篷内众人都笑起来,个个可谓是志得意满,势在必得。 听完“桃花仙已死”的论调,严千象、阎鸿昌两人也在笑,但笑得有些阴寒,让人摸不清是什么意思。 李长安隐没在人群,淡淡地勾起唇角。 等人都走了,李长安和怀竹月仍然站在原地,宋明赫背手站着,仰头看着天光,面容沉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三人沉默地过分,良久,宋明赫闭了一下眼睛,道:“……长安。” 李长安立刻拱手道:“师伯,我想领兵。” 怀竹月讶异地看向李长安,一时间不知道李长安说要“领兵”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她便懂了,如果想稳住局势,就必须能够到前线,手里还需要几个能够以供差遣的人。 这点怀竹月知道,宋明赫不可能不知道。宋明赫道:“为什么?” “谢白衣曾带队在此,之后再也没回去。”李长安停顿了一下,道:“……我梦当年景象梦了七年。” 气氛更加沉默了,每次说到谢白衣的死,都是这个气氛。 宋明赫道:“可你并不赞成攻打桃花谷。” 李长安点头道:“是。桃花谷内确实守备薄弱,甚至有许多无辜村民,如果攻打,必会误伤。” 宋明赫沉沉看向他,一双眼睛锐利地像是能把人看透,道:“那又为何想要领兵亲手去攻?” 如今也只有那一个理由能让宋明赫相信,李长安抬起眼睛道:“因为我怀疑桃花仙没死。” 宋明赫一顿,语气更加严肃起来:“什么?” 李长安把自己的怀疑说了一遍。 这是个不可辩驳的理由,归云山庄里任何一个人都想杀了桃花仙,李长安尤其。宋明赫满是细纹的眼睛盯了李长安一会儿,道:“好吧。那就你领一队,切记注意安全。” 李长安道:“是。” “青云……不要再易主了。”在他走出门时,宋明赫长叹一声道。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径直出了门。 — 那是阴历十五,桃花谷内月亮正圆。谢夭半躺在杏馆的摇椅上,闭着眼,一只手按着自己太阳穴,江问鹤站在他身后,往他脑袋上扎针,下手又快又准,完全不犹豫。 谢夭嘶了一声,道:“我是个活人,能不能别跟扎草人似的。” 江问鹤道:“你若是不照顾点,离死人也不远了。” 谢夭笑道:“就不能盼我点好么?” “我已经用针把你的经脉调息了最好了,运气之时的反噬会轻些。”江问鹤走到他面前,认真道:“但我还要嘱咐你几句。不要觉得运气毫无反应就觉得自己是个活蹦乱跳能随便运功的大活人了,我只是帮你暂时压住了,后续反噬一起爆发出来,够你喝一壶的。” 谢夭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哪次不是够我喝一壶,不都是喝了?” “谢白衣!”江问鹤喝道。 鬼知道这名字多少年没人喊了,冷不丁被人吼着这么一叫,谢夭半天没回过味来。他半晌才尴尬一笑,道:“突然喊这个干什么,怪不适应的……” 江问鹤道:“这次不一样!我只会跟你说一遍,最多两刻钟,两刻钟一到就必须撤下来,不然非死即疯。” 他转过身,背对着谢夭,道:“若是一个时辰之后你不到这里,我便再也不会医你。我已是黔驴技穷,医了也没用,我又何必要医?” 第106章 谢夭睁开眼睛看他,低下头一笑,道:“医者仁心,江大神医,你这心可真够黑的。” 江问鹤不说话,也不转头,仍旧站在月下,站得那是一个长身玉立,潇潇君子,冷心冷肺,石头心肠。 谢夭伸手把自己头上没拔掉的针拔了,随意放到身边的竹桌上,起身站到江问鹤身边,跟他一起仰头赏月,良久,他道:“我会在一个时辰内回来的,你可千万要医我。” 江问鹤皱着眉头转头,心道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说死了得了么?一转头才发现谢夭头上的针不见了,一时间暴怒道:“我针呢?” 谢夭无辜地指了指桌子:“又没扔……好好放着呢。” 江问鹤又怒喝道:“谁让你拔的?!” 巳时,各家各派几百号人带着面罩,含着两仪观给的静心丹,穿过桃花谷上的瘴气毒雾,沿着小路进到桃花谷内。让他们惊愕的是,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任何抵抗。 直到走到桃花村,才算是走到一个大的空地。那村庄空空如也,也没有任何人影,安静地让人怀疑这不过是一座空谷。 众人生怕有诈,不敢再向前。村内只有落花落叶,等了许久也等不到人影,一群人等厌烦了,几百号人聚集在桃花村内,摇晃大旗,群情激愤,慷慨激昂。 有人喊道:“桃花谷是不是怕了!不敢出来了?!” “说不定桃花谷人正胆小如鼠地缩在哪个角落里,等我们去找呢!哈哈哈哈!” “桃花仙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实在不足为惧!有什么好等的,干脆直接杀进去!” 聒噪个不停,李长安不耐烦地睁开眼睛,眉眼如霜,淡淡扫过去,一眼就看得那人胆寒。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无端飘落阵阵花雨,花瓣轻柔地落至众人肩头,一番美景看得人愣了心神,不只是谁大声提醒了一句,道:“小心有诈!” 话音刚落,一波裹挟着花瓣的剑气劈来,众人连忙挥动手中武器抵挡,还是睁不开眼睛,差一点点就被这远远的一剑劈得后退三步。 “我还没死呢。”远远有人声道。 花瓣落下,一清瘦人影缓缓从花雨中走出,那人一身粉红,蹬着一双白玉靴,头发半挽,头上插着一根桃花半开的桃花簪,手上提着不知从哪拾来的木枝,枝头斜斜伸出一截,那一截上开着两三朵娇小的桃花。 一番装扮,说是仙人,毫不为过。 有人吓得后退三步,屁滚尿流道:“一身红杉,桃花为剑!这!这是桃花仙!” “望城门口通息铃!这不是在望城门口惊动一千八百只通息铃那个人吗?” 又有人惊呼:“是谢夭!” 谢夭用手里的桃花枝挽了个剑花,平静扫视众人,笑道:“听说有人在找我。” 李长安低头,不去看他,或许是不想看空荡荡的桃花村,或许是不想看…… 千军万马对阵,唯独他一人。 第47章 诘问(三) 谢夭持剑一人站在千军万马对面, 坦然地迎上所有目光,这目光中有恐惧,有讶异, 有茫然, 还有些目光极沉, 似乎没有在看他,而是在看中间漂浮的烟尘。 谢夭也中间漂浮的烟尘, 心境复杂到只想感慨一句造化弄人,曾几何时他是站在对面的, 身后是穿着蓝色校服的归云山庄子弟。 大部分人表情都是惊讶又恐惧, 但转头去看两仪观和陨日堡两位掌门, 就会发现他们表情没有丝毫松动, 就像是早就料到了这一幕似的, 甚至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山庄庄主宋明赫,也是毫不惊讶,只是脸色更沉了。 站在最角落处的怀竹月,见到谢夭走出花瓣的那一刻,捂住嘴巴,差点惊呼出声, 而后又感到一股悲伤, 心道为什么。如果谢夭真是谢白衣,为什么会成为武功尽失, 又为什么会成为桃花谷谷主? 归云山庄那位少庄主, 跟这位谢夭最熟的人,也没有反应。没有惊讶, 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关子轩不放心他, 特地走到他身边,道:“李师兄。” 李长安很久之后淡淡地“嗯”了一声。 关子轩想了想道:“师兄,你……早就知道么?”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否认道:“我不知道。” 关子轩心想也是,如果长安师兄知道,必定手刃之,不可能留到现在。但是他如果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副表情? “桃花仙,这么说望城种种,都是你的手笔?!”有人怒斥道。 “是。”谢夭道,淡淡抬眼,“哦,上次带了面具,你们认不出我。但我见诸位倒是很眼熟,其中不少都在华光庙见过。” 不提还好,他一提,又让人想起华光庙内与桃花仙第一次对峙,心中又惊又惧。 就听得谢夭笑道:“当时我在墙上打了四个大字,如今我还要问,桃花谷,又究竟何罪之有?” 那人怒骂道:“桃花谷作恶多端,为江湖第一大魔教,此乃公认的事实?又何须你来问桃花谷何罪之有?你身为桃花谷谷主,你不清楚么?!” “哦,桃花谷之前是做了不少恶事,但七年前已经被屠过一次,还要如何?”谢夭道。 大汉又道:“七年前我忠义堂在此伤亡惨重,此仇又是你一句‘屠过一次’就能过得去的!” “可我若说,七年前惹得众门伤亡惨重的,非我桃花谷人呢?”谢夭抬眼,眼神锐利如箭,又一笑,缓缓道,“说不定设伏之人,就在你们众人中间。” 第107章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一时间疑心四起,左看右看。两仪观严千象咳了一声道:“何必听一个诡道胡言乱语!”他又转过头,望向宋明赫,拱手道:“庄主……” 宋明赫抬手打断他的话,直直望向谢夭,道:“我师弟死在你手么?”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但如今在众人面前问出,又有别样的意思。 “不是。”谢夭说完,顿了一顿,叹口气道:“但谢白衣他确实……已经死了,我们找到他时已经咽气了。” 宋明赫大笑起来,笑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笑完,他沉沉道:“好好好,那今日,你也要死。” 阎鸿昌此时振臂高呼:“陨日堡弟子听令,杀了桃花仙!” “杀了桃花仙!” 几百号人同时高呼,声音如山崩海啸,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声音高得连在藏着谷内深处的百姓都听得到。光听那声音,当以为这桃花仙是多么穷凶极恶之徒。 一老人怀里还抱着自己的孙儿,用苍老的手捂住那小孩子的耳朵,抬起浑浊的眼睛望向芳落,道:“外面要杀的,可是我们谷主么……?” 芳落勉强勾起唇角一笑,点头道:“是。” 老人缓缓道:“桃花仙……桃花仙可什么都没做,把我们逼至谷内的,是山匪祸乱,是徭役赋税,还有那宗门大家的压榨,可为什么?为什么……” 芳落也抬起眼睛,望向桃花村的方向,道:“是啊,为什么?” 坐在旁边的褚裕再也听不下去,恶狠狠地呸了一声,拎起旁边的剑,冲出门去,芳落捉住他肩膀,但褚裕功夫进步不少,像一条滑溜的鱼。 芳落喊道:“褚裕,你去哪!” “我去杀人!”褚裕不回头,飞快消失在芳落视野里。 桃花村那边厮杀声漫天,到处都是兵刃撞击声,不知道哪一家使了阴招,在兵器上涂了火油,又放了火,桃花村里本就堆垛着许多稻草,遇火立刻烧起来。 火光冲天,杀气也冲天。 李长安并不带队冲入混战,而是迂回绕后,想要先跟怀竹月回合,但走到一半就被熊熊燃烧的烈火挡住了去路,甚至还有人敌我不分地冲他们砍杀过来。 李长安只能暂时蛰伏不动,观察起场上众多门派动向。其他门派都是小门派,带的人数也不多,松松散散,最主要的,还是陨日堡和两仪观这两派。这其中,如果说谁能主导局势走向,只有陨日堡无疑。 与此同时,他还在盯着谢夭。 刚在人群里看见谢夭,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就听见身边关子轩猛然一拍大腿,道:“不对!” 李长安以为是说谢夭,下意识问道:“怎么不对?” 关子轩道:“上面不对!长安师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话还没说完,关子轩就站起来,十万火急地往桃花谷出口冲去。 “你……”见关子轩已经跑远,李长安把想说的话咽回去,转回头盯着谢夭,却已经被重重叠叠的人影挡住,寻不到了。 谢夭此时已经被宋明赫近了身。 宋明赫说完那句话就纵身飞来,在空中就变换姿势,带着他的剑重重一劈,斩出了千斤的气势。谢夭抬手抵挡,一时间被震得虎口发麻,就连桃花枝上桃花也落了三瓣。 谢夭心道,师兄闭关几年,功力确实精进不少。与之相比,他可比之前退步太多了。 宋明赫也感知到桃花仙功力不可小觑,但那股内息让人觉得奇怪,如果不是深厚的内力无法挡住他那一剑,但他总觉得桃花仙的内力浮于表面。 他虽疑惑,动作却毫不停留,又是一剑过去,谢夭手腕翻转反手压下那一剑,又转着手腕拨着宋明赫的剑前刺。 如此几个回合下来,百招已过,宋明赫已来不及疑惑了。他探不出桃花仙内功究竟如何,但已知道桃花仙用剑绝非凡夫俗子。剑势凌冽又潇洒多情,灵活多变让人捉摸不透。 谢夭用的还多是归云山庄的剑招,可灵活到却让宋明赫猜不透他要从哪里出剑,又出什么剑。 宋明赫几乎下意识回想到归云山庄的校场,明明练得都是同一套剑谱,明明修得都是同一套内功,明明都是一个师父,他还入门早上许多……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打不过。 为什么总是听见那一声“承让”,他听了许多年,他听够了。 而这剑招,还是桃花仙在归云山庄时学来的,新仇加上旧恨,这更让宋明赫怒火中烧。 “桃花仙!”宋明赫用剑指着他,怒喝道:“我归云山庄以诚待你,你有何颜面用我归云山庄的剑!” “我有何颜面用归云山庄的剑?”谢夭冷冷道,“我只会归云山庄的剑。” 说罢,一个闪身,闪至宋明赫身前,剑气倾斜而下,宋明赫挥剑抵挡,但面对那如雷的剑气还是一个踉跄,谢夭仍紧追不放,桃花枝头就指着宋明赫胸口。 在即将刺入的那一刹那,谢夭眼睛忽然睁大,道:“不、不对。” 排山倒海般的头疼呼啸而来,谢夭睁着迷蒙的眼睛,眼睁睁看着桃花枝枝头的桃花枯了一朵,变成灰烬飘下来。一刻钟了,反噬来了。 桃花枝偏了一寸,从宋明赫身侧滑过,谢夭心悸又庆幸地收回桃花枝,喘息着急速后撤。 这时一柄飞刀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阎鸿昌的一声“宋庄主,我来助你!” 第108章 谢夭这时候本就五感不灵,阎鸿昌又来得突然,谢夭一时不查,后背结结实实被砍了两刀,顿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疼得谢夭怎么呼吸都忘了。 伴随着这股疼,一股心火从心底烧起,多年来冰蚕喂出来的寒冰体质竟然压制不住,满脑子只有杀人二字,甚至想不管不顾地挥霍内力,知道力竭而死。 “你他娘的能不能清醒点,”谢夭喘息着对自己说,“疯了可太难看了。” 宋明赫又提剑赶来,谢夭被两大门派掌门包夹,带着身上的伤,压制着心火跟他们过了三招。他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太久,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师兄,他害怕误伤,过了三招之后就施展轻功后撤。 阎鸿昌正要再追,却听得宋明赫道:“不对。” 阎鸿昌回头道:“宋庄主,怎么了?” “他更强了,杀意更烈。”宋明赫抬眼道,“但内息有反噬之意,他快要走火入魔了。” 谢夭冷着脸拨开挡路的人群,有好多次剑都抬起来了,沉沦几次又清醒几次,才没把人捅了个对穿。一般人被这样的痛苦折磨好多年,早就变成了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如今谢夭站在走火入魔的边缘,却还能勉强控制神智。 头疼地快要炸了,无数碎片在他脑中划过,他对周遭的感知变得模糊且抽离,潜意识里反反复复的浮沉的只有一个信念,也是拽住他神智的一根弦——不要伤人。 他要干什么来着?对,他要命令藏着暗处的人放烟。那烟是特制的,江问鹤在里面加了料,有毒。 这时,有人从身后贴紧。这时他背后被阎鸿昌砍的伤口的血都没止住,吃一堑长一智,他下意识拎起剑回身劈去,冷冷道:“滚。”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这一剑劈中了人。鲜血喷涌,染红了他的剑。谢夭瞳孔剧烈抖了一下。 对面,怀竹月握着桃花枝,喘息着笑道:“……谢公子。” 怀竹月肩膀被砍伤,血水顺着她娇小的身体往下流,她顶着剑往前走,每走一步伤口便更深,虽不致命,但足够触目惊心:“谢公子,发生了什么么?你怎么会是桃花仙。” 谢夭眼前黑了半刻,把剑收回,闭着眼睛稳了下心神,用仅剩最后一点的理智道:“怀姑娘,你快走。” 他踉踉跄跄地转身,嘴角忽然流出一道血,谢夭又晃了晃脑袋,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我可能……我怕我自己……” 怀竹月不依不饶地跟上来,用一只手抓住他衣服下摆:“你怕什么?你让我走哪去?你不是谢家二公子么,为什么变成了桃花仙?你说过下次见面教我吹叶子,你还记得么?” 谢夭刚开始还能听见她说话,后来什么都听不清了,耳边只剩下嗡嗡的杂音,眼前一片血红,分不清是新鲜的血还是七年前的血,他转身劈剑,喝道:“我让你走啊!” 怀竹月手还没收回来,下意识蜷缩起手指,茫然地看着谢夭,在他们中间缓缓飘下的,是被砍掉的衣服布料。 望着怀竹月已经红了的眼睛,谢夭捂住脸,心神已经在溃散边缘了,道:“我……怀姑娘,对不起……” “就最后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怀竹月瞪着他道。 但她说到一半,忽然没了声音。 是不是什么呢?是不是谢白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如今刀剑相向,两军对垒,誓要拼出个你死我活之际,是不是重要么? 这时,谢夭听见了弓箭的破风声。但战场嘈杂,他耳力这时又不好,听到时已经迟了。 睁开眼时,只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洒到自己眼皮之上,他茫然地眨了下眼睛,终于看清了,眼前,怀竹月双臂大张地站在他面前,被一根充斥着血迹的带着他们桃花谷印记的弓箭,扎穿了心脏。 谢夭觉得整个桃花谷都安静了下来,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良久,谢夭听见了自己怒吼:“谁放的箭?!” “谢……谢师兄……”怀竹月想伸出手去碰一下谢夭,但还是力竭道了下去,她慢慢道:“是你么?” 谢夭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道:“是我。小师妹,是我。我带你去看江问鹤,他肯定可以救你的……没事的,相信师兄……” 谢夭蹲下来抱住她,怀竹月努力伸出手想去触碰谢夭的脸,断断续续道:“师兄,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下次,再教我……吹叶子吧。” 谢夭忽然能听见声音了。 “怀师姑!”怀竹月所带的那些小弟子尖叫着,怒吼着,排山倒海般朝他奔涌而来。 “桃花仙,你还有什么可说?!我这就杀了你为怀师姑偿命!” “为归云山庄死去的千千万万弟子偿命!” 谢夭被击了个魂飞魄散,疯了似的笑着,站起来,在余光里忽然看见了李长安。 李长安手里提着剑,站在不远处。 两人距离不过几十步,谢夭却觉得那么远又那么近,远得好像隔了一层迷蒙的雾,隔了无数个充斥着梦魇的梦境,近得又好像拿着利刃被捅进了身体,从此之后,再也无所遁形了。 第48章 诘问(四) 桃花谷外几乎所有暗桩都空了, 都下了桃花谷,满眼都是黄沙,隐隐约约能听见桃花谷里传来的厮杀声, 除此之外, 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第109章 宋川宋溪两个小孩子缩在帐篷里, 探出一个头,好奇又害怕地朝外张望。 归云山庄里相熟的师兄师姐都走了, 他俩也已经习惯了跟着宋明赫,所以这次也跟到了桃花谷。但宋明赫肯定不会让跟着下桃花谷的, 还安排了几个人看着他俩。 听着下面的武器撞击声, 宋川不由得心驰神往, 拎起了剑, 趁着门口的守卫不注意, 就要偷偷从钻出门。 宋溪忙拉住他,道:“你干嘛去!” 宋川“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自然是进谷。听说这次来的人比七年前还要多,我想去看看。” 宋溪道:“你不要命啦?” “你就不想看吗?你不想看你非得跟着过来干嘛?”宋川瞥一眼她,见她不说话,道, “算了, 你不去我自己去。” 宋溪连忙道:“等下我,我也要去。” 两个小不点从屋子里钻出来, 刚走没几步, 就看见一个人影远远朝他们走来,宋溪拉住横冲直撞的哥哥, 拽到一块大石头后面,道:“小心, 有人来了。” 那人身量不是很高,最起码没有他们子轩师兄高,脸也很稚嫩,看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等走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跟在谢夭身边的那个书童! 即便是相熟的人,他们也不敢贸然过去,因为现在的褚裕看上去很奇怪。 褚裕拎着剑,在路中间大笑起来,笑完,看着那个石头的方向,缓缓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躲什么啊?不认识我了么?” 那笑声刺耳又恐怖,像是癫狂之人才会发出的笑,宋川和宋溪一个激灵,又往里躲了点,扶着石头,企图把自己身体完全藏进去。但下一瞬,石头在他俩手中裂成了两半。 两个人瞬间尖叫起来,这时阴影落下,还处在惊吓中的两人连叫都叫不出来了,而是缓缓抬头。 正对上褚裕的脸。 褚裕一脚踩在石头上,低头看向他们,笑道:“叫什么?还记得我么?” 宋川宋溪互相紧紧抓住对方的手,浑身在抖,抬头,眼睛一眨都不敢眨。但这个时候看褚裕,倒是觉得他正常了许多,也就是脸色很冷。 宋溪挤出来一个笑,道:“哥……哥哥。” 褚裕抹了一把宋溪的脸,宋溪闭眼唔了一声。 褚裕望着两人一笑,道:“笑得比哭还难看。吃糖吗?” 只见褚裕不知道从哪掏出两块黄糖,是那种最普通也最老旧的糖果。这种情况下褚裕给的东西最好还是不要吃,宋川和宋溪交换了一下眼神,宋川道:“哥哥……这糖是什么糖?” “怕我毒你们?”褚裕咧嘴一笑,露出唇边的尖尖的犬牙,“这我爹娘留给我的。我记得我就是吃着黄糖,被大人们压在身下的。” 那时候糖的味道和血腥气一起钻进鼻孔里,甜腻腥臭地让人想吐。 宋川和宋溪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敢去问,很明显褚裕也不想解释。两只小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手心里拿起糖果,剥开糖纸,犹豫再三,褚裕坐在石头上,托着脸静静看着他们,两人一闭眼,把糖塞进了嘴里。 确实是糖,甜丝丝的,没毒。 褚裕眯着眼道:“甜么?” 两个小孩齐齐点头,道:“甜。” 褚裕也点点头,只是看着他们两个吃糖,糖浆的味道钻进他鼻子里,他觉得缺了点什么,对,缺了点血的味道。 宋溪见褚裕眼神空茫,小心翼翼道:“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褚裕并不回答,只道:“吃完了么?” 宋川宋溪心头一紧,他俩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是吃完还是应该没吃完,黄糖在卡在口腔里,一动不敢动地看着褚裕。 褚裕站起来,从旁边拿起剑,挥起来,慢慢道:“吃完了,我就送你们……” 宋川宋溪看着剑扬起,巨大的阴影落在脸上,身体已经僵住了,眼睛却瞪得很大,眼泪不停地流。 褚裕仿佛看不见眼前这两个小孩子,他只看见了自己身上成堆的尸体,看见白刀子插进大人的尸体,又在触及他皮肤之前停住,变成红刀子出去。 那是他的爷爷,他的父母,他的叔父…… “褚裕!”一声惊呼响起。 褚裕如梦方醒,像溺水的人忽然得以呼吸,他望着剑,又望着自己眼前两个抱在一起小孩子,忽然释怀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狂。 他没有回头去看,也知道来人是谁,道:“关子轩,你来得真是时候!” 关子轩生怕激怒了他,连剑都不拿,一步步慢慢靠近他,道:“别这样,好吗?你先冷静一下。” 褚裕道:“我特别冷静。” 关子轩道:“你会后悔的。” 褚裕用剑指着宋川和宋溪,回头瞪着关子轩,厉声道:“他们可曾后悔过?” 宋川宋溪被那剑指得一抖,抱在一起哭起来,哭声越来越大。 褚裕吼道:“别他娘的哭了!烦死了!我都没哭,你们有什么好哭的!” 听他这样说,关子轩心中像堵了一块大石头,他只恨自己并不是褚裕,不能感同身受褚裕的痛苦。 他只能尽可能让褚裕冷静,先把宋川宋溪从剑下救下来。关子轩闭上眼睛,道:“你听我说,先把剑放下,你还要学归云山庄的剑术呢,你忘了吗?” 不提归云山庄还好,一提归云山庄,褚裕心里更是一番无名火起,运功提气,剑和人已经冲了出去,讥讽道:“你还好意思提归云山庄。桃花谷,公子,都是拜归云山庄所赐。” 第110章 两人对起剑来。而另一边,桃花谷内,也是剑光阵阵。 李长安的剑又快又猛,所到之处全都成了霜。这次没有任何相让,丹田急转,内功爆发到了极致,几乎每一招都是杀招,都是冲着谢夭咽喉而去。 谢夭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功力。桃花枝对上青云,两柄名剑碰撞在一起的爆发力超乎常人想象,剑气肆虐至极,旁人几乎不能近身。 若是之前,两人爆发出这样的实力在桃林对剑,能把整个桃林都掀翻。 也是在这时,众人才知道了这两人的真正实力。 “李长安……”谢夭叫他。 李长安此时听不见任何话,他也不想听谢夭说任何话。说什么有用吗?他小师姑死了,死在他眼前,死在桃花谷手里。 明明不久前还在一起赏月看花,明明不久前还来信说让他快走,他在进入桃花谷之前,还跟怀竹月商量了战术,可笑的是,怀竹月死在了他想守护的桃花谷手下。 他小师姑死了。 那个总是和谢白衣一起带着他玩,看着他笑,给他做青竹饭,在他做噩梦的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小师姑,再也不在了。 李长安眼角毫无征兆地落了泪,谢夭看得呼吸一紧,停下手想给他擦。但李长安仿佛无知无觉,霜寒内力在剑上凝聚,就连青云都因承载不了这股内力而微微震颤。 接着直指谢夭胸口。 谢夭向右侧闪去,但躲闪不及,仍旧被这一剑伤了心口,所幸偏了一点,并未伤及心脏。 但这一剑上蕴含的无边杀意威力巨大,他连退了好几步,桃花枝撑地勉强站定,捂住心口,呕出一口血。 李长安本来还想走过去,看见那一口血,忽然在原地站住了。 谢夭后来才发现没必要捂伤口,因为血刚一流出来就被冻住了,他呸呸把嘴里的血吐干净,抬眼看向李长安,道:“李长安。” 两人剑气卷起的风尘逐渐平息,众人才能看清两人的情景。只见两人相隔数米站着,桃花仙受了伤,弯着腰虚弱地笑,李长安面沉似水,站在他对面。 严千象被几个人缠住,一时间脱不开身,只能大吼道:“李少侠,他受伤了!趁现在杀了他!” 阎鸿昌也附和道:“李少侠!你苦苦追寻桃花仙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两人喊话时,隐隐约约能听见一丝兴奋。不知是谁又喊了一句:“你还记得谢白衣吗?” 宋明赫也喊道:“长安!” 谢夭这时候的眼睛实在看不太清,被血水糊住了,他只能看见李长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 李长安走到他身前,抬起了剑。 熟悉的冷兵器的冰凉滑腻的触感却没有传来,谢夭这时听见了李长安的问话。 抬眼,只见李长安用剑指着他,但并没上前,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看他。 李长安道:“谢夭,你是桃花仙么?” 谢夭垂眸看向染上血迹的青云剑,苦笑一下,抬起眼睛,道:“……是。” 李长安盯着他,剑并没有放下,沉默良久后,用格外轻的声音道:“你说你不是,我就会相信。” 心狠狠地颤了一下,谢夭道:“你既问了我,我就不会骗你。” 李长安一笑,道:“好。第二个问题,谢白衣是你杀的么?” 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不是。” “那最后一个问题,”李长安忽然大笑起来,笑完,厉声质问道:“你为什么要对她出剑!” 谢夭痛苦地闭上眼睛,唯有这个问题,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可以说他神志不清,他可以说他走火入魔,但桃花谷的箭矢怎么解释? 以怀竹月的身手怎么可能听不到箭声,她张开双臂的姿势是在保护谁? 李长安单手捂住脸,沉沉笑道:“谢谷主,我当真分不清,你到底哪一句话是真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谢夭睁开眼睛,看向李长安的剑。他发现李长安的剑在抖。 如若没有七年前那一场,他们会去江南看荷,会去洛阳赏花,会在无限好风光里逍遥江湖嘻笑人间,青云会安安稳稳地传入李长安之手,不必带上那么多的血; 如若没有今天这一场,他们会在桃林对剑,会在月下饮酒,会嬉笑逗弄会心照不宣,会成为最好的朋友唯一的知己,也会偶尔在喝醉了酒时超乎朋友。 但这一切都没有可能了。 阎鸿昌在远处喊道:“李少侠!你怎么了!” 李长安冷冷睁开眼睛,反手一剑劈过去,掀起阵阵尘浪:“闭嘴。” 阎鸿昌忙举起手中刀去那那一剑。 李长安走近,谢夭提起精神勉强又接了几剑,他已经完全凭着本能在出招了。混乱之中,两人跌倒在地上,谢夭感觉李长安压在自己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青云剑的侧刃触碰到自己脖颈,但随后耳边就是扑哧一声,李长安似乎闷哼一声,青云狠狠插到他颈侧的地上。 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青云明晃晃的剑刃,他从剑身的反光里看见了自己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转回头,只见李长安右肩中了箭,撑着青云支起身体,居高临下看他,眼神极沉又极深。 李长安的伤口在流血,滴到谢夭的胸口,两人的血液逐渐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 谢夭睫毛都在颤,下意识伸手想要触碰,又忽然想起变成死灰的花朵,压抑不住的内息,又收回手,道:“……对不起。” 第111章 耳边还是有人在喊。 “杀了他!” “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你找他找了七年了!那些年的经历你忘了吗,做的噩梦你忘了吗!” “李长安,你在做什么!你在犹豫什么!” 李长安也不知道这是真的有人在喊,还是自己的心魔,他只当作没有听见。 他感觉不到疼似的,毫不在意地把扎穿肩膀的箭头折断,扔到一边,淡淡道:“我本来以为……你,桃花仙,不是江湖传言那样的人,我本来以为桃花谷是世外桃源……” “谢夭,谢谷主,”李长安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我之后,死生不同路。” 李长安撑着青云,踉踉跄跄站起来。 谢夭愣在原地,良久,他看见自己桃花枝上最后一朵桃花也化成了灰,最后一丝理智也荡然无存,双眼变得血红,心底只剩下无边的恨意。 第49章 诘问(五) 李长安提着青云, 一步步朝桃花村中心中心,在他身后,是厮杀的怒吼, 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在无边无际的天空之下, 明明身边那么多人,背影却看得让人觉得无边孤独。 宋明赫一个轻功落至他身边, 在他耳边吼道:“长安!” 李长安不曾转头,声音颤着, 道:“师伯, 我小师姑死了, 你知道么?” 宋明赫表情变了一下, 像是愕然, 但情绪又很快内收,李长安勾起唇角笑了,挥动青云,宋明赫被那一剑逼得不得不后撤,待站定之后,怒斥道:“李长安, 你要做什么!” 与此同时,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自己手里武器的震颤。 有人愕然道:“怎么回事!我要拿不住剑了!” “有大能在此渡劫吗?渡劫也不是这个渡法!哪有夺人武器的?!” “掌门, 救我!” 严千象手里拂尘左右甩了两下, 右手手指掐了个剑诀,气沉丹田, 闭眼喝道:“定!” “定”字一出,刚才还在严千象手里震颤不停的拂尘安静了一瞬。 所有两仪观弟子见自家掌门念起了定心咒, 立刻退回到严千象周围,都是左手持拂尘,右手掐剑诀,闭目庄严喝道:“定!” 阎鸿昌也大声喝道:“陨日堡弟子,听我号令,龙阵!” 陨日堡阵法有龙阵虎阵玄武阵几大类,龙阵是其中防御阵法,刀架住刀,人挨着人,人数越多龙阵也就越坚牢。这种情况下,龙阵当然也适用。 只见穿着红色校服的陨日堡弟子迅速聚拢,龙阵立刻成型。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有人都下意识停止了争斗,而是去找自己的师门。桃花谷人往左,其余门派聚拢往右,渐渐地,桃花村内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线。 在这条线上,独独站着李长安。 李长安脸色冷淡,沿着那条分出来的线,往前走去,他手里的青云泛出冷光,剑身仿佛遍布冷霜。他每往前走一步,手里武器的震颤就越多一分。 这时所有人都知道了,不是渡劫的大能,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在召他们手里的剑! 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惊,继而又绝望地意识到,不,不对,已经不是剑了,虽说李长安用的是剑,但召的却是所有人的武器,剑、刀、弓箭、长枪……每一样武器。 严千象掐着剑诀,尽力护住每个弟子的武器,额头挂着冷汗,远远对宋明赫道:“宋庄主,这有点不太地道了吧……大家共事一场,就算有哪些做得归云山庄不太满意,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宋明赫朝李长安吼道:“李长安,你给我停下!” 李长安仍然向前走去,仿佛已经踽踽独行许多年。 此时武器还在震颤,振动的频率逐渐拧成一股极为刺耳的声音,那是一种忽视武器主人意志的,不可违抗的强大力量。无论是剑还是刀,都在发抖,都在试图脱离主人的掌控。 宋明赫又问道:“你要背叛山庄吗?你想要站在归云山庄对立面吗!” 这时李长安手腕一转,青云发出一声清越剑鸣,桃花谷忽然起了飓风,似乎整个山谷都因为这风而发出阵阵悲鸣,李长安即是这风眼。风吹动他束起来的长发,吹动他猎猎作响的衣摆。 “师伯,你错了。我从未背叛山庄。”李长安于飓风中偏头,目光冷得吓人,也淡得吓人,“我只是站在我该站的地方而已。” 飓风旋转,先是零星几个武器脱身,接着越来越多,在风中形成一片黑影,如同蜂群。 “定!给我定!”严千象又恶狠狠掐了一遍剑诀,急得脸色发白。 “人可以死,刀不能丢!”阎鸿昌自己也没注意到,说这话时,他的佩刀已经脱手半寸了。 定心无用,龙阵被破。除了几大掌门极力压制,其他所有人的武器都被夺了,跟随着飓风绕着风眼旋转,最开始还能在成群的武器中找到哪个是自己的,但随着速度越来越快,被卷进的武器越来越多,只能看见一群黑影。 也正是在这时,风中响起了惊呼。 “那是!那是一柄剑!” 成千上百个不同形状的武器共同组成了一把巨大的剑,在半空中竖立着,剑后便是巨大的太阳,剑尖闪着寒光,直指向天空。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大的一柄剑。 仿佛是古代神话里的造物,仿佛从天地生发,古往今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之后也很难见到了。 第112章 李长安握着青云,却彷佛握着那柄巨大的剑的剑柄。 阎鸿昌在飓风巨大的声响中冲宋明赫吼:“这是什么剑招?” 宋明赫抬起眼睛,望向那柄巨剑,缓缓摇了摇头,道:“归云山庄没有这样的剑。这是他悟出来的剑。” 没有名字,要有名字,也只能由李长安来给这样一招起名。 这样一把剑旋在额顶,无论是谁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李长安无论持着这柄剑挥向左右哪一方,造成的破坏都是毁天灭地的,所有人都会死。 这时,李长安手腕动了。 李长安缓缓提起青云,剑身横于眼前,闭上眼睛,拇指一点点抚过剑身。那柄悬浮在空中的巨大剑刃也横过来,随着李长安抚剑的动作,一点点越来越亮,最后成为一种极致的暗红。 李长安睁开了眼睛,翻转手腕,劈了下去。 众人心惊胆战地闭眼,只听见一声巨大的闷响,大地震动,灰尘扑簌簌地砸到身上,像是整个桃花谷都塌了,睁开眼睛,只见那柄巨剑斜插在两方中间的空地上,插地极深,只露出了剑的上半身。 那些被纠集组成巨剑的武器都已经扭曲形变,变成了一堆废铁。 飓风停止,整个桃花谷安静地像经历了一场末世。 李长安闭上眼睛缓了一下,收起青云,拖着受伤的身体往外走去。 宋明赫急忙道:“长安,这一剑该由你来起名。” 李长安想起他师父的剑,站定脚步想了一下,不曾回头,遥遥道:“天地一剑。” 谢夭近距离观赏了这一剑,心中百般滋味,但他没听见李长安说的这一剑的名字。这时,他转头在人群中,看见了他派出去的藏在暗处的守卫。 桃花谷四周都设有埋伏也都配有弓箭,但从箭射来的方向,只有西南方向一队有可能。 谢夭一时间怒火冲天,冲过去一脚踹着那人胸口将人踹出几步远,又一个闪身如同鬼魅般近了身,掐着那人脖子把人举起来,嘶吼道:“我有没有说过不要放箭!你为什么要放,你为什么要对着她?” 谢夭眼珠都红了,模样凶狠又恐怖,“为什么偏偏要杀她,你杀谁都可以,对着谁都可以,偏偏是她!你让我如何自处!” 那人被掐住了脖子,喉咙里咔咔出声:“谷主……谷主……” 看着桃花仙处于癫狂边缘,几个掌门对视一眼,眨眼间已经打定了主意,齐齐往前进了一步,想要趁其不备将其抓拿,谢夭微微偏头,哼了一声,道:“当我聋了么?” 话音刚落,桃花枝已经一剑劈了过去。 那一剑威力巨大,逼得所有人往后退了一步。 以往桃花仙挥剑时都会有扑面而来的桃花瓣,但这次没有,仅仅是一阵带着无边杀意的阴风,随后他们讶异地发现,剑气所过之处,不留一点活物。 庄稼、野草、树木……他们所站的这边像是被火烧过一遍,生气被消耗殆尽,只剩下一片灰烬。 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心道这是何等邪性的功法!但又都在心底暗暗思量,若是桃花仙早日使出这等蚕食生机的剑法,别说以一挡百,就算是千人都不在话下,又何必用那些桃花? 宋明赫忽地想起谢夭即将刺中他又收回的那一剑,心道:“故意的么?” 谢夭呵一声,眯眼看着被自己掐着脖子的人,手腕忽然发力,硬生生拧断那人的脖子,随后松手,那人便轻飘飘地从谢夭手里滑下去,场面残忍非常,看得人心惊肉跳。 宋明赫道:“桃花仙,你走火入魔了。” “你们不一直说我是魔么?我本就是魔。”谢夭回头道,眼神又冷又疯,“再说了,我走火入魔,与你何干?” 阎鸿昌道:“是,也只有你们魔教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 谢夭一个眼刀过去,阎鸿昌竟然被那一眼吓得跳了一下,正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就看见谢夭冲他笑起来,笑得一脸灿烂,声音却是说不出的邪气,“再多话,连你一起杀。” “怎么办?还要继续吗?武器没了,桃花仙又……”阵列中有人哆嗦着说道,听声音明显已经快崩溃了。 “别动!稳住心神!”阎鸿昌吐纳整理呼吸,举起一只拳头。 摇摇欲坠的人心勉强安定,但队伍已经散了。 因为李长安那惊天动地的一剑,因为桃花仙杀人不眨眼的可怕实力。 所有人都知道,已经没有再重来一次,杀掉桃花仙、占领桃花谷的可能了。想当初他们来时有多威风凛凛,这时就有多么狼狈,如同败家之犬。 这边,谢夭转过头,走到第二个人面前,掐着他脖子。那人被掐住脖子,脑袋歪在谢夭手上,脸上没有丝毫惊恐,先是面无表情地盯了谢夭一会儿,忽然咧嘴以一种格外恐怖的表情笑起来。 整个队伍都在以这种表情对谢夭笑,就连他刚刚掐下的那个,已经滚落在地上的人头,也在这样对他笑。 谢夭忽然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有一瞬气血直冲天灵盖,想把所有人都杀了,想用血洗一遍桃花谷。 他那日连杀十七人,直到桃花枝染成一片血红。 随后,他保持着最后一点意识,往桃花谷深处走去,强撑着走到外面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力竭晕过去。 第50章 难得(一) “还没醒么?” 第113章 这是褚裕一天内第三次来看杏馆看谢夭。 那日他与关子轩在桃花谷外一战, 褚裕练剑时间短,自然在关子轩身上讨不到什么好彩头,打完回来一看, 才发现桃花谷内所有人都已撤了, 只有谢夭所杀的十七人尸体扔在地上。 在火急火燎进谷的路上, 看见了晕在路上的谢夭。 双眼闭着,眉头紧皱, 脸色惨白,血水已经把衣服全然浸湿了。但细看起来, 浑身上下又只有背部一处外伤, 那究竟是什么, 能让一代谷主伤至如此? 江问鹤嫌弃道:“怎么又来了?我这杏馆站不下这么多人, 你知道什么叫隐居之地, 隐居是屋子里只能有一个人住,再最多有一位病人。” 褚裕抿了抿嘴唇,道:“我就来看看。” 江问鹤看他不放心的神情,哈哈笑了两声,道:“都说了我一定会医,你还怕什么?虽说谢夭回我这里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但医者仁心, 我还是心太善了。” 也不知何时问鹤先生也变得如此不要脸起来,褚裕瞪他一眼, 转身要走。 江问鹤这时把褚裕叫住:“等会儿, 你到现在还没告诉我,你那日出谷之后发生的事。”他略一停顿, 话锋急转:“……你杀人了?” 褚裕刚十五岁,这个年纪若在世家门派里, 是个连山都没下的年纪,更别提真刀真枪地杀人。也正因此,谢夭他们把这件事看得如此重,褚裕毕竟年纪还小,不该那么早就沾上血。 褚裕立刻反驳道:“没有!” “那有什么不可说的。”江问鹤微笑道。 褚裕想起关子轩的脸,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蔫头耷脑地走回来,一脑袋撞上杏馆的柱子。 江问鹤没忍住笑道:“怎么了这是?” 十五岁的人到底藏不住心事,尤其是褚裕这种受大人宠的,忍了三天已是极限,只听得褚裕道:“我要杀人时,被关子轩撞见了。我和他打了一架,没打赢。” 江问鹤道:“你是在遗憾自己没打赢?” 褚裕道:“……我们已不再是朋友了。” 朋友真是这个世间最珍贵的词。江问鹤听得心头巨震,良久,低头一笑。 褚裕道:“是不是江湖里都是这样的事?朋友反目、手足相残、昔日故友再见已成敌手……” “是。”江问鹤道,微笑道,“但大部分都不是自愿的,要不怎么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呢?” 褚裕抬起眼睛问:“问鹤先生有过这样的身不由己么?” 江问鹤不知想起了什么,沉默了好一会儿,点点头,道:“有。” 褚裕又道:“那谷主有么?” 谢夭,或者说谢白衣……真是他们这群人里最为身不由己的一个了。之前如何江问鹤并不太知晓,但自七年前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便再没为自己活过了。 但这毕竟是谢夭私事,江问鹤不好多说,只笑道:“等你家谷主醒了,你自己问他。” 谢夭昏了整整七日。 醒来时正是晚上,一睁眼便看见了草屋窗外的璀璨星星。旁边放着装药的瓶瓶罐罐,满鼻子都是药香气。 他花了半天意识到自己没死,这是在桃花谷杏馆内,然后脑子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了。 见谢夭醒来,江问鹤脸上并没有惊讶之色,也没立刻过来嘘寒问暖,像是笃定了他今天一定会醒,他只拉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不甚在意道:“醒了?” 谢夭道:“几天了?” 江问鹤伸出手指比了个七的手势,看他一眼,道:“这七天里,桃花村村民还在谷内,但芳落和恶长老已经安排人去修缮毁坏的房屋。至于外面那些……大概是觉得征讨桃花谷没什么希望,小门小派走了不少,只有几大世家门派仍守在桃花谷外,归云山庄倒也没走。依我看,不会有下一次了。” 谢夭躺在床上道:“我想见他。” 江问鹤诡异地沉默了一下,只当谢夭刚醒了说胡话,自顾自道:“真是人心难测,当时以为桃花仙死了其他门派就会放下对桃花谷的敌意,但总有人狼子野心,桃花仙死了正好吞并桃花谷……” 江问鹤觉得自己这话十分有道理。 这个世道,就是太强也不行,太弱也不行。太强容易遭人嫉恨,被群起而攻之,太弱又容易遭人凌辱,只有和他们成为同类,才能勉强求一点保全之地。 人人都知道这不对,但世道还是如此。 谢夭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然道:“我想见他。” 江问鹤仍然当作没听见,低头自顾自理着草药,道:“有这么一遭倒也好,反正他们势必要跟你实打实打一场,不是现在就是以后……” “我说,我想见他。”谢夭又道。 江问鹤脸色蓦地变冷,沉默一会儿,忽然把自己手里的草药甩到地上,皱眉道:“谢白衣,你疯了是不是?我是不是该给你开点疯药?” 谢夭坐起来,看着窗外的星星沉默不语。 他嘴唇仍旧没有血色,低头沉默的时候,看得让人心疼。良久,他道:“江问鹤,你说,我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江问鹤道:“对!错得没边!要死就死要活就活,你既然当初选择了从归云山庄走出来,就应该当自己死透了,做不到,你当时就不该出来!” 谢夭闭上眼睛,可是若是重来一次呢?他想了想,笑道:“你知道,当时的情况没有选择。当时,我要么走出归云山庄,要么就……”他眼珠一转,看向江问鹤一笑,道:“要么就自刎谢罪了。” 第114章 谁能想到一个人说出“自刎谢罪”这时,竟然是笑着的。江问鹤沉默良久,道:“他没走,据说,伤得很重,一直在发烧。” 谢夭瞳孔明显颤了一下。 江问鹤站起来,道:“脚长你身上,你现在应该也能下床,你想去就去呗,反正我知道我也拦不住你。更何况,我还不想死你剑下面。” 谢夭抬起眼睛,道:“江大神医,这次需要你帮忙。” “要我帮什么忙?你们师徒见面,我在中间端茶么?”江问鹤拧眉道。 谢夭垂眸,想了一会儿,认真道:“我想以谢白衣的身份见他。” 江问鹤心头一震,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谢夭,盯了半晌,看谢夭没有再开口解释的意思,终于道:“你可想好了?” 谢夭点头道:“想好了。” 江问鹤彻底不想再管了,衣袖一摆,破罐子破摔道:“那你就去说,你亲口告诉他你是谢白衣。” “不,”谢夭缓缓摇摇头,“我已变了太多了。我去见他,不是桃花仙谢夭去见他,而是实实在在的谢白衣去见他。样貌,装束,都要变。” 江问鹤立刻明白了谢夭想干什么,半眯眼睛看他一眼,道:“你这是想要扮鬼啊。” 谢夭一笑,并未回答。 “那你去找芳落,她会易容术,找我有什么用。”江问鹤道。 谢夭抬眼:“还有内力。” 那一眼看得江问鹤发毛,他道:“什么意思?” 谢夭抬起自己手掌,垂眸看着手心纹路,眼神很淡,满是怆然:“我的内力已经变了太多了。谢白衣是不会有这样……这样相互冲撞的内力的。” “其实你相互冲撞的内息,早就飞不了花了。”江问鹤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很远,“但你还是选了桃花仙这个名号,我说,你没放下谢白衣的身份,你说,往事如云,烟消云散。” 听这一番话,谢夭只是微笑。 江问鹤转头看他,道:“我后来又问你,既然烟消云散,又为什么要多耗费一点内力,借着桃花谷的桃花,弄桃花花瓣的障眼法。其实你知道,你挥出去的都是阴风而已。” “你给了一个特别好笑的回答,你说,光秃秃的,不好看。” 江问鹤当时真的信了,毕竟谢夭是个随时随地开屏比美的人物,有一些奇怪的追求不足为奇,只是如今他知道,谢夭当时说的都是骗人的屁话。 江问鹤瞥他一眼:“其实你到现在,都没放下。” “你不也没离开桃花谷么?”谢夭平静抬眼,淡淡道:“江问鹤,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 听完此话,江问鹤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好!谢白衣,我就再帮你这一次。” 江问鹤将一小丸丹药放置谢夭手心,道:“此药能压制你体内魔气,助使你内力清纯,就跟你谢白衣的内力完全一样。但记住了,时效只有一晚,一晚过后,生不如死。” 谢夭收下那丸丹药,拱手行礼,垂眸认真道:“多谢。” “你真的要吃?”江问鹤看他那决绝样子,一时间又有点后悔。 谢夭笑道:“不然我说这么多干什么。” “罢了,大不了再救你一次。”江问鹤摆手道,转身出门。 屋内,谢夭盯着那枚丹药看了一会儿,好好地收了起来。 他又看了眼外面的星光,心道,剩下的便是白衣。 衣柜里放了多年的那一套,可以再穿一次了。 第51章 难得(二) 桃夭殿内, 谢夭打开了衣柜,从衣柜最靠里的暗格里,取出来了一套白衣。衣服不算很新, 但这么多年没穿过, 也不显得破旧。这是他当年入桃花谷穿得那一套。 本来上面都是血, 他洗了好久,才把衣服洗白。 换上衣服, 又顺手从旁边取出来一条红色的发带,他用犬齿咬着红色发带, 对着镜子, 梳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束起来的头发。 规规矩矩把头发束好, 抬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芳落站在他身后, 把他按到椅子上, 看着镜子里的谢夭,一时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良久,才道:“我没见过谢白衣……你还记得样子吗?” 芳落本不知道谢夭的身份,听完江问鹤说完七年来种种才知道这个谷主就是谢白衣,心中大惊, 但很快又冷静下来, 又想起最近这些事端,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她一个旁人就心境如此, 谢夭又该如何呢? 谢夭按照自己的记忆说了一通, 最后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眼睛,道:“……主要是眼睛。谢白衣的眼睛, 要更剑眉星目些。” 芳落点点头:“好。” 易容对芳落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少年心境难再回。谢夭也知道, 毕竟人心已改,他改了少年时的狂傲自大与目中无人,与此相对的,也很难再真正成为鲜衣怒马的谢白衣了。 芳落道:“好了。” 谢夭微微点头。 芳落看着镜子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脸,慢慢道:“易容维持不了太久,最多两个时辰,要尽快。” 谢夭站起来,伸手想去拿剑,但没有摸到预料中的坚硬冰冷的金属,而是摸到了树枝……他似乎现在不应该拿这一柄。他微一怔愣,索性收回手,剑也不拿了,转身就要出门。 光看背影,确实十分少年意气,与那个病病歪歪浑身犯懒的谢谷主大不相同。 第115章 江问鹤靠着柱子,皱眉道:“剑还是拿上吧?万一需要防身呢?” 谢夭头也不回,笑道:“我可是谢白衣,我拿什么东西,什么就是剑。” 这话说得狂傲十足,但谢白衣确实有这个资本。江问鹤和芳落无声对视一眼,都低头笑起来。 — 归云山庄营地,李长安帐篷外,两个穿着校服的小弟子站着岗,望着已经撤离了七七八八的只剩下一片黄沙的营地,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其中一人道:“长安师兄还没醒么?” 另一人道:“几天了,一直都是那样,昏昏沉沉,偶尔梦里还会说胡话。” 那人叹了一口气,道:“说起来,长安师兄也没受什么外伤,怎么就会变成如今这样?” “什么叫没受外伤,怀师姑的死,再加上那一剑的消耗……” 两人正说着,突然眼角滑过了一抹白色的人影,那人影似乎是从远处奔袭而来,几乎是一各闪身就到了他们周围,再一眨眼,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大半夜的,阴风阵阵的,两人都被这抹鬼影吓得一个激灵。一人凉飕飕道:“……你看见了么?” 本来就吓人,同伴这语气更让他心里发毛,另一人只得强装镇定道:“看见了,这到底是人是鬼?如果是人,这需要多高的轻功?” “怎么可能是人?来的这么多世家门派,我们是蓝,陨日堡为红,两仪观一群道士……似乎没有门派校服是白色的。”一人道。 “穿白的,我们山庄有一个啊!” “什么?” “谢白衣!” 这是个十足十的玩笑话了,说完,两人对视一眼,沉默一会儿后,其中一人道:“你知道吗?听说七年前那一战之后,有人在山庄里见过谢剑仙。” “怎么可能!”听者很是不信。 “我也不知道真假,众说纷纭,有的说见过有的说没见过,就连说见过的,说法也不一样。有说是谢剑仙本人的,也有说是鬼魂的。不过认为是看花了眼的居多。”那人说着,停顿一会儿道,“毕竟那之后,归云山庄里就再没有穿白衣的人了。” 趁着两人闲谈,谢夭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帐篷。帐篷里昏暗无比,只有一点稀薄的月光,能勉强看清楚事物的轮廓。 李长安的呼吸很安静,似是睡着了,从谢夭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一个人影。 如今李长安就据他不过几步的距离,谢夭却心里却胆怯起来,虽说进了帐篷,但一直负手站在门口,不太敢进去,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方,哪有再回去的道理? 他眼一闭,把江问鹤给他的丹药扔进嘴里,生生咽下去,这才敢慢慢走过去。 李长安睡在外侧,青云靠里,就放在他右手边的位置。也是走近了谢夭才发现,李长安身上的药味很重,他到现在没闻过身上比他药味还重的人,并且睡得不是很安稳。 ……还在发烧吗? 谢夭想知道李长安究竟怎么了,甚至恨不得现在去找宋明赫问一问。他坐在床边,垂眸看着李长安垂在一侧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手指搭上李长安脉搏。 习武之人多多少少都会断一点脉象,尤其是谢夭这种久病成医的,但是如今他心乱如麻地什么都断不出,只感觉到李长安脉搏很快,身上很烫,烫得他几乎想要缩回手。 谢夭把两根手指收回来,又看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想去探一下李长安额头。 就在这时,李长安手指突然动了两下。 谢夭手腕被人钳住,李长安掐着谢夭要去探他体温的手,瞬时翻身坐起,与此同时,右手边的青云已然出鞘,杀意呼啸而出。 这一剑极为凌冽,但谢夭任由李长安掐着他手腕,不挡也不躲。 就在青云即将割喉之时,银白剑身反射月光,照亮了谢夭的眼睛。 也照亮了李长安的眼睛。 谢夭看见李长安一双眼睛通红,持着剑的手停在原地,只是愣愣地看着。 那目光太过专注,谢夭几乎有些承受不住,低声喊他:“……长安。” 话音刚落,月亮重新钻出云翳,屋内一片澄澈月光,黑暗被驱逐到角落,他们能够看清楚对面人的脸,对方的神情,以及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 咣当一声,青云剑落地。 李长安只是愣愣地坐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夭,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像是生怕一眨眼,下一秒谢夭就会在他眼里魂飞魄散。 谢夭笑道:“怎么了?看傻啦?” 李长安并不回答,只是眼睛越来越红,水光越来越多,他不敢眨眼,于是眼泪便在他眼睛里蓄起来,蓄满了,就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李长安是个很倔的人,很少哭,谢夭都没见他哭过,见此,心尖针扎一样疼,伸出手掌胡乱帮他抹眼泪,低声哄道:“我来晚了,不哭了,好不好?” 其实谢夭手掌茧子有点多,练剑的人虎口都有茧,磨在眼周的皮肤上有点疼,但即便如此,李长安依旧不敢眨眼。 细密的睫毛戳在谢夭手心处,谢夭忽然就有点不敢李长安如此炙热的目光,他强势地用手把李长安眼睛闭上,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发颤:“别哭了……为师心疼。” 李长安被他蒙住眼睛,感受着他手掌心微凉的温度,说了今晚上第一句话。 第116章 泪水依旧顺着李长安脸颊淌下,李长安流着泪道: “师父。” “我想念你。” 月光忽明忽暗,恰如此时两人的心境。 谢夭怔愣着,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少时的李长安挥着木剑说的那一句,“想一个已经走了的人,一点也不潇洒。” 他把手放开,讶异地发现李长安并没有闭眼,而是仍然睁着眼睛看他,心头又是一跳,把他脸上的泪水抹掉,又一垂眸,发现李长安搁在床边的手狠狠攥成拳。 他强势地把手伸过去,迫使李长安松开,道:“松手,要掐出痕了……” 李长安只是垂眸看他开开合合的嘴唇,反手压住了他的手,倾身,用干涩的唇瓣贴上他的唇。 那是个极为干涩的吻,唇间有泪珠,又咸又苦。 但只是贴着,什么都没做,无端地更让人心动。 谢夭感觉浑身都僵了,手不知道如何是好,应不应该抽出来,也不知道该不该闭眼,心中惶惶然只有一个想法,长安他……到底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 那他自己呢?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么?他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 这时李长安眼睛才闭上,泪珠便扑簌簌地滚落下来,滴到谢夭肩头,每一滴都几乎烫得谢夭发抖。 “……师父。”李长安在他耳边沉沉喊道,一张嘴,恶狠狠咬住谢夭肩膀。 谢夭闭上眼睛闷哼一声,这时感觉身边人软绵绵地滑下去,谢夭伸手揽住他的腰,发觉他身上更烫了。 谢夭喉头一紧,道:“长安?” 李长安缓缓道:“……渴。” 谢夭转眼,看见旁边的茶壶,又转头看了迷迷糊糊的李长安一会儿,道:“张嘴。” 李长安半睁开迷蒙的眼睛,眼神虚焦,虚弱道:“师父,对不起……我……我又生病了。” 从指尖麻到心头,谢夭忽然什么都不想管了,闭上眼,仰头给自己灌了一口水,捏着李长安下巴,渡过去。 第52章 难得(三) 月夜下, 谢夭手里心上捧着一个浑身滚烫的人。 一杯凉水下肚,谢夭摸李长安额头,发觉他身上温度降了一点, 暗暗松一口气, 松开他, 抬眼,看见李长安的神情, 不由怔住。 李长安的眼神实在说不上清醒,眼底红着, 略微失焦, 明明是迷惘的眼神, 但就是让谢夭觉得, 他从接吻到渡水, 一直在看自己。 这种眼神几乎让谢夭头脑也烧起来,心道,长安,你为何要如此看我?你那日没说完的半句,但是之后,究竟是什么?明明是冰蚕喂出来的极寒体质, 此时却浑身热得过分。 李长安嘴唇上还有水渍, 谢夭沉沉看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触及他嘴唇, 心疼道:“怎么烧成这样。” 李长安忽然抬眼, 抓住谢夭手腕,脸侧在他手心蹭了蹭, 忽然涌起了满腹的委屈,不甚清醒道:“师父, 你说的地方,我都去过了……不好看。” “嗯……我知道。”谢夭低声哄他,“师父不该骗你,其实我也没去过。” “师父,青竹居侧屋还是很湿。”李长安又道。 青竹居侧屋本就不适合住人,但李长安还是执拗地搬了进去,这些年从未说过半句“不好”,如今见了人,忽然就忍不住了。谢夭听得更心疼了。 李长安人生前几年本就过得极苦,父母早亡,被人当作克星避之不及,又特别容易生病。谢夭把他带回山庄,本来是想他在锦绣花丛中长大的。 如今愿望落了个空。 李长安慢慢地把这些年的遭遇说了个遍,包括宋明赫如何,怀竹月如何,归云山庄又如何,很多时候前言不搭后语,就像是好不容易抓住了人,要把那些错失的,都通通讲回来。 谢夭安静地听着,目光却一直落在李长安脸上。 李长安没讲一句话,都要加一句师父。他清醒时从来不叫谢白衣师父的。 谢夭忍不住勾着唇角笑。 安静了一会儿,李长安在一片迷惘中想起来自己所处何时何地,之前又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李长安又愣了一会儿,眼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谢夭连忙道:“怎么了?” 任谁都能听出这一句的关切与焦急,李长安抓着他胳膊,道:“师父,小师姑不在了。” 无论如何,小师妹的死还是由他所起,谢夭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更何况,他这个身份,他配吗?谢夭只是安慰似的抓住李长安的手,不由得闭了一下眼睛。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我在意的在意我的,都没有一个好结局……”李长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丝救命稻草,又自嘲笑道:“我父母是,你是,小师姑也是,我是不是天生不祥?” 李长安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天生煞星的命,不然不至于挨谁谁死,连盆花花草草都养不活。 想来,李长安后来性格冷淡,也是把天生煞星这一句听进去了,不想给别人添麻烦,谢夭深吸一口气,捧起他的脸,道:“你不是。你听见了吗?” 李长安怔着,望着他眼睛,许久才点点头。 谢夭道:“重复一遍。” 李长安却看着他眼睛,忽然道:“师父,我好想你。” 谢夭心尖一颤,垂下眸子,偏过头道:“不是这句。” 李长安反应了一会儿,才道:“……我不是。” 李长安刚才的泪痕还没干,说起怀竹月又流下泪来,脸上已然一片乱七八糟,因为发烧而微微发红的脸颊,还挂在脸上的泪珠,谢夭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俯身上去,噙住他的泪珠。 第117章 嘴唇碰上脸颊,触感很轻,李长安却整个人都僵了。 这次谢夭脑子很清醒,不是为了给他渡水,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也没有丝毫借口可找,他就是想要亲他,就是看不得他哭。 谢夭哑声道:“……别哭了,你最该哭的那几年,我都没让你哭过。” 李长安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不容易把人哄好,李长安也放下那种一闭上眼睛谢白衣就会消失的恐惧,闭上眼睛躺好睡觉。 谢夭又坐在床上看了他一会儿,余光注意到外面逐渐变亮的天光,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按照时辰推算,他的易容不出半个时辰就会掉,江问鹤给的丹药也将要失效。 他必须要走了,但他如果要走,李长安就必须睡着。而且就算走不掉,他也必须把衣服换掉。 他来之前就预想过这种情况,随身带了一套夜行衣。 他又等了一会儿,看李长安再没有动作之后,就要站起来悄悄离开,李长安忽然抓住他手腕,五指攥得很紧,谢夭心下一惊,垂眸,只见李长安偏过脑袋,仍闭着眼睛,模模糊糊道:“不要走。” 闭着眼睛说胡话的样子像只小狗,谢夭心底酸软一片,道:“好……我不走。” 李长安又抓着他手腕,含糊道:“是梦吧?如果是梦,可不可以不要醒,不要天亮……” “我好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那天晚上,李长安抓了他的腕子一宿,他在床边坐了一宿。 — 日头突破云层,桃花谷外黄沙之上逐渐有了人声,如今就连陨日堡也要撤离桃花谷了,黄沙之上,只剩下一两个门派还在驻扎。归云山庄便是其一。 李长安挣扎着醒了过来,先是感觉渴,烧了整整一晚,喝再多水也被太高了体温烧干了,但他此时顾不上口渴,只下意识握紧手腕,看梦里的那个人是真是假,到底还在不在。 握了个空,他心下一沉,立刻清醒过来,撑起身子坐起来,没有看见想见的谢白衣,却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 大名鼎鼎的桃花仙站在那里,一身黑色夜行衣,头发松松散散地绾着,弯着眼睛笑着看他。 李长安道:“怎么是你?” 他眼中的厌恶一闪而过,谢夭心底一沉,表情有一瞬间的难过,但也一瞬即逝,反而走近,给李长安倒了一杯水,递给他道:“喝水么?” 李长安看着水杯,并不伸手去接。 谢夭叹口气道:“你发烧了,需要喝水。” “……多谢谢谷主,”李长安嗤笑一声,绕过他的手,又拿了一只杯子给自己倒了水,冲他举杯道,“但这种事,就不劳烦你了。” 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在给他渡水,谢夭掐着杯子的手骨节都泛白。 “好好休息,”谢夭淡淡道,“我走了。” “等一下。”李长安忽然叫住他。 谢夭心头忽然一跳,他本不该停下来的,但他还是站定了脚步,偏头看向李长安。 李长安抬眼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那一眼极其锐利,完全是对敌人的姿态,甚至看不出一点昨天晚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的影子,谢夭一时晃神,良久才道:“你我到底朋友一场,听说你病了,所以来了。” 李长安低笑一声,就连谢夭也听不出那一笑是什么意思。 这时,李长安垂眸,看见了谢夭腕子上红绳串起的平安扣,印象里,自从怀竹月送他以后,他就没见谢夭摘下来过,甚至就连不久前那一战也是如此。 谢夭知道他在看什么,红绳此时变得像岩浆,不停地灼烧他的手腕,直到烧进骨血。 李长安道:“把我小师姑的东西,还给我。” 谢夭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许久,沉默地走过来,把手腕上的红绳摘了,放在桌子上。 平安扣撞上木制的桌子,发出微弱又清脆的响声。 手腕上突然空空如也,谢夭还不是很适应,他转了转腕子,笑道:“李少侠,这次我是真走了。” 李长安这时忽然回身找起什么东西,谢夭奇怪道,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还有什么东西好找?难不成是在找剑杀人?但剑就在李长安右手侧,用不着找这么久。 就在他要忍不住出声之时,只见李长安冲他伸出手,谢夭看清东西那一刻,瞳孔忽然一抖。 — 桃花谷内,两位大人早已急得乱了套,江问鹤靠在桌边,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不停地敲着桌子,芳落更是直接守在门口,时不时朝外眺望。 “这都已经一夜了,怎么还没回来?”芳落喃喃道,“易容肯定没了,他现在去归云山庄,他盯着那张脸去归云山庄,不是找打吗?” 片刻,她又自言自语道:“不过谢夭武功还在,不会太吃亏。” 不会太吃亏个屁!江问鹤突然出声:“错!” 芳落转头:“什么?” 江问鹤道:“他吃了我的药,药效一过,什么武功都使不出来。” 芳落:“……” 就在两人焦急之际,跌跌撞撞地从外面走来了一个人影,那人穿着一身黑,脚步虚浮,就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此人,正是谢夭。 江问鹤把人扶进来,凭空挥开银针卷轴,用气力飞了三根针,精准扎在穴位之上:“动武了?” 谢夭摇摇头,笑道:“他可不会对我动武。” 第118章 “那你这是……”江问鹤问到一半,忽然噤声,他看到了谢夭手里一直紧握着的一柄木剑,不由道:“这是什么?” 谢夭回头冲他一笑,炫耀了一下那柄剑,道:“徒弟送的。” 那剑刻的是青云的样式,只不过比他后来送李长安的那个大了些许,是最适合孩童练剑的大小。 谢夭当时忍不住问道:“这是?” 李长安道:“剑,看不出来么?” 谢夭忽然想起在桃花谷的日子,李长安去桃花林的时候会刻意挑木材,用一把小刀细细地雕东西。 心里又是一团乱麻,谢夭道:“为什么?” 李长安只坦然看向他,道:“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 在银针和内力的加持之下,谢夭闭上眼睛,忽然悠悠想起了许多。 “你们归云山庄有木剑么?” “没有,但是我有……你想要吗?” “想要我就能有吗?” 如今,他有了。 第53章 难得(四) 待银针生效, 谢夭闭眼调息,可一闭上眼睛就是跟李长安那个纠缠的吻,本就不曾稳定的内息又要乱了, 江问鹤一掌抵住他肩膀, 给他输送内力, 奇道:“谢夭,你怎么了?” 芳落看不出这一呼一吸间出的变故, 听江问鹤这么说,一时着急, 道:“如何?” 江问鹤抬眼看向芳落, 又奇怪看谢夭一眼, 道:“调息可是最简单的东西了, 你当了那么多年的天下第一, 怎么如今就连调息也要从头学起?” 眼前忽然闪过月光下,李长安盯着自己默默流泪的眼睛,谢夭低下头,良久,沉沉笑起来,喃喃道:“不是风动, 也不是幡动……” 这是个人人都知道的寓言故事, 是一人与大师争辩到底是风在动还是幡在动的故事,但谁都没听明白, 江问鹤眼神更奇怪了, “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夭笑道:“我并非不会调息。” 天下第一不会调息,传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天下第一不知道怎么去喜欢一个人,这倒是很正常。平日里调笑都是玩笑话, 谢夭是当真的没动过心,也没喜欢过什么人。 只有唯一一个,放在心上的李长安。 就见江问鹤和芳落还想说什么,谢夭已经立刻静下心神,调息完毕,话锋一转道:“我杀那十七人,尸体收拾了吗?没有埋了吧?” “放心,我和恶长老还没蠢到那个地步,在场的人那么多,当日发生了什么,一问便知。”芳落道,抬起头,仿佛看见了七日前桃花村天空上的漫天飞剑,道,“但是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会放箭。” “……他们自然会放箭。”谢夭垂下眸子道,声音低沉,“他们的使命,就是那一日冲我放箭。小师妹替我挡下来了。” 江问鹤和芳落没到现场,只是听其他人复述,虽是了解了个大概,但却从不知道这个中细节,芳落道:“他们怎会把箭对准你?他们放箭,不是为了杀那些江湖名门吗?” 谢夭摇摇头,忽然站起来,却迎面一阵头晕目眩,又跌坐回椅子上。江问鹤道:“你身上还有我的针,现在不能乱动。” 谢夭沉声道:“取了。” 若是谢夭说几句玩笑话,求着自己给他取针,还能原封不动地把话扔回去,但谢夭这般语气,这针便是非取不可了,江问鹤大手一挥,三根银针自动飞回他指尖,他格外宝贝地装回包里,道:“真不知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听得谢夭道:“尸体在哪,带我去。” 桃花谷校场旁的窝棚内,整整齐齐摆着十七具尸体,有一具断了头,后来又找到了脑袋安放在那尸体的脖子上,其余十六具,皆是一剑封喉,若是仔细去看,便能发现伤口处都是黑血,就好像是皮肉被剑触碰之后瞬间坏死了。 十七具尸体在这一摆,明明是白天,但依旧让人觉得阴风阵阵。 江问鹤道:“都说桃花仙杀人伤口必定填满桃花瓣,可谁又见过真的桃花仙杀人。不得不说,你杀人是真利落啊。” 芳落心道,可不利落,这天底下能找出来比谢白衣更快的剑么?唯一能超过谢白衣的,就是他自己。 江问鹤芳落二人还在因为这十七具尸体感到心惊,却见谢夭扫向那伤口的黑血,眸光暗了一下,旋即一笑,道:“江神医,别折煞我了。” 他转头对芳落道:“这十七个人,确定都是桃花谷人么?” 芳落又一一扫过尸体,每一张脸她都很熟悉,点头道:“确定。最大的二十六岁,最小十七岁,都是桃花谷人,其中最短的,也在桃花谷待了三年之久。” 听到“十七岁”这个年龄,谢夭心头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憋闷,只沉沉地看着十七人中那个最年轻的面容,许久,沉沉道:“继续说。” 芳落道:“所以我觉得,他们绝对不是冲你放箭。” 谢夭对江问鹤道:“这尸体,你验过没有?” “啧,”江问鹤白他一眼道,“我堂堂神医堂堂主,一代神医,是看病救人的,又不是仵作,也就是认识了你,现在才每天在这摆弄尸体。” 芳落笑道:“江神医,你也是个嘴硬心软的主,这尸体来没运回谷的时候你就要看,甚至还要去找那具丢失的脑袋,现在又我是个医生,不是个仵作起来。” 谢夭笑道:“他还说过超过一个时辰就不救我呢。” 第119章 “这个就别提了,”江问鹤咳嗽一声,正色起来,道,“尸体验过,都中了毒,你看这里。”说着,江问鹤两指指向其中一人脖颈。 那尸体脖颈的经脉呈黑紫色,蔓延全身,只是谢夭见了,喉头忽然一哽,心道剑伤就在此处,万一是因为他的剑呢?毕竟他是个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主。 江问鹤瞥他一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是因为你。要是你能让人全身经脉变紫发黑,不该叫你桃花仙,该叫你活阎罗。” 谢夭一怔,忽然低头一笑。 江问鹤道:“只是中毒太久太深,现在人又死了,毒验不出来。” 谢夭道:“如果中毒,那便一切都能解释通了。不过,这个世界上真有能够控制人精神的法子么?” 江问鹤笑起来:“这就是你谢谷主孤陋寡闻,你问我,那还真是问对人了。从目前来看,可能的法子有四种,一是极乐坊药人之术,二是西南蛊虫之说,三就是我们之前在路上遇见的,失魂丹也有让人精神发狂的功效,这第四个嘛……” 江问鹤说着,表情忽然古怪起来,一摆手道:“第四个没有可能,不说也罢。” 见他那副神情,谢夭更要让他说出来了,道:“第四个究竟如何?” 江问鹤沉默一会儿,道:“这第四种可能,就是与失魂丹差之一字的噬魂,吞噬之噬,也是我之前说的,神医堂研制出的禁药。食之功力大增,但会丧失神智,只听下毒之人命令,两个时辰后,服毒之人五脏六腑都会化为脓水,仅留白骨。” 他转回头,正色道:“但是原方已毁,炼药之人已除,所以我说,没有可能。” 江问鹤说得言辞恳切,谢夭淡淡点点头,又道:“怪不得那日我总觉得巡逻的人古怪,可能早从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中了毒了。七年前那一战,说不得也跟这鬼祟的玩意儿脱不了干系。” “究竟是什么原因,还需要我再仔细验一遍,”江问鹤道,“倒是你,你先把自己伤养好再说罢。” 芳落也点头道:“此事我会派人去查,你安心养伤就好。” — 又过了七日,桃花村房屋修缮大致完毕,桃花村村民撤回桃花村,桃花谷外,归云山庄的伤员也都大致痊愈,收拾起东西来,打算撤离桃花谷。 这次是完完整整的撤离,就连暗桩都不会留。 关子轩帮着李长安收拾东西,只是看上去有点蔫蔫的,李长安也不知道关子轩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但他此时已是自顾不暇,没有细问。 他那天晚上实在病的太重,记忆模糊,那晚的事对他来说如同一场幻梦,他不知道谢白衣什么时候来的,又何时离去的,那应该就是梦吧。大概只有梦才会这么没头没尾。 但如果真是梦,为什么又会那么真实? 梦里,他曾吻了他师父。 关子轩见李长安收拾着包裹,忽然怔怔发起愣来,道:“长安师兄,你在想什么呢?” 李长安反应过来,无声笑了笑。 他说不清自己对谢白衣是个什么感情,师徒有一点,父子也有一点,异样的暧昧情愫似乎也有一些,他本该恨的,恨他没有教完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式,恨他说了太多将来与以后,又扔剑就走留他一人在这世间。 但他见了谢白衣,望向他嘴唇,燃烧在骨血里的最本能的反应,竟是吻上去。 那种感情刻骨到李长安甚至不能给他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 李长安喃喃道:“我要搞不懂我自己了。” 关子轩想起褚裕,道:“我也搞不懂我自己。” 收拾完东西,两人一起出去,外面,车队已经排布整齐,只待出发。归云山庄这一走,桃花谷外就彻底没了门派驻扎,更显得一片黄沙荒凉无比,那个茶摊也已空了,茶摊里笑意盈盈地坐着晃秋千的女孩子再也不会回来,只剩酒旗空扬。 此番苍凉景象,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心中悲凉。关子轩道:“各大门派的暗桩都撤了,江湖跟桃花谷的恩怨也算了结,这一走,怕是此生再不会回来了。” 李长安平静地望向桃花谷的方向,淡淡“嗯”了一声。在他所看向的地方,有数千兵器组成的一柄巨剑,插在桃花村中间的空地上。 他是在桃花谷内住最久的人,按理说感情也该更深,但关子轩此时偏头看他,却看不见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波动,仍是淡淡的样子,忍不住心道,长安师兄果然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李长安平静道:“走吧。” 说完,转身离去。 然后关子轩很快便意识到自己错了。 走到那个废弃茶摊的时候,李长安忽然停了下来,垂眸看着身边一株半死不活的桃花树苗。 那桃花树苗也不知是谁种下的,此时叶子都已衰黄,在裹着黄沙的风中瑟瑟发抖。 良久,李长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竟是一根用红绳串起的平安扣。 李长安下马,把那红绳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系在树苗之上,圆形的玉制扣子就靠着树干。 关子轩奇道:“长安师兄,此为何意?” 李长安已然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往前走去,声音顺着风传过来:“保平安。” 回了归云山庄,小弟子们都说长安师兄没变,又好似变了,总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依然在校场教小师弟们练剑,在藏书楼里看书,在竹林边的亭子琢磨剑法,表面上完全没变。 第120章 但变了的是,他偶尔会一个人剑舞起来,也不知道在与谁对剑,在剑归墟旁边发呆,月圆之时,会带着酒纵身翻上屋顶,对着月亮一个人喝酒。右手腕子上,依旧紧紧戴着那一根红绳。 他也闭口不提桃花谷与桃花仙,更不提谢夭。 就好像那是他人生中一个过客,而雁过从来不留痕。 谢夭养好了伤,从桃花谷的客房搬出来,搬回桃夭殿。褚裕帮着他收拾屋子。 客房住了两三个月,本以为东西很多,收拾起来却发现没几件,不过几身换洗衣物而已。 谢夭更是发现,房间里,一件李长安的东西都没有,就好像他不曾在这里住过,连带着那些记忆,也不曾有过。 他忍不住幽幽叹了口气。 回了桃夭殿,褚裕坐在地上一件件地替谢夭归置东西,不知翻到了什么,忽然“咦”了一声,奇怪道:“这是什么?” 甫一翻开,忽然一怔,抬头道:“谷主,这好像是剑谱。” 剑谱出现在他房里再平常不过了,谢夭也不在意,依旧去理着东西,道:“剑谱有什么奇怪的?” 褚裕一眨不眨看向他道:“归云山庄的剑谱。” 话音未落,只见谢夭手一抖,手里的东西哗啦啦滚落一地。 见谢夭如此反应,褚裕吓了一跳,却见谢夭已经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道:“拿给我看看。” 谢夭压着心跳,伸出手时从发现自己指尖在抖,无论他如何调息都停不下来,褚裕把书卷放到他手里的时候更甚,几乎拿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站着翻看起来。 褚裕又低头在一堆杂物里面接着翻,翻出来越来越多的书卷,蓝色书页上都用工整的字体写了剑谱名字,望着这一堆的剑谱,心里忍不住惊讶,道:“谷主,还有好多,逍遥,归云十六,长云……全是归云山庄的剑。” 一本两本还有可能偷着抄录,但是这么多本,内容还都十分细致,足以见绘制剑谱者的细心。 褚裕忍不住道:“这剑谱怎么拿到的?” 谢夭缓缓闭上眼睛,道:“……李长安画的。” 他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把归云山庄的剑谱留下了。 谢夭想起李长安喝醉酒时的那一句“我不怨你”,又想到决裂之时那一句“我本以为”,怔愣一会儿,捂住脸笑起来。 那笑声听得揪心,褚裕站起来,担心道:“谷主,你还好吗?” 谢夭冲他摆摆手,只是还在笑,笑得腰都弯下去,最后变成跪坐在地上。 李长安早就知道了他桃花仙的身份,也早就知道谢夭桃花仙身份一旦公布于世,他们再无成为桃花林里相互对剑的可能,也再教不了谢夭用剑。 所以他把归云山庄的剑全都画了下来,又在离开前一晚拎了酒。 谢夭心道,可为什么明知我身份,为什么明知我会用剑,还要留? 归云山庄里,刘老为谢夭把脉之后,淡淡说了一句“你去练练剑吧”。这剑,只指归云山庄的剑。 谢夭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长安要给他留剑谱。 外面忽地下起了春雪,雪花片片飘落,一片素白之下,时空归一,天地仿佛都安静下来。 李长安坐在屋顶之上,身边搁着酒盏,他伸出手,去接雪花。雪花飘进他身边的酒壶里,他莫名怀念起桃花酿的清冽滋味。 距归云山庄千里之外的桃花谷,谢夭握着李长安留下的剑谱,抬头望春雪打桃枝。 爱恨情仇,七情六欲,真是世间最奇怪也最强大的东西。 恨为死生不同路,爱为桃花树上平安扣,手绘名剑谱。 第54章 武林会(一) 月上中天, 桃花村的老李头挑着空扁担一边走一边哼着歌,深一脚浅一脚地回村进谷。 之前桃花村民并不会随便出谷,他们也都知道桃花谷在外风评不好, 更何况桃花谷外还有各大门派的暗桩,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那件事已经过了半年,外面再也没了暗桩, 他们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也不必担心被外面的暗桩逮捕。 老李头这次出去, 就是去卖桃花谷的桃子, 这一趟挣了不少, 乐得他嘴都合不拢。 走到中途, 看见桃花村正中间那个巨大的石剑, 那剑本由不同兵器组成,剑身原来有很多棘突,但半年的风吹日晒,逐渐融为一体,变成了一把彻彻底底的剑。 天黑看不太清路,必须找点标志性的东西指路, 老李头看见这剑, 就知道自己该拐弯了,他哼着歌, 两手扶着扁担, 朝左走去。 不曾想,走了半天, 还没看见那等着自己的一点灯火。 此时云层彻底遮住了月亮,天空黑了一瞬, 更看不清了。老李头夜路已经走过多次,本不应该害怕,但迟迟找不到灯火,他心已经慌了,只能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 一步两步,老李头盘算着步子,走得越来越快。他感觉他已经走了有一刻钟了,早该到家了。 可眼前还是黑乎乎的一片,一点灯火都看不到。 老李头被迫停了下来,抬起头往天上看,不曾想,只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黑乎乎的枝叶,他这是走到林子里了么? 可桃花村哪来的密林?他陡然一惊,大叫一声扔下扁担就往反方向跑去,突然脚底被什么东西一绊,整个人重重往前扑去。 “狗日的东西!”老李头大骂一声,摸索着爬起来,正要再往前跑去,撑地的右手却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那东西圆滚滚的,格外光滑,还有窟窿有眼。 第121章 老李头心想,这便是绊倒他的罪魁祸首,拿起来一看,浑身的魂都吓飞了。 那是个人的头骨! 骨头没有一点被腐蚀的迹象,通体都是紫黑色,看上去生者死前像中了什么不可解的毒。 老李头大叫一声把骨头扔了,又后知后觉地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道“大人莫怪大人莫怪”。 这时月亮冒出了一点头,荒地里终于有了点光亮。老李头心脏砰砰直跳,往四周一看,竟是满地的从土里冒出来的骨头,通体都是紫黑色,反射着月亮的惨白光晕。 ……都是人骨。 这……这简直就是万人坑!老李头吓得直哆嗦,刚走两步又被绊倒,在地上爬了两步,右边草丛忽然一动,老李头应激似的大叫:“谁!” 他看见了一双冒着绿光的眼睛,那是个浑身长满毛发野人一样的东西,在老李头看见他的一瞬间,那双眼睛一眨,消失在草丛里。 — “你确定是在这里么?”谢夭跟在老李头身后,抬头看着茂密的树冠。 桃花谷里险境众多,悬崖下的幽林、山崖上的石洞,但他也没想到桃花谷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那是个格外隐蔽的石洞,石洞顶有裂缝,可以窥见天光,也正因此,洞里长着许多树。 老李头絮絮叨叨道:“后来我就被吓晕过去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路上,但我保证,我那天看到的东西都是真的,里面,都是成堆的骨头!” 褚裕撇撇嘴道:“走到现在,能看见的除了树就是土,就是世外仙人修炼也不找这地方!” “真的!”老李头明显急了。他也觉得很奇怪,按照他记忆明明就是这里,为什么会找不到。 褚裕道:“谷主,咱还是走罢,你今天的药还没吃。”说着就要转身离去,谢夭却忽然拽住他,褚裕道:“怎么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回答他。 老李头怔愣了半晌,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就是这里!” 褚裕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他们站的地方是个高台,下面是一个巨大的坑洞,坑洞里,全都是泛着紫黑色的骨头。 谢夭停了片刻,笑道:“找到了。” 七年前莫名其妙出现,又莫名其妙消失的那批人,找到人。原来,他们从来没有离开桃花谷,全都死在了这里。 褚裕俨然已经吓傻了,谢夭道:“让人把这里围了,把骨头清点干净。”说完,蹲下身,面不改色地从地上拾起一块头骨。 褚裕看得恶心,道:“谷主,你要这骨头干什么?” “让江大神医看看,究竟是什么毒。”谢夭道。 万人坑很大,骨头又多又零碎,几十个人清点了两天还没清点完。 谢夭和江问鹤站在万人坑的高台上,看着下面成群的白骨。 “怎么了这是?毒验出来了?”谢夭笑道。 江问鹤不摇头也不点头。 谢夭笑道:“江大神医,你到这里将要半个时辰了,还一句话都没说。” 想到谢夭带回去的骨头,江问鹤实在不知道从哪说起,半晌,只道:“我给出的四个可能里,能毒到骨头的只有一个。” 谢夭并不说话。 江问鹤缓缓道:“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这时,一人拿着纸张匆匆万人坑底跑上来,道:“谷主,清点完了,总共四百九十九具尸体。” 这个数字虽在两人预料之中,但听到时,还是闭了下眼睛。 江问鹤心里尤其不好受,五百个服了噬魂丹的,野兽一般的人围攻谢白衣一个,当时该有多凶险,又有多绝望? 谢夭转头看向旁边的老李头,道:“你说你当时看见了一双眼睛?” 老李头冲天伸出三根手指,发誓道:“绝对有一双,就躲在旁边草丛里。” 谢夭笑道:“江问鹤,你说有没有可能,中了噬魂的人,活下来了一个?” 按他所知道的,中了噬魂必死无疑,但他现在他已经不信他自己了,因为他甚至解释不了为什么噬魂会在他销毁之后又重现于世,于是他并不回答。 谢夭松了松筋骨,道:“半年没出去过了,江湖上现在在干嘛呢?” 褚裕道:“在开武林大会,就在陨日堡!” 第55章 武林会(二) 陨日堡地处洛阳, 为江湖第一大派,建筑也是十分大气豪放,此时武林大会在此比试, 陨日堡内更是热闹非常。恢宏大气的校场内摆上擂台, 各门派掌门在阵前一一落座, 其余弟子则是把擂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叫好声不绝于耳。 此时那擂台上的, 正是陨日堡的大弟子姚景曜,他已连胜了数人, 此时, 与他对阵的那人眼见也已落入了下风。 姚景曜又是一刀劈过, 刀法刚烈猛然, 大有斩天灭地的气势, 一刀看得台下叫好声连连,阎鸿昌免不了面露喜色,哈哈笑了三声。 只有站在连廊阴影里,斜斜靠着柱子的玄衣青年轻轻哼了一声。 那人正是李长安。 关子轩站在他旁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道:“长安师兄以为如何?” 李长安道:“姚景曜要输了。” 可转头只见姚景曜的刀越来越猛, 几乎是压着那人打, 哪有半点要输的意思?别提关子轩没看出来,就连阎鸿昌都没看出来, 此时正笑呵呵地跟身边的蓝袍道人严千象说话。 第122章 严千象恭维道:“陨日堡这位大弟子, 定能在这届弟子中拔得头筹,恭喜阎堡主。” 阎鸿昌道:“哪里, 这才第一天,还有在人没上呢。就比如归云山庄那位, 那位可年纪轻轻就已名列剑仙。” 武林大会共分为三天,前两天为弟子对决,门派掌门不得比试不得上场,最后一天为各掌门守擂,无论弟子掌门,抑或游侠名士,皆可上台挑战比试。 说起那位,阎鸿昌话音一顿,道:“就没有其他的什么……更厉害的?你们门派里那位小道童呢?” 说罢,只听见格外阴柔的一声笑,不知道为什么,仅仅听着那笑声,阎鸿昌就仿佛看见了一个皮肤惨白的人,抬眼,只见两仪观那位阿莲不知何时坐在了严千象旁边,此时正笑呵呵地歪头看向他。 而严千象伸手按住了阎鸿昌手背,直勾勾地看着他。 阎鸿昌尴尬一笑,道:“不提这个也罢。你们两仪观怎么不上场?” 见话题揭过,严千象坐正,道:“修行之人不宜参与这种打打杀杀,两仪观只要有吃有穿就行了,江湖排名不甚重要。” 听到严千象说“有吃有穿”,阎鸿昌看他一眼,心道你这破布蓝衫之下,不知道藏着多少金银珠宝,半晌不阴不阳地呵呵一笑:“好,有吃有穿就好。”忽然话锋一转,道:“你可听说千金台的赌注了?” 千金台向来喜欢向全天下人放赌注,七年前赌得是谁能博得天下第一美人“冷面狐狸”苏泠泠一笑,最后谢白衣一剑飞花,美人一笑;这一年的赌注的奖品有三,可重塑女子骨相皮相的冰息丸;普通人食之延年益寿,江湖人食之功力大增的附骨草;至于这最后一个大奖…… 千金台并未告知天下,只道,那是一个得到便足以引动江湖大变动的东西。 千金台最为豪横,前两样大奖已经是绝世珍品,这最后一样大奖又能差到哪里去?此话一出,更让天下英雄神往。 如今这江湖上,最热闹的就两件事,一是陨日堡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二就是这千金台放出来的赌注。 正好,这两件事情连在了一起,武林大会结束,即刻奔赴千金台,正好能赶上千金台开台之日。 严千象道:“千金台自然是要去的,这全天下,谁不对那最后一个神秘大奖感兴趣?说不准千金台真找到了什么从未出世的绝世神兵,得之,可得天下。” 阎鸿昌道:“这世上还会有这种东西么?” 严千象笑呵呵地:“说不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罢,转头看一眼阎鸿昌,话里有话道:“就比如那位桃花仙。” 阎鸿昌脸色骤然变得冰冷,点头道:“我知道,此事不劳严真人费心。”两人正说着,忽然听见擂台上一阵倒彩之声。 转眼,只见擂台之上,姚景曜受了伤,败犬一样抱着胳膊,怒视着那绿衣青年。青年见自己竟然伤了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一时间不可置信地傻楞在原地,喃喃道:“我不知道啊……” 他之前对战姚景曜明明十分吃力,但从某个瞬间开始,姚景曜战力大幅下滑,一招一式中漏洞百出,就连内息也不再是那副坚不可摧的样子。 连廊处,关子轩见姚景曜输了,大吃一惊,道:“长安师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却见李长安已经走出了连廊,关子轩三两步赶过去。 李长安道:“姚景曜基础虚浮,刚开始或可以高超刀法取胜,但胜不了太久。” 关子轩若有所思,又回头望去,只见姚景曜悻悻地下了擂台,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什么,正要吞下去,阎鸿昌一巴掌就打了过来,姚景曜挨了一掌,立刻低头后退。 关子轩心道,这陨日堡对待弟子如此严苛么? 两人已经走出了校场,李长安对接下来比试并不感兴趣,这些年来他行走江湖见的人足够多,战的人也足够多,这种弟子之间的比试在他眼里没有悬念。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李长安道:“你还不去练剑?” 关子轩沉默一会儿,鼓足勇气问道,“长安师兄,千金台你去么?听说有神兵现世,此神兵,能让江湖大动荡。” 李长安斩钉截铁道:“不去。” 李长安想走回客房休息,见关子轩还跟着自己,嘱咐了几句,道:“明天上场之时,别紧张,门派大弟子也好,江湖游侠也好,无论见了什么人,剑都不能抖。” 关子轩认真地点头,又道:“长安师兄,你真的不参加么?武林大会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机会。” 李长安疑惑地回头看一眼他,似乎是真觉得关子轩脑子有点问题,道:“我在桃花谷搞出那么大的阵仗,我还需要扬名?” 关子轩道:“……也是。” 毕竟桃花谷那一战之后,又多了一个民间话本,就是桃花仙一人破万法,李长安巨剑开天门。 其实这半年,关子轩也看出了李长安与以往的不一样。以往的李长安是很少回山庄,一直在山庄外游历,但现在的李长安,是很少出门,只待在山庄内练剑。 之前一直有一个桃花仙驱使着李长安往前走,似乎只要见到桃花仙,便能更多地知道谢白衣一点,知道那日桃花谷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便能报仇雪恨。 但现在,他不打武林大会,不去千金台,像是这个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能让李长安提起兴趣的东西了。 第123章 关子轩忽地想起桃花谷种种,抬头望天,半晌问道:“长安师兄,你后来见过谢公子么?” 他不提谢夭的名字,也不说桃花仙这个代号,只是称谢夭为谢公子,他又转头补充道:“那个江南谢家的二公子。” 那个长着一双狐狸眼,笑时眼睛会弯起来,总是懒懒散散病病歪歪,总是会逗人玩的风流少爷。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道:“没见过。” 他有意隐瞒了谢夭那晚来找他的事,不知道为什么,想起那一晚,心口还是有一些堵。明明梦见谢白衣,是一件很难得的事。 关子轩道:“……我也没见过。” 他却说得不是谢家二公子,而是褚裕。 见李长安不说话,关子轩眼珠一转,道:“长安师兄,你想见他么?你若想见他又不好见,我可以代劳。你说的话我一定如实转达,无论怎么骂我都一定带到。” 想了想,他又道,“但是不能让我打人,我大概打不过谢公子……” 此话说得都是私心,分明是他想见褚裕,但是实在找不到一个好的借口,只好拿李长安出来做借口,李长安也听出来了,笑道:“我还非就让你打人呢?” “那我尽量——”话音未落,只见李长安脸色变了一变,他道:“长安师兄,怎么啦?” 李长安眼神沉了一瞬,勾起唇角,声音低沉:“现在让你打,你敢打么?”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关子轩摸不着头脑,但反正现在谢公子又不在这,他说什么都可以,于是他道:“这有什么不敢?” 李长安心道,你敢打我可不敢让你打,道:“关子轩,我东西忘到校场了,你帮我取回来。” 关子轩道:“什么东西?” “大概是……归云山庄少庄主的印。”此话是他信口胡诌的。 这确实是格外要紧的东西,关子轩不敢怠慢,听完转身就走,跑着回了校场,边跑边喊道:“长安师兄,你等我!我一定给你取回来!” 却见李长安并不转身,只是伸手拍了拍自己左肩,肩膀上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 李长安拍掉了掉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桃花瓣。 “谢谷主。”李长安笑道。 那笑声很沉,像是从胸口里挤出来的。 抬头,谢夭一身红衫,坐在墙头,脑后松松挽着一支桃花,手上一把玉白折扇,上述四个大字,人间风流,一双狐狸眼半眯着,眉眼含笑。 谢夭笑道:“李少侠。好久不见。” 第56章 武林会(三) 巷子里逐渐传来打斗之声, 一黑一红两道人影缠斗在一起,青云对上谢夭手里那把玉白折扇,金石碰撞, 响声清脆。李长安垂眸看见那把扇子上的字, 默念道:“人间风流……” 继而抬眼, 淡淡道:“谢谷主,怎么不出剑?” 谢夭后退三步, 折扇唰一下打开,笑道:“我用什么, 什么就是剑。” 明明不久之前谢夭还是站在他旁边学着他舞剑的人, 那时候的他貌似连剑都不太会拿, 李长安心道, 他原来教了一个会剑术的人, 这么久的剑,心里五味杂陈,沉默片刻后,忽然低声笑了。 那笑容很是无奈,谢夭看得一怔,心里一片酸软, 然而下一瞬, 只觉剑风袭来,青云已突至眼前, 谢夭挥扇格挡, 青云沿着扇子往下挥去,发出刺耳的兵器碰撞声。 见这剑光, 躲在暗处的褚裕心里一惊,他已学了很久的剑, 一眼便看出李长安这一剑非同凡响,没有丝毫留手,就是在逼迫谢夭出剑。 谢夭只觉自己对抗青云越来越吃力,心中不免凉了一瞬,其实江问鹤早就告诫过他,若是清醒状态,他的功力不及之前十分之三。早在半年前对战宋明赫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但他死不承认。 因为年少时深入骨血的傲气,因为他是谢白衣,而谢白衣这个名字就该登上江湖最高峰。 但很快他心里又暖回来,李长安真的成长了许多,已经到了可以打败自己的地步了,就是全盛时期的他,李长安也或可一战。这个江湖上,除非多位高手围攻,李长安很难输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桃花枝从袖中窜出,谢夭稳稳接住,抵住李长安的剑。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逼他出了剑。 两人距离顷刻间拉近,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道:“李少侠,我有话跟你说。”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瞬,淡然道:“不听。” 就算是小时候的李长安,也没说过这么孩子气的话,谢夭心尖一软,压着笑道:“如果我硬要说呢?” 李长安道:“你说我也不听。” 说话之时两人还在对剑,转眼间已经过了数十招,李长安长剑横划,青云所过之处仿佛都结了寒霜,谢夭眼睛被青云的寒光照亮,就在那极为凶险的一刻,李长安瞳孔剧烈一抖。 桃花枝在谢夭手里如同一个摆设,谢夭竟然不躲也不挡,只是平静地看着那冲他而来的一剑。 好像没听到李长安刚才说什么似的,谢夭定在原地,诚恳地望着李长安眼睛道:“李少侠,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千金台。” 剑风在他颈边停住。 两人距离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一起沉默。 氛围逐渐变得古怪,谁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 谢夭有必须要求千金台的理由,桃花谷里还在找那个服了噬魂却还活着的野人,但是一直没有消息,之后千金台开赌局的信件传来,前面的冰息丸、附骨草、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这最后一件东西。 第124章 谢夭想不出来还有什么能比噬魂现世更让天下动荡了。 但他似乎没有非要李长安陪他一起的理由,他知道此去千金台危险重重,也知道他这个破烂身体打不了几场,所以最为稳妥地是带个神医,但他出谷时是一个人走的,也打算一个人去千金台。 如果不是褚裕跟着他偷偷出了谷,如今在这洛阳城内,他也是一个人。 但他一人行至桃花谷外,看见了系在桃树苗上的平安扣。树苗长大了不少,红绳几经风雨,几乎褪色,一切都在提醒他已经过去了,怀竹月的死过去了,那日的告别过去了,桃花村里的决裂也过去了。 但那玉制的平安扣,依旧亮洁如新。 他忽然就很想见李长安。 把那平安扣握在手心里,谢夭心道,上天不公。 他一个人走了那么多年,只剩这最后一段了,他偏要任性这最后一次,他要跟最重要的人一起走。 良久,李长安收了剑,转身就走,“不去。” 谢夭道:“为什么?是因为千金台……还是因为我?”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道:“不想和你一起,也不想见你。这个时候正开武林大会,江湖侠士齐聚,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声音很轻,但谢夭还是全听见了,眼睛忍不住弯了一下,道:“李少侠这是在担心我么?” “……不是。”李长安停顿一下,又道,“也不想去千金台。” “这又是为什么?”谢夭道,“因为谢白衣在千金台一剑成名么?” 李长安忽然不说话了。 谢夭忽然觉得有点好笑,说来说去,不论是因为桃花仙,还是因为谢白衣,都是因为他而已。 谢夭望着他背影,道:“还有一件事。李少侠。” 李长安皱着眉头转过头,看清谢夭脸的瞬间,心尖莫名刺痛一下,只见谢夭站在花树下,身旁是花期已到了最后的牡丹,眼睛亮的如星星,嘴角笑着。 谢夭笑道:“李少侠,你能不能陪我,逛一下这洛阳城。” “……”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谢夭垂眸,笑笑:“行。我知道了。” 就在这时,从巷子尽头处传来关子轩的喊声:“长安师兄!我没找到!你好好想想你放到哪里了!” 谢夭现在这个身份,出现在这里确实不太合适,见其他人来了,转身要走,只听见一直沉默的李长安开了口。 “洛阳城没什么好逛的,”李长安道,微微朝后偏头,“赶紧离开这,别被其他人撞上,否则……” 否则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夭一怔,很轻地“啊”了一声。 李长安则快步拦住了横冲过来的关子轩,勾着他肩膀顺势一带,就带他转了个弯,关子轩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少庄主的印重要些,开口道:“长安师兄,校场里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你放哪了。” 李长安淡淡道:“那可能就是没丢。” 关子轩疑惑道:“真的没丢?” 李长安“嗯”了一声。 关子轩微微放下心来,那股奇怪便又涌了上来,忍不住偏头往后看,李长安面不改色地把他脑袋拧过来,见关子轩看他,李长安偏头,淡淡咳了一声。 心里疑惑更甚,关子轩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了点动静。” 李长安:“哪有什么动静?” 关子轩:“像是打斗,长安师兄,你跟人打起来了么?” 李长安道:“没有。” 见李长安回复地斩钉截铁,关子轩道:“我肯定没有听错,绝对有动静。” 李长安淡淡地朝后瞥一眼,已经看不见那一抹红色的身影了,便松开了关子轩的肩膀,轻描淡写道:“猫吧。” 确定谢夭走了,他才浑身放松下来,活动了下肩膀,忽觉自己腰间有一块格外硬的东西,他没敢立刻拿出来,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关子轩。 关子轩正仰头看着天空,絮絮叨叨道:“我听闻千金台十分华丽,就连建筑都是黄金……” 见关子轩并没注意自己,他这才把东西拿出来看了一眼,只不过看了一眼,就气笑了。 这一笑实在突兀,关子轩奇怪道:“长安师兄,怎么了?” 李长安重重把腰间那块桃花谷谷主令塞回去,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不仅剑术拿手,小偷小摸之数也十分在行,他竟不知道这谷主令是什么时候被塞过来的。 好笑的是,塞谷主令,跟他借口说少庄主印丢了,真是异曲同工。 李长安哼了一声,道:“爱去千金台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关子轩:“……” 想了想,他又语重心长道:“长安师兄,话还是不能说得那么武断,谢白衣师伯也曾去过千金台,还称赞过千金台的酒。那谢二公子,不也去过千金台么?怎么能说爱去千金台的都不是好人呢?” 李长安平静扫了关子轩一眼。 关子轩:“……” 那一眼扫得关子轩汗颜,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道:“长安师兄,我知道你在骂谁了,不是骂我就好。” 另一边,谢夭和褚裕两人走过拐角。 褚裕在拐弯之前又回头看了关子轩背影一眼,见彻底看不见人了,才转回头,道:“李长安那小子同意没?” 谢夭笑着摇摇头。 褚裕气愤道:“我就知道他不会同意!他就不是什么好人!谷主,我还是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个李长安不可,非得让他去?怎么,千金台他家开的?” 第125章 听他这样说,谢夭忽然很想长叹一口气,心道,你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怎么就缺了一个李长安不可呢? 但他还是随口道:“他武功高,有用。” 褚裕哼了一声:“武功高有什么了不起。” 在这打打杀杀的江湖上,武功高就是最了不起的本事了,谢夭笑道:“武功高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我。”他顿了一下,抬起头,望向天空,“我不想再动剑了。” 褚裕心里刺痛一下,道:“我也可以。” 谢夭笑了:“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再来保护我吧。你上次跟关子轩打,可是没打赢。” “这都多久了……”褚裕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又愤愤不平道,“我现在肯定能打赢。” 谢夭也不拆穿他,只是勾着唇角笑了笑。 褚裕想了想,谢夭说得也确实有理,即使再不喜欢李长安,为了谢夭,也硬着头皮关心此事起来,道:“谷主,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走吗?还是接着蹲李长安?” 谢夭打了个哈欠,不甚在意道:“先回客栈休息。” 褚裕奇怪道:“怎么?” “我把谷主令塞他身上了。”谢夭淡淡道。 “哦,谷主令……”褚裕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反应过来后暴起道:“你说什么!” 谢夭神秘笑笑:“他会来找我们的。” 第57章 武林会(四) 陨日堡给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安排的客房集中在一起, 门派掌门单人单间,至于下面的弟子都是几个人一间,但李长安毕竟声名在外, 陨日堡不好让这位少庄主和别人同住, 于是李长安单独住了一间房。 进了屋, 只见李长安扫视过整间屋子,又打开衣柜看了一眼。这个行为其实很奇怪, 李长安在外漂泊惯了,衣服都是一直装在行囊里, 方便他拿起来就走, 很少规规整整地挂起来。 但这次打开衣柜, 里面竟然挂了一件衣服。 那是一身白衣。 衣服是李长安带过来的, 素雅非常, 只是看着那衣服,就能让人想到那人潇潇而立的模样,李长安眸光黯一下,关上了衣柜。 接着走到窗户前,把门窗都关了,这才拿出了那枚谷主令。 桃花谷的谷主令通体古铜色, 也被做成了桃花的样式, 细节处极为考究,甚至做出了露珠, 左下角一片花瓣开了个洞, 串了一束墨绿色的流苏。 握在手里,小小一个, 极为精巧,倒像是谢夭那人会用的东西。 正看着, 他眉头一皱,摸到了谷主令下一个精巧的机关。拇指微微一动,机关弹开来,露出了里面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清秀隽雅的几个小字: “洛阳城西,天香园旁,折柳客栈。” 这折柳客栈是洛阳城内最为偏远也最不起眼的一个小客栈,到他所在陨日堡得走半个时辰,所以即便现在洛阳城正开武林大会,往来江湖人无数,也没人选择在折柳客栈落脚。 客栈里自然也没人会认识谢夭。 谢夭依旧可以在客栈化名谢二公子,做一个纨绔浪子,日日摇着他那柄“人间风流”的折扇满客栈乱晃。 李长安忍不住心道,谢夭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个最安全的地方。 那谢夭把谷主令塞给自己又是为何?逼自己去这个客栈把谷主令还回去么?谢夭就不担心自己拿谷主令来要挟他么? 但李长安很快又意识到,从谢夭决定来洛阳那一刻,他就是在赌。谢夭在赌不会被世家门派发现,在赌自己不会暴露他行踪,同样也在赌自己一定会归还桃花令。 这中间无论哪一样赌输了,都是满盘皆输的局面。 李长安望着那桃花令,低笑一下,心道,谢夭这样把命都赌上的赌徒,真该去千金台的赌局。 但自己偏就不去呢? 正想着,外面响起了敲门声,关子轩喊道:“长安师兄,你在吗?” 李长安立刻起身,翻出来个木盒把桃花令装进去,接着封好,放在桌子上,这才走到门边给关子轩开了门。 关子轩进屋便道:“长安师兄,少庄主印找到了么?” 李长安道:“找到了,就在屋里。” “找到了就好……”他略微沉吟一阵,垂眸看向地面,思索片刻,抬眼道,“长安师兄,你明日真的不上么?” 明日是武林大会弟子间比试的最后一日,每个门派最顶尖的弟子都会在这一天出战,拔得头筹之人,能在百晓堂出版的排行榜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否则只能在等四年。 但人一生中有几个四年?他们江湖人尤其如此,江湖打打杀杀,纷纷扰扰,大部分人都朝不保夕,况且人一生中,也就那么几个好时候,晚年才出名,只能落一个不好听的“大器晚成”。 李长安冲他挑了下眉:“怎么?师伯一定要我上?” “庄主倒是没这个意思,他知道你自从桃花谷回来之后就……”关子轩说到一半,忽然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就是我觉得有点可惜。” 李长安好笑道:“有什么可惜的。这世上比这还要可惜的事多了。” 比这还要可惜的事……关子轩不比李长安,经历过那么多的世事,但此时也恍惚间想起了什么,垂眸道:“师兄,我知道了。” 他停顿一下,又抬起头:“长安师兄,但我还有一事相求,明日我下午上场,你可不可以先陪我练剑?” 第126章 李长安笑道:“这算什么?我陪你练一天都可以。” 关子轩顿时喜笑颜开,道:“好好,那就先谢谢师兄。” 关子轩转身要走时,李长安忽然叫住他,拿起桌子上的被封好的木盒,递给他,道:“你把这个东西送到城西的折柳客栈。” “送给谁?”关子轩接过东西道。 李长安忽然卡了一下,如今也不能直接说他名姓,想了想,道:“就说,送给客栈里打扮得最扎眼的客人。” 一般要人转交东西,都是直说名姓,如今李长安却只说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形容,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关子轩忍不住道:“那怎么确保东西能送对人?” 李长安忽地想起来谢夭那一身红衣,半眯着的狐狸眼睛,一把写着“人间风流”的玉白折扇,意味不明笑了两声,道:“肯定不会送错,不会有比他更扎眼的了。” 关子轩更好奇了,道:“这人究竟是谁?” 李长安摇摇头,并未再说话,关子轩看李长安不愿再说,心道长安师兄在外游历多年,难免认识几个江湖朋友,也不再多问,拿着东西转身就要走出房门,喃喃自语道:“折柳客栈,真是好名字。之前也未曾听过,折柳折柳,适合送别。” 他声音很轻,可李长安还是听见了。送别两个字在他心口弹跳一下,莫名惹得他有些不自在。 李长安道:“你说什么?” 关子轩回头笑看他:“我说,折柳是个好名字,折柳相送,代表挽留,这客栈又靠近城门边,估计就是取了这个意象。” 听着关子轩的话,李长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他心道,让关子轩过去也并不安全,如果正巧撞上谢夭或者褚裕在客栈呢?无论如何,还是知道谢夭在洛阳城内的越少越好。 然而他也知道,关子轩对谢夭并无恶意,就算撞见了也不会大肆宣扬。这个理由甚至不能说服他自己。 折柳客栈。 柳通留。 他抬起眼道:“东西给我,我明早自己去一趟吧。” 李长安转变如此之快,关子轩心里更加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人了,正想开口,一抬眼看见李长安半垂着的眸子,那桃花眼里藏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关子轩一时看得魇住了。 李长安挑眉看他:“怎么了?” 关子轩这才反应过来,忙把自己手里的东西重新递过去,李长安又转身把木盒好好安置在柜子里,关子轩盯着他背影看了会儿,犹豫半晌道:“长安师兄,你不开心呀?” 李长安闻言一怔,停顿两秒后关上了柜门,淡淡道:“没有。” — 翌日一早,谢夭打着哈欠出了房门,一路跟几个相熟的小二打了招呼,谢夭从没有在巳时之前出过房门,那小二见他今日起的这么早,笑道:“谢公子早,今日可是要出门?” 谢夭道:“不出门,要等人。” 此时他正走到楼梯上,眼睛忽然一亮,冲楼下喊道:“李少侠,好早。” 李长安正站在一楼楼梯边,跟一个店小二搭着话,那小二听见这一声喊,回头一看,只见谢夭收拾得整整齐齐,光鲜亮丽,快步向下走来,于是转头对李长安笑道:“公子,你找的人来了。” 但眼前这位黑衣公子公子并不转头,也不答话,小二以为他没听见,但楼梯上那位谢公子已走到了跟前,索性不再多说。 谢夭站在楼梯台阶上,比李长安高出一截,于是弯腰凑近,笑道:“李少侠,事情考虑得如何了?” 他笑得可谓是光彩夺目,任谁都会招架不住,但李长安却看也不看,就仿佛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仍对小二道:“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给那位谢公子,他看了东西自然知道是谁送来的。” 说着,将那个木质的盒子塞进小二怀里。 小二抱着盒子左看右看,见谢夭站直了一点,狐狸眼半眯着,只看着李长安,又见李长安仍不去看谢夭,只沉静地看着自己,半晌,崩溃道:“公子,他……他就站在你旁边啊。” 李长安佯装扫视一圈,甚至平静地扫过谢夭的脸,继而道:“什么?哪有人?” 小二:“……” 半晌,只听得谢夭笑了一声,笑声很轻,“李少侠,你还是真得我真传,耳聋眼瞎地恰是时候。” 无法,小二只得扭转过身子,将东西递给谢夭,道:“谢公子,这是有人托我带给你的东西。”说着,却忍不住去看李长安的神情,却见他年轻公子神情依旧淡淡,大有转身要走的架势。 谢夭并不伸手去接,只垂眸看了那木盒一眼,道:“麻烦转告给那位公子,就说,让他亲手把东西给我,否则,我不会收。” 那木盒子虽然并不沉,但此时却像什么烫手山芋,这样两次下来,小二已经大汗淋漓了,左看右看,不知所措道:“这……” “如果他不要,你就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李长安嗤笑一声道,“反正不是我的东西。” 这里面放的虽然是桃花令,但是李长安也不敢笃定谢夭一定会收下,因为对于桃花谷人来说,谢夭就是实实在在的谷主,而不是一个信物。 但这又与他有何干系?反正东西他已送到了,收不收是谢夭自己的事。 谢夭仍未接过木盒,只对那小二道:“若是他不肯来,我便亲自去找他讨要。” “告诉他,让他别随便进陨日堡。”李长安立刻接话。 第127章 这小二早就看出来了两人极为熟识,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始终不肯跟对方说话,他夹在中间,好生难受,左看右看,道:“二位公子,你们说话,互相都听得见,你们聊不好么?”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道:“不好。” 小二更加汗流浃背了。 半晌,谢夭低笑一声,伸手接过那盒子,小二如蒙大赦地递过去,手里的烫手山芋一丢,赶忙溜之大吉,去做自己的活计了,一边走一边感叹,真是两个怪人! 谢夭掂量一下那盒子,道:“李少侠,多谢。” 李长安此时已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住脚步,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看得谢夭心神微微一震。 半晌,谢夭笑道:“你这不是能听见也能看见么?” 见他此时还在开玩笑,李长安又把目光收了回来,道:“西坊第三个巷子有马两匹,粗布衣服两件,今日江湖人都会去陨日堡观战,你和褚裕趁现在出城。” 毫无疑问,这些东西都是李长安备好的,方便自己出城,就连衣服都给自己备了一套,谢夭心尖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一下,但仍道:“如果我不走呢?” 李长安继续往外走去,回头淡漠扫他一眼,道:“洛阳城就在这里,没必要这时候以身犯险。” 听了这话,谢夭便知道李长安以为自己这一趟的目的在于洛阳城,于是望着他一笑,道:“那李少侠会在这里么?” 李长安脚步一顿,沉默半晌,终是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门。 见李长安已走了,谢夭又看了看手里的木盒,转身上楼,回了房间,把盒子打开,只见里面完好无损地放着那枚桃花令。那精致木盒里,除了桃花令,再无其他东西了。 不知为什么,谢夭望着空空如也的盒子,心里也空落落的,有点不好受。 他又扣开了桃花令下面的暗格,暗格里藏着一张字条,他眼睛亮了一瞬,把字条拿出来,又忍不住嘶了一声,发现是自己写下的字条,被李长安原封不动地装了回去。 这人,连一张自己的字条都要退回来,就这么不待见自己么? 谢夭心道估计以后跟李长安送任何东西,他都不会再收了。自信心猛然受挫,他没滋没味地把字条团在一起,正打算送进火烛里烧了,却忽然看见了背面的小字。 “这是……”谢夭忙收回手,把字条展开来。 “牡丹三大园,天香、满春、千姿;酒楼有富宁,百顺;名菜有牡丹燕菜、连汤肉片、鲤跃龙门,酒定要喝白马酒。至于其他,等你下次来了,自己去逛。” 谢夭看着看着,唇角忍不住勾起来,道:“不是说洛阳没什么好逛的么?” 看到最后,心里又蓦地难过起来,那是一行蝇头小字,墨迹晕染,几乎看不太清,不知是因为快要写不下了,所以写得极小,还是因为持笔那人本来就在纠结要不要写。 “谢谷主,保重。” 谢夭细细描摹了一会,把字条又放回桃花令里,心道百年之后,不,也可能不用百年,这字条必定要跟自己一起下葬。 第58章 武林会(五) 谢夭把桃花令收起来, 此时屋外响起风风火火的脚步声,褚裕推门而入,见谢夭好好坐在屋中, 先是松了一口气, 又去细看谢夭有没有受伤, 谢夭笑道:“怎么了?” 褚裕道:“我在外面看见李长安了。他没对你怎么样吧?” 谢夭唇角笑意更深了:“他能对我怎么样?” 褚裕心道你俩一见面就要打架,这还不算怎么样么?就算知道李长安不会真的下杀手, 但是谢夭现在最好一点内力都不动。 褚裕也知道李长安这人并不坏,但也知道谢夭许多纠结是由李长安所起, 更何况桃花村激战那一日, 李长安说得话实在伤人, 所以本能对李长安没什么好脸色。 “他来说什么?”褚裕又道。 谢夭抬眼一笑:“他让我们离开洛阳, 还备好了马匹, 就在西坊。” 褚裕眼睛一亮,道:“他都这样说了,我们干脆走了得了。” 谢夭却托着下巴,眼睛半眯一下,看看褚裕,褚裕感觉自己内心所想都要被谢谷主看穿了, 一时间目光闪躲。 谢夭笑道:“褚裕, 你不想见见关子轩?” 一句话把褚裕问得哑口无言,他怔了半晌, 道:“不想。”似是觉得一个“不想”不够, 又补了一句:“我没事见那个大圣人干什么?” 谢夭也不戳穿他,反而敲他脑袋一下, 笑吟吟地往外走去,褚裕猛然抱住脑袋, 冲谢夭背影喊道:“干嘛去?” 谢夭笑道:“去看看长安给我留了什么东西。” 听完,褚裕总觉得哪里别扭,心道,什么时候喊长安那么亲切了?不是一直喊李少侠么?但见谢夭已经走出门去,又赶忙跟上。 西坊巷子杂乱,最窄的巷子仅供一人通行,但住的人倒是都很富贵,家家深宅大院,房门紧闭,也正因此,他们一路走来,只见到了零星几个卖菜的菜农,再没见到其他人了。 两匹马就藏在巷子深处,一匹枣红一匹灰白,时不时跺两下蹄子打一个响鼻,谢夭瞧着那马,忽然想起从望城前往归云山庄时,似乎也是这样的两匹马,但那时处境与如今处境,却大不相同了。 在那马上,还放了一个灰蓝色的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件粗布衣衫,甚为普通,还备了蒙面的斗笠,再往下,还有一个小包裹,里面竟然装的竟然是碎银。 第128章 一番准备,不可谓不齐全。 褚裕道:“他不是很穷么?为了赶我们走怎么马也买了银子也备了?”半晌,他又道:“没见过给敌人备马备银子,李长安到底想干什么?” 谢夭心道,也没见过给敌人写保重的,唇角忍不住勾起来,道:“我说过吧,李长安是个好人。” “好人”这个词可太宽泛了,他就没见过谢夭说谁是坏人,最多只骂过别人蠢货,就连他最不喜欢的宋明赫在谢夭嘴里也是仁人义士,褚裕只得道:“是,他是个好人。那我们就干脆用这好人送的马走罢,直接去千金台。” 谢夭却忽然沉默不语,良久,道:“褚裕,你不能去。” 褚裕眉头一竖,道:“谷主,为什么?” 谢夭干笑了两声,道:“你过去送死呀?” 虽说千金台亦正亦邪,在正道和魔教中间向来处于中立,从不过多干涉,但这也意味着,如果千金台被人围剿,千金台也不会出手相助。 到时各个世家门派去的必定是家主掌门,如若他们想联起手来对付自己一个,那真是太简单不过了。恐怕光是进千金台城门,就要费一番周折。 自己能不能保全尚且两说,更何况再加上一个褚裕? 褚裕瞪视着他,忽然暴起道:“你其实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有多危险,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还是要去!本来还打算自己一个人去!” 是了,他们谢谷主多么聪明,怎么可能会不知道?褚裕继续往下想去,又想到,或许从一开始,他们谷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 见褚裕一直瞪着眼睛,鼻头红起来,谢夭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随手抹了一把,道:“你说什么来着?我这耳朵又有点不好使了。” 褚裕很早之前就知道谢夭不会带小孩子也不会哄人,见小孩子哭了只会随便用手一抹将人打发走,连个别哭了都不曾说,忍不住道:“你……” 话音未落,只听得外面的大路一阵喧闹的人声,都是朝着陨日堡的方向而去,风中偶尔传来一两句兴奋的叫嚷,“今日天下少年英雄齐聚,下一代江湖客中,谁能拔得头筹,就看今天啦!”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确实是场盛会,这弟子比试的最后一日和第三日的掌门守擂,又最受重视,也不怪乎李长安让他们此时离开,这个时候只怕是全城人都涌向了陨日堡,出入如同无人之境。 但谢夭望着人群,忽地转头道:“去陨日堡看看。” 说着,便忍不住想到李长安,若是李长安今日上场,必定能名扬天下,或许再过四年,他还能看到李长安登上天下第一的位置。虽说那个位置不是太好,但谢夭还是会为他高兴。 四年…… 他闭了下眼睛。 褚裕白他一眼道:“这不是能听见么?” “别贫了,”谢夭闭着眼睛一笑,又睁眼拿起马背上的斗笠,一把盖在褚裕头上,道:“走。” 两人混在人群之中,往陨日堡走去,陨日堡校场此时人员混杂,乱作一团,擂台上站着的汉子裸露脊背,手持双刀,打赢了便捶胸大吼,下面叫好声连连,也没人注意到两个桃花谷人混了进来。 他们不便挤在人群中间观看,而是悄悄到了后院,翻上院墙,居高临下地看着校场的战局。 谢夭先是扫视校场一圈,只见到了宋明赫和少数几个站在台下的归云山庄弟子,没有看到关子轩,也不曾见到李长安,心中不免疑惑,这两人是这一辈弟子中最该上擂台的了,此时却不在校场。 褚裕也低声道:“关子轩人呢?” 这时,耳边忽然传来剑鸣金击之声,往左一看,两人竟是在偏院对剑。李长安手握青云,关子轩则拿着他的佩剑碧水,在他们旁边,就是热火朝天的校场比试,他们却仿佛旁若无人地对剑。 不知是那持双刀的汉子又打赢了,还是打输了走下擂台,只听得又是一阵喧闹之声,但两人却谁都不看那校场,反而看着冷冷清清的,只有两人对剑的别院。 褚裕道行尚浅,隔得又远,只觉得两人剑招纷繁复杂,几乎看不过来,不禁疑惑道:“今日不是弟子比试么?怎么他们两个比上了?” 谢夭看一眼便看明白了,道:“这是李少侠在帮关子轩练剑。” 说着,就见那偏院里,李长安往左猛刺一剑,关子轩躲避不及,胳膊几乎就要中剑,却见那刹那李长安的青云又往右拐去,刻意给关子轩留下了一个气口,关子轩抓住时机,一招挥去,克住李长安的剑。 然而李长安下一招又是变幻莫测,直中关子轩剑招破绽之处。 这番攻其破绽又不一击即中,故意留其气口的做法,不是在帮人对剑又是在做什么? 经谢夭这么一提醒,褚裕又凝眸看了多时,也看明白了。其实光从身法上就能看出,李长安要比关子轩舒展很多,只用一只手松松拎着青云,另一只手背至身后,就连脚步也不太动。 这不是标准的师父教徒弟练剑的架势? 谢夭用扇子点了点褚裕,笑道:“你能看出关子轩功力几何么?” 褚裕闻言,又屏息看了一阵,发现关子轩剑法比上次跟他对阵之时更加繁复绚丽,挥剑之时似乎周身都是剑影,将人牢牢网在正中,他那日就是吃了这眼花缭乱的亏,一时间冲脱不开。 虽然看着李长安轻轻松松便能看出那漫天剑招的虚虚实实,一招击中破绽所在,但褚裕心知,若是自己对上,只怕会打得十分艰难,于是咬咬牙道:“很厉害。” 第129章 谢夭眯了下眼睛,道:“不错。” 关子轩的剑法虽离李长安还差得远,但在这一辈弟子中,也极为出挑了。若是能在弟子比试时显露出来,也能排上前几,赢得众人喝彩。 但谢夭一抬眼便看出,兴许是关子轩天生善良的性子使然,关子轩的剑法虽然繁复有余,但凌冽不足,总是给人留下那么一点空余,能让人逃出生天。 谢夭笑道:“你现在多看看,你可是说过必定要打哭关子轩的人。” 本来必定顶嘴的褚裕趴在石墙上不说话了,一双眸子只盯着关子轩的碧水剑,似乎要将关子轩每一招印进脑海里,然后在脑内找出关子轩破绽所在。 只见关子轩又用了一招“水天一色”,碧水剑影瞬间无数,仿佛无数水剑萦绕周身,这一招破绽在左上,是个很容易看见的失误,果然也如同谢夭所料,李长安只看了一眼便挥剑而上。 谢夭眼睛一弯,甩开折扇,心道李长安眼力也进步了许多,然而下一秒,却让他心之一震。 李长安刺往水牢破绽的那一剑,明显抖了一下,几乎就要挥错地方,而无数水光剑影已经朝他奔腾而来,谢夭瞳孔一抖,几乎要飞奔下去,替李长安挡掉那一剑。 幸好,下一瞬李长安剑尖又偏转过来,直中关子轩剑招破绽处,拆了他的招。 关子轩并未察觉到那微笑的一瞬,仍继续和李长安对剑。就连褚裕也没发现。 见李长安平安无事,谢夭长舒一口气,心中却道:“不对。” 李长安不可能出现这种失误。 然后接下来的对剑,李长安这样的失误越来越多,每次都是偏差一点,又生生扭转过来,到最后,关子轩也发现了李长安的不对,在李长安眼神迷茫的那一瞬,及时收了剑,上前扶住李长安,道:“长安师兄,你还好么?” 李长安怔愣一瞬,似乎还处在某种场景中,缓了半晌,才道:“好。我没事。” 关子轩眉头一皱,道:“又来了么?” 李长安只垂眸,摇了摇头。 关子轩心中一阵愧疚,道:“长安师兄,我是不是不该拉你练剑?” 他语气又是愧疚又是自责,李长安听得一笑,抬头道:“说什么呢?你是我师弟,陪你练剑也是应该的。” 说着,往前走去,青云拿在手心,只是往前走时身形稍微有些迟疑,半晌,又转过身道:“你的剑胜在繁复,但剑中破绽颇多,破绽一时半会儿也补足不了,你在台上之时,只管大方用剑便是了,越快越好。” 关子轩一点头,道:“好。” 又往前走了几步,再次转头道:“关子轩,你剑法习惯偏右,防守也偏右,左侧为软肋,台上比试时一定要记得。” 关子轩脸瞬间红起来,道:“好的!长安师兄!我一定会记得的。” 李长安说完,往前走去,低声道:“我去前面看看比试如何了。” 却在低头的那个瞬间,心道,又来了。 当噩梦不在是噩梦,而是日复一日的日常时,李长安才知道,噩梦有多么恐怖。他在用剑之时,总能看见满目的鲜血,或许是桃花谷的血,或许是怀竹月的血。 少时的关于桃花谷的噩梦,如同一张薄纸,就笼罩在他眼前,他能看见现实,更能看见现实之下血色的底色。 有的时候他挥剑,看见的是把青云剑抛给他的谢白衣,有的时候是胸口中箭的小师姑……有的时候,是谢夭。 于是他会迟疑,会恍惚,会分不清今夕何夕。 第59章 武林会(六) 这时, 谢夭隔着层层的树影,隐约看见了李长安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眼神,心忽然就沉下去, 手指蜷缩几下, 几次三番都想跳下去, 又不知道见了他该说什么,该问什么。 直到褚裕叫他, 他才恍然回过身,垂眸看褚裕一眼, 淡淡“嗯”了一声。 那一眼格外悲伤, 褚裕看得吓了一跳, 放低声音道:“谷主, 你没事吧?” 谢夭这才意识到自己表情可能太过沉重了, 冲褚裕一笑,又往下一瞥,看向偏院里独自练剑的关子轩,道:“想下去和他比一场么?” 冷不丁被人说中了心思,褚裕先是一惊,心道谢夭是怎么看出来的, 又坚定地点点头, 道:“嗯!” 但就这么坚定地盯着谢夭看了两秒,忽然泄了气, 挠头道:“但现在这个身份, 还是不要下去了吧,万一身份暴露招来麻烦事就不好了。” 谢夭把斗笠往褚裕头上一扣, 又胡乱整理了两下面纱,一脚把褚裕踹下了墙, 褚裕回身正要骂街,就听得谢夭在石墙上笑道:“安心比你的,暴露了身份我替你担着。再者说,我穿这一身都没担心暴露身份,你怕什么?” 笑声清朗,听得褚裕士气又振了几分,一边心想原来有人兜底是这个感受,一边提着剑就迎上了关子轩。 关子轩冷不丁见一带着黑色斗笠的人持剑朝他冲来,心里惊愕一瞬,来不及叫喊,便已对上那人的剑,只是刚一对上,他眉头便一皱。 这人明明用的是他归云山庄的剑法,每一招每一式他都十分熟悉,可如果是归云山庄弟子,为何需要蒙面?又为什么这个时候来找他比剑?这世界上,除了归云山庄弟子,会用山庄剑法的人,也没有几位。 两人比试之间,褚裕只觉得关子轩这人难缠,刚破完一招,下一招又不依不饶地缠绕上来,跟关子轩这个人一样,搅得他心烦意乱。但关子轩眼睛却蓦得一亮,心道,如果这人真是褚裕,那剑法真是精进不少。 第130章 之前褚裕对不了关子轩五十招,如今两人已可过下百招,虽褚裕处于下风,但也不是满盘皆输,有些剑招凌冽非常,就连关子轩都为之一振,不得不避其锋芒。 一招“青龙出水”一过,关子轩喀拉抵着褚裕的剑,拉近与他的距离,想要透过他面纱看清楚面容,褚裕咬了下牙尖,骤然发力,将关子轩逼开。 褚裕收了剑,咬牙道:“我输了。” 说罢,回身就要走。 关子轩却在此时叫住他,道:“褚……” “别说!”褚裕站定脚步,回头厉声道。 褚裕毕竟有桃花谷的身份,此时又在陨日堡内,关子轩立刻明白了,微笑道:“好。我不说你名字。” 即使不说,两人都已心知肚明,但不知为何,这一句之后两人齐齐沉默起来,褚裕头戴黑色斗笠背对着关子轩,关子轩则沉静地看他背影。 他们许久没见,兴许是再见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兴许是再见面时想说的太多,以至于什么都说不出。 良久,褚裕一扶头上斗笠,往前走去,似乎是要翻墙离开院子。 关子轩此时道:“那个……你会去千金台的,对吧?”话里藏着隐约的期盼。 褚裕忽然想到来时谢夭对他说过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继而恶劣道:“去也不是因为你。” 听他语气还是像之前一样坏,关子轩忽然就觉得两人中间相隔的时光不算什么,身份的对立也不算什么,褚裕从没变过,忍不住低声笑起来,笑声清越好听。 褚裕拧眉道:“你笑什么?再笑一剑砍了你。” 明明是格外凶的话,关子轩也不恼,只眼中带笑地望着褚裕背影,道:“我等你。” 褚裕只觉得自己后心有些发热,张嘴似是想骂什么,又没骂出来,关子轩只见褚裕又站了一会儿,一句话没说,翻墙走了。 墙外正是一偏僻的巷子,谢夭手里下意识地转着手中折扇,心不在焉地站在墙下等他,似是正在思考着什么,但那种表情转瞬即逝,见褚裕从墙上翻下,弯腰笑吟吟道:“打完了?” 没有打赢关子轩,褚裕不好意思开口,只闷闷地“嗯”了一声。出乎他意料的是,谢夭也不问结果,只道:“打完了就回家。” 少年的自尊心是比天还大的东西,褚裕知道,谢夭这种少时不可一世的天才更是知道。褚裕心知他这是在照顾自己,别扭地转过头,睫毛闪动两下,低声道:“好。” 回了客栈,褚裕发现谢夭依旧心不在焉,心里几次想问,但蓦然想到谢夭先前的眼神,还是忍住了,道:“谷主,我去给你熬药。” 谢夭却在想李长安的剑,李长安的剑一向很准,就如同他自己所说,他拿剑的手从来不抖。但是今日怎会如此?忍不住心道,回归云山庄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他就这么坐在椅子上发起了呆。 过了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晚,屋外传来一股清苦的中药味,这味他十分熟悉,这几年来日日于他为伍,他登时回过神,只见褚裕端着瓷碗进来,碗上还冒着热气。 屋子里暗得吓人,褚裕心道怎么连灯都能忘记点,把碗搁在桌子上,火光燃起,道:“谷主?” 谢夭这才应了一声,开口发现自己嗓子艰涩无比。 褚裕道:“这是汤药,这是糖。” “好。”谢夭看了一眼,舌头上已经泛出冰蚕的那股苦寒味,但他想起李长安,眸子一暗,伸手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之前谢夭喝药必定要磨叽一番,一是味道苦,二是因为喝完药之后的副作用实在不好受,所以褚裕也习惯了每次盯着谢夭把药喝下去,这次见他如此爽快,惊讶道:“谷主,这是药,不是水!” “我还闻不出来么?”谢夭笑着看褚裕一眼。 褚裕被他逼得无话可讲,干巴巴道:“谷主,你今天怎么喝药这么爽快?” “我又不是不爱喝药的三岁小孩。”谢夭笑笑,“什么对我好,我还是知道的。” 褚裕心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但没敢说出口。 谢夭把喝光了的瓷碗往桌上一扔,就连褚裕备好的方糖也没有吃,冷气从肺腑发散出来,体温逐渐降低,头也渐渐疼起来,他却在脑海里清晰看见一个人的影子,一片废墟之处,站着一个李长安。 别人都是酒壮怂人胆,他是一口苦寒汤药,头疼阵阵的时候,才敢去做一些不敢做的事。 像是已经感觉不到头疼似的,他一边喘息一边沉沉笑道:“褚裕,我接下来要出去一趟,你留在这,哪也别去。” 汤药刚刚下肚,褚裕瞬间慌了,道:“谷主,你去哪?” 谢夭已经站起身朝外走去,头都不回道:“去找人。” — 陨日堡内月色寒凉,寒光照耀之下,一个人在院子里舞剑,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会动的东西,更显得孤独寥落。 李长安眸光淡淡,看似无悲无喜,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眼里是一片血红,耳朵里尽是杀伐之声。 又是一剑挥出,这时他眼里看见了谢白衣,这一剑正好冲着谢白衣的要害咽喉而去,而谢白衣还在眯眼冲他微笑。 好不容易维持的现实与虚幻的平衡被打破,李长安一怔,竟是硬生生收住了剑,剑气和内力便都弹到了自己身上,那一击力气极大,胸口处都因为剑气开出了一两朵霜花,再也站立不住,青云插地,闷哼一声。 第131章 剑也练不下去,他顶着烦躁和极其严重的幻视幻听回了房间,打开房门又是一怔,只见房间正中站着谢夭,正转身笑望着他,他以为这又是幻觉,也不理会,自然进了门。 却听得那幻觉开口道:“李少侠。” 李长安这才知道眼前这人不是幻觉,道:“你怎么在这?”与此同时,他却觉得自己此时身处七年前的桃花谷战场,鼻子里的血腥气和耳边的厮杀声让他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 他握剑的动作不小,谢夭心里忽然有点难过,但看见了也只当作没看见,依旧笑道:“我有话要跟你说,七年之前……” “走。”李长安却忽然开口。谢夭见他浑身颤抖,一颗心又提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道:“怎么了?” 李长安只觉得无数刀枪剑戟劈砍向自己,下意识要抬剑格挡,就连青云都不自觉在颤,但又有另一个意识提醒他,那不是真的,如今他面对着谢夭,不能拔剑,两方折磨之下,只闭上眼睛,咬牙道:“我让你走,听不懂么?” 声音低哑,听得谢夭心里微微一沉。 他睁开眼,冷笑道:“你有话跟我讲,我没话跟你讲了。我那日已经把话说尽了,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说着便走近,拉着谢夭手腕想要将拉出门外,谢夭忙往后退了两步,道:“等一下,你干什么?就算不想跟我说话也不用动手。” 李长安冷冷一笑,却在下一瞬一怔,一股清苦的药味钻进了他鼻孔,这味道他很熟,因为曾见过某人喝无数次。谢夭身上的药味很浓,就连触碰到的皮肤也冰凉,脚步下意识就停了一下,心道,这人刚吃完药么? 刚喝完药,不好好休息,大半夜跑到他这?不担心被陨日堡查到么? 自己有什么好让他以命犯险的? 两人推搡着,一个想往里进,一个想把人往外推。 谢夭吸了吸鼻子,一边努力往里走一边道:“李少侠,我知道你现在不待见我,但是你听我说完,好不好?” “不想听。”李长安又闭了一下眼睛,心道就算我现在想听,我也没时间听了。理智很微妙地悬在边界线上,李长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盘。 最后谢夭被推出了门,砰的一声,李长安关上了门,谢夭忍着头疼跟那木门面面相觑,只听得在门内的李长安道:“千金台我不会去,你也不要来此地寻我。” 听完,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 屋内,李长安又闭了下眼睛,稳定心神走到柜子前,打开衣柜,伸手攥住了那一件白衣,攥得很紧。 他从桃花谷回了归云山庄,做噩梦惊醒,下意识就去了谢白衣的房间,抱着谢白衣的衣服睡了一夜,似乎只要一睁眼看见有关谢白衣的东西,心里就会安稳一些。 所以他这次来陨日堡,特地带上了谢白衣的一件衣服。这衣服上有他很熟悉的味道,他拽着白衣的袖子,就好像当年拽着谢白衣的手。 眼前噩梦般的景象逐渐淡下去,他浑身颤抖着低着头,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只听得门外,又响起了两下很轻的敲门声。 谢夭站在疏朗月光下,有些尴尬地摸了下鼻尖,冲着紧闭的门干笑着给自己找补:“对不住啊李少侠,我今日不该来的。”停顿一阵,又低声淡淡道:“那……我走了。” 跟谢夭预想的一样,李长安并未答话。 心里无味杂陈,谢夭已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了,只转身往外走去,没滋没味想道:“不想听么?” 人在极为疼痛难受之时,想法便会变得激进,只见谢夭在月光下闭了一下眼睛,喃喃自语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让你听见的。” 第60章 武林会(七) 第三日便是掌门守擂, 众所周知,做到家主掌门这个位置一般人极难看到他们出手,所以看到就是赚到, 而且这种正大光明挑战地位在自己之上的人的机会也极为难得, 所以来得人比前两日更加多, 几乎将擂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各家门派掌门在擂台后一排落座,等着上场, 明明不久就要接受车轮战,但是个个脸上都泰然自若, 甚至相互谈笑。 此时擂台上站着的, 正是陨日堡堡主阎鸿昌。阎鸿昌单手背后站在擂台正中, 嘴角勾起一个慈祥的弧度, 但是皮笑肉不笑, 身姿更是一番俾睨天下的姿态。 见迟迟没有人敢上来挑战,阎鸿昌慈祥笑道:“不要怕,只管大胆上来。” 这时,只听得下方有人叫道:“我来!” 众人回头望去,发觉那是个一身破布灰衣的青年人,看上去穷苦, 但模样清俊。这人名为卢嘉玉, 并无门派师承,却在昨日比试中拿了第四。本也是个极好的成绩了, 但江湖就是如此, 如若不是做到第一,便没几个人会记得。 卢嘉玉所练得是拳掌, 因此并不携带武器,只身一人上了擂台, 先微微弯腰冲阎鸿昌行了一礼,道:“请赐教。”接着便一拳打去,拳势迅猛如风,这开头一招已经极为惊艳。 阎鸿昌也欣赏地挑了挑眉,但是并未出刀,而是反手握住卢嘉玉那一拳,两人内力到底相差太大,卢嘉玉一时挣脱不开,只听得阎鸿昌道:“小伙子,你天赋不错,何不来我陨日堡呢?” “多谢堡主好意。”卢嘉玉道,又笑笑道,“只是我亲哥哥在陨日堡拜师学艺,到现在一直不知所踪,在找到他之前,我大概是不会进陨日堡的。” 第132章 他语气不卑不亢,阎鸿昌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逆鳞,眉头一皱,猛然出刀发力,一刀背将卢嘉玉拍远,道:“你哥哥死了吧。” 这一招将卢嘉玉打得几乎吐血,他捂住胸口,仍勉强站定,不卑不亢道:“没有尸首,陨日堡内也未曾登记在册。” 阎鸿昌心中之气更盛,眼见又是一刀劈来,却见卢嘉玉站定拱手道:“晚辈认输,前辈再这么打下去,可是有失体面。” 众目睽睽之下,他那一刀便已经有些过了,再这么打下去,必定要说他欺负小辈,无法,阎鸿昌只得收了刀。卢嘉玉则咳嗽了两声下了擂台。 台下众人听不清他们二人在台上说了什么,只见阎鸿昌一招制敌,大声叫好,台上阎鸿昌听着阵阵喝彩之声,不免心高气傲起来,等了一阵,道:“若是无人挑战,便要把这擂台让给下一位了,是吧,宋庄主。” 宋明赫坐在一排掌门中靠左的位置,微微冲阎鸿昌颔首。李长安抱剑站在他旁边,神情仍是淡淡,阎鸿昌扫过李长安眼神,忍不住心道,这人眼里究竟能有谁? 这时,下面有人道:“没人敢迎战了吧,天下第一派的掌门,武功自然也是绝顶的高。” 阎鸿昌听见了这句,呵呵笑了两声,弯腰冲四周行礼,就要走下擂台。 这时,破风声忽至,一只黑色飞镖从远处急促飞来,擦着阎鸿昌低下去的脸侧飞过,最后咚得一声狠狠插在了擂台之后的廊柱上。 这可是武林大会,天下英雄齐聚之地,什么人敢在这种地方放肆?这一飞镖已经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现场一时间鸦雀无声,转眼再一看擂台之上的阎鸿昌,更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阎鸿昌脸上一道鲜红的血线,竟是被那飞镖划破了面皮。 李长安眸光忽然暗了一下,心道,最好不要是他想的那样。 台上,阎鸿昌抹了下自己脸上的血,道:“谁?为何不敢现身?” 这时,姚景曜走近了去看那飞镖,大叫一声,道:“师父!这飞镖上有信!” 说着,将那信件拆了下来,却不敢拆开,只捧着信件等着阎鸿昌走下来。阎鸿昌边走边道:“拆开来,看看什么人敢在这种场合用这种阴毒的招数。” 姚景曜只得把信打开,粗略扫了一眼,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道:“是……是桃花仙。” 说着,手一抖,抖出了信封里塞着的桃花花瓣。 姚景曜声音倒是不大,但架不住掉出来的桃花瓣铁证如山。 现场瞬时骚乱起来,有说要让桃花仙有来无回的,有说快跑快跑的,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再看归云山庄数人,宋明赫依旧端坐于椅子之上,神色淡淡;倒是李长安再也不是那副与我无关的神色了,而是嘴唇紧抿,握紧了手里的剑。 “大家莫慌。”阎鸿昌作为东道主,只得先安抚人心,转过身道:“信上写了什么?” 姚景曜难言地看阎鸿昌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阎鸿昌道:“让你说便说!你个大男人支支吾吾地干什么?!” 姚景曜只得把手里信件递给阎鸿昌,道:“师父,你自己看吧。” “如果你是这等胆子,便不用做我徒弟了……”阎鸿昌说着,拆开了信件,话音却猛然一顿,怒火和惊惧一起涌上心头,脸上已经是青白一片了。 下面众人见阎鸿昌看了信件,也没了回音,不禁怀疑这桃花仙是不是有什么阴毒的计划,而阎鸿昌此时瞒着他们不让他们知道,于是嚷道:“桃花仙信上究竟写了什么?为何不念出来!” “就是!陨日堡好歹为天下第一大派,怎得也你瞒我瞒,一点也不光明磊落!” 宋明赫也转头道:“阎堡主,信上写的可是什么要紧事?” 李长安则冷冷抬眼,看了阎鸿昌一眼。 眼见群情激愤,局势要控制不住,阎鸿昌只得又把信件递给姚景曜,沉声道:“念。”说罢,沉沉扫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恳求地看向阎鸿昌,见阎鸿昌再不看他,便知这事他是逃不过去了,只能顶着写得满满当当的信纸绞尽脑汁,磕磕巴巴道:“呃……今、今武林……” 就在这时,人群中举出了一只手,“且慢!” 那人走出人群,正是刚刚被阎鸿昌打翻的卢嘉玉,阎鸿昌心里一惊,这时卢嘉玉已轻功掠过擂台,道:“我无门无派,这信件交予我念,才最公平,也最真实。” 下面有人迎合道:“对!” 卢嘉玉微微一笑,冲阎鸿昌和姚景曜弯腰行礼,温声道:“得罪。”便伸手,从姚景曜手里抽来信件,大声念了起来。 “七年前各世家门派与桃花谷那一战,都损失惨重。都说那一战桃花谷有天降神兵,但战后搜罗全谷,并未发现神兵半点踪迹。后在桃花谷一幽深山洞中,找到无名尸骨五百具,皆身中噬魂之毒,都死了七年之久。” 刚念了一段,下方已惊叫连连。 “噬魂?” “噬魂不是已经销声匿迹多年的毒药么!怎么还会存在于世?” “桃花仙的意思是,七年前那一战,实际上是有人用噬魂栽赃陷害?” “五百多精兵强将,又吃了噬魂那种药,这已经不能算是伏兵了,就算是天下第一也不一定能挡得住!难道说,当年那一战里死的同胞兄弟,不是死在桃花谷人手里,而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么?” 第133章 疑云密布,坐在高台椅子上的几大掌门表情都不是很好看,此时谁也不知道当年那埋在桃花谷的伏兵到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坐在自己旁边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但这种情况下,谁也不敢乱看,只能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目视前方。 李长安倒是莫名松了一口气,而后竟轻轻笑了出来,像是在庆幸七年前那一战与桃花谷没有关系,也就意味着,谢白衣的死,跟谢夭也没有关系。 只听得卢嘉玉又念道: “半年前那一战,擅自放箭的十七人,同样身中噬魂,供人驱策调遣,我已尽数斩杀。” 听到此,李长安错愕一瞬。 李长安从一开始就知道谢夭不会故意杀怀竹月,但仍然无法原谅,只因为是他砍伤了怀竹月,而桃花谷人又在此时将箭对准了她。而谢夭毕竟是桃花谷谷主。 李长安心道,原来,那日放箭不是你的命令么? 卢嘉玉又对着那信件念道: “那日种种,皆为我之过,不为桃花谷之过。” 此话说得不明不白,在场许多人压根没去半年前那一场围剿,所以根本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而且这句话,就好像是特意为了某一个人而说的。 其他人听不明白,李长安却听明白了。 最后,卢嘉玉从信件里面拿出一明显中了毒的紫黑色骨头,高举起来,心里已是心惊肉跳,就连手都忍不住在颤。 一时间骚乱声更甚,一是因为噬魂再度现世,二是多年前杀害同胞的凶手可能另有其人,场下议论纷纷,都在讨论桃花仙所说到底是真是假,若说是假,那往桃花谷内安排伏兵的事后又诬陷桃花谷的,究竟为谁? 宋明赫紧紧闭上了眼睛,关子轩则拉住李长安手臂,道:“我就说,谢二公子必定是个好人。” 李长安则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紫黑色的骨头,心里默念谢夭的名字。 混乱之中有人感叹道:“千金台还说得到了一个必能搅动风云的宝贝,如今,桃花仙一封信件,这天下便已要大乱喽!” 阎鸿昌伸出双手想让众人安静,道:“诸位且静……” 话还未说完,所有人,包括阎鸿昌自己,都是猛然一静。因为他们都看见了一阵飘落的红雨,桃花仙手持玉白折扇,携红雨而来,稳稳落至擂台中央。 只见谢夭悠悠打开折扇,上面“人间风流”四字甚为显眼,他扫视一圈风景,微笑感叹道:“武林大会,真是热闹,也是好久没来过了。” 见桃花仙如此悠然出现在名门正派武林大会现场,一群人是惊的惊,怕的怕,也有那好事的,涌出一阵狂喜,心道这次武林大会没有白跑一趟。 反观擂台对面几位掌门家主,依旧端坐,但是面容比最开始时要难看得多,也再没人闲聊了。 刚刚那一箭之仇还没报,阎鸿昌怒喝道:“桃花仙,你怎得还敢来!” 谢夭咔嚓一下把折扇一收,奇道:“这不是武林大会么?我好歹也是武林中人,为何不敢来?” 阎鸿昌哼了一声,道:“你何时参加过武林大会?” 谢夭心道,那可真是好多年前了,他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时十五岁,那时便整整赛了三天,前两天全都拔得头筹,最后一天,作死得挑战当时一代剑圣无寒子,堪堪胜了他三剑。如今那无寒子,也早已百年了。 他心里如此想着,嘴上却道:“那便当作第一次好了。今日当是由掌门家主守擂,诸位可自行挑战,我好歹也是谷主,也算是一代掌门,不知有人挑战否?”说着,微笑着看向擂台下众人。 他看了所有人,就是不看李长安。 李长安也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眸子,再不看他。 这时,下面有人道:“我来!” 此一声为燎原的火星,话音刚落,又有人举起手来,转眼间擂台之上已站了四个人,齐齐朝谢夭攻去。 四人围攻之下,谢夭并不反击,甚至剑都没出,只是在四人中间辗转腾挪,步法极为精妙,多人围攻之下仍然显得游刃有余,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 但如此一直绕下去,有人便道:“这桃花仙不会只会躲吧?” 这时,桃花枝自袖口滑出,谢夭看准时机,桃花枝轻敲四人肩头,一人不过一下,立刻敲得他们手臂发麻,武器也脱了手,叮叮咣咣掉了一地。 饶是在场众人都是有武学功底的江湖人士,也没反应过谢夭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李长安看出,谢夭只有在桃花枝那一点时才用了内力,其余都是仅仅凭着自己身法的巧妙来周旋。他内力需要节省至此么? 四人窘迫地捡起武器,冲谢夭行礼,谢夭微笑着略一点头,这四个人甚至还没下擂台,又有几人冲将上来,将谢夭团团围住,嘴里喝道:“桃花仙,吃我一招!” 如此轮了三四轮,不论是多人包围,还是一人单攻,无论是下一代弟子中的佼佼者,还是江湖上的老前辈,都无一例外地败下阵来,谢夭仍自站在擂台中间,冲众人微笑。 宋明赫长出一口气,五指陡然发力,椅子扶手都被他抓得塌陷下去,正要站起身来纵身前往擂台之上,另一边,阎鸿昌也自要上场。这时,宋明赫只觉得一只手压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又压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旁边的李长安道:“师伯,我来。” 第134章 说完这句,李长安又淡淡扫了那边阎鸿昌一眼,阎鸿昌被那一眼震慑,竟顿了两秒。 李长安已纵身离开,宋明赫忙道:“长安!不要逞强!” 关子轩也焦急道:“长安师兄!” 两人都知道李长安这些天来深受幻视幻听影响,就算武功再高超,有一瞬间的迟疑那都是致命的事。两人心里都不由得为李长安捏了一把汗。 整个武林大会,李长安没有打过一场,有人说是李长安的武功有水分,不敢真刀真枪地在擂台上比试,也有人说是李长安不屑于与他们这种小虾米比试,要比便比武道巅峰。 但两拨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李长安不会轻易上场,对手必定要是特殊的人。 如今李长安为了桃花仙上了擂台,青云出鞘,剑指洛阳。 台下众人不少都是为了李长安而来,见李长安纵身上了擂台,一时间喝彩声不断。场上两人对招更是让人眼花缭乱,谢夭竟没有再躲,而是刚开始就与李长安拼上了剑招。 两人对招之时,剑气四溢,教人忍不住想要抬手阻挡,这时他们才知道,顶尖高手的比试究竟如何。 咯拉一声,李长安格开谢夭的桃花枝,主动拉进与谢夭的距离,两人僵持不下,李长安皱眉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谢夭笑道:“李少侠,我说我有话与你说。” 李长安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道:“所以呢?” “可是你不想听,”谢夭哀愁地叹了口气,又淡淡笑道,“所以我只好讲给天下人听,这样,你也能听见了。” 李长安:“……” 今天这一出,只是为了跟我说话么? 好像心尖被刺了一下,微微有些疼和发麻,李长安闭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手上青云再度发力,僵持被打破,谢夭只能往右后方斜退了两步。 还未喘息,李长安便已提剑再上,剑势迅猛如虹,周遭空气都微微泛着冷气,一击之下,李长安将谢夭再次逼至拐角。 谢夭提剑迎上青云,铮然一声,虎口都被震得微微发麻,心情沉了一瞬,深吸一口气,继而笑道:“长安,不能让我一把么?这么多人在看,输了属实丢面子。不若这样,我们演个堪堪打平?” 李长安淡然道:“谢大谷主还需要我相让吗?” 谢夭还打算活着去千金台,更奢望能从千金台活着回来,所以此时也不再以内力相逼,只得再次向斜后方退让,刚往后退了两步,李长安便又立刻压上。 见剑光再次欺来,谢夭眸光黯淡一瞬,继而不可思议抬眼,道:“你认真的?” 李长安道:“什么?” 李长安的疑惑没有半分装的意思,是了,每一次的比试都十分重要,又岂有认真不认真,相让不相让的道理?这可是他教给李长安的。 谢夭摇摇头,不再说话,只得再次往后退去。 台下众人见谢夭渐渐被逼至擂台边缘,退无可退,响起阵阵叫好之声,都道桃花仙不过如此,这江湖后继有人。 然而在叫好声中,李长安做了个出乎意料的举动,只见他脚步急转,纵身上树,剑气居高临下地朝谢夭而去。 身法不可谓不精妙,剑招不可谓凛冽。 谢夭横剑抵挡,抬眸望李长安一眼,也纵身而上,两人在枝繁叶茂的树上缠斗起来,一时只见树叶飘落树枝颤颤。 眼见这两人从地上打到了天上,众人先是惊呼再是好奇,都仰头往天上看,但树影遮挡,朦朦胧胧,好奇便又都变成了焦急。 阎鸿昌哼一声,目光紧紧盯着战局不放。宋明赫也站了起来,表情毫无松动,但心里隐隐担忧。 若说在场谁表情依旧怡然自得,便是那站在两仪观观主严千象身边的,鬼里鬼气的阿莲了。 李长安又往外横进两步,见下面人再也看不见他他们,忽然收剑,一把握住谢夭手腕,施展轻功,带着他往东南方向而去。 桃花枝还没来得及收起,谢夭就被他手心的温度烫了一下,道:“你干什么?” 李长安拧眉回头看他:“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你干什么呢?” 谢夭不再挣扎,任由他带着自己,笑道:“你听见了,我就算没白来。” “虽说这样显得我在推诿责任,”良久,他又抬眸,认真看向李长安,“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要怨桃花谷,要怨,便怨我吧。我对不住你。” 那一眼极为认真专注,李长安几乎承受不住,转过头去,半晌,低声道:“我已经怨你了。” 谢夭哈哈一笑:“没关系,我不怨你。” 李长安嘶一声,心道这人怎么还是这样,道:“你有什么好怨我的?” 谢夭道:“李长安,你一直往角落逼我,是为了带我走么?” 李长安忽然不说话了,只是攥着他手腕的手收得更加紧,轻功施展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他们已经距离校场很远,谢夭忍不住道:“你要带我去哪?” 话音未落,李长安已拉着他落地,砰一声推开门,谢夭这才发现,李长安带着他兜了一个圈,又回到了陨日堡,不过回的不是校场,而是李长安的房间。 这屋子李长安原不让他进,昨天更是直接将他推出了门外,谢夭略微迟疑道:“你……” 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李长安已经抓着他手臂将他带进屋,动作格外粗暴地往地上一甩,谢夭被甩到地上,头碰到桌子,一时吃痛,抬手捂住后脑。 第135章 这时李长安在他面前蹲下,抽出几个布条把他手腕牢牢绑在桌子腿上,声音喑哑:“在这待着。” 谢夭长腿一屈一直,无所谓地抬头冲他笑,从他这个视角,能看见李长安清晰的下颌线和突出的喉结。 他看了一阵儿,笑道:“李少侠,不能轻点么?痛死了。” 那笑声颇有调戏的意味,李长安垂眸看他,对上一双半眯着的眼睛,手上拽着的布条猛然拉紧,谢夭闭眼,闷哼一声。 李长安缓缓道:“谢谷主武功盖世,这点疼算什么。” 说完,起身往门口走去,又忽然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道:“在我回来之前,你最好哪都别去。” 谢夭两只手被绑着,看上去有些狼狈,依旧笑道:“好的李少侠,慢走不送。” 李长安砰一声关上门,又在门外落了锁。 在屋内的谢夭缓缓闭上眼睛,头靠上桌子,仰头长舒了一口气,明明被关着,心情却是说不出的愉悦。 校场擂台等人见李长安和谢夭都没了踪影,心里焦急更甚,场面就要乱成一锅粥,到处人声鼎沸。 阎鸿昌怒喝一声,就要施展轻功去找人,骂道:“妈的,我势要杀了桃花仙不可。” 就在此时,有人呼喝道:“李长安回来了!”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一抹黑衣闪现在屋顶,衣袂飘飞,不是李长安还是谁? 李长安神色淡淡,纵身从屋顶上翻下,稳稳落地,但回来的也只有李长安一人,桃花仙已不见踪影。 “桃花仙呢?”所有目光朝他看来,无数个声音几乎同时问。 李长安神色淡然:“跑了。” 阎鸿昌大怒,喝道:“你说什么?桃花仙跑了!” 李长安依旧神色淡淡,只是眸光变得晦暗不清,似乎在想什么不该想之事,他只是想起被自己囚在屋子里的谢夭抬头望他喉结的样子,勾起唇角,带着隐约笑意愉悦道:“嗯,跑了。” 第61章 武林会(八) 武林大会被这么一搅弄, 坐在擂台之后的那些家主掌门也没了兴致守擂,只想尽快离开洛阳,找一两个亲信商讨桃花仙所说之事。台下那些人更是聚在一起议论纷纷, 连此时擂台上站的压根是谁都不关注了。 最后是宋明赫站上擂台, 与几个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子打过几场, 便再无人上擂台挑战,一行人匆匆散去。 这四年一度的武林大会, 就此收了场。 武林大会四年一次,无论在哪一门派举办, 都是天大的机会, 办得好了, 本派在江湖上的名气便可蒸蒸日上, 更是能在武林大会期间, 收到不少学武的好苗子。 因此尽管办一次武林大会要耗费不少人力物力财力,也都抢着要办。 如今阎鸿昌费心费力多时的武林大会被搅局如此,心里更是恨极了桃花仙,在众人散后,他竟一掌劈碎了那擂台旁的战鼓,刹时分崩离析, 木屑横飞。 姚景耀早已出了满头冷汗, 哆哆嗦嗦道:“师父……消消气,不必动怒。” 阎鸿昌斜睨一眼他, 心道自己怎会收下怎会有如此胆小的徒弟, 还是说,他是吓人的阎王爷不可?冷哼一声, 语气反倒和缓了些,道:“你随我过来。” 两人走出校场, 去了阎鸿昌的卧房,姚景耀迈进门槛便吓得站在原地,不敢再动。阎鸿昌则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门。 确定门外没人,阎鸿昌才缓缓道:“七年前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吧。” 姚景耀立刻拱手道:“绝对干净,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就算他现在找到了尸骨,也没人能开口说话了。” “不会留下活口吧?”阎鸿昌道。 姚景耀道:“噬魂服过,必死无疑,决计不会有活口,那五百人保证都已死了。” 听完,阎鸿昌一直悬起来的心微微放下去一寸,仰头长叹道:“谢白衣啊……真没想到你还能活着。五百噬魂死士都没能把你弄死,如今你又翻出了旧案。” 原来这阎鸿昌自在归云山庄见到谢夭起,便知晓了谢夭身份,反观那姚景耀,听阎鸿昌说起谢白衣也是毫不吃惊。之后陨日堡便半是强迫半是撺掇归云山庄攻打桃花谷,为的就是杀掉谢夭。 姚景耀道:“师父不必担忧,他如今那个身份,已经掀不出来什么浪花了。”又是一阵冷笑:“如果他是谢白衣,振臂一呼便可引得全江湖跟随,但如今他是桃花仙,去哪儿只能讨得人人喊打。” 说完,姚景耀沉默一瞬,心道,也不知道如此大的落差,谢白衣是怎么受得了的?他就没有一刻,哪怕是一秒钟,想要把这江湖搅个天翻地覆么? 阎鸿昌忽然道:“你不觉得稀奇么?他既然活着,又为什么不回归云山庄?” “可能他没脸回去呢?”姚景耀道。 阎鸿昌摇了摇头,不置可否,良久,道:“千金台那边又说找到了一个能使天下大乱的宝贝,此事夜长梦多,谢白衣不能再活了。他必定会去千金台,一定要在千金台,将他斩杀。” 姚景耀道:“是!” “可是要进入千金台必要名帖……”阎鸿昌转过身,略一沉吟,道:“这样,你速速带着人,此刻前往千金台,就埋伏在千金台外。” 姚景耀道:“我这就去办。”转头要走,又忽然折返回来,道:“师父,卢嘉玉要怎么处理?” 第136章 阎鸿昌一时没想起这人是谁,道:“谁?” “卢嘉玉,就是今日念信那个。”姚景耀道。 思及卢嘉玉,阎鸿昌又是一阵头疼,他是个找他哥哥的麻烦货,但他哥哥早已死了,尸骨如今在桃花谷里,和成百上千骨头混在一起,挑都挑不出来。 最后,阎鸿昌一摆手,道:“先不必管他,他翻不出什么花来。如今谢白衣的事要紧,先把谢白衣处理了再说。毕竟杀桃花仙,我们师出有名,但杀一个小小的卢嘉玉,有失大门风范。” 姚景耀略一点头,道:“我知道了,杀谢白衣之时,我会以误杀之名处理了卢嘉玉。” 阎鸿昌眼里一阵欣赏之色,道:“好徒弟,为师没有白疼了你。你记住,此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姚景耀道:“是!” 姚景耀走后,阎鸿昌仰头看着屋顶,目光怆然,道:“谢白衣,你也别怪我一定要杀你,只是你名头太盛,挡了我陨日堡的路……” 另一边,李长安从校场走回客房,在门口站定,手都已经碰到了门扇,忽然听见里面谢夭轻而均匀的呼吸声,眸光变得极为深沉,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在门口站定。 这身身后经过了一个陨日堡弟子,道:“长安少侠,回房啊。” 李长安回神,淡淡道:“嗯。” 他也确实没做过在屋子里藏人的事,等身后那人走了,他才双手推开门,屋外光晕进屋,一时间看得怔住了。 只见谢夭坐在地上,双手被反剪到背后,一双长腿放松,领口衣衫微微有些凌乱,见李长安回来,微微往前探身,黑发便从背后滑落到胸前,而此时谢夭还在半眯着眼睛,无所谓地冲他笑:“李少侠,我等你等得好苦。” 任谁都不会想到,不可一世的谢大谷主会甘愿成为阶下囚,李长安怔愣一下,继而目光躲闪,愤然道:“别说这种话!” 谢夭见他偏过头,便又笑起来:“那你想我说什么?” 李长安走进屋,反手关上门,屋内再次昏暗下来,他把身上七零八碎的东西摘了扔到床上,沉声道:“最好别说话。” 见李长安背对他一件件把身上的挂件摘下来,又把青云放置床内枕侧,动作舒展间更显得肩宽腰细,谢夭仰头看了会儿,心尖微微一动,忽然道:“你怎么说的?” 李长安回头看他:“说你跑了。” 那一眼略有些不耐烦,谢夭却笑起来,道:“合着你跟别人说我跑了,然后反手又把我锁在你房间里?李少侠,说谎骗人可不好。” “谎话你也没少说。”李长安道。 一句话语气很沉,听起来似有些委屈,谢夭歉歉然地笑,低声道:“那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这世间不得已之事太多了。” 李长安却好似没听见他说什么,只道:“要不我把你交出去?” 谢夭立刻摇头道:“那还是算了。你这里挺好的,我很喜欢。” 两人就这么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半夜,李长安和衣而卧躺在床上,却睡不太着,总觉得能听见谢夭轻浅的呼吸声,于是睁着眼睛看着屋顶,不免思索起前路来。谢夭也没睡着,靠着桌子坐着。 太久没有共处一室,两人之前明明睡过一张床,如今却生分地好像不认识。思及半年之前,归云山庄内,桃花谷中,真是恍如隔世。 过了会儿,只听得谢夭用气声喊道:“李少侠,你睡着了么?” 李长安:“……” 李长安并不应声,只是沉默地翻了个身,变成面对着墙壁,背对着谢夭。 就听得谢夭又咕哝道:“果真睡着了啊。”安静一阵之后,谢夭肚子叫了两声,他到现在没吃东西,胃里已经空了,只得又叫李长安一声,道:“李少侠,我饿了。” 这时听得李长安道:“饿着。” 一句话说得毫无感情,谢夭失笑,道:“我渴了。” 李长安又道:“渴着。” 谢夭肚子又叫了一声,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长腿蜷缩一下,道:“李少侠……” 李长安道:“听不见。” 谢夭明知他这是在发脾气,但对着李长安他也气不起来,只在心里道李长安生气时怎么还和少时一样……若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直白了许多,终于忍不住笑出来。 李长安本就觉得谢夭的呼吸声扰人,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点了一盏烛火,起身翻翻找找,找出一块饼子,又倒了一杯水,一手拿饼一手端水,半蹲在谢夭身前,道:“我真是欠你的。” 谢夭弯着眼睛笑起来,又扭了下腰,示意现在自己没手,道:“李少侠,帮人帮到底?” 李长安不想给谢夭解开绳子,好不容易把人绑来,若是再让这人跑了,谢夭不一定又要做出什么事来,只又凑近了一点,一言不发地把饼子递到他嘴边。 谢夭低头,就着李长安的手轻轻咬了一口。 他低头时黑发滑落,扫过李长安手背,李长安垂眸看着这一刻,不知为何,忽然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微微侧过了头。 就这么把饼子吃完,谢夭见李长安一直偏头,不肯看自己,就连上手东西已经空了也没发觉,也不声张,就这么看了一会儿他侧脸,然后才道:“李少侠,我想喝水。” 李长安没这么照顾过人,谢夭也没被人这么照顾过,他一时间心道,这是阶下囚的待遇么?这分明是座上宾。 第137章 李长安只得换手,把杯子递到过来,道:“喝。” 那杯子距离他还有一些远,谢夭够不到,只能往前倾,但一动手腕又被拉住,谢夭笑道:“李少侠,太远了,你离我……” 话没说完,门口响起了敲门声,然后是两声克制的喊声:“长安少侠,你没事吧?” 两个人眸光都是一变,谢夭那一句“你离我近一点”还没说完,李长安就一条腿横插在他两腿之间,立刻倾身上前,捂住了他的嘴。 手指滑过嘴唇,微微有些痒,一瞬后触感又落在嘴角。 他这辈子还没有过这么言出法随的时刻,心里狠狠一跳,垂眸,只见李长安侧过脸,额前黑发微遮住眼睛,高挺的鼻梁近在咫尺,似乎睫毛一扫便能扫过,呼吸忽然就颤了一下。 李长安对门外道:“无事,你走吧。” 那人是陨日堡的守卫,见半夜了李长安这里依然亮着灯,屋里又隐隐约约传来说话声,毕竟谁都知道这间屋子只有李长安一个人在住,便觉得不对,于是叫喊出声。 听李长安这样说,他也不好再进去查个究竟,以李长安的功夫,一剑砍死他不是轻轻松松?只道:“那就好,打扰了。” 屋外脚步声渐歇,等那人彻底走远之后,李长安松开谢夭,听到谢夭擦过他耳廓的呼吸声,这才注意到他们距离有多近。 他松手之后并不抬头,而是顿了半刻,似乎在想此种情况下该如何解局,忽然听见谢夭在他耳边轻笑一声,李长安抿下嘴唇,往后退开,这才抬眸看向谢夭。 却忽然看得微微一怔。 昏暗环境之下,谢夭坐在自己面前,此情此景如梦似幻,与很久之前他发烧当晚的情景说不清的相像,他记得当时谢白衣就是这么坐在他床边,他倾身过去,吻住谢白衣。 幻觉折磨他太久,他无论想到什么记起什么第一反应都是怀疑,见他眼中迷茫之色更甚,竟然那晚眼神大差不差,谢夭忽然想起那双盯着他流泪的眼睛,再看不下去,躲开李长安目光。 李长安只盯着他道:“谢夭,那晚,我有没有说什么?做什么?” 这还是见面这么久以来,李长安第一次喊他谢夭,谢夭压住心中酸楚,明知他说得是哪一晚,故意笑道:“你说哪一天?” 李长安沉默地看他一会儿,良久,道:“最后那一晚。” 声音格外低沉,就这么钻进谢夭耳朵,最后一晚几个字,说得就好像他们做了什么似的,谢夭侧过头,道:“没有。”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但因为谢夭偏过头,头发挡住他侧脸,灯光又昏暗,所以实际上他看不清楚谢夭的表情。 谢夭似乎受不了李长安一直看向他的目光,抬头笑道:“一直看我干什么?你那天……”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半天接了一句:“很安静。” 安静地看着他流泪,也算安静。 “你那天烧得很厉害,昏昏沉沉的,一直在睡觉。”谢夭又道。 李长安不再说话了,谢夭这样说来,那晚的荒唐一吻确实是他自己的梦境了,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难过,但他又同时庆幸没有让谢夭听见自己的梦话。 看他垂下眸子,谢夭又起了逗他的心思,略微往前探身,道:“李少侠,水还没喝呢。” 李长安抬眸,面无表情地拿起水杯往他唇边一递,谢夭嘴唇微张噙住水杯,见李长安手腕一动不动,一时间忍不住笑道:“喂,不知道怎么送水么?不知道怎么办我可以教你。” 李长安挑眉:“你现在手都没有,怎么教?” “不用手也可以,”说到一半,却兀自顿了一下,上次李长安要喝水,他也没好好送,喉结滚动一遭,声音喑哑道:“算了……李少侠,麻烦你手抬一下。” 李长安顺势抬起手腕,慢慢倾斜,将水送进谢夭嘴里。谢夭仰头,在闭眼的刹那心想,李长安其实很会照顾人,不知道以后会便宜谁。喝完了水,谢夭一双狐狸眼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李长安却把杯子一放,站起来就要去睡觉。 谢夭终于坐不住了,道:“李少侠,你打算什么时候放我走?你把我关在这里,我吃饭喝水都需要你照顾,你不嫌麻烦?” 李长安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没滋没味地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谢夭故意动了一下,扯得桌子划拉地板,示意李长安自己现在还被绑着呢,笑道:“你不放我走我怎么离开洛阳?” 听着那声音,李长安眉头一蹙,道:“我放你走你再惹事怎么办?”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俩的身份调了个个,别人都是徒弟惹祸师父平事,现在是师父惹祸徒弟平事,谢夭之前其实很想对李长安说出那句“日后你在惹出祸来,不把为师说出来就好”,但李长安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忍不住笑道:“所以李少侠,这是个死局。你如果答应我跟我一起去千金台,死局就可解了。皆大欢喜,不好么?” 李长安眉头皱得更深,霎时翻身坐起,道:“哪皆大欢喜了?” “好好好,”谢夭这时很想举双手投降,但无奈手被绑着,只得笑道,“只有我欢喜。” 听他这样说,李长安心尖忽然被刺了一下,让人欢喜总是好事,但偏偏这个人是谢夭,他曾说过“死生不同路”,追逐多年只为杀他的桃花仙。他现在也分不清谢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第138章 他走下床,又半蹲在谢夭面前,道:“欢喜?” 谢夭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点紧张起来,李长安的眼神像是要把他一颗心都剖出来了,而他最不擅长坦白这些,只道:“嗯。” “谢夭,你到底想做什么?”李长安眸光深沉,声音也哑。 谢夭道:“我想你陪我。” 话说出口,两个人都是一静。 就在这时,屋外喀嚓一声惊雷,又过了两秒,竟是稀里哗啦下起了暴雨,接连不断地雨声便衬托得屋内更安静了,有什么东西被打破,又被哗啦啦的暴雨掩埋。 整间屋子只有一支蜡烛燃着,外面没了月光,便只能通过燃烧蜡烛微笑的火焰照亮,两人目光相接一瞬,谢夭又把眼神撤开,李长安忽然在心底道,谢夭,你怎么不看我呢? 他自然是不知道,谢夭是因为总想起他流着泪的眼睛才不敢看他,良久,谢夭抬眼,真挚笑着,接了下半句:“我想你陪我去一趟千金台,李长安,我需要你。” 闪电亮了一瞬,屋内一切都照得惨白,也照亮了谢夭的眼睛,只见谢夭眸子温润,就那样不加任何掩饰地看向他。 李长安心脏空跳一拍。 闪电落下,屋内又陷入黑暗,过了几十秒,外面传来轰隆隆的滚雷。谢夭晚间眼力不太好,但知道李长安仍半蹲在他面前,因为他能听见李长安刻意压制着的呼吸声。 李长安没有说话,谢夭又加码道:“我保证,从千金台回来之后,要杀要刮,随便你怎么处置。” 我要杀你早便杀了,李长安忽然没来由地想,他站起来,缓缓道:“谢夭,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谢夭心情瞬间一沉,半晌,尴尬地干笑两声,道:“我不是经常骗人的,刚才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 那你怎么不看我呢?李长安心道。 屋子里又没人说话了,谢夭实在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的沉默,他总觉得两个人中间隔了什么,道:“太晚了,这事明天再说吧……” 李长安却在此时忽然靠近,呼吸都打在他颈侧,谢夭睁开眼睛,吓得浑身一僵,正要开口说话,却忽然感觉自己手腕上的绑带被解开了,被绑了一下午加一晚上,手腕麻得都有些不会动了。 谢夭怔愣着,就连双手依旧保持着被绑着的姿势,道:“你……什么意思?” 李长安在黑暗中笑起来,笑声听起来莫名有些难过:“放你走,看不出来?”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谢夭伸手,忽然很想抓住他近在咫尺的手腕。 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巧合,李长安此时退开一点,谢夭抓了个空,连着大脑也空了,只听见李长安笑道:“谢夭,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不会相信你了。” 外面的雨似乎更加大了,下个不停,下得谢夭心里烦。 谢夭脑子也跟着雨声嗡嗡作响,先是不可思议,反应过来之后是难过,最后演变成自嘲,他心道,他这大半辈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甚至还颇为自傲,说过的谎话太多,可能这就是报应。 他凭什么要求李长安再信他呢?身为谢白衣时说的话没办到,身为谢夭又骗了他那么久,还在最该和李长安并肩的时候,失手杀了怀竹月。那个时候的李长安,却还想着怎么为了桃花谷把战事逼停。 这么想来,不是报应,纯属活该。 片刻的无奈自嘲后,谢夭站起来,转身便恢复了那个谢大谷主的神态,笑笑道:“好,我知道了,李长安。”看上去云淡风轻,实际上却顾不得外面的大雨,只想赶紧离开这间屋子,于是径直朝门口走去。 李长安只站在原地,不去拦他,也没有回头看他。 谢夭又在触碰到门扇的那刻顿了下,忽然想到能不能从千金台回来还两说,这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于是回头笑道:“李长安,祝你一切都好,平平安安。” 最好,不要再遇见我这种人啦。 打开门,冷风裹着豆大的雨滴呼啸而来,风刮得太猛,让人喘不过气。他又转身,看一眼李长安的背影,垂眸,细心地阖上门。 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卡住门缝,谢夭心里一惊,急忙把门打开,心道这可是右手,练剑的右手都金贵,李长安不知道么? 抬眸,只见李长安站在门边,递过一把雨伞,道:“伞。” 谢夭顿一下才接过,笑道:“……多谢。” 在阵阵雨声里,谢夭听见李长安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谢夭,祝你也好。” 谢夭并未回答,只打开伞,一身红衣撑着一支白伞,只身一人走进茫茫雨幕里,渐渐消失不见了。 第62章 城门外(一) 谢夭走好, 李长安再也没睡着,心里一边觉得烦躁一边又觉得自己有什么好烦的,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觉得烦, 这不正是他想要的么?从此以后他和谢夭一点瓜葛都没有, 和桃花谷一点瓜葛都没有, 他依旧可以做他的归云山庄二庄主。 躁到一定程度,他冷着脸, 冒着大雨出去,找了一家彻夜开着的酒肆。那小二看如此深更半夜, 来人又淋了个湿透, 吓了一跳, 心道进来的别是个疯子, 只凑近一看, 发现那人眸光无比清醒,就是看上去冷。 再配上浑身湿哒哒的雨水,冷得能把人的骨头都冻僵。 不过这种天出来喝酒的,离疯也差不离了。伙计心道,果然这江湖上的人非痴即疯,这酒肆开在这洛阳, 天下英雄往来之地, 伙计见过太多痴情种、太多失意人。 第139章 伙计忙给他找来毛巾,又按着李长安所说, 上了一壶酒, 接着退至一旁,一边守着守着店铺, 一边注意着李长安的动向。 只见李长安端起酒壶斟酒,斟酒的动作很缓, 但喝得很快,一仰头一杯酒就喝了个精光,又沉默着给自己斟下一杯酒,但到后来动作逐渐放缓,伙计心道一人已经喝了整整一坛了,也该醉了,绕至李长安身前一看,发现那人眼睛还睁着。 屋外是淅淅沥沥的雨声,屋内,李长安神色茫然地撑着下巴发呆。 恍惚中,他想,谢夭,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烦躁并没有被酒劲压下去,剩下的反而是一种说不上来的不痛快,就好像心里堵了一块,但醉酒中的李长安想不明白那是因为什么。 半晌,他抱着青云剑,低声喃喃道:“师父,我应该怎么办啊……” 青云似乎受到了什么感召,忽而震颤了两下,李长安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只道:“可是太晚了。” 或许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他们最好此生不要见过,这样他就能够穷其一生都花在追寻桃花仙的道路上,会比现在好过很多。再或者,他不该执意去桃花谷追查桃花仙的下落,那样他就可以永远把谢夭当成谢二公子。 他没恨谢夭骗他,他恨他后来不骗他了。 他说完这句,青云再无动静了,冷若寒霜,李长安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迷蒙笑道:“师父,如果你觉得我说的不对,那你就再显灵一次吧。” 青云又微弱地震了一下。 李长安不记得喝了多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醒来时他坐在客房地上,背靠着桌子,怀里紧紧抱着谢白衣的衣服,青云就搁在他手侧,他闭上眼睛按了一下太阳穴,心道自己昨天究竟干了点什么? 这时,不急不缓的敲门声响起,关子轩在门外叫道:“长安师兄?你醒了么?” 听到关子轩的声音,他这才从昨天的暴雨里回到现实,先是起来把谢白衣的衣服挂到衣柜里,又换了一身衣服,昨天的衣服都湿了,已经没法穿了。一切收拾停当,这才打开了门。 李长安收拾了很久才开门,关子轩本来就有些奇怪,见到李长安的人更觉得奇怪了,只见李长安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脸色也有些苍白。 即便如此,李长安还是用平常那种淡淡的语气问道:“怎么了?” 关子轩恍然回神,道:“哦,那个,宋庄主说要出发去千金台了,特地让我来问你去不去。” 李长安道:“不去。” 关子轩对这个回答毫不意外,因此也没说什么,只是往房间里面看了一眼,李长安挪动一步挡住关子轩视线,道:“看什么呢?” 关子轩眨眨眼睛道:“谢二公子真的走了么?” 李长安一怔,反应过来后失笑,道:“难道我还能把一代桃花仙关我房间里么?”说着,往旁边退开了一步,任由关子轩往屋子里面看去。 关子轩见屋内空空如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的影子,心中暗暗道长安师兄说得也有道理,谢公子那样的武功,谁能抓住他?又有谁能把他关起来?道:“原来真的走了……”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道:“嗯,走了。” 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关子轩想起与褚裕见的那一面,知道如果褚裕去千金台的话,谢二公子一定也在,他本来想说出口,但看到李长安的表情,又把话咽回去了,心道,谢公子也一定与长安师兄说过了,既然如此,他说也没说什么,长安师兄是铁了心不去了。 只道:“长安师兄,庄主说如果你不去千金台的话,便要你带队,把剩下的弟子带回归云山庄。” 李长安点点头,道:“好。” 这时,身边走过几匹高头大马,马上带着行李,人牵着马慢慢地走,这些人都是来参加武林大会的,有些李长安看着眼熟,现在显然是要离开陨日堡,至于目的地,更不必说,大部分人都是去千金台的。 李长安转过头道:“你们什么时候走?” 关子轩道:“今天午后便出发。” 李长安又点点头,忽然想到,谢夭今日也要离开洛阳了吧,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逛洛阳城。 — 谢夭撑着伞从陨日堡出来,走得很慢,一直走到天蒙蒙亮,才回了折柳客栈。在大厅守夜的伙计见有人回来,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见到谢夭猛然清醒了,明明有伞,但谢夭依旧被雨打湿了半边身子,整个人说不出失魂落魄。 他记得这位公子,无论何时见到他,他总是带着笑的,或是戏笑或是温和,打扮得一丝不苟,就没这么狼狈的时候,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道:“公子,要不我给你烧壶水,暖暖身子?” 谢夭道:“不用了,多谢。”见那伙计依旧担心地看着自己,又转头冲他笑笑,“我回去换身衣服便好。” 见谢夭还能笑,伙计微微放下心。只见谢夭说完话便一人上了楼梯,回楼上客房,很轻地把门掩上,除了守夜的伙计,没吵醒任何一个人。 回到房间,却发现褚裕也没睡,他一进屋,褚裕就立刻迎上来,看他浑身是水,连忙给他一块毛巾,愤恨道:“我要杀了李长安。” 显然褚裕知道谢夭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但很明显,他没拦住。 谢夭把手里伞扬了扬,笑道:“他给伞了。” 第140章 褚裕气没洒出来,堵在胸口,一时间哽住了,道:“那怎么回事?” 谢夭顿了下道:“雨太大了,没什么用。” “你又替他说好话,”褚裕又骂道:“李长安不知道外面下暴雨么?” 谢夭听着有点想笑,但心里又很落寞,用毛巾擦了把脸,淡声道:“不说这个。”停顿一下又道,“天一亮你就回桃花谷去,我去千金台。” 听见谢夭要赶他走,褚裕立刻道:“我不走,我也要跟你一起去千金台。” “你去那地方干什么?”见褚裕眼神视死如归,谢夭没忍住笑了,“那地方不适合小孩子去,到那里的人都去吃喝嫖赌,千金台就是个赌坊和妓院,你不能去。” 褚裕知道谢夭多半又在胡说八道,只道:“你是要和李长安一起去,觉得我在旁边麻烦?” 谢夭奇怪心想,就算我和李长安一起去,你在旁边又怎么算上麻烦了,但转念一想,他和李长安一起去这个前提就不成立,沉默一会儿道:“李长安他不会去千金台。” 褚裕心道果然如此,心里又唾骂李长安一百遍,道:“那不就结了!不管怎样,你身边一定要有人跟你一起去。李长安不去,我去!” “褚裕,你要造反啊?”谢夭道,“我是谷主,你到底听不听我的?” 褚裕冷脸偏过头,咬了下嘴唇。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这么静静地站了半晌。良久,褚裕道:“谷主,公子。” 他声音软下来,哀求道:“你让我去吧。我……”声音莫名顿了一下,最后偏过头,恶狠狠道:“我答应过了,我要到千金台揍他一顿。” 褚裕性子一向很硬,没低声下气求过人,听得谢夭心软了一分,又想起褚裕和关子轩,心道这一对朋友幸好没有走他和李长安的路,忽然叹了一口气,道:“褚裕。” 褚裕欣喜道:“你同意了是不是?” 谢夭道:“如果千金台有什么不对,不用管我,直接回谷。” 褚裕心道我要是临阵跑了我就是王八蛋,但眼下不答应也不行,只能不情不愿点头道:“好。” 李长安给他们安排的马匹被他们牵回了客栈。如今武林大会已过,马厩也空了大半,只剩下他们这两匹马。这两匹马都极其精壮,一看就是好马,李长安在这种事情上倒是十分舍得。 谢夭挑了那匹枣红,褚裕选了那匹灰白,两人翻身上马,往千金台而去。 谢夭曾连跑三天三夜前往千金台,对去往千金台的道路再熟悉不过,如今在不换马的情况下,大概要走上十二天。 两人出了城便开始策马狂奔,速度飞快,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奔出十里,十里长亭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即便如此,还是有少数人策马奔在他们前面,看装扮也是江湖人士。 褚裕在风中大吼道:“幸好我们出城早!” 这是两人都知道的道理,若是等到下午,就会碰上从陨日堡出来的赶往千金台的大部队。然而下午大部分人出城门之时,谢夭褚裕已经走出不知多少里路了。 说完,身边却迟迟没有回音,褚裕以为是风太大,加之谢夭耳朵也不好使,没听见,转头去看他。 却见谢夭望着前路,忽然间扼住缰绳,道:“褚裕,我回去一趟。” 若是此时回去,再想出来就不容易了,需得乔装打扮不可,因此褚裕急道:“你干嘛去!” 谢夭已然调转马头,头也不回喊道:“还东西。” 第63章 城门外(二) 李长安没等到谢夭从城门口冲回来, 那天上午,他就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归云山庄剩下的人离开了陨日堡。 阎鸿昌这个人看上去豪爽大方, 其实行事十分诡谲, 更何况他对谢夭敌意最重, 所以李长安并不喜欢他,当然, 他也不喜欢陨日堡。阎鸿昌对自己徒弟就森严如此,动辄打骂, 陨日堡内更是一片死寂。 他在第一次见到阎鸿昌扇姚景曜巴掌时, 面上面不改色, 依旧冷冷, 但心里却吃了一惊, 心道原来师徒关系是如此的么?便又想起那个成日带着他玩闹的谢白衣。 更何况,如今参加武林大会的客人都已经散了,阎鸿昌也必定要去千金台,他一个宾客住在没有主人的院子里算什么? 他本来打算当天就走,但是临出城门是出了岔子,同行的一个小弟子突然腹痛不止, 额头上冷汗直冒, 再也骑不了一点马,陨日堡肯定是回去不得了, 无法, 李长安只能带人随便找了一家客栈,先投宿下来。 那弟子小名叫阿诚, 原来是昨天吃坏了东西,又淋了雨, 风寒加上腹痛,只能日日躺在客栈里休息。 趁着阿诚修养这几日,其余弟子倒是闲不住了,他们年纪都不大,之前日日待在归云山庄内,没有什么下山的机会,此番好不容易来到洛阳,誓要好好逛上一番。 于是李长安带着他们去了许多地方,去看牡丹,虽然这个时节牡丹已经谢了,但一群人嘻嘻笑笑,还是好不痛快,又带着他们去富宁楼吃洛阳名菜。 酒楼上高朋满座,富宁楼地理位置极其优越,从二楼往下看,便是整个洛阳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夜晚之时,街上燃起花灯,火树银花,行人游客游走其间,宛如行走画中。 那晚他们就坐在靠窗的地方,小弟子道:“长安师兄,你怎得知道洛阳这么多好地方?” 第141章 李长安只喝了口水,道:“来过。” 其实从这里看下去,洛阳的繁华景象与谢白衣所说并无二致,但他第一次来时,却觉得这里哪哪都不好,不好到了极点。 当然如今他也没觉得好到哪里去,只是在看到下面繁华大街时,忽然想到,这个景象,谢夭应该会喜欢。 也不知他来了没有。 如此在洛阳逗留了几天,阿诚的病好了,不仅好了,好得还十分利索,能走能跳,骑马更是不在话下。一行人就此打算离开洛阳,正骑马走到凤凰大街。 阿诚在马上不好意思笑道:“对不住各位,让你们等我这么久。” 又一弟子鬼精鬼灵地笑说:“这算什么?托你的福,要不是你病了,我们还逛不了这洛阳城呢。” 阿诚又笑道:“我一生病,脑子一糊涂,就会说胡话,这几日你和我住在一起,多担待了。” 那人道:“说胡话多正常。”话音又一顿,看向骑马走在前面的李长安,道,“你忘了我们值守那一日了?长安师兄都如此,说明这是人之常情,不必挂怀。” 饶是他压低了声音,但此时恰好顺风,李长安内力深厚,自然耳力目力就是极好,非谢夭那个耳聋眼瞎的半残能比。听见此话,还不及思索,就已经转头道:“什么值守那一日?” 那弟子立刻闭嘴,道:“胡说的,长安师兄不用放在心上。” 见那小弟子如此三缄其口的模样,李长安就知道这中间必然有问题,已然调转马头,策马走到阿诚身侧,道:“阿诚,你说。” 阿诚左右看看,心道说梦话这也实在算不上大事,最多就是有点丢面子,道:“就是从桃花谷回来前一天晚上,那日我和他在帐篷外值守,听见长安师兄你,迷迷糊糊说了很多。” 李长安表情空白一瞬,心道他那天说话了么? 阿诚见李长安面色如此,以为李长安是觉得丢了脸面,立刻又道:“长安师兄,睡着说梦话算什么,我烧糊涂了还在床上尿过床呢!” 但此话说完,李长安只抿了一下嘴唇,道:“我那天说什么?” 阿诚道:“离太远,听不清,只能听见有人声。” 就见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许久后看着两人,眸光格外沉地问了一句:“有几个人声?” 阿诚只觉这话问得奇怪,那天与桃花谷都打完了,其余门派又都已经撤离,他们又在帐篷外值守,还能有其他人进入帐篷不成?帐篷里,还能有几个人声? 于是笃定道:“一个。只有一个。” 李长安心沉下去一点,看来那日确实是他做梦说胡话,兴许他说胡话之时谢夭还没进入帐篷,兴许谢夭来了,但是不想理他,或许压根没近他的身。但总归可以证明那日都是他梦境了,他也没把谢夭当成谢白衣。 就在他要调转马头重新走到前面带路之时,另一个弟子悄悄拉了拉阿诚的衣袖,小心翼翼道:“阿诚。” 阿诚道:“拉我做什么?” 那弟子又拉了阿诚一下,担心地看了李长安一眼,似乎是想要阿诚别说了。 李长安又敏锐地转回来,道:“有什么就说。” 就见那弟子看李长安一眼,低头道:“是两个人声。” 阿诚也愕然道:“什么?” 那弟子看阿诚一眼,笑笑:“你忘了那日看见一闪即逝的人影了?” 说完,李长安再不说话了,那弟子立刻认错道歉道:“长安师兄,我不是故意不说的,那人影过去得太快,几乎是一眨眼就不见了。到了后半夜才听见帐篷里有轻微的两人说话声,但我那时候太困了,没反应过来。白天醒时回想才浑身后怕,幸好师兄你没事,不然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听见有人喊道:“长安少侠,有人给你留了东西!” 他们走凤凰大街,正要经过陨日堡。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陨日堡的东门门口,一守卫站着,冲着李长安招手。 李长安听见这一声喊,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调转马蹄,马蹄声急响声,不过两秒,李长安已经纵马奔到陨日堡门口,剩余人见状也立刻跟上。 只见那守卫拿出了一把白色油纸伞,递给李长安。 李长安认出这是他给谢夭那一把,心尖又是一跳,开口时声音都干涩了:“谁给的?” 那守卫道:“一戴着斗笠的公子,看不清容貌,说要把这把伞交给你。” 李长安接过那把伞,并未打开,而是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又抬头道:“他说什么了么?” 守卫摇头道:“没有。他留下这把伞便走了。” 李长安只点点头,道:“好。” 其余弟子见李长安如此神情,心里已经打了八百个问号,毕竟李长安面冷心冷时出了名的,究竟是谁能让他这么问? 正要开口,却见李长安打开了那把雨伞,心里都是一惊。 竟是无数的粉红花瓣。 花瓣在李长安打开伞那一刻飘落,如同天空下了一场花雨,花与白伞相互映衬,美得让人说不出话来。李长安撑着伞,抬头凝望这一片花雨,忽然就想起那日千金台,谢白衣那一招“天上人间”。然而他知道这是桃花花瓣,于是又想起谢夭。 他那晚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跟梦里一样,在喊师父吗?在接吻么?那谢夭呢?谢夭又对他说了什么? 第142章 妈的,谢夭不是说他那晚昏昏沉沉一直在睡觉吗? 谢夭又在骗他。 他生平没有这么急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过,五脏六腑都烧起来,恨不得现在就把谢夭抓来,问他到底在瞒什么,他喀嚓一声合上伞,握紧缰绳,转眼已经纵马奔出百米。 阿诚急忙叫道:“长安师兄!” 听见阿诚叫喊,李长安才回过神,但他现在已经不想回山庄了,只道:“阿诚,带他们回家!” 阿诚道:“那你呢?” 眼前却只剩下一片喧嚣尘土,李长安再没回答。 第64章 城门外(三) 东海之滨有明月峰, 明月峰高耸入云,峰顶常年云雾缭绕,宛若仙境。这千金台, 就修建在这明月峰之上, 九层高台矗立, 当真是危楼百尺,可摘星辰。从上往下看, 便可看到云海与东海交相翻涌。 这千金台周围,一点人烟没有, 更显得千金台遗世独立, 若是光看环境, 会觉得这是仙人所居, 但谁又能想到, 这其实是全天下最大的赌坊,是个十足十的销金窟,日日笙歌,莺燕不停。 姚景曜此时已到了明月峰下,但并不去叩千金台的门,而是带着陨日堡众人躲到暗处, 吃喝拉撒都在草垛里解决, 就这么在门外等着谢夭,等谢夭一到, 他便带着人冲出来。 他带的人都精挑细选过, 都是陨日堡精锐,誓要将谢夭一击毙命。 如此等了几日, 谢夭却是迟迟未到,饶是陨日堡内对待弟子再严苛, 如此在草丛里蹲了几日,也不免有怨言起来。但姚景曜仍是面色沉静,道:“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千金台便要开台设宴,谢夭必定会到。” 正说着,忽见一骏马飞至,尘土飞扬,姚景曜心里猛然一动,心道果然来了,立刻挥手招呼众人,刹那间隐藏在草丛中将近百名精锐提振精神,都握紧了手中刀剑。 那人骑马戴着斗笠,走得更近了些,姚景曜从丛中纵身飞出,一刀劈砍下去,其余众人见状,也连忙起身,就要将那人团团包围,但听见那人声音,心里却一震。 只见那人一掌拍向姚景曜刀面,几乎将那把由精钢打造的好刀拍裂,厉声道:“好徒弟!你连你师父都认不出么?!” 此人摘下斗笠,竟是阎鸿昌! 姚景曜肩膀被震得发麻,即便如此还是托着胳膊收刀,勉力支撑道:“师父,我以为是那桃花仙。您怎么一个人来千金台?又蒙着面?” 阎鸿昌道:“路上人多眼杂,不想被人知道行踪。若是你在这边得了手,而人人又都知道我还在前往千金台路上,必定要说我提前派人千金台有不轨之心。” 姚景曜低头道:“师父教训的是。” 阎鸿昌低哼一声:“如何了?” 姚景曜道:“桃花仙,不,谢白衣还没来。他不是武林大会结束前就跑了么?按理说,他应该比我们到得更早才是。” 这时身后又传来了阵阵马蹄声,竟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算来也是,阎鸿昌从洛阳赶来已经到了,其他从洛阳出发的人岂有不到的道理?阎鸿昌只看了一眼便一挥手道:“把人藏好,静观其变。” 姚景曜又带着人躲回旁边深林,藏在暗处观察明月峰下的场景。 他们所处是一条断头路,两边是野草丛和数不尽的深林,深林之后便是悬崖峭壁,而在路的尽头,又一高约五丈的巨大红门,门上镶有金黄门钉,其余之处用不易发觉的金线暗暗镶着暗纹,画着龙凤之类的图案。即使此时太阳落山,还是让人觉得这门金光闪闪。 只是此时大门紧闭,不能进入。 不多时,门外已经聚集了数人,能被千金台邀请的,都是江湖上的显赫名流,互相也都认识,甚至不少就刚刚在武林大会见过,但此时见了,仍是不住地寒暄道贺。 关子轩跟在宋明赫旁边,只觉得这寒暄没意思,四处探头去招谢二公子和他家那小书童的踪迹。但扫了一圈,并未发现两人身影,心中一沉,心道不会不来了吧?只听到宋明赫道:“子轩,怎么了?” 宋明赫对待小辈都极其亲切,语气也甚为和缓,关子轩低头道:“没什么。” 一群人两两寒暄过后,竟已在门外站了两刻钟,但看那巨大红门没有丝毫要开的意思。他们本来还能等,但如今月亮高挂已然入夜,再不开门是要叫他们在外过夜么? 于是有人急躁道:“这门究竟什么时候开?千金台是不是在摆谱?” 人群中一稚嫩声音道:“这门不开便不开,诸位都身负绝世武功,何必等门开?不若直接打上峰去!” 说完,他身旁老者呵斥道:“不可胡说!” 然而已经被人听了去,众人听这幼稚言语,不免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小儿脸上羞红一片,但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只有宋明赫淡声道:“千金台是用轻功也上不去的。” 明月峰极其险峻,几乎没有落脚之地,就算是轻功绝顶的高手也上去不得,需得千金台的月使打开大门,出门迎接,带人爬至半峰之处,再无路可走之时,发动千金台机关,将一群人吊上千金台。 也正因此,他们一群人等至现在。但再怎么说门外都是江湖名流,无论去哪都是被人出门远迎的,哪有在风中等这许久的道理? 于是人群中有人骂道:“这千金台是挣得钱太多,看不上咱们吧。” 第143章 另一人道:“这话说说也就得了,如今这门外,有天下第一派掌门阎堡主,有第一剑宗宋庄主,更有那半步成仙的严真人,如若他们还不够格,这天下还有谁人够格?” 听旁人提及,三人都不应答,只是向默默向周围作了个揖。 旁人见了,更觉得三人不仅武功高强,为人更是谦逊有度。全江湖最厉害的英豪都在此处了,千金台还能再等什么人不成? 有急性子地道:“千金台我还不稀得来,老子走了,再不等了!” 此话一呼百应,一时间到处都有人半是愤怒半是厌弃挥手道:“走了!” 便在群情激愤之际,两匹马从远处飞奔而来,看清了马上来人,扬言要走的人都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心中巨震。 前面那人一身粉红长衫,头戴白色斗笠,隐隐透出里面白皙面容,骑在一枣红马上。全身上下并无武器,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武器就藏在他袖子里,那是一截开着桃花的木枝。 这天下还有谁人会是这般装束,毫无疑问,此人就是桃花仙无疑! 旁人都在惊愕,关子轩却松了一口气,张望着看向骑在马上的褚裕。 谢夭来得如此之晚,就是想进门时避过其他人,最起码免了进门这一遭。但谁知道千金台一直把人拦在门外,他不可避免地撞上大部队。 众人见桃花仙骑马而来,一时间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心道这桃花仙怎敢此时来此?那日在武林大会上就已引得无数人上擂台决斗,今日来此,不是找死么? 更何况,千金台会容许如此血雨腥风的人物进入么? 一群人正思索着,只听见轰隆隆一阵巨响,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众人以为是桃花仙使的什么邪术,连忙四下探看,却听得那稚嫩童声再叫道:“门!门开了!” 只见那巨大红门缓缓开启,每移动一个角度,便有不同的花纹折射月光,众人一时间只觉得金光阵阵,再往里看,黑洞洞的门洞正中央站着一个女子,身着嫩绿淡黄的襦裙,头戴金钗,臂挽花篮,宛若天仙,正是来引路的月使。 “因为他开的!”那小儿忽而指着谢夭道。 一群人心下大惊,心道,这千金台晾他们许久,桃花仙一到就开门,究竟是何用意?难不成在千金台眼里,桃花仙比他们地位还要高上一级不成? 若论武功,桃花仙或可称江湖上等,但若为人,桃花仙怎可被千金台如此恭敬地奉为座上宾? 这时只听得谢夭笑道:“我来的倒巧。” 阎鸿昌冷哼一声,已经拔了刀,喝道:“桃花仙!你已然搅了我武林大会,还要搅了这千金台盛会不成?” 谢夭并未下马,牵着缰绳,那匹枣红马儿悠闲地荡了两步。谢夭失笑:“千金台正儿八经给我发了请帖,怎么能算打搅?” 又冷冷抬起眼睛道:“再者说,这门为谁而开,我看诸位心中有数。” 此话说得狂傲至极,阎鸿昌本就眼里容不下比他强的人,听谢夭如此说,一时怒火更盛,挥刀砍去,喝道:“那还要看看你今日进不进得了这个门!” 在他挥刀过来的一瞬间,谢夭已然转头对褚裕悄声道:“后退。”说罢,在褚裕马腹拍了一掌,饶是褚裕一百个不愿意,马儿受惊,已经带着他往旁边跑去。 只见下一秒,桃花枝便出袖,横向挡住阎鸿昌的刀。阎鸿昌身形凝滞在半空,手腕忽然发力,往旁边一拧,谢夭以柔克刚卸了他的力道,顺着他力气翻身下马。还不及站稳,阎鸿昌又是一刀劈来。 谢夭心知自己现在与他正儿八经对招,不过九招便可将他制于剑下,但九招之后,他自己怎样可就说不定了,于是只能施展轻功,堪堪周旋,寻找时机。 转眼两人已过了十七八招,阎鸿昌竟然未得近身,谢夭步法精妙,又头戴白色帷帽,面纱轻拂,配上他的身法,当真潇洒若仙人。阎鸿昌气不过,大喝一身,一刀上挑,竟是挑落了他的帷帽。 哐当一声,帷帽落地,只见谢夭乌发飘扬,头上簪着的桃花簪飘落了两朵花瓣,那张漂亮地极具攻击性的脸露出来,看得众人心折。 谢夭愣一下,随后弯起眼睛一笑,道:“阎堡主,也不必如此心急。” 阎鸿昌被气得什么仁义道德礼义廉耻都记不得了,只骂道:“我急你姥姥!” 挥到再砍,谢夭再躲,这一刀只削掉了谢夭半缕头发。 阎鸿昌虽一直处于主动之势,但眼见也奈何不了谢夭半分,姚景曜坐不住了,握紧拳头举起来,正要带人冲出,却见阎鸿昌在转身之时给了他一个眼刀。 那一眼目光极冷,便是在让他退下。 姚景曜又带人藏回暗处。 这时阎鸿昌一刀劈来,谢夭侧身避过,不料在那一刀还在半空之中,阎鸿昌忽然伸出左掌,一掌就要劈向谢夭胸口,谢夭瞳孔瞪大一瞬,眼见已经躲避不得,只得用桃花枝格开那一刀,为自己创造出一个转圜的空间,下一秒以精妙步法避开一步。 阎鸿昌被那一剑格挡,力气受阻,被迫转了向,那一掌便向着人群而去。阎鸿昌也似大吃了一惊,叫道:“不好!”但此时他好像已受不住势,于是那一掌便向着人群中一年轻人而去。 那人不察,等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开,胸口正中了这一掌,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当即晕了过去。 第144章 被阎鸿昌一掌劈到心口的,正是苦苦找哥哥数载的卢嘉玉。 阎鸿昌像是完全没意料到这一掌,先是惊愕了一会儿,脸上又闪过悲愤之色,回头怒喝道:“桃花仙!你分明要我这一掌转向打向旁人!” 事故发生得太过突然,一群人甚至都没回过神来,反应过来后只觉得后怕,又觉得这桃花仙不过如此,在武林大会上就只会躲,如今更是除了躲,还用上了此等阴毒的手段。 他们却没注意到,在阎鸿昌手掌劈向卢嘉玉的那一刻,谢夭眼里的笑意就已经冷了。 最后几乎变成了毫无感情的肃杀。他知道他那一剑格挡的力气与方向,再怎么都不可能让阎鸿昌转向如此。 只见阎鸿昌飞身又是一刀,但谢夭竟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只冷眼看他,见谢夭这样的眼神,阎鸿昌心中有点发怵,但人已在半空,又哪有停下的道理,于是这一刀几乎搏上了全身的功力,恶狠狠劈下去。 这时只见谢夭拿桃花枝轻飘飘挽了一个剑花,格挡后斜往下拉,压着阎鸿昌的刀,把他人也逼了弯下腰去,一时间竟然动弹不得。 阎鸿昌心中大惊,想抽刀出来,但又抽不动,只得抬眸看向谢夭。 谢夭居高临下地看他,冷笑道:“阎堡主好算计,不去唱戏真是可惜了。” 人们看笑眯眯的谢夭看多了,虽未发觉,却早已在心里觉得桃花仙也不是那么可怕,直到此时,见谢夭居高临下,冷眼看人,又一招制敌,这才回想起桃花仙的可怕起来。 阎鸿昌心中一抖,怒喝道:“你在血口喷人什么!”半是惊惧半是愤怒,竟然爆发出了力气,将桃花枝弹开,接着立刻往后退了三步。 谢夭冷笑一声,仍是站在原地,看阎鸿昌又想如何。 这时阎鸿昌只能听见旁人的嘘声和震惊声了,眉头一皱,心道他作为第一大派掌门,怎可此时输阵?心一横,转过身去背对众人,扯下腰间一金黄布袋,干净利落倒出一枚丹药,塞进嘴里吃了。 他这一代掌门的功力,再加上失魂丹助阵,就算是全盛时期的谢白衣来了,也得好一番周旋,更何况现在谢夭已不是当年那个谢白衣了,早已没了当年那种足以俾睨天下群豪的武功。 想到此,他大喝道:“桃花仙,我们再战!” 谢夭见他服药,心知此时硬拼对自己不利,但卢嘉玉还在地上躺着,心中便涌了一股杀意,并不下场,也不躲避,而是直面阎鸿昌,道:“悉听尊便。” 服用失魂之后功力大增,神智也变得不甚清醒,阎鸿昌一边使招一边大笑道:“桃花仙,我今日便要你命丧黄泉!” 转眼间两人已过了数招,阎鸿昌却越打越兴奋,最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变招,竟是一刀直接朝谢夭头顶劈来,只见他刀上流转的金光,便知阎鸿昌这一招用了十足十的内力。 谢夭只站在原地,淡淡勾起唇角一笑,转了转手中的剑。 这一刀无论砍在谁身上,必定暴毙当场,就算是菩萨降世也救不回来。然而众人只见谢夭避也不避,甚至剑都不曾提起,就好像压根没打算挡下这一刀。 那情形实在凶险,看得人心潮澎湃,褚裕此时却恨不得冲上前去替谢夭挡下这一刀,关子轩更是急得要喊出谢二公子。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夭身形一转,呼吸却忽然一滞,他在茫茫人群里,看见了那双眼睛,就连此时如此的凶险处境都忘了,怔愣一下,忽然冲着某处笑出来。 众人见谢夭此时还在笑,心中不由得一凛。 便在此时,忽然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接着刺眼的白光,整座明月峰都被白光笼罩,白光来得突然,饶是这群江湖人目力再好,也睁不开眼睛。 然而这时众人都心系阎鸿昌与桃花仙比试的那一幕,心道这两人究竟如何了?到底谁胜谁负?桃花仙是否中了阎鸿昌那一刀?桃花仙又为什么笑? 眼睛看不见,便努力用耳朵去听。但那一声爆炸之后,再无声响,整个明月峰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里。 在那一片白光中间,别人都闭着眼,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一眨不眨地沉沉看向自己。 也不知他藏在这人群里,看了自己多久。 不是说不来么? 谢夭想笑,用口型对他道:“你来了啊。” 一个矫健的黑色人影飞速越过人群,几乎是闪身一般来到了谢夭身边,青云瞬间出鞘,格住阎鸿昌那一刀,这才沉声道:“嗯,我来了。” 谢夭忽然觉得此生圆满了。 等那一片白光散去,众人才恢复了视力,这时耳边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只见头顶阵阵烟花彩光,整座明月峰也都亮起来。整座峰都火树银花,一夜鱼龙,光是明月峰就如此,更不用提峰顶之上的千金台。 千金台的灯光透过万米高空,隐隐落下来,还能听见丝竹管弦,舞女嬉笑之声,抬头望去,宛如仙境。 原来,刚才那一阵白光和爆炸,竟然是这千金台点了灯! 千金台果然豪气,这东海之滨在烟花和灯火照映之下,亮如白昼。 再转头去看阎鸿昌和桃花仙如何,却见桃花仙身边站着另一个高瘦的身影,阎鸿昌半跪在不远处,驻刀撑在地上,嘴边流出一道鲜血。 而在阎鸿昌与那人中间,落下一地的寒霜。 第65章 城门外(四) 第145章 李长安从洛阳出发时就比谢夭晚了好几天, 他路上没有休息过,几乎是一路狂奔过来的,跑死两匹马, 在驿站换马的时候, 忽然想起谢夭说, 他曾经连跑三天三夜赶往千金台,只为了喝酒。 他先是觉得这人脑子有问题, 又莫名会心一笑,心道, 原来真的有人能肆意如此, 而后又意识到, 他也是这样的人了。 兴许是小时候那些破事的缘故, 他从小做事考虑的就很多, 比如靠近别人别人会不会嫌她晦气,比如养花的话会不会再把花养死,以至于到后来,无论做什么都是谋定而后动,把所有可能性想周全之后,才会着手去做。 但李长安也不知道怎么了, 当时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 去见他。他来不及考虑后果,把一群没怎么出过山门的小弟子撇下, 心中久违地燃着一团火, 就这么赶去了千金台。 他没想到的是,他到得竟然比谢夭还要早, 他压低了斗笠的帽檐,悄无声息地混在人群中间, 静静地看着千金台的红色木门,看了一会儿,忽然没滋没味地想,谢夭是不是又在骗他,他不会不来了吧? 等了许久,他发觉自己这一趟跑得属实昏头,心里的火噗一下熄了。 直到谢夭骑马出现的那一刻,李长安眼睛忽而亮起来。 谢夭并没有看见他,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不错,千金台凶险万分,每个人都想杀了桃花仙,他藏在暗处,或许可以成为谢夭手里最后一张底牌。接着便是阎鸿昌和谢夭对局,他无数次都想拔剑而上。 又看见谢夭冰冷的眼神,极其凌冽的剑招,心道,谢夭,原来你还有这样的时刻吗?我竟从没见过。 之后他便落进了谢夭眼睛里。在刺眼的灯光和烟花爆炸声中,只有他们两个隔着躁动的人群对视,随后周围一切声音都消失,他好像听见了谢夭的声音:“你来了啊。” 谢夭只不过说了一句话,他就越过人群冲了过去。 等他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站在谢夭身侧,阎鸿昌已在他剑下。 “李……李少侠!”白光散去,众人大梦方醒,纷纷惊讶喊出李长安的名字,疑惑心道,李长安何时到的此处?又怎么会因为谢夭而对阎鸿昌出手? 宋明赫心中疑惑更甚,李长安说过的话就绝不会改,怎么这次会突然来了千金台?心中虽是疑惑,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好多问,只喊道:“长安,过来。” 虽说谢夭在武林大会上送的那一封信件,已将这么多年身上的脏水洗清,但无论如何,李长安都决计不该跟谢夭站在一起。 宋明赫此话说出口,一群人眼睛滴溜溜地在宋明赫和李长安两个人中间转,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很明显,李长安更偏向桃花仙。 果不其然,李长安站在原地没动,青云还握在手里,道:“师伯,对不住。这次不能听你的。”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阎鸿昌。 谢夭听完两人对话,心绪复杂得难以言喻,之前明明是一起吃饭的师兄弟,如今却是势不两立,谁看了不说一句造化弄人?但又无可奈何,只能低头笑笑。 正想着,阎鸿昌又提起刀冲将上来,他明明受了伤,可感觉不到似的,仍是拼出了全身的内力。 谢夭一看便知道,他这是吃了失魂痛感减弱,性情也变得好斗,正想提醒李长安他吃了药,身旁又是一刀劈来。 姚景曜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提刀便砍,喝道:“李长安,你伤我师父,我与你势不两立!” 谢夭眸光一筹,冷哼一声,心道你和我徒弟势不两立,我还和你势不两立呢,挥动桃花枝正要出手,忽然一只手在他腰上推了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推到了一边。 李长安这一掌用了点力气,谢夭踉跄了两步才站定,转身一看,李长安单手握剑,青云横挡两人的刀,剑上寒气逼人,李长安眸光也冷得吓人。 李长安冷声问:“阎堡主,你当真以为我看不出那一掌么?” 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他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站的位置正好能看清楚全部细节,阎鸿昌那一刀如何被桃花枝抵挡,又是如何主动转向,再加上他武学造诣极深,早就看出阎鸿昌其实能收住那一掌。 姚景曜道:“你血口喷人什么?” 阎鸿昌却沉默一会儿,呵呵笑出来,声音低沉,像毒蛇吐信:“你看出来又如何?多得是人看不出来。只要我说是什么,便是什么,谁让对面是桃花仙。桃花仙就该死。” “好……”李长安却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姚景曜心头一惊,抬头看去,只觉得李长安眼神冷得像块冰,看他们的目光像是看死人。 其余人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正暗自焦急之际,只见李长安忽然发力,青云寒光流转,无数寒霜自剑刃而起,竟然爬上了阎姚两人的刀面。 这两人的刀都是至上的好刀,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被冻住了一半。 两人心下大惊,不约而同地想起桃花谷那柄由无数武器铸成的剑,急忙将刀抽出,但此时李长安青云上挑,巨大的冲击力直接将两人弹飞,持刀的胳膊也被剑气所伤,随着霜花的崩裂,溅出无数的带血的冰花。 阎鸿昌勉强站住,呸呸吐出两口血,心中却满是不可思议,李长安这小子,功力竟然远在自己之上。 就在此时,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阴影。 “阎堡主,你说桃花仙该死,我不觉得,”李长安提剑缓步走来,“我倒是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第146章 阎鸿昌心中一抖,猛然抬头,只见皎洁月光和灿烂烟花下,李长安英气的脸面无表情,眸光冷若寒霜,好像很冷静,但阎鸿昌又觉得他疯了。 只有疯子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自己杀了! 他急中生智,大喝道:“桃花仙!今日本是你我之对局,如今你躲在背后,算什么英雄好汉!” 之前几人过招太过凶险,旁人都没反应过来,此时被阎鸿昌这么一提醒,恍然大悟,一个个道:“是啊,这实在不合江湖规矩。” 阎鸿昌看自己计谋生效,更气势凌人了几分。 李长安想不通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眸光一沉,挥剑就要指向阎鸿昌喉咙,这时却感觉有人搂住自己肩膀,整个身体都歪在自己身上。 李长安心猛然一跳,只听得谢夭笑眯眯道:“怎么,我有李少侠助阵,你嫉妒我啊?” “……”心尖像被轻轻掐了一下,李长安忍不住歪头道:“你……” 谢夭却仰起脸,弯着眼睛冲他眨眨眼。 他本来想说你胡说八道什么,但看见谢夭的眼睛,只偏过头,再也说不下去了。 便在此时,一个天籁般的女声响起,一直站在门内的月使提着灯笼走过来,温声道:“诸位贵客久等,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就由我带着诸位,登上千金台。”说罢,对着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千金台游走于黑白之间,从不参与江湖纷争,今天就算是在门外死了人,千金台这些人一样能当作看不见,依旧放灯奏乐。 在场众人对月使这般反应见怪不怪,人群中有人道:“走罢!闹了这么久,终于能进门了!” 有人温言劝和道:“阎堡主,还是先上千金台,桃花仙的事之后再说。再者说,桃花仙那一封信所说是真是假,还需要从长计议,不可现在就杀之泄愤。” 姚景曜扶起阎鸿昌,低声道:“师父,怎么办?” 阎鸿昌重重哼了一声,又瞪谢夭一眼,道:“先进去!” 由于方才李长安不听自己命令,执意要站在谢夭一边,宋明赫更是看都没看李长安,直接进了门,倒是身旁的关子轩左右为难,跟着宋明赫也不是,去找李长安也不是。 最后叹一口气,还是决定先进去,到了千金台再去找长安师兄和谢二公子说话。 旁人都陆陆续续地进了门,谢夭和李长安仍旧站在原地,李长安正打算问谢夭怎么还不走,谢夭却忽然拉起自己手腕。 谢夭带着李长安往反方向走去,步子虚浮,声音也弱,拉着他走到僻静处,断断续续道:“李少侠,帮我……帮我挡一下。” 见谢夭虚弱如此,李长安心都揪起来,直觉有什么不对,道:“怎么了?” 虽不明白,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站在谢夭侧后方,挡住谢夭身影。 待李长安站好,其他人再也看不见自己,谢夭强撑着的意识猛然放松下来,就好像知道现在绝对安全,眼前一黑,身体软了下,手撑着旁边树木,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血染红了草地,李长安看得心尖一颤,手指死命抓着青云,骨节都泛白。 他看完了全程,他知道谢夭没有受伤,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谢夭本来就有极重的内伤,他压根就不能再动用武功了。 李长安不知所措看着他,伸手想扶,又不知道该扶哪里,颤声道:“你……” 谢夭无所谓地用手背擦去嘴角鲜血,也不回头看他,只背对他沉沉笑道:“李少侠,我说我需要你,怎么样?没骗你吧。” 李长安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谢夭还能笑得出来,还能开他的玩笑,他也不想问为何需要他帮忙挡住了,因为桃花仙越狼狈就越危险。 谢夭也不想让别人看见他这副样子,就好像他现在不肯回头看自己一样。 谢夭扶着树笑道:“别管我了,先去看看那边那位仁兄吧。我现在还能苟活,那位能不能活就说不定了。” 李长安知道他这是想支开自己,沉沉看他一眼,还是转身,却见已经有一位年轻人蹲在卢嘉玉身边,那人身着绿衣,看上去像是神医堂弟子,微微放下了心,又转回来,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 “我杀他可以,你杀他不行。”谢夭呵呵笑道,“你还这么年轻,得罪了陨日堡,不想在江湖上混了?” 李长安向来不服管,辩驳道:“我……” 谢夭立刻接口道:“你什么你?你还上天了?你年纪大我年纪大?谁该听谁的?” 李长安:“……” 李长安再没话可说,谢夭见他被自己三言两语制住,忍不住想笑,正要回头再去调戏他几句,却见李长安眸光极沉地看向自己,心中一惊。 李长安沉默良久后,开口道:“那天晚上,我和你说了什么?” 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有一个略微轻佻的声音响起:“呦。” 李长安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立刻把话收了回去,抬眼,只见来人仪表堂堂,温和儒雅,腰间挂着一莲花玉坠,正是那个大夫江莲。 他忍不住疑惑,江莲一介游医,又没有师承,怎么会此时出现千金台? 还未开口询问,只见江莲又往前探身,看了一眼谢夭吐出来的血,啧啧两声,道:“谢大谷主,几天不见,这么废了?” 谢夭:“……” 李长安心中更觉不对,转头去看谢夭,却见他扶着树低低笑起来。 第147章 江问鹤又道:“谁本来打算一走了之啊,也太不把江某人当朋友了。” 谢夭又笑了,气笑的。 见李长安目光再次转向自己,江问鹤冲他作了个揖,道:“李少侠,重新介绍一下,在下神医堂第八十三代堂主江问鹤,四大神医之首,并非江湖游医。” 听他这么执着地报出自己的名号,谢夭有种熟人耍帅的感觉,伸手道:“李长安,扶我一把。” 李长安赶忙扶住他,谢夭揽住李长安脖子,蔫了吧唧地抬头看江问鹤一眼,莫名笑了声,对李长安低声道:“别理他,脑子有病。” 江问鹤:“你说什么?” 谢夭摆摆手道:“夸你帅。” 江问鹤不明所以,李长安和谢夭两个人相视一笑。 谢夭本以为他会一人在千金台战死的,但身边的人又都不约而同地到了他身边,忍不住心道:“我真是命好。” 进门这一场终于结束,还不知道进去之后又如何凶险,但谢夭已经不想再想了,最起码李长安如今在自己身边不是么? 想到此,他脸埋在李长安肩膀上,低低笑起来。 第66章 赌徒客(一) 明月峰的山路上, 月使提着灯笼,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乌泱泱的人。谢夭和李长安进来的最晚, 慢慢地缀在最后, 褚裕跟在谢夭一侧。江问鹤和那个神医堂的弟子则扶着卢嘉玉走在稍前面的位置。 初进山门之时, 眼前漆黑一片,还只能看见月使手里那一点灯光。一群人也吵吵嚷嚷, 还在因为桃花仙与陨日堡之事争论不休,有人说阎堡主为正义之师, 也有人为桃花仙鸣不平, 但随着山路斜向上行, 拐过一个奇特的弯后, 众人忽然就噤了声。 只见眼前金光灿灿一片, 仿佛一切都由黄金打造,山路上每隔五步就有一金黄琉璃灯盏,灯头做成凤凰形状,奢华气派,里头的蜡烛也是烧得最贵的羊蜜蜡,蜡烛周围细细地撒了一圈金粉。 山间飞舞着流萤, 此处距离千金台更近, 头顶上的丝竹乐器声与嬉笑声听得更加清楚,但又因为山间夜风不断, 声音时而飘渺, 更显得宛如仙境。 被千金台挡在门外之时,众人只觉得这千金台瞧不起人, 欺人太甚,如今进了明月峰, 心里只剩下惊叹,如此景象,便是让他们在外面再等上两个时辰都值得。 如此财力,这天底下恐怕只有国库能与之媲美了。 走到此处,灯笼便没有了意义,月使噗嗤一声吹熄了手里的灯笼,转头微笑道:“诸位,请跟我来。” 众人忙又跟上,生怕掉了队,就看不见如此纸醉金迷的景象,也看不见月使如此貌美的女子。 在挤挤攘攘的人群里,谢夭和李长安倒是依旧不紧不慢,见怪不怪一般。 他俩都不是头一次来千金台,褚裕却是生平第一次,想叫出声,但又觉得叫出来丢了面子,压低声音道:“一路都是如此么?都是黄金?” 谢夭无所谓地指了指头顶,道:“上面还有珐琅翡翠玉石,各种各样的,你若是想要,上去之后咱们可以悄悄敲下来一块。”说完,格外阴险地半眯起眼一笑。 褚裕讶异道:“可以这样么?” 谢夭笑道:“可以呀,跑的够快不被打死就行了。” 这地方不是不适合小孩子,是不适合跟谢夭一起来,李长安道:“别教坏小孩。” 谢夭转头看一眼他,吊儿郎当说了一句:“我觉得我教挺好的。”又欲盖弥彰拍了下褚裕脑袋,道:“是吧。” 褚裕:“……” 月使领着他们继续往前,又转过一个奇诡的弯道,到了一个格外大的平台,他们此时已经走了有半个时辰,往上爬了很高,站在平台往下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尽是波涛汹涌的东海。 此处风也很大,裹挟着凉和湿意,吹得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月使站在最里面,从袖筒里拿出一小支圆筒,冲着天空发射,只听得一声尖锐鸣响,而后他们头顶爆炸出一小团橙色火焰。 没过几秒,明月峰哗啦啦震动起来,百丈上空之上,缓缓降下来一个阴影。 那阴影起初很小,而后越来越大,到了近处,众人才发现那是一个能站上几十人的吊台,平台是一整块天然巨石打磨而成,扁平无比,却能承重千斤。 阎鸿昌见那巨石下来,偏头,看了姚景曜一眼。 姚景曜与他对上视线,立刻明白了阎鸿昌在想什么。 此处就是登上千金台的关键,如若能够把控此处机关,外面那些蹲守的弟子便可尽数进入。想到此,他转头观察起周围环境,誓要找出那关键机括。 但不等他想通这平台如何运作,浩浩荡荡几十人已经上了吊台。接着又是机括哗啦啦运转之声,他们就站在吊台之上,缓缓向上。尽管时不时有突出的怪石,还有扑面而来的大风,吊台依旧上升地极为平稳。 一群人心下明了,这机关必定是天机阁的手笔,不然怎会如此精巧? 就在其余人到处张望去看四周之时,李长安却感觉谢夭又歪在了自己身上,偏头去看,却见谢夭已经闭上了眼睛。 周围都是人,谢夭就这么靠着自己,实在不太雅观,李长安也不习惯被人触碰身体,眸光暗了一下,轻声道:“谢夭?” 谢夭刚在门外吐了一口血,刚刚又走了这许多山路,早已支撑不住了,连站着都觉得费劲。 第148章 只见他眼皮都不抬,就嘴唇轻轻动了几下:“让我……让我靠一会儿。” 谢夭闭着眼,睫毛柔顺垂下,脸在昏暗的夜色下更加好看,李长安心里空跳一拍,又绷着表情转回头,不再动了。 上到中途,吊台拐了个方向,谢夭本来站得就靠外,如此一来便更靠近边缘,下方就是万米高空。但他毫无察觉,只是斜斜靠着李长安后背,闭目养神。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伸手揽住他肩膀,把他往自己这里带了一点。 他们上升了整整一刻钟,才终于上到顶峰。一群人下了吊台,见月使转身在崖边按了什么机关,吊台再次启动,缓缓隐没在山体里。 这下没了吊台运作,他们下不去,下面的人也上不来,千金台彻底成了一座孤城。 姚景曜正暗暗盯着月使刚刚所按的机关,这时只听得有人顾虑道:“这样一来,若是千金台想杀我们,岂不是易如反掌?” 月使冲他们盈盈一笑,道:“千金台向来不结怨,何来杀人之说?同样,千金台也不会掺搅江湖事端,若是在千金台出了什么争斗,千金台两不相帮,死了什么人,也与千金台毫无干系。” 说罢,众人更觉得这千金台心如坚冰,眼里除了钱财再无他物。 月使好似没看见旁人眼神,依旧笑着冲众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道:“请随我来。” 一路走来,只觉得人间喧闹,连廊里,轩榭下,水池旁,处处都有人在饮酒,处处都有人在高歌,红男绿女笑作一团,更有无数人围着同一张桌子,脸红脖子粗地吼着“大!”,豪气地推出自己所有筹码,有人一夜暴富,有人顷刻家贫。 一番景象把褚裕看得呆了,脑袋跟着眼睛一起转。 谢夭这时候已然转醒,瞥一眼褚裕,伸手捂了下他眼睛,道:“别乱学。” 褚裕却不答话,好似还没从那让人震惊的景象中回过味来。 谢夭又转头道:“你也别学。”说完,才意识到李长安已不是小孩子了,也不是自己徒弟,暗自咋舌之际,听得李长安淡淡道:“要不你把我眼睛也捂一下?” 他语气很轻,一句话就这么轻飘飘地落进谢夭耳朵里。谢夭抬眼,撞进李长安眸子,愣了一下,又把视线移开,笑道:“李少侠肯定是不喜欢这种东西的。” 李长安看他躲闪的目光,眸光微微沉了一下。 月使领着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进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点着熏香,百名女子分列两旁奏乐,宴席也早已备好,桌上菜肴个个精美。 月使刚领着人进去,就有其余使者迎过来,领着客人各自入座。 殿内共有四十八跟两人才能环抱的金丝楠木柱,撑起整座宫殿。宫殿正中央,有一人造浅池,水浅得没不过脚面,却清澈非常,倒映着屋顶蓝绿色的琉璃珐琅,煞是好看。 月使款款走去,站在那浅池中间,众人更发觉了这浅池的妙用,月使像在站在水面上,又像是站在天空之中,脚下便是她本人的倒影。 月使道:“今日已晚,诸位先且用餐,房间都已安排妥当,餐后有人领着各位回房。” 说罢,冲众人款款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他们走到此处只见了月使和一众婢女,未曾见过其他人,更别说千金台的主人。 虽都知道千金台知主“冷面狐狸”苏泠泠为天下第一美人,难得一见,但是如今他们这么多人,苏泠泠竟然迎都不迎,心里难免有气。 但听着外面乐声与嬉笑声,眼前又有美人作伴,美酒相陪,便也都将在千金台外受的憋屈忘到九霄云外,酣畅饮酒起来。 谢夭和李长安坐在特别角落的位置,旁边只有一盏幽暗灯盏,半边身子都藏在黑暗里,旁人若是分到这么一桌又要骂千金台是不是瞧不起人,但他们两人却觉得很好,这位置不显眼,抬眼一扫,又能够掌控全局。 右边桌子坐着褚裕,左边是江问鹤与那位神医堂弟子,至于受了伤的卢嘉玉,刚到千金台之时,就被人带回房间休息了。 旁人都在喝酒,谢夭却是一滴酒也没沾,只抬眼看着殿上局势,坐在最中间的是陨日堡的阎鸿昌,姚景曜和他同坐一桌,而宋明赫坐在稍微靠后的位置,旁边坐着关子轩,其余门派也都是两两一桌,大都是掌门带着最为亲近的徒弟。 这就是千金台的规矩,一份请帖可以进来两人,因此这殿上大多两两成对。 细论起来,江问鹤带了神医堂一位弟子,他带了褚裕,宋明赫带了关子轩,就没了李长安的位置,但李长安声名在外,千金台没有必要拦,甚至还巴不得李长安来。 就在他将来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之时,褚裕忽然戳了戳他胳膊,语气恶劣道:“谷主,那老头子在看你。” 谢夭心说什么老头,一抬眼,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宋明赫隔着中间的水池与三四桌人,朝他们这边投来视线。 两人对上目光,谁也不曾动,只是静静看着,只是两人此时在想什么,便不好说了。 良久,谢夭冲宋明赫一笑,端起酒杯,遥遥冲他举杯,接着一饮而尽。 见谢夭先喝了酒,宋明赫也端起酒盏,仰头喝了,便移开视线。 谢夭喝完了酒,偏头笑道:“你师伯好像讨厌我。” 在谢夭那一封信件之前,宋明赫不喜欢桃花仙倒也正常,但如今都知道谢白衣的死与桃花仙全无干系,宋明赫还不喜欢桃花仙就很奇怪了,李长安也不知宋明赫究竟为何,垂下眸子淡淡道:“人总要被人讨厌的,你身边的人不讨厌你就好了。” 第149章 他说这话时未曾多想,但谢夭却想到了少时的李长安。一个人不是经历了很多,是说不出这种话的。谢夭便道:“你讨厌我吗?” 李长安抬头,面无表情道:“嗯,讨厌。” “那我也讨厌你。”谢夭嘻嘻哈哈笑起来。 两人刚说完话,就听得江问鹤疑问道:“严老儿怎么就一个人坐在那?他没带其他人来?” 只见对面靠里的桌子上,严千象身着颜色都要掉光的破烂道袍,一个人自斟自饮,旁边再无一人,好像周围热闹与他全无干系,即便如此,依旧怡然自得。 谢夭拧眉望着严千象道:“我记得他在归云山庄之时,身边倒是跟了个弟子。宴席开了挺长时间,他身边的弟子出门了吧。”转头道:“倒是你,你怎么舍得回神医堂了?” 江问鹤叹口气道:“还不是因为噬魂现世的事,总得回去查一查。” 江问鹤只不过说了一句话,李长安已听出了其中关窍,皱眉道:“噬魂是从神医堂流出的?” 江问鹤立刻笑道:“李少侠,你就算恨我骗你,你也不能血口喷人啊,噬魂是神医堂研制不假,但多年之前已经把药和方子一齐毁了。” 江问鹤旁边的弟子接话道:“如今堂内没有一人知晓噬魂药方,也没有制好的噬魂丹。别说制,那日之后,堂内对噬魂两字都闭口不提。” 那弟子名为白尧,是神医堂一代年轻弟子中医术最高的,江问鹤一直隐居在外,堂内大大小小就由白尧暂理,他也很想出门闯荡一番,但堂中事务繁多,一直抽不开身,因此声名不显。 提及那日,白尧目光变得极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但很快,江问鹤就咳了一声,不让白尧继续说下去。 他目光又在谢夭和李长安间一转,对李长安道:“真不是我故意隐瞒身份,是我本来就在桃花谷隐居,寄人篱下,迫于谢大谷主淫威。” 李长安笑笑:“江神医,还要多谢你。” 江问鹤奇道:“谢我什么?” 李长安指了指在旁喝酒吃菜的谢夭,道:“多谢你吊住他的命。” 说罢,旁边传来咳咳两声,转头只见谢夭喝呛了酒,咳完,谢夭尴尬地擦了唇边酒渍,道:“不说这个,说说你怎么又来千金台了。” 江问鹤在腹诽道谢夭究竟是多大福分才捡了个这么好的徒弟,但不敢说出口,只道:“当然是因为千金台的第三件的宝物里,我总觉得跟噬魂有关。” 能让天下大乱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噬魂丹重新现世,无论何人得了都能顷刻间武装起一批不要命的死士,二就是,之前的天下第一谢白衣活了。 刚好,谢夭也在这千金台上。 他哪有不来的道理? 正想着,忽然闻到一股格外轻浅的连花香气,转瞬即逝,下一秒又被大厅里燃烧着的檀香所掩盖,江问鹤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震,再一抬眼,正看到一个深色的影子从厅上玉璧后穿行而过,速度极快,又迅速绕过几张挡路的桌子,消失在了帘子后,如同鬼魅。 旁边几人见江问鹤神色忽然变了,不由得转过头,都奇怪地看着他,白尧问道:“堂主,怎么了?” 问完转过头,所见之处众人都在饮酒作乐,哪有什么异样?但江问鹤已然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说罢,也顾不得什么宴上礼仪,在大厅中就施展轻功,蜻蜓点水点过厅中浅池,又燕子钻云从上空掠过。 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江问鹤着急如此,还以为厅上出了刺客,厅上众人无端恐慌起来,吵吵嚷嚷,正要拦住江问鹤一问,但哪里捉得住他?只一眨眼,江问鹤就到了对面侧门,一闪身便不见了。 厅上众人又等了片刻,见一切如常,又都饮起酒来。 谢夭倒是眼皮都没抬,淡淡道:“白尧,噬魂丹到底是谁炼出来的?” 白尧一怔,道:“堂主没有和你们说过么?” 谢夭道:“他连为什么隐居桃花谷都没说过。” 白尧虽没有去过桃花谷,也跟谢夭是第一次见面,但心知谢夭不是坏人,不然堂主也不可能在桃花谷住了那么久,更何况,如今看来,两人应是很好的朋友,因此沉吟片刻,道:“是堂主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江湖上称‘鬼医’,姬莲。”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他听过这个名字。 姬莲成名很早,甚至比谢白衣成名还要早上几年,那时谢白衣刚入归云山庄,便听闻神医堂两大神医,一是“圣手”江问鹤,二就是这位“鬼医”姬莲。 两人行医风格完全不同,江问鹤温和,最擅用针,姬莲毒辣,最擅以毒入药。 那时人们将江问鹤和姬莲并列,并称“神鬼双圣”,对于江问鹤,江湖上大多是称赞,对于这位“鬼医”,则是毁誉参半。 白尧是下一辈弟子,按照辈分本应该喊姬莲为师伯,但如今直呼其名,可见神医堂早已将姬莲除名。 谢夭忽然想到江问鹤说已将制药之人斩杀,认真道:“姬莲死了?” “死了。”白尧怆然道:“堂主亲手杀的。姬莲死之后,堂主就再没回过神医堂,去了桃花谷隐居,后面的事,谢谷主便知道了。” 谢夭点点头,恍惚想起了当年,不知何时江湖上不再提起“神鬼双圣”的名字,鬼医姬莲销声匿迹,江问鹤也不再去神医。 第150章 那时他已经成名,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后来他在桃花谷一战身受重伤,被隐居在谷内的江问鹤所救,便有了之后这一切。 “师兄弟相残,何其可悲。”白尧叹口气道,“其实堂主他最过意不去的,就是此事。你们看见他腰上玉坠了么?” 李长安道:“那个莲花?” 白尧点头道:“那就是姬莲所赠,堂主一直戴到现在。也因为此,堂主一直不回神医堂,神医堂只救人不杀人,这是门规。堂主的手是来救人的,唯一杀过的人,却是他的师弟。” 白尧说完,再无人说话,四下一片安静。 谢夭心道,所以江问鹤才一定要来千金台,因为噬魂之事跟他师弟有关,不管是他当年没处理干净,还是如今有人装神弄鬼,他都一定要来看看。 江问鹤方才又看见了什么呢?姬莲不是已经死了么? 还是说,他们这种学医的,死了还能活? 想到此,他嘲弄地低笑一声,心道,要是世界上真有这种事情就好了。 白尧不好意思笑笑:“这些话本不该说的,但我看诸位是堂主朋友,才说了出来。如果堂主日后问起来,务必务必要保密。” 几人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大厅内传来一阵惊呼,抬眼,只见七条红绸忽然屋顶飞至半空,猛然扎在地上,纵横交错,交叉点就在浅池中央。 随着红绸一起滚落的,还有漫天的雪白花瓣。与此同时,所有乐女也同时变了调子,乐声忽然变得婉约非常,但仔细聆听又觉得琴声极冷,不含情意。 一群人正为此情此景惊愕,一女子从天而降,玉足轻点,点在红绸交叉点处,脚并不落地,却站得极稳,身姿绰约挺拔,宛若仙人站立云端。 她身着青衣,脸上蒙着白纱,抬眼,只见一双眼睛冷若寒霜,正因如此,更像让人知道这样的绝世美人笑起来,是什么样。 有人喝多了酒,已全然顾不上礼法,大呼道:“这是苏泠泠!冷面狐狸苏泠泠!” 苏泠泠便是这千金台的主人。江湖上想看她一眼的人不计其数,想看她笑的人更是可以为此豪掷千金,但从这千金台创立开始,便没几个人做到,唯一做到的只有当年谢白衣而已。 她美就美在她冷。 众人见了苏泠泠,心下窃喜,想跟苏泠泠说几句话,或者是掀开她面纱。但美人美到如此,便没人敢造次。于是只能压住心中激动之情,暗暗期待苏泠泠接下来会说什么,又会做什么。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苏泠泠什么都没说。 也是,苏泠泠毕竟以“冷”为名,什么都不说也正常,露面已是迎接。 有人道:“泠泠姑娘能够露面,实乃我辈幸运,我在此,敬泠泠姑娘一杯。” 苏泠泠却只是淡淡看那人一眼,眼神中没有丝毫笑意,而后走下红绸,身边一个婢女立刻跟在她身侧,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酒。 一群人寻思道,难不成苏泠泠是要挨个敬酒?这实在是太给面子了。虽心觉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隐隐期待起来。 却见苏泠泠绕了几乎一整个场子,径直向角落里走去。 旁人立刻便知不对,哪有敬酒先从角落里开始敬的?再一看,立刻明白过来,苏泠泠原来去的是谢夭那一桌! 看苏泠泠越走越远,却离谢夭越来越近,一群人恨得牙根痒痒,但又无可奈何。 谢夭见苏泠泠一步步走近,心中忍不住叫苦,心道姑奶奶你可别过来了,我还不想如此招人忌恨,但苏泠泠已经走到近处,他只能挤出一个笑,站起来略一行礼,道:“苏姑娘。” 他一站起来,李长安也站了起来,就站在他身前,挡住谢夭半个身子。 苏泠泠先是上下扫视李长安一眼,目光终于不是冷冰冰一片,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一挥手,旁边婢女立刻呈上托盘。 苏泠泠亲手斟了一杯酒,对谢夭道:“谢谷主,这杯酒我敬你。” 谢夭望着那酒杯,并不伸手去接,而是微笑道:“苏姑娘为何要敬我酒?” 苏泠泠道:“你之前欠的。” 李长安此时回头看一眼他,谢夭却不敢跟他对视,自己也在纳闷,心道我何时欠这样一杯酒了? 苏泠泠此时表现,明显知道自己谢白衣身份,这句话里的“之前”恐怕也是他身为谢白衣来千金台那次。 谢夭担心这一杯酒不接,苏泠泠把之前的事情说漏,只能硬着头皮道:“苏姑娘,我身体不太好,实在想不起这一杯酒是为何了,但既然是姑娘所敬,我自然……” 说未说完,只听得李长安冷笑一声,低声道:“谢谷主,没想到你在千金台还有桃花债。” 谢夭正欲辩解,却听得李长安又道:“苏姑娘,我是他朋友,这一杯酒,我替他喝。” 说罢,接过苏泠泠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接着便把酒杯放到托盘上,冲着苏泠泠做了个请的手势。 苏泠泠看了他半晌,拿过托盘上另一杯酒,侧过身掀开面纱,一口喝完,道:“谢谷主,泠泠告辞。” 说罢,不及谢夭回答,苏泠泠转身便走。 见此,旁人对谢夭的忌恨更深了,苏泠泠特意出现,就为了敬桃花仙酒?桃花仙到底何德何能? 见苏泠泠彻底走出大门,两人这才坐下。李长安坐下后并不看他,自顾自夹菜吃菜。 第151章 谢夭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干笑道:“真没有什么桃花债,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不说你来过千金台么?”李长安道,“可能就是那时候欠下的。” 谢夭想起在千金台的往事,嗫嚅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道:“反正不是。”半晌,他又恍然大悟道,“我为什么要向你解释这些?” 李长安唇角勾了一下,道:“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非要说的。” 见李长安笑了,谢夭低下头,从下面看他眼睛,笑道:“李少侠,你乱吃飞醋的习惯可不好。” 李长安面不改色,凉凉道:“你这乱撩拨人的习惯也不好。” 说完,两个人莫名笑起来。 过了没多久,宴席便散了。月使领着各人回房。 按理来说,房间都是按门派分配,就比如宋明赫和关子轩,江问鹤和白尧,但是不知为何,谢夭却和李长安分到了同一间房,褚裕则在他们旁边,单独一间。 见此安排,谢夭越发笃定苏泠泠知道他身份,不然什么人才能想着把当世第一大魔头和天之骄子分一间房? 月使和谢李两人,三个人影站在已然燃着灯的厢房前。 月使提着灯笼,冲谢李屈膝行礼,道:“公子好梦,月使告退。” 谢夭却心不在焉,心道李长安这一路安静地过分,这么分房间他就不觉得奇怪么? 月使转身走了,谢夭仍在那琢磨,这时,只听得许久没说话的李长安开了口,声音低沉喑哑地喊他:“谢夭,我觉得,不太对劲……” 谢夭回过神来,心道李长安终于开口问了,回头道:“如何不对劲?”眸光却微微一滞。 却见李长安单手扶着门框,微微弯腰喘息,另一只手撕拉着自己领口,露出锁骨,面色潮红,双目满是水光。 李长安用一双迷茫的眸子盯着他道:“我,我不太对劲。” 第67章 赌徒客(二) 谢夭看了一眼, 立刻明白过来,这必然是有人在宴席上做了手脚,李长安吃的东西他也吃了, 唯一不同, 只有苏泠泠敬的那一杯酒而已。他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究竟如何招惹过这位美人, 但如今来不及细想,当即扣住李长安手腕, 带着他往里走去。 刚一碰上,手心便被烫得瑟缩一下, 李长安身上体温太高, 看他的眼神也火一般, 偏偏李长安没经历过这种事, 眼神里又透出一股无辜和茫然来。 李长安只觉得浑身燥热难当, 谢夭本来体温就低,这个时候李长安更是觉得他身上冰凉,忍不住想更多触碰一点,反手握住谢夭腕子,道:“谢夭,我想……” 想什么他也说不清, 就是想跟眼前这个人靠近一点, 再近一点。 谢夭脸色沉得吓人,给他下药可以, 下到他徒弟身上不行, 只带着他进屋,把他按到床上, 道:“你什么都不想。” 李长安本就迷迷糊糊,见谢夭如此, 更是迷茫,道:“我怎么了?” 谢夭起身,站到他身后,两指并拢点至李长安左右肩膀穴位,内力倾泻而出,他原先练的是至纯至正的功夫,虽解不了药性,但可勉强压制一阵。 虽然他不好再用内力,但谢夭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道:“李长安,酒里被下药了。” 李长安此时清醒了一点,明白过来下药是什么意思,耳朵红得要滴血,闭上眼睛,努力运功调息,声音喑哑:“有解法吗?” 谢夭听他喑哑声音,又见他泛红的脖颈,再往下便是刚才被撕扯过的领口,无端想起了什么,闭上眼睛,声音也哑了:“这是千金台。” 听他一说,李长安立刻明白过来。千金台又是赌坊又是妓院,本就是夜夜笙歌的所在,千金台的春药自然也是江湖上头一等,是千金台又一绝密,就连神医堂都配不出解药。 谢夭又点了他背后诸穴,道:“你师父没教你行走江湖要小心被下毒么?” 他有些生气,一是气李长安,二是气他自己。李长安喘息着,微微向后偏头,道:“教过,但是太久了。再说了,他没事教我提防春药干什么?” 他要是在李长安少时就跟他讲这世上春药之所在,属实为老不尊。 李长安一句话把谢夭说得哑口无言,就听得李长安笑了两声,道:“更何况,这药本来是给谢谷主下的。” “……我在此真的没有风流债。”谢夭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又说起这些,“李少侠,你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吃飞醋?” 李长安喘息着笑道:“喝酒时没觉得你有,现在被下药了,觉得你有了。” 李长安出了很多的汗,眼角桃红,两眼含笑,但那是一种极力压制着的冷笑,失去节奏的呼吸,浑身燥热的身体,配上如此压抑自己欲望的神情,无端让人想撕去他最后一点理智。 谢夭呼吸也重了起来,眸光沉沦,道:“李长安,你不要逼我。” 李长安又笑道:“逼你又如何?” 谢夭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想掐着李长安脖子让他回头,叼着他两片唇瓣仔细碾磨,再往下亲吻他喉结,用手拭去李长安脖子上的汗珠。李长安的锁骨窝里都盛了水,亮晶晶的一小洼。 他心道,被下药的究竟是李长安,还是他自己?他也分不清了。 但此时若这样做了,实在是趁人之危,有悖师德,他闭上眼,哑着嗓子道:“闭嘴,静心。” 第152章 这话是说给李长安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两人同时安静下来。 谢夭又对着李长安后颈穴位一点,但他一边克服着脑内不该有的杂念,一边给李长安输送内力,下手比之前要虚浮十倍,原本被压制着的药性反倒又激发起来。 李长安闭眼忍耐,运气调息,但浑身燥热折磨着他心神,他又恍惚间看见了许许多多之幻象,听见了许许多多之声音,关于谢白衣的,关于谢夭的,幻觉与春药两方夹击之下,他身体都开始颤抖起来,良久,他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如同野兽,低喝道:“我静不了。” “……什么?”谢夭见李长安许久没说话,本以为药性已经被压住了,此时心里一惊,但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李长安反手捉住了腕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竟是李长安按着他手腕把他压到地上。 谢夭吃痛地“唔”了一声。 如此还不罢休,李长安的手又顺着他手臂上滑,强势拨弄开他手心,最后大拇指掐在他手心处,就像是牢牢把他钉在了地上。 李长安跨坐在他腿上,压着他大腿,居高临下地垂眸看他,眼神已经不清醒了。 谢夭大腿麻了一片,无端喘息一下,声音低哑道:“你做什么!” 李长安用看猎物的眼神看着身下的谢夭,道:“谢谷主,我那天晚上,究竟跟你说了什么?” 本来见到他就想问的话,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始终没有问出口的话,终于在此时忍耐不住,爆发一般。 “你什么都没说。”谢夭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一怔愣,又偏过头,笑道,“你不问过了么?” 李长安看他的笑,无名火起,用一只手微微卡住他脖颈,大拇指摩挲着,哑声道:“谢夭,你在骗我。” “那天……”谢夭料想李长安定是知道了什么,但他此时不知道李长安了解多少,侧头躲过李长安的拇指,声音喑哑:“那天你一直在喊我师父。” 话音刚落,两人俱是一静。但屋里是静了,外面却不静,千金台人日日寻欢到天亮,只听得外面红男绿女尖叫承欢。 两人就在这声音里,一上一下地相对。 “……还有呢?”李长安动作停了片刻。 “你把我认成了谢白衣。”谢夭偏过头,干笑两声道。 李长安心道自己那晚果然还是认错了人,他把谢夭认成谢白衣实在正常不过,毕竟谢夭有时真的很像他,但他总觉得那晚应该不止于此,还有一些更深的,他没有挖出来的…… 他趁着一股热劲,俯下身,盯着谢夭眼睛道:“那天晚上,你又说什么?做了什么?” 谢夭见他靠近的脸庞,承受不住,想要偏过头,但脖颈被李长安牢牢卡住,又对上那一双不太清醒的桃花眼,心里想的是,那天晚上你看着我哭,我吻你了。 嘴上却道:“我说我不是谢白衣,你不认,一直闹。没办法,我只能说我是谢白衣,又是让你喝水又是哄睡。” “只是如此么?”李长安蹙眉,眼神间满是疑惑。 “只是如此。”谢夭目光躲闪着说着,过了一阵,又望向李长安眼睛,犹豫再三,认真问道:“长安,你对谢白衣,究竟是……究竟是……”话说不出口,心脏砰砰直跳。 你对谢白衣,究竟是什么感情?当真只是师徒情分么? “……我不知道!”却见李长安不等他说完,偏过头,耳朵尖红得要滴血,恶狠狠道。 他应该是很讨厌谢白衣,想起他就觉得心口堵了一块,怎么都不痛快。这种感情应该叫什么呢?叫恨太过,又不只有师徒之情,李长安也不知道。 他清醒时尚且不知道如何是好,此时脑子里更是一团浆糊。 谢夭却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长安转头,正要问他你笑什么,却见谢夭朝他张开手臂,笑道:“长安,我身上很冷,你想抱我么?” 谢夭心道,不知道便是知道,若非如此,为什么不直说只是师徒呢? 李长安本来就不甚清醒,能够和谢夭一来一回地对话就已在极力忍耐,此时压到谢夭身上,只觉得如碳烤的身体舒服了一点,正要按谢夭所言附身下去,又忽然咬紧牙关道:“不行。” 不等谢夭反应,当即起身,摇摇晃晃站起来,声音喑哑:“我出去……你待着。”说罢,就要提起青云出门。 便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屋内两人气息都是一凛,又相互对视一眼,都觉得在此时拜访,必定来者不善。 李长安不便出声,谢夭冷声道:“谁?” 门外人并不说话,仍是自顾自地敲门,敲了一阵,见里面人还不开门,凉凉道:“我推门进来了。” 竟是一女子的声音。 那女子推门而入的瞬间,李长安瞬间出剑,即便他此时身中春药,眼前又是幻觉一片,手依旧极快极稳,快到青云已稳稳架在那女子颈间,眼睛才看清楚来人。 来人正是苏泠泠。 李长安本就被谢夭弄得心绪不平,见了苏泠泠这个本来想给谢夭下药的人,更是火大,道:“为何在酒中下药?” 苏泠泠并不回答,只是看了李长安一眼,冷冷评价道:“还能站着拔剑,还不错。” 眼见这两人要打起来,谢夭连忙道:“苏姑娘深更半夜来此,所为何事?” 苏泠泠却看了李长安一眼,在李长安眼神迷茫脚步微晃的瞬间,以迅雷之势出手,卸下了李长安的剑,又挥手在李长安颈后一劈,那一掌看似柔弱无骨,却暗藏着阴柔的劲道,再加上李长安撑了这许久,精力本就消耗极大,当即晕了过去。 第153章 谢夭见状,立刻冲过去接住,眼神冷得吓人,道:“你干什么?” 苏泠泠却蹲下身,掰开李长安的下巴,把一枚丸药塞了进去,干完这一切,这才起身,道:“如果喝酒的是你,我是来带你走的;但如今喝酒的是你徒弟,那我就是来送药的。” 说罢,苏泠泠冲谢夭一笑,冷面狐狸一笑,便如春雪化开,眼中满是怀念,道:“谢白衣,多年不见。” 谢夭见苏泠泠一颗丹药下去,李长安浑身虚汗退了不少,便也放下心,但不知为何,又忽然有些遗憾,只是此时来不及细想,站起身道:“苏姑娘,我们只有一面之缘,哪来的好久不见之说。” “你当年在千金台那一招天上人间,我至今还记着,确实是世间仅有的一剑。那一年的赌局,是你赢了。我后来邀你喝酒,你却一口都没有喝,所以我说你欠我。”苏泠泠回忆着,又冷冷道,“若你本来就不是为了那场关于我的赌局,又为何要来?” 谢夭终于回忆起当年荒唐往事,那一剑之后,苏泠泠确实邀他喝酒,但他急着带李长安回家,便推了酒局。当时人们都说,把如此一位美人晾在千金台,属实罪过。 他当时风流又爱撩拨人,美人更是怠慢不得,谢夭也觉得罪过,罪过在他没早点跟苏泠泠说清。 谢夭笑道:“苏姑娘,那年千金台开设赌局时,我留守在归云山庄。后来紧赶慢赶到了千金台,也是为了旁人。” 苏泠泠不信这天底下还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也不信这世上还有男人见了她能不动心,当即喝道:“谁?” 谢夭往地上看了一眼。 苏泠泠明白过来,道:“你对你徒弟倒是很好。” 谢夭笑道:“他对我也很好。” 苏泠泠沉默一会儿,不可思议道:“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谢夭并不说话,只微笑着看向苏泠泠。此时不说话便是对这位美人的最大尊重了。 苏泠泠心知这几年是白等,谢白衣压根不记得有她这么一号人,又想起自己日夜打探谢白衣死活消息的那些时日,只觉得可笑,道:“谢白衣,我是喜欢你。但如今也没什么好说,我走了。” 谢夭道:“苏姑娘,等一下。” 苏泠泠又站住脚步,静静听着谢夭说话。 谢夭又看了一眼李长安,压低声音道:“我身份之事,务必帮我保密。尤其……尤其不要告诉长安。” 苏泠泠只觉得奇怪,既然如此要好,又为什么不相认?转头道:“为什么?你不想他认你么?” 谢夭冲苏泠泠笑笑,怅然道:“他最好不要认我了,毕竟我陪不了他多少时日。” 苏泠泠陡然一惊,只一瞬,表情又冷淡下来,但冷淡之外又多了一分落寞。她既然查出了谢夭身份,就知道当年他是如何活下来,又是如何勉强活到现在。 她知道谢夭苦心,不再多说,只道:“千金台有你追寻半生的东西。” 谢夭眸光一动,道:“多谢。” 苏泠泠不再看他,转身走出门,轻声道:“谢白衣,虽你我没什么关系了,但我还是提醒一句,小心陨日堡。” 第68章 赌徒客(三) 江问鹤从大堂出来, 一路追着那虚无缥缈的影子越过花园连廊,施展轻功翻越屋顶的瞬间,他无端生出一股怀疑来, 心道, 兴许真的是他看错了, 压根没有影子,也没有什么莲花香。 越过房顶落地, 到了格外僻静的花园一角,两面都被建筑围着, 只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路通进来, 有一小池靠在围墙边, 池边垒着石头, 再旁边便是一株长得微微歪斜的红枫树。头顶明月高悬, 照耀红枫树顶。 园内一片寂静,再没有声响也没有人影,只有江问鹤自己。 江问鹤脚步慢了下来,缓缓走了几步,仰头看着月亮,面容沉静, 目光极远, 不知想起了什么,良久, 低声嘲弄笑道:“果然还是……”话音刚落, 忽然听见清脆一声响。 竟是他系在腰间的莲花玉佩掉了。 与此同时,只听得一阵沙沙作响, 红枫树无风自动,一鹧鸪鸣叫着从头顶飞过, 像是预兆着什么。 江问鹤神色一凛,连忙蹲下身去捡,查看莲花玉佩有没有摔碎。 白尧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园外,静静望着江问鹤的背影。原来是江问鹤许久未归,他担心出了什么事情,再加上卢嘉玉的伤势实在棘手,他拿不准主意,连忙出门寻找。 白尧是江问鹤一手培养,按理说得喊江问鹤一声师父,但是江问鹤自那件事之后就远离了神医堂,更是没有收徒。因此白尧一直喊江问鹤堂主,但其实心里,早已将江问鹤当成师父了。 白尧心知江问鹤一人追出来就是因为“鬼医”姬莲,又见他一人站在小院中间,身形落寞,一时间觉得过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踌躇一阵,还有走了过去,道:“……堂主。” 江问鹤警戒地回头,见是白尧,又放松一笑,将莲花玉佩握于掌间,笑道:“你怎么来了?” 白尧忽而低下头,握紧拳头道:“堂主,之前你隐居在桃花谷,我见不到你,因此许多话说不了,但如今见了你,我就一定要说。” 江问鹤也是许久没见过白尧了,不知这是闹得哪一出,因此也并不说话,只静静听着他说。 白尧又道:“接下来说的话可能让你不高兴,但我还是要说,神医堂不可一日无主,还是要您回来主持大局。而且如今堂内辈分混乱,每名弟子师承也不详,东学一点西学一点,实在是……” 第154章 江问鹤奇怪道:“我不还有几个师兄收徒了么?怎么就师承不详?” 江问鹤本以为一句话可以把白尧打发回去,不曾想白尧登时抬头道:“那您呢?” 忽然就静了一下。 “……我没想过收徒弟。”江问鹤微一怔愣,摆摆手道,心道这辈子就正儿八经教过一个人,还教出来了个鬼医,怎么好再收徒?又转头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尧早预料到江问鹤不会收徒,但听他如此直白说出来,还是有些落寞,愣了一阵,见江问鹤偏头看自己,才惊觉道:“哦,那个,我来是因为……因为卢嘉玉伤势太重,我医术浅薄,实在难以回天。” 江问鹤立刻道:“不早说!”说罢,快步往回赶。 — 李长安第二日醒来之时,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地疼,他一只手按着后脑,另一只手挡了下眼睛,勉强睁开眼睛,却见外面已经日上三竿。 他心下一惊,他什么时候起这么晚过?登时坐起,环视四周,谢夭不知去向,屋里只有他自己。 昨晚发生之事他能记个七七八八,坐在床上细想起来,只觉得心烦意乱,又口干舌燥起来,抓起桌上水杯喝了,发现杯下压着一张字条,仅有一句话——“卢嘉玉伤势加重,我去看看,桌上有早点。” 谢夭实在到了心细如发的地步,李长安一个人游走江湖惯了,忽然有这么一个人跟他报备行程,给他留早饭,他反倒有点不习惯了。 李长安将谢夭留的早饭吃了,又一个人坐在桌边思索一阵,觉得还是要见谢夭一面,当即起身往卢嘉玉所住客房走去。 转眼到了门前,只闻见一股很浓重的药味,很苦,跟谢夭身上冰蚕的凌冽的味道又有所不同,李长安觉得谢夭身上的药味要好闻许多。 推开门,只见谢夭坐在桌边,沉吟思索,轻轻用他那把白玉扇子敲着桌面,江问鹤则站在谢夭面前,转头看着床上的卢嘉玉。白尧则在给卢嘉玉喂药。 屋内一片繁忙,李长安害怕打扰了他们,轻手轻脚进去,但还是听得谢夭笑道:“来了?” 抬眼,却见谢夭并没有回头,李长安心中闪过一丝诧异,心道听脚步声便能听出是我么?脚步略微一顿,道:“嗯,来了。” 又快步走过去,道:“他伤怎么样?” 江问鹤叹气道:“不太好啊不太好。阎鸿昌那一掌是下了死手的,如果真的按你说的,他那一掌使出全力不是为了杀你,而是为了杀卢嘉玉,那又为什么呢?一个年轻人,哪招惹他了?” 屋内一阵沉默。 卢嘉玉是在武林大会上跟阎鸿昌比过一场,让阎鸿昌略微失了一点面子,但那也不足以让阎鸿昌痛下杀手,必定是因为什么别的事情。 究竟为何,也只有卢嘉玉自己知道,但如今卢嘉玉醒不过来,根本无从谈起。若是卢嘉玉死了,想知道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就在几人垂头丧气之际,忽然听见两声咳嗽,然后是微弱但又嘲讽的声音:“可能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而我刚好戳了他的痛处罢。” 屋内几人一惊,只见卢嘉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不甘心地瞪着屋顶。 几人心下大喜,白尧连忙将卢嘉玉半扶起来,谢夭也站到床边。 江问鹤道:“卢少侠,你跟阎堡主间,到底有何故事?” 卢嘉玉抬起眼睛,正要细说,却看见了站在床边的谢夭,表情闪过一丝迟疑,没再说话。 他记忆停留在阎鸿昌跟桃花仙决斗那一刻,桃花仙不是向来不被江湖正道所容么?怎么此时会出现在这里? 江问鹤想为谢夭解释几句,道:“不必担心,他是……” 话说了一半,却听到谢夭淡淡一笑:“我身份特殊,卢少侠信不过我也正常,我走了,卢少侠可放心大胆地说。”说罢,就要转身往外走去。 李长安心尖被刺了一下,没由来地冒出了一个有悖师门的想法,他想,正邪就这么重要么?为什么一个个都觉得他很坏?他抿了下嘴唇,忽而伸手,拉住了谢夭衣角。 他恶劣地想,凭什么走? 谢夭脚步顿了一下,转头看他,轻轻“嗯?”了一声。 李长安松开手,三两步走到他身边,平视前方道:“我跟你一起走。” 谢夭看他侧脸,心底酸软一片,也没说什么,两人并肩往外走去。 “桃花仙……不,谢谷主。”见两人要走,卢嘉玉一激动,彻底坐起身来,连忙道:“我只是有点奇怪你为什么会和江堂主相识,我没有其他意思。”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 卢嘉玉又道:“你既然能跟江神医,长安少侠一起,就必然不是坏人。” 谢夭笑起来,低声对李长安道:“看吧,我就说我需要你。你是护身符。” 说完,径直走回来坐下,倒是李长安被他一句话说得撩拨得不知如何应对,愣在原地,握紧拳头低声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江问鹤道:“卢少侠,这次可说了吧。” 卢嘉玉点点头,将他哥哥如何加入陨日堡,又如何失踪,他这些年如何寻找一一说了,说到最后,激动道:“我这些年查了,陨日堡内失踪的不知我哥哥一个!没有尸骨没有音信!如今他又要杀我,不正是证明了他心虚么!” 说完,又咳嗽起来。 谢夭想起桃花谷内那五百具无名尸首,觉得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关联,如果那五百人真是陨日堡人,那卢嘉玉的哥哥恐怕凶多吉少。 第155章 谢夭缓缓道:“卢少侠,你哥哥他可能,确已经死了。” “不可能!”卢嘉玉激动大喊起来,“兄弟连心,我知道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在这世上,他不会死的!” 白尧见此,连忙道:“卢少侠,不可激动。”说着,迅速点了三个安神镇定之穴,卢嘉玉本来就伤得重,又说了许多话耗费气血,顿时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白尧将卢嘉玉放平,江问鹤则幽幽叹口气。 谢夭道:“他一定要活着。” 如果当年之事罪魁祸首真的阎鸿昌,那么卢嘉玉便是关键证人。 江问鹤瞥他一眼,道:“你行你来治啊?” 谢夭笑道:“你连我都能救活,他也一定能救活。” 江问鹤哼了一声,沉默一会儿,道:“我尽力。” 屋内一阵安静,谢夭想起李长安昨天中了春药,苏泠泠又给他吃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虽然他很感谢苏姑娘对他的一片情意,但被喂药的是李长安,他到底放心不过,于是拉过李长安的手,道:“江大神医,麻烦你帮他把把脉。” 李长安道:“给我把脉干什么?” 江问鹤也挑眉:“他能一个打十个,我看他健康得很。” 昨日中了春药之事实在不便提起,谢夭眼神躲闪一番,投降道:“算我求你,帮我个忙。” 李长安也被他拽着坐下,无奈,两人就这么在谢夭淫威之下,把起了脉。 谢夭就看着江问鹤手指搭上李长安手腕,看了一阵,又去观察江问鹤表情,见江问鹤还是一脸不耐烦,便知苏泠泠并没有下药害人,李长安身体也没什么问题,微微放下了心。 江问鹤手依旧搭在李长安脉搏上,另一只手叉着腰道:“没什么事。就是火气有点重了,不过年轻嘛,也正常。” 两人心知火气重不是因为其他,是因为春药余劲未消,低着头,也不敢多说话,江问鹤说什么是什么,说一句便“嗯”一声,点头如捣蒜,明明是把脉,但活像听训。 白尧没忍住笑出了声,却见江问鹤表情忽然一变。 谢夭也发现江问鹤表情忽然变得疑惑,心里猛然一跳,颤声问道:“怎么了?” 江问鹤却并不答话,而是垂眸沉静看向李长安,李长安一只胳膊还伸着,被江问鹤按着脉搏,却硬是不去看任何人,不去看江问鹤,更不看谢夭,咬着牙偏头去看地面,模样十分倔强。 江问鹤见李长安执拗如此,满眼心疼,缓缓道:“长安,你是否有幻视幻听啊?” 第69章 赌徒客(四) “什么?”李长安还未答话, 谢夭却已心里一紧,他知道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习武之人若是有了心魔便会陷入幻象。又想到在洛阳之时长安极力赶自己出门, 那时他就已经在压制幻觉了么? 李长安抬起头, 沉静道:“……有。” 江问鹤把手收回来, 道:“你看见了什么?又听见了什么?”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望向江问鹤, 眼神真挚又诚恳,缓缓摇了摇头。 这番眼神便是在求他, 不要说。江问鹤对上李长安眼睛, 忽然觉得心口堵得说不出话, 医者仁心, 他忍不住心道, 李长安才十九岁而已。再看向谢夭,只见谢夭偏过头,也是一言不发。 良久,他下了论断:“虚火上浮,总之我先开方,好不好还要看你自己。” 李长安感激江问鹤没有问出那人究竟是谁, 否则当着谢夭的面, 他是万万说不出来的。低头道:“多谢江堂主。”又顿了一下,哑声道:“我先出去了。” 说罢, 也不敢去看谢夭神情, 抓起放在桌上的青云便走,谢夭连忙起身, 想要和他一起出去,江问鹤却忽然抓住谢夭胳膊, 冲他摇了摇头,道:“先等会儿,我有话跟你说。” 谢夭回头见江问鹤严肃的神色,随即站定,良久,苦笑一下。 江问鹤回头道:“白尧,你先出去。” 白尧冲江问鹤作揖,道:“好,弟子告退。” 江问鹤沉默着看向谢夭,目光中略微有些恨铁不成钢,等白尧出门又细心地把门带上,才开口道:“贪嗔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失荣乐,佛家七苦至深便成执念,执念不得解便成心魔,心魔深种便为幻象。” 江问鹤认真看向谢夭,道:“你知他执念是谁,心魔又是谁?” 谢夭不去回答,反而问道:“……有解法吗?” 江问鹤厉声问道:“我问你知不知道。” 谢夭沉默一会儿,才道:“我知道。” 江问鹤这才点头,道:“心魔幻象一事,实在超越了神医堂范畴,我治不了,开药方也纯属慰藉。”停了一下,又道,“天杀的,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难治。” 谢夭笑了声,心道,谁让我们是师徒呢? 江问鹤在屋里绕了两圈,道:“我虽然不是佛门中人,但也在寺里住过一段,两个解法,要么让他获得所执,也就是谢白衣死而复生,要么让他杀了幻象,但在幻象里,他的心魔是你。”他脚步一顿,反问道,“他怎么可能杀你呢?” 谢白衣死而复生大不可能,第二种方法好像也行不通。难道只能诉诸于时间,靠着李长安自己放下么?那又要多少年?如果放不下呢? 江问鹤埋头兀自思索,想为李长安找出第三种解法,却听谢夭笑道:“哎,你别是看上我徒弟了。” 第156章 江问鹤白他一眼,道:“我哪敢啊?我要是真看上了你不得一剑砍了我?”他一顿,低声道:“我只是看不得人受苦,更不希望看到长安日后如我一般……” 江问鹤说话声音很小,谢夭没听清楚,疑惑道:“什么?” 江问鹤摇头道:“没什么。” “那江大神医,麻烦你帮我也把个脉吧,”谢夭主动伸出胳膊,露出手腕,笑道,“我想知道我还剩多少时候。” 见谢夭如此主动要求把脉,江问鹤真是觉得太阳从东边出来了,狐疑看他一眼,还是搭上了他脉搏,眉头拧得更深,道:“你最近吃药没?动剑了没?” “我最近吃药很按时,”谢夭一听他逼问就头大,马马虎虎说了,把动剑一说按下不表,道:“你就说还剩多长时间。” 谢夭脉搏虚浮,柔弱无力,似乎下一秒就能断掉,仔细感觉,还有诸多堵塞滞涨,这分明就是将死之人的脉象,也亏得他如今还能活蹦乱跳。江问鹤看他一眼,又垂下眸子,似是不忍再看,道:“三个月。” 这是个很吓人的数字,平常人听了三月,或许当场就能吓死,但谢夭却畅快一笑,道:“够了。”说罢,一甩袖子,转身道:“走了,我去看看长安。” 江问鹤本能感觉有什么不对,厉声道:“谢夭,别做傻事!” 谢夭摆摆手,恣意笑道:“江大神医,人终有一死啊。” 江问鹤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但也心知自己劝不住他,如果能畅快活完剩下三月,再选择一个自己喜欢的死法,他有什么理由去劝? 也不再多说,只叫住谢夭,低头飞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道:“等一下,方子。” 谢夭回头拿了方子,冲他眨眨眼道:“别说漏了。” 江问鹤一个头两个大,道:“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听,我不想看你了,快走吧你。” 谢夭嘻嘻哈哈笑着拿着方子走了,出了门,就看见李长安白尧两人并肩站在连廊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大部分是白尧在问,李长安在答。 白尧望着天上悠悠的白云,忽然道:“有师父什么感觉?” 他知道李长安师父是谢白衣,但说话时却未想到谢白衣已经身死,他也压根没想听到谢白衣回答,似乎只是随口那么一问。 李长安淡淡道:“我没师父了。” 白尧这才想起谢白衣身死这一茬,暗自抱歉,但偏头去看李长安神色,发现他神情依然淡淡,似乎并不需要他道歉,于是半开玩笑道:“这么巧,我也没师父。” 李长安偏头看他,道:“你不是跟着江堂主么?” 白尧笑着摇摇头:“江堂主又不收徒。他只在乎他师弟而已。” 两人沉默一阵,白尧没话找话道:“归云山庄当真很美么?” 李长安闷声道:“嗯。” 这时听得后面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谢夭突然背后勾住李长安肩膀,勾得李长安都被迫歪了点身子,而谢夭弯腰对白尧夸张道:“特别美,称之为仙境不为过。” 说完,冲李长安晃了晃手里的方子,张扬笑道:“江神医亲笔,药到病除。” 谢夭还在自己身上挂着,又这样笑,李长安觉得天都明媚了不少,但看见方子,心知方子只是安慰,眼神还是黯了一瞬,道:“你不问我看见了什么么?” “不问。”谢夭道,“李少侠想说时,自然会说的。” 李长安嗫嚅几下,似乎是还想说什么,便在此时,只听得一阵敲锣打鼓之声,又有一列方阵从门前走过,外面是一圈持刀的黑衣大汉,包围着数个穿红衣的女子,最中间那个怀里抱着一个极其径直的小盒子,快步往他们昨日设宴的宫殿走去。 几人心下正疑惑之际,就见褚裕赶来,道:“我就知道你们在这,千金台拍卖开始了。” 他们过来就是为了千金台的三件宝贝,闻言立刻前往大殿。他们去时殿内已经坐满了人,毫无疑问,这些人也是为了宝贝而来。几人上了二楼露台,找了个位置坐下。 方才路上所见的那精致匣子就放在大殿中央的台子上,盒子打开,露出里面的冰息丸。 殿内熠熠烛光下,冰息丸通体雪白,宛如冰魄,反射着七彩荧光,只看一眼便知这是无上至宝。月使站在台子旁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观察着四周叫价。 有人问道:“今日拍几件?” “一件。”月使微笑回答道,“一日一件。” “什么破安排,要见到第三件宝贝,不是还得再等两日?!”有人不满喝道。 月使并不回答,只道:“冰息丸,可重塑女子皮肉骨相,起价三百两,价高者得。” 冰息丸一不能增进修为,而不是什么奇妙秘籍,对于江湖人士实在没什么用。因此出价的大都是些浪荡的富家公子,妄想通过冰息丸造出这世上全然满足自己心意的女子,再不就是开着青楼的商人。 因此虽然叫价热烈,楼上几人却觉得兴致缺缺。 听着楼下已经叫到了五百两白银,褚裕实在不理解这玩意儿有什么好抢,道:“没意思。”停了一阵又道,“谷主,有人想找我打架。” 谢夭一听此话来了兴致,偏头看他,只见褚裕猫在二楼栏杆处,豹子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对面的人,抬头一看,对面坐着的正是宋明赫和关子轩。 第157章 谢夭:“……” 见谢夭眼神投来,关子轩冲谢夭温和对视一眼,又转头半眯着眼笑着看褚裕。这哪是要打架的眼神? 谢夭笑道:“想找人打架的是你吧。” “不管了,我走了。”褚裕站起身,又道,“谷主,这次我绝不会给你丢脸,我必定打哭他。” 几人哈哈大笑,谢夭摆摆手,让褚裕走了。 晚上,褚裕虽然全身灰扑扑,但一脸神气地回房,道:“谷主,我打赢了,但没打哭,我争取下次打哭。” 谢夭知道关子轩故意让他,但看褚裕神情又觉得好笑,学着关子轩语气道:“褚兄好厉害。”说完,转身出去给李长安熬药去了。 冰息丸由苏州贾富商花费六百两白银拍的。拍完,月使拍了拍手掌,侍女又呈上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赫然是附骨草,茎如枯藤,但叶依旧深绿,这便是附骨草神奇之处,非死非活,非枯非荣。 月使道:“附骨草,起拍价五百两,诸位晚上细细思量,明日早来。” 到了第二日,叫价的江湖人便多了。附骨草是神草,江湖人吃了增进修为,健康人吃了延年益寿,病人吃了不说包治百病,也大有裨益。即使已经出到了八百两的天价,叫价声依旧不绝。 “九百两!”又有人摇铃叫道。 月使微笑道:“玄湖宫出价九百两,还有人竞价吗?” 厅内沉默一阵,月使敲了第一次铃,白尧看向江问鹤,道:“堂主,跟么?”附骨草这般神奇药草,神医堂自然是要抢的,江问鹤总共出价三次,把附骨草抬到了八百两。 只是此时江问鹤不发一言,不说跟也不说不跟。 直到月使敲了第二次铃。 便在此时,只听得角落里有人道:“一千两!” 众人本以为这附骨草一定会被玄湖宫拍的,此时听得一千两白银的天价,心下一惊,忙循声看去,却见出价的人身着一身洗得掉了色的破烂布袍,正是两仪观观主主,严千象。 看清来人那一刻,又是一阵惊诧。九百两和一千两虽然只差了一百两,可听起来天差地别。两仪观有这么多的香火钱?可若真有,严千象身为宫主,又岂会每天穿得破破烂烂? 江问鹤也疑惑道:“严老头怎么会抢附骨草?” 白尧又看向江问鹤,江问鹤两条长腿交叠,平静看了坐在对面的严千象一眼,道:“加。” 话音刚落,白尧立刻摇铃,道:“神医堂出一千一百两。” 严千象也丝毫不示弱,道:“一千二百两。” 白尧又转头去看江问鹤,江问鹤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点了下头。 附骨草被抢出了一千三百两的天价,严千象拿起了铃铛,但始终没有摇,他也在想一千多两银子抢附骨草是否值得,这时,一只苍白又柔弱无骨的手从他背后伸来,环住了严千象脖子,一个又冷又魅的声音响起:“接着加。” 那双手冰冷无比,鬼魅的声音又响在耳边,严千象一阵腿软,道:“……要附骨草有何用啊?” 站在他身后,隐没在黑暗里的那人轻笑道:“没什么用。”又停顿一下,看向对面坐着的江问鹤,道:“但他想要的东西,我就一定要得到。” 严千象仿佛能感觉到自己身后升起的浓稠冰冷的恨意,一阵恶寒,只得继续加价。 江问鹤听严千象报出一千四百两的价格,忍不住笑了,道:“严真人,我神医堂得附骨草此上等草药,有入药之用,不知两仪观要这附骨草,又有何用处?”说罢,用戏谑的眼神看向严千象。 严千象坦然迎上江问鹤眼神,呵呵一笑,道:“总不能只有你神医堂会医术吧,实不相瞒,我道观内道医也恰好缺了这么一位药。此药若成了,可造福苍生。” 江问鹤来了兴致,挑了挑眉,道:“什么药?”他精通药理,只要严千象一说出口,便知道他是不是在胡诌。 严千象对医术一窍不通,两仪观内实际上也没什么能研制新药的道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磕磕绊绊道:“这……这需得我回想一下……” 身后那人靠近,低声道:“以附骨草为引,辅以人参,白术,龙胆草,省天仙子,雄黄,蜈蚣,断肠草等二十八味草药,研制成散,放于火上炙烤,是为九转回风散。” 那人说一句,严千象便跟着念一句,念完,竟然一片鸦雀无声。他顿时冷汗直冒,怀疑自己是不是念错了,却听得江问鹤笑道:“好,好。” 这方子确实不错,有增补有泄耗,即有生身之物也有攻身之毒,用药果决凶性极大,但至凶险之处又留有柔情,正合了附骨草半非生非死非枯非荣的性子。 无论提出此方的是谁,实乃学医的天才。 但无端的,他又觉得这方子有些熟悉,就连最后那个药的名字也很熟,他总觉得在严千象背后还站了一个人,但那人站在黑暗里,他看不清那人是谁。 严千象道:“江堂主可还要继续?” 身后那人微笑道:“他不会继续了。”停顿一下,又笑道,“这么多年才等来这一场,又这么快就结束了,真遗憾。” 江问鹤并不回答严千象的问题,但果然如那人所说,他也并没有再加价。 月使道:“两仪观一千四百两,还有人要加价吗?”停了一阵,无人应答。不是他们不想加价,实在是着价格太高,加不起了。 第158章 月使摇铃道:“一千四百两一次。” 依旧没人应答,月使又摇了第二次铃。 铃声幽幽下,众人都觉得大局已定,附骨草非两仪观莫属,便在这时,忽然听得二楼一声铃响,一个清朗的声音淡淡道:“我出一千六百两。” 瞬间全场哗然,在场这么多富豪名商,一代掌门,都没人出一千六百两的高价,此时出价的又是谁? 回头看去,又是一惊。 出价的竟然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右手还松松拎着铜铃,表情淡然,仿佛刚才叫价的不是他,又像是一千六百两的价格于他只是一文。 归云山庄什么时候这么有钱了?! 坐在对面的宋明赫也是一震,心道李长安身为少庄主,代表着归云山庄,此时出价要做什么? 一楼的月使抬头道:“李少侠是为归云山庄出价么?” 李长安淡然道:“我不代表归云山庄,我自己出价。” 此话一出,更是一阵哗然,李长安就算如今名声大噪于江湖,但到底也没多大年纪,手里又能有多少钱? 谢夭见扫过来的阵阵目光,连忙低声道:“你疯了!你要附骨草干什么!” 李长安却道:“附骨草对你有用么?” 谢夭心里忽然一软,心想,这个时候的李长安不是少庄主,只是李长安,叫价也只是为了给自己买药。 他又想起自己被江问鹤断出来的三月寿命,心说造化弄人,笑道:“没用的。” 这时,严千象又摇铃,咬牙道:“一千七百两。” 李长安又拿起了铃铛,道:“一千九百两。”又转头平静看了眼谢夭,低声道:“总要试一试。” 第70章 赌徒客(五) 听闻李长安报出一千九百两的价格, 又是一片震惊,都心道李长安不仅在江湖上名声大,出手也豪气, 在此等高压之下又有着少年人不一般的魄力, 实乃非同寻常。 谢夭此时拉住他手臂道:“李少侠, 你等一下,你哪来的银子?” 李长安却沉静道:“先拍下来, 总会有办法的。”又偏头看他,半开玩笑道:“大不了抢了就走, 我应该还是可以带着你逃掉的, 日后再慢慢还债。” 李长安看他眼神少年气十足, 再加上那一句“带着你”, 谢夭一时间看得愣住了, 也笑了出来,道:“谁教你的?” 李长安平静看向他道:“你。” 一句话仿佛在谢夭心头敲了一锤,谢夭瞬间不知道如何应答,良久,笑道:“我何时教过你东西?” 李长安道:“进千金台的时候,你说, 偷偷把千金台的金子敲下来一块, 只要不被追到打死就好。” 见李长安说得不是谢白衣时候的前尘,谢夭心里松了一口气, 又涌上来一股说不上来的失落, 笑道:“那是胡说的,李少侠, 还是把附骨草留着造福苍生吧,这草对我真用处不大。” 李长安垂下眼睫, 心道:“那什么才可以,怎么样才可以?”心里无端涌起一股焦躁来,那是种怎么抓都抓不住的感觉,就好像他当年努力去抓谢白衣的衣摆。 见李长安不说话,谢夭转头对江问鹤道:“江大神医,你说是不是?”说着,趁李长安不注意,冲江问鹤眨了眨眼睛,又抱了个拳。 江问鹤拍了拍李长安肩膀,道:“确实,附骨草不适合谢谷主的体质。” 这话并非胡说,谢夭身体实在是强弩之末,使用附骨草这样药力巨大的草药,稍有不慎,可能打破谢夭体内本身的平衡。其实任何药方对谢夭来说作用都不大,谢夭的病,压根无药可医。 李长安道:“真的?” 江问鹤点了点头。 最后附骨草以两千两白银被两仪观严千象拍下,附骨草被交付给严千象之后,整个大厅并没有人离场,反而一个个翘首以盼以来,按照惯例,附骨草拍卖结束之后便要展示第三天要拍卖的东西,也就是千金台的第三件宝贝,那件传说中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 月使拍了拍手,只听得一阵咕噜咕噜的声响,地面一阵震动,几个男仆推着一个巨大铁笼缓缓从亭后走出,那铁笼蒙着黑布,教人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铁笼实在巨大,一群人忍不住猜测道:“这第三件宝贝,看上去不是什么灵丹妙药,也并非什么上古灵器,否则怎么需要这么大一个铁笼来装?” 正暗自思索着,又听得铁笼里一阵嘶吼之声,伴随着铁笼摇晃的响声,实在可怖。 又有人猜测道:“莫非里面关着的,是什么能以一当百的巨兽?” 月使微微一笑,右手一挥,掀开了笼子上遮罩的黑布,看清里面是什么东西的那一刻,全场倒吸一口凉气,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笼子里关着的,竟然是一个人! 那人如野人一般,身体半裸,浑身上下只有一块看不清颜色的破布蔽体,毛发乱糟糟的,其间纠缠着各种草叶,浑身皮肤呈不健康的紫色,手脚肿大成一团。他身量很高,蜷缩半跪在铁笼里,两只手抓住栏杆,脸紧紧贴在铁笼上,右眼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他用野兽一般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但凡与人对上视线,便嘶吼一声。 月使一柔弱女子,站在此等野兽旁边竟然丝毫不惧,右手一扬,道:“这便是那个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起价一千两白银,诸位若有兴致,明日可早来。” 第159章 褚裕眉头一皱,道:“这不过就是个野人而已,哪里就值这么多?” 谢夭扇子哗啦合了起来,笑道:“不可随便叫别人野人,听到了没?” 李长安偏头看他一眼,他总觉得谢夭这个人身上有种奇特的温和,就好像无论这世间如何待他,他都能对着任何人任何事报之一笑。欺凌弱小在这强者为尊的江湖实在是常态,但谢夭却依旧能给关在铁笼里的人最基本的尊重。 褚裕心知自己方才那话不对,也低下头“嗯”了一声,这时听得有人问出同样的问题,那人道:“这怎么就是能让天下大变的宝贝了?又凭什么值一千两?” 月使微笑道:“此人身中噬魂之毒依旧不死,难道还不值得一千两么?” 瞬间全场哗然,如果真如月使所说,这何止值得一千两白银,就算是万两黄金都值得! 若是得了此人,一是可以从他身上的中毒迹象倒推出噬魂之方,就算结果会与真正的噬魂有些偏差,但效果也应差别不大;二是或许可以找出噬魂解法,这样噬魂的方子乃至解法都在自己手里,死士岂不是想要多少就能要多少? 很快,他们也明白为何这样一个人现世会让天下大乱。 目前只有七年前一战与半年前桃花谷一战有噬魂死士的参与,半年前那十七人已被桃花仙尽数斩杀,再看活下来这人的样貌年龄,必定是七年前那一战的死士。 如此一来,七年前那一战的罪魁祸首便有迹可循,这人既是人证也是物证。 宋明赫眉头一皱,心道,谢白衣并非桃花仙所杀,那笼子里的人就事关谢白衣死亡真相,扬声问道:“姑娘,你又有何证据证明此人确实中的是噬魂?” 月使正欲开口,却听得一个凉凉的声音响起,苏泠泠从后面走出,扫了全场一眼,道:“殿内也有不少名医,又有神医堂堂主在场,不妨一验。”说罢,目光扫过谢夭,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并未施展轻功下楼,径直道:“不用验了,此人中的确是噬魂无疑。” 见有神医堂担保,一群人已然信了个大半,但宋明赫心细如发,又道:“千金台财力滔天,江湖上家喻户晓,自然不会弄虚作假。就是距离桃花谷一战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千金台又是如何得到此人的?” 宋明赫前半句言下之意便是,千金台有钱能使鬼推磨,串通神医堂说假话也是有可能的,后半句又问来源,摆明了还是不信,苏泠泠冷哼一声,道:“宋庄主说话可有些偏颇,我千金台奇珍异宝无数,难道样样都要讲明来源么?” 苏泠泠语气冷,声音也冷,便如凌冽冬泉,虽寒,但别有一番韵味。过了会儿,她道:“此人神志不清,被不识货的人贩子转卖数手,最后被我千金台买了下来。这就是来源。”一抬眼,道:“宋庄主还有疑惑么?” 宋明赫笑了两声,道:“多谢苏姑娘解惑,再没有了。” 兴许这时候别人还在怀疑千金台所说是真是假,但谢夭却相信苏泠泠说的全是真话。 谢夭对李长安道:“在我去洛阳之前,桃花谷发现了四百九十九具无名白骨,村民也有人说在白骨堆里见到了人,现在看来,就是此人了。” 自从黑布被掀开后,阎鸿昌脸色发青,一直一言不发。即使笼子里那人毛发几乎遮住了面目,身上衣服也只剩下一小块,但他还是一眼辨认出这是他陨日堡人。 当年这群死士扮作桃花谷人,身上穿着桃花谷人装束,为了区分,便统一在脖颈处刻了一火焰形状的刺青。就算此人为了保全师门,一句话不说,查到陨日堡头上也是迟早的事。 阎鸿昌差点捏碎了杯子,低喝道:“你不是说当年的人都死绝了吗!” 姚景曜立刻下跪道:“弟子不知。” 阎鸿昌道:“不知就有用了么?!” 姚景曜浑身一颤,不再说话。 阎鸿昌心知这时再责骂姚景曜也没用,闭上眼平息一会儿,道:“此人不能留到拍卖。你今晚上便把人做掉。” 姚景曜低头道:“是。” 阎鸿昌顿了下,又温声道:“景曜,别怪师父对你太严苛,将来整个陨日堡都是你的。如今陨日堡的存亡,也全系于你手啦。” 姚景曜仍低着头:“……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当天拍卖散后,江问鹤一边思索着一边慢慢踱回房间,噬魂的炼制方法只有一人会,或许姬莲真的没有死?他又想起之前种种,忍不住叹了口气,再抬眼,已到了门前,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收拾情绪推开了门。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一亮,道:“堂主,卢少侠醒了。” 卢嘉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昏迷的时候居多,闻言,江问鹤连忙走过去,道:“可感觉身体有什么不适?” “好多了,多谢江神医。”卢嘉玉脸色苍白,嘴唇紧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道:“江神医,我什么时候能好?” 江问鹤知他是心急去找哥哥,安慰道:“再静养几日,就可全然好了。” 卢嘉玉点点头,又一言不发起来,江问鹤道:“卢少侠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江某可以代劳。” 卢嘉玉咬了下苍白的嘴唇,道:“我感觉我哥哥有危险。” 兄弟连心,有预感也不奇怪,江问鹤眉头挑了下,想起关押那人的铁笼,道:“你哥哥右眼那里可有一道疤?” 第160章 卢嘉玉立刻激动起来,道:“江神医怎么知道?他右眼确有一道疤,是小时候我失手弄伤的,江神医见过他吗?” 原来,那关在笼子里的人便是卢嘉玉找了多年的哥哥,卢嘉琮。 江问鹤当即起身,要去告知谢夭这个消息,又回身喊道:“卢少侠放心,你哥哥没死。”转过身来,又低声道,“我也不会让他死的。” 谢夭在房间里已经转了三圈,边转边用那柄玉白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最后,一屁股坐下,仰起头,用展开的扇子遮住脸,懊恼道:“杀了我也凑不出一千两白银。” 一千两银子还是起拍价,最后被叫到多少还不一定,他和李长安两个人加起来,身上能凑出来五两银子就是多的,想要在明天的竞拍中把人抢到,实在是难上加难。 李长安笑了一声,走过去抓住他胳膊,道:“不用凑银子,我们今晚就把人救走。” 这几日拍卖会散场之时,他刻意留意了侍女的去向,今日更是偷偷跟了一段,关押野人的地方,他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谢夭立刻把脸上扇子拿下来,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李长安眼睛,心里又狠狠跳了一下,勉强压住那点心猿意马,笑道:“李少侠,你当真愿意去?千金台可是会追杀你到地老天荒哦。”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地老天荒就地老天荒吧。” 或许李长安并没有那个意思,但谢夭还是想歪了,他一时间怔住了,就那么半歪在椅子上,仰头看着李长安的脸,心道,若是能和你一起被追杀到地老天荒,也是好的。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又轻又快的脚步声,谢夭才倏忽回过神,目光瞬间躲闪开,又在下一刹站了起来,掩饰尴尬似的笑了两声。 李长安却站在原地没动,眼睫低垂,心道,谢夭视线又躲了一次,他到底在躲什么?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很轻微,不仔细听压根听不见,谢夭一听便知这是在用轻功隐藏行踪,施展轻功的人内力也很强。 他当即打开门,看向屋外,只见屋外花草在微风中微微晃荡,除此之外,再无人影,他略一沉吟,就要关上门,又在刹那心念如电,心道:“坏了,有人要捷足先登了。” 第71章 赌徒客(六) 姚景曜这几日很少在拍卖会上露面, 他心里记挂着上千金台之时月使使用的机关,因此暗中把千金台查探了一遍,自然也找到了许多了不得的所在, 对千金台哪里紧要已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千金台有三处是绝对去不得的, 一是明月峰巅的明月松, 明月松虽表面上无人看守,但每当他靠近之时, 都会有无数暗中盯着他的眼睛,不能靠近自然也无法查探, 但他怀疑这是千金台所有机关的枢纽。 第二个就是远离千金台本体的, 位于西南角的一座小院, 院内清泉小池, 花草成荫, 一座竹屋掩映在树木间,还有阵阵幽香传来,他猜测那里应是苏泠泠的居所。 第三个就是地库,千金台地库藏在山体之中,远看就是平平无奇依山而建的一堵墙,但墙上设有暗门, 拨动机关暗门开启, 之后便是一向下的通道。 第二日拍卖会散后,姚景曜又暗中跟了侍女一段, 果然见她前往了地库方向, 便确认那笼子里的野人关押在此处无疑。 他回房间换了黑衣,又于夜半三更之时出发, 打开暗门,钻入通道。 通道内两两站立着守卫, 见有外人闯入,立刻持刀而上,但他们到底只是普通侍卫,哪里比得过陨日堡大弟子?姚景曜当下手起刀落,连杀七对十四人,又见最后那人扣动墙上机关,似是想要预警,手中刀立刻飞出,分毫不差地砍了那人手臂。 地上满是尸体和血迹,就这么一路从通道杀到地库中心,果然在地库中间见到了那个铁笼,卢嘉琮被困在铁笼中间,只觉得一阵血气扑面,当下警觉,双手紧握栏杆嘶吼起来。 在这一片野兽般的吼声中,姚景曜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缓缓出现在卢嘉琮面前。 卢嘉琮本来还在怒吼,目光看见姚景曜手里提着的刀,停下了吼声,又看了看姚景曜的脸,一时看得怔住了,浑身安静放松下来,眼里竟然有了水光,像是要落泪。嘴唇抖了好几下,却说不出话。 接着又急切地指了指姚景曜的刀,再指了指自己,又晃了晃铁笼,喉咙里发出可怜又含混地“啊啊”声,他以为这是同门来救自己了,想让姚景曜放自己出来。 姚景曜知他认出了自己,此时走近,他也认出了关在笼子里的人。他和卢嘉琮差不多同年进入陨日堡,但是姚景曜进来就是天之骄子,被重点培养,他和卢嘉琮也只在刚进门时见过几面。 但就是那时,发生了一件小事,让姚景曜一直记他记到现在。 那是他们第一天进陨日堡,姚景耀家境贫寒,带的吃的不够,陨日堡又让他们在外面等了好几个时辰,他早已饿得说不出来话,就是这时,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给了他一块馒头。 他不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只记得他右眼有一道疤。 姚景曜闭了下眼睛,站在原地,道:“怎么会这么巧?” 卢嘉琮看他站在原地不同,心里又急起来,剧烈地晃动着笼子,但依旧说不出话。 在铁笼晃动的窸窣声响中,姚景曜挥刀而下,卢嘉琮以为他是要砍断铁笼,在笼子里躲也不躲,下一瞬却感觉颈间一凉。 第161章 刀竟然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卢嘉琮表情空白一瞬,他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流得满是眼泪,他顶着满脸的泪水抓着笼子开始呲牙。 姚景曜闭眼道:“你给我那块馒头我记着。”又顿了一下,道:“但是我想活下去……对不住。” 他并没有立刻砍下去,似乎在等卢嘉琮的回答,但是他也知道卢嘉琮嗓子已经被噬魂毒坏了,什么话都说不了。 卢嘉琮听完这句,反而没有了任何反应,只是怔怔地抓着笼子,就像是等着姚景曜一刀砍下。 姚景曜一咬牙,手腕发力,正要一刀斩下卢嘉琮头颅,便在此时,身后一声凌冽破空声,随后是一阵剑鸣,一柄剑不知从何处飞出,剑尖正对上姚景曜刀柄,巨大的力道震得姚景曜手腕一抖,几乎握不住刀。 姚景曜心中一震,突如其来的变故也让被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抬起头来。 姚景曜暗自心惊,千金台里还会有内力如此高超的人物么?瞬间拉上面罩,转头去看那柄飞剑,但还没看清剑影,就听见一个清冷的声音淡淡道:“青云,归。” 只见青云瞬间拐了个弯,飞速从姚景曜脸前擦过,而姚景曜眼睛里已经不是震惊,而是惊恐了。 他跟李长安打过一场,知道自己绝对不是他对手,但此时不杀卢嘉琮之后便没有了机会,阎鸿昌也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他,想到此,他心一横,又握紧了刀,扑到笼子边对准卢嘉琮一刀砍去。 “唉,不听劝呢怎么?”有人半是玩笑半是惋惜道。 几乎与那话音同时到来是,一片桃花瓣。那花瓣看上去娇柔一片,却有着生铁的力道,重重打在姚景曜刀面上,刀上瞬间有了一个小坑。 姚景曜面色又是一凛,桃花仙也来了,他更没有胜算了。 李长安望见那桃花瓣,想到谢夭不能动用内力,心里一沉,道:“谢夭,你做什么!” 谢夭知道他在想什么,笑道:“好好好,我不出手,你来。” 便在两人说话间,李长安的剑已经迎上了姚景曜的刀,那几乎是完全的压制,姚景曜边战边退,谢夭趁着此时抢到铁笼边,先是检查卢嘉琮状况,见他还活着,心下微微松一口气,又低头去看笼子上的锁。 那锁是密码锁,三层密钥,谢夭一个个去试。 耳边刀剑相击声音不断,李长安观察着姚景曜所用刀法,道:“使刀,你是陨日堡的人?” 姚景曜一身黑衣,脸上又带着面罩,料想李长安认他不出,也并不答话,害怕李长安听出他声音,只激起全身的内力反击,竟然有那么一两招能堪堪打平。 李长安见他使用最为精妙的两招正是陨日堡招牌,心中更加确定此人是陨日堡人,眸光一暗,反手挥剑,便在此时,忽然听见虚空中传来幽幽一声:“长安,等我回来取剑。” 这是……谢白衣的声音! 李长安瞳孔瞬间睁大,挥下去的青云也迟疑了一瞬,姚景曜虽然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抓住了这个空挡,就地翻身一滚,滚到了笼边,与此同时刀横向一拉,逼得谢夭急往后撤。 姚景曜眼神越发狠毒,正欲一刀捅死卢嘉琮,李长安一剑刺来。 为了躲李长安那一剑,姚景耀刀往上偏了一寸,刺中卢嘉琮左胸上方,他自己也被李长安那一剑刺中手臂,阴暗逼仄的地室内,当即满是鲜血。 卢嘉琮血液颜色呈紫黑色,他身体里微妙维持的平衡被这一刀打破,怒吼一声,晕了过去。 姚景曜以为自己跑不出去,气喘吁吁地坐在原地,却没想到李长安眼神又迷茫了一瞬,他心道,真是天助我也,当即施展轻功,连滚带爬地跑出通道。 谢夭本来想追,但一想到如今何时卢嘉琮这个人证比较重要,又折返过来,蹲下身去查看卢嘉琮状况。 那刀伤很深,配上卢嘉琮紫黑色的皮肤更加可怖。 谢夭扯了身上衣服布条,两手伸进笼子里去,想给卢嘉琮包扎止血,但笼子在两人之间阻挡,实在不太方便,下意识道:“长安,过来帮我一下。” 喊了一声,却没人回应。 谢夭心里咯噔一下,抬眼看去,只见李长安背对着他站着,一只手捂住脸,握着青云的另一只手在止不住地发抖。 他心觉不妙,缓缓走近,道:“……长安?” 见李长安毫无反应,他伸手去拉李长安,下一瞬,青云呼啸而来,径直刺向自己,谢夭心里一疼,急往后退,便在此时看清了李长安的眼睛,恐惧又茫然,不知所措地让人心疼。 他又低声喊道:“长安?你醒一醒。” 李长安却好似听不见他说话。 李长安闻着鼻腔中的血腥味,只觉得这里有好多血。 紫黑色的,红色的,黑色的是死士的,红色的是谢白衣的。 五百死士,五百人那么多…… 野兽一般。 李长安一会儿看见谢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战场上,被五百死士围攻,一会儿又仿佛自己站在五百死士中间,身边全是人不人鬼不鬼,不知道疼,只知道挥剑砍向自己的怪物。 这时又有一人挥剑朝自己砍来,李长安下意识抬手回击,殊不知在现实里,那人正是想拉住他的谢夭。 谢夭心下一沉。 李长安剑势实在太猛,谢夭光靠躲是肯定躲不过,桃花枝被迫出了袖,对上李长安的剑,眨眼之间,两人已经过了数十招。 第162章 谢夭虽没有明显落于下风,但内力损耗极大,他很快意识到地库空间太小,待在这里他只能继续跟李长安硬拼内力,于是且战且退,两人相互追逐着出了地库。 月光之下,两人衣袍翩飞,剑光闪烁,剑势若惊鸿,若游龙,看得人眼花缭乱。 外面空间够大,谢夭轻功终于能够施展得开,于是能躲便躲,边躲边道:“长安,能听见我说话么?” 李长安仍是不发一言,眼底是红的,像是倒映着鲜血。 眼见又是一剑劈来,这次实在躲不过去,谢夭只能抬起桃花枝迎上,两人内力相撞,只听见一阵让人牙酸的喀拉声,相持一阵,谢夭脸色肉眼可见地苍白起来,五脏六腑绞作一团,内力续不上了,手臂便猛然一沉。 青云的剑光反射到他眼睛上,谢夭心道不好,又暗自笑道,没想到李长安打败自己的这一日来得这样快,又是一阵欣慰。 就在青云即将落到自己肩头之时,剑身忽然剧烈震颤,似乎在极力抗拒着什么,谢夭偏头望着青云一笑,心道,小家伙,你知道我是谁么? 但剑的意志怎能强过主人的意志?青云还是继续下落。 谢夭闭上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他心里一惊,睁开眼,却见李长安疑惑地盯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盯着虚空中的什么其他人。 谢夭立刻道:“长安,你看见谁了?” 李长安并不答话。 谢夭拎着桃花枝挽了个剑花,扬声道:“不管是谁,那是心魔,破了他。” 这一句颇具少年豪气,就像当年睥睨天下的谢白衣在带着自己徒弟练剑,一句说罢,竟然毫不犹豫地对着李长安攻了过去,就像是在逼着李长安对自己出剑。 江问鹤此时赶到地库外,正看到谢夭强攻李长安这一幕,瞬间全身汗毛倒竖,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他大吼道:“谢夭!你找死吗!” 要想破除心魔,需得李长安主动对心魔幻象出剑,谢夭此时便是在逼他出剑。但李长安若是破了心魔幻象,毫无疑问,现实里的谢夭也会被一击必杀。 江问鹤心道,你还有三个月呢。你活完这三个月行不行? 这时却见谢夭脚踩青竹借力,斜向上飞出,又在空中转体,斜向下刺去,这一招“水中月”使得极其潇洒恣意,江问鹤一时看得呆愣住了,他很少见谢夭这样舞剑。 只听得谢夭朗声笑道:“江大神医,我早就死了!” 在李长安的视角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会儿变成服用了噬魂的死士,一会儿变成谢夭,一会儿又变回谢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一直在对自己出剑。 李长安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能一边后退一边迎上扑面而来的剑招,最后猛然出剑,只听得噗嗤一声响,似是利刃没入皮肉的声音。 青云没入谢夭肩膀,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只偏头看了一眼,笑道:“对,长安,就这样,你做得很好。” 江问鹤不忍再看,喝道:“谢夭,够了!” 这时,李长安内力流遍全身,最后凝聚在青云剑尖之上,手腕急转,使了一个极其奇妙的变招,横劈下去,刹那间天地寂静无声,李长安再无动作。 江问鹤抬头,刹那间愣在了原地,谢夭本欲再上,也看得心里狠狠一跳。 只见无数花瓣从四面八方涌来,又洋洋洒洒飘落,落在三人之间。与谢夭的桃花瓣又有所不同,这些花瓣上,都带着细小的冰茬。花瓣封存其间,晶莹如琥珀。 谢夭望着望着,忽然笑出来。 这是飞花三十六剑最后一剑。 ——天上人间。 第72章 赌徒客(七) 漫天冰花之下, 李长安眼中幻象去了一半,他后知后觉清醒过来,这是他使出来的天上人间, 正想问发生了什么, 发现谢夭正在笑, 又看见他肩膀上的剑伤,眸子抖了一下。 这是……我伤的么? 自责与愧疚瞬间如潮水一般涌来, 李长安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江问鹤见两人不再打了,冲过去拉住谢夭, 就要给他包扎。 谢夭连忙道:“等一下, 地库里还有个人等着你救。” 江问鹤头也不回道:“救不了。管不了那么多。” 见江问鹤脸色铁青, 谢夭也不再坚持, 卢嘉琮伤的地方并不打紧, 没那么容易死,千金台地库两个时辰一换防,到时自会有人照料。他就那么被江问鹤拉回房间。 李长安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到房间外也没进去,只面对门板低头站着, 活像面壁思过。 谢夭被推搡进房间的那一刹, 又艰难伸出一只手扒住门板,探出脑袋道:“李少侠, 你怎么不进来?”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很快又暗下去,道:“我……” 谢夭等了半天没听到我什么, 又想起他伤在肩膀,等会包扎免不了又要脱衣服, 到时候李长安看他的眼神让他受不住,停顿一下,语气古怪道:“你还是等我包扎完再进吧。” 李长安站在门外,低低地“哦”了一声。 白尧在屋内,正挑灯看着医书,见江问鹤忽然推搡着谢夭回来,谢夭身上又带伤,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道:“怎么了?” 江问鹤重重把谢夭往椅子上一按,对白尧道:“你来,我不想管。”说罢,就径直走到一边,又气得在屋子里转了两圈。 第163章 谢夭笑道:“白尧,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白尧看看谢夭,又看看江问鹤,道:“不麻烦。” 谢夭把身上衣服除去一半,露出受了伤的肩膀,那剑伤看上去虽吓人,但其实伤口并不太深,白尧处理这种伤处理得多了,面不改色,利落地上了金疮药,又拿来绷带给谢夭包扎。 出乎谢夭意料的是,不论是上药还是包扎,竟然一点都不疼,他奇道:“白尧,你医术跟谁学的?” 白尧沉吟一下,道:“……跟堂主。” 谢夭开玩笑道:“那你可没学到你师父精髓,你师父上药能把人痛死。” 江问鹤“嘶”了一声,停下脚步,道:“说什么呢?我哪里待你不好了?” 白尧沉默一下,低低地道:“堂主他不是我师父。” 这话声音很轻,只有谢夭一个人能听见,他先是一愣,疑惑地“啊”了一声,又去看白尧神色,看他表情平静非常,又隐隐又不得志之意。 谢夭心道,看来江问鹤身上孽缘也不少,出走隐居这些年,可把神医堂里有些人害惨啦。但见白尧并不想提,也不再多说。转而问江问鹤道:“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去你房间有事要跟你说,正巧看见你和李长安在暗中追踪一个黑衣人,我就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江问鹤转身正色道,“我要跟你说的事是,笼子里关的人,正是卢嘉玉失踪多年的哥哥。” 谢夭眸光一沉,卢嘉玉哥哥正是陨日堡人,如此说来,当年之事确是陨日堡手笔无疑,他想了片刻,又忽然笑起来。 江问鹤道:“你笑什么?” “我笑我此生再无遗憾。”谢夭甩开玉白折扇,懒散地靠上桌子,仰起头,用扇子遮住他微笑的脸。 追逐半生之事终于有了个结果,自己徒弟又刚刚学会了自己成名的一剑,他此生算是对得起归云山庄,也对得起自己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圆满的事么?再没有了。 江问鹤知他在想什么,但看他笑得模样还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走过去把遮住脸的扇子一收,狠狠拍在桌子上,凉凉看他一眼,接着一言不发转身就走了。 谢夭失笑:“唉,你这人怎么……?”说到一半又没想到合适的形容,又笑起来。 白尧则望着江问鹤出去的背影,心道原来江问鹤原来生气时是这样的。 江问鹤气冲冲走到外面,正撞见还在闭门思过的李长安,他眉尖一挑,似是在问你怎么还在这。 李长安立刻道:“江堂主,我……他……” 他想解释他为什么会在门外,又想问谢夭怎么样了,两句话同时堵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 江问鹤道:“你什么你,他什么他?” 李长安一颗心忽然沉底,垂下眼睫,低头要走,却听得江问鹤道:“走什么?他等着你进去。” 说罢,江问鹤又回头冲屋里喊:“白尧,你先出来。” “什么?”李长安不敢相信江问鹤在说什么。 白尧应一声,出了门。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一颗心开始狂跳。 进屋,看见谢夭衣服正穿了一半,肩膀上包扎的纱布裸露在外,还能隐约看见血迹,再往下,是略微有些苍白的皮肤。李长安把目光撤开,暗自咬了下嘴唇。 谢夭当着他面把衣服穿好,看李长安眸光沉重,走近了,调笑道:“李少侠,学会你师父最后一招了你还不高兴?笑一个?” 李长安偏过头。 谢夭心道这小子还是这样,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捏他下巴,却听见李长安道:“疼么?” “啊?”谢夭一时间愣住了。 李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恼怒,道:“我问你疼么?” 谢夭这才反应过来,心尖一软,笑了会儿,又抬眼道:“你问我疼不疼,我还没问你,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道:“什么?” 谢夭道:“桃花村你知道我身份的时候,你是故意把我推倒,为我挡那一箭的吧。”他一顿,又扫向李长安右肩,目光微微一沉,道:“伤得也是肩膀,你那时候疼么?” 李长安停顿一会儿,偏过头,闷声道:“忘了。” “那我也忘了。”谢夭见他不否认,那就是承认,笑道,“不用自责,就当这是还你的。” 李长安咬牙道:“谁要你还。” 谢夭不以为意,冲他眨眨眼道:“那你就记着,你欠我一剑,以后要记得还回来。” 李长安还没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说,又听见谢夭笑道:“这样我以后就有理由去找你,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赶我走了。” 心里仿佛漏跳一拍,李长安瞳孔都抖了一下,抬起眼,只见谢夭舒展地坐在凳子上,仰头望着屋顶,眼神很远,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带着不明显的笑意。 李长安看了会儿他突出的喉结,又把目光移开,虽未说话,但却在心底道:“好。” — 翌日一早,一群人便早早地来了大殿,月使和那铁笼还没到,一群人便索性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这最后一件宝贝会花落谁家。若论财力,江湖几大门派中当属陨日堡,其次是忠义堂,归云山庄和神医堂当拍在中间。 至于两仪观,本来谁也没把两仪观放在眼里,但是经过昨日附骨草一场,在场众人无一不对两仪观刮目相看,至于两仪观财力到底几何,谁也说不清。 第164章 阎鸿昌这时进了大殿,身边还跟着姚景曜,姚景曜神色一如往常,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一道不易察觉的伤口从领口处爬出来。见这位天下第一大派的掌门人来了,一行人忙伸手作揖。 阎鸿昌团团作揖,直起身来,道:“诸位,今日我陨日堡势在必得,还望诸位体谅。” 一群人没明白他说得势在必得什么意思,就算陨日堡是江湖门派中最有钱的,但这里有何止有江湖人,还有诸多数一数二的富商,甚至还有皇族,他们的财富同样不可限量。 虽不明白,但没有人敢驳阎鸿昌的面子,只称赞道:“阎堡主果然豪气!” 谢夭一行人此时进了大殿,正听见阎鸿昌的话,不做理会,径直上了二楼常坐的地方落座。其实谢夭对这一场拍卖也没谱,他是决计不可能从这么多人手里把卢嘉琮抢去的,只能等拍卖。 他又扫了一圈,心道,只要最后不被陨日堡拍走,一切都好说。 这时,月使缓步走入大殿,身后跟着四个婢女,一个婢女扶着铁笼一角,缓缓推着笼子走进殿内。昨日这最后一件东西已然亮过相,也没有继续遮掩黑布的必要,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推了进来。 谢夭望过去,见卢嘉琮身上的伤已然被包扎好了,虽然此时还在昏迷,但没有生命危险,心里松了一口气。 众人见月使来了,各自散去,到自己的位置落座。 阎鸿昌也上了二楼,经过谢夭之时哼了一声,谢夭心道真是有毛病,没事哼我干什么?心里如此想着,面上还是微笑冲阎鸿昌点头致意。 很快,阎鸿昌坐下。在月使报出起拍价一千两之后,做了个惊人的举动。 众人这才知道阎鸿昌的势在必得是什么意思,只见阎鸿昌拿过桌边的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火立刻便烧了起来,又拉过旁边的灯盏,就要点燃上面的金丝蜜蜡。 阎鸿昌竟然要点天灯! 点天灯是拍卖时的规矩,无论下面叫出了多高的价格,都由点天灯一方支付,东西也归点天灯的人所有。这样一来,这野人,几乎必定是陨日堡的。 除非有人愿意再点天灯与之对冲。 但陨日堡武力也雄厚,这个时候点天灯,不是摆明了跟陨日堡结怨么?谁敢再点? 就在阎鸿昌手里火折即将点燃蜡烛之际,突然之间,一根红绸飞来,打翻了灯盏。 阎鸿昌顿时大怒,恶狠狠将手里火折一甩,道:“谁!”几乎是瞬间,有四个婢女同时迎上来,又是递茶又是递点心,安抚阎鸿昌。 与此同时,苏泠泠缓缓走来,手上红绸还未来得及收,冷冷道:“我。” 阎鸿昌冷哼一声,道:“苏姑娘这是什么意思?不让我陨日堡点天灯不成?” 苏泠泠摇头道:“并非刻意不让阎堡主点灯,只是点灯也无用。千金台到底是赌坊,一味拍卖便没意思了,我今日想换个玩法。” 说罢,击掌两下,二十对婢女搬了二十张赌桌上来,大殿左右,各设了十桌。 阎鸿昌道:“什么意思?” 苏泠泠并不看她,只扫向会场众人,扬声道:“诸位,可瞧见这赌桌了么?赢到最后者可分文不取带走笼子里的人,输者需向我千金台缴纳赌费,第一局输者缴纳三百两,第二局六百两,第三局一千二百两,以此类推。” 众人先是惊疑,“这……这……”观望了一阵,又在心里一算,这一场赌博下来,千金台最起码能赚几万两白银,比之拍卖要翻两三倍,都暗暗道,千金台果然是千金台,果然最会敛财。 谢夭则哗啦一声甩开折扇,望着站在大殿中间的苏泠泠,勾起唇角淡淡一笑。 “赢到最后,可比拍卖要划算的多。”苏泠泠目光淡淡扫向众人,被这般美人注视,她说什么就只会听之信之,只听得苏泠泠又道:“姑娘们,上酒!” 四十位千金台的美人抱着银质酒壶鱼贯而入,每桌各有两人。赌桌,筹码,美酒,美人,再加上分文不取赢得可让天下大乱的宝贝,种种条件加和起来,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诱惑。 苏泠泠站在大殿中央的浅池之上,池水倒映着她修长身影,她举起双手,道:“诸位,尽管来赌!” 话音刚落,一群人便蜂拥而上,不过一会儿赌桌就快要被占满。 阎鸿昌本来还想说“已经定好的规矩,岂有随便改变之理?”但先场乱哄哄的,无一人能听见他说话,眼见二十张赌桌又快要坐满,阎鸿昌咬牙道:“下去,赌!” 谢夭转头看向李长安,含笑道:“李少侠,你会赌博么?” 李长安摇摇头,又道:“你会么?” 却见谢夭已经施展轻功从二楼飞身而下,朗声笑道:“我可是连跑三天三夜只为来千金台喝酒的人,你说我会不会?” 恍惚间,李长安仿佛看见了当年那个不羁青年的影子,他也笑了,施展轻功跟在他身后下去,抢到了最后一张赌桌,站在他旁边,低声道:“那祝你赌运昌隆?” 谢夭笑道:“有李少侠一句话,不昌隆也得昌隆。” 苏泠泠见一切都安排妥当,就要走出大殿,经过谢夭身边时,略微停顿一下,也不看他,只道:“谢谷主,我知道你穷得要死,我就最后帮你这一次。” 谢夭心道这前半句实在是大可不必,此话当然不敢说出口,只垂眸道:“多谢苏姑娘。” 第165章 苏泠泠又道:“剩下的,全看你自己运气。” 谢夭淡淡一笑,道:“苏姑娘大可放心,谢某平生第二会的事,就是赌博。” 苏泠泠奇道:“第二件?那第一件是什么?” 谢夭道:“耍剑。” 第73章 赌徒客(八) 苏泠泠心尖一跳, 又想起当年那个千金台上一剑动万花的白衣少年来,谁能拒绝一个下漫天花雨只为逗自己一笑的剑仙?即使她现在知道谢白衣并非为了自己,但也早已情根深种。 苏泠泠低着头, 又在原地站了一阵, 却在余光里看见李长安往谢夭身边靠了一步, 抬眼,只见李长安跟谢夭站得极近, 见视线对上,便礼貌地冲自己点头微笑。 苏泠泠哼了一声, 袖子一甩, 径直走了。李长安低头露出一个微笑, 还不敢漏出笑声, 只能压住声音。 倒是谢夭不知苏泠泠为何临走又瞪了自己一眼, 疑惑道:“她怎么了?” 李长安忍着笑道:“不知道。”顿了下又笑道,“可能苏姑娘发现你不仅穷,还爱说大话,不喜欢你了。” 谢夭笑道:“如果是这样最好。” 李长安止住了笑,眼睛很轻地眨了两下。 苏泠泠刚走,就来了一个人到赌桌对面坐下, 谢夭也坐下, 李长安就站在他旁边看。赌桌上放的是最简单的赌具,就是掷骰子比大小, 骰盅中三粒骰子, 三粒点数加起来大者为胜。 李长安在旁看了一会儿,发现谢夭说他平生第二会赌博这事并非造假, 谢夭掷出的骰子总和必在十三点之上,若是对方掷的点数高了, 谢夭这边掷的点数也高,若是对方低了,谢夭便掷得低些。 转眼已经连赢了四人,在等待换人的间隙中,只见谢夭随意地甩着骰盅,但李长安看出来,那分明是挽剑花的姿势,心道这人还真是无论拿起什么都能当剑,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会的掷骰子,便问道:“你经常赌?” 谢夭笑道:“怎么?我很像经常赌的人?” 李长安不承认也不否认,只看着他不说话。 谢夭垂眸,低笑一声,缓缓道:“其实我少时流浪,在赌坊帮过工,那个时候我便学会了听声辨点数的本事。” 这是他闯入归云山庄之前的事了,谢夭其实没见过自己父母,从小跟着奶奶过活,后来奶奶病逝,他在这世上便孤身一人了,他什么都做过,木匠、卖艺、赌坊,也正因此,他跟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聊上两句。 直到十四岁闯过了归云山庄的剑阵,他才算真正有了一个归处。 李长安道:“那江南谢家呢?” 谢夭抬眼笑道:“唬你的。没有什么江南谢家,有也跟我没什么关系。” 李长安眸光暗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谢夭一直是在一个很好的家庭里长大的,有人疼有人爱,长大才能这么爱笑爱闹,跟自己全然不同。又忍不住想,谢夭在那样的际遇里,竟然没有长歪,没有走上地痞流氓的道路,真是一个奇迹。 这时只听得谢夭又摇了两下骰盅,笑道:“李少侠,你猜里面是大是小。” 李长安瞥了一眼,随口道:“大。” 谢夭右手开盖,左手挡在前面,自己先看了一眼,随后一笑,彻底掀开盖子,只见盖子里是两个五一个六,谢夭笑道:“李少侠,你果然天赋超群,运气也好,要不要跟我学学赌术?” 李长安却从谢夭左手的空隙里看见盖子里是两个一一个二,之后谢夭左手内力一震,硬生生把骰子震成五和六,又好气又好笑,心道谢夭怎么喜欢把内力浪费在这种无聊玩意儿上,道:“只要是你骰,我都能猜中,不用学。” 谢夭笑着,心尖像是被挠了一下。 便在这时,下一位对局的人来了,两人立时收住了说笑。 宋明赫缓步走到赌桌前坐下,冲谢夭行礼道:“谢谷主。” 谢夭立刻还礼,道:“宋庄主,别来无恙。” 这一句别来无恙实在包含了太多,但宋明赫自是听不明白,谢夭也不想让宋明赫听明白。 见对局的一个是自己师伯,一个是谢夭,李长安自觉走到赌桌中间,站在侍奉的婢女旁边,意味着两不相帮。 关子轩则站在宋明赫身旁,低声道:“长安师兄。” 李长安淡淡地点了下头。 正巧褚裕这时在大殿中逛了一圈回来,刚走到谢夭身边站定,就跟站在宋明赫身边的关子轩对上了视线,只见关子轩眼睛冲自己弯了一下,褚裕心头一跳,片刻后,又双眼冷冷张牙舞爪地恐吓他。 关子轩只看着褚裕,眼里的笑意更深。 宋明赫道:“谢谷主可要加码?” 在千金台设的赌局里,输者只需要交给千金台白银,而无需给赢家什么,这个赌注对于双方实在没什么影响,便会有人提出加码,输者给赢家银两,武器,最珍贵的东西之类。 谢夭笑道:“不必了,直接开始吧。” 说罢,率先摇起了骰盅。 宋明赫听谢夭如此说,也不再坚持,也摇起了骰盅,他内力精纯,摇起骰盅内自是毫不费力,只听得一阵叮叮当当,谢夭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 很明显,宋明赫不会听色子,所以他摇骰子时用了一层内劲,内力激荡盅壁,掩盖了骰子的声音。谢夭听来,他骰盅里的声音杂乱无章。 若是听不出来宋明赫骰盅中骰子点数也就罢了,只要自己能骰出三个六就好,但很快,他发现自己骰盅里的声音也变了,宋明赫的内劲竟然沿着桌子传了过来。 第166章 谢夭凝眸看宋明赫一眼,见宋明赫微笑看着自己,谢夭沉吟一阵,闭上了眼睛。 他不想与自己师兄拼内力,只能靠手感。 啪一声,宋明赫率先落了骰盅,谢夭见状,也落了盅。 宋明赫率先掀开了骰盅,里面三颗骰子成一条线排列,分别是五、六、六。骰到这个数字,基本上胜负已定,宋明赫微笑道:“谢谷主,请开吧。” 谢夭被扰乱之时骰盅中三个数正是二五一,他接下来每摇一下便猜测骰子的点数,但到底不如听来的那么精确,他心里也没底,面上却依旧面不改色地开了盅。 三颗骰子,被他骰成了一列,都是六。 宋明赫沉默地看了一会儿,忽而抬起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谢夭的脸道:“谢谷主,我输了。” 一番话别有滋味。 宋明赫此生比试无数,也只对一个人说过“我输了”,那个人就是谢白衣。 谢夭道:“承让。” 宋明赫又想起谢夭掷骰子时手腕的动作,道:“谢谷主赌术高明,无需我相让。就是你掷骰子的动作有些眼熟,我似是在哪里见过。” 谢夭心里重重一跳,忽然想到有次他偷跑下山,在路边遇见了一桌赌客,他上手摇了两把,最后还是宋明赫捉他回的山。 谢夭笑道:“掷骰子嘛,每个人都一样,哪有什么动作不动作。” 实际上摇骰盅的每个方向和力道都有讲究,每个赌客的习惯也各有不同。 他会听色子,本来动作可以随心所欲一些,也不会让宋明赫觉得眼熟,但宋明赫逼得他听不了,他只能把看家本领拿了出来。 宋明赫又看了他一会,点点头,沉声道:“那便是我记错了。”说罢,起身离开了座位。 谢夭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难受。 如此又连胜六局,到现在场上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谢夭,另一个便是阎鸿昌。 阎鸿昌本身就经常去赌坊,不存在不会赌的情况,又内力深厚,必要之时可暗中使用内力扭转乾坤,再加之他是陨日堡掌门,遇上他的人总有些忌惮,他一路赢到最后,倒也不甚稀奇。 众人倒是没想到桃花仙也是擅赌之人,见谢夭缓步走向大殿正中央的赌桌,心中又是惊诧又是激动,毕竟这是最后一局,马上就能揭晓赢家,这局的白银也翻到了几万两,对赌的两人又是水火不容,在千金台外还你死我活战了一场。 瞬间无数人涌上,将最中间的赌桌围了个水泄不通。 苏泠泠见谢夭赢到了最后,心道他果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不再站在二楼观看,而是施展轻功,从天而降地落在赌桌旁边。 本来站在一侧当作主持的月使微微低头道:“楼主。” 苏泠泠道:“这局我来。” 见天下第一美人亲自主持这场赌局,众人又是一阵激动,心道此番真是来值了,却见赌桌上的二人面不改色,丝毫不为这热烈的氛围所动。 谢夭更是心不在焉,一只手托住下巴,另一只手无聊地摆弄着骰盅里的骰子,三颗骰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起来,李长安莫名盯着他手指看了一会儿。 苏泠泠扫了谢夭一眼,心道他要玩到什么时候?不得已道:“二位开始吧。” 便在此时,谢夭忽然开口道:“且慢。我想玩个更有意思的。”他说话时面带微笑,表情更是说不出的温和,只是半眯着的眼睛让人无端有些胆寒。 李长安眉头微微一皱,看了谢夭一眼。 苏泠泠心里也一沉,道:“什么更有意思的?” 阎鸿昌见那双眼睛盯着自己,直觉道:“你想加码?” 谢夭点点头,笑道:“光赌银子有什么意思,阎堡主赌到现在也必定觉得无聊,不如我们加点其他的?” 阎鸿昌下意识吞咽了一下口水,道:“赌什么?” 谢夭半眯着眼睛微笑道:“赌命如何?”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 若是赌桌上坐的是旁人,赌命这等说辞尚且当不得真。但偏偏坐的是本来就你死我活的这二位,若是真的赌输了,那便真的要死,这么多人在此见证,也不会有任何耍赖的余地。 谢夭赌到现在从没有提出过加码,第一次加码便是赌命,也不知道是说他太有自信还是他太疯了。 李长安知道谢夭是个很讲信用的人,既然说出口,就一定会办到。 他悄然拽住了谢夭的袖子,谢夭并没有看他,却把手藏在桌下,轻轻拍了拍他手掌,像是安抚,略微侧了一下头,低声道:“李少侠,信我一次。”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 这么多人看着,阎鸿昌如果不敢接谢夭提出来的赌注,必定会沦为天下笑柄,他只能硬着头皮上,看了看对面二人,道:“赌命可以,你们两个人,赌谁的命?” 谢夭开口道:“谁跟你赌赌谁的……” 李长安却已经截住了他的话,道:“赌我的。”说罢,冷冷扫阎鸿昌一眼,将赌桌上的筹码重重放在自己身前。 “好!”阎鸿昌大笑道,也把筹码往自己身前一推。 反倒是谢夭犹豫了片刻,低声道:“你……” 李长安道:“我信你了,你不信你自己?” 谢夭怔了片刻,笑起来,又挑眉看他一眼:“李少侠,我接下来每一个动作你都要给我记好了。这可能是你此生见过,最精彩的赌局了。” 第167章 如此,这场赌局的赌注除了万两白银,噬魂之宝,又加上了一条人命。一条至关重要的人命,无论三者中死的是谁,都可以让江湖势力瞬间洗牌。 这场赌局一局定胜负,谁生谁死,谁需要赔银子,谁又能带着那野人离开,全在两方骰盅之间。 只听得骰盅叮叮当当,在谢夭和阎鸿昌两人摇到六时,两人同时睁开眼睛对视了一眼。 谢夭失笑,心道阎鸿昌能够走到这里,看来也不是全凭运气。阎鸿昌明显也会听色。 两人这么听下去,只能打出一个平手的结局。 忽然间,谢夭觉得自己面前桌子一震,连带着自己骰盅里的骰子也翻转一番,他又摇了一下,将骰子调转回原位,抬眸看向阎鸿昌。 阎鸿昌一只手藏在桌子下,手心朝上按着桌子,源源不断发力。 对阎鸿昌实在没有什么客气的余地,谢夭微笑一下,对着桌子也是一掌,径直将阎鸿昌的内力逼回去。 李长安就站在谢夭身侧,敏锐感知到身边内力波动,又见桌子隐隐震颤起来,立刻明白这两人在拼内力。 李长安心里忽然涌起一阵害怕,伸手想抓住谢夭胳膊,低声喝道:“谢夭。” 两大高手内力比拼之时最为凶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波及旁人,谢夭此时一手执骰盅,一手按着桌子,实在没有手去拦李长安,偏头厉声道:“退下去!” 他此时顾不上身份,下意识用了师父教训徒弟的语气,李长安还没听过谢夭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停下动作,心里忽然涌上来一股异样的感觉。 就像是……怀念。 他也惹过谢白衣生气,谢白衣也不是没骂过他。气急了,骂他的语气跟谢夭刚刚如出一辙。 阎鸿昌见状,趁机发力,一股汹涌内力奔涌而来,桌子都有了丝丝裂痕。 这次不是冲着骰子,而是直接冲着谢夭。 谢夭抬眼,冷笑一声,内力瞬间翻倍地还了回去。 阎鸿昌瞬间心头剧震,他能感觉,他的内力变强,谢夭也会变强,甚至会更强。 他不禁心道,谢白衣不是受伤了么?真是个疯子。 苏泠泠知道谢夭在想什么,此时谢夭面对的是陨日堡,恩恩怨怨还是想亲手有个了结,她拉住李长安道:“让他自己来。你既然信他,就信到底。” 李长安不再说话,只紧紧盯着谢夭背影。 两人一边掷骰子一边比拼内力 ,这中间你来我往的博弈旁人看不太懂,只觉得心急。 便在此时,喀喇一声,桌子中间猛然出现了一条手指宽的裂痕。 众人这才看清楚此局有多凶险,早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这二人已经对阵几百回合了。 两人再一次同时摇到三个六 ,同时落盅,与此同时两人在桌下对了最后一掌,落盅的一刹那,桌子咔嚓裂成两半。 咔嚓一声过后,大殿内再无声响。 没有人敢去催促开骰盅,也没人在呼喊叫嚷,几乎所有目光都黏在那两个骰盅上。 阎鸿昌笑道:“请吧。” 谢夭微笑道:“好吧,那便我先开。”说罢,先是将骰盅打开了一条缝,有眼尖的人已经看见了点数,忍不住惊呼。 有了第一声便有了第二声,却见谢夭依旧面不改色,大大方方地骰盅扔到一边,露出里面的三颗骰子。 三个一。 一个没有任何胜算的数字。 原来在谢夭落盅之时,阎鸿昌猛劈了一章,这一掌极其精妙,硬生生震得谢夭骰盅里的骰子换了点数,又恰好控制在三个一。 苏泠泠心里一凉,闭了下眼睛,似乎是不忍心再看下去。 耳边逐渐升起嘈杂的低语:“三个一,这怎么赢?” “桃花仙输了,陨日堡赢了,银子和那野人到还是其次,归云山庄少庄主真就把命给阎堡主不成?” 却见处于漩涡中央的李长安面不改色,就像是全然相信谢夭不会输。 阎鸿昌哈哈大笑道:“谢谷主,我还有什么开的必要么!你已然输了。”眼神又在谢李两人中间扫了一圈,道:“你们二人的性命,我必要取一个带走。” 谢夭手指在赌桌上放松地弹了两下,靠着椅背,懒散看向阎鸿昌道:“阎堡主不用急,先开了再说不迟。” “哈哈哈哈哈,好!”阎鸿昌笑道,“我倒要看看我怎么输……这!” 只见阎鸿昌的骰盅里,没有一粒骰子,有的只是一片死灰而已。 第74章 赌徒客(九) 只听得咔嚓一声, 阎鸿昌站起来,一掌震碎了桌子,又气得发抖指着谢夭, 道:“你出千!” 震碎桌子的瞬间木屑纷飞, 旁人纷纷去遮脸, 谢夭却还坐在桌子前,面带微笑看着他道:“出千也是我投出三个六, 如今问题出在你的骰盅里,我怎么出千?” 谢夭甩开折扇, 摇了摇, 笑道:“或许是阎堡主摇太大力了, 把骰子摇碎了也未可知。” 阎鸿昌横眉竖眼道:“我赌了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摇碎!分明是你……是你……” 谢夭沉默两秒, 冷冷抬起眼睛,挑眉道:“我怎么?” 谢夭表情变化极快,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阎鸿昌明知是两人对最后一掌之时,谢夭以霸道蛮狠的内力硬生生震碎了他的骰子,但他也一掌换了谢夭骰子的点数。在场这么多人也知道,两人一边要骰子一边暗中比拼内力。 第168章 阎鸿昌心道, 自己不提内力这一项还好, 若是明晃晃提了出来,只会让人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要么承认自己摇骰子输了, 要么承认自己内力拼不过谢夭, 阎鸿昌当掌门当惯了,这番丢面子的事, 怎么都说不出口。 苏泠泠道:“在场这么多人见证,还有什么可说?谢谷主, 三点,阎堡主零点,谢夭胜。”说罢,亲手将那铁笼的钥匙交给了谢夭。 混乱之中有人道:“桃花仙连胜十场,分文不花取走千金台至宝,这是千金台建成以来第一人吧!” 这么一总结,大殿内众人更觉得桃花仙恐怖如斯,不仅武功极好,纯拼内力可以拼赢一代掌门,赌术也高超,就连脸长得也很漂亮,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他做不到的。 “什么分文不花,他要花的银子是我们给他付了!”有人怒喝道。 此人一句话又让参与赌局之人想起自己要向千金台交的银子,一阵愤懑,又想起桃花仙身份,心道如今桃花仙得了噬魂至宝,岂不是如虎添翼,江湖上再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 但这话只敢在心里想想,没有人带头,此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大殿内人声鼎沸,有人欢喜有人遗憾,有没能赢到最后而愤恨的,更有因为输了一场而倾家荡产痛哭的,悲欢喜乐,在这不大的一方殿宇中凑了个全套。 谢夭回头看向李长安,晃了晃手里的钥匙,笑道:“多亏了你,赌运昌隆。” 谢夭笑起来很好看,眼睛弯着,这一瞬周围的声光色影都成了陪衬,他们在喧闹的人群中彼此对视。 李长安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运气一向不好。” 谢夭道:“跟我在一起,你就运气好。” 李长安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抬起眼睛看他。 谢夭冷不丁坠进他眼睛里,错愕一瞬,心里也空跳一拍,满脑子都是那天晚上李长安望着他的眼神,扯起唇角冲他笑一下,又立刻移开眼神。 李长安当没看见他躲闪的目光,只是握着剑的手指关节咔咔响了两下。 这时,忽然有人大喊道:“诸位是否都忘了,这场赌局还赌了命呢!” 众人登时回神,哭的也不哭了,笑的也不笑了,都在想同一件事,难道陨日堡一代掌门,还就真因为一场赌局丧命不可?若是因为这样丢了命,实在是太过于儿戏,但赌注已下,又岂有更改之理? 如此想着,都转头去看三人,却见一个身影从上空掠过,阎鸿昌竟然施展轻功,径直朝那铁笼而去,大吼道:“今日我若非带此人走不可呢?” 阎鸿昌竟然是想硬抢! 宋明赫本来就一直观察着局势,见局势突变,心中一凛,但脸上依旧面不改色,关子轩急道:“庄主,我们就看着吗?” 宋明赫则凝眸望着谢夭,沉声道:“不急,先观望观望再说。”却在心里道,若你真是那个人,你要忍到几时才肯出手? 大殿内众人本就因为输钱对谢夭有所不快,见阎鸿昌开了这个头,也纷纷效仿,喝道:“既然能抢,那谁抢不是抢?”瞬间所有人一拥而上,都去争抢铁笼里的人。 还有人朝谢夭扑来,想抢去他手里的钥匙。 谢夭见状不对,急站起身往后退,却在起身的一刹那感觉眼前一黑,接着头便像烟花一样炸着疼了起来,他消耗了太多内力,一直坐着不动感觉还不明显,如今猛起身,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要疼碎了。 勉强躲过那双混乱中朝他伸来的手,又有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腕子,谢夭心猛提上来,深吸一口气就要朝那只手的手腕穴位打去,却忽听得有人在他耳边道:“别动,是我。” 李长安只看见谢夭脸上有一丝错愕,接着只觉得怀里那个,刚刚还死命硬撑着的人,浑身都软了下来。谢夭脚步又踉跄一下,李长安眸光一暗,抓着谢夭胳膊三两步带他出了人群。 把谢夭交给站在一旁的苏泠泠,李长安道:“苏姑娘,麻烦帮我照顾一下。” 谢夭笑了两声,断断续续道:“谁说我需要照顾?我可是刚刚赢了……” 我可是刚刚赢了阎鸿昌! 李长安眉头蹙着扫他一眼,谢夭忽然就把下半句话咽下去了,转头道:“苏姑娘,麻烦你了。” 苏泠泠扶着谢夭,凉凉道:“不麻烦。”心里却悲伤地想,原来谢白衣伤重至此,怪不得这么多年始终不肯重回归云山庄,也不肯跟李长安相认。 李长安这才放心,转过头,只见阎鸿昌竟然硬生生用刀撬开了铁笼,一双大手伸进去,就要拎着还在昏迷之中的卢嘉琮逃走,拔剑出鞘,手腕一抖,便将青云飞了过去。 阎鸿昌只觉得耳边一阵凉风,下意识缩回手,下一瞬青云便穿笼而过,阎鸿昌心里一阵后怕,若是他收手慢了一点,只怕三根手指已经没了。再回过头,却见一个矫健的身影一闪而过。 不过短短几秒钟,李长安竟然已经越过人群,闪身到了近处,接住了青云剑。 阎鸿昌立刻起身挥刀,与此同时,笼子周边还有许多想趁两人争斗之时趁机带走卢嘉琮的闲杂人等,这里又都是江湖人士,一时间只见刀光剑影,教人眼花缭乱。 即便如此,苏泠泠依旧冷眼看着,而不叫出侍卫。千金台果然是千金台,不过问江湖世事,打便要他们打,打完之后,银两要付,损坏的物品要赔,这便是千金台的原则。 第169章 谢夭笑道:“苏姑娘,你可真沉得住气。” 苏泠泠道:“这么多年也沉了。” 谢夭明白苏泠泠在说什么,一个姑娘家苦等一个死人这么多年,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已浪费,一时语塞,打了个哈哈,笑道:“苏姑娘,真是对不住。” 苏泠泠却道:“跟你没关系。” 她说话时语气沉静,一点没有小儿女之姿,千金台楼主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靠脸就能坐的,苏泠泠能安安稳稳坐这么久,就证明她绝对不是等闲之辈。 这时,只见刀光剑影中有一点寒芒微闪,接着便是谢夭极为熟悉的剑意,谢夭浑身一震,转头向乱局中间看去。 只见李长安于乱战中挥舞青云,剑意凌冽肃杀,一招一式中又不失潇洒飘逸,用的正是谢白衣所创的飞花三十六剑,但与谢白衣风格又有所不同,李长安的剑更冷。 光是看李长安用剑,便会让人觉得,剑客就该是这样的。 谢夭一直看着他,看他每一招每一式,看青云剑身上流转的寒光,看李长安的眼睛,他忽然轻声道:“你看见了吗?” 苏泠泠不解道:“什么?” 谢夭道:“他用的是我的剑,他使的是我的剑招。” 他是我徒弟,他的一切都是我教给他的,我比了解我自己还要了解他,我知道他用剑的每一个习惯,我知道他手上的茧子在哪里,有多厚,我知道他哪一招用不好,哪一招又最漂亮,我知道他下一个动作,每一个动作,又攻向哪里。 我也知道我大抵是疯了,才会想起这些就觉得很高兴。 苏泠泠沉默一阵,笑道:“谢白衣,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面。” 谢夭愣一下,笑笑道:“我也没想到。” 跟李长安争斗的人也感觉到这剑招奇妙非常,与李长安短兵相接的阎鸿昌更是瞳孔一抖,他只觉得这剑招变化莫测,飘逸无比,更是柔中带刚,不可硬碰。 这时,已经有那眼尖的叫起来道:“那是飞花三十六剑!” 谢白衣的飞花三十六剑从未藏着掖着过,江湖上见过的人不少,只有最后一招天上人间没在实战中用过,但也在千金台耍了一次,就那一次,便惹得天下第一美人倾心多年,说书人将其编成话本。 但谢白衣死了之后,飞花三十六剑就甚少现世,究其原因,是唯一会飞花三十六剑的人,谢白衣的徒弟李长安,不怎么爱用。 也不知道是不是在跟谢白衣置气。 那人叫嚷声一出,一群人已然惊住,那可是谢白衣的剑!阎鸿昌更是心里一抖,他一心想杀了谢白衣,但是想起谢白衣就觉得害怕。 宋明赫处在战局之外,看不清里面究竟是什么状况,只隐约听见“飞花三十六剑”几个字,心里一震,又是害怕又是焦急,心道,果然是你么? 当即转头去看,但只见乌泱泱全是人,哪里看得清半点身影,又立刻转身,施展轻功纵身飞向二楼,便在此时,忽然觉得脸上一凉。 他伸手一摸,心里又是一凉。 ……那是一片带着冰碴的花瓣。 抬头望去,只见花瓣漫天飞舞,像有一股狂风在吹卷着它们,宋明赫心道,谢白衣,你果然没死,回头望去,又是一怔。 使出这一招的,哪里是谢夭,分明是李长安! 宋明赫心中顿时五味杂陈,有失落有庆幸,一时愣在当场,沉默地看着李长安,心里只觉得李长安跟谢白衣越来越像。 众人只见李长安剑指之处,飞花席卷而过,千金台大殿的透明的穹顶透过外面的天光,映照在飞花之上,殿内池水也反射出成百上千花瓣的倒影。 “这……这是……”有人颤抖着惊呼道,“这是谢白衣的天上人间!” 此话一出,大殿内具是一静。或许有人没听说过飞花三十六剑,也或许有人当年不在千金台,没有看见一剑飞花的盛景,但一定听过谢白衣天上人间的传说。 这时他们才想起来,李长安不仅是归云山庄少庄主,更是那个不可一世剑仙的,唯一的徒弟。 也只有他能拿谢白衣用过的青云剑,也只有他配用这一招天上人间。 李长安道:“对,这是他的剑。” 谢夭心里一跳。 说罢,手腕翻转,青云在他手中挽了个剑花,与此同时,所有花瓣停住,大殿里能听见扑簌簌的声音,像是在落雪。 众人惊讶发现李长安的天上人间与谢白衣的有所不同,谢白衣当年舞剑是在高台之上明月之下,引来的花瓣片片娇媚嫣红,纷纷扬扬落下之时,只会让人想要欣赏,而不带一点杀意。 但李长安的不是。李长安引来的花瓣上带着冰茬,像是轻而薄的利刃,就悬挂在众人头顶,随时就会掉落。杀意纤毫毕现,惊得大殿内众人都是一脖子冷汗。 相隔多年,两个人在千金台都用出了这一招天上人间,一个是为了哄人,一个是为了杀人。 李长安剑指阎鸿昌,阎鸿昌头顶花瓣高悬,动也不敢动,硬逼着自己站直了,闭上眼睛,做出一副顶天立地的姿态,咬着牙迎着李长安的剑。 李长安见他这副色厉内荏的样子,轻笑一声,转头冲谢夭挑了下眉。 那一眼乖戾非常,看得谢夭一阵心动,明明人是李长安制住的,却还要转头问自己杀还是留。谢夭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第170章 阎鸿昌现在还不能死,归云山庄被怀疑通敌的冤屈还没洗净,当年的事还需在天下人前说个清楚,阎鸿昌如果死了,那便死无对证了。 阎鸿昌看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只看见李长安微微点了点头,手腕一转,猝然收剑,与此同时,一阵剑光划过,冰花扑簌簌飘落,砸在大殿之上。 仅仅收剑这一势,便让人想起一剑光寒十九州这句诗来。 阎鸿昌愣着,站在原地,这时李长安经过他身边,说了句什么,他眼睛猛然睁大,浑身又是一震。 李长安踩着满地的冰渣,从他身侧经过时,耳语道:“你的命先留着,时候到了,我自会来取。” 第75章 平生意(一) 阎鸿昌冷汗忽然就滴了下来, 待大殿内的人各自交了赌费散了,卢嘉琮也由千金台送至了谢夭所住的客房,阎鸿昌才有所动作, 疯了一样冲进了严千象的房间。 严千象此时正在燃香, 见阎鸿昌门也不推猛冲进来, 吓了一跳,手中还挥舞着香火就去拦阎鸿昌, 道:“阎堡主,阎堡主, 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却好似根本听不见他说话, 眼睛死盯前面, 大手一挥把比起自己瘦弱得多的严千象拨至一边, 往前冲了几步, 接着扑腾一声冲着屋里跪下,又往前膝行几步,道:“神仙,神仙救我。” 可这是千金台准备的客房,又不是严千象的两仪观,连道家的神像都没有, 又哪来的神仙? 这时, 只听得一个阴柔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来,还噙着笑:“我怎么救你?” 原来, 屋子里除了严千象, 还有另一个人。阿莲缓步从阴影里走出,他名义上虽是两仪观的道士, 但却不穿道袍,也不束发, 而是身着一身紫纱,头发半梳了一个发髻,剩下的就披散着。配上那一张苍白的过分的脸,更显得鬼气森森。 严千象站在一旁,嗐了一声,也不言语。明明他才是观主,但他却任由阎鸿昌去跪自己身边的一个小道。 阎鸿昌不敢抬头去看阿莲,颤声道:“只要神仙再给我一点药,他就会死,我就能活,他就会死,我就能活……”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忽然头顶一凉,只觉得一只手盖在了自己头顶之上。 阎鸿昌跪地低头,阿莲站在他面前,冷白的天光照在他苍白又骨节分明的手指之上,这是一个极具神性的姿势,但阿莲眼睛里没有丝毫悲悯,而是一种淡淡的讥笑。 阎鸿昌等着阿莲回答可以还是不可以,却听得阿莲道:“神医堂的江大堂主,是不是一直在救他?” 严千象不知为何此事跟神医堂也有牵扯,但仍低头毕恭毕敬道:“是。” “好,好。”阿莲笑起来,笑声如同鬼魅,他加重了一点手上的力道,略微弯腰,对阎鸿昌道:“我救你。” 阎鸿昌听着耳边的低语,浑身一震,颤抖着闭上眼睛。 只见阿莲随手甩下一包丹药,转过身背对阎鸿昌道:“每人两粒服下,药效两天,两天之后,灰飞烟灭。” 阎鸿昌跪着过去,捧起那一小包丹药,叩谢道:“多谢上仙,多谢上仙!”说罢站起身来,转身要走。 严千象忽然叫住他,微笑道:“阎堡主,药价照常。” 原来陨日堡诸多禁药,都由两仪观提供,陨日堡给钱,两仪观给药。这也是为什么两仪观一个破道观,却能付得起千两白银。 阎鸿昌哼一声,甩了下袖子,道:“我陨日堡何时亏过你的?” 严千象不再说话,仍自微笑,看阎鸿昌推门而去。 姚景曜一直在外等候,他只能隐约听见里面对话,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见阎鸿昌身上有土,道:“师父,里面发生何事了?” 阎鸿昌嘘了一声,示意他噤声,直到回到房间,姚景曜又关上了房门,阎鸿昌这才开口道:“明月峰下藏的人还在吗?” 姚景曜知阎鸿昌问的是自己带过来的那些陨日堡精锐,低头道:“在。没有师父的命令,他们不敢走。” 阎鸿昌点头道:“在就好。”又一沉吟,把一直藏在袖中的丹药递给姚景曜,道:“你下去让他们把这些吃了,随后让他们攻上明月峰。” 姚景曜双手接过,盯着那丹药看了一会儿,心知这里面必定是绝世毒药,吃了那些人便活不成,又想起关在笼子里的卢嘉琮,忽然扑腾一声跪下,哽咽道:“师父,他们都是我陨日堡中坚,如果死了,陨日堡恐怕元气大伤。” 阎鸿昌大喝道:“死了就死了,这一辈弟子死了还有下一辈,还有下下一辈!只要陨日堡还在,还是天下第一大派,就会有人挤破了脑袋想进陨日堡,死人有什么要紧!” 姚景曜想起这些人都是由自己挑选带来的,中间有不少人与自己一起长大,道:“可是……可是……” “有什么可是!”阎鸿昌袖子一甩,转过身,道:“还是你放不下那些所谓的同门之情?” 姚景曜跪在地上低头,咬了下牙,不再言语。 “我告诉你,他们不死,你师父我就得死,整个陨日堡就得死。谁都能死,我不能死。”阎鸿昌道,又抓起姚景曜的领子,道:“你明白什么?这些交情算得了什么?等你走到江湖之巅,会有无数人想跟你攀交情,会有无数人对你好。今天谢白衣何等风光,你看见了吗!” 说罢,重重一甩,姚景曜被甩到地上。 第171章 姚景曜眸光一暗,咬了下嘴唇,顾不上疼又立刻跪好道:“弟子不敢,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阎鸿昌背过身,不再说话,见此,姚景曜站起身,拿着那小药包,就要躬身退出去。 听着姚景曜的脚步声,阎鸿昌道:“每人两粒,一定要在笼子里那人苏醒过来之前把人杀了,否则你我,陨日堡,都将不保。” 姚景曜道:“是。”说罢,就要去推门。 门合页吱呀响了一声,像是一声叹息,阎鸿昌又忽然开口道:“景曜,你不要吃。” 姚景曜脚步顿了一下,没有说话,推门出了房间,又立刻下山去了。 — 苏泠泠本来想给卢嘉琮再收拾出一间房间,但卢嘉琮此时正处在风口浪尖上,想杀他抢他的人无数,谢夭和李长安并不放心,再加上卢嘉琮还在昏迷,需要有人照料,两人就暂且把卢嘉琮安置在自己房间。 李长安刚把卢嘉琮扛回来,扔到床上,站起身来,忽然又听见了不该听见的声音,他身形微微一晃,心道,又来了。 他幻觉出现得并不定时,但大多在用剑时或者用剑过后,晚上将要睡觉时出现得也频繁些,如果出现了,那一晚他都会噩梦缠身,只有抱着谢白衣衣服时,心里才会稍稍安定一些。 谢夭见他表情不对,心里咯噔一下,此时也顾不上自己头疼了,忙站起身道:“李少侠?” 李长安想起谢夭肩膀上的被自己砍出的剑伤还没好透,微妙地躲了一下他伸过来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没什么,我去给你煎药。”说罢,躲人似的立刻出了房门。 谢夭手指蜷缩一下,用已经快疼熟了的脑仁子想,这位小祖宗怎么了又是? 过不多时,李长安端着汤药回来,正要开口说话,一只细长的手就已经伸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药碗,李长安心里还在嘀咕今天怎么接药这么快,却见谢夭看也不看,一口把药闷了。 李长安:“……” 谢夭把药喝完,擦完了嘴才道:“你刚想说什么?” 李长安还在愣着,道:“苦。” 这是江问鹤新换的药方,比之前的药药效更烈,也更苦,谢夭喝得太快,喝时还不觉得,此时喝完了,浓重的苦味便泛上来,苦得他舌头发麻。 谢夭顿时皱着一张脸,扶着桌子道:“不早说,苦死我了。” 李长安眼前各种各样的景象花里胡哨地在闪,但始终有一个谢夭不动如山,他有点想笑,道:“你也没给我机会说,谁知道你今天喝药这么急。” 谢夭见他忍笑,也笑了,道:“李少侠,你……不生气了吧?” 李长安一怔,心道,原来这是在哄人么?谢夭不提还好,一提他便想起谢夭赌桌上跟阎鸿昌拼内力的场景,一时气急,眼见幻觉有翻江倒海失控之势,李长安连忙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嗤笑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样平息了半晌,睁开眼,却见谢夭挡在自己面前,正歪头看着自己,一双狐狸眼半弯,笑道:“真的?” 心海再次翻腾,李长安拨开谢夭脑袋,偏过头咬牙道:“真的。”眼前又是一阵幻象,李长安心里道,谢桃花,你非逼我失控不可么? 谢夭见李长安还能开玩笑,彻底放下心,从赌局开始就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身子一歪,歪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闷声闷气道:“累死了,终于能睡了。” 李长安抬眸看他一眼,见他姿势非常不雅,头发也有些凌乱,跟那个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谢谷主大不相同,透出一股子可爱来。 谢夭本来躺得四仰八叉,又忽然想起房间里只有两张床,如今卢嘉琮占了一张,他又保持着那个姿势往外面挪了挪,给李长安挪出了床里的一块地方,伸手拍了拍,闷声道:“李少侠,你的位置。” 李长安脑海中幻觉不住叫嚣,他实在不能确定自己能稳定多久,深吸一口气道:“我……我先出去一趟。” 李长安就要站起身,却见谢夭忽然坐了起来,道:“你去哪?” 李长安一时间答不出来,这么晚了他又能去哪?若这是在归云山庄,他还能寻到一个僻静的地方,但这是在千金台,他又不熟。但是今天晚上情况特殊,也绝对不可以和谢夭睡在一起。 谢夭起身走近,不由分说抓住李长安手腕,把他拽过来,道:“又不是大姑娘,也不是没一起睡过。” 李长安拧眉正想说什么,谢夭却已经发力把他拽上了床,接着又身体一歪,半边身子压到他身上。 李长安重重砸到床上,又被谢夭这么一压,脑子已经懵了,怔了两秒,反应过来后立刻伸手去推他,这时谢夭只能虚虚地按住他手腕,像是彻底没力气了。 只听得谢夭用气声断断续续道:“祖宗……别折腾了行么。我浑身都疼。”闭上眼睛,再没动静了。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一阵阵绞痛,慢慢把手放下来,不敢再动了。 这么捱到了半夜,李长安耳边一直环绕着各种声音,尖叫的,哭泣的,笑着的,还有谢白衣教他练剑时念剑诀的声音,闭上眼,眼前又满是画面,而现实里,自己身边还睡了一个人。 他感觉自己被撕扯成了几瓣,每一瓣都不是他。他闭上眼睛,清心决已经念了几百遍,他不禁在心里骂道,破谢白衣,教得什么烂口诀,屁用没有。 第172章 这时,身边人翻了个身,李长安立刻屏息凝神装睡。 谢夭其实也没睡着,困累到极致反而是睡不好的,再加上浑身骨头的隐痛,这个时候能睡着就是天之骄子的体质,他情愿拿自己练剑的天赋去换。 谢夭听不见自己身边人的呼吸声,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手往旁边摸索一下,忽然碰到李长安的温热的手,刹那间像是所有血液回流心脏,谢夭忍着头疼笑道:“李长安?” 李长安感知着谢夭手指冰凉的温度,心里一紧,药效起来了么? 谢夭见李长安没反应,猜测他是睡了,笑了笑,悠悠道:“李少侠,多谢你。” 李长安装不下去了,开口道:“谢我什么?”开口才发现,压抑心魔太久,自己声音都哑了。 谢夭没想到李长安没睡着,心里讶异一下,又很快笑道:“谢你愿意来千金台。如今我的事情已经办完了。” 李长安哑声道:“你来千金台,就是为了噬魂是么?” 谢夭道:“是。只要卢嘉琮醒了,当面指认阎鸿昌,当年桃花谷的冤名便可洗清,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 他想说通敌的头衔也可以从归云山庄头上拿掉,但又意识到此话由他来说并不合适,笑了笑,截住了话头,立刻改口道:“李少侠,没有你,我是办不成的。” 李长安只沉默地嗯了一声。 兴许是氛围使然,兴许是谢夭此时脑子不太灵光,他道:“在洛阳时我说,从千金台离开之后,随便你怎么处置。如今事情已经完了,要杀要刮随便你。” 李长安本就在忍着幻觉,满脑子杀意无处发泄,谢夭这话又实在说得有点没良心。想起这一路,想起谢夭赌桌上的不顾性命,李长安低笑一声,转头看向他,冷声道:“你说什么?” 谢夭正对上李长安视线,只觉得李长安眼睛很亮,又专注得吓人,慌乱瞥过视线,道:“你想怎么都可以。” “好。好。”李长安冷笑着,用最后一点清醒的神智把靠在手侧的青云剑震下床,以防自己气急了失控拔剑砍人,又翻身起来,两手压住谢夭肩膀,道:“我现在就有件事想做。” 剑客弃剑是大忌,谢夭心里警报大作,下意识想坐起来,但又被李长安压住了,只能转过头去看青云剑的方向,道:“你做什么!” “别看其他的……”李长安哑声道,伸手卡住谢夭下巴,迫使他转头看着自己,冷声道:“谢夭,你眼神在躲什么,你又在瞒我什么?你看着我说话。” 谢夭见自己躲不过去,只能看向李长安眼睛,干笑道:“说什么?” 李长安道:“说什么都行,别躲。” 谢夭想起那天晚上流泪的眼睛,忽然很想伸出手去抹一下,看一看现在是不是还能擦出眼泪,但终究还是没伸手,低头沉默一阵,哑声道:“……我不知道说什么。” 李长安,我想说的太多了。 “你先抬头。”李长安压着火气道。 又是一阵头疼,脑子都要炸了。李长安总是让他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谢夭闭了下眼睛,伸手扣住李长安后脑,强硬地把他压下来,吻了上去。 吻上去的一瞬间,李长安浑身都僵了,幻觉瞬间烟消云散。他尝到谢夭嘴里清苦的药味,第一个想法是药竟然这么苦,接着才后知后觉,他在跟谢夭接吻,那种熟悉的触感让他头皮发麻。 他用一片浆糊的脑子思考。 我那日晚上,吻的是你么? 第76章 平生意(二) 李长安犹在震惊之中, 扣住他后脑的那只手却忽然发力,他身体往下一倾,谢夭单方面加深了这个吻。 唇齿相互碾磨, 李长安瞳孔一抖, 神智回笼, 心道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立即伸出手推开谢夭, 直起上半身,手背抹了下嘴唇, 气急败坏道:“你……!” 谢夭抬眼观察着李长安上半身的腰线, 即使此时光线太暗看不太清, 他听声音也能想象出李长安气急的表情, 笑道:“我。” 李长安正想说什么, 忽然听见隔壁床传来的野兽一般的低嘶声,两人即使在想说什么也都刹住话头,脸色都是一变,同时转头看向对面。 李长安立刻翻身下床,手指微微一动,青云立刻从床底飞出, 眨眼间已到了他手里, 他手腕微转,跟谢白衣的习惯一样, 接到剑后先挽了一个剑花, 这才正经提着。 走到近处,才发现卢嘉琮已然醒了, 坐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房间某一个角落, 发出威胁的低吼。 见李长安过来,卢嘉琮又立刻转过脸,两手利爪一样挥舞,要去抓李长安。李长安剑未出鞘,手腕一转,用剑鞘架住卢嘉琮双手,也不管此时他能不能听明白,冷声道:“我们是来救你的,不是杀你的。” 卢嘉琮一怔,恍惚间想起被关在地库之时见过这两人,确信这两人将自己从姚景曜手上救出,手臂上的力道已经松了,又转回头看着某处,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怎么了?”李长安转过头,瞳孔瞬间被照亮。 谢夭道:“起火了。” 只不过一瞬间,冲天的火光就从房间角落烧起来,几乎是同时,外面也火光一片,骚乱顿起,不断有人奔走呼号,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随后又只能听见一声吃痛的闷哼,呼喊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眼见火势越来越大,就要失控,李长安抓起卢嘉琮,喝道:“走!” 第173章 卢嘉琮本不知道该如何办,如今被他拽下了床,站起身就往门边冲去,见卢嘉琮行动正常,李长安微微松了一口气,转头握住谢夭腕子,道:“我背你。” 火光在李长安眼睛里跳跃,谢夭自那晚之后头一次不加遮掩地望向他眼睛,更觉得李长安的眼睛生的好看。 此时药效还没过,他浑身冰凉,李长安的手却很热,他只觉得有一阵暖流从手腕流向心口,笑道:“我还没废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咔嚓嚓一声巨响,房间的顶梁竟被烧断了,房梁正好就在两人头顶,眼见就要砸下来。谢夭意识到什么,立刻掰开李长安的握他手腕的手,就要把他推向一边。 这时只见剑光一闪,青云出鞘,接连不断的三招,竟是在转瞬之间把房间大梁砍成了三段。要知千金台房间的梁都是由一整根巨木打造,要想顷刻之间砍断谈何容易? 这世上最快最利的剑也不过如此了。 谢夭讶异着去看掉落在地上的房梁,李长安却看也不看,收剑入鞘,想起谢夭掰开他手,心里先是一沉,继而一阵无名火起,顾不上那么多,也不顾谢夭说了什么,当即揽住谢夭的腰,施展轻功带他出了门。 刚到门外,两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只见整座千金台都处于火光之中,烈烈火焰里,还有无数追着人砍杀,貌似永远不会力竭的黑影,普通赌客嫖客也好,还是江湖人士也好,都在奔走逃命。 谢夭见此场景,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开了闸,七年前桃花谷的一幕与此时逐渐重合,身上早已结痂的旧伤也隐隐作痛起来。 如果没有桃花谷那一战,如果没有那一天,他此时会在何处呢?李长安又是如何呢?他虽经常说他此生做的事从未后悔过,唯独这个可能,他不敢细想。 两人又听到两声急切的“啊啊”声,转头看去,原来是卢嘉琮。 卢嘉琮早早就冲到了门外,这时正躲在一侧等着他们。 两人当即过去,谢夭这时感觉到小腿一烫,低头一看,却见衣服下摆不知何时着了火,他衣服要穿最好的丝绸料子,烧起来也极快,眼见火焰就要顺着衣服爬上身来,卢嘉琮也指着谢夭大叫起来。 谢夭忍着头疼,自嘲心道,早知如此,就不那么臭美了,一边挥打衣服一边抬眼四下去寻找水源,突然,只觉得剑光一闪,接着布料掉落,竟是李长安直接拔剑割了他的衣服。 衣服少了一截,又被火烧出许多个小洞,谢夭瞬间从翩翩公子到像个收破烂的,谢夭抬起手低头四下看了看,忍笑道:“李少侠,你得赔我一件。” 李长安皱眉道:“不赔。”他此时正在气头上,想起谢夭推开他的那一瞬,心道我不仅想砍了你的衣服,我还想一剑砍了你,偏过头咬牙道:“我再管你我就是狗。” “真的?”谢夭转头去看他,却看见李长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忽然一变。 衣服…… 衣服! 只见李长安眼睛忽然睁大,转头就要往火场里冲,冲到一半又转过身,揪住卢嘉琮胸口,盯着他眼睛冷声道:“不是我想救你,是他想救你。我救你不是白救的,看好他。他死了,我让你陪葬!”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谢夭。 卢嘉琮呜咽两声,像是听懂了,李长安这才甩开他,转头冲进已经塌了一半的房间,谢夭正要去追,卢嘉琮忽然挡在他面前,伸开双臂拦着他,把他挡在自己身体和墙壁中间,接着又转过身,身上肌肉暴起,警惕地盯着外面。 谢夭眼见自己闯不出去,但这个时候火场又是能去的么?过去送死么?怒喝道:“李长安,给我滚回来!” 也不知道李长安听没听见,只见他脚步都没有停顿,径直冲进火场。房子已经被烧了个七七八八,好像撑不了多久就要倒塌,所有木制家具都在着火,屋里全是浓烟。 李长安刚一进去就被火舌舔了一下,扑面而来的高温让他开始出汗。他脚步一顿,面对着凶险火场竟然退也不退,用胳膊掩住口鼻,又埋头冲进去,一口气冲到衣柜前,打开柜门,见谢白衣的衣服安安稳稳挂在那里,长出一口气,刚开口就结结实实呛了一口烟。 他一边咳嗽着一边笑起来,把衣服取了,揣进怀里,又闷头冲出去。 前脚刚刚踏出门,就听见一阵格外恐怖的断裂声,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心脏猛跳起来,几乎是顺着身体的本能,就地翻滚,滚过两圈,房子就轰隆一声塌了,一块带钉的木板猛然砸下来,距他头顶也不过几寸。他要再慢一点,就会永远被埋于火场之下。 李长安没回头,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处于何等险境,此时心跳还没平息,仍半跪在地上,心道,幸好救出来了,便在此时,一双手颤抖着提着他衣襟将他提起,抬眼,正对上谢夭满是怒意的眼睛。 谢夭一只手高举着,胸膛起伏,似乎是气到了极点,一巴掌就想冲着李长安的脸打下去,正要挥下去之时,心里又一抖,再也打不下去了。 原是李长安仰起头,冲着谢夭笑起来。 谢夭见李长安白净的脸上全是灰,眼睛却依然很亮,就那么庆幸地看着自己笑。 “……”他又气又心疼,闭了下眼,本想伸手替他把脸上的灰擦掉,又一甩手,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李长安刚从火场出来,大脑一片混沌,理解不了谢夭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这时半跪在地上,剧烈地咳了两声,咳出一地的黑灰,才从那种庆幸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第174章 姚景曜躲在暗处,看完了这一幕。 原来第三天拍卖完,姚景曜就立刻拿着丹药下了明月峰,骗山下众人那丹药不过是堡内最平常的增强功力的丹药,让一行人吃了,又在夜半之时带人攻进千金台,这火便是他们的手笔。 姚景曜想起在山下对自己同门的说辞,一阵苦笑,心道,普通丹药?毫无隐患?又看了看跟在谢李二人身边的卢嘉琮,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从口袋里摸出两粒刻意留下的丹药,放进嘴里咽了,拉上了面罩。 三人算是从火场里逃了出来,但抬眼一看,偌大的千金台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去处,到处都是火光,到处都是痛苦的嚎叫。三人在路上自然也遇上了不少吃了噬魂丹的人,那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人了,而是嗜血的怪物。 谢夭跟阎鸿昌比拼后本就内力消耗极大,这时候浑身骨头隐痛,实在不好再出剑,只能施展轻功辗转于几个怪物中间。 李长安青云出鞘,咔嚓一声砍掉那怪物一条手臂,却见那人动作都没有丝毫迟缓,又不依不饶地缠上来,李长安当下转身避过。 谢夭此时沉声道:“攻后脑风府穴。” 李长安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要攻这里,谢夭又是怎么知道的,转身又是一剑。 却在出剑的刹那心想,当时谢白衣面对的是这种情况么?几只尚且如此,几十只几百只呢?心里又是忽然一疼。 三人边战边退,好不容易甩开一直紧跟身后的怪物,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就听得卢嘉琮急切的“啊啊”声,卢嘉琮一边含混不清地“啊”着,一边焦急地指着一个方向。 谢夭心念如电,道:“去地库!” 这些怪物虽然强悍,但显然都没了神智,自然找不到地库的机关。 决定之后,三人立刻就走,夜色之下道路不清,又有许多火焰怪物挡路,三人几经绕路,正经过江问鹤房间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声极其激动的喊声:“哥!” 三人都是一惊,回头看去,只见卢嘉玉扶着门边,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里衣,脸上带笑,见卢嘉琮转过头来,脸色立刻变得惨白,目光紧紧盯着他,颤声喊道:“哥,你怎么了?”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 卢嘉琮一直盯着卢嘉玉看,直到听到他喊第二声哥,忽然反应过来,胡乱地用自己乱糟糟的胡子头发挡住脸,见怎么挡也挡不住,卢嘉玉又向自己走来,卢嘉琮痛苦地仰天大喊一声,发了疯一样转身逃跑。 卢嘉玉身上的伤还没好,没走几步路就开始喘,这边卢嘉琮又跑得不知去向,李长安瞬间一个头两个大,他转头冲卢嘉玉厉声道:“别出来!回去!” 谢夭沉声道:“我看着他,你去追人。” 李长安对谢夭同样放心不下,恶狠狠道:“不行!” 谢夭对着他后心啪地拍了一掌,也不知是不是泄刚才那没扇下去的耳光之愤,逼得李长安往前进了一步,才道:“废什么话!他是我拿命赌回来的,快去!”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一咬牙,道:“等我回来。”又不放心地转头看谢夭一眼,才循着卢嘉琮背影而去。 等李长安走了,谢夭这才扶着墙弯腰咳了两声,心道这小子真不好糊弄,把嘴唇上咳出的血抹了,带着已经瘫倒在地上的卢嘉玉东躲西藏,最后找到两建筑中间的缝隙,将卢嘉玉塞进去,道:“在这待着,哪也别去。” 不等卢嘉玉回答,谢夭立刻堵死入口,这才稍稍放下心。 安顿好卢嘉玉之后,刚转身出来,登时又觉得哪里不对。余光里,远处一屋顶上站着四个人,其中三人身材无比高大,手里提刀,另一人身材娇小,被那三人包围,为了不让那三人近身,不得已一直挥舞着手中绸缎。 被围困的,不是苏泠泠还是谁? 苏泠泠虽然贵为千金楼主,但功夫却不位列上乘,最多只能算中等,哪里能对付得了三个噬魂死士围攻?如此下去,必是被分尸而死。 谢夭甚至都没有思考,立刻纵身上了屋顶,到了近处,更觉得触目惊心,只见苏泠泠头发凌乱,素白的脸上全都是血,手上的红绸缠成一团,却无天下第一冷脸美人之相。 屋顶上更是有不少红绸碎片,在这碎片之中,藏了不少残肢,眼前那三人也是肢体不全,即便如此,依旧毫无退缩之意,感觉不到疼似的,不要命地朝苏泠泠扑去。 光看此情此景,便知苏泠泠勉强维持了多久,战况又有多么惨烈。 只见三人再度提气运功,手成利爪状朝苏泠泠抓取,苏泠泠立刻挥舞红绸,手腕速转,将三人总共五只手缠在一起,但她内力低微,本就打不过这些陨日堡精锐,更何况这些人还吃了能让功力大增的噬魂。 只听得咔嚓一声,红绸裂开一个洞,五只手同时从红布中伸出,苏泠泠再没有力气抵挡,心里一凉,道,吾命休矣,便在此时,一枝桃花枝从天外飞来,蛮横地架在五只手中间。 苏泠泠望着桃花枝上颤颤巍巍盛开的桃花,又惊又喜。但仅凭桃花枝只能阻他们一阻,又哪能彻底挡住三人?又是一阵撕裂声,红绸尽碎,五只手彻底伸了出来,苏泠泠也被那瞬间的力道扯得踉跄一下。 “小心!”苏泠泠在混乱中听见这么一句。 谢夭一个闪身挡在苏泠泠身前,与此同时,那五只手同时发力,在谢夭胸口恶狠狠抓了一下,瞬间五道抓痕,如同野兽的爪痕。 第175章 谢夭却看也不看,接过桃花枝,向往常那样在手里转了一圈,压着声音,轻轻抽了一口气,缓了两秒才对苏泠泠笑道:“往后退,别溅你身上血。” 谢夭声音把控地极好,苏泠泠竟没有听出他的异样,按照谢夭所说,乖乖往后退了一步。她刚一退开,就看见极为繁复华丽的剑影,心里不由得为之一震。 只见谢夭在瞬息之间就连点三人脑后风府穴,三人身形凝滞了一瞬,谢夭抓住这一空挡,又是已出了五六招,剑剑凌冽无比,就好像这套剑招是为他所生,他天生就会用剑。 苏泠泠看过李长安用飞花三十六剑,立刻认了出来,谢夭用的也是这套剑法。应该说,谢白衣此时在用他自己的剑。 为了隐藏身份,谢夭平常从不用飞花三十六剑,甚至在李长安教他归云山庄剑法之前,他连归云山庄的剑都不用。但此时情况紧急,他实在来不及换招,这是他最熟、最会,威力也最大的一套。 转眼之间,谢夭已经割了三人的喉咙,但割喉也无济于事,三人也只是略微停顿一下。 多年前对战的一幕幕在谢夭眼前闪过,他心道,果然如此,眸色阴沉一瞬,剑气一震,将三人同时震下屋顶,这才停下。顾及身上的伤,却不敢转身。 苏泠泠叫道:“谢白衣。” 谢夭忍着疼,笑道:“换个名字叫吧。” 苏泠泠走上前,这才看见谢夭胸前的血,陡然一惊,心道,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一声都不吭,这是有多能忍?立刻掏出手帕想给谢夭止血。 谢夭却往后躲了一下,笑道:“没事。这才哪到哪。” 苏泠泠动作顿了一下,心里一凉,停下手,冷声道:“我先带你去疗伤。” “等一下,等我说完,”谢夭连忙道,“根据我的经验,这些东西已经不能算人了,他们不会感觉疼,也轻易杀不死,我与他们缠斗许久,才摸出他们唯一一点弱点在后脑风府穴。泠泠姑娘,麻烦你先把我的话传出去。” 苏泠泠听他说经验二字,心里一阵沉痛,闭了下眼睛,颤声道:“那你呢?” “我?”谢夭疑惑道,又一笑,“我又没事。” 苏泠泠仍看着他,不说话。 谢夭眼见轻易劝不走苏泠泠,想了一想,温和笑道:“苏楼主,这是在你的地盘,几千人能不能活命,全仰仗你了。” 苏楼主对于苏泠泠来说是个极其少见的称呼,别人要么喊她苏姑娘,要么喊她楼主,却极少有人在苏后加上楼主二字。 她到底是女人,江湖上对女人向来不包容,就算她有天大的成就,她有富可敌国的千金台,她最出名的称号依旧是天下第一美人,别人叫他最多的也是苏姑娘,什么楼主之类的称呼,都排在美人、姑娘两个字之后。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对她说。 苏泠泠沉沉看谢夭一眼,对上他那双眼睛又迅速移开,转身低声道:“谢白衣,我想我要记你一辈子了。”说罢,纵身跃下屋顶。 谢夭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什么让人误会的话,但他也没力气去想了,见苏泠泠终于走了,他才低下头,伸手抹了下胸口的血迹,笑了下,随后身体一软,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直直地往后倒了下去。 这房子建在悬崖边上,谢夭正跌进万米悬崖之中。 李长安追着卢嘉琮的身影转了几圈,卢嘉琮虽然内力耐力均不及他,但疯癫之下什么地方都敢闯,什么地方都敢进,就算是看见人也避也不避,横冲直撞。 李长安却不能这样,他要避开惊慌中乱跑的人群,还要甩掉那些狗皮膏药一般的怪物,又一个拐角之后,卢嘉琮人影一闪,再没了踪迹。 眼见人跟丢了,李长安索性也不再去追,立刻转身去找谢夭,刚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心慌,手里的青云剑也颤抖起来。 这是……这是怎么了? 心脏猛然疼起来,他不得不停下脚步,攥紧自己胸口,大口呼吸几口气。 他直觉谢夭出了什么事情,顾不得剜心一样的疼,直起身就要去找谢夭。冥冥之中,他抬起眼睛,瞳孔猛然一缩。 他正看见谢夭从楼顶跌下那一幕。 谢夭身后就是高悬的明月,他像一只濒死的,再也飞不起来的红蝶。 “谢夭……谢夭……”李长安先是一遍遍低声重复着,接着大喊出声,“谢夭!” 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几个箭步猛冲过去,一个闪身就已经到了悬崖边,又狠狠一蹬地面,身体向上一跃,他不知道自己用的是什么轻功,哪一招哪一式,他只知道伸出手,去抓谢夭的衣摆。 他也知道,他抓到了。 他像抓住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只手紧紧揽住谢夭的腰,另一只手护住他后脑,他想施展轻功再跃回来,但速度实在太快,他来不及变换姿势,这种情况下也根本没法运功,两人就这么一起跌进悬崖。 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 李长安也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只听得扑腾一声,而后浑身一凉。 原来这悬崖并没有很高,而是因为明月峰终年云雾缭绕,看不清楚,才让人觉得这悬崖下是万丈深渊,下面也不是坚硬的陆地,而是一汪寒潭。 两人沉入水中,李长安还来不及欣喜,心里又一沉,他们掉进去的正是一方不大的泉眼,水流很急,冲着他们往其中一个方向走,但是泉眼偏偏只容许一人通过,周围乱石突出,在这样的高速的水流之下,人撞上去必定青紫一片。 第176章 李长安在寒冷刺骨的水流中睁眼,垂眸看向谢夭,见他还在昏迷,心里忽然松了一口气,抱他抱得更紧了。 他用自己全部身体挡住他,手背垫在他脑后。 接下来便是第一颗、第二颗乱石……擦着他的手背,顶着他后心,撞上他小腿,十几米长的通道,接二连三的撞击,李长安只护着谢夭,唇角勾着笑,一声都没吭。 很快水流缓了下来,李长安终于忍不住漏出一声闷哼,睁开眼,只见他们被冲进了一个地下溶洞,溶洞中间是一汪清泉,清泉中间平静无波,只有他们被冲下来的地方水波荡漾。 四周都是黑色岩壁,回荡着水声。 如此撞下来,李长安全身已没几块好地方了,到处都是青紫和淤血,但李长安顾不得休息,咬牙站起身,扶着谢夭踉跄着往岸边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谢夭,醒醒,你死了我这一身伤找谁算账。” 便在此时,李长安脚步一顿。 他感觉到身边人脑袋歪了一下,靠上了自己肩膀,随后又听见谢夭的咳嗽声。那个刹那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只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只冒出了两个字: 幸好。 谢夭眼睛看不清东西,分不清这里是哪,也听不太清声音,但凭着一点触觉,他知道,扶着自己的是李长安。 浑身疼得快要散架了,心脏更是跳一下便停一下。之前无论江问鹤怎么说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此时更是觉得之前那些痛苦都是小打小闹。他忍不住心道,原来快死的时候感觉是这样的。 他生平没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过,濒死感涌上喉头,那是一种极端的恐慌,逼得他想要抓住点什么,说点什么。 于是他抓住李长安衣服,喘息着道:“……长安。” 李长安道:“别说话!” 谢夭不管他在说什么,断断续续道:“长安,你……你听我说。一定、一定要让卢家两兄弟指认陨日堡,找到当年事情的真相,还山庄和桃花谷清白。……我猜,噬魂来源也不是陨日堡,背后还有其他人。” 这算什么,遗言么?李长安恶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夭似乎没想到李长安会这样答,心里微微一沉,片刻后又笑道:“我……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了,长安,我只有你了。” 李长安心尖颤了一下,道:“真相就在眼前了,你想要真相就自己去查,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帮你了。” 谢夭喘息着模糊笑起来,心道,你这是在生我的气呀,五指紧紧攥住他衣袖,道:“长安……我,对不住……” 谢夭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很少有想说真心话的时候,见了李长安真心话更是说不出口,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时刻,但天不遂人愿,话说了一半,又昏死过去。 独留李长安一个人站在原地,他喃喃道:“……我不想再见我身边人死了。”又低头看谢夭,看他苍白的脸,看他紧闭的眼睫,轻声道:“谢桃花,你别死,我就帮你。” 第77章 平生意(三) 姚景曜带人攻上明月峰之时, 褚裕和关子轩正在一僻静地方相互比试,这地方远离人群,赌坊酒肆的灯光又能照耀得到, 最为合适不过。 两人约定五局三胜, 两人此时恰好打成了二比二, 这正是最为关键的一局,赛到最后, 褚裕一剑压住关子轩的剑,恶劣一笑, 正要开口嘲讽, 关子轩手腕忽然一转, 又反手逼退他, 逼得褚裕靠上身后墙壁, 再无处可退。 关子轩用剑挡在褚裕胸前,冲他挑眉,正要开口。 褚裕偏过脸道:“不许说话!也别笑!笑我我拿剑砍了你!” 褚裕说这话时似乎没有丝毫自己正被关子轩的剑压着的自觉,关子轩双眼含笑,倒也不恼,道:“好。” 话音未落, 便听得一阵极其凄厉的声音, 而后又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只见六个人同时过来, 将他们团团围住, 身上都是一身黑衣,脸上都戴着面纱。 千金台内必定是没有这种打扮的人的, 此等装束,只有贼人一种可能, 与此同时,又见不远处火光冲天,叫喊声阵阵。 两人脸色同时一变,瞬间从面对面的姿势变成背对的姿势,关子轩到底行走过一些江湖,比褚裕经验更为老道,沉声道:“褚兄,不知道这些人底细,不要妄动。” 褚裕却哪里听得进去这些,只听得褚裕一笑,道:“关子轩,前面那一局不算,我们比这个怎么样?” 说罢,径直杀了过去。 关子轩见状一愣,他少年老成,但此时也被褚裕身上的少年气感染,朗声一笑,道:“好,就比这个!这次褚兄可不能耍赖了。” “谁耍赖谁王八。”褚裕笑道,一剑已然砍了过去。 眨眼间只见刀光剑影无数,这些人内力高强,功夫也极为精湛,关子轩尚且有一战之力,但褚裕刚练剑不久,远远战不过这些吃了噬魂的陨日堡子弟。 但他们也有弱点,就是不怎么聪明,也不懂得回缓,只知道一味杀将上去,人多之时可以组成迅猛无比的攻势,但是人少之时便有许多破绽。 褚裕又是个最会耍小聪明的人,此时又有关子轩相助,更加肆无忌惮,又是偷又是骗,或是说话扰乱对方方向,竟然也讨到了不少好处。 很快,地上血液溅了一地,那些怪物身上伤口都不止一道,道道深入皮肉,但是他们依旧不折不挠,就连动作也不曾停下半分。褚裕关子轩两人也发现不对,这些人怎么杀不死呢? 第177章 两人一人是桃花谷人,跟着谢夭,一人又是归云山庄之人,因此都听说过也见识过噬魂,对视一眼,便知这些人必定是服了药,才会神智全失,如此不顾性命。 这场比试褚裕本来还想计数,但如此杀了许久,力气将要耗尽,两人所杀的人数都是零,关子轩道:“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褚裕,先走再说!” 褚裕本就是靠着一腔恨意活到现在,此时更是杀红了眼睛,满脑子只有杀人二字,道:“不行!我还没赢,凭什么走?”竟是逼出力气又是一剑。 关子轩眼见拦他不住,只能冲过去,从他身后一手抱住他的腰,握到时才感觉褚裕腰有多瘦,微一惊诧,又一手捂住他嘴巴,带着他连连后撤。 褚裕在关子轩怀里剧烈挣扎起来,“唔唔”地抗议两声,见抗议无效,张嘴便在关子轩手上咬了一口。 关子轩任由他咬,笑道:“褚兄,我输了还不行么?” 褚裕眉头一挑,心道又没有比试完,这么说不是看不起我?又瞪他一眼,胳膊肘向后打去。 关子轩光看他眼神便知他想说什么,低头笑道:“全世界你最厉害。” 两人距离本就极近,说这话时几乎是耳语了,褚裕耳尖腾地一红,眼神偏向一边,咕哝着说了一句什么,也不再挣扎,任由关子轩带着自己逃跑。 与此同时,江问鹤冲进千金台药房,拎起正在药房熬药的白尧的后领子就跑,白尧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奇怪道:“……堂、堂主?怎么了?” 江问鹤拎着他后颈施展轻功,速度依旧极快,道:“你半点武功不会,我怕你死了。” 神医堂向来只教医术,不教武功,江问鹤武功也不高,精通的只有轻功而已。 此时两人已出了门,白尧见外面的火光和无数盘桓的黑影便知发生了何事,心里一暖,眸光忽又变得阴沉起来,心道你如果真看重我,又为什么不肯收我为徒,直勾勾盯着他背影道:“为什么?” 江问鹤没料到白尧还能继续问,想了一想,道:“我带你出来的,也要带你回去。” “哦。”白尧淡淡应了一声,心想,就只是如此么?但见江问鹤语气中全无私情,眼神愈发冷起来,也不再多说,甚至不问江问鹤要带自己去哪,只是勉力跟上江问鹤步伐。 江问鹤和谢夭想到了一起,这个时候唯一安全的所在就只有千金台的地库了,那晚临走之时他看着谢夭关了地库的机关门,因此知道机关在哪。 两人也月色和火光中一路奔走,到了地方,江问鹤没有丝毫犹豫就扣动了机关,右手顺势一甩,把白尧扔了进去。 地库里隔音极好,此时里面的守卫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见两个人影出现在甬道口,立刻警觉,手中兵刃立刻对准了两人,江问鹤冷声道:“千金台被人围攻,此时这里是唯一安全的地方,不要出去。” 守卫本还不信,但隐隐约约听见外面的呼号声,相互对视一眼,放下了手中兵刃。 便在此时,江问鹤只觉得有一个熟悉的人影从眼角滑过,心中瞬间警铃大作,认出正是那日宴会上的人影,当即转身,运功提气就要追出去,不曾想白尧拉住了他衣摆。 白尧眸光很沉:“堂主,你干什么去?” 江问鹤回头见白尧沉沉盯着自己的视线,心里一抖,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一个指刀割断了衣服,话也来不及说,立刻转身追着那人身影而去。 白尧攥着那一小片衣服,不知为何忽然笑了,就是笑得很冷。 他心道,姬莲都死了,你到底在找什么? 江问鹤一路跟着那人人影,那人轻功极佳,身法也快,对这千金台好像也极为熟悉,江问鹤只能远远缀在那人身后。就这么跑了没多久,后知后觉发现这一路竟然没有遇见任何死士,心中已然觉得不对。 又跟着他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看见院内红枫树,到这里已经完全听不见千金台上那些呼号声,这地方少有人来,安全无比,江问鹤心道,这人就好像不仅知道今天晚上必定会发生乱战,更知道那些死士的路线。 那这又是在做什么呢?故意引我来到此地?这是在保我? 此时已完全看不见那人身影了,江问鹤停下脚步,朗声道:“阁下为谁?为何不出来相见?” 没有任何人回答,只有红枫树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江问鹤闭上眼睛道:“阿莲?” 院内依旧安静无比。 一片阴影里,姬莲听见他这一声喊,勾起唇角笑了一下,缓步离开,严千象从旁边走出,道:“上仙为何要救他?” 姬莲斜睨他一眼,鬼气森森笑着疑惑道:“救?我何时要救他了?” 严千象只觉得姬莲喜怒无常,行事也鬼魅,垂下眸子不再说话。 姬莲道:“他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 千金台内骚乱哭声不断,地下溶洞里却安静得过分,只能听见经久不绝的水声,再通过四周的黑色岩壁回响过来,倒是格外能让人心静。洞内,谢夭昏倒在一旁,李长安坐在他身边,安静地点着火堆。 火光照亮一小片地方,李长安望着火堆忽然觉得,这片安静太来之不易了,自从他和谢夭认识起,就没有过这么安静的只有两个人的时刻。 对剑,嬉笑,怒骂,争吵,打架,逃命,很难想象,这些事情都是跟身边这个人一起干的。 第178章 谢夭晕倒之后,李长安先是检查了谢夭胸前的伤口,因为水太寒,血竟然自己止住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但他还是不放心,又撕下衣服包扎一下,这才放下他。 又没有半刻停歇,立刻去探查了整个溶洞,见没有什么野兽,这才放心,捡回来了点不知从何处冲来的枯枝烂叶,在谢夭身边升起了火堆。 刚坐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探离开的路,他似乎不能让自己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他就会不可避免地去想一些东西,比如谢夭的那个吻。 但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尽了,他坐回到火堆旁,忽然想起谢夭的衣服太湿了,应该烤一烤,但看见谢夭苍白的脸,又不敢去动他,想起那个吻,更不敢去脱他衣服。 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吻我? 我和谢夭现在又算什么? 李长安之前觉得除了谢白衣之外,他不会再跟任何另外一个人有多深的牵绊了,但偏偏谢白衣死了,自己身边又出现了一个人,长得很像他,性格很像他,就连灵魂都很像他,他有时候都会恍惚,会错认,会透过谢夭看另一个人。 因为谢白衣,他好像就是会被这样的人吸引。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跟谢夭走得太近了,不该走这么近的。 这样对谢白衣太不尊重,对谢夭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正想到此,忽然听见谢夭咳嗽了两声,似乎是醒了。李长安没有转头看他,依旧坐着,抓起身旁的树枝,扔进了火里。 谢夭醒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睁开眼睛又看见一片黑色的穹顶,耳边还有水流的声音,听说地狱都黑咕隆咚,死人又要经过奈何桥,笑道:“我这是死了么?” 没有人回答,想必是必死无疑了。可惜,有话还没跟李长安说完。 他艰难坐起来,忽然身上一件衣服滑下,定睛一看,发现是李长安的玄色外衫,心猛跳起来,又看见眼角火光,眯眼看去,只见李长安一人坐在火堆旁,浑身上下只穿着一件里衣,手腕脚腕处都扎紧,露不出半点皮肤,脸上有一道细密的伤口,像是被什么尖石划出来的。 谢夭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他,犹豫道:“……长安?” 李长安听他喊自己长安,垂下眸子,自顾自往火堆里添火,闷声道:“别喊我长安。” 谢夭心想这肯定不是地狱,地狱不会有李长安,笑起来,只道他还在生自己气,也没放在心上,道:“我晕了多久?” 洞内看不见太阳,自然也不知道时间,但李长安自从进来之后就一直在默默计数,道:“差不多一天一夜。” 谢夭没想到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不由得担心起外面来,他的记忆只到在屋顶上救下苏泠泠那一刻,之后就全然不知了,抬眼看了一下周围,道:“我们怎么到这的?” 李长安把谢夭如何从屋顶上摔下又如何摔进寒潭说了,自己飞奔过去救他和泉眼乱石那一节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安静听他说完,只觉得事情肯定没有李长安所说那么轻松,见李长安脸上伤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走过去认真端详道:“脸怎么伤了?” 李长安偏过脸,随手抹了一下,道:“不小心划伤的。” 谢夭道:“真的?” 李长安点头。 说完,不知为何,两人忽然一时无话,只有水声阵阵。这里绝对安全,只有他们两个,也不用担心被追杀。 一些来不及想的便涌上心头。 两人都盯着火光,同时想起那个吻。 谢夭暗暗给自己壮了几百次胆,道:“长安,昨天晚上,其实我……” “谢谷主,”李长安垂眸盯着火焰,忽然开口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别说。” 谢夭愣了一下,刚打算吐露的真心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噎得他胸口一阵疼,他很轻地“啊”了一声,干笑了下,道:“……对不起啊。” 又干坐了阵,实在觉得尴尬,站起来不知所谓地踱了两步,又忽然很想去洗把脸。 刚走到水边,便苦笑起来,笑自己现在拿个碗就能上街乞讨。 他衣服本就短了一截,又被烧出许多孔洞,在屋顶上又被几人那么一抓,现在实在是衣不蔽体,捉襟见肘。 谢夭一边低头倒腾着衣服,想着怎么能更合适一点,一边庆幸这里只有李长安一个人在。 但总要出去的,穿成这样出去,实在太丢脸了。 这时,忽然听得李长安道:“穿这件吧。” 谢夭回头看去,喉头忽然一紧,只见一件白衣叠地整整齐齐放在石头上,那是他自己的衣服。 谢夭哽了一下,心道李长安认出自己了么?试探道:“这不是你师父的衣服么?” 李长安疑惑道:“你认识?” 见李长安疑惑反问,谢夭松了一口气,又心念如电,飞速找了个理由:“之前在归云山庄见过。”又想起什么,道:“你冲回屋子,就是为了救这件衣服?” 李长安淡淡嗯了一声。 谢夭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道:“你傻了吗你去救衣服?” 李长安心道果然上钩了,依旧淡声道:“因为它重要。” 谢夭道:“哪重要了?就这么值得你去救?甚至还随身带着?” 李长安忽然恶声道:“因为我总做噩梦,我要抱着他衣服才能睡着,行了么!” 第179章 这话有一半是气话,还有一半是故意说给谢夭听的。 就连拿出谢白衣衣服都半是迫不得已,半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谢夭逼问自己。 李长安本以为谢夭会听得生气,就要翻出自己准备好的一大段说辞,自己彻彻底底当个恶人,不对,本来也就是恶人。 不曾想谢夭听得愣了一下,然后笑出了声。 谢夭忽然明白李长安为何不让自己喊他长安,又让自己别说了,一时间又好气又好笑,心底酸软一片,又想起自己时日无多,实在不该让李长安难受挣扎至此。 ……或许就不应该吻他。 但那时偏偏满脑子只剩那一个想法了。 谢夭在他身边坐下,道:“李少侠,这事我们揭过去吧,你就当我喝多了,都不提了,成么?” “……揭不了。”李长安沉默一阵,又抬头直看向谢夭眼睛,道:“谢夭,我那天晚上,吻的是你吧。” 第78章 平生意(四) 谢夭见他问的很认真, 整个人一怔,即使知道可能已经掩不过去了,仍偏过头干笑道:“不是都揭过去了么?那天晚上发生什么, 也没什么重要的。” 李长安沉声道:“很重要。”却不敢去看谢夭眼睛。 谢夭长出一口气, 心道, 是啊,很重要。不, 应该来说,谢夭觉得和李长安相处的每一秒都很重要, 他都觉得是上天的恩赐了。 但那晚是最重要的一晚, 他被李长安沉甸甸的心意砸了个猝不及防, 他自以为的坚硬无比的自洽外壳也被砸了个稀碎。 他那个时候才意识到, 他有多舍不得。 谢夭沉默一阵, 转过头看向他道:“是。那天晚上,你亲的是我。” ……果然。 李长安忽然觉得很痛苦,垂下眼睛,使劲攥紧了手指,心想,所以一切的起源都是我, 我认错了人, 所以你后来一直不看我眼睛,哑声道:“你怎么不跟我说?” 谢夭笑了:“你让我怎么说?”又在心里道, 那天我自己干的事也不干净, 更没法说出口,我应该怎么说?说其实你没有认错人, 我就是谢白衣?那天晚上我也主动了? 李长安痛苦地无地自容,他那个瞬间想把自己埋起来, 就像小时候那样一生气或者难过就把跑到床上把自己蒙进被子里,装作呼呼大睡那样,但这次不会有谢白衣把他脑袋从被子里拨出来了,他垂下脑袋艰难道:“谢谷主……我……” 一只手捧着他脸侧让他抬头,李长安不由得一怔。 “哎,李少侠,”谢夭又很快收回手,垂眸冲他笑道,“我知道。” 李长安:“……” 他就那么仰脸怔愣着看了谢夭许久,对上他眼睛又大梦方醒,偏过头,随手抹了把脸,眸光忽然变得很沉,他心道,为什么又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会做出只有谢白衣才会做的事情?动作很像,声音很像,语气也很像。 谢夭听他喊自己谢谷主,而不是直接喊名字,好像忽然回到了在洛阳那时候,心道这样也好,谢夭这个身份他也用不了多久,总不应该临了临了又无端惹人念想。 他转身伸了个懒腰,半开玩笑地揭过了话题,道:“我之前没发现你这么爱哭。” 为什么这个时候谢夭还能开他玩笑?他就不生气么?李长安这样想着,抬头去看他,忽然看见谢夭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 谢夭伸出胳膊一伸懒腰,便能隐约看见他腰线,他又飞速收回目光,纠结了两秒才道:“谢谷主,要不你还是把衣服换了吧。” 谢夭一愣:“啊?” 又很快反应过来,李长安这是让自己穿白衣。 他自认为自己现在跟之前长得不怎么像,但如果换上白衣,就算再不像也有七分相似了,他想了一下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坐下道:“还是算了吧。” 又担心李长安误会,补充道:“毕竟是你师父的衣服,我还是不穿了。” 李长安咬牙道:“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谢夭忍不住笑了。 李长安听着他的笑,喉结滚动一下,努力用平常嘲讽他的语气说道:“你要是愿意穿着这一身出去也行,出去别说我认识你。” 谢夭见他还能开玩笑,就是开得有点不顺畅,放下了心,心道这一茬总算过去了,低头看了看自己,自己这一身确实没法出去了。 他是个特别好面子的人,如今站在李长安面前都有点不好意思,心里也知道李长安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说出这句话的,不想再违背他心意,笑着叹口气,道:“好。那得罪了。” 谢夭走过去拿走石头上的衣物,就要换衣服时突然犯了难,这溶洞没有任何遮蔽物,他一时间都不知道去哪换,李长安见他停下脚步,也意识到什么,转过身背对他,垂下眼睛一言不发地鼓捣着火堆。 谢夭无声一笑,脱了自己身上衣服,动作间无意拉扯到了自己胸前的伤口,实在忍不住闷哼一声。 李长安听见他轻微忍痛的声音,闭上了眼睛。 谢夭把那件白衣套上,隐约闻到了李长安身上的味道,想起李长安所说,他晚上总是做噩梦,需要抱着自己衣服睡,忍不住心道,在千金台同住这几日,他一直没把衣服拿出来过,他是怎么过的?睁着眼睛捱到天亮么? 心里一沉,更觉得李长安情意珍重,换好了衣服,一时间竟然不敢转身,又低下头仔仔细细理了一遍,这才道:“好了。” 第180章 李长安停了几秒,才抬起眼睛,本想随便看一眼,却不曾想一时间竟移不开视线。 谢夭站在那里,便如谢白衣站在他眼前,心跳瞬间如擂鼓,对谢白衣的种种感情,愤怒、委屈、不甘全涌出来,流向四肢百骸。 谢夭读不懂他眼睛里是什么,只能躲开他视线,笑道:“你现在反悔可来不及了,我衣服彻底烂了。” 说完之后,溶洞里再无人说话了,只剩一片水声。 李长安收回目光,站起来,淡声道:“谢谷主,走罢。”之后便再没看他。 李长安在那坐不住的煎熬的一天一夜里,早已探过这溶洞,这溶洞本身有一个极大的洞腔,就是他们所在的位置,旁边又延伸出无数的盲洞,走到最后便会发现石壁挡住去路。 这么找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条正确的通路,那路很矮也很窄,只允许一个人过,先是向下,之后再斜斜向上,李长安虽未走到最后,但能感知到通路尽头传来的风声,便知此路必是对的。 李长安不想看穿着白衣的谢夭,他担心自己会认错人,于是走在前面带路,谢夭跟在他后面,肆无忌惮地看着他背影。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在洞道里走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天光逐渐漏进来。 李长安拔剑咔嚓两下砍了拦在出口的野草,两人施展轻功一前一后从洞道里飞出,太久没见过光,刚一出来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此时外面正是夜晚,月色很亮,千金台建筑的火还没有灭,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谢夭心头悚然一惊,心道这都一天一夜了,局势怎得还没控制住? 便在此时,忽然听见两声极其恐慌的叫喊:“救命!救命啊!”抬眼只见远处一老一少两个人影狂奔着逃跑,他们虽然身上佩剑,显然也是江湖人士,但身上却全都是血,此时身后还有四个噬魂死士穷追不舍。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当即施展轻功冲过去救人。 那两人此时无头苍蝇一样乱奔,只想快点甩掉身后的那些怪物,打头的年轻人不知看见了什么,忽然停下步子,恐慌道:“要死了!这次真的要死了!” 只见前面又冲出了三个死士,年轻人转过身就要往反方向跑。 突然寒光一闪,一老一少都是一静。只见一黑一白两个人影从天而降,仿佛神仙下凡,接着便是繁复地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剑光。 与此同时,远处又有一人奔来,三人呈三角状一人护住一边,将老人和少年护在中间。 只见三人使用的剑招各不相同,但底下剑意却又相似,都是潇洒自在的剑,就像是师出一门。 后来的那人正是在外搜罗救人的宋明赫,听到呼声便立刻赶了过来,不成想这里已有了两个人,其中一人甚至还穿着白衣。 谢夭桃花枝出袖,几剑下去便已刺穿了那死士胸口,出乎谢夭意料的是,那死士竟然微微一顿,就就像是能感知到疼似的。 想来也是药效快要过了,既然能感觉到疼,那就能杀死,想到此,谢夭精神一振,一招“风花雪月”下意识就使了出来。 那一招舒展非常,用的精妙又漂亮。 他用自己的剑的时候,总是能用的很好看。 但用到一半,谢夭悚然想起宋明赫和李长安在场,他又用的是飞花三十六剑的剑招,当即变招,硬生生把一招精妙的无比的“风花雪月”拗成归云山庄刚入门的普通招式。 但还是慢了一步,宋明赫本来看见有人穿白,心里就起了疑心,又看见那奇怪的变招,疑心更甚,但此时两人都在打斗,实在看不清脸,宋明赫只能又将疑惑压下。 李长安此时背对着谢夭,面对着三个死士。他一剑刺去,顺势上挑,之后转回身,正看见谢夭变招那一幕,但此时也已经错过了谢夭那一剑的前半势,只能看见归云山庄入门的普通剑招了。 但李长安到底是用剑的天才,光看谢夭手势就看出了不对,如果是这一招,力道、手腕的角度,乃至拿剑的姿势,都不该是这样的,每一招都有内力倾泻而出,姿势不对可能会冲撞自身。 李长安说不出那是什么感觉,就好像是,谢夭中途变了一招,前面那一招他也很熟。 心里忽然一阵没来由的烦躁,他看不出来那是什么。 三人又跟那七只死士战了一阵,只听得噗嗤噗嗤一阵乱响,血液乱飞,数招过后,七死士倒地,万籁俱寂。 只剩月亮悠悠挂在枝头。 被护在中间的两人身上被溅了不少血,此时还没回过神来,极端的恐慌让他们认不出人,也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这是……活下来了么? 过了一会儿,那年轻人先缓过神来,看清眼前那穿着白衣的背影,一时间心潮澎湃,心跳比逃命时还要快,颤抖着指着他道:“你……你是……” 谢白衣名声太盛,最出名那几年,江湖上没有人敢跟他一样穿白,久而久之,白衣似乎就成了他的专属。即使他已死了这许多年,白衣还是少有人穿,就好像除了谢白衣自己,没人能再担得住似的。 宋明赫心知那人要喊出谢白衣的名字,心道谢师弟果然是谢师弟,总会让人记得,一股无名火突然从心底烧起来。他闭上眼睛,咬着牙调息。 谢夭听见那人颤抖着叫他,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微一顿,这才转过头来,歪头笑道:“嗯?” 第181章 那年轻人看见了谢夭的脸,一愣,语气瞬间失落下去:“原来是谢谷主。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 谢夭心道失望得也不必如此明显,还是笑道:“以为是谁?” 那年轻人垂下脑袋,摇摇头道:“还是不说了。”又顿了下,道:“就是不知道谢谷主怎么会穿一身白?” 谢夭朝李长安那看了一眼,笑道:“我衣服被烧了,李少侠借我的。” 李长安只看着前面,并不看他。 “哦,原来如此。”那年轻人心道,李长安是谢白衣的徒弟,有谢白衣的衣服也不足为奇,这样倒也说得通了,低头行礼道谢:“多谢谢谷主相救。” 其实这话客气地有些奇怪了,桃花谷谷主谢夭一向不受江湖正派待见,也不会因为救了次人就能换来别人尊重。 谢夭不知道的是,苏泠泠确实如他所说把死士弱点告知了众人,又特意说了这是桃花仙所说。众人一试,果然有用,对谢夭的看法也和缓不少。 那年轻人转头又接着道:“多谢李少侠,还有宋庄主。” 宋明赫见自己是那个“还有”,心里又不痛快起来,在这几人中间,他竟然是最后被看见的。但面上仍谦恭道:“无妨,我出来就是救人的。” 又转头扫过众人,道:“现在千金台绝大部分人都藏在地库,那里很安全,我带你们去。”说罢,径直在前领路。 谢夭和李长安并肩走在最后面,谢夭偶尔会转过视线偷偷看李长安,但李长安只沉静地看着前面。 谢夭低下头,忽然很想笑,笑自己或许不该换衣服,如今李长安直接不敢看他了。 两人这么无话走了一阵,李长安忽然开口道:“谢谷主,你那一剑用的是什么?” 谢夭明知他问的是哪一剑,装糊涂道:“什么这一剑那一剑,我会的剑招多了。” 李长安沉默一阵,道:“你说过的,我只要我问你,你就不会骗我。” 谢夭想起这确实是自己说的话,沉吟道:“归云山庄的剑。”这也不算骗人,他的飞花三十六剑也是山庄的剑。 李长安淡淡应了一声。 ……归云山庄的剑么? 李长安隔了许久,终于又看了谢夭一眼,看他穿着一身白,心里忽然涌出一个怎么压也压不住的想法。 如果那天,谢夭穿的就是白衣呢?如果那天,他其实根本没有认错人呢? 第79章 平生意(五) 地库内站满了人, 除了寻常赌客,还站着许多江湖人士。 这些人都会舞刀弄枪,但面对成百的俨然已经成魔的死士, 武功还是有些不够看, 此时身上或多或少都负了伤, 闭上眼睛,又想到与那些怪物缠斗的瞬间, 绝望瞬间涌上心头。 不禁想到,只是面对一个两个就如此, 那整整面对五百人呢?七年前桃花谷那一战, 究竟有多么惨烈? 又死了多少人? 在场不少老人都忆起当年那一战来, 事实上, 七年前几乎参战的每个门派都伤亡惨重, 桃花谷却没有攻打下来,群情激愤下全江湖必须要找一个可以被攻击的靶子,于是归云山庄被按上了通敌的头衔,成了这个靶子。 不然原先盛极一时的第一剑宗归云山庄不会淡出江湖视野,宋明赫也不会闭关不出。 仅凭归云山庄的衰落,便可知当年那一战对江湖影响有多大了。 气氛沉寂地过分。 白尧穿梭在他们中间包扎伤口, 不知为何, 下手重了许多,但凡被他包扎过的人无一不疼得呲牙咧嘴。 白尧两手猛然系紧扎带, 那人抱着受伤的腿疼得嘶了一声, 抬眼正想骂句什么,却见白尧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就向下一个伤者走去, 眼神冷得吓人,也骂不出来了, 只道:“千金台‘天下大乱’的谶语果真没错,确实大乱了。” 苏泠泠满身是血地站在一边,冷声道:“今日之事,我千金台确实有责任,待事情了了,必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苏姑娘也不必如此自责,发生这种事也是大家都不想看到的嘛。”有人宽慰道,眼睛却一直在苏泠泠身上转,“毕竟苏姑娘是女人,江湖上这种打打杀杀的事不擅长。” 苏泠泠冷笑着呵了一声,转过了脸,又想起谢白衣那一句“苏楼主”来,心道自屋顶一别后就再没见过他,如今已过了一天,也不知他如何了。 又有人道:“宋庄主出去救人,为何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了什么变故?” “宋庄主武功高强,必定不会出事,我们还是安心在这里等罢!”说完,赢得在场众人一阵阵附和,都道在这里等才是正事,才不是给宋明赫添乱,至于内心究竟怎么想的,那便不得而知了。 “他奶奶的,要等你们去等!”一魁梧汉子大喝道,“老子好歹也是练武十年,跟你们这群伪君子一样待在这里,又算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就大踏步冲出人群,就要打开地库机关。 一群人听他如此骂,像被戳中了什么心事,脸色都是一变,嘴上和和气气道:“莫慌莫慌,宋庄主会回来的。” 便在此时,地库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宋明赫率先走进来,后面跟着一老一少相互搀扶着的两个人,众人松了一口气,冲那汉子道:“这不是回来了么?”又转回脸,冲宋明赫行礼,道:“宋庄主。” 宋明赫微微点头,然而众人却顾不得宋明赫的回应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在那一老一少两人之后,还跟着一个人。 第182章 正是身着一身玄衣,手拿青云的李长安。 李长安消失了这许久,此时又突然跟着宋明赫出现,一群人实在补不齐这其中缺失的关节,但李长安出现就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们的战力再加一人,给宋明赫行完礼,忙去巴结李长安。 苏泠泠则想去问李长安谢夭的动向。 但见李长安对“长安少侠好”此类的话充耳不闻,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反而停下脚步,转身疑惑道:“怎么不进来?” 一群人俱是一楞,心道,难不成后面还有人? 正要探头去看外面那人究竟是谁,只听得那人清朗的声音:“来了。” 谢夭确实不太想进去,还是在穿着这么一身的情况,走到地库时他就微微落后了李长安半步,此时更是在门外独自绕了好几个圈,也不是害怕,就是不想进。 若说害怕让谁去看穿白衣,也只害怕李长安一个人。 但此时李长安已经喊他了,他再不进去说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他刚迈进去一步,就听得原先还吵吵嚷嚷的地库瞬间寂静无比,像是死了。 安静许久之后,不知是谁颤抖着说了一句:“谢……谢……”最后那两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这个时候喊出谢白衣名字,不跟当众喊有鬼差不多么? 但天底下,除了他又有谁会穿这么一身呢? 谢夭闭了一下眼睛,深吸一口气,继而抬起头,以一种吊儿郎当的口吻笑道:“诸君都在呢?” 就这么硬生生截住那句将出口未出口的“谢白衣”。 见来人其实是桃花仙,屋内气氛凝滞了一瞬,但因为太过相像,还是忍不住看他。 谢夭又笑道:“我衣服被扯烂了,身上这件是李少侠借给我的,实在有辱谢剑仙的威名,还望诸位多担待。”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又解释清了来龙去脉,旁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地库里依旧安静非常,只是那股不知名的情绪倏忽一下散了,也都转头不再盯着谢夭看。 谢夭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过去了,跟在李长安身后继续往里走。 苏泠泠看他经过自己面前,忽然就想起当年那个白衣少年郎的样子,也说不清楚是在看他,还是在透过他看当年那个在千金台舞剑的谢白衣,就这么看得愣了,忽见谢夭转过了头,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眯眼笑着冲自己嘘了一声。 “……” 苏泠泠心里一酸,偏过了头。谢夭则三两步跟上李长安,跟他并肩而行。 还没走几步,就听得有人幽幽叹道:“若是谢剑仙在此就好了。” 谢夭心里一紧,心道没完了是吧,但碍于他此时身份,也不好说话,只能沉默地站在李长安身边,听着身边这些见都没见过的老头真情实感地缅怀。 “如果谢白衣在这,想必这一场就不会如此狼狈吧,总不至于落得如今被困在这小屋子里,出都出不去的境地。” “谢白衣剑仙,英年早逝,实在可惜!” 又有一小儿道:“谢剑仙是天下第一,如果他在这,他肯定能救下我们所有人!” 苏泠泠听得心口一阵堵得慌,转过身不再去听。 宋明赫听着他们说谢白衣,无意识握紧了手中的剑,心里又燃起一股妒忌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明明师出同门,从少时起,他就是被后看见的那一个? 甚至现在谢白衣都死了不知多少年了,他现在才是归云山庄掌门人,但提起山庄还是谢白衣谢白衣谢白衣。 心里如此,他面上却微笑道:“天妒英才,谢师弟想必已经飞升成仙了。” 李长安听着他们在这念叨“谢白衣若是在这就好了”,忽而低低冷笑一声,谢夭听见,偏头问道:“怎么了?” 只见李长安眉目很冷,双臂环抱青云,低声斥道:“他凭什么总要沾上这种事?” 这世上对强者有格外严苛的要求,要他在乱世之中一剑破开迷障,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又要他在天下安稳之时退居山野,不然便有沽名钓誉之嫌。 但境界是人家一步步修上来的,没靠过任何人,没收过别人一两银子也没吃过旁人一口米饭,怎么就非得来救人?若是谢白衣活着但没来,不知又要被骂成如何? 这些人此时一口一个谢白衣,归云山庄被辱骂通敌,谢白衣因为没控住局势而被唾弃之时,又身在何处?可曾替归云山庄、替谢白衣,说过一句好话? 李长安道:“他应该想选什么就选什么,想走什么路就走什么路。”又停顿一下,偏过头低声道:“我宁愿他这辈子都不要遇见这些事,这辈子都不要入江湖了。” 谢夭是个很擅长给自己揽责任的人,看见个担子就会往自己肩上挑,但此时忽然有这么一个人别别扭扭地跟他说,他想怎么样都可以,出世可以入世也可以。 谢夭微笑道:“李少侠,你这话不对。” 李长安道:“怎么不对?” 谢夭转头笑道:“他不入江湖,就遇不到你了呀。” 李长安怔一下,想说“那我宁愿他遇不上我”,心里又道,可是我想遇上他,两方拉扯,一时间竟然什么也不说出来。 谢夭忍着笑,转开了视线,笑容又忽然僵在脸上。 只见宋明赫正紧紧盯着自己,怀疑愤恨不甘怀念……眼神复杂地说不清楚,谢夭表情略微一滞,虽然不知宋明赫为何这样盯着自己看,但还是温和而又抱歉地冲宋明赫一笑。 第183章 两人同时移开了视线。 谢夭转头去细数地库里的人,苏泠泠、宋明赫、白尧都在此,江问鹤、褚裕、关子轩不知去向,两仪观的严千象和陨日堡阎鸿昌都不在此处。至于卢家两兄弟,卢嘉玉应该还好好地藏在那缝隙间,卢嘉琮的行踪却全然无从谈起。 眼见失踪这么多人,谢夭心里一紧,只得先拨开人群走到白尧身边,道:“你师父……哦,不,你家堂主呢?” 白尧淡淡道:“出去追人了。”声音很淡,手上却下了死力道,勒得那伤员又是大叫一声。 谢夭心道白尧何时凶残至此了,在心里啧啧两声,道:“追什么人去了?” 白尧又道:“不知道。” 谢夭垂下眼睛思量如何是好,听得门边那雄壮汉子道:“我们真的要一直被困在此处么?这地库里到现在也不过百人,外面那些人又该怎么办?” 有人弱弱道:“但是那些鬼东西杀也杀不死,又能如何?” 谢夭抬起眼睛道:“不,药效快要过了,他们现在能被杀死了。” 说完,地库里的人眼睛都是一亮,能杀死,就说明最起码有了解法,那汉子道:“这不正好?救人要紧,此时冲杀出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谢夭摇了摇头,转头问苏泠泠:“苏楼主,千金台如今有多少人?” 苏泠泠沉吟一阵,道:“三千人差不多。” 在场众人都明白了谢夭这句问话的意思。 三千人,还有这么多人不知所踪,一个一个找要找到什么时候去?每往后拖一分钟,这些人便会多一分危险。总而言之,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者去找人,是万万行不通的。 谢夭想起了什么,微笑道:“我倒是有一个解法,能引来全部的死士。” 话音刚落,李长安就按住了他的手腕,不安地看着他,谢夭微笑着拍了拍李长安手背,对苏泠泠道:“我需要一个四通八达,能让死士从不同地方赶来,又格外开阔的地方。” 苏泠泠安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这样的地方,千金台倒是有一处,只有明月松旁的歌月楼了。” 谢夭忽然明白了苏泠泠的那种注视意味着什么。 歌月楼,正是当年谢白衣一剑飞花的地方。 苏泠泠自己很想看他重新穿上白衣拿起青云,但也看出谢夭不想重回谢白衣的身份,不穿白衣,不用青云,也不用自创的剑招,连当年成名的地方,也不是很想去。 她能理解谢夭的心境,也忽然不想他回到那个背负着许多的天下第一的身份来,因此说话犹豫了几分。 李长安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很轻地抽了一口气,垂下了眼睫。 地库内忽然一阵沉默,谢夭想了想,心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事情在某些地方开始,就要在某些地方结束,笑道:“好,歌月楼便歌月楼。” 又转过头道:“到时我会引来所有死士,还仰仗各位护法。” 见谢夭有方法,藏在地库里的人也都提振起来精神,那汉子道:“护法有什么要紧?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战不过么?但是有一点主要,不知道谢谷主要如何做?” 李长安转头认真看向谢夭。 谢夭神秘笑笑道:“两次噬魂之祸都是发生在桃花谷,对付这种东西我还是有点办法的,到时候各位看就是了。” 见桃花仙不愿意说,有个别人虽有怨言,觉得谢夭有意藏私,不肯教他们对付那东西的办法,但眼前也没有什么其他法子,只得道:“那就劳烦谢谷主。” 就此说定,地库内没受伤的,尚有一战之力的,都跟在苏泠泠身后出了地库,前往歌月楼。 歌月楼是整个明月峰最高点,是一栋用青砖琉璃瓦铺就的房屋,孤零零的一座,一株巨大的松树长在房子旁边,楼前一大片由青砖和玉石混杂铺就的广场,月色下闪闪发亮。 这地方确实四通八达,千金台每一个地方都有通向此处的道路,也足够空旷。 此时台上清风阵阵,明月高悬。这地方少有人来,也正因此,那些追着人跑的死士也没有来此处游荡,他们到来之前,这里静悄悄的,只有青松微晃的声音。 所有人都站在广场之上,苏泠泠望着站在明月松前的谢夭,眼里露出怀念的目光,李长安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只拎着剑,站在谢夭旁边,一直没说话。 谢夭扫了一圈,对这个地方甚为满意,至于当年在这里舞剑的情形,他已全然记不起来了。 谢夭最后挑中了歌月楼楼顶的位置,屋顶风大,味道也能传得更远,他施展轻功,正要纵身上去,李长安忽然叫住他,道:“谢谷主,不如我来。” 李长安虽然不知道谢夭到底要干什么,但莫名地有点不放心。像谢夭这种能够跟阎鸿昌硬拼内力又对自己说“退下去”的人,能干出什么让人放心的事? 谢夭转头笑道:“你来什么?你又不会。” 李长安道:“你教我我就会了。” 如今谢夭最听不得的,便是李长安冲他说“你教我”这三个字,谢夭顿了一下,转过头一笑,道:“这是桃花谷不传之秘,李少侠还是省省吧。” 又看他一眼,笑道:“要不你背叛师门,跟了我啊?” 李长安被他说得不知道说什么,谢夭朗声笑道:“开玩笑,李少侠别放在心上,我知道谁对你重要。”已然飞身站到了屋顶之上。 第184章 谢夭转过身,孤身一人站在翘起的飞檐上,一手负在身后,垂眸看台上众人,身姿挺拔,站得遗世独立。月亮高悬在他身后,白色衣角翩飞,月光下,更让人觉得他就是那人。 李长安移开视线,不再看他。 谢夭见众人都已准备好了,一笑,桃花枝出袖,右手手腕随性一转,没有任何犹豫,扑哧一声,划破了自己左手手掌,瞬间鲜血淋漓,接着紧紧握住桃花枝,从右到左迅速一划,整个枝条上都是自己鲜血。 随后肩膀一转,将剑猛然插到房顶之上。 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声响,随后是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千军万马都朝此处奔来。 谢夭微微一笑,心道:“果然有用。” 既然那些吃了噬魂的人俨然已经没了神智,又是怎么乖乖听话去杀要杀的人呢?那些吃了药的人状若野兽一般,谢夭便猜测认人的源头是血液。 不是他刻意藏私,也不是他不想教给李长安,纯纯是只有他自己的血才有用。跟七年前一样,自己就是他们的目标。也正因此,只有他的血才能吸引来东西。 歌月楼地势最高,血腥味顺着风传出去很远。只不过眨眼之间,便有数只怪物朝歌月楼涌来,这些东西对楼下的人完全不关注,就好像看不见似的,直直冲着屋顶上的谢夭而去。 见此,李长安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谢夭转眼间已被那些东西包围,但此时桃花枝尚且还插在瓦片中间,不能拔出,他没了剑,只能暂且用轻功周旋,但这么多东西,又岂是光靠轻功能避过去的? 李长安能看见桃花枝的剪影,心道兴许是东西还没引完,但谢夭没有剑怎么行?没有任何思考,也顾不上自己这时没有剑应该怎么办,当即拔出青云,冲谢夭甩了过去,道:“谢谷主,接着!” 苏泠泠和宋明赫都是一怔,那可是青云剑!两人都直勾勾地看着青云朝谢夭飞去。 苏泠泠心道,世事都已经逼你到这种地步,你是接还是不接? 宋明赫更是紧盯着谢夭,心里莫名紧张,眼睛一眨都不眨。 飞檐上,一阵格外熟悉的剑风拂来,谢夭眼见是青云,心里微微一紧,但此时也顾不得如何了,闭了下眼睛,心道尽人事听天命。 青云在空中凌冽地转了三圈,又被一只手稳稳接住,谢夭顺势一转手腕,卸了青云被甩过来的力道,一手负于身后,顺势横划,转眼间割了三人的喉咙,又斜拉向下,提青云立于飞檐。 与此同时,青云握在他手的那刻,爆发出了谁也没听到过的极其清越的剑鸣。 谢夭垂眸看青云一眼,含笑道:“小家伙,看来还认识我。” 那一声剑鸣之后,整个歌月台仿佛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站在明月前提着青云的谢夭。 李长安睁大眼睛看他,瞪得眼眶都有点发酸,看月光下的他的剪影。 谢白衣,到底是不是你?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自己跟着宋明赫来到千金台,在千金台受了点委屈,一个人闷闷不乐地站在歌月楼里,看着台上众人为了博美人一笑而比试斗法。 谢白衣也是像这样,在歌月楼楼顶放了一招,接着一转手腕悠悠收了青云,纵身下来,在满天花雨里一点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抓着他手腕,笑道:“不在这破地方待了。” “我们回家。” 第80章 平生意(六) 青云的剑鸣席卷过千金台, 声音消散过后,到极远的地方便剩下人耳察觉不到的微小振动,那是一种凛冽又潇洒的剑意。 所有因为找不到谢夭而在外游荡的死士, 身形都是一顿, 继而朝歌月楼飞奔而去。 等杂乱的脚步声渐歇后, 平静无波的池塘里同时冒出两颗脑袋,褚裕深吸一大口气, 道:“走了么?” 这时一个黑影又从旁边窜来,关子轩眉头一皱, 立刻往前一点把褚裕挡在自己身后, 见那东西直直朝一个方向而去, 这才松了口气, 笑道:“走了。” 褚裕泡在水里, 看着关子轩湿漉漉的后背,忽然看愣了。和谢夭把他挡在身后的感觉还不太一样,他知道谢夭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保全一切,但关子轩不是,关子轩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是个还没出师的弟子而已。 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褚裕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关子轩,你大我几岁?” 关子轩回头笑道:“两岁, 褚兄。” 褚裕偏过头“哦”了一声, 又凝眸看向那些怪物去的方向,忽然想起什么, 猛地从池塘里跳出来,道:“不好!我知道他们要去找谁了!” 关子轩匆匆跟上他, 道:“谁?” 褚裕道:“我家谷主!他们就是冲他来的!” 另一边,江问鹤在那小园里静坐养神了半晌,面前那株红枫树忽然无风自动起来,树叶沙沙作响,江问鹤听着那声音,猛然睁眼,心道到底是谁的剑气能传这么远? 莫名地,抬头往那歌月楼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人影憧憧,立刻明白了什么,当即往歌月楼赶去。 歌月楼上,青云在谢夭手里爆发出了与李长安完全不同的剑意,若说李长安的剑意为寒霜,谢夭的剑意则为清风,凌冽清爽,杀人于无形之中。 但见该来的都来的差不多了,楼下也早已乱起来,最后一剑使完,青云墨绿的穗子在空中飘荡,谢夭又不舍地垂眸一一看过剑身。 第185章 这柄剑每一处地方他都很熟。 风从高空呼啸而过,数十年前尘旧事,数十载江湖风流。 谢白衣和青云的故事,当从那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从剑心冢犄角旮旯的岩壁上拔出那柄无人在意的废剑开始,老庄主劝他换一把,谢白衣朗声笑:“我看上它了,它就是好剑。” 之后刻后山摩崖石刻,武林会战无尘子,创无上剑法,一人一剑相伴数载,踽踽独行,一步步走向剑道之巅。 之前谢白衣跟青云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既然认了我,也要认他。”七年一晃而过,青云再一次握于他手。 谢白衣却笑道:“从此之后,不必认我。” 青云震颤一下,又是一阵悲愤的剑鸣,在场那么多人,那么多江湖大侠,没有任何人见过一柄剑可以爆发出这样的威力,也不曾听过剑的悲鸣。 “日后李长安便是你唯一的主人,听见了么?”谢白衣笑笑,又一顿,慢慢道:“青云,多谢你。” 其实谢白衣是想在李长安出师之后,正式地把青云传给他的,但是如今没有那个机会,也只能如此了。 那一句温声道谢之后,青云的穗子垂落下来,微微震颤一下,隐隐有从他手上弹开之意,像是应答。 谢夭微微一笑,拔出屋顶上的桃花枝,受伤的左手负于背后,右手拎着两柄剑,纵身施展轻功下来,穿过乱局,正站在李长安身边,递出青云,道:“多谢你的剑。” 李长安仍怔愣着看他,见谢夭疑惑看向自己,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接过了剑,只碰上瞬间便觉得不对,剑柄温热,挥舞起来,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世人都道顶尖的剑客当有一把只属于自己的,旁人都用不了的剑,李长安剑术如此高超,青云自然也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只有他能用的剑。 殊不知这俩更像搭伙过日子的关系,李长安从心底里觉得这是谢白衣的剑,他代为保管;青云对李长安则更像长辈对晚辈,是容许他使用,而不是认主。 因着谢白衣的关系,这一人一剑就这么跌跌撞撞的,竟然也走到了当年谢白衣的境界。 但此时此刻却完全不一样了,李长安感觉到的不是允许,而是一种完全的臣服。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一股清凉的内劲从青云剑上而来,一路通过手腕手臂,钻进自己胸口,与此同时,他仿佛看见了山外大阵的世代剑灵,剑心冢千年烈火,青竹林的万古长青。 明明身处千金台,他却觉得自己灵魂游荡于归云山庄之上,无数前辈朝他走来,耳边尽是谆谆教诲。 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八个大字,沉甸甸打在他心口。 这便是归云山庄百年风骨。 这便是传承。 谢白衣立身之本,此生所寄,全在这柄剑上,也全在这八个字上了。 太多的情感涌了进来,李长安心口一闷,几乎承受不住,抓着衣服半跪下来,用剑驻在地上。他大口呼吸着,心里后知后觉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慌,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谢白衣要彻底从这个世间消失了。 他靠着青云那一点容许的感觉骗自己,剑还是谢白衣的剑。 青云都已易主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彻底属于谢白衣的么? 他不想要青云了,他只想要青云依旧认谢白衣。 谢夭站在他身侧,长睫微垂,看他半跪在地上,忽然很想伸手轻抚他头顶,轻声喊他名字。李长安仍低着头,却忽然朝他伸出手,抓住他衣摆。 那种巨大的恐慌感逼得他必须抓住点什么,他抬头道:“你……究竟是不是……” 便在这时,眼角一个黑影划过,一只怪物直冲谢夭而去,李长安一咬牙,先是推开谢夭,接着径直站起来,以比他原先快十倍的速度,一剑砍下了那东西的头颅。 这一剑威力巨大,就连李长安都错愕了一下。 众人都感觉到了那一股可怕的剑气,惊讶着回头,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能在瞬息之间,又让李长安的修为精进一个境界。 却只看到和他们一样错愕的李长安,和站在暗处里,双眼含笑的谢夭。 但很快,又是无数怪物扑将上来,他们无暇他顾,只能又挥舞起手中兵刃。 这时,战局中又突发异像,卢嘉玉不知何时跑了进去,双手空空地就冲进了乱战之中,踉跄地躲过那些扑面而来的刀刃,一边寻找一边大喊道:“哥!你在哪!你在这里吗!” 卢家两兄弟可谓是这次事件的关键,谢夭心里一沉,就要冲过去先把卢嘉玉带出来,但李长安扯了他一把,竟是硬生生把他带到了阵外,接着没有任何停留,就冲卢嘉玉飞奔而去。 一个全身上下破破烂烂,胡子头发乱糟糟的,宛如野人的人伸出满是污泥的两爪,直朝卢嘉玉面门抓去。 情形极为凶险,李长安见状,一边施展轻功一边提起了剑,待闪身到近处,就要挥剑,从背后一剑刺穿那人胸口时,看清那人是谁,瞳孔忽然一抖,手上的的剑也连忙卸了力道,剑上内力全然反噬自身,他却吭也不吭。 那人正是卢嘉琮,不知道这几天经历了什么,俨然彻底疯了。 李长安见人杀不得,只能侧身转圜,绕至一旁,先带走卢嘉玉,但本来卢嘉琮双手就已伸到卢嘉玉面门,这么一变招已然来不及了,只得喝道:“卢嘉玉,你在干什么!快走!” 第186章 眼见卢嘉琮双手一手朝自己心口,一手朝自己咽喉,卢嘉玉竟然一动不动,只死死盯着看着眼前人,大喊道:“哥!是我!” 这一声凄厉非常,带着哭腔,惹得所有争斗的人都回头去看,见状大是惊骇,一个病怏怏的少年人怎得会喊一个怪物为哥哥?半晌又反应过来,若是他认识这怪物,便必然知道这些东西的来源。 这两人兴许就是找出幕后之人的关键! 却在卢嘉琮在那一声“哥”之后,双手一顿,眸光忽闪,脸上的表情像是疑惑,就那么怔怔站在原地。 卢嘉玉拨开他糊在脸上的头发,去看他眼睛,颤声道:“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卢嘉琮眨了下眼,立刻偏头,双手把头发扒拉下来,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卢嘉玉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能听懂他,也没有人能理解他了。 李长安见情势缓和,收剑入鞘,就要一手拎一个把两人带走,刚走到近处,卢嘉琮脸色一变,一掌打在李长安腹部,另一掌猛推向卢嘉玉肩膀。 两人同时被他推远,李长安意识到了什么,双眼猛地睁大,顾不得腹部疼痛,努力朝卢嘉琮伸手,着急道:“别!等一下!” 卢嘉玉则被卢嘉琮那一掌推出好远,重重摔在地上,刚爬起来,黑紫色的鲜血忽地就喷到了脸上,他身形忽地一顿,那个瞬间好像天地都安静了。 缓慢抬起眼睛,只见五只手同时穿过卢嘉琮胸膛。 “哥!!!” 似乎整个世界只剩这绝望的一声喊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剑,就连那些怪物也停下了动作,转头看着这一幕。 卢嘉玉跪在地上,连滚带爬朝卢嘉琮冲过去,这时关子轩和褚裕赶到,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当即冲到卢嘉玉身边,一人抓着一条胳膊把他架起来拦住。 卢嘉琮站在原地,冲他弟弟咧嘴一笑,而后大喝一声,径直把自己从那五只手中拔出来,只听得扑哧一声响,瞬间血肉齐飞,他却感觉不到似的,转身伸开双臂,把身后那些怪物拢做一团。 他站在那些怪物和卢嘉玉中间,站成了一道血肉的屏障。 他没有武器,他便开始疯狂撕咬,抓挠,像一个真正的野兽那样,拼了命地不顾一切。他把一个个人撕成粉碎,喝人血吃人肉,扒开他们的肚子又扯出他们肠子。 他身上也受了无数的伤,被刀砍被剑刺,被沿着伤口掰断肋骨,他又在刹那间咬下那人的耳朵。 场面残暴凶残异常,地上全都是血。 所有人都看得震惊了,没有一人敢上前。 李长安手还伸在半空,只觉得卢嘉琮的衣服从手中滑过,然后他便看见了这一幕,他何曾见过这等血腥的场景,脸色苍白,喉结上下滚动一下,额头上满是冷汗。 原来这些东西真的发起杀性来,是这样的。 是可以活活把一个人撕碎的。 李长安又觉得,是自己晚了一点,如果他快一点点,就能抓住卢嘉琮。他眼前又有人死了,就像之前无数次的那样,他本来可以救下来的,但是他总是差一点。 这时,一抹白衣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就好像少时无数次的那样。 他怔愣着,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刹那间只觉得眼眶很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又忽然很想抓住那飘扬的白色衣摆,喊他师父。 这时却听到谢夭的声音:“李少侠,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听及“李少侠”三个字,李长安又收回了手。 卢嘉玉显然也被吓到了,张着嘴,怔怔地跪在原地,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看着卢嘉琮满嘴是血,又看着一只只手穿过他身体。很久,他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 江问鹤站到了卢嘉玉面前,挡住他视线。 江问鹤到底是大夫,血肉模糊的场面看过不少,但看着眼前这一幕,还是心惊肉跳,他精通药理,心道,这是……同类相残啊。 卢嘉琮体内本已达到了微妙的平衡,让他不至于疯的彻底,也不至于死掉。但在千金台上见了太多吃了噬魂的死士,诱发了他体内的毒性,因此发了疯,开始和他们一样攻击其他人。 但这种神智不清在见到卢嘉玉后竟然止住了,之后又转过身攻击自己的同类,这简直是个奇迹。 姬莲不信鬼神,不信神佛,他只信自己手里的毒,也自信凭着五行经脉,金石药理,便能了解掌控人的一切。早在他试图研制控制人精神的药时,江问鹤就告诫过他,不要做这种妄图控制人心的事。 那时姬莲问他反例,江问鹤举不出来。 若是如今,江问鹤却可以告诉他:“情感和人心是控制不住的,一个人就算吃了断肠腐骨草,冷面绝情花,该恨的人还是要恨,该爱的人还是要爱。” 这些东西是控不住的,也正因此,人才是人,江湖才是江湖。 不知过了多久,歌月楼上打斗声渐歇。 至此,陨日堡三百精锐,尽数全灭。 第81章 平生意(七) 一战过后, 歌月楼上满是血水与尸体,众人都筋疲力尽,再难得管了, 一个个找了干净的地方, 或坐或躺, 一时间只能听见极小声的说话声。 卢嘉玉跪在中间,跪在卢嘉琮尸体旁边, 一根根去捡他哥哥被拆下来的骨头,碎骨头太多了, 但他知道, 骨头颜色最黑的就是卢嘉琮的, 捡完, 再不厌其烦地拼凑起来。 第187章 好像一切都结束了。 但谢夭却知道, 事情还没完,阎鸿昌到现在还没有露过面。他人呢?躲哪去了? 正这样想着,只听得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而后是阎鸿昌略微发紧的嗓音:“这是、这是怎么了?” 但见阎鸿昌满头满脸是血,头发凌乱,衣服也破败不堪, 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但实际上,他一直藏在自己房中, 他知道自己的客房不会有人来攻。 至于这一套装扮, 全都是他准备好的,为的就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阎鸿昌听见外面争斗声音停了, 因此出门,本以为能看见谢夭尸体, 却不曾想看见了满地陨日堡精锐尸首,但即便如此,他也面沉似水,直到看到谢夭好端端坐在那,才心惊肉跳起来。 见他又换上了一身白,心道难不成谢白衣身份已经被说穿了?又是一阵害怕。 谢夭冷笑道:“阎堡主,来得好巧。” 阎鸿昌不敢看他视线,急忙转开目光,道:“不不,在下来得晚了。”又看见躺在广场中间的卢嘉琮,和跪在他身边的卢嘉玉,瞳孔一抖,忽然说不出话来了。 阎鸿昌心里很清楚,这个时候唯一能扳倒他的,就是卢式两兄弟。他本来想对还活着的卢嘉玉出刀,但又刹那间心念如电,如果此时他出手杀了卢嘉玉,这么多人在场,那便更显得他心里有鬼。 这么想着,只能咬牙按着刀柄。 卢嘉玉见了阎鸿昌,心里燃起无边怒火,极致的愤怒又让他格外冷静,他站起身,一字一顿道:“阎鸿昌,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眼见卢嘉玉的话关乎背后真凶,所有人都转过视线,目光在卢嘉玉和卢嘉琮之间来回转。 有人道:“卢小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阎鸿昌本来想顺着那人话音,反问回去,却听得卢嘉玉斩钉截铁道:“七年前桃花谷那一场伏兵,是你陨日堡所设。今天这一场,还是你!” 歌月楼只剩死一般的静寂。 桃花谷一战,每个门派都死了那么多人,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把这笔帐算在桃花谷和归云山庄头上这么多年,如今看来,其实真正的债主是阎鸿昌? 阎鸿昌冷汗忽地下来了,但他面上依旧面沉似水,心道此时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很苍白,不若把矛头扔到其他人身上,这也是自己最擅长的事,朗声道:“卢兄弟,我知道我在武林大会一掌把你打下擂台,你心怀怨恨,但也不必如此攀咬。” 目光又看向众人,道:“我好歹也是陨日堡掌门,如今被如此指认,而在场中真正的桃花谷大恶人,却被奉为座上宾,这不荒唐吗?!”手指一指谢夭。 众人又将目光转到谢夭身上,有老者颤颤巍巍道:“可是……可是这一战,全是仰仗桃花仙。” 李长安冷冷抬眸,就要拔剑上前,谢夭按住他,道:“先别急,等等看他还要说什么。” 卢嘉玉冷笑道:“好一个一代掌门,内里藏的全是私心。” 眼见攀咬谢夭没有起效,阎鸿昌心下一沉,但也意识到谢夭的身份并没有被说破,他还有机会,转过头道:“卢兄弟如此说,可有什么凭证?” 卢嘉玉喝道:“那我就告诉你凭证!我哥哥心怀一腔豪情加入陨日堡,为的是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天地,七年前忽然失踪,从此渺无音讯,我找他找了七年。如今再度出现,就变成一副吃了噬魂疯疯癫癫的模样,你说,这是为什么?” 阎鸿昌一时答不出来,就听得卢嘉玉又道:“我还知道,你陨日堡七年前失踪的不止一个,整整消失了将近五百人,谢谷主说桃花谷内尸首正是五百,你说,这又是为什么?” 阎鸿昌自认为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连忙道:“你怎可证明那是你哥哥?不是你胡乱编造?” 却不曾想卢嘉玉只是用一种冰冷的目光看向他,像是觉得他很恶心,冷冷“呵”了一声。 如若没有方才那一场,那野人是否为卢嘉玉哥哥确实两说,但见识过卢嘉琮自愿赴死,卢嘉玉的撕心裂肺之后,再不会有人怀疑了。如果不是亲兄弟,怎么可能会在刹那间收手,又为了保护弟弟转身攻击同类? 阎鸿昌看众人表情,便知这一问自己败下阵来,冷汗忽地下来了一滴,强迫自己冷静道:“我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又能给陨日堡什么好处?” 卢嘉玉依旧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他:“你比我清楚。七年前那一场,你执意拉归云山庄参战,为的就是在混战中杀了谢白衣,再把脏水泼到归云山庄头上。从那之后,你陨日堡便如冉冉新星,一步登天,不是么?” 此话说得在情在理。那一战之后,几乎所有宗门都受到了重创,只有陨日堡迅速发展壮大,一跃成为天下第一大宗门,并一直保持到现在。 如果当时的天下第一谢白衣不除,归云山庄声名不臭,陨日堡是万万升不到此等地位的。 光一个谢白衣就能让归云山庄在名声上压陨日堡一头,更何况当时归云山庄还是第一剑宗。 众人又将目光投向当今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身上,只见宋明赫深吸一口气,握着剑的手青筋暴起。 苏泠泠和江问鹤则看向一身白衣的谢夭,谢夭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就好像说的人不是自己似的,只在听到“污蔑归云山庄”时,表情才变了一变。 李长安咬了下牙,兀自握紧了青云的剑柄,似乎要压抑不住,心道,至始至终,谢白衣一直是被针对被报复的那一个,可是凭什么?就因为他武功高么? 第188章 阎鸿昌再说不出话来,场面一阵安静,这时谢夭走上前,对众人道:“当年之事,非我桃花谷伏兵,也绝非归云山庄通敌,如今,可还归云山庄和桃花谷一个清白了。” 谢夭心知自己此时身份不该提归云山庄,但他奔波半生,就是为了师门,此时也顾不得如何了,心里想说,就那么说了。 众人见他提起归云山庄,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不对,见他一身白衣,甚至莫名觉得这话很合适他来说,竟是已在不自觉间将谢夭当成了谢白衣。 江问鹤知自己这位友人毕生心愿已了,长出了一口气。 苏泠泠则不敢去看谢夭,紧闭双眼,忽地落下两行清泪来。 阎鸿昌却突然大喝道:“不对!你们看我这一身,你们看我刀上的血,我刚刚分明也杀了不少人,经历了不少恶战,如果都是我陨日堡人,我身为掌门,怎么可能杀人!”说话时神情急切疯癫,俨然已在崩溃边缘。 卢嘉玉冷冷看着他,吐出一句话:“因为你阎堡主,一向视人命如草芥。” “不对!我视陨日堡好比我的命!我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阎鸿昌说着,就要拔刀冲卢嘉玉冲去,关子轩距离卢嘉玉最近,见状,立刻将卢嘉玉拉到了自己身后。 便在此时,波澜再生。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从远处跑来,身上穿着和那些怪物一样的黑衣,蒙着面,浑身是血,俨然也是那些吃了噬魂的死士之一。 众人心下一惊,都道,那些怪物不是应该死绝了么?怎么还漏了一个?心里虽知这些现在这些东西能杀死,但想起方才血腥的那一幕,还是一阵后怕,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阎鸿昌见那人奔来,心里却一阵狂喜,心道此时正是他杀人证明自己清白的好机会,一步都不曾退,反而提着刀直直迎了上去。 那人朝他伸出一只手,不知是想干什么,但阎鸿昌还是下意识闪身避过,接着回身,一刀捅穿了那人左胸,只听得扑哧一声,鲜血喷了阎鸿昌满脸。 阎鸿昌却顾不得擦脸,双眼射出一阵精光,转过头喊道:“看见了吗!我如果真是始作俑者,我怎么可能会杀他!我可是陨日堡掌门,我怎么可能会杀我的弟子!” 这时,却听得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阎鸿昌感觉倒下去的那人扒着自己裤脚,低头一看,浑身都颤了一下。 那人竟然半跪在地,原先朝他伸出去的那只手握拳,放至左肩,竟然是向他行了一个陨日堡内部才会行的师徒礼。 阎鸿昌这时意识到,原来那人伸出手,不是要杀他,而是要向他行礼。 忽然间一股恐惧涌上心头,他心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给我行礼? 姚景曜呢?姚景曜死哪去了? 颤颤巍巍拉开了那人的黑色面罩,正看见姚景曜惨白的脸。 姚景曜本就吃得比那些人晚了一些,因此在旁人本该药效尽失灰飞烟灭的时间还活着,他之前浑浑噩噩,不甚被困在悬崖峭壁上,此时才脱困,循着谢白衣的血味赶来。 但他来得不巧,正好就撞上了阎鸿昌被逼问的这一幕。但他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只想死前,最后冲阎鸿昌行一礼。 他家里穷,卢嘉琮一个饼子就让他记到现在,如果不是阎鸿昌收他进了陨日堡,他是长不到这么大的。 姚景曜脸上还挂着笑,断断续续道:“师父,我感谢你教养,但我下辈子……不要做你徒弟了。” 不止阎鸿昌看见了姚景曜的脸,所有人都看见了,至此,始作俑者为谁,再没有争议了。 歌月楼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安静地看着这对师徒。 阎鸿昌颤抖着双手,提着姚景曜肩膀,把他提起来,怒道:“我不是让你别吃吗?你为什么要吃!你就这么想死?你想死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一刀杀了你。” 但姚景曜哪还能回答,脖子一歪,已然断了气。 阎鸿昌松手,姚景曜的尸体被他丢在地上。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像是又平静了下来,再睁眼时,眼里已经没有一丝情感了,道:“一切因你而起,既然这样,你也别活了。” 说罢,挥动长刀,径直朝谢夭而去。 第82章 平生意(八) 刹那间刀光剑影, 谢夭急速后撤,这时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剑鸣,而后是金属撞击之声, 青云直接对上了阎鸿昌手中的刀, 那刀弯折一下, 又迅速弹回来,竟隐隐被撞出了一个豁口。 要知道这刀是用精钢打造, 一击之下就隐隐变了形,阎鸿昌心中立刻警铃大作, 一抬眼, 正对上李长安冷冰冰的视线。 那种眼神冰冷地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阎鸿昌心里又是一紧。阎鸿昌到底是一代掌门, 不过过了一招, 便知道了李长安内力深浅,更觉得可怕,在千金台城门之时,短时间内爆发,他还可以跟李长安过招,但这时却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不过短短几天, 修为境界怎么会进步如此之快? 这么想着, 他飞速退开,目光在李长安和谢夭中间一转, 好似明白了什么, 这么快的修为长进,怕是谢白衣教了他不少。 眼见内力比拼不过, 阎鸿昌转为攻心,先扰乱李长安心智再说, 又是一刀过去,跟李长安对上兵刃之时,张嘴就要说什么。 谢夭刹那间心念如电,只见他手腕一转,三枚桃花瓣立刻飞了出去,咚咚咚三声闷响,分毫不差地点了阎鸿昌哑穴。 第189章 只见阎鸿昌被那三枚花瓣打得抖了三下,张了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本来可以用内力冲破谢夭所点的穴道,但此时内力和精神全都集中在李长安的剑上,毕竟稍有不慎就可能死在李长安剑下,一时冲不开穴位,只能哑着。 阎鸿昌抬眼,冷冷冲谢夭呵了一声。 李长安见那三枚花瓣,眉头微微一皱,这时又听得谢夭一阵咳嗽,连忙回头看他:“谢桃花,你怎么样?” 谢夭没注意到李长安喊他的什么,也不知道此时自己身份早已摇摇欲坠,只觉得运功之时牵扯胸口伤口,一阵疼痛,移开手掌,只见手心满是鲜血。 他垂眸望着自己咳出来的血,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又很快转变成笑意,把手一拢,背到背后,笑道:“没事。” 阎鸿昌见李长安此时心思不在自己心上,心道,留得青山在,便有卷土重来日,当即收了刀要跑,他身为一代掌门,轻功自然也高超无比,虽有旁人去追,但一时间竟完全追不上。 李长安看了眼阎鸿昌,又回头看谢夭,心下一横,就要朝谢夭走去,却见谢夭突然朝自己伸出手掌,让自己停步。 谢夭微弯着腰,似在喘息,道:“不用管我,此事是我心血所系,快去追。”又眼波一转,看向李长安。 那一眼似在恳求,李长安见不得这种眼神,尤其是谢夭用这种眼神,他咬了下牙,转身追出去。 一前一后两个人影跃出歌月楼,奔向远处,在月色下逐渐变成两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谢夭才摊开手掌,把手心里的血用帕子擦了,又看看左手伤口,胡乱缠了一下。 歌月楼彻底安静下来,不,应该说整个千金台都安静了下来。 千金台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刻,身为赌坊青楼,晚上的千金台反而是最热闹,这样安安静静的,没有丝竹声欢笑声,只能听见风声的时刻,实在难得。 大战过后,每个人心里都有点怆然,说不清为什么。 兴许是好不容易活下来了,那种劫后余生的茫然,也兴许是这一晚上发生了太多,也见识了太多,先是卢嘉琮极其壮烈地赴死,再是师徒相杀,而后又是多年谜底浮出水面。 心口被种种情绪塞满了,于是只剩下怆然。 良久,有人开了个口子,叹道:“结束了么?” 这话还带着那么一点不可思议,有人回他道:“结束了,都结束了。” “所以其实是陨日堡在后搞鬼,害得谢剑仙惨死,归云山庄被江湖误解多年。”一老者缓缓道,又叹道,“江湖上百年不出一个那样的风流人物,谢白衣剑仙,实在可惜。” 这话若是换了旁人来说或许会被反驳,但那老者头发胡子俨然已经全白了,看上去没有百岁也有九十,他活了这么久,确实没见过一个能超过谢白衣的了。 “归云山庄传承数百年,门规代代相传,我就说不可能会通敌。” “谢白衣为何不做庄主呢?当年老庄主不是亲手将密令交与谢白衣之手么?若是他为庄主,或许便不会有这之后的许多事端。” “做与不做又如何?总有人要杀他。” “或许区别就是,谢白衣不会让归云山庄参与七年前那一场对桃花谷的讨伐。” 这些零落细碎的说话声飘散在风力,谢夭听见了,但是他这个身份不好说什么,只当耳边一缕清风拂过。他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这时江问鹤坐到了他的旁边。 谢夭没看他,也没说话。 江问鹤看谢夭左手上缠得乱七八糟的帕子,道:“包这么丑。” “什么?”谢夭先是疑惑,而后反应过来,举起包得粽子一样的手,笑道,“你说这个啊?” 江问鹤点点头。 谢夭又放下手,仰头看月亮,笑道:“我又不是大夫。再说了,李长安包得好看就行了。” 说起李长安,江问鹤看了看李长安去的方向,夜色寒茫,只能看见隐约树影,其余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又转回头笑道:“你就不过去看看?” 谢夭笑说:“我过去看什么,我过去也是添乱。”又一顿,挑眉看向江问鹤,道:“他现在可比我厉害。” 那语气,就好像炫耀自己有个好徒弟似的。 江问鹤望着前方,笑道:“就这么放心?” 谢夭想了两分钟,然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换了个惬意的姿势坐着,两手后撑,仰着头望向天空,感慨道:“江大神医,这江湖,该换人了啊。” 江问鹤一怔,接着就开始笑。 归云山庄下一茬弟子已经起来了,神医堂也早有人能独当一面,俩人比谁都清楚这江湖不是离了谁就不能转,他们都属于传说中的人物了,旁人提起便是多少多少年前,也确实该换人了。 江问鹤拍了拍谢夭肩膀,笑道:“是,如今可以翻篇了,谢二公子。” 说完,两人都没再说话,都坐着看千金台的月亮。 很久,江问鹤又轻声问:“那你接下来什么打算?” 谢夭坐直了一点,正色道:“噬魂的来源还没查清,我不觉得是陨日堡炼的药,或许还有个什么人藏在暗处……” 江问鹤听他猜测,想起自己师弟姬莲,千金台上那个鬼魅一般的黑影,心里微微一沉,又看向谢夭,心道这人怎么还查个不停了,就不能让自己歇会么? 第190章 却见谢夭又舒服地歪下去,道:“但我不想管了,那是你神医堂的事了。” 江问鹤微微一笑,道:“是。” 谢夭到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了,最后一招教了,剑也传了,多年夙愿完成,此时忽然茫然起来。 月色很亮,谢夭看着看着,忽然就想起归云山庄青竹林的月光也是这么亮,晚上也能看清东西。 他慢慢道:“其实……我想回归云山庄住一阵。” 和李长安一起,练练剑种种花什么的,没事再逗他两下。 又停了几秒,勾起唇角微笑道:“现在桃花仙身上的脏水都洗清,跟归云山庄也没什么仇怨了,我应该……应该能回去了吧?”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轻,几乎可以说是有点小心翼翼了。 他到最后,无非就是想回师门而已。 江问鹤知道他查这么多,也不是为了找出当年害自己的真凶,而是给归云山庄正名,又拍了拍他肩膀,想说什么,却听得谢夭又笑着感叹道:“住两个月,然后找个借口溜走,就彻底退居山林了。” 江问鹤心道你那是退居山林么?你那是给自己找个坟头吧。 就在这时,宋明赫面容沉静走过来,先冲两人抱拳,道:“谢谷主,我有话要跟你说,请跟我来。”说着,朝一旁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夭立刻站起身还礼,江问鹤也站了起来,心道宋明赫或许有什么私密话要对谢夭说,又念及宋明赫是谢夭师兄,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谢夭也不知道宋明赫要对自己说什么,但这个时候宋明赫主动找他说话,应该就是放下了对他桃花仙身份的成见,想到更有可能回归云山庄暂住,眼睛冲宋明赫一弯,道:“好,宋庄主请。”便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宋明赫在前,谢夭在后,两人逐渐往僻静的地方走去,一路无话。 谢夭跟在他身后,抬眸看宋明赫背影,他入门时宋明赫二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比他高不少,需得仰头看他,但此时自己却已比宋明赫还高了。 不知多久没有这样跟在师兄身后了,谢夭忽然生出点怀念来,又恍惚觉得,比起记忆里的宋明赫,他确实苍老了不少。一庄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要考虑的太多了。 见宋明赫一直不说话,谢夭主动提起了话题,道:“宋庄主,可是要对我说什么?” 宋明赫仍自往前走去,并不回头,也不答话。 谢夭顿了一下,又道:“事情了结了,在下先祝贺庄主,江湖上那些对归云山庄不好的谣言不攻自破,归云山庄依旧是天下第一剑宗,再无可辩驳。” 宋明赫仍然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谢夭心里忽然有点发毛,心道这到底要走到什么地方才肯说话,到底是什么机密的事件?这时就听见旁边有人道:“那是谢白衣不想当庄主,这才有了千仞剑宋明赫。” 谢夭眉头一皱,当即就想辩驳,又不想让宋明赫听见这种话,立刻打岔道:“宋庄主,在下有一事相求,归云山庄实在是个养病的好地方,我身体不佳,想在庄内小住几日,庄主看可否?” 虽然谢夭尝试用自己的声音盖住那话音,但宋明赫耳力极好,还是听见了,握剑的手骤然紧了,又听见谢夭问他能否重回归云山庄,心道,谢白衣,你不是二庄主么?你应当想回就回,为何非要问我的意见? 原来宋明赫在谢夭拿青云之时就彻底看破了谢夭身份,心里早已有了嫉恨,就这么压了一路,又听见旁人对归云山庄庄主的种种说辞,一时怒火中烧,火气再也压不住,回身拔剑,直直指向谢夭。 只见剑光朝自己而来,谢夭心下一沉,又不想对宋明赫出剑,只得后撤,垂眸看闪着寒芒的剑尖一样,又看向宋明赫眼睛,道:“宋庄主为何要对我出剑?” 宋明赫仍是不答,只是剑招纷至沓来。 旁人只听得这里一阵乱响,又有逼人剑气袭来,纷纷转头看去,却见归云山庄庄主宋明赫与桃花谷谷主谢夭打了起来,一时间奇怪不已,心道这两人又有何仇怨?桃花谷与归云山庄的误会不是都已解开了么? 谢夭也觉得奇怪,但此时情势却根本容不得他说话,剑气扑面而来,谢夭一蹬旁边树木,转身回还,此时斜上方又是一剑劈来,他再次转身,兜兜转转,竟是又回到了歌月楼屋顶之上。 明月之下,两个人影在屋顶上顷刻已过了数招,打的是难分难舍,有来有回。 苏泠泠和江问鹤知晓谢夭身份,见此情此景,心下又是一沉。 宋明赫一剑直冲谢夭咽喉而去,这是个十足十的杀招,谢夭心道这是真的想杀我了,滑步后撤,冷声道:“宋庄主,当年之事跟我毫无干系,庄主不信我么?” 宋明赫并不说话,手中的剑又一横劈,谢夭无法,桃花枝只能出袖,刹那间卡住宋明赫的剑,宋明赫这一剑威力巨大,枝条上的桃花都飘落一瓣。 桃花枝是柄很特殊的剑,有自己的寿命,花瓣落光了,便是废枝了。 谢夭无声叹了口气,眼神从那片飘落的桃花上移开,看向宋明赫眼睛:“宋庄主,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宋明赫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其中,半分误会也没有了。” 语气尤为沉重,不是那种普通的愤怒,也不是面对仇敌的那种恨意,而是一种复杂地说不清的东西,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心脏一阵发慌,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揉捏,一遍遍重复道:“为什么?为什么?” 第191章 眼睛又忽然瞪大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话来。 只见自己昔日师兄拿剑指着自己,一字一顿道:“谢、白、衣。” 第83章 平生意(九) 谢夭忽然有种不真实感, 就好像身边的一切都是幻觉,声色光影在他的视角里都被拉得很长,他可以理解宋明赫在不知晓自己身份的情况下对自己出剑, 但此时宋明赫都已叫破了自己的名字, 谢夭就连想骗自己都没有机会。 他又心想, 万一呢?万一宋明赫只是为了试自己呢?万一只是为了看看自己是不是谢白衣。 对,千金台的发展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破绽太多了,他不该穿白衣, 不该拿青云, 宋明赫对自己起疑心也很正常, 想到此, 他勉强勾起唇角笑道:“宋庄主, 我……” 宋明赫径直打断了他的话,他听谢夭问自己为什么,满腔的情感忽然就溢了出来,手中的剑更快了,道:“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为什么非要出现在归云山庄,为什么偏偏要成为我的师弟?既然我已经是归云山庄大弟子, 为什么又非要出现一个你!” 谢夭几乎理解不了他在说什么,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第一个想法是, 原来宋明赫不是在试探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谁。而后又消化了一下宋明赫的话,心道, 原来师兄是这样看我的。 他脑子是木的,几乎是顺着本能去躲避。 宋明赫在江湖上的名号为“千仞剑”, 取的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的意象,这个名号是宋明赫自己取的,但却强调什么便是却缺什么,他自己知道,他的欲望太多了。 他想不被那个天才般的小师弟压一头,想让老庄主高看他一眼,想正儿八经地以大弟子的身份接下归云山庄庄主的位置,而不必靠谁相让,想让江湖上提起归云山庄,第一个想起的是他“千仞剑”宋明赫的名字。 本来这些都应顺理成章达成的,但山庄里忽然出现了一个谢白衣。 这些他本来应该得到的一切,本来应该缠绕在他身上的光环,忽然就消失了,就像火焰一样,被白衣掀起的清风吹熄了,再也燃不起来了。 但谢白衣是有心的么? 宋明赫知道他不是。 于是他记恨得也很别扭,也很不堪,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卑鄙,但他就是压不住。 宋明赫闭上眼,怆然道:“谢白衣,如果你当年不曾闯剑阵,不曾在屋顶上看校场弟子练剑,如果我不曾认识你,就太好了。” 谢夭心口比他犯病时还要疼,几乎绞成一团了,但他好像疼麻了,没感觉了,想起归云山庄种种过往,他喊的一句句师兄,只觉得浑身都很冷,莫名地,他想到了很多年前,阎鸿昌来归云山庄商讨桃花谷之事的那天。 谢夭只觉得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他忽然睁开眼睛,道:“当年陨日堡攻打桃花谷的邀请,是不是你故意接下,你知不知道阎鸿昌想置我于死地?” 难不成自己这么多年,生不如死的这些日子,这么多苦痛,都是在被自己师兄算计么? 宋明赫听了他的话,眼里又是疑惑又是愤怒,一剑又已然刺来,冷笑一声,道:“我宋明赫,就算再卑鄙小人,也不会做出这等事。而且那一战之后,对归云山庄,对我,又有什么好处么?” 谢夭只是沉默地接剑。 就听得宋明赫又质问道:“我背了几年的骂名,你倒是好,你一走了之了,你知道这几年归云山庄又是怎样的境地!” 谢夭心里忽然剧烈地疼了一下,他确实在归云山庄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走了,也从李长安身边离开了,让宋明赫一人支撑风雨飘摇的归云山庄许久,让小师妹白白浪费了许多好光阴,让李长安一边恨自己一边爱自己。 他对不起许多人,他心中有愧,所以为师门奔波至今。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回来?”宋明赫拿着剑的手都在发抖,气道,又想起种种往事,愤恨地质问:“你既然死了,又为什么要回来!” 这个问题,谢夭实在回答不上来。 谢白衣心里亏欠太多,惦念也太多了,他在两方拉扯中,死去活来,这其中种种感受,谁也说不清。 也说什么都太迟了。 两人在歌月楼楼顶上争斗不休,剑气剑招都极为凌冽,转眼间百招已过,却是谁都不能让谁吃亏。有那么一瞬间,谢夭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在跟自己师兄比试练剑。 但他很快又反应过来,只是比试的话,剑里不该有那么多杀气的。 宋明赫的剑又快又烈,谢夭此时内力大不如前,再加上身受重伤,再也顾不及其他,飞花三十六剑自然而然就使了出来,体内与之正统内力相抗衡的邪气也渐渐压抑不住,他的眼睛蓦然冷了,手中的剑也渐渐更凶。 旁人只见两人在楼顶上对招,起初还以为是什么比试,很快又从那过快的招数中品出一股子杀意来,正要四处去询问究竟为何,就见那身着白衣的桃花谷谷主放出了一招飞花三十六剑。 忽然整个歌月楼都安静了。 飞花三十六剑,那是谢白衣的自创的剑法,全天下也只有两个人会,他本人和他徒弟。但此时却被桃花仙放了出来。难道是被桃花仙偷学了不成? 抬头望去,只见谢夭剑剑纯熟无比,就好像这剑招生来就是为他所创,也不是单纯的背剑谱,在争斗中间,又有自己的变招,偷学岂是能学到这个地步的? 第192章 高悬的圆月之下,那一抹白来回翩飞,剑剑都很漂亮,使出的又是飞花三十六剑,有人高呼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他穿白衣,用青云,如今又使用了谢白衣的成名技,岂是一个像字就能了结的? “像个屁!”有人骂道,“他就是谢白衣!” 很快又有人意识到,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是谢白衣,宋明赫认不出么?如果认出了,这又是为何? 江问鹤听着耳边声音,又看着屋顶上的谢宋二人,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楼下“谢白衣”的呼声传上来,谢夭想起什么,看向宋明赫,道:“你之后再去桃花谷,为的是什么?是因为你当时觉得我像谢白衣,怀疑我身份,所以想弄死我么?” “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宋明赫深吸口气,道:“你当时是桃花仙,我想杀你为谢白衣报仇,岂不正常?还是说,你要我压根不认你这个师弟?你死就死了,就当你从来没存在过么?” “好,好,”明明是念着自己的话,谢夭却觉得心里更堵了,冷笑道:“师兄,这么多年,你打探我消息,处处把我挂在嘴边,你到底是希望我活着,还是只是确定我死没死?” 说罢,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直直看向他眼睛,谢夭害怕错过宋明赫眼中任何一点情感,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想在宋明赫眼里看见什么。 什么都好,爱也好,憎也好,不甘也好,愤怒也好。 却见宋明赫闭了下眼,再不回答。 便在那个刹那,谢夭心里所有希冀都哗啦啦地碎掉了。 谢夭直觉自己抓住了什么,也明知自己继续问下去,只会听见一个不是很想听见的答案,但自虐似的,他又笑问道:“死了如何?活着又如何?” 宋明赫也不回答。 谢夭忽然觉得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死了就葬进归墟里,宋明赫已经给他办过葬礼了,活着便如现在这般,刀剑相向,兄弟相残,没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谢夭笑道:“师兄,我想不到你竟如此恨我。” 宋明赫心口刺痛一瞬,移开视线再不去看谢夭,手中的剑顺势刺出去。两人战到现在,其实都是下意识在出剑了,他们身为师兄弟,那么多年在一起练剑,对对方的剑招实在太熟了。 但谢夭却没有像宋明赫所预想的那样躲开,宋明赫心里一抖,剑忽然就偏了一寸,堂堂归云山庄庄主一剑刺了个空。 宋明赫惊愕道:“你……” 其实不是谢夭不想躲,是实在没力气躲了。那一瞬间他明白了什么叫身心俱疲,他忽然觉得很没意思,这个世上所有事情都很没意思,江湖更是无聊透顶。 谢夭笑着,垂眸去看宋明赫错开他身体的剑,心道,既然这么想杀我,又何必在最关键那一瞬停手呢?无力地垂下手中的剑,笑道:“师兄,我输了。” 听他笑着说这么一句,宋明赫却想起,之前两人比试,自己从未赢过。就算赢了,也是谢白衣故意让着的。 谢夭说完这么一句,不再去看宋明赫神情,径直跃下屋顶,有无数人同时去追他,但他又是能轻易追得上的? 那一抹白,就渐渐地消失在夜色里了。 — 李长安一路追着阎鸿昌,阎鸿昌脚力极快,直到下到明月峰半山,李长安才追上他,又在追上他那刻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阎鸿昌顺势翻滚一圈,转身拔刀,立刻就朝李长安劈砍过去。李长安青云轻松一架,控住阎鸿昌刀刃,转眼间过了数招,阎鸿昌只觉得如今的李长安恐怕是无人可挡,就连当年的谢白衣都不行。 这么想着,又过了五招,彻底败下阵来。 李长安用剑架住阎鸿昌脖子,心道此时还不能把人杀了,需得带回去,彻底让阎鸿昌认罪才行,想着,就要去抓阎鸿昌的衣领,道:“跟我回去。” 便在此时,只觉得自己的剑偏了一瞬,竟是阎鸿昌两手拍住青云剑身,大喝一声,胸口往前一挺,青云瞬间扎穿他身体,鲜血直喷,又被青云堵住,顺着剑身滴滴答答地落下来。 李长安瞳孔抖了一下。 阎鸿昌本也不想活了,让他回去认罪还不如直接杀了他来得痛快,见李长安表情,又是一阵得意涌上心头,他扛着青云剑,又硬生生地往前走了两步,用仅剩的内力冲破谢夭所点的哑穴,低声道:“李少侠,吓到啦?”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定了心神,再睁开眼,眼里已经没有一丝惊惧了。 “到底还是太年轻。”阎鸿昌一边咳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笑,“若是我徒弟,他见血是你这种表现,我必要好好惩戒一番,好让他长长记性,李少侠,你记住,这江湖,就是全都是血。” 李长安眉眼冷淡,瞬间把青云从阎鸿昌胸口拔了出来,道:“所以你徒弟死了。”又转过头道,“另外,我不是谁的话都听的。” 阎鸿昌吐出一大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自己胸口,另一只手已然攥成拳,心中又气又恼,看向李长安,又忽然阴恻恻地笑起来,道:“李少侠,我告诉你个秘密。”冲李长安招了招手。 但见李长安并不过来,阎鸿昌只得继续冷笑道:“谢白衣其实还活着。他们都知道,但是都不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么?” 见李长安瞪大着眼睛转了过来,阎鸿昌一阵冷笑,故意停顿了一瞬,阴森森地盯着李长安眼睛:“因为,这个世上,没有人真的希望他活着,除了你,也只有你。” 第193章 又疯癫地大笑起来,“他就该死啊,每个人都希望他死!” “你在放什么屁!”李长安心中的怒火忽然就烧了起来,他一脚把阎鸿昌踹翻,手腕一转,青云就再次插进阎鸿昌胸口。 阎鸿昌又吐出一口血,看向自己左胸,继续笑,都说杀人诛心杀人诛心,他是杀不了李长安了,但他可以诛李长安的心,他知道李长安的心在哪里。 “怎么?你不信啊?”阎鸿昌咧开嘴冲李长安笑,满嘴是血,一边说一边往外吐,“你不信,你就自己回去看。” 李长安想起一个人留在千金台的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刹那间一阵慌乱流向四肢百骸,他抓起阎鸿昌衣襟,疯狂摇晃道:“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点!说啊!” 阎鸿昌只看着他笑,慢慢阖上眼睛,彻底断气了。 “好。好。我自己去看。”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站起身,没有丝毫停留,扔下阎鸿昌的尸体,立刻返回了歌月楼,又在踏进广场的那一刻,浑身都僵了。 在圆月之下,屋顶之上,争斗不休的,分明是自己师伯宋明赫和谢夭。 他看着谢夭身穿一身白,看着他用出只有谢白衣才会用的飞花三十六剑,又看着他险些被自己师兄一剑刺死,看他无力地垂下剑,看他头也不回地,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离开。 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了上来,李长安心里只剩下一个名字了。 ——“谢白衣。” 第84章 平生意(十) 谢夭在一片月色里飞奔, 歌月楼、乃至整个金碧辉煌的千金台都被他甩在身后,人声越来越稀薄,满眼只剩下月光时, 谢夭忽然有点恍惚, 放慢了步子, 捂住心口,吐出一口血来。 这一口堵在心口的黑血吐出, 谢夭差点站不住,又觉得心口好受一点。 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又看看地上的血, 忽然笑起来。 谢白衣啊谢白衣啊, 当年在千金台一剑飞花之时, 惹得众人艳羡嫉妒之时, 你可曾想过自己会有此等境遇? 谢夭只觉得自己年少时太猖狂了些,他少年得志,从不懂得沉静内敛四个字怎么去写,又偏爱做张扬之事,老庄主无数次告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但他听过就罢, 直到真的死了一回。 虽然他从未追求过这些, 但声名鲜花萦于一身,于宋明赫而言, 自己确实夺了太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自己在比试中的相让, 藏于宋明赫房中的归云山庄令牌,在师兄眼中, 许是自己大发慈悲的施舍也说不定。 想到此,他笑了笑, 心道:“难为师兄还愿意一字一句答我,若是我,只怕一句都不想多说了。” 想起楼下众人的神情,只觉得自己走掉这件事做得很不好,这样走了,到时江湖上不知又要如何编排归云山庄,怕是话本都能编出两页来。 他名字都给那些江湖说书人想好了,就叫“歌月楼上白衣现世,昔日兄弟反目成仇。”想到这,又笑了两声。 笑完,安静下来,只觉得千金台月光如水,心口忽然针扎一样疼。 他想起了李长安。 一阵心酸过后,心中只剩下庆幸两个字。幸好他让李长安去追了阎鸿昌,幸好李长安没有看见那一幕,否则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思索完了往事,他又开始琢磨起前路。 无论如何,归云山庄是去不得了,之前预想的那种,在归云山庄和李长安一起,养养花练练剑的日子是不可能了。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对如今的他来说也不错。 但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了,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已经没有什么留恋的了,不能和李长安一起,无非就是多活仨月少活仨月而已。 想到此,他先是惊愕了一瞬,而后又笑了下,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又往前走去,总之先离开千金台再说。 便在这时,听得身后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褚裕疯狂追赶过来,因为跑得太急,又在地上狠狠摔了一跤,喊道:“谷主!” 谢夭听得那一声“谷主”,忽然站住脚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去,因为此时看不太清,只能眯着眼睛,道:“褚裕?” 又看到地上那一团人影慌乱爬起来,笑道:“怎么还摔了。” 褚裕听见他的笑,心口忽然就堵了一下,心道,为什么这个时候还能笑,笑得那样温和? 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褚裕明白了为何谢夭要跟着李长安,为何要去归云山庄,又为何在归云山庄攻打桃花谷时严令不许伤人。 褚裕念及歌月楼上发生的种种,心里一阵火气,咬着牙,跑过去牵住谢夭袖子,硬邦邦道:“谷主,我们回桃花谷吧?” 听褚裕并不问自己跟谢白衣有关的任何事,谢夭心里热了一下,又想到自己若走了,便没人送褚裕回谷了,他一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跨越千里,笑道:“好,咱们回谷。” 刚走了没两步,褚裕忽然听见一声极其轻微地断裂声,低头看去,不由得一震,竟是谢夭手里的桃花枝断成了两截,见谢夭没有丝毫察觉,料想是他现在耳朵也不好,没有听见,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踌躇良久,道:“谷主,你的剑……” 谢夭这才停下脚步,抬手看去,见自己手里的那截已然成了一根枯枝,另外短的一截掉在了地上,上面的桃花已然全枯了。 第194章 他怔愣了一下才笑道:“没事,断了就断了。”顿了下,想让褚裕放心似的,又道:“再捡一根就是了。” 但褚裕心里清楚,这又哪是谢夭说的那么简单?谢夭的桃花枝看上去就是一根破木棍,内力却注了谢夭不少内力,以此才能让桃花枝上桃花常开不败,枝条周身锋利无比。 这样靠主人内力滋养的剑,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养成的,但如今的谢夭,又哪有多余的内力和时间呢? 褚裕忽然握紧拳头,道:“在洛阳城的时候,我就应该让你回桃花谷,我也不该缠着你来千金台。” 但事情既已发生,便无转圜的余地,谢夭笑道:“说什么呢?” 关子轩也跟着褚裕到了近处,听着褚裕这一句,心里觉得褚裕虽然看上去凶巴巴的,其实是个很善良的人,又看向谢夭,眼里满是着急,道:“谢……” 他忽然不知道应该喊什么了。 谢夭见关子轩,先是看清他身上归云山庄的蓝色校服,心口无端又闷了一下,许多压抑着的心绪又涌上来,接着才看清人脸,听他喊不出来,笑笑道:“关子轩啊。” 归云山庄于自己有恩,自己踽踽独行走到现在,给归云山庄正了名,也算对得起师门,至于其他的,那些心里隐隐翻腾出的不值得,没意义,谢夭闭上眼睛,再不愿意多想了。 三人迈步就要离开,这时听得身后一阵脚步声,谢夭回头看去,又见三四个来追自己的人影。他并不熟识,想来是因为自己谢白衣的身份追过来的。 谢夭忍不住心道,怎么就没完了呢? 褚裕听着这脚步声,心头怒火更盛,气势汹汹地转过身,就要挡在谢夭身前,谢夭垂眸看他,迅速伸手在他后颈一劈,闪电一般,就连关子轩都没看出过程,褚裕就已然晕了。 谢夭淡然道:“接着。” 不待他说,关子轩也立刻伸手接住了褚裕,疑惑地看向谢夭。 谢夭笑道:“关子轩,我拜托你一件事情,等你有空,送他回桃花谷。好不好?” 关子轩愣着点了一下头,而后又反应过来不对,却见谢夭已然转身走了,慌乱道:“谢师伯!这是什么意思?那你呢?” 谢夭心想,自己如今也不能跟褚裕一起走,他此时太引人注目,太容易无端引来一些祸端,不若把褚裕拜托给一个信得过的人。 江问鹤应该是首要人选,但此时神医堂也是一团乱麻,实在不好麻烦他。 谢夭莫名想起“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这句话,他之前不觉得如此,总觉得只要人不死,人在剑就在,但现在他却觉得,古人说话可能还是有点道理的。 这世上剑客,善终的大概没有几个,而大多数都是在与人厮杀之时,剑毁身亡的。 这样想着,他边走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断剑,顺势在自己手臂上一划,只听得扑哧一声,皮肉被割开,血瞬间就流了出来。 他好像感觉不到疼似的,见血流出,才后知后觉地“唔”了一声,点头道:“还算锋利,还能用。” — 千金台极大,占了一整个明月峰。除了做生意的赌坊、青楼,还有厨房、大殿,千金台内各仆役的住处,大大小小的房子遍布在明月峰上。 李长安心脏狂跳,沿着他踪迹一点点去找,找了无数间房子,推了无数扇门。 在他推开某扇虚掩的门那一刻,瞬间浑身的血都往上涌。 屋内一片狼藉。 这房间显然是许久没人用过,也没人打扫,木质的茶几桌椅全都倒在地上,角落满是蛛网,灰尘在空中跳跃。 他要找的人,那个本该干干净净穿着一身白衣的人,靠墙坐在地上,身上要么是血要么是土,剑也断了,细长的手指把玩着那柄断剑,轻巧地挽一个剑花,再往自己胳膊上划一下。 最后胳膊全是伤痕,划满了七道,手腕一转,似要往心口刺去。 “别……”李长安想喊他,但脑内幻象一闪,只觉得眼前发黑,竟然喊不出声,只能穿过一堆扔在地上的破箩烂筐,想要去夺他的剑。 这时绕是谢夭耳目不清明,也终于反应了过来,见来人是李长安,心口瞬间密密麻麻疼起来,连忙藏起了剑,垂下头,道:“出去。” 李长安置若罔闻,仍大踏步走去。 谢夭又重复道:“李长安,你出去。” 却见李长安一句话不说,谢夭心里已然觉得不对,下一瞬,李长安又握住了自己手腕。 谢夭惊了一下,混乱中看见李长安眼睛,只见李长安眼神已不清明了。 原来在李长安遍寻谢夭不到时,已然急火攻心,心魔便在这时涌上。推门之时又见谢夭手中锋利的断剑直朝自身胸口,更是觉得有五六个怪物拿剑同时向自己劈来,又忍着不敢拿剑,浑身疼的都要碎了。 如果不是自己,李长安何至于此? 体内魔气再涌,谢夭闭了下眼,道:“我让你出去,听不见么?” 理智的丝线绷紧再绷紧,在看到李长安因为自己而心魔再起,又忍着不肯拔剑的那一刻,彻底断掉了。 谢夭想站起来,但实在没力气,只得闭眼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一直在利用你,你看不出来么?” 不等李长安说话,谢夭又一股脑说道:“你师父也是个混蛋,他说走就走说死就死,你就不恨他么?你就不想杀了他么?” 第195章 说到此,谢夭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想问的是最后一句。 他担心真心错负,他担心每一个对自己好的人,内心却是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 李长安在一片幻视幻听中,只能听见谢夭破碎的字句,哑声道:“先起来……” 谢夭手上发力,推着李长安肩膀把他推倒在地,手腕再一转,咔嚓一声,断剑插在他颈侧。 尘土被激起,又缓缓落下。 谢夭半跪在李长安身上,握着剑柄,全身都在抖,声音也在抖:“李长安……你念着他什么?” 李长安只看着他,开口喊了他名字,声音很哑: “谢白衣。” 这三个滚烫的字在谢夭心尖滚过一遭。他身上明明体温很低,自己却觉得浑身滚烫。 脑子里瞬间无数想法,想用笑搪塞过去,想一句话不说,但他抬眼对上李长安眼睛,那些想法忽地都烟消云散了。 谢夭知道瞒不过去了。 “李长安,”谢夭偏过头,哑声道:“……喊我师父。” 李长安仍看着他,眼睛一眨都不眨。 谢夭又等了一会儿,心知李长安不会喊自己了,不喊也正常,经历了这么多糟心事谁能喊出来? 桃花枝还插在地上,他松手,任由它插那,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道:“随便了,爱喊不喊,想怎么着怎么着吧。”顿了一下又道:“……我没心力了。” 还没走几步,忽然气不过似的,又转回身抓住李长安领口。李长安茫然了一瞬,谢夭的吻忽然就落了下来。 有血味。 干涩的唇瓣好似只贴了一瞬。 那个吻很轻很快,下一秒谢夭就松开了李长安的衣服,干笑一声,拔剑要走。 袖子又忽然被人抓住,谢夭被拽地重重跌回李长安身上。李长安捏着他后颈,撑起上半身,偏脸吻过去。 谢夭浑身僵了一下,只感觉大脑脊髓一阵发麻,表情空白了几秒,任由李长安进攻。 李长安毫无章法地攻城略地,一点点舔过他嘴里的伤口,卷过喉头溢出的血液,跟之前每个吻都不一样。 李长安能感觉到谢夭愣着,以为是自己做的太过,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呼吸,就要退回来。下一瞬,谢夭的回应潮水般涌了过来。 谢夭两手攥着李长安领口,浑身滚烫,李长安凶,他就比他更凶。 血腥味和清苦的药味混在一起,唇齿相互碾磨,呼吸也纠缠不清。偶尔会漏出一两声压着声音的喘息,两人在某个瞬间会分不清,那到底是喘息还是压抑着的抽泣。 忽然,李长安觉得两滴温热地液体滴到了自己脸上,刚想伸手去抹,又觉得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浑身一软。谢夭靠在李长安肩头,忽然没了动静。 刹那间慌乱席卷而来。 李长安颤声道:“谢白衣……谢白衣……” 没有回应,他又指尖颤着去摸他脉搏,道:“师父,师父,我喊你了,你不要死……” 李长安觉得,他好像又要失去这个人了。 第85章 风波静(一) 千金台惊魂一夜过后, 各宾客都是心有余悸,加之桃花仙就是谢白衣一事,更是议论纷纷, 因此都赖在千金台不肯走, 每每到谢夭房前打探消息。 幸得江问鹤及时赶到, 手里的十六银针尽数全下,药煎了八盅, 屋里的火炉日夜不停地烧了整整八个时辰,终于吊住了谢夭的命。 宋明赫也去过谢夭房前几次, 但未去敲门, 只是远远地看着, 看一会儿就离开。 褚裕则日夜守在房门口, 除了江问鹤和白尧两个大夫, 谁都不得入内。 这天早上,褚裕抱剑守在门前,又见宋明赫来到了屋外,没好气地看他一眼,李长安恰又不死心地走近,褚裕把手一伸, 横眉竖眼道:“你不能进。” 李长安已来了好几次, 每次都被褚裕拦了下来,这时已被拦得没有脾气了, 道:“为什么?” 江问鹤远远看见两人争执, 端着汤药走过来,好奇道:“怎么了这是?” 褚裕转头看江问鹤一眼, 又看向李长安,恶声道:“之前我见他还好好的, 再找到谷主时他就晕在你旁边,谁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情。” “我怎么可能伤他?”李长安气笑了。 褚裕比李长安矮不少,需得抬头才能看他,他仰起头质问道:“那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长安想起那个极具攻击性的吻,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江问鹤听了这话,有点忍不住笑,心道他们师徒之间做什么都正常,又是能随便往外说的? 见李长安说不出话来,褚裕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又道:“就算谁都可以进,你们归云山庄的人也不能进。” 话音刚落,只听得安静的屋子里面久违地有了动静,竟是两声闷咳。三人都是一震,心道谢夭昏了这一天一夜,终于醒了么?褚裕也顾不上拦人,当即开门,江问鹤和李长安立刻跟着进去。 谢夭确是已经醒了,醒来那刻觉得不可思议,琢磨着昏迷时的梦境,只觉得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浑身疼的不像话。 艰难地坐起来了半个身子,但见三人鱼贯而入,尤其看见最后的李长安,想起那一句“谢白衣”,忽然觉得自己醒的不是时候,又当即躺倒,闭眼装晕。 褚裕见谢夭依旧躺在床上,没有半分曾经醒过的迹象,奇怪道:“我出现幻觉了么?我分明听见他咳嗽了,也好像看见他坐起来了。” 第196章 正要回头问人,却看见跟进来的李长安,恶声道:“谁让你进来了?” 谢夭闭眼听着褚裕的恶声恶气,心知他这是给自己打不平,因此连坐了整个归云山庄,感动之余又有点想笑,屏息听着李长安的回答,他忽然很想再听一下李长安的声音。 但屋里却安静下去。 李长安没有回答,也可能压根没有听见褚裕的质问,只垂眸定定地看向谢夭。 这是在那一吻之后,李长安第一次见他。 谢夭脸色苍白地吓人,他当时真的觉得,自己在刚刚找回谢白衣后,又要看他死在自己怀里了。 见李长安不回答,褚裕就要上手,江问鹤忽然把手里的药碗搁下,又一手架住褚裕胳膊,强硬地把他拉走,嘴上温声道:“小褚裕,你累不累?你要不去睡一会儿吧?” 就这么把褚裕弄出了屋,又回身看了屋里谢夭和李长安一眼,冲李长安一笑,贴心地关上了门。 江问鹤到底是大夫,早就看出了谢夭是装晕,心道这俩人无论如何,总得说个清楚,也不管谢夭装晕到底是因为屋里人太多,不好跟李长安说话,还是因为不想见李长安,就这么把两人关在了屋内。 谢夭悄悄半睁开眼睛,见屋里只剩一个李长安了,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江问鹤,你这次可把我害惨了。 李长安不知道江问鹤那一笑是什么意思,又看了看仍闭着眼的谢夭,站了一会儿,在床边坐下,就这么沉默着,一句话也不说。 谢夭装了这许久的尸体,早已躺得腰酸背痛,刚刚醒来更是口渴难耐,就这么又硬生生捱了一阵,心道,谢白衣,你真是窝囊。 再也等不下去了,咳嗽了一声,道:“渴。”艰难地把自己半撑起来。 却见李长安丝毫不惊讶自己醒了,话音刚落,就起身去给自己倒水,接着递到自己唇边。 谢夭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去看他眉眼,却见李长安低垂着眼睛,始终没有看自己,也没有说话。 喂完水,又沉默地在旁边坐下。 谢夭不知这是怎么了,表情空白地看向前方,想了一会儿,才道:“我饿了。” 李长安也没应答,只是站起身,打算出门去厨房端粥。 两人之间沉默得过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萦绕上来,惹得谢夭有点心烦,他心道,怎么不说话呢?哑巴了?不打算认自己?勉强笑道:“李少侠,我……” 刚喊了一个名字,却见李长安站住了脚步,望着前方,喃喃道:“……你还喊我李少侠么?”说完,停了一会儿,才回头看向谢夭。 “啊。”谢夭被他那种平静又悲伤的眼神刺了一下,心底酸软一片,冲他一笑,喊了那个自己给他取的名字:“长安。” 名字喊出的那一刻,李长安的眼眶瞬间红了,在这个瞬间他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多年痴心得偿所愿。 他偏过头,把眼泪硬生生压下去,又觉得一直站着太尴尬,想胡乱做点什么,端起汤碗,道:“先把药吃了。” 谢夭瞬间闻见汤药的苦味,往后躲了一下:“怎么刚醒就要吃药?”但见李长安不依不饶,连忙伸手想要接过汤碗,道:“等一下,我自己来。” 李长安却没把碗给他,用汤勺舀了一勺,先是尝了一下温度,再递到他唇边。 谢夭一时间头皮发麻,有人这么伺候自己吃药还是第一次,但他拗不过李长安,喝了一口,道:“我又不是残废了。” 一句插科打诨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得李长安忽然道:“你其实……是想自杀的……是么?” 谢夭怔了一下,千金台那漫长一夜的记忆笼上来,他看着外面清晨的天光,不可思议地想,那一晚上竟然就那么过去了。 他昏迷时做了不少支离破碎的梦,如今想来,过去一切就像大梦一场。 他在千金台又死了一次,又硬生生被李长安拉扯着,活过来。 谢夭被问得说不出话来,哽了一下,又呵呵地干笑两声,偏过头道:“那时神志不清,又气急了,我其实没有真的想自我了断,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没想好,如今也找不出来什么理由,正想随便掀过这个话题,转头去看他,却见李长安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使劲压着声音。 见李长安不抬头,谢夭只能伸手去碰他的脸,只觉得一颗颗水珠滑落到自己手上,心里一紧,道:“哎,怎么忽然就哭了?” 李长安吸了吸鼻子,道:“我要是去得晚一点,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这不见到了么?别哭了。”谢夭听着他压着的抽泣声,一阵心疼,捧起他的脸,又见他双眼通红,一直忍着眼泪,忽然不知所措起来:“我这都多少年没哄过你了,我不知道怎么哄呀。” 李长安偏头用胳膊挡住脸,听他温声的话,更委屈了,道:“我说我要给我师父报仇,你又一直在骗我,我还一直没有认出来你,我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好了好了。不哭了。”谢夭俯身下去,轻轻环住他,拍了拍他后背,听他一边哭一边说话,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心道原来总是冷脸的李长安,也会有这样哭得委屈巴巴的时候,跟喝醉了似的。 李长安很想不哭了,但眼泪仿佛刹不住闸,流得更凶了,他用胳膊肘挡住眼睛,胡乱地擦掉。 第197章 “你之前也不怎么爱哭啊。”谢夭努力回想着从前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但只能回想起李长安跟他倔得不肯服输的样子,心道,怎么忽然就长成这样了?低声道:“你想不想吃糖葫芦?想不想骑马?我带你出去玩?” 李长安闷声闷气道:“你当我八岁么?” 谢夭这次是真的没忍住笑了,听见李长安狠狠地吸了鼻子,恍惚间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心道还挺要面子,忙止住笑声,决定软的不行来硬的,正色道:“你还委屈上了,我还没委屈呢。” 李长安果真怔了一下。 谢夭见有用,垂眸望着他,继续道:“这么些年,从来不喊我师父,天天谢白衣谢白衣地喊我名字,见谁都如此,你就这么讨厌我?” 李长安确实很讨厌他,讨厌他说空话,扔下许多承诺之后一走了之,所以觉得只喊他名字,不叫他师父。李长安想解释,但又说不出口。 谢夭又忍着笑道:“在归云山庄,我说谢白衣品味差,你说你跟谢白衣不熟。你真的和我不熟?小白眼狼,你名字都是我起的,我教你这么多年,白教你了?”说着,敲了一下李长安额头。 “不是……”李长安被他手指敲懵了,想说什么,又立刻被谢夭打断。 “你先别说话,等我问完,你再解释也不迟。”谢夭这样说着,却在心里想道,我保证问到你忘了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看着李长安神情,慢悠悠笑道:“我真的又骄纵又懒,是个不可一世的混蛋?” 李长安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中间有许多话他都不记得自己在哪说的了,又是慌乱,又莫名其妙地想,怎么谢夭记得这么清楚? 这时,谢夭呵呵笑着,问出了最后一句话:“你心里对谢白衣究竟如何?你亲我两次,这算不算大逆不道,犯上作乱?” 一句话仿佛一道犀利的剑招,两人中间那些欲盖弥彰、心照不宣、避不谈及的东西,顷刻间被斩成了碎片。 谢夭问出来的那一刻,就没打算给自己留退路了。 李长安听得这么一句,心瞬间吊到了嗓子眼,两手抓紧自己衣服,眼泪倒是止住了,就是耳根子忽然开始红,低头道:“师父,我……” 确实是自己先亲的他,确实是自己先心怀不轨,确实大逆不道,罔顾人伦。李长安没法解释为什么,就像他没法解释为什么那么恨谢白衣,又反反复复梦见他。 终于听他喊了自己一声师父,谢夭很受用地闭了一下眼睛,又观察李长安红了的脖颈,道:“我又没训你,你慌什么?” 李长安无端咽了一下口水,心道,你还不如训我呢,这样问,我实在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再也坐不住了,站起身就往外走去,头也不回道:“你不饿了么?我去厨房给你端饭。” “等一下。”谢夭又叫住他,抓着他袖子把他拽过来,抬头看他眼睛,见李长安眼泪已经不落了,又不放心似的,伸手抹了一下,这才灿然笑道:“好好,哄好了,果真不哭了。” 李长安后知后觉明白谢夭在做什么,又好气又好笑,偏头道:“谢白衣,你这是吓人,哪有你这样哄人的?” “谢白衣”三个字不知道刺激到了他哪根神经,谢夭嗓子忽然哑了:“你不喊我师父么?” 李长安心道这时喊一下也没什么,嘴巴张了一下,正要喊出声,却听得谢夭哑着嗓子笑道:“算了,别喊了,太背德了。” 笑完,谢夭抓着李长安衣襟,逼得他弯下腰,自己仰头吻上去。 “这样哄呢,行么?” 第86章 风波静(二) 那是个轻得不带任何其他意味的吻, 只不过碰了一瞬,谢夭就撤了回来。李长安下意识去抓他衣服,忽然听见谢夭很轻地抽了一口气, 料想可能是自己扯到他伤口了, 立刻停下动作。 睁眼, 只看见谢夭袖子不知何时翻了上来,手臂上明晃晃七道划痕。 虽然伤口已经上了药, 但那七道剑伤太深,看上去还是触目惊心。 李长安看了一会儿, 忽然道:“可能会留疤。” 谢夭愣了一下才知道他在说什么, 把袖子放下, 盖住伤痕, 无所谓笑道:“留就留呗。谁身上没几个疤?” 李长安眸光暗了一下:“你身上可不是几个。” 他并不敢去细想一些东西, 比如是谢白衣是怎么在桃花谷里活下来的,在奈何桥走了几遭,怎么会相貌大变经脉逆行,又吃了多少苦得要命的汤药。 这些即便他问了,按照谢白衣的性子,他也不会说。 谢夭眼见他要提起一些往事, 连忙坐直了身体, 摸着肚子看着前方,怔怔道:“长安, 我饿了。” 他话题转得太过生硬, 李长安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又莫名有点想笑。 原来谢白衣为人师的时候, 说不过别人的时候还是要靠耍赖皮的。 心知如此,谢夭一声“长安”还是喊得李长安心尖痒了一下, 他道:“把药喝完,我去给你找吃的。” 谢夭一笑,冲李长安摆摆手。 李长安刚掩上房门,谢夭就很轻地抽了一口气,下意识伸手按在心口,待那种心悸濒死的感觉缓过去,端过桌上的药碗,看也不看,一饮而尽。 李长安去厨房端了粥回来,江问鹤和褚裕跟在他身后进去。 谢夭早已坐了起来,本想伸手去接,李长安却并不把碗递给他,也没有放在桌上,而是径直走到自己身边,似乎是打算像喂药那样一点点喂自己。 第198章 谢夭没来由地有点紧张。 褚裕到底还小,没看出来这两人中间的奇怪氛围,此时又满心都在谢夭身上,忙道:“谷主,你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没事。”谢夭冲褚裕扯出一个笑容,看着李长安走近,头皮一阵发麻,不是他不愿意李长安喂自己,实在是给人感觉太腻歪,更何况这个时候还有旁人在。 李长安刚要在谢夭身边坐下,突然觉得谢夭藏在暗处的手按住了自己胳膊。 谢夭微微使了点力气,转脸冲李长安一笑,眼神又飘忽了一瞬,瞟向旁边站着的那俩人,笑道:“给我吧。” 李长安也看了一眼他们两个,转过头道:“手能动么?” 谢夭心道,刚才都亲成那样了,现在问能不能动是不是有点太欲盖弥彰了?抬起手晃了晃,笑道:“可以。” 说完,谢夭莫名就有点后悔。 他看见李长安的眼睛忽然就变暗了。 李长安很轻地“哦”了一声,把粥递给他。 谢夭一边麻木地喝粥,一边回想李长安失落的眼神,心道,小时候也没见这么黏人。 江问鹤进来之后就没说话,就安静地笼着袖子站在一旁,半眯着眼看着他们两个,时不时很轻地“啧”一声,也不知道是在感慨师徒情深还是其他什么。 谢夭莫名被他看得有点心虚,抬头道:“江大神医,你干什么来了?” “我干什么?我过来吊你的命。”江问鹤把那种探询的目光收了回去,冷笑道:“快点把饭吃了,吃完给你把脉。” 谢夭听完这话,偷偷看了李长安一眼,饭吃得更慢了。 江问鹤在谢夭偷瞄李长安时就看穿了他心思,无非是不想让李长安听见自己的真实病情,但他却觉得这对李长安实在太不公平,两三步走过去,微笑道:“现在把也一样。” 谢夭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干什么?别人家大夫把脉都要病人平心静气,你这样把得准么?你万一给我诊错了怎么办?” 江问鹤道:“你都说了是别人家大夫,神医堂堂主给你把脉你就偷着乐吧。”说罢,按住谢夭脉搏,又闭着眼没好气地补了一句,“还挑上了。” 谢夭:“……” 谢夭就那么一只手端饭碗,另一只手被江问鹤扯了过去。他表情还有一丝茫然,看了看闭眼给自己把脉的江问鹤,又转头看了看李长安,良久,仰头喝了一口粥。 李长安看着他,眼睛忽然就弯了一下。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别乱动。”不知过了多久,江问鹤闭着眼睛,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谢夭不以为然,又吃了口饭,誓要把江问鹤那一句之仇报回来似的,挤兑他道:“你不神医堂堂主,什么脉都能把么?” 江问鹤仍闭着眼睛,只是突然靠近了谢夭一点,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幅度微小到旁人压根发现不了,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谢白衣,我要摸不到你的脉了。” 江问鹤这辈子看过的病人上千,把过的脉象更是无数,旁的大夫或许需要闭眼细细感知琢磨,他只需要一伸手便能摸清清楚楚。能让江问鹤摸不到脉象,可知这其中有多凶险。 谢夭自然知道这句话其中的利害,表情空白了一瞬,又在下一秒变成那种吊儿郎当的微笑,只是放下手里的碗,不再动了。 这时又听得江问鹤低声道:“你徒弟在这,你想让我怎么说?” 谢夭此时任何一点动作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就那么沉静地看着江问鹤,很慢地眨了两下眼。 江问鹤都不用听他回答,便知他在想什么,心里莫名有点冒火,睁开眼,一句话不说,起身就是要走。 李长安一直紧张地盯着江问鹤,褚裕也急了,一伸手拉住江问鹤袖子,道:“问鹤先生,你把出什么来了?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 江问鹤实在说不出来谢夭很好这种话,看了看谢夭,只见谢夭冲自己很缓地摇了下头,又很想去看一下李长安,但他知道自己一旦看了,必定露馅。 他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沉吟道:“药有点用,脉象稳了些。” 这话也不能是全是真话,也不能说全是假话,要看和哪个时期的谢夭比,若是和七年前的谢白衣比,现在这个脉象可以说与死人没什么差别;但比起在千金台找到晕倒的谢夭时,脉象确也稳了不少。 “我就说没什么事,你们不信我话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谢夭长出一口气。 谁知三人目光都是同时射来,看得谢夭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这三个人中间,谁不知道谢夭嘴里鬼话连篇? 谢夭看李长安还是眉头皱着,想了想道:“我想吃点甜的,厨房有点心么?” 褚裕立刻道:“有,我去拿。”转身就往厨房跑去,动作又麻利又快,一转眼就没了人影。 谢夭看他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得又道:“长安,你去给我找点糖吧。药太苦了。”指了指桌上已经喝空的汤药碗。 李长安本不想走,但见谢夭直直喊了自己名字,一双眼睛又温和望向自己,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点了点头:“好。” 说完,又最后看屋内两人一眼,出了门。 见李长安褚裕一走,谢夭顿时放松下来,想着那时不时涌来的心悸感,仰头叹气道:“江神医,你之前跟我说,我不听。但我这次是真感觉快要死了。你就直说吧,我还剩多少时日?” 第199章 江问鹤偏头沉默着看他一会儿,良久道:“……人生苦短。” 谢夭学着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人生苦短。”心道,怎么偏偏让他在这个时候短呢?又笑笑:“那就是比三个月还要短了。” 江问鹤不置可否。 其实江问鹤也不知道谢夭到底还剩多少时间,他摸谢夭的脉象,感觉是他下一秒就会暴毙。但细细去感知的时候,又觉得有一股极韧的东西,托住了他,托出了三个月的寿命。 江问鹤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要走,走到门边之时又停下脚步,想起这种种遭遇,有些不好受,回头道:“谢白衣,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他曾问过,那时谢夭给出的回答是“从未后悔过”,千金台事变之后呢?被自己师兄用剑指着之后呢?如此呕心沥血奔波数载,换来的却是一个这样的结局,任谁都不敢说自己无悔吧? 却见谢夭仰着头,在吃碗里最后一点米,吃干净了,这才半眯着眼看过来,疑惑道:“啊?你说什么?” 江问鹤忽地就笑出了声,摇摇头道:“没什么。” — 谢白衣醒了的消息不过多时就传遍了千金台,来送礼的探望的人更加多了。褚裕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连一只苍蝇也没放进去过,哦,除了进去了一个不该进去的李长安。 过了几天,关子轩带着东西,到了谢夭房门前。 两人几天没见,此时忽然打上照面,大眼对小眼地沉默看了一阵。关子轩觉得有些尴尬,正要开口,却听得一阵金属摩擦声,只见褚裕忽然拔剑出鞘,咬牙切齿道:“关、子、轩。” 见剑光袭来,关子轩抱着东西迅速后撤,忙道:“褚兄,咱们等会儿再打,行么?” 褚裕气道:“那天就是你把我打晕的是不是!不然此时我已和谷主在回谷路上了!” 关子轩连忙道:“真不是我。那是……那是谢师伯!” “你胡说,谷主怎么可能会把我打晕。”褚裕说到后面,又没了底气,谢夭曾经毫不犹豫打晕过李长安,如今打晕自己也没什么奇怪的,他真的干得出来。 屋里吃东西的谢夭听到外面这动静,尴尬地捂了下脸。 李长安问道:“怎么了?” 谢夭摆摆手:“没什么。” 又听得外面一阵金属撞击摩擦之声,谢夭心道,就是辛苦关子轩了。 关子轩东躲西闪,手里还抱着东西,实在不便出剑,连忙道:“褚兄,别打了,我认输!我承认我技不如人,之后你教我练剑,行么?” 听得关子轩如此说,饶是褚裕再气也不好出剑了,挑眉道:“你来干什么?” 关子轩:“我来看谢师伯。” 褚裕到现在都不想认谢夭是谢白衣,他觉得谢夭就是谢夭,谷主就是谷主,最好不要跟归云山庄扯上一点关系,冷脸道:“是你自己想来的,还是宋明赫派你来的?” 关子轩犹豫了一下,试探道:“如果两者……兼而有之呢?” “不欢迎归云山庄的人。”褚裕面无表情道,“赶紧走。不走就再打一架。” 便在这时,只听得屋内谢夭笑道:“褚裕,别打了,你俩都进来。” 听得谢夭如此吩咐,褚裕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哼一声,推门进了屋。 关子轩一直抱着怀里的东西,跟在褚裕身后,看见坐在桌边嗑瓜子的谢夭,不由得愣了一下。 谢夭之前穿白衣,他很容易地就接受了谢二公子就是谢师伯这个事实,但此时白衣脱了,又换上了谢二公子花花绿绿的衣服,关子轩忽然就有点恍惚。 直到褚裕戳了他一下,关子轩才恍然回过神:“谢师伯,长安师兄。” 李长安冲关子轩微微点了下头。 听关子轩如此说,谢夭先是感慨了一下自己已然是做师伯的年纪了,接着才点了下头,随意地抓了把桌上的瓜子,伸出手掌道:“吃不吃?” 关子轩入门太晚,是没怎么见过谢白衣的,自然也不知道谢白衣是什么人,但总觉得做到天下第一的人,必定武功高强不怒自威,受万众敬仰。这时却见谢夭笑着问自己吃不吃瓜子,没来由地紧张了一下。 谢夭笑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你接着喊谢公子也行,也没什么差别。” 李长安偏头看一眼他,眸光晦暗不清。 关子轩却摇了摇头,认真道:“师伯就是师伯,谢师伯回来了,就还是归云山庄二庄主,怎么能随便乱喊呢?” 褚裕看他一眼,忽然觉得关子轩也不是特别坏。 关子轩一番话说得虽然有些书呆子气,谢夭心里却听得一热,笑道:“行了。我这个人没什么架子,你进了屋,想坐就坐想站就站,不用等我发话。” 关子轩闻言,认真看向谢夭,也不再拘谨,走到桌前,把怀里抱着的匣子放下来,打开锁扣,掀开匣子,寒光顿时反射出来,关子轩又退到一旁站着,道:“这是庄主让我送来的。” 李长安和谢夭偏头看去,心里都微微一动。 那匣子里,竟是一把剑。 一把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剑。 第87章 风波静(三) 那长剑通体发出温润的莹白色, 如玉一般,看上去温和无比,剑脊却为血红色, 平添了一分肃杀之气。剑格处做出了树枝盘绕的形状, 其上镶嵌粉花绿叶。剑眼包着金边, 跟青云一样,下面挂了一条墨绿色穗子。 第200章 甚至都不用上手试, 光看,就能知道这剑是把一顶一的宝剑。 谢夭目光转过剑身, 道:“这是什么意思?” 关子轩道:“庄主知道您的剑断了, 所以让我送过来的。” 褚裕本来看见那剑, 眼中还闪过一丝向往, 但听到这句话, 立刻又变成了厌恶,心说,为什么断剑,他自己心里不清楚么?李长安倒是望着剑,轻笑了一声,就是笑得有点让人发毛。 谢夭点了点头, 看不出什么情绪, 问道:“山庄里的剑?” 关子轩道:“剑心冢的剑。” 谢夭一看便知道这是剑心冢的剑,但这等品相的剑, 需得到剑心冢最底层才能觅到了。剑心冢底层凶险万分, 对剑客武功要求极高,他当年倒是能一路闯到剑心冢底, 但中途看上了青云。 如今他们都在千金台,山庄里还有谁能闯到冢底拔剑? 于是他道:“谁拔的剑?” 关子轩忽然一阵沉默, 面露难色,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褚裕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斜眼看他道:“关子轩,你是不是来给归云山庄当说客,所以在骗人吧?” “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关子轩被他一激,骤然急了,一激动就说了出来,“这剑是庄主拔的。” 谢夭愣了一下。 宋明赫? 可是宋明赫不是在千金台么?怎么可能会去拔剑?况且这番闯到冢底,不知要耗费多少功力。而且这一柄剑,比宋明赫手里的千仞剑品相还要好上许多,干嘛不自己留着用呢? 又听得关子轩道:“谢师伯,我不知道你和庄主之间有什么过往,但那天确是庄主不对,我没有替他说话的意思。但是你问了我,我也只能实情相告。”顿了下,继续道:“庄主前几天离开了千金台,赶回了归云山庄,拔了这把剑。” 一番话说完,屋里安静了一瞬。 褚裕心想这几天确实没在门外看见宋明赫,起初他还以为是宋明赫死心了,还唾弃了一番,不曾想宋明赫是回了归云山庄。 他停了两秒,讥讽道:“你又没跟着回去,谁知道这剑是不是他拔的。之前干出那种事,现在又过来讨好。” 谢夭却知道这剑必是宋明赫拔的不可。这天底下,除了宋明赫和李长安,计没人能再进到剑心冢底了。就连现在的自己也不能。 千金台与归云山庄相距千里,距他断剑也不过几天,要想在此时把剑送到,恐怕路上不能有一刻停息,这一来一回,又要跑死几匹马呢? 谢夭无声地叹一口气,想起归云山庄种种过往,歌月楼上的对峙,又想到从归云山庄走出那天,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起来。 他伸手,轻轻抚过剑身,轻声问道:“确是把好剑……有名字么?” 关子轩道:“没有。庄主说等谢师伯取名。” “这样。”谢夭轻轻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关子轩不知道谢夭是在思索剑名,还是在思索到底要不要收下这柄剑,心里又紧张起来,只紧紧看着谢夭,吞咽了一下口水。 屋里再度安静下来,似乎都在等着谢夭做决定。 可谢夭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他心道,这一柄温润如玉的剑,却当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他已经没有别的什么想法了,归云山庄也好、桃花谷也好、他只想活得轻松些。 这时,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被人轻轻碰了一下。李长安偏头,在他耳边轻声道:“想收吗?” 谢夭心里一阵苦笑,心道,我想不收就不收么?抬头看李长安一眼,正撞进他眼睛里,不由得一愣。李长安眼里的心疼一闪而过,抿了下嘴唇,转头低声道:“我把东西还回去。” 说完,就要伸手去合上那剑匣。 谢夭身份在此,有些话委实是不能说,有些事也不能做。他也习惯这种身不得已了,也没觉得多委屈,江湖上哪个人不身不由己?又不是七岁孩童,能大大方方哭出来,想要什么就要,不想要什么就不要。 有李长安这么一句话,谢夭觉得就算再委屈也不委屈了,反而看李长安这么护着自己,忍不住想笑。 他伸手抓住李长安袖子,合上剑匣,站起身道:“这剑我收下了,帮我回去多谢师兄。” 关子轩脸上顿时露出了笑,道:“好。”又顿了一下,问道:“那剑名呢?” 谢夭想了一下,叹道:“剑名……就叫奈何吧。” 三人表情都变了一下,“奈何”这两个字中间,藏着太多不可言说的深意了。 关子轩冲谢夭弯腰行了一礼,道:“谢师伯,那你好好休养,我这就回去告诉庄主。”走到门边,又略微顿了一下,回头道:“谢师伯,庄主不日就要启程归云山庄,你和我们一起回去么?” 却见谢夭正在低头喝茶水,注意到自己还站在门边,疑惑地“啊”了一声。 褚裕面无表情地把关子轩推出了门:“他耳朵不好,听不见,赶紧走。” “等等等等……”关子轩被他推搡着,急忙道,“褚兄,那我还能再见你么?” “看命。”褚裕冷冰冰道。 关子轩却冲他一笑:“那等我能正式下山游历了之后,我去找你呀。” 褚裕掀起眼睫看关子轩一眼,关子轩立刻觉得不对,登时向后弹开,果不其然,下一秒剑光就席卷过来。关子轩也抽出了剑,嘴角却勾着笑。 第201章 听着屋外一阵乒乒乓乓的对决之声,谢夭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又看着那剑匣笑了笑,把那柄奈何剑,放进了柜子里。 李长安却觉得很不高兴,这种不高兴一直持续到晚上,他看着谢夭喝完了药,一言不发地端走空碗,转身就要出门。 这些天谢夭一直是自己一个人住,一是因为伤病之人需要好好休养,屋子里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打扰,二是因为,李长安现在也不敢和他师父一起住。 谢夭看着他背影,紧了紧身上的被子,忽然道:“长安,要不你晚上睡我这里吧。” 李长安猛地停下步子,耳根开始变红,又因为白天的事生气,不肯回头看他。 谢夭笑了:“怎么?你小时候不是天天跟我一起住?那么多年了没不好意思过,现在不好意思了?”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就截住了他的话,急道:“师父,我跟小时候不一样!你还只当我是小时候么?我现在……我没法跟你一起睡。” 他这时又想起许多事来,亲了两次又怎么了?谢夭还不是不让自己在旁边面前喂他? 李长安一声“师父”把谢夭叫愣了,这时药效开始上来,他脑子转得很慢,慢悠悠道:“你还记得我是你师父,嗯,这几天也没见你喊几声。” “我……”李长安想说什么。 “你说的那些又怎么了?”谢夭又道,“可是我冷。” 李长安被这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僵了半晌,回头只见谢夭裹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向自己。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走回去,低声道:“谢白衣,你总有办法对付我。”放下了手里的空碗。 夜色渐浓,屋内熄了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棂洒下来,照亮窗前门边的一小块地方。两人睡在一张床上,谢夭睡在里侧,眼睛闭着,李长安睡在外面,睁着眼直勾勾地看着屋顶。 他不敢去想睡在自己旁边的师父,于是只能去想归云山庄,越想心里越是为他难过。 半晌,谢夭朝他这边拱了一下,道:“看什么呢?头顶上有花?” 本来两人就离得近,谢夭朝他这边挪一下就更近了,两人身上都只穿着里衣,李长安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透出来的那种凉意,偶尔一个抬手,就碰上了他腰侧和大腿。 李长安忍受着这种折磨,闭了下眼,道:“……我明天去找庄主辞去归云山庄少庄主的位置。”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干笑一声:“那是你师伯。你平常喊我乱喊也就算了,你怎么其他人也敢乱喊?” 李长安声音急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谢夭吃了药,脑子昏,声音也很懒很沉,慢悠悠的,“我半生沥尽心血,就是为了让你判出师门的?” 谢夭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但在李长安听起来,这句话依然如当头一棒般,他张了张嘴,翻身面对他,声音低起来,就是语气听着还是不怎么服气,还带着些委屈:“……可是你身上很多疤。” 谢夭没想到可是在这里,心尖酸了一下,那种严厉的语气也维持不下去了,闭眼温声道:“都好了,你要摸一下么?” 李长安脑子里轰鸣一声,差点滚下了床:“不……” 谢夭一手揽着他腰把他带过来,另一手抓着他手腕,往自己心口探出,李长安浑身僵得像铁,就任由谢夭带着自己,往他身上一道道疤痕摸去。 那些疤痕是凸起的,和周围的皮肤都很不一样。 李长安曾经看过那些疤痕的形状,野草一样,长在谢白衣身上。 他大睁着眼睛,心疼地说不出话来,手指只敢很轻地触碰,像是害怕再把谢白衣碰疼了似的。 谢夭闭眼忍受着那种轻微的,仿佛挠在他心尖的动作,缓声道:“那一战,受伤的不止是我。归云山庄死了很多人,我已经算命好的了,没被一刀砍死,又被个神医捡了回去,其他很多人,都没我这个运气。” 李长安愣了一下,心道,这是在跟我讲在桃花谷的事么? 关于这些疤痕的事,谢夭知道李长安想问,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厮杀见血的事有什么好说的?说多了影响胃口。 他只能以这种方式,委婉地讲了个大概。 这时李长安地手划过他胸口,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顿了下继续道:“你师伯,小师姑……还有你,都很不好过。我知道。” 那一句“还有你”,几乎是在往李长安心口上插刀子了。李长安更委屈了,吸了下鼻子,哑声道:“可是你的剑断了。” “桃花枝啊……”谢夭笑了笑,“桃花枝到底不是真正的剑,它早就应该化做春泥了,是我硬要它开了那么久,它陪了我七年,我已经非常感谢它了。”又睁眼看向李长安,笑道:“再说,这不还有你么?你回头给我再找一根,不就行了?” 李长安心里的感情几乎要满溢出来,愣了一会儿,才道:“你用青云。” 谢夭笑道:“青云现在认你为主了,我说过的,等你能打过我,就把青云给你。” 李长安似乎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又想起那天接过青云时异样的感觉,忽然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垂下眼睫,恨道:“早知道我就不闹着要了。” 谢夭揉了下他头发,笑道:“晚了。” 两人忽然就沉默了一会儿,只剩月光安静地洒下。 第202章 “以后别说那种话了,归云山庄还要靠你呢。”谢夭抹了下他眼睛,“我少时流浪,没有归云山庄,我现在死在哪都不一定,更别提日后那些风光了。” 李长安闭了下眼,下意识地蹭了下他手心。 谢夭道:“长安,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老庄主于我,归云山庄于我,便如同我于你,你明白么?” 李长安忽然睁开眼,反问道:“老庄主于你?” 谢夭没明白这句话哪里不对,一头雾水道:“怎么了?” 李长安把手抽出来,翻过身平躺,淡声道:“你自己说的,老庄主于你,便如同你于我。你进山庄的时候,老庄主,也就是我师祖,都快六十了吧,你怎么能这样?” 谢夭顿时明白了,伸手去抓他胳膊,笑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不料李长安躲了一下,抬眼,只见李长安看着屋顶,眼神很远,像是在看虚空中的某处:“你对我师祖的感情,跟我对你……不一样,差太多了。” 谢夭心底好像炸了朵烟花,本来李长安就有一下没一下地摸得他火大,此时脑子一热,半撑起身,伸手卡住李长安脖子,俯身堵住他的嘴,哑声道:“是这种差么?” 李长安先是惊了一下,接着按住谢夭后脑,把他压下来,直到接吻到快缺氧的时候,偏过头喘息着:“我可以不要青云,也可以不要归云山庄,我只要……” 这时谢夭张嘴吻住他喉结,李长安顿时被激得说不出话来,断续道:“谢、谢白衣……” 谢夭并不太抬眼看他,细细密密地亲吻着他脖颈,一只手已经没入了他衣摆,先是在腹肌上摸了一把,摸的时候也一愣,心道身材怎么这么好?又逐渐往下探去,轻轻划过什么东西。 李长安被他摸得腰一紧,后仰着头闷哼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推他。 谢夭在他锁骨上轻轻咬了一下,手握着,道:“怎么了?” 李长安要被那种感觉逼疯了,哑声道:“别……你伤没好,不行。” 谢夭这时想起江问鹤那一句“人生苦短”,笑了两声,嘴上道:“都好了,你不都摸过了么?”说罢,手腕上下动了一下。 “呃……”李长安努力去抬起上半身,谢夭又按着他肩膀被他推下去,眼睛半眯了一下,眸子里也满是欲念,哑声道:“不想?” 李长安怔了一下,而后摇头道:“不……不是不想……我、我是……”又彻底躺回床上,偏过头,脸红得快要滴血:“……我是不会。” 谢夭这才想起,李长安不过二十岁而已,他忍住笑,又俯下身。 李长安只感觉耳尖被人轻轻亲了一下。 谢夭在他耳边轻笑道:“我是你师父,我教你。” 谢夭边吻他边想。 人生苦短啊,下一句什么来着? ——及时行乐。 第88章 风波静(四) 谢夭欺身压在他身上, 他能听见李长安刻意压抑着的喘息声。 谢夭唇角勾了一下,手指一动,扯开了李长安腰间的系带, 顺势而上。李长安慌忙去压他的手, 但没按住, 只能闷哼一声偏过头。 谢夭这时直起身,半眯着眼去看他身体。 李长安伸手去抓被子, 哑声道:“……不要看。” 但此时已经晚了,他身上衣服被扯下来一半, 露出大半肩膀和胸膛。这个时候屋里暗, 谢夭眼睛又不好, 李长安心想他应该也是看不清楚的。 便在这时, 月光照亮了谢夭眼睛, 李长安意识到什么,心尖猛地一颤,哑声道:“别。” 但来不及了。 云层移动,月光透窗,正照在两人身上。 李长安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就这么全然地暴露在谢夭眼睛里。 谢夭心脏好像都停了一下。 那些淤青遍布全身, 李长安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地方, 还没有好透,下面还有淤血, 微微透着紫。和李长安很白的皮肤对比起来, 更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在谢夭停顿的这一瞬,李长安拉上了被子。 “……别挡, 让我看看。”谢夭这才回过神,伸出手指一点点把被子拉下来, 却完全不敢碰他身体。 李长安小时候练剑就没怎么受过伤,别人学武身上总是有许多伤痛,但谢白衣却把他带得细皮嫩肉,身上最明显的痕迹,也就只有手上常年拿剑留下的茧子。 这时漂亮匀称的肌肉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看得谢夭呼吸都轻轻地颤了一下,满眼心疼,声音哑着:“怎么……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李长安见掩不过去,偏了下头,拉过谢夭手腕,轻声道:“坠崖那天摔的,已经没事了。” 谢夭心道,如果是因为坠崖,怎么他身上一点淤青都没有?还是说,李长安把他护了个周全? 怪不得之后衣服一直穿得规规矩矩,就连手腕都不露出来。 谢夭心里又疼了一下。 这种伤最难好,没有个十天半个月好不干净,平时看着虽无大碍,但只要碰上去就是一阵隐痛,见李长安拉过自己手,谢夭手指下意识蜷缩起来,不敢再碰了,又想起李长安推他的动作,道:“其实是因为疼么?” 预料中的触碰没有落下来,李长安心里没来由地燃起一丝焦躁,突如其来的停下也让他很不适应,他耳根越来越红,偏头咬牙忍耐着:“不是……我……我……” 第203章 谢夭等着他说什么,下一秒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被李长安压在了床上。 李长安翻身而上,一手没入谢夭衣摆,按住他腰侧,俯身下去,嘴唇蹭过他脖颈,嘴里乱七八糟喊道:“师父。” 谢夭猛地一怔,一句“师父”把他喊回了神,但架不住李长安接连的不断的触碰,呼吸又急促起来,皱着眉头后仰,断断续续道:“长安,别喊这个,喊我名字。” 李长安却已经听不进去话了,几乎是无措地动了两下,与此同时,一只手抓住他的腰逐渐往下。 谢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道:“长安!”伸手推他,想要坐起来。 李长安却不让他动,谢夭只觉得他趴在自己肩头,脸轻轻蹭了蹭,而后听见李长安喑哑的声音:“师父……教我……我该怎么做?” 谢夭茫然地半睁开眼睛,良久,长出一口气。李长安还轻轻咬着他肩颈,他头微微侧了一下,手指插进李长安头发,迫使他转头,起身吻上去。 屋里再没人说话,只剩下交融的喘息声。夜色更浓,过了不知多久,谢夭喉咙里忽然溢出一声压抑着的闷哼,猛地伸出一只手,紧紧扒住床沿,一边说话一边喘气:“等等等等,让我……让我缓一下。” 李长安俯身下去亲了亲他眼睛,一伸手又已然圈住他腕子,另一只手按在他腰侧。 谢夭心知不好,连忙道:“渴,想喝水。” 李长安睁开眼睛,眼里欲望的水光还未散,就那么垂眸看他一眼,起身捞过桌上的茶壶,对嘴喝了一口,俯身下去,掐住谢夭下巴,吻上去。 谢夭两手抓住他胳膊,仰着头,“唔”了一声。 喉结滚动三四下,喝完了水,谢夭快要窒息似的,单手撑住床板,偏头长出一口气,而后擦了下唇边水渍,哑声道:“谁教你的?” 李长安看着他:“你。” …… 等屋里再度安静下来的时候,外面已然隐隐有了晨光,整个天空都是蓝的,约莫着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会探出云层。 谢夭闭着眼,浑身酸痛地平躺着,感觉自己好像死过一遭,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下了,昏昏沉沉地就快要睡过去。 李长安侧躺着看他,一手圈过他的腰,另一只手把玩着他的手指,一根根地去摩挲,再去细密地触碰指缝。 这是谢白衣右手,是教自己用剑的手。 李长安生平第一次拿起青云,就是谢白衣握着他的手拿起来的。 偶尔动作大了,吵到了谢夭睡觉。 谢夭眉头轻微皱了下,把那只作乱的手抓到手心里握住。 李长安感知着谢夭手心的温度,他身上皮肤已然完全不冷了,甚至还有些发烫,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师父。” 谢夭迷迷糊糊地应他:“嗯?” 李长安不知是故意没回答还是忘了回答,只睁着眼睛看他侧脸,看他闭眼时垂下的睫毛,因为被吵醒而微微皱着的眉头。 谢夭也没再说话,像是又睡过去了,而后又突然惊醒,往旁边伸手,意识到李长安还在自己身侧,浑身又放松下去。 李长安心底酸软一片,又靠近一点,彻底环住他,轻声道:“师父,我能问你个事情么?” 谢夭在那个迷糊的瞬间想,这小子到底还睡不睡觉?仗着年轻就能不睡觉? 这么想过一瞬,反应了许久,才含糊地“嗯”了一声。 事到如今,他都可以在他面前不穿衣服了,除了自己的病情,他已经没有什么不能告诉他的了。如果李长安执意要问也好说,睡过去就是,等过一夜,说不定就把这事忘了。 李长安道:“你那封给我的信件上,到底想写什么?” 谢夭又反应了许久:“……什么?” 李长安:“就是你屋里的那封,没有写完的信。” 谢夭在一片混沌中想了许久,想到了青竹居里确实还有一封没写完的信,如今那信还好端端地搁在书桌上,旁边甚至还如同他走时那般,放着笔墨纸砚。 他含混道:“那是……千金台那时候吧。” 李长安垂下眸子,“嗯”了一声。 谢夭闭着眼,含糊地说:“那是给你的……想写什么来着?” 李长安认真看他。 谢夭却不那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忘了。” 李长安气笑了:“你这不相当于什么都没说?” 谢夭似乎也被自己逗乐了,笑了两声,又想了一会儿,道:“我记起来了,我知道我为什么没写完了,那是……太急了……” 李长安没明白,也依然觉得他说了句屁话,信件没写完,不是因为什么急事打断还能因为什么? 但谢夭这个时候似睡非睡,明明困到不行还在努力答话,李长安又觉得他很可爱,压低声音道:“所以是什么?” 谢夭停了一会儿,含糊道:“那个时候你跟着师兄去千金台,在千金台遇到了之前同乡还是什么,他是不是说你来着?” 李长安心里奇怪他怎么会知道,垂下眸子,闷声道:“嗯。” 李长安在千金台碰见了父母做过工的大户家的少爷,那少爷指着他讥讽,又转头跟同行人说李长安天生煞星,克死父母,如今却攀上了归云山庄的高枝。 具体说的什么话李长安已经记不得了,毕竟任何东西,都比不上之后谢白衣那一剑给他的印象深。 第204章 谢夭勾了一下他的腰,靠在他肩头,沉沉笑道:“那个时候我留守山庄,听说了这事,本来想去封信哄你的。写到一半又觉得忍不了,打马就去千金台了。” 所以有了千金台一剑飞花,不是为了那个无聊的赌注,而是为了给人撑腰。 “你……”李长安怔愣地看着他,眼眶忽然红了,顿了下才道,“你就是那个时候,连跑三天三夜,日夜不歇?” 谢夭含糊应道:“嗯……不记得了。” 他话没说完,李长安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又吻上去,吻得很轻,一点点碰着他嘴唇。 “为什么?”李长安问。 谢夭闭着眼,靠着本能去回应,含混不清道:“长安,我实在顾不上其他东西了,我只能顾着你。” 李长安心脏剧烈颤了一下。 谢夭道:“睡吧?嗯?我抱着你睡。” 李长安没再说话,缓缓闭上眼睛,转身环住了他的腰。 他再也不用抱着衣服睡了。 — 第二天俩人一起睡到日上三竿。李长安常年早起惯了,到底醒得比谢夭早一些,他先行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在床下伸了个懒腰,眼睛却一刻没离开还在熟睡的谢夭。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食髓知味。 就这么看着,又撩起他头发玩了一会儿,才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出门。 谢夭醒时只觉得浑身酸痛,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眼还有点睁不开,半眯着看向外面,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李长安背对着他,忙活着端来早饭。 谢夭看着,有一瞬间的恍惚,心里无端地希望这一刻能永恒下去。 不等他说话,李长安已然转过身,走过来道:“醒了?” 谢夭回过神,想穿衣下床,动作间不知扯到了什么,表情忽然变了一下。 李长安注意到他神情,快步走过来。 谢夭刚想摆手让李长安别扶,李长安的手已然伸了过来,谢夭无奈,伸手扶了一下。 李长安小心地圈着谢夭的腰,道:“疼?” 谢夭干笑一声:“呵,怎么可能?” 李长安垂眸:“哦。” 谢夭总觉得他这句语气不太对,但也没工夫细想,走了两步,感觉全身骨头劈里啪啦地复位,彻底装不下去了,闭上眼道:“长安,你折腾死我得了。” 李长安耳尖瞬间变红,眉头却微微皱了下,道:“不准随便说死。” 谢夭嘶了一声,睁开眼看他,心道你还教训起我来了?道:“咱俩谁是师父?” 却见李长安端起粥,舀起一勺吹了两下,递到自己嘴边,忍笑道:“你是。” 谢夭又不习惯起来,笑道:“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我是个废人。” “师父。”李长安看他一会儿,忽然沉沉叫了他一声。 谢夭抬眼,正对上李长安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心空跳一拍,还没来得及说话,李长安又看着自己道:“那我们现在,究竟算什么?” 谢夭很轻地“啊”了一声。 他一时间被问住了,脸上一片茫然,心里只觉得奇怪。 这玩意儿还能算什么?不是什么都干过了么?还能怎么算? 便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似乎是褚裕又在和什么人争执,李长安见谢夭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已然泄了气,这时候抿了下嘴唇,道:“你先吃饭,我去看看。”站起身来,就要走去开门。 突然,袖子被人拉住,李长安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谢夭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道:“你要名分啊?你想让我给你什么名分?”看见李长安红了的耳根、茫然的表情,又笑了:“怎么?你不想要名分?是你不想负责还是我不想负责?” 李长安脸立刻红了,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哦,不是那个意思,那就是要负责了。”谢夭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笑着看他:“长安,你……” 李长安只觉得谢夭站在一片温和的天光里,眼睛里含着笑,他记忆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谢夭眼神看的他有点承受不住,忍不住道:“怎么了?” 谢夭笑道:“我只是在想,三媒六聘,你想要什么当聘礼?” 第89章 风波静(五) ……聘礼? 这次轮到李长安茫然无措了, 怔愣地看着谢夭。他自小长在归云山庄,也没怎么见过人成亲,这时恍恍惚惚忆起来, 民间娶妻, 必要下三书六礼, 纳吉之时下聘,是为聘礼。 李长安耳朵忽地一热:“我……”忽然又反应过来不对, “为什么是你下聘礼?” 谢夭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笑道:“床上我都让你了, 长安, 你就让我一次吧。”走过去捏了捏他手心, 笑道:“你要天上星星我都给你摘。” 说完了话, 外面又是一阵响动, 谢夭转身过去开门。 李长安脑中还兀自回旋着那句“天上星星我都给你摘”,被谢夭捏过的手蜷了一下,抬眼看去,只见谢夭开了门,斜靠在门边,吊儿郎当地说了一句:“怎么了又是?” 李长安看得一阵心动, 眼睛很慢地眨了一下, 而后笑起来。 靠在门边的谢夭看清外面来人,却浑身一僵, 而后干笑了一声, 尴尬地低头整了整衣衫,把那副风流公子哥的做派收了起来, 正色道:“严观主。” 第205章 在外面争执吵闹的不是褚裕和关子轩,却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 严千象看着谢夭这么浑身没骨头似的开了门, 又没个正形地冲外面说话,也一愣,心道其实天下第一谢白衣其实是个这样的人?但见谢夭又尴尬地整理衣袖,心里有点想笑,生生忍住了,缓缓施了一礼:“谢剑仙。” 他是忍住了,可有人没忍住。 只听得一阵哈哈大笑声,转头看去,却见江问鹤扶着门框笑得前仰后合。 谢夭白他一眼,这时耳边又听见一声轻笑,却是李长安走到了自己身侧,谢夭心道,江问鹤出道比自己早,算是江湖前辈,笑也就算了,怎么李长安也开始笑,再这样下去,自己地位怕不是要不保? 这样想着,面上冲严千象微笑着,手却借着衣服掩映,悄悄捏了下李长安的手。 手指钻进手掌那一刻,李长安眼睛忽瞪大一瞬,先是看了看眼前这许多人,又扭头看了看谢夭,最后手指一蜷,紧紧握住,谢夭手再也抽不出去。 严千象却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道:“谢剑仙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没有大碍了。”谢夭微笑道。 他站得可谓是一个玉树临风,脸上的笑也是温文尔雅无懈可击,李长安在他身侧,也是潇潇而立,表情淡淡。如若这两人不说,谁能知道他俩的手握在一起,暗暗较着劲? 严千象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谢剑仙重新出世,这浊世江湖可再有指望了,之前不知谢剑仙身份,对桃花谷多有误会,还望剑仙恕罪。” “无妨。”见他说了半天,说得都是客气话,谢夭不想听了,问道:“观主前来可有什么事情要说?” 严千象道:“还是因为噬魂的事,不知接下来剑仙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他此来的目的,一是为了看谢白衣的功力到底恢复到了几成,但此时谢白衣只站着,他却看不出来,但只看他出门时吊儿郎当的样子,严千象只觉得恐怕好了不少,毕竟这世上有哪个人在将死之际还能这样笑着的?都是愁容满面,一看便知重病缠身。 第二个目的,就是打探谢白衣对噬魂的态度,如若继续追查下去,免不了追到两仪观头上,最好的方法是把禁药销毁,之后更不再卖,但他舍不得噬魂带来的大笔钱财,这么两方纠结,他便敲了谢白衣的门。 提及噬魂,却见谢夭表情变都不变,依然是那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他道:“归云山庄旧案已破,我已了无遗憾,至于噬魂来源,光靠我一人之力恐怕不行。” 严千象拱手道:“谢剑仙说得是。” 心下却想,谢白衣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也不说查、也不说不查,至于怎么查、往何处查,更是全然不提,他来这一趟,被褚裕拦了许久,却只得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严观主可还有其他事?”谢夭又歪头笑问。 “哦,没有、没有了。”严千象本还在暗自思索,听他这么逐客令的一句话,恍然回神,应对的不免慌张,又觉得这一趟不能白来,拱手道:“本来就是探望谢剑仙身体,看谢剑仙已然无碍,贫道顿感放心,江湖后继有人。” 谢夭半眯着眼看他,心想看他还能说什么,淡然道:“道长谬赞。” 严千象又道:“一年前在归云山庄见到谢剑仙时,贫道曾为剑仙把过脉象,当时只觉得伤及根本,难有转机,如今见谢剑仙光彩依旧,真是吉人天相。” 听他说完这句,李长安脸色忽然一沉。 什么叫伤及根本,难有转机? 严千象想逼问出谢夭身体究竟如何,话一时说得紧了些,说得虽是好话,但听起来总觉得别扭。听者都觉得这话味道不对。 就连谢夭一直笑眯眯的眼神都刹那间变了,严千象心中一动,莫非还真被自己猜中了不成? 殊不知谢夭眼神变动,不是因为严千象说“你本来都快死了,怎么没死呢?”这句话,而是因为李长安在此,这话险些捅出一个窟窿。 褚裕咔嚓出了剑,冷脸道:“会不会说话?” 严千象连忙道:“不敢。” 谢夭淡声道:“褚裕,把剑收了。”又感觉到自己牵着的手就要挣脱开,连忙紧紧抓住,冲严千象笑道:“劳烦严真人还记挂着,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他知道此时李长安正看向自己,却不敢看他,只看了江问鹤一眼,见江问鹤也是脸色阴沉。 江问鹤对上谢夭视线,立时明白了谢夭的意思,当下揽住严千象那老头的肩膀,带着他转身,皮笑肉不笑道:“真人,我对道法颇有兴趣,不知真人可否给我指点一二?” “那贫道先告辞了。”严千象还不忘转头告知谢夭,这才回头对江问鹤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走出几步,见谢夭和李长安都进了屋,江问鹤这才放开他,又实在不知道该跟这老头说些什么,于是捡了个自己擅长的,冷淡道:“真人也会医术?” 严千象谦虚道:“会一点,皮毛而已。” 江问鹤忽然想起严千象所说的观中那个道医来,那道医给的方子,他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虽说不同医术传承的人所知的药理都是一样的,但搭配起来,总是有所不同,那个人的药,就好像有神医堂的影子。 江问鹤道:“真人所说的观中那个道医,听他给出的附骨草的那药方,只觉得精巧无比。不知在下可否见上一见?” 第206章 严千象想起阿莲鬼气森森的苍白面容,又忆起这两人关系,心道阿莲怎么可能见你这亲手杀他之人?嘴上却好声好气道:“那道医潜心修习道法医术多年,避不见人,恐怕不好见。” 江问鹤又道:“那我以神医堂的名义相邀呢?他可以到神医堂来,学习神医堂的医术。”他方才对严千象说话还声音冷淡,此时却急迫起来。 严千象不知为何江问鹤对阿莲如此上心,道:“他足不出两仪观,这神医堂,恐怕更是不会去的了。” 见严千象严防死守,江问鹤也不再多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点了点头。 严千象一走,李长安就立刻反手去探谢夭脉搏,但他到底不会医术,一时竟探不出什么,只觉得谢夭脉象很虚,竟比平常人还弱上许多,一时心急,就要去找江问鹤问个究竟。 谢夭却拉住他,推他进屋,又反手关上门。 李长安看着他道:“谢白衣。” 听李长安忽地改了对自己的称呼,知道此时不能以师父的身份搪塞过去了,谢夭笑笑道:“其实没什么要紧,只是武功失了大半,日后不好再用剑了而已。” 李长安心知他还没有说实话,想从谢夭这个人嘴里撬出实话,不问个三四遍是问不出来的,他又道:“可你的脉不是这样的。如果只是失了武功,怎么会这么弱?” 谢夭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道:“长安。我确实寿不能永。”又抬头看向他,“但人都会死,你会死,我也会死,这不很正常么?” “寿不能永,”李长安轻声重复着,又低声道,“这个‘不能永’……是多久?” 谢夭整个人被钉在了原地,他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心口忽然又发闷起来,那股熟悉的窒息感又涌上来,但他强忍着没有伸手,过了会儿,微笑道:“五年。” 李长安被一句“五年”砸得头脑发懵:“什么——” 谢夭却不给他往下问的机会:“五年,足够干很多事了,不是么?我可以陪你把想去的地方都去了,你也可以陪我去逛洛阳城。”见李长安没有反应,他走近,抹了下他眼睛,道:“我们接下来去洛阳?” 李长安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他深呼吸一口气,不知所措道:“我、我去给你煎药。” 谢夭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但李长安没有回头,只一股脑向外奔去。他不知道谢夭说的是不是实话,是以要去找江问鹤问个清楚。 便在这时,只听得身后咚得一声。 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又在刹那间意识到什么,浑身僵硬着回头看去,只见谢夭紧紧抓着心口处的衣服,晕在了地上。 — 傍晚之时,千金台轰隆隆地下起了暴雨,这一场雨便标志着由夏入秋,风中带着丝丝凉意,雨丝被斜吹过来,打在连廊里,走廊里湿了一片。 江问鹤带着针袋,像之前无数次半夜闯进桃夭殿那样,闯进了谢夭房里。 李长安却没有进去。 他站在连廊里看雨。 这是谢白衣人生中第二十八个秋天。 他接下来还会有几个秋天? 李长安不知道。 而能和自己一起过的秋天还剩几个呢? 李长安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屋里灯火通明,外面暴雨如注,在这一片暴雨中,花和树都在落叶。 他意识到的时候太晚,平白浪费了许多光阴。 过了不知道多久,江问鹤终于从屋里走出来,他不曾想李长安一直站在屋外,讶异地看他一会儿,看他无知无觉地看着雨幕,忍不住道:“往里站点吧,衣服都湿了。” 李长安这才意识到斜飞的雨丝把他衣服都打湿了半边,他往连廊里退了一点,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长安道:“他说还有五年。” 江问鹤立刻明白他在说什么,气不过道:“他是这么跟你说的?” 李长安点了点头。 江问鹤气道:“他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瞎话张嘴就来。五年,若是他能从一开始就收手,不参与这许多江湖事,说不定还有五年。”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实际上呢?” 江问鹤转头看他,看他衣服头发都湿了却无知无觉的,心里忽然一阵心疼,那个数字怎么都说不出口,沉默良久,伸出了三根手指。 李长安声音已经听不出波澜了:“三年?” 江问鹤只看着他,许久之后摇摇头。 那总不可能是三十年。 李长安脑子几乎是木的,许久后,哑声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么?” 江问鹤长叹一声:“长安,我对不起你。说实话,他活到现在,我就已经觉得不可思议了。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李长安只点点头,又偏过头道:“那其他人呢?这个世上这么多大夫,号称能妙手回春的那么多,总有一个,总有一个……” 江问鹤望着瀑布般的暴雨,把脑子里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这世上的大夫,恐怕没有一人医术能比过自己了,而后又忽然想到什么,叹气道:“有一个人或许会有办法。” 李长安眼睛一亮:“谁?” 见李长安像是救命稻草一般,江问鹤又觉得不该说,抱歉道:“我师弟,姬莲。但他死了,死在大绝谷。” “哦。”李长安眼睛又黯淡下去。 第207章 江问鹤想伸手拍拍他肩膀,便在这时,只听得屋内传出什么东西碎裂声,只见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闪电一般回身冲进屋内。 江问鹤叹了口气,没有进屋,转身看雨。 谢夭醒来时只觉得眼冒金星,浑身乏力,但又实在口渴,摸索着摸到茶壶,想给自己弄杯水喝,不料右手忽然一抖,茶壶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 他愣了一下,才慢慢蹲下身来,想把东西收拾了。 这时门被人推开,李长安心急如焚地冲进来,见谢夭蹲下身收拾碎瓷片,心里又是一紧。 谢夭看不清楚,疑惑道:“……长安?” 话音没落,他便被人拉进了怀里,谢夭鼻翼动了动,他闻到了李长安的味道,心里忽然就松了。 李长安紧紧抱着谢夭,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怀里,好像他一旦松手,这个人就会从眼前消失一般。 谢夭拍了拍他,笑道:“长安,我……” 李长安哑声道:“别说了。” 谢夭笑容滞在脸上,许久才道:“你知道了?” 李长安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问鹤怎么能不经我同意就告诉你呢?也太没医德了。这种人怎么能做堂主呢?实在不如我。”谢夭笑着去逗他,又道,“松一点,我要呼吸不过来了。” 李长安脸埋在谢夭肩膀上蹭了一下,这才低着头松开他,没有停顿,忽然就开始往上折自己的袖子。 谢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疑惑道:“长安?” 李长安并不答话,手法乱七八糟地把自己腕子上那根红绳解下来,接着拉过谢夭的手,胡乱把那根开过光的平安扣给他系上,这才安心了一点似的,低声道:“谢白衣,我不要星星,也不要月亮。” 谢夭望着自己手腕上那个平安扣,哑然失笑,心道,还不如要星星呢。 这可比摘星星难多了。 第90章 风波静(六) 雨淅淅沥沥地下到半夜才停。 第二日天便凉快起来, 谢夭起床时李长安便不在了。李长安向来起得比自己早,他也没在意,起床伸了个懒腰, 又听见外面微风阵阵, 出门看了眼天色。 外面天高云淡, 凉风习习,他很喜欢这种初秋的天气, 不凉不热,正适合他生活, 嘴上哼着曲子:“一层秋雨一层凉啊。”正要转身进屋, 却见江问鹤和白尧往这里走来, 心里瞬间连连叫苦。 不知道今天这二位又要如何折腾自己。 他逃也似的进了屋, 坐床上闭目养神。没过多久, 只听得有人推门进了屋,却不是两人,而是三个人,偷偷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李长安恰好练剑回来,又顺便去厨房给他端了早饭。 李长安摆着碗筷, 头也不抬, 道:“别装了,起来吃饭。” “好嘞。”听李长安喊他, 谢夭立刻睁眼, 顺从地下床坐到桌边,如今李长安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殊不知这在旁人看来,只让人觉得他心虚。 李长安也没想到谢夭这么听话, 先是笑了下,心里又不好受起来。 谢夭吃了两口,见江问鹤和白尧还站着,奇怪道:“你们不吃点?” 白尧道:“吃过了。” 江问鹤道:“你看看现在什么时辰。” 谢夭:“……” 但见这两人只站着不说话,江问鹤又一直拧眉看着自己,加之昨天又发生那样的事,谢夭只觉得江问鹤是来宣布自己死期的,忍不住想说点什么。 就在这时,门又被人推开,褚裕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他浑身还带着烟气,俨然是刚从厨房出来。 他进屋看见坐在桌边吃饭的谢夭,先是一怔,接着眼圈立刻红了。 谢夭装作没看见,却在心里道:“得,这下是全知道了。” 褚裕看完谢夭,深吸几口气平息自己情绪,这才转过头对江问鹤道:“问鹤先生,千金台没药了。” 此话一出,屋里安静地像是死了。 谢夭心道,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千金台到底有许多江湖人士往来,这些人又总是容易受伤,所以千金台内存有常用药草,也有自己的大夫。但这几日伤员无数,千金台那点药材撑了这几日,终于弹尽粮绝了。 良久,屋内终于有了动静,竟是谢夭又没事人一样吃起饭来。 江问鹤闭了下眼睛。 褚裕深吸口气,冷着脸就要出门:“我下去买。” “褚裕,你上哪买?”李长安忽然开口道,“千金台地处东海之郊,四周都是荒芜之地,最近的村子有百里地,更不要说村里有没有药铺。” 褚裕只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回头愤愤道:“那你说怎么办?” 李长安停下手里的筷子,抬眼看向江问鹤道:“江神医,你师弟姬莲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医书典籍?”眼神语调甚是平静,就好像是已经打定了主意。 白尧不知为何李长安突然问起姬莲,暗自思索,姬莲作为鬼医,与堂主行医风格完全不同,堂主治不了的人,或许姬莲能治。 但他毕竟不喜欢姬莲,只道:“姬莲毕竟已经被逐出了神医堂,更遑论堂主师弟,留下的书籍自然也全都销毁了。” 虽然白尧开口的原因是不喜欢姬莲,但所说的却都是实话。 姬莲私研禁药,他留下的东西自然也是阴毒无比。当年神医堂人人见证,江问鹤亲手放了一把火,将姬莲留下的所有字迹烧了个干干净净。 第208章 这时只听得江问鹤低声道:“没有毁。他留下的东西,都藏在我房中。” 他声音低哑,一字一句说得极其艰难。这个秘密已在他心里埋了十年之久,如今提起来,就像是从他心底里挖出来似的。 白尧却觉得自己后脑宛如被重击一锤,心中一凛:“为什么堂主还会留着他的东西,堂主对姬莲,就看中至此么?”心里如此,脸上却面不改色,甚至温和笑道:“堂主不是把东西烧了么?” 江问鹤道:“那把火烧得是我誊写的副本。” 白尧道:“原来如此。”心想:“姬莲在堂里数十载,留下的典籍可谓浩如烟海,一个个誊写要誊到什么时候?销毁那日堂里几位长老也检查过,没发现任何异常,按理说两人字迹总会有不同,还是说,堂主就连姬莲的字迹也能模仿?” 他脸上微笑着,心底却冷起来。 谢夭目光在江问鹤和白尧之间转了一圈,一双狐狸眼又半眯着,笑起来。 “江神医,我知道姬莲已经被神医堂除名,姬莲所著也可能已经成了禁书,”李长安站起来,诚恳道:“但我毕竟不是神医堂人,不知我可否观摩一二?” “咳——”谢夭像是被呛到了似的,猛然咳嗽了两声。 都说久病之人自会成医,他倒是个意外,他自己是半分医术没有学会,却要把身边人一个个都逼得学会医术了。 李长安伸手去拍他背,帮他顺气,谢夭轻笑道:“没事。” 江问鹤却迟迟没有答话。 就算李长安想学他神医堂秘方,那也没什么要紧,他甚至现在就可以倾囊相授,但是李长安偏偏想看的是姬莲留下的药方。 姬莲走的是诡道,行医用药不免奇诡危险,李长安的心智又全然系在谢夭一个人身上,哪怕是姬莲随手写的一句以命换命,只怕现在的李长安也做得出来。 见江问鹤一直不说话,李长安焦急道:“江堂主?”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是虽为禁书,也不传外人么?” 江问鹤立刻摆手道:“等会儿等会儿,你可别想着拜我为师啊,你师父得把一剑把我砍了。” 谢夭微笑看他:“我有这么残暴么?” 江问鹤白他一眼:“没看出来你这么大方。你就说,你会砍还是不会砍。” 谢夭道:“自然要砍。” 江问鹤:“……” 江问鹤见与这人说不通,又转而看向李长安,叹口气道:“长安,不是我不想让你看,只是……” 李长安道:“只是什么?” 便在这时,忽然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又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卢嘉玉在外面喊道:“谢……谢剑仙在么?” 屋内几人顿时收住了话音。 褚裕向几人看了一眼,见谢夭冲自己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走过去,给卢嘉玉开了门。 卢嘉玉随即进屋,他随身背了一个很大的水蓝色布包,行动略有些不便,就这么慢慢地蹭进了屋,见屋内人很齐,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接着就意识到气氛凝重得过分,每个人脸上表情也都不太好看。 卢嘉玉怀疑自己来得不是时候,站在门口尴尬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这时只听得谢夭一笑,打破了那种凝重的氛围,缓和自己尴尬似的,开玩笑道:“卢少侠,你不来找我的么?怎么见到人了,反而站在门口不动了?” 卢嘉玉之前只觉得谢白衣那样的人物必定高不可攀,现在却觉得他过于平易近人了些,脸一红,拱手道:“我是过来辞行的。在千金台这几天,多谢谢剑仙江堂主照顾,两位大恩大德,实在难以为报。” 谢夭笑道:“实在不必谢我,谢我的那份,应该谢他才是。”说着拉过李长安手掌。 李长安心下一惊,想把手抽出来,谢夭却兀自攥紧了,也不管这屋里有没有其他人。 卢嘉玉只觉得自己昏了头,连忙道:“多谢长安少侠,白大夫。”又转了个圈,也冲褚裕行了一礼,“还有褚裕小兄弟。” 褚裕没被人这么郑重地谢过,脸瞬间红了,连连摆手道:“我又没做什么。” 卢嘉玉笑道:“那也谢你。能遇见诸位,实在是我卢某之幸。” 褚裕在这个瞬间,忽然明白了江问鹤和谢夭口中的江湖人情味。 谢夭见他随身背了一个巨大的包袱,行动都有些不便,疑惑道:“卢少侠怎么不找苏楼主借匹马?” 卢嘉玉摸了摸心口处的包裹,笑道:“这是我哥哥的尸骨,我想自己背着。” “哦。”谢夭点了点头,只觉得自己不该问,又换了个话题:“卢少侠说来辞行,可是要离开千金台了么?” 卢嘉玉道:“正是。卢某想回乡把哥哥尸骨安葬,之后考个功名,再讨个老婆,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再不入江湖了。” 谢夭笑道:“也好。” 卢嘉玉最后冲众人拱手行礼,背着那巨大的水蓝包裹,缓缓移出了门外。 他一走,屋内又一片死寂。 他们都知道江湖里求不到安稳,每个人过得都是刀尖舔血,卢嘉玉尚可退隐,但他们却身处其中,越陷越深了。早知如此,他们还会否去追求江湖声名呢? 千金台的客人已陆陆续续走了大半,屋内众人又不免思索起前路来。 就算卢嘉玉走了,谢夭也依旧握着李长安的手,毫不遮掩。 第209章 过了许久,江问鹤挑眉看谢夭一眼:“反正你去哪都是去,不若去我神医堂?” 谢夭笑道:“你神医堂有神仙?” “神仙倒是没有,神医堂里最神的神仙就是我了。”江问鹤长叹口气,停顿一下才道,“但是风景很好,药材管够,当饭吃都没问题,而且都是上品。”又看向李长安,“还有姬莲留下的笔记。” 李长安眼睛倏忽亮了一下。 谢夭心知李长安想去,握着他的手紧了紧。想了想,江问鹤所说的也并无道理,去哪不是去哪? 李长安凑近了,在他耳边低声道:“谢白衣,你不去我也会把你绑去的。” 谢夭按了按他手心,笑道:“你绑我的时候,麻烦轻一点。” 第91章 风波静(七) 第二日一行人便收拾好了行李, 就要下山之时忽觉不对,千金台下不去,需得找人启动机括才行。这时有人敲响了房门, 接着便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谢谷主, 长安少侠。” 那声音很柔和, 谢夭却听得全身一抖,李长安奇怪看他一眼, 还以为他是收拾东西太过认真,被吓到了, 正要走去开门。谢夭却忽然拦住他, 道:“我去开。” “好, 你来。”李长安就斜倚在门边, 半垂下眸子看他。 只见谢夭先把门打开了一条小缝, 用一只眼睛张望出去,动作活像做贼,李长安看着看着,忽然轻笑一声,谢夭压低声音道:“别笑。” 见外面站着的是月使,微松了一口气, 又四下看了看, 见苏泠泠没有站在旁侧,彻底放下心来, 将门大敞, 又端出一副佳公子的做派,笑道:“原来是月使。”好似刚才做贼那人不是他似的。 月使对他的动作瞧得清清楚楚, 但多年待在千金台,训练有素, 并不戳穿,只道:“楼主知道诸位今日要离开千金台,特地让我送行。” 谢夭立刻道:“多谢楼主。” 月使盈盈一笑,道:“那便去接了江堂主,等人齐了一起下山。”说完,转身在前引路。 苏泠泠虽然这几日从未出现,也不曾来探望谢夭,却对千金台之事掌握了得,连他们同行几人,几时下山,都知道一清二楚。偌大一个千金台全在苏泠泠掌控之内,若是她想图谋江山,怕是也随随便便。 月使在前,两人在后。 李长安走在谢夭身侧,低声道:“你方才那样开门,到底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她?” 他说话语气很平静,谢夭偏头奇怪道:“你这时候不吃飞醋了?” 李长安道:“我已经在吃了。” 谢夭笑起来,抓住李长安的手,道:“有什么好吃的。我如今整个人都是你的了。” 李长安并不答话,眼睛很轻地眨了眨。 谢夭道:“她不来最好,不然我实在不知该跟她说什么。我耽误她许久,对不起她。” 李长安道:“你也耽误我许久。” 谢夭抬眼一笑:“你不一样。” 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正要问谢夭自己哪不一样,却见在前头带路的月使回过头来,似乎要看他们追上没有,两人没再说话,两三步赶上。 刚才还在和人调情,这时猛然安静下来,谢夭忽觉有些尴尬,道:“你家楼主伤势可好些了?” 月使道:“早已好了。” 谢夭点点头。 月使见他不说话,暗自思量,这句话难不成是在问楼主为何没来?低眉解释道:“楼主事务缠身,实在是抽不开身,这才派我来送诸位。” 谢夭一时嘴快:“忙点好。”忙了才没工夫来送自己。 月使疑惑地看他一眼,道:“什么好?” 李长安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夭反应过来,掐了李长安手心一下,睁眼说瞎话地微笑道:“是那就好。伤势好了就好。” 月使狐疑看他好一会儿,不相信地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 接了江问鹤、白尧、褚裕一干人,几人这便下山。 巨大的机括转动,众人缓缓下到半山腰,又顺着那一条山路走出去,远远便可看见那巨大的朱红色木门。他们来时是晚上,这时木门反射阳光,更让人睁不开眼睛。 门旁停着一辆马车,两匹骏马,马车顶棚都镶嵌着深绿碧玺,四周围挡用的布匹更是江南蚕丝,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谢夭样样都要穿最好的,由此认得。 那骏马上的马鞍也华丽非常,缝合之处隐隐反光,似乎是用金线织就。 众人不时赞叹,都觉得千金台出手果然阔绰非常。 谢夭却在盘算这些卖了能换多少钱。 月使道:“这是楼主备下的。”说着,扣动门边的木制扳手,只听得轰隆隆一阵巨响,机括转动,面前的沉重大门自动打开来,露出外面的天光。 一群人都道:“多谢。” 月使盈盈回了一礼:“诸位慢走,恕不远送。” 江问鹤和白尧各挑了一匹马,谢夭李长安褚裕三人则乘马车。 谢夭刚上车,就要弯腰进去,就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破空声,似是有人用轻功赶来。 江问鹤骑着马来到谢夭身边,低声坏笑道:“坏了,你债主来了。”说完,又一扯缰绳,退到远处,微笑着看戏似的看着这一幕。 “什么债主?”谢夭反驳道,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只见多日未见的苏泠泠一身青绿色纱裙,落地站定,也不看他们,只问月使道:“马和马车,总共多少两银子?” 第210章 月使道:“总共三百两。” 谢夭暗叫不好,这银子不会算自己头上吧? 苏泠泠回头道:“谢谷主,这银子我可以不找你要,但只一件事,以后别来我千金台了。” “等等等等,后面那句话暂且不论,怎么银子全算我头上?”他手一伸,连点数人,道:“这这这,神医堂堂主,代堂主,山庄少庄主,哪一个不比我有钱?你这样算不是欺负人?” 褚裕指了指自己:“那我呢?” “……”谢夭一时语塞,“桃花谷穷得只剩下树了。” 几个人没忍住,都笑起来。 苏泠泠嘴角也不易察觉地浅勾了一下,仍对月使道:“回头在门口立块牌子,就写姓谢的不准入内。” 月使低头道:“是。” “我一人连累了整个谢氏多不好?”谢夭笑道,“苏楼主,干脆写具体点吧,就写谢白衣与狗不得入内。” 苏泠泠掩面笑了下。 月使疑惑道:“楼主,那应该怎么写?” 苏泠泠道:“就按他说的写。” 饶是月使经过严苛训练,不该笑时绝对不笑,此时也忍笑道:“哦,好,我这就让人去写。” 江问鹤也大笑起来,白尧跟着掩面微笑。 一时间只听得笑声一片。 “苏楼主,多谢你的马,在下这就告辞。”谢夭笑着,钻进了马车,见李长安没动作,笑道:“长安,你想看美人?走了。” 李长安立刻反应过来:“哦、好。”飞身上了马车,手扬马鞭。 在一片大笑声中,众人扬鞭策马,离开千金台一路往北。苏泠泠止住了笑容,回头久久凝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只见尘土飞扬,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辆马车彻底看不见了,苏泠泠才道:“走罢,回去。” 月使低头道:“是。” 一行人出发得太晚,傍晚时分还未离开东海地界。此时天边红霞漫天,红得像是要烧起来,碧蓝海水倒映着万丈霞光,周围都是荒滩,只有一辆马车两匹马在霞光中奔跑,就像是他们不小心闯进了仙境。 此番美景看得人都呆了,众人均觉得他们在千金台打打杀杀的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这待了数十天,竟然都没有好好去看过这里的景色。 “好……好漂亮的树。”褚裕坐在马车前头,惊呼出声。 只见不远处的荒滩上,突兀地长了一株巨大的红枫树,约有三层楼那么高,树干需得四五人合抱,树周围尽是掉落的红叶,就连此时,红叶还在缓缓飘落,像红蝶一般。 那红叶与天边的红霞相互呼应,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美景逼近眼前,众人都连呼吸都停了半瞬,眼都不敢眨,只是呆呆地看着。 谢夭和李长安也看愣了。 这不是普通的红枫树。 “听说九天之上有离恨天,离恨天里有灌愁海,灌愁海边有颗相思红枫树,落了叶子,也世上扎根,就长在东海千金台下。” 灵动的少女冲他们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你们若是想见我,就去那树上留个记号,我会去找你们的。” 李长安大睁着眼睛望着那棵树,心口满得说不出话来。 “长安,走,去看看你小师姑。” 耳边只朦胧听得这么一句,手腕已经被人抓住,李长安一惊,看见谢夭恣意的背影,看得愣住,心头又是狠狠一跳,而后弯了下眼睛。 谢夭拉着他,施展轻功下马,顷刻间已经闪身到了近处。 踏过松软的落叶,两人仰头去看格外茂密的树冠。霞光透过树叶缝隙落下来,变成明明暗暗细碎的光斑,打在两人的眼睛里。 这些光斑都是怀竹月,像她亮晶晶的眨着的眼睛。 “小师妹。”谢夭轻轻喊道。 树叶微微晃了一下,像是回应。 谢夭轻笑起来,又低头在地上挑挑拣拣,选了一片很漂亮的叶子,撕成合适的形状,笑道:“你现在应该是个一岁多的小姑娘了,也不知道还想不想学。” 其余三人还在马上,远远望着两人。白尧奇怪道:“他们这是在……我们用过去看看么?” 江问鹤和褚裕同时摇了摇头,这时,三人瞳孔都是一震。 一极其婉约的乐声流转在天地之间,音乐仿佛与晚霞,碧海,相思红树融为一体,成了这绝世美景的一部分,曲调又清丽婉约,似有说不尽思念之情。 听者无不动容。 只见谢夭唇边衔着一枚红叶,闭眼缓缓吹奏着,一曲吹完,他站在树下,朝李长安伸出手:“长安,过来。” 李长安不知何意,走过去,只见谢夭从口袋里摸出那只从桃花树上取下来的平安扣,低头认真地系在李长安腕子上,眉头却突然微微皱了一下,道:“红绳有些褪色了,回头再给你染一染,嗯——” 李长安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反手握住他腕子,在漫天红雨,万丈霞光里,倾身吻过去。 第92章 枉复生(一) 一路往北, 到达幽州地界,神医堂却不似其他门派那样避世独立,而是偌大一个庄园建在幽州城中, 为的就是方便城中百姓看病。但也不是深处闹市, 神医堂面朝拙玉湖, 湖水平静无波,宛若明镜。 他们到达神医堂时已至深秋, 拙玉湖中大批芦苇已然变黄,两只白鹭飞翔期间, 天高气爽, 风轻云淡。 第211章 谢夭下了马车, 深吸一口气, 肺里满是北方秋天特有的清冽滋味, 又四下看去,只见满目秋景,美不胜收,心道江问鹤所说果然没错,神医堂确实风景很好。 他在这赏景,李长安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他。 谢夭脸色愈来愈差, 嘴唇上最后一点血色几乎褪尽, 病气比李长安在望城见他时要浓重得多,他开始变得嗜睡, 偶尔在马车上一睡就是一天, 醒来之后又跟之前一样说笑,很少喊不舒服, 也很少喊疼。 但李长安知道,他很疼。 因为他曾经在夜里一点点掰开谢夭紧紧攥着被子的手指。 李长安看他一会儿, 走过去握住他的手,感觉他手冰凉,道:“冷不冷?” 谢夭笑道:“正好,要是一直这种天气,感觉能活一百年。” 江问鹤下马,看谢夭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道:“站这吹风呢?赶紧先进去。” 几人当即进入神医堂,前堂是给百姓看病开方的地方,立了秋,天气忽冷忽热的,这时候感染风寒的也多,堂内满满当当都是人。江问鹤带着他们从侧门穿过,到达神医堂本部。 刚跨出后门的门槛,就听得院内一阵争吵声,只见数人围在一起,争论着什么。听他们说话的内容,几个人眉头都是微微一皱。 有人恶狠狠道:“这也欺人太甚,若是在别的地方开也就罢了,偏偏开到我神医堂来!” “为何开到神医堂,还是因为神医堂在江湖上名头太响,天下患有疑难杂病者都来神医堂求医问药,所以这类邪教才一而再再而三地绕着我神医堂出现。” 另一白胡子老者道:“复生教,名字起得倒好,复生复生,若要是这世间真能违反天道,让人死而复生,那便好了。” 谢夭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又想道:“自己想什么呢?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能够死而复生?” “所以说那些东西都是邪魔外道!我去摊上看了,一副药敢要价二十两白银,逼得病人典当地契房契,更有甚者卖儿鬻女,这不是造孽吗?” 那老者一捋白须,斩钉截铁道:“此番恶瘤必须铲除,不然祸害百姓,后患无穷。”又问向旁人道:“堂主和白尧是不是这几日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江问鹤略带不满的声音:“大白天不看病人,吵什么呢?” 那老者见来人是江问鹤,瞬间大喜过望,连忙迎上去道:“问鹤,你可算回来了。” 白尧低头喊道:“沈长老。” 这白胡子老者正是神医堂中长老,论资历辈分都比江问鹤要大上许多,比白尧更是不知道要大了多少辈,是以可以直喊江问鹤名字,但医术却不及他,因此只担任堂主长老。 沈长老正欲开口将复生教在神医堂周围招摇撞骗,广受教徒一事告知,却看见除了江问鹤白尧之外,还有三个人,其中一人脸上毫无血色,身上衣服却艳丽非常,更显得病气浓重。 “这是……”他疑惑着,又定睛一看,只觉得这人有点眼熟。 千金台上发生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全江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陨日堡在千金台之后也遣散弟子,天下第一大派就此覆灭,更是人尽皆知。虽不曾听说江问鹤与谢白衣有什么交情,但既然是从千金台千里迢迢回来,带回来的人又如此面熟,便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沈长老道:“这是谢白衣谢剑仙吧?” 谢夭笑道:“剑仙都是虚名,如今也担不起剑仙之境,叫我谢夭就好。” 见此人确是谢白衣,一众人都赶忙上来迎接,一时间只听得赞叹声不绝,又有人绘声绘色讲起千金台发生之事,说到一半时忽地收住声音。都说千金台上谢白衣重现江湖,一剑劈得云开月明,谁又知道他实际上虚弱至此呢? 一时间,又只听得几声叹气声。 沈长老瞪了叹气那几人一眼,看见谢夭身边站着的那个玄衣青年,连忙道:“想必这就是剑仙之徒了,李长安李少侠。” 李长安点了一下头。 沈长老道:“近年来听闻李少侠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李长安道:“比我师父少年时差得远。” 之前江湖上都说李长安和他师父不合,从来只喊谢白衣姓名,今日见了却觉得江湖上流言传的假得离谱,李长安与谢白衣哪有半点不合之处? 沈长老一怔,道:“是,是。”很快又反应过来,连忙道:“不、不是,你看,我给你绕糊涂了。” 一众人都笑起来。神医堂在场诸位大多年逾四十,看李长安都是看江湖小辈那样关爱,笑声也全无恶意,有人道:“长老,你不是被绕糊涂了,你是老糊涂了。” 沈长老气道:“谁老糊涂了?” 众人说话玩笑之时,江问鹤转头安排起了白尧事情。 笑声渐平,有人担忧道:“谢公子脸色苍白,可有不适?” 谢夭道:“我身体不太好,见笑。” 沈长老立刻转头对旁人道:“快,先去给谢公子准备好房间,扶谢公子去休息,我们即刻过去给谢公子把脉。” 谢夭见一群人为自己大动干戈,忽然不好意思起来,尴尬地摸了下后颈,干笑两声道:“……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一路上有江神医看护,已经稳定了不少,反正一时半刻也死不了。” 这时江问鹤道:“特别着急,你可不能死我神医堂里面,不然神医堂百年名誉不保。”他又转头道:“回房来不及了,先去药浴,白尧,按我说的准备好东西。” 第212章 原来方才江问鹤就是在跟白尧安排药浴相关事宜,白尧点头道:“是,我这就去准备。”说罢向院内走去。 说着,江问鹤又点了一个年轻人,让他带着李长安和谢夭去药浴的房间。褚裕看着他俩背影,本来想跟上去,但又想起那天相思红树下李长安和谢夭的那一个吻,又撇了撇嘴,退下来。 谢夭被安排得昏头转向,道:“等等,来神医堂第一件事是脱衣服,这不妥吧?” 江问鹤没好气看他一眼:“你还装上了。” 众人见江问鹤与谢白衣之间插科打诨,毫不生疏,还以为是江问鹤与谢白衣之间个性相投,谁又能知道这俩人其实认识已有七八年之久。 李长安拉着谢夭腕子,道:“江神医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听见没?” 谢夭眨眨眼道:“那你是更听他的,还是更听我的?” 李长安回头看他一眼:“现在听他的。” 那一眼很沉,谢夭看得心里忽跳一下,停了片刻笑道:“好啊,忘恩负义欺师灭祖……等我找个时间把你逐出师门,你去拜江问鹤为师。” 却见李长安转回头看向前方,低声道:“以后,长长久久,都听你的。” 见两人走了,江问鹤又拍拍褚裕肩膀,道:“过来,跟我去捡药材。” 褚裕给谢夭熬药久了,认药材已然纯熟,立刻道:“好。”两人随即进入库房。 药浴的药材与吃的药材不一样,吃的药材务必要上品,但药浴用量大,也不直接吃进人肚子里,对质量就没那么多讲究。但见江问鹤啪啪啪一连拉开十七个药柜,挑的甚至不是上品,而是精品。 褚裕就跟在他身后,他拉开一个,褚裕就立刻去称一个,只干活不说话。 江问鹤笑道:“小褚裕,你兴致不高啊?” 褚裕道:“没有。” 江问鹤回头看向他,笑道:“怎么,你觉得自家谷主被抢走了?” 褚裕烦躁道:“我不知道。” 停了一阵,褚裕手指扣着药柜边缘,轻声道:“那样……是可以的么?” 江问鹤笑道:“哪样?” 褚裕抬头瞪他一眼,江问鹤哈哈大笑道:“坏了,当时忘记捂你眼睛了。” 褚裕哼了一声,心道:“我就知道你要取笑我,我就不该问!”偏过头,认认真真去称手里的药材,却听得江问鹤笑道:“没什么是不可以的,这世间什么都可以。有人为情舍命,有人因爱生恨,有人长厮守,有人死别离,比起这些来,那些又算什么?” 褚裕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地“哦”了一声。 褚裕年纪还小,太多事情没见过,对他冲击大也是正常的,江问鹤弯腰去看他,心想这样应该能接受了吧,歪头问道:“好点没?” 褚裕偏头道:“我本来也没什么不好的。” 江问鹤笑道:“好好好。这是第二波药材,称完之后就给谢夭送过去吧。” 那年轻人领着谢夭李长安二人进了房间,就立刻退了出去。两人在充满蒸腾雾气的房间里站了一阵,纯白纱帐之后,放着木桶和热水。白尧的身影忽而出现在纱帐外,道:“谢公子,药备好了。”说罢就转身离开。 谢夭站在这屋子中间,忽然浑身不自在起来,又看了看李长安,道:“长安,要不你先出去?” 李长安不说话,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谢夭叹一口气,背过身,径直脱了衣服。李长安没想到他这么利落,又猛然看见他后背那些杂草一样的伤痕,一时间魇住了,嘴巴张了几下,才艰难出声道:“你……” 谢夭回头冲他一笑:“我?”狐狸眼半眯,眼边的小痣忽闪一下。 李长安看得呼吸一窒。 只见他又转回头,把自己头上桃花白玉簪摘了,黑发瞬间瀑布般散下,他随手把簪子扔在旁侧,掀开帷幕走过去,道:“我什么你没见过。”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走过去,却见谢夭已经坐在了桶中,雾气蒸腾,李长安甚至看不太清楚他的脸。谢夭闭上眼睛,连日旅途的疲倦终于在这一刻缓解来,长出了一口气。 李长安在他身边坐下,静静地待着。 过了一会儿,谢夭忽然道:“刚才我听见他们说什么复生教?什么祸害百姓之类的。” “谢白衣,你能不能先关心关心你自己?”李长安道。 谢夭半睁开眼看他:“我这不在泡着药浴么?哎,我最近可什么都做了啊,针灸药浴火疗,药也一副不差地吃了,这要是之前我都不干的,太麻烦。” 李长安气笑了:“怎么,还要我夸你是吧?” 谢夭眼睛睁大了,微微起来了一点:“那你夸我?” 李长安这次是真笑了,拉长了调子:“好,夸你。” 谢夭笑了声,道:“小屁孩。”也不知道是在说谁,又沉进水里去了。 李长安停了一会儿,还是道:“我听见了,他们说是有人在神医堂附近招摇撞骗。” 谢夭笑道:“我可能就是个去哪哪出事的体质,神医堂在江湖上本来没人招惹,都是巴结还来不及。” 李长安摇摇头道:“不是。” 谢夭道:“虽然我和江问鹤平时都互相瞧不上,但要不是他我还真活不到现在,如果神医堂有事需要你,你多帮忙。” 李长安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第213章 谢夭很慢地笑了下:“忘了……”话说到一半,忽然没了话音,李长安转头去看他,才发现他眼睛又阖上了,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伸出手去探他颈间脉搏,但他也知道这时候自己手冰,隔着一段距离用内力去探。 探到那一下规律的波动时,松一口气。 谢夭又毫无征兆地睡着了。 李长安把手收回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他小时候,很少有这样安静坐在谢白衣身边的时刻,不怪谢白衣,怪他自己坐不住,总是觉得这样很浪费时间,坐不了多久就要去练剑。 过了不知道多久,只听得水声响了一下,谢夭忽然清醒过来,看着屋内蒸腾的水汽,先是反应了一两秒,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到神医堂,转头看向李长安,道:“我方才,睡着了么?” 李长安道:“没有。” 谢夭仍然看着他。 李长安抬头看向他,伸手在他眼睛上抹了一下,轻声道:“没有,你一直醒着。” 谢夭松一口气,沉回水里,低声道:“那就好。” 李长安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忽然看见纱帐外出现了一个身影,他走过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道:“褚裕?” 从千金台回来的路上,褚裕总不理人,粘谢夭也没之前那么紧了。若说是因为相思红枫树下的事,江问鹤和白尧却一切如常,李长安也不知道褚裕是为什么,但因为褚裕本来就不喜欢自己,也一直没机会问。 不曾想这次是他主动找过来。 褚裕抱着一大盒药材,边说着边塞到李长安怀里,道:“问鹤先生说这是第二轮的药材,你再过一刻钟放进去。”说完就要走。 李长安低头看看怀里的药,又看看埋头就走的褚裕,笑了:“这么着急?” 褚裕忽地停下步子,握紧拳头道:“李长安,对不起。我之前对你有误会,但是我之后对你不会有成见了。谁让你和谷主成……”却说不下去。 李长安故意道:“成什么?” 褚裕转过头看他:“你和谷主究竟是怎么……哎呀算了!”又转头要走。 李长安却心情很好,笑道:“你想听?我可以给你讲。” 褚裕嘶了一声,道:“谁要听你们的肉麻故事!”忙不迭遁走了。 李长安忍着笑,抱着药材走回去。药浴完之后,谢夭已经困得不成样子了,李长安帮他穿衣服的时候他还在不停打哈欠,含糊不清道:“不能不穿么?” 李长安道:“完了,你好像脑子也病傻了。” 谢夭就靠着他肩膀低低笑起来,浑身软得没骨头似的,李长安让他抬头他就抬头,让他抬手他就抬手。穿好衣服,李长安又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去捡谢夭随手扔在地上的簪子。 半天没捡到,谢夭又时不时从自己肩膀上滑下来,李长安已经被整治地没脾气了。 扶着他回了房间,安顿好之后,活动了一下脖子,又垂眸看他看了好一会儿。谢夭闭上眼睛的时候,李长安总是会忍不住去探他脉搏,这个行为很变态,要是让谢夭知道自己一天八百遍试探他死没死,一定会骂自己。 他随后出门,一路上跟人打听江问鹤在哪,到了江问鹤房外,听见房间里隐隐约约有说话声,听声音,似乎是江问鹤与方才所见的那个沈长老。 这两人说话,必定事关神医堂隐秘,李长安不愿意多听,当即往后退了些,但他内力太强,耳力极好,一些字眼还是穿透门窗飘过来。只听得什么“诡秘非常”“用药鬼祟”之类的。 这是在说谁? 这个形容,怎么这么像那位传说中的鬼医姬莲? 正思索着,门忽然打开来,沈长老率先走去,看见李长安站在门外,先是惊愕一瞬,才道:“长安少侠,找堂主有事啊?” 见沈长老表情有一瞬间的不对,李长安就知道或许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没准真是与姬莲有关,毕竟家丑不可外扬,笑道:“是,刚刚过来,就见长老推门出来。” 这时江问鹤也出了门,道:“长安?” 沈长老点点头,道:“那老夫就先告辞了。”说罢,转身离去。 见沈长老走远了,彻底听不见两人说话之后,李长安才道:“江神医,我想看一下……” 江问鹤却嘘了一声,仿佛怕周围有人听到那个名字似的,冲他眨眨眼,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进来吧。” 江问鹤房间可以说非常整洁,干净地几乎没什么东西,除了必备的案几,床,笔墨纸砚外,房间内最为引人眼球的是一个巨大的书柜,几乎是以整面墙为柜,从上到下,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医书。 李长安惊诧了一瞬,江问鹤平常是个很不拘小节的人,从他爱开玩笑就能看出来,不曾想他的房间却是这么规整,但行医之人多半要心细如发,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却细腻非常。 江问鹤领着他穿过房间,来到那一正面书柜面前,仰头看去,沉默一会儿,忽然叹口气道:“其实我也好久没进去过了。” 李长安道:“麻烦江神医。” 江问鹤摆摆手道:“你我之间,说什么麻烦。”说着,手便摸上旁边的烛台,正要转动机关之时,忽然停住,道:“长安,你确定要看?” 李长安点头道:“确定要看。” 江问鹤道:“阿莲他走的是诡道,稍有不慎,可能走火入魔,即便如此,你也要学?” 第214章 李长安再点头。 江问鹤道:“不若这样吧,我去翻他留下的东西,你只需要安心等着便好,我绝对尽全力,也绝不欺瞒。” 李长安摇摇头,笑了下:“江神医,我还想学把脉,我想我一摸就能知道他到底如何,我想……对他更有把握一点。现在这样,我感觉我像个瞎子。” 江问鹤看他好一会儿,才道:“好,我教你,姬莲留下的东西你也随便看。但是有一点,无论想试什么东西,一定要先让我知晓,我同意后才可以。” 李长安点头:“我保证。” 江问鹤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经不起半点折腾了。”他知道有些话对李长安来说没用,比如不可以命换命,不可伤害自己之类的,但是这句话绝对有用。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道:“好。” 江问鹤点点头,扭动了机关。 第93章 枉复生(二) 只听得咔嚓嚓一阵机括转动之声, 那墙面一样大的书柜从中间分开,过不多时,又轰隆隆停住, 露出里面幽深黑暗的密室来。 说是密室, 但大小却只比江问鹤的房间小了一点, 此时密室里没有灯光,看不太清楚, 李长安心道,姬莲有这么多东西需要保留么?如果东西太多, 又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江问鹤沉沉地望着那房间, 过了许久,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 深吸一口气, 迈步进去:“长安,我和你一起翻。” 李长安点头,跟在他身后。 江问鹤进去之后点上灯,密室内暗得看不清楚,但他点灯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就好像他对这房间的布局熟记于心, 来过几百次似的。不过几秒, 四下八个灯柱全亮,屋内瞬间亮堂起来。 李长安看清屋内布局的刹那, 呼吸微微窒了一下。 他本以为这密室不过放些姬莲留下来的药方、笔记, 应该像个书房那样,却不曾想, 这密室内家具一应俱全,就连书法字画也挂在墙上作为装饰。 不像是密室, 倒像是实打实有人住的房间。 若是江问鹤经常来此,将密室装潢一番倒也正常,但这些年江问鹤一直隐居桃花谷,又怎么常来?而且李长安细看过去,发现这房间装潢偏好与江问鹤房间有很大不同。 这里东西很多、很满,乍看过去有些杂乱无章,仅凭屋内陈列摆设便可看出来主人之随性。 就好像是……完全复刻了另一个人的房间似的。 李长安讶异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又转过头去看了看江问鹤,却见江问鹤目光很远地看着房间陈设,过了会儿,江问鹤注意到李长安看自己的视线,道:“怎么了?” 李长安忙收回目光,笑道:“没什么。” 江问鹤往前走去,随手拿了本姬莲生前留下的笔记,席地而坐,他何尝不知道李长安想问什么,笑笑道:“这确是他的房间,我依原样保留下来了,他屋子就是这样,很乱。” 李长安也走过去坐下,没说什么。 江问鹤笑道:“长安,帮我保住这个秘密,行么?” 李长安道:“我保证。” 江问鹤自然知道李长安不会说出去,但因为姬莲,他还是忍不住多嘱咐了一句,看看他,又低头从杂乱无章的书籍里找出来一本切脉入门,递给李长安,道:“我先教你把脉。” 李长安笑道:“好。” 这么一连几天过去,李长安一直在密室里泡着,先是学把脉,接着就是在姬莲留下的浩如烟海的笔记里找到关于经脉逆行、内息相冲的记载。 把脉是医家入门的本领,却最是难学,其中幽深玄妙处需要切几百个病人的脉象才能有所体会,仅仅几天很难学出什么名堂。 但李长安很东西很快,再加上他本就不比学得像寻常大夫那样精通,每种脉象都了如指掌,只需要能断出谢夭脉象就好,江问鹤就专教了他那一种,不过几日,也学得有模有样。 谢夭见李长安每天泡在书堆里,忽然就想起来李长安练剑的时候,甚至现在比那时还要废寝忘食。但他却总觉得有点不爽,因为李长安总要去江问鹤房间。 他越品越觉得不对劲,自己徒弟似乎快要认别人当师父了。 但很快他也没工夫琢磨了,因为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 一日李长安照旧在密室里翻书,江问鹤坐在他旁边,也是不住地翻看。俩人已经快把姬莲留下的东西翻尽了,李长安偶尔会发现几个相似的案例,但让江问鹤看过之后都被驳回。 江问鹤除了看姬莲的东西,还把这些年来神医堂留下的典籍都搬了来,希望能从微末处探寻出解法。 李长安扔下一本,又随手拿起一本,看得很快,手指接连不断地翻下去,不知看到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手指也随之一顿,只见笔记的空白页上,画了一幅画。 画上那人长身玉立,风度翩翩,随身带了针袋,药匣等行医物事,一双眼睛温和笑着,回头朝画外人看来。 画是水墨,没上颜色,看上去是写到此处时,想到这个人便随手画下的,加上年岁又久,纸张变黄,墨迹也晕染,本不好分辨这人是谁。 但那画五官神态描绘地极其精准,加上那人腰间还挂了一莲花吊坠,李长安认得,画上这人,就是江问鹤无疑。 李长安忍不住想,姬莲怎么会把江问鹤画到自己的笔记之上?虽说他们师出同门,但是两人在名声上天差地别,行医理念也互不相容。又思及宋明赫与自己师父,更觉得,姬莲不会对江问鹤这个师兄心有不满么? 第215章 他虽然没见过姬莲的面,也不曾听说姬莲什么江湖传说,但这几日翻他留下的东西,已把姬莲的事迹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姬莲少年时便以用药狠辣著称,具体名声传出来,还是在许多年前的一场名医会。 其余门派可以举办武林大会比试武功,医术自然也可比较高下,名医会上,由各名医举出这段日子遇到的疑难病例,众人商议给出自己的药方,一是交流经验心得,二是切磋医术,三也是为治病救人。 姬莲便在这一场神医会上,当时他还名不见经传,出来见世面。众人也自然不把这个穿紫衫的少年人放在眼里,但连出十题,姬莲个个给出了解法,用药狠辣奇诡,老练非常,不像是药,倒像是毒,似乎与传统药理相悖,但细究之下,又符合医理。 当时众人见到呈上来的十张药方,先是愕然,而后转为愤怒,就要破口大骂,又见到写出这十张药方的是个少年人,一时间愤怒也忘了,只剩下惊奇。 一是奇他对药理有如此深刻之理解,二是奇他年纪轻轻就如此狠心毒辣。 名医会上,胡子花白的老大夫怒不可遏道:“你这是歪理!是诡道!照你这么治,治不好就立即毙命,连延长生命的机会都没有。有些方子,一但病人承受不住,治好也废了,又有什么用处?!” 姬莲微笑道:“是正方是偏方,治得好人就是好方。还是说,老先生您的方子能治好?”又道,“立即毙命如何?治好也废了又如何?不治就死。将死之际,什么法子都得试一试。” 老先生被他气得捂住心口,不住地喘气。 却见那紫衫少年留下这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语,转身离去。 这一场之后,姬莲在江湖上有了姓名,都说神医堂出了个百年不遇的大叛逆。而真正有了鬼医之称,当属那一年中州大疫。 大疫之时,民不聊生。医馆人满为患,路上尽是病人死人,因为染上疫病,尸体不得下葬,一律都得烧毁,但尸体都来不得烧,就那么堆在街角,正值夏日,臭气冲天。 当时几乎全部大夫都到了中州,百家争鸣,什么方法都试了一试。在别的大夫尽力医治病患之际,姬莲将病人集中起来,抽出他们的血,与十四种草药并熬,喂给未染上疫病的百姓。 此举惹怒了一众名医,人人都骂姬莲疯了,江问鹤也觉得这一举实在太过出格。当时查出,只要与病人共食便可染上疫病,更何况生饮下病人血液?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些本来健康的百姓便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见此,那些本就连轴转了多日的大夫恨不得杀了姬莲,当时也确实爆发了一场恶战,江问鹤将姬莲挡在身后,好说歹说,终于劝过。 而这时众人也发现了不对,那些百姓竟然没死,而是几日后自愈,之后再与病患同吃同住,也不会感染。 姬莲又把这些人的血抽出,加上药材并熬,喂给那些本就患病的人,竟有奇效。 鬼医之名从此坐实。 人人称赞姬莲,又人人不耻姬莲,将他与“神医”江问鹤并列,却又给他一个“鬼医”的名号。 李长安本以为姬莲是一个极其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之人,但又看到他开设义诊,不顾自身性命为樵夫吸吮蛇毒,又想到笔记上那一幅画,看向江问鹤,忍不住道:“江堂主,姬莲……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江问鹤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起姬莲,微微怔了一怔,摇摇头笑道:“半个好人。” 李长安道:“这世上好人坏人,哪有那么容易说清的?” 江问鹤道:“他很有才气,也很有天赋,进神医堂时便展露锋芒。但偏执太过,终是不好。” 李长安道:“偏执?” “你也看到了,他什么药都敢用,什么人都敢医,在他的人生里,只有活和立刻死两个选择,没有其他余地。”江问鹤垂眸望着医书,笑笑,“要是他知道我把谢白衣医成这个样子,恐怕要大大地笑话我。” 李长安眉头微皱道:“若是他来医呢?要么彻底医好,要么立刻就死?” 江问鹤沉默一会儿,郑重道:“不,他来医,只会医好。”很快,他又一笑,淡声道,“我再没见过像他那样有才气的人了。” 李长安叹气道:“可惜偏偏个性有缺。” “姬莲七岁时父母罹患重病,当时大夫看他父母病的太重,不肯也不敢用药。姬莲自学医术,想要救自己的父母,不曾想一碗药喂过之后,父母便即断气。他一直觉得是自己毒死了父母,之后便养成了偏执的性格,对许多事情也到了狂热的地步,后来竟想要逆反天道,控人心神。”江问鹤苦笑道,“可能锋芒太盛的人,上天就一定要夺走些什么,用来交换。就像姬莲,就像谢白衣。” 李长安想到谢白衣,闭了下眼睛,不再说话。 江问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道:“长安,你知道我见他的时候他才多高么?”说着,伸手在自己大腿间比划了一下,道:“也就这么高吧,瘦瘦小小的,打扮得像个女孩子。后来我才知道,他父母算命,命中有一个女儿,一直把姬莲当女孩养的。” 李长安看着他的笑容,嘴唇抿了抿,把手里的那本带画的书递过去,道:“江堂主,你看看这个。” “什么——”江问鹤看清了书上的画,神情忽然一滞,而后就那么怆然地,盯着画笑了笑。 第216章 李长安见此,也不好再待,当即起身就要告辞。江问鹤也回过神,也站起身来,便在这时,忽然听见外面一阵吵闹声。 有人道:“复生教实在欺人太甚,不仅贩卖假药害人,今日还连砸了我神医堂三个义诊摊位。堂主当真就放任这等恶人为祸世间么?” 又一个怯懦的声音道:“这这这……复生教若是售卖假药还好,我看了他们给人开的药方,实在是诡异至极,但又合乎药理,就像是……就像是……我不敢说。” 宋长老道:“你不敢说,我替你说,你想说复生教像姬莲是不是?” 此话一出,人群静了片刻。 姬莲是他们神医堂之耻辱,是不可提之人物。虽然人人都不提他,就好像他从出现在这世上一般,但神医堂又人人都不曾忘了他。 又有人道:“姬莲虽然身死了,但他那阴诡的法子教给后人,也是有可能的。再者说,他还留下了不少的记载,光看这些,也能学出来个四五成。” 白尧却冷冷道:“那些东西堂主一把火烧了,怎么可能有人再学?” “不见得吧,好像此次长安少侠和谢剑仙前来,就是为了姬莲。”这人说话怯生生的,却字意有所指,说完立刻钻回人群中去,再也找寻不到。 白尧看了一圈没看见人影,转回头道:“当年堂主放火烧姬莲旧物之时,堂中人人见证,你们质疑堂主,也要质疑自己的眼睛?谢剑仙来此是为了养伤,长安少侠则是为了跟堂主修习医术,跟姬莲没有半分关系,你们还有什么好说?” 一番话说得现场鸦雀无声。 当年那场火确实烧得有目共睹,所有器具也都被神医堂中几位长老检查过,确实是姬莲旧物无疑。 这时江问鹤和李长安一同出来,白尧刚刚还在慷慨陈词,看见江问鹤,耳朵忽然一红,兀自咬牙低下了头。 江问鹤听见白尧刚刚为自己说话,看了他一会儿,白尧感知到他视线,忽然握紧了拳头,似乎转身要走。江问鹤这才将视线转向众人,漫不经心道:“吵吵嚷嚷的,怎么了?” 江问鹤在此,没人敢再乱说话,都缄口不言。 沈长老道:“复生教这些日子愈发猖狂,而且几经探查,发觉复生教或许跟……或许跟……”他情知江问鹤与姬莲的关系,当着他的面,也说不下去了。 众人都望着沈长老和江问鹤,心道事关姬莲,江问鹤又要如此答复? 却只听得江问鹤淡淡道:“或许跟姬莲有关系,我知道。姬莲已经身死,也不是我神医堂人,不必顾虑太多,该怎样就怎样。” 沈长老不曾想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微微一怔,众人也只觉得江问鹤秉持公义,并不因为当年与姬莲的私情而特意含糊过去。 白尧则低着头,笑了一下。 江问鹤道:“复生教与之前几次神医堂附近出现的邪教不同,教众更多,影响更广,至于如何铲除这个毒瘤,还得跟几位长老多加商议。现在就先回去吧。” 不过几句话,将一群人说得服服帖帖,即刻散去。 江问鹤和李长安对视一眼,不知为何,都笑了一下。 江问鹤转身伸了个懒腰,含糊不清道:“时辰还早,再看会儿再走罢,快把他的东西翻得差不多了。” 李长安随即走进房间,细心地掩上了门,望着江问鹤背影,心里却逐渐起了个念头,他犹豫很久,才道:“江堂主,姬莲他……真的死了么?” 他也不是特意给江问鹤添堵,只是想到千金台上,江问鹤离开宴席去追一个黑影,方才听到复生教或许跟姬莲有联系,也没有半分惊讶之色。如果姬莲真的死了,江问鹤在追什么?又为什么不会惊讶? 江问鹤脚步顿了一下,良久才道:“长安,我不知道。” 他说话声音低哑,带着犹豫和隐约的期盼。李长安听得心里有些不好受,道:“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江问鹤说着,又往里走去,李长安也跟过去,两人坐回到方才的位置,继续翻着书,只是李长安敏锐地看见,江问鹤把那本画着画像的书远远放到了一边,防止跟其他乱七八糟的纸张混淆。 江问鹤这才继续道:“我说我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说着,笑了笑。 李长安只觉得奇怪,江问鹤亲手杀的姬莲,怎么可能连姬莲到底死没死都不知道?江问鹤又是个大夫,连人死活都断不准么? 这时就听得江问鹤低声道:“我说我不知道,是因为我杀了他两次。” 李长安心里一惊,道:“两次?” 江问鹤点点头,慢慢道:“第一次,我追他追到了十丈原,他当时喊我师兄,我没有应他,一剑捅了他左胸,血流如注,他当即再无呼吸。那时我以为他必死无疑,回来便放了那一把火,实际上把他所有东西都搬进我房中。” “第二次见他,是在大绝谷。那时我才知道,他心脏长在右边,那一剑只让他昏死闭气。当时我不愿意杀他了,我让他走,别再出现在江湖上了。这一次他不再喊我了,只笑着看我,将匕首塞到我手里,又握着我的手,刺进了自己心口,心脏再无跳动。” 江问鹤说这些时,嘴角带着自嘲的笑意,李长安只听得心惊胆战。 江问鹤停顿一下,道:“这次他应该是必死无疑了。但是他医术那么厉害,说不准就有什么法子让自己活下来。他已经死而复生一次了,难保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第217章 李长安眼睛眨了一下,只觉得这对师兄弟间感情复杂得难以想象,先被杀,再自杀,从此江问鹤一直活在愧疚当中,也活在日复一日的怀疑中。 于是他有一点蛛丝马迹就要追上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姬莲。 李长安低下头,不再说什么,沉默地翻动着书页。又在心里想,如果姬莲真的没死,那又应该到哪里去寻他? 复生教又是不是真的与姬莲有关?若是有关,或许可从复生教下手。 江问鹤也没再说话,摇摇头,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抛之脑后,沉下心来去看医书。 转眼黄昏便至。 李长安手指翻动一页,微微一顿,只见姬莲笔记上赫然写着一行字,“精气虚弱者,是以血不足,以补血为妙。若加之重病,可以人血为引,其中同气根源者为最佳。” 李长安思索着,“精气虚弱”“加之重病”,谢夭的情况正合乎此情,而自己与谢夭修习内功一致,恰好是“同气根源”。他心脏猛跳起来,又忽然想起江问鹤说谢夭如今经不起折腾,又沉下心,往下看去。 “此方并无反效,男女老少皆宜,康健者亦可以人血为食,可见并无害矣。” 江问鹤发觉李长安表情不对,以为是他发现了什么,忙道:“怎么了?” 李长安手指一蜷,又迅速翻过一页,不动声色道:“没什么,看错了。” 第94章 枉复生(三) 李长安从密室出来之时太阳已然落山, 明月高悬,月明星稀。李长安仰头望着月亮,默默盘算了一下日子, 已到了八月上, 算来还有半月就到中秋。 走回房去, 半路正见到褚裕手里端着药筐,显然是刚从药房出来, 正要去给谢夭熬药。 李长安三两步赶上,道:“我去煎吧。” 褚裕道:“你去陪谷主去吧。他今天去江问鹤房间转了三圈, 又不愿意进去找你, 就在外面晃悠。” 谢夭很要面子, 他想什么人决计不会说想, 要是李长安碰巧从房间里出来撞到, 谢夭也只会笑着说一句:“好巧。” 李长安想到谢夭在外面假装散步的样子,心尖忽然酸了一下,白天的时候他很少见谢夭,他回来时谢夭在睡觉,等谢夭醒时,他又已经埋进书堆里了。 李长安道:“他今天睡了多久?” 褚裕想了一下, 叹口气道:“大概八个时辰。”停顿一下又道, “他之前就很爱睡觉,我真希望他现在也只是因为爱睡觉。” 李长安下意识地点头, 想到今日在姬莲行医笔记上看到的那个方法, 心道,希望自己的血有点用, 不由分说抓过他手中的药筐,道:“我去吧, 你去练练剑什么的。” 褚裕在他身后喊道:“他现在醒了,你不去看看他么?” 李长安闭上眼睛道:“我煎完药就去!” 褚裕心里奇怪,之前腻歪得很,现在怎么非要自己一个人去煎药?他本来还想三两步赶上去看李长安到底怎么了,又看见李长安抬手,似乎是抹了下脸,月色里,李长安的背影孤孤单单的。 褚裕停下步子,心里觉得还是让李长安自己待一会儿吧。 厨房里没有人,火炉静静烧着,李长安把药倒进药罐中,放到火上,便在炉前坐下来,静静看着火光,等到第一次沸腾之后,掀开盖子,清苦药味瞬间钻出。 他思索着姬莲笔记上所写的步骤,目光转了一圈,看到厨房案板上放着的刀,拿起来,用拇指划过刀刃。那刀锋利非常,李长安手指上瞬间一道血线。 他又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似乎在思考割开哪个位置合适,手腕一转,正要用刀戳进自己胸口之时,忽然听见外面的说话声,他眼睛瞬间睁大。 两个神医堂弟子走将进来,边走边道:“我听闻复生教医死了人,民间风言风语的,现在都不敢再去啦。” 另一人道:“复生教那样的教义,医死人才正常!若是那种药能救人,那才奇怪呢!这下复生教在幽州这里失了民心,只怕要整个教走人啦。” 两人这时走进厨房,正看见背对着他们的李长安,他们没有跟李长安说过几句话,也并不熟识,但这样挺拔的身材堂里再不会有第二人了,讶异道:“长安少侠?” 李长安把手里的刀反手一握,背到身后,瞬间转过身,便如往常那样笑道:“两位好。” 那矮胖大夫道:“长安少侠来给谢公子熬药啊?”因为谢夭不让别人称他为剑仙,因此神医堂众人虽都不习惯,但还是改了称呼。 李长安点点头道:“是。” 那一胖一瘦两个大夫同时低头向那火炉上沸腾着的中药看去,只见汤药鼎沸,白汽阵阵。熬药都有讲究,不同药物煎煮时间不同,但毫无疑问的是,头煎都需大火煮沸,而后转小火慢熬。 汤药看上去也沸了很久,但李长安却不转小火,这就有点奇怪了。按理说李长安给谢夭煎药很多次,不该出现此等纰漏。 那矮胖的大夫还在琢磨怎么回事,突然,瘦高个指着李长安的手叫道:“长安少侠,你流血了。” “什么?”李长安一愣,心道拇指上的伤口只有小小一条线,不该让人看到,下意识低头看去,却见不断有血珠滴滴答答地滴到地上,他抬手一看,只见手心处横亘一道可怖的伤口。 原来是他反手握刀时刀刃猛撞上手心,当时就皮开肉绽,但李长安太过紧张,竟一时没有感觉出来。 第218章 “好深的口子!怎么搞的?”那矮胖大夫被吓了一跳。 李长安摆手道:“处理药材时不小心被刀划了一下。” 不同药材需处理成薄而均匀的薄片,这样才能煎出来药效,他们神医堂虽然把药材都处理过一遍,但难免有不精细的地方,这时便需要再切一次,被刀划伤也不稀奇。 两人对视一眼,虽然隐隐觉得李长安有些不对,但都接受了这个说法。那高个道:“血乃精气之源,这样的伤口得尽快上金疮药,止血包扎。” 李长安要的就是这点血。 “这点伤很快就好了,”他随手从身上撕下一块布条,松松地缠了两下,并不将伤口裹死,以防血流不出来,抬头冲两人道:“就不用上药了。” 两人见他也不上药,也不按压止血,就这么简单地裹上了手,好似全然不在意,都在心底讶然一番,又想到,李长安是江湖人士,什么伤什么血没见过?江湖人到底跟他们这些大夫不同。 李长安想起两人进门时说的话,心想,复生教是找到姬莲的唯一机会,如果复生教土崩瓦解,又要怎么找姬莲?道:“刚才两位说,复生教恐怕要撤出幽州?” 高个道:“恐怕是了。治死了人之后,幽州百姓都不信他了。” 那矮胖大夫却道:“不对,我看复生教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还日日来我神医堂附近晃悠,若是来抢我神医堂病人倒也正常,但偏偏不是,鬼鬼祟祟的,就像是在打探消息。”又四下看看,像是有极其要紧的话要说。 那高个顿时来了兴趣。李长安也屏息凝神,仔细去听。 只听得那矮胖大夫低声道:“我偶然听见两句他们的闲聊,说是他们教主看上了神医堂里的什么人,要将那人带回教中呢。” 高个道:“堂中的人?细论下去,堂内的要紧人物,江堂主,白尧代堂主,除了堂里的人,现在住在堂中的大人物,也就长安少侠和谢公子了。” 矮胖大夫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反倒觉得那位复生教教主不是按要紧不要紧挑人的,而是按长相挑人的。” 高个哈哈大笑道:“反正不会是你我。” 李长安勾了下唇角。 那一高一矮两人冲李长安略一颔首,又各自从厨房里摸了两块糕点,原来他俩是半夜饿了,来厨房找吃的。就见俩人把点心揣进怀里,转身出了门。 李长安松了一口气,背过身来,就要解开自己手上的布条。 那高个想起什么,又突然回过头道:“长安少侠,药沸了,记得用小火。” 抬眼只见李长安仍背对着自己,那只伤手放在胸前,淡然道:“知道了。” 等俩人彻底走了,李长安一滴滴把血滴进药罐里。他血上带着内力,刚滴进去就听见滋滋之声,他故意握紧拳头,逼得更多的血涌出,如此滴了几十滴,竟然面不改色。 滴血滴到中途,身后忽然有人惊叫道:“李长安,你干什么!” 李长安浑身一僵,全身的血差点倒流回心脏,回头看去,见站在门口的是满脸惊愕的褚裕,缓了两秒才放下心来,转过头道:“你吓死我吧。” 褚裕在跟李长安分开之后先是去看了看谢夭,俩人拌了几句嘴,谢夭保留精力似的,半阖上眼睛让褚裕快滚,褚裕讨了这一句骂,忍着笑从谢夭房间出来,又想到李长安,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当即决定过来看一看。 不曾想刚进门就看见李长安在放血。 褚裕大踏步走进去,伸手想要抓住李长安那只还在滴血的手,但他的功夫比之李长安还差得太多,只见李长安一个转身,轻松避过,笑道:“褚裕,你最近没练剑吧?” 褚裕哼一声:“哪有心情练剑?”又挑挑眉,道:“你这怎么回事?” 见血已经加得差不多了,李长安满意地点点头,拿过布条重新把手缠上,这次缠得紧了些。他本不想多说,但见褚裕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无奈道:“你不是看见了吗?” 褚裕道:“你加血干什么?没听说过神医堂给谁开药方是往里加血的。” “你猜对了,确实不是神医堂的方子。”李长安笑道,“是姬莲的。”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他当然知道李长安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就连江问鹤都说这世上只有姬莲能救谢夭,那他的方子,不说能完全将谢夭的经脉治好,但也必定有用。 但他很快又想起江湖上关于姬莲心狠手辣的传说,压低声音道:“你问过问鹤先生么?” 李长安面不改色答道:“他知道。” 褚裕更奇怪了:“他同意?”江问鹤怎么可能同意李长安放血? 李长安道:“他不同意。但他说有用。” 褚裕仍直勾勾地看着他,过了会儿,幽幽问道:“谷主知道么?” 李长安以一种看傻子的目光看向他,道:“如果他知道,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么?他早就拿剑砍人了。” 褚裕:“……” 两人忽然一起沉默起来。 褚裕不知道应该是当看见了还是当没看见,他看不下去李长安这么放血,但偏偏这方法对谢夭有用。 良久,李长安淡声道:“别跟他说。” 褚裕抬起眼睛道:“如果我跟他说了呢?” 李长安笑道:“你盼点我们俩好吧。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跟他吵架?” 第219章 “不是,谁乐意看你俩吵架?”褚裕偏过头,道:“虽然我是挺讨厌你抢走谷主的。毕竟,从此谷主就不止是谷主了,还是什么狗屁归云山庄的二庄主。但是……”说到这,他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想怎么说比较合适。 李长安道:“但是什么?” 褚裕看向他道:“……但是你好像对谷主很重要。” 李长安怔了一瞬,笑起来。 褚裕觉得自己又说多了,烦躁地摆了摆手,道:“反正今天当我没来过。”说着就要走出门去,又忽然想到什么,回头问道:“万一……万一他自己尝出来了呢?” “我不知道。”李长安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他垂下眸子看着不停冒白汽的药罐,轻声道:“他可能……再也不喝药了。” 药熬好后,李长安端着药回了房,刚进去,就见谢夭坐在椅子上,一手支着头,头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瞌睡,平常的那种不正经一扫而空,只剩下温和来。 李长安见了他就觉得心情很好,唇角微微翘着,轻手轻脚走进屋。 这时谢夭茫然地睁开眼睛,看李长安一眼,疑惑道:“李少侠?” 李长安身形忽然一顿,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叫起李少侠来了?抬眼看向谢夭,见他眸子里满是茫然,心里一紧,心道,难道病的太重,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谢夭站起身道:“李少侠怎么会到我房中?” 李长安道:“你叫我什么?” 谢夭并不答话,像是没听见似的,自顾自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黑色药汤,道:“原来是送药啊。多谢李少侠,送完这便请回吧。” 李长安道:“你让我回哪去?” 谢夭道:“我怎么知道?”又转了两三圈,煞有介事道:“你白天待在哪,就待哪去呗。你说是吧,李少侠。” 李长安忽然低头笑了,道:“你这是在赶我走啊,师父。” 谢夭听他喊自己师父,火气忽然就冒了起来,气道:“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我还以为我成孤寡老人了。”又挑眉问他道:“江问鹤那好玩么?” 李长安没见过谢夭吃醋的样子,忍着笑道:“你去翻几天,看看好不好玩。”正说着,忽觉自己衣襟被人拉住,被迫抬起头,谢夭低头,轻轻碰了碰他嘴唇。 在路上的时候几个人吃住都在一起,总是不太方便。到了神医堂又一直忙着翻姬莲笔记,是以有些事情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 李长安怔愣着,只见谢夭得逞一笑,道:“那不如跟我玩?”说着,手就逐渐向下探出,李长安猛然反应过来,慌忙抓住谢夭手腕,道:“现在不行。” “哦,”谢夭拉长了调子,兀自转了两圈,站定脚步偏头道:“那床上就行?” 李长安被他摸得心浮气躁,但这个时候谢夭身体虚得很,他碰都不敢碰,只能强忍着,偏过头哑声道:“先把药吃了。” 谢夭道:“吃完药就没力气了。” 李长安心尖又狠狠一跳,看谢夭一眼,见谢夭眼睛还半眯着冲自己笑,拉过他吻上去,直吻得两个人呼吸都有点不畅,李长安这才松开他,低头蹭了蹭他颈窝,闷声道:“师父,我错了。” 谢夭被他蹭的有些痒,笑道:“多大人了,还撒娇。” 李长安道:“那你原谅我么?” 谢夭道:“行行,我原谅你。” 李长安站起身,看着那晚乌黑清苦的汤药,心道,师父,我可认过错了,对谢夭道:“先把药吃了吧,等凉了就更苦了。” 谢夭端起药碗,正要捏着鼻子一口全喝下去,却突然看见李长安手上缠着的布条,又把本来已经凑到嘴边的碗放下了,看着他垂下的手掌,道:“手怎么了?” 李长安并没有把手背到背后,面不改色道:“切药的时候割了一下。” 谢夭把碗放下了:“我看看。” 李长安道:“别看了,你拆完我又得重新包。” 谢夭挑眉道:“我给你包。” 李长安看着他,幽幽道:“你包得丑。” 谢夭:“……” 他心道李长安如今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一边思索着怎么治他,一边端起药碗,仰头喝下去。他喝得极快,最开始竟然都没品出来什么苦味,等汤药全咽了,苦味这才漫上来。 李长安表情淡然地看着他,心却跳得极快。 谢夭后知后觉地放下药碗,表情看上去仍在回味,过了会儿,不知品出了什么,喃喃道:“今天这药……好像味道不太对。” 第95章 枉复生(四) 李长安一颗心瞬间吊起来, 不安地看着他,又担心谢夭从自己目光中看出端倪,收回眼神, 沉声道:“哪不对劲?” 却不曾想谢夭笑着问道:“你紧张什么?” 李长安心道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眼睛, 提心吊胆道:“我今天煎药的时候, 忘记时间了,熬得比平常时间长了些, 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药效。” “这有什么。”谢夭笑道,又停顿一会儿, 李长安又看向他, 只听得谢夭问道:“换药了么?” 李长安面不改色道:“嗯, 江堂主往里面又加了几味。” 谢夭点头:“哦, 我说怎么喝起来和之前味道不太一样。” 血液在药汤里被煮沸, 血腥味早已散了七七八八,又混在浓重的苦味里,是以谢夭只尝出来味道不对劲,却没想到里面加的药材是李长安的血液。 第220章 之后几天,李长安煎药之时都会放血,谢夭一直没发现, 但这么几副药过去, 谢夭精神真的好了些。 他精神一好便闲不住,桃花谷他都嫌弃没意思, 更不用说每天饭菜能淡出鸟来的神医堂了。他先是拐弯抹角地打探江问鹤在神医堂有没有藏的酒, 被江问鹤一个白眼翻了回来,之后又想领着自己徒弟出去潇洒, 被李长安狠狠按死在床上。 眼见自己是不可能光明正大地出去了,他便想了个歪招, 趁李长安埋头在医书里的时候,于深更半夜翻出神医堂,去外面偷偷喝点酒。 这边刚刚翻上墙头,就听得墙下有人道:“谢白衣!” 往下张望,见李长安提剑赶来,满脸怒气。谢夭不好意思地骑坐在墙头,干笑道:“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李长安却丝毫不听他说了什么,站在墙头下仰头道:“你干什么去?” 谢夭偏过头,又抓了抓头发,心想这次实在是自己理亏,也编不出什么理由,咕哝道:“我不去了,我这就下来。”说着,就要施展轻功下来。 见他提气运功,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不许用轻功。” 谢夭啧了一声,之前是不让用剑,现在是轻功都不让用了,他在心底埋怨了几句,轻功又不用耗费内力。他长这么大,只老老实实听过两个人的话,一个是老庄主,一个就是李长安。 低下头看了看距离,神医堂的围墙不算高,心道,直接跳下去得了。 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也不许跳。” 谢夭“嘶”一声,无奈,只能停步,坐在墙头上,低头笑道:“你是我肚子里蛔虫么?” 那一笑甚是好看,眼睛半眯起来,全部目光都只在李长安一人身上。他知道自己什么表情对李长安最管用,此时是故意这么盯着他看的。却不曾想李长安没丝毫反应,仍板着脸道:“慢慢下来。” 谢夭心里咯噔一下,心道不会真生气了吧?慢慢爬下墙头。 李长安看他安全下来,这才苦口婆心道:“不是不让你去,但是你现在吃着药,你看看谁吃药的时候饮酒的?” 正说着,瞳孔紧缩一下,就见谢夭施展轻功,瞬间闪身过来,李长安当即就要发作:“你——”却又立刻被人拽着衣服低下头去。 谢夭单手抓住他衣襟,吻了上去。 李长安被亲得愣在原地,眼睛茫然地眨了两下,谢夭已然完成偷袭退开来,笑意盈盈地看他,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偏头咬牙道:“谢白衣,你精神好了是吧。” 谢夭笑道:“是呀,好了。你晚上要试试么?” 李长安耳根瞬间红了一片,牵着他转身往房间走去,走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道:“你哪来这么多荤话?” 谢夭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李长安:“……” 两人在月色下散步,谢夭扯闲篇一样问道:“我听说复生教最近盯上神医堂了?” 谢夭是随口一说,李长安脚步却顿了一下,抬眼看他道:“你怎么知道的?” 谢夭这么多年殚精竭虑,早已习惯了思虑重重的日子,因此很多事情必须要瞒着他。是以除了刚到神医堂那天,让谢夭听见了复生教的名字,之后无论是李长安,江问鹤,还是褚裕,都没跟他提过复生教的事。 谢夭吊儿郎当道:“前堂的病患少了将近一半,神医堂内也草木皆兵,这些用眼睛一看就能看出来。何必需要特意查?神医堂的大夫嘴上也没个把门,随便套两句话就出来了。” 他只要想聊,和什么人都能聊起来,打探消息这种事情更是不在话下,若不是他最近身体欠佳,恐怕神医堂上上下下,上到七十岁老朽,下到八岁药童,都能成为谢夭的眼线。 李长安不曾想谢夭这些日子昏昏沉沉,却依然对神医堂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先是惊讶,而后笑道:“师父,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斗不过你了。” 谢夭勾起唇角,很是受用地半眯起眼睛笑。 李长安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点,道:“江堂主说神医堂周边经常出现此类邪教,神医堂已有经验,不用费心。” 谢夭知道李长安这话是在故意宽慰自己,复生教来势汹汹,怎么可能给和之前那些装神弄鬼的邪魔外道一样?但料想李长安也不会再多说,只“嗯”了一声,道:“江问鹤也不是个沙包,还有你在这,想必也用不上我。” 走到中途,忽然听得见一阵叫喊之声:“抓贼啊!抓贼啊!”只见一个黑影从屋顶闪过,四五个人紧追其后,一边追一边喊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深夜闯我神医堂?” 夜晚寂静无声,这几人的呼号在夜里传出去极远,只见沿途房门打开,不断有人冲出门外,加入队伍,眨眼之间,那黑衣人身后竟然已跟了黑压压一大片人。 却见那黑衣人连头也不回,只一个劲往前冲去。 神医堂大夫擅长治病救人,但对于江湖武学实在知之甚少,他们只知道这人速度奇快,一时追他不上,但李长安和谢夭一看便知,这人轻功步法精妙,不像是普通小贼,而是身上有功夫的人。 两人对视一眼,谢夭抬步要追,李长安按住他:“你别去。” 谢夭笑道:“抓个小贼而已,不碍事的。你难道还要圈我一辈子么?” 李长安垂下眼睛,心道,若是真有一辈子也好,又想起谢白衣之前鲜衣怒马,就连归云山庄的剑阵都困他不住,手上最习惯的动作是挽剑花,现在却连追个贼都要问自己,心里一阵难过,道:“……那你不可以逞强。” 第221章 谢夭心里软了一块,柔声道:“我肯定不逞强,出什么事,我第一个喊你名字,好不好?” 李长安心里猛地一跳,抬起眼睛看他,见谢夭眼睛里笑意盈盈,眸光又往下看去,喉结滚动一下,谢夭一边施展轻功一边回头笑着看他,低声道:“怎么,现在想亲?” 李长安三两步跟上,伸手扼着他腕子,低声道:“嗯。” 谢夭笑了一阵:“回去再亲。” 两人轻功都是极高,眨眼之间便已经跟上了那抓贼的人群,谢夭混在人堆里,问身边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料话刚刚出口,心里就咯噔一下,眼角余光中,正逃跑的那黑衣人急刹住步子,转身过来,一手往怀里一摸,接着就是一扬,大批粉末被他扬出,此时众人又是逆风而行,那药粉瞬间就被吹了过来。 鼻孔见一阵辛辣之气,谢夭立即闭气,还来不及开口喊人,一只手就从身后伸来捂住他口鼻,那只手因为常年拿剑,手心有茧,最近又天天熬药,能闻见中药的清苦味。那味道与粉末的辛辣气对冲,谢夭脑子瞬间清明。 谢夭和李长安反应迅速,其他不会武功的大夫就没他们此等敏锐,早已吸了不少进去,只听得一片咒骂一声,而后都掐着自己喉咙,昏倒过去。 李长安道:“师父,对不起,这个贼好像不是个普通小贼。你下次想玩,我去给你捉一个回来。” 谢夭眼睛眨了一下眼睛,唇角勾起来,还不及说话,李长安就施展轻功带着他离开,刚刚回到房间,正见到因为担忧谢夭安危匆匆赶来的褚裕。 李长安一点头道:“褚裕,来得正好。你在这里看着他。” 谢夭不满道:“哎,是我保护他才对吧。” 褚裕道:“不对,现在是我保护你。” 谢夭摆手投降道:“行行。” 李长安又看了谢夭一眼,转身出门,循着那黑衣人身影而去。谢夭听着外面的喊声,有点坐不住,之前遇到这种事都是他冲到最前面,怎么现在他坐在屋子里。 他站起来,往门边走了一步,褚裕立刻挡在门前,一句话不说,只看着他。 谢夭又坐回去,听见外面叫喊声渐远,最后逐渐听不见了,想来应该是那飞贼跑远了,叹一口气,彻底安下心来。 那黑衣人似乎对神医堂极其熟识,有好几次看似都走到了死胡同,但是又在进入死路之前,或翻墙,或闯屋,再或者走根本没人知道的小径密道。 李长安心里已然觉得奇怪,这人就好像是神医堂人一样。他轻功比那黑衣人要高,但对神医堂远没那么熟悉,一时间追不上,跟着他绕到了神医堂西北角。 拐过拐角,从小径里冲出,就听得一阵脚步声,江问鹤和白尧匆匆赶到。江问鹤轻功高超,白尧武功稀松平常,只能勉强跟上江问鹤,至于神医堂其他人,早已被这黑衣人远远甩在身后。 三人甫一碰面,来不及说话,就见那黑衣人跃上墙壁,就要翻墙逃走。江问鹤道:“不好!”从这西北角翻出去,便是一片比人还要高的芦苇荡,钻进其间,又要怎么追人? 李长安本来不知从这里出去通向何处,但此时江问鹤一说,立刻反应过来,瞬间伸手捻过三片叶子飞过去,并没有朝那黑衣人要害,而是在他周身描了个边,为的就是让他躲避时摔下来。 叶子唰唰飞过,破风声在场之人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墙壁上那人竟然避也不避,反而在听见江问鹤声音后就呆愣在原地,而后缓缓回头,直勾勾地看向江问鹤。 那黑衣人头戴斗笠,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容。但不知为何,江问鹤还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猛跳一下。 黑衣人这一停顿,给李长安提供了机会,他当即翻墙上去,伸手就要抓住那人,却见那黑衣人瞬间调转了方向,竟然又跃回了神医堂,往前跑去。 李长安,江问鹤,白尧三人立刻又追。白尧到底武功不甚精通,只能勉强追上江问鹤,更不必说李长安了,追了一阵,渐渐落后一步。 但即便在这种勉力追赶的情况下,他气息依旧把持地四平八稳,没有一点狼狈的样子,道:“堂主,我担心这人是调虎离山之计,我先去通知沈长老。” 江问鹤略一点头:“去吧。” 白尧瞬间转身,向神医堂前堂方向跑去。 他说是去找沈长老,去的方向却不是沈长老的房间,而是跨过前堂后忽然向东一拐,拐到江问鹤的住处,这时神医堂内被那黑衣人迷晕的人大都悠悠转醒,见白尧行动如飞,忍不住问道:“那飞贼抓到了吗?” 白尧道:“堂主和长安少侠已经在追了。” 那人又问道:“代堂主这是要去往何处?” 白尧面不改色道:“堂主让我过来看看他房中可有没有什么东西遗失。” 那人连连点头称是,又对众人道:“贼人有堂主和李少侠去追,必然能够追到,大家伙赶紧回房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一番说说话,众人当即散去。 白尧则闪身进了江问鹤卧房,又迅速关上了门。进去之后并不点灯,靠着仅有的一点月光照亮,先是察看屋内。屋内整整齐齐,所有案卷都好好地放在书架之上,没有一点被人翻过的痕迹。 看来那黑衣人的目的不是江问鹤房间里的书。 第222章 白尧又往里走去,在那面巨大的书架前站定,抬头看了一会儿,忽然很轻地叹了口气,而后偏头看向书架旁的灯架,也不知是在害怕还是在犹豫,他停了好一会儿,抬手扭动了机关。 轰隆隆的机关声中,白尧一人站在书架前,看着墙面一分为二,露出里面的密室。 李长安来江问鹤房间中翻找姬莲笔记的时候,白尧好几次就藏在屋外,终于有一次看见江问鹤拨动机关,之后就悄悄记住了机关所在的位置。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进来看,兴许就是想知道江问鹤对他那个师弟,感情到底有多深。 等到机关彻底停住,白尧点了一支蜡烛,拿在手里进去。刚进去呼吸就猛然一窒,他看着那和姬莲房间一摸一样的陈设,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本来以为这里最多藏着一些姬莲行医时留下的笔记,但没想到,这里藏的是姬莲的全部。不光是医书,他的衣服,他房间里的摆件,他喜欢的小玩意儿。 这些都被江问鹤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白尧心道:“为什么呢?如果只是保存医书笔记,还可以解释成不希望那些药方失传,但留着其他东西干什么?” 他就着豆大的烛火,仰头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火光在墙壁上倒映出他巨大的影子,白尧却越发觉得自己小,看着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低到尘埃里,这辈子江问鹤大概都不会如此纪念他的时刻。 他笑了笑,把蜡烛倾斜,看蜡油一点点凝聚。地上到处都是书,很容易烧起来,但他还是那么倾斜着蜡烛,似乎是想看蜡油滴下来,脸上的笑先是自嘲,而后又逐渐冷下来。 这时,一个人影忽然从窗前闪过。那个刹那屋内暗了一瞬,是以白尧虽然站在密室当中,还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明暗变化。他脸色一沉,道:“谁?” 没有人回答。 白尧当即吹熄了蜡烛,又迅速扭动机关关上书架,匆匆出门,回身掩上门时,听得一个声音道:“可有什么东西丢了?” 白尧心里一紧,回头看去,见是沈长老,又放松下来,摇了摇头道:“没有,堂主这里什么都没丢。” 沈长老道:“那你这么魂不守舍地干什么?” 白尧直勾勾地盯着江问鹤的房门,眸光专注得有些吓人,淡声道:“可是我的东西丢了。” 李长安和江问鹤则一直跟着那黑衣人,这时只见前方出现两条岔路,李长安和江问鹤对视一眼,就要催动轻功,两人各守一条路口。不料两人刚刚迈步,就见那黑衣人竟然紧急刹住步子,转过身来,左手一扬,又是一阵如烟的粉尘。 两人早已见识过这粉尘的威力,当下屏息凝神,捂住口鼻。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这粉末好似没毒,微微松了一口气。此时眼前一片烟雾,看不清楚,耳边忽然听见一阵破风声,三枚黑色铁钉从烟尘中飞出。 李长安心里一紧,瞬间拔剑出鞘,一剑砍掉一枚黑钉,同时左手将江问鹤往后一推,正欲挥剑克开第二枚钉子,这时眼前剑光忽闪,一柄细剑径直朝青云而去。 这黑衣人在转瞬之间,扬雾,飞钉,又拔出了一柄细剑。 一边是黑钉,一边是直朝自己冲来的剑,李长安手腕刹那间一转,剑身又猛然一震,先是通过震动震偏了那一钉,又在瞬间抵上那一剑。这一下已然神乎奇技,第三枚钉子是万万不可能挡过的了。 只听得噗嗤一声,钉子没入血肉,江问鹤闷哼一声。 李长安这边本来剑光乱闪,黑衣人的剑不停朝他攻来。但在江问鹤中钉的那刻,那人微微停顿了一瞬,才又向李长安出剑。 李长安克开这一剑,回头道:“江堂主?” 江问鹤道:“没事,皮外伤。”说着,右手伸向自己左肩,竟是硬生生将钉子拔了出来。他又看看伤口,见血液并不变色,确信这钉子没毒。 黑衣人的剑招变得极其快,李长安总是轻松制过,眉头不由得挑了一下,这人看上去会的东西极多,轻功,毒物,暗器,剑术,但这当中真正精通的恐怕只有轻功和用毒两项。 眼前这人内力稀疏平常,应该与褚裕关子轩不相上下,使的剑术更是残缺不全,就像是偷学来的。 李长安斜向下劈,压住黑衣人手里的细剑,这一剑本可直接制住那人,但不曾想那人立刻弃剑,一个转身,双手攀附住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对战过的人,向来都是自己的武器如同生命,却从没见过这般能够立刻弃剑的,这时感觉那人挂在自己身上,忽然起了浑身的鸡皮疙到,道:“你——” 那人在他耳边柔声道:“李少侠,你想不想救谢白衣?” 李长安表情空白了一瞬,心头猛地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那人盈盈一笑:“想救他,就来我复生教吧。”转身施展轻功,瞬间翻上高墙。 看这人马上就要离开,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迈步就要追,这时听到江问鹤的咳嗽声,脚步顿了一顿,回头看他一眼,心想,反正这是在神医堂中,江问鹤必定死不了,又转回头要去追。 江问鹤看见李长安表情变化,心中已然觉得不对,叫住他道:“长安,别追了。” 李长安当作没听见,仍要去追,江问鹤眼见李长安不听,只得搬出救兵,道:“李长安,你不听话,小心我跟谢白衣告你的状。” 第223章 李长安最近本就做了不少的亏心事,江问鹤这么一说,脚步陡然一顿,右手紧紧握着剑,转过身,低头走过来。江问鹤捂住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道:“他跟你说什么了?” 李长安摇头道:“没,他没说什么。” 江问鹤静静看着他,他眼珠颜色有些浅,这么看着人的时候像是能把人内心看穿,看了一会儿,道:“李长安,你没有跟他们交过手,复生教比你想象得要危险得多。这些天查探下来,复生教教规森严,从上到下秩序严明,更不是只会卖假药的骗子。最底层的教众,身上都随身带着毒。” 李长安道:“江湖上用毒的人很多,也不是每个人都很厉害。” “你跟谢白衣还真挺像的哈。”江问鹤见他油盐不进,气得差点要吐血,道:“你以为他们带的是什么老鼠耗子药吗?或者说严重一点,砒霜,鹤顶红?” 李长安垂下眸子,不说话。 江问鹤道:“都不是!他们身上带的药我都没见过,江湖上闻所未闻,更遑论其解法。最底层的教众就如此,总坛又会有多少阴奇玩意儿?” 李长安自知理亏,闭上嘴不说话了。 江问鹤停了一会儿,忽然想起那个复生教看中神医堂中某个人的流言。这么想来,今天晚上那黑衣人就是故意现身,为的就是让李长安来追自己,跑到神医堂西北角打算翻墙出去,也是为了引李长安追去总坛。 恐怕复生教总坛早已布好了天罗地网,就等李长安上钩。 江问鹤叹气道:“我本来以为复生教看中的目标是我,没想到他们看上的是你。既然如此,你更不能去了,听见了么?” 李长安并不回答,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我先扶你去找白尧包扎。” 江问鹤摆手道:“不用你,你去陪你师父吧。” 李长安看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道:“江堂主,今天的事,能不能不要跟……不要跟他说?” 江问鹤笑了,转头看他道:“你只要不擅自行动,我自然不会跟他说。” 李长安道:“多谢江堂主。”冲江问鹤深深行了一礼,转身回房。 江问鹤也一步步走回房间,他肩膀上的伤确是皮外伤,倒点金疮药包扎一下就好,这点小事也没必要劳烦别人,他自己就能解决。走到中途,忽然想起那黑衣人转头看他时,他那一瞬间的心悸,忍不住心道,身量很像,动作也很像……但是阿莲怎么会用剑呢? 走到中途,正看见白尧。 白尧见江问鹤受了伤,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迎上来,伸手扶住,道:“这是怎么伤的?” 江问鹤摆摆手道:“被暗算了。”摆到一半又动了伤口,倒吸一口凉气,放下手来。 白尧脸色很冷:“他是复生教的么?” 江问鹤道:“应该吧,除了他们也没别人了。” 白尧又道:“是姬莲么?”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起伏,但他表情隐没在黑暗里,一双眼睛冷得吓人。 江问鹤顿了一下才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那就是姬莲确实没死了。白尧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眼神却已经冰冷地像看死人了。这时两人再度走到光亮处,白尧表情瞬间一变。 江问鹤偏头看他,只见白尧望着自己的伤一脸紧张,眼神里满是关切,道:“我先给堂主包扎。” 两人一起回了房间。 还未打开房门之时,江问鹤眉头忽然轻轻皱了一下,道:“有人来过么?” 他垂眸看着门缝,门没有关紧,门缝里夹了半片枯叶,应当是有人来去如风时卷起来,又恰好被门缝夹住的。他离开时,门关的好好的,绝不可能有这一片枯叶。 白尧没看见那叶子,不动声色道:“我去通知沈长老时,没见有人经过这里。” 江问鹤点点头,不再多说,推开了门。 刹那间月光撒进门扉,两人望着房间里的景象,俱是一愣。 只见屋内一片狼藉,就好像是所有东西都被翻过一遍,书籍、笔记、信件,乱七八糟的纸张丢了一地,那一整面墙的书柜上的东西也被翻了下来,凌乱地堆着。 白尧心道,他进来之时还是好好的,怎么刚走这一会儿,就又有人来了一遍?他又想起那个窗外的影子,他当时以为是沈长老,但现在看来并不是。 这么想着,忽然听见江问鹤的轻笑声。 他疑惑地看过去,却见江问鹤摇头笑着走进屋,弯腰一点点捡起来被扔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就连灯也来不及点。白尧赶忙走进去,点上灯,也去收拾房间,道:“堂主,我和你一起核对。”言语里满是关切。 江问鹤笑道:“不用对了,他不会拿东西走的。” 白尧只觉得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浇得他浑身都冷了,他去捡东西的手一顿,勉强笑道:“堂主知道他是谁?” 江问鹤道:“他之前就这样,每次来都要把我房间搞得乱七八糟的。” 白尧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姬莲做功课时喜欢写一张扔一张,不过一会儿地上便能堆得满满地都是废纸。他要查的医书也习惯地扔在地上,就连他自己也习惯坐地板,每次要查什么东西,就会趴下去顺手把书捞过来,也可能直接就趴在地上看起来。 第224章 江问鹤跟他习惯完全不同,要用的书提前找好,一摞摞地放在书桌侧面,做完的功课装订成册,放到架子上收好,他就坐在案几前,一笔一笔地写下去。 偶尔姬莲会来江问鹤房间找书,江问鹤回来时看见屋内乱七八糟,就知道是姬莲来过,他总会跟姬莲开玩笑:“你一来,我房间就跟遭贼了似的。” 从十丈原那一剑开始,他的房间就再没这么乱过了。 江问鹤把地上的书捡了个七七八八,最后收拾案几上堆着的,这里扔的书被纸张最多,几乎把整张案几盖住,他先是把大本的书收起来,最后把废纸一拢。 拢起废纸时,手心忽然撞到了什么坚硬冰凉的东西,那东西上还刻有花纹,熟悉的触感让江问鹤浑身一僵。 白尧道:“怎么了?” 却见江问鹤并不答话,两手疯狂扒开案上的纸堆,看清藏在其中的东西那一刻,瞳孔紧缩一瞬,良久,低低笑起来。白尧看着那东西,更是看得头皮发麻。 只见月光之下,案几的中央,静静地插着那把,曾扎穿姬莲心脏的古铜色匕首。 第96章 枉复生(五) 李长安回了房间, 推开门,见谢夭正闲得无聊指点褚裕剑术。房间里太小,褚裕施展不开, 因此只简单地比划了两下。谢夭却看得笑眯眯地, 连声叫好。 褚裕自然知道自己剑术稀疏平常, 刚才这几招更是随便一使,听谢夭如此夸赞, 以一种又震惊又担忧地眼神看向他,道:“谷主, 你脑子还清醒么?” 谢夭道:“我夸你, 你怎么还骂人呢?” 褚裕垂眸道:“你不用哄我。” 谢夭笑道:“没有哄你。是你身边厉害的人太多, 所以你觉得自己剑术不好。放到整个江湖上, 已经可以了。” 褚裕瘪瘪嘴道:“那肯定没有你徒弟厉害。” 谢夭笑了两声, 道:“武功呢,够用就行,危险时刻能够保命就好。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江湖上死的也大多是武功高强的。”又看了一眼褚裕,那一眼别有深意,道:“年轻人, 不要老是想着打打杀杀的。” 褚裕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偏过头道:“可是我还打不赢关子轩。” 谢夭神神秘秘道:“我跟你说怎么办。”说着,冲褚裕勾了勾手指。 褚裕一听, 立刻来了兴致, 走到近处,问道:“怎么办?” 谢夭道:“你就哭啊。对着他哭, 他肯定不会还手的。” 褚裕心道让我对着关子轩哭,还不如直接死了, 气道:“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转身就要走,回头时看见抱剑站在门口的李长安。他刚才一心比划剑招,竟然没注意到李长安回来。 谢夭在他身后笑道:“有的时候,眼泪比其他东西好使多了。”抬眼笑着看向李长安。 褚裕听他慢悠悠的话音,瞬间明白了什么,回头看看谢夭,又转头看看李长安,见李长安眼神躲了一下,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便一直盯着他看。 李长安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别瞎教。” 褚裕知道自己那个猜测是对的,看着李长安,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他哭的样子,这样一个人也会哭?趁着他俩没注意到自己,忙不迭走了,走时还不忘替他俩关上了门。 谢夭望向李长安眼睛,总是会想起他一双桃花眼哭得湿漉漉的样子,每当李长安用这种眼神看着他,他心里就软成一片。李长安走过来,谢夭抬手抹了一下,笑道:“怎么?我说得不对么?” 李长安道:“也没哭过几次。” 谢夭道:“一次就够让人心疼了。” 李长安还想说什么,这是感觉后颈微微刺痛,他伸手摸去,摸到一个硬物吸附在自己后颈之上,他先是看了谢夭一眼,笑道:“那我知道日后怎么办了。”说着,不动声色地把那东西扯下来。 垂眸看了一眼,表情还是忍不住变了一下。那是一个虫蛹一般的东西,通体紫色,与自己肌肤相接触的地方还带着稍许血迹,幸好发现得早,要是再晚一点,这东西就要钻进皮下。 李长安把晚上发生的事回忆了一遍,这东西虽然不大,但被人抛掷过来时他必然看得见,也就是说,这虫蛹不是跟着粉末一起洒出的,而是特意放到自己身上的。 看来是那黑衣人贴在自己耳边说话的时候偷偷下的蛊,他竟然一时没有发觉。事实上,行医之人施针之时都极快极稳,有时针已经下来病人还没有感觉,李长安当时又心性不稳,注意力全在那黑衣人的话上。 谢夭见他表情变了一下,又看见他手心里似乎捏着一个东西,李长安手指挡着,他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一个圆型的东西,道:“人抓到了吗?” 李长安道:“跑了。没有伤人,就是来偷东西的。”至于那黑衣人跟他说的话,他全然按下不表。 谢夭抬了抬下巴道:“那是什么?” 李长安一手捏碎了那虫卵,回头笑道:“叶子。” 月至中天,屋内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人的呼吸声。李长安想着那黑衣人在自己耳边说的话,没有睡着,睁着眼睛看着屋顶。这时,身边人忽然翻了个身。 李长安也随之翻身,从背后抱住他,身形却忽然一顿,密密麻麻的心疼瞬间涌上来。他一点点掰开谢夭紧攥着的手指,又顺着他手臂往上,按住他脉搏。 一点微弱的脉象在他指下跳动,似乎每跳一下都要竭尽全力。 第225章 李长安跟着江问鹤学了许久,已经能探出来谢夭的脉。虽然谢夭精神不错,但李长安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血,治标不治本,谢夭的脉象还是一日日虚弱下去。 他就这样探着谢夭脉搏,头靠在谢夭肩膀上。 谢夭晚上骨头会疼,白天又睡得太多,这时候也没睡着,感觉到李长安一点点掰开自己手指,心里一疼,这时他又去探自己脉象,下意识就要躲开。 这时,他忽然感觉自己肩膀上湿了一块。 他听见了极其压抑的抽泣声,谢夭瞬间僵在了原地。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心道,这是在哭么?这次是自己醒着,自己没醒的时候,这种时刻又有多少次呢?他就这么直挺挺躺了一会儿,许久,反手抓住了李长安的手指。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全部神经都集中到了之间上,耳边忽然听见谢夭笑着说了一句:“摸手腕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很温润,还带着点调戏的意味,李长安耳朵红了,又想起谢夭这时候应该很疼,怎么还能这样笑,忽然一阵委屈,头埋得更低了。 谢夭拉过他的手,放到心口处,笑道:“摸这里。”李长安瞬间感觉到他心脏一下一下的跳动,虽然微弱,但很一下下地很用力,就好像是为了让李长安的手掌感觉到似的。 谢夭笑道:“它还跳着呢。” 话音刚落,谢夭只感觉李长安搂自己搂得更紧了,没过一会儿,肩膀上更湿了。 后半夜李长安才感觉到谢夭朦朦胧胧地睡过去,天刚蒙蒙亮,他就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临走前又不舍得看了谢夭一眼,这才出了门。神医堂讲究早睡早起,这时已有不少人起了,看见李长安,都笑着打招呼道:“长安少侠,起床练剑啊?” 李长安淡淡地应了一声,却不去中堂空地,而是去敲了褚裕的房门。 褚裕还没睡醒,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开门见到是李长安,吓了一跳,连忙道:“你是来灭口的么?昨晚上那事我又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拉着他去了厨房,听到他如此说,回头挑眉道:“昨晚上什么事?” 褚裕瞬间吓得不敢再说了,道:“你什么事我都没给你捅出去。” 李长安拿了个碗,又挽起袖子,听到褚裕的话,勾起唇角笑了一声,道:“那就好。”说着,拿起刀,轻巧地转了一下,那案板上笨重的铁刀在他手里竟然灵巧地像一把剑,瞬间就朝小臂处划了下去。 褚裕见他小臂处满是伤痕,知这是他这几天放血自己砍的,看得心惊肉跳,又骂道:“你大早上起来,就是为了砍自己一刀?你划就划呗,还非得拉我一起?你疯了。” 李长安道:“我要走了。” 褚裕一愣,疑惑道:“什么?” 李长安道:“我知道姬莲在哪了。” 褚裕看看他,又看看那碗,道:“那你这是?” 李长安道:“之后熬药就拜托你了,不要让江堂主知道。” 褚裕愕然地看着他,反应过来时已经点了三个头。 他又低头看着血液,碗里的血液已经蓄了不少,但李长安的伤口没有一点止血的意思,褚裕一看就知道李长安这是故意再用内力把血液逼出来,渐渐流了大半碗,褚裕喝道:“别放了!” 见李长安仍不停止,褚裕伸手就要制止李长安,但想起自己打他不过,干脆拿起刀来,道:“谁的血不是血?” 李长安看他一眼道:“你跟他修的不是同一样内功,没用的。” 褚裕只见李长安嘴唇已经没了血色,道:“可是……可是流这么多血,会死人的!” 李长安笑了一下,收回手,用布条随便缠了下小臂,最后用嘴巴叼着布条一端,打了个结,含糊不清道:“这是三天的量。帮我拖过这三天,随便你怎么说都好,别让他知道我去复生教了。” 褚裕疑惑不解道:“为什么是三天?” 李长安顺手拿了个斗笠,右手拎起青云转身离去,头也不回地笑道:“你猜。” 褚裕瞳孔皱缩,复生教只在幽州活动,说明总坛必然距离神医堂不远,不用在路上奔波,但李长安依旧留了三天的余量,如果三天之后回不来,意味着什么,可想而知。 他正欲叫人,但见李长安已然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距离神医堂不远的地方都有复生教人摆的摊,只要一个摊位上高举着太极八卦的招牌,面前又摆着许许多多瓶瓶罐罐,摊后两人又穿着黑色斗篷,袍边镶有金色丝线,那便是复生教人。 只见一个干枯的中年男人坐在摊后,左颊边长了一颗巨大的黑色痦子,留着山羊胡须,配上摊上的太极八卦图,活像一个神棍。他身上斗篷破了个洞,拿了个灰色破布堵住,反倒跟他脸上的痦子相得益彰。 在他旁边坐着一个矮胖敦实的胖子,两人正说着什么。 那胖子道:“师叔,虽说咱们教肯定不如神医堂那么正派,但教主也绝不让我们害人。都是要先号脉再给药,如今我们这样干,教主怪罪下来,恐怕……” 那神棍姓王,因为脸上的癞子,都叫他王癞子。王癞子吹胡子瞪眼道:“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压低声音道:“可是有两个人吃了我们的药,吃死了!” 王癞子道:“那是他们就该死!本来就治不活了,卖给他们回煞金丹,反倒能多挣一些银两。怎么查都查不到我们,别想那么多啦!”又回头朝神医堂的院墙看了一眼,道:“还是多想想怎么把神医堂里的那个人带回去呈给教主,到时教主一高兴,赏你我个护法当当,到时飞黄腾达,还用在这里卖药!” 第226章 胖子唯唯诺诺地,只敢点头称是。 李长安这时距离他们还很远,但他耳聪目明,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知道这两人谈论的是自己,顺手戴上斗笠,走到两人跟前,道:“二位,我家公子病了,特来求复生教神药。” 王癞子拿出一个小瓷瓶往桌前一拍,道:“回煞金丹,药到病除。二十两银子,概不赊账。” 那胖子看得浑身一哆嗦,不忍再看,别过头捂住了脸。 他们复生教人都知道,回煞金丹药性基本没有,全是毒性,为的是激起人体内自身的元气,若是元气充足,便能压制住原本的病情,顺便也制住回煞金丹的毒性。 若是病人不太严重,回煞金丹自然有效,只是太损耗元气,病好了也褪一层皮;若是病人病入膏肓,回煞金丹便会加剧病情,很快便一命呜呼。 这法子只有在别无他法时才可一试。但王癞子却是这样日日卖回煞金丹,一是因为回煞金丹价格最贵,二是因为回煞金丹确实对大部分人有效,毒死的人也本就病重,不好追查。 李长安看着那小瓷瓶,挑眉道:“不用把脉么?” 王癞子不耐烦道:“那你说吧,都有什么症状。”在心中暗自盘算道,等他说完之后,依旧卖给他回煞金丹,看他如何。 李长安道:“你治不了。” 王癞子横眉竖眼道:“你是在质疑我医术不成?” 眼见王癞子站了起来,架势似乎要打架,胖子看了看李长安手里的那把剑,连忙起身劝和,把王癞子哄坐下,道:“师叔,消消气,且听他说完。” 王癞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长安道:“带我去见你们教主。” 王癞子心道这人如此直白地道想见教主,必然有诈,教主曾吩咐过,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总坛位置,不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他眼珠一转,便指着眼前那人喝道:“我们教主身负活死人之术,是天上神仙下凡,岂是你想见就能见?有那么多人想进我复生教都不得,你又算什么人?” 李长安心道,复生教对于总坛的位置极其谨慎,这群人宛若鬼魂,从来没人知道他们早上从哪来,晚上又回哪去。怪不得神医堂跟踪追查多日也毫无进展。 王癞子不耐烦摆手道,“起开,别挡我做生意。” 只听得啪嗒一声,斗笠被那人扔在桌上,桌上各种各样的小瓷瓶顿时叮叮当当地东倒西歪,王癞子就要吹胡子瞪眼,看清来人那一刻,表情空白一瞬。 只见李长安平静地抬眼,眼神冷得像冰,淡声道:“凭我是你们教主要的人,可以么?” 第97章 枉复生(六) 王癞子一愣, 看着李长安反应了一会儿,很快脸上立刻换上谄媚的笑,道:“是你啊。我们教主确实一直想请少侠去总坛一聚。就是这个……这个……”说话有些犹豫, 似有些为难。 李长安冷冷看着他道:“说。” 王癞子满脸堆笑道:“就是总坛位置属于教中机密, 贸然带人前去恐怕……我是要担风险的。如果公子病情实在危急, 我勉为其难带少侠去见教主也不是不行,就是这个, 钱嘛……” 李长安掏出来一锭银子,扔给王癞子, 转身道:“带路吧。” 王癞子把那银子放嘴里咬了一下, 见货真价实, 立刻道:“好好, 我这就带路。” 那胖子却盯着李长安手里的剑, 眼睛都直了,拉住王癞子,低声道:“你就这么带人过去,你不担心他是别有图谋?万一他闯进总坛杀了人,又要怎么办?” 王癞子眼珠一转,心道这人既然是神医堂人, 就一定对复生教有敌意, 进了总坛说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到手的一块肥肉又不可能让他飞了, 当下道:“总要把人带回去领赏, 等到了地方再毒晕了他不迟。”说着,揣了揣怀里的丹药。 李长安回头道:“走不走?” 王癞子立刻笑道:“走走, 我这就带路。” 王癞子和那胖子领着李长安往灵山方向走去,灵山草木深重, 少有人来,走到一个山坳处,周围尽是杂草,前方是高耸的崖壁,王癞子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山石。 李长安道:“到了?” 王癞子点点头道:“到了。”说着,立刻反手掏去,一瓶红褐色粉末当即倾泻而出,这粉名为化筋散,闻之则让人全身瘫软无力,内力也不可调动。 这时正是顺风方向,王癞子大喜过望,他光看李长安的手里那把剑便知打他不过,只能使这种偷袭手段。只见那红褐色粉末立刻飘散,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完全看不清李长安面容,王癞子心道,这次必定稳了,护法之位已在囊中。 但他接触的江湖人只在少数,自然不知这世上光有人靠内力便能将粉末尽数回还,只见那红褐色的烟雾朝自己奔来,王癞子惊呼出声,当即吃下解药。 王癞子和胖子有解药在手,这化筋散自然奈何不了他们,但只见下一瞬,剑光直破红雾,王癞子心下大惊,四处躲避。李长安反手用剑身拍他后背一下,王癞子瞬间倒地。那胖子转身要跑,李长安随手捻起一片叶子,看也不看,手腕一甩就将叶子飞了出去,竟然直中那胖子后颈。那胖子都没喊出声,立刻就晕了过去。 王癞子见他武功高强至此,当即跪地求饶道:“这位爷,真不是我想偷袭,外人想进复生教,都是要蒙着眼睛进的,我也只是想把你迷晕而已。” 第227章 李长安垂眸看他,弯下腰冷冷道:“只是想迷晕?” 王癞子立刻点头称是,道:“我绝不敢有半点歹心。” 见李长安直起了身子,王癞子也想站起身来,下一瞬冰凉的剑刃就贴住了他脖子,王癞子头也不敢转,道:“别杀我,别杀我!” 李长安道:“门在哪?” 命在旦夕之际,王癞子不敢再隐瞒,连忙道:“右手边,第二棵树下,有一个木墩,木墩是空心的,仅有一层树皮,可以扣开,里面有一个拉环,拉开就是!” 李长安架着王癞子走过去,王癞子一路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脖子上的剑蹭破了皮,他弯腰一拉,面前石壁果然应声开启,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山洞。 王癞子哀求道:“放了我吧。” 李长安从那山洞上收回目光,反手在王癞子后颈劈了一掌,王癞子立刻晕了过去。他又脱了王癞子和那胖子身上的斗篷,试了一下,那胖子的衣服实在太短,只能穿上王癞子的斗篷,戴上兜帽,进了山洞。 从山洞进去一路往下,越走越深,似乎直走到了地底。起初只有一条笔直的通路,到后面岔路越来越多,就在李长安犹豫该往何处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阵说话声。 “也不知教主紧急召集,是有什么要紧事。” “听说有人犯了教规,恐怕这次集会就是要杀鸡儆猴,以震慑人心。” “唉,还是快些过去,晚了又要被罚!” 李长安心道,自己碰巧撞上了复生教集会,那么集会上,必定能见到教主姬莲。这时脚步声靠近,李长安立刻侧身躲过,只见两个同样身穿黑色斗篷,头戴兜帽的人从另一条岔路走来,拐了个弯,往左走去。 这两人从不同方向走来,看来这地方的入口不止一个。李长安猜测道,这里估计有不同的入口,道路蛛网般盘错,但最终都通往总坛。这样想着,他跟上了那两人。 果然跟他想的一样,越往里走,从不同路上汇集到一起的复生教教众越多。李长安混在其间,因为头上戴着帽子,他又一路低着头,一直没人发现。 直到走到一个巨大的洞厅,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李长安抬头看去,只见洞厅左右分别燃着一十八根火炬,正前方垒起一个高台,高台上燃着两个火堆,那火焰呈绿色,不知道烧得到底是什么东西。台下所有人都戴着兜帽,低着头,面容肃穆,在这等火光下,更显得诡异。 这时有人道:“王兄,站错位置了。” 李长安一愣,这才意识到他叫的是自己。他穿得是那王癞子的衣服,想必这些人必定是把自己认成了王癞子,但是衣服都一样,又如何能认得出来?李长安这时想起了王癞子衣服上那一块补丁。 那人又道:“王癞子?” 那王癞子声音粗俗难听,李长安一说话就会露馅,他只迅速抬头看了一眼,见其他人都已站好,只留下了一个空位,想必必定是那王癞子的位置,当即站了过去。 刚刚站定,就听到一阵左手捶胸的声音,眼前色彩又忽然变换,竟然是那高台上的火堆从绿色转成了紫色,只见那高台上缓缓有一人走来,那人身形高挑,同样身着黑色斗篷,头戴兜帽。想必这人便是复生教教主了。 与此同时,所有人左手放置右胸间,低头弯腰高喝道:“世间万物,先死后生,信我教者,得此永生。” 李长安也立刻低下头,学着他们的样子说着。 如此喝了三遍,洞厅内声响渐歇。台上教主这才说话:“我复生教以治病救人,普渡众生为己任,教规教义已写得明明白白,但我看有人,还不是很清楚。” 这声音又细又阴冷,活像刚从十八层地狱爬出来似的,李长安却莫名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就好像在哪里听过。 台下众人虽然都知道今日集会所为何事,但听得教主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 就见教主在台上踱步着转了两圈,思索道:“该教的我也都教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但还是有人不听啊……”脚步忽然顿住,目光朝某处看去,叹息道:“这可怎么办呢?” 众人目光也随着他看去,只见那里站着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双腿哆哆嗦嗦的,几乎站不住。 教主手一挥,立刻有两个人走了过去,架起那人,那人大喊道:“教主饶命,教主饶了我这一次吧!” 那人一直被架到台上,他立刻跪在地上,不住冲教主磕头道:“别杀我,别杀我,别杀我!” “宋家女儿找你给她父亲看病,你见她父亲病重,不肯给他医治,又见那女儿貌美,以救治她父亲相逼,强迫她跟了你,是也不是?”教主慢悠悠道。 那人滴泪横流道:“是,是!我不该不肯救人,我不该起歹心!教主,我错了!” 见那人承认地如此利落,众人无不惊愕,都道教主手眼通天,这种细节的事都能查得出来。 教主伸手抚上他头顶,轻笑道:“你认罪倒是挺快。”声音轻得像是安抚。 他这个动作本颇具神性,但在明灭的紫色火焰下,却显得有点诡异了。只见那人微微仰起头,用头顶去碰触教主手心,闭着眼,表情极其虔诚,低声道:“教主……教主……” 在复生教人看来这或许正常,但在李长安看来,这人表现就如同中邪了一般。 第228章 便在这时,只见跪地那人表情忽然一变,浑身僵硬地跪在地上,七窍逐渐流出血液,接着便有无数的蛊虫从他眼睛、嘴巴、耳朵、鼻孔里爬出来。 众人无不惊骇,原来自教主把手放置那人头顶的那一刻,便有无数蛊虫从他袖子里钻出,钻到那人脑袋里,如此啃过一遭,再从眼眶等处爬出来。 那人仍未断气,张开嘴巴说话,断断续续道:“教主……脑子好痛……”他每张开嘴一下,便有无数的小虫从他嘴巴里掉出来,合上嘴时,又能听见蛊虫相互挤压时的轻微碎裂声。 如此遭万虫啃噬,却又一时不死,痛苦可想而知。 教主柔声道:“别怕,死过一次就好了。” 那人道:“真的……吗……”他身上皮肤逐渐出现密密麻麻的黑色鼓包,那是虫子留下的印记。 教主轻笑道:“真的,我会让你再活过来的。” 那人似乎是咧开嘴笑了一下,身子逐渐歪下去,即便如此,嘴里还念念有词道:“信教主……得永生……” 教主垂眸看那人一眼,拍了拍手掌,似乎是有些嫌弃,站远了一点。这时,只见那人身体又抽搐一下,众人这才知道那人还没有死,就这样又抽搐了一刻钟,终于断了气。 众人看得都倒吸一口凉气,这番痛苦的死法,足够让他人不敢再犯了。 李长安低下头,忽然想到来时听到了王癞子和那胖子的对话,那王癞子做的事情,有没有被复生教主知道?如果知道了,只怕自己身份必然暴露。 “把尸体拖下去炼药。”教主吩咐道。 “是。”两人走上前,把那人的尸体拖了下去。 教主又踱步一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哦,对了,还有一个无论什么病人都开回煞金丹的。”他伸手遥遥一指,笑道:“回煞金丹就如此灵验么?” 李长安闭了一下眼睛,就算不抬头,也知道他指的是自己。 众人目光都朝李长安射来,但见这人站得无比挺拔,只有头微微低着,与先前那人差距实在太大,不由得在心中赞叹道,临危不惧,是为好汉。一时间又在心里疑惑,王癞子何时这么有魄力了? 见有两人走将过来,似乎要将王癞子直接拉上台去。李长安现在不能让人近身,不然必定会被发现,于是自己迈步,走上了台。 众人见他自己上了高台,面对教主也不跪下求饶,又是一阵诧异。 李长安仍然微微低着头,教主走过来,轻声道:“你不害怕?”说着,伸出手,似乎要抚上李长安肩膀。 李长安余光见他伸手,想及这人身上浑身是毒,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触碰自己,蓦然往后退了一步,教主的手搭了个空,尴尬地停在中间。 教主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手,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并非是冷笑,反而是那种很开心的笑,即便如此,也听得人头皮发麻。只听得他道:“好好,帽子摘下来吧,让我看看你。” 众人无一不觉得奇怪,王癞子有何好看,看他左脸上的痦子么?李长安心下也觉得不对,就好像这人已经看穿了自己身份一样。 他左手捏着帽檐,右手大拇指却抵着剑鞘,藏在斗篷下的青云已经微微出鞘了一瞬。 教主仍然看着他。 就在李长安要摘下兜帽之时,台下忽然有人吵闹道:“不对,你不是我教中之人!你是谁!你是怎么进来的!”接着便是一阵推搡打斗之声。 变故陡生,所有人的目光都朝那里看去,包括原先一直盯着李长安的教主。李长安松了一口气,捏着帽檐,又往下拉了拉。 这时只见从人群中飞出一个人影,那人轻功极高,不过几步就已经越过了碍事的人群,他在空中扒掉了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花白的胡子和苍老的面容。 那人竟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 严千象喝道:“姬莲!当年大绝谷中,是我将你救出,又给你身份。我两仪观对你不薄,你为何杀我观中弟子,又来到这地方装神弄鬼!” 在千金台之时,严千象曾去谢白衣门前打探消息,江问鹤曾邀请两仪观中那位道医前往神医堂。严千象回去后向姬莲提了一句,谁知姬莲就真的叛出了两仪观,回了幽州。 姬莲这些年早在幽州建立自己的势力,复生教也非突然出现,而是成立多年,只是这时才大张旗鼓地开始活动而已。 观中弟子死了倒是小事,姬莲没了才是大事。两仪观这些年靠姬莲一人敛财无数,在江湖上声望也渐起,严千象怎可放任姬莲离开?当即追到了幽州,又混到了复生教总坛。 复生教和神医堂同在幽州,教中自然有不少人对神医堂也颇为熟悉,听到姬莲这个名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谁都知道这是神医堂“神鬼双医”中的那位名噪江湖的鬼医,也都知道鬼医之死。 此时见姬莲仍好端端地站在此处,更相信了姬莲口中的复生一说。 严千象挥剑向姬莲砍去,姬莲瞬间回身,从高台之上拔出了一柄细剑,当即克上严千象的剑。严千象一眼便知他用的是两仪观的剑术,冷声嘲讽道:“姬莲,你不仅伤我弟子,你还偷学我两仪观绝学。” 姬莲道:“我在两仪观十载,看也看会了,何来偷学一说?” 严千象道:“你还有脸说!”说罢,剑势攻得更加快了。 第229章 复生教等人都不会武功,这时见了正儿八经的剑术,都不敢上前。姬莲的剑术也简陋地很,肯定比不过两仪观观主,衣袖一挥,挥出一阵呛人的迷烟,立刻转身逃跑。 严千象咳嗽了两声,立刻转身追上。 这山里洞道复杂如蛛网,如果姬莲跑了,恐怕不好再寻,李长安略一沉吟,也施展轻功跟上。 众人见那王癞子忽然使出精妙无比的轻功,一时愣了,而后不知是谁喝了一声:“他根本不是王癞子!” 姬莲在前,严千象在中,李长安在后。三人互相追着前一人,在复杂的洞道中间七拐八绕。就在这时,姬莲一个急刹,而后用肩膀奋力朝旁边一撞,那地方看上去是一整块石壁,但其实是一块可以翻转的石门。 门刚打开了个缝,姬莲立刻跳了进去。 严千象见姬莲忽然消失地无影无踪,就像是被石壁给生吃了一般,一时惊骇,站在石壁前思虑不定,这时一只苍白的手忽然从石壁中伸出,硬生生将他拽了进去。 严千象刚刚跌进密室当中,嘴里立刻就被塞了颗蜜蜡一样的丹药,他虽然被撞得头晕眼花,但也知道在复生教吃的东西,必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立刻就要吐出来,但这时才发现舌头发麻,竟然使不上力气。 姬莲道:“别吐了,没用,吃一点就能让你全身瘫软。” 严千象瞪视着他,见他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又转头去看这密室。密室里只燃着两把火炬,隐约可以看见靠墙放着密密麻麻的陶罐,罐子都密封着,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姬莲蹲下身道:“观主,我知道你不是为了两仪观而来,你是为了我而来。不如我们谈个合作吧?” 严千象道:“什么合作?” 姬莲道:“你一个破道观能给你挣来多少香火钱?不若这样,我给你钱,你给我道观。” 严千象疑惑道:“你要我道观干什么?” 姬莲道:“我要你道观里的人。” 严千象紧紧盯着他。 姬莲站起身,背过身道:“江湖名医一直说我走诡道,但诡道又如何?复生教人数规模不下神医堂,也是一样的治病救人;江问鹤呢,跟我说不要妄图操纵人心,我现在,想要一群完全被我操纵的人。” 严千象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用噬魂丹使人发狂那么简单,而是全身心地只听姬莲一个人的命令。 严千象冷汗忽然就下来了,他到底跟姬莲认识了这么多年,对于这种术法了解一点,要想达到这种效果,非得用子母蛊不可。姬莲在自己身体里种下母蛊,在其他人身上种下子蛊。 但母蛊对自身伤害极大,一不小心就可能反噬。 严千象盯着他苍白病态的侧脸,道:“你疯了。” 姬莲道:“可惜并没有。”他转过身,道:“这是个稳赚不赔的生意,观主,做不做?” 严千象闭上眼睛,冷汗不停地往地上滴,他知道自己一旦同意,就意味着两仪观中弟子都要死,世上再无两仪观。他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道:“从此以后,我就不是观主了。” 姬莲道:“现在你还是的,具体怎么做,还需要靠你。” 严千象又睁开眼睛,拧眉道:“你要我这个观主,亲手去害我的弟子?” 便在这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严千象立刻道:“李长安追来了。”又想起那浑然天成的石壁,放松下来,道:“幸好他找不到咱们。” 姬莲道:“找得到。” 严千象道:“什么意思?” 姬莲看他一眼:“他没你那么蠢。” 李长安见严千象在这石壁前消失,便知这里必定有蹊跷,推开石门跳进去,刚一落地,就听见劈里啪啦的碎裂声,接着无数只黄褐色的蝴蝶朝自己飞来。 在蝴蝶翅膀的间隙中,他看见瘫坐在地上的严千象,还有不断打碎罐子的姬莲。 李长安当即拔剑,一阵剑光闪光,无数蝴蝶被斩成两半,地上满是蝴蝶尸体。姬莲又踢碎一个罐子,又是数只蝴蝶飞来,李长安这次只是随手一挥,蝴蝶就尽已被斩碎。 姬莲望着他笑道:“好身手。” 严千象惊恐地想,这蝴蝶看上去毫无用处,李长安仍好好地站在原地。 姬莲道:“你来求我救你师父?” 李长安抿了抿嘴唇:“他……他撑不了多少天了,求你跟我去一趟。” 姬莲道:“我不会回神医堂的。” 李长安收了剑往前走去,刚走没几步,忽然感觉后颈一阵刺痛,痛感几乎深入骨髓,李长安瞬间想起姬莲扔在自己后颈的那个虫蛹,伸手捂着后颈,抬起眼睛看向姬莲。 姬莲走近道:“有感觉了么?” 李长安想要拔剑,但大脑一片晕眩,青云只出鞘了一寸。 姬莲道:“这个是子母蝶,本来是追踪用的。子蛹稍微有点毒性,但是并不明显,对人来说根本无害,但大量的母蝶就会激发出子蛹中的毒性,效果就类似于迷药。” 李长安道:“所以你故意引我来这里?” 姬莲笑道:“是的,真聪明。” 李长安笑了一声,用青云撑着地面,才勉强让自己没倒下去,断断续续道:“姬莲,你怎么……才愿意救他?他每天……每天都很疼。”他瞳孔已经放大了,明显是在强撑着说这句话。 第230章 姬莲疑惑道:“这个时候还想着他吗?” 李长安又笑了一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眼睛半闭上,迷迷糊糊中,只看见姬莲走近,一只冰凉的手拍了拍自己脸颊,而后有声音笑道:“长得真不错。” 第98章 枉复生(七) 李长安醒来时发现自己换了个房间, 双手被粗重的锁链拷着,坐在地上。后颈已经不痛了,很清凉, 像是被敷上了草药。他闻到了一股很奇特的香味, 勉强半睁开眼睛, 只见姬莲背对着他站着,弯腰侍奉着什么东西, 袅袅青烟飘上来。 李长安又闭了一下眼睛,脑子昏昏沉沉, 右手虚虚握了一下, 只觉得空空如也, 心里一抖, 眼睛瞬间睁大, 第一反应便是去找青云。他一转动,带着手臂上的锁链也哗啦作响。 转头见谢白衣传给他的那柄剑待在旁侧,距离他有一个手臂的距离,这才稍稍放下心。又去看这石室摆设,室中依旧烧着两个火把,看不见外面的天光, 李长安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 姬莲头也不回道:“醒了?”说着又走到侧边, 那里堆着一堆茅草样的东西,姬莲走过去点燃, 把明火吹熄, 只剩下烟雾。 李长安盯着那青烟,心道姬莲搞出来的东西, 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即屏息, 往后退了一点,距离那青烟源头远了一点。 姬莲见此,回头嫣然笑道:“害怕么?” 李长安抬眼看他,眼睛里却没一丝恐惧,甚至还带着一丝戏谑,问道:“多久了?” 姬莲奇怪道:“你很着急?” 李长安垂下眸子,他只留下了三天的血,褚裕也拖不了谢夭多久,三天就已是极限。事实上何止三天,他一天都不想浪费。 姬莲看他这幅神情,笑道:“你晕了五个时辰差不多吧,他还没死,你放心。”又转回头看他,咧开嘴歪头笑道:“你们倒是师徒情深,如果他知道你身陷险境,会不顾自身来救你么?” 李长安瞳孔一抖,只觉得全身都血都冷了下来,他抬头瞪视着姬莲,锁链被他扯得哗哗作响,道:“姬莲,你若是说出去……” 姬莲站在他身前,歪头反问道:“怎么?” 很快,只见李长安冷静下来,而后低下头冷笑一声,李长安又仰起头,以一种无所谓的目光平静看向他道:“姬莲,我不想让我师父知道我如今处境,你就想让你师兄知道么?” 姬莲表情空白了一瞬:“什么意思?” 李长安盯着他,慢慢道:“我出发前告知了江堂主我的行踪,如果我三天之内没有回去,他会来给我收尸。” 事实上他的行踪只有褚裕一人知道,这句话纯是在骗姬莲。李长安知道姬莲唯一在乎的只有江问鹤,故而如此说,为的就是让姬莲不敢杀他。 姬莲听他提起江问鹤的名字,笑起来,道:“我有何不敢见他的?你以为我建复生教是为了什么?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李长安挑挑眉道:“哦,在千金台之时江堂主追的人影是你,你跟在严千象身边,跟江堂主争附骨草的实际上是你,你那时为何始终避而不见?” 姬莲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是教中诸多事宜未定……” 李长安又道:“你说你不回神医堂,那你为什么深夜闯入,又为什么蒙面?本来可以引我出去翻墙便走,为何江堂主来了之后你反而留了下来?” 姬莲握紧了拳头,偏头恶声道:“……闭嘴。” 李长安仍然看着他,道:“这就是你说的‘有何不敢见’?” “我让你别说了,听不见么!”姬莲猛冲过去,一手卡住了李长安的下巴,逼着他仰起头,只听得铁链哗哗声响,李长安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最后说了一句话:“江堂主把你的东西,都藏在他自己房里,你知道么?” 姬莲一愣,眼睛里少有地闪过一丝慌乱,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平静地抬眼,并不答话。 姬莲道:“你再说一遍,你说什么?” 李长安眼神忽然变得很戏谑,看着他很慢地眨了下眼睛,而后偏过头。姬莲松开手,空气和那种呛鼻子的香气立刻涌进鼻子里,李长安猛地咳呛两声,接着模糊地笑起来。 这是余光中火炬的光亮忽然变暗,姬莲在他身前蹲下来,挡住了亮光,而后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碰上他脸颊,李长安瞳孔瞬间放大,反应过来后又往里侧了一下头。 姬莲手指顺着他脸颊滑向嘴唇,李长安道:“你干什么?” 姬莲直视李长安的脸,但并不是看他眼睛,反而是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道:“你说干什么?” “你……”李长安声音忽然哽在喉咙里,姬莲的手指顺着他下巴一路往下摸上了他喉结,他只感觉一股刺骨的寒意钻进了自己肌肤,李长安被迫仰起头,眉头微微皱着。 他想起从姬莲袖子里爬出的毒虫,心道不知道这次姬莲手上又涂了什么东西。 姬莲手指一路往下,李长安只觉得体内什么东西顺着他手指逐渐汇聚起来,姬莲此时手指刚好指到胸口处,李长安便觉得胸口堵得发疼,笑道:“神医堂说的没错,你果真很邪。”他知道姬莲痛处在哪,此时便专往痛处戳去。 姬莲却完全不为所动,抬眼看着李长安的脸,笑道:“不用激我,我也不会杀你,你若是死了呢,就浪费你这张脸了。” 第231章 “呵。”李长安冷笑一声,右臂一扯,锁链的细碎声中,他忽然感觉到了右手手腕上锁链的缺口,他手腕暗暗发力,面不改色笑道:“多谢姬大教主夸奖。” 姬莲点点头道:“以后跟着我,也不算吃亏。” “可惜,我心有所属了。”李长安平静看一眼他,内力从腕处逼出,直攻向那粗重锁链处的缺口。锁链瞬间被内力激荡地四分五裂,与此同时,李长安手指捏了个剑诀,青云应感召而起,瞬间就飞回了他的手里。 姬莲不曾想李长安的内力竟能震碎铁链,心下骇然,立刻起身后退,只听得咔嚓一声,李长安反手砍断了左手锁链,剑光又一转,青云已然架上姬莲脖子。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姬莲甚至来不及逃跑,人就已经在李长安剑下,他心道,李长安的剑术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高。 谢夭的时间耽误不得,李长安也不再与姬莲多说,抓着他肩膀就要带着他出去,道:“我不想杀你,我只想让你救人。” 姬莲道:“这是你求人的态度么?”顺从地走了两步,接着袖袍忽然一甩,两股阴风朝那燃烧着的火堆而去,瞬间青烟弥漫,李长安吸了两口,立刻感觉到不对,当即屏息,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忽然间全身上下,从头麻到指尖。 姬莲见青烟起效,唇角勾了一下,立刻转身逃开,李长安伸手想要去抓他,心里忽然一惊,他手指竟然动弹不得,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似的,他越反抗,身体便越麻。 姬莲确信他再没办法用剑,笑着地看他一眼,刺破自己指尖,走近了,捏着李长安下巴,往他嘴里送了一滴血。 李长安身体不受控制,竟然自动咽了下去,又觉得恶心,立刻想咳出来。但已经晚了,一滴血下去,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烧起来,他当即运功抵挡,但谁知内力所过之处,反而激起了体内毒物更大的凶性。 李长安艰难地用剑指着他,道:“你干了什么?” 姬莲看着他道:“别害怕,很快的。”见李长安仍死死盯着自己,叹了口气:“李长安,我本不愿意那么快就抹你神智的,但你实在是……太难得了。你是试这法子的第一个,若你能成,接下来千千万万个都能成。” 李长安尝试去理解他的意思,什么抹去神智?什么方法?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海中的记忆也逐渐模糊,他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奇怪谢白衣为什么不在自己身边,甚至最后忘了自己名字。 他努力睁着眼睛保持清醒,就好像他知道自己睡过去,现在这个李长安就会不复存在似的,不曾想他越是努力想去记起什么,脑海里便越剩下一片深渊。 姬莲用手蒙住他眼睛,柔声道:“别挣扎了,会疼的。”说着,用手掌闭上了李长安的眼睛。 李长安闭上眼,浑身僵硬地站着,手里仍然提着青云。姬莲见他呼吸逐渐平稳,退开一点,眼睛死死盯着他,在心中默默盘算道,绝情烟闻了,不二蛊下了,自己的血也已然喂了,应该不会出什么差错。 姬莲也知道,这已是研究多年的结果,一旦出了差错,就意味着他满盘皆输。这个法子他已经改进了无数次了,他也已经在自己体内种下了不二母蛊,他没有回头路了。 只见李长安缓缓睁开了眼睛,姬莲立刻去看他眼神,但他微微侧着头,加上室内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姬莲只觉得他眼睛很悲伤,莫名的,姬莲心里也有点难过。 忘记自己的身份,忘却所有记忆,也忘记自己所爱之人,何尝不悲伤?姬莲想到此,眼里忽然射出精光,心想,这是成了么? 便在这时,只听得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姬莲凝眸看去,心下一惊,竟然是李长安再度握紧了青云剑,手腕一转,青云剑尖便划上石板,声响无比刺耳。 李长安转头看姬莲一眼,姬莲立刻朝后逃去,心里有些不甘地想,难道真如江问鹤所说,控制人心是违反天道?不可能成功?想到自己半生心血就此东流,他也不打算逃了,干脆站在原地。 颈侧一阵剑风扫过,姬莲闭上眼睛。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青云剑并没有直接落下来,而是在他颈侧停住。姬莲这才睁开眼睛,只见李长安歪头疑惑地盯着自己。 姬莲见他悲伤又迷茫的眼神,大喜过望,颤声道:“我是谁?” 李长安想杀他的,但怎么都下不去手,就好像身体被另一种东西牵制住,脑子里也有不停地有一个声音,半晌,他缓缓道:“主人?” “好。你记住了,我是你主人。”姬莲笑道,“你是谁?” 李长安只沉默地看着他。 看来他连自己名字都想不起来了,姬莲道:“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名字的话……”姬莲一顿,仰起头想了想,道:“就叫刀吧。”又勾唇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脸,道:“你就是我手里最锋利的刀。” 姬莲转身出去,李长安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起出了石室,回到那个巨大的洞厅当中。 洞厅当中依旧站得满满得都是人,严千象也在洞厅之内,就站在那个高台的左侧。复生教发生变故之时,姬莲便命人把守住了洞厅,不许任何人离开,是以来参加集会的所有人被困在这里,困了将近八个时辰。 这八个时辰里,教主姬莲再没露过面,所有人都怀疑姬莲是不是死了,心中不免不安焦急。这时见教主再度出现,全都松了一口气。 第232章 但很快,他们发现教主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人身高腿长,手里拿着一把剑,微微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教主身后。众人心中不免诧异,在下面窃窃私语,有人压低声音道:“这……这好像是教主看上的,神医堂里的那个人!” 神医堂的人怎么跟在教主身后?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到了同一个可能,那就是被教主种了蛊。想到此,更觉得姬莲手段厉害,冷汗直流。 严千象不仅知道这人是谁,更知道这人武功有多么厉害,此时见李长安亦步亦趋跟在姬莲身后,心中大骇,紧紧盯着李长安,生怕李长安只是假装归顺。 这时台下有人高声道:“教主,王癞子抓到了!” 姬莲点头道:“带上来。” 一人拖着王癞子上了高台,王癞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住地磕头,道:“教主,我错了!饶了我这条小命吧!我保证……我保证没有下次!不,我不配继续待在复生教了!” 姬莲垂眸看他一眼,又看向李长安,道:“阿刀,你来。” 李长安并不答话,拔出了青云。 王癞子这时抬头,看见是李长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李长安会听从教主的命令,但还是立刻冲上去抱住了李长安小腿,心道,求教主可能没用,但求李长安可能会有用,在山洞外的时候,自己明明有意害他,他也只是将自己捏晕,这时必定不会痛下杀手。 于是冲着他哭诉道:“少侠,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一定不会杀我。” 他哭声震彻整个山洞,李长安眼睛却眨也不眨,抬起了手。 众人心下却都了然,王癞子的哭声全然无用。这世上谁能反抗教主所设的蛊?一旦种下,便是一生一世不能解脱,全然只听教主姬莲一个人的命令,宛若行尸走肉,又哪有好人坏人之说? 剑光晃过王癞子眼睛,王癞子觉得不对,大喝道:“是我啊!我领你来的复生教!你是神医堂的人,怎么可以杀人?”但见李长安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心里便只剩下极端的恐惧,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只听得咔嚓一声,李长安手起剑落,一剑不偏不倚砍下了王癞子的头。头颅咕噜噜地滚下高台,滚到众人中间,流下一地的血迹。台下每个人都想躲,但每个人都不敢躲。这等场面严千象已经看了不少,但这时距离太近,他还是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李长安却仿佛无知无觉,理解不了发生了什么一般,眼睛也不曾眨一下,擦了剑上的血液,收剑入鞘。 王癞子的身体还跪着,许久,扑腾一声倒了下去,方才王癞子的惨叫似乎还回荡在山洞之中。 众人望向李长安,心道教主的蛊果真厉害,什么样的人物都能降伏。严千象熟悉李长安的性格,知道若是平时的李长安,决计不会这么残忍,不曾想姬莲竟能将人控制至此,更觉得他可怖。 姬莲一脚将王癞子的尸体踢向一边,立刻便有一个人上来将那尸体拖了下去。姬莲微笑着拍了拍李长安的肩膀,道:“干得不错,是把好刀。” 严千象听到姬莲喊李长安为刀,心道,李长安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么? “江问鹤总说控制人心违反天道,但我如今做成了。你执念又深,倒是个测试效果的好机会。阿刀,你会听我话的吧?”姬莲笑着望向李长安。 李长安只微微低下头,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悲伤。 姬莲走近,伸手揽住他肩膀,在他耳边轻笑道:“下一个目标,杀掉谢白衣。” 第99章 枉复生(八) 黑衣人夜闯神医堂之后, 全堂人都回屋清查了一遍,第二天沈长老召集众人进行核对,发现堂内没有丢失半点东西, 就连一笔一墨都未曾被盗去。他们本来以为那黑衣人夜闯神医堂, 是看中了神医堂中的密不外传的药方, 但如今什么东西都没丢,他们反倒摸不准那黑衣人的意图了。 只有江问鹤知道, 那人压根不是过来偷东西的,反而留下了东西, 在他屋内插了一把匕首。 沈长老道:“昨日之事恐怕复生教也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些天来多方探查, 始终查不到总坛踪迹, 对于教主是何人, 复生教人更是守口如瓶。”他转头看向江问鹤, 道:“堂主,你可有什么看法?” 江问鹤之前并不确定复生教教主身份,又因为谢夭的情况实在紧急,分不开心去关心复生教的事。但昨晚见了那匕首,确信那人就是姬莲。要找到他,还需得从复生教下手。 他此时压下了姬莲的身份, 反问道:“有抓一两个人来问问么?” 白尧站在众人中间, 听见江问鹤避而不谈姬莲身份,眸光黯了一下。 沈长老道:“神医堂内都是大夫, 对于武功之类实在不擅长。虽说可以用下药之类的卑劣行径, 但那到底不是我神医堂该行之事。人确也抓了一两个,但最后都服毒而死了。” 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 又想起姬莲的性子,心道他那样的人, 能够如此笼络人心,倒也不足为奇。 沈长老见江问鹤一言不发,转头问道:“堂主?” 江问鹤心道:“复生教这边无从下手,或许可以从姬莲身上找到线索。”毕竟这个世界上,最熟悉姬莲的就是江问鹤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眸光闪动一下,当即转身去了谢夭所住的小院。旁人见江问鹤匆匆离去,又是前往谢夭的院子,心道或许摧毁复生教一事,还得谢白衣相助,又想到谢白衣如今的身体,一阵叹气,也都不再多说,各自散去。 第233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江问鹤四下看去,没见到李长安的身影,正要敲门,恰好褚裕从房间里出来。他抬头见是江问鹤,道:“江堂主。” 江问鹤从门缝里往里看了一眼,道:“怎么样?” 褚裕道:“刚喝完药。” 江问鹤点了点头,两人站远了一点,生怕打扰了谢夭休息。江问鹤这才道:“李长安呢?” 褚裕沉默一会儿,垂下眸子,抿了下嘴唇。 江问鹤一看他表情就知不对,心脏狂跳起来,质问道:“他走了是不是?”又回头看了谢夭紧闭的房门一眼,硬生生压低了声音。 褚裕没说话。 江问鹤气笑了:“他怎么就不能跟我商量一下?” 褚裕道:“跟你商量了,你会让他去么?” 江问鹤整个人一怔,他最知道姬莲的性格,也知道姬莲引李长安去复生教,必定是陷阱。他也绝对不会让李长安涉险,最多是让李长安帮忙抓几个人。 但那样太慢了,谢夭等不了,李长安更等不了。 若是放到自己身上,有一个人跟自己说,只要你来,就能救心上人的命,自己会等么? 江问鹤深吸一口气,道:“他有说过他去哪么?” 褚裕摇头道:“没有。”说完也觉得奇怪,疑惑道:“李长安怎么不把总坛位置告诉我呢?还是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位置在哪?那他怎么过去?” 江问鹤冷笑一声,道:“人家看上的就是他,盯他盯了小半个月,如今他主动说要去复生教,八抬大轿抬他都来不及。”又想到昨晚姬莲见到自己之后,就立刻放弃了直接引李长安去复生教的计划,道:“怕是他旁边多跟一个人,总坛他就进不去。” 听江问鹤这么一说,褚裕立刻明白了李长安此行有多么凶险,他忽然就有点后悔。 江问鹤摆摆手道:“多说无益,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总坛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腰间悬挂的莲花玉坠,皱眉沉吟道:“复生教,总坛,姬莲……” 褚裕一直紧张地看着他,只听得江问鹤喃喃道:“复生教的藏身之地不好找,那姬莲的呢?” 褚裕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头忽然狠狠皱了一下,道:“我倒能猜出他常去的几个地方,事到如今,也只有挨个试一试了。”来不及跟褚裕多解释,当即就要离开。 褚裕连忙道:“问鹤先生,我跟你一起去!” 江问鹤已然施展轻功走出了丈许,头也不回道:“你待着吧,谢夭若是问起为何李长安和我都不在,你就说我带着他出去采药。” 褚裕脚步一顿,咬了下嘴唇,回头看谢夭紧闭的房门一眼,心道若是自己走了,谷主心里只会更奇怪,只得道:“是。” — 复生教总坛内,姬莲凑在李长安耳边说了那句“杀掉谢白衣”,说话声音很小,台下众教徒没人听见,不然听见了必定要惊呼“谢白衣”这个名字。然而严千象离得近,他又有内力傍身,将这一句耳语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姬莲一眼。 这是要杀谢白衣的人,诛李长安的心。 若是李长安能这样浑浑噩噩一辈子还好,但要是哪一天醒来了呢?到那时忆起自己曾亲手杀了自己授业恩师,又会如何呢? 严千象忍不住心道,姬莲当真心狠手辣。同时又觉得奇怪,姬莲和谢白衣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做? 他疑惑地看向姬莲,却见站在姬莲身边的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垂下眸子,表情像是疑惑,又像是奇怪。 谢……谢白衣? 很好听的名字。 很熟悉的名字。 李长安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转头看着姬莲,道:“那是谁?” 姬莲道:“不重要。”说罢下了高台,挥手示意李长安跟上,李长安三两步跟上他。姬莲边走边缓缓道:“他现在在神医堂养伤,堂内伤最重的那个就是他。” 李长安眼睛忽然瞪大了一瞬,脑海里纯黑色的记忆就像被这句话撕出了一条鲜艳又狰狞的口子,他看见了烟火绽放的千金台,满是鲜血的千金台……耳边是自己的声音:“你别死。” 姬莲又回头打量了李长安一眼,沉吟道:“唔,你现在应该打他得过。” “他是……”李长安想说什么,忽然一阵晕眩,他看见一片极其青翠的竹林,一个孩童手拿木剑站在其间,有个声音在跟笑嘻嘻地跟那孩童说话:“……你这样幸苦练剑,以后超过我了……” 他下半句是什么? 超过我了,然后呢? “我和你同去神医堂,到时你自然会知道是谁……”姬莲话说了一半,耳边忽然没了李长安的脚步声,回头看去,只见李长安站在原地,眸光晦暗不清。姬莲心里猛跳一下,抬眼去看李长安眼神,但复生教内光线昏暗,实在看不清楚,只得低声道:“阿刀?”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远处一声喊:“李长安!” 两个人身形都是一顿。 姬莲表情瞬间变了,这声音他比谁都熟悉,这是江问鹤的声音!这里隐蔽非常,他怎么可能找到这里来?这处山洞是灵山的天然洞穴,还是他当年来灵山采药时,不小心跌落进来发现的…… 自己为什么会选中这里?因为隐蔽,安全? 第234章 他忽然想起了十二岁那年的雪。 他记得那年,灵山下了整整三日雪。 那时他又因为用毒虫毒草治病,犯了堂里的规矩。当时的老堂主勃然大怒,罚他去灵山采药,不许任何人跟随。山上落了雪,路滑又陡,他又为了悬崖峭壁上的一株石耳,努力攀在崖边伸手去够。 石耳算不上什么珍贵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那么想要。 脚下的雪块一滑,他整个人摔了下去,他当时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睁开眼睛,只看见漫天飞舞的雪花。这时,一只手忽然拽住了他。 他在雪花中间,看见了江问鹤的眼睛。 江问鹤眼神满是焦急,姬莲眼睛却莫名弯了一下。 江问鹤和姬莲一起摔了下来,正摔到洞窟之中,幸得洞口处覆盖的藤条挡了一下,两人这才没摔死。 江问鹤爬起来,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个小师弟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不耐烦地伸手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还是咽不下这口气,道:“怎么就非得摘那石耳?” 姬莲不答,反而笑眯眯道:“师兄,你怎么在这?” 江问鹤瞪他一眼:“难不成我飞来的么?我一直跟着你啊。” 洞窟里洞道密布,宛若迷宫,俩人走了许久才把这硕大一个洞窟摸清楚,找到出口时又发现大雪封了洞口,俩人只能在洞里待着,幸好他俩识得药草,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就这么待了两天,江问鹤终于问出来姬莲为什么要采石耳。 姬莲淡淡道:“我现在知道,我爹娘应该怎么治了。” 江问鹤心口忽然就疼了一下。 第三天雪停,神医堂立刻派人上了山,将两人从灵山接了回来。走时,姬莲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他们住过三天的山洞,也没刻意去记,但这个位置就这么刻在了脑子里。 以至于后来他创立复生教时,想都没想就设了这里为总坛。 姬莲心道,江问鹤他其实……一直记得这里?就算记得这里,他又是怎么进来的? 这时他听见了洞厅处传来的惊呼声:“李长安?!” 姬莲看向洞厅众人,立刻明白了为何江问鹤能一人闯入这里。他把复生教所有人都困在洞厅,不允许任何人出来,人手也全部安排在这里,各洞道内自然没人把守。 两人并未走远,甚至还未走出洞厅。这时只听得洞厅内惊呼声不断,复生教到底算是江湖教派,中间自然有不少人对江湖轶闻了如指掌,就算没见过谢白衣和李长安的人,但一定听过他们的名字。 此时众人都惊恐地窃窃私语道:“有人喊李长安?李长安难道在我们中间?” “怎么可能?李长安为什么会来复生教?又为什么要进总坛?” “多半是错了。喊李长安姓名的人也不知是谁,定是疯了才来复生教里寻。” 姬莲听得脚步声从左边洞道传来,似乎马上就要赶来,他不想跟江问鹤见面,焦急道:“走!”当下转身打算原路返回,转身却见李长安静静站在原地。 姬莲瞳孔瞪大一瞬,道:“阿刀?!” 话音刚落,只见李长安抬起眼睛沉沉看他一眼,那一眼看得姬莲心里猛沉下去,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测,又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仅凭一个名字就冲破不二蛊的桎梏?他仍在思考,下一瞬,只见剑光袭来。 飞花三十六剑从李长安手中倾泻而出,剑剑凌冽非常,青云剑身折射洞中烛火,李长安在纷繁剑光中,看见了无数散落的人影。 那是很多个谢白衣。 拿剑的,不拿剑的,扎着头发的,散着头发的。 李长安望着那人影,恍恍惚惚地想,谢白衣……谢白衣不是谁,谢白衣是我师父。 飞花三十六剑本就巧妙无比,在李长安手里施出来更是威力巨大。姬莲内功低微,就算有剑也挡不住李长安一招,更不必说他此时手里没剑。只听得扑通一声,而后一个人影重重摔到高台之上,顿时火光陡升,尘土飞扬。 待尘土落下,只见摔在高台上的,赫然是姬莲。 姬莲模糊笑了两声,咳出一口血来。 众人心下大骇,朝姬莲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个玄衣少年提着剑,手上那柄剑剑光流转。他们没见过青云剑,也不识得这人是谁,只觉得恐怖。 这少年竟然能生生挣脱开教主下的不二蛊,重获自己的神智,当真可怖。如此只会激起体内蛊虫的凶性,由是会啃噬血肉,注入毒液,忍受的痛苦是被下蛊时千倍万倍,光是疼这一项,就足够让人死去活来了。 但见那少年脸上云淡风轻,众人一时间又都不确定起来,心道,难不成这人感受不到? 只见那少年两三步跃上高台,如此轻功和剑术,实在让人咋舌。众人又都想起刚才那一声“李长安”,心道,难不成这少年真是李长安?那个已然和谢白衣并列的剑仙? 是以一时没人敢上前。 见李长安一步步走来,姬莲喘了一口气,挣扎着往后退了一点,先是看向他心口,又抬眼看向他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死心道:“阿刀?” 话音刚落,只见李长安脚步顿了一下,呼吸顿时急促起来,下意识捂住心口。姬莲勾起唇角笑,道:“你还是听话……”话音却忽然一顿。 只见李长安并指为刀,下手又快又狠地切开了肌肤,瞬间就将寄居在自己心口的不二蛊剖了出来,接着剑光一闪,那拇指大的蛊虫瞬间被斩碎。 第235章 在蛊虫碎裂的咔嚓声中,只听得李长安道:“我有名字,我叫长安。我师父给我取的,他希望我平安。” 第100章 枉复生(九) 洞厅内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先是紧紧盯着那个玄衣少年,心道怪不得姬莲让他们盯紧这个少年,一旦成事, 李长安便能成为手里最锋利的武器。姬莲想要李长安倒是正常, 就是不知李长安为何会主动潜入复生教? 但无论如何, 这一场都是姬莲败了。 众人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加没人敢上前了。 严千象见势不对, 一个翻滚就下了高台,藏在人群中间。这时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李长安和姬莲身上, 趁机逃出了洞厅。他进来时也是跟在其他人身后, 对这乱如蛛网的洞道也不熟悉, 但此时还是先跑为妙, 顾不了那么多, 随便进了一个。 姬莲听他那一句“我师父给我取的”,忽然就明白了自己败在何处,李长安又何止只是一个名字?他嘲弄地笑了两声。 李长安身上的伤还在流血,染红了半边衣襟。但他此时顾不得止血,当即走过去,先是点了姬莲两手的穴道, 似乎还觉得不保险, 又一掌把人劈晕了过去。 众人见李长安并不杀姬莲,反而又是点穴又是把人劈晕, 心里更觉得奇怪, 心道这是要把人带走不成?果然下一瞬只见李长安背起姬莲,往出口走去。 这时有人喊道:“李长安!你……你放下教主!” 说话声音清脆, 语气又犹犹豫豫战战兢兢。一听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人。但此时说这番话需要极大的勇气,众人都忍不住朝那少年看去。 猛地被那么多目光注视, 那少年胸膛又挺了一挺。 李长安抬眼看去,眼神平静地吓人。若是愤怒也好,威胁也好,都没那么让人心惊。少年心里猛地打起退堂鼓来。 那一眼之后,李长安便收回了目光,就连剑都没出,径直向来路走去。 眼见教主要被李长安带走,那少年不甘心地看向伏在李长安背上的姬莲,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道:“教主!我来救你!”一边喊着一边猛冲过去。 众人见状,也都不再观望,大喝一声,跟在那少年身后。 只见李长安头也没回,回手一掌。李长安与他们相距甚远,众人对着这一掌也不甚在意,但这时只听见轰隆一声,一阵飞沙走石扑面而来,迷得人睁不开眼睛,只能止步站定。 等烟尘散去,又是一阵惊呼,众人这才发现李长安那一掌竟然硬生生将岩壁劈出来一个豁口,心里猛然一抖。 李长安内力能隔空击穿石壁,想必再传远一点,击到他们身上来也是轻轻松松,这一掌分明是他手下留情。 众人都呆呆地望着那岩壁,又抬头看向李长安背影,再不敢追了。 李长安还记得进总坛时走的路,这地方洞道甚多,还是走来时的路出去最为保险。走到一半,忽然感觉姬莲身上一直有水往自己身上渗,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心里剧烈一抖。 他竟然摸了一手的血。姬莲的血比之常人更加暗红,就好像是他本身就身中剧毒似的。这时在火焰下面一照,更显得整只手都是红的。 可是姬莲怎么会莫名其妙流血?因为害怕误杀,李长安用剑这时从没将剑刃对过姬莲,都是用剑身横拍,姬莲身上本不该有伤口才对。 此时姬莲又被自己捏晕了过去,趴在自己背上悄无声息,就连胸膛都没有起伏,如同死了一般。李长安想起姬莲一直脸色惨白的样子,深吸一口气,伸手掐了下他脉搏。 李长安只会断谢夭的脉象,对于其他人的是一窍不通,这时只觉姬莲脉搏平稳规律,虽然有些地方奇怪诡异,但不像是将死之人,这才微微放下心。刚要把手放下,余光中有什么东西一闪。 接着整个洞道都亮了起来,火光骤起,浓烟沿着洞道滚滚而来,远远传来了复生教人的惊呼:“着火了!快跑!” 地下洞穴内全凭火把照亮,本就危险,因此洞道洞穴内全然不允许堆放草药之类,就算也放,也必然好端端地装在陶罐里,不可能无缘无故起火。这火,必定是有人刻意放的。 复生教所有人都在这里,地下洞穴一旦起火,烟雾便能灌满整个洞穴,他们也在劫难逃。但不是复生教又能是谁放的火?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李长安一边思考一边往后退去,他所走的这条洞道虽然没有明火,但浓烟滚滚而来,若是不快点找到出路,两人必定窒息而死。但这时浓烟封路,之前走的那条路必定走不通了。 浓烟扑面,已经没有了思考的时间。李长安心下一凛,转身往反方向跑去,烟雾扑上来得很快,若是普通人必定早被困在这浓烟之中,但他速度极快,一路沿着没有烟的洞道跑去。 黑烟之中看不清道路,只能下意识地朝安全的地方跑去,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对,火势极大,浓烟滚滚之时,也总有一条路是没有被火封的。 就好像是在设立总坛之时,就想到了洞内着火之时该如何保命,是以设下了这一条路。李长安顺着那条路一路向前,偶然之下,又撞进了一个密室。 这密室的石门关上之时严丝合缝,烟雾竟然窜不进来,李长安仔细看去,又见密室底部有一条极细的通道通往外界,是以待在这密室之中,不至于憋闷而死。 这时待在外面凶多吉少,李长安立刻进了密室,把姬莲放了下来,心道还是现在姬莲弄醒,让他给自己指路。他先是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姬莲的伤势,提着密室中燃着的火把凑近一看,发现姬莲身上满是血点。 第236章 血点出现在皮下,一个一个,甚是触目惊心。手腕脚踝膝盖,没有明显伤口,也在不停往外渗血。李长安一时想不出受了什么样的伤,才能变成这个样子。还是说,姬莲本身就身中剧毒? 李长安疑惑地看姬莲一眼,并指为刀撕下姬莲身上衣服,乱七八糟地给姬莲缠了一下,下手很重,远没有对谢夭时那么温柔细致。 这时只听得姬莲闷哼一声,不知是疼醒了还是怎么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睁眼只见李长安半蹲在自己面前,低垂着头,抓着布条缠自己还在往外渗血的手腕。 耳边又听见外面的惊叫呼救声,心里知道外面大概出事了。 姬莲笑了声,被喉咙里溢出的血呛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才说话:“你……在给我包扎?” 李长安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继续用布裹着姬莲手腕。姬莲垂眸看向他,心里忽然有了点异样的感受,这么多年没人会主动靠近自己,更别说给自己缠伤了,他道:“为什么救我?” 李长安两手一拉,那布条瞬间收紧,疼得姬莲猛吸了一口气。而后李长安把手一松,姬莲两手立刻无力地垂落到地上,他这才抬头看向姬莲:“我不想救你,但我想你救人。” 姬莲盯着李长安眼睛,忽然笑了:“要是我不救呢?” 李长安平静看他一眼。 姬莲笑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救人呢?我不把人毒死就不错了。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只有神医堂的大夫才救人,我这种恶人是不会救人的。” “我没觉得你是好人。”李长安站起身,垂下眸子平静看他一眼:“但你医术还不错。” 姬莲忽然就愣了一下。良久,他仰起头看向李长安,他肩膀穴位被点了,两只手都不能动,只能仰起脖子,姿势看上去有点怪异。他讶异道:“你觉得那是医术,不是邪术?” 他声音很轻,没了那种平时说话时鬼里鬼气的调子,兴许是室内火焰的缘故,眸光也亮了一点。 李长安道:“我看过你的笔记。” 姬莲心里一动。他的笔记自然都是在神医堂中所写的,那时的他还是神医堂姬莲,而非复生教教主姬莲,这时在这漆黑山洞中回想起当年,恍若隔世一般,不由得在心里道,这还算是一个人么? 姬莲笑了笑:“你觉得如何?” 李长安道:“江堂主说你算半个好人。” 姬莲这时听起江问鹤名字,一怔,失笑道:“半个好人。”这时他关节处又开始往外出血,他喉咙也开始出血,但他仍在笑,似是未察觉一般,脑中只有“半个好人”四个字。 李长安皱紧了眉头,虽然已经用布条扎紧了,但血只止住了一瞬,这时候只见布条上都是血迹,他本对姬莲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感兴趣,但是又害怕他死了,忍不住道:“你这是怎么了?”说着,眼神从上扫到下,最后盯着他手腕。 姬莲一边笑一边咳嗽道:“咳……你可听说神农尝百草,医者不自医?” 这句话前言不搭后语,李长安没听明白,只静静看着他。 姬莲好像也没打算让他听明白,话音刚落,就立刻道:“过来。” 李长安念及他前两次突然发难,这时也不敢贸然过去。姬莲笑道:“在我衣服里,有张字条,拿出来。那是谢白衣身上经脉逆行的解法。” 李长安瞳孔抖了一下,道:“你不用把脉么?” 姬莲艰难抬起眼睛看他一眼,眼里是那种浅淡的笑意:“他经脉逆行是因为被太多的噬魂死士所伤,噬魂又是我炼出来的,我自然知道其中凶性。更何况,我也把过他的脉。” “什么时候——”话说一半,李长安忽然想到和谢夭一起回归云山庄之时,那时严千象前来拜访,身边就跟着姬莲。怪不得他们都知道谢夭身份,原是姬莲把脉认出的。 姬莲又咳了两声,这次咳出了一口血。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走过去,用姬莲的衣服把他唇边的血擦了,姬莲见自己衣服已经被李长安撕得撕,擦得擦,他自己身上倒是干干净净,忍不住道:“谢白衣受伤的时候,你就这么处理的?” 李长安淡声道:“他受伤的时候,我撕我自己的衣服。” 姬莲偏头笑了一声。 李长安从他衣服里摸出了一张叠得仔仔细细地字条,打开一看,只见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写着春日上,名医会,三日雪,他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姬莲断续道:“你……你拿给江问鹤看,他会看明白的。” 李长安把纸小心翼翼地叠好,又忽然想起什么,疑问道:“你早就写好了?” 姬莲奇怪看向他:“我怎么说……也是个大夫。我跟谢白衣又没什么仇怨,我为什么不救他?我本来就只想拿你试药,我只是……我只是……”说到一半,又垂下眸子,咬了下嘴唇,竟再也说不下去。 李长安道:“只是什么?” 姬莲低声道:“我只是想证明给什么人看而已。”不像是在说给李长安听,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又抬头看向他,眯起眼睛:“咳……至于你身上的不二蛊,本体已经被你硬生生剜出来一剑砍了,真够狠的。你体内剩下的毒,三天之内便会全消。” 李长安看着坐在狼狈坐在地上的姬莲,看了一会儿,轻声笑起来,道:“……半个好人。” 姬莲低下头,也勾了下唇角。 第237章 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喊道:“李长安!” 喊人的正是江问鹤,他对这洞穴本了如指掌,本来快要走到中间最大的洞厅,但忽然之间火光乍起,火焰与烟尘堵路,唯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李长安曾走过的那条。 姬莲和李长安脸色都是一变,李长安立刻冲到石门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想要招呼江问鹤,就听得姬莲恶声道:“我不想见他,放我走。”说着,挣扎两下,似乎是想要冲开李长安所点的穴道。 李长安心道,姬莲虽把方子给了自己,但中间保不齐出什么差错,走近道:“对不起,但我必须得把你带回去。”说着举起手掌,就要再度把人砍晕。 这时肩膀被人猛然撞了一下,李长安心中一凛。姬莲竟然不顾性命地用自己低微的内力硬生生冲开了穴道,他喉咙中呛出一口血来,来不及吐,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撞开了李长安,径直冲向石门。 李长安猛追过去,就见姬莲撞开翻转的石门,看都不看,一头扎进道路尽头的浓烟和火海之中。 李长安眼睛瞬间睁大,心道,甘愿赴死也不愿意见江问鹤么?这时伤口又疼了一下,他知这是体内毒素没排干净,也顾不上自身安危,就要冲进火海抓人。这时一只手抓住他腕子,又迅速分开,忽然连点三下,点了他两侧肩井、大椎穴,李长安忽地浑身发麻,但疼痛却好了不少。 回头看去,只见点他穴位的正是江问鹤。 江问鹤见李长安脸色苍白,一伸手便抓住他脉门,任谁也想不到,只那么一瞬间他就断出了李长安身上中了毒,虽不致命,但总不能继续运功。 探完脉搏,就毫不犹豫点他三穴,为的就是护他心脉。 江问鹤只看他一眼,就移开视线去看大火中飘渺的人影,他眉头紧皱,这时候想骂人也来不及了,当即施展轻功就要去追姬莲,头也不回对李长安道:“你先回去。” 李长安道:“这里很危险。” “这地方我熟。”江问鹤淡淡道,又回头平静看他:“你师父在找你。” 李长安瞳孔剧烈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走了么?只听得江问鹤继续道:“从这里开始,一直右拐,走到尽头,头顶有一个天窗,以你的轻功足够翻上去。” 李长安道:“江堂主,你怎么会知道……” 江问鹤已然纵身去追姬莲,身影逐渐隐没在烟雾里,只听到他有些远的声音:“那是我和他一起摔下来的地方。” 李长安深吸一口气,转身依照江问鹤所说,往右拐去。 江问鹤则追着那渺茫的人影,他在穿越一个个着火的满是烟尘的洞道时,总有一种错觉,就像是他只要拐过下一个弯道,就能回到十五岁时的灵山似的。那人影不远不近,就缀在前方,但总是抓他不住。 前方又出现了爆燃的火焰,他却仿佛全然看不见,满眼只有那个影子,就要埋头冲进去时,只听得身后有人喊道:“堂主!” 江问鹤大梦初醒一般,脚步顿了一下,心道,这是……白尧的声音?白尧怎么会在这里? 白尧那日见了江问鹤房中姬莲的东西,以及姬莲留下的匕首之后,就一直在暗中查探复生教总坛的位置。他抓了一个复生教教徒,先是下药折磨他意志,又担心他服毒自尽,抓了他妻儿老小,以作要挟,终于把总坛的位置从他嘴里撬了出来。 他带着人,要在洞口点烟。药童犹豫道:“代堂主,里面除了姬莲,还有数以百计的教众,这样恐怕……会死人的!” 白尧平静地接过火把,道:“死就死了。就是要把人逼出来。” 药童心中一惊,怎么也想不到平时温文尔雅的代堂主,能说下毒便下毒,说绑架就绑架,更不曾想到,他此时能淡淡地说出这种话来。 白尧手中就要点燃柴草之时,洞内忽然爆发出了火光,所有人都是一惊。火不会无缘无故烧起来,难不成复生教内部出了什么变故?或者是,已经有不是复生教的人进去了? 就在这时,又一个药童疾奔过来,大声喊道:“堂主!堂主不见了!” 白尧道:“去哪了!” 药童瑟瑟道:“我……我不知道。我跟丢了!” 原来白尧一直派人暗中跟踪江问鹤,但江问鹤轻功傍身,又岂是几个药童能跟得上的?白尧心中一凛,又看了看洞内的火光,忽然就把一切串了起来。难不成江问鹤已经在里面了? 他把手中火把塞给身边的药童,立即就进了洞。药童心下大惊,惊慌道:“代堂主,你这是去干什么!” 白尧自是不答,只一个劲往里冲去。洞中烟雾弥漫,辣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开口喊人了。他像无头苍蝇一样在洞道内打转,好巧不巧,一个转角,看见了江问鹤飘过去的衣衫。 他眼睛倏忽亮了一下,见江问鹤是在追一个模糊的人影,心立刻又沉了下去。他轻功比不上江问鹤,只能勉力跟在江问鹤身后,让江问鹤的背影不消失在他视线中而已。 这时见前方火光爆燃,顾不得张嘴就呛烟,喊了江问鹤一声。 两人距离隔得远,那一声模模糊糊,江问鹤听出是白尧的声音,但白尧又怎么可能出现在此处?只以为是自己听错,脚步略微一顿,就又往前冲去。 白尧眸光更冷了,看江问鹤义无反顾地冲向火焰之中,心道,你就不怕死么?这时听到嘶嘶两声,低头一看,只见两条橙黑相间的毒蛇从自己脚边爬过。 第238章 复生教内养着许多毒物,用来入药。本来这些东西都应好好待在罐子里,这时起了火灾,陶罐滚烫,这些东西受不了高热,就都冲破了罐子,爬了出来。 白尧眸光黯了一下,抓起一条毒蛇。那毒蛇张开大口,两颗毒牙露出来,甚是吓人。白尧却躲也不躲,将毒牙对准了自己颈间,那毒蛇瞬间合口。 只听得扑哧一声,毒牙刺破皮肤,毒液注入。白尧皱眉,闷哼一声,噗咚一声,重重倒在地上。 江问鹤听着那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表情茫然一瞬,而后回过头,在飘渺的烟尘中,看见了倒在地上的白尧。一条毒蛇爬在白尧身上,正慢悠悠地爬下来。 白尧身中蛇毒,危在旦夕。江问鹤回过头看那飘渺人影一眼,再顾不上追,折返回来,脸色沉得吓人。他先是赶走了毒蛇,接着把白尧半扶起来,防止蛇毒快速流遍全身,接着连点他几个穴位,抑他气血流转。 他迅速检查白尧伤势,发现只有一个伤口,就是颈间锁骨处的咬痕。但咬哪里不好?偏偏是这里! 白尧看江问鹤极沉的脸色,莫名地高兴起来,勾了下唇角。但他不敢让江问鹤看见,唇角翘了一瞬又放下来,虚弱而又抱歉地道:“堂主,我……” 江问鹤抬眸看他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这一句话语气有点冷,白尧表情空白一瞬,无措道:“我……” 江问鹤又道:“你跟踪我?” 之前还是发愣,这一句话之后,白尧只感觉自己脑子轰得一声,一片白光闪过,什么都不剩下了。什么阴险毒辣,心机深沉,到了江问鹤这里,只能怔愣地看着他,道:“我……我担心你。” 江问鹤眉头轻微蹙了一下,伸手捂住他嘴,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白尧眸光一点点变冷,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莫名有点想笑,心里一阵自嘲:“那好吧。我以后再也不说了。”还没想完,只见江问鹤伸手扯开他衣衫,俯身下去。 下一刻,干涩的唇瓣贴上了他伤口。白尧浑身一个激灵,疼和某种异样的感觉并存,他大脑一阵发麻,忍不住仰起头闷哼一声。 江问鹤感觉到他的挣扎,一伸手压住了他肩膀,吸出一口毒血后吐掉,凉薄地抬眸看他一眼:“你跟我进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有这一遭?这时候知道疼了?忍着。” 白尧心里却道,那恐怕不是因为疼。 他垂眸看着江问鹤,看他半压在自己身上,唇瓣贴着自己颈侧,帮自己吸出毒血。仗着江问鹤俯身下去时看不见他的脸,他盯着江问鹤的眸光越发肆无忌惮,几乎将他全身都扫了一遍,一颗心浮上来又沉下去,在江问鹤吸完离开的刹那,他手指莫名弹了两下。 他忽然很想伸手,扣住江问鹤脑袋,把他重重地压回去。 但他最后还是没敢那么干。 江问鹤替白尧吸完了毒血,吐出最后一口,咳了两声。洞内烟尘太重,又这样帮人吸出毒血,他脑子有些晕,眼神也有些空茫,就这么半垂着眸子,用手背擦了下嘴唇。 白尧却盯着他嘴唇看了好一会儿。 江问鹤目光转过来,白尧立刻把视线收了回去,抱歉道:“堂主,对不起。” 江问鹤白他一眼:“对不起有屁用。”伸手把他拉起来,拽着他往最近的出口跑去,又跑了一会儿,终于从一个斜坡上来,见了外面的天光。白尧长出一口气,宛若死里逃生一般。 江问鹤却眉头紧皱,站在原地闭上眼睛,缓了两秒。他一闭上眼,还是姬莲握着自己的手,逼自己杀了他的样子。他又想起那爆燃的火焰,不禁想,那样烈的火,他就那样冲了进去,还能安然无恙么? 这时,只听见草木中间窸窣的声音,一个模糊的身影从旁边蹿过。 白尧眉头微蹙,看了一眼立刻收回目光,咳嗽两声,下意识伸手去抓江问鹤的衣服,道:“堂主,我们回去吧。” 江问鹤仍盯着那两个人,已然走了两步,听到白尧的咳嗽声,这才回过头,语气很急:“重楼,白花草,半边莲,回去之后捣碎敷上。吃的药等我回去给你配。”说罢,立刻转身离去。 白尧先是怔愣着听他安排,又听到他急匆匆的脚步声,垂着脑袋笑了两声,随手从旁边扯下了两片叶子,碾碎了敷在伤口上,心道,这点毒我还不会解么?为什么要多嘱咐那一句?为什么嘱咐了,又不跟我一起回去? 江问鹤自是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路跟着那人影。他本以为那是姬莲,等跟了上去,才发现那原来是两个人,一人背着姬莲发足狂奔。那背着姬莲逃跑的人,正是严千象。 严千象见李长安挣脱桎梏,本想逃跑,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自己一走,姬莲必定凶多吉少,那姬莲朝自己许诺的白银更是无从谈起。他略一思索,想到李长安不熟悉洞中道路,若是洞内烟尘四起,必能阻他一阻。 因此在洞内放了场火,自己又顺着洞内那唯一一条安全的通路狂奔,恰好撞上一头冲进火中的姬莲,见姬莲重伤,他心道得来全不费功夫,抓了人便走。 他到底是一代观主,轻功还是有的,在洞中之时一路又有姬莲指点道路,是以江问鹤一直追他不上。 江问鹤与严千象姬莲两人相隔甚远,他轻功也不及严千象,再加上在洞中为白尧吸毒疗伤,消耗气血太多,一时追他不上。只见严千象一个起落,瞬间跃上树顶,转眼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第239章 这时只听得姬莲的声音悠悠传来:“师兄,别着急,我会去找你的。” 江问鹤眼睛瞬间瞪大,又追了两步,这才怔怔地停下了步子。 神医堂内。 褚裕依照江问鹤所说,对谢夭说李长安和江问鹤一起出去采药,谢夭望了一眼天色,见秋高气爽风轻云淡,心道李长安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一直窝在神医堂里,再憋出什么病来。 谢夭倒是不想让李长安对自己那么上心,当一个人的神智全然系在一件事一个人上的时候,那是非常危险的。平常人可能遭受打击一蹶不振,像他们这种人,身负武功绝学,能干出什么可就不一定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事干,干脆搬了椅子在院子里看褚裕练剑。 之前在青竹林里看李长安练剑的时候,他总是托着下巴眉头皱着,等实在忍不了就上去握着他的手,带着他练剑,现在对于褚裕可以说是全放养状态,无论褚裕练的剑术有多简单都半眯着眼笑着。 天上白云悠悠飘过,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一阵风吹过,他恍惚间闻见了青竹林里特有的草木味道,再之后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梦见了很多东西。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上空,看着十四岁的自己手拿一根树枝闯了归云山庄剑阵,看着自己拜老庄主为师,在武林大会上击败当时剑圣无寒子,又看着自己在一个有着漫天晚霞的傍晚抱回了李长安。 接下来岁岁年年,冬至大雪,夜灯三千。 一幕一幕地,走马灯一般。 再之后就是千金台,桃花谷,他安静地看着自己,蜕了一层皮,碎了一次骨,之后便脱了白衣,成了谢夭。这些年的记忆乏善可陈,在桃花谷种种树,偷喝点江问鹤的酒,偶尔被扎几针。直到霍家庄疑案,他在山上再次碰见李长安开始,一切才再次鲜活起来。 谢夭感觉自己的手一点点回温,那是自从吃冰蚕开始,很多年都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回了归云山庄,他坐在青竹林凉亭里,有一个人在他面前练剑。 清风吹拂,竹叶沙沙作响。 他似乎可以永远这样看下去,时间也仿佛静止,他也将要这样永远看下去。 都说走马灯是人走之前最后一程。 第101章 秋月夜(一) “师父。” “师父。” 谢夭置身于青竹林中, 突然听见这两声喊,声音格外飘渺。谢夭忽然意识到什么,眼前的一切开始哗啦啦的倒塌, 倒带, 他同时看见无数个自己, 一幕幕同时在他眼前闪过,如此重新倒过一遍, 谢夭突然注意到哪里不对。 与姬莲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复生教,李长安的后颈, 千金台上争抢附骨草的严千象, 给自己把脉的小道士, 霍家庄疑案里那些野兽一般撕咬的痕迹…… 噬魂丹, 姬莲……两仪观! 谢夭猛地睁开眼睛, 宛若溺水一般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眼睛半眯了一会儿,适应了天光,看清周遭建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在神医堂内, 在看褚裕练剑。 褚裕见谢夭方才睡觉, 不敢打扰他,先去热了下午的药, 刚端着药碗回来, 正巧听见他剧烈咳嗽,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道:“谷主,你怎么了?” ……我是怎么了?梦境中的记忆变得格外模糊不清, 谢夭愣了一下,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心道:“那是走马灯么?”他明白过来后,第一个反应是笑,走马灯竟然是真的,低头一片咳嗽一边笑着摆手道:“我没事。” 都已经走马灯了,他又是怎么回来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长安又救了他一次,这是第几次了? “我就是想起了点什么……霍家庄全庄被屠,两仪观立刻封锁了霍家庄,不是因为想查案,是因为他们就是屠了霍家庄的罪魁祸首,姬莲一直藏身于两仪观,试药之人失了控,以至于杀害了霍家庄的百姓。我也早就见过姬莲,他把我的脉象认出了我,所以严千象和阎鸿昌才知道了我的身份……”谢夭垂下眸子,慢慢说着,先前之事是通了,那复生教之事呢?他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余光中看见褚裕手中的药碗,伸手接过,想也没想,仰头一口闷了,道:“还有什么地方不对……” 褚裕听愣了,这一路他可以说是一直跟在谢夭身边,但谢夭仅凭几个破碎的细节就拼出了那么多,甚至这些细节,还是在走马灯中看见的。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得谢夭咳嗽一声,手指一点自己锁骨处穴道,把喝进嘴里的药全吐了,重重把药碗放到桌上,皱眉道:“药不对……” 褚裕心里猛跳一下,心道之前都没尝出来,怎么这次尝到了不对? 谢夭舌头早已经被药苦麻了,味觉失了大半,吃什么都没味道,如今喝药,连糖都不用吃。但李长安喂他吃药时,他哄人似的,总会再磨着李长安,要吃一块糖。实际上甜味他也尝不太出来。 如今走了一趟鬼门关,兴许是回光返照,舌头竟然久违地品出了点味道。 那味道他最熟,他吐了无数次血,最知道血味是什么味。他拧眉盯着褚裕,知道褚裕不通药理,自然不会是他,江问鹤也必不可能,那么唯一有可能的…… 长安。 谢夭脑子嗡得一声,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桌沿,手背上青筋暴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喝药之时李长安会紧张,一时气笑了:“李长安人呢?” 第240章 褚裕知道完蛋了,抿了几下嘴唇,没说话。 见褚裕并不说话,谢夭这时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知道了心里那点不对从何而来。那日李长安碾碎的,压根不是什么树叶,分明是用来追踪的子母蝶! 复生教看上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李长安,现在李长安不在,压根也不是出去采药。他瞒了所有人,包括自己。 那姬莲是什么人?复生教又是什么地方?那是能够随随便便就去的么?! 他腾一下站起来,站得太猛,眼前猛地一黑,但他竟然身形都没有晃一下,在那一片黑暗之中,细长手指一挑,精准无比地召出了褚裕的剑。 “谷主!”褚裕见自己的剑兀自飞了出去,连忙伸手去握,但竟然抓不住,即使这剑是他的,也依旧全听谢夭召唤。 就好像但凡是剑,他想用哪把就用哪把,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而这时候的谢夭甚至是身受重伤,命不久矣。 那……若是全盛之时呢? 那个瞬间,褚裕怔怔地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害怕来。 只听得嗡嗡一阵,那剑到了谢夭手里,竟然一阵震颤。褚裕的剑算不上好剑,他年纪也轻,谢夭也不欲让他用名剑。但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剑,竟然爆发出了剑鸣。 虽比不上青云,但对这样一柄剑来说,实在是奇迹了。 褚裕大睁着眼睛看他,心道,怪不得青云之前不在名剑谱,到了谷主……不,到了谢白衣手里,就成了天下第一名剑。 谢夭拎着这把剑,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见秋风鼓动他白衣,褚裕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追上,道:“谷主,你干什么去!” 这时剑风袭来,逼得褚裕不得不用双臂挡住头脸,往后退了几步。等风沙落了,这才看清谢夭背影,他一人走在秋色里,手提长剑,右手手腕轻巧地挽了一个剑花。 刚才那般凌冽的剑风,竟然是他手腕一转随手挥出的一剑。 “他胆子倒是大了。”谢夭一边往外走一边冷笑道:“我去教教他什么叫家法门规。” 褚裕知道自己拦他不住,只能一直跟在他后面,出了他们所居的院落,便有不少人在堂内来回穿梭,为病人把脉施针煎药之类。这时见谢夭气冲冲往外走去,都是不由得一怔。 又见谢夭手里提着剑,心里更加震惊。他们虽然都知道这人就是谢白衣,但是住进来这些时日,他温和爱笑,是以渐渐都当他是个爱穿红衣的普通公子。 直到这时见他一袭白衣,手提长剑,众人才想起来,这位可不是个普通病人,是那位剑仙谢白衣。 谢夭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在神医堂中熟识的人也已经不少,之前见面都会说上几句,这时见谢夭脸色极沉,无一人敢上前搭话。 他们就这么在一片沉默和注视中跨过后院的门。 便在这时,只听到有人同样跨过院来,而后是格外清朗的少年音色:“我想先洗一洗再回去……劳烦……” 这是李长安的声音。谢夭眼睛先是微微睁大一瞬,听他声音还好,虽然有些虚弱,但应该并无大碍,一时间怒气涌上心头,当即冲出门去,捡了李长安的那一瞬间,却不由得愣在原地。 ……李长安身上全是血。 胸前,背后,衣服下摆,乃至脸上,都有一道细密的伤口。这些血有李长安自己的,还有欲将姬莲带回神医堂时染上的,但这个时候又哪能分辨得出,谢夭惊愕地看着他,半晌,眼眶忽然红了。 “劳烦小兄弟再帮我找身衣服……我现在实在不好回去……”说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 谢夭一袭白衣,手里提剑,秋风卷过厅堂,吹动他发丝,一双凤眼极沉。 两人就这么隔了几步看了一会儿,中间的气氛沉寂地过分,就连神医堂的伙计和大夫的声音都忍不住放轻了。 秋风卷落叶的声音沙沙作响。 半晌,谢夭忽然把手里的剑一抛,抛还给褚裕,自己走过来,眼睛死死盯着李长安,眨都不眨。 李长安本来还在药房伙计那绷得四平八稳,这时见谢夭朝自己走来,他忽然就有点脱力,身形晃了一下。 谢夭顿时心跳如擂鼓,他感觉自己心脏要从喉咙跳出来,比之他发病时的心悸更甚,眉头紧皱,一个闪身过去,一手揽住李长安的腰,一手抓住他手腕。 李长安头靠着他肩膀,闻到他身上那种桃花香气和清苦的药味混合的味道,自从去复生教开始就吊着的一口气忽然松下来,想起药方已经拿到了,在他耳边极轻地笑起来,笑得像是低喘。 谢夭握着他手腕感知他脉搏,确定李长安脉象无异,内息也流转通畅,这时又听见他在自己耳边的轻笑,闭了一下眼睛,心头火又烧起来,松开揽着他腰的手,转而两手紧紧抓住他衣襟,猛地一拉。 李长安被拉得身形一晃,紧接着双眼就对上谢夭那双微微泛红的,死死瞪着他的眼睛。 谢夭不说话,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李长安感觉自己要溺死在那一双眼睛里了,他意识到什么,忽然心慌起来:“师父,我……” 谢夭看着他,淡声道:“李长安,你瞒着我干的事情不少。” 谢夭说完,抬眼看他一眼,眼神极其冷淡,两手一松,转身便走。他松手之时,明明没有用力,李长安却觉得自己宛如被推开来,退了一步才站稳。 第241章 李长安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他……他从来没对自己生过这么大的气,之前做了错事,他也会罚自己,但是从来没有这样,凉薄地转身就走过。 褚裕也看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见俩人这样生气。 李长安怔愣了一瞬,正要去追谢夭时,见褚裕还看着自己,连忙从怀里掏出那封字条。他身上虽都是血污,但那字条却保存的干净整洁,可以想见他对此有多看重。 李长安边走边快速道:“等江堂主回来,你把这个给他。” 褚裕道:“这是什么?”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从姬莲那取来的药方。” 谢夭走在前面,听到这话脚步突然顿了一下,心尖像被轻轻地扎了一下,说不出的酸软和疼。但听身后匆匆而来的脚步声,微微偏过头道:“滚去把衣裳换了再来见我。”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眼睛忽闪了两下,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从那双桃花眼里溢出来,但见那个心心念念的人并不回头看自己,只不过一瞬,又把委屈全都收了回去,哑声道:“……好。” 谢夭没再说话。只见他径直回了房间,砰得一声,重重关上房间门。关上房门之后,谢夭闭上眼睛,满脑子还都是李长安身上的血,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心脏也疼起来,他一伸手攥住心口,骂道:“你疼什么?不争气的东西。” 李长安洗完澡换完衣服,太阳已经落山,月亮高挂枝头。整个院子里静悄悄的,其余房间都暗着,只有谢夭屋子里还亮着灯。 按照平常的这个点,谢夭早就睡了。 他走到门前,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在想进去之后应该怎么道歉,但是想到一半总会跑题,脑子里全然只剩下谢夭冷冷看着自己的样子。原来哄人开心这么难,可他怎么觉得,谢夭好像天生就会。 小时候很会哄,长大了他也很会哄。 他站了一会儿,轻轻敲了敲门,低声喊道:“师父?我可以进去么?” 没有应答。 李长安此时满脑子都是谢夭重重摔门的样子,这个时候,他师父不让他进,他是不敢直接推门进去的,停了一会儿,又道:“师父,你罚我吧,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声音已然全然哑了。 仍然没有应答,只有月光在外面陪他。 李长安怔怔地望着门,忽然没了敲门的勇气,手指蜷缩起来,指甲轻轻划了一下门板,垂下头低声道:“师父,你别不理我,我好害怕……” 站在门后的谢夭听见这一句,忽然浑身都麻了,一阵心疼,又冷笑着想,你害怕?你放血不害怕,你一个人去复生教不害怕,你身上全是血你不害怕,你连死都不怕,你怕我不跟你说话? 门没有开,也没有回应,李长安一颗心直坠谷底,他呆呆地站在门外,忽然就想起了望城之时,自己听闻了从假桃花仙那里听闻了谢白衣的死讯,他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给自己送点心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他是这种感受。 “师父,我……你还认我么?”李长安低声道。 便在这时,他突然听见屋内一声冷哼似的轻笑: “李长安,你现在什么话都敢说了,给我滚进来。” 第102章 秋月夜(二) 李长安眼睛亮了一下, 瞬间抬起头,接着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映入眼帘, 他刚迈进去一步, 就“唔”地闷哼了一声,身形一晃, 立刻被人拽着胳膊扯了进去。 接着便是咚得一声,门被重重地合上。 李长安身形还没站稳, 就看见谢夭低着头站在自己面前, 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手臂, 几乎是瞬息之间, 就把自己的袖子撸了上去。 李长安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到自己胳膊上还没好的刀伤,道:“师父,等一下……”下意识想躲。虽然谢夭手指抓住了他手腕,但这时谢夭身子虚,只要他想躲,还是能够躲得开的。 但偏在这时, 谢夭抬眼看了他一下。 灯光全然被拢进了谢夭一双眼睛里, 明明屋内灯火很亮,但谢夭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秋叶, 眼神复杂又难解。李长安被那一眼钉在原地, 心口也有点堵,没再往后退, 胳膊上被刀割出来的伤疤已然全露了出来。 李长安到底年轻,又内力充沛, 同样的刀伤放在谢夭身上,可能需要个四五天才能慢慢长好,但在他身上往往只需要一两天。他胳膊上的刀伤愈合地快,总是结了痂,再被李长安重新割开,如此反反复复,更显得小臂上的伤口触目惊心了。 谢夭垂眸看一眼,见还有两三道刀口没有愈合,呼吸停了一下。又发现,这伤口排列地整整齐齐,恰恰好七道,忽然就明白了什么,气道:“李长安,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连胳膊上的伤你都得跟我凑一对是吧?” 李长安抿了下嘴唇,把胳膊从他手里抽出来,又飞速把袖子放下了:“……我愿意。” “你怎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谢夭被他气得深吸一口气,道:“所以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喝你的血?换做是你,你愿不愿意?你这样,让我以后怎么办?我每喝一口,我都害怕你往自己身上割一刀!” 李长安愣了一下,眼睛很慢地眨了眨,道:“师父,你心疼我,是么?” 谢夭被他气笑了,转过头看着他道:“我心疼你什么?你说去送死就去送死,我心疼你有用么?你又为什么要一个人去找姬莲,他有多危险你不知道么?你就没想过你会死在那么?” 第242章 李长安道:“我知道,想过。” 谢夭本来想道:“知道那你还去?你傻吗?”却不曾想李长安停了一阵,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眼神极为认真,道:“但是我想你活着。如果你死了,那我也不活了。” 谢夭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他怀疑自己现在出现幻觉了,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李长安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死了,我给你陪葬。” 谢夭只觉得此情此景要呕出一口血来,脑子被他气得发懵,身形一晃,扶了下桌子,硬生生把那一口血咽下去了,道:“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算什么人?你想谁死就死,想谁活就活?”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一是指“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想死就死?”二是指“我能不能活着,全凭天意,你怎么强留?” 这两句话里有话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他甚至用不着思考,就能说出来一大段话来辩驳,但见谢夭晃了一下,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忙抢上前去,想要扶住他,道:“师父……” 谢夭听他喊自己师父,心道气人的时候你把我当师父过么?眉头狠狠一皱,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喘息着道:“别喊我师父,现在你是我师父。行了吧,滚出去,我现在不想见你。” 李长安的手还停在半空中,过了许久,手指蜷缩一下,慢慢收了回来,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弯腰对谢夭郑重地行了一礼,接着一言不发地朝门口走去。 谢夭见他对自己行礼,心口忽然就有点发酸。他们虽说是师徒,但何曾这样生分过?他想:“我……我话说重了么?” 便在这时,李长安又忽然站住了脚步,背对着他,低着头慢慢道:“师父,我不是故意气你的。我在乎的人,都一个个在我眼前死掉了,他们都说是我克死的。我是真的……我没有其他可以惦记的人了,你死了,我不知道我还活着干什么。” 语气很轻很慢,还带着一点微弱的笑意,像是自嘲。谢夭听得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转过脸看他:“哦,你想说什么?几百年了你就扯着那么点事过不去了是吧。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你心是石头做的么?油盐不进?到底是我不会说还是你听不进去?” 又转过头,恍然意识到什么,拉长了调子点点头,“哦,我知道了。我现在要是活得好好的,你也不会成现在这样。” 李长安脑子嗡得一声,就好像谢夭在他脑子里敲了一口大钟,藏在心底的东西被谢夭一句话撕开,血淋淋的,有点疼,还有点爽,他愣在原地,似乎在反应谢夭的话似的,眼睛缓慢地眨了两下。 谢夭轻笑一声,偏头看他:“你在愧疚什么呢?你觉得通过这种方式,你就像在赎罪,心里会好受一点是么?” 他们说自己父母、奶奶是被自己克死的,李长安本来是不信的。直到谢白衣去千金台接自己,还没回归云山庄就去了桃花谷,从那之后他就信了。 谢白衣那样的人都死了,李长安觉得自己不得不信了。 李长安下意识掐住了自己手臂上的伤口,疼痛沿着胳膊爬上来。 谢夭见他不说话,讥嘲道:“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没关系,我原谅你了?我现在真说不出来。长安,是我把你带回山庄,说了许多海誓山盟一样的屁话,让你误以为能长长久久,又在你眼前死了一遍又一遍,你不应该恨我么?你恨你自己干什么?” 李长安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转回身道:“师父,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哪个意思?你还不如怨我呢,别折腾自己了,成天死不死的,成么?”谢夭说着,又忽然意识到什么,七八年前他离开时李长安不过十几岁,还是在是太小,男女之情更是从没有过,人的情感又太复杂,总是容易搞混。 会把爱当成恨,把恨当成爱。 他也不敢说自己多么好,多么惊为天人,自己到底就一平常人,现在还是个快要死了的平常人,只不过碰见李长安时机实在是巧,又恰好死了一场,这才让李长安一直念念不忘至此。 他声音在喉咙里卡了一下,而后自嘲地笑了笑,这才转过头道:“我和你……如果你只是因为愧疚的话,就出去。” 李长安脚步一顿,表情空白一瞬,接着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疑惑道:“你……你说什么?” 谢夭没看他,按着桌子的手下意识攥紧了,轻声道:“长安,你怎么……怎么就不能明白我的心呢?” 李长安心尖颤了一下,满脑子又都是谢夭那一句“只是因为愧疚”,一时间又心疼又生气,心道,你把我这些年当什么?两三步走过去,一把攥住谢夭腕子,另一只手插入他发间,蛮横地扣住他后脑,逼着他抬头。 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夭没有一丝防备,就这么被他制住,刚抬起头,嘴唇就被李长安恶狠狠咬了一下。 谢夭本来就还在气头上,加上刚才莫名想到的那一茬,偏头躲过,而后伸手想要推开他,李长安却攥自己腕子更紧,另一只手转而按住了自己后颈。谢夭肩膀一转,胳膊肘朝他胸口击去,喘息着道:“起开!我让你亲了么?” 谢夭虽然天天看上去病病歪歪,浑身没骨头似的,但真的发起狠来,昔日天下第一的剑仙的功力依然不可小觑。不曾想李长安躲也不躲,闷哼一声,张嘴咬了谢夭一口,把那一声闷哼咽回去。 第243章 谢夭还想伸手推他,这时听见李长安在自己耳边低声道:“谢白衣,你就不能明白一下我么?” 声音又沉又哑,似乎还带着说不出来的委屈,谢夭不知道是被他那一口咬的,还是因为这一句低语,轻轻“啊”了一声,本来打算去推他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莫名其妙转了个向。 他抓住李长安衣襟,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拎起来。 李长安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谢夭堵住了嘴,他迎上了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吻。不顾自己是接受还是拒绝,自顾自地往里探,带着一些焦躁和愤怒,还有隐约的不安。 谢夭夺走李长安呼吸那一刻,一直提到现在的心才落下来。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安稳抓住他,李长安身上的血洗掉了,脉搏平和有力,他现在很安全。 谢夭忽然很想掉眼泪,心底只剩下“幸好”二字,如果真的……真的什么事情,他连提剑去救他都做不到。 李长安差点忘了呼吸,先是愣了一两秒,而后巨大的委屈和不甘心涌了上来,先是咬了他一口,而后按着他肩膀,咚得一声,两人一起摔到床上。 李长安压着他,喘息着道:“谢白衣,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分得清楚,我明白自己的心。” 第103章 秋月夜(三) 谢夭摔倒床上耳鸣了一阵, 在一片轰鸣声中听到了这一句,喉咙忽然就哽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应, 就感觉李长安又咬上了自己肩膀。谢夭头往后仰, 闷哼了一声, 明明应该是痛的,但他被刺激得大脑一阵发麻, 手下意识往李长安腰间摸去。 先是手指轻轻抚摸,接着忽然恶狠狠掐住。 李长安冷不丁被他掐住腰侧, 闭上眼睛,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咬着谢夭锁骨, 把那一声闷哼咽下去, 愤愤开口道:“你说不愿意,你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当年自顾自地就成了我师父,后来又自顾自地把青云丢给我,现在你又这样……谢白衣,你太自私了。” 说着, 手也沿着谢夭精瘦的腰线滑上去, 一路往上,一路恶狠狠揉捏, 留下一片红痕。 谢夭闭着眼睛感受他手指带来的疼痛, 听到他说自己“自私”,猛地推开他上半身, 自己翻身而上,手一扯就松了他腰间系带, 不由分说地握上去,抬眸冷笑道:“李长安,把全部心思寄托在一个人身上,是件很危险的事,你明白么?” 咚的一声,李长安后脑重重撞向床板,后脑勺的疼劲还没缓过去,被人握住的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涌上来,明明是个极其被动的姿势,李长安却压着喘息,冷艳抬眸看向他,哑着嗓子道:“那你为什么愿意活了?” 声音很低,很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能盖过他此生听到过的所有诘问,盖过在千金台上,宋明赫朝他出剑时的剑光。 谢夭整个人被这句话钉在原地,表情空白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但又找不出来,只能道:“我……我……” 李长安眯着眼睛观察着他表情,见他什么都说不出来,轻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看来师父也不明白。” “师父”二字咬字很重,特意拉长了调子,谢夭心道,嘲讽人的时候知道喊师父了,瞥他一眼,就想开口嘲回去,便在此时,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李长安一手按着他腰,另一只手护住他后脑,把他按在身下,弓着腰垂头看他,哑声道:“你还要训我?你凭什么训我?谢白衣,我们是一样的人。” 语气不甘又愤恨,谢夭没听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过话,以往生气了,都是跟闷葫芦似的,一句话也不说。他一时间听愣了,心道,自己也不过就是比他大了几岁而已,这短暂人生,谁又能说谁过得比别人更明白呢? 屋内光线太暗,他忽然很想伸手,去描摹一下李长安的眉眼,去试试看是不是湿的。但胳膊被他用力压住,动不了,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屋子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李长安看见了谢夭眼睛里的光晕,不断破碎又凝聚,李长安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些什么,慌忙松开手,支起上半身,只见床铺凌乱非常,谢夭被自己压在身下,头发铺散开,身上衣服更是乱七八糟,露出来的地方,随处可见被自己弄出来的青紫痕迹。 李长安心道,我明知他身体虚,我还跟他吵架,还弄成……还弄成这个样子……他咬了下嘴唇,垂下眸子,道:“我滚出去。”说着就要起身下床。 “我让你停了么?” 李长安眼睛瞬间瞪大,还不及反应,衣带就被人狠狠一拽。谢夭下了死手,恶狠狠把他拽回床上,李长安控制住自己身体,双手猛地一撑,这才没砸到他。刚稳住身形,谢夭又把他拽下来,一只手握住他手腕,逐渐往下,冷声道:“继续。” 脸上表情很平淡,声音也是说不出的冷静,但仔细去听,却能听出他尾音有些发颤。 李长安盯着他的脸,这时谢夭挑眉挑衅似的看他一眼,两人对上视线,李长安轻笑一声,点点头,道:“好。”手指忽然发力。 全身的神经似乎都汇聚到那一处,谢夭抓着李长安腰侧的手猛地抓紧,在他身上留下红色的指痕,闷哼一声后,喘息着,直视李长安眼睛道:“就这点本事么?我教你的东西呢?” 说着,目光上下扫射,最后停在一处,又慢悠悠地晃上来,对上李长安眼睛。 第244章 李长安哑声笑了一下,心道,这是你自己说的。 俩人刚吵完一架,虽然气性都消了大半,但是又谁都不想先开口示好,就好像谁先开了口,谁就会输了似的。两个人也别扭地不接吻,甚至不对视。于是房间内只剩下交融在一起的喘息,将这些时日的忍耐,委屈,不甘,愤恨,舍不得,全都倾注在对方身上。 和上次截然不同,只让人感觉全身都要碎掉,但偏偏这样又给他们一种对方还存在的感觉。 谢夭刚走完一圈走马灯,这时候回光返照似的,五感比之前清晰多了,刺激也更明晰,忍不住喘息的时候,就会一口咬上李长安肩膀,硬生生把声音闷进喉咙里。 这时,他感觉李长安扣住了自己后脑,硬生生把自己按在他肩膀上,耳边传来李长安的艰涩的声音。 李长安一边动作一边愤愤道:“师父,我恨你,我恨你。” 谢夭浑身一僵,怔怔地抓着他肩膀。 李长安一股脑道:“我就是因为你说的那些恨你,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就死在那个晚上。我再也不要跟你回归云山庄了,我再也不要认你了。”声音却越来越哑,越来越抖。 谢夭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环住他,道:“嗯,我也爱你。” 李长安动作停下了,呆呆地看着前方,半晌哑声道:“哪有‘也’?没有‘也’。” 谢夭感觉到他停下,闭眼缓了两秒钟,接着勾了下唇角,推着他肩膀自己坐起来,俩人位置瞬间掉了个个儿,谢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挑挑眉道:“你不舍得动?” 李长安抬眼看着谢夭,这个时候他更显得漂亮,李长安几乎看愣了,就这么看了两秒,把他拉下来,想要去亲他。谢夭却偏脸躲开,也不说话,只偶尔溢出一两声喘息。 李长安心里猛地一沉,心道,他还在生气么? 又这么尝试了两三次,都被谢夭偏头躲过。他眼睛也不看自己,李长安忽然就想起千金台那时候,他总是会躲开自己的眼睛,从回来的现在,他到现在都没冲自己笑过。 吵也吵过了,做也做了,愤恨被发泄了个七七八八,只有委屈一直堵在心口,这时候再度涌上来,李长安别过头,努力吸了吸鼻子,大睁着眼睛不让眼泪落下来。 谢夭两根手指夹着他下巴,让他把头转回来。 李长安刚转回头,眼泪自己就滚了下来,他立刻用手肘盖住眼睛,又胡乱地蹭了两下。 谢夭见此,唇角微微勾起来,观察着李长安表情,故意动了一下。 李长安仍然用手肘捂住眼睛,但是咬了下下唇。 谢夭满意地笑起来,拉长了调子道:“你还哭上了。我还没哭呢。你跟我说,你有什么好哭的?” 听见他还算愉悦的笑声,李长安终于肯说话了,哽咽着道:“师父,你……你亲我一下吧。” 话音刚落,他就迎上了一个吻。 很安静。 很柔和。 没有争吵,没有愤怒,只有安抚一样的轻轻触碰,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谢夭手指碰了碰他手心,李长安后知后觉地撤开挡住眼睛的胳膊,刚一睁开眼,就对上了谢夭沉沉地,专注又安静望着自己的视线。李长安那个瞬间连呼吸都忘了。 半晌,谢夭望着他,认真道:“师父不该说那样的话,师父错了,好不好?” 李长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就算不眨眼,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谢夭伸手抹了一下,道:“但是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李长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谢夭立刻截住他话头,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李长安闭上嘴巴,不再说话了。 谢夭似乎心情很好地笑了一下,笑完,安静了一会儿,低声道:“长安,我比你大了几岁,就自诩比你懂得多。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是很明白。” 李长安望着他,心脏怦怦地跳起来。 谢夭低下头,轻轻碰了下他嘴唇,道:“如果你想为我一人而活,就为我一人而活吧。我会努力活久点的。” 第104章 秋月夜(四) 第二日一早, 听着院子外面逐渐响起来的人声,李长安半睁开眼睛。他体内的毒素还没完全清掉,醒来那刻还有些迷茫和心慌, 这时, 身边人一动。 “醒了?”谢夭含含糊糊地在他耳边问。 声音轻低, 李长安却听得浑身一个激灵,慌乱全然没了, 满足感从心底涌上来,他搂紧了一点, 头靠在他肩膀上, 低声道:“嗯。” 谢夭又没了动静, 那一句像是呓语, 说完就又睡过去了。 李长安心道, 昨天晚上那么折腾,这个点他能醒才怪,轻手轻脚地把他压在自己身上的手臂挪开,下床穿衣,这时半天没动静的谢夭忽然来了一句:“干嘛去?” 李长安转头去看,见谢夭半边脸还埋在枕头里, 眼睛闭着。锦被微微遮住谢夭下巴, 脸上线条格外柔和。 李长安想起少时第一次见谢白衣之时,当时他持剑护在自己身前, 他那时看着他飞扬的头绳和反射着夕阳红光的剑刃, 只觉得他凌冽潇洒地像一把刚刚出鞘的宝剑。 现在却越来越觉得他其实温和地像一块玉。 第245章 李长安就这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见谢夭没有一点要醒的迹象, 以为自己听错,愣了一下又转回身。 谢夭这时又问了一句:“干嘛去?” 这次李长安听得清清楚楚, 心里又觉得奇怪,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同住一屋,之前自己离开他都是不会醒的,或者说,从他把自己的小床搬进青竹居开始,他就没有提前醒过。忍不住问道:“怎么醒这么早?不舒服?” 谢夭反应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没有。”隔了会儿又道:“你不告而别的时候,能不能别挑大早上的,我觉多,早起怪难受的。” 李长安两次消失都是在凌晨,后来谢夭再见他时,第一次是刀剑相向,第二次就是浑身是血,谢夭感觉自己现在受不了一丝一毫的刺激了,要是今天醒了又没找到人,他估计能把整个神医堂翻个底朝天。 他说话的时候还闭着眼睛,因为困,字与字的间隔拉得很长,李长安听他说了一半,已经心疼了起来,低声哄道:“师父,我去练剑。等你睡醒了我们吃饭?” 听他这么说,谢夭终于放下了心,也不再强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 李长安穿好了衣服准备出门,这时安静了好一会儿的谢夭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不要放血,我尝得出来。” 李长安脚步一顿,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才低声道:“我知道。” 他出门拔出青云练了一会儿,但总是静不下心,也不知道是因为谢夭那一句“早起怪难受的”还是因为那一句“不要放血”,满脑子都是谢夭闭着眼睛慢慢说话的样子。 实在练不下去,又想到姬莲给的药方,也不知江堂主有没有配出来方子。 神医堂的人起的都早,这时候除了他们的小院还安静,其余各处都有了人声。大堂处更是熙熙攘攘,早已站满了病患。这个时候去找江问鹤也不算打扰,李长安想了一下,往江问鹤住处走去。 敲门进去,就见江问鹤看着姬莲的书信发呆,那信上不过九个字,也不知为何江问鹤能盯着一字字地看那么久。 李长安心道,难道是江堂主也看明白姬莲信中的意思?心里一沉,姬莲如今不知所踪,再找恐怕不好找。走上前去,道:“堂主,姬莲把信给我时,我曾问过,但他没说。” 江问鹤头也不抬道:“他也不用说。” 江问鹤又看着那方子笑道:“写得太清楚了。”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江问鹤道:“三个词,其实是三味药。春日上指的是七星海棠,神医会是金线莲,三日雪……指的就是石耳了。”他语速很慢,像是在一边说一边回忆。 李长安这些日子读了不少医书,对江问鹤所说的这些药材都有印象,但这三味药,怎么都跟那三个词搭不上边,心想这三个词或许不是形容药材,而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事情,也不再多问。 江问鹤笑道:“他是不是还说,你把信交给我,我必定能看懂?” 只是看懂信件还能理解,连对方说什么话都能猜出来,当真匪夷所思了。李长安点头道:“是。” 江问鹤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两手举着信件对着光看了一会儿,李长安见状,还以为纸上有什么隐藏的信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殊不知江问鹤只是在看姬莲的笔迹。 只见江问鹤看了一会儿,满意地重新按照折痕叠好,锁进抽屉里。 李长安着急道:“可以用么?” 江问鹤咂摸了一下,道:“光凭这三味药肯定不行,让我来用,我是打死都不会想到用七星海棠的,太毒了,一看就是鬼医的手笔。这个世上只有他会这么大胆地用药。” 李长安道:“那应该怎么办?” 江问鹤听他语气急躁,一时见起了兴致,单手托着下巴撑在桌上,半眯着眼睛看他,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会儿,笑道:“李长安,我要是把你师父治好了,你怎么报答我?” 李长安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道:“什么意思?”心脏却已经狂跳起来。 江问鹤站起来,顺手就从桌上抽出了一张纸,拎着那张纸冲着李长安晃了晃,纸上满满都是墨迹,写满了药名和用量。 神医堂的大夫写字都很狂放,姬莲是少有的写字规矩一些的,姬莲的字条李长安能看懂,但此时江问鹤举着的那张方子上,他只有零星几个字能看明白。 最上面那一味药材,正是七星海棠。 江问鹤笑道:“我可是神医,又不是江湖游医江莲,你当我离了我师弟我不会配药?” 李长安道:“我只是没想到……”他忽然沉默了一会儿,良久道:“江堂主,你和姬莲,真是可惜。” 药方极少有二人合著的,大都互相信不过对方的水平,不同人看法也难免不同,有人认为该疏,有人认为该堵,是以往往争论不休,给不出定论。 但姬莲却好像从来没考虑过江问鹤不明白他,不信他这种情况,他也知道自己用药太过偏激,需要江问鹤从中调和,是以只给了自己方子中的关键三味,任由江问鹤补上其他。 江问鹤则看一眼就明白了姬莲意图,七星海棠为君,石耳为臣,金线莲阴阳转化,中庸为辅,他又补上了其余二十几味。俩人没正儿八经地见过一次面,说过一次话,又像是在一起讨论了几百遍,出了这张药方。 第246章 江问鹤还是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他和姬莲,愣了一下,而后摆摆手笑道:“只有神鬼不两立,你听说过神鬼合璧的么?” 李长安垂下眸子,没再说话,忽然看见江问鹤案头上一摞摞满是写着笔记的纸,又听见江问鹤打了个哈欠,心想,难不成江问鹤写了一夜的药方? 江问鹤按了下后腰,咔嚓两声响后,拎着方子走过来,道:“不说这个了。”又看了看门口,自顾自道:“也该到了啊。” 李长安疑惑道:“什么?”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敲门声,江问鹤径直走过去开了门,只见外面站着的正是沈长老,还没来得及开口,江问鹤就把方子递给了他,道:“长老,劳烦您按照这方子采买药材,至于七星海棠,即刻差人去采。” 沈长老听江问鹤说七星海棠此等毒药,心里已然觉得不对,接过方子定睛一看,更是大为变色,道:“这是给谁吃的?” 江问鹤困得要命,现在只想回去睡觉,随口道:“给谢白衣。” 沈长老道:“七星海棠,向来只有用此花制成毒药的,没有拿来入药的。谢公子浑身经脉不畅,此毒吃下去不是必死么?”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他也知道七星海棠的毒性,但既然江问鹤看过没问题,就必然没问题。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沈长老,药性药理相互影响,怎么能单看一味药材就下定论呢?未免太过偏颇。看人看药不都是如此么?哪有绝对的好与坏?” 沈长老原先只看了一个七星海棠此等绝世大毒药就觉得不妥,立刻就说了出来,此时听江问鹤这么说,略微觉得有些惭愧,耐着性子仔仔细细看下去,看完一遍仍是觉得不妥,毒性仍是太重,又连续看了两三遍,竟忽然觉出这方子中间阴阳克制的精妙来。 不光药材,用量更是考究,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实在是百年难得难得一见的奇方。倒是能看出来江问鹤的影子,但是七星海棠又绝对不像江问鹤会用的药,忍不住道:“这方子是谁所著?” 江问鹤看着他眼睛,认真道:“鬼医,姬莲。” 李长安惊讶地转头看向江问鹤,这方子姬莲只贡献了其中三味,剩下的都是江问鹤所写,说是江问鹤自己的方子也不为过,也可以说是两人合著,但偏偏,江问鹤只说了那一个名字。 沈长老“啊”地一声惊呼,手一抖,那张承载着性命的药方就轻飘飘地飘落在地。沈长老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弯腰把药方捡了起来。 他本来觉得这方子精妙无比,此时听到是姬莲所著,又觉得这方子鬼祟非常,似乎能杀人于无形,摇了摇头道:“不妥!还是不妥!他走的不是正途,他的方子能用么!” 江问鹤叹了口气道:“看药看人都是如此,沈长老还是没明白。”转过身,一边走一边道:“姬莲初入门时是我教的,他学的是医术,可以救人。”走到一半,余光中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脚步不由得一顿。 只见白尧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整个人宛如石化一样僵在那里,脖子上的伤口还没愈合,那一小块皮肤上因为草汁浸染而微微发绿。 白尧脑子里盘旋着那句“姬莲是我教的”,冷笑着心想,所以,只是因为他……你就再不收徒么? 第105章 秋月夜(五) 沈长老不知道江问鹤为何忽然停步, 又是这般神情,还以为是姬莲悄没声息地进了神医堂,转头看去, 看见站在一旁的白尧, 不知为何, 忽然叹了口气,白尧是这一代年轻弟子中的佼佼者, 又做了许久的代堂主,但还是心性不稳, 对江问鹤尤是如此。 他是堂中长老, 念及此事总是不免担忧, 这事比对姬莲的偏见重要得多, 当下对于江问鹤所说的事也不再纠结争辩, 一拱手道:“堂主,我这就去办,只盼姬莲的方子真的有用才好。”说完,转身离去。 李长安见事情已然安排妥当,只待沈长老备齐药材,松了一口气。又觉得白尧可能跟江问鹤有话要说, 也不再多留, 在沈长老之后离开。 待沈长老走了,白尧这才走近, 低头道:“堂主, 中秋要到了,今年中秋怎么办?” 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 道:“之前都是怎么办的?” 白尧笑了两声,道:“原来堂主不记得。也是, 堂主许多年不曾回来了,这次若不是谢公子要来,不知道堂主什么时候愿意回来。” 江问鹤被他说的有点不好意思,想来自己这堂主也确实失职,他许久没回过神医堂,偶尔回来时也没碰上节日过,他只记得少时过节的场景,一大桌子人一起吃饭赏月,但对于如今过节时堂内如何实在不知道了。 尽管不好意思,江问鹤到底做了多年堂主,又素有一副厚脸皮的本事,转头笑道:“白尧,你这是在怨我啊?” 白尧收住了笑,眸子暗了一下,垂下眼睫道:“不敢。” “你不敢?你可太敢了。”江问鹤皱着眉头瞥了眼他脖颈上的伤口,道:“你不什么事都干了么?” 白尧心里忽地升起一股慌乱,暗自握紧了拳头,心道若是他此时把事情说破,干脆把心中所想一股脑全说出来,低下头,一言不发。 却不曾想江问鹤忽然一转话锋,道:“你把神医堂打理得井井有条,我很放心。之前怎样办今年就怎样办吧。若是需要我做什么,尽管来找我。” 听完前半句,白尧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又莫名觉得有点失落,江问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他开口的机会,总是一张嘴就把话堵了回去。他不禁想,如果是姬莲干出跟自己一样的事,江问鹤是不是已经发脾气了呢? 第247章 心里所想的已经转了十七八个弯,白尧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淡淡地点头,道:“好。”转身就要离开。 见白尧依旧面不改色,江问鹤在心里暗暗嘶了一声,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红脸白脸都唱了,但是白尧对哪种脸都没反应,对他好了也不行,对他不好也不行,真是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犹豫了半天,道:“白尧,你……” 白尧猛地停住脚步,回头道:“堂主还有何吩咐?” 江问鹤对这种小孩实在没辙,叹了口气,掏出一张药方给他,道:“药。” 出乎江问鹤意料的是,白尧仅仅是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没有伸手去接,江问鹤微微挑了下眉头,就听得白尧淡淡的道:“多谢堂主挂念,蛇毒解得差不多了,后续敷药即可。”拱手行礼,便即走了。 “嘿,还真是……”江问鹤“真是”了半天,没“真是”出来,啧了一声,又把药方重新揣进怀里了。 沈长老动作很快,不过两日,药方上所需药材便已配齐,存量可供使用半年之久。谢夭便即换药,第一天喝多少便吐了多少,李长安见他吐,心疼得不行,谢夭又特别要强,心道黄泉路不知道走了几次了,还喝不进一点药,吐完之后手背一抹嘴角,又端起碗来喝。 到了第二天,已经能喝进去小半。第三天因换药带来的呕吐已全然消失。就连江问鹤都觉得惊奇,谢夭适应地实在太快了些,但看一眼李长安,就知道谢夭这么逼迫自己服药是为何。 再加上神医堂的针灸和药浴,数日之后,谢夭已没往日那样嗜睡懒散,之前一天睡八九个时辰,如今已与常人无异,脉象也变好了不少,远没有之前那样虚弱。 又这样养了一月,这天他偶然提了一下内息,发觉体内经脉逆行内息冲撞之象也好了不少,竟然可以完整运转一圈内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掌,脸上表情满是诧异,似乎从他成为谢夭以来,体内内息流转就没这么顺畅过。 他当下嚯嚯了花瓶里的桂花枝,拿在手里当剑来用,几乎是下意识地,就用了自己的天上人间,内息虽仍稍有凝滞,但比之前却好太多了,在最后一剑挥出时,他恍惚间觉得好像回到了他还是谢白衣那时候。 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他心道,原来自己之前用剑的时候,剑意是这样的,重重阻滞和冲撞的内息他体会的时间太长,又太过痛苦,以至于之前的感受都快忘了。 无论是归云山庄的剑,抑或是他自创的飞花三十六剑,端的都是逍遥二字。但谢夭却几乎快要不知道这二字要怎么写了。 这时李长安从屋外进来,刚一进门就看见谢夭手里拿着木枝,以为他又是按耐不住手痒想要拿剑,估计又动了不该动的内力,眉头皱着,快步走上前,要把他手里的枝条拿过来:“你怎么又……” 谢夭却往后躲了一下,手上花枝转了一圈,恰好格住李长安的手,笑道:“长安,我有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什么?”李长安的手架上花枝的那一瞬,只觉得那花枝上有源源不断的内力涌出,高手过招往往只需一探便知对方内力深浅,他瞳孔瞬间紧缩,抬起眼睛,颤声道:“你……” 只见谢夭又顺着习惯用花枝挽了个剑花,潇洒地好像他手里拿的是绝世名剑,而后看着他,含笑道:“长安,我好像……好像可以再握剑了。” 李长安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反应,只能愣在原地,安静地看着他。 半晌,谢夭走过去,抹了下他眼睛,笑道:“哎呦,怎么又哭了?祖宗,把眼泪收着点吧,留着以后床上哭。” 从此谢夭就像瘫痪又能站起来了似的,总是随时随地就想用剑,但偏偏这个时候手头没剑,于是他嚯嚯了神医堂内所有长条形的东西,厨房里的捣火棍都能被他玩出花来。 一群人之前听谢夭说他拿什么,什么就是剑,听了好几年,虽然心里没怀疑,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直到这时候见了,实在是叹为观止。 不止他们叹为观止,全神医堂的人都渐渐地再不叫他谢公子了,平常的时候那是谢公子,玩剑的时候那是谢白衣! 这种随便捡根破烂当剑的日子持续了几天,直到某天李长安带回来了一根桃花枝,跟谢夭之前用的那根一模一样,枝头都开了七朵桃花,颤颤巍巍地开在秋风里,像是风一吹就能落,但偏偏又不落。 一晃眼便到了中秋当天,谢夭恢复的这些天把这些年来不能干的事都干了个七七八八,唯有一件还没干过,那便是喝酒。神医堂内都以为饮酒伤身,自然是没有酒的,想喝就只能去外面。 但今天过节,神医堂内处处人声鼎沸,到处张灯结彩,怎么能没有酒呢?他想了想,决定去外面偷偷买上几坛回来,到时就算李长安不让自己喝,也能悄悄抿上两口。 想到此,当即就要出去,又不敢走正门,生怕被谁撞见了告密,又打算故技重施,翻墙出去,刚攀上墙头,就听得有人在下面道:“去哪?” 谢夭僵在墙头,心道怎么总是能被他抓到,慢慢转回身子,不好意思笑道:“没打算去哪,看看风景。” 李长安半眯着眼睛看他,似笑非笑,一股脑道:“谢白衣,你以后不要一个人做事情,要让我知道,不然我会担心,知道么?”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谢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就听得李长安又道:“你想说不告诉我就是为了不让我担心,但你能瞒得过我么?” 第248章 谢夭这下知道这两句话从哪来的了,床上的时候说来的,明明是训徒弟的话,如今被徒弟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他咂咂嘴,心道,还挺记仇。一个飞身跃下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李长安听清他的话,耳朵尖瞬间红到能滴血,当即握住他腕子,转过身,道:“跟我回去。” 谢夭笑道:“等等,我想买酒喝。” 李长安瞥他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不行。” 谢夭道:“我真好了,可以喝酒,不信咱们就去问江问鹤。” 李长安想到江问鹤这些年对谢夭的唠唠叨叨,又是大夫,肯定也不会让谢夭喝酒,不屑地看他一眼,道:“行,要是江堂主说不让,接下来你一个月不能喝。” 彼时江问鹤和褚裕正在堂里帮忙挂花灯,只听得现场人声鼎沸,言谈无不欢乐。褚裕听着这人声,想起以往中秋,都是在桃花谷过的,和芳落姑姑、谷主还有江问鹤一起,在桃花树下吃团圆饭。 如今在一院子热热闹闹的陌生人中间,忽然就有点伤感,抿了抿嘴唇道:“江堂主,你还回桃花谷去么?” 江问鹤笑道:“怎么,伤春悲秋起来啦?” 褚裕一直想做杀人不眨眼冷冰冰的侠客,侠客怎么会有伤春悲秋之情呢?他嘴硬道:“不是。” 江问鹤笑道:“你回去么?” 褚裕立刻道:“谷主去哪我就去哪。我是桃花谷的人,只跟着谷主。”又顿了一下,道:“问鹤先生……你呢?” 不喊堂主,也不喊神医,反而喊在桃花谷时的称呼,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好似把心里所想全都说了。江问鹤毕竟不是桃花谷人,只不过来桃花谷隐居而已,是谢夭朋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非回不可的道理。 如今江问鹤回了神医堂,褚裕更是觉得,江问鹤不会再回谷了。 江问鹤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一会儿后,笑笑道:“不知道啊,人的际遇,说不准的。” 这时只听得一阵兵刃交击之声,阵阵剑风忽地席卷而来。正在挂花灯布置场地的众人尽皆愕然,他们都是些大夫,哪里见过这般凌冽的剑风?竟然连躲和怕都忘了,呆呆地站在原地,抬头看去。 江问鹤和褚裕也不再说话,回头望去。 只见一个红衣人影飞出,速度极快,手里拿着一根树枝,枝上颤颤巍巍地看着桃花,一剑挥出,乒得一声,又被一通体闪着寒芒的剑格住,那人一身玄衣,速度同样极快。 整个神医堂内,能这样对剑的,只有来自归云山庄的那两位了。 谢夭好不容易能再拿剑,自己练剑又觉得没意思,因此总是故意激李长安跟自己对剑。俩人走到中途,谢夭忽然起手,杀了个李长安措手不及,之后便这么边打边走。 乒乒乓乓几声连响,两人转眼已过了数招。 在一片惊叹声中,江问鹤却不看那俩祖宗,只紧紧盯着自己屋顶上碧色琉璃瓦,恨得牙根痒痒,一边数碎了几片一边磨着牙尖对褚裕道:“你们习武的是不是都这德性?” 第106章 秋月夜(六) 这时只听得瓦片声响, 两人同时纵身从屋顶跃下,从房屋处到江问鹤所站有一段逐渐向下的斜坡,斜坡上一路架起了木架连线, 挂上灯笼, 这时神医堂各人三三两两聚集在木架旁, 或扶梯子或挂花灯。 这时天色渐晚,斜坡最高处花灯已然布置妥当, 正有人护着火焰从最高处一路往下,一盏盏点灯。他刚点上一盏, 忽地身旁一阵疾风, 那人仰头看去, 正是谢夭李长安二人。 谢夭看那烛火一眼, 笑道:“老伯, 我帮你点。” “什么?”那老伯一时没明白谢夭的意思,心道你脚不沾地,又如何帮我点灯?这时只听得手中烛火扑哧哧响了三声,一点火星只扑向谢夭手中桃花枝而去,谢夭唇角勾着,手腕一转随手挥剑, 那点火星便被他用内力送出, 一路往前,精准无比落入灯芯之内, 点燃一盏, 一点火星又从灯芯上弹出,往下一盏弹去。 速度极快, 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已扑哧点燃了三盏花灯。再看那红衣公子, 也早已不在了原地,反而随着点亮的花灯飞身向前。老伯一时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定了定神,这才确信花灯已然燃了,不禁惊叹。 如此点亮了左路花灯,李长安偏头去看谢夭,见火星在他纯黑的瞳孔里跳跃闪烁,忽然道:“你刻后山摩崖石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 谢夭一愣,而后笑道:“我?” 他那时还年少,不能说是武功天下第一,但可以说是风流纨绔天下第一,如今以剑气剑招点灯还可以说有一点用处,最起码比一盏一盏点灯要快上许多,刻摩崖石刻时用上花里胡哨的剑招,纯纯是为了耍帅了。 谢夭笑着叹了一口气,笑道:“咸阳游侠多少年啊。” 李长安勾起唇角笑了下:“现在也没多大差别。”而后余光中只见一点火光亮起,一笑,纵身过去。那人刚刚点燃手中的蜡烛,正要拿着去点右路的灯笼,只觉得一阵剑光袭来,而后一个格外清朗的声音笑道:“兄弟,借个火!” 那人一怔,只见一片枯叶飞来,被火焰点着。李长安见枯叶既燃,挥手一震,枯叶瞬间被震成万八千片碎片,星星点点宛若星河,同时朝右路花灯射去。 离得近得最快点燃,转眼间已经燃了数盏,两人这么一遭下来,几乎半个院子都被点亮。 第249章 下面忙着挂灯点灯的人还在埋头干活,只听得前头传来阵阵惊呼之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爬在梯子上正要点灯之时,还不及点,一点火星就已射来,扑哧一声花灯已燃。 众人都忍不住惊讶道:“亮了!亮了!” 抬头望去,只见院内早已火树银花一片,在月色与灯火之间,一个风流公子,一个俊朗少侠并肩而来,灯火随着他们步子似的,似乎是每走到一盏灯前,便亮起一盏,更觉得赏心悦目,以为绝妙。 院内众人早已看得合不拢嘴巴,他们向来只跟药材石磨打交道,又何时见过这般武功? 众人沉浸于秋月花灯的美景之中,一时间什么都忘了,连花灯事实上还没挂完也不记得。 李长安见江问鹤和褚裕站的地方仍然缺了两盏,边走边顺手从旁边地上纸箱里捞过两盏花灯,随手递给谢夭一盏,两人把花灯引了,互相对视一眼,手腕一转,两盏燃着的花灯便旋转着朝江问鹤和褚裕平飞过去。 明明是在半空中旋转,可是飞得极稳,就好像有气流在下面稳稳托住。看上去就像归云山庄冬至之时,在河里放的祈福灯。 江问鹤和褚裕见两盏烧得火红的花灯朝自己飞来,一时间看得呆了,反应过来时,两盏花灯已经撞到了他们怀里,被他们稳稳抱住。 从谢夭李长安从屋顶上下来开始,褚裕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们两个,先是见他们飞星点灯,又见他们送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而江问鹤此时只想把自己怀里的花灯吹熄了,再拍扁了盖到两人头上,想起他那几片因为俩人打架而阵亡的琉璃瓦,翻了个白眼道:“显着你俩了!” 也就是神医堂里一堆老头,要是女弟子多了,他都不敢想两人来这么一出,堂里会闹成什么样。 谢夭笑道:“哎江大神医,帮你神医堂的忙怎么还骂人呢?不是我们两个,你这千八百盏灯,一盏盏点得点到什么时候去?”看向还在发呆的褚裕,笑道:“褚裕,以后少跟江问鹤玩。” 褚裕却毫无反应,还抱着怀里的花灯发愣,谢夭伸出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道:“怎么了?看傻了?想学?” 褚裕反应过来,恶狠狠点点头,道:“想学!” 谢夭笑道:“想学回头让长安教你。” 江问鹤这时爬上梯子,把手里那盏花灯挂了上去,拍了拍手,煞垂下眸子看着几人,道:“李长安,以后少跟你师父学,把他少年时身上的纨绔气都学来了。” 李长安忍着笑,点了点头:“好。” “就是要意气些才好。”谢夭道,“总不应该冷冰冰的。” 李长安眸子微垂,很慢地眨了下眼睛,不禁心想,若是自己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谢白衣身边长大,又该长成什么样呢?兴许他现在,就不需要这样,一点点去掰正自己的性子。 江问鹤觉得谢夭说的也有点道理,他们这一群人少年时过得都不咋地,唯一一个稍微圆满点的褚裕身上还背了深仇大恨。人不应该太早地把一些东西扛上身,有些轻松潇洒的日子才好,总要先骑马倚斜桥。 但他和谢夭向来不对付,谁都看不上谁,哼了一声,跃下梯子,拍了拍手掌,道:“你来得正好,也该给你把脉了。伸手。” 谢夭大大方方地把手腕伸了过去,他这时才知道他之前嫌把脉麻烦,是因为自己知道自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现在则不同了,健康人谁害怕把脉? 江问鹤这些天把谢夭的脉象都没皱过眉头,跟之前大不相同,就连眉间的川字纹都淡了不少。 他从谢夭的脉象中,一直能感觉到一股托着他筋脉的气劲,之前谢夭性命垂危时,是这股气劲吊住了谢夭的命。但如今谢夭身体已然转好,这股气劲依旧不散,江问鹤心中总觉得不妥,毕竟常人脉象不该如此,一时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谢夭这时全身上下没一点不舒服之处,也没法对症下药。若真是隐疾,也只能等它发作,到时再做处置。不过按谢夭如今的身体,就算发作,也不会有多致命。 想到此,江问鹤决定暂时按下不表,免得让众人担心。 谢夭趁着他给自己把脉,小心翼翼道:“江大神医,你想不想喝酒?” 江问鹤收回手,白他一眼:“有话直说。” 谢夭咳嗽一声,偏过头正色道:“我想喝酒。” 李长安偏头看着他,眼神专注含笑,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每当他看着谢夭直白地说“我想如何如何”时,总会觉得就该如此,不让他做就是自己的罪过,此时心软想到,让他尝一两滴也未尝不可。 江问鹤“唔”地沉吟一声。 谢夭瞥他一眼,心里觉得奇怪,神医堂将酒列为第一大伤身,堂主自该以身作则,而江问鹤又是个会自己酿酒的主,这几个月都没沾过一滴酒,难道他就不想喝? 李长安见江问鹤迟迟不答,心想这局应该是我赢了,但莫名的,反倒有点想为谢夭求情,刚要开口,就听得江问鹤叹了一口气。 江问鹤道:“倒是也可以喝一点。” 李长安微笑起来,心道江问鹤同意谢夭喝酒,只说明谢夭身体比之前恢复得更好了,这时谢夭猛拽了他腕子,李长安一惊,瞳孔瞬间睁大,被他拉着往门口走去。 李长安道:“师父,等等,还没问清楚哪种酒可以喝。” 第250章 酒烈度不同,李长安心想,太烈的酒现在总是不能喝的。 谢夭却道:“什么都可以喝。”走到一半,回过头道:“你们喝什么?” 褚裕道:“桂花酿。” 桂花酿用桂花,糯米,白糖,白酒制成,口感醇厚,桂花的香甜味道中和了酒的辣味,此时深秋,喝桂花酿倒也正是时候。 谢夭沉吟一下:“桂花酿倒是不烈,小孩子喝也可以。” 褚裕冷着脸道:“那我不要喝桂花酿了。” 谢夭笑起来:“不行,你就只能喝这个。” 李长安垂眸看着他,眼神又深又沉,莫名地,掐了下他手心。 谢夭反握住李长安作乱的手,又问道:“江大神医,你喝什么?” 江问鹤却沉默了许久,而后冲谢夭笑了一下,道:“什么都行。” 谢夭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江问鹤大抵是自己也想喝酒,但是谢夭想喝酒纯粹是因为自己馋了,江问鹤却像是要借酒消愁,想来这些日子江问鹤一直待在神医堂,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竟然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堂里挂花灯,实在是太不符合江问鹤的作风了。 谢夭停下步子,拧眉道:“江大神医,感觉你最近有点萎靡啊。” 江问鹤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这不是把你治好了,突然觉得人生空虚了,没什么事能干了么。” 谢夭笑道:“江大神医,要不我再……” 话说了一半,只听得李长安闷咳一声。谢夭偏头看他,见他眸光深沉似墨,半晌,冲自己半眯起眼睛弯了一下。谢夭脑子顿时清醒了,也学着他的样子咳嗽一声,正色道:“江堂主这话可折煞我了。” 江问鹤眼见挑拨成功,大笑起来。 谢夭听见他的笑声,誓必要把这一局赢回来似的,看向江问鹤道:“你没干完的事情,想干的事情多了,不是么?” 这话说得别有深意,褚裕和李长安同时转头看向江问鹤。 江问鹤无奈地笑了两下,冲俩人摆摆手道:“说不过你,买你的酒去吧。” 谢夭还想嬉笑着说什么,刚要开口,李长安看着他,暗自皱了下眉头,不由分说地抓住他胳膊。谢夭愣了一下:“哎?”已经被人抓着胳膊走出了几丈。 李长安并不看他,只看着前方,淡淡道:“谢白衣,你撩拨的人不少。” 谢夭表情空白了一瞬间,又笑起来,并不解释。 李长安看着前方道:“我记得我少时,你也没带着我喝过桂花酿。” 谢夭本来以为他是要吃江问鹤的醋,没曾想是先吃的一口醋是褚裕的,这时才想明白李长安掐他手心的别样意味,摇摇头笑道:“平白无故带你喝什么酒呢?那时候又无愁可消。” 无愁可消…… 四个字在李长安心尖上滚过一圈,无愁可消,那便是快乐之至了。李长安也觉得,如果一直跟在谢白衣身边,他估计这辈子都不会想主动喝酒的。 李长安已经要被他一句话哄好了,但总觉得这样有些丢面子,瞥他一眼,道:“还有江堂主。”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笑道:“这时才吃醋,有点晚了吧?” 李长安气急,紧抓过谢夭腕子,气道:“你……唔……!” 谢夭在他抓紧手腕的瞬间就转过身,抬头迎上去,那一下又轻又快,仅仅是触碰了一瞬又立刻分开。明明是个轻浅至极的吻,但李长安却觉得比无数次深吻都让人头皮发麻,他抬眼道:“你……” 话又噎在了喉咙里,只见谢夭弯着眼睛冲自己笑。 谢夭不由分说地反手抓住他,带着他往前跑去,笑道:“好了,快点去买酒,馋死我了。”李长安看着他背影,眉目逐渐变得柔和,也笑了起来。 他们去了附近最知名的一家酒楼,此楼名为太白楼,蹭的是诗仙李太白的名号,至于李太白是否真的来过此地饮酒,倒未可知。酒楼上旌旗招展,旗上绣着一个极大的红色“酒”字,门口更是挂了一众招牌,招牌上写得尽是天下名酒。 两人到时天色已晚,太阳已经落山。但因着今天是中秋,酒楼内喝酒吃饭的人并不少,熙熙攘攘,吵闹玩笑。 两人到了柜前,那站在柜后的酒保道:“二位爷可要点什么?” 柜后的墙壁上同样挂着许多木头招牌,在外面时没仔细看,这时得以看清,招牌上刻的酒尽是以诗句为名,如什么“大漠烟”“秋月白”“秋水长天”之类。 谢夭笑道:“你这酒楼名为太白楼,太白的诗句没多少,却把许多人都凑齐了。” 谢夭少时流浪,没怎么读过书,但后来入了归云山庄,虽然平时行事顽劣非常,但却把归云山庄藏书阁里的书读了个遍,当时人人都道他进去必定只看剑谱,实际上他手里抱着本易经。 那酒保咧嘴笑道:“公子博闻强识,实不相瞒,这太白楼不过是个名头,李太白诗仙压根没来过。这些名字,也都是其他酒改了个名而已。” 见他坦率非常,谢夭对这酒楼也喜欢起来,当下点了桂花酿,秋月白,又点了其余几种酒,每种各一小坛。 “好嘞。”酒保当即转身,从柜上取下酒来,搁到台上,又取了两个杯子,打开了一坛酒。酒塞被拨开瞬间,酒香顿时扑面,谢夭闻了一下,酒瘾立刻被钓了起来。 酒保笑道:“这是幽州名酒,秋月白,也是本店的招牌,我先倒出来给二位尝尝。”说罢,斟了两杯酒,推给二人。 第251章 秋月白刚刚入口,便觉得入口绵软又不失凛冽,便如深秋孤月一般。谢夭暗暗记下了酒的名字,笑道:“确实是好酒。” 便在这时,脚步声响,一人踏入大厅。旁人或许听不出来,但谢夭和李长安二人都有功夫在身,听这人脚步声便知他不是常人。 李长安搁下了杯子,转头看去,谢夭则松松地拎着酒杯晃了晃,胳膊肘撑着柜台,懒散地抬起目光向门口瞥了一眼。 只见那人穿着一身黑,头戴黑色斗笠,斗笠帽檐巨大,遮住了他上半张脸。看上去像是江湖人士,但手里却并不提武器,是以看不出是哪门哪派。 熙熙攘攘的酒楼里进了一个人,本来都不会在意,但这人装束太过奇怪,幽州属北地,气候太冷,物产也不丰富,来这里的江湖人并不多,此地也仅仅只有神医堂驻扎,并没有其他门派。 幽都许多人都没见过如此打扮的人,随着他走近,转头看着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那人却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物,径直走到柜前。 柜后的酒保到底见多识广一些,心道此等打扮的人出现,必定要出事,不是来寻仇就是来比武,忙抢上前去迎接,陪笑道:“这位客官,您需要点什么?” 这时走近了,勉强看清楚他露出的下半张脸。下巴很尖,皮肤白皙地几乎病态,左耳朵上戴着一紫色耳坠,很长,顺着下颌垂坠下来,最下面的紫色花朵与下巴平齐。 这人身上还有一股多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中药味,并不难闻。 李长安看那苍白的几乎病态的皮肤,心里就隐隐有了猜测,又闻见他身上的草药味,便知自己的猜测不错。 谢夭盯着那黑衣人,细长的手指转了转杯子,转头看向李长安,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黑衣人却全然不看他们,也不去看墙上挂着的刻着酒名的名牌,只一只手压着斗笠帽檐,微微低着头,低声道:“有秋月白么?” 虽然声音很低,但李长安耳力极好,还是听见了,冲谢夭点了点头。 酒保听他口音也是幽州口音,心道不是外地人,估计是回乡探亲,心下放心了些,陪笑道:“有,有!您要多少?” 那黑衣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先让我尝一尝,好久没喝过,我担心你这家店不是那个味道。” 酒保回身又端了一坛秋月白上来,一边拨开酒塞一边笑道:“您瞧好吧,这么多年配方没变过,绝对是您之前喝过的那个味!”说着,就要往柜上的酒杯中倒酒。 话音刚落,一只盛满了酒水的酒杯就从一侧滑过来,精准无比地碰开柜上那只空酒杯,只听得叮得一声脆响,那空酒杯顷刻之间就被撞开。而那杯满杯则直冲那黑衣人面门而去。 酒保眼见那杯子满盛酒水而不洒落,大吃一惊,空杯又被撞开,更觉得恐怖,见那杯子冲着那打扮奇怪的江湖客而去,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心里讶然道,难不成酒楼里还有其他江湖人么? 发那杯子的,正是谢夭。 谢夭仍一只手撑在柜台上,慢悠悠笑道:“阁下,这杯酒我请你尝。” 酒保回头看去,更为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杯酒是这个红衣公子发出来的,他只以为他是个饱读诗书的公子哥,不曾想也有如此高强的功夫在身。 又看向站在他身侧的少年郎,见那少年长身玉立,右手按住腰间什么东西。酒保顿时想到,那可能是剑,更觉得他绝非常人了。 见那杯子朝自己飞来,姬莲先是后撤拉开距离,又伸手阻挡。他虽然练过两仪观的剑术,但到底内力低微,不用说推回去,只能勉强让杯子在自己身前停下。 他低头握住那酒杯,并没有去喝,反而转了转,笑道:“看来恢复得还不错。” “哎,不敢。”谢夭笑着,手指按了按太阳穴,道:“我这一发功又觉得不舒服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还要劳烦你把一下脉,看能否再加几味药材。”说着走过去,趴在柜台上,头枕着胳膊歪头看他。 姬莲本来想走,但见谢夭站都站不稳,需要趴在柜上稳住平衡,虚弱的样子不像装的,心想,难不成真的是我哪一点没有考虑到,药真的需要调换?便道:“那你伸手吧。” 谢夭顺从地把袖子拉了上去,露出手腕。李长安眉头皱了一下,心想姬莲手上可能会有毒,想要阻拦,但被谢夭抓着腕子拽了回去。 姬莲把手搭上去,手下谢夭的脉刚刚跳了三下,还没感受出个所以然来,就听得谢夭的声音响起。 谢夭依然趴在桌子上,歪头含笑,眼神清澈宛若琉璃,看着自己笑道:“就你伤我徒弟啊?” 第107章 秋月夜(七) 李长安刚被谢夭扯到身后, 听见这话愣了一下,心道,师父这是在给我出气么?我又不是小时候……虽然如此想, 但还是乖乖站在了谢夭身后。 谢夭声音并不大, 语气也颇为温和, 听上去没有一丝恐吓要挟之意,但望着那双清澈如琉璃的眼睛, 莫名让人遍体生寒。酒保听说江湖人出剑都是一瞬间的事,谈笑间人头便已落地, 一时大惊, 连连向后退了几步, 最后啪得一声翻出柜台。 姬莲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谢夭, 只见谢夭眼中笑意不减, 两人目光对上。下一瞬,姬莲也不再把脉,撤回手掌,向后跃开。但已然慢了一步,谢夭反手扣住了他脉门,笑道:“酒还没喝……” 第252章 手刚握上姬莲脉门, 谢夭却猛地收住了话音, 手指也略微一松,神色凝重地抬头看他:“你……” 这一犹豫之间, 姬莲已经迅速抽手而出, 却并不立刻逃走。 那日他被严千象所救,被他带回了两仪观。严千象于自己生死之际救自己两次, 这次更是逃到中途又折返回来救自己,姬莲对他心存感激, 也没加防备。但严千象并非真心实意救人,只是见姬莲伤重,此时救了他加以控制,姬莲子母蛊之术若为真,自己控制住了姬莲,岂不是能控制千千万万人? 他不知道姬莲子母蛊的秘术,便趁姬莲重伤昏迷之时,把姬莲所带的所有东西在他身上试了一遍。姬莲尝过的毒草不在少数,身上所带的毒药对他没用,是以他没有被毒死,反而被种下了蛊虫。 这蛊种下前三天之时,尚可有解,但姬莲昏睡了七天之久,醒时蛊虫早已深入骨血,再无解法。他醒来时发现自己中了蛊,多年心计竟全然落到了自己身上,第一反应是自我了断,但自我了断哪又有这么容易? 他做事向来要求十全十美,若是中了蛊的人能够自我了断,那下蛊还有何用处?他刚一动心起念,浑身就剧痛起来,四肢都动弹不得。 他一边笑着一边想,自己的设计可谓是十全十美。 严千象察觉到他这里出了变故,推门进来。姬莲浑身动弹不得,只能狠狠瞪着他。 严千象叹一口气,走近拍了拍他的脸,望着姬莲惨白的脸,惆怅道:“上仙啊。” 姬莲医术太过精妙,仿若能够起死回生,道观内众人又不清楚姬莲来历,还以为他是下凡历劫的仙人,都把姬莲奉为神明,称其为上仙。就连严千象和陨日堡堡主阎鸿昌也如此称呼。 只是昔日上仙,今日为囚。 姬莲痛得浑身都在抖,但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恶狠狠地盯着严千象。 严千象叹道:“别挣扎啦,上仙。快中秋了,安稳点吧。” 姬莲表情空白了一瞬。 姬莲假意顺从,伺机从严千象身边逃开,身上的蛊随时会发作,这次重回幽州已经冒了奇险,好不容易在中秋当天赶回这里,这时走了实在心有不甘,伸手从筷笼中抽出一根筷子,手腕一抖朝谢夭掷去。 他内力低微,这一掷实在无任何威胁可言,只是为了引开谢夭视线,与此同时,他迅速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也不再尝酒,捞起桌上酒坛就要走。 谢夭见筷子朝自己飞来,也随手抽出一根筷子掷去,两根筷子顶端相撞,姬莲那根啪嗒落地,谢夭所掷的却去势不减,仍然直飞,目的是封住姬莲去路。 姬莲听得后背呼呼生风,那根筷子似是直冲自己后心,心里一沉,觉得自己必定躲不过去,只向前跑去。便在这时,忽地听见身后破风声停了,又不见筷子落地,微一诧异,回头看去。 只见李长安挡在两人中间,接了筷子,手腕一甩筷子便斜飞出去,远远地又落到筷笼之中,道:“师父。” 那桌上本有人在喝酒吃菜,但自从姬莲进来之后,便一直转头关注着这边战局,见筷子朝自己这边飞来,不仅不躲,反而觉得亲眼见此十分荣幸,筷子稳稳落入筷笼之中时,惊讶地喝起彩来。 李长安对姬莲并无怨恨,最后也是靠着姬莲的药方谢夭才得救,姬莲虽然算不上好人,但是好像也不算太坏。谢夭本来也只想给李长安出气,见李长安在中间调停,叹了口气,摆摆手:“行吧。” 姬莲脚步略微一顿,心想幸好今日李长安在此,要是换了别的人来劝,可没这个效果,迈步就要离开。 “别走了,聊聊吧。”谢夭笑着,又一沉吟,“让我想想怎么称呼你……” 姬莲眼睛眨了一下,脚步也慢了下来。 这是在幽都地界,只有神医堂在此驻扎,姬莲之名在此地人尽皆知,若是被人听见,自己必定走不了。但谢夭到现在都没有叫破自己名字,反而在思考措辞,眉头微蹙一下,还是转过身,走回柜前,道:“不用称呼。”说着,端起桌上谢夭先前滑过来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这便算是了结了。 酒保见三人不再打了,大喜过望,心道江湖之上,果然快意恩仇,忙翻进来,陪着笑,再给三人斟酒。 谢夭慢慢喝了一口,他太久没喝过,喝得快了容易醉,因此只微抿一口,瞥了姬莲一眼,道:“阁下怎会在此啊?” 姬莲并不摘斗笠,脸上表情看不清楚,只能看见他唇角翘了起来,笑道:“只许你来买酒,不许我来买酒?” 声音还是一般阴冷带笑,谢夭冷不丁想起在归云山庄初见姬莲之时,那时他以为他是个平常小道,如今两相对比起来,姬莲好似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身上的药味也更加浓重。 谢夭笑了两声,并不看他,转着杯子随口问道:“偏在此地?” 姬莲看他一眼,微笑道:“师门嘛。” 谢夭转着杯子的手蓦地停了,偏头瞥他,而后端起酒喝了,道:“哎,你也不用激我。咱俩境遇半斤八两,大差不差。” 俩人性格大不相同,但都是死过一次,再难得回师门的人,最后选择道路或有不同,但对于师门之情,却都别无二致。若是能够及早相识,在姬莲走上不归路之前,在谢夭与宋明赫刀剑相向之前,或许一切终有可改,两人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第253章 李长安悄悄握住了谢夭的手,谢夭手指在他手心摩挲几下,示意自己没事。 姬莲笑道:“你中秋客居在外,我可不一样。” “嘿,”谢夭气笑了,心道姬莲和江问鹤还都是说话气死人不偿命的主,站起来,空出来的手拎起酒坛,拽着李长安转身,道:“不聊了,走走走。” 姬莲叹了口气摇摇头道:“我本来要走,是你非要跟我聊的。” 谢夭听了此话,觉得忍不了了,撸起袖子就要转身干架。李长安见势不妙,忙拽了他,又觉得他气汹汹的样子很可爱,笑道:“师父,再晚就要赶不上神医堂晚饭了。” 神医堂三个字咬字很重,是故意说给姬莲听的。姬莲听了,果然默不作声了一阵。 谢夭觉得李长安说得有道理,在外面耽误了太久,是要赶紧回去,但又觉得不解气,被李长安拉走前友不甘地转头道:“我有徒弟啊。” 李长安觉得自己心尖像被轻轻挠了一下,唇角忍不住翘起来。 两人渐渐走远,出了酒楼大门。姬莲又一人在酒楼内出神地坐了一阵,想着谢夭走前最后一句话,微笑着摇了摇头。 谢夭和李长安拎着四坛酒回了神医堂,刚要进门,这时树影一晃,俩人同时看见神医堂院内一株樟树上藏了个人影,那人衣裳未换,斗笠未摘,还是姬莲。 姬莲在两人走后,反复想着李长安那句“神医堂晚宴”,拎着一坛秋月白出了酒楼,一路用轻功赶往神医堂,而两人是慢慢散步回来,是以他竟比两人到得还早,这时早已躲在神医堂树上,一边赏月一边喝酒。 谢夭正要出言嘲讽,忽听得一阵马蹄声响,越来越近。三人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少年子弟骑马奔来,随手带着一个包裹,身上穿得正是归云山庄的校服。 谢夭冷不丁见到归云山庄校服,心脏怦怦跳起来。 那少年弟子边骑马冲来边喜出望外喊道:“谢师伯!长安师兄!”直冲到两人身边,猛地一勒住缰绳,身下骏马仰起前蹄长嘶一声,与此同时那人翻身下马,便即行礼。 谢夭伸手把那弟子扶起来,道:“庄中有事?” 那弟子笑道:“没有。我是送礼来啦!庄主知道师伯在神医堂养伤,特地让我来送谢礼,我紧赶慢赶,终于在中秋这天赶上了。”说着,解开了随身所带的包裹,里面尽是晒干炮制好的药材,那弟子道:“庄主说神医堂什么也不缺,但对药材视若珍宝,这些是山庄里才长有的奇珍草药。” 宋明赫考虑倒是得当,这份礼正中神医堂下怀。 那弟子把包裹重新系好,又贴身拿出了一个小匣子,打开匣子,只见里面满满都是丹药,大小各异,各不相同,那弟子道:“这是堂主要带给师伯的。” 谢夭眉尖一挑,问道:“这是什么?” 那弟子道:“这是庄中刘老所炼制的丹药,庄主也不知道各有什么功效,索性全部都让我带了过来,说是先让江堂主察看,毕竟这丹药与师伯内息同源,看看有没有可能对师伯的伤有用。” 谢夭心里一暖,接过那匣子,道:“回去替我谢谢师兄。”又冲着那棵树举起匣子晃了晃,挑眉看了姬莲一眼。 躲在树上的姬莲知道他这是故意给自己显摆,勾起唇角笑着,仰头喝了一口酒。 第108章 秋月夜(八) 这时树影一晃, 地上露出一个隐约人影来,那弟子虽然武功并不甚高,但探查能力却十分了得, 不然宋明赫也不会单独派他一人前来, 只是初见到谢夭和李长安太过激动, 这时已然觉得不对,压低了声音道:“谢师伯, 好像有人暗中盯着咱们。” 姬莲虽然听不清他们说话,但见那弟子脸色陡然变了, 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心道被发现了不成?身子往后一躲, 躲进重重叠叠的树影里, 同时转身朝外, 一脚蹬着树干,若是那小弟子叫破,便立时飞身向外。 只是可惜,酒还没喝完,下次再来此地,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正想着, 只见谢夭抬起头来, 眸光目不斜视地看向自己。 姬莲心里咯噔一下,不曾想那眸光又迅速移开, 周身扫过一圈后, 谢夭拍了拍那弟子肩膀,笑道:“哪有人?” 姬莲愣了一下, 而后慢慢回正了身子。 李长安也往前跨了一步,挡住那弟子往树上张望的视线, 道:“神医堂这个时候都在堂内过中秋,就连前堂的医馆都闭了门,大门口是不会有人来的。” 那弟子脸一红,心道谢师伯和长安师兄何等功夫,若是有人,他们早就发现了,哪里还用等自己来警示? 低下头道:“既然谢师伯和长安师兄都这么说,那就是肯定没人的了。” 姬莲藏在树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二人,实在想不通二人为何帮忙,心里也有了跟二人交朋友的意思,但自己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能无奈笑笑。 那小弟子又想起什么,猛地摸向怀中,掏出来一个精美的小布袋,道:“这是关师兄让我带给师伯身边那位小兄弟的,好像叫……”却卡住了壳,一时没想起那人名字。 谢夭笑道:“他叫褚裕。” 那小弟子点点头,道:“对,就是给褚兄弟的,麻烦师伯代为转交。” 谢夭接过了那小布袋,放在手心掂了掂,发觉分量不轻,也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转头看向那弟子,道:“关子轩怎么自己不来?” 第254章 小弟子笑道:“关师兄正到了练功的关键时候,庄主不让他下山呢。” 暗自在心里想,幸好关师兄不能下山,不然自己哪有机会跟谢师伯还是长安师兄说上话? 谢夭盘算了下关子轩的年纪,想来关子轩今年十七,待过了七星剑试便能自主下山游历,这时确是关键,冲那弟子笑了笑:“好,我把东西给他。一路辛苦,刚好今天中秋,在这住几天再走。” 谢夭语气温和自然,那弟子却听得脸又是一红,低下头心想,庄主让我过来探望谢师伯,之后立即回去复命,可是……谢师伯让我留下吃饭,嗫嚅了一会儿,支支吾吾给不出一个答复:“我……” 谢夭见他如此,好笑道:“怎么了?” 李长安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一把抓过谢夭腕子,把他拉回自己身后,自己挡在谢夭和那弟子中间,而后回头沉沉看谢夭一眼,低声道:“别笑了。” 谢夭一怔,反应过来后又笑了,抬眼,只见李长安勾着那弟子肩膀,道:“先吃了饭再说。” 姬莲斜眼睨着下面三人,一双眼睛将三人心事都看了个清清楚楚,不由得“啧”了一声,仰头喝了口酒。 那弟子低下头,一股脑说道:“不,不了!庄主挂心师伯的伤势,还等着我回去复命!”说完就上马跑了,好像是怕自己反悔似的。 谢夭和李长安同时回头看去,只见一片烟尘之中,那弟子的身影越来越远,不禁相视一笑。 李长安笑完,沉默了一会儿,沉声道:“谢白衣。” 谢夭冷不丁地被他这么一叫大名,浑身都不自在,道:“我在。” 李长安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无论谁做你徒弟,都会喜欢上你的。” 谢夭弯着眼睛看他:“不见得吧?” “你对每一个人都很好。”李长安瞥他一眼,又转回目光,隔了许久才低声道,“那么你呢?” 谢夭故意装傻道:“什么那么我呢?” 李长安道:“如果你收的徒弟不是我呢?” 谢夭笑了:“我是有什么背德的癖好么?” 李长安哑了,抬头看他。 谢夭见他茫然的表情,笑道:“你每天胡思乱想什么?是我先看中的你,不是你先看中的我,你忘了?我带你回山庄,你还不乐意,路上偷偷跑了三次。” “我……”李长安没想到他一边哄人一边就翻起了旧账,卡了一下迅速道,“你当时太像人贩子了,抓着我就走,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把我卖了。”说到一半,笑了起来。 神医堂内正忙着布置宴席,桌子搬来摆在花灯之下,厨房的菜也都已备齐。白尧见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过不多时便能开宴,便起身去叫江问鹤。 江问鹤房间中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就好像房间中没人。 白尧知道江问鹤必定会去追踪姬莲的踪迹,因此还是会派人跟踪江问鹤,但是这些日子江问鹤一直待在堂中,中秋这天却见江问鹤房门紧闭,忍不住心想,还是走了么?专门挑这一天? 心里如此,还是试探性地敲了下门,敲了三下,听得里面有人道:“进。” 白尧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只见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点了一盏灯,其余地方全靠月光照亮。 江问鹤坐在书桌前,正执笔写着什么,白尧进来后又写了一阵,这才搁下笔。 白尧垂眸看着书桌上的纸张,道:“堂中有事要忙?” 江问鹤笑道:“写封书信。”虽然是满不在乎的笑,但已经看见了白尧投过来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抽过一张白纸,将信件的内容盖住了。 白尧见他盖信的动作,眸光冷了一下,心想,如果是跟神医堂有关的事,没有必要瞒我,那只能是跟姬莲有关的了。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语气平淡道:“哦,堂主怎么不点灯?” 幸而白尧站在暗处,那一瞬间的冷下来的目光江问鹤并未看清,听得白尧如此说,江问鹤这才发觉月亮已上枝头,这信他重写了七八次,总觉得怎么写都不太满意,失笑道:“写太久了,没注意时候。宴席都备好了吧?” 白尧点头道:“就等堂主过去。” 堂主两个字咬字很重,似乎是在提醒江问鹤身份。 江问鹤起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烦恼道:“难道还要我祝词么?让大家伙直接吃不行么?谁乐意大过节的时候听顶头上司唠唠叨叨?” 白尧有点想笑,顾及到江问鹤面子,又生生忍住了,只跟在他身后往外走。 江问鹤道:“反正我小时候是不乐意的,说起来又臭又长,没完没了。我当时和阿莲……”话说一半,江问鹤表情空白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失言,闭上嘴不再往下说了。 白尧垂下眸子淡淡道:“我没见过。”也不知是他说得是没见过江问鹤小时候,还是没见过老堂主发表祝词的唠叨样。 江问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月色里,背影看上去落寞无比。 白尧在他身后皱着眉头阴沉地看他,心道你想念他又如何呢?如今还不是要和我一起过节? 这时却听得江问鹤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道:“白尧,这些年多谢你。” 白尧冷不丁对上他浅色的眸子,眸光里的阴沉瞬间松动,碎成一片片的不知所措,连忙低下头,抿了下嘴唇才道:“分内之事,不用感谢。” 第255章 江问鹤笑道:“我当堂主没什么天分,也不喜欢当堂主,比起管理神医堂,我还是更喜欢直接治病救人一些。如果不是你,我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困几年,不是为了神医堂谢你,是我谢你。” 白尧心想:“堂主,你如果真谢我,就该知道我想要什么。” 但一对上江问鹤眼睛,又不敢明说,只别开了视线,道:“谁不想当堂主?我自己也想当堂主。” “那便好。”江问鹤笑了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只觉得心中舒畅,仰头看了眼月亮,隐隐听见不远处嬉闹的人声,转头开玩笑道:“行,白大堂主,等会儿还得你教教我,我该说点什么。” 白尧嗫嚅一下:“我……”话没说完,就被江问鹤拽走了。 花灯下摆了好几桌,神医堂总共百人全聚在此处。白尧考虑着谢夭吃不来幽州的饭菜,又单设了一桌。 江问鹤到得席上,简短地露了个面,就要闪身走人,恰好这时谢夭拎着酒坛回来,正巧看见江问鹤,拎起酒坛向他炫耀。 江问鹤表情却忽地一变,席面上不少人也朝谢夭投来目光。 谢夭这时想起神医堂视酒水如洪水猛兽,是第一大杀器,不好意思地冲众人一笑,把酒坛藏到身后。 江问鹤和白尧同时走过来,江问鹤道:“谢大剑仙,把你酒坛收一收,几位长老看见要骂人了。” 谢夭好笑道:“那岂不是要是喝酒,就不能吃菜,要是吃菜,就不能喝酒?你们神医堂怎么有这么多规矩?” 江问鹤皱眉道:“你桃花谷规矩也不少,再者,你今天踢碎我琉璃瓦,还没让你付银子。”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这个节骨眼上,反而谁都不肯相让。 李长安和白尧对视一眼,眼里都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这俩人岁数加起来都年过六旬了,也不知为何还是一见面就吵架。 眼见这两人要呛起来,白尧连忙在中间转圜,伸出两手,硬生生把两人分开,道:“别吵。我早料到了,还有一桌,备在谢公子院内,长老们看不见,自然就不会说了。” 两个人都是一怔,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白尧。 白尧被他俩的目光盯得有点发懵,疑惑道:“怎么了么?” 谢夭转过头笑道:“江问鹤,你学学人家。” 江问鹤“嘶”了一声:“你学学你徒弟,稳重点行么?” 谢夭一笑,拉了李长安的手,笑道:“学着呢。”率先往前走去。 一行人到了谢夭所住院内,果见澄明月光下摆着一桌,桌上的饭菜尽是江南口味,归云山庄地处江南,这一桌菜是为谁而备的,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中间有一两道菜油辣鲜红,汤底里全是辣椒,却是江问鹤的口味。 褚裕正自低头摆着碗筷,见一行人回来,迎上去,谢夭则远远抛过来一坛酒,笑道:“这是你的。” 褚裕一伸手接住,拨开酒塞,闻了一下,道:“我不要喝桂花酿!” 谢夭笑道:“你就只能喝桂花酿!” 几人围着圆桌坐了,杯子里都斟上了酒,几人在月下喝酒吃饭。 吃到一半,月影一动,院内暗了一瞬,这时只听得一阵细碎的声响,几人同时停下了筷子,江问鹤压低声音道:“好像有人来了。” 姬莲这时正施展轻功,沿着屋顶向这边跃来,见几人停筷,心里一惊,连忙止步,俯下了身子。 他沿着屋顶已绕了神医堂一圈,先是找到了办席的院落,但没见到想见到的人,辗转寻到了这里。 江问鹤内力远不及谢夭,他发觉屋顶有人时,谢夭早已发现屋顶上来回穿梭的姬莲,转头与李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用说话,对方的意思便已了然。 李长安道:“我去看看。”说着,纵身上了屋顶。 几人目光顺着他身形往屋顶上看去,但屋上漆黑一片,只能看见站立着的李长安,哪里看得见其他人? 姬莲冷不丁见李长安上来,吓了一跳,下意识就要翻身跳下去。 李长安这时不便伸手去拦,只能弯腰捡起瓦片,挥手打去,拦住姬莲去路。 啪地一声脆响,瓦片在眼前碎裂,姬莲顿时冷静下来,转过身,冲李长安一笑。 谢夭在下面支着头看李长安背影,目光慢慢悠悠地晃过他全身,漫无边际地想,无论是谁都会看上长安的吧,又忽然想到,姬莲当时盯上的可不是江问鹤,而是李长安。 李长安身上虽然都是血,但其实没什么伤口,姬莲并不想杀他,那姬莲究竟要李长安什么? 想到此,他几乎想要立刻跃上屋顶,这时只听江问鹤问道:“上面有什么?” 谢夭面不改色,压住了跳上去的心思,抬手喝了一杯酒。 李长安回头道:“没什么,一只猫。”说完,回头看姬莲一眼,冲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接着跳了下来。 几人听李长安说是猫,都放下了心。 江问鹤垂下眸子,悬着的心落地之后,莫名又涌上一股失落来。 李长安刚走到谢夭身边重新坐下,就看见谢夭酒杯里的酒空了,拧眉看他一眼。 却见谢夭只静静看着院外,过了会儿道:“有人来了。” 众人心里一惊,心道李长安不是说是猫么?还是说那人走的其实不是屋顶?江问鹤一颗心又吊起来,转头四下看去。 第256章 姬莲躲在上面,将众人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听了这话,白尧沉默地坐着,面无表情地喝酒吃菜;褚裕警惕地四下察看,李长安转头看着谢夭,而谢夭饶有兴味地看着江问鹤的神情。 江问鹤则在找人。 姬莲看了一阵,最后还是移开了视线。 这时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响,一仆役怀里抱着一金灿灿的锦盒,向院内奔来。 见来人是神医堂人,众人表情都放松下来。 江问鹤则回头白了谢夭一眼,谢夭冲他一笑,举起酒杯道:“诈你一下,看你什么反应。倒很有趣啊,如果那位能看见的话。” 江问鹤又白了谢夭一眼,转头对那仆役道:“怎么了?” 那仆役双手递上锦盒,道:“千金台送来的礼物。” 江问鹤点了点头,那人把锦盒放在桌上,便即退下。 江问鹤打开锦盒,不由得惊叹一声,而后半眯着眼睛看谢夭一眼,笑道:“谢夭,你完了,你大难临头了。” 谢夭笑道:“最难的都过来了,还能有什么难。” 江问鹤把盒子往餐桌中间一推,里面赫然是一株品相极好的附骨草。 他摇摇头,叹口气道:“这哪是给我神医堂的礼物啊,这分明是给你谢白衣的礼物啊。想必肯定是那苏楼主见在千金台上,我们和那两仪观争抢这附骨草,便以为附骨草对你谢白衣的伤有用,千方百计寻了一株更好的送过来。” 谢夭这才知道他说的自己大祸临头什么意思,见他此时还在添油加醋,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道:“哎哎,差不多得了,咱俩互相放过行么?” 又在桌下悄悄握住李长安的手,低声道:“别听他胡说,我和苏楼主真的没什么。” 李长安不动声色微笑道:“光说和牵手可不够。” 谢夭道:“剩下的回去补给你,好不好?” 李长安偏头笑了一声。 谢夭也微笑道:“正好,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李长安听他语气不对,顿时收住了笑,把这几天做的事情想了一遍,想来想去大概没有哪件事需要谢夭对自己用上门规,隐隐不安起来,反手握住他的手,低声道:“什么?” 谢夭并不回答,见了苏泠泠送来的礼物,想起来关子轩的礼物还没给,把那布袋抛给褚裕。 褚裕接了,晃了一下,奇怪道:“这什么?” 谢夭望着他笑道:“有人送你的。你猜是谁?” “我认识的人都在这了,还能有谁这样送礼?”褚裕奇怪道,“芳落姑姑么?还是……”他蓦然想到一个名字,愣了一下。 谢夭点头道:“对啦,就是关子轩。” 褚裕心里所想的那个名字就这样被谢夭说了出来,呆在原地,听到众人笑声才回过神来,垂下眸子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袋子看了半晌,就连拆礼物都忘了。 谢夭道:“打开看看。” “哦,好。”褚裕这才依言打开,看清里面东西,又愣了一下。 谢夭道:“是什么?” 褚裕抬头道:“……是糖。” 那是满满一袋黄糖。 褚裕身上一直带着几块黄糖,不是因为自己爱吃,相反,他很少吃那黄糖,只是习惯性地带着,等化了就换几颗。因为这糖是他父母被人杀害时,为了不让他害怕,而塞进他嘴里的。 他没有对关子轩讲过这一遭,关子轩见他日日带着,便以为他很爱吃。 在座之中,只有谢夭一人知道褚裕身上糖的来历,见关子轩送的也是糖,不由得在心中感概关子轩心细如发。 见褚裕怔怔地看着那袋子,眼见就要掉眼泪,逗他道:“褚裕,你要吃独食啊?” 几个人都笑起来。 褚裕脸猛地一红,抬头看他一眼,道:“才不是!”说着抓起一把糖,给每个人分了。 一群人为了逗褚裕,饭也不吃了,都先往嘴里塞了颗糖。 江问鹤尝了一口,笑道:“关子轩送的就是甜。” 褚裕红着耳朵冷脸道:“是他非要送的。” 谢夭拿起一颗糖塞进嘴里,甜味顿时沁人心脾。他又拿起一颗,想了想,手藏在桌下,趁着众人不注意,手指往上一弹,一颗糖顿时飞到屋顶之上。 姬莲看那一颗糖飞来,没想到自己也有,愣在原地。 谢夭这一下准头极好,就是冲着姬莲而去的,就算姬莲愣了一秒,一伸手,还是稳稳地接住。 他接住那颗糖果,往下看了一眼,只看见谢夭乌黑的发顶。 谢夭发完那一颗糖,头也不抬地接着端起酒杯喝酒。 姬莲这时明白谢夭身边为何总是热热闹闹的了。 谢夭确是个妙人。 他拆开外面包裹的糖纸,塞进嘴里吃了,目光转向江问鹤,心道果然很甜。 那日明月高悬,月色如水。归云山庄竹影萧萧,桃花谷花影微晃,千金台东海之滨的相思红树轻柔柔地落着红叶。四海之内,挂着同一轮圆月,尽是一般月色。 谢夭觉得,这是他此生,看过最好的月色。 第109章 归云间(一) 月上中天, 酒菜已经下了一半。神医堂众人还得准备明日中秋节的义诊,外面的席面散的比他们这里要早,白尧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 提前离了席, 临走时还不忘叮嘱江问鹤一句:“堂主, 少喝。酒多伤身。” 第257章 江问鹤已然醉了有六分,但面上却毫不显露, 抬眼冲他半眯了下眼睛,饶有兴味道:“伤身的是酒么?” 这话戳中白尧心事, 白尧不敢跟他对视, 转过头, 快步出了院子。 眼见江问鹤要接着喝, 谢夭皱了下眉头, 抬头往屋顶之上看了一眼,却见屋顶上那人也在喝酒。他本来还想让姬莲下来管一管,现在看来,这俩人一般德行。 谢夭本来是这里面最馋酒的一个,但是今日却出奇地没喝多少,一是因为他身边有个人一直盯着, 二也是担心喝多了自己身体再出什么岔子。他向来不是个胆小谨慎的人, 但这时候多了些奢求,自己就通了冷暖。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 虽没有说话, 但已经明了了对方的意思。谢夭手指悄悄往上指了指,意思是我去把屋顶上那位送走了, 你把下面这位送走。 李长安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放心你去。” 谢夭笑着上下扫李长安两眼, 玩味道:“他看上的你,又不是我。” 李长安品了两秒才回过味来,无声笑起来,他算是知道自己跃上屋顶时,谢夭干的那一杯酒是为何了。笑了会儿,道:“你别碰他,也别碰他碰过的东西。” 谢夭点点头,又看江问鹤一眼,见江问鹤还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喝酒,表情毫无异样,但对他们说话却充耳不闻,便知这人醉得差不多了,道:“快把这人弄走吧,还真停不下来了。” 李长安起身道:“江堂主,我送你回房。” 江问鹤掀起眼睫看李长安一眼,反应了一会儿才道:“好。”也站起身来,站时身形微晃了一下,又立刻自行站稳,依旧端的是玉树临风的派头。 月光下,姬莲长腿一曲一直,一边拎着酒坛喝酒一边垂下眼看他,说不清是嘲讽还是什么,轻笑了一声。 江问鹤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莫名往屋顶上看了一眼,目光正对着姬莲的方向。这时候月色朗照,姬莲虽有意藏在黑暗里,但也隐隐露出了身形,姬莲知道自己若不往后躲,必定会被他看见,但那个刹那,他心底所想却是就这么着吧,不躲了。 仍然斜眼看他,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聚一瞬,又迅速撤开。姬莲本以为自己能满不在乎地向他看去,但跟他对上视线那刻,还是想起许多年前的大绝谷。但见江问鹤眸光迷离空茫,便知这人醉得不轻,也不知道看清人没有。 姬莲转过头,一边喝酒一边嘲弄低笑。 江问鹤眸光垂下一瞬,转头看向褚裕,笑道:“小褚裕,走了啊。” 褚裕“啊”了一声,疑惑道:“问鹤先生,你怎么了?” 江问鹤转了个圈道:“我很好啊。” 李长安站在一边看他,时刻准备在在他站不稳时扶他一把,果不其然,江问鹤中途晃了一下,但是还不及李长安去扶,江问鹤已经一扶桌子站定了。 江问鹤笑道:“我下午跟你说的话,你记得吗?” 褚裕想了想江问鹤今天下午说的话,也没觉得其中哪句特别打紧,但这时候他只以为江问鹤喝醉了说疯话,于是顺着他道:“记得。” 江问鹤点点头,一拎桌上酒壶,转身一边喝一边走,模样颇为潇洒豪气,喝酒的架势倒像诗仙在世。 谢夭听江问鹤跟褚裕说的几句话,貌似带有别样的意味,但不知道今天下午江问鹤和褚裕都说些了什么,又见江问鹤这时候还拎酒喝,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道:“长安。” 李长安应声而动,江问鹤刚仰头喝了一口,就已经夺下了他手中酒壶,两指指背一弹壶肚,那酒壶便平飞出去,稳稳落到桌上。江问鹤尚在茫然,李长安就已经扶了他,往外走去。 等把江问鹤送走了,谢夭才道:“褚裕,他今天下午跟你都说了什么?” 褚裕想了想,道:“没说什么,都是闲聊。” 谢夭心想,江问鹤醉成那个样子,可能真是发酒疯,兴许真是自己多想。一抬头见屋顶上那位还没走,当即跃上屋顶,笑道:“朋友,散席了。” 褚裕没想到上面还躲的有人,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屋顶上那人面容苍白,满脸邪气,看上去有些面熟,但不知道在哪见过。但见谢夭只站在原地跟他说话,两人并不动手,就好像两人是旧识一般。 姬莲好像没听见,仰头继续喝酒。 谢夭眉头微蹙道:“阁下,你别是喝醉了吧?你喝醉了我还得把你弄出去,这可就太麻烦了。”说着,脚尖轻点,一步跨过,只不过瞬间就夺了他酒坛,拿在手中晃了晃,酒坛中酒已经被喝空了大半,讶异道:“一人喝了这么多?” 姬莲冷不丁被他夺了酒坛,手在空中僵了一瞬,偏头看他,笑道:“你徒弟不是说,不让你碰我碰过的东西么?” 谢夭笑了下:“我七星海棠都吃了,这世上大多数毒对我没用了吧。你身上真的带很多毒?”手掌一送,已将手中酒坛送至底下桌上。 姬莲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看上去莫名有些吓人,认真道:“特别多。”说完自己也忍不住似的,轻笑一声,站起身来看着他,整了整自己衣袖,慢条斯理道:“秋月白可喝不醉人。” 江问鹤喝得也是秋月白,谢夭觉得奇怪,问道:“怎么江问鹤就喝醉了?” 姬莲嘲讽地笑了声:“谁知道,他技不如人,医术烂酒量也烂。” 第258章 谢夭跟江问鹤谁也看不惯谁,但日常骂起来却是谁也骂不过谁,听得姬莲这样说,很想笑,又生生忍住,心道这世上能制住江问鹤,恐怕只有姬莲了。 谢夭道:“你故意引我徒弟去你复生教干什么?” 姬莲转回头看他,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转头叹了口气:“还不是因为你徒弟武功太高了,不把你徒弟弄走,我对江问鹤很难下手啊。我当时打算先借你徒弟用一用,然后再把他身上的毒解了,顺便给你留下一张药方,结果反倒是我差点被他绑到神医堂。” 谢夭微笑道:“你不看是谁徒弟。” 姬莲看他一眼,道:“怪不得你和江问鹤能玩一起去呢。” 拍了拍手,转身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道:“谢白衣,那日我探你脉搏,你身上伤势已好了大半,但是脉象中间却有一点奇怪,虽然死应当是死不了的,但你还是注意着点,要是感觉有什么不对,赶紧去找江问鹤。” 不用他说,谢夭自己也感觉了出来,但他能感觉到,那内劲与归云山庄一脉相承,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好是坏。这时听姬莲点破,漫不经心笑道:“你不是说他医术烂么?” 姬莲弯起眼睛:“要想我给你医,那你也要找得到我啊。”说完纵身一跃,身形已隐没在黑暗之中,眨眼间就消失不见。 谢夭仍站在屋顶之上,这时只听得姬莲笑道:“谢白衣,多谢你的糖。后会无期了。” — 李长安送江问鹤回房,江问鹤身形摇摇晃晃,但是愣是不让李长安扶,他推开李长安的胳膊,从怀里掏出来一本书,递给他道:“李长安,这是给你的。” 李长安奇怪地接过,捏了一下,那书竟然有半个拇指那般厚,书封上并无书名,便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江问鹤竖起一根手指,正色道:“这里面记的是你师父的药方,遇到哪种情况,加什么药,减什么药,都已写得清清楚楚了。还有给他常用的施针穴位,针没入几寸,针灸多久,也都写清了。你有内力根基,学起来很快。”想了想又道,“给谢白衣针灸很麻烦,但你给他针灸的话,他大概就不敢乱动了。” 李长安只觉得这书沉甸甸的,道:“为什么要给我?” 江问鹤奇怪看他一眼,道:“他身边又不可能时时都有大夫。再者,他现下也好得差不多啦,也不用被关在神医堂里,日日被大夫跟着啦。日后只需每半年一次,来神医堂找白尧把一次脉即可。” 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道:“为什么是找白尧,不是找你?” 话音刚落,江问鹤就扶着墙干呕了一声,李长安那一句问话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江问鹤说话全然含糊不清,声音也断断续续,说得显然全是醉话。 李长安闭了下眼睛,心里希望是自己多想。听说有的人喝醉了之后会莫名其妙地抱着人哭,对比起来,江问鹤说两三句莫名其妙的话倒也正常。 江问鹤干呕完,缓了两秒,笑嘻嘻道:“我呢,比谢白衣和你入江湖都早,也算是你们前辈。但是这么久也没给你们……给你们准备什么礼物。” 李长安只觉得能跟谢白衣待在一块就好,压根没奢想过能成婚收礼之类,又是感动又是想笑,道:“那前辈准备了什么?” 江问鹤随手掏出来个药盒,拍到李长安手里,道:“给谢白衣的,你用不上。” 这一会儿功夫,江问鹤已连塞了两样东西在自己手里,李长安问道:“这又是什么?” 江问鹤想到接下来可能会发生什么,嘴角忍不住往上翘,又忍住笑容,神神秘秘道:“我不敢说,你拿给谢白衣看,他就知道。” 这时已能看见江问鹤房间的门,江问鹤摆摆手道:“行了,就到这吧。你赶紧回去。”说着,自己一个人往前走去,中秋圆月下的身影孤零零的,显得有些萧索。 李长安站在原地,看他推开了门,这才转身回去。 江问鹤却在进屋的刹那,迷离茫然的眼神瞬间变得清醒,本来还摇摇晃晃的身子当即站稳,稳稳当当地合上了门。又黑灯瞎火地在门内站了一会儿,想到和姬莲对视那一眼,轻轻地抽了一口气,身子顺着门边,慢慢地滑了下来。 第110章 归云间(二) 李长安带着书本和那一小盒药膏回去, 走回院子时发现桌子已被撤下了,只有中秋挂的灯笼还燃着。院子里静悄悄的,方才的热闹反倒像是梦一场似的。 推门进屋, 谢夭看见李长安手里拿的东西, 笑道:“你去送人怎么还顺了东西回来?” 李长安道:“这是江堂主给的, 我总觉得……”但具体觉得如何,却又没说出口, 只抬起眼睛看了谢夭一眼。 谢夭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书,见一行行写得都是药方, 种种情况详加注明, 看了一会儿, 垂下眸子, 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抬起眼睛,笑道:“长安,你好像有点抢手了,他这是要把毕生所学都传给你啊。” 李长安瞥他一眼,道:“这要是他毕生所学,神医也太容易当了。” 谢夭何尝不知道, 他只是故意乱七八糟地给李长安打岔。现在看来, 江问鹤岂止是没喝醉,他实际上清醒得很。谢夭笑着笑着, 叹了口气, 道:“有的时候呢,还是不要那么清楚的好。” 李长安玲珑心境, 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闷闷地“嗯”了一声, 抬起头道:“谢白衣,但是我想清楚你。” 第259章 谢夭眼睛半眯一下,笑道:“我有什么不好清楚的?” 李长安偏过头,眸光微沉,千言万语一起涌到嗓子眼,你这些年为什么不回山庄,为什么一直骗我,有没有偷偷回去看我?但又问不出,有些话自他们相认的那一刻就该问,过了那个时间,再问便显得太晚。 谢夭表情变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做的许多亏心事似的,李长安能问的东西太多了,要是真问起来他可招架不住,连忙转移了话题,道:“那一盒是什么?” 李长安道:“江堂主说是送给我们的……贺礼。他说是给你的。”他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两个字,中间顿了一下。 谢夭笑道:“说的时候不好意思,做的时候可没有。”李长安干咳了一声,谢夭走过去,拿过了那盒子,边走边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礼。” 那是个很漂亮的瓷蓝盒子,打开盖子,里面是淡黄色的乳膏。谢夭问了一下,有一股很浓的花香味,他用指头沾了一点,抹到腕子上,也没什么感觉,笑道:“这是擦脸油?这种东西需要他送?” 这时李长安想起了什么,问道:“谢白衣,你方才在饭桌上,想问我什么来着?” 谢夭闻言,憋不住想要坏笑,笑了两声,这才眼波流转地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很有流氓气地开口道:“小长安,姬莲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李长安不解道:“什么做什么?”他不想把那天的事细说,删繁就简避重就轻道:“他想往我身上下毒,没成功。” 谢夭仍旧看着他道:“我没问那些。” 李长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笑了一声,谢夭本意在调情,但见了李长安这一笑,心里不由得猛跳一下。 这时李长安抬起眼睛看他,道:“他说我长得很不错。” “什么?”谢夭心里顿时无名火起。 李长安看着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笑道:“师父,这句话不对么?” 谢夭收徒,确实有看脸的成分,听了这句,偏头看他,见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含笑,专注看着自己,心里火气噗地熄了一半,哼了一声道:“这只能算他长眼睛。” 他正在这兀自生着闷气,心道再见姬莲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这时李长安走过来,抓住他手指,往自己脸侧放去,在谢夭耳边沉声道:“他摸我这里。” “什么……”谢夭冷不丁被他抓住,刚才涂过药的手腕发热,隐隐有向全身传导的趋势,手指又碰上他脸颊,感知着手指尖的触感,声音都虚了一下。 不等谢夭说完,李长安又抓着他的手往下滑去,滑过喉结,再依次往下,触到锁骨,最后停到心口的位置,一边摸一边在谢夭耳边哑声道:“他还摸我这里,这里……” 谢夭越听心里火气更盛,全身都热起来,咬牙切齿道:“好,好。”猛地睁开眼睛,抽出手掌,与此同时桃花枝出袖,他拎了剑就气势冲冲往外走去。 这个时候姬莲应该还没走太远,总而言之先揍他一顿出气再说。心里又一阵后悔,在酒楼就不应该手下留情,也不应该给他打掩护,更不应该给他糖! 李长安倒是没见过谢夭因为什么气成这个样,眯眼看他背影,如此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笑道:“谢白衣,你干什么?” 听他语气充满调笑,谢夭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只觉得浑身的火气蹭蹭蹭往上冒,冷笑着头也不回道:“你还问我?杀人看不出来么?晚上你给我等着。” 李长安听了这话,笑眯眯道:“晚上等着是什么意思?” 谢夭耳根都红了,他终于忍不了了,回头疑惑又诧异看他一眼,猛地想起,经过这些□□夕相处,李长安早不是刚见那时,调戏他一句能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的小屁孩,如今反而能反将一军。 他拎着剑大踏步走回去,李长安就斜倚着柜子,看他提剑朝自己走来,全身上下扫了好几遍。如果他手里没剑还没这个效果,李长安就是很喜欢看他拿剑。 谢夭走近,一只手猛地扯住他领口。李长安被他一拉,站直了一点,手下意识地就扶上了他的腰。这时听得谢夭在自己耳边调笑道:“要你啊。” 李长安眼睛猛地睁大,掐着他后颈就吻了上去。他感知到他全身烫得吓人,在接吻的间隙中,看向谢夭眼睛,只见他眼里润泽地满是水光,迷离又空茫。 好像……不对劲。 谢夭也发觉自己有些奇怪,快要呼吸不过来时,猛地推开了李长安,低下头去看自己涂过药的手腕。手腕处还是很烫,比其他地方还要烫,药已然被吸收完了。 他顿时明白了那是什么,骂道:“他娘的,我知道这是什么了。仗着他神医堂有本事了。” 李长安疑惑不解道:“什么?” 谢夭抬眸看他一眼,那一眼意味深长。李长安见他脖颈耳根都红了,脑子里轰得一声,忽然明白了。 这药涂在其他地方本该没用,但是到底是神医堂出品,药效极厉害,谢夭大病初愈,本来就什么药都能进他体内三分,更何况手腕这地方皮肤薄血液流通又多,药就这么搁着皮肤吸收了进去。 李长安偏头笑起来,喉结震动。谢夭感觉到他在笑,问道:“你刚说什么?江问鹤说这是给我的?” 李长安笑道:“对,而且……师父,我大概用不到。” 第260章 这俩人一个拐着弯说自己年纪大了不行,一个调戏自己徒弟,谢夭一边喘息着一边提了剑,转身就要往外走,冷笑道:“他娘的,我要砍了他们师兄弟两个。” 李长安拉过他,头埋在他颈窝里,小声地委屈巴巴道:“师父,等会儿再砍吧。”又抬头咬了下他耳垂,斜眼玩味地看他表情,含糊地哑声道:“先要我。” 谢夭深吸一口气,接着抓着他吻上去:“你看我用不用得到。” 做至中途,李长安仰头看他,谢夭垂下眼睫,分不清是汗珠还是泪珠,挂在他睫毛上,狐狸眼半眯,目光打量着扫向李长安全身,问道:“他都摸你什么地方来着?” 李长安笑着拉过他的手。 谢夭附身下去,恶狠狠地咬了一个印记。 — 第二日一早,谢夭一身清爽地起床,听得外面阵阵的练剑声,打开门,只见院子里的正是李长安,他还是穿了一身黑,头发都被利落地束了起来,不过头上飘扬的发带是红色的。 他没找到自己的,随手拿了谢白衣的,系上了。 谢夭伸了个懒腰,接着斜倚着门边看他练剑。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桂花树下放着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此时桂花开得正盛,院里满是桂花香气。风一吹,桂花悠悠地飘落下来,落到石桌石凳上。 之前谢夭看他练剑时,还能皱着眉头挑出一些错处,然后自己上手带他去练。但现在他却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了,初练剑时,剑招剑式不可改,剑意不可移,但越练到后处,则是剑法本无法,全凭用剑者心意而动。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和自己使来就大有不同。自己创这一招时,纯是想看花而已,而且不光要自己看花,还要全天下人一起看花。但李长安使来,则是十足十的杀招了。 这样想着,他眼珠一转,忽然抽剑出鞘,眨眼之间手中的桃花枝便已经格上李长安手中的青云。谢夭速度太快,如此冷不丁上来,李长安吃了一惊,心道幸好刚才那一招没用全力,就要收势。 谢夭感知到他在撤力,垂眼看了眼他的剑,又抬眼,笑道:“李长安,本事大了啊,看不起我?我现在还能打你十个。”说着,一手背在身后,径直攻上,正是师徒比试式,让徒弟一只手的意思。 李长安一时不察,被那纷繁剑招逼得往后退了一步,笑道:“谢白衣,你是不是怕你天下第一的头衔不保?” “天下第一丢就丢了,谁稀罕。师父的头衔可不能丢。”谢夭笑道:“正好,你用天上人间那一式来攻我。” 谢夭没用天上人间跟人打过,也不知道这一招究竟威力有多大。这时突发奇想,想试一试。 李长安眸光沉了一下,道:“你认真的?” 谢夭点了点头,不给李长安犹豫的机会,挥剑就攻了上去。 若是在场有剑术高手,又恰好识得天上人间这一招,便会发现谢夭每一次动作,都把李长安用其他剑招的空间完全封死。除非对剑术精通到极致,不然决计做不到如此精准。 但是天下再没有第三个像他们这样的剑术高手,也不会有第三个人会用天上人间。 这两人的比试,总叫人觉得应该在华山绝顶,抑或是雪山昆仑。但实际上却是在神医堂中,其中一个还是在养病的病号。 扑面而来的全是剑影,李长安前后左右都已经被谢夭封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拇指摩挲了一下青云剑柄,陡然握紧,一个剑花闪过,天上人间的起手式已经使了出来。 谢夭只觉得清纯的剑风扑面,在心里惊叹一声,但维持着自己师父尊严,面上绷地四平八稳,道:“好,就这样。”说着急速回撤,他对这一剑的威力心里已了解了个七八分,心知肯定不能硬抗,但这一剑花瓣飞来时直如无边无际,暗自在心里思考如何破这一招。 李长安剑气已然卷起飘落的桂花花瓣,谢夭望着漫天桂花雨,仍未想出解法。他年少时精彩绝艳的一剑,岂是轻而易举就能破解的?就连如今的他自己也不能。 桂花载酒,终非当时,谢夭头一次生出点时间的可悲来,微笑着看着李长安用出那一剑。 他本以为这将是极具攻击性的一剑,旁边的石桌石凳不碎也要被钻千百个窟窿那种。但出乎谢夭意料的是,李长安在那一瞬看向了自己眼睛,而后手中青云斜劈,数万桂花瓣悠悠飘落下来,带着桂子清香。 在那一片金黄中,李长安飘扬的红色发带格外显眼。 两人站在这一片桂花雨中,谢夭嘻嘻笑道:“怎么忽然变招了?这样以后打架可不行。” 李长安抬头,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道:“师父,你说你本来创这一招时,是用来看的。你让天下人知道武功可以不打打杀杀,可以很漂亮。可我觉得,落花要给值得的人看。” 第111章 归云间(三) 谢夭心尖像被挠了一下。 杀伐和温和, 全系在李长安一颗玲珑心上了。 两人吃了早饭,这时听得有人进了院子,回头看去, 只见褚裕手里捏着一封信件进来, 脸上表情很臭, 像是有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他见谢夭站在外面,下意识把信藏了一下。 谢夭笑道:“大早上的怎么了这是?谁惹你了?” 褚裕在院中石凳上一屁股坐下, 没好气道:“归云山庄惹我了。” 第261章 谢夭和李长安对视一眼,笑道:“我们俩最近可没干什么欺负你的事, 哦对, 只有昨天吃你糖来着, 知道那是关子轩送的你不舍得给, 回头我补给你。” 褚裕顿时红了耳朵尖, 猛地站起来道:“关他屁事。”他站起来时没注意,把手中的信拍到了桌子上。 谢夭看着石桌上的东西,眯了下眼睛,下巴一抬道:“那是什么?” 褚裕垂眸看了一眼,反应过来,抿了下嘴唇, 又把信背到了背后。 “给我看看。”谢夭走近道。他既有这么高的武功, 偷鸡摸狗妙手空空的功夫也十分巧妙,一伸手, 就把信件从褚裕身后摸了过来。 褚裕察觉到手中东西没了, 想伸手去抢,但哪里快得过谢夭。他伸手时, 谢夭已经伸长了手臂,他个子矮, 一时间抢不到。 谢夭笑道:“你再长几年个子再说吧。”说着,将信件拿了下来,看清上面字的那刻,愣了一下。李长安看见谢夭表情变化,也走近过来,看到上面署名,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 那是宋明赫写给谢夭的信件。 李长安皱眉问道:“这怎么回事?” 褚裕道:“那个丹药盒子的夹层里,放着这封信。我今天去让江堂主验丹药的时候发现的。”他很讨厌宋明赫,明明都对谷主出剑了,现在又过来讨好。他本来想直接当作没这封信,但想了想,万一里面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所以还是送了过来。 谢夭干笑了一声:“怎么昨天晚上那弟子也没说。”他纯粹是没话找话,说完才意识到这一句实在是多余,既然藏在夹层里,那既然是宋明赫跟谁也没提过了。 想起自己在千金台歌月楼顶逼问宋明赫时,他没有给出答案。之后两人再也没见过,自然也没说过话。如今他望着那信件,心想,这是那个问题的答案么? 他那时希望宋明赫说点什么,说什么都好,但如今这一封宋明赫亲笔写就的信件摆在他眼前,他却莫名地有些不想看。 李长安垂眸看他一眼,心尖疼了一下,接着便伸手从他手里抽过信件,低声道:“别看了。”说完就往屋内走去,像是要一把火把信给烧了。 谢夭拦住了他,笑道:“等等,还是看看吧,万一有什么事呢。”又把信抽了回来,撕开信封之时,为了缓和氛围似的,随口笑问道:“怎么今天这么安静?神医堂今天没人?” 褚裕道:“他们今天都出去义诊了,中秋节后义诊三天,开方不收钱。”这么随口说着,眼珠一转,忽然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红点,努了努嘴,道:“你脖子怎么了?” 李长安奇怪道:“什么?” 褚裕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脖子,认真道:“这里,红色的。” 谢夭也顺着褚裕的话音转头看去,正看见李长安脖子上的昨晚留下的红痕。那红痕在喉结偏一点的位置,他看习惯了也没发觉,这时被人指出来,才发觉那个位置暧昧且显眼。 李长安拇指抹了下自己脖子,见没抹下来什么东西,便知道褚裕说的是什么了,又看见谢夭僵硬的表情,笑了一下,道:“咬的。”一边说,一边观察着谢夭表情。 谢夭目光转过来,装作去撕信,咳嗽了一声。 褚裕又道:“听说绝世高人不怕冷热,百毒不侵,蚊虫也不近身,李长安,你不武功高么?被什么咬的?” 他和李长安吵吵闹闹不是一天两天,往往是李长安以自己武功压他,褚裕再不服输地回怼回来。李长安听了也不恼,低声笑道:“不可近身,那也要看是什么呀。” 谢夭听不下去了,道:“那个……褚裕啊,我是不是该喝药还是什么……”总而言之你去找点事干干吧,别问李长安脖子怎么回事了。 不等他说完,褚裕就已然接上了李长安的话,问道:“所以是什么?” 李长安就要开口,谢夭哪敢让他说话,干笑了一声,抢先道:“被蚊子吧。” 褚裕更疑惑了,不止疑惑,可以说是惊奇了:“这个时辰还有蚊子!” 谢夭又呵呵干笑了两声:“我们屋里比较暖和。” 李长安点头道:“是挺暖和。” 谢夭:“……” 谢夭本来还在纠结要不要看这信件,还想着如何缓和气氛,如今被这么一打搅,那点密不示人的难受忽然烟消云散,只想着快点让这一茬过去,当下撕开了信,道:“先看信吧。” 李长安和褚裕对视了一眼,也都不再说话,围在谢夭周围去看宋明赫的信件。 谢夭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信上写了归云山庄近日情状,说归云山庄弟子知道谢白衣在千金台露面,都高兴万分。全篇无一字提到自己,只在信件最后提到希望谢白衣早回归云山庄。 一封信件看完,三人都默不作声。 宋明赫到底也不曾说他心中所想到底如何,但写归云山庄旧时风情,写练剑读书种种情景,下笔字斟句酌,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谢夭又想到,但那个问题呢?其实还是没有答案的。 想到此,他摇头低声笑笑,他告知李长安做人有时不要太清楚,但他此时却又非想要弄清楚不可。 本来褚裕已打定了主意,无论宋明赫在信件中说什么都一律反驳,总而言之不可能再让宋明赫对谷主出第二次剑。但不曾想到信里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写了归云山庄风物人情,字字含情。 第262章 褚裕抿了下嘴唇,本来准备好骂人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夭笑道:“师兄这是邀我回山庄啊。” 褚裕立刻道:“不行,不回去。” 李长安偏头看他,没有说话,似乎只是看着他便好,良久才道:“那你想要回去么?” 那可太想回去了。做梦都想。许多次午夜梦回,痛到恨不得立刻自尽的时候,都会想起山庄里的青竹林。可是命运难测,自那一剑之后,他忽然意识到,他很难再回去了。 无关于他本人,也无关于宋明赫,甚至没有谁对谁错,仅仅是世事变迁,就好像在外漂泊许多年的游子再回家乡,就算一切都没变,也难免感到害怕和无所适从起来。 李长安一直等着他回答,见谢夭停顿了一会儿后,忽然抬起眼睛,没头没脑地笑问:“对了,中午吃什么?” 褚裕和李长安一愣,接着都没忍住一笑,李长安笑道:“我知道你听见了,别打岔。” “考虑那么多干什么?运势到了,自然就回去了,现在考虑了也没用。就好比那天我该遇见你,我就注定遇见你。”谢夭笑道。 听着这俩人调情,褚裕嘶了一声,自觉地走远了一点。 谢夭笑道:“你走什么?” 褚裕远远道:“谷主,你饶了我吧。” 谢夭又笑起来。 明明是说俩人命中注定的话,李长安眉头却微微皱了一下,他就知道一旦提到归云山庄,谢夭总是会模棱两可地遮过去。李长安知道,如果自己现在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能说出来一百句情话来哄人,但那不是自己想听的。 正这样想着,忽然听到一阵剑鸣,抬眼看去,只看见谢夭抽剑纵身而起,行动间携了满身的桂花花瓣,待他站定,花瓣又落下来,淡黄花幕落下,转眼间人便已经站到了院墙上。 谢夭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李长安怔怔地看着他。 谢夭对上李长安的目光一笑,心道:“小样,哄不了你?”手里的桃花枝在转了一圈,在半空中凌冽停住,遥遥地指着他:“正好今天有空,把飞花三十六剑的剑谱画下来,我练,你画。” 李长安反应过来,嗯了一声,就要进屋去拿笔墨纸砚,这时早已有人把笔墨递了过来。褚裕把手里的笔墨放下,站在了一边。 谢夭手抚桃花枝,调息一瞬,猛然出剑,第一式就已经使了出来。飞花三十六剑总共三十六式,剑剑各有精妙,潇洒非常又颇具美感。毕竟这是谢白衣少年时所创,那时自负武功绝境,是以如何杀人如何制敌全然不放心上,唯一放在心上的,只有这一剑如何潇洒而已。 飞花三十六剑李长安已练得纯熟,不用看也能画下剑谱,但这时见他用这一套剑,恍惚觉得,这剑天然就该他用。 在印象中,很少有谢白衣练剑,李长安坐在旁边看的时刻。这时谢夭提剑转身,逆光站着,剑斜提在手上,头上发带被风吹起来。李长安眼睛微微瞪大,他记得他练剑的初衷,也是这么一个背影。 那人挡在自己跟前,穿着一身白,只有头上发带是红的,飘在半空中,手里那把很长的剑反射着夕阳的光晕。 这时,一朵小花被人弹了过来,正落在自己眉心处,若是谢夭下了死手,恐怕早已穿眉而死,但这时却只轻轻在眉尖弹了一下,便即落下。李长安眨了眨眼睛,谢夭笑道:“画啊,发什么愣。” 李长安捏起笔杆转了转,笑道:“师父,你这有点强人所难了。”话虽如此,但还是提笔画了下去。 这时江问鹤牵了马,从院外悠悠走过。他换了一身寻常装束,袖口和裤腿都用布带扎紧,头上戴着斗笠,是那种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的打扮,看上去是要离开神医堂。 他知道他那位师弟言出必行,既然说要找自己,匕首又恶狠狠地插在桌上,就必定会来找自己复仇。姬莲又已经炼出了噬魂那等药物,手下又有诸多教众,带着许多人来杀自己也说不定。 如果让他来了神医堂,免不了一番争斗,平添许多伤亡。为了不连累神医堂,还是自己先离开神医堂再说,随便找个什么人少的地方,比如大绝谷之类,等着他来找自己。 今天差不多全神医堂的人都出去义诊,正是离开的好时候。 他经过谢夭居住的院子,朝里看了一眼,看见李长安和褚裕都在,而谢夭正在练剑。他害怕院子里的几人发现,往旁边躲了一点,斜倚着马懒散望去。 虽然跟谢夭厮混了这么久,但他对于剑术还是一窍不通,一时因为和谢夭相看两相厌,二是因为这么多年,谢夭很少练剑,尤其是在自己面前。这时也不知道他练的是什么,只觉得这套剑法很适合他,他打出来很好看。 江问鹤随手从旁边抽了根茅草,放嘴里叼着,一边半垂着眼睛望着院子里的谢夭。看着桃花枝在谢夭手中剑气如虹,看谢夭自己飘逸潇洒,流雪回风,忽然觉得谢夭平白枉费了许多好时候。 他就应该拿剑啊,就像自己天生就要拿起药钵,他天生就要拿剑。 江问鹤看了会儿,低声笑道:“算我运气好,走前还能饱眼福。好朋友,再见了。”回身牵过马缰,信步往前走去。 刚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院内传来了一声闷哼。那一声闷哼声音很小,若是不留心便很容易错过,但在江问鹤听来,犹如雷声大作一般。 第263章 这时谢夭正练到第三十六式,也就是最后一式,也是他最得意的一式,天上人间。刚一起手,便觉得内息不对,压抑在他血脉之下许久的,与归云山庄同属一脉的那一层真气,在他体内陡然苏醒,横冲直撞起来。 刚恢复好的经脉哪里经收起这种冲撞,谢夭又一次觉得浑身都疼,之前习惯了还能忍受,但过了这么久的神仙日子,猛一经受,还是没忍住,哼了一声,手上动作却没停。 虽然谢夭动作皆如同往常,但谢夭有一点不对都逃不过李长安眼睛。李长安看见他手微颤了一下,瞳孔骤缩,猛地起身冲过去,道:“谢白衣!” 谢夭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摆手的力气都没了,身形一晃,桃花枝□□向地面,这才半跪在地上没倒下去,噗嗤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谢夭望着那滩血愣了。 李长安也愣了。 这个瞬间,好像其他的选择都没有了,回归云山庄还是去洛阳看牡丹,都没有了。他们中间的选择又只剩下生与死了。 谢夭望着那滩血莫名地开始笑,又意识到李长安还在这里,抬起眼睛看他,两人目光交汇,一个眼睛里满是惊恐,一个眼睛里却带着释然又洒脱的笑。 李长安看见谢夭挥手不让自己过去,仍驻剑半跪在地上,抬起眼冲自己模糊笑道:“长安,我没事啊……没事……” 第112章 归云间(四) 李长安睫毛颤着, 他有时候会很奇怪,谢白衣为什么无论时候都会笑,受伤时会笑, 疼时会笑, 被人误解被人背叛时还会笑, 好似从没有见他哭过。 可是李长安宁愿他哭,宁愿他眼角红着掉眼泪。 他这样笑, 比哭还让人难过。 谢夭说完脱力昏倒,李长安冲过去护住他。谢夭感觉到自己落到了李长安怀里, 唇角很努力地翘了一下, 李长安似乎在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什么, 明明就在自己耳边说话, 但是却听不清楚, 耳朵里只剩下耳鸣了。 褚裕望着这一幕,浑身血好似都不流动了,呆了半晌,反应过来后大喊道:“我去找问鹤先生!”但江问鹤有没有跟着出去义诊,若是去义诊了又去了哪,他却全然不知, 也没法思考。 这时一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走进院子时还顺便一按褚裕肩头,沉声道:“你去把银针拿来。”顿了一下, 又道, “还有归云山庄昨日送来的药,一起拿来。” 褚裕见是江问鹤, 差点就要哭出来,一句话也不多耽误, 连忙按照江问鹤所说,去取银针和药盒。 江问鹤吩咐完头也不回,大踏步地朝谢夭走来,手指按上谢夭脉搏,一按之下,眉眼间不禁变色,这时也不顾上李长安还在,竟自愕然道:“不对,不对,怎么会这样?” 李长安早注意到他神色变化,心里猛地一沉,眸色更深,脸侧虎爪骨动了一下,沉声道:“药不对么?姬莲给的药有问题?” 江问鹤仍然把着谢夭脉搏,越感知心里的惊讶更深,听见李长安这话,兀自摇了摇头,道:“他的药没问题,除那三种之外二十多种药都是我配的,要有问题也是我的问题。” 李长安意识到自己失言,眸光微垂一下,眉头紧皱道:“那应该怎么办?” 院子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见桂花扑簌簌落下的声音。江问鹤就这么一手按着谢夭手腕,望着前方愣了一会儿,忽然道:“他刚才练的什么?” 李长安道:“飞花三十六剑,他自己的剑。” 江问鹤双眼顿时放出精光,猛地站起身兴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归云山庄,到底还是要靠归云山庄。” 谢夭百人围攻而不死,残存了一口气,靠的就是这一脉真气护住了他心脉,但他此时经脉已然恢复如初,这股真气便被压制下去,猛一动剑顿时被催动,直接在体内爆开。 要想平安化去,非靠归云山庄的方法不可。 李长安闻言一怔,心想天道恒常,因什么而死,便因什么而活。他心里又是难过,但因得还有解法,又是跟归云山庄有关,又是庆幸,低着头笑出来。 江问鹤身形一顿,往外冲去,边走边道:“从归云山庄拿来的药呢?” 便在这时,褚裕恰好拿着银针和药盒回来,两人撞到一起。江问鹤看见药盒,顾不得其他,一伸手把药盒掀开,手指在里面拨了两下,捡出来一颗,又快步走回来,边走边风风火火道:“让他张嘴。” 李长安立刻捏住谢夭下巴,让他张开嘴,江问鹤没有丝毫犹豫,连水都顾不得送,当即把一颗丹药径直塞进谢夭嘴里,动作麻利之至,更显得谢夭此时凶险之极。 喂完这一颗药,江问鹤在旁边站定,眉头仍然紧皱,道:“归云山庄有大夫是么?” 李长安想要开口说话,刚开口发现自己喉咙艰涩无比,竟是哑了,咳嗽了一声,才道:“有,是庄中长老,辈分很高。” 江问鹤一转身吹了声口哨,等在门外的那匹马应声而动,奔进院子里。和那马匹一起进院子的,还有白尧。 白尧刚从外面义诊回来,就听见院子里吵闹的声音,施展轻功纵身飞进,着急道:“怎么了?”刚一进院,浑身血就冷了,只见江问鹤一身远行装扮,身边站着一匹马。 他并没再进来,只站在院门口,远远望着江问鹤,眸光晦暗不清,温声道:“堂主,你要走么?” 第264章 方才李长安和褚裕太过心急,一直没注意到江问鹤装束,这时听白尧这么一说,才发觉江问鹤今日其实是要离开神医堂。 江问鹤并未答话,实则是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要走碰见谁都不用解释,也没人敢问,但是偏偏碰见了白尧…… 江问鹤就这么如此掀起眼睫看了白尧一眼,又转回头,对李长安道:“现在就得带他去归云山庄,七日之内必得赶到,如果晚了一点……”他并没有说下去,但李长安和褚裕都已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尧这才看见晕倒在李长安怀里的谢夭,李长安挡住了谢夭大半个身体,江问鹤又实在站得太过显眼,是以他进来时没看见谢夭。这时见了,眼睫微垂,一句都不曾问,就已飞速理清了当前的情况。 江问鹤又道:“长安,你们内息同源,你这七日用内力护住他心脉。” 李长安点头道:“好。” 褚裕看了看晕倒了谢夭,又看了看马匹,转头奔了出去,道:“我去准备马车。” 白尧道:“我和你一起。” 两人飞速出去,备好了马车,李长安抱着谢夭轻轻放在马车之上,坐到前面驾车,为了尽快赶到归云山庄,减轻马车负重,其余人各自骑马。 江问鹤和褚裕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就要出发。 白尧站在地上,看着江问鹤执马鞭的手,心想,你这一走下次回神医堂是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么?眸色更冷,下一瞬抬起头望着江问鹤,眼里却满是焦急,道:“堂主,我和你一起去。” 江问鹤勒住缰绳,马儿猛然被缚住,长嘶一声。江问鹤垂眸看了白尧半晌,心想如果姬莲半路寻到自己,自己出了什么事,白尧在这,还能有个照顾,一点头道:“好。” 白尧立刻翻身上马,与江问鹤并肩而行。一行人这便风风火火地朝归云山庄而去。 就要走出神医堂大门之时,白尧忽然想起什么,道:“堂主,用不用跟堂中长老知会一声。” 江问鹤神色一顿,沉默一会儿才低声道:“都已安排好了,走罢。” 白尧面上温顺地说“好”,却暗暗心想:“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方才哪有安排的机会?必定是之前就安排好的,所以你早就想好了要走,是么?” 神医堂距归云山庄一去千里,几人一路狂奔,路上不敢或多停留。谢夭一直没醒,李长安早晚将内力注入他体内,护他心脉,这时候不能颠簸,是这一路上难得的安稳时刻。 极其偶尔的时候,李长安会轻轻吻他干涩的嘴唇,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甚至不肯眨眼,生怕一眨眼,眼前人就消失了。他两只手抓着谢夭的手,想要把他的手暖热一点,好了没多久的习惯又破土而出,手指又会自然地搭上他脉搏。 这时候李长安觉得,原来生与死的界限那么近,只有那么一点微弱的跳动而已。 原先半个月的路程,几人日夜不分地赶路,竟然在第六日就赶到了归云山庄山脚下。山脚下的水楼依旧,人来人往,酒旗招展,这时有少女张望打探道:“那日的红衣公子来了么?” 酒保笑道:“姑娘,那红衣公子就来了这么一次,不会是归云山庄的人,多半也不是附近乡民。” 众人听得这么一句,都微微勒了一下马,一辆马车几匹马同时停步,水楼内众人都偏头往外看去,几个少女瞧红了脸,都扭开了头。 酒保见马车上那个黑衣少年颇为眼熟,那位马上的青衣公子好似也见过,微微惊愕一下,正要出来招揽生意,就见那一行人又策马往前走去。 白尧见他们同时勒马,不知何意,道:“方才那少女说的是谁?” 此话一出,三个人表情都变了一变,似乎是想到了很久之前。 江问鹤叹口气道:“红衣公子,你道是谁?” 白尧明白了,红衣公子,除了谢夭还能是谁?这样想着,回头看了马车一眼。 当年在这里一身红衣,手摇折扇,未语先笑的翩翩公子,如今安静地睡在马车之中。帘子偶尔被风掀开,被子微微盖住了谢夭下半张脸,一双狐狸眼闭着,睫毛垂下,无端让人觉得柔软。 李长安手握着马车的缰绳,低下眸子,忽而自嘲地低笑了一声。 那天的水楼,是一切事件的开端。如果那天他不曾对谢夭说出要去探查桃花谷,一切又会如何呢?兴许小师姑不会身死,他也不会和谢夭决裂,自然也不会有之后的许多伤痛。 但是他恐怕也不会知道谢夭身份了。 眼前便是归云山庄山门前的千级台阶,蜿蜒往上,直向上一路延展,仿佛到天边似的,端的正是天下第一大剑宗的仙气与威严。 “吁。”李长安停下马车,钻进车里抱起谢夭,嘴唇微微碰了一下他额头,低声道:“师父,我们回来了。这次不要你爬了,我抱你上去,好不好?” 第113章 归云间(五) 归云山庄外设有剑阵, 剑阵逼压之下轻功使不出来,只能一个个台阶爬上去,但是几人身上都有功夫, 又挂心谢夭伤势, 倒也上得飞快, 上至半山腰中,天空逐渐飘了雪。 星星点点的雪花落下来, 不一会儿众人肩头都白了,地上也变得湿滑无比。上到这里便有点冷了, 褚裕把自己的外衣脱了, 给谢夭披了上去。 在这里已然能看见第一座山门。 第265章 从这座门再往上, 便彻底到了归云山庄的地界, 外人便不能继续往上了。巨大门楼旁边, 树立着一块巨石,石头上有一凹槽,正是放归云山庄信物的地方。 几人距离门楼还有几个台阶之时,脚下山体忽然震颤,除李长安外,其余人都是一惊, 直似有千军万马朝这里奔来一般, 抬头望去,却不见任何人影。 漫天雪花之中, 一百零八柄镇山剑从山体中破土而出, 直飞向半空,这些剑在山体中潜藏已久, 剑身上都是泥土铁锈,整体呈铜绿色, 但开刃处却不损其锋,真是上古名剑。 这几十柄剑飞向半空,而后同时倒悬,直朝几人冲来,每柄剑使的招式不同,轨迹也各不相同,几十柄交织在半空中,教人眼花缭乱,直如天罗地网一般。 白尧惊呼道:“这是什么?” 褚裕拔剑出鞘,护在白尧前面,道:“这是归云山庄的剑阵,谷主曾破过的!” 这些剑的主人生前都是绝世高手,半步登仙之境,如今齐攻过来,便如同诸位剑仙在世一般。剑影闪烁自处,依稀可见剑主擅使绝技,更可从每柄剑不同的剑意中,一瞥剑主当年风骨。 只是一柄还好,这么多把剑齐攻过来,光看那天罗地网,就让人怀疑,怎么可能过得去?谢白衣当年又是怎么过去的? 江问鹤一边施展轻功闪转腾挪,一边问道:“这剑阵疯了吗?为什么攻击我们?还是归云山庄出事了?” 李长安眉头紧皱,一手护着谢夭,另一手扯下腰间的少庄主令牌,狠狠往那石头上打去,令牌准确嵌入凹槽之中,他下手太狠,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枚万年山石竟然被他震裂了几分。 按理说如此剑阵应该停下,但头顶上的剑依旧盘旋攻击不止。李长安抬起头望着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台阶,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嘲弄笑道:“倒是我们回来的不巧。” 褚裕道:“什么意思?” 李长安摇摇头道:“没什么意思,闯过去便是了。” 他们回来这天正是归云山庄一年一度的弟子考核,这天归云山庄内二十八剑阵全开,弟子挨个进去。山路封锁,不许人出也不许人进,就算手拿信物也不行,一旦踏入守山大阵范围,剑阵便即自行启动。 李长安道:“站我身后。” 几人躲至李长安身后,背靠着背,凝重地看着半空中飞舞的剑阵。褚裕不放心道:“你可以么……” 不及他说完,李长安长剑出鞘,淡声道:“他闯得,我也闯得。” 这时一柄古剑飞来,来势汹汹地斜劈下来,几人具是一惊。李长安反手一挥,只听得喀拉一声,青云硬生生克上那把剑。那剑身上虽满是泥土,但却掩不住下面的赤红底色,此剑名为朱雀,光看那血一般的颜色,便知那是把绝世名剑。 但此时,朱雀却和青云相持不下,李长安眸光一沉,反手挥开那剑。朱雀剑身一抖,往后退却,又忽而在空中变招,这一下精妙无比,角度刁钻。 李长安却瞧着那柄剑,眸光一闪,心里无数的怀念泛出来,这一剑给他的感觉很熟悉,就好像是此时拿着那柄朱雀的是谢白衣似的。 褚裕也从这一剑中看出了自家谷主的影子,大吃一惊:“怎么会这样?” 谢白衣自从进了归云山庄,老庄主就让他自生自灭,练剑之时全让他自己去剑阵,谢白衣在此学了许多,对诸多前辈的剑法融会贯通,更是承其风骨。 李长安正要说话,这时一直伏在自己背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李长安全身一僵,但这时又有数柄剑齐攻而至,李长安手腕平挽剑花,将数柄剑拦了个干干净净,这才低声道:“师父?” 谢夭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只看见无数把剑朝自己飞来,刹那间他以为自己又回了十四岁闯剑阵那时,断断续续地笑道:“我这是……这是重活了一次么?”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伏在李长安背上,这正是回归云山庄的山路,他脑子这个时候转得虽然迟缓,但想了两秒,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见情势危急,自己于他而言明显是个拖累,道:“长安,你先放我下来。” 李长安执拗道:“不放。” 正说着,朱雀重整旗鼓攻来,与其余三剑形成包夹之势,将前后左右封了个干干净净。雪花落至四剑之上,又被剑上的充沛内力蒸腾,寒光闪过,四剑刺穿雪幕飞来,迅捷如电。 四剑上满是杀意,剑剑指向致命之处,就算是绝世高手被围困其间,也难保能毫发无伤地通过,这时谢夭轻轻捏了一下李长安脖颈,喘息着道:“往西南……攻左边那老头子剑的剑柄。” 李长安道:“老头子剑?” 谢夭喘息着笑:“他的剑主是个老头子,我曾在剑阵里见过幻象的。” 李长安往西南瞥了一眼,往西南方就要下台阶,要攻那柄剑剑柄,就需连下三个台阶不止了。他瞬间明白了谢夭意思,毫无疑问,谢夭是要自己周旋,再伺机而动。 “那也太欺负老人家了。”李长安淡淡道,与此同时,不动声色地调了全身的内力,凝聚于手腕,再爬上青云剑身。 青云铮鸣一声,谢夭心里猛跳一下,道:“李长安,你做什么?” 话音刚落,只听得咔嚓一声,宛如惊雷,眼前寒光一闪,李长安竟是手臂横划,直接对上了剑。 谢夭心头巨震,这一下完全没有任何取巧可言,是完完全全在与上古名剑拼内力,就算是他,也不敢这样直接硬挡,恍惚中,听得李长安一字字认真道:“师父,我一步都不想退。” 第266章 其余三剑在半空中一滞,都回转过来,与朱雀一起,往青云剑上逼去。四剑对一剑,便如四位剑仙同时使出全力往李长安一剑上劈来,一柄上古名剑的内息也不可挡,更何况四柄? 剑刃相互摩擦,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咔嚓一声,青云剑身上被克出一个豁口,其余四柄剑也随之飞出。 其余几人看得目瞪口呆,眼睛盯着青云剑上的豁口,生铁迸飞,噗嗤一声,直插进身边那座大石上。 谢夭心下一酸,断断续续道:“长安,不要……不要硬闯。闯不过去的。” 谢夭声音很虚,李长安想让他别说话了,但听他如此说,执拗道:“你当年怎么闯过去了。” 谢夭笑笑:“你听我的,就必然能过去。” 李长安眸光一沉,声音又沉又哑:“要多久?” 李长安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便直接钻进了自己心里,谢夭明白他在问什么,垂下眸子,他当年也不是硬闯过去的,他当时只自己摸索了点三脚猫的剑术,能过剑阵全凭自己取巧,也在里面耗了有将近七个时辰。 谢夭不说话了。 李长安似乎也没打算听谢夭的回答,咬牙道:“我等不了那么久。” 说完,竟是顶着扑面而来的剑阵和漫天的风雪,又往上进了一步。他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谢夭竟然感觉不到丝毫的颠簸。 谢夭眼睛半阖,整个人又在昏迷边缘,一只手仍死死抓住李长安的衣襟,直掐得自己手心也青紫一片,模糊不清道:“长安,你……不要勉强。生死有命……” 李长安眼眶一红,恶狠狠道:“我偏要抓住你。”背过手,在谢夭穴道上轻轻一捏,把他捏晕过去,轻声道:“师父,你等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庄内众人察觉到守山大阵不对,有人正在擅闯剑阵,心下大惊,还以为是有外敌入侵,连忙叫停了一年一度的考核比试,各部弟子自行集结,一齐往山门赶去。 他们一个个都穿戴齐全,手提兵刃,听那剑阵仍震动不止,心想这么久剑阵还未停止,来得人数必定很多,又都是好手。 但到了山门处,一个个都浑身巨震,不曾想来人只有五人而已。 在漫天的大雪中间,李长安背着谢夭,顶着剑阵的压力,一步步往上走去,青云剑上多了好几个豁口,但他周身也落得尽是剑,横七竖八地斜插在地上,尽显破落之像。 李长安走到此处,一步都不曾退。 走到此处,也不过只用了半个时辰。 众弟子看着地上的剑柄,惊在了原地,心想,能把这些剑全都一一斩下来,百年来也未曾有过一人。再看李长安背着的那人,更是心中巨震。那好似已经没有生气的人,是他们师伯! 弟子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去帮长安师兄!”话音刚落,哗啦啦地下来了数十人,下到一半,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响声,所有人又都震在了原地。 这时天上只剩五六柄剑仍在盘旋,一剑猛刺过来,李长安抬臂一挡,将那一剑猛挥开来,那剑似是明知自己不敌,再战下去便要如许多同僚一般,落得折剑的下场,哗啦一声钻进土去。 剩下几柄飞剑盘旋一周,也都重回自己的机窍之中。 李长安抬眼望着青天与白雪,再没有飞剑的身影,神情恍惚一下,身形猛地一晃,褚裕离他最近,急忙伸手去扶,喝道:“李长安!”但已然来不及了。 这一声倒让李长安回过神来,他用青云猛地一撑,整个人脱力跪倒在石阶上。 “怎么了!”人群中响起一声喝问。宋明赫去救被困于剑阵中间的弟子,这时才赶到山门,拨开人群走到前面,见到驻剑半跪在石阶上的李长安,以及他身上那人时,猛地一怔,满脑子只剩下那弟子回他时说的,谢师伯一切都好。 这是一切都好么? 不过短短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片雪花落在宋明赫睫毛上,他眨眨眼,回过神后快步冲下去。 所有弟子也跟着他一起往下。 李长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落满了雪花,恍惚中,他看见了许多双伸过来的手,耳边有人道:“长安师兄,你先去休息,我这就带师伯去找刘长老。” 李长安默默地把谢夭搂过来,搂紧了一点,避开那人的手,不让其中任何一个人碰到他,撑着剑站起身,一步步又往上走去。 两边弟子自动分开,看着李长安一行人往上走去,等他们走过,又自行跟在他们身后。宋明赫跟在他们身侧,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询问,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能默默地跟着。 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走过湖上栈道,这时湖水已然结冰,湖面上落了雪。再经过第二个竹质牌楼的时候,江问鹤停了下来,对身后诸人拱了拱手,又冲宋明赫作揖道:“庄主,病人喜静不喜闹,还请这诸多兄弟请回吧。” 宋明赫魂不守舍地摆摆手,让下面众弟子散了,又游魂似的跟着往前走去。 褚裕箭步一跨,挡在宋明赫跟前,一句话不说,沉沉地盯着他。 宋明赫发现去路被挡,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向江问鹤,问道:“我也不行么?” 江问鹤不说可以,也不说不可以,只微笑地看着他。 宋明赫喝道:“他是我,他是我……”前三个字声音很响,似乎气急了,但后续就弱了下去,至于师弟二字,似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第267章 褚裕冷冷道:“哦,你还知道,但你自己也说不出来吧。” 褚裕是小辈,这样说极其不敬了,但宋明赫却知道他说得对,这时也没有跟他计较的心力,望着天,长叹一口气,摆摆手,转身又顺着长长的栈道,一步步走回去。 一行人穿过后山,到达刘老所住的竹林小院。院内雪已经浅浅地铺了一层,刘老正坐在檐下,旁边桌上烹着热酒,怡然自得地边赏雪边喝酒。 这时几个人脚步声渐近,他也不起身开门,仍坐在屋檐下,笑道:“几位小友这个时候过来,可是要跟我这老头子一起喝点?” 李长安推开栅栏的门,几人走了进去。刘老这时回头看去,看见几人宛若雪人,心下一惊,又见李长安怀里还抱着一人,身上披着一件外衣,只露出半张脸。 那张苍白的脸让他陡然一惊,连忙站起身来,顾不得雪下得紧,几步冲了过来,叹道:“果然还是来了。”说着,并指连点了谢夭周身诸穴。 刘老点穴速度极快,点的又好像不是普通经络之穴,江问鹤竟然也一时没有看出他点的是什么穴道,心想,果然是剑宗的长老,不仅手速极快,对于人体穴道也自有自己的一套法门。略一沉吟,便要开口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 刚说了一个字,刘老便摆了摆手,道:“不必说了,我都知道。我把过他的脉象。” 听他如此说,江问鹤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气。在来之前,他对于归云山庄有大夫能治谢夭的病一事,还颇有怀疑,但目前看来,刘长老是有真本事的。 李长安垂下眸子,道:“这么说,长老早知他身份?” 刘老笑笑:“怎能不知呢?手一摸就摸出来了,老夫把别的脉象不行,把练过山庄内功之人的脉象,还是拿手的。更何况是他的。”说着,往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示意众人跟上,道:“孩子,你别怪我不告诉你,他自己都不告诉你,让我一个老头子怎么说呢?” 李长安没再说话,把谢夭放在床上。 刘老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谢夭,叹了口气,道:“命中有此一劫,归云山庄就是他的劫,真也说不准是福是祸。他一身内力从剑阵中修来,要化去那股淤堵真气,自然要用剑阵的法子。” 众人屏息凝神听着,都等着刘老吩咐。刘老转头对李长安道:“你师父飞花三十六剑的内息如何游走,你还记得吧?” 李长安点头道:“记得。”何止是记得,说是滚瓜烂熟也不为过。 刘老点点头,再看向谢夭,道:“好。你助他内息按此游走,我以他此身为剑阵,两相配合,便如他在剑阵中练剑一般。如果他能将那股内息吃下,便没事了。” 一直没说话的褚裕道:“会很凶险么?” 刘老捋了捋胡子,嘿嘿两声:“凶险至极啊。” 褚裕听完也没了反应,只一直紧紧盯着谢夭。 李长安闭上眼睛,轻声道:“他走到此,有什么时候是不凶险的呢?”再睁开眼,脸上表情沉静无比,道:“长老,开始吧。” 刘老点点头,又点了谢夭诸身穴道,喊了一声:“长安。”李长安眼神满是专注,按上谢夭左肩,内力倾泻而出,在脑子里把飞花三十六剑练了一遍又一遍,不敢有一步踏错,用自己的内力带着谢夭的游转全身。 刘老沉吟一声,双手齐下,手便似剑一般,双手连点,连射一百零八道真气,与人体穴道相合,方位与归云山庄的镇山剑阵也是一点不错,竟是将谢夭五脏六腑设为剑阵,他的真气即为一百零八柄镇山剑。 这其中门道,白尧只能偶尔看懂几个穴位之用,江问鹤听了刘老的解释,已然明白了这其中原理,但见他们亲自用来,还是觉得精妙无比。 神医堂于草药之类可谓是精通,但到底不修武功,自然也没有内力,对内力之事知之甚少。这时见了刘老,才知每门门派内功之中都有精妙法门,或许有可解百毒的精纯内力,也未可知。 褚裕看到一半,再看不下去,道:“我出去守着。”随即出了门,倚在门边,仰头看漫天白雪,纷纷而下,他一张嘴,吐出一串的白雾。 屋内,谢夭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额头上渗出冷汗。李长安心里一紧,眉头紧紧皱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谢夭的脸,刘老看都没看他,却已经感知到了他的情绪,道:“莫慌。” 说完,又是在谢夭身上点了好几下。这下没有解释,江问鹤也看不懂这几下意欲何在了。 刘老点完穴道并未收手,而是五指并拢为掌,暗自积蓄内力,道:“长安,你撤开吧。” 李长安点点头,把手撤开,手刚一离开他肩膀,刘老就一掌拍向谢夭胸口,道:“成败在此一举了。” 这一掌来得突然,所有人具是一惊。 还不及反应,只听得噗嗤一声,谢夭吐出一大口黑血,唇边,衣服,床上,地上,全是血迹。吐完血,又复躺倒下去,双眼紧闭,悄无声息,好像他从没有醒来过。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褚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雪花,瞪得眼睛都红了,屏住呼吸,静静听着屋里的动静。 所有人都安静地站着,所有人都在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一刻钟,李长安也觉得那像是一百年,久到他好像又把从出生到现在的人生,颠来倒去地过了一遍。一百年后,谢夭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是在说什么。 第268章 屋内气氛陡然松了,竟然让人想哭。 刘老长出了一口气,笑道:“这便好了。老头子手下总算没死人。” 江问鹤垂头笑起来,他这么多年心血,总算是把谢白衣救活了,怎么能不高兴?猛一放松下来,竟然感觉自己有点脱力,晃了一下,白尧连忙伸手扶住,低声道:“堂主?” 褚裕冲进屋里,眼睛一眨,茫然间才发现,大滴大滴的泪掉了下来。 李长安趴在床边,侧耳凑近谢夭嘴唇,仔细听他在说什么。 他听见谢夭在一遍遍重复着:“长安。” 李长安两手抓紧他的手,他喊一声便应一声,浑身颤抖着道:“我在……我在……” 第114章 归云间(六) 刘老又在屋内站了一会儿, 见谢夭脸色逐渐变好,这才彻底放下心来,缓缓道:“我在初探他经脉之时, 就知道是他是凭着那一点真气护住心脉活下来的, 但淤堵在血脉中, 总是不妥,于是让他去练剑, 希望能慢慢化开。” 江问鹤摇摇头道:“长老,他当时经脉受损严重, 一点内力流动都承受不住, 是我不让他练剑。要想动剑, 需把身体养好才行。” 刘老叹道:“我自然知道这一节, 但开方用药我实在一窍不通, 只对归云山庄的内息真气有一点本身。要不是江堂主这么多年费尽心血,总是不成。” 江问鹤低下头,笑道:“惭愧。主要是靠我师弟。” 刘老已经足不出归云山庄多年,只记得江湖上几个出名的掌门,对于江问鹤的师弟,实在不知是谁, 便问道:“江堂主师弟是?” 不等江问鹤回答, 白尧淡淡地道:“姬莲。” 江问鹤一怔,偷偷瞥了白尧一眼, 见他神色一如往常, 转过头笑笑道:“对,鬼医姬莲便是我师弟。” 姬莲名字一出, 刘老恍然大悟,当然神鬼双医的名头在江湖上何其响亮, 只是他竟然不知鬼医姬莲竟然就是江问鹤的师弟,他还以为姬莲并无师承。 毕竟姬莲实在不像是师承神医堂。 刘老捋了捋胡子,喟然叹道:“也不知该不该说谢家小子命好,这世上最难凑齐的三人竟让他给凑齐了!这中间,真是少了一个人都不成!”转头面对江问鹤道,“江堂主,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你啦,老夫算是帮不上忙啦。” 说完,便挥了挥衣袖,走出门口,复又坐到廊边赏雪喝酒。 江问鹤走上前,按了下谢夭脉搏,只觉得他脉象一下一下,与常人无异,这种脉象可以说是数年不曾有过了,释然一笑,拍了拍李长安肩膀,道:“李长安,没事了,休息会儿吧。” 李长安眼睛很轻地眨了眨,没有说话,依旧抓着谢夭的手。 江问鹤当下又开了新的药方,立刻让人去煎。 褚裕在归云山庄住过一段,自然也知道山庄中药房所在何处,当下接了方子出门。 走出后山,穿过一个竹桥,正看见关子轩守在竹桥边。关子轩百无聊赖地倚着桥上栏杆,仰头望天,他没有打伞,身上头上淋得都是雪,过不一会儿,在怀里一摸,摸出一块方糖扔进嘴里吃了,半晌道:“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话虽如此说,又往嘴里扔了一块。 这时他余光中才看见褚裕,冲他一笑,快步走上前,边走边道:“谢师伯怎么样了?”话说一半,忽然看见褚裕眼眶红着,脑子里轰得一声,声音立刻放轻了,道:“怎么了?怎么哭了?师伯出事了?” 褚裕白他一眼,恶狠狠道:“你才出事了!谷主好好的!”半晌,想起现在全归云山庄应该都在等谷主的消息,又补充了一句:“没事了。” 关子轩心下一松,笑眯眯望着他道:“那褚兄怎么哭了?” 褚裕道:“滚,你才哭了。走开,挡路了。”说着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关子轩笑着跟在他身后走去。 就在这时,两个小孩子着急地跑了过来,正是宋川宋溪二人。两人虽然没见过谢白衣,但早已听过谢白衣威名,心里也早已将谢白衣当意为前辈敬仰,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就要跑过来看。 但不曾想,还没经过后山竹桥,就在竹桥那头看见了褚裕。 两人顿时刹住步子,惊恐地看着他,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同时回想起那天桃花谷外,褚裕凶神恶煞的样子。 褚裕看见两个小孩跑过来,玩味地眯了下眼睛,目光最后停在宋溪脖颈上的虎牙项链。宋溪注意到他的视线,立刻捂住脖子,惊恐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了自己哥哥身后。 宋川感知到妹妹的害怕,挡在她身边,握紧了拳头,瞪视着褚裕。 虎牙项链在褚裕的目光中消失,褚裕眨了一下眼睛,轻呵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两人的脸,几乎是同时,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在手里玩弄似的转了一圈。 褚裕虽然如今已有了自己的剑,但小时候谢夭给他让他防身的小刀他一直带着。那刀刀柄纯黑,刀刃却雪亮,谢夭说是自己亲手铸的,褚裕不知是真是假,只觉得他又在哄自己。 此时刀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小了,也正因此,一下下转得飞快,更显凌冽。 两人盯着褚裕手里的刀,不自觉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关子轩眉头轻蹙一下,要走到褚裕身前,这时呼啸带风的转刀声停了,褚裕挑眉冷冷道:“还不走,等哥哥请你们吃糖?” 第269章 吃糖?俩人顿时想起来那天褚裕也是先请人吃糖,然后就拔剑,当时他俩当时看褚裕长得干干净净,很好看,还以为他是好人,殊不知这世上坏人也有长得好看的。 俩人浑身一个激灵,谢剑仙也顾不得看了,宋川拉着宋溪的手,连方向也不分,忙不迭地跑了。 眼见两个孩子要一头扎进少有人去全是野兽精怪的山林,褚裕哼了一声,不耐烦道:“跑哪去了?这边。” 宋川和宋溪闻言,抬头一看,这才知道跑反了方向,又重新折回来,几步便没了踪影。 褚裕见俩人走了,这才过了竹桥,边走边咔嚓一声把短刀收了,道:“烦死了,俩小鬼。” 关子轩侧目瞧他冷飕飕的侧脸,看了一会儿,扭头低低笑起来。 褚裕听见他的笑声,停下脚步,不耐烦道:“你笑什么?” 关子轩忙忍住了笑,道:“我没笑啊。” 褚裕又转过头往前走去,没一会儿,又听见了关子轩的笑声,他这次却没再问关子轩笑什么,抬头望去,只见深绿色的竹叶上覆着白雪,相映成趣,就这么仰头看了一会儿。 关子轩静静地看着他,片刻也抬起头,去看竹林里的雪。俩人就这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 良久,褚裕忽而松了口气,白雾在他脸前蒸腾,又慢慢化开。 褚裕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吊了好几天,听他们说谷主没事的时候,还是满脑子地不敢相信,这时和关子轩走了一段路,才彻底放松下来。 关子轩垂眸,安静地看他,看了会儿道:“我送你的糖,你收到了吗?” 褚裕又往前走去,忽然道:“关子轩,我没有杀过人。” 关子轩不知褚裕为何忽然说起这个,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年多之前,褚裕从归云山庄离开去桃花谷的时候,自己追在马车后,似乎是冲他喊了这么一句。 他眼睛弯了一下,道:“我知道。” 褚裕停了会儿道:“那天我其实……”他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抓了抓后脑勺,随后冷着脸破罐子破摔道:“那天我确实想把两个小鬼杀了,但是……关子轩,你说得对,我会后悔的。幸好我没有。”他看着自己的手,又很低地补了一句:“幸好你来了。” 虽然褚裕声音很轻,但这么一句呓语似的话还是钻进了关子轩耳朵里。心尖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他眼睛更弯,盯着他笑眯眯道:“你说什么?” 褚裕白他一眼:“你听见了还问?”快步往前走去。 关子轩急忙跟在他身后,跟他并肩而行,笑道:“就一句话么?你不谢我点什么?” 褚裕头也不回道:“我拿你给我剑开刃怎么样啊。” 关子轩惊恐道:“褚大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对视一眼,关子轩冲他笑了下,褚裕转回头,绷着脸走了一段,最后还是没忍住,也笑了出来。 谢夭还没醒转,一行人就暂时待在刘老的小院。江问鹤和白尧陪着刘老坐在廊边,旁边咕嘟咕嘟地熬着药,三人一边对着雪景喝酒,一边看着药盅,一边讨论医学精要,虽然谈的不是什么诗词歌赋,也算得上风雅。李长安则待在屋里看着谢夭。 这时药材熬好,李长安出门端了药,重新走回屋内,刚打开门,就浑身一震,僵在了原地。 谢夭在他出门的这段时间醒了过来,半坐起来,看着屋内装饰,眼神间满是迷茫,心想:“这是到哪来了?归云山庄还有这地方?”这时一股寒气袭来,他特别怕冷,咳了两声,转头望向门口,见是李长安,心下一松,装作看不清的样子,调笑道:“呦,让我看看是谁来啦?” 只是效果不太好,他声音依旧涩哑。 李长安忙把门关上,走过去。 谢夭见他把药碗往桌上一搁,他闻那碗汤药味道,似乎又是新药,正要开口询问,这时李长安拉过他胳膊,他抬头茫然道:“怎么……”眼前忽然一黑。 李长安用手掌盖住了他眼睛,接着便低头吻了下去。 这个吻来得突然,谢夭浑身一个激灵,李长安刚从外面进来,他能闻见李长安身上的雪味,嘴唇也冰凉。李长安碾磨着谢夭干涩的唇瓣,再毫无忌惮地攻城略地,牙尖咬着他嘴唇,好像要把那双没有血色的唇磨红一点。 谢夭耳朵里满是李长安压抑着的喘息声,他感知着这个凶狠的吻,心里忽然涌上来一阵难过,闭上眼睛,嘲弄着心想,自己果然是完蛋了,不然长安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呢? 李长安放开他,退远了一点,垂眸看着他被自己咬红的嘴唇,伸手抹了一下。 谢夭抬眼看他眼睛,笑道:“长安,我……”他想问我还剩几天,但这话问江问鹤时随随便便就说出了口,对着李长安却好似怎么说不出来,笑了笑,一转话题,笑道:“长安,你想去哪?你不是说想去西域找人打架么?我陪你去?” 李长安环住他,额头抵住他肩膀,眨了两下眼睛,只觉得像做梦一般,轻声道:“以后想去哪都可以。谢白衣,没事了。没事了。” 谢夭听得一愣,猛地抓住李长安胳膊,道:“你说……没事了?我好了是么?” “嗯,”李长安点了点头,轻声道,“师父,我觉得我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了。” 只听得谢夭猛吸了一口气,而后不再说话了。他抓着李长安胳膊的手却越抓越紧,五指下是李长安胳膊上的伤疤,手指几乎嵌进他肉里,他偏过头,安静地坐着。 第270章 李长安一声不吭地任他抓着,起身看他。谢夭侧脸被头发挡住一半,眼睛隐没在暗处,只能看见他咬着下嘴唇,抓着自己的手在不停地抖。李长安不说话,轻轻抚着他的背,像是安抚。 谢夭觉得他的手法像在摸一只猫,半晌,他带着浓重鼻音,笑道:“你……哎呀,我是真的好了是吧,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吧?” 在神医堂以为自己好了时,他兴奋地差点跳起来,当场就去找江问鹤让他给自己把脉,但经历了这么一遭,听见李长安这么说,他又不敢信了。 谢夭停了一下,道:“我不想……我不想再来一次了。” 李长安柔和而坚定地道:“不会了。”又轻轻笑道:“他们说,你把最难凑齐的三位神医都凑齐了,阎王爷压根就不想收你。之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拿剑就拿剑。” 谢夭仍然偏着头,不让李长安看见自己正脸,又不说话了。 李长安一条胳膊上被掐出了白痕,他动也不动,用还能活动的那只手轻轻碰了碰他侧脸,指弯接下来一颗水珠,他看着那颗水珠,轻声道:“师父,你这个人很奇怪。” 谢夭吸了吸鼻子,笑道:“为师怎么奇怪了?” 李长安道:“我从来没见你哭过。你总是在该哭的时候笑,在该笑的时候哭。有的时候我想,你应该哭呀,为什么还要对我笑呢?其实每次,你安慰我冲着我笑时,我都很难过。我会想,一个人要经历了什么,才能连哭都不会呢?” 李长安说这话时一直看着他,一句句很轻,很慢。 谢夭仍然不肯转过头,笑了笑:“哪有师父在徒弟面前哭的?” 李长安道:“现在有了。” 谢夭停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想了想还是道:“太丢人了,我哭完,你还认我当师父么?” 李长安笑道:“认。” 谢夭又道:“那你能把这事忘了么?”说完似乎意识到自己耍无赖,模糊地笑了两声。 李长安看着他道:“好。” 话音刚落,谢夭忽然转过身,两手抓着李长安衣襟,额头抵着李长安肩膀,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他全然不顾,把眼泪全都蹭到了李长安衣服上。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上次哭是什么时候,此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一切都好,可眼泪就是大滴大滴往下掉,这是喜极而泣么? 可谢夭除了高兴,心里还觉得自己很委屈,就好像许多年从来没发泄过的情绪,忽然间有了一个出口。于是所有情感都决堤而出,变成眼泪一滴滴滚下来。 他缩在李长安怀里,哭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只是浑身都在抖。 李长安环住他,心想,现在我是你可以抓着衣襟哭的人了,道:“谢白衣。” 谢夭抽噎着笑:“这就不认我了。”忽然,一只手卡住了自己下巴,谢夭下意识闭上眼睛。 李长安两手捧着他的脸,一点点地,吻着他脸上的泪珠。 第115章 前尘尽(一) 谢夭又在刘老那院子里住了两天, 那院子有一间空出来的房间,就收拾出来给了谢夭和李长安,至于江问鹤和白尧等人, 依旧在归云山庄客房居住。 雪下了半日即停, 所见之处白茫茫一片, 但毕竟是初雪,地上积雪并不太深, 更显得剔透轻薄。谢夭在这住了两日,觉得后山也颇有意趣, 他之前总觉得人少的地方太寂寥, 现在却能理解为何一代代前辈最后都会隐居山林之中了。 刘老却摆摆手赶人道:“你个二庄主来抢我地方做什么?老夫还得给你做饭!” 谢夭按了按自己太阳穴道:“长老, 我头好疼。” 刘老随意瞥他一眼, 见他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上, 一只手撑着脑袋,眼睛眨巴着看着自己,转回头哼了一声:“我看你好得很,过不了几天就又要手痒去玩你的剑啦!快回你的青竹居去,一直住在我这算什么。” 谢夭终于纡尊降贵地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走到窗前, 仰头望着窗外的悠悠白云,过了会儿笑道:“长老说得是啊, 这么多年没回去, 总也得回去不是?” 刘老掀起眼睛看他一眼,他回来这许久, 依旧穿着平常装束,至于青竹居里那一套套白衣, 他是碰也没碰过的。 刘老可以说是看着谢白衣长大的,那个时候穿着白衣张扬的少年郎头发披散下来,个子高了许多,年纪越大反而穿得越花哨,就一身红衣地站在窗边,安安静静的。 少时谢白衣哪这么安静过? 刘老安静了会儿,忽而道:“你之前其实回来过一次,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后来为什么又……” 这时门被人推开,李长安裹着外面的寒气进来,先是站在门口抖了一抖,这才进屋,耳朵里听见了刘老的后半句,不禁思索道:“这是在问什么?” 谢夭转头看刘老一眼,恳请着看他,微微摇了摇头。那一眼让刘老看得于心不忍,摇了摇头,背过手,心想你们师徒俩的事,你俩自己聊去吧,当下摆摆手道:“我出去一趟。” 谢夭笑道:“刘老不赶人了么?” 刘老又回头瞪他一眼,霎那间福至心灵,偷偷看李长安一眼,又转回目光看谢夭,愠怒道:“你为什么非赖我这不走?你一个大小伙子,一不立业二不成家,你赖在这干什么?” 前半句或许还是假装,后半句就是真的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了。老人对成家立业之事看得最重,绕是刘老这等世外高人也不例外。 第271章 “立业也没少立啊,歇一歇,成家嘛,就……”谢夭被他问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过目光,摸了摸鼻尖。 李长安没忍住笑出来,心道:“原来是问这个。” 这时谢夭目光定在了李长安身上,上下扫过李长安全身,走过去一勾他肩膀。李长安被他勾得踉跄一下,转头去看他侧脸:“你……” 谢夭也不看他,半眯着眼睛,分外满意德往外走去,笑道:“少侠,帮我个忙?” 李长安最听不得他喊“少侠”这两个字,浑身一个激灵,道:“干嘛?” 谢夭笑道:“你也看见了,家里催婚催得紧,我看少侠一表人才,委屈少侠一会儿,跟我回家一趟?” 李长安耳根瞬间红了,拽了下谢夭袖子,目光往后一瞥,示意刘老还在这,咳嗽一声才道:“回哪?” 谢夭看着他,笑道:“跟我回青竹居啊。” 眼见把这尊大佛从自己院子里送出去了,刘老捋着胡子点点头。 李长安则望着他弯着的眼睛,心里空跳了好几拍,点点头:“好。” 青竹居房门推开那刻,熟悉的光影扑面撒下,谢夭呼吸几乎窒了一下,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似乎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安静地把谢白衣在此的年岁看了一遍,又像是在想,这个重回是否太过草率。 李长安走了进去,挥手驱散烟尘,随口道:“太久没回来了,也没人打扫。” 之前李长安住在青竹居偏房,日日打扫,倒是进去就能住,但他这一趟在外面跑得太久,推开屋门,屋里已经积了薄薄地一层灰尘。 李长安说完意识到身边没人,回头看去。 视线里原先空荡荡的,没有人气的房间,突然闯进去了一个熟悉的高瘦背影,谢夭顿时觉得这才对,之前的青竹居总给他感觉少了点什么,李长安站在屋子中间的时候,便一切都熟悉了起来。 这时李长安回头看向自己,疑惑道:“公子,你不说领着我回家么?”淡淡垂眸扫一眼自己还在门槛外的脚,抬起头,挑了挑眉。 谢夭跨过门槛,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看了会儿房间的陈设,又伸手捻了下桌子上的灰,放在指尖磨了磨,叹口气道:“少侠,我家没有人了。” 谢夭心想,深恩负尽,死生师友,老庄主早已仙逝,同辈师兄弟中,小师妹走了,师兄与自己也……更何况自己已许多年未回师门,他出走半生,其实在归云山庄,早已不剩下什么了。 他淡声笑道:“我家里只有你了。” 他这边伤春悲秋地还没感慨完,眼前就突然多了一条大扫帚,抬头看去,李长安拿着扫帚眸子半垂,挑衅地看着自己,道:“一个人在那叽叽咕咕说什么呢?干活。” 谢夭一笑,接过扫把,打扫起来。李长安道:“我给你扫了这么多年,别想这次也让我一个人扫。” 谢夭忍着笑:“我刚说什么,你真没听到?” 李长安偏过头道:“没有。” 谢夭笑道:“那可惜了,上好的情话只说一次,你错过这次,就听不着了。” 李长安气笑了:“那是情话么?”停了一下,道,“谢白衣,你真的很记仇,还真的很会往人心尖上戳。” “你跟我说的话,我说给你听,就变记仇了。”谢夭笑道:“我怎么教出来你这个逆徒。” 逆徒…… 这话谢夭说过两次,好像都是在床上。 李长安不知想起了什么,低声笑了笑,而后抬眼看他道:“我逆徒。你有其他更听话的徒弟么?” 那一眼攻击性十足,漆黑的瞳孔从上到下把自己看了一遍,一点心猿意马不合时宜地爬上来,谢夭不敢再看他,咳嗽一声,转头正色道:“那什么,我们还是扫地吧,扫地。” 俩人把青竹居上上下下扫了一遍,不等谢夭开口,李长安自动地把自己的东西从偏房里收拾出来,全搬到了主殿里,分外自然地跟谢夭共享一张床。 搬回青竹居后,屋内多年停滞的时间又缓缓转动起来,不再是谢白衣当年走时那般的陈设了。 有时桌上会多一盆小花,有时凳上会随意扔着衣物。那封写了一半的书信被李长安仔细地收了起来,藏到了哪,就连谢夭也不知道。 归云山庄的人都知道谢师伯回来,但起初谢夭在后山处养病,见不到人,还没多大感受,这时搬回青竹居,众人这才真切感知到,谢白衣当真回了归云山庄。 不少弟子想去拜访,但是又惦记着谢白衣有伤在身,不便打扰,因此只特意去青竹居外,想远远看上一眼,若是能见谢白衣使剑用上一招半式,那更是再好不过。 但被这许多人守了几日,众人发现不太对劲,几日下来,那位谢师伯不是在招猫就是在逗狗,要不就是懒懒散散地躺在院子里摇椅上,用扇子遮住脸,晃悠着晒太阳。 白衣一次没见他穿过,剑更是一次没见他用过。 一群人心里奇怪道,不是说谢白衣嗜剑如命么?怎么这许多天都用过一次剑?再看他一身红衣,又怎么跟谢白衣三个字联系不起来了。殊不知谢夭这次惜命得多,刘老说最起码要修养两月,在他松口之前,他是一次剑都不会动的。 这天,谢夭正在屋内练字,忽听到门外脚步声响,他探头看去,但见月色如洗,正值初冬时分,两片桃花瓣悠悠从窗棂上飘落下来,谢夭伸手接过。 第272章 除此之外,再无声响了。 宋明赫这段日子则忙着重修被李长安毁了一半的镇山剑阵,剑阵百年流传下来,许多细节之处已经失传,还需要跟刘老一起考究,敲定之后,再孤身进入剑阵内,一柄柄剑地复原。 事实上,归云山庄内对剑阵最熟悉的,非谢白衣不可。谢白衣一身武功都是在剑阵里练出来的,但庄中有人提出让谢白衣进入剑阵时,却被宋明赫一口回绝,他看那人一眼,道:“他差点没回来,就是因为剑阵。” 在休息时,他偶尔也会到青竹居去,但都站在远处看着,从不靠近,也不敲门,站一会儿便离开,谢夭自然全然不知。 江问鹤又在归云山庄内待了半月,眼见谢夭身体已经大好,连药都可吃可不吃,只需要安静修养一段,又想到姬莲之事,总不能连累归云山庄,当即决定要离开。 他这天起了个大早,在晨光熹微之时去拜见了宋明赫,告知离开一事,又特意嘱托等自己走后,再告诉谢夭李长安二人,随后便回房收拾东西。 刚进房间,便觉不对,房门虚掩,屋内竟好似有人。推门进去,见白尧一人站在桌旁,正在慢慢地斟一杯茶水。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垂落下来,眸光淡然地看着桌上那杯热茶。 江问鹤愣了一下,心想:“我与白尧又不住在一起,这怎么大早上的到我屋里来了?” 白尧见江问鹤回来,眼睛里立即盛满温和的笑意,道:“堂主莫怪。我刚才敲门,你不应声,我就擅自进来了。”说着,顺手就把那杯茶水递给了江问鹤,又给自己再倒了一杯新茶。 江问鹤随手接过,一边往前走去一边一饮而尽,见白尧没有跟在自己身后过来,奇怪地回头看他,道:“怎么还站在门口?” 却见白尧唇边噙着笑意,站在熹微的晨光里,一动不动地笑着看向自己。 江问鹤脑子里轰得一声,多年跟药石打交道,这时已然知道自己棋差一招。手臂发麻,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甚至来不及去把自己的脉搏,只能勉强地点了自己锁骨下三个穴位,把刚才喝得茶水全都逼得吐了出来,随即人也倾倒,滑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榻。 浑身都动不了了,江问鹤只能掀起眼睛瞪着白尧,道:“你下了什么?” 这时太阳初升,让人分不清是黄昏还是朝阳。光晕斜斜从窗中洒下,白尧身形一半被照亮,又有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他端庄地朝自己一步步走来,边走边低声道:“堂主,你又要走了,你要去找他,是么?” 江问鹤问他下什么,也只是拖延时间,他和白尧自出一脉,白尧下了什么他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此时见他走来,心中大觉不妙,尽力抬手去按自己穴道,但手指只能微微一抬,便再无力气,他抬眸冷笑道:“放肆。我做什么,还用跟你通报么?” 白尧垂眸看他的手指,看了会儿,一伸手整个拢住,温声道:“堂主,你知道没用,何必尝试呢?” 他手心笼罩上来的那一刻,江问鹤只觉得如同一团火笼了上来,他眼里闪过一丝震惊,又抬眸看向白尧,但见白尧表情依旧淡淡,神情都不曾有丝毫松动,心中更为惊诧。 他挣动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弹起,但只能微弱地碰触到白尧的手心,全然无济于事,只能冷声道:“放手!” 白尧却猛地收紧了手指,低声道:“堂主,他有哪里好?让你这样放不下?他不就是比我早来几年么?如果认识少时的你的人是我,如果春日上是我,你会像教他那样教我么?” 江问鹤大睁着眼睛看着他,眼里的情绪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为不忍,咬着牙偏过头,白尧只沉沉地看着他。 两人就这样安静许久,等到屋内的光影悄然移动了一个窗格,江问鹤偏着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一笑轻得像是自嘲,白尧听得浑身一僵,压着他手指的手顿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僵硬地悬在那里。 江问鹤发现他手心离开了一点,垂眸看了眼,又笑了下,继而抬起眼睛看他,道:“白尧,何必呢?你求什么,告诉我。” 白尧看他眼睛,见他说得坦然又轻松,忽然很想冷笑,他不禁心想,你对你师弟可不是这样坦然的,猛地按住他手,江问鹤整个人一怔,而后人影靠近,江问鹤只觉得眼前一暗,白尧身体挡住所有光线,两人彻底隐进黑暗里。 白尧身体前倾,把江问鹤逼得退无可退,淡声道:“我堂主长堂主短,我求什么,你真的全然不知么?” 他即使靠近,但也只伸手按住了江问鹤手背,再没有其他一点动作。其实已经做到了这份上,装得再好也没用了,他藏于心底的野心早已昭然若揭,但他还是维持着最后一点温驯弟子的样子。 江问鹤看他眼睛,呼吸微微窒了一下。白尧眼神还是很温和,但是盯着自己却像一条盯着猎物的蛇,好像无论自己回答什么,他就会立刻扑上来把自己绞杀。 听完白尧的话,江问鹤怒斥道:“白尧,你派人跟踪,滥用私刑,绑架百姓,我已经足够能容你了,我还将整个神医堂交予你手,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性子么?” 白尧肩膀抖了一下,低声道:“你都知道。”他垂下头的瞬间眸光更暗,唇角勾了一下,下一秒忽然伸手卡住江问鹤脖子,倾身过来。 第273章 江问鹤只觉得白尧的气息笼罩过来,瞳孔骤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抬起胳膊扇了白尧一巴掌,啪得一声,白尧被扇得脸偏向一边,动作停在原地,额前碎发遮住眼睛,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神晦暗不清。 江问鹤气笑了:“我竟不知,你对我这是这般心思。” 白尧一动不动地听着他说。 江问鹤这时感觉手心火辣辣的,看白尧面无表情,心尖微微一颤,不禁心想,打重了么?如果他有时间,他会好好地跟白尧掰扯一番,但如今回归云山庄给谢白衣治病的时间都是抢出来的,他又哪有时间教育白尧呢? 深吸一口气,头脑也冷了下来,江问鹤心想,白尧总是会跟着我的,但若是姬莲来寻我复仇,无论如何不能让白尧陪我一起去送死,必须得把白尧支开,小孩子心性不定,或许见不到我,自然而然就忘了,偏过头冷声道:“我不想看见你,给我滚回神医堂去。” 白尧许久没说话,过了会儿,轻轻笑了一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好似刚才的狼狈不堪都不存在,转眼间再次仪表堂堂,冲坐在地上的江问鹤作揖,温和道歉道:“堂主,是弟子僭越了。” 说完,也不扶他起来,也不给他解药,转身便向门口走去。 江问鹤气道:“回来,给我解了。” 白尧脚步不停,头也不回道:“堂主既然能抬手扇我,自然也能点自己穴道,点几下就解了。再不然,十二个时辰之后,麻药劲自己也过了。” 江问鹤正要骂人,却听得砰得一声,门重重被白尧关上,比那一巴掌还要响。江问鹤一句脏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右手手心依旧火辣辣地生疼,他悄悄握成拳。 过不多时,听得外面脚步声响。白尧回屋拿了东西,立刻就离开了归云山庄。 江问鹤叹了口气,这桩事处理得实在不好,但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白尧回了神医堂,总也算是个了结。 自己倒是惨了,自己已然跟宋明赫辞行,白尧又一走,只怕这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和白尧一起下了山,十二个时辰,倒是要硬生生捱过去了。 浑身都动弹不得,他靠着床沿,望着天花板,漫无边际地思考,不禁想白尧到底给自己下了多大分量,又思索姬莲会如何杀自己,是用那把乌黑的匕首,再以牙还牙地捅进自己胸口么?那也不错。 就这么想着,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中,他忽然听见外面人的惊叫,他艰难睁开眼睛,只见外面天光发蓝,隐隐有一两道金光照射下来,像是黎明时分。 又是这种时刻,他想起那日白尧身上披着的晨光,还以为是自己做梦,正待再睡,这时,江问鹤心里却猛跳一下。 只听得外面匆乱的脚步声响,有人大声叫喊道:“全部弟子速往山门,有人攻山!” 第116章 前尘尽(二) 归云山庄庄中弟子自由, 但绝不散漫。群敌供上青峰山之时,便立即有值守朝庄中报信,之后各院弟子挨个传讯, 仅片刻之间, 都在睡梦中跃起, 以各院为队,往山门奔去。 但见淡蓝色天幕之下, 归云山庄弟子站在刻有归云二字的巨大石门之后,凝目下望。雾气之中, 但见山路上影影绰绰全是人影, 瞧数量有上千人之多, 但这许多人往山上行进, 却安静无声, 诡异至极。 宋明赫听闻有人攻山,先是立刻派人守住归云山庄诸多要害之地,以防山门处的敌人声东击西,从旁处悄悄摸了上去,安排好之后,这才赶往山门处, 走到阵前, 喝问道:“什么人胆敢闯我归云山庄?” 有人沿着山路匆匆奔上,一边气喘吁吁行礼, 一边道:“我看那些人都穿着道袍, 是两仪观的人!” 宋明赫瞳孔骤缩,心想归云山庄向来与两仪观无冤无仇, 为何此时会突然发难?念及两仪观与已经坠落的陨日堡交好,难不成其实当年之事, 也有两仪观的操作么? 他并不知道姬莲藏身两仪观内,更不知道姬莲已被两仪观观主严千象所控制,正思索着,脚下忽然震动,轰隆隆几声巨响之后,数柄飞剑从山中不同角落飞出,结成剑阵守在山门之前。 众人发觉镇山剑阵启动,心下一松,大声叫好,但很快,都发现了剑阵的不同之处,又隐隐担忧起来。 那剑阵通体流转寒光,让人胆寒,只是此时那剑阵横七竖八地缺失了许多。镇山大阵被李长安废了一半,宋明赫这些日子一直潜心修复,但也没有完全复原。 江湖上虽都说两仪观是一个小道观,严千象自己也自谦道不过一个破烂道观,但若是打起架来,却没人敢小觑这小小道观。两仪观武功传自正统全真教派,全真教为天下道门至尊,外门功夫不可小觑,内功更是大有玄妙。 但听得金属交击声响,白茫茫雾气之中,诸多蓝色身影左手持拂尘,右手拿长剑,与剑阵搏斗起来。道家所持之剑与归云山庄之剑还不大相同,要比平常的剑更细长些,剑上反射着清晨的寒光。 这些人所说只是两仪观普通弟子,功力与归云山庄之剑阵相差甚远,但数人对付剑阵一柄剑,倒也可以一战。若是原先的剑阵,剑与剑之间联系紧密,回环相护,毫无各个突破之机,但此时剑阵有缺,便给了两仪观机会。 咣当一声,第一柄飞剑落了下来。归云山庄弟子看得个个心惊,眼见剑阵撑不了多久便要被突破,更让他们恐惧的是,即使剑阵之中打斗正酣,两仪观人也不发出丝毫声响,安安静静地只有兵刃破风声和金属碰撞的声音。 第274章 战场之上,安静如此,实在是非同寻常。 如今大敌当前,众人站在石门之后,心神激荡,无不回想起上一次山庄有如此凶险之境是什么时候。 那是谢白衣身死桃花谷之后没几年,五大门派高手集结,庄中只有一个少庄主带领各部弟子守护山庄,最后一人一剑守在青竹林,挡住了那些人去往剑心冢的最后一程。 再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凶险的时候了,那时只有李长安自己,谁能想到一个少年人能临危不乱,力挽狂澜呢?但现在不同,现在宋明赫出关,李长安在山庄之内,那位姓谢的剑仙更是回了山庄。 无论谢白衣现在武功高低,身体如何,就好像谢白衣在此,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这样想着,有人探头张望,在茫茫人群中寻找李长安和谢白衣的身影。但哪里有什么人?于是叫道:“谢师伯和长安师兄呢?” 宋明赫听了此言,微一怔愣,但并不四下寻找,也不答话,只是手握重剑,两眼望着前方,眼神坚定无比。 发觉李长安和谢白衣确实不在此地,众人心下都有些奇怪。方才集结来山门之时,整个山庄乱成一团,绝不可能听不到,可如果听到了,两人又怎会不来呢?又一个声音道:“我去通知谢师伯。” 宋明赫忽然沉声道:“站住!” 那人脚步一顿,左看右看,又心虚地退回到人群中间。 宋明赫朗声道:“谢师弟初回山庄,又伤势未愈,难道回归半月便要再守师门?究竟要他为山庄做到何种地步?再者,我偌大归云山庄,只有谢白衣一人了么?”心里暗暗心想,他不来,我难道就守不住么? 众人自是听不出他后半句的意思,但仅听前半句,都叹了口气。 谢白衣当年是为归云山庄身死,之后山庄又多次与桃花仙为敌,虽说是因为庄主不知道实情,但攻打桃花谷为真,千金台上拔剑为真,是个人心里都会难过。归云山庄确实于谢白衣亏欠太多。 又不禁心想,如果这次不是因为伤重必须回山庄医治,谢白衣会回来么? 想到此,心里都有了个大概,有人低下头难过道:“恐怕谢师伯是不会来了。” 宋明赫听了此话,心头一凛,说不上难过还是什么,极轻地抽了一口气,提剑直指向前,正要开言,余光中忽见一个白色人影闪过。 归云山庄中无人敢穿白衣,白色在庄内是耀眼得多的颜色,所有人目光都随之看去,惊喜道:“那是……!” 萧萧竹林声中,那抹白衣穿过湖面上的青竹栈道,风一般越过栈道上七个木亭,当年他回山之时,便是从这里走过,只不过那次走了之后便没再回来,这次却飞身而上。 众人只见石门飞檐之上,白衣一闪,红色发带飘扬,那人提剑站在飞檐之尖。 关子轩两眼放光,第一个喊道:“谢师伯!” 谢夭回头冲众人一笑,道:“不好意思啊,换了身衣服,来晚了点。还没开打吧?” 他本来觉浅,稍微有一点动静都能醒。但李长安在侧,又身在归云山庄,心里便没了一点戒备,等到归云山庄内彻底乱起来才迷迷糊糊地坐起来问怎么了。 听说有人攻山,套上衣服便要出来,但临出门之时想了一想,折返回去,打开衣柜,把许久没穿过的白衣抽出来一套,胡乱套上,又随手拿了根红色头绳,把多年未束的头发绑上了,这才出来。 众人听他如此说,都不由得一笑。宋明赫看了他一眼,又装作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还有曾经与谢白衣在桃花谷中同生共死的,眼眶红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谢夭自然是看见了这些视线,但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只能笑了一笑,又转过头。 这时,又一个黑衣人影闪过,几乎是一个刹那,便已经从最外围到了众人中间,众人讶异看去,那人正是李长安。 只见李长安刚一落地,便一边往前走一边抽出了青云,只见他每往前走一步,便有一柄飞剑从众人身后飞出,冲上前去补上缺失的剑阵。转眼间阵法即成,本已在被冲破边缘的剑阵寒光一闪,再次运转起来。 众人心中大惊,心道这些剑是哪来的?也不受剑阵驱动,怎么可能刚刚好补上剑阵? 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但宋明赫却认出,飞出的剑正是这么些年,谢白衣用过的每一把剑。除了青云和桃花枝,尽皆在此。 它们自然不受剑阵所控,实际上,他们被李长安所控,李长安凭着记忆,自己用剑补上了剑阵的缺口。 这时只见李长安手势微微下压,两柄飞剑立刻降了下来,划过一道漂亮的圆弧,准确与其余三剑交织汇聚,关子轩看出了其中玄妙,惊讶道:“剑是长安师兄控制的!” 天下兵刃,以剑为尊。谢白衣这位是拿起什么都能当剑,李长安则是无论谁的剑都能拿。 只听得一阵阵喝彩声,谢夭目光扫向那已经结成的剑阵,重点则是在自己用过的几柄剑上,弯着眼睛满意地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仗着站得高,极力远眺,扫了一眼大致情势。 此时雾气已散了大半,他站得又高,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除了两仪观之人,还有许多人身上穿着普通衣裳,手里却拿着兵刃,分不清是何门何派。 谢夭方才还在笑着,虽然那笑本来也有宽慰人心的意思,但此时却是顾不上其他了,脸色陡然沉静。众人看他笑容渐收,便知此事绝非同小可。 第275章 李长安走到最前,仰头看他,谢夭纵身下来,风风火火经过他身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又立刻往前走去,道:“师兄,恐怕来得不止两仪观。剑阵撑不了多久,我带人于前锋佯装阻敌,长安,你带着人从后面摸过去,把人包圆了再说。” 不等两人说话,谢夭抬起头,冲着身后众人朗声道:“来三十个人,跟我走。” 众人心里都打了个嘀咕,只三十个人,在前锋交战?那不就是吸引对方注意的敢死队么?但众人心知如此,望着谢白衣,目光仍炯炯有神,闪闪发亮,心里竟然期待起来。 李长安沉沉地看着他,谢夭当作没看见,宋明赫拍了拍他肩膀,谢夭一怔,宋明赫拍完,也不看他,沉沉地望着将散未散的雾气,竟然觉得这雾和桃花谷经年不散的瘴气有些像,淡声道:“你伤势未愈,留在这吧。这次换我去。” 之前桃花谷便是宋明赫身为庄主未曾进谷,只留在谷外指挥,如今反了过来,谢夭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笑了笑,心想我这许多年不回,凭什么一回来就号令全庄呢?道:“师兄,这有点……” 李长安偏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谢夭却感觉他已经用眼神把自己从上到下片成几百片了,话到嘴边临时改了口,道:“好。” 宋明赫和李长安各自点人,正待出发,谢夭则在一旁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心想,两仪观这一举实在突如其来,严千象到底想要什么?思来想去,严千象似乎没有理由跟归云山庄作对。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了,现在号令两仪观的,还是严千象吗? 这时谢夭抬头,和李长安对视了一眼,两人刹那间心意相通,同时想到了一个人——姬莲。 姬莲和两仪观关系匪浅,甚至最后还是严千象救走了姬莲。但若是姬莲也说不通,姬莲跟归云山庄更是无冤无仇,甚至中秋节时,谢夭跟他相处得还算不错。 他们这些人中,唯一跟姬莲新仇旧恨牵扯不清的,就是江问鹤了。 江问鹤这半月来,恰好在归云山庄。姬莲得到江问鹤在归云山庄的消息,难不成这是来找他复仇? 谢夭无奈地低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这二位之间的恩怨也很难说清,半开玩笑道:“幸好江问鹤走了,要是他一个人碰上这阵仗,只能等着投胎转世,下辈子别当师兄了。” 宋明赫这时点人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旁边人奇怪问道:“庄主?”宋明赫摇摇头,再不说话。 谢夭这时心念急转,如果真是姬莲,严千象怎么可能会把偌大一个两仪观拱手让人?姬莲又用何种方式纠集了其他门派?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 归云山庄世代被人觊觎的,就是剑心冢了。 谢夭抬起眼,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些小辈,那些年轻人一见谢白衣目光朝自己扫了过来,无一不板起面孔挺起胸脯。但谢夭尴尬地发现这些人,他都不太认识,只能叫道:“关子轩!给我出来!” 关子轩从人群中钻出来,道:“谢师伯,我在这!” 谢夭叹了口气,剑心冢这等险要之地应该让李长安去守,但他又决计不可能让关子轩带着人从敌群中间插后,看他半晌,心想,关子轩也算是后辈中可用的了,拍拍他肩膀道:“你现在带人去剑心冢,一有什么不对立刻发信号,打不过就跑,我过去接你。” 关子轩看着他,抓抓脑袋道:“师伯,我虽然比不上长安师兄,但是我……但是我还是可以的。” 谢夭苦口婆心道:“别把自己玩死了。” 关子轩笑道:“肯定玩不死。”说完,手一挥,带着几个人就跑了。 李长安走过来,目光先是扫过站在谢夭身后,那些望着他背影的弟子,眼神可以称得上是不善,最后目光才定在谢夭身上,低声道:“师父怎么不嘱咐一下我?” 声音很低,谢夭听得一阵头皮发麻,闭了下眼缓了两秒,才道:“长安,你……别受伤。” 李长安沉默一会儿后,慢慢道:“师父,我可以不去么?” 谢夭笑了:“你怎么了?” 李长安低下头,道:“我不想去,我想和你待一起。” 谢夭心里微微一酸,笑道:“你多大啦,怎么还耍小孩子脾气?”但抬眼,看见李长安垂着的脑袋,话音忽然顿了一下。 当年谷底和谷外也没距离多远,谁又能保证这次不是死别呢? 李长安道:“我知道,我会去的。” 谢夭本以为要哄他两句,却没想到他同意的这样快,眼睛很轻地眨了一下,这时竹林声萧萧,伴随着兵器相接时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宋明赫道:“长安,走。” 听见这句,谢夭心里莫名一阵后悔,忽然拽着他袖子,低下头,很轻地抽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低声嘲弄笑道:“一点都不潇洒。” 李长安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道:“师父,等我。”说罢大踏步往前走去。 谢夭望着他背影,这时回过味来,嘶了一声,这人个头比自己都高,出门的时候又想剑阵被毁,特意带上了其余的剑,哪里是小孩子了?他在心里早就权衡好了利弊,只是逮住了机会就要撒娇。 三批人各自朝不同方向奔去,谢夭拎桃花枝站在原地,就在迅速又寂静无比的行进中,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谢二庄主,你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呢?” 第276章 那声音轻低,带着些许的哽咽,但此时寂静无比,所有人都听见了这句,都不由得脚步一顿,先是回头去看那人,只见那人二十七八岁,十九岁当头和谢白衣一起下桃花谷,此时一双眼睛望着谢白衣,却像是隔着七八年的光阴。 几乎所有人都停下步子,转头看着谢白衣。虽然无言,但是都在等着他一个答案。 李长安手里握剑的手蓦地紧了,但并不回头,只是站在原地。 谢夭忽地想起了千金台上那句,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来? 或许也是该给山庄一个交代,他笑了笑,道:“谢某当时……一身武功尽毁,实在愧对师门,不敢再回了。” 刻有“归云”二字的石门之下,数百号人依旧寂静无声。 众人都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前半句为假,后半句为真。但时过境迁,说什么都显得太晚,众人需要问这么一句,谢白衣也需要回答这么一句。 他这么答,其他人便这样信。 但李长安不要这么糊里糊涂的,他要谢白衣的真心。 李长安心想,什么叫武功尽毁呢?如果真的毁了,后来又怎么当上桃花谷谷主? 什么叫不敢回来呢?他猛地想起山庄里流传的传言,有人说,曾经在山庄里看见过穿白衣的人,游览于竹桥廊坊之下。 在那之后不久,江湖上便传来了谢白衣身死的消息,传言中的那抹白衣也便被穿成了谢白衣的鬼魂。 李长安呼吸猛地急促起来,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好像抓住了那个真相,即使他不愿意相信。 他大踏步走回去,抓住他肩膀,道:“你回来过,就在桃花谷之战三个月后,但你又走了,是么?那天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是受了什么委屈么?才让你走得那么毅然决然? 却不曾想,谢夭笑笑,长叹一口气道:“长安,有的时候,死一个人,天下会太平很多。” 李长安大睁着眼睛看着他,茫然道:“什么意思?” 而后他忽然想到,谢白衣的死讯带来的结果。那时江湖各门派伤亡惨重,要归云山庄给出一个说法,正欲征讨,谢白衣死讯传出,天下第一死了,各门派对归云山庄怒火才渐渐平息。 李长安低着头,声音颤抖道:“所以……你让你自己死了。” 谢夭安静地看着他。 那天他再回山庄,看见的却不是竹林春深,而是伤员遍地,一片死气。正打算去找宋明赫,却偶然在外听到了裴林与宋明赫的对话。裴林道:“师父,谢师伯他恐怕……”屋内一阵沉默,宋明赫却不答话。 裴林道:“如今全江湖都对山庄怀有怒气,山庄已经打不起了。当下总需要一个人先平息怒火。” 他没听完,又转身一个人下了山,回去就让人放出了谢白衣已死的消息。自此竹桥上七个木牌楼走过,谢白衣便彻底死了。 第117章 前尘尽(三) 天色渐亮, 谢夭站在石门前,远远望着山路之上的局势。宋明赫虽然本人武功极高,两仪观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但奈何对方人数众多, 只能往前刺入数米, 便再进深不得。幸好前锋也只是佯攻,李长安已然带人绕后, 这时距离已远,谢夭已经看不见他人了。 褚裕站在谢夭身侧, 半步不离, 这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看见关子轩, 问道:“谷主, 关子轩人呢?” 谢夭笑道:“他去守剑冢了。你担心他呀?” 褚裕撇撇嘴道:“不是, 我还以为他胆小鬼不敢来呢。” 安静一阵,褚裕忽然道:“宋川宋溪呢?” 谢夭闻言,脸色也一变。宋川宋溪两个小孩子,事发之时必定还睡着,突然被吵醒,若是能够镇定自若地待在屋里不出来还好, 若是满山庄乱跑, 那危险可就大了。谢夭道:“我找人去看着他们。” 褚裕却诚恳看向谢夭,道:“谷主, 我去吧。” 谢夭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行。” 褚裕以为谢夭是怀疑自己要去杀人, 哽了一下,才道:“谷主, 我只是不放心他们,我……” 谢夭自是没有怀疑他的意思, 只是褚裕年纪太小,许多事情离了自己不知怎么处置,但见褚裕恳切看着自己,而且能放下仇怨已实属不易,也不好再拦,道:“我知道,出了事情带着两个小孩跑,去吧。” 褚裕道一声“好”,立刻转身奔向庄内。 褚裕刚走,谢夭叹一口气。这时余光一个紫衣身影闪过,抬眼看去,只是归云山庄另一边的高崖之上,迎风站着一个人影。那人身着紫衣,耳朵上戴着的莲花耳坠在风中摇摇晃晃。 距离虽远,看不清面貌,但光看身形,谢夭还是一眼认出那是姬莲。两人搁着天边流云遥相对视,耳边尽是轰鸣之声,距离上次相遇还是月余之前,这时相见,却莫名有了物是人非之感。 谢夭心想,这当真是你想要的么? 这时身边一个青衣人影极速闪过,谢夭心头一震,反手抓去,那人轻功极高,刹那间往旁边侧过一步,躲过谢夭这一掌,又往前奔去。 谢夭讶异道:“江问鹤,你不下山了么?” 得知江问鹤下山时,谢夭不信,又特意去他所住的客房找了一遍,但见人去楼空,敲门不应,殊不知江问鹤当时昏睡,完全没听见有人来敲门。 谢夭自然知道此时他要去做什么,也斜跨一步,立时挡住他去路。 第277章 江问鹤道:“此时说来话长,若有机会,我再说给你听。”顿了一下,又道:“来的是谁?” 谢夭冲他笑笑,仍挡在他身前,道:“江大神医,现在还没伤员,用不到你,等会儿有活了再来找你,行么?” 江问鹤看他一眼,道:“这时候,咱俩个人仇怨能不能放不放?你让我过去。”谢夭奇怪道:“咱俩有什么仇怨?”话虽如此,却是仍死死挡住江问鹤去路,他往东就往东,他往西就往西。 江问鹤余光往后一瞥,看见身后的树影,道:“我回去行了吧。你注意点你的命,别死了。” 谢夭冲他一笑:“你放心吧。这次绝不麻烦你。” 江问鹤转身往后走了两步,忽然用力一蹬树干,刹那间转过身形,借力飞身越过谢夭。谢夭没想到他会突然回头,实实在在被他骗了一把,啧了一声,当即转身去追。 江问鹤速度极快,此时已进入战局之中。看清了来人打扮装束,江问鹤心里猛地一沉。 两仪观,跟姬莲有关的两仪观。 江问鹤心想,自己猜的没错,来的果然是姬莲。可是要杀我便杀我,这下却是连累了归云山庄。抬眼四望,只见寒光不停,密密麻麻的刀光剑影,却始终看不到姬莲。 江问鹤心里又忍不住期冀,如果此事,只是严千象自己谋划,与姬莲无关呢? 局势混乱至极,江问鹤身上穿的也不是归云山庄校服,是以敌人并不特意来攻。他自己又轻功极高,在战局中左穿右突,身法飘忽不定,虽然不会武功,半晌也未曾受伤。 这时右前方一拂尘朝他面门飞来,江问鹤向斜后方滑步而去,耳边只听得又一兵刃破风声,正是自己斜后方而来。江问鹤心下猛地一沉,但前后夹击,已避无可避,心想这下非得挨这一剑不可,当下闭目凝神,脚步却不停。 这时只听得喀喇一声,预料中的剧痛却没有传来,睁开眼睛,只见两片花瓣飞过自己眼前。转头看去,谢夭桃花枝正克上那人的剑,猛一发力挑开,而后横自己一眼,道:“江问鹤,你找死啊。” 江问鹤冲他一笑,道:“死也不是这时候。”抬眼一看,正看见远处山崖边一个人影倏忽闪过,只一瞬间,江问鹤虽未看清,但心脏下意识一沉,就要迈步,这时桃花枝忽然横在自己身前,江问鹤抬眼,见谢夭拎剑挡在自己身前。 江问鹤垂眸看了眼桃花枝,偏头笑了一声:“谢大剑仙,咱们是这种关系了么?” 谢夭拎着桃花枝转了个剑花,笑道:“我不知道。” 谢夭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能对江问鹤出剑。 便在说话的刹那间,江问鹤突然往左前跨过一步,谢夭身形一转,剑势如虹,已经横划向他右肩,江问鹤看这一剑势不可挡,急向后滑步,但谢夭的剑岂是那么容易就能避过去的?在砍中的那一瞬,谢夭收势刹住,桃花枝悬停在江问鹤右肩之上。 江问鹤往前一步不成,竟然又被他往后逼退一步,他知这次无论说什么谢夭都不会上当,只能硬闯不可,没有丝毫犹豫,再行改换方向,两人当下纠缠起来,偶尔向前偶尔后退。 谢夭纵然轻功要比江问鹤高上许多,但是身处乱局之中,又要顾及自身和江问鹤,越纠缠,两人陷入战局愈深。 桃花枝再次横在眼前,江问鹤道:“是我连累的归云山庄,能让他停手的只有我,你总得为山庄千百弟子考虑,难道你就要非要他们血拼到底?” 这时身边凶险频出,谢夭知道两人陷得太深,需得立刻退出去,听他如此说,气道:“你知道啊,你既然知道他是来找你寻仇,你上赶着过去不是找死么?”说着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劝不过他,干脆打晕带走了事。 刚往前走了一步,却不曾想江问鹤看着自己笑笑,淡声道:“这话似乎有些耳熟。” 谢夭愣了一下,恍惚中想起来,这话江问鹤却是对自己说过。那时李长安还一心要找桃花仙复仇,江问鹤也如同现在自己这般劝过自己。悄然之间,两人身份已然转换。 江问鹤怅然道:“谢夭,我等他这一剑太久了。”见谢夭站在原地,便知此此时正是机会,抓住间隙,侧身冲去,转眼间已经冲出了三四步,越过了谢夭。 谢夭反应过来,回身去追,他轻功了得,眼见就要再次拦住江问鹤去路。 江问鹤心下一沉,心道,我都如此说了,你还非要拦我不可么?却不曾想,一个身影忽然撞来,正撞到谢夭肩膀之上。 这一下来得突然,谢夭注意力又全在江问鹤身上,全然没注意旁人。 这一撞明显是用了全力,谢夭被撞得连撤了三四步,来卸下那人的力道,最后放低姿势,桃花枝在地上横划,刹住去势,这时才感觉自己肩膀骨头剧痛,好像被撞碎了一般。 江问鹤眼睁睁看着谢夭被人撞开,先是愣了一下,想要回头去看谢夭情况,但一咬牙,又趁此机会往前奔去,低声道:“对不住,朋友,我非去不可。若有机会,我再来给你治伤。” 谢夭嘶了一声,抬眼,只见混乱之中,江问鹤朝那高崖越奔越近,那一抹青衫厮杀的人群中飘忽不定,更显得显得单薄无比,站起身来就要去追,刚走了两步,就听得身后一声兵刃没肉声。这声音他熟悉无比,谢夭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形顿在原地。 撞开自己的,是谁来着? 第278章 他缓慢僵硬地回头看去,却见点点血红朝自己直飞过来,血液溅到他脸上,睫毛上,眼睛里,最后眼前只剩下血红一片,他却眼睛都没眨,很久,睫毛轻轻地颤了一下。 宋明赫站在自己方才的位置,驻剑半跪在地,身旁躺着一个两仪观弟子的尸体,拂尘被折断在地。而他本人,被一柄长剑穿心而过,血液喷薄而出。 天地寂静了一瞬。 耳鸣过后,谢夭才逐渐听见声音,很多个声音悲声喊道:“庄主!”“师父!”“宋师伯!”但宋明赫所带的人本来就少,此时都被牵制,只能远远望着这边,却奔不过来。 谢夭晃了一下,低声道:“师兄。师兄。” 宋明赫抬起眼看他,谢夭看见他双眼全红,眼底也出血了。宋明赫艰难道:“不要喊……”声音又沉又哑,显然是在强撑着说话。 谢夭只看见他嘴唇动了几下,却没听清他说什么,问道:“师兄,你说什么?”急忙往前奔去。 宋明赫看着他,低声笑道:“不要喊我……” 心猛地揪了一下,谢夭浑身如被电击般僵在原地,宋明赫并非头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茫然无措这四个字,但却是头一次看这位天之骄子的师弟因为自己露出这种神情,不禁觉得有趣,微微笑起来。 谢夭忽然想起,似乎重回之后,宋明赫压根没喊过自己师弟。 这时宋明赫口中鲜血喷出,身形也一晃,显然已经支撑不住,谢夭被脚下尸体绊了一下,跌倒在地,却全然不顾,眼中只看着宋明赫,踉踉跄跄地奔过去,口中却不再喊师兄,慌乱道:“我先……我先给你止血。” 这时尘沙扑面,谢夭呆坐在原地。 却见宋明赫不知哪里来得力气,竟然硬生生又提起了千仞剑,抡圆在地上横划一道,刹那间尘沙四起,待得尘土落下,地上赫然一道圆弧,就画在宋明赫与谢夭中间。 两人同时看着那圆弧,刹那间百感交集。 谢夭低头望着,没有再进半步,半晌,低低笑出来:“你恨我,又救我。” 两人最后隔着那道线,对上视线,只一眼几十年情仇在脑中一晃而过,当年多么深的恩怨也转瞬间就回忆了个遍,让人不觉诧异,怎么就记了这么久,这么难以忘怀。 宋明赫面带微笑,缓缓闭上眼睛,驻剑撑地,垂下头,气绝而亡。 谢夭到最后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盼自己活着,还是盼自己死了,也不知道在他转身离开山庄的那个春深,宋明赫面对徒弟问题的回答。 第118章 前尘尽(四) 与山门处的混乱相比, 山庄内可谓是寂静无比,只能隐隐听见山门处兵刃挥砍之声。褚裕上次住在归云山庄时,本就存了杀宋川宋溪的心思, 已将两个小孩的住处摸了个清楚, 幸好被谢夭看得严, 关子轩又特意叮嘱宋川宋溪别在庄中乱晃,这才没有下手的机会。 这时奔去, 道路自然熟识无比,但却是去救人。 到得两人住处, 只见房门紧闭, 一片寂静无声。褚裕望了望院中情形, 不像有所打斗, 微微放下心, 但是这么安静,难不成宋川宋溪跑走了不成?如果跑了,更要到何处去寻? 当下推开房门,两个小小的身影就钻进了自己怀里。褚裕愣了一下,小孩子的身体很软,在自己怀里缩成一团, 这种感觉很奇怪, 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把人推开:“干什么?” 听清楚声音,两个人身体一抖, 立刻挣扎着从褚裕怀里跑出来。褚裕刚一松手, 两枚沙包就朝自己掷了过来,褚裕侧身避过一个, 另一个一伸手捉住,垂眸看去, 只见宋川宋溪已退回房里,宋川半搂着宋溪。 两个孩子经历了桃花谷上的险境,长了教训,这种时候不敢再乱跑了。虽然早上被人吵醒时又慌乱又害怕,但还是兀自冷静下来,好好地待在屋里,关上了门。 这时有人推门,还以为是有师兄师姐回来保护自己,刚一进门就扑了过去,不曾想来的是褚裕。褚裕把手里沙包抛了两下,又朝宋川抛了回去,但见宋川愤恨地瞪视自己,不耐烦道:“在这待着,别乱跑。” 宋川和宋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里有惊慌还有愤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宋川悄声道:“不能听他的,我们得跑出去。”宋溪点点头。 俩人蹑手蹑脚地刚挪了一步,就见褚裕身形一僵,半回过身子,脸朝向外面,似乎是在仔细听着什么,宋川和宋溪觉得抓住了绝好的机会,弓身从他腿侧窜过,却不曾想,噌地一声,寒光一闪,褚裕忽然拔出了剑。 上次的恐惧顿时席卷而来,这次的剑看上去比之前还要锋利,宋川宋溪眼里色厉内荏的愤恨全无踪影,只剩下惊恐,宋溪吓得大叫道:“救命啊!救命啊!” 褚裕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拎住宋川宋溪后心,两下把人抛回屋内,喝道:“别喊。” 宋川和宋溪只觉得天旋地转,摔了一个跟头之后,爬起来又要再跑,这时只听得轰隆一声,大们被人一脚踹开,尘土激扬,雪白拂尘直冲面门而来,宋川宋溪两人大睁着眼睛,一时间呼吸停住,连躲也忘了。 这时寒光一闪,拂尘被人拦腰砍断,两人大睁着眼呆在原地,看着拂尘在眼前散成一缕缕雪丝一般,飘飘扬扬落下。 诸多道士已经抢到了房门处,就要踏破门槛,冷不丁见了这一剑,都在门外停了步子。 第279章 宋川宋溪恍惚着抬眼看去,只见褚裕逆光而立,手中的剑还丝丝缕缕缠着拂尘的细丝,便如银龙一般。他垂眸看两人一眼,道:“待着。”回手收势,右手拎剑,一步步往门口走去。 门外是数不胜数的人,那些人宋川宋溪都不认识,但他们知道那些不是好人。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的哥哥,他们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了。 只知道他拎着剑,逆着天光,站在了自己身前。 — 关子轩带人守在剑心冢旁,数人将剑心冢团团围住,从洞口时不时喷播出的火星舔舐着众人后背,不一会儿,众人后心都出了一层薄汗,但都持剑戒备,一动都不曾动。 关子轩则站在地势高处,低头朝剑心冢中心望去,只见剑心冢地心火焰依旧燃烧不绝,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岩壁与剑冢底影影绰绰的无数剑影。这火已经烧了千年,锻了无数把名剑,从未有一日熄过,守住这里,便是守住归云山庄之魂,想到此,关子轩一时百感交集。 剑心冢与归墟便是归云山庄立庄之本,一个炼绝世名剑,一个葬先辈之魂。当年三山仙人云游到此,发现地火与寒潭紧邻的天然秘境,便在此安营扎寨,在这天然地火中炼了数把上古神剑,便有了之后的剑心冢。后来仙人追随者众,便在此间创立山庄,名为归云。 仙人驾鹤西去之时,命后人将他肉身烧了,骨灰沉于剑心冢旁的百尺寒潭,是为归墟。之后百代,这等规矩亦不可改。 但这剑心冢中所藏名剑众多,倒成了江湖中人人艳羡的所在。史上归云山庄屡遭敌攻,无一不是因为这剑心冢。若是江湖人士,自不必说一柄好剑的对人功力有多大进益,便是不会使剑,从剑心冢拿去了一两把剑,只要打出来自归云山庄剑心冢的招牌,便可在江湖黑市上倒手卖出高价。 众人自然知道剑心冢为归云山庄之关键,是以人人不敢懈怠,如此等了半晌,但只见竹叶随风而动,除此之外哪里又有半分人影,又听得山门处奔走呼号之声,都有些心痒,道:“会不会是谢师伯判断错了,压根不会有人来?更何况,他们怎么可能绕过山门来到此处呢?” 关子轩摇摇头道,并未说话,却在心里想,你们是没有跟谢师伯共过事,无论是桃花仙,谢二公子,抑或是谢白衣,什么时候判断错过?又等了一刻钟,那边竹林中忽然细细簌簌一阵脚步声响。 所有人都在心中暗道幸好没走,眺望过去,右手都抚上手中剑柄。 打头的一个道士最先冲了出来,接着又三三两两钻出许多,道袍上或有鲜血,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绕过的山门,又怎么摸到的这里来。 关子轩拔剑冲上前去,众人紧随其后,刚一交上手,关子轩便觉不对。他曾在山门处见两仪观道士进攻剑阵,虽然剑招熟练,但内力却不会精进至此,显然这些人尽是两仪观精锐。 让普通弟子在前攻山吸引注意,精锐弟子绕后奇袭剑心冢,那么他们的头头总该一起来。关子轩这样想着,忽然在竹林深处看见一个身影,那人穿着破烂道袍,衣服上颜色深浅不一,正借着竹林掩映,只身一人往剑心冢奔去。 关子轩猛踹一脚把面前人踹开,那人摔倒在地,喀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让关子轩讶异的是,那人的血却是紫黑色的,很明显中毒已深。他来不及想这中间的诸般情由,径直朝那人奔去。 奔到近处,只见那人头发与胡子花白,脸上沟壑密布,正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关子轩轻功自是比不过严千象,但幸在熟识地貌,连抄近道从旁绕到了严千象前面,一剑挥上,厉声质问道:“严真人,我归云山庄与两仪观无冤无仇,为何来攻?” 严千象剑未出鞘,挥掌化开他那一剑,这才拔剑,眼见来者是个年轻人,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在武林大会上见过。那时他全然没把这小子放在心上,这时对上了剑,心中暗暗道,这般年纪有这等功力,却是块练武的材料。 但仍是对这毛头小子不放在眼里,哼了一声,道:“若是你谢师伯,抑或是庄主在这,就算换了你李师兄来,都必定不会问我这句。你茅庐都没出,一不懂世道,二不懂人心,我跟你个毛头小子有什么好说?” 眨眼间,两人已斗将起来。 关子轩功力远不及严千象,不过数招已落下风,噗嗤一声,关子轩胳膊被他砍了一剑,鲜血直流,关子轩一时吃痛,倒退两步。其余人守在剑心冢周围,不让其他人靠近,亦被人纠缠,一时奔不过去,只能大叫道:“关师兄!” 关子轩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严千象听见其余人大叫,意识到关子轩是这群人主心骨,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只要把关子轩杀了,其余人都好料理,一提内力,举剑攻去。 关子轩意识到自己比不可能打赢严千象,或许这便是谢师伯所说,打不过就跑的时候,但剑心冢在旁,归墟在侧,数万先辈魂魄都在天上看着,岂容他人肆意进入剑冢取剑? 但见关子轩脸色更加沉重,严千象便愈发得意,手里的剑也愈来愈快,不曾想关子轩一转风格,不再似莽撞少年似的直攻直退,反而跟自己周旋起来。 论轻功,自是严千象更胜一筹,但关子轩胜在年轻,速度快不过严千象,但身形灵动,又对这地方熟悉无比。严千象竟然一时也抓他不到。 第280章 关子轩忽笑道:“严真人,你怕我谢师伯不怕?” 严千象本就害怕谢白衣知道当年噬魂真相后,来两仪观报仇,听了这话,心下惊疑,面上却不表现,喝道:“等他能活着再说吧。” 关子轩笑道:“他早好了。” 严千象脸色一变,心道,这世上真心希望他活着的人不到十之二三,各大门派更是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他怎么就能活着呢?又见关子轩探头往远处看去,伸手一指,道:“你看,他来了。” 严千象心中巨震,连忙四下左右看去,但见竹叶瑟瑟,衰草晃动,哪里有半分谢白衣的影子? 关子轩已经向后跃开了来,从怀里拿出信物,对准天空,砰砰砰三声连响,三枚焰火在剑心冢上空炸开,硝烟味钻进每个人的鼻子。 严千象意识到自己中计,大喝一声道:“好小子,使计耍我!”飞身攻去。 关子轩笑道:“怎敢欺骗前辈,这三枚烟花过后,谢师伯是真要来了。”严千象心里一震,心想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若是真等到谢白衣赶来,只怕难以活命。 但关子轩却丝毫不跟自己纠缠,已转身翻出了竹林,几步奔到剑心冢附近,道:“守好剑心冢!”其余人见状又都收缩圈子,围在剑心冢周围。 三枚焰火在头顶炸开,清晰可见。山门处众人停手罢斗,一齐仰头望去。谢夭站在宋明赫所画的圈外,垂眸看着他尸身,听见声音,也抬头上往,见连续三朵归云在天边齐绽,正是自己给关子轩的信物,又在剑心冢上空,心知必定是剑心冢出了事。 可是如今宋明赫身死,他所领的前锋群龙无首,又深陷敌阵,谢夭此时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瓣儿来用,他闭上眼睛,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白白死在这,只能先带人撤出了。 再睁开眼,虽然眼眶红着,一字一顿坚定道:“跟在我身后,先撤出去。”几十人在乱局中向谢夭这边移动,最后聚拢到谢夭周围,有人扶起了宋明赫的尸身,自然也看见了在宋明赫和谢夭中间的那一道圆弧,但不知其意,看着谢夭脸色,也不敢多问。 谢夭正要带人撤出,忽然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回头看去,呼吸一窒。 他忽然就落进了李长安眼睛里。 两人相距极远,隔着成千上百的敌人相互对望,两人中间,兵刃寒光不绝。谢夭和李长安脸上都有血,衣服上也不是那么干净。距离太远,声音传不过去,两人就安静地看着对方。 谢夭手指指了指上空。 李长安看着自己,良久,冲自己点了点头。 谢夭又指了下这身边许多人。 李长安忽然冲自己笑了笑,接着拍了拍自己胸口,用口型说了三个字:“交给我。” 谢夭猛地呼出一口气,胡乱用袖子把脸色的血抹了,这时才感觉自己真的活过来,迅速道:“所有人聚在一起,不要散开,在这扛一会儿,长安会来跟你们会合,接下来听他的就好。”剑心冢的事情耽误不得,说罢就要纵身离开。 旁边有人奇怪道:“师伯,你什么时候和长安师兄商量的?” 谢夭笑道:“刚刚。”说完就拎剑走了,赶去救关子轩。 旁边人尚在惊愕之中,心道两人相隔甚远,怎么可能商量?难道心有灵犀么?但谢夭早飘远了,想问也问不得,只能背靠同门围成一圈,奋力御敌。 李长安带人绕后包围,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刻钟之后,对方后方已被李长安冲散。李长安又带人斜插进敌群,如同一把尖刀一般,插入敌群,最后竟然与前锋相互汇合,硬生生把敌阵撕成了两半。 原先小圈尚且孤立无援,正与敌阵中苦苦支撑,之时只听得咔嚓咔嚓三声连响,众人偏头看去,只见原先密不透风的敌阵被撕开了一条通路,敌人不敢再战,自动分退至两旁。 李长安一身玄衣,提剑从那通路中飞身而出,看向众人,见无人受伤,才微微放心,低声喘了口气,道:“赶死我了。”一口气还没上来,又忽然看到被围在中间的,宋明赫的尸体,瞳孔骤缩一下。 宋明赫死时他正带人绕后,距离又远,众人悲号也传不过去,是以李长安一直不知道宋明赫已然身死。这时猛然见了,想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但见众人神色悲戚,一时也问不出口。 他忽然想起方才谢夭的神色,淡淡地,勉强露出一个笑意看向自己。心尖猛地疼了一下,方才一路杀过来,都没有这么累过,他扶了一下旁边人,低声道:“他呢?” 众人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忙道:“谢师伯去支援剑心冢了。” 李长安摇摇头,又问道:“他还好么?” 众人再次道:“谢师伯好像没有受伤。” 李长安点点头,道:“这就好。”就要吩咐众人再次杀敌,忽然看见宋明赫尸身外面地上有一道深深的剑痕,那痕迹直直没入泥土,划到下方的岩石之上,再在岩石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 如果不是功力精湛之人,是划不出这么重的痕迹的。当时这里能划出此等痕迹的,只有宋明赫和谢白衣而已。李长安忽地想起了谢白衣当时所站的位置,他和宋明赫之间,正是一个在划痕里,一个在划痕外。 李长安忽然懂了,这是决裂。 他忽然很想去找谢白衣。 旁人看李长安一直怔怔地盯着那划痕,不安道:“师兄,这划痕有何不妥么?” 第281章 李长安抬起头,手里的剑转了一圈,淡淡道:“没有。没什么。守庄。” 江问鹤自然也听到了焰火在上空爆炸的声音,他脚步一顿,心想场上又出了什么变故?但略一沉吟,却没有回头去看,心想无论如何,姬莲都是此事关键,只要让他停手,一切就都能结束。念及如此,又发足往前奔去。 幸好李长安带人把后方冲得大乱,江问鹤行至此处远没有前面凶险,眼见即可奔至对面山崖,他一抬头,浑身一僵,却见姬莲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了山崖之上,正冷冷下望。 两人就这样忽然对上视线。数年来从未正儿八经见过,再次见面,却是此番情景。 隔着千军万马,战场喧嚣。 江问鹤记忆里的姬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气质了,如今看见他,觉得他和之前很像,又和之前不像。原先那一点隐约的希冀彻底破灭,此时就是姬莲所为,如果真是记忆里的那个姬莲,怎会因为个人恩怨就牵连上旁人呢? 他抓住旁边藤蔓,施展轻功飞身而上,不过片刻就跃上山崖,刚一落地还未及站稳,寒光忽来,姬莲手持长剑,冷冷向自己砍来。 江问鹤自是不会武功,就算会武功,对姬莲也是绝对使不出的。但姬莲却偷学两仪观的剑术,虽不精通,但对付江问鹤便也绰绰有余。江问鹤只能施展轻功躲他手中长剑,不知不觉间已经退了数十步,被逼退到了崖边。 江问鹤又一转身,躲过他手中长剑,道:“阿莲,你先停手,之后我随便你杀,一次两次上百次,你杀我几次都可以。” 姬莲并不答话,剑仍是凌冽非常,招招逼至江问鹤要害。江问鹤忽然感觉到幽谷的风从下方传来,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逼到了崖边,情况凶险非常,如果再不能让姬莲停手,自己不是被逼跳崖,就是被一剑砍死。 死倒是无妨,他本来也是要死的,但是需得让山下停战。 江问鹤站在崖边不动,仍由姬莲一剑劈落,低声道:“你控制了他们是不是?所以他们会听你的话,来攻归云山庄。你攻归云山庄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想让我看见,你可以控人心神,你的路是对的,再一剑杀了我报仇雪恨,是不是?” 姬莲的剑忽然在颈间停住,江问鹤一怔,继续道:“阿莲,你要杀我,我便让你杀,只要你答应我,你接下来停手。” 话音刚落,只听得姬莲声音喑哑道:“你不对,你错了。” 江问鹤听这声音,心头一震,去看姬莲眼睛,只见眼神灰暗茫然,便似无法聚焦一般,一时间心神无措,下意识就去抓姬莲手腕。但姬莲反应很快,立刻把江问鹤手甩开。 但不用探江问鹤也明白,很明显姬莲也被人所控,攻归云山庄绝非他本意。江问鹤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就知道此事绝对不是姬莲所为,之后又是一阵慌乱。 江问鹤道:“别怕,我给你解毒,我是你师兄,你的医术都是我教的,我什么毒都可以解。” 姬莲嘲讽一笑,倾身靠近了他,在他耳边道:“杀我……求你……师兄。”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唯一不同是上次没有喊师兄,这次喊了师兄。 江问鹤站在崖边,冲着他喊道:“为什么又要我杀你?我不想杀你!我等你来好久好久了,我把匕首都带好准备给你。”从怀里掏出那把纯黑色的匕首,强硬地塞到姬莲的手里。 但姬莲浑身僵地如同<a href=https:///tags_nan/jiangshi.html target=_blank >僵尸一般,匕首应声而落。 江问鹤道:“我这么多年不回堂里,我一直想忘了。你之前说人心怎么不可控,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人心就是不可控的,就算吃了断肠花绝情草也不能。” 姬莲“嗬嗬”笑了两声,道:“为……为何?” 江问鹤沉沉看着他,道:“……我吃过。” 姬莲低头沉默,良久,忽然颤抖着死死抓着江问鹤衣襟,哑声道:“师兄,我……好不甘心。” “来得及,来得及。”江问鹤道,心念急转,就算自己不行,这世上奇人众多,总有人能可以。只要活着,就总有机会。 再者说,姬莲怎么会死呢?自己杀了他两次,他都没死,他是肯定不会死的。 正想着,忽然被人用力一扯,转眼间,他发觉自己已站在悬崖里侧。谷底的风吹上来,吹得人浑身发冷。 心脏停跳一拍,江问鹤感觉那一瞬拉得很长,他看见姬莲扯开自己,看着自己笑笑,随即整个人向后仰倒。 他身上衣衫那么薄,在风中飘飘荡荡的,他人也很单薄,像是可以被风托起来似的。 但他还是落下去了。 一瞬落幕,江问鹤反应过来时,已经纵身一跃,伸手去抓他衣襟。 第119章 前尘尽(五) 过得半晌, 只听得漫山遍野痛呼声起,两仪观人自行倒地,或手捂心口, 或指按太阳穴位, 匍匐在地, 像是正在经受极大痛楚。其余身穿普通百姓服饰之人,本就是各门派中投机取巧之人, 既不愿露出自己本门身份,又被严千象一说心动, 特来攻山。此时见大势已去, 都纷纷后撤, 转身逃跑。 人群中只有一穿着黑色斗篷之人, 望着众人匍匐痛呼之情景, 怔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教主。教主。” 事发突然,归云山庄本还人人用剑,甚至来不及停下,有人惊呼道:“这是怎么了?” 第282章 又有人道:“何不趁此机会,杀个一了百了!” 李长安举起右手, 让众人停手, 他被姬莲下过蛊,心里已然隐隐有了猜测, 但未及应验之前, 也不敢撤出敌阵,只是静观其变。 过不多时, 果见那些人从地上爬起,神情茫然无比, 似是不知自己为何在此,又为何跟归云山庄刀剑相向。 李长安松了口气,心里虽然奇怪,姬莲为何会突然停手,但总算能抽开身,向旁边一人吩咐道:“善后交给你,清点人数,救治伤员,除非他们再度进攻,不可辱,不可杀。” 那人与李长安平辈,武功虽远不及李长安,也不及关子轩,但在庄中也算颇有名气。听李长安如此信任自己,两眼放光,看着他沉沉一揖,道:“我自尽心竭力。” 李长安拍拍他肩膀,道:“辛苦。”转身便要走。 那人道:“长安师兄要去哪?” 李长安头也不回道:“去找谢白衣。” 众人听他直呼谢白衣名字,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这些人谁提起谢白衣不是师伯长师伯短?也就只有李长安敢直呼其名。但见李长安轻功一个起落,已经落至人群之外,往剑心冢方向而去。 剑心冢处严千象所带皆为两仪观精英,但情形却与山门处类似,心口处子蛊死去,疼痛渐止,脸上都是极尽茫然之色。关子轩初见众人忽然倒地,狠狠吃了一惊,立马扬手让众人收缩至剑心冢附近,生怕出了什么变故,不敢再上前。 严千象却心知不妙,要控制这许多人,自然对母蛊要求极高,对母蛊宿主也危害极大。他自是不敢在自己身上实验,是以只控制了姬莲一个,而其余人皆与姬莲形成子母蛊,全然受姬莲所控。 他看中了归云山庄的剑心冢,事成之后自然一切好说,一旦事情败露,免不了要背全江湖骂名。 于是特意带姬莲过来,命他站在高崖之上,好叫所有人都瞧见,又特意挑江问鹤在归云山庄之时来攻,这样万一失败,众人也只道姬莲为了复仇,把罪名全然推到姬莲身上,到时他再哭诉受奸人蒙骗,被姬莲恩将仇报,博取同情,再建一个两仪观出来。 瞧此时情景,难不成姬莲出事了不成? 见众人目光都朝自己看过来,也立马装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这时听得有人道:“庄主,这是怎么了?我们为何在这?” 严千象先是迷惑不解,而后想到了什么,恨恨道:“我曾经被姬莲所擒,费尽千辛万苦跑了出来,倒也偶然得知了姬莲的阴毒法门。恐怕我们被姬莲摄了心神,被他带来了归云山庄。” 众人有的点头有的摇头,也不知是否信了严千象这般说辞。 关子轩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听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笑道:“严前辈,你这话说得不对吧,我看你刚才可是清醒得很。怎么这时候突然糊里糊涂起来了?” 众人又转过目光去看关子轩,见这人年纪尚轻,脸上带着浅笑,倒不像是会骗人的主。又念及严千象之前对姬莲种种礼遇,直奉为神明,如今却说他百般不是,不由得心下怀疑。 严千象喝道:“小崽子,让你说话了么?!”一剑劈将过去。 归云山庄众人一拥而上,虽然这些人武功远逊于严千象,但以多敌少,严千象一时也占不上什么便宜。但见帮众并不上来相护,只是疑惑不解地站着,便知自己大势已去,但已经走到了剑心冢,又怎会甘心退却? 关子轩并不与自己纠缠,其余人也只是防守,并不进攻,信号又已放了出去,谢白衣马上就要赶来此处。严千象再不敢耽搁,只是左突右进,寻求机会,好不容易抓住他人防守空隙,一侧身钻了进去,猛地扑到剑心冢周围。 剑心冢周围温度已高,阵阵热气扑面涌上,地面更是烫人。严千象眼见宝剑即在眼前,饶是再烫也浑然不觉,两眼放出精光,贪婪地趴下去,拽住洞口岩壁处插着的一柄剑,猛拽了三下,把剑拽了下来。 本想再多拿两把,但关子轩一剑劈来,严千象就势一滚,滚到一旁,爬起来恶狠狠瞪了关子轩一眼,怀中抱剑,拔腿便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嚷道:“好小子,你等我再来取剑!” 关子轩垂眸看去,却见严千象拔出的是最外面一柄剑,品质最是不好,也不知怎么就让他当成了宝贝,不禁失笑。但即便是再次的剑,也只有归云山庄门人配用,当即带人再追,却见严千象逃跑方向实在奇怪。 若是他们从大门攻来,本该原路返回,往东而去才是。但严千象却径向西行。归云山庄所在青峰山,并非只有山门一条路可以进庄,还有几条奇诡小路,非轻功绝佳之人不能上。 很显然他们并非从山门处上来,而是从小路进了山庄。关子轩又忽然想到他们身上的血迹,如果不是从山门进来,他们身上的血是从哪来的?在庄中遇见了什么人么?可所有人要么守在山门,要么守在剑心冢,又哪来的旁人? 关子轩在心下盘算,从这里往西,会经过藏书楼,几间弟子屋舍,但是必然没人,还会经过……宋川宋溪所住的院子。 难不成那血,是宋川宋溪的血? 关子轩浑身一震,提剑往那院子处奔去,片刻不停。其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也跟在关子轩身后,发足狂奔。到得院外,看清院中场景,不由得停住脚步,愣在原地。 只见院中倒着四五具尸体,拂尘长剑四散,血液满地。在院子正中央,一少年背上插着两把长剑,身上衣服被拂尘撕出道道裂痕,尽皆被鲜血浸染,半跪在地,一手驻剑,另一手圈过两个孩童,脑袋低垂着,靠在两人身上。 第283章 宋川宋溪哭号道:“哥哥!哥哥!” 褚裕不像是谢夭那般能忍痛,疼昏了过去,又被两人哭醒了,哼了一声,脑袋勉强动了一下,声音又涩又哑道:“……吵死了。” 宋川宋溪冷不丁听见他说话,虽然止住了哭,但还是忍不住抽噎,四只小手手足无措地去捂他伤口,但伤口太多,又太大,手太小,似乎怎么都捂不住,又忍不住哭了起来,道:“哥哥,你在流血,你流了好多好多血。” 褚裕勉强睁开眼看着他们,看他们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看他们努力伸出手,好像忽然就看见了自己。他尽力从怀里掏出两块方糖,道:“别哭了,哥哥请你们吃糖。” 那糖上沾满了血液,看上去黏糊糊的。两个小孩子忽然愣住了,不是因为血,而是因为害怕。毕竟上次也是如此一般,他从怀里掏出了两块黄糖,吃完之后便要杀人。 褚裕用袖子胡乱擦了擦上面的血液,等了一会儿,轻声笑笑:“不吃算了。” 就要收回,宋溪忽然一把抢过他手中糖果,放在嘴里大口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哭。宋川也抢来方糖,扔进嘴里,两只手仍尽力去捂着褚裕身上伤口。 宋溪哭道:“哥哥,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我以后不戴这个了!”说着就去扯颈间的虎牙项链。褚裕道:“那是你爹爹妈妈给你的,关我什么事。”两个人都一怔,不由得再次哭起来。 褚裕喘息着笑道:“……甜么?” 两人一边胡乱点头,一边道:“甜。”却见褚裕眼睛慢慢闭上,再不说话,头也慢慢地垂下去。两人一时间忘了哭,惊愕地看着他。宋溪大着胆子推了推褚裕,却见褚裕毫无反应。 两人顿时嚎啕大哭,道:“哥哥,一点都不甜!你不要死!” 适逢关子轩赶到,恰好听到这一句,只感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理解不了此情此景,乃至两人的哭喊,代表着什么意思,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褚裕好像死了。 可是怎么会死呢? 他还没把自己打哭,还没用自己祭他的剑,怎么就死了呢? 他走到一半,忽而跌倒,又站起来,继续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 褚裕于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两个小孩震耳欲聋的哭叫声,他想骂:“你们这样哭,我怎么睡觉啊?”又忽然感觉到一个人影笼了过来,那人脚步虚浮,手里提剑。 褚裕心想,还没完没了是吧?一咬牙,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推开宋川宋溪,再次起身出剑。两个小孩一屁股摔到地上,吃了一惊。关子轩身后众人也惊叫连连。 关子轩眼见剑风袭来,却躲也不躲,只觉得劫后余生。 褚裕身形却一顿,他于一片血色朦胧中,看清了来人,提起来的心气忽然松了,浑身一软,手里的剑哗啦一声落地。 关子轩抢上前把人接住,心头一震,这时只听得褚裕低声道:“关子轩,我是好人,对吧?” 说完这句,褚裕眼睛合上,再无声息。 第120章 前尘尽(六) 谢夭前往剑心冢中途, 忽然看见一个身着灰蓝长衫的人影从草丛中钻出,那人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头发散乱, 疯疯癫癫, 但轻功却奇高, 在这庄中钻来钻去,似是迷了方向。 谢夭一眼看见那人身上的破布补丁, 再看那人灰白胡须,正是两仪观观主严千象。又见他所来方向正是剑心冢, 怀里还抱着剑心冢的剑, 想必关子轩在剑心冢碰到的解决不了的人物, 便是他了。 谢夭心里忽然有了个怀疑, 严千象既然能前往剑心冢盗剑, 便说明他不被姬莲所控。又想起姬莲为人,或许此事全由严千象挑起,姬莲被人所迫也说不定。 但姬莲和江问鹤此时不知去向,要想问清楚此事,需得抓住这人不可。 更不犹豫,当即折改方向追赶, 几个起落, 就已经追至严千象身后,桃花枝点向他肩井穴。严千象半身麻痹, 竟然硬挺着回过身来, 反手一剑刺出,喝道:“谁也别想抢我的宝贝!” 谢夭没想到严千象受自己一剑之后还能回身还手, 向后斜滑,避过这一剑。却不曾想严千象看着自己身上衣服一愣, 而后忽然惊恐大叫道:“谢白衣来索命了!谢白衣来索命了!”转身便跑,更是不辨方向,东奔西逃。 严千象一边奔跑一边疯疯癫癫道:“不是我杀你的,不是我杀你的。都怪姬莲,是他非要逆天而行,怪阎鸿昌,是他要设计杀你,怪你自己运气不好,被人盯上记恨,你师兄也记恨你,谁都记恨你!” 谢夭听着完全不生气,反而有点想笑,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他要去哪里。这时一个黑衣人影闪出,一脚将严千象踹翻在地,提着他领子,逼近他威胁道:“你方才说什么?” 谢夭一怔,道:“长安?” 也不知李长安听没听见,头也没抬,只恶狠狠盯着严千象,右手的剑早已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严千象说出一个字来,下一秒就能割了他脖子。 本来事情败露,严千象就疯了一半,不顾性命也要带一柄剑走,见了谢白衣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再见李长安,便彻底疯了。 在他眼里,谢夭和李长安简直如同索命的黑白双煞一般。他高声叫道:“李长安!李长安!”努力挣动,想要就地滚开。 李长安眉头狠狠一皱,就要下手,忽然一只微凉的手攥住了他的手腕。谢夭闪身过来,道:“他走火入魔,也活不长了,看看他要做什么。” 第284章 李长安和他对视一眼,又低下头,哑声道:“可是他说你。” 谢夭无所谓道:“来来回回都这一套说辞,我都听腻歪了。要攻心还得找点其他说辞……”目光在他身上一转,继续道:“比如从你身上来说。” 李长安皱着眉头偏头看他,想让他认真一点,自己没跟他开玩笑,却对上谢夭眼睛,忽地就说不出话来了。 严千象趁李长安手上手劲略松,扯过自己的衣服,就地滚开,发足奔跑。两人跟在他身后,但见他东跑西钻,反反复复,嘴里不停道:“不是我杀你的。上仙救命!哈哈!老道今天要发财啦!”怀里抱剑,一刻不肯松。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可悲。谁也不知两仪观观主日常穿得破破烂烂,却是个视财如命的主,为钱财向黑市、陨日堡售卖噬魂丹,又为钱财舍弃整个两仪观,最后拼死得了一把剑心冢的剑,却落得疯疯癫癫的下场。 严千象不识方向,渐渐把自己逼向绝境。只见前方三面尽皆高耸入云的山壁,他在绝境中跑来跑去,无头苍蝇一般,丝毫不觉得疲累。 两人见状,都不再前逼,站在出口处。谢夭道:“严观主,今日之事,是否是你谋划?姬莲又怎么会听命于你?” 严千象并不回答,只是“嘻嘻”“哈哈”地傻笑。见问不出什么,谢夭叹了口气,心想还是要等江问鹤回来,也不知江问鹤和姬莲那边进展如何。 这时只听得“啊”地一声,严千象被脚底石头一绊,仰天摔倒,怀里的剑又被抛到了天上去。恰好前方是向下的斜坡,严千象就势滚落,在半坡中堪堪停住。 两人走上前去,神情都是一变。严千象滚落半坡之后,与那柄剑恰好拉开了距离,那剑在半空中姿态变换,恰好剑柄朝天,剑锋朝下,正朝向严千象胸口。严千象仰倒面天,丝毫不觉危险,满眼只有宝剑,反而冲着那柄剑伸出双手,叫道:“宝贝!” 噗嗤一声,剑直没入心口,鲜血直流。严千象眼神错愕,可依旧面带微笑,两手直直伸向天空,已然断气。 谢夭和李长安都万万料不到严千象会被自己千辛万苦抢来的宝贝一剑刺死,都觉唏嘘不已。两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谢夭走上去,替严千象合上眼睛,转头对李长安道:“走吧。” 李长安却没动,谢夭奇怪看他一眼,这时胳膊忽然被人抓住,猛扯过去。李长安抱住他,低声道:“谢白衣。” 谢夭道:“没规矩。” 李长安轻声道:“我就是没规矩。” 谢夭笑了一下。 李长安安静了一会儿,道:“没事了,师父,没事了。” 谢夭忽然明白他在拐着弯安慰自己,不禁失笑。恩怨情仇哪能说得清呢? 谢夭仰头,看见归云山庄碧蓝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飘过,眨了眨眼睛,忽然伸手掐住李长安下巴,偏头吻上去。 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 大战甫歇,归云山庄救治伤员之时,不仅救治自己人,也给两仪观人发了伤药。大部分轻伤之人当天下午就下了青峰山,还有部分重伤留在归云山庄之中。 褚裕背上两柄剑,幸好一柄插在了肩膀上,另一柄从心旁穿过,距离心脏不过半寸,虽然凶险,但没有性命之忧,只是失血太多,昏了过去。 只是当天清查人数,一直没找到江问鹤和姬莲。据归云山庄一弟子说,看见了江问鹤和姬莲一同坠崖。谢夭听闻此消息时,眼前一黑,差点呕出血来,立刻带着人去崖底寻找,如此找了七天七夜,除了找到两片青色和紫色的布料,其余一无所获。 — 半个月后,已经到了隆冬时节,这天幽州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神医堂前前后后的芦苇荡渐渐变成一片雪白。一匹马停在神医堂前,马上之人戴着斗笠,斗笠上也已经全白了。 见有人来,门后弟子立刻迎了上来,说道:“客人若要看病,请往东去,那是大堂。” 马上之人摘下了斗笠,露出了斗笠之下的面容。弟子震惊地看着他,忽然就落下泪来,道:“堂主,你终于回来了!” “为何忽然喊我堂主?”那人奇怪道。那人不是旁人,却是白尧。 白尧被江问鹤赶出归云山庄,不曾想恰好躲过归云山庄之乱,去时因为着急救谢夭性命,只用了六天,回程时没什么紧迫事,又心中烦闷,在路上走了半月,这时才回到神医堂。 见弟子落泪,又喊自己堂主,而不喊代堂主,白尧一颗心已经吊了起来。 那弟子道:“江堂主死了!” 白尧震惊地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你说什么?谁死了?” 那弟子哭泣道:“江问鹤,江堂主。” 白尧晃着他肩膀,喝问道:“他不是在归云山庄吗?他在归云山庄,他怎么可能死?归云山庄那么安全,他怎么会死!” 那弟子又哭着道:“两仪观攻打归云山庄,归云山庄传来的信件,江堂主和姬莲双双坠崖,搜寻七天七夜一无所获,堂主他……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生死不知……”白尧喃喃重复道,“那就是还可能活着,是么?”又忽然想起什么,抓着那弟子急问道:“什么时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弟子道:“就在半月之前。” 白尧身形一晃,几乎要站不稳了。半月之前,算算日子,恰好是自己离开归云山庄之后一天。江问鹤本来是要离开山庄的,他本来撞不上两仪观攻山,也撞不上姬莲,是自己给他下了药,让他动不了,走不了。 第285章 他本来不用死的。 而自己却被他赶走了。 白尧忽然沉沉笑起来,心想:“原来你是故意让我走的。” 那弟子自是不知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声吓人,止住了哭声,道:“什么?” 白尧并未回答,戴上斗笠转身上马,道:“又没找到尸骨,你们凭什么觉得他死了?” 那弟子悲戚道:“那悬崖高逾百丈,怎么可能生还?” 白尧眸光一沉,阴冷道:“他就算死了,我也要见他尸体。他就算摔碎了,骨头摔成八百瓣,也别想和姬莲葬身崖底,我也要把他拼好了带回来。”更不待那弟子回答,两腿一夹马腹,就要再去归云山庄。 这时又一弟子匆匆从堂中跑来,高声叫道:“白堂主,几位长老要见你!” 白尧勒住缰绳,不耐烦回头道:“什么事!” 那人道:“说是跟江堂主有关。” 白尧一怔,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意递给身边那名弟子,步履匆匆地进了神医堂,一边走一边恶狠狠道:“不要喊我堂主!” 走进堂主,但见四位长老都站在堂中,像是已经等候多时。白尧心中焦急万分,面上却面不改色,该有的礼节一个没少,进去冲四位长老行过礼,开口便道:“长老何事?” 四位长老互相对视一眼,沈长老踏前一步,面对白尧。其余几位长老不动,排成一排,站在沈长老身后。四位长老神情都庄严至极,白尧心中隐隐觉得接下来所说之事非同小可。 沈长老朗声道:“今神医堂众长老见证,奉神医堂第六十七代堂主江问鹤遗命,传位于神医堂第一百三十二代药部弟子白尧,为第六十八代堂主,望其永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领神医堂探于医学精微,恪守人间正道,无愧苍生医堂之名。” 说完,四位长老齐齐朝白尧行礼。 白尧愣在原地,呆了半晌,身形一晃,啪得一声,伸手扶住旁边柱子,踉跄着就要出门,回过头恶声道:“我不接!凭什么他的命令我就要接!” 沈长老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道:“堂主,这是前堂主留给你的信件。说是必须要等他死了,你继任之后,再把信件给你。”将一封漆封完好的信递到白尧眼前。 白尧垂眸瞧着那信,并不伸手去接,道:“你们早知道他会死。” 沈长老摇摇头道:“普天之下,谁人不会死呢?” 白尧沉默良久,手指颤着,接过了信件。打开,里面是熟悉的江问鹤的笔迹,却远没平时写药方时那么潦草,一笔一划都像是思索良久,反复斟酌,而后写下。 第一句就让白尧心尖一颤。 江问鹤写:“吾徒白尧。” 白尧心想:“我什么时候成你徒弟了呢?你死了又想要收我了?凭什么呢?”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往下看去。 “吾徒白尧: 为师有愧,你医术并非我亲授,但堂内相处数年,你年年精进,我亦亲见。神医堂交与你手,我很放心。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你而已。 人与人缘分,总有尽时。旧人如新有之,分道扬镳有之,恩断义绝有之,生离死别亦有之。能同行一程,已然有幸,至若其他,你年龄尚轻,待得三年五载,或遇良人,便知种种情愫,实为师徒之间仰慕之情。 为医者,自知生老病死,是为天时,至若灾害劫难,亦为人命,不可强求。我死之后,不必寻我,尸骨化为腐草春泥,你所见之,处处是我。 师江问鹤,于中秋绝笔。” 第121章 春又换(一) 褚裕昏了七天才醒, 醒时正是夜晚,他睁开眼,只觉得屋里暖融融的, 触目所及都是油灯温暖的光晕, 屋里满是中药味, 混杂着让人安神的檀香。他略微动了一下,浑身疼得又差点晕过去。 “别动。”一人在这时掀开了门帘, 裹着屋外的霜雪进来。 褚裕抬眼看去。谢夭一身白衣,袖口扎紧, 头发束起来, 腰间佩剑, 谢大谷主的慵懒劲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侠气和干练, 他脸有倦容,眼下更是挂着浓重的乌青,也不知多久没休息过了。 褚裕一时不敢相认,只凭着他眼下鲜红小痣,认出他是谷主。 谢夭眯了一下眼睛:“脑子也伤了?”走近了,伸手摸了下他脑门。 褚裕觉得他那双手冷的跟冰一样, 但也不躲。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没想到还能醒来,一醒来就见到了谢夭, 差点没忍住就哭出来。到底还是十五岁少年人心性, 拉住谢夭袖子,破天荒地朝他撒了次娇:“谷主, 我好疼。” 谢夭却笑了一声,反手在褚裕手心敲了一下, 啪得一声,下手不重,但声音却极其响亮,道:“这下知道英雄不好当了?” 褚裕手停在半空,瘪瘪嘴道:“我还是要当英雄。” 谢夭看他一会儿,把他手重新塞回被子里,叹口气道:“醒了就好。” 褚裕看他眼下乌青,很想问他发生了什么,那天的事情怎么解决的,还未开口,谢夭又转身道:“等着,我去给你叫个人来。” 褚裕奇怪道:“叫谁来?” 谢夭掀开门帘时回头看他一眼,好笑道:“你说叫谁来?” 褚裕忽然明白了谢夭说的是谁,急叫道:“谷主!”差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但听得门帘一响,谢夭已经出去了,褚裕又重重摔回床上,仰面望着屋顶,死如死灰道:“随便吧。无非被他笑话两句而已。” 第286章 谢夭出门,恰好李长安关子轩两人一起走进院子。这时月明星稀,天气极冷,俩人又刚从崖底上来,身上更是寒气逼人。自江问鹤坠崖之后,李长安谢夭各自带人,分为两队,日夜不停在崖底搜寻,至此已到了第七天。 关子轩见了谢夭,立刻往前急走两步,道:“师伯,他醒了么?” 谢夭点点头道:“你回来的正好,去吧。” 关子轩快走几步,本来打算直奔进房中,不知为何,站在门口时又忽然停住,整了下身上衣服,这才掀开帘子进屋。 谢夭和李长安两人都从关子轩身上收回目光,谢夭看向李长安眼睛,李长安冲他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谢夭偏过头,沉默一会儿,轻声嘲弄道:“呵,我还以为他们这些学医的,都不会死呢。” 崖底被一寸寸掀开地皮地搜了三遍,除了两片衣服碎片,又找到了江问鹤之前随身携带的银针包,包裹上满是污泥血液,因过去时间太久,血液都已发黑。包内银针四散,谢夭在附近找了好久,也缺了两根,始终未曾找全。 这天谢夭和李长安再要下山,询问山下乡民,其实两人都知希望渺茫,但还是这样找了下去。 走到半途,忽见两个樵夫背着柴火,慢慢从另一座山头转下来,其中一樵夫道:“前几天归云山庄大战,你瞧见了么?那叫一个惨烈!” 另一人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听说隔壁庄子还从谷底捡了人回来,不知道是从多高地方摔下来的,浑身骨头都断啦!又不知在水里泡了许久,皮肤白得吓人。” 李长安和谢夭浑身一僵,急忙奔去。两个樵夫见两个俊美青年忽然奔来,气度不凡,俨然不是凡夫俗子,又见那玄衣少年腰间佩剑,想必必定是归云山庄人物,还以为是他们乱嚼舌根让人听了去,忙闭口不提,眼观鼻鼻观口就要下山。 谢夭道:“两位老乡,你们方才说的捡了人,那人长什么样子?” 他说话带着三分笑意,语气温和,两个樵夫都是一愣,才知这人并非是过来找麻烦,已然心生好感。一樵夫道:“这位公子,这是隔壁桃胶村的事情,我们哪能知道的那么清楚?” 谢夭听得这个名字,愣了一下,他在这里许久,倒是没听过桃胶村之名,又问道:“桃胶村在哪里?” 两个樵夫手往远处一指,只见山坳之中,藏着一个小小村落,村子被一条溪水贯穿,那溪水从这边的青峰山发源,经过悬崖形成瀑布,再缓缓流进桃胶村中。看那方位,倒是正和江问鹤和姬莲坠崖之地相合。 眼见有了线索,谢夭急问道:“那人还活着么?” 两个樵夫道:“这话说的,哪里还有命在?” 宛如当头一棒,谢夭表情凝固在脸上,良久,轻轻地“啊”了一声:“这样。”两个樵夫摆摆手,早已走远。 李长安呼吸也停了一下,蓦地想起中秋当夜江问鹤许多嘱托,以及那个喝醉了的摇摇晃晃往前走的背影,但见谢夭一动不动地站着,全无反应,捏了捏他手心,随即放开,轻声道:“不一定是江堂主,先过去看看,好不好?” 不等谢夭回答,拉了他往桃胶村方向走去。 两人在村中一阵打听,最后一个孩童把他领到了离村不远的野地上,指着一个地方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了。”谢夭和李长安转头看去,那是一个荒凉的大土丘,无牌无碑,亦无名姓。 原来一个人埋葬下去,只需要一小块方地,几抔土便好。 谢夭站在坟前,低声道:“他长什么样子?” 孩童道:“被水泡了太久啦,认不出。但是应该很好看。” 谢夭闭上眼睛,又道:“衣服呢?” 孩童道:“衣服?他身上衣服都碎啦,还裹满了水中泥沙,硬要说的话,是灰色的吧。” 谢夭深吸一口气,没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土坟。 那孩童见他再没其他要问,手里一根木棍抽着旁边的野草,转身要走,走到李长安身边,轻声道:“哥哥,那位公子好像很伤心呢。” 李长安望着土坟,低声道:“嗯,我知道。” 孩童歪头看着这两个怪人,看了一阵,自觉没趣,又要走开,走到中途,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冲两人喊道:“我想起来了,那人身上有一块玉佩,村里人本来要从他身上拿走的,我伯伯看他可怜,又给他随身葬进去了。” 江问鹤腰间挂着两块玉,一块是他自己的,雕的是个鹤,另一块是姬莲送给他的,是紫色的莲花。两块玉佩相互碰撞,走路时偶尔会叮叮作响,以往,谢夭偷喝江问鹤酒时,会凭借这法子判断江问鹤是不是来了。 谢夭心想,不是这两块便好,转头看着孩童,惨然笑道:“什么样子的?” 孩童道:“青色的,青色的仙鹤玉佩。”说完,却见两人毫无反应仍呆呆地站着,奇怪地看他俩一眼,转头走了。 谢夭站了一会儿,觉得腿脚发酸,在坟边慢慢坐下来,直到天边斜阳归西,没来由地吟出一诗来:“我亦飘零久。”忽然顿了一下,而后自嘲笑道:“这下真是,深恩负尽,死生师友了。” 后来谢夭将衣服碎片,以及江问鹤的银针布包都放在了个精巧的盒子里,在青竹居院内埋了,又精挑细选了一根桃花枝,插在上面。 李长安担心这隆冬时节,桃花枝活不成,又把内力注入青云,将青云插在桃花枝旁三天三夜。有精纯内力催动,那桃枝快速生根,竟然在隆冬时节发了两只嫩芽出来。 第287章 桃花枝发芽那日,谢夭很高兴,特地从山下水楼提了酒上来,坐在桃枝边,喝一口倒一口,笑道:“你将就着点吧,这是青峰山,没有秋月白,也没有桃花醸,你只能喝水楼的酒。” 李长安从远处走过来,看谢夭一边喝一边倒,白他一眼道:“你省点吧,你喝过的江堂主肯定不爱喝。”又忍不住笑道:“怎么连多开一盅酒都不舍得。” 谢夭想了想,这倒确会是江问鹤的反应,笑道:“他嫌弃我还不给呢。” 李长安又拎着一坛酒过来,拨开了塞子,放到桃枝旁边,自己在谢夭身边坐下,伸手拍了拍桃枝,道:“其实桃花醸也不是不可能。” 谢夭挑眉,似笑非笑道:“他连这个都传给你啦?” 李长安笑了笑:“没有。你想哪去了?但我想,应该不会很难吧。” 谢夭没再说话。李长安道:“等到来年春天,可以试着酿一些,就埋在这桃枝周围。” 两人并肩坐了一会儿,抬头看天上的浮云,良久,李长安闻着鼻腔间的酒气,忽然皱眉道:“树旁边能倒酒么?” 谢夭喝酒的手一顿,抓了抓头发:“不知道。” 李长安又道:“不会死吧?” 谢夭茫然地看着他:“应该……不会吧……啊。” 李长安站起身道:“起来,别喝了。”谢夭乖乖拎着酒坛站起来,歪在一边看着他,只见李长安忙前忙后,又是拎了水壶给桃枝浇水,希望能稀释一点酒液,又是把青云插在了旁边。 李长安道:“好不容易种活了,差点要让你折腾死了。” 谢夭笑着看那桃枝,和李长安忙忙碌碌的背影,笑道:“这不有你么。” 至此,此事终于告一段落。短短两年之内,归云山庄又一次挂起白布灵幡,全庄为庄主宋明赫守灵七日,这一年冬至也在这一片素白中过去了。冬至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归云山庄没放烟花,也没放祈福灯,一切从简,只有流水席照旧。 冬至过后,宋明赫便即下葬。 下葬那天,李长安捧着宋明赫骨灰,谢夭捧着宋明赫生前所持的千仞剑,走在他身后。仪式开始之前,谢夭忽然又回了一趟青竹居,打开了最上面的柜子,里面赫然是一柄剑身莹白,剑脊血红的宝剑,便是宋明赫所赠,名为“奈何”。 谢夭拂去剑上灰尘,心想,既然这柄剑被宋明赫取了出来,也该随他同归,总好过束之高阁,遍体生尘。 归墟旁三声丧钟敲响,李长安捧着骨灰,走向归墟旁,将骨灰盒好好放置在归墟上吊着一木制平台上。谢夭则手持两把剑,走向剑心冢,伸出一只手,用控剑之术,两把剑同时悬凝于剑心冢熊熊烈火之上。 刘老高声喝道:“落!” 下面恸哭声响,众人拜倒。 李长安以指割断绳索,平台迅速滑落,骨灰盒往下,落入归墟无尽寒潭之中。谢夭内力一震,两柄剑速往剑心冢深处刺去,重归于无尽烈火。 谢夭望着下面熊熊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火焰,两柄剑刺入,只激起了一小点浪花,转瞬便消。不知下次再得此剑者,又是姓甚名谁,会是归云山庄第几代弟子,或许再有无归云山庄,也未可知。 仪式完毕,谢夭和李长安一前一后地慢慢走回青竹居。但见月光朗照,归云山庄寂静无比,偶尔几处还亮着灯火。 两人都没说话,李长安走在他身后,看谢夭的背影,看他浑身雪白,头上的发绳也从习惯的红色换成了白的,宛若雪人。 进了屋,谢夭点了灯火,正要抖落身上的寒气,忽然看见最顶上的柜门大开,他方才取剑时走得太急,柜门忘了关。走过去,正要关上,余光中看见柜子角落处亮光一闪。 谢夭心下奇怪,方才自己怎么没看见?柜子里太暗,也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谢夭伸手抓去,抓到手中,只觉得那东西又凉又润,如玉一般,摸清那东西形状,忽然一怔,不由失笑。 恰好这时李长安进屋,看谢夭一人站在柜子前发愣,奇怪道:“怎么了?” 谢夭转过身来,一手攥着那东西,背在背后,另一只手朝李长安勾了勾,笑道:“长安,过来,给你个东西。” 李长安奇怪地走近,笑道:“你别拿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吓唬我。”话虽如此,仍然冲着谢夭,乖乖伸出了手掌。 谢夭笑了笑:“好东西。你师伯偷偷放的。” 他随即收敛笑容,将归云山庄的庄主印信,郑重地放到李长安手心。 第122章 春又换(二) 大战之后第三天。 这天天气格外晴朗, 天上见不到一丝浮云,中午竟然稍热。 一渔人提了鱼篓钓竿出来,极目朝青峰山上的归云山庄望去, 但见青峰山那边安静无比, 这才敢走出村子, 去溪上钓鱼。 也不知这附近是不是有地火,即使深冬下雪, 青峰山这附近的溪水从不结冰,照样流水淙淙。 渔人整了整鱼线, 甩出钓竿, 一边干活一边埋怨道:“这些江湖人, 就是喜欢打打杀杀的, 害我几天不敢出门。” 刚刚坐定, 一个转头,忽然看见旁边草丛深处,伸出一只脚来。 渔人心下大惊,大正午的,却感觉周身阵阵凉意,手一抖, 扔了鱼竿,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拨开草丛, 忍不住大叫一声。 那是个人。 第288章 那人浑身湿漉漉的, 身上衣服已经分辨不出颜色。不知是被溪水泡了太久,还是本就如此, 肤色白得病态,双眼紧闭, 睫毛很长,此时上面沾满泥沙。 他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脸上毫无狰狞之色,神态可称之温和安详。 即便如此,乍见此人,渔人还是吓得吞了口唾沫,蹑手蹑脚前去,先是用腿碰了碰他,见他毫无反应,再又靠近,手指放在他口鼻之下,不由得大惊,一屁股跌倒在地。 这人死了。 渔人缓了两秒,重又看去。只见那人右耳朵上戴着一紫色莲花耳坠,样貌又生得十分漂亮,料想不是普通百姓,只怕是江湖人士,青峰山大战时受了伤又跌入谷中,好好一个人就此断气,想到此,忍不住叹了口气:“造孽啊造孽!” 也不嫌弃他身上脏污,脱下身上衣服,替他盖上。 这时余光中看见什么东西一闪,渔人这才发现他手里还握着什么东西,翻转过他手掌,只见他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块玉佩。 那玉佩一看就是由上好的和田玉雕就,雕的是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 渔人贪心顿起,看了看那人紧闭的双眼,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玉佩,道:“我替你收尸,这就算报答,好吧?”咽了口唾沫,朝那玉佩抓去。 不曾想那人五根手指如同五根铁钳,死死攥着那块玉,渔人又是去掰他手指,又是使劲抽那玉佩,竟然纹丝不动。 渔人叹了口气,一抬头,正对上那人唇边微笑,想来这玉佩对他十分重要,叹了口气,道:“这也罢了。”把他手藏到背后,又回村叫了几个青年,几人一起,将那人葬在了桃胶村外。 半年之后。 一青衣人拎着招牌,招牌上绣着“神医妙手,药到病除”八个大字,腰间挂着一紫色莲花玉佩,出现在一西南边陲小镇。 那人右足微跛,却不拄拐,仍信步走于集市之内,走到集市尽头,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坐了,伸直那条伤腿,闭上眼睛晒起太阳来。 有人在他摊前驻足,道:“当真药到病除?” 那人缓缓睁开眼睛,看那病人一眼,道:“我这辈子,手下就死过一个人。” 那行人道:“那好极了!你有这般医术,师承何处?怎得做了这赤脚医生?” 那人道:“在下一江湖游医,哪有什么师承?”目光掠过那行人的脸,忽然坐直了,凑近了他脸道:“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可是不祥之兆,要不要买点我的药?” 那行人大惊失色,道:“此话当真?” 那人又笑着歪回躺椅上:“哈哈,骗你的。” 行人气得用手指他,道:“你!”但见那人毫不在意,又一转念,想到此人并非本地口音,便问道:“喂,我听你不像本地人,怎得到了这偏远地方来?” 那人摇摇头笑道:“我马上也要走啦。这地方没有我要找的人。” 行人本就心中有气,听他这么说,故意道:“这天下之大,找一个人上哪找去?就算那人死了,你也未必知道!” 那人笑道:“他没那么容易死。” 行人说完,见他神色依旧淡淡笑着,又感歉疚,想了一下道:“那你要找什么人?说来听听,说不定我曾见过。” 那人笑道:“我在找一个耳边戴着莲花耳坠,下颌尖尖的人。” 又过一年。 那年开春,柳枝抽出新芽,青竹居的桃花树也长了新叶。 这天惊蛰刚过,归云山庄的剑阵便动了,谢夭带人赶去,却在剑阵里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孩,身上穿得破破烂烂,像是拾荒而生,误打误撞上了青峰山,又一脑门撞进了剑阵。 谢夭挥挥手让众人散了,把这小孩给捡回去了。 当天晚上,谢夭和李长安面对着这小孩面面相觑。 李长安道:“这谁?” 谢夭摇摇头:“不知道。” 小孩看着他俩,脸一红,脖子一梗,大声叫道:“我叫叶小五!” 谢夭故作惊讶道:“嚯,这个好点,这个知道自己名字。” 李长安白他一眼,道:“谢白衣,你怎么又捡回来一个?” 谢夭笑道:“什么叫又呀?” 李长安幽幽地盯着他,道:“你要收他做徒弟?” 谢夭站起来,按了按后腰,骨头喀嚓响了一声,这才道:“你让我歇歇吧。” 李长安笑道:“谁捡回来的谁负责啊。” 谢夭摆摆手道:“养活你一个就够难的了,这辈子养你一个也够了。” 他又想了一下,哄骗道:“小孩可好玩啦,这个给你玩。” 叶小五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带到了归云山庄,又这么三言两语,拜了李长安师父。后来他知道,这个黑衣服的,是归云山庄庄主,那个白衣服的,是自己师祖。 不知不觉,叶小五就在归云山庄待了一年。 这年冬至,弟子间流水席照旧,叶小五跑去山下吃了一场,又倒腾着两条短腿扑扑腾腾地跑回青竹居,等着吃第二顿。 屋内,谢夭和李长安正自收拾东西。俩人已经习惯了桃花谷、归云山庄两边住,这是刚从桃花谷回来没多久,行李什么的还都随意放着,没来得及收拾。 谢夭从包裹里拿出一摞摞的剑谱,又打开欣赏一番,忍不住赞了一声,感叹道:“长安,你画得真不错,有徒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289章 李长安看他一眼,没理他,两根手指从包裹里夹出来一份信件,问道:“这是什么?” 谢夭抬眼看去,只见信封上赫然写这几个大字——“江南落花堂收。” 谢夭忽地想起了什么,忙道:“别看。”伸手便欲抢去。 李长安一个转身,避过谢夭这一手,反手把信封撕开了,一边撕一边奇怪问道:“这是你当年在望城写的家书?还是我给你寄出去的那封?” 谢夭“哼哼”两声,没吭声。 李长安笑道:“那有什么不能看的?你在里面骂我了?” 谢夭笑道:“你还真说对了。” 李长安笑道:“我看看你怎么骂的。”说着,把信纸从里面抽了出来,展开信件,却见第一句话写着:“长安,是我啊。” 李长安一怔,抬起眼看他,道:“你当时……这家书是写给我的?” 谢夭笑了笑道:“我当时想了一圈,没想到写给谁,只好写给你了。” 这时屋外褚裕叫道:“出来吃饭了!” 谢夭一伸手把家书从他手中抽了出来,道:“先去吃饭,回来再收拾。” 却见李长安站着没动,他拧眉看去,见李长安眼睛已经红了一圈,忍不住笑道:“哎呦呦,祖宗,怎么又哭上了?” 李长安眨了眨眼睛,道:“我这是冻的。” 两人走出屋门,见外面又下起了雪,廊下摆着餐桌和暖炉。 褚裕和关子轩正一个人摆着碗筷,一个人端着饭菜。叶小五回青竹居之后,等吃饭等得无聊,拿起剑在院里耍起来。 谢夭站在廊下,仰头看了会儿风雪。 李长安在他身后看他,只见他浑身素白,只有头上一点发绳是红的,浑像是能融进雪景里,单薄地过分。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一个人,能舞出全天下最绝妙的剑招。 谢夭虽然病已全好,但还是怕冷,偏偏这人又要风度,又嘴硬得很。 李长安转身回屋,特意挑了一件红色的披风,出门给谢夭披上了。 叶小五口中“嘿嘿”“哈哈”不停,道:“修身立命,斩妖除魔!”叫得是有模有样,剑招舞得是乱七八糟,压根不能说是练剑了,只能说是在院子里东来西去地疯跑。 谢夭笑道:“你徒弟不如我徒弟,你又输了。” 李长安好笑道:“谁和你比了?” 叶小五耳朵极灵,听了这话,一边咔咔挥舞两下手中木剑,一边叫道:“师祖,你徒弟是谁?我和他好好比试一番!” 李长安幽幽地看着他:“……我。” 叶小五一怔,而后挠着后脑勺冲着李长安“嘿嘿”傻笑一下,道:“师父。” 李长安:“……” 他觉得自己徒弟有点不太聪明。 谢夭一只手搭他肩膀上,笑得快抽过去了。 褚裕布置好了碗筷,瞥叶小五一眼,喊道:“别疯玩了,洗手吃饭。” 叶小五正值兴头上,仍旧拿着剑跑来跑去,偶尔倒是能用出那么一两剑能看的,高声叫道:“我不要吃饭!我要杀坏人,当大侠!” 褚裕横他一眼:“吃不吃?不吃把你剑折了。” 叶小五闻言,立刻宝贝地抱住了自己的剑,看了看关子轩,又看向褚裕,道:“这是我关师叔给我做的,你不能折。” 褚裕笑道:“好啊,那更要折了。” 关子轩一笑:“小五,剑折了就没有了哦,快过来吃饭。” 叶小五放下了剑,又倒腾着两条短腿跑去洗了手,这才安心坐到了饭桌边。 雪越下越紧,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兴致,整个归云山庄都张灯结彩,青竹居虽然距离弟子居所较远,依旧能听见山下流水席的欢呼吵嚷声。 过不多时,只听得轰隆一声,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 谢夭抿了口热茶,仰头看烟火和雪花。 这时只听得叶小五狠狠一拍桌子,顺势站起,豪气干云道:“我要当天下第一!” 谢白衣一口茶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猛地咳嗽两声,李长安拍拍他后背,帮他顺气。褚裕道:“你先把你几个师叔打过再说吧。”一桌人又嘻嘻哈哈地闹起来。 谢白衣笑道:“疯了真是。”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