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沟巷》 第1章 《东沟巷》作者:蓝蓝绿黄红【cp完结】 文案: 说“我爱你”需要多少勇气 一句话版:当年甩了我的竹马重逢后向我告白了 * 第一次在东沟巷相遇,他们一人拿一个奶瓶,被人抱在怀里。 第二次在巷子口相遇,李好一人背两个书包,带乔翌上学去。 第三次在巷子里相遇,乔翌一人抡一个酒瓶,红着眼睛问: “这些年,为什么和我断了联系?”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李好看向他,很温柔的样子:“缺了你,总算不上好。” * 千禧年后年代文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竹马x竹马,家长里短和细水长流,不虐 “……无论从哪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着。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雨季不再来》 * 大修过一次,最新版自2024年8月22日开始逐章替换,全文预计15w字,更新随榜,正文不入v 感谢阅读!('e`) 双向暗恋竹马竹马市井he成长校园久别重逢年代文 第0001章 楔子 1999年冬,东沟巷格外热闹。 乔家和李家新添了两个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街坊领居提着大包小包的吃食补品来看孩子,诸如糖乌龟、方年糕、红鸡蛋一类的回礼自是少不了。 只是大家都觉得,新添丁的两个小家庭都有些说不出的奇怪,乔家老婆出了月子仍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连孩子也是丢给男人哄。李家夫妇更是奇了,还没过年便赶着回老家看亲戚,连孩子也一起抱着走了。 当然,等到各自回家,餐桌上多出几样自家做不出来的东西,一时间,邻里邻居开心,卖年糕团子的也开心,这点说不出的怪异也就抛之脑后了。 你若非得挑出点不好,只能遗憾不是一男一女,不然从小凑个青梅竹马,也算是一段佳话。 第0002章 后来 “哎小乔,我们先走了啊!” 晚霞刚被地平线没下去,天色暗了,东沟巷口一家小店亮着莹莹的光,店里塞满了人,门口支了六张圆桌配方形塑料凳,吃剩的一次性碗筷酒瓶白白绿绿,一股脑堆在桌上,稍后自会有人来收。 乔翌捏着盒烟站在门口,给几人一人发了一支:“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好留个位置。” “一定一定!必须的嘛!大哥我啊吃了这么多店,就你家龙虾最好吃,够香!” 乔翌轻轻皱了下眉,但他面上不显,只拍了拍为首男人的肩,佯作熟稔道:“嗳,慢走。” 烟盒里空了大半,还剩两支烟东倒西歪,斜斜搭在里头。 乔翌抽了一根出来,夹在指尖摩挲,却不点。 他不抽烟,更不喜欢尼古丁的味道,可有些东西越不喜欢就越逃不过,龙虾店一入夜便是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再讨厌的东西,闻多了,呆久了,绝不会变喜欢,但一定会刻入骨子里,习惯了。 人也是这样,当你不想记住一个人时,反倒是最难忘掉的。 暗红的拆字终于从东沟巷末尾蔓延到靠近马路的小楼上,墙皮自一角往外斑驳,露出长了青苔的内里,乔翌心道,从前不是这样的。 “……四位是吧,刚收拾完一桌,咱里面请!”身后服务员正在领人找座,闻言乔翌叹了口气,把烟盒塞进裤袋,准备回后厨去。 “小翌。” 乔翌刚欲转身,这轻飘飘的二字从背后的嘈杂中传来,竟将他定在原地。 他记得这语气,声线比当年低沉了些许,但他绝不会认错,除了父母,这些年再没人会这样亲昵地喊他的名。 人对时间的感知总是模糊不清,乔翌觉得分开的五年短得像一支烟,忍着鼻腔里呛人的烟草味,一眨眼也就过去了,而重逢的这几秒长得像五年,往事桩桩件件,在他眼前过了个遍。 足有数秒后他才缓缓转过半身,看向身侧的人。 李好比他高了足有十公分,当年没填齐的身高差,时至今日也还是没追平。 乔翌不得不抬起眼看他,视线划过发梢嘴角,浓眉亮目,面部俊朗的线条被一一勾勒,脑中定格的面孔终于得以替代更新。 李好也投以同样的眼神,定定望着他。 见乔翌再没有别的反应,他又叹息般念了一次:“小翌。” 一个名字而已,短短两个音节,却让乔翌眼底鼻头喉间都难抑婻風地发酸。 他努力咽下那股涩意,挤出一句“嗯”算是回答,而后淡淡点了下头,飞也似的走了。 提前备好的龙虾焯水用热油炒熟,直至虾尾卷曲,再用虾油熬辣椒蒜蓉葱姜等佐料,等到油烟爆香呈团状,复入龙虾,加水、啤酒和秘方酱料收汁,最后盛盘。 店面是老门面房改的,地方不大,进门往后走,水泥墙革出的一块地就是厨房,虽然装了空调电扇,但在夏天里,日复一日对着油锅干活依旧是很热的。 当初李语桐来找他合伙做生意,他刚辞了律所的实习,白天在公司里朝九晚五地干法务,晚上回家挑灯夜读到第二天,硬是要和各类考试一决高下,任李语桐吹得天花乱坠口干舌燥,他都咬死了不同意。 然而随着成绩的公布,法考再战,考公,他一个没捞着,这次没等李语桐一人兼唱红白脸,乔翌便幡然醒悟,自己或许真不是搞法律的这块料,干脆甩了一身的担子,开了这家龙虾店。 第2章 酱汁算是乔翌出的秘方,平时店里主管后厨的就他俩,只做龙虾,一年忙两季。今天李语桐不在,剩乔翌自己忙里忙外,还好店面小,人多了也急不来,倒也能应付。 他把盘子交给服务员,自己还站在厨房,借由门框的遮掩,他看见李好背对着自己,龙虾稳稳上了他们那一桌,四人有说有笑,戴上手套开吃了。 早知道该多放点辣的,他想。 本地人口味清淡,店里的调料偏甜香,李家一家却是外地人,嗜辣。 乔翌倚在门边,油烟机嗡嗡作响,轰鸣声带着他的思绪飘远,趁这片刻的闲暇,他回味起刚刚的重逢,那真的是李好,他们又见面了。 愤怒吗?有的,但更多的是委屈,他想问问李好当年为什么不告而别,又想问他这些年你过得怎样,还想问今天喊住他是什么意思,无数问题就挂在嘴边,乔翌收回视线,再没有勇气问出口。 凌晨将过的时候,乔翌让服务员先回去,自己给龙虾换了遍水,才换了身衣服准备回家。 他看见李好就站在之前自己递烟的位置上,没坐凳子,没玩手机,夜色遮掩了他的神情,他就在那里站着,脚边是一排仙人掌。 乔翌觉得一定是因为今天李语桐不在,他一个人忙得太累,连脑子都转不动了。 他随手在冰柜里开了瓶啤酒,咕咚灌了两口,旋即熄了灯,推门出去。 巷口那盏小灯还在尽职地工作,乔翌就着灯光,从昏黄里向李好走去。 “……今天为什么过来?” 李好面向乔翌站直了身体,却不显得压迫,反而摆出一副放松的姿态,他回答道:“刚在附近定下工作,先和同事接触了一下,九月才入职。” 乔翌又迈出半步:“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李好看向他,很温柔的样子:“缺了你,总算不上好。” 最后半步,乔翌在李好身前站定,他一手将李好推到墙上,一手攥紧了酒瓶: “这些年,为什么和我断了联系?” 在沉默中二人挪到桌边,塑料凳的横杠不结实,乔翌一脚搭上去,“啪”一声便断了。 李好随手从凳子堆上再取下两只,一只自己坐了,另一只递给乔翌,乔翌没理他,不接。 李好拿过乔翌手里的半瓶酒,也不嫌弃,自己对瓶闷了一口,才缓缓开口: “下次不准了。” 酒精绊住思绪,乔翌觉得有点醉了,他酒量不行,这些年压力再大也没沾过烟酒,听见李好这样说,他觉得好笑,心道难不成你时时刻刻看着我?但他还没忘主题,继续问上个问题: “当年……为什么?就因为你知道,我……” 后半句被他吞下肚去,李好把他扶稳,回答道:“爸妈临时决定要搬家,走得急,没顾上和你说。” 乔翌笑了一声,一听就是糊弄人的理由,他不信。 路灯变成光斑,从一个散作两个,二人对坐,又静了下来。 乔翌觉得那光斑刺眼,比小时候亮多了,刺得人眼底发酸,于是把目光挪到那排仙人掌上,全是他开店时候从路边捡的,他特意买了几个盆,又专买了副手套把它们种进去,当时李语桐说什么来着?闲得慌。 对,说他闲得慌,人都养不活了还管花花草草。 乔翌顿时觉得今天和李好的一番对话也是自己闲得慌,得李好编一个谎话来哄他,自己又没有戳穿深究的勇气,有什么意思? 忙了一夜,乔翌累得厉害,酒精加深了困意,迷迷瞪瞪地,他感觉李好摇了摇他的胳膊,问他: “记得我们捡的那棵仙人掌吗?我还养着,改天去看看?” 身体不再受控,乔翌下意识点头,再然后……他看见自己加了李好的微信。 晨曦一缕缕亮起来,马路上车渐渐多了。 李好怕乔翌喝多了看不清路,执意要送他回家,乔翌没答应,撒气般甩开李好的胳膊,喃喃道:“不要你送,别想知道我住哪。”说罢往小巷里走去。 李好失笑,既然还住在巷子里,必然只能是曾经的那户了,无须乔翌说,他也清楚从巷口到单元楼有几步路,从一楼上到二楼要跨几级台阶。 老房子隔音差,他就静静等在楼道口,直至听见两道关门声——一道属于老式的铁皮入户防盗门,另一道属于里面的木门,他才安下心来,转身走了。 阳光在他周身勾出一道浅浅的金边。 翌日,等乔翌从床上上爬起来,已是艳阳当空。 昨晚回家后他忍不了一身油烟,还是强撑着洗了个囫囵澡,而后便倒在床上睡得断片。直至此时看见手机,他才突然醒过神来:自己又遇见李好了,好像还加了微信! 乔翌愣愣望向窗外,说不上自己是何心情。 他曾经是喜欢李好的,至于告白也勉强算是有过,当然,最后的结局不了了之了。 高中结束的那个暑假,某一天他照常回巷子里,却发现李家已经人去楼空,李好也未曾给他留下只言片语。 他恼怒过,也失落过,但最后都变成说不出口的思念,丝丝缕缕附在时间里。他擅自替李好与自己许下约定,等再见的那一天,哪怕是厌恶自己的喜欢,也一定要说个清楚。 可惜答案却不尽人意。 从卧室的小窗望去,正好能斜着看见龙虾店门口,仙人掌们依旧在那里,队列的末尾多出一只深绿色酒瓶,提醒乔翌昨晚一切的真实性。 第3章 李好说当年那盆仙人掌他还养着。 乔翌盯着楼下那一片绿出神,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第0003章 之前 暑假,日光烈得灼人,东沟巷里,除了闲不住的孩子们偶尔会从房前屋后窜过,再见不到其他人影。 一株仙人掌被抛弃在墙角,蔫蔫的,暂且还没人发现。 两扇暗蓝色玻璃窗前后叠在一起,露出一扇窗的空余,却没送来半丝凉意。如今空调虽不是稀罕物,但也不是每家都有,冰棍更不是日日都能吃的,零花钱就那么一点儿,花完就得熬到下个月了。 乔翌随手扫开桌上七零八落的杂物,趴在窗边,拖着腮盯紧楼下。 他家住在东沟巷靠南面大马路那排,巷子口往左数第二户,一楼和左边第一户一起盘给他二姨婆开小卖铺了,二楼正常起居。 从他卧室的小窗望下去,巷子口的一切都能尽收眼底: 一根水桶粗的电线杆,上面绑了盏经常罢工的路灯,柱身上用红油漆刷着小广告,杆子上的电线牵往巷里的家家户户,上午骑进来几辆三轮车,骑出去几辆自行车,很偶尔的时候,还会看到有汽车和摩托从外面的大路上经过。 当然,这是后来乔翌回忆时的描述,彼时的他只知道路灯在晚上忽明忽暗,黑色的线缠在一起,从窗前路过的那一条常被他妈妈陈兰香用来晾衣服。 然而彼时的他却可以清楚地告诉你,今天见到了四辆小汽车,五辆摩托车,这些都是后来的乔翌无法做到的。 “乔翌!下来玩!”一声呼喊打破了他的计数,乔翌低头一看,李好正在楼下朝他挥手。 陈兰香这会儿还没下班,和乔父结后,她去医院后勤部找了新工作,有时还要值夜班。这给了乔翌偷懒的机会,他眼睛一亮,对着楼下回了句“等我”就窜出去了。 乔翌一蹦一跳走在太阳下,李好把他拉到身前,不让他往边上溜。 “怎么了?” “晒,往阴凉处走走。” 他在前,李好在后,两人贴着墙根走,靠着墙体的阴影避暑,找到两根木棍就比划着打一架,谁的武器先断就是输,碰到别的孩子就掏出玻璃球,谁弹得最远就是赢。 只有他和李好同龄,李好玩起游戏颇有些旁门左道的古怪办法,故而他这个队友总跟着沾光,没多久,其他的孩子觉得没趣,三三两两都散去,又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于是他们继续漫无目的地闲逛,暑假正是用来消磨的。 突然地,乔翌往小路尽头跑去,他从墙角抱出一小盆仙人掌,陶土盆碎了一半,露出的泥土已然干燥结块,那仙人掌也无精打采地泛着黄。 李好皱眉提醒:“你别扎着手。” 乔翌调整了姿势,求他:“李好,你能带回家养吗?” 乔翌补充道:“它一点都不大,放在你家后院里也不会占位置的。”上次他带东西回去被陈兰香狠狠批评了一通,这次是他哪里敢再往家里带? 见李好还没回答,乔翌急了,他的表情带上几分哀求的味道,又接下去:“许阿姨那里我去和她说,就当我暂时放在你家花园里,行吗?” 如果我不答应,他可能会哭出来,李好想。 话已至此,李好怎能不答应,他从乔翌手里接过残缺的盆:“我答应你就是了,就说是我们捡回来一起养的,我妈一定会同意的。” 乔翌的脸立刻染上飞扬的色彩,眼睛发亮,他撞了下李好的肩膀,倒退着往回走,肢体相接的刹那,喜悦也被传递过来,李好被他的好心情感染,嘴角不自觉勾起,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两人带着半盆半活的植物往李家走,乔翌在心里小声说:“仙人掌仙人掌,以后东沟巷四号,一楼那个带院子的小屋就是你的新家啦。” 小小的烦恼被轻松解决,乔翌又唠叨起来,爸爸回家总是迟,妈妈做饭不好吃,明天还要写暑假作业,桩桩件件,他都像倒豆子一般讲给李好听。 他沿着墙边的阴凉地走,蹦蹦跳跳,跳起来时阳光落在他肩上,落下去时阴影又包裹他全身。 在同样的年纪,李好的烦恼与乔翌的大同小异,他静静听着,偶尔接上一两句,仿佛他的那些难题也借乔翌的口一吐为快了。 “滴!滴!” 北面开过来一辆汽车,在这条狭长巷子里行驶得格外憋屈。 乔翌拉着李好避让,背部紧贴墙壁,连肚子都被提气收进去。 没想到黑色的小轿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车窗半开,乔翌先喊出口:“爸!” 李好跟着打了招呼,刚刚他才知道,乔翌的爸爸乔林是一位工程师,不过他不太懂这一职位的意思,乔翌简单地解释:“嗨,就是修电脑的!” 作为交换,李好告诉乔翌他爸在机关里给人开车,乔翌觉得很是威风,李令尧看人的眼神总是很严厉,怪不得每次见到李叔叔他都害怕。 乔林对着他们招手:“快上来!捎你们一程!” 等坐到车内,他才从乔家父子的对话中知道了这辆车的来历,乔林和陈兰香拿出积蓄,又向朋友借了点钱,零零散散凑足三万,由乔林去二手车市场买了这辆黑色桑塔纳。 “叔叔今天第一回 开自己的车,还不太熟练,让小好见笑了。” 第4章 李好连连摇头,明明是一辆破旧的二手车,他竟然觉得比李令尧常开的那辆车温馨、舒适得多。 烦心的琐事被抛弃在他们走来的一程路上,而现在他们坐上了车,比那些烦心事跑得快,烦恼是追不上他们的。 车载音乐切换到《十七岁的雨季》,雨季已然过去,炎夏被隔绝在外,阳光被蓝色玻璃膜滤过一层,威力不再。 东沟巷不长不短,等一曲终了,他们也就到家了。 第0004章 之前 广告里处处是奥运的影子,马路上三五步便是一张五环的海报,商场里也搭出了纪念品的售卖柜台,各式各样的纪念周边一应俱全。 这天周末,乔翌苦兮兮扒掉碗里的一小口饭,在嘴里嚼了几遍也没鼓起勇气下肚,乔林见他的愁苦样,把围裙一脱,当即大手一挥:“不想吃就别吃了,走!爸带你出去玩儿去!” 乔翌心说我不是不想吃,是您烧得太难吃,但捕捉到“出去玩”这三个字,他额上的愁云散了个干净,利落把碗一丢,哒哒跟着乔林下楼去了。 桑塔纳点火发动,饱经岁月的车身颤了颤,载着父子二人慢慢驶离了小巷。 开到二马路边停下,他们去逛飞飞商场,乔翌不常来,只是跟在乔林后面漫无目的地转,这里的好多东西他都觉得新鲜,他都想看。 不同于乔翌的左顾右盼,乔林先是悠悠带着他逛了一圈,最后停在靠门口的“beijing 2008”柜台前,说:“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乔翌不敢相信:“爸,你中彩票啦?” 乔林还以为他像小时候一样,够不到台面,下意识想抱他起来,还没伸出手就发现儿子已经快到他肩膀了。 他顺势往乔翌背上一拍:“挑你的,再给李好选一个。” 三面玻璃柜台簇拥着一面立式展示柜,背板是镜面的,倒映出一只雕花如意,一只工艺品火炬,一把展开的折扇,一套圆形纪念币,乔翌还在镜中看见了自己。 小玩意儿都展示在矮柜里,鸟巢钥匙扣、福娃毛绒玩具、奥运纪念杯……玲琅满目,挑得乔翌很是纠结。 最后他选中了一套钢笔,笔身滚圆,有半截手掌那么长,看起来笨笨的,和李好一样可爱。 “你自己呢?不要?” 乔翌舔舔嘴唇,下定决心般回答:“不要!” 乔林点点头,又指了下右侧柜台里的一样东西,对收银员说:“那就包两套钢笔,再来一套这个。” 两只红色纸袋分别装着两种礼物,乔翌觉得不对,这分明是三份幸福。 回家路上,他满心欢喜地捧着自己那支钢笔,红色长方形纸盒,印有金色祥云和奥运会徽,小心打开,正红亮面绘彩纹的钢笔静静躺着,一道黑色丝线斜贯其上,防止滑落。 他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的文具,李好大概也没见过,乔翌忍不住假想李好收到礼物后的表情。 汽车在巷子口停下,乔林让乔翌自己先回家,巷子里没地方停车,他要把车开到路边停下。 乔翌提着红色纸袋往小巷里走,正巧碰见下班回来的李令尧。 他拦住乔翌:“乔翌,上车,叔叔给你带了礼物。” 乔翌觉得自己被幸福砸晕了脑袋,但他已经知道一些人情世故了,很礼貌地拒绝:“我不能要的,谢谢叔叔。” 李令尧看他小大人一样,被逗笑了:“行,你是要去找李好吧?等下跟叔叔一起走。” 择日不如撞日,乔翌也想早点把东西送出去,立刻答应了。 许庆燕不在家,李好正在小院里浇花,他老远听见李令尧皮带上钥匙串的声响,随着步伐叮当叮,除此以外,他还听见乔翌的声音。 身体先动了,他把水壶往地上一放,跑去开门。 “……他在的,这会儿肯定没在睡午觉。”李令尧拎着一只红色环保袋,和乔翌边走边聊,还没来得及掏钥匙,被冒出来的李好吓了一跳。 “爸。”李好规规矩矩喊了声,视线却黏在乔翌身上。 乔翌拿出另一只没打开过的红色礼盒,往李好眼前一递:“猜猜是什么?” 李好从天上猜到地下都没能答对,只好接了盒子拆开看。 同乔翌预料中一样,他先是安静接过,小心打开盒盖,然后有亮色填进他的眼底,接着嘴角弯弯,有一颗小酒窝跳出来,点缀得他整张脸无比明媚。 乔翌为此颇有些小得意,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李好。 李令尧不知何时绕到李好身后,说道:“乔翌给你送了礼物,你有没有礼物送给他?” 而正当李好无措之际,李令尧从环保袋里拿出一包东西:“这就当是叔叔替李好给的回礼。” 乔翌“哇”一声接过,有点开心,又莫名有点生气,原来叔叔在这里等着他呢! 拆开外袋,是一套蓝色的保暖护具:灰蓝打底镶深蓝边的短毛绒帽子,边缘绣了个小小的福娃贝贝,同色系的拼色手套,内衬都是白色摇粒绒,摸上去很暖和。 “谢谢叔叔,我很喜欢。”他在飞飞商场里没见过这款,不知道李令尧从哪里带来的。 乔翌再次犯了难,钢笔他和李好能一人一支,李令尧手上却已经空了,显然只有一件礼物,李好没有,这可怎么办? 他看见李叔叔的手按在李好肩上,李好抬眼瞄了下,又把视线对准新钢笔,面上波澜不惊,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第5章 但他就是觉得,李好心里是失落的。 “叔叔,既然您把东西送给我了,我怎样都可以吧?” 李令尧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愣了一下才答道:“当然。” 虽然不太礼貌,但是此刻乔翌顾不上了,他深吸一口气:“李好,这副手套送给你。” 他又摆出那副小大人的模样,很大方地说:“冬天把手套戴好!这样才不会生冻疮。” “就是这样了。最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戴上呢!” 乔翌回家后一五一十交待了,陈兰香“唉”了一句,“你这小孩啊,是有点别扭,但做得不错。” 乔林听完笑眯了眼,摸摸他的脑袋,夸奖道:“李好戴合手,估计给你戴上嫌大,也算物尽其用了。” 电视机里,号召“迎奥运 讲文明 树新风”的公益广告还在重复放着,在一天天的倒计时中,奥运就这样来了。 第0005章 之前 2008年8月8日晚8时,第二十九届奥林匹克运动会开幕式在北京鸟巢隆重举行,八月的中国洋溢着似火的热情。 “8”是个吉利的数字,注定了这是特殊的一天,无论早晚都热闹非凡,仅在这一天,市里登记结婚的新人达到三千多人。东沟巷三号成了一对夫妻的新房,刚入夏时才装潢好,听陈兰香说,小夫妻特地选在今天领证去了。 有的家庭幸福,自然会有人承担不幸。 乔翌早早守在电视前,画面跳跃,色块亮起又暗下,神奇得就像魔法。 他余光里看见陈兰香拿着一盒东西从主卧出来,突然觉得那盒子很眼熟,仔细一想,是那天在飞飞商场买的第三件礼物! “妈,这是什么啊?”乔翌凑过去想看,当时忙着拆东西忘了问,现在才燃起好奇心。 “送人的,没你的事。” 陈兰香越是不给他看,他越是好奇,探头探脑往盒子上张望。 “喏,看看看!一套邮票,搞得跟没见过一样。” 陈兰香把盖子掀了,里面是层塑料板,压着一组奥运纪念邮票,一版六张,图案精致又清晰。 乔翌不记得还有哪个相识的孩子要送礼,随口问了句:“送谁啊?” 陈兰香避而不答,反问他:“暑假作业写到哪里了?下学期的课文背了吗?就知道看电视,马上也是快十岁的人了,能不能自己主动在学习上用点心?” 一说事就吵架,一吵架就说学习,他妈怎么这么不可理喻? 乔翌反驳:“暑假也学,开学也学,什么时候才能玩?” 陈兰香边把东西收起来,边睨着他冷笑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说:“行啊,那你就把暑假要学的放到开学后学,补习班已经报好了,等开学带你去认个路。” 小板凳因乔翌起身太快翻到在地,一团火从他胸口窜上来,变成一串停在舌尖的话,就要脱口。 “别吵了。”乔林把二人分开,先止住了陈兰香,又冲正要反驳的乔翌使了个眼色。 他把乔翌拉到门口:“爸爸妈妈要说点事,你先去找李好玩一会儿好不好?晚点我去接你,记得懂礼貌。” 乔翌一口气不上不下,噎得心里难受,眼见开幕式就要开始了,他也不想呆在家受这口闷气,把门一摔,去李好家了。 李家刚吃完晚饭,婻風从乔翌进门起李好就看出他一脸受气包样,拉他往沙发上坐:“怎么了,又跟陈阿姨吵架了?” “嗯。”乔翌把脸一别,牙疼般地哼哼,“天天让我好好学习,不就是期末考试粗心了一下吗。” 隔三差五乔家母子必要闹一次矛盾,每当这时乔翌都往李好家跑,原因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他就是觉得,和李好呆在一起很舒服,让他安心。 李好有心和乔翌说几句,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乔翌见他眉心一皱,连忙摆摆手止住话头:“好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马上奥运会开始了,先看电视。” 从成绩高低来看,李好确实没资格说教,他或许也意识到了这点,欲言又止了几次,还是败下阵来,默默把电视开了。 历史足迹的二十九个烟花脚印穿过天安门广场,黑衣舞者以形为笔泼墨作画,各国代表团入场……一个个环节过去,乔翌和李好看得聚精会神,先前的不愉快也就抛之脑后了。 秒针跳过等分的间隔,夜色渐浓,星星点满天空,草丛里的萤火虫也出来了。 最后是乔翌先撑不住,嗓音也含糊不清:“李好,要是我爸来,你就……就说我离家出走,不回去了。” 他打着哈欠,脑袋钓鱼似的往下一点一点,眼皮遮挡了大半画面,图形开始旋转,人物逐渐模糊,视野变暗,然后他浑身一软,歪在李好肩上了。 李好无奈,给他换了个舒服点的靠法,自己在电视前一动不动给他靠着。肩上像放了一块刚蒸好的黏糕,热乎乎的,心跳与另一人的呼吸节奏慢慢同频,等到节目结束后,李好拖着乔翌回了他的卧室。 他现在还抱不动乔翌,只能当个“拖拉机”,顾名思义,又拖又拉把乔翌弄上床,再把鞋袜一一脱掉放好。 八月是很热的,李好动出了一身汗,他把电扇对准乔翌吹,自己让远了点,防止风扇把他身上的热气吹过去。 乔翌睡得香甜,身边又躺了个人都不知道,李好拿毯子给乔翌搭了一角,剩下的随意往自己身上一披,枕着手臂沉沉睡了。 第6章 草编的凉席把体温吸走,还给他们一片清凉,电风扇嗡嗡送来清风,开幕式里的人声鼎沸、掌声如雷,都跟着夏夜的风一起,飞得远了。 第二天清早,李家的餐桌上多了一号人。 一想到要回家面对他妈,乔翌就打不起精神。 “乔翌,你暑假作业写到哪了?”李好冷不丁开口。 “糟糕!”经此提醒,乔翌才一拍脑袋想起来,他辛辛苦苦快写完的暑假作业还在家里呢! “我陪你去。”李好把碗收拾了放进水池,拉起乔翌出门了。 有李好在中间调停,事情最终以陈兰香主动道歉,乔翌别扭接受而告终。 乔翌不知道昨晚他爸给他妈灌了什么迷魂药,总之,陈兰香承诺以后会好好控制脾气,也答应不再过分干涉乔翌的学习,这样的结果,他还是很满意的。 可能是打着扇子睡一场午觉的时间,也可能只是一眨眼,夏天就悄悄地、渐渐地从指尖穿过,无声地溜走了。 第0006章 之前 半盏屠苏犹未举,爆竹声中岁岁除。 楼下不知哪家孩子偷点了除夕的鞭炮,噼里啪啦,人声犬吠交织,年味儿早在不知不觉间把小小的东沟巷填得满满当当。 只需在火药味里找一把凳子垫脚,将对联往大门上一贴,换一身漂亮的新衣,在巷口互道一句新年好,旧的一年便就如此过去了。 而在新年里最先面世的,却是一场漫天无垠的暴雪。 “连日来南方多省份持续出现降雪天气,这也使得南方多地出现道路结冰……受到连续雨雪和冻雨天气影响,136趟火车滞留在路上,道路完全封闭,大量旅客滞留在广州……” 新闻记者的声音断断续续,雪花仿佛穿透屋顶,钻进了电视,屏幕一闪一闪,黑白帧频繁掉线。 乔翌听见客厅传来声响,只披着件单衣下床,被冻得打了个哆嗦,他记得昨晚睡前开了小太阳,怎么一觉醒来被关了? 等他穿好衣服,边揉眼睛边掀窗帘,睡意霎时被白雪驱散得一干二净。 一根小臂长的冰溜子顺着房檐挂在卧室窗前,他想推开窗户,一用力,没动。 “爸!妈!快看外面!” 陈兰香狠狠拍了下怠工的电视机,说道:“昨天晚上就下大了,哪晓得今儿个能积成这样?你爸在楼底下铲雪呢,你戴上手套去看看。” 絮状的雪一直在下,听说早些时候压坏了电网,刚刚才修好,巷子里挤得水泄不通,铲雪的、玩雪的、上班的,人们一窝蜂挤在路口,雪深处几乎没过膝盖。 李好今天穿一件军绿色小棉袄,内里搭配米白色喇叭袖的厚毛衣,里面不知还塞了几层,上半身鼓鼓囊囊,而他下半身是条宝蓝的收口厚棉裤,不过裤脚已经沾了雪,变成墨水的蓝黑色。 乔翌从楼梯间的缝隙里往下望,一眼锁定了李好。一楼楼道口已经被打扫干净,他踩着灰黑色的冰渣,急不可耐地跑过去,一把夺过他爸手里的铁锹:“让我来!” 说着就和李好一起扎进雪堆里。 李好跟着李令尧还有乔林等人,一早便开始自发清雪,现在主干道已然竣工,只有小路上还剩厚厚的雪。 乔林拍拍正拄着铁锹缓神的李令尧:“你最近才升上去,单位有事就先走吧,雪不停始终是弄不好的。” 那头乔翌和李好你一铲子我一铲子地干活,效率不比大人低。他们忙活得气喘吁吁,雪花压直了睫毛,两个人都冻得脸颊通红,雪水溅到铲子上,木柄上的十指逐渐被冻到僵硬发痛。 到最后十几米乔翌累得直不起腰,李好推他去休息,自己一声不吭地闷头铲雪。 天色灰暗一片,呼出的白气混着飘雪,视线受阻,不知过了多久乔翌才发现,李好的手已经红得发紫了。 他赶忙脱下自己的手套给李好:“快戴上!” 李好僵着指头把手套推回去,乔翌顾不得和他掰扯,直接用自己的手去暖他,可眼看李好的手仍是紫红色,乔翌急得冒汗,干脆掀开外衣,把那双手往自己肚皮上一贴。 他咬牙忍住寒颤,李好意识到乔翌的不安,也配合他乖乖不动,等身上的暖意一点一点渡到李好的指尖,他才松了口气。 “之前送你的手套呢?冷了也不说,等冻得截肢你就后悔吧!”乔翌半是担心半是后怕,严厉地批评道,李好也反应过来,放软了语气:“好啦,我没事。” 知觉复苏,手下传来柔软的触感,小腹的软肉有规律地起伏,李好感觉耳朵窜火,烧得心里发痒,却又不舍得抽出手去给耳朵降温。 他大清早就起来铲雪,力气被榨得精光,就着乔翌给他暖手的姿势,他卸了几分力,轻轻倚在乔翌肩上。 “没戴出来是怕弄脏了,你送我的,我舍不得。” 在李好没发现的地方,乔翌也悄悄红了耳尖,大概是在风雪中吹的,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令尧走后乔林接替了余下的工作,下水道早就不能用了,几个年轻小伙一道,把铲掉的积雪倒进树丛里。 雪分毫没有要停的迹象,西北风一刮,便在天上胡乱地飞,待晚上风一歇,还是毫无顾忌洒在地上,盖出一层细密的厚毯,把人工清理出的路藏在雪底。 不过,将视线凝聚到此刻,在大伙儿的齐心协力下,东沟巷总算依稀能见到往日热闹的景象,上班的上班,回家的回家,连巷口二姨婆的铺子都打开了卷帘门。 第7章 最开始的新鲜感褪去,加之半天的体力劳动,他们再没力气玩雪,乔翌拍拍李好的肩,打心底里夸他:“李好最厉害了。” 回家的路上,李好一个劲往裤腿上蹭自己的湿手,干活时不觉得,现在歇下来了,十根手指从指节处开始酸胀,像泡了水的小胡萝卜,又红又痒,痒得钻心,连带着头皮都发麻。 许庆燕看了捂嘴发出一声惊叹,翻出绿药膏雪花膏一齐上阵,但已经迟了,等到天色再暗下来,李好的手上还是生满了冻疮。 最后还是李令尧出的主意,用土方法,辣椒生姜剁碎煮水,再用水泡手,忍上一晚便能好了。 生姜是现成的,只差辣椒家里没有,于是这天夜里,乔翌在寒风中打开了自家大门,一串辣椒从乔家墙上转移到了李家锅里,李好同学见义勇为以至于生冻疮的事,也随之进了乔翌的耳朵。 当晚,李好浸过辣椒水的手紧紧贴着墙壁,原因无他,为了降温。 被火辣辣的刺痛折磨了半宿难以安眠,直至半梦半醒间,依稀有一股凉风拂过双手,李好才迷迷糊糊睡了。 在另一张床上,乔翌由于挂念李好做了个梦,梦里他捧起李好长满冻疮的手,凑到嘴边,呼呼吹着气。 嬉闹、拌嘴、大笑、和好组成了童年的喧闹,作为人生金色年华的背景声,在岁月里静静流淌。 枕着同一场大雪,在梦乡里,东沟巷的夜深了。 第0007章 后来 暮色沉沉,回忆里的雪飘进现实,被烧烤炉子一烘,化作一阵气雾状的白烟,混着呛人的辣椒粉扑在脸上,变得滚烫。 乔翌坐在桌边,拿着份油拉拉的菜单翻来覆去,李好站在吧台那儿点菜:“蒜蓉茄子五香豆腐,五花肉来十串……海鲜不要,辣椒不要,对,一点都不要。” 乔翌喊了一句:“再来份烤韭菜!” 李好补充道:“再来三串烤韭菜,也不要辣。” 说完他回到乔翌对面坐下,抽了两张纸开始擦桌子。 昨天李好约乔翌出来吃饭,说是开学入职干得不错,想找他聚聚,乔翌先是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答应了。 见李好一语不发,乔翌先开了头:“我都不知道这店搬这儿来了,你怎么知道?” 李好继续擦他的桌子:“我和老板有联系。” “那啤酒肚大叔?可以啊,当年我们去就是个路边摊,现在都做出店面了。”乔翌环顾四周,东沟巷那片快要拆了,他得为店里早做打算。 李好先把纸团起来扔进垃圾桶,再坐直了回答道:“不是他,他早几年就不行了,现在是他儿子在干。” 乔翌在心里念了句一路走好,世事无常,不过是几年的工夫,事也好人也好,全都变了。 蔬菜烤得快,这会儿已经上来了,李好先拿了一串给乔翌,乔翌接过没忙吃,顺着前话想起来:“上次喝多了没顾上问,叔叔阿姨还好吗?” 李好另拿了串香菇自己先啃着,若无其事说:“我妈还好,读书那几年我做兼职养她,我爸坐牢了,最迟后年就能出来。” 眼睛一下瞪大,随即乔翌先看了眼周围,确定没人听见,这才小声问:“怎么回事?” 李好指了下乔翌手里拿串韭菜,示意他快吃,而后才解释道:“工作上那些事,我早提醒他别和那些人走太近,他没当回事——当然,他也没做什么,被人顶罪了。” 乔翌刚想问他局里庭上怎么不说,但他自己也是学法律出身,稍微想想就明白了,哪有证据? 合法取证太难了,哪有足以采信的证据? 李好见他满脸的忧心,自顾自笑了笑,又有点吃味乔翌对自己没这么上心。 他换了串靠下的韭菜给乔翌:“手里的凉了就别吃了,换一个。” “我……” 李好打婻風断他:“朋友是他自己选的,我们做过努力了,没办法就是没办法。经济犯罪,判得也不重,我和我妈都知足了。” 乔翌第一次后悔当时没好好学点专业知识,但事已至此,他亦无能为力,低声说了句:“好歹李叔叔也是你爸,怎么这种表情。” 另一盘刚烤好的荤菜被端了上来,香气扑鼻,李好自己另弄了盘辣椒面作蘸料,二指捻着肉串反复在红色里翻滚,待肉上沾满了辣椒粉,他才停下动作,下定决心般抛出惊人的一句话: “我不是他们的亲儿子。” “什么?” 这次乔翌没能忍住,整个人在桌前一颤,推得盘里的辣椒面泼出一块扇形。 他前倾了身子,皱着眉头问:“谁告诉你的?”后半句他忍着没说出口:我去找他算帐。 这话是真的吗? 什么时候告诉他的?为什么要告诉他? 和李好当年的消失有关系吗? 李好也没能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我爸啊,还能有谁。” 乔翌跌回到椅子上,他觉得今晚的对话不该就这样草率发生在一家烧烤店里摇摇晃晃的小桌上,他看得出李好脸上的无所谓,也听得出那语气里的轻描淡写,但他更瞧得出李好心里那份藏了很久、无处倾诉的落寞,以及他眼底浅浅的一层水光。 乔翌觉得千不该万不该,自己刚刚就不该在餐桌上挑起这个话题,三两句话,几个简单的词而已,拼凑出的内容却如此沉重,他尚且都喘不过气来,更无论李好。 第8章 他想站起来抱一抱李好,像他们曾经那样,只是自己以何种立场? 他既说服不了自己张开双手,又不确定李好会不会躲开。 不过李好本就不求他说什么安慰一类的话语,只是有点落寞地说:“这些年没顾得上联系你,我很抱歉。” 听他这样讲,乔翌心头蓦地一酸,眼角几乎要流出泪来,他不由得反思自己有时候真是糟糕,还喜欢无理取闹。 于是他摇摇头:“不说了,先吃吧。” 食物的香气盘旋着往上飘,把沉重的心情压在桌下,乔翌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至少李好愿意向他诉说,多一个人分担这份心情,李好便轻松一分,只是不知道分担这个秘密的是否还有别人。 一顿饭吃得乔翌心事重重,也没尝出是咸是淡,李好倒是因为说完了心里话一身轻松,最后还额外要了两瓶饮料,顺手把单买了。 两人顺着人行道慢慢溜达,这个点路上依旧是车水马龙,灯光如织,早几年的晚上看不到这么多车,走几步有一盏路灯,再走几步又有一座电话亭,以前一个人走看不见这些变化,如今有人并肩了,回忆不断涌出,才让人不由得想感叹一句:呀,居然都变成这样了。 或许是想缓和气氛,李好摸了下乔翌的头说:“还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乔翌没跟他客气,思考了片刻,再次问他:“九月份入职,是做什么?” “在外语学校当老师,教语文。” 乔翌点点头,他之前一直以为李好会按照李令尧的意思从政,现在李令尧进去了,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 他隐约觉得李好的不告而别和这两件事都有关系,便也不再追问。 “那……你怎么不问我?” 像是没想到乔翌这样说,李好一挑眉:“不用。” 而他心里想的是,不用,我都知道。 乔翌只当李好不想深究,悄悄偏过头去,没说话。 除去失落外,他又有点自欺欺人的庆幸,如果李好问他后来过得怎么样,他既不想违心说好,更不想直接承认“我后来常常想你”。 他还想问出那个压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问题,却没想到真到了重逢这天,他还是缺一点胆量。 重逢以来,李好的温柔又向乔翌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他不知道李好究竟是出于朋友的善意,抑或是恋人的关心,无论哪一种,他都已经被紧紧粘在丝上了。 乔翌自嘲般想到,当年他以为这份体贴是出于后者,于是自己飞蛾扑火,方知是自欺欺人,怎么到了今天,自己还抱有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街景越来越熟悉,一盏小灯在夏夜晚风中飘摇,龙虾店尚未打烊,不知不觉,李好和乔翌一起走到了东沟巷口,像他们过去那样。 乔翌从胡思乱想里回神,转身面对李好:“就送到这里吧,改天来店里吃龙虾,我请。” 李好抬手摸了摸乔翌耳后,摆出那副熟悉的表情,眼角微微向下塌陷,却是带着笑意的:“生意那么好,忙得过来吗?” 乔翌不自在地拍开那只手:“请你吃饭的地方还是有的。” 李好上前一小步,趁乔翌没反应过来时搂住他的肩膀,把乔翌拉向自己,虚虚抱了一下,很快又放开。 “一言为定。” 又是带着点叹息的语气,乔翌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再为他似是而非的话和暧昧不清的举动动摇了。 灯光下,李好注视着乔翌越走越远,看他脚下的影子先被拉长,又渐渐缩短,最后因为远离光源而再次拖长,在拐角处彻底消失不见。 他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对乔翌而言,是否就像这影子一样呢。 第0008章 后来 火光大炽,两道影子被投在墙上,大油爆炒的焦香混杂着调料的气味,充满了小小的房间。 “你们当老师的,周末不该想着怎么提高班级成绩吗,跑到路边摊打下手干嘛?”乔翌嘴上说着,手上不停,手腕一抖,盐糖酱料依次下锅,铁铲一翻便看不见了。 李好在一旁备好盘子,这头龙虾甫一倒入,他就拿了香菜并葱蒜往上一撒,再递给李雨桐端出去。 还没等李好回答,李雨桐先探头进来:“还有两桌麻小,忙完不管了,咱们仨吃一顿。” 乔翌嗯了一句,口罩里传来的声音发闷,他随手用汗巾擦过脸,又开始涮锅热油下菜。 “你不是说店里忙吗,我来搭把手。”李好笑了笑,“成绩那是班主任操心的事儿,我教好我的课,问心无愧。” 乔翌觉得心里被拨了一下,想起来上次是提过一嘴。 他抬头看了眼李好,见李好面不改色的样子,也不知对这个理由是信了还是没信,于是略过不答,反而问起下句话:“像洪姐那样?” 李好愣了一下,记忆里翻起波浪,从尘封的事件里找出那张面孔,再和名字一一对应,洪姐是他高中时的政治老师,也是乔翌的。 他随即笑道:“对,就像洪姐那样,下课铃一响就夹着书走了。” “先说好,对学生负责才是第一位。” “知道。” 乔翌补充道:“还有,我开不出工资啊。” “我心甘情愿。” 见乔翌往桌前放了盘通红的龙虾,李雨桐哭丧着脸,作势要往他身上倒:“辣椒不要钱吗!这么辣谁受得了!” 第9章 乔翌一把推开他:“爱吃不吃。” 李雨桐讨饶:“好好好我吃!我不吃自有人吃,对吧!” 李好喝了口冰水掩饰笑意,李雨桐也不戳穿,先给他分了一只:“庆祝咱们三位,分别五年,终于又聚上了!” 鲜虾被辣卤一泡,杯子碰在一起,“砰”一下,三人都累得不行,当即就着米饭开吃,鲜虾被辣卤一泡,肉质紧实多汁,就着李好事先炒的两碟清淡小菜一起,最是下饭。 “听说你俩前几天就碰上了,哎!乔翌也不和我说,早该聚一聚了。” 李雨桐没多问李好为什么没了音讯,只是捡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诸如自己是怎么死缠烂打乔翌一起开店,乔翌又是怎么倒霉,苦读几年啥也没考过,再说到开店苦,昼夜颠倒不说,还不敢多请人,最怕亏本。桌上多是李雨桐在说,李好不时问几句,乔翌倒是一语不发。 “诶,我怎么发现你们两个掉个儿了?”李雨桐终于讲累了,拿了只虾开始剥,剥完却被乔翌一筷子夹走。 他也不恼,因为李好见状飞速剥了一碗,再用温水涮干净红油,全推到乔翌面前。 “什么掉了个个儿?”乔翌问他。 “以前我们一桌吃饭,都是你在说,李好不讲话。” 乔翌垂下眼皮,静了一瞬:“累了嘛,懒得说。” 李好隔空跟他干了下杯:“辛苦了。” “辛苦什么,总共见了三次,次次都在吃。”乔翌笑他,“从前怎么没发现我们这么爱吃?” 李雨桐也跟着碰了下乔翌的杯子,“我还发现你能吃辣了啊,当年我们去吃面,记得吧?就那家味千拉面,你可是一点辣都碰不了的。” 乔翌面不改色吃完最后一只龙虾,笑骂道:“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是吧,李好?” 李好沉沉应了一句。 李雨桐一直觉得两人间的氛围格外奇怪,当年那事他后来多少也猜到了,他一直以为李好走得够狠,这几年乔翌也该放下了,然而今天看见两人相处,李好也不是一点意思没有的样子,这算怎么回事? 他有意活跃下气氛,但又怕帮了倒忙,认识十年了,他对乔翌还算了解。 乔翌这人内心敏感得很,偏偏还要强认死理,有话不爱明说,心里不舒服了宁可装成刺猬也不肯给人看出来,除非贴上去哄着劝着才能好,等大学毕业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一遭,好不容易收敛了点,谁知又遇上李好了。 李雨桐在心底叹了口气,都是李好惯出来的毛病。 眼见二人一来一回打哑谜,聊着聊出了一肚子心事,李雨桐连忙把话题岔开,说起中学时的事情:“说回来,李好是不知道我和乔翌刚认识那会儿的事,我还记得初中一开学正巧把我俩分到前后桌,我让他喊我一声哥,他死活不答应……” 第0009章 之前 “哥。” 那只系了一半的蝴蝶结在半路夭折,李好放下手中的鞋带问他:“你喊我什么?” 乔翌又重复了一遍:“哥,别丢下我。” 二零一一年八月,乔林接到外语学校的电话,说乔翌被外语学校录取了。 这无疑是一件欢天喜地的好事,外语学校是当地唯二的两所私立学校之一,学费虽然贵,但教学质量是家长们有目共睹的,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择校进去。 乔翌听到这个消息后往床上一栽,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大笑。 他长达一年的准备没有白费,学奥数学到晚十点,早晨在车上还要听光盘背英语,历史物理也是要了解的,他只能抽出周末来学。努力的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好在他考上了。 若是早几年,他一定会第一时间冲到李好家,先扑到李好身上,再大声和李好分享这份喜悦。 但他现在已经能自己消化完情绪了,顺便担忧起李好来:如果李好没择上,听了会不会难过? 好在那边的情况也不算太坏,李好按学区分配,能上全区最好的公立学校。 在他们人生里第一个无忧无虑的长假,相约玩乐的时间占了大半,留给乔翌的时间不多了,外语学校会在八月底组织新生军训,比公立学校开学早一周,他该提前准备行囊了。 更何况,学校离东沟巷足足有半小时的车程,哪怕乔翌万般不愿百般不想,住校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床具、文具、日用品,生活里看似不起眼的东西,细细清点下来,都是宿舍里没有的。 乔翌看见卧室一点一点被清空变旷,行李箱一点一点被装满变重,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离开家了。 最后一晚,陈兰香在封箱前最后一遍问他:“确定没有东西漏带了?” 乔翌从衣柜最底下翻出来一顶蓝色的短毛绒帽子,往行李箱里一塞:“现在没有了。” 陈兰香原本想说他大夏天带什么冬帽,但认出这顶帽子的来历,又把帽子替他拿出来了:“别舍不得了,明天李好还没开学,他和我们一起送你去。” “真的!”乔翌上眼皮猛地一抬,眼里几乎要闪出金光,“李好也去?” 陈兰香把箱子拖出去让乔林搬下楼,顺手把灯拍了:“真的!别兴奋了,快睡吧!” 乔翌琢磨着自己也没告诉李好明天开学,他怎么知道的?知道也就算了,居然还愿意陪他去! 哪怕灯是早早熄了的,心还是迟迟静不下来。 第10章 乔翌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天光已然大亮。 李好的出现把乔翌心里那股不安除掉大半,仿佛只是一段寻常的旅途,恰好车上坐了四个人,目的地都是外语学校。 他和李好同坐在后座,只是不再并肩,李好的个子在过去几年窜了不少,连坐下来都比乔翌高半个头,与之而改的还有李好的性格,他能感觉到李好变沉稳了。 他们聊起对中学的憧憬,对新环境的迷茫,一路话语不停,三十分钟的路程很快就结束了。 学校很大,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大,教学楼十分气派,砖红色外墙尽显巍峨,乔翌之前来其中某栋楼考过试,但看清全貌还是第一次。 有高年级的志愿者引路,他们很快找到了宿舍。一间八人,两排双层架子床靠边排开,乔翌在下铺,空旷的床板被蓝色钢架结构撑起,铁皮露出岁月斑驳的痕迹,原本的蓝色氧化,变成一种类似天然气罐的色泽。 乔翌的脸皱成苦瓜,这会儿才开始后怕,面对陌生人的不安和即将离别的痛苦堵住嗓子,他觉得喉咙发涩,鼻头泛酸,说不出话来。 大人们已经动手开始除灰,李好帮他把行李分门别类捡出来,放进门口的杂物柜。乔翌有点愧疚,又无从下手,默然打了盆清水过来,清理宿舍中间的公用长桌。 舍友没来全,宿舍里还很空,抹布与床板碰撞的声音,行李箱夹层拉开又关上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撞击着乔翌的耳膜,他生出一股害怕的情绪,几乎要灭顶了。 手不自觉攀上李好的胳膊,李好停下动作,反手按住乔翌:“怎么了?” 乔翌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只能佯装无事找话说:“没事,我就是想说,呃,要不我自己铺床吧。” 行李收拾得差不多了,乔林以为是他害羞,怕在舍友面前没面子,干脆答应了,重要的昨晚都说了,陈兰香又简单嘱咐了几句,喊上李好要走。 “阿姨,我留下来帮乔翌收拾吧,您和叔叔先下去等我。”李好没有甩开乔翌,反而让乔家夫妻俩先走。 大门合上的瞬间,乔翌撑着不倒的那口气泄了个干净,他往床上一坐,一语不发。他哪里会铺床,乔林和陈兰香居然真走了! “起开,我给你铺床呢,弄好再坐。” 乔翌的屁股从床上移到桌边,他问:“李好,等你开学那天我不在,你可怎么办啊。” 李好身形一僵,淡淡道:“总能适应的。”也不知道是在安慰乔翌还是他自己。 他看见李好脱了鞋子,跪在床板上,双臂展开折起多余的床单,铺上一层凉席,又把被子压好,拉直,抚平表面的褶皱,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在许多他不知道的地方,李好变得这么厉害了。 于是他动笔唰唰写了一封信,又包进去几张东西,折成一只简易的信封,用透明胶带仔细贴好。 舍友在李好铺床的时候都出去了,他盯着李好翻身下床,重新把鞋穿好,系紧鞋带。 “哥。” “你喊我什么?” “哥,别丢下我。” 乔翌把信纸攥得死紧,“你给我的东西我都想带来,可行李箱放不下,我妈也不允许——但我还是带了。” 他张开手,里面全是李好送他的小玩意儿,用得上的用不上的,他通通带来了。 乔翌的勇气快用尽了,他的声音又小下去:“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听吗,我同意你当我哥了。” 李好胡乱把那根鞋带塞进鞋里,几句话的工夫,他还是系不好这只脚。 乔翌占领了板凳,李好只能坐在床上,夏天的被子很薄,坐上去只有一块小小的凹陷,像李好的心,此刻被一句话砸下去一个小坑。 “……不会的。”他从牛仔裤兜里摸出一条纸币,是三张一百元横头对折两次,变成的一张可以握在手心里的长方形小条。 “你好好收着,没事拿去买点吃的,这钱他们都不知道。” 乔翌用信封做交换,把钱捏在手心里,李好拿到信封的瞬间流露出一脸空白,他没想到二人居然心有灵犀了。 乔翌对他说:“信封留到你开学那天再打开。”他相信李好会照做的。 他把李好送到楼下,临别前李好半拥着他的肩膀,和他抱了一下,留下一句:“遇到什么事有哥呢,别怕。”才离开。 他站在宿舍门口朝他们挥手,目送着三个人从视线里走远了。 也不知是从哪学来的,乔翌记得他们大一些的时候再喊李好帮忙,李好总逗他叫哥哥就答应,自己向来是不愿意示这个弱的,没想到今天话到嘴边,自然而然就说出来了。 也没有那么难嘛! 军训倒数第二天,乔翌一下训就匆匆跑去门卫室借电话。 “诶小伙子,先按个9再拨号码啊。” 门卫看他机灵又懂礼貌,欣然应允后叼着根烟八卦:“打给谁啊?不会这么小就有女朋友吧,早恋不好的,你看看……” 乔翌踢了一天腿,期间中暑休息一次,这会儿正累着呢,赶紧打断了门卫大叔的猜测:“没呢叔,我打给我爸!” 乔翌估摸着他爸该到家了,内心祈祷乔林今晚千万不要有应酬。还好今天如他所愿,乔林正在回家路上,听了他的诉求便收回拐弯的那条腿,往李好家去了。 “安静”好像堵住了听筒,乔翌等得双腿打颤额角冒汗,门卫室里的烟味越来越浓,终于,小灵通被递到李好手上。 第11章 “喂?是乔翌吗?” “李好!” 声音变成电波,成为一针强心剂,精确无误注入乔翌体内,疲倦不知所踪,他紧紧握住听筒:“开学……快乐!” 李好没料到乔翌憋了半天,只得出这么一句话,忍俊不禁,答道:“好,开学快乐。” 乔翌摸摸鼻子,开学其实也没有想象中快乐。时间毕竟宝贵,他们很快略过这个话题,聊起乔翌这些天的见闻经历,聊起李好新买的文具,麻烦事在有来有往的对话间消散,两颗心晴朗起来。 直到香烟燃尽,浑浊的咳嗽声把乔翌拉回现实,他才依依不舍地挂了。 “谢谢叔叔,您得喝点糖梨水润肺啊,注意身体!”乔翌规规矩矩把听筒归位,捋顺一圈圈电话线,才推门出去了。 “嘿,还说不是打给女朋友。”那门卫说着,又燃上了一支烟。 乔翌是最后一批到食堂的,窗口还剩餐盘底一点冷菜,阿姨干脆全挖了给他。 吊顶的风扇在尽力工作,可惜距离太长,冷风在半路就散了。 乔翌边擦汗边吃饭,在高温天吃冷饭其实是很难受的,但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也顾不上这些,只管扫光餐盘里的汤汁和米粒,填饱肚子就行。 一路小跑回教室上晚自习,新书已经发了,初看几章不太难,再往后看几页却是天上地下。学校都是掐尖选拔的学生,他们通过竞争才有坐在这里的资格,虽然还没开学,但前后左右俨然一派埋头苦读的架势了。 乔翌不懂,早晚老师都要教,忙着自学还要老师做什么? “咳咳。” 后桌捣了下乔翌的肩膀,一团纸掉到地上,乔翌捡起打开: “我是李语桐,你后桌,交个朋友吧!” 乔翌把纸抹平,添了两行上去:“乔翌,很高兴认识你!” 鉴于周围人沉浸在书海的气氛,近一周过去,乔翌除了舍友,只知道他同桌姓何,是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很文静。 出于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姓李的好感,他和李语桐迅速达成了友谊,从“什么是书呆子”交流到“牛吃草问题的另一种解法”,从“教官太严格”吐槽到“考到这里好累”,小纸条根本容不下他们的交谈,草稿纸撕了一张又一张。 下课铃响,两人的话题才进行到一半,李语桐撞了一下乔翌的肩以示友好,没曾想乔翌捂着肩胛骨叫痛。 “你这也太弱不禁风了吧,”李语桐上下打量乔翌瘦弱的小身板,半开玩笑地说:“跟你李哥混,以后我罩你!” 谁知乔翌听见这话,脸色骤变:“谁要当你弟!” 说罢,自己揉着肩膀跑了。 李语桐站在原地莫名其妙,刚刚不是还聊得好好的吗? 洗漱完终于能在熄灯前躺下,乔翌想到自己对李语桐发的那通火,感到十足的抱歉,但李好已经是他哥了,他怎么能管别人喊哥?算了,明天再和李雨桐道歉吧。 不过今天终于能和李好说上话,这很令乔翌开心。 这种开心像没冲开的蜂蜜水,喝到杯底总是格外的甜,忍不住小口啜饮,希望能喝得慢些,再慢些,好叫人能细细品味舌尖的甜。 军训前脚走,开学后脚来,迷彩服一脱,校服一套,再坐回教室里,就是属于外语学校2011届的一名正式学生了。 语数英地生,还额外搭了一门新概念英语,光是文化课就多得喘不上气。乔翌好不容易熬到周五,却接到班主任转告的通知,乔林这周出差,家里没车,让周末他留校。 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个回家,他只能低头丧气,拖着脚蹭回宿舍。 第0010章 之前 咚咚咚——“乔翌?乔翌在吗,有人来看你,正在门卫等着!” 昨晚宿舍就剩他一人,乔翌睡得早,今天也一早就醒了,正坐在宿舍里翻新书的插图。 “谁来了?”他打开门,探出半边脸问。 “没说呢,你自己去看吧!” 一溜烟换好衣服,乔翌飞也似的奔向校门口了。 原以为是陈兰香来看他了,但惊喜总是不期而至的,乔翌遥遥认出熟悉的影子,喜道:“你怎么来了?怎么来的?” 李好一挑眉:“坐公交车,我足足坐了一小时呢。” 乔翌拉他进去,不忘感谢传话的门卫大叔:“这是我哥,我带他去宿舍坐坐,您辛苦了,下次给您买水喝。” 门卫挥挥手让他们进了。 “你俩聊啥了?”乔翌凑过去问李好。 “说你有女朋友了。”李好语气平平,淡然回答。 乔翌加快步伐拦在李好身前,双眼瞪大:“不可能!我哪有女朋友的?就算有他怎么知道?” “说你前几天跟女朋友打电话,祝她开学快乐。” 说完李好自己先笑出声来。 乔翌搞明白这场乌龙,也觉得好笑,李好就是李好,李好是他哥,下次打电话可得好好和门卫解释。 他拉着李好的胳膊,把他往宿舍牵。 李好分明两周前才来过,路线早成了他脑子的地图,可他乐在其中,唇角若隐若现的笑出卖了他,他没告诉乔翌自己倒了三趟车才坐到这里,他也没说自己磨了许庆燕一晚上,她才允许他来。他只是纵容着,身体微微后仰,甚至卸了力让乔翌握得更紧些。 早晨的阳光倾泻,照在身上,连同心里都是暖的。 第12章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周末了! 再后来时间久了,全宿舍都知道乔翌有个哥哥,几乎每周都会来看他。 学校的竞争压力不小,周测,月考,随堂测变着花样地来,加之乔林近来频频出差,乔翌干脆一个月才回家一次。 他有时也会想家,想念东沟巷的月亮,想念卧室的窗口,想念一桌热腾腾的饭,但也头疼陈兰香的唠叨。 舍友也不是周周回去,一个宿舍总有三五个留校生,周末多数时间是用来做题的,无聊时就凑一桌大富翁,图纸是自己画的,骰子是从谁的行李箱里变出来的,吵吵嚷嚷,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对于乔翌有特殊待遇一事,次数多了,舍友们也就见怪不怪,乔翌每次都会带李好来宿舍里坐坐,偶尔李好也会参与他们的游戏,更多时候,他只是盯着乔翌好好吃饭,再顺手帮乔翌洗两件衣服。 t恤从塑料盆里捞起来,沥水拧干,再倒水,最后被衣架撑起。 “李好,你天天跑是很浪费时间的。”终于在不知第几次,乔翌表情严肃地提起这个问题。他知道李好几次月考成绩都不太理想,眼见期中考试将近,他必须和李好谈谈。 李好淡淡“嗯”了一声,用衣叉把衣服挂到晾衣架上,“不算浪费。” “作业呢?你跑来看我,什么时候写?还有复习呢?” 李好往自己身上擦干净手,摸了下乔翌耳后的位置,撸小狗似的:“我成绩差,学也学不懂这些——怎么不叫哥了?” 李好的个子像破了土的笋,一日赛一日高,他已经长得挺拔而有英气了,脸上仍有点未褪的稚嫩,但隐约能看出日后挺拔的身姿。 乔翌险些晃了神,又被李好一句话绕回来,他怒然道:“别打岔!我不信你学不懂。” 为了证明,他抽出老早前的一套数学卷子:“你们的进度应该到这里了吧?咱们一起做,要是你的正确率比我高,我就同意你来。” 说着,他铺开两张空白的试卷,又拉了两张板凳放在桌边,自己率先写了起来。 李好霎时被震住,他分明是来关心乔翌生活的,怎么变成来这里刷题了? 乔翌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恃宠而骄的意味,他只是着急,哪能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耽误李好的学习呢?想来想去,他也找不出立场不让李好过来。那就交换好了,他想,浑身上下,自己比李好优秀一点点的,能为李好所需要的,或许就只有学习了吧? 时间略跨一步,两小时眨眼而过,乔翌一气呵成写完,那头,李好还在愁眉苦脸怎么“女娲补天”,高下立现。 自从升入中学后,李好本就寡言,这下他更是无从辩解,默默合上笔盖。 他心里也有点变扭,如果乔翌不愿意他来的话,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何必要兜圈子? 这点小心思无从说起,李好低头小声吐出一句:“我输了。你要是不想我来,我以后就不来了。” 乔翌听出其中赌气的成分,心里偷笑,他伸出两根食指,一左一右,把李好的嘴角往上提:“哥哥,李好哥,我这是在挽留你啊。” 看着自己那张堪称标准答案的卷子,乔翌暗自松了口气,这下无论是对许阿姨还是对他妈,都可以有个交代了。 一张草稿纸上,红蓝笔迹交错,公式草稿与单词汉字交错出现,偶尔在角落里出现一两个红笔画的表情,下面都有蓝色的笑脸对应。 红色是乔翌的字迹,蓝色是李好的订正,错题被一道道解决,知识点的绿灯一盏盏亮起,等字迹布满卷面,天色也暗了,风的温度降下去,又被窗挡在屋外,漏进来的一两缕把半干的衣服吹得微微摆动。 就这样,乔老师的单人课堂名正言顺、顺顺当当地开始了。至于唯一的学生李好,每周往乔翌的学校跑,也就说得通了。 岁月从沙粒落下的分秒中流逝,这一年乔翌介绍李雨桐和李好认识,三人的友谊自此开始。 初二开学的第一次月考,李好取得了全班第四名的好成绩,于是许庆燕出主意,让李好带乔翌出去玩儿,算是感谢。 两个人出远门差了点意思,不够热闹,最终乔翌出主意说干脆喊上李雨桐一起,反正大家都认识,多少有个照应。 李雨桐住的远,三人兵分两路,在地铁终点站汇合。 乔翌和李好一起上了地铁,接近饭点,车厢里熙熙攘攘,乔翌不开口,李好也静静的不说话,只低头摩挲手里硬币大小的单程票,蓝色塑料片在他指尖翻飞。 到站时,他们这侧的车门忽然打开,乔翌重心不稳,一头栽进李好臂弯里。 李好圈紧手臂,待彻底停稳后,才拍拍乔翌的背作安抚状,小声道:“不是一直同侧开门,别靠着。” 视线不自觉聚焦在李好纤长的十指上,乔翌咽了口口水,报站的电子音把思绪拉回,李好把车票往手心里一攥,漫不经心说:“走了。” 出站后更是人挤人,不知被踩了多少次脚,也不知说了多少句对不起,远远地,李语桐朝他俩大力挥手。 “这儿人多,咱们边走边说吧。” 乔翌上前去和李语桐打闹,三人逐渐走成二人在前,李好独身跟在后头的走位。细雨潇潇,一行人吵吵闹闹了一路,总算到了鬼屋门口。 鬼屋在负一层,一楼入口处暗灰色钢制台阶延伸向下,扶手上缠着红色彩灯装饰,除此以外再无光源,乔翌是最先怯的,他落后两步,小声说:“你俩先走。” 第13章 他们在密室和鬼屋中选了鬼屋,故而没怎么排队,很快就轮到了。 在门口签下承诺书,工作人员打开大门,里头黑黝黝一片。几乎是在大门关上的瞬间,乔翌便攀住了李好的一条胳膊不放,好巧不巧,李语桐攀住了另一条。 “我……我们怎么走?”骤然陷入黑暗,李语桐本能地往另外两人身上靠,声音微微发抖。 乔翌则是连话都说不出来,鬼屋里的音效极好,他总觉得有人在自己耳边吹气,不时几声女鬼的尖叫更是令人胆寒。 李好被二人一左一右架住,只觉得好笑又无奈,低声开口:“我们才进来,这里只有一条路,背后肯定是安全的,有鬼也是从前过来。你俩先松手,我走在前面。” 鬼屋是以废弃的闹鬼校址为背景,顺着走廊一直走,第一间房间是宿舍楼,两侧的铁架床与外语学校的差不离,乔翌当即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 “李语桐,你去最后一个。” “不要啊哥!大哥,我也怕!” 不过是被李好轻拍了一下,李语桐就吓得不轻,他嚷嚷着不想去,然而见乔翌许久不说话,也知道乔翌应当是真害怕,只得调换了位置,到最后一个去了。 一星点惨白的灯光从门上落下,勉强能分清眼前人的轮廓,但李好却精准地摸上乔翌的脖颈,又揉揉他的耳朵。 指尖沁出汗水,耳畔传来的真实触感提醒乔翌,他一直都在。 乔翌定了定神,小声催促:“我没事,走吧。” 摸黑通过了几关,皆是有惊无险。鬼屋里的路线布局宛若迷宫,先前进来的队伍在一墙之隔传来惨叫,也不知他们进行到了哪一步。 直到背后的门“砰”一声被关上,李好才再次出声提醒:“这一关应该会有鬼了。” 他们走进了学校的仓库,货物堆叠,视线受阻,窸窣的脚步声逼近,三人当机立断,跑! 李语桐尖叫着推着乔翌向前,乔翌踉踉跄跄,一个劲儿往前跑,灯光越来越暗,他们近乎摸索着向前,李好担心走散,一把抓住乔翌的手。 乔翌失神了一瞬,湿漉漉的手心贴在一起,他忽然很想和李好十指相扣,想牵的更紧些,再紧些。 他那时以为自己只是因为害怕,出于人对黑暗与未知的恐惧,出于本能,于是才想靠近李好,握紧李好。 两只紧握的手与那年冬日重叠,安全感顺着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渡过来,中和了乔翌的恐惧。 身后传来李语桐的尖叫,想来是被“鬼”追上了,尖锐的笑声适时在耳畔响起,乔翌也被吓得一身冷汗,大叫出声,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出去一定要请李语桐吃顿好的。 破门而出的一瞬间,白光涌入,大厅的灯光倾泻,三人皆是脸色苍白的模样,吓了门外排队的人一跳。 原来兜兜转转一圈,出口竟是在入口旁边!先前三人只当是安全通道,全没放在心上。 见乔翌还牢牢牵着李好的手,李语桐捂住胸口痛呼:“好啊!逃跑都不带上我!” 李好率先上前安抚他,直言道:“休息一会儿,午饭我请了。” “别别!说好均摊的啊,你愿意打头已经很义气了。”李雨桐不过是开个玩笑,他向来爽朗,只是嘴上爱叨叨,并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似是看透李好心中所想,李语桐嘿嘿一笑:“乔翌也是我弟弟嘛,照顾点应该的。” 闻言,李好稍稍皱了下眉,倒是乔翌先跳了起来:“喂!李好才是我哥,你别乱攀亲戚。” 在鬼屋里跌跌撞撞出来,三人都是一身汗,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便没有多留,直奔美食城去了。 【作者有话说】 怎么天天在吃饭,下一章三位又要去吃饭了...作者真的不是饭桶twt 第0011章 之前 “好饿!”乔翌揉着肚子嚷嚷,刚刚在鬼屋里不觉得,现在出来了,饥饿感一波接着一波涌上。 火锅要涮,烤肉要等,牛排在排队,巡视一圈,三人最终进了味千拉面的大门。 “哎,这家我知道!信我信我,辣汤好吃!”李语桐拍着胸脯热情推荐,见乔翌还在犹疑,干脆大手一挥:“来三碗麻辣豚骨面!”说罢搂着乔翌去占座了。 李好落后他们两步留在收银台前,礼貌道:“麻烦一碗换成浓汤豚骨,不要辣椒,谢谢。” 拉面店出餐很快,李好率先端过那碗清汤面:“我还是想试试招牌的。” 李语桐点点头,李好第一次吃,想尝尝招牌也无可厚非,于是便将另一碗红汤推至乔翌面前:“来,小乔,咱俩兄弟干了!” 只有乔翌疑惑,李好不是喜欢吃辣的吗?他记得乔林说过,李好的老家在蜀地。 望着那海碗,乔翌心里暗冒苦水,他只当是滴了点辣油,谁知道是这样红艳艳一碗?这可怎么下口? 热浪蒸腾,晕起一层白色水雾蒙在眼前。李语桐早就饿了,这会儿埋头稀里哗啦吃得忘我,反观另一边,乔翌的眉头拧成两条波浪线,正用筷子尖一点点挑着吃,眼眶被辣得通红。 “小翌,我也想试试辣汤。”李好搁下筷子,声音不大不小。 而后他伸手将一红一白两只碗掉了个位置。 至此,乔翌哪还不明白李好的用意?况且都是男生,没那么多讲究,他连忙附和道:“换换!就是要各个口味都尝尝嘛!” 第14章 那头李语桐还被蒙在鼓里,大大咧咧问出了心底的疑惑:“咋不和我换?” 乔翌生怕唯一的一碗白汤被抢走,佯作嫌弃:“我哥和你熟吗就换?” 他手上倒是不停,一口一口扒得飞快,猪骨浓汤熬得鲜香可口,泛出浅浅的米白色,海苔片被泡化开来,变成浮在汤面的絮状,肉片厚实弹牙,咬下去汤汁四溢。 一切刚好填满空荡荡的胃,暖意霎时传遍全身,驱走了先前雨中屋中的寒凉。 一顿饭吃完,三只碗都露了碗底,乔翌打了个饱嗝,三人又就着桌子东聊西扯,说学校里的八卦,说老师无厘头的作业,吐槽睡不好的周末,频繁的周测月考,多数时候是李语桐和乔翌在讲,李好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 是该坐地铁回去的点了,他们走出商场,外头还飘着雨,灰扑扑一层,恰恰能打湿头发,却淋不湿外衣的大小。 “……无论从哪一个窗口望出去,总有雨水在冲流着。除了雨水之外,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在这时分里,一切全是静止的。” 没由来地,乔翌想起前一晚读了一半,摊开在桌上的那本书,今早出门忘了关卧室窗户,也不知书被打湿了没有。 在潮湿的风里,此刻东沟巷的一扇窗前,书页随风翻飞,隐约露出封面的书名: 《雨季不再来》。 书页没被打湿,湿的却另有他物。 雨滴从天上掉下,蹭过玻璃,往地面的方向跑,水珠挂在窗上,滴滴汇聚,集成一条纤细的长流,淌过视野。 一道闷雷炸得乔翌一哆嗦,自动铅笔吧嗒掉在纸上,拖出一道不深不浅的灰印,李好疑惑的目光拉着他回神。 “怎么了?”李好用手肘拱了拱乔翌。 乔翌拿起橡皮,有些烦躁地擦掉纸页上那道铅笔痕,“离我远点嘛,算不出来呢。” 李好探头过来,扫了两眼题目,满心疑惑:飞镖模型证全等,哪里要算? 乔翌一翻身倒上自己的床,两手按着眼睛嚷嚷:“不写了不写了!我要休息会儿!” 乔翌其实心虚得很,昨晚回家后倒头就睡,谁知梦里全是二人手心交握的场景,怦然的心跳被无限放大,这番复杂心绪几乎翻涌到了极致,乔翌觉得胸口有团火烧得厉害,血液好像都涌向一处。 早上一睁眼,湿漉漉的触感让他大感不妙,他竟是想着李好,然后就……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李好是那种让人很难找出缺点的人,长相优越自不必说,更难得的是待人处事的细致体贴,但他也很有自己的原则,对不熟悉的人向来少言寡语。乔翌有时难以相信,自己是有多幸运才能认识李好,又得以让李好青眼呢? 乔翌知道很多女生喜欢这样的李好,他常常安慰自己,这又有什么呢?连我也喜欢。 只是他的喜欢不同于她们,至于要将它归于哪一类,连乔翌自己也是糊涂的。 所以……是心动吗?不是吧。 没事没事,他安慰自己,不就是书上那些东西吗,正常生理现象而已。 乔翌当即爬起来洗漱,将将赶在李好过来前收拾完,开门时他一阵心虚,不由得手忙脚乱,现下人是坐在桌前了,魂却早飘远了。 如何才算是心动? 乔翌想,心动来源于爱,那么什么是爱?爱苍天与厚土,是出于敬畏,油然而生的爱,爱父母与亲人,是出于血缘,天生而来的爱,那恋人或朋友之间呢?又是出于什么? 横竖写不下去,乔翌翻身倒在床上,努力放空脑袋,不去想这些理不清的事情。 “李好。” “嗯?” “哥。” “嗯。” 无论怎样,李好都是他哥,他觉得他哥天下第一好,这样便足够了。 第0012章 之前 书页翻飞,油墨变成文字,连点成线,连词成句,于是便有了意义,变成了卷面上一道道待解的难题。 激增的升学压力压得乔翌喘不上气,最后一学期了,返校都被用来周测,三门主科加小四门随机排列组合,怎么考全看教学组心情。有时乔翌会想,学校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工厂,人是课堂加工完毕的商品,被排序编号摆上流水线,贴上带考试号的条形码,每一张试卷都是一道质检程序,对了划勾通过,错了打叉筛去回炉,复又回到这条线上。 自初三伊始,乔翌就感觉物理化学难度陡增,学起来颇为吃力,已然成了他的短板。他本就更擅长文科,理科思维不强,只能靠题海战术撑着,这样的劣势在几次模考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只要物化好,排名就能靠前,反之则是惨不忍睹。 焦虑感如影随形,但一次接一次的考试推着他向前走,他也想停下脚回头巩固,很快复又被新的题海淹没。 与之相反的是随着年级升高,李好在理科上的优势渐显,他尤为擅长数字运算一类的问题,在物化上的成绩更是亮眼,也因此名列前茅。 诸如“学神”“校草”等一系列的标签跟着被贴上,李好颇觉无奈,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称呼,可十几岁的孩子最爱传这样的故事,尤其最初进到中学时,李好不过是个成绩平平的帅小子,这类逆袭的故事总能给人以不切实际的希望,深受初三学生的欢迎。 从你说给我,从我说给隔壁班,再从隔壁班被传到其他学校,仅凭长得好看这一点即是十足的加分项,于是,关于李好的点点滴滴,无论他想不想,总会或早或晚传到乔翌的耳中。 第15章 “乔翌乔翌,你知道不?他们说上周有人和李好表白成功了!” 乔翌枕着左臂,斜眼看纸上布满的字符,右手时不时划拉一个夸张的abc,蔫蔫的提不起精神,随口答了一句:“噢。” 李雨桐顺手勾上他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表情?这可是两年来李好第一次答应女生的告白!你还是不是他兄弟了,这都不关心?” 乔翌换了只手臂枕着,心不在焉:“上次见都是几个月前了,我关心他有用么,难道叫他分手?” 李雨桐恨铁不成钢:“谁说要他分手了!” 乔翌正为做不出的化学推断题烦神,毫不留情揭穿了李雨桐的目的:“我看你是想从我这儿套点最新八卦。” 李雨桐呜咽着走了,乔翌停下笔尖,黑色油墨顿出一块斑点,和他的思绪一样往四面散开,收不回去了。 刚才听说有人对李好表白成功时,他的心里像被针刺了一下,不疼,却酸酸麻麻的。 内心吃味,乔翌不得不承认,是这样的,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清。 氢气和氧气相遇能变出水,李好和他心仪的女孩相遇,能变出什么? 能变出爱吗? 那么,爱又是什么? 时隔一年,乔翌不得不再度思考起这个问题,纵使目前情啊爱啊一类的字眼,和他并没有没什么关系。 前些天放学前。 浅黄的云铺满天空,走廊的栏杆将光影切成等份,太阳将落未落。 “谢谢,可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对不起。” 李好并不是第一次处理这类场面,他搬出那套惯用的回复,利落而干脆地拒绝了,除去父母的儿子这一重身份,他还是乔翌他哥,撇开学习不论,他确实有很多事要做。 只是今天他由衷地感到抱歉,相较于那些出于种种原因,莫名出现在他书桌里没有署名的信,他注定无法回应这一份鼓起勇气才送到他眼前的感情。 对面的女生笑笑,遗憾地说:“没关系,我……从来没想过你会答应,”她的勇气快要耗尽了,但一切仅有她自己知道,“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 公车摇摇晃晃,载着一车的心绪行驶在路上。 喜欢是什么? 李好难以自控地思考,是父母那样吗?或许他们曾经是喜欢的,然而在柴米油盐的岁月中,喜欢早已凝练成了一种名为“家人”的感情,婚姻代替喜欢成了维系情感的纽带;是私奔的情侣那样吗?不,那只是一时的情感需求促使下做出的决定,草率而不计后果,退无可退取代喜欢,变为逼迫他们走下去的动力;是儿时对于心爱玩具的占有欲吗?不为索取,只是单纯为某个原因爱不释手,就像…… 乔翌送他的蓝色手套在脑海中浮现,李好立即否认,他尚且不知道女生口中的喜欢是否是真正意义上的喜欢,又怎能轻率地将喜欢定义成对一件物的不舍?这是对她的不尊重。 那么,他自己的喜欢又是什么样的呢? 公车到站,旁边人的随声听有些漏音,歌声断断续续传进李好耳中: “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就像是精灵住错了森林 那爱情错得很透明” 李好对此不置可否,他仅仅是相信,无论喜欢是什么,最终都会变为一种名为“爱”的感情。 第0013章 后来 “哎来了来了!”店里又来了客人,话题被打断,李雨桐冲乔翌眨眨眼睛,道:“你俩聊着,我去招待!” 乔翌伸长脖子喊他:“盐水花生卖完了,点不了啊!卤毛豆还有!” “知道知道!”李雨桐摆摆手去招待,桌上只留下乔翌和李好面对面。 不同于旁边的热闹,他们这桌像是与旁人隔了道屏障,乔翌放下筷子没动,李好也不开口,两人之间又回到重逢的那天晚上,都打了一肚子腹稿,都怕开口扰了这片宁静。 一阵沉默后,乔翌还在桌下拨弄手指,李好却先开了口: “你说我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我想问……” 乔翌违心地笑了笑,故意打岔:“谁说你了,我说李雨桐呢。” 自己的问题被生硬的打断,李好抿了下嘴,没戳穿,他知道乔翌心虚的时候就会话多,话一多更爱东扯西扯,或许乔翌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还在说着:“当年吃面的时候也没看他注意到我不吃辣,不知道什么时候反应过来的。” “这些年,有人照顾你吗?” 李好知道不能再顺着乔翌的话走,干脆单刀直入,一句话抛出问题。 他的声音不大,在一片嘈杂中灌进乔翌耳朵,掀起一片波澜。 乔翌宛若被封了口,一语不发。 然而他胸口却开始发烫,他想,终于想起来问了吗?可是又有什么用,过去几年的失落无法弥补,曾经许下的永远没有兑现,被拒绝的爱情重新回到乔翌手里,可是能怎样?叫他如何再给别人? 乔翌随手开了瓶汽水,他不爱喝带气的饮料,奈何杯子里的水喝完了,他总得喝点什么掩饰一下,为自己汹涌的情绪留下缓冲的余地。 不知是否是杂乱的心绪使然,他尝了一口,好像也没那么难喝。 “我多大的人了,还需要别人照顾?”乔翌拿起易拉罐送到嘴边,笑着又喝了一口,“没有谁是要照顾谁一辈子的。” 第16章 后半句像是气话,不过是为了宣泄乔翌心里那点陈年的委屈,其实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原谅李好了,怎么嘴总比心跑得快? 李好听出乔翌的言下之意仍是记着当年自己不告而辞的事情,他不仅没生气,反而有点小庆幸,这是不是说明乔翌还在乎自己? “对不起,我……” 李好打断他,深吸一口气:“是,我不奢求你原谅,曾经是我自己不珍惜,是我许下“一直在”的诺言,而后又言而无信,和你再见之后,我也打过好多次退堂鼓,我也有过犹豫,这些全部都是我做的错事,后来我后悔了,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但这并不是我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过去不能更改,可我希望未来我能有资格,有勇气,有向你一一坦白的决心,我想要弥补过错。 所以,能再给我一个照顾你的机会吗?” 又是这样,意味不明的关心,乔翌不想再有误会,轻声问他:“如果我不是单身呢?”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李好,这句话几乎是挑明的试探,他想看李好究竟回如何回应。 好了伤疤忘了痛,说的就是自己,乔翌上次在情感上这么直接地提问,对象的也是李好。 “我不介意。” 李好注视着乔翌的双眼,视线追逐,盯得乔翌不得不避开来,那双眼睛里写满了深情,是乔翌做梦也不敢奢望的。 他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极为诚恳地说:“除了我,没有人能照顾好你,你喜欢吃什么有哪些忌口,挑衣服偏好什么颜色,睡觉最爱的姿势,洗澡的水温和时常,最喜欢的沐浴露香型与牙膏的味道,这些我全都知道。” 乔翌的脸唰一下红了个透,他觉得李好简直是在耍流氓,自己不过是因为一时气话顶了他几句,就说出这一串来威胁他! 但更让他身心俱颤的,却是这段话背后的意义。 什么意思?他不介意? 为什么不介意?不介意什么? 乔翌脑袋里一时转不过弯来,嘴上倒是没落了下风:“你知道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用?人是会变的。” 李好微微偏了点头,拿走乔翌手里那罐汽水,眼睛却仍是紧盯着乔翌的:“那么,不论以何种身份,让我了解一下现在的、最新的你,好不好?” 没等乔翌回答,李雨桐却突然冒出来打断了他俩:“悄悄话咱留着等会儿说,赚钱要紧!” 李好第一次生出和李雨桐吵一架的想法,只是眼见着乔翌大笑起来,二话不说跟上李雨桐走了,他只得作罢。 李雨桐拍拍李好的背:“客人还在等着,先和你借一下乔翌啊。” 李好笑起来,撞了一下他的胳膊:“快去吧。” 李雨桐俯身下来,凑近李好耳畔小声道:“不急在一时,乔翌这么多年,不还是等了吗?” 李好颔首,李雨桐说得没错,乔翌等他一句回应等了那么久,如今轮到自己眼巴巴盼着也是应该的。 易拉罐外的冷凝水滴了李好一手,他也仰头喝了一口,气泡在舌尖炸开,轻微的刺痛感一路烧到胃里,怪不得乔翌不喜欢,李好边望向后厨出神,边在心里想道,他已经受了够多的痛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大人们的海星! 第0014章 后来 痛感从指尖传来,乔翌被烫得龇牙咧嘴,刚盛了热菜的碟子连边缘都烫手。 海带结排骨汤,西红柿炒蛋,蒜炒茼蒿,并一份蒸咸肉,不同于店里大油爆炒的刺鼻,家常菜的香味盈满新房子的角落,乔翌帮着陈兰香打下手,把出锅的菜一盘盘端到饭桌上。 “爸,吃饭了!” 乔林从书房出来,摘了眼镜:“嚯!这么丰盛,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可没这待遇。” 乔翌摆好碗筷,劝道:“您也自己学着点做饭吧,现在咱家就您的手艺最差。” 陈兰香边走边摘围裙落座,满额头的汗,她又喊乔翌快坐,平时乔翌顾着店里,多数时候都昼夜颠倒,今天一家人总算聚了个齐。 “下次我来吧,大夏天的在厨房多受罪啊。” 陈兰香嗔怪道:“店里还没烧够?要我说干完这一季就别干了,苦不苦啊。” 乔翌没跳起来和陈兰香理论,只把饭分了,淡淡说:“店还是要开的,要不是开了店,也遇不到好些人好些事。” 乔林还没觉察出来,陈兰香却感觉不对劲:“你遇上谁了?” 乔翌对自己和李好的重逢本就没有隐瞒的意思,他一个人为此心乱如麻,满脸心事最后肯定也瞒不住父母,思来想去,他决定今天说出来算了。 “我遇见李好了。” 他以为陈兰香会大吃一惊,然而她却只是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问道:“他现在还好吧?” 乔翌心道,原来我脸上还是藏不住事吗,他选了最不会出错的说辞:“嗯,在外语学校当老师,叔叔阿姨也……还算好。” 乔林看了眼乔翌,见他埋下头去,便安慰道:“回来也好,回来就好。” 陈兰香却不留情面,接着问他:“你对他是不是还有想法?” 乔翌猛地抬头,愕然看向他妈。 自那场病后,陈兰香虽然脸上苍老了些许,精神气却是饱满了,或许是历经过生死后的看淡,她整个人都豁达不少,若是在从前,她定不会这样直接地问他,既然这样问了,证明陈兰香早就看开了,不过是想听听他的想法。 第17章 乔翌自问不想欺骗陈兰香,但他也看不清自己内心所想,昨晚等他忙完出来已是凌晨,李雨桐早送走了李好,说不难受是假的,可他也为此松了口气,他尚未想好该如何作答,还好李好先走了。 他叹息一声,回答道:“我不知道。” 既没有肯定,更不是否认,陈兰香心里大概有了数,也不再逼问,给乔翌夹了块排骨:“你的事自己能把握就行,先吃饭吧。” 夜晚从百叶窗中漏进来,给卧室染上一层墨蓝,蓝色的墙壁,蓝色的书柜,蓝色的床铺塌陷,乔翌撑着两手坐在上面,思绪纷飞。 他听得出李好那天的话中意,正是因为听得懂,他才犹疑。 高中时发现自己喜欢上李好,半是被他的魅力吸引,半是因为李好对自己似是而非的关心。 那些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在乔翌眼中暧昧不清,以至于给了他错觉的关切,成为后来一切的根源,当年他怀疑过,纠结过,直到今时今日,他还是不敢确认这是出于兄长的关心还是青春期懵懂的好感。 如果是出于前者,那么李好那天的剖白又是怎么回事? 曾经的他也分不清吗?分开的五年,又是什么让他幡然醒悟? 这次,自己还能相信李好给的永远吗? 乔翌重心后移,仰倒在床上,床单褶皱,像一层层蓝色波浪,以他的轮廓为限,在他身边漾开。 比起这个只有陈兰香和乔林的新家,他更喜欢东沟巷里紧挨着马路的老房子,那里有他的卧室,是他的家。 手机嗡了一声,屏幕亮起,成了这一方小小卧室里唯一的光源。 乔翌摸起来一看,是李雨桐发的消息:“明天虾少备几斤,连着几天都没卖完。” 乔翌回了个ok,望向天花板出神。 龙虾店的工作说辛苦辛苦,凌晨关门时给龙虾换水,下午再泡过一遍,而后捞出来洗刷,掐头去尾,若卖十斤便先备上四斤,备多了不新鲜,以此类推,根据淡旺季区分,生意好时卖出百来斤不成问题,人也累,但胜在自己当老板,图个自在。 乔翌觉得肌肉记忆远比语言记忆来得靠谱,他现在更清楚十三香龙虾的烹饪工序,更明白微辣中辣的口味区别,更擅长和油盐酱醋葱姜蒜辣打交道,却想不起那些法条术语,它们远得好像上辈子的事。 无知觉地,他像曾经重复过千万次那样,点开相册里那个视频,画面里李好穿着白绿相间的校服,手中的黑色中性笔在纸上写个不停,由于拍摄角度的问题,优美的下颚线最是抢镜。 乔翌失神了片刻,打开音量,低沉又温柔的嗓音从听筒里传出,视频里的李好在哼歌。 这段旋律早在脑海中循环过数次,是一首当时不再流行的老歌,《十七岁的雨季》。 乔翌想,或许自己第一次动心,就是这时吧。 暮色愈发浓厚,意识逐渐昏沉,温柔的歌声环绕自己,像是无形的怀抱,乔翌开始困了,迷迷糊糊的,手机险些拿不稳。 屏幕上忽然跳出的消息框亮得乔翌一眯眼,他定睛一看: “已发送 你可以在微信里查看” 乔翌:“!” 什么?他不会转给李雨桐了吧! 飞速跳转到微信,和李雨桐的对话框还停留在ok,乔翌松了口气,然而他退出一看,自己和李好的对话框赫然在第一位,灰色字体的[视频]静静躺在那里。 完了。乔翌绝望地想。 心脏在胸膛里狂跳,他祈祷李好没有看见,点进去想要撤回,手指还停留在屏幕上亟待按下,李好的消息却先一步跳了出来:“明天见,说昨天没说完的话。” 乔翌按熄了屏幕,整个人瘫在床上,为这一条消息彻夜难眠。 白绿校服在风中飘荡,草稿纸上的笔记凌乱,白炽灯的光晕刺眼,光阴裹挟着数年前的心迹于此刻再现,记忆呼啸着回到眼前,乔翌微合双眼,再度回忆起中学时的事情。 第0015章 之前 也是一个难眠的夜,小卖部门口挂着盏发灰的灯,十几岁的乔翌盯着那一星灯火打瞌睡,风里夹着点雨丝,胡乱往他身上刮,脑海里像是刚打乱的拼图,纷杂的色块在眼前打转,眼皮睁开又合上几次,他终于抵不住困意,沉沉睡了。 在梦里,他又把白天发生的事过了一遍。 中考出分的下午,乔家书房,电脑桌前。 秒针变成摩天轮,一圈的时间正好是六十秒。 转椅只有一把,乔林一手撑着椅背,倾身站在一旁,乔翌盘腿坐在转椅上,面前的电脑亮着光,他转头喊了句:“妈,你来吗?” 陈兰香在卧室叠衣服,眼皮抬也没抬,应道:“反正分数也不会变了,你自己看吧。” “那我查了啊。” 乔翌一字字敲下准考证,他幻想过自己考得好举家欢庆的场面,也预料过考砸了陈兰香大发雷霆的情景,然而此时此刻一切就绪,他还是缺乏点下鼠标的决心。 “考得好与不好,爸爸都要恭喜你顺利走过人生这一阶段,查吧。”乔林摸了摸乔翌的后脑。 夏天的午后,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溢得家里满是潮气,乌云截住阳光,房子里是大面积的阴影,乔翌总觉得闷,外面的街景灰扑扑的,像蒙了层雾。 成绩页跳出来的瞬间,乔翌不知道该把视线投向何处,陌生的页面中,一长条的数字给他的中学生活编码,语文是多少,数学是多少,扫了一圈才看到总分,出乎意料又隐隐在意料之中,没考好。 第18章 乔翌眨了下眼睛,眼泪全靠眼皮兜着,他没说话。 其实分数并不算多差,只是比起外语学校的多数尖子生,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成绩,毫不起眼就是它的过错。 “爸,我……”乔翌一开口便觉得喉咙哑得厉害,后半句话被咽下去,说什么呢?忏悔自己的懒惰?痛斥自己天赋的缺失,起誓未来将如何努力?还是表达自己对父母的歉意? 都太迟了,也没有必要,他不觉得再来一次,自己能学得更好。 乔林揽过他的肩膀,很男子气地拍了他一把:“名次已经很不错了,你比这么多人优秀,我为你骄傲。” “没考好是不是。”陈兰香不知何时来到书房门口,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乔翌一个激灵,惯性地想遮住屏幕,却迟了一步。 “……辛辛苦苦供你读三年,这就是你拿给我看的成果,是不是?” 陈兰香的语气出奇平静,乔翌却觉得让人陌生得很,听着心里发毛,奈何他还没从刚刚的冲击中走出来,就又要面对陈兰香的怒火,整个人像只炸毛的猫。 乔林站直了身子,把乔翌挡在身后,尽量语气和缓地开口:“乔翌也努力了这么久了,今天我们不谈分数……” “乔翌我问你,你对得起自己吗?!不说你对不对得起我们,你自己看看自己就考这两分,你好意思吗!” 又开始了,乔翌心想,总是这样欲扬先抑式地发泄怒火,总是这样。 气氛一瞬间仿若化出实体,凝固在小小的空间中,漂浮的尘埃也接二连三静默了,没有人再关心时间的流逝,没有人再注意雨又落下,打在窗楣,滴滴答答,犹如默片被按下了暂停,唱针卡在了半途,乔翌走神了一会儿,陈兰香还在说话。 “给你吃好了穿好了,辅导班也都给你报了……” 原来是这样,自作主张报了一个又一个的提优班,又成为你们推卸责任的借口。 “你告诉我怎么就考成这样,啊?” 乔翌没想到陈兰香说着说着掩面哭了起来,从小到大,一一检索所有的记忆,他从没看到她哭。 他心里慌了,真的是自己做错了吗?不过是一个分数没有达到预期,要如何定他的罪? 世界上那么多的律法,没有一条规定孩子没考好将会获得怎样的罪名,那陈兰香为什么要哭呢? 乔翌觉得自己的灵魂快要一分为二,一半在罪己的地狱,一半在自赎的天堂,他一边觉得自己是真的错了,一边却无论如何都不明白错在哪里。 印象中他再怎么和陈兰香顶嘴,再怎么惹事闹腾,陈兰香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崩溃,为什么? 乔林试图和陈兰香交流,很显然失败了。乔翌觉得陈兰香也和自己一样,被困在他人不懂的自我世界里,旁的人不管说什么都听不进了。 “……我早就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如小翊,对,你不是她,你不如她……” “说够了没有!” 这一吼把乔翌吓了一跳,乔林向来是好脾气的样子,从没对陈兰香发过这样大的火。 他都还没想明白陈兰香的话是什么意思,乔林和陈兰香便当着他的面争吵起来,情绪一旦被点燃,竟是谁都忘了他还在边上。 小时候常有长辈夸乔翌脑子机灵,可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祈祷自己是个笨孩子。 过往在二人不管不顾的争吵中铺开,从只言片语中,乔翌拼出了往前十余年他所不知的、从未参与的过去,中考没考好于乔翌当前的人生来说是件大事,然而在往事堆叠的岁月中,它不过是一颗细小的沙粒,被更大更震撼的事一掩,便毫不起眼了。 雨下了又停,东沟巷两侧的暗红色砖墙,水泥地凹陷处的泥灰色水洼,车灯在水幕里亮出星点的白光,现实的画面与过往的时光交织,在眼前一帧帧闪过,乔翌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向远处去,离开令他喘不上气的、逼仄的家。 情绪被连年压抑在一间屋子里,总该到了泄口的时候。 破旧的巷子口,会不会也是这样一条不平整的小路?和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陈翊,她也曾走过。 他们明明素未谋面,只因“母亲”二字而有了联系,于是一切都有了解释:那套陈兰香再三缄口的奥运邮票,对自己成绩严苛到无理的要求,和许庆燕一起在电扇厂做工的经历,身体不好的曾经…… 珠串被回忆的细绳逐一连起,首尾相接,过往归位,早年在电扇厂喷漆岗工作而伤了身体的陈兰香,拥有过一段因女儿早夭而失败的婚姻,和穷小子乔林重组家庭后,本以为不孕的她却怀了意外来临的自己。 深陷痛苦难以自拔的母亲,不幸早逝的孩子,被意外选中的贫苦家庭,故事中的每个人都各有不幸,若论旁观者的视角,总得讨得一句唏嘘,而这次乔翌自己便是书中人,又要他如何置评? 乔翌没由来地想起那些他刷过的历年真题,有那样一套,本该属于健康长大的姐姐,自己不过是被寄托了幻想的替代品,接过她聪慧品质的担子,接续她未能延续的生命,就这样哆哆嗦嗦地替她走了下去,难怪会有无数他不懂的屏障,原来本不是为他所设。 那么,我又是谁? 就连这个名字……都是一立一羽,到头来还是借了旁人的名。 大雨滂沱,风又萧萧,冲出楼道时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他,无论是谁他都不想再去思考,他不想思考为什么小翊变成了小翌,不想思考一塌糊涂的分数会给他怎样的未来,不想思考找不到他的陈兰香乔林会怎么办,他只想自私一回,跑远些,再跑远些。 第19章 乔翌无意识地横起手臂遮雨,心如刀绞,他没有目的地,一路跑到天色渐暗,腿酸为止。 他在一家关门的小店前面停下来,看见门口幢幢的灯影随风而动,孤独的光在雨里飘摇不歇,和自己孤单的身形一样。 他突然笑了起来,又崩溃地大哭。 还没到睡觉的点,还有很多事尚未理清,乔翌本不想睡,但精神和生理上的双重打击让他筋疲力尽,屋檐挡了大半的雨,他倚着卷帘门睡去,复又惊醒,如此再沉入梦海。 他脸上的泪在后半夜彻底干了,抑或是被雨滴代替,不得而知,接替这泪水的却另有其人。 这注定是难眠的一夜。 【作者有话说】 感谢阅读~ 第0016章 之前 雨倾了一整晚,天快亮时不下了,起了一层蒙蒙的水雾。 这头乔翌不管不顾地一跑,那头陈兰香和乔林便跟着去找,两个人去找一应激的小孩,不亚于大海捞针。所幸东沟巷本就不大,邻里邻居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于是便带出了浩浩汤汤的一队人,以巷子口为起点,四散开来找。 李好固然是睡不下的,他还记得半夜时陈兰香来敲门,用力攥着他的肩膀,两眼通红:“李好,阿姨拜托你了……求你,阿姨求求你了……我知道乔翌和你关系最好,求你去他常去的地方找找,好不好?” 他自然是立刻答应下来,毫不犹豫地出来了。 背后许庆燕扶着几近崩溃的陈兰香,他遥遥听见陈兰香几近崩溃地哭号:“我找了,我哪里都找了……我不该那样说他!我就这一个孩子啊!” 绕过周边的路口巷末,都没有看见乔翌的身影。李好便走边想,乔翌身上没钱,必定不会坐车走远,学校机关有保安守门,网吧要证,也是进不去的,铺子之类的晚上都关门了,想来乔翌只能在外边路上溜达,如此便无需去进建筑物里找,把这周围的路都走一遍就是了。 雨又飘起来,一把伞在风里摇摇晃晃,遮不住从四面八方来的雨,李好嫌挡视线,干脆收了伞继续走,雨丝细密,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 刘海结成一缕一缕挂在眼前,李好随手往后薅了一把,依旧四处转头寻找乔翌的踪迹。 他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内里是心急如焚,他熟悉乔翌的性子,平日里乔翌虽然骄纵了些,说到底也是心软听话的,如果不是气极了或伤心狠了,他断不会做出这种冲动的事来,尤其是在雨夜出走,一个刚受过强烈冲击的孩子,倘若遇上点事来,要如何自保? 但他也清楚乔翌不会一走了之,无论什么天大的事情,等到没人的地方,容乔翌一个人想想,也就想通了。 李好顾及着乔翌的脸面,没有出声喊,他脚下走得快,每条巷子非要亲自走到头了才算完。 等天有点蒙蒙亮的时候,李好不得不在岔路口停下步子,他拄着双膝,粗气直喘,雨啊汗啊混在一起,沿着眉角往两颊淌。 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全靠晨光笼着,不至于全黑,另一条路上能看见点豆大的幽光,不显眼。 按照离家出走的思路,定是往黑了走,越不容易让人找到越好,然而鬼使神差的,李好想起那次一起去鬼屋,乔翌怕黑怕成那种样子,他觉得乔翌必然不会去那条没灯的路。 一步,两步,三步……等李好走到灯下站定,他看见了蜷在卷帘门前熟睡的乔翌,只有一团影子陪在他脚下。 李好迈上前去,轻手轻脚在乔翌跟前蹲下,他个子高,这时他的视线才和坐在门槛上的乔翌齐平。 “……” 李好抬起眼睑望向乔翌的脸,除去皱起的一边眉毛,他的睡容可称恬静,让李好不忍心扰了他的梦。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乔翌突然颤了一下,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李好。” 这一句梦话出乎意料,李好眼睫弯弯,面上露出今晚第一个笑,他轻轻刮了下乔翌的脸,柔声道:“小翌,哥带你回家了。” 直至乔翌闷头趴在李好背上,李好才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背上沉沉,心里却松快得很。他觉得自己不谈恋爱是对的,像今天这样,他是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乔翌的。 “……哥。” “嗯,我在呢。” 乔翌像缩头乌龟一样埋在李好后颈,好闻的皂香和李好身上的味道一齐往他鼻子里钻,他暂且把那些烦心事丢了,只着眼于当前。 方才他才睡醒,先睁眼看见李好,再睁眼就已经天旋地转,趴在李好背上了,现下看见李好被雨淋湿的发顶肩头,乔翌一阵心酸,更觉得愧疚,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不知有多少人受了牵连。 乔翌拍拍李好,本是想下来,李好不肯,于是他接过那把伞打在自己背上,把李好完完全全遮在伞下。 伞底的空间不大,原先仅容纳一人的地方塞了两个人,好似又亲密了一层。 他两只手臂环过李好的脖子,把自己牢牢挂在李好身上,旁的话李好不问,他也不说,二人就这样无声地走着,好像要走到全世界的雨落完为止。 李好身上没带手机,等回东沟巷彻底安顿下乔翌,他才拨电话告诉大人们人已经找到了。 乔翌坐在自己床沿,听着电话那头,摒去干扰的电流声,他听见乔林和陈兰香已经到了派出所门口了。真是奇怪,分明刚才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冲动任性了,此时此刻他又怕起来,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之后的僵局,不知道怎样开口表达歉意,不知道一夜过去,自己在这个家里要如何自处。 第20章 乔翌拉着李好的衣角,什么也不说,就是不让他走。 李好也不勉强,给二人简单收拾后,他便抱着乔翌在床上睡了。 屋外天亮了,黑云给太阳让路,光线被窗帘削去大半,窗框的影子落在乔翌身上,李好伸手去挡。 怀抱里的肌肤起伏,李好盯着乔翌脑后的发旋,心却停不下来,他朦朦胧胧感觉到有些情感难以界限,究竟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连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作者有话说】 (′e` )感谢每一位愿意看到这里的朋友 第0017章 之前 但很多事情都是没有界线的,执着于分清此与彼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一如爱恨。 乔翌打着哈欠醒来时,他看见李好躺在身侧,怔怔盯着他。 记忆回笼,他逐一想起昨晚的那些事,一时间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李好。人是自己拉着不让走的,现下不想面对的也是自己,乔翌又在心里痛斥了自己的窝囊,清清嗓子正准备开口,李好却先说话了: “有哪里不舒服吗?” “嗯?” 李好直接伸手过来,探了下乔翌的脑门:“吹了一夜风,没发烧就好。” 乔翌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有感动,有惊讶,他以为李好必定会好好先与自己讲一通道理,没想到却是单纯的关心。 暖意从胸膛流向四肢百骸,像冬天的暖阳,热意柔柔洒下来,最舒服的还是心里。 乔翌心一横,干脆不想了,他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一下子扑到李好身上,把他抱在身前抱了个满怀。 像是完全没想到乔翌会这样,李好浑身一僵,很快又适应了,于是渐渐放松下来,任由乔翌抱着,他分出一只手搭在乔翌的臂膀上,有节奏地轻拍,和哄小孩一样。 乔翌被他拍出了几分溺爱的味道,如同跟着母兽一起觅食的小兽,偶尔的撒泼打滚,懈怠玩闹,都是可以理解的。 他因此而有了底气,掺着点犹疑地试探:“哥,你会怪我吗?” 李好依旧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在乔翌身上拍着,虽然他到现在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是根据乔翌出走的时间推断他没考好,至于为什么要闹这么大,他还是没想明白,但他仍然毫不犹豫地说:“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随后他又补充道,“但下次不准了。”乔翌点头若擂鼓,李好笑着捏了下他的耳朵,再次强调:“下不为例。” 门被敲响,刚得以平和的氛围被打破,乔翌下意识缩墙角,往被子里钻了钻,只露出两只眼睛,无措地望着李好。 没等到回答,片刻后,门与框之间出现一道缝,仅容得下声音进来:“出来吃午饭。” 乔翌听出是陈兰香,他一面不想出去,一面也明白迟早要面对,而肚子早咕咕叫了起来。 李好把他从被窝里捧出来,安慰道:“别怕,我不走。” 乔翌的卧室在走廊最里边,从房门口到玄关一共四步路,硬生生被他走出十米红毯的效果,每抬起一条腿都重若千斤,不过再怎么磨蹭,走廊都不会从四米变成四十米,等到他抬头的时候,陈兰香正坐在桌前,无声地摆着碗筷。 乔翌别别扭扭不知该如何起头,更不想示弱,直接一屁股坐下。离家出走一事固然是他不对,然而过去这十几年的桩桩件件,自己活得都不知姓什名谁,这笔帐又要怎么算? 他无法说服自己不恨陈兰香,但有多恨呢?也许只有在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有一点,只有一点。 可看着陈兰香憔悴的脸,乔翌又心软了,一夜过去,她脸上竟爬满了沧桑和落魄,头发被雨打得没精神。 陈兰香先招呼李好坐了,才对着乔翌解释道:“你爸去给邻居道谢了,我们先吃。” 平日里乔翌不觉得陈兰香手艺有多好,往往只有在乔林露一手的时候,他才会怀念起陈兰香做的饭菜,今日不知是饿了还是什么,乔翌觉得这桌菜格外好吃,奈何一桌人都心事重重,必然是吃不尽兴的。 乔翌是最后一个吃完的,当筷子接触到桌面的瞬间,他就知道,躲不过了。 李好主动要求回避,却被陈兰香拦了下来。 “这本来是家务事,但你帮了阿姨这么多,我早就当你是家里小辈,听一听我的旧事也没什么。”陈兰香知道李好不会乱说,留他下来陪乔翌一起,“正巧李好在这,你就当做个证,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往事从当事人口中叙述,比乔翌从只言片语中拼凑的更直接,更清晰,前情与他推断的一样,陈兰香简单交代后便停了下来,不再说下去,只是静静看着乔翌。 乔翌被盯得不自在,偏过脸去。他没有资格叱咄那些过往,因为陈兰香是他的母亲。 陈兰香看他躲开自己的视线,也把眼神投向别处,她语气平淡地开口:“可是小翌啊,我从没……至少后来的几十年,没有把你当作任何人。” 乔翌莫名觉得愤怒,难道凭借这一句剖白,自己就要原谅?原谅过去那些年陈兰香在学业上一次又一次无理的施压,原谅她的阴晴不定和不时的恶语相向? “之前好多事是我做错了,我不求你现在原谅……只是下次别再让我找不到,好吗?” 椅子在地上拖出噪声,乔翌垂眸收拾碗筷,没有正面回答,只说:“我去把碗洗了。” 第21章 水流哗哗,旁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李好跟着进了厨房,水池前,乔翌终于撑不住一口硬气,他转身埋在李好的肩头,失声大哭。 再后来,李好听说乔翌没有考好,于是报考了离家很远的县中,而自己发挥得还不错,够上了附中的分数线。 那天的种种让他理解乔翌冲动的原因,他无法描述听后对乔翌的态度,怜悯还是什么,都不重要了,他想的是,希望以后再不让乔翌这样痛苦了。 而他不知道,在他走后的某晚,乔家内还有一番对话。 陈兰香看过乔翌的志愿表,低声问他:“小翌,你还恨我吗?” “……” 片刻后乔翌摇摇头,而陈兰香再没说话。 同分数段里,他本可以选择离家更近的学校走读,但他还是选了强制住宿的县中。 乔翌扪心自问,自己早就不再怨恨陈兰香,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她又有什么错?再者,母子间的羁绊早就烙入骨血,空口评说爱恨太过轻浮。奈何和解一事并不是说说而已,与旁人和解前,先得与自己和解。 陈兰香走到门口,她没有像以往一样逼迫乔翌,仅仅是留下一句:“那就按你选的来吧。” 门咔哒一声被带上了。 第0018章 之前 推开商场大门,凉气嗖嗖往外钻,乔翌矮身从李好胳膊底下钻进去,随后李好旋身而入,见后面没人,他撤了手上的力气,玻璃门重重合上。 自两千年撤县设区后,脚下这片城一点点繁华起来,从红砖瓦房到平地起高楼,由三轮车人力踩到小轿车通地铁,眨眼间,小城已在历史的横轴上跑得飞快,而作为扎根在这片地上的人们,隐隐有些追不上了。 而就在这个暑假,上海第一百货在这里开了第一家高档商场,五花八门的东西都以铺面的形式展示,多数是上海货,也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稀奇玩意儿,装饰性的暖光打得大厅一片亮堂,瞧着就大气利落,远不是飞飞商场能比的。 一进门,乔翌便哇了一声,李好在后面没说话,显然也被惊到了,乌泱泱的人潮自眼前穿过,人头攒动。 商场里看的人多,买的人少,乔翌决定跟上去凑个热闹,先拣人多的地方去。 二人随着众人进了一家土特产店,本地的盐水鸭掌中宝一类自不必说,更有冠生园的老婆饼,稻香村的枣泥酥,采芝斋的粽子糖在售卖,以礼盒居多,散货略贵些,但也找得着。挨个看过去,还有些他们叫不上名的小店,卖芡实糕八宝鸭荷叶鸡一类的小吃,馋得乔翌食指大动,他拉了拉李好的衣角,小声问:“我们能买得起哪个?” 李好没忘记陈兰香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当即答道:“应该……都可以吧。” 他紧了紧身上的包,里面揣着一沓票子,他没怎么买过这些东西,倘若乔翌指着最贵的精装礼盒京八件就要,也不知道够不够。 还好乔翌没打算在第一家店就让二人倾家荡产,他只是到卖粽子糖的档口,称了一小把粽子糖。 没等出店门,乔翌就火急火燎拆了包装:“快过来!” 李好几步把二人间的距离追平,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舌尖一甜,粽子糖滑进嘴里。 “好吃吗?”乔翌眼巴巴看着李好,只等他一个回答。 李好当然知道乔翌不是拿他“试毒”,不过是因为乔翌挑的东西,他付的钱,先给他吃是礼让,倘若他再夸一句好吃,就是肯定了乔翌的眼光。 虽然不过是件小事,但乔翌最喜欢这独一份的成就感。 凝固的麦芽糖宛若琥珀,裹着内里的炒松子,制作成粽子的形状,玲珑可爱,若含在嘴里待其融化须得半天,李好不想乔翌等着,鼓了两下腮帮子,咔嚓咔嚓嚼碎了。 松子香浓郁,甜味恰好中和了油腻,确实很好吃。 李好实话实话,乔翌反而不信了,李好干脆也剥了一个塞进他嘴里,笑道:“你也尝尝看。” 指尖碰到嘴唇,触感柔软,李好不顾心脏重重跳了一下,反倒生出一种异样的、想要流连其上的心情。 乔翌学着李好咔咔咬碎了,顿时睁大了双眼,几乎要闪出光来,他两颊的咬肌动个不停,含糊道:“好吃欸!” 除了有点废牙,哪里都好。 他俩边逛边吃,一路不停,像两只松鼠,不时从袋子里摸一个放进嘴里,那袋子很快就瘪了下去。 当然,从东转到西,他们也逛了不少新奇的店,譬如钟表行,进口食品店,衣帽服饰城,两人都挨个进去看了,如此走走停停,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最后,乔翌在一家文具店橱窗前驻足,巨大的落地玻璃阻隔内外,视线恰好与展示台齐平。他看上了里面的日记本,质感像是真皮的,深蓝色封面,配枣红书签带,顶上的射灯打下来一束光,本子完全置于亮处。 “我要买它。”眼角余光瞥到它的瞬间,乔翌觉得这就该是李好的本子。 李好以为乔翌是开玩笑,出门前早说好是自己请他出来玩,钱都在李好身上,谁知等李好追进去一看,乔翌已经买好了。 “喏,这是用我零用钱买的,送你了。” 乔翌笑眯眯把本子往李好怀里一丢,大步流星向前走了。 粽子糖的余味还残留在嘴里,乔翌舔了下嘴唇,有种目的达成的满足,浑身上下都甜丝丝的。 第22章 李好知道本子必定是推拒不掉的,只得小心地收进包里。 他叹了口气,今天是陈兰香拜托他带乔翌出来散散心,并自己塞了一沓钱,说是两人看上什么都尽管买。 而看乔翌现在的样子,或许自己的目的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了。 想着想着,他一不留神,撞到了乔翌身上。 乔翌不知何时停在前面,他一把挽过李好的手臂,感叹道:“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李好任由乔翌的手在自己小臂上搭着,起初他觉得有点像女孩子逛街时手拉手的动作,然而想到乔翌就像他弟弟,如此亲密些也无可厚非,答应道:“会一直这样的。” 他没有细究乔翌口中的这样是哪样。彼时的他并不知道,今天过去再不会回来,所谓的一直永远等的字眼,正是用来打破的。 翻开日记本,扉页是李好的笔迹,本子纸质极好,蓝黑的墨水写上去丝毫不洇墨: 【乔翌赠李好于2014年8月7日】 第0019章 之前 秋老虎踟蹰着不肯走,校门口两排合梧桐树被晒得厉害,叶片从尖端开始枯,最后落在地上,行李箱轮子一撵,碎成一地带着暑气的碎末。 日记本装在行李箱里,跟着李好一起颠簸进了高中大门。 纸页上,抬头的日期一天一天往后数,日子流水一般往前过,草稿纸上的公式越写越长,单词书的侧脊越翻越厚,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只来得及感叹高中与初中的天差地别。 像是约好了似的,高一这年,乔翌和李好虽不在一处,但都在玩命地学,李好进校时的排名本就出色,他不愿再掉下去,几乎次次霸榜前三,而乔翌是不甘于中考的失利,誓要闯出成绩证明自己,常常夺得桂冠。 高二一开学就要分班,说不清是报复心作祟,抑或是的的确确对理科不擅长,乔翌在分班中选了文科,出乎意料的是李好也选了文科。 乔翌曾逼问他理由,但李好不愿说,乔翌只得作罢。 他们都以为学习、复习、考试,只要坚持如此循环,静待高考便是了,然而变故总是发生于意想不到的时候,却又偏偏有迹可循。 2015年12月的某个周六,具体是哪个呢?乔翌已经不太记得了,他看见校门口人来人往,车流如织,西面投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觉,他看见来接他回家的不是陈兰香和乔林,而是李好,当即感到不对劲,再三逼问下他才知道,陈兰香住院了。 乔家暂时没人,李好领着乔翌往自己家里走,东沟巷四号,经过乔家时不进去,再往前几步右拐就到了。 “李好,你别瞒我,我妈到底怎么了?” 李好握着乔翌的手一下攥紧,乔翌没把手抽出来。 “小翌……我告诉你,但你别害怕。” 乔翌一颔首表示在听,李好在他右前方停下,转过身来,夕阳从他背后开始渲染,李好脸上一片阴影,乔翌看不清他的表情。 “陈阿姨她昨晚忽然晕倒,乔叔带她去市区看了,是急性白血病。” 一句话传到耳朵里,乔翌疑心自己耳鸣犯了,李好的嘴还在动,怎么后面的句子再也听不清? “小翌,小翌?” 李好看他不动,一把揽住他的肩膀,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先天的,可能和早年工作环境有关系,被最近心理上生理上的各种因素诱发了,医生说能治,听到了吗?急性的,能治!” 乔翌后退一步,脚下有点踉跄,可他还是站稳了,反手扶住李好的双臂:“我,我没事,你继续说。” 李好不放心乔翌,干脆摘了他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再拉过乔翌的手,带着他往李家走。 陈兰香算是从小看着李好长大,这事一出,李好心里先咯噔一下。 他把自己了解到的东西继续和乔翌说了,无非是医疗水平发达,病情不太严重,配型再化疗就能治好云云,让乔翌先照顾好自己,别太担心。 快到门口的时候,李好正在掏钥匙,他个子高挑,两个书包背起来也不在话下,只是多少有些动作受限,看起来有点笨拙。 乔翌忽然问他:“有征兆的,是不是?” 李好不知道该怎么瞒,他的沉默已然出卖了他。 “……是,人会感觉无力,疲劳,类似于贫血,皮肤上极易出现淤青,很难消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乔翌在回忆里翻找,先前模糊的画面在此刻变得异常清晰,每一段对话,每一幕场景,他全都想起来了,一切都有迹可循。 自从升入高中,乔翌与父母间的关系一直淡淡的,学业压力重成了他最好的借口,也成了他赌气的工具,他总想考出点成绩给所有人看看。 一年的时间过去,当初的不堪早已淡忘,乔翌有时觉得也该由自己退一步了,可那点要死的自尊心却让他如何都开不了口,如此拖着,他早听陈兰香提起过年纪大了,偶尔磕磕碰碰就会留下痕迹,自己却从未答过一句,也没问过一声。 种种因果早已埋下,血缘的羁绊就是这样神奇,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有关这段生命的牵绊太多了,就像血管的牵连,你以为自己斩断了,却会牵连对方一起流血,人终其一生,都会被缚在这张网中,但又从不放弃寻找出口。 眼泪先是一颗一颗往下滑,聚点为线,大股地往外涌,眼皮兜不住泪水,乔翌明明觉得心里还是静的,泪却先一步流出来了。 第23章 他随手抹去,可怎样都抹不干净,他觉得是夕阳太刺眼了。 钥匙在李好手里碰撞出声,但乔翌已经听不见了,他觉得自己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一半是接受事实的淡然,一半是悲恸带来的恐惧,那种尚未历经风雨,却山雨欲来的恐惧,两种情绪在心里斗争着,像茧一样将他层层包裹,他快要被二者吞噬了。 李好匿去了眼里的担忧,他把乔翌拉进怀里,用力揉着手下单薄的脊背,他多希望自己的温度能顺着二人相触的连接传播,而乔翌的伤心也能渡过来,由他来分担一半,像两杯相触碰的水一样,直至等温。 “想哭就哭吧。” 谁都没再说话,乔翌靠在李好胸前,眼泪沾湿了二人的衣领。 不多时呜咽声从脖颈处传来,李好揉揉他的头发,视线于乔翌的发顶和远处间徘徊,他缄默着分担乔翌的心绪。 乔翌第一次清醒又迷茫,他清楚前路再无依靠,这一次该自己学着长大了,可他迷茫的是,失去了所有可赖以庇护的羽翼,该如何自己学着成长? 除了李好,他再没旁的人了。 第0020章 之前 当晚,乔翌就这样在李好家住下,进门前他多少有点推拒,可真换上睡衣坐在李好的书桌前,他又庆幸自己留下了,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呆在乔家。 台灯打下一束暖光,桌前两个人,影子顺着光的走向投下来,勾勒出两个人的剪影,一个是李好,正捧着本历史书在乔翌边上看,另一个是乔翌,他跟前摊着一本数学习题册,正在奋笔疾书,天塌了也得写作业。 “错了。” 李好冷不丁冒出来一句,乔翌笔尖一用力,自动铅笔芯立马断下一截。 他心里乱着,自然是怎样都查不出哪里错了,只得问道:“哪里错了?” 李好拿过本子扫了一眼,指尖点了点前一行:“cosθ,抄到下一行就抄漏了。” 乔翌揉揉自己哭肿的眼泡,上眼睑重得他有点睁不开眼。 橡皮在纸张上来回几次,灰色的字迹被抹去,重头开始写,这次总算没出错。 作业总有写完的时候,等合上最后一本,乔翌又不知该做什么了。他摩挲着手里的铅笔,棱形的线条硌在指腹上,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痕迹。 他问自己,平时在家里是做什么?周末晚上,写完作业,还没睡……在家里,这个点陈兰香该喊他吃宵夜了。 “上来。”李好看乔翌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掀了被子喊他上床来。 乔翌站着没动。 在李好家过夜也不是第一次了,先前那些时候不觉得,想来当时他只是访客,再如何留宿,自己都是有家可归的,可现在不一样了,除了这里他再无处可去,他是扰人安宁的寄居者。 不知所措的慌乱把他钉在原地,乔翌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就这样躺上去吗?还是先客套几句? 李好没再催促,而是轻轻拍了下身旁的位置,那里多出一只枕头。 “还没睡吗?”许庆燕突然推开卧室门,她见大灯熄了,柔声吩咐乔翌睡觉。 “把这里当自己家就好。医院那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你爸有同学在市医院做主任,已经打点好了。” 她趿着拖鞋进来,顺手把台灯关了,霎时房间里一片漆黑,乔翌快速倒到床上,下意识贴近了李好。 “转学的事情我和你妈妈商量过了,争取下周给你办好,以后上学放学都让李好带着你。” 说话间,许庆燕已经重新走到了门口,她给二人掖好了被角,像来时那样安静地走了。 四处的静得出奇,除了风声在房中回荡,李好不开口,乔翌也不问他睡着与否。 墨色染了满目,睁眼闭眼皆是漆黑,乔翌攥紧了手指,他一闭眼便能看到闪烁的青色斑块,有如团块状的淤青,杂乱无章的思绪在脑海中打架,像卡带的播放器,片段接二连三冒出来,希望乔翌能给它们一个说法。 乔翌一会儿想着自己给许庆燕李令尧添了不少麻烦,一会儿担心着陈兰香的病情,继而忧心起乔林能不能胜任看护的职责,接着再想到转学的事情,纷纷杂杂,他没一件能想出个一二三四轻重缓急。 泪水下午就流干了,现在是如何都挤不出来的,今晚注定是睡不好了,乔翌数着呼吸,又侧耳去听李好的动静。 被子中间有块明显的凹陷地,在黑暗里,谁都没看见中间多出一块鼓包,李好借食中二指做出走路的姿势,闷在被子底下,交替着小幅度往前,带着他一条手臂越过凹陷,往乔翌那半边去。 温热最先传到手背,乔翌惊了一下,没躲,而后暖意逐渐扩散,直到李好把乔翌的手整个包在自己手心里,十指相扣。 “睡吧。” 不知道今晚是否有月亮,乔翌想,他无端联想起月食的过程,浓黑一点一点把月亮包裹,吞噬,最后完全笼罩在地球的影子之下。 月亮也会感到心安吗? 乔翌不知道月亮的答案,可他清楚自己感觉到了。 夜色不过是李好温柔的阴影,小小的被窝里盛不下,于是溢了满房漫天,如此,夜幕深深也没什么可怕。 夜复一夜,有李好陪着,乔翌勉强能迷迷蒙蒙睡着,南方的冬夜很冷,常常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早不在原位,而是盘在李好身上。 凛冽的风卷起尘埃与细雪,毫无章法乱刮一气,纵有再深的痕迹都难以复原。等乔翌捱过这段混乱的时光,恍然间醒神,自己已经站在陌生的教室门口了。 第24章 李令尧托了点关系,乔翌的学籍留在原学校不动,人以借读的名义去李好班上读书,有李好陪着,总归是多一份照应。 刷了绿漆的木门近在眼前,班主任在里头说话,寒风阵阵卷来,冻得人直跺脚。 乔翌把门上每一道裂缝都数了个遍,也没等到叫他进去,他心道班主任是个碎嘴的,估计不会太难讲话。 无奈,他只得把视线投向窗缝,冬日的早上,白光大炽,李好正坐在最后一排,以一种很放松的姿势靠着椅背,书包挂在后头一荡一荡,漫不经心的样子,分毫看不出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他在看李好,李好也在看他,教室里还有不少人悄悄往外瞄,原因无他,只怪乔翌这张脸太吸引人了。 李好太高,坐直了搞小动作必是一抓一个准,借着前面人遮挡,他微微趴在桌上,秋冬的校服厚重,显得这一行为有些笨拙。 他没有说别话,连口型也没做,仅仅冲乔翌的方向眨了下右眼。 冬天的阳光不如夏日一般暖黄,而是发白,透过窗户间的缝隙,这一幕映在乔翌眼里,出奇地动人,好像那光是从李好眼中迸出的,以至于很久以后他还能记得。那发白的日光恰如褪色的底片,给回忆加上一层淡色滤镜,长久地刻在记忆里,成为冬的象征,一如飞雪。 而后,李好又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挺直了身板,可他手上那支笔出卖了他,在指尖上下翻飞,转得飞快。 乔翌正要笑出声来,班主任却在里头喊他进去,他只得清了清嗓子,敛起笑意,推开门进去。 自我介绍什么的,在来的路上乔翌便默念过八百回,此时只要跟着惯性再背一遍,这难不倒他。 谁料话音刚落,不待班主任开口,李好先打起岔来:“这是我弟啊,大家照顾着点。” 台下起哄声一片,叫的闹的,乔翌有点脸红,视线不由自主往李好那里看,他有点埋怨李好不提前知会他一声,然而更多的还是感动,他知道凭李好这一句话,自己在班上会舒服不少。 他发现李好在班级里似乎和平日里不一样。 “好了好了,正好李好是单桌,乔翌就先去他边上坐,没问题吧?” 乔翌点点头,拎起书包往最后一排去了。 下课铃响,班主任前脚刚走,后脚他俩的桌前就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哇哇!乔翌对吧!你真是李好亲弟弟?双胞胎吗?” 没等乔翌回答,另一个女生推了那人一下:“这还用问吗?这脸蛋,这身段,跑不了!” 她话锋一转,咧嘴对乔翌露出个笑:“我姓张,是咱们七班的班长,有事可以来找我!” “欢迎欢迎!” “来了就是七班人!” 这一闹反倒减淡了乔翌心里连日的阴翳,新的环境里,同学们看着都很友好,虽然是沾了李好的光,但他还是松了口气。 “行了,下节课还有默写,你们都忘了?” 李好一开口,周围陆陆续续散了,都说要去复习,不能跟学霸比。乔翌听到有人走前说了句“这位置终于补上了”,好奇心顿涨,转头问道: “这位置怎么了?” 李好勾着乔翌的脖子,二人一同倾身,他凑近乔翌脸侧,做出耳语的模样: “没什么,在你之前一直没人坐。” 乔翌歪了下头,眉毛皱起:“为什么?” 李好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声道:“因为,我没等到我想要的同桌。”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但又说不出怪在哪,乔翌感觉李好说话时口舌卷起的气流吐在耳朵上,耳尖发烫,一路烧到胸口,整个人都别扭起来。 “知、知道了。” 他一下子坐正,李好的胳膊从他肩上滑下来,磕到了椅背。 “没事吧!”乔翌听见铛的一声,也不管尴不尴尬的事,立马转身想去看,李好却一副没事的样子,强压着嘴角道:“没事。” 刚才没来及,现下收拾好东西,乔翌扫视全班,清一色的白绿校服,他托着腮垂下眼帘,偷偷看向李好的方向,继而得出结论:还是李好穿得最好看。 【作者有话说】 喜欢的话可以留评嘛> < 第0021章 之前 乔翌匆匆出门,书包挂在一边肩上,另一只肩带没来及拉上去,挂在屁股后头,随着他小跑的动作一摇一摆。 冬天早上,一天比一天暗,一日胜一日寒,天是灰黑色的,穹顶沉沉,简直要压到屋檐上,被房顶戳穿,泄下满目的混沌。 冷气在空旷的东沟巷里游荡着,无处不在,李好早站在门外等着,裹了条围巾,深枣红的,暖和。 因着跑了两步的缘故,乔翌身上热起来,连带着脸颊也沾上点绯色,他跑到李好身前,喊他:“走吧!” 学校离东沟巷不远,步行几分钟就到,李好向来是走读的。 他搓了把乔翌的脸,和皮肤下透出的那点红色不同,还是冷的。乔翌拿开了李好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走吧。” 李好嗯了一声,解下围巾给乔翌系上,枣红衬粉红,下半身是绿色校服,活脱脱一颗颠倒的红樱桃,让人眼前一亮。 围巾上还残留着温度,融化掉周身的寒气,乔翌忽然觉得自己像条小狗,李好只要用一条围巾就可以把他拴住。 背上一轻,乔翌一个步子迈出去险些踉跄。 第25章 李好伸出两根手指,勾着书包上的拎绳,几乎是把乔翌整个人往上提了一下,而后,那书包自然而然就到了他手里。 乔翌看见原本在自己背上的书包挂在了李好身前,李好身后还背着他自己的包,看起来和他那张酷酷的脸一点都不搭。 “走吧。”李好说。 风当头刮下,憋得人喘不上气,落叶在脚下被踩成碎片,一路嘎吱声不绝,乔翌连着打了几个哈欠,最后实在熬不住,用胳膊肘捣了下李好。 “不冷吗?” “别说话。” 乔翌听懂了他的意思,少说话就不冷了,当即无奈:“不说话困啊!” 李好思考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问道: “说什么?” 乔翌语塞,质疑说:“我看你在班上话挺多啊,怎么就找不到同桌?” “不是找不到,是不想找。” 李好哈了口气在手上,搓了搓两手。 前半句话被他掐断在心里:面对你时,我总不知道该说什么,怕说多了错,怕说少了错,更怕说错话惹你生。 乔翌并不知道李好心中还有这样一番斗争,藏在心里的秘密,只有嘴巴是唯一的出口。 他学李好的样子,也搓了搓手,两人顶着寒风,继续并肩往前走。 说不清是庆幸还是怎样,刚刚抛出问题时,乔翌尚不清楚自己想要的回答,他曾经觉得李好是个闷葫芦,只有和自己呆在一起时才会说两句,于是自己便是那独一无二的,而今李好似乎只在他乔翌面前话少,好像自己还是特殊的,那这股酸溜溜的拧巴感又是从何而来? 所幸李好跳过了前一个问题,乔翌松了口气,他暂且不想失去这独一份的待遇。 他看了眼李好发白的手指,伸手握住靠近身侧的那只,连带着两只大小不一、左右相反的手一同进了自己的口袋。 不比李好窜天猴一般的身高,乔翌怎么追都比他矮,从差了十五六公分开始,往后略有缩减,到现在还有十公分的距离,当然,这还要得益于李好主动弃权——他太高了,高到不长了。 此时此刻,这半扎的长度却成了便利,正好够李好自然地把手停在乔翌口袋里。 乔翌想起他们小时候铲雪那次,自己好像也是这样给李好暖手的。 当时不觉得,现在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口袋是很私密的位置,借着布料一挡,谁也不知道究竟装了什么,顶多通过一圈痕迹推断,颇有些欲语还休的味道,特务的枪可以放在口袋,家门钥匙可以装进口袋,写了秘密的纸条可以藏在口袋,被风吹凉的手也可以留在口袋。 他的口袋只给李好和陈兰香暖手。 朔风卷起层层寒流,一股赛着一股猛,勿论说话,睁眼都费劲,他们只顾闷头走,风里没留下只言片语。 大部队在冷风里行进,跑操的音乐试图鼓动人心,到底是挡不住倦意。 晨操一结束,教室里倒下一片,有人调侃说这是全军覆灭了,乔翌只管闷头睡觉,无他,高中生太缺觉了,下课的一刻钟堪称宝贵,谁都舍不得浪费。 由此,他最佩服李好从不在课间睡觉,往往自己睡得昏天黑地,等一觉醒来口水流了半桌子,李好还端端正正坐着,精神得很。 脑门磕在桌上睡觉就是这点不好,乔翌暗自心烦,悄悄抽出张纸把桌子擦了,问李好:“我睡着的时候你干嘛去了?” 目光从书上移开,又移回来,好似升到顶端又下沉的月亮,李好想了下:“给你关窗户去了。” 乔翌立即扭头看向窗户,那道常年留着的小缝确实不在了。 他本是随口一问,想诈一诈李好,谁知真给他问出来了! 乔翌把重心挪到另外半边身体,侧倒在李好身上,黏黏糊糊答谢:“哥,你最好了。” 班上鲜有男生和他这样闹,李好惯性地想推开,手刚触及乔翌的发丝,便收了力道,转而变成握的姿势,松松抓了把柔软的头发。 他俩用的一款洗发水,浑身上下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异样感再度涌上,李好疑惑,他不是当年十二三岁的孩子了,对爱一类的话题也探讨过多次,那么自己总是对乔翌念着想着的感情,究竟是什么呢? 他确定这是爱,若细问属于是哪一种,他依旧难以归类。 视线停留在书页的第三行,再也没有挪开。 第0022章 之前 “有些同学啊,做好了也不要讨论啊。”班主任正了正眼镜腿,两只眼睛直直锁定在李好和乔翌的桌上,表情很是无奈。 李好是一贯的好学生不必说,乔翌先前的成绩单他看过,也是个很优秀的孩子。 虽不至于区别对待,但在老师这里,优等生总是有那么点无伤大雅的特权,譬如上课时说了两句话,大多时候没影响到别人,班主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赤裸裸的提醒摆在这儿,那两人却还没听见,脑袋挨着脑袋在交头接耳,时不时还要点个头——当然,不是点给班主任看的。 “咳,李好!” 这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总算把他俩分开,乔翌立刻抱臂坐正,眼神里写满了抱歉,李好则没这么幸运了,他放下习题册起立,答了声:“到。” “你上来把这题写了。” 看着李好走远,乔翌倒是不担心他做不出来,只不过刚刚是他拉着李好讨论另一种解法的,这会儿李好上去了,自己还安坐如山,实在是说不过去。 第26章 班主任拿了根新粉笔折成两半,一半递给李好,一半遥遥点了下乔翌的方向:“他同桌,你也陪一个吧,换种方法。” 乔翌瞥了眼李好,看他正在推自己没算完的第二种方法。 雀跃几乎蹦到了乔翌脑门上,顾忌着大庭广众之下,他不敢表现的太明显,只好自己偷着乐,李好把最容易算的第一种解法留给自己了! 上过黑板的都知道,人在自己桌上能做出来的题,在纸上写有十成把握,站起来说有九成把握,而上黑板写,就只剩下八成胜算了。 粉笔磕在黑板的底缘,弹起一层粉雾,李好利落下台,他写完了。 听着声儿,乔翌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三五下写完,两步跳回到李好边上。 “乔儿,你别管老班,他就喜欢为难人。”前桌侧了点身子,扭过头来宽慰乔翌,“这题这么难还逼你算阿氏圆,太变态了!” 乔翌扯了两下衣服,颇有点忸怩地开口:“没呢,我哥算的。” 前面的同桌拽了那人一把:“人家兄弟俩好着呢!快算你的!” 前桌这会儿才掏出眼睛,摸到鼻梁上戴好,一看黑板,他低声骂了一句,而后乔翌听见他念叨,李好什么时候才能对他亲爱的同学们这么好。 不出意外,李好的板书堪称教科书,班主任用梅红粉笔圈了两行重点就过了这一题,乔翌看见李好表情不对,问他:“怎么了?” 李好摇摇头,他觉得红色合该是乔翌用的,勿论粉笔还是水笔。 这点小事不值得单拎出来说,他含糊两句便算过去了。 一节数学课上得乔翌头晕脑胀,下课铃一响,他赶紧对李好说:“五分钟后叫我,我要复习政治!”接着就枕上他的硬桌子去见周公了。 李好从未没觉得被乔翌使唤有什么不对,相反,自打乔翌来了之后,他才觉得高中生活迈上正轨了,心里不再老是空落落的,偶尔跟乔翌斗几句嘴成了日常,他乐在其中。 教室里以白绿灰为主色调,白色是灯,绿色是外套,灰色是书桌,很普通的高中标准配色,不至于死气沉沉,但也没什么活力。 直到乔翌坐进来,李好才觉得这里头没那么闷。 目光无声落在乔翌身上,乔翌拉了兜帽蒙住头,保暖又遮光,但边缘没盖上,剩了一块小口子,露出半个鼻梁,一动一动喘着气。 暖阳轻而易举洒在窗台,玻璃透亮,如若无物,于是光线自然而然地跌进窗内,全部砸在乔翌身上,化开一层光晕,让人挪不开眼。 那一瞬间,名为情感的洪流如血液一般,从灵魂深处产生,再由心脏的搏动赋能,流向四肢百骸,最后逆流回灵魂里,在魂魄上打下烙印,从此和血液纠缠在一处,不分彼此。 对于李好而言,只要血液还在流动,此时此刻的感觉就不会忘。 他终于自己给了自己一个答案,他想,能每天这样看着乔翌,在他需要时伸出臂膀,这就够了。 至于如何命名这份感情…… 脑中浮现自己站在乔翌身前,郑重其事问他能不能在一起的画面,李好觉得好笑,掩住嘴闷声笑了下,又甩甩头,试图把这些无端的幻想都甩出去。 同性恋么……且不论社会的接受度,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 还是保持当下的样子好了,像现在这样,他已经非常幸福了。 预备铃打了半天,乔翌才幽幽转醒,他掀掉帽子,两眼惺忪地抬头,好久才让视线重新聚焦到钟上。 方形的电子表不存在看错,也就是说,现在离上课还有两分钟。 乔翌懊恼地喊了一嗓子,满脸愁容:“哥,干嘛不喊我。” 李好这才回过神来,思绪收拢,前事从脑海里一一散去,他反应很快,稍微弓起后背,保持双目与乔翌齐平,再扮了个卖乖的表情:“对不起。” “还好洪姐都踩点来,不然我就惨啦!”乔翌揉了揉眼睛,摆摆手示意算了,上课前两分钟瞥一眼重点足够了。 翻开书摆在眼前,乔翌嘴里默念着考点,事实上一条都没进他心里。 他想着先前的所作所为,反思起自己的任性。都寄人篱下了,他还对李好吆五喝六,更何况李好对他那样好……是不是太不应该了? 乔翌也有自己的苦恼,陈兰香乔林不在,在家里得收着“少爷脾气”,在外又要和新老师新同学打交道,日夜积累的不满和委屈,似乎都变成时不时的小性子,不自觉地,全撒在李好身上了。 是因为李好每次都为他降低底线,一次又一次的包容吧,而他总是恶劣地利用这一点,日复一日地继续。 愧疚,抱歉,不安,和一点逆反心理似的破罐子破摔混杂在一块儿,简直像才开封的怪味豆,酸甜苦辣都占了个遍,乔翌长长吁出一口气,忧心忡忡地低下头去。 【作者有话说】 因为点击量太扑街啦> <以后更新会随榜单,每周更满6k就停,抱歉抱歉 不过无论有没有人看我都会更完的,请各位放心! 感谢阅读! 第0023章 之前 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十来分钟,教室里开始骚动,各收各的书包,各交各的作业。 乔翌哼哼两声,又吸了下鼻子,早上吹了风,还是有点冻着了。 他把写好的作业分门别类往前传,传完最后一张卷子,他把书包抱在怀里,开始发呆。 第27章 “怎么了,感冒了吗?”李好也把作业传给前面,白色的试卷像海浪一般,一排递给一排,涌向讲台,所经之处嘈杂一片,多是想要借他卷子对答案的。 乔翌瓮里翁气“昂”了一句,揉揉鼻子:“没有。” 李好不知道乔翌又在强撑着什么,暂且不去管,从自己抽屉里拿出那条红围巾给他围上,三两圈裹住头,活像个阿拉伯人。 视线范围立马缩小了一半,从缝隙里看出去,只能看见李好的脸,被一小圈布料框住,有点滑稽,乔翌傻乎乎地笑起来。 李好拍了拍他的脸:“别笑,大冬天的,要真感冒了有你好受的。” 不得不说,乔翌内心很享受这一套,巴不得李好多管管他,他觉得特有安全感。 视野里不必要的东西被遮挡,主体愈发突出,短短一瞬,乔翌看见李好抽走手时圆润的指尖,还看见他掌心里浅浅的细纹。 铃声响起,李好一手拎过乔翌腿上的书包,示意乔翌跟上来。 “咱们回家。” 刚才坐着不觉得,现下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当头而来,乔翌扶了把椅背才站稳,头重脚轻地跟上了李好。 乔翌一一审判自己今天做的好事,最后得出结论,午休没睡好才是最大的诱因,当时他光顾着打量李好了。 校服里面加棉袄,鼓鼓囊囊,乔翌不敢走快,怕栽下去,只好如企鹅一样,摇摇晃晃,踩着李好的影子往前走。 他怕自己走神,等会儿追不上了都不知道,于是起了个话头和李好聊天:“哥,你有目标吗?” 李好的声音从头顶飘过来:“期末考好点。” 乔翌扒拉了两下围巾,给嘴巴稍微留出点空间:“不是,我是说长远的。” 他们往前走了好几步,乔翌还没听见回答,有点疑惑,足足隔了数秒,李好的回应才从前方传来:“为人民服务,算吗?” 乔翌捶了一把他的背:“也不是说这个,我还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呢,这不是人人都要做的么?” 李好停下步子,转过身来,表情有些无奈:“想问什么直接说,跟我不用兜圈子。” “唉,”乔翌左脚踢了下右脚,慢吞吞问道,“我就是想问……你想考哪个大学。” 李好想了下:“可能是师大吧。” “真的?”乔翌眼皮一跳,快把李好身上瞪出窟窿,“我也想考师大!” 李好搂着他的脖子,二人并肩,晃晃悠悠在街上走,路灯时灵时不灵,白光滋滋地,风大得很,乔翌总疑心那光能照出风的形状。 他激动的很,李好也要考师大,和他一个目标!一个梦想! “我以为你会选政大呢。”乔翌装模作样客套两句,李好依旧没拆穿,他勾着乔翌的脑袋,自己却往上看去,透过那一盏盏老旧的路灯,他仿佛看见了无数光明的未来,白光洗得前路雪亮。 李好笑着说:“那就一起考吧。” 恰好此时身旁的路灯尚未罢工,一束柔光从顶上打下来,乔翌几乎能看清李好脸上细碎的绒毛,和唇边阳光的笑意。往后数的很多年后,乔翌甚至都能想起当时李好眼角的弧度,这一幕便如电影里时刻穿插的蒙太奇式回忆,在光阴的长河里略有褪色,不显失真,反倒别有一番风味。 一种名为希望的力量灌溉心田,两人在寒风凛冽的路上,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未来。 不过,心里的澎湃之势再如何汹涌,也敌不过肉体上的寒冷,等心绪平静下来,乔翌身体的不适一股脑反扑,他一个没站住,差点从李好臂弯里滑下去。 李好这才意识到乔翌的感冒比自己所想的严重,两手抄过他的腋下,把乔翌架着站直,忧心忡忡问他:“能走吗?” 乔翌也感觉不太好,但他不想看李好皱眉头,扯扯脸开玩笑:“你两个包都快背成骆驼了,难道还背我?” 李好二话不说蹲下来,乔翌连忙阻拦:“别别别,我还能走,就有点想吐。” “真的,马上就到了。”看李好没说话,乔翌诚恳地补充。 围巾间的缝隙从眼前被拉大,接下来的画面犹如慢电影,呼吸暂停。 李好掀掉乔翌上半张脸的围巾,用手去摸他的额头,旋即发现自己的手太冷了,感知不出什么。 于是,乔翌看到眼前一点一点被阴影笼罩,李好倾身下来,风全被他的身体挡住,有柔软的东西碰到前额。 嘴唇在眉心上方点了一下,一触即分,就像在糕点上烙红梅印,初接触时烫得煞人,待到分开之后,温度很快便会散在空气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生了病的人都会反应迟钝,果然是这样。乔翌心道,自己不仅迟顿了,脑子里也像被清理过的回收站,一片空白了。 其实也不过是几秒间的事情,乔翌却觉得时间的流逝被人篡改,他说不清内心什么想法。 “没发烧就好。” 李好两手托住乔翌的脸,这下试过了温度,他才稍稍放下心来。 乔翌抬眼望向李好的眼睛,深黑的眸子流露出担心与关切,除此以外,再找不到别的情感。 我这是在想什么! 乔翌一个激灵,立马反应过来,担心才是对的,自己还希望李好有什么别的情绪? 他拼命闭紧眼睛,把杂七杂八的胡思乱想甩出脑海,又自己把围巾拉上,遮住全部的脸。 第28章 “走吧走吧!明天还有月考,回去抓紧复习。” 李好帮他整理了胡乱裹上的围巾,再拽过乔翌一条胳膊,让他环住自己的臂弯,防止他脚下发飘栽倒。 洗完澡喝过感冒药躺在床上,乔翌听着浴室里水声哗哗,李好还在冲澡。 他飞速地翻看过错题本,而后完全放松下来,躺倒在枕头上发呆。 在李好家住了许久,渐渐的,人也就适应了,由此可见,习惯并不是什么不可变的东西,所谓不习惯,也不过是改变的时间还不够久而已。 乔翌前几天才和陈兰香通过电话,医院里一切向好,当时陈兰香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他不当回事,现在真病倒了才知道其中艰辛。 但现在,更让乔翌混乱的,是回家路上灯影下发生的事情。 他想不明白,不过是李好情急之下探了把额温,自己怎么久久不能平复? 回想起那一刻涌上的情绪,乔翌横过小臂压在眼睛上,当时他潜意识里,居然真的认为这是一个吻。 反感吗?不,好像一点也不。 半晌后,乔翌轻声笑了起来,笑声里有种无可奈何的意味,他笑自己疯狂,笑自己妄想,也笑自己无可救药——他居然觉得一切是水到渠成,理所应当。 李好踏着沾满水的步子进来,滴滴答答,地板上的水痕晕开,留下一片边缘不太明显的水渍。 乔翌佯装睡着了。 他感觉眼皮上一暗,灯被按灭,而后额头上沾到了李好身上的水汽。 “晚安。” 身旁的床铺塌陷,李好也盖上被子睡了。 第0024章 之前 “乔翌,乔翌,醒醒!放榜了!” 乔翌眯瞪着爬起来,搓了下脸,却搓不掉额角被书压出的红痕。 黑边白底的投影布被风吹得晃荡,成绩条全斜着糊在一起,看不大清楚。 “原来是期末考啊。”乔翌嘀咕了一声,他还以为是月考,日子过得是越来越乱了。 “什么!”走道隔壁那一组,班长凑过来,小声惊叹道,“你不知道是期末呀!这都能考那么好!” 乔翌傻笑,期末考完也没用,学校必然是要安排补课的,谁也逃不掉。 他知道班长没恶意,回敬道:“我是靠天收的,班长你别谦虚啦,这回又是前三吧。” 她连忙摇头:“这次前三都快给你们兄弟俩包揽了,你自己看!” 乔翌眯起眼睛,撑着桌子,拼命探头往前看,班主任正好把成绩条拉到开头,降序排列,学委第一,他第二,李好第三。 说不开心是假的。十几岁的少年,对钱的概念尚不敏感,在小城里,线上支付刚普及没几年,网购尚且只是购物的方式,而非追随潮流的工具,大家吃穿用度也差不了太多,最后剩下的,能相互比较的,也不过是谁月考考得高些,谁期末考得好些罢了。 而这次期末考得好,对乔翌而言,确实有运气的成分在。 陈兰香一病,反倒是让他憋足了一股劲儿,加之他把期末当月考,在考场上没那么紧张,阴差阳错,发挥也还可以。 他稍微收了收脸上的灿烂,看班主任敲了下鼠标,又习惯性正了正眼镜,语重心长说:“这就是这次联考咱们七班的整体状态,考第一的不要自大,考倒数的也不要灰心,考试排名嘛,总得有最前和最后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颇有哲学意味,乔翌跟着点了点头。 他这才发现李好半天没吭声,于是想凑过去和他说话。 然而乔翌一越过桌子间的线,就好像触发了某种机关,那天夜里的种种便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晃荡,他只得把手抄进校服袖子里,缩缩脖子,继续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呢,居然还是暗恋! 对于暗恋这件事,乔翌只知道,初中时李雨桐暗恋隔壁的女生,简直是苦不堪言,擦肩而过要装作若无其事,实则一走过去就开始一望三回头,过年过节礼物是要买的,还得悄悄塞进人家柜子里,又不能太碍事。 乔翌当时不懂得其中意趣,李雨桐的回答是:“暗恋,是只要能在暗处看着她,就能感觉到幸福。” “滚啊你,我帮你总结:爱情中的胆小鬼!”乔翌笑骂道。 当年他觉得李雨桐在故作深沉,而今却轮上自己了。 爱情中的胆小鬼,这句话拿来形容当下的他,倒也没错。 喜欢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 乔翌回过神来,班主任恰好点评完自己那一行,鼠标滚轮动了一格,光标跳在李好名字上。 “我们李好同学啊。”班主任脸上还挺开心,偏得嘴上不饶人,“万年老三,还能再动动不?” 趁此机会,乔翌立刻看向李好,不显得那么故意。 他看见李好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对分数满不满意,两手分别捻着笔尖和笔尾,端端正正坐着,不出一言,不过班主任也没指望他回答,草草说了两句便过去了。 前桌男生这次大概是进步了不少,乔翌看他脸上笑得和朵太阳花一样,乐得一颠一颠的,估计和自己刚刚的傻样没差。 那男生转过来跟他俩开玩笑:“诶李好,你这算不算引狼入室啊。” 李好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没有小翌帮我,我考不到这个名次的。” 说罢他转过来,对着乔翌笑了下。 第29章 再多么没道理的话,从李好嘴里过一遍,效果霎时就变了。 乔翌感觉自己脸上又不争气地红了,唰地一下子,连带着心里也暖烘烘地发痒,像大雪天刚玩完雪回来,把冻僵的手放进热水里,酥酥麻麻。 他打了下李好,让他别瞎说。 “哪有瞎说。”李好单手撑头,歪过来看他,乔翌被那视线追的没办法,随便从底下抽出张空试卷,抓起笔就开始写。 李好不再做声,乔翌在草稿纸上乱画一通,早已心乱如麻。 暗恋让人遍体生暖,心怒哀乐都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而变化,欲罢不能,却也让人捶胸顿足,守着不可见光的情感度日如年,为他的一颦一笑而茶饭不思。 暗恋之所以为暗恋,便不能用来肆意挥霍,那是爱情才有的特权。 可自己想要的,就是将这句我喜欢你缄之于口吗? 乔翌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是被突如其来的“喜欢”冲昏了头脑,毕竟这在他的人生中,是一种崭新的、从未接触过的情感,待过些日子冷静冷静,或许就明白了。 第0025章 之前 “嗯,好,我知道了。” 乔翌挂掉电话,背靠着墙面,默然站着。 电话是乔林打来的,他告诉乔翌,陈兰香的后期治疗需要找合适的骨髓配型,一般来说,直系血亲的成功概率会很大,问他愿不愿意。 愿不愿意?木地板的陈腐味,老式的暗纹墙纸,边角处略有起霉,在这里住久了,可能也有逃避现实的成分在,乔翌都快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搬过来。 他捂住脸,贴着墙滑下去,把头埋进膝弯,蹲在墙角。 当然愿意,他只能说愿意,可是骨髓穿刺,怎么个配法?如果病的是他,陈兰香会愿意吗? 那年雨夜里的种种在眼前交织,默片倒放,严寒分明被阻绝在室外,乔翌却觉得遍体生寒。 他狠狠甩了自己一耳光。 生死攸关的时候了,怎么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扇,李好放轻了脚步走过来,靠着乔翌蹲下,他慢慢抚摸着乔翌的背脊,如同最出色的演奏家,借由骨骼的凹凸作为琴键,往他心里弹奏了一首安眠曲:“回房间了,明天还要早起。” 乔翌执拗地站在原地:“我睡不着。” 李好收回迈出一半的步子,他的眼神在乔翌身上逡巡一周,而后握住乔翌的手,带着他往里间去。 乔翌像条尾巴一样跟在李好后面,夜色吞没他们的影子。 倒在床上时他还在纠结这事,不过终是挡不住倦意,倚在李好肩上睡着了。 冬天的时候,有一群候鸟穿过雪幕,飞过教室窗前,不留痕迹。 这一天乔翌都无精打采得很,寒假补课,大家心都浮躁,他倒也不显得太突兀。 脸颊被桌子挤得变形,乔翌扭过头去,看李好哼着歌在做题,中性笔在纸面上动得飞快,音节如同插翅的鸟,从他唇间溢出飞往各处,他却浑然不觉,好像外界的一切都干扰不到他。 李好身上有乔翌羡慕的一切,他开朗,阳光,有和睦的父母,不在乎无关紧要的目光,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只要看着他,就会让人忘掉眼下烦恼的一切,心情变好。 乔翌眉毛弯弯,有点狡黠地笑了,他不希望这一刻只停留于现在,他要这一刻变为永恒。 手机藏在桌面下,镜头往上,先按下录制,数着秒看计时的数字跳动,再确认结束,一个视频就录好了。 这节课间很长,乔翌不担心会有人过来,用手臂作为遮挡,他点开相册,画面里的李好有些失真,却平添了几分朦胧感,他听出来了,李好哼的歌他也会唱,十七岁那年的雨季嘛。 不过现下正处隆冬飞雪,有雨也不是雨,称不上应景。 乔翌有些感慨,他放任脑子天马行空地乱转,一会儿想小时候他们在东沟巷里的故事,一会儿想他转学后的点滴,时间赶着人向前跑,童年再也回不去,烦恼越攒越多,越滚越大,偏得还要学着独自消化,好辛苦。 乔翌失神地看着进度条一点一点往前跑,倏忽间便如同惊雷炸开,如梦初醒。 他先前怎么会觉得喜欢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不一定非要让李好知道呢? 他不想这样偷偷摸摸,在暗处注视着、关注着李好,他不想将喜欢永久地、再三缄之于口。他想要变成永远的不只是这一瞬,他还想要更多,要李好的视线永远落在自己身上,只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便如同想通了某处关隘,往前的种种都有了解释,可是,然后呢? 告白或吐露心迹一类的词语,乔翌想都不敢想,他怕李好不答应,更怕李好觉得他恶心。 生活不仅是爱情,还有柴米油盐和笔墨卷帙,高考横贯在眼前,他不敢去赌,更何况,这份别样的喜欢能坚持多久,他也不知道。 乔翌长长舒了口气,换了一边脸压在桌上,吐出一句:“愁人呐。” “愁什么?” 一个激灵传遍全身,乔翌开始满嘴跑火车:“愁天愁地愁中午吃啥,愁你愁我愁啥时候放假。” 李好头也不抬,手上不停。 见状乔翌止住了漫无边际的胡话,认真思考后说:“李好,你能一辈子看着我吗?” 李好:“?” “算了,没什么。” 第30章 乔翌觉得没趣,自己真真是个爱情的胆小鬼,一句我想和你谈恋爱卡在喉咙口,吐不出也咽不下。 怎么说比较妥当?李好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吗?李好我能和你谈恋爱吗?李好我喜欢你你能别拒绝我吗?李好,李好。 寄人篱下,至少该有守规矩的自觉,他现在是没有根的浮萍,是对亲情淡漠的刽子手,是在情感上瞻前顾后的自私鬼,是……罔顾世俗爱上男人的疯子。 无论哪一点拎出来,都比不上李好千分之一好,他有什么资格说喜欢,甚至还要求李好答应? 李好呢,他会很优秀很顺利地长大,工作,找一个他喜欢的人在一起,然后,然后…… 乔翌想不下去了,不过是假想一下这种可能,他的胸口就开始难受。 “能。” 乔翌眨巴眨巴眼睛,没听清楚。 李好掰过他的上半身,逼着乔翌与自己对视,两人的瞳孔里都倒映着对方的影子,被眼球的弧面弯曲成头小身大的模样,无处遁形。 “这样看可以吗?” 距离突然拉近,空气好似被压缩,乔翌快喘不上气了。 心里的防线哗啦啦碎了一地,什么说不出口、配不上他,全部都是乔翌找到借口,只要李好宠他一次,无条件答应他一句,就能重新点起那簇火,烫得乔翌眼眶发胀。 李好讨巧地盯着他笑,卧蚕跳出来,很漂亮的弧线,两人的鼻尖紧挨着,乔翌几乎能数清楚李好脸上有几颗痣。 他有时候不懂李好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日常相处里的木讷不像演的,可在某些时候又细腻得要命,譬如刚刚,李好不过是为了昨晚的事,故意闹他一通罢了。 就算如此,点点滴滴桩桩件件,亦总是会让乔翌沉沦,甚至生出“他会不会也喜欢我”的幻想。 念头闪过,乔翌笑自己天真,他推开李好,也是逼自己清醒过来: “别逗我了。” 第0026章 之前 “别逗了,再不起床又要出去罚站,学校走廊上冷死啦!” 乔翌掀开被子下床,光着脚被地板冰得一哆嗦,他从椅子背上拿下衣服,咬咬牙往身上套。 外头和被窝里温差太大,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也还是冷得牙齿打颤。 一夜过去,窗户上起了层薄雾,模糊了外面的景色,老梧桐树掉光了叶子,余下光秃的树干,和水色的天混在一起,褐与灰的色块边界难明,有如一副老旧的油画。 “哥,哥!”乔翌趴在床沿,又摇了摇李好,“生病了吗?” 李好翻了个身坐起来,被子从肩线上滑下,冷气找准了入口,一个劲儿往里钻。 他看乔翌全副武装的样子,再重复了一遍五分钟前就说过的话:“今天真放假,真的。” 乔翌停了准备去洗漱的手,去书包里翻手机,李好看他糊涂得可爱,干脆扔了本床头的日历过去: “昨天是补课的最后一天,今天就放寒假了。”说罢他也起身下来,弹了下乔翌的脑门,“上学上傻了吗?” 难得有睡懒觉的机会,被自己给搅和的一干二净,现下再换了睡衣躺回去更是煎熬,不如起来清醒清醒,乔翌垮了肩膀,吊着脖子,有气无力地往外走。 “不继续睡了?” 李好站在窗边,望向乔翌的背影。 “不了不了,我衣服没洗呢。” 他昨晚贪懒,把衣服团了往小阳台一扔了事,亏得是天冷,要在夏天早该馊了。 小阳台在李好卧室隔壁,说是阳台,不过是个带顶的违建,阁楼似的,摆不了洗衣机,就一个水池,拖根水管用来排下水。 乔翌去角落里找他的脏衣桶,却发现另一只也堆满了衣服。 是李好的,看样子装的是上一周换下来的校服。 关上正往里狂灌冷风的飘窗,乔翌盯着那桶衣服,心念一动。 也许,他也能为李好做点什么。 冬衣大多厚且扎实,先把水龙头拧到底,浸透了,泡湿了,再倒洗衣液,拿搓衣板架在盆沿上来回搓,也幸亏衣服厚,翻来覆去都不起球。 洗衣服是一件枯燥又折磨的事情,尤其是在没有热水的时候。 乔翌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心里盘算着下一步该干嘛。 在李好家也住了快一季了,平日里白吃白喝不说,还占了李好一半的床,分走了一半喜欢李好的女生,最后还喜欢上了李好。 乔翌不禁忿忿:是我要喜欢他的吗?明明是他先给了我被爱的错觉! 他无声地和自己斗嘴,把这段时间里做的事都想了一遍,最后得出结论,自己真是罪大恶极。 脏衣服搓完后拿去过水,泡沫飘在水面上荡漾,冲浪似的,最后捞出来拧干,用不锈钢衣杆撑了晾上架子。 等乔翌快直不起腰的时候,他终于把自己的衣服洗完了,又拎过李好那只桶,在里头翻翻找找,先拿了件薄的开始洗。 他心虚,觉得李好的好他从来都配不上,而趁此机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李好做点事情,多少能平掉那点不安。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拿到手上也不踏实,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想着念着,也终归不是自己的。 乔翌想,于他而言,李好的照顾和许庆燕李令尧看他的眼神,都是他承受不住的,不属于他的东西。 指尖冻得发僵,两手已经没了知觉,水从龙头口砸到手背上,顺着五指汇聚成小流,如一道流淌的涓河。 第31章 “哎!” 手头突然一空,东西被抢走,水流仍在哗哗往下淌,没了衣物的阻碍,方向陡转,直直向着地上去了。 李好拿着那件本属于他的裤子,蹩起眉头。 他认认真真道:“小翌,你没必要这样。” 乔翌站在水池前,半垂着两手,表情有点呆滞。水池里的水飞出来,在水磨石的灰地上汇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洼,塑料水管密封性不好,拐角处有些漏水,哒哒地往下滴。 逆着李好的目光,他才发现自己刚刚洗的是条内裤。 还不是自己的内裤。 乔翌甩了下手上的水,抹掉额头上溅到的泡沫,早先就沾上去了。 他浑身上下写满了不知所措,还有点小心翼翼的委屈,类似于不小心选到了暗恋对象最不喜欢的礼物,送也不是,拿回来也不是。 李好接着说下去: “我们说好的,我是你哥,照顾你是应该的。洗衣做饭这些事交给我,你只管歇好睡好,顺便想想明天吃什么,我来给你做。” 乔翌别开脸去,他觉得眼泪快不受控制了。 搭建了数月的防线被李好一眼看穿,这样的事情仍让乔翌觉得挫败,可是却并没有预想中恼羞成怒,取而代之的是心头一轻。 像是背负重担前行许久的人,终于找到了能够暂且避风的港湾,可以把包袱卸下了。 李好掀起衣角给乔翌擦手,乔翌也不嫌弃,自觉地靠过去取暖,听李好在他耳边絮叨,浑身上下暖洋洋一片,随李好拨弄他两只通红的手,任他摆布。 “我家就是你家,跟你哥分那么清楚做什么?” 李好贴着他的鬓角,以一句耳语作结:“哥永远都在呢,啊。” 他不反驳也不接话,心里却在默默顶嘴:李好啊李好,要是你知道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要是你知道我是连救我母亲都要犹豫的人,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乔翌眯上眼靠在阳台门上,看李好循着自己刚刚的动作轨迹,从桶里翻出衣服,一件件拿到水下去洗,那种挥之不去的眷恋感又来了。 自李好捧住他双手的那一刻开始,乔翌便释然了,虽然心里还在斗气,但其实对陈兰香也好,对他素不相识的姐姐也好,对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也好,他都打包放下了。 人活着不是为了给谁赎罪,也不是为了弥补亏欠,而是为了体会一遭爱的感觉,爱之一字,被爱与爱别人,又有多大区别呢? 喜欢就是喜欢,改不掉的,是好是坏,旁的人说了都不算,他只想听李好说。 至于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既然李好愿意给,那么,也就没关系了吧? “……听见了吗?” 乔翌还在走神,下意识回了句:“嗯?” 李好对准了乔翌下半张脸,一弹指尖的水,很是孩子气,乔翌气不过,想弹回去,这才想起来手早就干了。 “我说,过年就在这里过,怎么样?” 乔翌颔首,乔林和陈兰香他们估计是赶不回来了,过几天该给他们去个电话。 李好揽过他的肩,勾着他往外去,阳台门在他们身后合上,发出一声响。 其实不论是表情或眼神,乔翌都掩饰得极好,可相处久了,无需费心思解读这些浮于面上的东西,他们之间仿若连起了一根通往心脏的血管,只需看着乔翌这样,莫名的,李好心里便也泛起一阵难过,淡淡一层,像清晨时下的霜,等太阳出来也就不见了。 乔翌卸下的包袱会有李好替他担上。 李好紧了紧揽着乔翌的手臂,柔声道:“走,吃早饭去。” 阳台上,后晾上架子的几件衣服随风飘着,整整齐齐,反观乔翌洗的几件衣服,正嘀嗒嘀嗒往下滴水。 第0027章 之前 “来来来,放烟花了!” “大的给我!” “不行,这是我爸买的,我得先挑!” “我、我用吃的和你换!” 楼下有孩子在闹,都是东沟巷里的小孩,吵吵嚷嚷,为着放一束烟花而争论不休,乔翌静立在窗边,垂了眼往下看,全部的过程他都再熟悉不过,闭上眼,几乎能听见打火机压下去的声音。 那种酒店门口发的塑料打火机,花花绿绿的壳子,如果不用力,按也按不利索,还容易伤到手。 过往这些事都是交给乔林和李令尧来干的,后来他们大了,就由李好全盘包揽了。 现在他们早过了放一束烟花能兴三天的年纪,变成了站在窗前的人,这样的视角好与不好,乔翌说不上来,一年一年赶也似的往前奔,终归是回不去的。 乔翌想起上小学时,老师讲的拟人故事,说是一年带着十二月,一走再也不回头,当时没觉得有什么,现下回忆起来,竟是有种惶惶而不可避的慌乱。你知道它在那里,世界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运转着,可你无能为力。 那几个孩子终于分配好了烟花爆竹,带头的高个儿先点起了自个儿那根窜天猴,趁引线没烧完前去烫另外几人手里的仙女棒,乔翌瞥着他们,脸上也跟着露出个笑来,不自觉退后两步,把李好的耳朵也捂上了。 李好停了炒菜的动作,握住乔翌的两只手,叠着自己的双手一起,盖上乔翌的耳朵。 窜天猴在天际炸开,崩崩吵个不停,响声如雷,震得乔翌一缩肩膀。 第32章 “……什么?” 靠着李好的嘴形,乔翌辨认不出他说了什么,爆竹的声音压过了近在咫尺的嗓音,手心手背相触的温热更是让乔翌心动,他忍不住走神了。 耳朵被捂住,心跳声一霎被放大,十发窜天猴也该放完了,乔翌拨开李好的手,他听见李好说: “吃完饭我们也去放烟花,好不好?” 乔翌吐吐舌头:“幼稚死啦!” 李好把手背到身后,围裙是许庆燕的码,系在他身上小了不止一号,像个加大版的肚兜。 纵然如此,却是烟火气十足,平日里李好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被溶掉大半,更显亲和。 他带着点玩弄的语气,悠悠说:“可是有人就喜欢这种幼稚的游戏,怎么办?” 乔翌伸手去玩李好围裙上的围兜,故意不抬眼看他,嘴上倒是放软了语气: “好嘛,是我,我去,行了吧?” 李好顾忌着手上沾了油,用小逼内侧拄了下乔翌: “菜很快就好,里头油大,出去看烟花去。” 乔翌拉着围裙系绳,给李好后腰上绑了个双蝴蝶结,而后圾着棉拖出去,还顺手把厨房门带上了。 “忙完了呀,去书房桌子下面挑饮料去,挑你想喝的。” 许庆燕正在摆碗筷,乔翌发现这一屋子人,就自己最闲,不大好意思,就要上去帮忙。 “我来我来。” 许庆燕别过他,推着乔翌往书房去:“别磨蹭了,快去快去!” 乔翌左挑右选,最后拿了瓶特种兵椰汁,捂住盖子,一路走一路摇,他喜欢喝底下的椰果。 餐桌边的飘窗视野很好,孔雀尾,回旋镖之类的小玩意儿都放完了,乔翌帮他们盘算了一下,应该还剩一个大礼花加一串鞭炮。 果然,几个孩子拿出一只方形的东西,在上面摸索一番后,只见那高个的指挥他们散开,自己上去点了芯子,而后掉头就跑。 礼花都是用来看的,什么花雨漫天,十全十美一类的,声音不大,数量也不多,但贵在震撼,图天空里一时的焰火,暗下去也就没了。 乔翌撑住窗台,探出头往天上望,一簇火药上天,炸开一朵层层叠叠的烟花,对称的圆形。 眼前还残留着强光划过时的痕迹,拖拽形的尾痕,实则在天空里,那束光早就熄了。 明亮不过一瞬,震撼是视网膜上未褪的错觉,天空很快又变回乌黑。 乔翌关上窗户,回到桌边。 李好正巧从厨房出来,问他好不好看,乔翌摇了摇头:“就那样吧,还是自己放着好玩。” 他直觉李好不会喜欢这样转瞬即逝的东西,或者说,从他内心里,他并不想给李好看到这些稍纵即逝的物什儿。 醋溜土豆丝,木耳拌三鲜,千张结烧肉,这三样是乔翌点的菜,李好下的厨,剩下两道大菜是李令尧的手笔,一鱼一汤,正飘着白烟,香气袅袅。 四人落坐,李令尧端了杯子,先草草说了几句,而后冲着乔翌道:“这一年,小乔辛苦了。” 虽说是家宴不必拘谨,乔翌还是顾着礼数,立马站起来: “叔叔阿姨也辛苦了,这半年一直忙着照顾我,我添了这些乱您也没嫌弃,”他双手端着杯子回敬,“这杯我敬您二位,是我应该的。” 这一轮喝过,乔翌没直接坐下,而是拿起饮料又给自己添满了杯子,他面向李好恭敬道: “这一杯是敬我哥的,李好也辛苦了。” 看他站着,李好也不好意思坐,当即也起来,餐桌不大,两个大小伙站在前面略显局促,看着很是诡异。 二巡喝过,虽然下肚的是饮料,但乔翌却觉得比喝了二两白的还累,倒不是说不情愿,而是得端着,小心着,生怕自己出了岔子。 乔翌从小就怕李令尧,长大后好了不少,他知道李令尧对他们小辈照顾得很,心里也很是感激,然而同桌吃饭却还是不自在,他自己也觉得挺对不住李叔叔,便加倍得想对许庆燕和李好更好些。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总算是熬到了出门透气的环节。 当乔翌看见李好抱着烟花从巷子里走来时,眼睛瞪得滴溜圆,不仅仅是他,他周围的几个孩子也愣了,直直冲着李好的方向看去,目不转睛。 只见李好手里抱了只瓦楞纸盒,没封口,因为根本封不上。 那纸盒的大小足够装下一台洗衣机,几根长的烟花从里头冒出来,在箱子口支棱着,估计是大号的窜天猴和响炮。 乔翌不知道李好从哪找来的箱子,更不知道李好何时去买了这么多烟花,这么多,足够他们放上一夜了。 夜幕涂出一片墨色,成了最好的幕布,两侧的房屋变为布景,李好是站在正中的主角,巷口那盏路灯亮得恰好,从正上方落下来,打在李好头顶,是这一幕最好的聚光灯。 李好腿长,看着不近的距离,他几步便走到了乔翌面前。 那距离像从梦里走到了现实,乔翌分不清是自己幻想里的李好走了出来,还是自己从现实走进了有李好的美梦里。 他小心地放下那只箱子,正好抵在乔翌脚尖前,而后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很轻松地说:“我来了。” 好像他不是悄悄瞒着乔翌,买了这一满箱沉甸甸的烟花,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抱着这半人高的东西,从李家一路走来,只为了给乔翌一个惊喜。 第33章 在眼前,所有的动作都被无限拉长,放慢,乔翌傻傻地看着李好,没说话。 说什么呢?“谢谢你”太轻,“我爱你”太重,乔翌拿不出主意了。 孩子们看乔翌不动,一窝蜂冲上,都来想分一杯羹,李好脸上还是笑着的,语气却冷了下来,像他一贯对陌生人那样: “他选完了,你们才能选。” 于是一群不及肩高的小豆丁又退回去,在外围围成一个圆,不说话了。 乔翌用手作拱状,交叉着覆在脸上,遮住鼻子和嘴巴,硬生生把哽咽压下去。 泪花在眼里闪烁。 李好怕挂下脸吓着他,他都知道。 乔翌从箱子里拿出最大的几个,剩下的李好先留了一半,其余的都分了个干净。 乔翌替他心疼,他知道这一大箱必然不会是李令尧或许庆燕给他买的,十有八九是李好走的私账,自掏腰包。 听乔翌这样说,李好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点了手上那把加长的仙女棒,留下一根在自己手里,其他都一股脑塞进了乔翌手心,好像指尖有星光。 “喏,先玩着暖个场——人多放着热闹,花点钱不算什么,反正我的压岁钱也用不完,你喜欢就好。” 乔翌听着肉疼:“今年的都得全搭进去了吧?老实交待,你什么时候买的,去哪买的?” 他故意把仙女棒甩到李好那边,李好灵活地歪了下,成功避过。 他小声呵斥乔翌:“别烧着自己!” 那光点如星般在眼前洒开,划过的地方变为一道金线,是最好的隐形墨水。 乔翌瞄准李好,隔空对着他画下一颗大大的爱心,几乎能把李好整个包在里面,也挥得他手臂发酸。 心太大,残影留不了那么长,还不及到首尾相接的地方便暗淡下去,而后就消失不见了。 乔翌不死心,试了两三次都赶不及,最后只得作罢。 “画什么呢,哥来帮你!” 李好从乔翌对面走过来,乔翌笑笑,还问他上一个话题:“说,这都什么时候买的!” 李好手里那支已经烧完了,还剩个尾巴,一点火星子缠在棒上,烧成一小片炭黑,之后完全匿去踪影,先前的璀璨仿佛梦一般,是如何都想象不出来了。 他避而不答,只说:“老板一直嘱咐我要小心轻放,生怕我磕了碰了,到时候变成火灾。” “你还做的挺好啊,他没看出来你是小孩?” 李好哼了一下,有点得意地说:“有我这样一米九的未成年吗?” 乔翌也噗嗤一下乐了,他锤了下李好:“也是。” 拿烟花的手被握住,李好从他那一束仙女棒里抽出两根,自己拿走,而后指挥: “我画左半边,你画右半边,会吧?” 乔翌心里咯噔一下。 什么左半边右半边? 他心脏里的血液已经不知道是从左半边流向右半边,还是反着来了,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李好看出来了。 怎么办?坦白吗?还是说,这不过是对他的试探? “会吧?我数三二一,咱俩一起啊。” 乔翌愣神,李好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要烧完了,抓紧!” 手背一热,他拉着乔翌的右手,又伸出自己的左手,两支仙女棒直指天空,由上到下,画出了一颗完美的爱心。 在朝下的心尖处交汇时,燃料耗尽,时钟停摆,眼前重归于黑暗。 谁都没有先开口。 乔翌几乎能听见心脏在胸膛里搏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声如擂鼓。 【作者有话说】 “一人一支闪闪仙女棒,好像我们指尖有星光~” (′e` ) 第0028章 之前 李好一把挽过乔翌,半压在他身上,先打破了这份寂静: “画了个心,自己那颗也跟着飞了?” 乔翌干笑两声,摸不清状况:“没,没有啊。” “走,还给你留了一大半呢,咱今晚放个尽兴。” 乔翌从他臂弯下钻出来,长长地松了口气,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李好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理了下头发,有点郁闷。 他暂且还没任何准备,当然不希望自己的心意被看穿,然而李好一点点都没往那里想,他又觉得难受,好像心尖上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李好正弯腰站在箱子前,拨弄着里面剩余的烟花,乔翌深呼吸,找回早先感动的情绪,正欲抬腿过去,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哥,我妈来的电话。” 李好挥挥手,乔翌便离了人群,往墙边上去了。 电话接通,乔翌原以为又是乔林借陈兰香的手机打来的,不料开口却是陈兰香的声音。 自她住院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治疗,少有休息的时候也都在与副作用抗衡,清醒的时间不多,有话全靠乔林转述,和乔翌面对面通话,这算是第一回 。 曾经自私与怯懦的念头在此时蹦出来,封住乔翌的嘴巴,他听着电话里一片静默,自己却开不了口。 这场对话最后变为母子间的交心,隔着一通电话,乔翌觉得时间过了很久,他们说了很多,多数时候是陈兰香的自白,他偶尔补上一两句。 “人啊,亲自到鬼门关头走了一遭,才知道活着有多重要,才知道活着的人有多重要。” 这是陈兰香的原话,乔翌嗯了一句表示赞同。 第34章 在生与死的关头,心结解开,过往种种彻底释然。 话题告一段落,乔翌五指用力,死死扣着手机,后背紧靠在墙上,试图借此多汲取一些勇气,他斟酌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妈,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 “一个……一个我不该喜欢的人。” 一句话说完,乔翌抿起嘴唇,他听着听筒里的电流声,和背景里爆竹点燃的杂音混在一起,都不如一呼一吸来得响亮。 可能是今晚太让人沉醉,可能是在猜测中孤军奋战了太久,话到嘴边,乔翌就这样说出来了,对策什么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小翌啊。” 手机牢牢贴在耳畔,被体温捂得发热,他一手留连在墙上,粗糙的水泥墙,尚且还未变得斑驳,凸起的颗粒触感分明,像是墙壁无声的语言,诉说着时间的心绪。 陈兰香大概已经猜到了吧,但乔翌清楚,她是不会挑明的。 他缓缓吐出一句:“我在听。” 手机里传出的声音略显失真,他听到陈兰香说:“你已经长大了,不管做什么决定,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好。” “来,先放哪个?” 李好蹲在马路牙子上,手腕闲闲搭在膝头,刚刚有人在点炮仗,这东西烟尘很大,炸开的时候还会有飘絮,飞得到处都是,于是他把帽子戴上了,恰好遮到眼皮上方的位置,没挡住一张俊脸。 看见乔翌过来,他才把帽子摘下,拍了拍膝盖上的浮灰,重新站起来。 他没问乔翌电话的事,好像刚才不过是一段寻常的插曲。 “放个大点的吧,就这个。” 乔翌拿了个方形的礼花摆在巷子口,李好亦步亦趋跟过来,帮他点火。 乔翌悄悄拉住李好的袖子,他知道自己有点心不在焉的,选了大的也不过是能烧得久些,很对不起李好费这一番心思。 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在烟花绽起的刹那烟消云散,成团状的五彩光线从地面窜到天上,在接近天幕的地方炸开,如星云朵朵,映在乔翌眼睛里,光华一片,引得他挪不开眼,转不开头。 猜疑、不安、迷茫,都随那暗下去的镁光一起,变成灰色的烟雾,而后烟消云散了。 李好轻轻拉过乔翌的手,圈进自己的臂弯里。 第0029章 之前 挖土机的巨轮碾过,沙砾在地面上彼此挤压发出低吟,砌墙时费的好些功夫,在现代工业的钢铁巨械下也算不得什么,数尺高墙,坍塌不过是一瞬之间。 东沟巷开始小面积拆迁了。 尘土飞扬,黄沙漫眼,乔翌心里隐约有种不安。 他掩了口鼻,两手推着李好的背示意他快走。 刚开学一周,两人状态都还尚可,人一旦闲下来便会思考起有的没的,至少乔翌是这样。 原先这事他打算在寒假里了了,省得开学后影响学习,总归是不好的。 乔翌把陈兰香那句话翻来覆去地品,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意思,既然要“对得起自己”,他思来想去,觉得如果能和李好永远在一起,这才是对得起自己。 但是……乔翌摸过手心,细汗濡得那里一片湿,脉搏起伏,每当他想着要对李好说起这事,都紧张得无以复加,最终以失败告终。 没事的,勇敢点就好了!乔翌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今天,最迟今天,他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答案。 “周末作业留到明天写吧。” 乔翌拽着李好腰后那半截书包带子,眼睛只敢盯着水泥地,“今天晚上我有事……” “有什么事?”李好回过头来,一手牵着他,带他跳过脚下那处裂沟,落地的瞬间扬起一阵尘土,又落得一个灰头土脸的下场。 那半句“和你说”只得被乔翌咽下肚,闷闷地烂在心里。 像被两段透明胶封住了嘴巴,想开口前须得忍痛破了那阻拦,偏偏少了忍痛的勇气,而将言语吞下去又划得嗓子生疼,如饮烈酒。 日复一日,最后孰醒孰醉,谁都不知道了。 “吃点?” 乔翌把棉睡衣穿上,摆手示意不用:“才吃的晚饭怎么又吃?” “菜园小饼,原味还是番茄?” “……我不吃!” 李好拿来一袋番茄小饼干拆了,分给他一片,乔翌扫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还是默默接了。 圆形小饼,外面裹了层调料粉,酸甜口的,放进嘴里不过是一口一个的事,乔翌把饼干咬得咔吱响,巴不得多嚼一会儿。 与之相矛盾的,他在心里掐着表给自己倒数,今天又过去了两秒,还有几小时就要过完了。 “这不是口香糖。”李好把一整包递了过去,这次乔翌是真不要了,接过来放到一旁。 于是李好坐回去,半靠在椅背上,两手交叉放在大腿前端,脖子微微后仰,很放松的样子。 天色暗下来,将晚未完时天边尚是蓝的,而非午夜时分的漆黑,海蓝色光线被窗户框成方形,进而有了形状,如化实质,迎面照向李好。 乔翌记得在某处读过,在画上适当添加一些蓝色,能凸显出主体的生动性,今晚的夜幕正是最适合的蓝。 从他的视野里望出去,李好和那把年代略久的扶手椅,同墙壁上旧式的复杂花纹一起,构成了一副蓝调的画,犹如欧洲古典画派的作品,只不过主体是一名英俊的亚洲少年。 第35章 如果他擅长绘画,如果他的手边有笔,这将是他最满意的作品。 李好答应了乔翌明天再写周末作业,他说到做到了。 “李好。” 他闻声侧过脸来,蓝色的光阴从正脸移至侧脸,阴暗处变了,别有一种立体感。 “过来,床上暖和,没穿棉衣小心冻着。” “没洗漱呢。”说着,李好从椅子上起身,两步走到床沿,乔翌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觉得还是不要画成画了。 当画面流动起来时,情绪也会跟着翻涌,眼前每一帧都是李好,这才是真正的李好,生动的,美好的,独一无二的李好。 乔翌先自觉躺下:“没事,一会儿再去,陪我暖暖。” 房间里没开空调,温度还是低的,被窝里并不暖和,李好知道乔翌是诓来暖床,也不介意。 他自然而然把这视作他身为兄长的职责,久而久之,习惯了。 两人面挨着面,像一对炸糊了的煎饺,从头至尾粘在一起,暖烘烘发着热。 “李好。” “嗯?” “还记得小时候铲雪那会吗,那时也和今天一样冷。” 李好微微调整了姿势,回答道:“记得,怎么会不记得。” “我想起来那天一早,等我下楼你都铲了两条马路了,也不等我。雪下得跟鹅毛似的,全是白絮,哪哪都是。” 乔翌想了想,补充道:“得是黑心商家的劣质鹅毛,用机子夹碎的那种。” 李好笑了出来:“是啊,是拿大绒夹碎了充小绒的那种。” 棉被下的一方空间里,两具躯体源源不断供着暖,这会儿有点热了,乔翌略侧过身,恰好看到椅背上挂的外套。 “你说,校服里会不会夹的就是那种?”他一本正经告诉李好,“之前我那件跑毛了几回,都是指头长的大毛!” “等毕业了拆开看看,我和你一起。” 乔翌眯着眼哼哼两声,意思是同意了。 不过是躺在一张翻不得身的小床上,和李好胡扯着毫无边际的话,他就觉得很幸福很幸福了,简直远胜过金钱与分数。 他没忘记自己给自己下的任务,咽了下口水,试图把话题往上引: “周测数学倒数第二题,圆锥曲线那个,你……” 指腹印在两片唇上,宛若封印,声音收拢到喉中。 李好注视着乔翌的眼睛,话语里有点无奈的意味: “说好不写周末作业的,就当好好休息一晚,不聊学习。” 耳朵发烫,之前隐形的封印也一并解了,乔翌磕绊着问他:“那,那聊什么?” “聊一聊平时不说的事。” 乔翌受不住他这样的语气,翻了个身,背对着李好,他压下喘气声拼命深呼吸了两下,随口扯了个话题: “我听说李雨桐喜欢咱们学校一个女生,你知不知道?” 李好没回应,示意他继续说。 “我还听他们说,楼下理科班那对,私下连家长都见了,居然没分诶!” 背后依旧安静,乔翌败下阵来,他不过是随便起了个头想让李好接话,怎么全让他唱独角戏! 乔翌忽然想起当年李雨桐和他说过的事,小声问: “李好,我记得……念初中的时候有女生和你表白,是真的吗?” 这次李好答得很快,他说:“我没有答应,我不喜欢。” “是因为有别的喜欢的人吗?” 乔翌很没底气地又问出一句。 他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连带着手指都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麻。 “不,我谁都不喜欢。” 外面的夜完全黑了,白日已过,目力所及皆是昏暗。 或许是黑夜给了他勇气,然而这远远是不够的,只不过当时乔翌并没有意识到。 爱情仅凭勇气只会撞的头破血流,还有许多的东西,譬如现实与让步,都是爱之一字所不可缺的。不过倒也无需懊恼,年轻时的莽撞总会在未来派上用场,就像藏在阁楼里的一本旧书,偶然翻开,苦苦追寻的爱情密码早已写进字里行间。 睫毛几乎要扫到墙壁,两手绞紧,乔翌试探着开口: “李好,你觉得……男生一定要喜欢女生吗?” 尾音在黑暗里发颤,话说出口,久久等不到回应。 每过一秒都是多一秒的煎熬,从最初的如释重负到后来的如坐针毡,乔翌把词句拆开了,放在心间反复斟酌,生怕话里出了差错,他甚至开始后悔了。 往后该如何自处? 久到他以为不会再有回答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平静如常。 他听见李好说:“或许,谁都不喜欢呢。” 第0030章 之前 一张床上,睡着两个心思各异的人。 星辰幻化为一张无形的锦被,轻飘飘压在二人身上,偏又强硬地将他们束在一起,这一刻肉体的距离很近,两颗心的距离却倏然拉远,分开,相对而立。 脑子里嗡得一声,像收音机里的杂音或磁带机卡带时的噪音,又或者是电脑关机时主机发出的轰鸣声,乔翌看着墙,表情呆滞。 是他的疏忽,他有过千万种假设,万万没想到的是,李好给了超纲的回答,千算万算,没料到是拒绝的结果。 乔翌微合双眼,把那点半淌不淌的眼泪关在眼皮里,不至于沾湿了枕头。 第36章 其实也没什么的,这样的结果才是现实,没有童话里王子和公主的结局,不是<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里凄凄惨惨戚戚的收场,更不是晚间档狗血淋头的落幕,他似是而非的提问换李好似是而非的回答,彼此至少还留了一线退路,等今夜月亮落下,明早太阳升起,他们还是一对最好的兄弟。 布料的摩擦声直驱入耳,乔翌听见李好离开,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很久以后,久到被子下的暖意早就散去,乔翌又听见蹑手蹑脚的脚步,李好躺了回来。 李好改了背对背的姿势,面朝乔翌,看他毛茸茸的后脑,棉被下单薄的少年身躯与呼吸一齐起伏,月光下,宛若一首潺潺流淌的鸣奏曲。 他回顾除夕那一晚,乔翌手执仙女棒,对着他画爱心的样子,明明很努力,却又十足的傻气,也有点可爱,当时自己是什么想法? 李好无声吐出一口气,当时他只以为是自己多想了,谁曾想他的感觉没错,乔翌真的喜欢他。 说不出自己的回答是否违心,至少勉强能维持此刻的安宁,哪怕仅是表面上的,他早已心乱如麻。 他和乔翌的关系,早不是三言两语足以概括,他们是比青梅竹马更好的朋友,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是……比恋人更暧昧的伴侣。 但他们都不会在一起,更不会谈恋爱,没有男人会和男人在一起,也没有一个弟弟会爱上哥哥。 乔翌走错了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既然乔翌下不了剪不断的决心,那么这份责任便由他来担。 不,错了。 李好深呼吸,眼睫在暗中颤动。 他觉得自己也被带偏了,一切从最初便是错的,乔翌对他绝不会是喜欢,不过是在这半年里,因为亲情的缺失而错将李好的关怀当作爱,这不会是喜欢。 李好决心去纠正,只要适当的引导,帮乔翌认清就好了。 那一刹的感受李好难以描述,他努力将苦涩的意味咽下,惊讶与为难,柔软与忧心,统统地,顺着喉结的滚动,而在表面上销声匿迹。 云层在月前涌动,于是这里唯一的光源随之起伏,落在床上时化作荡漾的银色海浪,为乔翌掀起的被角所截断。 李好立刻闭上眼,呼吸放缓,佯作熟睡的样子。 洗漱台的水声传来,李好感觉到乔翌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而后才从床尾钻进被子里,于另一端冒出了头。 脱下冬衣换了春装,柳树吐芽,桃花绽粉,春意如蝶,在飞舞中将生机播向各处,一切如常,却又有许多事如何都回不去了。 李好走进教室就看见乔翌伏在桌上,手里握着支笔,在草稿纸上唰唰写着什么,试卷被他的左胳膊压住一角,折过去,看起来很难受。 他拉开椅子坐下,乔翌没什么反应,李好凑近了再看,乔翌右手还在无意识划拉着鬼画符一般的“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头却往下一掉一掉,迷糊得很。 他伸手过去,想把试卷折起的角铺平,乔翌却如触电般一躲,很快清醒过来。 “谢了。” 乔翌不自在地拉过卷子,拿笔涂掉那几行和数学毫无关系的草稿。 李好看了他一眼,手滞在半空,进也不得,退也不得,他沉默数秒,还是默默收了回来。 “没关系。” 诸如此类的对话每天还有很多,诸如此类的日子,每月还有很多。 李好记得是从某一天早上,他和乔翌同时拿了同一支牙膏开始,乔翌便会早起一会儿,提前去洗漱,后来他们夹了餐桌上的同一只烧麦,乔翌就起得更早了,再后来在玄关换鞋时挤到了一起,乔翌干脆定了五点半的闹钟,等李好醒的时候,他已经出门了。 看着桌上剩下一半的早餐,李好想起去年的某个早晨。 当时盘里还剩半个烙饼,早读却要赶不及了,乔翌拿塑料袋裹了揣进怀里,和李好一起从东沟巷口跑出去,两人一路跑一路吃,恰好赶着铃声吃完进教室。 他俩噎得不行,坐下来便捧着水壶狂灌,教导主任以为他们是因为早读太努力,读得嗓子冒烟了,还给他俩一人奖了颗糖,乔翌为此笑了一天,说下次还要这样干。 画面逐渐模糊,涟漪状散去,换成另一幕。 回忆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被唤醒,或缘于物,或缘于人,零碎的片段于脑海中重现,历历还深刻。 时光溯洄,往事归位,交叉的轨道被掰直,搭错的线路被改正,李好清楚这就是自己想要的,然而其中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犹如烟花黯淡后扬起的一片灰尘,落得满身,吸进肺里后又呛咳个不停,硬生生要逼出泪来。 他认真思索过再之前二人是如何相处的,可那早已成为童年里金色的乐章,只会在过去奏响,声音是如何都不会飘入青春期里的。 他们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李好按住额头,两眼紧闭,试图把杂念驱逐出去,然而当他听见乔翌那里又发出点动静,身体依旧条件反射似的动了——是乔翌碰掉了自己的笔盒。 花香怡人,暖风拂面,春日的絮语在风中谱写,课桌上的日记本被风吹开,米白色纸页如扇般展开,在气流中飞舞,字迹化作动态,点点随风,一如落笔者动荡的心绪。 【我所做的真的对吗?我有点后悔了】 第0031章 之前 天气渐暖,风划过纸页,落笔无痕,纸笔本子杂乱地堆在走道上,大理石瓷砖反光,映出褪色的门牌:乒乓球室(1)。 第37章 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恰好擦过桌角,落在地上,乒的一声。 贴了防滑纸的地面不如胶质的场地,球掉下去是弹不上来的,只会扎扎实实躺在地上,须得由人跟着去捡。 乔翌抹了把汗,小跑着去追,他刚刚又走神了,一分心手就不稳,连最简单的正手球都接不到。 白色的球,或者是黄色的,他不太记得了,一路咕噜咕噜滚走,撞到墙壁后又弹开,停在了李好脚边。 乔翌先看到球,再看到那双比他大一码的白色球鞋,洗得很干净,鞋头微微有点发黄,蝴蝶结绑得规整而利落,最后,他抬头往上,看到正低着头的李好。 他弯腰把球捡起,递到乔翌手中。 一道细微的轻响从他们身后传来,像是球落地的声音。 “谢了。” “没关系。” 乔翌五指合拢,把那轻巧的圆球攥得死紧,简直要捏扁。他又把头埋下去,盯着起皮的木色地面,就要掉头走人。 “喂!李好!就顾着给你家童养媳捡球,自己的球都不接是吧!” 球桌对面的男生骂了一句,缘因他们刚刚那局正打得火热,李好弯腰时本该他接球,这一让,飞来的球便落了个空。 乔翌听得心里半是愧疚半是难受,连忙道着歉回身,去追他们那颗球。 “不用。”李好拦住乔翌,又冷着脸回了对面一句:“别开这种玩笑。” 那男生恼了,骂了两句“谁惹你找谁去”这种话,乔翌只当听不见,满腹心事地走了。 李好望着乔翌重新回到他自己的球桌,站定,发球,过网,这才转头过来,语气平淡得一如既往:“还打不打?” 乒乓球班上的人是双数,唯有两人一组才不会落单,对面男生没辙,咬牙讪讪道: “……打!” 目光追随球在空中留下的残影而动,乔翌盯着它碰桌,过网,触拍,再弹过来,迈开步子,机械地挥手挡过去,如此重复,后背逐渐被汗湿一片 当时报乒乓球选修是想着他与李好一组,谁都不至于落单,然而那晚过后,乔翌采取了能退则退的战略,自是不敢再与李好搭档了。 从不敢直视李好的眼睛,到肢体接触也开始避着,现在却是连站在一张球桌的两边都显得别扭。最初是因为乔翌没想好该如何面对李好,越想越心虚,于是便索性能躲一天是一天,如此循环往复,他们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 指尖一痛,球迎面飞来,正敲到握拍的拇指,直直下落,无力地坠在桌上。 班长绕过来,锤了把乔翌的肩: “小乔,你今天不在状态啊,休息会儿?” 乔翌意识到今天一天似乎都在道歉,小声嗯了一下,说了句对不起。 话题骤然被截断,班长疑惑地环视四周:“怎么感觉有人在看我们?” 乔翌下意识的看向李好那里:他健硕的后背上隐约透出水痕,汗液染湿校服,布料紧贴着背脊,勾勒出优美的背部线条。 他触电般缩回视线,随手蹭了蹭掌心的汗:“我休息下,班长你也去喝点水。” 从球室迈到走廊,脚步声一霎放大,回声在空旷地回响,乔翌扔下球拍,直奔洗漱台。 鞠一捧凉水,灌到两手捧不住了为止,用力拍在脸上,残留的水珠挂在发梢与睫毛,滴滴答答往下流。 意识清醒不少,乔翌却还觉得不够,他又接了一捧水,把鼻尖没进去,气泡从指缝间冒出,自来水吸进肺里后又呛咳个不停,硬生生要逼出泪来。 乔翌本以为花了多久喜欢上李好,便需要多久才能放下,然而眼见着一天天过去,依旧是碰不得,放不下。 至此他才绝望地意识到,这份喜欢早已深埋在过去的某处,悄然生根,不过是到现在才发了芽,想拔掉便要舍得起,受得住,剜心刮骨才能去除。 怎么办?乔翌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怎么办? 他掀起校服下摆,胡乱地抹了把脸,想到刚刚打球出了一身汗又嫌脏,再去水龙头下洗了把脸。 走出盥洗室,乔翌无声地回答自己,就这样沉默下去吧,只要李好不问,他绝不会再不识趣地提起这件事,他会把这份感情收好藏住,李好希望他怎样,他就怎样,这些年他任性过太多次,偶尔顺从一次是应该的,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直到步子被东西绊了一下,思绪打断,乔翌附身将那东西扶起,是李好的水杯。 水还剩浅浅一个底,乔翌犹豫片刻,把它拾起来,带到饮水机前补满了水。 乔翌远远跟在李好身后,往教学楼方向去,三步一顿,不至于凑得太近,也不至于离得太远。 他看到一群人嬉闹着往前走,有几人和李好勾肩搭背,那本该是他的位置。 原来李好一直这样受欢迎,缺了他乔翌一个也算不得什么。 乔翌百无聊赖地颠着球,走一步颠一下,心随拍动,一时不注意竟要撞上他们了。 他急急停住脚,手忙脚乱地把球抓回来,突然想起课上李好二指将它捡起,自己的指尖便不自觉摩挲,心底泛上难言的苦。 “哎哎!倒了干嘛!” 听见声音,乔翌向前看去,他看见水从李好的凉水杯里洒到地上,在地面炸起一朵水花,晶莹剔透,原本好端端装在杯里的水变为一滩深色水洼,混着灰尘与泥土,消失于无形。 第38章 就像碎了一地的心,是如何都拾不起来了。 他怔怔往前走,先前肺里进水的感觉鲜明地再现,嗓子里酸涩,发痛。 暖风拂面,乔翌却感觉气温骤降,他甚至有些冷。 几人还说了些什么,乔翌一概听不见了,他只听到李好最后一句话散在风里: “……既然不喜欢,就不要让她误会。” 【作者有话说】 不要浪费水资源呀( ︿ ) 李好同学的行为请勿学习~ 第0032章 之前 2016年6月1号,今天不再是儿童节,而是高考前最后一周,按照传统,高三生全部回家复习休整,学校里浩浩汤汤走了一大批人。 高三的教室在五楼,楼下是高二,楼梯里爬上爬下很是热闹,脚步声被楼道无限放大,在筒状的楼道里轰鸣作响。 乔翌跟着几人在教室后门口探头探脑,看一扎扎书用尼龙绳捆了,一趟趟往教室外搬,往楼下运,人潮在台阶上如工蚁般行动,自然形成了一道搬运的流水线。 “好羡慕,还有七天就解放了。” 胖哥眼里流露出憧憬,他站在最后,扶着前头半蹲男生的肩,全身卸了力压在上头,那男生吃不消,连连把他往下掰: “咱们可是还有一年零七天,熬着吧,你当考完就真轻松了?” “至少比现在好吧!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这简直是监狱!” 三人粘在门框边上,像三朵长在树垛上的蘑菇,乔翌一直站在前头不说话,胖子拍拍他:“哎乔翌,你说是不是!” 蹲着的男生截去了话头,冲乔翌挤眉弄眼: “小乔可跟咱们不一样,是要干大事业的人呐,你可千万记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叫……” 胖哥拍拍腿站直,踢了他一脚:“苟富贵,勿相忘!” “对对,是这个。” 乔翌被他俩夹在中间,没理他们的插科打诨,只是说:“捡垃圾,去不去?我认识的高三学长说他们下午就搬完了,教室里剩的是他们不要的书,我们可以午休去看看。” “这不算偷么?” 乔翌同他解释:“咱们不去,下午也会有阿姨拿了卖钱,上一届还是教导主任带头去捡的呢。”他眨眨眼,“况且,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偷呢?” 他早就垂涎着能捡点二手的作文素材,另外两人一个想拾点课外书,一个想翻点空白卷子回去打草稿,当即一拍即合,且待中午去楼上寻宝了。 “小乔,”那瘦一些的男生扣住他,小声问道,“咱不喊李好吗?” 乔翌垂眸想了想,答他:“你想他去就去喊嘛。” “不不,我是清白的!”胖哥看他和乔翌嘀嘀咕咕不走,干脆捏着他后领,连拖带拽把人弄走了,乔翌神色黯了黯,默默坐回位置上,也不吭声了。 余光里,他瞥见李好手里转着的笔掉在桌上,啪嗒一下,借由书脊的缓冲才不至于滚到地上。 小城入了夏,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在阳光下无处遁形,这一幕仿佛被定格。 透过一层光织就的薄纱,乔翌只敢躲在光束后面,半遮住眼,痴痴地看李好由光影勾勒出的面庞,明暗交织,一如艺术馆里圣洁的大理石像,在聚光灯下熠熠生辉,却又有种悲悯的距离感,他只能站在警戒线外静静仰望,拍照是亵渎,画笔缺了神韵,就像此时此刻躲在暗处的他,对那亮处的人遥不可及。 早上搬书时扰动了书柜桌斗里的薄灰,乔翌刚打开门,就被扑面而来的陈年老灰冲了一脸,大大打了个喷嚏。 桌上,地上,讲台书柜上,铺天盖地都是书,七零八落扔在那里,如同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简单分工后三人便各司其职,翻动书本时又惊起一阵浮尘,在空气里打着旋儿落下。 自乔翌决心避着李好开始,便和这两人玩得较好,胖哥是个大大咧咧的,做事不拘小节,另外的男生叫佘超,有点像李雨桐,不同之处在于他说话总爱夹着几句小打小闹的算计,左右没真做出什么,乔翌也当看不出了。 他不由得感慨,习惯了身边有李好的生活,再试图融入新圈子的自己简直像社交的新生儿,与其他同学相处起来,竟是有些不习惯了。 他在人群里挑挑拣拣,人海茫茫,无一比得上李好,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上地下,却是再也找不到一个这样的人了。 乔翌努力说服自己不去想,苦笑着打开另一只柜子,拨弄起里头杂乱的书,他佯作不经意问道: “佘超,你喊李好了没?” “没啊,你没说喊我当然没喊。” 他正巧背对着乔翌,让人看不清表情,乔翌也不再追问,一时间翻书声哗哗,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尤为刺耳。 隔壁教室,也有一人在柜子里翻找着,动作几乎与乔翌同频,当然,乔翌并不知道这些。 李好用手背擦了擦额角,发丛里冒汗,吊顶的电扇有些年头了,他怕动静太大惊动隔壁,没敢开。 原先是佘超问他要不要午休上楼来看看,他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后来得知乔翌也去,他便心动起来,谁知等来等去都没等到乔翌来问他。 胸口一团烦躁,后背刺挠着痒,李好心里莫名不舒服,类似于落单的恐惧与希望落空的失望,却无处发泄,无人可说。 他粗暴地将其归结于天气太热,火气旺,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细想了。 第39章 即使如此,他依旧得收着手头的力道,将柜门轻轻关回去。 跟在乔翌三人后面上来不为别的,不过是想来捡两本教辅书看看,说不定能扫出知识盲区,对,就是这样的,他只是为了这个。 李好把此行的目的默念两遍,继续看起下一个柜子。 除去书本试卷尺笔一类的东西,李好还看到不少玩意儿,撕成两半的情书,坏了的psp,喝空的牛奶盒,教室后的一排柜子像极了百宝箱,想得到的想不到的,应有尽有。 他无意窥探旁人的隐私,只管挑出两摞,一摞是自己要的,一摞是乔翌可能要的,再把剩余的东西拢齐收好,归于原位,至于几小时后它们是进垃圾桶还是废品站,那都不是他能管上的事了。 把手将柜门拉开的瞬间,日光照亮了方形小柜里的每一寸,藏在这几尺空间里的秘密重见天日,李好一眼看过里面,“嘭”地又将它关上。 他的心也如那声碰撞,砰砰跳个不停。 人总是这样,也许是根植于内心的探究欲使然,偶然看见某个秘密便会兴奋,哪怕这个秘密与自己毫无关系。 牛奶盒安然立在柜子里,借着胶水的辅助,摆成一颗爱心的形状,很简陋也很笨拙,李好却别过头去,难以自抑地动容了。 他无法形容那样的感情,生理性的反应促使他把视线投向别处,落点随意聚焦在空中某一细小的尘埃上。 柜门上贴的纸条经不起这一开一关,顺着开合处的缝隙,悠悠飘在满是灰的地上。 李好蹲下身,把它捡起来,纸条背面不可避地沾了几缕灰痕,他抬手拂去,看到了纸条上的文字: “xx 我喜欢你” 某段深埋于此处的感情终得以重见天日,可惜命运弄人,轨迹错位,揭开秘密的不是当事人,而是一位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它在这里藏了多久?写下一切的人,又为此准备了多久? 一切都不得而知,李好想,如果没有他们一行人的到来,这个秘密多半会永久地湮没于时间长河中,连着青葱岁月里无疾而终的暗恋,年少时光缄之于口的悸动一起,被岁月磨成细沙,沉淀在人生的沙漏底端,待数十年的光阴一过,任谁也辨认不得。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柜门,把纸条贴回原位,光线顺着拉开的夹角跃进去,试图一探究竟,却被李好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李好安静地站在那扇柜子边,垂手而立,明暗将他们分隔开,他站在暗处,像在忏悔。 一举一动都会被抹去痕迹,可刻在当事人心底的爱呢,需要多久才足以消弭?他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这些? 李好得不出答案,他是年级里拔尖的学生,却为几只牛奶盒摆出的迷阵犯了难。 窗外,乔翌的说话声打破了寂静,那一秒,李好心里仅有一个念头,刚刚的一切不能被乔翌看到。 他一个箭步跨到门口,怀里抱着他挑出来的两摞书,好似刚要离开的样子。 乔翌显然被李好的出现吓了一跳,怀疑地看了佘超一眼,而佘超只是一耸肩,表示自己并不知道。 “这间教室我都看过了,里面没什么东西,有用的全在这儿了。” 胖哥不疑有他,招呼一行人继续往前去,李好自然而然跟在队尾,没人敢赶他走。 走廊上比教室刺眼得多,中午日头正毒,白色的地砖反光,照得人直眯眼,他们脚底生风,剩下几间教室全部速战速决,收获颇丰。 当晚李好坐在桌前,望着台灯里圆形的暖光灯泡,不由得联想到中午灼人的烈阳,和那间教室里无人知晓的角落,与深深掩盖其中的往事。 笔尖在日记本纸页上落下,墨水干涸后的痕迹深浅不一,恰如记录者深深浅浅的心思。 【今天在教室里意外看到一份被浪费的感情。 …… 我不得不承认,我无法释怀乔翌对我的冷落。 我真的难以接受这份爱慕吗?我对乔翌,难道从没有过越线的感情吗?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之前是我做错了。 对不起小翌,我也喜欢你。 …… 我该怎么做?】 第0033章 之前 公车载着满腹的人,在路上摇摇晃晃。 转个弯时,长江大桥被甩在身后,窗外有绿地乌云,像炖过头的茄子烧豇豆,灰与绿揉成一团,一并投进乔翌眼里。 他打了个哈欠,眼神随意地落在身旁,李好身上。 刚刚上车时为了抢他身边的座位,李好与佘超费了好一番口舌,最后班主任点名要佘超过去,这事才算了结。 乔翌不懂李好在想什么,前些日子自己躲他躲得远远的,他也没说什么,现下又凑上来,为什么? 总不能是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 乔翌笑自己痴人说梦,把头再转向窗边。 大巴车整块的玻璃让视野里的绿触手可及,雨一直在下,水珠模糊了内外的界限,蜿蜒着写在窗上,人是看不懂的,这是一首由大自然刻进光盘的白噪音。 他估计是李好的保护欲作祟,这会儿又盯上自己了,反正他也没骨气地喜欢这样,就随李好去吧。 今天是六月七号,附中是考点之一,高考生占了教室,学校就组织他们出来学农,算一次社会实践。 他和李好坐在最后面,下车时被班主任拦了下:“你俩,来,过来,跟我走。” 第40章 和大部队分开,他们向着宿舍楼对面的小楼里去,李好嘴紧得像个难撬的蚌,乔翌憋不住好奇心,凑上去问了: “老师,我们是往哪去?” 班主任看了李好一眼,笑着说:“学生宿舍是六人间,教师宿舍是两人间,咱们班正巧多两个男生,就安排你俩住教师宿舍了。” 乔翌先是眼睛一亮,不用再挤架子床了! 班主任做了个嘘的手势,乔翌立刻会意,不再追问。 旋即他又想通了其间关隘,难免心头发堵,李好肯定早就知道,所以上车的时候才会来和他挤最后一排。 乔翌暗自记了李好一笔,然而想到这些事永远不会被李好知道,他便更难受了,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又眷恋又害怕,自己真真是难伺候。 于是这一笔笔锋一转,被乔翌记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这间宿舍在三楼最西边的位置,两张还算宽敞的木床,白色纱帘随风飘动,窗户没关严实,老式的大理石窗台,积水连点成片,又溢到地上。 李好回身帮乔翌拿下书包,乔翌躲了下没躲过,或者说,其实他心里也没真想躲。 “等会回来行李箱我自己收拾。” 李好挑了下眉:“随你。” 二人一前一后下楼,跟着大部队往田里去,第一站是去捞鱼,半米见深的泥塘,水面离河埂约有半米,一声哨响,人就像下饺子似的往下跳。 十七八的少年,正是爱闹的年纪,雾状的雨丝拦不住他们,顶多洇湿了发顶,泥点子比游鱼更爱蹦,溅到腿上,短裤上,一弯腰,连着衣摆也没放过。 运动鞋七零八落扔在岸上,乔翌微屈膝盖,在边上要跳不跳。 下面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最开始喊的还是“跳一个、跳一个”,眼见得岸上的人越来越少,口号也慢慢变了。 “乔翌,跳一个!” “乔翌,跳啊!” 乔翌咬紧了牙关,他看着脚边褐色的泥水,浑浊得望不见底,洁癖又犯了,这得有多少细菌?沾到衣服上还洗得掉吗? 塘底是平的吗?会不会硌到脚? “乔翌,跳一个!” 他被喊得烦了,小腿微不可见的发着抖,干脆吼了句: “我不会游泳!” “哈哈哈哈哈……” 塘里笑倒了一片,乔翌羞得两颊通红,班主任站在远处招手,示意乔翌往下看,水堪堪没过膝盖上面,坐进去都不一定能淹到鼻子。 乔翌在岸上干跺脚,原先他鼓起勇气可能也就下水了,这下一闹,全年级的视线全集中在他这里,简直是压力山大。 “李好李好!来,你给他做个示范。” 班主任朝着乔翌身后喊话,他这才发现李好也还在岸上,便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侧身让他先下水。 李好嗯了一声,走向岸边,乔翌看见他蹲下来解开鞋带,脱干净鞋袜,而后站在自己先前站着的脚印上,做了个类似于跳水的姿势,而后“嘭”一下,直直掉进水里。 那水花炸得正好,溅到了先前喊声最大的佘超身上。 笑声此起彼伏,比之前笑乔翌的声音大了数倍,乔翌也跟着笑起来,却是皮笑肉不笑,胸口涨得酸痛。 他都知道的。 李好没去理会,他将脸转向岸边,双臂张开,对着乔翌说: “跳吧,我接着你。” 水淹没脚踝的瞬间,乔翌闭上眼,一双臂膀将他搂住,牢牢地抱入怀里。 “没事了,你看。” 乔翌没舍得挣脱,他喜欢这份圈住他的温度,虽然他很想告诉李好自己不是怕水,但他觉得这一秒,那些都不重要了。 鼻尖恰巧抵住喉结的位置,肌肤相贴,体温源源不断传来,乔翌不着痕迹地蹭了下,而后恋恋不舍地退后,告诫自己别再深陷。 一察觉到他的动作,李好束紧了手臂,轻轻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这才放开。 雪白的脸上泛起红,乔翌一时间不敢抬头,用手心拍了拍脸,欲盖弥彰地跑远了。 在他身后,李好那双褐色的眼睛追随着他的身影,若能化作实质,便是一条牵牵连连黏黏的蛛丝,伴随乔翌一起,远到天涯海角去了。 徒手捞鱼不仅考验技术,更得看运气,他们文科班虽是女生多,但胜在团结,战绩很是亮眼。 鱼上交给食堂,换来一小时休整的时间,简单换洗后他们再去楼下整队集合,在操场上看电影。 实践基地年头不久,设施还很新,塑胶跑道浸了雨,颜色深了一个度,像电影里加过滤镜的样子。 乔翌披着大了一号的外套,慢吞吞往人堆里走。 外套下摆长出一大截,挂在屁股下面,一步一荡,硬是给他穿出了袍子的效果。 “乔翌,这边——” “来了来了!” 乔翌冲李好抱歉地一摊手,指指远处,示意自己真没办法,这才忙不迭跑了过去。 下午下水时他随手把校服扔在边上,回去才发现半边都是泥,注定不能穿了,他本想洗完咬咬牙往身上套,李好却执意把自己的外套给他: “晚上风大……” “晚上风大,别冻着。” 乔翌有样学样,一字不漏复述了一遍。 旁边女生笑作一团,一人问道:“那李好呢,外套不穿啦?” 另一个女生作势搡了她一把:“净关心没用的!你就是喜欢李好,别再从我们小乔这儿套话啦!” 第41章 乔翌捏紧了衣角,手指摩挲片刻,而后答道: “他没穿,就这一件,是他自己不要的,别赖我啊。” 几人又笑起来,无非是说些关于李好怎样壮实身材好之类的话,乔翌听着听着,耳根便红了一片,半是羡慕她们能畅所欲言,半是自私地听不得旁人觊觎李好,只得歪过身去,权当听不见了。 电影开场,眼睛是直勾勾盯着画面的,心却飞出去老远,荡在空中,犹如断了线的气球,往天上无止境地飘。 外套上的气息若有若无,鼻子敏感地捕捉,轻而易举将它与别的气味分开来,形成特有的记忆。 和李好怀抱的味道如出一辙,乔翌一时后悔,一时又庆幸,后悔的是没与李好坐一起,庆幸的是关于气味的回忆还在脑中,想要时便可随意调取。 夏夜的风比白日里凉爽,浪一般吹过人群,把他的心迹带向四面八方。 总有那么一份吧,乔翌想,虽然他不知道李好坐在哪个方向,但总得有那么一股风,会把他的剪不断理还乱吹到李好掌心,让他也瞧一瞧。 有时乔翌觉得自己像块磁石,冥顽不灵又矢志不渝,哪怕与李好隔了千万里,该指向他时,依然会为他而动,指向他的方向。 他们之间所缺的,又怎是知不知道呢? 他既然已经刻意冷落了李好,为什么李好还要对他这么好? 电影散场,一场电影乔翌没看下去几个字,他想是因为平时上课分不出神来理这些乱账,今晚全都爆发了,搅得他思绪里乱糟糟。 “乔翌!李好去彩排啦,让你先走别等他!” 见到乔翌的第一眼,文娱委员诧异地看了看他长出一段的袖子,多出一截的下摆。 坐着不觉得,这会儿乔翌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过文娱委员贴心地没多问,尽职地替李好传了话。 乔翌点点头说是知道了,孤身往教师宿舍楼走去,晚风拨动发梢,星幕低垂,他望着星光点点,眼神散了焦,想起那年与李好一起去看电影,他们还小,陷在影院加大的座位里,弧形的银幕上文字跃动,黑底白字,荧光点点,也是这样的。 楼梯一级级把人送上,乔翌站在宿舍窗口,正看见操场一角在彩排的李好。 音响没开,李好手里握着话筒,大概是要表演歌唱类的节目。 乔翌抱臂撑在窗台上,静静往下看去,明天晚上有篝火晚会,彩排大概是为了这个。 纱帘被习习凉风吹得鼓起,在乔翌身后翻飞,他掏出手机试图定格这一刹那,然而距离太远,再如何放大都是一团模糊,只得叹一口气作罢。 屋内静得出奇,远处,打了光的人形映在眼底,化作视觉的记忆,镌刻进岁月的长河,乔翌任由神思远去,沉溺于此刻的幸福,久久无言。 第0034章 之前 说是篝火晚会,不过是将人拢在一处坐了,中间用架空的铁盆点火,盆里装的大概是干草一类的燃料,乔翌物理差的很,总之他看见火星一燎,火便如野草般疯长,又随着风向上拔高,越烧越旺。 全年级三百来号人,占了小半个操场。 乔翌为了占前排,特意早早就来了,他把肩膀上扣着的板凳放下来,乖乖在上面坐好。 “哟,来这么早啊,坐你这儿行不?” 有人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乔翌一看,佘超正笑呵呵挂在他身上,另一只凳子也自觉地放在他身旁。 乔翌问他:“就你一个?” 佘超避而不答,把话又扔回来:“就你一个?” 乔翌做了个两手枕于脑后的姿势,虚虚往后躺:“嗯,李好去后台了。” 远处三五成群的人正往操场上来,乔翌暗自得意,幸亏自己来得早,然而当他眼见着前面的人越来越多,几乎和山一样,霎时坐不住了。 “还带这样的!走,咱们到前面去!” 佘超按住他不动:“哎,也就三四排的事儿,李好你天天见着,还差这一时半会儿?” 小心思被戳破,乔翌有点羞恼,只得嘴上不落下风: “谁说我是要看李好了?前边看得清楚,你要不想去就不去了。” 佘超翘着二郎腿,悠悠道:“后边还能玩手机呢。” 乔翌没理他,自己拿出本单词书叽叽咕咕背起来,离开场还有一会儿,不急在这一时了。 李好昨天晚上和他说,因为篝火晚会文科班报名的人数少,文娱委员没办法,临时来找他凑数。 乔翌听完不置可否,淡淡答了句:“知道了。” 他起身合上窗户,风被关在外面,窗帘歇下来,静静垂着不动。 李好抬手关了灯,屋内一瞬变暗,月光不太明朗,被纱帘挡着,隐隐约约的,今晚仿佛旧阁楼dv里藏着的一段影像,模糊的镜头,昏暗的场景,适合发生一切可能又不可能的事。 但他们谁都没动。 嘴唇开了又合,乔翌有好多话想说,彩排顺利吗?没穿外套冷吗?今晚要开空调吗?为什么早知道宿舍的安排,却不告诉我? 他还想问,真的是因为缺人你才去唱歌的吗?打算唱什么呢? 李好则站在门前,手臂依然保持着关灯的姿势,他的侧脸正对着乔翌的后背,宛若电影里即将告别的恋人,一人抱臂在窗前眺望,另一人在门前逗留,等一句挽留的话。 “那么……晚安。”乔翌率先败下阵来。 第42章 “晚安。” 李好声音闷闷的,乔翌一直没回头,自然也就看不见他做了什么。 空调响了几声,不知道开的是不是二十六度…… 乔翌迷迷糊糊睡过去,等他再睁眼天还是黑的,他摸到床头的手机一看,凌晨三点。 后背汗湿了一片,被子裹在身上,像放软了的饺子皮,软趴趴一团,拆也拆不下来。 他把自己从被窝里刨出来,摸索着够到拖鞋穿上,黑夜里视物困难,加之在陌生的地方,乔翌有点发毛。 “李好?” 乔翌叫了两声,没回应。 “……哥?” 他扑到对面的床上一摸,空的。 心脏的跳动被黑暗无限放大,正当乔翌跌跌撞撞往外冲时,扑了李好满怀。 滚烫的肌肤相触,细小的热浪从各自的躯体上溢出,彼此都惊得一哆嗦,刚出过汗的皮肤,分开时说不清的暧昧。 “你去哪了?” 乔翌努力平复气息,尽量让声线听着平稳。 李好无声地捏了捏他的手指,从食指开始,逐一流连到小指的最后一节指节。 “空调坏了,我出去看看。” 乔翌一屁股坐到床上,眼睛也不看他:“大晚上的哪能找着人修?好好在房间呆着不行吗,我、我……” 他咽下最后一句,又狠狠谴责了自己一番,总是这样没理由的闹脾气,换了谁都受不了。 后背一阵一阵地发烫,乔翌梗了下脖子,不知是想起来什么,又很快垂下头,拉下脸道歉: “对不起,我是……我是有点怕黑。” 李好在床沿蹲下,银色的月光将他宽阔的脊背一分为二,即使如此,他的头顶也几乎与乔翌齐平。 他半跪着看向乔翌:“小翌,你总是有事不跟我说。” 乔翌眼睫颤抖,鼻头翕动,李好的视线犹如能把他看透的射线,他无处遁形。 可乔翌却忍不住想,要我怎么说呢?说我喜欢你喜欢地发疯,说我千方百计避开你,躲着你,却又没骨气地躲在窗帘后看你?还是说我来这里也要带着笔记,只为了考高一点,能与你在一起? “我没有。” 李好强迫他抬头与自己对视,乔翌看向他的眼睛,深琥珀色如同不见底的深潭,情绪在里头化不开。 他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会想听的。” “说。” 乔翌感到卡在下颌的手指慢慢用力,黏腻又燥热的屋子里,他的思绪也开始混乱,揉作一团,理不清晰。 “我说……我,我刚刚是担心你。” 他不知道这个回答李好满意与否,想来是满意的,因为那股力道慢慢松开,乔翌得以把头转向别处,用以掩饰自己的心如擂鼓。 他躺到在床上,掩面不语,学习本该是自己的事,在何时变成追赶上李好的工具? 因为喜欢,他患得患失,喜怒无常,快变得不像自己了。 有凉风吹来,带着股纸卷的味道,李好翻出本练习册,在给乔翌扇风。 乔翌说不出感谢的话,他猜李好不会想听。 他用手背抵住眼皮,沉沉睡了。 穹顶一层一层染上靛色,像干了又湿的水彩,颜色一点一点变深,字节与书页融为一体,看不清楚。 乔翌看台上表演的同学换了一批又一批,不同的面孔在火光下闪动,模糊,他分不太真切。 直到李好出现,无需他人说,台下的呼声便是此起彼伏,一浪赛得一浪高。 他看李好用手掌在麦克风上试音,然后目光投进人群,一如鱼饵入海,勾得无数人向他望去。 最后李好注视着自己的方向,站定,前奏响起。 不同于先前快节奏的流行歌,明快而舒缓的音符奏响,被质量不太好的喇叭放大,沙沙的,但乔翌却浑身一震,僵坐在板凳上。 他不受控地扣着木凳边缘的毛刺,划得指腹刺痛,依旧难以回神。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我们有共同的期许 也曾经紧紧拥抱在一起 十七岁那年的雨季 回忆起童年的点点滴滴 却发现成长已慢慢接近……” 沙哑的嗓音从音响里传来,乔翌出神地望向李好。 过往一模一样的歌声同时灌入耳中,不同的是那人的嗓音,由青涩到成熟,像一部加速的电影,时间线重叠。 节拍变慢,尾声来临,乔翌还在发愣,前排的人却尽数起立呐喊,都是青春洋溢的女生,刺得他别开眼去。 他也想呐喊出声,环顾四周,这一排却只有他一人站着,显得格格不入。 他听见李好一曲唱毕,开口道: “这首歌送给……我喜欢的人。” 尖叫声快把乔翌淹没,耳鸣得厉害,眼前仿有幻影。 种种件件,都化作锋利的刀,眼眶里有液体将要溢出,他算什么?一个总在李好眼前出糗的谐星,一个碍手碍脚的累赘,一个现在该自觉退场的配角。 他快要喘不上气,匆匆从人群里挤出去,快步走了。 “去哪儿啊!” 佘超拉了他一把,乔翌顺下他的手,扔下一句“回宿舍”便跑得没影了。 “佘超,乔翌人呢?” 李好喘着粗气跑向台下,他看到乔翌的凳子空空如也,喉头发紧,心跳得厉害。 第43章 “他啊,”佘超抬眼看了看他,淡淡道:“你才开始唱他就走了。” “走了?” 李好先是唱了首歌,又一路长跑过来,额角挂汗,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万万没料到乔翌会走,喉结滚动,欲言又止了几次,却再问了一遍:“一开始就走了?” 佘超把他按到乔翌的位置坐下,拍了拍他的肩:“你那么多粉丝在前面,怎么就想着乔翌啊?” 李好早就无暇去想旁人的话,他眼底无神,像是被天上的夜色浸满,神采乍失。 表白的话他早在齿间温习数次,眼下却是做不得数了。 嘈杂与喧嚣远去,他便如只身坠入海里,水压溺得眼耳口鼻都痛得厉害,周遭那些同他,都没关系了。 他不禁去想,乔翌当时听到了他的拒绝,也是这样的吗?于是还给自己一份悄无声息的拒绝,好让他也尝一尝那些滋味。 李好笑自己应得,或许乔翌早就不喜欢自己了吧,昨晚自己还逼他说那些违心的话,当真是不应该。 风闷得人胸口发堵,蝉鸣与蛙鸣阵阵交织,李好坐在热闹的人群里,形单影只,显得格格不入。 第0035章 之前 后来乔翌也是从别人口里听说,李好因这惊天的一句,被年级主任拉去谈话,结果死活没问出表白对象是谁。 乔翌不免酸溜溜地想,李好倒是个真好汉,也不知谁这么幸运。 彼时他正坐在教室,对着一道政治试卷发呆,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最简单的哲学题,乔翌却满脑子想的是他与李好。 他乔翌死皮赖脸缠着李好这么久,被拒绝一次不说,还被拒绝了第二回 ,任他再没脸没皮,也没心思再纠缠了。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他偏着稀罕李好这条河,一而再再而三地淌进去,直到被泼了冷水,浑身湿透才得以清闲。 他疑心李好那晚让他说个清楚,正是为了次日发难,然而他又不肯信李好会有如此心思,只得胡乱编了个理由替李好开脱,给心里那块打上个补丁,算是揭过。 “喂,喂!乔翌!李好去哪了?” “不知道,要答案吗?” 佘超嘻嘻搓了下手,喜滋滋接过那张乔翌的卷子。 乔翌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斜着眼,圈点了两个关键词,算是给题目一个面子,然后潦草写了个c上去,挪开眼看下一题。 暖风吹着,这几天暑假补课,每天多排了两节自习,他心里乐得很,日有所学固然重要,查漏补缺亦不能少,平日整理了厚厚一沓的错题,眼下终于有时间看了。 硬壳的笔记本,用久了,封面上满是划痕,乔翌看着难受,自己拿油纸包了层皮,天气太热,连接处有些溢胶,好几页粘到了一起。 他一点点抠开胶痕,小心翼翼分开牵连的页与页,纸张倒下的瞬间,他看见蓝色的字迹。 李好清秀的小字写在边上空白处,满满当当,都是批注,譬如向量的第二种解法,立体几何的另一种辅助线,二阶导数乔翌哪里易错,不一而足。 在清一色的红色订正里,那抹蓝格外亮眼,也格外刺眼。 乔翌眨眨眼,透过行行字迹,他看到了李好夜下点灯奋笔疾书的身影,看到了他对自己细入微末,关怀备至的心绪,他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兄长,是这样好,好到世间独一无二的李好。 不过是一张纸,乔翌却觉得重于千钧,他手腕乏力,心生胆怯,几乎翻不开下一页。 那一张纸纸在风中如获实质,刻画出恣意的形状,一片片墨蓝似深不见底的海渊,快要把乔翌吸进去,溺在水底。 乔翌飞速看完整本,用力将其合上,五指颤抖着压在上头,一如偷看了禁书的稚子。 是啊,他喜欢李好,即使被拒绝了一次,两次,即使看到李好恋爱成婚,也还是喜欢李好,李好对他这般,谁又能不深陷其中? 但他也并非不知好歹,既然李好喜欢的是别人,他就在这里悄悄看着,静静爱着,不打扰便是了,李好对他这般,他又如何能不成人之美? 喜欢与放手并不冲突。 佘超叫了他几声,乔翌都没回应,直到一张飞机形状的纸飘飘然落到他桌上,乔翌才动了动。 教室后门拉开又关上,脚步声声声作响,椅子拉开,李好回来了。 刚刚班主任点名要他出去,乔翌瞥了眼李好的脸色,估摸着又是篝火晚会的事。 想来一个年级前几,能参加奥数省赛的好苗子,如此出格的举动合该是要好好管管。 乔翌那点作恶的心理再度作祟,心道李好害他难过,被训两句也是活该,横竖老师要他的成绩,也不会真把他如何。 于是乔翌漫不经心理了理桌子,佯作无事换了本错题,手还没碰到本子,班主任便进来了: “乔翌,你来一下。” 走廊上。 乔翌忐忑着出去,听班主任苦口婆心了许久,眼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又转,有惊讶,有感动。 老班说下学期他的学籍要调回去,想来是陈兰香他们的安排,只是还没来及与他通气,而老班担心他先前的学校层次稍逊,乔翌回去会有懈怠,特意嘱咐了他要时时勤勉,常常总结,万不可在最后一年懈怠。 “到时候我托李好给你每周带一份卷子,省得你再印……” “不用!”乔翌脑子没跟上嘴,下意识拒绝,而后意识到不妥,替自己解释道,“下学期我不住我哥那儿了,别耽误李好学习,您线上发给我,我自个儿打出来就行。” 第44章 班主任也不勉强,点点头,添了几句关怀的话,便让他回去了。 “老师,谢谢您。” 乔翌临进门前折回来,郑重一鞠躬,班主任弯了弯嘴角,示意他赶紧进去吹空调。 “乔翌——乔翌,”佘超晃荡着椅子,凑过来问他,“老班怎么说?” 乔翌头一次觉得佘超也顺眼起来,偷摸着凑过去,小声道: “我要走啦。” “走?” 乔翌连连捂嘴,示意佘超小声些。 奈何还是迟了,李好翻书的手一顿,眼皮一抬:“你要走?” 乔翌只得破罐子破摔,往后躺倒,兴致缺缺道:“嗯,下学期我就回去啦,应该是我妈要回家了。” 一声脆响,乔翌瞄到李好手里的纸撕开一角,手背青筋凸起,看着很是煞人。 乔翌叹了口气,看着桌上二人混作一团的文具,早就不辨你我,心头蓦地软了。 他想了想,暂且放下那些烦心事,破了戒,一手抚着李好的手背软软摩挲:“别这么激动,这几天不还是跟你回家吗,又不是马上就走了。” 李好当即翻手握住乔翌,他手指纤长有力,骨节分明,恰似那五指山,将乔翌整只手牢牢困在他掌心里,乔翌摸到他汗湿的皮肤。 班主任在前门处咳了下,乔翌心里有鬼,原想一使力挣脱开来,不料李好却先松手了。 天光照在他们年轻的面孔上,从发丝到脚尖都是崭新的,脸上细碎的绒毛沐浴在阳光下,如蒲公英的冠毛,他们朝气蓬勃,无需言说,盎然的生机便已写在面上,未来一切都还有希望。 有时乔翌也会恍惚,在附中借读的一年宛若梦一般,在他离开时全部化作气泡,倒映着他与同学们的事迹,折射出七彩炫目的光泽,见着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最后在目力难及的位置炸开,一眨眼便不见了。 第0036章 之前 自陈兰香大病一场后,这还是母子二人第一次见面,乔翌甫一开门就掉了眼泪,颤声喊了句:“妈。” 因为化疗的缘故,她瘦得憔悴,皮肤黝黑,眼眶下陷,只有一对眼珠里神采熠熠,想来是大病一场,对生死看开了不少。 乔林招呼二人坐下,乔翌冲上去与他拥抱,平日里他嫌肉麻决计不会做的事,今日倒是做了个遍。 乔林捏了捏儿子的肩,颇为欣慰: “扎实了不少,我们小翌也是长大了。” 血缘当真奇妙,纵然分离百日,重逢后却不会因此而生疏,深埋在血液里的记忆自然而然被唤醒,那种跗骨的亲切叫人摆不脱,绕不过。 乔翌只当他们是一家人的缘故,却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爱之一字,也是如此。 三人相拥而泣了半晌,泪如不要钱似的下,只说人都在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陈兰香把乔翌看了又看,眼眶通红: “看你好好的,妈就放心了。” 乔翌吸了吸鼻子,听陈兰香继续说:“这段时间真真是辛苦李好了,你们俩相处还好吧?” 他暗自咯噔了一下,把不准陈兰香到底想问什么,只得先狠狠点头。 乔翌想起很久之前与陈兰香的那通电话,也不知这次瞒过去没有。 陈兰香眼里盈着笑意,淡淡说:“那就好。”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乔翌的手,乔翌也不急着抽走,他知道这关算是过了,一口气松下来,心里舒畅不少。 可乔翌依然是愧疚的,他愧疚一年前对母亲的漠视,他不安自己不同世俗的叛经离道,他忐忑与父母挑明真相后的一地鸡毛。 唯独没有后悔,喜欢也好,犯贱也罢,都是自己愿意的,怪不得旁人。 “妈,我期末市联考考到……” 他见陈兰香微微摇头,当即住嘴,不知又是哪里说错了。 却听陈兰香道: “妈现在想开了,人生那么长,学习不是唯一的事情,我儿子就算现在考倒数,往后十几年就翻不了身了吗?” 乔翌失笑:“怎么就考倒数了?我是考到了前三百,李好考得比我更好点,进前两百了,老师说这样下去考个师大不成问题。” 陈兰香却不让他岔开话题: “你关心李好是不错,我知道你们俩都是好孩子,但是在重要关头也得衡量得失,妈已经老了,没办法再逼着你管着你了,你的人生总得交到你自己手上。” 一番话听得乔翌五味杂陈,他曾经千方百计盼着长大,盼着哪天陈兰香能不管自己,现在都实现了,他却有种怅然若失的惆怅。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在他为了一张89的试卷需要家长签字而愁眉苦脸时,乔林告诉他的那句话:“等你能拿出让自己满意的成绩条,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就不需要看了。” 乔翌此刻方知其意,原来到了这时候,他的人生便要交还到自己手里了。 呼吸变重,脊背上仿佛被压了过去数十年都不曾背过的重担,乔翌攥紧了十指。 到底是还病着,尤其经由先前一番激烈的情绪,陈兰香的脸上露出倦容,乔翌送她睡下,自己往厨房去了,去给乔林打下手。 毛豆一颗颗从绿衣里出来,掉进盆里,指甲染上绿色,带着股草味。 乔翌边机械地剥毛豆,边规划着未来一年的事。 班主任说的没错,高三不是从九月开始,从上一届考完的那一天便是了,他早已迈入高考生的行列,对于千千万万的人来说,这是人生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分水岭,容不得玩笑。 第45章 对他和李好也不例外。 乔翌盯着手里的毛豆发呆,险些盯成斗鸡眼,他联想到学农时田野里大片的绿,路过的,看到的,连闻着的都是绿意,和手里半指长的毛豆一样,也许这一星绿色亦是从那里而来,同样是绿油油的。 还是乔林走出来,把他面前的小篓端走:“魂丢了?剥这么一大碗,晚饭可得多吃点啊。” 乔翌吐了吐舌头,装拐卖巧:“您二位辛苦了,也得多吃点。” 待乔林进了厨房,他才泄了气倒在桌上,思来想去,这一年唯有他把李好放下,不去缠着人家,才是他好我也好。 乔翌把头偏过去,歪向另一边,安慰自己这样也好,横竖李好与他没可能,少去讨嫌,也是还李好一个清静。 他们都该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了。 同样是在东沟巷,四号院,李家。 窗台上一盆仙人掌才松过土,俨然是被主人精心照料的样子,茁壮而有生机。 李好对着它发呆,看它黄绿的茎上纤细的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让人疑心是否连数量都数清了。 之前这盆仙人掌放在院子里养着,等乔翌走了才挪回到李好的卧室,幕后之人当然是眼下这位,没什么别的原因,他只是怕乔翌扎到手。 原先是不觉得的,如今一切复原,李好却怎样都感觉不对。 仙人掌挡着光了,他埋头写字很不方便;床铺上少了个人,他还是下意识留出一半的位置;洗漱台上的杯子由两个变为一个,看起来空荡不少,恰似李好的心,有一半空落落的,正呼呼透着风。 他习惯了与乔翌一同体验喜怒哀乐,习惯了飘在空中的淡淡气味,总觉得一探手还能抓住乔翌。 李好按亮台灯,翻开面前的日记,在页面里,时光减缓,岁月拉长,点滴化作笔尖的字迹点点,写得纸页变脆,翻起来声声作响。 从扉页的“乔翌赠”到字里行间,不知不觉,每翻过一页,都离不开乔翌二字。 李好望向身后空荡荡的床,悄无声息,他的生活也早就融入了乔翌的身影。 胸膛起伏,压抑已久的情绪尽数在笔尖倾泻,满心爱意浸润其中,他在日记上落笔,这像一封忏悔信,更像篇一军令状。 他以此为证,下定决定,等高考后定要向乔翌挑明一切,哪怕被拒绝,他也绝不后悔。 蓝色的日记本摊在桌上,安静如往昔。 第0037章 之前 “牛蹄筋,要的吧?中辣还是重辣?” 李雨桐拿着张a5大小的菜单,薄薄一张纸,圆珠笔上伤痕累累,显然身经百战了。 乔翌一手托腮,含糊道:“不要辣。” “什么!一点都不要?”李雨桐叫了一声,接着念下去,“碳烤鸡翅和面筋,这个要的吧?” 乔翌换了边继续托腮:“嗯,要的。” “要几串?你,我,李好三个人,那就各来三串?不对啊,一串鸡翅是几个?” 从坐下到现在过去了快一刻钟,比经书字都小的菜单才念完小半张,李好看不下去,招呼服务员过来,又拿走了李雨桐手里拿张纸。 “照你这速度,饿得成仙了菜也没上来,鸡鸭鹅牛羊鱼虾蟹都吃的吧?” 李雨桐受宠若惊:“问我?” “嗯,麻利点。” “都吃都吃。你咋不问乔翌?” 李好抬眼瞄了下乔翌的方向,继而低头看向菜单,没说话。 “牛蹄筋十串,鸡翅烤面筋各来三串……” 从开口到点完,李好总共没用上两分钟,服务员看他们三个小伙子都俏得很,笑吟吟问:“还要点别的吗?” 李好略一思考:“蒜蓉茄子五香豆腐,五花肉来十串……海鲜不要,辣椒不要,对,一点都不要。” 而后他放下菜单看向李雨桐:“你还要添吗?” 李雨桐连连摆手:“不了不了!” 他甚至诚恳地补充道:“辣椒面我自己沾,就这样很好,真的。” 李好满意地点了点头,服务员拿走纸笔,桌上又只剩他们三个。 乔翌抻了抻手,主动问李好:“最近还好吧?” 李好给他杯里添了点水,又依次给李雨桐与自己倒了点,一人高的大电扇嗡嗡扇着风,一次性塑料杯子被吹得颤颤巍巍,在桌上和醉了酒似的。 他们所在的烧烤铺子是家路边摊,老板是个啤酒肚大叔,永远站在炉子前边烤边扇他那把扇子,有没有证都说不准。 李雨桐跟乔翌贫嘴,说老板就是吃自家烧烤吃出的肚子,所以这家正宗,证不证的事,真在乎也不会来,既然来了便要吃个尽兴。他们仨将近一年没聚,高考完乔翌和同学出去旅游了,这几天刚回来,李雨桐便提议搓一顿好的,算是给乔翌接接风。 李好今晚格外沉默,非必要绝不开口,他揣着不正经的心思,多少有点心虚,他是要表白没错,但总归不能在这种地方。 一年没见,时间早把他的思念与悸动熬成烈酒,化作醉意绵绵入骨,埋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却又无时无刻不让人感知。 见乔翌问他,他选了个折中的回答:“还行吧,你呢,玩得怎么样?” “我也挺好,就是海边上晒得厉害,人都黑了两个度,现在活脱脱一煤球。” 乔翌自嘲完顺手杠了下李雨桐的胳膊,戏谑着逗他:“别光说我,你和你女神玩得怎么样?” 第46章 李雨桐没想到会问自己,脸红得飞快,小声否认: “哪跟哪的,一群人出去的,她认不认识我都不好说。” 于是乔翌倒在椅背上,端起水喝了口: “没劲儿啊。” “呸,你有劲儿!”李雨桐说完瞥了眼李好,收起话头没再提。 乔翌却乍然抽了抽鼻子,闻到股焦香:“是不是咱们桌的东西?” 铁盘盛着滚烫的烤物上来,竹签长出一截,横在外边,琴键般排了一排,高温遇到热油,榨取了食物中最后一丝香气,散到空气里,焦香肉香混得难舍难分,缕缕往人鼻子里钻。 三人早被勾起了馋虫,无需言说,当即开动。 不巧的是,乔翌刚探手出去,正正撞上了李好伸来的手,食指靠上铁盘,烫得他龇牙咧嘴,一张俊脸拧得像麻花。 李雨桐正要帮他去要被冰水,李好却径自牵过他那只手,直直放进自己杯子里。 “你坐着,我去要听可乐。” 乔翌拉住他,别开脸去:“没那么严重,一会儿就好了。” 李好蹩起眉:“真的?” “真的。” 李雨桐见状也不再勉强,招呼李好安心吃: “好啦,都十八的人了,哪要你这样婆婆妈妈?你俩不吃我先吃了。” 李好被他按着坐下,不再多说,拣了两串烤韭菜给乔翌,又自己另拿了串,在盘里裹了层厚厚的辣椒面,这才把红彤彤的一团送进嘴里。 乔翌抽回烫到的那只手,在桌下暗暗握成拳。 餐桌上的话题无非围绕着三样,过去,现在,未来。 现在正吃着烧烤,没什么好说的,过去已成往事不可改,多说无益,只剩未来尚且能被挑挑拣拣,尽情畅想一番,反正还没出分,横竖是吹牛而已。 “乔翌,我记得你之前想考师大啊。” 乔翌正凝神挑鸡翅膀两根骨头间的那块肉,试图不掰开骨头,单独把它婻風剔出来。 他随口回了李雨桐一句:“都八百年前的事了,还拎出来问啊。” 李雨桐冲他一挤眼:“有把握没?” 乔翌避而不答:“你要是能上清华北大,还会去南大苏大吗?” “我靠,你小子有戏啊!” 李雨桐又笑嘻嘻喊了声李好,“以后我就跟着你哥俩混了,这大腿我先傍着了啊。” 桌上尽是乔翌与李雨桐一来一往在聊,然而说者无心的几句话,传到李好耳朵里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塑料杯被他不知不觉间捏扁,水泼出一滩,在层层叠着的一次性桌布上格外显眼。 所以,乔翌是不想考师大了? 他觉得自己该为乔翌而喜悦,如果能去更好的学校,当然是要去的,倘若换了自己,乔翌必然也会这样劝他。 可是师大也是极难进的,每年分数线高的离谱不说,高分进去说不定能选到自己喜欢的专业…… 李好猛地摇头,顾忌着在人前,他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他怎么能有这样自私的想法? “……李好,李好?” 李雨桐看他脸色变差,还当自己问到不该问的,李好缓缓扔掉吃剩的签子,苦笑道:“没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直视乔翌的眼睛: “过几天,我……我能去找你吗?” 乔翌慢条斯理咽下一块五花肉,也直视着李好的双眼: “好啊,你定。” 李雨桐一如既往地咋咋唬唬,问李好有什么悄悄话不能现在说,李好却怎样都不肯开口了。 带着炭味儿的浓烟滚滚,被老板手里那柄扇子扇得纷飞,跌进如墨的夜空里,灰白色格外显眼。 路边嘈杂,人声鼎沸,蓝白红条纹的塑料棚顶遮住了星星,今夜暗淡,注定是个不眠的长夜。 第0038章 之前 在巷子口送走了乔翌,李好一步一步往巷子里去。 他的影子在灯光下拉长,变细,黑黝黝一条,好像送走的不是乔翌,而是他身体里一块亮色的拼图。 东沟巷后面拆了一片,每天成车的建筑废料往外运,水泥地受不住,被压得坑坑洼洼,拳头大小的石子遍地是,李好随意地将它们踢开,他所走过的地方,开出一条洁净的小径。 他爸妈觉得这地方住着闹心,有噪音不说,楼也旧了,哪天地震绝对一震就倒。 虽然李好一再向他们解释,这里算江淮平原,不是地震带上。但人就是这样的,一旦下定了决心,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他站在门前,靠近风口的地方,暖风卷起发丝,散了散身上的烧烤味儿。 一米深的纸箱在门口堆叠了四五个,像座围墙,抬头堪堪能看到顶。 他在东沟巷住了一辈子,从记事起到现在,十八岁成年,将近二十年的光阴,筛选一番,也就是几个箱子的事。 李好轻轻摸过纸箱,粗糙的瓦楞纸表面凹凸不平,他收回手看了看,掌心的弧线在浅淡的星光下模糊。 他知道的,真正宝贵的并不是装在箱子里的东西,而是烙在心里的种种,那些亲身体验的事情,感情,看不见疤痕,却足够刻骨铭心。 倘若非要比喻,就如同胎记。 可不是吗,自出生到当下,以后也会如影随形地跟着,这不是胎记又是什么? 李好笑自己也变得和乔翌一样多愁善感,一个人乐呵了半天,笑完才开门回家。 第47章 玄关暗得很,所有光线都被黑色吸了去,李好随手把灯打开,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漂浮,他换好拖鞋,往卧室里走: “爸,妈,我回来了。” 走廊上静得落针可闻,家里没人吗? 房门开启的瞬间,便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而身处风暴中央的当事人却浑然不觉,李好如常走进去,他看见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二点,空调亮着灯,窗帘挂在那里,一动不动,李令尧和许庆燕一站一坐,也一动不动。 没人开口说话,屋子里有股烟草味,火光明灭,是李令尧在抽烟。 他再一次环视四周,下午临走的时候在收拾东西,他嫌屋子里闷,开了半扇窗户,想着有雷阵雨,于是把日记本往桌边挪了挪…… 对,日记本! 念头闪过不过是一霎那的事,瞳孔紧缩,李好感觉空调的冷气开得有点过,后背凉飕飕地。 他告诉自己要镇定,李令尧和许庆燕必然已经从头到尾看完了他的日记,他们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他喜欢乔翌,这事板上钉钉,现下要做的是解决问题,思考对策。 李好反复深呼吸了几次,从面上看,他的表情如常,然而微微发抖的双手却暴露了。 李令尧指尖的红光愈来愈暗,他终于没有再等下去,随手在仙人掌的花盆里按灭了烟蒂。 白烟凝成一片雾墙,将他们二人与李好分开。 李好这才发现屋子里呛得厉害,没有半包烟下去,是抽不出这样的效果的。 李令尧没看他,从自己身后拿出李好的日记本,深蓝色的,而后他信手一甩,那本子便如断了翅的鸽,雪白的内里纷飞,恰似洁白的飞羽。 不过是一眨眼,李好眼睁睁看着它掉到地上,连一次扑棱都没有,就再也不动了。 “解释。” 喉结滚动,李好脸上的血色褪下去,在李令尧面前,他不敢问你们既已知道,还要我解释什么。 在这个家里,李令尧固然对他好,但更多时候象征着权威与地位,他是力量的主宰,是独裁的君主,是软硬兼施的父亲。 李好只是略作思考,尽量以平稳的声线开口: “是,我喜欢男人。” 这是刚刚他想出的对策,男子汉大丈夫,一不做二不休,现成的证据摆着,辩解又有什么用? 他又往前了一小步: “我喜欢乔翌,很久之前就喜欢了,是这辈子想和他在一起,只想和他在一起的喜欢。原本想着过几天就和他表白,现在您二位知道了,我也不瞒着,爸,妈,对不起。” 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看来在他回来之前,李令尧一进门就直奔此处,连鞋都没来及换。 李令尧冷笑一声,嗤笑道: “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什么。” 李好正色说: “对不起您二人一直以来期望的,想等我结婚生子颐养天年,如果乔翌他答应,结婚倒是没问题,生孩子是这辈子都不可能了。也对不起您二人生出我这么个同性恋儿子,要被社会戳脊梁骨。” 直至他说完,许庆燕才像木偶般动了动,她缓缓抬头,声音嘶哑: “这毛病……改不了了?” 李好点点头:“对不起,妈,我改不了了。” “别跟他啰嗦。” 李令尧抬手止住母子二人的对话,他个子很高,李好出挑的身高大概是遗传了他,父子二人站在一处像一堵墙,寻常时候看着可靠,眼下却像分崩离析的高楼,摇摇欲坠了。 “李好,你给我听着,听好了。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 他的眼里流露出居高临下的淡漠,一种近乎残忍的神色,趁李好愣神的片刻,又继续说下去: “1999年,你出生在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山里,负责接生的甚至不是医院,你住的房子隔壁就是猪棚,我和你妈为了去接你,开了整整二十个小时的车,一宿没合眼。” 许庆燕突然站起来,恳求似的说道: “好了,好了……就到这里,别说了。” 李令尧却让她坐回去,死死压住李好的肩,像是怕他跑了。 “抱你回来是我们心甘情愿,养你成人也是我和你妈妈这些年的愿望,我们从来不求你回报。” 说到此处,他长长叹了口气,换了种语重心长口吻: “只是啊,李好,就当是为了我和你妈,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安度晚年,能在邻里邻居前抬得起头——看在我们辛辛苦苦养了你这些年的份上,做个正常人,好不好?” 血丝如藤,攀上眼球,眼眶盛不住将要溢出的情绪,李好觉得胸口里被什么东西堵死了,心里却有一团烧着的东西亟待吐出,快要将他燃尽了。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其实每个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却选择性挑了几个不痛不痒的进了耳朵,下意识就想反驳,什么叫做正常人,喜欢男的怎么就不正常了? 而后,他意识到自己的逻辑甚至无法自洽,是啊,让父母被社会戳脊梁骨,怎么能算正常人? 滚烫的热气从口中呼出,身体里,有种类似于支柱的东西被抽出,李好几乎站不住,狼狈地摔到床上。 他下意识看向许庆燕,眼里带着点求助的意味: “妈,是真的吗?” 完全是无意识地问询,出口的瞬间,李好便后悔了,他在期待什么? 第48章 然而当看见许庆燕不忍心地偏过脸去,他便知道了,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眼前泛出眩光。 李令尧往前几步,走到他的跟前。 “想好了吗,改,还是不改?” 李好喉间溢出一声呜咽,他虽然思绪一团混沌,却还是牢记着这事: “不改,乔翌……我喜欢乔翌。” 李令尧点点头,他几步迈到门前,回身道: “那就好好想,一直到想清楚为止。” 李好尚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许庆燕便再度出声了: “你喜……” “喜欢”二字仿佛是很难以启齿的东西,许庆燕张口数次,最终还是含糊带过,“喜欢乔翌先不说,你怎么知道乔翌喜不喜欢你呢?” 她的眼神毫无落点,虚虚飘在空中: “一辈子是很长的事情,如果乔翌拒绝了你,你又要如何自处?” 心中方寸大的地方被一举击中,他建设了许久的空中楼阁一朝崩塌,李好浑身一颤,竟是说不出话来。 许庆燕抹掉颊上的泪水,也是这时李好才发现,她眼角的纹已经很重了,像岁月写在树木年轮里的印迹,换到人的身上,就成了无处不见的细纹,隐匿在皮肤的角落里。 他觉得心脏被一股巨力纠到了一起,酸甜苦辣,许怒哀乐,全都挨得难舍难分。 无需说,李好也知道,此时自己的脸色必然不比许庆燕好上多少,冷汗顺着惨白的脸往下淌,像泪似的,欲落不落,坠在眼角下方。 灯被许庆燕随手关上,白光被召回,浓黑肆意洒满。 正当李好无措之时,“咔哒”一声响起,在房间里听得格外清晰。 门被锁上了。 【作者有话说】 是走正规途径抱养的啦 苦命的小情侣 ̄ ̄ 第0039章 之前 李好看了会儿那扇门,仿佛要数清上面所有的纹路。 一阵铺天盖地的茫然将他掩埋,像隆冬时节北方的雪,一场落下来,能填平地面所有的沟壑与崎岖,瞳孔失了色彩,眼前被覆上黑白滤镜,所以他茫然,他不知所措。 过了好一会儿,他骤然回神似的,一个箭步冲到门前。 攥指为拳,在将要碰到门板的那一刻,李好却忽然停下了。 他慢慢地蹲到地上,把自己蜷起来,两手死死捂住脸,无声地笑了。 泪从指缝中流出,满面湿润。 雨下得大了些,窗框里装不下的,一律都渗到屋里来,湿气弥漫,窒息的感觉逐渐明显。 他不是亲生的。 这些年他们二人将他一步步拉扯大,其中艰辛又该作何概括? 他不是亲生的。 李令尧愿意用近二十年去埋藏这个秘密,却偏偏选在今天,在现在说出来,为什么?只因为自己喜欢乔翌,就要以恩情作为要挟吗? 他竟不知如何拒绝。 李好拎不清这杆天平,在他们眼里,养育之恩可以与乖乖听话做对等,于是他们要他如何,他便要如何,他们要用这十八年与他交易,所以李好必须同意,也只能同意。 名为不甘的情绪悄然滋生,李好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一点一点挪到门边,猛地一拳砸到门上! 皮肉与硬物相接的闷响听得人不禁一抖,李好却似泄了力,软软滑在地上。 过往的委屈尽在这一拳中发泄,他告诉自己,一笔勾销了。 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渺小,他以为他早就长大了,肩膀宽阔得足够为往后的人生负责,然而只是小小一道锁,便足以切段他与这世界所有的联系。 断了翅的飞鸟不仅是他的日记,原来更是他自己。 窸窣地声音响起,李好抬眼,往没被遮住的半扇窗望去,雨点密集,雷声将至。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木地板被体温捂得温热,泪痕在脸侧干涸,他才起身去把日记本捡了,连带着自己一起,摔进书桌前。 分针早在无声中转过一周,得知真相时的心乱如麻,目眦欲裂,此刻都被一阵奇异的平静压下去,再翻不出浪花。 要找点事做,李好这样想。 他把在摔打中折角的纸页一张纸抚平,理顺,本子里记录了他所有的少年心事,正如安抚自己的心一般。 他忽然就很想乔翌了,想起乔翌趴在他背上的雨夜,想起乔翌睡在他身边的冬夜,春夏秋天,晴雨阴云,不知不觉里,他们早已相伴过这样多的春秋与岁月。 他想把乔翌送他的东西都找出来,围起来,把他埋进去,就好像是乔翌在抱着他一样。 接着他就这样做了手套仙人掌,日记本粽子糖,还有往年的生日礼物,随着年龄而变,从魔方小汽车到五三二十四套,都是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李好本想最后用整理箱装了带走,奈何还没来及。 它们中小部分有了使用的痕迹,然而绝大多数都是崭新的,从拿到手的那一刻开始,它们都被李好小心翼翼地收好藏起,偶尔看一看,想一想,便是作为礼物的意义。 当日记的最后一角被压平,李好珍而重之地合上底页,目视前方。 他眼里有莹莹的水光,嘴角却是欲笑的弧度。 许庆燕说的没错,他先前只当被拒绝也无所谓,但拒绝后呢,他与乔翌又该如何自处?陈兰香与乔林呢,又会怎样看他? 他曾经笃信的,在眼下无一经得起推敲,归根结底是他无能。 第49章 他尚且没有足够保护乔翌的能力,连这方寸之地都出不去,如何能让乔翌点头? 其实凭李好的力气,踹了这扇门轻而易举,但他知道这便是李令尧的高明之处,开一扇门容易,开了门后,他该以何种身份面对他们,才是难的。 李好摇了摇头,惨淡一笑,脸色被电光映得惨白。 他可悲于自己对父母的尊敬变为足上的镣铐,可叹于父母对自己的关爱变为背后的门锁,借着一扇薄薄的木板粉饰太平,只要不打破这道平衡,他们便还是最和睦的一家人。 现实中的门不破,心里的门便不会破了吗? 雷声并着闪电一齐落下,慑人心魄,颇有种苍凉的意味。 玻璃一霎被照亮,雨滴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答案早已明晰了。 “我想清楚了。” 李好轻轻扣了两下门,他没力气了,将近两天没吃过东西,上一顿还是和乔翌他们一起吃的烧烤,这两天他渴了喝自来水,饿了忍着,总算是马马虎虎捋出了个一二三四,轻重缓急。 当务之急是开门吃点东西,否则后面的暂且不提,他就要先一命归西了。 话音刚落,门便被打开,他看见许庆燕两眼红得要滴血似的,憔悴地站在门外。 李好愣了,他明白了,他在里面呆了多久,许庆燕便在外面等了多久。 她在想什么,也和自己一样心如刀绞吗? 李好不敢细想。 他虽然饿得很,但也不敢一次性吃太多,草草咽了点东西下去,李令尧便在餐桌边坐下了。 许庆燕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让孩子先吃完。” 李令尧一颔首:“你吃完了吗?” 李好点头,于是李令尧也不和他客气,单刀直入: “想清楚什么了?” 李好规规矩矩列出他的计划,一来好好念书,不想着谈恋爱,二来好好工作,努力孝敬爸妈。 还有些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自己的,就暂且搁下不提。 李令尧饶有兴趣的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要问我们的了?” 李好依旧是点头,显然李令尧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很好,那么你就会一直是我们最好的孩子,过去是,现在,未来,永远都是。” 李好说不清他的感受,愤怒吗?早就发泄完了,荒诞吗?早就想懂了。 所以他又机械性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顺便也是问李令尧还有何指令,没有的话他就要去查分了。 前天就能查了,但他被关在房间里,一来是没心思,二来电脑,手机,一样没有,想查也查不了。 他今天出来也是有这份原因,等了快两天,确实坐不住了。 “去查分吧,看看你考得怎么样,对了,还要告诉你,”李令尧起身,“早上我去了乔家一趟,替你看了看,乔翌考得不错,他告诉我,他打算报法大。” 第0040章 之前 心口的巨石砰然落地,李好沉默地抓了把头发。 李好记得法大与师大分数线不相上下,那么为什么不选师大?就因为要避开他李好吗? 他拼命按捺住现在就跑去乔家的冲动,僵硬地走到电脑前,身份证号,准考证号,一键一键敲下,一如鼓点擂在胸口,也似秒针滴答跳动,三双眼睛盯着屏幕,李好止不住的有些手抖。 “哒。” 在回车键上悬而不决的手不小心按下,页面切换,学了那么多年的数学,李好对着一长串陌生的数字,竟有点眩晕。 “谢天谢地……”许庆燕捂着嘴哭了出来,她高兴得不知所措,用力抱了下李好。 非常不错的成绩,省排三千多,师大稳了。 寒窗十余载,小小的三位数,就是他过去所有努力的总和了,有过的成功与失败,坦途与歧路,尽数囊括其间,他感觉灵魂在某一瞬变得轻盈,这就是人生吗? 李好再也坐不住,他想对许庆燕与李令尧说点什么,张了张嘴,却没吐出一个音节。 视野变换,风在耳边呼啸,烈阳灼人,皮肤火辣辣的触感,眼前刺目的光圈,四周扬起的建筑灰尘,无一不在阻拦。 然而李好却管不得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前跑,向乔翌家门口去。 李好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一切更像是本能,有些亟需说出口的东西在情绪中翻滚,他有预感,如果今天不说,此时不说,错过便真要错过了。 二四六八,他两步一级跨上去,人被台阶一步步送上楼,视野升高,转弯时他看见那扇门,仿佛看见了最后被关在潘多拉魔盒中的希望,苦厄早被放出,现下是迎来曙光的时候了。 越过最后一级台阶,李好拄着双膝,半弯着腰大口喘息。 背后被汗湿,他仿若未觉,几步走上前去,抬手敲门。 旧式的房门,外头是一道网状防盗门,中间带横格镂空,里头的木门才是正门,李好的手大,伸进去有点别扭,他一心急,手侧上划出两道锈色的痕迹。 几秒钟过去,没有回应。 李好又就着这卡住手腕的姿势敲了敲门——简直像戴了一对铁镣铐,可他自甘束手。 几分钟过去,还是没有回应。 空气中卷起细小的气流,李好敏锐地捕捉到动静,眼中一亮! 却见他身后,对门的大门颤颤巍巍打开,邻居带着老花镜,哆哆嗦嗦指向他: 第50章 “李家小子,找小乔啊?” 李好抽出手,急得满头是汗,也顾不上擦,连忙道: “是,您知道乔翌去哪了吗?” 对面却是个年过七旬的奶奶,李好再急也没辙,硬是耐着性子,恭敬等她开口。 “乔、乔翌啊……和他妈妈去医院,去复查喽,你有事,就,就明天,不,不对……” 她喘了两口气,解释道: “他们说,要在路上玩几天呐,你就后、后天再来吧。” 双腿一软,李好直直坐在地上,他担心吓着老人家,很快又用胳膊撑着地爬起来。 “谢谢奶奶,我先走了。” 这一路比来时长了千百倍,那是一种名为绝望的漫长。 他走走停停,浑然不顾手上沾到的沙土,如行尸走肉般在巷子里游荡,看见有人过弯时才抬头,多希望是命运倏然给予他的眷顾。 都不是乔翌。 他慢慢地理清了很多事,诸如自己坐在书桌前的那晚是何打算,跑来见乔翌又是想说什么。 他发现了自己的自私,明明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当保护者,却又在听到乔翌的离开后怅然若失。 迈出的每一步都在诉说着他的追悔莫及,这不是自私是什么? 李好不合时宜地想起那句歌词,爱是一个自私的念头,这话确实不错。 等他磨蹭到家门口时,他看见比人高的大卡车正停在院子边,后厢大敞,里头塞得满满当当。 李令尧随手掐灭了烟头,冲他招手,斜阳把李令尧的身影拉得极长,几乎要与卡车那团浓墨似的影子揉在一起。 李好心里腾出一道不甘,肉体却尽数呼喊着无力,物理上的,心理上的,这些天太多的大事揉在一块,几乎比他这一生所经历过的都要多。 “上楼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见李好半步未动,李令尧用鞋尖撵了撵烟蒂,地上擦出一条灰印。 “我给过你告别的机会了。” 李好却抬头直视着他的双眼,正色道:“爸,我要报师大。” 李令尧丝毫不意外,他毫无惧色地与李好对视,开口依旧是平淡的口吻,听不出语气。 “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扳过李好的肩,把李好拉向自己,面朝小楼。李好却斜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强忍着被融进去的不适,听他继续说: “你看,人如果不努力,只能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还好,现在我们要走了,你也想明白了,我们都为你而自豪。” 指甲狠狠掐入肉里,李好逼迫自己清醒,他心道:不是的,我是为了乔翌,我不是为了这些。 他小声地应了,于是他又看到李令尧笑起来,赶他上楼去收拾东西。 口是心非,口是是为了全忠孝,心非是为了了私情。 不甚平整的水泥地上,那片影子终于从大块的黑暗中剥离开来,踽踽着往楼里去了。 手机响了,或许是司机的,又或许是别的某位邻居,灵动的女声吟唱着很久前的一首歌,距离模糊了音节,歌声断断续续传进李好耳中: “太美的承诺因为太年轻 但亲爱的那并不是爱情 就像是精灵住错了森林 那爱情错得很透明” 他的喜欢早在日夜更替中,熬成了刻骨的爱情,所幸,李好已经认识到了。 太阳下山,长夜将至。 第0041章 后来 这一夜睡得很不安稳,梦一个接一个的做,乔翌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及膝高的一点,长到比陈兰香还高,而后能与乔林比肩,却还是比不上李好。 他还看见李好只身一人走出家门,路过乔家楼下,踟蹰了许久,而后走到东沟巷口,接着是自己,还有很多人,熟悉的面孔接二连三在巷子口消失,身体在梦中轻盈,记忆化作光点接连飞出,朝着天际去了。 白光一瞬间扩大,眼前刺痛,乔翌睁开了眼。 入眼,天花板雪白,却不比梦里的白色柔和,乔翌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一看手机,十二点。 等等…… 后背一激灵,乔翌手忙脚乱打开微信,与李好的对话还停留在昨晚,李好发来的那句话: “明天见,说昨天没说完的话。” 再往上是乔翌误触分享的视频。 尴尬无以复加,乔翌觉得这视频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点开了,火速删光了聊天记录,两手按住胸膛,强作镇定,深深呼吸了几次。 快速洗漱完出去,陈兰香给他留了一桌子早饭,乔翌随手拿了俩烧卖,叼在嘴里含糊道: “走了啊妈。” 陈兰香不肯:“再吃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店里一忙起来,十有八九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乔翌嘿嘿笑了笑,乖乖坐到餐桌前,又就着豆浆噎了颗水煮蛋下去。 “我爸呢,又加班?” “嗯,才来的电话,你起床前一会儿才走。” 刚才走的时候没想那么多,现在坐下了,乔翌倒不那么想走了。 李好那句明天见让他心生怯意,为什么怯,他也说不上来,这更像一种毫无准备的心虚,或者是一种毫无把握的恐惧。 一张不太有把握的答卷,在公布分数时仍旧会紧张,不知是满分还是优秀。 乔翌张嘴,又塞了张葱油饼和一块米糕下去,陈兰香这会儿又赶他了: 第51章 “好了好了,一宿没吃饭,吃太多对胃不好。” 这些年从外出求学到回乡开店,一家人分分合合,对于陈兰香唠叨式的关心,乔翌早不再像儿时一样不耐烦,反而既无奈又心软,只得照单全收,不情不愿挪了屁股。 “您和我爸好好的,我去店里了。” 远远的,乔翌看到自家店门口站着个人。 那人的身影与梦中的人影重合,更像是从他梦里走了出来,跨过光阴,重新站在了乔翌面前。 他肩宽体长,漂亮的颈部线条连着肩线,一点都不驼背,瘦高瘦高的,不是风一吹就倒的瘦,而是肌肉紧实的优美,并不让人感到压迫。 前几次李好来都是晚上,黑压压的看不清,今天却是大白天,乔翌一眼瞥见自家喷布打印的门头,两米来宽,红底白字,想来李好看到了。 后背隐隐有些冒汗。 他佯作镇定,若无其事绕过李好,自顾自开了锁,推门进去。 在他后面,门开了又关,李好跟了进来。 乔翌从墙上取下水管,扔进养龙虾的盆里,李好很有眼色地替他打开龙头,乔翌随手蹭了下袖子,李好立即上前替他挽上,乔翌往东一步,李好也往东一步。 眼见躲不过,乔翌叹了口气,先发制人: “不解释一下吗?” 终于等到乔翌开口,李好早就等得心如火燎,他不仅有话要说,也想问乔翌视频的事情,可他依旧先委屈地说: “我以为你不理我了。” 乔翌听得想笑,还有点无厘头的气,偏偏他又底气不足,只得嗯了一声: “你再不说清楚,我真不理你了。” 李好咳了一下,颇不自在,他格外紧张,明明早就可以在舞台上对着同学,在讲台上对着学生,或在会议上面对领导侃侃而谈,可是现在面对乔翌,他仿佛变回了当年东沟巷里沉默寡言的毛头小子,瞥一眼心爱人的眼睛便会脸红,羞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喜欢你。” 在来的路上,乔翌早预想过无数次李好会说的话,并把惊心动魄消化了大半。 其实在那晚他便猜到李好要说,李雨桐骤然打断反倒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李好看他不言语,暗自掐了下手心: “很多年前,上高中的时候就喜欢了,当年篝火晚会上我就想告诉你……” 景象一块一块模糊,是泪晕开了眼前,乔翌失神了片刻,喃喃问道:“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我喜欢你!不,我爱你。过去的我没能力,没勇气,所以我才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但现在这些我统统都有了,我有稳定的收入,有可观的存款,有拿手的好菜,更有爱人的决心,表白的胆量。” 李好眼睛一眨不眨,直直盯着乔翌,不愿错过他任何一个表情,接着他话锋一转: “但我依旧有很多东西是没有的,我没有圆满的家庭,没有完美的性格,没有风趣的过往,没有耀眼的履历,最重要的是,我没有你。” 他看到乔翌捂住嘴,大颗的眼泪流在乔翌的手背上,李好心头一痛,手忙脚乱想替他擦去。 乔翌却猛地冲进李好怀里,自以为用力地挥拳捶他的肩。 这次李好没有躲,他动作极轻地将乔翌抱在怀里,颤抖的双臂却出卖了他。 他环臂圈住乔翌,像圈住了他的全世界。 等乔翌哭够了,哭累了,李好才分出一只手,数着拍子抚摸乔翌的后背,替他顺气。 那动作像在安抚一只淋了雨的小狗,而这场雨却是李好自己造成的,他才是那朵讨厌的云。 乔翌在听见篝火晚会时就已难守泪关,他发泄完委屈,抽噎着听李好继续剖白: “当时搬家,真不是为了躲你,我去你家敲门,你不在。” 乔翌“唔”应了句,小声道:“我也不是为了躲你。” 李好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知道,后来我都想明白了,那么巧,怎么会是为了躲我?” 堆在胸口数年的浊气终于一吐而净,剩下是乔翌嘴角边的笑,淡淡的,他想,虽然有过那么多次错过,还好,命运兜兜转转,还是给了他们一个机会,这算是天意吗? 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同一条河流也不会流经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倘若放在五年前,乔翌一定会欢天喜地地一口答应,但在今天,他们都不是五年前的他们了。 乔翌抱着李好,抱得死紧,不肯撒手,他用了好一会儿平复心情,而后理清思绪,郑重地开口: “李好,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同性恋吗?” 咔嚓的一道声响,是今天与昨天的界限破碎的声音,恍惚间他们又回到了那张床上,一个面朝白墙,一个面对床旁。 李好垂眸捧住他的脸,拇指温柔地拭过脸颊,染上湿意。 他毫不犹豫,亦是郑重地回答: “是,我是同性恋,男人不仅可以喜欢女人,男的也可以喜欢男的,就像我喜欢乔翌这样。” 乔翌不由自主抬起眼来,李好眼里的珍重晃得他心动,他觉得自己短暂地丧失了感知的能力,暂时难以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光阴裹挟着数年前的心迹于此刻再现,险些把他砸晕了头。 为了这句回应,他等了多久? 眼角发烫,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先前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乔翌搓了把脸,没说话。 第52章 明明只要回答好或不好,很简单的事情,他却感觉自己丧失回答的能力了。 正午的阳光很烈,烈到能穿越时空,驱散过往的阴霾,乔翌微阖双眼。 他半蜷在李好怀里,小声说: “那我们试一试。” 李好感觉到下巴上有温热的触感,是乔翌的指尖轻抚过他淡青色的胡渣。 他还听到乔翌这样问:“你知道这句话和我愿意的区别吗?” 李好闻言笑了起来,乔翌就着仰望的视角,出神地望向李好的笑颜,那样明媚,几乎要压下阳光。 他能看出,自重逢以来,这是李好最开心的一抹笑,以至于让他想起了很多东西,雨夜里宽厚的后背,路灯下眉心的温热,冬日里温暖的手心,被子下心安的躯体。 “知道。”李好用鼻尖抵着乔翌的额头,“如果你不满意,那我就改到你满意为止,如果你不愿意,那我就追问到你愿意为止。” “如果我喜欢上别人呢?” 李好伸手刮了下乔翌的鼻子,乔翌眉毛弯弯,顽劣地笑了,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他还记着之前饭桌上关于单身的问题。 “那我……就等到你回心转意,回头看我为止。” 【作者有话说】 双更 前面还有一章! 本周周末休息> < 第0042章 后来 乔翌和李好一人一个小板凳,坐在澡盆宽的红色塑料盆边上,此外一人一个龇毛的刷子,正在一起刷龙虾。 谈情说爱填不饱肚子,该做的生意还是得做。 乔翌刚才哭得狠了,又揉又闹一番,眼皮肿泡泡的,活像龙虾前头凸起的两只眼。 李好还有点手抖,几次握不住刷柄,咣当一下掉进盆里,溅起环形的水花。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进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虾壳边缘锋利,乔翌一不留神,手被扎了下,痛得一缩,李好见状探手去捉,肌肤相触的瞬间好似通了电,二人又迅速分开了。 两人再次不约而同地想:该做点什么? 于是乔翌清清嗓子,随口找了个话题:“那个,当年篝火晚会上……你准备表白的吗?” 他听李好讲完就想问了,不止是好奇,更像是要给当年的单相思一个交代。 李好尚未适应眼下的身份,但听乔翌问他,自然是要回答: “对,那首歌就是唱给你听的,我以为你会在台下等我,”李好想了想,觉得这样表述不太对,随即改了口,“是我原本想去台下找你,结果佘超告诉我,你早就回去了。” 乔翌从记忆中检索当晚的碎片,拼拼凑凑,将前后关联起来: “哪有!我听完了,以为你……你说完了我才走的!” 合着是个乌龙,李好乔翌都有点无奈,谁知这一错过,竟会蹉跎这么些年?“早知道当年,我死皮赖脸也要去找你说个清楚。”李好颇为遗憾,眼里是浓浓的自责。 乔翌冲着他弹了下手上的水,看李好皱着脸吃瘪的样子哈哈大笑: “我记得你为了这事还差点吃了个处分吧?” 李好用袖子蹭掉睫毛上的水珠,莞尔回应:“是啊,谁知道白挨了一通骂,老婆也没讨到手。” 乔翌脸上一热,却因着心情大好,没有反驳。 他只是安慰说: “得亏咱们当年没在一起,不然我高考能考几分,还得重新掂量掂量。” 李好抬头看着乔翌,一点光线从他额前洒下,斜穿过刘海,映得两眼雪亮,浅色的眸子有如两颗琥珀,里面深藏着岁月的故事,却依旧剔透玲珑,光彩如初。 虽然他们在岁月的弯路上徘徊踱步,还好,他们最终都抵达了名为爱的终点,没有迷失自我,没有走反方向。 李好不得不承认,乔翌比他看开得多,只要此时此刻的他们,能安安静静坐在这里,一起刷着小龙虾,谈论曾经的曲折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好轻咳一声,他已经逐渐适应到角色里来了,新鲜感把他包围,以至于令他有些手足无措,眼见着这盆龙虾快刷完了,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小翌。” 乔翌见李好一脸正经,还当是有事要说,也不自觉坐直了,作洗耳恭听状: “怎么?” “咱们店的店名,是怎么来的?” “……” 东沟巷口,你好龙虾店门口。 “慢走慢走!” 乔翌送走了来送货的小哥,两手满满都口袋,蓝绿黄红,五彩缤纷。 李好从他身后走来,自然而然接过那一提彩虹似的塑料袋,佯装无意地抬头,看了眼红底白字的招牌。 耳垂红得要滴血,乔翌知道自己底气不足,却依旧努力辩解: “真的,当时我和李雨桐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就随便起了一个,就是这样!” 李好施施然往里走:“嗯。” 乔翌两步追上去,撞了他一下: “他提议要开的店,于是就跟他姓了,真的真的!” 李好放下手里的一溜东西,转身接过乔翌手上剩的,再接着放上灶案。 “我往里投点钱的话,能不能跟我姓?” 乔翌乐了,笑道:“就一个作坊,你还当股份制公司了!” 他上前习惯性地抱住了李好,像很久之前他们还小的时候,时常玩闹的那样: 第53章 “好啦,我跟李雨桐说一声,宣布这店从此往后就跟你姓了,他肯定不会有意见的。” 谁都没拆穿乔翌的心虚。 这名字就是跟着李好取的,当年李雨桐拉他入伙,乔翌就提了这一个条件,他来取名字。 选址选在这儿,明晃晃的门头亮着,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两只手臂从身后环来,李好身形一滞,但那仅仅是短短一瞬,旋即他恢复了正常,时光在他们扯东扯西唠嗑拌嘴里过得格外慢,足够让人肆意享受个够。 等乔翌撒完娇,这才反应过来姿势的暧昧,他想把胳膊抽走,而李好却回身正对他,轻轻捏了下他的脸。 停步于身体中的记忆苏醒得最快,肌肉记忆远比语言记忆更直接。 分别的生疏抵不过它们,最终落于下风,隔阂被击碎,断掉的线段被重新连起,首尾相接。 二人相视一眼,一同笑起来,乔翌别开视线,不好意思地喊李好: “哥。” “嗯。” “喜欢你。” “谁喜欢?” 乔翌没声音了。 李好兢兢业业去收拾那几大包东西,只当忘了前面这句,转而带着点抱怨的口吻: “那可要尽早给我转正才好。” 乔翌正色道:“不可以哦,给你开了先例,别人怎么办?” “真的有别人吗?” “有的,”乔翌点头,也去处理那几袋子卤菜,“而且……” 李好问道:“什么?” “转正了之后,就不能叫哥了。” 乔翌思考了片刻,补充道:“我舍不得我哥。” 暖意蓦地撞进心里,奔向四肢百骸,李好简直不知拿乔翌如何是好,他吞咽了一下,竟是心如擂鼓。 巧的是,李雨桐恰好推门进来,只瞄了眼后厨的两人,便一击击中要害: “呦,成了?” 对着谁都好,偏偏是李雨桐,乔翌想起自己才撒的谎,唯唯诺诺: “没,没呢吧。” 李好分出一手替他理了理滑下的两缕头发,温柔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去去去,”李雨桐赶他俩出去,“这儿我来,你俩去外面打情骂俏去。” 和风柔柔吹进来,从前堂穿到后室,绕过指节,变作写在心头的蜜语,丝丝缕缕带着情思。 那些故作冷淡的日子,被这风一吹,便吹掉了冷面相对的面具,回头看看,竟是孩子气似的,闹脾气一般幼稚又固执,全都是张牙舞爪的虚张声势,口是心非的自欺欺人。 可总归是骗不了两颗真心相爱的心的,一切早在彻夜难眠的辗转反侧与雨夜窗下的愁思苦叹中显露端倪。 哪怕,未来仍有考验在等待。 第0043章 后来 梧桐自枝干开始褪色,有寥寥几片叶尖往里卷,紧巴巴缩成一团,砸进水里也翻不起水花。 乔翌端着杯饮料,从长椅上坐了站,站了坐。 手机嗡地震了下,乔翌立马放下饮料,掏出来一看,中国移动打头,话费账单的短信。 指尖隐隐泛白,乔翌劝着自己深吸了几口气,西风在肺里过了一遭,冷得人一哆嗦,这才勉强冷静下来,百无聊赖躺进椅子里。 平日里二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被每月账户里那笔进账拴住了脖子,你说不得我,我说不得你,没什么可笑的,大家都一样。 李语桐笑他乌龟蛋都孵出来了,他和李好也没能更进一步,乔翌当时让他滚了,事后回去怎么琢磨都不对味,便拍板定日子,圈了天日历里空着的日期,找李好看电影。 今天怎么着也算是把话说开后,他和李好的第一次见面,乔翌拨弄着手指,把吸管拉上来,推下去,脑袋便开始时胡思乱想。 话好像也没完全说开,就譬如当年走了之后李好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谈过恋爱没有,乔翌全都不知道,而他这几年的起起伏伏,坎坎坷坷,李好也没有过问。 乔翌懊恼地揉乱了头发,他就这样把自己卖了,果然一见着李好他就会变笨,上学考试是,都快谈恋爱了还是。 乔翌只觉板凳坐不住,第不知多少次拿出手机确认,李好确实没来。 于是他把自己摊开在长椅上,摆成大字的海星状,远远地有几个孩子在买气球,乔翌瞄了一眼,撇撇嘴,心道:幼稚! 秋日已近,日光晒得人暖汪汪,眼皮不自觉耷拉下来,光斑在其上跳动,乔翌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他缓缓睁眼,视线所及的天幕里,到处都是气球。 好像一片彩色的云,揉杂了彩虹的缤纷,变作五彩的一团,无数根细线牵引着它们,尾端尽数牵在李好手里。 李好就站在那片彩云之下,身姿笔挺,乔翌注意到他的俊脸上沾了点汗珠,阳光穿过气球的缝隙,缕缕撒下,李好的脸上便亮晶晶的。 乔翌看了看时间,其实现在才到约定的点,他却偏要耍赖,小声道: “怎么来这么迟。” 而后又把那戳开的饮料递过去,李好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还是温的。 李好看向他,笑弯了眉,脸上的光也跟着动了,纷纷移了位置,有一束落在眼角,星星一般。 他把那束绳绾了个圈,小心系在乔翌手腕上。 乔翌红了脸,忙把手往后抽,李好却不让他逃,准而快地捉了回来,最后在绳尾系了个蝴蝶结,这才道:“好了。这是咱们第一次约会,原谅我,好不好?” 第54章 乔翌哪还说得出拒绝的话,在长椅上心急如焚的等待也算不得什么,这一句话便足以原谅。 那一束气球遮天蔽日地堆在头顶上空,他们走到哪里便跟到哪里,四周的目光被吸引过来,乔翌一面觉得害羞,一面又有点骄傲,像小学放学第一个走出校门的自豪,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看看。 原则性的问题动不得,他这会儿才想起来,拉了拉李好的袖子: “我只答应试一试,这还不算约会呢。” 李好绕到另一边,牵过他空着的那只手,两人都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新奇得很,他们的身份不再是兄弟,却也不是爱侣。 手臂与手臂连接在一处,在空中前后晃荡,有一股孩子气的傻。 他们两个人,手牵手,带着气球,走过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穿过落英缤纷的公园秋景,直走到岁月的未知地去,最后在电影院门口停下,今天本来的任务就是去看电影的。 也是在电影院门口,乔翌犯了难,这一束东西该如何是好? “李老师——!” 李好与乔翌一齐回头,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跑过来,一跳一跳,与李好打了个招呼。 李好向乔翌介绍:“我课代表,特喜欢语文,和你当年一样。” 她歪着脑袋,两眼滴溜溜望向乔翌,里头装满了好奇,乔翌哭笑不得,解下气球,大方地送了她一半。 “呀,原来不是女朋友呀!” 乔翌有点尴尬的摸了把鼻尖,却听李好解释说: “是老师的朋友,普通朋友。” 沁出的薄汗濡湿了棉线,朋友二字好似一柄尖锥扎进胸膛,乔翌站在他们身后,手头失力,余下的一半气球便如彩蝶挥翅,轻飘飘地往天际去了。 氢气带着它们越飞越高,直至云端点上虹色,李好才点点头,与那姑娘告别了。 一个难题解决了,另一个又接踵而至。 也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堪堪够一阵秋风卷起枯叶,在枝头打个旋儿坠下,乔翌却分不清自己是在某年某月。 在他们之间,“朋友”是个暧昧的词,李好照顾他,缘因是朋友,李好拒绝他,他们再做回朋友,正因如此,乔翌才万万不愿从李好口中听到。 如果他们算是朋友,那先前有过的是什么? 身前带起一阵风,李好终于发现了异样,徒劳地追着零星几个彩色气球跑去,他当然是追不上的,只得再折回来找乔翌。 到底是顾忌着人多,乔翌开口,声音不大,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喜欢我,就那么拿不出手吗?” “不是!” 李好匆匆向他而来,长腿迈出两步,距离骤然缩短,乔翌赌气似的转身,小跑着去取票了。 出票口亮起灯,两张打卷的电影票悠悠掉出来,乔翌盯着发愣,那些气球的结局也是这样吗,飞到某个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轰然炸开,变成一块难辨圆形的塑料,打着卷落到某处? 这簇火来得十足邪门,第一次约会变成这样,这全是他乔翌的错。 悔意排山倒海而来,乔翌痛斥自己的不识大体,鄙夷自己的自私,是他先否认了谈恋爱的事,还要李好怎么说? 被人情世故磨练了几年的圆滑,一见到李好就暴露出本性,乔翌用力咬住嘴唇,从分别到相聚,从破镜到重圆,他还是这样爱钻牛角尖。 有必要吗?乔翌问自己,明明不至于难过,明明李好的回答才是正确的,他又为什么要让李好为难? 他不敢回头,既怕看到李好,更怕看不到李好。 有节奏的步调声由远及近,李好故意迈出声音,他一步一顿走向乔翌,倘若乔翌想躲,听着声音便该离开了,然而乔翌没有。 指节分明的大手将乔翌攥紧的拳头包住,继而带着其舒展,捋直,直至十指相扣,乔翌眼眶一湿,挣了几下,没挣开。 彼时乔翌心酸地想:我的患得患失了,他都听见了。 他沉默跟上李好,被牵着进了电影院,二人并肩坐在宽大的座椅上,一如过往很多次同桌而学,很多次同排而坐。 色块在银幕上跃动,亮了又暗,照到人脸上像脸谱,变幻莫测。 台下坐着两个满怀心事的人,这场电影注定不是放给他们看的。 散场时李好听见邻座的男人正骂着脚本的俗套,便试图说两句缓和气氛: “我觉得也没那么难看。” 乔翌沉吟片刻,答道:“我也是。” 其实他也没看下去几个字,不过是为了附和李好,故而在他听到李好问是否要再看一次时,当即拒绝了。 他们走到出口处,人群归鸟般,三三两两散了,李好就在那黑色的人潮里转身,直视乔翌双眼: “小翌,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第0044章 后来 咖啡店里,靠窗的桌上。 手指饼被泡的渗水,软趴趴的,乔翌心不在焉吃了两口提拉米苏,表情看着淡定,手头的叉子却把蛋糕捣得一团糟。 李好两手捧着杯热咖啡,小小一杯,在他掌心略显局促。 乔翌先受不了这受刑似的尴尬,也是心虚作祟,别别扭扭开口: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怎么了。” 他随意划开蛋糕表面结块的可可粉,笑道: “也不知道为什么,之前千般爱你想你,你一走,统统变成了恨你怨你,但那天晚上在店门口又看见你,中间那段就像是我喝断片了做的梦,”乔翌侧过脸去,眼睫低垂,似有似无地叹了口气,“你喊住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了。” 第55章 乍听乔翌这样说,李好几乎是瞬间坐直了,然而乔翌却虚抬手,做了个停的手势,继续道: “可当你说想陪着我,照顾我的时候,我却不敢答应。什么不是单身,有别人了……全都是骗你的,也是骗我自己,我怕再一次失去你。” 嗓子里被酸涩的情绪堵得严实,乔翌胡乱吃了块蛋糕,想把它压下去,却被苦得一哆嗦。 “你知道的,如果这次你再走,我还是会恨你的,李好,可是我不想恨你,哥……我,我……” 我舍不得你,我离不开你。 短短五个字像被施了咒语,在舌尖徘徊几次,就是说不出来,李好却懂了。 叉子掉在桌上,一声脆响,手背被另一种体温覆盖,热咖啡的温度渡到李好手中,他两手滚热,是一种让人安心的温度。 “小翌,我答应你,哥不会再走了,永远不会。” 乔翌点点头,还是不肯抬头看他。 语言在此时变得苍白,他一直缺乏安全感,重逢以来的每一天都在患得患失,偏偏嘴硬的很,非等到爆发时才拿李好开刀。 他向来不是爱自我剖析的人,今天难得把心里话倒了个干净,羞怯之余反而有种轻松。 不过李好都懂了,他强迫乔翌抬头,跟自己对视: “我说一句,你跟一句,还记得吗?” 乔翌破涕为笑,这是多久前他们发明的背书方法,往往是乔翌念一句文言文,李好接下一句。 “嗯。” “我,李好,永远不会离开乔翌。” 乔翌觉得太傻,又丢人得很,无论如何不肯开口,但李好依旧自顾自表决心: “永远爱我的宝贝乔翌,不让他再掉一回眼泪了。” 脸颊上,绯红跑得飞快,乔翌左右环顾,店里没什么人,更没人关注他们,他这才放下心来,蛋糕早不能吃了,他便端过李好的咖啡喝了两口,用以掩饰自己的无措。 李好弯起食指,轻轻拭过乔翌眼角,不依不饶追问: “听到了吗?” 乔翌含糊应了一句,李好又逗他: “这回放心了?” 咖啡落回桌上,乔翌抿掉嘴上的水渍,再一次郑重道: “刚刚在电影院门口,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好不在乎地笑了笑,稍稍歪过头看他,“我知道,以后可以多和我生生气。” 他招招手示意乔翌过来,于是乔翌便倾身,两颗脑袋在桌子正中相触,李好凑近乔翌耳边,用气音说: “哥就喜欢你这样的。” 乔翌哗一下站起来,后背一阵一阵发烫,之前没觉得,现在才发现自从重逢以来,李好怎么变得这样油嘴滑舌了! 虽说如此,被人稳稳托住的感觉依旧是美好的,如同抛上万丈高空后稳稳降落在云端,也似轮船出海后回泊到港湾,当乔翌说完一切,被李好握住手的那一刻,他便知道,从此以后,也会有那样一个怀抱永远等着自己了。 反观李好,他一边眉毛挑着,正把乔翌盘里那团认不清原状的蛋糕挪到他跟前,慢条斯理挖着吃了。 乔翌气不过,在桌下忿忿踢了他一脚,李好面色如常照单全收,乔翌便没辙了,生硬地转过话题,问他: “搬家之后呢?” 暖色调的街景正对着窗户,落到李好眼中,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色板,夏秋之接,红橙黄绿,各色都铺了个满。 李好当然知道乔翌并非要戳他的伤心事,越是关心你的人,越是会用最直白的方式提问,因为心扉对彼此都是不设防的。 李好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事说了,无非是家里少了父亲的角色,自己一夜间成了顶梁柱,无非是血缘的缔结断开,但亲情仍是藕断丝连,无非是在人海里见了千百张面孔,寻寻觅觅都不是那一张。 寥寥几句,乔翌却为着几个“无非是”红了眼眶,李好见状立刻慌了: “都过去了,千万别再哭了好不好?我才答应好的。” 他不知道的是,李好依旧瞒着许多事,譬如打工时受的排挤,母亲对自己的寡言,被故人音容困住的苦楚,又比如高考查分前夕那本被发现的日记本,以及之后风雨交加的夜……李好见不得乔翌的眼泪,于是便把那些苦与痛藏在话的背面,教乔翌如何都无法察觉。 “我读的专业是定向分配,毕业去山里教了一年,后来努努力,上面看我成绩可以,给了我一次机会,再然后,我就回来了。” 乔翌看李好一口一口挖干净盘子里的泥状物,正想劝他别吃了,奈何听了李好这番话,是如何都开不得口了。 李好认认真真盯着乔翌,他的眼睛很大,足够将乔翌从头到脚囊括进眼底,可他的眼中也很小,窄到装下一个乔翌,便满了十成十了。 “小翌,”这一声喊得乔翌酥了半边肩,李好继续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从来没有忘掉你。” “好啦,我知道了。” 乔翌觉得不能再这样煽情下去,否则没完了,他问李好: “以后呢,还有什么打算?” 李好略作沉吟,坦诚道: “工作上没什么好说的,还是按部就班。关于我们的事,我妈那里……需要一点时间,等我先找她谈谈。” 乔翌点头肯定:“我也是。”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陈兰香他们早有预感是一回事,马上要面对面跟他们挑明,这又是另一回事,至于是和风细雨还是腥风血雨,乔翌没有把握。 第56章 算了,等找个合适的时机再看吧。 乔翌看出来李好很紧张,手指微微发抖,当即忍不住笑起来: “又不是没见过,你紧张什么!” 李好反倒拘谨起来,先前的游刃有余全跑没影了,老实道: “那怎么能一样。” 乔翌不懂了:“怎么不一样?” 李好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之前是之前,现在,不知道叔叔阿姨是怎么看我的。” 乔翌发现,这时的李好才与记忆中少言的李好重合,原来是这样吗?他曾经也对着自己犹豫纠结过吗? 不过换位来想,如果让自己去见许庆燕李令尧,自己也不会表现得比李好好到哪去。 想着想着,乔翌先担忧起来,许阿姨如果知道李好喜欢男生,会作何反应?直觉告诉他许庆燕舍不得动手,但他还是忧心忡忡,毕竟一别经年,许多事谁又说得清呢? 手肘支在桌上,乔翌踩着高脚凳的横栏,半依着桌子,悠悠在李好脸上戳了一下: “答应我,有事要和我说。” 李好捉住那根手指,捏在掌心里摩挲,经常握刀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不再是学生年代被笔杆打磨的触感,李好半是心疼,半是慨叹: “好。” “你不问问我吗?” “我都知道。” 于是乔翌又炸毛了,怒道:“李雨桐!是不是他又把我给卖了?” 李好嘴角露出个小小的酒窝,斜睨着窗外望来的人群,温柔地笑了起来,再没说话。 语言解开情思的结,心里的包袱放下,凝滞的气氛再度流动,无形的隔阂被风剪碎,与店门口的风铃碰撞在一起,叮咚叮咛,撞得人心头荡漾,目光温柔。 他们终于可以坦诚面对对方,更是坦诚地面对了自己。 玻璃折射出光阴的印记,他们一齐抬头,视线毫无阻拦地框住了爱人与秋景。 第0045章 后来 车玻璃灰蒙蒙一层,倒映出李好的面容,比本尊淡了些,呼吸间带起了雾,视线逐渐模糊。 冷风呼呼地吹,抽走了天地间所剩无几的生气,这一路高楼大厦逐渐淡出视野,目及之处皆为荒地。 出租车司机向来只管猛踩油门与刹车,一个急转弯,人在车里甩过一遭,车终于停了。 “付了啊,您看下。”李好拉开靠他一侧的车门,让许庆燕先下了,又对着车里招呼道。 驾驶座传来干巴巴的笑声,司机心不在焉应了两句,只等李好一关车门,便掉头跑得没影儿了。 风把许庆燕的围巾吹开,打在李好身上,不远处暗色的建筑巍然耸立,李好叹了口气,收拾好心情,帮许庆燕理了理头发。 “妈,走吧。” 这里是城郊的监狱,里头关着无数做了错事的人,法律赋予他们反省的期限,高墙限制他们自由的空间,他们在此悔过,纠正,换以新生,其中便有李令尧。 年关将至,李好和许庆燕来探监了。 进门的程序很繁琐,一道道安检,手检,最后进去也不过是说几句话,嘘寒问暖一番。 当人离开了常人所在的社会,孤立于群体之外,他与世界的联系便会逐渐淡了,无论血缘,亲缘,抑或是别的什么,所有的缘分都被时间无情斩断,有时李好会想,或许这便是刑罚的意义,没收一个人的一切,如此才有心思忏悔自己的罪过。 出口处有家属在抽烟,李好正站在下风口,烟草味扑面而来,白眼缕缕,背后是茫茫的旷野。 “我家的也是做了错事啊,没办法嘛,关进去是应该的……” “对,过失嘛,学校里一群小孩打他一个,冲动了……” “……嗯对,都是成年人了,我们做父母的,能有什么办法……” 风把远处的闲聊稀释,灌进李好耳朵时只剩只言片语,他不忍心去拼凑,那又是属于某人血写就的故事。 绕过脚下的一摊烟蒂,站到风的背面,那一瞬间李好先想到的,是乔翌不喜欢烟味。 许庆燕多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才匆匆出来,李好便又无言地开始打车。 一如来时的沉默,人挨个钻进车厢里,于是沉默又一次填满了后座,空气里眼神里乃至尘埃中都写满了沉默,压抑像溺水般,让人吸不上气。 多久了,好像从李令尧走后开始,不,可能在更早的时候,早到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名为沉默的符咒就贴上了家门,家?当人在漂泊与游荡中挣扎,哪里才是家? 屁股还没坐热,李好好似才发现自己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想换去副驾,手还没来及碰到车门,便被许庆燕止住了。 “坐吧,妈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 李好不再勉强,规矩坐下,连排的后座中间空着一块,深黑的皮质座椅光泽不再,犹如横贯的天堑。 许庆燕转过身来,仰起脸看他,哪怕是坐着,李好也比她高了一个头,曾经怀抱里的婴孩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母亲的臂弯于他而言太窄,他早该挣脱了。 “回去当老师,遇到什么熟人没有?” “……” 这句开场白似意有所指,又似随口一提,眼珠在睫毛的掩饰下轻颤,李好不打算兜圈子,缓缓回答: “妈,别试我了,我是去找乔翌了。” 缄口的对象换做许庆燕,李好没等她有反应,自己又说下去: 第57章 “我想清楚了,我现在有能力在社会上立足,养活自己,哪怕再养一个乔翌也不在话下,更何况他比我优秀的多,”李好笑起来,淡淡的暖意烘化了窗外挂着的霜,光线透进来,他努力缓和气氛,“以后谁养谁还不一定呢。” “妈,现在都提倡自由平等是不是?我不管和谁在一起,都是想有个自己的小家,冬天下雪的时候能两人一起舒舒服服窝着,而不是让谁举案齐眉为我端茶送水,现在我喜欢乔翌,想和他住一起,他也愿意,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很轻的一声叹息传进李好耳中,围巾遮住许庆燕的下半张脸,让人看不到表情。 冷空气在二人间打转,不知该向谁去。 “小好啊,你要知道,同性恋的路不好走啊。” 她认真拍了拍李好的肩,拂去下车后沾上的灰尘,毛呢大衣最容易沾东西。 “窝在家里没错,可出门之后呢?人来人往,流言可畏,妈只是不想你……你们受苦,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你妈,妈不想你们去撞南墙。” 那句昵称点入心的池中,荡起波纹点点,涟漪呈环状漾开,波及四肢百骸,连着指尖也不住发抖。 情绪揉成一团,复杂而难看,偏偏又抽出一根温情的线,让李好狠不下心,扔不下来。 李好思索片刻,像是说给许庆燕听的,更像是说给他自己: “不撞南墙不回头,如果注定要撞,那我就把它撞塌了,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 荒野旷地从挡风玻璃透过光,落进李好眼里,雪亮一片,他早不是从前的李好,现在他有足够的底气,不仅源于自我,更源于站在他背后的爱人。 他最后放软了语气,却又以无比坚毅的口吻道: “您就听我这一回吧。” 许庆燕的手终于是从李好肩上落下,幼鸟离巢,雏鹰展翅,在自己眼皮下长大的孩子也有离家的那一日,是她的眼眶装不下了。 “你自己有打算,我也不会再劝了。你爸他就是那个脾气,尤其是当年……”她瞥了眼李好的神情,打住话头没再说下去,“有空常来看看他吧,你这性子啊,去看乔翌的次数都比去看你爸的多,说到底他也是被人顶罪的,一个人在里头,遭罪的很呐。” 鼻尖发痒,李好低下头去,他抹了把脸,低声说: “快了吧,就这两年了。” 也许是心里话说开了的缘故,许庆燕脸色变好不少,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看不觉得,可乍一回头,她也老了。 她点点头: “嗯,掰着指头数一数,都好些年了。” 第0046章 之前 “来了来了——哎呀!你是……” 李好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对面安静下来。 他放下大包小包的礼品,再进到客厅里,屋主是个头发花白的奶奶,是住在东沟巷的邻居,也算从小看着李好长大。 “来,来,喝水。小好啊,这几年到哪里去了啊?怎么忽然就走了?” 玻璃杯有些年头了,壁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划痕,李好端着抿了一小口,握在手里,感受杯体的温度,掩饰他的紧张。 “我爸他工作调动,太突然了,也没来及和大家打声招呼就走了,真是对不住。” 对面似乎陷入了回忆,李好听见她说: “一声不吭就走了,让乔家小子好找啊,当时闹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的。” “是吗,回头我可要好好说说我爸,”李好挤出一个和平日相仿的笑,杯里的水却洒了不少,白皙的手上烫红一片,“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苍老的视线经过岁月沉淀,比李好见过的所有人都更有穿透力,他开始紧张,生怕被看出什么。 现在还不是被发现的时候,他想,绝不能让人看出来。 老人打量了他片刻,或许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足足有一会儿后,她才缓慢开口: “乔翌是高材生啊,读的是什么……法律,我们都说这孩子以后要做律师的呀,可这小子倔,非要去考公务员,再后来就是他家那门面重新装了,不知道准备干嘛。” “哦,是这样吗,别的呢?” “他妈妈病治好了,一家人现在都好得很。” 她缓缓拉近与李好的距离,倾身问他: “怎么,你们闹矛盾啦?” 李好放下玻璃杯,无措地搓了搓手,无语伦次道:“哪里会,只是我搬家以后弄丢了联系方式,后来再也没联系过。” 李好看见她点了点头,也不知信了没有,总之没再追问下去。 “算算日子是毕业了吧,有什么打算呐?” 李好偏过视线,望向客厅窗外的天,是晴天下才有的青蓝色,深蓝玻璃的窗户开了一半,不时有飞鸟掠过,把夏意掩在翅下,带着飞向遥远的天际。 和他在东沟巷里看过的无数个晴天一样。 自从李令尧离开后,他们为他规划的道路都走不通了。 “我打算毕业去当老师。”李好这样回答。 “哦老师好啊,好几年没回来,今天该去巷子里转转。” 李好连连称是,他没说实话,他早回来过很多次,大多时候都是遥遥看一眼乔翌的背影,或是隔着一堵墙站在楼下,只要亲眼确认过心里惦记的那个人过得好,他便能安心了。 她牵着李好的手有嘘寒问暖了一番,话题不时说远,却又被李好无意地拉回乔翌身上。 第58章 等天色暗下来时,李好与她告别,并嘱咐她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自己的到来。 披着夕阳踏上水泥铺就的小路,看影子在身前落下,与下班的人潮无数次擦肩而过,或相遇,或相别,再走上主干道,泊油路上车水马龙,或久别重逢,或缘悭一面。 形形色色的面孔自眼前走过,他们都不是他想见的人。 他在某个路边驻足,曾经的烧烤摊换了地址,变成了装修精美的门面,门口的两级台阶是打破回忆的最后一道锁,李好跟在某个陌生人的脚步后走进去,过往如潮,将他淹没。 “之前的老板呢,不干了吗?” “嗨,您说我爸啊,他前几年查出来三高,年初又中风了,不行咯。现在店里是我在管,菜单没怎么变,您去吧台看看吃什么?” 李好点点头。 回忆总在某个节点,突发奇想想要彰显自己的地位,就好像李好已经忘了当年他与乔翌李雨桐吃完烧烤,回家后李令尧对他说了什么,却在这方寸大的菜单上,一眼认出来当年自己点过的菜,往事历历在目,恍惚如昨。 咀嚼着熟悉的味道,情绪由汹涌转为平静,李好回味着白天打听到的一切,这一年乔翌带着全家人去山东旅游,又去考了驾照,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就像很多幸福的小孩一样。 虽然在童年里遭遇过不幸,但现在的小翌健康而幸福,李好红了眼眶婻風,轻轻放下筷子。 这就足够了,他一遍又一遍尝试说服自己,可不得不承认,他并不甘心。 李好还想知道,乔翌谈恋爱了吗?喜欢男孩还是女孩?还记不记得我? 然而除了乔翌,没人能回答。 他耳边还回荡着下午那句话:“……当时闹了三天三夜,要死要活的。” 悔意铺天盖地而来,李好第不知多少次想,如果时光能倒流,他一定不会再匆匆而去,不告而别。 口头的谎言只骗的了旁人,骗不了自己,他胡乱擦了擦眼角,要了瓶啤酒。 酒精的苦涩掩盖舌尖的苦意,却遮不住记忆的苦楚。 李好知道他在后悔什么,如果更早之前,早到他跑到观众席的那一夜,早到他与乔翌并肩而卧的那一晚,他们都能看清内心,都能有勇气,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最坏也不过是再不往来,如今既已成了最坏的样子,当初何不再勇敢些? 光影在眼前模糊成团,眯眼为线,如梦似幻,李好无知觉地探手,只抓住面前空了的啤酒瓶。 人声鼎沸灌入耳中,像溺水般隔了一层,嘈杂逐渐暗淡,最后归于寂静。 乔翌按灭了台灯,一本本收起桌上摊开的资料,封箱装盒,一如把这几年的奋斗摞成了一叠,锁进暗处。 当年他第一志愿是师大,填志愿时就猜到录不上,结果出来果然差几分,被第二志愿的法大录走了。 乔翌边拉上书包拉链,边回忆当年的事,当时自己一门心思要找李好,想着法大就法大吧,未来就业还能蹭个政法相关的,说不定能离李好近点。 不过都是天真的幻想。 深吸一口气进到肺里,冲开内心的碎片,乔翌搬起箱子,离开房间。 这里是他的新家卧室,搬进来才一两年,都被乔翌当作自习室用了。 收到落榜结果的那天,乔翌答应了李语桐的邀约,他们把龙虾店的选址定在东沟巷边的门面,为了方便起居,乔翌打算搬回老房子住。 从旧卧室的窗台望下去,人流如织,车潮滚滚,比起当年的街景热闹了不少,然而路口的小灯,电线杆的斑驳,又在彰显着一切尚未改变。 乔翌轻手轻脚吹走纱窗上的灰尘,生怕惊扰了往事。 他嘴角带着些许笑意,原来一直守着回忆的,不只是自己。 一草一木,一点一滴,只要乔翌回来,它们就还在这里。 这算是逃避现实吗? 乔翌给不出答案。 他掏出手机给李语桐发了条消息:“我想好了,就叫你好龙虾店吧。” 对面立马回了个ok。 乔翌便将手机倒扣在桌上,连带上整个人像后仰去。 比起现代科技搭建的虚拟世界,他更喜欢沉湎于静谧的夜晚,带着温馨气味的房间,任记忆的狂风将自己裹挟,只管安静地与星光共舞便是。 只不过,无论回忆再如何美好,也还是要面对现实的。 第0047章 后来 画面几经变幻,落到现实里,乔翌的新家。 门前挂了红灯笼,楼下有人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红红火火。 大门推开,李好一身黑色修身大衣,配大红长款围巾,两手充当了担子的角色,挂满了各色年货,满满当当。 他紧着乔翌先进去,自己却站在门槛外不动,还是乔林冲他招手: “进来呀小好,别客气。” 乔翌虽在来之前说着“我可不会帮你”,这会儿还是折身到门口,去牵李好的手。 李好却哆嗦着抖了一下,他两步迈进来,确认乔林被乔翌挡严实了没看见,心跳才稍稍缓下来。 乔林笑呵呵接了李好左手拎的东西,多是桂圆红枣一类,还有两瓶酒,却执意让他把右手里那箱牛奶带回去。 向来都是李好跟着班主任去家访,亲自以拜访的名义,去到不是学生的家里,这还是头一遭。 第59章 李好此生从未如此敏感过,他生怕乔林觉得他缺了礼数,再三坚持送出去的礼不能收回来的道理。而乔林也只是脸上淡定,乔翌一早跟他打过招呼,千万不能吓着李好,因此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和蔼而宽心,坚持不让李好太过破费。 两人在门口打了半天太极,推挡往来了半天,最后还是陈兰香出马,喊了句“好了!”,这才让所有人停下来。 “你长身体呢,拿回去自己喝,我们老家伙用不着这些。” 李好被她说得脸上通红,打好的腹稿忘了个精光,而乔翌还在一边幸灾乐祸,戳戳李好:“长身体呢,李老师?” 战场从玄关转移到客厅,又从客厅转移到餐桌,全因在沙发上大家都无事可做,于是陈兰香再度拍板决定,开饭吧。 原本不紧张的也被带动着紧张了,原本就紧张的李好,此刻更是紧张。 早就相识的四人面对面坐上餐桌,却比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更尴尬,不知从哪里飞来只虫,落到乔翌面前的菜上,一瞬间,所有人同时起身,不约而同合掌拍去。 就在将要撞上的刹那,大家又齐心缩手,规矩地坐了下来。 “呵呵呵……” “我看要不咱们还是吃饭吧。”乔翌提议。 “好好,吃,开吃!” 乔林正要动手,却被陈兰香推了下,“小好是客人,让人家先吃。” 李好受宠若惊,示意两位长辈先请。 乔翌再受不了他们,率先对着餐桌正中的老母鸡下了毒手,狠狠扯下一支鸡翅! “行了!吃吧!” 气氛总算归于正常。 待乔翌慢条斯理吃完碗里的鸡翅,李好顺手又撕了另外半个给他,筷子夹到一半,这才意识到不对劲,桌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于鸡翅上,那鸡翅便变得千钧重了。 李好的动作停在半空。 乔翌这才说道:“妈,李好他不是客人,我们是一家人了。” 陈兰香当然不好驳了儿子的面子,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原先说好的明明是等她与乔林考验过李好之后,再决定承不承认的! 乔翌心里自然也紧张,他仗着陈兰香这几年脾气好了不少,就随心所欲,他生怕父母给李好下马威,便想先占领制高点,但谁知道陈兰香会不会突然翻脸? 所幸,命运与桌上的几位都是偏向乔翌的。 乔林自然而然接过乔翌的话,点头承认: “来小好,干了这杯酒,咱们就是一家人啦!” 李好起身敬酒,喝完一亮杯底,干了。 陈兰香又换了两盘李好爱吃的菜到他跟前,话题开始围绕着李好展开。 乔翌原本担心李好心里不舒服,或是有些答不上来,不过这反而是李好的长项,他很快理清了思路,三人相谈甚欢。 乔翌听着他们的对话,也给自己倒了点酒。 醇香的酒液入喉,所经之路一路变暖,心头发烫,陈兰香乔林的话里话外多半是关心李好这几年的生活,偶尔穿插几句对他个人的问询,不过都很温和,显然给乔翌留足了面子。 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都是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该说的乔翌早交代过,不好问的,他们也都尊重李好的意思,想说便说,不想说也不会有人刨根问底。 鞭炮声不绝于耳,停了又响,响了又停,一如多年前的除夕夜,只是这次少了两个身影。 分针滴滴答答跑过一圈,再往前一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先前的紧张尴尬烟消云散,乔翌看不太清是几时几分,只知道天黑了,菜少了,炮竹声越来越响了。 李好小心地给他披上羽绒外套,将红扑扑的乔翌整个裹在里头,裹出一个草莓馅的夹心卷。 “呦!一个没看住喝这么多了……” 后面的话乔翌听不太清,他迷糊着往李好臂弯里钻,嚷嚷道: “我今天……我开心!开心!多喝点怎么了……” “对,没怎么。”李好解下自己的围巾,给乔翌仔细围好扎紧,拉拉扯扯到了玄关。 他一手揽着乔翌,一手向乔林和陈兰香道别: “叔叔阿姨,我走了。” 陈兰香塞给他两个红包,这次她没往李好手里递,直接塞进了口袋,并死死按住了开口处: “来,拿着压岁钱。记着,下次来该改口了。” 她摸了摸李好的头,柔声说: “你们都是好孩子,要照顾好自己。” 大门打开,冷风呼呼迎着李好的面灌进来,却被屋内的暖气中和。 李好没再推辞,那两个红包并不是压岁钱这样简单,更是来自长辈的肯定与祝福。 他眼睛发酸,却清楚地知道这不是风吹的缘故。 “妈,您辛苦了。” 乔林拉过他的肩膀,冲房里留下句:“我送送他俩。” 三个影子落在地上,三个醉鬼,两个个高的被寒风一吹,酒都醒了,比剩下那个烂醉如泥的可靠不少。 “小好,虽然你陈阿姨嘱咐过了,但我还是想再说一句。” 乔林停下脚步,站在李好身前: “乔翌他就拜托你了。” 李好点头:“我送他回家。” 乔林却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这样一个人在家我反而不放心,你们原本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第60章 “小好,我知道你是吃过苦的孩子,但是小翌他这些年,跟着我们,或者自己一个人,也受了不少委屈。” 李好直视乔林的眼睛,郑重答应: “您放心,饭桌上答应您的那些,我都会做到,如果做不到,您随时来教训我。” 乔林用力拍了下李好的肩,换上了平时一贯的慈祥表情,笑道: “好,那就送到这里了。有困难的时候,欢迎回家,我们永远在。” 李好带着乔翌走出去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去,乔林还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他们。 他遥遥摆手,告别道: “爸,新年快乐!” 远处传来应答声,乔林示意他们快走,别吹风了: “新年快乐。” 怀里传来乔翌的哼哼,李好凑近了去听,他正嘟囔道: “新年快乐。” 第0048章 后来 四野暗沉,风愈发紧了,李好喝了酒本就一身汗,再拖着乔翌这么个大件,累得微微气喘。 醉酒的人好似软烂的泥,比平时沉了千百倍,乔翌还不时蠕动两下,围巾被蹭散,但李好却没表现出分毫不耐,他让乔翌倒在自己的臂弯中,分出两手将围巾重新系紧,大红在指尖流淌,从一头流向另一头,更像连接了二人的红线。 李好一路照顾小孩儿般,既要带着乔翌走路,又要回答他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不过这样倒也好,长长的路被爱意缩短,开启门口的小灯,他们就到家了。 这是李好工作后买的房子,属于学校的福利房,政策上给了一定优惠。 毕业后许庆燕交给他一笔钱,说是这些年里为他存的,全走她的账,很干净,李好便拿着它和自己的一点积蓄,用来买房子了。 酒精把思维切割成互不相连的片段,看着新崭崭的家,李好忽然就想起了这事,也许是今晚见了陈兰香的缘故。 他先把乔翌小心安顿在自己的卧室,一一除去鞋袜,衣帽,乔翌不舒服地将脸埋进枕头里,剩下的半边脸满是绯红,酒力还未退去。 李好的脸却比他更红,他想把乔翌枕着的枕头抽出来,因为那是他自己的枕头。 乔翌却闭紧了双眼,对李好手里的新枕头不为所动。 李好不再纠结,他躬身把新的枕头放在床边,又从床头柜里摸出一只红包,连带着陈兰香给的一起,塞到了乔翌的脑袋下。 “新年快乐,小翌。” 而后他起身站在床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手轻脚,带上门走了出去。 阳台门没关紧,李好不去管它,任由冷风吹遍全身。 他捂住胸口,只觉得心跳又激烈起来,砰砰起伏,像潮汐来时汹涌的浪,前赴后继拍打着沙滩,扬起一串晶莹的泡沫,个个都装着对明天的憧憬。 意识率先回笼,乔翌睁开眼,卧室里没有刺眼的晨曦,米白色麻布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守护着屋内的静谧。 这是……李好的卧室? 乔翌撑着坐起来,他记得今天过年,店里休息,昨晚自己喝酒了,然而身上并没有宿醉的不适,崭新的睡衣好好穿在身上,他看了眼袖长,是自己的码数。 柔软的被褥从肩上滑落,入眼尽是米白,淡淡的颜色。 卧室风格简约而不失温馨,昏黄的光线落在被褥上,乔翌伸手去接,阳光在指节间跳跃。 很快,乔翌被窗台上的物件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盆仙人掌,与记忆中的那盆相似之处寥寥,可乔翌却一眼就认出来,是他和李好曾经在巷子里捡的那盆。 在一片白色中,那抹绿成了亮色,又或者说,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尽揽了一室生机。 乔翌光脚站上橡木色地板,哒哒跑到窗前,明明是第一次来,屋内的布置却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好像,是照着自己的卧室建的? 他撑在李好的书桌上,用手指去点绿色茎体上的小刺,皮肤表面凹陷下去,如一处干涸的湖。 余光撇见桌上蓝色的本子,乔翌愣住了。 是一本蓝色的日记本,边缘不可避免地有些旧,但透过它,乔翌却看见了主人的用心,书角处用硬纸板补过,书侧整洁而干净。 是他很久很久前送给李好的那本笔记本。 他用视线珍而重之抚过它的每一寸,一如隔空抚摸着那段逝去的时光。 “咚咚。” 乔翌下意识后退一步,踩到了地上的枕头,跌坐在床上,李好听见动静推门进来,二人恰好对视。 坐在床边的人穿着李好新买的睡衣,总体还是合身的,唯有领口稍大了一点,奶白色的肌肤露出一块,与头顶的黑发相映衬,他背对李好,转过来的半张脸上留有印痕,发尾在睡眠中凌乱,有几处正翘着,增添了几分随意的美感。 呼吸霎时紊乱,李好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视线躲闪着投向别处,于是他看见了书桌上的笔记本。 他箭步上前,想将本子收起来,正碰上乔翌狐疑的表情。 “我没看。” 李好捏紧了它,答道:“我知道。” 乔翌身体后仰,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撑在身后的两条手臂,赌气道: “我一点儿也不想看。” 李好却仿佛释然般的,主动将它交到乔翌手上: “你看吧,本来就是给你看的。” 第61章 这原本是他准备的一个惊喜,可他太紧张了,险些弄巧成拙。 乔翌挑起一边眉毛,装作不情愿的样子,接过那本日记: “那,我看了哦。” 扉页的墨水早已褪色,纸张变脆,乔翌须得小心翼翼地翻着。 李好探身,拉近了二人间的距离,两只影子顺势躺倒在床单上。 他偏过脸,恰好让嘴唇的倒影紧挨着另一人的脸颊。 李好专心观察起乔翌的表情,只见乔翌先是一愣,而后咬了咬嘴唇,就像他思考时经常做的那样,到后面脸色越来越凝重,连眉毛也皱起来。 就在李好打算将本子夺过来时,乔翌飞速地过完了剩下几页,而后藏到身后,泪水很快砸到膝盖上。 李好简直拿乔翌没办法,他抱住乔翌,语气宠溺,“看着我,笑一个?” 乔翌仰起头,拼命眨眼睛,他也不想的,毕竟他还不想让李好毁约,只是这薄薄的一册承载了太多太多,那些再三缄之于口的,欲语还休的往事,原来都一一藏身于此,在此时将它们读过,好像跨越了时空,给了彼时过去的自己一个答复。 心动的、付出的,并不只有我一个。 以他们的分别作为轴线,今日与过往相对称,所有的爱都一一有了回应。 “本子还是我送你的呢,我现在要收回来了。” 李好也不与他争,笑着说:“好,本来就是打算送你的,是我讨巧,用现成的东西当了礼物。” 乔翌摇头,不再说话。 “我还没说完,”李好起身,蹲在地上那团被褥边,仰视乔翌,他昨晚曾在此辗转反侧,细数过乔翌的每一次翻身,每一声呼吸,也曾在此坐立难安,将这一幕演练了数次: “原本……我想准备好了再告诉你,但是我发现,我实在见不得你哭,所以我不想再等了。” “小翌,和我在一起吧,从今往后,我们都在一起。” 乔翌笑了,他的嗓音还有些哽咽,但那都没关系了,因为他回答说: “其实在我心里,我们很早很早以前就在一起了,从我爱上你之后,从……你第一次写下爱我的那一刻。” 李好也跟着笑起来,很轻的一声,“我知道。” 他伸出右手,按着乔翌的脖颈,把他拉向自己,气息纠缠,直至额头相触,在这方寸大的接触面上,体温源源不断传输,那些未说出口的话,也跟着一并交换了。 李好复又抵着乔翌的鼻尖,用力摩挲,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他一字一顿说: “我爱你,无论月盈月亏,潮涨潮落,我都爱你。” 乔翌退后些许,两人分开,他认真看向李好的眼睛,那里变做了一汪深潭,也是包罗万象的星河,然而从这一秒起,里面装下的只有他一人了。 他鼓起勇气,把那句话还给李好,以轻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嗯,我知道。” 嘴唇相触的时间大约只有短短一秒,可那又如何?一秒足够新燕展翅飞跃天际,一秒足以地球转过数米,见证一朵花开只要一秒,见证生命的凋零也不过一秒,一秒可以很长,长到能够生离死别,一秒也可以很短,眨眼间便就过了。他们不过是在今天,在当下,在这一秒里接吻了。 柔嫩的触感一触即分,显然乔翌害羞得厉害,猫抓似的想要推开李好,李好却不依不饶,把他按倒下去。 “我爱你。” …… 第0049章 后来 日影向另一侧偏转,李好洗完澡出来,拿着吹风机招呼乔翌往床头坐。 “不要了吧。”乔翌嘴上拒绝,人却顺从地挪了过去。 李好先用手靠近出风口,试了试温度,而后开始给乔翌吹头发,“要的。” “我自己也可以。” 乔翌打了个哈欠,大腿还在发酸,处于有点难受,但不难接受的程度。他觉得一切实在是太美好了,以至于脑袋到现在还有点晕,兴奋劲过了,幸福与满足参半。 人一旦达成了某个目标就会松懈,乔翌对此颇为赞同。 李好凑过来,又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你不可以。” 这时候,李好性格里隐藏的那点掌控欲便无所遁形,他似乎在照顾乔翌这件事上颇为钟情,在日常琐事上亲力亲为能赋予他非凡的成就意义。 乔翌又打了个哈欠,心道,那好吧。 不得不提的是,被人照顾的感觉确实很好,乔翌少年时借住在李家便深有感触,他透过半干的发丝间隙,发梢欲落不落的水滴珠帘似的,在眉前挂了一层,李好就躲在那层帘后,专心致志为乔翌吹头发。 乔翌看他刀削笔刻的眉尾,利落的眼部轮廓,鼻梁根部的骨头有一段凸起,都恰到好处长在自己最喜欢的量度。 他后知后觉回味起自今早睁眼之后发生的事情,耳朵率先升温,从现在开始,他们是名正言顺的爱人了。 吹风机停,李好仔细收拾了散落在周围的落发,拍拍乔翌: “累了就睡吧,我去做饭,做好了再喊你。” “你自己也记得吹头发啊,小心头痛。” 李好嗯了一下,拉起被子盖在乔翌身上,临走时又被乔翌喊住: “哥。” “嗯?” “过几天抽空,我跟你一起去见见许阿姨吧。” 第62章 这次乔翌依旧围着那条属于李好的围巾,不同于以往的是,红围巾另一端束在李好颈间,稍显局促,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紧挨着走路,像一对连体的婴儿。 “你踩着我了。”乔翌语气平淡地陈述。 “抱歉。”李好暗暗收紧了臂弯,步履不停。 乔翌也没有挣脱的意思,小声表达了他的想法: “我们这样好傻。” 李好躬身些许,跟乔翌咬耳朵: “下次出门再不戴围巾,还这样走。” 乔翌吐了吐舌头,再往李好胸前钻了钻。 今天是年初三,早上出门前乔翌坚持不要配围巾,他今儿特意挑了一身素色羊毛开衫,里头搭一件深色衬衫配领带,卯足了劲想给许庆燕留个好印象,奈何一下楼就被零下的天教训了一通,冷得在楼道口直跺脚。 李好再三向乔翌确认是否要上去添一件外套,缘因许庆燕绝不会在这上面刁难,乔翌想也不想便拒绝了,这可是他纠结了一晚选出来的最佳选项,怎能轻易打破? 他以为李好会押着他回家添衣服,怎料李好直接把他裹紧了自己的外衣里。 来回都是开车,也就从车里到小区这一段冷得厉害,乔翌边感受着背后源源不断的暖意,边想清了其中差别。 同样的情形,换做从前没和李好在一起时,李好必然要拉着他上去加衣,然而现在他们在一起了,李好只会将自己的衣服分他一半。 恶作剧心起,乔翌脑子转的飞快,嘴上也顺口问了出来: “如果我要,你会给我一整件衣服吗?” 李好居然也认真思考了,难为他在这毫无上下文的语境里还要作出最佳回答,乔翌腹诽,自己简直是最无理的老师。 “会,连我都是你的,还有什么不能给?” 对此,乔翌用鼻尖在李好的喉结上轻轻停留了一下,算做奖励,皮肤相触的一秒,战栗成了前赴后继的海浪,从一具躯体传到了另一具躯体。 无论在路上如何打打闹闹,到了李家门口全都收得干净。 乔翌早在上楼前收拾好上下,每迈一级台阶便要向李好提问,衣服没乱吧?头发没乱吧?表情得体吗? 李好也耐得住性子,每一次都停下认真注视乔翌,而后作出回答。 直至站在李家门口,乔翌才切身处地体会到李好去自己家拜访时的紧张。 “你来?” 李好一瞥大门,示意乔翌去敲。 乔翌一整衣领,再度挺直了脊背:“等等,我准备一下。” 他攥右手为拳,抬高放在门上,又发现门左侧有门铃,于是放下右手,匆忙换了左手抬起来,悬在门铃上久久未动。 “咚咚。” 敲门声突如其来,惊得乔翌一哆嗦,他几乎是跳起来喊道: “喂!说好我来的呢!” 李好笑笑:“你来我来都一样,我替你敲了。” 大门很快打开,乔翌乍见许庆燕,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妇人苍老了不少,精气神还在,只是再也比不上曾经巷子里家喻户晓的美人,过去的匆匆几年对她磨砺太多,单看面容,她早不是乔翌记忆里的许阿姨了。 乔翌暗嘲自己天真,时间对谁不曾有过考验?别说许庆燕,自己旺季时一天到晚守着龙虾店,一周下来脸色也难看得可以,又有什么资格去说他人呢? 惊诧在他脸上只停留了短暂一刹,乔翌很快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向许庆燕问好: “好久不见了许阿姨,新年快乐。” 一直到乔翌坐上沙发,他还觉得眼前的一切不太真实,许庆燕就这样轻飘飘放他进来了? 来之前李好跟他通过气,乔翌原以为今天会是场腥风血雨的“硬仗”,毕竟有李好当年的前车之鉴,谁料现实与想象大相径庭,许庆燕的表情一直很平静,与乔翌说话时甚至还笑了下。 “小翌,喝果汁还是牛奶呀?” 乔翌忙站起身回话:“您别忙了,我喝点水就行!” 许庆燕端着两样东西过来,边走边道:“那可不行,多少年没见了,仪式感总得有的。” 他看锃亮的茶几玻璃上倒映出饮料瓶的全景,自己还有话压在嗓子眼没说干净,乔翌总觉得坐不踏实。 他再次理了理衣服,调整坐姿,向许庆燕坦白了来意:“阿姨,当年李好……” 许庆燕却示意乔翌打住,“原本想着今天不聊太闷的话题,不过既然开了这个头,还是让我来说吧。” “那年是九九年,对,两千年往前一年,冬天特别冷啊……” 乔翌刚开始还想问李好为何要以此开头,听到后面却不住入迷,上了年纪而略微含糊的嗓音,配合盖了蕾丝布的沙发,易拉罐的绿力果汁,年味里的硝烟余味,没开大灯的空旷客厅,一部旧电影在眼前播放,只不过片子的主角有且仅有一位,是李好。 结局停在高考结束的夏天,许庆燕久久没再继续,她端起水喝了一口,神色凝重地看向乔翌。 而乔翌知道,她并不仅仅是有话要问自己,更是因为李好哭了,她的视线只得挪开,在自己身上寻找落点。 “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又喜欢上了你,”许庆燕不知何时握住了乔翌的手,像一位母亲那样。 “我曾经觉得我儿子是个同性恋,还死不肯改,真是天都塌了。但是后来我想通了,我这一辈子,他爸这一辈子……” 第63章 许庆燕顿了顿,显然是在想该如何继续,乔翌翻过手,掌心向上,希望借此给她一点力量,“我想李好应该都告诉你了,这样的人生……我都可以接受,我儿子只是喜欢男孩,作为他妈,我又有什么不能理解呢?” 乔翌伸出小指,碰了下李好的手背,冰凉如玉,他深吸一口气,向许庆燕发誓: “阿姨,当年李好出柜我没和他一起,不过以后不会了,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会再让他一个人。” 许庆燕的眼里闪着泪花,她轻轻摸了摸乔翌的头,说道: “我相信你,也相信他。那么,我真心地祝福你们。” 迈下最后一级台阶,乔翌竟有些晕眩,李好从背后一把抱住他,用力之大,几乎要将他揉进身体。 临别前乔翌坚持不肯收许庆燕的红包,但是他收下了另一件东西,一条与李好脖子上样式相仿的围巾,朱红的,很衬肤色。 十指相扣时,寒风也挤不进,疤痕在光阴里淡去,以后他们还有彼此,他们就这样一路牵着手,系上一对情侣款的围巾,晃荡着往回家的车里去了。 第0050章 后来(正文完结) 冬去春来,东婻風风在窗边打了个滚,卷起纱帘,白色的光线便挤进室内。 春梦旖旎,乔翌在床上翻了个身,床单胡乱缠在身上,像一身白色的长袍。 快要入夏了,吃龙虾的人一茬比一茬多,乔翌这半月都住东沟巷的老房子,他原先是不让李好跟来的,然而最后拗不过,只得妥协了。 今天是个例外,因着昨天周五,学校开家长会,李好作为优秀青年教师上台发言,会后留下来答疑解惑自是少不了,乔翌让他索性在家里睡了,不用跟着过来。 卧室还是乔翌从前睡的那间,床换了张大的,眼下全被乔翌一人霸占着,比起两人的时候宽松了不止一星半点,他却觉得有些孤单。 街道办的电话与闹铃前后脚响起,乔翌迷糊着答了两句,摇摇晃晃起身,在床边找拖鞋。 鹅黄的光落在床边,勾勒出一片小小的金沙滩,粼粼耀眼,地板失了本色。 心有灵犀地,他突然两步跨到窗边,探出半身往下张望。 白日当空,路边车流不歇,两股车道改作四股,来来往往的车辆形形色色,乔翌早就数不清了。 “乔翌!下来!” 一声呼喊打破了他的思绪,乔翌低头一看,李好正在楼下朝他挥手。 远处挺拔的青年与记忆里清瘦的孩童相重合,只要乔翌抬头,他就站在那里。 “来了!” 乔翌匆匆洗漱下楼,丝毫没注意穿反的袜子与系成死结的鞋带,他只想快快去到李好跟前,扑向他的春天。 李好却没在原地等他,三步并两步上了楼,二人在家门口接了个悠长的吻,乔翌被李好抱得紧,不得不踮起脚尖,将自己向前送。 草坪散发的木质清香与旧家具的岁月气息揉杂成舒心的味道,他们一前一后牵着手,悠悠往你好龙虾店去了。 李语桐比乔翌早到一会儿,见两人牵着手进来竟也没说话,乔翌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嬉皮笑脸凑上了去: “昨晚中彩票了?” 李语桐出奇地没有反驳,哼哼两声想糊弄过去,于是乔翌从后面搂住他的肩闹他: “说嘛说嘛!还是不是好哥们儿了!” “喂!”李语桐大叫一声,扭头看了看李好,“别在你老公面前对我拉拉扯扯!” 乔翌笑得捧腹,李语桐本也没想瞒,自以为低声道: “我,嗯……的春天要来了。” 乔翌紧张兮兮皱眉:“不是吧,你也要找老公?” “滚你的!”李语桐给了乔翌一脚,解释说,“我决定找我白月光复合去了!” 果然还是要靠使诈,乔翌暗自对李语桐说了声对不起,对这一真相表示出恰当的惊讶: “您说的是哪位?” 这一问却把李语桐问脸红了,他再三威胁乔翌不要传出去,就看见李好走了进来。 “我已经听见了。”李好拿着一捆葱进门,找篮子滤水,“顺便提醒一下两位老板,再不开工要来不及了。” “别听他的,你继续说。” 乔翌一手搭在李语桐背上,脑筋一转,灵光乍现间抓住了至关重要的某点。 他想起来了! “我知道了!是当年咱们隔壁班的女生,你暗恋的那个,是不是!” “嘘!”李语桐连连示意他小点声,乔翌当即会意,朝他一眨眼。 “那,祝福你们。” 乔翌从墙上摘下案板,换到切生食的一面开始备菜,刀锋在案板上切得当当响,李语桐在另一边处理熟食下酒菜。 “下午我招的新员工要来,你跟李好收着点。” 乔翌头也不抬,回了句:“知道。” “你要想说的话等我观察他几天,这世道,我怕他们心里别扭。” 乔翌啐了李语桐一句,话里带着笑意:“我又不是小孩儿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计较。” 他想起早起时那通电话,又问李语桐: “新店装修这几天就能收尾了,这两月不搬,空着散散味。” “没打电话催你?” 乔翌利落地将食材收拾齐整码好,回答道: “打了,我说实在是没办法。门面房租金不低,都是咱们掏的,也没算到安置款里头去,我让他们再宽限一点,我们会尽快的。” 第64章 李语桐点点头:“也是,巷子里那么多人,还有不想搬的,咱们算动作快的了。” 乔翌抬眼望向窗外,后院里李好正开着水在处理龙虾,阳光被屋檐接割,断开,他喃喃道: “是啊,那么多人,要拆迁只能慢慢来……这一住,也快三十年了。” 视线的落点停在某一片晃动的叶上,树影沙沙落下来,在乔翌沾了水的手背上流淌,如同一片浅色的纹身,刻下的是光阴的印记。 李语桐感慨道:“没想到啊,这点大一个摊子,连转身都费劲,马上也要做出品牌了。” 乔翌喊了他一声,又问:“到时候我俩也好放手了吧,你想做点什么?” “不知道,可能先出去玩几天吧。” “是先去追人吧。” 乔翌一抖手上的水,调侃着纠正。 水流潺潺,从龙头落下,带着暗沉的过往向下水道去,流经之处划出一道断断续续的水痕,反射出亮眼的日光。 “别老说我了,你呢?” 李语桐又把问题抛回来,却不料乔翌居然真有规划。 只见乔翌敲敲窗户,示意李好往阴凉处坐,阳光开始偏斜了,正巧晒到他的脊背。 稍作思索后,他给出了答案: “我想找找我真正喜欢的事。” 李语桐一颔首:“这样也好。” 他知道乔翌一直还惦记着法考的事。很多人,很多事,人们总会欺骗自己早已放下,催促自己向前走,然而某日蓦然回首,才发现那些念念不忘的,依旧长足地停在那里,如果不折回去解决,终究是放不下的。 等到日影西斜,高饱和度的橘红色云霞艳得刺眼,李好拎着小板凳进来,乔翌正在热油开锅,准备炒菜。 “好香。” 乔翌狡黠地眯了眯眼,示意李好过来,他将嘴唇凑到李好耳边,一如交换秘密的孩童: “你知道咱们店的秘方是什么吗?” 李好盯着他的嘴唇一开一合,心猿意马地问道: “我能听吗?” 乔翌收回试了油温的手,轻轻在李好脸上一弹: “龙虾炒熟要出锅的时候,化一块猪油进去回锅,就这么简单。” 霞光落在他们的侧脸,李好佯作无奈: “我不想听的。” 乔翌看着很是高兴,喉间溢出几个音节,歌名与当下的气氛极其不搭,十七岁的雨季。 “可是你已经听了。” “那怎么办?”李好本想搂一搂乔翌,不过顾及到锅在眼前,人在背后,只得作罢。 乔翌戴上手套,隔空点了下李好的鼻尖: “那就罚你,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东沟巷口,晚霞停在地平线上,粉光大炽,你好龙虾店亮着莹莹的光,巷子深处拆了大半,却仍有三两小灯亮着,一星一点汇聚,最终汇成了凡尘里的万家灯火。 【作者有话说】 感谢每一位读者的支持! 下一本古代强强探案文正在连载中,感兴趣的话欢迎来主页看看呀~ 后记 2023年夏季的某一天,我偶然路过儿时居住的小巷。虽然只在那里度过了短短三年,但是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随着我一路走过,都如重映的默片,在眼前流动起来。 刷了鹅黄色彩漆的自建墙倒了大半,拆字还剩半个,蓝底白字的路牌挂在老式居民楼侧面,边缘泛起铁锈的红棕,苔藓般附着其上,那一刻我才惊觉,原来这条隐匿于记忆中的巷子,也拥有自己的名字。 于是我动笔,有了这部作品。 当然,两位主角都是由我虚构的人物,在现实中也不存在原型。 短短三年早就湮没于时光之海,仔细算来,乔翌与李好住在巷子里的时间要比我长得多,我想,于他们而言,我不过是在小巷里短暂停留过的租客,而于我而言,他们只是那条巷子里,我所不认识的、千千万万户人家中的两个,我们甚至未曾碰面,不过是借着这样一段故事,我有幸窥得他们生活的部分,又加以我的主观揣测于此写就,除此以外便再无交集了。 作为第一部 作品,我自知故事内容大多琐碎而无趣,同时在表达上也有不少缺点。 然而有时我也会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惊心动魄的相遇?又有多少人能拥有刻骨铭心的爱情?更多人所关注的也不过是一日三餐,家长里短,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所以我认为,平凡人的故事也有记录的意义。 两位主角都算不上完美的人物,读书也会考砸,在家也会吵架,包括书内的许多配角,他们也有自己的缺点,但我以为,正是这样才真实。 我不奢求能借这段故事为谁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我只希望这部作品能在闲暇时给您带来一点点的快乐,或者勾起您某一段的回忆,哪怕只起到了打发时间的作用,也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