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春恩》 第1章 《报春恩》作者:庚子弥云【cp完结】 文案: 突遭变故家破人亡,弱公子陆怜流落异乡,濒死之际天降救星,被猎户霍春生带回到一个世外桃源的山野小院; 虽然干活打猎统统不行,但陆怜胜在很有寄人篱下的觉悟,恩人话少,陆怜就多说;恩人面冷,陆怜就天天笑脸相迎,可是迎着迎着,恩人好像有点不对劲? 直到某天被压住了肩膀,咬住了嘴唇,陆怜才意识到错在了哪里! “我、我知道我欠了你的人情,我报恩,做什么都行……” 霍春生正沉醉忘情,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陆怜被逼到绝境,蓄力一脚,“可你要拿我当妓子小倌,我不行!” 被一脚踹下床的霍春生难得的瞪大了眼睛,“谁拿你当小倌了!我、我是喜欢你!” 冰山人夫攻x钓系小狐狸 (霍春生x陆怜) (副cp邬思明x郑芳寻(冷面忠犬x巴掌女王 两天一更时间不定(多半是晚上:d 第1章 过了立春,霍春生就十九了,门口的大柳树上划下一道新痕,算上之前的,这是他一个人在山上度过的第四个年头。 天还没亮,霍春生扛着刚猎的野雄鹿往山下走,到东街口的时候,一身的晨露还没散。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东街上人来人往,卖米糕的刚开锅,腾腾白雾伴着果子甜气扑了满街。霍春生穿过熙攘人群,拐进收野货的黄老头的铺子所在的柳巷里,远远的就看见镇上最大的青楼外堆满了人,有个刺耳的叫骂声从人堆里传出来。 “娘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贱骨头!狗蹄子还敢踢人!” 另一个声音混在一起,更加尖锐,“恩将仇报的东西,今天非得踢死你!” 围观的把路都占满了,啧啧私语却没一个出来阻止,霍春生面无表情地扛着鹿挤过去,又是一阵哎呦低骂,却都散开了。 街窄,霍春生毫不避让,路过时嶙峋的鹿角狠狠戳了打人的其中一个,那人哎呦一声,转身指着霍春生的背影骂了一句,“臭小子!不长眼吶!” 霍春生冷着脸转身,鹿角一扫,打人的往旁边退了几步,露出地上倒着的一个瘦弱身影。 霍春生先是扫了那两人一眼,然后目光才落到地上,一眼就看到那双凌厉的眼睛,沾了土,灰蒙蒙的。 被打的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手脚都被绑着,破烂衣服脏得看不出颜色,头发也一绺一绺的,咬着牙绷着劲儿,凶得不行。 见霍春生一个劲地看,也不说话,打人的站出来指他,“看什么看?赶紧滚!” 他于是抬眼,很冷地看了那人一眼,对方眼里立刻露了一丝怯意,梗着脖子硬挺着。 霍春生个高肩宽,扛着一头比他人都大的野鹿却表情淡然,剑眉薄唇,一双漆黑眼睛瞪起人来,很有几分凌人的凶狠劲。 他还没说什么,对方先叽里咕噜起来,“看什么?他的命是我的,我想卖就卖!想打就打!你就是告到官府也是这个理!”说着又狠狠往小乞丐肚子上踢了一脚,小乞丐闷哼一声,蜷着身子抖起来,霍春生拧了拧眉毛,一抖肩,咚地把鹿摔在地上。 地板都震,周围一圈惊呼,楼里的姑娘都在门口伸着头往外瞧,巷子里堵得水泄不通,打人的两个被他这一下吓了一跳,“你、你什么意思?” “够不够?”霍春生声音也冷。 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要买?” 就连地上的小乞丐也抖着抬起脑袋,惊异的看着他。 两个人贩子你看我我看你,还犹豫呢,倚在门边的老鸨就捏着嗓子咯咯笑起来,“哎呦,傻小子亏大喽。” 楼里一堆姑娘嘻嘻笑着,两个贩子互相使着眼色,鹿血可以做酒,鹿角可以入药,鹿肉更是酒楼贵菜,这分明是一桩亏本的买卖,霍春生懒得再等他俩磨叽,拉起地上的小乞丐往肩上一扛,一转身,围观的立刻让出一条道来。 喧闹嬉笑中,两个人贩子你推我攘地拉扯地上沉重的鹿,没人再注意消失在街尾的霍春生。 无人的巷角,霍春生把人放下来,摸到后腰,抽出一把短刀,小乞丐立刻往后缩了一下,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戒备地盯着霍春生,抿嘴不说话。 霍春生知道他那个眼神,一般小孩看到他都这个眼神,他不解释,扳过他肩膀割了绑手的绳子,抽出刀鞘合上刀丢到他面前,“你好自为之吧。” 起身走了。 小乞丐愣愣地看着他走出巷子,背影消失在人群间,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捡起地上的短刀,颤巍巍地割绑着脚的绳子。 油铺外,霍春生捏了捏扁扁的荷包,里头叮当就剩几个铜板,他顿了顿,转身走了。 经过烧饼铺,焦香冒油的烧饼刚出炉,霍春生肚子立刻被勾得咕咕叫,他扯下钱包倒出铜板,数了数,买了一个半,鲜肉葱花的,霍春生咬着烧饼往镇外走。 莲镇是个建在山间平地的镇子,镇上水田多,多种莲藕,所以叫莲镇。镇子不大,但还算繁华,一条蜿蜒的河从西边山上流下,穿过镇子中间,把镇子分成南北两片,中间有三座石桥相连,霍春生家住西边山上,在南镇买完东西,就穿过最西边的石桥出镇回家。 烧饼嚼到一半,远远看见桥边几个小孩子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边跳边笑,稚嫩的童声整齐地喊小瘸子、小瘸子,霍春生走上桥时不经意瞥了一眼,看清了小孩中间围着的人。 第2章 是刚才那个小乞丐,拿着不知哪里捡来的树枝,毫无威慑力地舞来舞去,嘴里沙哑地吼着,去!去!他越赶,小孩越乐,一个男孩子大着胆子上前抢了他的树枝,他们立刻哄笑起来。 小乞丐脸涨得通红,扶着桥墩想站起来,反被孩子围住,霍春生倚在桥上看了半天,咽下一口烧饼,突然朝那群小孩猛地喝了一声,“去!” 小孩们立刻噤声了,都齐刷刷仰头往桥上望过去,小乞丐也抬头,霍春生又看见那一汪朦朦的水雾。 他紧了紧腰带,一翻身从栏杆上跳下去,把一群小孩吓得直叫,乌泱泱跑开了。 霍春生转身,一眼就看见他左手捏着的自己的短刀。 “白给你刀了。”拿着刀不用,捡个破树枝,能吓到谁? 小乞丐瞪大了眼睛,“哪有人对小孩子动刀的?” “吓唬,吓唬懂不懂?” 小乞丐不说话了,咬着嘴唇,很犟地不肯低头,霍春生挑挑眉,表情淡淡的,“怪不得你挨打。” 他这话没有别的意思,可小乞丐很难堪的样子,张了张嘴,又硬生生吞下了,咬着腮帮子偏过头。 算了,霍春生要走,低头的瞬间瞥见他的脚,早春的天还冷得很,他光着一双脚,冻得都紫了,脚踝更是肿得老大。霍春生停住了,想了想,解下身上的小皮袄塞到他手里。 他刚转身,忽地腰上一紧,霍春生腰带被拉住,是小乞丐,“嗯?” 小乞丐忙又放开,怀里抱着他温热的小皮袄,望着他,“多谢……” “不用。” 霍春生又折回桥上,余光里桥下那个小瘸子仰头望着他,他看见了,故意没有回头,可下了桥又想起那红肿的脚踝,和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脏兮兮的,却没来由地叫他想起晨雾的荷塘和秋波里的红鲤。 一个被拐来的异乡人,连几个顽皮的孩子都吓不走,早春的夜不就要冷死在桥头了么?霍春生叹了口气,又折返回去。 “能走路吗?” 小乞丐正攀着石墩往桥上走,是跟着他,不料他又回来了,小乞丐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站在桥上的霍春生,眼睛亮亮的,“能!” 第2章 “能走路吗?” 小乞丐正攀着石墩往桥上走,是跟着他,不料他又回来了,小乞丐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站在桥上的霍春生,眼睛亮亮的,“能!” 他像要证明自己似的奋力往桥上走,瘸得很厉害,没走两步就身形一歪往前栽下去,霍春生飞快往前一把搂住,他尖瘦的下巴磕在霍春生的胸口,霍春生被顶得一痛。 小乞丐红着脸抬起头,手里紧紧捏着他的小皮袄。霍春生扶他站稳了,把自己啃了一半的烧饼塞到他手里,背过身蹲下来,“上来。” “我这……”小乞丐担心自己一身脏污,不敢动。 霍春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的没有表情,二话不说勾住他腿弯一揽一托,小乞丐惊呼一声,一下扑在他温暖的背上,轻盈地像飞了起来。 出了镇子,从官道走到小道,再到上山的羊肠小路,一路人越来越少,渐渐的屋舍也看不见几间了,耳畔只有偶尔几声鸟叫虫鸣,一条路弯在山野间好似没有尽头。 小乞丐不安地动了两下,霍春生感觉到了,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怎么……还没到?”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可压着嗓子,一下就暴露了他的不安。 “我家住山上,还有一段路。” “哦……”这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小乞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闭了嘴,霍春生却感觉到他是有话想说,很直接地问,“你怕?” 小乞丐一僵,“没有,怎么会,我是、是怕你背得累,所以就问问……” 他是编来搪塞他的,结果霍春生当真了,很轻地哼了一声,“你这点分量算什么?” 说完还故意掂了他一下,小乞丐忽地腾空又掉下来,屁股落在他手里,吓得心里一紧,“英雄、英雄真是好臂力……” 话音还没落呢,小乞丐突然惊悚地感觉屁股被捏了两下,他汗毛直竖,听见霍春生认真地说,“你看着瘦,屁股肉还挺多。” “……” “挺好的,摔了不疼。” 山路一边外是斜坡深涧,小乞丐闻言探头看了一眼,立刻揪紧了他的一点袖边,无暇反驳他点评自己屁股的话了。 小路拐过一个弯,面前是一条小瀑布,山泉水从石壁上流下,在这一小块平地上聚起一个浅洼,霍春生把他放到旁边石头上休息,自己找了片大叶子,折成斗状接水喝。 他先自己喝饱了,才又摘了片叶子,给小乞丐接了一捧水送到他面前。 山泉水清甜冰凉,小乞丐捧着叶子喝了一半洒了一半,他自觉过意不去,想起身自己去接,被霍春生摁了回去,“你别动。” 霍春生拿过他手上的叶子,跨过那些圆溜溜的石头,又去给他接了一斗,“捏这里,水就不会洒了。” 小乞丐按他说的捏住迭起来的那头,这回一滴也没洒了。喝完了霍春生又要去给他接,小乞丐忙摆手,“够了够了,我喝饱了。” 霍春生还是给他接了一捧来,“才走一半,喝够了再走。” 这回也喝光了,他其实渴,只是不好意思让对方这么来来回回的跑,所以宁可忍一忍,霍春生看出来了但没说什么,也没嫌他麻烦,一趟一趟的给他接,一直接到小乞丐连连摆手,“够了够了,真够了。” 第3章 水都装到嗓子眼来了,小乞丐真是喝不下了,很认真地看着霍春生,“多谢英雄,我真的喝饱了。” 霍春生被他一声英雄叫得起鸡皮疙瘩,丢了叶子,“我叫霍春生。” 日头偏西,阳光从树冠间洒下来,落在浅浅的的水洼里,霍春生坐到水边打水漂玩,石子在水面一跳一跳,荡起点点碎金。 “春生……”小乞丐念了一遍,“是春天生的?” “嗯,立春生的。” 立春刚过,小乞丐盯着他微微鼓起的一点脸颊肉,想问他年纪又闭嘴了,想了想说,“春生物自欣,真是个好名字。” 霍春生立刻扭头看了他一眼,“你会念诗,你认字?” “呃。”小乞丐磕巴起来,啊呃了半天,说,“听别人念过,就会那么一两句……不早了,要不赶紧走吧?恐怕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 霍春生看了他好半天,最终也没说什么,过来背起他,继续往山里走。 又走了半个时辰,遥遥地听见水声,绕过松林就见一注流瀑小潭,潭水边是两半整齐的菜畦,再往里走远远能望见一棵大柳树,树下是一个篱笆小院,木屋瓦顶,竹窗石桌,窗下还种了一树碧绿的芭蕉。 小乞丐眼睛一亮,目光被那树芭蕉吸引得移不开,没想到山野深处还能有这样一处居所。 门上没锁,屋里也没有其他人,霍春生背着他进屋,把人放在桌前坐下,转头出去了。 小乞丐顾忌着自己衣服脏,一路上小皮袄都只抱着没敢穿,现在更不好坐他干干净净的凳子,霍春生一走他就赶紧站起来,小心地擦了擦凳面,把小皮袄迭好放下,转着脑袋观察起屋里。 屋内陈设简单,只一张床、一张桌、两把凳子和其他日常对象,看得出屋子主人是个朴素爱干净的,正看着,后门吱呀一声,霍春生从后院绕进来,朝他招手,他立刻一瘸一拐地跟过去。 “你就睡这间。”后院旁边有一间屋子,小乞丐跟在霍春生背后进去,环顾了一圈。 屋子挺宽,但放了不少杂物,且大多都已经积了一层灰,可以活动的空间也就一张竹床前后,竹床也像是刚收拾出来的,还没铺褥子,小乞丐想问也不敢问。 “走,去厨房,” 小乞丐一愣,“吃饭吗?” 霍春生看了他一眼,“先洗澡。” 小乞丐脏兮兮的脸上立刻透出一片红色来,颜色混在一起乱七八糟的。 灶台边摆了个大木桶,早上烧好了水就可以直接舀进去,看霍春生添柴烧水忙碌,小乞丐凑在旁边想帮忙,伸手想接水瓢,霍春生捏住他手把他轻轻推开。 “你别添乱了。” 小乞丐很不好意思的退了一步,“有劳恩公了……” 霍春生听了一抖,扭头看他,“你是不是忘记我叫什么了?” “不不!只是……你对我有恩,我怎好直呼姓名……” 霍春生觉得他说话怪怪的,又说不上来是哪里怪,起身往锅里放上蒸架,蒸上米饭,又丢了几个洗干净的番薯和土豆进去,“你要是实在不知道怎么叫,就叫我阿霍。” 从小爹就这么叫他,街上的黄老头也这么叫他,小乞丐听了立刻点头应下,“那好……就这么叫……” “你叫什么?”霍春生才想起来问。 小乞丐一下抬起了头,眨了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答,“就叫我阿怜吧。” 霍春生没在意,问,“哪个莲?莲藕的莲?” “怜悯的怜。” 霍春生又看他,“可怜的怜?” 小乞丐只是笑,干巴巴的,“对,就是那个字。” 霍春生哦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出去了。 给竹床铺好了褥子,霍春生去翻衣服,小乞丐比他矮了快一个头,霍春生就翻出自己十五六岁时的衣服,选了一套拿去厨房,门没闩,他推门就进去了,阿怜被开门声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去。 霍春生一愣,盯着浴桶里的人看了又看。屋里水雾弥漫,浴桶里小乞丐露出半个上身,乌黑的湿发蜿蜒在白皙的脖子和肩膀上,白净的脸被烘得透着粉红,沾水的桃花眼警觉地盯着霍春生,后者眨了眨眼睛,差点没认出来。 阿怜半扭着上身,挡着自己胸口,有点磕巴,“有、有事吗?” 霍春生觉得他奇怪,“你是女的吗?” 阿怜瞪大眼睛,“我是男的!” “男的你捂胸口干什么?”霍春生直勾勾地盯着他交迭的双臂下平坦的胸脯,阿怜脸更红了,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转身缩进水里。 他真是怪,既然都是男人,那有什么看不得的?霍春生把衣服递给他,阿怜伸手接了,手指滑过霍春生的手背,滑溜溜的。 霍春生痒得飞快缩回手,出去了,等他从菜园掐了菜往回走时,阿怜正提着木桶从厨房出来,半干的头发束在脑后,穿着那身苍青色的旧衣裳,套着小皮袄,清瘦挺拔,整个人截然不同了。 在看清人的一瞬间,霍春生忽然意识到那种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第3章 “你不是乞丐吧?” 晚饭时,霍春生突然问,阿怜一愣,咽下嘴里的饭菜,“不、不是啊……”他也从没说过自己是。 霍春生的眼睛很黑,眉骨又高,看人时明明没有表情,却令阿怜觉得紧张,“……怎么这么问?” 第4章 霍春生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看得阿怜饭都快咽不下时,他才又开口了,“不太像。” 阿怜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又问,“哪里不像?” 霍春生还在慢悠悠地嚼,吞了才说,“你太漂亮了。” “!”阿怜感觉肚里的饭都硬住了,还没想到该怎么接这话,霍春生又开口道,“你读过书,识字,而且手很细。” 霍春生扭头盯着他,眼珠子极黑,“你不是普通人。”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屋里气氛一下子冷下来,阿怜捏了捏手,低着头,盯着碗里的青菜,后背有一丝凉意。 他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是……我之前是给大户人家的少爷做陪读的,所以识字,也没做过什么粗活,后来那家出事了,我才阴差阳错流落到这。” 霍春生吃了一口青菜,嚼得脆响,声音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阿怜等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鼓起勇气抬眼偷偷看他,却发现他正盯着自己。 “你紧张什么?”这话像质问似的,逼得阿怜嘴硬,“我没有。” 霍春生又吃了一口青菜,“你家人呢?” 有风吹进屋里,冷得刺人,阿怜垂着睫毛,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动,他摇摇头,说,“没了。” 霍春生便不问了。 一入夜,山里就静得可怕,霍春生领着阿怜回他睡觉的那间屋子,把唯一一盏油灯留给了他。 “要有什么事你就叫我。”霍春生指指来时他坐过的那间屋子,“睡了。” 霍春生转头就出去了,阿怜忙举起灯要送,一瘸一拐地追到门口,人家已经进屋关上了门,他于是悻悻地缩回来,扣上了门。 灯光昏黄,油灯只够照亮床前这一小片地方,阿怜就着灯光脱下皮袄放到枕边,掀开被子爬上床。 一躺上去,竹床就吱呀响,翻身也响,声音让人心紧,阿怜也不敢再乱动了,扯过被子盖到身上。 有风从不知道哪个缝隙里钻进来,灯火摇动,屋里桌凳杂物的影子也摇动起来,映在墙上如鬼魅乱舞,吱呀一声,阿怜扭头吹了灯,屋里瞬间黑了下去。 黎明之际,山间弥漫起湿冷的雾气,在林间缓缓流动,有鸟雀落到院子篱笆上,左看右看,抖着翅膀散去羽毛上的水气。 门开了,惊起篱笆上的鸟雀,霍春生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带上门去厨房烧水洗漱。 后院一面靠着山壁,有一注水从壁上流下来,经竹管引流到厨房后门外的一口大缸里,日常用水都从这里来,多余的水会流进阶下的石渠,绕过屋边往山下流去。 到后院打水时,阿怜的房门还紧闭着,想他估计累了想多睡会儿吧,霍春生就没去叫他。 早饭做包子,面是前一晚就揉好了醒发的,馅料现调,有什么就做什么,用了地里剩的白菜和熏制的腊肉,都切碎了搅在一起,霍春生动作麻利,一会儿的功夫就包了二十多个,摆了满满一蒸屉。 添上柴,霍春生又带上短刀到林子里转了一圈,从陷阱里拎回来两只野兔子,回来时香味飘了满院,蒸屉正腾腾冒着热气,夹出一个包子掰开,烫烫的咬上一口,咸淡正好。 一看后院,屋子依旧关着门,霍春生叫了他好几声,里面都没有动静。 又去敲门,还是没反应,霍春生直觉不太对,推门不开,应该是从里面闩上了,他绕到后面窗边,才发现窗纸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一个大洞,正对着床呼呼地往屋里灌风。 “喂,醒醒!” 床上的人背对窗侧卧着,缩在被子里看不见脸,霍春生拍窗户叫他,他也不搭理,一动不动的。 “喂!”霍春生忙绕回门口,一脚踹开了木门。 嘭地一声巨响,木门被他踹烂了半个框,歪倒下去,床上阿怜微微动了一下,霍春生冲过去扒开被子,“阿怜?” 他竟然是穿着衣服睡的,闷在被子里满头的汗,紧闭着眼睛十分难受的样子,听见声音也只从喉咙深处哼了一声,伸手一摸,烫得不行,霍春生心里一沉。 霍春生抬头看看那破了的窗户,又看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掀了被子把人拉起来,背起就往山下跑。 “不要紧,只是着凉,加上身上有伤,数症并发一下没撑住,我给他扎几针,散了体内的热毒,再慢慢养着就好了。”老大夫云淡风轻地把完脉,又慢悠悠起身去找针,“给他衣服解开吧。” 霍春生立刻去解他的腰带,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睡梦中的阿怜拧着眉毛哼了两声,霍春生想起他昨晚捂着胸口的样子,手上动作就有点犹豫。 摇头赶走奇怪的念头,霍春生揪着他衣领一掀,露出一片雪白平坦的胸腹,他身上有好几处深深浅浅的淤青,霍春生的眼睛却被他胸口一排漆黑的小字吸引过去,凑近了看清楚,他猛地把衣服扯回盖上。 捏着针过来老大夫一愣,“怎么了这是?” “不扎针。”霍春生语气有点僵,但十分坚定,“不扎针了,请您开几副药吧。” 老大夫不解,“好好的怎么不扎了?” “别管。”霍春生手忙脚乱地给他穿好衣服,系上腰带,把他领子扯了又扯,一丝不漏,“开药吧。” 他这么坚持,老大夫也不好再说什么,板着脸收起针,坐下来写了个药方。 阿怜还睡着,安安静静躺在里间的床上,旁边还有别的病人和忙碌的伙计,霍春生拿着药方出去前仍觉得不放心,特意警告了一句,“都不准看他。” 第5章 里头的人都呆住了,没明白什么意思,只有老大夫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觉得荒唐,“什么人吶这么宝贝?就是新媳妇也没不让人瞧的吧?” 他摇摇头,觉得好笑。 背上热乎乎的,阿怜烫豆腐一样的脸贴在霍春生后颈上,呼出的气又湿又热,烘得人痒。 出了镇,路上行人寥寥,霍春生在长亭把他放下来,反手摸了摸自己后脖子,扯松了衣领散热。 风起,带着残冬的凌冽寒意,似乎还夹着丝丝的雨。阿怜歪在亭角蜷成一团,脸蛋红扑扑的,一点也没有要醒的意思。 霍春生看他的眼神复杂,纠结了一路,终于心一沉,丢下他扭头走了。 第4章 漆黑的屋子,滚烫的红铁,鬼魅般的人围在身边,叫啊嚷啊,黑暗中只有天上一轮孤月,阴寒的刀刃闪过,他猛地从梦中惊醒,眼前没有刀,没有月亮,只有一片浅灰色的幔帐。 阿怜急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渐渐平息。 “你醒了。” 床边人影一闪,就听见瓷碗搁在桌上的声音,带着热气的药味飘进帐里,阿怜撑着坐起来,掀了帐子望着霍春生笑,哑着嗓子喊他,“阿霍。” 对方却冷着脸,“喝药。” 阿怜的笑意僵在脸上,那种做错了事的紧张感又揪住他,他默默端过药碗,突然注意到衣袖颜色不一样了,低头一看身上,自己的衣服被换过了,他立刻惊慌起来,“阿霍、我!” “先喝药。”霍春生仍是那副冷冷的表情,靠着桌沿,盯着他。 等他把药一点点吞下去了,霍春生才,“说吧。” 阿怜却说不出话来,一想就明白,衣服都换过了,那他肯定也看见了自己身上的东西,霍春生知道怜悯的怜可怜的怜,他肯定识字,就算不识字,也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意思。 “‘选配通州牢城’,你锁骨下刺的字,你是流放的犯人。”又是那种陈述的语气,霍春生没有在问他,而是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了的事实。 阴湿的牢房和冰冷的刀子,刺字的地方隐隐作痛,阿怜捏紧了被子,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感到自己像被扒光了,所有那些他难以启齿的隐秘都在霍春生直白冷静的眼神下无所遁形,他有委屈,有气愤,可更多的竟是害怕,他怕得连谎话都编不出来了。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床的距离,挺远的,但又够近,近到霍春生能看见他细微颤动的肩膀,又瘦又薄,抱在怀里的时候硌死人了。 本该流放的犯人,现在却逃到了这里,要是被人发现他的身份,别说阿怜,就连霍春生都要背一个包庇窝藏的罪名。在长亭那会儿,霍春生是真想过把他丢下算了,可他还发着烧,又浑身是伤的,这么瘦一个人,万一真的冻死在路边怎么办,霍春生头一回遇上这么愁人的事。 人都走出去了,又折返回来,他不忍心。 “算了,你伤好了就走吧。”霍春生丢下这句话就出去了,他早上蒸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吃呢。 晚饭又炖了个汤,在堂屋火塘里架炉子煮着,很香,但阿怜吃不出味道,总偷偷瞧霍春生的脸色,只看一下,就飞快低下头,坐立不安。 霍春生发现了,但没理他,他已经让步了,答应让他养好了伤再走,还给他煎药做饭,还有哪里不够?他可没功夫哄人安慰。 阿怜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知道霍春生是勉为其难留下他的,他知道,所以极力把自己缩起来,不多占一丝地方,不发出一丁点吵人的动静。 霍春生把后院那间屋子的窗户补好了,门也像新做了个,阿怜还是睡那间,他没有抱怨,自己现在这处境,霍春生不赶他走已经很好了。 可晚上躺在吱吱呀呀的竹床上时,阿怜还是没忍住酸了鼻子,很委屈,眼泪一滚出眼眶他就立刻用衣袖抹了,捂着眼睛趴在床上,听着夜晚山里寂静的风无声地抽泣。 第二天还是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安静又尴尬地吃饭,吃完了霍春生就进山里去了,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阿怜一件事也帮不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到了下午,阿怜喝完药后在火塘边晕了会儿,醒了摸自己额头,好像退烧了。 霍春生傍晚回来时屋里静悄悄的,风吹得堂屋的门吱呀扇动,火塘里只剩下一丁点火星子。 霍春生在院里前前后后找了个遍,甚至还到菜园里看了一眼,到处都不见人。 脸上落了一针冰凉,霍春生仰头看已经擦黑的天幕,下雪了,风冷得钻人骨髓。 晚上,风打着窗子,窗外的芭蕉影子摇啊摇的,霍春生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也睡不着。 阿怜走了,是他自己识趣,但又像是自己逼的,这两天自己一句话也不跟他说,好像就是在暗示他让他走似的,霍春生心里那股烦躁的劲怎么也散不去。 口干,霍春生翻身起来倒水喝,后院屋子的门没关,被风吹得吱呀响,吵得人心烦,霍春生一把拉开后门去关,却被迎面的风扇了一巴掌,一睁眼,地上微白,竟然下雪了。 霍春生站了好一会儿,赶紧回屋穿上衣服,往下山的路跑。 “阿怜!” 风大,霍春生的声音裹在风里,胡乱地被卷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树叶沙沙的,树影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扯着嗓子喊,“阿怜!” 第6章 漆黑里有两声鸦叫,一时格外瘆人,霍春生想已经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走到了哪里,可也不敢松懈,一路仔细地找。 上山的路他就被自己背着走过两回,有一回还是睡着的,他知道怎么走吗?霍春生有点生气了,他觉得阿怜不是识趣,是在跟他赌气,白天不走,非要大晚上的走,还要赶在起风又下雪的时候。 “阿怜!” 这一声喊得撕心裂肺,树上鸦雀被他惊起,他忽然远远看见一小片白,像是阿怜的脸,霍春生赶紧扒开草木跑过去,果然是他。 阿怜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冻死了,缩在长草堆里一动不动的,像是摔下来的,霍春生拉着他扯起来,看他没睁眼,扇了他一巴掌,“喂!别睡!” 阿怜这才抖了抖嘴唇,嚅嗫哼了一声,没死,霍春生又给了他一巴掌,这次轻多了,“你别睡,不准睡!” 一把将人打横抱起,转身就往家赶。 一到家,霍春生就把人塞进被窝里,但被窝早凉了,他慌忙又跑去厨房生火烧水。 凉水下锅,一直没动静,而且一锅还不够,霍春生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又跑回屋里,看着阿怜惨白的脸急得直挠头。 想来想去,一咬牙,转身去把门窗都关紧了,然后过来掀开被子,动作粗蛮地解阿怜的衣服,脱了外衫又脱亵衣,彻底扒了个干净。 把他脱光了,又扯自己的腰带,三两下也脱干净了,钻进被子,把冻成冰棍的阿怜一把搂进怀里。 屋外雪还在下,厨房火烧得正旺,锅里的水滚了却无人理会。 霍春生冷得牙齿都打颤,但仍紧紧抱着,一边搓他背脊一边叫他的名字,过了好久,阿怜的脸上终于微微泛起血色,嘴唇翕动,很轻地唤了一个名字。 第5章 阿怜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一个接一个,没有一刻停歇,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被无数只手拖进黑暗里,他吓得大叫,猛地惊醒了。 窗外鸟叫,叽叽喳喳的,阿怜睁眼前先感到四肢沉重,身体僵直,费力想动,却感觉自己的腿被压着动不了,他缓缓睁眼,被眼前几乎贴到脸上的健硕胸肌吓得猛地后缩,后脑勺撞到墙壁,咚地一声响。 霍春生被他吵醒了,睁开眼,哑着嗓子问他,“好点没?” 他才发现霍春生光着,自己也光着,胸膛贴着胸膛,腿缠着腿,霍春生的手臂还搭在自己腰上。 这、这,他顿时整个人都烧起来,脸色一下白一下红的。 昨晚发生什么了?阿怜只记得昨晚自己离开时天上下起了雪,路很黑,林子里总有些怪声音,他一个不注意绊到东西滚进了草里,脚实在太疼了,他本来想休息一下再走的,可是眼睛闭上就怎么也睁不开了。 霍春生感觉到他体温上升了,撤了腿又收回手,翻身躺下,抬手揉额头,“我不是说让你伤好了再走吗?” “我……”阿怜又是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心里觉得愧疚自责,又满是感激,“将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你的恩情。” 霍春生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掀开被子下床穿衣,他光着屁股捡昨晚丢在地上的衣服,一点不避讳,反倒是阿怜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目光。 “我不是有意要瞒你的。”他低着头,坦白道,“我父亲是抚州督粮道典吏,他替人顶罪被判了斩刑……我和母亲及幼弟流放,路上遇到流寇,我被人救了才一路流落到这里……” 霍春生穿衣服的动作慢了点,虽然没说话,但脑袋微微偏向那边,他在听。 “之前骗了你是我不对,我道歉,这些解释你听来可能觉得巧合,或许不信,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我现在这个处境并非我本意,我父亲的事我也绝对没有是撒谎,你救了我两次,是我的恩人,我以后绝对不会再骗你,一定拼了命报答你,我——” “名字呢?”霍春生突然打断他,微微转头,“也是骗我的?” “不不!这没有!”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姓陆,单名一个怜字。” “哦。”陆怜,霍春生在心里念了一遍,没说别的。 陆怜自顾自的说了一堆,霍春生却好像没什么反应的样子,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陆怜正踌躇不安,就又听到他说,“伤好了再走。” 这话霍春生说第二遍了,第一遍听时陆怜觉得他是嫌弃为难,是不得已的,现在就不这么觉得了。 屋外亮堂堂的,霍春生推门出去,冷气就灌了进来,阿怜往被子里缩了缩,被窝里还残存着霍春生的体温,暖和极了。 午饭后,霍春生拿上了弓箭和短刀,“我去林子里看一下。”又不放心似地看了他一眼,“你别乱跑。” 陆怜很不好意思的笑笑,露出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很俏皮的样子,“不会不会。” “嗯。” 门关上,霍春生踩着簌簌的雪,脚步声渐渐远了。 陆怜搓了搓手,左右无事,撑着桌子站起来,想趁霍春生不在找点活干。 从堂屋转到厨房,再到后院,又转进卧房,四处都整整齐齐,地扫得干干净净,脏衣服洗了晾在后院,柴砍好了堆在后院厨房门口,就连自己早起没收拾的床铺也整理过了,陆怜倚在门框擦汗喘气。 他这都是什么时候干的? 林子里中箭的野猪正发了疯的哼哧乱撞,霍春生瞄准它脖子又补了一箭,远远跟在后面。 第7章 这场雪来得突然,下了整夜把下山的路都封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化,霍春生早起翻了翻家里的东西,两个人吃最多够五天,加之陆怜还要养伤,好不容易找到这头野猪,霍春生势必不能放过。 野猪跑了一路,霍春生跟着血迹一直追到林子深处,终于野猪歪在树下不跑了,霍春生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站定,等它咽气。 林里寂寥,只有野猪呼哧呼哧的喘气声,霍春生仰头看天色,算时间自己出来也两个多时辰了。 火塘边,陆怜撑着脑袋瞌睡,晃着晃着头一歪醒了,他眨眨眼睛,屋里安静,霍春生还没回来。 出去至少有两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霍春生顺不顺利,想他回来还要做饭忙碌,自己不如先做点能做的事,例如把火生起来,米饭蒸上,等霍春生回来再做菜也省点功夫。 陆怜于是挪到厨房,先一瓢一瓢地从后院水缸里舀水,来回好几趟,水加了半锅。 找到了蒸屉又找米,等东西都找齐了,又不知道碗里米和水该是什么比例,陆怜倒一点水看一下,仔细斟酌了半天才盖上锅盖。 万事俱备,只差生火了。 出林子时雪已经停了,霍春生甩甩头发上的雪,扛着野猪一路往家赶。 快走到小院时远远望见堂屋的门开着,霍春生心里一紧,把野猪咚地扔下,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里,掀门一看,火还燃着,可陆怜不在屋里。 “陆怜?” 厨房似乎有什么动静,霍春生立刻绕去厨房,左右一扫,没人。 “陆怜!” “哦?我在我在!你回来啦。” 一低头,陆怜从灶后露出一个脑袋,白净的脸上沾了一块黑乎乎,他还浑然不觉,抬手一擦,把那块黑色晕开了。 “你……”霍春生糟心地看着他那张脸,过来两手卡进他胳肢窝一下把他提了起来,转身把人放到桌上坐下,皱着眉毛给他拍身上不知道哪里滚来的的木柴渣。 “不要紧不要紧,我自己来、自己来……”感觉到自己被当做小孩对待,陆怜局促起来,想推开他自己来,结果给霍春生袖子上也摸了一团黑,他一时不敢动了。 “你钻灶干什么?”霍春生真诚发问。 陆怜脸红得可怜,“我没钻,我在生火,可是这火就是点不燃,也不知道为什么……” 霍春生又去灶前看了一眼,里面大大小小的木柴快塞满了,一点缝隙没有,能燃起来才怪了。 他又揭开锅盖看了一眼,看见满锅的水和装米的饭碗,又回头看看正襟危坐的陆怜,叹了口气。 霍春生盖上锅盖,转身去屋里端来面盆和帕子,打水给陆怜擦脸。 “我、我自己来……”陆怜伸手要拿帕子,被他摁住了,“别动。” 霍春生洗了帕子拧干,仔细给他擦脸,凑得近,陆怜不太自在,总躲他,霍春生一连扑空好几次,干脆伸手捻住陆怜的下巴,“你别乱动。” 陆怜睁大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睫毛,老老实实不动了。 锅底黑灰不好擦,霍春生斟酌着力气,可陆怜皮薄,细细白白的一擦就红,没擦几下整张脸就红透了。 他脸一红,这事儿就跟变了味似的,手下的皮肤高热,可擦都擦了,霍春生就是硬着头皮也要给他都擦干净。 指背无意蹭到陆怜柔软湿润的嘴唇,痒酥酥的一瞬,霍春生立刻收回了手。 “行了。”霍春生把握热了的帕子丢进面盆里,转身就走,出了厨房被冷风一吹,心扑通扑通的,他想真是怪了,心怎么这么慌呢? 第6章 “去去去,没钱吃什么酒?赶紧走赶紧走。” 被赶出门外的一胖一瘦两个汉子呲牙咧嘴的,往酒楼门口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了几句,见小二不搭理,一前一后地往桥头走。 胖的说,“收鹿那老头肯定讹咱们了,那么大一头鹿,就值那么点碎银子?这才几天,一个子都不剩了。” 瘦的埋怨他,“我就说不该答应,那小子长那么水灵,就该捆紧点到别的窑子去问问的,真是亏大了。” 胖的气笑,“你他妈那会儿屁都不敢放一个,你说不答应了?” 瘦的白他,“你少说我,你不也没敢吱声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相看一眼,又都闭嘴了。 不是赶集的日子,镇上行人不多,一胖一瘦蹲在桥头石梯上百无聊赖,坐了会儿,瘦的提着裤子站起来说去撒个尿。 “酒都没喝一口还有尿撒,懒人屎尿多。”胖的朝他扔了个石子儿,瘦的抬脚作势要踢他,嘻嘻哈哈就往桥洞下面去了,站到墙边正吹着口哨解腰带,忽然脖子一凉,耳畔一声低语,“嘘,别动。” 瘦子一惊,眼下一道雪白的光,他立刻认出那是一把利剑,尿意瞬间没了,“有、有话好说,这是干嘛呀!” “嘘。”背后的人身形高大,投下的阴影将瘦子的身形都盖过,“向你打听点事。” 这人简直像个鬼,瘦子竟毫无察觉地就被刀架住了脖子,他两条腿抖得筛糠似的,“您、您说。” 那人嗯了一声,“前几天,你兄弟两个在莲镇外救了个人,那人你们带到哪里去了?” 瘦子脑子空白,“救人?救救救……?” 那人换了个说法,“捡了个人。” 第8章 瘦子立刻想起来了,“对对对!是,捡了个小子,河边捡的,还以为死了呢,长得细皮嫩肉的……” “他现在在哪?”那人语气不耐烦,像是嫌他啰嗦,瘦子一听这么问更慌了,“在、呃……” 刀子顶了顶下巴,瘦子立刻把脖子绷直了,哭丧着脸,“我俩卖了!” 那人明显不高兴了,“买哪去了?” 瘦子磕磕巴巴,“卖、卖给了一个野小子,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他好像是山上打猎的,带着人就走了,我们——” 胖子在石阶上坐得冷,想瘦子怎么尿这么久还不来,就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桥洞下没动静,他于是起身找过去,一到桥洞前,先是看见个高大的男人,再看地上,瘦子以一个怪异的姿势软在地上,血腥味和尿骚味一齐冲进胖子的鼻腔。 “你——”胖子又看向那个男人,话还没说出口,一道白光闪过,热流从脖子涌出来,痛觉瞬间爬遍全身,他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气管就被血灌满了,咚地倒在地上,血和瘦子的血混在一起。 在胖子咽气前,那男人就又消失了。 陆怜洗完澡刚穿上衣服,就听见后院叮叮咚咚的,出来一看,霍春生把杂物间里的那张竹床搬进卧房里来了,靠墙摆在床尾。 “我以后睡这屋吗?”陆怜眼睛亮亮的,挺意外的样子。 “嗯。”霍春生还在给他铺床,没回头,但听出了他语气里的欣喜,不自觉勾了勾嘴角,转身又装无事发生过,“我洗澡去了。” “好。”陆怜高高兴兴躺到自己床上,竹床还是那样吱吱呀呀的,但他不在意了,正满意着,猛地想起来自己洗澡水还没倒,赶紧起来往厨房去。 刚出门就看见霍春生抱着空桶往回走,看见他站那于是停下问,“有事?” 霍春生一声不响地就把水倒了,陆怜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没,我、我先去睡了。” 他赶紧回屋了,钻进自己被窝,上床时不小心扯到了腰,那几块淤青立刻疼起来,陆怜缩在被子里嗷呜了好一会儿,疼过劲了才重新平躺好,心情复杂,说不上来是不是高兴。 卧房里暖暖和和的,四处干净舒服,还有股好闻的木头的香味,比杂物间好多了,陆怜再也不想回那个杂物间去。 他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地转着各种事情,快要睡着时卧房门开了,霍春生带着一阵寒气进来,陆怜立刻又清醒了。 “我吵到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陆怜躺着看他,两人对视了一眼,霍春生就转身关上了门,又去检查了一下窗户,都关好了才过来吹了灯。 屋里黑下去,屋外的雪光透进来,比油灯还亮,陆怜有点睡不着了,眼睛四处转,把这屋里每一个角落都扫过一遍,忽然霍春生说话了,“你是怎么得罪那两个人的?” “啊?”陆怜还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问的是青楼外那两个人,于是答,“他们要把我卖进青楼去当小倌,我不肯,验身的时候把龟公踢吐了,他们怕楼里找他们赔钱,就说打死我给龟公赔罪。” 他语气云淡风轻的,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霍春生心里却挺不是滋味,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幸好遇到你,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陆怜仰头望着他的方向,很认真的说,“不管怎么样,将来我都一定会报答你的。” 又说这话,霍春生觉得扭捏不自在,他又不是图他报恩才救人的,于是故作不高兴的翻了个身,“睡觉。” 陆怜嘿嘿笑了两声,“好。” 说了要睡,可霍春生却有点睡不着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突然想起那晚搂着陆怜睡的事来,心脏猛然一颤,更睡不着了。 他侧头去看陆怜,后者安安静静的不知道有没有睡着,霍春生想说话又咽下了,把被子一裹翻了个身。 肯定是自己一个人太久了才会这样,霍春生把原因都归结到山里沉寂又乏味的日子上。 雪停了两天了,积雪变硬,只是还没有要化的迹象,这两天格外冷。 陆怜坐在门口呵气搓手,看见霍春生远远从菜园的方向回来,立刻站起来,“怎么样?能走吗?” “可以,来吧。”霍春生朝他招手,陆怜立刻拉上门,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朝霍春生跑过去,他腿还没好全,步子趔趄,霍春生快步上前迎他,“跑什么?就这两步路。” “嘿嘿。”陆怜一笑又露出那颗小虎牙,扬起的脸蛋只有两颊冻得一点粉红,在雪地里白得晃眼睛。 霍春生把自己的兔绒围脖解下来给他围上,背过身蹲下来,“上来。” “啊?不用不用,我脚好多了,能走。”陆怜推拒,霍春生扭头看他,语气不容拒绝,“快点。” 他于是乖乖趴上去了,霍春生一揽背起他往山下去。篱笆外的柳树枝子光秃秃的垂下来,经过时扫到陆怜的脸,他低头躲避,呼出的热气钻进霍春生的衣领里,霍春生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霍春生要买点东西,还要给陆怜抓药,本来怕路不好走打算自己一个人去的,可看陆怜有点失落的眼神,霍春生又没忍心。 山下气候不比山上,山顶下雪那几天镇上只飘了几滴雨,第二天就停了,空气温暖潮湿。 今天集市上人不如上回多,但摆摊叫卖的也都没少,陆怜跟在霍春生身后左看右看,什么都新奇,尤其是各种小吃,他都没见过,但都香得很。 第9章 “吃不吃?”霍春生见他在看刚出锅的米糕,掏钱准备去买,被陆怜拉住了,“不吃,我不爱吃这些,就随便看看的,咱们先去打油吧。” 陆怜就怕霍春生要给他买,先往前挤着走了,走出没两步,感觉霍春生好像没跟上来,他回头去找,一晃眼却在人群中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好像冥冥之中某种引力,在陆怜看向那个人时那人也看了过来,两人的视线在人群间交汇,陆怜迅速撇开了头,急慌慌找霍春生。 扒开两个人,霍春生从人群里冒出来,陆怜抓住他的手就要走。 “怎么了?”霍春生觉得他奇怪,忽然很紧张的样子,像在躲什么人。 “没有,咱们快走吧。” 明明人声嘈杂,周围混乱,霍春生却像察觉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转回了头,只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间站着个十分显眼的男人。 那人金袍玉带,身披狐裘,一身富贵气,鹤立鸡群。 而对方也正看着他,准确来说,是在紧紧盯着他身前的陆怜。 第7章 不到正午两人就回来了,到家霍春生把陆怜放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包东西塞给了他,陆怜手里一热,“什么?给我的吗?” “自己看。”霍春生故作漫不经心,惜字如金,可眼睛却盯着陆怜,期待他的惊喜的反应。 陆怜把包着的油纸层层剥开,甜香的气味立刻扑了出来,里面是一方白白软软的米糕。 “怪不得我路上总闻到香,原来你去买了。” “嗯。”他在街上的时候觉得陆怜想吃,所以专门挤进去给他买的,但霍春生没说,满心期待地等着陆怜尝,可陆怜只是看了看就把纸合上了,若有所思的样子,捧着米糕往屋里走。 “不吃吗?”霍春生叫住他。 “啊?”陆怜像突然回过神的样子,回头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米糕,“噢,吃啊,当然要吃了。” 陆怜又打开油纸,特意当着霍春生的面捻了一块放进嘴里,“嗯,好吃,真甜。” 不对,霍春生觉得他一点也不惊喜,连高兴也没有,根本就是在敷衍自己。 “阿霍,你也吃。”好像是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平淡了,陆怜赶紧又吃了一块,找补似的把米糕捧到他面前,“真的好吃,你也尝尝?” “你自己吃吧。”霍春生看都不看,错开他往厨房去了。 后院噼里啪啦,是霍春生在劈柴,他大刀阔斧地劈了一大堆,劈好了再一块块整齐堆到厨房墙边,干活时他目不斜视,心思却在余光里游走。 他心里烦躁,劈个柴也要搞出点动静,像是故意做给某人看似的,可那人不知道干嘛去了,这半天了也没出来看一眼。 于是霍春生更烦躁了,丢下手里的斧头,往菜园去。 穿过厨房时,见陆怜正坐在灶前,霍春生经过他也没抬头,眼睛盯着地上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霍春生踏踏踏地出去了。 菜园里就剩几颗过了冬的白菜和萝卜,没什么意思,霍春生于是往山上去,没带弓箭,想去昨天布置的陷阱里碰碰运气,好在陷阱里掉了两只兔子,他没空手而归。 回来时陆怜还坐在那里,甚至还是刚才的那个姿势,他太奇怪了,在街上时就急慌慌拉自己走,东西都没买齐就急着赶回来了,现在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春生又想起街上那个花里胡哨的男的,他为什么盯着陆怜?陆怜应该也看到他了,两人难道认识?那两人又是什么关系?霍春生心里猫抓一般,恨不得现在就抓着陆怜问个清楚,想着想着就气冲冲走到陆怜面前。 整个人忽然被阴影罩住,陆怜回过神,茫然抬头,“阿霍?” 背光之下他看不清霍春生的表情,听见对方说,“吃不吃烤兔?” 陆怜愣了下,“好、好啊。” 把收拾好的兔子抹上油盐香料,再穿上竹条,架在红炭上烤。 两人坐在火塘边,霍春生盯着兔子,陆怜盯着柴火,平时总是陆怜找话说,今天他不说话了,屋里就显得格外安静。 柴火细细地炸响,像是感觉到气氛尴尬,陆怜干咳了一声,扭头看霍春生,“今天好冷啊……” 霍春生没接话,陆怜才注意到他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后知后觉想起刚才米糕的事情来,“阿霍,谢谢你给我买的米糕,真的好吃,又香又软的。” “嗯。”就淡淡的答了一句,霍春生仍盯着兔子,格外专注的样子。 陆怜悻悻地闭了嘴,一时不知道该再说点什么好,正尴尬着,霍春生突然说,“我问你个问题。” “啊?好啊,你问。” “郑芳寻是谁?” 陆怜顿时瞪大了眼睛,嘴巴张了又闭,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问,“你是、你是从哪知道这个名字的?” “你自己说的。”霍春生看他那心虚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你冻僵那天,我抱着你睡的时候,你说梦话我听到了。” “梦话?哦……”陆怜像是松了口气,又低头看柴火。 他好像不愿说,可霍春生好奇,追问,“所以他是谁?”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就是,就……”陆怜摸了摸耳朵,斟酌半天才说,“就是个朋友。” 霍春生不信,什么朋友会让他在生死之际还念念不忘,做梦都叫他的名字? 第10章 “他对你很重要?” “不!”陆怜立刻否认,“怎么可能呢?就是个普通朋友。” 霍春生看他,他却错开了目光,低头拨弄炭火,霍春生心里更不爽了,可是为什么不爽呢?说到底,自己又不算陆怜的什么人,有什么立场非要知道? “你不想说就不说吧。”霍春生丢下这句起身就要出去,陆怜忙拉住他袖子,“哎!阿霍。” 他一拉霍春生就站住了,垂眸看了一眼他扯着自己衣袖的手,不说话。陆怜扯他坐,他不动,陆怜只好解释,“你想多了,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非要说的话……那他就是个混账,太混账了所以让人印象深刻,我说梦话肯定是在骂他。”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说过的呀,我不会骗你的。” 一个不知道为什么闹脾气,另一个也顺着哄,刚才还冷冰冰的,现在又好了,霍春生哦了一声坐了回来,一言不发地继续拨弄烤兔,嘴角有点忍不住翘起,被他干咳了两声给压下去了。 不多时兔子烤好了,霍春生把大的那只塞到陆怜手里,陆怜捧着烤兔咬了一口,满口生香,他眼睛立刻亮了,“好吃!阿霍你真厉害,做什么都好吃!” “哼。”霍春生挑了挑眉,被他一句话夸得心花怒放,想笑又非装不在意的样子,把手里的兔子转来转去的。 晚上洗澡的时候霍春生在想今天没买的东西,又想陆怜的衣服,他一直穿的自己的以前的,外衣还好,亵衣还是做两件新的,还有鞋,看他总窝在火边,估计是怕冷,去铺子给他做一双垫厚绒的,霍春生想起柜子里还有几条兔绒,正好拿去,再给他做对护膝和帽子。 洗完澡回来的时候陆怜还没睡,霍春生进屋时他正坐在床沿,盯着地板发呆。 “我明天下山一趟。” 听见霍春生说话他才抬起头,“嗯?哦、好。” 也不问他去干什么,霍春生有点怨他似的,过来吹了灯。 夜色涌进屋里,霍春生走过来伸手揉了揉他脑袋。 “啊?”陆怜明显愣了下,仰头看他,朦胧的月色里,霍春生只看得见那双水波般的眼睛,“快睡觉。” “哦,好。” 盯着他躺下盖好被子,霍春生才走去自己床上,躺下了,又盯着那个圆圆的头顶看了好一会儿。 这是什么心情呢?霍春生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好像一颗提起来的心就这么被晾着了,像屋檐下的风铃,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叮叮当当。 第二天一早格外冷,天刚蒙蒙亮霍春生就醒了,起来穿衣收拾。 灶里还有没烧尽的火,霍春生把留给陆怜的饭菜放在锅里温着,出门前又去屋里看了一眼,陆怜还在睡。 霍春生在他床边站了会儿,没叫醒他,而是轻轻掀起床尾的被角,用手比划丈量他脚的尺寸,在心里默默记下,又小心给他掖好被子,关紧门下山了。 到了街上,先把兔绒拿去铺子做鞋子护膝,又交了两身亵衣的钱,再到街上去买其他东西。 经过一家做卤牛肉闻名的铺子,闻到香味,过去买了两斤牛肉外加两坛子黄酒。等切肉时旁边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说前几天桥下死了人之类的话,都飘进旁边霍春生耳朵里,霍春生嫌吵,拿到肉转头就走。 桥边有个摆摊卖首饰的,霍春生路过时摊主正跟人介绍,说是抚州聚艺斋的首饰,霍春生听着耳熟,想起陆怜曾说过他爹原是抚州的什么官,那抚州应该就是陆怜的家乡吧?霍春生又掉头回来,扫了一眼,在一堆五颜六色的珠花钗环里看见一只粉色的荷花素簪。 摊主立刻捧起来给他看,“小哥眼光真好,这料是芙蓉石的,雕的是八瓣莲花,花瓣中间包着莲蓬,寓意吉祥如意,好运连连吶。” 霍春生没听他说什么,只接过簪子左看右看,莲花,莲蓬,陆怜,真巧。 他爽快掏钱,摊主笑得合不拢嘴,拿盒装好递给他,“祝小哥姻缘顺遂,心想事成!” 霍春生懒得跟他解释,揣上东西就往家赶。 一路出镇,霍春生脚步飞快,可过了长亭之后,他总感觉背后好像有人跟着,一回头,又什么也没有。 他想是错觉吧,离了官道往山上走。 他一走,长草边就窸窣响动,两个影子鬼鬼祟祟地冒出头,一溜烟跟了上去。 第8章 又过了好几天,雪渐渐化了,霍春生走在潮湿的林子里,悄无声息地跟着一只觅食的麂子,刚抽出箭,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唤,树冠震动,鸟雀扑腾,霍春生仰头看去,几只猴子在树间荡着散开,麂子也窜没了影,这是警告,霍春生立刻收了箭抽出短刀,快步离开林子。 半山腰的水洼叮叮咚咚,霍春生坐在水洼边的石头上休息,百无聊赖地往水洼里扔石头,本来在想刚才林子里的事情,想着想着,思绪渐渐跑偏,想起那天送簪子的情形。 “这……怎么是支粉簪?”陆怜先是惊讶,后又疑惑。 “不喜欢?” “不是不是,这簪子精致好看,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可就是……这像是女儿家的东西,我戴不象话吧?”陆怜看着霍春生的眼色,小心翼翼问,“要不就……去退了?” “老板说是抚州聚艺斋的东西。”霍春生没想什么男女,只是觉得东西好看,陆怜戴肯定也好看,就不死心,“你不喜欢吗?” 第11章 陆怜立刻摇头说不是,可又一脸为难,捧着匣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霍春生就明白了。 “算了,你不喜欢就丢那吧。”霍春生泄了气,合上匣子硬推到他怀里。 他扭头往厨房走,陆怜忙跟上去,“可、可放着多浪费,要不还是退了?别白费这个钱,嗯?” “不值钱,丢那吧。” 回忆就到这,之后霍春生再没提起过簪子的事,而陆怜是怎么处理簪子的他也故意不去注意,不过总之是没有戴。 这几天霍春生总想起这事来,一想起来就烦躁,既尴尬,又有点恼,不是恼陆怜,而是恼自己自作多情。莲,怜,还是家乡的东西,他以为陆怜一定会喜欢的,可没想到陆怜并不在意,就和那天的米糕一样。 不细想还好,一细想霍春生又烦躁起来,把脚边的石头又碾又踢还不够,又捡起来狠狠往前面山林里扔,石头咻地飞远,落进树林,忽听见一声哎呦,霍春生立刻站起来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林子里一阵窸窸窣窣,霍春生警觉地把手放到腰上短刀上,却看见石头落下的地方冒出来两个人,霍春生和那两人隔着水洼树林对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好一会儿,其中一人才说,“刚才是你扔的石头吗?” 屋檐下滴滴答答,陆怜坐在檐下仰头看云,手里握着那支莲蓬簪子,指腹轻轻地在簪身上摩挲,把冰凉的簪子握得温热。 那天霍春生的脸色很不好看,陆怜现在想起来挺后悔,好歹是他一片心意,自己不该扫兴,当时就该笑呵呵收下才对。可是聚艺斋的首饰多贵啊,这种小地方怎么会有,有也不会是真的啊,陆怜是怕霍春生上当受骗,想着自己可怜,一听人说是抚州的就买了,叫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他想霍春生也许是自己一个人住在这山上,什么都不懂吧,才买这么个女孩儿的玩意儿送给他这个大男人,多奇怪啊;可转念一想,也许人家根本没想那么多,男人穿粉衫的都有,他戴个粉簪子又算什么?别是自己狭隘了。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陆怜捏着簪子又细细看了一遍,不得不说这簪子是雕的真好,细腻灵巧,精致漂亮,他要是个女孩儿肯定早爱死了。 要不戴上试试?反正霍春生也不在,想着陆怜就起身回卧房,坐到镜子前,刚插上看了两眼,外面似有说话声,陆怜忙拔下簪子放回匣子里,出来一看,霍春生领着两个人正往家里来。 “阿霍!”陆怜站在门边叫他,对方立刻快步过来。 陆怜看了看后面跟着那两人,问,“他们是?” “山里采药的,说迷路了,干粮又掉了,想来讨顿饭吃。”霍春生如实答。 “迷路?采药的怎么会不认路呢?”陆怜心生怀疑。 霍春生刚才也这么问了那两个人,对方说不是本地人,是来当地采办药材顺便上山来看,不熟这地界,又想省钱没找领路的,才迷了路,霍春生把他们的原话复述给陆怜听了,陆怜仍有点不信的样子,问,“那应该指路让他们下山,怎么还领回来了?” 大概是身份敏感,陆怜对这两人格外警惕,这话是完全把自己当主人家了,没想到自己也是外来人,霍春生却不反感,反而挺喜欢他这样,看着他想起护窝的兔子。 “我不小心把人伤了,不好拒绝。”霍春生捏捏他的肩膀,“你不想搭理就呆在屋里,我去厨房给他们弄点吃的。” 那两人在院里站着,似乎也在窃窃私语,陆怜拧着眉毛,歪头又看了他们一眼,“没事,你去,我盯着他们。” 霍春生没忍住笑了一声,揉揉他脑袋,“好。” 霍春生去厨房了,陆怜下了石阶到院里,招呼道,“外面冷,二位屋里坐?” 那两人对视一眼,气氛尴尬,其中一个干巴巴开口道,“有劳有劳,那屋里坐吧。” 这两人衣着看着确实像采药的,可神情总透着怪异,好像总偷偷看陆怜的眼色,陆怜觉得奇怪,领着二人一进堂屋,其中一人就立刻关上了门。 “哎,关门干什么?”陆怜要去阻止,被另一个拉住捂住了嘴,他正想叫,关门那个就一下扯掉脸上的假胡子,急切地看着陆怜,“陆公子是我呀!有升!” 陆怜瞪大了眼睛,一脸惊异地看着他,有升忙扒开捂着他嘴的那人,“陆公子怎么连我们也不认得了,是我跟有进,您好好看看呀!” 陆怜连连后退,仔细地看了又看,怎么也没想到来的是这两个人,他忽然心虚,害怕被霍春生发现他们跟自己的关系,瞪着二人厉声道,“你们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有升又贴上胡子,解释道,“自从公子你跟邬先生走散之后我们就一直在四处打听,好不容易找到这镇子,那天我们少爷在街上看见公子你了,公子你没看见少爷吗?” 他问得真诚,陆怜撇开目光,“看见了。” “既然看见那您怎么没说呀?那天少爷一看见您就赶紧派我们跟着来,可是你们走的太快我们跟丢了,后来我们就在镇上等,等那人出现了又跟着,可这上山的路太远了,又是积雪泥泞的,我们在这山里打着转找了好些天,总算今天碰上那人,骗他带我们来找您,好在他没疑心,趁他这会儿在忙,公子赶紧跟我们走吧。” 说着有进就趴到门口,拉开门缝看外面的动静,有升去拉陆怜,却被他一把甩开,“我不走。” 第12章 两人都愣了,不明白为什么,互相看了一眼,有进神色严肃问,“是不是那小子拿住了公子的把柄?公子你脱不了身?” “没有!当然不是。”陆怜烦躁不已,不知道怎么跟他们解释,一屁股坐下,“总之我不走,你们回去吧,也别告诉你们主子我在这。” 两人立刻面色为难,有升叹气,哀声劝道,“公子,咱们少爷为了您,四处打点到处求人,往牢里跑了多少回您也知道,给衙役送了多少银子您也看见了呀,我们少爷为了您都病倒了好几回了,还让邬先生去流放的路上救您,这么冒险的事都做了,您怎么能说不回就不回呢?” 陆怜低头不语,屋里死一般的静,就这么僵持着沉默了好一会儿。 说不准什么时候霍春生就来了,哪里经得起陆怜这么拖,有升和有进对视一眼,都想让对方再劝劝,陆怜却先开口了。 “算了,有些话我不想多说,说了你们也不明白,总之我不走,你们——”他本想直接赶人走,可又怕霍春生疑心,改口道,“你们要装就装到底,吃完了就赶紧走。” “可是公子,就算我们——” 门吱呀一声,霍春生在这时推门进来,屋里顿时僵住了。 第9章 “饭做好了,在厨房。”霍春生一进屋,里面三人就齐刷刷盯着他,屋里气氛怪异,他扫了眼那两人,又看向陆怜, “阿怜?” 陆怜立刻应了声,起身过来他身边,故作松了口气的样子,“还好你来了,我正不知道该跟他们说什么呢。” 他推着霍春生往外走,临出门时回头瞪了有升一眼,有升却并不畏惧,反而趁着霍春生不注意,悄悄从怀里掏出个东西。 “哎呀,真是有劳小哥了,做这么多。” 四人围坐在厨房的饭桌,有升有进狼吞虎咽,端着碗扒饭,眼睛却转来转去四处观察,陆怜立刻眼神警告,霍春生无意识地看过来,他就立刻眨眨眼睛假装是在盯着桌上,夹了菜胡乱往嘴里塞。 一桌人各怀心事。 陆怜犯愁,要是放两人回去,他们主子肯定会找到这来,要是不让他们走,又该怎么跟霍春生解释呢?或者干脆告诉霍春生,一起把他两个扣下,可扣下之后呢?陆怜又犯了难,总不可能把这两个一直扣在这里,反而把霍春生也牵连进来了。 他食不知味,发呆地盯着一个菜,霍春生觉得他走神,给他夹菜时凑近了轻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霍春生一说话,桌上的人动作都一滞,都偷偷看着他,陆怜忙在桌下捏住他手,“没有,我是、就是不怎么饿。” 霍春生平白无故被他捏了一把,手热热的,当着外人他有点臊,欲盖弥彰地干咳了一声,“你要是不习惯,就回屋里?” “那怎么行!”怎么能放他跟这两个单独相处?陆怜把他手捏紧,抬头对上他关切的眼神,可想解释又没法解释,只好顺着他的话装下去,“呃,那、要不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就让他们在这专心吃。” 哪有留客人自己吃的?霍春生虽不怎么待客,但也觉得不太好,“你先过去,我等下来找你,嗯?” “你跟我一起吧……”陆怜站起来扯他手臂,“走走走,快点……” “阿怜……”霍春生要起不起的,一脸为难,“你别闹了。” 有升有进两个呆愣愣地看着他们,菜咬在嘴里都不知道嚼,陆怜感受到他们探究的目光,整个人尴尬得快烧起来。 霍春生更奇怪,觉得陆怜今天行为反常,怎么好像格外……黏人?像个认生娇纵的小孩子,说什么也不听,就知道一个劲扯他。 霍春生看了眼两个客人,两人立刻低头吃饭装没看见,他也不好意思再叫人看,便起身,“走吧。” 就一瞬间的功夫,霍春生一背过身,有升立刻掏出袖子里一小包东西,拆开要往汤里抖,陆怜瞪大眼睛,冲上前一把抢了捏住,屋里又僵住,三个人齐齐盯着他。 “好、好大一只苍蝇啊!”陆怜脸色都僵住了,狠狠剜了一眼有升,转过来又换上干巴巴的笑容,对一脸懵的霍春生,“阿霍……我……” 他是真想不出借口了,可怜巴巴地望着霍春生,后者眉毛拧起,拉着他就往外走。 刚才拖着要别人走,现在被人拉着出来,陆怜反而耍赖地拖扯,屁股一个劲往地上坠,不肯好好走,“阿霍,你、你别生气……你听我解释,其实我……” 他那点分量在霍春生这根本不值一提,直接把人从地上扯起来,单手环住他腰把人推进了卧房。 “阿霍、我……”趁霍春生关门的间隙,陆怜赶紧把那包东西塞进袖子里,霍春生一转过来他就心虚得眼神四处乱飞,“我……” 他以为就要露馅,结果霍春生一脸严肃,认真说,“阿怜,不能这样。” “啊?”陆怜傻了,什么意思?不能哪样? “来者是客,你就算再不喜欢,也不能这么吓唬别人,知道吗?” 这下换陆怜懵了,“我、我没有啊……” “刚才在堂屋里,你是不是说什么了?弄得别人都不敢坐下。” 刚才?刚才陆怜还怕霍春生看出他们早就认识,结果他居然自己把故事圆上了,既然这样,陆怜干脆点头认下,“对、对啊!长得就贼眉鼠眼的,第一次见就赖着要你管饭,能是什么好人啊!” 第13章 这算什么理由?霍春生一听就笑了,眼前还有个赖了一个多月的家伙呢,他说什么了吗?霍春生笑得满脸无奈,“你还挺霸道。” “嘿嘿,一点点吧。”这会儿霍春生愿意怎么想都行,陆怜决心把霸道骄矜演到底,“等他们吃完饭就让他们走,马上就走。” 他扯着霍春生的衣袖,拧着眉毛,一双桃花眼委屈地眨巴眨巴,看上去很像那么回事,果然霍春生招架不住,刚才还一副教训人的样子,现在连那天生凌厉的眉眼都温柔起来,“好,听你的。” 陆怜不放心,又嘱咐,“以后也要注意,别乱带人回来了。” 乱带人?霍春生看着他,故意问,“那你呢?” “我?”陆怜知道他是在玩笑,也故意道,“我不算。” 霍春生嘴角勾起,“为什么不算?” 陆怜耸耸肩膀,“因为我有点霸道。” 厨房里,有升被抢走了东西,摊着手发愣,“我还以为他是闹脾气,没想到是真不想跟我们回去,现在咋办啊?” 有进也只有叹气,突然又灵光乍现,“不然我们趁那小子不注意,把他一棒子敲晕,再把陆公子带回去怎么样?” 有升听完,先抬手敲了他一丁壳,“你傻啊,陆公子给我迷药都抢了,肯定帮他不帮我们的,咱俩是做小厮的,又不是武行里练拳头的,真动起手来,怎么打得过那粗蛮的野小子?” 有升又叹,“那只能咱们先回去了。” “没事,还有邬先生呢,邬先生武功高强,他来肯定比我俩强。”想定了有升也就不担心了,看看桌上几个菜,又捏起筷子吃起来,“吃饱了走,下山路还远着呢。” 有进刚才起就一直没放筷子,听他这么说就吃得更起劲,“你别说,这小子手艺真不错,怪不得陆公子不想走呢。” “胡说什么。”有升瞪了他一眼,可想起刚才那俩人的样子,不由得胡思乱想,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吃完饭,二人也没有理由再留,霍春生送两人到院外,陆怜只站在檐下看着,正要走,忽然见有升又对霍春生说了什么,说完就朝他跑过来,一个劲使眼色要陆怜跟他到堂屋。 陆怜心里烦躁,还是下意识去看霍春生,后者正被有进缠着说话,他便快步跟进了堂屋,一进屋就把刚才抢来那一小包东西塞还给有升,“赶紧走,告诉你主子,以后不用管我了。” 有升看清手里的东西,又塞给陆怜,“公子,这是迷药,一丁点就能昏睡好几个时辰,您要是想脱身,留着也方便。” “我用不着!你拿走。” “您留下吧,万一呢!”有升恳切地看着他,“我们少爷是一定要接您回去的,您总不可能一辈子在这呀,您好好想想,别赌气了。” 两人推来推去,最后有升干脆放到了堂屋桌上,拿起刚才放在堂屋地上的包袱忙出去了,出去就跟有进招手,“找到了找到了!果然是落在屋里了!” 陆怜忙把那东西攥进手里,跟在有升后面出来,见霍春生正往这边看,他默默把手藏到背后,把迷药塞进了袖子里。 第10章 “刚才午饭你没吃多少,晚饭想吃什么菜?” 说话时陆怜正坐在火塘边发懵,听见他说话才扭头,“都行。” 外面冷,洗好的衣服一直潮潮的不见干,霍春生于是在火塘边支起架子,把衣服一件件挂起来,叮嘱陆怜,“那你看着衣服,我去做饭。” “好。” 看着霍春生出去了,陆怜才掏出袖子里那一小包皱巴巴的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细白的粉末。 有升有进走了,陆怜有心阻止却没办法,等他们下山报信,那人很快就会找来,或者派他那个门客邬先生来,也许明天,也许就今晚,但不论是他还是邬先生,都不会像有升有进一样还陪着自己演戏,到时他该怎么跟霍春生解释呢? 或许是山里的日子简单安静,又或许是霍春生实在对他太好,陆怜不想走,他甚至贪心地希望能一辈子赖在这里才好。 要是告诉霍春生,他会希望自己留下吗? 又看看手里的药,这又该怎么处理,真是愁煞人了,虽然有升说了是迷药,但陆怜还是存了个疑心,不敢真的用在霍春生身上。 陆怜又把药包好,想来想去,用木棍在火塘边缘的灰里掏了个洞,把药埋了进去。 “早知道就该把这个下在饭菜里,把那俩臭小子迷晕了丢到山里去!”陆怜把灰坑狠狠踩实,边踩边骂,“臭小子,还威胁我!我就不走,能拿我怎么样!” 陆怜把手里的木棍丢进火堆,烦躁的嚷嚷哼,哼完了冷静下来,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晚饭桌上多了两坛酒,陆怜一进屋就看见了,惊讶道,“阿霍你买酒啦?什么时候买的?” 霍春生嗯了一声,“买簪子那天买的。” 提起簪子,两人突然都有点尴尬,霍春生本来没别的意思,实话实说罢了,但陆怜听了多想,觉得他还在埋怨自己的不领情,再想到刚才的事,心更是沉了又沉。 酒一倒上,陆怜端起碗闷头就是喝,霍春生愣住,看着他咕咚咕咚喝水一样,几口就下去了一碗。 “还要。” “你……”霍春生欲言又止,还是给他续上了,看他端起碗又要喝,忙握住他手腕,“别这么喝,先吃点东西。” 第14章 陆怜心里闷闷的,抬头看了看霍春生,乖乖放下碗,夹菜吃了一口。 “阿霍,那个、我有话跟你说。” “嗯。”霍春生端起碗,轻轻碰了碰他的碗,“先陪一碗。” 接着也闷头喝了,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陆怜想拦没拦住,“哎,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喝完又给自己倒了一满碗,再夹菜吃。 好几天了,从那天上街回来之后陆怜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霍春生也不傻,怎么会不知道他藏着事情,只是他也不想那么快戳破,所以假装不知。 “阿霍,我——” “我还以为你不怎么能喝酒。”霍春生打断他。 陆怜啊了一声,接着尴尬笑笑,“以前喝得多,算练出来了吧。” 他说以前,霍春生就忍不住想,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必定是在温柔富贵乡里,什么样的繁华都见过了,哪像自己,一辈子在这山野里,静悄悄的一个人。 “我敬你。”霍春生又端起碗,陆怜立刻也端起来,两人碰了一下,陆怜本来只喝了一口,结果霍春生一喝就不停,陆怜忙拉住他,“够了够了,别喝这么急,容易醉。” 霍春生只是笑,笑里净是苦涩,“其实我酒量一般。” “啊?那你还这么喝?”陆怜抢过他的碗放下,“先吃点菜,不然喝点汤?” 陆怜给他夹菜,又给他舀汤,一个没看住,霍春生又端起碗,把剩下半碗仰头吞了,两大碗下肚,他已经有点头晕。 “阿霍!”陆怜放下碗就来拉他,结果反被霍春生握住手腕,他合上眼睛要歪倒,陆怜忙过来扶他,霍春生顺势一头栽进他怀里,把脸埋到他肚子上,蹭了蹭。 他像是醉了,陆怜头疼起来,他本来打算借着酒劲坦白的,可没想到霍春生却比他先醉了。 “阿霍,你是醉了吗?” 霍春生哼了一声,借着酒劲搂住他腰,紧紧抱住了。 陆怜想挣没挣开,无奈任他抱着,“阿霍,你、你先别醉,我有话要跟你说。” 霍春生只是哼,听到了也装没听到,陆怜于是拉他起来,“先回屋,回屋躺下,嗯?” “嗯……” 霍春生本来就比陆怜高,还壮,陆怜先是勒着他肋下使劲给人拉起来,他站不稳,又把他胳膊架到脖子上,摇摇摆摆,连拖带拽地往卧房去。 一进屋,霍春生又不走了,倚着门框反拉扯他,把脑袋埋进陆怜脖子,哼哧哼哧地呼着热气,陆怜痒得直缩,“哎、你!你这是干嘛啊!” 霍春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嘛,酒劲上来,他自己也稀里胡涂的,想什么就做什么了,反正不论他现在做什么,事后都能推到酒上面去。 “我送你的簪子……你为什么不戴?”话是自己冒出来的,就连霍春生也没想到,原来自己一直耿耿于怀这个事,见他又翻旧账,陆怜直叹,“那是女儿家的东西,我戴不好看!” “好看。”霍春生赖在他身上,仗着陆怜看不见他表情,就不管不顾的,闷闷地喘,“你好看。” “你……”陆怜语气听着像生气了,一把扯开他勾在自己腰上的手,撤身逃开,霍春生一下没稳住,摔了个狗啃屎,趴在地上直哼,看他这狼狈样,陆怜又过来拉他。 “别耍酒疯了,起来去床上睡。” “呜……” 又一番拉扯,好不容易给霍春生拖到床边,陆怜放手,霍春生却忽然勾住他脖子,两人一齐滚到了床上。黑暗中也不知磕到了哪里,陆怜后脑突然钝痛,他抬手去捂,就这一下功夫,霍春生四肢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把他缠得紧紧的。 “你、你真是……”陆怜又推又扯,奈何不了他,遂放弃,躺着喘了一会儿,费力扭过来扳过霍春生的脸,盯着他,“阿霍,你先别睡,我有话要说。” 陆怜着急想跟他快点说清楚,可陆怜越着急,霍春生反而越抗拒。 “阿霍?”陆怜摇他,轻轻拍他的脸,“你把眼睛睁开。” “你先听我把话说了再睡,好不好?” 屋外风起,树叶沙沙作响,风中有衣襟乱舞。 “不。”霍春生终于睁开眼睛,看向陆怜的目光清明,“我不听。” 一声尖锐长鸣,鸟雀扑腾飞散,陆怜敏锐地捕捉到刀刃破风逼近,脑中顿时警铃大作。 第11章 陆怜要起身,被霍春生一把拉住,他反捏住霍春生的手,轻轻拍了拍,“放心,没事。” 那人已经站到了门口,漆黑一个人影,陆怜扳开霍春生的手,起身去开了门。 门一拉开,先看见一道雪白的长剑,那人上下扫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屋里,才收起剑,“干什么呢,衣冠不整的。” “……”是刚才跟霍春生拉扯,衣领松垮了,陆怜出来把门关上,理了理衣服,“去那边说。” 陆怜往厨房走,那人却并没有跟过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卧房的门,“有什么可说的,走吧。” 他缓缓将手放到剑柄上,陆怜垂眸瞥见,顿觉不妙,“邬思明!” 陆怜迅速插到他和房门之间,以身挡着,推他,“你想干什么?” 邬思明后退了一步,眼神冷,语气更冷,“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他见过邬思明杀人的样子,知道他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当日在流放路上遇到流寇,长剑过处净是血光,邬思明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一想到他会把剑指向霍春生,陆怜就像被掐住了脖子,他不得已软下来,“别把他扯进来,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15章 “我本没这个意思,可有升说你不愿走,我总得想点办法。” 陆怜不说话,只冷冷瞪着他,邬思明好笑,“怎么?难道你还要在这留一辈子?” 他的话跟他的剑一样,专挑人要害刺,逼得陆怜也刻薄起来,“我留不留,用得着你管吗?” “呵。”邬思明冷笑,“白眼狼。” 屋内有响动,有呼吸,一门之隔,霍春生就站在陆怜背后,他感觉到了,反手死死地扣着门板。 邬思明也注意到了,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做什么苦命鸳鸯样?倒显得我是坏人。” 陆怜懒得跟他争口舌之快,推他到院子里,压低了声音,“清明,清明前我一定下山。” 一副做贼心虚样,邬思明看他遮遮掩掩故意低声的模样,就觉得好笑,“我看他不像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知道多少?知道你是逃犯吗?知道你——” “邬思明!”陆怜用力推了他一下,“我说了清明前下山,就一定会去,你何必非要纠缠!” “迟早要走,何必非要等到清明?”邬思明又看向那扇门,讪笑,“我看还是现在就杀了他的好,省得你拖拖拉拉。” “你要是动他,我一定死。” 北风猎猎,在这漆黑的山里更是凛冽,陆怜的眼睛几乎瞪出血来,眼里是邬思明从未见过的狠厉。邬思明有一瞬间的讶异。 “要死很容易,下山的路这么长,你能看得住我吗?我能从你手下溜走一回,就能溜第二回,到时候我死了,你拿什么给你主子交差?你不是最忠心吗?” “你还来威胁我?说的容易,你真有那个胆子吗?” 陆怜不反驳,只笑了一声,“你可以试试,看我有没有那个胆子。” 两人无声对峙,陆怜眼神坚定,令原本轻蔑不屑的邬思明也渐渐认真,他怪笑,举手投降,“罢罢罢,他非要你活,我又哪敢动你呢?我只管传话就是了。” 他拍拍衣服,转身要走,末了又回头,“把你那小情人藏好吧,少爷知道了,不会放过他的。” 风冷,但陆怜的耳朵红得发烫,他低骂,“乱说什么!” 直到邬思明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陆怜才放松下紧绷的神经,缓了缓,才转身回去。 开门前有一丝紧张,他又深吸一口冷气,缓缓推开,门后却并没有人。 “阿霍?” 床上鼓鼓的,霍春生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没有回答。刚才在门口的话他肯定都听到了吧?陆怜站在桌前,犹豫要不要说,可又想起刚才在床上纠缠时,霍春生看着他说的那句,‘我不听。’ 他好像什么都明白,却并不愿意把事情摊开来讲,他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愿掺和自己这些事情,还是别的什么?陆怜无从得知,也不敢去问,沉默良久,他默默爬上自己的床,蒙上了被子。 竹窗上芭蕉影子晃,陆怜望着竹窗睡不着。 这几天霍春生话少了,一天有多半的时间都在林子里,但也不见他猎回来什么东西。虽然他本来话就少,但陆怜仍能感觉到他的刻意沉默。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霍春生就醒了,起床时陆怜还在睡,他轻声穿好衣服,开门出去。 给陆怜留好早饭后霍春生又出去了,背着弓箭一个人往山上林子里走,他其实无心狩猎,只是瞎走消磨光阴罢了。 有风穿过树林,窸窸窣窣,冬天时秃了的树都抽出了嫩绿鹅黄的细芽,再过几天就会爬满树干,遮住冬天时露出来的缝隙。 那天晚上也是有风,霍春生想出去,却被那句‘难道你还要在这留一辈子?’绊住了脚,站在门后,直到陆怜推着那人走远,声音都被卷进了风里时,他才真切感到掌中流沙消逝,满心灰暗。 就算没听到他们后面的话,霍春生心里也明白,陆怜迟早要走的,是自己迟迟不愿意听他坦白,才拖住了他。 霍春生隐隐觉得头痛,卸力躺倒在地上,望着崎岖蜿蜒的树干,说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 “我明天下山。”晚饭时霍春生突然说。 陆怜抬头看他,“要买什么东西吗?” “嗯。”霍春生闷头吃饭,“要清明了,买香烛纸钱。”还有前几天在街上铺子给陆怜订做的东西,霍春生没说。 “哦……”陆怜把碗里的菜翻来翻去,看了霍春生一眼,“我、我也一起去吧。” 霍春生顿住,抬头看他,想问又忍住了,最后只点了点头,“嗯。” 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阴阴的,霍春生本来打算早饭做好了再叫陆怜,结果他自己就起来了,吃饭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 出门时霍春生蹲下要背他,陆怜忙把他拉起来,道,“我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我自己走吧。” “随便。”霍春生冷冷的,转身走了。 来山上这么久了,下山的路陆怜其实就走过三四回,还都是霍春生背着走的,今天自己走,却比霍春生背着走的时候还慢。 下山路远,陆怜跟在后面喘气,霍春生遥遥地走在前头,回头等他时面不改色,神色如常。 到镇上时已经是一个多时辰后了,一到街上陆怜就左顾右盼,霍春生全看在眼里,心情和这天色一样阴沉。 人群中,陆怜突然拉住了霍春生的衣服,“那个,阿霍,我有点累,不然我就在街口桥边等你吧,你买完东西再过来找我?” 第16章 霍春生看着他,目光沉着,好一会儿没回答。 “阿霍?” “知道了,你去吧。” “好。” 陆怜转头走了,霍春生却仍站在原地望着他背影,等他走出一段距离,才动身跟了上去,一直跟着他穿过人群,拐出东街,停在镇上最大的客栈门前。 第12章 “掌柜,请问您店里有没有一位姓郑的客人?住了有一段日子了。” 柜台里的人上下打量了陆怜一眼,“你是?” “我是他朋友。” “朋友?”掌柜又上下仔仔细细将他扫了一遍,“那位公子看着,可不像你的朋友。” 先敬罗衣后敬人,到哪都是如此,生意人眼光毒辣,一看陆怜衣着朴素,就知道他兜里没银子,怎么会和狐裘锦衣的公子哥是朋友。 “你还是快走吧,别在我店里找事。”陆怜还想再说,掌柜却直接挥手赶他,陆怜无奈,正要走时听见楼上一个声音。 “陆公子!”是有升。 陆怜松了口气,朝他笑,有升叮叮咚咚跑下楼,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我们少爷等了好多天,公子总算来了!” “带我去见他吧。” “公子请跟我来。” 转身时陆怜余光里瞥见掌柜的脸色难看,转头看他时他却立刻赔出笑脸,做了个送的手势,陆怜一阵鸡皮疙瘩,忙跟着有升上楼了。 走到二楼时还有几个客人进出,到三楼就安安静静,连个伙计也见不着了,走在前头的有升道,“我们少爷把这一层都包下了,保管安安静静,公子可以和少爷好好说话。” “他怎么不把整间客栈都包了。” 有升嘿嘿直笑,“我们这趟是瞒着老爷偷偷出来的,少爷说了,不好太高调。” “……”陆怜正无语,有升就领他停在了客栈内最大的天字一号房门口,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有琵琶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咿咿呀呀地正唱着,有升回头看了眼陆怜的脸色,咳了一声,推门进去,“少爷,陆公子来了。” 屋内香气萦绕,幔帐轻歌,紫绢金蝶的屏风后,一个人正斜卧在软榻上,闻声立刻抬起了头,“隐白?” 陆怜站在门口,看着那人从屏风后出来,看清是自己后眼睛一亮,携一阵脂粉香味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隐白!” 有升赶忙过去叫上那抱琵琶的小女孩儿出去了,关上了门,偌大的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他比陆怜高出半个头,陆怜只能把头仰着,想着他是这矫情脾气就由他吧,可这一抱就不肯松手,肩膀还一抖一抖地似有抽泣声,陆怜脖子都酸了,用力把他从自己身上扯开,“够了,还有完没完。” 他被推开,很委屈的样子,一高个儿站在那缩得都没肩膀了,陆怜却并不在意,自己到桌边坐下,扫了他一眼。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郑少爷了。” 郑芳寻低头看,发现自己衣衫凌乱,立刻拢了拢自己散开的衣襟,又抹了眼泪,跟过来坐下,“隐白你误会了,我是等你等得太久了,闷了听个曲,没做别的。” 陆怜白了他一眼,“你做什么关我什么事?别什么事都带上我。” “是是是。”郑芳寻给他倒茶,含着笑看他眼色,“你既然来了,那咱们明天就启程回抚州吧?” “我不走。”陆怜一口回绝,果断干脆,“我来就是告诉你,我不回去,你以后也不用再来找我,以后各自天涯,各自珍重吧。” 倒茶的手停在半空,郑芳寻先是一愣,而后重重地放下茶壶,脸色沉了下来,“是不是因为那个人?” “谁?”陆怜喝了口茶。 郑芳寻很生气的样子,可张了张嘴,又闭上,斟酌了半天说,“有升说,你们关系很不一般,你跟他是不是……?” 陆怜懵了一瞬,然后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谁,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去,“胡说八道什么!我们清清白白。” 郑芳寻一脸不信,又说,“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去?” 他这话问出口,陆怜先是笑了一声,扭头盯着他,“回去?我爹已经替你父亲顶了罪,如今家破人亡,我也差点连命都赔进去了,你还嫌不够么?” “隐白……”郑芳寻神色复杂,想去拉他的手又顿住,“这事本来不大,我父亲以为最多贬官流放的,可、可没想到竟会判得这么重!” “你一句没想到,就断送了我全家人的性命!郑芳寻,你不觉得你这话很可笑吗?” “隐白!这事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你爹娘,我们家一辈子都会记得他们的恩情,可……事情既然已经没得回头,活着的人又何必自苦不肯解脱呢?我已经找了人替你假死,做的隐蔽,绝不会有人能查到,你跟我回去,入我郑家的族谱,以后我们就是义兄弟,我有的你都会有,而且——” “够了。”陆怜打断他没完没了的絮叨,“你再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别来找我,也别把别人卷进来,就算是报答我了。” 他起身要走,郑芳寻却因那句‘别人’而恼怒,轻飘飘两句话就让他这些天的努力全成了个笑话,他满腹委屈,猛地拍桌站起,“他是自愿的!” 陆怜停住,转身看他,“什么?” “我说,你父亲他是自愿的。” 这话如一道惊雷炸响,轰得陆怜脑子嗡鸣不止,陆怜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向郑芳寻,“你胡说八道什么啊?” 第17章 “我没有胡说,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的,陛下派御史到抚州那一天,你父亲主动找到我爹,他们二人在书房商定的。”郑芳寻表情笃定,看向陆怜的目光中没有一丝遮掩,“隐白,这是无奈之举,况且要是换了别人,御史也不会相信,你一向聪明,应该能明白你爹苦心孤诣是为了什么,他是为了——” “够了!” 陆怜转身要走,郑芳寻忙上前拉住他,“你要是生气,你打我骂我,都成,我绝不还手还不行吗?” “放手!”陆怜甩开他的手,郑芳寻也急了,“你不跟我回去,难道还要在山里跟那野小子过一辈子不成吗!” 两人拉拉扯扯,忽然房门被推开,二人都停住,陆怜闻声扭头。 “阿霍?” 霍春生提着一包东西站在门口,他先是看到陆怜,然后目光落到郑芳寻身上,看见他散着头发衣衫不整,又看陆怜涨红的脸,脸色黑沉,转身就走。 陆怜当即意识到他误会了什么,心里立刻慌了起来,一把推开郑芳寻追了出去。 “阿霍!你等等!” 天越来越阴了,街上起了风,路上人都少了,霍春生闷头往前走,陆怜在后面追他,“阿霍!” 走到街口时下起了雨,霍春生赌气似的任由雨淋,陆怜拉着他往巷子里走,拽着他去檐下躲雨。 好不容易拉到檐下,霍春生又赌气要走,陆怜伸腿别住他,把他堵在墙角,拽着他强迫他看着自己,“你听我解释呀!” 两人挤在狭窄的一点空间里,胸膛贴着胸膛,各自激噪,霍春生是气的,陆怜是累的,逃无可逃了,霍春生终于肯看着陆怜的眼睛,开口却是质问,“他就是郑芳寻?” “呃、是。”陆怜没想到他先问的居然是这个,“先前我瞒着你是我不对,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而且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到这儿来。” “你为什么瞒着我,偷偷跑来见他?” “我、我是想和你坦白的,可你这几天——” “你们是什么关系?” 霍春生的质问铺天盖地的,问得陆怜全无刚才在郑芳寻面前的气焰,甚至都来不及细想他为什么这么生气,老实解释道,“以前算是朋友,我跟他……如今算没什么关系了。” 霍春生还是生气,“没有关系,为什么还来见他?” “他派他手下人来找我,非要我跟他回抚州,我说了我不去,我来见他就是为了告诉他我不回去的。” “……”霍春生的睫毛抖了抖,神色缓和了一点,好一会儿才问,“真的?” “当然!我难道还会骗你吗。”陆怜总算松了口气,真是疑心生暗鬼,本意是少说少错,却没想到反令他多想了,主动又道,“我父亲在他爹手下做事,我从小就认识他,在郑家家塾读书的时候,我给他做陪读,也都是过去的事了。” 霍春生不说话,好一会儿才又问,“你们刚才……在屋里干什么?” “什么?”陆怜一时没反应过来,不就是在说话吗?“你是指什么?” “他……是不是喜欢你?”霍春生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上来环住了他腰,渐渐收紧,陆怜被他这话问得惊讶,“说什么蠢话,怎么可能呢?” 可霍春生不信。 一想到那间偌大的屋子,氤氲的香味,郑芳寻散开的衣襟和陆怜涨红的脸,霍春生就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他平生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冲动,他想把陆怜绑回去藏起来,不准他再见任何人。 “你再不准去见他。”霍春生把脸埋进他颈窝,声音闷闷的。 陆怜无奈,“我都说了不会跟他回去,还去见他干什么呢?” 想到过去他曾和那人同窗,或许亲近,霍春生就嫉妒得心都拧紧,“……你也不准再在梦里叫他。” 陆怜更无奈了,“这我也控制不了啊,做梦谁说得准……” “不行!” “好好好,我不梦!肯定不梦到他。”陆怜举手投降,一种莫名的感觉隐隐绰绰的,他觉得霍春生反常,觉得他心跳快得吓人。 “阿霍,你……你要不先松开我?” 陆怜推他肩膀,全不似推郑芳寻那样果断,他预感霍春生不会答应,果然霍春生说。 “不行。” 颈窝一湿,霍春生竟咬了他一口,陆怜大惊,使劲推他,却被一把扣住后脑勺,下一秒嘴唇就贴上一片湿软。 微雨,陋巷,瓦檐,霍春生扣着他,毫无章法地又亲又咬,没完没了,像要把他吃进肚里一样蛮横霸道,陆怜瞪圆了眼睛,被逼急了,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抬手一巴掌呼在了霍春生脸上。 第13章 霍春生被这一巴掌打蒙了,退了一步直接跌进了雨里,陆怜也蒙了,“我、我不是故意的。” 霍春生没说话,他只是仰头望着陆怜,漆黑的眼睛此刻被雨水打湿,暗淡无光了,陆怜慌张地想去拉他,他却自己站起来,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东西头也不回地走了。 之后的事就恍恍惚惚的了,记得雨好像一直在下,霍春生闷头在雨里走,陆怜一直跟着,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但线头在霍春生的手里。 走过出镇的石桥后,霍春生依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陆怜于是犹豫了,停在原地不敢再跟,视线里霍春生的背影渐远,过去一个多月的种种在他脑子里反反复复,鼻头酸酸的,陆怜垂下头,忽然又听见踩着水的脚步声渐近。 第18章 霍春生冷着脸折返,把手里东西往他怀里一塞,又给他戴上斗笠蓑衣,屈膝一勾将他背了起来。 陆怜的心猛地提起,紧紧撑住他肩膀,不安地趴在他背上摇晃。 雨太大,到家时两人还是淋湿了,陆怜打了个喷嚏,霍春生似乎充耳不闻,自己换了衣服就出去了。 等他出去了,陆怜才脱掉湿衣服,擦了擦半干的头发,钻进了被子里,也许是一路的提心吊胆令他疲惫,闻到这屋里熟悉的味道后放松下来,竟就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梦里光怪陆离,阴冷难受,正不安稳时,忽然感觉整个人飞起,猛地一睁眼,就见霍春生连人带被子抱着他往厨房走。 “哎!别、别湿了被子!”霍春生横抱着他走到浴桶前,里面是刚烧好的热水,是要让他泡澡,可陆怜现在裹在被子里,霍春生又不放他下来。 “我不动,你自己爬进去。” 陆怜脸红了一下,这、这未免太难为情了点,被子一掀,里面他可什么都没穿,爬过去,那不就什么都被他看见了吗? “反正我早就看过了。” 陆怜一愣,盯着他,“什么时候?” “你发烧生病时看过,冻僵快死时也看过。”他理直气壮,都是正当情况,没有半分私心。 “快进去。”可现在不是。 陆怜踌躇,更多的是苦恼,他觉得霍春生还在生气,说话都冲冲的,好像回到一开始见面那时候,不,比那时候还冷些。 深色的被子里伸出一条雪白的胳膊,攀住浴桶的边缘,一起身,被子滑下,整个肩背就露了出来,也是晃眼的雪白,陆怜堪堪的掩着下面,红着耳朵伸出腿,霍春生抬臂一掼,把他从被子里抖出来,白花花的屁股在他眼前一晃,接着水声荡漾,几滴温热溅到了霍春生的脸上。 霍春生吞下冲动,收拢了被子要走,却被陆怜拽住了衣袖,那只手骨节中透着粉红,一路红到了脸颊,“阿霍,你别生我的气……” 这天底下哪有这么狠心的人呢?刚才一巴掌拒了他,现在又可怜兮兮地要他原谅,把他玩得团团转。 “换你被这么折磨,你也生气。” “哪有折磨……” 霍春生要走,陆怜忙又扯住他,认输了,“那、那你要怎么样才不生气?” 也许道个歉,哄一哄?也许要更多,至于要的是什么,霍春生自己也说不清楚。 “你自己想。”他把这个问题抛还给陆怜,狠心收回自己的衣袖,出去了。 于是陆怜就开始想,洗澡时想,穿衣时想,晚饭时想,边想时不时地偷偷瞄一眼霍春生的表情,试图窥探出他的心思。 霍春生不说话,不表态,任他看,如一尊冷面的石佛,不愿泄露半点汹涌。 临睡前霍春生吹了灯,竹床上陆怜很轻地叫了他一声,霍春生心一抖,就着朦胧的月影看他,他却又不说了,蒙头躲进了被子里,弄得霍春生也辗转反侧,隐约的,他觉得陆怜也许明白一些,只是需要时间去接受。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呢,陆怜就病倒了,早上起床时看他缩成一团,凑近一看,陆怜脸色死白,缩在被子里,额上一层冷汗。 霍春生紧张叫他,“陆怜?” “嗯……”陆怜只是哼,拧着眉毛表情难受,好像被缠进了噩梦里。 霍春生立刻自责起来。 先把他汗涔涔的亵衣剥下来,换上干净的,再把人塞进自己尚有余温的被子里,掖好被角,拿兔绒给他围上脖子,又盖了一层被子,确定屋里门窗都关好了,霍春生仍不放心,又去给他烧了个炭盆端过来。 忙进忙出,当妈的也没他这么殷勤。 霍春生觉得自己被他拿捏死了,明明刚挨了他一巴掌,现在却一点也放心不下,甚至觉得此刻他的病痛,都是对自己昨天狠心让他淋雨的报应。 是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呢?霍春生坐在床边忍不住地叹气,起初只是觉得他可怜,不忍心,一回又一回地救,救得心都被他绊住,渐渐的,生出些不清不白的心思,龌龊的隐秘的,令他烦躁不安,可又兴奋难耐。 大概是终于暖和起来,陆怜的表情渐渐和缓,平静均匀地呼吸着,霍春生盯着那张没心没肺的脸看了好久,恨恨地捏了一把。 陆怜是被压醒的,只记得夜里一直冷得很,后来终于睡暖和了,身上又重得不行,手脚都挣动不开,迷蒙地睁开眼睛,不是木色的天花板,而是浅色的幔帐。 “醒了?” “嗯……”嗓子哑哑的,一出声就痛,陆怜抽出手来摸了摸脖子,霍春生立刻端来热水,“喝一点?” 他点头,霍春生于是换了一边坐,揽着他肩膀把他扶起来,用自己的身体给他做靠背。 热水润了喉咙,暖了肠胃,陆怜缓过精神,就觉得腹中空虚,饿得难受。 “有粥,吃一点?” “嗯。” 霍春生又端来粥,仍坐他后面给他靠着,让他躺在自己怀里吃,给他周身被子都掖好,手臂环着他。 粥是肉糜粥,有姜末,味道清淡,很好入口,陆怜舒服地窝着,一边享受他的照顾,一边贪婪地吸取他胸膛的温度,又听见那令人心慌的心跳声。 吃到一半,陆怜问,“阿霍,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霍春生不说话,陆怜就扭头看他的表情,被他躲开,“吃你的粥。” 第19章 陆怜直笑,转回来继续乖乖吃,特意把最后一口展示给霍春生看,“看,吃完了,我听话吧?” 霍春生哼了一声,接过空碗随手放到桌上,手又抱回来,继续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霍春生体温高,烘得他身上暖呼呼的,比缩在被子里还舒服,大概是被惯坏了,陆怜把被子拉上来盖着,躺得心安理得。 起先只是这么坐着,后来默默的,霍春生把手伸进了被子里,环上他的腰,陆怜感觉到了,有一瞬间的紧绷。 “阿霍……” “嗯?” “……要不回头挑个时候,我带你去镇上的青楼?” 霍春生一愣,“你什么意思?” “就、就那个意思呗……”陆怜有点不好意思,“很正常,男人都这样,你想才正常。” 霍春生立刻明白了,陆怜竟把他当成了春天里发情的野兽,是春情泛滥了!一股闷火立刻涌上来,他推开身上的人就往外走。 “呃!”后背一下凉了,陆怜撑着床沿爬起来,忙叫他,“阿霍!” 他一叫霍春生就停下了,站在那给他一个气呼呼的背影,指望他能说句人话哄哄自己,可陆怜竟然一点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又说,“这些日子你总对着我蠢蠢欲动的,不是在想那个是什么?我、我是怕你憋坏了……我这也是为你好……” “陆怜!”霍春生气得连火都不知道该怎么发,气冲冲地在原地走来走去,最后只能徒劳地瞪着他,“你是真傻还是故意气我?” “我……” 陆怜的表情有点尴尬,又像有点心虚,躲闪着不敢直视霍春生的眼睛,神色里似乎有一点别样的情绪。 是什么意思呢?霍春生分辨不出,觉得陆怜就是故意装傻,他的眼睛被委屈蒙住了,看这个人哪哪都可恶。 霍春生转身就出去了,气冲冲地摔上了门,把窗下芭蕉震得一抖。 第14章 咚咚,两声很轻的敲门声,霍春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他不说话。 “阿霍?”陆怜站在门口没敢进去,看霍春生正收拾东西,他小心翼翼问,“今天清明,你是要去祭祖吗?” 霍春生还是不理,提上东西就往外走,陆怜没敢拦,看他往后山走,远远地跟在后头,风一吹他就咳,咳得惊天动地的,前面那人捏着拳头站住,放下东西又掉头回来,二话不说一把扛起他往院里走。 陆怜惊叫了一声,被他扛回屋里放到床上坐下,又看着他从柜子里翻出新做的护膝、绒鞋和帽子,单膝跪在床边一件件给他穿,过程里始终冷着脸。 日落西山,屋内昏暗,陆怜的心软成了一滩水,目光细细抚过他冷峻认真的眉眼和线条分明的薄唇和下巴,看着那张稚气和野性并存的脸,陆怜没忍住心头的悸动,用指弯轻轻蹭了一下他脸颊,逗小孩似的。 霍春生僵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瞪着他的膝盖,耳根子迅速红了起来,深色的皮肤红得发黑。 “……你别招我。” “我没……”陆怜心虚,微妙的焦躁情绪在两人之间蔓延,霍春生掐着他小腿穿上最后一只鞋,手没放,抬头看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像被烫了,迅速各自瞥开。 “快去快回吧。” “嗯……” 两人一前一后往后山竹林走,陆怜被霍春生裹成了个毛球,身上一丝透风的缝隙也没有,走着走着还有点热。 竹林外有一块空地,再往外是断崖深涧,霍春生就在崖边辟出一小块地方,插上香烛。 “怎么不去坟边烧?”陆怜问。 “没有坟。”霍春生把布摊平了铺在自己旁边,拉着陆怜跪到干净的布上,“爹不要,临走前让我把他火化了,骨灰撒到崖边。” 他很自然地递过来另一对香烛,陆怜接了,借他的火点起来,插在了旁边,越想越觉得心惊,低声道,“这不是挫骨扬灰吗……为什么要这样?” 日沉了,天幕是泛着微白的深蓝色,微风里的烛火摇曳。 把纸钱窸窸窣窣地抖开,在火苗上引燃,两人的脸立刻被澄黄的火光照亮,有星在霍春生漆黑的眼睛里跳动。 “我十五的时候,爹一个人上山,被豹子咬了,之后就病了,伤口烂成一片,整个人烧得糊里胡涂的,闭着眼睛说了好多胡话,没撑过一个月就死了。”这是霍春生第一次提起自己的事情,陆怜立刻认真地听起来。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那天爹忽然清醒了,抓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事情,说他的父母,他的心上人,他的好朋友,说山外的世界如何如何,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爹并不是生来就是猎户,他是闯了祸逃到这里来的。” “那天他非要我背他到院子里看星星,其实他那时候眼珠已经浑浊了,根本看不清东西,但我还是背他出来了,他很高兴,仰着头一个劲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流下两行血来,倒在地上。” “然后他告诉我,他是在逃亡的路上捡的我,那年天下大旱,他在路边遇到几只野狗啃食一个饿死的女人,他本来要走,结果听到了我的哭声。” “因为我不是爹的亲生儿子,所以他说不要我为他立碑祭奠,他说他爱的人都死在火里了,他也要化在火里,起风的时候就能回到他们身边。” 有风过,带起纸钱燃过的灰烬,飘飘荡荡地飞向崖外,霍春生静静地望着那一点红光消失在风里,他的语气一直很平静,是那种已经在深夜咀嚼过无数回,慢慢没有感觉的平静,他吐了口气,把手里最后一点纸钱丢进火里,瞥眼却见陆怜还捏着,手里的纸钱攥得皱巴巴的,他扭头,看见陆怜脸上亮晶晶的一道泪痕。 第20章 霍春生的心狠狠一颤,“阿怜……” “啊、嗯?”陆怜忙别开脑袋,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一把眼泪,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理弄起手里的纸钱。 “你哭了。” “没有……”此地无银似的,陆怜又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霍春生笑了,去拉他的手,故意开玩笑说,“怎么了?知道我爹不要我了,可怜我吗?” “走开。”陆怜别扭地不让他拉,又抹了把眼睛,把剩下的纸钱全放进火堆里,放完了,就静静跪坐着,夜幕下世界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相伴在这唯一的火光旁。 许多事情在陆怜的脑子里打转,他想起自己的家人,对母亲和幼弟,自己看着他们死在流寇的刀下,心里是愧疚,是痛苦,可对父亲,说到底,陆怜是有点怨恨的。 霍春生还是把他的手握住了,在他溺在回忆里的时候。那只手滚烫,坚定,陆怜在并不怎么用力的挣扎了两下之后接受了,两人静静坐着等到香烛都烧完。 “天黑了,看不见路,我背你。” “我跟着你就行了。” 但霍春生已经蹲下来了,手往后揽着等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背上一沉,他勾着他的腿弯,很轻松地把他背了起来。 回家的路很黑,茂密的竹林挡住了微弱的月光,只有头顶一条蜿蜒曲折的缝隙,陆怜仰头望了一眼,好像从那缝隙里看见了零零散散的星。 “阿霍。” “嗯?” “我觉得,你爹他不是不要你了,他只是不想困住你。” “……嗯。” 他语气平静,但平静下有涟漪泛起,一圈一圈泛成了波涛,如疾风骤雨。 夜里静悄悄,有一豆黄灯在霍春生床头摇曳,照亮方寸的绮丽。 “其实不怎么冷……要不我还是回我自己床上睡吧?”都躺下了陆怜又后悔,起身就被霍春生拉回来,掀被裹住了他,陆怜没得躲,被他圈着,僵硬地躺着。 昏黄的帐里,被子下有手在慢慢地摸索,是霍春生在解自己的衣服。陆怜紧张地听着那可怕的声音,忽然被霍春生扳过脑袋,叫他,“阿怜。” 陆怜于是犹犹豫豫的睁开眼睛,那么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霍春生的眼睛,深邃如潭,又热烈似火,里面饱含许多东西,陆怜不敢看。 又一阵窸窣,腰上松了,那双手一层一层地剥,陆怜只有僵硬,压抑着呼吸,他紧紧闭上眼睛。 “这里……还疼不疼?”锁骨处痒痒的,霍春生摸到他领子下那串刺字,陆怜微微睁开眼睛,看见他眼里的心疼,于是立刻摇头,安慰他,“没关系,早就不疼了。” 粗糙的指腹一下一下地摩挲着那串小字,怎么会不疼呢?霍春生连摸一下都不敢用力,那情态,如看稀世珍宝,看他的心肝血肉,叫人羞臊难耐,陆怜反握住他的手,拢起领子不让他看了。 “阿怜。”他又叫他,声音里有一丝嘶哑,陆怜应了,抬起睫毛看他,情不自禁一般,魂灵都被那双眼睛吸进去了。 烛火一摇,灭了,帐里呼吸纠缠,追逐缠绵,声声不止。 “阿、阿霍……”陆怜上气不接下气,小扇似的睫毛抖个不停,“够、够了……快停下!” 霍春生喘着,一口吞下他的顽抗。 窗外咯噔一下,动静很轻,他们谁也没注意到。 第15章 自古剑客都是衣袂飘飘,白衣长剑,立于天地之间,行于古桥舟上,只有邬思明,没完没了地爬山。 邬思明烦死了走山路,偏偏那人不死心,非要他去,他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来了。 到那破院子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屋里不见灯火,门却关得紧紧的,邬思明刚走到门前就听到里面有动静,细细碎碎的,像有人在喘,他停住,想过要不要掉头回去,结果却挪到了窗下。 “……我不冷,我要回我自己床上去!” “不行。” 两人声音都低,说悄悄话似的,有推攘声、衣物翻腾的声音,纠缠了好一会儿,陆怜的声音突然高了一丝,“阿霍!”但仍是压抑着。 邬思明有点木了,就是傻子也听得出里面在干什么,恐怕今晚传不上话,他犹豫着是走,还是再等一等。 陆怜后悔了,他后悔答应跟霍春生一块睡,后悔让霍春生亲了他,还解了他的衣带!他真是昏了头了!怎么会在被那双眼睛盯住时也失了神智,他明知道霍春生的那些心思! “够了、够……快停下!” “不行,我不放……”霍春生好像喝醉了,一双黑亮的眼睛盯住了他,里头滚烫的、直白的许多情绪,陆怜不敢看,推他扣着自己后腰的手,扭来扭去地躲避他的目光,“你放开!我要回自己床上去!” 霍春生想他在崖边落的眼泪,想他那些不明不白的举动,想他刚才也一样沉醉的模样,一想脑子里就好像烧起来,陆怜的抵抗就不是抵抗了,是害羞,陆怜的拒绝也不是拒绝了,是调情。 陆怜刚掀开被子,就立刻感到浑身汗毛直竖,是霍春生把手伸进了他的亵衣里,他真是要疯了,“阿霍!” “嗯,我在……” 霍春生仗着力气大一下把人拉回来盖住,力气悬殊之大,陆怜一点也没得反抗,只有言语威胁,“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 “嗯,那我道歉……”这么说着,又贴了上来,陆怜挣也挣不开,推也推不动,感到自己就快要被那团火卷进去一起烧起来,他死了心地软下来求饶, 第21章 “我、我知道我欠了你的人情,我报恩,做什么都行……” 霍春生正沉醉忘情,嗯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陆怜被逼到绝境,蓄力一踢,“可你要拿我当妓子小倌,我不行!” 咚地一声闷响,霍春生连人带被子被一脚踹下了床,他懵了坐在地上,想起刚才陆怜说的话,难得的瞪大了眼睛,“谁拿你当小倌了!我、我是喜欢你!” 黑暗里霍春生的脸涨得通红,可是太黑,陆怜看不清,只是恍惚,“我一个男人,你说什么喜欢不喜欢……” “为什么不能说喜欢?” 他困惑,陆怜亦然,男人之间哪有喜欢呢?要么是知情知趣,称一声知己或者挚友,要不就是狎戏取乐,淫靡偏好罢了,哪有认真的呢?霍春生是哪一种?陆怜搞不清了,愣愣地坐在床上说不出话,霍春生看出他的迷茫,爬到床边,仰头望着他,小心翼翼地攥住他有点微凉的手。 “我是真心,想同你一辈子在一起,不好吗?” 陆怜傻了,“你同我一辈子?你不娶妻生子吗?将来老了,谁给你养老送终呢?” 霍春生反而笑了,“你怎么操心那么远的事情?” “人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真到了那一天,若你先走,我就给你送终,再去地府找你。” “你说什么傻话!”陆怜要抽手,反被握的更紧,他被顺了毛,软下来,“……那要是你先走呢?” “我不会的。”霍春生笑过了静下来,认真地看着陆怜的眼睛,“我一定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生死之事谁能预料?可霍春生就是笃定,仿佛只要足够强烈,就可以意志撼动这世间的规律和变化,他好像就是这么活着的,坚定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 可陆怜不一样,他已经被狠狠的打碎过一次,什么事情在他这里都失去了绝对,他没有底气相信自己,这么重的承诺,他觉得自己无法承担,会辜负。 “我得想想……” 他犹豫了,可霍春生却像得了恩赐,高兴地扑上来将他一把抱住,“好!我等你想,多久都行。” 屋里声音歇了,安安静静,好像是真的睡了。 邬思明无聊地用手指捻芭蕉叶,想着看样子今晚是传不上话了,他拍拍衣服,走了。 听了半宿的墙角,转述到郑芳寻耳朵里,就一句话,他还舍不得走。 紫绢屏风内,那张可称艳丽的脸不高兴地皱起,旁边不识趣还喂酒的戏子被他一巴掌扇下了塌,滚!都滚!接着一屋子唱曲的被他那架势吓得乌泱泱涌了出去。 他还不解气,光着脚踩下来,疯了似的在屋里摔杯子砸东西,踢倒了屏风,扯烂了幔帐,最后倒在一片颓靡里,恨恨地掩面抽气。 等他安静了,邬思明就过去把他抱起放到床上,细细地给他擦脚。 “明天再去!” 邬思明垂着头没回答,感觉到床上的人扭过头来瞪着他,心底像小猫抓一样。 “知道了。” 第二天到得早一些,差不多刚午后,一拐过那方菜畦,就看见两个人迭着坐在院里石桌旁,铺了纸好像是在写字吧,手环着手,陆怜坐在那人身上挺不耐烦的样子,可又像含着笑,任那人握着手。 邬思明好笑,昨晚还说想想,今天这就想好了?看那黏糊样,邬思明就掉鸡皮疙瘩,很烦地丢了个东西出去,转身隐在树后。 啪嗒一声,掉下来根树枝,陆怜耳尖听见了,立刻抬头往菜畦的方向看过去,绿影中有一点月白的衣角,他立刻紧张起来,转头看霍春生的反应。 霍春生心思全在他身上,看他表情还奇怪,“怎么了?不是要教我写字吗?” “你明明会写,不陪你装了。”陆怜丢了笔要从他身上起来,被他勾着跌回腿上坐着,霍春生小狗似的抱着他哼哼,“不教写字,那教点别的好不好?” 一整天了,霍春生借口学这个弄那个,黏黏糊糊,尾巴似的跟着他。 陆怜推他,“我、我有点饿了。” “不是刚吃过午饭吗?”霍春生把脸埋在他后颈,沉醉地嗅闻他身上的味道,“怎么饿这么快……” 一想到远处可能有个人正看着他们,陆怜就慌,“是馋了,我、我想吃甜豆包。” 又怕他不信,撒娇似的,补了一句,“小时候常吃……你会不会做?” 做甜豆包要和面团煮豆子,陆怜特意挑了个麻烦的东西,还怕霍春生会不乐意,没想到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有什么难的,等着。” 霍春生又狠狠抱了他一下才放开,去厨房忙活了,陆怜理好衣衫,悄悄溜到菜畦来,果然见邬思明坐在潭边的石头上等他,见他来,只问,“你走不走?” “不走。” 邬思明冷笑一声,“他端正待你你不要,就爱在这跟野小子厮混是吧?” “你嘴巴放干净点!”果然看到了,陆怜眼角飞红,生起气来,“你来问我不如回去劝他,叫他别总抓着我不放。” “他说劝你三天,最多五天,不行就杀了那个野小子,断了你的念想。” 陆怜瞪大眼睛,“你们敢!” 邬思明便笑,“有什么不敢?” “我说过了,你若动他,我一定——” “知道,我动他,你就死嘛。”邬思明语气轻飘飘的,挺不耐烦的样子,“我们可以试试,看看是你先死,还是他先死。” 第22章 陆怜瞪着他说不出话来,这是无声的较量,比谁更豁得出去,陆怜可以豁出自己,可霍春生……他竟敢拿霍春生来要挟! “你迟早得走,何必误他?”邬思明看他那样子,觉得无法理解,“就算他肯放过你,难道你们就能一辈子了?” 陆怜听出不对,“你竟然偷听?!” 邬思明笑了,“是,你想怎样?” 他能怎样?如今的他根本一点办法也没有,陆怜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愤怒过,怒极生恨,他恨家族的卑弱,恨郑芳寻的纠缠,更恨自己的无能! 枝头停了鸟雀,抖下枯枝掉进小潭里,将水中陆怜的影子荡开,那些美好的愿景就如同水中的影子,虚无易逝,陆怜望着水影,默默捏紧了拳头。 “明天这个时候我来,你自己收拾好,别让我动手。”邬思明起身要走。 “三天。” “嗯?”他转回头,打量着陆怜,“想明白了?” “三天后,我到镇上找他。” 第16章 后山的竹林发了春笋,霍春生扳了一筐回来,坐在檐下窸窸窣窣地剥。 陆怜在他旁边坐着,看一本他从柜底翻出来的闲书,一页一页地翻,也窸窸窣窣。 “阿霍。” “嗯?” “这书你看过没有?” 他摇头,“不爱看。” 书都是他爹的,他爹爱看,每次从街上回来就要带两本,柜子底下有几本,放杂物的屋子里还堆了两箱子,大都是些狐怪山精、奇人异事,他没什么兴趣。 “那就是没看过了。”陆怜往前倒了几页,笑得不怀好意,“我刚看了个故事,要不要说给你听?” 霍春生嗯了一声,把手里剥好的笋丢进盛了水的木盆里,叮咚一声。 “话说有个书生叫何子萧,家住城外荒野,遇一名叫黄九郎的少年从门前经过,见他生得十分貌美,对其一见倾心,痴缠不肯放过,九郎抵不住他的纠缠,便与之交好,可不想九郎竟是一只狐狸,何子萧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夜夜荒唐不知收敛,竟就病死啦。” 霍春生停下动作,幽怨地看着他,“这都是些什么故事。” 陆怜哈哈大笑,故意又说,“九郎早就劝过何子萧,说咱们两个男人,做这种事不好,结果何子萧不听,果然纵欲过度死啦。” 他意有所指,心思坏透了,霍春生听了不高兴,转身洗了手,沾了满手的水往陆怜脸上洒,陆怜边笑边躲,刚起身要跑就被他一把圈住抓了起来,抱着就往卧房走,陆怜立刻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开玩笑的!阿霍!” 霍春生不听,抱着乱扑的陆怜一脚踢开卧房门,把人摁到了床上,陆怜眨着一双笑眼盯着他,嗔道,“干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要做何子萧?” 被那双狡黠的眼睛盯得浑身发麻,霍春生只觉得魂都要被吸走了,直想把这个人掖进怀里吃进肚里,惩罚似的去挠他痒痒肉,“我不是何子萧,但你是真狐狸!” 两人嘻嘻哈哈又闹起来,在床上滚作一团,陆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捏着他手求饶,“不闹了不闹了,我眼泪都笑出来了。” 霍春生哪肯轻易放过他,一下把人揽进怀里,陆怜那股劲还没过去,边笑边用手背揉眼泪,被霍春生捏住手,替他轻轻揉了。 好容易缓过来,陆怜正顺着气,霍春生忽然又问,“他们……是怎么交好的?” 陆怜心虚一滞,对那种事他隐约知道一些,但也并不很清楚,糊弄道,“就、就那样交好呗,亲一亲,或是抱一抱……” 霍春生不信,可偏偏他也是一知半解,赌气似的勾着闪躲的陆怜亲住了,舔着他的虎牙好一阵缠绵,各自喘气,他又翻身把人压在身下,哑着嗓子盯住他,“阿怜,我想……” 身体紧贴着,什么反应都无所遁形,陆怜知道他想什么,有点害怕,“……恐怕不成吧?” 霍春生在他颈窝留下点点红印,粗声吐气,“你教教我。” 陆怜痒得直躲,“我教不了!” 拉扯间勾下了帐子,日光也朦胧起来,里面人影交缠,衣衫零乱,陆怜死拽着自己腰带不肯放,霍春生就咬着他耳朵威胁,“你不教,我就自己去学,学好学坏另说。” 陆怜这一觉睡得很沉,醒的时候天都黑了,厨房里亮着灯,是霍春生在做饭,他翻身去找衣服,刚碰到,手指尖就一阵痒麻,连带整片手心都痒,是被霍春生抓着蹭的。 “真是……”他的脸红透了,想到自己跟他的差距又有点闷气,捏着手慢慢往堂屋挪。出来看见自己随手丢在椅子旁边的书,心一抖,忙给藏起来了。 藏书时脸上烧得厉害,又庆幸还好霍春生不懂,揣着那种凶器,真让他懂了,自己不得屁股开花了。 藏好了书,又到堂屋来,回忆着半个月前的事情,从火塘角落掏出一小包东西。 那是之前有升给他的迷药,陆怜思来想去,还是把它掏出来了,捏着药到了后院。 后院檐下的笼子里有两只兔子,是前两天掉陷阱里被霍春生抓回来的,陆怜不想吃就给养起来了。 陆怜往菜叶上沾了一点点药粉喂给兔子,盯着兔子吃完,果然不一会儿兔子就倒下不动了,伸指头一探,仍有呼吸。 荒原上只有一弯孤月,阴风狼嚎,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天地间一条弧形的交界线泛着紫红色的亮光。 第23章 陆怜清楚自己是在梦里,环顾四周觉得没有方向,忽然看见交界线最亮的地方有个人影,也是孤独的一个,陆怜于是朝那个影子走去,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刀子般的风从脸颊割过也不觉得疼,满心欢喜地跑到他身边,那人却木楞楞的,陆怜于是绕到他面前,却见他双目涣散,脖子上一条鲜红的刀疤正汩汩往外冒着血,陆怜大叫惊醒,一摸身旁,空荡荡的。 “阿霍!” 屋里安静,院子里也静悄悄的,陆怜忙爬起来,衣服也来不及穿就冲出卧房找他,“阿霍!” 堂屋没有,厨房没有,后院也不见人,陆怜的心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光着脚往菜畦跑,刚跑到大柳树下,就听见旁边山林里有声响,霍春生从林间小路冒出来,一看见他就忙丢下猎物跑过来。 “你怎么不穿衣服?” “……我忘了。” 刚脱下皮袄给他披上,低头又见一双雪白的光脚,霍春生赶紧把他打横抱了起来,“鞋子也不穿,不冷吗?” “刚才着急没觉得……” “风寒都还没好,不长记性。” 那语气是责备,又满含宠溺,陆怜傻笑讨乖,乖顺地任他抱着往屋里走,伸出手指悄悄地勾住了霍春生的衣领。 进屋后就赶紧收回来了,被放到床上坐着穿衣服,让伸手就伸手,要抬腿就抬腿,系腰带时霍春生把手绕到他腰后,陆怜顺势就把霍春生抱住了,双腿一盘挂在他身上。 “你早上去哪了?” “林子里。” “怎么不叫我?” “看你还在睡,而且你也不去林子里。”这是实话,但不是陆怜想听的。 “那也要叫我。”这就是胡搅蛮缠了,但霍春生听了莫名高兴,嘴角微微上翘,抱着人往厨房走,“知道了。” 这天的陆怜好像格外反常,霍春生走到哪他跟到哪,要下山不让去,要进林子也不让去。 午后出了太阳,两人就到后山竹林外的空地晒太阳,本来好好坐着,陆怜非闹他,拉着他躺到新绿的草地上,挠他痒痒,霍春生身上不痒,心里痒,双臂一勾就把人抱住了,拉到自己身上趴着,勒得陆怜咯咯直笑。 “咱们之前说的,你还在想吗?”霍春生问。 “想着呢……” “还要想多久?” “你不是说我想多久都成吗?”陆怜把脸埋到他胸口,又蹭又揉,突然笑了一声,“你胸怎么这么大,两座山似的。” 霍春生的耳根子蹭的一下就红了,这回陆怜看见了,笑得更欢,“我还以为你不会害羞呢,原来铁菩萨也能红耳朵?” “……小坏蛋。” 霍春生翻身把他压在身下,盯着他盈盈的笑眼,还没怎么样呢,陆怜就主动把手勾上他的脖子,眯起眼睛仰头等着他,霍春生当即吞了他的嗤笑,咽了他的求饶,激噪间听见陆怜发着抖的声音,语不成句,“阿霍……我、我不好……” 霍春生的脑子根本没工夫思考,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不好?” 陆怜却没答,仰头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一会儿才与他分开,语气绵绵的,“我要是做了坏事,你……不准怪我……” “不怪你……”霍春生没亲够,勾着他下巴又贴上去,“你做什么……我都不怪你……” 第17章 日落了,天边最后一点亮光消失在山野,山里寂静下来,唯有一方小院里烟火袅袅。 厨房里霍春生正把菜端上桌,不见陆怜,解了围裙去找,出去就见他正蹲在笼子边塞菜叶,里面两只野兔活蹦乱跳,左右争抢。 “吃饭了。” “好。”陆怜把剩下的菜叶都塞进笼子里,跟着他到厨房去。 晚饭是油焖笋、素炒三鲜、蜜汁烧鸡和清炖排骨,做得清淡鲜香,陆怜坐下看了一圈,口水都要流出来,“真香,怎么全是我爱吃的。” 霍春生默不作声地给他添饭舀汤,细致体贴,陆怜故意逗他,“我家阿霍真会体贴人,这要是哪家姑娘嫁了你,不得享福死了?” “说什么。”霍春生最不爱听他说这些,就算知道是玩笑也不高兴,陆怜看他生气,故意在桌下勾他的脚,“怎么啦?我说的是实话呀,我家阿霍又能干又体贴,身强体壮一表人才,还有那事儿……也那么厉害,这样的好夫君,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是不是?” 霍春生桌下夹住他乱动的脚,桌上给他夹菜,反问道,“我厉害,那你怎么不嫁我?” 陆怜眨眨眼睛,“阿霍,你学坏了。” 他一本正经,“近墨者黑。” “你真学坏了!”陆怜扑腾两只脚踢他,被霍春生一齐夹住了,训斥道,“快吃饭。” 陆怜渐渐不笑了,安静下来吃饭,吃什么都是囫囵两口就吞了,倒有点勉强在塞的样子,霍春生觉得他好像心里藏着事,正想问,陆怜却先开口了,“上次喝的那个酒还有吗?” “有,要喝吗?”霍春生问。 “嗯。”他声音有点闷闷的。 霍春生去找酒了,陆怜也停下筷子,在他背过身去时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等他提着酒过来时又换上一副天真笑脸,“上次你一下就醉了,我都没尝出味。” 上次那是装醉,霍春生拿来两个碗一一倒满,“这回我奉陪,让你好好喝。” “好。”陆怜端上酒,勾着嘴唇笑,“第一碗,我干了,你陪吗?” 第24章 “当然。” 两人碰碗,各自仰头咕咚咕咚地吞了,几乎同时放下空碗,陆怜喝完抹了抹嘴,“真是好酒。” “先吃点菜,别喝这么急。”霍春生放下碗给他夹菜,动作娴熟,陆怜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被照顾的那个,起先他还总觉得不好意思,这也没多久,已然变得习惯。 陆怜看了看桌上,又看着他,把汤碗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汤缓缓。” 霍春生没多想,端起碗喝了两口,再给他倒酒,还没到满,陆怜就端起来喝了,这半碗他像是硬灌下去的一样咽得艰难,霍春生看着不对,立刻起身抢下酒碗,“阿怜!” 酒碗被生生抢走,嘴边的酒全洒在衣领上,霍春生立刻拿袖子给他擦,他却只是笑,仰头迷蒙地看着霍春生,“阿霍,你说过,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对不对?” 霍春生心里生出一股隐隐约约不好的感觉,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问题,“衣服都湿了,我去屋里拿帕子给你擦。” “别!”陆怜一把拉住他,抱住了他的腰,喃喃,“别……你别去……”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霍春生轻轻推他,反被抱得更紧,“我有话要跟你说!” 那种感觉更强烈了,霍春生意识到陆怜态度反常,心里忽然慌起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我去拿……” 太阳穴忽然像被撞了一下涨痛起来,还不等霍春生反应,一股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双腿发软,一把撑住了桌沿,“呃!” “阿霍……”陆怜站起来把他抱紧,用身体撑着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霍春生只觉得眼前的东西都虚了,身体仿佛突然不受控制一般,他听见了耳畔陆怜低低的呜咽,感觉到贴紧的胸膛内彼此剧烈的心跳声,忽然明白过来。 “……是什么!”霍春生脑中巨震,自己这是中了药了!是什么时候?是酒?还是…… 陆怜抚着他的背,低声道,“对不起……我趁你去拿酒的时候,在你的汤碗里放了迷药。” 迷药?霍春生傻了,为什么要给他下迷药?他又是哪里来的药?想来想去,只有在酒楼的那个人,是郑芳寻! “陆怜!”软麻感和恐惧感一齐将他裹挟,霍春生已经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了,是愤怒还是悲哀,他甚至清楚感觉到了自己生出了恨意,恨陆怜的欺骗和背叛,恨自己的天真! “对不起,阿霍,其实我不敢答应你,可我又贪心,才又在这里赖了三天……” 陆怜的声音颤抖,带着细碎的哭腔,霍春生已经听不进去了,他用力想要搂紧陆怜,可手臂却使不上力,连带整个身体都软得往地上坠。 “是我辜负你,我对不住你,你怨我恨我都好,以后……以后若还有机会,我一定再报答你,若没有……” “你敢走……我绝不会原谅你!”霍春生几乎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他生气,双手在陆怜的背上划拉,可虚软的什么也抓不住,更令他恐惧的是困意铺天盖地地袭来,眼皮像坠了铁似的沉。 两人双双跪到了地上,陆怜直着身子抱住他,再忍不住抽噎,眼泪滚到霍春生的领子里,滚烫过后是一阵绵长的湿冷,霍春生就连慌张感觉也慢慢模糊了,眼前事物一点点暗下去,终于重重扣上眼皮,软在了陆怜怀里。 感觉到霍春生彻底失去了意识,陆怜再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把霍春生往卧房里拖,把他拖到床上躺好,给他掖好被子,跪在床前握着那只手仍止不住眼泪。这三天来的种种都如巨石压在他心头,他贪心,舍不得霍春生的好,自私地造了这个梦,如今黄粱梦醒,他要做狠心无情的负心人了。 陆怜把眼睛擦了又擦,起身在屋里找东西,翻出第一次见面时霍春生给他的短刀,临走时又瞥见了一直被他放在桌上的粉簪子,犹豫再三,还是拿起来揣进了怀里。 “阿霍,你等着我,等事情了结了,我一定回来找你,你等着我……” 门吱呀一声关上,厨房的灯火也灭了,脚步声渐远,院里回归一片寂静,黑暗中,一颗泪珠无声地从霍春生眼角滑落。 “少、少爷!陆公子回来了!” 有升冲进屋时绊到了门坎,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也顾不得疼,忙爬起来去摇床上睡得正香的郑芳寻,“少爷,回来了!” “谁?”郑芳寻撑着坐起来,揉完眼睛就看见一身黑金毛绒小袄的陆怜踏进屋里,站在门口道,“走。” 郑芳寻还懵着,“去、去哪?” “回抚州。” 第18章 “回抚州。” “现在?”郑芳寻听他说要回去高兴极了,睡意也没了,可一看窗外,“天这么黑,要不明早再走?” “明日我就走不了了。”陆怜想起后院那两只兔子,又想到此刻正孤零零躺在床上的霍春生,鼻子又忍不住发酸,他忙揉一揉摁下了,“现在就走,快起来。” 陆怜开始麻溜的给他收拾起东西,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都胡乱塞进箱子里,一看床上郑芳寻还愣愣地看着,又催道,“快点!” “噢、噢!好。”郑芳寻左看右看,找不到自己的衣服,“有升!” 快子时了,有升抱着箱子下楼时,邬思明已经抱着剑等在了马车边,他也是被突然叫醒的,此刻脸色黑得吓人,有升躲着他走,却被他抬脚挡住,“呃……邬先生?” 第25章 “他一个人来的?”他问陆怜。 有升立刻点点头,看他皱着眉头,忙躲开放箱子去了。 很快有进也抱着一个大箱子出来,身后跟着只穿着单衣的郑芳寻,他正想上前,就见陆怜又从门后冒出来,不客气地把一团雪白狐裘丢到郑芳寻怀里,扭头冷眼看了看他,坦然朝他走过来,却在经过时故意地撞了邬思明的肩膀。 邬思明的火一下冒上来,正欲发作,却见郑芳寻高兴地追上来,“等我一起,隐白!” 这么多天了,自从陆家出事以后,邬思明还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有这种笑容,一时心情复杂,吞下了这口气,跟着上了马车。 一行人踏着夜色往镇外走。 来时这车上就他和郑芳寻两个人,现在多了个陆怜,怎么看怎么挤,郑芳寻坐在中间,看着他俩黑着脸对坐,觉得气氛不对,伸手去拉陆怜,想把他拉到自己身边来坐,陆怜却直接甩开了。 “你干什么?”邬思明眉下黑极了。 “我嫌挤,不行?” “嫌挤就去坐车顶,车顶宽。” “你这么武功高强又何必坐车呢?不如去飞檐走壁吧!” “你!” “哎好了好了!”郑芳寻赶紧拦在中间,起身让开里面的位置,把陆怜推进去坐,“等到了下个镇子,我再买一辆车,行了吧?” “行,正好我一个人坐,清净。”陆怜话音未落,邬思明就冷哼一声,“你倒是真有脸想,你凭什么一个人坐?” “那你去坐?” “你凭什么留这?” “你有病吧?”走也不行留也不行,“我坐你的车了?” “好了好了!都别说了!”郑芳寻忙伸手打岔,推邬思明,“你出去,跟有升有进坐车头。” 邬思明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陆怜抱着手哼笑一声,“该。” “你就惯着他吧!” 邬思明气得掀帘子就出来了,抱着剑盘腿坐到车头,闭目打坐,两边有升有进对视一眼,都默默缩紧了屁股不敢招惹。 邬思明出去了,车内就剩下陆怜和郑芳寻两个人,反而沉默起来。 夜静,只有马车摇晃细微的吱吱呀呀,陆怜掀开窗帘往外看,马车已经出了镇,正好经过回山上小路的路口,陆怜仿佛看到霍春生急慌慌地从那漆黑的缺口里冒出来,在漆黑冰凉的夜里找他,他心一抖,忙停止想象,收回了视线。 他的反应都被郑芳寻看在眼里,郑芳寻有一肚子话想问,此刻却不知该从哪问起,犹豫了半天,陆怜却先开口了,“你来找我,你爹知道吗?” “知道……”郑芳寻有点心虚,“现在应该知道了。” 陆怜靠在角落,淡淡地看着他,“也是,他要是知道肯定不会放你来。” “怎么会,他答应过陆叔叔,一定会保住你。”郑芳寻着急解释,却在陆怜淡然的目光中先露了破绽,意识到自己前后矛盾,又找补,“爹他……虽说案子了结了,但是负责督察此案的官员还留在抚州,爹他抽不开身。” “御史还没回京?” “是御史张大人手下的都事,姓项,说是在抚州还有私事处理。”陆怜关注的地方令郑芳寻有一丝疑虑,“隐白,你……你为什么突然愿意跟我回去了?” 陆怜心下一滞,但面上仍是那副淡然的模样,有点不耐烦道,“不是你非要我回去的吗?” “是、是……”郑芳寻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抬眼看他,“隐白,先前我同你说,陆叔叔是自愿这事并不是骗你,你这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其中缘由。” 陆怜哼了一声,偏头看窗外,风把窗帘吹得飘飘荡荡,露出马车外更黑的景色。 父亲获罪后至今,无数个夜晚,陆怜在脑中反反复复地想过,这案子无非两个结果,要么推合适的人出来顶罪,保全郑家这棵大树;要么郑家倒台,覆巢之下,在他手下的一个也逃不了。 父亲是郑海心腹,一应事务多半都经由父亲之手,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父亲根本不是自愿,而是没有选择,他无法把自己摘干净,唯一能做的就是求郑海保住自己妻儿家人,赌郑海的一点良心,可保不保的还不都是郑海说了算?郑海决心壁虎断尾,那谁也奈何不了他。 陆怜明明都清楚,可就是忍不下这口气,故意质问,“你既然说是自愿,那我爹换的是什么?郑大人又给了吗?” 郑芳寻很为难的样子,只道,“隐白……这事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所有证据矛头都太巧太明确了,这不仅仅是你我两家的事情,这是党争!你明白吗?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事情,一步走错,也许就连我郑家也会……” 陆怜冷笑一声,“那你非要带我回去干什么?你就不怕再让人查出什么来?” “我怎么能丢下你不管呢!我们、我……”郑芳寻急红了脸,可话说到一半又卡住了,深深吸气,转了话头,”父亲既然已经答应了陆叔叔,那你的命理应由我郑家来保全,于情于义,我都要救你的。” 陆怜却只是淡淡地偏过头,“恐怕这只是你一厢情愿。” “我说到做到!”郑芳寻竖起三根手指,认真地看着陆怜,“我发誓,无论如何,我一定保全你,哪怕是拼了我自己的命!” 他话说完,马车内外都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空旷的官道上只剩下车轱辘单调重复的声音,有升有进对视了一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声,邬思明睁开眼睛,望着漆黑看不见的前路,目光深邃复杂。 第26章 车内,陆怜转过头来看着对方,以一种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审视态度,他在想,郑芳寻现在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以前种种忽然在陆怜脑中闪现,孩童时的嬉戏打闹,少年时的绿窗书塾,陆怜突然觉得恍惚。 “行了,我累了。” 陆怜收回了视线,抱着手靠在角落合上了眼睛,马车摇摇晃晃,郑芳寻有点尴尬地慢慢放下了举着的手,欲言又止,蓦然静坐。 第19章 离开莲镇就进了山,一路颠簸,接着一点月光一路往抚州方向赶。 有升赶了一晚上的车困极了,把缰绳换给有进没一会儿就又被他摇醒,睁眼一看天亮了。 “前面有驿站,问问少爷要不要休息一下。”有进压着声音,显得有点鬼鬼祟祟的。 有升打了个哈欠,“你怎么不问?” 有进朝旁边坐着的邬思明努了努嘴,他还维持着打坐的姿势,也不知道是睡是醒,有进生怕惹到他,又把声音压低了点,“你问,快点。” “切,怂包。”有升翻了个白眼,错身掀起车帘一角往里头看,却没想到郑芳寻仍端坐着,面色疲惫,有升惊讶道,“少爷,您没休息吗?” 郑芳寻没答他,揉了揉眉心,声音倦怠,“到哪了?” “还不知道,得去打听打听,前面路边有个驿站,咱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再走?” 郑芳寻看了眼熟睡的陆怜,又掀起窗帘看了看马车外,“吃个饭就走吧,到下个镇上再休息。” “是。” 马车在驿站外停下,立刻有小二出来迎,陆怜被叫醒后先下了车,环顾了一圈周围,目光在来的方向多停了一会儿,先进去了,郑芳寻目光始终在他身上,跟在他后面也进去了,邬思明下了车就一直站在原地,有升见他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他,“邬先生不进去吗?” 邬思明扫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有升便不敢再问,扭头一看马车正被驿站的马夫往后院牵,有进却跟着郑芳寻直往大堂走,有进忙拉住他,指着马车道,“咱们车上那么多行李,你跟去后院看着点,别让人摸了咱们的东西,也别叫喂马的偷懒,盯着让他给马喂精饲料,别掺了下等的饲料讹咱们。” 有进不情愿,嘟嘟囔囔地喊饿,有升便推他,“我叫小二把饭给你送过去吃,保管饿不着你,咱们东西可得看好了,快去快去!” 有升站在外面,一直看着有进跟过去了才放下心,进去大堂,两人已经坐下了,掌柜的正围在郑芳寻身边殷勤倒茶,像是看不见郑芳寻脸上的厌恶似的,有升忙过去抢过茶壶,又赔笑,“怎好劳烦掌柜动手,小的来。” 掌柜被抢了茶壶面露尴尬,又很快换上笑,“好酒好菜立刻就上来,客官稍坐,客官稍坐!” “多做几个好菜,酒就不必了。”郑芳寻头也不抬,又交代说,“做得清淡些,荤素不忌。” “是是是,客官稍坐。” 掌柜回去柜台里了,叫来小二低声交代了几句后,目光又在郑芳寻身上打转,陆怜瞥见,又看郑芳寻,他一身金丝滚边团云袍,狐裘玉带,金冠玉簪,也是半点不怕招人眼。 陆怜又扫了眼周围,大堂空荡安静,就他们一桌客人,桌椅陈旧简陋,梁上角落似乎还有灰白的蛛网,他叹,“这要是家黑店,咱们就完了。” “不会,官道上哪有敢做黑店的。”郑芳寻也正四处打量,哪哪都嫌弃,忍不住眉头微皱,抽出袖里的细绢想擦擦桌子,又无从下手,最后只擦了擦手,就丢在了地上。 到这会儿他才想起来还有个人没进来,扭头问有升,“邬思明呢?” 有升呃了一声,“邬先生说他不饿,说去透透气,在外面呢。” “哦。”郑芳寻也没太在意,又道,“去打听一下,问问这店里有无马匹,若没有,就问问到下个镇子还有多久。” 有升立刻去了,空荡的大堂内只剩下郑芳寻和陆怜两人。 想到刚才陆怜在车外的神情,郑芳寻心里许多疑问,沉默坐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问道,“隐白,你跟那山上的野小子……是什么关系?” 陆怜茶喝到一半被呛到,咳了半天,“你、你问这个干什么?” 郑芳寻眼神复杂,“你不是说不好这个吗?怎么又和他……” “你胡说什么!”陆怜咚地放下茶碗,瞪他,“我们、我们清清白白,你少在那想些乱七八糟的。” 他话说得自己都心虚,强装着一副生气的模样,就怕郑芳寻看出什么来,抢在他前面先发难,“要是有什么,你难道要杀了他吗?” 郑芳寻没说话,可眼神丝毫没躲,他果然有那个念头,陆怜这下是真生气了,“你疯了吗?他没招你没惹你,你针对他干什么?” “那样的粗鲁野人,我怎能容许他玷污你?” “你——”看郑芳寻一脸凛然,陆怜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你有病!” 陆怜扭头转向另一边,不打算再跟他扯了,郑芳寻神情却很凄婉,伸手想去拉陆怜的手,突然一声吆喝,上菜的小二打断了他的话。 小二端上来两盘热气腾腾的素菜,陆怜没动筷子,郑芳寻只好劝,“多少吃一点,到下个镇子还不知道要多久呢。” 陆怜扭头看了一眼这两个菜,也不知是做得敷衍还是怎么的,闻着也不香,看着更是白惨惨的倒人胃口,脑子里又想起霍春生做的菜,同样是素炒青菜,他做的就又香又嫩,下饭得很,真是……陆怜摇摇头,不能再想了,再想恐怕眼泪就要先掉出来,他勉为其难地抽了双筷子,夹了一筷子到自己碗里,却半天没下去嘴。 第27章 郑芳寻也没动,他显然更嫌弃,夹起来看了眼又放下了,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忍下,夹起一点往嘴里送,还没放进嘴里,忽然听见有升大喊,“少爷!别吃!” 两人纷纷回头,就见有升跌跌撞撞地从后院闯进来,神色惊恐,“菜里有毒!少爷别吃!” 话音未落楼上就开始震动,几个大汉从二楼围栏跳下来,把郑芳寻和陆怜围在中间,有升跑到一半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一个汉子给摁住了,掌柜和小二都不知所踪。 “邬思明!” 郑芳寻大喊的同时几个大汉一齐涌了上来,陆怜第一眼先是觉得眼熟,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提起凳子往挡在大门处的一人身上砸去,那汉子一躲让出一个缺口,陆怜立刻拉着郑芳寻往大门外跑,忽然脚一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摔了下去。 脑中轰鸣,陆怜连痛觉也来不及感受,一睁眼,眼前就斩下一道白光。 第20章 山,远望前路尽是山,邬思明厌烦极了这层层迭迭的山峦和乡野,低头把脚边一颗突兀的圆石头踢下了坎,心里仍是挥之不去的烦躁感。 他转身往回走,走到一半突然听见郑芳寻一声大喊,“邬思明!” 邬思明提腿就跑,刚到门口就有两个男人从后院杀出来,他快剑封喉,一步不停地冲进驿站内,正好接下朝陆怜砍下来的宽刀,飞身挡在了两人身前。 他一来,里面那帮人都往后退了一步,举着刀纷纷看向中间领头的人,邬思明趁这间隙侧身去拉郑芳寻,郑芳寻却急着去拉陆怜,陆怜则扫视着满屋子的人,急喘着气。 “杀。”郑芳寻咬着牙。 邬思明回头看他,目光里有一点犹豫,陆怜敏锐地捕捉到了,心中的那团疑云更深。 为首的哼笑一声,“我石虎山闯荡江湖一辈子,不想竟吃了你们的亏,也好,今日我便亲自为我几个兄弟报仇!” “你还愣着干什么?杀!都杀了!”郑芳寻怒吼,邬思明便立刻提剑杀去。 一抹月白撞进黑风里,激起一片猩红血雨,那些人明显不是对手,交手不过三五招就被快剑挑了喉咙,重石般倒下。 郑芳寻拖着陆怜往外走,陆怜却好像傻了,一直死死盯着那几个汉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大堂内已经陈尸一片,邬思明从桌子底下把吓傻了的有升拉出来,又在后厨找到了躲起来的掌柜和小二。 他长剑血红,整个人罗剎一般,掌柜一见就吓得跪地求饶,“毒药是他们的!他们逼我做的!不关我的事啊!” 邬思明看着灶台上散开的药包,一剑割了掌柜的喉咙,小二被血喷了满脸,咿呀一声吓晕了过去,邬思明又到后院。 后院他们的马车还好好的,有进扑倒在马车旁边,静悄悄的,旁边是一碗打翻的饭菜,邬思明走近一看,他已七窍流血,神仙难救了。 这群人不为财,是冲着他们的命来的,邬思明恨自己大意,竟没有发现是何时被他们盯上的。 “隐白!你说句话!” 陆怜从摔了就一直这个表情,拉他不动,叫他不应,郑芳寻慌了神,揪住他衣领扇了他一巴掌,“隐白!” 陆怜偏过了头,仍是不说话,郑芳寻又揪着他扳过脸,还没喊出声,陆怜就抬起眼睛盯着他,郑芳寻高兴起来,“你可吓死我了!” 他要拉陆怜起来,陆怜没动,嘴唇嚅嗫,有气无力地吐出一句话来,郑芳寻立刻心一抖。 “那些人是在流放路上截杀我们的流寇。”他看着郑芳寻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这一遍铿锵有力,带着恨意。 “想、想是我们又闯到他们的地界上来了……”郑芳寻话里的底气却不足了,目光有点飘忽,陆怜立刻就懂了。 “他们是你安排去截人的。”不是询问,而是肯定,流放犯人的队伍,哪有什么可以打劫的,他怀疑过郑海,怀疑过案子背后的其他人,却唯独没有怀疑过郑芳寻,陆怜猛然醒悟,捡起地上的刀直指郑芳寻,“是你!是你杀了我母亲和弟弟!” “隐白!”郑芳寻满头满脑的官司,想去拿下他手里的刀,却被陆怜直接架住了脖子。 “我真不明白,你既然要设计救人,为何不把她们都救了?” 郑芳寻咬着牙不愿开口,陆怜便一抖手,直接将刀刃贴到他脖子上,有升惊呼,“陆公子!” “说啊!你给我解释,是邬思明不小心没救下?还是你忘了叮嘱他?” “隐白!” 那么脏的刀,压在他雪白的狐裘上,郑芳寻脸色黑极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人竟然会因为死了几个手下就一路找到这里,更想不到陆怜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既无奈又痛苦,只能说,“若都救了,瞒不住。” “……什么?” 刀抖,是陆怜的手在抖,他抑制不住,嚅嗫着说不出话来,郑芳寻是为了救他才设计流寇,而为了将戏做得逼真不顾母亲弟弟生死,到头来,原来她们是因为自己送了命。 陆怜忽然不知该怪谁了,握着刀柄的手卸了力,突然横空飞出一只脚踢飞了他手里的刀,接着后颈一痛,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邬思明捞腰把他接住,身后冒出满脸担忧的有升,两人一齐看向郑芳寻。 大堂内血腥气弥漫,和陈旧朽木的味道混在一起,恶心感直钻人头皮,郑芳寻捂住口鼻,忍住干呕的冲动,叫有升,“去牵马车。” 第28章 “少爷……有进、有进死了……”有升肩膀一缩一缩地抽泣,脸脏兮兮地皱成了一团,“咱们还能带他一起走吗?” 郑芳寻没说话,并不意外,只是默然,大堂内死一般的静,只有有升低低的抽泣声。 郑芳寻斥责道,“哭什么。”有升立刻噤了声,抹着眼泪跑去后院。 “都烧了。”郑芳寻过来接过陆怜,费力把人抱起,转身前抬头冷冷地剜了邬思明一眼,“再敢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挖了你的眼睛。” 邬思明一愣,他刚才确实在看郑芳寻,心里在想有进的事,想郑芳寻是装的无情,可又怕他真的伤心,难道这都叫他看出来了?邬思明在那傻站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地回味他那句‘我挖了你的眼睛’,居然有点忍不住的笑意。 后院,有升憋着眼泪爬上马车,明明刻意不去看,一晃眼却还是看见了轮子下卡住的有进的腿,他再也忍不住了,两个眼睛像破了洞的水袋子,哭得眼睛都糊住了,他抽抽噎噎地摸下车,抖着手把有进的尸体往旁边拖。 马车赶到门口时,大堂内传来摔坛子的声音,有升从郑芳寻手里接过不省人事的陆怜,又去扶自家少爷,郑芳寻伸过来的手顿住,有升才发现自己袖子上全是鼻涕眼泪,忙缩回来在衣服上擦了又擦,郑芳寻面露不忍,自己攀着栏杆爬上车,进去前拍了拍有升的肩膀,“行了,别哭了。” 一把火自大堂内腾地升起,卷起的火舌很快攀上房梁,缠住门窗,很快就将整个驿站吞进热浪里。邬思明飞身踩叶,很快追上马车,蹭地从车顶跳下来,脱掉自己满是血污的外衣,随手扔进了荒草山沟里。 马车突然一颠簸,躺在软垫上的陆怜整个人一歪,郑芳寻忙伸手去扶,却见他怀中掉出一小截透粉的东西,郑芳寻犹豫再三,轻轻抽出一看,是一支芙蓉石的荷花簪子。 芭蕉小院里,有鸟落在院子篱笆上,叽叽喳喳,几只胆大的从院子跳进厨房,飞上餐桌,把桌上凉透的饭菜啄来啄去,撒了一桌子。 卧房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个人,像死了,其实醒着,霍春生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望得肚子饿过了头,望得身体快僵得失去知觉,他才终于掀了被子,头昏脑胀地坐起来。 屋里空荡荡的,院子里更是安静,霍春生行尸走肉一般起来找衣服,一打开柜子就看见放在最上面的新做的亵衣,做了两套,现在只剩一套了,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把那套亵衣塞进角落。 翻出自己的衣服要穿,却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根本没脱,又悻悻然把衣服放回柜子里,虚无地往卧房外走。 在厨房门口差点被几只扑腾的鸟撞上,进去一看,桌上一片狼藉,霍春生盯着看了好久,默默地都收拾了。 一连两天,霍春生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天黑了就去睡觉,天亮了就起来,有时饭也忘了吃,在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 陆怜走的第三天,天开始暖和了,阳光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霍春生像终于想开了,背上弓箭往林子里去。 快入夏了,漫山碧绿,草间有小花星星点点,霍春生无声地走在林间,想起小时候爹教他打猎,也是这么领着他走在林子里,告诉他说,山里安静,所以打猎的人要比山更安静,似乎从那时候起,这个词就成了霍春生的谶语。 山里安静,割肉的刀刃安静,网中的猎物安静,燃烧的木柴安静,就连爹病死时的呜咽也那么安静。 四年了,霍春生早就习惯了这安静,就像小院一样,风雨过后终会回归平静,他也一样。 他漫无目的地走,忽然草动,前面的灌木林里钻出一只鹿,猝不及防地,霍春生与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对视上,一人一鹿都停住了。 风过,树叶沙沙作响,林子里安静非常,鹿望着他,眼睛里好像有说不清的许多东西,啪嚓一下掉下一根枯枝,鹿扭头消失了,林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霍春生站了好久,像猛的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枯枝被他踩得脆裂作响,惊起一片鸟雀。 他一路不停冲回小院,猛地踢开卧房木门,在被他刻意忽略的窗下桌角找到那个小匣子,等到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打开一看,空的,簪子没了。 一瞬间,霍春生死寂的心忽然又跳了,渐渐汇成一条滚烫的河流在霍春生的身体里冲撞,将他四肢百骸都冲散了又拼凑起来。 他猛地合上匣子,眼底升起一簇火光。 “陆怜,你给我等着。” 第21章 傍晚,郑府的大门被扣响,小厮开门一见来人,高兴地大喊着往屋里跑,“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消息传到书房,里面立刻传出摔杯砸碗的声音。 郑芳寻坐下水都还没喝一口,就立刻被叫到了书房,刚进屋,里头飞出来一个杯子碎在了他脚边,郑父站在书案前,怒目圆睁,“跪下!” 郑芳寻扑通一声跪下了,垂着头,一副已经做好准备受训的模样。老管家见状忙散去了书房周围的下人,整个院里只剩下他父子二人。 “下人说,你还带了个人回来?” 郑芳寻点头。 这回摔的是砚台,把郑芳寻身侧的地板砸出一个凹口,闷响一声滚到了墙角。 “逆子!你是想我去死,想咱们整个郑家都给人陪葬!” 第29章 郑芳寻仍垂着头不发一语,气得郑老爷抽起桌案上的宣纸扇在他身上,雪一般洒了一地。 “你让人假扮成流寇去劫流放的队伍,又叫邬思明丢了个娼子的尸体装成是他,这种小儿科的伎俩,你想瞒过谁?都察院的人狗似的咬着我不放,这节骨眼上你还把他带回来,怎么?他比咱们郑家上百口人的命都重要?比你爹我的命还重要?!” 郑芳寻咬着牙,“儿子一定约束好他,绝不会叫他生出事端。” 郑老爷冷哼一声,“你既然不知错,就去祠堂给我跪着!为父替你料理。” “父亲!”郑芳寻猛地抬起头,“父亲只当是可怜陆叔叔,放过隐白吧!日后、日后就算是把他关在院里,或者改名换姓,或者让儿子带他到城外庄子,只求父亲留他一条命!” “色令智昏!”郑老爷反手抽了他一巴掌,细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几道红色印子,郑芳寻顾不得疼,拼了命地磕头求他,脑袋磕在地板上咚咚地响,郑老爷高高举起手,瞪着眼前这个被他宠坏了的儿子,最终还是没舍得打下去,痛心地转过身去扶着桌案,只剩哀叹,“冤孽,你真是前世的冤孽!” 陆怜是被一阵急促混乱的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吵醒的,醒来先感到后颈一阵钝痛,然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熟悉的房间,坐起来环顾一圈,才认出这是哪里。 这是郑芳寻的院子,是他以前常住的厢房,时隔数月,屋里陈设一点都没变。 院里吵吵闹闹的,他起来查看,正好见下人们正挨个往院门外涌,最后关门小厮转身看见他,立刻砰地关上了院门,陆怜见状不对,急追去,一推发现门板紧闭,外头有锁声,他拍门大喊,外头的人一声不吭,又一阵急促脚步声,院子外很快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意思?陆怜转头到院子里转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郑芳寻不在,有升和邬思明也不在,院子里空荡安静,只剩下陆怜一个人。 所有通往外面的门都锁上了,陆怜转了一圈回来,徒劳地在廊下坐下,一摸胸前,平平的,簪子不见了! 他忙跑回房间,把被子枕头都掀开仔仔细细找,甚至连褥子下面都掀开看了,可竟然没有,是在哪里掉了?陆怜回忆在驿站的事情,那时候混乱,难道是那个时候丢了?可如果从怀里掉出来,他不可能不知道才对,记忆在后颈突然钝痛后中断,之后就到了这里。 陆怜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打晕了,在那之后才丢了簪子,至于是谁打的,除了邬思明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混蛋!”陆怜气得扔了枕头,追过去把它当作邬思明的脸狠狠踩了好几脚,最后一脚踢到角落。 要么就是掉在驿站,要么就是掉在马车上,再不就是掉在进来的这一条路上,芙蓉石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现在出去找肯定还来得及。 陆怜出来到后院,在小厨房找到两把菜刀,他想了想,用菜刀劈门估计不容易,万一引来其他人反而要坏事,于是放下了,从厨房转进杂物间,翻翻找找,一个能用的东西也没有。 沿着院墙走了一圈,只在西边墙根底下发现一个狗洞,陆怜趴下来估测了一下,放弃了,又回去杂物间搬出几个架子板凳往墙角堆,堆到半墙多高后小心踩着一点点往上爬,好不容易爬到能看见一点墙外了,突然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陆怜脚下一空,骨碌碌从架子上滚了下来,一路滚到来人脚边,他费劲睁眼,入目却是一道雪白的长剑。 邬思明居高临下,目光冷冰冰的,那柄长剑指着陆怜的鼻子,陆怜缓过劲了,也瞪着他,“怎么?你是来杀我的?” 剑光一闪,陆怜闭眼的瞬间感到右肩一痛,不像被割了,倒像是……被抽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邬思明又甩剑一下打在他左腿上,陆怜痛得大叫,“邬思明!你干什么!” 陆怜反手抽出后腰的短刀,刚举起来就让邬思明给打掉了,他伸手去捡,剑身便飞快地打在他手背,一下就红了一片。 陆怜咬着牙朝他扑过去,被邬思明侧身躲开,又一剑抽在他背上,陆怜当即软了腿跪倒在地,疼得冷汗直冒。 背后传来邬思明的冷哼,“你不是挺横?” “混蛋!”记仇小心眼的王八蛋,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陆怜爬起来就往厢房跑,邬思明立刻追上去,先是飞身上前绊了他的脚,冷眼看着他摔出去,再逃就再追,还是用那柄长剑,鞭子似地把陆怜追来追去地抽,陆怜真受不了了,这哪里来杀他,分明是来羞辱他的! “你这混蛋!卑鄙小人!”陆怜狼狈地逃进厢房,用背死死抵住门,“有种你直接杀了我,干什么耍着人玩!” 屋外邬思明没回答,收了剑,走了。 等了好一会儿外面都没动静,陆怜悄悄拉开一点门缝,没看见人,总算松了口气。 天都黑了,院子里一片死寂,半点亮光也没有,陆怜在屋里翻到蜡烛和火折子,点燃了,擎着一豆烛火去找刚才翻墙的地方,忍着疼弓着背找了半天,终于在角落柱子下找到沾了土的短刀。 陆怜捡起来,用衣服把刀一点一点擦干净了,握在手里看着,颓然地卸了力坐在地上。 从小院离开的时候,陆怜就只带了这把刀和莲花簪子,结果簪子丢了,霍春生的心意让他给弄丢了,陆怜忽然觉得自己和这把刀一样,离开了霍春生,就叫别人像狗似的追着欺负,可怜得要命。 第30章 夜寂,这偌大的院子里听不见一点鸟叫虫鸣,四处都是静悄悄的,静得让人一下就能听见他低低的抽泣声。 郑芳寻在祠堂里跪了两天,送去的饭一口没吃,水一口没喝,到第二天傍晚时,人已经虚得如风中残叶,他还固执地跪着。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烛火一抖,郑芳寻微微回头,看见邬思明端着水站在他身后。 “你来干什么。”他说话都虚,有气无力的,只看了一眼就转回头,竭力撑着稳住身形。 邬思明没说话,在他身边跪下,把水放在他边上,又从怀里掏出一小盒东西,一打开立刻漫出一股药味。 郑芳寻嫌恶地皱眉捂鼻,药味熏得他脑袋发晕,身子一歪就要倒下去,被邬思明眼疾手快接住了,脑袋磕在他胸口,硬邦邦的,郑芳寻费力把他推开,“滚。” 邬思明便不再靠近,只是伸手虚护着,把温水端到他面前,“喝点水,你嘴都干裂了。” 郑芳寻不搭理,虚弱地垂着头,浑浑噩噩的就要昏睡过去,忽然被一只手抬起了下巴,什么湿润的东西就贴上了他的嘴唇,郑芳寻猛地睁开眼睛,下一秒温水已经被一只灵巧的舌头撬开嘴唇灌进了嘴里,被郑芳寻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你!”郑芳寻抬手就是一巴掌,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邬思明的脸上,啪的一声,把祠堂内的烛火都震得一抖。 邬思明本来可以躲,但他接下了,低头又喝了一口水,伸手捏住郑芳寻的下巴就又要凑上来,郑芳寻大惊,反手又是一巴掌,咕咚一声,他自己吞了。 “混账!”郑芳寻发了火,抬手打翻了他的水,恶狠狠地揪起他的领子,“一条狗,也敢打我的主意!” 邬思明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的表情,他垂着眼睫,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 他确实是一条狗,从他为了钱投入郑海门下那天起,他就是郑家的一条狗,满手污秽的他如何敢打金尊玉贵的郑少爷的主意,他是疯了。 “滚!” 郑芳寻用尽力气把他推开,自己反倒先歪倒在地,邬思明又要去扶,忽然祠堂的门被推开,有升急喘着气冲进来,“少爷!老爷答应放您出去了!” 进来一看见地上的两个人,有升有点摸不着头脑,可仍感到气氛尴尬。郑芳寻黑着脸瞪他,“还不快过来扶我。” “是、是!” 有升立刻跑过去扶他,一抱住胳膊,发现郑芳寻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脸色更是难看,有升撑着他往外走,害怕地不敢去看仍跪在地上的邬思明。 “陆怜呢?父亲没把他怎么样吧?”一出祠堂郑芳寻就问,有升便答,“陆公子在咱们院子里关着的,关了两天了,老爷让邬先生盯着不让他出来。” “可有人给他送水送饭吗?” “少爷,您先操心操心自己吧……”有升皱起脸,担忧道,“老爷放您出来,说今晚要办家宴,把大少爷和您几房叔叔都叫回来了,还说……” “说什么?” “还说让您带陆公子一块儿过去。” “什么?” -------------------- 他爱他,他爱他,他爱他,好爱这种修罗场大乱斗(爽了(大拇哥 第22章 陆怜挨了一顿之后发了低烧,迷迷糊糊睡过一晚,不到天亮就饿醒了,忍着疼爬起来找吃的。 院子周围静悄悄的,自从锁门之后这里就被完全隔绝起来了似的,院墙外连只猫都没有。陆怜找到后院,还好厨房还剩些瓜果蔬菜,胡乱弄了点东西吃过,陆怜又钻回床上,昏昏沉沉睡到傍晚。 口渴,他爬起来找水喝,开门就见邬思明抱着手靠在院里那棵大海棠树下,听见开门声,睁眼和他对视,陆怜一悚,退回屋里关上了门。 忍到半夜,喉咙实在烧得慌,陆怜又轻手轻脚起来,拉开一点门缝,见邬思明不在,他忙跑到厨房,就着水缸灌了一肚子水,又把能吃的都抱回了厢房里,一通折腾后又昏昏睡去,梦里他好像化成一阵风,悠悠地飘回了种着芭蕉的篱笆小院里,醒时枕头湿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邬思明果然又出现在院子里,一声不吭地盯着陆怜,陆怜只有自认倒霉,谁叫他跟邬思明私怨颇深,现在也只有缩头保命,要是不小心惹了他再抽一顿,陆怜只怕自己活不到再见霍春生的那一天。 想到霍春生,他的心又揪起来,他还能再见到霍春生吗?就算他能脱身回去,霍春生还会愿意再见他吗?陆怜默然,摩挲着手里的短刀,想着一定要出去,他的簪子还不知掉在哪里,他得找回来。 就这么稀里胡涂的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这天傍晚邬思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陆怜蹑手蹑脚地出来,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他人,又溜到后院西墙跟的那个狗洞旁,二话不说就开挖。 没挖多久突然听见前院有动静,陆怜忙扯了两个旧凳子挡住狗洞,又藏起短刀, 整理好衣服出来,见院门开了,一堆下人捧着东西站在院里,为首的一见他立刻迎上来,拥着他往厢房里走。 “干什么你们?” 后面一堆都依次涌进屋里,衣服物件堆了一桌,为首的招来两个丫鬟,“来,给公子更衣梳洗。” 两个丫鬟立刻围上来要解他身上的衣服,陆怜连连后退,“等等,你们干什么!” 见他手忙脚乱的躲,两个丫鬟捂着嘴笑,盈盈地望着他,“公子别怕,公子的衣服旧了,夫人特意赏了许多给公子换洗,都是上好的料子呢,您瞧您这袖子……怎么净是土呀?” 第31章 陆怜忙把手藏到背后,干咳了声,“不用你管。” 丫鬟互相看了眼,又笑,正僵持不下,一抹铭金色站到门口,郑芳寻的声音有气无力,“都出去吧。” 为首的见他来,恭敬地行过礼后,招呼着下人们都退出去了。郑芳寻在桌边坐下,扫了一眼桌上的东西,神色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到了郑府,陆怜这还是第一次见他,看他面色难看,斟酌着话问了句,“你这两天去哪了?” “把衣服换了吧,我叫有升来伺候。”郑芳寻转头不见有升,皱着眉喊了一声,后院传来一声哎,就听见啪啪哒哒的脚步声过来。 有升急吼吼的端着水跑进来,一进屋就嚷嚷,“少爷!咱们院西墙角的狗洞让人给掏开了!恐怕是有贼!” 郑芳寻被他吵得烦躁,瞪了他一眼,“这是家里,哪里会有人掏狗洞来我院里偷东西。” 有升立刻闭嘴了,陆怜却心虚地咳了两声,过来坐下,想了想说,“看你脸色不好,是怎么了?” “我跟爹顶嘴,他不高兴,罚我到祠堂跪了两天。”郑芳寻转头看他,“你这两天还好吗?我听说封了院子,只怕没人给你送水送饭。” 陆怜转过头,“我不要紧,都是小事。” “嗯,没事就好……”郑芳寻喃喃的也转回了头,接过杯子喝水,一时沉默。 “我想出去一趟。”陆怜说。 郑芳寻立刻看他,“出去干什么?” “也不算出去,就是丢了个东西,估计是掉在马车上了,我想去找找。” 陆怜在肚子里斟酌了半天,把话说得小心,郑芳寻听了却沉默,若有所思的样子,反问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借口要逃,你不用这么疑心。”陆怜无奈,“真的只是掉了个东西,你要是不放心,你派人跟着我。” 郑芳寻不接茬,只说,“你说是什么东西,我让有升去给你找。” 陆怜叹了口气,坦白道,“一个芙蓉石簪子,行了吗?等我找到了你就知道不是骗你。” “芙蓉石?”郑芳寻冷哼了一声,“你从来只爱用青玉的,什么时候也用起芙蓉石这种不入流的街边玩意儿了?” 他突然刻薄起来,陆怜皱眉不悦,“我用什么簪你也要管?” “是你买的?”郑芳寻像要把陆怜看穿似的盯着他,语气挑衅,“还是别人买来给你的?” 陆怜语气冷下来,“少跟我阴阳怪气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郑芳寻表情淡漠道,“簪子我丢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丢了,一出驿站就丢了。” “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陆怜气得一把揪起他的领子,把旁边有升吓了一跳,“陆公子!” 有升想拦,被郑芳寻抬手拒了,郑芳寻抬眉直视他,一双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是疲惫,更有怒意,“以前你什么东西我没动过,你几时在意过?如今你为了个不值钱的破玩意儿要跟我翻脸?” 陆怜甚至都来不及质疑,咬牙切齿地问,“我问你,凭什么动我的东西!” “陆怜!”郑芳寻也生气了,抬手推开他肩膀,吼道,“你别以为我纵着你,你就可以无法无天!” 肩上一阵钝痛,陆怜疼得冷汗直冒,一连后退了好几步,可令他感到悚然的是郑芳寻的语气,那种好像仿佛是自己在无理取闹的语气,陆怜不可置信,“……纵?” 陆怜撑着桌台笑起来,笑得撕心裂肺,笑过了握住床头的烛台,甩手狠狠砸在郑芳寻脚边,“为了保住你的荣华富贵,我下狱流放受尽折磨,而你,自作主张劫杀流放的队伍,害我母亲幼弟惨死,又罔顾我的意愿,强行绑我回来,这叫纵?你不过是为了你自己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罢了!” “那你呢!你又是揣着什么心思,你说得明白吗!”郑芳寻眼里闪过一丝愤恨,他很快掩饰过去,扶着额头背过身去,“行了,我不想跟你吵,之前的事情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从今往后我不管你心里想着谁,绝对不准流露半分,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哪也不准去!” “够了,放我走——” 郑芳寻摔了杯子打断他的话,“来人!” 下人本来都候在院里,听见声音匆匆赶来,进屋就见郑芳寻黑极了的脸色,郑芳寻指着陆怜,“给他换衣服,就是把他打晕也得给我换了!否则你们有一个算一个,统统打死了丢出去!” 身上的衣服被一件件刮去,随意地扔在了地上,陆怜被七手八脚地拉扯,身上没有一处不疼,仿佛此刻他成了那些被刮去的衣服,被人肆意践踏。 一滴滚烫砸在丫鬟的手背上,丫鬟愣愣地抬头,看着那双失神的眼睛,竟莫名地感到心头一揪。 入夜了,郑府前厅灯火通明,郑家几房都来了,乌泱泱地坐了一屋子,郑芳寻在席首,陆怜则站在门口不起眼的角落,郑老爷被下人拥着从内堂出来,闹哄哄的厅里立刻静了。 “今日家宴,不必拘礼,都坐。” 陆怜瞥了一眼主位,又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隐入昏黑的阴影里。 郑家的家宴他小时候来过两次,一次是五岁时跟着父亲来的,他被父亲拉着站在郑老爷身侧,望着流水的佳肴只知道犯馋;另一次则是七岁时跟着郑芳寻,郑芳寻要拉他上桌,他虽犹豫可还是坐了,于是整个桌上再没人讲话,他回家立刻挨了父亲一通板子,生平第一次跪了祠堂。 第32章 如今这次,氛围也一样,桌上的人看似亲热和气,其实各人装着各人的角色,喜怒哀乐全看着主位那一个人的脸色,陆怜心生厌烦,转头吹了旁边的灯,角落里更黑了,他没注意到有几个眼神在这时不约而同地朝他望了过来。 进进出出的下人一刻也没停过,席上酒过三巡,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箩筐,陆怜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正想要不要悄悄溜走,有升突然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站到了他身后。 “不用你盯着,我没想走。” 有升尴尬的笑,压低了声音,“是少爷怕陆公子无聊了,叫我来陪着公子的。” 陆怜懒得说了,靠着柱子闭目养神,昏昏沉沉间听见屋里声音低了,郑老爷的声音忽远忽近的,陆怜忽然一抖醒了,听到主位上郑老爷道,“今日还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细细碎碎的声音,是有人端起了杯盏准备要祝贺,等所有人都静了,郑老爷才缓缓道,“我郑海马上要多一个儿子了。” “……儿子?”满屋子都知道,郑夫人在生次子郑芳寻时难产去世了,郑老爷也一直没有续弦,只有后院两三个妾室伺候,“这,莫非是……?” 两个叔叔你看我我看你,心领神会,“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 几人立刻举杯祝贺,郑老爷却端坐着,目光看向帘后昏暗的角落,沉下声音道,“陆怜,过来。” 第23章 “陆怜,过来。” 陆怜一愣,桌上的人更是惊讶,几位夫人窃窃私语,三房的叔叔一脸疑虑,问,“大哥,那不是……的孩子?” 郑老爷没答他,又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众人视线汇聚,那块昏暗忽然成了这厅上的焦点,陆怜成了被赶上架的鸭子,硬着头皮走到厅前,面对一屋子惊讶的脸,镇定地拱手行礼,道,“郑大人。” 陆怜行过礼便站定,扬起下巴看着主位的郑老爷,郑老爷亦看着他,两人目光交汇,只有在他们中间的郑芳寻看得出火星子,郑芳寻手心出了汗,生怕陆怜乱说话,一个劲朝他背后的有升使眼色,有升颔首表示领会,郑芳寻又急切地扫视厅下,终于在昏暗角落找到邬思明。 “来,过来。”郑老爷招手,陆怜没动,厅上的人都看着他,有升立刻出来领路,“公子这边请。” 陆怜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厅上,郑老爷脸色阴沉,郑芳寻着急写在脸上,其余人的表情更是花样百出,陆怜缓缓吐气,既然决定回来,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既然猜不到老狐狸想干什么,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陆怜露出乖巧假笑,绕过一桌子人走到郑老爷身边,亲切地叫一声郑伯伯,郑老爷站起身,也假笑着摁住了他的肩膀,对桌上的人道, “这孩子我从小看着长大,本性纯善质朴,如今他家里遭了变故,我不愿见他受苦,更不愿故人九泉之下不安,今日我便收他为义子。” 这话如投湖石子,立刻在席上激起涟漪,五房当即反对,“大哥!他可是罪臣之子,怎、怎能让他入我郑家?” 几房叔叔和夫人也都轮番起来劝,各种话说了一箩筐,担心的害怕的,这座金子堆成的华楼之上,容不得半点脏污。 所有人都在说话,郑老爷微笑着一一都听了,唯有郑芳寻和陆怜沉默,郑芳寻沉默是因为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陆怜不说话是因为疼得说不出来,老头好像是知道他肩上有被邬思明打的伤,死死地抠着他的肩膀,掐得陆怜冷汗直冒。 “怜儿,跪下。” 大手狠掐着往下摁,陆怜死死顶着,他不解,死老头真想给自己当假爹?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膝弯忽然一痛,不知从哪飞来一粒石子打在他腿窝,陆怜腿一软险些跪下,硬生生顶住了,但很快又来第二颗,很坏的认准一个地方打,看样子非得要他跪下不可。 陆怜一咬牙,主动弯了膝盖,扑通跪下。 “好,好孩子,我受你这一拜,今日起你便改姓郑,入我郑家家谱,做我郑海的儿子。” 一语惊起席上轩然大波,这哪里还是义子,改了姓氏入了族谱,这不就和亲儿子一般?满屋子喧闹不止,陆怜此刻却异常冷静,他本来坚信老头是一定要他性命的,毕竟自己这么大个隐患,说不定就引火烧身了,他难道会为了郑芳寻而兜住自己?可如果真入了族谱,自己的性命就和郑家扭在一起了,以后郑家兴盛,他未必沾光,但若是郑家倒了,陆怜必死无疑。 “今日在座的都是见证,以后我这儿子若有不孝顺不恭敬的,各位做叔叔婶婶的,只管替我教训他。”反对的话都被郑老爷这一句堵了回去,陆怜费力抬头,对上一双浑浊但威严的眼睛,郑老爷居高临下,道,“郑怜,还不快叫爹。” 一道殷红的血从陆怜的嘴角渗出,郑芳寻看见了,他早就坐立不安,此刻更是捏紧了拳头,忽然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邬思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背后,死死按着他,两人僵持。 陆怜死咬着牙,父亲已经替这人送了命,如今还要自己认贼作父,改他的姓,管他叫爹,如何不荒谬?他到此刻才认识到自己的天真,才真的看清自己的位置和处境有多低微,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逃出过郑家这个笼,要束手就擒吗?陆怜为这一瞬间的念头感到愤恨,他要博,为了死不瞑目的家人,更为了自己,既然没有筹码,那就赌上自己,赌上他的命。 第33章 陆怜弯下腰,脑袋重重地在地上一磕,“爹!” 满屋的人看着,头顶的神佛看着,泉下的爹娘也看着,陆怜跪在那里,久久没有抬起头。 郑芳寻看着那个瘦得过分的背影,此刻他应该放心的,可不知为什么,心头却好像空了一块。 知府白家儿子婚宴,郑家的马车停在白府大门前,知府亲自出来迎,郑芳寻坐的第二辆马车,下了车就见父亲正和知府寒暄,身后的一堆下人中,衣着朴素的陆怜站在最末,郑芳寻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敢上前。 自从家宴过后,父亲一直把陆怜带在身边,小厮一般伺候笔墨车马,有时远远见上一面,陆怜也都会很快避开,今天再见,他似乎又瘦了一点,脸上阴沉得没有半分生气。 还没开席,郑芳寻随着人群往里走,前院披红挂彩,到处是人,父亲正和知府往前厅走,郑芳寻找准机会凑上前,抓住陆怜的手就往花园走。 一直到花园无人处,陆怜才甩开他的手,扭头不说话。 “隐白……你、你这几天还好吗?” “少爷看我好,我就好。” “那天的事我真的不知情,我也不知道父亲会这样,他……我不好在背后议论父亲的,只是一样,我回去就求父亲,让他答应你跟着我,绝不叫你再受苦。” 陆怜笑了声,转头看着他,“少爷说笑了,我何曾受苦?” 郑芳寻心都揪起来,“隐白,你别这样……” 陆怜转身要走,郑芳寻忙拽他手臂,陆怜忽然整个人一抖,身形一歪差点倒下去,郑芳寻才发觉他不对劲,忙把人轻放到花丛石头上坐下,撩起他袖子一看,竟然一片乌紫。 “这、这是?!” 陆怜抽回手,把袖子放下抻平,不说话。 “你身上呢?还有没有?” 陆怜仍是不说话,表情淡淡的望着别处。 郑芳寻气急了,两眼泛起水雾,咬着牙瞪着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急切地抱住他肩膀,“隐白!” “你知道又如何?你做不了主,你执意要带我回来,难道没想过我会是这个下场?”陆怜语气平静,神色更平静,才不过几天,他已经跟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了,“行了,再不回去你爹要生气了。” 陆怜推开他,起身就走,郑芳寻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拐角,眼泪无声地从脸颊滑落。 入夏了,花园里有蝴蝶穿花,角落里无声地走出来一个人,默默站到郑芳寻背后,郑芳寻抹了脸上的泪痕,捏紧拳头,“是不是你?” 邬思明没说话,郑芳寻转身就是一巴掌,“说!” 脸上很快泛起红印,他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邬思明神色如常,只是低垂着眼睛,他答,“是你爹的意思。” “是鞭子……还是板子?” “用我的剑。”邬思明看见他捏紧的拳头,看见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大人让他跪着侍奉,若有不服就罚,五十下起,他晕过两次,都用参汤救回来了。” 郑芳寻说不出话来,眼睛模糊了,又滚下一颗泪,邬思明心头一颤,想伸手,忍住了。 郑芳寻转身走了,邬思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抬手碰了碰还烫着的脸,叹了一声。 假山后有草动,邬思明警觉回头,摘叶飞去,却只见两只鸟儿扑起。 开始上菜了,下人流水似的进进出出,陆怜从后院过来,看见郑老爷正在厅上跟人说话,他便站在廊下。 刚才被郑芳寻拽的地方还在疼,他不敢碰,一碰更疼,只能放着让它自己淡下去。日光正好照到他,陆怜觉得刺眼头疼,视线里人影交错,各色的影子在他眼前晃过,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恍惚好像看见个熟悉的身影。 陆怜一惊,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动了起来,他抬脚追过去,却忽然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陆怜还没抬头,就听见那人笑了声,“果然是你。” 第24章 来人挡住了视线,陆怜急切地扒开他,“让开。” 一晃眼的功夫那个身影就不见了,陆怜停在原地,觉得自己脑子胡涂不清了,他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呢。 “找人?”那人又凑过来,身上扑来一股檀香,陆怜这才抬眼,粗略扫了一眼。 这人面孔他不认得,看样子最多不过三十岁,衣着打扮都很朴素,要么是官小,要么是低调,陆怜不想惹事,拱手要告辞,却又被他上前一步拦住去路。 “找谁呢?”他又问。 看来是非要缠上自己了,陆怜只好硬着头皮问,“恕在下眼拙,不知是哪家大人?” “数月前咱们曾有过一面之缘,小公子这么快就不记得了。”那人又笑,他天生一副端正柔和相,一笑周身便散发温和亲人的气质,陆怜直觉这人麻烦,后退两步,“既然只有一面之缘,那可能是大人认错了。” “我有见人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美人,绝不会记错。”他上前一把抓住陆怜手腕,嘴角仍是笑着,可眼底的笑意散了,他凑到陆怜耳边低声道,“陆小公子,你好大的胆子,流放的犯人竟敢私自回来,还明目张胆地混入官员宴席。” 那股檀香钻进鼻腔,陆怜心乱了一瞬,他很快冷静下来,也露出笑容,“做贼的是我,大人何必这么小心翼翼?直接叫人来抓了我不就好了?” 第34章 那人一愣,笑起来,陆怜要抽手他却不让,他紧盯着陆怜,“陆小公子,你真不记得我了?” 陆怜被他拽得不爽,反唇相讥,“我该记得你吗?” “哈哈,也罢也罢,是我失礼,在下项黎,是——” “大人!” 郑芳寻从人群中钻出来,一巴掌打掉那人拽着陆怜的手,反手把陆怜推到身后,自己挡在了两人中间。 他笑,“项大人,好久不见。” 项黎被打断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两人,目光在陆怜和郑芳寻身上来来回回,“原来是小郑公子,好久不见。” “项大人真是低调,这么久没听见您的消息,还以为您已经跟御史大人回京了,原来大人还在抚州,怎么?莫非是公事未清?” 项黎笑了两声,“哪里,是我一点私事,得办完才好回京。” “原来如此,那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提。” “公子说笑了,哪好劳烦小郑公子。” 正说着,前头厅上的喊开席了,郑芳寻便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人先请。” 两人互相客气,请了半天就是没人先动脚,前头知府正邀了郑老爷往席上去,郑芳寻故意给了个眼神,项下意识往那边看过去,再回头郑芳寻就已经拉着人往反方向快步走了。 项黎哎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两人就这么消失在人群中,他只好转身往席上走,脸上却浮现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 “行了,放手。” 郑芳寻拉着他一路往大门走,出来就看见有升已经牵了马车等在阶下,陆怜立刻停住,“你干什么?” “我带你回去,回我院里。”郑芳寻拉着他手不放,可又不敢太用力,下了阶梯又回头望着他,“我给你找大夫,让你好好养伤。” “你爹说了,再招惹你就打死我,你可得想清楚。” “他——”郑芳寻抖了抖嘴唇,差点又要掉眼泪,硬生生忍住了,“你放心,我去跟他说清楚。” “……”陆怜不信,但总归是要挨打,在哪不是一样?他这么想也就无所谓了,被推着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离白家,陆怜又想起刚才在前院里看见的那个身影,会是自己看错吗?或者……会有这种可能吗?他脑子乱成浆糊,忍不住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他在其中找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 “隐白,你看什么?” “……没。”陆怜恋恋不舍地放下帘子,收回了视线,马车摇晃,他疲惫地靠在角落,合上眼昏昏睡去。 当晚郑芳寻又跪到了书房里,这回没碎杯子了,郑老爷像是早知道他要来,连眉毛都没抬一下,气定神闲地坐在窗下喝茶。 “他若惹事,我一定打死他,你更不用想着遮掩,我想知道一定能知道。” “不会!”郑芳寻立刻抬起头,“儿子一定看好他,绝不会生事!” 郑老爷神情严肃,可看郑芳寻一脸期盼,终于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去。” “谢谢爹!”郑芳寻噔噔又磕了两个头,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他一走,书房便只剩下郑老爷一个人,四下安静,宣纸上烛影摇晃,院里草丛隐隐有虫鸣。 郑芳寻走时有多高兴,郑老爷心头就有多沉重,他已经年过半百,如今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已经显得渺小消瘦,可他疼爱的次子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郑老爷叹气,肩膀微微塌了下来,他沉思半晌,提笔缓缓写下。 陆怜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第三天总算有力气下床,推门出来见院里的海棠花都开了,粉云坠了满树,树下石桌上小炉子正煮茶,郑芳寻坐在桌边,捏着个什么东西在看。 “你醒了!”郑芳寻立刻招呼他过来,又叫有升去拿了个软垫,兴致勃勃的样子,“正好,傅之在怀征园设宴,特请了扬州城里琵琶一绝的骨小庄来,还有个从京城来的戏班,也是新鲜,他给我下了帖,邀我这月初六去玩,你精神也好些了,要不跟我一起去?” 他把帖子递给陆怜看,陆怜拂手拒了,恹恹的没什么兴趣,“不想去。” “总闷在屋里,你这病要什么时候才能好?”郑芳寻看他不搭理,又说,“你要是嫌吵,咱们就不和他们闹,只当是去散心的,怀征园里春色正好,不去看看可惜了。” 陆怜叹气,命都让人捏在手里,他是真没有玩的心思,可郑芳寻来劲得很,说骨小庄的琵琶多好多好,外面街上新出了什么什么玩意,他新买了两个美人风筝正愁没地儿放,絮絮叨叨,陆怜烦了,“非去不可?” “只当是陪陪我,好吗?”郑芳寻的语气软下来,“隐白,这些日子发生这么多事,咱们都好久没有像从前一样去玩过了……” 郑芳寻神色有些哀伤,“从前这个时节,咱们下了学堂就溜去昌明湖边,最爱买瘸子吴老头摊上现蒸的红糖糕,边吃就边往……” 他一说这些陆怜就头疼,忍着骂人的冲动打断他,“行了行了,去还不行吗?我去。” “好!那、那我立刻叫人给你做一身新衣裳,我昨天还去了躺聚艺斋……”郑芳寻高高兴兴地从怀里掏出一只精致的锦盒,打开来递给他,有些小心翼翼的神色,“给你。” 盒子里躺着一只精致透亮的青玉簪子,式样是五瓣竹叶,雕线流畅细腻,一看就知道是聚艺斋的东西,郑芳寻捧着盒子,偷偷地看他的眼色,是什么意思,陆怜不用想也明白。 第35章 他丢了他的莲花簪子,就赔他一只青玉的,讨好地特意选了他喜欢的式样和颜色,想挤占那个人在他心里的位置,想他真的忘掉之前的事。 “隐白,从前的承诺我没忘,我还是那句话,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郑芳寻语气认真,神色紧张,可陆怜心底却翻不起一丝涟漪,破镜如何能重圆?他不懂,更不想去懂,他天生是一条路走到底的牛脾气。 陆怜抬手盖上了盒子,“不用了。” 茶沸了,陆怜自顾自提壶倒茶,捻着白瓷的杯子淡然地品,微微仰头看海棠粉雪,神色和从前一样,却又不一样。 郑芳寻欲言又止,默默收回手,把锦盒随意地搁在了桌上,忍不住的想,他那句不用了,是指簪子还是……他的承诺? 初六,风和日丽,怀征园里一堆公子少爷在潋光亭中饮酒作乐,中间坐了个瘦白簪花的少年抱着琵琶边弹边唱,兴起时捡一只面前的芍药,扔到哪位公子面前,哪位公子就要起来作诗一首,做得好,少年便以曲唱和,做得不好,就要公子自罚三盏,众人玩得不亦乐乎。 郑芳寻面前丢了第三支芍药了,被骨小庄缠着喝了好几盏,两人在桌上闹,旁边陆怜觉得头疼,趁众人注意力都在郑芳寻和骨小庄身上时,悄悄起身离席,往后面清净少人的地方走。 怀征园里满园绿意,陆怜往绿影深处走,站在假山前的一拢竹下深深吸气,用竹香填满胸膛,累了这么久的心终于有了一丝平静。 一人无声地踩过草地,走到陆怜背后,忽然他腰上一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拉到了假山后,一只温热的大手捂住了他的嘴,那双漆黑的眼睛盯住他,很近地轻声说,“嘘。” 陆怜瞪大了眼睛。 第25章 远远的,一个身影盯着陆怜从潋光亭出来,立刻翻身跃入廊下,避开人悄悄跟了过去,是项黎。 白家婚宴之后,他四处打听郑陆二人的关系,想办法组了好几个局,以别人的名义下帖子到郑家,回回都被拒了;后来得知郑芳寻爱听琵琶,就从扬州请来个名唱,再下帖,总算是钓到郑芳寻出来,不出他所料,郑芳寻果然带着陆怜。 他授意骨小庄缠着郑芳寻,陆怜果然离席了,见他往园子里面走,项黎立刻跟上去,可转了一道景墙,人就不见了。 项黎左看右看,在园子里轻手轻脚地找,经过一拢翠竹,忽然听见假山后有细细的说话声,他立刻转过去,竖着耳朵猫在竹子后面。 “嘘,别出声,是我。” 陆怜看清来人,心猛地一震,捂在嘴上的手一放开,他立刻一把抓住,满眼急切,“你、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找到这的,你……” 霍春生幽怨地看着他,“我来找你算账,不行吗?” “我、我……”陆怜磕巴起来,眼神乱飞,他整个人被顶在石头上,一丝后退的余地也没有,心跳得飞快,说不清是害怕的还是高兴的,“迷晕你的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可他们用你的性命做要挟,我没办法……” “不是这个。” “啊?不是这个……那、那是我没有告诉你郑芳寻的事?” “也不对。” 腰上的手收紧,陆怜垂着睫毛,感觉到霍春生的呼吸渐渐贴近,他没躲,霍春生就贴了上来,起先是软绵绵的,蜻蜓点水,后来陆怜扬起下巴送上去,这吻就立刻变了味道了,变成了疾风骤雨,迎送纠缠,用了浑身的力气,像是要把对方吃下去一般。 项黎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话还没说明白,怎么……怎么就哼起来了?细细的,小猫叫似的,项黎一下窜了满背的鸡皮疙瘩,又听见陆怜婉转地嗯了一声。 “阿霍……我、我喘不过气了……” 肩膀上的手微微地推,并不用力,可陆怜哼得可怜,软绵绵地求饶,霍春生就心软了,拉着银丝恋恋不舍地放开,腰上的手却搂得更紧。 陆怜扶着他肩膀直喘,他站的位置稍微高一点,可以正好和霍春生平视,霍春生却微微仰头望着他,心跳贴着心跳,两人都热出一身汗。 “簪子。”霍春生紧紧搂着他,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埋怨的微微皱起眉毛,“我买的簪子,你带走了。” “你、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那我还亲了你,抱了你,你是不是该是我的?” 陆怜心虚,想起之前的事,心里难过,“对不起阿霍,簪子我不小心弄丢了……” “那正好,你赔。” 陆怜眨眨眼睛,“赔……什么?” “把你这个人赔给我,连带之前骗我的、答应我的,一起赔给我。”霍春生拉住他手腕,“我们现在就回去。” “不!不行……”陆怜拽住他,面对他质问的眼神,只能又躲,“现在还不行,会有麻烦。” “那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去?” “阿霍……”陆怜为难,因为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说不好他要一直被绊在这里回不去,他不敢说,心生怯意,“阿霍,你别把心托付在我身上,我一身的麻烦,我……我要辜负你的……” 可霍春生很坚定,“那我们不回小院,我们两个逃到别的地方去,去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行吗?” “不行。”陆怜垂下了头,语气却坚定,“我不愿逃,更不愿你因为我逃,我不想你过那样的日子。” 第36章 “那你的意思是要一直留在这了?” 霍春生憋了好久的委屈在这一刻都涌上心头,恨恨呲牙咬他下巴,咬了一口又不舍得,安抚似的亲,一点点啄到他耳后,埋头在他颈窝,闷闷的,“你又骗我,你好狠的心。” 石头后项黎打了个抖,被那语气酸得直掉牙,这下他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陆怜背着郑芳寻在外头惹了风流债啊,这下可有意思了。 霍春生又把他勒紧了一点,在他颈窝蹭了蹭,像是气不过,又咬,在他细白的脖子上用牙齿轻轻地磨,陆怜一抖,忙缩,“哎别、那里不行,叫人看见……” 霍春生憋着闷气,看得见的地方不让咬,“那看不见的地方呢?” “……啊?” 陆怜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扳着大腿抱到了身上,霍春生抱着他转了个面,背贴着假山坐下,把陆怜放到自己大腿上跨坐着,一勾手就松了他的腰带。 “阿霍、阿霍!” 衣服松了,陆怜慌乱地拢着衣领,还是被他剥开一条缝,露出锁骨下一道雪白。 霍春生毫不留情地咬了上去,陆怜疼得一颤,很快卸了力,软绵绵地把手搭上他肩膀,用宽袖遮住了一片春光。 “这些日子我好想你……” 锁骨下又疼又痒,湿湿凉凉的,身体里却好像有火在烧,陆怜难耐地哼了一声,“我、我也……” 他一点反抗也没有,全然一副顺从的模样,霍春生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闭着眼睛把手伸进衣服里,一寸一寸地摩挲,感觉到陆怜抖得厉害,他退开一点,拉开衣服,“这是怎么回事!” 陆怜立刻也清醒了,忙拢起衣服,却被霍春生先一步掀开了,衣服底下全是淤青伤痕,新的盖着旧的,从腰腹一直延伸到肩头,尽打在了看不见的地方,霍春生气得手直抖,哑着嗓子,“是谁?是那个姓郑的?!” “不是他,不要紧的,都在好了。”陆怜握住他的手,慢慢把衣服拉上,哄着他,“没事的阿霍,没事。” “我杀了他!”霍春生紧紧地咬着下唇,此刻眼里只有愤怒,就连嘴皮已经咬得渗出血来也毫无知觉。 陆怜捧着他脸,轻轻地贴了上去,一下一下,啄得他渐渐软下来,两人又柔柔的亲到了一起。 晴空下的怀征园,绿影微风,四下无人,他们就这样躲在这个方寸的角落里相拥,无声地诉说着许多柔软,也不知亲了多久,两人慢慢地放开,无言地对望了一会儿,又紧紧抱到一起,像两个知心的孩子,你安慰我,我也安慰着你。 霍春生给他穿衣服,一件件掖好,又很轻地系好腰带,动作很慢,慢到眼里的不舍都溢了出来。 “你放心,等事情结束了,我就回去找你。”陆怜浅笑,“这打我也不白挨,之后一定都还回去。” 霍春生有点怀疑,“你怎么还?” “怎么?看不起我啊?”陆怜笑过了认真道,“我在郑家这几天多少也知道了一点事情,前几天我遇到个人,他说不定可以帮我。” 霍春生闷闷的不说话,只是捏着陆怜的手看,想什么都写在脸上,陆怜心软极了,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有你等着我,我舍不得。” 霍春生垂着眼睛,很想问清楚事情的因果,可是他知道陆怜不会说,不会让他掺和进来,他只能等,这种无力的感觉令他感到丧气。 “我不走,我就在抚州等你。”霍春生很坚定地看着他,把他正要说的话堵回去,“你要是知道我是怎么到的这里,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又是怎么好不容易才见上你,你就绝对说不出再让我回去的话,阿怜,我就在这里守着你,万一,我是说万一,你若出事,我也陪你一起。” 陆怜愣愣地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之前那么多的担忧和顾虑,他那么努力地想要自己撑住,他的这份心霍春生难道不明白吗? “我说过的,一辈子,无论是长是短,我都只和你一辈子,这次你别想再丢下我。” “你……”陆怜眼睛里滚下一滴泪来,他明明该生气的,可此刻却觉得安心,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与他生死与共,不计得失,全然一片真心,陆怜又哭又笑,“你真是个傻子。” 项黎腿有点麻了,他扣扣耳朵,莫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心说这个相好的好像比郑家少爷靠谱?完了又觉得自己想得多,撑着站起来轻手轻脚地离开。 刚拐出景墙,就见郑芳寻摇摇晃晃地往这边过来,他立刻退回去,又看假山那边还在低低地说话,急得左看右看,捡起脚边一块石头就扔了过去。 石头咚地一声砸在假山上,陆怜吓了一跳,猛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出来很久了,忙拉着霍春生站起来往外走,一出去就远远看见郑芳寻正往这边过来,吓得又躲了回去。 陆怜左看右看,指着园子西边另一道景墙,“我得回去了,等下你往那边走,记得一定要绕开潋光亭。” 霍春生还拽着他的手,“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 陆怜急如热锅上的蚂蚁,飞快地想,“那、那就三天后,昌明湖,有个卖红糖糕的瘸老头,你找到他,在那附近等我。” “那你一定来。”眼看郑芳寻都到景墙边了,霍春生还拉着他不肯放手,陆怜慌得什么似的,也顾不得许多,揪着他领子飞快地啄了他一口,“我一定去,你快走!” 第37章 “隐白?”郑芳寻依稀记得陆怜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左看右看不见人,他有点醉了,撑着墙往里走,又喊了一声,“隐白!” “在这儿,喊什么。”翠竹后传来陆怜的声音,郑芳寻循声望过去,就先陆怜正垂手站在竹下,斜阳竹影,碎金在他脸上摇晃,他板着脸,脸上却红红的。 郑芳寻以为自己看错,晃了晃脑袋跟过去,“你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我刚才——哎?你又要去哪啊?” 陆怜转身往东边的林子里走,只留给郑芳寻一个背影,“散步。” “等等我,我也去!” 郑芳寻的声音追着过去了,假山后霍春生忍住打人的冲动,转身往西边景墙走,穿过门洞,余光里右边忽然刺来一道白光,霍春生迅速侧身闪躲,却撞到脚下一块突兀的石头,一下摔倒在草上,他翻身要起,那道白光却直直抵到了他眼前。 霍春生抬眼,那人悠然一笑,“得罪了。” 第26章 老榕巷,一小童提着根排骨穿过卖鸡鸭鱼鹅的路摊,绕过积水的泥洼,一路小跑,推门进了一个门口堆干草的破旧小院。 刚到厨房放下排骨,就听见旁边柴房里丁零当啷,小童一边洗手一边伸头从破窗口望了一眼,正对上一双凶巴巴的眼睛,他立刻缩回来,在衣服上胡乱擦了水,跑到小院唯一朝南的房间外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项黎正站在窗下看信,“东西都送到了吧?” “是……”小童一脸忧心忡忡,小声说,“后院那个醒了,闹得可凶了,我担心隔壁院的听见……” 项黎看完了信,把信纸对折再对折,小童就知道他这是要烧东西了,掏出火折子打开递到他面前。 橘红的火焰很快吞了信纸,散着墨香被丢进香炉里,项黎盖上香炉盖子,拍了拍手,“没事,我去瞧瞧他。” 他打算出去,转头见小童还揪着手,“怎么了?说。” “……大人,咱们的银子都用来养别人了,下个月可买不起排骨了。”小童又指了指秃了一块漆皮的桌角,“补桌角也得钱,漆可贵了……” 项黎被他逗得直笑,摆手往外走,“不要紧,说不定下个月咱们就回京了。” “……隐白?” 陆怜一下回过神来,转头看郑芳寻,“你叫我?” “叫你半天了,你想什么呢?”郑芳寻递来一杯茶,奇怪地看着他,“我刚才说的你听见了吗?” “听到了,你说画舫什么的,还有那个小唱……”是叫什么名字来着?陆怜想了半天没想起来,旁边有升接了一句嘴,“骨小庄。” “就知道你没听。”郑芳寻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摆手赶有升,“去去去,叫厨房做两盘配茶的果子来。” 有升去了,陆怜悠悠地喝茶,郑芳寻看着他的脸色,给他续茶水,“虽说是个小唱,可这骨小庄的琵琶弹得是真好,恐怕宫中乐坊都比不上,前天作诗,我瞧他也颇有几分才情,不俗……今天一早他又来下帖子,邀咱们去游湖……你想不想去?” 陆怜看他一眼,“我跟他话都没说一句,他哪里会邀我?是邀你去吧。” “不不、真是邀咱们一起去的,不信我给你看邀帖……”邀帖就放在桌上,郑芳寻说完就拿了起来,可又不递给他,“这回就咱们几个人,湖上也清净,你跟我一起去吧?” “帖子拿来我看看。”陆怜一眼就看出他心虚,伸手去拿帖子,郑芳寻忙躲,“哎呀,真是邀的咱们俩!” 两人闹闹笑笑的帖子就脱了手,掉在地上散开来,陆怜正要捡,就看见里面飘出一瓣青翠的竹叶,他一顿,帖子立刻被郑芳寻飞快捡了起来。 郑芳寻赶忙解释,“其实、我也就是贪听他两首琵琶,对他这个人真没什么别的想法,上回你走得早,害我被他灌了好多酒,这回咱们一起去,都给他灌回去,好不好?” 陆怜把目光从那瓣竹叶上收回,干咳了一声,“你自己要喝,还怪我?” “隐白……”郑芳寻讨好地来拉他的手,被他躲开了,陆怜背过身去,故作勉为其难道,“算了,游湖是什么时候?” 一听他答应,郑芳寻立刻高兴了起来,“后日,昌明湖!” “后日,昌明湖。”项黎坐在干柴堆上,对面前五花大绑的霍春生笑了笑,“我替你想了个法子,约你那位相好的出来,咱们要是能达成一致,我就带你一起去,怎么样?” 霍春生恶狠狠地瞪着他,但也只能瞪着,因为嘴被塞住了,项黎伸手扯了塞着他嘴的布团,后者立刻挺起来要咬他,吓得他一缩跌回柴堆上,“哎呦,好凶。” “你是谁!”渴了整整一天一夜了,霍春生声音都是哑的,可还是凶。 项黎扔了布团,重新坐好,“都察院都事项黎,奉圣旨到抚州来调查郑海贪污一案的,这个案子你知道多少?” 霍春生眼神里尽是怀疑,项黎叹气,叫小童,“倒杯水来。” 小童端来水,可霍春生不喝,项黎便端过来喝了一口给他看,“我害你对我没有半分好处,倒是你的陆小公子,他可是从小给郑家小少爷做陪读的,你们俩……你难道舍得他一直呆在郑家?” 霍春生一边斟酌他这话里的真假,一边拧眉思考,“陪读怎么了?” 项黎看他一脸不解,微微吃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第38章 霍春生也觉得怪了,他当然知道陪读的事,陆怜以前就跟他说过的,可不就是陪着读书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给郑少爷做陪读,可不仅仅是陪着读书,那是放郑少爷房里,让他懂事的。”项黎看他像看什么稀奇东西,“你跟他也是那种关系,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霍春生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陪读……竟然是陪着做那种事的吗?!可是、可陆怜明明说他没做过,每次要那什么的时候他也总是害怕推拒,所以才一直没……他们一起的时候,晚上连睡觉都是穿着衣服的! 项黎看他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黑的,感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忙递水给他,“其、其实也未必,也许他们很清白呢?” 霍春生抬头瞪他,清白?清白的话郑芳寻还会这么死揪着他不放吗?他早就觉得郑芳寻没安好心,原来真是这样的! “你说你是查案的,查谁的案子?” 项黎眨眨眼睛,他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郑家。” “是不是之前阿怜父亲顶罪的案子?” “这你也知道?” 霍春生没理他,只问,“既然你也知道他爹是顶罪的,为什么还要这么判?” 项黎面露难色,“之前不是我主事,而且陆正行一口认下,证据也都完美吻合,几方助推之下,几乎没有翻案的可能。” 霍春生无语,“那你现在想干什么?” 项黎立刻道,“只需要一个新的证据,就能定郑海的罪,陆怜身在郑府,他是最有机会找到新证据的人,你若愿意相信我,便帮我说服他。” 霍春生思考再三,抬头道,“后天昌明湖,我要一起去。” 项黎眼睛一亮,叫来小童,“松绑!” 第27章 “他们来了。” 画舫上小窗旁,项黎看着郑家的马车停在昌明湖畔,推了推旁边的霍春生,“站过来点,别让他们看见你。” 霍春生没动,看着下人掀开车帘子,郑芳寻先下来了,他又回头扶陆怜,霍春生的目光钉在两人交迭的手上,啪地摁碎了柜上一只盏。 软榻上骨小庄咯咯地笑起来,“醋劲儿这么大,真是了不得。” 他声音软,语调总带着股勾人的劲儿,项黎干巴巴地咳了两声,“好了好了,我们俩在这等,小庄,你去迎一迎。” 骨小庄懒懒地扭了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他簪了一朵芍药在耳边,半眯着眼望着项黎,项黎头皮发麻,默默掏出钱袋子放到桌上,装作无事地背过身,骨小庄又笑,盈盈起身,跟他擦肩出去了。 屋里安静,隐约可听见几人上楼的声音,进了旁边屋子,接着就响起铮铮琵琶声,谈话说笑,推杯换盏。 这边桌上也放着酒,霍春生黑着脸站在窗边,项黎就到桌边坐下,翻两个杯子倒酒。 “估计还有一会儿,过来坐着等。” 霍春生不动,杵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项黎撇撇嘴,理解不了,端起酒走到他旁边,“他到底是个男子,就算……那也不会怎么样,你何必这么介意呢?” 见对方不理他,项黎又把酒递了递,“这酒不错,试试?” 霍春生先是垂眼看了看那杯酒,又抬眼看他,犹豫再三,接过了酒。 项黎于是退到桌边,撑着胳膊等,目光却盯着霍春生的手,霍春生突然侧头看他,他立刻移开了视线,余光里霍春生端起那杯酒送到了嘴边,他便故作无事站了起来,踱步到窗下捻了捻盆景里的矮松。 又等了会儿,霍春生过来背对着项黎坐下了,撑着桌沿有点困的样子,不一会儿就趴在了桌子上。 项黎慢慢绕到前面一看,果然是睡了,项黎于是放松下来,在他身上左看右看,伸手去抽他别在后腰的短刀,还没碰到刀柄,桌上的人忽然翻身跃起,项黎肚子挨了一闷拳,接着就被勒住了胳膊,那把他准备抽走的短刀也架到了他脖子上。 “等、等等!”项黎忍着疼,压着声音吼道,“你这是干什么!” 还没等霍春生回答,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骨小庄站在门口,见这一幕呆住了,他身后跟着的陆怜看见,忙冲进来,“阿霍!” “你在我酒里下药,你想干什么?” 听霍春生这么说,陆怜也立刻明白了,“项大人这是何意?” 项黎疼得脸皱成一团,死死挺着,“小庄,你、你先出去。” 骨小庄担心地看着项黎,左右扫了一眼,默默退出去关上了门,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人。 “只是一点迷药,并无大概,只是想让你睡一会儿罢了,我是怕你情绪激动坏事!”项黎苦苦解释,“说到底,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害你做什么呢!” 陆怜不傻,“项大人又是费心组局,又偷听墙角,现在还打算用阿霍来要挟我,这做法可不像是一条绳上的人。” 项黎苦笑,“一桌子陌生人谈合作,我也得要点筹码不是?” 陆怜在桌边坐下,两人对视一眼,霍春生收了刀,项黎终于摆脱钳制,跌坐下来,捂着肚子干咳了好半天。 陆怜看了看桌上那杯没动过的酒,道,“上次见面,大人在我耳边恐吓我,如今凭什么觉得我会帮大人?” 项黎扯出一个笑,“很简单,咱们利益一致。” 陆怜挑眉,“何以见得?” “你想郑海死,而我想升官。”项黎看着他,神情严肃起来,“陆小公子,你下狱那天我就见过你,我看得出你不是个卑躬屈膝软骨头的人,你全家因他被害,我不信你甘心,咱们见一面也不容易,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是唯一能帮我在郑府找到新证据的人,而我是唯一能帮你翻案的人。” 第39章 陆怜盯着他眼睛,谨慎分辨那双眼睛里的真假,但不可否认的是项黎确实说中了,他想翻案,想毫无顾虑地离开抚州,可是……“你太高看我了,凭我一个人,就算找得到证据,我也带不出来。” 旁边霍春生咬着牙,他想帮忙,想为陆怜做点什么,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屋里气氛沉下来,陆怜感觉到旁边霍春生捏着手,抚州这个金银窝里的规矩他不懂,他为自己不懂而痛苦,陆怜怕他痛苦,悄悄捏住了他的手。 项黎全看在眼里,笑道,“这我当然知道。” 他起身,端了一壶新的酒来,拿了新的杯子给三人都倒上,“再过几天,郑海的升迁令就要下来了,升迁宴我也会去,彼时我会尽量把场子弄乱,给你制造机会。” 陆怜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两件事。” “但说无妨。” “第一,我入了郑家族谱,名义上我现在是郑海的儿子。” 项黎笑笑,“这好办,第二呢?” “事后,你保我跟阿霍离开抚州。” 项黎一拍桌,“好!” 项黎举杯要敬他,陆怜却抬手拂了,“我不喝酒。”他转头对霍春生道,“阿霍,你去弄壶茶来。” “你一个人……”霍春生不放心,陆怜微笑,推他,“没事,你去。” 霍春生一步一回头,陆怜目送他出去了,转头对项黎道,“大人,我只求您一件事,若我出不来,也求您送他回去,无论用什么办法,一定送他回去。” 项黎木怔怔的,本来还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看陆怜神色凝重,他就说不出来了,只道,“好,我答应你。” 郑芳寻醒了,可脑子仍晕乎乎的,屋里骨小庄不见了,只剩陆怜坐在他对面喝茶。 “好烈的酒……”郑芳寻摇了摇脑袋,面前递来一杯茶。 陆怜横他一眼,“玩够了就回去吧,有升该等急了。” “好好……”郑芳寻迷迷糊糊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住了,突然回头看陆怜。 陆怜一顿,“怎么了?” 郑芳寻眨眨眼睛,傻笑起来,“红糖糕,我差点忘了!咱们等下去瘸子老头的摊上买,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我记得。” “……”陆怜忽然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许多事揪在一起,他只能偏头移开了目光,“知道了,走吧。” 画舫靠了岸,两人走时骨小庄就倚在窗边摆手相送,看两人上了马车,回头对项黎道,“走了。” “把画舫停到对岸去吧,我们跟他们错开,免得碰见了。”项黎坐在桌边喝茶,看霍春生要出去,又嘱咐,“你小心点,别让郑家的人看见你了。” 霍春生没理他,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他和骨小庄两个人。 骨小庄侧过身,黑发流瀑一般弯在肩头,缠在腰上,感觉到骨小庄的目光,项黎默不作声地转过头不看他,一杯茶喝了半天还是满的。 骨小庄咯咯的笑,他一笑,项黎就一身的鸡皮疙瘩,他仰头把茶喝尽了,想出去,背后一阵梨香扑过来,一具温热的身体柔柔地贴上他的背,项黎一悚,猛地站了起来。 “大人,我又不吃人。”骨小庄歪头一笑,鬓边簪的芍药都仿佛失了颜色,他要靠近,项黎立刻后退了一步,抬手道,“我不好这个,事情既然已经办完了,我会好好送你回扬州,你不用这样。” “我不回扬州。”骨小庄走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项黎低头一看,是自己的钱袋子。 “……你这是?” 骨小庄又道,“之前大人给我的钱,我都可以尽数奉还,我只要大人答应我一件事。” 此刻的骨小庄收了媚态,一副难得的认真模样,项黎于是也正视他,仔细看,面前这个扬州名唱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羸弱少年,纵然装扮艳丽,面容仍是掩不住的稚嫩,项黎忽然有一瞬间的怜悯,可也只有一瞬。 “好,你说。” -------------------- 准备给小庄写个很小的番外 第28章 午后,郑芳寻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长条小木盒,打开,里面是那只芙蓉石荷花簪子。 他捏着盒子坐到窗下,把盒子搁在小桌上,打开看了眼,又合上,犹豫不决,愁闷地叹了一口气。 窗下疏影,斑驳的日光在木盒上跳动,郑芳寻呆看了一会儿,抬头,透过窗纸隐约可见廊下站着一个人,手持一卷书迎风而立,是陆怜。 郑芳寻下了决心,握着木盒起身往外走,一脚刚踏出门,有升跌跌撞撞地跑进院里,两眼冒光,“少爷!老爷升任漕运总督了!” “什么?”郑芳寻以为自己听错,傻愣愣地看着有升跑到他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兴高采烈道,“老爷升任漕运总督了!刚下的升迁令,消息都传遍了!” “真、真的?!”郑芳寻一时差点没站住,升任了,那也就意味着这一劫总算过去了?他不可置信地望向陆怜,后者垂手而立,正朝他微笑。 “去向你爹请安道贺吧,礼数不能失。”陆怜道。 郑芳寻起先还有点忐忑,听他这么说,便只剩下了高兴,过来拉起他的手,“咱们一起去!” 陆怜放下书,笑着点了点头。 “你去吧。” 书房,郑老爷摆了摆手,邬思明便颔首退下,转头出书房时正好碰上郑芳寻带着陆怜过来,他朝郑芳寻点头行礼,后者直接略过了他走进书房,倒是陆怜扭头看了他一眼,邬思明却无视,昂首出去了。 第40章 书房内传来郑芳寻的声音,声音朗朗,语调高兴,一听就知道是来向他爹道贺的,邬思明停在了院门外墙下,迎着斜阳靠墙站着,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爹升任总督,该摆宴,好好庆贺!”郑芳寻碰碰旁边陆怜的手,“隐白,你说是不是?” “呃、是,义父荣升,按规矩都是要办烧尾宴庆贺的,恭祝义父神烧尾,直上青云。” “交给下人去办吧。”郑老爷只是微笑,目光仍在手里的文书上,看不出多么高兴的样子,陆怜心里有一丝忐忑,还怕自己刚才的话有什么不妥,旁边郑芳寻又兴冲冲道, “不如就交给儿子来办吧,儿子想为父亲尽心,请父亲准许!” 桌案内郑老爷这才抬起头,“你既有这心,便交给你去办吧。” “是!” 郑老爷眼珠转动,看向陆怜,“你也帮着一起办吧。” 陆怜一顿,立刻颔首行礼,“是。” 出书房时陆怜手心微凉,是刚才一紧张出的汗,他胡乱在身上擦了擦,晃眼看见郑芳寻手里捏着的木盒,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啊?噢……”郑芳寻才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刚才一高兴就把这事给忘了,居然捏了一路,他忙把盒子揣进怀里,“没什么,我回去再跟你说……咱们快回去吧,烧尾宴是大事,好多东西我还不太懂,得问问胡叔……” 两人并肩往外走,一出院门就看见邬思明抱手靠在墙边,郑芳寻一见他就拉下脸,拉着陆怜快步要走,被邬思明上前一步拦住。 “干什么?”郑芳寻横他一眼。 “我有话跟你说。” “就在这说。” “不行。”邬思明瞥了一眼陆怜,意思不言而喻,郑芳寻立刻有点生气,“你什么意思?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好了好了!”陆怜忙打圆场,“想必邬先生有重要的事要说,我就不打扰了,我先回去。” 陆怜拍了拍郑芳寻肩膀,先走了,到拐角处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邬思明的目光。 转过拐角,陆怜停在原地,心底隐约不安,邬思明想说什么?要是停下偷听,来往的下人先不说,第一个就要被邬思明发现,思来想去,还是别招惹嫌疑的好。 听见拐角那边脚步声远了,邬思明才放下戒备,回头看郑芳寻一脸的不高兴,小心翼翼想去拉他的手,被他警觉甩开,“有话就说,别给我动手动脚的。” “这里不好说话,去我屋里吧。” 下人进进出出都瞧他们,郑芳寻也心虚别扭,想来光天化日之下,邬思明应该也没胆子对他干什么,于是不情不愿地应了。 邬思明在前面带路,郑芳寻远远地跟在后面,一路人越来越少,地方越来越偏,两人前后脚进了一处偏僻院子,院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墙头长了草,院里也没个花草树木,都是荒芜的。 郑芳寻越看越稀奇,竟不知自己家里还有这么破烂的地方。 穿过廊下,邬思明推开一扇朝北的门,在门口前等他,郑芳寻踏进去,里面地方也不大,但还算干净整洁,只是窗纸都旧黄了,大白天的屋里暗得像傍晚一样。 “你怎么住这种地方?”郑芳寻进来左看右看,越看越寒酸,“你这还不如有升的屋子,朝向也不好,也没几样象样的家具,你要是——哎!你关门干什么!” 郑芳寻忙扑过来,被他一把拦住,邬思明的声音沉沉的,“就几句,说完就放你走。” 关了门屋里更黑了,郑芳寻没来由的心慌,不顾阻拦非要去扒拉门板,忽然腰上一紧,邬思明竟然掐住了他的腰,他吓得一悚,整个人弹开。 “有话快讲!你这屋里逼仄死了!”他气得脸都红了,甩袖背过身去。 邬思明想笑,忙蹭蹭鼻尖压下去了,他呼了口气,道,“我今晚要去一趟京城,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你……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你还管起我来了?” “那天,你们去骨小庄的画舫游湖,项黎也在。” “谁?!”郑芳寻一惊,“他怎么会在船上?” “船在湖上我不好跟,但你们下去没多久,船就停到对岸,我亲眼见他下来。”邬思明目光灼灼,“骨小庄是项黎从扬州请来的。” “什么……”先是一瞬间的空白,继而许多事情一齐涌上来,郑芳寻的脑子像突然挨了一棍似的恍惚,他想起怀征园里独立于竹下的陆怜,又想起湖上他窗畔品茶,目视湖光的样子,自己两次都被骨小庄灌醉,那陆怜……他会和项黎有关系吗? “这件事爹知道吗?”郑芳寻回头看他,他不语,郑芳寻就懂了,默默回过头,又问,“爹说什么了没有?” 邬思明还是不说话,郑芳寻想起刚才在书房时爹的反应,他心生不安,“只是在一条船上,又没有证据证明他们见过,况且、况且隐白已经入了族谱,他现在是郑家……” “那个野小子也在抚州。”邬思明看着他,“他心里没有你,也从来没真的认过郑家,你别再自欺欺人——” “你知道什么!”郑芳寻转过身来瞪着他,“不管爹说什么,没有我的允许,你绝对不准动他!” 邬思明却移开了目光,郑芳寻明白了,不由得冷笑,“也是,你是我爹的狗,又不是我的,哪里会听我的话?” 第41章 郑芳寻要走,邬思明沉着脸拦住了他,横手圈住他的腰,郑芳寻大惊,“你干什么!放开!” 他不听,一弯腰把人扛起来往床边走,郑芳寻一下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吓得大喊,“你是不是想死!邬思明!” 他分明是故意的,故意引他来这里,存了卑劣的心思,简直无耻!郑芳寻恨极了自己的蠢,捶打叫骂,嗓子都要喊劈了,可此刻荒园无人,房门紧闭,没有一个人能救他。 邬思明三两步就跨到床前,护着后脑勺把人按到床上,压住了肩膀,郑芳寻气得两眼通红,双腿徒劳地扑腾,“你敢碰我!我告诉我爹,你看他会不会杀了你!” 帐子不知什么时候被勾到垂了下来,像把郑芳寻最后一丝退路也给堵住了,昏暗中只有邬思明双眸如星,像捕猎的兽亮出了饥渴的獠牙,要把他的猎物拆吃入腹。 邬思明嘴唇张合,声音暗哑,“上回我碰了,可你没说。” 郑芳寻一怔,慌了,拼命摆头挣扎起来,可没有用,阴影骤然投下,他被叼住了脆弱的脖子,他顿时因恐惧而僵直,下一秒嘴唇就被叼住了。 “……唔!” 一切都好像是在电光火石间发生,可又漫长得可怕,郑芳寻闭紧了双眼,像被放到火上烤一样,细细地受着折磨,想他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被人欺负成这样,这还有天理吗!郑芳寻狠狠咬破了他的舌头,邬思明闷哼一声,反而更加凶狠地纠缠他,血腥味在两人唇齿间漫开。 郑芳寻这下是真的害怕了,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细细抖了起来,哼吟声中溢出一丝哭腔,邬思明一下回过神来,退开才发现他的少爷此刻一脸心灰意冷瘫倒着,模样碎得可怜。 “你亲够了?”郑芳寻嘴肿了,红着眼瞪他,满是怨气。 邬思明说不出话,心虚地松了劲,郑芳寻立刻扭着挣开,抬手就是一巴掌,响声在屋里回荡,简直余音绕梁。 郑芳寻逃出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滚进土里,他狼狈地爬起来,一步也不停地往自己院子跑,边跑边在心里恨恨地骂,杀了他杀了他!混账邬思明,我一定要杀了他! 第29章 “少爷……” “滚!” 啪嚓一声,是杯子砸在门上的声音,丁零零碎了一地,有升一抖,转头跑去找陆怜,后者也听到了动静,正站在廊下望着这边。 “怎么了?”陆怜走过来。 “小的也不知道,刚才回来就气冲冲的,进去就把门闩了不让人进。”有升苦着脸,“公子,要不您去劝劝?” 邬思明说了什么让他这么生气?会和自己有关吗?陆怜有点心虚,又隐约觉得邬思明对他好像有点别的心思,或者是因为这个?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对有升道,“你先去忙你的吧,吩咐厨房做几个他爱吃的菜……算了,去宝膳楼买吧,他喜欢宝膳楼的荔枝肉和八宝红鲟饭,算着时间去,等晚饭时候我再去哄哄他。” 有升一脸担忧地去了,陆怜在门外站了会儿,犹豫再三,拿着书坐到了院子里海棠树下。 屋里郑芳寻正翻箱倒柜找手帕,找到了一屁股坐到镜子前面使劲擦嘴,擦完嘴擦脖子,怎么擦都感觉还残留着邬思明的口水,他心烦,想叫人端水来,可又怕让人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于是就更烦了。 透过朦胧的窗纸,郑芳寻望见陆怜坐在树下的身影,心情复杂。 如果邬思明说的都是真的,那陆怜知道野小子在抚州吗?还是他们早就见过面?他是为了那个野小子才见项黎的吗?那这些日子以来,他对自己事事顺从,处处关心,难道都是装出来的吗? 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把郑芳寻的脑子挤占得容不下一丝理智和冷静,他想现在就出去抓住陆怜问个清楚,可又害怕。 胸口隐隐钝痛,是刚才邬思明压着他的时候,压到了怀里揣着的木盒子,郑芳寻掏出盒子放到桌上,他又打开,默默地端详这支在他看来俗气便宜的簪子,可正是为了这么个俗气的东西,陆怜丝毫不顾十几年的情谊,红着脖子怒骂自己。而自己呢?生平第一次偷了东西不说,还撒谎说丢了,可为什么又没敢真的丢了?也许是他潜意识里都觉得不能丢,他不敢丢。 意识到这些的郑芳寻无力地垂下头,颓然静坐。 日落西山,有升抱着宝膳楼的食盒回来了,还特意多买了两坛新出的杨梅酒,按陆怜的意思,都摆在院里石桌上。 屋里没点灯,陆怜轻轻敲了敲门,“琅官?” 等了会儿,里面传来很轻的一声嗯,陆怜又道,“有升去宝膳楼买了你爱吃的菜回来,还热乎着呢,你饿不饿?” 里面没回答,陆怜又道,“宝膳楼新制了杨梅酒,要不要尝尝?” 陆怜仔细听里头的动静,听了好一会儿,里面窸窸窣窣,郑芳寻走过来拉开了门。 他脸色恹恹的,也不看陆怜,“走吧,我也饿了。” 两人一前一后往院里走,天幕墨蓝,廊下昏黄,踏进院子却突然亮堂起来,郑芳寻一抬头,就见挂了满树的灯笼,萤黄的灯笼和粉红的海棠交融,如天边红霞一般。 郑芳寻呆了,“这是……你弄的吗?” 陆怜便笑,“咱们以前看神仙传,说天上酒宴明灯漫天该是什么场景,我思来想去,就叫人把灯挂到海棠树上,不说十分像,应该也能模仿得两三分吧,如何?” 第42章 神仙传……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郑芳寻呆在原地,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他本来很开心的,可是一想到邬思明说的那些话,就笑不出来。 “像,真像……天上酒宴,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郑芳寻努力露出笑,慢慢走到桌边坐下,心不在焉,陆怜看得出他笑得勉强,跟着过来坐下,给旁边有升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给郑芳寻倒酒布菜。 这顿饭吃得干巴巴的,酒照喝,菜照吃,可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吃了饭,郑芳寻说困了,早早就回屋躺下了,陆怜还坐在院子里,抬头望了一眼满树的灯笼,叹了一声。 “都收了吧。”他对旁边下人交待了一句,也回屋去了。 长夜漫漫,陆怜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昏昏睡去,天还没亮就又醒了,陆怜睁着眼睛等外面慢慢亮起,听着下人们开始忙碌,洒扫端水进进出出,他才慢慢穿衣起床,衣服穿到一半,突然咚咚有人敲门,高声叫他,“隐白!快起来,咱们去庙里还愿!” 陆怜忙穿好衣服过来,一开门就见满面红光的郑芳寻,“走走走,今天天气好,日子也好,咱们一起去庙里还愿!” “还愿?怎、怎么这么突然?” 郑芳寻却没理他,转身叫有升,“去套车!” 他突然心血来潮,陆怜手忙脚乱,还没来得及多问一句,就被拉着坐上了去城外云居禅寺的马车。 “爹升迁了,你也回来了,我许的愿都成真了,本来昨天就想来的,一耽误忘了,今早才想起来。”郑芳寻如此解释道。 “你总是这样,突发奇想。”陆怜像在嗔怪,可是眼里的不安淡了,郑芳寻嘿嘿傻笑,没再多说什么。 车子一路往城外走,街上行人如流,陆怜时不时撩起帘子往外面看,目光在来往的人群间跳跃,郑芳寻假装不知道。 到了云居禅寺,马车停在山门外,有升等在马车上,两人并肩爬石梯,爬到一半陆怜突然落下他两步,又很快追上来,郑芳寻仍假装不知道。 拜完菩萨,郑芳寻说要到法堂找静禅大师诵经还愿,叫小沙弥带陆怜去东边的禅房休息等他,郑芳寻拐出正殿,立刻又绕过来跟了上去。 郑芳寻的心扑通扑通,远远地跟着,看见陆怜在禅房外别过了小沙弥,却转头往后面的花园去了,郑芳寻突然像被钉在了原地,他突然心生恐惧,害怕一切都如邬思明所说,害怕他已经可以预想到的一切。 过了好久,郑芳寻拖着脚步跟到景墙外,一下就看见了桂树下一点月白和玄色相拥交迭的影子,是陆怜,而另一个人……郑芳寻不想看,可眼睛挪不开,是那个山里的野小子,真的是他。 两人紧紧抱着,难舍难分,明明离得那么远,可郑芳寻还是看见了陆怜脸上的表情,有担心,有害怕,可更多的是深深的眷恋,郑芳寻忽然恍惚了,陆怜和自己在一起时有这样过吗?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从小到大他的想法都没有变过,他待陆怜为挚友,自认敬他爱他,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可那个野小子明明不是,他看陆怜的眼神就和……就和邬思明那个混账看自己一样,无耻卑劣,陆怜怎么会愿意呢?郑芳寻真的不明白了。 他想起昨晚的满树荧光,想陆怜说他们儿时的玩笑,那时他的关心是发自内心的吗?郑芳寻惊异于自己的多疑,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无法相信他了,不只是陆怜变了,他也变了。 看着桂花树下相拥的两人,郑芳寻忽然觉得喉头苦涩,转身走了。 “我不是叫你好好藏起来,别总出来吗?你还跟过来,吓我一跳。” “可是我想你。”霍春生往他颈窝拱,贪婪地嗅闻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你……”他欲言又止。 陆怜抬头,“什么?” “没。”霍春生又把他抱紧了一点。 禅寺空院,四下无人,两人就这么紧紧拥着,在满殿神佛的注视下互诉这不为世间所容的情与眷,大胆又放肆。 流水叮咚,陆怜自觉出来得有点久了,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背,“我得回去了。” “别……”霍春生用脸颊轻轻蹭他的脖子,越想越不舍,没忍住埋头咬了一口,陆怜一抖,“你……你怎么越来越爱咬人了,跟狗似的……” 霍春生闷闷地笑,把刚才咬的地方很轻地舔了舔,温柔地轻吻,陆怜便不说话了,把脸也埋进他肩上,压抑着轻哼。 “这几天我要帮着筹办宴席,恐怕没有机会再出来了,你、你别在郑家外面露面,免得被人看见。” “嗯……”霍春生嗯得不情不愿的,不愿放手,陆怜拉开他,盯着他认真道,“我说的话你放心上,听到没有?” 霍春生捧着他啄了一口,恋恋不舍,“等事情结束了,我们就一起回去。” 陆怜抬手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好,一起回去。” 第30章 从云居禅寺回来之后郑芳寻就一头扎进了书房筹备宴席的各项事宜,上至宾客名单,下至茶水点心,他都一手包揽了,一连五六天陆怜都没见到郑芳寻的面。 有升抱着东西从书房出来时,看见陆怜正在廊前来回踱步,他迎上去,“公子是有事要找少爷吗?” “呃没,没什么事,我就是随便走走……不是要找他……” 有升不呆,看陆怜吞吞吐吐的就知道肯定有事,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两人肯定是在禅寺的时候闹别扭了,不然少爷怎么会冷落他这么久。 第43章 有升脑子一转,道,“这几天少爷都是在书房吃的饭,胃口不好脸色都变差了,我去叫厨房做几个好菜,问问少爷要不要到正屋来吃吧?” 陆怜欲言又止,笑笑说,“算了,别打搅他,你去忙你的吧。” 他说完就转身回屋了,有声哎了一声,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抱着东西往厨房去了。 做完少爷交代的事情回到书房,有升还在想刚才陆怜的神情,思来想去,小心开口道,“少爷,陆公子刚才问我您这几天胃口如何,休息的好不好……少爷,您也有好几天不见陆公子了。” 郑芳寻埋在一堆帖子账本里,顶着两个黑眼圈抬起头,“有升,你管得越来越宽了?” “不不、小的不敢,小的就是觉得……” 郑芳寻不耐烦,“有话就讲。” 有升瘪嘴,道,“觉得您不高兴,好像憋着火,怕您憋坏了。” “你是怕我哪天爆发了把气撒你头上吧?” 有升当然不敢说是,于是识趣地不说话了,老老实实给他磨墨。 郑芳寻被他这么一搅和,连刚才写到哪都忘了,想了半天觉得头疼,干脆丢了笔倒到床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烧尾宴当天,一大早陆怜照例在自己屋里吃饭,送菜的下人出去后正要关门,被一个声音打断,他抬头,郑芳寻站在门口。 他一身金线密绣银杏锦袍,象牙冠,白玉带,富贵逼人,两人对视一眼,郑芳寻垂眸,抬脚进来在陆怜对面坐下,也不说话。 “……你吃过饭没有?” “我跟你一起吃一点吧……” 郑芳寻转头叫下人去拿碗筷,看桌上就一个清淡小菜和一个粥,又把有升赶去了厨房,等菜时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奇怪的安静在两人之间蔓延。 碗筷拿来了,下人又上了包子荤菜,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郑芳寻拿起筷子,“吃吧。” 两人沉默地吃饭,陆怜心里揣着事情食不知味,对面郑芳寻也心不在焉,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酝酿了好久,终于开口道,“隐白,今天你就待在屋里别出去了吧。” 陆怜顿住,抬头看他,“为什么?” “今日人多杂乱,你的身份不好露面,恐怕横生事端。”郑芳寻忙又补充,“就今天一天,等之后咱们随父亲迁到淮洲了,你就可以随意出入了。” 陆怜放下了筷子,垂下眼睫,“是你的意思,还是你爹的意思?” 好一会儿郑芳寻才张口,他道,“隐白,你应该叫他义父。” 陆怜一怔,心跳得快了点,“你什么意思?” “你聪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郑芳寻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便挥手召来下人,“锁门!” 陆怜瞪大了眼睛,“郑芳寻!” 他急忙起身,可还是慢了一步,扑在了猛地关上的门板上,陆怜心狂跳不止,难道他都知道了?是什么时候?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郑芳寻!你既然不信我,不如将我赶出门去,何必多此一举!” 背后门板被拍得砰砰作响,郑芳寻充耳不闻,冷着脸吩咐左右,“今日这院里不要留人,所有出去的门都给我锁上,这屋子前后各留几个人看守。” 有升战战兢兢,还不明白自己主子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张口想说话,被郑芳寻一个眼神瞪得闭了嘴。 “不必送水送饭,晚上我不回来,谁也不准开门!” 陆怜清楚地听到了门外郑芳寻的话,清楚地听见房门上锁的声音,接着院里一阵骚动,所有脚步声都往外涌,日光透进屋里,几个黑影站到了门前,后面窗户外也站了几个,这间厢房在顷刻间变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牢笼,堵死了陆怜所有出路。 陆怜只觉得浑身血液一瞬间都被抽走了,手脚凉得发寒。 完了…… 郑芳寻疾步往前厅走,“邬思明回来没有?” 有升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还、还没有消息……” “他回来就立刻叫人来报我。” “是!” 下了廊桥,郑芳寻突然停下,有升打了个抖,抬头望着郑芳寻的背影,听见他说,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讲理,变脸如翻书?” 有升吓了一跳,“不不、小的没有这么想……” “我是为他好!”郑芳寻转身瞪着他,“若不如此,他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说不定连命都要搭进去!我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保住郑家……” 有升吓得扑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是!少爷……少爷用心良苦,陆公子他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会吗……”郑芳寻却失魂落魄起来,苦笑道,“我只怕他会怨我,恨我。” 有升忙抱住他腿,拼命摇头,“不会的不会的!陆公子怎么会怨您呢!等日子长了,他一定会明白的!” 郑芳寻仰头望着四方的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正这时一个小厮急慌慌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少、少爷!您快去正门看看吧!项大人来了!” “项黎?” 小厮使劲点头,郑芳寻眉头皱起,拂袖往正门去。 正门外,来赴宴的宾客的马车停了半条街,最前面是一顶轿子,项黎一个人站在门前,身后却跟了数十个下人,手里都抱着锦盒礼物,最末的几人则抬了两口大箱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 第44章 宾客名单里没有项黎,迎宾的没敢放他进去,他并不臊于碰壁,反而安然站在阶下,郑芳寻匆匆赶来时,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层层迭迭围了好几层,把街上堵得水泄不通。 “郑公子,好久不见。”一见郑芳寻来,项黎拱手行礼,微微笑道,“在下携贺礼特来恭祝郑大人升迁之喜。” 郑芳寻站在台阶上俯视他,脸色阴沉,“项大人不像来祝贺的,倒像是来找事的。” 项黎笑了,“郑公子这话从何说起呢?我与你家无冤无仇,何来找事一说?” “项大人既无请柬,先前与我家也并无来往,不请自来,还带着这么些人,大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项黎一脸无辜,“正是因为先前来往不多,才特意备足了贺礼,以免大人怪罪呀。” 郑芳寻心烦,“你少给我装,你打的什么主意——” “芳寻!”门内出声打断,是郑老爷亲自过来了,下人们纷纷退开,郑芳寻惊讶回头,“爹?您怎么来了……” 郑老爷抬手将他揽到身后,给了他一个眼神,转头对项黎道,“犬子无礼,项都事勿怪。” 项黎见他出来,收敛起笑意,拱手行礼,“郑大人说笑,是下官唐突了。” 这一下不止围观的百姓,就连都在后面的宾客也都纷纷冒出头来看热闹,来客大多都知道项黎曾主办郑海贪污一案,纷纷猜测起项黎来意,也都好奇郑老爷会如何处理。 两人的视线一高一低,相互对上,各怀心事,项黎下意识捏了捏手,他没下拜帖,还特意挑了早上来往人最多的时候上门,就是要闹得全城皆知,料想这种场面郑海总不会赶人。 郑海不用想也看得明白他的心思,做了个请的手势,“来者是客,项都事里面请。” 郑芳寻先急了,“爹!不能让他进来!” 郑海反手拦住他,压低声音,“别胡闹。” 项黎笑笑,领着人就往里走。 进了正门,却又被几个高大仆人拦下,胡管家笑着迎上来,对项黎道,“贺礼请往这边。” 领头的看了眼项黎,项黎点点头,他们便跟着胡管家的人往东边院子去了,唯有后面抬箱子的四个人还站在原地,项黎上前对郑老爷道,“这几个人是我特意从冀州请来的杂耍班子,一点花样,图个新鲜,不如就让他们到前厅表演一番,也算我的一点心意。” 没了外人围观,郑海脸色冷下来,看了看项黎,又看向后面站着的胡管家,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叫来下人要开箱检查,抬箱子的警觉,项黎立刻笑着圆场,“应当的,应当的,都打开来看看。” 箱子打开,几个小厮围上去翻看,但翻来翻去也就是些面具红巾,杂耍道具,没查出什么东西,郑海也不好再为难,道,“既然是都事一片心意,便叫他们上前厅表演吧。” 四个壮汉抬着箱子进了前院,在院子中间的亭子里收拾准备,项黎则跟着郑海坐到了厅上。 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郑海左右应酬,项黎则独自一个人坐在末席,没人敢跟他说话,他便自己端着茶慢慢品,低头喝茶时眼珠转动,明显察觉到自己身上多了好几双眼睛,他笑,抿了抿茶水就放下了。 几个汉子装束好了,带上了傀儡面具在院中表演起来,跳些滑稽的戏,起先没人在意,后来前院里宾客越来越多,带傀儡面具的跳完,从箱子里又掏出个什么东西,摇头晃脑地跳来跳去,忽地从口中喷出火来,把站得近的几个官眷吓了一大跳,明白过来是逗趣又都哈哈笑开,看的人便多了。 郑芳寻站在廊下,从他的视线正好可以看到那几个杂耍的,侧头又能看到坐在厅上正喝茶看戏的项黎,他总觉得不安,叫来有升,“你去看看陆怜,快去快回。” 有升立刻去了,项黎的视线不留痕迹地落到了有升身上,他又喝茶,盯住了有升离开的方向,放下茶杯时又恢复了淡然神色。 有升出了前院一路小跑,一路上人越来越少,越拉越静,穿过花园时他似乎感觉背后有人,一转头却又没有,他快步跑向东边郑芳寻的院子。 穿过景墙忽然闻到一股焦糊气味,有升心一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前院方向传来骚动,吵嚷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喊叫,他猛地回头,竟看见前院方向冒起了浓浓黑烟。 第31章 桌上的粥半凉,屋外的黑影一动不动,陆怜前后扫了一圈,前面四个,后窗两个,一共六个人。 院门外肯定还有人,想不被发现是不可能了,陆怜细细回忆在画舫上时和项黎的计划,思忖着时间。 反正是要乱的,干脆赌一把吧,陆怜心一横,把花瓶和茶壶里的水全倒进面盆里,浸湿布巾围住口鼻,再把剩下的水全淋到自己身上,翻出火折子,点了床上的幔帐。 火很快烧起来,燎了帐子窜上房梁,看守的察觉到里头起了火吓了一跳,急慌慌地叫了陆怜好几声,陆怜默不作声。 “里面怎么没动静?要不进去看看?”“可是少爷吩咐了不许开门。”“要是他出什么意外,少爷肯定要打死我们!” 屋里越来越闷了,烧糊的气味呛鼻,陆怜用湿巾捂着口鼻,忍着头晕听外面的动静,外头乱了一阵,有一个跑去敲院门了,后窗的两个高声询问,剩下的三个乱了一阵,推着其中一个掏钥匙开锁。 第45章 火势越来越大,黑烟不断地往外冒,门打开三人冲进来,一看陆怜倒在地上,赶紧七手八脚地把他往外面抬。 “着火了!快来人救火!” 院门被拍得震响,外头的你看我我看你都拿不定主意,抬头一看院里冒起了烟,赶紧打开了门。 院里乱成一锅粥,有人嚷着去后院打水灭火,几个小厮就慌里慌张地涌进后厨,就留了一个人守在昏迷不醒的陆怜身边,他也急,怕陆怜不醒这责任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他四处张望,想叫人去找大夫,突然听见陆怜咳了一声。 有升赶过来时门口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进去一看,院子里乱糟糟的,四处是呛人的黑烟,所有人都在往返后院和陆怜的屋子打水灭火,有升急得大喊,“陆公子人呢!” 有人喊,在院里树下,他急找过去,却只找到一个被人敲晕的小厮,哪里还有陆怜的身影。 “完了完了!”有升扭头就往院外跑,刚跨出门忽然被人蒙住了口鼻,他挣扎大喊,吸进了不知什么粉末,很快软了下去。 郑府墙内落下一个身影,邬思明落地晃了晃,面色惨白地往郑芳寻的院子走,风里飘来一股烧东西的味道,他立刻飞身跃上房梁,三两步赶到海棠院子,先看见了里头一片混乱,又找到了倒在墙角的有升。 有升的外衣被人扒了,口鼻沾了点白色粉末,挨了巴掌也不醒,邬思明丢下他,飞身往前院赶去。 前院,戴傀儡面具的举着火把表演,猛地喷出一口酒,把跟前几个官眷的裙子燎了起来,一时惊叫吵嚷,人群骚动起来,郑芳寻还来不及叫人,就见那几个汉子掏出几个瓶子点燃了四处甩,砸碎的地方火舌瞬间舔上门板竹帘,顿时火光冲天。 “抓住他们!” 几个小厮逆着往外逃窜的宾客往院里涌,围住了几个纵火的汉子,那几个汉子又从腿侧抽出短刀,场面僵持不下。 “抓项黎!”混乱中郑芳寻指着厅上大喊,几个小厮立刻往厅上扑去,项黎还端坐着,被围上时突然撒出一把什么东西,白烟弥漫,几个小厮咳嗽着东倒西歪,项黎捂着口鼻从白烟中窜出,直冲向那几个汉子,踩着他们的肩膀被托着一跃飞上房梁。 郑芳寻仰头狠狠瞪着他,后者朝他笑,“郑小公子,这可真是对不住,在下也不是故意的。” 项黎就这么站在檐上,不逃不躲,底下几个小厮傻了眼,纷纷看向郑芳寻。 “还不去帮忙!把那几个人给我抓住!” 郑芳寻气得血液直冲脑门,他就觉得会出事,可不想项黎竟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家放火,可放了火又不跑,就这么站在那,这又是为什么?偏偏家中没有第二个会飞檐走壁的人,该用他的时候又不在,该死的邬思明! “寻儿!”郑海从白烟弥漫的前厅中撞出来,郑芳寻赶忙迎上去扶,“爹!快躲到后院去!” 郑海在里面呛了好几口白烟,已有点站不稳,他紧紧拽住郑芳寻,目眦欲裂,“快去书房!这是调虎离山!” 郑芳寻顿时明白过来,拔腿就往书房跑。 前厅着火了,宾客纷纷往外跑,下人则端着盆桶往前厅扎,周围全是各种叫喊吵嚷,陆怜低着头在混乱的人群间穿梭,绕过前厅溜进了书房所在的院子。 院内下人也听见了前厅的动静,正交头接耳不知所措,陆怜进院就喊,“前厅着火了!快去救火!” 这院里也乱了,下人们纷纷涌出去救火,陆怜强压着紧张溜进了书房,进屋就拴上了门。 桌案上全是文书,书架上更是堆山码海,陆怜东翻西找,丝毫没有头绪。 他停下,仔细回想整个案子,御史到抚州查他,是以受贿的罪名,如今案子平了,再找受贿相关的证据必然很难,那还有什么可以成为项黎口中的新证据? 明明郑海嫌疑还没完全洗清,京城就立刻下了升迁令,这里头又藏着什么关联? 而邬思明在这关头去了京城,又是为什么? 他想起在马车上,郑芳寻红着脸喊的那句,这是党争。 何以成党?朋党,因利而聚,郑海收受的钱会全被他吞了吗?当然不可能,他想保住自己且往上走,就要像下面的人一样,把搜刮来的钱财往上递,而这其中,必定就有他不能销毁的证据。 陆怜一点一点地摸过书架,仔细地看,这架上一格一格,除了书卷,还有淡青汝窑盏,珐琅彩瓶,花梨木葫芦……陆怜一件一件地摸过,目光停在那只葫芦上。 其他的东西都被擦得干净亮堂,只有这葫芦在其中显得灰暗了点,花梨木?陆怜觉得古怪,郑家上下奢靡成性,郑老爷怎么会把这么便宜的物件摆在他的书架上? 陆怜抬手去拿那只葫芦,没拿动,他心头一颤,小心翼翼地摸来摸去,无意间扭动了葫芦上的一个小扣,突然听见咔哒一声,像什么东西打开的声音。 陆怜立刻退开查看,发现下面其中摆书的一格后面黑了,他蹲下移开那些书卷,把手伸进黑格子里摸了摸,摸出一册书,打开一看,是账册。 草草翻看几页,其中几个名字都是宫中要员,底下记的数目各异,但都无一例外大得惊人,陆怜心知自己猜对了,把账册塞进怀里,起身要走。 书房门咔哒一声,陆怜僵在原地,看着那扇门缓缓打开,门外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郑芳寻。 第46章 第32章 霍春生把有升的衣服藏到花园假山下,凭记忆里项黎给他的地图,一路往前院去。 一路他的心狂跳,陆怜没在郑芳寻身边,也不在院子里,他会去哪里?如果他被郑家发现,会不会有危险? 前厅已经乱成了一团,他混在其中观察周围,项黎在屋顶上,那四个汉子在院中与下人缠斗,厅上摇摇晃晃走出来一个人,郑芳寻跑过去扶住了他,两人在说话,太远,霍春生什么也听不见,可很快郑芳寻就丢下那人往西边跑去了。 霍春生想跟上去,没走几步就被乱窜的人群撞得跟丢了,那个方向通向哪里?霍春生仔细回忆,是郑老爷的院子,是书房! 书房,一步之遥,陆怜和郑芳寻视线对上,前者惊诧,后者脸上则写满了冰冷的怒意。 “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害了多少人?” 陆怜直视他,“你要是真分得清是非对错,就不会说出这种话。” “我是想救你!”郑芳寻的眼神恨极了,上前一把抱住他手臂,“我为了你求我父亲,差点跪死在祠堂,我费尽心思想保全你,可你呢?你把我当傻子,背着我跟那个野小子在禅寺里搂搂抱抱,还跟项黎勾结!现在更是想要我的命,要我们整个郑家去死!” “郑芳寻!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装得连你自己都骗过了!”陆怜一把甩开他,后退了两步,“你父亲苛政敛财,结党营私,百姓的血汗都化作了他买官的金银,你知不知道,你身上的金丝银线,都是他从无辜百姓的尸骨上刮下来的!” “你知道什么!”郑芳寻高声打断他,“官场就是这样,不是你吃了我,就是我吞了你,父亲他身处漩涡之中,许多事情他是不得已……” 陆怜哀切地望着他,痛心道,“琅官,你难道是枕着他人白骨也能安然入睡的人吗?” “你敢说你就没有私心吗!你做这一切,难道真是为了那些百姓?”郑芳寻瞪着他,眼睛红透了,“你是为了你自己,你是为了要和那个野小子在一起!” “是,我是为了自己。”陆怜坦然承认,“当初我也想过缩头保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躲在莲镇安然过完下半生,现在也一样,我一心只想回到那里去。” 陆怜深吸一口气,“可是琅官,你给过我选择吗?事情之所以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不正是因为你一意孤行,逼我如此吗?” 郑芳寻腿一软跪倒在地,泪珠从他睁大的眼眶中涌出,他声音颤抖,“我、我认错,是我错了……可、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闹到鱼死网破呢?我不想你死,我也不想父亲获罪,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 陆怜苦笑,“你明明也清楚,早就回不去从前了,只有你还不肯醒。” 陆怜往外走,被他一把揪住衣袖,郑芳寻垂着头,“……如果没有那个野小子,你还会这么做吗?” 隔着几面院墙,那边混乱吵嚷,这里却安静得可怕,安静到陆怜可以清楚地听见他眼泪滴答在地板上的声音,可陆怜目视前方,一下也没有想过要回头。 “如果没有他,我早就死了。” 手里的袖角被抽走,快得没有一丝留恋,郑芳寻的手猛地垂了下来,他偏执地想要挽留的终于还是消失了,他看着空荡的掌心,感到世界一点点安静下来。 “大人!该走了!” 火还在烧,一间连着一间,前院的几个人被死死围住,都在呛人的烟雾里苦撑着,项黎蹲在檐上,捂着口鼻依然被熏得头晕。 郑芳寻已经走了快半炷香时间,郑海也不见了,再拖下去官府的人就该来了,项黎这下算破釜沉舟,要是在陆怜拿到证据前自己先被抓,那什么谋划都要泡汤。 “差不多了,撤。” “是!” 项黎一声令下,四人分散跳开,丢了面具往不同的方向逃散,项黎转身往花园的方向跑,瓦檐被他一踩一个洞,一路跑到稍微低矮点的地方,项黎咬牙往下跳,整个人摔进泥里滚了两三圈。 身后追赶的声音渐近,项黎忍着脚疼一瘸一拐地往花园里面跑,找到假山,四处摸索,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套衣服,他赶忙换上,低着头混入往外跑的宾客之中。 霍春生一路往郑海院子狂奔,中途不知哪里冒出个声音大喊抓住他,接着几个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他一转头躲进了旁边园子,不想这边也有人,直接把他堵在了花园中间。 几个小厮手里都抄着棍棒,死死盯住了他,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左右戒备,做好了准备。 “上!” 话音一落,两边的人一齐涌了上来,霍春生往左先接住了一根棍子,接着借力一扭,把对面一个敲晕,顺手夺了棍子,与一堆人缠斗起来。 这些人的打斗没有章法,见缝插针下手极狠,混战中霍春生肩上挨了棍子,腰上又挨了脚踢,他都咬牙撑住了,一横棍打趴一片人,很快遍地哀嚎,就剩下零星两个,霍春生咬牙死盯着。 那两个站在一边,捏着棍子不敢贸然上前,两方对峙,那两个对视一眼,突然一起冲上来,霍春生低身甩棍,瞄准两人脚踝狠狠打下去,两人还未碰到就被一棍子扫倒在地。 霍春生撑着棍子站在原地,浑身疼得不行,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正要回头,忽然听见背后一声闷哼,他立刻回头,就见一个举着棍子的小厮面目扭曲地倒下,他身后站着一个同样举着棍子的人,是一脸惊慌的陆怜。 第47章 “阿霍!”陆怜丢了棍子冲过来扶住他,眼睛都红了,“你怎么也来了!” 一见到他,霍春生心里的大石头一下就落了地,他抓起他的手,“我来接你,我们回家!” 陆怜红着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两人牵着手往外跑,一路穿过花园,往西边的侧门去。 郑府里面乱糟糟的,因为失火,所有人都不在各自的岗位上,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可到了侧门竟发现外面已经有官兵把守了。 两人躲在墙后,各自心如鼓噪,但紧紧牵着的手一刻也没有想过松开。 “这里出不去了,咱们得想别的路。”陆怜急速转动大脑,拼命回想郑府哪里还有别的路可以走。 霍春生捏了捏他的手,“硬闯吧,你在这等着我。” 他说着就要过去,陆怜吓了一大跳,死死拽住他,“不行!” 官兵跟小厮可不是一回事,更何况刚才霍春生才挨了打,现在硬闯跟送死没什么区别,陆怜疯狂转动大脑,这个时候还有哪里可以不受盘查就出去? 陆怜猛地想起,“马棚!现在着了火,宾客肯定都要往外走,咱们去马棚!” 两人一路躲藏,越靠近马棚的地方人越多越乱,一进来就见到处都是乱七八糟挤成一堆的马车,都想往外走,陆怜心知来对了,拉着霍春生趁乱躲进了其中一辆,车内狭窄,两人紧紧贴在一起,在这片纷乱之中生死相依。 霍春生本来有很多话,可握着他的手,此刻觉得什么话都不重要了,没有什么比手心的温度和眼前活生生的陆怜更重要,霍春生忽然感到鼻酸,他咬着牙忍住了,陆怜却比他先一步掉下眼泪。 霍春生轻轻用指腹擦掉他的眼泪,悄声问,“害怕吗?” 陆怜摇摇头,朝他笑,“我们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两人紧紧相拥,安心等待着马车一点点挪出郑府,也不知过了多久,霍春生掀起窗帘一角,车已经到了街上,正在往正门方向去。 “走!” 霍春生拉着他掀起帘子跳下了车,把赶车的小厮吓了一跳,反应过来立刻大喊,可两人已经跑远了。 两人拉着手在满是行人的街道上奔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每一根发丝都轻盈无比,陆怜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轻松过,他感到胸腔涨满,新的血肉在身体里疯狂生长,未来一切都是新的,他满怀憧憬。 抚州城内接连出了几件大事,一是京城来的都事项黎升任了佥都御史,受命调查督粮道郑海行贿一案;二是督粮道郑海获罪抄斩,族人全部下狱流放,唯有族中小公子郑芳寻不知所踪。 没人知道,早在郑家大火的那天,有一艘货船连夜离开了抚州。 陆怜和霍春生在船上闷了两天,第三天一早,船老大来敲两人的门,霍春生先醒了,摇摇身边睡得迷糊的陆怜,“醒醒,起床了。” 霍春生打来水给他洗漱,拧了帕子擦脸擦手,像照顾小孩似的细致。 陆怜还发着懵,一连几晚他都没怎么睡好,这屋子的窗户破了个口子,堵又堵不住,半夜风呼呼的灌进来,要不是有霍春生给他挡着,他早被吹死了。 陆怜呆坐着看那个破了口子的窗户,忽然见一抹一晃而过的粉,他起身去看,推开窗,就见大片大片的荷塘,粉白的莲花成片地开着,有采荷的小船在其中穿梭,采荷女唱着轻柔的歌。 “到莲镇了!”陆怜语气兴奋,仰头感受着入夏的第一丝温热的风。 霍春生不知什么时候跟着站到了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无边无际的荷田,第一次感受到了这里鲜活的烟火气,霍春生悄悄握住了陆怜的手,对方自然地回握,扭头看他的眼睛亮晶晶的,霍春生心头涌起无限的温热。 过去的四年他一直活在冬春交替的孤独的冷中,如今终于要迎来夏天了。 -------------------- 正文完结啦,撒花转圈圈,之后更巴掌女王和忠犬的外传,还有春怜的番外,还有骨小庄和项黎的番外(时间不定,但不会拖太久) tips:看好看的小说,就来52书库呀~www.52shuku.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