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长明天》 第1章 《日落长明天》作者:默山【cp完结】 文案: 前世今生,宿命奇缘 万人迷狐狸精最擅杀夫证道(?)男主 ——————————— 秋泓重生了。 他上辈子为了权倾天下而背弃师友,辜负爱人,最终被自己亲手带大的小皇帝逼上绝路,落得身后百世声名毁誉参半。 等这辈子睁开眼,本以为老天给了他回到最初,力挽狂澜,救国救民的机会。 谁知—— 怎么重生到了五百年后的现代? 故国倾覆尘嚣中,多少往事东流俱埋泥沙下。 前世爱过恨过纠缠过的人再次登场,但这回,他们不再是当年搅弄风云的帝王将相,而是一个个为挽救一场持续了五百年的阴谋而奔走的普通人。 在阴谋的尽头—— 天无长明。 标签:命运弄人 前世今生 穿越剧情 主受 古穿今 重生 第1章 红墙宫雪 天地苍茫一片,大雪皑皑纷纷。 朱红的宫墙下,五道天麟桥折着飞檐金光,映着冰面水色,托着呼啸而来的北风,与这座巍峨皇城一起被卷入了初冬的冰雪中。 直房里,一个左脸扣着半副面具的太监正坐在炉边烤火,火架子上摆着几个滋滋冒蜜浆的红薯。香甜渐渐飘散出来,引得旁边那位看上去不过十来岁的小孩频频侧目。 “干爹,我饿了。”这小孩说道。 太监放下烟枪,扫了一眼自己那瞪着一双圆溜溜葡萄眼的干儿子,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才吃过早饭几刻,又饿了?” 小孩红了脸,不住地去望炉子上的红薯。 “赏你一个。”太监笑道。 小孩立刻扑上前,抓起红薯就啃,他吃得满嘴流蜜,倒不忘分自己干爹一半:“您也吃。” 太监轻轻地叹了声气,抽了口烟,吐出一片白白的香雾:“干爹不吃了,你多吃点,或许过了今日,咱爷俩……都要没饭吃了。” 小孩不懂,他抿了抿嘴上的蜜,看着自己的干爹出神。 怎么会没饭吃呢?上月刚过十一岁的王诀疑惑不解。 眼前这扣着面具的人可是中正司提督太监王吉,北都太宁城内廷里一人之下的人物,哪怕是放在外朝上,那些个鹤补绯袍的大臣也得对他毕恭毕敬。 当初在神宫局时,负责教养净身小太监的老师傅曾对他说过,若是谁上辈子修了天大的福气,遴选后就能被王提督看中,收入门下,将来去御前伺候。 王诀就是那个修了天大福气的人,他做了王吉的徒子徒孙,有了个人人都艳羡的美差。 所以,既然是美差,怎么会没饭吃呢? “呼”的一声,有人撞开了直房班门,三个轻羽卫出现在了门前。 王吉不紧不慢地掸了掸身上的烟灰,悠悠问道:“他死了?” 站在中间的那位轻羽稍稍一颔首:“秋府已把消息送入中安门了。” 王吉抬了抬嘴角,再也做不出方才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了,他忽地捂住眼睛,嘴角浮起一个凄然又扭曲的笑容来。 “秋凤岐,”他颤声道,“你怎么敢死?” 当—— 宫墙上,金钟哀鸣,孤鸦颂声。 太宁城上一次敲钟还是十六年前,明熹先帝驾崩时。这是国礼,自大昇立朝以来,只有两位臣子曾享过如此哀荣。 第一位是开国元勋李政,以“从龙之功”获封国公,死后加封王爵;第二位是太宗皇帝的母舅辜梦青,曾陪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九次,第九次时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而眼下,这是第三位。 秋泓,当朝帝师,长缨处总领大臣,辅佐天极皇帝十六年的宰辅之臣。 他死了,死在了秋天刚结束时的初冬,一个大雪纷飞的清晨。 祝微从梦中惊醒时天还未亮,他仰面躺在床上哧哧喘气,只觉贴身中裤冰凉黏腻。 “皇上……”一个叫人柔肠百转的声音在枕侧响起。 江贵妃揽住了祝微的肩膀,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皇上再多睡会,陪陪臣妾。” 祝微长舒一口气,低头狠狠亲了一口江贵妃那莹白的酥臂,将旧梦抛之脑后,他笑道:“爱妃也醒得这般早,想必是昨夜还不够劳累。” 江贵妃掩面而笑,看上去似乎有几分羞赧,可讲出的话却叫人害臊:“皇上至阳龙体,嫔妾彻夜不得安眠呢!” 祝微摸着江贵妃柔顺的长发,和情一笑:“你惯会哄人。” 天极皇帝祝微今年已二十七岁了。 他过去也曾有段英俊潇洒,风姿卓越的日子,但那都随日渐发福的身体和被酒色掏空的内里而一去不复返了。 如今的他眼下乌青,身材虚肥,半点不见昔日少年英姿。 怪谁?祝微一声嗤笑,又想起了昨日出宫探望那人时的情形。 和自己不一样,那人可是美人,是大美人,从年轻一直美到了现在,哪怕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也依旧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 ——不然,他昨夜又怎会做那样的梦? 祝微把江贵妃压在身下,拨弄着她小巧的嘴唇:“诺儿,上月你说要给家里求封赏,礼部和户部都没允,这月朕替你去说,你想要什么啊?” 江贵妃垂目一笑,故意道:“皇上疼爱臣妾,想给臣妾家人好的赏赐,臣妾念在心里,可若是被秋相知道了,那岂不是……” 第2章 祝微听了这话,瞬间沉下脸:“秋相秋相,朕才是皇帝,况且他病得要死,谁管他同不同意?” 祝微的话还未说完,殿外突然传来一声哀切:“皇爷!” “咚”!寝殿大门开了,一股寒风卷着细雪窜入帘帐。 王吉跪在外面,含泪一拜:“皇爷,秋相他今早去了……” 祝微一怔,尚没反应过来,他喃喃问道:“去了?去哪儿了?” 王吉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砸在了天宝殿前的青石板子上:“秋相久病不愈,今早……咽气了。” 祝微张了张嘴,把“咽气”二字在喉间滚了三遍,这才意识到,他的老师,秋泓死了。 昨日出宫,秋府一片冷清。 秋泓的儿子们跪在游廊下,给祝微请安,称父亲病重,无法见人。 祝微背着手站在秋府家眷前,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秋泓的次子,秋云正的身上。 秋云正长得并不像秋泓,但秋泓那如今不在京中的长子秋云秉却不论是长相还是身段气质,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尤其那双眼睛,更是如出一辙。 想起即将要被这样一双眼睛扫过,祝微下意识地腿一软,情不自禁要低头向先生认错。 可秋云正只是低声道:“父亲昨日昏过去前曾嘱咐孩儿,不见一切外客,但皇上不是外客,若您真要见父亲一面……” 祝微没答话,直接抬腿跨过门槛,前面挡着的人自动让出了路。 然后,他就看到了躺在病榻上的秋泓。 “他死了?”只穿了一件中衣,还坐在床上与爱妃戏耍的祝微怔然道。 王吉伏在地上,不再说话,他静静地等着,等着这个熬了十六年,终于能够亲手主宰大昇的皇帝发话。 可祝微却癫癫地笑了起来。 他一面拍打着床铺,一面仰头大笑,仿佛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一般。 ——或许,对于祝微来说,还真是一件好事。 可紧接着,他的大笑就变成了声嘶力竭的悲号,滚烫的泪水冲出眼眶——这个刚刚还在笑的皇帝,突然又开始了哭。 “皇上,”江贵妃心有戚然,她小心叫道,“您保重龙体,不要过于哀伤啊……” 祝微充耳不闻。 他猛地站起,奔向殿外,把跪在门下的王吉吓了一跳。 “皇上,皇上您要去哪里?” 长风卷怒雪,红墙映飞琼。 这苍苍茫间,哪里还能找到那人的身影? 祝微涉雪而行,蹒跚走步,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还是个稚子幼童时,秋泓曾拉着他的手,陪他站在这座熟悉又陌生的皇城中,看着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台阶。 “先生,那是什么?”年幼的小祝微指着飞檐上一座瑞兽,脆生生地问道。 秋泓回答:“太子殿下,那是斗牛。” “斗牛?”小祝微叉着腰,挺着胸,“我要把它摘下来瞧瞧!” 秋泓那秀美的眉目间多了几分笑意,他和声说道:“殿下,屋脊兽是宫城的保护神,若是您把它摘下来了,它怎么保护殿下平安呢?” 小祝微绷着脸,似乎有些不高兴。 秋泓接着道:“那它又该如何保护臣的平安呢?” 小祝微这才缓缓展开笑颜,他“宽容”地说:“那就允许斗牛在上面待着吧!” 稚子童音犹在耳畔,可年岁却一晃过去了二十多载。 祝微呼出一口含着冰渣的冷气,这才发觉自己的脸上居然满是热泪。 雪下得更大了,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睛,仿佛看到不远处的天华门前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官服的身影。 “秋先生?”祝微轻声叫道。 颀长瘦削的人听到了呼唤,慢慢转过身,偏过头——就像在经筵和日讲时那样,脸上戴着一副叆叇,他的目光透过镜片,沉静地注视着年轻的帝王。 风雪瞬间消散。 “先生要去哪里?”祝微伸出了手。 可那人却置若罔闻。 “先生为何不答话?可是又在生我的气了?”祝微不禁问道。 “北梁二十一帝,其中因笃信道学,屡屡开坛做法,以致天下民脂民膏尽被搜刮的是谁?”那人终于开了口。 祝微呆愣愣地看着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就答错了。 是梁厉帝,可当时无心问学的小太子却说是梁景帝。 秋泓手上拿着戒尺,却没有打他,只指着经史上的那段话冷声道:“今日把这一页背熟。” “我背熟了,先生,我背得很熟。”祝微慌忙解释。 “《昭王本纪》中将兴祖开国定为顺天而为之事,这是为何?” “为何?” “宣帝不肯就降身死京梁,激励得喻家军困守鹊山多少年?” “多少年?” “鞑克将军呼延拱在北燕、广宁两地大破宣军,采取的是哪种战术?” “哪种?” 祝微一个也答不上来,他立在风雪中,神思惶惑,一时竟不知眼前是梦还是真。 纷纷乱乱之际,他忽而记起自己在见秋泓最后一面时,那人拉着他的手说:“皇上……是个圣明的君主。” 圣明的君主…… 是在说我吗?风雪中的人叩心自问。 不,不是,他是祝微,晚昇君王,中州大地一十九朝中臭名昭著的昏君,一个来自心底的声音提醒道。 第3章 在秋泓死后的第四十八年,北都被破,又二十二年,国祚绵延两百六十五载之久的大昇彻底灭亡,自此拉开了一个长达半世纪的乱世。 北牧狼王,翠衫起义,旧都遗民,前朝复辟…… 数以千万计的百姓身死山河,飘零而亡。鲜血染就大地,刀兵屠戮生灵,九泉之下的亡魂仿佛都在为天极皇帝的昏庸而哀嚎。 而国破家亡时,那一抹绯红早已消失。 祝时元醒时心跳如雷,头皮发紧,他盯着光秃秃的天花板看了半天,这才想起,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却是第一次将那个出现在梦中的人看得如此清楚。 祝时元摸了摸身上,又是凉得发腻。 眼下差十二分钟到五点,外面的天还没亮。 床尾的笔记本电脑显示屏时灭时明,幽幽荧光映着桌上堆摞成山的史料书籍,借着这一丝微弱的光线看去,其中的《僖宗实录》和《僖宗皇帝起居注》格外显眼醒目。 在史料中,昇僖宗天极皇帝祝微昏庸无道,荒淫暴虐,滥杀无辜,在昇末广激民愤,以致农民起义、外族入侵频发,最终,他的孙子光裕帝祝榕亲手葬送了祝氏王朝。 《僖宗实录》记载,大昇第十五位君主祝微生于长靖三十三年四月初一,一个炎热的立夏。 当时,祝微的父亲祝颛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王爷。祝颛上面顶着两个哥哥,分别是太子祝颐和鲁王祝颂。 长靖皇帝祝旼最讨厌的就是自己这个懦弱又无能的小儿子,因而早早地给他封了王,丢出太宁城自立门户,只等加冠后就蕃。 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祝微三岁那年,北牧狼王南下,铁骑直逼北都,长靖皇帝御驾亲征,死于北牧布日格台吉之手,太子登基不到一月就落水而亡。随后寿国公李执开城门迎狼王,北都群臣俯首受降,祝氏宗亲不得不在所剩不多的忠臣良将的保护下南逃。 而就在南逃的路上,鲁王也死了。 于是,大昇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就这么落在了祝颛的肩上。 每每读到这里,祝时元都不由唏嘘感叹。 叹那大昇若是就此亡了倒也利索,可偏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祝家蛰伏京梁,南廷群臣竟在五年后带着大军还于旧都,赶跑了差点就要一统中州河山的北牧,让祝微的父亲重新坐稳了皇位。 当然,这一切并非祝颛的功劳,而在于他身边的一个人,一个曾如转瞬流星般短暂照耀过这个末代王朝的人。 秋泓。 秋泓…… 身影融于巍巍宫墙下,存于浩荡天地间。 祝时元仿佛感受到了烈风呼啸,嗅到了一丝紫檀木香。 那是秋泓,是考古学学生祝时元多年来的研究对象。 “秋泓……”研究者低语道。 床尾的镜子映照出了他那张苍白瘦削的脸颊,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中,倒影里的人像有双几乎只剩一层黑雾的眼睛,和两对……针尖大小的白色瞳仁。 但很快,这双诡异的眼睛就恢复了正常。 叮铃—— 电话响了,祝时元狠狠一哆嗦,他抽出正在身下忙碌的手,划亮了显示屏幕。 那头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文野村,现在来一趟。” 祝时元看了看来电显示,立即小心翼翼地问道:“陆队长,出什么事了?之前的材料和笔录我都已经交给赵警官了。” 电话那头的人语气冷淡:“昨夜村民举报,在你们保护发掘的洞口附近又发现了新的盗洞,文物局的人来看过了,说是和之前发掘的那一处墓地不属于同一时期,需要昇新文化研究所协助,诶,你是不是研究所的人啊?” “是是是,”祝时元连声应下,“我现在过去。” 说着话,他就要起床穿衣。 挂掉电话前,祝时元随口问道:“这个新墓经初步鉴定是哪个朝代的?” 对面的陆警官稀里糊涂地回答:“晚宣,啊不对,是那个……好像是晚昇。” “晚昇……”祝时元动作一顿,目光不由飘向了摊在床头的那本书。 《僖宗皇帝起居注》。 -------------------- 万人迷狐狸精最擅长杀夫证道(?)男主,主受,主要是剧情和搞事业,非1v1,攻是陆渐春,但他戏份好像不是很多 封建味浓,很难排雷,雷点实在很多,适合混邪观看…… 架空,所有的史料、书籍、政策、部分官职等等,全部都是我瞎编,作者文化水平有限(非常有限),切勿深究,切勿考据 现代古代两条时间线交织进行,章节标题就能看出来,有一定的玄幻元素,古代弱智权谋+现代弱智悬疑,涉及一个未来决定过去的时间悖论 铺垫比较长,最先出场的祝时元不是主角,男主大概第五章正式出场(前面也以各种方式出场了) 如果有宝贝看的话,点个收藏多多评论吧,你们的评论就是作者的更文动力,靴靴 ps:叆叇就是眼镜儿~ 第2章 追月望日 半月前,祝时元被导师塞进了研究所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项目中做苦力,日常工作无外乎和师兄弟们一起下地挖土。 他背后骂了几百句,当面却伏小做低,不敢出一声。 或许流年不利,也或许是祝时元纯粹倒霉,上周,他负责的一处发掘现场竟遭了盗墓贼。 第4章 那是一处晚昇时期的古墓,说新不新,说旧不旧,尤其是在梁州这种地方,遍地埋的都是达官显贵。而这一处的墓主人不过是个乡绅,若不是村民在开荒垦地时无意间发现了一处不大不小的盗洞,谁会在意这乡绅的身前身后到底怎样? 祝时元心不在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把那“乡绅坟”中所剩不多的文物请入技术中心清理修复后,他便当这地方的工作结束了。 可谁知道,凌晨的一通电话,又把他叫回了发掘现场。 负责这一处被盗古墓的警官名叫陆峻英,是个因追查文物走私和连环盗墓案而从樊州来此出差的刑警。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明明生了副剑眉星目,可却从来不笑,整日端着一张没有表情的俊脸,叫祝时元看了,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欠了他条命。 眼下,顶着将出未出的太阳,陆警官正站在土坡下的田埂上,凉恻恻地盯着面前这位苍白细弱、看上去精神有些萎靡、神态格外恍惚的年轻人。 “盗洞是在哪里发现的?”祝时元赶紧用讨好的笑容避开陆峻英来者不善的眼神,转移话题道。 “就在上次的竖穴旁边。”陆峻英冷冷回答。 祝时元不由哽住。 两个墓挨得如此之近,之前自己却没能发现,明显是未做好周边环境信息的提取,进而犯了大错,以致陆大队长披星戴月,耽搁了回樊州报道的行程,又在这荒郊野岭里熬了一宿。 为此,祝时元不得不赔笑道:“我水平不够,想着那就是位乡绅,墓室占地也不大,形制又只是个简简单单的竖穴土坑,里面仅有的文物都快碎成渣渣了,那个……” 陆峻英摆了摆手,把祝时元领到近前:“这个盗洞和上次的不一样,墓穴也深得多,我们赶来时,其中一个嫌疑人已携赃物潜逃,目前还在追捕中。文物局的人说,这个被盗的墓属于……” “晚昇。”祝时元接道,他蹲下身,打着手电往里瞧了瞧,“应该是个晚昇砖室墓。” “不对吧,”陆峻英皱眉,“我怎么听人家专家说,这是个晚宣时期的砖室墓呢?” “啊?”祝时元一脸迷茫。 正巧这时,研究所中和祝时元一起分管这一发掘工作的两个小师弟来了,其中个子较高的那位笑道:“师哥,这墓完全没有昇末时期的砖砌券顶结构,但是抬出来的又是很典型的昇代木棺,文物局的老师认为,墓主人的身份和棺里那位的身份,不一致。” “不一致?”祝时元收起手电,疑惑道,“都开棺了?” “不是你们开的,是嫌疑犯开的。”陆峻英在一旁幽幽说道。 原来,那三位胆大包天的盗墓贼不仅摸走了墓穴中的宝物,甚至还打开了这墓穴里的棺材,准备把尸骨上的陪葬也一并顺了去。 “那棺材里面的情况如何?”祝时元好脾气地问道。 陆警官瞥了一眼祝同学,淡淡回答:“棺材是空的。” “空的?”祝时元吃了一惊。 他急忙跟上自己的两位师弟,钻进了旁边刚刚搭建起的临时存放点。 棚中,几个年纪较长的老师已在忙着清理和加固了,他们的手边,正停着一具刻文华美、通体气派的大棺。 就是这具大棺,竟做了那小小乡绅的“邻居”。 祝时元先是心头一惊,随后赶紧戴好手套,打起手电,向内看去。 果真如陆峻英所说,这是一具空棺,里面既没有尸骨,也没有任何陪葬,除了内壁上纹路清晰的镌刻外,没有任何信息能让他一眼判断出棺主人的大致身份。 发现祝时元正探着头往里看,一位身材瘦小的文物局老师笑道:“同学,看出来名堂了吗?” 祝时元喃喃道:“晚昇时期,朝廷官员的棺木一般用油杉朱漆,椁则用土杉,可是这个看起来好像是……” “金丝楠木的棺材,至于椁,则是普通木头,墓穴被打开后,椁木已经基本烂掉了。”那位老师接道。 祝时元不说话了。 如果真的是楠木,又是晚昇时期的棺材,那曾经躺在这里的人到底是谁呢? 《昇典》有规定,凡朝廷一品官,方可由柏木制棺椁,除非特殊恩赐,哪个大臣敢逾制,用这种只有皇帝下葬才能用的金丝楠木? 也有,但不多。 比如,昇初时期,立下过赫赫战功的开国元勋李政下葬时,用的就是高皇帝特赐的楠木。 除了李政,昇早期再没有谁有过这般殊荣。 直到中晚昇时期,先是宦官柄政,而后权臣当道,在礼制混乱之下,除了皇室宗亲外,不少大臣也开始偷偷以楠木为棺下葬。比如那位赫赫有名的权相高楹,他死时,长子主持葬仪,在没有大统皇帝的恩赐下,用楠木给老爹做棺椁。 当然,高楹等人之外,还有一位是名正言顺得了金丝楠木恩赐的。 那就是秋泓。 可是,秋泓死于天极十六年。在十七年的初夏,他的次子秋云正就已扶灵回乡,安葬棺椁于祖籍汉宜樊州府。 如今樊州少衡古城秋家祖祠后还竖着他的墓碑,上书“太傅兼太子太师秋忠懿公墓”。 据说秋泓下葬后的第十年,汉宜省农民起义爆发,悍匪关大锡杀入樊州城,当地的老百姓却自发挡在前来掘坟的起义军前,保护他的遗骨。 不过,秋泓那等权势滔天的大官在当时的平民百姓间是否有这样的好名声还有待商榷,但秋泓的墓的的确确在五百年来从未被人掘过。哪怕是后来少衡县闹山火,连秋家祖祠都被烧去了一大半,这座立在樊州城外的墓也未曾遭到波及。 第5章 可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祝时元脑海里能想起的人,却只有秋泓一个。 “该不会是晚昇的哪个富商,偷偷买来用的吧?”祝时元的小师弟插嘴道。 方才和祝时元笑着说话的老师摇了摇头:“不像,这棺材的等级很高。” 祝时元立刻接道:“像朝廷一品大员的棺材,若是放去昇陵对比一下,兴许比皇帝的都大。” “没错,”那老师回答,“这个棺材和与棺材不匹配的椁木就足以说明,躺在里面的很有可能不是下面那座墓室的墓主人,而棺材,或许是后来塞进去的。刚刚我们初步判断了一下,底下的那座砖室墓属于宣代。” 祝时元若有所思:“晚昇时期民不聊生,到处都是人吃人的鬼事,这么一个棺材被草草塞进了一座宣代的墓室里,也有一定的可能性。或许,那棺材的主人生前也是个大官,结果,要么是正巧赶上了元和门之变,要么……就是赶上了大昇灭国,所以家仆将他匆匆葬下,只等将来时局稳定了,再寻良处……” 那位个子不高的老师笑了:“小同学,你写故事呢?” 早在本科,祝时元那关于秋泓和晚昇时期考古研究的毕业论文就被答辩委员会痛批成“文艺小说”,因此,他在研究所里还得了个“小说家”的绰号。 这几年他极力规避主观感情,把对秋泓的所有臆想全部藏在了被子里,可眼下一听这番调侃,祝时元一下子红了脸。 正在这时,另一个师弟探进了半个脑袋,叫道:“师哥,老板刚来电话,说m1出土的一个陶罐推翻了你之前认定的墓主人身份。” “什么?”祝时元一愣。 m1就是那座毗邻着这座出土了金丝楠木棺材砖室墓的“乡绅坟”,经检测鉴定,m1属于昇末新初,距今大概三、四百年。若真论起来,“乡绅坟”的墓主人和那金丝楠木棺的墓主人应该来自同时期,都属昇末,其间有没有联系,还未可知。 祝时元之所以判断那座竖穴土坑墓的墓主人是个乡绅,主要就是依靠封泥和墓志铭。 墓志铭上书:“中年,提乡邻筑堑,以御外寇。年已八十,犹好修书、纂乡史,为童子明智。” 这不是乡绅是什么?为什么一个陶罐就能推翻之前祝时元通过墓志铭所做的判断呢? 跟着师弟出了临时存放点,祝时元不由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师弟个子不高,长了一脸密密麻麻的雀斑,他拉过祝时元,挤眉弄眼:“你当时提取的时候,都没注意到那罐子里面装的是什么,罐子外面的花纹又代表了什么?” 祝时元办事稀里糊涂,哪里记得什么陶罐,兴许就连提取工作都不是亲手干的,因此,他不得不摇头:“装的是什么?” 只见师弟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说道:“阴根。” 祝时元一怔,脱口而出:“太监?” 师弟一挑眉:“太监。” “乡绅坟”里埋的居然是个太监?祝时元千想万想,也没有想到。 “今天下午老板要过来,师哥你啊,还是赶紧给自己想个开脱的理由吧。”祝时元的小师弟有些幸灾乐祸道。 祝时元摇摇头,没心思去想那事,他转身往回走,准备再去好好问问那位和蔼可亲的文物局老师,这尊极其逾制的金丝楠木棺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可不等挪步,一个祝时元绝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叫住了他。 “你过来!”陆峻英招手道。 祝时元硬着头皮走上前:“陆队长,怎么了?” 陆峻英揪过祝时元,把他塞上了自己的吉普车:“昨夜逃窜的嫌疑犯被捉住了,现在被堵在高速路口,你跟我去一趟,帮我们把他还没倒卖掉的文物包装起来。” 祝时元别无选择,但好在陆峻英并没有像研究所里的那帮老师同学们一样刻意刁难他,很快,两人离开了文野村,前往最近的高速路口,梁州东收费站。 在收费站外,陆峻英接到了同事打来的电话。而祝时元缩在后面,隐隐听出了不对劲。 据陆警官的同事说,那个昨夜盗取文物后逃窜的嫌疑犯,似乎是个疯子,他不仅讲不清犯案过程,也讲不清自己是谁,只一直在念叨一件事: 他撞鬼了,一个身穿大红袍的鬼。 直到祝时元亲眼见到这位发了疯的仁兄,他还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有鬼,棺材里有鬼,棺材里有鬼……” 陆峻英却觉得很有意思,他故意问道:“鬼长什么样子?” 那嫌犯登时睁大了一双眼睛,以一种叫人听了直觉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鬼,鬼穿着一件红袍子……” 祝时元情不自禁地问了一句:“你的意思是说,昨夜你开棺时,那棺材里是有尸骨的?” “不是尸骨!”嫌犯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是鬼,是鬼啊!他从棺材里,从棺材里爬了出来!” 祝时元嘴角微抽,默默退到了一边。 他学历史一年,考古三年,文物保护与修复三年,期间听到的奇闻怪事不下百件。毕竟,常在墓边走,哪有不撞“鬼”的? 但这嫌犯却越说越玄乎,他口中叨叨,像是被邪物附了身似的,不住念道:“有鬼,有鬼,棺材里有鬼,鬼要来杀我,鬼要来杀我啊!” 陆峻英斜着眼睛打量发疯的嫌犯:“那你倒是说说,这鬼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啊?” 第6章 嫌犯还真认真思索起来了,他答:“高,长得高,比,比我高,瘦,很瘦,还,还很白,白得像鬼一样……” “像鬼一样?”陆峻英默默接道,“你不是说撞鬼了吗?既然是鬼,又怎么会像鬼?” 这番论调让嫌犯大脑瞬间宕机,他木然说:“我,我问他是谁,他,他说,他叫秋,秋什么岐……” “秋凤岐!”祝时元一惊,倏地冲口叫道。 陆峻英诧异地看了祝时元一眼:“谁?” 祝时元顿觉尴尬,他扯了扯嘴角,小声回答:“晚昇时期的名臣,秋泓,字公拂,号凤岐。” “秋泓?”陆峻英表情茫然,他好像是在自己所剩不多的历史知识中搜寻了一番,最后怔然道,“他……死了得有几百年了吧?” “四百七十三年。”祝时元立刻回答。 “哦,”陆峻英恍若有所思,“你是说,那鬼自称自己是个四百七十三年前的死人?” 嫌犯张着大嘴,一脸呆滞。 祝时元却夺步上前,郑重地追问:“你见到的‘鬼’,真的说自己是秋凤岐?” 嫌犯愣愣地答:“他,他还给了我一枚玉佩,请,请我帮忙。” “请你帮忙?”陆峻英奇道,“请你帮什么忙?” “带他出去。”嫌犯耸瑟了一下,恻恻地吐出了这四个字。 陆峻英顿了顿,摆手让同事把人带走。 “文物都包装好了吗?”等安排好属下,陆峻英回头问道。 祝时元正捧着一枚玉佩,怔怔地站着。 “怎么了?”陆峻英问道。 祝时元举起玉佩,讷讷回答:“据说当年秋泓下葬时,棺中只陪葬了一把宝剑,一枚玉佩。宝剑是昇代名将陆渐春所赠,而玉佩则是天极皇帝赏赐的,上刻‘追月’二字。” 陆峻英眯了眯眼睛,他顺着祝时元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这枚莹润白皙的玉佩上镌刻着两个字:追月。 一个在旁围观的小警员见此,呵笑一声,讥讽道:“看来,那位秋大人并不怎么看得上自家皇帝,人家赏赐的东西,随手就送给了别人。诶,那宝剑呢,难道还带在身上?可见宝剑更珍贵些!” 这话仿佛说在了陆峻英的心坎上,让一向不苟言笑的他莫名笑出了声。 祝时元无奈地收好玉佩,心觉陆峻英是在嘲笑自己居然会轻信嫌犯的风言风语,他好脾气地说:“陆队长,我得把东西送回研究所,你们要是拍完照,留完档了,我就走了。” “诶,别急。”陆峻英从便签本上撕下一页纸,“除了这些还没来得及出手的文物,刚刚那人在今早已经卖出了两件,根据他胡言乱语中的几句正常话,我把已经流入市面的文物特征写了下来,你回去自己比对。” 祝时元千恩万谢。 他捏着纸条,眨了眨眼睛,没人注意到这个年轻人那因“追月”玉佩而突然只剩一层黑雾的眼睛。 第3章 阵前招魂 等来研究所的专车,一箱子文物悉数装好。 祝时元虽然心里很想把那枚玉佩私藏,但却不得不秉公写好编号,然后记录在案。 临走前,他忍不住多看了“追月”二字几眼,脑海中又浮现起了那个金丝楠木的棺材。 其实,这玉佩本是一对,另一枚名为“望日”,是昇代高皇帝祝璟与皇后孟氏的定情信物,此后百年,一直流传于昇代帝后之间。 直到天极皇帝把“追月”赏给了秋泓。 这事太过出名,被后来的臣子视为君王盛宠的典范,以致如今各地都有出土仿造样式。 比如,三年前,徽安县茅河乡的一个新代知县墓里,就挖出过和祝时元手上这枚一模一样的玉佩。 虽说秋泓的墓没有被打开过,众人无从知晓正版“追月”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根据近些年的考古研究看,想来和那些仿造的也大差不差。 若是去樊州少衡古城的秋泓故居或是秋忠懿公墓外走一走,那些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里或许就能找到精美的“追月”周边。 想到这,祝时元摇了摇头,把方才嫌犯的胡言乱语甩到脑后,准备去技术中心看看那个装了太监“阴根”的陶罐到底是哪个。 现如今,发掘出来的昇代“太监墓”并不多,一来由于宦官多数身份低微,死时草席一卷,骨销人亡;二来则由于少数柄政弄权的宦官都未曾得到过好下场,往往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最后善始善终,并留名史册的昇代太监一只手就能数完,尽管这样,他们的墓也至今无人知晓在何处。 祝时元曾去过宣宁年间南录司都督文渡的文公庙,以及陪葬了昇穆宗的中正司提督太监冯运的墓。这两人的墓中都有一装着“阴根”的竹筒,昭示着故者生前的身份。 “乡绅坟”里的太监没有竹筒,只有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陶罐无甚特殊,普普通通,甚至丝毫没有晚昇时期精美陶器的外形。但却保存完好,只在边沿处有一点细小的磨损。 技术中心的师姐见祝时元专心致志地研究起了这盛了太监命根子的陶罐,不由揶揄道:“上午的时候,我们把里面的东西分离出来了,要不送你用?” 这话侮辱性极强,但祝时元也只是干笑了两声:“我不是尸体发掘方向的。” 师姐一挑眉:“那也别干站着,整天游手好闲的……老板说文野m1出土的那一摞文稿需要你修复整理。” 第7章 “乡绅坟”棺材里陪葬的手札也是祝时元认定墓主人身份的一个重要来源。 他跟随导师,走的是古籍修复研究方向,还在发掘现场时就初步查阅了墓主人手边的随葬文稿。 文稿上的内容多半是墓主人和亲友的通信,其中还有不少是他生前整理的乡史风俗,这恰恰和墓志铭上所写的生平契合。 但在发掘现场手忙脚乱,祝时元并没有认真阅读。而此时,在拍照留档和拆解书线的过程中,祝时元发现了一些关键信息。 “墓主人姓王?”他将纸页小心翼翼地摊开,看着一封书信的抬头若有所思。 一起处理文稿的老师也凑到了近前:“王什么?” 祝时元摇头:“只写了尊河王相公,没有姓名。” “不过既然有个姓,那或许能先做个推论。”祝时元又犯了“艺术加工”的老毛病,他说道,“晚昇的太宁城里可有不少姓王的太监,他们都是拜在王吉门下的干儿子。王吉被诛杀后,手下的小太监们有的因在‘反王’中立了功,继续留在天极皇帝身边伺候的,比如王诚,甚至在永昌年间做到了中正司提督的位子。还有一些因为年纪较小,或者牵扯不多的,都给发放到陪都京梁了。” “也就是咱们梁州。”这老师非但没有责怪,反而一副豁然开朗的模样。 这给了祝时元接着说下去的勇气:“所以我猜,这个墓的墓主人应当是个被发放到梁州的王姓小太监,脱了籍后,在尊河乡安家,因上过内学堂,能识文断字,大概率人品也很不错,因此后来成了一乡乡绅。” 这样的说法不无道理,祝时元也很认同。他继续往下读,很快,又看到了另一关键信息。 《草鹤笔谈雅集》。 这位王姓太监在书信中恳请友人为自己的《草鹤笔谈雅集》做序! 祝时元霍然抬头,一时震惊不定。 《草鹤笔谈雅集》成书于天极、永昌之间,以讲述晚昇社会民生为主,时不时还会穿插些朝堂野闻和志怪故事,这部书和《天极闲集》、《鹊山笔撰》以及《漱园焚香小稿》等一系列文人笔记杂谈共同构成了研究晚昇时期社会状况的文献史料。 其中,《草鹤笔谈雅集》因在书里讲过不少明熹、天极两朝官员的秘闻,而被一些史学家认为,该书的作者或编者曾于明天之交在朝为官。但是,因《草鹤笔谈雅集》未曾有任何署名,所以作者到底是谁,至今也只有猜测。 倘若真的能通过这些发掘出来的文稿判断出《雅集》作者的身份,那也算是留名考古学史的一件好事。 祝时元一时心跳如雷。 也正是此刻,他忽然想起了《雅集》中所载的一个野史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永昌十一年,因断粮缺饷,燕宁总兵马挚揭竿而起,率领镇河、牧流堡两地的十三万驻兵南下,直逼北都城门。 永昌帝祝斓走投无路,准备一把火烧了太宁城,和马挚玉石俱焚。 紧要关头,皇帝身边的太监王诚出了个馊主意,称自己认识一位来自北疆幽离台的巫觋,能用尸骨为死者重塑肉身,回招亡魂。王诚向年少不经事的皇帝吐露出一则深宫秘闻,说当年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秋泓死后,天极皇帝不许他入土为安,一直把棺椁偷偷停在安宁宫,至于秋元正送回乡的,只是衣冠而已。 口说无凭,王诚很快便为永昌帝找来了停在安宁宫密室里的棺材和自己认识的巫觋。 那时在己丑宫变中退位的天极皇帝还活着,王诚在他的私藏宝物中寻找到了一缕秋泓三十三岁时留下的头发,交给巫觋,用以重塑肉身。 就在大军兵临城下的关键时刻,满朝文武所期待的,居然是给一个已经死了四十多年的人阵前招魂,用他的威名来震慑叛军。 据《雅集》记载,这场塑肉身、招亡魂的活动非常成功,彼时“天地间阴风大作,云卷雾漫”,最后天极太上皇在看到自己老师三十三岁时的年轻容颜后,“惊惧倒地,吐血而亡”。但可惜的是,众人千盼万盼,却没等到秋泓睁眼,马挚就攻打进了北都。 祝氏宗亲再一次南逃,只是这回,当年保护祝颛和小太子南下又北上的秋泓,只是一个躺在棺材里的死尸。 永昌皇帝为抵御叛军而阵前招魂秋泓这事不知到底有没有发生过,正史里没载,但永昌皇帝对秋泓的怀念追思却被《实录》和后人编纂的史书中反复提及,不少野史笔记里也记录过这场宏大却结果不佳的法事,虽细节有出入,可内容都大差不差。所以,也有史学家认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等荒谬离谱之事或许还真发生过。 但相较于其他笔记,《草鹤笔谈雅集》中描述的故事更为有始有终。 据说,在北都被攻破后,祝家人逃到京梁城外时觉得带着秋泓的棺材太累赘了,于是随手丢在了林子里。而京梁行宫中有个太监因儿时受过秋泓的恩惠,不忍看他曝尸荒野,所以带着棺材,躲避战火,最后把人安葬在了西江江边,并日日祭拜,香火不停。 过去,祝时元只当这是个故事。毕竟,没有谁会去相信野史里的志怪传说。 可是,如今他挖出了一座坟,坟里躺了个昇末新初的王姓太监,这太监还很有可能是《雅集》的作者。 那他所载的故事,他所归葬的地点,以及他隔壁的金丝楠木棺,不就全都对上了吗? 第8章 对了,棺里还有“追月”玉佩。 祝时元一阵恍然,一阵惶惑。他恍然自己似乎窥探到了四、五百年前的真实一角,但又惶惑——那开棺拿了玉佩的盗墓贼难道真的撞见鬼了? 匆匆把自己的发现记录在案,祝时元飞奔下楼,准备再回文野村,好好把那墓室和棺材研究一番。 可正当下楼时,方才开他玩笑的师姐忽然叫住了他。 “小祝,你看本地头条了吗?”师姐问道。 作为研究所里的透明人,祝时元性格忸怩懦弱,办事糊涂,向来不讨人喜欢,很少和自己主动说话的师姐忽然叫住了他,这让祝时元有些受宠若惊。 “什么头条?”他赶紧问道。 师姐笑着晃了晃手机:“就是你们文野m1、m2的新闻,说是有个去小西江采风的美术生,在山里面撞了鬼。媒体闻风而动,立刻发现周边有两处古墓正在发掘,而且,其中有座墓里放的还是空棺。” “什么样的鬼?”祝时元下意识问道。 师姐捂着嘴一笑,对祝时元这副神情乐不可支。 旁边有其他人叫道:“就是你这个衰鬼!” 祝时元这才明白,原来是自己又被人嘲弄了。但他此时没空思虑其他,脑子里只一门心思地认定了那棺材里躺的绝对是秋泓,因此也顾不得这帮笑得前仰后合的同学,只问同门借了车钥匙,一踩油门就往城外去。 文野村位于梁州东北角,正坐落在始固山的阴面。相较于前山的“龙兴之地”,这里从没发掘出过什么大墓。 但阳面就不一样了,昭王坟、长亭兴墓、齐烈帝陵等成千上万个大墓挨个排列,让每一个登顶始固山的人都有资格笑称,自己的脚底下踩着成千上万位王侯将相。 天色已晚,祝时元开车路过跨江大桥,从匝道拐入盘山公路,进而一头扎进崇山峻岭中。 暮秋冬初薄雾弥漫,温度降下后,山间盈荡起层层如细纱般的青烟。祝时元驾龄不长,遇到这种路况,总是心里发怵。 他减慢速度,打亮雾灯,在崎岖盘绕的公路上徐徐行驶。 不知为何,今日天气预报明明没雨,此时却又下起了蒙蒙小雨。水滴如断线珠子般砸在前挡风玻璃上,落下道道模糊的渍迹。 滋滋,滋—— 方才还讲着晚间新闻的车载广播忽然断了线,只留下刺耳的电流声和雨夜交相辉映。 祝时元突然开始害怕了。 他慢慢地松开油门,准备在前方岔口掉头。既然有“鬼”,那今夜就算了吧。 可正是这掉头的时候,祝时元还未来得及转动方向盘,就透过那被雨水模糊了的玻璃望见一道隐隐约约的身影。 这道身影穿着红袍,高高瘦瘦,和那盗墓贼口中的“鬼”一模一样。 霎时间,祝时元屏住了呼吸,他猛地踩下刹车制动。然而,那立在车前的“人”却在这时转了身。 咚!一声闷响,身穿红袍的身影随之倒地。 雨刮器刷刷轻摆,林木时不时应风而动,山间有候鸟起起落落,安静与嘈杂并存之间,一片树叶落在了引擎盖上。 祝时元浑身僵硬发凉,心脏提到喉头,一茬接一茬的冷汗顺着额角淌下,他那紧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极度的恐惧在瞬间将他淹没。 ——祝时元并不能说清,这种恐惧到底是来源于撞了“鬼”,还是来源于其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攒够下车的力气。 忘记了打伞,被细雨浇了满头的祝时元终于挪着步子,走到了车前。 两束车前灯映着虚无的黑暗,在这昏黄的光线之间,伏着一个“人”——祝时元姑且把他当做是个人。 这人穿着一身破旧的红袍,腰间虚束一条玉带,袍角沾着湿漉漉的泥土和石屑,但仔细看去,仍旧可见胸背上的坐蟒彩织。 “你,你是……”祝时元脚步一顿。 这人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张毫无血色的面孔。 他长得很漂亮,秀丽的眉目间又带有几分英气,一双凤目沉静清正,哪怕是形容狼狈,也能看出气质中的矜贵和庄毅来。 祝时元一窒,竟看得发了痴,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人。 雨下得更急了,打得林叶沙沙轻响。 雨水顺着那人苍白的脸颊滑下,落在了他怀中抱着的一柄宝剑上。宝剑剑鞘花纹俊逸,剑柄上书“染春”二字。 祝时元脑中一嗡,虹膜缩如针尖,黑雾在眼中疾速扩散。 他虽不知那柄史料记载中说由燕宁总兵陆渐春亲手赠给秋泓的宝剑到底长什么样子,但他却读过陆渐春的诗: “来年剑定怒河谷,霞照兵戈尽染春。” 此诗写于明熹元年,当时的陆渐春还不是燕宁总兵,只是长亭指挥佥事,但因祝氏南逃,北地沦陷,文官武将悉数投降北牧,陆渐春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小指挥佥事因而得到了重用。 在当时,“来年剑定怒河谷”这句不算诗海绝笔的呐喊,成了南朝口口相传的名篇。 而那柄被带入墓中的宝剑,也是因陆渐春得彼时只是王府长史的秋泓赏识,所以相赠。 如今,这把传说中的剑出现在了祝时元面前,叫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微儿?”一道略带疑惑的声音响起。 祝时元一诧:“你在叫我?” 第9章 那人撑起身子,仰头看向祝时元,神色怔然:“微儿,你不是微儿……” “微儿……”祝时元嘴唇翕动,颤声问道:“那你是……” 那人深深一俯,向祝时元行了一礼:“在下秋泓,秋凤岐。” -------------------- 秋泓(活人版)正式出场了~ 第4章 月下赠剑 秋泓是谁? 明熹、天极两朝帝师,最年轻的长缨处总领大臣,一个生时名震天下,死后名传百代的人物。凡是读过书上过学的,无人不听过他。 毕竟,从古至今,能在史书上落下一笔的,或多或少,都曾影响过这个世界。 而秋泓,就是其中功勋最彪炳春秋的那一类。 他生在穷人家,却能寒窗苦读。十三岁当了秀才,十四岁中了举人,二十岁就得了进士出身,被选入翰林院。 有人说秋泓命好,在翰林院的三年冷板凳刚坐完,就成了出关和谈的遣使,后来虽不幸做了辰王讲官,但随着长靖皇帝龙驭宾天,太子死了,鲁王也死了,叫他一夜之间从王府长史跃成帝师。随宗亲南下后,在陪都官位多悬的情况下,升职如坐火箭,一路直奔长缨处,开启了自己柄政弄权,把持朝野,上震天子下慑群臣的二十年。 可又有人说他命不好,因为秋泓死得实在有点太早了。 天极十六年冬,他故去时,刚过四十七。 昇代长缨处总领大臣,也就是大昇的相国,平均寿龄六十五,若是除去秋泓,还能再涨两岁。 因而后人不禁感叹,若是秋泓再活二十年,晚昇还会是那个模样吗? 但历史总有规律,并非一人之力能挽狂澜。在多数史学家看来,就算是秋泓活到七老八十,晚昇也未必能在他的手上欣欣向荣——顶多再续命几年而已。 可是,凡仔细读过秋泓生平的人都难忍唏嘘,毕竟,他点灯熬油,耗费心血,把已濒临绝路的祝昇重新送回中兴之景,可却依旧没能让这个已行将崩溃的王朝千秋万岁。 不知他在为祝微写下“天极”这个年号时,是否曾想过,期盼中与天无极的大昇其实永远都不可能实现? 后世关于秋泓的文献从未提到过这一点,因为,除了那些专门研究他此生功过的史学家外,民间爱好者们总是对秋泓媚上惑主,专权弄政,铲除异己,飞扬跋扈的故事更感兴趣。 这位名满天下时年轻,死时也很年轻的相国虽将衰败的大昇从死亡边缘拉回,但也确实没能留下一个清贵的身后名。 有人说他结党营私,迫害清流,还有人说他骄奢淫逸,男女不禁,以致几百年后的今日,仍有层出不穷的流言蜚语传出,比如,说秋泓的墓里陪葬了三百三十三只铜祖角器。 当然,流言终归是流言,哪怕是毁誉参半,秋泓也依旧是秋泓。 而此时,看着雨中窘迫仓皇的人,祝时元想到的竟不是那些个冠冕堂皇的盖棺定论,他心里忽地燃起了一把火,这火好似是能吞噬人的欲孽,将他仅存的几分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祝时元不知不觉间弯腰,不知不觉间扶住了那人瘦削的肩膀。 昨夜一梦,今日竟在面前相见。 梦里有巍峨的宫城、朱红的宫墙,还有经筵日讲中一身鹤补绯袍的人漠然而立。 那是梦,可眼下是梦吗? 这人冰凉的皮肤下隐隐有着温热,胸口也在轻轻地起伏着…… 他真的是秋泓吗?真的是那个死于四百七十三年前的秋泓吗? 祝时元痴狂地想道。 嘀—— 一声鸣笛打断了年轻人游离的思绪,有人被他横在路中央的车挡住了。 而这只穿着红衣蟒袍的“鬼”明显被这动静吓了一跳,他往下一缩,正好躲在了祝时元的怀里。 “喂!走不走啊!”后面传来一声怒骂。 祝时元没时间多想,一把抄起面前的人,把他和他怀里的剑一起抱了起来,塞进车后座。 “大晚上的还下着雨,堵在路当中干什么?”来车司机忿忿叫道。 祝时元连连道歉,一踩油门,掉头就走。 他把车开得极快,一双眼睛紧盯路面,丝毫不敢回头望,生怕对上那双来自于梦中的眼睛。 可就在即将驶离盘山公路时,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的人开口了,他问道:“此地可是……京梁始固山?” 祝时元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抖,他刚欲开口,忽地就听后座上的人猛咳起来。 开始只是有些轻喘,但很快,轻喘逐渐变成急促的深咳,,那仿佛是什么破风箱里发出的嗡鸣,听得祝时元一阵心慌。他从后视镜中看到,那个自称“秋泓”的人已咳得直不起腰,没有血色的双颊也因缺氧而憋得通红。 霎时间,握着方向盘的年轻人再次虹膜猛缩如针尖,眼中黑雾弥漫。 滋啦!嘭—— 祝时元的视线还未移回,眼前突然一道强光扫过,紧接着,就是一声巨响,他猛踩刹车,急停在了弯道口。 雨夜,始固山脚,冷冷清清的路上车灯闪烁,映着淅淅沥沥的雨滴。 祝时元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到了对面那因自己走神而不慎剐蹭到的来车。 此时,伏在后座上的人呼吸已变得很微弱,方才按着胸口的手也无力地垂在了座下,祝时元心一揪,冲下车,拉开了后门。 第10章 “你怎么了?” 陷入半昏迷状态的人自然无法回答。 一种熟悉的恐惧蒙上祝时元心头,他抖着手,想要把人抱起,但就在这时,一股大力推开了他。 “是你?”陆峻英惊诧道。 祝时元一点也没意识到陆峻英这话并非是讲给他的,这年轻人一面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陆警官,一面哆哆嗦嗦地说:“他,他是不是快要死了?” 陆峻英的额角上青筋崩出,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后座上的人。这人身着大红蟒袍还系着玉带,因簪子断了,一头乌黑长发散在肩上,隐去了他大半张苍白的面孔。 “陆警官?”祝时元六神无主地叫道,“他,他是……” 陆峻英一言不发,从夹克内兜里翻出了一瓶缓解气管痉挛的口鼻喷雾,随后弯下腰,把那人的身子扶正。 不管是不是从墓里爬出的古代来客,方才几乎要一命呜呼的人很快在现代医疗科技的帮助下逐渐平复。他歪在陆峻英的手臂上,眼睫轻轻地动了几下,最后沉沉睡去。 祝时元站在一旁淋雨,低着头寻找托词。 “他就是嫌犯口中的那个红衣鬼?”陆峻英很平静地问道。 祝时元清了清嗓子:“我是在后山的公路上发现他的。” 陆峻英“嗯”了一声,他摸了摸这人的额头,说道:“有些发热,先下山找个诊所再说。” 祝时元刚要应下,就见陆峻英已利索地扯开了人家腰间的玉带,把那很有可能是文物的古董像丢垃圾一样丢在了车座上。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扒掉了那人身上的大红蟒衣,只留下一件内衬。动作麻利的陆警官脱了自己身上的夹克,把人一裹,抱了起来。 走的时候,他还没忘记把剑带上。 “陆,陆大队……”祝时元呆呆地叫道。 陆峻英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自己的吉普,临走前,撂下一句话:“记得联系保险公司。” 雨在半夜时分终于停了。 梁州临水,一年四季雾气充盈,雨雪丰沛。作为关南平原上的几朝古都,西江泥沙冲刷两岸,更迭几代后,千年间的恩恩怨怨都被一洗而逝。 陆峻英坐在病床边。 床上的人睡着,领口微开,露出了锁骨下的一处浅浅伤疤。 隔壁床的大爷正在听深夜电台播送的感情节目,热线那头的女嘉宾哭得抽抽搭搭,但很快,热线结束,插播歌曲,一首深情又悠扬的调子徐徐响起。 陆峻英没听过这首歌,但他却因此而心情愉悦起来,听着隔壁床的大爷慢悠悠地哼着什么“前世爱恨成痴”、“今生昨梦难圆”。 睡在床上挂水的人轻咳了两声,在梦中蹙起一双好看的眉,似乎在对五音不全的陆警官表达抗议。 陆峻英眯了眯眼睛。 他是个很严肃的人,平常少有亲善的笑颜,因此嫌疑犯怕他,属下们畏他,可是此时,严肃的陆警官却像是琢磨出了什么好事一般,低着头,情不自禁地扬起了嘴角。 “你是……”陆峻英还没笑完,一个虚弱但明显略带防备的声音响起。 陆峻英浑身一定,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清泠泠的凤目。 “我……” 他刚欲开口,就见好似转醒的人又阖上了眼睛,呼吸重归平稳。 陆峻英张了张嘴,有些遗憾地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 这时,揣在他上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队里来的电话。 “陆大!”那头传来了一个兴奋的声音,陆峻英的属下,樊州市局刑侦支队二大队侦查员赵小立叫道,“流入市场的那两件文物已被追到了!” 陆峻英寻了处僻静的楼梯间,问道:“在哪里追到的?” “刚刚倒卖进旁边县城的古玩市场,买家是个从外地来的富商,方哥蹲点时觉得他不对劲,直接上去把人按下了,陆大,你猜怎么着?”赵小立的语气难掩激动,他笑着说,“那人和上月樊州博物馆失窃案有关。” “什么?”陆峻英微微一惊。 上月三号,樊州博物馆举办昇新两朝文化展,馆藏了多年的三份会试朱卷首次集中亮相。其中,最出名的学子莫过于长靖三十三年乙酉科二甲进士秋泓。 开展当天,为了一睹这位名臣年轻时的真迹,展馆人头攒动,摩肩接踵。为了防止发生踩踏事故,博物馆第二日不得不限制入馆人数,以保证游客安全。 但谁知就在这时,乱子出现了。 先是发生了假火情,随后又有游客不慎触动警报,导致博物馆在下午两点半提前闭展。 本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可等到第二日清晨,管理员按例巡视所展文物时却发现,秋泓的会试朱卷丢了。 “是他买走了失窃文物?”陆峻英低声问道。 赵小立在那边回答:“是他经手过失窃文物,嫌犯坦白,就在这个月月初,他把东西转手卖给了一个收藏家。” “什么样的收藏家?”陆峻英追问。 “线上交易,根据他的描述,买家很谨慎,不光联系时的语音经过了变声,就连面都没露过。”赵小立说道。 陆峻英摸了摸下巴上硬茬茬的胡渣,思索了片刻,点头道:“好,等我回去。正好这边的案子要结了,咱们尽快回樊州。” 说完,他挂掉电话,快步走回了病房。 床上的人还睡着,吊瓶里的液体已快打完,护士进来拔针。 第11章 此时,云边熹微渐出,房下雨珠轻落,天要亮了。 陆峻英重新坐下,目光落在了他随手丢靠在床头柜下的那柄剑上。 “能得秋先生赏识垂怜,是末将的荣幸,但眼下这局势……末将不得不走。”月下,一位身着戎装的高大武将低着头说道。 “并非是我赏识你,也不是我垂怜你,而是大昇需要你。”站在他对面的人牵着一匹白马,认真地说。 那个眉目间神色略有怏怏的武将抬起一双含着失落的眼睛:“若是大昇真的需要我,我父我兄又怎会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他们为大昇而死,却要背负那般不堪入耳的骂名。” “世道会变的!”他对面的人提声说道,“就算是今天不变,明天也要变。大昇的江山虽已半边沦陷,可并非沉疴难起、无药可医。陆将军出身簪缨世家,当年也是随着高皇帝打过天下的,如今,你难道忍心看着生灵涂炭,江山倾覆吗?” 郁郁不乐的武将眼中逐渐有了一丝光,他喃喃问道:“可你真觉得咱们能守住这高皇帝打下的江山吗?” “为什么守不住?”他对面的人正色道,“天下是乱了,京城是丢了,可皇上还在,大半个江山也还在。当年俞中宗退守南庭,不也守了一百多年吗?我大昇一百多载基业,较俞强了不知多少。虽说跟着皇上南下的忠臣不多,但总好过那些留在北都迎狼王的卖国贼。可若是陆将军你现在走了,又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他们把我中州沃土捧献异族,宁愿保全性命与家财,不愿以死抗争来守住我大昇国门与百姓。将军是奇才,是满怀报国心的忠贞之士,过去却一直埋没于乌烟瘴气的党争中。可若是今日将军能留在京梁,与我一起收缴匪兵,平定西南,助皇上坐稳江山,来日史书工笔,必有将军一页,将军的父亲和兄长……也定能留下一个人人称颂的身后名。” 深夜月色如洗,洒在当空仿佛明镜一片,盛着柳叶残花,笼罩着将军的肩甲一角。江水泠泠向东去,水中月似碎玉,嵌在湖光山色间,镶在飞阁流丹边。 这时,有鸟儿掠过水面,打碎了两人映在其中的倒影。 陆渐春一撩衣袍,从腰间解下了柄长剑,双手捧到秋泓面前:“多谢秋先生劝解,末将无以回报,如今就将这把剑送予阁下,当做信物吧。” 秋泓垂下双眼,淡淡一笑,接过了陆渐春的剑。 那是长靖三十六年,北牧南下,侵城掠地,攻入北都。 因父兄战败,身死边疆,长亭镇驻守指挥佥事陆渐春心灰意冷,在明熹皇帝祝颛匆匆于陪都继位这天,摘下缨盔,偷偷离开了京梁。 谁知还没来得及渡江,秋泓就追上了他。 没人知道十八年后,陆渐春被天崇道所害,战死广宁城时是否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但陆峻英很清楚,他从未后悔过。 屋外有滑轮床推过,吱吱呀呀的声音打断了警察的思绪。 他揉了揉眼眶,看着床上的人忽而低声一笑。 还真是,天可怜见。 第5章 涅磐重生 秋泓是被一阵悉悉索索的敲打声吵醒的。 起初,他身上瘫软无力,除了耳边的一点点声音外,五感尽失,神智混沌。但慢慢地,秋泓想起,他死了,似乎已经死很久了。 很快,一缕光顺着缝隙泄入,泛着土腥味的烟尘扑面砸来,惹得秋泓不住咳嗽,他蜷起身子,抓住了伸到他脸边的镐头,摇摇晃晃地支起了上身。 也正是这时,他发现自己其实躺在一尊棺材里,这是他的棺材,因为“追月”玉佩还挂在身上,“染春”宝剑也放在身边。 可是…… 既然人已躺在棺材里了,为什么还能重新睁开眼呢? 撅了这座坟的人也无法理解。 秋泓刚要抬手挡住射来的光线,就听见几声凄厉的惨叫,他眯了眯眼睛,看到了三个跌坐在地、连滚带爬向后撤的盗墓贼。 “鬼,鬼啊!”其中一人眼一翻,晕了过去。 另两人拔腿就跑,毫不犹豫地丢下了自己的同伴。 秋泓被烟尘呛得再次咳了起来,他扶着棺材沿,想要跨出棺椁,可谁知这椁实在太高,见了空气又瞬间腐烂,秋泓一不留神,直接扑到了那晕倒在地的盗墓贼身上。 “啊!”这小贼一声抽噎,惊醒过来。 “鬼,是鬼……”他浑身战栗,胯下濡湿,瞪着秋泓吐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秋泓有些抱歉,他掩着嘴咳了两声,爬起身冲这人拱了拱手:“在下秋凤岐,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那小贼端着手电瞪了他许久,最后惊叫一声,一跃而起,大喊道“果真是鬼!” 秋泓皱了皱眉,发觉此人口音古怪,衣着古怪,就连手上拿的“火折子”都很古怪。 “那是什么?”他怔怔地问道。 盗墓贼哪能回答?他捻神捻鬼,身子贴在墓壁上,一步一挪地向盗洞口蹭去。 秋泓叹了口气,他摘下腰间“追月”玉佩,放在了盗墓贼的面前:“这位小兄弟,可以拜托你带我出去吗?此地空气憋闷,我有些喘不过气。” 这下,那盗墓贼再也忍不住了,他嚎叫数声,扬手丢出手电砸向秋泓的脑袋,随后手脚并用,慌不择路地逃出了墓室——临走前,还没忘记抓走那掉在地上的玉佩。 可惜这位仁兄吃人嘴不短,拿了东西就立刻逃之夭夭,留下被砸晕了头的秋泓扶着脑袋发怔。 第12章 等了不知多久,墓室里的手电筒忽然闪烁了几下,惊得刚缓过神的秋泓往后一缩。他仔细观察了片刻,小心翼翼地扶着棺椁探出身,拿起了那柄散发着幽蓝色光的神奇“火折子”。 这“火折子”摸起来冰冰凉凉,把柄上还有几个小小的凸起,材质很奇怪,秋泓从未见过。 他眨了眨眼睛,举着“火折子”照向四周,只见墓穴左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能容一人通过。但墓室墙壁陡峭,洞口泥土湿滑。秋泓上辈子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辈子自然也没什么飞檐走壁的本事。 等他抱着剑从盗洞中钻出时,一双手掌已被石砾磨得掉了层皮,十指指甲崩裂出血,红衣蟒袍被砖缝刮得稀烂,原本束得整整齐齐的头发也散了一半。 秋相大人上辈子一世风光无限,哪里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他伏在地上,咳喘了半天,被冷风一吹,顿时浑身打颤,双腿发软。 秋泓记得,自己死前病了太久,从天极十五年的夏天一直到天极十六年的初冬,才堪堪咽下那口不甘心的气。 十六年夏秋时,他已没有精力再管朝堂政事,整日睡睡醒醒,大多数时候,连汤药都灌不进去。尽管如此,那时依旧有流水般的奏疏送到他府上,天极皇帝的大事小情依旧会挨个过问他。昏沉中的秋泓无数次被从宫里来的中贵人叫醒,询问国策诸事,以便奏对祝微。 那时,偶有清醒的秋泓会想,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可是,人既然已经死了,又怎么会再醒来呢? 难道,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秋泓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右手食指指腹以及无名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很明显的茧子,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但是这茧子却不算厚,只有薄薄一层。无名指指骨也没有因长期操劳而变形严重,只有一个小小的疤痕,那是他随祝颛南下逃亡时,由箭矢所伤。 秋泓一愣,他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眼角未有细纹,颧骨上的皮肉尚未松弛,下巴也没有胡须。 这难道……是四十岁之前的自己? 秋泓愕然想道。 文野村的田埂上空空荡荡,夜风拂过,扎在最中央的稻草人带着一身落拓的破布条随之轻轻摇摆。 月朗星疏,冬晴景明。 秋泓走到田下溪边,俯身看向了水中的倒影。 那是一个眉目秀美、五官清正的男人,约莫也就三十出头,脸上挂着一道浅浅的血檩子,身上穿着一条沾满了泥灰的红袍。 这不是他秋泓又是谁? “你是什么人!”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惊呼。 秋泓回头,就见一个扛着画架,鼻梁上戴着一副“叆叇”的年轻人一脸戒备地看着自己。 “在下是……”秋泓偏了偏头,看着这年轻人慢慢皱起了眉。 他意识到,不光那村子里的房屋看起来很奇怪,自己醒来后见到的人也很奇怪。他们的头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短,口音蹩脚得很,听起来像是哪个地方的方言。 秋泓蓦地一凛,他失神问道:“我大昇……是亡了吗?” “什么?”抱着画架的年轻人听到这话,不可置信地回答,“昇朝四百多年前就亡了,你是什么人?在发什么神经?” 秋泓张了张嘴,仿佛被人当头敲了一棒,惊得一阵恍惚。 对面的年轻人缓缓觉出了不对劲,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你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 “我……”秋泓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玉带,又看了看一直抱在怀里的染春剑,“我也不知,我是从哪里来的。” 那年轻人后退时被脚下的排水管道绊了一跤,在听到秋泓的话后,他忙不迭地爬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很快,警笛声传来,沉睡中的文野村被惊醒,渐渐地,薄雾散去,天要亮了。 哗啦!陆峻英拉开窗帘,把床上沉沉睡着的人惊醒了。 秋泓猛地坐起身,却又因头晕,软软地向后倒去。 陆峻英一把撑住了他。 秋泓身上破破烂烂的红衣蟒袍已换成了一件宽大的衬衫,原本沾着泥土和雨水的头发也在不知何时被人洗得干干净净,细细闻去,还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秋泓在始固山上如鬼魂般游荡了一天,大雨浇得他浑身透湿,头脑发昏。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秋泓只记得自己似乎遇到了祝微。 可是此时,出现在身边的却不是他。 ——当然,怎么可能是他,祝微也是个四百年前的死人。 秋泓打量着这个装潢古怪的房间,略有些狐疑和戒备地看向身边那人。 “这里是酒店,也就是客栈。”陆峻英说道。 这是一个个子很高、宽肩长腿的男人。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的眼神间略有些沧桑,但这抹沧桑却不能掩盖住原本那俊朗帅气的剑眉星目。 有些眼熟,秋泓没由来地想道。 他前世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凡读过的书、见过的人、经手过的事从未有任何遗失,但眼前这人他很清楚自己分明不曾见过,却偏偏给他一种难言的熟悉感。 “我叫陆峻英。”似曾相识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秋泓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面前这人看上去有些紧张,可他又偏偏想端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来,以至于叫人瞧着有些古怪。 第13章 这个神态,很有意思。 “我的剑呢?”秋泓问道。 “剑?”陆峻英立刻去拿,“在这儿,我给你好好收着呢。” 染春剑被他擦得一尘不染,镌刻在剑鞘上的两个字变得油光铮亮,一扫墓中阴气。 “多谢。”秋泓轻轻一颔首。 陆峻英看着他那副褪去了游移后只剩波澜不惊的神色,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也对,秋相当国柄政快二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区区重生五百年后而已,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是,这人为什么不好奇自己是谁? 陆峻英心底忽然一跳。 “你认得我。”秋泓开口道。 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陆峻英倏地抬眼,原本严丝合缝扣在脸上的表情几乎要立刻崩裂,但随即,他就对答如流道:“没错,我认得你。” 秋泓扬眉看他。 “当年我曾是广宁镇中一小童,秋相随天极帝巡营时,我有幸远远窥见真容。”陆峻英很恭敬地说道。 “广宁镇中一小童?”秋泓咳了两声,竟掩着嘴笑了。 陆峻英不知他在笑什么。 “既然如此,那你一定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人埋在京梁的荒山野岭了。”秋泓止住笑,说道。 陆峻英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座墓穴原本不属于你,你的棺材是被后人塞进去的。考古专家们甚至不会猜测棺材里的人是你,毕竟,秋忠懿公的墓依旧在少衡古城外好好立着呢。所以我想,没人能弄清楚这个谜团。” “原来是这样……”秋泓有些遗憾,他转而问道,“那你呢?你现在是谁?” “我?”陆峻英来了底气,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我现在是樊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大队队长,如今在梁州办案,我姓陆,陆峻英。” “樊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二大队,队长,梁州……”秋泓重复了一遍。 这个头衔对于他来说,实在有些难以理解。 “梁州就是京梁,刑侦支队就是抓犯人的衙门,至于我……”陆峻英一笑,“相当于个捕快头头。” 秋泓顿时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他接着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来到如今这个世道的呢?也是像我一样,从棺材里爬出来的?” 陆峻英摸了摸鼻尖:“六年前,我这副身体的原主在一次缉捕行动中牺牲,我上辈子死后再睁眼,便成了新主。” 秋泓“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说:“原来,我是诈尸,你是夺舍。” 陆峻英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他也没撒谎,六年前,“陆峻英”在一次追捕行动中不慎中枪,失血过多,性命危在旦夕,心脏停跳将近三十分钟。医生几番抢救,终于从死神手中拉回一条命。 只不过,这条命还是不是“陆峻英”的,那就不好说了。 “如今是哪朝?”秋泓又问。 “如今没有朝代,甚至没有皇帝,是新社会了。”陆峻英细细一算,回答,“现在是乙巳年,距离你去世,已过去了……四百七十三年。” “四百七十三年……”秋泓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茫然和无措,他不解道,“没有皇帝是什么意思?” 陆峻英很难说清,毕竟有些事情,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六年的他也尚不明白,又该如何给秋泓解释? “等你像我一样,过上一段时间,就知道了。”陆峻英只能这样讲。 他从自己没什么衣服的行李箱里翻出了两件勉强看得过去的外衣递给秋泓,又带着他熟悉了一下周边环境。 ——梁州市局招待所的标间客房。 陆峻英工资不高,又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从警队宿舍搬出后,就一直缩在小小的出租屋里。可他一想到自己大概马上就得带着秋泓回樊州,心里顿时有些发怵。 虽说秋泓不是不能和他挤一挤,但只因多出的那人是秋泓,叫陆峻英不得不开始琢磨要不要换个宽敞点的房子了。 “此物甚好。”正在陆峻英思索的时候,秋泓忽然指着天花板说道。 他寻了根筷子挽起头发,身上穿着陆峻英那宽大到极不合身的衬衫,仰着头站在客厅中央,饶有兴趣地研究那盏正闪着橘黄色光的吊灯。 “那叫电灯,只要通电,就能照明。”陆峻英站在门边,按下开关,下一秒,灯便灭了,然后,再按一下,灯又亮了。 秋泓眼前一明:“若是五百年前有此物,当可避免不少走水之祸。” 陆峻英笑道:“秋相,电灯发明距今也不过二百多年呢。” 秋泓收回目光,又往窗边看去,但他只瞧了一眼,就立刻大惊失色地缩回了头:“怎么这般高?都快赶上仰江阁了。” “我住十九楼,并不算高,如今城里的楼房,不少都在三十层以上了。”陆峻英回答。 “三十层?”秋泓又小心翼翼地蹭回了窗边,他扶着窗台,向下看去:“跟睡在云端一样。” “这哪里算得上云端?等有机会了,我带秋相坐坐飞机,那才叫腾云驾雾呢。”陆峻英说道。 面对秋泓时,他一扫烦躁,反而颇有耐心地将这些现代化家居讲解了一个遍,甚至还拿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百科全书》和《家用日常大全》,送给秋泓。 可惜秋泓兴高采烈地打开,却又兴趣索然地合上。 第14章 “有一大半的字我都看不太明白。”上辈子学富五车的秋大学士憾然道。 “不妨事,”陆峻英找出一部字典,“繁简对照并不难,现代普通话和五百年前的昇代官话在整体发音上虽然有一定的区别,但交流却没有障碍。譬如秋相你,若是外人听了你讲话,只会当你是汉南某地的老乡,而不会把你当成一个五百年前的古人。” 秋泓是樊州少衡人,虽说在北都做了二十多年的京官,却始终带有几分乡音。尽管如今的少衡话和五百年前不甚一致,但到底出自同源。 “秋相有所不知,虽说五百年过去了,但记着秋相你的人并不少。”陆峻英忽然说道,“几年前我去过一次少衡秋公祠,里面香火不衰,秋相的墓前……也是花团锦簇。” “香火不衰,花团锦簇……”秋泓合上字典,浮起淡淡一笑,“大昇都亡了,我的墓前香火鼎盛又有什么用呢?” 陆峻英听了这话,不由沉默。 从醒来至今,秋泓问了许多,知道了他是谁,这是哪里,当今又是个怎样的世道。可除此之外,他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身后事,就好似,根本不在乎一般。 他不在乎天极皇帝为自己哭了多久,不在乎哀荣如何备至,仿佛也不在乎子孙后代和国朝衰亡。 他只问,现在没有皇帝了,又是谁在治理天下?在这样的世道里,百姓们都能吃饱饭吗? 《百科全书》上没讲昇末乱象,更没讲秋家兴亡,但秋泓依旧看得很认真。 陆峻英终于忍不住了,他问道:“你想不想回少衡看看?” 秋泓翻书的手一顿。 很少有人知道,自从长靖三十三年离乡上京赶考后,他至死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少衡。 -------------------- 下章走古代线。 第6章 长靖三十三年(一) 秋泓上府学念书时,父亲秋顺九曾专门给他雇了个书童,以便照料生活起居。 这书童现如今不过十三、四的年纪,生得油头滑脑,还不如秋家门口养的黄狗踏实肯干。 秋泓的同年李语实时常讥讽,说他好歹中了进士,又入了馆,是人家见了都得喊一句“庶常老爷”的人物,再带着这么个臊眉耷眼的跟班未免有些不场面了。于是秋泓不得不自己花银子,又买了个能干的小厮。 小厮名叫李果儿,今年十五,人长得白白净净,一双眼睛极其水灵,寡言少语的,说往东绝不往西。 这日日头稍落,李果儿背着自家老爷的书箱和包袱,蹲在城外驿站口,不住向南张望。 此时正值立夏时节,北都天气渐暖,道旁绿树荫荫,官道下游人如织,远处揽镜山上一片草木丰茂之景。 秋泓怕热,打发李果儿和书童铜钱儿去雇车,自己坐在驿站茶舍里躲清凉。 今年年初,京里闹了场大案,起因就是那知名江湖邪魔外教天崇道的掌教华忘尘被缉捕入京。这本是个好事,但谁知此人刚一入京,就溜出诏狱逃得无影无踪,随后又闹出了暗杀朝廷命官的惨案。秋泓刚入<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还不晓其中秘闻,只知人们称这场乱子为“莲花案”。 随着“莲花案”一起来的,是如今南边的天崇道动乱,不少往汉宜去的官道被封了路口,就连官员出差驰驿都很难配上马。 秋泓已在北都外等了一整天,也没雇来一辆车。 铜钱儿好吃懒做,在外面晒得大汗淋漓,回去端起秋泓的茶水就要喝:“老爷,咱们要不还是回去算了,等明儿了再来。” 秋泓倚在藤椅上打扇,皱着眉往外看:“天都要黑了?” “可不是嘛,”铜钱儿埋怨道,“现在外面哪里还有马夫愿意走南道,都说天崇道闹得凶,若是住上黑店了,脑袋都给砍搬家呢!” 秋泓皱了皱眉,用扇柄一敲铜钱儿的额头:“就先给你的脑袋挪搬家。” 铜钱儿一笑,又去撺掇李果儿:“你劝劝老爷,回去吧,我都饿了。” 李果儿只看着秋泓,不说话。 “罢了,”秋泓站起身,掸了掸衣袍,“走吧,赶在天黑前进城,免得被关在外头睡一夜。” 铜钱儿兴高采烈,上前为秋泓打帘:“老爷您慢些。” 正这时,驿站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福香观的女方士闯入了驿站,其中一个膀大腰圆的恰巧一头撞上秋泓。 “哎哟!”铜钱儿大叫,“你这道姑,怎的这般不长眼?” 那女方士横眉一瞪:“人命关天的大事,容你这小厮多舌?驿丞呢?快出来!” 北都南驿驿丞张煦中午喝了顿酒,下午躺在后堂睡大觉,哪里听得见外面大呼小叫? 倒是有个驿卒,认得为首的坤道是福香观知客,于是上前搭讪:“这不是天清子仙姑吗?” 那道号“天清子”的年轻“仙姑”从怀里摸出了一只银镯子:“快去让你家驿丞大人把这东西递到辰王府!” “辰王府?”驿卒大吃一惊,“怎么要去辰王府?” “让你去你就去,哪里来这么多废话?”天清子骂道,“性命攸关,若是误了时辰,到时候辰王降罪,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坤道讲起话极其蛮横,可驿卒却不敢回嘴,只嘟囔道:“小师父,往王府里递东西可是大事,就算是我家驿丞大人来了,也没法子……” “你……” “女师父,”不等那坤道发怒,旁边观战的秋泓插嘴道,“眼下天就要黑了,就算是要进城,也出不来,为何不等明日?” 第15章 “明日?明日上宵道人的命就要没了!”天清子瞪眼道。 上宵道人?秋泓一怔。 上宵道人是给永清公主养在福香观道长膝下的替身,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难不成是忽然得了急病? 可就算是得了急病,也得是递牌子进宫请太医,为何要跑去辰王府? 辰王祝颛前年自立门户,如今还未到就蕃的年纪,算来才十几岁,手上不仅没实权,还很不受长靖皇帝的宠爱,上宵道人的命与他何干? 旁人看来是如此,但秋泓略一思索,就立刻察觉出了不对劲。 据他所知,辰王一小孩子,母妃早亡,出宫立府前就爱往福香观跑。若说他潜心修道,那也不是,毕竟福香观里都是坤道,辰王要是真的有心成仙,去福香观做什么? 秋泓冷眼打量那天清子,心中冒出了无数个念头,他先是把辰王默默揶揄了一番,这才慢条斯理地翻出腰牌来:“这位女师父,既然是人命攸关的大事,拜托驿丞怕是多有不妥,不如寻匹马,叫我手下这小厮赶在天黑前进城通禀一声,门卒们见了,还能通融通融。” 一见翰林院的腰牌,天清子立刻敛了神,正色道:“原是个庶常大人,多有得罪。” 天清子在皇城根做方士,见的都是达官显贵,自然清楚自己面前这位怕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储相”,态度立即恭敬起来:“若是庶常大人愿意帮忙,那再好不过了。” 秋泓得了天清子“赏脸”,于是解下腰牌,递给了李果儿:“去,再拿上女师父的银镯子,先到詹事府找沈府丞。” 李果儿跟秋泓的日子虽不多,但已摸清了京城里的弯弯绕绕。 那詹事府的府丞沈惇正是辰王讲官之一,秋泓进翰林院时,他刚刚从编修一位升迁,在秋泓面前拿乔,给刚登科的小庶常来了个下马威,两人因此不欢而散。 天清子并不知其中门道,她愣愣地问:“沈府丞是什么人?” 秋泓一笑:“辰王殿下的教书先生。” 天清子顿时变了脸色。 在秋泓看来,既然辰王有事,那不如先找辰王的老师。虽说沈惇官位不高,但如今的辰王府里讲官也不多,能替祝颛说上话的,只有沈惇,以及如今的翰林院学士,长缨处大臣,秋泓的老师裴松吟两人。 自然,若是辰王祝颛出了什么幺蛾子,要对他负责的,也是这两人。 很显然,今日闹出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果真,不等天完全黑下,沈惇就风风火火地挟着两个人赶到了驿站。 秋泓正在喝茶。 沈惇“啪”的一下把他的腰牌摔在了桌子上,又拎着李果儿的衣领往前面一推,怒气冲冲道:“秋公拂,你诚心的,是不是?” 秋泓诧异道:“沈公,这怎是我成心?” 这位长得有几分魁梧,全然不似个读书人的男子指着他,不顾福香观的天清子等人还在旁边看着,破口就骂:“老子在翰林院熬了六年,终于有了一官半职,你是想叫我明日就致仕回家,是不是?” 秋泓眨了眨眼睛,微微委屈:“沈公,遇上这事,我可是第一时间想到了你,老师还不知道呢。” 沈惇一怔,指着秋泓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秋泓起身,抖了抖袖子,冲那跟着沈惇一起来的人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跟这几位女师父去观子里瞧瞧,莫要耽误了。” 来的正是医局圣手余禀年,最擅给宫里的娘娘们接生。 天清子听此,立刻急匆匆地带着余太医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沈惇和悠悠喝茶的秋泓。 不知过了多久,沈惇才憋出一句话:“你……没有告诉裴次相?” 秋泓笑了笑:“沈公要谢谢我吗?” 沈惇冷哼一声,一撩衣袍,坐到了秋泓对面:“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什么事?”秋泓故意问道。 沈惇脸一沉:“少跟我装蒜!” 秋泓幽幽叹了口气:“我也不是故意打听的,要知道,和我同年的李庶常自幼京城长大,其中弯弯绕绕,都是他讲给我的。” 秋泓也没撒谎,辰王爱玩坤道这事确实是李语实吐露的。那人素好打探小道消息,父亲又是如今的礼部尚书,深得长缨处总领大臣胡世玉信任,全家从上到下都是忠心耿耿的“胡党”。 李语实风流纨绔,跟在他身边的小狗腿曹争茂喝多了酒就喜欢羞辱秋泓这种寒门弟子,什么腌臜话都爱往外讲,一来二去,竟叫秋泓听出了不少门道。 沈惇嗤之以鼻:“就你机灵。” 秋泓轻笑:“我不过是看沈公你才华横溢、务实求真,是做大事的人,心中无比钦佩,想卖个人情,和沈公做朋友罢了。毕竟,真论起来,我还得叫沈公一声‘馆丈’呢。这次的事若是直接闹去辰王府,弄得朝野上下人尽皆知,对沈公仕途必定有影响。如今倒好,沈公来了,自有沈公的处理办法。无论叫不叫上面知晓,终归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沈惇斜着眼睛打量秋泓,见这人生得眉目秀美俊朗,气质清雅端正,原本凌人的气势也弱了三分,他抬了抬嘴角,语气渐缓:“公拂多大年纪?” “刚及弱冠。”秋泓回答。 沈惇比他虚长十一,却只早两期登科,虽说当年也是个少进士,但相比于秋泓却还是略逊一筹,想到这,沈惇心中又有些发酸:“你就是今年最年轻的那个进士?” 第16章 秋泓笑了笑:“李庶常才是,我比他大了一个月。” 沈惇哼道:“本朝最年轻的进士当是高修,登科时年仅十五。” “我自然不如高修聪慧。”秋泓恭顺地说。 沈惇冷笑:“在这京城里行事,也不是什么人都要恭维一番的,你在我面前说高修聪慧,不是打我老子的脸吗?” 沈惇的父亲沈会和高修同年登科,因得罪了当时的权相高楹,而被外放出京,迄今依旧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县。 胡世玉、郑秋良等人“反高”时,沈惇还是个小娃娃,没能乘一乘这趟东风。 因而他始终怀恨在心,一面看不上胡世玉圣眷正隆,一面又厌恶高楹的学生裴松吟在长靖皇帝身边谄媚献勤。 只可惜现如今,所谓“清流”只顾为自己博名,朝中循吏被压得抬不起头,能做实事的人屈指可数。 秋泓哪里不懂沈惇的意思,他笑道:“令尊虽只是一小小知县,但却深得一方百姓爱戴。要我说,三年后散馆了,在翰林院日日读史编书,倒不如去地方上,做点实事。” 沈惇抿了口茶,瞥了秋泓一眼。 这样的论调在当下朝中并不多见,沈惇一点也不觉得秋泓是真心表露,他嗤笑道:“若是来日真把你这肤柔骨脆的读书人送去蛮瘴之地做知县,怕是不到半月,你这条小命就得折在那里。听说了吗?江原土司王叛乱,天崇道横插一脚,斩了惠宁县知县的脑袋,皇上龙颜震怒,今早大朝会吵了一上午,也没决断出要派谁去平乱。” 秋泓低笑道:“皇上若是年轻二十岁,怕是自己就顶个总督的衔儿偷偷溜去了。” 沈惇一怔,旋即仰头大笑:“公拂,之前瞧你写的文章,觉得你迂腐不堪,没想到竟也这般有趣儿!” 秋泓摩挲着茶杯,笑而不语。 两人对坐了不到一个时辰,天清子便带着余禀年匆匆赶回。 妇科圣手余太医满头大汗,对着沈惇拱了拱手:“沈府丞,老夫医术有限。方才去时,那上宵道人就已因难产而力竭,几乎一尸两命。后老夫虽下针让那孩子平安生出,但上宵道人因产道崩裂而大出血,如今,如今怕是……” 沈惇沉了口气,点点头,没让余禀年接着往下讲。 秋泓轻轻一叹,重新坐了下去。 事已至此,沈惇也没什么好瞒着秋泓了,他唏嘘道:“公拂有所不知,那辰王殿下性情懦弱,儿时在宫里被今上训出了毛病,自己刚一立府,就沉溺酒色。这等乱子……不是第一次了。” 秋泓双目微垂,思索了一番,说道:“先前的孩子,都没留住?” “谁敢留?”沈惇眼皮一跳,他压低声音道,“太子至今无后,皇后又性情多疑,辰王要是小小年纪生出一窝儿子,别说儿子了,怕是他自己的命都要留不住了。” “可如今上宵道人的孩子生都生下来了,还能溺死马桶里不成?”秋泓皱眉道,“沈公不如直接禀奏陛下,好歹看在他娘可怜的份上,留那孩子一条命。” “公拂,上宵道人是公主的替身,这事本就不光彩不体面,传出去,要有损皇家颜面的。”沈惇神色略有些古怪地说道。 秋泓怎么不明白? 长靖皇帝祝旼,好战黩武,年轻时行为荒诞,刚愎自用,最看不上自己这个软弱不堪的小儿子。 现如今的太子祝颐马上而立,却始终无后,只因和长靖皇帝一样擅长马上征战而始终备受宠爱。 若是叫皇帝知道自己那懦弱的小儿子和一好生生的坤道搞到了一起,祝旼是会欣喜若狂,还是会觉得棘手难办?若是再叫朝中那帮言官知道了,又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真没办法了吗?”秋泓忧心道。 “能有什么办法?”沈惇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一个刚出生的小儿,还不知人间疾苦呢,何必受这遭罪?不如早死早超生。” “沈公,依我看,还是去福香观瞧瞧再说吧。”秋泓顿了顿,“其实,就这么养在观子里也没什么。上宵道人是公主替身,虽说犯了忌讳,但你我也都清楚那福香观是什么情况,里面的脏事可不止这一件,养个儿子罢了,你我不说,福香观把大门一关,又有谁会知道呢?” 沈惇眉头紧锁,仔细琢磨了半天,忽然觉得秋泓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秋泓站起身,用扇子掩着嘴,笑了笑:“沈公,太子如今都三十了,东宫里妃妾成群,可一个孩子都没有,不光没儿子,连女儿都生不下来。若说是妃妾自个儿身子不好留不住胎也就罢了,可大家有谁听闻东宫里的女人大过肚子?所以啊,能生就是能生,不能生,这辈子都生不出来。” 沈惇表情复杂,沉默不言。 “其实太子生不出来也没什么,过继一个就是了。但鲁王身体不好,生下来的儿子也都孱弱养不大,至今膝下只有一个体弱的郡主,按照礼法,将来过继,肯定是走辰王这一支。不然,皇后又何必如此忌惮辰王这么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和辰王之前那些没能出世的可怜孩子呢?”秋泓娓娓说道。 沈惇终于明白过来了,他不由坐直,看着秋泓沉下了脸:“秋公拂,你今日瞒过裴次相,专门叫我来,是不是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 这章有修改 第7章 长靖三十三年(二) 第17章 太子登基后必要过继一个儿子,虽说明面上没人提,但背地里大家早已开始寻摸,到底应当过继哪个了。 长靖皇帝是兄终弟及,太子祝颐没有叔伯,这就好办多了,将来就算是无后,也不会起什么大的纷争。 尤其是在病秧子鲁王随时都会一命呜呼,小弱智辰王没脑子关心国事的现在,太子唯独缺少的,就是一个姓祝的儿子。 此事在睿皇帝时期就有前科之鉴,只是过继给睿皇帝的宗室子入东宫前已随生母在外生活了十几年,到底养不熟。因而在秋泓看来,若是这个儿子,生下来就不养在任何宗亲的膝下,将来直接管太子喊爹,那就更好了。 只是这种事不仅在于人为,又在于运气。 恰好,如今运气已经有了,只差人为。 若是辰王祝颛和上宵道人的儿子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养在福香观里,每天吸吸香火气。等来日长靖皇帝一驾崩,祝颐登基,沈惇一道折子递上,立马就能把这孩子顺理成章地接回去。 ——当然,是接回太宁城,而不是接回辰王府。 至于沈惇,免了来日或许有可能落到他头上的“残害宗亲”之罪,又解了祝颐的燃眉之急,他不升官谁升官?他不入长缨处谁入长缨处? 秋泓笑吟吟道:“我朝翰林,若是不幸做了亲王府的讲官,来日多半是要随着王爷们一起就蕃的。我想,沈公不是没有为自己将来谋划过,只是……至今尚未寻得出路。” 沈惇脸色微变,他被秋泓说到心坎上了。 “沈公有大才,岂能屈居王府做一小小长史,若是无法在朝堂上施展经略,想想我就觉得遗憾。”秋泓轻声道,“可若是太子青睐你呢?” 沈惇心中天人交战,他一面觉得自己不能对不起辰王,一面又对秋泓所言无比动心,一时竟忘了问,这般大的好事,秋泓怎么不自己揽了去? “罢了,先去福香观瞧瞧再说!”沈惇心一横,起身道。 恰巧这时,李果儿从外面跑了进来,满脸欣喜:“老爷,雇到车了!” 秋泓脚步一顿,定在了原地。 沈惇回身看他:“你要去哪里?” 秋泓苦笑:“先前发榜后丢了盘缠,没能回成家。所以前日我专门给馆里告了假,想趁着馆选后的这段日子回乡几天,不承想天崇道动乱,路上不好走,愿意往南去的马夫难雇,等了这么久,也没成行。” “既如此,那公拂就先走吧。”沈惇倒是善解人意。 秋泓眉头紧蹙,犹豫不决:“可是……” 沈惇心里发笑,面上却故意道:“我一人去福香观,也没什么大不了,现下天黑了,你若是再不走,那马夫可就要走了。” 秋泓狠心一咬牙,抬起头笑道:“算了,家什么时候不能回,还是沈公的事情要紧些。” 马夫走了,秋泓卸了包袱和书箱,把李果儿和铜钱儿打发回了翰林院,自己坐上了沈惇的马车,趁着夜色,前往福香观。 上宵道人的俗身原是个轻羽卫的女儿,因在皇家南巡时,替皇后挡过刺客一箭,而被收为义女,成了永清公主的闺中密友。永清公主三年前重病,这位郡主哀恸至极,自请去了爵位,来到福香观为公主修行。 谁知……修行到了辰王的床上。 沈惇站在屏风外,阴着脸瞧了一眼仰躺在床、已进气短出气长的女方士。 这本是个生得风姿绰约的美人,哪怕是一身道袍也难掩姿色。只可惜这样风华绝代的女子却被产子折磨得形神俱伤,香消玉殒。任谁看了,都得道一声唏嘘,说一句可怜。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秋泓低声说。 这时,天清子上前,为上宵道人盖上了白布,一女方士抱过孩子走出里间,把那还未睁眼的小娃娃交到了秋泓的手上。 秋泓家中弟妹不少,母亲左支右绌时,他也会帮忙照看,因而在抱着孩子的时候格外得心应手。 “长得倒是真不错,小娃娃出来后一般都皱巴巴得像个老头儿,你瞧他,竟白白嫩嫩的。”秋泓把孩子抱到了沈惇面前。 沈惇背着手,不苟言笑:“大男人侍弄娃娃像什么样子?” 秋泓白了沈惇一眼:“怪不得你生不出儿子。” 沈惇立即长眉倒竖。 沈家也算世家,祖宗基业丰厚,只是传到沈惇这一代,便嫡庶不盛。现如今,县太爷沈会只有沈恪和沈惇两个儿子,至于沈惇,没有儿子。 他正妻生了四个女儿,如今正在怀第五胎,已近临产,据余禀年观察,还是女娃。 秋泓虚岁二十,中举那年议好亲的女子不幸病亡,以致至今仍没娶媳妇,不知生儿育女辛苦。倒是他家里亲兄弟堂兄弟成群结队,明明是寒门,却个个继承了他爹秋顺九的不思进取和游手好闲,在乡里乡外惹是生非,不如几个小妹知书达理。 秋泓原不在意儿子女儿的,可此时偏偏忍不住刺沈惇一句,叫沈惇气得七窍生烟。 “哎呀,生不出就生不出嘛。”秋泓呵呵笑道,“也让令夫人歇一歇,不要那么劳累了。” 沈惇冷哼一声:“等你生不出儿子的时候,你就说不出这番风凉话了!” 秋泓目前孤家寡人一个,哪管以后那么多,他兴致勃勃地捏了捏怀里小孩的胖脸蛋,笑道:“人命自有定数,该有的,自然就会有,求是求不来的。” 第18章 “你倒是替别人豁达。”沈惇气不过。 这时,站在一旁的天清子女方士忽然奇道:“诶,这小娃娃在秋庶常的怀里就一声不哭,方才旁人若是抱他,必得嚎上半天。” 秋泓笑了:“这是我与他的缘分。” 沈惇见此,顿时忘了自己方才“男人不要侍弄娃娃”的雄言,上前伸手:“我来抱抱。” 秋泓立刻递了过去。 可谁料这孩子还没接到沈惇手上,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吓得秋泓赶紧抱回去,叫沈惇离远些。 沈惇黑着脸,一撩衣摆,走了。 秋泓知道,他这是默许福香观养下这个孩子了。 “女师父,”见沈惇走远,秋泓交过孩子,低声道,“以后万万不可再去外面张扬着要找辰王认亲了。” 天清子脸一红,低头称是。 秋泓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碎银:“就当是福香观的孤儿养着,为了掩人耳目,不如就……记在我名下吧。” 天清子赶忙接过碎银,她并不知,这是秋泓攒了许久的盘缠。 “还有那只银镯子,也要收好。虽说如今辰王是要不得孩子,可保不齐以后会要,女师父千万要照看好了。”秋泓嘱托道。 交代完天清子,秋泓追上了下山的沈惇。 他笑道:“沈公为何不等我就走了?” 沈惇斜了秋泓一眼:“今日的事你为何要卖我人情,而不去讨你老师裴次相的喜欢?来日若是胡世玉退了,他裴松吟就是新一任总领大臣。你帮了他,到时候,好处也必定有你这个门生一份。” 秋泓抬了抬嘴角:“裴次相赏识我,我也很感激,可我这功名考来不止是为了做官,还为了些其他的。” 这话说得沈惇心底轻轻一动。 夜色已浓,山间微风习习,吹得初夏暑热弱了三分。 秋泓摇着扇子走在前面,留给了沈惇一个颀长清瘦的背影。小小的詹事府府丞看着小小的翰林院庶常,嘴角不自觉地浮起了浅浅的笑容。 他问道:“这会儿回去,想必城门已经落闸,跟我去我家的庄子上过一夜吧。” “那多谢沈公了。”秋泓笑着拱了拱手。 不过是初夏,沈家庄子里的冰鉴上已堆满了冰块。 沈惇刚给自己的祖父沈老太爷,也就是前国子监祭酒请过安,他来到客房,看着秋泓当着自己的面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然后靠在冰鉴边打扇,不由笑道:“胡世玉崇尚节俭,这两年翰林院冬夏两季的冰炭都减供了不少,等天再热些,有你受的。” 秋泓走了一路,热得两颊泛红,听完沈惇的话,他闷闷道:“自己一年收了不知多少冰敬炭敬,却要克扣穷学生的份额。” 沈惇挑了挑眉,没说话。 他找了把更大的蒲扇,坐到秋泓身边为他打风:“算起来,胡世玉可是你的座主,馆选之后,你去他府上拜见了吗?” “去了。”秋泓漫不经心地回答。 “他怎么不收你做门生?倒便宜了裴松吟。”沈惇又问。 秋泓淡淡道:“我们这一期,他只瞧中了李语实。” “李语实?”沈惇话中稍带不屑,“他祖上是寿国公的兄弟,自家这一支虽算旁系,但也跟着国公爷吃香喝辣,没事在家舞文弄墨也就罢了,何必来参加科考,徒占个名额,不如像他远兄,轻羽卫的李家兄弟一样,搞个荫官当当。” 秋泓歪在躺椅上,枕着胳膊看窗外天上的星星:“现在李尚书如日中天,自然想借着胡世玉的光,叫自家能读书的后生有个敞亮点的官身,毕竟,若是以后胡世玉倒了,不至于家门败落。” 沈惇眯了眯眼睛,看着秋泓道:“你倒是明白得多,比那些追在胡世玉屁股后头趋之若鹜的人强了不少。” 秋泓打趣:“沈公先前还瞧不上我,现在又夸我,当真是一天三变。” 沈惇这人脾气火爆,人却不坏,讲话直来直去,他道:“我先前是觉得你文章写得迂腐,为了进馆,只会中规中矩地讲些空话,讨裴松吟喜欢。” “可若是裴次相不喜欢,我就得被丢去京外或是上科道当言官,如此一来,又该如何进馆,如何认得沈公你呢?”秋泓当即坐起身,反驳道。 沈惇收起蒲扇,丢到一边:“你惯会讲些好听话。” “这怎叫好听话?沈公来日在朝中有了威望,若是见我被同僚们拉去中安门伏阙,可千万要手下留情。”秋泓开起了玩笑。 两人正互相逗趣,沈家的管事忽然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了。 “老爷,辰王府传唤。”管事神色焦灼。 沈惇心下一惊,面上却还如常,他问:“怎么这时候传唤?是出什么事了吗?” “傍晚城外一处酒楼有人闹事,五城兵马司把人逮了回去,都指挥一瞧,发现……”那管事顿了顿,“发现肇事的是辰王殿下。” “这孽……”沈惇张口就要骂,可却又不得不把脏话生生憋回去,他咬牙切齿道,“自从做了他的讲官,我这日子就没有一天安生的!” 秋泓也赶紧问道:“严重吗?难不成闹出人命了?” 管事一脸苦涩:“若是没有闹出人命,也就罢了,可谁料……死了个女琴师。” “女琴师?”沈惇气得面色涨红,“这是去了青楼啊!” 秋泓慌忙穿上衣服,对那管事道:“备车吧,想必都指挥这会儿已经在城门下等着了。” 第19章 说完,他又对沈惇道:“你也别急,辰王殿下性格怯懦,又没习过武,若只是失了手,那这事可大可小,重要的是,最后千万别弄得人家家里人跑去敲登闻鼓。” 沈惇这才回过神来:“说得是,也不知有没有闹到裴次相那里去。” 如今的长缨处大臣之一裴松吟算是鲁王、辰王的业师,但那两位,一个病病歪歪,一个混吃等死,本就不是读书习字的料儿,因此还身兼教导太子之职的裴松吟很少过问祝颂和祝颛的学问。 而祝颛那闯祸精,有了事,第一时间找的永远是沈惇。 这个十几岁的小孩,叫至今还没儿子的沈府丞时常恨铁不成钢。 “打架,喝酒,玩女人,学他老爹睡坤道,还睡出个孩子来,真是……” “诶,沈公慎言。”坐上了马车,沈惇仍忍不住埋怨,秋泓眼看着他要骂起当今皇帝了,急忙制止。 沈惇深吸了一口气:“还教训不得,话说得重了就哭,哪有这样的皇子?” 秋泓笑了笑:“反正用不着他承继大统,窝囊些,太子殿下也能睡得着觉。” 这话倒是没错,可就是苦了讲官沈惇。 祝颛生下来没娘,长这么大又很少得过长靖帝的疼爱,以致沈惇又当爹又当妈,简直苦不堪言。 他顶着一头官司,在马车行至城门下时,不等停稳,便撩衣袍跳下车,直冲等候在外的五城兵马司都指挥赵辙走去。 两人还没见礼,沈惇就先提嗓子叫道:“殿下人呢?” 赵辙赔笑:“沈府丞消消气,其实事也没多大,我问了,那女琴师是酒楼老板买来的婢子,孤苦伶仃的,殿下已花了银子赔了钱,人家也保证不往上闹了。” 沈惇才不管那许多,他一瞧到被赵辙护在身后的祝颛,就立刻气得吹胡子瞪眼:“殿下,上次您在麝香楼喝多了酒,非礼王侍郎家儿媳的时候,您跟臣保证了什么,您可还记得?” 这可是新鲜事,赵辙没听说过,秋泓也没听说过。 祝颛一见沈惇翻旧账,当即吓得腿肚子转筋,两股打颤。 这孩子看上去生得清秀,可因沉溺酒色,小小年纪就有了阳衰之相,个子还未长起,面貌已先萎靡,双眼下泛着乌青,活脱脱像个饿殍。 沈惇看着他这模样就来气,也不顾外人在场,口无遮拦道:“若不是臣拦着,王侍郎就要告御状到皇上跟前了!殿下,您先生我就一六品小官,王撰京是刑部侍郎,多大面子才叫你免去跪在皇上脚底下写罪己书?您能不能给臣省点心!” 不等沈惇的话说完,祝颛就已泣不成声。 秋泓不忍心,上前安慰道:“殿下,沈先生也是关心则乱,您千万别因此难过。” 祝颛难得听见有人和和气气同自己讲话,立马不分三七二十一,扑入秋泓怀中,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得寸进尺!”沈惇大声呵斥道。 秋泓无奈,只是有些心疼自己刚裁的衣裳被辰王殿下的大鼻涕抹湿。 “罢了罢了,今日是我不对,本就已经处理妥当,偏偏又把沈府丞请来了。”赵辙四处赔礼,“等明日,叫辰王府上再去给人家送点礼钱,这事也就过去了。” 沈惇憋了口气,把祝颛从秋泓怀里拽了出来:“先回府再说。” “正是正是。”赵辙赶紧恭送。 夜已经深了,再不息事宁人,难道要等天亮后,让出城的百姓们堆在这里瞧热闹吗? 可谁知,就在这一团和气的时刻,不远处骤然炸出一声巨响,紧接着,一缕黑烟遥遥升起。 第8章 长靖三十三年(三) 长靖三十三年四月初一,本是大昇二百六十五载春秋中平平无奇的一天,但因一个人的出生和一个人的死亡而在史册上划下了不轻不重的一笔。 出生的是后来的天极皇帝祝微,至于死亡的,则是曾经赫赫有名的天崇道圣女,白莫儿。 正史中有关白莫儿的记载并不多,远不如野史里那些个离奇的传说丰富多彩。 在由后世史学家罗誉所编著的《昇史》中,白莫儿被形容成一个“讹言惑群生,诡术诱愚民”的祸国妖女。 若只看她的所作所为也的确如此。 但显少有人知道,这位“乱世邪妖”死于当时一位尚还不起眼的亲王之手。 “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五城兵马司都指挥赵辙一路小跑,奔向爆炸处。 几个满脸硝黑的小兵拖着一身七零八落的盔甲,跪倒在赵辙面前:“回禀都指挥,城内五处分司爆炸,天崇道教众在南门聚集,已被缉捕十三人!” “天崇道?”赵辙大惊。 他来不及思考该如何保全自己的脑袋和乌纱帽,他急声问道:“大火可已扑灭?死伤多少?” “西城下的分司悉数被毁,如今伤亡尚未统计,粗算……应当有上百军士。”那小兵把头深深一低。 赵辙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当场昏厥,他哆哆嗦嗦道:“每日巡查,城内视检,都是怎么做的?我,我这颗脑袋,干脆直接送给你们当蹴鞠算了!” 那小兵沉默了半晌,用余光瞥了一眼缩在后面的辰王,怯怯说道:“都指挥,那帮天崇道教众是打着给圣女报仇的旗号来的。” “什么?”赵辙一愣,“什么圣女?” “就是……”小兵一咬牙,答道,“就是那个因辰王殿下而死的女琴师!” 第20章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瞬间五雷轰顶。 邪魔外道的圣女竟然在京城,而且不仅在京城,还伪装成了个出身凄苦的女琴师上了皇室宗亲的酒桌,和陛下的儿子一起把酒言欢! 这事若真传出去,不论是赵辙还是沈惇,都免不了罪罚。尤其是在天崇道造反肆虐的当口上,重则砍头,轻则充军。 想到这,沈惇脸色一白,冷汗如雨般淌下。 “沈公,沈公!”秋泓一把撑住沈惇,低声叫道。 沈惇狠狠一颤,猛地抓住了秋泓的手:“完了,我要完了。” “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了些,”秋泓飞快道,“事情还不明了,难道沈公就要自己放弃自己了吗?那帮天崇道的人说,自家圣女死了,却没提圣女因何而死,说明他们或许也不知个中缘由。” 沈惇双唇紧抿,脸色青白,低着头不说话。 “先静观其变,等天亮了,带辰王回府。”秋泓说道。 此时,沈惇已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点头应下:“你说得对,一切尚未有定数,现在就想以后怎样,有些太早了。” 秋泓看了一眼赵辙,拉过沈惇,小声说:“沈公与都指挥不同,沈公的祖父和如今的大理寺卿可是同年。今日一案非同小可,陛下必然会请三法司会审,到时候,若是牵扯上了辰王,自会有人替公遮掩。” 沈惇何尝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祖父的同科,大理寺卿王一焕?他只是觉得今夜所有事都来得蹊跷,为何那边上宵道人刚刚生产完,这边天崇道就立刻与辰王扯上了关系? 难道,那邪魔外道一开始就是冲着祝颛去的?他们想做什么? 世人皆知,天崇道是当朝异端,四处行造反之事。可民间却多有传闻,认为天崇道乃是真理所在。祝天不仁,行自毙之事,当有仁人义士挺身而出,为苍生百姓立命。 这番谋逆之论自然会被朝廷追捕,尤其是天崇道所信奉的那个预言,即“乱世则亡,社稷将覆,此之谓也,其出一人,终乱世之乱”,意思是祝家马上就要亡国,乱世即将到来,只有一个天选之人,能为天下带来一个太平盛世。而天崇道的责任,就是找到这个人,用祂的命力挽狂澜,推翻祝氏王朝。 其实,前推几千年,这种虚无缥缈的神话传说屡见不鲜,深信不疑的人层出不穷。但最后,又有谁真正找到了那个天降神人呢? 一百多年前,高皇帝祝璟率兵起义成功,在京梁荣登大宝时,也有这番言论在民间四起,说高皇帝乃是天命所归,自当还命于天,好永葆国祚绵延。 说白了,就是让祝璟用自个儿的命祭天。 高皇帝可不是仁人君子,让他拿自己祭天,还不如用别人的脑袋去祭他。 而后,这番言论在人头滚滚中销声匿迹,可时间一晃而过一百多年,流言竟又随着天崇道重新现世了。 起因是,天崇道中有一擅长卜卦算学的方士写了本书,名叫《天罡相术》,书中指明,那命定之人即将出现,祝氏王朝即将崩塌。 只是有一点很怪异,那就是《天罡相术》中言,道法契机不在当下,而在五百年后。 这是何意?没人能说清。 三年前,这位老方士被抓,据说在菜市口的行刑现场直接成仙,化羽归去,又引得无数人明里暗里对天崇道的论调信以为真。而他一死,圣女白莫儿便横空出世,自称自己是要与天命之人生生世世爱恨纠缠的下凡仙子,有她在,天命之人必将出现。 只是现在,白莫儿已经死了,天命之人出现了吗? 事实证明,“天命之人”还没来得及现身,天崇道就先自损三千。 秋泓没料错,五城爆炸,连带着之前的“莲花案”,长靖皇帝震怒,责令三法司会审。 大理寺卿王一焕立刻把辰王择得干干净净,并贿赂吏部尚书张闽将当夜陪着祝颛喝花酒的驸马都尉之弟陆沛以及轻羽卫千户仇善调出了北都。 女琴师本就是因几个公子哥意气用事,你殴我打,不慎被祝颛撞倒,磕伤后脑而死的。天崇道说她是圣女,难道祝颛、陆沛和仇善就知道她是圣女了吗? 谁让圣女不好好当圣女,偏要在酒楼里当琴师的?死了活该。 于是,被捕的天崇道左都护法甚至没能讨来白莫儿的尸身,最后不得不在公堂上大喊“国将不国”后咬舌自尽。随着他的死,南边动乱愈发严重。 盛夏之际,暑意正浓,菜市口外,人潮汹涌。 沈惇拎了一盒加了冰块的乌梅汤,从人头攒动的栅栏旁走过,向右一拐,进了翰林院。 这几日朝中大事不断,给庶常们授课的馆师往往自应不暇,更遑论来翰林院讲学了。 一来二去,搞得那帮本就心性不定的年轻人更不愿留在院里好好读书,一个二个,要么出去喝酒取乐,要么挤进菜市口看人砍头。 沈惇本没想着能在这里寻到秋泓,却没料,刚一进馆,就看到那人只穿着里衣在廊下躺椅上睡觉,双臂袖子撸得极高,露着一双雪白的胳膊,胸前还搭了个蒲扇,旁边的小几上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笔墨纸砚。 “我看李语实的屋里放满了冰鉴,怎么你这儿却跟个蒸笼似的?”沈惇笑道。 秋泓被热得不想说话,他睁开一只眼睛,去瞥沈惇:“我哪有他那般奢侈?若非入了馆能管食宿,想必我如今还在城外的观子里风餐露宿呢。” 第21章 沈惇失笑。 他知道秋泓家境普通,来京会试时一直住在鹤阳观里。汉宜的举子大多受同是汉宜人的大学士吴重山眷顾,因而鹤阳观下专门建了会馆,以便来往京城的学生落脚。 秋泓说他风餐露宿,完全是在夸大其词。 “诶,这不是前天馆考后的课业吗?你怎么写了这么多份?”沈惇翻看起小几上的书籍纸页。 秋泓有气无力道:“赵思同给了我二镮钱,要我帮他代笔,跟他交好的那几个知道了,都找上我了。” 沈惇立刻皱起眉:“这是什么风气?” 秋泓苦笑。 “还有,二镮钱就代笔,这价也太贱了!”沈惇随手看了两篇秋泓写的东西,忿忿道,“起码也得二两银子才行。” “二两银子?”秋泓当即笑着伸手,“沈公给我。” 沈惇无语,他放下了庶常们的课业,又埋怨道:“我都来这么久了,还给你带了两碗加了冰的乌梅汤,你竟连杯茶都不给我倒,真是人心不古。” 秋泓坐起身,用自己的盏子,慢吞吞地给沈惇倒了半杯:“这茶叶还是庄士嘉给我的,你将就喝。” 沈惇尝了一口就眉头紧锁:“一股艾片味儿。” “艾片清热醒脑,不然我都要被蒸熟了,还怎么给大家写文章?”秋泓夺过杯子,“你不喝我喝。” 沈惇絮叨道:“艾片性寒,喝多了伤身,你也少用些。” “啰嗦。”秋泓一手打扇,一手端着乌梅汤轻晃,听里面冰块相撞的清脆声响,“还是沈公对我好,不像那帮没良心的,自己出去喝酒,放我一人在这里搔头写诗。” 话说完,他又觉得不对劲:“诶,无事不登三宝殿,沈公今日面色红润,中气十足,难道有什么喜事要来告知小弟?” 沈惇大笑,他拊掌道:“公拂啊,上次你说我生不出儿子,这不,昨日拙荆临盆,落地的,是个大胖小子!余禀年虽说是妇科圣手,谁知这回马失前蹄,误判了!哈哈!” 秋泓抱拳:“哎呀,恭喜恭喜,看来这是承小弟吉言了。” “你讲了个屁的吉言!”沈惇怒而回敬。 “诶,有辱斯文。”秋泓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之前小弟讲的,哪一句没有应验?”他抿了口乌梅汤,眨了眨眼睛,压低声音道,“都说了是你家老爷子一封信的事,看你那日急头怪脑的,好像等不及秋后就要问斩的人是你一样。” 沈惇哼了一声:“你是不知我家借着王一焕的手给张大墩子送了多少冰敬。” 因吏部尚书张闽人生得矮小敦实,仿佛城门楼子下的矮墩儿,所以得名“张大墩子”。 沈惇向来看不上张闽的为人和做派,他心直口快道:“要是将来我身居高位了,定得好好治一治这帮一年收两回贡钱的酒囊饭袋们。” “这话还是等沈公真的身居高位了再说吧,如今讲出去,让张太宰听了,只会给你自己徒增麻烦。还不如趁着人家愿意收钱的时候,多讨讨人家高兴呢。”秋泓淡淡道。 沈惇惯不喜欢秋泓这副模样,他冷眼道:“依公拂的意思,那就是应当随波逐流,或是同流合污了?若是不迎合他们,那在这官场上就没得混了?” 秋泓一挑眉:“沈公这就是曲解我说的话了,与他们交好,又不是与他们一条心。真要与他们一条心,我还会坐在这里写这些高屋建瓴的东西吗?我早就把祖田家宅一卖,抬着银子去求胡世玉收我做门生了,何苦在翰林院的冷板凳上待着?” “祖田家宅?”沈惇嗤笑,“你家的祖田有多少?家宅又能卖出去几文钱?” “哎呀,”秋泓顿时脸一苦,“沈公既然知道我贫寒得很,不但不接济,还拿我打趣,非君子所为。” 两人笑了一通,把方才那番关于“张大墩子”的分歧忘到了脑后。 沈惇又想起一事来,他神秘兮兮地问道:“公拂,听说了吗?前几日贡院招贼了。” “贡院招贼了?什么贼去贡院偷东西?”秋泓奇道。 沈惇四下望了望,确定无人后,说道:“大理寺查了三天,没查出因果。我去拜见王一焕的时候,他们还在琢磨这事呢。听说,你们这一科的会试朱卷丢了几份,没过几天,又还回去了几份,如今,只有一张还未找到。” “会试朱卷丢了?”秋泓不解,“既然已经登科,那都是板上钉钉的事,谁会偷这东西?这一科的考题又与下一科不同,就算是要参照,市面上流传得到处都有,偷出去又有何用?” “说得正是,所以王一焕也搞不明白。”沈惇继续道,“不过……外面倒是有些风言风语。” “什么风言风语?” 沈惇神色微敛,低声说:“《天罡相术》中说,乙酉年将出一位彪炳史册的逆臣。所以,天崇道要偷来这一科的会试朱卷,看看谁才是那个人。” 秋泓皱眉:“这是何意?既然彪炳史册了,又怎会是逆臣?《天罡相术》就是个记载淫邪奇巧的禁书,讲起话来前后矛盾。” 沈惇一摆手:“《天罡相术》是天崇道徒所做的推演论,称百年之内,必将临乱世,只有顺势而为,才是正道。而那位被《天罡相术》中提及的人,则是反其道行之,功勋能彪炳国朝史册,可对于天崇道所信奉的来说,自然就是逆臣了。” 秋泓听了不觉想笑:“谁能彪炳史册哪是一部推演论就能推演出来的?若是真能算无遗策,他们又怎会偷会试朱卷,去逐个批判,好研究一下谁才是经世之才?真是荒谬。” 第22章 “谁说不是呢,”沈惇自然也是这样认为,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皇上一听,天崇道口中的逆臣,那不就是我大昇的功臣吗?所以啊,那份至今未找到的卷子,就落进陛下眼里了。” 秋泓心底一顿,他忽然意识到沈惇为什么要给自己讲这件事了。 见秋泓不说话,沈惇便知,他已经明白,于是呵呵一笑:“这就算是我还你的人情,要是来日你升了官入了处,可也别忘了我。” “这算什么好事?”秋泓摇摇头,“听起来荒诞不经。” “有的时候,荒诞不经往往也是个机会。”沈惇拍了拍秋泓的肩膀,“或许,将来你我还能携手共事呢。” -------------------- 树个flag 第9章 长靖三十三年(四) 这年的夏天格外长,从斩了天崇道十三名逆贼开始,北都就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要把其中每一个人的骨血都烤干。 翰林院内那些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整日在“笼里”听学,个个叫苦不迭。以李语实为首的几个庶常三天两头闹罢工,跑去裴松吟和吴重山这两个馆师的府上吵着要放假。 当然,这些人里并没有秋泓。这倒不是因为他安分守己,只是由于他日日要在这闷热的天气里写五、六个人的课业而不幸累倒了。 京城药贵,秋泓索性不吃,正好省了给那帮膏粱子弟们代笔。 沈惇来看过几次,但到了六月初时,北怀巡抚唐彻镇压天崇道动乱有功,沈惇成了遣使,被派去文山宣旨犒军。他一走,秋泓这里立刻冷清了下来。 好在同年中还是有好人的,这批庶常里年纪最大的庄士嘉倒是很关心他,隔三差五送些药来,偶尔还会帮着写些课业。 秋泓本以为日子就将这么过去时,六月底的一天,少衡家里忽然来了信。 收到信的是李果儿,他领着秋家来送信的这位亲戚进屋时,秋泓刚睡醒,头发也没梳,靠在桌子边等勤劳贤惠的庄士嘉给打洗脸水,在看到进门的是自家表叔时,还当是方才的梦没醒。 “哎哟,我的侄儿啊,怎么一年不见,竟瘦成这副模样?”秋家表叔何皓首一见秋泓,一下子泪水涟涟,扑上去哭道。 秋泓吓了一跳,当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脑中登时一嗡,白着脸问道:“怎么了?是天崇道闹到少衡了,还是我爹娘如何了?” 何皓首来之前,受秋泓他爹秋顺九的嘱托,准备把境况往差了说,可此时一瞧秋泓病病歪歪的模样,一下子又心软了。 “我的侄儿啊,家里能有什么事,无外乎操心你在京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就是你爹他……”何皓首一顿,“你爹他让我给你送封信,叫你去趟潞州外祖家。” 秋泓怔住了:“去外祖家做什么?外祖母病倒了?” “哎哟,”何皓首一跺脚,心里把自己表哥数落了一通,他照实说道,“你爹他是这么个意思。” 秋泓更听不明白了:“什么叫我爹他是这么个意思?” 何皓首碍着秋泓一脸病容,着实不忍心骗他,于是说道:“是你那姨家二表兄,在潞州织造谋了份差事,这两年挣了不少钱。你爹就起了心,想让你那二表兄把自家的三堂妹许给你。算来人家家里和你外祖家一样,也都是樊州人,只不过前些年外出谋生。但你爹怕你不愿意,所以……所以写了封信,就说潞州外祖家出了大事,要你去照料照料。” 秋泓按着额头,半天才捋清二表兄的三堂妹是什么关系,他皱着眉道:“我爹净办些荒唐事。” 秋泓的亲爹秋顺九,一个少衡知名软饭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靠媳妇在富贵人家做奶妈婆子过营生,考了一辈子功名,至今连个秀才都不是。 但秋顺九不可谓命不好,他生在乡绅家里,虽称不上富庶,但好歹吃喝不愁。等亲叔败光了家业后,又凭借漂亮脸蛋,找了个能操持的女人,继续混吃等死。 然后,他就等来了秋泓,这个秋家祖坟上的青烟。 秋泓中了进士后,秋顺九并不安分,在少衡仗势欺人,还惹下了一个不小的官司,被知县大人在府衙里关了三天,最后看在他有个进士儿子的份上,小事化了了。 眼下又听到自己爹闹出了新乱子,秋泓顿时无语凝噎。 “我娘呢,不管他吗?”秋泓懒得提什么二表兄三堂妹的,他只关心秋顺九是不是真的跑去潞州提亲了。 何皓首是秋顺九的姑家表弟,傍着自己舅家生活,自然秋顺九说什么是什么,见秋泓问起,何皓首一脸为难:“于伯爷家给了假,你娘想着回潞州看看,你爹就……” “是我爹想去外祖家,所以才撺掇我娘告假回潞州看看的吧。”秋泓一眼识破秋顺九的诡计,他有气没处撒,“提什么亲,我娶谁要他操心?” 何皓首一听秋泓这大逆不道的话,赶忙跺脚:“哎哟我的侄儿,这叫什么话?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表叔!”秋泓头疼得很,“你赶紧去潞州跟我爹说,让他少作幺蛾子。” “可是……”何皓首一哽。 秋泓见此,心中登时一紧,他不可置信道:“我爹他不会已经提亲了吧?” 何皓首小声答:“你娘拗不过你爹,去找你二表兄提了,人家堂妹家里也算是读书人,祖上三代都是秀才,一听说侄儿你今年高中进士,还入了翰林,人家,人家当即就应下了……” 第23章 话没说完,秋泓忽然按住胸口,向后一倒,吓得何皓首振声大叫。 这一叫叫来了门外的李果儿、铜钱儿以及隔壁的庄士嘉,几人上去又是拍背又是掐掌心,总算叫差点厥过去的人顺来一口气。 等不明所以的庄士嘉听完前情后果,这个老好人也不禁笑了,他道:“公拂,不如你就告假回去一趟,娶个老婆再回来。我听说潞州涉山风景秀丽,夏季清凉,你正好去养养身子。” 秋泓坚决拒绝:“我不去。” 何皓首欲哭无泪:“那就得悔婚了。” “那就悔。”秋泓坚定不移。 庄士嘉在旁劝道:“你悔婚不要紧,一个大老爷们的,但人家姑娘怎么办?况且,男婚女嫁,迟早的事,哪有男子不想娶老婆的呢?现在不娶,以后也得娶,何必抗拒。” 秋泓也不知自己为何抗拒,或许他只是不想听秋顺九这个不靠谱老头儿的话。 可事已至此,不听也得听了,这个潞州,他恐怕还非去不成了。 “算了,那就让李果儿收拾东西吧,我明日告假。”秋泓闷闷不乐道。 何皓首感天谢地,同时还好好谢了庄士嘉,称赞他读书人讲话就是在理。 其实秋泓并没有多少东西需要收拾,草草整理好行李,待告完了假,庄士嘉专门把自家京宅里的马夫和车架送予秋泓,又嘱咐他路上小心,不要对天崇道掉以轻心。秋泓谢过好意,收下了庄士嘉赠的盘缠,一行四人这才上路。 从北都到潞州,约莫要走十四日,若是再因天崇道动乱一事而绕路,少说就得二十日。 秋泓还病着,何皓首也不敢催促,只能慢慢往南走。等到了鲁阳境内,又遇上了关口巡检。几番折腾下,直到六月底,才走到潞州外。 潞州临西江支流孟水,两岸丘陵峻美奇秀,再往西南去不到五里路,就是闻名天下的涉山宝地。 秋泓的母亲舒氏舒平君,就是涉山人。 这地方钟灵毓秀,国朝一百多年间竟出过两、三个状元郎,秋泓入京赴试前,舒夫人还专门回了趟娘家,为他在文昌观里上香求高中。 幼年时,秋泓也跟着母亲去过两次外祖家,在他的印象里,潞州一片粉墙青瓦,远山如黛,薄雾如纱,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可等今日秋泓再来潞州,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与曾经的世外桃源相去甚远。 天崇道已先他一步在这里掀起了动乱。 何皓首做主,一行人歇在了潞州城外的驿舍客栈中。这地方还算安稳,有官兵把守,不似东边诸城,已被天崇道烧杀抢掠,搅和得不得安宁。 秋泓仗着有官身,和驿丞攀谈,得知北怀巡抚唐彻如今还在平湖,一时半刻根本无法赶来潞州。 “那现在怎么办?两怀总督难不成要看着百姓受难?”秋泓皱眉。 “百姓受难?”驿丞摇摇头,苦笑道,“百姓不跟着作乱就谢天谢地了,天崇道的那帮教众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一面用邪说蛊惑百姓,一面又摆出劫富济贫的样子来。若不如此,怎会连唐抚台都左支右绌?” 秋泓不说话了。 他老家少衡在汉宜,比不上文山、平湖等地富庶,却因那里与关南平原隔着两座大山而还算安定。自小以读书为业的秋泓虽也为了贴补家用,在少衡当地的大户宁城伯家里做过小工,但说到底,他并没吃过动乱的苦。如今看到潞州饿殍满地,流民四起的情形,他又怎能不心惊? 北都不过是烧了几把火,京堂们就雷厉风行地砍了十几个脑袋,连秋后都不必等,人头便咚咚落地。 可是,除了北都之外的地方呢? 当地官员们为了保全自己的家财不被天崇道夺去,哪一个背地里不与什么左都护法、右都护法狼狈为奸?就算是真的碍于朝廷追责,捉了几个天崇道门徒教众进衙门,过不了几日,也会寻个由头,偷偷放掉。 如此一来,哪有宁日? 驿丞见秋泓忧心忡忡,只当他是怕明日进不了城,于是说道:“不过我听闻,威山卫的陆参将要来了,没准儿啊,明天这帮作乱的天崇道就退回去了。” “陆参将?哪个陆参将?”秋泓问道。 “威山卫参将陆净成,原本只是个指挥使,今年年初西南剿匪时立了大功,荣升参将,如今督守长亭镇。”驿丞笑呵呵道。 秋泓听他这么一说,便想起来了。 今年年初,陆净成剿匪立功后,皇上还赐了他一子荫官。秋泓隐约记得,陆家那个被荫封的儿子叫陆渐春,今年刚过十七,年初就是他将天崇道掌教华忘尘缉捕入京的。可惜后来“莲花案”发,叫人忘却了这小将军的汗马功劳。 “所以啊,你们若是不急着赶路,就在此地多待几天吧,好歹安全些,等陆参将来了,天崇道自然就跑光了。”驿丞说道。 但这驿丞的嘴大概开过光,他说什么要来什么就不来,什么不来什么就会来。 这日晚间刚掌灯,秋泓正倚在床边看书,就听外面响起一阵刀枪剑戟的碰撞声,紧接着,楼下传来惨叫,是客栈的大门被人一脚跺开了。 秋泓一惊,放下书准备出门查看,却被何皓首拦下了:“你莫要伸头,我瞧着像是天崇道的人来了!” “那怎么办?”秋泓急道,“这是二楼,难道要跳窗不成?” 这话未说完,一旁的李果儿转头纵身一跃,竟真的跳了下去。 第24章 “这……”秋泓目瞪口呆。 看他踏实肯干,怎么危急时刻,竟抛下主家自己跑了? 何皓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看了看四周,一把拽下秋泓身上的腰牌:“这东西带不得,天崇道的人瞧见官家就动刀动枪的,哥儿你快去把腰牌丢了。一会儿人家上来,咱们就装作平头百姓,左右不过交些银钱消灾。” “快去丢了。”秋泓立刻对铜钱儿道。 铜钱儿擦着墙根跑了,秋泓又赶紧把书箱包袱里的路引和凭证藏好,而就在这时,客房的门被踹开了。 “哎哟,这里有个官老爷呢!”来的是个矮壮的癞头男人,一口烂牙,笑容猥琐。 看到他,秋泓不由后退了一步。 这癞头男人一手拎着没能溜出门的铜钱儿,一手提着把莲花刀,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屋,借着烛灯的光,看清了秋泓的面容。 “这官老爷长得还挺水灵,比张坛主养的小倌儿都漂亮,不如回去侍弄我。”癞头男人调笑道。 秋泓神色微微厌恶,他冷冷回敬:“掳杀朝廷命官,是砍头的罪。” “砍头?”这相貌丑陋的男人大笑,“你看看有谁敢杀我们的头?” 说完,他不等秋泓开口,嘬唇为哨,顷刻间叫来了数个手下。 “把这几人带走,送到张坛主那里。”癞头男人吩咐道。 秋泓一介文弱书生,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一拥而上的天崇道门徒按下,更枉提何皓首和铜钱儿了。 整座客栈被一洗而空,上上下下,他们连厨房里的半只鸡都没有放过,成了天崇道逆贼的盘中餐。 等癞头男人把秋泓等人押送到分坛主张继宗手下时,已是第二日清晨了。 张继宗身上毫无匪气,反倒看上去有几分伟岸儒雅,他身着直裰,腰间还系着一条丝绸宫绦,和追随他的门徒们气质迥异。 “听说金十久抓来了一个小翰林?”张继宗随和地笑了笑,“就是你吧。” 秋泓病还没好,路上奔波半月有余,一宿没睡,此时憔悴不堪,被人一推,便扑倒在了张继宗脚下。 张继宗倒是很友善地扶起了他:“金十久那帮粗人不懂礼数,我和他们说了多少遍,他们也不听,真是对不住了。” 说完,张继宗冲自己的护法童子道:“把中堂里间收拾出来,让这位翰林歇一歇。” 此地就在潞州城中,看上去与大户人家的住处无甚区别,走在路上,又有谁能知道里面住着的是天崇道在北怀一带的分坛主呢? 张继宗又爱好字画,喜欢收藏金石,旁人看去,只当是个有功名傍身的乡绅老爷,决计联想不到天崇道。 秋泓过去总当那些天崇道教众凶神恶煞,百姓们见了都得退避三分,可这一日看到的情形又截然不同。他心底骇然,脑海中时不时就能回想起还在北都时,那些关于如何处置天崇道的高谈阔论。 胡世玉说要杀,要光明正大地杀,以此以儆效尤。 裴松吟又说要抚,毕竟这矛盾再激化下去,谁都得不着好。 独有沈惇告诉秋泓,天崇道能这么猖狂,跟杀不杀、抚不抚毫无关系,只要有百姓追捧,天崇道就能落地生根,枝繁叶茂。 如今看来,确实如此。 跟在癞头男人金十久身边的,有不少是当地农户,还有一些,卸了家伙事,回去又能继续做小工,脸巾一戴,榔头一抗,劫富济贫,岂不是跟话本小说里行侠仗义的仁人志士一般了? 这就像是春风吹过的野草,就算是一把火烧过,来年便又能郁郁葱葱地生长,朝廷就算是要剿,也难以剿灭。 秋泓看着张继宗洗净手,为自己端来了一碗调羹和几个小菜:“鄙府粗陋,还请见谅。” 随后,他又点起一支熏香,放在了秋泓手边。 “多谢。”秋泓轻声道。 此时已无外人,张继宗也不再遮掩,他一笑:“不必谢,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受到我的款待,毕竟,你可是在掌教那里榜上有名的。” 第10章 长靖三十三年(五) 这是什么意思?秋泓狠狠一震。 他知道,自己的会试朱卷丢到现在还没找回来,也就是说,如今那东西就在天崇道的手中,他们如何研判,如何推算,都不是旁人能控制了的。 那帮丧心病狂的天崇道门徒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连朝廷命官都敢掳杀,而自己也不过一个小小翰林…… “别紧张,”张继宗一眼看破了秋泓的心思,他笑道,“秋翰林肱骨之才,我们岂会滥杀无辜?” 秋泓脸色苍白,看着张继宗沉默不语。 张继宗无奈地叹了口气,唤来小厮,让他去城内请个大夫。 “秋翰林是读书人,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我等自愧不如。”张继宗坐下后,继续说道。 秋泓垂着双眼,淡淡回答:“侥幸窃名罢了。” “侥幸窃名”四字让张继宗大笑起来,他道:“秋翰林的文采可是数一数二的。据我所知,今年整个中榜,只有秋翰林一人出自汉宜,虽说会试排名不靠前,可却在殿试一跃二甲,还成功过了馆选,做了庶常。” 秋泓诧异:“张坛主还研究过今年的登科名录呢?” 张继宗笑着摸了摸长髯:“鄙人不才,今年年初也曾上京赶考,可惜名落孙山。” 说话之间,秋泓忽然发现,这人交领下的胸口上有一片若隐若现的红痕,看边缘,仿佛是印着一枚莲花金印图纹,瞧上去犹如血线缠绕,好不诡异。 第25章 如此邪性的人竟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这岂不意味着,朝廷很可能有天崇道培养出的官员?那皇上身边有没有天崇道的门徒呢? 想到这,秋泓心口一紧,脸又白了三分。 正这时,小厮去请的大夫回来了。 这是个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的老头儿,他留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戴了顶能把双耳全都包裹进去的幅巾,腰背倒是挺得笔直,身穿一条打了补丁的道袍,挎着个药箱,刚抬步进门时,就看着秋泓“咦”了一声。 “秦方士,怎么了?”张继宗疑惑道。 这位姓秦的老头儿对着秋泓摇了摇头:“此人寿不永年。” 秋泓一皱眉,哪有大夫当着病人的面说人家活不久的? 但还不等秋泓开口,这老方士便接着道:“此人天资过弱,中气不足,日后也难成大事,难居高位。” 还说他日后做不了大官,就因为中气不足,这是什么道理? 秋泓移开了目光,没说话。 可紧接着,这老方士又说:“但此人将来兴许会有转生机缘,命难断绝,不可谓千年一回的奇遇。” 更离谱了。 张继宗听完,笑了:“秦方士,今日请您来,是想让您把脉看病,不是看相。” “哎呀,失敬失敬。”这老方士赶忙躬身赔礼。 其实秋泓这也不是什么大病,无非是北都酷热炎炎,他又水土不服,整日吃不下饭,伤了脾胃,等天凉些,自然就好了。 老方士把完脉,不再提什么“寿不永年”之类的晦气话,反倒又开始恭维秋泓长得好,能得贵人赏识了。 以前路过秋家大门的要饭方士也说过这类浑话,全家上下除了秋顺九以外没人相信,秋泓更不可能当真。他看着张继宗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问道:“张坛主难道准备留我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张继宗一笑:“秋翰林别急,其实今日请秋翰林来,是为了带你见一人。” 话音未落,外面便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没多久,一个身着襕衫、状似读书人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背着手,径直来到秋泓面前:“你就是秋公拂?” 秋泓向后一倾,对此人上来就要贴脸的举动敬谢不敏:“你是何人?” “在下……” “余泰之,宣阳书院的余先生。”张继宗先一步介绍道。 “宣阳书院,余泰之……”秋泓眉梢微动。 宣阳书院承涉安学派,是当朝长缨处大臣裴松吟的“娘家”,如今宣阳书院的掌事裴烝就是裴松吟的次子。 如此一算,秋泓作为裴松吟的门生,和眼前这位余泰之,竟还是同门师兄弟。 “幸会。”见了师兄弟并不热情的秋泓淡淡道。 余泰之摸着下巴,上上下下打量起了秋泓:“老师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老师?”秋泓面色不善。 张继宗作为天崇道的北怀分坛主,和宣阳书院中的讲学先生余泰之相熟,倘若再往上论,那就是和裴烝、裴松吟纠缠不清。 一个被朝廷严打的邪魔外道,竟与堂堂次相有关? 余泰之自然明白秋泓在想什么,他笑道:“今日是张坛主请我来,和宣阳书院没什么关系,秋翰林可不要误会了。更何况,我师承无心岛岛主,只是与裴二爷交好而已。” 秋泓不过刚入翰林,与刚拜的老师裴松吟见了不到三面。裴次相不苟言笑,谨慎认真,待他平平,但短短三面,秋泓也并不能看出什么。余泰之故意撇清关系,倒显得更可疑了,毕竟—— 这人的左耳耳垂上,还嵌着一枚小小的莲花金印纹身。 不过秋泓并没有挑明,他问道:“无心岛岛主,王栀?” “正是。”余泰之一点头,“王岛主久仰秋翰林美名,可惜几月前刚大病一场,差点一命呜呼,人都苍老了好几十岁,眼下还起不来身,没法亲自见见……秋翰林。” 秋泓笑了笑:“我今年登科,虽有官身,却无实职,至今还在翰林院坐冷板凳,王岛主威名远扬,为何会认得我?” 余泰之肃然:“秋翰林妄自菲薄了,若是你寂寂无名,天崇道又怎会把你的卷子拿走?” 一听余泰之提起此事,秋泓瞬间态度冷淡了下来:“在我看来,所谓《天罡相术》不过无稽之谈,王岛主是圣人之后的弟子,要是信那等言论,未免有些浅薄无知了。” “是否浅薄,是否无知,还要等查验后才知,”余泰之伸出了手,“秋翰林可愿意让愚兄看看手相。” 看手相?这是什么市井街头的奇耍把戏?秋泓坐着不动。 余泰之略略尴尬,他摸了摸鼻子,笑道:“秋翰林,其实你是与不是《天罡相术》中所说的那个逆臣,都无关紧要,天下大势,不是一人能改变的。” “你说得对,”秋泓没有否认,“可天下大势,也不是一人能测算推演的。” 这话说得余泰之一愣,张继宗却哈哈大笑。 可他还未笑完,外面忽然传来急报,方才押着秋泓来的癞头男人闯进了内堂。 金十久气喘吁吁道:“坛主,陆净成带兵进城了。” 正午时分,城门大开。 原本聚集在门下的百姓四散,一小队骑兵快马闯入。为首一位将军,远远看去,魁梧雄壮,气势逼人,正是陆净成。 他扬手一举,将个血淋淋的头颅示于众人面前,随后高声道:“此人就是天崇道北怀分坛总旗,在城外行淫邪之事,已被本将军斩于马下,城中天崇道教众见此,若再负隅顽抗,皆斩立决!” 第26章 话音未落,他身后士卒鱼贯而出,不消两刻钟,已把潞州城上下控制住了。 张继宗带着秋泓匆匆上马车时,余泰之已掩面离去。他是书院的人,自然不需回避。但张继宗就不一样了,虽说看上去整日吟诗作对,但手下却有百十号人追着喊“坛主”,他真叫陆净成逮了去,岂不是立马人头落地? 秋泓觉得好笑,他原本还当张继宗是个多禀气的人,不承想兵来了一样要跑路。 上了马车,张继宗笑道:“秋翰林不必担心,我在城外有一处宅子,坚如堡垒。” 秋泓泰然而坐:“我为何要担心?就算被陆参将捉去,我是朝廷命官,你是天崇道教众,要被杀头的可不是我。” 张继宗一抬眉:“秋翰林,你不会觉得自己还能脱身吧?朝廷命官和邪魔外道为伍,这罪名,你可担得?” 这话说完,秋泓瞬间变了脸色。 自己是如何被人掳到张继宗手里的,除了何皓首、铜钱儿之外,只有金十久知道。倘若何皓首和铜钱儿死了,那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张继宗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来日天崇道称秋翰林是自家分坛主的座上宾,到时候谁能为自己辩驳? 秋泓想到这,忽地来了一股力气。他猛地推开张继宗,错身夺步要跳下马车。 可张继宗虽也是读书人,动作却要比秋泓敏捷多了,他从后一把抓住秋泓腰上宫绦,把人往旁边狠狠一摔。 秋泓脚下不稳,脑袋登时磕在了马车横梁上,直叫他眼冒金星,头晕目眩。 而此时,远处已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快走!”张继宗急声命令车夫道。 车夫立刻甩鞭纵马,秋泓却忍着疼,往前一扑,抓过了那人手中的马缰。 张继宗只听一声马鸣尖啸,下一刻便人仰车翻。 秋泓摔得浑身剧痛,眼前发黑。他伏在地上,被溅起的烟尘呛得一阵狂咳,但来不及放松片刻,张继宗就又从后面扑了上来。 “什么人?”这时,一声清亮的高喝响起。 秋泓只听张继宗惨叫一声,旋即又闻见了一股腥甜的血锈味,他正欲回头,却忽然觉得身上一空,竟是自己被人单手抱了起来。 秋泓慌乱中想转身去看一眼张继宗怎么回事,可抱起他的人却用手掌挡住了他的眼睛:“死状惨烈,不要回头。” 说完,这人吩咐属下道:“把尸身拉走。” 几个小兵令行禁止,立即上前,抬走了张继宗死相可怖的尸身。 “别怕,”那人又说道,“陆某在此,会保护先生周全。” 他缓缓放下了手,秋泓也缓缓抬起了头。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挑英俊的小将军,这小将军眉目锋利,目光如炬,一身罩袍披甲,腰间挂剑,手中执枪,简直是神采飞扬。 秋泓愣住了。 只可惜这小将军面色却很冷,他松开手,一抱拳:“在下威山卫陆净成参将麾下指挥佥事,陆渐春。” 历史上有关秋泓和陆渐春的共同记载始见于长靖三十六年,北牧南下之时。那年秋泓出京做遣使被困牧流堡,陆渐春则受命前去营救。 但鲜有人知,长靖三十三年的暮夏,两人已在山灵水秀的潞州城下见了第一面。 那时,年仅十七岁的陆渐春初出茅庐,挥舞着一杆长枪,驱退了作乱的天崇道众徒,从逆贼手中解救出了差点命丧黄泉的秋泓。 这一日,就仿佛是蝴蝶振翅,微小的余波在不知不觉中,撼动了大昇二百六十五载的历史。 当然,在这个余暑未消的午后,青涩稚嫩的两人谁也无法预料那波澜壮阔的未来。 “若不是你家小厮李果儿来报官,方才我怕是要把你当成逆贼一起砍了。”到了军营,陆渐春走在前面,秋泓追在后面。 这小将军步子太大,秋泓跟不上,一路踉踉跄跄。 “那我表叔呢?还有那个看上去跟个豆丁儿似的小孩呢?他们……” “已经被送去衙门了。”陆渐春脚步一顿,回头看了看一瘸一拐的秋泓,“你伤到哪里了?” 秋泓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尤其是左腿膝盖,走一步便像针扎一样。可他碍于面子,却忍着不说,摇头道:“就是磕到了,没伤着。” 陆渐春板着脸,直接上前弯腰要掀秋泓的衣服。 “诶诶诶,你干什么?”秋泓急忙向后退去。 陆渐春却一把捉住这人,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衣摆。果不其然,左腿往下鲜血淋漓,膝盖处正嵌着一块木刺。 秋泓白着脸,一声不吭。 “上来,我背你。”陆渐春在秋泓身前,弓下了背。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秋泓逞强。 但谁知陆渐春自作主张,一反手揽过他的腰,竟单肩把人扛了起来。 “我,我……”秋泓的惊呼卡在了嗓子眼。 他不是不疼,是不想在人前疼,秋泓一向要强得很,若是叫这小将军看出自己怕疼,那多丢人。 不过,这等想法在军医为他拔刺裹伤的时候,就瞬间消失殆尽了。 秋泓伏在桌上,疼得满眼泪花,死去活来,等药上好,伤布裹紧后他再一抬头,正见陆渐春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似乎在说“你们读书人就是娇惯”。 “伤口不要沾水,伤药一日一换。”陆渐春收回了目光。 第27章 秋泓小声回答:“多谢。” 两人正说着话,一人忽掀开帐帘,阔步走了进来,叫道:“问潮,人呢?” 陆渐春立刻起身抱拳:“参将。” 原来,这人正是他的父亲,威山卫参将陆净成。 陆净成一眼看见了秋泓和他那条伤腿,脸色微微一变,当即后退一步,行了个大礼:“是末将来迟,以致秋庶常受伤。” 这般隆重的礼遇叫秋泓眼皮一跳,他赶忙支着瘸腿起身:“参将言重了,我还未谢过令郎的救命之恩。” 陆渐春直挺挺地站着,倒不似他爹那般卑微。 也对,陆净成老将军在官场上混了数十载,年轻的时候也曾目空一切,瞧不起朝中那帮只会舞文弄墨、党争狗斗的文人,但时间久了,被折磨得久了,也就认命了。 毕竟,断粮缺饷,是真的会出人命的,没有哪个武将想不明不白地死在一封弹劾奏疏下。 大昇虽武勋立国,可时至今日,重文抑武,但凡是个小小文臣,就能骑到武将头上吆五喝六。拜在一品官门下的武将尚且自称“走狗”,更何况陆净成这种朝中没有依仗,而此时又要有求于人的? 他恭敬地对秋泓道:“冒昧把庶常带到军中,其实是为了一事。” 秋泓撑着桌子,不解道:“什么事?” 陆净成从怀中拿出一卷长封,随后屏退众人,待帐中只剩他与秋泓后,再将那一卷长封展开,赫然是张已加盖了官印并有诸位主考官签字的会试朱卷。 只是这会试朱卷并不完整,中间撕裂,仅剩一半。 陆净成上前问道:“秋庶常,这可是你的卷子?” 第11章 莲花金印 秋泓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回答:“不是。” 这卷长约有一尺半,高不足半尺,边缘磨损严重,但因重新装裱过,而不显破旧。只是由于年代久远,纸页微有泛黄。 其中字迹是标准的台阁体,内容从破题、承题,到起讲、入手,最终至束股结尾,一气呵成。虽不算什么旷世之作,但也文采斐然,能登大雅之堂。 这就是现存于世的秋泓会试朱卷,原藏于樊州博物馆,现遗失不见。 陆峻英给他看的,则是博物馆的照片存档。 可秋泓说,这不是他的卷子。 “不是?”陆峻英吃了一惊,“怎么会不是呢?” 此时两人正坐在回樊州的车上,秋泓刚兴致勃勃地研究了一遍副驾驶座,在表示窗外景色移动过快会导致眼晕后,陆峻英翻出了同事发给他的照片。 “这是当年樊州博物馆的第一任老馆长专程从一位收藏家手里买来的,专家鉴定过,就是你的会试朱卷。”陆峻英说道。 秋泓一脸平静:“早在我登科那年,这张卷子就已经被毁,谈何收藏鉴定?” “什么?”陆峻英愣住了。 长靖三十三年六月二十八,陆净成带人抄了天崇道北怀分坛坛主张继宗的家,从他的家中翻出了秋泓那已被损毁了一半的会试朱卷。 当时秋泓骇然于这东西为何会随自己行千里,出现在潞州城内,陆净成的解释则是,天崇道需要以此为媒介,请门道中仙人来“鉴定”一番秋泓到底是不是那所谓的“逆臣”。所以,陆净成受上面示意,凡在天崇道中发现此类物品,一律销毁不论。 于是,在秋泓确认后,陆净成当着他的面,将那仅存一半的卷子烧成了灰烬。 张继宗死了,余泰之跑了,就连那个来把脉的秦方士也仿佛人间蒸发了。 秋泓就这么瘸着一条腿,带着依旧忠心耿耿的李果儿、铜钱儿,跟着表叔何皓首回了涉山外祖家,在父母的安排下,娶了姨家二表兄的三堂妹,邬氏邬砚青。 此后,会试朱卷失窃一案再未起过任何波澜,王一焕草草封了案,甚至没让此事在史册上留下只言片语。 “真是奇了。”陆峻英听完秋泓一番话,眉头不展,自言自语,“居然是他烧了,那樊州博物馆丢失的那件又是谁的?” 秋泓听到这话,淡淡一笑:“你请我回樊州,就是为了此事?” 陆峻英有些不好意思:“那倒不是,我只是担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外面,会有危险。” “危险?”秋泓眉梢一扬,“怕我被歹人捉走,放进这个什么……博物馆里吗?” “这……”陆峻英语塞——他确实有这个担心。 “所以,这份伪造的会试朱卷到底是怎么丢失的?”秋泓问道。 “上月三号,樊州博物馆举办昇新两代文化展,展品中,就有这件文物。”陆峻英回答,“谁知展览不过两天,你的卷子……不是,这份卷子就凭空失踪了。” “放在以前,丢张卷子也很正常,但是现在,监控网络极其发达,安保措施也相当全面,而警方查了足足一个月,居然毫无头绪。直到……”陆峻英顿了顿,“直到那座墓穴被盗,其中一个盗墓贼将陪葬品转手时暴露,我们才很幸运,也很巧合地抓到了一个经手过这份卷子的富商。” “真是奇了,”秋泓眉梢微抬,“上月三号,这张伪造的会试朱卷被盗,而这月三号,我诈尸了。” “这月三号是农历十月十一。”陆峻英忽然说道。 秋泓一怔。 农历十月十一,他的忌日。 这仿佛在告诉秋泓,这个陌生的世上,有人知道他会来。 第28章 “人是在梁州被抓住的,但案子却是樊州办的。昨天我本来就应该和同事们一起回樊州的,不过……遇上你了,所以耽搁了一夜。”陆峻英边开车,边说道。 秋泓正低着头沉默不语,过了半晌,他忽然开口:“你想没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有一个重活一世的机会?” 陆峻英蓦地目光一凝,他迟疑了一下,答道:“没有。” “这世上哪有天降好事?人死灯灭,本就是万物常态,哪怕是话本小说写的借尸还魂、重塑肉身,都需要付出代价,更何况现实?”秋泓又问,“你真的没有想过吗,陆捕头?” 陆峻英双唇紧抿,一时难以回答。 “罢了,”秋泓按着额角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想不明白,或许还真是老天垂怜。” 陆峻英松了口气,自以为自己已蒙混过关。 和秋泓打交道着实是一件难事,放在上辈子,还是一件要命的事。 秋相心思深沉,城府莫测,昨天还和他谈笑风生的人,今日就能成为他手下的亡魂。武将还好,但凡能打胜仗的,只要卑躬屈膝些,总有路可走,但秋相的同僚们就不好说了。 明熹、天极朝的大臣们,除去那些为自己博名的言官,哪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战战兢兢地过日子,生怕哪天就成了“前车之鉴”。 想到这,陆峻英不由感叹一声,还好不是五百年前。 “你来之后,用了多久才适应这样的生活?”秋泓忽然问道。 陆峻英不是他,睁开眼后没有“故人”,自然得自己应付。但好在还有一副现代人的躯壳,不至于连个身份也没有,只能游荡山间,做孤魂野鬼。 “没多久,其实很快。”陆峻英回答,“按下开关电灯就能亮,打开手机就能联系千里之外的人,不过学开车着实麻烦些。” 秋泓偏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陆峻英心底有些发毛,他问道:“怎么了?” “你不害怕吗?”秋泓轻声道。 “害怕?”陆峻英笑了笑,“还行,因为我知道,只是世界变了,但家还在,我并没有走远。” 他醒来后养好伤,独自一人去了威山、燕宁,甚至是少衡,去看了在如今仍旧赫赫有名“陆将军破敌山”、沈家的“状元村”,在少衡,他还虔诚地给秋公祠里供着的秋相上了三炷香。 不仅如此,他还去了昇陵,瞻仰了一下上辈子高高在上,这辈子供人参观的各位皇爷爷。 在昇僖宗祝微的墓室里,他对着那幅摆在正中央的“僖宗头骨图”出神了足足半刻钟,直到旁边一位中年男人以一种极其轻蔑的口气讥讽道:“这猪崽儿还不如死在塘州呢。” 说完,人家还用手指弹了一把棺椁前的玻璃罩,非常有风度,举止很端庄。 那时,陆峻英忽然觉得,这世道,仿佛也不坏。 “其实算来,从天极朝前推五百年,正是俞高祖李薄征战天下的时候。我还小时,父亲就常常给我讲大俞四方大将镇守河山的故事,那时觉得五百年前并不遥远,弹指一挥罢了。就像现在,也是弹指一挥,连皇帝都没有了。”陆峻英缓缓说道,“祖宗的江山还在,哪里不是家呢?” 秋泓靠在一边看窗外的风景,听到陆峻英的话,他笑了起来:“你竟豁达。” “或许是因为……”陆峻英说了一半,又沉默了。 或许是因为,他上辈子一生奋战,却最终死于自己的忠良吧。 “陆捕头,”秋泓没有追问到底是因为什么,他道,“如果我帮你破了这个案子,你能带我去看看大海是什么样子吗?” 陆峻英心底狠狠一颤,他握紧了方向盘,双眼紧紧地盯着面前那条笔直的大道:“好,我也……我也正想去那边看看呢。” 得了陆峻英的这句应答,秋泓笑着开口了,他说:“陆捕头,你可知,‘莲花金印’吗?” 陆峻英正转着方向盘,准备进匝道驶出高速,猛地听到“莲花金印”四字,一下子变了脸色。 秋泓收回目光,继续道:“看样子陆捕头是听说过的,我本以为,天崇道掌教华忘尘一死,莲花金印就再也不会现世了,现在看来,是我想法简单了。” 陆峻英轻咳了两声:“我知道莲花金印是天崇道掌教的宝印,他曾用这东西在长靖朝掀起过一场大案,就叫‘莲花案’。” “没错,”秋泓点头道,“那年威山卫指挥佥事陆渐春捉住了天崇道掌教华忘尘,把人押解到了北都。可谁知此人在诏狱里还没关上一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轻羽卫全城缉拿,五城兵马司彻夜不眠,找了整整七天,也没找到华忘尘的踪迹。” “后来,这位据说会遁地之术的老方士在元和门下张贴告示,称自己要替天行道,杀尽朝堂上的奸邪。自那一日往后,每隔三天,就会有一个大臣在家中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一枚莲花金印。发现了金印的大臣,不出一日,就会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暴毙,他们要么失去了自己的眼睛,要么失去了舌头,并且,原本在家中发现的那枚金印则会离奇地出现在尸身口中。我记得,长靖三十三年足足死了七个朝廷命官,而后华忘尘销声匿迹,直到长靖三十五年底又显露踪迹,随后再次手刃三个朝廷命官,甚至包括长缨处总领大臣胡世玉。”秋泓不紧不慢地说道,“要不是胡世玉死了,那帮尸位素餐的蠢货怕是要等大臣们都死干净了,才能捉住华忘尘。” 第29章 陆峻英眉头紧锁:“为何要提起这个案子?” 秋泓幽幽道:“陆捕头,你没发现吗?方才你给我看的那份会试朱卷上,就盖着一枚莲花金印。” 滋啦!陆峻英一脚踩下刹车。 秋泓骤不及防往前一倾,但旋即被安全带勒住了。 车停在了高速外的路边,陆峻英再次掏出手机调出照片。 在秋泓的指点下,他在这张卷子的红印上找到了莲花金印的痕迹。 不明显,但仔细看,依稀能辨认出一个轮廓。那似乎不是直接盖上的,而是用没有沾印泥的章子压出来的。 “天崇道……”陆峻英怔道。 天崇道,一个有着上千年历史的江湖旁门宗左,在昇后期发展壮大,最终在新代末年逐渐销声匿迹。 据史料记载,天崇道第一次出现于俞中期,定国大长公主监国时。其道义沿袭千年,无外乎“乱世则亡,社稷将覆,此之谓也,其出一人,终乱世之乱”。在千年中,不管中州大地归哪家,天崇道秉持此义,孜孜不倦地谋划造反事业。 所以他们想要的是什么呢? 秋泓生在天崇道盛行的年代,曾亲身和天崇道中名望最盛的华忘尘和碧罗打过交道。可是,关于他们到底要什么这个问题,秋泓也说不清楚。 天崇道就像是盛世里蛰伏的鹰犬、乱世里冒头的野狗,他们浑水摸鱼,永远打着“替天行道,顺天而为”的旗号,做着投机倒把、造反叛乱的勾当。 可什么是顺天而为? 陆峻英看着那枚印在红章上的莲花纹出神,他摸着下巴,低声道:“天崇道已经消失近百年了。” “真的吗?”秋泓并不相信,“历朝历代,试图彻底根除天崇道的皇帝数不胜数,但没有一个人成功将这股阴风扑灭。有的时候,他们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潜藏在世人无法察觉的地方。” 陆峻英神色微变。 秋泓倒是悠然,他看了看坐在驾驶座上呆怔不动的陆峻英,疑惑道:“这轿子为何不跑了?” “哦,我……”陆峻英慌忙收起手机,放下手刹,“我先带你去樊州市里。” 陆峻英的下属,二大队队员赵小立已在博物馆外等很久了。 这日樊州小雨,赵小立举着把伞,哆哆嗦嗦地站在萧瑟的风中,冲车窗里的人喊道:“陆大,您怎么不先回家?开一天的车,多累啊!” 陆峻英越过秋泓,放下车窗:“人约好了吗?” 赵小立正欲回答,却一抬眼看见了靠窗而坐的秋泓。这年轻人登时张大了嘴,把要说的话忘到了脑后。 秋泓也在看他。 “问你话呢?”陆峻英皱眉。 赵小立赶紧拉回视线,诚惶诚恐道:“约好了约好了,就在博物馆隔壁的餐厅。” 陆峻英摆了摆手,关上车窗,向地下车库开去。 对于自己的队员来说,陆峻英是个十足的怪人。他好像没什么亲朋,也没什么爱好,虽说与人为善,也算和气,但整日独来独往,身边从未有过除工作关系以外的人出现。 在赵小立看来,这个坐在副驾驶上留着长发还穿着他家队长“招牌”灰夹克的男人,简直是陆峻英那如一潭死水的生活中的一个罕见涟漪。 秋泓自然猜不到赵小立脑子里冒出的想法,他有些闷闷不乐地问道:“现在的男子都必须剪短发吗?” 陆峻英还沉浸在秋泓忽然提起“莲花金印”带来的悚然中,听见他又开口,还以为要问出什么骇人的话来,谁知竟是要探讨发型。 “这个……”六年前坦然接受了板寸的陆峻英语塞,他答道,“也不是必须,现在自由,男子可以留长发,女子也可以剪短发。” “那方才那位小兄弟为何一直盯着我瞧?”秋泓穷追不舍,“我看起来像是刚诈尸的鬼吗?” “不像。”陆峻英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我……” “到了。”陆峻英停好车,将秋泓接下来的话飞快堵了回去,“走吧,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樊州博物馆。” 说完,他健步如飞地下了车,身后宛如被狗撵。 -------------------- 修改的过程中总觉得这章哪里怪怪的。。 第12章 恨与不恨 饭桌上,秋泓举着筷子,托着下巴,目光专注地盯着摆在正中间的那盘烩鱼。 陆峻英坐在一边,诧异道:“怎么了?” “无事。”秋泓摇摇头,放下了筷子。 赵小立坐在两人对面,嘴里塞满了饭菜,他含糊不清地问道:“秋老师不是樊州人吗?这是樊州名菜。” 秋泓笑了笑,没说话。 三人再见面时,陆峻英介绍秋泓,称他作为专程请来协助破案的专家,是某研究所的某老师,晚昇历史方向。 赵小立顿时肃然起敬,同时长舒一口气——看来他的队长陆峻英还是以前的那个怪人。 不过秋泓似乎并不喜欢“老师”这个称呼,他在饭桌上很矜持地只吃了两口,然后开始看窗外的风景。 赵小立喋喋不休地追问:“秋老师,您在哪里任教?” 秋泓友好地回答:“国子监。” “咳!昇新文化研究所的。”陆峻英拔高声音,压过了秋泓的“实话”,他随口说道,“就是之前那个糊涂学生的老师。” “诶,那是在梁州吗?之前文野村的墓被盗时,怎么没看到秋老师?”赵小立又问。 第30章 “啊,当时我在……” “出差。”陆峻英赶紧接道。 赵小立一笑:“我就说,研究所里的那帮学生们不靠谱,还得是老师亲自出马才行。在梁州查案那会儿,我们接到举报,说文野村东南角的山坡下发现了一处盗洞,与我们追查的走私案有关。当时陆大请你们的学生来清理现场,结果,清理了好几周,没过几天,隔壁又找到一个盗洞。原来啊,是旁边还有一个坟,结果那几个学生却没发现。” 陆峻英把菜往赵小立面前推了推:“吃你的饭,少在老师面前议论人家学生不好。” 秋泓倒是很宽和地说:“我的学生确实不好,请诸位谅解。” 赵小立干笑两声,看了看表,擦嘴道:“约的时间就要到了,李馆长怎么还不来?” 他话音刚落,包厢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下一刻,服务生领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走了进来。 陆峻英立刻站起身。 赵小立忙介绍道:“队长,这就是樊州博物馆的馆长,李树勤先生。” 李树勤已年近七十,但因保养得当,看上去依旧风度翩翩。他脸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留着一把漂亮的络腮胡,读书人的气质中,还间杂着几分生意人的精明。 “这位是……”越过陆峻英和赵小立,李树勤一眼看向到了稳坐不动的秋泓。 秋泓没答话,似乎是在等待陆峻英介绍自己。 但还不等陆峻英开口,李树勤已先上前一步,向秋泓伸出了手:“你好。” 秋泓看了看他递来的手,依旧稳坐不动。 陆峻英立即瞪了赵小立一眼,赵小立从善如流地握住了李树勤的手:“李馆长好,我是梁州市局刑侦二大队的队员小赵,那位是我们的陆队长,这位……” “我姓秋。”秋泓忽然站起身,冲李树勤稍稍颔首。 李树勤在听到这句话后,眼中竟隐隐迸射出了兴奋的光,他按捺住嘴角笑意,跟着一点头:“秋先生。” 四人重新坐下,李树勤翻出了博物馆的检修报告和安保资料。 “去年,我们刚刚进行了整个监控系统的升级,在经过调适和几轮演习之后确定,新的系统完全能满足现在的安保需要,尤其是重点要害部位的安全保障,比如展厅和修复室。”李树勤说道,“当然,这些东西我已经给陆警官介绍过了,这一个月内,我们也反复测验,却始终没能找出漏洞到底在哪里。文物丢失的那一晚,监控室照常运行,监控录像也显示如常,但最后技术人员却发现,录像带早已被替换掉了。” “内部呢?”陆峻英问道。 “内部……”李树勤笑了笑,“我们内部人员也筛查了很多遍,最后都排除了嫌疑。” 陆峻英点点头:“您继续。” 李树勤接着掏出了一份名录:“之前,樊州市局的领导找上我,让我对博物馆的捐赠人、合作人、赞助商进行一个整理归类,我做好了,今天,给陆队长看看。” 经手过“秋泓会试朱卷”的富商虽不是樊州人,却在樊州的古玩市场上淘来了这个宝贝。 樊州本地警方顺着梁州方面提供的线索,一路追查到了三个有明确注册牌照的古玩店,最终却在最后一个店家处失去了线索。 因为,这个店家是“批量进货”,而那份会试朱卷,则是在批量的货中,被店家当做假冒伪劣产品买来,用以做诓骗顾客的幌子。至于供货商,竟是一个小商品批发厂。 其间,没有一人能说清这份卷子的来龙去脉。 相关涉案人员审了三轮,到头来却因证据不足,全部不了了之。 从收到消息,到追查审讯,整整三天,可每当仿佛要抓住一丝线索时,线索就又会自己溜走。 而现在,陆峻英的手中掌握着一个关键信息。 莲花金印,天崇道。 名册上的人员已被樊州警方筛了一个遍,有嫌疑的早就被传唤调查过两次。李树勤很贴心,在后面皆有标注。 陆峻英从头看到尾,没多言,抬头冲李树勤一点头:“我们还是先去博物馆看看吧。” 从失窃至今,樊州博物馆已闭门一月有余,昨日刚刚恢复参观。此时游客不多,几人走入,都觉冷气森森。 一楼的13号展厅正是还摆在原处的“昇新两朝文化展”,一进门,面对所有人的玻璃展柜里挂着一幅来自四百多年前的画像。 画像上端坐一位身着坐蟒红袍的老者,这老者面容清癯,胡须稀疏,看上去少说也得有七十七。 秋泓端详了半晌,问道:“这位是……” “天极帝师秋凤岐。”李树勤回答。 “谁?”秋泓一脸迷茫。 “啊,就是昇天极朝长缨处总领大臣,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太傅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大学士,秋泓秋忠懿公。”李树勤面带敬意地答道。 秋泓也面带敬意地听完了李树勤的话,随后面带敬意地看了看画像:“真是好风采。” 陆峻英望向了天花板。 李树勤领着三人,继续往里走,樊州市局的相关人员正在会议室中等候他们。 “一会儿我们开会,你就在这里不要走远。”陆峻英小声嘱咐道。 秋泓看着李树勤的背影,目不斜视,声音却压得很轻:“这个馆长有问题。” “什么?”陆峻英一愣。 第31章 秋泓还没来得及回答,李树勤已为他拉开了会议室的门:“陆队长,请。” 吱呀,门阖上了,偌大的展厅中瞬间只剩下秋泓一人。 他静静地站在展柜前,随后,慢慢抬起头,看向了左上方那个悬挂在墙角的摄像头。很快,红外灯轻轻一闪,自动控制的摄像头转向了别方。 秋泓垂下双眼,把视线落在了面前的那盏花瓶上。 花瓶前的展签明确写出,此物属于天极年间的两汉巡抚梅长宜。在梅长宜死后,他位于信州府的祖宅被抄,家中子弟尽数充军,而这个花瓶从此流入市面,几经转手,最后被人捐赠给了樊州博物馆。 秋泓记得,梅长宜是他的门生,在那时,以梅长宜为代表的无数“南廷”臣党被人戏称为“秋狗”。言官弹劾,必称“秋狗”祸乱朝纲,威上作福,目无法纪。 既然,“秋狗”之一身后凄凉,那作为“狗主人”的秋泓身后又是如何? 秋泓平静地收回了目光,在空旷的展厅中踱步。 这里有昇前期农民起义爆发时留下的早期火炮遗存,有形制古朴简单的手铳,还有来昇西洋人留下的西洋钟。 最后,秋泓在一副叆叇前停下了脚步。 展签上说,这是他的遗物。 秋泓弯下腰,贴近玻璃,细细地打量起这副来自五百年前的眼镜——在阅读完《百科全书》和《家用日常大全》后,秋泓知道了这东西现在被称为“眼镜”。 只不过现在的眼镜和过去的眼镜大有不同,现在的眼镜有镜架和鼻托,但在五百年前,叆叇大多只是两个用绳子穿起来的镜片。 秋泓成为祝微的老师后,宫中的能工巧匠专门为他打造了一副有镜腿的叆叇,这才避免让秋老师讲学的时候,还得分出只手托着镜片。 而如今这副摆在展柜里的,大概就是他的第一副叆叇,一个潞州老工匠所制的劣等货,他只用了不到一年,镜片就被磨毛了。 后来这东西被他的小儿子秋云英拿去当了玩具,他也没再过问,而如今看来,秋家大概一直精心保存着自己的东西,以致代代流传。 “趴得那么近,你也应该配副眼镜了。”正在秋泓注视着展柜里的旧物时,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他转过身,就见一位五官颇具攻击性的男人抱着胳膊,站在不远处,高高地扬着下巴。 秋泓眯了眯眼睛,神色间带上了几分狐疑。 这人嗤笑一声,走到近前,从大衣内兜里掏出一张名片,用两指夹着,递给了秋泓:“沈万清,北都民族大学历史系教授,樊州博物馆学术顾问。” 秋泓没接,他盯着这人看了半晌,脸上缓缓浮起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沈万清”一挑眉:“什么意思?” 秋泓笑了半晌,抬起头,轻快地说道:“你知道吗?一个人不管怎么掩饰,他的神态、他的一举一动,还有他的行为处事方式,都在不经意间暴露出这个人的身份。” “沈万清”脸上那副张狂的表情顿时僵住了。 “有的人啊,换了身皮,就以为自己能瞒住我,实际上,在见我的第一面,就把老底抖搂了个干净。”秋泓笑不可支,“沈公,我决计不是在说你。” “沈万清”,或者说,沈惇,登时脸色大变,他后退了一步,震惊地看着秋泓。 秋泓却长舒一口气:“果真,你也来了,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沈惇还没从被秋泓一眼认出的骇然中回过神,他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会,会一下子看出来……” 秋泓一抬嘴角,不答反问:“还恨我吗,淮实?” 秋泓和沈惇之间的恨与不恨,一直是后世人津津乐道的一大谜题。 两人自长靖三十三年相识,到天极十二年沈惇去世,期间整整二十三载光阴,若是单用“恨”或“不恨”来形容,未免有些浅薄了。 同床共枕的夫妻尚有嫌隙时,同朝为官的政客又怎会没有龃龉? 沈惇已在“异世”醒来四年,他却仍然忘不了自己死前,令人飞马入京给秋泓送信,希望断气前能再见他一面的情形。 可那封信被人随手丢在了秋相公文如山的桌案上,和无数无关紧要的小事堆摞在了一起。 而等沈惇去世秋泓知道时,已是礼部奏定皇上,为故相选择谥号时。 与其说沈惇是抱恨而死,不如说是,抱憾而死。 所以此时此刻,他才会苦笑出声:“说那作甚?” 秋泓一笑,从沈惇手中扯过名片,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沈万清,大学教授,什么是大学教授?” “就是书院里讲学的老先生。”沈惇忽然觉得很没意思,他劈手夺过名片,揣回了自己怀里。 秋泓失笑:“给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沈惇理直气壮:“我不想给了。” 秋泓无语凝噎,他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淮实,你今日来这里,是专程来堵我的吗?” 沈惇神色一顿,收起了方才被激起的一身气性,正色道:“你是什么时候从,咳,坟头里爬出来的?” “十月十一。”秋泓飞快回答。 “果真。”沈惇“啧”了一声。 “是几个小贼在那天把我的棺材打开了,你呢?也是八月十三吗?”秋泓说道。 第32章 沈惇低下头,沉默了半晌,回答:“四年前的八月十三,我在一个名为‘禄文玉行’的古玩小店中醒来,原主烧炭自杀。” “烧炭自杀?”秋泓奇怪,“为什么?” “不清楚。”沈惇摇头,“沈万清的父母在六年前去世,这个禄文玉行就是他父母留下的遗产。沈万清没有其余亲属,也没有来往亲密的朋友,他是个家财颇为丰厚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秋泓自语道,“和问潮一样。” “什么?”沈惇没听清。 “没什么,”秋泓搪塞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我会出现在这里呢?” 沈惇眉梢微微一扬,缓步走近秋泓,压低了声音,反问道:“你说呢?” 秋泓笑而不答。 沈惇轻叹一声:“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各种古玩字画中的金印痕迹,皇天不负苦心人,我还真找到了不少。你猜猜,这些金印,都盖在谁的遗物上?” 秋泓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你,布日格,李岫如,还有陆渐春。” “除了陆渐春,其他人的,我都找到了。”沈惇说道,“在我写的奏本上,布日格的降表上,李岫如给李业延立的墓志铭上,以及,你的卷子上。” “这是……” “这是长靖三十五年的‘莲花案’告破时,被华忘尘鲜血浇了满头的人。”沈惇一字一顿道。 第13章 吾血咒汝 长靖朝的“莲花案”,曾在北都轰动一时。 据《昇史》记载,华忘尘,天崇道时任掌教,自称顿悟了天命,身负替天行道的大义,这人在教众面前表演了几次类似于腾云驾雾、招魂引仙等街头把式后,得到了信徒们的认可。 他自创天书,用一种旁人根本无法理解的行文写下了世道的运行规律——《昇史》的编著人罗誉大学士看过此书的一小部分刻本,他在《昇史·胡世玉传》中批注道,该书内容大概类似鬼画符,属于解释权独属于华忘尘的那一类“私人作品”,根本毫无内容和逻辑可言。 但就是这么一个神神叨叨的老方士,曾让长靖朝的十位重臣,不明不白地身死命消。 其中,就包括当时的长缨处总领大臣,胡世玉。 秋泓和沈惇依旧记得,那是长靖三十五年的一个艳阳天,初春晴朗,草木丰茂,看似一片生机勃勃之景,可实际上,朝野上下已人心惶惶了一个月。 因为,原本销声匿迹的天崇道掌教华忘尘又出现了。 两年前,威山卫指挥佥事陆渐春把此人捉入京城,这本是一件喜事,可谁料转眼间就酿成了一桩惨案。 最先死掉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准,莲花金印直接出现在了他的饭桌上,随后,不到半天,他就溺死在了自己的脸盆里——胸口被人挖了一个大洞,嘴里塞着金印。 紧跟其后的是户部左侍郎孟启元,莲花金印被夹在了他送给长靖帝的奏疏上,由当日值守长缨处写浮票的吴重山扣了下来。但还不等大理寺的人追查,孟启元就于下朝回家时跌落御河而亡,他失去了自己的左耳。 再然后是同样跌落御河,并失去了的右耳刑科给事中郭玮,被剜去了眼睛但是是窒息而死的轻羽卫千户窦安…… 如此连死七人后,华忘尘消失,众人以为,这案子到此就算结了,可谁料,两年后,轮到了大昇的相爷,长缨处总领大臣胡世玉。 长靖三十三年李准和孟启元死时,多数人都还处于津津有味看热闹的状态。沈惇甚至专门提了酒菜,拿着他从王一焕那里收缴来的一枚金印,找秋泓庆祝李准这个谁不给他送银子他就站在天华门下骂谁的“贱”(谏)臣好死。 但渐渐地,人们发现,火要烧到自己头上了。 因为,除了自诩“替天行道”的天崇道外,还有不少人渴望观看这些贪官佞臣们咎由自取,比如,天下的百姓。 而华忘尘在他们心中,无疑是第一大侠,莲花金印就是行侠仗义的标志。 在当时,除了死掉的十个大臣外,还有不少朝廷命官都在自己家中发现了金印的痕迹,其中有些人甚至只是地方小吏,因而也很难说那些金印到底是谁留下的。但目的无外乎一个,那就是期盼着他们的命能被天崇道取走。 第二次“莲花案”风波足足持续了两个月,直到胡世玉没了双手,在家中口含金印暴亡,他的长子跪在长靖皇帝脚下以头抢地后,长靖皇帝方才勒令大理寺五天之内破案。 而就在第四天,去城外给吴重山夫人上香并顺便前往福香观探望辰王之子的秋泓和沈惇竟在无意间,非常巧合地撞见了藏身于天清子房内的华忘尘。 沈惇不幸被他削了一刀,秋泓得以脱身。 就在秋泓逃命下山时,遇到了上山为母祈福的轻羽卫镇抚使李岫如,为了能让李岫如入京报信,秋泓舍身被已挟着沈惇的华忘尘捉去。 这老方士一路逃往城外,却不慎在路上冲撞了来京和谈的阿耶合罕之子布日格的车驾。好在是李岫如和陆渐春带人杀来,把华忘尘扣在了元和门下。 华忘尘的脑袋被李岫如一把手铳打碎,鲜血迸溅而出。 死前,这老方士振声高呼:“五百载一轮回,五百载一覆灭,五百载一新世!今日,吾血咒汝!咒汝五百载后为奴!” 为奴?为什么奴?他也没说清,就在李岫如的手铳下死翘翘了。可令人不寒而栗的是,在场人众多,这个能“咒汝为奴”的鲜血不偏不倚,只洒在了五个人的身上。 第33章 秋泓,沈惇,李岫如,陆渐春,以及布日格。 沈惇沉声道:“你还记得吗?那部所谓的《天罡相术》中说,道法契机不在当下,而在五百年后。当时我们只觉荒谬,认为天崇道不过是要反朝廷,说什么五百年后之事?现在看来,恐怕不假。这几年中,我对天崇道邪说也略有研究,我发现,他们似乎认为,来自五百年后的人能够决定五百年前的历史,也就是所谓的契机,如果他们不能保证这契机发生,那么大昇将不会灭亡,自然,如今这个世道,也将不复存在。” 秋泓被沈惇绕得头晕,他一摆手:“罢了,不谈这个了,沈万清教授,你不请我去你的玉行里喝杯茶吗?” 沈惇张了张嘴,随后高傲地一昂头:“不请。” 秋泓眼睫一垂,叹了口气:“看来沈公是真的还在恨我。” 沈惇见他这副模样,额角一阵狂跳,下意识回道:“这叫什么话?” 秋泓幽幽道:“人都活了两世,大昇都灭亡了几百年,沈公还揪着以前的事不放,真叫人难过……” “打住打住!”沈惇拢了拢大衣,放软了语气,“我家玉行开在皇城根,现在可飞不过去,走吧,我请你去隔壁茶舍喝杯龙井。” 樊州博物馆旁的小茶室藏在一座私家园林里,环境倒是古色古香,又因建在江边,还有不少水榭楼阁,傍小山而立。 沈惇在看着秋泓把桌上的每一样点心都研究了一个遍后,凉凉地问道:“你知道这座茶舍原本是谁的宅子吗?” 秋泓正在闻盏子里的龙井茶,他纡尊降贵地点评了一句:“香气不够浓,品相有些一般。” 沈惇阴着脸,提声道:“这是当年你爹从我学生汪韫手里抢来的园子!汪韫告到了我门下,当时我已被革职回家闲居,你居然以他勾结代商为由,直接把人帽子给革了换上梅长宜!” 秋泓被茶水呛了个跟头,他掩着嘴咳了两声,竟兴致勃勃地打量起这间装潢古朴的茶舍来:“我记得当时我爹来信,说在樊州府里给我寻了处将来致仕养老的好地方,没想到就是这里,几百年过去,这园子居然还在。” 沈惇一瞪眼:“你还敢提?这明明是人汪家的宅子,你秋家抢了去,不仅不受罚,还倒打一耙!秋凤岐,你挨骂挨了五百年,真不亏!” “谁骂我?”秋泓正色道,“那汪庭中勾结代商走私在先,我革他的职理所应当。此人就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又小肚鸡肠,当年沈公你致仕回家时,他立即带着厚礼要投到我门下,我不收,他便撺掇兵科给事中弹劾我。我念在此人有几分才干,没有发作,可谁知后来他督抚两汉时居然偷偷跟代州那帮卖国奸商们搅和在一起。这种人,朝廷再留着有何用?况且,沈公你想明白了,是他先犯事被贬,而后宅子才被我爹买下的,这前因后果,你可别搞得颠倒了。” “你还有理了?”沈惇大怒,“汪韫人品如何,我看在眼里,你说他勾结代商,证据呢?当时朝中说你栽赃诬陷的人可不在少数!” “谁说我栽赃诬陷了?证据板上钉钉,难道个个都是我伪造的不成?”秋泓辩驳道,“汪韫是你的人,又是封疆大吏,你说他人品好,不过是想凭借着他,等我死了后好起复。可惜沈公没福分,竟连我都没活过,更枉提起复了。” “你……”沈惇一拍桌子,当即暴起。 正巧这时,来换茶水的服务生走到了门口。这小年轻怯生生地往里张望了一眼,战战兢兢地问道:“那个……两位先生,请问需要……” “不需要!”沈惇厉声道。 服务生忙不迭地走了。 两人沉默半晌,无言对坐,不知过了多久,秋泓先开口了:“都是之前的事了,且不论你我一睁眼一闭眼间几百年已过,就说当年,你死时汪韫也已死了两年,怎么还念念不忘呢?” 沈惇哼了一声,脸上有些挂不住。 毕竟,秋泓也没说错,他留着汪韫就是为了等熬死秋泓后起复的,可谁知,身体倍棒的自己居然死在秋泓之前了,真是叫人愤懑不已! 秋泓见此,笑道:“淮实,你瞧瞧这窗外的江水,流淌几千年了,什么仇什么怨不能跟着江水一起去呢?” 沈惇依旧不说话。 秋泓只好叹了口气,直起身倒了杯新茶:“都怪你,激言烈语的,气得我胃痛。” 沈惇立刻伸手拿走了他的茶壶:“少喝龙井,寒性大。” 说完,又叫服务生来换黑茶,此事总算揭过不提。 两人在茶舍里坐了小半天,秋泓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表,说道:“我得回去了,人家小陆捕头还在博物馆里开会呢。” “小陆捕头?什么小陆捕头?”沈惇瞬间警觉。 秋泓一笑,起身就要走。 沈惇一把捉住了他:“你遇上陆渐春了?那个和你一起来樊州的警察是陆渐春?” 秋泓扬眉:“怎么?都过去五百年了,我还得跟陆将军避讳不成?” “不是!”沈惇急声道,“陆渐春有问题!” 秋泓脚步一定:“什么问题?” 陆峻英,或者说,陆渐春,草草开完了一场依旧没有任何建树的会议。他担心秋泓一人在外,因此毫不犹豫地一口回绝了同事的晚饭邀请,可出了大门,他却没能在展厅中找到秋泓的身影。 第34章 这座博物馆上下不过三层,不算大,而且晚间已临近闭馆时,游客稀少,但陆渐春走了两圈,仍旧没有看到秋泓。 人忽然焦灼起来。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明熹四年深冬的洳州反击战,秋泓在北上途中遇袭,后遭雪崩落下悬崖,生死不明,等再把人找到时,已去了半条命。 那几乎成了陆渐春的噩梦,哪怕是死过一回,又复生一次,陆渐春都没敢忘记在洳州时因自己不慎丢了秋泓而导致的严重后果。 尤其是此刻,樊州开始下起了小雨,没过多久,小雨变成了雨夹雪。 “问潮绝不可能是天崇道的人。”秋泓看着沈惇,神色漠然。 沈惇也冷眼瞧着他:“你果真还是那样,我一提陆渐春,你就开始和我不对付。” “因为我相信问潮。”秋泓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相信他,难道不相信我?”沈惇反问,“当初是谁把华忘尘捉入京城的,你难道忘了?还有,陆渐春死前,我是不是……” “我不想提当年的事了。”秋泓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沈惇,“你说他是天崇道的人,证据呢?就凭你自己没有找到盖在他身上的莲花金印?” 沈惇忿然而起:“按你所说,陆渐春已借尸还魂了六年,六年中,他难道真的一直在安分守己地做个小小警察,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为何会死而复生?你敢说他没有像你我一样,立即想起华忘尘‘吾血咒汝’的诅咒吗?他陆渐春虽是个武夫,但不是傻子,他若是发现了,难道能忍住不追查?若是追查,我与他恐怕早就认识了。可你自己想想,他是否有提起半句有关天崇道的事?他不仅没提,他甚至没告诉你,为何他会如此凑巧地在樊州做警察,为何他又会如此凑巧地在出差梁州的途中和那三个盗墓贼撞在一起。” “盗墓贼?”秋泓眼一眯,“沈公,你怎知是三个盗墓贼撬开了我的棺材?” 沈惇一哽。 秋泓冷笑:“我可没有逼问你,是沈公自己跳出来承认的。” “我……”沈惇面色赤红,“我是为了你,你难道不懂吗?在我意识到死而复生一事很有可能与当年的‘莲花案’有关后,生怕将来若是你也借尸还魂,会被天崇道的人盯上。只有先一步找到你,才能,才能……” “才能如何?”秋泓反问。 沈惇瞧着秋泓那张冷脸,心中就闷气,他一捶桌子,骂道:“你现在在这里逼问我,却不知我为了找你耗费了多大的心血。有关你的身后事,不管是野史还是正史,我研究了一个遍!要不是我意识到你很可能没有落叶归根,你早就闷死在棺材里了!祝微那孙子真是恶事做尽!” 秋泓微微皱眉:“什么意思?” 沈惇沉着脸,说道:“沈万清躺在禄文玉行里的藤椅上咽了气,我醒来后,懵懵懂懂地出门,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地铁站的指示牌,你猜,那个指示牌上写的是什么?” 不等秋泓说话,沈惇自己答道:“沈家坟!那一站叫沈家坟。” 时间过去五百年,北都城区一扩再扩,当年埋葬沈家人的山郊如今已成了繁华的大都市。 几十年前,为了修地铁,市政在撅了沈相爷的坟头后,非常好心地给他留下了一个牌子:沈家坟。 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上辈子的相爷这辈子也只能蹲在自己的坟头上做买卖。 不过,对于秋泓等人而言,这恰恰说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葬在哪里,就会复生在哪里。 王侯将相们子孙后代绵延不绝,总有一人,能做他们借尸还魂的壳子。 据史料记载,陆渐春战死广宁城后,他的长子陆鸣焉扶灵回乡,将他和他的父兄一起,葬在了威山卫的陆家祖坟中。 陆渐春的墓志铭,还是秋泓亲手写的。 而如今的樊州市局刑侦队二大队队长“陆峻英”,却从未提过自己是从威山来,他更没有提过,自己为什么会在秋泓的老家樊州做警察。 秋泓不深究陆渐春的隐瞒,他只当此人或许还在为当年之死而心怀怨怼。 可谁知…… “我们的尸骨已在家乡的泥土里销做了尘埃,只有你,因为祝微,最后被人草草葬在江边,甚至不曾……落叶归根。” 所以我们有归宿,而你,是一个拖着前世躯壳的游魂。 沈惇没把话说完。 “问潮其实没有骗我,”秋泓也不知有没有听出沈惇的言外之意,他淡淡道,“问潮只是不愿告诉我而已。” “天真!”沈惇不屑道。 秋泓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自自己醒来后,陆渐春的反应确实很不正常。 他似乎在心虚什么。 沈惇看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哼笑了一声,讥讽道:“凤岐啊,你是这天底下最聪明的人,怎么死一回,变得多愁善感、重情重义了?当初在长缨处和我党争狗斗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模样啊。”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理沈惇的冷嘲热讽,淡淡道:“沈公,先不论其他,既然你已等到了我,又堵到了问潮,我劝你还是赶紧把自己做的事圆回去,以免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话音未落,沈惇原本得意的神色瞬间僵在了脸上。 -------------------- 前面小改了一些,把怪怪的地方改掉了! 第14章 走火入魔 这日秋泓离开茶舍时,天色已晚。按理说,这里距博物馆并不远,但很不幸的是,秋相大人刚一出门就迷路了。 第35章 他来时跟着沈惇,压根没想着记路,过目不忘的秋相自以为这樊州城还是当年的模样,岂料世道早已翻天覆地变了又变。 他先是绕着茶舍转了一圈,随后又往反方向走了两条街,在发现不对劲后原路返回,却又找不到最初拐弯的路口了。 傍晚小雨转雪,气温骤降。 秋泓裹着陆渐春宽大的外衣,站在江堤上,冻得浑身冰凉。 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正盯着自己,蓦地转身,就见一个高高瘦瘦,柴禾棍似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秋泓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哎,小心!”那年轻人立刻伸手叫道。 原来,秋泓身后是一处损毁后未经修缮的栏杆,他若是再退一步,就要跌入漆黑的江水中了。 “你怎么来来回回走了这么多圈?是找不到路了吗?”那年轻人好心问道。 秋泓诧异地看向他:“你一直跟着我?” 这年轻人抬了抬嘴角,不算明媚的笑容勉强冲淡了几分他眉宇间那股特有的阴郁。 秋泓被这笑容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因为,在某一个瞬间,他发现此人的眼睛格外恐怖。 那是一双不算大,也不算好看的眼睛,平平无奇,普普通通,但当这双眼睛望向秋泓的那一瞬时,所有眼白竟全部消失,只剩下一层诡异的漆黑,好似是中了什么邪术一般,叫人不敢直视。 但旋即,这双眼睛就恢复了正常。 或许只是天黑眼花,秋泓怔然。 “你不认得我了?”年轻人载看到秋泓戒备的神色后,略有些失望。 秋泓看了他半晌,确实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人。 祝时元有些难过。 明明那一夜是他在始固山上把秋泓找到的,可为什么偏偏撞上了陆峻英呢? 他烦躁,焦虑,魂不守舍,甚至又多了几分自厌自弃。尤其是在因撞车而赔了同门一大笔钱后,本就入不敷出的生活,变得更加拮据了。 但是还有秋泓,祝时元在心里反复念道,还有秋泓。 在始固山“撞鬼”后的那个晚上,祝时元再次梦见了红墙宫雪中的绯袍男人,和上次一样,他梦醒时心绪不定,床褥又被浸得透湿。 耳边还回荡着研究所同学的讥讽,那一声声刺耳的笑意让祝时元看着自己的床单欲哭无泪。 如此过了三天,如此连换了三条床单,他最终悄悄地跟上了陆峻英和秋泓。 “你怎么会不认得我?当时,当时在山上,你明明叫我……”祝时元上前了一步。 秋泓被这个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眼底下还挂着浓重乌青的神经青年弄得有些毛骨悚然,他略有不解地问道:“我似乎……没有见过阁下。” 祝时元的双眼一下子被失望填满,他喃喃自语道:“没有见过我?你怎么会没见过我?我见过你,我在梦里见过你很多次。” 这是个疯人,秋泓在心里下了定论。 他摇摇头,转身要走,可谁料这疯人夺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祝时元痴痴地问:“你是秋泓,对吗?” 这句话让原本没把祝时元放在心上的人狠狠一颤,竟也忘了挣脱:“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认得你?”祝时元目不转睛地盯着秋泓,“这么些年来,在我梦里出现的人,不就是你吗?我当然认得你。” 秋泓头皮发紧,他本就不喜欢与人拉扯,可偏偏自己还挣脱不过这个好似大烟鬼的年轻人,因此只能勉强往后退走。谁料脚下一空,竟要跌下江去。 噗通! 陆渐春站在岸上,忽然听见下面响起一阵水声,可等追下去看时,水面只剩一圈涟漪。很快,涟漪消失,江面重归了平静。 远处游轮从跨江大桥下驶过,灯火一闪,旋即散去。 陆渐春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樊州博物馆馆长李树勤的电话:“不好意思,我可能需要调一下你们今天的监控。” 说完,他再次看向了幽冷沉谧的江面。 初冬的江水冷极,秋泓在掉下去的一瞬间就被冻得脑中一片空白。 他本在江边长大,水性不弱,可因猛地呛入冰凉的江水后慌了神,只顾向上挣扎,进而越沉越深。 但好在身边还有一个人。 祝时元看着瘦弱,力气却出奇的大,他一把捉住了秋泓的小臂,竟单手将人从水里拖了出来。 只不过,祝时元抱着秋泓上岸时,他已灌进了三大口水,胸口宛如填满碎冰渣,身上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稍一呼吸,就要伏地狂咳。 可祝时元的心却忽然放了下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告诉自己,秋泓不会再跑了。 秋泓不是不会再跑了,而是跑不了了。 祝时元刚将他从水里捞出来时他就咳得厉害,好容易把呛进去的水吐掉后却又止不住抽喘。他想起在梁州出门前,陆渐春给过自己一瓶药,就放在内兜里,可慌乱之中,他摸了半天,也没有摸到药瓶。 祝时元有些怜爱地捧起了他的脸:“你还没有认出我吗?” 秋泓揪着胸口,说不清楚哪里在翻绞,他想要挣开祝时元的怀抱,却手一脱力,重新跌进了这人的怀里。 祝时元欣喜若狂,他抱着秋泓,喃喃自语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忘了我……” 第36章 这时,岸上一道手电强光扫来,有人在不远处高喊:“谁在底下?” 祝时元被吓了一跳,他一把捂住秋泓的嘴,把人拖进了桥墩下的阴影中。 秋泓被他紧箍在怀里的身体轻轻抽动着,祝时元本想温语安慰两句,可他忽然觉得捂着秋泓嘴的掌心一疼,竟是那人一口咬住了自己。这微弱的疼痛狠狠刺激到了祝时元的神经,他因而猛地一用力,掐紧了秋泓的后脑穴位,让这不停挣扎的人瞬间软倒在了地上。 祝时元抽开手,借着月光一看,已有满掌心的血。 一股浓重的腥锈味渐渐弥散开,让这脆弱又疯狂的年轻学生兴奋了起来。 他屏气凝神,在那下来查看的人慢慢走远后,居然低下头,舔了舔自己掌心的血。 有些发甜,有些发涩,祝时元愣愣地想。 秋泓再醒来时,身下已换成了不算柔软的床铺和有着一股霉潮味的枕巾,衣服还是湿的,头发也没干,他低低地吸了口气,胸口顿时一阵抽痛。 “你醒了?”祝时元的声音在秋泓耳边响起。 秋泓头脑发昏,眼前眩晕,却不得已在看到祝时元的瞬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你,咳咳……”秋泓用舌尖抵住上颚,他捂住嘴,闷声问道,“你想做什么?” 祝时元听到这话,顿时神色黯然:“我只是想带你走而已,毕竟,是我先找到你的。” “什么?”秋泓诧异。 这是一个破旧的小旅馆,墙皮发霉,床单发污,空气中还弥漫着烟臭味和尿骚味。 很显然,以祝时元的经济状况,他只能带着秋泓住在这种地方。 “真是抱歉,可我身上没有多余的钱了。”祝时元挤出一个笑容,“因为我不小心撞坏了同门的车,所以这个月和上个月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补助都没有了。如果我手头富余,肯定不会让你受这样的苦。” 秋泓听得一知半解,他忍下咳嗽,问道:“方才你说,是你先找到我的,什么意思?” 祝时元缓缓绽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你不记得了?在始固山上,你叫我‘微儿’。” 秋泓一怔,看着祝时元那张脸颊微微凹陷,双眼有些凸出的面庞,一时错愕。 那日他从墓中醒来,如游魂般在始固山里走了一天,最终力竭不支,倒在了路上。 昏过去前,他确实记得自己遇见了一个似乎很像天极皇帝祝微的人,可是当他再醒来时,出现在身边的却是陆渐春。 或许只是做了场梦,秋泓这样想道。 可眼下再提起那事,秋泓恍然忆起,自己的确见到了祝微。 那是一个眉目轩朗的少年,逆光站在斜风细雨中,在听到自己的呼唤后,稍稍错过身,还露出了一个好看的笑容。 简直和当年与他尚未生出嫌隙,尚未有过龃龉的年轻天子一模一样。 但是……眼前这人,又是谁? 他长得不丑,但也只是普通清秀,并且,这仅有的几分普通清秀也被眉宇间的畏缩和丧气所冲淡,只剩一副没有血色、状若躯壳的面皮,撑着那所余不多的一点体面。 活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这般样子,不论是和少年时的祝微还是成年后的祝微,都没有半分相像。 就算那晚秋泓认错,又怎会错得如此离谱? 见秋泓皱着眉不言语,祝时元失魂落魄地垂下了头:“你果真忘了。” 说完,他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你是秋泓,我知道你不是鬼,我知道你在西江江畔孤零零地躺了五百年,我每晚都会梦见你,我读过你写的所有诗文、所有书信、所有奏疏,我已经认识你很久了,可你却,你却不记得我……” 秋泓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问道:“那你是谁?” 祝时元笑了,露出了一颗虎牙:“我叫祝时元,是一个研究你的学生,我也是你的学生。” 秋泓一震,竟真从这个笑容中看出了几分祝微的神态来。 正如那年在草原上,年轻的天子对他说:“秋先生,我也是你的学生,我为什么不可以?” 我也是你的学生…… 这句话宛如魔音贯耳,让秋泓不禁向后退去,祝时元却扑上前紧紧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叫道:“这么多年了,你总是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什么?你为什么选我?” “我为什么选你……”秋泓瞬间出了一身冷汗,他仿佛看见,自己临死前,祝微坐在榻边,摩挲着他的脸颊,问道,“先生,当初你为什么选我?” 那番场景犹历历在目,惊得秋泓骇然无比。 他一把抓起桌上固定电话,用尽全力砸向了祝时元的脑袋,随后踉跄着下了床,冲到门边,想要逃离这个诡异可怕的年轻人。 可房门锁得实在很严,金属挂链牢牢地卡在滑槽里,秋泓哪里用过这种东西,他手忙脚乱地摆弄了半天,祝时元已捂着额头重新站了起来。 “你要去哪儿?”他轻轻地问道。 秋泓一颤,把后背死死地贴在了门上:“你要做什么?” 祝时元有些懊恼,他自言自语道:“是啊,我要做什么?” 他只想着把人找回来,却没想过找回来后做什么。 关在家中养着吗?让这个上辈子叱咤风云的权臣这辈子一生囚禁在他的房里吗? 祝时元哪有这样的禀气?他懦弱不堪,为人做事处处胆怯,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带走了秋泓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直到现在,这人也只是执意要面对面地见一见那个时常出现在梦中的人罢了。 第37章 而这时,秋泓又咳了起来。 他弯下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憋得通红,嘴唇却是青白。很快,秋泓有些站不住了,他“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喘息声也渐渐弱去。 祝时元吓了一跳,他束手无措地看着秋泓不断颤抖的身体,看着他呛出的血沫:“你,你等等,我这里有药。” 可就在他试图扶起秋泓,再去背包里找药时,秋泓却突然睁开了眼睛,紧接着,这个方才看起来马上就要晕过去的人按住祝时元的脑袋狠狠砸向了地板。 “咚”的一声,祝时元的身体瘫软了下来。 秋泓倚门而坐,双手仍不住地发抖。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攒出几分力气,撑着门框,艰难地站了起来。 小旅馆走廊狭窄,光线昏黄,呛人的烟味让秋泓不住咳嗽,他扶着墙,好不容易挪到楼梯间,便双腿一软,顺着扶栏滑坐在地。 而这时,一声“吱呀”响起,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秋泓想要挣扎起身,却一不小心脚下落空,差点摔下楼梯。 “秋先生?”一道声音在走廊那头幽幽响起。 秋泓一窒,刚要起身,却又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下楼去。而就在此刻,一旁配电室的门后忽地伸出了只手,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 “别动。”一个略有些沙哑的男声命令道。 秋泓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感受到,有一人缓缓来到自己身后,一指在他胸前某处不轻不重地一点,竟止了原本停不下来的咳嗽。随后,这人揽着他,躲进了配电室。 “倏”的一声,感应灯灭了,祝时元走进楼梯间,却诧异地发现,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地上留着一滩尚未干涸的血迹。 “秋先生……”他一颤,忙向楼下追去。 脚步声渐远,刚刚那点穴止咳的功效也随之而去。 秋泓挣开身后的人,跌出配电室,扶着楼梯间的墙,弓身猛咳起来,而救了他的那位则静静地在后面看着。 等秋泓好不容易忍下胸口泛起的咳意,他才上前,不紧不慢地掏出了一张方帕,递给秋泓。 秋泓抬起头,看向他。 这是一个长得相当挺拔,但打扮却很落拓的男子。 他留着一头似乎从来不梳的半长发,一侧刘海几乎要盖过眼睛。他穿着一件毛了边的大衣,里面歪七八扭地套了几条完全不搭的衬衣和毛衫。既不符合秋泓的古代审美,也不符合现代审美。 但是,他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虽然不梳头发不刮胡子,但身上却有一股淡淡的皂香。气质也凛冽得突兀,虽然颓唐,但目光却很锋锐,眉宇间还有一点坚定。 所以,若说他像个乞丐,倒不如说他像个大隐隐于市的侠客。 只可惜现代社会没有侠客,叫这位仁兄失去了自己的最佳职业。 “天峦?”秋泓脱口而出。 可站在他对面的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见秋泓止住了咳,便直接上手揪住他的肩膀,准备把人带走。 “天峦,我……” “闭嘴。”这人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 秋泓真的闭上了嘴,一言不发。然后,他就见这人稍稍撩开了大衣一角,露出了内兜中的一把手枪。 “知道这是什么吗?”他扫了秋泓一眼,说道,“和手铳属于一类,里面的弹丸打在身上,必死无疑。所以,秋相还是好好听话为妙。” 秋泓看着他,不说话,但也不动。 这人扯了扯嘴角,拔出手枪,对准了秋泓的额头:“上辈子你勒断了我的脖子,这辈子也可以换你试试。” -------------------- 祝某某:秋泓激推史同梦男一枚 第15章 幕后主使 天极十六年正月初八,著名江湖人士“封天大侠”李岫如在时任长缨处总领大臣秋泓的注视下,被南录司都督姜义勒断了颈骨。 姜义动手前,恭敬地说:“对不住了,缇帅。” 随后,毫无反抗之力的李岫如死在了诏狱中。 死前,他冲秋泓潇洒一笑:“来世再见了,秋相。” 然后,他们真的来世再见了。 “你要杀了我吗?”秋泓平静地问。 李岫如注视着他,在确定秋泓并不怕他手里的枪后,镇定地收了回去:“秋相的命贵重,我可取不得。” 秋泓笑了,但旋即又咳了起来,他用方帕捂住嘴,很快,就有血渍浸透出来。 李岫如皱起了眉。 “抱歉,”秋泓笑意未减,“弄脏了你的帕子。” 李岫如一把挥开他的手,直接上去捏住了他的下颌:“张嘴。” 秋泓试图挣扎,却被李岫如狠狠地抵在了墙上:“让你张嘴。” 说完,只听“咔嚓”一声,他竟生生卸掉了秋泓的下巴。 “唔……”秋泓登时痛出了眼泪。 李岫如漠然地往秋泓嘴里扫了一眼,随后又是“咔嚓”一声,非常周到地替他把下巴重新安了回去:“别在我面前装,我不吃这套。” 秋泓捂着嘴,疼得直吸冷气。 他承认,自己上辈子与李岫如确实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他不仅杀了李岫如本人,他还杀了李岫如的亲爹寿国公李执,害了李岫如的亲弟李峭如,以及李岫如的亲儿子李业延。 整个李家,几乎全都死在了秋泓手上。 也正是因为他,原本意气风发的轻羽卫缇帅李岫如成了见官就杀的“封天大侠”,他不光与秋泓作对,甚至与整个朝廷作对。 第38章 只可惜李岫如和秋泓纠结了一辈子,最后仍是死在了秋泓的手上。 那时的他已被逃去了塞外的天崇道一支小宗招拢,对《天罡相术》和“乱世则亡,社稷将覆”的预言深信不疑。因此,在最后关头面对秋泓时,他笑着说出了那句“来世再见”的话。 等来世再见时,就是我报仇雪恨日。 “嘭”的一声,李岫如关上了车门。 他从副驾驶前的储物盒里翻出了一副铁铐,将秋泓的右手牢牢地拴在了车顶扶把上。 “你要带我去哪里?”秋泓问道。 李岫如磕出一支烟,叼在了嘴里:“秋相什么时候变得话这么多了?我记得,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秋相上辈子可是连看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的。” 秋泓扯了扯手上的铁铐,在确定扯不开后,叹了口气:“世殊事异了,缇帅。” 李岫如冷笑一声,一脚踩下了油门。 他开着一辆破旧的皮卡,这车坐起来远不如陆渐春的suv舒适。至于李岫如,一个刚刚借尸还魂不到一年的“新鬼”,自然也比不上陆渐春车技娴熟。 秋泓被颠得七荤八素,他缩在副驾驶上,白着脸说:“我有点想吐。” 李岫如在一旁抽烟:“忍着。”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我可能会吐你身上。” 吱——嘭!一个急停车。 但不知是因李岫如车技生涩,还是因这皮卡临近报废,在他踩下刹车后,轮胎竟冒出了火星子,随后,车头一转,撞上了道旁的路灯。 秋泓一扭头,如愿以偿地吐了李岫如一身。 “抱歉。”他哑着嗓子说。 李岫如虽面无表情,但秋泓却仿佛看出了他此刻想要一刀杀掉自己的心,忙忍着恶心,解释道:“我是真的忍不住。” “下车。”李岫如掐灭烟,打开了锁着秋泓的铁铐,把人连拖带拽地拉下了皮卡。 此时正是深夜,路上空无一人。 秋泓就这么看着李岫如大摇大摆地打碎了一家服装店的玻璃,从中翻出了两件没拆吊牌的新衣来。 “据说现在的路上会装一种东西,能清晰地记录这片区域发生的所有事情,就连衙门里的捕头都要靠这种东西追捕犯人。”秋泓靠在那卡在路灯下的皮卡上,好心提醒道,“或许明日你就要被抓进大牢里了。” 李岫如当街脱掉被秋泓吐脏了的外套,换上自己正大光明抢来的新衣,冷冷道:“你是指望陆问潮来捉我吗?” 秋泓一滞,旋即又笑道:“缇帅知道得很多。” 李岫如换好衣服,忽地上手一把掐住了秋泓的脖子:“五百年前,天崇道在秋相手下被重创,无数教众死于非命,《天罡相术》、教义经纶、江山舆图损毁不见,幸存的门徒守着华掌教那残缺不堪的预言坚持了上百年。如今,他们终于等到了我,你觉得,我会允许天崇道继续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吗?” “无头苍蝇?”秋泓一抬嘴角,“我看缇帅你现在才是无头苍蝇吧?碧罗死后天崇道一分为二,小宗逃去了塞外,大宗留在了中原。当初你叛逃,一路往塞外去,压根就没有和掌握着机要秘密的大宗留下任何联系。如今,难道你以为你就是那五百年后的契机吗?” 李岫如手上力道一紧。 秋泓闷哼一声,身体不得不向后微仰:“缇帅,你杀了那么多的人,难道就没想过放下屠刀……” “秋凤岐,”李岫如毫不留情地打断了秋泓,“你没资格对我讲这样的话。” 说完,他手一松,任由秋泓跌在自己脚下狂咳。 “封天大侠”居高临下,忽然一笑:“秋相上辈子何时像今天这般狼狈过?你说世殊事异,还真没错。” 秋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呼吸愈发沉重起来。 “只是我没想到,我死后不过十个月,你果真也死了。秋相,你权势熏天二十年,最后不也落了个如此凄凉悲惨的结局吗?”李岫如弯下腰,饶有兴趣地注视着秋泓,“我知道你不信神不信鬼,更不管死后洪水滔天,可你看,老天偏要给你开个玩笑,让你重新睁开眼瞧瞧,你的国,你的家,是如何一步步分崩离析,土崩瓦解的。” 秋泓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来。 “不过秋相的命还真好,这辈子你本该闷死在棺材里,却因沈惇和陆渐春的惦念而侥幸脱身。”李岫如直起身,理了理外衣,“但我不是他们,上辈子被你害惨,这辈子还要为你做牛做马。我恨你,我要你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说完,他拎起秋泓,把人重新塞进了皮卡中。 清晨,陆渐春坐在一家早餐摊前,看着对面那个被打碎了玻璃外墙的服装店出神。 赵小立嘴里咬着半个包子,也伸头去看:“队长,怎么了?” “没怎么。”陆渐春摇头。 赵小立随口问道:“诶,队长,昨天陪你来的那个秋老师怎么不在了?” 陆渐春没说话,目光依旧停在那家服装店上。 街角处商超外的显示大屏开始播送早间新闻,这里路口繁忙,行人来来往往,车辆川流不息,鸣笛声此起彼伏,其间还偶尔夹杂着几声谩骂。 陆渐春脑中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眉头紧锁,神色不展。 “队长,队长?”过了没多久,赵小立又低声叫道。 陆渐春有些烦躁了,可正当他欲发作,就听赵小立兴奋地说:“队长,樊州博物馆遗失的文物找到了!” 第39章 “什么?”陆渐春当即一愣。 说是有位来自海外的收藏家,通过某种不正当的渠道,得到了那份会试朱卷,在看到新闻后,决定无偿赠予樊州博物馆,物归原主。 李树勤亲自鉴定,确认回来的会试朱卷就是遗失的那一个。 寻回的过程过于一帆风顺,丢失的过程也过于奇妙坎坷。稍稍一理,就能发现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比如,恰好经手过秋泓会试朱卷的富商也恰好经手了秋泓墓里的陪葬。 比如,樊州博物馆天衣无缝的安保措施下竟找不出一个潜入馆内的嫌疑人。 再比如,那个印在了红章上的莲花金印。 又比如,这份会试朱卷本身就是假的。 这一番折腾,似乎不是为了偷窃文物,而是为了引出一个人。 或者说,一些人。 陆渐春手一抖,他想起了监控中,那个与秋泓搭话的身影。 沈万清。 历史教授兼樊州博物馆的学术顾问沈万清,不,应当说沈惇,正翘着腿,坐在茶舍里,兴致缺缺地把玩着一个鼻烟壶。 樊州博物馆馆长李树勤坐在他对面,恭敬地问道:“沈先生,专家鉴定过,这个鼻烟壶就是昇新年间的,只是我不确定是不是当年您夫人用过的,您再仔细看看。” 沈惇哼了一声:“看着不像。” 李树勤略有些失望:“时间过去那么久了,就算是代代相传,也肯定会有不少遗失,沈先生,这已经是晚辈能找来的最符合要求的了。” “无所谓,”沈惇道,“一个鼻烟壶而已,不用在意。” 李树勤笑了笑,应和着说:“是是,一个鼻烟壶而已。” 沈惇瞥了李树勤一眼:“怎么样?官家人没怀疑你吧?” “没有。”李树勤赶紧回答,“东西既然找回来了,警察们自然万事大吉,他们也不愿有案子悬而未决。况且,沈先生您也知道,王盛嘴很严,他帮咱们找的都是自己人。不过……昨天晚上,不知为何,那位陆警官忽然查了下午博物馆内的监控。只是他临走前也没说什么,我想,可能是例行检查罢了。” “那就好,我……” 笃笃笃!沈惇的话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谁啊?”他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一个茶舍服务生探进头,小心翼翼地回答:“沈先生,有位客人想见您。” “什么客人?”沈惇把鼻烟壶随手一丢,直起身。 “一位警官,他说他姓陆。” “六个月前,我专门来了一趟樊州,在这里,我找到了陆渐春。”李岫如嘴里叼着一支烟,含糊地说道。 “他是个小警察,原本在这地方念警校,中途受了伤,休学了很长时间。”李岫如看了一眼身旁一言不发的秋泓,继续道,“这个人,外人看起来觉得他老实本分,做事规矩,除了工作没有生活,可实际上……” 李岫如卖了个关子,秋泓却不接他话,因此李岫如只能接着说:“可实际上,陆大将军一直在偷偷追查天崇道的事。而且,很难说,他到底是在追查,还是在……融入。” 秋泓看了李岫如一眼。 李岫如继续道:“秋相绝顶聪明,想必已经看出那所谓的博物馆失窃一案不过是一个用来引人注目的幌子罢了。不过,这个幌子很成功,你来了,陆渐春来了,我来了。你猜,还有谁也来了?” “所以你现在要带我去找布日格。”秋泓忽然说道。 李岫如轻轻勾起了嘴角,他看向秋泓,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秋相,你说,若是布日格见到了你,会如何做?” 秋泓双唇紧抿,脸上隐有凝重之色。 李岫如转动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不过也不着急,我饿了,先吃饭。” 秋泓被车内的怪味熏得直犯恶心,他胃里阵阵绞痛,可又没有东西可吐,更吃不进去,只好坐在李岫如对面,疼得默默冒冷汗。 李岫如看起来像个乞丐,但身上现金却不少,他数出五张百元大钞,点了一桌子山珍海味,不顾秋泓难受,一个人吃得兴致盎然。 “怎么坐着不动?”李岫如甚至很好心地问道,“舌头疼?” 秋泓昨夜为了在祝时元面前示弱,故意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可惜他这招没能骗过善拆人下巴且有前车之鉴的缇帅大人。 李岫如凉凉道:“同样的招数不能用两次。” “至少第一次时骗过你了。”秋泓倒是不知悔改。 李岫如哼笑一声:“秋相,你上辈子是怎么死的?” “病死的。”秋泓歪在椅子上,声音有些发虚。 李岫如看了他一眼:“是吗?” “不然呢?”秋泓皱了皱眉。 李岫如上下打量起他来:“李语实说你是被男人玩死的。” “什么?”秋泓一瞬间以为自己没听清。 李岫如贴心地重复了一遍:“李语实,我那一堂五百年的堂弟,也是你同年,他说你是被男人玩死的。” 秋泓目瞪口呆。 李岫如生怕他知道得不够多,接着说:“就在他自己写的书里,说你夜夜招八男八女在府里伺候,不光精力殆尽以致人亡,还被弄得肠子流了一地。”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他过去就爱传些没影的事,谁会相信他写的东西……” 第40章 李岫如一摆手:“此言差矣,罗誉修的《昇史》里面关于你的不少内容就取自李语实之笔。毕竟人家可是你和一期登科的同年,知道得自然比我们这些入不了秋相大人眼的小喽啰多多了。” 秋泓不可置信道:“我活着的时候,李语实先是在怀南做盐官捞钱,北都城破时他爹在北廷当奴才,他在南边享清福。后来他爹死了,他回家丁忧,期满后几番托人送礼,请我帮他起复。我给他在鲁东布政使司谋了个肥差,他还不乐意,一心要回北都做京堂。后来他娘又死了,又丁忧,第二次起复还是靠我。若不是我,以他那花拳绣腿的水平,能做到礼部侍郎吗?这般厚待,他竟那样编排我。当初我杀你爹,他家可一点都没被波及到!” “所以他写的东西在后人看来才格外可信。”李岫如话锋一转,“你真的不是被男人,咳,玩死的吗?” 秋泓气得说不出话。 现在他不光胃疼,心脏也开始疼了。 李岫如却大笑起来,甚至笑出了几分前世浪迹江湖时的洒脱,他乐呵呵道:“秋相,这都是身后名,不必在乎。你不是说过什么‘不求百世流芳,但求问心无愧’吗?怎么自己看到后世了,反而在意起来了?” 秋泓沉着脸,讽道:“看来缇帅这几个月没少读书,竟连我在绝笔信里写了什么,你都一清二楚。” 李岫如被秋泓点破,脸上却不尴尬,他不咸不淡道:“秋相虽没留下一个清贵的身后名,但挂念着你的人可不少,如此看来,也不能不算是百世流芳。” 秋泓没说话。 “好了,吃完了,走吧,去见见那个不跪天子跪凤岐的天应王。”李岫如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嘴,站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诶,你跟着他去阿耶合罕部做遣使时,是哪一年来着?” “长靖三十六年。”秋泓答道。 第16章 长靖三十六年(一) 出关做遣使并不是一个好差,尤其对于像秋泓这样的翰林而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苦差。 好好一个成绩优异的庶常,散馆之后明明可以留下来每日读书修史,可却偏偏领了连鸿胪寺和礼部都不愿意干的位子,跟着阿耶合罕的三儿子跑去草原,和那帮北牧蛮人谈什么合作互市。 尤其是合作互市,布日格来京开这个口时,兵部本不乐意。 但是,兵部不乐意也没办法,国帑里没钱,太后又要修宫,南边天崇道乱作一团,若是再和北牧人打下去,怕是有昇一朝就要亡于长靖了。 于是,和谈开市就被刚刚接手了长缨处的新一任总领大臣裴松吟提上了日程。 不过,这份苦差又是如何轮到秋泓头上的呢? 年底散馆,深受吴重山喜爱的秋泓如愿以偿留在了翰林院,甚至官压工部侍郎家的大儿赵思同一头,被授了从六品的修撰。 可谁知,也正是那个时候,北都又出了“莲花案”的乱子。 秋泓和沈惇藏在福香观里的秘密因华忘尘而败露,长靖皇帝在震怒天崇道为非作歹的同时,还震怒了一下胆大包天的秋泓和沈惇。 长到三岁还没起大名,整日在观子里被人喊“猫儿”、“狗儿”的辰王长子皇帝长孙由祝旼亲自赐名“祝微”。他的生母上宵道人重还俗名,牌位入了王府,先是被抬成夫人,而后又追封了王妃,当年做公主替身在观子里修道和宗室子纠缠不清的往事立刻成了“王妃带孕为夫婿祈福”。如此一番操作下来,紧接着祝微就被塞进了辰王府,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小世子。至于天清子等一众受华忘尘一案牵连的坤道则被处死,秋泓和沈惇因此入了诏狱。 但不知怎地,长靖皇帝大发善心,在诏狱里关了一个多月后,沈惇因他祖父的运作先一步出狱,随后便飞快官复原职,甚至还火速晋升,从詹事府府丞变成了右春坊右谕德。 人家还真借此傍上太子了! 至于秋泓,外面没人捞他,里面没人管他,一个人在诏狱里病得吐血,最后,心地善良的镇抚使李岫如作保,把他送了出去。 只是那时,翰林院的修撰已变成了赵思同,原本没能留馆的同科三甲进士曹争茂捡了个漏,替补赵思同,做了正七品的编修。 那秋泓呢?秋泓做什么? 到了三月天气回暖时,他出狱,沈惇来见他,格外不好意思。毕竟,傍上太子这事本就在两人的预料之中,只不过,秋泓预料的是两人一起傍上,可谁承想,最后一步登天的只有沈惇一人。 但命运弄人,秋泓还能说什么? 他拖着还没好的身子,回翰林院收拾好了东西,在吴重山的照顾下,又住回了鹤阳观旁的会馆,好歹算是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这日沈惇来时,秋泓正坐在窗下看书,他在诏狱里一病俩月,瘦了个形销骨立,见沈惇来了,强打精神要起身,沈惇赶紧把人按下。 “昨日我去找裴相了,”沈惇开口道,“裴相告诉我,他会想办法的,毕竟皇上也没说要罢你的官。” 秋泓强挤出个笑来:“多谢沈公为我四处游走,只是吴次相都没办法的事,我也不强求什么了。” “这是什么话?”沈惇立刻道,“你年纪轻轻,难道要回乡赋闲吗?” “眼下我这个样子,也确实只能回乡赋闲了。”秋泓叹道,“回去起码能教教书,混口饭吃。如今在京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我家里本就贫寒,拿不出多余的银子给我上下打点,还不如……” 第41章 “那怎么行?你起码得等到我……”沈惇话说了一半,又咽了回去。 但秋泓却心知他要讲什么大不敬的东西出来,于是笑道:“那我可得好等了,陛下正值壮年,沈公也得再加把劲才是呢。” 沈惇摸了摸鼻子,只能叹气。 其实把辰王世子养在福香观里也无可厚非,毕竟祝颛和上宵道人的丑事也不是满朝皆知,秋泓和沈惇作为两个知情人,既没有残害宗亲,也没有在此时就按捺不住地勾搭太子。长靖皇帝又不傻,个中缘由,他稍一思量就能明白。若不是皇后疑心病重,祝颛不省心,太子生不出孩儿,秋泓和沈惇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吗? 所以祝旼迟迟未发落这两人,一来念在他们在抓捕华忘尘上有功,二来又觉得他们也算忠心耿耿,且人又不笨,将来或许也能算是个栋梁之材。所以,在沈家三托四请,活动关系保下沈惇,又偷偷递消息给太子时,祝旼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如今沈公高升,看来是皇上也动了过继的心思。”秋泓忽然道,“只是太子依旧是太子,皇上不好直言罢了。” 沈惇没答这话。 秋泓兀自继续道:“皇上虽然不愿好好一个孩子养在辰王膝下,但这事若提出来,百官中怕是十有八九都要反对。可等将来太子登基时,孩子已经大了,万一闹出什么礼仪方面的乱子,谁都不好收场。” 说到这,秋泓看向沈惇:“沈公原是辰王殿下的老师,不如去劝劝殿下。” “我?我如何劝?我只是……”沈惇话说了一半,就立刻明白了。 秋泓的意思是,让他去撺掇辰王,主动提出把孩子送到宫里养着,起码,要放到皇后身边才行。 “皇后娘娘是太子生母,自然会为自己儿子考虑,就算孙儿不是亲生的,养着养着,不就成了亲生的了?”秋泓支着头,懒懒散散地说道,“沈公要是再替太子办成了这事,将来太子还指不定如何器重你呢。” “不行!”沈惇一口回绝了秋泓,“我狠不下这个心。” 秋泓听了这话,顿时奇道:“沈公,当初你和我一起瞒天过海把小世子养在福香观里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狠不下这个心呢?” 沈惇欲言又止。 秋泓一怔:“你该不会是教辰王殿下教出感情了吧?” 沈惇苦笑:“辰王虽不是个读书的料,又懦弱好色,但心地不算坏。我上进了两年,后来也就放弃了,索性带着他玩玩,教些人品做事什么的。辰王年纪小,爹不疼娘不爱的,我……” “你就做了他的爹。”秋泓接道。 “哎哟!”沈惇慌忙去捂秋泓的嘴,“胡说八道什么呢!” 秋泓咳了两声,挥开了沈惇的手:“我瞧沈公你就是这样,三年前刚去王府时左右看不顺眼,现在反而开始护犊子了。” 不养儿女不知做父母的感觉,秋泓的夫人远在少衡老家,他一个人在京城,和以前的光棍模样没什么区别。 秋顺九数次来信,要把邬砚青送到北都来和秋泓团聚,全被秋泓以没处居住为由推脱回去了。 因此,娶亲三年,秋泓无儿无女,也算半身轻。 只是,半身轻的人自然理解不了沈惇这种拖家带口的心境。 “也罢,不提那事了。”沈惇站起身,越过秋泓,替他打开了窗子,“你也不出门见见太阳,现在外面暖和,你不见太阳,身子什么时候能好?” “见了太阳我就要被晒晕过去,更好不了。”秋泓纹丝不动地躺着。 “这是什么理论?起来起来,久坐不好。”沈惇拖着身上好似没长骨头的秋泓下了躺椅,“跟我去揽镜山底下转转。” “揽镜山有什么好转的。”秋泓不情不愿道。 沈惇自作主张,叫来李果儿收拾房间,又喊来铜钱儿,一起上了他沈家的马车。 其实揽镜山并不远,就在城外运河口,离鹤阳观步行也不过两刻钟。 只是沈惇知道,若叫秋泓走去,他多半得晕在半路,所以专程叫了马车,甚至还好心地在车里备上了茶水和点心。 秋泓却当是沈惇深觉对不住自己,心安理得地受了,还对他带来的黑茶进行了一番非常刻薄的品评。 沈惇也不知,秋泓一个寒门出身的人,整日哪来这么多讲究,明明自己穿着旧衣裳,却要去看人家游园赏花的公子哥们打扮如何,还尤其喜欢欣赏那自大统年间兴起的“青娥风”,年轻男子整日膏粉敷面,簪花涂脂,不男不女,被之前的某位长缨处总领大臣怒斥为“诡异之徒”。 而就在两人刚到揽镜山下市集时,秋泓却对沈惇说:“那边有卖脂粉的,你也去给我买一盒来。” 沈惇大惊:“你买脂粉做什么?” 秋泓理直气壮:“我没见过,买来玩玩。” “脂粉有什么好玩的?”沈惇不可思议。 “我想玩,身上没钱。”秋泓拿扇子拍沈惇的屁股,“快去。” 沈惇站着不动:“男人买脂粉,像什么样子?” “男人买脂粉怎么了?”秋泓指了指那边,“你瞧,不少男人都在买呢。” “我不去。”沈惇很坚定。 “就当是给你夫人买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秋泓撺掇道,“你买两盒,一盒给我,一盒送给夫人,夫人指定心花怒放。” “我……” 第42章 “你且去排队,我上那边茶陵酒肆的雅间里等你。”秋泓有条不紊地安排道,“铜钱儿,沈才,你俩跟我走。” 还没来得及反驳一句的沈惇就这么看着秋泓把自家小厮也带走了,他看了一眼游人如织的脂粉铺子,仿佛要赴刑场般,大义凛然地去了。 茶陵酒肆就立在运河边,顶楼雅间正能望见南去的码头。 秋泓不需要付钱,自然是什么好的紧着什么来。他先是要了一壶碧螺春,又命沈才把楼里最好的琴伎请进屋。一番折腾后,连日心情抑郁的秋泓总算是高兴了起来,他靠在窗边摇扇赏景,兴致勃勃地等待沈惇。 而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群人欢声笑语着走上了楼。 为首之人叫道:“天字一号间不是说好了给我留着吗?怎么来了别人?” 守在门口的小厮忙答:“哎哟,这位爷,您昨日定的不是晚上再来吗?小的寻思着……” “情儿也去了?”那人立刻不悦道,“我不在,情儿怎能给旁人抚琴?” 说着话,他推门就走了进来。 这是个长得矮胖,面黑如碳的男子,穿着却是满身绫罗绸缎,远远看去,犹如一个五光十色彩瓷圆肚瓶。 秋泓一见他,就立刻笑出了声:“曹兄,怎么打扮得如此明媚?” 这个闯入人家雅间的,正是秋泓的同年曹争茂。跟在曹争茂身后的,除了一向与他交好的赵思同外,还有李语实、庄士嘉等人,他们都是乙酉科进士,其中不少,还是和秋泓一起入了馆的庶常。 几人看到秋泓,顿时一阵尴尬。 他们今日来茶陵酒肆,本是要给同年汪屏送行。 散馆后,汪屏被外放去了陪都京梁做官,这两日就要启程,一行人商量好了请他摆宴。来之前,庄士嘉提议叫上秋泓,毕竟关系也不差,在馆时,赵思同、曹争茂的课业甚至还是秋泓代笔的。可大家都是官场上混了三年的人,虽说念着同年情谊,但都觉得秋泓此时落魄,又是半个戴罪之身,真叫上他,将来惹出祸了,不好收场,最后只得作罢。 谁料,到头来,竟好巧不巧地又遇见了秋泓。 秋泓看破不说破,笑着把众人请了进来。 庄士嘉好声好气地解释:“公拂,今日我们要给季清送行,本想告诉你,不过都担心你病着,所以……” “季清要去哪里?”秋泓问道。 汪屏老老实实地回答:“去京梁,任巡漕御史。” “京梁也好,山清水秀的,兴许来日我还得投奔你呢。”秋泓笑着说。 汪屏是个嘴笨的人,听了秋泓的话,赶紧应道:“你要是来了,我肯定好好招待。” 李语实在一边凉飕飕地说:“人家用你招待吗?马上就要傍上太子殿下了。” 赵思同立即拱手:“说得是呢,要不是公拂有了更好的位子,哪里轮得到我做这修撰?” 秋泓只笑不言语,等着庄士嘉出来打圆场。 庄士嘉果真和稀泥道:“敬臻自己有了好官位,却还来酸别人,你上盐道,不比做京堂强?” 李语实一挑眉,越过庄士嘉,给秋泓倒了杯酒:“尝尝,这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陈酿。” 秋泓忙道谢。 方才一番唇枪舌战本该就此揭过,可曹争茂却不依不饶,讽笑道:“公拂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想来为了过得舒坦些,是没少伺候李岫如那厮。” 秋泓一滞,脸上笑容缓缓褪去。 他知道,曹争茂此人与自己向来不对付。 三年前殿试,他因相貌一言难尽,自会试第五名落千丈。而秋泓,则从第二百三十三,一飞冲天,成了二甲第五,又因生得芝兰玉树,被裴松吟和吴重山一起相中,做了人家相国门下的学生。曹争茂自己呢?本以为凭借着和胡世玉同乡,有幸拜在了胡世玉亲信的门下,哪怕是只得了三甲也能入馆做庶常,可现在胡世玉死了,亲信作鸟兽散。要不是秋泓犯了事,翰林院编修一职能轮得上他吗? 曹争茂背地里就忿忿不平,如今秋泓落了难,他怎能忍住不讥讽两句? 只是那话说得太露骨,就连庄士嘉都不好上去打马虎眼了。 汪屏结结巴巴道:“曹,曹兄,你这讲得有点……” “有点如何?”曹争茂来之前就喝了二两黄汤,此时酒气上头,讲话更不顾忌,他扬声道,“我还说错了吗?他秋公拂可不就是仗着长了张好脸,在那些贵人的床笫间左右逢源吗?诶,敬臻,你不是也讲过这样的话?说他和如今的太子讲官沈先生不清不楚。” “我……”李语实自诩斯文体面,只喜欢背后论人长短,当面从不直接讲难听话,此时听到曹争茂供出自己,瞬间脸上挂不住,“我何时说过这番腌臜言论?” 曹争茂眼一瞪,方觉自己被背叛,立即大叫:“你还说他媚上惑主,用副好皮囊勾引皇上,所以才被点了二甲第五,我没那本事,因此沦落成了三甲第九十九!” “放肆!”几人还没来得及上去按下口出狂言的曹争茂,外面就响起了一声呵斥。 秋泓还只当是沈惇来了,因此舒了口气,指望这位大前辈能把这帮晚生震慑一番。谁知抬头看去,只见一面白无须的男子立在门口,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他呵斥道:“哪里来的混账货,在这里编排皇爷?” 第43章 众人见到他,不约而同呼吸一滞,站在原地,不说话了。 这时,这人的身后慢悠悠地响起了另一个声音:“没想到,我朝的翰林私底下是这样看朕的。” 这下,所有人都腿肚子一软,倒头就跪了。 原来,刚刚出言呵斥的乃是中正司提督太监尤芳,而那个自他身后走来的中年男子,正是当朝皇帝,祝旼。 第17章 长靖三十六年(二) 长靖皇帝祝旼今年已过五十了,他不似自己的祖辈生得宽额阔面,天庭饱满。祝旼是个瘦长脸,面皮却皙白,留着两撇淡淡的小胡,一双不算大的眼睛倒是颇具神采。 秋泓殿试时,远远见过祝旼一面,看得不真切,但也记了个轮廓,眼下再见,一眼便瞧了出来,这就是当今圣上没错了。 中正司提督太监尤芳站在一侧,斜着眼睛打量这跪了一地的翰林们。 祝旼背着手,目光扫视过脚下的每一个人,过了不知多久,秋泓等人的腿都跪麻了时,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方才出言不逊的是哪个?” 曹争茂一觳觫,颤巍巍地抬起头,跪爬上前,行礼道:“臣,臣乙酉科三甲进士,翰林院编修,关宁曹争茂,叩见陛下,躬问圣安。” 祝旼看着他,轻笑了一声:“朕记得你,你出身关宁驼帮,你父靠买官身,做了皇商,还带着你入了官籍,对不对?” 曹争茂哪里想到自己的出身能被皇帝陛下记得如此清楚?他不寒而栗,头埋在地上,颤声应道:“正是臣。” 祝旼移开了视线,不咸不淡道:“朕也并非留意你,只是殿试时你仪容不整,边写卷子边挖鼻孔,朕不得不看了你几眼。若是叫纠仪官瞧见,别说三甲了,你这贡士的身份也得被褫了去。” 听到这话,和众人一起把头埋在地上的秋泓差点笑出声。 祝旼这皇帝做得恣意随性是出了名的,倘若随意换个皇爷爷来,曹争茂怕是三年前就被人从大殿上抬回原籍去了。 而此时,得知了自己名落千丈之真相的曹争茂差点吓得当场尿失禁,他连哭带喊道:“皇上,皇上!方才臣失言,是,是因为喝多了酒,所以才……” 祝旼摆了摆手,转头对尤芳说:“叫李峭如带人来给曹编修拖出去,杖打三十,罚俸一年,逐出翰林院,外放做官。” “是。”尤芳应道。 很快,祝旼的贴身轻羽卫,镇抚使李岫如的亲弟弟李峭如来了,他领着三个随皇上一起微服私访的属下,上去架起曹争茂这个五彩胖子就走,留下还跪在地上的几人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起来吧,地上凉。”祝旼随便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 跪在他脚下的几人迟疑了一下,都慢吞吞地站起身,退到了一旁。 乙酉科的庶常里,庄士嘉、赵思同和被拖出去的曹争茂留馆,继续在翰林院修史,替长缨处大臣们写贺表和应制诗,李语实和汪屏外放出京,一个去怀南盐道,一个上京梁做巡漕御史。 他们的去处,包括秋泓的,祝旼都很清楚。 “前一日李道阳还在朕面前提起自家小儿马上就要出京做官,是你吗?”祝旼看向李语实。 李语实上前一步,施礼道:“正是臣。” 李道阳就是他亲爹,如今的礼部尚书,大宗伯。此人在胡世玉死后,飞快转投到了裴松吟门下,叫长缨处给李语实选了个转运盐使司里的肥差。虽实权不大,但胜在清闲又多利。 之前,在胡世玉、李道阳等人的运作下,祝旼非自愿地阅读了不少李语实的文章,他只能说,此人文采斐然,更适合去写话本小说,不适合在朝堂上为官。 当然,这话祝旼不会说出口,毕竟管盐嘛,好端端的肥差,让他去,去了就别再回京。 等问完了李语实,祝旼又问汪屏、庄士嘉、赵思同,等把一圈人了解了一个遍,祝旼端起了尤芳奉上的茶盏。 “谁是秋泓?”他问道。 在旁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秋泓一激灵,忙直起身,行礼道:“臣乙酉科二甲进士,少衡秋泓,躬问圣安。” 祝旼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秋泓心底一阵发毛。 过了半晌,坐在他面前的皇帝陛下才开尊口道:“把头抬起来。” 秋泓听话照办。 其实,若说曹争茂的酒后胡言全无道理也不尽然,殿试毕竟着重看脸,秋泓能从会试二百多名一跃而上,那就说明他长得确有过人之处。 祝旼低头看去,就见这人眉目清俊秀丽,气质端方雅正,也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曹争茂羞辱的缘故,此时眼眶微微泛红,眼中还蒙了层薄薄的水雾,只是因身体不好,脸上血色并不充盈,瞧着还有些病恹恹的。 祝旼心里“啧”了一声,暗道,果真,若是没有过人之处,李岫如能七转八绕地叫李峭如跑到他面前替个萍水相逢的翰林说情吗? 秋泓倒是没猜出祝旼此时的心思,他毕恭毕敬地抬起头,又顺从地垂着眼,静静地等待君父的审视。 祝旼也的确在审视他。 每年登科的进士里不乏青年才俊,就比如刚结束的春闱,祝旼便听裴松吟说,靛南出了个十四岁的神童,文章写得相当不凡,祝旼微服一见,果真人生得稚嫩,学识却不浅,但因年纪过小,最终没被录取。 相较于他们,秋泓似乎也没什么特殊,但奇怪的是,无论吴重山或沈惇,甚至说李岫如,都免不了对他露出器重之意。而今祝旼见了,也终于明白了,这是因为,秋泓的眼里,藏了些其他的东西。 第44章 “诶,尤芳,”祝旼收回目光,“你看他长得像谁?” 陪伴祝旼长大的老太监尤芳赶紧眯起老花眼,仔细看了看秋泓,看完后,他“哎哟”了一声:“皇爷您别说,这瞧着有点像兴义郑相公呢。” 兴义郑相公?哪个兴义郑相公? 秋泓怔了怔,莫不是长靖皇帝刚即位时接替了高楹的前长缨处总领大臣,当今陛下的老师郑秋良? 他还年轻,入仕时郑秋良已故去近十年,但郑相与祝旼的君臣佳话倒是流传至今。那说秋泓长得像郑秋良,意思岂不是,长靖皇帝打算对着他思旧人了? “你可读过郑先生的文章?”祝旼问道。 秋泓规规矩矩地回答:“入馆后,读过郑相的奏疏。” “你以为如何?”祝旼又问。 秋泓顿了顿,俯首答:“郑相针砭时弊,洞见之深,我等自不如。” 祝旼笑了:“你好像很怕朕会看中你啊。” 秋泓慌忙跪下告罪:“臣说的是实话,没有藏拙的意思。郑相的《论田亩制度疏》、《论时经疏》臣都读过,其中所言,都是我朝时下面临的难题。但臣自小闭门苦读,少见地方百姓艰难,因而所有感想也不过是纸上谈兵,不值一提。” 祝旼眯了眯眼睛,起身走到秋泓近前:“动不动就跪,起来。” 说完,他直接去搀人家的胳膊,吓得秋泓差点一跃而起。 “行了,今日春光盛好,朕不过是外出踏青,众卿家也不必拘束,各自去吧。”祝旼说道。 几人如蒙大赦,纷纷告退。 秋泓也想走,谁知祝旼却一把拉住了他:“你留下。” 听到这话,刚刚还在讥讽秋泓的李语实立刻向他投来了又同情又艳羡的目光。 皇帝亲自拉着你要说悄悄话,这不是圣眷正隆,什么是圣眷正隆? 可秋泓却心里打鼓,生怕自己还没来得及得到圣眷,就不慎触怒圣威,跟那曹争茂一样,被李峭如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祝旼却很随和,见人都走了,转头对秋泓道:“坐。” 秋泓犹豫了一下,倒是没矜持:“多谢皇上。” 祝旼打量着他:“你是个有野心的。” 秋泓脸一白,又要起身告罪,被祝旼按了下来。 “有野心也没错,只是野心不可用在歪门邪道上。”祝旼抿了口茶,把言外之意点明了,“替太子着想身后事,倒是不算歪门邪道。” 秋泓紧张出了一身冷汗。 “所以朕默许沈惇去做太子讲官,等太子继位了,自然会提携他。”祝旼一笑,“至于你,做太子讲官有些屈才了。” 长靖皇帝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了出来,出谋划策的从来都不是沈惇,而是他秋泓。 “臣愚钝,不知皇上指的是……”秋泓大着胆子试探道。 “当初贡院失窃,数张试卷丢失,朕记得,最后只有你的没有找回来。”祝旼悠悠道。 秋泓头皮一紧。 可祝旼没有接着往下说,他转了话头:“阿耶合罕的三儿子布日格,就是那个诛杀华忘尘时,和你们撞到一处的北牧王子,这几个月来一直在四夷馆住着,你可知道?” 秋泓之前虽在狱中,但也有所耳闻,他点头回答:“臣听说过。” “那你可知,他为何一直不走?”祝旼接着问。 秋泓立刻明白了,祝旼是要问自己封贡互市的事。 半月前,裴松吟联合一众朝臣,上表公疏,建议与北牧人和谈,以封贡互市的形式,维稳北疆,好以此腾出手来镇压南边的叛军和天崇道动乱。 但这事僵持了很久,始终没有结果。 一来因为更北边的阿斯汗国蠢蠢欲动,阿耶合罕的弟弟脱古思叛变,投靠了阿斯汗王也古达,二来又因朝中主战派甚多,不少人叫嚣着要犁庭。到最后,裴松吟等人的公疏只好留中不发,互市到底开不开,祝旼也没给出任何准信。 但年初时,燕宁总督方治中告病致仕,而后顶上的冯桂英是个瘸子里的将军,半辈子都没打过仗,更不懂如何练兵,若是让他和北牧来一战,不如祝家人直接收拾细软跑路,把北都拱手送给蛮人好了。 可如果要谈互市,总得有几分诚意,布日格都在京城里住了这么久,难道大昇就不愿派个遣使出去吗?况且,互市这事,也的确需要朝廷的人盯着。 但派谁去盯着呢? 按理说应当让鸿胪寺出人,但鸿胪寺各种推脱,礼部也装聋作哑,如今,这皮球总算是踢到了长靖皇帝的面前了。 “做遣使不是件容易事,若是做得不好了,兴许还会有性命之忧。”祝旼不疾不徐道,“你是翰林,将来入詹事府,进国子监,任职礼部,修典编史,然后等廷推,熬资历,入长缨处,再熬资历。或许啊,等你七老八十了,才能当上总领大臣。那时,不管是谁,往往都已经久居高位,看不见人间疾苦了。” 秋泓知道祝旼要说什么。 “不过,倘若你愿意,就不必在翰林院熬资历等九年考满,朕现在便授你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一职,由你做遣使,带行人司出关,为朕排忧解难。”祝旼和善一笑,“这是你老师吴重山为你选的路,朕也觉得,极好。” 他没有给秋泓商量的余地,去与不去,是两个极端。 去了,或许会死在塞外,不去,那就是继续以戴罪之身等着,将来或许外放出京,做个小官,也或许像秋泓给沈惇说的那样,回乡教书。 第45章 但若是他成功回来了呢? “其实,也用不了多久,一旦北边安定下来,朕就会立刻着人接替你,等你回来了,就进国子监,倘若功绩卓著,甚至可以直接入礼部任侍郎。”祝旼可谓是给秋泓画了好大一张饼。 秋泓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跪下谢恩:“陛下赏识,臣感激不尽。” 祝旼把秋泓扶了起来,贴心地问道:“手怎么这么凉,是身子还没好吗?尤芳,去把朕那条绣着鹤纹的大氅拿来。” “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祝旼没放开秋泓的手,反而拉得更紧了,“这次出关,各方仪仗不能有损我朝国威,你是国使,自然受得起。” 于是,出关做遣使的事,就这么定下了。 离京的日子选在四月初一,礼部匆匆忙忙,准备好了一众事宜。 秋泓来不及回乡告别父母,只能留下一封信,叫李果儿送去。 拜别了老师以及一些京城里的好友,前几日刚在茶陵酒肆里不欢而散的众人又齐聚一堂,这回,是给秋泓送行。 没了曹争茂,其余人谁也不敢对官最大的秋泓口出狂言,几人一番互相恭维,到最后都喝得醉意熏熏。 看起来一向薄情寡义的李语实临走前还哭出了声,说这一别,大家各奔东西,又不知来日要什么时候才能相见了。 听到这话,众人心中都不免悲伤。 等快要起行的那日前一晚,秋泓一人回了会馆,铜钱儿正在隔壁睡得呼声震天,不过那懒汉倒是没等秋泓催促,就把行囊整整齐齐地收拾好了。 见到这番情形,秋泓站在院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这可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高升呢。”这时,院中有一人出声道。 秋泓吓了一跳,等看清那坐在树下石凳上的是谁后,才抚胸舒了口气:“沈公,你二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沈惇凉凉道:“公拂大忙人,忙里忙外的,也忘了告知我一声,你不日就将离京。” 秋泓这才想起,自那天在茶陵酒肆里遇上祝旼,不得不甩开沈惇后,两人就再没见过了。 “我忙得头晕,沈公也要来责难我,真是叫人好心凉。”秋泓故意埋怨道。 沈惇见他倒打一耙,也不恼,反而笑了:“我是怕给你买的胭脂叫我夫人看去,以为我在外头养了外室,不敢领回家呢!” 说着话,他把那日在揽镜山下市集上买的脂粉盒丢到了秋泓的怀里:“拿去,带身上当个念想。” 秋泓失笑:“沈公怜我。” 沈惇冷眼瞧他:“你方才做什么去了?怎么这幅巾是歪的,宫绦也没系好?” 秋泓低头一看,顿时神色大窘,他笑了一下,回答:“陛下邀我去皇庄嘱咐两句,兴许是回来路上走得急,散开了。” “陛下?”沈惇微微不悦,“陛下还挺在意你,竟就这么舍得放你去塞外喝风,不怕人走半道被山匪劫去做压寨夫人吗?” “放心,陛下说了,若是路上真有什么,立刻叫还在京城的小陆将军追去。”秋泓说道。 这话不讲还好,讲了立马叫沈惇生气。 自去年年底“莲花案”后,陆渐春隔三差五就向沈惇打听秋泓近况,打听他何时能出狱,何时能官复原职。武将文官结交乃是本朝大忌,虽说陆渐春和沈惇两人官职都不高,但来日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免不了参上一本。 此时又听秋泓提那陆渐春,沈惇顿时不满:“我看你不如带着他去草原上放羊好了,别再回来祸乱朝纲了。” “沈公竟这样想?”秋泓故意哀叹,“真是人还未走茶就凉。” 沈惇冷哼一声,不言语了。 秋泓徐步上前,握住了沈惇藏在袖子下的手,他轻声道:“淮实,我就要走了。” 沈惇没说话,却反握住了秋泓那微微发凉的指尖:“过来,我给你把宫绦带子再系一系。” 这日是三月二十九,午夜勾月正明。 -------------------- 领导烙大饼 第18章 长靖三十六年(三) 从北都到广宁要五天,从广宁再到察哈尔台又要十天,路上行程算下,林林总总就要半个月。 秋泓启程时正值四月初一,是辰王世子的生日。可这时沈惇已入东宫任职,不好再进王府,因此谁也无法去看小世子。 等遣使的车驾到了广宁时,沈惇的信也到了,说小世子哭了三天,只因没等来去看望他的秋泓。这话说得人心里过意不去,为了安慰世子,秋泓专程在广宁城外的呼察湖边折了半枝柳条,托来送信的沈才带回去给小世子玩。 沈才回去后,直到出了关,秋泓再也没收到过任何人的来信。 不光是因为出关后通信多有不便,还因四月中旬塞外起了沙尘,一行人不得不在大卑山下的哨城落脚。 而这风沙一刮就是十天,叫哨城中的所有人和外面失去了联系。 秋泓每日忧心忡忡,登瞭望台数次,往北眺望。可惜这风沙一起竟遮天蔽日,连哨城背后的大卑山都被一并隐去了。 秋泓着急,属下们着急,随遣使回草原的布日格倒是不着急,他还劝导秋泓,好事不怕晚,好饭不怕迟。 这位生在草原,长在草原的北牧男人身材高大壮硕,有着自小风吹日晒养成的古铜色皮肤和一双如鹰般的眼睛、一脸浓密的络腮胡。 第46章 他告诉秋泓,布日格这个名字,在草原上意为“雪山下的金雕”,是世上最勇猛的鸟儿,是万鹰之王。 这日,下了瞭望台,“万鹰之王”操着有点口音但却很流利的大昇官话问道:“秋少卿,你的故乡在哪里?” 秋泓正坐在桌后看文牍,他随口回答:“少衡。” “少衡是哪里?”布日格是个很有求知欲的人。 秋泓的耐心却不多,他招手叫来铜钱儿:“去,给台吉讲讲,咱们家是哪里。” 布日格赖着不走:“秋少卿,你为何不能给我讲讲?” 从北都到哨城这一路走了多久,布日格就骚扰了秋泓多久,他用他们草原上特有的语调为秋泓唱曲儿,还特地采来呼察湖边的野花要簪在秋泓的官帽上。 这人过于殷勤,以致连秋泓的侍卫都觉出了不正常。 背地里,随秋泓一起出关的礼科给事中徐锦南和行人司司正张篆都说,此人绝对心怀不轨。 至于如何不轨?他俩也说不清楚。 秋泓只觉得布日格奇怪得很,毕竟,谈互市是他代表阿耶合罕提出的,可当一行人在哨城耽搁下来时,他却又不着急了。 这其中定有缘由。 想到这,秋泓从面前如山般的文牍中抬起了头,淡淡一笑:“台吉想听什么?” 布日格一撩衣袍,坐在了秋泓身侧:“在北都时,听人说秋少卿家在江南,据说江南美人都柔情似水,不知是否真如此?” 秋泓抬了抬嘴角,不冷不热地回答:“我家不在江南,在汉南,汉南女子泼辣又不近人情,哪里谈得上柔情似水。” 布日格的一双眼睛在秋泓身上身下打转,他笑道:“不近人情的美人儿,秋少卿说的可是你自己?” 秋泓一皱眉,严声厉色道:“请台吉放尊重些。” 见他这副模样,布日格顿时哈哈大笑。 正此刻,一个小厮匆匆走了进来,为秋泓双手呈递上一封密信:“少卿,这是广宁卫守备太监酆镇天遣人冒风沙送来的加急快函。” 秋泓接过,看了布日格一眼,自己走到一边的灯烛下,撕开了密信。 礼科给事中徐锦南上前,拦住了想要凑去秋泓身边的布日格:“台吉,今晚风沙弱了些,您昨日不是还提起要去苏勒峡里瞧瞧鹰吗?不如我们……” “慢着!”秋泓忽然扬声打断了两人,他转身看向布日格,举着信质问道,“我们不过是在哨城耽误了几天,为何朔城三部忽然西移?” “什么?”徐锦南也吃了一惊,“阿耶合罕拔军了?” 听到这话,布日格脸色微变,但旋即又露出了一个笑容:“秋少卿不必慌张,朔城三部西移想来是为了躲避风沙,没什么要紧的。” “躲避风沙?”秋泓面若冰霜,凛声质问,“若真是阿耶合罕带兵西移也就罢了,可据广宁卫来报,朔城三部如今已在令叔脱古思的麾下了。我虽没去过草原,但也清楚,两年前脱古思叛变,投靠了阿雅王的后裔也古达,还娶了也古达的孙女。你父亲气急败坏,立刻北征,谁知被也古达的阿斯汗国揍得落花流水。若非如此,你又怎会来北都提出和谈开市?” 布日格的笑容依旧灿烂:“秋少卿还真是博闻强记。” 秋泓没说错,要不是脱古思叛变,带走了阿耶合罕手下的精锐,这个并非出身阿雅家族的北牧王怎会派遣自己的儿子来北都对大昇皇帝俯首称臣? 他是走投无路了,才出此下策的。 “来人!把台吉及其随从全部扣下。”秋泓提声命令道。 哗!随行轻羽卫们立刻冲入房中,按下了布日格。 但就在这时,苏勒峡中骤然传来一声啸叫,紧接着,脚下大地震颤,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少卿,不好了,大卑山那头有北牧铁骑闯过风沙障,向哨城疾驰!”在瞭望台上轮值的小兵飞快回报。 秋泓一窒,脸上血色瞬间尽消。 他今年不过二十三,书读了十几年,顺风顺水地考上进士,顺风顺水地做了翰林,本以为要顺风顺水一辈子,可谁知这一辈子眼看着就要交代在这座塞外小城里了。 “少卿,现在该如何是好?”比秋泓还没经过事的行人司司正张篆哆哆嗦嗦地问道。 秋泓缓缓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回答:“先把台吉扣下,顶着风沙后撤,起码……起码得先撤回广宁。” “可是……” “不对,”秋泓不等旁人反驳,当即意识到了问题,他按了按额角,摇头道,“把台吉留下,我们走!” 张篆和徐锦南对视了一眼,布日格在旁笑出了声,他道:“秋少卿,你可别慌了神,脱古思打来,把我丢下,一个人回去,难道你不怕你们的皇帝治罪吗?” 秋泓冷脸看向被轻羽卫压在地上的布日格:“台吉,若是我们死在了这里,你觉得,你们阿耶合罕部还能有活路吗?” 布日格眉梢轻动,没有说话。 “况且,脱古思要的是你爹的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秋泓说完,不与他废话,转身命张篆速去点人起行,徐锦南留下和自己一起销毁文牍。 阿耶合罕和脱古思内讧,本不关大昇的事。北牧若乱了起来,燕宁甚至可以学着那帮蛮人一样,北上打秋风。 可是,阿耶合罕偏偏在这个时候转向了大昇,他说要和谈,要开市,要遣使。 第47章 而在这一过程中,燕宁总兵瞿文宪送上京的密报始终未提脱古思一句,就好像这个阿耶合罕部的叛徒真的安分守己地留在了也古达的阿斯汗国一样。 但倘若脱古思准备反攻夺权呢?阿耶合罕会怎么办?放手他好不容易打下的草原江山当丧家之犬吗? 这个并非阿雅贵族后裔的北牧王到底想用和谈开市做什么?在朔城三部沦陷,苏勒峡铁骑奇袭的现在,恐怕已经很明确了。 他要大昇的遣使落入也古达手中,逼大昇出兵,帮他退敌。 “不论如何,我们都不能成为蛮人的阶下囚。就算真叫他们捉了去,也绝不能贪生怕死,让朝廷为难。”秋泓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不得不强装镇定,在下属面前撑出游刃有余的模样。 礼科给事中徐锦南已经慌了神。 他是今年戊子科第一批被吏部铨选后授官的进士,和秋泓一样的年纪,出身又优渥,从没经过事,此时一听北牧人出尔反尔,还要拿他做人质要挟朝廷出兵,当即吓得两股战战,差点瘫倒在地。 他拽着秋泓喃喃自语道:“师兄,我还有父母高堂和妻子小儿,我,我不能死在这里啊。” 张篆是吏部尚书张闽的侄子,自觉身份贵重,朝廷不会不管,所以在一旁安慰道:“也别太担心,就算是落到蛮人的手里了,我们作为来使,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哪怕是朝廷拖着迟迟不发,性命总归是无忧的。” “可如果阿耶合罕部被也古达灭了呢?”和荫官出身的张篆比,徐锦南好歹是个进士,更有眼界些,他害怕道,“阿斯汗国好战,也古达自封狼王,万一他们把你我推到广宁卫底下叫城,又该如何?” “当然是自杀!还能如何?”秋泓气骂道,他一手牵着马,一手拖着已几乎走不动路的徐锦南,忿然说,“真到了那步田地,我就拿着刀,把你们全杀了之后自杀。可现在还没到那步田地,你们就开始唱衰,真有骨气!” 听了秋泓的话,徐锦南“哇”的一下哭出了声,坐在地上便不肯动了。 秋泓气结:“你要留在这里,做北牧铁骑脚下的奴隶,我可管不了。你自己也说了,要是阿耶合罕部被阿斯汗国灭了,也古达可不是什么善人,到时候,你就去给他牵羊吧!” 徐锦南抽抽搭搭,止住了哭声,张篆赶紧推着他上了马车,转头对秋泓道:“少卿,广宁卫能送来这封加急快信,兴许说明阿耶合罕部尚有抵抗的余力。” 秋泓摇头:“我看未必,布日格在京城待了四个月,也要等陛下松口答应和谈开市,若不是瞿总兵自始至终没有探查出也古达南下的先兆,封贡这事根本谈不拢。不过我猜,阿耶合罕本人应该都没料到脱古思来得这样快,他们原本的预谋应该是先等咱们在那边安定下来,互市开后,好顺理成章逼迫朝廷出兵。现在脱古思突然来了,也不知有没有其他的原因。” 秋泓心里清楚,也古达兴许就是看着阿耶合罕忽然与大昇议了和,所以才动了歪念头。他只是不知,当初一口应下了封贡一事的长靖皇帝祝旼和长缨处有没有料到这一天。 如果他们料到了,那现在广宁的守关二镇牧流堡、镇河堡想必已加强防守,坐等草原角逐。 如果他们没料到,脱古思的大军一杀到,阿耶合罕就会趁此机会立刻往南潜去,到时候,别说广宁卫了,恐怕离京城更近的代州卫都要遭殃。 可张篆讲得对,广宁卫还能送来加急快信,不过,这不是说明阿耶合罕部尚有抵抗余力,这是说明广宁卫一代的防务加强了。 秋泓暗自对祝旼憋着气,在他看来,君父此举无异于把出关遣使当做弃子。 若是阿耶合罕部安安生生的,能开市自然是好,若是阿耶合罕部乱了,遣使不遣使的,都可以随手一丢。 当然,这就是君父,这也是做臣子的命运。 所以他选了自己,选了一个无根无基又有野心的人来做这个出头鸟。 秋泓在心中默默发誓,不论如何,他都要活着回去。 哨城的号角在身后响起,秋泓骑在马上,越过层层风沙,看到了城墙上猎猎翻飞的北牧军旗。 脱古思的大军到了。 呜—— 咚!咚咚!一声声鼓擂震彻天地,敲得每一个人都心中发慌。 秋泓把徐锦南从车上拽了下来,抛下了带的大部分行具,一行人轻装简行,冒着风沙向南而去。 张篆用面巾捂着嘴,在后面大叫道:“少卿,我们把台吉拱手送给了脱古思,若是阿耶合罕部赢了,岂不是会回来反攻倒算我们?” 秋泓被风沙呛得说不出话,他咳了两声,回答:“你觉得阿耶合罕能赢吗?” 张篆沉默了。 塞北的风沙愈演愈烈,若是没有广宁卫冒死送来的那封信,被风沙憋在大卑山口的一行人现在恐怕已是脱古思大军中的阶下囚了。 可是,就算有了广宁卫的来信,给了秋泓等人反应的时间,他们依旧被卡在了半路——也古达的先遣军从西边越过朔城三部赶到了。 戍边屯田的军户已被几个叛出阿耶合罕部的首领扫荡了一个遍,北长城边的数个军镇不堪其扰,其中军民拖家带口,往广宁卫下的牧流堡逃去,路上被风沙呛死的、因断粮而饿死的,还有走不动路而累死的老幼妇孺不计其数。 被秋泓派去送信的小兵往返三趟,三趟都因流民四起、官道被堵,而不得不返回。 第48章 等躲过脱古思的大军,在路上奔波了整整十天的遣使们疲惫不堪,却连个落脚歇息的地方都找不到,但好在是算算日程,再行一日,就要抵达广宁卫了。 秋泓依旧记得来时广宁春暖花开,城外呼察湖边绿草芬芳、花团锦簇,而如今被西来的风沙一吹,遍地皆是黄土,绿芽新枝也成了昨日黄花。 除去随行的轻羽卫,几个礼官都蹉跎得无比憔悴,张篆倒是因天生长得壮,看上去面色尚可,不似其余人一般形容萎靡。至于秋泓,他有口气撑着,精神竟比那几个武夫出身的轻羽卫都好。 但徐锦南苦不堪言,他原是个水灵灵的江南小郎君,如今却和路边的流民饿殍没什么两样,进牧流堡时,他已累得神色麻木,宛如走尸。 “今晚,就在这里歇下吧。”秋泓舒了口气,说道。 牧流堡千总张宁前一日在十五里屏阵亡,他的副手冯宽接替上位,如今正在北边督军。 当然,城中也没多少军能让他督了,之前阿耶合罕部的叛军首领如秋风扫落叶般,砍杀了一半去年方才征补来的青壮士兵,如今尚能作战的已被拉去填补广宁卫的空缺了,整个牧流堡宛如一座空城,只有门前施粥的粥铺下聚着不少人。 “这次北牧南下真是来势汹汹,好在广宁卫还能守得住。”张篆叹息道,“阿耶合罕怕是要完了,这次出关,简直是白跑一趟。” 秋泓沉着脸,一言不发。 何止是白跑一趟,还差点被布日格送去给也古达做人质,他们能及时脱身,多亏了广宁守备太监酆镇天的信和秋泓的当机立断。 只是不知,这一趟走下来,回了京,算是有功还是有过。 “罢了,”秋泓疲惫地说,“起码现在算是回来了,等后天到了广宁,我就给京里写信,让礼部派人来接。” 众人听到这话,纷纷松了口气。 而就在这时,牧流堡外传来了一阵凌乱的马蹄声,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从马鞍上滚落下地。守城小兵急忙上前,把这人架起。 紧接着,就听这个形貌仿佛厉鬼的男人尖声道:“广宁卫失守了!” 第19章 长靖三十六年(四) 来的人正是广宁守备太监酆镇天。 他满脸是泪,抓着牧流堡千总冯宽的手哭道:“昨日,阿耶合罕的台吉降了脱古思,用诈敲开了广宁城的门。瞿总兵率兵迎击,不敌阵亡。总督遣兵来救,可来的竟是个没打过仗的御史,两个时辰不到,全军覆没啊!” 冯宽面如死灰,他双唇打颤,两眼发直:“这,这可如何是好?” 站在一旁的徐锦南听了,当即委顿在地,泣不成声:“完了完了完了,回不去了。” 秋泓还在强作镇定,他拉过酆镇天问道:“其余人呢?瞿总兵的副将和广宁卫指挥使王同之呢?” 酆镇天一跺脚,恨声说:“瞿总兵的副将吴行被脱古思俘了去,不到半日就投降了,指挥使王同之只顾南逃,哪里还顾得上城中百姓和其余军士!” 秋泓脸色煞白,身形一晃,旁边的张篆一把撑住了他,惶惶道:“少卿,现在可怎么办?眼下来看,广宁外的这些军镇,怕是都要做孤城了!” 秋泓一个小小的鸿胪寺少卿,手上一没兵权,二没人手,他能怎么办?难不成,要他带着这么点人杀回去,逼退脱古思吗? “朝廷呢?你可知朝廷怎么说?”秋泓现下也只能寄希望于援军了。 酆镇天回答:“原本我们守着广宁好好的,谁也没料到布日格会投降,他一投降,阿耶合罕部的一大半首领跟着一起降了。瞿总兵以为,降也就罢了,总归是北牧人自己的事。但哪里知道,那布日格居然会佯装不敌,来广宁求援,骗我们遣使跟在他身边,要不是瞿总兵发现端倪,恐怕损失会更加惨重!” 秋泓一听,瞬间明白了过来。 什么封贡开市,什么出关议和,那是阿耶合罕的想法,至于布日格,他怕不是早就跟自己的叔叔脱古思穿上了一条裤子。 他知道单单用和谈互市根本拿捏不住大昇皇帝,他更知道自己的亲爹阿耶合罕早就大势已去,所以他才会不急不躁地和秋泓一起困守哨城。他等的就是脱古思的大军,等的就是来日反攻大昇,等的就是顺手取下燕宁一代的北方边镇,用以作为自己献给叔叔脱古思的见面礼。 好在是秋泓甩下他跑了,若是带着此人一起,怕是现在不光广宁保不住,秋泓、徐锦南、张篆等人的命一样也保不住。 布日格,在翰林院四夷馆里住了四个月,还真让大昇把他当成了一条乖顺的狗,可实际上,狼永远是狼,不把狼的脊梁打断,它就永远不知道归服。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广宁虽然失守,但牧流堡还在,”秋泓闭了闭眼睛,先把燕宁一代的防务图在脑海里过了一个遍,他说道,“朝廷不可能放弃广宁卫,五日之内,京师必有援兵抵达。到时候,如果我们能守住牧流堡,兴许还能与援兵里应外合,保下出关的三大峡口。现在还是先给镇河送信,看看那边情况如何。若是镇河在,牧流堡也得守住才行。” “守住牧流堡?”千总冯宽一听,顿时头大如斗,“眼下,整个牧流堡只有不到三千兵马,那脱古思可带着也古达的三万大军呢,如何守得住?” 秋泓气急:“守不住也得守,抛下一城的百姓就跑可对得起这身上的官服?今日我在此,牧流堡中一应兵马都听我调遣,凡有官身的,谁敢弃城跑了,捉回来格杀勿论!” 第49章 说完,秋泓看向酆镇天:“你是个有骨气的,没有跟王同之一起跑了,今日可要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守城?” 酆镇天是个太监,何时被人说过有骨气?他听到秋泓的话,顿时热泪盈眶:“秋少卿,就算是等不来朝廷的援兵,死在这里了,我也在所不计!” 两个官最大的都发话了,剩下的一众人谁敢不从?他们只能开辎重库的开辎重库,调兵马的调兵马,想方设法把四面漏风的牧流堡重新补上。 可眼下,不光人手不足,粮草也不足,就算是北牧人不来,牧流堡中这么多人也最多只能再撑三天,三天之后,弹尽粮绝,只能往南跑。到时候,运气好些,遇上大昇的军队,运气差些,恐怕就要沦为北牧人的骑奴。 而此时,众人只能在心里祈祷,祈祷朝廷的援军来得快些,不要忘了他们这些留守塞外的军民。 这日忙了一天,直到深夜,城里城外才重新筑起防御工事。 秋泓在城墙下,用淘米水洗了把脸,就着搀着沙子的粟米渣渣咽了半个春饼。 已经回过神的徐锦南蹲在他身边,对着碗里的杂粮做心理建设工作,他一脸扭曲地问秋泓:“师兄,这玩意儿到底怎么咽得下去?” 秋泓靠着草垛坐下,揉了揉眉心:“咽不下去也得咽,总不能饿死在这里。” 徐锦南瘪着嘴,似乎又想哭。 秋泓看到他这副表情,不由笑了:“男子汉大丈夫,天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徐锦南丢下粟米渣渣,扑到秋泓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师兄,我想家了!” 秋泓脑中绷着一根弦,但身体已累到强弩之末,他拍了拍徐锦南的脑袋,有气无力道:“要把我勒死了。” 徐锦南抬起头,含泪问道:“师兄,你不害怕吗?” 秋泓目光微微凝滞,没有说话。 徐锦南又问:“师兄,你不想家吗?” 想家?秋泓怎会不想? 他已离家三年有余,当初走时,父母叔伯、姨表姑舅一起,把他送上了码头,乡里乡外的亲戚朋友拉着他的手,嘱托着家长里短。 后来,他去潞州,在涉山成了亲,妻子随父母回家,至今便没再见过。 父母身体如何?妻子生活如何?秋泓一概不知。 他呼出一口气,仰头靠在草垛上,看着漫天星河,轻声道:“我有时,都怕自己忘了少衡是什么样子。” 徐锦南又被勾起了伤心事,他抹着眼泪道:“我家单传,到我已有四代,我要是死在了这里,那可真是古今第一不孝子。” 说完不孝,徐锦南又开始念叨起青衣河上的莲蓬,溯陵城里的花糕,和他娘亲手做的糯米团子。到最后,他已困得睁不开眼睛,却直起身,发誓道:“师兄,若是我们活着回去了,以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秋泓失笑,他阖上了眼睛,听着城上的打更声,沉沉睡去了。 三更天时,敌军来犯。 先是号角声起,紧接着,数个烟火信在城外堡台升起,千总冯宽上烽燧观望,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大军。 “北牧来袭——” “北牧来袭——” 两声铿锵有力的传信在城墙上响起,枕戈待旦的戍卫们立刻披甲起身,拉弓搭箭,在城垛口严阵以待。 秋泓捡了把不算太重的长剑,带在身上,跟冯宽一起,上了北城最高的烽燧。 冯宽举着火把,指向远处:“牧流堡外一共三道堡垒,以前南下打秋风的北牧从未攻入过第一道,只是这些年来军费吃紧,常常断饷,最外层……还是俞代懿安年间建的。” 秋泓皱着眉看去,肉眼可见,冯宽所指的地方已有数处破损,别说拦下北牧人了,一个火炮打来,牧流堡都难以承受。 “不过,少卿既然决定直接炸塌这座堡垒,那我们也没必要……” “报!”冯宽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小兵奔上烽燧,跪地道,“少卿,千总,南城城门忽然打开,不少军民拖家带口南逃!” “什么?”秋泓脸色一变,“谁开的城门?” “一个方士。”这小兵顿了一下,“他给守城的老兵下了仙术,自称自己已预料到北关将破,大昇……” “大昇如何?” “大昇将亡!”小兵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 秋泓额角一跳,脑海中瞬间冒出了三个字,天崇道。 他冲冯宽一点头:“千总且守住,我去南城看看就回。” 说完,他跟上小兵,骑上铜钱儿牵来的马,向南城而去。 此时,南城城下已聚集了一众军民,在这些军民的中间,有一秃顶老方士身着破衣破鞋,站在屯土上,眼睛瞪得溜圆,嘴里高呼着“社稷将覆”等话。 不用多想,就是天崇道的人。 “真要命,”徐锦南满头大汗,“天崇道不是只在南边闹动乱吗?怎么还跑到燕宁来了?” 秋泓面无表情地一点身边的小兵:“把他射下来。” “什么?”小兵吃了一惊。 “把他射下来。”秋泓冷声道。 小兵不敢耽搁,飞快找来弓箭,又请了军中准星最好的弓兵,可谁知那老方士好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忽地转过身,隔着人群看向秋泓。 “你是何人?”他振声问道。 秋泓一皱眉,催促小兵:“还不动手?” 第50章 那老方士又捶胸大笑,他指着秋泓道:“倒反天罡者终不为世道所容!” 啪!长箭破风,钉在了这老方士的身上。 秋泓冷眼瞧着那帮神色错愕的军民,厉声道:“把那被这邪道蛊惑,开了城门的士兵拿到我面前!” 话音未落,城楼上便坠下一人,直直地砸在了秋泓面前。 “倒反天罡者,终,不为世道所容……”这人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冲着秋泓说完这句话。 跟在秋泓身边的徐锦南头皮一麻,捂住了嘴。 “就是他了。”小兵低声道,“少卿,就是他开的城门。” 秋泓面色苍白,却仍强撑着定声道:“把这人的头割下来,传首四方守城将士看,谁敢违令,一个下场。” “是!”小兵抱拳应道。 呜—— 号角声再次响起,在这震彻云霄的锐鸣中,北牧人打开了牧流堡的第一道门。 “放火油!”千总冯宽站在高台上,振声高呼。 很快,有士兵抬来了辎重库中仅剩的十三桶火油,向下泼去。城门两侧埋伏的弓箭手一起探头,拉开了长弓。 前来“扫荡”广宁余波的北牧将领完全没料到牧流堡居然尚有还手之力,一时竟乱了阵脚,传令属下赶紧先退到门外。 可就在这时,本就年久失修的第一道堡垒中忽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嗡鸣,紧接着,碎石烂瓦如雨般簌簌砸下。 北牧士兵仰头看去,就见有小兵一路疾跑,离开了城头。那小兵的手里拿着一个火把,在俯身钻进闸门前将火把随手一丢,抛向半空。 下一刻,摇摇欲坠的第一道堡垒崩塌了。 浇满了火油的城池随着崩塌声起,燃出滚滚浓烟,最先挤进瓮城的士兵无处可逃,纷纷葬身火海。 “退!”冯宽再次下令。 第二道堡垒上的戍卫旋即收起弓箭兵器,躲进了最后一道门中。 天将亮时,北牧人终于在一片火海中,退回了十五里屏。 “少卿大人真是好谋略,居然轻而易举地逼退了北牧人的进犯。”千总冯宽自接任起就没打过胜仗,昨夜一战,简直令他扬眉吐气。 秋泓却依旧眉头不展:“昨夜能逼退北牧人是因为他们没料到牧流堡会还手,这一路上脱古思的手下烧杀抢掠,一向战无不胜。他们只是轻了敌,并非真的败于我手。” “不管怎么说,总归是场胜仗。”徐锦南的脸上也有了笑容,仿佛赢了这一战,回家就有希望了似的。 秋泓坐在烽燧值房里,看着面前的地形图和沙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是读过兵书,但也仅限于读过,从未真正领过兵打过仗。 而昨夜,也的确如他所说,北牧人轻了敌,只当是来打秋风扫荡,以为能和以前一样,所向披靡。谁知秋泓精心设计,又不得不放弃了最外层的堡垒,这才勉强逼退敌军。 但是,三千人对三万人,赢得了一时赢不了一世,若是今日北牧人再来,秋泓也要黔驴技穷了。 正这时,一个守城小兵跑了进来,他捏着一封信,在屋里众人的脸上扫视了一圈,问道:“秋少卿是哪位?” 秋泓站起身:“怎么了?” 这小兵懵懵懂懂地说:“方才有斥候来送信,要我交给秋少卿。” “送信?”徐锦南先激动了起来,“难不成,是朝廷的援兵到了?” 秋泓直觉此事不对劲,他伸手拿过信:“哪里来的斥候?” 小兵回答:“他说他是广宁卫新任指挥使麾下的小旗,如今广宁已收复,大军正要往咱们这边来呢!” 一听这话,众人顿时高兴起来:“广宁卫若已收复,牧流堡就不是孤城了!” 秋泓打开信,扫视一番,信上内容和小兵所言并无两样,说的都是昇军已夺过广宁,回援牧流堡不日可待。 秋泓合上信,又问道:“那小旗说没说,新任广宁卫指挥使是谁?” 小兵想了想,回答:“好像是燕宁经略的副手耿项臣。” “燕宁经略的副手,耿项臣。”秋泓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等小兵走了,徐锦南问道:“师兄,哪里不对吗?” 秋泓眉头紧锁:“燕宁经略的副手的确是耿项臣,但年前时,我听詹事府的沈学士讲,耿项臣久病不愈,已准备致仕,只是长缨处和吏部始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补上,所以他才一直没有卸任。如今……怎么突然成了广宁卫指挥使呢?” 吏部尚书张闽的侄子张篆听了连忙附和:“我也有耳闻,据我伯父讲,耿项臣五年前在平驹松城受过重伤,后来就不怎么上战场了。” 这一番话说得在座众人心里发毛,徐锦南讷讷道:“难不成,那斥候是北牧人假扮的?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说明,广宁一代,已被他们摸得一清二楚了?” 秋泓面无血色,对徐锦南这丧气话不置可否,他烧了信,又勉强安慰大家别多想,先把城守住再说。 可是,谁能不多想呢? 牧流堡就是一座孤岛,要是真的四面被围,还不如就像秋泓说的那样,挨个自杀算了。 想到这,徐锦南原本的好心情瞬间没了,他一肚子苦闷,扭头就想对秋泓说,可一抬眼,却见秋泓脸色惨白地靠在沙盘上,额角全是细细密密的冷汗。 “师兄!”徐锦南大叫,“你怎么了?” 第51章 秋泓刚想张嘴回答,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嘈乱,方才刚出去巡城的冯宽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不好了,北牧人又来了!” -------------------- 之后日更 第20章 长靖三十六年(五) 这一次,不再轻敌的北牧人没有给秋泓留下任何准备的时间。 先是一轮凶猛的攻城战,随后,两侧城门皆被破去,第二道堡垒很快塌为一片废墟。 辎重库里的火油燃烧殆尽,仅剩几台哑了口的火炮勉强能支持着前线。但没过多久,这几台火炮也落进了北牧人的手里。 秋泓只得下令紧闭城门,抓紧时间修建门下防御工事,然后带领精锐把守住两侧。 而正是这时,一道飞令传来,说是援兵到了,已在南门下。 冯宽听了,长松一口气,转头就要找人开城门。 秋泓心底一紧,喝令道:“不可!” “为何不可?”冯宽不解。 秋泓神色严肃:“前一日我粗略算过,朝廷若真有援兵来,必得先下广宁才行,可前日广宁才沦陷,就算是神兵天降,也不可能在两日之内就收复失地,如今来的,一定不是援兵。” “可是……” 轰隆!骤然一声巨响,打断了众人的话音,秋泓一直贴身带着的家丁铜钱儿忽然扑上前,一把推开了他。 紧接着,城墙上的横梁砸下,北牧已有先登兵上来了。 “千总小心!”提醒的话尚未说完,一支利箭已刺破了冯宽的喉骨,他身子一滞,栽倒在地。 秋泓满身烟尘,回头再看,自己方才所站之地已被横梁砸得凹陷,若不是铜钱儿赶来及时,他怕是要把命交代在此处。 “少卿!不好了!”远处响起了张篆的声音,他被秋泓安排去守南门,此时却慌不择路地跑来了东侧城墙。 秋泓看到他,脑中就是一嗡:“怎么不好了?” “守城的把总抗令,说少卿你把援兵锁在城外,是要憋死我们,他,他……” “他把人放进来了?”秋泓倒吸一口凉气。 张篆还未来得及回答,身后已响起了震天杀声。 果真,没出秋泓所料,来的根本不是什么援兵,所谓燕宁经略的副手耿项臣不过是一个虚幌,真正的兵临城下的,是夺下广宁城后,假扮昇军士兵的布日格。 秋泓听到他来,脑中那根紧绷了三天的弦瞬间断裂,他扶着墙一晃,差点一头摔下城去。 铜钱儿赶紧撑住他,徐锦南还在一侧喋喋不休:“是布日格,是布日格怎么办?他,他手下可是有脱古思的三万大军呢!难道,难道我们要死在这里了?” 秋泓只觉一口血顶在嗓子眼,他咬紧牙关,把血咽下:“布日格杀了瞿总兵,这是血仇,燕宁大军在,就不可能不为瞿总兵报仇。如今他来了牧流堡,想必,想必……” 秋泓讲不下去了,因为他自己都不大相信自己即将要说的话。 他想宽慰众人,若是布日格来了,那昇军主力想必也会追着他来,可如果昇军主力已被北牧人全歼了呢? 而就在此刻,天角忽然响起一声哨鸣,紧接着,一簇烟火信遥遥升起,绯红的亮珠在牧流堡上空铺天炸开。 众人神色一怔,因为,那是威山卫陆家军的信号。 长靖三十六年的四月底,陆净成奉旨北上,与尚在京城的小儿子陆渐春一起,驰援燕宁。 五月初三,陆家军兵分两路,一路夺下广宁,一路追击布日格直到牧流堡外。 这一场血战足足持续了两天之久,布日格最终不敌,夹尾鼠窜。 但牧流堡中奋力抵抗的军民几近覆没,千总冯宽不幸阵亡,几面城门被破,两道堡垒塌陷。 到了第三日,如血潭般的战场才勉强被打扫出来。 傍晚,繁星初上,陆渐春提着剑,走进城下营房。 火头刚烧起灶,袅袅炊烟越过城头,吹散了前一日留下的兵戈腥锈。之前一直咽不下粟米渣渣的徐锦南蹲在营帐下,抱着一碗脸盆大的饭缸狼吞虎咽。 陆渐春被这江南小郎君的吃相震得小小一惊,他在徐锦南抬头前,收起了自己不大礼貌的神色。 “秋少卿好些了吗?”他问道。 徐锦南赶紧把嘴里的饭咽下,起身道:“还是昨天那样,吃什么吐什么,高热也退不下去,张司正说,要不先送他回广宁吧。” 陆渐春没说话,只点了点头,用剑柄挑开帐帘,弯腰钻了进去。 秋泓正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 前日陆家军刚到时,假扮成广宁守备的布日格已攻入南城。 秋泓提了把刀,在南城墙上见人就砍。其实那刀沉得很,他根本抬不起,可危急关头下,秋泓还真砍死了两个北牧人。 陆渐春找到他时,他已被两个北牧小兵逼入角落,差一点就要丢了小命。而就在这般紧要的关头,秋泓竟还在挣扎于扛起那把沉甸甸的刀。 陆渐春忽然觉得这人很有意思。 他很想问一问秋泓,如果那日没等来援军,他是会投降,还是会逃跑,亦或是原地殉国? 但秋泓没给他问的机会。 因为,在看到陆渐春的下一刻,秋泓的刀就瞬间脱了手,他顺着墙滑坐在地,晕了过去。 “郎中怎么说?”陆渐春问道。 铜钱儿正在秋泓榻边为他擦拭额头上的虚汗,听到陆渐春走了进来,忙起身答:“郎中说可能是累的了,烧退下去就会好。” 第52章 “可能?”陆渐春一皱眉。 铜钱儿挠了挠后脑勺。 整整一日过去了,秋泓不仅吃不下东西,也吃不下药,他甚至还把之前顺利咽下的粟米渣渣和春饼吐了出来,吐出来的东西里,全夹着血丝。 而昨天也仅仅只是止不住吐,今日又莫名起了高热,这穷乡僻壤的郎中检查了一个遍,最后认真地给陆渐春说,不如喝点马尿,他家小儿就是这么治好的。 若放其他哪个不招武将待见的文官身上,陆渐春倒乐得借此机会好好折磨人一番,可躺在床上的是秋泓,陆渐春不由郑重起来。 “如果明日还不见好,我就送信去广宁,请个太医过来。”他说道。 铜钱儿吃了一惊:“广宁还有太医呢?” 陆渐春抬了抬嘴角,拍了一把这小孩毛茸茸的脑袋:“好好照顾你家老爷吧。” 这日睡到半夜,秋泓被胃里一阵尖锐的疼痛惊醒。他蜷在床上躺了半天,忽然又觉想吐。 之前吃进去的东西早已被他吐了个干净,吐时腹中如有刀绞,他本以为吐完就好,可这一日汹汹而来的高热又烧得他水米不进,秋泓心里挂念着外面的战事,可他越想赶紧好起来,越是病得起不了身。 睡在床边上的铜钱儿听到了一旁沉重的呼吸声,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推开屏风,正见秋泓撑在榻边,嘴唇青白,额上布满了冷汗。 “老爷!”铜钱儿吓了一跳,上前想要扶起秋泓。 可秋泓却一把拨开他,伏在床头,呕出了一口血。 铜钱儿大叫一声,瞬间吓得六神无主,他抖着手抱起秋泓软倒下来的身体,哭嚎道:“老爷,老爷您怎么吐血了?老爷……” 秋泓看到枕边的血,也有些发懵,他怔了片刻,拍了拍铜钱儿的手,强打精神道:“小声些,别声张,我吐出来后好多了。” 铜钱儿哪里听得见秋泓的话,他鬼哭狼嚎道:“老爷,老爷您可不要死啊,您死了,太爷怎么办?老夫人怎么办?夫人怎么办……” 秋泓一手按着仍抽痛不止的胃心,一手去拽铜钱儿:“你,你小声些,别叫外人听见了担心……” 这话还未说完,“哗”的一声,有人倏地掀起帐帘,大马金刀地走了进来。 秋泓倚在枕旁,一抬头,正对上陆渐春的目光。 这小将军一眼看到了秋泓呕出的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上前推开碍事的铜钱儿,撩开被子,扯下自己的披风把床上的人一裹,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了起来。 秋泓大惊失色。 “陆,陆将军!”他手忙脚乱地搂住陆渐春的肩膀,本着千万别麻烦人的心态说道,“我真的好多了,你,你不用紧张……” 陆渐春置若罔闻,他走出营帐,一脚踹醒了在篝火堆旁打瞌睡的亲兵王六:“去备马。” 王六抹了把脸,愣愣地问道:“怎,怎么了?” “不对,”这时陆渐春又匆忙改口道,“去套马车,快点!” 靠在陆渐春肩头的秋泓刚想出口阻拦,可突然胃里又是狠狠一绞,他抓着陆渐春肩甲的手一紧,没忍住,一口血洒在了这小将军的脖颈上。 陆渐春烫得浑身一颤,却还强装镇定地说道:“我送你去广宁,广宁有从京里来的太医,你坚持一下。” 秋泓呕了两口血,已濒临昏厥,但在听到陆渐春的话后,还是提着口气应道:“陆将军……别担心。” 这一路秋泓昏昏醒醒,他意识不清,身上痛得厉害,偶尔能感觉到紧紧搂着自己的陆渐春和身后坚硬的甲胄,有时陆渐春会摸一摸他的额头,或是催促车夫再快些。 如此颠簸了不知多久,等到天亮时分,两人终于赶到了广宁城下。 守城的正是陆渐春的大哥,威山卫游击将军陆浮星,他远远看到自家小弟走来,怀里还抱了一个人,忙迎上前道:“你怎么来了?也不传个信?擅离职守可是重罪,这会儿陛下正巡城呢!” 歪在陆渐春怀里的人听到“陛下”二字,忽地轻轻一动,他原已昏过去好久了,此时又挣扎着清醒过来,可这清醒还没维持半刻,眼前便又黑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秋泓隐约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出什么事了?何人在城下大声喧哗?” 祝旼,大昇最后一个能提枪上战场的皇帝,在得知广宁卫失守后,不顾众文官阻拦,当即挥师驰援,带着寿国公李执、安国公宋符、章义伯崔猛、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何珍以及奉命北上的威山卫参将——现在已是总兵的陆净成一起,与燕宁总督冯桂英于府治会和。 在陆净成拿下广宁后,祝旼也随军而来。 皇帝出征,自然配备得齐全。 中正司提督太监尤芳得跟着,轻羽卫指挥使李据得跟着,医局掌事左天河得跟着,要不是朝中太子刚刚监国,长缨处总领大臣裴松吟走不开,不然,他也得跟着。 林林总总算下,长靖帝这一趟,几乎把整个朝野给搬空了一大半。 但好在是,皇帝御驾亲征,给原本疲软不堪的燕宁防务来了一剂猛药,让不过是个穷酸文人的总督冯桂英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他是个惯会伺候人的,见祝旼似乎对陆渐春送来的这位格外上心,立即也动了念头,非常慷慨地要腾出自己在府治的宅邸,让秋泓过去休养。 “还是留在广宁吧。”医局院首左天河说道,“他这病是积劳所致,不能随意挪动,得躺着静养。” 第53章 祝旼没理冯桂英,他问道:“那现下秋少卿可有性命之忧吗?” 左天河收起银针,为秋泓拢了拢被子,答道:“少卿年轻,养一养总会好的。” 一直守在外面的陆渐春松了口气。 祝旼还是那般不喜不怒的神色,他挥退众人,叫尤芳亲自去看着底下人煎药,自己则坐在了秋泓床边。 昏睡中的人眉心微蹙,脸色苍白,唇上还留着一抹淡淡的血迹。祝旼伸出手,替秋泓轻轻抹去。 秋泓不安地动了动。 眼下已是盛夏,但塞上早晚寒冷,秋泓病中畏寒,忍不住向身边的热源靠去。 祝旼抬了抬嘴角,手探进被子,握住了秋泓藏在其中的手。 秋泓是个读书人,虽说儿时跟着母亲在伯爷家里做过小工,但总归没干过重活。他那双只会拿笔的手生得莹润细腻,骨节纤细修长,摸上去,仿佛攥住了一块羊脂玉。 祝旼忍不住细细摩挲起来。 他顺着秋泓的手,摸向他的小臂,又顺着小臂,探到了被中衣覆着的腰侧。 而就在祝旼准备再往下时,有人疾步入帐禀报道:“陛下,斥候在城外三十里处,发现了北牧兵马的踪迹。” 祝旼“嗯”了一声,没回头去看陆渐春的表情,他不紧不慢地收回手,坐正身体:“知道了。” 陆渐春依旧维持着躬身抱拳的姿势:“陛下,众将们在中军帐等您的决断。” 祝旼抬了抬嘴角,起身一掸衣袍,说道:“走吧。” 陆渐春飞快地看了一眼床上的人,跟上了祝旼的步伐。 秋泓醒时正是下午,他高热已退,胃里虽依旧隐隐作痛,但身上已好受了不少,铜钱儿见他睁了眼,忙去请太医,太医施完针,又嘱托了一番不可劳心劳力,不可忧思过度的话。 一直守在帐外的徐锦南听到秋泓醒来,也进来探望,他贼头贼脑地看了一眼太医离开的背影,压低声音道:“师兄,你知道吗?昨天陛下在你床边守了半宿。” 秋泓正在喝药,闻言大吃一惊:“陛下?” 徐锦南啧啧感叹:“陛下御驾亲征,来前线督军,听说师兄你病了,专门请左太医为你把脉,还让尤公公看着小太监熬药呢。” 秋泓脸上一片空白,他怔怔地坐着,隐约记起,昨夜似乎是有一个人一直坐在自己身边。 “陛下临走前吩咐说,要是师兄你好些了,就着人送你回京,毕竟这里战事频发,也不安全。”徐锦南是个刚登科的进士,心里满是“舍身报君恩”的想法,又亲眼见到祝旼对秋泓无微不至的关怀,自己都不禁感动得热泪盈眶,他道,“师兄,咱们陛下对你可真好,他还说,师兄你这回出关,虽开市一事没能谈成,却能领人在牧流堡血战,保卫我朝疆土,立下了汗马功劳,要让你直接进礼部任侍郎呢。” 秋泓端着药碗,不由百感交集。 他离开哨城时,心里还怀着对祝旼的怨怼,眼下却瞬间将那些“君父无情”的念头抛之脑后,只记得皇帝陛下在自己床边守了半宿,又听说一众边镇都被收回,恨不能和徐锦南一起抱头哭一通。 “师兄好好歇着,等你好了,兴许陛下也就凯旋了。”徐锦南欣喜道。 但这话仿佛一个魔咒,将此时已离开广宁的祝旼牢牢锁住。 十天之后,就在秋泓身体稍好时,塞外传来了长靖皇帝于乱军中死于台吉布日格之手的消息。 在见到那具满身血污的尸体时,秋泓的身上还披着那条绣满鹤纹的大氅。 -------------------- 好想知道我该怎么看发在文章里的弹幕呢?研究了半天,难道要一页一页地找吗?(╥_╥) 第21章 江山舆图 在首都博物馆的三层11号昇新展厅中,悬挂着一幅由晚昇知名书法绘画家廉昭所做的《定宗受降图》,描绘的是昇定宗祝颛于明熹五年还于旧都后,在北都城外接受北牧狼王布日格进献降表的画面。 在昇定宗的右侧站着他亲封的讨虏大将军陆渐春,左侧,则是一身红衣蟒袍的秋泓。至于祝颛的脚下,布日格正在顶礼膜拜。 后世有学者认为,这幅图画得并不准确,毕竟,廉昭生于永昌年间,既没见过定宗,又没见过秋泓、陆渐春和布日格,他作图,全凭想象。而且,据史料记载,彼时已经是个半残的布日格尽管受降,但依旧不肯以昇礼跪拜定宗皇帝,他腰杆挺得笔直,头也昂得极高,至于明熹五年尚未得到过任何蟒袍赏赐的秋泓则正值“辞官之争”,压根不在朝。 “所以说,这幅图画得实在是不如人意,叫人看了,只觉可笑。”一个高大健壮,身着西装,留着一把浓密络腮胡的男人抱着胳膊,打量着方才服务生送来的赝品,嗤鼻一笑。 秋泓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漠然地看着他收起画卷,来到了自己旁边。 “公拂,好久不见。”布日格文质彬彬地伸出了一只手。 秋泓坐着没动:“这是要干什么?” 布日格也不觉尴尬,他收回手,笑道:“真是天道好轮回,公拂,万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与你面对面地坐着。” 说完,他看了一眼站在窗边抽烟的李岫如:“困于上辈子被自己亲手除掉的两个人之手,并不好受吧。” 秋泓扯了扯嘴角,脸上没什么表情。 按照沈惇的测算,他比秋泓早死四年,所以是四年前重生于现代的,而陆渐春则是六年前,李岫如是十个月前,那么布日格,兴许就是他们五人中,最早借尸还魂的一位了。 第54章 算来,此人应当已在这里生活了足足十八年。 “公拂,你可知我等了你多久吗?”布日格为秋泓倒了杯黑黢黢的饮品,他叹了口气,说道,“当初你与也儿哲哲串通,用一杯毒酒杀死我时,可有想过今天?” 秋泓淡淡道:“我向来只看当下,不看以后。” “公拂是务实的人。”布日格指了指杯子,“这叫咖啡,你尝尝,我保证,绝对没毒。” 秋泓也不推辞,端起来抿了一口,皱眉道:“跟药汤一个味儿。” 布日格大笑,又给他换了个杯子,倒上新茶。 这是一处建在有山有水好风景之地的拍卖行,装潢富丽堂皇,在秋泓看来,室内大概是“西洋番”风格,正厅吊顶挂着一个金灿灿的吊灯,地上铺着纹路繁复的地毯,倒是很符合布日格那浮夸自大的性格。 “这里是我为了等你,在半年前买下来的,原本一直用来举办一些展览和拍卖会。除了一层大厅外,就是我的私人住所了。毕竟,外籍商人也要有一处落脚的地方才行。”布日格摸了摸络腮胡,彬彬有礼道,“如果公拂不嫌弃,我也可以给你安排一个房间。” 秋泓不理布日格,他转头问向李岫如:“上离丢了?” 李岫如指间只剩一个烟屁股了,但他仍旧津津有味地抽着,在听到秋泓的话后,这人漫不经心地回答:“你死后第二年,你的僖宗陛下就把陆鸣焉从上离卫撤回威山了。” 秋泓听完,有些闷闷不乐。 布日格却大笑起来,他说:“公拂,你死前算无遗策,可有算过死后不过几十载,家国就已灭亡?” 秋泓倚在沙发上,神色有些懒怠,他答道:“身前事我都无法全然控制,死后的事又能如何预料呢?我若真是算无遗策,会让你们这些宵小奸佞有可乘之机吗?会让天崇道那帮邪逆之徒死灰复燃吗?” 布日格眉梢微微一抬。 李岫如清了清嗓子:“秋相,你想清楚一点,现在是你在我们手上,而不是我们在你的手上。” 秋泓泰然:“那又如何?你们现在敢杀了我吗?” 布日格眯了眯眼睛,敛起笑容,抬手叫来了服务生:“去把我存在书房的那套昇刻本江山舆图拿来。” 听到这话,秋泓眼皮一跳。 江山舆图是什么? 是当年长靖皇帝战死广宁城外后,属下们从他尸身上找到的一部有古怪标注的大昇地图。 这幅地图只有二分之一,上面还有血渍污迹,很显然,是祝旼与人血战后,奋力抢夺来的至关重要的一半。 只是当时朝中一团混乱,大家忙着给长靖帝下葬,忙着让太子登基,又忙着给好不容易登了基结果死于溺水的新皇帝下葬。然后,北牧大军就打到了皇城根,大家又开始慌慌张张地跑路,所谓舆图,随手一丢,谁也没去关注那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用。 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完整版的江山舆图在天崇道中横空出世,众人才慌了神。原来,这东西竟是个造反利器。 至于布日格,当年他为找到舆图,南下时与天崇道女掌教碧罗搅和不清,以致洳州之战中被秋泓和碧罗暗算,一败涂地。 “图上一共标注了五处藏地,分别对应五行,金木水火土。”布日格小心翼翼地从盒子里取出舆图,缓缓展开至秋泓面前,“据说,这幅舆图是天崇道中抚仙道人根据《天罡相术》所言的五行隐喻所做。金木水火土,分别对应一件从上古三圣临朝时期留下来的遗物,只要能寻得全部,就可得知谁才是那个‘终乱世之乱’的‘一人’,让五百年后的契机发生,让五百年前的一切照旧。” 说到这,布日格话锋一转,他笑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想必公拂当年已听过无数遍。只不过,当年是当年,现在是现在。华忘尘既然已把我们送到了五百年后的世界,那就说明,天命之人迟早会出现,道法契机很快就要来了。” “天命之人?”秋泓抬眼看向这个异族男子,“你寻找天命之人,真的是为了让契机发生,让五百年前的一切照旧吗?” 布日格笑容一滞,但旋即,他又释然道:“公拂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我想做什么。” 秋泓装作不懂:“你想做什么?” 布日格凑到了秋泓近前,他的身上有一股刺鼻的香水味,惹得秋泓连连皱眉。 “我想请公拂看看,这幅舆图所标注的东西,是否与真迹一致。毕竟……现在这个世道,只有公拂你看过当年那幅被焚毁的真舆图了。”布日格笑着说。 他将刻本推到了秋泓面前,但秋泓只扫了一眼,便飞快回答:“这是假的。” 窗边的李岫如听闻,也不由往这桌上看了一眼。 布日格面色微变,他恻恻说道:“公拂不再多看两眼了?” “没什么好看的,”秋泓收回目光,“假的就是假的,你如果不信,也大可顺着上面所标注的位置去找,看看到底能不能得偿所愿。” 布日格哼笑一声:“公拂真会开玩笑,你以为我不清楚,你当年在看到舆图真迹后,默记于心,借当国柄政之便,一面大举剿灭天崇道,一面利用亲信在全国范围内搜寻能解读舆图的方法的事吗?” 秋泓也笑了,他反问:“你既然清楚,又何必来问我?我是不可能告诉你,这舆图该如何解读的,你直接杀了我便好。” 第55章 布日格嘴角微微抽动,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李岫如把烟头随手丢到了昂贵的地毯上,用鞋底搓灭了火星,他走到秋泓身边:“要不上刑吧。” 说完,这人不等布日格出声,抬手就要去拿秋泓。 “大胆!”秋泓忽地厉声斥道。 五百年的时间都过去了,可李岫如的手仍旧被他震得停在了半空,过了片刻,这位前轻羽卫指挥使轻轻一笑:“秋凤岐,你已经不是相爷了。” 布日格摆了摆手,示意李岫如不要添乱。 可秋泓却不依不饶地开口道:“缇帅,我再叫你一声缇帅。当年你爹李执叛主,为这狗东西开城门,定宗陛下还于旧都,杀他乃是顺应民意而为。当然了,你恨我,无可厚非,你要去做江湖浪荡客,也无可厚非,我甚至敬你是条汉子。可时至今日,你竟还和这帮混账货搅弄在一起,搞些神神鬼鬼的名堂,跟天崇道不清不楚,可真叫人失望。缇帅,你难道已经不记得你弟弟李峭如临死前给你留的信了吗?” “住嘴!”李岫如瞬间暴起怒道。 他一身落拓犀利的打扮,看上去仿佛能任人揉捏。当然,秋泓清楚,这个纵横江湖十几年,临死前也不肯给自己低一低头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倔驴。 寿国公李执因开城门迎狼王,被心软的明熹皇帝祝颛下令流放,而以秋泓为代表的“南廷”臣党却执意要杀他以儆效尤。两厢争执不下,最终以“南党”网罗“寿国公十三罪”赢下廷议,成功取了李执的项上人头。 但这一举,不仅让秋泓和李岫如结了仇,还得罪了一大帮与寿国公沾亲带故的文官,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洋洋洒洒写了几万字编排他的李语实。 可是,秋泓不是酷吏,没有诛人九族的爱好,李家也只斩了李执一个人,最后祝颛甚至看在当年李政与高皇帝携手打天下的情分上,还许了李岫如的大哥李岱如袭爵。 跟那帮因降北牧而全家获罪的大臣们相比,李家已算有个好结局了——如果李峭如和李岫如的儿子李业延没有死于非命的话。 “好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活当下,都得往前看。”布日格生怕李岫如发疯,在自己的屋里头斩了秋泓,他笑呵呵道:“公拂,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若是为我点明一条路,我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 秋泓嗤笑:“台吉真有意思,荣华富贵算什么?我上辈子早已享过了那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你要是真想让我帮忙,可以许点别的。” “别的?”布日格听出了松口的意思,他顿时欣喜若狂,“你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能给你摘下来。” 秋泓一抬嘴角,他想了想,不紧不慢地说道:“我可能需要一部书,不过,我不确定这部书现在是否还流传于世。” “你说。”布日格叫来服务生,命令道,“一字不落地记下。” 秋泓一顿,开了口:“那部书就是……” 嘭嘭嘭!秋泓的话没能说完,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紧接着,一道闷沉的男声传来:“樊州警局,博物馆失窃案,请您配合调查。” 拍卖行中三人瞬间一怔,而就在这短暂的一怔后,秋泓猛地起身,一掌掀翻了方才布日格倒给他的茶水,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白瓷杯碎,那幅舆图已被浸湿了大半。 李岫如眼疾手快,就要按下秋泓,可秋泓像是久有准备似的,抓起一块白瓷碎片,就向他颈间划过,李岫如往后一躲,正给了秋泓可乘之机。 只见他不甚灵活地翻过沙发,向一侧落地窗跑去。 李岫如暗骂一声,抓起桌上的花瓶砸向了秋泓后背。 可惜不知是不是秋相上辈子积德,这辈子走运,一向百步穿杨的大内高手李岫如先生这回竟失了手,那花瓶好巧不巧地迎头撞上了玻璃窗。 一声清脆的碎裂结束,花瓶贴心地为秋泓在窗上开了个口子。 “别追了!”布日格压低声音道。 等在外面的两个警员已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其中一个还好奇地探头往侧面看去。 而就在这时,布日格开门了,他笑着说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养的一只猫听到门铃,受了惊吓,撞翻了咖啡杯,越窗跑了。让各位久等,快请进,快请进。” 作为一个刚到樊州不足一年且正好撞上了博物馆失窃案的外籍收藏家,在此之前,布日格已被警方传讯很多次了。 而这次再上门,为的是结案。 布日格面带微笑地听两位警员陈述案情,又面带微笑地请来服务生打扫卫生,在得知那份丢失文物已被寻回后,布日格非常自然地长舒了一口气,他道:“只要找回来了就好。” 藏在暗处的李岫如轻哼一声,掀了掀眼皮。 待送走警察,李岫如缓步走出:“人还要找回来吗?” “不用了,”布日格不咸不淡道,“他已知道我要做什么了,很快,姓沈的就会找到他,他们会替我把事办好的。” 李岫如倚在窗边,又点起了一支烟,他徐徐吐雾,看着坐在沙发上收整舆图的布日格,忽然开口问道:“你真的信《天罡相术》的那套说辞吗?” 布日格抬眼看向李岫如,反问:“你已复生,难道不信?” 李岫如抬了抬嘴角,没肯定,也没否认。 布日格站起身,那高大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在李岫如面前投下了一道深深的阴影:“当初你信,是因为你恨秋泓,想让天下乱起来,现在你信,甚至不惜与我这个仇敌合作,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56章 李岫如夹着烟的手一顿,他直视布日格,以一种极其坦然的姿态回答:“因为我现在,依旧想让这个天下乱起来。” 布日格笑了。 -------------------- 作者杜撰的昇代年号表(按时间顺序排列):大统、长靖、明熹、天极、永昌、光裕,除了大统是长靖的哥哥之外,其余都是父子关系,以后前面添其他的了再补充。 第22章 天书刻本 在秋泓第二次差点被自行车撞到后,陆渐春终于找到了他。 半天前,在陆警官得知秋泓被一个状似乞丐的男子“押”进了一处古怪的拍卖行后,他来不及多想,立刻令赵小立带着搭档前去敲门,也正是这两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警察,给了秋泓一个出逃的可乘之机。 而就在秋泓漫无目的地走在樊州大街上时,看上去一向稳重沉静的陆渐春在初冬的寒风里顶着一头热汗,急匆匆地从马路那头飞奔而来。 秋泓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先气急道:“我让你在博物馆里等我,你去哪儿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万一你出了什么岔子,我该如何是好?” 秋泓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人居然敢对自己大呼小叫。 而陆渐春找了他两天,早已把“这人是我上辈子的大领导”等等诸多想法给抛之脑后了,他一把拽过秋泓,不由分说地打算把人塞上车。 秋泓却皱着眉躲开了陆渐春的手:“陆警官管天管地,管得有些太宽了吧?” 这冷冰冰的阴阳怪气刺得陆渐春一顿。 可秋泓说完,自己又笑了:“愣着干什么?开门啊。” 陆渐春赶紧上前,把自己找回来的这尊神请上车。 秋泓饶有兴趣地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调监控。”陆渐春答完,又生怕秋泓不懂,于是补充道,“就是一个可以记录……” “我知道什么是监控,你给我的《家用日常大全》里写了。”秋泓打断道。 陆渐春知趣地闭上了嘴。 两人不知沉默多久,秋泓又开口道:“那份伪造的卷子找到了吗?” 陆渐春“嗯”了一声,回答:“找到了。” “是那位叫李树勤的馆长偷走的吗?”秋泓继续问。 陆渐春一愣:“你为什么觉得是他?” 秋泓却又不说话了。 陆渐春只好答:“目前犯案的到底是谁,还不能确定。而且博物馆内部已经排查了很多遍,警方第一时间排除了所有内部人员的嫌疑,所以……” “所以,你就没有好奇过,为何一月之内的两起案子都与我这个五百年前的死人有关?”秋泓一扬眉,看向陆渐春。 陆渐春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 秋泓则轻轻一笑,他问:“在我告诉你,那份伪卷上印有莲花金印后,你去调查有关天崇道的事了吗?” 陆渐春抿着嘴,过了半晌,才答道:“我还没来得及去查。” “那你知道我这两日都认识了什么人吗?”秋泓又问。 陆渐春本想搪塞过去,可他心底直觉自己根本无法欺瞒过秋泓,于是挑挑拣拣地说道:“一个从北都来的历史学教授,如今是樊州博物馆的顾问,名叫沈万清,我去见过他。” “还有呢?” “还,还有……”陆渐春额头一跳。 秋泓幽幽叹道:“问潮,你何必对我自欺欺人呢?” 哗!陆渐春猛地踩下了刹车。 上辈子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天极九年的隆冬,那时陆渐春从燕宁回京述职,秋泓正在朝中力主故相高楹平反一事,与“南廷”旧臣和“代党”闹得不可开交。 当时,在朝的陆渐春配合秋泓逼走了“代党”魁首许珏明门下的燕宁副总兵秦惟,换上了曾受高楹之子高修恩惠的张楼,以此成功力压“代党”,为高家平反。 一年后陆渐春接秋泓调动,驻守广宁,却因此而受天崇道残部影响,一朝战死。秋泓疑心病犯,认为这是“代党”报复自己的手段,并不惜在朝野上下清洗异己,闹得满朝风云。 这事沸沸扬扬地折腾了将近一年,最终以天极十一年九月,宁太后病逝,国丧开始而告终。 当然,这都是陆渐春的身后事了,时隔五百年,当他再次睁开眼,才从史书中读到了当年的只言片语和离奇传闻。 比如,有学者认为,陆渐春之死是秋泓一手造成的,而他在其后发了疯似的整顿朝纲,不过是想借此机会,攻讦政敌、排除异己罢了。 再比如,不少人都将陆家最后的败亡归因于秋泓为了独善其身而见死不救。 陆渐春没有能力重回五百年前,去看看那时的秋泓到底干了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等待秋泓的醒来,等待他在无知无觉中,透露出当年的真相。 不过可惜,现在的陆渐春已经没有机会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对面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车辆,忽然觉得后脊微微发凉。他很想问一问秋泓,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就是陆渐春的。但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因为,和秋相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陆将军清楚,秋泓或许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时,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毕竟,吾血咒汝,他也在其中。 秋相是什么人?自己雕虫小技,如何瞒得过? 同样,秋泓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一向不喜欢逼问,更喜欢主动地坦白。 第57章 ——既然你陆渐春乐得费尽心机骗我,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陆渐春的余光瞥向了秋泓苍白的侧脸,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受伤了吗?布日格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秋泓不咸不淡道:“布日格,陆将军知道他是布日格?” 陆渐春张了张嘴,讪讪地咽下了想说的话。 秋泓懒得再和他纠结,闭上眼睛往后一靠:“给我找身干净的衣服。” 从前一日落入江中被那位“疯子”带走,再到出逃时撞见李岫如,不得不与布日格周旋至今,秋泓已整整两天没有合眼了。 当然,能不能睡觉是次要,他身上的衣服可是三天都没换了。 浸泡过江水的布料泛着一股潮气,陆渐春却闻不到,他奇怪地问:“这衣服哪里脏了?” 秋泓阖着眼睛不说话。 陆渐春只好无奈道:“出门时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你要是不嫌弃,我把我的外衣脱给你吧。” 秋泓睁开眼睛,扫了一眼陆渐春身上的那件深咖色夹克,有些嫌弃地收回了目光:“算了。” 陆渐春忽然开始怀念那个刚刚从坟头里爬出,尚未对这个世界建立起审美的秋相大人。 他叹了口气,说道:“我先带你回家吧。” 小小出租屋中,陆大队长的下属赵小立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一见秋泓,瞬间一跃而起:“秋,秋老师?” 陆渐春不等秋泓开口,先一步嘱咐赵小立道:“我出去买点东西,你待在屋里看好门,一会儿帮秋老师调一调浴室里的水温。” 赵小立乐得助人,他笑呵呵地说:“秋老师,我还以为您提前回家了呢。” 这话还没说完,电视中突然传来一阵欢呼声,原来是赵小立看的鉴宝节目的嘉宾成功拍到了一件珍品。 解说专家兴致勃勃道:“这件复刻本最早应当是出现于五百年前的中晚昇时期,所拓印的书籍可能来自明熹年间,也可能来自天极年间,但再早不会早过长靖。只可惜原书本身已经失传,复刻本也并不完整,所以我们能看到的,只是原本书上所写的一小部分文字。 “根据这一小部分的复刻本,我们能粗略地判断出,原书既不是为帝王歌功颂德的,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市井话本,而是一个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天书’,不少学者猜测,复刻本的原文与长靖朝名震一时的天崇道掌教华忘尘有关……” 秋泓静静地听着。 陆渐春觉出了奇怪:“天书?” 秋泓偏了偏头,目光紧紧地盯着电视里专家手中所举的复刻本,语气倒是很平静,他说:“这是江山舆图的离音密码本。” 陆渐春一怔。 秋泓看向他:“记得吗?离音密码还是你教给我的。” 长靖皇帝祝旼以死夺来的半幅江山舆图在北都被破后,几番失传,最终流落民间,最终被当时的两怀巡抚唐彻送到了秋泓手中。 这舆图不止是舆图,上面所谓的标注并不简单,绝非是按图索骥就能找到那五件“遗物”的,若是没有正确的解读方式,就算掘地三尺,也很难得偿所愿。 而就在秋泓大举得到舆图、追剿天崇道后,也曾试图令翰林院、国子监里的那一众大学士们研究如何破解这幅舆图,可惜从天极八年至天极十五年,都没能得到一星半点的进展。 直到天极十六年年初,李岫如被捕,天崇道小宗在代州以及塞外几地的最后几个分坛被彻底捣毁,天崇道大宗几近覆灭后,秋泓才从收缴来的一箱子古籍中找到了解读江山舆图的方法。 那就是早年陆渐春教给他的离音密码法。 而江山舆图的密码本,就是如今电视上所展示的复刻本原作。 那部赫赫有名的天书。 “你看的这是个什么节目?”陆渐春眉头紧锁,神色有些凝重。 赵小立不懂他为何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一时有些发怵:“队长,这就是樊州电台的一个鉴宝节目,本地电视每次打开都会轮播,那个复刻本已经在节目里挂了两天,之前一直没有买家,今天正好……” “挂了两天?”陆渐春敏锐地捕捉到了赵小立话中的关键信息,“你还记得这个复刻本具体是哪一天出现在节目里的吗?” 赵小立一脸茫然,他仔细回想了半天,才模棱两可地回答:“可能是前天,也可能是大前天,大前天咱们在博物馆加班,我没空看电视,但是等到昨天再看时,这个复刻本就已经出现在节目里了。” “那就是前天了。”秋泓接道,“买家是谁?你知道吗?” 赵小立挠了挠后脑勺:“匿名买家,我也没注意……” 匿名买家,首先排除布日格,因为他很明显不清楚如何解读江山舆图,也不知秋泓要找的那部书到底是什么。 当然,也不会是就在秋泓面前站着的陆渐春,或是前一日刚刚见过面的“沈万清”先生。毕竟,在上辈子,这两个人全都死于秋泓发现天书能够解读舆图前,就连秋泓本人都没能活着将舆图中潜藏的秘密全部找出来,他们又能如何得知?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会知道那部残缺不堪的复刻本有什么用呢? 秋泓默默地挑了挑眉。 此时,陆渐春终于发现,他的秋相大人有些过于镇定自若了,就好像那部复刻本是他本人挂去节目里给人下套的一般。 第58章 “当初,你是如何发现华忘尘的天书能够解读江山舆图的?”陆渐春问道。 秋泓洗完了澡,换好了衣服,正坐在沙发上擦头发,听到这话,他眼角轻轻一动,答道:“猜的。” “猜的?”陆渐春上辈子把秋泓奉若神明,将眼前的人看做是整个大昇最算无遗策的天才,而靠“猜”来做决断,着实不像他的作风。 秋泓却淡淡道:“你死之后,凡是从天崇道收缴来的东西,我都会试着离音。” 陆渐春神色一凝。 “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给我留下一言半语而已。”秋泓像是在叙述一件小事,他笑了笑,接着道,“没想到,还真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陆渐春嘴唇微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保持了沉默。 “方才我回想了一下,当年帮我破译的人都有谁。”秋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他转而道,“除了我和秉儿他们之外,还有长缨处的汪屏。只是他并不清楚我要他们破译解读的东西是什么,更不知道那些文字来源于何处。但是……” 秋泓说到这,神色有些发暗,他低咳了两声,说道:“但是那个时候,为了防止这事在朝臣之间流传,我特地找了已经致仕的庄士嘉和师相来帮忙。庄士嘉一心避祸,几番推辞,只随意看了看我送给他的一部分复刻本原文。” 秋泓顿了顿:“不过,我死前为了防止这部书的原作和复刻本全都落入天崇道余毒的手中,曾令秉儿亲手将其中一部分送给师相。” “你是说吴重山?”陆渐春接道。 秋泓不说话了。 吴重山,秋泓的房师,明熹、天极两朝的长缨处总领大臣,为人谦和有礼,刚正不阿,从不屑结党营私之事。 也正是因为有他,在明熹帝还于旧都后,以秋泓为首的“南党”和以沈惇为首的“北党”才能勉强和平相处。 但很快,吴重山也受不了两党之争了,几番推拉下,他最终致仕而去。而就在这位“老好人”离开不到两年,秋泓就斗倒了沈惇,成为天极一朝的实际掌权人。 秋泓虽然干过“反裴”这等欺师灭祖的事,但他对吴重山还是相当不错的。当然,这主要还是因为吴重山不似裴松吟,没有吃里扒外,和邪魔外道纠缠不清。 只不过,后世学者们普遍把裴松吟和吴重山甚至于沈惇都归纳到同一类人里,那就是“秋泓受害者协会会员”。 “吴重山做官,奉行明哲保身,他虽没什么大的雄才伟略,但向来对国朝忠心耿耿。”陆渐春没和吴重山打过什么交道,但此人风评一向极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吴重山会做出什么恶事来。 秋泓倒是接受良好:“老师他家族庞大,若说是后世中有谁从我与他的通信里发现了什么,也未可知。” “后世?”陆渐春微微皱眉。 秋泓轻轻一点头:“老师也是汉宜人,倘若现在的樊州府治与五百年前无甚差别的话,从少衡十一码头往南再行半天的路,就是老师的祖籍关阳县了。关阳县离我家……不过百里地。” 陆渐春思索片刻,答道:“明日我得回趟梁州取证,不过我可以让赵小立留在这里,等我之前申请的假批下来后,再跟着你回少衡……” 但陆渐春这话刚说了一半,就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随后,一个身材高挑的男人推开了方才赵小立外出买饭时没有关紧的门,这男人得意洋洋的声音响起:“凤岐,临走前我说什么来着?那陆问潮是不是不可信?” 不过可惜,沈惇没来得及得意完,就正对上了陆渐春那双冷冰冰的眼睛。 -------------------- 那个……胡世玉是秋泓座主,就是乙酉年主持科举春闱的主考官,也算秋泓的老师,只是没有收他入门下。吴重山是乙酉科的同考官,是录了秋泓的人,所以是秋泓的房师,但因为同乡避嫌所以也没有收他入门下。真正收秋泓入门下的是乙酉科的副考官裴松吟,他也是秋泓入馆后的馆师,这个从来没管过秋泓的人才是秋泓正儿八经拜过的老师…… 作者也不懂历史,就。。这样浅浅地安排一下叭。。 还有,如果有人看的话,能送我点收藏、评论和海星吗(伸手)~ 第23章 离音密码 明熹六年,在祝颛刚回北都坐稳太宁城里的皇位时,沈惇的亲信,兵科给事中王泽曾洋洋洒洒写了将近三万字的奏疏,用以弹劾燕宁总兵陆渐春贪污军饷、贿赂朝官、擅作威褔。 彼时脱古思才带着布日格的妻子天应王夫人也儿哲哲入京朝拜献降没几天,边事尚未安定,广宁一代依旧流窜着大规模的北牧残兵。而因“辞官之争”赋闲了大半年的秋泓刚刚出仕,正半真半假地与明熹皇帝拉扯,忽然一道折子参了他门下的陆渐春一本,以致他不得不向“北廷”示好,并妥协明熹帝的旨意,为曾为贰臣的沈惇做证,平息“南党”对他的弹劾,以此作为交换,来保全陆渐春。 也正是那之后,明熹、天极两朝的“南北之争”正式拉开了帷幕。 正史中没有记载沈惇是如何看待陆渐春其人的,但野史和他自己的笔记中倒是写了不少。 比如,那部作者疑似是某王姓太监的笔记《草鹤笔谈雅集》,就曾借“北廷”重臣谢谦之口,表达了沈惇对陆渐春的厌恶,称他“分明凤岐相公门下走狗,却俨然人上人矣,见大冢宰(沈惇),只行辑礼,未尝拜送,太宰怒甚。” 第59章 此后沈惇几番调动,试图用自己的表兄施文昶顶掉陆渐春,但直到他本人被秋泓赶走,这一谋划都没能成功。 不过,那都是上辈子的恩恩怨怨了,秋泓觉得,就算是记仇,也没必要记到现在。 但很显然,沈惇和陆渐春似乎不这么认为。 陆渐春面无表情地看着沈惇,稍稍一点头:“沈教授。” 沈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心里不得不感慨,还得是新社会,别说什么跪拜了,就连辑礼陆渐春都不会给他,不往他的脸上招呼一拳,恐怕还是看在秋泓的面子上。 “陆警官,既然你还有公务,那我就不在贵府久留了,因我耽搁了这么久,真是抱歉。”秋泓客客气气地说。 陆渐春目光一沉,还想要说些什么,秋泓却先他一步继续道:“东西我给你留下了,就在卧室,陆警官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说完,他看向沈惇:“我们走。” 沈惇立刻让出了一条路:“我的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陆渐春还没想清楚,秋泓一个刚刚“活过来”不到七天的“古人”,是如何飞快学会各种联络工具,背着他找上沈惇的,就眼睁睁地看着秋泓跟着那人出了门。 等下了楼,沈惇洋洋得意道:“凤岐,之前我的话,没说错吧?” 秋泓的头发还湿哒哒地贴在脸上,他向沈惇伸出手:“我让你买的簪子呢?” 沈惇认命地从怀里掏出一支他刚从文玩店里买来的桃木簪,嘴里却仍忍不住道:“姓陆的看似是个好人,实际上背地里不知做过什么勾当,你离他远些是应当,免得将来出了事,引火上身。如今把我叫来就很好,起码能看着他……” “淮实,”沈惇的话说了一半,秋泓便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还想不想知道布日格的手里到底有没有江山舆图了?” 这话一出,沈惇瞬间噤了声。 “我怀疑,在那部抚仙版江山舆图被你销毁后,天崇道曾按照记忆,复原过一版新的舆图。”前一日在茶舍中,当自己多日来的计划被秋泓点破后,沈惇闷声说道,“这次盗走文物确实是我所为,但不光是为了找到你,也是为了找到江山舆图。” “你觉得舆图现在在谁手上?”秋泓问道。 沈惇双手交叉抵着下巴撑在桌面上,他思索了半晌,才缓慢开口道:“天极八年,两怀总督唐彻在一伙倭匪的手里缴获过一批江山舆图的复刻本,他们声称这东西是从北边流传出来的。因此,我记得你曾令陆渐春在燕宁一代大肆搜查,凡发现类似的物品,一概销毁不论。” “但当时在北边找到的舆图多半是假的,或是残缺的,唯一的真品在天崇道掌教碧罗的手中,而明熹元年,她就将舆图送给了我。”秋泓微微蹙眉。 “就是碧罗!”沈惇神色有些难堪。 接替了华忘尘的天崇道掌教碧罗,一个西域女子,据说生了副如天人般的好相貌,在华忘尘被杀后,她力排众议,稳坐掌教之位。 当时,坊间多有流传,说这位碧罗掌教是草原三王子布日格的妻子也儿哲哲同父异母的姐姐。在秋泓暗中勾结也儿哲哲,准备毒杀布日格时,碧罗曾受秋泓诱导,在关外纠集了一众阿耶合罕部的老将,试图搅弄草原风云。 但是那时,天应王夫人也儿哲哲已飞速勾搭上了布日格的叔叔脱古思,并在也古达死后,带着大半个阿斯汗国向大昇称臣了。因洳州之战落下了残疾的布日格则为了能在草原站稳脚跟,转而投靠秋泓,并在他的安排下,缉拿北上的天崇道小宗,除掉碧罗。 留在南边的天崇道大宗走投无路,一面逃命,一面在秋泓的穷追猛打下带着余部在夹缝里生存。 彼时大宗小宗早已决裂,更斗不过朝廷,只好转而投向不过是强弩之末的倭匪,打算与倭匪一道,共谋大业。 可惜的是,明熹六年,正是大昇悍将满朝时,没过多久,秋泓的心腹,兵部尚书兼两怀总督唐彻就捣了这邪魔外道的黄龙,不仅夺了江山舆图的真迹,还烧毁了倭匪手中的一大批复刻本。 不过,碧罗北上时有没有随身带着那部她曾进献给秋泓的江山舆图呢?如果有,那这部舆图流落到了哪里? “史书记载,永昌十一年,马挚造反,也儿哲哲和布日格的儿子阿颜克也顺势南下,当时他打的第一座城却不是已经被马挚洗劫一空的北都,而是同州。我查过同州安义县县志,县志上写,阿颜克在这地方待了足足三个月,在这三个月中,他手下的士兵四处勘探,除了打仗,什么都干,甚至,还试图帮农户锄地。”沈惇意味深长道,“很显然,碧罗死后,江山舆图到底还是落到了自己妹妹的手中,不然,后来中原怎么会乱成那个样子?” 秋泓听完这一番话,久久没言语。 在临死前的那两年,他已意识到了很多事情即将偏离自己的掌控,比如天极皇帝,比如他手下的“南廷”秋党,再比如也儿哲哲。 那些人和事缠绕着他,让他在弥留之际也无法安心地咽下一口气。可是,当他于五百年后真的看到这一切时,秋泓忽然又了然了。 历史大势,哪里是他能螳臂当车的? “不过啊,国朝亡了之后,军阀混战将近五十年,可见那所谓的江山舆图也没什么大用,也或许是,阿颜克压根就没看懂舆图上写的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江山舆图真迹的复刻本就在也儿哲哲一脉的手上,不然,大新皇帝也不会一继位就将阿颜克的三个儿子全部赶尽杀绝。”沈惇感叹道,“至于杀完人找没找到舆图……我倾向于没找到,因为后来的史书、野史里都没记载过大新皇帝寻找那五件遗物的故事,所以我猜……” 第60章 “江山舆图至今还流传于也儿哲哲的后代中。”秋泓接道。 沈惇笑而不语。 也儿哲哲一生虽嫁过不少人,但却只有阿颜克一个孩子。 那么,她的后代,不也是布日格的后代吗? 茶舍里香烟袅袅,窗外黄昏沉沉。 沈惇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凤岐,我上辈子败在了做事不够缜密上,但这辈子,我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那份伪造的会试朱卷,明天就会物归原主,但前提是,你得帮我一个忙。” 他无需开口,秋泓已知这忙是什么了。 既然陆渐春来了,自己也来了,那已经死而复生十八年的布日格没有理由不来,若是他来,他会不会带着江山舆图来呢? 事实证明,他还真带来了。 “你确定布日格给你看的舆图,和当年唐彻找到的舆图一模一样?”此时,在秋泓坦然讲完自己与布日格的会面后,沈惇立马忙不迭地问道。 “八九不离十吧。”秋泓戴上了沈惇专门为他配的眼镜,铺开了一张地图,他按照五百年前的古称,以昇代天极年间的疆域,重新绘制了四方边界。 昇代疆域最盛时在两朝,分别是太宗皇帝祝霖的大乘年间以及世宗皇帝祝殷的宣宁年间。到了天极朝,长靖时期的武勋衰落,繁盛转瞬即逝,秋泓一死,那个被满朝悍将们打下的江山就飞速四分五裂了。 沈惇站在旁边看秋泓伏身写字,心底忽然一阵唏嘘,他叹了口气,说道:“时间都过去五百年了,这所谓的五件遗物,还会安然存放在原来的地方吗?” 秋泓边写边答:“不好说,但有一件,兴许还在。” 沈惇微微吃惊:“你当年难道已经找到这五件之一了?” 秋泓直起身,点了点地图最中央的位置:“就在这里,舆图上有一句标注,‘剑载八方斩幽魂,神母犹在天意存’。以标准的昇韵作为蓝本,同时采用离音法将每字离出两音,再根据华忘尘的天书将其重新编号,最后得出的两个字是‘稷侯’。” “稷侯?”沈惇低声念道,“南梁大将军,稷侯王苍。” “没错。”秋泓点头,“这是我当年凭借天书残本解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谜底。” 秋泓得到天书底本时,已近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他耗费心血和精力,最终也只破译出了那五件遗物中的一个,稷侯剑。 “相传稷侯剑曾在一次大战中承接天怒,引雷唤风,并在握柄上留下了一道裂纹。那次大战的所在之处正是赫赫有名的平阳谷,也就是……”沈惇的目光落在了秋泓手指的位置上,“也就是现在的同州百龙渡口。” “日出东方,草木生长,稷侯剑属木,而王苍也恰恰死在了东征的路上。”秋泓一抬眉。 沈惇想起了在同州安义县掘地三尺的阿颜克,一下子恍然,他立即问道:“你难道已经找到稷侯剑了?” 秋泓看着铺陈在桌面上的地图,许久没说话。 “怎么哑巴了?”沈惇急不可耐。 秋泓淡淡一笑,答道:“所谓稷侯剑,几千年中,失传数次,若是按照舆图上标注的位置,自然找不到。不过,我当年很容易就解出了这个谜底,你猜,是因为什么?” 沈惇心里忽地一咯噔,仿佛猜到了真相。 果真,就听秋泓缓缓说道:“在五百年前,稷侯剑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 染春。 梁州东收费站下口外,陆渐春坐在车中,静静地望着后视镜。 等了不知多久,一个身穿格子衬衫,戴着一副眼镜的中年男子拉开了他的后车门。 “不好意思,久等了,久等了。”这中年男子略带歉意地说道。 陆渐春一点头,从副驾驶下拽出了一柄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长剑:“这就是染春。” 那中年男子顿时眼前一亮,他接过剑,当即拆开检查了一番:“你确定不假?” 陆渐春反问:“你说呢?” “不好意思,是我多言了。”那中年男子失笑,“之前你问我的问题我已帮你找到了答案,你可以去樊州关阳县看看,那里或许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没有过多寒暄,这男人带上剑,很快下车离开了。 依旧坐在车里的陆渐春默默注视着这人走远,他抓着方向盘的手似乎在轻轻发抖。但没过多久,这位一向波澜不惊的警察便平复了下来。他拉动手刹踩下油门,方向盘一转,朝着樊州方向离开了。 樊州下了一天一夜的冻雨,街旁绿化带上覆了一层薄薄的冰壳。 秋泓恹恹地靠在车座上,听着车顶稀稀疏疏的滴答声,等候沈惇冒雨前去为自己买药。 待那人裹着一身寒气,捧着热水钻进后座上时,秋泓已快要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给,这个是止疼的,这个是消炎的。”沈惇呼出一口白气,“你这老毛病得去医院看看,免得像上辈子一样,英年早逝。” 秋泓没理会沈惇,他很专注地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药片,随后说道:“这玩意儿像是大统先帝赏的仙丹。” 沈惇一愣,旋即大笑:“你入仕时都什么时候了?还见过大统赏的仙丹呢?我都没见过。” 秋泓认真地说:“我最后快病死的时候,秉儿到处求医问药。和秉儿同科的庶常杨学缙是大统朝长缨处大臣杨松的重孙。这个杨学缙为了巴结秉儿,从杨家弄来了不少这种东西。” 第61章 沈惇听了这话,不由真诚地问道:“那你吃了吗?” 秋泓咽下“仙丹”,仔细想了想,回答:“好像没有,因为我记得净儿把杨学缙打出去了。” “真是你的好儿子。”沈惇凉凉道。 秋泓笑了起来:“沈公这话听着一股醋味儿。” “哪有醋味儿?”沈惇正色,“我平生最恨唐彻、谢谦那种天天嚷嚷着要生儿子的人!” “那是那是,沈公自是这样的人。”秋泓赶忙说道。 沈惇沉着脸,把热水瓶往秋泓怀里一塞,自己钻进了驾驶座。可他摆弄半天,却不发动车子。 秋泓在后坐着,奇怪道:“这东西也和马一样有脾气,不顺毛捋一捋就不跑吗?” 沈惇憋着一口气,他转头问道:“你为何会那般相信陆渐春?” 秋泓被这问题问得愣住了,他不解:“我为何不能那般相信陆渐春?” “罢了,”沈惇摆摆手,不耐烦地转过身,“我看那姓陆的迟早得给你迎头一击。” 说完,他终于发动了车子。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距樊州市区不到十公里的少衡古城,秋泓的家乡。 -------------------- 写得好绕。。 ps:离音密码取材自最早出现在东汉时期的反切注韵法~ 第24章 拂庇天下 有人专门考据过,认为秋泓祖上并非少衡县人,而是夷中土司王吉布的后代。在高皇帝时期,他祖宗被李政的手下捉去当了壮丁,后来才定居少衡县的。 不过,是不是土司王的后代并不好说,但秋家三代清贫确实不假。 秋泓的高祖梁准为了不随祖上从军,托人花钱买关系脱籍,凭借自己的好相貌做了大小姐的上门女婿,生下来的孩子全随娘家姓秋。 但大户人家的富贵也不长久,宣宁年间两汉闹水灾,秋家衰败,梁准的大儿子,也就是秋泓的曾祖秋闻三便带着一众家眷搬出了樊州城,来到了少衡县。 好在是秋闻三的弟弟有本事,不光自己考中了举人,还为秋闻三的二儿子,也就是秋泓的祖父秋谌说了个秀才家的好亲事,从此让秋家成了少衡乡绅。 可惜的是,秋泓的亲爹秋顺九压根不是个读书人的料,在叔叔赌光家业后,他便和自己的曾祖梁准一样,凭借漂亮皮囊,娶能干女人,靠媳妇给勋贵家奶孩子生活。 甚至说秋泓,在小的时候,都曾帮他爹在宁城伯的庄头上放过牛。 “因为你,那些修祠堂的家伙,恨不能把秋家祖上十八辈全部查清楚。”沈惇站在门槛前,回头对秋泓说道。 秋泓正支着头欣赏那座正对着他的四柱三门五楼牌坊,牌坊正面刻有“御制”、“长靖乙酉科进士吏部尚书秋泓”、“太傅太子太师”以及“太师”等字样,反面刻的则是“敕造”、“镇江侯定国将军秋慕兰”、“少保太子太保”以及“太保”等字样。 沈惇立刻说:“那是光裕皇帝给你立的。” “光裕?”秋泓没听说过这个年号。 “南昇皇帝祝榕,永昌帝祝斓的小儿子,也就是天极的孙子,在京梁被屠后自己跑了出来,领着一帮大臣在信州登了基。每天的口头禅就是‘倘若秋相活着,我必还于旧都’。不过这小子确实挺有种,带着一帮残兵败将在阡南的大山里足足撑了二十年。”沈惇说道。 秋泓收回了目光,神色不悲不喜:“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他都被打进阡南的山窝窝里了,我就算是活着,难道还能带着他一路北上吗?给他十个陆渐春王竹潇都不顶用。” 沈惇失笑。 秋泓接着问:“那背后刻的是谁?” 沈惇神色一顿,随后回答:“你的小孙女,云正的小女儿,祝榕手下那帮残兵败将的统帅。她战死阡南狄砀山后,新代天寿皇帝为其忠心所感动,也为笼络故昇旧臣,所以令少衡地方官给她建了个牌坊。但因战事刚定,百废待兴,政府没钱,所以……就和你挤一挤了。” 秋泓一怔,看着牌坊上刻的“秋慕兰”三字微微出神。 沈惇飞快揽过秋泓:“走吧,去里面看看。” 说完,他冲角门处的工作人员一点头,如同回家一般,轻车熟路地领着秋泓越过了排队买票的人群,迈过了秋家祖祠的门槛。 在祖祠的前院中,立着一棵已有四百二十二年树龄的参天银杏。初冬之际,银杏灿黄的叶子落了满地,仿佛一层薄薄的鎏金,每一片都盛着从枝干缝隙中倾泻而下的几缕微光,让人不禁去想,四百年前的这里,是否也是如此。 这日不是周末,但秋家祖祠里却游客不少。越过人群,一个站在银杏树边的年轻人看到了沈惇,立刻迎上前:“沈叔叔,你来了。” 沈惇拉过秋泓,介绍道:“来,认识一下,秋绪。” 站在对面的人扶了扶眼镜,温和一笑:“你好。” 秋泓神色微怔,看着他没说话。 这是个清秀瘦削的年轻人,笑容腼腆内向,眉宇间掩不住文气,最重要的是,他长得竟有些面熟。 像秉儿,秋泓讷讷地想道。 沈惇把秋泓往前推了推,笑着说:“小秋是秋泓的第十八代孙,在秋家祖祠、秋泓故宅和秋泓墓被开发为旅游景点后,他一直负责文化宣传和各项交流活动的开展。” 秋泓木然地点了点头,视线却无法离开秋绪的那张脸。 第62章 “也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啊。”沈惇拍了一把秋泓,又冲秋绪笑了笑,“这是我朋友,和你一样,也姓秋,来少衡古城采风,我带他随处转转,你忙你的。” 秋绪正被秋泓看得发毛,一听沈惇的话,立刻如蒙大赦。 待他离开,沈惇压低声音道:“这是你家长房的后代,看出来了吗?” 秋泓怎能没看出来?秋绪的那双眼睛简直和自己的长子秋云秉一模一样,其中那清亮又柔和的目光让秋泓难以抑制地去想,他死后,他的秉儿怎么样了? “当年秋姑娘战死狄砀山后,她的堂弟,也就是云净的长子秋传芳被俘,在夷中城就义了。当时云净还活着,被天寿皇帝以修史为名请到了北都,但或许是因年事已高,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云净在北都不过半年,就去世了。”沈惇说起故国旧事,不免叹了口气,他道,“后来,你家二房三房先后绝嗣,只剩当初云秉的子孙们因祸得福,在乱世结束后,回到了少衡,以务农为业。只是……有新一朝,秋家再无人入仕。” “因祸得福?”秋泓怔怔地重复了一遍。 沈惇没再说话,他领着秋泓跨过仪门、天井和庭院,越过古戏台进了廊庑。 廊庑一侧的墙上挂着一些碑刻和书画,其中大部分是秋泓的,还有一少部分是他的孩子们的。 “‘度马怒关外,渴饮残阳血。虏尽鸟飞去,月折珠桂沉。’这是秋姑娘的诗。”沈惇见秋泓在一块石碑前伫立不动,于是说道。 秋泓认真地点了点头:“这倒像正儿,比我会作诗。” 沈惇笑了:“走吧,进去看看你的牌位。” 两人出了廊庑,越过摆放着秋泓塑像的拜厅,从拜厅后那个被封死的古水井旁走过,进了宗祠最后一道寝厅。 在寝厅内,正前方是香阁,香阁正中央竖着神主,上书“皇昇秋忠懿公之神位”,后面正对着的是秋泓身着朝服头戴梁冠的画像。两侧,则是摆放着秋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埳室,其中不光有因秋泓上封三代的秋谌、秋顺九,还有秋泓的儿子秋云秉、秋云正、秋云净,孙子秋传芳、秋传泽,包括他的孙女秋慕兰等。 “据史学家考证,这里原本是你们秋家的私塾,在你死后,云正主持修缮,改成了一个小祠堂,刚刚外面的几进院落,都是因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而重修的。还有后面你的墓地,也是……” 沈惇见秋泓看得认真,好心为他解释,可谁料自己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秋泓忽然提声叫道:“忠懿!” 这一嗓子着实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目光,沈惇吓了一跳,急忙拉他问道:“怎么了?” 秋泓一脸不可思议:“给我的谥号是忠懿?” 沈惇听到这话,先是一愣,旋即便大笑起来:“哎呀,凤岐,没想到吧!” 秋泓上辈子身居高位多年,早已练就了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处变不惊的本事,但此时此刻,他见“忠懿”二字,依旧忍不住义愤填膺。 倒不是说“忠懿”是什么恶谥,而是自前朝大齐著名权奸阴玄林之后,士大夫似乎都心照不宣地把这两个字埋到了地底。 简而言之,不是权奸,谁用“忠懿”? 沈惇看着秋泓那副七窍生烟的模样只觉好笑,他幸灾乐祸道:“你不是不在乎身后名吗?有必要这么生气吗?哎呀,都过去五百年了,你看看那炉子里的香火多旺,要是你真坐上去,肯定得吃香火吃到撑死。” 秋泓面色不善地讥讽道:“瞧沈公这话说的,不知沈公的谥号是什么?” “我……”沈惇立马横眉倒竖,“你还有脸提!” 他死在秋泓前头,秋泓能不知道他的谥号是什么吗? 沈惇死的时候,正是“南廷”秋党们如日中天的时候,执掌礼部的可是跟着秋泓一起北上南下过的徐锦南。这位徐大宗伯自己本事不大,但特别擅长投机倒把,他一见沈惇死了,便知“北廷”要完,于是当即拍板,拟定沈惇谥号为“文介”。 最重要的是,票拟送到天极皇帝手里,天极皇帝也没反驳,竟真让曾经高居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的沈相大人领了个排名倒数的谥号。 不过,沈惇虽死了,“北廷”臣党可没死绝。沈惇的大哥沈恪纠集了一众心腹,领着户部侍郎谢谦、两怀巡抚仇昆等人上表公疏,称故相沈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身后事绝不能被这般折辱。 按理说,当时天极皇帝祝微年纪已经不小了,这种小事他自己决定就行。可不知为何,这人收了公疏就留中,众人等来等去,不得已拐弯抹角地请人去求秋泓。秋相“宽宏大量”,当即同意去皇帝面前说情。 结果自然是,秋泓苦心力求,祝微勉为其难应允。随后,徐锦南就把“文介”换成了“文肃”,勉勉强强,说得过去。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家“北廷”臣党和沈家还得谢谢咱们秋相大人呢。 事实如何,并未可知,这只是史书一角而已。秋泓是否真的在借此机会,拿捏“北廷”臣党,尚无定论。 不过看沈惇吃瘪哑火,秋泓却心情大好,把什么“忠不忠”、“懿不懿”的立刻抛之脑后,他慢悠悠地晃到众神位前,从免费领香处抽出了三炷香,非常认真且虔诚地擦了擦供桌上的浮灰,把三炷香插在了香炉里,然后轻声说:“不孝子秋泓,谨以香表,祭扫神前,伏惟……尚飨。” 第63章 沈惇站在他身后,神色有一瞬松动。 岁月永远向前,时间奔波不息。 樊州城外碧玉江几番改道,无数匾额碑文扑倒,坟上茔茔草长,血脉虽还在流淌,故国却早已倾覆。 而那个在外漂泊五百年的游子,终于在这一日,回家了。 天阴沉沉的,淅淅沥沥的小雨从房檐上落下,汇聚在天井中的水塘里。 秋泓上完香,两人穿过廊庑,继续往后走去。 秋家祖祠依山傍水而建,风水极佳。走出后门,沿着新修的林间栈道行上半个小时,逐渐两边地势高起,前后左右分别一座山岗,中间平,还有条抱腰而过的小河,远看可谓是腰缠玉带,四象方位。也不知当初为秋泓墓选址的是司天监哪位仁兄,竟把规格提到了亲王级别。 “听说当年你死之后,民匪关大锡打来,把神道碑都折了,可不知为何,他最后又放弃了。”沈惇笑道,“诶,你说,要是当初关大锡真把那棺材掘出来了,结果发现是个空的,史书会怎么写?” 秋泓一挑眉:“你有没有想过,这个人或许就是在掘坟之前得知了里面埋的是个空棺,所以才放弃的。” 沈惇仍是不解:“但不管是不是空棺,你当初可是风光大葬,就算尸骨不在里面,一应陪葬肯定在。追月和染春跟着你,其余下墓的锅碗瓢盆、金银珠宝总不能也跟着你吧。关大锡就是个土匪,他跟你没仇,掘坟定是为财,又不是要开棺鞭尸。” 秋泓轻轻一笑,他意味深长道:“淮实,你怎么知道,这人不是为了开棺鞭尸呢?” 这话说得沈惇一怔。 神道尽头,赑屃驮碑,十三祭坛,依次向上。 碑头满铺如意云纹,碑上阴刻了秋泓生平。在这座墓志铭后,是须弥座上望天吼,旁边竟还有座不大不小的池塘。池塘旁紧跟着一座仿木式牌楼,却不是左昭右穆之制,当中只有秋泓一人的墓表,不见他的祖父、父亲以及四个儿子。 但形制却很一丝不苟,顶是九脊顶,椽瓦滴水的屋脊上有鳌鱼和葫芦,横枋中雕刻着行蟒与双狮,以及犀牛望月、麒麟行空等。 很显然,当年司天监为他建园时逾制了。 秋泓站在神道上,怔怔发问:“等我这辈子死了,能把我塞进底下的那口空棺材里吗?” 沈惇失笑,两人慢慢走近,看到那牌楼底下花团锦簇,周围还摆放着不少祭品和祭文。 “七天前是你的忌日,来这里的人不少。”沈惇拍了拍赑屃的脑袋,动作很不庄重。 秋泓兴致勃勃,已默认这些花儿果儿都是给自己的了,于是凑近了挨个欣赏。 “诶,这是我吗?”秋泓从一束花中翻出了一张形似贺卡的双面画,画上有一身着官服的人像,眉目俊美无双,身姿风华绝代,旁边缀着一行字“忧国为公,拂庇天下”。将这画上下翻转,还能见其中颜色各异的亮片水晶随光闪烁。 沈惇嗤之以鼻:“小姑娘爱搞的东西。” 秋泓却爱不释手,他自言自语道:“赠秋忠懿公……我就是秋忠懿公,这东西我能拿走吗?” 沈惇对秋泓瞬间良好接受“忠懿”感到无比嫌弃:“你不觉得这个画得过于美化你的形象了吗?” “什么?”秋泓看向沈惇。 沈惇即刻住嘴。 随后,秋泓又从另一束花中抽出了一封长信,信头上写:“凤岐相公收。” “写给我的。”秋泓面带微笑地拿着长信在沈惇眼前晃了晃。 沈惇哼笑:“我劝你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什么东西都扑上去看两眼。” 秋泓对沈惇的话不屑一顾,他怀着后人到底会如何评价自己的好奇,展开了长信。 很快,在读了两行之后,秋泓满眼惊愕地抬起了头。 沈惇仿佛预料到了一般,大笑起来,他看着秋泓故作镇定地合上长信,将这不知是哪位才女的大作重新放回了花束中。 “如何?”沈惇乐不可支。 秋泓含蓄地评价道:“像李敬臻写的。” 这话说完,两人忍不住一同笑了起来。 -------------------- 就是流麻和史同女写的同人文~ 第25章 秋公故邸 或许是因白天淋了雨,也或许是因秋泓完全不似他表现出的那样对身后事漠不关心,这日没到晚上,他上辈子因伤落下的咳喘又犯了,夜里就起了高热,吓得沈惇在他身侧半宿不敢合眼。 秋泓本就喘不过气,又咳得停不下来,憋得惨白的脸上泛着病态的红晕。沈惇摸他额头滚烫,想把人弄去医院,可秋泓陷在床上死活不愿起身,到最后,沈惇只得日夜不离地守着。 但幸好现代医药见效快,秋泓断断续续地烧了一天,第二日清晨微微亮时温度终于降了下来,只是咳嗽声缠绵不断,听得沈惇心焦烦躁。 他坐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人时不时含糊呓语,忽然想起上辈子秋泓还是个小翰林时,两人常常睡在一处,点着蜡烛,谈家国大事,谈天下兴衰,谈现在与未来。 那时的秋泓年轻,聪明机敏,又刚入官场,处处顺着脾气暴烈的沈惇,把人哄得五迷三道,以致沈惇晚年时都忍不住怀念两人初识的那段日子。他们会在运河边打马,会去揽镜山上踏春,还会在茶陵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踉跄而归。 那样的日子过于久远,以至于沈惇都有些记不清,他们之间的裂纹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 第64章 秋泓翻了个身,睁眼看到了坐在旁边打瞌睡的沈惇,他咳了两声,说道:“不用守着我。” 沈惇从半梦半醒中惊起,上去摸了摸秋泓微凉的额头,松了口气:“仔细想想,就你这身子骨,上辈子居然能活到四十七,也真不容易。” 秋泓用手背盖着眼睛,哑着嗓子笑了两声:“沈公还好意思说我?当初是谁准备熬死我起复,结果到头来被自己儿子气死了?” 沈惇一听这事,立马怒道:“哪壶不开提哪壶!秋凤岐你真是提壶大师!” 秋泓用被子蒙住头,边笑边咳。 沈惇一巴掌拍在了他腰上:“起来吃药。” 秋泓慢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身,一抬眼,正看到对面墙上挂的一幅扇面。 扇面上写“碧水出燕宁,旌节揽故山。长弓惊雁影,天马下南关”一诗,最后署名“秋凤岐”。 “这……”秋泓有一瞬凝滞,“这是我写的?” “不是你写的,难道是我写的?”“哗”的一声,沈惇拉开了窗帘,刺得秋泓一时睁不开眼睛。 “六年前,你的这副书法作品流入市面,当初叫价高达九万。”沈惇瞥了秋泓一眼,“后来为了把这玩意儿买来,沈万清可是费了不少金银。” 秋泓一哂,但旋即反问:“沈万清?沈公的子孙竟如此在意我吗?” 沈惇瞪他:“闭嘴。” 这地方是个三进小院,与老城墙下的秋泓故邸比邻而居。 三年前少衡古城刚被开发时,沈惇先一步占了这个宝地。近些年,有学者考证称,实际上的秋家故邸并不在如今的位置,而在沈惇买下的这座小院附近。 秋泓听说后,立刻爬上小院后的阁楼,煞有介事地四面指点了一番。 沈惇本以为他能为那帮学者的推测来个盖棺定论,可最后才发现,原来这人早就记不清自家大门朝哪边开了,此时的“指点”,完全是信口开河、胡诌八扯,只得无奈把人从阁楼上拽了下来。 沈惇问:“你的故居修建得挺漂亮,你要不要去瞧瞧?” 秋泓想了想,随后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去。” 沈惇心知这是为何,但他也只是顺着说道:“反正不是五百年前的老房子了,去了倒没什么意思。” 秋泓没说话,他站在院子里,仰头看天。 沈惇盯着这人有些散乱的头发问道:“你不梳头吗?” 秋泓充耳不闻,过了许久,他才怔然回答:“这里或许还真是我家故邸,虽然我已说不清那个小院到底在哪里了,但是我总记得,儿时站在天井中,恰好能越过屋檐,看到远处山尖,就像……站在这里所看到的风景一样。” 沈惇上前一步,顺着秋泓的视线望去,果真,屋檐那头,有一座隐匿云雾中的陡峭孤峰,山尖如被斧斩刀削,一侧光洁如璧,壁上有一剑状飞来石,与晨起时初升的太阳遥相辉映。 那是少衡山的主峰,在这座主峰下,是奔流不息的碧玉江,而那被大江大河冲刷出的深谷就叫凤岐峡。 因此处四条长河汇入形成碧玉江,所以自古便有“四水归凤岐”的美称。 “青山如此立万年,能见证人世间多少风云变幻?当年的繁华,也不过转瞬而逝,最终只剩一个空空如也。”秋泓笑了笑,苍白的脸上却多了一丝血色。 “凤岐,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这话,秋泓一愣,看向沈惇,沈惇也跟着一愣,但随即,就听外面响起了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沈叔叔,”秋绪叫道,“东西我带来了。” 秋绪今年二十三,和秋泓去世那年的秋云秉一般大。 他今年刚刚硕士毕业,脸上稚气未脱,在面对沈惇这样的长辈时,免不得有些拘谨——尤其是,沈惇的身边还有一个总是盯着他看的怪人。 “坐,别拘束。”沈惇说道。 秋绪飞快避开了秋泓的目光,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用布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书盒:“沈叔叔,您说的东西,我为您找到了。” 沈惇接过书盒,打开包裹,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里面存放的东西。 那是一部装订线已全部断开的昇刻本书,封面上有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华忘尘。 “知道这是什么吗?”沈惇笑着问道。 秋绪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这个书盒一直存放在爷爷的床下,我小时候翻出来看过,看不懂,还被爷爷骂了一顿。” “爷爷?”秋泓似乎对“华忘尘”没有丝毫兴趣,他追问,“你祖父还健在?” 秋绪抿了抿嘴,回答道:“六年前,在我十七岁时去世了。” “那你父母呢?”秋泓又问。 “小秋的父母在他刚出生时就不在了,小秋是被祖父祖母养大的。”沈惇在一旁接话道。 秋绪有一说一:“我上大学时,祖母也不在了,后来念书的学费,有一半都是沈叔叔资助的。” 秋泓哑然。 照常来说,若是祖上曾为官做宰的,后代们想必都会过得不差,起码书香传家,哪怕改朝换代,也能谋得个一官半爵。 沈家便是如此。 据沈惇说,虽有昇一朝沈家败落了,但因家学还在,到了新代末年,族内竟还出过不少救时的大官。再后来没了皇帝,世道日新月异,沈家也跟着一起蒸蒸日上。尤其是沈家坟被平了后,那新建起的高楼就像是坟头上冒的火箭,直送子孙后代们平步青云。 第65章 可秋家呢? “听爷爷说,打仗那几年,族内有子弟经商,但没赶上好时候,又不愿发人横财,最后赔得血本无归,客死他乡。也有去参军报国的,只是最后都没能活着回来。”秋绪说道。 很显然,他一个小辈,对于那些往事也不太清楚,唯一明白的,就是五百年前威名赫赫的相爷传家至今,只剩他一个独苗了。 沈惇在旁阴阳怪气:“所以说啊,当年生了一堆儿子有什么用?” 秋泓的嘴角挂着淡淡的弧度,似乎对秋家此景早有预料:“这中州大地的历史几千年,没有哪个姓氏能千年不断,传载至今,再煊赫的王朝都会衰败,更何况一家一姓呢?” 秋绪看向秋泓,忽然被这人眼中深藏的悲怆狠狠一震。 他是?秋绪怔住了。 沈惇没再说话,只默默展开了这部藏在盒中裹在布里的天书,他看了一眼秋泓,秋泓心领神会地一点头:“就是这个。” 秋绪忍不住问道:“沈叔叔,这书到底讲的是什么?为什么我完全看不懂?” 沈惇一笑:“这是长靖年间天崇道掌教华忘尘所著的天书,明面上称是记载了世道运行规律的仙文,实际上,则是解读江山舆图的密码本。而且,有不少天崇道中人称,书里还藏着一个能够揭露万事万物本源的神话故事,只是,没人能看懂。” “这是那个复刻本的原作!”秋绪立刻接道,“沈叔叔,怪不得您要我留心那个在节目上买走了复刻本的人!” “没错,”沈惇一点秋绪,“聪明。” 秋泓却微微皱眉,他看向秋绪,神色有些严肃:“你也知道江山舆图?” 秋绪一滞,下意识想要去瞧沈惇的脸色。 “是他告诉你的?”秋泓没给秋绪求救的机会,他凛声问道,“你还知道什么?” “不是沈叔叔,是我……” “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沈惇打断了秋绪差点冲口而出的话,他笑了笑,企图敷衍了事,“不过你放心,不该知道的,一样都不知道。” “你是在报复我吗?”秋泓毫不承情,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秋绪茫然无措地站起身,不知自己帮沈惇做事有什么错。 毕竟,他祖父一生清贫,没给他留下多少遗产,后来能得沈惇帮助,在少衡立足已是万幸,不过是替人找些东西,跑跑腿而已。沈惇一没有让他把传家宝物送给自己,二没有指使他干违法乱纪的事,如今做的这些,只能算是知恩图报。 但秋泓却生了气。 沈惇忙给秋绪使眼色,令他出去转转,谁知秋泓直接开口,语气不容置喙:“你给我留下。” 秋绪一定,真的站着不动了。 沈惇额角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说道:“虽然你我不能独善其身,可不代表我没能力保护小秋安全。他就是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 “可他是秋家人!”秋泓忽然拔高了声音,他看着沈惇,一句一顿道,“沈公,你敢说你没想过,若是我魂归故里,落叶归根了,如今会是谁?” 沈惇一窒,没料到秋泓居然点破了这事。 他一时慌乱无措,拉住眼前面若冰霜的人,连声道:“孩子还在这里,你说这些做什么?” 秋泓拨开他手,脸上冷笑:“我还当沈公是什么大善人呢,重活一世,竟能做出资助学生的好事。原来,里面另有乾坤诡计。” 听了这话,沈惇也来了气,他愤懑道:“你这叫什么话?小秋家境不好,连学都上不起,你我也算世交,我帮他,有何不对?” “世交?”秋泓忍不住讥讽,“当初你可是口口声声称,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我死后,你们沈家想必是拍手称快呢吧。” 沈惇一听这话,不由嗤笑:“便是拍手称快又怎样?你那般歹毒的人,害我至深,死了不正好!” 两人说话口无遮拦,一旁的秋绪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死了活了的,又是什么世交? 可气昏了头的沈惇哪里还能顾得上他,这人一想起自己上辈子晚景凄凉,就忍不住破口大骂:“姓秋的,你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满脑子想的都是别人!我生怕有人害你,又是苦心谋划,又是暗中保护,你呢?动不动就诘问我,动不动就责难我,我是什么冤大头吗?依我看,你就该家破人亡,就该断子绝孙!就该让你知道,什么叫害人害己,什么叫报应不爽!” 秋绪脑中嗡嗡直响,他正欲上前拉住沈惇,叫他别说了,但还不等自己开口,就见方才还好生生和沈惇对骂的那人忽地弯腰咳了起来。 他脸上血色褪尽,眼圈倒是一片赤红。沈惇一惊,方觉自己失言,赶紧上去相扶。 但秋泓咳喘起来便难停住,他伏在沙发把手上,又把早上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沈惇趁机支走手足无措的秋绪,自己又是好言哄劝,又是端茶送水,他好声好气道:“四年来,我追查天崇道,寻找莲花金印,收集江山舆图的信息,哪一件事都是亲力亲为,都不敢把小秋推到台前去……当然,也有你所言的那个原因,可说到底,他是你家的孩子,他又,又长得和你有三分相像……” 秋泓好容易止住了咳嗽,他沉默地倚在沙发上,听沈惇前言不搭后语的解释。 第66章 这人说:“两年前有次,小秋差点就要撞破我所查的事,非要追问出个三七二十一,我好劝歹劝,把他蒙骗住了。你非说我是在报复你,我若真报复你,何必那样爱护他?” 见秋泓不答话,沈惇过了一会又说:“小秋性格内向,真让他去做出头鸟,岂不是要他的命?我可做不来那种事。” 秋泓抬眼看了看沈惇。 沈惇立马关心道:“好些了吗?何必跟我生这闲气,气大伤身,你说你这身体怎么能好?” “沈公,”秋泓打断了沈惇的话,他道,“你说害人就是害己,可我什么时候真的害过你?当年哪一次,不是你自己选的路?我顺着你给我的路往下走,又有什么不对?” 沈惇语塞,等了半晌,他忽然自嘲一笑:“凤岐,你敢说你一次都不曾对不起我吗?你敢说你没有因当年的事怨恨我吗?你敢说你从未利用过我分毫吗?” 第26章 长靖三十六年(六) 当年哪件事? 两人没点明,但都心照不宣。 这一切的起因,正是秋泓从关外回北都后,不幸沦落成辰王府长史一事。 那时天已入秋,塞外战事焦灼,长靖帝的棺椁刚被扶送回京,朝野上下一片混乱。 以长缨处总领大臣裴松吟为首的“主和派”力求要重修和谈开市一事,其中激进者甚至声称此番北牧南下全属遣使之罪,要下他与徐锦南等人入诏狱。 而以兵部尚书潘肃为首的“主战派”力主维护长靖先帝遗志,坚决不撤回燕宁一代的十万援兵。 两方相持不下,谁也不肯让步。 而太子祝颐就是在这一派乱哄哄中,匆忙登了基。 北都入秋后,天便有些凉了。秋泓穿着一身薄薄的直裰坐在马车里,时不时冷得打寒战。 他等了许久,一直等到天将将黑下,沈惇才从天华门下出来。 这人披着满身寒气,钻进了马车,搓着手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没提前给我个信儿,我好去城外接你。” 秋泓是跟着长靖帝棺椁一起回来的,只是路过高门店驿站时又犯了旧病,不得已停了三天,才勉强起身赶路。 祝旼的死本就让他精神备受打击,谁知还没入京城,又听到老师裴松吟竟纵容门下治罪自己,差点一病不起,折在路上。 沈惇一见秋泓满脸病容,当他不过在为前途发愁,于是宽慰道:“皇上刚继位,眼下也算百废待兴,不会轻易处置大臣的。” 秋泓的膝上放着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大氅,他看着那大氅已有些毛边开线的领口,淡淡问道:“如今皇上是想打还是想和谈?” “这……”沈惇自己也说不清楚。 如今的皇帝祝颐,似乎只继承了长靖先帝那年轻时顽劣好动的性格,却没继承他好战的铁血以及年纪渐长后的稳重与睿智,此人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是要为自己的皇后购置珠宝。刚刚荣升国子监祭酒的沈惇还是皇帝名义上的老师之一,可他全然劝不住自己的学生,裴松吟不得已令外帑接济内帑,来满足新帝的私欲。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外面闹得这么凶,他难道没有任何表态吗?”秋泓又问。 沈惇重重地叹了口气:“公拂,依我看,陛下的意思是,这仗大概不必打下去了。” “什么意思?”秋泓放在膝上的手一紧,“难道真要和谈?先帝御驾亲征,死在了布日格手底下,这是何等国仇?难道皇上就不恨自己的杀父仇人吗?” “公拂,你先别着急。”沈惇安抚道,“先帝在位时,军饷如流水般发下去,可先帝自己最后却落得个身死边疆的凄惨结局。朝中不少人都说,边防须得整饬,这兵不如不养,养了反倒给国帑增添难处。” “一派胡言!”秋泓忿然,“那些主张和谈的人就没想过,北牧会如何狮子开口,要我朝割地赔款吗?今日赔出去一块,明日赔出去一块,等后日,就把整个燕宁送出去。如此一来,不如直接迁都回京梁好了……” “哎哟,慎言慎言!”一向口无遮拦的沈惇被秋泓这一番话吓得要去捂他嘴,“公拂,理是这么个理,但话却不能这样讲。” 秋泓气得狠了,心口突突直跳,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朝野上下,竟没一人想为先帝报仇,真是叫人寒心。” 何止是无人想为祝旼报仇?整个大昇上下,怕不是都在庆幸那长靖皇帝只是死在外头了,而不是丢在外头了。 毕竟,死了好说,那是殉国,大臣们哭一哭了事。龙椅嘛,谁坐不是坐?这个死了,换一个不就行了?祝氏宗亲成千上万,死了一个还有一堆,不愁后继无人。 但若是丢了,那问题就大了。好在是祝旼有成年的儿子,若真是到了那种关头,太子起码能名正言顺地监国。可若是没有成年的儿子,如今朝野上下怕是早已乱成了一锅粥。 所以,这些个明面上为祝旼哭丧的大臣们,背地里不知怎样说他好死。 沈惇就是其中之一。 长靖帝死了不过半月,他就从一小小的右春坊右谕德升国子监祭酒,要不了多久,令他兼掌翰林院的批文就会下来,到那时,沈惇入长缨处,就将板上钉钉。 但前提是,裴松吟得看得上他。 那么,如何让裴松吟看中呢? 这就不言而喻了。 “沈公,如今这一战绝不能半途而废。”秋泓眉头紧锁,神色严肃,“我在塞外,曾亲身和布日格打过交道,见识过他的手段。他绝非你退一步,他便也跟着退一步的人。若是现在我们和谈了,来日就将一发不可收拾。眼下,亲近国朝的阿耶合罕部已转投脱古思,也古达的阿斯汗国大军压境,率军打仗的都是好战分子,他们恨不能学着柘木儿王一样,一路打到鹊山脚底下去。更何况,现在天崇道动乱愈发严重,不少势力竟已渗透到了广宁卫,要是我们这个时候忍让,布日格难保不会勾结天崇道,一路杀到皇城来。” 第67章 秋泓所言沈惇不是没想过,可长缨处大臣的位子就放在那里,他若不坐上去,有的是人会挤掉他坐上去。 “沈公……” “你不必说了,我会好好考虑的。”沈惇烦闷道,“现在这朝堂上不止这一件糟心事,公拂你刚回来,还有所不知,陛下这才继位不到七天,就已嚷嚷着要选秀,要修宫,还要给太后和太皇太后开坛设醮祈福。不仅如此,他还三天两头往宫外面跑……之前做太子时也没这般跳脱,为了劝住陛下,我已是焦头烂额了。当初还笑郑兴义被先帝折腾得要命,如今倒换成我自己了。” 曾经一心要做太子讲官的沈惇自然不会想到,极有主见的祝颐不是软弱无能的祝颛,不会唯他命是从,更不会乖乖听老师的劝导。 秋泓见沈惇这样说,也不言语了,他心知自己无法在此处得到支持,因而也不强求。 只不过,秋泓没想到的是,在他回京前,尚能据有一席之地的“主战派”在长靖帝入殓后迅速土崩瓦解。而他偏偏在这个时候,向上递了一道请战的折子。 没过三天,兵部尚书潘肃以“错估战情,延误军机”之罪被下了诏狱,“主和派”竟把长靖帝御驾亲征战死边塞的过失栽在了这个忠臣的头上。 也正是这一日,依旧虚挂着鸿胪寺少卿之职的秋泓接到了调令——任辰王府正五品长史,即刻随辰王出京就蕃。 王府长史是什么官职?一个屁用没有的幕僚!而且还是祝颛这种蠢货的幕僚。 对于翰林院诸人来说,若是被指去做了藩王长史,这辈子仕途就算是走到尽头了。他们将再无升迁之路,再无出头之日。毕竟,国朝一百多年,就没有一个能造反成功的藩王成功入主太宁城,他们不是在藩地上惹是生非,就是混吃等死。做祝子祝孙的幕僚,无异于当个行尸走肉。 而三年过去,当初那个在青楼喝花酒的软蛋祝颛依旧没有丝毫长进。 王府上下匆匆忙忙收拾东西之际,他忸怩在秋泓身边,追问沈惇近况:“沈先生他为什么不能陪我去藩地?” 秋泓精神不振,坐在廊下呆怔出神。 他明白,祝旼死了,那个许给他的光明前途也跟着一起死了,可他却没想过,到头来,自己的结局竟会是如此窝囊。 “秋先生,秋先生?”祝颛别的不行,脾气却是真的好,他叫一遍秋泓不应,便叫两遍三遍,“秋先生,你说沈先生会来送送我吗?” 秋泓这才回过神,他木然回答:“我也不知道。” 得知被指去做辰王长史后,他先是找了自己的老师裴松吟,可拜帖还没送入门房,就被管家以“相国政事繁忙”为由请了出来。随后,秋泓又去找了吴重山。吴重山是老好人,无非说些宽慰的话,但却不顶任何用。秋泓走投无路,把昔年好友、同窗访了一个遍,可到头来,事已成定局,这个长史,他已非做不可了。 而就在秋泓心灰意冷时,沈惇兼掌翰林院的旨意发下,他入长缨处,也已成定局了。 这时,秋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惇到底选了一条与自己背道而驰的路。 辰王出京的日子定在了九月初一,在那之前,他要先入宫拜见太皇太后以及太后,还要拜别自己的兄长,新帝祝颐。 等一切礼成,一切东西收拾妥当,辰王就可以去藩地上快活逍遥一辈子了。 再也没人能管得了他,想要多少美女姬妾,就能有多少。想玩什么坤道,就能玩什么坤道。 整个王府都为此洋溢着愉悦的气氛,辰王更是欢天喜地,恨不能赶紧插上翅膀,转眼就飞去千里之外。 正在牙牙学语的小世子祝微也很快乐,因为那个把他从小抱到大的秋泓回来了,而且还能陪着他一起,出京就蕃。 祝微举着布老虎,赖在秋泓的怀里不愿下地,奶妈婆子追在旁边,要给他换上入宫朝拜的新衣。 “世子还小,怎么非得跟着王爷一起进宫?”秋泓心不在焉地问道。 一旁为祝微梳洗打扮的侍女低声回答:“奴婢也不知,但王爷说,是太后娘娘想要见见孙儿。” “太后?”秋泓忽地心中一紧。 这又不是太后的亲孙儿,她见干嘛? “是呢,”那侍女一面为祝微正衣冠,一面答道,“王爷还说,太后娘娘兴许想把小世子留在身边养几年,等长大些了,再送去藩地上。” 秋泓一愣,他猛然意识到,这不正是自己当初为沈惇出的主意吗? “我才不要!”正这时,趴在秋泓怀里流口水的小世子叫道,“我要和秋先生一起!” 秋泓抱着祝微的手一顿,他不顾祝微脸上的口水还没擦干净,转身疾步走向王府前厅。 祝颛正在那里兴致勃勃地选衣裳,他一见秋泓来了,急忙迎上去:“秋先生,昨日沈先生给我回话了,说等出京那日,一定会来相送……” “殿下,”秋泓凛声打断了兴奋的祝颛,他质问道,“您怎么能允许太后把小世子留在宫里养着呢?” 祝颛一愣,茫然道:“为何不能?” 秋泓严声厉色地回答:“殿下,您觉得,如今把世子留在京里,以后他还能回到您身边吗?” 祝颛仍是一脸茫然。 秋泓耐着性子,开口道:“如今皇上已年逾三十,可膝下无一子女,来日若是议起国本,该当如何?” 第68章 祝颛眨了眨眼睛,看了看左右——他自然没想过这个问题。 秋泓继续道:“国本乃是国朝延续之本,不早早定下,各藩地势必人心浮动。可皇上至今无子,若要立太子,就得从旁过继。王爷您是陛下的亲弟弟,世子又是陛下的亲侄儿,如今年幼,若是送去宫中,和陛下亲近了起来,日后可还会认王爷您这个爹?” 话说到这,祝颛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他“哎呀”一声,瞪着祝微张大了嘴:“那,那秋先生,现在该怎么办?我,我已经答应母亲了,这,这……” 秋泓缓缓吐出一口气:“王爷莫急,臣且问您,想把世子养在身边的,可是太后娘娘?” 祝颛慌忙点头。 “那这事是太后娘娘开口提的吗?”秋泓又问。 祝颛又是一阵点头。 “如此,那就好办了。”秋泓稍稍放下心,他对辰王府总管道,“给宫里递牌子,就说殿下思念祖母,要带着小世子先去拜见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祝颛迷茫。 秋泓一字一句地教他:“太皇太后不是先帝生母,且过去与先帝生母孝仁张皇后多有龃龉,当初先帝要立如今的太后为皇后时,太皇太后又竭力反驳,可见这婆媳关系也不算和睦。王爷若是不想自己的孩子认他人做爹,不如就利用这层关系,去太皇太后面前哭诉。王爷千万不要说自己如何应允太后,就说是太后威逼,不得不答应留下世子。但王爷爱子心切,又不忍与幼子分离,所以想请太皇太后宽宥几年,让自己在京城多住一段时间。如此一来,太后又能时常见到孙儿,王爷也不至于舍下幼子。” 祝颛如听天书,他讷讷道:“可是,秋先生,我并不想在京城多待几年。” 秋泓简直要被祝颛蠢死,他压着脾气回答:“王爷,让您这么说,不代表结果会是这样。陛下刚登基,就令鲁王与王爷您就蕃,若是您此时提出要留下,陛下绝不会应允,反而会不惜一切手段让王爷您赶紧出京,到时候,太后便没理由要留下世子了。” 祝颛还是不懂,秋泓只得再教一遍。 等好不容易教得一知半解了,他又放心不下,一路跟着祝颛和祝微走到皇城根,再嘱咐了一遍,这才目送辰王领着世子,拿了牌子进宫。 秋泓在外等得焦灼,且这会正值散衙,六部官员三两成群地出天华门。秋泓不过是在外站了半刻,就先后遇上好几个同僚。 “公拂?”正这时,沈惇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秋泓站在辰王府车驾旁,身上还挂着辰王府的腰牌,一瞧便知他是陪辰王入宫的。 沈惇脚步微顿,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脸上微有窘色。 也是,自从秋泓沦落成长史后,他们二人就没再见过面了。沈惇正如日中天,哪里能顾得上秋泓这一小小王府幕僚? 秋泓见了他,神色却很平静,他稍稍一颔首,应道:“沈大学士。” 沈惇见旁侧无人,拉过秋泓,低声问:“辰王可是九月初一出京?” 秋泓“嗯”了一声:“殿下说,沈公那日也要相送。” 沈惇面上难堪:“那日要廷议,我恐怕走不开,这事……还得拜托公拂你去和殿下说说。” 秋泓一点头:“沈公放心。” 沈惇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不由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什么事了?不年不节的,王爷今日入宫做什么?” 秋泓抬了抬嘴角,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之前太后娘娘要王爷把世子送去宫里养着,王爷连日伤心得连饭都吃不下。今日不得已,递了牌子进宫去找太皇太后说情,想请陛下宽限宽限,不要这样急着推王爷出去就蕃。” 这话还未说完,沈惇就瞬间变了脸色,他惊道:“公拂,你这是何意?” 秋泓却一副不解的模样:“我能有何意?我不过是在宫外等王爷回府罢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仍带着严丝合缝的笑意,可沈惇却是在此时第一次发现,秋泓那双漂亮的眼睛有多无情。 -------------------- 祝旼虽然死了,但年号一般都是次年再改,所以这几章还是长靖~ ps:我已经存稿到86章了!⊙︿⊙ 第27章 长靖三十六年(七) 那日沈惇拉着秋泓讲了很多话,他说,做王府长史只是一时,来日他肯定会想办法把秋泓调回京城。 又说,就算是回不了京城,等他入了长缨处,也能帮秋泓在外谋个体面些的一官半职。 紧接着,沈惇又提起了是战还是和的事来,他说,若不是你那一纸奏疏,裴松吟不会大怒,也不会把你丢去辰王府。但不论如何,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 但话说到头,沈惇到底还是表露了真心,他委婉地告诉秋泓,辰王世子寄养宫中是太后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若是辰王执拗,还请他好好劝劝,这毕竟是国本。 秋泓听完,幽幽叹道:“我虽名头上挂了个辰王讲官的职位,可到底不是殿下的老师。殿下怎样行事,我如何劝得住?况且,父子连心,我看到殿下那个样子,也多有不忍。” 沈惇面露难色:“公拂……” “我今日能做的,也只有站在这里吹着冷风等候殿下出宫。”秋泓颇有些无奈,“若是太皇太后应允,那自然是好。毕竟,如果陛下知道了要责罚,受难的还是我。沈公,我也有我的难处。” 第69章 沈惇不说话了,也正是此刻,仕途一路顺风顺水的他开始觉出了一丝风雨欲来之意。 有些事情,恐怕要脱离掌控了。 “沈先生!”就在两人四目相对时,祝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他抱着祝微,快步走到沈惇近前,激动道:“沈先生,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沈惇笑容微僵,他拱手作揖:“拜见殿下。” “免礼免礼!”祝颛兴高采烈,他放下祝微,双手拉住沈惇,欣喜地说,“沈先生,方才太皇太后拉着我说了好久的话,还说定要劝劝陛下,放微儿和我一起出京呢!” 沈惇脑中一嗡,抬起眼,正对上了秋泓。他只见秋泓弯腰抱起祝微,冲自己浅浅一笑:“沈公,九月初一那天你既有事,不如就在今日与殿下好好叙叙旧吧。我带着小世子,先回王府了。” 说罢,他向祝颛行了礼,带着祝微,上了马车。 当夜,新帝祝颐在太后宫中大发雷霆,他不等天亮,就把沈惇等一众大臣传入天宝殿觐见。 当然,觐见归觐见,再议也议不出什么结果。 毕竟太皇太后所言也算委婉,她只说辰王世子还小,怎能离开父母生活?又说皇帝还在壮年,国本之事也不必太早定下,若是来日有了亲生子,辰王世子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先是给生不出孩子的祝颐戴了个高帽,又戳中了朝中某些迂腐老学究的心。一时间,议论此事的声浪竟盖过了要燕宁撤军议和的风头,倒是给还在北塞的陆净成等人赢得了一个继续追击的机会。 但沈惇入长缨处一事却就此耽搁了下来。 让太后开口留下辰王世子一事是沈惇提的,他借了秋泓的主意,又自诩了解辰王,可谁料到,等他开了这口的时候,秋泓却站在了辰王身边。 那人从不是庸庸碌碌之辈。 不是让他去做王府长史吗?那他便好好做起了这个长史,他是辰王的人,他为辰王谋事。 沈惇下了廷议,顶着一头官司,来到辰王府前。 辰王府的门房小厮还认得他,上去热络地叫:“沈先生来了。” 沈惇问道:“秋长史在吗?” 那小厮不知是不是受了秋泓嘱托,沈惇话一出,他便立刻答道:“秋长史病了,这两日一直在房里躺着。” 沈惇心中暗道,谁知是真病还是装病,可面上却不得不说:“那还是劳烦通报一声,我有要事须得面见秋长史。” 小厮犹豫了一下,道:“沈先生,并非我不愿通报,只是之前王爷也说,让秋长史好生歇着,毕竟再过几日,就要出京了。” 其实说来秋泓还真不是装病,前些日子他急匆匆地赶路回北都,回来后又摊上下放去王府当长史这种破事,身子本就没养好。只不过,病是病了,倒不至于见不了客。他嘱咐门房小厮回绝沈惇,完全是因为懒得见这人罢了。 就比如徐锦南,此时正在秋泓的房里和他说话呢。 见进来通禀的小厮来去匆匆,徐锦南好奇道:“师兄,那沈大学士是如今陛下跟前的红人,怎么想起来找你了?” 秋泓半躺在铺了狐裘的圈椅里,正懒懒地拿着徐锦南送他的千里望看天,听到这话,他笑了笑,答道:“沈大学士有个天大的忙等我去帮他,我若不松口,他恨不能在外面站一宿。” 徐锦南不解:“师兄,不就是要留辰王世子入宫养着的事吗?现在外面闹得满城风雨,哪里是师兄一句话能解决的?” “谁说不是呢?”秋泓笑道,“那沈大学士以为辰王殿下对我言听计从呢,我说一句话,殿下就会立刻照办。可实际上,我也不过是王府中一小小长史,就连后院的采买都能对我吆五喝六。” 徐锦南听完这话笑了:“师兄不必自谦,如今这王府里谁不说师兄的好?等来日去了藩地,师兄就是王府的总督管了,虽说仕途上很难再有什么建树,但日子肯定不会差了。” 秋泓神色淡淡,没再说话。 正这时,在外院玩耍的辰王世子祝微跑了进来,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是活泼跳脱时。一见秋泓就拱进他的怀里,撒娇道:“秋先生,想出去!” 小孩刚长齐幼齿,话还说不利索,他扑在秋泓身上,抓着秋泓的袖子左右摇摆。 徐锦南逗祝微道:“世子,秋先生病了,臣陪你出去好不好?” “不好!”祝微脆生生地回答,“我要秋先生!” 秋泓无奈地笑了,他抱着祝微起身,问铜钱儿:“王爷呢?你去给王爷通禀一声,就说我带世子出去转转。” 祝颛向来不管事,秋泓说要带自己儿子出门,那就带出门好了。辰王殿下心大,见到谁就相信谁,这位据说和沈先生交好的秋先生又长得那么漂亮,总归不能把祝微拐走罢。 秋泓自然不可能把祝微拐走,他只是特地绕去了后门,以便躲开在前面围堵自己的沈惇。 之前替秋泓跑腿回少衡送信的李果儿也已回了京,他套好马车,又从秋泓手里接过祝微,安顿完世子后,再扶自家老爷和徐老爷上车。 祝微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兴奋道:“先生,要去看大运河!” 秋泓把他从窗上拽下:“世子还知道大运河呢?” 祝微歪着小脸,认真道:“娘亲讲的。” 祝微口中的娘亲并非上宵道人,而是辰王妃宁氏宁采荷。自从祝微被接回王府后,就是她在教导小世子。 第70章 秋泓顺着祝微的话问道:“王妃还给世子讲了什么?” “还有……”祝微玩起了秋泓腰上的宫绦带子,“还有,还有……还有铜镜湖里的游船!” 辰王妃宁采荷是挖藕女出身,原属怀南人,被人牙子卖到了京城,先是跟在祝颛的奶妈身边当小丫鬟,因长得漂亮,被祝颛瞧中,诞下一女,虽没成活,但还是封了侧妃。后来王妃陈氏难产而亡,宁采荷便被扶了正。 宁妃心地善良,待祝微极好。只是王府中的日子不比在福香观自在,祝微日日闹着要出门,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恩准,坐上了秋泓的马车。 这小孩趴在秋泓的腿上,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秋先生,想划船!” 秋泓把祝微抱进怀里,以防他乱跑:“划什么船,不安全。世子下去问问赵嬷嬷,看她许不许你划船。” 祝微立刻皱起了小脸。 赵嬷嬷是他的奶娘,又是宁妃入府时的教养婆子,一向极为严厉,祝微听到秋泓提起赵嬷嬷,顿时萎靡。 徐锦南觉得这小孩可爱极了,他逗道:“世子,不如一会儿咱们甩开赵嬷嬷,臣带着您偷偷溜走,把秋先生留下来应付他们,如何?” 祝微正在吃手,听到徐锦南的提议,他还真思考了起来。 秋泓笑斥道:“净出馊主意,若是世子落了水,到头来可是我担责。我看爬山就挺好,一会儿我在车里坐着,你既然有劲儿没处使,就带着世子爬山吧。” 徐锦南一脸苦色:“师兄,你快饶了我吧。” 两人正说着话,车已行至揽镜山下。 待停稳后,赵嬷嬷接过小祝微,低声道:“奴婢瞧着大运河边人太杂,世子不如就在这里转转好了。” 这里有什么? 一个光秃秃的山,山脚下几个光秃秃的大石头。 祝微看了一圈,立刻张开嘴,放声大哭。 “世子世子,”秋泓赶紧哄道,“大运河边人挤着人,若是有谁冲撞了世子,那可如何是好?” 祝微哪里听这话,他泪水涟涟,不停说道:“要划船!要划船!” 赵嬷嬷把脸一沉,柳眉倒竖:“世子,您千金之躯,要是有什么闪失,别说奴婢了,就是秋先生徐先生,还有王府里的娘娘和王爷,都得跟着一起受牵连。万一将来陛下责罚,要杀秋先生的头,世子该如何是好?” 祝微被赵嬷嬷唬得一愣,他抱着秋泓的脖子,怔怔道:“秋先生不要死。” 秋泓苦笑不得:“先生不死,世子快别哭了。” 说罢,他又去劝赵嬷嬷:“世子想去铜镜湖,那就去转转好了,有我看着呢,不会出事的。” 赵嬷嬷半推半就:“先生既然这么说,那可得瞧好世子了,世子顽皮,千万别在人群中走失了。” 秋泓连连应下:“有我抱着呢,不会走失的。” 祝微今年三岁半,他生得圆嘟嘟胖乎乎,挂在怀里沉得像个秤砣。 秋泓抱着他走了不过一里地就有些受不了,又换徐锦南来抱,徐锦南还没走出一里地便累得气喘吁吁,如此再换赵嬷嬷和跟随在侧的大伴太监抱,等众人都抱累了,只能放小世子下地乱跑。 正巧这时,祝微又起了游湖的性子,他可怜巴巴地看着秋泓:“想划船。” 秋泓身心俱疲,暗道自己以后绝不能生出这等烦人的小孩。 而徐锦南已被磨得没了脾气,他顶着秋高气爽天里的一头热汗,叹气道:“师兄,我瞧那边有个石舫,不如上去转转好了。” 这石舫原是个酒楼,和铜镜湖上的水榭楼阁相连。只是那里茶水昂贵,菜品珍奇,秋泓这等穷人自是没机会上去的。 徐锦南见秋泓还在犹豫,当即自掏腰包,说道:“放心放心,我有钱得很,定不会叫师兄破费。” 秋泓大窘,但此时他也渴得要命,只得跟着徐锦南上了石舫。 这石舫果真气派,里里外外建得是雕梁画柱,正厅前还有伶官们唱戏。 徐锦南出手也很气派,尤其是碍于辰王世子在场,开口便要这酒楼里的天字号上房雅间。 但谁知今日天字一号竟已有了贵客,徐锦南乐得省钱,由小厮带着,寻了处临湖的房间坐下。 秋泓身上本就不舒服,眼下总算是能舒了口气,他放祝微下地乱跑,令赵嬷嬷等人看着,自己则坐在窗边和徐锦南喝茶。 可这祝微似乎天生就是麻烦精,两人那边还没来得及把气喘匀,这边就听赵嬷嬷忽然大叫:“世子,世子你跑去哪里了?” 秋泓猛地站起,推开屏风,见外面除了祝微的大伴太监外,空无一人,赵嬷嬷已循着那皮猴溜走的方向追了出去。 “真是不叫人省心。”徐锦南跺脚道。 秋泓皱眉:“我去那边瞧瞧,你在这里守着,免得一会儿世子溜回来后找不到人。” 这日天好,揽镜山下铜镜湖边本就游人如织,这石舫酒楼内更是人声鼎沸。 秋泓从楼上找到楼下,里面找到外面,眼里全是来来往往的艺伎和雅客,哪里还有祝微的影子? 而就在这时,下面戏台上忽然一片哗然,原来是翻跟头的武生不慎摔下了台子。 看客们有人讥笑,有人担忧,前厅中很快乱成了一团。 正是这乱成一团的时刻,秋泓找到了挤在人群中瞧热闹的祝微。他长松一口气,上前就准备捉住这不听话的小孩好好教训一番。可不料没等他上前,这小孩就一溜烟,顺着人潮跑上了船头。 第71章 船头有人垂钓,此时恰上钩了一条大鱼,众人连声庆贺,祝微也想伸头去看。 秋泓见他离这石舫的船舷太近,急忙高声叫道:“小公子快回来,小心踩空。” 这话还未说完,秋泓就见祝微弯下腰,试图捡起那垂钓者放在地上的长杆。而眼下,船头舫间人潮涌动,这长杆正正好被一人踩在脚下。祝微一拿不当紧,竟叫踩着这杆子的人一趔趄,歪倒向铜镜湖中。 噗通!只听一声巨响,水面涟漪轻动,一道莲花般的波纹缓缓散开。 “有人落水了!”小厮高喊。 秋泓并未看清到底是谁落了水,他只顾冲上去,抓着顽皮捣蛋的祝微往船舱里走,边走还边教训道:“世子也太不听话了,方才若是掉下去的人是世子,臣该当如何?” 祝微趴在秋泓的怀里,呲着牙傻乐,他手指向后面,笑嘻嘻道:“落水的人微儿认得……” 秋泓只当祝微在讲胡话,可就在他绕过人群,准备上楼时,一列轻羽卫突然闯进石舫。 为首之人正是镇抚使李岫如。 第28章 长靖三十六年(八) 纯皇帝祝旼的太子祝颐,登基还不到一个月,就因偷偷出宫落入铜镜湖呛了凉水而不幸英年早逝,时年不过三十一岁。 最重要的是,祝颐膝下无子,后继无人。 这个连登基大典都没来得及办的皇帝,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在了大昇风雨欲来之际。 在祝颐死后的第三天,因燕宁总督冯桂英误传军机,以致总兵陆净成及其长子陆浮星孤身入敌深处,损失惨重。 很快,也古达的先锋军布日格扭转颓势,一路长驱直入,再次攻破广宁卫城关。 又三天,燕宁府治沦陷,同州、翟州、安州依次落入北牧人之手。 尚还有还击之力的陆渐春领着残破的陆家军不得不顺代州而下,以撤退包抄之势回援京师——这就是和谈的下场,布日格兵临城下了。 初秋北都风沙极大,城外黄土漫天,遮云蔽日。 北牧狼王的大军越过风沙,直逼京畿,不出一天,天策军大败而归,紧接着,曾被誉为“抗虏神兵”的五军营在庐涯桥被打得抱头鼠窜,自此,元和门紧闭,禁军再无一营出城迎敌。 坐在九五之尊位置上的鲁王祝颂浑身发抖,他一闲散王爷,一月之内,先死父亲,再死大哥,自己被赶鸭子上架,成了执掌乾坤的准皇帝。 旁人来看,这本是天降好事,可祝颂生下来便先天不足,在得知北牧大军即将打进京城,自己要做救时皇帝后,他先是厥过去两次,醒来就是与大臣们一通推诿,最后由中正司提督太监尤芳架着,在太后和太皇太后的瞩目下,千不情万不愿地坐上了龙椅。 裴松吟领着长缨处大臣们跪在底下,称呼“陛下”。 “本王,本王不是陛下!”祝颂崩溃道。 吴重山安抚祝颂:“陛下不必惊慌,于情于理,陛下都当荣登大宝。” 祝颂两眼一翻,又想闭气,尤芳在旁狠狠一点他的风池穴,并大叫道:“陛下!” 祝颂一激灵,坐直了身体。 “陛下,”裴松吟上前禀奏,“如今北牧大军逼城,各地援军一时半刻难以赶到,京师危在旦夕,诸多事宜,都须陛下拿定主意。” 祝颂哭丧着脸,应答道:“全,全凭诸位定夺就好。” 裴松吟脸上神色未变,他从袖笼中取出一本奏疏:“陛下,这是请求和谈的折子。” 这话话音未落,天宝殿外突然响起一声怒喝,众长缨处大臣就听有人在外叫骂道:“都这种时候了,还要议和,真是我国朝之耻!” 裴松吟一怔,但他还未来得及做何反应,一伙人就已奔进大殿,怒气冲冲道:“裴老贼,你自己把自己的家眷家财连夜送出京城,可有管过城中的其他百姓?” 叫骂之人正是潘肃的属下,兵部左侍郎杨示忠,他虽是个读书人,却生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此时往裴松吟身前一站,宛如一座小塔。 就听他当着鲁王的面斥责道:“那五军营、天策军是打不赢北牧人吗?根本不是!五军营的总兵官可是当年随着纯皇帝一起出征过建中和平驹的,现在竟连区区狼王先锋军都拿不下,分明是尔等国贼克扣军饷、贪墨成性所致!” “这,这是栽赃污蔑!”裴松吟还没开口,另一长缨处大臣王斐就先坐不住了,他指着杨示忠道,“你当着陛下的面污蔑我,可有证据?” 杨示忠愤然:“你们把潘尚书下诏狱时,可有讲过证据?” 说完,他扬手就是一拳,砸在了这人的脸上。 一见杨示忠动了手,跟随他来的“主战派”也纷纷情绪高涨,挥拳上阵。 坐在上面的鲁王再也忍不住,当即眼一翻,心安理得地厥了过去。 中正司提督太监尤芳左支右绌,一边令自己的小徒弟去找轻羽卫,一边又推旁边战战兢兢观战的吴重山上去劝架。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天宝殿里打起来的消息飞速传遍六部,还不等轻羽卫赶来,参战的人就先多了一倍。 刚刚谒陵回来的沈惇也被裴松吟的门生拉进了战局,赶来拉架的李岫如、李峭如兄弟俩被一众文官压得抬不起头,因人生得矮小肥胖,吏部尚书张闽不幸被人当成了脚墩子,屁股上狠狠挨了好几下。李语实的爹,礼部尚书李道阳,和赵思同的爹,工部侍郎赵敛一起,被人挤到角落里一通猛揍。 第72章 杨示忠仗着人高马大,揍完王斐揍裴松吟,揍完裴松吟揍大理寺卿王一焕,最后被比他又高了一头的刑部侍郎王撰京削了脑瓜。 只可惜,如此酣畅淋漓的一仗,当秋泓知晓时,大家已在“打扫战场”了。 他站在天华门下,看着鼻青脸肿的沈惇一瘸一拐地出来,差点没笑出声。 “如何?北牧退兵了吗?”秋泓讥讽道。 沈惇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他一撩衣摆,竟一屁股坐在了石狮子的须弥座上。 秋泓叹了口气,从袖笼里翻出金创膏来:“抬头,我给你擦擦,沈公如此英俊一张脸,可不要破相了。” 沈惇长吁短叹:“真是荒谬,真是荒谬啊!” 秋泓阴阳怪气道:“我瞧着你们‘主和派’打起架来都挺英勇的,怎么就主和了呢?” 沈惇无话可说。 他被秋泓搀着,慢吞吞地移出了太宁城,等走到自家轿边时,沈惇忽然开口道:“公拂,我想办法,把你留在京城吧。” 秋泓一怔,旋即淡淡一笑:“如今朝野上下连个能主事的人都没,沈公如何说把我留在京城,就把我留在京城?” “可是……” “明日我就要出京了,以后便不知何时能再见,沈公自己保重吧。”秋泓一拱手,竟是认认真真地行了个晚辈礼。 沈惇一时惘然,他本有一肚子话要对秋泓说,但眼下,却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他只怔怔地问道:“公拂,你难道不想在这危急关头报效家国了吗?” 秋泓看他:“如何报效?在这乌烟瘴气的朝堂里报效吗?等你们拟定出割地赔款的条约后,再送我去和那帮蛮人谈判来报效吗?亦或是学着老师那样,在你争我斗中明哲保身,当个甘草宰相,听人恭维吹捧来报效吗?我不愿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回去,宁愿在少衡的山水间庸庸碌碌一辈子。” 这话说得沈惇哑口无言,他叹了口气,答道:“公拂保重。” 九月初一,辰王出京。 鲁王因病没来相送,太后称要照看鲁王,也没来,最后只有太皇太后遣了贴身的太监,并派御前侍卫李峭如一路护送祝颛离开北都。 一行人不紧不慢,第一日歇在了兰台,第二日歇在了定州,整整三天,也没走出京畿府的辖界。 当然,既然是就蕃,那也不必着急。 祝颛长这么大,还没出过远门,他一路上激动无比,尤其是再一想到他的封地岷州,一个素有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美名的好地方,就更加喜不胜收。 而出了京,秋泓的心情也好了起来——前往岷州必得经过汉南,经过汉南他就可以浅浅绕道回家,兴许还能得祝颛恩赐,顺路带上父母和妻子一起。 秋泓强迫自己忘掉当初高中进士时的雄心抱负,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看似美满幸福的下半辈子,可接受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有时觉得海阔天空,可有时又禁不住自怨自艾。 就这么在路上走了七天,一行人即将行出京畿府时,一伙逃窜出京的流民冲撞了辰王的车驾。 他们带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浑身发凉的消息。 北都,沦陷了。 长靖三十六年九月初五,在纯皇帝祝旼死后的第五十九天,固若金汤的京城被布日格攻破,安国公宋符战死,五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何珍投降,寿国公李执临阵倒戈,开元和门迎狼王。 太宁城顷刻大乱,太皇太后上吊而亡,悼宗祝颐的皇后跃下天麟桥自杀,鲁王祝颂被尤芳和李岫如架着,从地道仓皇出逃,留下满宫的太监婢女沦落为北牧人的掌上玩物。 以李执为首的大昇臣子跪地受降,前兵部尚书潘肃在狱中咬舌自尽,他的属下,左侍郎杨示忠跟着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拼死抵抗到了最后一刻,两人一起,落得个万箭穿心的结局。 慌不择路奔出京城逃命的裴松吟被布日格的手下捉回太宁城,庄士嘉在翰林院里放了一把大火,烧光了无数典籍书卷。 当然,还有不少人幸运地逃出了京城,比如大理寺卿王一焕、工部侍郎赵敛和他的儿子赵思同、礼科给事中徐锦南以及他的好友行人司司正张篆等。 但更多的人,比如裴松吟、李道阳、张闽、王斐等等,等等,都或自愿或被迫地,成为了北牧的降臣。 九重金宫高门开,荡荡铁骑入旧都。千人万语泪流尽,枯骨成山赴前朝。 秋泓没有见过狼王入城和北都被破时的惨状,他只听说,当时天麟桥下浮尸堆积,大运河上鲜血淋漓,有人叩首称臣,有人虎口逃生,还有人纵身一跃。 坐在主位上的祝颛一脸呆滞,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离开京城七天,家就没有了。 父亲死了,大哥死了,那二哥呢?那个待他一点也不好的母亲呢? 还有宫里那些个尚未出绛的妹妹们呢? 祝颛是个天生的富贵闲人,脑子装的都是金银珠宝和如花美眷,他浑浑噩噩地活了二十年,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国破家亡的这一天。 而眼下,一向没有主见的祝颛只会拉着秋泓的手,哭着问道:“秋先生,怎么办?怎么办啊?” 秋泓抱着祝微,一时也六神无主。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满屋的人都在望着自己,所有人的眼中含着骐骥,仿佛在说,无论如何,听秋先生的准没错。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提声问道:“护送殿下出京的轻羽卫有多少?” 第73章 李峭如站出来回答:“不到五十人。” 秋泓又问:“配给殿下的王府戍卫呢?” “不到一百人。”李峭如答道。 秋泓粗略一合计,说道:“留下二十人,就在卫所内保护殿下,剩下的,凡身上带有武器军械者,随我北上。” “秋先生!”祝颛大惊失色,他扑过去一把抓住秋泓,“秋先生,北都都没了,还北上做什么?咱们还是快快逃命要紧!岷州,咱们赶紧去岷州,不是都说岷州地势天险,有重崖关守着吗?咱们赶紧过去就好。” 秋泓正色道:“殿下,咱们是跑去岷州了,可若是北牧人一路南下,打到岷州怎么办?殿下难道要再往南跑吗?去靛州,去阡南,再不济,跑去琼崖和金莱吗?” 祝颛嗫嚅:“可是,可是我害怕……” “殿下不必怕,”秋泓放缓了语气,“臣也并非自不量力,要带人上去回击北牧,臣只是听说,鲁王殿下已逃出京城,臣打算回去迎他,再探一探,沈大学士等人如今身在何处。” 祝颛一听秋泓是要回去找沈惇,当即就松了口,他拉着秋泓,语无伦次道:“秋,秋先生一定要回来,要好好地回来,还有沈先生,还有二哥……” 秋泓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安慰祝颛道:“殿下放心,臣心里有数。” 整个辰王府,因不设宾辅,秋泓就是此处最大的官,一干人等听他调令。他清点武器军械,整顿随行轻羽卫和王府戍卫,最终挑出了二十三个人,留下照看辰王及辰王家眷。 而他自己,则带上李峭如和剩下的一百人,骑上快马,北上迎鲁王。 从祝颛停歇的焦州出发,快马加鞭,不到一天就能抵达京畿府第一卫,宝成。 几天前,辰王府一行人路过宝成县时,沿途虽有流民饿殍,但治安还算稳定。可当秋泓带人北上迎鲁王时,宝成已乱得乌烟瘴气了。 知县不知去处,县衙被流民洗劫一空,县中富户早就携家眷南逃——北都被破的风声已传遍京畿府了。 正是在宝成,秋泓遇到了第一批逃出京城的大臣,其中不光有徐锦南、张篆、赵思同等官职不高的翰林或工部、大理寺的闲差,还有不少戊子科的进士,这些学生大多正在观政,未被吏部铨选,因此成了北牧人手下的漏网之鱼。 徐锦南一见秋泓,顿时声泪俱下,他哭道:“师兄,大昇要亡了!” 秋泓喝道:“胡说八道什么?快住嘴!” 徐锦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先是说起了那日布日格大军压境,五军营和天策军在城外全军覆没的惨状,又说起了北牧人攻城,斩下了和五城兵马司一起守门的轻羽卫指挥使李据。 一听自己的叔父李据死了,跟在秋泓身边的李峭如脸色就是一白,他追问道:“我爹呢?我大哥和二哥呢?” 见李峭如问起自己的爹,徐锦南沉默了。 李峭如的爹,正是鼎鼎大名的寿国公李执。二百年前,李执的祖宗李政可是曾随高皇帝祝璟南征北战过的开国第一功臣。勋贵之家,与国同休。而开城门的李执,还真让这国跟着他一起休了去。 李峭如面如死灰,他含泪道:“我爹,我爹怎能做出这样的事?他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徐锦南除了叹气,别无他言。 秋泓却说:“你爹是你爹,你是你,千户如今跟在辰王身边,就是辰王殿下的忠臣,更何况,千户还有两位兄长呢。方才徐贤弟不是说了吗?昭义伯虽失踪不见,但镇抚使可是一路护着鲁王殿下逃出来了,你们兄弟二人立的是从龙之功,不比当年征战天下的李公差。” 李峭如止住哽咽,心中无比感激秋泓。 毕竟,谁都清楚,秋泓此番不顾性命也要北上寻找鲁王到底是为了什么。 若是他们能护着鲁王一路逃去陪都京梁,护住西江以南的大半江山,来日便可徐徐图之,不管北伐能不能成功,大昇正统还在,祝昇就不算亡。 而鲁王祝颂体弱多病,膝下无子,来日必定兄终弟及,那个张口闭口“秋先生怎么办”的辰王迟早有一天会坐上皇帝宝座,而他那被秋泓一手抱大的儿子祝微就是太子。 到那时,秋泓是谁? 帝师。 此时此刻,没人会忤逆秋泓的话,徐锦南和张篆等人乖乖领命,清点出跟着他们一起出京的新科进士,再将名单呈给秋泓。 李峭如则在宝成设卡,拦住溃败南逃的士兵,五人编一队,留军待用。 到了这日晚间,北边传来消息,说一伙散兵在昌州见到了鲁王。 第29章 长靖三十六年(九) 从出逃至今,鲁王已两天水米未进,他面容憔悴,两眼呆滞,眼看着出气长进气短,人就要不中用了。 尤芳跟在他身边,身上的袍子褂子早就跑得七零八落,头发也散了一半,随行的太监宫女死的死,丢的丢,如今只剩下一个还算强健的嬷嬷,能勉强服侍左右。 保护鲁王出逃的李岫如身上挨了三刀,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但仍坚持守在门边,戒备巡查。 这是一处破破烂烂的农房,八面漏风,家徒四壁,尤芳从里找到外,连口粮食都看不见。 服侍鲁王的王嬷嬷叹道:“老百姓们本就吃不起饭,如今仗一打起来,岂有宁日?能跑的,早就跑了。” 尤芳直叹气,往日随侍左右的徒子徒孙都被他留在了太宁城,他忽然也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跟着鲁王一路南逃。太监而已,哪里不是国和家? 第74章 但这样的念头转瞬即逝,因为,外面又响起了喊杀声。 鲁王一哽,浑身抽搐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叫起了爹娘,眼看着就要背过气去。 尤芳来不及照顾他,跟着王嬷嬷把人拖起,套上马车,就要启程。 而正在这时,一支飞箭当空袭来,擦着尤芳的头皮,钉在了马车横梁上。 “啊!”王嬷嬷一声惨叫,跌倒在地。 李岫如回头看去,就见一身披甲胄,发梢间缠绕着数个长辫的北牧将军纵马而来,一见这狼狈不堪的几人,他顿时放声大笑。 “快看!这里有几个待杀的猪崽儿!” 这话话音未落,一列北牧轻骑从林中跃出,迅速围拢上前,将鲁王一行人圈在其中。 李岫如拔刀出鞘,严阵以待。 可是,单凭他一人,又如何拿得下这上百个北牧轻骑?李岫如知道,这条路,自己已走到了尽头。 “别,别杀我们!”可突然间,尤芳尖叫起来,他双股战战,声音发颤道,“这,这是大昇皇帝,你们,你们不要动手!” 李岫如一惊,正欲呵斥尤芳,而此时,对面那北牧将军却笑着开口了,他问:“那你是谁?” 尤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奴婢是中正司提督太监……” 啪!林间梢头,一声脆亮的箭鸣,打断了这句自述。 李岫如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尤芳就已软倒在了他的脚下——脖子上插着一支箭翎。 “大胆逆贼,叛我王师,还敢在此讹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林子那头响起。 李岫如眼前一亮,转头看去,就见自己的亲弟弟李峭如披盔戴甲,端坐马上,悠然自得地看着那北牧将军。 而李峭如的身后,竟是整整齐齐的昇军将士。 难道……援兵来了? 孤身纵深的北牧将军心中也闪过了这道奇异的念头。 其实,如果此时他再多做半刻的思考,就能明白,眼前这人不过虚张声势,所谓的昇军援兵根本不可能在此时抵达昌州。 但李峭如气势逼人,他身后的士兵们披挂整齐,那训练有素的模样,竟叫敌人忽地想起了在广宁卫对上陆家军时的惨况。 北牧大军停在了北都,布日格的先锋一时半刻也不可能纵深至此,若真的是昇军援兵…… “撤!”那北牧将军一声令下,轻骑徐徐退去。 李岫如也终于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哥!”李峭如跳下马,一把撑住了李岫如。 这时,一人从那看似整齐有序的昇军士兵后快步走出,来到了鲁王祝颂的面前。 “陛下,陛下?”秋泓急声叫道。 李岫如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他快不行了。” 秋泓皱了皱眉,可看他神色却不像是在担心鲁王的性命,而像是在忧心这人倘若死了,谁来下遗诏。 这时,跟着秋泓来勤王的徐锦南问道:“陛下之前在太宁城里可已登基?” 王嬷嬷摇头:“陛下尚未来得及登基,布日格就兵临城下了。” 秋泓把晕过去的鲁王扶正,镇定道:“既然之前没登基,那就现在登基。” “张司正,”他叫道,“去把群臣众将请来,即刻叩首朝拜。” “是。”张篆应道。 紧接着,徐锦南寻来一块黄色的绸布,给鲁王祝颂披好,又找出笔墨纸砚,草草写好诏书。 等一切安排妥当,众臣三跪九叩,随后,大昇的第十三位君主,昇德宗祝颂在昌州城外的这间小小农舍外,继位了。 就在继位的这一天,祝颂便一命呜呼,在死前短暂的清醒中,祝颂下旨,传位其弟,辰王祝颛。 那个半月前快快乐乐出京就蕃的小王爷,最终要做乱世里的帝王了。 七天后,焦州卫,府治指挥使府中。 指挥使王竹潇立在秋泓的桌案前,静静等待秋泓写完调令。 他沉声道:“秋先生,我们真的要放弃整个北俞省吗?得中原者方能得天下,要是中原都放弃了……” 秋泓执笔的手微微一顿,许久没说话。 这才区区七天过去,焦州卫就已成了战事前线,北牧人越过北都,已侵吞掉整个京畿府,很快,他们就要越过孟水,直逼北俞了。 祝颛还没从“我要做皇帝了”的喜悦中醒过神,他们就又要开拔动身,继续南下了。 “起码,得先把陛下送到京梁再说。京梁朝廷虽官位多悬,但六部完备,我已令李千户快马南下,着令京梁各部准备好陛下登基的事宜。只有先把皇位稳住,才能再谈抗敌的事。”秋泓说道。 王竹潇清楚,这话没有错。若是那皇位空悬一天,内廷就会猜忌一天,各地藩王就会蠢蠢欲动一天。尤其是在当下,北都已经沦陷,一大半的文官武将都跪在了狼王脚底下称臣,若是皇帝不赶紧去京梁登基,明确正统,外面敌人还没打来,里面宗室就先乱了套。 “广宁卫失守后,可还有陆总兵的消息吗?”秋泓忧心道。 王竹潇摇头:“燕宁已全部沦入北牧人之手,总督冯桂英半月前就被俘了,陆总兵和他家大公子音信全无,我只听说,小陆将军一起回援京师,但……” 但看京师惨状,怕是小陆将军也凶多吉少了。 秋泓按了按额头,一时沉默。 “秋长史……”王竹潇叫道。 第75章 因辰王还没行登基大典,秋泓自然还是辰王府长史,外人虽不好跟着祝颛和祝微一起叫他“先生”,但明眼人都清楚,如今这个南迁的朝廷到底是谁说了算。 王竹潇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人,虽不算老,但已生得沧桑憔悴,下颌上一把枯草似的短髭,两眼眼梢低垂,满脸的苦相。 当初,他也是长靖初年名震一时的武状元,只可惜空有一腔杀敌的愿望,却没处施展才华,在中原焦州这处安定的卫所碌碌十几年,到头来,成了华发满头的老将。 而如今,他总算是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不承想,竟是国破家亡时的用武之地。 “秋长史,”王竹潇恭敬地叫道,“给末将整顿出一万人马,末将必能从孟水这头,反攻回去……” “王将军,”秋泓打断了王竹潇的话,“方才文山的唐抚台送来信,称民匪关振已经杀进了樊州城,此人受天崇道帮助,蛊惑民心,接连拿下了两汉、两怀数座州府。若是如今我们把精力放在反击北牧人上,要不了多久,就会被关振和天崇道钻了空子。到那时,现有的江山坐不稳,还拿什么还于旧都?” 王竹潇不说话了。 秋泓安抚道:“王将军,我知道你怀才不遇多年,渴望建功立业,待等陛下登基后,我立刻请旨,封你为两俞总兵,总领北伐之事。” 王竹潇一怔,大吃一惊,随后撩衣就要跪:“长史之恩,末将无以回报……” “诶,王将军,”秋泓赶紧起身扶起他,“将军是长辈,哪里能对我行此大礼?眼下南廷正是用人之际,将军之才,该当做顶梁柱才是。” 王竹潇感激涕零。 夜已经深了,秋日霜寒露重,秋泓踩着廊下积水,送王竹潇出门。 “你吃晚饭了吗?”刚把人送走,一个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 秋泓吓了一跳,脚下打滑,差点从台阶上跌下。而坐在墙头的人眼疾手快,纵身一跃,抓住了他的小臂。 “李镇抚使?”秋泓松了口气。 他连日来精神紧绷,被李岫如这一吓,脸上仅剩的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李岫如眯着眼睛看他:“如今跟陛下南下的轻羽卫里我最大,你给我升个指挥使当当。” 秋泓怔了怔,随后扶着凭栏坐在了廊椅上,他笑道:“李镇抚使应当找陛下说去,我有什么本事给你升官?” 李岫如抱着刀,居高临下地打量起面前这人。 秋泓眉目生得秀丽漂亮,但却不显女相,五官英挺清俊,尤其此时,坐在廊前灯下,平日里的凌厉和冷绝被一扫而空,还平白多了几分温柔出来。 李岫如忽然轻蔑一笑。 “怎么了?”秋泓抬眼看他。 李岫如讽道:“等来日你拜相,顶着这副面皮,可要惹出不少闲话来。” 秋泓扬眉:“我这面皮如何?” 李岫如仍旧抱着刀,但嗤笑不语。 秋泓道:“你伤还没好,前一日连站都站不稳,这会儿倒有闲情逸致跑到墙头上坐着,早知你有劲没处使,我就应当派你去京梁,留你弟弟在身边,他可比你听话懂事多了。” 李岫如皱眉,似乎对秋泓的这番话极不满意。 秋泓说完李峭如,又问起沈惇:“前几日我一直没得闲,今日正好见了,少不得问问李镇抚使,当初出京前,可有见过翰林院的沈大学士?” 李岫如不答反问:“你问他做什么?” 秋泓坦然回答:“我与沈公一向关系亲密,但至今未得他的消息,不免忧心他近况如何。” “你担心他?”李岫如哼笑,“之前瞧你都快把他整死了,如今又来说关心,真是好笑。” 秋泓沉下脸:“李镇抚使这是何话?我与沈公君子之交,就算有时政见不同,也从未生过嫌隙,你这样说,可是在挑拨离间。” 李岫如大笑:“挑拨离间?秋长史真会开玩笑,依我看,那沈惇就算是死了,你也未必会为他掉一滴泪。” “你……”秋泓顿时不悦。 如今,不说那祝颛身边的人了,就是那些逃出京城追随辰王的大臣们,都不敢在面对秋泓时如此嚣张,更何况小小轻羽卫? 可这李岫如,依旧狂放不羁,对着秋泓大放厥词。 他说:“沈惇当初给皇帝出主意,让太后开口把辰王世子抱进宫里养着,不是你从中作梗,叫太后挨了太皇太后的骂,又叫沈家一下子从炙手可热变得门可罗雀的?” 他又说:“你带人去迎接鲁王,到底是对他祝家皇帝忠心耿耿,还是瞅准了自己的升迁好机会,把鲁王当成了辰王登基的垫脚石?” 最后,李岫如弯下腰,贴近了秋泓那张漂亮又无情的脸:“姓秋的,你知不知道,皇帝落水那天,我在石舫上看见你了?” 秋泓浑身一震,登时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岫如勾唇一笑,他抬手轻轻抚过秋泓的脸颊,低声道:“当初你在诏狱里,装病骗我,给我下套,我可一直铭记在心呢。” 说完,他直起身,扬长而去。 秋泓呆坐在廊椅上许久,直到穿堂风刮过,直吹得人心口发寒才瞬间清醒过来。 而正在这时,铜钱儿忽然急匆匆跑进后院,他一见秋泓便高声叫道:“老爷老爷!老家来人了!” 秋泓的老家,汉宜省樊州府少衡县,就是那个悍匪关振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的地方。 第76章 连日来,秋泓操心的事多,连饭都顾不上吃,脑子里自然也没时间担心樊州府治被关振破了,自己的父母亲人该当如何,而眼下,铜钱儿突然告诉他老家来了人,秋泓瞬间血凉了一半。 该不会是出事了吧? 那关振与天崇道关系错杂,若是被他知晓少衡秋家里有人给朝廷卖命,他岂会放过自己的一家老小? 想到这,秋泓脑中嗡嗡作响,他倏地起身,也不顾铜钱儿接下来说了什么,只一路疾走,来到卫所门前,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守在马车前的正是秋泓的表叔何皓首。 “侄儿!”何皓首一见秋泓,顿时大喜,他扑上前拉住秋泓的手,满眼含泪,“太好了太好了,你没事太好了!” 秋泓怔然:“我能有什么事?” 这时,马车车帘从内掀开,一中年妇人探出身,欣喜道:“水儿,是水儿吗?” 秋泓本不叫秋泓,他儿时用名秋水,只因舒夫人生他那年少衡县发了大水,于是文化有限的秋顺九大笔一挥,给自己的长子起了这样一个格外“浪漫”的名字。 只是小水儿年纪愈大,文化水平愈突飞猛进,秋水这么一个从戏折子里取来的名字便入不了他的眼了,因此在进府学的第二年,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改了个更“诗意”的名字,秋泓。 但秋顺九和舒平君可不管水深水浅,水窄水广,如今的二甲进士、南廷帝师在爹娘那里,依旧是水儿。 就看舒夫人自己提着裙摆下了马车,拉着秋泓的手上下看了一番,最后哭道:“怎的瘦了这样多?可是病了?先前李果儿送信回来,说你要出使塞外,娘在家担心得不行。前些日少衡闹流寇,老家的人全跑光了,娘和爹赶紧收拾东西投奔你,谁知又说北边在打仗,要往南跑,可娘就想见见你……只是走到一半,先是遇上动乱,又得知京城丢了……” 秋泓这才舒了口气,他问道:“家里只来了您一人?” 这话话音没落,车帘便又被人掀开了,里面怯怯地露出半张脸,正是秋泓三年前过门的夫人,邬砚青 第30章 长靖三十六年(十) 邬砚青比秋泓小了四岁,当初过门时,还不到十六。 她在娘家不受喜爱,人生得瘦小,也并不漂亮,如今在秋家三年,那张瓜子脸倒是丰润了起来,杏眼水灵,看上去也多了几分女儿家的清秀俊丽。只是她胆子依旧很小,也不爱见人,跟在婆母舒夫人身后,只敢用余光去看自己名正言顺讨来的夫君秋泓。 舒夫人倒是话很多,一会儿讲起秋泓那不靠谱的爹生怕被儿子关着,半道上跑去潞州寻欢作乐,一会儿又讲起秋泓那几个如今借住在舅公家里的弟弟如何顽皮。 直说到夜已经深了,才安顿睡下。 月下梢头,更声未起。 这日凌晨,一道从代州传来的急报敲开了秋泓的房门。 他匆匆披衣起身,接到了陆渐春那穿千山过万水,千辛万苦送来的紧急军情。 追随祝颛南下的臣子们齐聚一堂,在传阅了这则急报后,却都沉默不语起来。 作为这里最位高权重的两人,大理寺卿王一焕和工部侍郎赵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决定权推到了秋泓手上。 王一焕委婉道:“我等在京城时就不涉军情政务,如今陛下信任公拂,还是公拂来决断吧。” 秋泓看向王竹潇。 王竹潇也眉头紧锁,过了半晌,他才忧心忡忡道:“如今陆家军有一半被困代州城,四面都是北牧大军,就算是救,也难办。” 半月前,离开燕宁顺代州而下准备回援京师的陆渐春被脱古思的草原十部堵在了半道。不得已,陆渐春只能先屯兵代州,见机行事。 但谁料,北都被破,北牧人倾巢而动,从燕宁到整个京畿府一线飞快沦陷。 眼下,代州犹如孤城,在四面楚歌中艰难支撑。 陆渐春的亲兵王六,就是这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突破了重重包围,把军情一路送到了焦州卫。 此时此刻,他站在人群之后,听着他们冷冰冰地谈论着陆渐春和陆家军的生死存亡,却一句话也搭不上。 “整个焦州卫的精锐不到五千,余下的人马还得在北俞构建防线,以免北牧人杀来时我等一溃千里。若是能调文山的兵过来……” “唐彻的手下动不得。”秋泓即刻打断了王竹潇。 王竹潇愔然。 唐彻的手下的确动不得,有他在,关振流匪尚能压制得住,若他不在了,南边的叛军怕是顷刻间就能形成燎原之势。 可没有唐彻和他手下的三万文山兵,秋泓他们又要拿什么去打进重重包围,解救困守代州的陆渐春呢? 但如果不救,难道要放陆家军在代州自生自灭吗?这等寒众将心的事,任是谁也做不出来。 “去请陛下。”秋泓忽然说道。 众人面面相觑。 虽说没人点明,但大家早已心照不宣地认定,自己如今追随的新主是个只知享乐的草包皇帝。既然是草包,那就做个人形印章便好,何必来参与大事决议,给自己添堵呢? 因此赵敛笑道:“公拂,陛下此刻大抵还没睡醒。” “请陛下过来,眼下倘若真的要救陆将军,得陛下帮忙才行。”秋泓说道。 王一焕不解:“为何……需要陛下帮忙?” 第77章 秋泓面色沉静,一语却极惊人,众人只听他道:“我打算用陛下,把陆将军和代州城里的陆家军换出来。” 安州城外,北牧大营接天连日。 布日格已在此处停军整顿了将近一个月,待等也古达的调令发下,他就将带着狼王的第一主力,顺阳沽山而下,横扫北俞平原。 或许要不了多久,西江以北的大半河山,就将成为草原王的囊中之物了。 也或许…… 布日格的眼前浮现出了秋泓的面孔。 非常可惜,北都城破时,他没能在祝昇的京城中找到这人的身影,若是一路打过西江,占领京梁,是否能再捉到他呢? 布日格想到这,心底不由隐动。 “台吉,”正这时,一北牧小兵入帐禀报道,“冶城外有昇人来使,称要向狼王献上祝昇的皇帝投诚。” 布日格眼皮一跳:“皇帝?” 那小兵从怀中掏出了一封长信,呈上道:“台吉,那来使称,只要您看过这信,就能明白。” 布日格迟疑了一下,他接过信,缓缓展开,紧接着,这位身材高壮的草原王子精神一振,他猛地起身道:“快把那人请进来!” 没过多久,布日格帐下幕僚左都儿领着秋泓走进了安州府治衙门。 安州同知和推判也在堂上,臊眉耷眼地坐在布日格两侧——早在北牧人打进来前,他们就已投敌献降了。 秋泓进来时未看他们一眼,只冲布日格拱了拱手:“台吉。” 布日格双眼发亮,他盯着秋泓看了好一阵,然后才说道:“赐座。” 有随侍上前,带着秋泓越过同知张崇明和推判李贤,坐在了离布日格最近的位置上。 布日格笑道:“我听说你们的鲁王逃出京城没多久,就病死在半道上了,辰王兄终弟及,尚未登基。” 秋泓冷着脸:“登不登基无关紧要,他如今是纯皇帝唯一的儿子,没了他,祝家宗亲立马就能打得血流成河。” 布日格笑而不语。 坐在两侧的同知张崇明和推判李贤对视了一眼,心有戚戚。 秋泓继续道:“如果台吉愿意,我现在就能把辰王拱手送上。” “但你有条件,”布日格心领神会,“说说吧。” 秋泓目不斜视,全然不顾张崇明和李贤惊诧错愕的目光,他道:“我要台吉在代州开一条小路,放陆渐春和他手下的陆家军离开。等他们离开后,代州城池就是你的,但不管是陆渐春还是他的手下,都必须毫发无损。” 布日格打量着秋泓,没说话。 秋泓兀自道:“台吉心有疑虑也是正常,为了让台吉放心,在陆渐春和他手下的陆家军彻底离开前,我可以留在这里,做台吉的人质。” 布日格轻笑道:“人质?我该如何信任你这个人质呢?” 秋泓泰然自若:“前日在焦州,辰王亲信沈惇大学士以我勾结宗室为罪名,蛊惑辰王,要杀我头,只因我收了吴州魏王的十万两黄金。沈惇可是辰王的亲老师,辰王对他言听计从,有他在,哪有我的活路?既然如此,那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挟天子送予台吉。毕竟魏王看重我,只要我能助他登基,他许我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 布日格摸着下巴,细细思索:“我好像,在哪里听说过沈惇这个名字。” 秋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南逃的文官武将中,无一人知晓沈惇近况,他是死是活,是宁折不弯还是委曲求全,秋泓一概不知。眼下,他唯有用这种办法,来铤而走险,试探一二。 可布日格想了很久,也没想起自己在哪里听说过沈惇,他挥手叫来侍从,说道:“去把那位姓李的国公爷请来。” 秋泓一滞,他没料到,布日格居然把寿国公李执带在了身边。 可一盏茶后,进来的却是一个中年人。 “认得吗?”布日格问道。 秋泓浑身一僵,他轻轻点头,回答:“认得。” 来人不是李执,而是李执那个失踪的大儿子,昭义伯李岱如。 李岱如和李岫如、李峭如不同,他没习过武,当然,更没读过多少书,此人是寿国公家的嫡长子,出生就是为了袭爵,长这么大自然没吃过多少苦。 而如今,很显然的是,这个满脸青痕的勋贵子弟在北牧军中受尽了凌辱,他眼神呆滞,皮肤惨白,身材佝偻,看上去,已被折磨得失去了精魂。 “那你认得他吗?”布日格又问李岱如。 李岱如犹豫了一下,跟随其后的侍从立刻一脚踹在了他的膝盖上:“说!” 李岱如跪扑在地,同知张崇明不忍去看,捂眼转身。 布日格倒是和颜悦色,他笑了笑,一点李岱如:“别怕,有一说一。” 李岱如觑了一眼秋泓,小声回答:“认得,他是长靖乙酉科二甲进士,秋泓秋公拂,做过翰林院的庶常,鸿胪寺的少卿,辰王府的长史。” 秋泓眯了眯眼睛,心道这人真是奇怪,居然对自己的出身和累迁如此了解。 布日格见此,顿时大笑,他拊掌对左右道:“你们现在可知,我为何要留下这么一个人了吧。” 说完,他又问:“沈惇你认得吗?” 李岱如好似在背书,低着头流利地回答:“沈惇,字中厚,号淮实,是长靖己卯科二甲进士,做过翰林院庶常、检讨、编修,詹事府府丞、右春坊右裕德,国子监祭酒和翰林院学士。” 第78章 说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秋泓,补充道:“之前在京城时,秋泓指使辰王搅黄了沈惇入长缨处一事。” 布日格听完,眉梢一扬。 秋泓坦然,好似李岱如说的人不是他一般。 “把人带下去吧。”布日格挥了挥手,似是不想再见到李岱如的这副倒霉模样。 秋泓问道:“如何?台吉现在是否相信我?” 布日格笑了:“信与不信,都在一念之间,我愿意放陆渐春和他手下的陆家军离开,但是……” 秋泓看他。 “但是你不能走。”布日格往前一探,注视着秋泓那张在对上他时永远冷漠不见笑颜的面孔,“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算什么,等我把江山打下来,你哪怕是想要那个龙椅,我都送给你。” 坐在左右的张崇明和李贤随之一震。 秋泓倒是冷静,他定定地看着布日格,随后,缓缓抬起了嘴角:“既然台吉这样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祝颛还在城外战战兢兢地等候,李岫如跟在他身边,面色凝重。 天很快亮了,深秋的浓雾散去,远处有三人一马,慢慢走来。 祝颛一见秋泓,就想拔腿扑上前,李岫如一把拽住了他,低声道:“皇上,秋公拂身边跟着的是布日格派出来认人的安州同知。” 祝颛一抖,随即乖乖站好。 跟着秋泓一起出城的张崇明刚一见祝颛,就想跪倒。但这人强撑体面,装作若无其事,冲布日格的幕僚左都儿点了点头:“他确实是辰王。” 秋泓看了一眼诚惶诚恐的张崇明,漠然收回目光,他对李岫如道:“五天后,一旦陆家军踏入焦州地界,你便立刻把辰王送进安州城。” 李岫如话不多,听完只有一点头。 秋泓侧目扫过一旁的左都儿,忽然淡淡一笑:“还有,记得告诉陆将军,四水……归凤岐。” 李岫如神色未改,仍旧只是一点头。 一切如常,布日格信守诺言,让开了从代州到焦州的一千里路。 五天时间,足够陆渐春带兵疾驰了,就算是再行一千里,对于训练有素的陆家军来说,也绰绰有余。 当然,在这五天时间里,布日格也没闲着。 既然不需要包围代州了,那脱古思手下的草原十部就可以顺势南下。布日格领走了其中三部,准备从安州出发,进军俞水河。 这本是可有可无的一战,毕竟,狼王的大部队都堆在京畿府和北俞的交界处。俞水河在西,虽是重要的战略据点,但北牧兵不善水战,昇军又已溃败,毫无反手之力。因此现在拿下或不拿,没有多大意义。 但脱古思的三部在布日格麾下就像个烫手山芋,若是不领出去见见血,是绝对无法和追随他的阿耶合罕旧部们和平相处的。 于是,布日格大手一挥,决定先攻俞水河渡口,若是成功拿下,或许还能顺着俞水河,一路纵深入汉南腹地。 他天性骄纵,尤其喜欢展示炫耀,因此决定带着秋泓一起,让他见识见识草原之狼的雄姿。 可谁知,出征前一夜,负责看守秋泓的侍从来报,说那身娇体弱的人质病倒了,食不下咽,难以起身。 布日格还亲自去看了看。 秋泓确实一脸病容,低烧难退,止不住吐,倚在床头连腰都直不起来,更遑论随布日格出征了。 布日格无比遗憾,他又生怕自己军中的北牧大夫给人治死了,只能满城找郎中,把他留在安州养病,自己南下,进攻俞水。 而自出生以来鲜有败绩的布日格台吉,这次到底是折在了秋泓的手里——不善水战的草原三部在俞水河畔撞见了出身临海威山卫的陆家军。 没人知道为什么陆渐春能精准预料到布日格会带兵攻打俞水河,布日格自然也猜不到,因为,就在两军短兵相接的瞬间,没打过水战的草原铁骑已先乱了阵脚。 曾在长亭、两怀和吴州打得倭匪抱头鼠窜的陆家军在代州城里憋了半个月,如今总算有机会出掉这口恶气。 但陆渐春不是好大喜功之人,他见好就收,趁着草原三部损失惨重,陆家军迅速撤兵,顺着昇军布建起的防线,一路回退。紧接着,在北上安州的岔口,和王竹潇会师,绕背布日格,去攻安州城了。 等布日格反应过来时,早就为时已晚。 安州城内外一片大火,挂在城墙上的狼王旗扑坠在地,他留在城外原地驻守的三万大军在这次奇袭中损失过半,剩下的残兵被陆渐春和王竹潇两员大将撵得往北鼠窜,差点准备直接打道回草原。 至于城外那个被同知张崇明和左都儿看守着的辰王祝颛,早已不见了踪影。 布日格怒气冲天,差点昏头踩进昇军布置好的陷阱中,若不是脱古思及时赶到,台吉一世英名,怕是真要彻底折在俞水河畔了。 而就在两军鸣金撤兵之际,布日格看到了对面端坐马上的秋泓。 他仍旧一脸病容,但精神却很好,在看到狼狈不堪的布日格时,这个从不肯给他好脸色瞧的人终于露出了笑容。 秋泓拉了拉马缰,冲布日格笑道:“台吉,你这汗血宝马不错,我骑走了啊!” 布日格震怒,尤其是他清楚地记得,在秋泓留在安州城的第一夜,自己还特意把这匹马牵到他面前,炫耀地说,如果秋泓肯安心留下,这匹来自万山之祖脚下的天马,就当送给他的礼物。 第79章 马是真成了礼物,但人也跟着一起跑了,布日格气得恨不能咬碎钢牙。 而老天爷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位草原王子的悲愤之心,在这十月秋意阑珊之际,初雪飘然而至。 隔着漫天大雪,他只听秋泓高声道:“记好了,四水归凤岐,我大昇的江山,你们是夺不走的!” 卷一 凤起秋阑珊 完 ==================== # 卷二 天马下南关 ==================== 第31章 明熹元年(一) 安州大捷给朝廷南迁留足了时间,让秋泓等人有机会整顿起被北牧人打散了的昇军,并在北俞以南一线,重新构建起防线。 长靖三十六年十一月,祝颛渡西江,陪都六部大臣在城外迎接。 十二月,祝颛在京梁登基。 次年,改元明熹。 就在祝颛登基前的一月之内,秋泓被飞速授官,先是从正五品的长史升至四品鸿胪寺卿,然后顶替京梁礼部右侍郎高允,再升从三品。等祝颛一登基,他便彻底放弃了秋泓历俸未满这等职业大污点,直接升从二品的兵部侍郎。 等次年改元时,大赦天下,所有随君南迁的文官武将集体官升一级,祝颛又给他的秋先生授了柱国,加少傅兼太子太傅,令其牵头在京梁重新组建长缨处。 原本在大理寺享清闲的王一焕被秋泓装模作样地拉进长缨处任总领大臣,只会给娘娘们修宫的工部侍郎赵敛直接顶上了“天官”吏部尚书之位,还有几个长靖朝循吏则跟着王一焕越过廷推,特简入了长缨处,打破了之前的祖宗成法。年纪轻轻的徐锦南则被塞进了京梁都察院任佥都御史——但顶头上司的位子全部空悬。 之前外放到京梁的秋泓同年,乙酉科进士汪屏直接高升入户部,而那群还没来得及被铨选的戊子科进士们则全部授官,原本在京梁小朝廷里混日子的各位也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毕竟,在此时,包括草包皇帝祝颛在内,大家都有了一个统一的目标:还于旧都。 元宵节这天,徐锦南在秋泓家里蹭饭。 府院是祝颛赏的,就在太极宫外的桐香坊,这地方离皇城根不到半刻钟路程,徐锦南笑称,这是皇帝陛下要秋泓日日守着他寸步不离的意思。 这话虽是玩笑,但却不是戏言。 祝颛此人,从前沈惇跟在他身边时黏着沈惇,现在秋泓跟在身边了,就黏着秋泓。他似乎一定要随时随地身边有人听他提问“怎么办”才行,若半天不见秋泓,就要把人叫到近前来问些不痛不痒的闲话。 如今,秋泓还兼带着做经筵讲官,他一人干一群人的活,却只领一份俸禄,真是他祝家的第一冤大头。 “师兄,今日城外驿站来报,明日陆老将军的灵柩大概就能扶入京城了。”碍于饭桌上还有舒夫人和邬砚青在场,徐锦南只能挑些能讲的话说,他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染春,低声道。 秋泓听了一怔,随后疲惫地按了按额头:“这事我完全忘了,只当还在路上。” 上月,就在祝颛继位的前一天,北边传来了陆净成老将军和他长子陆浮星战死的消息。脱古思遣信使来报,称愿意送还两位陆将军的遗骸。 或许是因北牧人的态度,南廷中有闲言碎语传出,说那陆净成和陆浮星临阵逃脱,降了北牧,因布日格与秋泓结怨,所以才杀之后快的。 陆渐春受不了流言蜚语,在祝颛继位当天,偷偷离开京梁,准备北渡西江。 若不是秋泓及时发现,追回了心灰意冷的陆渐春,如今偌大一个陆家军,怕是就要成为没有主将的孤军了。 想到这,徐锦南也跟着叹了口气:“小陆将军原本上有父亲长兄顶着,如今就剩他一人了,真是……” 秋泓神色黯淡,听到此话,一时沉默不语。 正这时,李果儿匆匆跑了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徐锦南,而后凑到秋泓近前,低声说道:“老爷,吴州魏王家来人,想要见您。” “魏王?见我?”秋泓一脸茫然,“见我做什么?” 徐锦南“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说道:“你在安州时,拿魏王做幌子,说他送了你十万金,让你帮他登临大宝。现在南边北边都传遍了,说魏王殿下和师兄你纠缠不清。就在昨天,工部水部员外郎弹劾魏王的儿子养私兵,有谋逆之心呢。” 工部水部员外郎就是在安州大捷中趁乱跟着昇军和百姓一起南逃的推判李贤。 他临阵脱逃,给陆渐春领路,一手力保身陷牢狱的李岱如,也算将功折罪。 因此秋泓斩了张崇明,却留下了他,还给了个在工部打灰的闲差。只不承想,这李贤是个麻烦精。 秋泓对李贤和魏王的行为都大为不解:“既然满城都是流言,他还敢来找我?” 说着话,秋泓一脸烦躁地放下筷子起身,跟着李果儿就要往外走。 舒夫人不悦道:“先把饭吃完啊,三天两头这个样子,你那身体怎么能好?” 邬砚青只坐在一旁往嘴里塞糯米丸子,趁着这个机会,她匆匆把一盘点心塞给了服侍自己的小厮:“快去房里送给知月。” 这边的徐锦南不得不帮秋泓赔笑:“伯母别生气,您和嫂夫人先吃,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赶紧跟着起身,夺步出门。 魏王祝暄是大统皇帝和长靖皇帝的堂弟,可能是因为生他之前亲爹吃多了大统皇爷爷的丹药,以致这位魏王殿下,脑袋里比别人少长了一根筋。 第80章 如今世道风言风语多,都说他和秋泓纠缠不清,结果这蠢货,还真敢来纠缠。 他货真价实地遣人送来了十大箱子的黄金,在秋府门前依次排列。 天色很晚,黄金很亮,明灿灿的光映着秋泓冷冰冰的脸,也算相得益彰。 吴州魏王府总督管上前,将自家王爷的长信呈给了秋泓,他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秋部堂日理万机,能抽出时间来接见我等,真是我等之荣幸。” 徐锦南在后面想笑不敢笑。 秋泓沉着脸,翻开魏王长信,首先,这位脑子不好使的王爷先是把他护送皇上南下之功大肆吹捧了一番,而后,又亲切表达了自己想报效国家的忠心,最后,感叹秋泓对他的赏识和信任,希望他能劝劝皇帝,不要相信弹劾奏疏上的胡言乱语。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着实有些想不起自己何时赏识信任过这位魏王殿下。 徐锦南憋笑道:“师兄,要不你收了吧。” “胡闹。”秋泓没心情跟徐锦南开玩笑,他把信丢给李果儿,扫了一眼整整十大箱子的黄金,“去把汪屏叫来,让他带户部的人把数目点清楚,就说是魏王殿下捐自家私产入国帑,要支持朝廷北伐。” 说完,又叫来李果儿,让他把魏王的信誊抄一遍,贴到奏疏上,送入长缨处,明早上廷议。 而这时,那魏王总督管又说话了,他拦住秋泓,惶恐道:“秋部堂,难道是我家王爷送的黄金不合您意吗?” 秋泓冷冷地看着他:“满意,我很满意,明日我就会让礼部拟封赏,赞颂魏王这等深知国难当头,挺身而出的行为,希望等各位宗室皇亲们看到后,能以魏王殿下为表率,效仿这种行为,充实国帑。” 说完,秋泓一点徐锦南:“溯渊你留下看着,等汪屏打算盘。” 徐锦南笑容一僵。 国帑没钱,这是事实。 而秋泓想问藩王们要钱,则是他一时兴起。 毕竟,藩王们当富贵闲人久了,谁愿意掏钱给皇帝来打仗?他们宁愿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可若是国家亡了,藩王们又能上哪儿寻欢作乐呢? 廷议上,秋泓站在汪屏身后,看着他把算盘打得出神入化,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若是补上魏王送来的十万金,南廷国帑还赤字三万银,今年一月份的俸禄和军费都发不出。 祝颛目瞪口呆,他作为纯帝最讨厌的儿子,从小也没缺过钱,怎么国家会这么穷? “据说狼王进北都后,抄了京城里那些富户们的家,一天就抄出了一千多万两白银,单单胡家一家,就抄出五百多万两。要不是去年胡世玉死了,他大儿子回老家丁忧,我看没准能抄出更多。”下了廷议,徐锦南小声说。 秋泓没说话,低着头走在太极宫外廷的宫道上。 徐锦南继续道:“后来狼王见着好,于是下令把所有京堂和部堂的家抄一个遍,除了那些提前卷着钱财跑路的,最后足足抄出五千多万两银子。要知道,去年收复完广宁卫时,国帑里已亏了将近十万两。” 秋泓忽地停住了脚步。 “昨日唐抚台还上疏,请求增加今年的军费支出,他准备在平湖征兵。可眼下,京梁库房里自己还亏空着,这钱如何给他变出来?”徐锦南直摇头。 年刚过完,陆渐春就连跳几级,升了参将,秋泓正准备把他调去文山,好让唐彻回朝。 陆渐春是有家学渊源的武将,但唐彻可不是。他大秋泓二十岁,长靖庚午年进士,早秋泓五期登科,是个能带兵打仗的文官,比秋泓本人有军事天赋多了,秋泓正打算让他回来换下自己执掌兵部。 因此这时他只能说:“征兵的事不急,最近关振似乎没什么动作,先把唐彻叫回来述职。” 可两人还没走到长缨处所在的北敬阁,后面就有小太监追了上来。 “秋部堂!”那小太监叫道,“两怀急报,倭匪前日顺青衣河扑入溯陵城,文山卫指挥使吕梦战死。” 吕梦,唐彻门下嫡系,在东南沿海一带战倭匪从未有过一次败绩,眼下怎会突然战死? 秋泓吃了一惊,接过急报来看。 徐锦南也不可置信,溯陵还是他老家,眼下听闻倭匪入城,这年轻人顿时脸白了三分。 “是天崇道,他们和倭匪里应外合,导致吕指挥使失了先机。”秋泓合上急报,低声说道。 一年前,天崇道掌教华忘尘身死北都。天崇道却没有因此颓败,反而声势愈发震天。 掌教之死仿佛不是沉重的打击,而是天崇道的指路明灯。 他一死,道中门徒先是在北塞宣扬邪说,刺激得一众守将失了军心,而后又南下策动各路起义军,选中其间最强劲的一支,也就是关振作为魁首,搅乱南方诸省。 而现在,天崇道又傍上了倭匪。 他们就像是四处流窜的地鼠,像是神话传说里的蛇头,像是随处可见的野草,不需要风吹雨淋,自己就能茁壮成长。 可是,该如何把这野草烧光呢? “我现在忽然觉得,当初不该那样草率地杀掉华忘尘。”秋泓忽然说道。 话虽如此,可在当时,华忘尘死还是不死,生杀予夺之权并不在他手中。 “为何这样说?”徐锦南不解。 秋泓在北敬阁中把那份急报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最后说道:“我现在总觉得,华忘尘当时是故意入京的,他似乎在京城,做了什么大事,才会惹得此后天崇道如此疯狂。” 第81章 如今说这话已有些晚了,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北都都丢了,谁还能回过头去寻找一年前的蛛丝马迹呢? 秋泓苦思冥想,一时也毫无头绪。 他手边的事杂乱如麻,除了北边要抵抗北牧是头等大事外,国帑没钱是一件,南边起义是一件,东边倭匪是一件,还有南廷朝中那些个刚顶了位子的大官小官们却不知如何做事也是一件。 秋泓现在的确是大权在握,可这权,他有时觉得自己不握也罢。 要是沈惇在就好了,秋泓偶尔这样想道。 二月十三,吕梦长子扶灵回乡,沿途路过京梁,入城来谢明熹皇帝抚恤。 随吕梦长子一起的,是来京述职的唐彻。 几年前秋泓刚入仕时就听说过此人之才,但直到现在才得一见,见了后发现果真不同凡响。唐彻今年四十四,相貌上未见老态,还是一副威武神气的模样,和他一年生的户部尚书薛寿都已头发花白了,与他一期登科的赵敛走路都要拄拐了,但唐彻看上去,竟比熬了几天大夜的小年轻还精神。 他刚上殿,先拜祝颛,拜完祝颛便左顾右盼起来:“谁是秋凤岐?” 秋泓上前一拱手:“唐抚台。” 唐彻看到他,先是一愣,随后上上下下把人打量了一个遍:“真年轻啊!” 秋泓又行了个晚辈礼:“晚生长靖乙酉科二甲进士。” 唐彻肃然起敬,扭头对自己的同年赵敛道:“英雄出少年。” 赵敛干笑。 唐彻在来京前就听说,如今整个南廷,全赖秋泓一人支撑。 从长缨处众大臣的遴选,到六部和各衙门长官的调任,祝颛全听秋泓的。譬如赵敛,空有一个大冢宰之名,再譬如王一焕,空有一个相国的头衔,而站在他们背后拿主意的,只有秋泓。 他为人倒是巧妙,自己躲在后头,只做个自称经验不足的长缨处大臣,把一帮看似有资历的老家伙推上去顶事,实际上,从六部到言官喉舌,有一算一,都是秋泓的好下属。 当然,能走到这一步也不全赖秋泓幸运,傍上了祝颛这个踩了狗屎的皇帝,而在于他过去几年的耕耘——毕竟,谁都知道,祝颛最信任的人是沈惇,而此时没有沈惇,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信任沈惇最信任的人。 只不过,如今这个南廷,谁都不好说自己是在为祝颛干活,还是在为秋泓干活。 唐彻揶揄道:“听说陛下准备把我调回京做部堂?” 祝颛立刻看向秋泓。 秋泓顺从地接道:“唐公巡抚北怀多年,功劳之大,天地可鉴。正巧,上月两怀总督孟静致仕,陛下有意提拔唐公任督抚,领兵部尚书一职。” 唐彻“嘶”了一声:“我记得,如今管兵部的,应当是秋凤岐你吧。” 秋泓回答得很是谦逊:“我之才,比不上唐公。唐公抵抗倭匪、镇压流寇,与天崇道周旋数年。当年您在州部上阵杀敌时,我还在翰林院里修史,空有理论,没处应用,军事之能更遑论和唐公相提并论。” 唐彻虽是进士出身,但跟武将厮混已久,哪里能看得上那群眼睛长在头顶,把武将踩在脚底下的文官?此时得秋泓恭维,心里未免想笑。 他不由讥讽道:“瞧凤岐贤弟这话说的,把我捧得这般高,叫我如何好心安理得地接下这任职呢?” 祝颛继续看秋泓。 秋泓回答:“唐公原是前兵部尚书潘肃的门生,潘部堂殉国,唐公继承衣钵,是顺理成章之事。” 唐彻不说话了,他盯着秋泓那张素白的脸看了半天,才啧啧道:“长这么漂亮,该多笑笑才是。” 说完,他又向上问道:“陛下,若是我领了兵部尚书一职,那一月份的军饷是否能补发出来?” 祝颛仍旧只会迷茫地看秋泓。 秋泓清了清嗓子,上前从袖中拿出一卷长轴,手腕一抖,徐徐展开:“为扬魏王之大义,捐金于国,以资国用,臣特撰写了《魏王大义表旌书》,今日下了廷议,便可着书局刊刻,售发全国。再着中正司和翰林院送至各藩王府邸,敦促学习效仿。” 说完,他在唐彻震惊的目光中,把写好的旌书呈给了祝颛。 -------------------- 每次都是开文前决定写一个简单的恋爱故事,结果都是剧情越铺越离谱,恋爱倒是一点没谈。。。o(╥﹏╥)o ps:“凤岐”是秋泓的号,有些朝代官场同僚互称号,而且盛行当官之后“改个号,娶个小”,不过本文里,号改了,小就不必娶了。。 第32章 明熹元年(二) 廷议结束,该回各部干活的回各部干活,秋泓还要留下来给过去没怎么好好读过书的草包皇帝讲课,等他从飞霜殿里出来时,已是晌午了。 秋泓被祝颛蠢得晕头转向,只想赶紧回北敬阁喝杯茶,可谁知刚出殿门,就见旁边迎上来一人。 唐彻捉住他,叫道:“你可算出来了!” 秋泓被吓了一跳,他错愕道:“唐抚台一直在等我?” 唐彻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一本正经地说:“也不是一直,刚刚……在前院溜达来着。” 秋泓打量着唐彻不甚自然的神色,眉梢微微一抬:“唐公……有事?” 唐彻的目光往飞霜殿里瞟了瞟,随后一侧步,挤到秋泓身边,拉着他的胳膊,把人拽到了大殿另一头的小道上。 第82章 “有事。”他郑重道。 秋泓洗耳恭听。 唐彻却又说:“但不能在这里讲。” 秋泓耐着性子道:“那去北敬阁?” “北敬阁也不行。”唐彻一摆手。 秋泓不说话,唐彻则盯着他的脸看。 最后,这人实在忍不住了:“要么今晚你来驿馆,要么我去你家。” 秋泓无语,他想了想,答道:“我去驿馆吧,内子有孕,就不请唐公来家做客了。” “哎哟,”唐彻一听秋泓夫人怀孕,立刻来了精气神,追在后面絮絮不停,“弟妹是哪里人?这是第几胎?哎呀,头胎可得注意,我老婆怀头胎时,就是因为受了风,不慎小产……诶,回头我把当初给我老婆和小妾把脉的大夫推荐给你……” 秋泓一路疾走,好不容易到了北敬阁,他毕恭毕敬地给唐彻一拱手:“唐公慢走。” 徐锦南探头出门,好奇打量。 唐彻一看又是一位粉面小郎君,立刻就要上前搭闲,恰好这时太监来递话,说唐家家仆来报,跟随唐彻一起回京的大儿子唐诚收到了老家来的信,要他爹赶紧出去商议迁祖坟的事,这才把唐彻的话头卡住,人请走。 徐锦南笑道:“真是有趣,这人在廷议上跟师兄你针锋相对的,下了廷议却追在师兄后头讲话,也不知到底安的什么心。” “肯定不是好心。”秋泓皱眉,“一会儿你去轻羽卫的缉衙找李同知,让他晚上跟我去一趟驿馆。” “去驿馆干什么?”徐锦南疑惑。 “我如何知道?”秋泓语气不善。 到了晚间散衙时,他在缉衙门外等,等了半刻钟,一人掀帘上了他的马车。 秋泓看到来人,先是一愣,随后身子往后一倾:“怎么是你?” 李岫如见他这副嫌恶的模样,不由一笑:“是我如何?” 秋泓正想立刻掉头回去问候徐锦南,是不是把话传错了人,就听李岫如慢悠悠道:“我弟今日御前当差,所以,没有李同知,只有李指挥使,秋先生忍一忍吧。” 作为南下轻羽卫里最大的官,李岫如得偿所愿,被授了指挥使一职。 秋泓毫不留情地一指外面:“那请 缇帅出去骑马,武职在京,禁止乘轿。” “这也不是轿子啊?”李岫如张开双臂,靠在了马车厢壁上,“挺宽敞,为了载我弟,特地租的?” 秋泓脸一沉。 李岫如大笑,他探身对外面的李果儿道:“你家老爷说,可以走了。” 吩咐完秋家下人,李岫如又来对秋泓说:“秋先生可别生气,气大伤身,免得再病了。” 秋泓默默向旁边挪了挪,躲开了李岫如一双长臂的势力范围。 唐彻住在京梁城外的皇庄驿馆。 这地方离西江不远,傍水而建。若是之前思云市集还在时,此地也算是人声鼎沸的繁华之处了。 只可惜如今萧索得很,驿馆后的江面黑沉沉,偶有一、两只飞鸟掠过,惊得江边小童四散奔去。 唐彻就在驿馆门前等候,他刚一见秋泓就立刻眉开眼笑,可在看到秋泓身后还跟了个抱着刀的轻羽卫时,脸上笑容瞬间又僵住了。 “这位贤弟是……” “轻羽卫指挥使,李天峦。”李岫如下巴微扬,抬手一抱拳。 寿国公的儿子嘛,唐彻知道,人家老爹在北都当宰相,人家带着哥哥弟弟在京梁做勋贵,两头押宝,两头通吃,就看是狼王有本事,还是祝颛手底下的文官武将们有本事了。反正不管怎么论,这李家人,是不会吃亏的。 李岫如仿佛看出了唐彻的这番心思,他哼笑道:“唐公是担心自己今夜给秋先生讲的机密政要传到也古达的耳朵里去?” 唐彻也不甘示弱:“那可不好说。” “不好说也没办法,今日本缇帅就在这儿了,唐公要是觉得碍眼,可以……” “行了,”秋泓不耐烦道,“话真多。” 他越过斗鸡似的两人,走进驿馆,问小厮要了壶茶,坐在了一楼最中间的位置。 唐彻上前拎起茶壶,对秋泓道:“走,上我房间去讲。” 秋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 李岫如在后面放声大笑。 唐彻深吸一口气,无视了李岫如的笑声,附在秋泓耳边道:“是有关天崇道的事。” 北怀巡抚唐彻唐中泽,为人顽劣,但做的事却都是正事。 他关紧了房间的门窗,又把自己的儿子唐诚丢出门守着,等外面送茶的小厮走远了,这才点起蜡烛,从贴身的衣物里翻出了一卷羊皮地图。 唐彻飞快研墨,在羊皮地图上勾勾画画了半天,最后举到秋泓面前:“就是这个。” 李岫如也凑近去看:“这就是方才你说的那个什么……” “江山舆图。”唐彻一字一顿道。 秋泓没说话,隔了半晌,他忽然开口道:“这几句话,我之前见过。” “哪句?”唐彻聚精会神。 秋泓指了指被唐彻圈起来的地点,同州百龙渡口,说道:“长靖先帝殉国后,守备太监酆镇天在乱军中抢回遗骸。他们在广宁为先帝整理遗容时,曾在先帝的领口内找到了半幅舆图,舆图上也有一些圈点和标注,和唐公今日所写的这些略有不同,但这句话是一样的,‘剑载八方斩幽魂’,那幅舆图上没有下半句,现在看来,下半句或许就是‘神母犹在天意存’了。” 第83章 唐彻倒抽一口凉气,他说道:“那就对上了。” “对上什么了?”李岫如问。 “我只见过那天崇道手中的江山舆图一面,如今所写所画全凭记忆,其间兴许有错。但这江山舆图的来历,我绝不会记错。”唐彻严肃道,“吕梦战死溯陵后,副将捉到了天崇道中的右都护法张离,此人受不住酷刑,交代出了自己知道的东西。他说,这舆图本应完整,而残本则是当初天崇道掌教华忘尘被捉入北都时特意散布出去的。舆图的其中一部分,落到了彼时在京的北牧人手中。北牧人带着残缺的舆图北上,听信了天崇道蛊惑,相信我大昇国祚将衰的流言,狼王因此不顾一切,挥师南下。而长靖先帝拼死抢回的,一定是那落到了北牧人手里的残本。” 秋泓眉头紧锁,久久不言。 李岫如却插话道:“那后来陛下抢回的那半幅舆图呢?去哪儿了?” 三人面面相觑。 能去哪儿?当然是丢了! 皇帝都驾崩了,从广宁到北都,所有人忙得脚不沾地,谁有闲情逸致去关心他怀里揣的破地图? 主要是,也没人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就连秋泓,也不过是怀着对先帝的感念之情,上去瞻仰了一番,这才得见所谓的“江山舆图”。 毕竟,大家都在哭皇帝,舆图不舆图的,哪有陛下的命重要。 只可惜,这东西兴许还真比祝旼的命重要。 唐彻说:“舆图上一共标注了五处地点,据说对应五行,也对应着五件前朝遗物,一旦寻找齐全,就可知谁是能‘终乱世之乱’的人。眼下,南边那些流匪们都急不可耐要寻齐这五件遗物,以自证天道。” “荒谬可笑。”秋泓把视线从那卷破烂不堪的羊皮图上移开,略有些不屑地评价道。 唐彻却正色地摆了摆手:“这可不是荒谬,你得明白,那些叛军都是些没读过多少书的农民,他们对天崇道的预言深信不疑,若是这五件遗物真能指引他们找到‘天命之人’,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天崇道中有古书记载,那个笃信道学,成天开坛做法的北梁厉帝曾杀三千九百九十七条人命,就为了寻找一个能终结乱世的人。” “说得有理,”方才还在和唐彻斗鸡的李岫如也点头道,“我记得,国朝刚建立时,民间不是有传言称,咱们高皇帝就是天命之子吗?当时逼他祭天的人可不少,都快成大势所趋了。要不是高皇帝手腕强硬,杀得人头滚滚,怕是真有人会把他架上祭台。” 见两人都这样讲,秋泓不由沉默了。 唐彻认真道:“凤岐,咱们必须得想办法把江山舆图的全本找到并销毁,把看过这舆图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时代总有局限,没有人能跳出自己所站的位置看待历史和天下,包括秋泓,也无法做到。 对于他来说,所谓农民起义就是流匪,所谓颠覆王朝就是邪说,所谓草原民族就是蛮子,赶尽杀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昇,都是为了他的君父和他的江山社稷。 所以,秋泓点了头,他说:“没错,得杀。” 唐彻送回京的秘闻可谓是至关重要,这可以说是江山舆图的第一次现世,也可以说是天崇道在晚昇时期跌宕命运的开始。 南廷三大将,王竹潇督北,坚守俞南防线。陆渐春往南,追剿倭匪流寇。唐彻坐镇中军,总领军务事宜。 这年四月底,一直盘踞在两汉的起义军首领关振被陆渐春重伤,不得不从樊州退兵,回阡南信州老家休养生息。 但时不等人,很快,关振手下的两员大将反水,带着信州的三千人马跑去穗城投诚了陆家军。他们二人给陆渐春送去了一个重要情报,那就是关振之所以能聚拢民心,是因为天崇道曾把江山舆图的残本,秘密赠予过他。 陆渐春星驰夜奔,将消息递到了秋泓的手里。 在秋泓与唐彻的三番谋划下,南廷决定趁此机会,想办法把关振给招安了。 站在秋府的书房里,陆渐春有些惊愕地看着秋泓十指翻飞拨弄算盘。 在他眼里,打算盘记账是账房先生的不入流本事,但秋泓可是出身清贵翰林的人,怎么也能把算盘珠子播得这么响? 秋泓抬头看了一眼陆渐春:“汪屏教我的,若是不好好学学,我哪里能算得清那国帑里还亏多少钱?” “还亏多少?”陆渐春真诚地问道。 秋泓想了一下,回答:“昨日郑府宗室遣使,送来了五百金,正巧填上陛下继位时的支出,只不过王总兵前日来讨的饷银可能得再等等了。我看,能不能从姜府那里多要些。” 陆渐春听秋泓提起知名色棍姜王祝炯,顿时神色复杂:“各位殿下……可有怨言?” 秋泓笑了:“如何没有怨言?都快把我骂上天了。可现在全国上下,百姓们人手一部《魏王大义表旌书》,已经把魏王殿下捧成千古一贤王了,他们若不想自己挨骂,就只能往国帑里填钱。况且现在各地民愤难平,要是哪个宗室不给百姓开仓,不给陛下交钱,就得小心半夜有人摸进王府里装神弄鬼。” 陆渐春也不是没听说过这等半夜摸进王府劫富济贫的民间奇闻趣事,而且作为秋泓的亲信,他知道还得更多一些。 比如,那摸进王府装神弄鬼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岫如李峭如兄弟俩。 第84章 再比如,那些满大街称颂魏王,煽风点火的“老百姓”,有一半都是徐锦南安排的。 秋泓手段频出,藩王们想不交钱都不行。 陆渐春却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他看着埋头算账的秋泓,忽然问道:“你可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秋泓茫然。 陆渐春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以后,等一切安定下来了,等……” “等陛下不再需要我了,这些都会成为旁人攻讦我的把柄。”秋泓笑了笑,“可是京城需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我还没时间去想以后。” 陆渐春不说话了。 秋泓飞快转移了话题:“你去见唐公了吗?说了什么?” “见了,”陆渐春耳根一红,“但没说什么正事。” 秋泓先是诧异,而后立即笑出了声:“唐公莫不是要带你去邪游吧?” 陆渐春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刚娶了一温柔可亲的夫人,哪里敢和唐彻出去狎妓?他还不等走到地方,便察觉出不对劲,掉头就跑——宛如沙场冲锋。 为此,唐彻没少揶揄陆渐春,说他“不振男儿雄风”。 秋泓想起那等场景便忍俊不禁,遂在椅子上笑成一团。 陆渐春杵在他面前,脸红耳赤,忽然觉得自己把素有不苟言笑“美名”的秋先生逗得前仰后合是天大的罪过。 等秋泓笑完,又正色道:“问潮你可得抓紧时间多生几个孩子,我怕唐公造的谣是要越来越离谱。” 陆渐春红着脸,把秋先生的话当圣旨,牢牢记住了。 等秋泓整理好国帑账目,又遣人叫汪屏来重新核对后,陆渐春才有机会问上两句招安关振之事。 “眼下天崇道大概是想放弃关振,重新扶持他人了。”陆渐春说道,“据说,现任天崇道掌教是半个西域女子,会看相算命,她能看出关振不是真龙之相。” 这话说完,陆渐春自己也觉可笑,他摇了摇头,继续道:“不过,关振手下的士卒都很信服他,所以天崇道内部对于要不要舍了关振,众说纷纭,关振本人的态度也很含糊,他心知手下人叛逃,导致自己就快失去天崇道扶持,因此收了招安书,可却又一直……” “一直什么?”秋泓问道。 “一直扬言,说要让……”陆渐春清了清嗓子,有一学一,“让‘祝家皇帝身边的那个军师来亲自见见我’。” “祝家皇帝身边的那个军师”,说的不就是秋泓? 秋泓倒是不甚在意:“无妨,既然如此,等我去探探他的虚实,自然就清楚这山大王是怎么想的了。” 陆渐春听到这话,微微吃惊:“秋,秋先生,你要亲自去招安关振?” 秋泓一挑眉:“怎么?不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南边?” 第33章 明熹元年(三) 陆渐春哪里敢说一句“不想”,他诚惶诚恐了半天,最后闷闷道:“南边烟瘴蛮荒,道路崎岖,先生身体不好,还是不要长途跋涉了。” 秋泓没理这话,把写好的信交给了李果儿:“去潞州亲手递到太爷手上,让他赶紧来京梁,少在外面鬼混。” 李果儿头一低,自动忽略了后半句话——谁家儿子敢说自家老子成天在外鬼混? 碍于陆渐春还在场,秋泓没有多说,他转而问道:“从京梁到信州,需走几天路?” 陆渐春忙答:“先走水路到鹊山渡口,换船顺丘泠江往南到夷中府,路上再行三日就能到信州。算来……要不了十天。” “顺江而下确实更快,千里的路程,一日就能走完。”秋泓细细一算,不由欣喜,倘若回程时间充裕,他兴许中途还能绕道回趟少衡。 樊州府外的碧玉江正是丘泠孟水一系的第一支流,若在鹊山渡口改道向西,要不了三天,就能看见少衡仰江阁的楼尖。 一想若是招安顺利,早早回京,自己还能顺路回趟家,秋泓的心情瞬间愉悦了起来。他先是给祝颛上了道奏疏,又将京梁一干事务安排妥当,而后就提,自己准备南下。 祝颛自然离不开秋泓。 在刚听到那天杀的土匪关振竟叫嚣着要秋泓亲自见他时,向来软弱的草包皇帝居然气得在廷议上大骂。他拉着秋先生的手百般恳求,最后甚至搬出了还没出阁读书的太子,说祝微自幼跟着秋泓长大,岂可一日分离? 只是如此胡搅蛮缠也拦不住秋泓准备南下的心,如今京梁一切稍定,北牧大军也正在喘息休整中,不趁此机会拿下关振,重创天崇道,又待何时? 于是,甩下哭天抢地的祝颛,秋泓登上了西江渡口的兵船。 他自幼水边长大,而土生土长的北都人李岫如则在刚一上船没行两天时就吐得昏天暗地。秋泓无奈,只得在鹊山渡把人放下,令他骑马绕道去夷中府会和。 “据说李峭如会水。”送走李岫如,陆渐春忽然说道。 秋泓正在往中正司提督太监钱奴儿送来的奏疏上贴浮票,听到陆渐春的话,他不咸不淡地回答:“李指挥使总领轻羽卫,带着他,办事会方便些。” 陆渐春瞧那三个姓李的总有些不顺眼,尤其是李岫如,整日围在秋泓身边打转,叫人看了格外讨厌。但陆渐春向来与人为善,又很积口德,从不在人背后搬弄是非。 不过秋泓心如明镜,他一眼瞧出了陆渐春有欲言又止之态,于是问道:“怎么了?” 第85章 陆渐春本想含糊应付过去,可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南边不少士卒都对李家兄弟颇有微词。” “为何?”秋泓一手写票拟,一手翻动前一日钱奴儿飞递来的长缨处密信,脑子里完全没空思索陆渐春说的到底是哪件事。 陆渐春措辞谨慎,委婉道:“有不少将士听闻,当初陛下在安州以身诱敌时,遇到了被俘的昭义伯,说那昭义伯在布日格台吉面前伏小做低。这事传出来,让老百姓知道了,都在骂昭义伯没骨气,还说那安州同知张崇明都斩了,为何昭义伯能继续安安生生地跑去陪都吃皇粮,这也……太不合法理了。” 秋泓写票拟的手一停。 南廷上下对李家三兄弟有意见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寿国公李执大开城门跪迎狼王开始,到祝颛登基,要李家三兄弟为殉国的将士们陪葬的呼声越来越高。 就在秋泓出京前,民间声浪已几乎压制不住,这也是秋泓会带着李岫如的最重要原因之一,既然压不住,那不如出去躲一躲。 但陆渐春说,不光京城,就连南边,都有这样的声潮。 “秋先生?”陆渐春见秋泓不答话,自以为自己讲错了什么,一时紧张万分。 他等了半晌,秋泓倒是很平静地回答道:“这我都清楚,但李家兄弟杀不得,我留着有用。” 陆渐春一愣,没料到秋泓竟会直接与自己说大实话。 只听秋泓道:“前些日子北都有风声传出,说那狼王也古达封李执为宰相,令他总领管理降臣事宜。我师相带着翰林院里的一众门生致了仕,也古达大怒,李执却拦着狼王放他们离开了。我想,国公爷给狼王开城门也不是因他没有良心,只是此人贪生怕死罢了。若是我们留着他的三个儿子,来日真有还于旧都之时,他会不会开城门,迎陛下呢?这都不好说。” 陆渐春窘然:“是末将天真了。” 秋泓瞧他这副神态,忽觉好笑:“问潮,现在你在我面前怎么如此拘谨,总是束手束脚的,以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我记得在潞州和在牧流堡时,你还敢一言不合抗我上肩膀呢。” 陆渐春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他如何不拘谨?如何不束手束脚? 过去跟在父兄身边,自己总有依仗,就算是得罪了人,也会有父兄帮他开脱。 可现在呢?他的依仗是谁?秋泓吗?但整个南廷,又有多少人要依仗秋泓,自己算得了什么? 若是行错一步,怕是就要成为众矢之的,毕竟,他那战死边关的父兄也不过是遗骸归了故里,朝野上下就有流言说他们与狼王私相授受了。 而自己,再不小心谨慎些,又当怎样在这个混乱的世道里立足? 可秋泓却说:“看来将军是把我当成外人了。” 陆渐春的心一慌:“末将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为何天天往我面前一杵,像个棒槌似的?”秋泓挑眉。 陆渐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之前在潞州时,父亲教育我,说像秋先生这样的人以后是要拜相的,我等不能在先生面前放肆。” 见秋泓看着他噙笑,陆渐春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先生现在果真要拜相了,可见父亲所言不虚。” 谁知这话说完,秋泓大笑起来。 船舱外把守的士卒、太监听到里面的动静,都不由好奇去看。陆渐春却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竟能接连把秋泓逗得前仰后合。 就见这“要拜相”的秋先生站起身,在陆渐春的后腰下轻轻一拍,揶揄道:“少学些阿谀奉承的话。” 随后,他忽视了小陆将军陡然间赤红的脸,抱着奏疏走了。 五天之后,船行至夷中府,众人上岸休息,顺便等候在崇山峻岭中骑马急行军的李岫如。 这一等就等了足足三天,缇帅大人才姗姗来迟。最倒霉的当属他身后的小旗刘方,这人本不晕船,但因是李岫如亲卫,不得不跟着缇帅骑马,差点把腿折在两夷蛮瘴之中。 好在是陆渐春手下军医善治跌打损伤,秋泓又发善心,决定在夷中多停几日,没叫这小旗瘸着腿继续往南走。 李岫如却觉得脸上挂不住,毕竟刘方是他的人,加之行程本就因自己而耽搁了好多天,眼下再不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就是个面慈心狠的人。”他这样对秋泓说道。 秋泓故作惊讶:“我还从未听过别人说我面慈。” 李岫如抱着刀哼笑:“在我看来,长得漂亮的人都面慈。” 秋泓一扬眉,对李岫如的“夸奖”很受用。 此时两人正站在城外卫所后的瞭望塔上,从此地往下,能俯瞰这一整座建在山水交接之处的夷中城。 此城地势上下起伏,中间道路狭窄,多是楼梯,来往行人或挑着扁担,或扛着竹竿,一路赤脚从码头走上。路两旁商贩则席地坐在楼梯上,将散发着河腥味的江水鱼铺在脚边,任由污水顺着沟渠淌下。 两人都是头一回来这样崎岖的地方,李岫如故意问秋泓:“你还走得动吗?要不要我背你?姓陆的要你去看他刚组建起的火器营你不去,非要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秋泓面无表情地越过他,下了瞭望塔:“听说夷中花雕最出名,你可有尝过?” 李岫如耸了耸鼻尖:“我闻着不如京梁陈酿。” 秋泓看他:“你这是狗鼻子吗?” 第86章 李岫如一笑,拉过秋泓,也不问他是否同意,便带人顺着这股似有似无的酒香气,一路走到一条酒巷前。 巷子口躺着两个骨瘦如柴的饿殍,尸体已有些发臭了。 秋泓微微蹙眉。 李岫如熟视无睹,上铺子前抛出五枚铜板,拎了两壶热酒,转手便丢给秋泓一壶:“我请你。” 秋泓摸了摸壶身:“我不喜欢热的。” 李岫如看了他一眼,扯开自己的那壶,仰头灌进了嘴里:“凉的伤身。” 秋泓默默拔开瓶塞,闻了闻壶口香气:“也没有传闻中的那样醉人。” “酒香再醉人,也不如巷子口的饿殍腥臭熏天,你站在这里闻,当然闻不到了。”李岫如道。 秋泓没说话,低头往外走,而正在这时,李岫如忽然一把拉住了他。 “有人在跟着我们。”他说道。 两人离开卫所时已是傍晚,眼下在城中走了许久,天早已黑下。 巷子口未点灯,秋泓回过头也只能看到李岫如那张隐没在阴影中的面孔,而他身后的一切,都融进了从山角斜落而下的一星半点月光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见真实面目。 “谁?”秋泓只觉李岫如握着自己手腕的力道极大,心下不禁一慌。 李岫如竖起食指,示意秋泓不要说话。他缓缓揽过秋泓的肩膀,把他护于自己身后。 就在此刻,秋泓也听到了细细碎碎的脚步声。 不是从后方,也不是从前方,而是从头顶。 “小心!”李岫如突然大喝一声。 只听“当啷”一刹脆响,他怀中雁翎刀出鞘,秋泓眼前刚有寒光闪过,就听见了短兵相接的动静。 唰!李岫如抛出一把烟火信,让那赤明的光在瞬间照亮了这四四方方的巷口。 这时,秋泓才看到,屋檐上、墙头上掠过数道黑影,这黑影们个个身手矫健,正步步逼近自己。 李岫如冷眼扫过,他轻哼一声,扬身跃起,挥刀斩向了第一个扑向自己的刺客。 但与此同时,一道冷镖从阴沉沉的巷子深处打来,直冲站在他身后的秋泓。 啪!就在秋泓回头望去的这一刻,那枚冷镖钉在了他的右肩上。 正欲奋战的缇帅就听身后一声闷哼,秋泓已站立不稳,撞向自己。 “凤岐!”李岫如目眦欲裂,一把接住了歪倒的秋泓。 血腥味渐渐漫开,短镖已尽数没入秋泓肩膀,只余一簇红翎露在外面。 秋泓身子不住下滑,他眉心紧蹙,脸色惨白,额角上布满了冷汗。正是这时,李岫如鼻尖微动,嗅到了一股诡异的香气。 “缇帅!”巷外有人高声喊道。 是顺着烟火信一路找来的刘方! 这一嗓子着实让步步紧逼的刺客们不约而同一震,其中有一身材极其高大者低声道:“撤!” 一声令下,众人立刻身动,顷刻间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刘方瘸着腿冲进巷口。 “缇帅,出什么事了?”他举刀高声问道。 下一刻,这小旗就看到了倒在李岫如怀里的秋泓,他登时变了脸色,觳觫着喊道:“秋,秋先生?” “还不快回去找大夫!”李岫如怒喝。 镖上有毒,在他闻到那股异香时就发现了。 这股诡异的味道让李岫如瞬间精神紧绷,胸口鼓跳如雷,尤其当他的手指触碰到秋泓滚烫的鲜血时,这个曾见过无数生死的轻羽卫缇帅一下子把心吊在了嗓子眼。 “到底是什么毒?”卫所中,在军医取出毒镖后,李岫如立刻问道。 陆渐春也站在一侧,面色凝重。 那军医捏着镖身,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李岫如急声道,“你是大夫,你怎能不清楚?” 那军医看了看平日里较好说话的陆渐春,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秋泓,勉为其难道:“在夷中,会用毒使毒者不计其数,但我在军中行医,少见奇毒,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话说得守在床边的铜钱儿浑身发凉,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老爷,你可不能死啊!” 军医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其实这镖伤得不深,虽失血较多,但并未损及筋骨内腑,而且,止血的药敷上后,血流能很快止住,这或许,或许说明那股奇香并不致命……” “庸医。”李岫如拨开碍事的铜钱儿,弯腰就要抱秋泓起来,“我带他回京。” “不可……” “不必。”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正准备阻拦李岫如的陆渐春就是一怔,他回头看去,疑惑道,“你怎么在这里?”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高约八尺,满身肌肉虬结的将军。 这将军看上去年纪不大,但却生得天赋异禀,一双长臂似有千斤之力,若是一拳落在人身上,怕是不死也得残废。 “叔父。”他冲陆渐春一抱拳。 原来,此人正是陆浮星的儿子陆鸣安,上月刚被荫封了一个指挥佥事的小官,如今正跟在陆渐春身边历练。 陆鸣安只比陆渐春小三岁,今年刚过十八。因他父亲陆浮星的缘故,陆鸣安虽年轻,但在军中的威望却不浅。 此时,只见这人阔步进门,走到李岫如面前,把他从上到下审视了一番。随后,这小将军从袖中摸出了一个小玉瓶,丢到了李岫如的怀里。 第87章 “轻素之毒,只会让人陷入昏迷,但不会致命,这是天崇道装神弄鬼时最爱用的法子。你不是缇帅吗?不是和华忘尘面对面过吗?怎么连这也不知道?”陆鸣安嗤之以鼻,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秋泓,冷冷道,“他死不了。” 说完,陆鸣安转身就走。 “站住!”陆渐春忽地出声呵斥道。 陆鸣安脚步一顿,看向陆渐春。 陆渐春皱眉:“你怎会知道这是轻素之毒?” 陆鸣安不答,他只抬了抬嘴角,轻蔑地看向了李岫如,问道:“叛贼之子,你敢和我打一架吗?” 第34章 明熹元年(四) 秋泓醒来时天还未亮,屋中光线沉沉,床头灯架上的蜡烛已近燃尽。 昏昏沉沉间,秋泓只觉右肩处一片火辣辣的疼,他正欲抬手去摸,却被一人握住了指尖。 “别动,在上药。”陆渐春轻声道。 秋泓偏过头,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床边的那张脸。 陆渐春眉头紧锁,神色严肃,如临大敌般盯着秋泓锁骨下的镖伤,他用手指轻沾药粉,生怕弄疼秋泓,动作极其轻柔。 “会留疤吗?”秋泓哑着嗓子问道。 陆渐春动作一滞,他认真思索了好一会,最后回答:“应该会。” 秋泓重新阖上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 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陆渐春还从未考虑过伤口愈合后留不留疤这等无伤大雅的问题,可秋泓却很在意,这让陆渐春不得不重视起来。 他说:“我去问问大夫,有没有能祛疤的药膏。” 秋泓偏过头,睁开眼睛看向陆渐春:“刺客抓到了吗?” 陆渐春犹豫了一下,点头道:“抓到了。” “那就好。”秋泓精力不济,就想睡去,可不知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瞬间又清醒了过来。 “问潮,”他叫道,“天峦呢?他受伤了吗?” 陆渐春回答:“没有,他好得很。” 秋泓松了口气,陷入昏睡前,他含糊地说:“别把这事告诉皇上。” 等再醒来时已是中午,外面将士们操练的声音震天动地,秋泓倚在床头许久,才迟钝地回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 一旁的小几上摆着两个酒壶,一股淡淡的酒香从中传来,那是李岫如请他的花雕,可惜在刺客来袭时撒了一半,浪费了缇帅的五枚铜板。 秋泓支起身,想要伸手去够酒壶,正进屋的铜钱儿一眼看到,吓得急忙上去按下秋泓。 “我的爷,您这是要干什么?”他惊叫道。 秋泓右肩疼得动不了,左手倒是灵活,他一把拿过酒壶,晃了晃瓶身,惋惜道:“没有了。” 铜钱儿夺过酒壶,仗着自家老爷伤重在床,没大没小道:“您少喝两口吧,昨天都快把小的吓死了!” “小伤而已,有什么好怕的?”秋泓哪里知道昨夜惊魂,因伤药有止痛功效,此时他也不觉身上多难受,只当是被擦破了油皮。 铜钱儿却大声嚷嚷道:“老爷啊!昨天缇帅把你抱回来时,你都快没气了,半边身子全是血,怎么喊都醒不过来。缇帅说那镖上有毒,军医却死活看不出到底是什么毒,最后还是陆将军的侄子有本事,一眼识出这原是天崇道的诡计。” “天崇道?”秋泓吃了一惊,“那刺客是天崇道的人?他们如何知道我身在夷中府?陆将军军中有人走漏了风声?” 这一连串的质问叫铜钱儿一下子傻了眼,他怔怔地想了半天,最后答道:“这……陆将军和缇帅也没说刺客是天崇道的。” “那这毒……” 嘭!大门忽地被一人踹开,打断了秋泓的声音。 两人一齐抬头看去,就见三个军士出现在门口,其中一人上前撩衣跪倒,冲秋泓恭恭敬敬地一抱拳:“秋部堂。” 秋泓诧异:“你们是……” “小的乃指挥佥事陆鸣安麾下千户王真保,拜见部堂大人。”这军士虽看着来者不善,但说起话来倒是客客气气,他领着余下两人一起跪下,说道,“还请部堂大人明察秋毫,我家佥事只不过是想要为父报仇而已,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秋泓一脸迷茫。 而就在他疑惑不解时,陆渐春也匆匆赶到了,这人难得神色凛然,手上还拎着一条马鞭,刚一见跪在秋泓床前的王真保,就扬手挥下,笞在了这少年军士的背上。 秋泓一震,被这与往日截然不同的陆渐春狠狠惊住了。 “滚出去!”陆渐春呵骂道。 可那王真保纹丝不动,他直起身,朗声道:“昨夜行刺者确实是佥事,但佥事想杀之人并非部堂,误伤了您,着实有罪。” 秋泓脸色微变,从王真保的一番话中,听出了来龙去脉。 原来,那个身高体壮的刺客不是旁人,正是陆渐春的侄儿,陆鸣安。 昨日一早,陆鸣安从穗城来迎陆渐春,得知了李岫如随行一事,便当即与属下拍板,要杀李岫如给自己的父亲陆浮星、祖父陆净成陪葬。 他乔装改扮,锦衣夜行,一路尾随李岫如。 只不过,刚刚从军没多久的陆鸣安没见过秋泓,更不知秋泓的身份,全当他是李岫如的随从,因此差点要了部堂大人的命。 幸好这镖伤也不算太重,那毒也并非致命。 但得知了真相的陆渐春却瞬间震怒,他不顾众将反对,直接将陆鸣安押解上船,要送信去京梁,让轻羽卫来接人回诏狱受审。 第88章 陆鸣安手下将士王真保则闯进了秋泓的房门,要给顶头上司讨个公道。 王真保道:“李家父子,吃皇粮,享供奉,国难当头之际,却背叛朝廷,犯下死罪。父债子偿,父仇子报,都是天经地义之事。若非那李执狗贼开了城门,陆老将军又怎会身死边关,孤立无援?我家佥事一时愤懑,要杀李执狗贼之子陪葬,无可厚非!” “混账东西!”陆渐春斥责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陆家军的军中也有该行的规矩!他陆鸣安刺杀朝廷钦差大臣,按律当斩!” 王真保势不两让,他向上抱拳道:“部堂大人,休怪小的莽撞,罔顾国法。若是陆将军不放佥事,那我等也只能杀李岫如泄愤了。” 说完,他径自起身,带着两个属下,越过陆渐春就走。 秋泓忙下床阻拦:“慢着!” 王真保回头。 “李指挥使现在身在何处?”秋泓问道。 王真保冷笑:“自然在他该在的地方。” 这话一出,陆渐春的脸色也变了。若是连他也管不了这些士卒,难不成要为了一个李岫如兵变吗? 秋泓依旧镇定,他披上外衣,对王真保道:“带我去见李指挥使。” 夷中渡口的兵船上,数个兵卒已严阵以待。 李岫如手下的三个小旗守在他身边,双方犹如两军对垒,互不相让。 刘方怒道:“那姓陆的伤了秋部堂,合该回去受审,还没论其余同谋之罪呢,你们就敢在此持械阻拦,可是要造反吗?” 陆鸣安的亲兵笑骂道:“他秋部堂算什么,不过是受了点小伤,我等与你家指挥使有不共戴天之仇,眼下,你若再敢拦着,我们就敢一拥而上,把尔等大卸八块!” 四个对一群,优势在谁,不言而喻。就算是他李岫如勇武异常,也无法从这重重包围中逃出。更何况,身后还捆着一个长得形似一座小山的陆鸣安呢,若是真打起来,让他挣脱了桎梏,在场四个轻羽卫,恐怕都要成为此人的拳下肉泥。 而就在这时,秋泓赶到了。 “把刀都放下!”他呵斥道。 李岫如不肯放,跟着他的小旗自然也不会放,那陆鸣安的属下们就更不能放了。 “天峦,”秋泓叫道,“把刀放下。” 他声音和缓了不少,甚至带上了几分安慰之意。李岫如轻轻一动,真的收起了雁翎刀。 “缇帅!”刘方急道。 秋泓踏上兵船,看了一眼仍旧张牙舞爪的士卒们,冷声发问:“今日若是谁杀了李指挥使,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真是狗官!”有人叫道,“要不是你们这些读书人碍事,蒙蔽圣上,当日国都怎会轻易被破?我朝分明是武勋立国,沦落到今天这步,全是你们这些读书人当政柄国,把朝堂上下搅得乌烟瘴气的缘故!” “没错!” “正是如此!” “我大昇都要被你们搅得亡了国!” 当即就有一众人高声附和。 “真是可笑。”秋泓冷眼扫过这些人,“文官当国柄政,以致国破家亡,你们这话要把皇帝陛下置于何地?哪个文官不是皇帝陛下任免的?” 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秋泓挡在了李岫如身前,他道:“就算依你们所言,文官蒙蔽圣意,以致国祚沦落至此,那在这里围堵李指挥使又有什么用?不如直接揭竿而起,进京勤王好了,杀一个李岫如,难道陛下就能正明视听、勤政爱民了?” 说到这,秋泓叹了口气,缓了语调,转而安抚道:“陆将军要把自己侄儿送回京受审,原是依照军法处置,并无不妥。就像方才诸位所言,国朝倾颓,乃是文官不顾法度,犯上作乱一样,若是军士不顾法度,犯上作乱,难道就会有好结果了吗?” 这话说得那群没读过几天书的兵卒们面面相觑。 可此时,被五花大绑在李岫如身后的陆鸣安却笑出了声,他吐掉嘴里塞着的口枷,讥讽道:“秋部堂可真会顾左右而言他,今日我们所论的是他李家父子谋逆叛国一事。倘若你能在此斩了李岫如,我就能安安生生地回京受审。部堂大人,你看如何?” 秋泓眉梢微动,但并未回头,他目视着面前的一众将士,一字一顿道:“据说,昨夜陆佥事给我所下之毒是天崇道中的奇巧玩意儿,不知……陆佥事是从哪里搞来的邪魔外道之物?” 陆鸣安神色一僵。 “堂堂陆家军的指挥佥事,陆老将军的长孙,竟和天崇道不清不楚,依我看,陆将军只论你刺杀朝廷钦差之罪,是有包庇嫌疑了。”秋泓提声说道。 此话一出,周遭军士都纷纷换了表情,他们一时茫然,一时惶恐,不知秋泓所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而陆渐春忽然单膝跪地,低头抱拳:“末将有罪,但实在是……怜惜侄儿。” 主帅发了话,这事就算定了性,陆鸣安他真的和天崇道搅和不清! 啪!正在这所有人惊恐不定的时候,陆鸣安猛地挣开了身上捆绑着他的绳索,一跃而起。就见这身高八尺的壮汉一肘击晕了刘方,夺过他手中佩刀,就要刺向李岫如的后心。 李岫如闻风而动,但谁知下一刻,秋泓却一把拨开了他,转身迎着陆鸣安的刀,再次挡在了这位轻羽卫缇帅的身前。 寒光破风,一闪而过,陆鸣安脚下猛刹,让那刀尖堪堪停在了秋泓的胸前。 第89章 李岫如手一抖,差点没握紧刀。 “陆佥事,”秋泓的声音也微微发颤,但他仍一副镇静的模样,看着怒视自己的陆鸣安,说道,“你若向我坦白,和天崇道中人到底有什么关系?我保你官复原职,步步高升,来日北伐,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陆鸣安的刀尖往前一探,抵在了秋泓的胸口上。 “安儿!”陆渐春声音一紧。 但紧接着,这个现年不过十八岁的年轻将军放下了刀,他一撩衣袍,跪地向秋泓行了个大礼,随后答道:“多谢秋部堂赏识。” 人群渐渐散去,渡口重归安宁。 大家似乎都被秋泓那一派“文官误国”的驳斥论和“陆鸣安勾结天崇道”的真相震慑住了,不约而同地忘掉,他们原本聚拢在那里,是要取李岫如的“狗命”。 不过也好,叛贼之子可以“苟且偷生”,并因此欠了秋泓一个好大人情。 “秋凤岐,”李岫如追在秋泓身后,“你是不是疯了?什么刀都敢拦!如果那陆鸣安真的伤了你,我该当如何?” 秋泓不说话,闷着头在前面走。 李岫如气得七窍生烟,早已忘了自己当初在秋泓面前拿腔作调时的模样。 他愤然道:“秋部堂真是好身手啊!读书读得如此矫健,倘若上阵杀敌,定能把作乱的蛮子赶到冰祀海去!” 见秋泓不理他,李指挥使继续道:“我以为你有什么本事呢,还当秋部堂能用气海把人家手里的雁翎刀震碎,没想到除了鼓舌摇唇,也不过是……哎!” 这话还没说完,李岫如就见走在自己身前的秋泓轻轻一晃,竟要栽倒在地。 他被吓了一跳,箭步上前一把扶住了那人。 “你怎么……”李岫如刚要开口,就见秋泓捂着右肩的手垂下,掌心已满是鲜血。 深夜秉烛,军医伏在秋泓榻前,为他重新裹伤。 “如今天热,南边湿潮,伤口不好养,此番撕裂,就已有化脓之兆了,部堂还是好好躺着,不要随意挪动了。”军医苦口婆心道。 秋泓歪在靠枕上,白着脸说:“起码明日得启程了。” “启什么程?”不等陆渐春反驳,李岫如就先开了口,“从夷中到信州也就三天,路上颠簸,你就在这里好好躺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闭嘴。”李岫如赶在陆渐春动摇前,堵住了秋泓想说的话。 这时,有亲兵来报,说陆鸣安已写好了陈情,要给秋泓过目。 “拿进来。”秋泓强打精神,起身说道。 陆鸣安就被押在门外,由陆渐春的亲兵王六亲自守着——不需要再捆上了,毕竟捆也捆不住。 李岫如隔着门缝,看了一眼规规矩矩跪着的陆鸣安,轻哼一声,满脸鄙夷。 “你出去。”秋泓不给他得意的机会,在拿到陈情后,立刻命令道。 “你说谁?”李岫如一愣。 秋泓不理他,铜钱儿倒是上前点头哈腰地一伸手:“缇帅,您这边请。” “你……”李岫如不悦。 陆渐春心知这是秋泓要对他说陆鸣安如何处置之事了,于是当即错步上前,站在了秋泓榻边:“安儿写了什么?” 秋泓看向李岫如。 李岫如阴着脸,扭头就走。 等他走了,秋泓才叹道:“你自己看吧。” 陆鸣安在陈情中坦言,与他一直有联系的,正是天崇道留在关振起义军中的护法,白姝儿。 此人在圣女白莫儿死后横空出世,自称是圣女的亲妹妹,要接替白莫儿,承担寻找天命之人的责任。几个月前,陆净成和陆浮星一死,这个白姝儿便找上了陆鸣安。 当然,身为陆家的儿子,陆鸣安并无谋反之心,他本以为自己能与白姝儿各取所需,甚至通过她探取关振的消息,只是不承想,因杀李岫如心切,自己倒在秋泓面前漏了把柄。 “把你侄儿送去王老将军手下吧。”秋泓的语气不容置喙。 陆渐春没有异议。 “这人性子刚烈,继续留在你军中,会有损你的军威。况且,你在南边养兵,还要防止他与天崇道中人藕断丝连,如此一来,得不偿失。”秋泓说道。 陆渐春依旧只是点头。 秋泓看他,忽然问道:“问潮,你和天崇道没有联系吧?” -------------------- 训狗ing 第35章 明熹元年(五) 陆渐春一愣,脸上神色先是愕然,而后,忽然又露出了一种难言的愤怒来,他定定地看着秋泓:“秋部堂不信任我?” 秋泓正低着头,翻动陆鸣安所写陈情,全然没注意到陆渐春脸上的表情变化,他淡淡道:“陆将军一家公忠体国,我信任或不信任,都无伤大雅,只要将军不忘自己身为人臣的本分就好。” 陆渐春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盯着秋泓。 秋泓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 陆渐春咬了咬牙,低头应道:“没事了。” 说完,转身就走。 秋泓到底没有在夷中多歇两天,第二日一早,拗不过他的李岫如和陆渐春不得不随之启程。只是原计划骑马赶路的人,现在只能坐进闷热的马车里,慢慢行驶。 “等到了信州地界,你在外面等着。”李岫如在车外说道。 秋泓皱眉:“那关振要见的人是我,你和陆将军进去算怎么回事?” 第90章 李岫如道:“他说要见你,你就去见他,未免有点过于不矜持了吧。” “这种时候,你还论什么矜持不矜持?”秋泓气道,“让你手下小旗去信州外的卫所报信。” 李岫如吹了声口哨,刘方应声赶来。 秋泓把写好的手信从小窗内递出:“记好了,这封信你要亲自交到关振的手上。” 见刘方走远,李岫如“啧”了一声:“秋凤岐,我怎么见那姓陆的今天和你不对付呢?” “如何不对付?”秋泓揉了揉眉心,随口问道。 从昨夜起,他就一直发着低烧,伤口边缘也有轻微化脓,一早起来不得不忍着疼,让军医为自己剜去脓伤。 只是当下他身上依旧难受得厉害,有时李岫如在他耳边说的话都很难听清。但秋泓又不好让那两人知道,免得半途再停下生事。 而隔着一层车帘,李岫如也看不清车内人的脸色,他故意惹是生非道:“那姓陆的一直对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恨不能一天三请安,怎么这会儿一个人走前面,好像在生闷气呢?” “你少以己度人。”秋泓无语,“人家陆将军脾气好得很,从不跟人起争执,生闲气,哪里和你一样,天天招猫逗狗。” “哗”的一声,李岫如掀开了车帘,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秋泓:“部堂大人,您是忘了,本缇帅的手上还捏着您的把柄呢吧?” “把柄?”秋泓向后一靠,“以缇帅你现在的名声,就算是把弑君的罪过加在我身上,世人也只会觉得你是在戕害忠良。” 啪!车帘又被李岫如放下了。 没了一直在耳边聒噪的人,秋泓开始觉得那陆渐春好像真有些不对劲了。他疑惑地从小窗内探出头,看向陆渐春端坐马上的背影。 年轻将军目不斜视,稍有想要回头的欲望时,便会立刻梗直脖子,似乎在强迫自己绝不要回头去看一眼。 秋泓大为不解。 而正在这时,刚刚离去没到半刻钟的刘方飞驰而来,在秋泓的马车前一勒。 “回禀部堂!”他高声道,“小人才行至峡口,就遇上了关振的遣使。” 秋泓一怔,抬手令车队停下,他问道:“关振的遣使是何人?” 刘方低头抱拳,声音压低:“好像……是一个女人。” 女人?那就是白姝儿了。 秋泓静坐片刻,掀开车帘道:“带她来见我。” 白姝儿个子不高,相貌平平,和天崇道中门徒类似,她也喜穿一身麻衣,看上去好似在为谁戴孝。 “站着别动,等部堂大人问话。”刘方板着一张脸,把白姝儿领到了秋泓车前。 白姝儿的怀里抱着一个木箱,头上簪了朵鲜红的牡丹花,脸上未施粉黛,唇上也没抹胭脂,一副惨淡之相。 陆渐春和李岫如等人听闻白姝儿大名已久,都将此人看成一位等同于白莫儿的妖女,却不承想她瞧着如此端庄,竟还有几分饱读诗书的气质。 秋泓自然也没想到,他微微一愣,问道:“你就是关振身边的白护法?” 白姝儿站在车下,款款行礼:“民女白氏,见过秋部堂。” “起来。”秋泓一点头。 白姝儿起身,稍稍上前,将那木箱放在了秋泓脚边:“这是民女为大人献上的一点薄礼,不成敬意,烦请笑纳。” 秋泓坐着没动。 跟在车下的李果儿上前,拿起箱子,看向秋泓。 “打开。”秋泓发话。 这箱子里隐隐传出一股血腥气,秋泓离得远,闻不到,李果儿却被熏得直皱眉,他颇有些嫌弃地扣开银锁,掀开了箱盖。 “呕!”下一刻,看清了箱中之物的人不约而同,发出了干呕的声音。 那是一颗人头,关振的头。 当啷!李岫如拔刀出鞘,刀尖直指白姝儿后心。陆渐春手下诸将立刻警戒四周,生怕白姝儿带来的起义军和天崇道门徒犯上作乱。 秋泓也被唬得向后一退,他用手掩住嘴,直蹙眉。 白姝儿却从容不迫,她自若道:“秋部堂,关振已死,他手下的上万人可归部堂了。” 秋泓的目光未离开那颗血淋淋的头颅,他冷声问道:“白护法,你这是何意?” 白姝儿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她回答:“我想和秋部堂做个交易。” 秋泓看着面前这个仿佛山崩于前都不会有一丝动摇的女人,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他转头对李果儿道:“把这箱子拿走,请白护法上车。” 李岫如一听这话,就要上前阻拦,可肩膀却被一人按住了。 “部堂心里自有安排。”陆渐春低声道。 “部堂。”上了车,放下帘,方才一直不苟言笑的白姝儿忽然勾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扭曲的笑容。 秋泓目视前方,漠然道:“是碧罗掌教吧。” “白姝儿”嫣然一笑,低头摘下了扣在脸上的泥膜面具,露出了她原本那颇具异域风情的美艳姿容,以及,纹刻在双眼眼尾处的两枚莲花金印。 ——这面具只可仿照相貌,却无法让人做出表情,因而所谓的“白姝儿”始终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直到最后才舍得一笑。 “来之前,我曾听人说,白护法虽相貌一般,但勾引男人的手段却不一般,和她长姐一样,凡人只需瞧上一眼,就能被护法的眼波勾去半条魂魄。方才,我一见你这泥人儿似的面孔,就已经看出了端倪。”秋泓望向这神态谄媚,双眼纹印莲花的女人,“碧罗掌教,既然白姝儿是你,那么,那个所谓死在了北都的女琴师白莫儿又是谁呢?” 第91章 碧罗勾起了嘴角,用手指勾了勾秋泓的下巴:“部堂可真聪明。” 天崇道现任掌教,这个曾假扮白莫儿挑起五城兵马司爆炸案,假扮白姝儿勾搭陆渐春侄儿的圣女凑近秋泓,把这张面孔上下审视了一遍,最后说道:“果真是你。” 秋泓微微皱眉,不知这话到底是何意,难道此人之前就见过他? 碧罗一抬眉:“旁人都说,秋部堂面若冰霜,为人沉默,今日一见,发现果真是个……冷美人儿。” 秋泓不答这话:“直说交易。” 碧罗重新坐正,收回了在秋泓脸上乱扫的目光,嘴角噙笑道:“我听说,部堂一直在寻找一个名叫沈惇的人?” 秋泓一滞:“什么?” 碧罗轻声道:“我知道你要找的这个人在哪里。” 自从在京梁安顿下来后,秋泓几番向北打探,却都无沈惇消息。 这事他着急,明熹皇帝祝颛更着急,但凡有机会,必要拉着秋泓问上三遍才肯作罢。 而秋泓寻找沈惇,一面是他念着故交旧情,一面,也是觉得奇怪。 偌大一个北都,逃出来的、没逃出来的,只要有功名傍身者,哪怕品阶低微,也会有个来路去处。怎么沈惇堂堂帝师,就这么失踪了呢? 沈惇的父亲,徽阳县知县,半月还被秋泓请到了京梁,可就连他,也没有自己二儿子的消息,更枉提沈家那些留在北都对狼王俯首称臣的宗亲们了。 几个月以来,沈惇去了哪里,是生还是死,已成了秋泓的一块心病。有时他甚至觉得,沈惇如今落得个下落不明的结局是因自己而起。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给自己送来第一个明确消息的人,居然会是天崇道掌教,碧罗。 “秋部堂不好奇,我为何会清楚这个叫沈惇的人在哪里吗?”碧罗笑吟吟问道。 秋泓注视她良久,而后开口:“听说碧罗掌教生在西域,母亲是个江南风尘女子,父亲是个回乌商人,在他抛下你母亲后,就一直来往于伊尔泰和上离之间,我说得对吗?” 碧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后来,因回乌与阿耶合罕部开战,你父亲在行商路上被阿耶合罕部的一个名叫……可图哈兰的首领掳了去。可图哈兰膝下无子,倒是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儿,她看中了你父亲相貌魁梧,一表人才,于是便留在了身边,两人还生了个孩子。”秋泓一顿,“这孩子名叫也儿哲哲,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北牧布日格台吉的妻子。” 碧罗轻哼一声,绵绵笑道:“秋部堂真是……有备而来。” “要想旗开得胜,就不能打无准备的仗。”秋泓移开了一直注视着碧罗的目光,“说吧,沈惇在哪里?” 碧罗掩嘴笑了笑,幽幽回答:“人家狼王闯入你们大昇的国都时,不仅掳走了那些好看的女人,也掳走了一些……好看的男人。而掳走你心心念念的那位沈大人的,正是我那嫁给了草原少狼王的妹妹,至于如何联系上他嘛……我倒是有办法。” 秋泓神色未改。 “秋部堂,”碧罗再次凑近了秋泓,“我把关振送你,把他手上的江山舆图送你,把那些为非作歹的叛军都送你,你能把也儿哲哲和她背后的阿耶合罕部送给我吗?” 秋泓眉梢轻动:“你要为你父亲报仇?” “父亲?”碧罗嗤笑,“谁要为那个死男人报仇?我是要为我娘报仇。” 秋泓偏头看向碧罗。 碧罗的脸上难得多了分悲哀:“秋部堂,风尘女子生活不易,一旦年老色衰,染上花柳病,日子也就到头了。而当年我娘为了让我不像她一样在青衣河上讨生活,不得不怀着我,一路从溯陵城找到了草原上的可图哈兰部,只求那个薄情男人能施舍些银钱给我们娘俩赎身。但他呢?他在我出生后的第五年,把我娘送进了蛮子的被窝,让我站在一旁看着,看着那些茹毛饮血的恶徒把我娘蹂躏至死。” 秋泓神色不悲不喜,目光却渐渐黯淡了下来。 “要不是我在草原上拼命地跑,撞见了跟随商队回中原的华掌教,奴家的这条小命,恐怕也要交代在蛮人的胯下了。”碧罗学过戏,她掐着嗓子拿着调,仿佛那唱评弹的青衣河小娘子一般,叫人听了忍不住为她潸然落泪。 只是,在她如此哀戚之时,眼中却没悲伤,就好像—— 好像她所说的,不过是个听来的故事而已。 秋泓为此抬了抬嘴角,他问道:“你把天崇道这么多年在南方苦心孤诣布下的局交给我,难道不怕来日我平了北牧,转过头把你们杀得一干二净吗?” 碧罗咯咯笑了起来,声音凄厉得好似一个吊死女鬼。 “部堂大人,”“女鬼”说道,“你可能不知道,我想要的,就是让天崇道死得一干二净。” “好啊,成交。”秋泓没多问,他一伸手,“现在可以把联系沈惇的方法交给我了。” 碧罗贴近秋泓耳畔,呼出了一口含着香氛的热气:“就在关振的嘴里藏着,你自己掰开他的嘴去看。” 说完,碧罗飞快起身,掀开车帘,扫视了一圈正目不转睛盯着这架马车的军士和缇骑们,放声大笑起来。 这次招安,大获全胜。 没人知道碧罗在车里对秋泓说了什么,他们只知道天崇道杀了关振,朝廷及时赶来,似乎挽救了一场即将出现的倒戈背叛。 第92章 关振手下的上万军卒被重新整顿,编入陆家军中。而这位天崇道匪首的头颅则高挂信州府三日,引来无数秃鹫恶狗蚕食。 秋泓着令两夷总督张瑾安抚流民,与愿意开仓放粮的夷地藩王一起,赈济受动乱侵扰的百姓。 信州府内,吃皇粮的人欢欣鼓舞,受起义军恩惠的人唉声叹气。 秋泓靠坐在马车中,腿上放着碧罗送来的半幅江山舆图,看着无数骨瘦如柴的流民拥挤在城门下,只为乐善好施的承王府家仆为他们送上一口热粥。 “部堂。”陆渐春在车外叫道。 秋泓拉起车帘,隔着一层薄薄的蚊纱问他:“还在生我气呢?” 陆渐春一哽,不说话了。 “上来。”秋泓说道。 陆渐春本想回绝,可双腿先于脑子,先一步迈上了秋泓的马车。 秋泓低咳了两声,皱着眉按了按右肩的伤。 陆渐春立刻忧心道:“可是又烧起来了?是不是伤口化脓了?” 秋泓抬头,正对上陆渐春紧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不由一笑:“不生气了?” 陆渐春怔了怔,闷闷回答:“末将没有生气。” “那为何不肯跟我讲话?”秋泓嗔怪道。 陆渐春红着脸,张了张嘴,并在秋泓要去拉他手时慌忙躲开:“末将真的没有生气,部堂还是快回去歇着吧,小心身上的伤。” 秋泓眨了眨眼睛,笑道:“问潮,你的脸怎么这般红?这车里很热吗?” 是很热,六月天的信州,又潮又热。 不过陆渐春脸红绝非因此,但他仍口是心非道:“有点热,末将想下去了。” 秋泓失笑:“罢了罢了,回去吧,也正好收拾收拾,我要赶紧返京了。” “要回去?”陆渐春一愣,“怎么路程这样赶?不去少衡了吗?” 秋泓垂下双眼,从袖中翻出一只香粉盒:“这是从关振嘴里找到的,你闻闻,盒子里装的是不是楝粉?” 陆渐春皱着鼻子嗅了嗅,点头道:“确实是楝粉,在过去的军中,这种东西一般用来训练传讯的香鸟,只是楝粉太少,且香鸟难训,昭兴齐俞几代的驯养百兽之法也早已失传,所以,为了不延误战机,现在很少有人会用楝粉和香鸟传讯。” “那你可知,现在谁还会训练这种香鸟?”秋泓问道。 陆渐春思索了一番,回答:“其实京梁就有,一些公子哥以养珍奇异巧为乐,我听说……唐公的大公子唐诚就会驯养小香鸟。” “果真,”秋泓有些失落,“我打听了一番,也确实只有唐家大公子研究过这等玩意儿。” 陆渐春不解:“先生寻香鸟是要做什么?” 秋泓叹了口气:“香鸟传讯,这是联系沈公的法子,我与沈公交好多年,如今有机会拉他一把,我怎能见死不救。况且……” 况且一个跟在也儿哲哲身边的人,将会是整个大昇的绝佳内应。 第36章 金玉为盟 所以,秋泓自然无法坦率承认,自己从未对不起沈惇,从未怨恨过沈惇,也从未利用过沈惇。 毕竟,他做过对不起沈惇的事,也利用过沈惇很多次,他甚至曾将此人弃之如敝屣,从那个风云诡谲的大昇朝堂中随手丢出。 可真当沈惇在他面前,将这些质问说出口时,秋泓却又委屈起来,他黯然道:“你总是这样讲话。” 沈惇也已从方才的愤怒中缓过了神,但又强行拗道:“我难道说错你了?” “沈公自然没说错,”秋泓语气凉淡,“可那成王败寇的事,为何都来怪我?明熹皇帝死了怪我,陆渐春死了怪我,就连你这个被自己儿子气死的人死了也怪我,这天底下的所有恶事都来怪我,我何地自容?” “好了好了,”沈惇叹了口气,终于算是服软了,“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小秋牵扯进来,更不该跟你顶嘴,秋相大人别生气了,直接治我罪就是。” 在上辈子的最后几年中,沈惇与秋泓见面不多,但也听说过他在陆渐春死后愈发喜怒无常,精神不定,甚至会在祝微面前声泪俱下,曾经与他关系最厚的徐锦南都曾因说错了一句话,而被外放出京。 那时沈惇已致仕在家,多年不问政务,也少跟过去同僚来往,只当那些都是编排出来攻击秋泓的讹言。 今日,他可算领教了。 但这人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呢?沈惇分明记得年轻时他那副爱说爱笑的面孔。 “别生气了。”沈惇捋着秋泓的后背给他顺气,心道这人真是自己祖宗。 秋泓重新坐下,明显身体受不住这么一番折腾,他脸上红潮褪去,逐渐变得惨白起来。 “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沈惇有些担忧道。 秋泓没说话,过了片刻,他才道:“你很熟悉如今的天崇道?” 沈惇长舒一口气,知道方才的事就算过去,于是赶紧接道:“算不上熟悉,现在的天崇道也早已不是当年的天崇道了,他们换了个壳子,叫做,金玉文化交流协会。” “这是什么?”秋泓不解。 “一个有着正规牌照和注册地址的民间金石收藏和历史文化学术从业者协会,说白了就是行会,你听这个性质,就知道他们这些年在忙什么事了。”沈惇说道。 秋泓皱起眉:“真若如此,一个小小的古董行会,能掀起什么风浪呢?” 第93章 沈惇轻笑一声,回答:“凤岐,古董这种东西,有些没法在这里明码标价地流入市场,但不代表,在外面它们不能卖出个好价钱。” 秋泓一怔:“你是说……” “走私。”沈惇一点头。 秋泓沉默了。 天极朝时,他曾撕毁与碧罗的协议,大肆围剿天崇道,以致这位女掌教走投无路,先北上后南下,最后死在了布日格手里。 她死后,天崇道溃不成军。 一部分门徒被驱至塞外,成了阿耶合罕旧部的追随者。一部分留在中原,于夹缝中苟且偷生。 这些留在中原的天崇道,自诩正统,明面上以武林门派自居,暗地里却开始勾结代商,并通过这些代商,攀附上了朝廷中那些出身代州的官员。 秋泓死前那几年,以雷霆手段,打压代州走私商贩,清扫朝中“代党”,在“北廷”彻底覆灭后,又为“南廷”树立起了新的政敌,并把满朝文武闹得几乎全都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当时沈惇不懂其中缘由,五百年后,他终于明白了。 在陆渐春因天崇道战死广宁后,秋泓发了疯似的打击“代党”并非是因他疑心病犯,也并非是因只为了给自己求个心理安慰,而是那“代党”真的与天崇道不清不楚。 “这个所谓的‘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就注册在代安,也就是过去的代州。”沈惇无声地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是如何搭上金玉文化交流协会这条线的吗?” 秋泓抬起头。 沈惇苦笑:“沈万清,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第十五期一个空有挂名的外围会员,他早年刚入这行时干的是古董研究,似乎帮协会做过几次文物鉴定。但我醒来后,金玉文化换了理事长,一些协会老人被排斥在外,他们至今从未主动找过我。我只知道,沈万清入这行,是随他老爹。只是可惜,六年前沈万清的父母因意外而死,此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管理层似乎就和他断了联系,因此我只能参加一些普普通通的学术交流会。” 沈惇说沈万清入会是随他老爹,却没有明说沈万清的老爹随谁。但秋泓绝顶聪明,自然能猜到。 当初“北廷”臣党在沈惇死后作鸟兽散,其中有一大半跟着谢谦一起,投靠了“代党”魁首许珏明,这其中就有沈惇的大哥,沈恪。 显而易见,从此以后,沈家世世代代都和天崇道绑在了一起。 那和沈家为“世交”的秋家呢?秋绪的祖父是否加入过这个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呢? 沈惇也说不清。 终归,后代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们也无从知晓——毕竟已死良久。只不过,由他们二人所衍生出的恩恩怨怨,则如同一条条溪流,在五百年间逐渐汇聚成了波涛大河,奔涌向五百年后的现在,使得人们至今仍津津乐道于当年并不存在的滔天洪水。 世事总难料,五百年前沈惇在揽镜山下买胭脂时,何曾会想过现在? “我想去看看,那个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到底是什么。”秋泓忽然说道。 沈惇下意识就要反驳。 “你若不领我去,我就自己找去。”秋泓信誓旦旦,好像他这么一个没有身份证户口本,没有银行卡零用钱的“古人”,可以自如地行走在信息时代一样。 沈惇无奈。 “就算你给我赔礼了。”秋泓一偏头,侧目看他,似乎在等待此人“将功折罪”。 “‘功绩簿’是吧?”沈惇憋着气点了点头。 听他提起自己上辈子最卓著的“功勋”,秋泓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说:“那就请沈公赶紧记上一笔,免得日后忘了今天这回事。” 好,真好,上辈子如何被拿捏,这辈子也要如何被拿捏,沈惇把憋着的气缓缓吐出,点头道:“既然你非要去,正好,就在下个月三号,樊州会有一个金玉文化举办的小型学术研讨会,正巧,讨论的就是昇新两代的政治生态,到时候我领你去。” “昇新两代的……政治生态。”秋泓重复了一遍。 他虽来到现代的时间不长,但书却看了不少,对大昇灭亡之后的事,以及一些颇有现代表达风格的词汇已有了初步了解。 不论如何,作为上辈子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考出来的做题家,秋泓只是古人,但不是蠢人,他理解能力超群,不到十天时间,就把现代社会审视了个七七八八。 几天前,在抱着好奇的心态看了一次《晚间新闻》后,秋泓认真地对沈惇道:“所以,放在现在,我应当是国家总理。” 沈惇笑他:“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秋泓却反问:“你不是吗?” 沈惇哽住。 秋泓继而幽幽叹道:“上辈子当国家总理,这辈子在书院讲学,沈公真是有出息。” 沈惇大怒。 在现代社会,做大学教授可是相当体面的职业。但对于秋泓这种五个世纪前的老古董来说,书院里讲学的都是裴烝那样考不上功名的人,是王栀那样凭着自己圣人之后身份招摇撞骗的人。 而沈惇,好不容易用了四年的时间接受自己这平平无奇的第二世,谁料五百年过去,世上最知道如何戳自己软肋的人,依旧是秋泓。 “要谈昇新两代的政治生态,就不可能不谈你我。”沈惇颇有些得意地说,“而据我所知,金玉文化里那些搞学术的,基本都是我沈淮实的推崇者。” 第94章 秋泓冷眼瞧他:“你的推崇者若真多如牛毛,你的坟头就应当修得像我的坟头一样,卖卖门票,给地方财政添砖加瓦。” 自家祖坟在二十多年前就被推平修地铁的沈惇又是大怒。 因此,秋绪再见两人时,发火的人颠倒了个儿,沈惇满脸愤懑,秋泓倒是怡然自得。 秋绪小心翼翼地说:“沈叔叔,那部古书,您要是需要,就先放在您这里吧。” 沈惇沉着脸:“不用。” 秋绪又说:“刚刚我托人打听的事也有结果了,在节目上买走了复刻本的观众姓吴,就是樊州本地人。” “姓吴?”秋泓先沈惇一步开口了,“吴什么?” 秋绪答道:“好像叫……吴重山。” 这话一出,秋泓和沈惇一起愣住了。 吴重山这名字很大众,除了昇代历史上那个没做出过什么功绩的长缨处总领大臣外,光有据可查的知名人物就有两位,更别提人口激增的现代社会中,有多少重名重姓者了。 可“吴重山”买走了天书复刻本这事就很出奇且凑巧,因为,秋泓在上辈子死前,曾专门让自己的长子秋云秉把一部分天书复刻本送给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师吴重山保管。 而现在,“吴重山”又出来,买走了那部原本就应当保存在吴家的复刻本。 这不会是巧合。 “我从未听说过,吴相和当年的‘代党’、后来的天崇道以及现在的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有什么联系。”沈惇奇怪道。 秋泓也很奇怪,因为,他就是清楚自己老师的为人处世之道,所以才放心把这样重要的东西交给吴家。 不论他的老师是选择销毁,还是选择雪藏,在那种境遇下,为了保全自身,任是谁都不会以此为依仗,去接近天崇道。 如果不是吴重山本人,那就是吴重山的后代了。 秋泓不是没想过,可在他看来,吴家后代并不应当是那个买走复刻本的人,而应当是把复刻本挂在节目上出售来吸引有心者注意的人。 有心者…… 谁有心? 秋泓忽然想起了一个或许不相干的人。 “那卖家呢?”沈惇又问。 他关注这个复刻本的时间不长,毕竟,若不是秋泓,沈惇也不会清楚那江山舆图该如何解读,可就在他准备追踪复刻本时,复刻本就像与他有心灵感应一般地出现了。 仿佛已在此地恭候多时。 秋绪并不清楚其中门道,他想了想,回答:“卖家是匿名,据说是在自己老家的祖宅里发现了这个东西,觉得有点价值,于是送到鉴宝节目上给专家鉴定,在鉴定为昇代古复刻本后,他觉得自己留着没什么用,也不爱鉴赏收藏,所以就决定直接卖掉。” 说完,秋绪又拿出了自己手机,找到了一个号码:“那个帮我打听情况的朋友没准知道,我可以请他问问。” “诶,不用。”沈惇赶紧按住秋绪,“也不是什么多重要的事,倒是那个……吴重山,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联系方式没有,但联系地址有一个。”秋绪低头翻找,“我记得,好像是在……关阳,离这里挺近。” 秋泓目光一凝。 关阳,这不正是吴重山的老家吗? 作为秋泓的老乡,在他刚登科时,吴重山没少提携帮助。 只不过吴重山此人入世心不强,出世的愿望倒是很强烈。若不是明熹八年时,朝中几党斗得不可开交,已经在家赋闲多年的吴重山又怎会被拉出来做那个冤大头和事佬? 而如果要论秋泓上辈子死前那几年最羡慕的人是谁,第一就当属吴重山。 这位好脾气、好运气的读书人,生来家境殷实,父母恩爱,自己夫妻和睦,子孙满堂。再说仕途,吴重山十九中举,三十登科就是榜眼,先入翰林后得赏识,然后顺风顺水进入长缨处。 就算是在北都沦陷这样的大事中,他都能明哲保身,留下无一人贬低的清誉身名。 他好像,永远都能规避所有不利于己的陷阱,处理好身边所有或明或暗、或近或远的关系,然后功成身退,愉快地被历史洪流淹没。 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坏心呢? 而现在,秋泓从身体到心理,都有一种难言的挣扎。就好像……自己曾经所信任、所看到的,或许都是假的。 挣扎之余,他没有发现的是,沈惇在听到“关阳”二字后,瞬间屏住了呼吸。 “把具体地址发我。”秋泓说道,“我要去见见这个人,看看他到底为何会买下这东西。” 沈惇却在一旁说道:“这有什么好见的?叫吴重山的人多了,在关阳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可这话还没说完,秋绪就已听话照办,把地址交到了秋泓的手里。 沈惇只好对这飞快临阵倒戈的小孩道:“古书你拿回去吧,存好,可千万别弄丢了,这东西是从你家相爷那里传下来的宝贝,要是丢了,小心秋凤岐半夜找你。” 秋绪缩了缩脖子,笑着答:“要是他真来了,我还得好好看看我家相爷长什么样子呢。” 秋泓看了两人一眼,默默接道:“能长什么样子?一个鼻子两只眼。” 秋绪立刻说:“那可不一样,我家相爷是史书有载的好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身颀清癯……” “‘身颀清癯,姿容俊美,眉目秀丽,清雅贵重,顾盼之际,沉静威仪’,《昇史》里写的。”历史学系的沈教授倒背如流,当然,如流之际,忍不住牙酸。毕竟,《昇史》给他的外貌评价只有四个字“端方严整”。 第95章 不过听了这话,秋泓原本紧绷的神色倒是有些松动,他清了清嗓子,嘴角微抬。 但沈惇紧接着说出口的东西却又让他瞬间面无表情。 只听这位据说在昇史研究中造诣颇深的教授啧啧叹道:“这样一个漂亮的人物,最后怎能死得那样淫秽不堪呢?” -------------------- 想一口气更到九十章。。 第37章 深山古宅 晚饭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 沈惇把那盘糯米丸子往秋泓面前推了推,略带讨好地说道:“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秋泓拿起筷子夹了一个,尝了一口,然后又把筷子放了下来。 “还有这个。”沈惇又把藕带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回,秋泓直接开始欣赏窗外的风景了。 埋头苦吃的秋绪鼓着腮帮,看了看沈惇,又看了看秋泓,不由放慢了自己的进食速度。 “不用理他,吃你的。”沈惇笑着说。 秋绪战战兢兢地夹了一筷子炒茼蒿。 “为什么会有人相信李敬臻写的东西?”秋泓冷不丁的一句话把秋绪这一筷子茼蒿吓掉了一半。 “说得是,为什么会有人相信李敬臻写的东西?”刚撩完闲就又得负责安慰人的沈惇当即提声附和,“那小子还说我,咳,说沈淮实讲起话来会喷火龙,哪里可信了?吃饭吃饭。” 秋泓被他哄着尝了尝新季的冬笋。 秋绪这时说话了:“也对,昇代人自己都说,一看作者是李语实,就会立刻觉得书里写的东西都是假的。” “谁说不是嘛!”沈惇赔笑。 想来秋泓当年是说过“不求百世流芳,但求问心无愧”这等话,可那时的他自认死后如灯灭,哪里管得了后人如何议论,无外乎是评价王侯将相的那套,再不济,就把秋家神庙扑倒,棺材掘出,当街戮尸。秋泓相信历史自能证明功过,是贤明还是昏庸,是良臣还是权奸,百代之后,总有一天人们会看清。 不过…… 说自己是被男人玩死的算什么? “唉,”沈惇煞有介事道,“反正李敬臻都死几百年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更何况,知道李敬臻的人不多,但知道秋泓的人可不少,凡是读过书上过学的,谁没听说过‘明熹还朝’和‘天极中兴’呢?” 秋绪也立刻接道:“是啊,沈叔叔说得对。” “他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就这样听他的话?沈万清是你爹吗?”秋泓冷冷道。 秋绪一噎。 这语气实在是太离奇,以至于沈惇都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只听秋泓这封建大家长继续道:“你这两日有空闲吗?若有,随我一起去关阳一趟。” 秋绪有些害怕秋泓,正想回绝,但沈惇已替他一口应下了;“我记得小秋这两天没事,那正好,今晚明晚你就在这里住下吧。” 说完,这人立马起身,要赶紧把客房收拾出来。 不过还好,秋泓大多时候话很少,也很安静,不过是独自一人坐在桌后,戴着眼镜,对着一张地图去研究那部天书。 秋绪小时候偷偷看过天书中的内容,自然,什么都看不懂,而此时遇到了一个似乎能看懂的人,叫秋绪情不自禁对这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 进而,一个念头冲进了他的脑袋:这个人,到底是谁? 秋泓当然知道秋绪在时不时打量自己。 这小孩还相当年轻,心思一看就破,尤其是那副想问却不敢问的神态,简直和当年的秋云秉一模一样。 等到了要去关阳那日,秋泓终于受不了秋绪那做贼似的目光了,他直接问道:“你一直盯着我瞧,盯出了什么?” 秋绪如临大敌,他在车后座上端正坐好,一板一眼地回答:“我听沈叔叔说,您是老师,所以好奇,您在哪里教书。” 秋泓眉梢一挑。 秋绪见他不说话,忍不住再次问道:“您真的是老师吗?” “算是吧。”秋泓回答。 “那您在……” “国子监,翰林院,日讲和经筵。”不等秋绪的话问完,秋泓便飞快回答。 秋绪眨了眨眼睛,探头看向沈惇,沈惇目视前方,正认真地转动方向盘,驾车驶入国道,似乎没听见两人的对话。 秋绪有些僵硬地缩回了后座,忽然间,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猛地扑到副驾驶的椅背上,凑近了打量起秋泓来。 秋泓被这小孩吓了一跳:“你做什么?” 秋绪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最后喃喃道:“难道是真的?” 秋泓退了退身子,侧目看向这神神叨叨的小孩:“什么是真的?” 秋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觉得,你长得好像《昇史》里描绘的秋相。” 沈惇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他用余光去瞥秋泓,甚至连呼吸都变得轻了起来,生怕错过这人的下一句话。 秋泓却松了口气,他淡淡一笑,答道:“是吗?那还真是巧了,可惜他早已死了五百年。” 沈惇诧异地看了秋泓一眼。 秋绪悻悻地闭上了嘴,似乎真的有些遗憾这个古怪的男人为什么不是那个传说中的秋相。 “秋相死了五百年,可他的子孙后代还在。”沈惇在这时开口说道,“其实当年秋泓的孙子秋传芳死时,膝下是有两个儿子的,一个叫秋世安,一个叫秋世元,但这两人在光裕皇帝死后,都被新廷捉进了北都。秋云净留下的文稿里,还记录着当年自己在北都和孙儿相会的情景。” 第96章 他这话讲一半就停,似乎在故意等着秋泓往下追问。 果不其然,秋泓道:“那后来呢?云净死后,那两个孩子去了哪里?” 清晨山间起雾,国道上也水汽蒙蒙,沈惇放慢了车速,悠悠地叹了口气:“还能去哪儿?他们是前朝故臣的后代,又随着自己爹娘在南边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骨子里还留着秋相国的铁血,哪里肯向新廷低头?在被发配往达鸦谷的路上,秋世安跳崖失踪,秋世元咬舌自尽。不过啊……” 沈惇缓缓转动方向盘,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的山间小路,接着道:“不过啊,在达鸦谷,也就是现在的薄州,一直有民间故事称,那个跳崖失踪的秋家小辈儿没死,他被一个当年受过秋相国恩惠的老兵后代救了起来,然后就留在了达鸦谷下,结婚生子,繁衍生息。” “达鸦谷,受恩惠的老兵?”秋泓喃喃自语。 这兴许真的只是个故事,毕竟连记忆力超群的秋相都想不出有哪位老兵曾受过自己的恩惠,以至于他的后代要在新廷的眼皮子底下当前朝故臣的救命恩人。 不过很显然,沈惇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并不在此,他看向后视镜,冲秋绪一笑:“小秋啊,你说巧不巧,这位秋老师也姓秋,他没准,和当年那个跌下悬崖的秋世安有关系呢。” 秋绪抬了抬嘴角,没说话。 秋泓倒是坦然。 当然有关系了,能没关系吗?秋世安和秋世元是他曾孙子,沈惇这话倒是相当讨巧。 “你好好看着路,驾的又不是马,小心掉沟里,净在这儿讲些没影的事。”秋泓说道。 可这话并不顶用,沈惇继续笑呵呵道:“小秋啊,你多跟这位秋老师亲近亲近,没准将来,还真能攀点关系呢。” 也是,秋绪自小亲缘寡淡,身边没几个近密的人,如今这天底下能和他称上沾亲带故的只有这死而复生的秋泓一个,可不知为何,在沈惇说完这话后,原本视线始终黏在秋泓身上的秋绪沉默了,他垂着双眼,似乎在思索什么。 “小秋,”正在这时,沈惇带着疑惑开口了,他问道,“你再看看那个地址,是不是给我发错了,这怎么越走越偏呢?再往前就要进到人家的村子里了,好歹也是有钱买复刻本的,怎么会住在这种穷乡僻壤?” 秋绪赶紧翻出手机,念道:“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没错,就是这个地址。从底下的那个自来水厂往上走,就是了。” 沈惇摆弄起导航软件来,秋泓却要推门下车。 “诶,你去哪儿?”沈惇诧异。 “我瞧你那罗盘也不准,不如下去问问人。”秋泓关上车门,顺着这小坡往下走了几步,路边正有个小院,小院的门槛上坐着两个正在择菜的老太太。 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作为一个能在导航上轻轻松松搜索到的地址,本没有任何异议,可不知为何,顺着导航一路进山,竟越走越偏,越走越人迹罕至。 沈惇也不得不放下手机,迎上问完路回来的秋泓:“怎么样?那大娘知道吴家园在哪里吗?” 秋泓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拉过沈惇,避开秋绪,低声道:“那老婆婆说,你这路走得不对,本应从底下的小路上去,现在反而绕了一条道,但不论怎样,那吴家园就在前面的山里。” “山里?”沈惇不解。 秋泓“嗯”了一声:“她还说,那地方又叫‘相国坟’。” 相国坟,其实不是坟头,而是一座被大火烧去了三分之二的古建筑群。 不必点明谁是那里的主人,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蹲在门口择菜的老太太说,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不就是片破砖烂瓦吗?前些年文物保护单位的人来了又走,旅游开发商转了三趟,可到最后,也不过是捡走了一些价值不低的昇代古物,至于剩下的残垣断壁——山间有太多这样的建筑了,不管是保护还是开发,意义都不大。 而因百年前的一场大火,长水河,这座原本有六、七百年历史的山间古镇也逐渐消亡了下去,随着战争的到来与结束,社会的发展与变迁,还有谁记得曾经的关阳县长水河是一处怎样繁华热闹的地界? 也只有世代居住在此的村民清楚,长水河出过一个朝廷大官,这个大官名叫“吴重山”,而吴重山的家,就是俗称的吴家园。 “这事……也太邪门了。”秋绪小声道。 已经是中午了,但山间云雾未散,反而成团地堆积在半山腰,叫人走上两步,就难以看清身前身后。 “或许是恶作剧,大概那位买家并不希望有人查到他。”沈惇并不情愿继续往前,他劝道,“凤岐,回去吧。” “如果是恶作剧,那还有上去的必要吗?”秋绪也打了退堂鼓,“山里怪冷的。” 秋泓却不答,他站在一棵树下,似乎在低头沉思。 沈惇走到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秋泓指着树下一处脚印,回答:“刚刚那老婆婆说,这吴家园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了,可方才我走到这里时却发现,树底下有一个脚印。而且你看,这个带着泥的脚印还蹬在了树干上,说明,有人爬上去望风。” 沈惇顺着秋泓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树上挂着的都是新泥——据说,这里前天才下过雨。 “上树干什么?”沈惇疑惑。 秋泓仰头看着那郁郁葱葱的参天树冠,想了想,回答:“大概是放哨。” 第97章 “放哨?” “放哨。”秋泓肯定地一点头,“这里正是往山里去的入口,如果蹲在这棵树上,恰好能看到远处的村庄和山下的来客。” “难道是去那吴家园里摸文物的?”沈惇说完,又兀自摇头,“不应该,都这么多年了,就算有文物,也被清理干净了。况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难道之前的来这里摸金的能把宝贝留到现在?” “可能是有墓。”秋泓打断了沈惇的话。 “有墓?”秋绪诧异,“长水河在一百多年前还是镇子,哪有人会把墓修在镇子旁边?而且,这里的风水看着一般般,不像是有能出土无价之宝的大墓的地方。” “不,不是有人把墓修在了镇子旁边,而是有人把镇子修在了墓旁边。”秋泓回答,“至于无价之宝,这里确实不像是有大墓的样子,不过,所谓风水堪舆,各个地方规矩不同,也难说,从前这吴家园到底是不是个风水宝地。” 这样的说法倒是合理了不少,毕竟这中州大地有着几千年的文明,谁能保证自己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埋过死人? 况且,没人知道这长水河的历史到底有几载,若真如那老婆婆所说,只兴盛了六、七百年,那此地算来也不过是在昇代初年才逐渐有了人丁,之前的几千年呢?不许人家在这山包上挖坑埋人了? “走吧,我们也去看看。”秋泓来了兴致。 “这……”沈惇又想劝阻。 “既然如此,那就进去看看,反正也不收门票。”秋绪一咬牙,跟上了秋泓的步伐。 沈惇看了看自己那只剩半格信号的手机,又看了看一往无前的秋家“老”少,摇了摇头:“深山古宅,听起来就会出事。” 第38章 方士家族 从这条不算狭窄的山路往上走,首先看到的是一座明显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只是桥下早已无水,仅剩一片插在沼泽里顽强生长的芦苇和几株不知名的野草。 沈惇顺着桥墩子旁的小道下到了河沟里,他找了一圈,最终在一堆烂瓦后看到了这石拱桥下的勒名砖。 砖上第一行刻“樊州府委官同知李璁”,第二行刻“督管樊州窑户张猛造 监工人王善清”第三行刻“大统元年二月初九日记”。 也就是说,这座桥最早大概是在大统元年建造的。 “李璁和张猛你认得吗?”沈惇爬上岸后,压低声音问道。 秋泓皱眉:“我是长靖十三年生的,你说我认不认得?” 也是,就算沈惇出生时,大统皇帝都作古好几年了,更别提比他小了十多岁的秋泓。 “不过,这小镇里的石拱桥用砖,怎么会有官勒呢?”秋泓不解道。 秋绪正蹲在下面研究这座桥,过了一会,他冲上面叫道:“沈叔叔,我在底下找到了一块碑!” “碑?什么碑?”沈惇从上面探出头。 秋绪回答:“就在那堆芦苇底下,好像是个……墓表。” “墓表?”沈惇叫道,“你把上面刻的东西给我大概念一念。” 秋绪用手拨开芦苇,仔细辨认了一番,高声道:“墓表上写,‘太丰元年丁巳岁朔月望日,关阳济恩观道长上玄真人,春秋九十有九’。” “这是个方士的墓表啊。”沈惇奇道。 “太丰元年丁巳岁朔月望日,皇始十一年正月十五,”秋泓眉梢微动,“淮实,这不是高皇帝在京梁荣登大宝、昭告天下的日子吗?” 沈惇“嘶”了一声:“还真是。” 那也就是说,这座桥底下,很有可能埋了一个死在大昇建国第一年第一天的方士。 还真是,巧了。 倒不是说人不能死在祝璟建国的这一天,而是当年那个关于“高皇帝乃是天命所归所以要还命于天”的流言,则正是在太丰元年正月十五这日出现的。 当时,祝璟拜谒始固山历朝历代列祖列宗祭天,并请了十三位思云观方士和道长前去打醮做法。 而就在这十三位方士打醮之际,其中一位道号“止止”的方士突然疯癫,口出狂言,说祝璟得国不正,大昇国祚绵延不到百日就将覆灭。 祝璟气急败坏,当即杖杀这方士。 但很快,关于祝璟是天命之人,只有还命于天,才能永葆大昇长盛不衰的流言起于四野,为了震慑百姓,扼制群臣,祝璟杀得京梁人头滚滚,最终平息了这场闹剧。 至于那个方士,他的忌日,自然就是太丰元年朔月望日,也就是,正月十五。 “春秋九十有九,活得挺长,死了也不亏,就是不知他到底是因何而死的。”沈惇低声说道。 秋绪已经手脚并用,爬上了石拱桥,他问道:“那个墓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继续往前走吧。”秋泓分明眉心紧锁,可却一句有用的话都没说。 三人走过拱桥,顺着小道继续进山。在越过一个小岗后,树木变得稀少,视野也渐渐开阔了起来。 没过多久,地面上开始出现零零星星的石砖、屋脊兽,以及一些已经损毁严重的石板路。 “快到了。”沈惇再次拿出手机按亮屏幕,这时,原本就很微弱的信号已全部消失。 不仅如此,手机上自带的指南针也开始以逆时针的方向旋转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沈惇大惊失色。 秋绪倒是镇定,他说道:“可能是这边的磁场有问题,附近该不会有矿山吧?” 第98章 “磁场?”秋泓不紧不慢地向更深处走去,“浑天星相图说,地有两极,相生相熄,以磁石磨针,则能指南。若是指不了南,这里难道有一极?” 话音未落,不远处忽然传来沙沙轻动,像是鸟兽掠过一般,在那黑影重重的林子里留下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悉悉索索之声。 “哎!什么东西!”沈惇一惊一乍道。 秋泓没戴眼镜,看不清远处,但他却很平静地回答:“是兔子吧,好像有个白白的东西跑过去了。” “是兔子吗?”沈惇紧张道。 秋泓笑了:“你怎么回事?何时胆子变得这么小,快过来。” 沈惇面上挂不住,磨磨蹭蹭走到秋泓身旁:“这地方诡异得很,真想不出,吴相那么春风化雨的人物,居然会生在这样一个鬼气森森的地方。” “吴相生长在这里时,长水河还没衰败呢,大火烧尽不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吗?我记得,师相家境殷实富庶,这里在大统、长靖年间,应当也算繁华吧。”秋泓说完,自己却又皱起了眉。 “繁华?凤岐,你也觉得不对劲,是不是?毕竟没人听说过大山深处有繁华小镇的。”沈惇低声道,“咱们那时不比现在,公路修到家家户户门口。要知道,五百年前在这种地方,可是望山跑死马,你细算算,如果想从长水河到你家少衡要走多久,到樊州府治又要走多久?” 秋泓不说话了。 “依我看,这里根本不像是什么富庶的镇子,倒像是专门建来避世的。”沈惇说道。 “避世,太丰元年,老方士……”秋泓忽然站住不动了。 “怎么了?”沈惇问道。 秋泓看了一眼在后面东张西望的秋绪,转头轻声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请师相来帮我解读天书吗?” 沈惇顿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预感。 果真,秋泓接着道:“因为师相曾说过,他家祖上有道学渊源,甚至出过不少道门正统方士。” 这话让沈惇后背发毛,他问道:“除此之外,吴重山没说过别的?” 秋泓摇头:“我与师相虽是同乡,但很少听师相说起家里的事,当年吴阔世兄从樊州去京城参加殿试时,我还专门问过他汉宜诸事,他答得也不多,只说……自家周围,崇山峻岭不少。” “奇了怪了。” “继续往里面看看吧。”秋泓按了按额头,脸色有些苍白。 三人沿着那时有时无的青石板路继续往里走,约莫十五分钟后,见到了第一座院落。 这院落的门墙已塌了大半,有明显被火烧过的痕迹,残垣之下,还散落着一些门牌匾额,其中一面上刻着一个亮晃晃的“吴”字。 “就是这里了。”沈惇蹲下身,仔细研究了一番那个匾额,但兴许是年代不够久远,也兴许是后人伪造的,这匾额没有被文物保护单位带走,也没有被盗墓贼偷走。 秋泓越过院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转了一圈。 只可惜,除了那张匾额外,小院中再无能证明屋主人身份的信息了。 这地方还能勉强看出原先“四水归堂”的格局,只是中间的小塘里堆满了污泥,两侧廊庑也几乎塌尽。 “走,再去别的地方。”沈惇起身道。 这的的确确是一片看不出全貌的残垣断壁、废砖烂瓦,三人不仅找不到像桥下墓表那样清晰的文字,甚至连有点价值的古物都看不到。 沿着小路,绕吴家园一周,三人终于放弃了。 “走吧,看来也没什么稀奇的。”沈惇说道。 然而,就在这时,重新站在了来时小道上的秋泓蓦地抬起手,挡住了自己的左眼:“不对。” “怎么不对?”沈惇奇怪。 秋泓先是挡住左眼,向右边看去,随后又挡住右眼,向左边看去。沈惇学着他的样子,也跟着左看右看了一遍。 “你发现了什么?”秋泓问道。 沈惇放下双手,脸色有些怪异。 秋绪不解,他和两人一样,左看右看了半天,可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只看到原本两侧倒塌的房屋似乎在分别挡住眼睛后,呈现出了一种诡异的对称感。 “这是九弈阵。”秋泓说道,“如今阵法已被完全毁去,很难再见当年全貌。但九弈阵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入阵时,两侧镇守之势会以左右覆盖的形态,迷惑入阵之人,以致入阵者刚一踏入九弈阵,就会立刻迷失方向。除此之外,九弈阵还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那就是它不仅能困住入阵者,也能困住在其中布阵的人。” 秋绪虽不明白,但却止不住惊讶,他不可思议道:“这是什么阵法,好厉害!” 秋泓思索片刻,回答:“我记得,九弈阵应该是宣代末年,一个无名方士创立的,后来流传于民间,但会布此阵,或者说,愿意布此阵,自己做自己的笼中鸟的人并不多。” “可是,如果说这个小镇原先的布局是九弈阵,那岂不是说明,最开始修建小镇的人,自己把自己困在了里面吗?”秋绪大为不解。 秋泓摇头:“能困住布阵的人,不代表九弈阵没有破阵的方法,虽然我不知道破阵的方法是什么,但很显然,不会太难,否则,九弈阵应当和三大兵阵齐名,并成为战场上知名的玉石俱焚之法才对。” 秋绪若有所思。 沈惇也接道:“没错,更何况,那吴家不就是这九弈阵中人吗?吴重山能跑到京城做大官,看来九弈阵是困不住他的。” 第99章 “不过,九弈阵也的确说明了一件事,”秋泓弯下腰,拂去石板路上泥土,露出了一个已经有些模糊的标刻,“那就是最初修建吴家园的人,一定是个方士。” 那是一个略似圆环的图腾,像龙,又像蛇,上面的具体花纹如今已很难看清,也不知是哪个旁门宗左的徽章。而在这吴家园中,几乎每一块石板上,都有这样或浅或重的印记。 如果说,埋在石拱桥下的老方士只是巧合,那这避世的位置、九弈阵法排列出的院落,以及院落中石板路上的刻文,则无一不在证明一件事。 那就是住在此地的,很有可能是一个方士家族。 “或许就是在太丰元年,一些方士受到了登基当天廷杀止止道人一案的牵连,所以逃到了关阳长水河的这座山上,避世隐居,并用九弈阵法来保护自己。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年的流言逐渐平息,这个小镇上的人破解了阵法,重新入世。而吴重山,就是其中一族的后代。这样推理,也符合逻辑。”沈惇说完,却总觉得自己漏掉了哪一处关键。 秋泓提醒他:“那江山舆图的天书复刻本呢?是谁买走的?买走的人又是为何要把我们引到此处来研究方士们的秘密呢?” 沈惇一怔。 秋泓却不紧不慢道:“或许,这天崇道……和当年高皇帝杀止止道人有关。” 沈惇先是不解,随后忽然抽了口凉气:“算来,六、七百年前,不就是昇代初年,祝璟建国之时吗?那这吴家园就是在太丰年间,慢慢发展起来的!” “没准还真是……只不过,大统、长靖年离高皇帝建国时,也一百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当年方士家族中有人犯过死罪,一百年了,不能一点风声都没漏出来过,更何况,那桥底下的老道墓里一定有好东西,时至今日都能引来发丘的人,当年怎么就没人发现呢?而且关阳离少衡那么近,长靖年间吴家园并未衰败,那我为何从小到大都没听说过附近有这么个奇怪的地方呢?”秋泓自言自语道,全然没注意秋绪在听到这话时,逐渐睁大了眼睛。 “难道……他们不是自己跑来的,而是官府囚禁在此的?”沈惇忽地发现了一个突破口。 “官府囚禁?官府为何要囚禁?”秋泓奇怪,“高皇帝大发善心,不忍这些方士死于非命,但又不得不为了稳固政权,而出此下策?离谱离谱。” 两人的推论都有道理,但—— 道理又不是很多。 “祝璟杀止止道人……”秋绪插了一嘴,“那不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吗?和现在有什么关系呢?” 秋泓抬了抬嘴角,看向这个似乎很单纯的年轻人:“天崇道想要谋反不也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吗?可现在,他们似乎依旧有所图。” 秋绪不说话了。 三人沉默地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去。 此时已过正午,但天依旧阴得厉害,云雾愈发浓郁,林间开始逐渐弥漫起一股似有似无的硫磺味烟尘。 秋泓忍不住咳嗽起来。 “快走快走,这附近大概是有药厂,高污染的企业怎么能建在这种地方?”沈惇揽过秋泓,用自己的袖口替他捂住了嘴。 可正在三人即将走出吴家园,踏上那座石拱桥时,后面又响起了熟悉的悉悉索索之声,这回,声音已不似上次那般遥远,而在逐渐步步逼近。 三人悚然转身,在重重山雾中,看到了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有一颗人头,正血淋淋地挂在林梢之间。 -------------------- 写得烂烂的。。 第39章 渠下墓穴 警局内,沈惇正襟危坐,秋绪战战兢兢,秋泓倒是自如,一双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来来去去的警员。 “别到处乱看。”沈惇低声道。 “怎么?”秋泓反问,“沈公做贼心虚?” 沈惇无语:“你知不知你是个黑户?现在被人逮到,难道要等陆渐春来领你出去吗?” 秋泓眨了眨眼睛,随后乖乖坐好。 没过多久,一个看上去职位和陆渐春差不多的中年警察走了过来,笑容礼貌:“你好,这边做笔录。” 沈惇立刻按下秋泓和秋绪,跟上了这位警察。 等了又不知多长时间,沈惇才走出笔录室,他明显表情有些难看,但依旧不得不应付着与警察交谈。 如此一套程序走完,已是晚上十点,三人疲惫不堪,在关阳本地随处找了个小旅馆歇下,等明日一早回少衡。 “衙门里的人和你说了什么?”秋绪洗澡时,秋泓低声问道。 沈惇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重重吐出:“人家警官说,死在吴家园的,很有可能是个盗墓贼。” 就是那颗血淋淋的人头,那颗脖根齐齐断裂,眼珠漆黑爆出,晃晃荡荡挂在树梢上的人头。 说实话,死者是个面皮白净的男人。他脸上没伤,头发不长,爆出的眼珠子下还挂着一副断了腿的眼镜,肯定是个现代人。但他没有身子,没有四肢,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脑袋,在这深山老林中成为吸引秃鹫、恐吓来客的阴间鬼差。 这是什么人?为何会死状如此惨烈? 当然,在对上那双无神眼睛的瞬间没人能思考这一系列的问题,他们瞠目结舌、魂飞魄散,直到山头一声鸦鸣,方才叫醒了被这诡状惊得神魂出窍的三人。 幸好,死了就是死了,慌不择路地跑下山,后面没有“追兵”,没有不散的“小鬼”,也没有索命的“阎王”。 第100章 沈惇的手机恢复了信号,指南针归位,就连那原本浓得化不开的大雾都淡去了不少。 秋绪瑟瑟缩缩地报了警,为那颗人头寻找了一个最好的归宿。 “盗墓贼?果不其然。”秋泓一挑眉,“那你可知那贼人盗的是谁的墓?” 沈惇回答:“我不便多问,但也隐约听出了,盗的似乎就是那个老方士的墓。之前来摸金的人不少,附近村民也报过警,但从没抓住过人,而且因为那山上有狼,平时上山的人不多。人家警官怀疑,那个盗墓贼就是被狼咬死的。” “活了九十九岁的上玄真人墓旁有狼?” “没错。”沈惇一点头。 秋泓了然:“看来,都过去这么久了,那老方士的墓里,仍旧有可挖的东西,连野狼都拦不住送死的人。” 沈惇听出了秋泓话里之话,他心下一紧:“你要做什么?” 秋泓双眼发亮,他笑道:“沈公,今夜等绪儿睡了,咱们回去沿着那条干涸的小渠,找一找上玄真人的墓,如何?” “不如何!”沈惇大叫,“秋凤岐,你知不知道今天人家警官是怎么训我的?跑到深山老林里面寻刺激,要不是咱们三人长得还算良善,身上也没带发丘的工具,今晚没准就得睡牢房了!你居然还敢跑回去,你真是……” “沈叔叔,其实,我也想回去看看。”秋绪从卫生间里探出了半个头。 沈惇目瞪口呆。 秋家人,就不能沾,这是上辈子给他的教训。 深夜山路漆黑,水雾浓重。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沈惇总觉得车灯前鬼影重重,有什么东西紧紧地赘在引擎盖上,跟随他们一起进山。 中午警察来时贴在那棵发现了人头的树下的封条已经被风吹开了,此时正飘飘扬扬地浮在空中招摇,好似一条没骨头的手臂,在热情迎接去而复返的三人。 沈惇把车停在了村子外的水塘边,又从后备箱中抽出了绳索和两把细细长长的登山杖,挂在腰间。 “别怕,”秋泓倒是心大,“不会有狼的。” “你如何肯定?”沈惇气道,“不作死就不会死,我求你别作死。” 秋泓笑了笑,脚步轻快地走在两人之前:“衙门说有狼,只是为了安抚你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平头百姓罢了,毕竟,他们也不能把实话说出来。” “实话?什么实话?”秋绪微微吃惊。 秋泓看了一眼沈惇,不紧不慢道:“今日中午,那颗人头出现时,你们就没发现,人头后面有什么吗?” 在那种境遇下,神智早已出窍,谁还能去细细观察? 可秋泓却说:“人头后面盘着一条巨蛇,蛇身臃肿不堪,说明刚刚进完餐。” “什么?”沈惇一愣。 “方才还在屋里时你说,之前此地就来过几波发丘的,但衙门却没抓到过人,你可曾想过,不是衙门没有抓到过人,而是衙门没有抓到过活人。”秋泓停下脚步,看向沈惇,“你没注意到人头后面有什么,难道也没注意到当时来处理现场并做记录和调查的人都是什么神态吗?” 什么神态? 秋绪怔了怔,瞬间恍然——他们都很冷静,似乎见惯了这样的场景。 如何能让一群最擅长处理大家小户民事纠纷的村镇派出所民警对肢解的尸体见怪不怪?那必然说明,曾经这样的事,屡有发生。 “山里没狼,把贼人咬碎了的也不是蛇,而是那座方士墓里的机关。”秋泓笑吟吟道,“正因是墓,所以来调查的捕头们毫不惊慌,他们想必已经处理过类似案件很多次了。至于人头为何会出现在树梢上,那就得问树上那条吃得半饱的蛇了,我猜,应该是它把被机关搅碎了身子的贼卷出墓穴的。” 秋绪听得一阵迷茫不解,一阵醍醐灌顶,但最终却只能问出一句话:“那你就不怕墓中机关吗?” 秋泓眉梢微扬:“去了就知道了。” 三人沿原路返回,这次,他们没有进村,而是在那座不大不小的石拱桥上停了下来。根据秋绪找到墓表石碑的位置,三人下到了这条已经干涸了不知多久的沟渠里。 沟渠中满是稀泥,要想往深处走,只能踩着渠边的石头。这些石头上还挂着不少零零散散的脚印,似乎正是前几日潜入此地的盗墓贼留下的。 “石像生!”没走多久,秋绪忽然叫出了声。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有一座石马,半个身子埋在塘泥中,半个身子掩在芦苇丛间,底部边缘处还有明显的污痕,像是刚从淤垢里升起的一般。 沈惇上前拨开芦苇,用手电照了照这座表面风化严重的石雕:“方士墓也能用石像生?” 石像生是古代帝王将相陵前竖在神道两侧的拱卫,有人像,有兽像。这种墓葬风格在昭兴两代逐步成为了主流,但是在昇代初年,尤其是祝璟刚刚立国时,社会风俗依旧沿袭宣代婉约素简的格调,墓前石像生也以吉祥如意的人像为主,和昇代后期崇尚的神兵神兽大为不同。 但这座石像生,明显是晚昇时期的神兽雕工,马头马身栩栩如生,哪怕已有一定程度的破损,但仍能看出其精湛的石雕工艺。 这绝不是太丰元年就能有的。 “难道后人给这位上玄真人重新修过坟?”秋绪自言自语道。 秋泓也不明白,他盯着那石马看了许久,又从芦苇丛中翻出了一些损毁的石像生残块,比对了半天,疑惑道:“上面没有物勒工名。” 第101章 虽说那座石拱桥也很离奇,但起码能从其间找到一些具体的信息,但这些石像生,看着年代很久远,却无一处可证明其具体时间和建造工匠的勒刻,因此显得更加离奇。 “再往里走走。”秋泓轻声道。 石像生逐渐消失了,沟渠两侧开始变得空空荡荡,偶尔有些砖头和石碑碎块,但慢慢地,连这些东西也看不见了。 “墓呢?”沈惇问道。 秋泓皱眉:“我怎么清楚?我又不会发丘,堪舆的本事还不如你。” “那你……” “嘘!”沈惇的话刚开了个头,就被秋泓一脸严肃地打断了,“你听。” “听什么?”秋绪立刻支上了耳朵。 秋泓在黑暗中勾起嘴角,他答道:“蟒蛇爬行的声音。” 沈惇瞬间面无人色。 他总算知道了,秋泓这个从没盗过墓,也不会堪舆发丘的人到底准备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寻找墓穴。 ——他打算跟着蛇走。 “前几日才来过一伙盗墓贼,外面的树梢上却只挂了一颗头,那剩下的呢?是不是还在墓里?马上入冬,那蛇得吃饱点才行。”秋泓蹲下身,仔细观察起芦苇摇摆的方向来,很快,那片看似是在随风轻拂的水生植物停止了晃动,紧接着,悉悉索索之声也消失了。 沈惇抬手拉住秋泓,勉为其难地把人挡在了自己身后:“我先去看。” 他走在众人之前,一步一顿,来到了芦苇荡的中央。 果真,在这里,有一个能容一人下的盗洞。 “要进吗?”在确定这洞里氧气充沛后,沈惇问道。 秋泓看他:“你不是带绳子了吗?” “我……” “绪儿在上面等着,我和你下去。”秋泓说着话,就要去解沈惇腰上的绳索和登山杖。 “不行,”沈惇后退了一步,神色凛然,“我和小秋下去,你在上面等着。” “凭什么?” “这是风俗。”沈惇认真道。 “风俗?”秋泓大为惊奇,“沈公你还知道发丘摸金的风俗呢?从前难道没少干此类勾当?” 秋绪却很镇定,他接过了绳索,一点头:“我也知道这个风俗。” 说完,他们二人不给秋泓申辩的机会,已挂好了绳索,并将另一头拴在了沟渠上的一棵树下。 “记得拉我们上来。”沈惇深吸了一口气。 盗洞不是很深,两人很快落地。 脚下墓道积水严重,两侧墓壁也已因过于潮湿而生出了一层厚厚的苔藓。 沈惇举着手电,前后左右各审视了一遍,最后松了口气:“那条蛇已经走了。” 秋绪有些紧张:“走了?” “但我闻到了一股血腥味。”沈惇的脸色有些发白。 秋绪使劲耸了耸鼻子,然后摇头道:“我怎么没闻见?” 沈惇再次深吸了一口气,他拉长登山杖,握紧:“走,往前面走,这里已经来过很多人了,想必那杀人的机关不会在此处,咱们先往里面看看再说。” 这个盗洞打得并不精准,既不在中室上,也不在主道上,这里似乎是从前修建时用来排水的偏甬,墓壁上没有纹刻,且越往里走,墓顶越低。 “沈叔叔,水变浅了。”秋绪拉了拉沈惇的衣角。 沈惇步速放慢,弓下了身子:“就在前面,我看到入口了。” “血腥味还在吗?”秋绪问道。 沈惇摇了摇头。 秋绪立刻抓紧了绳子,小声说:“我先进去,沈叔叔你在这里等着,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你立刻拉着绳子往回跑。” “小秋……”沈惇想了想,似乎是打算嘱咐什么,又似乎是想制止秋绪的冒险行为,但他最终也只是说道,“你进去之后注意安全。” 秋绪乖乖点头:“沈叔叔,你也是。” 随后,他一咬牙,握紧了手电,矮身钻出洞口。 正是这一瞬间,随着手电再次亮起,秋绪眼前霍然开阔。 这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墓室,但墓室中既没有金银珠宝、陪葬器皿,也没有棺椁和二层台,只有一面刻满了文字的石墙。 石墙被墓中渗水侵蚀严重,其中不少字体模糊难辨,但秋绪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一面阴刻着逝者生平的墓志铭。 只是这墓志铭下不仅不见常有的驮碑神兽,而且面积相当巨大,足足有普通形制的五倍,文字从左到右,竟铺满了秋绪面前的那一整面墙。除此之外,墙上四面都阳刻着非常繁复且华丽的花纹,那花纹的图案似乎是一条正在不断缠绕、交叠但最终首尾相接的龙,叫人一眼看去,只觉眼花缭乱。 但眼下不是细想的时候,秋绪立刻掏出手机,将整面石墙全部拍下。 然而,就在他刚刚收好手机,准备更进一步时,一股直冲颅顶的血腥味逼来,悉悉索索声再次响起。 “小秋!”沈惇在外面大喊道,“我拉你出来!” 似乎那条不知吞下了多少人尸的巨蛇就在身后,秋绪也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听见或看见那条巨蛇的踪影,他被沈惇的恐惧情绪所感染,一路狂奔到洞口,扬声大喊:“放绳!” 不一会,挂着铁扣的绳索垂了下来。 墓外月朗星疏,清风习习,一切如常,和下去时一模一样。 毕竟时间也才刚刚过去不到半个小时,秋泓屁股下的石头还没坐热,两人就已火急火燎地从洞口爬了上来。 第102章 “蛇呢?蛇在哪里?”秋泓往下探头。 不过可惜,三人等了很久,也没有等来那条巨蟒从洞口游出。 “我就说,是你杯弓蛇影了。”秋泓不咸不淡道。 沈惇正坐在沟渠上倒鞋子里的水,他听到这话,顿时大怒:“姓秋的,你压根不在乎我的死活!” 秋泓一抬眉,向秋绪伸出了手:“把你拍的墓志铭给我看。” 沈惇忿然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又上香又拆庙,吃了饭就掀桌,这种事只有你干得出来。” 秋泓置若罔闻,他平静地接过手机,拿着凝视了半天,随后望向秋绪。 秋绪仿佛猜到了什么,他立刻赔笑上前,为手机解锁,并调出了照片。 “就是这个,双指张开,可以放大。”秋绪贴心地指导道。 秋泓冲他淡淡一笑。 沈惇忍不住讥讽:“真该让你下去趟趟那浑水,闻闻墓道里的死气味,看你还有没有心情坐在这里指点江山……” “不对,”秋泓打断了沈惇愤懑不平的骂声,他怔怔地抬起头,诧然道,“这根本不是上玄真人的墓志铭。” “那是谁的?”沈惇收起怒火,正色问道。 秋泓茫然地转过头,回答:“太祖高皇帝的。” 第40章 长生不老 不,不止是祝璟,还有生在皇始三年的定宁大将军褚飞、生在圣安二年的走马商人钱百万、生在宣宁三年的乡绅顾添、生在长靖十五年的高隆、生在天极十九年的万忱以及修道方士云阳子。 这面石墙上足足篆刻了七个人的墓志铭,身份从王侯将相到士农工商、玄门道人不等,其中高隆和万忱没有任何生平记载,只有生卒年月,最后一个云阳子则恰好死在光裕十五年,也就是大昇彻底覆灭之时。 明明是方士上玄真人的坟头,里面为何会阴刻这么多似乎毫无关联的墓志铭? 回了旅馆,秋泓伏在桌前,逐字逐句辨认并誊抄石墙上的字迹。 昇太祖高皇帝祝璟的生平他很了解,定宁大将军褚飞的生平他也算了解,但小商人钱百万和乡绅顾添就不同了,秋泓上辈子完全没听说过这两人,更别提不知名小卒高隆和万忱了。 他支着灯,沈惇在床上呼呼大睡,秋绪则在一旁认真地趴着。 “真奇怪。”秋绪忽然说道。 秋泓停下笔:“哪里奇怪?” 秋绪凑近,指着有关云阳子的记录道:“这个方士也没活多少年,为何墓志铭中形容他貌若期颐,身态龙钟呢?” 秋泓微微蹙眉。 “而且,云阳子入道的时间明明不长,却被人形容为得道高仙,在吴家园这个地方备受推崇,也很奇怪。”秋绪继续道。 秋泓没说话,他重新拉过一张纸,根据墓志铭中所记载的生卒年月,将这七个人的寿命计算了出来。 其中,祝璟活了四十九岁,定宁将军褚飞活了六十一岁,小商人钱百万活了七十九岁,乡绅顾添活了八十二岁,高隆和万忱分别活了八十八岁和九十三岁,云阳子则活了三十二岁。 祝璟和褚飞的生卒年与史书所载完全相符,祝璟生在大宣元贞二十四年,卒于太丰十九年,而褚飞则生于皇始三年,卒于大乘十一年。 两人的生卒年有一定的重合,余下七人也是一样。 而正是这互相交叠的七载人生,共同构成了大昇国朝二百六十五年的完整历史。 就好像…… 那座墓里掩埋的,是千千万万个大昇子民一般。 秋泓心下浮起了无数个念头,他本能地认为这七人之间一定有关联,可却又无法精准地把握出具体关联到底是什么。 “先休息吧,”秋绪也觉得有些头疼,他看了一眼时间,替秋泓合上笔帽,“你脸色看着好差。” 秋泓被那墓志铭上阳刻的衔尾龙花纹晃得眼晕,他按了按太阳穴,却坐着没动。 “或许这石墙是后人建的呢?”秋绪只得接着说道,“是吴家园的后人为了这七个曾与长水河有关的人建的?” “七个和长水河有关的人?”秋泓怔了怔,“高皇帝陛下和定宁将军跟长水河有什么关系?” 太祖高皇帝祝璟,木匠出身,长到十三岁时父母双亡,被一云游道人收养,后在怀安县城跟着当地入不敷出的养蚕人起义,在天下大乱后,祝璟几经流转,于皇始元年在两怀两江一代割据一方。 而后天下群雄逐鹿,祝璟脱颖而出,最终登临大宝,一统天下。 至于定宁大将军褚飞,则是塞北民兵出身,据说生在翟州一代。 史料记载,褚飞三十五岁时曾投当时驻守在翟州的藩王祝权,并在祝权死后,率领他手下的三万余大军抗击南下的鞑克一族,一战成名。 此后,褚飞便一直留在塞北,收拢南逃的北牧、鞑克流民充军,并在大乘十年时,打下了他那一生中最赫赫有名的一战,“锡关大捷”。 锡关大捷后,褚飞得了重病,大乘皇帝祝霖想要接他进京疗养。 这本是殊荣,褚飞却一口拒绝了,并在次年三月,死在了边塞孤城将军镇。 “将军镇……”秋泓喃喃道,他记得,自己刚刚在哪里见过这个地名。 “将军镇,钱百万娶妻生子的地方!”秋绪叫道。 秋泓精神一振,果真,他循着秋绪所指看去,墓志铭上确凿记载了钱百万是在将军镇娶妻生子的。 第103章 这位走马商人,出生地不详,但生平却很详细。 比如,他在大乘十二年,娶了将军镇张千户的女儿为妻。 再比如,他在大乘十五年,随妻子一起,南下探亲,并在潞州停留了一个月。 最终,钱百万死在了徽南的一个小镇上,终年七十九岁。 而徽南…… 秋泓隐约觉得自己摸出了规律,他沿着誊抄后的手稿寻找,果不其然,找到了宣宁三年生的乡绅顾添曾于正兴十二年前往两怀参加乡试,在落第后,这个老秀才似乎并没有回到家乡,而是一直留在了这个地方。 徽南,正是两怀地区。 尽管高隆和万忱生平不详,但秋泓有理由相信,他们的人生活动轨迹中一定在某个时间点曾有不为人知的重合。 正如大昇开国皇帝祝璟和定宁大将军褚飞一样,祝璟在京梁登基后,三次御驾亲征北塞,最后一次因伤寒死在了燕宁府治。 而褚飞的出生地翟州一代,也正是燕宁边陲。 那么,这样的重合又是因何而发生的呢? 秋绪也察觉出了其间联系,他“嘶”了一声,神色不定:“这几个人,好像除了云阳子之外,没有谁来过关阳长水河吴家园。” 是了,尽管这七人的人生轨迹有一定程度的重合,但不论是一生南征北战的祝璟,还是在塞北驰骋了十几年的褚飞,亦或是东奔西走了半辈子的小商人钱百万和半生定居在两怀的乡绅顾添,似乎没有人踏足过这个不为人知的深山小镇。 除了云阳子,云阳子生平中的唯一一件大事,就是前往长水河传道。 墓志铭上记载“云阳子携前代经文典籍无数,贵重难量,方士争趋之,皆以得道人也,谓之能洞彻世法,感悟天地之变”,意思是,这人不光懂得当时的道学经书,身上还带着无数非常贵重的古书,吴家园的方士们趋之若鹜,将他奉若神明,认为此人能参破天地变化的本质规律。 可云阳子只活了三十二岁,他死于光裕十五年腊月初八,在这一日,大昇的最后一位皇帝祝榕自杀,他的弟弟祝柏被新代开国君主天寿帝的侄子勒断了脖颈。 昇朝,正式灭亡。 云阳子,则飞升于长水河瞭望台上,这是一个与国同休的方士。 真是不可谓不巧。 “太丰元年朔月望日,”秋泓骤然间想起了什么,他缓缓坐直身体,看向秋绪,“太丰元年朔月望日,光裕十五年腊月初八,从立国到灭亡,期间一共二百六十五年。” 没错,如果从上玄真人墓表上记载的日子作为起始,以云阳子的死期作为截止,则恰好是延续了二百六十五年的昇朝历史。 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这面石墙所载的一切就好像是在说…… 大昇,生于祝璟皇帝,亡于云阳子方士。 “真是一座奇怪的墓,什么墓会把开国皇帝和江湖方士放在一块碑上?”秋绪喃喃道,“就说关阳这地方也很奇怪,我刚刚查到,这里还有长生不老的传说呢。” “长生不老的传说?”秋泓抬起头,有些诧异。 秋绪“嗯”了一声,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推到了秋泓面前:“刚刚我想上网查查,之前有没有人在这里发现过什么奇闻,还真找到了。你看,这是个民俗博主,他在介绍本地文化的时候说过,宣代末年,不少为了寻找长生不老术的人曾来过这里。” “宣代末年?”秋泓重复了一遍。 “我再查查,没准能查到具体的故事。”秋绪关掉页面,一阵十指翻飞。 秋泓盯着键盘,目不转睛。 秋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这个,咳,相当于一个存储器,也能够连通不同地区、不同信息,并且,并且能把这些信息分享出来。” 秋泓眨了眨眼睛,默默收回了目光。 秋绪小心翼翼地观察了片刻秋泓的表情,嘴唇微抿,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他在电脑上查了很久,但有关那个“长生不老传说”的信息也只停留于民俗博主所说的年代,没有再进一步的内容,更枉提具体的人和事了。 “罢了,看来这东西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秋泓失望道。 而正在这时,伴随着被两人丢到一边的“长生不老传说”,客房外那静悄悄的走廊上忽然传来了一阵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起初,两人都没在意,毕竟,不是没有凌晨回房的客人。 可是,这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那头的楼梯口缓缓而来,不多时,竟停在了这一间的门外。 秋泓和秋绪对视了一眼。 秋绪蓦地起身要往外走,秋泓则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随后,自己按下这孩子,来到了门边。 秋绪指了指门上猫眼,示意秋泓可以从那个小洞看看屋外。 然而,正在秋泓准备贴近时,骤然间,“嘭”的一声响起,那个停在屋外的人竟直接踹开了房门。 “谁!”沈惇惊醒。 他一抬头,就见秋绪一脸惊慌,紧贴墙根,而秋泓则神色凝重地缓缓后退。 下一刻,沈惇看到了一张有些陌生,但又有些熟悉的面孔,以及,这人手中紧握着的一把左轮枪。 枪正抵在秋泓的眉心。 “你要杀了我吗?”秋泓再次平静地问出了这句话。 站在他对面的人哼笑了一声,低头看向桌面:“让我瞧瞧,你都发现了什么。” 第104章 “天峦……” “闭嘴!”举着枪的人不耐烦地打断了秋泓的话。 “是你?”沈惇抽了口凉气。 秋泓任由这人把桌上自己刚刚辛苦誊抄下的墓志铭揣进了兜里,他漠然道:“如果你想看原文,长水河吴家园石拱桥下往西南方向的沟渠走上五百里,就能找到下墓的盗洞。” 李岫如眉梢一扬:“你下去了?” “我下去了。”秋泓语气笃定。 “很好。”李岫如一步上前拽过秋泓,就要把人带走。 “慢着!”沈惇叫道。 咔哒,枪上膛了。 “不要!”秋绪吓了一跳。 李岫如咧开嘴,用枪口挑了挑秋泓的下巴:“乖乖跟我走,我放这两人一条生路。” 秋泓站着没动。 李岫如笑了一下,视线落在了沈惇的身上:“如果你不听话,那我就……先杀了他,再杀了你们秋家独苗,如何?” 秋绪看向秋泓,这人依旧波澜不惊,好似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疯子绝不会痛下杀手一般。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冷声问道。 李岫如从兜中翻出了一支烟,点上:“那部能解读江山舆图的书,我找到了。” 秋泓神色微动。 “既然找到了,布日格想请你回去,为他解码舆图。”李岫如说道。 秋泓一皱眉:“你一直在跟踪我?” 李岫如抬了抬嘴角:“不能说一直,只能说,你的行迹很好猜测。” 秋泓有些艰难地转过头,看向沈惇。 沈惇也在看他。 “少衡酥泉小院,我早就留意过那里,是你自己不小心。”李岫如一笑。 秋泓闭了闭双眼:“把你的手铳收起来,我跟你走。” “不行。”沈惇斩钉截铁。 “不就是五件前朝遗物吗?就算知道都是什么,也未必能找得到。”秋泓拨开了指着自己的枪口,“走吧,缇帅。” 李岫如的皮卡就在楼下,这个原本蓝灰色的破车被人重新刷了一层新漆——变成了浅粉色。 秋泓脚步一滞。 “需要我拿枪请你吗?”李岫如问道。 秋泓回头看了一眼一路追下楼的沈惇,随后低声道:“你还会把我送回来吗?” 李岫如叼着烟,目视前方,语气冷淡:“布日格答应过我,一旦秋相你没了利用价值,就可任凭我处置。” 秋泓眼神轻轻闪烁了一下。 李岫如忽然觉得他这副模样很有意思,忍不住笑道:“怎么?秋相是怕这一走,再也见不到你的昔日好友沈淮实了?没关系,我给你时间,和他说声永别。” 秋泓没有理会身后紧紧盯着自己的沈惇,他敛神收色,拉开了车门:“不必,走吧。” 皮卡在刺鼻的尾气味和轮胎转动声中驶入大路,秋泓隐约听到了沈惇和秋绪的争执,倒视镜中的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尽管坐在车上很难听清他们到底在争执什么,但显然,一定是为了自己。 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胸口好像卡了什么东西似的,让人喘不上气。 秋泓掩着嘴咳了两声,忽然觉得嗓子眼有些发甜。 “你怕了。”李岫如轻笑道。 秋泓沉默地看着街景在车窗外掠过,他已来到这个世界将近一个月了,可依旧觉得一切都无比陌生。 “你不怕吗?”秋泓反问。 李岫如似乎心情很好,他愉快地哼起了小曲,脚下油门一踩,开着皮卡冲向了灰蒙蒙的清晨。 -------------------- 年号排序:太丰、圣安、大乘、宣宁、正兴、大统、长靖、明熹、天极、永昌、光裕 好像也不全。。 不过问题不大,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第41章 游侠之死 陆渐春在门外等了很久,久到天已黑去,淅淅沥沥不停的小雨也逐渐减弱,屋中的灯才暗下,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头儿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都在这里了。”这老头儿摘下眼镜,把手上抱着的一摞由牛皮纸包裹着的文件资料递给了陆渐春。 陆渐春看了一眼封皮上的大字,一点头:“多谢。” 市文物保护局马上就要下班了,老头儿锁好档案室的柜子,冲站在门口的陆渐春笑了笑:“明日记得还回来就好。” “一定。”陆渐春应道。 他手上拿着的,正是近七十年来,整个樊州及周边区域已被发掘的古墓信息存档,作为一个警察,陆渐春轻轻松松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了其中一个名为“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遗址”的文件上,文件中所记载的多是一些有关于该墓勘探的相关记录,以及不少在此地发掘出的文物。 这些文物没什么特别,里面不少并非出土于墓中,而是来源于已经被烧毁了一百多年的吴家园。 陆渐春翻看了许久,最后停在了文件中有关该墓形制的描述。 与秋泓和秋绪的形容差不多,针对“上玄真人之墓”开展保护性发掘工作的考古专家们无一例外,认为这个墓非常奇特。 第一,该墓在过去的一、两百年间,已被盗窃了无数次,沟渠和田埂上也发现了近二十个盗洞,但是没有一个盗洞精准地打在中室之上。堪舆和发丘的盗墓贼似乎非常统一地、不约而同地,在这个地方,失去了自己的金字招牌。 第105章 有的盗洞打在排水渠上,有的盗洞打在最外围的墓道上,还有的盗洞压根没成功打在墓上。 第二,这个墓中,阴刻了不止一个人的墓志铭。正如沈惇的发现一样,那面巨大的石墙上一次排列了七位昇人,从帝王将相,到士农工商、玄门道人,职业分布均匀,年龄相差巨大,且墓志铭上的第一位是开创了大昇的皇帝,最后一位是“与国同休”的方士,叫人难以摸清其中的具体联系。 还有第三点,这第三点是秋泓等人没能在方士墓中发现的。 那就是,这个墓一共三层,第一层陈列生平,也就是墓志铭。第二层存放陪葬,陪葬物虽已几乎被盗空,但仍能从留下的几件看出,陪葬里有皇家的器件儿,比如,一顶仿造的金丝翼善冠。 而第三层,这就是这个墓最奇特的地方了。 迄今为止,没有人成功进入到第三层中,尽管勘探结果表明,第二层下有一个面积比前两层更大的墓穴,但包括各路盗墓贼以及专业的考古人员在内,没有人在第二层中发现能够通往第三层的入口,哪怕说,机关。 然而,即使连机关都没有,此地还是会隔三差五出现被肢解的尸体,这些尸体在被确认完身份信息后,往往能与流窜的盗墓嫌疑人相符。 那么,一定有能够进入第三层的通道,只是这个通道非常的危险,没有人能活着进去,或者说,活着出来。 文物保护单位和考古研究人员还有更多更值得去发掘勘探的历史遗迹,既然这个离奇的“方士墓”无法更进一步,那索性就放着不管了。因此,近些年来,已没有专家再去涉足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了。 陆渐春将视线落在了文件最末那句“其中大量文物已因‘樊州跨江大桥劫持案’遗失”上,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背靠窗棂,阖上了眼睛。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楼下一位支着小摊卖烤红薯的中年妇女正在热情洋溢地和门卫大爷攀谈,时不时鸣笛声传来,几艘快艇越过碧玉江跨江大桥的影子,沿着堤坝的方向疾速驶来。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惊醒了陷入沉思的陆渐春。 “你送来的东西,我们已经收到了。”电话那头传来一道清冽的女声,“关于你想要见面的愿望,我们也已经了解了。” “结果呢?”陆渐春不是喜欢废话的人。 电话那头的女士笑了笑,回答:“恭喜您,陆先生,您对本协会的贡献足以本协会吸纳您成为第十六期会员,近日,我们就会通知您参加线下聚会交流。” “近日?”陆渐春拿下手机,看了一眼日期,“近日具体什么时间?” 电话那头的女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协商,但没过多久,就回答道:“陆先生,如果您近期有空闲的话,我们或许可以安排您参与下周一的交流对接工作。” “交流对接?和谁对接?”陆渐春问道。 “和一个拍卖协会的交流对接,这个拍卖协会的创始人是个外籍收藏家,他对您捐给协会的东西非常感兴趣,很想和您见面呢。”电话那头的女士回答。 陆渐春抬了抬嘴角,脸上浮起了一丝冷笑。 “好,没问题。”他一口应了下来。 外籍收藏家布日格正在他那富丽堂皇的拍卖行内,饶有兴趣地欣赏伏在桌上,奋笔疾书的人。 他拨了拨秋泓垂在脸边的碎发,俯下身,贴近了道:“你真以为自己能跑得出去?” 秋泓握笔的手一顿。 布日格轻轻摘下了他的眼镜,双手支在他的身侧,笑着说:“你看,这就像养鹰一样,放它出去,总能带着我想要的东西飞回来。” 秋泓坐得纹丝不动,视线从未离开面前的地图和天书复刻本。 布日格“啧”了一声,直起身,大概觉得这人了无趣味。 “三天,三天之内,你必须把舆图上标注的全部内容解读出来。”他命令道。 “三天太短了,得七天才行。”秋泓回答。 “我说三天就三天,”布日格从后一把掐住了秋泓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三天后,我要看到已完全解码的江山舆图。” 秋泓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笔:“七天,一天不能少。” 布日格手下发紧。 “五天,”李岫如吐掉了嘴里的烟屁股,接道,“秋相天资聪慧,什么破舆图需要研究七天?” 布日格笑了一声,松开了手,他温柔地摸了摸秋泓的头发:“那就五天,秋相得抓紧时间了。” 秋泓低头咳嗽了两声,重新拿起了笔。 江山舆图上所注只有五句话,其中一句在上辈子已被秋泓解码,还剩四句,以及一个模糊不清的地点。 看似很简单,可实际上华忘尘的天书凌乱不堪,其中还夹杂着一个断断续续的神话故事,若想从其中理顺编码,起码需要三天时间。而这里,只有秋泓一人。 只有秋泓一人曾学过标准的昇韵,也只有秋泓一人懂得离音密码,就算他有心教自小习武没怎么念过书的李岫如或是生在北牧的布日格从头开始学习昇韵,也得耗费七天时间,等学习完昇韵,再学习离音密码,然后一起整理天书中的密码底本,别说五天三天了,下个月他们才能弄明白这四句话都是什么意思。 在上辈子时,秋泓曾在病中教导秋云正和秋云净解读舆图,两个孩子冰雪聪明,很快就发现了天书中的密码规律。 第106章 只可惜时不等人,秋泓病重离世,死前嘱咐他的孩子即刻销毁舆图,不要再纠缠此事,而后没过几年战乱再起,至于秋云正和秋云净到底有没有违抗他的遗命,将整幅舆图解读出来,没人知道。 而此时,秋泓只庆幸他们二人深识大局,没将这东西流传于世。 李岫如仿佛猜到了秋泓心里在想什么,他抱着胳膊,哼笑道:“你知不知道秋云秉因为你,死在了奔丧的路上。” 秋泓一滞:“什么?” 他醒来这么久,陆渐春和沈惇却从未提过此事。 “就在你死后第十天,从燕宁回京奔丧的秋云秉在路上被你眼中的‘天崇道余孽’所害,终年也不过二十三岁。”李岫如的语气有些得意,似乎在讥讽秋泓“你也有今天”。 可谁知秋泓却怔怔地低下了头,甚至没有追问他的秉儿为何会被天崇道害死,就好像秋云秉不是他的儿子,他也不是秋云秉的父亲一样。 李岫如眼神微动,慢慢地收起了得意之色。 他看到,秋泓只是捂着嘴咳了几声,此外再无多余的反应。 深夜宁静,屋外有野猫窜过,惹得鸟儿雀儿一阵叽叫。 秋泓仍旧保持着伏案的姿势,在纸上写写画画,他好像不困,也不疲惫,只是那张脸苍白得厉害,一双紧抿的薄唇间不见丝毫血色。 睡在一楼客房里的李岫如又听见外面的咳嗽声了,似乎比白天时严重不少,让这个原本已练就天打雷劈也能酣然入睡的人忍不住起了身。 “秋凤岐?”他叫道。 秋泓没答,只是伏在桌上的身子矮了下去,紧接着又是几声咳嗽。 李岫如快步上前,扳过他的肩膀,一眼看到了这人额角上的冷汗。 “‘剑载八方斩幽魂,神母犹在天意存’的,咳,下一句是‘天意不展雷霆怒,方下九威历人劫’,因为,第一句和第二句……”秋泓刚说了一小段话,就已忍不住咳嗽,倒在桌上低喘起来。 李岫如看到了他按着胸口的手,脸色一变,立即扬声喊道:“人呢?快来人!” 声音还没传到楼上,秋泓就一把拉住了他,摇摇头,勉强支起身子:“我还好。” 李岫如死死地盯着他。 秋泓却看着这面色严肃的人笑了,他断断续续道:“你,咳,你不怕……我是在骗你?” 李岫如没说话。 “帮我按按后背的穴位吧,一会儿就好了。”秋泓拉过了李岫如的手。 秋泓的指尖很凉,摸着像块暖不热的玉,李岫如的指尖很糙,握着像块没被打磨过的石头。 不知是不是这“玉”实在太冰,叫李岫如一下子想起了上辈子最让人寒心的回忆,他蓦然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杀我?” 手下的身子明显一僵,李岫如看到秋泓眼中神色变了又变,不知是在酝酿怎样伤人的话。 可到头来,他却说:“我上辈子杀了太多人,为什么杀你,我也不记得了。” 他说他不记得了。 真是可笑。 但秋泓怎会不记得了? 那是天极十五年的腊月,北都冷得像是掉进了冰窖,南边连月雪灾,农民苦不堪言,朝廷上下为此焦头烂额极久,六部之间你推我阻,互相扯皮,谁也找不出对策。 正是那时,去年年中被压下的弹劾再起,秋泓成了这场天灾的罪魁祸首。 先是徐锦南的学生,两江巡漕御史孟述上疏,称天极皇帝祝微被奸臣蒙蔽圣听,以致南边接连受灾。随后谢谦等人找准时机,弹劾秋泓的亲信,两汉巡抚梅长宜收受贿赂,侵吞土地。紧接着,翰林院修撰何业、兵科给事中刘归罗列了秋泓“十大罪状”,联名上表公疏,立誓要把已在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坐了十三年之久的秋相国拉下马去。 而李岫如,就是在那个时候不幸落入朝廷之手的。 陆渐春死后,他那年仅十五岁的儿子陆鸣焉跟随王竹潇老将军戍卫上离。 天极十五年,王竹潇老将军在任上过世,二十岁的陆鸣焉被秋泓越级提拔,成了上离卫参将。正是他,在上离严打已近穷途末路的天崇道小宗余孽,并一路赶杀至代州、方州两地,最终捉到了叛逃北塞十多年之久的前轻羽卫指挥使李岫如。 寿国公的弟弟,前朝廷正三品大员的归案,成了秋泓一手压下这次弹劾的利器。 在朝中党政狗斗二十多年未尝有过一次败绩的秋相国成功将矛盾转移到了天崇道和李岫如的身上,并借此机会在南方大肆捕杀天崇道大宗左右护法。 就是这场愈演愈烈的剿灭之行,让李岫如不得不死。 天极十六年正月初八,南录司都督姜义跟在秋泓身后,来到了轻羽卫诏狱中,见到了这座诏狱曾经的掌控者,前缇帅李岫如。 时年已过五十岁的“封天大侠”须发花白,面貌沧桑,他听到来人的脚步,稍稍抬起了那一双浑浊的眼珠,但很快,便重新垂了下去。 现任轻羽卫指挥使仇善轻声叫道:“缇帅,秋相来了。” 李岫如眼睫轻颤,但不为所动。 那时的秋泓已瘦得相当厉害,鬓角发丝也白了许多,他不耐久站,也受不住诏狱阴冷,但还是来到了李岫如的牢房前。 “你要杀了我吗?”年过半百的大侠闭着眼睛问道。 秋泓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第107章 等了很久,李岫如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看向这个居高临下站在自己面前,身着鹤补绯袍的昔日好友。 忽然,李岫如笑了,他说:“你是不是快死了?” 守在一旁的姜义和仇善听了这话,胆战心惊地看向秋泓——秋相病病好好大半年,朝中有谁敢对他说这种话?大家一个二个都恨不能在神佛前把脑袋叩出血,来求他们的相爷长命百岁。 可李岫如不在乎,他笑道:“你这副病入膏肓的模样,真是叫人……看了心疼。” 秋泓向姜义一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姜义的手微微发抖,他看了看盯着地面的仇善,又看了看秋泓那张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的脸,终于狠下心,咬紧牙,走上前。 “对不住了,缇帅。”姜义说道。 “来世再见了,秋相。”李岫如说道。 “所以,我死后,你有后悔过一次吗?”五百年后,死而复生的人真诚问道。 “没有。”秋泓的回答很决绝,不带丝毫犹豫。 “那我死后,你有想过我一次吗?”李岫如又问。 这回,秋泓抬起头,看向了这个始终注视着自己的人,他认真地回答:“没有。” 李岫如却笑了,他心道,这人在最后一个问题上,撒谎了。 -------------------- 明天考试,我到底能不能找到一个工作。。 第42章 宝剑英雄 布日格来到拍卖行前厅后的休息间时,正见李岫如坐在桌前,整理秋泓昨晚留下的手稿。 “人呢?”他阴着脸问道。 “屋里,我床上。”李岫如举起一页纸,对准了头顶的吊灯,“‘剑载八方斩幽魂,神母犹在天意存。天意不展雷霆怒,方下九威历人劫’。” 说完这句话,他短暂一顿,随后又道:“‘人劫已往魂飞散,阴阳倒悬万物颠。万物尽丧花归去,永昼凋零星影覆。神威终绝仙雾去,百鸟南归留余音’,这好像是个故事。” “故事?什么故事?”布日格问道。 李岫如看了他一眼,一笑:“神话故事,不足一提。” “去把人叫起来,”布日格冷声道,“我允许他休息了吗?” 李岫如点起一支烟:“等我抽完这根再说。” 布日格没说话,却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这位依旧穿得像个乞丐的男人。 他是在顺城救助站里找到这人的。 在李岫如从这副躯壳里醒来前,原主已在救助站住了将近十天,他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工作人员更无法联系到他的亲朋,因此只能把人短暂地留在救助站中,等待更进一步的调查。 而就是等待的过程中,这个可怜的流浪汉在一日深夜咬舌自尽了。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边坐了个留着络腮胡、穿着黑西装的高壮男人,这个男人精准地喊出了他过去的身份:“缇帅,好久不见。” 从漫长的黑暗中醒来后,李岫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处于极度暴躁和愤怒中,他似乎恨了很多人,也无法适应五百年后的生活。 他喜欢住在桥底,喜欢蹲在街边看来来往往的人和车,直到有一天,布日格告诉他,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不光有你,有我,还有陆渐春和沈淮实。 所以你猜猜,除了我们,还有谁会出现? 布日格发现,李岫如从那时开始,忽然喜欢上了这个新新世界。 “当年我就听说过,秋凤岐的手底下养了两条狗,一条只会叫,一条会咬人。”布日格友善地说,“缇帅,你是哪条?” 李岫如夹着烟,冷冷回答:“你再问下去,小心我咬死你。” 布日格大笑,他揶揄道:“缇帅,不必生气,毕竟现在你我是合作关系,我只是有些担心,护主的狗回到了主人身边,会不会忘掉以前挨打的经历,继续摇尾乞怜。” 李岫如听到了不远处房门开合的声音,他掐了烟,走到布日格面前,俯下身,一字一顿道:“台吉,你确定你不会摇尾乞怜吗?” 布日格脸色一变。 “你们在做什么?”秋泓一眼看到了贴得很近,不知是不是在准备斗鸡的两人。 李岫如迅速起身:“我在给台吉讲故事。” 相较于昨夜,秋泓的脸色已好了不少,他在桌前坐定,问道:“什么故事?” “神话故事,”李岫如靠在了秋泓身侧的桌角,“秋相要听吗?” 秋泓一把抽走了这人手中的纸页:“你把我排好的东西弄乱了。” “是吗?”李岫如哼笑一声,故意学着秋泓的样子,一把抽走了他头上别着的簪子。 “你……”秋泓无奈地按住了瞬间散下来的头发。 “我替你剪了吧,现在哪还有男人留这么长的头发?”李岫如说着话,就要去拿剪刀。 “不许剪!”秋泓怒道,他蹙着眉伸出手,“把簪子给我。” 也对,在他们那个年代,外人面前披头散发视为不雅,如今这座房子里人来人往,旁边还坐着一个布日格,秋泓这样好体面重外表的人,让他跟自己一样像个乞丐似的,不如要了他的命。 “别生气,我送你个头花。”李岫如从抽屉里摸出了一条发带,在秋泓脑后松松地挽了个小髻,他手艺不精,还剩一缕垂在肩膀上。 秋泓仿佛波澜不惊地坐着,但李岫如却从他没有表情的脸上看出了两个字:想死。 第108章 布日格站起身,把那缕头发别到了秋泓耳后:“还有四天,记好了。” 四天,三天,两天,一天…… 起先秋泓不懂布日格为何会像催命似的催促自己,但随着来到这座房子的外人不断增多,秋泓渐渐地意识到了什么。 布日格似乎在准备和一些人见面。 到了最后一天的晚上,最先来到这里的是个身材修长、儒雅清正的中年男性,他头发灰白,手上缠着几圈松松的念珠,看上去颇有气质。 跟着这人的是个年轻姑娘,一身职业打扮,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 秋泓静静地坐着,也在静静地打量他们。 穿过休息室,布日格把这二人领到了拍卖行会客间,旋即又关上门,将外面的一切喧闹隔绝,也将屋内的一切话语紧闭。 秋泓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面前的手稿。 “都解出来了吗?”身后一位专门在此守着他的保镖问道。 “没有。”秋泓回答。 “已经是第五天了。”那人提醒道。 秋泓放下笔,淡淡开口:“如果在第五天,我依旧没有解出来,你们难道要杀了我吗?” 守着他的保镖不说话了。 秋泓抽出一页纸,递给了这人:“第一句标注代表了什么,我已经找到了答案,你可以拿去,给你们老板看看。” “剩下的呢?”那人问道。 “还早。”秋泓不紧不慢地回答。 李岫如正在拍卖行外的花园里抽烟,他注意到了拿着手稿进屋请示的保镖,也注意到了见人走后,撑着桌子按揉额头的秋泓。 很快,花园外的一声刹车打断了李岫如的旁观,他转过身,远远看到一辆吉普停在了正门下,不多时,一个相貌英俊、个子高挑的男人走下了车。 李岫如夹着烟的手一顿。 “陆渐春。”他低声念道。 毫无察觉的秋泓轻咳了两声,忽然觉得今日右后背疼得厉害。 正在这时,李岫如大步走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跟我来。” “去哪儿?”秋泓一怔。 李岫如不由分说地把人拽起,就要推着他进自己的房间,然而,与此同时,一位服务生已把陆渐春领进了正门。 “秋先生。”保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了,他走到秋泓面前,抬手拦下了李岫如,“老板请您过去一趟。” “请我……”秋泓转过身,视线正越过保镖,落在了阔步走来的陆渐春身上。 他还是那副打扮,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皮夹克,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包括与秋泓对视时。 “走吧。”保镖伸手请道。 会客室里坐着四个人,分别是之前进门的一男一女、布日格,以及一位秋泓半个月前曾在樊州博物馆里见过的男人,李树勤。 这个老馆长看到秋泓,瞬间眼前一亮,起身叫道:“秋老师。” 布日格眉梢一扬:“您认识?” “哦,一面之缘,一面之缘。”李树勤赶上前,不顾秋泓那张冷冰冰的脸,直接握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幸会,幸会!” 这时,其中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上前开口道:“呼日特先生,这位就是我向您提过的第十六期会员,陆峻英。” “陆峻英”冲布日格稍稍一点头:“你好。” 布日格看着他,脸上缓缓浮现起了一个复杂的笑容。 “请坐,陆先生。”布日格说道。 陆渐春没客气,他越过秋泓,直接坐在了离布日格最近的位置上。 方才起身问好的那位年轻女士见此,神色略有些尴尬,年纪稍长的男士却笑了笑,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没问题。”布日格应道。 啪嗒!房间的灯光暗下,一张幕布徐徐展开,蓝光从投影仪中射出,将图画精准地映在众人面前。 那是一幅巨大的莲花金印。 布日格面带微笑,神态谦和,他起身走到幕布前,清了清嗓子。 “《天罡相术》中预言的契机,就将要发生了。”这个留着络腮胡的异域男人不疾不徐道。 自碧罗出卖手下门徒,关振被朝廷清剿,南方起义覆灭开始,一道裂纹在笃信“乱世则亡”的天崇道中隐隐出现,随后这裂纹在接下来的三年间越扩越大,最终,随着明熹四年年底,洳州反击战的开始,在有昇一朝绵延了一百多年的天崇道就此分崩离析。 一手撕毁了合约的秋泓利用布日格,离间也儿哲哲,在草原狼王的一次溃不成军后,假意向碧罗献出了阿耶合罕部的大军,可就在碧罗兴致勃勃赶往草原的途中,已经签下了降表的布日格将这位女掌教所领的大半门徒一手扣下,送往北都,但紧接着,布日格也死在了也儿哲哲和秋泓的联手毒杀之下。 自此,天崇道彻底一分为二,追随碧罗的小宗流窜于塞外,守在南方的大宗已然不成气候。 此时此刻,五百年过去了,时代变了又变,而当初那个以“造反”和“天下大乱”为使命的门派,似乎未曾变过一点。 秋泓看到了那把在棺材里陪了自己五百年的剑。 就在布日格说完这句话后,那位年轻女士从放在沙发角落里的包中抽出了这把剑,她的神情异常虔诚,似乎在捧献什么神圣之物一般,将这把剑放在了最中间的茶几上。 第109章 “这就是……”布日格看了一眼秋泓的手稿,“稷侯剑了。” “没错。”那位女士略带兴奋地说道,“这把剑,就是陆先生赠予我们协会的文物。” 陆渐春一动不动地坐着,似乎对自己把剑送给了天崇道没有丝毫愧疚。 而秋泓也是一样,他静静地看着那把剑,脸上并无异色。 布日格握住剑柄,“唰”的一声,拔剑出鞘,一道寒光顷刻间填满了小屋,从众人或激动、或平静、或震撼的脸上一闪而过。 “稷侯剑,”布日格的眼中隐露痴迷,他低声道,“据说曾属于南梁大将军王苍,是他征战至万山之祖下时,从千年冰封中找到的,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间几经失传,几经折断,几经重铸,最终在昇代长靖年,落到了陆渐春的手中。” “真是一把锋利的名剑,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李树勤凑近了,细细地打量道。 “名剑配英雄,曾经挥舞着稷侯剑上战场的,哪个不是英雄?”带来这把剑的年轻女士赞叹道。 “没错,我第一次见到这把剑时,也被剑刃上的锋芒所震惊,真是一把名剑。”方才一直沉默不语的中年男士开口附和起来。 “我能摸摸吗?”李树勤扶了扶眼镜,站起身,神色颇有些狂热,“这是陆渐春的剑,是陆渐春用过的剑,剑柄上还刻有‘染春’二字呢。” 布日格把稷侯剑双手递给了李树勤。 李树勤啧啧感叹,捧着剑,爱不释手,他不住地说道:“这是陆渐春上阵杀敌用的剑,也是秋泓的陪葬剑,而现在,我也握过这把剑了,真是……” “其实陆渐春没有用这把剑上阵杀过敌。”这时,在座一人说道。 自稷侯剑出现,始终处于兴奋之中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说话的这位。 秋泓抬起头,像李树勤一样,扶了扶眼镜,说道:“陆渐春没有用过这把剑上阵杀敌,他刚一得到,就送给秋凤岐了。” “你如何得知?”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明显不悦。 李树勤倒是一愣,随后很真挚地问道:“没有吗?” “稷侯剑是陆渐春的父亲陆净成在长靖三十六年收复广宁卫时,从一个北牧将军的手里收缴来的,那时没人知道这把剑是稷侯剑,包括陆渐春本人,甚至可以说,直到陆渐春死了,他都不知道‘染春’就是稷侯剑。”秋泓说道。 “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野史?”年轻女士忿然反驳。 秋泓认真地回答:“这不是野史,因为,据我所知,不管是正史所载,还是乡野秘闻,时至今日,也没有任何一个证据能够表明,‘染春’就是稷侯剑。哪怕是五百年前,知道‘染春’真身乃是稷侯剑的,也只有秋凤岐一人,而他也只告诉了一个人,那就是陆渐春的长子陆鸣焉。” 方才出言反驳的小姑娘略有些错愕地看向布日格,李树勤却瞬间眼放精光,而那位年纪稍长的男士倒很平静,他看向秋泓,目光慈善,嘴角带着友好的笑意。 随后,这人站起身,彬彬有礼地问道:“请问你是?” 秋泓端坐着回答:“少衡,秋凤岐。” 第43章 阴阳倒悬 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笑出了声,可是,此时此刻,除了她,余下所有人都无比安静,布日格沉默地站着,陆渐春的眼角多了一丝笑意,李树勤则变得更加狂热激动,只有那位中年男士依旧儒雅随和。 他向秋泓伸出了一只手:“很高兴见到你,秋先生。自我介绍一下,我姓祝,祝复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理事长。” 秋泓坐着没动。 祝复华一哂,收回手,拿走了被李树勤抱在怀里的剑:“秋先生有所不知,这把剑就是陆家后人赠予我们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关于剑的来历,我们虽有一定的了解,但也很泛泛,若是秋先生愿意帮助我们,我们感激不尽。” 这一番话说完,方才大笑的年轻女士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她拘谨地坐下,放在膝上的双手竟有些发抖。 李树勤哆哆嗦嗦地叫道:“秋先生……您真的是秋泓吗?” “假的,”秋泓的脸上难得多了一丝笑意,他环视众人,不可思议道,“你们不会真的相信了吧?秋凤岐已经死了将近五百年,就算是棺材挖出来,恐怕也只剩白骨了,如何活生生地站在你们面前?” 笑容僵在了祝复华的脸上,他定定地看着秋泓,秋泓也定定地看着他,最终,这人缓缓坐下,不说话了。 秋泓眉梢轻动,他笑着问道:“难道,大家方才那般相信一个古人能活着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知道什么能够让人死而复生的法子吗?” “你……”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顿时有些恼怒。 “死而复生的法子有很多,不知你想听哪一个?”这时,布日格接话道。 秋泓看向他:“据说,天崇道掌教华忘尘曾参悟过一种从雪域高原传来的上古秘法,能够将毫无关联的两人相结为契,一人做契主,一人做契奴。契奴身死时,他的命就会续给自己的契主,而这位契主的寿数尽了,便将死而复生。那么,倘若一个人拥有无穷无尽的契奴,他岂不是可以长生不老?” 这话说完,李树勤立刻开口道:“我也听说过这种秘法,不过都是神话传说而已,不足为奇。” 第110章 秋泓笑了笑。 然而这时,祝复华忽然抬起了手:“天崇道内部所载,华忘尘掌教确实曾参悟过这样一种上古秘法,而且,他还亲眼见过一位活了上千年的方士的死后尸身。” “这样离奇?”李树勤惊诧道。 祝复华看了一眼秋泓,淡淡一笑:“据说,那位活了上千年的方士,死后就葬在樊州附近。” “是吗?”秋泓问道,“哪里?” “关阳,长水河,吴家园。”祝复华微笑着回答。 上玄真人之墓。 秋泓神色未改,只稍稍一点头:“没听说过。” “一处平平无奇的古墓罢了,知道的人的确不多,而且上玄真人的尸身早已被毁去,墓中最重要的第三层也无人能打开,时间久了,除了一些想去碰运气的盗墓贼外,没人会关注这个墓。”祝复华说道。 “如此说来,所谓的死而复生和长生不老,也不过是无稽之谈了。”秋泓话锋一转,“既然如此,方才各位为何会相信,我就是秋凤岐呢?” 祝复华脸色微变,但仍旧得体地笑着:“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道中依旧有自五百年前流传下来的故事,称五百年后的今日,我们终将迎来那个必然发生的契机。” 必然发生的契机? 秋泓心中一诧,难道,这死而复生的五个人就是当年《天罡相术》中所预言的来自五百年后的契机? 华忘尘处心积虑,把他们送到五百年后,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以此保证五百年前的大昇终将覆灭? 可是,他们五人中有四个都是故昇旧臣,华忘尘这么做,难道就不怕他们从中作梗,以致来自五百年后的契机消失,同时改变五百年前的历史,直接颠覆如今这个太平世道吗? 秋泓思索良久,始终想不出,那已经注定到来的改朝换代中,到底哪一件事,是因五百年后的一切而发生的。 于是,秋泓很直接了当地问道:“所以,这个‘契机’是为何事?难不成,真的只是灭亡大昇一朝吗?” 祝复华回答:“是为解决这个世间的阴阳倒悬。” 阴阳倒悬?秋泓一怔。 “唰”的一声,幕布上的那幅莲花金印被一张舆图拓本所取代,其间有一句标注正明晃晃地挂在众人面前。 那句标注正是:“人劫已往魂飞散,阴阳倒悬万物颠。” 其中,“阴阳倒悬”四个大字,被人用朱笔圈了出来。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协会里还有工作,我们文化展见。”祝复华立刻站起身,大概是不想再给秋泓任何追问的机会,他没有任何道别,就要离开。 布日格也未阻拦,他抱着胳膊靠在桌边,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李树勤恋恋不舍地看了秋泓一眼,不得不起身道:“那我也告辞了。” 很快,昏暗的房间中只剩下布日格、陆渐春和秋泓三人,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一步开口。 “惊喜吗?”不知过了多久,布日格的一声嗤笑才彻底打破这无尽的静默,他打量着秋泓那略有些灰白的脸色,说道,“公拂可有想过,前世最信任的人也会背叛自己?” “没有。”秋泓低头咳了两声,表情却很平静。 陆渐春笔直地坐着,双手放在腿面上,似乎并不想解释什么。 “再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我要举办一场文物展览,并在会上宣布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合作的消息,届时,我希望能展出江山舆图和天书原本,以及,舆图上所有标注的解读。”布日格说完,不给秋泓任何反驳的机会,他随手将投影仪一关,起身就走。 现在,这间会客室中只剩陆渐春和秋泓两人了。 “你是不是又病了?”门刚刚合上,陆渐春便立刻转过身,去看秋泓那张失去了血色的脸,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秋泓的,“有点低烧。” “没事。”秋泓禁不住又咳了几声。 陆渐春皱起眉。 “布日格之前他假装放跑我,等的就是我把能够解读江山舆图的天书找到,‘亲手’送给他。现在,他算是得偿所愿了。”秋泓按了按胸口,觉得右后背处的疼痛更加尖锐了。 “凤岐……”陆渐春低声叫道。 秋泓停住咳嗽,抬头看向脸上写满了忧心的陆渐春:“我能相信你吗?” 陆渐春心底一悸。 “起码在这件事上,我愿意相信你。”秋泓笑了一下。 陆渐春抿了抿嘴,忍住了想要再次去试秋泓额头温度的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就像当年秋泓派他北上镇守燕宁时那样,认真地回答:“放心,凤岐。” 布日格靠在休息间的沙发上,懒洋洋地看着陆渐春快步离开了会客室。 离开时,这人面色凝重,仿佛刚与里面那位大吵了一架。至于里面那位,则起不来身似的,倚在扶手上,咳得撕心裂肺。 布日格收回目光,轻笑了一声,吩咐道:“去给他弄点药吃,今天之内,我要看到解码后的第二句话。” 夜已深了,李岫如坐在花园里抽烟,他这辈子烟瘾大得很,有时一夜睡不着,就能抽完一整盒。 好在布日格还算慷慨,从未在这些小事上缺斤短两。 “给我一根。”正在他一边云缠雾绕,一边迫害花坛里种的小雏菊时,身后响起了秋泓的声音。 第111章 “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李岫如飞快地掐了烟,把剩下半盒揣进自己怀里,好似是生怕秋泓上前去抢一般,又裹紧了衣服。 秋泓笑了一声,扶着李岫如的肩膀,和他一起,坐在了花园的台阶上。 “秋相怎么有闲情雅趣来和我一起赏月看花了?”李岫如凉凉地问道。 秋泓不答,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咳嗽两声,仿佛是真的来赏月看花了。 李岫如忽然觉出了什么,他一皱眉,问道:“你是不是已经全部解出来了?” 秋泓依旧不答。 李岫如倏地站起身,就要往那拍卖厅后的小楼看去,似乎在紧张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有没有被人听见。 “坐下。”秋泓拉他。 李岫如脸色铁青,站着没动。 秋泓却笑了:“缇帅,你不是说过,如果我对布日格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就要任凭你来处置了吗?如今怎么这副神情,你不该为此而高兴吗?” 李岫如紧紧地盯着秋泓,半晌,才从牙缝里憋出了一句话:“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秋泓拉他:“坐下,我有事要问你。” 花园里没人,只有一地烟头,若是此时从这装了一层薄薄铁丝电网的矮墙下跃出去,怕是除了树上的鸟儿,没人能察觉。 “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了。”秋泓却说道。 李岫如耸了耸鼻尖,好像是在为自己的心思被人一眼识破而有些难堪。 “其实我并未恨过你……” “我记得令尊曾声称自己得到过大俞长鹰将军所配的鹰隼剑,你可知这回事?” 两人一起开口,秋泓自然没能听清李岫如那几乎存在喉咙里咕哝,他疑惑道:“你说什么?” 李岫如的勇气只来一刻,等人再问时,稍稍冒头的真话就不知又躲去了何处,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没什么,你刚要说什么?” 秋泓不疑有二,他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我记得令尊曾说过,贵邸里藏有前朝名剑鹰隼,据说是故相高楹被抄家后,尊祖父从库房里收来的,不知……缇帅有没有见过这把剑?” 李岫如愣了愣。 他确实听说过此事。 大统朝的相国高楹喜欢金石古物,家中珍藏了一把据说是大俞藩镇镇守原家的古剑,此剑名“鹰隼”,相传为大俞开国皇帝李薄专门为原启所铸,曾在俞代历任长鹰将军之间流传,最终于懿安年间损毁折断,剑身只剩一半。 又有说法是,当年的定国大长公主广罗天下能工巧匠,为“鹰隼”重塑了剑身。 但是,俞朝灭亡后,鹰隼也跟着一起失传了,直到六百多年后,于昇代大统年间重出江湖。 可是,在高家败落后,世人都说这把剑落到了寿国公李家的手里,作为李家后人,李岫如却从未见过所谓的名剑“鹰隼”。 “我很少去父亲和祖父的书房。”他这样说道,“那把剑大概是悬挂在他们的书房里,我自小跟着叔父习武,没进过书房,所以也不曾见过‘鹰隼’。” “没见过?”秋泓自言自语道,“也不是说不通。” “怎么?难道……那鹰隼剑也是江山舆图中所标注的一个?”李岫如吃了一惊。 “算是,也不是。”秋泓给了一个相当模棱两可的回答。 “什么意思?”李岫如不解。 秋泓不答反问:“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定风’?” “‘定风’?”李岫如答道,“北梁末名将越安的佩剑?” “没错,”秋泓一点头,“‘秋杀’呢?” “‘秋杀’,南兴末代兵马大帅闻自远的佩剑。” 秋泓继续问道,“‘探江’呢?” “前朝大宣镇国公喻辞的佩剑,这……”李岫如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精神一紧,看向秋泓。 秋泓平静地回答:“我怀疑,江山舆图上所标注的五句话,其实代表的是同一件东西。” 那就是所谓的稷侯剑。 如果读过历朝历代的各类史书、野闻和笔记的话,就会发现,在截然不同的描绘中,几把剑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王苍的“稷侯”和越安的“定风”、闻自远的“秋杀”、原启的“鹰隼”以及喻辞的“探江”一样,在剑柄处有一道微不可查的裂纹,而现如今,那道裂纹上刻着两个字,“染春”。 “相传稷侯剑是王苍在万山之祖下的千年冰封中找到的,时人以为是‘天道’,因而将王苍视为祥瑞。可厉帝不仁,杀生灵以祭天,最终民反兵变,天下大乱。王苍不得不另寻明主,扶立藩王,最终战死平阳谷,亡于北梁开国皇帝贾馈登基的那一日。《大梁册典》称,他是……为了天下安宁而死之人。”秋泓缓缓说道,“还有越安,北梁末名将,先后辅佐宁侯韩缨、楚王韩标,以及昭王云靳,他魂断前,昭王宁死不过西江,在阆都对岸的京梁驻守十余年,叫北梁皇帝于阆都那一方小城中安享了晚年。而越安一死,云靳的儿子立刻率兵渡江,一统了天下。” 除此之外,南兴兵马总帅闻自远为护最后一个谢家皇帝而殉国,他死后,不到半年,西齐国君陈勤就统一了中原。 以及“鹰隼”的第一任主人原启,“定风”的主人越安,都非常巧合地生在乱世,并于死后,得见一个太平盛世的开始。 并且,依照江山舆图的五行提示,稷侯剑属木,王苍就死在了东征的路上。而根据秋泓目前的解码来看,“鹰隼”恰恰好属水,原启则死在现如今的广宁卫,也就是正北方。如此推算,“探江”属火,喻辞死在了南方的鹊山,“秋杀”属土,闻自远死在中州的京梁。唯一对不上的是越安,因为据史书载,他也死在京梁,但根据江山舆图上的标注来看,“定风”属金,而越安应当是死在西边。 第112章 但是不管他们到底死在哪里,这几位不就是天崇道所说的“乱世则亡,社稷将覆,此之谓也,其出一人,终乱世之乱”的“一人”吗? 从王苍到越安,再到闻自远、原启,都是那个颠覆了旧日王朝,为天下安宁而死的人。 五百年前的天崇道装神弄鬼,不就是要找这个人吗? 那么,《天罡相术》中说“契机来自五百年后”,意思岂不是,终结祝昇王朝,重开太平盛世的这个人或许生于未来? 而稷侯剑,作为江山舆图潜藏的秘密,它是不是就将在这个世道,指向那所谓的“天命之人”呢? “一把剑而已,如何找到所谓的‘天命之人’?”李岫如摇头,“怕不是你解错了,也有可能是你想错了,稷侯剑只是稷侯剑,跟什么‘鹰隼’、‘探江’等等没有丝毫关系。” “或许,但在五百年前,我就发现了江山舆图上所标注的那几句话与方才所说的五人之一有关。”秋泓一顿,“天峦,你今早口中的那个神话故事,应该就是我现在要说的这个吧。” 李岫如搓了搓手指,不说话了。 “正巧,我今天也听到了这个词,”秋泓轻轻吐出了四个字,“阴阳倒悬。” -------------------- 原启的故事详见《我随南风去》(言情)cp1477013,越安的故事详见《我把明月画心头》cp1563671~ 当然,也没有很详细。。 第44章 五剑归一 何为阴阳倒悬? 这是宣代彻底灭亡后,流传于民间的一个故事。 说的是那大宣末代镇国公喻辞与宣帝太后文卿元在鹊山脚下身死殉国的故事。 对于上辈子活在昇代长明天年间的秋泓和李岫如来说,相较于王苍、越安等人,喻辞所在的年代要离他们更近些。 此人生于宣陈之交,曾权势滔天到与宣英宗郎应飞称兄道弟。只可惜命运弄人,元贞二十五年,宣英宗在京梁飞霜殿中遇刺身亡。 英宗膝下无子,他的皇后文卿元便与宰相张款一道,暗中毒杀了英宗的弟弟池王,并迎立池王之子,郎凤安。 彼时,分封邺宁的远支藩王郎照壁举兵,自立为帝,史称东宣;渤户口镇守吴敏英谋反,取国号为周;孟水往南,金国公夏侯归宙以凤城为都建立南金。与此同时,后宣王朝跨西江而立,困守京梁。 不仅如此,西江往西有还有五国,分别是以冠玉为都的赫连氏北羌、以上离为都的阿芈氏北鞑、以乌素为都的拔奴高车、以夷中为都的姜氏西楚和以太康为都的贾氏后梁。 纵观中州大地历史,能有一朝末年乱成这样的,也很少见。 而喻辞,就正正好,生在这个时候。 他在宰相张款得国,改宣国号为大陈太始元年时,护送已是太后的文卿元和幼主郎凤安出逃,一路来到了鹊山,并在北周分裂为二,天下开始了十国争霸后,一直守着鹊山这个天险要塞。 直到他与文卿元在鹊山脚下战死时,整个喻家军已守了差不多十五年。 或许是民间总爱听这样的忠良传说,也或许是天崇道那个“其出一人”的预言师出有名,因此,在喻辞死后,有人为他塑像镀金身,称他是下凡的仙使,是为天下安宁而死的“命定之人”。 只不过,和王苍、越安等人不同,喻辞死后,中州大地足足又乱了好几十年,才算是被横空出世的祝璟拿下。 但喻辞的美名已在民间流传数载,他与文太后之间那不知到底有没有的爱情故事也被人编排了数载,就在大陈皇始十一年,或者说大昇太丰元年时,一部写满了志怪故事的话本横空出世。 这个话本上所描绘的喻辞和所有推崇他的民间故事大相径庭,因为,话本上说,喻辞身负天命,本该舍下文卿元,扶立正统,但他却打碎天道,执迷不悟,最终以致生灵涂炭,民生凋敝。而也正是由于他打碎了天道,所以,在此后的几百年间,这个天下将陷入万事万物违背世间最基本纲常伦理的阴阳倒悬之中。 而祝璟,这个被止止道人怒骂得国不正的皇帝,则被称为“阴阳倒悬的开始与结束”。 “你觉得,喻辞死后,昇新两代,算是阴阳倒悬吗?”秋泓问道。 李岫如摸出一支烟,咬在嘴里:“我读书不多,看不出来,反正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阴阳不阴阳,又能如何!” “是吗?”秋泓反问,“那缇帅今早为何会突然提起这个故事?” 李岫如含着烟,不说话。 “是你把那部残缺的复刻本挂到节目上的吧?”秋泓忽然说道。 李岫如双眸一凝,仿佛被点了穴一般,连呼吸都停滞了。 “然后装模作样买走复刻本的人,应该也是你吧。那复刻本是谁给你的?布日格手上没有,你手上却有。”秋泓转过头,看向了这尊坐在自己身侧的石雕,“李天峦,你身后还站着别人。” 李岫如放在膝上的手一紧,缓缓攥成了拳。 但秋泓竟没再继续追问,他忽而一笑,说道:“李天峦,你居然敢直接用我师相的名字,真是好大的胆子,在这种地方做贼,就不怕布日格和你身后的人察觉吗?” 直到这时,李岫如那好像生了锈的身体才轻轻一动,他笑了一声,满不在乎道:“发现就发现,他们能拿我如何?” 秋泓抬了抬嘴角,收回了目光:“我欠你个人情。” 第113章 “不必。”李岫如把咬在嘴里的烟重新收回口袋,“我做什么样的事,都是为了我自己,跟秋相你没关系,不必自作多情。” “也对,”秋泓站起身,“毕竟我和缇帅之间,还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呢。” 说完,他慢吞吞地爬上台阶,向屋里走去。 李岫如立刻回头,去看秋泓离开的背影。 他没否认,正是自己把人引去了关阳长水河吴家园,他也没否认,自己的的确确想要旁敲侧击地提醒他“阴阳倒悬”这句话。 但那又怎样呢? 毕竟他是李岫如,是上辈子死在了秋泓手里的人。 除了同样死在秋泓手里的布日格,还有谁会怀疑他呢? 想到这,李岫如愉快地点起了一支烟。 这日清晨,他被前厅传来的一阵喧闹吵醒。 在听清外面的人都在嚷嚷些什么时,原本还睡意朦胧的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李岫如拨开挡在楼梯口的服务生,大步走到布日格身边,看到了躺在沙发上的秋泓。 “他怎么了?” 布日格手下的医生正拿着听诊器在秋泓的胸口轻按,见李岫如发问,于是起身道:“他昨夜晕在了地上,今早刚被人发现。” 李岫如看着秋泓的脸色微微皱眉,弯腰摸了摸他的额头:“再烧高些,人就傻了,傻子可看不懂你的舆图。” 布日格眯起了眼睛,视线在秋泓的脸上来回扫视。 “放我屋里,我看着他。”李岫如又说。 布日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起身走到桌边,翻看起秋泓昨夜留下的手稿。 李岫如冲医生点了点头,俯身抱起了昏昏沉沉的秋泓。 这整整一天,秋泓都陷在反反复复的高烧中,守在屋里的医生时不时摸摸他的身上,时不时坐在一旁眉头紧锁。 直到晚上,温度稍稍降下,这医生才问道:“他是不是……受过什么伤?” 李岫如看了一眼高热中脸颊微红的人,摇头:“不清楚。” “我听他咳嗽的声音不对。”医生回答。 李岫如皱了皱眉,拉过秋泓手臂沿着掌心大穴往上按,一路按到胸口,这才说道:“是受过伤。” 可能是在洳州的那一次,李岫如想道。 正这时,床上的人突然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就见他侧身微蜷,偏过头,似乎是想要勉强撑起,可因手臂失力,差点跌下床去。 李岫如赶紧把人扶住:“你要……” 话还没说完,秋泓已猛地呛出一口血,洒在了他的手臂上。 “秋凤岐!”李岫如大惊道。 吐了血的秋泓身子软绵绵地倒下,精神倒是渐渐恢复了清明,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了床边那张写满了慌张的面孔。 “天峦?”秋泓低声叫道。 李岫如手一抖,差点把怀里的人摔到地上。 “不行,这,这得送医院啊!”一见血,原本还算镇定的医生也失了神,他匆匆忙忙起身,谁知正撞上进门的布日格。 “不许去。”布日格漠然道。 李岫如深吸了一口气,佯装平静:“人如果死了呢?” “现在不是还没死吗?”布日格垂下双眼,冲倚在李岫如身上的秋泓一笑,“既然醒了,那就起来继续。” “你……”李岫如正欲发作,忽然觉得有只冰凉的手按住了自己。 他低下头,就见秋泓摇摇晃晃地撑起身:“把手稿……拿来吧。” 布日格扬起嘴角,抬手一甩,将秋泓那看似还未写完的东西抛到了他的身上:“就剩一天了,别让我失望。” “不会的,”秋泓露出了一个惨白的笑容,“台吉……放心。” 李岫如扶着他肩膀的手狠狠一紧。 深夜,秋泓阖着眼睛倚在床头,膝上摊着几张写着零散笔记的纸页。他的呼吸声很重,相较于白天时,更像是在费力地喘息。 李岫如再次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缇帅,你半刻钟前,刚收回手。”秋泓睁开了眼睛。 李岫如沉着脸,把台灯光线调弱,问道:“饿吗?想吃点什么?” 秋泓叹了口气:“你两刻钟前,刚问过这句话。” “那喝点热水吧。”李岫如又说。 秋泓笑了,他看向这个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男人:“你是不是特别怕我死了。” 李岫如没否认,他回答:“是。” “也对,我死了,就没人能告诉你,你弟弟埋在哪里了。”秋泓重新阖上双眼,“我的命在缇帅这里,一向很宝贵。” 李岫如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什么也没说。 “你要守我一夜吗?”秋泓问道。 “这是我的房间,我只能守你一夜。”李岫如回答。 秋泓看向他,有些抱歉:“那真是麻烦了。” 不知沉默了多久,李岫如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其实你昨晚讲的话……” “缇帅,”秋泓不等李岫如说完,就先一步打断了他,“你知道,我当年是如何发现‘染春’就是稷侯剑的吗?” 李岫如对此并不好奇,但还是顺着秋泓的话问道:“如何发现的?” 秋泓轻咳了一声,他回答:“你死之后,你兄长惊惧而亡,他没儿子,只能由李据的遗腹子,当时在五城兵马司里荫了个闲职的李海如来继承爵位。可惜李海如生来没爹教养,是个不成器的纨绔,袭爵不到半个月,就做出了当街打死良家妇女的恶事。” 第114章 “我知道。”李岫如淡淡道。 他的堂弟李海如,生在长靖三十六年北都城破李据殉国后的第二个月,天极十六年时,此人正是二十多岁上天入地的年纪。 于勋贵而言,打死个女人,不足为奇。可彼时当国柄政的人是秋泓,旁人看来他和李家乃是死敌,李海如上面无亲无故,下面连个能继承爵位的小崽子都没有,对于秋泓这位快要骑到皇帝头上的相国来说,岂不是手拿把掐,说杀就杀? 果不其然,寿国公李岱如死后不到三个月,李家革爵被抄,李海如被下大狱,等秋后问斩。 不过李海如是个好命之人,他的刑期定在了十一月初一,可秋泓,却死在了十月十一。 秋泓一死,要为李家“平反”的声音立刻响满朝堂,李海如不仅不用死了,甚至在祝微的主持下,重新坐上了寿国公的位子。 “当时我病重,但你家尚有余力的旁支亲信仍不肯罢休地往我府上送各种各样的拜帖,以求一见,好让我宽宥李海如这个小畜生。而就在他们送来的那些林林总总的礼物里,有一件前朝古拓本引起了秉儿的注意。”秋泓一顿,“之前你说,你没见过‘鹰隼’,但我见过,天极十六年时,你堂弟为了免罪,拿了一箱子宝贝来贿赂我,其中,就有‘鹰隼’。” 李岫如一怔,抬头望向了秋泓那张血色欠佳的脸。 秋泓有些费力地喘了两口气,继续说道:“那个拓本上,描摹了一百零一件古代兵器的花纹,其中一页,咳咳……” 话还没说完,秋泓便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李岫如急忙上前为他拍背顺气,按揉后心和胸口下的穴位,隔了半晌,秋泓才有力气补全下半句话。 他说:“其中一页,摹拓了稷侯剑剑鞘上的花纹,那花纹,和你堂弟送给我的‘鹰隼’,以及……” “以及‘染春’上的花纹一模一样。”李岫如怔然接道。 秋泓扬起了一个苍白的笑容:“秉儿比对了‘鹰隼’和我手上的‘染春’,最后发现,你堂弟送我的剑,是假的。” 古拓本中的图案精准记载了稷侯剑剑柄上的裂纹,寿国公李执的“鹰隼”上没有,但陆渐春的“染春”上却有,且那裂纹除去刻字外,竟和拓本所示一模一样。 “这个发现,给了秉儿一个猜测,一个我刚刚证明是正确的猜测。而在当时,为了找到更多的证据,我不顾秉儿想要留在我身边的愿望,执意把他派去上离,给陆鸣焉送信。”秋泓的眼中染上了一丝悲伤。 他没有说后来怎样,也没有说秋云秉到底有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证据,因为,在秋云秉离开北都的一个月后,秋泓病逝,又十天,从燕宁回京奔丧的秋云秉死在了天崇道门徒的手中。 之前李岫如没说,杀死秋云秉的那帮人,打的是为“封天大侠”报仇的旗号。 但他知道,自己不必说,秋泓就能猜得到。 “而现在,我终于亲手证实了,所谓‘染春’,所谓‘定风’,等等等等,都不过是重出江湖的稷侯剑罢了。”秋泓轻声道。 “那你为何会任由陆渐春把剑交给天崇道?”李岫如眉心一蹙。 屋外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有人从门前走过。 秋泓一笑,苍白的脸上莫名多了几分血色:“既然他们想要,那就拿去好了。” 第45章 齐聚一堂 展览如期开始。 悬挂着巨大蜡烛水晶灯的大厅内,数个玻璃展柜被人抬至正中央。其中,有新代皇家珐琅彩、白瓷神像,和数幅已被鉴定为真迹的名家画作,而在这些耀眼的珍宝之间,一把古剑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目光。 前来参会的嘉宾围在玻璃展柜外,纷纷窃窃私语。 “真的是稷侯剑吗?不是说,这把剑早已失传了?” “这种古董是从哪里找到的?” “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这把剑是稷侯剑吗?” 很显然,秋泓的一面之词只能说服本就深信不疑的布日格,却无法说服这些一无所知的来客。 祝复华却很满意,他微笑着站在这把稷侯剑前,问向身旁那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你看出什么了吗?” 这年轻女士缓缓摘下眼镜,凑到近前,上下扫视了一番,随后摇了摇头:“我什么也看不出,这东西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一次,而且很模糊。” 祝复华微微皱眉。 正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略有些含糊的喊声:“爸?” 祝复华转身,就见一个瘦如麻杆,皮肤苍白,两眼下浮着深深青黑色的年轻男孩站在不远处,怯怯地看着他。 “时元?”祝复华一愣。 祝时元,他的儿子,今年刚过二十三,在梁州昇新文化研究所念书。 这人生得不大敞亮,虽说不丑,但气质畏缩,看人的时候总喜欢目光乱飞,有时站也站不直,常常垂着个脑袋,无精打采地缩在角落里。 祝复华事业繁忙,从未关注过自己这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祝时元在做什么?祝时元的日子过得好不好?祝时元身上的钱够不够? 这些事情,都与祝复华没关系,他不在乎,也不太能看得上自己这位相貌平平、不甚成才的儿子。 “你怎么来了?”祝复华还算客气地问道。 祝时元缩着肩膀,瞟了一眼跟在祝复华身边的那位年轻女子,小声回答:“被导师派来送藏品。” 第115章 “那还真是巧了。”祝复华难得有耐心,他拉过祝时元,把人领到了布日格的面前,“来,见一见,这位是爸爸的朋友,私人收藏家,呼日特先生。” 祝时元藏在祝复华身后,有些不敢抬头。 不知为何,在布日格面前,麻秸秆似的年轻人心底微微害怕,他从这人的身上嗅到了一股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异样。这股异样感令祝时元隐隐觉得熟悉,但又让他觉得陌生。 但对于布日格来说,祝时元是谁,不太重要,毕竟这人看上去就是个胳膊一折便会断掉的细长条小孩,他站在人群中似乎会打抖,和人说话时也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副怯懦胆小的模样。 “时元好像是研究昇史的,对吧?”祝复华问道。 祝时元谨慎地点了点头:“本科是研究昇代历史和文物的,现在是……” “那正好,呼日特先生这里有不少昇代遗藏,你可以去瞧瞧。”祝复华并不在乎自己的儿子到底学了什么高深的东西,他随手把人打发了,是要和布日格谈正事的。 可离了熟人,在这种环境下,祝时元便立刻开始紧张,他跟着服务生,一路走到后院藏室,见身后没人,于是赶紧说道:“你回去吧,我自己看就行。” “自己看,万一把东西打了怎么办?”服务生冷冷说道。 “不会的,我是学文物修复与……” “我在门口等你,不许触碰玻璃柜里的文物,这些是第二轮要送进前厅展览的。”服务生自然也不会在乎祝时元学了什么,他把人领到地方,转身就走,并规规矩矩地站在了门边。 祝时元舒了口气,肩膀一松。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 “你是……那个负责文野m1‘乡绅坟’的学生?” 祝时元惶然回头,隔着数个玻璃展馆,看到了不远处双手插兜靠在墙边的陆警官。 “你怎么……”陆渐春的跟班赵小立偏过头,看着对面那个神色间略有些惊慌的陌生男孩就欲开口,但旋即,他又问道,“他是谁来着?” “一个学生,你给他做过笔录。”陆渐春回答,“走吧,我们进去。” 赵小立的视线从祝时元的脸上掠过,他随口问道:“队长,你确定那位秋老师就在这里?” “秋老师?”不等陆渐春回答,祝时元先一步叫出了声,他瞪圆双眼,看着那两人,“秋泓在这里?” 陆渐春一皱眉,他还未来得及说话,祝时元就已冲到了他的面前:“陆警官,你也知道那人就是秋泓,对不对?你也知道他就是秋泓!” 赵小立被这疯子吓了一跳,他后退了两步,又惊又疑:“这人在讲什么胡话?” 陆渐春看着祝时元这副疯癫的模样,开口道:“你说的是……” “那个被你带走的人。”祝时元一把抓住了陆渐春的手,“你又把他带去哪里了?” 陆渐春拨开了祝时元,很平静地回答:“你说的是那个盗墓贼?” “盗墓贼?什么盗墓贼?”祝时元一脸空白。 “始固山文野村‘乡绅坟’旁,那座装了具金丝楠木棺材的墓,是你负责的,对吧?”陆渐春问道。 祝时元讷讷地点了点头。 “那晚被我带走的人,就是那座墓的盗墓贼。”陆渐春说道。 “不,不可能……他怎么会是盗墓贼?”祝时元一时呆滞,“你不是,不是还带他去了樊州,去了樊州博物馆?” “你跟踪我们?”陆渐春目光一沉。 祝时元被他盯得浑身一凛,慌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没有,我只是,只是……” “不对,你和祝复华是什么关系?”陆渐春突然捕捉到了这最关键的一点,他提声问道,“今天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祝时元一怔,脱口回答:“祝复华是我父亲,我,我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帮我的导师送藏品。” “藏品?”陆渐春重复了一遍,“什么藏品?送给谁?” “我们研究所的藏品,送来,送来给这个展览展出……”祝时元哪里知道,这个展览上的一大半东西,都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以不正当渠道收集到的走私古董,他更不可能知道,警方已追查这个案子很久了,而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只会成为一个可疑的目标。 果真,他那话还没说完,陆渐春已从皮夹克的内兜里拿出了一只对讲机,按开后,冲那头的人说道:“来两个人,菲尔达拍卖厅的后院藏室内,有个嫌犯。” “嫌犯?”祝时元大惊。 但陆渐春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一分钟后,两个便衣快步走到了祝时元身边。其中一位拧住了他的胳膊,再听“啪嗒”一声,另一位已为祝时元戴上了手铐。 而拧住胳膊的这位,正是方才领他进来的那位服务生。 “陆大,什么时候收网?”“服务生”问道。 “等你们张大的信号。”陆渐春挥挥手,示意他们把人带走。 “什么味啊?”等两位警官架着已浑身瘫软的祝时元离开,赵小立忍不住耸了耸鼻尖。 “尿骚味,”陆渐春面无表情地拽过他,“走吧,别踩着了。” 地上有片波光粼粼的水渍,赵小立嘴角一抽,抓紧跟上了陆渐春的步伐。 布日格的拍卖厅建得漂亮又宏伟,后院不光有私人藏室,还有北牧风格、江南风格的各式建筑。 第116章 陆渐春轻车熟路,带着赵小立七拐八绕,精准地找到了他之前与秋泓见面的那栋小楼。小楼外的花坛边有一个人,一个打扮唏嘘落拓,胡子拉碴,正蹲在台阶上抽烟的人。 陆渐春看到他,脚步一顿。 “秋凤岐不在这里,刚刚姓沈的来找过他了。”李岫如夹着烟,幽幽说道。 陆渐春眼微眯,迟疑了一下:“李……” “天峦,”李岫如露出了一个状似友好,但在陆渐春看来仿佛是饿狼舔牙似的笑容,他跳下台阶,非常现代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开朗地打招呼道,“你好,陆将军!” 赵小立惊异:“队长,他叫你什么?” 陆渐春面色如常:“你去前厅看看,上次咱们在茶舍里见过的沈万清教授在不在这里。” “是。”赵小立应道。 等人走了,陆渐春才沉声开口:“凤岐呢?” 李岫如拍了拍身上的烟灰,回答:“被布日格带走了。” “带走了?带去哪里了?”陆渐春心下一紧。 李岫如觉得这个问题奇得很,他笑道:“我怎会知道?” 陆渐春转身就走。 “你也小心些。”李岫如慢吞吞地抽了口烟,袖子从手腕滑落时,露出了他小臂上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这是……”陆渐春脚下一顿。 李岫如扬起脸,指了指自己下巴上的伤:“那人发现了你送来的那把稷侯剑是假的,他可能要发疯。” 地下中控室黑暗湿冷,阵阵穿堂而过的阴风激得靠在墙角下的秋泓不住咳嗽。 “你看起来真可怜。”布日格蹲下身道。 楼上展厅里轻扬的音乐传至楼下,在秋泓断断续续的耳鸣中变成了人们细碎的话语声,他艰难地抬起头,但还不忘讥讽道:“你发现了,是不是?” 布日格轻轻一挫后槽牙,他抬手擦去了秋泓唇上的血,声音无比温柔:“原来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秋相,你到底是如何算到今天的?” “我没有算到今天,”秋泓依旧笑着,他道,“我只是不愿……世人再如此,无谓地奔波……” 啪!布日格一掌落在了秋泓的脸上。 秋泓伏倒在地,又是一口血呛出,但他仍笑道:“台吉,你是走投无路了吗?” “闭嘴!”布日格愤然大叫,秋泓只听“咚”的一声,是这暴怒的人一拳砸在了中控室的电箱上。 秋泓悠悠说道:“据说那东西很危险,会把人‘蛰’死。” 布日格冷笑:“公拂,你不希望我死吗?” 秋泓也笑了,他说:“如果我希望你死,你就会去死吗?” 这话让暴怒的人逐渐冷静了下来,他再次蹲下身,注视着秋泓那被他一掌打肿的右脸。 “明熹四年,洳州阳沽山,你也是这个样子,好像奄奄一息,但很快,就给了我迎头一击。”布日格抚向了秋泓的脸颊。 秋泓不躲不避:“是你蠢笨。” “公拂教训得对,是我蠢笨。”布日格的声音逐渐冷了下来,“只是不知公拂还记不记得,在安州为质的那一晚,你痛得手脚冰凉,我把你抱在怀里,为你暖身子的事了?” 秋泓一滞,抬起眼,看向了这个柔情脉脉凝视着自己的异域男人。 “都说你心狠手辣,我过去从未觉得你心狠手辣,只知道你不近人情,可在你与也儿哲哲合谋杀我时,我才明白,什么叫做道貌岸然,口蜜腹剑,什么叫做顺昌逆亡、独断专权。”布日格一句一顿道。 “台吉,是你先败了,何必来怨我呢?”秋泓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他阖着眼睛向后一靠,“况且,你只是那些死在我手下的人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不必耿耿于怀这么多年。” “耿耿于怀?”布日格一把掐住了秋泓的脖颈,厉声道,“我不是李岫如,死在你的手里,还能跟在你后面摇尾乞怜,既然我得不到想要的一切,那我现在就杀了你。秋公拂,秋相国,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你死了,没人会在乎!” “住手!”就在布日格刚要用力,秋泓那脆弱的脖颈下一刻行将折断时,一道声音在中控室那头的甬道口响起了。 是沈惇。 “住手!”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与此同时,也已赶到此处的陆渐春拔枪对准了布日格的后脑。 “住手。”他命令道。 布日格一动不动。 “杀了他,展柜里的稷侯剑依旧是假的。”陆渐春轻飘飘地道出了布日格心头最大的恨事,他说,“你苦心谋划了这么多年,不就是想找稷侯剑吗?不,应该说,是想成为稷侯剑的新一任主人。” “可是,就算成为了新一任主人又能怎样?”跟在一旁的沈惇开口了,“过去已经发生了,谁也无法改变。” “不可能!”握着秋泓脖颈的布日格咬牙切齿道,“《天罡相术》上说,道法契机就在五百年后,只要我有了稷侯剑,我就是那个契机,我就能带着这五百年的记忆回到过去,改变过去!” 终于,布日格终于吐露出了天崇道中最深的秘辛。 江山舆图、华忘尘天书、五剑归一……这一切都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找到稷侯剑,并让这把似乎曾被无数“命定之人”所握的“神剑”流传百代,最终于五百年后被人发现,然后将那所谓的“契机”送回五百年前。 第117章 时至今日,大昇已经覆灭,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恢弘王朝,也不过转瞬之间就高楼塌去。若那预言为真,秋泓、沈惇、陆渐春、李岫如等人在过去,或许已不经意间见证了来自五百年后的契机,那么,这个契机会是布日格吗?所谓“算无遗策”的《天罡相术》,真的能测算得了五百年后发生的事吗? “松开他,放下那荒谬的执念,你这辈子或许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完。”陆渐春说道。 “不对,”布日格几近癫狂,他一把揪起秋泓,怔怔道,“不对,大昇已经覆灭了,说明《天罡相术》中所言确凿,既然所言确凿,那么我就一定能按图索骥,成为稷侯剑的主人,并赶在契机发生前,取而代之,回到过去,挽救我那被毁掉的上辈子!” “台吉,”秋泓忽然笑了,“还记得我在阳沽山对你说了什么吗?” 布日格呼吸一窒。 “我记得,当时我告诉你……” 轰隆!秋泓的话被一声巨响打断,中控室顶的墙灰簌簌落下。 众人还未来得及抬头去探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又是一声巨响传来。 轰隆—— 展厅爆炸了。 -------------------- 其实我也说不清什么时间悖论。。 第46章 明熹四年(一) 巨响过后,是上下一片白茫茫,五指所触之处,皆是彻骨寒凉。 身上仿佛压着一座小山,细碎的冰晶从口鼻处涌入,这场雪崩由远及近,由弱到强,由上到下,以无可阻挡之力,既声势浩大,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当秋泓提起洳州时,布日格首先想到的不是那句在他心口印了不知多少年的话,而是这场倾天覆地的雪崩。 那是明熹四年的深秋,在南方起义军被成功招安、两江一代倭匪初平、朝廷终于有余钱养兵后,昇军在两俞、两怀一代第一次取得了一场振奋人心的大捷。 主将王竹潇率领平湖、文山等地的两万大军,大破北牧人防线,逆转了整整三年的你攻我守之势,正式开始了北伐阶段。 捷报传至京梁,举朝上下大喜过望,明熹皇帝祝颛亲登始固山,告慰先帝魂灵,仿佛只需稍待些时日,他就能带着文武百官驱除鞑虏,还于旧都了。 只是此时外面热闹,长缨处直庐里却冷清极了。 徐锦南正蹲在门槛下的炉子旁帮小太监煎药,他一手拿着蒲扇,一手掀开铫子去看里面的药渣。 这时,暖帘被人从内掀起,秋泓站在门边,冲他一点头:“进来。” 徐锦南赶忙放下蒲扇,向小太监友好地笑了笑,俯身钻进直庐。 “昨日两江巡抚奏疏上的票拟是谁写的?”秋泓背对着徐锦南站在桌边,一手撑着腰,一手翻看桌上堆摞成山的文牍书信。 徐锦南看了一眼默立在旁的两位同僚,一个是秋泓的同年汪屏,一个是辛卯科探花,如今的翰林院编修章从梧。两人都是那眼观鼻鼻观口的模样,谁也不敢张嘴回答秋泓的问题。 “说话!”只听“啪”的一声,秋泓已把那贴着浮票的奏疏摔在了三人面前的地上。 章从梧被吓得后退了一步,差点撞翻身后博古架上的花瓶,汪屏似乎已经习惯了,但仍禁不住发憷了一下。 只有徐锦南笑呵呵地上去弯腰捡起了那本奏疏,看了看上面的浮票,说道:“师兄别生气,这票拟想必是王老先生或是赵老先生谁托翰林院里那帮庶常写的。小孩们不懂事,师兄你别和他们计较。” 见徐锦南抬出了总领大臣王一焕和赵太宰,余下两人赶紧舒了一口气。 这话他们可不敢说,只有徐锦南能说。 果真,这位身段柔软的小师弟说完后,秋泓扫了两人一眼,没再追究。他点了点章从梧,说道:“叫杨公公来研磨。” “叫什么杨公公呀?”徐锦南笑着上前,“杨公公正在给师兄煎药呢,我来研磨。” 说完,他又冲那俩依旧杵在底下的“棒槌”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秋泓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撕了浮票,自己找来纸,准备重新写一张。 徐锦南站在他身边:“师兄,今晚我替你在北敬阁值守吧,你还病着,不要太操劳了。” 秋泓没答话。 徐锦南倒是习惯了。 这两年来,秋泓的性子变得越来越冷,他起先只是怕自己年轻,镇不住那帮倚老卖老的大臣,后来渐渐地,就真的冷了下来。 在北敬阁里伺候的小太监杨旺曾偷偷拉着好性子的徐锦南说,他就没见秋部堂这人露过笑脸。 徐锦南仔细一想,他似乎是见过的,但那都是太久之前的事了,久到他现在已很难回想起秋泓笑时是什么样子。 “徐先生?”正这时,煎药的杨旺在门口小声叫道,“秋府的家丁铜钱儿有东西送来。” 秋泓抬起头,徐锦南立刻快步上前,接过杨旺递来的信筒。 “师兄,是北边来的。”他隐晦地说道。 秋泓眼睛微亮:“打开看看?” 徐锦南脸上挂笑,他揶揄道:“师兄,沈先生应该还不知道洳州大捷的事,我听说,北边把兵败的消息捂得可严实了。你要不要,回信告诉他?” 秋泓的神色难得有了片刻缓和,他拆开信筒,不咸不淡道:“告诉他有何用,得想办法闹得北都人尽皆知,满城风雨才行。” 第118章 “北都也是有人清楚的,”徐锦南神神秘秘地说,“老师致仕之后,庄师兄一直在替他与北廷里的人来往,裴松吟、李道阳、张闽他们几个,听说了洳州大捷之后,私下聚会见面时,已不再跟北牧人一样,称咱们陛下是‘嘎拉哈’,改口叫主上了呢。” 秋泓却没说话,双眼紧紧地盯着那封信。 徐锦南见他面色不对,赶紧收起笑颜,问道:“怎么了?可是沈先生那边有什么问题?” 自明熹元年秋泓匆匆回京梁,找到唐彻家的大公子唐诚,得了两只香鸟后,他与沈惇之间的联系就没断过。 香鸟送信隐蔽,沈惇所在之处也并非看管严密,两人通信从未受阻。而这个被也儿哲哲留在身边的人,就由此成了秋泓探听北廷的一只耳朵。 此次洳州大捷,昇军反攻,若说没有沈惇的帮助,绝不可能成功。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布日格在连连败退之后,似乎意识到了身边之人出了问题,他三番五次清洗清查,终于把视线落在了也儿哲哲身边一位名叫“沈惇”的军师身上。 被也儿哲哲带走的大昇臣子不少,有人宁折不屈,在狱中自杀,也有人伏小做低,不光当军师,还“贴身”伺候起了也儿哲哲这个草原哈敦。 沈惇本属于前者。 狼王大军入城时,沈惇的祖父已收拾好了细软,准备南下投奔他那做知县的儿子,可谁知彼时只是个小小刑部主事的沈恪被刑部侍郎王撰京留在了府里,而原路返回寻找自家大哥的沈惇,则正好撞见了跟随布日格入城的也儿哲哲。 他在北都的轻羽卫大狱里住了将近三个月,最终,在沈恪的劝说下,投靠了也儿哲哲的府部。 只是没人料到,正因他对这位草原王妃低了头,弯了腰,远在京梁的秋泓才能把这个忠君报国的机会递到他手上。 但自古以来,刀尖舔血的细作都不好做。 在明熹四年的这个秋天,不知为何,布日格发现了沈惇的存在。 “怎么办?”徐锦南顿时失色,他喃喃自语道,“若是布日格发现了,那他岂不是知道我们已经清楚了狼王大军的动向,原本布好的防线怕是要出问题……” 秋泓捏着信,久久未说话。 他的指缝间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也或许只是心理作用,可一旦想起这封信或许是沈惇被捉入大狱前拼死送出的,秋泓心底就忍不住打鼓。 布日格是如何发现他的? 是自己在安州所说的话,导致布日格留了心吗? 还是上次因心急,为了反攻,不顾沈惇的警告,再次送信的缘故? 秋泓颠三倒四地想了许多,想得他心向下沉,扯得胃又痛了起来。 徐锦南见秋泓撑着桌子,直不起腰,赶紧扶他坐下,又把杨旺煎好的药送到面前:“师兄莫急,沈先生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秋泓眉心紧蹙,斜靠在桌上,要去翻找布防图。 徐锦南忙替他把地图从一叠奏疏下抽出,铺开展平:“现在王老将军在前线督战呢,就算是北牧人有什么动向,也瞒不过王老将军的眼睛。若是师兄不放心,或许……可以把陆将军从南边调过来。” 徐锦南这话算是说到了秋泓的心坎上,可他又不得不回答:“得等到形势彻底扭转,由王老将军上疏请兵才行。” 这话不假,若是秋泓擅自调动陆渐春,半个月前朝中才被都察院压下去的反对之声就会再起,到那时,别说北伐了,就是南边如今还在进行的民兵收征一事都会受到阻碍。 “明日是大朝会吗?”秋泓忽然问道。 “明日十四,后日才是大朝会。”徐锦南回答。 “那正好,”秋泓说道,“你去找钱奴儿给陛下递信,让他赶紧从始固山回来,今晚廷议。” 徐锦南一怔:“可是……之前陛下说要在思云行宫住上七天,为前线大军祈福,若有奏疏,具送往行宫处理,廷议也要待等回太极宫后,再做处理。” “前线一刻,瞬息万变,陛下今日还在庆贺大捷,明日兴许就能收到大败的折子,这种时候,不留在宫里,出去做什么?”秋泓气道,“你抓紧时间送信。” 徐锦南心里不敢不从,嘴里却又要为祝颛争辩:“师兄,陛下也是为民祈福,你这么做,怕是要驳了他的面子。况且,况且廷议不廷议,也不是那么……” “我要想办法请命去前线。”秋泓打断了徐锦南支支吾吾的解释,他说道,“要想现在就把陆问潮调去两俞两怀,得我到了前线才能开口。” 徐锦南下意识道:“师兄,你去前线做什么?不过是给王老将军写封信的事。那帮人要说你勾结武将就说好了,有我在都察院,他们掀不起风浪的。师兄,现在马上要入冬了,你又一直病着,跑去前线,怕是撑不住的,还是……” “溯渊,”秋泓摆了摆手,“你得明白,现在的肆意妄为,来日都会成为我落入井下时投向我的石头。那帮被我卡着脖子要钱的皇室宗亲得罪了也就罢了,朝堂上站着的文官们若是也被我得罪了一个遍,那我以后拿什么立足?淫威还是权势?” 徐锦南沉默了。 “去送信吧。”秋泓说道。 这日傍晚,千不情万不愿的祝颛从始固山启程了,他终于赶在暮鼓前,回了太极宫。 可还不等皇帝陛下用完晚膳,秋泓就火急火燎地把人请到了飞霜殿,并又找来了已经散衙回家烤暖炉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王一焕、吏部尚书赵敛、兵部尚书唐彻、户部右侍郎汪屏以及徐锦南。 第119章 他们,是整个南廷中唯七知道沈惇与秋泓通信的人。 而知情人之一祝颛,则坐在龙椅上,左摇右晃,神色萎靡,时不时向后面的寝殿看去。 很显然,他去思云观里寻了点爱好回来。 不过祝颛此人好就好在很听话,他从前听沈惇的话,没有沈惇就听秋泓的话,秋泓说往西,他绝不往东南北。 而近日,皇帝陛下又展现出了一个优良品格——听太子的话。 只见此人乐呵呵道:“秋先生,钱奴儿说您请朕时,朕还不大乐意,谁知太子聪慧,说秋先生要议的必是国家大事,不能耽搁,一定要朕赶紧回来。” 这话说完,侧殿探出了半个小脑袋,正是今年刚过七岁的祝微。 小太子咬着嘴唇,抓着大伴的手,好奇地往殿中看去。 秋泓回头时,正巧对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满怀渴望地望向秋泓,似乎在期盼秋先生能毫不吝啬地给他一句夸奖。 但秋泓只是飞快移开了眼睛,随后躬身施礼道:“陛下深明大义,教导太子有方,是臣等之幸。” 说完,他不等王一焕等人唱和,便接着道:“陛下,沈先生出事了。” 祝颛正美滋滋地沉浸在秋泓难得一次的表扬中,忽地听到沈惇出事,他一惊,差点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出,出什么事了?”祝颛慌张道。 秋泓沉默了一下,回答:“洳州之战前,沈惇为我们送信的事,被布日格台吉知道了。” “这,这沈淮实怎么这么不小心?” “完了,布日格此人心狠手辣,从不对背叛之人手下留情……” “这可怎么办?” 大殿上顿时议论纷纷,有人真心担忧,有人假意附和,但更多的人在等待秋泓的下一句话。 可秋泓今日似乎不是来说这件事的,因为,他的下一句话是:“为了防止布日格偷袭我军原本布好的防线,臣想请命去北怀。” 祝颛哆哆嗦嗦:“去,去北怀?” 秋泓撩衣跪倒,行了个大礼:“一为前线战事,二也是为了能助沈先生脱困。” “好,好!”祝颛没有任何犹豫,“卿即日就去,即日就去,越快越好!一定,一定不能让沈先生出事!” 秋泓心知祝颛压根听不到自己的真实意图,但他默认祝颛已经应允,立刻叩头谢道:“臣领旨。” 这事出乎寻常地顺利,毕竟秋泓心知肚明,只要提起沈惇,祝颛就绝不会回绝自己的要求。 果不其然,他“当机立断”,甚至破天荒地叫来了钱奴儿,要他当着自己的面,草拟圣旨。 作为一个来了京梁后整日只知道混吃等死的草包皇帝,祝颛第一次发挥了除“人形印章”之外的作用,并在秋泓告退前,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 当然,这叮咛和嘱咐并非是要秋泓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而是要他想办法把沈惇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深秋气凉,直庐里的地龙也始终烧不热,而昨夜刚下过雨,雨后湿冷,就连屋内的墙壁上都挂着成串的水珠。 徐锦南坐在桌后,看似是在整理公文,实则一直在打量对面的秋泓。 秋泓窝在圈椅中,脸色青白,额上还泌着点点密汗,但他仍一手拿笔,不停地批写着什么。 “师兄,”徐锦南一顿,“你真的会想办法把沈淮实救出来吗?” “不会。”秋泓想也没想,便立刻回答。 徐锦南怔了怔:“可是,方才在大殿上,你……” “他到底是怎么暴露了身份尚不清楚,况且,把人从布日格的手里救出来,这种难于登天的事我只做过一次,而那一次,需要我救的陆问潮手下可是握着陆家军的。”秋泓淡淡说道。 徐锦南听出了秋泓的言外之意。 陆渐春若是孤身一人,身陷囹圄,恐怕也不会得到秋部堂的恩赐,得以逃脱升天。 毕竟,他还有陆家军,还有成千上万的士卒追随在侧,秋泓想要的不是他,而是他手下的军队。 至于沈惇,就算是为南廷立下了汗马功劳又怎样?一枚小小的棋子罢了,弃了也就弃了。 徐锦南忽然有些害怕,他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会成为秋泓的弃子。 正在这位向来身段柔软,并深得秋泓信任的年轻人自我审视时,直庐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高马大的缇骑阔步走了进来。 “秋凤岐,你要去北怀?”李岫如大声问道。 徐锦南见了他,立刻起身赔笑:“缇帅,这么晚了,还在宫里呢。” 李岫如看也不看徐锦南,径自走到了秋泓面前:“问你话呢。” 徐锦南知趣道:“师兄,我先回了,你也早些休息。” 说完,他又非常礼数周全地冲李岫如拱了拱手,这才离开。 离开前,还不忘为两人把门关紧。 第47章 明熹四年(二) 等人走了,李岫如语气放缓,平心静气地又问了一遍:“去北怀做什么?” 秋泓不答,只是放下了笔。 “问你话呢,秋凤岐!”李岫如提声道。 秋泓撑着桌子起身,想要拨开这挡在面前碍事的人,却不料还未完全站起,身子就先一晃。 “凤岐?”李岫如一把扶住了他。 隔着官服厚实的布料,仍能清晰地摸到秋泓身上那一把嶙峋瘦骨,李岫如暗自心惊,嘴上却故作不耐烦地说道:“你怎么了?” 第120章 秋泓摇摇头,想抽出被李岫如搀着的手,可此时胃里绞痛一阵紧过一阵,他疼得浑身脱力,几乎要顺着桌角向地上滑去。 李岫如双臂一使劲,竟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李天峦……”秋泓有气无力地叫道。 李岫如一脚踹开屏风,把人放在了直庐暖阁的床上,随后拿开秋泓横在上腹的手臂,解开了他的腰上虚束的玉带。 秋泓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李岫如一把按住了想要往后缩的人,三下两下扯开了他的官服,然后探手入里衣内,沿着肋骨向上,最终停在了秋泓肘关节处的腰侧。 “这个穴位,能止疼。”李岫如看了一眼自己身下这满脸写着如临大敌的人,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要干什么,秋部堂?” 秋泓狠狠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李岫如。 李岫如甘之如饴:“躺下躺下,深呼吸,本帅给你好好按按。” 这人的掌心粗糙温热,下手不疾不徐,秋泓嘴上想拒绝,身上却情不自禁地贴近了李岫如。 李岫如索性把人抱入怀中,他轻声问道:“我能和你一起去北怀吗?” “不能。”秋泓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李岫如低下头,看着倚在自己身上,半阖着眼睛的秋泓:“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你。”秋泓很简短地回答。 李岫如手上一顿:“万一你又病了呢?我去照顾你。” 秋泓无奈:“李天峦,你可还记得自己是轻羽卫指挥使吗?” 李岫如抬了抬嘴角:“有点忘了。” “让天枢来吧。”秋泓说道。 李岫如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行。” “为什么?”秋泓睁开了眼睛。 “不为什么,他家二哥哥不同意。”李岫如回答。 秋泓挥开了这胡搅蛮缠之人的手,坐起身。 “天峦,”他叫道,“此去北怀危险万分,若是折了你,以后我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 李岫如神色一动,不说话了。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一股湿冷的风顺着墙缝,泻入屋中。 李岫如凑近了秋泓,为他拉了拉被子,轻声道:“你如果不许我去,得补偿我些什么才好。” 秋泓坐着没动:“你想要什么?” 李岫如想了想,笑道:“秋部堂愿意给我什么?” 秋泓一抬眉,作势就要和衣卧下睡觉,却被李岫如不依不饶地拉起:“秋凤岐,我都把舍弟送你了,你竟不肯好好赏我。” 秋泓连日为政事烦心,此时却被李岫如这没头没脑的话逗乐了,他隔着被子去踹这发癔症的人,笑骂道:“谁要你弟弟了,赶紧领回去,我见了就心烦。” 李岫如却一把捉住了秋泓的小腿:“那可不行,秋部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现在概不退换了。” 窗外云垂丝急,打得芭蕉叶动,树影魅魅。 雨珠砸在了墙下干泥上,将那泥中看似行将枯萎的枝杈浸润出了新绿的颜色。 直庐后的池塘中,数只金鱼在荷叶下嬉戏游动,把浮在水面上的几朵残莲搅弄得上下摇曳。忽而一朵被拽下,忽而一朵又跃起,盛满了雨水的花蕊一晃,将其中饱含的露珠洒入塘下金鱼的口中。 烛芯一闪,灯影映在了纱幔帐上,渐渐地,缓缓地,这一点微弱的光也暗了下去。 啪嗒!一声清脆的低响传来。 “谁?”李岫如扬起身,精神倏地一紧。 侧躺在床边的秋泓已经睡熟了,他听见了李岫如的声音,茫然地半睁开眼,伸出一只手,要去拉他。 窗下几声猫叫,一道黑影跃上了院墙。 李岫如这才松了口气。 “没事。”他握住了秋泓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俯身拨了拨这人散乱在脑后的长发,低声道,“你出京那日,我就不去送了,陛下派我随国公爷上鹊山祭祖祈福,明日一早就得启程。” 秋泓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知他到底有没有听见。 李岫如又坐了片刻,见人呼吸变沉,手也慢慢松下,这才起身,把散落在地的官服官帽收整好,挂上衣架,随后为秋泓拉上床帏,自己轻手轻脚地走了。 出了门,雨势稍弱,有月色斜出云翳,照在门前台上。 这时,李岫如才发现,在窗沿下,有一排小小的脚印。 三天后,秋泓离京,赶赴北怀前线。 天越往北越冷,还未踏入两怀之地,就先撞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鹅毛大雪,一行人不得不改道潞州,停在了涉山脚下。 近些年怀俞一代战事频发,原本生活在此的百姓纷纷南逃,所剩的民户已不算多,其中还有一大部分是守着军田的屯田兵。 李果儿陪秋泓在乡野间转了半天,看前线农耕,掌灯时分回了驿站,正巧遇上来递信的邬家管事,急忙把人请进屋里说话。 自去年秋泓的外祖母过世后,余下的舒家人便搬回了樊州少衡,一为躲避战火,二为守着那差点被关振毁去的祖田家宅。 但秋泓的岳丈家却仍留在了涉山,也不是因为别的,主要由于邬氏一族当年为了自保,早早地在潞州入了军籍,如今战时,凡是军籍人家,概不许随意走动。以致两怀已乱成了一锅粥,邬夫人的父母兄弟依旧得待在这一亩三分地上,提心吊胆地生活。 第121章 今日,邬太爷送信,为的也是这件事。 “姑老爷,就算是我家太爷求您了,咱们祖上都是生在一条江边上的,何必死揪着那民籍军籍的不放呢?”管事年纪大了,在秋泓面前忍不住倚老卖老,他说道,“就算是咱们县太爷的家里头,也有两门军籍的亲戚,去年不都脱了籍跑去南边了吗?姑老爷您在朝廷里做大官,哪里办不成这么一件小事?” 秋泓却说:“你们县太爷家的哪门亲戚脱了籍跑去南边了?把他名字报上来,我叫潞州布政使司好好查查。” “这……”管事一滞。 他见倚老卖老不顶用,又把自家小姐抬了出来:“姑老爷,我家三小姐也嫁过去好几年了,儿子都生了两个,前年还得了诰命,就算是看在我家三小姐的面子上,姑老爷您也行行好吧。” 秋泓还没开口,铜钱儿先不乐意了,他叫道:“你家三小姐得诰命是因为我家老爷有本事,你先弄清主次关系……” “闭嘴,”秋泓呵斥道,“你废什么话?李果儿把人领走。” 铜钱儿是走了,但邬家管事到底说不动铁石心肠的秋泓,他只能哀叹道:“姑老爷,您这是何必呢?” 秋泓心知与这人讲不通,但还是苦口婆心道:“你回去告诉我岳丈,小婿虽在朝廷为官,但也得遵朝廷的法度,若是有权之人个个都徇私枉法,这世道可还有平头百姓的活路?更何况,眼下正是战时,战时军籍人家要听卫所调配,这是明明白白写在《昇典》里的,我若徇私,那徇私之人就会数不胜数。” 邬家管事唯唯诺诺,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好在是王竹潇派来接特使的人到了,没给这位老管事继续哀求下去的机会。 很快,秋泓再次动身,这回,路上未停,一行人直接穿过了两怀两俞一代架起的火炮防线,来到了站在城墙上就能望见北牧人军旗的洳州卫——这是座刚刚夺回不到一个月的城池。 “一收到部堂的信,末将就立刻撤回了洳南和安西的两处布防,重新填补上了怀阳一代的空缺,就怕北牧人趁机偷袭,但好在这半个月内风平浪静,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王竹潇叹了口气,“只是现在战线拉得太长,我怕若是将兵力分散开去,要不了多久,布日格就会找到最薄弱处。” 秋泓跟在王竹潇老将军的身后,一路爬上了洳州卫的点炮台。 “还有今年五月,在俞水河折损的三十架火炮如今只补上了十五架,为了能将洳州作为反击战的开始,这十五架火炮全都留在了这里。”王竹潇说道。 秋泓向城下看去,摇了摇头:“洳州不行。” 王竹潇一愣:“洳州……为什么不行?” “后面是平原,若是一仗败退,那就会仗仗败退。”秋泓说道。 王竹潇张了张嘴,小声道:“可是,除了洳州,还能是哪里呢?总不能,把中军大营设在佩州吧?” “佩州有何不好?”秋泓问道。 “佩州地势太险,若是出兵,将很难再有回退的余地。”王竹潇回答。 “除此之外呢?”秋泓又问。 “除此之外……”王竹潇不愿往下讲了。 “王总兵,”秋泓和声道,“我在军事上懂得不多,一切全仰仗您,您但说无妨。” 王竹潇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若是今年年底想要彻底扭转战局,其实从佩州打过去,要比从洳州更具有优势。一来因为佩州险要,背靠大山,虽说一旦败退,就很难有回环余地,但也不会给北牧人更进一步的机会;二来,若是从佩州反攻,就是破釜沉舟一战,当人没有退路时,就会更加勇猛。” “那难处呢?”秋泓看向沙盘。 “难处……”王竹潇一顿,“难处就是,从佩州打,将会需要更多、更精良的兵力,而现在,一旦前线布防调动,集结一处,北牧人就有可能闻风而动,转攻别处。” 现在,他们没有了沈惇,失去了永远先布日格一步的机会。站在沙场两端的人都揭开了眼上的布,不管谁先动,对方都能飞快察觉。 正如今夜,秋泓刚在洳州卫安顿下来,那边布日格的信就已送到了城门下。 信里没问别的,而是问秋泓,他的那匹马现在过得好不好。 秋泓收到信时,正在马厩里看师傅为布日格“送”他的那匹汗血宝马修蹄,因而听铜钱儿念完信,他一笑,回道:“既然这么想知道,就请台吉来洳州卫里坐坐好了,让他亲眼见见自己的马儿好不好。” 铜钱儿愣了愣:“真就这么回吗?” “对,就这么回,”秋泓答道,“没准布日格台吉真的愿意来呢。” 他没料错,布日格真的来了。 信送回去的第二天,北牧使臣就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洳州卫城下,为首之人身高九尺,髭髯修美,一身圆领袍,头戴尖顶风雪帽,正是被称之为草原“少狼王”的北牧台吉,布日格。 他一见秋泓,便大笑道:“秋公拂,多年未见啊!” 洳州卫忠靖堂两侧站满了手持军械的士卒,全都虎视眈眈地瞪着布日格。 布日格却很自如,他环视四周,“咦”了一声:“陆渐春将军不在这里?” 王竹潇眼皮一跳。 秋泓不紧不慢地答:“别急,马上就要来了。” 布日格一挑眉:“我以为那姓陆的与你形影不离呢,怎么?公拂在京梁,他陆渐春没有拱卫在侧吗?” 第122章 秋泓充耳不闻,他问道:“令夫人是否随军?” 布日格先是一怔,没听出秋泓那文绉绉的“令夫人”所指是谁,随后才意识到,这是在问也儿哲哲。 他笑着说:“公拂是想知道,你那位姓沈的好友如今怎样了,对吗?” 秋泓一手摩挲着茶盏,没答话。 “部堂……”王竹潇叫道。 “让这些人撤下去吧。”秋泓忽然道。 “什么?”王竹潇愣住了。 “总兵不必紧张,带着诸位将士们去后面喝杯茶,我与台吉两个人在这里就好。”秋泓回答。 王竹潇有心反对,但却不敢出一言,只得起身冲秋泓一抱拳:“末将告退。” 随后,由他调遣的数十个近身亲兵迅速退去,将秋泓和布日格两人留在了忠靖堂内。 “公拂,”见人走了,布日格亲亲热热地叫道,仿佛前嫌已往、旧仇不在,“你知道吗?我前些天忽然想起了沈惇这个名字为何很熟悉了。” 秋泓默默地抿了口茶:“为何?” 布日格注视着他,答道:“长靖三十五年十二月,我带阿耶合罕部入京和谈,撞上了逃窜出城的天崇道掌教华忘尘。当时,华忘尘行状疯魔,口出乱言,手中挥刀砍向四方。我记得,公拂你也在,对吗?” 秋泓不置可否。 布日格一笑:“公拂是读书人,可在面对那把长刀时丝毫不怕,还把一人护在身后,那人中了一刀,瘫软在地,你管他叫沈淮实,甚至不惜以身为盾,挡在他的面前。” 秋泓的目光暗了三分,他问道:“台吉想说什么?” 布日格眉梢上扬,对秋泓的反应深感满意,他回答:“我只是想知道,公拂是不是特别在意那人的命。” 秋泓没说话,但按着杯盏的手却随之一紧。 第48章 明熹四年(三) 布日格没有久留,他饮了三杯茶,在忠靖堂里坐了两刻钟,就慢悠悠地起身,带着侍卫和随从,回了洳州城对面的阳沽大营。 两人心照不宣地避过了洳州大捷,又心照不宣地把那眼下很有可能正在也儿哲哲手下受苦受难的沈惇放到了一边,莫名说起了洳州卫近日来的大雪,和俞水河上那个上了冻的码头。 临走前,布日格俯身贴到了秋泓的耳侧,轻声道:“我听说在俞水河旁的鸭儿山里有座破观,观里供奉的神仙和别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秋泓问道。 “公拂去看看就知道了。”布日格笑着回答。 算来这位草原三王子今年也不过而立出头,他生得俊美魁梧,一身武艺高强,身边美妾成群,肩上战功赫赫,想要什么东西拿不到手? 可他偏偏露出了一副人生不如意的神色来,站在洳州城下长叹一声:“公拂,其实我也并非杀伐成性的人。” 正准备转身回城的秋泓听到这话,脚步停住,扭头看向了布日格。 布日格冲他轻轻一笑:“若是你肯好好求我,我必不杀沈淮实。” 秋泓没说话,快步走回了王竹潇老将军身旁,低声道:“今夜宵禁,小心北牧偷袭。” 王竹潇一凛,立刻应下。 果真,夜未过三更,就听城外马蹄雷动,火枪骑闻声而起,一面拍马飞报忠靖堂,一面架起火炮迎战。 但北牧人似乎只是来城下打秋风的,不等天亮,半夜突袭的士卒就随着清晨小雪而徐徐退去了。 一连三天,皆是如此。 王竹潇头一回遇上如此反常的状况,他有心想问秋泓,可又不敢开口。 直到第四天傍晚,才不得不带着手下一众老将,来到秋泓房前拜见。 “部堂,”两俞副总兵何芝久没忍住,直接问道,“那少狼王是不是专门冲着您来的?” 王竹潇使了个眼色,却没拦住口无遮拦的何芝久,只听这人道:“若是如此,部堂您在前线,可真是给我们添了大麻烦。” “秋部堂,”这话把王竹潇吓得不轻,他急忙道,“末将绝无此意,只是想来征求部堂的意见。毕竟如今战线拉得极长,若是因此而失了先机,末将怕……” 秋泓看了一眼何芝久,又看了一眼站在何芝久身后的那位,抬了抬嘴角,叫道:“陆佥事?” 已在王竹潇手下历练了三年的陆鸣安倏地抬起头,上前一步,单膝跪地行礼道:“部堂门下小的陆某前来拜见。” 秋泓笑了:“小陆将军何必行此大礼?快起,都坐。” 说完,他令李果儿去给各位将军看茶。 王竹潇却不敢坐,他仍恭敬地站着,斟酌道:“部堂,若是今夜,北牧人还来呢?” 秋泓抿了口茶,回答:“今夜不会了。” “为,为何?”王竹潇不解,“部堂可是摸清了他们的出兵规律?” “那倒没有,”秋泓和善地说,“我对用兵之道不过一知半解,哪里比得上总兵。前几日诸位都辛苦了,是本部失察,导致一连三天,北牧人进犯洳州城,但今夜不会了,大家可以睡个安生觉了。” 王竹潇、何芝久、陆鸣安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答这话。 最后还得是王竹潇,这位和文官打交道的老手站出来,说道:“既然部堂这样说,那……我等且先放下心。” 秋泓笑了笑。 当然,他很清楚,王竹潇今夜绝不会掉以轻心。 第123章 等人都走了,陆鸣安复又上前,他再次撩衣跪地,行礼道:“陆威山叩见秋部堂。” 秋泓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这回,却没叫他起来:“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陆鸣安从怀里摸出了半幅羊皮图,双手捧献给了秋泓:“一些流传于世面上的假舆图,小的只要见了,就会立刻着人销毁,除了这幅……看上去有些许像真的。” 秋泓稍稍向前一探,从陆鸣安的手里拿走了这半卷羊皮:“看起来,像当年唐公带回京的那剩下半幅。” 陆鸣安继续道:“小的还探查了持有者的身份,发现售卖假舆图的,很多都与北边的人有关。” “北边?”秋泓一抬眉。 “就是布日格的嫡系手下。”陆鸣安回答。 “阿耶合罕部。”秋泓接道。 “没错。” 秋泓打量着陆鸣安送来的这半幅舆图,想了想,问道:“你和碧罗还有联系吗?” 陆鸣安抱拳:“小的不敢。” 秋泓没答,似乎在等陆鸣安说真话。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这人就忍不住道:“小的确实不敢,但碧罗有送来两封信,小的不敢留,全烧了。” “信里写的什么?”秋泓问道。 陆鸣安缓缓吐息,回答:“碧罗想知道,布日格的王妃也儿哲哲有没有随军。” 听到这句话,秋泓不由眉梢向上一扬。 “小的在王老将军麾下一直安分守己,并不清楚北边的事,也不想再和碧罗有任何牵扯……部堂明鉴。” “起来吧。”直到这时,秋泓才恩准这人起身,他说道,“我这两天在想办法把你叔叔调过来。” 陆鸣安眼前一亮:“真的吗?” 秋泓看向这生得宛如一座小山般的壮汉,笑了一下:“愿意帮我吗?” 陆鸣安哪有一句不愿? 自四年前他被秋泓当众点破了与天崇道纠缠不清后,陆渐春本欲直接将此人革职送还威山,军中好一通折腾,最后又由秋泓出面,称自己已经允诺了陆鸣安,并以惜恤将才之名,“拦住了”陆渐春,“一人”做主,给祝颛上疏,替陆鸣安请命求情,送他来了王竹潇麾下。 当然,陆鸣安不可能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从一开始就是秋泓和陆渐春两人计划好的,不论是要送他回原籍,还是请旨发落,都是为了让他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地听秋泓的话。 “从洳州城往西走半个时辰,就是俞水河渡口和鸭儿山,今夜王老将军必不会歇息,你得帮我守着,让我能偷偷遛出城去鸭儿山,再偷偷返回来,其间万不可被人察觉。”秋泓说道。 陆鸣安没有问秋泓在这种当口出城做什么,他只道:“外面到处都是北牧人,部堂独自一人去鸭儿山,恐怕有危险。” “不怕,”秋泓看了一眼那道自始至终守在窗外的身影,“我和李同知一起去。” 轻羽卫指挥同知李峭如,李岫如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一路上兢兢业业地守着秋泓,哪怕是在洳州安顿下来了,也不敢疏忽大意,整日要么蹲在门口,要么守在窗户底下,也不知李岫如走前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这日听说秋泓要出城,李峭如顿时紧张起来,他严肃道:“部堂,不妥吧。” “如何不妥?”秋泓问道。 李峭如的嘴和心机大概都长在了李岫如的身上,他此时瞪着秋泓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话来:“反正不妥,要是我二哥在,肯定不许部堂去。” “你二哥凭什么管着我?”秋泓觉得好笑。 他大哥寿国公李岱如都不见得能管得了秋部堂。 李峭如一脸委屈,不过他这人虽然心机不足,可到底不笨,听秋泓要去鸭儿山,便立刻问道:“部堂,你该不会是要去找布日格吧?” 正准备愉快起身的秋泓一滞:“啊?” 李峭如知道什么就说什么,他一板一眼道:“鸭儿山云栖娘娘庙里养着一群姑子,北边蛮人没见过,隔三差五就要去尝鲜,布日格也喜欢。之前咱们军中也有士卒偷偷溜着去,被王老将军捉住后拿军法狠狠处置了一批,这才杜绝此事。” 听李峭如这样说,秋泓方才明白自己给陆鸣安提起鸭儿山时,陆鸣安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他一时气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事的?” 李峭如无辜:“我军中行走,在京梁就知道,我二哥也知道,他没告诉过部堂吗?” 秋泓看着李峭如那俊秀的脸蛋,忍住了有辱斯文的言语,说道:“我是要去见布日格,你如果不跟我一起,我就自己去。” “不行!”李峭如当即叫道,“我二哥说了,得随时随地跟着部堂,保护部堂……” “备马去。”秋泓忽然开始后悔,跟他来的人为什么不是李岫如。 好在李峭如行为做事都很靠谱,两人在陆鸣安的帮助下,赶在宵禁前,从角门出了洳州城,一路纵马往西去。 他们先是在俞水河渡口改道,进鸭儿山,又走了不出半刻钟,就见到了那座“闻名南北”的云栖娘娘庙。 云栖娘娘崇拜流行于齐俞宣三代,宣灭亡后,祝璟尊崇正统仙教,抬出了原已蒙尘的虚荒神母和天帝,并严令民间禁止供奉未在《昇典》上登记在册的神仙。 是的,高皇帝管天管地,连神仙都要颁发“资格证”,才能在大昇光明正大地当神仙。 第124章 至于云栖娘娘这种曾在南疆蛮瘴之地备受推崇的仙子,自然入不了高皇帝的法眼。 可太丰朝已过去一百多载,自生命最后一年开始热爱飞升的大统皇帝后,这些民间小仙也逐渐有了一席之地,比如北疆最尊崇的莫英神女和金仙,南疆最尊崇的云栖娘娘,慢慢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香火供奉。 只不过,这些香火是如何来的,那就不好说了。 “信主,”一位虽年纪已长,但仍相貌秀丽的姑子接过了二人手中的马缰,并款款行礼,“今夜可是要宿在庙中。” 秋泓看了一眼这阴森森的门头,心下疑虑,他对李峭如道:“你在外面等着,我进去。” 李峭如正要张嘴反驳,秋泓却已对那姑子开了口:“只我一人夜宿此地。” 姑子轻轻一点头,指向了门头下的那扇小窗:“信主须得先去那里领张香票。” 秋泓应下,走到门前,很快,一只挂着香珠的素手从窗中探出,将枚小小的玉牌交到了秋泓的手上。 玉牌上写“天宁”二字。 秋泓回头看了李峭如一眼,那人仍直挺挺地站着,不肯随牵马的姑子到后面歇息。 见同知大人始终保持着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秋泓不由失笑。他摇摇头,将玉牌送入侧门,不多时,就等来了一个长相更娇俏的姑子出来,引他入内。 这云栖娘娘庙,外面看上去阴森简陋,内里却极尽奢华。 金丝帐、玉帛床,雕梁画栋,碧瓦飞檐,墙上不光挂有昇风画作,各处还随地可见齐俞宣三代的瓷器、人偶。 回廊之间弥散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叫人忍不住驻足轻嗅。 “就是这里。”姑子停在了一扇西域风的对开小门前,门上篆刻着两对正在苟且的男女,都是颠鸾倒凤的姿势,由那挂在廊上的灯烛一照,秽气顿时铺面而来。 秋泓皱了皱眉,俯身钻进这门。 谁知刚一进屋,就被正对面的那扇屏风吓了一跳。 只见屏风上绣着数个白条条的男人和女人,相貌不似来自中原,好像回乌,也好像是西洋番人。 这帮异域来客们“身在”礼仪之邦,却行污秽之事,身姿或招展,或交叠,还有更甚者,则宛如在打杂耍。 吱呀,门合上了。 “你来了?”布日格的声音在屋中响起。 深夜,洳州城外静悄悄,巡城的老将军王竹潇强打精神,守在了点炮台的值房中。 若按照昨日的时间,此时北牧人已要兵临城下了,可是此时,外面一片漆黑,哪里能看得到北牧人的踪影? 副总兵何芝久小声嘟囔道:“真是奇了,那姓秋的说不来,还真不来了,难不成,他是……” “住嘴。”王竹潇喝道,“什么话都往外说,脑袋不想要了吗?” 何芝久知趣地噤了声。 “养寇自重”这种话,安到朝廷大员的头上,那可是重罪,当初,前兵部尚书潘肃就是因这个罪名,而被下了大狱的。 可是,王竹潇也说不清,为什么秋泓说北牧人不来,北牧人还真就不来了。 “不准备谢谢我吗?”布日格笑道,“不然,今夜又是一场血战。” 秋泓正看着那屏风碍眼,他收回目光,望向袒着前胸躺在软榻上的少狼王:“有意思吗?” “很有意思。”布日格一把抓住秋泓的袖口,把人拽上了软榻,“我以为,在第一天时,你就会耐不住性子,跑来求我宽宥那个叫沈惇的细作。” 秋泓注视着布日格的那双浅褐色眼睛,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问:“如果我求你,你会宽宥他吗?” 布日格的手搭上了秋泓的腰际:“你不需要求我,我也会宽宥他,因为,他从头至尾都是个两头押宝的贰臣。” 屋梁上窜过一只猫,撞掉了挂在廊下的红灯笼。一把火就此烧起,差点燎着匆匆赶来的姑子的裙摆。 “快快清理了,不要叫屋里的贵人瞧见。”外面有人这样说道。 可火势越烧越大,远处俞水河渡口下的渔民都能望见这边的滚滚浓烟了,原本在廊间轻漾的那股淡淡香气不一会就被浓重的烟尘取代,呛得屋内屋外的人睁不开眼睛。 赶来救火的人越来越多,谁也没注意其间混进了什么人,自然,谁也没注意,等火被扑灭后,又有什么人悄然离开。 第49章 明熹四年(四) 天微亮之际,两人两马沿小道回城。 陆鸣安恪尽职守,在那角门边等了一夜,确定无人后,才把秋泓与李峭如放了进来。 “部堂,昨夜北牧人果真没来。”不等秋泓下马喘口气,陆鸣安就激动道。 秋泓看了他一眼,把马绳交到了李峭如的手中:“昨天,你没跟我说实话。” 陆鸣安一怔,随后两颊瞬间赤红起来,他支支吾吾道:“部,部堂,我……” “碧罗给你的信中,除了问也儿哲哲是否随军外,还说了什么?”秋泓不想废话,当着李峭如的面,直接问道。 陆鸣安“扑通”一声跪在了秋泓脚边,低声回答:“部堂,您……可是在鸭儿山发现了什么?” 秋泓没说话,静等陆鸣安自白。 陆鸣安一抱拳,战战兢兢道:“小的只去过一次,在得知里面都是什么后,小的再也没去过了。之前王老将军整肃军纪,小的还出了力……” 第125章 “我问的不是这个。”秋泓低头看向他,“碧罗把天崇道的分坛设在了你的眼皮底下,你知不知道?” 陆鸣安一凛,仰起头,满脸惊诧。 秋泓不看他,又问:“碧罗通过那云栖娘娘庙,和布日格手下的士卒活动关系,你知不知道?” 陆鸣安当即叩头告罪:“小的不知!” 秋泓再问:“那里面的姑子都是溯陵城青衣江上的风尘女子,她们和碧罗有着一样的出身,你就从没怀疑过?” 陆鸣安小声道:“小的,小的怀疑过,但……” “但里面有你相好?”秋泓毫不留情。 陆鸣安大窘,全然不见当年在夷中城里拿雁翎刀指着秋泓时的嚣张模样了,他满眼含泪,悔不当初:“在南边时,我就和锦鸢姑娘认识了,她,她只是个迎客的丫头,每日负责在门房里给客人递牌子,稍稍认得几个北牧兵。去年战事吃紧时,她还偷偷给我通风报信过,我……”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将一香珠手串砸在了陆鸣安的面前:“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把你们陆家的东西送到那种人手上!” 说完,不等陆鸣安争辩,他转身拿过马鞭,狠狠地抽在了陆鸣安的肩上:“混账东西,我把你调来北边,就是要让王老将军好好管管你的,你倒好,不光狎妓,还和天崇道的人不清不楚。你拿江山舆图给我,我还当你长进了,没想到竟是在那等淫秽之地得来的!来日我见了你叔叔,该如何是好?” 陆鸣安低着头,不敢回一句嘴。 等秋泓似乎气消了,他才抬起头,答道:“还请部堂责罚。” “是该责罚你,”秋泓语气稍缓,“但眼下战事将近,我若责罚陆佥事,怕是要动摇军心,赶紧和那女子断了联系才是。” 陆鸣安只当是秋泓仁慈,又是叩头道谢:“部堂之恩,小的铭记在心。” “起来吧。”秋泓丢下马鞭,“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陆鸣安无声地舒了口气。 回了驿站,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的李峭如终于开口了,他问道:“部堂,你昨晚进去做了什么?” 秋泓一顿:“什么做了什么?” 李峭如直言:“火烧起来时,我在房梁上见你幅巾歪了。” “幅巾歪了,”秋泓凉凉道,“这可是大事,你得赶紧写封信,告诉你二哥才行。” 李峭如抿了抿嘴。 秋泓瞧他这副神情,心里叹了口气,他把人带进书房,又好心地倒了杯茶。 “部堂……” “不过,你确实该给你二哥写封信了。”秋泓没等李峭如开口。 “什么?”李峭如一愣。 他看向秋泓,对面这人的那双漂亮凤眼里好像挂着一丝悲伤,但更多的,是熟悉的冷漠与不近人情。 李峭如就注视着这么一双眼睛,听到了那句话:“我要你告诉他,你准备做北牧的降臣,回北都,投奔父亲。” 多年后,李岫如才明白,明熹四年初冬,秋泓去北怀,为何会偏偏支开他,带上李峭如。 因为,秋泓,这个似乎有心又似乎没心的人,在把李家三兄弟留在京梁时,就决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有朝一日,必得舍去其中一个,做昇军北上的踏脚石。 这个无情之人,他舍不得李二郎,于是,那个终将作为牺牲品的可怜虫,就成了李二郎的弟弟,李峭如。 而李峭如,他心甘情愿,他感恩戴德,他在秋泓的陈词下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带半分迟疑。 毕竟—— 秋泓说:“碧罗想要阿耶合罕部,她不会轻易放手布日格的,不然,也不会处心积虑,在前线这么危险的地方,用个庙来作掩护,与北牧士卒接触。” 秋泓又说:“这事不大不小,于北牧人而言,不值一提。可若是也儿哲哲知道,她那同父异母的妹妹有这等野心,这个草原哈敦,可图哈兰的公主,阿耶合罕的王妃,可还会允许布日格手上握着草原最精锐的大军吗?我可是听说,这个女人在北都,与布日格的叔叔脱古思不清不楚。只可惜,沈惇身份暴露,我不得不舍弃了他,以致现在传送消息无门。” 秋泓再说:“你若是回去投靠了你父亲,作为北廷的宰相之子,你必有机会接触也儿哲哲,你父亲是北廷重臣,他们会相信你的。倘若我们能趁此机会,离间北牧军心,王老将军和陆将军再趁势分兵北上,鞑虏何愁不逐,旧都何愁不还?” 最后,秋泓说:“如果此事顺利,令尊开城门迎狼王,投敌叛国一事,我会说服陛下既往不咎。” 既往不咎…… 李峭如或许没听清前面那抽丝剥缕的分析,但他绝对听清了最后一句话。 秋泓告诉他,你爹,你大哥,你们李家所有留在北都的降臣,我都既往不咎,陛下也是一样,群臣也是一样,天下百姓也是一样。 为什么呢? 因为,你李天枢是我大昇的功臣。 消息传回京梁已是半个月之后,李峭如的信夹杂在秋泓送回的奏疏中,由徐锦南转交,递到了李岫如的手上。 瞬间,一石惊起千层浪。 任是谁也没想到,当初护送祝颛南下的轻羽卫竟会在这样紧要的关头,背叛主上,转投北牧。 有人说,他是收了布日格的贿赂,有人说,他是被他亲爹,北廷大宰相李执逼走的,还有人说,他是跟在秋泓身边,受够了这个冷酷无情、喜怒无常的大奸臣,所以才叛逃的。 第126章 可不论如何,等李岫如知道这一切时,李峭如背弃旧主已经成为了定局。 年轻的缇帅恨不能立刻拍马前往北怀,揪着秋泓的领子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理智告诉李岫如,他的弟弟,那个木讷但不蠢笨的年轻人,绝不可能为了一己私欲而背家叛国。 因此,此时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无力地写下一封信,祈盼着秋泓能大发慈悲,告诉他来龙去脉。 可秋部堂从不是儿女情长之人,明熹四年,李岫如自始至终,都没有等来秋泓的回信。 这两年的冬日总是格外冷,洳州城接连三日大雪,一眼望去,城外雪原莽莽,城内西风瑟瑟。 要塞上把守的老兵须发皆白,就连眼睫毛上都沾着晶莹的雪珠。 军中冬衣紧缺,潞州织造连日加派人手,却依旧赶不出今年的配额。 也正是这个当口,秋泓的姨家二表兄兼内兄邬茂勤,被北怀布政使查出贪墨皇银,克扣赶制棉衣的布料送黑市倒卖。 大战临头,这可是杀头的死罪,北怀布政使李霭学是秋泓老师吴重山的同年,他暗地里把这事压了下来。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轻,也得判个抄家充军。 一见走到了这一步,邬家当即放下了什么脱籍不脱籍的小事,赶来求秋泓网开一面。只是这回他们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去找秋泓,而是派人快马加鞭,把信送到了邬夫人的手上。 明熹四年年底,正带着五个月身孕的邬砚青被大哥邬茂勤之罪吓得魂不附体,她不顾婆母舒夫人和公爹秋顺九的劝阻,执意要去北怀,找秋泓替娘家求情。 然而,对于秋泓来说,发落邬茂勤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他整日为了调陆家军北上而焦头烂额,哪有闲情逸致去抄岳父的家? 但对于邬家而言,这就是塌天的大事。邬茂勤要充军上前线,从前攒下的家财一扫而空,就连田宅都得被收去一大半,这日子该怎么过? 秋泓的岳丈,邬家太爷亲自赶到洳州,在城下守卫面前撒泼打滚,也没能得到一个面见秋泓的机会。 而正在这时,又是一场大战拉开了帷幕。 明熹四年十月底,秋泓顶住了来自京梁的种种压力,在前线尚无重大战事时,强行将在南边养兵的陆渐春北调。 十一月初,从夷中卫开始一路疾行的陆家军抵达了俞水河渡口。十天后,第二次洳州反击战开始了。 那日大雪纷纷,踏着结了冰的俞水河,陆渐春领兵直击对岸的北牧阳沽大营。 养在信州整整四年的火器营终于在这一天派上了用场,当他们对上几乎仍旧完全依靠冷兵器和人力作战的北牧铁骑后,以压倒之势,突进三百里有余,缴获兵器马匹无数,最终大胜而归。 有了陆渐春,很快,秋泓就踏踏实实地把王竹潇以及洳州卫中的守备调至佩州,准备怀俞一代的第三次反击了。 “只要拿下了两怀两俞,季北平原就将一览无遗,收复北都指日可待。”王竹潇走前,与秋泓和陆渐春在忠靖堂中重新捋顺了作战部署,并清点伤亡。 陆渐春已很久没有畅快淋漓地打过一仗了,他难抑兴奋,尤其难抑和秋泓一别三年多的雀跃,当着王老将军的面,这位新晋的总兵忍不住说道:“凤岐,你一切都还好吗?” 王竹潇诧异地看了陆渐春一眼。 陆渐春浑然不觉:“上次我托人送去京梁的东西你收到了吗?若是合适,我……” “陆将军,”秋泓清了清嗓子,“潞州附近的伤兵所建好了吗?” “昨日就建好了。”陆渐春立刻答,紧接着,他又说,“凤岐,你还没见过我营中火器师改装的手铳吧?我拿给你瞧瞧。” 王竹潇老将军起身一拱手:“部堂,今夜若是没有其他的事,末将就该带兵离开了。” 秋泓也跟着起了身:“我送送将军。” “不必不必,”王竹潇扫了一眼一直盯着秋泓的陆渐春,话锋一转,“让问潮送我就好,他侄儿也在我帐下,这两日战事繁忙,还没顾上见面呢吧。” 经王竹潇提醒,陆渐春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侄子在洳州,于是赶紧答道:“确实还没顾上见面。” “那就快去见见,”秋泓笑了,“我瞧他好像又长高了不少。” “二十多岁的人了,哪里还能长个儿。”陆渐春依依不舍道,“凤岐,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等出了营帐,没离开几步,王竹潇就停下,一脸严肃地看着陆渐春。 陆渐春不解:“王帅,怎么了?” 王竹潇把佩剑抱在怀里,沉着脸打量这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陆渐春心里一阵发毛:“王帅,可是我侄儿在您手底下……” “问潮,”王竹潇开口了,“文武勾结是重罪,你应该知道。” 这话一出,陆渐春瞬间变了脸色。 王竹潇所言他如何不知?本朝为此而死的文官武将不计可数,但凡是别有用心之人拿此事参上一本,不管官做得再大,战功再昭著,最后也得落个菜市口砍头的下场。 王竹潇是聪明人,他巴结秋泓,但不交好秋泓。 因此在王竹潇看来,陆渐春就是蠢人,他不光巴结秋泓,他还想和秋泓做朋友。 “问潮,你我都是行伍之人,有些话我不必说,你也心知肚明。”等走远了,王竹潇才不紧不慢道,“秋部堂是个好人,我郁郁不得志那么多年,他一句话就让我做了总兵,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也可以一句话扒掉我的这身皮?” 第127章 陆渐春跟在王竹潇身后,沉默不语。 “如今在打仗,所以我是总兵,所以你也是总兵,那等来日不打仗了呢?你我,会不会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呢?”王竹潇摇了摇头,“这都不好说。” “秋部堂他不会……” “你怎么知道秋部堂他不会?”王竹潇反驳道,“文人心术,你一个武夫,哪里能猜得透?将来他杀你,你死前还得对他感激涕零。” 陆渐春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尚亮着灯的忠靖堂。 “问潮啊,”王竹潇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咱们这些马背上为陛下守江山的,不知流了多少血,可最后邀功请赏的都是那些只会动动笔杆子的人。你我毕恭毕敬地在他们面前称门下,但这些读书人,哪一个真的把咱们这些只会舞刀弄枪的人当门下呢?” 陆渐春动了动嘴唇,他本想说,秋部堂不一样。 可到头来,他却也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 “问潮,不论何时,都得自保。”临走前,王竹潇最后说道。 第50章 明熹四年(五) 送走王竹潇,走回忠靖堂,陆渐春远远地就看见秋泓站在门下,提着盏灯,不知是不是在等待自己。 他紧走两步,上前又要行礼。 秋泓却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肘:“方才不见你多礼,现在外人都走了,你又开始讲起了规矩。” 陆渐春脸一红,抽回手。 秋泓笑道:“是不是王老将军刚刚教训你了?” “没,没有……”陆渐春竟结巴了一下。 这叫秋泓笑得更厉害了,他故意拿灯照了照陆渐春的脸:“将军诶,你怎么看起来像个熟透了的西瓜?” 陆渐春窘得一把抓住了手提杆,把灯笼抢了过去:“外面风大,部堂快进屋。” 秋泓由着陆渐春把他的披风裹在自己身上,揶揄道:“还说没挨王老将军的训呢,连‘部堂’都叫出来了。” 陆渐春忙推他进屋,生怕两人的话被外人听见了。 忠靖堂中地龙烧得火热,陆渐春只坐了片刻就浑身大汗,秋泓要叫小厮去外面减柴,他却赶紧把人拦住,利索地脱了外衣。 秋泓扬眉:“陆将军刚刚还在见外,这会儿又像是回了自己家,怎么变得这样快?” 陆渐春被秋泓调侃了半天,心里无比憋闷,他抱着直身甲和罩袍,站起身:“天不早了,部堂早些休息吧。” 说完,也不等秋泓回答,扭头就要走。 秋泓赶紧拉住他:“怎么还生气了?” 陆渐春站着不动。 秋泓眨了眨眼睛,忽然眉梢一挑,从袖笼里慢吞吞地翻出了一枚小小的贝壳:“问潮,你送我的东西,我可都好好留着呢。” 那是一个通体莹白、表面光滑如绸缎的瑶光贝,放在灯下,会有宛如银丝般的点点细光萦绕在侧,就算是进贡给皇帝,也是不可多得的宝贝。 这宝贝是去年年底,陆渐春从一伙南疆海寇手中收缴来的,除了这枚小小的贝壳,一齐送到秋泓府上的还有数座名贵的珊瑚盆景、玛瑙珍珠,只是那些都被秋泓退了回去,留下的只有这枚瑶光贝。 “纸页有限,回信中没来得及问,这贝壳是你在海边捡来的吗?”秋泓好奇道。 陆渐春想了想,回答:“是我抓来的匪宼从海边捡来的。” “那你是在哪里抓到这伙匪宼的呢?”秋泓又问。 陆渐春答:“双碴滩。” “那还是在海边捡来的。”秋泓笑了,“大海是什么样子?” “大海……”陆渐春认真地说,“大海一望无际,碧涛汹涌,潮汐更替,从未停歇过一日。站在海边,能见日升日落,月满月亏,能见远帆起伏,鸥鸟飞掠,还能……” 他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后无比郑重道:“等来日凤岐你和我一起出海,就知道大海是什么样子了。” 秋泓眼光闪烁,似乎真的动了心,他毫不犹豫地答应道:“陆将军一言既出,可千万别忘了。” 王竹潇的话犹在耳畔,但陆渐春此时心底忽地冒出了一个念头—— 若是此人要杀我,那就杀我好了。 这念头驱使着陆渐春缓缓握住了秋泓捧着瑶光贝的手:“凤岐,在南边的四年,我几乎每天都在……” “老爷!”这话被一声惊天动地的高喊打断了。 秋泓吓了一跳,快步走到门边,正见铜钱儿跌跌撞撞地跑来:“老爷!出大事了!” 眼见着铜钱儿那如见地崩山倾的脸色,秋泓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只当是调兵的密令传到了布日格耳朵里,以致那要死不死的北牧人在这紧要关头偷袭洳州城,他完全没想到,铜钱儿只是自己的家仆,哪里管得着军务大事? 跟在铜钱儿身后的李果儿赶紧开口:“是舅老爷在狱中自尽,邬家太爷听说了,眼下要在城门楼子上吊呢。” 邬茂勤死了,秋泓的岳丈结束一哭二闹,准备三上吊了。 得知不是军务大事的秋泓却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在他回过神后,这口气就又瞬间提了起来。 “表兄死了?”秋泓震惊道。 李果儿挤开气还没喘匀的铜钱儿,上前禀报道:“方才北怀布政使李霭学大人遣仆来报,说邬家大爷今早提审前,在狱中一头撞死了,死前也没认下贪墨皇银、克扣军需的罪名。” 第128章 死无对证,这下好了,邬家的万贯家财都保住了。 邬太爷若是有眼色,此时就该趁着秋泓忙于军务,乖乖回涉山,守着自家的金山银山好好过日子。 可他不,他认定了自己的大侄儿是被官家害死的,这会儿,正在洳州城门底下叫嚣着要以身证道呢。 “老爷,要把人带进来吗?”李果儿木木地问道。 自家家丑被陆渐春看了个一清二楚,秋泓心里正不痛快,哪有闲情雅趣接见老丈人? 他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要闹就闹,有本事,到京梁敲登闻鼓去!” “凤岐!”陆渐春赶紧拦住立马要去给邬太爷有一学一的李果儿,他劝道,“岳家再可恶,那也是嫂夫人的娘家,凤岐你这么做,是要伤嫂夫人的心啊。” 秋泓平心静气地想了想,一半碍于面子,一半也因陆渐春说得确实有理,不得已,叫李果儿和铜钱儿把寻死觅活的邬太爷抬上车,送到驿馆来。 邬家一听秋泓终于松了口,当即闻讯而动,一窝蜂地涌入洳州城,要见秋泓一面。 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邬茂勤的亲娘,也就是秋泓的姨妈、邬砚青的后娘,也就是秋泓的岳母,还有邬家二爷、邬家表少爷、邬家姑老爷,等等等等,简直是拖家带口,举家迁徙。 而除了他们,来见秋泓的还有一位,那就是吴重山的同年,秋泓的师伯,北怀布政使李霭学。 李霭学人生得矮矮胖胖,一见秋泓,笑容满面,仿佛同年的学生也是自己的学生,他与有荣焉一般,上前赞赏道:“秋部堂果真是一表人才。” 秋泓还没及道谢,就听被人抬进来的邬太爷高声嚷嚷道:“让我死,让我和我侄儿一起死!” 这魔音贯耳,尚未来到近前,就先让秋泓额角一阵鼓跳,他对李霭学拱了拱手:“师伯见笑。” 李霭学也明显被这家人折磨得有些心累,他笑着叹了口气:“此案很难再追究了,凤岐,得饶人处且饶人。” 秋泓一听就头大,李霭学这意思,难道指的是邬家这帮人的无理取闹,都是自己暗示的吗? 也对,邬茂勤所在的潞州织造从打仗开始,就一直源源不断地为前线军队提供军需,这可是肥差,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若不是秋泓的嫡系唐彻在兵部,如此美事绝不可能落到邬茂勤的头上。 可邬茂勤所在之职,国朝历代都听兵部调遣,纺织军衣棉被等物。而早在秋泓入主长缨处前,他这小表兄就已经是潞州织造的主事了。 但当一个人的官,做到一定高度后,他家后院长了棵草,都必定与他这官儿有关。 就算邬茂勤在秋泓还没娶到他三堂妹邬砚青时,就已经贪了不少军需,就算秋泓压根没有特殊照料过他的表兄兼内兄,大家还是会“心照不宣”地认为,邬茂勤就是秋泓安排在潞州织造里喝油水的。 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后来常常打着秋泓旗号受贿的邬茂勤,只见过秋泓一面呢? 秋泓本人都有口难辩,可师伯到底是师伯,明熹四年的秋泓还是那个尊师重道,很讲仁义礼信的秋泓,他耐着性子,好脾气道:“师伯若想继续查,那就继续查,若想追缴赃物,那就放心追缴赃物。邬茂勤昧的是兵部的钱,贪墨贪到了兵部头上,哪有再继续纵容的道理?” 说完,秋泓敛起笑容,对李果儿道:“去把岳丈请来。” 邬家太爷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他少时中秀才,在潞州一代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读书人,只可惜三十年屡试不中,名气渐落,直到前些年才靠着大侄儿在潞州织造挣钱、女婿在朝堂上做官儿重新扬眉吐气。 只不过,他的扬眉吐气尽显在外人面前,这老头儿一见秋泓,就立刻矮了半头,差点瑟瑟缩缩地跪下行礼喊“官老爷”。 秋泓规规矩矩给他让座,又令铜钱儿看茶,等他的岳丈大人喝完一整壶瓜片后,秋泓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家里已经去府衙认过尸了?” 端着茶盏的邬太爷一滞,顿时被嘴里含着的半口水呛得前仰后合。 李霭学赶紧说道:“部堂内兄的灵柩已送回涉山家中了,只是……太爷一直在洳州城,恐怕还没时间回去……见一见孩子。” “岳丈,好歹回去看一眼,伯父走得早,内兄是岳丈一手养大的,如今人都死了,再闹也闹不回来。”秋泓淡淡道。 邬太爷觑了一眼秋泓,又觑了一眼“笑面虎”李霭学,无论如何都有些挺不起腰板,他怯怯道:“那个……姑爷,你看,咱们这家,是不是能……” “不能。”秋泓毫不留情地打断了邬太爷的话。 李霭学诧异地看向秋泓。 秋泓抿了口茶,冷着脸道:“正好家里人也来了不少,都一起在这里住下吧,省得官府去抄家时再磕了碰了,惹出不相干的人命来。” “这,这……”邬太爷顿时被吓得面无人色。 李霭学赶紧道:“凤岐,这是不是有些太……” “藩台直接去请臬台写抄家令吧,地方织造上的案子,大可先斩后奏呈报朝廷,正好,我身边跟了不少轻羽卫,藩台直接带回去,让他们把清单点明白了,送到我面前。”秋泓说道。 不称“师伯”称“藩台”了,李霭学终于明白,秋泓把邬太爷请到自己跟前,哪里是要给夫人娘家面子?这是要抄底啊。 第129章 但既然邬家女婿都没意见,这给地方财政增收的好机会,李霭学又怎会拒绝? 当天,李峭如留下的三十个轻羽卫就在镇抚使仇善的带领下,快马加鞭地去了潞州涉山。 留在洳州的邬家老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轻羽卫把家里的金银财宝一扫而空。 “这是什么?”正是清点之时,秋泓从数箱珠宝中翻出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匣子。 小匣子不大,里面却满登登地塞了几百张地契。邬家人逐个问去,无一人知道这地契都是从哪里来的。 “去查。”秋泓把地契丢给了现任镇抚使仇善。 查地契转让前的来源是轻羽卫们的熟练活了,不到一天时间,仇善就带着清单回到了秋泓面前,并禀报道:“部堂,这些地契,其中有一半是从当地大户手中收买来的,还有一半,原属于涉山本地的一个书院。” “书院?”秋泓瞬间想起了什么,他问道,“宣阳书院?” “正是。”仇善回答。 “啪”的一声,秋泓合上了匣子,抬眼看向底下跪着的一溜邬家老少:“可有人认识裴烝?” 不一会,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八、九的男子举起了手,颤声答道:“草民认识。” “起来说话。”秋泓走上前。 这人名叫邬茂生,是邬茂勤同父异母的二弟,人生得其貌不扬,和他仪表堂堂的大哥、丰腴秀丽的三妹一点都不像。 “秋部堂,”邬茂生小声叫道,“我在宣阳书院里上过学,见过裴掌事。” 说完,他见秋泓神色无异,便接着往下道:“兄长平日里繁忙,很多事都是我帮他处理的。比如,和裴掌事来往,逢年过节送礼,都是由我去裴掌事府上拜贺。” “地契呢?那你可知这地契是如何得来的?”秋泓问道。 邬茂生支吾了一下,回答:“好像,好像是,六年前裴掌事帮兄长办成了一件事,兄长很高兴,在事成后,许诺给裴掌事一万亩良田。但在五年前,裴掌事的父亲裴相投敌叛国,裴掌事怕朝廷追究,逃去了北边。所以……这一万亩良田,就又回到了兄长的手里。” “一万亩。”秋泓重复了一遍。 邬家在两怀一代如何富庶,秋泓也有耳闻,只是万没想到,居然能轻轻松松许诺出一万亩良田。 如此说来,裴家的田,岂不是要更多? 他们到底兼并了多少人的土地? 秋泓不敢想。 此时,他只能顺着邬茂生的话道:“那你清不清楚,你兄长托裴烝办的事是什么?” 邬茂生想了想,回答:“似乎是,我兄长要请裴掌事为他引荐了一个人。” “谁?”秋泓问道。 邬茂生嘴唇一动,吐出了一个秋泓绝不想听到的名字,他说:“华忘尘。” 天崇道前任掌教,华忘尘。 这个已经沉寂了五年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了秋泓耳畔,他神色一震,僵立在了原地。 长靖三十三年,秋泓奉父母之命,南下成亲。 在路上,他遇到了天崇道北怀分坛坛主张继宗、宣阳书院的先生余泰之,以及一个现在看来明显是天崇道门徒的老方士。 那时,初出茅庐的秋泓刚被《天罡相术》指定为能挽救大昇国祚的“逆臣”,长缨处总领大臣还是胡世玉,长靖皇帝也没有御驾亲征,朝野虽乱,却乱中有序。 可也正是那个时候,天崇道的根系,已在不知不觉中探入了各个角落。 比如宣阳书院、涉安学派,再比如秋泓的老师裴松吟,这个在胡世玉被天崇道杀死后,轻轻松松坐上长缨处总领大臣之位的相国。 而在不知不觉中,天崇道的手,也伸到了秋泓的身边。 李霭学万万没想到,居然还能有这样的收获,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秋泓一眼,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小匣子一眼,上前问道:“凤岐,还查吗?” “查,”秋泓声音艰涩,“给我好好查,看看他们邬家,到底藏纳了多少污垢。” “是。”仇善立刻抱拳道。 第51章 明熹四年(六) 有些事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经轻羽卫细细一点,竟从邬茂勤的文牍中,找到了不少与张继宗、华忘尘和碧罗等人的书信往来。 邬茂生自知这些事瞒不住秋泓,他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了。 果然,邬茂勤送给裴烝的一万亩良田里有一大半都是张继宗还在时,为他收敛的。 张继宗本向邬茂勤保证过,一定想办法带他认识自家掌教华忘尘。可谁知,还不等张继宗牵线搭桥,这人就被陆渐春一剑劈死了。邬茂勤只好觍着脸皮去找裴烝,还稍带地提了一嘴和秋泓的关系,这才搭上华忘尘这条线。 可惜的是,没过多久,华忘尘也死了,紧接着,北牧狼王南下,裴烝北逃,天崇道落入碧罗手中,这下,邬茂勤彻底失去了和这邪魔外道的联系。 只不过,他并不死心,一面将贪下的军需送去给碧罗掌教邀功,一面偷偷与逃去了北边的裴烝联络,希望能通过他,在来日大昇被北牧吞掉后,自己能有个一官半职。 但这位看似“高瞻远瞩”的潞州织造没有想到,他的妹夫秋泓,南廷上下的实际掌权人,竟带着昇军抗住了北牧人,甚至在北怀前线拉开了长达三年多的战略防御。 第130章 这三年之间,邬茂勤提心吊胆,隔三差五就要撺掇自己的叔父邬太爷去求秋泓,让邬家人脱军籍,好以此甩掉自己留在潞州的把柄。 只是,这把柄尚未脱去,事情就已败露,邬茂勤走投无路,畏罪自杀,最终,将自己所做的一切,袒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给了秋泓一计响亮的耳光。 ——堂堂帝师,在南廷叱咤风云的秋泓,自家后院起了大火竟然都不知道。也就是那碧罗满心满脑子都是得到阿耶合罕部,压根不在意华忘尘布下的局,否则现在,天崇道怕不是已经来到了明熹帝祝颛的身边。 这事不能细想,越想则越后怕。 尤其是在洳州这地界上,往前是鸭儿山里的云栖娘娘庙,往后是涉安学派的宣阳书院,走错一步,恐怕就要被天崇道抢了先机。 而如此看来,见微知著,这些年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的仙观、书院,里面又该有多少成了天崇道的爪牙呢? 深夜,已过三更,秋泓仍坐在书桌后,翻看轻羽卫搜查来的书院密报。 仇善站在他座下,困得昏昏欲睡。 “近日轻羽卫中可有人议论李同知的事?”秋泓忽然开口问道。 仇善立刻惊醒,站直了回答:“没人敢议论。” “那就好,你给我把那些人的嘴都看好了,少让他们讲动摇军心的话。”秋泓头也不抬地说道。 “是。”仇善顿了片刻,忍不住问道,“部堂……同知他到底为什么会叛逃?这么多年了,属下跟在同知身边,从未发现他与北边有过来往。” “这是你该问的问题吗?”秋泓冷眼看他。 仇善一凛,忙低下头去:“属下知错。” 秋泓抬手丢出一封信:“去,明日送到云栖娘娘庙。” 仇善愣了愣,捡起信,有些迷茫:“只送到庙里就好?收信的人是谁?” 秋泓抬眼看向他。 仇善赶紧一抱拳:“属下蠢钝,又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不料这回秋泓竟好好回答了,他说:“收信的人是门房里的姑子,她知道该交给谁。” “是。”仇善捧着信,顶着满头冷汗,退了下去。 但走到门边,他又折返,为秋泓送上了另一封信:“部堂,属下今日忙忘了,这里有一封京梁送给您的家书。” “放桌子上就行。”秋泓说道。 仇善长舒一口气,总算能安心告退了。 这位曾陪过明熹皇帝喝花酒的镇抚使并不知道,他怀里这封信的收信人,是天崇道现任掌教碧罗。 自然,他也不会知道,这封信一旦送出,生生不息了几百年的天崇道,就将随着昇军北上的步伐而四分五裂。 洳州城上,目视着仇善飞马西去的陆渐春听到了一阵哀戚的哭声,他叫来亲兵王六,问道:“大白天的,是谁在哭?” 王六在自家主将面前,放肆了不少,他笑着回答:“还能是谁?邬家人呗,让回涉山安生过日子不回,非得在这里求秋部堂宽恕。不过说来也是,前几日他们刚被抄了家,田宅充公了一大半,就算回去,拿什么过日子呢?要说这秋部堂也真是铁面无私,居然真的把老丈人的家给抄了,还把内兄给逼死了,也是够狠的……” “邬家不无辜。”陆渐春沉着脸说道。 王六瘪了瘪嘴,小声嘟囔道:“那又如何?好歹是岳家呢,将军啊,你说秋部堂他以后该怎么面对他娶来的媳妇?难道铁面无私的秋部堂要连媳妇也一起休了吗?” 陆渐春一时被城门底下那邬家人的哭声吵得心情烦闷,他问道:“秋部堂呢?就放任邬家人在这里喊冤?” 王六回答:“秋部堂昨日见了一次,然后就一直称病不出,任由他们在外面胡闹,真是……” “病了?”陆渐春急忙打断了王六的话,“秋部堂病得严重吗?” 王六挠了挠头:“这小的就不清楚了,谁知道是真病还是装病……” 眼下又飘起了小雪,陆渐春甩下王六,急匆匆地走下城楼,越过了那群在雪地里哭爹喊娘的邬家人。 进了驿馆后宅,刚踏进门的陆渐春就见铜钱儿苦着脸,端着一碗药往秋泓的房里走。 “铜钱儿!”陆渐春叫道。 铜钱儿被这一嗓子吓得差点泼了药,守在门口的李果儿赶紧上前接过碗,毕恭毕敬地应道:“陆将军。” 陆渐春忧心道:“你家先生怎么了?” 铜钱儿边吹自己那被药汤烫红了的手指,边说:“还是那老毛病,昨夜为了提神,饮多了艾片泡的水,半夜就犯了胃痛,早上吃的东西方才也吐了,药也喝不下去,这都是第二碗了。” 陆渐春皱起眉,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进去瞧瞧。” 铜钱儿正想说今日他家老爷不见客,谁知李果儿却直接侧身让道:“将军请。” 屋里拉着暖帘,炉火正旺,陆渐春先在屋外解了甲胄和外袍,才轻手轻脚地拨开屏风,走入里间。 秋泓正斜靠在暖榻上,他支着头倚着凭几,身上搭了条狐毛毯子,膝上还放着王竹潇从佩州发回来的战报。 “把药放外面的桌上,我闻着难受。”听见来人的脚步,秋泓只当是铜钱儿或是李果儿。 “凤岐,”谁料开口的竟是陆渐春,他接过药碗,放到了秋泓手边的小几上,“不吃药怎么能好呢?” 第131章 秋泓见到陆渐春就是一愣:“你怎么来了?” 陆渐春本想随口找个军中小事来搪塞,可话到嘴边,他却老老实实地回答:“听王六说你病了,我担心,所以来看看。” 秋泓正因邬家人和佩州军防而烦闷,听到陆渐春这么说,心里竟觉得好受了不少,他口是心非道:“我没事,你动不动跑来我这里,叫别人看笑话。” 陆渐春见秋泓脸色青白,唇上也不见血色,正想劝他多歇歇。但还不等自己开口,铜钱儿就先叫出了声:“老爷啊,您哪里没事了?昨夜都快疼昏过去了,还敢说自己……” “闭嘴!”秋泓刚想喊李果儿把这人领走,胃里就又是一阵急痛,他没忍住,闷哼出了声。 陆渐春赶忙上前撑住差点栽下小榻的人,又一手撤了凭几扶人躺下,他转头对李果儿道:“去找个烤热了的盐袋来。” 李果儿极有眼色,顺势拉着铜钱儿一起走了。 秋泓侧躺在床上,痛得身上直冒冷汗。 陆渐春动作小心地揽住了他的肩膀,说道:“凤岐,我帮你揉揉吧。” 秋泓说不出话,却拉住了陆渐春的袖口。 陆渐春一手握住了秋泓冰凉的十指,另一手探进毯子,用自己宽厚温暖的掌心贴在了秋泓胸腹上。 这两年为忙政事和军务,秋泓瘦得实在厉害,平日里穿着宽大的官袍还看不出,此时陆渐春亲手贴上了这人的皮肉才知道,他这裹在官袍里的身子早已只剩一把骨头了。 将军心疼得差点红了眼,他低声叫道:“凤岐……” 秋泓抬手碰了碰陆渐春的脸:“你怎么哭了?” 陆渐春吓了一跳,忙收回手去摸自己的双颊。 秋泓捱过这阵疼,稍稍好些,虚虚地笑了一下:“眼泪还在眼眶里,没流下来呢。” 陆渐春顿时羞得红了脸。 好在是李果儿带着热盐袋回来了,拯救了差点在秋泓面前掉眼泪的陆将军。 他把人扶起,又将盐袋塞进了秋泓的怀里:“暖暖,会好些。” 秋泓歪在靠枕上,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正这时,外面又有小厮来报信,说秋泓的岳丈和岳母在城门底下哭晕了过去,眼下是送到驿馆来医治,还是丢在外面不管。 陆渐春一听这话,生怕秋泓又为此来气,赶紧推李果儿出去把那对耍无赖的老夫妻请进驿馆。 秋泓却执拗道:“何必请进驿馆?直接送回涉山。正好陆将军在这里,就让陆将军拨几个手下人,跟着轻羽卫一起,把他们全都送回去……” “凤岐,”陆渐春一把按住要起身的秋泓,劝道,“你何必跟岳父岳母置这气?再叫夫人知道了……” “知道了又如何?”秋泓气急,他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甚至还要去抓那被他放在枕边的染春剑,“她亲娘早死了,我那岳母待她又不好,当初嫁女儿如卖女儿一般,恨不能赶紧把人送走,现在又跑到我跟前讲,要我看在女儿的面子上饶了他家。今日我饶了他家,明日饶了别家,后日直接去求陛下大赦天下好了!他们就是看着我在这里,料定了官府不敢轻举妄动,干脆我死了罢,我死了他们就安生了……” 说完,秋泓就要拔剑自刎。 陆渐春哭笑不得,他一面按下这人,一面赶紧给李果儿使眼色,让他千万别听自家老爷的话。 等李果儿走了,陆渐春方才和声安慰这撒泼打滚儿的人道:“说什么死不死的?你要是死了,陛下怎么办?江山社稷怎么办?” 闹了这一通,秋泓身上愈发难受,他丢下染春剑,推开陆渐春,伏在床边又呕了起来,等好容易平复下去,就闭着眼睛往床上一躺,蒙上脑袋,气道:“江山社稷与我何干?这天底下的人都巴不得我赶紧死了才好呢。” 陆渐春叹了口气,伸进被子里去拉秋泓的手:“秋部堂,你要是死了,来日没人护着陆家军,末将被人欺负了该怎么办?难道末将也刀一横,死了拉倒,我们阴曹地府里相见吗?” 秋泓被他逗乐了,闷在被子里笑出了声。 陆渐春接着道:“再说了,谁告诉秋部堂,这天下的人都恨死你了?末将在南边,听到的都是赞颂部堂英明神武的声音。” 秋泓露出一双眼睛:“陆将军这几年阿谀拍马的本事又精进了。” 陆渐春义正严词:“末将说的都是实话,若有一句为假,当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秋泓失笑,“越说越离谱。” 陆渐春舒了口气:“不生气了吧?你这病就是气的。” 秋泓阖上眼睛不说话,陆渐春拉着他的手,谆谆道:“凤岐,那邬家该罚,你铁面无私,百姓们都称颂你是好官呢。但岳父岳母到底是岳父岳母,就算邬家待邬夫人再不好,那也是她的娘家人。” 秋泓不说话。 “起码……”陆渐春斟酌了一下,“起码,追缴完赃物,余下的银钱和田宅得还给邬家。” 秋泓仍旧不说话。 “凤岐……” “知道了知道了,”秋泓再也忍不了陆渐春的絮絮叨叨,他翻了个身,把后背留给陆将军,“请回吧。” 陆渐春有些委屈,他端起药碗,试探着问道:“先喝药吧,药都凉了,等你喝完药我就走……” “我不想……” “部堂。”秋泓的话没说完,屋外传来了仇善的声音,他说道,“我把回信带回来了。” 第132章 “回信?”秋泓起身一怔,“碧罗就在云栖娘娘庙?” 碧罗确实就在云栖娘娘庙,锦鸢姑娘刚一收到信,就立刻转交到了她的手上。 仇善还没走出二里地,回信就送到了他的身边。 陆渐春一听秋泓竟和天崇道的魔女还有联系,当即脸色一变:“你给碧罗写信做什么?” 秋泓倚在榻上,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邀请她替我搅乱布日格手下的阿耶合罕部,既然云栖娘娘庙已经立在这里了,不用白不用。” “什么?”陆渐春有些发愣。 “阿耶合罕部,”秋泓重复了一遍,“在布日格投奔了也古达后,阿耶合罕部的一大半人马都被他收拢至帐下,后来,可图哈兰又把他外孙女也儿哲哲嫁给了布日格,让原本该与也古达对抗的阿耶合罕部变成了狼王手下的一支先锋军。如果能让阿耶合罕部乱起来,佩州一战,事半功倍。” 陆渐春盯着秋泓苍白的侧脸,忽然道:“当年在信州城外,凤岐你是不是和碧罗达成了什么交易?” 秋泓合上信,没答这话,只说:“碧罗答应了,也对,这种事情对于她而言,易如反掌。” 陆渐春不说话了。 “怎么了?”秋泓看到陆渐春这副严肃的神情,笑了一下,“陆将军方才还心疼我心疼得差点掉眼泪,现在一听说我与虎谋皮,是不是也和天下人一样恨死我了?” “凤岐,”陆渐春又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可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以后?”秋泓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我不想以后,只想现在,而现在,先把这一仗打赢了再说吧。” 第52章 明熹四年(七) 陆渐春没有料到的是,不到七天时间,碧罗就成功让最亲近布日格的草原第三部 军心大乱。 起先,只是一个在云栖娘娘庙里供了“香火”的士卒被同袍发现身上藏着巫觋魔面具,没过几天,越来越多的北牧士兵在营中找到了这种曾流传于上离一代的秘法法器。 很快,一个流言在北牧军中应运而生。 ——谁扣上了巫觋魔面具,谁就会被巫觋收走灵魂。 起先,布日格并未在意,他只当是士兵们离家太久,在中原这地方水土不服,但眨眼之间,事态的发展就超出了布日格的想象。 因为,真的有一个士兵在扣上巫觋魔面具后,被“收走”了灵魂。 那是一个雪夜,值夜的小卒兢兢业业守在瞭望台下的哨岗中,生怕刚刚把他们逼退出三百余里的昇军在此时偷袭。 可没想到的是,这夜,他没有等来昇军,而是等来了自己的死期。 第二天清晨,巡营的哨兵在雪地上发现了这个小卒的尸体。 硕大的巫觋魔面具嵌在他的面皮上,边缘深深地卡在骨缝中,无论如何拔,也拔不出来。 而等拨开这小卒的衣服,众人方才发现,在他的皮肤上,密密麻麻地纹刻了上千个诡异的字符,其中,有的字符他们认得,有的则完全没见过。 临到阵前,最怕军心被鬼鬼神神之事蒙蔽。布日格当机立断,要在营中彻查此事。 然而,就在这最关键的时刻,远在北都的可图哈兰忽然发来调令,要抽走他手下将近三分之一的阿耶合罕旧部。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个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一路飞到了昇军大营中。 “打吗?”每过一天,陆渐春都要向秋泓问出同样的话。 而每一次,秋泓的回答都是一样,他说:“再等等。” “凤岐,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陆渐春皱眉问道,“你也知道,那可图哈兰的外孙女可是布日格的王妃,就算是现在北牧军中闹巫蛊之乱,可图哈兰想保全自己的部族,也绝不会因这种事而放弃决胜之战的。” 秋泓沉吟片刻,答道:“那若是阿耶合罕部的此次调兵,起因就是布日格的王妃呢?” 陆渐春一怔。 “我不确定,所得再等等。”秋泓说道。 陆渐春慢慢琢磨出了名堂,他略带疑惑地问:“布日格的王妃为何会这么做?” 秋泓没有回答。 也儿哲哲为何会这么做? 当然是因为碧罗,她那同父异母的姐姐。 若说这两姊妹到底有什么大仇大怨?旁人是不知道的,早先,就连深知碧罗厌恶阿耶合罕部的秋泓都摸不清其中门道。 毕竟,一个是草原公主,一个是邪教魔女,两人就算是有什么龃龉,也不至于拿庞大的阿耶合罕部来做赌注。 直到前些日去了一趟鸭儿山,秋泓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在当年华忘尘于塞外救下碧罗后,他们二人曾试图刺杀可图哈兰的女婿,也就是碧罗的生父。 只可惜,那一碗本该被这个回乌男人喝下的毒药,最终落进了可图哈兰公主的肚子里,当时,年仅八岁的也儿哲哲亲眼目睹了母亲痛苦死去的过程。 杀母之仇,都是杀母之仇,而也正是这此生都无法消解的杀母之仇让秋泓有了把李峭如送去北都做细作的底气。 名誉上的北廷宰相,实际上的北牧人“吉祥物”李执,怎会不清楚自己儿子回来的目的?他自然顺水推舟,在前线大闹巫蛊之乱时,促成了可图哈兰撤兵这一场好戏。 而秋泓所说的“再等等”,却不是等一个确切的结果。 第133章 他是在等李峭如赶紧抽身。 但远在京梁的祝颛,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又三天,坐镇洳州的秋泓接到了一纸令他无比烦闷的圣旨。 祝颛,勒令他与陆渐春抓紧时间回京梁。 “简直是胡闹!”秋泓当着前来宣旨的南录司都督冯忠和翰林院编修谢谦脱口骂道,“如今正是紧要关头,岂是我和陆将军说回去就能回去的?” 冯忠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曾伺候过大统皇帝,本已在京梁养老数年,谁料一朝北都沦陷,他这个前朝老人,又被拉到御前听事了。 只不过这冯公公已年老耳背,听到骂声,权当秋泓是准备接旨,正要上前,却被好心的谢谦拦了下来:“冯督公,您先下去歇着吧,我来。” 说罢,他接过圣旨,走到了秋泓身前:“部堂,陛下虽忧心战事,但朝中大事小情都无比依赖您,一日都离不开您。” “陛下忧心战事就该好好体谅前线的将士们,这种紧要关头召我回去也就罢了,召陆将军回去又是为何?是不是有人在陛下面前嚼了舌根?说了不中听的话?”秋泓阴阳怪气道。 谢谦脸上挂不住,赔笑着说:“部堂,陛下的决定,臣等如何能说得算呢?” “你们如何能说得算?”秋泓冷笑,“我离京前,是如何嘱咐你们的?凡大事,须得先报送洳州,让我知晓,后才可决断。陛下要召我和陆将军回去,王相、赵太宰他们拿不准主意,徐锦南、唐彻呢?他们二人也不知写封信过问我的意见吗?” 谢谦是明熹三年辛卯科的进士,而后拜在了秋泓同年汪屏门下。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颇为尴尬的身份,那就是,此人乃沈惇长兄沈恪的妻家外甥,明面上,他算是从北廷“叛”过来的人。 只是谢谦此人心思活道,他左右逢源,还没出翰林院,就在南廷里结交了一帮好友。 秋泓离京前,那份出格的票拟就是谢谦写的,若不是徐锦南出来和稀泥,汪屏这老实人恐怕就要替学生上去请罪了。 而眼下,祝颛要临战召将的事一出,秋泓一下子就猜出了京梁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从陆渐春北调后,唐彻外派出京,总督两江与阡南军务,他不在京城,拍板定事的人自然就成了空有其名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王一焕和吏部尚书赵敛。 王一焕和赵敛虽没什么本事,但大局观是有的,他们二人都是长靖朝的老臣,不是没经过纯皇帝祝旼战死后朝野上下打成一片的乱状。 更何况,祝旼好歹还算个人物,祝颛是什么?一个只会玩女人喝花酒的草包皇帝,他怎么可能冒出临阵召将的念头?多半是此人头脑一热,嚷嚷着想见秋泓,于是别有用心之人便趁此机会,要那蠢货顺道把陆渐春也召回来。但召回陆渐春事大,王一焕、赵敛不可能不拦着。 不过,这两人圆滑至极、明哲保身,他们就算是不同意,也不会明着说,大抵,在面对祝颛时只有一句话,那就是:“还是先问问秋先生吧。” 于是,送信问秋泓的事,自然就落到了平日里负责帮长缨处写票拟、给宫里撰应制诗、贺表以及草拟圣旨的翰林院手中。 如今的翰林院归属赵敛之子赵思同掌管,赵思同是个花花公子,逃到了南边就开始安心吟诗作对,不理政务,所有事情都丢给手下那群修撰、检讨和庶常们处理,一来二去,写信问秋泓就成了谢谦的任务。 谢谦没想到,秋泓不在京梁,却把京梁的事猜得一清二楚,甚至,还看明白了自己想要讨好皇帝、用心不纯、一步登天的念头。 他顿时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在秋泓面前连句话也说不出。 秋泓冷声问道:“谢编修,我早就听说,你时常在翰林院里讲,本部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子,是因得了好运,傍上了当今陛下,所以飞黄腾达、平步青云,一年连升五职。你甚至还背地里撺掇在科道任职的同年,想要弹劾我历俸未满,是吗?” 谢谦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 “本部且问你,你是讨了陛下欢心,可若陆将军真被召回去了,前线有了什么闪失,你该如何是好?”秋泓冷眼瞧道,“你是辛卯科的榜眼,及第时不过二十五岁,本就有大好前程,何必做这种见不得人且伤天害理的事?” 谢谦抿了抿嘴,无法回答。 确实,他二十五岁及第,直接授了编修一职,已比旁人先了一大步。 只不过,没有秋泓以及徐锦南那帮戊子科进士的运气,他恐怕得先在翰林院熬上九年,然后历六部,再然后做讲官,恐怕才能等到长缨处廷推这一步。 但如今看来,秋泓和徐锦南还不到三十,汪屏不到四十,他们二人的同年之中不乏青年才俊。王一焕和赵敛以及南下的那帮老臣退了之后,顶上长缨处的必是他们,等再把他们熬倒,那又不知猴年马月了。 秋泓懒得琢磨谢谦的弯弯绕绕,他一摆手,把人挥退:“跟着冯公公回京,不要在前线碍眼。” 谢谦吃了一惊,抬头就想争辩。 可这时,陆渐春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忠靖堂。 “凤岐,”他急声道,“北牧人有动静了。” “如何?”秋泓一振,抬了起头。 陆渐春看了一眼还跪在底下的谢谦,上前压低声音说:“可图哈兰手下的三万人蠢蠢欲动,似乎是布日格违抗军令,要把人强行留在前线。” 第134章 秋泓呼吸一顿:“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陆渐春不解。 秋泓迅速起身,越过仍旧跪着的谢谦,飞快道:“发急令给王老将军,要他不论如何,今夜都必须守住佩州城。” “什么?”陆渐春吃了一惊,追上秋泓道,“今夜北牧人难道会偷袭佩州吗?” 秋泓走至门下,停住脚步,叫来了守在外面的仇善:“去鸭儿山云栖娘娘庙,告诉门房,就说今夜佩州有一场大战,阿耶合罕部能否拿下,就看她了。” 仇善立刻领命而去。 这时,陆渐春方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凤岐,”他问道,“你是打算把布日格引去佩州吗?” “不,”秋泓摇头,“我是打算把布日格引来洳州。” 陆渐春一震,忙问:“这是何意?原本定好的计划岂可临阵变动?” 秋泓不答。 陆渐春心下着急,脱口而出:“难不成,是你收了那碧罗什么好处?” 秋泓愕然:“你怎会这样想我?” “若非如此,你又怎会三番五次地去找那邪教妖女谋事?”陆渐春深吸了一口气,“凤岐,我知你心切,也知你想凭借此战,奠定胜局,可不论如何,碧罗都是天崇道的人,你若收了她的好处,那和裴烝、邬茂勤之流,又有何分别?” 秋泓的面色渐渐冷了下来,他注视着陆渐春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陆将军,你是要以下犯上吗?” 这是秋泓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陆渐春说话。 陆渐春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今夜,我要你走洳州阳沽一线,按照原先王老将军所定的布防,截断布日格攻打佩州兵线。”秋泓缓和了语气,“你之前说得没错,在信州,我确实与碧罗达成了什么交易,而且,碧罗的确许诺给了我不少好处,其中一条,就是将南边作乱的民匪悉数交由朝廷处置。陆将军这些年在信州一代剿匪,难道从未想过,为何会如此顺利吗?” 陆渐春的神色渐渐变了。 “而我许诺给碧罗的,就是布日格手下的阿耶合罕部,以及那个藏在阿耶合罕部中的回乌男人。不然,我怎会允许她把天崇道分坛藏在鸭儿山的庙里?眼下,可图哈兰在也儿哲哲的鼓动下要撤兵,说明原本你我以为牢不可破的北牧朝廷已经开始有了裂纹,而布日格想在这个裂纹尚可控制时,主动出击,他已经输了两次,不能再输第三次,所以,一旦主动出击,他一定会选择一个更加稳妥的方式。于是,我便给他送信,向这位少狼王透露,他军中的巫蛊之乱就是碧罗搞的鬼。在布日格看来,碧罗是他的盟友,如今盟友背叛了他,他还会任由碧罗在北边扩张天崇道吗?”秋泓缓缓说道,“他们马上就将自相残杀了。” 听完这一番话,陆渐春的心已提到了嗓子眼。他意识到,秋泓来到前线,不光是为了把自己调来支援王竹潇,更是为了一举拿下布日格,同时分裂天崇道。 “问潮,我把李峭如送去了北都,可图哈兰撤兵一事,就是他的手笔。”秋泓垂下了双眼,“我只是没想到,布日格竟会反应如此之快。既然如此,那就把这本该放在明面上打的一场仗,拉到暗处好了。” “他知道你在洳州?” “他知道我在洳州。” “所以,他看似是要主动出击佩州,实则准备攻打洳州。” “没错。” 陆渐春凛声问道:“秋凤岐,你在布下这个局时,有考虑到我和王老将军手下的士兵吗?” “有。”秋泓没有隐瞒。 “既然有,你又为何要瞒着我和王老将军?你是把我和他当成了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吗?”陆渐春质问道。 “问潮,”秋泓并不生气,“不管是李峭如叛逃的真实目的还是碧罗与布日格的自相残杀,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事情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况且,如今也只是将佩州和洳州的战略位置调换了而已……” “将战略位置调换了而已?”陆渐春陡然拔高了声音,“秋部堂,你从未上过战场,又怎知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道理?” “我……” “秋部堂运筹帷幄,自然不是我们这些武夫能相比的。”陆渐春不停秋泓辩解,他一抱拳,“告辞,末将要去前线督军了。” 不管是在朝堂上,还是在军营中,陆渐春一向好脾气,他待下属宽容,待上司谦卑,待身边所有人都无比和善。 而此时此刻,却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有如此大的怒火。 秋泓所说之法并非不可,无外乎两种策略,风险总是有的,毕竟机遇就在那里。但他这么做,赢了,是一场大胜,输了,就是把所有将士们往火坑里推。 陆渐春终于明白了王竹潇说的那句话,将来他杀你,你死前还得对他感激涕零。 确实,如果秋泓不把一切向自己说明,他若死在这一战中,死前,怕是还要遗憾自己负了秋泓所托。 愤怒冲昏了头,也让陆渐春在瞬间忘记了那晚秋泓托着瑶光贝笑着看向他时,他曾想,若是此人要杀我,那就杀我好了。 第53章 明熹四年(八) 佩州一战是晚上戌时三刻打响的。 秋泓刚一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洳州城门便已大开,陆家军鱼贯而出。 这一晚,守城的老兵背靠险山,出城的将军星驰夜奔,悄无声息间,一场决定大昇命运的会战开始了。 第135章 秋泓在窗边,凝视着窗外的风雪,静静地坐着。 一叠刚从前线送回的战报正放在他手旁,纸页上似乎还沾着火硝和冷铁的味道,让秋泓得以一窥浴血奋战的沙场。 “老爷,您要不先睡会?”铜钱儿蹭到近前,小声说道。 雪下得更大了些,冰晶被风吹入小窗,落在了秋泓的肩上。 铜钱儿急忙上前,取下杈干,放下卷帘;“老爷?” “你去歇着吧,我睡不着。”秋泓回答。 铜钱儿站着没动:“老爷,您都好几天没合眼了,这样下去,身体哪能撑得住?” 正说这话时,一斥候匆匆从外面走来,径直到秋泓面前,跪地行礼道:“部堂,前线来报,俞水河上风雪大,陆将军改道,怕是要在阳沽山中遇北牧大军了。” 秋泓脸色一白,立即站起身:“可有消息?” “自陆将军改道后,受风雪之阻,现如今还没有消息。”斥候回答。 秋泓点头道:“好,一旦有消息,立刻回报我。” “是。”斥候领命去了。 秋泓重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 “老爷?”铜钱儿小心叫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秋泓忽然问。 作为自小跟在秋泓身边的书童,铜钱儿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人,他这些年耳濡目染,也算明白了不少东西,甚至还跟在邬夫人身边,学会了抚琴这等雅艺。 为此,铜钱儿还时不时嘲笑木讷的李果儿,说他除了端茶送水,其余的什么也不会。 但眼下,自诩“附庸风雅”的铜钱儿却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秋泓的话。 他家老爷操心的是国家大事,而他,毕竟只是个小书童。 “怎么不说话?”秋泓却硬要在这里求个答案,“之前我听你批讲李果儿时,不是话很多吗?” 铜钱儿笑了笑,低着头道:“小的胡言乱语,老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我已经放在心上了,”秋泓抬头,“说吧,给我讲讲你的心里话。” 铜钱儿红着脸,嗫嚅了半天,才回答:“小的也说不清,老爷做的事是关系天下的大事,是非对错……要后人评说。” “是非对错,后人评说。”秋泓喃喃重复道。 “不过……后人看到的,也只是结局而已,其中有多少心酸苦楚,谁又能知道呢?”铜钱儿说道,“我是老爷身边的人,自然觉得老爷做得没错,可我……可我若是陆将军手下的士兵,我或许就……” “就会恨我。”秋泓接道。 铜钱儿不敢往下说了,他和那些朝堂上的大小官员一样,这些年来对秋泓愈发畏惧。 可秋泓说完这句话,却笑了一下,他道:“那就是我错了。” 铜钱儿抿了抿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这一夜星辰惨淡,北风呼啸,地上鲜血凝如冰霜,梢头雪雾结成长棱。 身上裹着厚重棉衣的士兵冒着刺骨的凛风,在山间蹒跚跋涉。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如披素裹,静立在山岗之巅,眺望远方。 轰隆隆! 山的那头,一阵颤动大地的巨响巍巍传来,让所有埋头苦行的兵卒直起身,看向那黑沉沉的夜空。 “落——闸——”城门上,号角声起。 一个须髯花白的老将军登上了点炮台,他从亲兵的手中接过一把长弓,搭箭对准了高耸于夜幕下的烽火燧。 只听倏地一声,长箭破风,在半空中烧起了熊熊烈焰。紧接着,一道炽目的火光在众人头顶高燃,照亮了肃立于城门下的明甲战士。 呜—— 一声遥远的低吟似在天边响起,匍匐在山甸雪丛中的北牧士兵纷纷抬起头,疑惑地看向自己身后。 那低吟由远及近,由高向低,最终仿佛落在了每一个人的身边一般,绵绵密密,叫人毛骨悚然。 “巫觋?是巫觋魔吗?”骚动之间,有人问道。 手举火把的布日格站在林间,面沉似水。 一个小兵跌跌撞撞来报,称斥候在洳州城外发现了昇军骑兵的踪迹。 “骑兵,”布日格低声道,“哪有骑兵能比得上狼王铁骑?” 可此时,又是一声低吟,这回,士兵们听得更清楚了,这个漂浮在所有人之间的,似乎是个女人。 自古以来,凡遇大战,史书多载鬼神相关,似乎是输赢不在人为,而在天命所归。 可无论是水底下捞出的石碑,还是战场上忽然遭逢的大风,亦或是此时回荡在北牧军中的离歌,都不过是人行鬼事罢了。 布日格清楚,秋泓也清楚,他们只是在豪赌而已。 新代史学家罗誉将第三次洳州反击战的胜因归咎于这场连绵了十多日的大雪,而与他一同修史的大学士张览则认为,这场大战的胜因在于曾与布日格交好的天崇道妖女碧罗临阵倒戈,用诡术迷惑北牧士兵所致。 可若问秋泓,洳州反击战到底为何而胜,他只会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昇军,也该赢一场了。 只是赢下的这一场格外辛苦而已。 这夜直到寅时,秋泓也没有得来陆渐春的消息。 他僵坐在窗边,身上被渗入屋中的冷风吹得冰凉,额角却泌着细汗,连眼尾都微微泛红。 铜钱儿寸步不敢离,他小声问道:“老爷,小的给您倒杯热茶吧。” 秋泓摇了摇头,他用手肘压着上腹,窝在圈椅里的身子也跟着缩了缩。 第136章 “老爷,你是不是又不舒服了?”铜钱儿忙道,“小的去找大夫。” “大半夜的,找什么大夫?”秋泓痛得声音发虚,“你去外面等着,看看有没有陆家军的斥候回来。” 铜钱儿很想说,自己要留下来陪着老爷,但秋泓的话他向来不敢忤逆,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临走前,还是倒了杯热茶,放在秋泓手边。 风还未停,一夜过去,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松软的新雪。 铜钱儿呼着寒气,一路疾跑出了驿馆,正在门下台阶上撞见了前来送信的斥候。 “如何?”铜钱儿一把揪住了他。 这斥候的帽子已被风刮歪,他一手扶着帽檐,一手递上战报,气喘吁吁道:“陆将军仍旧没有消息,但佩州城外的北牧大军已退去,陆将军也不知到底在哪里遭逢了布日格手下的主力。” “这……”铜钱儿心下一沉,他攥着信,自言自语道,“这可不能让老爷知道了。” “拿来我看。”秋泓清泠泠的声音却在铜钱儿的身后响起了。 铜钱儿吃了一惊,怔怔叫道:“老爷?” “叫你把信拿来给我看。”秋泓平静地说。 铜钱儿慢吞吞地上前,呈上了那封火漆印上还挂着雪花的战报:“老爷……” 秋泓一言不发地看完,对那斥候点了点头:“去吧。” “老爷,”铜钱儿见人走了,赶紧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陆将军这么多年未曾有过一次败绩,老爷您要相信他。” “我相信,”秋泓轻声道,“我相信。” 然而,就在这话话音落下的同时,铜钱儿就见自家老爷的身子一晃,随后,信落在了地上。 留在洳州城的王老将军帐下军医李磐来时,秋泓已从短暂的昏迷中醒了过来,他伏在榻边,把昨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 一个秋家小厮正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不知是该把人扶起,还是该去清理地上的秽物。 铜钱儿赶紧上去把靠枕摆好,让秋泓先歪在凭几上,又将他的袖口卷起,把那细瘦的腕子送到李磐面前。 可还不等李磐把脉下针,李果儿就领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卒跑了进来,这小卒叫道:“秋部堂!陆将军派我回来给您送声口信!” 秋泓忍下胃里一阵紧过一阵的绞痛,拨开李磐和铜钱儿,支起身,问道:“什么口信?” 这小卒顶着满脸的血,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部堂,我家将军截住了布日格的兵线,把往洳州来的主力绕进了阳沽的大山中,现在北牧大军陷入迷阵,溃不成军了!” “那陆将军呢?”秋泓急声问道,“陆将军如何?伤亡如何?” 小卒抹了一把脸:“部堂不必担心,这都是北牧人的血,伤亡尚可,将军也很好。” “好,那就好。”秋泓忽地心下一松,只觉一口血从喉头涌出,他来不及嘱咐那小兵不要告诉陆渐春,自己就先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这确实是一场大胜,整个南昇最精锐的兵卒都堆在了两怀前线,不论是秋泓,还是陆渐春、王竹潇,都为此殚精竭虑数月。 他们都很清楚,若是此战不成功,恐怕所谓北伐,所谓收复故土,就终将成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 而眼下,他们赢了,军心涣散的北牧大军输了,国祚绵延一百多载的大昇,似乎真的命不该亡。 至少,不该亡于现在。 秋泓昏过去后,始终吊着一口气,没过一个时辰,人便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后第一件事,就是问那来给自己送口信的小兵是否还在。 铜钱儿茫然:“前线战事紧急,他来去匆忙,早就走了,老爷有事?” 秋泓脑袋发昏,想要起身,却被还守在一旁的李磐一手拦下:“部堂不可。” “老爷,”铜钱儿也急忙去按他,“人家大夫说了,您得静卧养着,这病不能劳累,也要少下地走动。” 秋泓却执意坐起身,要李果儿去拿笔墨纸砚来。 李磐拗不过他,只好让铜钱儿在榻边架起桌案,扶秋泓靠在凭几上。 秋泓抖着手写完一封信,又要让李果儿研墨去写第二封,铜钱儿实在看不过眼,按住了秋泓的手。 “老爷,什么天大的事一定要现在做,还是……” “这个,”秋泓紧喘两口气,打断了铜钱儿的话,他道,“这个,派人送回京梁,交给……交给陛下,就说,就说前线大捷,我可以回去,但陆将军实在是走不开。” 说完,秋泓定了定神,抽出一页新的纸,写了两行:“这个,给仇善,让他送去鸭儿山。” 铜钱儿叹了口气,只得照办。 等忙完这一切,秋泓身上的里衣已被汗浸得透湿,小厮上来替他更衣擦身,这才把人重新扶着躺下。 可还没躺上一刻钟,秋泓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拉住铜钱儿,说道:“找个轻羽卫,去追上陆将军派来送信的士兵,让他千万别告诉陆将军我病了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铜钱儿长吁短叹地替秋泓拉上了被子。 幸好药都吃下了,李磐偷偷加在药里的归宁汤也好好地发挥了作用,让秋泓一觉睡到傍晚,日头西落时才醒来。 他出了一整天的虚汗,身上却好受不少。 秋泓没追究大着胆子给自己下药的铜钱儿,老老实实地接过了新一碗的归宁汤。 第137章 “老爷,刚刚陆将军又有信来呢。”铜钱儿见秋泓喝了药,这才试探着说道。 药效还未起来,秋泓歪在枕上迷迷糊糊地看他:“什么信?” 铜钱儿笑了一下,答道:“陆将军说,他们乘胜追击,一路打下了焦州卫呢!” “焦州?”秋泓吃了一惊。 自明熹元年祝颛南下,王竹潇受秋泓之命后撤,焦州已沦陷了三年多,作为通南达北的要塞,若是有了焦州,还愁打不下一览无遗的季北平原吗? 秋泓眨了眨眼睛,想要抵住越发汹涌的困意,再问一问碧罗有没有回信,可归宁汤药效极猛,他尚未来得及发问,眼皮就先沉了下来。 铜钱儿灭了灯,凑到秋泓耳边说道:“老爷,您先睡着,陆将军的信里还说,之前他讲了一堆浑话,得当面给您赔罪。等您好了,陆将军没准也就回来了。” 这话印在了秋泓的脑袋里,叫他在沉沉睡去前,先把陆渐春要回来给自己道歉的事在心里过了一个遍。 但可惜,陆将军到底还是食言了。 布日格手下的草原十部在广袤无垠的季北平原一溃千里,王竹潇手下陆鸣安与何芝久兵分两路,顺阳沽山而上,歼敌上千人。 另一侧的陆渐春则越过焦州,在宝成遇到了南下支援的狼王亲卫。 一番苦战后,王竹潇把守北俞三府,陆渐春退居焦州,至此,正式收复丢失了整整四年的两怀两俞。 等消息传到南边时,已是十天之后了。 陆渐春的亲兵王六骑着匹快马,赶回了刚下过一场大雪的洳州。 他到时,秋泓正拖着还没好的身子,焦灼于祝颛送来的第二封圣旨。 也不知是被谁灌了迷魂汤,这个一向懦弱无能的皇帝不再提召回陆渐春的事了,但他一定要秋泓在半月之内回到京梁。这人先是说朝廷政务繁忙,而后又胡言乱语说自己病倒,太医称治不好了,得叫秋先生回来听遗诏才行。 这都哪跟哪儿? 秋泓也不是要不依不饶地留在洳州,他是真的病得难以起身,可却又抵不住祝颛一天三次送信询问。他本就身体不好,一面要操心北边的战事,一面又要与那被鬼摸了脑壳的草包皇帝周旋,几日来,他吃不下饭也喝不下药,人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全凭精气神撑着。 王六走进屋时,差点没认出那个半躺在榻上的人是他阔别多日的秋部堂。 秋泓见了王六,却瞬间眼前一亮,他问道:“问潮可是要回来了?” 王六有些尴尬,跪在底下支支吾吾地回答:“将军,将军忙于战事,一时半刻,回不来。所以派小的返京,为陛下送去战报。” “回不来?”秋泓神色一暗。 王六忙说:“布日格率兵逃窜,目前不知所踪,将军要在焦州卫督战,走不开。” 这话讲完,他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秋泓苍白的脸色:“将军还问,部堂您要不要也去焦州卫……” 这话没说完,祝颛的下一封信就又送到了秋泓手边。这回,来送信的人是祝颛的大伴,中正司提督太监钱奴儿。 “秋先生,”钱奴儿恭恭敬敬地说,“陛下口谕,称若是先生即日启程回京,年关当下,就将犒赏三军,用来年修宫的钱,拨发饷银。” 秋泓微微直起了身,他看了一眼王六,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了,本部即日就启程。” 第54章 明熹四年(九) 去见陆渐春,本该是秋泓此时此刻最盼望的事,可随着钱奴儿的到来,他却不得不拖着病病歪歪的身子,连夜处理好手边堆积的要务,撇下仍在那里哭天抢地的邬家人,带着铜钱儿和李果儿回京。 贴心的祝颛生怕前线没人督战,特地把徐锦南和汪屏派了去。除了他们二人,跟着一起来的,还有现轻羽卫缇帅李岫如。 他和众人一起在忠靖堂上见秋泓时板着一张脸,不笑也不怒,只淡淡地扫了那坐在最上的人一眼,仿佛形同陌路。 直到秋泓决定启程的那一天,这人才骑着快马追出城,拦下了即将南下的车队。 “天枢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跃上马车,掀开暖帘,质问道。 秋泓抱着手炉,缩在铺了狐裘的软椅上,恹恹地回答:“就是你知道的那回事。” 李岫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想听实话。” “这就是实话。”秋泓不为所动。 李岫如一步上前,揪起了秋泓的领子:“秋凤岐,你别逼我!” 秋泓皱了皱眉,抬手示意铜钱儿和李果儿不必紧张:“缇帅,你心里清楚得很,何必在此胡搅蛮缠呢?” “到底是我胡搅蛮缠,还是你秋凤岐冷血无情?”李岫如问道。 “既然缇帅觉得我冷血无情,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缇帅不是给陛下请了命,要上焦州去吗?那就去吧。”秋泓淡淡道。 “你是不是把天枢派到我父亲身边当眼线了?他有没有给你写信?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李岫如连声问道。 秋泓掰开李岫如的手,弯腰捡起了方才掉在地上的小暖炉,回答道:“不是,他没有给我写信,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如何不是?为何不是?”李岫如双眼泛红,“我们兄弟二人护送圣上南下,有从龙之功!我与他之忠心,天地可鉴,你凭什么说不是?” “李天峦!”秋泓提声呵斥道,“你再在这里胡闹,可别怪我不客气。” 第138章 李岫如狠狠一咬牙,拎起雁翎刀跃下车,翻身上马,转头扬鞭就走。 铜钱儿伸着头往回看,嘟囔道:“怎么这么大气性?” 没人会把李岫如的话当真,毕竟据说此人还在京梁时,他就曾发了癫一般到处问人:李峭如到底为何会叛逃北廷,李峭如是不是真的叛逃了北廷?李峭如怎么可能叛逃北廷? 没人能答得出。 而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秋泓,则不能答。 他三缄其口,讳莫如深,就好像李峭如叛逃前,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叫李岫如又愤怒,又无力。 “启程吧。”放下车帘,秋泓平静地说道。 铜钱儿看了一眼自家老爷苍白的脸色,默默点了点头。 车队再次起行,这一晚,他们宿在了阳沽山下的孟仙镇。 阳沽山绵延上万里,将整个季北平原从中间一劈为二,同时割开了纵横北方大地的孟水河,至于孟仙,就是阳沽余脉的最后一截。 陆渐春乘胜追击后,收缴来的俘虏与军械皆被押送至孟仙,等候进一步动向。秋泓到时,俘虏们刚被清点入营,陆渐春手下副总兵卢秀已在孟仙等候多时了。 他一见秋泓,慌忙迎上前,神色不定道:“部堂,今日上午,焦州前线传来消息,说那布日格在追击的途中,忽然改道往南,进而失踪了。” 秋泓微微皱眉:“失踪了?” 卢秀一抱拳:“是末将等人失察,没能在洳州城外将其扣下,以致他们顺着结了冰的俞水河南下。不过部堂不必担心,陆将军有口信,如今王老将军已遣兵往南清扫,若在路上遇到布日格及其残兵,必定格杀勿论。” 秋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我要南下返京,问潮没有给我什么口信吗?” “啊?”卢秀一愣,“给,给部堂什么口信?” “罢了,”秋泓摆了摆手,“没什么。” 这夜孟仙风雪急,第二日早起,卢秀本要封了进阳沽山的路,可比风雪更急的是祝颛的催促,秋泓不过是在孟仙停了一夜,他的皇帝陛下便催命似的又送来了一封加急快信。不得已,秋泓只能赶在山口封路前,令随他一起返京为陛下送战报的王六派几个斥候,去前面探路。等到第二日清晨,南下的小斥候方才回来,称山路尚可,不是不能通行。 既然如此,那秋泓就没有理由留在孟仙镇了,毕竟在此多待一日,祝颛那催命似的信就会早送来一日。哪怕是秋泓整日病着,也不得不为此而启程赶路。 只不过,进阳沽山余脉的路并不好走。 山脉南北走向,但东西绵延极深,若想绕路去,恐怕行程又将耽搁几天,可要翻山过去,身边不带个熟悉地形的人,或许就有失足落崖的风险。 十月份秋泓来时雪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山路不算艰险,而如今返程时,一来因为要抄近道,二来又因雪深不好前行,一行人在路上走了三天,才翻过平阳岗,而后又行了一天,才顺着平阳岗,穿过龙骑峡。 只要穿过龙骑峡,到了豚县,就算到了关南平原,不需要休整,再快马加鞭行上一天半,就能踏入南京畿的地界了。 坐在马车中,秋泓听着铜钱儿的描述,总算缓缓地舒了口气。 “部堂,”王六这个没怎么在秋泓身边处过事的小兵也不怕他,只见这人笑着问向车里,“您是不是喜欢我家将军?” 秋泓斜靠在马车边,听到这话,眼神顿时一飘,但帘子拉得严实,他身边也没旁人,于是秋部堂脸上神情如何飘忽不定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部堂,”王六又说,“您要是喜欢我家将军,回京了可得记得在陛下面前多美言几句,叫他少被人欺负些。” 秋泓问道:“怎么?军中有人欺负陆将军?” 王六边赶马,边撇了撇嘴:“在南边的时候,赵抚台几番为难我家将军,说他飞扬跋扈,纵容手下军士在信州作乱。部堂您也知道,我家将军那个脾气,哪里会和人生嫌隙?该忍下的都忍下了,只是有时,那些言官们太不讲理!” 秋泓听完,皱眉道:“怎么从没听他在给我的信中提过呢?我与赵全安巡抚来信,他也未曾提过。” 王六哼了一声:“那帮人欺软怕硬,知道我家将军是部堂您的门下,自然只敢背地里生事,当着您的面,怎么会实话实说呢?您是我家将军的好友,一定得帮帮他才行。” 秋泓默默道:“我把陆将军当好友,可陆将军现在大概已不把我当成他的好友了。” “谁说的?”王六大叫,“前些日子我一直跟在我家将军身边时,他天天念叨您,早上担心您累着,晚上担心您病着,要不是前线吃紧,将军一定会亲自回来看您的。” 秋泓没说话,脸上却浮起了一丝笑意。 王六正要再往下讲,前面的军士忽然站住不动了,铜钱儿大喊道:“怎么了?掉雪窝里了?” 这话话音未落,后面几人就见方才站住不动的军士身子一晃,竟直直地倒了下去。 随着“扑通”一声巨响传来,这时,大家才发现,他的额头上插着一枚长长的铁箭。 ——北牧人。 “后退!后退!”王六先一步反应过来了,“前面有北牧人的埋伏!” 坐在车中的秋泓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都快走到关南平原了,居然会遇上北牧人。他抬手撑住横梁,抱紧了怀中染春剑:“怎么回事?” 第139章 王六还算镇定,他沉声道:“部堂莫慌,我们大概是遇到了藏在阳沽山中的北牧残兵,他们不会有太多人,小的且带您向后退退。” 说完,紧随在车驾两侧的轻羽卫已抽刀出鞘,三人成伍,结为暗阵。 铜钱儿拉了一把李果儿,带着他钻上轿厢,挡在了秋泓身前。 正是此时,众人只听“嗖”的一声,似是长箭离弦而出,划破风雪,向那路中央的车驾袭来。 “部堂小心!”王六大喊一声,扑入车中。 这支铁箭的力道极大,竟穿透车帘,擦着秋泓的脸颊,钉在了他后背的挡板上。 王六抬起头,脸色大变。 “布日格……”他喃喃道。 布日格,没错,在北牧军中,能射出这一箭的只有布日格。 这个来自草原的王子,被陆渐春驱逐出三百余里的败军之将,此时离奇地出现在了阳沽的大山中,他拉弓搭箭,在风掀起马车帘幕的那一刻,对准了秋泓的脑袋。 “我要杀了你!”远处的山岗上,布日格嘶吼道。 秋泓怆然转身,他的视线穿过面前厮杀的士兵,落在了身披旧甲的北牧少狼王身上。 “他怎么会在这里?”秋泓失色道。 布日格形容瘦削,半张脸染血,一看便知他已被陆家军追杀至穷途末路,能走到这一步早就是强弩之末。 然而,命运却给了这在阳沽山中迷失方向的人一份厚礼,将南下的秋泓送到了他的掌中。 跟着王六一起回洳州的士卒不多,算上一直随侍秋泓身边的轻羽卫,满打满算,也不过五十人。 而现在,这五十人眼看着就要被这群济河焚舟的北牧残兵赶尽杀绝了。 肩上中了一剑,腿上扛了一刀的仇善跌跌撞撞扶住抱剑下车的秋泓,他跪地道:“部堂,属下的马送给您,您快沿原路返回!” 秋泓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呛得不住咳嗽,他掩着嘴,急声问道:“你手下还余多少人?” “不到十个。”仇善艰难地回答,“那布日格不知怎地,似乎很清楚轻羽卫的动向。” “清楚轻羽卫的动向?”秋泓呼吸一窒。 下一刻,抬起头的他看到,两个北牧士兵将一蓬头垢面的男人押上了山岗,一阵风吹过,挡在这人脸前的长发拂起,露出了一张血迹斑斑的面孔。 李峭如。 秋泓思绪凝滞,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道跪在布日格脚边的身影。 布日格如愿以偿地笑了,他说道:“没想到吧,秋公拂,没想到吧!他蒙蔽得了别人,蒙蔽不了我,今日我就在这里,让他死在你面前!” “慢着!”秋泓一把推开了拦住自己的仇善和王六等人,往前走了两步,“布日格台吉,你想要什么?” 布日格听到这声尊称,顿时满脸得意,他一笑,半蹲下身,俯视着红着双眼的秋泓:“如果我说我要你,你会答应吗?” “部堂!”仇善大叫。 秋泓站着没动。 “部堂,”仇善瘸着腿,快步上前,附耳道,“同知不管之前有没有叛敌,如今已完完全全是布日格的人了。不然,这北牧蛮子怎会如此熟悉我阳沽大山?方才,那些轻羽卫弟兄的暗阵又怎会轻易被破?” 秋泓一怔,目光飘向了低头跪在地上的李峭如。 一个多月没见,李峭如已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他双肩塌陷,脖颈无力,脑袋沉沉地歪在一边,似乎是昏过去了,又似乎还醒着。 秋泓低低地叫了一声:“天枢?” 他的声音很轻,却就这样穿过层层围杀和漫天风雪,把这声呼唤送到了李峭如的耳边。 年轻人稍稍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的秋泓。 “部堂……”他张了张嘴,无声地叫道。 “换!还是不换!”“唰”的一声,布日格突然揪住了李峭如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将脖颈暴露在天地之中,“秋公拂,你这个不择手段的小人,想必也不会在乎他的性命,对不对?” 布日格说着话,已抽出了腰间佩刀,将短刃横在了李峭如的喉头:“用碧罗那妖女来扰乱草原十部的军心,用细作来离间也儿哲哲与可图哈兰,秋公拂,你为了达到你的目的,是不是从来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秋公拂,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自己遭报应吗?” 秋泓呼出了一口和着冰晶的寒气,他笑了一下,低声道:“我怕,我怕死了。” 这话没有人听见,就连秋泓自己,都不确定他真的在这一刻吐露出了心中所想。但站在他身后的众人却看见,布日格的话还未说完,他们的部堂就已迈出了一步。 “不要!”铜钱儿冲上前,一把拽住了秋泓,不由分说地要把人拖回马车。 “放开我!” “老爷!” 咚!山岗上忽地传来一声坠地巨响,秋泓睁大了眼睛,就见李峭如骤然起身,迎着布日格的刀锋撞了上去。 紧接着,两人一起从那块巨石上落下。 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但没有人听见。 起初,只是一块小小的雪石自山间滑落,但紧接着,飞快地、如在瞬间地,头顶的山体传来了阵阵颤动。 这颤动自众人脚下而起,顺巍巍山势而来。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什么,他们仓皇抬头看去,只见那皑皑白雪如潮水般向下涌来,仿佛千军万马席卷着风、奔腾着浪冲往人间。 第140章 天神一怒,伏尸百万,这是比任何战争都要残酷、可怕、令人畏惧的灾难。 雪崩了。 秋泓来不及后撤,更来不及回头去看仇善、王六,以及他的铜钱儿和李果儿,他只来得及抱紧怀中的剑,眼前一切就被茫茫白雪所掩盖住了。 随后,是充斥鼻腔、肺腑以及四肢的彻骨寒凉——他被不可阻挡之势撞下了山崖。 起初,耳边无比嘈杂,秋泓隐约还能听见山石激荡、大雪倾覆时的重击与巨响,还能听见身边的人惊呼与哀嚎。 但很快,什么都没有了,他被埋在雪下,世界失去了声音。 似乎从出生到现在,秋泓从未体会过这样彻彻底底的安静,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他不冷,也不热,但当意识短暂回归后,当剧痛袭来时,他又恍惚间觉得自己已死,眼前的这片白茫就是九重狱与地府。 我死后,是要入地府的吧?秋泓在心中木然想道。 入仕之时,他本怀着成圣之心,他为自己取字公拂,誓要做忧国为公、拂庇天下之人,可当宦海沉浮几载后,成人之命还在,成圣之心却没有了。 四年前南下途中,他写下“长河千里送枯骨,斜阳万顷埋故臣”,他看着陆渐春补全下半句“来年剑定怒河谷,霞照兵戈尽染春”,那时,他就已下定决心,哪怕是此生血洒尽,泪流干,也要收复故土,还于旧都。 秋泓从不在乎手段,也不在乎身前身后名,谩骂又如何?攻讦又如何?至少到那时,他将死而无憾。 可是—— 可是他若死在了这里呢? 游离的意识在这一瞬间回笼,秋泓猛吸一口气,呛出了满嘴含着冰碴的血水。 “醒了?”布日格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第55章 明熹四年(十) 很难形容到底哪里在痛,又或者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秋泓在意识回笼的这一刻知觉复苏,瞬间疼出了一头冷汗。 他还未看清自己身处何地,一只手就已伸了过来。 “我以为你要死了,再也醒不过来了呢。”布日格咧开了嘴。 这时,秋泓才发现,原来自己躺在一个黑黢黢的山洞中,身下铺着毛糙的干草,身上搭着一条厚实的狐裘,而那抱在怀里的染春剑,如今已落在了布日格的手上。 布日格轻轻地摩挲着剑柄,指尖擦过柄上裂纹,他俯身用鼻尖嗅了嗅秋泓的耳侧,笑道:“是我把你从雪窝子里刨出来的,如果没有我,你早就死了。” 秋泓咳了两声,断断续续地吐出了几个字:“你……杀了我吧。” 布日格大笑起来。 山间天地昏黑,峡谷中似有野狼高嗥,这悠远凄厉的声音在夜幕下婉转回荡,叫藏身于阴影中的人忍不住战栗。 布日格摸了摸秋泓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遗憾地叹了口气:“如果走不出这片大山,我们都会死,你不用着急。要知道,那日在俞水河上迷失了方向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出山的路了,谁知,竟一直往南,和你撞在了一起。” 秋泓挣扎了一下,却牵动到后背某处的伤,引得他一阵咳嗽。 布日格贴心地为他擦去了溢出唇角的血线,柔声说道:“你右侧肋骨断了两根,其中一根刺入肺腑,所以,你要少说话,少动气,乖乖听我的就好。” 秋泓睫毛一颤,冷汗顺着额角淌入了鬓边。 布日格捏着他的指骨,顺着手腕一路向上,轻轻地握住了那截冰凉的小臂:“你可不能死了,不然,我拿什么去和南昇谈判呢?” 听到这话,秋泓闭上了眼睛,他定了定神,用气声回答:“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是吗?”布日格一笑,“你要不要坐起来,看看外面?” 这话说得秋泓一阵毛骨悚然,他不禁问道:“外面……有什么?” “你看了就知道。”布日格弯下腰,双臂发力,把人稳稳地抱了起来,他阔步走向洞口,愉悦地说,“秋部堂,你看,现在的你,除了在我身边好好待着,还能做些什么呢?” 洞外是漫天风雪,千山料峭。 夜空上,星斗倒悬,望舒不见,夜空下,翠微素裹,霜桂凛冽。 怔然过后,秋泓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这血腥味和着北风,融在雪中,藏在林间。 这时,他方才缓缓举目看去,就见远处的山下,横陈着数十具已被冻得僵硬的尸体,其中有身披明光铠的陆家军,有还穿着罩甲的轻羽卫,他们倒伏在地,身首分离,仰面朝天。 地上的鲜血已凝固成晶,要不了多久,呼啸而来的风雪就会成为他们的裹尸布,让死在山谷中的士卒成为来年春暖花开的养料。 秋泓一把推开布日格,跌跌绊绊地下地,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前方跑去,可还没走几步,就扑倒在了雪中。 布日格迎着风大笑,他缓步走到了秋泓身后:“秋部堂,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劫数,是你此生都逃脱不掉的终局。” 秋泓红着眼睛转过头,看向了几近癫狂的布日格,他含着血,笑了一下:“台吉,你如何知道,这就是我的命呢?” 布日格把倒在地上的人揪起,平视着他那双在如此狼狈中依旧漂亮到灼目的眼睛:“人命天定,你如何知道,这不是你的命呢?” 秋泓握住了布日格揪住自己的手,微笑着道:“台吉,你难道能看到我的未来吗?” 第141章 布日格眯了眯眼睛。 “你既然看不到……又如何确定,我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秋泓抬起了嘴角。 或许是因轻了敌,毕竟这一直病病歪歪的人受了重伤,如何能掀起风浪?布日格并没有下狠手。 而也正是这片刻之中的优柔寡断,给了秋泓一个可乘之机。 布日格只听“当啷”一声轻响,秋泓一把抽出了他挂在腰间的染春剑,紧接着,骁勇善战的草原之狼肋下一疼,等他低头看去,染春的剑刃已卡在了他的腰间。 咔嚓!不知秋泓从哪里攒来了这般大的一股力气,竟在瞬间用剑刃别断了布日格的肋骨! “你……”受了重伤的人怒目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咬紧牙关的秋泓。 风雪忽急,秋泓猛地后撤一步,双手握住染春,将整把剑从布日格腰间抽出。 啪—— 一道猩红洒向雪中,溅在了秋泓胸前的补子上。 “我要杀了你!”失去理智的布日格拼劲力气,就要扑向踉跄后退的人。 而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当”的一阵低嗡,这好似金钟乍响的幽鸣震得秋泓跌坐在地,呛出了一口鲜血。 待他再抬起头,原本要扑向他的布日格已跪倒在地,眼神渐渐涣散开来。 “没有人能预知自己的命运,我不能,你也不能。”秋泓轻声说道。 当这句话印入布日格的思绪中时,他的身子晃了几下,一头栽向雪地。 在他的后心上,插着一把簪着红缨,长刃断了一半的雁翎刀,当嗡嗡轻响不止时,那雁翎刀的刀柄也在微微地颤动着。 “部堂……”一个虚弱的声音在布日格的身后响起。 秋泓支起上身,越过倒在地上的布日格,看到了蹒跚走来的李峭如。 他拖着脚步,腿上似乎受了重伤,一张脸也疤痕满布,双手上遍是冻疮,精神却很好,在看到秋泓的那一刻,李峭如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太好了,部堂,”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我没有害死你,太好了。” 秋泓看到他,滚烫的泪水瞬间冲出眼眶,他喃喃叫道:“天枢?你……还活着?” 李峭如走到秋泓面前,单膝跪下:“部堂,对不起。” 如何对不起? 李峭如把头埋在了胸前。 他先是说自己负了秋泓之托,叫布日格留在北都的眼线察觉了端倪。 他又说自己没能取得也儿哲哲的信任,没能叫可图哈兰速速撤兵。 最后,他说,若不是因为他没受住折磨,布日格又怎会知道阳沽山中南下的官道,知道如何在路上堵住秋泓,以少胜多? 这都是他的错,李峭如声泪俱下。 轻羽卫的脸上结了一层冰霜,秋泓伸手去摸时,只觉指尖触地冰凉,他怔怔地说:“不要哭了,天枢,这是我的错。” 李峭如抬起了一双红肿的眼睛,他没有问秋泓为何会这样说,他只是在秋泓身前蹲下,伸出了双手:“部堂,我带你逃出去。” 伤痕累累的两人没有精力去在意布日格的死活,他们冒着风雪,顺着地上那极难辨认的脚印,向山外走去。 据李峭如所说,雪崩后,布日格的手下非死即伤,剩下的人已不足二十,但散落在阳沽大山中的北牧残兵不少,其中有的是随布日格一起,在被陆渐春追击的路上临阵脱逃了,还有更多的则是在这崎岖不平的山中迷了路,失去了来时的方向。 而雪崩后的一大半幸存者,都死在了这些于阳沽山中鼠窜的北牧士卒手中。 李峭如背着秋泓,气喘吁吁道:“布日格留在北都的眼线把我掳到前线后,父亲曾想办法通过脱古思的亲信保我一命,可惜没能成功。他在京城东奔西走,与裴老先生一起,暗中联系南廷旧臣。希望……希望将来陛下还于旧都后,部堂能,能劝陛下,宽宥他们当初的罪行。” 伏在李峭如背上的秋泓没说话,他咳了两声,意识沉沉。 “部堂,部堂?”李峭如促声叫道。 秋泓勉强睁开了眼睛,垂在李峭如身前的手碰到染春冰凉的剑鞘,他问道:“沈惇呢?你见到沈惇了吗?” 李峭如脚下一滑,带着秋泓一起摔在了雪地上。 他慌慌张张地把人扶起,却见又是一丝血线从秋泓的嘴角溢出。 “部堂!”李峭如惊叫道。 秋泓的眼睫动了动,终是无力地垂了下去。 两人走了整整一夜,天已近亮,可大山深深,人迹罕至,除了忽远忽近的狼嚎鹰鸣,在这深冬腊月中,连个能充饥的活物都没有。 再这么走下去,最先断气的人,一定是秋泓。 李峭如看着自己怀中那张青白的脸,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他早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脚,或许,脱掉鞋,他能看到的只有两只被冻得僵硬的坏肢,他也时常感受不到自己的双腿,就像腰以下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了一般。 李峭如很清楚,就算是自己活了下来,他也很难再拿起剑,像从前一样,站在天子车驾之旁,做九五之尊的戍卫了。 不过那都不重要,他直到,自己本就是个该死的人。 太阳升起,太阳落下,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一丝暖意的秋泓睁开了眼睛,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了一丝腥苦的味道。 “是雪兔的血。”李峭如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第142章 秋泓稍稍一动身子,但很快就因抻到了后背和肺腑的伤而痛得眼前一黑。 李峭如忙道:“我为你固定好了肋骨,不要乱动。” 秋泓点了点头,在李峭如的舒缓下,轻轻吐气。 “昨夜给你喂了融化的雪水,但雪水太凉,你喝了后一直在吐,我就只能找来……”李峭如顿了顿,“找来雪兔……兔血不好闻,但起码,起码是热的。” 秋泓望向李峭如的脸,忽然觉得这年轻人看上去比昨日更加苍白了。 李峭如却笑了一下,他为秋泓拉了拉身上盖的狐裘,说道:“这里是一处废弃在河边的农房,虽然四面漏风,但总比在外面强,今夜,我们就宿在这里吧。” 秋泓没说话,抬手却要去拉李峭如的腕子。 李峭如吓了一跳,急忙向后退去:“部,部堂?” “你的手……”秋泓皱眉。 “是雪兔的血,”李峭如捂住了自己的袖口,“不小心染在了我的手上。” 秋泓定定地看着他。 李峭如挤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他张开双臂,大着胆子把秋泓揽进了怀里:“部堂,这里离孟仙镇很近了,我们或许,或许明日就能回去了。” 秋泓阖上眼睛,安安静静地靠在了李峭如的肩头,昏过去前,他听到,这个过去从来不善言辞的人对自己说道:“部堂,若是我们赢了,你可不可以……饶我父亲一命?” 这话消散进了呼啸的风中,秋泓没来得及回答,就在李峭如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呜—— 四面漏风的茅屋于破晓时分被狂风吹去了屋檐,秋泓从混沌的梦中惊醒,忽然觉得身后所触无比冰凉。 李峭如呢?他惊慌失措地想道。 “天枢,天枢?”秋泓强忍着疼痛坐起身。 可周遭无人应答。 这时,秋泓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茫然回头,看到了僵坐在自己身后的李峭如。 这个年轻的轻羽卫还维持着环抱的姿势,但那双总是在与人对视时就会立即垂下的眼睛此时却紧紧地闭着。 秋泓张了张嘴,喃喃叫道:“天枢?” 天枢不答。 李峭如死了,死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雪夜,死前,他像昨夜一样,划破了自己的手腕,将所谓的“雪兔血”送到了秋泓的嘴边。 伤口在寒冷的腊月中很快凝结,但跟着一起凝结的,还有李峭如原本就很微弱的呼吸。 秋泓并不知道,在这人把布日格撞下山石前,就已伤重不支了,而在山中跋涉的两天,早已耗尽了他的最后一口气。这个忠心耿耿的轻羽卫拖拽着秋泓,也拖拽着他自己,拼劲全部力气,甚至将身体里尚未被冻僵的那一点血都送给了秋泓。 现在,他终于支撑不住了。 秋泓碰了碰他的脸,又碰了碰他的手,缓慢地意识到,李峭如已经咽气了。 风雪停了,日光正盛。 秋泓跪坐在地,咳出了一口鲜血。 他扶着墙站起身,艰难地搬来杂草和茅屋房后的木柴,盖在了李峭如的身上。 也正是这时,秋泓发现,在李峭如的胸口,似乎藏着一封信,一封染着血渍和汗渍的信。 信封上写:天峦亲启。 这是给李岫如的。 秋泓又咳出了一口血,他抖着手收好信,抱起染春,最后看了李峭如一眼。 他依旧是那副好似睡着了的神情,安静,又安然。 这是明熹四年,腊月十二。 陆问潮大破北牧军,秋凤岐迷走阳沽山。 史书上载,布日格被两面夹击,败走焦州后试图反攻,不敌,最终困守俞水河畔,在山口重伤倒地,被陆鸣安俘虏。 史书上还载,昇定宗祝颛在始固山为战事祈福,急不可耐的南廷群臣毕至,只等前线传来先遣军王竹潇荡平季北平原,攻入北都城门的消息。 但史书上没载,那个“投敌叛国”的李峭如为秋泓而死,最终尸骨无踪。 这个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只留下了一笔的人,在几百年后仅剩一句判词:“明熹四年底,峭如死,其兄咎秋泓,以为弟死由于泓。” 秋泓从未否认。 他抱着染春,摇摇晃晃地走在林间雪中。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渐渐地,秋泓意识到,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 如果有宝贝看的话,可以投投海星多多评论嘛,作者想申个好点的榜。。_ 第56章 九弈阵法 秋泓从漫长的梦中醒来时,最先看到的是悬挂在头顶的白炽灯,这灯实在太亮,刺得他双眼生疼。 但紧接着,一只宽厚温暖的手掌伸来,挡住了他的视线。 “把大灯关了,台灯打开。”是陆渐春的声音,他说,“别担心,你身上的伤都已经处理好了。” 秋泓松了口气。 他知道,这里是能用现代医疗技术救他一命的地方。 昨日展厅爆炸后,地下中控室塌陷,不要命的布日格抛下秋泓逃亡,在即将登上楼梯时,被陆渐春一枪击中了肩膀。只是可惜那时烟尘太大,就算是小陆警官再骁勇善战,也没能拦住顺着甬道一路摆脱了警方追捕的“呼日特”先生。 除此之外,因爆炸而受伤的来客、便衣,多达二十几人。其中,“眼镜女子”和李岫如不知所踪,离爆炸点最近的祝复华当场死亡。他的儿子祝时元,因提前离开了会场,而侥幸脱生。 第143章 至于展厅中展出的数十个昇新两代珍贵文物,则在这场爆炸后,荡然无存。 其中,就包括陆渐春“赠予”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染春剑”。 爆炸发生后,樊州警方对展厅会场进行了逐一排查,最终在第105号展柜下,发现了三硝基甲苯的残余物。 105号展柜,正是展出“染春”的地方。 经过对监控的查验,陆渐春发现,那个在展柜下布置炸药的人,竟是已经死亡的金玉文化交流协会负责人,祝复华。 而他,作为知情者,在会场即将爆炸前,居然仍旧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台玻璃展柜旁。 这是为什么?难道此次爆炸是一场自杀式行动? 可作为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理事长,也就是现代天崇道的掌教,祝复华为何会辛苦毁去自己好不容易寻来的宝剑?他到底要做什么? 没人说得清,因为人已经死了,死人大概是不会开口的。 陆渐春靠在车边,静静地看着赵小立在祝时元的带领下,来到了祝复华在樊州当地的住处。 “我只来过一次,应该是这里。”祝时元低着头,小声说道。 这是一栋从外面看去平平无奇的别墅,四面窗户都贴着防偷窥膜,门前的小花园里种着一些已经枯死的灌木和野菊花,扎在墙角处的秋千上则布满了灰扑扑的爬藤。 “看上去很久没有人住过了,你父亲不常回来吗?”赵小立问道。 祝时元回头看了一眼陆渐春,忸忸怩怩地回答:“我和我爸不熟,从小到大……就没见过几面。至于我的后妈……他们离婚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了,我是跟着舅舅长大的。” 据信息调查以及祝时元自己所说,他的母亲张苏在他刚出生时就因难产而死,他的父亲祝复华则在张苏死后,将孩子丢给了舅舅舅妈,此后一走十年,未曾回家。 而就在六年前,祝时元的舅舅舅妈因一场意外离世,刚上大学的祝时元不得不省吃俭用、勤工俭学,来维持生计。在此期间,祝复华只露过一次面,给过他三万块钱。 听了这话,陆渐春和赵小立默默地对视了一眼,谁也没说话。 正这时,开锁师傅来了。 这栋小别墅一共三层,内饰陈设简单。一楼客厅、餐厅以及客房中只有普通家居,厨房里甚至没有任何锅碗瓢盆,卫生间内也看不出丝毫长期居住的痕迹。 三人一起上楼,二层同样如此。 “你上次来这里,是因为什么?”赵小立边走边问道。 祝时元明显没有上过二楼,对里面的布局构造也不是很清楚,他含糊地回答:“大四的时候,导师带着我们来樊州实习,我在少衡遇到了他。后来,他提议开车载我回樊州与同学汇合,当时我们在这里吃了午饭。” “少衡?”陆渐春回过了头。 祝时元脚步一顿,咽了口唾沫,看上去有些紧张。 “他当时去少衡做什么,你知道吗?”陆渐春问道。 祝时元飞快摇头:“不知道。” “那你们是在少衡哪里见上面的?”陆渐春又问。 祝时元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乖乖地回答道:“少衡古城,秋泓墓外。当时古城刚刚进行旅游开发,他告诉我,他是去实地勘察历史文化项目的。” 陆渐春眯了眯眼睛,将信将疑地移开了打量祝时元的目光。 整整十二小时的传唤审讯让祝时元这个本就胆小怕事的学生如倒豆子般把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有关祝复华和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事,都告诉了陆渐春。 他说,祝复华担任协会理事长已有六年之久了,在此之前,他似乎没有什么正式的工作。 “那你呢?”昨日还坐在审讯室里时,陆渐春问道。 祝时元茫然地抬起头,他只是个学生,从小循规蹈矩,甚至连红绿灯都不敢闯,他能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二十天前,为什么是你代表昇新文化研究所去发掘梁州文野村古墓?”陆渐春接着道。 “为什么是我?”祝时元当然知道为什么是他。 研究所中能人辈出,作为一个成绩一般、研究成果一般、技术水平也一般的透明型人才,他在所里向来不受重视,不仅不受重视,而且备受歧视。因此,大墓的独立发掘工作从未落到过他的头上。至于文野昇代墓葬群的保护性发掘,那只是一个小项目,祝时元被导师塞进这个项目时,主要工作只有挖土和清理,谁又能想到,里面竟会出土一个巨大的金丝楠木棺呢? 不过,面对陆警官时,他当然不能这样说,这个口才不甚出众的学生绞尽脑汁,回答了一句话:“因为……可能是因为我倒霉吧。” 彼时陆渐春已经调来了有关文野m1和其余墓葬的相关发掘资料,赵小立告诉他:“手续都挺齐全的,没有任何问题。” 确实,文野昇代墓葬群的发掘与开发从头到尾都是由梁州昇新文化研究所负责的,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这个半野路子的民间组织没有丝毫关系。而祝时元作为研究所的学生,参与发掘工作顺理成章。他既没有因这件事和祝复华联络,也没有向金玉文化中的任何人透露过文野村的信息。 所以,祝时元这个小孩,还真是无辜的,他那天的的确确是去替自己导师为展厅送展品的。 就像现在,他站在祝复华的房子里,表情比谁都迷茫,眼神比谁都清澈,看样子,似乎和祝复华真的一点都不熟。 第144章 而就是这时,这个似乎无辜的男孩抬起头,认真地问向陆渐春:“警官,您当初去梁州办的是什么案子?为什么也会负责文野村的盗墓案?” 陆渐春正在翻看二楼主卧床头的抽屉,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他抬起头,扫了一眼祝时元,回答道;“查案,文物走私案,当时一个在逃的嫌疑人就窝藏在文野,并参与了文野昇代古墓群的盗墓作案。” 祝时元悻悻地缩了缩脖子,过了半晌,他又问道:“警官,您……姓陆,是吗?” 陆渐春直起身:“怎么了?” “没怎么?”祝时元飞快地笑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什么一般,忽然窃喜起来。 陆渐春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你是想向我打听,那天晚上你遇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对吗?” 祝时元的眼睛瞬间亮了。 但下一刻,陆渐春“嘭”的一声合上了抽屉,随口答道:“不该你打听的,不要打听。” 别墅的第二层就这样被迅速检查了一遍,陆渐春和赵小立没有在其中发现任何可疑的踪迹,当然,也没有发现任何短期内的生活痕迹。 倒是祝时元在二楼卫生间的洗手台上发现了一根头发,而且,是一根长发。 “拿证物袋收起来。”陆渐春对赵小立道。 就在这收集证物的时刻,祝时元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赵小立从卫生间中探出头问道。 祝时元正站在主卧大床正对着的那面墙前,他怔怔地看着墙上所刻的壁雕,微微张着嘴。 准备上三楼的陆渐春脚下一定,回身看去。 “九弈阵图。”祝时元回答。 陆渐春皱了皱眉:“九弈阵?” 他上辈子作为一个征战沙场的将军,对各类排兵布阵之法已算相当熟悉。只不过这九弈阵,陆渐春只是听说,却不曾了解。 “据说在宣代末年的时候,曾有一个老方士,自修九弈阵法,将自己与自己的四十九名徒弟困在其中,以此来修长生不老之术。”祝时元说道。 “宣代末年?老方士?还有这等历史呢?”赵小立惊奇道。 陆渐春也看向祝时元,他这个昇代大将军可从未听过此等故事。 祝时元有些尴尬,他笑了一下,答道:“是个昇代志怪小说里记载的传说,不是什么历史。” 陆渐春抬了抬嘴角,转身准备上楼。可紧接着,祝时元说的下一句话,却让他立刻站定了脚步。 “那个志怪小说里讲,这位老方士还是樊州人呢。”祝时元若有所思。 “樊州人?”陆渐春立刻追问,“樊州哪里?” 祝时元又迷茫了:“这……这只是个传说,并没有什么详细记载,甚至,甚至通篇只有一句话,我记得好像是……‘宣末,有樊州方士者,研九弈之阵,乃设阵以困己与其徒四十九人,共修长生之秘术,冀以达于不老之境’。” 陆渐春皱着眉,沉默不语。 赵小立完全不懂,他看了看祝时元,又看了看陆渐春:“队长,这有什么问题吗?” 陆渐春没说话,他摆了摆手,随后自己上前,打算仔细研究研究这幅壁雕。 “若想破阵,须得从西往东看。”祝时元又说。 陆渐春看他:“你很懂九弈阵?之前研究过?” 祝时元脸一红,小声回答:“秋泓在他的笔记中提过九弈阵,我也是,也是……” 陆渐春迅速转过头,按照祝时元的说法,从西往东看去。 果真,这九弈阵东西南北四个方位阵型各有不同,从正面看,是左右对称之势,从西则为上下交叠之势,从东就是对角相折之势,而只有上下交叠时,才能正好看清出阵的通路。 在确定了主要方位后,陆渐春抬手按下了那藏在交叠之中的一块浮雕,随后,三人只听“咔哒”一声轻响,这面墙竟缓缓地动了起来。 赵小立长大了嘴巴,祝时元也瞪大了眼睛,陆渐春倒是长舒了一口气,他冲赵小立一抬下巴:“拍照留证,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 藏在九弈阵后的是一个相当狭小、逼仄,且在当今已很少见的胶卷冲洗室,横在桌案旁的绳子上挂着一排已经被冲洗出的照片,显影液中还泡着一些。 “难道这里的人刚走?”赵小立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探头缩脑地说道。 陆渐春神色严肃地戴上了手套,他轻轻地捏起一张已经被冲洗出的照片,沉声说道:“这是那些从樊州流出,又从梁州走私出国的文物的影像。” 赵小立抽了口凉气,他挤开堵着门的祝时元,上前看道:“还,还真是……” “宣代的玉雕、昇代的花瓶,还有这个,廉昭的画作。”陆渐春放下照片,深吸了一口气,“联系证物科吧。” “是。”赵小立转头而去。 这时,祝时元蹭到了近前,他拿起了一叠放在矮凳上的文件,自言自语道:“昇初樊州关阳县《上玄真人墓表》的研究与考释报告?” “什么?”陆渐春诧异地问道。 祝时元举起了手:“这是一篇研究报告,是对……” 陆渐春没等祝时元说完,便一把夺过了那份报告。报告上的第一行写着:关阳本地的长生不老传说,很有可能来源于葬在此处的上玄真人。 这份报告没有注明作者,报告中也没有确凿的论证,全篇都只是撰写者的猜想,或者说,一个由上玄真人墓表所引申而出的论点。 第145章 因为,勘查此墓的专家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关键之处,那就是,方士上玄真人的墓表上,只载有卒年,却没有生年。 他卒于太丰元年朔月望日,那他生在何时呢?九十九这个数字,在古代有时并不是指具体的年月,而是一个形容人高寿的虚龄。那么如此说来,上玄真人或许活了不止九十九岁。 但可惜,没有更多的信息能够让人一探究竟了。 难道,真如祝复华之前所说的那样,上玄真人掌握了一种曾被天崇道掌教华忘尘参悟出的上古秘法,他拥有无穷无尽的契奴,得到了长生不老的恩赐吗? 这是如何做到的? 医院的走廊上,一个同城快递员敲开了秋泓的病房门。守在床边的沈惇一跃而起,生怕这回进来的又是个拿着枪的男人。 “请问,是秋先生吗?”无辜的快递小哥有些惶恐看着沈惇颇为“凶神恶煞”的表情,“这里,这里有您的包裹需要签收。” 沈惇看了一眼仍睡在病床上的秋泓,警惕道:“你找哪个秋先生?” 快递小哥战战兢兢地回答:“秋泓,秋先生。” 沈惇后脑勺一紧,他思索了片刻,还是接过了这个相当可疑的包裹。 ——谁会给秋泓寄件呢? “这是什么人送来的?你知道吗?”沈惇问道。 那快递小哥飞快摇头:“不清楚,我是从门卫那里拿走的包裹。” “那你怎么知道要送到这个医院的病房楼里来呢?”沈惇依旧有些戒备。 快递小哥指了指单子上的地址:“这里写着呢,而且,我拨过收件人的电话,这个电话就是人家护士站的电话。” 等快递员走了,沈惇走回床边,秋泓也在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昏昏沉沉地问道:“谁来了?” 沈惇随口回答:“一个送货的,有人给你寄东西。” “给我?”秋泓也很疑惑,他偏过头,去看沈惇手中正在拆解的包裹。 “这是一个……”沈惇愣了愣,说道,“一个金镯子。” 第57章 深夜来客 一个相当贵重,且花纹不俗的金镯子,就算是送给五百年前最鼎盛的秋家,那也是不可多得的厚礼。 秋泓撑着床栏,慢吞吞地坐起身,拿过了沈惇手中的这个金镯子:“这是……” “上面的纹刻看着怪怪的。”沈惇接道。 秋泓把镯子拿到近前,仔细审视了一番,最终闭着眼睛摇了摇头,说道:“看久了让人眼晕。” 沈惇问道:“那你知道这是谁送给你的吗?” 秋泓倚在床头,病恹恹地回答:“我怎会清楚?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沈惇略有些不悦地接道:“人生地不熟?我看你和陆渐春挺熟的,不是还合起伙来给布日格下套呢吗?” 秋泓掀开眼皮看了看他:“淮实,还在为这事生气呢?” 沈惇把脸扭到了一边,似乎懒得回答。 在上辈子,秋泓有太多处理此类情况的经验了,他轻车熟路极了,先是故意探身凑到沈惇的眼前,然后就用那只还扎着留置针的手去拨这人的下巴:“你这气性也太大了点,你若少生气,上辈子起码能多活二十年。” “行了行了,回血了。”沈惇无奈地按下秋泓,“你身上还插着引流管呢,少到处乱动。” 秋泓笑了一下,问道:“沈相您不生气了?” 沈惇绷着脸,冷冷地看着秋泓。 秋泓只好拉住他的手,和声解释道:“拿‘染春’去试探布日格和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是问潮的主意。毕竟,若不是你对我说,他如今和天崇道不清不楚的,我也不会追问他,更不会知道他之所以一直在接触那个协会中的人,是为了追缴走私出国的文物。我帮他,也在帮我自己。只是我没想到,我会被李天峦捉回去,我若知道……” “你若知道,那个把天书刻本挂在节目上卖的人是李岫如,你一定不会以身犯险,对不对?”沈惇轻哼了一声,“秋凤岐,这话说出去,你自己信不信?” 秋泓有些委屈地看着沈惇。 此招屡试不爽,至少在上辈子时,不管秋泓背地里搞了多大的事,沈惇有多气愤,但只要他如此看着这人,再说上两句服软求情的话,沈惇就能当场原谅他。 但这辈子的沈淮实仿佛已对此免疫,他大手一挥:“少拿那种眼神瞧我!” 说完,他又愤懑不平道:“你被李岫如掳走后,小秋急得要报警,若不是我忽然想起还有陆渐春这么一个人,你这计划可还能顺利推行?” “所以,我才要谢谢淮实你。”凡是错在自己,秋泓在沈惇面前的身段一向是相当柔软。 沈惇不以为然:“你还要谢我?我可分不清凤岐你的嘴里到底哪句是实话,哪句是假话。” “当然句句都是实话。”秋泓说完就要举手发誓,“我若是有半句欺瞒你的假话,我家……” ——他家现在只有他和秋绪两人了,拿来对天发誓都显得不那么心诚。 沈惇倒是一如既往地飞速原谅了这人,他像是生怕秋泓说出什么毒誓来一般,赶紧握住了他的手,随后又把人塞回了被子里:“我何时说不信你了?” 趁着这个机会,秋泓那被沈惇攥着的手轻轻一勾,像只猫时的,指尖若有若无地划过了他的掌心和手腕,给这原本还在气头上的人留下了一道酥酥麻麻的触觉。 第146章 果真,就见沈惇有些不自然地握了握拳,随后没话找话道:“你饿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可这话还没说完,原本正琢磨着如何让之前的事彻底揭过的秋泓忽然又坐了起来,他怔怔地看着那只摆在床头柜上的金镯子道:“上面的花纹,我好像见过。” “什么?”准备起身去拿苹果的沈惇一顿。 那上面的花纹,秋泓的确见过。而且,不光他见过,沈惇和秋绪也见过。 因为,这片看上去叫人直觉眼晕的奇异图案是一条仿佛在腾云驾雾的龙,这龙首尾相接,身形交叠,曾出现在上玄真人之墓的墓志铭上,那堵墙的四面就阳刻着数条衔尾龙。 在秋泓央求加逼迫下,沈惇不得不翻出了手机联系秋绪,将他发来的照片逐一放大比对。果不其然,秋泓没有记错,那墙上的衔尾龙花纹和这只金镯子上的一模一样。 “据说那包裹上会有寄件人的电话,你快拨去试试。”秋泓立刻撺掇道。 沈惇有些不大情愿,但还是按照秋泓的要求,打通了包裹上寄件方的号码,对面传来了“嘟嘟”两声轻响,很快,电话被接起,但旋即,这个电话又被人挂断了。 “没有人应答?”秋泓早已了解了手机的运行方式,他问道,“地址呢?包裹上可有地址?” 沈惇捏着手机,盯着那个串地址看了半天,随后一点头:“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他嘱咐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有什么问题,让护士站给我打电话。” 此时已经是傍晚了,天色渐渐黑下。沈惇走后,秋泓半阖着眼睛躺在床上,仍在脑海中思索此事。 正当他迷迷糊糊想要入睡时,昏沉之间,忽而被梦中传来的一道声音惊醒。这道声音模糊又遥远,惊得秋泓瞬间神魂归位。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胸口一阵心跳过速,引得监视器滴滴作响。也是这时,秋泓听到,有人正在慢慢逼近。 兴许只是护士查房,秋泓边闭上眼睛深呼吸,边兀自想道。 可是,就在下一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了:“装睡。” 秋泓一惊,当即睁开了双眼,恰好对上了正在俯身观察自己的李岫如。 李岫如笑了:“怎么?看到我没有被炸死,有些遗憾?” 秋泓松了口气,但却不由往后缩了缩,躲过了李岫如想要触碰自己脸的手:“你去哪里了?问潮说,他没有在拍卖行后找到你。” “封天大侠的踪迹,哪里是普通人能捕捉到的?”李岫如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坐在了秋泓的床边。 秋泓却握住了他的手腕:“让我看看你胳膊上的伤。” 李岫如一怔,他任由秋泓坐起身,挽起自己的袖子,拉到近前,仔细打量起来。 那是爆炸发生前,布日格发现“稷侯剑”是假的后,气急败坏要带走秋泓时,在李岫如手臂上留下的伤痕。 “布日格那一刀,没砍到骨头吧。”秋泓皱着眉问道。 “没有。”李岫如揶揄道,“秋相心疼啦?” 秋泓抬眼看他:“怕你死在外头。” 李岫如心满意足地收回了手:“过去我偷偷回京瞧你时,你每次都会说这句话。” 说完,他扬起下巴,又补充了一句:“所以,这是秋相最后要我死在你面前的原因吗?” 秋泓没说话,他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这人。 李岫如忽然凑近,却又在距离秋泓鼻尖不足半掌的地方停了下来,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再近一些,但等了半晌,这人却又慢吞吞地缩了回去。 “你来找我做什么?”秋泓问道。 李岫如笑了一下,没回答,可就是这个笑容,让秋泓心底一阵发毛。 “怎么这副表情?”他低低地问道。 李岫如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样子——好得甚至有些过了头,他双手撑在秋泓两侧,掀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他身上贴着的电极片、插的引流管。 “你在阳沽山,伤得很重吗?”这人莫名其妙地问道。 秋泓“嗯”了一声:“眼睛还瞎了很长一段时间呢,后来才慢慢好起来的,可视线却一直变得很模糊。” “你怎么从没对我说过?”李岫如又问。 秋泓微微皱眉:“对你说什么?” “天枢是怎么死的,你又是怎么伤的,你从来没对我说过。还有那封信,你用那封信吊了我十六年,却至死也没让我看上一眼。”李岫如低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可是你连天枢埋在了哪里,都不肯告诉我。” 秋泓呼吸一颤,眼睫轻轻地垂了下去。 “不过没关系,”李岫如突然变得大度了起来,他笑道,“没关系,凤岐,你不用亲口告诉我。” “什么意思?”秋泓觉出了一丝不对,他看向李岫如,“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李岫如碰了碰秋泓的脸颊,“我就是……来看看你。” 说完,他站起身,笑了一下,推门离开了。 秋泓蓦然一悚。 他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忽地拔掉了手上的针管和身上的插管,跳下床,赤着脚一路追到了楼梯间。 “李天峦!”秋泓叫道。 正戴着兜帽、双手插兜准备离开医院的李岫如脚步一顿,但仍直挺挺地站着,没有回头。 “你是不是准备去寻找真正的稷侯剑?”秋泓质问道。 第147章 李岫如背对着他,脸上神情晦暗不明,不知是在思考如何回答,还是在思考如何搪塞。 “你疯了吗?”秋泓放低了声音,“还是说,你也和那布日格一样,生出了回到过去,改变历史,好让自己称霸天下的野心?” 李岫如不答。 “又或者,你自认自己是天命之人,是稷侯剑的下一任主人,能够担起《天罡相术》中所说的‘契机’?”秋泓缓和了声调,“天峦,别做傻事,好吗?” 这回,李岫如终于转过了身,他凝视着秋泓,问道:“你难道觉得,我不清楚如今稷侯剑真正的主人到底是谁吗?” 这话出口,让秋泓狠狠一滞。 “凤岐,”李岫如缓步走近,他有些怜惜地看了一眼秋泓徒手拔掉插管时在衣服上留下的血迹,“不疼吗?” “什么?”秋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岫如所指为何。 “凤岐,”他叫道,“这么多年来,天崇道从未放弃过寻找稷侯剑,他们坚信大昇只要覆灭,契机就一定会发生。而现在,天崇道中人知道了江山舆图上标注的含义,知道了稷侯剑的指向,知道了‘天命之人’应该是谁。那么,如果有人发现,时至今日,你仍是稷侯剑的主人……” “李天峦。”秋泓的声音冷了下去,“我不是稷侯剑的主人。” “他们就会杀你祭天,夺走原本属于你的稷侯剑。”李岫如执意说完了这句话。 他还想问,如果你能回到过去,成为那个颠覆故国、重开太平盛世的“天命之人”了,而你,凤岐,你愿意吗?你愿意成为自己的敌人,做那来自五百年后的契机吗? “我不愿意。”李岫如说道,“我不愿意看着你因一把破剑死掉,更不愿意你被困在这五百年间,生生世世不得脱身。我也不愿意……” 看着你上辈子重伤,我却无能为力;看着李峭如身死,我却束手无策。 所以—— “所以,李天峦,你也变得和布日格一样癫狂了。”秋泓没有分毫感动,他点了点头,回答,“所以,你想要稷侯剑,也是为了成为新的‘天命之人’吗?可若是死了就是死了,你既没有回到过去,也没有挽救我和天枢,那又该如何呢?” “那就如灯灭,反正我早已是个死人了。”李岫如说道。 秋泓笑了,不知是被李岫如气笑了还是被他蠢笑了:“李天峦,你告诉,那个站在你背后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谁,竟给你灌了一肚子的迷魂汤,让你生出这么许些离奇的念头?” “没有人,”李岫如回答,“在我重生后,布日格找上了我,让我知晓了他的计划,从那时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循着江山舆图找到‘天命之人’,要取代‘天命之人’,要回到过去,救你,救天枢,也救我和我们李家。凤岐,你拦不住我的。” 秋泓确实拦不住李岫如,他从未拦住过李岫如。 当年李家倾颓,寿国公李执问斩时,这人曾提着雁翎刀,在法场杀了个血流成河,秋泓没能拦住;当年他的儿子李业延因抄家离乱而不慎走失,这人奔进皇城,在差点一刀砍死祝微后叛逃出塞做“封天大侠”,秋泓也没能拦住。 李岫如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决定发的疯,没人能改变得了,秋泓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只不过—— 他总是比旁人多出一点执着来。 “所以,你为何会冒着被布日格发现的风险,通过天书刻本想方设法地告诉我,关阳县那个地方有问题?又为何会旁敲侧击地提醒我,天崇道图谋颠覆大昇,是为了解决世间‘阴阳倒悬’之事?”秋泓急声问道,“你到底都知道什么?又想让我知道什么?” 李岫如不回答了,他俯下身,轻轻地贴到了秋泓的耳边,随后一手不着痕迹地探到了他的颈后。 “秋相,你要小心那些姓祝的。”说完,李岫如手指一紧,将原本还欲说什么的人掐晕在了自己的怀中。 第58章 无眼女尸 秋泓拔插管时没有止血,等人发现他晕倒在楼梯间里时,血已经在身侧积攒了小小一滩。受沈惇所托前去医院陪床的秋绪惊得要报警,一来二去,倒是把还没出完外勤的陆渐春叫了回来。 等查完监控,陆渐春却松了口气。 “是李岫如。”他说道。 “李岫如!”现代人秋绪大惊失色。 “查他动态轨迹。”陆渐春没理会这惊疑不定的小孩,他吩咐赵小立道,“看看这人离开医院后,都去哪里了。” 现代刑侦技术手段多样,不论是藏在天涯还是海角,总有办法找到那些窝藏在各个角落里的人。 但奇怪的是—— 这李岫如自从离开了医院后,就好似换了张面孔,不论如何,监控系统都无法再捕捉到他的踪迹。 努力了半天无果,赵小立只好放弃。 “人醒过吗?”陆渐春站在床边,俯身看了看秋泓那安安静静的睡颜。 秋绪木木地摇了摇头。 陆渐春不知是不是看这小孩长得可爱,竟随手摸了一把他那毛茸茸的脑袋。 “警,警官……”秋绪一缩脖子,“您,您是……” 陆渐春面不改色地从内兜里掏出了他的警官证:“樊州市局刑侦支队二大队队长,陆峻英,是你家,咳,这位秋先生的朋友。” 秋绪“哦”了一声,有些麻木地为秋泓拉了拉被角。 第148章 “沈万清呢?”陆渐春随口问道。 “沈叔叔?”秋绪抬起头,迟疑了一下,回答,“他有事出去了。” 就在这句“有事出去了”的话音落下时,陆渐春的手机随之响了起来,等电话被接通,对面传来了他的同事,一大队队长张琛的声音。 张琛急匆匆地冲这头说道:“麓下区,有起命案,死者应该是你手上那个案子的在逃嫌疑人。” 陆渐春一凛,赶紧问道:“男性还是女性?” “女性,”张琛一顿,“祝复华的助理,吴瑕。” ——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女士。 本以为是李岫如的陆渐春心下微松,他示意赵小立在此处和秋绪一起守着,自己则起身出了门。 “案发地点具体在哪里?”陆渐春边走边问道。 张琛在那边回答:“麓下区平陵大街30号,这地方是个城中村,周边环境复杂,案发现场就在一间出租屋中。这间屋子的左邻是个赌场,刚刚老方去排查时,正巧撞上他们转移赌资。而底下是个菜市场,半年前歇业整顿后始终没有装置监控摄像,倒是房东很有自我保护意识,在楼梯口安装了一个摄像头。” “出租屋?赌场?”陆渐春已回忆起了眼镜女子的相貌,那是个身着职业套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女性,她看起来颇有知识文化,似乎不像一个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的人。 “报案人呢?是房东还是邻居?”等走到停车场时,陆渐春又问。 张琛答道:“报案人是个大学教授,姓沈,沈万清。” 陆渐春脚步一滞。 是的,短短几个小时之内,沈惇就已经顺着包裹上的地址找到了给秋泓寄件的发货人,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城中村出租屋,里面躺着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死者正是那位始终跟在祝复华身边的年轻女子,吴瑕。 而紧随沈惇来到这里的,是接到报警称这家住户丢失了贵重物品的社区民警,几个男男女女同时被这等情形吓了一跳,作为第一个出现在案发现场并看到死者的目击人,沈惇留下,等候调查。 在面对张琛时,他有一说一,将自己身为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第十五期会员,并和死者在生前有过联络的事实交代了清楚。 等陆渐春赶到现场时,沈惇还被扣在一边,顶着满头官司,看法医做初步鉴定。 “就是这里。”张琛领着穿好鞋套、戴好口罩的陆渐春进了屋。 屋子不大,而且和寻常出租房不太一样。这里看上去很干净,虽说家居简陋,但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尤其是桌面上的三个矿泉水瓶,全部贴着桌沿,按照高低,排列有序。除此之外,地面也很光洁,厨房灶台和厕所便池都明净得一尘不染。 至于死者,同样衣着完整,躺得规规矩矩。她仰面在床,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双唇半张,嘴里含着一枚纹刻着莲花图案的金印。 陆渐春站在一边,表情凝重,神色不展。 这副死状,于他而言,着实有些熟悉了。 张琛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小陆,你去看看死者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陆渐春不解。 这时,法医为他摘掉了盖在吴瑕脸上的那层布,下一刻,看清了一切的陆渐春顿时抽了一口凉气。 死者的一双眼睛被人齐齐剜去,只剩两个巨大的血洞挂在眉毛底下。周侧没有鲜血淋漓,枕边到处都是血迹残留,看切口的形状,这对眼球应该是在死者生前被人拿刀沿眼眶切割下来的。 陆渐春和张琛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如此残忍的手法,为什么床上没有丝毫的挣扎痕迹? “刚刚法医简单鉴定了一下,死亡时间大概在七十二小时前,应该就是那场爆炸发生后不到一个小时。”张琛说道,“除去被剜掉的眼睛,死者身上没有外伤,但是她面色发绀,口中含着异物,应该是窒息而死。但因为观察不到瞳孔,所以这只是初步判断。不过,我们调取了房东的监控,发现了一个和死者在同一时间进入这栋出租屋的人。” 陆渐春接过了张琛的手机,一眼认出了监控截图上的那道侧影:“竟然是他?” “谁?”张琛不解。 “一个跟在呼日特身边的嫌疑人,在拍卖厅爆炸后和呼日特一起失踪了,几个小时前曾出现在樊城医院。”陆渐春一顿,“他与死者关系如何?” “目前还不清楚。”张琛说道。 两人又围着死者尸体看了许久,半晌后,陆渐春问道:“屋内有发现眼周组织吗?” 张琛撇着嘴摇了摇头:“目前没有。” “那嘴里的金印呢?”陆渐春又问。 “看着像个古董,背后印有年份。”张琛回答。 “年份?”陆渐春心头一动,脱口问道,“长靖年间的?” 张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昇长靖朝,曾有场轰动京城的大案,而这大案的开端,就是枚莲花金印。”陆渐春快步走上前,戴上手套,接过了证物袋。 没出他意料,这枚莲花金印的背面,印着“长靖三十三年”。 “长靖三十三年?”张琛一怔。 长靖三十三年都发生了什么? 史书上只记载了只言片语,就算是翻开数据库仔细检索,恐怕看到的也并不详尽。 第149章 但来自长明天年间的陆渐春却清晰地记得,那一年,“莲花案”初发,秋泓登科,天崇道于南方爆发叛乱,北都五城兵马司爆炸。那一年,他刚刚被授了一个武职小官,跟着父兄在军中历练。同时,也是那一年,年轻的小陆将军在潞州见到了年轻的小秋翰林。 那么,除了这些,长靖三十三年还发生了什么? “天极帝祝微生在这一年。”这时,站在一旁的沈惇接话道。 张琛看了他一眼:“历史学教授?” 沈惇扯了下嘴角,继续说道:“长靖三十三年,乙酉岁,四月初一,孝贞皇后于北都城外一道观中生下了昇僖宗祝微,而后难产而亡。同一天,天崇道圣女白莫儿死于非命,天崇道为此炸毁了五城兵马司,轻羽卫全城搜查,足足抓捕了十三名潜行在城中的天崇道门徒,才算是给长靖皇帝交了差。” 张琛肃然起敬:“不愧是历史学教授。” 当然,这个对历史不怎么了解的刑侦大队队长并不知道,沈惇所描述的事情,有一大半都没有被载入史册,比如,孝贞皇后是在福香观里生的祝微,再比如,同一天的五城兵马司爆炸是因天崇道要给意外死亡的圣女白莫儿报仇。 不过,张琛不知道的事,陆渐春不可能不清楚。 他看了一眼沈惇,接话道:“白莫儿并没有死,她以此金蝉脱壳,摇身一变成了天崇道掌教碧罗。” 张琛先是一脸恍然,而后又一脸迷茫,他真诚地问道:“这和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陆渐春冷冷地按住了沈惇的肩膀,“走吧,回局里做笔录。” 对于沈惇而言,撞上吴瑕被杀这事纯属他倒霉,毕竟,若是他再晚来三分钟,不做第一个目击人,或许这事看起来还不是那么的蹊跷。可正因沈教授,这个虽然没有参与过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核心业务的外围会员出现在了吴瑕,这个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核心会员的身边,他的嫌疑一下子变得大了起来。 “陆警官,”坐在警局里,沈惇无奈道,“两天前案发的时候,我和你在一起,你忘了吗?这两天之内,我日夜不离地待在医院,你不知道吗?” “没忘。”陆渐春坐在沈惇对面看信息,他瞥了一眼做记录的小警员,问道,“今天为什么会去平陵大街30号?” 沈惇抿了抿嘴,似乎在犹豫,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老实交代:“今天上午,我在樊城医院里收到了一个奇怪的包裹,包裹上的地址就是这个。” “什么奇怪的包裹?”陆渐春一皱眉。 沈惇看了一眼陆渐春的同事,隐晦地回答:“那是一个装着金镯子的包裹,收货人……不是我。” 不是他就是秋泓,可谁会给秋泓寄件呢?他的第一反应与沈惇如出一辙。 “那个金镯子具体有什么特征?”陆渐春问道。 “看上去价值不菲,”沈惇回答,“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古董,得做个鉴定才行。” 陆渐春皱起了眉。 “而且,”说到这,沈惇短暂迟疑了片刻,随后才接着道,“而且,那个金镯子上的花纹很不对劲,凤岐说,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同样的纹路。” “什么地方?”陆渐春狐疑道。 沈惇压低了声音:“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遗址。” 陆渐春眼皮一跳。 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他刚刚从祝复华留下的那栋别墅里发现了有关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的东西,而现在,吴瑕死了,由她而起的这个案子,再次与那个奇怪的方士墓扯上了关系。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方士墓中到底藏着怎样的古怪? 而且,既然吴瑕在七十二小时前就已经死亡,那寄出金镯子的人是谁?接起电话后又挂断的人是谁?是凶手吗?如果是凶手,那又为何会故意将地址填为“平陵大街30号”,以致把沈惇引来探寻? 难不成,杀了吴瑕的人,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行迹? 想到这,陆渐春问道:“金镯子在哪儿?” 沈惇回答:“我交给秋绪了,秋绪就是……” “我知道秋绪是谁。”陆渐春盯着实习警员飞快地写好笔录,上前揪起沈惇,“走,回樊城医院。” 眼下已是凌晨三点,医院大厅内空无一人,站夜岗的保安躲在值班室里对着刚泡好的方便面吹气,几个来陪护却没租到弹簧床的家属横躺在便利店门外的长椅上呼呼大睡。 陆渐春和沈惇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带去了一阵风,其中一人醒了过来,嘟囔道:“今夜怎么来来回回这么多人?” 两人没留心,钻进了深夜时分终于不再繁忙的电梯。 被陆渐春留下看守的赵小立正仰着头坐在病房门前的椅子上打瞌睡,听到脚步声,这年轻警察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他扶了扶有些发昏的脑袋,愣愣叫道:“队,队长?” 他这话还没说完,走在前面的沈惇就先叫出了声:“人呢?” 陆渐春心下一紧,疾步上前,就见病床空空荡荡,原本靠在床边躺椅上休息的秋绪如今正仰面八叉地倒在卫生间里,看样子,是晕了过去。 “你是怎么看的人?”陆渐春忽然怒道。 赵小立一阵头晕目眩:“队长,我一直守着门,寸步没离……” “寸步没离会叫人跑了吗?”陆渐春呵斥道。 第150章 这声动静吸引来了值班的护士,那小姑娘也很诧异,她看了看空荡荡的病房,又张望了一下走廊:“刚刚除了一个病危送去抢救的,没有人离开。” 陆渐春心下一沉,当即就打算拨通张琛的电话,叫他调人来支援。 可就在这时,走廊尽头热水房的门被人推开了,秋泓扶着墙走了出来:“我在这里。” 第59章 白骨如山 他的发丝有些凌乱,但脸色看着却还好,不似之前被李岫如弄晕时那般惨白了。 “之前有人来过。”等那一脸莫名其妙的小护士离开后,秋泓这才缓缓开口道,他从病号服的上衣兜中拿出了那只金镯子,“来的人似乎在找这个。” 陆渐春眉心一蹙,接过了镯子:“这就是从案发现场寄出的包裹?” 沈惇摸了摸鼻尖,一点头。 陆渐春收起了镯子,接着问道;“凤岐,刚刚来这里的人长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几人说话的空隙,原本晕着的秋绪逐渐转醒,他一听到陆渐春的问题,瞬间跃起,答道:“看清了,看清了!那是一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秃顶男人。” 此时已过凌晨四点,外面的天隐隐亮了起来。 而据秋绪所说,那个半夜摸进医院偷镯子的中年人则是在凌晨两点左右来到病房楼这一层的。 当时,隔壁房间的病号突发危机情况,被送去监护室抢救,值班的住院医和护士忙成了一团。很显然,在那种境遇下,没有人能发现,有谁会趁乱溜进原本安安静静、无事发生的住院区。 而凑巧的是,就在昨天晚上,陆渐春带着赵小立查完监控后,保安室将这栋楼的摄像头关停检查,因此,昨日十点之后,从一楼大厅到这一层电梯口和楼梯间的监控录像全部缺失。 “他是一个人来的。”秋绪说道,“起初进门的时候,我正在打瞌睡,听到脚步声还以为是护士查房,谁知睁开眼,竟然发现有一个人在屋里翻箱倒柜。” 赵小立有些尴尬:“我怎么完全不知道这事?” “那是因为,这人把本应扎在我身上的迷药,扎在了你的身上。”秋泓平静地对他说道。 “迷药?”陆渐春头皮一紧。 “那人的手里拿着一个针管,在发现我醒来后,他先把绪儿打倒在地,而后又打算来迷晕我。我扬声喊人,他眼见着赵警官快要醒来,于是便决定先解决掉他。”秋泓淡淡一笑,“毕竟,任是谁来看,都会觉得徒手对付我要更容易一些。” 不过,这个胆大包天来偷镯子的人没有料到,秋泓居然有余力奋起反抗,并带着他想找的东西,在病房楼内和他玩起了捉迷藏。 “带着他去派出所查医院外面十字路口的监控认人。”陆渐春指了指秋绪,吩咐赵小立道。 仍沉浸在“丢人”与“没脸再当警察”之中的赵小立红着双颊点了点头,拉着秋绪起了身。 等这两人走了,陆渐春终于忍不住将视线紧紧地黏在了秋泓的身上,他盯着秋泓手腕下的一处淤青,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秋泓抬起手,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回答:“被他推搡在地的时候,不小心磕到了床沿。” 听完这话,陆渐春不由分说道:“一会儿医生上班了,我给你办出院。” 沈惇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他立刻站起身,问道:“出了院去哪里?” “回少衡,现在哪里都不安全。”陆渐春脱下外衣,披在了秋泓的身上,“给你寄镯子的人已经死了,凶手不明。如今布日格和李岫如在逃,谁也不能保证,他们还会不会回来。” 说到这,他直起身,从上衣兜中掏出了一张小小的卡片:“对了,凤岐,这个给你。” 秋泓诧异:“什么东西?” “身份证。”陆渐春一笑,“这是我拜托同事为你办下来的,为了不那么引人注目,我自作主张,把登记姓名换成了秋凤岐。” 说到这,陆渐春看了一眼秋绪离开的方向:“好在是你家长房代代相传,也算是让你有了个落脚的地方。” 秋泓接过卡片看去,只见上面印着他自己的脸,旁边还写有生日和家庭住址。 “樊州市少衡县55号。”秋泓一诧,“沈淮实的酥泉小院?” “酥泉小院不是我的,三年前我买来后,登记在了小秋的名下。”沈惇接道,“他并不清楚这事,我本打算等这孩子结婚前再告诉他的。” 秋泓眉梢一挑。 陆渐春在一旁说道:“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在你家中的天井里往外看,恰好能望见少衡山的主峰,那座主峰下,就是汇聚了四条大江的凤岐峡。我去过酥泉小院,站在小院的走廊下抬头,所见之景就是凤岐。” 四水归凤岐,上辈子安州大捷前,秋泓借李岫如之口传给陆渐春的话,竟让他一直记到了这辈子。 沈惇在旁“啧”了一声,似乎是在为此牙酸。 而就在这时,病房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哄闹,紧接着,女人的尖叫声响起,屋中三人就听有人大叫道:“杀人了!有人被杀了!” 三人齐齐一惊,陆渐春按下秋泓,快步出门来到人群之中,就见此时大敞着门的消防通道楼梯间内,躺着一个男性死者,他和吴瑕摆着一模一样的姿势,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体躺得规矩又笔挺。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位受害人的双眼完好无损,并未被剜去。 第151章 “秃顶,四、五十岁,”陆渐春低声自语道,“这难道是凌晨两点,那个来偷镯子的人?” 想到这,陆警官心底一紧,他一面飞快给张琛和赵小立拨去电话,一面借来了手套,随后蹲下身,扒开了死者微张的双唇。 待等看清这人口中的情形后,陆渐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凉了。果不其然,这死者的嘴里不仅放着一枚莲花金印,而且,他还失去了自己的舌头。 这和长靖朝的“莲花案”简直一模一样! 陆渐春盯着金印上的“长靖三十三年”刻字,忽然后背一阵发凉。 在当今,有一种相当出名的社会效应,曾被学者界定为“模仿犯罪”,指的是嫌疑人模仿过去知名罪犯的作案手段进行的一系列犯罪活动。但因受到信息资料的限制、案情关键的保密等要素影响,模仿犯罪之间相隔的年份一般不会差太远。 起码,陆渐春从没听说过有谁会模仿几百年前的作案手段,在现代社会实施犯罪活动。 但无论是吴瑕的死状还是这位疑似抢劫犯的死状,都和长靖朝“莲花案”中那些个大臣的死状异常相像,尤其是他们塞在嘴里的莲花金印,简直是凶手在昭示,他就是在模仿华忘尘作案。 “这是那个潜入病房偷镯子的人!”这时,从楼下一路跑来的秋绪大声说道。 陆渐春站起身,一脸严肃地问他:“你确定?” “我确定。”秋泓接过秋绪的话,点了点头,“就是他,你们来之前,他一直在此地徘徊,寻找我和我带在身上的金镯子。” “在你躲避他的过程中,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陆渐春问道。 秋泓摇了摇头:“脚步声。” 只有脚步声,没有呼救声、叫喊声,以及挣扎与撞击声,就好像……这人死得悄无声息一般。 “当年那些暴亡的长靖朝大臣也是这样。”沈惇低声道,“晚上还好好地睡在床上,家丁们都在帐子外面守着,可谁知过了一夜,人就没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凶手,才能做到杀人于无声无形之间? 恐怕,当年的武林第一高手都无法做到。 等疏散了群众,陆渐春的同事,一大队队长张琛也从平陵大街30号赶到了现场。他皱着一张苦脸,蹲在死者身边看了半天,最后摆了摆手,说道:“并案调查吧。” 这时,陆渐春手下的小警员来报告,称已经查到了死者的身份。原来,这个发顶稀疏,又被人拔掉了舌头的中年男人名叫王盛,是一家古玩小店的老板,并且,和吴瑕一样,也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会员。 “根据之前被捕的嫌疑人交代,王盛曾帮助协会开展过走私犯罪,并组织了走私后的钱款洗白以及销赃活动。虽然王盛不属于金玉文化的核心成员,之前你也没有把他列为嫌疑人,但他不止一次地参与了这个协会的犯罪活动。”张琛摸了摸下巴,思索道,“这该不会是场黑吃黑吧?” “哪有黑吃黑会又剜人眼睛又拔人舌头的?”陆渐春按了按额头,“看起来跟什么邪典秘术似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被派去检查王盛住处的赵小立回来了,这小警察皱着脸,把拎着的一袋证物交到了陆渐春的手里。 “队长,你做好心理准备,那些图片实在是太恶心了。”赵小立说道。 陆渐春只当是赵小立夸大其词,但谁知他刚一抽出袋中最上面的那张照片,就被其中景象冲得头皮一紧。 那似乎是个尸堆。 不,准确的说,应当是堆摞成山的白骨,其中,有的骨头上还挂着血肉,有的筋膜未断,那头仍旧连着血肉模糊的脏器。 此类照片足足有十几张,内容大相径庭,都是这般血腥但又无法判断出具体地点的场景,叫看者胆战心惊。 哪怕是上辈子在战场上见惯了残肢断躯,陆渐春也忍不住一阵恶寒。 这个王盛,到底有什么样的癖好,竟会在家中欣赏这么多如此重口味的照片?还是说,这些照片都是他亲手拍摄并冲洗出来的? 如果真的是他亲手拍摄,那么照片中的场景难不成都是真实的人尸人骨? “收好。”陆渐春把照片交还给了赵小立,然后说道,“立刻排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所有会员,不管是已经被批捕的参与走私的嫌疑人,还是仅仅参与学术交流的外围会员,我要了解情况。” “什么情况?”赵小立不解。 陆渐春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将那枚从王盛口中取出的莲花金印拿到了赵小立的眼前:“我要知道,他们当中还有谁收到过这个东西。” 作为一个登记在案的行业协会,金玉文化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上至理事长,下至普普通通的团体和个人,参与者多达上千人。其中不光有祝复华、吴瑕等专门处理协会内部事务的理事会成员,还有像“沈万清”这样的大学教授。 协会庞大至极,能参与到核心,也就是文物走私业务的会员屈指可数。在陆警官“假扮”陆渐春后人,秘密接触协会的过程中,一共明确了三十一个主要嫌疑人和五条文物走私链。 赵小立连夜提审了已经收押在看守所中的十二名嫌疑人,同时,又找来了沈惇,在他的帮助下,挨个询问现有会员,谁接触过莲花金印、谁在身上或家里发现过莲花金印的踪迹。 可惜,一番追踪结束,结果却很遗憾,没有人接触过莲花金印,这些或迷茫或不解的金玉文化会员甚至都没有见过真正的莲花金印。 第152章 “该不会是追踪方向错了吧?”张琛对陆渐春一意孤行的排查倍感疑惑。 陆渐春也眉头紧锁,盯着桌上的资料一言不发。 可是,除了这个方向,他又该往哪个方向侦查呢? 和吴瑕一样,王盛孤家寡人一个,无父无母,无儿无女,身边也没什么亲朋好友。不管是他的住处还是案发地点的周边监控都已经排查了一个遍,结果一无所获。而此时,距离王盛在医院中离奇死亡已经过去了两天半的时间。 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法医没有在两名死者的身上提取到任何能够指向嫌疑人的指纹或dna,同时,也没有在他们的体内提取到任何能够导致窒息而死的药物。 就好像,这两名死者是自己憋气憋死的一般。 因此,作案嫌疑最大的人就成了李岫如。因为不论是在吴瑕死前,还是王盛死前,他都曾出现于案发地点的周边。并且,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过长靖朝的人,李岫如同样对“莲花案”了如指掌。 而据第一次“莲花案”的案发规律来看,每个命案发生的间隔时间大约为三天,吴瑕和王盛的死亡时间也恰好证明了这一点,那也就是说,如果凶手真的是模仿作案,那么在今明两天,就会有第三个死者出现。 可是眼下,没有任何一个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会员在身边发现过莲花金印的踪迹,难道,真的是陆渐春追踪的方向出现了问题?还是说,吴瑕和王盛之间的联系并不仅仅局限于他们同属一个协会? “沈万清呢?”陆渐春问道,“那个大学教授去哪里了?” “好像是去了一个研讨会。”赵小立答道,“是个金玉文化和樊州大学历史系共同举办的研讨会,主题是,是……” 赵小立上学时最讨厌历史课,哪里记得住沈惇随口一说的东西? 陆渐春却立即想了起来,他问道:“昇新两代的政治生态?” 赵小立一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 “研讨会的地点在哪里?”陆渐春坐直了身体。 “就在樊州大学。”赵小立飞快答道。 第60章 故昇忠臣 樊州大学博明教学楼三层阶梯教室中,一位教授正在向参会人员介绍晚昇历史。 这是一场规模不大的研讨会,与会人员多是樊州大学的学生,以及一些本就身在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成员。 比如,“沈万清”先生。 “刚刚都讲了什么?”就在沈惇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了。 沈惇一怔,回头看去,就见一脸无辜的秋绪抱着瓶矿泉水,战战兢兢地坐在一边,仿佛一只正在吹冷风的鹌鹑。而他的身侧,则是面带微笑、悠然自得的秋泓。 “你怎么……” 秋泓扬起了嘴角:“不是沈先生你答应要带我来的吗?” 沈惇张了张嘴,就欲转攻秋绪。 “怎么了?”秋泓在沈惇的眼前摆了摆手,“沈先生不是说金玉文化中多是他沈淮实的支持者吗?为何不许我来?” 这话话音刚落,台上的教授突然开了口:“当今史学界确实有一种观点,那就是倘若秋泓死在了洳州之战中,或许昇代不会那么快灭亡。” 秋泓一滞,随后缓缓翻出了一副眼镜,架在了自己的鼻梁上。 台上教授名叫陈乙匀,据说是樊州大学历史系的副主任,在昇史研究界颇具盛名,曾出版过《江湖与朝堂:士人政治的衰落》、《‘反秋’浪潮的形成、巩固与瓦解:晚昇时期政治生态的变迁历程》等学术专著。 当然,所谓学者和学术专著有的时候也并不可迷信,比如—— “从‘天马下南关’到‘埋骨碧水边’——以秋泓诗风转换看晚昇社会风气的嬗变,”沈惇已飞速搜索出了这位陈教授今日要分享的论文新作,他惊奇道,“秋凤岐的诗写得这么烂,这人居然还研究他的诗?而且‘晚昇社会风气的嬗变’,这扯得也太远了吧。他还要讲什么……从天极朝日讲官的构成分析昇僖宗政治性格的形成,那小子的烂脾气跟我们,咳,跟人家日讲官有什么关系?” 这话还没说完,台上的陈教授忽然冒出了一句:“当然,晚昇时期政治混乱的责任并不只在秋泓一人,毕竟,如果沈惇死在也儿哲哲手里了,或许祝昇还于旧都后,根本就不会有明熹、天极两朝的‘南北之争’。” 秋泓“噗嗤”一乐,笑得沈惇瞬间黑了脸。 这人本打算好好听听秋泓的笑话,谁料秋泓的笑话还没听完,自己的笑话又蹦出来了。 “洳州之战中,秋泓于阳沽山督战,不幸遇到了南下的北牧流兵与败落溃逃的布日格台吉。《昇史·秋泓传》对于此事的形容只有一句话,但我们仍旧可以从这句话中得知当年的情形有多惨烈。”陈教授清了清嗓子,说道,“‘泓走阳沽山,遇北牧残卒,鏖战甚烈,继以雪崩,侍卫皆殁,泓亦重创,乃独守阳沽,披雪跋涉,历四日,方得援兵至。’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秋泓因此受了重伤,在下了大雪的阳沽山中熬了四天,才等来援兵。据说援兵到的时候,秋泓已经快要断气。因此很多学者认为,秋泓死得早,就跟这次重伤有关。” 听完这话,坐在一边的秋绪看了一眼秋泓。 “而这个时候,沈惇在哪里呢?”陈教授接着说,“沈惇人在北都的大牢里受刑。据《昇史·沈惇传》、《天极闲集》和《鹊山笔撰》中记载,北牧人的王妃,也就是可图哈兰部的公主也儿哲哲,原本对沈惇这个降臣是非常好的。但是呢,就在……明熹四年的年底,布日格忽然发现,为什么和你们南昇交战,我们永远都会慢一步呢?于是,布日格留在北都的探子就发现,原来你三台吉的王妃身边有一个大昇投降过来的幕僚,一直在‘吃里扒外’,给南廷送消息,给秋泓手下的那一帮总兵们通风报信。布日格气得要斩杀沈惇,最后却被也儿哲哲拦了下来。” 第153章 这话说完,台下有人哄笑,一个看上去年纪已经不小的男老师说道:“看来沈惇长得的确不错,在也儿哲哲身边伺候了四年,还把人伺候出了感情。” “荒谬。”沈惇本人小声说道。 秋泓忍不住一笑:“确实,沈公到底是怎么暴露的,沈公自己清楚。” 此时,那陈教授又道:“沈淮实虽然比不上秋泓好看得那么知名,但肯定长得也还行。这个《鹊山笔撰》里就说,后来也儿哲哲做了天应王夫人,在天极十年入京朝拜的时候没见到沈惇,还专门在秋泓面前点名要见他。” 坐在后排的秋泓默默接道:“见了之后发现沈淮实两鬓斑白,身材发福,丝毫不见十年前的风姿,顿时大失所望,于是在翰林院里挑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庶常走了。” 沈惇一瞪眼:“沈淮实变成那副模样,该怪谁?” 秋泓惊奇:“沈淮实自己吃多了发胖,能怪谁?” “当然是怪秋凤岐!”沈惇愤懑不平道,“若不是秋凤岐在背后捣鬼,把他从长缨处里赶了出去,沈淮实能在家里郁郁寡欢,白了双鬓吗?他当时才刚过半百!” “可是我家相爷伤病满身,又被国事累得连半百都没活到。”秋绪在一旁小声说道。 沈惇一哽,顿觉自己过去花在这小子身上的钱都打了水漂。 而正在这让人憋屈的时刻,教室的门被人打开了,陆渐春和张琛领着赵小立等一众警员出现在了门口。 沈惇一愣:“他们怎么来了?” 这话的话音尚未落下,原本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教授忽然身体一僵,紧接着,他便在所有人的瞩目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啊!陈教授!”有人惊呼道。 坐在后排的秋泓、沈惇和秋绪也不由站起身向前面看去,他们就见那位名叫“陈乙匀”的历史学老师宛如一根僵直的木棍,一动不动地卧在讲台上,不知是不是发了急病。 “快喊救护车!”一个女学生哭着叫道。 混乱之中,陆渐春拨开人群,来到了陈乙匀教授的面前。这位刚刚才见过吴瑕和王盛尸身的警官一眼认了出来,那倒在地上的人面色逐渐发绀,看样子,就要窒息而死。 “后退!都后退!保持空气畅通!”张琛大喊道。 陆渐春则迅速蹲下,查看这人的状况。 按理说,窒息而死的人在生前会因无法呼吸而发生肢体抽动,这是难以控制的生理反应,也是人的求生本能。 但眼下,倒在地上的陈乙匀紧闭双唇,睁着双眼,安安静静,除了脸色越来越难看之外,竟没有丝毫的窒息表征,也完全不似中毒或服药后导致的气管堵塞。 难道—— 他真的是像法医说吴瑕和王盛的那样,在自己憋死自己? 陆渐春不是医护人员,不敢贸然而动,他只能蹲下身,一遍遍地呼唤陈乙匀的名字,试图让这人保持清醒。 可惜却是徒劳。 没过多久,陈乙匀的生命表征就开始慢慢减弱,很快,他的瞳孔逐渐散去了。 “什么人?”就在这时,教室的后排蓦地响起了秋泓的声音。 陆渐春一抬头,就见原本站在那里的人已拨开秋绪,一路快步走向大门,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可疑人员。 “凤岐别去!”陆渐春脱口喊道。 秋泓充耳不闻,眨眼间已甩开沈惇和秋绪,消失在了阶梯教室中。 眼下正是晚间学生下课时,走廊上人潮涌动,秋泓逆着人流追去,没过多久,就在这栋布局复杂的教学楼中迷失了方向。 “你要找谁?”这时,李岫如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秋泓狠狠一滞,回头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 “你刚刚做了什么?”秋泓质问道。 李岫如缓步走近,脸上露出了一个自嘲的笑容:“凤岐,你觉得,那人是被我杀死的吗?” 秋泓紧盯着他:“难道不是吗?” 李岫如垂下双眼,注视着面前的人:“方才你也在,你亲眼看到了,他是自己倒下去,自己憋死自己的。凤岐,我没有杀他。” “你给他下药了。”秋泓笃定道。 “现代医学会告诉你,没有任何人给他下过药。”李岫如平静地回答。 “那你……” “回少衡吧,凤岐,别再执着了。”李岫如轻声说。 秋泓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尽,他望着这人,怔然道:“你到底在为谁做事?” 李岫如目光一凝。 不等他回答,下一刻,一声响彻整栋教学楼的火警警报铃从广播中传出,原本三五成群走在路上的学生纷纷一惊,快步往外奔去。 这时,被李岫如拦住的秋泓一眼看到,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一个相貌平平、衣着平平,眉角有一颗硕大黑痣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抱着胳膊倚在墙壁上,神色泰然自若,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而这男子的动作举止之熟悉,让秋泓瞬间意识到,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他。 “快走吧。”李岫如和声说道。 秋泓却一把推开李岫如,夺步追上了那个笑看自己的男人。 “祝复华!”秋泓扬声喊道。 男人听到这声呼唤,神色一怔,立刻转身向楼上走去。 十二月的樊州天气阴冷,晚间外面又飘起了小雨,淅淅沥沥,浇得人骨缝生寒。 第154章 秋泓一路追上天台时,先是被扑面而来的冷风吹得一颤,而后才看到那站在不远处的中年男子。 他正试图爬上一处围栏,似乎准备从这栋足足有十层之高的教学楼上一跃而下。 “祝复华,”秋泓迎着风叫道,“你是祝复华吗?” 站在围栏上的男人一笑,回头看向秋泓:“秋相实在是太厉害了,只见人一面,居然就能轻而易举地从截然不同的皮囊中找到了真正的我。” 秋泓呼出了一口寒气,他看了看这人的脚下,又看了看他迎风而动的衣摆:“你是如何做到……” “如何做到死后夺人躯舍的?”已默认自己就是祝复华的男人挑起了眉梢,“很简单,秋相想知道吗?我可以教教秋相。” “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打哑谜。”秋泓冷冷回道。 祝复华却笑了,他颇有兴致地注视着秋泓,眼中掩不住欣喜:“果真,你果真是这个样子。” 秋泓皱眉:“什么样子?” “高高在上,不近人情,对无知者嗤之以鼻,对愚蠢的人不屑一顾。”祝复华啧啧感叹道,“长得也和他们口中的故相一样,姿容俊美,眉目秀丽,清雅贵重,沉静威仪。” “他们?”秋泓不解,“他们是何人?” 祝复华不答,他笑着摇了摇头:“我还是来回答秋相你的上一个问题吧,死后夺人躯舍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是天命之人,所以我可以霸占任何人的身体。” “天命之人?”秋泓眼皮一跳,“你认为你是稷侯剑的主人?” 祝复华勾起了嘴角:“几百年前,我的确是稷侯剑的主人。” 这话说得古怪,让秋泓忍不住追问:“几百年前?你已经活了几百年?” 但祝复华并不打算给秋泓解释清楚,他只是看似好心地说道:“秋相,你脸色不好。” 秋泓看着他不言语。 祝复华却幽幽叹了口气:“秋相你若不是被这副身子拖累,最后也不会那么早就撒手人寰,留下没能完成的宏图伟业,徒留后人唏嘘。” 秋泓扯了扯嘴角:“唏嘘?有什么好唏嘘的。历史上所有的遗憾不都是有人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有人在该死的时候没死吗?” 这话说得祝复华一愣,但旋即,他又笑出了声:“秋相真是妙语连珠,你这样的人若是能帮我一把,我将感激不尽。” “阁下不如直言,毕竟如今你都要跃下高台,金蝉脱壳了,我又能帮你什么?”秋泓不想再与此人废话,他冷着脸说道,“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我与天崇道妖人从来都不走一路。” “天崇道?”祝复华和善一笑,“当然,我当然知道,并且,我和秋相一样,也对天崇道深恶痛绝。” 秋泓眉心一拧。 “不然,我又怎会让金玉文化中的那帮余孽与稷侯剑一起同归于尽呢?”祝复华一叹,“可惜,那把剑是假的,毁了它,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错,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个覆灭于四百年前的朝代,依旧沉没在历史的尘埃中——大昇并没有因一把剑的损毁和重现于世。 祝复华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或许再过一天,也或许再过一年,那个能决定大昇生死存亡的契机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若是我不能提早预知……” 话说到这,此人语锋一转:“不过,如果秋相你能够帮我找到真正的稷侯剑,阻止《天罡相术》中所预言的契机发生,我没准会对那些注定要死的人网开一面。” “你为何要这样做?”秋泓怔然。 祝复华一笑:“因为我和你一样,想要大昇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冬日寒风刮得窗棂一阵吱呀,随着寒风一起而来的冻雨吹打在玻璃上,时不时传来几声噼啪作响。 躺在酒店床上的祝时元再一次梦见了四百多年前那个初冬的清晨,而这回,梦中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更加触手可及。 “祝微”看到了躺在床榻上命不久矣的秋泓,看到了他死前泣血哀鸣的惨状,看到了他曾伏在自己身前苦苦哀求的模样。 “祝微”或笑或哭或疯癫,他有时悲痛欲绝,有时怒不可遏,叫祝时元惊醒后心跳如雷,呆坐在床,圆张着嘴,浑身好似被水浇透了一般,就连身下都变得黏腻潮湿起来。 自然,祝时元也不会知道,此时,他那双原本就“变幻莫测”的眼睛再次覆上了一层黑翳。 “你不是天崇道的人?”与此同时,站在天台上的秋泓一时凝滞。 “我方才就告诉过你了,秋相,我怎会是天崇道的人呢?我和你一样,都是失去了故国的无家可归者。”祝复华笑着说。 秋泓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疯魔的男人:“你到底是谁?” 祝复华眉梢一挑:“你觉得呢,秋相?” 秋泓喃喃自语:“你姓祝,难道你是……” 祝复华没等秋泓说完,便打断了他:“我们其实前世有缘,只可惜,当时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 秋泓没说话。 祝复华看着他疑惑紧张的神色,笑了笑:“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你会知道的。” 说完,这人轻叹了一声,似乎觉得自己着实不该打这样的哑谜,于是,他好心提醒道:“明熹五年,洳州反击战后,你被陆鸣安救起,在孟仙养伤,我记得,那天是……正月的最后一日。” 第155章 听到这话,秋泓倏地后退了几步。 祝复华大笑起来,他说:“秋凤岐,你是我大昇的忠臣。” 卷二 天马下南关 完 ==================== # 卷三 碧血染青衫 ==================== 第61章 明熹五年(一) 若是我死在这里了,后人会如何看我?史官提笔时,会将我视作忠良吗? 在雪地中踽踽独行的秋泓扪心自问道。 他无数次抬起头望天,无数次回过身凝视。此时天上云消雾散放晴,如一片明镜般碧蓝如洗,身后雪地路迹深深,那昨夜刚落下的新雹仍未消解。 阳沽大山的深处,一切如常,生者苟延残喘,死者已赴往生。 在世界彻底陷入黑暗前,秋泓静静地想道,大概,我真的要死了。 几匹快马疾驰而过,在焦州卫的大营外停了下来。 一个传令小兵飞奔入中军帐,为陆渐春送去了自南传来的战报。 “流散在山中的上千北牧残兵有一大半逃出迷阵,越过了鲁阳防线,他们打家劫舍,骚扰沿途百姓,抓捕壮丁。但斥候并未在其中发现布日格的踪迹,有探子来报,称布日格很有可能还在阳沽山中。” “秋部堂的车驾已离开孟仙镇三日,但依旧没有消息。” “布日格的亲卫阿儿哲被俘,此人称之前叛逃入北都的轻羽卫指挥同知李峭如就在布日格的手中,他很有可能知晓去往孟仙镇的官道。” “……” 消息纷至沓来,文牍在陆渐春的桌案上堆摞成山,他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不知是因自己不慎放跑了布日格,还是因始终没有等来秋泓的消息。 而正在他焦灼不安时,中军帐外忽然一阵喧闹,紧接着,一个身穿破袍烂甲的小兵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了门槛上。 “王六?”陆渐春脑中一嗡,他一眼认出了这个形容狼狈的小兵是谁。 王六身上的甲胄褴褛不堪,脸上、手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一只耳朵红肿糜烂,另一只耳朵只剩一半。 “将军,将军……”王六带着哭腔叫道,“我,我把部堂弄丢了……” “什么?”盘旋在陆渐春心头好几日的不祥之感应验了。 在雪崩来临时,王六本要随秋泓一起跌入谷底,但谁知却被崖璧上的一块巨石挂住。 他命大,不仅幸存了下来,还避过了山中的北牧残兵,为死在龙骑峡中的同袍收拢了尸骨。 “布日格杀光了护送车驾的轻羽卫,还杀光了属下带回洳州的亲兵。”王六哭着说道,“秋部堂不知所踪,属下,属下只在雪地上发现了一把沾了血的雁翎刀,和秋部堂的……一角衣袍。” 陆渐春双手微抖,眼睛被那一角衣袍上的血渍刺得生疼。 “将军,你快回去救救秋部堂吧!”王六哭嚎道。 陆渐春颤声开口:“备马,不,不对,先派人速速回孟仙,给卢秀送信,让他在山中搜寻,我,我……” 再过一日,就是与王竹潇在焦州会师北上的日子了,若能再胜一战,昇军就可越过季北平原,收复运河,进而直捣北都。 陆渐春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他如何能放下手边的所有事,回头去救秋泓? 他只得派人飞马回去给卢秀送信,随后再令自己那跟在王竹潇老将军身边的侄儿南下,一面清扫流窜的北牧残兵,一面寻找失踪的秋泓。 而此时的山林中,在雪地上独行的人已近绝望,他双目失明,筋疲力竭,双腿如灌注铅,沉得再也挪不动一步。 他扶着树,缓缓坐下,怀中染春随之滑落,埋入雪中。 梢头,新雪滑落,砸在了他的肩膀上。 不知过了多久,万里长空初晴,几道金光从云翳缝隙中泄出,洒向林海雪原。小小雀鸟振翅而动,拂去灰羽上的雪沙冰晶,离开了这片茫茫无际的山谷深峡。 正午,一片细小的雪花从半空中缓缓飘落,挂在了秋泓漆黑浓密的睫毛上。他轻轻一颤,终于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很快,一缕血丝从他的嘴角溢出,浸入白雪之中。 也是此刻,遥远的林子那头,传来了阵阵马蹄声。 一个身着明光铠的小将士远远望见了倒伏在树下的人影,忽地惊叫起来。 没过多久,陆鸣安带着陆渐春手下副总兵卢秀赶到了近前。 明熹四年在一场又一场的大战中过去,万众翘首以盼的明熹五年终于到来。 第三次洳州大捷彻底打垮了北牧的精兵,草原十部辙乱旗靡,在王、陆手下弃甲倒戈,一半投降,一半负隅顽抗。 负隅顽抗的残兵追随布日格,在阳沽大山中打了整整七天的游击,最终,重伤濒死的布日格被俘,余下士卒死伤无数。 消息传到京梁,太极宫张灯结彩,群臣在祝颛座下叩拜。 没过几天,北都传来消息,说那狼王也古达已偷偷溜出太宁城,在近卫的保护下,准备逃回草原了。 这消息是否属实还未可知,但正月还没出,在狼王手下任职的前长缨处总领大臣裴松吟就把自己的长子裴照派去京梁面见祝颛了,称故臣之心从未有变,北廷群臣将恭迎王师,还于旧都。 当然,裴照只字不提当年北牧铁骑浩浩荡荡南下,李执开城门迎狼王时,这帮读书人是如何在也古达面前卑躬屈膝,以求保全自家荣华富贵的。 第156章 他更不可能提,当年,裴松吟、李道阳和张闽几人学着北牧人,管祝颛叫“嘎拉哈”,意思是“愚蠢的猪头”。他们审时度势,根据昇军北上的步伐,祝颛的身份一路从“嘎拉哈”,变成“叛匪头子”、“故昇遗老”、“南廷旧君”,最后终于恢复成“英明神武、一统中原、睥睨天下的皇帝陛下”了。 裴照旁敲侧击地说,如今大势所归,北都已能不攻自破。 南廷为此欢呼雀跃,百姓之间奔走相告,除夕的火树银花就在这一片喜悦中炸开。从阡南的大山,到陪都京梁,再到大雪纷飞的最前线,几乎所有人都洋溢着喜气。 ——除了孟仙镇。 秋泓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他水米不进,呕血不断,脸上蒙着一层如死人般的灰白。 营里的军医为他接上了后肋断骨,却治不好他身上的内伤,更说不清秋泓何时才能醒来,或者,秋泓到底能不能醒来。 陆鸣安守在他的榻边,不眠不休了三日,只等来秋泓越来越微弱的呼吸。 直到第四天,陆鸣安身边的亲兵来报,说城外来了个赤脚大夫,自称能让人起死回生。 半辈子马上征战的将军从来不信这等神神鬼鬼之说,但眼下他也不得不病急乱投医,把那赤脚大夫请入中军帐,为秋泓把脉。 这赤脚大夫是个瞎子,他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须发皆白,牙齿脱落,身材佝偻,他拄着一支桃杖,慢吞吞地走到秋泓榻前,耸了耸鼻尖:“血的味道。” 陆鸣安硬着头皮一拱手:“还请老神仙救我家部堂一命。” 这赤脚大夫放下桃杖,非常迟缓地坐了下来,双手在秋泓身上一阵摩挲:“他是……” 陆鸣安立即上前道:“部堂后侧肋骨断裂,刺伤肺腑,腿脚和手臂上皆有擦伤,额角处似乎也受过重击……” “老夫问的不是这个,”这赤脚大夫摇了摇头,“老夫问的是,床上这位阁下姓甚名谁,家在何方,是哪一年入的仕,官又做到几何。” 陆鸣安一怔,但还是回答道:“此人姓秋名泓,字公拂,号凤岐,汉宜樊州少衡县人,官至二品,现翰林院大学士,授吏部左侍郎,掌兵部事宜。” 这赤脚大夫若有所思:“秋泓……” “老先生,您可有良方,救部堂一命?”陆鸣安低眉顺目道。 这老头儿没答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拄起桃杖,竟就这么走了。 陆鸣安目瞪口呆。 在他看来,这人此举无异于在说,秋凤岐,已经没得治了。 果真,这日没到晚间,秋泓的呼吸就变得时有时无了,他脉搏微弱,几乎难以探查,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不论是灌药还是施针,都已挽救不了他迅速衰败下去的身体。 营中军医看过,无不连连摇头,暗示陆鸣安可以考虑准备发丧之事了。 送往京梁秋府和太极宫的信已发出,但大家都清楚,秋泓,大概是等不到回信了。 可也正是这日晚间,那个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赤脚大夫回来了,他不仅自己一人回来,还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汁。 “给他喝下去。”这老头儿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对陆鸣安道。 陆鸣安捧着药碗,一脸怔然:“这,难道能救部堂的命?” “能。”这个貌似神仙道人的赤脚大夫放下桃杖,盘腿坐在了秋泓榻边的地上,他阖上眼睛,泰然回答,“三个时辰后,你们的秋部堂就会醒来。” 陆鸣安一咬牙,狠下心,死马当成活马医,把那一碗不知到底装了什么仙丹妙药的黑汁灌进了秋泓的喉咙里。 而神奇的是,已接连几天昏迷不醒的秋泓竟能自主吞咽下这碗品相不佳的苦药,一旁的军医连连称奇,坐在地上的赤脚大夫却神色淡然,就好像他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切。 “老先生,部堂他真的会在三个时辰后醒来吗?”陆鸣安颤声问道。 这赤脚大夫紧闭双目,一言不发。 陆鸣安只好悻悻退去,示意亲兵守好中军帐,切忌外人靠近。 可这一夜,中军帐没有陆鸣安想象中的阴风大作,也没有仙气四溢,就连秋泓床头的烛火都未曾有过丝毫明灭摇曳。他静静地躺着,甚至在某时某刻,守在一旁的小厮仿佛已经听不到秋泓的呼吸声,看不到他胸口微微的起伏,但在某时某刻,在众人昏昏欲睡时,床上的人睁开了双眼。 “咳咳!咳……”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惊醒了在外抱剑而立的陆鸣安,他夺步飞奔入帐,惊喜地看到了秋泓那双没有丝毫神采的眼睛。 “部堂!”陆鸣安扑到床前。 秋泓眼神空洞地盯着帐顶,他喃喃问道:“怎么……不点灯?” 陆鸣安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秋泓瞎了,不,准确地说,应当是几乎瞎了。 他在醒来后的第二个时辰中,有了微弱的光感,从洳州匆匆赶来的太医左天河找来了金银花、黄连和薄荷作为外敷药材,又辅之以针灸,终于让秋泓在五天后勉强能看见一些模糊的人影了。 但他身上重伤未愈,左天河不敢轻易下猛药,只能用外敷的法子循序渐进。 可秋泓的眼病已经耽误了太久,他恢复得极慢,时不时发热反复,呕出血中也开始带有凝块。 那赤脚大夫似乎是救了他一命,但又似乎只是把他这条命从鬼门关里拉到了鬼门关上,稍有不慎,人就会立刻呜呼。 第157章 不过,这位长得仿佛一位下凡老神仙的赤脚大夫却很负责,他日日在秋泓床边的地上打坐,不吃不喝,也不念经颂道,仿佛只是在等,等待床上的人能奇迹般地好起来。 “部堂!”就在正月快要结束的某一天,陆鸣安匆匆奔入营帐,半跪在秋泓的榻边,欣喜道,“部堂,末将手下军士在豚县找到了您府上的一位家仆。” 秋泓伤在肺腑,时常难以开口出声,但当他听到陆鸣安的话后,竟哑着嗓子问道:“是,是铜钱儿吗?” 陆鸣安还未来得及作答,一人就低着头钻进了帐子:“老爷。” 秋泓稍稍转过头,望向了门口的那道影子。 “老爷,是我,李果儿。”那道影子话还没说完,就先呜咽了起来。 秋泓一怔,他茫然地抬起手,向那道影子伸去。 李果儿急忙上前,握住了秋泓那枯瘦如柴的十指:“老爷,都是小的的错,都是小的的错……” 李果儿老实木讷,时常被铜钱儿讽作“呆瓜”,他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此时却泣不成声:“老爷,都怪我,要不是我,铜钱儿,铜钱儿也不会死……” “什么?”秋泓一愣。 他因呼吸不畅,躺不下来,整日只能斜斜地倚在靠枕上,眼下听到李果儿的话,忽然连斜靠都难以为继,身子软软一歪,就要栽下榻来。 陆鸣安赶紧扶住他的肩膀。 “铜钱儿……死了?”秋泓喃喃问道。 李果儿擦去眼泪,小声回答:“跌下悬崖后,我腿上受了伤,走不成路,铜钱儿背着我一路跑到了豚县,却正好撞见在豚县打家劫舍的北牧残兵。其中有个蛮子看到了我身上挂的秋府腰牌,猜到了我们的身份,要把我俩绑去献给布日格。铜钱儿把我打晕了藏入农户的腌缸里,自己拿了腰牌,引走了要屠村的蛮子……” 秋泓那双空洞失神的眼中光一暗,长睫轻轻垂了下来,他嘴唇嗫动,答道:“铜钱儿,铜钱儿死了……” 这话没说完,秋泓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服侍在侧的小厮赶忙上前为他抚背,又拿过帕子,去擦呛出口的血块。 而这时,已经坐在帐中七天不吃不喝不言语的赤脚大夫开口了,他说道:“秋部堂是做大事的人,若因自家死了一个小厮,就肝胆俱裂,未免有些不丈夫了。” 秋泓坐不住,正压着胸口倚在陆鸣安怀里忍痛,忽地听到帐子里还有人声,不由一惊:“是谁?” 陆鸣安忙答:“是为部堂治伤的郎中,此人虽古怪,但技法高超,那夜一碗药,就让部堂起死回生。” 秋泓掩着嘴又咳了几声:“既然是郎中,为何会说出这般没有仁心的话来?” 那赤脚大夫大笑了几声,摇头晃脑道:“所谓仁心,岂是混迹庙堂之人能有的?我不是郎中,也不会医术,我只是赶来救你一命而已。秋凤岐,你可要对得起因你而死的人啊!” 说罢,他拄着桃杖站起身,慢悠悠地来到了秋泓榻前。 只见这人平“视”前方,看不见秋泓,秋泓茫然“望”地,也看不见这人。 他只能听到那道苍老、沙哑的声音开口道:“秋凤岐,你是我大昇的忠臣。” 第62章 明熹五年(二) 赤脚大夫走了,他没有留下姓名,也没有留下任何药方,只留下了那句盘旋在秋泓心头数十年之久的话。 “秋凤岐,你是我大昇的忠臣。” 而秋泓,竟还真因这句话而慢慢好起来了。他开始能忍着疼吃下一些肉粥,能在李果儿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些路。 只是秋泓恢复得极慢,他总是在深夜高烧不退,咳血的病症也没有丝毫好转。 左天河说,这伤恐怕是要落下病根了。 但不管落下什么病,都没有瞎了一双眼来得严重。 秋泓好时能勉强看到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的人影,坏时却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光感。 明熹皇帝祝颛在收到前线来信后,将医局里的太医几乎全都派去了孟仙镇,可这些大夫却无一人能根治秋泓时好时坏的眼睛,李果儿只得给留在京梁的秋泓父母写信,恳求他们在民间寻找名医。 幸运的是等天气回暖后,秋泓的伤好了不少,也正是那时,北边战事初定,昇军成功收复了季北平原,陆渐春也即将奉皇帝之命,南下述职,受封“讨虏大将军”之位。 那日冰雪消融,孟仙镇外的桃树抽出了新芽,李果儿特地摘下两支,插在了秋泓的床头。 “将军,”李果儿轻声叫道,“前方驿站来报,陆将军已经行过豚县了。” 秋泓正倚在床头养神,他听到这话,微微睁开了双眼:“还有……不到五日?” “是了,还有不到五日。”李果儿回答。 秋泓的脸上没有露出李果儿预料之中的笑容,他只是淡淡地问道:“家里回信了吗?” 李果儿听秋泓提起家里,神色短暂一僵,但好在秋泓看不清,叫他顺利躲过盘问。 这往日木讷老实的人此时很机灵地答道:“回信了,一切都好呢,老夫人说,要来洳州照看老爷您。” “来洳州做什么?”秋泓皱眉,“夫人该生了吧?” 李果儿喉头发哽,咬牙答道:“还没呢,下月才是足月。” 秋泓阖着眼睛想了想:“余禀年说她这一胎是双生,双生胎多是早产,算来就该是现在。” 第158章 李果儿赶紧说道:“信是上月送出的,路上还耽搁了好几天呢,想必是老夫人准备等夫人生产完,然后带着孩子一起来洳州呢。” 这话讲得有理有据,秋泓无法反驳。 他只能说:“何必来回奔波,好好在京梁养着,等来日我回少衡时,再接他们一起走。” 李果儿一愣,脱口问道:“老爷,您要回少衡?” 秋泓睁着眼睛,但视线却是散的,他平静地回答:“不回少衡又能去哪里?如今离收复北都不过一步之遥,当初我南下时的愿望已经完成了。” “可是……”李果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出铜钱儿若在,此时此刻该如何哄秋泓开心,他只会小声说道,“老爷,您可是朝廷命官,是,是皇帝陛下的老师……” “朝廷命官如何?朝廷命官也能致仕。”秋泓抬了抬嘴角,“皇帝的老师又如何?大统皇帝不就撅了他老师的坟吗?况且如今的陛下又不止我一个老师,等他回了北都,见了他的沈先生,哪里还能想起我呢?” 说完,秋泓阖上了眼睛。 李果儿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吹灭了床头的蜡烛,又为秋泓拉了拉被褥。 三天后,一路快马疾驰的陆渐春抵达了孟仙镇。 副总兵卢秀早早地等在了营帐外,他刚一接过自家主帅的缰绳,陆渐春就从马上一跃而下,快步向大营中走去。 此时恰值晌午,秋泓正靠在榻边等李果儿喂药,他刚喝了一口,就忽地被一阵咳嗽呛到,顿时面色涨红,揪着胸口上不来气。 李果儿手忙脚乱地放下药,又去找帕子,可帕子还没送到秋泓嘴边,他就已伏在枕上咳出了一大口血。 点点猩红从秋泓苍白瘦削的手指间渗出,滴在了昨日小厮刚换的褥子上。 而陆渐春,正巧在这时掀开了中军帐的帐帘。 眼下已是初春回暖时,但因秋泓的伤病,屋里炉火仍烧得极旺,陆渐春刚一踏入,就被热浪扑了满头。 紧接着,他嗅到了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血锈味。 “陆将军?”李果儿怔怔地叫道。 陆渐春抬起头,就见床上坐着一个瘦得形销骨立的人,他束起的头发有些散乱,脸边垂了几缕,肩上散着一些。他那原本不是很明显的颧骨如今高高耸起,两颊凹陷,苍白如纸的唇上还沾着点点血迹。他搭在榻边的腕子细得伶仃,手背上青筋毕露。最重要的是,当他意识到有人进来时,抬起了一双不对焦的眼睛。 “凤,凤岐?”陆渐春的声音微微发抖。 秋泓的眼珠轻轻转动,似乎是在循声辨位,在确定了陆渐春所站何处后,他稍稍一点头:“陆将军。” 陆渐春飞快解了身上的甲和剑,疾步走到秋泓榻边,半跪了下来:“凤岐,是我,是我的错,我该去洳州找你的……” 他哆哆嗦嗦地去摸秋泓的脸,想要替他把嘴角的血渍擦掉,可当手抬起时,陆渐春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更进一步了,他把头埋在了自己的胸前,似乎想忍住即将冲出眼眶的泪水。 “将军不必自责,”正在这时,秋泓开口了,他缓缓道,“我战前擅自改换战术一事,还未向将军道歉。” 陆渐春身形一震,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向秋泓。 或许在王六送回大捷的战报时,两人都心照不宣地让过去的分歧一笔勾销了,但时间又过去了这么久,秋泓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陆渐春在季北平原赢了几战,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却不再是当初两人一起决定放下的时候了。 秋泓瞎了眼睛,伤势积重难返,陆渐春却意气风发,即将受封行赏,或许很快,两人原本交织的命运就要分离,此后半生再无任何纠葛。 在见到眼前这个模糊的人影前,秋泓就已想明白了这一切。 “凤岐,你……在怨我吗?”陆渐春仰起头,含着泪问道。 秋泓似是笑了一下,他语气平淡又疏离,叫人听了只觉不悲不喜:“怎么会?将军为国尽忠,如今北方大捷,我该谢谢将军才是。” “凤岐,”陆渐春不甘地叫道,“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的,起码,起码不会让你像现在这样……我们,我们去潞州,我认识潞州当地的一个郎中,神医妙手,一定能治好你。” 秋泓没说话,陆渐春却一下子站起身,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秋泓,随后一弯腰,把人稳稳当当地抱了起来。 “陆将军!”李果儿大惊失色。 “王六,备马!”陆渐春扬声道。 他没有理会秋泓的反对——又或者秋泓根本无力反对,这伤重的人就被他塞进了一架内里铺了一层厚厚毛毡的马车。 “陆问潮。”秋泓皱着眉叫道。 陆渐春“唰”的一声拉下了马车的车帘,叫这只有一点微弱光感的人彻底成了瞎子。 “陛下把医局掌事都派来了,也没把我治好,你不必费心了。”秋泓坐起身,剥开了陆渐春裹在自己身上的袍子。 “医局掌事,你怎知他们是来救你的?”陆渐春质问道。 可秋泓听了这话,脸上竟无一丝惊讶,他反问:“你怎知他们不是来救我的?” “秋凤岐!”陆渐春瞪着那张古井无波的面孔,不可置信道,“你难不成早就知道了?” 秋泓按了按额头,神色疲惫至极。 陆渐春一把扳过他的肩膀:“秋凤岐,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在前线听到你伤病交加,总也好不了的消息时,心都要裂开了,你居然在这里放任自己的身体被人残害?” 第159章 “言重了,”秋泓掩着嘴咳了两声,说道,“他们只是不希望我回到陛下身边而已,并非真的想杀我,毕竟,在药里动手脚,要比直接请个刺客难多了。” 陆渐春张了张嘴,觉得胸口和喉头都堵得发疼:“凤岐,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秋泓眨了眨眼睛,双目无神地盯着一摇一晃的马车车帘:“很早就发现了。” 毕竟,他患的也不过是雪盲而已,医局掌事左天河竟治不好雪盲,若叫人传出去了,岂不贻笑大方? “那你又为何要……” 要这样任人摆布。 陆渐春没说完,秋泓却猜到了他本要讲出口的下半句话,于是这人笑了笑,说道:“我虽在孟仙半死不活地躺着,但也知道裴相把自己的长子派去了陛下身边,北廷表态了,陛下的南廷也表态了,很快,张闽、李道阳等人就要像当初李执开城门迎狼王一样,开城门迎我们的陛下了。问潮,你觉得,到那时,南廷中的人,何去何留?” 陆渐春神色一凛,缓缓坐直了身体。 “几个月前,我刚刚大义灭亲,清查了邬家和与邬家剪不断理还乱的潞州织造、宣阳书院,以及……涉安学派,而我的老师裴相,一个一手扶立起涉安学派的人,他作为曾经的长缨处总领大臣,也有可能是陛下还于旧都后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绝不可能坐以待毙。”秋泓话说得多了,抑不住咳嗽起来,他紧喘了几口气,继续道,“没有南廷的支持,北廷想要动我很难,而现在……” 现在,恐怕出手的正是南廷中紧紧跟随在秋泓身边的人,不然,祝颛这么一个还算识大体的皇帝,当初为何会连发数十道急令,要秋泓回京呢? 陆渐春一时毛骨悚然。 “凤岐,你不能任由那些人为非作歹。”他急声说道,“四年前,南廷国帑亏空,民匪四起,百姓苦不堪言,是你想办法为我和王老将军凑齐了军饷,是你南下平定了关振叛乱,也是你……” “也是我,得罪了满朝祝氏宗亲、达官显贵。”秋泓一笑,“问潮,你以为,想让我回家养老的人,只有我师相一个吗?” 陆渐春沉默了。 秋泓也想不出,南廷中到底有谁会和“北党”沆瀣一气,或许只有一个,也或许几乎所有人都为了保全自己的近臣之位,押上了身家性命。 皇帝还没回北都坐稳太宁城呢,前朝的党争狗斗就先开始了。 还真是,死性不改。 “凤岐,”忽然,陆渐春开口了,他极其认真地说道,“劝陛下迁都吧。” “你说什么?”秋泓一怔。 “迁都,”陆渐春重复道,“就算是收复了北都又如何?燕宁根本拱卫不住京师,若是北牧人养精蓄锐再来一次,难道我们要再跑一次吗?早在大统癸卯之变时,朝中就有南迁的声音,我们为何不直接……” 啪!陆渐春没说完,脸上就是一疼,秋泓毫不留情地用一巴掌打断了他的话:“陆问潮,这些痴言妄语,旁人说得,但你说不得。” 陆渐春抿起嘴,低下了头。 秋泓眼睛不好使,刚刚那一巴掌不过是循声打过去的,只堪堪落在了下颌上,并不是很痛,却叫陆渐春鼻尖蓦地一酸。 “打疼你了?”秋泓见车内安静,不由叹了口气,“问潮,其实我只是……” “我只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陆渐春抬起头,凝视着秋泓那双无神的眼睛,“我要你活得比我长。” 秋泓呼吸微微一颤,他想要说什么,可却在察觉到陆渐春愈来愈近的鼻息时忽地噤了声。 但就在下一刻,马车猛地一停,身上没什么力气的秋泓一头栽进了陆渐春的怀里。 “老爷!”外面传来了李果儿的声音,他大叫道,“我们遇上老夫人和太爷的车驾了!” 舒夫人的信昨日刚到,今日人就行至孟仙镇外,竟还和去潞州的秋泓打了个照面,细细算来,约莫半月前,他们就已从京梁的家中起行了。 可是,半月前,南边还是一片欣欣向好之势,没人知道秋泓重伤的消息,舒夫人和秋顺九自然也不可能在那个时候莫名奇妙离家北上。 因此,在听到李果儿的话后,秋泓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紧张。 他被陆渐春搀着坐起身,一手掀开了暖帘。 舒夫人已提着裙摆下了车,一路跑到自己那小半年没见的儿子身前。 “水儿?”还未踏上脚凳,舒夫人就先腿一软,跪倒在地。 “娘?”秋泓一手扣着马车门梁,想要探身去扶,却因看不清又气力不济而被陆渐春先搀住了。 秋顺九慢吞吞地跟在舒夫人身后,畏畏缩缩地去看坐在对面马车上的人,他本想紧走两步,却又定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已越过他,跑向了秋泓。 “爹爹!”那孩子脆生生地叫道。 这是秋泓的大儿子,秋云秉。 秋泓记得,生秋云秉的那天,是个落叶纷纷的暮夏。 头胎总是要难些,而秋云秉的个头又格外大,邬砚青挣扎了整整两天,才九死一生,把这全家千盼万盼的孩子生了下来。 秋泓头回当爹,抱着秋云秉手足无措,全然没有当年在福香观里逗弄祝微时那般自如。 邬砚青躺在床上,顶着汗津津的额头冲他笑,说:“我前一日读诗,读到‘秉立天地求正气’一句,觉得‘秉’字极好,我们的孩儿,能取名叫‘秉儿’吗?” 第160章 秋泓笑了,回答:“我也觉得‘秉’字极好。” 于是,那还抱在怀里的奶娃娃,就有了一个学名,秋云秉。 如今,秋云秉已是一个四岁大的孩子了,他扎着两个小揪,扑到了秋泓的怀里,喊道:“爹爹,我想你了。” 秋泓眉间一松,几欲落下泪来。 舒夫人在旁哭道:“我儿啊,你怎的伤成这个样子?娘收到来信时,吓得魂飞魄散,真是,真是让人后怕……” 秋泓低头望向趴在他身上的秋云秉,视线忽然清晰了许多,他抬起头,看向舒夫人,又看向舒夫人的身后。 秋顺九仍旧探头缩脑地站着,时不时觑一眼自己的媳妇和儿子,在秋顺九的一旁,秋泓的两个弟弟正挤作一团,他们似乎都有些害怕自己这位不怎么熟悉的大哥。远处,奶妈婆子正抱着不过两岁的秋云正,秋云正仿佛不认识秋泓,这小娃娃还在专注地吮吸自己的手指,偶尔揪两下奶妈的发髻。 “凤岐,你得好好活着。”在这鸡飞狗跳的时候,陆渐春轻声说。 秋泓抱着秋云秉的手随之一紧。 第63章 明熹五年(三) 秋泓儿时的日子虽然清贫,但秋家却是个大族,且不论秋泓那从上往下排细细数来一共十三个的堂兄弟姐妹,单算秋顺九和舒平君膝下就有五个儿女。 宗族里排辈秋泓是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堂哥,秋顺九这一支排辈,秋泓是长子,下面四个弟弟妹妹。 这回北上,秋顺九和舒夫人带上了秋泓的两个弟弟秋浔和秋淞,甚至连地都走不稳的秋云正也被抱上了路。 秋泓眯了眯眼睛,视线再一次变得模糊起来,他忍不住问道:“砚青呢?可是留在家里休养?” 听到这话,舒夫人的神色微微一滞,她犹豫了一下,正想回答,站在一旁的李果儿却猛地拉住了她的袖口。 陆渐春耳聪目明,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对秋泓道:“凤岐,何必站在这路当中讲话?外面还凉,你这身子也吹不得风,我已遣王六去潞州收拾好了驿舍和客栈,先进城安顿下来再论其它。” 说完,陆渐春给李果儿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把舒夫人等人送回车驾。 “问潮,”秋泓却在这时皱着眉低声道,“我总觉得有些不对。” 哪里不对?当然是那所有人都缄口不提的邬砚青不对。 她去哪里了?明明已近临盆之期,为何舒夫人和秋顺九会抛下产妇,在尚未收到秋泓来信的时候,就启程北上,往前线的方向来? 秋泓疑惑,自家父母在起行时,真的是来找自己的吗? 可这些问题他没有当着陆渐春的面一一道出,而是藏在心里,直到一行人在客栈落了脚,一切收拾停当,屋中只剩舒夫人与他两人时,秋泓才开了口。 “我儿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叫娘看了,心都要疼死了。”舒夫人坐在秋泓榻边,低着头为他缝袖口。 秋泓倚在靠枕上,静静地听他娘亲兀自絮叨。 “之前北边传来消息,说前线打了胜仗,我儿立了大功,陛下还专门派了宫里的中贵人来家里送赏赐……”舒夫人说了一半,又要流泪。 秋泓急忙止住:“娘,我已经没事了。” “这哪里算没事?”舒夫人叫道,“你伤成这个样子,眼睛也落了毛病,以后可该怎么办啊?” “以后的事以后再论。”秋泓安慰道,“孩儿命硬着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将来我还要活得长命百岁,给娘和爹养老送终呢。” 舒夫人擦去眼泪,小声说:“这一路上秉儿都在念叨你,说好久不见爹爹,想你想得每天做梦都梦见你。” 秋泓听到这话,笑了一下,脸上难得露出几分温情。 他看向缩在自己身旁呼呼大睡的秋云秉,轻声道:“娘,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舒夫人缝补衣袖的手一停。 秋泓把秋云秉揽进了怀里:“该不会,是秉儿他娘在产子时……” “想什么呢?”舒夫人拍了一把秋泓干瘦的手臂,“你合该多歇歇,少胡思乱想。” “既叫我不要胡思乱想,那为何总是避而不谈?砚青到底怎么了?李果儿提到她时也支支吾吾,你跟爹又不告诉我……” “水儿!”舒夫人提声打断了秋泓,“秉儿还在这里呢。” 秋云秉睡得正香,口水淌了秋泓一前襟,这小孩无知无觉地翻了个身,又拱到别处做梦去了。 “那就是真出事了。”说完这话,秋泓忽地咳嗽起来,吓得舒夫人赶紧起身为他抚背顺气。 这时,李果儿端着刚热好的药进了暖阁,他一见秋泓犯病,急忙放下托盘,要去找刚配好的清心丹。 “你,”可还不等上前,秋泓莫名抬手指向了他,李果儿就听自家老爷道,“过来跪下。” 舒夫人一愣,不知秋泓这是何意。 李果儿也很局促,他紧张地跪在榻前,小心问道:“老爷,怎么了?” 秋泓按着胸口,浅喘了几口气,这才开口道:“把你前日收到的信,给我从头到尾念一遍。” 听到这话,李果儿神色微变,跪着没动。 “怎么不念?”秋泓问道,“我的话是不好使了吗?” “不,不是……”李果儿头皮发紧,心底一阵狂跳,他搪塞道,“只是小的不慎,不慎把信落在孟仙了,所以,所以……” 第161章 “还撒谎!”秋泓忽然拔高了声音。 李果儿和舒夫人皆是一震,原本尚在睡梦中的秋云秉也跟着直愣愣地坐了起来。 “娘,你把秉儿抱出去。”秋泓冷声道。 舒夫人束手束脚地站起身,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果儿,又看了看睁着大眼睛的秋云秉,最后,不得已叹了口气,抱过孩子,低着头出了门。 “老爷!”等人走了,李果儿这才叫出声,“老爷,不是小的要瞒着您,只是,只是老爷您身子不好,小的怕您担心,所以才……” “不必解释,”秋泓冷面无情,“现在把实话给我讲清楚。” 李果儿伏在地上,抽噎了几下,怯怯地说道:“老爷,夫人她……她丢了。” 秋泓神色一凝:“什么?” 邬砚青丢了,而且,已经丢了不知多久。 自从几个月前,她执意带着身孕北上找秋泓为娘家求情到现在,秋家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人了。 跟着邬砚青一起离家的还有秋泓的表叔何皓首和几个陪嫁丫头,起初,何皓首几乎每周都会寄回信件,但当一行人走到北怀地界后,不光邬砚青没了行踪,就连何皓首都杳无音讯。 舒夫人心急火燎,不等年过完,就急匆匆地收拾好东西,带上她那废物丈夫和一家老小,启程北上寻找失踪的儿媳。 可是,这一路打听过去,别说邬砚青的消息了,就是邬家的消息都少有人清楚。 而正当他们快要行至潞州城时,恰巧遇上了李果儿的信使。 媳妇丢了,儿子病了,秋家若不是还有一个“顶天立地”的舒夫人,怕是要就此垮了。 在没见到秋泓前,秋顺九几乎每日要问一遍自己的老婆,儿子好不了怎么办?媳妇找不到怎么办?孩子们没了爹娘怎么办? 好在是秋泓没死,一家子也平平安安地落了脚。 只不过,邬砚青依旧下落不明。 “报官了吗?”秋泓问道。 毕竟,邬砚青堂堂一个二品诰命夫人,若真的是在北怀这地方丢了,李霭学就等着去秋泓面前跪地请罪吧。 可李果儿却答:“老夫人和太爷……不许。” “不许是什么意思?”秋泓眉头紧锁,“人丢了,居然不许报官,难道……” “因为夫人来北怀不止是为了找老爷您,还为了给邬家求情。”李果儿心一横,把舒夫人在信里写的话全说了出来,“之前百姓人人称赞您秉公执法,是青天大老爷,还称赞夫人明事理,少衡县令甚至还要花银子为夫人建牌坊,表贞洁呢,若是,若是叫大家知道了这事,岂不是……会丢老爷您的脸?” “荒唐!”秋泓怒道,“好好一个人,丢了不报官,满脑子想着人们知道了要丢牌坊,这荒不荒唐?” “老爷您别生气!”李果儿见秋泓那张苍白的脸被气得泛红,吓得赶忙说道,“因夫人走之前说要回涉县的娘家一趟,所以太爷和老夫人都觉得,夫人可能是只是生了气,躲在娘家不出来,所以这才专程北上,一为找老爷您,二为劝夫人回家。只是,只是……” “只是路过涉县的时候却在邬家吃了闭门羹。”秋泓冷冷接道。 李果儿重重地垂下了头。 秋泓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责骂自家小厮:“明日一早,去北怀府治给李霭学送信,让他立刻来潞州见我。” 年前邬家事已毕,李霭学因清查了潞州织造,又在秋泓的支持下将宣阳书院和涉安学派中与天崇道纠缠不清的贼人下了大狱而得了晋升,只等开春后,回京梁任职。 如今的他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清晨刚起床,就被秋泓一封急信召去了潞州。 秋泓伤病未愈,起不来身去外堂见客,只能把李霭学请到里间。 刚一进屋,这位北怀藩台就先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他脚下一颤,抬起头,看到了半躺在暖榻上的人。 “凤岐?”李霭学怔然。 秋泓稍稍侧头,李果儿立刻说道:“是布政使大人来了。” 李霭学上去要拜,秋泓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师伯啊,我本就已经半死不活了,您还要跪我,岂不是更折我寿?” 李霭学身形一定,苦笑道:“年前一别,不承想,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秋泓没有与他寒暄,而是直接问道:“师伯知道我今日请您来,所为何事吗?” 李霭学叹了口气:“凤岐,实不相瞒,你在信中所提那事……其实我早已知道。” “你早已知道?”秋泓诧然。 按舒夫人和李果儿的说法,邬砚青丢了这事,只有秋家人清楚,甚至为了瞒上瞒下,就连跟着二老一起北上的秋浔和秋淞都不知道这趟行程到底为何。 可李霭学又是从哪里听说此事的? “凤岐,你有所不知,近来朝中风向不对。”李霭学走到近前,低声道。 秋泓皱眉:“朝中风向不对,与我夫人丢了又有何干?” 李霭学叹道:“自你受伤后,刑部负责给潞州织造和宣阳书院定罪的官员复核后称,此案办得过于草率,那些人虽罪无可赦,但其背后之人却没被揪出。” 秋泓眉头皱得更深了。 “按凤岐你的意思,北廷的裴相出身涉安学派,宣阳书院的掌事裴烝又是他儿子,背后若真有谁,那定是裴相在指使。可如今……凤岐你应当也听说了,裴照南下,给了陛下一份厚礼,朝中风向一下就变了。现在,有人声称,邬家说到底跟凤岐你结了亲,那邬茂勤当初到底是受谁指使还不好说,或许凤岐你大义灭亲,也只是为了……”李霭学一顿,接着说道,“也只是为了杀人灭口,销毁证据,给自己博名罢了。不然……不然令夫人怎会在赌气回娘家后,就立刻杳无音讯呢?” 第162章 “这是何话!”秋泓愤然道,“邬家罪责确凿,我秉公办事,有罪之人都已清查完毕,师伯你也清楚。” 李霭学抿了抿嘴,没说话。 “师伯,”秋泓听出了李霭学沉默间的游移之态,他放缓语气,问道,“那些人诋毁我时,师伯可有为我辩解一二?” 李霭学幽幽道:“凤岐,甚嚣尘上之言,岂是我一人反驳,就能拦住众口铄金的?” 秋泓眼睫一颤:“那我夫人呢?藩台可知,我夫人到底在哪里?” 李霭学笑了笑:“凤岐你不必紧张,令夫人应该就在邬家好好待着呢。” 送走了北怀布政使,秋泓恹恹地靠在床头,一言不发。 李果儿上前,小声道:“老爷,夫人没事就好,您别太生气了。” “我不生气,”秋泓阖上了眼睛,“我只是……” 只是有点寒心罢了。 他宵衣旰食,殚精竭虑,几乎把自己的命都搭上了,就为有朝一日能让他的皇帝陛下回到太宁城,回到北都,就为有朝一日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 他还有无数恢弘的理想没有实现,他还有无数政治规划要谋策。秋泓给他的大昇设计了一个光明又远大的未来,他本踌躇满志地要在山河将定时一展宏图。 可是现在来看,恐怕很快,一切都将如消散的烟云一般,离他而去。 权力、名誉,以及他所渴望的青史留名,也不过是曾经的昙花一现。 “老爷?”李果儿心绪不定,有些害怕地叫道,“老爷,您脸色好差,小的请大夫来瞧瞧吧。” “有什么好瞧的?”秋泓有气无力道,“套个马车,我想去涉山一趟。” 李果儿愣住了:“老爷,您去涉山做什么?” 秋泓睁开了双眼:“不去涉山,如何把夫人请回来?” “老爷……” “罢了,”秋泓忽然又摇了摇头,“还是先去递个拜帖吧。” 第二日一早,拜帖送到了涉县邬家老宅中。 也不知邬太爷有没有看到那封用词诚恳的帖子,因为,不到第二天,送去的拜帖就被退了回来。 秋泓不是个会气馁的人,他光明正大地送拜帖不成,于是就叫陆渐春的亲兵王六去替自己给邬砚青送信。 王六是个还没娶到媳妇的小年轻,他红着张脸,杵在书房外,侧目看秋泓这个半瞎病怏怏地倚在圈椅里,往信封上贴桃花。 但很快,这附庸风雅的“桃花信”也被退了回来——甚至没有被拆封。 秋泓终于等不了了,他不顾父母的阻拦,执意要启程去涉山,并于思索再三后,打算带上秋云秉和秋云正。 然而,就在他决定将那乌烟瘴气的政斗和自己很有可能行将走到尽头的政治生涯抛之脑后,去把夫人哄回家时,邬家来人送信了。 信的内容是,邬砚青死了。 第64章 明熹五年(四) 邬砚青是怎么死的? 邬家人也说不清,起先来的那封信里只讲,邬砚青于这月十三过世。 秋家震惊之余,立刻遣人去邬家问话,但回来的小厮却依旧回答,邬太爷不见客,邬家人不开门。 这就奇了。 若是邬砚青真因邬家事大动胎气,以致难产,不幸死在了娘家,邬家大可大大方方地找上秋泓,甚至可以像上次为邬茂勤求情一样,撒泼打滚,强词夺理。 可现在,邬家死了个女儿,却安安静静,老老实实,甚至小半月过去,还秘不发丧。 其中难道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以致他们要不择手段地瞒住秋泓吗? 这日一早,秋云秉就哭闹得厉害,秋泓眼睛看不清,在抱他时又不慎磕碰了他的胳膊,惹得本就不安生的小孩嚎啕大叫。 “我要找娘亲!”秋云秉抽噎道。 舒夫人看不过眼,只得叫来奶妈,把孩子抱走。 秋泓的眼眶微微泛红:“母子连心,如此瞒下去,哪一日算是头?还不如让我去涉山一趟,亲自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舒夫人在一旁劝道:“水儿啊,娘不是不让你去涉山,只是你现在身子这么差,路上一来一回,可别再折腾病了……你爹已带着人去邬家了,不日就会回来,你安心等着就是。” “我安心等着,秉儿的娘就会回来了?”秋泓咳嗽了两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 舒夫人欲言又止。 而正在这时,院门处一阵哄闹,紧接着,秋顺九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那邬家就是一帮子衣冠禽兽,既然是嫁到我家的女儿,凭什么不让葬入我家祖坟,又没有和离,又没有休妻,她的孩儿还在这里呢,凭什么……” 秋泓一听,太阳穴就开始发紧,他急忙推李果儿出去:“把太爷的嘴堵上,让他少在那里说胡话,一会儿再叫孩子们听见了。” 李果儿窘然,只得舒夫人上前,捂住了秋顺九的嘴:“少说两句吧,孙儿还在屋里呢。” 秋顺九脸色一僵,垂下了头。 他拉过自己媳妇,小声说:“那邬家欺人太甚,爷我好歹也是被今上封了官身的,他家平头小民,竟敢把我拦在宅子外面,连口水都不给喝。” 舒夫人诧异:“怎会如此?” 秋顺九直摇头:“我要他们把儿媳的灵柩抬出来,将来好送还少衡下葬,他们不许,我问儿媳既然不在了,那腹中胎儿可保住了吗?他们不答。还说什么,邬太爷病倒了,见不得客,让我赶紧回去。” 第163章 舒夫人不禁道:“这也太不讲理了。” “爹你可有问过砚青是怎么没的吗?”这时,方才一直在房中躺着的秋泓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门边,他扶着廊柱问道,“若砚青真的是难产没的,可有派个人去涉山当地找为她接生的稳婆吗?还有何表叔,他去了哪里,爹你知道吗?” 秋顺九一愣,张了张嘴。 ——他既忘问自家儿媳是怎么死的,也忘问当地的稳婆是怎么接生的了,更枉提找一找自己那失踪了好几个月的表弟。 秋泓叹了口气,无奈道:“李果儿套车吧,我要去趟涉山。” 舒夫人还要拦,秋顺九却一把拽住了她:“儿媳的死有蹊跷,水儿不去,这事恐怕解决不了。” 秋顺九虽是个废物,但却早看出了邬家反常,只是他琢磨不通邬家到底如何反常,竟会把自家女儿的死讯瞒上整整十天。 邬砚青虽说出身不高,但她可是朝廷亲封的二品诰命夫人,是逢年过节要和舒夫人一起进宫朝拜皇后的贵妇。这样一个人物,不明不白地死了,邬家难道就不怕担官司吗? 除非,邬家就是怕担官司,所以才一直瞒着邬砚青的死讯。 那这官司,到底是什么? “凤岐,我送你去涉县。”临行前,陆渐春追到车边说,“邬家是地头蛇,虽说现在家道中落了,但我怕你去会遭不测,我和你一起,总归平安些。” 秋泓却淡淡道:“再过一日你就要启程回京梁受封了,何必绕道涉县,给自己添麻烦?军令如山,陆将军可别给部下们当不正的上梁了。” 陆渐春仍坚持道:“可是你如今重伤未愈,眼睛又看不清,独自一人去,我怕……” “问潮,”秋泓轻叹一声,“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吧。” 陆渐春喉头一哽,不说话了。 少顷,他抬起头来,道:“凤岐,那我把我的亲卫留给你,他们都配有鸟铳,出了什么事,好歹能照应照应。” 秋泓没有拒绝。 陆渐春送来的人的的确确起了相当大的威慑作用,几天前秋顺九没能敲开的门,在五大三粗的王六和王六肩上背的鸟铳的帮助下,顺利打开了。 邬家管事站在秋泓的车驾下,讪笑了两声:“听说姑老爷伤病在身,起不了床,怎么今日还亲自来了?” 秋泓倚在小窗上,支着头,半阖着眼睛回道:“你家老大人呢?” 管事觑了一眼那帮扛着鸟铳的士兵,斟酌着说:“老大人自三小姐过世后,就一直病着,见不了客。” “见不了客那就着人抬出来,”秋泓不近人情道,“本部有话要问他。” 管事一噎:“姑,姑老爷,这不合适吧?” “怎么不合适?”秋泓不紧不慢地一点李果儿,“去把稳婆带来。” 话音未落,一个年纪不大的妇人被秋家小厮领到了管事面前。 这稳婆低着头行了礼,随后小声说道:“邬夫人这月初一,亥时三刻,产下了一男一女双生胎,母子俱平安。” 管事脑中一嗡,颤巍巍地抬起头,看向秋泓。 秋泓摆了摆手,示意下人把稳婆带走。 不等稳婆离开,管事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车下。 所以,邬砚青到底是怎么死的? 在王六带人闯进邬家,扶着秋泓找到了停在祠堂下的灵柩后才发现,邬砚青,其实是自缢而死。 这个现年不过二十五的年轻女子,于生产完的第十三天,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她死时面貌安详又柔和,脸上似乎带有淡淡的悲伤和释然,脖颈下的勒痕也很整齐,就算是叫最技艺精湛的仵作来看,也会判定非人为所致。 被下人抬出来的邬家太爷在扶灵而立的秋泓身后颤声道:“我的女儿,她是被你逼死的!” 秋泓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睛,状若罔闻。 “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无情无义,对我邬家赶尽杀绝,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也不会死。”邬太爷掩面而泣。 秋泓五指紧扣棺材边沿,他面无血色,脸颊灰白,看上去和那躺在棺中的邬砚青竟没什么分别。 “不!”邬太爷忽然又大叫起来,“不是你,是我!是我的错!我当初就不该把女儿嫁给你,不该让她去伺候你这道貌岸然之徒!” 秋泓轻轻一晃,差点栽倒在地。 李果儿眼疾手快,急忙搀住了他的手臂。 “砚青回到家中,眼看田地被收,屋宅变卖,却还是不得不恪守为人妇的本分,为你生下孩子……”邬太爷哭嚎道,“真是命苦啊!我儿真是命苦啊!” 确实命苦,人都死了,命自然是苦的,秋泓讷讷地想道。 他本想伸手摸摸邬砚青冰冷的脸颊,却被一旁的李果儿拦了下来,随后,邬家人来去如风,一拥上前合上棺材,又一拥上前要把秋泓送走。 秋泓自言自语道:“是我逼死了她?” 李果儿哑口无言。 毕竟邬家太爷说的话太过在理,以致在场所有人都为之潸然泪下。 他高呼:“我为何秘不发丧?因为我怕,我怕我这做朝廷大官的女婿赶来讨债,说是我逼死我的女儿!我为何不送还灵柩?因为这是我的女儿,她在婆家受了委屈,凭什么要在百年之后和那孽障合葬一处?世道纲常,人间伦理,难道就不能为我这个糟老头子通融通融吗?” 第164章 赶去邬家瞧热闹的县太爷都不禁唏嘘感叹。 就好像,那个在庙堂中鞠躬尽瘁、殚精竭虑的秋泓,在一夜之间成了横行乡里、欺压百姓的佞臣。 人们呼唤着青天大老爷,呼唤着远在天边的皇帝陛下,一定要为可怜的邬家太爷伸张正义。 可又有谁能证实,邬太爷说的话全是真的呢? “我表叔呢?”秋泓忽然问道。 他方才一直没言语,叫旁人以为,这个向来伶牙俐齿的人真被邬太爷一番话给噎住了。 可当这声响起时,原本哭天抢地的邬家人随之没由来地一愣。 是啊,何皓首呢?当初邬砚青离家时,带走的人除了那帮娘家陪嫁的丫鬟婆子和管事,还有秋泓的表叔何皓首,那么现在,何皓首在哪里? “去查。”秋泓扫了一眼邬太爷,冷声道,“从古至今,卖妻鬻子之事数不胜数。八年前我娶妻时就来过涉县,你邬家老少爷们我也见了一个遍,但不论是你这个生身父亲,还是砚青那个后进门的继母,这家里我就没见过一个待她慈眉善目的人。如今她死了,你们倒开始哭丧了,是想要把她哭得回魂,还是想要把我哭死在这里?” 秋部堂威名远扬,就算现在是个病猫,发起威来也非常人能受得起到的。 邬太爷一听他要追查,当即一个打抖,尿失禁了。 王六冷哼一声,摸了摸自己如今仅存的半只耳朵,上前一脚踹开了想要拦路的管事:“给我搜,看看这藏污纳垢的邬家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这话一出,吓得那邬家众人是魂飞魄散。 邬茂勤的亲娘,也就是秋泓的姨妈急忙上前劝道:“外甥,这事闹得,何必至此呢?” “何必至此?”秋泓扶着灵柩,缓缓坐在了台子上,“邬姨妈,当初表哥获罪,按律当斩,他畏罪自杀,藩台大人看在我的面子上,没有连坐家人,只是抄了应收缴的财物,而后又为赡养这么一大家子,还回来了不少。我记得,年前我爹娘还来过信,说他们为了宽慰砚青和姨妈你,送来了许多金银器皿,以补贴家用。这已算是网开一面,仁至义尽了,可眼下,你们却要继续为虎作伥,做那率兽食人的勾当!” “这叫何话?”邬家有人不满道,“就算是过去大爷做事不对,但大爷的罪我们也已担着了,现在家里谋的是正经营生,谈何为虎作伥,率兽食人?” 秋泓轻笑一声:“我虽入仕途时间不长,但也算是在官场厮混了多年,你们受谁指使,我会猜不出吗?” 顿时,邬家安静了下来,就连那装模作样倒在榻上的邬太爷都虚虚地半睁开了眼睛。 能做到天子近臣一位上的,十有八九都不是庸才,更何况是秋泓这样万里挑一的绝顶聪明之人? 自那日见过李霭学后,他就隐隐察觉出了端倪,似乎在什么地方,有人比自己这个做丈夫的,更先知道邬砚青的状况。 那么,那人会是谁呢? 不需多想,秋泓就能猜到,一定是代父裴松吟南下与明熹皇帝交涉的那位,现北廷翰林院侍读,裴照。 他的弟弟,不就是那个和邬茂勤剪不断理还乱的裴烝吗? 这帮姑息养奸,纵容天崇道之邪佞祸乱朝纲的蠹虫,到底还是忍不住,冲自己下手了。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把头靠在了黑沉沉的棺材上。 “部堂!”没出三刻,王六回来了,他快步走到秋泓面前,环视了一周,高声说道,“小的们没在邬家发现您家表叔,但是后院的井口边有血迹,柴房里也有打斗的痕迹,小的在柴房后的鼠洞里,发现了一块腰牌。” “什么腰牌?”秋泓问道。 王六一顿:“秋府的腰牌。” 邬太爷一声呜咽——这回,是真的昏死过去了。 祠堂下,聚在周侧的邬家老少想要散去,却被王六带人围了个水泄不通。没过多久,随行的李果儿带着两个怀里抱着孩子的奶妈婆子走上了祠堂。 “老爷,”李果儿说道,“这就是三哥儿和大小姐。” 秋泓扫了一眼那两个尚在吃奶的孩子,撑着灵柩站起身,对王六道:“把棺材抬走,我们回潞州。” 邬家人上前要拦。 秋泓继续道:“还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表叔到底在哪里?我要你们给我个交代。” 或许,在有些时候,命运确确实实是注定的,当有些事情即将到来时,洪流犹如卷浪,铺天盖地,声势浩荡,而微小的变化是无法决定当下和未来的,就像是决口的河堤、崩塌的雪山,以及汹涌而来的攻讦与谩骂。 王六在外找了十天,没能找到秋家表叔何皓首的踪迹。 而就在这十天中,涉县的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往京梁,飞往北都太宁城,飞往中州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开始怀疑,开始对曾经那个在北都城破时,犹如定海神针一般带着群臣南下的秋泓产生了一丝憎恶。 很快,就有胆大者撕开了第一道口子。 ——秋泓,收到了他政治生涯中的第一封弹劾。 这位上表奏疏之人名叫曹争茂,是阡南一代的巡按御史。当然,如果有人提起曹御史的出身,大家就会瞬间明白,他到底为何会弹劾秋泓。 但是,在这种时候,没有人会去关注这个殿试失仪、冒犯先帝的御史和秋泓有着怎样的过去,大家唯一在意的只有一点,那就是—— 第165章 他弹劾的是皇帝陛下身边的红人。 瞬间,曹争茂就成了一个不畏强权、舍生取义,长了一身铮铮铁骨的清流之士。 于是,慢慢地,开始有博名者紧随其后了。 先是刑科给事中上表,称秋泓伙同舅家贪墨军饷,从中克扣牟利,事发后杀人灭口,掩盖罪证。 而后,工部水部员外郎,那个谁参本都要跟上一跟的李贤也上表,称秋泓收受宗亲贿赂。 如此,闸门打开,一时间朝野上下,似乎连条狗都能说秋泓的不是了。 有人骂他苛待妻子母家,逼死内兄,有人骂他冷血无情,害得夫人自杀明智,而更多的,则是说秋泓曾与天崇道纠缠不清,但却在东窗事发时,将罪名栽赃给了宣阳书院和涉安学派。 也正是这时,朝野外,忽然冒出了一个自称自己手握秋泓与天崇道掌教碧罗狼狈为奸之证的女人。 这个女人,名叫锦鸢。 第65章 明熹五年(五) 若放往常,这样的蝇营狗苟之人或许并不能引起多少关注,但此时,正是无数人蜂拥而至对秋泓落井下石的关头。于是,锦鸢,这个不起眼的女子就成了万众追捧的对象。 她原是陆鸣安的相好,过去跟在天崇道掌教碧罗的身边做过杂事,在云栖娘娘观被碧罗当做了“通南达北”的据点后,锦鸢就成了那门房里发牌子的丫头。 而恰恰是她,经手了秋泓和碧罗的信件。 锦鸢姑娘不识字,但当人们问起信里写了什么时,她却能精准地说出每一行每一句,甚至哪封信是哪一天递进的。 只可惜,不论是秋泓还是碧罗都相当谨慎,没有给锦鸢姑娘留下一丝一毫的确凿证据。就连那云栖娘娘观,都在某一个不起眼的深夜,于大火中悄然覆灭。 但也是因为她,陆鸣安不得不飞奔回潞州为秋泓赔罪,留在京梁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王一焕也亲自督办此案,并将这“造谣生事”的小女子抓捕归诏狱。 但是“流言”并未平息,因为,想要击垮秋泓的人并不会在意这小小不言的细枝末节。 弹劾如潮水般袭来。 随之一起的,是纯粹的恶意。 一日清晨,去后院倒夜壶的小厮踩到了一只卧在围墙下的死狗,这条狗被人开膛破肚,甚至刮去了皮毛。 小厮惊叫起来,但很快,他就发现,丢在驿舍中的死狗不止一条,其中甚至还夹杂着不少被剥了皮的麻雀。 秋家人自然不敢让秋泓知道这事,李果儿偷偷带人处理了。 可等到第二天,死狗就被送到了秋泓的面前。 那是一直围在秋泓身边找娘亲的秋云秉发现的,他先是看到了原本紧紧锁着的衣柜柜门大开,而后又闻到了一股腥锈的味道。 这聪明伶俐的孩子拉着秋泓的手,小声说:“爹爹,那里好像藏了什么东西。” 舒夫人还没来得及阻拦,秋泓就摸了一手血。 又是一条死狗。 就这样,几乎每天,秋家人住的驿舍中,都能找到死状惨烈的家畜,有时是只只剩骨头的狗,有时是被剥掉的鸡皮毛。 北怀臬台顾闻吾亲自派人调查,可不论如何都找不出这故意恐吓之人到底是谁。 直到二月末的一天,就在秋家人准备起行回京梁时,一个声称自己是无心岛岛主王栀的人来到潞州,并向秋泓递上了拜帖。 王栀此人声名赫赫,尤其在两怀、两江一代,更是家喻户晓。早在秋泓登科那年,他就听说过王栀的威名。 据传,王栀师从本朝圣人之后,家学深厚,通晓道义经文,又能扶贫济危,不可谓不是当世第一的名门侠者。而王栀所在的那个小岛,则被人称之为“无心岛”,只因王栀曾言,无心则有天地。 虽说王栀从未承认过,但大多数读书人都认为,南方三大学派,涉安、天承、广奉的宗师都曾师承王栀本尊,因而这位没有功名傍身,除了扶危济困外不过是拥有一座小岛的岛主,便成了三大学派的文坛宗主。 秋泓没和他打过交道,唯一一次沾上王岛主的威名,就是在长靖三十三年南下时,曾于潞州城内和自称王岛主弟子的余泰之有过一面之缘,至于余泰之到底是不是王栀的弟子,还未可知。 但秋泓向来厌恶这类人,而这类人也向来厌恶他。因此在这种时候,王栀登门拜访,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秋泓如今是个半瞎,自然也看不清大名鼎鼎的王栀长了一张怎样的脸,正因看不清,所以秋泓很平静。他被李果儿扶上前厅,顺着声音响起的方向稍稍一颔首。 “王岛主。”秋泓道。 王栀是个身着麻布长袍,头发稀疏到几乎没有几根的老头儿,他站起身,郑重地拜了一拜:“秋部堂。” 秋泓轻轻一皱眉。 王栀继续道:“部堂尚在病中,竟肯见我,老夫甚是荣幸。” 秋泓没说话,只是在认真地侧耳去听。 王栀抬了抬手,示意随他而来的童子将礼物奉上:“秋部堂,一点不值钱的小物件,送予您使用。” 说完,他站起身,来到秋泓面前,打开了童子捧着的红漆木盒。 盒中有一状似水烟枪的东西,旁边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几根形状崎岖的山草。 “此药为明根,乃是我无心岛中的特产,”王栀说道,“前几日听闻秋部堂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差点轻信江湖郎中的诡法秘术,老夫得知,很是忧心。因此,今日特地赶来献药。” 第166章 说着话,他令童子将那山草塞入烟囊中,又用小火点燃烟锅,紧接着,一缕散发着幽淡清香的白烟缓缓升起。 如此过了一刻钟,秋泓眨了眨眼睛,抬起头,望向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王栀。 “多谢余先生。”他淡淡道。 原来,当年在张继宗家中自诩王岛主弟子的“余泰之”正是乔装打扮后的王岛主本人。方才,在听到此人开口讲话的那一瞬间,秋泓就察觉出了不对。 王栀并没有料到秋泓竟能一下子认出自己的身份,他先是略一诧异,而后大笑起来:“秋部堂果真聪敏异于常人,老夫真是佩服。当年老夫一病差点丢去性命,容貌枯萎,生怕秋部堂见了心下轻看,不得不扮做年轻弟子,才好一见。还请秋部堂,不要见怪。” 秋泓没说话,他扫了李果儿一眼,令他把王栀带来的东西收好。 王栀笑着问道:“部堂,如何?眼睛是否能看清了不少?” 秋泓一点头:“是看清了不少,连岛主耳上的莲花金印都一清二楚。” “那就好,”王栀丝毫不在意自己是否会被秋泓当做天崇道逆贼打出宅院,他抬手摸了摸耳垂,舒了口气,“若是部堂您瞎了,那我大昇的未来又该何去何从?” 秋泓淡然:“大昇的未来自然有陛下把持着,我不过是陛下身边的一个小小臣子,岂能妄谈左右国朝之言?” 王栀摇了摇头:“非也,部堂是什么样的人,老夫心里很清楚,部堂不必妄自菲薄。” 秋泓坐得笔直,却没说话。 王栀接着道:“我听说,部堂这些天一直在寻找自家的表叔,却始终未果,对吗?” 不等秋泓回答,他又道:“我还听说,部堂的居所中时常有来历不明的人恶意叨扰,对吗?除此之外,部堂身上的伤病反反复复,也总是不见好,对吗?” “这都不算大事,”王栀紧跟着说道,“老夫都能为部堂解决。” 秋泓眉梢一动:“王岛主想要什么?” 王栀一怔,旋即笑了:“要什么?老夫现在什么都不要。” “岛主什么都不要,就肯来帮我这许些大忙,那我恐怕……受不起。”秋泓答道。 王栀抬起了嘴角:“部堂没什么受不起的,部堂是大昇的未来,也是我等小民的希望。因此,不论部堂来日遇见了什么困难,都可请老夫帮忙,只要部堂开口,老夫一定竭力去办。而老夫只是希望……希望部堂能记得老夫的这个人情。”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秋泓反问。 “部堂若是不答应,”王栀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那部堂将永远也找不到能证明你清白的何皓首,就算是来日你能重登庙堂之高,也会落下一个奸佞的恶名。部堂的伤病也很难再好,而你的政治抱负将受身体的拖累,永远无法完成。秋部堂,没有我,你活不过五十岁。” 秋泓许久没说话,少顷,他撑着扶把站起身,对李果儿道:“送客。” 三天后,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子找到了仍留在洳州的秋家人,舒夫人一眼认出,这位女子正是邬砚青的陪嫁丫头,刘知月。 根据刘知月所说的话,王六在洳州城外的山上找到了何皓首的尸体,和一封残缺不全的信。 信中写满血书,是邬砚青的亲笔字迹,其中言明,邬家受人指使,扣下了自己一行,并在她生产后,以子要挟,逼人自尽。 信送至官府,邬砚青的另一陪嫁管事却上堂作证,称人已经死去,谁能证明留下的书信不是秋家人伪造的?所谓血书,也不过是栽赃而已。刘知月愤怒至极,指着管事大骂,说她吃里扒外,对不起邬夫人这么多年来对她的恩情与照顾。 事情闹得极大,风声很快传进了朝廷,慢慢地,在徐锦南的主导下,为秋泓申辩的人多了起来。 可紧接着,就在三月中的一天,邬家人敲响了京梁太极宫外的登闻鼓。 那鼓还是高皇帝时期留下的古物,鼓面羊皮已有些发黑,邬家人上去刚落了一锤,就把中间砸出了一个碗大的洞。 原本在京梁城外思云行宫中与娇妻美妾漂亮坤道戏耍的祝颛刚回了京梁,正等着前线告捷,收复北都,群臣好请他移驾太宁城,谁知在高兴的当口上,一个小小的百姓跑来请他升堂办案了。 而状告的对象,竟是他的老师,秋泓。 连日来祝颛已听腻了有关秋泓的弹劾,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对激愤的群臣要如何挤掉自己老师也不感兴趣。 他再见秋泓时只问了一件事,那就是沈惇现在到底如何了。 “沈公无恙。”秋泓这样回答。 若布日格那日所言为真,沈淮实现在的日子怕是比他秋凤岐要好上百倍,而两人最大的区别在于,明熹皇帝关心沈惇,却并不怎么关心秋泓这个挽救了他祝昇国祚的能臣。 毕竟,现如今,祝颛早已不是那个仓皇出逃的小皇帝了,他的身边多了很多人,而秋泓,也只是这很多人中的一个罢了。 这日已是暮春,桃花开败,嫩芽生枝。 年前刚从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升迁回礼部的徐锦南来到了秋府,他将前一日秋泓上表的折子带了回来,重新放到了他师兄的手边。 “你看起来好多了。”徐锦南略带欣慰地说道。 秋泓正倚在院中的小榻上拿着那副由潞州工匠打的叆叇望天,他家中冷清得很,自回来后,只有汪屏、赵思同等同年以及回京述职的唐彻来看望过他。 第167章 除此之外,那帮原先聚在他身边溜须拍马的人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奏疏怎么送回来了?”等架好叆叇,秋泓看了一眼手边的折子,问道。 徐锦南抿了抿嘴,没说话。 “是陛下不允,还是长缨处私自扣下了?”秋泓平静地问道。 徐锦南低着头,脸色不详:“师兄,陛下信任你。” “陛下信任我。”秋泓重复了一遍,随后便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这话传出去,有人相信吗?” 徐锦南抿了抿嘴,一时沉默。 “朝中可有为我说话的人?”秋泓又问。 徐锦南忙答:“唐公一直在为师兄你说话。” “还有吗?” “还有……”徐锦南想不出来了。 秋泓没有失望,也没有愤怒,他看上去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因此,只是点了点头,回道:“我明白了。” 徐锦南劝慰道:“师兄,陛下仁义,不是个会鸟尽弓藏的人,他清楚,那弹劾的折子里写的多是互相攻讦的蠢话,陛下不会相信的。” “若陛下是先帝,那他自然不会相信。”秋泓忽然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徐锦南一愣。 这时,他方才发现,秋泓的膝上搭着一条大氅,大氅金纹贵秀,织造不凡,正是长靖三十六年祝旼在秋泓出使阿耶合罕部前赠予他的那条。 “溯渊,”秋泓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说,如今南廷都这般恨我,等陛下回了北都,那帮留在太宁城的旧党们,可会给我活路?” 徐锦南目光微动,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他们现在也只是稍稍使了些手段,我便招架不住,成了众矢之的,若等将来他们群起而攻之,那我岂不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秋泓一笑,“罢了,溯渊,我可不想混到那步田地。” “师兄……”徐锦南隐隐觉出了不妙,他急忙叫道,“师兄你难道要……” “我准备辞官回乡了。”秋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陛下不会不允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秋泓淡然,“现在战事已成定局,布日格都做了陆渐春的阶下囚,还有什么变数会发生呢?我听说,也古达已经灰溜溜地逃回了草原,把太宁城留给了我们的陛下。如此,那我也没什么需要操心的了。” “师兄!”徐锦南急得涨红了脸,“你不能致仕!” “为何不能?”秋泓笑道,“溯渊,我知你想说什么,可你忘了,现在的我,是个连奏疏都看不清的半瞎。” 徐锦南顿时哑然。 他本想说,师兄你绝不能就这样抛下紧紧跟随着他的自己,绝不能抛下那些被世人暗戳戳称呼为“秋党”,亦或是更难听些就是为“秋狗”的同僚。 要知道,“秋党”之中,有一大半都是秋泓和徐锦南的同科,这些官龄还不足十载的“少壮派”将自己的仕途压在了秋泓身上,若是秋泓倒台,那他们又将何去何从? 最重要的是,一旦政治生涯在如此年轻时就受到重击,那他们可还会有未来? 徐锦南不止是为了秋泓,也是为了自己。 “师兄,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徐锦南几近哀求道。 秋泓没说话。 “我们会帮你,唐公、王相,还有,还有陆将军、王将军都会帮你。”徐锦南急声说,“不管怎样,师兄你不能走!” “我意已决。”秋泓没有丝毫犹豫。 徐锦南怔怔地看着他:“师兄,我们在陛下身边为你辩驳,在那帮奸佞面前为你撑腰,你怎能,怎能……” “溯渊,”秋泓抬起双眼,摘下了叆叇,他那不对焦的目光黯然又沉静,不悲不喜,不怒不张,“我必须走。” 徐锦南沉默了,他缓缓起身,低声道:“师兄,既然如此,那有些事情,我就不得不做了。” 秋泓并没有听到他的这句话。 徐锦南安静地闭上了嘴。 明熹五年,秋泓因“辞官之争”致仕。 朝廷两派拉锯了小半年之久,从冬雪尚未消融时,到初夏天气回暖后,终于,人们如愿以偿地等到了秋泓的请辞疏。 不少已暗中投靠了“北党”的南廷臣子轻轻松松力压尚未形成气候的“秋党”,并用数十封弹劾奏疏赶走了一个怀着成圣之心的能臣,没有谁能想到,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将想尽办法重新请回这人。 只是到了那时,秋泓虽仍是他大昇的忠臣,但已然不再有成圣之心了。 这似乎是某一阶段的结束,但又似乎,是另一阶段开始。 第66章 夺魂取舍 后世研究秋泓的史学家多爱将“辞官之争”定为秋泓一生中最大的转折。有人说,“辞官之争”前,秋泓尚还是个人,但“辞官之争”后,秋泓就已成为了纯粹的政治动物。 他不再有怜悯之心,不再渴望成为正人君子,甚至不再纠结于手段是否光明正大,人们开始看不清他的喜怒哀乐。 因此,后世有了一种声音,那就是,倘若秋泓没有经历“辞官之争”,他还会变成后来的那个样子吗?他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没人知道。 历史没有如果。 毕竟,要谈“辞官之争”,就不可能不谈邬家的案子,要谈邬家的案子,就不可能不谈把秋泓拉去了前线的洳州大捷,而要谈洳州大捷,就不可能不谈李峭如的惨死、布日格的负隅顽抗,以及天崇道的分崩离析。 第168章 而这一切,似乎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注定要发生了。 祝复华想要毁掉稷侯剑,阻止契机出现,想要让大昇千秋万岁、与天无极,那么他该如何改变?他应从哪里下手改变?他改变后的世界又将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中成为什么样子? 历史是由无数条线交织在一起的密网,哪怕是后世人俯瞰前世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确认,到底是哪一条线上的哪一个节点成就了今天的他们。 毕竟,历史总要向前,没有洳州大捷,就会有下一场决胜之战,没有“辞官之争”,就会有下一个政治生涯的转折点,那不是一个人、一件事,亦或是一段时期能够决定的,那是历史的必然和每一个存在于历史中的生命决定的。 可惜心有执念的人总是难以想通。 比如当下—— 秋泓还未来得及从那句话带给他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站在天台围栏上的人已忽地张开了双臂,如一只雨燕般向下栽去。 “不要!”秋泓一惊,提声叫道。 与此同时,好容易找到此处的陆渐春刚刚推开天台上的那扇门,他尚未出声,就见一人从那高高的房顶上跃了下去。 “有人跳楼!”很快,教学楼下传来了几声急呼。 警车和救护车的铃声响成一片,不少已经离开的学生被吸引到了近前,纷纷伸着头,去张望那块由红蓝警灯交相辉映着的血迹。 鲜红在渐渐扩大,很快,跳楼自杀的人失去了生命体征。 “那个教授,他还活着吗?”下楼时,秋泓轻声问道。 陆渐春摇了摇头:“还在抢救,但……希望不大了。” “窒息而死。”秋泓低声自语道,“和当年的窦安一样,都是窒息而死。” 陆渐春脚步一顿,抬眼看向了跟在自己身后的人:“那个跳楼自杀的男人呢?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秋泓一滞,随后飞快回答:“那人跟在李岫如身边,看上去很可疑。” 陆渐春没有多问,只一点头:“我会去查看监控的。” 此时,匆匆赶到的医护正在为陈乙匀实施抢救,张琛和赵小立守在一边,见陆渐春回来了,纷纷上前问道:“什么人跳楼了?怎么偏偏赶在这个时候?” 陆渐春正要回答,那边一个小护士忽然道:“患者嘴里塞的是什么?快拿出来!” 听到这话,站在一旁的几人顿时心下一紧。陆渐春一步上前,急声问道:“塞的是什么?” 话音未落,负责检查患者口鼻的护士就已站起身,将从陈乙匀嘴中取出的东西交给了他:“好像是个印章。” 是的,那又是一枚莲花金印。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在陆渐春来之前,就已听这位陈教授长篇大论讲了一堆有的没的的秋泓、秋绪和沈惇更加不解,他们三人对视了一眼,仿佛在疑惑,陈乙匀倒下之前明明一直在讲话,倒下之后身边也从未离开过人,那么他口中的莲花金印到底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呢? 这时,又有一个小护士开口说道:“患者的后脑勺头皮有一小块缺失,是刚刚倒下来时磕到的吗?” 听到这话,陆渐春立刻弯下腰查看,果真,陈乙匀的颅顶偏下处有一片看上去颇像斑秃的伤痕,形成的时间应该没多久,但是并没有流血,周遭也没有血迹凝结。 “应该不是。”陆渐春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这和吴瑕的眼睛、王盛的舌头一样,都是死者生前失去的身体组织。 这时,方才一直没出声的秋绪怯怯地说道:“我记得,陈教授倒下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他始终闭着嘴,紧咬牙关。所以,那枚金印……会不会是他倒下去之前,自己含入口中的?” “自己含入口中的?”陆渐春眉头一跳。 这倒是给警方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因为,在此之前调查吴瑕、王盛死因时,从头至尾陆渐春等人都认为,死者嘴里的莲花金印是死后由凶手塞进去的。可是,如果金印是他们在死前就已含入口中的,那这些人到底是被杀而死,还是心甘情愿献祭自己,自杀而亡的呢? “可是,我从没见过有人会自己憋死自己。”张琛并不相信。 他是个老刑警了,办过无数大案要案,而这次,从拿到法医报告的那一刻起,他就在疑惑,既然是窒息而死,为什么会既没有外伤也没有药物作用呢? 粗俗点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所以一个好端端的,没有溺水没有疾病,并生活在所有人都能正常呼吸的空气中的人,为什么会自己憋死自己呢?他们的求生本能在哪里? 死者不会给予回答,陈乙匀被医生宣告死亡了。 “今天上午,我们送去鉴定的那两枚莲花金印有了结果。”把死者送走前,陆渐春对秋泓道,“不是古董,只是现代的仿造品。” “现代的仿造品?”秋泓诧异。 他很清楚,当年出现在诸位大臣家中的莲花金印已悉数被大理寺销毁,而真正亲眼目睹了那些金印长什么样子的人,也早已在历史长河中作了古。可现在,陆渐春却说那些东西是仿造品,是谁仿造?为何会仿造的和当年的莲花金印一模一样? 陆渐春见秋泓面露不解,于是若有若无地看了沈惇一眼,随后说道:“我们要回局里了,你凡事多小心。” 秋泓先是一怔,紧接着便飞快意识到了陆渐春是什么意思,他的目光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第169章 市局的警察抬着陈乙匀离开了,很快,救护车也拉着那个一跃而下的自杀者从人群之中钻出,上演了一整晚跌宕起伏的樊州大学终于在深夜时分重归宁静。 秋泓坐在学校停车场外的长椅上,静静地等待沈惇把车开来。 眼下已过凌晨十二点,远处宿舍楼中还有不少没有熄灯的寝室在嬉笑打闹,但校园已经安静了下来,路上行人寥寥,偶有睡不着觉的退休职工牵着猫猫狗狗,从花坛边的小径里走过。 几分钟后,前去便利店买水的秋绪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坐在长椅上低着头的秋泓,关心地问道:“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秋泓接过了他拧开的矿泉水瓶,笑了一下:“有点胃疼。” 秋绪则贴着他坐了下来:“如果早知道今晚会是这个样子,我绝对不会带你来樊州。” 秋泓捏着水瓶,没有说话。 “那个陈教授,真是太吓人了,居然就那么倒在了讲台上,难道之前那两位死者都是这个样子死掉的吗?”秋绪又说,“还是回少衡好,山清水秀的。” 秋泓捏着水瓶的手忽地有些发紧。 “诶,你知不知道,那个莲花金印到底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死时嘴里都要含上一个?”秋绪好奇地问道。 雨已经停了,云雾拨开,弯月初现。此刻,恰巧有一抹孤光映在秋泓的脸上,正叫秋绪看到了他额角的点点细汗。 “疼得很厉害吗?要不要去外面给你买点药?”秋绪问道。 秋泓摇了摇头,他放下水瓶,就欲起身,谁知却被秋绪一把抓住了手腕。 “你要去哪里?”这年轻人亲切友好地问道。 此时秋泓抬头,一眼看到了面前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孔,以及这张脸上那双原本就很清澈单纯的眼睛。 沈惇就快要把车开到近前了。 “绪儿只见过王盛,他不知道在王盛之前,还死了一个人。”秋泓一字一顿道。 坐在他身旁的“秋绪”一滞,随后,这人贴近了秋泓:“你在说什么?” “而且,今晚不是绪儿带我来的,是我从少衡独自一人跑回樊州,绪儿一路寻我来的。”秋泓的声音微微发颤。 车前灯的光已经映在了两人的脸上,秋绪挂在嘴角的笑意也愈发明显,他扬了扬眉梢,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还指望能用这副皮囊,多骗秋相些日子呢,没想到,还是被秋相发现了。” 这时,沈惇已把车开到了路边,他放下车窗,对那两人道:“还不过来?等着我给你们开车门呢?” 秋绪拉起了仍旧坐着不动的秋泓,赶在沈惇下车前,他飞快说道:“秋相最好老老实实地听我话,把你知道的秘密藏在心底,跟着沈淮实乖乖回家。不然,我就像刚才那样,带着你的绪儿一起,死在你面前。” 说完,他替秋泓拉开了车门,把已疼得有些站不稳的人推进了后座。 沈惇回身看了一眼面色惨白、冷汗涟涟的秋泓,忧心道:“我送你去医院吧。” 秋泓摇了摇头,他已沉下心绪,脸上再无任何异色,当沈惇问起时,他毫不畏惧地迎着秋绪那故作担忧的目光看了过去:“我已经好多了。” 秋绪满意地收回了视线,脸上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无知无觉的沈惇则叹了口气,踩下油门,载着两人一起,离开了樊州大学。 第二日,赵小立为陆渐春送来了那名自杀死者的信息。 “男,冯时,三十八岁,如今在陈乙匀的手下读博,已经延毕了三年,如果明年再达不到毕业标准,就要被清退了。他的师妹告诉我,这人有严重的抑郁症,之前就曾多次轻生,但都被老师同学救了下来。法医在他的身上的确发现了不少自残自虐造成的外伤,我们前去走访的同事也在他的家里找到了不少抗抑郁的药物。所以……”赵小立一顿,“以他多年难以毕业的经历来看,这个人似乎是有谋杀陈乙匀的嫌疑的。可是,在我们进行了走访后却发现,冯时的同学普遍声称,陈教授对他非常好,他无法毕业完全是自己的问题。所以,真相大概恰恰相反,或许正是冯时看到陈教授不幸遇害,自己毕业彻底无望,这才自杀的。依我看,就算是不论陈乙匀的案子要和吴瑕、王盛的案子并案处理,冯时先杀人后自杀的猜测也不成立。” 陆渐春眉头紧锁,他始终对监控视频上秋泓忽然拨开李岫如冲上前寻找“冯时”的模样微感奇怪,仿佛—— 秋泓一下子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队长,”赵小立说完,没等来陆渐春的回答,他疑惑地看了看显示屏,又疑惑地看了看陆渐春陷入沉思的模样,“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陆渐春合上了电脑,“冯时生前有接触过天崇道的人吗?” “什么?”赵小立一愣。 “咳,金玉文化交流协会,”陆渐春不着痕迹地掩盖了自己下意识说出口的话,“冯时生前有接触过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人吗?” 赵小立摇头:“如果一定要说接触了谁,那或许就是陈乙匀了,他是陈乙匀的学生,这几天一直在他导师的办公室里整理文献。” 陆渐春随口问道:“什么文献?工作量大吗?” 赵小立立刻想起了一个重要的信息,他从包中飞速翻出了一叠文件:“这个,我们当初去查看冯时遗物的时候,找到了这个。” 第170章 陆渐春接过文件,才看了一行就瞬间睁大了眼睛。只见这份文件的题头上写着:昇初樊州关阳县《上玄真人墓表》的研究与考释报告。 “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你认为他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没有接触?”陆渐春提声问道,“上次我们看到这份文件,是在祝复华家的暗室里。” 赵小立有些委屈,他忍不住解释道:“队长,冯时是这份报告的作者,按照他学妹的说法,这原本是陈乙匀的研究项目,他为了让冯时能顺利毕业,把项目交由冯时开展。今天,冯时就是来为陈乙匀送这份报告的。” “报告的作者是冯时?”陆渐春一诧。 赵小立点头道:“冯时的学妹也向我们证实了,报告的作者就是冯时,而且,这是一篇尚未见刊,仍在修改中的报告。” “那项目归属呢?”陆渐春问道。 赵小立回答:“好像……是由樊州大学和金玉文化共同资助的。” 陆渐春放下文件,心神不宁地坐了下来。他意识到,在过去,自己确实追查错了方向。 倘若说,五百年前“莲花案”死者的共同特点是他们都是长靖朝的大臣,那么五百年后“莲花案”死者的共同特点就是,他们都与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有关。 吴瑕寄出了与方士墓中墓志铭上衔尾龙花纹一致的金镯子,王盛潜入医院寻找吴瑕寄出的与方士墓中墓志铭上衔尾龙花纹一致的金镯子,陈乙匀则考究了方士墓中的墓表以及当地文化。 那么,下一位死者又会与那个方士墓有怎样的联系呢? -------------------- 好难啊,怎么写不下去了呢。。 第67章 江洋大盗 就在陆渐春苦思冥想的时候,证物科来了人,张琛在一旁喊道:“小陆,你之前送去检测的金镯子有结果了!” “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古董?”不等陆渐春追问,赵小立先一跃而起了。 张琛敲了一把他的脑壳:“跟着你们陆大追私,追得你现在满脑子都是古董,是又怎样,会给你吗?” 陆渐春站起身,接过了报告,扫了一眼,微微皱眉:“没有铭文?” “铭文是什么?”赵小立问道,“游戏里的那种?” “鉴定年代的标志,”陆渐春一目十行看完了报告,又看了看证物袋中的镯子,“专家根据花纹和成色鉴定,认为可能是晚昇时期仿照昭兴两代器物风格制作的赝品,也算是古董。” ——对于张琛等人来说是,对于陆渐春来说不是。 他将证物袋交还给了证物科,嘱咐赵小立道:“找人把那位沈万清教授盯紧些。” “是。”赵小立点头应道。 正在这时,那边有电话打来,说是在少衡附近发现了那日爆炸失踪后分别出现在平陵大街和樊城医院的嫌疑人,也就是李岫如,以及二大队上月曾追捕过的一个曾在梁州文野村附近流窜作案的盗墓贼。 听到这个消息,赵小立瞬间有了精神,陆渐春却不由紧跟着一凛。 这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人为何会在此时同时出现在少衡? 如今的少衡和五百年前的少衡在位置上相差不大,都坐落在俞水、安水、丰水、薄水交汇之处的凤岐峡旁。 作为一个时至今日仍旧有着保存完好的四方城墙、昇末新初修建的县衙,以及多座牌楼和宗祠的汉南古城,三年前政府牵头,将此地打造为了樊州知名旅游景点。 三年过去,原本萧条的南方小城倒多了不少烟火气。 于是,“秋绪”就这么站在酥泉小院的顶层落地窗后,笑盈盈地望着傍晚夕阳西下时,人来人往、颇具烟火气的古城,那睥睨无双的姿态,好像这地方是他一手打下来的一般。 等看够了“江山美景”,这人转过身,扫了一眼支着头倚在躺椅上,阖着眼睛养神的秋泓,问道:“你就是在这地方长大的?” 秋泓身上不舒服,懒得回答这人的废话,他“嗯”了一声,连眼睛都不曾睁开。 套着秋绪皮囊的祝复华被他这不冷不热的样子弄得有些气恼,但这人自我调节能力极佳,他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秋泓面前,俯下身看他:“昨天还被我吓得要死,今天就接受良好了,秋相真是……了不得。” 秋泓的眼睫抖了抖,他不咸不淡道:“若我整日战战兢兢的,沈淮实势必会发现端倪,你若是想看我那副模样,我也可以演给你瞧。” “不必了,”祝复华在大多数时候还是相当文质彬彬的,他在秋泓身边坐了下来,“秋相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秋泓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不打算感谢我吗?”没等来这人的回答,祝复华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 秋泓眉梢轻动,他掀开眼皮看了一眼这大言不惭的人:“我该感谢你什么?” “明熹五年,洳州之战后,若不是我救了你,你恐怕早就死在孟仙镇了。”祝复华笑着说道。 秋泓听到这话,懒懒地收回了目光:“若是你不救我,秋凤岐就会是个名垂青史的良臣,明熹、天极两朝的‘南北之争’也不会发生了。” 祝复华眼一眯:“这是何话?” 秋泓不紧不慢道:“这是那位陈教授的理论。” “陈教授?就是那个只会照本宣科,连个研究都做不明白的历史学老师?”祝复华轻蔑道。 第171章 秋泓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这人的神色:“你和他打过交道?” 祝复华没有隐瞒,他直接了当道:“去年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曾邀请他参与过一个内部研究项目,为此,协会还专门将他吸纳做了会员。” “什么项目?”秋泓问道。 “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遗址的研究项目。”祝复华笑着回答,“这位陈教授的学生尽心竭力,还专门撰写了一篇研究报告,送到我的手上。只可惜,那篇报告平平无奇,没什么值得人关注的研究成果。唯一值得关注的……就是那个能让我进一步接触陈乙匀的学生冯时。” 秋泓听出了端倪,他故意问道:“你是为了探听那个方士墓的消息,所以才夺了祝理事长的舍吗?” “错啦,”祝复华凑近了秋泓,亲切一笑,“我已经霸占那副躯壳二十多年了,真正的祝复华其实早就死掉了。” 这话让秋泓呼吸一凝。 祝复华满眼怜惜,他抬手摸了摸秋泓垂在脸边的碎发,轻声道:“不过,你的绪儿或许还活着,但他到底还能活多久,就要看你能帮我多少了。” 这话说完,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不多时,沈惇端着一杯热茶进了屋,他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面色苍白的秋泓,又看了一眼从秋泓身边移开的“秋绪”。 “怎么了?”沈惇敏锐地觉察出了一丝异常。 ——秋绪一向有些害怕秋泓,大概是自家祖宗骨子里冒出来的畏惧却叫他整日不得不探头缩尾的。可方才秋绪盯着秋泓时的那副神情,不像是个家里的小辈儿,倒像是当年哪个坐在龙椅上傲睨一世的皇帝,正在审视自己的臣子。 不过,秋泓似乎没有发现秋绪有什么不对劲,他默默接过了沈惇递来的茶水,抿了一口,又皱着眉放下了。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这都疼了一天了。”沈惇好心道。 秋泓歪在躺椅上,摇了摇头:“我闻见医院里的那股味道就想吐。” 沈惇还想再说什么,却被楼下传来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只见樊州博物馆馆长李树勤站在门外,手上抱着一摞看上去颇为厚重的文集。 “李树勤,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第十三期会员,据说是沈万清父母的好友。”待等沈惇下楼开门后,套着秋绪皮囊的祝复华才开口道。 秋泓坐直了身体,往下面看去。 李树勤的年纪要比“沈万清”大上不少,他已近七十,须发花白,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学者。可不知为何,此人在面对“沈万清”时,态度毕恭毕敬,丝毫不像一位长辈,反而有几分沈相座下门生的气质。 “沈万清的父母六年前意外死亡后,李树勤和沈万清的关系变得更加近密了起来。他作为樊州博物馆的馆长,甚至还专门把沈万清这个半吊子的历史学教授聘到了他手下,做研究顾问。”说到这,祝复华轻笑了一声,“当然,他们俩,到底谁是谁的老板,还真不好说。” 秋泓长眉一挑。 ——李树勤知道沈万清的壳子里装的到底是谁。 正如此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和第一次见到“染春”时的那副模样,他兴奋、激烈,浑身上下满溢着一种自己要透过历史窥探真相的亢奋感。 所以,他是如何得知,沈万清就是沈惇的? 楼下的两人说了什么,楼上的两人不得而知。但秋泓却能清晰地看到,李树勤与沈惇的脸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们紧锁着眉,似乎在交谈什么相当严肃的话题。 “今晚可能要出事。”祝复华忽然说道。 秋泓收回了目光,看向他:“什么事?你又要指使李天峦杀人行凶了?” 祝复华笑了:“秋相你如此聪明的人,为何会执意认为,杀人行凶者是我和李天峦?且不论李天峦那条野狗难以控制,就算是我,也没有任何理由屠杀天崇道里的那帮蠢材。” 秋泓自然不可能相信这等话:“塞在死者嘴里的莲花金印不是古董,但却和当年‘莲花案’中的金印一模一样,知道金印长什么样子的人只有我、陆问潮、沈淮实以及李天峦,难不成,当年‘莲花案’发时,你这个赤脚大夫也在北都?” 祝复华抱着胳膊,一抬嘴角,避开了秋泓的问题,他说道:“今夜会发生什么,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轻巧,但秋泓却瞬间意识到,祝复华此人怕是早就预料到,今夜的少衡会出乱子。不然,他又怎会毅然决然地摔死冯时,霸占秋绪,以此顺理成章地来到这里呢? 这个祝复华,他似乎永远都能预判未来,永远都能猜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总会精准地出现在每一个案发现场附近,并毫不留情地抛下躯壳,扬长而去,让人捕捉不到一丝踪迹。 那么,今晚,陈乙匀刚刚死去的第二天,难道就要出现第四个死者了吗? 深夜少衡寂静,白天时聚在古街古巷中的游客渐渐散去,城内城外偶尔会有鸡鸣犬吠的声音传来。若不是始终紧绷着精神,吃了药的秋泓本要在此时沉沉睡去。 但祝复华的话始终盘旋在他的耳畔——今夜少衡要出事。 果不其然,时间还没过凌晨两点,外面忽然响起了你呼我喊的喧闹声。秋泓下了床,拉开窗帘向下看去,就见不远处北边的古城墙下竟窜起了几丈高的火光。 “着火了,着火了!”隔壁民宿的老板娘大叫道。 第172章 这时,秋泓想起,着火的方向正是他秋家祠堂所在之处,而祠堂后,出了城就是他本人的秋忠懿公墓。 据沈惇所说,二十五年前少衡也曾着过一场大火,当时火势蔓延极快,几乎将整座祠堂烧去了一半,而现在人们所见的古迹,除了前面的牌楼、银杏树和后面的寝厅之外,其余部分都是近些年重新修建的。 说来也奇怪,少衡临江,夏季闷热多雨,冬季又很湿冷,不是个天干物燥,时常走水的地方。至少,在五百年前,秋泓生活于此的二十年间,遍地都还是古朴木质建筑的少衡县就没有着过一次大火。 “别去凑那热闹了。”沈惇也被那边的动静惊醒了,他拉住秋泓,劝阻道,“火势不大,消防应该已经去了,不会有事的。” 秋泓皱着眉,执意下了楼:“这火烧得不对劲。” 沈惇后脑勺一紧:“怎么不对劲?” 秋泓不答话,径自走出了门,等站在大街上时,他又忽然想起:“秋绪呢?” “秋绪?”沈惇回头往楼上看去,“那孩子睡觉沉,估计还没醒呢吧。” 秋泓听到这话,越过沈惇,就要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诶!”沈惇无奈地叫道,“你多少披件衣服啊!” 越往北城走,路上的焦糊味就越发浓重。离祠堂较近的商户以及左邻右舍都被这股难闻的火燎气弄醒,正三三两两地站在路口,向那仍旧冒着黑烟的祠堂望去。 “之前你说,我家祖祠在二十五年前就着过一次大火,当时是怎么回事?”秋泓边走边问道。 沈惇脚步一顿,他本想随口搪塞,但心下却意识到,秋泓既然直言要问此事,那自己是决计隐瞒不住的,于是这人只好有一说一:“那次着火的事,我也是从李树勤那里听来的,其中具体怎样,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起火的原因却很明确,李树勤告诉我,当时是有人纵火。” “纵火?”秋泓一怔。 两人已走到了秋家祖祠外,少衡消防早已赶到现场,扑灭了原本冲天的火势,此时地上湿漉漉的,那座立在祠堂门前的牌楼也被大火熏出了几分焦黑。 沈惇接着说道:“据说此人是个盗窃惯犯,看中了秋家祖祠门上的匾额,想自己偷了去。可那匾额挂在门上,哪里是他想偷就能偷走的?于是这人就想了个烂招,他在半夜放了一把火,然后趁着大家大呼小叫救火的时候,摘走了匾额。” “后来呢?”秋泓一皱眉,“匾额找回来了吗?” 沈惇遗憾地摇了摇头:“人是抓捕归案了,可是匾额却没能追缴回来。据这个盗窃犯所说,他压根不懂什么算是文物,什么算是古董,他只是单纯觉得那匾额上有几个烫金的字,看上去值钱,所以才起了贼心。因此得手之后,这人直接把匾额融了,换了一千块钱。” 听完这话,秋泓的眉头蹙得愈发深了,他狐疑地看了一眼进进出出的消防员,低声道:“那今晚这火又是因何而着起来的呢?” 这话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在祠堂留守的景区工作人员大叫起来:“快报警,刚刚有人趁着大火盗窃,拜厅里的秋泓神主牌位不见了!” 秋泓额头一跳,哪里来的江洋大盗会偷人家的神主?难道不怕秋相爷半夜去找他谈心吗? 沈惇也吃了一惊,他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着实不知到底是什么人会趁着这片刻的功夫冒着大火溜进祠堂寝厅,然后再揣上秋泓的神主偷偷溜走。 “你的神主有什么好偷的?”沈惇大为不解,“难道盗窃的人不许你继续吃香火,准备饿死你吗?” 秋泓的脸色有些难看,他正想说什么,但就在这时,身后警铃声传来,没多久,两辆警车停在了古城墙下的街口。 一个人高马大的年轻警察跳下车,走到了近前,他一手拎着一个小鸡仔似的男人,一手还提着根警棍。 “就是这里?”陆渐春问道。 那小鸡仔似的男人点头如捣蒜:“就是,就是这里,就是这里,那人,那人拿走了钥匙之后,就是,要去这里。” 听完这话,陆渐春抬起头,看向了不远处那正在望着自己的秋泓。 而与此同时,在两人尚未注意到的地方,沈惇和那陆渐春手里拎着的那个男人有了视线交汇。 原本镇定自若的沈教授浑身一震,他好像知道,今晚这大火到底是为谁烧起来的了。 第68章 顺藤摸瓜 陆渐春手中拎着的男人名叫许海,三十出头,其貌不扬,身材干瘪瘦小。一个月前陆渐春之所以会前往梁州出差,就是为了追捕这个四处流窜盗墓的狂徒。 他已经“榜上有名”半年多了,但是此人极其狡猾,回回都能成功从陆渐春的手里溜走。而这次却凑巧,许海在潜入秋家祖祠纵火偷盗前不慎摔伤了腿,他疼得受不了,跑到医院开药,不料被一个在医院做笔录的少衡民警认了出来。 他当时忍着疼,没跑远,心里又惦念着自己的“任务”,于是就在少衡古城里的一处民宿住了下来。结果正正好,就在他放了火,偷完东西后不到半个小时,陆渐春等人便追了过来。 据许海说,几天前,他的上线突然与他失去了联系,因此,这个手上揣了一大批“新货”的通缉犯不得不亲自前往市场销赃,并寻找他那失踪的上线,王盛。 然而谁料,刚到王盛的古玩店,许海就听说了这家老板离奇身亡,至今警方还没找到凶手是谁的流言。如此一来,本就做贼心虚的人吓得立刻准备逃回老家,躲过这阵风头再说。 第173章 但是,就在许海驾着他那辆不起眼的面包车驶出樊州时,一个人找上了他,并声称自己是王盛的朋友。 “他,他长得嘛,还,还行,就是穿,穿着邋遢,像个,像个流浪汉。”许海是个结巴,尤其是在面对陆渐春这等面无表情的警察时,他就更加结巴了,“他,他跟说我,王老板已经,已经死掉了,他,他是被他的老板,杀掉的。如果,如果我要再去,再去找他,就会有,性命危险。” 负责审讯的陆渐春和张琛眉头紧锁,终于从这断断续续的话中找出了关键线索。 “那个流浪汉知道杀死王盛的凶手是谁?”张琛问道。 许海重重地一点头:“是嘞。” 陆渐春把李岫如的资料往张琛手边推了推。 这辈子缇帅大人姓李名尖,按照之前收容他的救助站的说法,这是个说不清话的精神病,离家出走差不多十年了,一直在汉南一带游荡。每次他在一个救助站里待满十天,就换下一个救助站继续蹭吃蹭喝。 今年年初,布日格找上他之前,救助站工作人员原本已经联系好了一家福利院,准备把人送去,但谁知,李尖竟在某一个深夜,咬舌自尽了。紧接着,这人就在送医途中再次失踪。 谁也不会想到,等“李尖”重新出现时,他已不再是一个说不清话的精神病了,他的壳子里,换了一个谁也管不住的“狂野”灵魂。 张琛看完资料,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额头,接着问道:“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具体是谁杀死了王盛?” 许海立即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他回答:“这,这人就告诉我,让我去,去少衡,帮他偷一个,东西。偷完,我手上的,手上的‘新货’,他可以,他可以帮我出掉。” 陆渐春扫了一眼从许海身上收缴来的东西,忽然觉得有些一言难尽:“那人让你把秋泓的牌位偷出来?” 许海茫然地一张嘴,似乎他自己也觉得李岫如此等举动有些离谱,但他飞快地找到了解释:“不,不是牌位,而是牌位,里面,藏的钥匙。” “牌位里面藏的钥匙?”陆渐春立即站起身,捧着秋泓的神主颠三倒四看了一圈,“藏在哪里了?你已经交给那个人了?” 许海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走吧,”陆渐春一拍张琛,“去秋家祖祠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他们赶到时,祖祠的大火已经被扑灭了,万幸,没有什么重点文物受到损坏——除了被偷走的秋泓神主。 原本嚷嚷着要报警的景区工作人员一脸呆滞地接过了陆渐春递去的牌位:“这……已经找回来了?” 陆渐春把戴着手铐的许海交给了赵小立,自己上前问道:“嫌疑人说,这个牌位里藏着一个钥匙,你们知道吗?” “钥匙?什么钥匙?”这工作人员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神主也不是什么文物,是二十五年前秋家老先生还在世时,亲手刻的,之前那个才是文物,现在存在博物馆里呢。” 陆渐春眯了眯眼睛,回头看向许海。 许海赶紧说:“就在,就在那个底座里,底座里。” 听了他的话,陆渐春示意工作人员动手试试,看看能不能拆开神主的底座。 “这……”那工作人员有些不乐意。 他虽说不是秋家后人,但好歹也是个听着秋泓故事长大的少衡人,神主在他值班的时候丢了本就够让人丢脸了,此时还叫他拆了底座,那简直是对相爷的大不敬。 而且,明明你是警察,你为什么不拆? 陆渐春仿佛没有察觉出工作人员的犹豫,他站着不动,似乎在等待赵小立自告奋勇。 正在这所有人都犯难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响起了:“我来拆。” 陆渐春一抬眼,就见秋泓走上前,一把拿过自己的牌位,三下两下,卸掉了底座。 “果真是空的。”他颇为惊奇地说道。 陆渐春轻咳了一声,接过牌位仔细看了一番,然后对秋泓道:“据说这个神主是二十五年前秋家的一位老先生亲手刻的,要不要把……秋绪叫来问问?那应该是他祖父。” “不必了,”秋泓断然拒绝了陆渐春的提议,“他小小年纪什么都不懂,有什么话你问我就好。” 说到这,秋泓将视线落在了一旁那个看上去三心二意的通缉犯许海身上:“你在看谁?” 一听这话,许海一个激灵,收回了自己正在打量沈惇的目光,他哆哆嗦嗦道:“谁,谁也没看。” 陆渐春没多心,他摆了摆手,示意赵小立带着人回警车。 “凤岐,你有什么想法吗?”等人都走远了,陆渐春低声道,“刚刚嫌疑人坦白,他偷钥匙,是受李天峦指使。” 秋泓看着那抱着牌位渐渐走远的工作人员,眉梢轻轻一扬:“我听说,二十五年前这里也有一场大火,也丢了一件奇怪的东西,只是不知,两者之间到底有没有联系。” 二十五年前丢的是匾额,如今丢的是神主,都不是贵重的东西,也并非文物,但不论是匾额还是神主,似乎都是常人不大会碰的物件儿。 既然不大会碰,那么里面若是藏了点什么,想必也不会被人发现了。 陆渐春如灌醍醐:“那把钥匙,被李岫如偷走的那把钥匙,二十五年前,或许就藏在匾额之中。” 于是,匾额丢了之后,秋老先生,也就是秋绪的祖父亲手刻了一个新的神主,放在了寝厅里,二十多年来,人们会擦拭它,会摆放它,但却不会随意拆卸它。 第174章 直到今天,胆大包天的李岫如指使胆大包天的许海,将那尊已被供奉了二十五年之久的神主偷了出来。 所以,神主里藏的钥匙,到底有什么用呢? 眼下没人能说得清。 神出鬼没的“封天大侠”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少衡古城中,许海也不知道那个声称自己是王盛朋友的人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偷来的钥匙到底有什么用。 这就是个被人当枪使的盗墓贼,此前一直跟在王盛手底下堪舆发丘,点穴摸金,至今挣的钱还没王盛替金玉文化交流协会销赃挣得多,他除了会下墓开棺之外,什么都不清楚。 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许海在今日结束之前,给了陆渐春一点额外收获。 “警,警官,那个,那个跟你说话的人,是,是谁啊?”回去的路上,许海忍不住问道。 “哪个?”陆渐春看他。 许海笑了一下:“长,长头发,长得好看的,那个。” “你还看人家长得好看!”赵小立呵斥道,“双手放下,老实坐好!” 陆渐春却没有生气,他问道:“你打听人家做什么?” “哎哟,”许海立即长吁短叹起来,“我,我不是打听他,就是,就是跟,跟着这个人一起来的,那个,他,他有问题。” 陆渐春眼光一动:“跟着他一起来的?” 沈惇? 许海见陆渐春没有打断自己,于是挤眉弄眼地说了下去:“就,就在一个多,一个多月前,我去,去找王盛,等,等活干的时候,那个人,他就在,就在盛哥的店里。” 陆渐春坐直了身体:“你确定?” “我确定!”许海高举双手发誓,“他,他当时跟着一个,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那老头儿,在,在跟盛哥,谈生意。” “谈什么生意?”赵小立追问。 许海晃了晃脑袋:“这,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但是,但是找盛哥,盛哥的活,基本,不是,不是那啥,就是那啥……” “哪啥啊?说清楚!”赵小立命令道。 “不是盗墓,就是走私销赃。”陆渐春接道。 “是嘞。”许海长叹一声。 很明显,他话中所指的那个人就是跟着秋泓的沈惇,至于和沈惇一起出现在王盛店里的老头儿,则是樊州博物馆的馆长,李树勤。 “队长,我们要不要传唤沈万清来问话?这人和李尖一样,都曾出现在吴瑕、王盛以及陈乙匀的死亡现场,而且,他可也是那个协会的会员。”等把人押送回局里后,赵小立一脸严肃地问道。 陆渐春摇了摇头:“先不要,他问题不浅,免得打草惊蛇。” 说完这话,陆渐春低着头走了两步,忽又停住,转身问道:“诶,之前樊州博物馆失窃的那个案子,后续收尾如何?” 赵小立回想了片刻,答道:“方哥已经提交案卷卷宗了,前天他还陪着李馆长,给那个把丢失文物送还博物馆的收藏家送答谢礼和锦旗去了。” 陆渐春冷笑一声:“真是贼喊做贼。” 陆警官口中的“贼”于天亮时分,再次出现在了酥泉小院的门外。 这个风度翩翩、形象极佳的老馆长紧皱着眉,一见沈惇便立刻迎上前问道:“那人是不是已经被抓了?” 沈惇点了下头:“我只见过他一面,但看身形,就是王盛手下的‘铲子’。” 李树勤的脸色有些惨白,他左右踱步了半晌,这才在镇定不动的沈惇面前站定,问道:“沈先生,现在该怎么办?如果警方顺藤摸瓜,找到你我,那这整个计划都会……” “放心。”沈惇打断了李树勤的话,“秋凤岐会帮我的。” 李树勤一时心累,他忍不住问道:“沈先生为何如此确定?您别忘了,天极三年时可是他……” “天极三年是天极三年,”沈惇说道,“况且,你又没经历过当年,你怎知他不会帮我?明熹六年时,我被‘南党’下狱,是凤岐为了大体,将我救出的,现在和当年一样,他会明白自己该帮谁。” 李树勤不说话了。 沈惇见此,不得不问道:“王盛那边都处理干净了吗?” 李树勤一点头:“我们赶在警方到达前,拿走了他手上的存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下方士墓时拍摄的照片以及一个银行账户,落到了警察的手里。”李树勤压低声音道。 沈惇面色微变:“全部?” “一小部分。”李树勤赶紧说。 沈惇明显不悦,他本想责备李树勤办事不力,但又生怕自己声音大了,会惊扰到身后楼上还在休息的两人,因此不得不压下怒火,不耐烦道:“我知道了,一时半刻,姓陆的那边不会轻举妄动,你们谨慎行事。” 李树勤唯唯诺诺地走了,在天将亮未亮时,踩着晨曦,离开了彻夜不宁的少衡古城。 当然,他没有注意到,就在沈惇背后的那栋小楼上,有两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他。 “秋相,看看,我说的没错吧,那沈淮实和李树勤是不是有问题?”祝复华顶着秋绪的脸,站在秋泓身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你猜猜,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秋泓一路目送着李树勤离开,这才回答:“沈淮实不会做蠹国害民的事,但你就不一定了。” 祝复华笑了起来:“秋相对你这位老相好还真是信任。” 第175章 秋泓没说话,却在看到沈惇转过身时,毫不犹豫地拉上了窗帘。 祝复华走上前,弯下腰,将双手搭在了秋泓那薄薄的肩膀上:“秋相,你从来都是个只相信自己的人,哪怕是来到了这个陌生的世道,你也从没有给任何人托付过任何真心。不然,你也不会瞒着陆问潮接触沈淮实,瞒着沈淮实接触李天峦,又瞒着李天峦给陆问潮通风报信。因为你也在观察,观察他们当中到底谁才是那个值得信任的人。” 秋泓坐着没动,任由这人顶着秋绪的脸蹭到自己耳边。 “可是,倘若他们都不值得信任呢?”祝复华说道,“难道你要凭一己之力,来阻止即将发生的事吗?你做不到,就像当年一样,你根本无法挽救那个行将垮塌的王朝。” 秋泓缓缓偏过头,看向了这个正在循循善诱的人。 “可是,倘若现在我给你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呢?”祝复华轻声说,“毁掉稷侯剑,改变契机,颠覆这个世道,让你我的大昇千秋万岁,与天无极,不好吗?” 这话说完,原本一直沉默着的秋泓倏地站起身,他后退了几步,定定地看着笑语吟吟的“秋绪”。 “我知道那个钥匙有什么用了,我知道那把火烧起来是要做什么了,”秋泓一字一顿道,“你和李天峦打算打开我的墓室,对吗?” -------------------- 怎么感觉越写越无聊了。。 ps:改了57章的一个bug 第69章 堪舆发丘 上辈子秋泓死于天极十六年冬,而他下葬时则是天极十七年的初夏。正史上没载这期间秋家具体发生了什么,也没载秋泓为何会停灵那么久,毕竟古人棺椁存放祠堂超过一年的不在少数,因此后世少有学者去深究这事。 不过,有一点令人奇怪,那就是秋泓既然要停灵,为什么不回少衡停灵,而是在北都停灵?按理说,他一死,就应当由家中子弟扶灵回乡。尤其在天极十六年时,秋泓父母依旧健在,儿子死了,灵柩自然要第一时间送还老家。 可现在看来,秋泓的灵柩不仅没有第一时间送还老家,而且,天极十七年初夏送回去的,还是个空棺。 所以,一个空棺,有什么打开的必要吗? 祝复华见秋泓这样问,不由一笑:“秋相自己不清楚,这空棺里都放了什么吗?” 秋泓静静地看着他。 “天极十六年,秋相死后第十天,长子秋云秉在奔丧途中被天崇道余孽杀害,而后秋家遭贼人洗劫,家中女眷死伤者无数。也是那时,原本停在秋家正堂下的秋泓灵柩被毁,秋泓尸身不翼而飞。”祝复华微笑着说道,“这是《鹊山笔撰》记载的故事,后来被李语实抄进了自己写的文章里。只不过,罗誉没把这事记录进《昇史》,大概是因故事听起来过于离奇,而你那给新帝协助修史的玄孙又口口声声证实,除了秋云秉被杀害之外的所有事都是杜撰,秋家没有被洗劫,你的尸身也没有丢失。” 秋泓眉心微拧,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再然后,就有了《草鹤笔谈雅集》中的传说,人们开始从祝微的只言片语里捕风捉影,认为是他不许你入土为安。但不论怎样,因为你的坟茔至今仍在少衡古城外好端端地立着,所以那些笔记杂谈都被正统史学界打成了野史传说。”祝复华话锋一转,“不过嘛,倘若我们真的能把你的棺材打开,仔细瞧一瞧里面,或许,就能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了。” 秋泓冷冷地看着祝复华:“你开我的棺,想要的是真相,还是那棺里的东西?” 祝复华一笑,再次凑近了秋泓:“抱歉了,秋相,我是真的很想要你的染春剑,既然你没有把剑带在身上,我就只能打开你的棺材看看,它是不是被你的好儿子放在了这个不会被人怀疑的地方。” 秋泓的双眼有些泛红。 祝复华轻叹了一声,他疼惜地摸了摸秋泓苍白的脸颊,说道:“二十五年前,我为此第一次来到少衡古城,想方设法燃了一场大火,并偷到了藏在匾额里的钥匙。我站在城外凤岐峡下某一个不起眼的土包上,正正好,越过城墙,看到了从祠堂中窜起的火光。而我所站之地的下面,就埋着一条能够通往你墓室的密道。一旦祠堂中大火烧起,那条以风口连通着密道的祠中古井就会将浓烟送入密道,为堪舆者点明方位。只是可惜,当时警察来得太快,我还没找准发丘的地点,就被他们捉走了,东西也被收缴了。 “但是今天,我可不会错失了这个机会。” 祝复华说完,秋泓只见秋绪的身子猛地一晃,随后,这年轻人原本灵动的双眼忽然僵直,紧接着,眼珠子向上一翻,竟是抽了过去。 “绪儿!”秋泓一惊,急忙双手接住要倒下的人。 但秋绪可不是什么柔弱男子,他看上去瘦削,抱上去却沉得要命,秋泓一个趔趄,跟这小孩一起摔在了地上。 “唔……”成功变成了秋泓肉垫的秋绪呜咽了一声。 秋泓赶紧撑起上身,急声叫道:“如何?能看清我吗?” 秋绪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着趴在自己身上的秋泓张了张嘴:“秋相?” “你叫我什么?”秋泓一怔。 秋绪一骨碌爬起身,捂住了自己的嘴。 好的,来去无踪的祝复华走了,眼下这位又变回了清澈愚蠢的小秋同学。 第176章 秋泓就见他飞快左顾右盼了一圈,然后大惊失色道:“我怎么在这里?我什么时候回来的?” 祝复华顶着他做的那些事,他不是没有印象,但祝复华顶着他做的那些事,却又不是他亲自所为,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隔着一层雾蒙蒙的薄纱一样。 秋泓看着他不说话。 “我,我是怎么回事?”秋绪无措地叫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吗?”秋泓无法确定眼下此人到底是谁,他故意问道,“不是你自己跟着我回来的吗?” 秋绪张嘴就要回答,可嗓子眼却像是堵住了什么东西一般,每当他准备开口时,想冲口而出的话就会瞬间卡在其中,然后咽下,然后再试图开口,然后再咽下。 直到最后,秋绪才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相爷,救救我。” 秋泓叹了口气,拉着像是中了邪的秋绪坐下,起手给他灌了一大杯水。 等喝完了这杯水,秋绪方觉呼吸通畅起来,他双手捂着脖子,满脸惊恐地看着秋泓:“我刚刚为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 秋泓慢条斯理地拿起水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你被人控制了。” “我被人控制了?”秋绪悚然,“我被什么人控制了?我怎么会被人控制?” 秋泓想了想,回答:“当年我出塞做遣使的时候,曾听一位北哨巫觋祭司说,有一种名为‘鬼面花’的种子,当其一分为二时,吞下花茎者便能操纵吞下花叶者,两者相生相克,花叶随根茎而亡。想来,刚刚是那根茎还没死绝,所以你说话做事仍旧受限。至于控制你的人是谁,我也不是很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年纪,或许比我还要大得多。” 秋绪怔了半晌,最后喃喃道:“你……果真是秋凤岐。” 秋泓抬眼瞧他,脸上再无半分之前秋绪一无所知时的慈祥与和蔼,他抬手抽了一把这小孩的脑袋,打得他脖子一缩:“没大没小的,好歹叫声太翁吧。” 秋绪憷了一下,溜着边坐在了秋泓对面,他觑了一眼自家相爷不算友善的面色,小声问道:“您是什么时候……从墓中醒来的?” 秋绪换了个体面些的词儿,没说“诈尸”。 秋泓抬了下嘴角,看着秋绪这战战兢兢的模样觉得好玩:“之前你教我用手机电脑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我呢?” 秋绪一僵,脸色顿时有些尴尬,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一句话也没憋出来:“我,我那时,我……” 毕竟自家老祖宗从坟头里爬出来的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那沈淮实呢?”秋泓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沈万清就是沈惇的?” 秋绪眼神乱飘,他从未想过,自己表演得如此之好,都骗了沈惇好几年,为何却瞒不过秋泓。 “是你祖父告诉你,将来有朝一日,会有来自五百年前的沈家人找上你吗?”秋泓又问。 秋绪微微吃惊,他下意识就答:“您,您怎么……” “我怎么知道?”秋泓笑了,“五百年了,我秋家的子孙能把那部天书刻本留存五百年,那就说明,他们谁都没忘我死前交代的事。” 秋绪茫然:“您死前,交代了什么?” 秋泓看着他,平静地回答:“远离仕途,封存天书,销毁舆图,以及……” 以及什么?秋泓没有往下接着说,他转而问道:“你祖父去世前,应该都把这些话告诉你了吧?” 秋绪摇了摇头:“只有守好天书一句,其余的,没有了。” 也对,如今远不远离仕途已无关紧要,至于舆图,秋泓也不知当初云正和云净到底是销毁了,还是坚持着继续解读了,不过,不论怎样,时隔这么久,其他的话也没必要都说全了。 想到这,秋泓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欣慰。 秋绪却忍不住问道:“那个……相爷,既然您知道江山舆图与天书原本在家中代代相传,之前为何还会因为我清楚这些事,而对沈叔叔大发雷霆呢?” 秋泓“哦”了一声,随口回答:“那是我在诈他,他果真不经诈,没说两句话,就把自己也身在天崇道的秘密抖露出来了。” 秋绪一哽。 秋泓挑着眉打量他,难得发了善心,俯身为这受了惊的小孩倒了杯茶:“别怕,以后有我在呢,不会再出这样的事了。” 秋绪捧着杯子,心底忽而涌出一股暖流。然而,还不等这股暖流涌完,原本看上去春风化雨的秋泓就换了语气:“说说吧,那天在樊州大学,你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秋绪差点被一口水呛死,他心惊胆战地放下了水杯,答道:“我什么也没……” 话说了一半,秋绪却定住了,他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睛,说道:“是那天上楼的时候,我在自动贩卖机买水,可惜只剩最后一瓶了,当时排在我前面的那人好心,把自己的水给了我。我记得,那个男人……” “三十多岁,相貌平平,眉角长着一颗黑痣。”秋泓接道。 “对,就是他。”秋绪立即点头,等点完了头,他又惊道,“这人控制了我这么久,在你身边也待了这么久,他会不会也给你……” “不会,他应该……”秋泓的话说了一半,倏地停住了。 这几日祝复华一直顶着秋绪的脸住在酥泉小院里,若是不给秋泓下鬼面花,那他会给谁下鬼面花呢? 第177章 秋绪先秋泓一步站起身,飞快冲到了隔壁。刚一踏进门,就见沈惇房中原本紧闭的窗户大开,门帘乱飘,露台上也空无一人。 “沈淮实?”秋泓提声叫道。 这栋小楼里,哪里还有沈淮实的影子? 秋绪瞬间慌了神,他抓住看上去还算镇定的秋泓,叫道:“怎么办?那个操纵了我的人,要操纵着沈叔叔去哪里?” 此时天才大亮,古城街上人还不多,几个早点摊子刚刚摆上,炊烟还未升起,香气也未飘来。 秋泓站在楼上往下看去,只见巷口空无一人,也不知沈惇已经走了多久。 “大概,是去寻找那把或许藏在我墓中的稷侯剑了。”他说道。 “现在该怎么办?要报警吗?”秋绪一时六神无主。 秋泓却不动声色地按下了秋绪:“先不急,昨夜少衡着火的事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开,明白其中缘由的人想必很快就会赶来这里寻找稷侯剑。如果沈淮实有什么端倪,我们一定会知道。” 秋绪呆呆地问:“相爷,您难道早就猜出那人会给沈叔叔下药?” 秋泓诧异地看了秋绪一眼:“这屋子里就你我他三人,他控制着你,又指望我能帮他做事,自然只会给沈淮实一人下药。” “那您为什么不拦着?”秋绪仍旧是一脸呆滞。 秋泓也仍旧很诧异:“我为什么要拦着,之前他拿夺舍吓唬我,搞得我诚惶诚恐,以为你已经死了,结果前一日我半夜喊醒你时,你迷迷糊糊地念叨这月的工资还没发,我就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什么夺舍。既然不是夺舍,那沈淮实借给他用用也无妨。正好让我瞧瞧,这人到底在谋划什么勾当。” 秋绪心悦诚服,他深吸了一口气,问道:“那现在要做什么?” 秋泓扶着窗栏想了想,回答:“走吧,趁着现在人不多,我们也去看看堪舆发丘的人进行到了哪一步。” 据祝复华所说,一旦城墙下的秋家祖祠燃起大火,黑烟就会顺着祠中古井的风口冲入密道,而城外凤岐峡下恰恰好能看到城中火光的地方,就是连通着墓室的密道所在。只要找准烟的方向,就能一铲定在密道的正上方。 “若是起风了,火势偏了,又或者火烧得不够大,在城外看不见呢?”秋绪诧异道。 秋泓走在前面,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少衡山主峰:“因为有这座山,此地从古至今,夏季只刮东南风,冬季只刮西北风。” “那此时不起火了,又要如何判断方位呢?”秋绪又问。 秋泓脚步一刹,站定在了城门楼下:“谁说我也要从密道进墓室了?你不是和祠堂里的那帮人很熟吗?既然现在知道古井的风口可通墓室,那不如就请他们把古井打开,光明正大地下去研究研究所谓的风口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 第70章 井下壁画 秋相爷上辈子过了二十多年养尊处优的生活,金尊玉贵的,哪里能跟李岫如、祝复华那帮人一样,钻土包,拱密道?既然自家祠堂里有一个能够连通墓室的古井,那他何必费心费力地走出城,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山里头转来转去? 不过这可苦了秋绪。 之前他那在市文物保护局工作的祖父还在时,祠堂的大小事务,秋家后人也算是能说得上话。而现如今的秋绪没能子承祖业,只是个旅游景点的吉祥物,每逢秋泓诞辰和忌日的时候能上台发个言,至于祠堂的修缮和管理,那关他什么事? 于是,秋泓就看着这小孩蹭到景区负责人面前,憋红了脸,最后也只憋出一句:“拜厅后面的那口井,能不能打开让我看看?” 奇异的是,负责人一句话没多问,竟就这么答应了。 秋绪一愣,他忙问道:“之前我爷爷经常下来吗?” 拿着钥匙,找来工人,准备把井上铁丝网和封井橡胶移开的负责人一点头:“据说底下存有壁画和浮雕,秋老先生之前,还专门嘱咐过我们,这口井最好封上不要动。” 秋绪看了秋泓一眼,神色略有些惊奇。 因昨夜大火,秋家祖祠闭门整修,此时院中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洒扫的保洁员。 等工人来了,铁丝网拆下,下井的梯子搭好后,秋泓忽然问道:“这口古井建于哪一年?旁边为何没有标注?” 秋绪稀里糊涂地看向负责人,负责人回答:“应该是天极年间,具体什么时候……因为后来几经损毁和修缮,所以我们也不是太清楚。但最早肯定不会早过天极十八年,秋云正主持修缮祠堂前。” 在秋泓的印象里,此地原应是宁城伯家的书院,自己也曾有幸在其中读过几天书。天极年间,宁城伯倒台后,这书院就成了秋家的私塾。秋泓至今仍旧记得,长靖二十六年时,汉南夏季连月不雨,碧玉江干涸,鱼米无收,四方百姓不得不自己打井取水。可此地不论钻了多深,都不见有泉眼冒出,最后宁城伯家只得作罢。 所以,既然无水,那秋云正修缮祠堂时,专门建口井,难不成是真的准备以此为通道,永不封死他爹的墓吗? “那个……要不我先下?”在探头看了一眼黢黑的井口后,秋绪心有戚然道。 秋泓坐在井沿上,拉过了绳子:“你在外面守着,我下去。” 说完,他不等秋绪开口,便一手拉过锁扣,一手扶在了梯子上。 秋绪只好笑呵呵地向旁人解释道:“他是我请来的文物修复专家,之前我在整理爷爷的笔记时,看到了笔记上有关这口井的描述,所以专门找了一位……” 第178章 “咣当”一声,秋绪的话还没说完,井中就传来了一声闷响,几人连忙往下看。 “怎么样?”秋绪在上面喊道。 井底无人回答。 秋绪拿过手电向下照去,但这口井幽深至极,手电光打在井壁上,只可看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过去秋老先生下去后,没一、两个小时不会上来。”负责人倒是比秋绪还清楚,“老先生之前说过,如果他不在了,只有你提出想下井看看,这口封死的井才能重新打开。” 秋绪对这话微感吃惊,他半信不信地放下手电,又给工作人员们道了谢,决定就在这里等待秋泓。 可是左等右等,时间过去了差不多十五分钟,里面也没有传出一丝一毫的动静。 秋绪坐不住了,他拿过绳索,打算自己下去瞧瞧。 这个立在秋家祖祠拜厅后的竖井看上去不算大,井口狭小,仅能容下一人。但下到其中时,周围又渐渐开阔起来,等落到底部后,整口井已和一个普通家庭的客厅差不多大了。 不过,大是变大了,秋泓去哪儿了? 秋绪解开绳索,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连秋泓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大惊失色地叫了两声:“相爷,您去哪儿了?” 井壁回响幽幽,他家相爷人去无踪。 秋绪定了定神,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找回自己差点飞出外太空的脑子,他按亮了手电筒,环顾了一下四周,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壁画浮雕和四个小小的风口。 那风口不过一个成年男子的拳头大,贴近了看,里面黑黝黝一片,更枉提有什么密道了。 当然,就算是风口后面连着密道,秋泓的身段到底得瘦成什么样,才能从如此狭小的风口里钻进去? 秋绪瞠目结舌了半天,总算明白,此地或许有个不为人知的机关。 距离此井初修,已经过去了上百年,但兴许是因常常有人维护,那壁画和浮雕看上去没有丝毫损毁,此地又不见天日,未受过阳光侵晒和泥土侵蚀,眼下仍旧崭新如初,画上一切栩栩如生。 秋绪逐一去看,他逐渐意识到,展现在他面前的,似乎是一个神话故事。 起始,是世界初开之景。随后,一尊女貌元君从混沌中升起,并成为了混沌的主宰。又过数万年,黑暗里衍生的光明和灵气化身为神灵,撑起云雾,将那元君锁在海下,又把祂搅乱的世界一分为二。 此后,上者为天,下者为地。 看到这,秋绪认了出来,壁画中描绘的神灵,大概就是至今仍受到不少人供奉的天帝,至于元君……他没见过。 接下来,就是一些老生常谈的神话故事了。 比如,天地初开时,人类受天帝指点而诞生,但因大地贫瘠,黎民百姓开始崇拜起平原尽头的那座宏伟高山。山受祭祀,孕育神灵,成为执掌大地的万山之祖。 再比如,大地刀兵四起,鬼魅丛生,天帝以身为法器,镇压邪灵。兵戈之中,万山之祖受沉没于海中的元君蛊惑,两者共诞神子。天帝抽取神子邪骨,打碎了万山之祖的神躯,将祂永埋平原尽头。而那被抽出的神骨则在大地之下延伸,为一望无际的平原竖起了一座又一座高峰。 就在这山河将定之时,从海中来的元君抽干了所有水源,将干旱之灾送往人间。而祂与万山之祖共诞的神子成仙,化身为一条长河,以此滋养黎民。自此,天地间又有了四季。 还比如,在一场场的大战后,天帝陷入沉眠,为天下百姓带去了生机的神子则落在一座山的脚下成为了一棵梧桐树,引得百鸟栖息。但随即,元君从海中归来,浸染了万山之祖的神骨遗骸,撕碎了天帝神躯,吞噬了世间一切邪灵为一体,融三首六臂,劈裂大地,降下洪水,并将被天帝抽走的邪骨还给了神子,令祂执剑做自己的战神,主宰天地。 看到这,秋绪悚然一惊,因为,三首六臂不正是后世经书中形容虚荒神母的样子吗? 他怔怔地念道:“神子带着爱侣云栖与神母死战,最终同归于尽。神子身碎陨落,堕入无尽轮回。祂洒向凡间的神血化成了一簇又一簇妖冶的鲜花,祂余下的神力合拢了大地裂缝,驱退了滔天洪水。而虚荒神母则用仅存的邪念,诅咒天宁,将永生永世,为天下安宁而死。” “永生永世,为天下安宁而死?”秋绪抽了口凉气,不自觉地说道,“这不是……” 这不是天崇道中,那个“乱世则亡,社稷将覆,此之谓也,其出一人,终乱世之乱”的预言吗? 果真,再往下看,就是历代能终结乱世的“天命之人”的故事了。秋绪敏锐地发现,壁画上,所有的“天命之人”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手执一把长剑,死在了盛世将出的时候。 除了最后一个人。 秋绪把手电打到最亮,凑到了壁画近前,仔细观看。 只见这最后一幅描绘的是一场山脚下的大战,两军对垒,长剑所指之处,生灵涂炭、民生凋敝。 但很快,从众军之中跃出了一个人,这人身披玄铁甲,眉目舒朗,身姿矫健,一看便知是个大将军。而他的身后,则跟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年轻女人,这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正神态凄然地望着那将军。 没多久,将军战败,乱军过境,那年轻女人便扑在将军的身前,用将军手中的剑与他一同共赴黄泉了。 第179章 秋绪历史文化知识不精,但壁画上的这个故事着实出名,叫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一男一女都是谁。 他们分别是晚宣镇国公喻辞,和宣英宗的皇后,文卿元。 “难道喻辞也是‘天命之人’?”秋绪自言自语道。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去。 但接下来的一切,就与秋绪所知的史实不大相符了,壁画所绘之景似乎又变成了神话故事。 因为,在喻辞死后,天上地下忽然变得混沌起来,随后,天成了地,地又成了天,上下颠覆。只是在这片颠覆之中,百姓们无知无觉,他们奔走于四分五裂的家国土地上,忍受着年复一年的战争与杀戮。 壁画上绘,那把因喻辞自杀而遗失的长剑被一个小男孩捡到了,这小男孩拖着剑,在山林中踽踽独行,但很快又消失不见。紧接着,苍生黎民之中有一人站起,高举“胥”字大旗,率领着数万大军,统一了中州大地,自此,终于迎来了一个本该在喻辞死时就出现的太平盛世。 “奇怪,”秋绪喃喃自语道,“宣灭亡后,不是祝璟一统了天下吗?为何会是一个举着‘胥’字大旗的人?” 壁画没有解答,因为,这就是井壁上载的全部内容了。 秋绪懊恼地按了按额头,有些后悔方才没有和秋泓一起下来。 他有些烦躁地绕着井底转了一圈,跟在外面招猫逗狗似的,去抠那壁画上偶有浮起的雕刻。如此摸了一遍,秋绪突然发现,这些壁画有一个非常显而易见的规律。 那就是,“天命之人”手中那把似乎在代代相传的长剑都被人精心打磨成了浮雕。 秋绪灵光一现,他放下手电,走到壁画起始前,依次按下每一把长剑,从神子到历代“天命之人”,再到喻辞,最后,则是那个不知名的小男孩。 就在秋绪的手尚未从最后一把剑上离开时,“咣当”一声闷响传来,旋即,那四个通风小孔竟缓缓移动了起来。 ——这井壁后果真有机关! 秋绪一颤,不由后退数步,瞪圆了眼睛。 他就见那排风口后的壁画伴随陈旧的“吱呀”轻动声一分为二,在他的面前徐徐张开了一扇小门。 这小门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灯槽,灯槽上立长明灯,而现在,左边的那盏长明灯已消失不见,想必,是被刚刚下井探入密道的秋泓拿走了。 秋绪长舒一口气,他仰头看了一眼井口传来的微光,大着胆子,上前摘下了另一盏灯。 “我好歹姓秋。”他非常勇敢地说道。 已经在密道里走来不知多久的秋泓自然不清楚他家小孩突然多了许些没用的勇气,因为,他在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走了太久,以致那双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眼睛此时更加难以看清路。 因此,秋泓不得不摸着甬壁,小心翼翼地试探前方,以免撞到什么不必要的东西。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了另一侧传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不重,甚至轻得有些离谱,好似一只猫似的,溜着墙壁而来。 “绪儿……唔!”秋泓刚要开口,就被一人捂住了嘴巴。 紧接着,“咔哒”一声,他手上提着的长明灯也跟着灭了。 是李岫如,秋泓察觉到。 但就在他想要开口的时候,身后的人忽然手一松,随后,便又像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猫儿似的,擦着甬壁,消失了。 “天峦?”秋泓惊魂未定,忍不住叫道。 然而,没有人回答这句话。 正在这沉寂无声的时候,这条幽邃狭长的甬道那头忽地响起了一声尖叫。没多久,一道瘦弱、惊恐的人影从远处扑了过来。 借着重新亮起的长明灯,秋泓一眼认出,扑来的男人正是之前自己在碧玉江边遇到的“神经病青年”,祝时元。 第71章 一座空坟 祝时元醒来时正躺在一座二层台上。 他起初以为这又是个梦,毕竟在他的印象里,自己上一秒还在酒店的床上睡着。但紧接着,身下冷冰冰的触觉和一股阴森森的风便告诉祝时元,这不是梦,而是现实。 作为一个考古学出身的学生,祝时元还没摸出手机点亮电筒,就先一步嗅出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墓穴的味道。 对于他来说,这种伴随着浅浅阴湿和陶土砖瓦泥腥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但是……他是如何一夜之间,忽然置身于一座墓穴的? 祝时元浑身如坠冰窖,后脑勺发紧发麻,一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吓得魂飞魄散,他从嗓子眼憋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随后跌跌撞撞地摔下二层台,慌不择路地向外奔去。 甬道幽邃暗长,其中还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烟尘气,祝时元刚站起身时,四肢还不协调,他先是脚下一软,下一刻便仰面摔在了墓前石像生下。 那是一个武将石人,手里还拄着一把石剑,这石剑足足有两个祝时元那么宽。他吓得抽噎了一声,手脚并用,从地上滚了起来。 也正是这时,惊慌失措的人一头栽进了一个陌生的怀抱里。 “啊!”他惊声大叫起来。 秋泓本就没站稳,被祝时元这么一撞,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右后肋恰恰好磕在了石阶上。 他痛得眼前一黑,半晌没说出话来。 “鬼,有鬼!”祝时元呜咽道。 第180章 秋泓紧喘了两口气,撑着后腰从地上稍稍直起身。他抓过长明灯,照向了这个扑倒自己的人。 “啊……”祝时元又想尖叫,可当秋泓那张脸出现在长明灯后时,他喉头忽地一卡,原本即将响彻甬道的尖叫一下子发不出来了。 “是你?”秋泓吃了一惊。 祝时元哪里能料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再见梦中人,他目瞪口呆,浑身僵直发凉,还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喃喃道:“秋先生,你是秋先生,这难不成……真的是梦?” 这当然不是梦,因为就在秋泓认出他到底是谁,并回忆起那日于碧玉江边被这人捉走时都发生了什么后,便瞬间向后躲去,并举起长明灯,挡在了自己的身前。那戒备的眼神,叫祝时元立即想起当初在小旅馆中,秋泓按着他脑袋往地上狠命砸去的样子。 “相爷!”这时,秋绪终于赶到了近前。 他先是被瘫倒在地的祝时元吓了个趔趄,而后又硬着头皮挡在了秋泓面前。 “你就是夺我舍,操控我给沈叔叔下药的人?”秋绪严声厉色地质问道。 祝时元茫然地张了张嘴,怔怔地回答:“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不知道?那你刚刚打算干什么?” “好了,”秋泓已扶着甬壁缓缓地站了起来,他按住秋绪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激动,“沈淮实不在这里。” “沈叔叔不在……”秋绪一愣,他看了看秋泓,又看了看地上的人,“那他是谁?” “我叫祝时元!”地上的人举起双手,连声说道,“我也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我醒来的时候,就在里面的二层台上躺着,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到这座墓穴里来的!” 秋绪听了这话,一下子明白了,这也是一位被下了“鬼面花”的受害者。 原来,在秋绪体内的花叶死去后,祝复华并没有如秋泓所料,“跳”到沈惇的身上,他而是选择了另一个看似与此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祝时元。 作为祝复华生理上的儿子,这位来自昇新文化研究所的年轻学生已在樊州滞留了一个月。因为展厅爆炸一事,他顺理成章并心安理得地得到了一个长假,因此能在远离梁州的碧玉江畔,日日睡得昏天暗地。 只是,好不容易身心放松的人没料到,他居然会于一个平平无奇的深夜醒来,瞪着床铺对面梳妆台上的镜子,咧嘴一笑。 被鬼面花花茎控制着的年轻人先是站在镜子面前仔细看了看自己那张普普通通的面孔,随后,他套上了外衣,拿上了手机,坐上了最早班离开樊州的大巴,来到了少衡古城外。 在那里,有一个衣服穿得七零八落,头发也乱如鸟巢的男人正靠在树旁抽烟,他看了一眼这位身形瘦弱、脚步虚浮、眼下乌黑的年轻人,没说话,从兜中翻出了一把钥匙,丢到了他的手中。 “和当年那把一模一样。”“祝时元”的脸部肌肉时不时会抽动几下,但这样的抽动很快便恢复了正常,他笑着摸了摸自己方才往上飞去的眼角,“抱歉,这人的意志居然很坚定,竟在试图挣脱我的控制。不过没关系,等我们拿到了稷侯剑,他就完成他的使命了。” 说完,“祝时元”跟上了李岫如,并随他一起,在一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土包上找到了一块格外松软的沙地。 清理沙地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当城中的大火被扑灭时,他们二人正正好从沙地下刨出了一口潜藏其中的暗井。暗井上缠绕着层层叠叠的铁扣和链条,其中有一把小锁,正挂在那已锈迹斑斑的井口上。 “不能直接撬开吗?”惜字如金的李岫如终于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祝时元”摇了摇头:“如果直接撬开,流沙就会泄入井口,将这里彻底封死。这是当年秋云正为了保持墓道氧气充足,设置的暗闸。由于甬道过长,古井风口又太小,所以每当他们要从祠中古井进入秋泓墓室时,就会先来此地,打开暗井,通风换气。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借机行事,秋云正在暗井上铺了一层流沙,一旦暗井不是用这把钥匙打开的,流沙就会直接泄入。” 李岫如“啧”了一声:“秋家人。” 不过,秋家人千防万防,却没防过“持之以恒”的祝复华,他数十年来,改换躯壳,锲而不舍,终于在今日,打开了能够通往秋泓墓室的暗井。 下到井中,两人亮起手电,借着那明晃晃的光,看到了浮在半空中仍不断流动的细雾,那是从古井风口处落入密道里的大火残烟。 “往这边走。”套着祝时元壳子的祝复华根据细雾的流动,飞快判断了一下方位,他领着李岫如,一路向阶下走去。 “之前我要你在布日格手下探查消息,你都查出了什么?”边走,祝复华边问道。 “什么也没查出,我只知道布日格和我一样,想用染春,也就是稷侯剑,改变过去。并且,他在爆炸前一直深信秋凤岐带出墓穴的那把剑是真品。但爆炸之后此人藏身何处、下一步的动向如何,不是我能接触到的。”李岫如面无表情道。 “还有,你之前说,姓陆的也一知半解是什么意思?难道秋凤岐还在防着他?或者说,真正的剑在他手上?”祝复华对李岫如的回答微感不悦。 李岫如仍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他看向祝复华:“你若是相信剑在姓陆的手上,你就不会大费周章,赶来少衡了。放心,陆问潮手上没有剑,我亲自查验过了,毕竟秋凤岐谁也不信,包括他。” 第181章 祝复华脚步一定:“那可怎么办?你给不了我稷侯剑,我又该如何把它交给你,让它带你回到五百年前?” 李岫如不说话了。 “既然如此,那我只能……” “姓祝的,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祝复华的话没说完,李岫如忽然开了口,他一步上前,挡住了祝复华的去路,“你只是想利用我除掉布日格,并借机独占稷侯剑,对吗?” 这话让那张苍白萎靡的面孔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个不知套了多少层面具的人悠然回答:“缇帅,当初我许诺过你,只要你安安生生地跟在布日格身边,为我做事,等找到了需要的东西,我自然会让你得偿所愿。可是你呢?隔三差五,拐弯抹角地给秋凤岐透露消息。怎么?你是觉得,他若能从那座方士墓里找到真相,就会助你一臂之力吗?我已经忍了你很久,你不要得寸进尺。” 说完,顶着祝时元皮囊的祝复华勾起了嘴角,他笑意盈盈道:“缇帅,你还要在这里站多久?难道你要因为怀疑我,而不去寻找稷侯剑,放弃回到五百年前的洳州之战,去救秋凤岐和你的弟弟了?” 李岫如眯了眯眼睛,他稍稍挪动了一下脚步,为这人让出了路。 这时,浮在半空中的细烟逐渐消失了,两人立刻明白,这是有人堵住了风口,从古井下到密道中了。 “快走。”祝复华毫不犹豫地命令道。 眼下已近早晨八点,若是他们不能抓紧时间,不光会撞上古井中下来的人,还有可能被一些喜欢走野路的游客看到暗井。 但好在,秋泓的墓穴不算大,两人很快来到了密道的尽头。 那是一座典型的昇新形制砖室墓,和地面牌楼的九脊顶一样,砖室墓上也是椽瓦滴水的样式,铺着双层青砖,两侧有石兽石人拱卫,墓门未封,正对着甬道大开。 至于两侧的陪葬耳室中,有各类金银器皿、陶土瓦罐,以及一些家居明器。 并且,其中不光有五百年前昇末时期的物件儿,还有新代、新末,以及不少现代社会的东西,比如,一台还需要架天线的上世纪特产大屁股电视。 然而,陪葬如此丰富,中室主墓却空空如也,除了一个二层台之外,连尊棺椁都没有,更别提棺中陪葬了。 已经挣脱了控制的祝时元,直到再次走入这座空穴,才终于朦朦胧胧地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知道了,”他浑身一颤,“有人,有人控制着我来到这里寻找稷侯剑,这里是……是秋泓的墓穴。” 说完,他满脸惊恐地看向了秋泓本人:“姓祝,控制着我的人,也姓祝,他是……” 他是祝复华,祝时元的“生身父亲”。 秋泓紧皱着眉,沉默地注视着面前那震悚惶惶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是当真无辜,当真一点也不清楚,为何祝复华会霸占他的躯壳,也当真不明白,他作为祝复华的儿子,为何会再三再四地搅入这滩浑水中。 “那人不是已经死了吗?”祝时元一把抓住了秋泓的双臂,仿佛是攥着自己的救命稻草,“秋先生,救救我,快救救我,我被鬼附身了!” 当说出“被附身”这几个字时,祝时元方才记起,原来,最后不是祝复华放了自己自由,而是自己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挣脱了祝复华的控制。 那种锥心刺骨、歇斯底里,用花叶反噬花茎,夺取控制权力的感觉瞬间如潮水般向祝时元涌来,他大张着嘴,喘着气,好似一条刚刚脱水的鱼。 “所以,他并没有得到稷侯剑?”这时,秋绪说道。 他一步上前,俯身钻进了中室。可随即,当那什么也没有的二层台映入眼帘时,秋绪才意识到,潜入墓穴的人没能得到稷侯剑并非是因祝时元挣脱了控制,而是因为这里什么都没有,是一座空坟。 秋泓却不惊讶,他刚把视线从那台大屁股电视上移开,移开时还抬了下嘴角。随后,镇定自若的秋相便跟着秋绪一起,来到了中室内。 “为什么是空的?”秋绪茫然不解。 秋泓脸上的笑意则越扩越大,最终,他忍不住直接笑出了声。 是啊,当然是空的了,因为他还没死,这墓穴自然是空的。 秋绪有些迟钝,他疑惑极了,为什么自家相爷看到他的墓穴空空荡荡,竟然能笑出声? “好了,我们回去吧。”秋泓转身前,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座没有摆放任何棺椁的二层台,仿佛从这一眼中,望见了当年于此忙来忙去的秋云正和秋云净。 秋泓可以猜到,他死后,他的正儿和净儿根本没有遵照遗嘱,销毁舆图,封存天书。这两个自小长在他羽翼下的儿子,在接连失去了父亲和大哥的庇护后,没有萎靡不振,而是仍旧心怀希望,并将他们父亲所坚守的东西,继续力持了下去。 那也就是说,在几百年前的少衡,在汉南的山山水水之间,早有人解读出了江山舆图的秘密,看懂了天书上载的密码,于是,秋家薪火相传十几代,每一代人都在默默地等候。 他们将昇代的琉璃镜、新代的珐琅彩、科技时代的电视与手机,以及当年秋泓曾穿过的蟒袍、佩过的玉带放入其中,然后静待五百年前的人归来,静待有朝一日他真正地入土为安。 看着那台摆在耳室中的电视,秋泓忽然记起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墓园时,曾半开玩笑地对沈惇说:“等我这辈子死了,能把我塞进底下的那口空棺材里吗?” 第182章 那时的他全然不知,这座五百年前的古墓,本就是为五百年后的故人而建。 历史转瞬逝去,秋泓在走出墓穴的那一刻,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离开过这片曾生他养他的土地。 “所以,真正的稷侯剑呢?难道被谁藏起来了?”秋绪追在秋泓身后,无措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当年我在发现染春很有可能就是江山舆图上所指的前朝古物后,就把剑留给了正儿和净儿,着令他们处置。”秋泓越过那一间间耳室,弯腰钻出了墓道,“兴许正儿和净儿在证实了我和他们大哥死前的猜想是正确的后,认为此剑不详,一面伪造了一把假的放入我的棺材,一面将真的随手丢进了碧玉江里。” 说这话时,秋泓忽然站定,抬头向上看去,只可惜正上方是厚实的墓道墙壁,挡住了他试图远眺的视线。 “随手丢进了碧玉江里?”秋绪有些迷惑地摸了摸后脑勺,又转头看向仍执着追在秋泓身后的祝时元。 祝时元面色苍白,浑身虚汗,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秋泓抬手把长明灯重新挂在了机关上,原本合拢的门随着承轴的运转传来“咔哒”几声轻响,借着井中微光,他回头看到了贴着甬道,站得规规矩矩的祝时元。 “你还跟着我们做什么?”秋泓皱眉道。 祝时元的嘴唇抖了抖,小声回答:“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出去。” 秋绪正想大度地将此人稍带着离开,秋泓却先一步开口了:“门合上后,把井下壁画和浮雕拓印下来。” 说完,他拉过一条绳索,自己先一身轻地上去了。 祝时元赶紧叫道:“我会拓印壁画和浮雕,我可以帮你。” 秋绪扫了一眼这过分殷勤的人,低头掏出手机,丢到了他的怀里:“那就用这个‘拓印’吧。” -------------------- 轻轻地卡文了 ps:这一章里奇奇怪怪的地方在后面都会有解释(应该? 第72章 杀人灭口 待等秋泓和秋绪出城找到那口暗井时,从这里离开的李岫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带走了钥匙,扣上了锁链,又重新铺好了流沙。若不是祝时元的记忆已渐渐恢复,单凭秋泓和秋绪,恐怕得再燃一场大火,才能知道这暗井到底在哪里。 “你就是从这里进入密道的?”秋绪放下铁锹,呼出一口白哈气,搓了搓被冻得发红的双手。 祝时元蹲下身,仔细看了看那盘踞在暗井上的锁链,最后一点头:“就是这里。” 秋绪望向秋泓。 “把沙土盖上吧,”秋泓说道,“若是强行撬开,我怕会毁了这机关。” 秋绪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总算是不必再干体力活了。 这时,祝时元却“诶”了一声。 “怎么了?”秋泓远远地问道。 祝时元呆呆地指了指一片从林中延伸而来的脚印:“我来时,地上还没有这些印子。” 因少衡冬雨绵绵,城外山中泥土湿润,地上苔藓丰茂,倘若一脚踩上,定要留下一个几天都消不去的印子。 如今,这印子深深浅浅,自林中而来,在暗井边消失,很显然,来人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进入能通往秋泓墓穴的密道。 “你确定这不是你们留下的?”秋绪不大相信这个看上去精神恍惚的年轻人。 祝时元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确定!” 眼下也不过十点,山间还没有多少游客,凤岐峡栈道中的人也不多,而此时,除了他们几个一大早就围着墓穴打转的人,还有谁会在这里游荡呢? 三人面面相觑,秋绪硬着头皮道:“肯定是你被人控制着,失去了方向感,忘记自己也曾去那林子里走了一圈。” “不可能,”祝时元很笃定,“我记得,在这里等候我的那人把钥匙交给我后,我直接打开了暗井,和他一起进入了密道,过程中没有任何停留。” 秋绪还想反驳,秋泓却一抬手打断了他:“这个暗井机关巧妙,无法被人强行撬开,来的人就算是想进去一探究竟,也没有办法。所以,他现在一定认为,他想要的东西大概就在我们手上,只要我们静静等着,那个不慎留下了脚印的人一定会出现。” 说完,秋泓走下土包:“回城吧。” 除了昨夜的大火,少衡一切如常,名胜古迹照常开放,游客行人来来往往。秋绪站在酥泉小院的二楼往下看,门前照旧,如果没有—— 没有始终在门外徘徊打转的祝时元的话。 秋绪已经给沈惇拨去了数十个电话,却无一接通,他有些烦躁地再次伸头看了看楼下:“那人怎么还不走?” 秋泓正靠在躺椅上翻书,在听到秋绪的话后,他扶了扶眼镜,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这本诗集,然后换了一部新的……言情小说。 秋绪惊诧:“相爷,您还爱读这东西呢?” 秋泓抬眼看向他。 秋绪立即收起了笑脸,严肃地说道:“我联系不到沈叔叔,他的电话已经关机了。” “关机?”秋泓重复了一遍。 “就是……”秋绪就欲解释。 “我知道什么是关机,”秋泓放下书,直起了身,“那李树勤呢?你有没有李树勤的号码?” 秋绪摇了摇头:“我只见过李馆长一面,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那你认识许海吗?”秋泓又问。 第183章 “许海是谁?”秋绪不解。 “偷暗井钥匙的嫌疑人。”秋泓回答,“据陆警官称,这个许海,是受李天峦指使,潜入祖祠纵火的嫌疑犯。按理说,以‘封天大侠’的本事,想偷什么东西,大可自己亲手去做。毕竟,委事于人,若有差池,将来也不好交代。可是他偏偏找上了许海,并且还自称自己是王盛的朋友,让这个曾在王盛手下揽活的摸金贼给自己办事。” 话说到这,秋泓顿了顿:“死人不能开口,所以王盛生前的一切,警方都无法得知。但是现在,许海被捕了。” 作为王盛手下“铲子”的许海被捕了,若是顺着这个不知为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做过多少脏事的摸金贼往下查,又有多少原本看上去清白无辜的人会被拔出萝卜带出泥? 那么,李岫如这么做,或者说,祝复华指使李岫如这么做,到底准备借警方的手,除掉谁呢? 秋泓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他很清楚,就凭昨晚许海望向沈惇的那个眼神,里面就少不了他沈淮实的一份。 这个从一开始就在拼命把自己和天崇道相择干净的人,先是在秋泓的诈逼下,吐露出了“沈万清”和沈家几百年来与天崇道一衣带水的关系,而后又牵扯进了这样的事中,他真的清白吗?真的无辜吗? 就像当年,秋泓重回官场,站在北都的诏狱中,对着身穿囚服的沈惇说出的那句话一样。 “你敢说,你从未背叛过我们的陛下吗?”秋泓那时问道。 总有史学家认为,是秋泓背信弃义,戕害多年好友,打压从龙功臣,但他沈淮实难道就从没做过投敌叛国的事吗? 现在也是同样,“沈万清”这辈子自睁眼开始,就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沈万清”,他还会记得曾经与秋泓并肩在朝,与天崇道不共戴天时的未酬壮志吗? 想到这,秋泓翻书的手一停:“那个许海,怕是要出事。” 此时,这位“摸金圣手”刚吃了午饭,正走在被樊州市局刑侦支队二大队押送至看守所的路上。 这个矮小、干瘪的男人双手戴着手铐,缩在警车后排座椅上,小声问道:“那个……警官,你说,像我搞这个,搞这个事情,一般得,得蹲多少年牢?” 赵小立坐在前排扮演铁面无私,他斜了许海一眼,冷冷回道:“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你就等着检察院提起公诉,法院审判吧。” 许海双手合十,连连求道:“警官,警官,我,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下有十岁,十岁幼童……” “你家有什么,跟你违法犯罪的事实不冲突。”赵小立厉声呵斥道,“坐直!少东倒西歪的。” 许海满脸委屈,还想为自己申辩几句,但谁知他的下一句话还没说出口,嗓子就先卡住了。 赵小立就见这人忽然用双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随之喉管里发出了一阵伴随着痰鸣的“嗬嗬”声,很快,这人的双眼开始向上翻去,脸色变得青紫充血。 “怎么了怎么了?”赵小立大叫道,“停车!快停车!” 押送车立即刹在了路边,几个警员飞速下车,打开后门,试图用力掰开许海掐着自己脖子的手。但还没等他们放平座椅,就听“呜咽”一声,许海的身体不动了。 赵小立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直到救护车的铃声响起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去探许海的鼻息。 毫无疑问,许海死了。 深夜,二大队会议室中灯火通明,所有人面色凝重地坐在办公桌后,听法医的初步研判报告。 “队长,”赵小立怯生生地说道,“这事故实在是太邪乎了。” 陆渐春翻开报告,粗略地扫了两眼:“一个对花生过敏的人,午饭吃了花生,然后过敏症发作,气管红肿胀大,导致呼吸困难。他的死因与吴瑕等人不同,也没有缺少任何身体组织,不存在谋杀的可能。” “但是……”赵小立嗫嚅了两声。 “他有说过自己对花生过敏吗?”陆渐春问道。 赵小立摇了摇头:“没有。” “那他午饭前有任何不适吗?”陆渐春又问。 “没有。”赵小立回答。 陆渐春合上了报告,脸色却阴沉得吓人。 赵小立觑了一眼自家队长的表情,低声说道:“许海是王盛的手下,现在王盛死了,他也死了,这,这会不会是……” 陆渐春清楚赵小立要说什么,但他却依旧沉默地看着手边的那纸报告。 他知道,有人在杀人灭口,赵小立没猜错。 “沈万清呢?”陆渐春莫名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什么?”赵小立先是一愣,随后一跃而起,翻出了自己的手机,“刚刚少衡那边给我来消息,说沈万清今天凌晨四点的时候,离开了古城,不知要去哪里。” “离开了古城?”陆渐春心中弦一紧,他下意识想要拨通酥泉小院的电话,但当看到眼下的时间后,陆渐春又停住了。 不过,就在他准备收回悬在半空的手时,铃声响起了。 “陆警官?”秋泓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赵小立就见他家队长一下子坐直了身体,好像是在向哪位大领导进行思想汇报一样,板板正正地回答:“你还没睡吗?” 秋泓笑了:“你不问我是如何学会拨号,然后给你打去这个电话的吗?” 陆渐春的喉结上下轻轻一动:“你记得我的号码?” 第184章 “我当然记得。”秋泓故意问道,“陆警官很惊讶吗?你告诉过我的。” 陆渐春看了一眼赵小立,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知道你记得。” 秋泓在那头低笑了两声,他说:“如果五百年前也有这种东西,王六就不必整日往返广宁和京城,飞递你我的信件了。” 陆渐春的耳根微微泛红:“凤岐,我……” “那三个案子,现在查得怎么样了?”陆渐春追忆往昔的话还没说出口,秋泓就率先一步卡住了话头。 电话这端的人一滞,随后,他飞快问道:“凤岐,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少衡酥泉小院中,祝时元坐在客厅内,面前的手机里摆着他与祝复华唯一的一张合影。 “这是我大四来樊州实习,在少衡与他见面时一起拍的照片。”祝时元每说一句话,必要看一眼秋泓。 秋绪有些不大乐意地挡在了他的面前:“让我看看。” 那张照片上不止有祝时元和祝复华两人,还有几个和祝复华一起来少衡进行文化项目考察的同事。其中有一位,秋泓也见过。 “吴瑕,那个戴黑框眼镜的女子。”秋泓说道。 祝时元望着他眨了眨眼睛。 秋泓避开了这直勾勾的目光,接过了秋绪递来的手机:“看样子,吴瑕和祝复华很熟悉,他们不光在一起工作,而且还……” 还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 照片上的两人虽没有任何近密的接触,但吴瑕的头却不自觉地歪向了祝复华,而且,在那时,她和祝复华的无名指上都戴着一枚亮闪闪的戒指。 “据说这是现代夫妻的证婚标志之一。”秋泓放下手机,说道。 秋绪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秋泓指了指放在沙发扶把上的那本言情小说:“书里写的。” 祝时元没有否认:“据张叔叔说,他们当年确实在一起过。” “张叔叔?”秋泓问道,“张叔叔是谁?也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成员吗?” 祝时元一点头:“应该是的,他是我导师的同学,也在梁州昇新文化研究所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但他上个月就已经去世了。” “上个月?”秋泓一诧,抬起头,“上个月什么时候去世的?” “月底?我记不清了。”祝时元回答,“好像也没几天……我在来樊州参加展览前听说了这件事。” 秋泓隐隐觉察出了不对,他问道:“人是怎么没的?” 祝时元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太清楚,但据说是喝多了酒,掉进了江里。不过,据我导师说,在上个月,金玉文化里,加上他,一共死了三个人。” “三个人?”秋绪吃了一惊,“怎么可能一下子死掉三个人?难道没人觉得不对劲吗?” 祝时元茫然道:“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张叔叔他被人找到时,胸口上有一个大洞,好像是被江中乱石撞出来的伤。” 听到这话,秋泓倏地一悚,胸口有个大洞?那不是当年“莲花案”中,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准的死状吗? 十个人,从长靖三十三年到长靖三十五年一共死了十个人。官职从长缨处总领大臣到小小御史不同,家境从富甲一方到一贫如洗不等。 秋泓把书桌上堆摞的一些文献古籍搬开,又把之前在那座方士墓里誊录出的墓志铭、石碑等照片塞进了抽屉里。在清理完桌面后,他铺开了一张纸,分别写下了李准、孟启元、郭玮、窦安等人的姓名、官职、死亡时间,以及死状。 当年的第一位死者李准,曾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死时,胸口被挖了一个大洞,仵作鉴定,此人是失去了自己的心肺。 第二位死者孟启元,曾任户部左侍郎,他死时,失去了自己的左耳,至于第三位死者,刑科给事中郭准,他失去的则是自己的右耳。 然后,就是被剜去了双眼的第四位死者,轻羽卫千户窦安了。 “之前,我们虽知道吴瑕、王盛和陈乙匀的死一定与长靖朝的‘莲花案’有关,但是我们单单把注意力放在了他们口中的莲花金印上,却没有发现,这些人的死状,以及他们失去身体部位的顺序与当年的案子也有关系。”秋泓说道,“若如此比对来看,吴瑕根本不是第一位死者,而是第四位死者,在她之前,上月之内就已经有三人命丧黄泉了。” 祝时元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忍不住接话道:“可是,我没有听说张叔叔死时嘴里含着一枚莲花金印。” “一个死在江里的人,就算是嘴里含着莲花金印又如何?早就被水冲走了。”秋泓一顿,“当年孟启元和郭玮就是这样,他们一人失去了一只耳朵,最后跌落御河而亡,死后轻羽卫下河打捞,发现了沉在水底的两枚金印。” 说到这,秋泓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三个人死于溺水,三个人死于窒息,那接下来的三个人就将……” “死于自戕。”祝时元喃喃接道。 秋泓一怔,不知这人竟也如此清楚当年“莲花案”中那些个死者的死状,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问祝时元,这原本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年轻人就忽地抓起了果盘里放着的那把水果刀,往自己的身上捅去。 陈乙匀死后的第三天,到来了。 第73章 邪灵附体 陆渐春在凌晨时分赶到酥泉小院时,屋中还亮着光,他本以为这是秋泓专门为自己留的灯,谁知刚一推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第185章 “凤岐?”陆渐春心下一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了玄关处。 “陆警官。”秋绪叫道。 陆渐春脑中轰然一嗡,推开秋绪就要往里冲。 “陆警官别担心,这些血不是……” 秋绪的话还没说完,一步跨入屋中的陆渐春就看见,秋泓站在沙发前,手上拿着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正在往那躺在茶几上不断挣扎的人身上捆。 “唔,唔……”祝时元那被抹布塞住的嘴里时不时传来几声低哑的呜咽。 陆渐春心一松,上前看了一眼那已被捆住但仍不断扭动的人:“祝时元?祝复华的儿子?” 为了把这试图自残的人按下,秋泓的头发散了一半,衣服也被撕出了个口子,直到见了陆渐春,他才长舒一口气。 “你可算是来了,他刚刚差点用水果刀捅死自己。”秋泓说道。 陆渐春弯下腰,看了看祝时元身上的伤:“口子不少,但是划得不深。” “他腕力不行,刚刚我看了一下,基本都是皮肉伤。”秋绪一面脱掉自己那被血染红了的外衣,一面说道。 “左右手小臂各一处,左右腿踝骨各一处……”陆渐春抬起头,看向了秋泓。 秋泓立刻接道:“和当年京畿府尹姚顺臣的死状一样。” 长靖朝“莲花案”的第七位死者,京畿府尹姚顺臣,年四十三,鲁阳人士,家中有三子。 和之前死的那六人不同,姚顺臣是个好官,起码,京畿府的百姓没有说过他一句不是。 因此他死时,原本为天崇道“利民除害”叫好的人渐渐散去,质疑的声音慢慢多了起来。有人开始认为,所谓“莲花案”,不过是攻讦政敌、借刀杀人的手段罢了。 而且,相较于之前的几位,姚顺臣的死状也更加残忍一些。他的左右手小臂以及左右腿踝骨上各缺少了一块肉,至于死因,则是显而易见的失血过多而亡。 据姚家小厮说,在家中发现莲花金印的那日,姚顺臣专门上疏请求长靖皇帝把轻羽卫调入姚府把守,同时,与他交好的天策军将军也特地住在了厢房内,就为捉住装神弄鬼的天崇道贼人。 但谁知,一夜安宁,姚顺臣睡觉的床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可等清晨自家小厮拉开帏帘后才发现,原来他家老爷早已用一把藏在枕下的剪刀,剪去了自己小臂和小腿上的肉,然后在漫长的无声中,流干血死去。 还好,祝时元要幸运多了,他当着秋泓和秋绪的面犯起了“癔症”,因此没能像姚顺臣一样,悄无声息地死掉。 “跟中了邪似的。”秋绪换好衣服,把从祝时元身上找到的莲花金印放在了桌子上,他小声说道,“刚刚还有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原因,他的两个眼珠子都是黑色的,吓得我差点一榔头敲死这人。” 陆渐春听闻,上前扒开祝时元的眼睛研究了一番,却未见不妥。 “他看起来倒是有一点自主意识。”秋泓说道,“但当他划破了手脚的时候,竟一声不吭,可见这自主意识也不算太多。” 秋绪皱着眉,将视线从祝时元那贴着创可贴的手脚上移开了:“这到底是魇住了,还是被下药了,我们总不能一直捆着他。” 秋泓也一脸愁容,不知该如何解决祝时元这个大麻烦。 这时,陆渐春说道:“等天亮了,我联系一下精神科医生,查一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在是现代科学给了破案一条新路子,让自杀未遂的祝时元有了一个恢复正常的机会。 但是,依照“莲花案”的规律,除了他,接下来还会有四个人即将前仆后继地去死,那四个人会是谁? 这是陈乙匀死后的第三天,也是祝时元自杀的第一天,那么,三天后自戕的人,该割身上的哪块肉了? “章慎,大理寺刑狱里的一个小小主簿,官职极低,为人谦和。”在祝时元渐渐平静下来后,三人终于有时间将长靖朝“莲花案”中的第八位死者生平重新整理出来。 秋泓说道:“后来和王一焕共事时,我听他提起过这人。据说章慎脾气极好,不管是对待同僚还是对待犯人,都一副春风化雨、彬彬有礼的模样,他死掉时,谁也不敢相信,为什么这样的人也会被天崇道害死。” 陆渐春坐着没说话。 秋绪好奇:“那这位章主簿的身上,到底都少了哪些部件呢?” 秋泓答道:“喉骨,他的喉骨被人挖走了。” 秋绪“嘶”了一声,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后来,仵作在验尸的时候发现,章慎的颈部很有可能也是被人用剪刀剪开的。”秋泓接着说。 话讲到这,那被绑在茶几上的人忽然挣动了几下,还发出了一段和方才那嘶哑低鸣不太一样的“支支吾吾”声。 陆渐春抬起头,诧异道:“他醒了?” 祝时元立刻点头如捣蒜,把茶几撞得咣咣作响。 只不过,祝时元说他醒了,秋泓、秋绪和陆渐春可不敢轻易相信这人真的醒了。三人没有解开麻绳,只单单拿掉了他嘴里塞的抹布。 祝时元见到陆渐春就有些害怕,他哆哆嗦嗦地咽了口唾沫,不等人家询问,就先叫道:“我不是故意跟踪秋先生来这里的!” 陆渐春看着这人,眯了眯眼睛。 祝时元被吓得快要尿裤子,生怕自己坐实“跟踪狂”、“绑架犯”的罪名。但谁知陆渐春也只是拿过手电,照了照他的瞳仁,在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后,直起身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第186章 祝时元张了张嘴,答道:“少衡古城,酥泉小院。” “那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捆在茶几上吗?”陆渐春又问。 这时,三人就见祝时元那方才看上去没有一点异常的眼睛,缓缓地,蒙上了一层黑翳。 “啊!”秋绪大叫了一声,“就是这样!” 眼下天已大亮,屋中光线充足,如果说之前秋绪所见还能用眼花来解释,那现在,这双漆黑可怕的眼睛便能清晰地一览无遗了。 那是一层厚重的雾气,仿佛笼在眼睛上,又仿佛笼在整张脸上。不过,黑翳只停留了片刻,没等三人反应过来,祝时元就已恢复了正常。 “你,你你,怎么回事?”秋绪后退了几步,指着祝时元失色道。 祝时元也很茫然,他看了看自己沾着血的手和脚,又看了看地上的玻璃碎片和一些他发狂时打碎的东西,整个人好似失去了记忆。 “发生了什么?”他怔怔地问道,“难道,我又被别人附体控制了?” 不,他一点也不像是被人控制了,他更像是被怨灵鬼上身,要自己杀自己祭天。 “你知道这个东西,是如何出现在你手上的吗?”陆渐春拿起莲花金印,问道。 祝时元仍旧很茫然,他不解:“这是什么?” 陆渐春没有回答,他收起了金印,又问:“你去过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的方士墓吗?” 祝时元的大脑还不灵光,此时苦思冥想了一番,这才记起:“我听说过那里,前几年这个方士墓在考古学界很出名,但我没有去过。” 祝时元胆小怯懦,从不撒谎,之前在警局的审讯室里,陆渐春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眼下,他没有理由不相信祝时元说的话,因此只好对秋绪道:“把绳子解开吧。” 秋绪站着不动:“解开了,他难道就不会突然暴起自戕伤人了?” “现在兴许不会了。”陆渐春顿了顿,“但也不好说。” 听到这话,秋绪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为祝时元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三人看着他磨磨蹭蹭地坐好,又看着他磨磨蹭蹭地为自己身上的伤重新粘上创可贴。 秋泓忍不住问道:“你……不疼吗?” 祝时元先是木然地抬起头,而后脸上露出了惊讶又惊喜的表情,他飞快地回答道:“不疼,一点也不疼。” 祝时元这“一点也不疼”有一半都是为着秋泓这句看似关心的话,剩下的一半则因他此时确实痛觉尚未回笼,身上好像裹了一层壳子。但在秋泓看来,祝时元这样说,原因无外乎一个,那就是他确实中了邪。 完全没有多想的秋泓皱了皱眉,看向陆渐春,似乎希望警官先生能把这位发了癫的年轻人领走,可就在陆渐春准备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队长!”赵小立的一声急呼从电话那头传来,他不等自家队长回话,便倒豆子似的大声说道,“昨夜方哥看了一宿监控,把咱们队里的后勤保障处、执法办案区,甚至是车库和食堂后厨都扫了一遍,最后在采买人员里发现了异常!” 陆渐春呼吸一顿,忙起身走到门边:“有人下药?” 赵小立在那边回答道:“算不上下药,他只是为了省钱,采买了发了霉的花生,今天法医的解剖报告也出来了,死者许海体内确实还残留着没有消化完的霉变花生。而且,刚刚我联系到了死者许海的大姐,她告诉我,许海虽然对花生过敏,但是情况时轻时重,从未造成过生命危险,这回发作得这样急,应该也有霉变的原因。” 陆渐春眉心紧锁,他沉声道:“那个混入警局的采买人员呢?找到了吗?” 这个问题一出,对面的赵小立沉默了,过了半晌才说:“那人本就是咱们局里的采买人员,干了十几年,方哥还违规查了他的流水,也没问题。而且,因为贪财,他之前干过不少次这样的事。支队看了案子,说……大概就是巧合。” “巧合……”陆渐春深吸了一口气,“沈万清呢,现在有消息了吗?” 赵小立那边安静了片刻,而后回答:“那个沈教授现在回到了樊州,就在咱们第一次见他的那座茶舍里。” 陆渐春用余光看了一眼正望着自己的秋泓,随后低声道:“我现在回去,你立刻在茶舍门前守着,不要离开。” 说完,他挂断电话,大步走到了秋泓身边。 陆渐春昨夜整宿没睡,来时不敢开车,此时一没办法二没理由将祝时元这个麻烦精带回警局,于是只好说:“我把酥泉小院的地址留给了精神科医生,今天上午,会有专家来这里为祝时元会诊,你……” 他一顿:“你注意安全。” 两人说这话时,秋绪在旁边看着,等人走了,他才暗戳戳地蹭到近前,笑着问道:“相爷,总有人说,陆将军上辈子是被你害死的,现在看来,好像未必。” 相处得久了,秋绪胆子也大了,他说完这话,还欲兴致勃勃地问问其他,谁料笑容仍停在脸上时,秋泓的一记眼刀就已飞了过来:“你怎知他是陆渐春?” 秋绪讷然:“他不是吗?” “去把屋子收拾了。”秋相冷声命令道。 秋绪悻悻地收起了笑容,把还瘫坐在茶几上的祝时元扶起,地上零零散散的东西收好。 这时,他发现,秋泓之前在清理书桌的时候曾不慎将一张方士墓墓志铭拓印图落在了地上。这图正面朝上,图上所刻正是铺在墓志铭碑文四周的衔尾龙花纹。 第187章 “这个怎么掉在这里了……”秋绪边说,边准备弯下腰去捡。 而就在这时,原本已平静下来的祝时元忽地再次暴起,他一把推开秋绪,扑到沙发上就要去拿之前那把被丢在一边的水果刀。 “小心!”秋泓惊声叫道。 他从不是个身手敏捷矫健的人,眼下还未反应过来,祝时元就已夺过了水果刀,要去切下自己小臂上的一块肉。 “不要!”堪堪站稳的秋绪头皮一麻,下意识伸手去拦那想要挡住祝时元的秋泓。 毕竟秋泓也只是凡胎肉身,那双只会握笔的手怎么可能挡得住祝时元握着的水果刀? 还没来得及冲上前抱住祝时元的秋绪只听“刺啦”一声,利刃已划破了皮肉。 紧接着,秋泓轻轻一闷哼,缓缓摊开了自己的右手手掌。 这股瞬间溢出的血腥味让正在发狂的祝时元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他举着水果刀,呆呆地问道:“我,我做了什么?” 第74章 衔尾之龙 还好,祝时元也只是一个疏于锻炼的文弱学生,他力气不大,身体也不壮,挣扎之中在秋泓掌心划下的那个口子并不深,只是看上去皮开肉绽,颇有些吓人。 秋绪脸一白,捧着秋泓的手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可怎么办?我,我得把陆警官喊回来。” 秋泓看了一眼呆滞的祝时元,确定他不会再发狂后,才开口说道:“没多大事,别让陆问潮知道了。” 说完,他用自己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祝时元的脸颊:“清醒了吗?” 祝时元抽噎了一声,点了点头。 秋泓问道:“你方才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秋绪不解,“刚刚我要带他上楼清洗伤口、更换衣服,他能看见什么?这屋里又有什么?” 秋泓抽了张纸巾,按住掌心的伤,越过茫然无措的两人,来到了桌边:“你们就是走到这里时,才忽然……” 话说到这,秋泓一眼看到了那张在慌乱中被秋绪随手丢在椅子上的拓印图,他目光一凝,视线落在了图片所载的衔尾龙花纹上。 没错,就是那个和那金镯子所刻一模一样的衔尾龙花纹。 “是它?”秋泓微微一惊。 是的,是它。 一周多以前,铭刻着这个衔尾龙花纹的金镯子从平陵大街30号寄出,紧接着,死于此的吴瑕被人发现。随后,前来医院寻找金镯子的王盛在楼梯间暴毙,死前,他亲眼见了那镯子上的花纹。 至于陈乙匀,他死的那天,正是他学生冯时将方士墓考释报告送到他办公室里的那天。所谓考释报告,就一定会收录墓志铭的原文和图片,那陈乙匀有没有见过这片衔尾龙花纹呢?他一定也见过。 而如今,根本没有接触过方士墓,仅仅只是耳闻的祝时元也见到了那片花纹,并且,在见到后,他仿佛邪灵附体,试图自戕,甚至没有痛觉。 “把他带去楼上。”秋泓将那张图反扣在了桌上,他对秋绪道,“进屋前,先检查一下屋里有没有关于那座方士墓的东西。” 秋绪虽然不懂这到底是为什么,但在把祝时元塞入客房前,他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屋中的衣柜、床褥以及各个犄角旮旯。秋泓果真未卜先知,叫秋绪从那间根本没人住过的客房里发现了不少拓印着方士墓墓志铭上衔尾龙花纹的图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秋绪大为不解,“我压根不记得,我洗了这么多张图。” 秋泓看着整整齐齐排列在桌上的二十多张拓片,皱起了眉:“这栋房子里肯定不止这些。” 秋绪抿了抿嘴,小声说道:“该不会是之前……我被祝复华控制时,他留下的吧?” 秋泓不置可否。 如果真的是祝复华所为,那一切似乎都能说得通了。 布日格的展厅爆炸后,消失的李岫如和吴瑕一起来到了平陵大街30号,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李岫如在祝复华的安排下,让吴瑕看到了金镯子。随后吴瑕死去,又过三天,李岫如寄出镯子,送给了秋泓,引去了王盛,王盛暴亡。紧接着,控制了冯时的祝复华将墓志铭的考释报告送到了陈乙匀的手上,陈乙匀窒息而死。接下来,就是祝复华控制秋绪,来到少衡,在屋中散布拓片,随后又抛下秋绪,控制祝时元,好让他顺理成章地死在这里。 可是…… 有些地方还是说不通。 比如,祝复华如果真的要杀王盛,那李岫如为何要多此一举,把那镯子送给秋泓呢?秋泓看了镯子,难道不会怀疑,不会顺着地址查到吴瑕,不会在王盛来寻找时出岔子吗? 再比如,祝复华如果要杀他那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关系的儿子,他又何必把人引到少衡来,让人死在酥泉小院里呢?直接控制着他死在酒店里,等发烂发臭了再被人发现不是更隐蔽吗? 更何况,还有李岫如。 李岫如曾亲口告诉过秋泓,人不是他杀的。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李大侠都从未说过一句假话,秋泓愿意相信他。 可是,如果人不是他杀的,人又是谁杀的呢? 晌午时分,陆渐春赶到了樊州博物馆附近。 赵小立正坐在车中张着嘴巴仰天狂睡,被敲醒后还茫茫然地问道:“队长来了?” 陆渐春撑在窗户边看他:“沈万清有离开这里吗?” 第188章 赵小立赶紧坐直,把哈欠咽回了肚里:“一直在这里。” 陆渐春看了一眼和赵小立搭班的警员,见他也没异议,于是点了点头:“你们在外面守着,我进去一趟。” 赵小立就要下车:“队长,我跟你一起。” “不用,”陆渐春脚步一顿,“我和那位沈教授有话要说。” 自从这辈子重新认识了沈惇,陆渐春就无时无刻不在庆幸,幸好这不是五百年前。 要知道,哪怕是当年已官至总兵,陆渐春入了京,见了这位沈相爷,也不得不跪地行大礼。作为一个曾随明熹皇帝南下,有着从龙复国之功的武将,拜拜秋泓也就得了,怎么连沈淮实这种靠在北牧女人身下伏小做低来保全性命的贰臣也得拜? 陆渐春有气,而年轻时的他,还不是个任人搓揉的受气包,于是,就有了明熹六年兵科给事中王泽弹劾燕宁总兵贪污军饷、贿赂朝官、擅作威褔的事。 后世人给予陆渐春的评价极高,不管是史学界还是民间,都视他为抗虏英雄——起码,名声比秋泓好多了。 只是,如此一个好名声、好脾气的人,因为沈惇门下那一纸莫须有的弹劾,以致数百年后,还有不少人说:陆渐春是个好人,可惜也曾做出过贪污受贿这等下三滥的事。 幸而沈惇也没在相国的位子上坐太久,不然,身为“北党”的眼中钉、肉中刺,他陆渐春可还有活路? 不过,到底是今时不同往日了。现在的沈教授见到陆警官,那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讲不清。 再者说,他又没理。 因此,坐在陆警官的对面,沈惇难得有些气短,他俯身倒了杯茶,推到了陆渐春的面前。 “今天怎么有空来找我?”沈惇和声和气地问道。 陆渐春端起茶杯,看了看里面浮动的几片茶叶。 “瓜片,清热去火,平心静气。”沈惇笑呵呵地说。 “清热去火?”陆渐春放下了茶杯,“大冬天的,沈教授有什么需要清热去火、平心静气的事?” 沈惇的笑容僵在了脸上:“陆警官怎么看起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渐春开门见山道:“你的手机为什么关机了?” “没电了,自然就关机了。”沈惇答道。 “凤岐说你半夜失踪,至今联系不上、杳无音讯,”陆渐春看向他,“既然手机没电了,那就用座机,起码打个电话,再不济,难道连封信也舍不得写吗?沈教授死而复生也已四年了,这点简单的东西,总不能还没学会吧?” 沈惇按下脾气,不温不火地回答:“我那晚临时有事,要离开少衡一趟,凤岐身边有小秋呢,我不担心他。” “你不担心他?”陆渐春眉梢微扬,“所以,这就是你引祝时元去少衡,准备把那孩子害死在凤岐身边的原因吗?” 沈惇心底一咯噔,但脸上仍旧不动声色,他问道:“引祝时元去少衡?祝时元……你说的是,祝复华的儿子?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他?”陆渐春冷眼打量起沈惇来,“你既然不认识他,又为什么会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名义给他发邮件,邀请他参加少衡古城十二月的历史文化展览呢?” 听到这话,沈惇狠狠一滞。 少衡古城十二月底的昇新历史展览与樊州科举文化节本是由樊州博物馆、金玉文化交流协会以及当地政府共同举办的活动。因金玉文化交流协会中途被警方调查,不少相关人员涉案被捕,导致原定于十二月初的展览和文化节挪到了十二月底,并且,主办方之一换成了梁州昇新文化研究所。 按理说,这样的大型活动,研究所里的学生可来可不来,邀请函也只送到了所长、副所长和各个研究室主任的手里。可是,就在来的路上,陆渐春拐去酒店,调取了祝时元的电脑,并在他的邮箱里,发现了一封来自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邀请函。 这个邀请函上写,希望他能于三日内,前往少衡。 不过,发出这则邮件的人大概没想到,祝时元不仅来了,而且,在邮件发出前,他就已经动身了。 陆渐春尚不清楚祝复华的事,这反而叫他寻找到了另一幕后之人。 “我的同事追踪到了邮件的发出地ip,沈教授,你想知道,我们追踪到的ip地址是哪里吗?”陆渐春不紧不慢地问道。 沈惇缓缓沉下了脸:“陆问潮,你什么意思?” “沈相不知道我什么意思吗?”陆渐春反问。 这声“沈相”叫得刺耳极了,仿佛是在讥讽沈淮实:你瞧瞧,当年一人之下的相爷,居然也能做出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来。 沈惇几乎要怒得一跃而起了。 “陆问潮,”他咬着牙道,“你难不成觉得,之前那些人都是我杀死的吧?” “我可没说这样的话,沈相不要信口雌黄。”陆渐春倒是得了便宜卖起乖来。 沈惇冷笑:“陆问潮,我知道你向来看我不顺眼,当年你就五次三番地找我麻烦,撺掇秋凤岐给我使绊子,你为着自己的私欲,在背后挑拨离间,现在又开始故技重施了。姓陆的,我告诉你,如今可不是当年了,你把你刚刚说的话拿去凤岐面前讲一遍,看看他到底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陆渐春笑了一下,不知是在笑沈惇的自信,还是在笑沈惇的愤怒。这个笑容,叫一向脾气暴躁的人更加恼火了。 第189章 只见沈惇霍然起身,指着陆渐春道:“你如今好歹是个警察,手上证据不足,就敢拿着所谓一致的ip地址来质问我,怎么,你们警察办案难道不讲求实事求是,也跟当年大理寺那帮尸位素餐的蠢货一样,随心所欲,任意妄为,借着案子排除异己吗?还是说,陆问潮你嫉妒凤岐跟我要好,所以才敢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原本陆渐春还算平静,可听到沈惇这样讲,他也一下子站了起来,陆警官冷着脸,丝毫不见当年在沈相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他一抬嘴角,说道:“沈相,今夕确实不同往日,但是证据,只要你做了,我就肯定能找得到。” 说完,他将一小袋花生放在了沈惇的面前:“认得这个吗?” 沈惇皱眉:“花生而已,怎么了?” 陆渐春打量着他:“几个月前的樊州博物馆失窃案、梁州文野村昇代古墓被盗案,以及现在的这些命案,里面似乎藏了一个相同的疑点。沈相,你知道这个疑点是什么吗?” 沈惇神色微变,却没有说话。 “有人生怕我们顺藤摸瓜,知道得更多,于是便试图用这几粒花生,锁住线索。”陆渐春顿了顿,“但实际上,该知道的,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说完,他收起那袋花生,转身就要出门。 可正在这时,方才一直沉默着的沈惇提声道:“陆问潮,你知不知道,那祝时元到底是什么人?” “来,睁大眼睛,看着我手指的方向,往左边转动眼珠。”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精神科医生正站在沈惇口中那个来路神秘的祝时元面前,轻轻地晃动着自己的手指。 祝时元听话照办,并按着医生的指示,填写了一张相当长的表格。 等进行完一系列测试程序,这位被陆渐春请来的精神科医生冲秋泓点了点头:“他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可以放心。至于之前你说的那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特定的声音、图形,在特定的时刻是可以成为催眠的触发机制,从而引导人们的行为的。至于如何操作,我不是相关方向的医生,也不是专业的催眠师,所以不太了解。” 秋泓听得一知半解,他看着秋绪将医生送出门,自己则站在屋中低声自语道:“什么叫催眠?” “催眠就是通过暗示和刺激,引导人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祝时元在秋泓的身后说道。 秋泓仍旧不解:“那被催眠的人,眼睛会蒙上一层黑翳吗?” 祝时元哑然:“不会。” “那你就不是催眠,而是中邪。”秋泓说道,“不如按照我说的来,请个道士为你打打醮、做做法。虽说修仙问道多是荒诞泡影,但有些时候,方术道法也不可不信。” 说完,他又忧心忡忡地看了看祝时元的眼睛。 祝时元红着脸避开了凑到近前的秋泓,小声答道:“谢谢秋先生帮我,之前在樊州时,是我鲁莽,跟犯了失心疯似的把秋先生您……” 秋泓忙一抬手:“叫我凤岐就好,秋先生长秋先生短的,总让我想起上辈子的那些个祖宗。” 祝时元的脸更红了,他抿了抿嘴,又清了清嗓子,酝酿了半天,也没酝酿出一句“凤岐”来,只好跟着秋绪,叫了声“秋相”。 这时,随口提起了“祝家祖宗”的秋泓忽然想起了什么。 “诶,你也姓祝。”他颇有些诧异地看向了祝时元。 祝时元确实姓祝,他从生下来就姓祝,当然,那是因为祝复华姓祝。 可是,祝复华为什么姓祝呢? 按照此人的说法,真正的“祝复华”早就已经死了,而那个四处夺人躯壳的“游魂”则用鬼面花生生霸占了这具身体二十多年。 所以,“祝复华”到底是那个失去了灵魂的可怜人,还是那个躲在不同躯壳中见不得光的“鬼”? “你家祖上……是哪里的?”秋泓忽然很好奇。 根据祝时元之前向陆渐春的“坦白”来看,他是梁州人,他的母亲张苏是个小学老师,因难产而死,他的舅舅舅妈则在六年前因意外离世。 “什么意外?”秋泓微微皱眉。 祝时元在秋泓面前乖得像条狗,问什么就答什么,他垂下双眼,小声说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他们好像是在来樊州出差的路上出的事。” “樊州,六年前……”秋泓重复了一遍。 这时,一直在旁侧默默无声的秋绪忽然问道:“樊州跨江大桥劫持案?” 祝时元抬起头,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秋绪抿了抿嘴,没有继续往下讲:“没什么,一时想到了而已。” “不对,”这时,秋泓却若有所思道,“六年前,沈万清的父母是死在六年前,绪儿的祖父也是死在六年前,包括问潮的原主,同样死在六年前。还有祝复华……他也是在六年前成为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理事长的。” 说完,秋泓看向了秋绪。 秋绪张了张嘴,诧然道:“难不成,他们的死,都与六年前那场劫持案有关?” 第75章 天道轮回 六年前,樊州跨江大桥劫持案。据秋绪说,那是三月中旬的某一天。 五个持枪绑匪在樊州城外碧玉江畔一处僻静的公路上,拦下了一辆正准备驶入跨江大桥的押送车。车上装载的,是一批刚刚出土并即将送往樊州博物馆修复的文物。 而跟车的人不光有樊州文物局的领导,还有樊州大学相关学院的教授以及一些参与发掘的社会人士,也就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高层。 第190章 在当时,那五名绑匪先是用钢弹打穿了押送车的轮胎,随后又劫走了车上装载的所有文物。此案性质恶劣,尽管案发地点在城外,但警方的反应速度仍旧极快,这五个绑匪还没来得及撤退,就被拦住了去路。 为了能够逃出生天,为首的绑匪挟持了十二名跟车专家与老师,在碧玉江大桥下和警方进行了长达三十分钟的谈判。最后,因绑匪看到特警到位,狙击手架起了狙击枪,而彻底丧心病狂。他们杀掉人质,引爆了随身携带的炸弹,意图同归于尽。其中一名想要逃窜的歹徒在碧玉江下被追捕击毙,一名警察因此受了重伤,随车的文物也有不少丢失与损毁。 至于秋绪的祖父,秋彦,市文物保护局的一名老研究员,就是在这场意外中离世的。 “三月十九。”秋泓忽然说道。 “三月十九怎么了?”秋绪不解。 秋泓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串数字,随后,他说道:“六年前是己亥年,三月十九按传统历法来算,就是二月十三。而问潮他……上辈子死于二月十四。” 秋绪眼皮一跳,视线落在了那行写着“警方一死一伤”的报道上。 这则报道没有具体列出遇害人员的名单,但是,秋泓有理由怀疑,沈万清的父母、祝时元的舅舅舅妈以及陆渐春的第不知多少代孙陆峻英,都是这场意外的受害者。 “还能找到更详细的信息吗?”秋泓问道。 秋绪摇了摇头:“要是想知道得更多,恐怕得去问陆警官了。” 说完,秋绪看向祝时元:“你真的不清楚,你的舅舅舅妈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祝时元畏畏缩缩地坐在一边,他先是觑了秋泓一眼,似乎是生怕这人对自己失望一样,随后说道:“抱歉,我真的不清楚。那时我在梁州上学,一学期才会回家一次,等我知道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在很久了。” ——他与这对把自己抚养长大的夫妻并不熟悉,自上了高中后,就很少联系了。 “不过……”祝时元鼓起勇气,稍稍提高了声音,“不过,他们确实是从事历史研究工作的,至于是不是金玉文化的成员,我并不了解,他们在时就很不乐意我打听那些事,小的时候……小的时候,还为此打过我。” “打你?”从小没挨过揍的秋绪“嘶”了一声,“具体是因为什么?” 祝时元缩着脖子回答:“我有些记不清具体是因为什么了,我只记得他们……他们把我的一根肋骨打到骨裂,导致我两个多月没有上学。” 秋泓看着这苍白、瘦弱,因流了不少血又有些萎靡的年轻人,心中忍不住放下了过去的戒备,他和声问道:“竟如此严厉吗?” 祝时元仔细想了想,回答:“倒也称不上严厉,他们不在乎我的学习,也不在乎我的生活,他们只是……” 说到这,祝时元又有些泄气:“他们大概只是觉得我蠢,所以才不愿意告诉我那些事。” 秋泓皱了皱眉,隐隐从祝时元的话中窥出了一丝畸形来。 祝时元的母亲离世早,养他的人本该是祝复华,祝复华不尽为人父之责,叫自己的小舅子来担。常人来看,担也就担了,毕竟舅舅也算是亲人,可祝时元话里话外都在说,他那心甘情愿养着他的舅舅舅妈似乎并不在乎这个外甥,与其说他们是在养,倒不如说,他们是不愿他死。 “罢了,”秋泓按了按额头,说道,“你先在这里住下吧,等陆警官把工作处理完,他回来了我们再说这事。” 可就在这时,祝时元蓦地抬起了头:“我想起我当初打听的到底是什么事了!” 秋泓一顿。 祝时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们那时……似乎一直在和什么人研究,招魂引仙之术。” “招魂引仙?”秋泓和秋绪不约而同地愣住了。 招谁的魂,引谁的仙?金玉文化交流协会这个明面上的学术团体背地里的走私团伙到底在钻营什么邪魔外道之法?难不成,是他们至今不忘本,誓要继承华忘尘的衣钵,将来好用这种街头把式去天桥底下卖艺吗? 还是说,金玉文化交流协会除了收集江山舆图和天书刻本之外,又多了一种寻找稷侯剑的法子,那就是问灵死者,好以此堪舆定位? 再或者…… “招魂引仙,招的,或许就是我们的魂。”秋泓怔然说道。 当年华忘尘被扣在元和门下大叫着“咒汝为奴”这事已流传了几百年,不论是野史还是正史中都有过关于此的记载。可是,混乱之中,除了亲临现场的人之外,没谁知道华忘尘的血到底洒在了哪些倒霉蛋的身上,自然,史书里也不会记载这种小小不言的细枝末节。 至于天崇道,几百年来辗转分合,到最后,不光没了教义经纶,甚至江山舆图和天书刻本都失传得无影无踪了。既然史书都不记得了,华忘尘留下的“咒汝为奴”又有几人能记得?那么后世门徒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寻找那些被他诅咒的人呢? ——莲花金印。 他们凭借着那些盖在了遗物上的莲花金印来寻找。 想到这,秋泓一滞,因为,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幅由他亲手写下的扇面,在这幅扇面的背侧,就印着一枚莲花金印。 而它,在六年前流入了市场,最后,是沈万清亲手买下来的。 如今,那张伪造的秋泓会试朱卷仍在樊州博物馆中好生生地“珍藏”着,少有人知道那是假的,也少有人知道,为什么樊州博物馆费劲心力,也要大张旗鼓地把这张兴许会被人认出是假的的会试朱卷展出。 第191章 但秋泓知道,展出就是为了遗失,遗失就是为了引出刚刚醒来依旧茫然无措的自己以及潜藏在樊州多年追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陆渐春和居住在境外的布日格、不知被什么人捡走的李岫如。这个几经分裂又几经弥合最终走到今天的组织,他们似乎迫切希望那五个被华忘尘诅咒重生的人聚在一起。 聚在一起后,又该如何? 秋泓后脊一阵发凉,因为,他发现,若细细算来,五百年后这场“莲花案”中的第一个死者,应该就是死在自己重生后的第三天。 在那一天,陆渐春带着他踏进了樊州博物馆,布日格与李岫如闻风而动,一同赶到了碧玉江畔。 而沈惇,则早有预谋。 这日的天很好,是少有的冬日晴空。傍晚夕阳西下时,落日余晖铺满了云霞,预示着明日也将是一个大晴天。 沈惇的心情也很好,丝毫没有为上午陆渐春的到来而坏了雅致,他把玩着一个鼻烟壶,自言自语道:“这个看着一点也不像是妙儿用过的。” 这时,一个服务生敲响了他的包厢门:“沈先生,外面有人找您。” 沈惇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耐烦道:“姓陆的又来了?” “是我。”秋泓越过服务生,推开了包厢的门。 沈惇有些吃惊:“你怎么……” “昨天早上起来时没见到你,绪儿说,你可能来了这里。”秋泓笑了一下。 沈惇忙说:“昨天天还没亮,李树勤就跑到少衡找我,说是馆里有急事。你也知道,我是樊州博物馆的顾问,所以只能匆匆忙忙地赶来。” 秋泓没说话,他拉过椅子,坐在了沈惇的对面。 “换黑茶。”沈惇对服务生说道。 这间包厢外有个小池塘,池塘上立着古色古香的水榭楼阁和假山小桥,一眼看去,是典型的汉南风格建筑。可小桥后的半山亭却粉墙黛瓦,底下又铺着青石板路,于是风格一偏,又换成了两怀之景。 秋泓抿了口茶,淡淡地评价道:“不伦不类。” 沈惇笑了:“你要是不喜欢,咱们就换上次那间北都庭院风的包厢。” 秋泓放下了茶盏:“罢了,还是这里吧,坐在那地方跟我要登基了似的。” 这话放在一个月前他刚醒来时,是绝不敢说的,可慢慢地,在秋泓意识到五百年前的皇帝都死绝了后,他也像沈惇一样,变得大胆了起来。 “凤岐你若是做皇帝,定要比祝微强多了。”沈惇说道。 秋泓抬了抬嘴角:“我若是做皇帝,你不眼红?” 沈惇立刻叫道:“我为何要眼红?你做了皇帝我就是长缨处总领大臣,到时候,可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把我一脚踹走了。” 秋泓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沈公倒是想得开。” 沈惇一凝。 就像是陆渐春喊“沈相”一样,秋泓叫“沈公”,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来者不善。 这人今日是干什么来的?沈惇心中一沉。 他就见秋泓不紧不慢地摸出了一张拓片,随后往前一推,放在了茶台上:“认得这个吗?” 沈惇神色貌似如常:“这不是……” “关阳县方士墓墓志铭上的衔尾龙花纹。”秋泓接道,“我在家中发现了十来张,塞在各个角落里,甚至厨房的饭缸底下都藏着一张。” 沈惇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那拓片。 秋泓端着茶杯,笑吟吟道:“沈公不打算给我解释解释吗?” 沈惇拿过拓片,眼光有些闪烁。 “还是说,沈公觉得现在还没到解释的时候?”秋泓问道。 “凤岐,”沈惇苦笑一声,“你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来问我呢?” “我既然都猜到了,又何必来问你?”秋泓忽地拔高了声音,“当初难道不是你用那伪造的会试朱卷引我们来樊州,又诓骗着我去布日格那里寻找江山舆图,希望我能为你解开舆图上的谜团吗?若不是我提前把‘染春’留给问潮,令他以此接近天崇道,那个把我陪葬之物诓骗走的人莫不就是你了。还有,沈淮实,你应该早就知道那座方士墓的异端了,可若没有天峦横插一脚,引着我去了关阳县,你大概是要一直瞒我瞒到今天!” “凤岐……” “以及那只金镯子。”秋泓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沈惇的话,“把金镯子寄给我的人,知道我一定会顺着上面的地址追查,你在看到镯子的时候应该已经猜到那边有什么了,于是只好装模作样地代我赶去。要不是我在绪儿的帮助下,打电话报了警,称地址上的那家住户遗失了贵重物品,恐怕现在还没人清楚,吴瑕到底在哪里。” “什么?”沈惇蓦然一愣,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何那日自己刚一抵达平陵大街30号的出租屋,身后就立刻出现了警察。 所以,秋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 是在他怂恿这人以身为诱饵,去见布日格时?还是在李岫如用天书刻本引出关阳县而他犹豫不决,不愿深查时? 沈惇不知道。 他眼下百口莫辩,只能徒劳地解释:“凤岐,我知你厌恶天崇道,可时过境迁了!时至今日,大昇已经覆灭,我们只有确保契机的发生,确保历史不变,才能让如今这个世道平平安安下去。我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如今这个天下。只有注定该死之人都死掉,我们所在的现在,才不会被毁去!” 第192章 “为了如今这个天下?”秋泓冷笑,“沈淮实,当年你首鼠两端,在南廷和北牧人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因怕你沈家受你牵累,在也儿哲哲面前自曝身份以求平安时,你嘴里口口声声说的,也是为了这个世道。怎么,你现在是想让我放下那些我亲眼见到的事实,像当年一样,把你从诏狱里捞出来吗?” 听到这话,沈惇一震:“凤岐,你做了什么?” 秋泓举起了那张拓片,不答反问:“为何那些人只要看过这衔尾龙纹就会如得失心疯一般?沈淮实,你最好如实回答。” 沈惇深吸了一口气:“凤岐,我现在还不能说。” “那为何我们五人刚一踏入樊州,就立刻有人口含莲花金印而亡?”秋泓再问,“他们的死和五百年前的‘莲花案’有什么关系?那座方士墓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凤岐……” “你还是不能说?”秋泓一笑,他偏过头,不知看到了什么,“若你在我面前不能说,那不知你在官府衙门面前能不能说?” 这话话音刚落,茶舍外便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沈惇头皮一紧,顺着秋泓的视线望去,只见碧玉江下的堤岸边已停下了两辆警车。 “他们为何会来?”沈惇无比错愕。 “这我怎会知道呢?”秋泓悠悠回答。 沈惇不可思议地看向了他。 这个心心念念着过去的人本以为,五百年后的秋泓会和五百年前的秋泓一样,做出相同的选择,那就是站在自己的身边。 只可惜,天道轮回。 傍晚,云霞褪去。 秋泓站在茶舍门前,看着沈惇被人押上了警车。他正要转身离开,陆渐春却叫住了他。 “凤岐,”小陆警官顿了顿,开口道,“如今布日格和李岫如下落不明,外面不安全,你快回少衡,不要再像刚刚那样,草率行事了。” 秋泓看着他被冻得红扑扑的脸颊,笑了一下:“我知道。” 陆渐春回头望了一眼正等着自己上车的赵小立,再次嘱咐道:“快回少衡。” “我知道了,陆警官。”秋泓又无奈又好笑,“等我回去拿上拓片了就回少衡。” 警车渐渐远去,四面路灯亮起,秋泓看了一眼车水马龙的街道,转身走进了茶舍。 这时,一个服务生来到近前,和声问道:“是秋先生吗?刚刚您在的那间包厢内有人找您。” 秋泓怔了怔。 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包厢门“吱呀”一声开了,显然,里面确有一人正在等待着他。 服务生已经离开,茶舍的走廊上空空荡荡,秋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推开了那扇半遮半掩的门。 嘭!就在他刚刚跨入的这一瞬间,门骤然合拢,紧接着,一道黑影跃出。 “唔……”秋泓刚要叫出声,就觉胸腹处一凉,他低头看去,只见一把匕首已刺入了他的身体。 啪嗒,一滴血自刀刃滑落。 “秋相,当年你杀我,现在我杀你,还真是,天道好轮回。”布日格的声音在秋泓耳边响起。 -------------------- 为了一个奇怪的脑洞,写了这么长一篇,真是写完就是胜利! 第76章 明熹六年(一) 史书上写,明熹六年,布日格入京朝拜,突发急病去世。而在那之前,没人觉得,这位少狼王会就这么死了。 毕竟,布日格命硬得很。 当年他尚在关外时,就曾有中原去的算命方士,在看了他的相后称,这位草原台吉将遇三次大难,但三次都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 于是,布日格掰着手指头数,脱古思叛变阿耶合罕差点把他杀了算一次,洳州大败他重伤不死算一次,那受降之后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也应当算一次。 可他没料到,那方士本事是有,却并不算大,这所谓的第三次,指的是他下辈子的第三次,而不是这辈子灌进他喉咙里的那杯毒酒。 因此,哪怕是死到临头了,布日格台吉仍旧信心满满,自认自己定能绝处逢生。 他不知道的是,眼前这个圈套,早在几个月前秋泓仍还是个白身时,就已经被谋划成型了。 明熹六年年初,年味还未散去时,一纸密信飞进了京梁秋府宅邸。李果儿揣着信,急匆匆地走进卧房,看到了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秋泓。 秋云秉正坐在他脚边的矮凳上玩木马,这小孩懂事得很,看到自己爹爹似乎睡着了,便连声也不发,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着,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那阖着眼,支着头的秋泓。 “老爷,老爷?”李果儿小声叫道。 这时,隔壁忽然传来了一嗓子哭嚎,是那炮仗似的老三秋云净又闹开了,秋泓立刻睁开了眼,直起身问道:“是吐奶了吗?” 没过一会儿,奶妈婆子来回话,说三哥儿只是睡醒了要找人抱。 秋泓松了口气,按了按眉心,随口道:“从年前就开始病,到现在也不好,若是等过两日上了路,那可怎么办?” 说完,他便要撑着扶栏下榻。 李果儿急忙上前为他家老爷穿鞋,又给秋云秉使了个眼色:“哥儿去院子里玩吧。” 秋云秉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秋泓,转头抱着自己的木马摇摇晃晃地跑了。 等他走了,秋泓才说:“昨日开蒙先生来瞧了一眼,说秉儿文义通晓得一般,不是个读书的料子。今日我问了他两句,连启蒙诗都念不通,就知道四处疯跑。” 第193章 李果儿木木地回答:“老爷,秉哥儿才六岁。” “六岁?”秋泓拿扇子敲了一把李果儿的脑袋,“我六岁时都能做打油诗了。” 李果儿摸了摸脑袋,从怀里掏出了信:“老爷,这是北边来的。” 秋泓扫了一眼信封,脸上神色未变:“放桌上吧。” “是。”李果儿乖顺地应道。 走到桌边,绕过堆摞成山的文牍书信,如今已是秋府家仆头头的李管事一眼看到了一碗摆在角落里并且已经凉透了的药,他放下信,立刻大声叫道:“老爷,您怎么又没喝药?” 秋泓离得远,尚未来得及制止,李果儿这嗓子已经嚎到了隔壁,当即就引来了舒夫人。 “水儿,”这个如今唯一一个能管得住秋泓的中年妇人站在门口埋怨道,“你怎么回事?前几日病才刚好,今日又不喝药了。” 秋泓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把叆叇给我。” 李果儿端着药,从秋泓身边走过,又是一副顺眉低目的模样了。 “老爷,叆叇在桌边,小的给您把这药热一热。”他细声细气地说道。 半年前的盛夏,陆渐春攻破北都,狼王也古达在从广宁卫出逃的途中被王竹潇一枪挑杀。随后,为了换回仍旧被关在昇军中的布日格,脱古思和也儿哲哲一起,为明熹皇帝祝颛送来了降表,重伤濒死的少狼王终于能够回到他那心心念念的草原了。 只可惜那时,邬家在京梁敲登闻鼓,祝颛一面和稀泥,一面纵容百官弹劾,逼得秋泓辞官,而那时的“南党”才初步成型,唯一有点权势的徐锦南正绞尽脑汁地与倒戈回廷的“北党”拉锯,企图用明熹皇帝这个草包挽回秋泓执意要走的心。但不论如何努力,谁也没能压住愈演愈烈的攻讦,而明熹皇帝回了北都一见自己的亲亲老师沈惇,立刻就把他的秋先生抛之脑后,想也没想,便批了秋泓的辞官奏疏,以平邬家人之愤。 本想着“欲拒还羞”的人这下彻底被逐出了朝廷,以至于昇军旗都开得胜,皇帝还于旧都了,秋泓也没能在北都城外看一眼那梗着脖子,誓死不给祝颛下跪的布日格台吉多有骨气。 不过,近日这纷至沓来的信里倒是写了不少这位草原少狼王的近况。 “老爷,药来了。”没过多久,李果儿端着碗回来了,他当着舒夫人的面,拿走了秋泓手里信,“老爷,还是趁热喝了吧,您若是怕苦,小的就去找点蜜饯来。” 秋泓站着不动看信,李果儿只好把那放在桌上的药交到他的手里。 “送信的人已经离开了?”秋泓问道。 李果儿有一答一:“小的发现信时,人就已经走远了。” 秋泓“嗯”了一声,皱着眉抿了口黑糊糊的药汁。 这时,秋顺九房里的小厮张官儿来报,说太爷要请老爷过去讲话。 秋泓的药还没喝完,舒夫人先替他答了:“又讲什么话,一天到晚的,他哪里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小厮张官儿觑了秋泓一眼,赔笑道:“太爷晚间在外头吃了酒,嚷嚷着要见老爷,都闹了小半个时辰了,我们知道老爷身上不好,也不敢来打搅,只是……” “罢了罢了,”秋泓赶紧放下还没喝到一半的药,又吩咐李果儿把信收好,“我去后面瞧瞧太爷。” 再过几日,秋家就要启程回少衡了。 本来秋泓辞官之后,这一家子就该起行,但因秋泓的伤病反复,折腾了小半年,才算准备好动身。谁知动身之前,秋顺九又不愿意走了。他在陪都住惯了,不想回少衡那等小地方,自从听说秋泓把官辞了,就整日唉声叹气。等叹完了气,便又开始出门寻欢作乐,在京梁桐香坊里的大小勾栏里流连忘返。 舒夫人管不住他,秋泓没法管他,倒叫这年过半百的老头儿当起了纨绔。 至于张官儿说他喝醉了酒,在自己房里嚷嚷着要见秋泓这种事,也不是第一回 发生了。 不过,秋顺九见了自己的这位好大儿,还能说什么呢?他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是秋泓给的,秋泓要辞官,他不乐意,却又没处说理,因此只能倚老卖老,变着法地折腾他那还算有孝心的儿子。 这日,见着秋泓进了门,秋顺九就开始躺在榻上学蚊子哼哼,他先是眯缝着眼睛瞥了一下立在碧纱橱旁打量自己的人,随后捂着心口道:“哎哟,这两天不知怎的,这气就是不顺,一直堵在这里,难受得很。” 秋泓面无表情地坐在了他爹身侧:“前天不是给您请大夫瞧过了吗?大夫说您这身子骨硬朗得能吃下一头牛,今个儿怎么又不得劲了?” 秋顺九长叹一声,唏嘘道:“爹年纪大了嘛,有点病痛很正常,那街上请来的大夫不顶用,还得是宫里的太医才行。” 秋泓不听也知道他爹什么意思,他油盐不进道:“宫里的太医也都是稀松二五眼,爹您要是实在不舒服,咱们还是赶紧回家,淞儿小时候给他瞧病的于老先生不比太医强多了,连百日咳都能治好,也肯定能调理好您身上的毛病。” 说完,他站起身叫道:“果儿快去给底下人讲,明日就把行李整好,咱们……” “哎哟!”秋顺九一个弹身坐起,拉住了秋泓,“你爹我现在整天三病两痛的,哪里能这样匆匆赶路?你急什么!” 秋泓端量着他爹的脸色,凉凉地说道:“我瞧您红光满面的,这病,该不能是去勾栏里听戏看曲儿折腾出来的吧?” 第194章 秋顺九一哽,瞪眼道:“你这说得是哪里的胡言乱语,你爹我什么时候……” 秋老太爷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哄闹,紧接着,门房小厮踩着小碎步跑了进来。 这小厮瞟了一眼秋顺九,畏畏缩缩地说道:“老爷,外头有个歌伎打扮的女子,闹着要见太爷,说是太爷前日在她那里吃了酒,没给,没给银钱。” “你说什么?”秋泓还未来得及开口,舒夫人就先叫出了声,她拨开秋泓,把秋顺九从床上揪了起来,“你这个为老不尊的东西,真是给你儿子丢脸!” 秋顺九“唉哟”了一声,被舒夫人拽着出了厢房,院中顿时一片鸡飞狗跳,原本在池塘边玩木马的秋云秉、在屋里头看婢女们绣花的秋云正、在书房里读书的秋浔和秋淞都跑了出来,看舒夫人棒打秋顺九。 秋泓坐在屋里,疲惫地按了按额头,问那门房小厮道:“欠了多少银钱?” 小厮犹豫了一下,回答:“三两银子。” “三两银子!”秋泓大惊。 之前南边要剿匪、北边要打仗,外帑内帑亏空数年,直到去岁勉强平了收支之后,朝廷欠大小官员的俸禄才多少发下来一些。而秋家府上为了节省,逢年过节很少采买,秋泓更得以身作则,带着那从小奢乱淫靡惯了的明熹皇帝厉行节省,一年到头得的赏赐也就十两银子。 而现在,他辞了官身,他爹竟更加大手大脚起来,一夜之间就花出去三两银子。 “老爷,”见秋泓的脸色愈发难看,门房小厮忍不住问道,“现在怎么办啊?” 秋泓头疼得厉害,又被门外自己的亲爹亲娘吵得太阳穴直跳,他一甩手,索性不管了:“太爷欠下的债,让太爷还去,别来找我。” 说完,他一拂袖子,走了。 小厮看了看李果儿,李果儿一跺脚,赶紧跟上去扶着秋泓。 “这两日北边大概会来人,你看着底下人收拾屋子的间隙,记得留意点外面,不要叫不相干的人知道了。”秋泓说道。 “是。”李果儿回答。 走到书房门前,秋泓又想起了什么,他停步问道:“这段时间,豚县那边有消息吗?” 李果儿一滞,随后低下了头:“没有,只听说,去年北牧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后,抓了不少平民百姓充军。但陛下还于旧都后,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没人清楚。只是有流言称,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被迫入宫净身做了小黄门。” 秋泓叹了口气,迈进书房:“去院子里把老二、老三叫回去念书,马上就要上京赶考了,还在那里四处鬼混。” “是。”李果儿又答。 直到掌灯时分,外面才渐渐安静下来,舒夫人独自一人回了厢房抹泪,秋顺九迫于无奈,把自己压箱底的银钱翻出来抵账,至于秋泓的儿子和弟弟,则被李果儿如撵小鸡一般撵回了房里。 等人声散去,秋泓终于有时间展开那封信,好好读一番了。 然而,就在这时,书房窗棂忽地“吱呀”一声,一股凉风潲进了屋中。 秋泓扶了扶叆叇,抬眼往外厢看去,却不见一人。他只当是李果儿出门前忘记插上窗闩了,于是放下信,准备起身去关窗。 可还没等他走到窗边,屋中那原本明晃晃的烛火轻轻一摇,竟“噗嗤”一下,一齐灭了下去。此时天已黑下,光线一暗,房内瞬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秋泓一悚,心知这绝不对劲。 他来不及起声喊李果儿,自己先扑到桌前去翻找那封尚未销毁的长信,但原本好端端放在桌案上的信仿佛随着方才的那阵风一起,消失了。 “你在找什么?”这时,一道阴沉沉的声音在秋泓身后响起。 秋泓呼吸一紧,就想提声叫人,可话却卡在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 “是在找这封信吗?”一人缓步走到了他的身侧,慢悠悠地说道。 秋泓阖了阖眼睛,轻声开口:“缇帅。” 李岫如,明熹五年年初秋泓南下他北上后,两人就没再见过面了。近些时日,秋泓收到的信里也多有言说一些前寿国公李执被“北党”拖出来当出头鸟,下了大狱,皇帝准备杀他以儆效尤的话。 只可惜,祝颛是个好脾气的皇帝,那些飞速投降了北牧又飞速转回头投降了昇军的“贰臣”只需在他面前哭嚎一通,这人就会立刻心软,然后学着王一焕等人教导的那样,随随便便罚上一年半载的俸禄,就算了事。 毕竟,沈惇也是“贰臣”,若是清算其他人,那这位新晋的帝师该怎么办? 但李执就不一样了,于那帮骨头极软的文官们来说,李执是罪魁祸首,如果李执不开城门,他们又怎么可能投降北牧人,又怎么可能俯身做“贰臣”呢? 所以,李执得死,还得大张旗鼓地死。 为此,秋泓没少探听李岫如的近况。 只是北边的那些来信里很少说起他,唯一提过的,就是徐锦南的一句“陛下仍属意岫如为缇帅”,既然如此,那寿国公的案子,想必是牵连不到他了。 不过,秋泓身不在朝廷,所知所闻都是道听途说,直到现在,人到了他的眼前,他才勉强松了口气。 ——李执的案子,确实没有牵连到李岫如。 “缇帅怎么来京梁了?”秋泓见那站在自己身后的人始终不动,不得已开口问道。 第195章 李岫如不是半瞎,他夜视能力极佳,片刻功夫就把方才他顺走的那封信看了一遍:“陛下差我来京梁办事,听闻部堂尚未返乡,所以特来探望。” 秋泓皱了皱眉:“我已不是部堂了。” “是吗?”李岫如把信丢到了桌上,“我怎么见凤岐你不仅想做部堂,还想做中堂呢?” 秋泓神色微变。 李岫如贴到了近前,用鼻尖蹭了蹭秋泓耳后,他仔细嗅道:“你身上一股药味。” 秋泓后颈一阵发痒,就想把人推开,谁知却被李岫如一把拽进了怀里。 “秋凤岐,你说,咱们陛下知不知道,你背着他和降臣联络呢?”李岫如问道。 秋泓眼中光一颤,没有说话。 “布日格还真是不计前嫌。我听陆鸣安说,他在龙骑峡里找到这位少狼王的时候,这人的后背插着一把雁翎刀,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干了,醒来之后嘴里直骂着你的名字,恨不能把你千刀万剐。”李岫如的指尖划过了秋泓的下颌,最终停在了他的脖颈上,“怎么现在这人又开始给你写起了信,想让你替他把沈淮实拉下马呢?” 秋泓不答,反而幽幽问道:“缇帅,如今世人都说是我害死了你弟弟李峭如,你应当也恨不能把我千刀万剐,可怎么现在又跑到我跟前来谄媚献殷勤了呢?” 李岫如目光一沉。 第77章 明熹六年(二) 李果儿捧着秋浔和秋淞写的文章走到秋泓书房外时,正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琉璃器皿摔碎在地的声音。他被吓了一跳,就要疾步闯进屋里。谁知还没走到门口,又听到房内响起了一声压抑的闷哼。 “老爷?”李果儿讷讷地叫道。 “出去!”秋泓呵斥道。 屋内没光,看不清人的面孔,但李果儿却清晰地望见,在那书桌旁有两道交叠的人影,正互相纠缠着。 李果儿头皮一麻,慌忙转身要走,不料这时秋泓又提声骂了一句:“混账东西,我叫你出去!” 李岫如轻笑了一声,他一手掐着秋泓的腰,一手按着他的肩膀把人压在了桌上:“秋凤岐,你在我面前装什么良人?” 秋泓挣扎不过,气恼道:“谁准你溜进我房里做这种事的?” 李岫如凑到了他面前,借着窗户口飘来的月光瞧了瞧秋泓那张微带愠色的脸:“方才你这张嘴还硬得很,现在怎么只会鬼喊鬼叫了呢?” 秋泓咬着牙,不说话。 这副神情倒让李岫如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不知是这位轻羽卫缇帅忽地心生怜悯了,还是没了兴致,他一理衣衫,抱着刀,重新站直了身体。 “秋凤岐,”他叫道,“天枢到底是怎么死的?” 秋泓扶着桌子,勉强站好:“你不是都知道了吗?何必来问我?他李天枢是我派去北都的眼线,洳州之战中被布日格发现了身份,遇害而亡。缇帅还有什么疑问吗?” 李岫如定定地看着他:“昇军之中有流言称,布日格能孤军深入,在龙骑峡里烧杀抢掠,都是因为天枢临阵倒戈,这是不是真的?” 秋泓看向李岫如:“缇帅既然说了是流言,那自然不是真的,天枢是你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你难道不了解他吗?” “我了解他,”李岫如一顿,“但我不了解你。” 秋泓目光微闪,沉默不语。 “陆渐春手下的亲兵王六说,天枢就跟在布日格身边,可你给陛下的奏疏里却称,天枢在身份暴露后,死在了北都的大营里。”李岫如的声音轻轻一颤,“我不在乎他到底是叛徒还是忠臣,因为不论是北都的大营里,还是龙骑峡山下的尸坑中,都没有天枢。秋凤岐,我只是想知道,天枢到底埋在了哪里。” “在哪里不重要,他是为什么死的才重要。”秋泓一字一顿道。 李岫如听到这话,一抬嘴角,自嘲一笑:“所以,天枢他真的投敌叛国,成了布日格手下的带路狗了,对吗?” “天枢是为大昇死的,”秋泓注视着李岫如,缓缓说道,“唯有如此,你爹才能从这场围追堵截里活下来,李天峦你明白吗?” 李岫如神色一僵,不说话了。 隔着一道院墙,几个幼童举着年节时剩下的炮竹,你追我赶着穿过市集,一头扎进了桐香坊里那弯弯绕绕的小巷中。 很快,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传来,吵得在墙下打瞌睡的黄狗也跟着吠了两声,夹着尾巴窜进了门房。 池塘里的鱼儿受了惊,一晃两鳍,躲到了蔫黄的荷叶下。 李果儿一直守在门外,直到听着里面没声音了,这才敢小心翼翼地走进里间,觑一眼屋中情形。 书案上笔墨纸砚狼藉,灯盏倾倒,地上文牍无章,书信糅杂。秋泓则独身一人半倚在小榻上,身上衣衫不整,鬓间发丝散乱。 李果儿咽了口唾沫,怯怯地喊了一声:“老爷?” 秋泓听到有人说话,半睁开了眼睛,声音发虚道:“去打盆热水来。” 李果儿不敢耽搁,赶紧出门喊小厮烧水,自己又进来拉上帘子,点起灯,扶着秋泓为他更衣。 这时,李果儿才看到,秋泓的手腕上、脖颈上以及锁骨间布满了细碎的红印子,其中还有不少在隐隐渗血。 “老爷,这……” 李果儿的话还未说完,秋泓忽然一手推开了他,按着腹部伏在榻边干呕了起来。可他晚上本就因不舒服没吃什么东西,此时吐出来的不过是几口药。见状,李果儿赶紧给他抚背顺气,又想差人去请大夫。 第196章 “别,别声张了。”秋泓却把人拉住了,“先去将今日送来的那封信烧了。” 李果儿僵着手扶他,小声劝道:“老爷,您这……” “然后把窗户打开,我闻着这股味道就恶心。”秋泓摆摆手,令李果儿赶紧去做,自己则蜷在榻边,重新躺了下来。 李果儿不是铜钱儿,说不来那些撒泼打滚的话,这种事又没法让舒夫人知道,不得不逐一照办。又因如今天凉,他不敢开窗,只能找来熏香,在屋里各处都点上。 没过多久,热水送来,秋泓又把人撵出房,执意自己收拾。等一切折腾完了,秋泓重新躺下时,天已将将要破晓了。 接下来的几日,秋泓再也没劲强撑着起身去管爹娘弟妹以及儿子们的琐事了,他每天能做的,也只有打着精神看两眼天南海北送来的信,然后如喝水般灌下一碗又一碗苦得人头皮发麻的药汁。 不过这可遂了秋顺九的意。 秋泓起不来身,一家子就得在京梁继续住着,那他就能继续拿着儿子的钱四处鬼混,秋浔和秋淞也不必立即起行,北上赶考。 但秋泓这般要强的人,头两天还能躺得住,等到第三天,之前说好从北边来的那位客人来了之后,他就再也等不了了,三催四请地要李果儿赶紧收拾好东西,一家子即刻回少衡。最后,连舒夫人也劝不住自己这执拗的儿子,秋家一行连元宵都没过,便急匆匆地离开了京梁。 好在是等出了南府,秋泓的身子好了不少,等到了汉北鹊山渡时,他已能勉强吃下点东西了。 这日天气晴好,李果儿在码头上雇好船后,笑呵呵地回到了秋泓身边。 “老爷,明日就有往西去的船,听人说,水上行三天,就能看到仰江阁的楼尖了。”他好奇道,“老爷,仰江阁长什么样子?” “一座楼而已,还能长什么样子?”秋泓笑答。 不知是不是家乡水土养人,自从到了两汉地界,秋泓的病仿佛是一下子痊愈了大半,脸色看着都红润了不少。此时他正倚在客栈二楼的小窗边,看楼下码头上的渔民卸货装船。 李果儿满怀憧憬道:“我还没有去过樊州呢,也不知樊州风沙大不大,水汽多不多。” 秋泓抬了抬嘴角:“樊州怎么会有风沙?那地方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比北都好了不知多少。就是夏日闷热潮湿,像个火炉。” 这话说完,楼下忽而传来一阵惊呼,就见原本拥在码头上搬运货物的小工你推我搡着向码头下的一艘客船跑去。 李果儿急忙伸头去看:“出什么事了?” 远远地,只听那边响起了闹哄哄的叫喊声:“天崇道,是天崇道在江上做法!” “天崇道?”李果儿一怔。 秋泓倏地站起身,就要下楼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果儿慌忙拉住秋泓:“老爷,您现在没有官身,还是不要去管这种事了。” 秋泓甩开了他的手:“就是没有官身,才好凑近了瞧瞧出了什么事。” 说完,他不顾满脸担忧的李果儿,拿折扇遮脸,挡着今日过分明媚的太阳,跟着人潮一起下了码头,凑热闹去了。 眼下碧玉江上水波粼粼,数百艘客船、渔船停靠在岸边,街市口人流涌动,都嚷嚷着要去看那天崇道到底在做什么法事。 秋泓也跟着往前拥的人群一起,勉强找到了一处落脚地。还没等他站稳,前面忽地传来几声高亢的吟啸,紧接着,一抹水光窜天而起,看客们只见一人从江下腾跃飞出,竟如神仙一般,漂浮在了半空中。 “真是得道高人,名不虚传!” “难道那天崇道真有几分真本事?” “你瞧他身上干爽,没有半分水渍,哪里像是从江里出来的人?” 围拢在码头上的百姓们如此交头接耳道。 秋泓也眯着眼睛看去,果真不见丝毫端倪,竟是个活生生的人悬在半空,仿佛即刻就能飞升成仙。 而正在这众人惊奇之时,那从江里跃出来的“神仙”开口说话了。 他先是两手翻飞,打出了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结印,随后悠悠道:“本道九年前得天命提点,双目可窥视百代之事,上通古今,下知未来,尔等天理命数,尽在吾掌中所握。” 说完,他目光一聚,视线落在了一位站在最前面的老头儿身上:“这位前辈双眼炯炯,想必不是凡人,近日……家中有举子北上赶考吧?” 那老头儿低呼一声,连连称是。他身旁的街坊邻里也面露惊异之色,纷纷低下头窃窃私语起来。 于是,这位自诩天崇道仙使的高人就这么一连相看了五、六个自告奋勇的看客,竟无一差错,似乎真的会什么通灵神术。 秋泓在底下听得忍不住发笑,这样的把戏实在是太过低劣,和那街头算命半仙又有什么区别? 可就在他准备抬步离开时,那悬在半空中的“仙使”忽然开口叫道:“秋部堂,请留步。” 秋泓身形一滞,于人群中狠狠定住了。 “当真是秋部堂!”那人立刻惊喜地叫道,“真是莫大的幸事,竟让我在这里遇到了秋部堂!” 秋泓缓缓回过身,看向了那满脸堆笑的“仙使”。 “仙使”捋着长髯,笑道:“怪不得前日我夜观天象,见龙德星入官禄宫,原来是秋部堂莅临此地。” 秋泓微微皱眉。 第197章 所谓“龙德星入官禄宫”,这不就是在说他官运亨通吗?可世人皆知,秋泓秋凤岐,半年前因举朝弹劾,被迫辞官返乡,他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官运”呢? 可眼下,“仙使”却说:“秋部堂身披紫微星光,要不了多久,就将重登庙堂,做那万人之下的相国了。” 秋泓冷眼瞧他。 “贪狼命陨地陷,杀星护列四周,天狗拱卫九地,廉贞荧惑守心。”这人微微一笑,“秋部堂,你命将绝于壬子。” 秋泓眉心一跳。 壬子?今年不过甲午,算来壬子也就是十八年后,他四十七岁时。 这人是在一面说他身为“天定紫薇”,一面说他活不长吗? 秋泓听都懒得听,扭头就走。 恰在这时,不远处的码头上响起了你呼我喊的声音,李果儿匆匆跑来,叫道:“老爷,咱们快走吧,官府的人来了!” 一听官府的人来了,别管是平头百姓还是那天崇道“仙使”,立即原地作鸟兽散,不到一刻钟,就都跑得无影无踪了。 鹊山知县是个身姿威武雄壮的中年男人,他沉着脸环看了一下四周,提声呵道:“还不给我追!” 一声令下,鹊山衙门捕头四散奔去,只消三刻钟,就把那藏在船底下的“仙使”逮到了岸上。 “怎么又是你这个不成色的东西,在这里祸乱民生?”县衙师爷厉声道。 这人离远了看,瞧着一副仙风道骨的做派,离近了看,却是獐头鼠目,不伦不类,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一转,与那坑蒙拐骗的半仙更无两样。 秋泓没走远,仍支着耳朵去听,他余光就见此人跪爬上前,嬉皮笑脸道:“青天大老爷抬抬手,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也是家里缺钱花,出来赚点零用的。” “缺钱花,赚零用的?”那知县冷哼一声,瞪眼瞧他,“你可知,前日鹊山渡口刚被天崇道害死了一个老大人,汉宜抚台、藩台、臬台已给本衙门下了通牒,要七日内将凶手缉拿归案。你这个逆子,居然还敢在此扮做天崇道逆贼,坑蒙拐骗,不如本衙门把你逮去抵罪好了!” “不敢不敢,县太爷饶命!”这人终于知道怕了,磕头磕得砰砰响。 秋泓就见那知县吹胡子瞪眼道:“把他押回去,丢进牢里关上两天!” 说罢,几个捕头上前,拖着这地痞上了囚车。 “老爷,回吧。”李果儿看好戏收场了,于是在秋泓耳边小声说道,“瞧着那装神弄鬼的应当是这位知县的相熟,不然,哪里会只关几日了事?” 秋泓刚被人咒了一句活不长,心下正不痛快,忍不住开口道:“就算是相熟,扮做天崇道中人欺瞒百姓,也该是重罪。” 说完,他又想起了什么,忽而一皱眉:“方才那知县说什么你可听清了?前日鹊山渡被天崇道贼人害死了一个老大人?” 李果儿神色微微一变,点了点头:“是这么说的。” 秋泓回身看了一眼那五大三粗的知县:“鹊山渡死了个有官身的庶老?这可不是小事,朝廷怎么不知道?” 这种问题李果儿又怎能答得出来,他一没看过秋泓的信,二也不敢妄加评论,因此只好说:“兴许不是什么知名人物。” 秋泓一阵沉思:“过去还在北都时,师翁曾说过,郑兴义有个门生,名叫严颢,本是甲子科的会元,因在殿试时说了要为故相高楹翻案的话,差点被先帝黜落,后被郑相一手捞了回来,却始终不得重用,一直庸庸碌碌。他就是汉北鹊山人,与我师翁算是半个同乡。” 秋泓口中的“师翁”就是长靖朝次相吴重山,北牧人入京后,他带着庄士嘉等翰林致了仕,至今仍未起复。 秋泓入仕晚,没和严颢打过交道,他只知这人多年不得志后告老回乡,在鹊山此地入门了广奉学派。 “难不成,死的是他?”想到这,秋泓心下微疑。 正在这时,身后有两匹快马疾驰而过,在那知县面前停了下来,其中一人高声急报道:“吴少师来访,请见知县大人一面!” 吴少师?吴重山!秋泓一愣,他的师翁怎么来了? 第78章 明熹六年(三) 吴重山祖籍汉宜关阳,与秋泓老家少衡相隔不过几座山,算是实打实的同乡。 官场上,同乡之间相互扶持是常事,秋泓那年能从会试第二百三十三一飞冲天,成为殿试第五,入馆做庶常,吴重山就在暗中帮扶了不少。只是同乡之间明面上又需避嫌,叫秋泓不得已拜到了裴松吟的门下。 但若真论起来,吴重山才算是秋泓的真恩师。 本来,秋泓辞官回乡后的第一件事,就应当是去拜见吴重山,不料今日恰好在这里遇上了,倒叫秋泓省了翻山越岭的功夫。 因此刚一听到那边说起吴少师,秋泓便立刻差李果儿上前递牌子,顺便好好打听一番鹊山渡到底死了个谁。 只是这却苦了知县范槐,毕竟,吴少师一个人就够他伺候的了,此时又跑来一个秋少傅。他刚一接到秋泓的牌子,脑袋都胀了起来。 尤其是这秋泓,还非得打听方才码头上装神弄鬼的人到底是谁。 “过去陆帅在南边时,若碰上了打着天崇道名号招摇撞骗的人,必得交送官府,好好惩治一番,范知县倒是爱民,竟只关上几天就了事了。”坐在鹊山县衙里,秋泓抚着茶盏,不咸不淡地说道。 第198章 明明还是料峭春寒的天,范槐额头上已攒了一堆细密的汗珠。 “凤岐。”吴重山和声打断了自己学生的话。 身为一个在朝堂深耕多年,却仍旧能和举朝上下大小官员相处和睦,且无一人说他一句不是的,也只有吴重山一个了。 这位年逾五十,依然生得俊逸清朗、眉目端正的前长缨处次相笑着看了一眼秋泓,随后对范槐道:“我等身居高位久了,不知为人父母官的难处,眼下鹊山渡又起了大案,范知县一定已经为此焦头烂额许久了。” 被吴重山的春风化雨一吹,范槐脸上的表情顿时舒展了不少,他连连称是道:“少师所言极是,抚台大人责令下官七日内将凶手缉拿归案,可如今,如今仍旧一点眉目都没有。” 秋泓原本要说的话被自己老师噎了回去,心里本就憋闷,又听范槐这样讲,便忍不住开口道:“死的人到底是谁?为何会劳动抚台亲自过问?” 范槐的神色变了又变,目光不由飘向了吴重山。 吴重山好心回答:“甲子科的会元,严鹊山,算来他还是你的师伯。” 果真,秋泓心底一动,还真是严颢。 “那这人是怎么死的?”秋泓问道,“方才在码头上时,范知县说严老大人是被天崇道所害,这又是为何?” 范槐觑了一眼秋泓,小声说:“因为,因为严老大人死时,嘴里含着一枚莲花金印。” “莲花金印?”秋泓额角一跳。 距离长靖朝“莲花案”已过去了六年之久,六年中,在秋泓的外部围剿与碧罗的内部分裂之下,天崇道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风头。尤其是洳州之战后,碧罗背刺盟友布日格,给一心想与北牧人共谋统一中原的本家来了一记重创。眼下,道中南方几大分坛主各自为政,内斗纷争不断,哪里还有精力去插手朝廷的事? 可眼下,就在秋泓自觉时机成熟,能够更进一步时,鹊山渡忽然死了个严颢。 这严颢在朝时,本是个碌碌无为的小官,唯一出名的也只有几首酸诗。而且秋泓还听说,此人明哲保身、刚正不阿,从不收受贿赂,在北都十年,就住了十年破庙。 因他特立独行,连结交的官员都极少,更别提江湖人士了。这样一个人,又怎么会和天崇道扯上关系?难不成,是他当年得罪了什么人,如今朝纲不稳,有人借此机会,雇凶杀人? 吴重山一眼看出了秋泓在想什么,他清了清嗓子,说道:“去年,严鹊山膝下的两个孩子接连病故,他的发妻受不住打击,今年年初,也不在了。如果不是他嘴中含的那枚莲花金印,其实他的死状,更像是自杀。” “自杀?”秋泓一挑眉,“我能看看吗?” 范槐赶紧起身:“下官这就去请仵作来。” “不必请仵作来了,”吴重山一笑,“你就领着我们去冰窖里瞧瞧吧,也算是……让我再见师兄一面了。” 自严颢的尸身被人发现至今已有三天,鹊山气候潮湿,为了不致尸身腐蚀,范槐不得不开了冰窖,把今年夏日要用的冰拿出来,给严老大人当床。 但这冰床效用似乎不大,秋泓和吴重山还没走近,就先闻到了一股尸臭味。 秋泓皱了皱眉:“怎么腐烂得如此快?” 范槐答道:“仵作说,严老大人或许……已经过身有些时日了,只是他独居在宅中,家里无人伺候,所以发现得晚了。” 秋泓掩着口鼻,上前解开了盖在了严颢面上的尸布,只见他的皮肉隐隐松垮,口鼻间已有蛆虫在盘动了。 “严老大人住在江边,屋中潮湿多虫,因而炭火烧得极旺,仵作查验后称,就是窗门紧闭,以致炭火烟尘塞在屋中,所以老大人才……” “炭火?”秋泓看向吴重山,“师伯是烧炭死的?在这样热的天里?” 吴重山点了点头。 “那炭盆在哪里?”秋泓又问。 范槐一愣:“炭,炭盆?” “烧炭而死,屋中怎能没有炭盆?有炭盆就可知,当时的烟尘到底有多大,炭火到底烧到了什么程度,也可知把人害死的炭到底是严家家中本就有的,还是外人添进去的。”秋泓一皱眉,“你们总不能已经把炭盆倒掉了吧?” 范槐当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那自然不能,严家家中一应器物,我们都好好地摆在原处,分毫未动。” “那就带我去瞧瞧。”秋泓说道。 吴重山没有阻拦,他只是淡淡地扫了范槐一眼,范槐心领神会,凑上前,低声道:“少师大人,下官也不知,秋少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吴重山“嗯”了一声,没露声色道:“不必跟着我们了,你回衙门备点茶水。” 范槐目光一滞,随后飞快低下头,转身走了。 严颢就住在鹊山渡码头上的一条小巷里,他家院子不大,两边厢房破败,唯有中间一座主屋稍能住人。 而这主屋也着实寒酸,作为堂堂会元,哪怕是不做官,回乡了也能仗着身份过上舒坦日子。可严老大人的家,正堂不算大,主位上供奉着夫人的牌位,神龛却倒在地上,内厢的木柜、床榻上也皆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尤其是这门前的地上,水汽大,但凡有人走过,就会留下脚印,而门前,则脚印错杂。 秋泓进门时,先被屋里的霉味呛得咳了半天,这才勉强看清眼前情景。 第199章 “江边潮湿霉气大,你何苦来受这罪?”吴重山上前,托住了秋泓的手肘,替他抚背,“之前听说你在洳州受了伤,怎么看样子到现在都没好?” 秋泓好容易忍住咳嗽,哑着嗓子向吴重山谢道:“已经好多了,师翁不必担心。” 说完,他将视线投在了正对着门的那个炭盆上。 “当年我与修远在北都分别时,他虽郁郁不得志,可人却精神得很,还说要回乡开学堂,为童子们教书。”吴重山唏嘘叹道,“一别快十年,去岁我好不容易回乡,得已一见,谁知他已老得不成样子,身子骨也不中用了。” 听到这话,秋泓抬起头,不解道:“我之前听说,严师伯在鹊山入门了广奉学派,和襄宁书院的掌事郭音交好,两人以知己相称。有郭音在,严师伯的日子怎会如此艰难?” 吴重山目光微凝,似乎也无法回答秋泓的话,也似乎……是他看到了那炭盆里的什么东西。 “诶?”秋泓眉梢一抬,他眼疾手快,赶在吴重山开口前,一把捏住了一张埋在炭盆下,尚未被烧尽的书页。 “那是什么?”吴重山沉声问道。 那是一张写着什么东西的笔记,其中墨迹深重,但因只剩一角,且被炭火熏得不成样子,如今已很难看清具体写了什么。只有一侧留有四个字:无目之瞳。 秋泓不由眯了眯眼睛,跟着他和吴重山一起来的李果儿忙上前递了副叆叇。 “不必了,”秋泓一摆手,把笔记交给了李果儿,“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带回衙门,让范知县研究研究吧。” 吴重山也没有异议。 这会儿,范槐已泡好了茶,又把仵作请来,候在了议事堂里。秋泓却没瞧仵作,上前径自说道:“知县可否去把之前在码头上捉到的贼人带来,让我问问话?” 范槐一僵:“他,他有什么好问的?” 秋泓奇怪:“范知县紧张什么?” 这位之前在码头上耀武扬威的知县“扑通”一下,跪在了秋泓的脚边:“少傅大人,下官并非不愿将他带来,只是,只是那作乱的贼人是下官的亲侄儿,他,他自小蠢钝如猪,长大后有一年磕坏了脑袋,嘴里就开始讲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时不时跑出家去招摇撞骗,来民匪时扮做民匪,来天崇道时扮做天崇道……下官兄长没得早,家中无人能管教得住,所以,所以……” “那正好,”秋泓油盐不进,“你带来,我替你管教管教他。” “啊,这……”范槐目瞪口呆。 这已经辞了官的人,怎么还能如此嚣张呢? “凤岐,”吴重山无奈叫道,“先坐下歇歇喝口茶吧。” 秋泓站着不动。 吴重山又道:“你把那笔记给我,我去大牢里替你审一审那人。” “师翁……” 不等秋泓反驳,吴重山已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又从李果儿手里拿过了笔记:“难道凤岐你不相信为师吗?” 吴重山从不是个古板守旧的人,过去在翰林院时,秋泓没少仗着偏爱在他面前胡作非为,以致这老师不像老师,学生不像学生。 可眼下,吴重山却莫名拿出了老师的做派来,让秋泓不要再为难范槐。 真是奇怪,秋泓在心中暗道,严颢死得奇怪,吴重山来得奇怪,鹊山渡的知县也很奇怪,这里真是处处都相当奇怪。 正在他深觉奇怪的时候,范槐端上了一杯茶:“秋少傅,还是先润润嗓子吧。” 秋泓看着吴重山离开的背影,接过了茶,对李果儿道:“跟着师翁去瞧瞧,看到底能不能问出什么。” 可惜,结果自然是什么也没问出来。 吴重山看着衙门里的师爷逼问了一下午,这位曾咒秋泓不长命的范郎讲起话来颠三倒四,听得李果儿耳朵发疼。 如此折腾一天,毫无收获,两人悻悻而归,回到客栈等待明日回樊州的船。 但谁料,就在这晚,原本身体已经见好的秋泓又病了。 深夜,睡在外间的李果儿先是听到屋内辗转反侧,衣服摩擦被褥的声音,而后又听到了秋泓沉重的呼吸声。他赶忙起身进屋点灯,刚一掀开床帐,就见秋泓蜷着身子,手死死地抵着上腹,疼得面色惨白,浑身是汗。 “老爷!”李果儿惊呼道。 秋泓喘了两口气,艰难地半睁开了眼睛,向李果儿微微抬起了手,似乎是想要人扶他起来。 可还不等李果儿伸手,秋泓就先忍不住,伏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吐了起来。李果儿借着光一看,竟是满地的血。 “老爷,这,这怎么会突然呕了这么血?”李果儿手一滑,直接摔了烛灯,吓得是魂飞魄散。 秋泓疼得呼吸断断续续,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他还未来得及嘱咐李果儿几句,就彻底晕了过去,全然不记得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等他再次醒来,已是两天之后了,原本守在身侧的人也换成了舒夫人。 “娘?”秋泓张了张嘴,用气声叫道。 舒夫人抬起了一双红肿的眼睛,带着哭腔问道:“水儿,可好些了吗?” 秋泓身上发软,胃里仍痛得一阵急一阵缓,他歪在床头闭了闭双眼,攒出些力气答道:“好多了。” 舒夫人抹了抹眼泪,忍不住埋怨道:“我就说,在京梁多住些日子,等你把身子养好了再说,不然路上舟车劳顿,你哪里受得住?” 第200章 这时,李果儿端着药进了屋,一见秋泓醒了,他顿时松了口气,上前道:“老爷您真是要把小的吓死了,昨日还一直高烧不退,还好范知县请来了鹊山本地的名医,不然,小的真不知该怎么才好。” 秋泓阖着眼睛躺了半晌,心里只觉自己这病来得稀奇,明明到鹊山时已经好了大半,怎么会又一下子突发急症呢? “大夫怎么说?”他不由问道。 李果儿捧着药碗回答:“大夫说是舟车劳顿,着了风寒,要老爷您静卧休息十日,切忌不可再劳神了。” 秋泓没说话,默默应了声。 如此,本再行三天就能抵达樊州的秋家一行不得不在鹊山停了下来。吴重山来看过两次,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又嘱咐他不必担心严颢的案子,范槐已经全查清了,凶手是个流窜于两汉之间的天崇道护法,之前因与碧罗不和,从道中叛出,如今在鹊山此地行巫蛊之术,祸乱百姓,那严颢则是因不慎撞破了他的法事,所以才惨遭灭口的。至于笔记上的那行字,凶手说,那都是严老大人得了失心疯后,胡乱写下的。 人赃俱获,范槐飞快交了差,汉宜抚台也不再多问,这个可大可小的案子就算揭过去了。 而秋泓也真的没再操心,就好似他确确实实相信那一看便知是个二百五的范槐真的能在几天之内捉到真凶一般。 又过三日,为了故友而来鹊山的吴重山离开了,原本笼罩在鹊山之上的疑云似乎也渐渐随之消散。 直到十二天后,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秋泓眼前的祥和宁静。 “师兄!”刚一进屋,门还未关上,徐锦南就先叫出了声,他疾步来到秋泓面前,满脸忧心,“之前不都快好了吗?怎么一下子又病得这般重?” 秋泓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这人讲话低声些。 徐锦南面色微变,低下了头。他先是侧身令跟随自己来的那位进屋,而后阖上了门:“师兄,我已按照你的要求,在身边寻了个知根知底的大夫来。” 说完,他让道:“刘先生,您请。” 秋泓见人来了,也不多话,从榻上直起身,向大夫递去了自己的腕子。 “师兄,这位刘冰有刘先生是我父亲的相熟,医术高超,在溯陵一代也算小有名气。”徐锦南看了一眼秋泓枯瘦的手腕,目光一黯,“师兄你大可放心。” 这话说完,原本皱着眉沉默不语的刘冰有忽然提气“嘶”了一声。 “如何?”秋泓问道。 刘冰有看了看徐锦南,又看了看秋泓本人,面露疑色道:“秋先生这脉象瞧着……像是中了毒。” 第79章 明熹六年(四) 徐锦南大惊失色:“什么?” 秋泓看上去却很镇定,他默默放下了衣袖,问道:“什么毒?” “看样子,应当是少量且不致死的鸩毒,我这就为少傅开上两剂药,以便清除余毒。”刘冰有收起迎枕,说道。 听到这话,徐锦南慌了神:“师兄,之前你在信里说,鹊山渡这地方有鬼,难不成是已察觉到有人要给你下毒?” 秋泓按了按额头,回答:“不,我被下毒,大概是有人不想让我查到这地方到底有什么鬼。” 徐锦南神色变了又变,抓着秋泓的手,不说话了。 待等刘冰有出门抓药,他才重新开口道:“师兄,不论如何,你还是快些回来,如今外面不比朝中安全。” 秋泓笑了一下:“你盼着我回去,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你自己没人庇护,处处受人欺负?” 徐锦南脸一红:“这是哪里的话?我自然为了师兄好。” 秋泓叹了一声:“可我既然已经辞了官,哪有随随便便就起复的道理?陛下回了北都,裴相等人也官复原职,你们这些南廷臣子能在他们手底下谋个差事已属不易,我去了,又能做什么?” 徐锦南眼光闪烁了几下,轻声说道:“裴相年纪大了,不中用的。如今的‘北党’里有一大半都是先前追随悼、德先庙的臣子,其中少壮者……多是沈淮实的党羽。” 秋泓半倚在榻上,沉默不语。 “沈淮实身为帝师,深得陛下信任,只不过……”徐锦南稍稍一顿,“只不过,现在因寿国公叛国一案,不管是在朝中还是民间,清算贰臣的声浪越来越大,若是我们能借此机会,把沈淮实拉下马,或许,师兄你就有机会,重登庙堂。” 秋泓抬眼,看向徐锦南:“沈淮实是我挚友,北牧南下时,他在也儿哲哲身边含垢忍辱,为陛下、为南廷传递消息,而后身份暴露,差点丧命,我岂能暗害这等忠臣?” “可是……” “所以,若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拉他下马,只会自损八千。”秋泓接着道。 这时,刘冰有抓药回来了,他为秋泓奉上方子,说道:“少傅身子本就不好,鸩毒损伤元气,还得慢慢调养,切忌不可劳心劳力。” 秋泓谢过,问道:“之前先生您说我所服鸩毒不多,量不致死,那寻常大夫能否诊治得出来?” 刘冰有回答:“但凡是行医者,想必……都能看出一二。” “我知道了。”秋泓点头。 徐锦南不解:“师兄,你可是在怀疑……” 秋泓没有明说:“严颢死得蹊跷,明面上看着是和天崇道有关,背地里还不知是谁搞的鬼,好好一个前命官,死得不明不白,竟连朝廷都不报,也不知上面是谁在压着。我如今是白身,查不明白,还得以后徐徐图之才行。” 第201章 徐锦南一听便知秋泓的言外之意,他笑了笑,心中微松:“师兄说得是。” 秋泓看他:“你这回出京,打的是什么旗号?” “探亲,养病,”徐锦南遣退了刘冰有,在秋泓身边坐了下来,“陛下给了我三月的假,许我入夏后再回朝办事。” 秋泓懒懒散散地支着头,“嗯”了一声:“那正好,之前我还想着再多观望观望,如今鹊山出了严颢这档子事,我看也不必观望了,你改道回溯陵后,直接把我之前交代的事告诉青衣江上那位,让她北上,就说布日格降了,阿耶合罕部是无主的狗了,能不能吞得下去,看她自己,我可帮不上忙了。” 徐锦南一笑:“是。” “至于北边……”秋泓一顿,“等朝中安定了,再论其他。” 徐锦南心里清楚秋泓所说的“等朝中安定了”是什么意思,他凑近了秋泓,双眼目光灼灼:“师兄信我吗?” 秋泓挑眉看他:“我当然信你。” “既然师兄信我,那我就绝不会让师兄自损八千。”徐锦南一句一顿道。 秋泓注视他良久,最后说道:“东西在李果儿那里,一会儿出门,他会给你。” 这话像是个魔咒,于千里之外狠狠地罩在了沈淮实的头上。 很快,这位年刚过完就特简入了长缨处的新晋帝师,本朝次相,在二月初的某日,收到了起复后的第一封弹劾。 ——徐锦南门下翰林,辛卯科状元孟述上书揭举沈惇在洳州之战前为保沈家荣华富贵,向也儿哲哲自曝身份,斩断了与南廷的联系。 这封奏疏一出,和裴松吟亲信们一起叫嚣着要清算前寿国公李执的沈淮实党羽们鸦雀无声,就连沈惇的兄长沈恪都为此瞠目结舌。 他的弟弟何时做过这种事? 可孟述手上证据确凿,他不仅为明熹皇帝呈上了沈惇送往南廷的最后一封长信,还呈上了也儿哲哲与布日格之间联络商讨此事的数封密报。 没人有功夫探究孟述这么一个自登科后就一直在翰林院里修史写贺表的修撰到底是如何得到这些秘辛的,因为没过多久,已经是大昇降臣的天应王布日格就证实了这一点。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来当初所谓身份暴露,在也儿哲哲手下受尽凌辱的沈惇,根本不是什么忠烈之士,他之所以忽然断了与南廷的联络,不过是在观望洳州之战的成败,好以此为沈家谋个出路。 如此铁证如山,让原本如日中天的“沈党”瞬间人人自危。 ——谁知他们当中的谁,会突然被翻出那五年中首鼠两端的罪证? 一时间,自祝颛回了北都后被“裴”?“沈”两北党压得抬不起头的南廷少壮派们扬眉吐气,他们趁着这个当口,日日在中安门下伏阙,折腾得谁也不敢为沈惇说话,生怕殃及池鱼。紧接着,弹劾奏疏如水般送到祝颛的手上,让沈惇也体会了一把去年秋泓的处境,逼得他脱帽待罪,日日在家写罪己书。 至于祝颛,这个去年纵容“北党”弹劾秋泓,今年就得被迫纵容“南党”弹劾沈惇的草包皇帝终于慌了神,他先是想求徐锦南管管自己人,可却发现徐锦南半月前就溜之大吉了,而后又求裴松吟为沈惇申辩,可裴相一面泥菩萨过江,一面又早已厌烦年轻的沈惇时不时能骑在自己头上,哪里肯出手拉他一把? 如此,万人之上的皇帝终于如步无人之巅,成为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而这时,一向热爱和稀泥并准备告老还乡的王一焕在跑路前,恰到好处地上去出了个主意。 他说,陛下啊,您难道忘了,当年和沈次相秘密联络的人是谁?是秋少傅啊!秋少傅手里一定有沈次相公忠体国的证据,他又是沈次相故交,您把他请回来,沈次相不就有救了吗? 这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祝颛顿时恍然,对啊,朕把秋先生请回来不就好了吗? 于是,二月还没过,圣旨便送到了还在鹊山养病的秋泓手中,要他即刻北上复职。 以“北党”的人来看,秋泓接到圣旨,自然会当即启程。可谁料,早已谋算好了这一切的秋泓先是推脱病重,去不了北都,而后又是一通哭诉,说自己去年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不光无心政事,身体也不行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得死在碧玉江边了,陛下您还是另谋高明吧。 祝颛一听,吓了一跳,连夜派太医跟着中正司提督太监钱奴儿,去汉宜亲自请秋泓。 可是祝颛左等右等,直到三月中旬,才等来秋泓从鹊山启程的消息。而那时,沈惇已与李执一起,被打为叛贼了,丢入诏狱了。 这年四月初一,秋泓的车驾抵达了北都城外。祝颛迫不及待,本要亲自去接,被身边人按捺住后,这才退而求其次,把太子派出去了。 所谓太子,就是他唯一的儿子,那个被生在了福香观里的祝微。 祝微今年不过九岁,还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他顶着被刮得油亮亮的脑袋和一个冲天鬏,安安静静地站在城门下,眼中却掩不住期盼和欣喜。在远远地望见了秋泓后,这小孩子没忍住,撒开腿就向前跑了过去。 “哎哟,太子殿下!”守着他的大伴太监惊呼了一声。 秋泓才刚刚走下马车,还没站稳,就先被祝微扑了满怀,他赶忙行礼:“殿下小心摔着了。” 祝微拉着秋泓的手,仰起脸看他:“先生,微儿好想你。” 第202章 秋泓规规矩矩地回答:“臣也念着殿下。” “真的吗?”祝微抓着秋泓不撒手,“那秋先生可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秋泓笑了一下,从袖笼中摸出了一部书来:“臣当然记得,因此特地为殿下带来了一件礼物。” 祝微一见那书上的几个大字,脑袋就犯晕,他后退了一步,小声说:“大伴帮我收着吧。” 可一旁伺候的太监却愣愣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劳烦公公你……”秋泓抬起头,正要说几句客套话,谁知在看到这人后,话竟一下子卡住了。 “秋先生?”祝微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了秋泓。 站在秋泓对面的,是新被派去东宫伺候的太监王吉,据说这人生得丑陋,左脸上有一片火烧留下的瘢痕,因此始终以面具遮挡。整张脸,只留下了小半张嘴在外面,勉强能叫人看出样貌来。 这类身体有缺陷的太监是无法在御前伺候的,但不知怎地,之前为太子选大伴时,祝微一眼就瞧中了这个原本在神宫局里做洒扫的小太监,他在宁皇后面前又哭又闹,一定要王吉跟在身边。 既然太子喜欢,祝颛和宁采荷也没什么意见,一来二去,王吉倒成了钱奴儿的徒弟。 眼下钱奴儿见秋泓和王吉一起愣住了,当即上前就是一脚,踹在了王吉的膝盖窝里:“怎么当差呢?” 王吉一下子跪倒在地,双手接过了秋泓递来的书:“奴婢有罪。” 祝微皱了皱眉,他转过头,晃了晃秋泓的衣袖:“先生与我乘一辆车吧。” 秋泓听到这话,方才缓过神来,他急忙拱手道:“臣不敢。” “可是当初南下去京梁时,先生一直抱着我,与我乘一辆车。”祝微撒娇道,“先生,爹爹叫我来接你,我就一定要目不转睛地看着你,进了太宁城才行。” 秋泓还欲回绝,钱奴儿却在一旁劝道:“太子今年就要出阁念书了,陛下之前早有旨意,令秋先生您与沈先生一起,做太子讲官。老师与学生共乘一辆车,没什么不妥的,陛下不会怪罪。” 说完,钱奴儿自作主张地对秋家随从们道:“你们先进城,去收拾好宅邸,秋先生要先入宫觐见陛下。” 秋泓回头看了一眼那不知为何忽然变得又呆又愣的李果儿,轻轻点了一下头:“我随殿下入宫,你们且听钱提督的安排。” 于是,不过是刚刚入京,仍尚未官复原职的秋泓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下,坐上了太子的车驾。 上车前,祝微回过身,看了一眼远处那伫立在骄阳烈日下的揽镜山。他知道,就在九年前的今日,秋泓第一次见到了自己。 明熹六年四月底,秋泓起复,一应俸禄爵位照旧。又过一月,祝颛便火急火燎地特简秋泓入长缨处办事,并明里暗里想请他帮忙把沈惇拉出诏狱。 可不知怎地,在鹊山就已“融会贯通”了圣意的秋泓忽然又装傻充愣起来,并且,随着他的出仕,有了主心骨的“南党”愈演愈烈,逐渐把清算的大火烧到了裴松吟的头上。 这年六月,徐锦南心满意足地回朝复职,并在两汉会馆中,再次见到了秋泓。 “事情都办妥了吗?”秋泓站在小院中,边摆弄花草,边问道。 他的身体看上去已比在鹊山时好了不少,如今吴重山不在朝,两汉会馆就成了“南党”的地盘,秋泓做主修了院楼,又把先帝当初赐给吴重山的御笔挂在了门匾上,并供来往的汉宜学生驻足。 徐锦南里里外外看了一圈,最后走到秋泓身边笑道:“前些日听说师兄你准备主持修缮贡院,要陛下从内帑里拨些钱出来,现在如何了,陛下应允了没有?” “沈淮实一日在大牢里待着,陛下就得一日给我三分薄面。”秋泓放下了浇水壶,“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得想办法把北廷跳得最高的那几位拉下去。” 徐锦南一挑眉梢:“前些日谢谦还来信说,要让我给师兄你吹吹风,想办法把沈次相放出来。” “谢谦?”秋泓眼尾一动,“沈淮实兄长的妻家外甥?这关系绕得可够远的。” 徐锦南一笑:“现在沈家黔驴技穷,明白求谁都不如求师兄你管用。那些‘北党’的大小官员一个二个生怕自己被查旧账,哪里敢为沈淮实说话呢?” 秋泓不冷不热道:“你也不要过分张扬,万一被那些人知道,咱们手里只有沈淮实的罪证,没有他们的,那可要出大乱子了。” 徐锦南贴近了秋泓:“师兄放心,我心里有数,只是不知……师兄准备怎么惩治他们?” “惩治?”秋泓抬了抬嘴角,“溯渊你记好了,咱们不是要惩治他们,而是要拿捏他们。” 徐锦南还没品味出“拿捏”这种手段该如何使用,就听秋泓继续道:“既然‘北党’人人自危,那咱们就给他们出一个能够让这些人高枕无忧,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的法子。只是,这法子如何实施,得掌握在咱们的手里。” 如今的徐锦南并不知道,秋泓口中的法子,就是被后世人誉为一条拴在明熹、天极两朝官员脖颈上“锁链”的“功绩簿”,这是一个看似宽容,实则严苛的朝廷内法。 所谓“功绩簿”,就是容许北廷“贰臣”们将功折罪,不论过去是给狼王牵过马,还是给也儿哲哲暖过床,只要以后能干出功绩,那以前的罪责都既往不咎。 第203章 只是这功绩如何定呢?自然就由提出“功绩簿”的人来定。 秋泓先是上疏,说要改如今的十年京察为一年,恢复祖宗成法,瞬间朝野哗然,一众整日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叫苦不迭,惹得祝颛也耳根不得清净。但随即,秋泓便“通情达理”,又上疏说,既然一年不行,那就三年好了,三年考满,清查功绩,折罪抵过。 已被两党相争闹得头昏脑涨的祝颛当即称赞他的秋先生深明大义,并在“南党”的哄抬下,稀里糊涂地批了秋泓的奏疏,自以为用此法就能救出沈惇。 可谁料,六月过完,“功绩簿”的“实施细则”秋泓都交上去了,沈惇出诏狱这事还是无影无踪。 终于,沈恪坐不住了,这年七月初,他撺掇沈惇的亲信,兵科给事中王泽,弹劾燕宁总兵陆渐春贪污军饷、贿赂朝官、擅作威褔、德不配位,企图以此,要挟秋泓。 第80章 明熹六年(五) 天色将晚时,一锦衣夜行者身骑快马,赶在城门落锁前,疾驰入京。 这日深夜,有人敲响了秋府后院的角门。李果儿似乎已在那里等候许久了,不多时,便把那戴着兜帽,披风下着罩袍披甲的年轻将军请进了府中。 “凤岐!”刚一走进书房,陆渐春就急声叫道。 秋泓还没歇下,但已换上了家居常服倚在躺椅上,在听到陆渐春的这声急呼后,他笑着直起身:“被火烧屁股了?” 眼下正是盛夏,陆渐春奔波一路,热得两颊挂着两坨潮红:“怎么办?冯总督要革我的职,清查今年上半年的军费。” 秋泓诧异:“你难不成真的贪污军饷了?” “那自然没有。”陆渐春叫道。 秋泓一笑:“没有你急什么?过来喝杯茶。” 说完,他拉过陆渐春在茶台边坐下,又为他端了两碟点心:“尝尝,这是我们汉宜特产。” 陆渐春坐着不动:“凤岐,若是我被革了职,势必会牵连驻守在同州的王老将军,牵连到王老将军,就会给朝中‘北党’反攻倒算的机会。当初北牧人杀来,冯桂英投降倒戈,滴血不流,把我爹我大哥推出去祭天。现在陛下回来了,他们那帮卖国求荣、背信弃义的贰臣居然还敢参我,真是狼心狗肺!” 秋泓静静地听着他骂,等他骂完了,才叹气开口道:“问潮,我知你心里憋屈,可眼下我刚在朝中站稳脚,弹压‘北党’一事得徐徐图之。这次你受了委屈也怪我,没想到他们会在你身上下手。不过别担心,陛下已允了我调唐中泽回朝,下个月,等他卸了两江和阡南的总督一职,我才好整治冯桂英,把唐公推上去。” 陆渐春不说话了。 秋泓看着他笑了笑:“问潮,潞州一别,你我已有一年多未曾见面了,现在你偷偷回京,难道就只为这一件吗?” 陆渐春眼光闪烁了一下,盯着摆在他面前的那两碟点心抿起了嘴。 入夜后,院中来往的仆妇渐少,嘈杂的声音褪去,只有后院小池塘上,偶尔会传来几声蝉鸣。 秋泓绕到陆渐春身后,为他解开了肩上挂的披风,又要半跪在他身前,替他去解锁子甲。 陆渐春耳根一热,匆忙站起身:“不,不必了。” 秋泓看他:“冰鉴都紧着孩子们用了,我屋里热,你裹得这么严实,待久了要中暑的。” 说完,秋泓站起身,向门口走去:“我叫李果儿打点水来。” “凤岐,”陆渐春忽地一下上前,从后面拉住了秋泓,“去年的事,我没能帮你,是我的错。” 秋泓被陆渐春那舞刀弄枪的手拽得小臂生疼,但他却笑了一下,说道:“你远在广宁,如何帮得了我?况且,北廷尚在,他们对付我,这是必经的事,你不用自责。” 陆渐春掌心收紧,抓着秋泓不肯松手:“凤岐,这次……你是不是要为我放了沈淮实?” 秋泓失笑:“沈淮实迟早都得放,我一直吊着‘北党’,是为了多在陛下那里讨些好来。他到底是皇上的老师,又是我故友,于情于理我都不能放他在诏狱里自生自灭。” “可是……” “可是什么?”秋泓揶揄道,“陆帅吃醋了?” 自祝颛带领群臣还于旧都后,陆渐春与王竹潇一道,驱逐鞑虏出京畿千余里,先俘布日格,后杀也古达,并在北牧献降后,获封了御帝亲赐的“讨虏大将军”名号。 这本该是风头两无的时刻,可谁知就在陆渐春年前回京述职时,在宫道上遇见了次相沈惇,被沈惇身边的谢谦逼着给他叩头行礼。 按身份,陆渐春是武勋,沈惇是文臣,按品级,两人都是正二品,就算是拜,也得互拜,哪里就轮到陆渐春下跪叩头了? 可本朝风气如此,陆渐春就算是不想拜,众人之前也得拜。而他拜下去后,嘴上不积德的沈惇还非得提上一句:陆帅在秋凤岐面前也是如此恭恭敬敬吗? 当时秋泓还未回京,此时听到陆渐春提起,不由新奇,他问道:“你是怎么回的?” 陆渐春看着秋泓,绷着脸,答道:“我说,秋先生从不逼人下拜。” 秋泓扬起眉梢,捡了块帕子丢给陆渐春:“擦擦你脸上的汗。” 陆渐春接过帕子,跟在秋泓身后回了内厢:“凤岐,你真要把那沈淮实放出来吗?他与裴相同为‘北党’,在朝堂上闹得不可开交,连带着边关也跟着乌烟瘴气。去年年底,为了制衡沈淮实,张闽致仕之前,专门托裴相把他门下的武将秦惟送去燕宁做守备,而后又挤走卢秀,放到了我的手底下当副总兵。这个秦惟,与冯桂英穿一条裤子,北塞还未安定,就打上了饷银的主意。凤岐,你难道要由着他们党争狗斗吗?” 第204章 秋泓重新坐在了躺椅上,神色淡淡:“有些事情,不能操之过急。如果我任由‘北党’内斗,把沈淮实彻底挤出朝廷,将来我就得自己对上裴相。问潮,你可知裴相是我的什么人吗?” 裴松吟是秋泓正经八百拜过的老师,国朝一百多年,朝堂上就从未出过欺师灭祖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因邬家一案,秋泓早已落下了卸磨杀驴、卖妻求荣的恶名,若再添一个欺师灭祖之罪,就算是天帝爷来帮他起复,他也得被清流们弹劾至死。 不过,沈惇就不一样了。 沈惇与裴松吟非亲非故,放他去和裴松吟争个你死我活,秋泓岂不坐享其成? “可是……”陆渐春犹豫了,“沈淮实不比其他‘北党’,他在也儿哲哲身边做过事的,那些罪证……” “那些罪证,都是布日格派人亲手递给我的。”秋泓轻轻一笑,“这位失了势的少狼王,在洳州之战大败后,被叔叔脱古思和夫人也儿哲哲联手抛弃,他就快要在草原上活不下去了,若是不依靠大昇朝廷,这人就算是有天底下最硬的骨头,也得被根根打折了去。但之前的北都,不论是曾跪在他脚下的裴师相,还是与他夫人交好的沈淮实,没有一个能帮得了他。走到这步田地,他能怎么办呢?只能不计前嫌,企图在我这里寻得一丝旧情。” 陆渐春一阵头皮发麻。 他只料到沈惇下狱一事与秋泓起复有关,却没料到这竟是布日格在背后暗中发力。 秋泓,果真一如既往地,喜欢与虎谋皮。 “那接下来呢?”陆渐春不得不继续问道,“你要放沈淮实出来,难道就不怕布日格会反咬你一口吗?” 秋泓目光如炬:“死了的人如何反咬一口?手握可图哈兰部的也儿哲哲和继承了阿斯汗国的脱古思才是我大昇该议和的对象。” 陆渐春一震,他张了张嘴,却最终垂首而立,不说话了。 秋泓看着面前的年轻将军,替他拨了拨耳边被汗打湿的碎发:“今夜在我府上歇下,明日趁着人少时快些出城。不必再担忧被弹劾一事,我会处理。你只需在广宁为陛下守好江山,其余的不用操心,北都有我呢。” 陆渐春闷闷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他起行北上。也正是这天,在明熹皇帝面前始终绝口不提沈淮实的秋泓忽然称,自己要去诏狱里看看他的故友。 酷暑时节,四处都热得人心浮动,诏狱里倒是清凉,刚一踏入其中,就有一股阴森森的风穿堂而过。 其实沈惇在这里的日子不差,起码比已经幽闭了整整一年的前寿国公李执强。虽说李岫如不会亏待着他亲爹,但和皇帝一日要过问三次的老师比,那还是逊色一些。 “之前陛下听说他的沈先生在这里受苦,特地叫我把宫里用的冰鉴抬来解暑,”李岫如扶着刀,凉凉一笑,“秋凤岐,你和他都做过陛下的老师,若论功劳,肯定你的更大,怎么现在,陛下的心里只装着沈淮实一人呢?” 秋泓站在门前,等待小旗上前开锁,他不冷不热地说:“你我都是天子近臣,争这义气有什么意思?” 李岫如勾起了嘴角,他走到秋泓身后,弯腰嗅了嗅他的颈窝:“你身上一股广宁卫的味道。” 秋泓一皱眉,就想躲,谁知却被李岫如一把抓住腰,拉进了怀里:“秋凤岐,你说,如果沈淮实恨你,该如何是好?” “松手。”秋泓挣扎了几下,李岫如的手臂却越箍越紧。 就在这时,“当啷”一声,门开了,秋泓顿时紧张了起来。 “凤岐?”下一刻,沈惇的声音从监室内传来。 秋泓倏地转过身,心里掠过了千万种解释,但就在门开的这一瞬间,李岫如已抽身离去,只剩他一人站在门口,脸上惊疑未定。 “凤岐,你怎么来了?”沈惇微微吃惊。 秋泓用余光瞥了一眼李岫如离去的背影,轻舒一口气,说道:“淮实,我来看看你。” 说完,他对守门的小旗刘方道:“外面候着吧。” 沈惇在这地方已经住了三月之久,人也变得瘦削了不少,鬓边的发丝间都染上了几缕白霜。 看到他这副模样,秋泓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淮实,你老了。” 一别数年,沈惇已逾不惑,秋泓才初及而立,确实是世殊事异,道不相同了。 沈惇看着秋泓的模样,也苦笑了一下,答道:“你看着倒是和当年一样。” 秋泓垂下双目,来到了沈惇身侧:“沈公除了这句话,就没有其他的什么,想对我说了?” 沈惇枯坐不动:“时至今日,我与你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是何意?”秋泓微微蹙眉,“难道沈公觉得,是我害的你吗?你敢说,你从未背叛过我们的陛下吗?” 沈惇抬头,就见秋泓注视着自己的那双凤眼中轻含水光,不知是在委屈,还是在埋怨。 “怎的,凤岐你难道要说,那孟述不是你指使的,害我沦落到今天的,不是你们‘南党’同谋?”沈惇气道。 秋泓面色泛红:“沈公一口一个‘南党’,当日‘北党’害我名声扫地时,我可曾怪过你?因为我知沈公与那些只为自己博名的官蠹们不同,也知沈公有心帮我却无力。怎么你我多年分别,今日再见,你竟就这样口口声声污蔑我,说是我害的你?要知道,沈公下狱时,我在鹊山病得起不来身,哪有精神去害你?” 第205章 话讲到这,秋泓身形一晃,几乎难以站住。 沈惇狠心咬了咬牙:“不是你又是谁?徐锦南是你的好师弟,孟述是徐锦南的好学生,你们‘南党’是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 秋泓听到这话,仿佛也气了起来,他一点头:“好,既然沈公这样看我,那我就证明给沈公看!” 说完,他转身就要走。可还未走到门边,秋泓忽又撑住门框,不动了。 沈惇心底一紧,上前就要扶他:“凤岐……” “你还在意我作甚?我在外面为你奔走,你却说这等风凉话叫人伤心,”秋泓甩开了他的手,“既如此,那沈公就在诏狱里待着好了,我也不必操那闲心……” “凤岐!”沈惇终于彻底投降缴械了,他拉过秋泓,手攀上了那较几年前清减了不少的腰,“我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 这日出诏狱时已是傍晚了,秋泓神色恹恹地回了宅邸,沐浴完后强打起精神回了两封信,就要歇下。可正在这时,李果儿送来了一纸贴着红标的长封。 秋泓刚要松下的神经一绷,起身问道:“哪里来的?” 李果儿回答:“城外,皇庄。” “皇庄这个时候送信来做什么?”秋泓心中一空,飞快拆了标,扫视了两行,表情就是一变,“布日格来了。” 李果儿也睁大了眼睛:“老爷,布日格怎会在这个时候来京城?” 能揣测的太多,秋泓不是坐着干着急的人,他稍一捋思绪,当即起身道:“趁着城门还没落锁,我要出去一趟。” 秋泓要走,李果儿自然拦不住。他只能由着自家老爷骑上马,踩着暮鼓的声音,赶在元和门下闩前,一路疾驰去了皇庄。 几场大战之后,皇庄早已不比长靖帝还在时繁华热闹,晚上掌灯之后还是一片黑沉沉。秋泓牵着马,顺着红标信上的地址,在一间不起眼的客栈中,找到了正在自酌自饮的布日格。 “你的眼线果真灵敏,我刚一到北都,你竟就察觉了。不过,你胆子也太大了些,居然敢形单影只地来这里。”坐在窗下的男人哼笑一声,侧目看向了秋泓。 如今的少狼王哪里还有当年的风采?他在龙骑峡中被李峭如重伤,又在雪地里躺了三天,身子骨早就不中用了,此时勉强还剩一副躯壳,支撑着萎靡不振的精神。 秋泓看着他塌陷的脊背和蜷缩不展的左臂以及左腿,眉心轻轻一跳:“降臣不递奏表就入京,视为谋逆。” “谋逆?”布日格如一座人偶般艰难地转过了头,他勾唇一笑,“秋凤岐,我是来给你送贺礼的。” 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盒子,丢到了秋泓的手上。 秋泓还未打开盒子,就先闻到了股淡淡的血腥气,他迟疑道:“这是什么?” 布日格扬起了下巴:“碧罗的眼睛。” 秋泓手一抖。 “明日,我的亲卫阿儿哲就会将赶赴北塞企图吞下阿耶合罕部的天崇道孽徒送往北都,献给你们的皇帝陛下,到那时,我希望你能替我,除掉我身边那个吃里扒外的女人。”布日格笑着说。 秋泓安安静静地捧着木盒,一言不发。 布日格笑容一僵,觉出了几分不对,他想要起身,可从头到脚只有一只右手能勉强转动,作为一个废人,此时,布日格只能拔高声音,怒而质问:“我已为你做了那么多,难道你要毁约不成?” 秋泓缓缓抬起了双眼:“布日格台吉,我们何时有过约定?” 布日格瞳孔一缩,正想要说些什么,可就在此刻,他只觉一股血气涌上颅顶,前心后背骤然一疼。 “秋部堂,”这时,一道女声在门外响起,“看来,你已经收到我的信了。” 第81章 今时往日 在布日格的印象里,也儿哲哲是个美丽的女人,起码在见第一面时,他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相遇在察哈尔台外的草场,当时可图哈兰刚刚归顺了阿耶合罕部,成为布日格父亲手下的第一勇士。而也儿哲哲,一位知名草原哈敦,就这样骑着骏马闯进了布日格的眼中。 那年两人不过十三岁,布日格还没被自己的叔叔脱古思拔出一身反骨,也儿哲哲也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少女。于是,良鞍配好马,宝剑赠英雄,可图哈兰的公主就这样成为了阿耶合罕部的王妃。 当布日格倒在北都城外皇庄中某间不起眼的客栈里时,倒映在他眼中的,便是也儿哲哲美艳又冷酷的面容。 他挣扎着爬向自己的妻子,企图握住她垂在身下的飘带和玉佩,可紧接着,后背一疼,是秋泓拔刀捅穿了他的后心。 鲜血横流,粘稠的液体渗入地板木缝,漫到了布日格的脸边,他张大了嘴,睁大了眼,想要再看一看这两个无情的人。但很快,少狼王的世界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真是可笑。”当血腥味渐渐散开时,已经重生十八年的布日格轻哼了一声,他勾起嘴角,猛地往内一送匕首,“秋公拂,你说,是不是很可笑?” 秋泓的嘴唇抖了抖,身子不住向下滑去。 布日格心满意足地亲了亲他的鬓角,一把抽出了那已刺入这人胸腹的匕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倒在了自己的脚下。 “刚刚姓沈的泡了什么茶?”布日格掂着匕首,走到了茶台边,“黑茶?一股发了霉的味道。” 说完,他回头看向那试图挣扎着起身,去拉门把手的秋泓。 第206章 “你喜欢黑茶吗?”布日格亲切地问道。 咕咚!秋泓没能抓住把手,自己倒是一头栽在了地上,在梨花木的门上留下了一个血掌印。 布日格端着茶盏,坐在了软椅上,饶有兴趣地看着秋泓捂着伤口,蜷缩成一团,却仍不肯放弃,想要拖着身下的血泊,逃出这间小小的茶舍。 “稷侯剑在哪里?”布日格抿了一口茶,问道。 秋泓倚在门上,痛得意识阵阵模糊,可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他却释怀地笑了:“稷侯剑……你不是,已经去过,去过我的墓室了吗?” 布日格神色一定,目光渐渐冷了下去。 “林子里的脚印,是你的,对吗?”秋泓抬起头,望向布日格,“你,你失望吗?找了十八年的东西,至今,却依旧石沉大海……” “闭嘴!”布日格狠狠打断了秋泓的话,“如果你肯告诉我,稷侯剑在哪里,我或许能大发慈悲,饶你一命。” 秋泓轻喘了几口气,低头看了看仍不断从自己指缝间涌出的鲜血,声音愈发低弱:“你为何觉得,我会知道,稷侯剑在哪里?” 布日格的眼神暗了下去,他冷冷地注视着秋泓越来越苍白的脸色:“随你陪葬的稷侯剑是假的,墓室是空的,你把稷侯剑留给了你的子孙后代。” 秋泓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眼皮渐渐向下沉去。 “秋公拂!”布日格站起身,大步走到秋泓面前,一把揪起已濒临昏厥的人,“如果你不告诉我,稷侯剑到底在哪里,我就先杀了你,然后再杀了秋绪、陆渐春、李岫如和沈惇!” 秋泓的眼神已逐渐涣散开来,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是要开口说话,可就在布日格凑近去听的那一刻,他猛地呛出了一口血,随后身子一软,彻底昏死过去了。 “秋公拂!”被鲜血浇了满头的布日格怒吼道。 此时此刻,陆渐春正坐在审讯室中,注视着对面那看上去还算镇定自若的沈惇。 “前天,落网的在逃嫌犯许海供出,樊州博物馆馆长李树勤曾与你一起,参与过王盛组织的盗墓走私犯罪,作为人证,许海向我们提供了日期、地点,以及你们金钱交易的数额和明细。”陆渐春沉声道,“王盛虽然已经死了,但我们还是从他的店里、他的住宅中,发现了不少相关信息。” 说完,陆渐春示意赵小立把东西拿给沈惇去看。 沈惇看完,面色如常。 “在我们发现王盛有问题后,顺着他的银行账户流水,查到了一笔两个月前的线上转账。”陆渐春一顿,“他很谨慎,基本都是现金交易,只有这一笔是线上转账,可正是这一笔,不仅对上了许海所说的你们之间的会面日期,还正好对上了我们手中的两个案子。” 沈惇不动声色:“哪两个案子?” 陆渐春看着他,回答:“樊州博物馆失窃案,以及,梁州文野村盗墓案。” 沈惇一偏头:“听说过。” “仅仅只是听说过?”陆渐春反问,“昨日,队里请来的文物专家对樊州博物馆中收藏的秋泓会试朱卷进行了初步鉴定,并认定该卷是新初的仿制品,作为樊州博物馆的馆长,李树勤难道从未发现过吗?” “秋泓的会试朱卷是樊州博物馆第一任老馆长专程从一位古董商人手中买来的,新初与昇末时间接近,偶有误判,也很正常。”沈惇大言不惭道。 陆渐春眯了眯眼睛,他知道,沈惇料定了自己在这种场合,不会点明这其中最大的一个破绽,那就是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秋泓会试朱卷到底去了哪儿。 果真,沈惇就见陆渐春一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那我们就先不论卷子真假,你告诉我,为什么王盛账上的这笔钱,会七拐八绕地落在那个最终决定无偿归还会试朱卷的收藏家手中?” 沈惇平静地回答:“我不清楚,或许是他想要脱手,结果却遇到了有良知的买家,也或许是买家本身就认识李树勤。抱歉,我只是樊州博物馆的顾问,对这种涉及管理的问题,我并不清楚。不过,陆警官,说到底,这张丢失的会试朱卷最后还是回到了博物馆里,中间到底转了几手,又是被谁偷出去的,似乎也不那么重要。” 陆渐春凝视他良久,没有说话。 “那梁州文野村盗墓案呢?”这时,赵小立接道,“王盛花重金,雇佣了五名曾因盗墓获刑的前科犯,于文野村一代流窜了一个多月,其中的领头人许海,三天前在少衡名胜古迹里纵火偷盗,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如果许海说有关系,请你们拿出证据,如果你们认为文野村盗墓案是我指使的,那就请找到能证实我参与了这场盗墓的赃物。”沈惇看了一眼手表,“根据嫌疑人口供批捕调查的当事人,最多在警局内滞留二十四小时,而我清清白白,所以二十四小时之后,你们一定会放了我。” “清清白白?”陆渐春扯了下嘴角。 沈惇扬眉:“不是吗?你们现在所有的假设,都建立在那个名叫许海的人的口供上,可我不认识什么许海,也没有做过这些事,我可以配合调查,但我不能容许你们污蔑。”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们是不会带你来到这里的。现在李树勤就在隔壁接受审讯,等他亲口供出了你,你难道还能像现在这样嘴硬吗?”赵小立有些生气。 沈惇笑了一下:“确凿的证据?就凭嫌疑人的口供和这个跟我没有丝毫关联的银行账户吗?” 第207章 “不,不止,”陆渐春眉梢微抬,他从手下压着的文件中抽出了一页纸,“这才是确凿的证据。” 当视线与纸上拓印的衔尾龙纹相对时,沈惇表情蓦地一变。 是秋泓,秋泓在来去见他前,就把这东西交到了陆渐春的手上。 终于,方才一直处于下风的陆警官终于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沈惇神色间转瞬而逝的惊慌与紧张,他悠悠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沈先生,现在,再没有人能替你掩盖罪证了。” 今时确实不同往日了,当秋泓从漫长的昏迷中醒来,看到布日格的那张脸时,他意识到,此刻,怕是没有谁能帮得了自己。 “醒了?”这个明显带有异域特征的面孔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他揭开秋泓的衣服看了看,“啧”了一声,“你身体实在是太弱了,早知道,我就不伤你伤得这么深了,免得要了你的命。” 秋泓阖上眼睛,轻轻吐出一口气,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呼吸间仍有股挥之不散的铁锈味。 “拜你所赐,我成了通缉犯,不得不滞留在这里,哪也不去不了。”布日格叹了一声,颇有些怜惜地摸了摸秋泓惨白的脸颊,“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找到稷侯剑,送我回到五百年前。” 秋泓不说话。 当然,并非是他不想说,而是身上的伤让他痛得说不出。 这道刺入秋泓前胸腹的伤不知是捅到了哪里,让他的喉头始终堵着一口吐不出又咽不下的血腥气,嗓子也干得发疼,浑身时不时冷到打抖。 可布日格是铁了心要让这个重伤濒死的人帮自己找到稷侯剑,他既不让秋泓好好活着,也不让秋泓这么死了。 比如现在,秋泓就侧躺在一张不算柔软的床上,小臂间还扎着一只留置针。 “该,该换药了。”这时,一个身穿护士服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 秋泓睁开眼,看到了她胸前挂牌上的地址:长水河卫生院。 关阳长水河……布日格想干什么? 女孩明显一副受人胁迫的样子,她放下托盘,用靠枕垫高了秋泓的身子,然后含着泪,解开了他胸前的衣服。 “你要去那座方士墓。”秋泓用气声说道。 布日格一挑眉梢,抱着胳膊笑了起来:“我记得你眼神不好,怎么这会儿倒是耳聪目明起来了?这里是关阳县长水河卫生院,离吴家园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 秋泓神色未变:“吴家园……稷侯剑怎么可能在吴家园?” 布日格坐在床边,玩弄起了秋泓冰凉纤细的手指来:“李岫如在我身边时,吃里扒外,给你递消息,勾着你去了吴家园,我真的很好奇,哪里到底有什么。秋公拂,你得带我去瞧瞧才是。” 换药的小护士技术一般,几番操作下,秋泓疼得直冒冷汗,但嘴上仍强撑着回应道:“吴家园中只有一座孤坟,里面,里面什么都没有。” “里面到底有还是没有,等去了就知道了。”布日格松开了秋泓的手,动作颇为轻柔地为他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珠,“你伤成这个样子,就别想着跑了,这里全是我的人,如果你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使诈,站在那里望风的兄弟就会打断你的一条腿。” 秋泓抬眼看向门口,在卫生院老旧斑驳的白墙底下站着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这人也曾出现在菲尔达展厅中,他是“呼日特”先生的贴身保镖。 “等你退烧了,我们就启程,在这地方待久了也不安全。”布日格轻轻地捋了捋秋泓散在枕上的长发,“如果你能帮我找到稷侯剑,等我回到五百年前了,没准会大发慈悲,留你性命,让你陪在我身边好好伺候。不过,陆渐春、沈淮实那几位就不好说了,你要是愿意好好求求我,我或许……可以留他们个全尸。” 秋泓抿着嘴,不答这话。 终于,药换完了,可怜的小护士觑了一眼布日格,怯生生地说道:“他的伤很严重,内出血一直断断续续地止不住,抗生素勉强能压下腹腔的炎症,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布日格冷声问道,“他会死吗?” 小护士眼中似有泪光,回答:“如果继续这么下去,他肯定会死的。” “胡说,”布日格弯下腰,打量着秋泓瓷白的面孔,“我当初被李峭如一刀斩断了脊梁骨,在雪地里躺了三天都没死,他怎么会死?” 小护士抽噎了一声,还想再说什么。 “没关系的,”可就在这时,秋泓开口了,他睁开双眼,和声说道,“我现在还好,不会死的,如果你能给我些止痛药,就更好了。” 小护士噙着泪,点了点头。 布日格扫了一眼小护士离开时那不停发抖的背影,随口说道:“等我们走了,就把这里的人都杀了,反正要不了多久,新的世界也会覆盖现在的世界,五百年后的今天会不会有这个人还不好说呢。” “不行!”秋泓一下子抓住了布日格,他颤巍巍地支起上身,说道,“如果你想让我帮你,就不许杀任何人。” “不许杀任何人?”布日格笑了,他弯下腰,掐着秋泓的下巴左右打量起这人来,“秋相心狠手辣,为了往上爬,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居然也能说出这等仁义的话,叫我听了,真是觉得可笑。” 秋泓毫不畏惧地迎上了布日格的双眼:“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 第208章 啪!布日格一掌落在了秋泓的脸上。 眼下已经是深夜了,长水河卫生院中只有一位值班护士和一位值班医生。值班医生为秋泓简单缝合包扎好了伤口后,因他几次三番劝说布日格最好带人去市里的大医院治伤,而被布日格手下的保镖堵住了嘴,塞进了储物间内。 至于那位小护士,则在试图打电话报警时被布日格捉住,随后,她不得不看着秋泓受尽折磨,自己再上前为他重新处理伤口。 等秋泓的高烧在药物作用下退去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关阳县离少衡不远,站在此地,仍旧可以越过群山望见那座被云雾缭绕缠绕着的少衡主峰。 秋泓被布日格塞上车时,正见一轮圆日,从山巅那头升起。日光璀璨,将那主峰壁上的剑状飞来石映得熠熠生辉。 “今天大概要放晴了。”布日格拉上车门,望向了捂着伤口,靠在一旁的秋泓,“你看起来也好多了。” 他看起来确实好多了,如果忽略掉那张因失血而过分苍白的面容,秋泓看起来确实比昨晚奄奄一息的模样强了不少。毕竟,现代止痛剂的功效和古代麻药没什么区别,只要不疼了,精神总归会好起来。 他裹着布日格的大衣,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和身后,胸腹前隐隐透着血渍,脸颊上还带着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抱歉,是我下手重了。”布日格想要去碰一碰秋泓的下颌,却被秋泓一偏头,躲了过去。 “放心,很快就不会疼了。”布日格满意地笑了一下,“只是不知,长靖三十三年的秋公拂,愿不愿意做阿耶合罕部台吉的哈敦。” 第82章 自投罗网 说实话,这世上愿意做布日格哈敦的人屈指可数,甚至包括也儿哲哲本人,也曾明言自己后悔嫁给了他。 据说此人在房事上残暴不仁,凡是送上他床榻的男子女子,势必要折磨得形神俱损,才肯罢休。若非如此,豪放的草原女人也儿哲哲又怎会如此青睐翰林院里那帮读书知礼的中原男子呢? 秋泓靠在车窗上,忽然想起当年布日格死后,也儿哲哲看着死不瞑目的少狼王说的那句话: “苍穹都不会收下他的灵魂。” “苍穹都不会收下你的灵魂。”秋泓兀自重复了一遍。 布日格耳根一动:“你说什么?” 秋泓捂着伤口,往车座里缩了缩:“天应王夫人说,苍穹都不会收下你的灵魂,莫英神女也会唾弃你的肮脏。” 布日格的神色在某一瞬变得极其难看,但很快,他笑出了声:“她说得对,因为我的灵魂终有一日要回到过去,改变历史。” 说完,他沉声命令道:“上路,去吴家园。” 从长水河卫生院到那座藏在大山深处的“相国坟”只有不到一个小时的车程,秋泓失血过多,一天之间除了昨晚的几杯茶外水米未进,此时车还没走出两公里,他便晕车反胃,压下的高烧再起了。 布日格从医药箱中翻出了支葡萄糖,给快被他折磨得背过气的人扎了一针,又纡尊降贵地为秋泓重新包扎了一下伤口。可等车开到吴家园外时,秋泓已再次陷入了昏迷。 “安排一个人在这里盯着他。”布日格冷声命令道,“千万别把人给我放跑了。” 说完,布日格翻出一副手铐,将秋泓的左手手腕锁在了扶把上。随后,他跳下车,扫了一眼窝在后座上昏昏沉沉的秋泓,拎上下墓的工具,走了。 留下的保镖兢兢业业地守在门边,生怕车中那受了重伤,连路都走不成的人能把自己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壮汉打倒,他紧握着一把电击枪,不住地在车前空地上踱步。 然而,就在十五分钟后,这个机警敏锐的男人忽然身子一抖,像根木棍一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噗通!秋泓瞬间惊醒。 “秋凤岐!”下一刻,一股大力扯开了车门,一张熟悉的脸孔出现在了秋泓面前,“你伤到哪里了?” 秋泓心一松:“天峦……” 封天大侠神出鬼没,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如此。 李岫如还没来得及回味秋泓在发现自己时显露出的欣喜,就先视线下移,一眼看到了秋泓衣服上的血迹:“让我看看。” 秋泓倚在李岫如的怀里,缓缓移开了指缝间满是干涸血渍的手:“布日格要去那座方士墓,天峦,他,唔……” 这话还没说完,秋泓就疼得浑身一缩,李岫如已揭开了他胸腹前的衣物,看到了那藏在绷带下仍不断渗血的伤口。 “忍一下,我抱你出来。”李岫如拉过秋泓的手臂,就想要带着这人一起离开。 可紧接着,他便望见了秋泓那被锁在扶把上的腕子,和一副铮亮的手铐。 “你也干过这样的事,忘了吗?”秋泓虚弱地笑了一下。 李岫如额头一紧,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秋泓:“钥匙在布日格的身上?” 秋泓点了点头。 “车钥匙也是?” “他很谨慎。”秋泓强撑着回答道。 李岫如低骂了一声,他先是在那位已被暗器击昏的保镖身上翻找了一通,而后又在车中折腾了一番,可不论如何,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李大侠都没能打开布日格留下的这个手铐。 “你一直跟着我吗?”秋泓轻声说。 李岫如正咬紧牙关,试图拆卸下车座上的扶把,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不可以吗?” 第209章 “你不是祝复华的人吗?为什么要一直跟着我?”秋泓问道。 “谁告诉你,我是祝复华的人了?”李岫如拆卸失败,直起身,撑着车顶喘了口气。 秋泓的意识又近昏沉,他向右偏了偏头,痛得喉咙里溢出了一声闷哼:“你,你一直在替他寻找稷侯剑,包括之前潜在布日格的身边,都是你和他的,你和他的图谋……” 李岫如看着他,微微皱眉:“我不是在替祝复华寻找稷侯剑,我是在为我自己寻找稷侯剑。” 说完,他弯下腰,动作极其轻和地拍了拍秋泓的脸颊:“凤岐,我可能得卸掉你的手腕,才能把你弄出来,尽量不要叫出声,好吗?” 秋泓半睁开了眼睛,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不知酝酿了多久,李岫如终于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了秋泓那皮包着骨头的腕子,随后,他一咬牙,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秋泓的手已脱力地垂了下去。 “唔……”秋泓歪在一侧的身子一颤。 “凤岐?”李岫如忙把人揽起,急声叫道。 正在这时,远处的林子中响起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没过多久,布日格的声音从其中传来。 “看来山中废墟的确什么都没有,还是得带上那个人,找到方士墓的下道口才行。”在吴家园里转了一圈,一无所获的布日格边走边说。 已听到来人声音的李岫如瞬间紧张了起来,他加快动作,抓着秋泓的手腕脱开铁铐,然后抱起人,向着反方向跑去。 清晨林间寂静无声,薄薄一层白雾如纱般笼罩在水汽蒙蒙的山中,随着一缕夹杂着潮气的轻风拂过,立在枝头的鸟儿、爬在树干上的昆虫仿佛同时间闻到了什么气味,不约而同地向一处涌去。 是血。 秋泓的血顺着他的衣摆,从车边一路洒向林中,在李岫如发现时,那昭示着行径的血迹已浸透在了地上的碎叶间、苔藓里。 很快,身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 “他们走不远的,应该还在这里。”布日格站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坡上说道。 背靠着一片砖瓦残垣的李岫如手微微一抖,看到了已在秋泓身下聚集成片的一小滩鲜血。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你们的。”这时,一道口音浓重的女声从残垣下传来。 李岫如一凛,他回过身,看到了一个满脸枯皱皮,肩上还背着一个木筐的老村妇。 这老村妇笑容和蔼慈祥,神态友善亲切,但李岫如还是一眼认出了此人到底是谁。 “祝,复,华。”他一字一顿道。 “老村妇”幽幽地叹了口气,放下木筐,从中掏出一件衣服,抛到了李岫如的怀里:“给他的伤口捂上,跟我走,要是不想被那疯子找到,就乖乖听我的话。” 说完,“她”也不回头,背上木筐就走,似乎料定了李岫如一定会带着秋泓跟上来。 果真,就见李岫如咬了咬牙,心中宛如天人交战,最终还是抱起秋泓,追上了这“老妇人”的脚步。 吴家园下的小村,之前秋泓第一次来时,就曾路过。 这里住户不多,近些年来,该搬走的已全部搬走,剩下的只有零零散散几家,基本都是年迈走不动路的老人。 而被祝复华控制的这位可怜老太太,就是这里一位寡居多年的村民,她家中孩子远在外地,一年半载也不见得会回来一次,那栋年久失修的自建房里,只住了她一个。 李岫如抱着秋泓进门时,首先一眼看到了主屋供奉台上的牌位,上书“先夫吴强”几个大字。 “吴强?”李岫如一面把秋泓放到床上,一面看向被祝复华控制了的老村妇,“这家住户姓吴?” “他们好像是吴重山的后代。”“老村妇”咧嘴笑了笑,笑起来时的那副尊容与本身和蔼可亲的面皮简直判若两人。 李岫如一皱眉:“你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难道也和布日格一样,觉得稷侯剑被秋家人藏在了吴家园里吗?” “老村妇”“啧”了一声,笑呵呵道:“那可不好说,毕竟有个词,叫做‘灯下黑’。” 说完,“她”拉开抽屉,翻出了本地白药和一些医疗消毒工具:“快给他止血,小心人一会儿再咽了气。” 秋泓其实并没有完全昏死过去,他还留有一丝意识,此时听到李岫如的话后,艰难地睁开了双眼,问道:“什么叫,在这里生活了……几百年?” 李岫如手一顿,回身去看仍在扮演村妇的祝复华。 祝复华眉梢一扬,走到近前,弯腰盯着靠在床头,想要坐起来的秋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的,五百年前我们就见过面,只是那时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而已。” “不对,”秋泓拨开了李岫如的手,他抓着床帮,捂着伤口直起身,“你想要的有那么多,若可以,怎会在同一个地方,住上几百年呢?” 祝复华笑容一僵,不说话了。 秋泓已是强弩之末,但仍坚持着往下说道:“除非,除非你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离开吴家园,就像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也不是,你的真身。” 这话说完,秋泓身子一晃,就要栽下床去。 李岫如急忙一把扶住了他。 祝复华徐徐叹了口气,他用那老妇人的手,拨弄了一下老妇人耳边的银白碎发,似乎在悲春伤秋似的开口了:“所以,秋相也别怪我,我只是一个孤魂野鬼,在这里生生死死几百年,也该是时候重获新生了。” 第210章 说到这,他看了一眼紧咬牙关,似乎正在克制着不与自己拔刀相见的李岫如:“缇帅,照顾好你家相爷,别让他死掉了。” 这人又冲秋泓一笑,布满了皱纹的脸上仿佛写着蔼然和易,嘴里说的话却叫人不寒而栗,只听他道:“布日格要不了多久就会按捺不住,下墓探穴。到了那时,等待着他的,恐怕只有一堆尸骨和暗无天日的未来。不过这也没什么,毕竟这些年来,死在这里的盗墓贼成千上万,多他一个也不多。” 听到这话,秋泓先是一怔,而后瞬间明白了什么:“是你把他引到这里来的。” 什么“灯下黑”?这根本就是祝复华的阴谋!他能不知吴家园到底有没有稷侯剑吗?这个可以随意控制他人的“前朝余孽”根本就是要在此借刀杀人。 成功骗到了布日格的“百年老鬼”用手背轻轻一抚秋泓的下颌:“他太碍眼了,整日追在我屁股后面寻找稷侯剑的踪迹,如果他赶在我之前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这么多年来的谋算岂不是要全部落空了?正好,他一直在四处打探吴家园的消息,那我不如顺水推舟,让他以为,稷侯剑就在此处。” 秋泓执意不肯躺下,他挣扎着问道:“你难道知道真正的稷侯剑在哪里了?” 祝复华一笑,没答这话,他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游侠,示意这人速战速决。 秋泓闭了闭眼睛,任由李岫如一针镇静剂扎在了自己的胳膊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药物作用下陷入黑暗中的人不知睡了多久,最终,漫长又虚无的梦境被门外一声急刹打断。 秋泓心跳如雷,一时记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凤岐,凤岐?”一道略带颤抖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 秋泓睁着一双空洞失神的眼睛,过了许久,才看清那坐在自己面前的人是陆渐春。 “问潮?”秋泓喃喃叫道。 “没事了,”陆渐春双眼泛红,他一把抱起秋泓,重复道,“我来了,没事了。” 秋泓被他箍在怀里,神智瞬间回笼,这时才似梦初觉地醒来:“李天峦呢?” “李天峦?”陆渐春一愣。 秋泓立刻向身侧看去,只见原本所在的吴家园下小村农舍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水河卫生院的病床,那个曾为他包扎伤口的小护士正站在床尾,颇为担心地看着自己。 秋泓恍惚道:“我,我是怎么回来的?” 那小护士忙答:“昨天中午,我们刚报完警时,在外面的台阶上发现了你。” “台阶……”秋泓按了按额头,“是李天峦把我带回来的。” 陆渐春诧然:“李天峦为何会在这里?我查茶舍和高速的监控,挟持了你的人是布日格。” 长水河是个小地方,里里外外的监控有一半都不灵,秋泓被布日格带到这里后又遇到了谁,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在秋泓醒来前,陆渐春都一无所知,他只能心急如焚地抛下正在受审的沈惇,从樊州到少衡,再从少衡到关阳,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伤得只剩一口气的人。 “李天峦和祝复华在这里,”秋泓一把抓住了陆渐春的小臂,“他们要用那座方士墓杀掉布日格。” “谁?”陆渐春霍然直起身,就要提声去喊赵小立。 然而就在这时,这位原本蹲在门口草窠里逗蛐蛐的小警员已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他气还没来得及喘匀,就先开口道:“陆大,队里来电话,说那李树勤认罪了,他承认所有事情都是他干的,与沈万清无关。” 第83章 秋家子孙 是的,李树勤不仅承认自己暗中联络王盛,招买许海等前科犯在梁州文野村下墓偷盗,而且承认自己利用樊州博物馆馆长的职务之变,盗取秋泓会试朱卷,企图转手卖出。 除此之外,他还承认,吴瑕、陈乙匀等人的死,确实与秋泓发现的“衔尾龙纹”有关。 至于有什么关,李树勤没有说。 站在长水河卫生院门前的空地上,陆渐春突然焦躁得很想抽支烟,尽管自他“霸占”了原主的身体后,“陆峻英”就再也没有抽过一支烟,但此时此刻,那已经消停了很多年的烟瘾忽然又卷土重来了。 他问道:“沈万清呢?沈万清难道要被无罪释放了吗?” 赵小立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二十四小时虽然没过,但李树勤坦白的内容与沈万清身上的疑点全部都能够对上,所以,尽管他的嫌疑未消,但远达不到检察院批捕的程度,张大他……只能把人放了。” 陆渐春抓了抓头发,无比烦闷:“我知道了。” 说完,他将车钥匙交到了赵小立的手上:“去关阳本地警局,就说我们这边有线人称,今日早晨一伙在逃人员来到了长水河,形迹可疑,要求他们增派警力,在辖区内巡防。” “是。”赵小立答道。 陆渐春回身看了一眼已在车上睡去的秋泓,随后低声嘱咐:“沈万清的调查还没结束,像以前一样,把人盯紧了,知道吗?” 赵小立立刻应了下来。 陆渐春要把秋泓送回少衡。 昨夜一直在酥泉小院守着祝时元的秋绪没等来回家的人,急得大清早就冲进警局抓着陆渐春大叫,把陆渐春吓得当即去查茶舍的监控。这一查倒好,两人被布日格惊得魂飞魄散。 陆渐春丢下手头一切事,开上车便往布日格离开的方向赶,一路追到了长水河,最终在这个偏僻小镇上,找到了重伤昏迷的秋泓。 第211章 好在是布日格下手虽狠,却又精准地避开了重要器官,叫秋泓生生挺到了现在。 可是,在李岫如带走秋泓后,布日格又去了哪里呢? 在长水河吴家园里搜寻的当地警方找了整整一天,也只找到了一辆停在空地上的车,以及一些散落在地的下墓装备。 那些随布日格一起来的保镖,以及引着布日格来此的李岫如、祝复华,仿佛都和之前到过这里的那些盗墓贼一样,也跟着人间蒸发了。 在少衡,待秋泓再次醒来后,陆渐春才说道:“我们没有找到布日格的踪迹,也不确定他到底是下到了方士墓中,还是已经离开了。不过关阳周边各大高速的进出口已经设下了卡点,一旦有情况,我们会立即把他抓捕归案的,你放心。” 秋泓半倚在床上,恹恹地点了点头。 “至于李岫如,”陆渐春一顿,“我们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来过关阳,也不确定他是否与你所说的……祝复华有关。” 秋泓半睁开了眼睛:“那个老妇人也失踪了,对吗?” 陆渐春没答,他沉默了半晌,才重新开口问道:“你确定,祝复华没有死在菲尔达展厅的爆炸中?” “我确定,”秋泓一字一顿道,“他不仅没有死在爆炸中,而且一直活在长水河吴家园,至于具体在哪里,我并不清楚。” 陆渐春的余光扫过窗外,正见仍住在酥泉小院的祝时元蹲在院子里翻土。这个从前看上去总有些孱弱畏葸的年轻男孩如今眉宇间竟多了一丝阳光,他翻完土,捧起了一枝花,站起身,准备抱着这簇在深冬仍旧开得很好的一品红,上楼送给秋泓。 “凤岐,你说,这个祝时元到底清不清楚祝复华的底细?”等收回了目光,陆渐春忍不住问道。 秋泓眉心不展,不知是在思索布日格等人的事,还是被伤口闹得,正这时,祝时元推开了他的房门,这个双颊红扑扑的年轻人笑了一下,将花盆放在了墙角。 “红色的,放在你这里好看。”祝时元说道。 陆渐春看他总有些不顺眼,连带着他端来的花都碍眼起来。 “一品红有毒,碰到皮肤会起疹子。”陆警官毫不留情地说道。 祝时元一僵,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隐隐有些委屈。 “起疹子而已,我又不抱着这盆花睡觉,”秋泓从未对陆渐春说起过祝时元曾经做的“丑事”,因而也想不明白这人为何会对一小孩子产生如此大的敌意,他稍稍撑起上身,看了一眼那簇开得正艳的一品红,“就放在那里,不用拿走。” 祝时元如蒙大赦,溜着墙缝,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怎么会知道祝复华的事?”等人没影了,秋泓才说道,他轻轻叹了口气,“那活了不知多少载的老鬼霸占着祝复华的身子差不多已有二十年,祝时元可以说是他的儿子,但也可以说不是他的儿子。” 陆渐春眉心一拧:“二十多年?奇怪。” 秋泓偏头看向他:“如何奇怪?” 陆渐春摸着下巴说道:“之前展厅爆炸后,我查过祝复华的身份信息档案,这人在二十五年前曾更换过一次用名,而且是连名带姓,一起改的。” 秋泓不解:“这有何奇怪?” 陆渐春继续道:“在那之前,祝复华姓乔,名叫乔鹰,学历不高,父母都是农民,因机缘巧合娶到了一个历史学教授的女儿,也就是祝时元的母亲张苏,进而获得了一份司机的工作,随后他便改名叫祝复华了,可不论是他的父亲还是他的母亲,乔家没人姓祝,他这个名字改得,没头没尾的。” “姓祝……”秋泓喃喃重复了一遍。 “而且,张苏生产祝时元时难产而亡,她一死,祝复华就立刻抛下还没满月的祝时元,卷着张苏的钱离开了梁州。”陆渐春说道。 不管霸占了“乔鹰”这壳子的“鬼”是谁,据现有信息看,这分明是个吃绝户的丑恶男人,兴许,张苏难产一事,就与他脱不了干系。 可是,张苏也并非大富大贵的女子,祝复华如果是真的想要钱,他为何不找个长相更俊美、家境更殷实的男士,直接夺了他的舍呢?何必要大费周章、拐弯抹角地从张苏下手呢? “祝时元的舅舅舅妈也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人,”秋泓忽然道,“祝复华费尽心机,或许,就是为了通过张苏接近他们。但在祝时元出生前后,不知发生了什么,导致他忽然销声匿迹。可谁又能想到,六年前一场大案,搞得金玉文化死了大半,竟让祝复华成了理事长。” 陆渐春神色微顿,看向秋泓。 “所以,当初陆峻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秋泓轻声问道,“樊州跨江大桥劫持案,网上能搜索到的信息寥寥可数,但不管是时间还是地点,都能恰好对上……陆峻英的死。” 陆渐春许久没说话。 “这么多年,想必你也一直在追查这个案子,追查那一车好端端的人,为什么死得所剩无几,追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到底是什么东西,不然,你又怎会留在樊州,一直死咬着那些与文物走私的案子不放手呢?”秋泓扯了扯嘴角,“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始终瞒着我,是因为秋绪的祖父吗?” 陆渐春垂下双眼,闷沉地回答:“是,也不是。” 秋泓注视着他,不言语。 陆渐春徐徐吐出一口气,然后抬起头,低声说:“我始终瞒着你,是因为秋绪的祖父生前……加入了金玉文化交流协会。” 第212章 秋泓静静地坐着,神态泰然,就好像……他早已料到了陆渐春要说的话。 “凤岐……” “秋绪的祖父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成员,或者说,是天崇道的门徒,我很久之前就知道了,而且,不止是他,是我死后的秋家每一代人,都或多或少地和天崇道有过联系,不然,他们又为何会留着我的空坟至今不封呢?”秋泓一笑,“我记得,我死前从未给我的孩子们讲过华忘尘的诅咒,这是藏在天崇道中最深的秘辛,毕竟就连你我都不曾了解亦或是相信过那些预言和启示,所以他们又是如何得知我一定会死而复生的呢?” 陆渐春无比怔然:“可是……” “可是,我们秋家,四、五百年来从未将天书原本中记录的东西流出分毫,也不曾袒露当年我和秉儿、正儿对江山舆图的解读,而且,那柄被我留下的稷侯剑,他们既没封在我的棺材里,也没藏在我的空坟中。很显然,我的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打算。”秋泓脸色苍白,可仍挂着笑意,他说道,“可惜六年前一场意外,让绪儿的祖父身亡,以致我那幅载有莲花金印的扇面流入市场,让失传了教义经纶的天崇道发现华忘尘的诅咒中还有我一份,进而一切变得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陆渐春愔然:“是我想错了。” “不,你没想错。”秋泓摇头,“因为不论我秋家的子孙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们的目的似乎和沈淮实、李树勤等人无甚区别,那就是让《天罡相术》中预言的契机如期发生,而这契机,似乎就与眼下的这个‘莲花案’有关。” 听到这话,陆渐春眉头一跳,随后,他缓缓开口道:“方才你问我,陆峻英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其实,原因很简单,陆峻英年幼丧父,母亲再婚,他孤苦无依多年,一直都是……都是秋绪的祖父在暗中照料帮扶,所以当他得知出事时,才会自告奋勇,前往现场。” 秋泓目光一凝,不说话了。 六年前,陆渐春的不知第多少代孙陆峻英还是个青涩正义的小警察,怀里揣着一片丹心,满脑子都是效死输忠。 陆渐春不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后来听人说起,那日是个艳阳天,自己兴奋地跟在一群老警察的身边,以为能见识到一场惊心动魄的警匪大战。 谁知结果竟如此惨烈,为了秋彦而去的陆峻英,阴差阳错下撞见了窜逃的歹徒,两人四目相对时,陆峻英冲上前追击,却身中数枪,性命垂危。 除了在这副躯壳中醒来的陆渐春,没人清楚,当初那个整日只知道笑呵呵傻乐的年轻人已经死了,他死在了碧玉江边,魂魄无踪。 “陆峻英的父亲也是一名警察,在他七岁的时候牺牲了。”陆渐春说道,“等他长到十岁,母亲再婚,把他丢给了外祖父母抚养,据我推测,他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秋绪的祖父。” 说到这,陆渐春沉默了片刻,才继续道:“按照家谱推算,陆峻英应当是我的第十七代孙,自他往上数的那些陆氏后代们到底和天崇道有没有联系,我并不清楚,但……” 但秋绪的祖父能找上陆峻英,想必,一定是有的。 陆渐春忍不住叹惋:“因为自己的父亲,他一直立誓要成为一名警察,匡扶正义,惩恶扬善,可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不过是初出茅庐,就死得悄无声息。 “因为他,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默默追查当年的事,而就是上个月,在利用‘染春’成功接近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后,我通过线人得知,六年前,樊州跨江大桥劫持案中,押送车上装载着的,正是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里发掘出的文物。”陆渐春看向秋泓,“一共三十三件,从明器到废墟中出土的生活用具不等,其中近半数被毁,剩下的则流落各处,不知所踪。” “关阳县长水河吴家园,”秋泓思量道,“也就是说,绪儿的祖父、祝时元的舅舅舅妈以及沈万清的父母在当时已经找到了吴家园方士墓。” “没错,”陆渐春补充道,“而且,其中还有樊州博物馆的馆长,李树勤,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秋泓不说话了,因为,他已经能猜出,这场劫持案到底是谁组织的了。 “案发之后,一名歹徒被击毙,其余人则携带炸弹,与车中的专家学者们同归于尽了,警方查了很久,也没能从这几个人极其干净的履历中查出,他们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指使。”陆渐春说道,“不过,现在我或许可以说,当初这场劫持案,就是祝复华谋策的。” 没错,有且只有祝复华。 作为一个被祝时元称,进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前没什么正式工作、整日游手好闲的人,他为何能在这场劫持案后,一下子跃居成为理事长?最直接的原因怕不就是金玉文化中所有的实权高层几乎死尽,他这个曾短暂与祝时元母家有过联系的人,所以才能顺理成章,进入协会,掌握大权,进而排除异己,将原本在其中居于核心位置的李树勤以及沈家等人斥逐在外,以至于之前沈惇不得不通过秋泓,迂回婉转地接近布日格,探查江山舆图的消息,而不是直接通过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拿到第一手资料。 所以,祝复华,他“久居”吴家园多年,挖空心思与金玉文化中的一众人作对,甚至不惜多次以身隐伏其中,他不光是要寻找稷侯剑,还要毁掉那个契机。 第213章 ——他从来都不是“莲花案”的始作俑者,出现在案发现场的李岫如也从来都不是凶手。恰恰相反,他们二人的目的,大概是阻止吴瑕等人的死亡。 “今天过完,明天,就是祝时元自杀未遂后的第三天,我留在这里,看着他,以免出什么意外。”陆渐春站起身,说道。 秋泓听着院子里“叮叮当当”的锄地声和翻土声,轻舒了一口气,随后把脸埋在了枕头里:“能出什么事?他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而已。” -------------------- 好卡,知道该写啥,就是写不出来。。 第84章 无目之瞳 就是秋泓口中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在这天深夜,抱着枕头爬上了秋泓的床。 药物作用下,秋泓睡得昏昏沉沉,而就在那半梦半醒之际,他忽然感觉到身边有人在轻动。 “问潮?”秋泓茫然叫道。 他夜视能力一向不佳,此时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可当手抓上去时,秋泓才意识到,这个浑身上下不长分毫肌肉,只有一把骨头的人绝不是陆渐春。 “你……” “是我。”祝时元小声打断了秋泓那即将冲口而出的惊呼。 “我睡不着,”他委委屈屈地说,“做了个噩梦,梦见你死了。” 秋泓按着伤口,半撑起上身,思绪仍有些凝滞,他茫然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你说什么?” 这个瘦如柴禾棍的年轻人抽了下鼻子,细声细气地回答:“我梦见你死了,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我在雪中奔跑,可是怎么都找不到你。” 听到这话,秋泓竟笑了一下:“说得好像你去过五百年前似的。” 祝时元见秋泓没有生气,于是愈发大胆了起来,他得寸进尺地爬上床,蹭到了秋泓的枕边:“一定是因为昨天看到你流了那么多血,所以我才会被吓得直做噩梦。” 秋泓拧开台灯,眯着眼睛看祝时元:“好好一个男儿郎,怎么胆子这么小?” 祝时元因为自小生得营养不良,上学时没少受人欺负,在那帮恃强凌弱之人的阴影下待久了,他自然胆子小得可怜。 不过此时,他却说道:“我是怕你死掉,不是胆子小。” 秋泓轻轻扬起了眉梢:“我死掉又如何?我与你非亲非故,就算死掉,也不需要你逢年过节来为我上香扫墓……” “快别说了!”祝时元扑上去就要捂秋泓的嘴,“不吉利的话不要讲。” 秋泓顿时失笑。 “再者说,你怎会和我非亲非故呢?”祝时元睁着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秋泓,“虽然你只认识我不到一个月,可我已经认识你超过十年了。” “十年?”秋泓诧异。 祝时元咧开嘴,笑了起来:“初中的历史课本上,花了大半页纸,讲你的一生功绩,上面还印着你的画像,和你的……” “等等,我的画像?”秋泓心中大觉不妙,“哪幅画像?” 祝时元无辜地看着他:“就是那幅穿着蟒袍,胡须稀疏,两鬓斑白的画像。” 秋泓用余光瞥了一眼自己那垂在肩上,乌黑柔顺的长发——他上辈子到死都没有白成那个样子,这画像到底是谁作的,他的几个好大儿见了,难道就不知道请人重新改一幅像点的吗? 祝时元仿佛猜到了秋泓的心思,他赶紧说道:“我从不觉得你长那个样子。” 秋泓抬了抬嘴角,并没有被祝时元的话安慰到,他颇有些心累地说:“快回去睡觉,别在我这里蹭来蹭去了。” 话虽这样讲,祝时元却不肯走,他凑到秋泓面前,小声问道:“秋相,陆警官真的是陆将军吗?” “什么?”秋泓皱眉。 “秋绪告诉我的。”祝时元又往前蹭了蹭,“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秋泓直觉不对劲,但还是狐疑地问道:“什么话?” 祝时元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地开了口:“野史里记载,永昌帝用白骨和发丝复原了你的身体后,曾在逃亡的路上对着你行不轨之事,这是真的吗?” 秋泓先是被这野史野出了一个跟头,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无奈道:“我死之后的事,哪里能知道?” “也对,”这么多年来,祝时元攒了一肚子的问题,此时总算是能一吐为快了,他紧接着又问,“那李岫如呢?他真的是你下令杀死的吗?李岫如的弟弟李峭如呢?也是你杀的吗?还有宁城伯,他后来犯案,在牢中身亡,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你的同年曹争茂,为什么会和你死在同一天?关振的死,该不会真的是你和天崇道密谋除掉的吧?对了,还有鲁王,北都被破后,鲁王出逃,死在了路上,后世有史学家认为是你派李岫如除掉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秋泓目瞪口呆:“鲁王是我派李岫如除掉的?” 短短不过几秒钟,祝时元就已又想出了一个问题,他好奇道:“裴松吟呢?李语实在他的书里写,裴松吟是被你逼死的。《昇史》里讲,裴松吟是自杀的。可是《草鹤笔谈雅集》里却说,裴松吟是在故意用他的死,给你泼脏水,到底谁说的是真的?” 秋泓一言难尽地看着祝时元。 好在是法治社会了,秋相爷没法把此人拖出去廷杖,只能任由他在自己面前作祟。 只听祝时元若有所思地说:“如今史学界的主流观点和《昇史》一致,但大多数学者都明里暗里赞成李语实的说法,他们觉得,秋相你不光害死了裴松吟,还害死了沈惇和陆渐春以及自己的发妻邬氏。甚至还有不那么主流的观点称,明熹皇帝也是你杀的。” 第214章 “明熹皇帝?”秋泓顿觉自己的灵魂要出窍。 祝时元却觍着一张无辜且天真的脸,笑道:“秋相,我相信你,你肯定没有做过这些事。” 秋泓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那多谢你。” 祝时元心满意足地抱着枕头躺了下来,等他躺稳后,还要去拉秋泓也躺下:“秋相你坐着干什么?人家医生说,你这伤得静卧休养。” 秋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记得,这是我的床吧。” 祝时元纹丝不动。 秋泓叹了口气,他认命地撑着腰,按着伤口重新躺了下来:“把烛火灭了。” 祝时元像只老鼠似的溜出了被窝,然后“啪”的一声,按灭了台灯。 他忽然觉得,史书上说,秋相国不苟言笑,霸道跋扈,性情乖张,写得一点也不对,这人分明温柔敦和,平易逊顺,一点也不骄矜恣横。 不过,当他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自己裹着被子睡在床脚那冷冰冰的地板上时,瞬间就收回了昨晚的想法。 等这人打着喷嚏,站在楼下擤完了鼻涕,秋绪才后知后觉地问道:“你昨夜,为什么睡在我家相爷的房里?” 祝时元脸一红,竟嗫嚅起来,这叫秋绪顿时大惊失色:“你做什么了?” 祝时元茫然:“我能做什么?” “你说你能做什么?”秋绪叫道,“你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一跺脚,奔上了楼,上楼前还丢下一句话:“真是不要脸。” 祝时元也不懂,自己分明在床底下挨冻了整整一夜,怎么就成不要脸了,他一面相当委屈,一面却又隐隐高兴起来。 真是难得的高兴,祝时元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被帘子半遮半掩挡着的窗户,心下无比感谢那日自己从墓中出来后,秋泓不顾秋绪阻拦,愿收留他住在这里的好意。 祝时元兀自想道,秋泓,当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就在他这没头没尾的感慨中,第三天如期而至,一切平静如水,什么都没有发生。 陆渐春提前收走了屋中所有的刀具和剪子,并检查了三遍,是否还有残留的衔尾龙纹,在确定无误后,这才安心留下祝时元这个大麻烦精。 “那天医生在检查完他的眼睛后,什么也没说?”陆渐春问道。 秋泓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陆渐春紧锁着眉,不知在思索何事。 秋泓轻声道:“不过,他那副模样,倒是叫我想起了当年经手过的一个案子。” “什么案子?”陆渐春问道。 秋泓看向他:“甲子科会元严颢之死。” 明熹六年,这个曾在殿试时据理力争要为故相高楹翻案并因此名噪一时的会元,在致仕归隐的多年后,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鹊山渡的家中。 他死后,前去验尸的仵作在他的嘴里发现了一枚莲花金印。 当时,此案并未上报朝廷,而是被汉宜巡抚一手压下,并在秋泓病倒,没法问事后,草草结了案。 “我起复之后,也曾调阅过这个案子的卷宗,但是却没能从其中发现任何异状。”秋泓说道,“后来,裴师相被沈淮实用‘莲花案’逼得请辞之前,我还专门问过他,他告诉我,严颢的死,兴许是因他发现了朝中异端,所以才惨遭灭口的。” “朝中异端?”陆渐春不解,“什么异端?” 秋泓摇头:“我师相没说,我当时也没来得及问,但……兴许就和长靖朝的‘莲花案’有关。” “和‘莲花案’有关?”陆渐春问道,“何以见得?” 秋泓稍稍直起身,撑着桌子拉过一张纸,在纸上写下了四个字:无目之瞳。 “无……目之瞳?”陆渐春凝眸一沉,“祝时元的眼睛。” “明熹六年,我归家途中恰好行过鹊山渡,并在那里亲眼目睹了严颢的死状。他四肢完好,除了口鼻被烟尘熏得发黑之外,没有任何异常,和死在‘莲花案’中的那些大臣们截然不同。所以,裴师相说他是惨遭灭口,为了掩人耳目,被伪造成天崇道作案,我倒觉得,有几分合理。” 陆渐春沉思着,没说话。 秋泓继续道:“当时,在严颢的家中,我发现了一角残缺的笔记,那笔记上写的,就是这四个字,‘无目之瞳’。不过可惜,后来被我捉到手的天崇道逆贼没有一个人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无目之瞳’,也没人知道,杀死严颢的真凶到底是谁,最后,这个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陆渐春沉思道:“你是觉得,严颢因发现了长靖朝‘莲花案’的秘辛,所以惨遭灭口,而他笔下的‘无目之瞳’,或许正好点明了‘莲花案’中的关键?” “没错。”秋泓一点头,“除了‘莲花案’,天崇道所杀之人从未有谁口含莲花金印而死。所以,我怀疑,严颢嘴里的金印,并非天崇道人塞进去的,而是他自知自己命不久矣,所以自己含住金印,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提醒查案的人,他到底是为何而死。” “可是,严颢生前不过朝中一小官,高不成低不就,如何能在华忘尘被诛杀的那么多年后,发现‘莲花案’中的关键呢?”陆渐春疑道。 秋泓坐久了伤口不舒服,只能重新靠回沙发上,他淡淡道:“有一个人,上辈子我从未怀疑过他分毫,但是现在,我恐怕不得不从头考量他了。” 第215章 秋泓口中说的,正是他的恩师,吴重山。 当年在鹊山时,秋泓本已近痊愈,却又突发急症,一病半个多月不好,最后还是徐锦南南下带来的大夫刘冰有探脉探出了端倪,原来是秋泓身中鸩毒,所以才引发了旧病,迟迟不愈。 那么,这毒是谁下的? 沈惇“反裴”时,秋泓怀疑过裴松吟,毕竟邬家事端和“辞官之争”就是他一手挑起的,裴烝手下的宣阳书院又和天崇道牵扯不清,彼时正值明熹皇帝想请秋泓回朝,裴松吟下毒害人,无可厚非。但裴松吟死前却竭力否认,并留下了一句隐晦不明的话,叫秋泓思索至今,不解其意。 时至今日,在秋泓亲眼目睹了诡异的“相国坟”后,他却不得不重新去捋一捋过去的事,而这一捋,登时就捋出了问题。 “在鹊山时,李果儿为我请来的大夫诊不好我的病,师相本要离开,听此又命知县范槐去寻名医,名医赶来后,病症倒是好转了,可却一直反复,直到徐溯渊南下时,才弄明白,原来我不是病了,而是中了毒。”秋泓抬目看向陆渐春,“我一直以为,是范槐胆大包天,拿自己的心腹来糊弄我与师相,现在想来,怕是严颢的死,从头到尾都是我师相所为。” 陆渐春一副心如芒刺的模样,不知是在为自己如今才听闻秋泓在鹊山时病得垂危而心痛,还是在思索“莲花案”与“无目之瞳”的关系,而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关阳当地警方传来了有关布日格的消息。 “今天早上,在吴家园例行巡查的同事找到了呼日特的同伙。”赵小立在电话那头说道,“人受了重伤,神志不清,目前已经送去县里的医院了。” “那呼日特呢?”陆渐春问道。 赵小立回答:“呼日特不见踪迹,张大怀疑,人或许已经溜走了。” “不可能。”秋泓目虽不明,耳力却极佳,他在一旁接道,“他只要下到了墓穴中,就不会有活着出来的机会。” 陆渐春神色一凝,转头对赵小立道:“在那边等我,我即刻就去。” 说完,他放下手机,就要嘱咐秋绪照顾好秋泓。 秋泓却紧跟着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陆渐春早已过了这人说话不能忤逆的阶段,他现在“胆大包天”得很,当即就拒绝道:“不行,你在家里好好待着,如果我有消息了,再告诉你。”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给秋绪使了个眼色,令他把他家相爷看好了。 秋绪自然听话照办,兢兢业业地守着秋泓,不敢离开半步。 只是,他没想到的,就在这日深夜,在众人看来有伤在身且行动不便的秋泓,竟然悄悄爬上了祝时元的床,并在那人欣喜若狂地醒来后,开口道:“陪我去趟关阳县,如何?” -------------------- 过渡章好难写。 而且,怎么全走剧情线了。。 我下一篇文一定好好谈恋爱。。。 第85章 墓中血书 祝时元半梦半醒间,看到了枕边的那张脸,还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听到这句话后,他才意识到,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而是秋泓真的在他身边,甚至还要带他一起离开这里。 “秋相……”祝时元讷然叫道。 “快起来穿衣服。”秋泓早已穿戴整齐,他拉了一把祝时元,又把这人丢在地上的裤子捡了起来,“趁着天黑,我们速速离开,要是叫绪儿发现了可不好。” 祝时元晕晕乎乎地被套起了上衣,穿好了裤子,又晕晕乎乎地被人拉着下了楼,直到他被秋泓推上驾驶座时,祝时元才明白,为什么秋泓想走不自己走,而是要拉着他一起了。 ——无所不能的秋相,至今还没有驾照。 “开往关阳的大巴明早才会发车,这东西我实在是弄不明白,只好求你帮帮忙。”秋泓很好脾气地说道,仿佛昨夜把祝时元踹下床的人不是他。 而睡了一夜地板,至今还有些流鼻涕的冤大头手里捏着秋泓从秋绪那里偷来的钥匙,满脸为难:“这……不好吧?你的伤,还没好呢……” “有何不好?”秋泓心安理得地往后一靠,“你不是一直想弄明白,你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吗?吴家园那地方或许会有答案。” 祝时元对着史书研究了将近十年的秋凤岐,断然没料到有朝一日亲眼见到秋凤岐后,他的梦中之人居然会是这个模样,可尽管是这个模样,祝时元也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力,他怯声怯气地说:“那如果陆,陆警官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就发现了,他能奈我何?”秋泓扫了一眼僵坐不动的祝时元,“快开车啊。” 罢了,从小到大就没闯荡过的祝时元狠了狠心,拧动了钥匙,他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在心中念道,这可是秋凤岐,他让我做的事,我能拒绝得了吗? 秋绪还在睡着,鼾声均匀,呼吸平稳,他翻了个身,自然不会听到楼下汽车出门的声音。 从少衡到关阳不远,从前公路没有修通时,几座大山就要翻上好几天。而现在,一条在悬崖边架起的公路,让秋泓和祝时元在两个小时内,就越过了少衡县界,一路疾驰入关阳境内。 祝时元借着车中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秋泓血色欠佳的侧脸:“秋,秋相,之前你为什么说,我眼睛的问题或许与吴家园有关?” 秋泓阖着双目养神:“因为我要把你骗出来给我开车。” 第216章 “啊?”祝时元一愣。 秋泓睁开了眼睛,挑起眉偏头去看这呆怔怔的小孩:“怎么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祝时元脸一红。 秋泓笑叹一声:“若我真是那样泼皮无赖的人,你前十年的研究,是不是就要白做了?” “那怎么会?”祝时元慌忙解释,“我,我怎么可能因为这件事,对你,对你……” “无妨,反正史书上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秋泓笑道。 史书上写了什么,秋泓就算是不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毕竟他当国柄政时,做的某些事情也的确难以评说,至于后世如何看他,秋泓并不在乎。 可祝时元却一本正经地反驳道:“谁说的,当初我就是看历史课本上花了大篇幅写秋相丰功伟业,所以才……” 才这么多年来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念念不忘。 秋泓没见过这般呆傻的人,心下起了玩意,故意说道:“所以才只见一面,就敢把我挟走,关进房里。” 祝时元顿时无地自容,双颊烧得滚烫,连脚下该踩油门还是该踩刹车都忘记了,忽地一下把车别停在了路中央。 “唔……”秋泓骤不及防被安全带一勒,撞到了胸腹前的伤口。 “你,你怎么样?”祝时元被秋泓那倏地白下去的脸色吓了一跳,他惊慌失措地扶住秋泓的肩膀,急声问道,“是不是伤口开裂了,我们,我们还是回去吧……” “无事,”秋泓轻抽了两口气,勉强捱过这阵痛,“已经好多了。” 可他那痛得发青的面容一点也不像是好多了的样子。 祝时元一咬牙,放下手刹就要调转车头。然而,就在这时,还不等秋泓阻拦,车前盖处突然传来“嘭”的一声,那动静,听起来竟像是有人一掌拍在了上面。 两人登时一惊。 “秋,秋相……”祝时元喃喃叫道。 秋泓刚出了一头冷汗,此时正疼得浑身发软,他撑着扶把稍稍直起身,看向那被路灯余光映得幽幽发亮的银色车前盖。 “秋相,那里好像,好像有一只血手印。”祝时元带着哭腔说道。 秋泓看不太清,但也能隐约望见,就在正对着自己的车引擎盖上,印着一片赤红的血迹。 “不要下车,往后退些。”秋泓轻声吩咐道。 祝时元抽泣了一声,抖着手扶稳方向盘,随后,就要准备换挡踩下油门。 可这一番操作还未开始,又是“嘭”的一声,这回,两人清晰地看见,有一只手拍在了副驾驶一侧的车窗玻璃上。 “救,救救我……”外面传来了一声细弱的呼唤。 “秋相?”祝时元六神无主地叫道。 秋泓定了定神,待等外面的声音静下,方才缓缓打开了车门。 这时,两人就见一个身材高壮的男子倒在公路上,浑身满是鲜血,呼吸时有时无,看上去,要不了多久,就得一命呜呼了。 “快,快喊医生。”秋泓探了半晌,也没探到这人的脉搏,心下惊疑不定。 而正在他转身去喊祝时元时,躺在车边的男子忽地一把抓住了他的小臂:“墓里住着一个吃人的邪祟!吃人的邪祟养着,养着一条巨蟒……” 秋泓看着自己小臂上被他按下的那个血手印,一时骇然无比。 这人是谁?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他所说的墓是哪座墓?难道是长水河吴家园方士墓?还有那吃人的邪祟又是什么?他身上的伤,难道是巨蟒所为? 可这话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人便已昏死过去。 很快,急救人员赶到,可那时,这失血过多的男子已失去了呼吸。 灯光在众人周侧闪烁着,秋泓远远地站在车边,看着医护抬起那已经被盖上白布的男人,登上救护车。 陆渐春沉着脸,快步走到了他的身前,张嘴便想要责怪,但尚未有机会开口,公路一侧的山上就传来了一声呼喊。 “小陆,这里还有一具尸体!”是同事张琛的声音。 陆渐春呼吸一紧,丢下句“别跟过来”,转身便向山上走去。 深夜天黑,山间只有几道手电筒光勉强照明,陆渐春沿着赵小立踩出的小道,足足走了十五分钟,才来到发现了尸体的空地。 “和刚刚那位死者的死状一样,身上被割掉了多处肌肉组织,但是尸僵尚未出现,应该死亡时间不长。”张琛初步判断道。 陆渐春沉声说:“和在吴家园受了重伤的呼日特同伙一模一样。” 张琛点头道:“没错,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割肉取血,就连伤口边缘的形状都基本一致。” “他说他的伤是墓里吃人的邪祟所为。”这时,一道声音从陆渐春的身后传来。 陆渐春眉头一皱,转身就问:“我让你别跟过来,你怎么……” “我是目击证人,你们警方应当让我留下来做笔录。”秋泓也不知从哪里听来了这些现代名词,他看向张琛,“不是吗?” 张琛觑了一眼脸上难得露出愠色的陆渐春,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是,是,没错。” 秋泓径直越过陆渐春,走到了距离那具尸体不足十米的地方。 “方才在公路上,那人尚有一口气时,曾留下过一句话,”他说道,“话是‘墓里住着一个吃人的邪祟,吃人的邪祟养着一条巨蟒’。” 第217章 “吃人的邪祟养着一条巨蟒?”张琛一脸迷茫,“什么墓?什么巨蟒?” 秋泓回身看了一眼盯着自己的陆渐春,迂回道:“他也没说清,只不过,你们瞧这些死者身上的伤口,像不像是被蛇类利齿咬伤的?” 张琛若有所思:“伤口边缘大多不那么连贯,且伤处深浅不一,应该是先被刺伤,而后再加切割的,如果说是咬伤,倒是比匕首一类,更加吻合。” 秋泓不再说话了。 忽然,赵小立蹲在一旁大叫道:“诶,队长,你看这人像不像许海之前供出的那个盗墓嫌疑犯?” 听到这话,陆渐春一滞,视线不由停在了那张两颊深陷、双眼低凹的脸上。 “瘦了很多,但……确实是他。”陆渐春疑道,“许海不是说这人一年前就失踪了吗?怎么会……” 一年前失踪了,在哪里失踪的?许海也说不清,他只知道这人自打来了樊州后就失去了音讯,或许是死在墓里了,也或许是金盆洗手,逃出国去享福了。可眼下,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却出现在了距离吴家园方士墓不足一公里外的山岗上。所以,他是在哪里失踪的,恐怕已不言而喻了。 吴家园方士墓,一个常常会出现被肢解尸体的诡异之地,如今突然冒出两具尸体和一个重伤之人,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事。 那么祝复华为什么要把布日格引到吴家园来呢?这或许就是原因。 在那座谁也进不去第三层的方士墓里,藏着一个会吃人的“机关”,这“机关”能搅碎人的身子,吞下人的骨肉,甚至还会留出“富余”,供给山间巨蟒,以致秋泓第一次踏足那里,就不幸撞见了一颗被巨蟒卷出后挂在了树梢上的人头。 而祝复华似乎对这机关无比熟悉,他深知,布日格只要来了,就没有活着走出去的机会。 不过,祝复华要杀人,他手底下可是跟着一个李岫如的,为什么偏偏要如此大费周章,把人弄到方士墓里杀呢? 又或者说,祝复华压根不想杀了布日格,他只是想寻得一处“宝地”圈禁住此人,好叫他不要再在外面兴风作浪,以免坏了他的事? 正在秋泓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陆渐春蓦然说道:“你们还记得那几张从王盛家中找到的照片吗?” 张琛抬起头,精神一震:“就是那些满是人骨和血肉,以及残肢断躯和脏器的照片?” 陆渐春心下微定:“照片上的场景昏暗,看不出具体在哪里,倘若假定那是在墓穴里照的,或许就能说得通了。这个死者是许海的同谋,许海又受王盛雇佣,而王盛家中存有方士墓内景照片,倒是顺理成章。” 张琛听完,却抽了口凉气:“如果这样说,那这些年来方士墓中居然死了这么多人?” 陆渐春不知又想起什么,就要回头去找秋泓,谁知转身一看,那原本老老实实站在自己旁边的人,竟在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凤岐?”他心下一慌,忙沿着来时的路追去,刚追到山口,就见已经走到公路上的秋泓正要俯身钻进车中,至于被他“胁迫”来此的祝时元,即将战战兢兢地转动钥匙,踩下油门。 “操。”从不讲任何脏话,一向彬彬有礼的陆警官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 祝时元把车开得飞快,他一边怕得要命,一边又因身边坐的是秋泓,所以“胆大包天”。 在确定没有车追来后,这人才长舒一口气:“真是吓死我了,我一见到陆警官就腿肚子转筋。” 秋泓“噗嗤”一下笑了起来:“他有什么好怕的?” 祝时元难得一见历史课本上的人物也有如此活色生香的一面,因而忍不住通过后视镜去看副驾驶,却被秋泓一眼发现,伸手打了回去。 “好好开车。”相爷命令道。 祝时元也红着脸笑了起来,他愉快地问道:“秋相,咱们现在是去关阳县城里,找个住的地方吗?” 秋泓半阖着眼睛,有些懒惓地回答:“不,直接去吴家园方士墓。” 祝时元喉头一哽,忽然觉得还是陆警官看起来和蔼可亲一些。 这地方离吴家园方士墓直线不足一公里,开车环绕盘山公路,也要不了十五分钟。在秋泓的指引下,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长水河下的村子外。 之前秋泓去过的那户吴姓人家如今已空空如也,被祝复华夺了舍的老妇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只有门前散落着一些晾晒的干菜和锄地用的爬犁。 走过这座自建农房,两人顺着小路上山。 秋泓身上有伤,走得不快,祝时元胆小如鼠,走得更慢,两人磨磨蹭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从山脚来到那座石拱桥边。 “诶?”秋泓忽然觉得此地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被深冬湿冷夜风吹得直打喷嚏的祝时元诧异道。 秋泓扶着拱桥上栏杆弯下腰,往那满是淤泥的沟渠里望去:“顺着这个角度看,石像生的位置似乎和上次来时,不太一样了。” 祝时元问道:“哪里不一样?” 秋泓被他搀着,有些艰难地下到了沟渠底,他眯起眼睛,仔细一眺,终于发现了问题。 ——那些或藏在芦苇丛中,或半身埋没在淤泥里的石像生都不约而同地向下沉了三寸。 “走,我们近前看看。”秋泓说道。 祝时元硬着头皮跟上了他的脚步,然而,还不等走到近前,两人就听脚底传来阵阵“咔哒”轻响,似乎是什么机关在悄然运作。 第218章 “坏了,该不会是刚刚触动了什么东西,要把咱们卷进……啊!”祝时元的话刚说了一半,整个人就猛然向下陷去。 秋泓脑中一嗡,伸手要去拉他,可这一拉不当紧,直接叫他们一起摔进了忽然冒出的机关中。 “唔……”因先一步落下,祝时元当之无愧地成为了秋泓的肉垫,而秋泓则径直砸在了这年轻人的一把骨头上,顿时疼得他双眼发黑,身上伤口一阵作痛。 “秋相,秋相?”祝时元忍着眼前直转的金星,小声叫道。 秋泓轻轻一动,胸腹前就是一片撕心裂肺的疼,他只能摇摇头,用气声回答:“别动。” 祝时元见此,一动也不敢动,他直愣愣地躺着,直到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秋相,你,你是不是流血了?”祝时元惊叫道。 秋泓这会儿才攒够爬起身的力气,他喘了两口气,答道:“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是……”祝时元一凝,因为,此时此刻,他那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已能借着头顶缝隙中透出的一点微光看见,正对着自己的那面墙上用人的血肉粘出了无数密密麻麻的人名,而这些人名,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姓吴。 “吴鹤,吴观,吴申,吴阔,吴少和,吴……”祝时元张大了嘴巴。 秋泓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在那由血肉写成的人名中,赫然在列一位自己无比熟悉的旧识。 不,不仅是旧识,还是恩师,至交,故友。 吴重山。 第86章 明熹八年(一) 吴重山是长靖十五年入的仕,彼时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就被长靖皇帝祝旼钦点成了丁卯科的榜眼。 他仕途顺风顺水,先是入翰林院做编修,而后就顺理成章地进了礼部,没过几年,又被祝旼提拔入东宫任讲官,成了沈惇和秋泓之前最年轻的长缨处大臣。 长靖三十六年,北牧南下,他带着一众翰林们致仕,又不偏不倚地为自己赢得了一个清贵的声名。以致明熹八年,朝中几党斗得难解难分时,不得不把他请来,主持公道,肃清朝纲。 那时的吴重山三推四脱,倒叫人觉得,他是真的取舍两难,无可奈何才出仕任职的。 这年初春,吴重山入京那日,他的老朋友裴松吟特地出城迎接,就连日日被太子拴在宫里出不了门的秋泓都得了空,随着裴松吟一起,来到揽镜山下,等候他的老师。 当年三番两次舍弃秋泓,并在背后处处给“南党”使绊子的裴松吟如今已过六十五,朝中请他告老还乡的声浪越来越大,尤其是沈家的那帮姻亲,叫得尤其来劲,恨不能明日就把裴松吟逼得请辞。反倒是都察院安生得很,竟没趁着这关头,跟随沈淮实一起落井下石。 裴松吟心里明白,这是秋泓给他留着面子,嘴上却不肯服软,他坐在车里,直挺挺地等着秋泓来前面拜见,却连帘子都不肯掀开看一眼。 “师相。”秋泓规规矩矩地叫道,“昨日学生在东宫,听裴侍读说,师相您风湿病犯,坐卧不宁。正巧前些日,学生母亲从老家来京,家乡有一名医随行,据说此人最擅针灸,等哪日师相得了空闲,学生请那位老先生上裴府,为师相纾解一二。” 透过那一道窄窄的缝隙,裴松吟看到了秋泓立在马前的身影,他沉着脸,不说话,给坐在自己身侧的家仆使了个眼色。 家仆心领神会,下车回道:“秋先生的好意,我家相爷心领了,只是府中名医也不少,就不劳烦秋先生了。” 秋泓淡淡一笑,不以为然,他一拱手,客气道:“既如此,那学生就不叨扰师相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可裴松吟却开口了:“你上来说话。” 秋泓一顿,没犹豫,也没推辞,越过裴府家仆,弯腰钻进了裴松吟的马车。 “师相。”秋泓低眉顺目地叫道。 裴松吟斜着眼睛打量他,脸上并无笑意:“老夫听说,前几日沈淮实天天到你府上去,彻夜不归,可有这事?” 秋泓笑了笑:“学生的宅邸是寿国公家留下的一个偏门小院,正巧和沈家相对,沈公政务繁忙,学生又日日在东宫讲学,白日里不得相见,若是陛下有什么嘱咐,只能晚上再说。” 裴松吟收回了审视秋泓的目光:“沈淮实那人狂妄自大,胸无点墨,你少和他来往。” 秋泓垂首回答:“是。” “还有,”裴松吟又问,“寿国公家留下的宅子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可是他家故意相赠,贿赂你给李执脱罪?” 秋泓赶紧解释:“师相误会了,那宅子是学生花银子买来的,李执罪大恶极,学生岂能收受他家的贿赂?” 裴松吟听了这话,勉强满意地“哼”了一声。 自三年前祝颛率群臣回了北都之后,李执到底要不要杀这个问题已经辩论得令人身心俱疲。几派人马相争不下,以致李大国公至今仍在轻羽卫诏狱中,惶惶度日。 李家倒是安生,除了袭爵的李岱如之外,李岫如,以及李据留下的幼子李海如,还有巴不得赶紧撇清关系的堂亲李道阳都心照不宣地,当李执这人没存在过。也只有他那嫡出的大儿子和发妻,四处奔走,活动关系,求完这个求那个,唯求保住李执的一条命。 至于秋泓,他似乎在和稀泥,既不说要李执死,也不说要李执活,他只模棱两可地称,若是李执有朝一日被放出来了,那他也得和“北党”的臣子们一样,好好在“功绩簿”上记一笔。 第219章 “明年京察,你可是已经选好矛头,准备利用这次机会,好好排除异己了?”裴松吟语气不善道。 秋泓心知自己老师对“功绩簿”一事意见极多,因此眼下,他只能赔笑道:“京察所定制度清晰明确,该黜退谁,提拔谁,不是学生说了算的。” 裴松吟不冷不热道:“为了能在‘功绩簿’上核销罪责,上上下下大小官员无不起早贪黑,以求建功立业,就为了不像李执一样,被彻底打为‘反贼’,永不叙用。不过话说回来,这两年国朝风气倒是比之前更加清明了一些。” 秋泓眉梢一动,抬目看向裴松吟。 裴松吟却不看他,自说自话:“当年老夫入仕时,英庙还在,高故相主理朝政,从京部到地方,无处不一副生机盎然的景象。高故相不在后,英庙懒政,一心只求修仙问道,等咱们长靖先帝继位后,又满脑子都是游山玩水、率兵打仗,宣宁、正兴两代积攒下的家底,都要被挥霍一空了。北牧南下时,国朝没亡,那是气数还在,可气数总有耗尽的那一天。凤岐,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秋泓一言不发地坐着,没接裴松吟这大逆不道的话。 说实话,若是没有长靖三十六年投降北牧这一遭,裴松吟这个相国当得也算是中规中矩。他谨慎认真、不苟言笑,旁人都说这是在模仿他老师高楹的模样,但也只有秋泓明白,裴松吟不如此端着架子,在长靖末年那等混乱的状况下,如何能镇得住群臣?若是人人都和吴重山一样,当个甘草宰相,留个四处称颂的美名,这大昇又能撑到哪时哪刻呢? 裴松吟有他的苦衷,正如秋泓也有秋泓的苦衷一样。 “不论如何,少跟沈淮实之流来往。”裴松吟终于又把话绕了回去。 秋泓笑了一下,低头称是。 这时,外面守着的裴府家仆禀报道:“相爷,秋先生,吴老先生到了。” 裴松吟止住了话头,一点秋泓:“出去迎你师翁吧。” 吴重山自汉南来,随身带了不少家乡特产,尤其送了秋泓一盒关阳紫檀香,用以慰藉他的羁旅之情。 要说会做人,吴重山还真会做人,他虽是被“裴党”求着出仕的,却秉公任直,回京之后,先拜明熹皇帝,再拜大小官员,最后才轮到眼巴巴等着他的裴松吟。 两人把酒那日,吴重山还专门带上了秋泓,以及半年前就已出仕的几个乙酉科进士一起,在运河边的茶陵酒肆小坐,等上了茶,歌伎的乐曲声悠悠传来后,裴松吟才缓慢开口道:“与诸位一别,算来,也有八、九年了。” 秋泓同年,曾经的翰林院编修如今的国子监司业庄士嘉起身开口道:“若非相爷提携,我等现在恐怕还在做乡野村夫呢。” 说完,他向上一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吴重山也笑眯眯道:“说得是。” 秋泓坐在一边打扇,看着他们互相恭维。 前月刚从户部轮转至兵部的汪屏凑到秋泓近前,小声道:“凤岐,三天前,敬臻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说是他爹近来身子不好,他想从怀南调回京里。” 秋泓打扇的手一停:“李敬臻想回京,找你做什么?你又不在吏部。如今的吏部尚书是沈淮实,让他去给沈淮实写信好了,我听说,前些日代州有个叫许珏明的官员,给沈淮实的大哥送了三百金,没过半月,这人就从代州飞进太常寺了。” 汪屏面露难色:“凤岐,敬臻好歹是你我同年,他给我写信……大概是想请你帮衬帮衬。” 秋泓看了一眼坐在主位上听庄士嘉等人恭维的裴松吟:“我如何帮衬?敬臻他爹虽然去岁致仕了,但好歹在朝时与裴相关系不差,他何必如此迂回地走我这层关系呢?” 汪屏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他措辞了半天,才咕哝出一句话来:“李少师为了在致仕前求陛下给自己加个三公,转投到了沈次相那里,得罪了老师,凤岐你又不是不知道。” 秋泓笑而不语。 汪屏还欲再讲,可谁知那边听烦了恭维的裴松吟转过头,看向了交头接耳的他们二人:“说什么呢?” 汪屏一哆嗦,脸顿时一白。 秋泓泰然回答:“汪季清求学生送他点师翁带给我的紫檀香,学生不肯,他正准备躺地上撒泼打滚呢。” 吴重山听了笑道:“这般没出息,我这里还有多余的,给你就是。” 汪屏可算是舒了口气,忙起身道谢。 等他坐下后,秋泓却忽然一拉他袖口,贴近了小声说:“你给李敬臻回信,让他在下月裴相生日那天送点贺礼,然后言明,他想为李执定罪一事出力,并请裴相提点。如今裴相巴不得赶紧斩了那李执,但凡是有用的人,都不会弃之不顾。只不过敬臻他是李家宗亲,能不能狠下这个心,就看他自己了。” 汪屏听了,唯唯诺诺,立马应道,说自己散了席就给李语实回信。 只是,这日这场充斥着虚情假意和惺惺作态的宴席没等结束,就被一场突然到来的乱子给打断了。 ——有轻羽卫在城外抓捕天崇道余孽时,撞破了裴烝与一邪道妖女的丑事。 秋泓随裴松吟匆匆忙忙赶到诏狱时,裴烝已被打得遍体鳞伤,李岫如不在,据仇善说,他家缇帅好像是去哪里喝花酒了。 裴松吟一见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不顾秋泓阻拦,当即就准备入宫面圣,说是要为自家小儿求一个公道。 第220章 逮捕了裴烝的轻羽卫小旗义正严词,称这人被发现时,还压在天崇道妖女的身上颠鸾倒凤,连朝廷的人去了都不知道,还准备更进一步,大展身手呢。 秋泓听了,眉头直皱,他忍不住问道:“妖女在哪里?” 那小旗回答:“已被诛杀,尸骨拉去城外乱葬岗埋了。” “真是无法无天的一帮人!”裴松吟向来端庄持重,此时却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这就是要往我的头上泼脏水!” “师相!”秋泓被裴烝身上的血腥味熏得难受,忙上前拉住裴松吟道,“师相,不论如何,先把世兄抬出诏狱再说。” 这话话音还没落下,外面忽然哗哗啦啦走进了一大帮身着官服的人,为首者正是去年刚提拔入刑部任郎中的谢谦,他手上端着一卷明黄的绸轴,打眼一瞧裴松吟就笑道:“裴相,下官手持圣旨,就不拜了。” “圣旨?”秋泓一愣。 谢谦昂首挺胸道:“陛下听闻裴相次子与天崇道奸邪搅弄在一处,大发雷霆,特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会审,裴相,您还不跪下来接旨?” 祝颛那个整日不理朝政,天天泡在后宫女人堆里的皇帝,何时变得如此耳目通达,这边出事,那边就能下旨了?但凡是有脑子的人都能想到,祝颛背后拟旨的,除了他的老师沈惇,断不会有旁人。 如此,就更清晰明了了,裴松吟怒火中烧,当即指着谢谦大叫:“就是沈惇陷害我家烝儿的!” 说完,裴松吟身子一抖,竟是被气得昏厥了过去。 “沈党”这一烂招,可谓是大获全胜。 整日叫嚣着要砍李执脑袋的裴烝落到了李岫如李家人的手里,被轻羽卫折磨得半死不活,裴松吟气得大病一场,原本聚拢在他身边的“裴党”多多少少,都有了松动之意,其中不乏一些见风使舵者,趁着这个机会,登门拜访沈惇,以求将来前途光明。 秋泓倒是还和以前一个样,毕竟“北党”中沈、裴两派交锋,与他那人微言轻的“南党”有什么关系?他秋凤岐就是个在东宫里教书的,侥幸窃名得了个长缨处大臣的席位,这等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的事,他怎么能够掺和得进去? 于是,就在裴松吟卧病,“沈党”捷报频传的当口,秋泓每天只做一件事,那就是宝华殿里教太子祝微读书,顺便隔岸观火。 生在长靖三十三年,如今已有十一岁的太子祝微从不是个读书的料,一部普通孩子读一年,小秋水这等聪明孩子读仨月就能读懂的启蒙经书,祝微足足读了两年,也没读明白。 不过这孩子学习热情倒是很高,日日天不亮就起,老师没到就等在阶下,以至于秋泓这种天生瞧不起蠢材的人,都不好挑他的错处。 更何况,祝微这个学生,要比他爹那个“沈先生是先生,秋先生不算先生”的白眼狼好多了,该给秋泓的礼数一样不少,甚至还亲他亲得离谱,比现在年纪大了,不敢在爹爹面前撒娇的秋云秉还百依百顺,无微不至。 就比如今日,北都倒春寒,前些日还热得人流油的天,眼下又阴得仿佛能落雪,祝微心疼他老师身子不好,特地命人提前烧个手炉,以免叫秋泓冻着了。 捧着手炉,身上和心里都被这小孩烘得暖洋洋的秋泓难得在太子面前笑了一下,他俯身拜谢道:“臣蒙殿下厚爱,不胜感激。” 祝微跳下椅子,跑到秋泓面前扶他起来:“先生快别跪着了,地上凉。” 说着话,他便要去拉秋泓的手。 早起时,李果儿专门替他家老爷换了身熏过紫檀香的里衣,眼下两人贴得近,那股幽淡的味道就这么飘进了祝微的鼻间,让他神思不由一恍。 “先生……”祝微讷讷地叫道。 秋泓浑然不觉,他站起身,放下怀里抱的书籍,又翻出一副叆叇架到了鼻梁上:“昨日,臣讲到哪里了?” 祝微咽了口唾沫,没说话。 秋泓低头,看向了正盯着自己瞧的太子:“殿下?” 祝微仰着脸,木头木脑地说道:“先生,你长得可真好看。” -------------------- 英庙就是大统皇帝,长靖帝的哥哥。 我怎么把摊子扑得这么大,作者已经快被绕糊涂了。。⊙︿⊙ 第87章 明熹八年(二) 宝华殿暗,小太监刚好点起了一盏烛灯,当烛灯亮起时,一缕光影正斜斜地打在秋泓脸侧,随着他眉目低垂,眼睫阴影顺光而下,那张秀美俊丽的面庞上因此落下了一道浅浅的熠晕。 祝微张着嘴巴,一时看得神摇魂荡。 “殿下?”这时,秋泓的声音打断了他那不知要徜徉去何处的思绪。 “先,先生……”祝微赶紧规规矩矩地坐好,随后板起小脸道,“是学生唐突。” 秋泓一赧,他扶了扶叆叇,走到祝微身前,弯腰替他翻开了书本:“殿下,昨日臣讲到哪里了?” 祝微一双眼睛乱瞟,似乎想求助站在他身侧的大伴太监王吉。 可王吉抱着浮尘,定定地站着,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他,更别提提醒一句到底讲到哪里了。 祝微只好抿起嘴,小声回答:“先生,学生忘记了。” 秋泓脸上不怒不喜,也没有丝毫责怪祝微的意思,他只是淡淡地说道:“殿下该记着的,免得来日皇后娘娘问起,又添责骂。” 祝微默不作声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221章 这些年的秋泓远不如他尚还年幼那会儿和蔼可亲,在祝微的印象里,当初北牧南下,秋泓带着他爹他娘还有他南逃时,每日抱着他坐在车里,时不时还会哼上两句汉南民谣,和他讲些逗趣的故事。 可现在呢?这人总是隔着一层冷冰冰的镜片看人,脸上少有笑容,见了他,也只会说些读书习字的事。 祝微趴在桌上,忽然有些失望,他分明记得,秋泓不是这副模样。 “殿下请复述一遍臣方才说了什么。”秋泓的一句话拽回了祝微飘然飞走的心神。 他一凛,立刻低头去看书上的字:“先生方才,方才说,明日,明日就不读《百诗新编》了,改读《贤文四时》。” 秋泓看上去有些无奈:“臣问的是上一句,臣嘱咐殿下,《百诗新编》读完,要谨记什么?” 祝微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回忆:“要谨记,尊师重道,敬亲孝长,恤,恤民之艰。” 秋泓看着他:“还有呢?” 祝微答不出来了。 “知物之来之不易,明受天下之养者,当养天下之人。”秋泓不得不补充道, “是,学生谨记。”祝微怯生生地回答。 “好了,”秋泓放下书本,看向那些肃立在自己身后的翰林们,“今日讲《贤文四时》的是谁?” 辛卯科探花,如今的太子讲官章从梧站出来答道:“是臣。” 说罢,他上前对祝微躬身施礼:“臣翰林院侍讲学士章从梧拜见太子殿下。” 祝微从桌案后伸了伸脖子,看清了趴在地上那位的尊容——一位面庞黝黑、相貌平平,没有丝毫探花风采的中年男子,他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不由望向去往偏殿的秋泓的背影。 “起来吧。”不想读书的太子殿下打了个哈欠。 此时,好容易逃出宝华殿喘口气的秋泓也打了个哈欠,他寅时起床,骑马上衙,又在里面对牛弹琴了一上午,眼下又饿又累又困,恨不能赶紧回长缨处直庐睡一觉。 可是里面的学还没讲完,作为太子的老师,他还得在旁边等着章从梧一众人都告退,才能结束这累人的活儿。 秋泓时常与沈惇同病相怜,不知他们俩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要在祝家受这种罪。 “秋先生?”正在秋泓躬身自问的时候,王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这位据说相貌丑陋的大伴太监端着一杯茶,笑着说道,“秋先生润润嗓子。” 秋泓看了一眼周侧,低声答:“让小太监送来就好。” 王吉低着头,站在秋泓面前时仿佛比站在祝微面前还要恭敬,他脸上带着自若的笑,垂在身侧的手却攥得很紧:“小太监哪里知道先生爱喝冷茶还是热茶。” 秋泓端着盏子的手一顿:“只是叫旁人看到了不好,你现在到底是太子殿下的大伴,而我是外臣,钱奴儿若是知道了,定会责骂你。” “可是……”王吉抬起头就要反驳,然而他这话还没说完,宝华殿外突然跑来一名惊慌失措的小太监,正是那位总在长缨处侍候的杨旺。 “王公公,不好了不好了!”他大叫道。 秋泓赶紧放下茶盏,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旺看到秋泓,先是一跺脚,而后又松了口气:“汪部堂叫小奴赶紧来请秋先生回长缨处,出大事了!” 祝微本就无心向学,这会儿一听出事了,赶紧兴奋地跑出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杨旺跪地回答:“裴相家的大公子和沈次相在直庐里打起来了!” 起初只是因一件小事而起了争执,但很快,新仇旧怨涌上两人心头,争执就变成了辱骂。然后,也不知是谁气不过对方,竟直接上了手,准备“决一死战”。 秋泓太清楚沈惇的性格了,这人虽生得高大,可本身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裴松吟的大儿子裴照光身板就比沈惇宽了一倍,更别提他那虽在翰林院挂职,可自小跟着自家伯父习过武的身手了。 因此,一听这两人在直庐里打起来了,秋泓顿时眼前一黑。 “殿下,您好生读书,臣先告退回长缨处了。”他匆忙说道。 随后,不等祝微发话,秋泓就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跟着杨旺跑了。 离开前,满脑子都是沈惇的秋泓没有听到,祝微皱着小脸,低声嘟囔道:“沈淮实沈淮实,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 从宝华殿走到长缨处所在的斋书房,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秋泓一路小跑,连这盏茶都没用完,就气喘吁吁地推开了斋书房的门。 嘭!刚踏进门槛,里面就传来了这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 “你老子和弟弟犯了错,受了罚,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你有何脸面在这里与我大喊大叫?有本事,就去诏狱里找李指挥使说理!”沈惇的声音从里间传来。 他这话还没说完,裴照的怒喝就已响起了:“我老子爷犯了什么错?当年北牧人来,多少人跪在狼王脚底下称臣!什么李道阳、张闽、王斐的,难道他们致了仕,就可以把他们的罪责都堆在我裴家人的身上了?明熹四年底,可是我冒着风险南下,为陛下送去北廷消息的,当时你沈淮实在何处?怕不是在和也儿哲哲那婆娘偷情呢吧!要不是秋凤岐,你能人五人六地坐在这里,当中堂吗?” “放屁!”沈惇大骂一声,扑上前又是一通乱揍。 第222章 秋泓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混乱的景象:沈惇歪戴着帽子,官袍被扯开了一个口子,腰上的玉带也断成了两节。至于裴照,也没好到哪里去,两只眼睛顶着两个大大的乌青,嘴角破了皮,下巴肿得像核桃——沈淮实的武功竟略胜了他一筹。 “今天,我非得宰了你这个老匹夫不成!”裴照长腿一伸,正揣在沈惇的大胯上,疼得他“哎哟”一声,倒地不起。 “行了行了!”秋泓心力交瘁道,“明日一早大朝会,打成这个样子,如何面见天颜?近来藩地使者来京,你们难道就要顶着这样的脸庞,去见四夷来客吗?” 两人正打在兴头上,秋泓这话哪里管用? 只见沈惇捱过了这阵疼,翻身跳起,就要往裴照的脑袋上招呼。 “沈淮实!”秋泓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他冲上前,一把抱住挥拳上阵的沈惇,又呵斥呆愣愣的小太监杨旺道:“还不快拦着裴学士?” 杨旺如梦方醒,赶紧上前拉住裴照:“裴学士消消气,快别打了,小心惊扰圣驾。” 裴照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对着沈惇啐了一口:“卖身求荣的东西!” 说完,这人扬长而去。 沈惇忿忿不平道:“自己老爹躺在床上命都快没了,他还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和我斗,真是个,真是个不孝子!” “你少说两句吧!”秋泓拽着仍要梗着脖子,踏着门槛,站在长缨处门后撒泼的沈惇进了里间,“裴照下手没轻没重,你都伤到哪儿了?” 沈惇仍气势汹汹:“本相哪里会被他伤到?” 秋泓沉了口气,吩咐杨旺道:“去打盆水来。” 杨旺赶紧溜着门缝跑了。 “四十好几的人了,居然还能干出这档子事。”秋泓按着沈惇坐了下来,“害臊不害臊?若是今晚顶着这一身回到家里,让你孩儿们瞧见了,心里该作何感想?” 沈惇绷着脸,不说话。 “把衣服换了,我给你上药。”秋泓放缓了语气。 这直庐里的卧房不算大,平日里也只有一些在此值守的官员们小憩,沈惇所坐的床前拦着一扇屏风,屏风后有衣架。 秋泓端着杨旺打来的水,拿帕子细细擦了一遍官帽和玉带,又将这些都挂到衣架上,然后才走到沈惇面前,弯下腰,扳过他的下巴,用白药去擦他唇上的伤。 “凤岐,”沈惇拨开了秋泓的手,“你说裴松吟那老贼怎么还不死呢?” 秋泓脸一沉:“沈公慎言,裴相可是我师翁,哪有学生咒老师死的?” 沈惇觑了一眼秋泓的脸色,默默道:“你倒是忠厚,可话说回来,他这些年坑害你的次数还少吗?” 秋泓抬了抬嘴角:“裴相有裴相自己的打算,我过去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在他身边待着,也没什么大用,老师自然看不上我。” “少说这种豁达的话!”沈惇冷哼一声,却不慎牵扯到了嘴上的伤,顿时胡须一颤,缩起了脖子。 秋泓失笑,他故意去看这人的表情,忍不住打趣道:“沈公自己小肚鸡肠,还不许别人心胸宽广。别的不说,若今日这事换成我,我可不会跟人家挥拳掳袖,大动干戈。” 沈惇重重地叹了口气,他一拉秋泓的手,把人揽到了自己身边:“我若是把那裴烝今日供出的事讲给你听,你定要恨自己怎么就拜到这么一个老师的门下了。” “为何?”秋泓一脸迷茫。 沈惇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握着秋泓的手开口了:“凤岐,你可知当年害死你夫人的,到底是谁?” 秋泓一栗,神色渐渐冷了下来。 当年邬家之事,牵扯颇多。从潞州织造贪污案到宣阳书院、涉安学派串谋天崇道一事,再到裴照南下,北廷投降,秋泓重伤后被逼辞官,几番接二连三的打击,叫人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力。 尽管后来此事被言官们压下不提,何皓首的血书以及陪嫁丫鬟刘知月的供词都证明了秋泓的清白,可时至今日,仍有不少人称,邬家之祸,祸起秋泓,邬夫人之死,全赖她夫婿卸磨杀驴,过河拆桥,若不是秋泓自己指使邬茂勤贪污了军饷,他的表兄兼内兄又怎会在秋泓一到洳州后,就立刻在狱中自杀?若不是秋泓逼迫邬家给自己顶罪,邬夫人又怎会自杀明志? 这些车轱辘话已经被人说了太多遍,秋泓这两年在朝中听也听得倦烦了。完全成了信则有,不信则无的一桩旧事。 而眼下,沈惇忽然又提起,那就是他摆明了要借此机会,捅破那层窗户纸,让秋泓和他的老师撕破脸皮。 “邬家犯案,到底有没有裴烝指使,并无证据。倘若如今他屈打成招,忽然承认了当年的事,传出去,恐怕会被人诟病,说是我与沈公结党营私,冤冤相报。”秋泓不咸不淡道。 “但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凤岐,裴烝现在就在李岫如的手里,他说出什么供词,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沈惇循循善诱道。 秋泓倏地站起身,冷面回答:“沈公这是在明里暗里称,李岫如是我的人了?” 沈惇笑了:“凤岐,李岫如是不是你的人,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用‘功绩簿’把我们这些‘北党’折腾得够呛,却止口不提治罪李执。你说你跟李岫如没关系,谁会相信?” 秋泓把药膏往沈惇怀里一丢,转身就走:“既如此,那沈公便自己来吧,晚辈恕不奉陪。” 第223章 “哎!”沈惇没料自己刚一提李岫如,这人竟就生了气,他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话还没说,人家就毫不留情地走了。 此后几天,秋泓不仅不上衙,甚至连大朝会都告病不出了,沈惇上门找他,他便谢客,搞得李果儿每日都得站在门前的大石狮子下,给沈次相赔笑。 沈惇也想不明白,这分明是个扳倒裴松吟的好机会,秋泓怎么就死活不愿意。但不论如何,刻不待时,就算是秋泓拒绝了,“沈党”也不会就此停步。 明熹八年,三月十二,沈家忠实的追随者谢谦,忽然调转风口,纠集同僚,上表公疏,准备让那已在诏狱中住了整整三年的前寿国公掉脑袋。 就在这人人自危时,京中忽然传出谢谦转投拜入秋泓门下的消息,这风声甫一传出,众人就立刻“明白”了,原来,“南党”终于表了态,这是要杀李执祭天的前兆。 北都棠棣巷秋府后院,轻羽卫指挥使李岫如正在一石桌前焦灼踱步,他来来回回走了三圈,最后站定在秋泓面前:“谢青浦到底是什么意思?” 秋泓正坐在那石桌后支着头沉思,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李岫如等不及,上前抓着他的肩膀就把人从凳子上揪了起来:“秋凤岐,他们要杀我爹,你难道还要让我在一旁干坐着旁观吗?” 秋泓按了按眉心:“谢青浦闹不出什么风浪来的。” “闹不出什么风浪?”李岫如冷笑,“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说他谢青浦拜在了你秋凤岐的门下,摩拳擦掌着要杀我爹的人是你!” “外面的人说什么,缇帅就信什么,那现在何必在我面前跳脚呢?”秋泓不悦道。 李岫如沉了口气:“秋先生,秋部堂,当初上京前,你说要我明哲保身,千万不能让李家人掺和进我爹的案子里,方才能保住他一条命,可现在呢?关于天枢的流言始终不平,我爹也已在诏狱中待了整整三年,你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办法把他保出来?” “北牧人在龙骑峡中打家劫舍,掳走的百姓一半充了壮丁,一半被迫净身入宫做了小黄门。那些小黄门曾亲眼见过天枢向布日格低头,裴相为了砍你爹的脑袋,派人买通了他们,你所说的流言,都是这帮人传出的。”秋泓说道。 李岫如尚无心思关心秋泓如何得知这些,他只问道:“那我们该如何是好?难道要把这些后入宫的太监全杀光吗?” “那倒不必,”秋泓顿了顿,“太子殿下身边的大伴太监王吉有意与我交好,若是他能顶替钱奴儿,做上中正司提督太监,我自然能顺理成章把那些浑水摸鱼的小黄门料理清楚。” 这话一出口,李岫如瞬间一凛。 秋泓这是什么意思? 第88章 明熹八年(三) 内廷十二司,以服侍皇帝左右的中正司为上,中正司提督太监,则就是整个太宁城里一人之下的人物。 如今执掌中正司的,是明熹皇帝的大伴钱奴儿,他人生得不丑,又有头脑,虽比不上文渡、冯运那等前朝名满天下的太监,但也算是个知礼守法的人。 按常规,要想换中正司提督太监,那就得等他头顶上的那位皇帝换了,新的人才能顶上去。正如王吉若想上位,就先得让钱奴儿的主子爷祝颛下去。 那方才秋泓的话,言外之意,岂不是准备颠覆朝纲,打算谋反吗? 可李岫如听了,却一句话也没说,他定定地看着秋泓,似乎企图从这人那双淡漠不惊的眼中,找出一丝倒反天罡的叛逆来。 “罢了,说这作甚,没影的事。”秋泓还不等李岫如琢磨出名堂,就先自己改了口,仿佛刚刚他只是在不经意间透露了一件小事,随即便转而说道:“我近来一直告病在家,为的就是避免‘沈党’像狗皮膏药一样贴上来,可谁知那谢青浦,之前嫌我嫌得恨不能离开八丈远,现在又四散谣言,说我收他入了门下,真是……” 话说到这,秋泓笑了一下,他看向李岫如:“天峦,你可知道,他们巴不得要求我帮忙,到底为了什么吗?” 李岫如站得笔直:“为什么?” 秋泓冲他一勾手:“因为在他们看来,你是我的人。” 李岫如眉梢轻轻一动。 这日之后,原本默不作声的“南党”忽然网罗“寿国公十三罪”,毫不避讳地将谢谦架在了火堆上烤——你不是说自己是凤岐相公门下吗?从今天开始,你就是凤岐相公的门下了。 这一招令“沈党”们始料未及,包括沈惇本人,都没想到,秋泓竟宁愿丢掉李岫如这个同党,也不愿插手裴家的事。 他到底是在恪守尊师重道的礼仪,还是暗地里另有谋划? 沈惇不敢妄下定义。 但好在是,这“寿国公十三罪”一出,原本闭门却扫的秋泓终于愿意出来见人了,他纡尊降贵地受了谢谦千不情万不愿的拜师礼,又装模作样地去裴府看望了一下他那卧病在床的老师,最后才轮到沈惇,这个已经在他府外徘徊了小半月的来客。 沈惇登门的那日正是个大晴天,秋泓休沐在家,他一人半躺在院中的藤椅上假寐,手边放着茶盘和果碟,听到脚步声也不起身,直等到沈惇走到近前,拿叶子去搔他下巴,才肯打开半只眼睛,瞧一瞧自己那多日未见的好友。 “凤岐,你这气色看着比两年前好多了,人也丰润了不少。”沈惇不和秋泓客气,直接一撩衣摆,坐在了树底下的石墩上,又捻起个果子,吹了吹灰,咬了一口。 第224章 北都天热得早,这还没立夏,日头就毒了起来。秋泓待在院子里的树荫下,露着双臂的贴身小衫外只穿了一层纱衣,隐隐约约可见他那有些纤瘦的肩膀。 沈惇的视线就停在上面不移开,他摸了摸下巴,说道:“凤岐,我发现你的肩窝里,有一颗红痣。” 秋泓拿扇子丢这人:“沈公少害我的臊。” 沈惇一笑,凑到了近前:“昨日李岱如的娘进宫面见了皇后,在她面前哭得泣不成声,惹得一众命妇也伤心,今个儿圣上下旨,驳回了谢青浦的折子,准备拍板李执发配烟瘴之地。” 秋泓“嗯”了一声,却不言语。 “凤岐,你这招以退为进可是真好,我在这里,你都不想说什么吗?”沈惇故意问道。 秋泓捡起扇子,随口回答:“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惇伸手一拽他,把这正准备撇下自己进屋的人拉到了怀里:“还是在你这里好,后院也没个女子,倒省了来往不便。” 秋泓一抬嘴角,推开了就想要动手动脚的沈惇:“快别提了,我娘上月来京,在我耳边念叨了小半月续弦的事。若非我爹在少衡又惹出了乱子,她少不得再住上仨月,整日耳提面命我速速娶个媳妇,操持家里。” 说完,秋泓心烦意乱地摇起了扇子。 沈惇偏不跟着他的话走,继续追问:“前天,你去裴府,都和你师相说了什么?” 秋泓瞥了沈惇一眼:“沈公希望我说什么?” 沈惇笑了一下:“听说,你劝裴相在他下月六十六寿辰后,向陛下辞官还乡。” 秋泓没答这话。 “凤岐,”沈惇一叹,“有时,你倒是心善。” 自裴烝被轻羽卫捉入诏狱后,裴松吟一直告病不出,眼瞧着马上就是四月十一他的六十六寿辰了。百官们也拿不定主意,这寿礼到底该不该送,这门到底该不该登呢? 若是裴松吟仍旧“赖在”长缨处总领大臣的位置上不走,那“裴家私通邪道”一案怕是要愈演愈烈,就算是曾经与他最为亲厚的同僚吴重山大概都不会上门祝寿;可若是裴松吟在此之前就上疏请辞,保全他最后一丝体面,这寿还是得象征性地祝一祝。 但看现在这情形,裴松吟似乎是打算和“沈党”抗争到底。 “一个半截身子都要埋入黄土的人了,何必如此执着呢?”沈惇轻飘飘地说道,“三天前,许珏明那如今在裴氏老家北怀任职的同年送来信,说年前清查两怀耕地,从裴家清出了不少他们私吞的田产。凤岐,我记得裴松吟大儿子在宣阳书院任掌事时,就通过邬家收拢过不少本地良田。” 秋泓坐着不说话。 沈惇看他:“凤岐,我知你是个做实事的人,不屑于和那帮仗着位高权重,各处搜刮油水的蠹虫为伍。裴松吟就是个蠹虫,还是本朝最大的蠹虫之一,等来日你我执掌长缨处,这等蠹虫,势必要一个一个地清理出来。如今,把裴松吟送走,就是第一步。” “第一步?”秋泓扯了下嘴角,“北怀缙绅遍地,我在南廷时为筹谋军饷,没少派御史去那地方清田清税,可到头来呢?不光竹篮打水,还差点折进去两个御史。那些个树大根深的缙绅士族只要动了他们头上的土,就抬着妇女孩子的棺材板到县衙一通哭闹,五次三番胡搅蛮缠,动辄就是朝廷大员草菅人命,惹得那些不明事理的百姓和他们一起抄起斧头冲撞衙门。淮实,方才你说许珏明的同年在北怀清田,还清了裴家的田,可我当初连普通缙绅的田都动不了,你如何就能查出裴家的田有问题呢?” 沈惇一噎,不说话了。 而就在两人相持不下的此时,沈家管事沈才匆匆忙忙地跑进了秋府宅院,这个个子矮小、面庞黢黑的中年人瞧了一眼秋泓,就要贴上自家老爷低声禀报。 “行了,有事说事,不用神神秘秘的。”沈惇正不悦,一见沈才这副做鬼的模样就闹心。 沈才觳觫了一下,低头答道:“方才宫里传出消息,说,说陛下不见了。” 一听这话,原本准备端茶喝水的秋泓一愣:“什么叫不见了?” 沈才咽了口唾沫,小声说:“不见了,就是,不见了。钱公公给我家次相送来的密报,说陛下昨夜就不见了,他们,他们在城里头找了一宿,也没找着。百般无奈,这才,这才……” 沈惇霍然起身,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钱奴儿这石破天惊的消息是单送给他一人的。而现在,秋泓也知道了。 只见那先前还气定神闲的秋泓忙不迭地进屋更衣,又遣家仆去宫里递牌子,求见太子。可宫里早已乱成了一团,别说太子了,就算是宫门口的天麟桥都被封了个严严实实。 得到消息的几个天子近臣进不了宫,只好在天华门下站着。这日等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天都黑了,钱奴儿才踩着小碎步从里面出来,给几位长缨处辅臣回话。 沈惇皱着眉,一见这脸抹得比墙皮还白的太监就要发火,他怒道:“陛下昨夜是怎么出宫的?你们这些在天子身边当差的奴婢,怎的一问三不晓?” 钱奴儿惶恐道:“沈次相有所不知,前些日藩地进贡,平驹为陛下送上了三十三名松城婢子,其中一个,狐媚得很,三天两头怂恿着陛下往外面跑。” “松城婢子?”沈惇忿然作色,“松城婢子如何能带陛下出宫?整个太宁城,能来往内外两廷的只有你们这些阉人!给我实话实说,是不是你手底下的哪个徒子徒孙,引着陛下出了宫?” 第225章 “哎哟,沈次相,咱家哪里敢呢?”钱奴儿直跺脚,“我们这些人,平日里不过给皇爷提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这话没说话,一个身条纤细,脸上蒙着副面具的年轻太监从角门走了出来,他径直来到众人面前行了个礼:“诸位相爷、部堂,咱家在宫里打听清楚了,领着陛下和那松城婢子一起出宫的,是个叫阿诚的小奴婢,在驭马司做事。” 秋泓开口问道:“阿诚?他一养马的,如何在御前行走,王公公可也打听清楚了?” 来的人正是太子大伴王吉,他听完秋泓的问题,上前答道:“那阿诚今年不过十岁出头,还是个小孩子,皇爷一日在御马场遛马时,瞧他长得乖巧可爱,人又聪明伶俐,所以时常带在身边。” “陛下左右多了这样的妖人,沈次相作为陛下的老师,难道都不清楚吗?”这时,方才一直没说话的吴重山幽幽问道。 沈惇脸色一黑,心里暗自运气。 那一问三不知的钱奴儿面上也挂不住,站在这几位重臣跟前,耳根直发烫,尤其是那王吉接着道:“咱家和阿诚相好的几个小太监都问明白了,陛下大概是乔装改扮成侍卫,在昨夜宫门落锁前离开的,此前,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只是陛下从来都按时出按时归,从没有过一直……拖到第二日晚上还不回来的情况。” “什么?”沈惇横眉,“之前就有过这样的事?” 王吉答:“自从陛下回了太宁城,每月定要出宫两、三趟,阿诚那孩子确实伶俐,瞒到现在,才叫大家知晓。” “那你可知陛下出宫,多去什么地方?”秋泓又问。 “皇庄,酒肆,还有就是……勾栏瓦舍。”王吉垂目回答,“因今早陛下未归,留在宫中帮他们守门的那几个太监已出去找了一圈,都没找到。眼下,只剩皇庄里的茯苓酒楼还未找过了。” 沈惇一听这话,急得团团转:“从前长靖先帝爱往外跑,却从没闹出过杳无音讯的事来,咱们陛下这真是,真是……” “罢了,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无益。”秋泓打断了沈惇的埋怨,“既然知道陛下常去什么地方,便都赶紧出去找。马上城门就要落锁,皇庄在城外,若要出城,现在就得抓紧了。” 说完,秋泓对王吉道:“还得烦请公公跑一趟缉衙,把轻羽卫缇帅请来。” “李岫如?”沈惇不满道,“陛下丢了这等事,怎能随便告知别人?” 秋泓正色:“李指挥使是御前禁卫,陛下丢了,该问责的也有他一份,如今不找他,又能找谁?” 王吉默认了秋泓的话,上前一拱手,徐徐退去。 这夜,赶在京师四面大门紧闭前,李岫如率手下轻羽卫飞驰出城,赶赴皇庄,寻找祝颛的踪迹。 沈惇在家里待不住,又要登秋泓的门拜访,谁知此时已经宵禁,秋泓却不在家中。 “你家老爷去哪儿了?”他站在秋府阶下,冷着脸问道。 李果儿如今也算是秋府的大管事了,可人看着依旧一副畏畏缩缩,木讷呆愣的模样,他还没听完沈惇的话,眼珠子就是一顿乱瞟:“我家老爷,我家老爷出门前,说他拜访同僚去了。” “同僚?”沈惇看了一眼天,“这个时辰,拜访哪位同僚?” 李果儿抬起头,认真道:“那沈次相您又为何要在这个时辰来拜访我家老爷呢?” 这呆子时常语出惊人,说得沈惇一阵结舌。 他在秋府门下的那两尊石狮子前好一通踱步,最后恍然念道:“皇庄,他一定是出城去了皇庄。” 沈惇没猜错,秋泓确实出城去了皇庄,他就跟在李岫如的身边,一路快马疾驰,在天彻底黑下来前,找到了王吉口中的那座“茯苓酒楼”。 这座酒楼不大,却是城中达官显贵来来往往的声色之地,秋泓早有耳闻,据李岫如说,这里不仅有寻常歌舞伎,还有那些因男人获罪而被充了奴籍的官家女子。大统先帝的老师高楹被褫夺爵位后,他那未出阁的女儿就蹭在此地惨遭迫害。 想到这,秋泓脚步不由一顿。 “你在外面等我吧。”李岫如见此,开口道。 “不必。”秋泓回身看了一眼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几个轻羽卫,压低声音道,“叫你的手下们都收起那一身戾气,这里有不少朝中官员,若是把陛下丢了的闲言碎语传出去,那可要出大乱子了。” 李岫如一点头:“放心。” 他给如今已从小旗荣升千户的刘方使了个眼色,刘方心领神会,立即转身带着手下们四散开去。 眼下已是子时,酒楼中仍人声鼎沸,一楼正厅内有人下注逗蛐蛐赌钱,后堂有身段婀娜的乐伎弹曲儿,再往楼上走,是个彻夜不眠的大戏台,几个伶官在上面咿咿呀呀地唱怀南调子。 秋泓用扇子遮面,跟在一跑堂的身后上了三层。一踏入此地,他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当初在鸭儿山的云栖娘娘庙里,那帮青衣河女人就爱用这种香,勾引男客。 秋泓皱了皱鼻子,侧身拐进了一条回廊。 回廊间垂纱轻幔随风而动,几层红蝶帐飘飘拢拢,凡是进去的人,都要被那甜腻腻的气息扑一头。 秋泓呛得直犯恶心,他捂住口鼻,随手推开了一扇小门,却正对上几个交叠在软榻上的男男女女。 “什么人啊!”其中一个嗓音尖细的伶人叫道。 第226章 秋泓急忙关门,转身要走。可正在这时,不远处的一帘帷幔后忽而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是你?” “谁?”秋泓一悚,循声看去,只见有一佝偻老者脚底宛如生风,“嗖嗖”两下,竟越窗而逃。 秋泓来不及呼唤李岫如,他孤身追去,只见那层层红纱帷幔后摆着一张床,床旁窗户大开,晚间冷风涌入屋中,吹得来者一阵瑟缩。 “诶?是美人……”有人在秋泓身后含糊不清地说。 秋泓一诧,回头去看,眼前却骤然一花,他还未及认清来的是谁,就被那莽汉一把扑倒在地。 “美人,让朕啃一口……”祝颛笑嘻嘻道。 第89章 明熹八年(四) 没错,这扑倒秋泓,把他压在地上一通乱亲的人,正是明熹皇帝祝颛。他满嘴的酒气,唇齿间还有一股怪味,熏得秋泓好悬没吐他一身。 “陛下,陛下……”等反应过来了,他才勉强叫出声,“陛下,是臣,您,您怎么……” 秋泓挣扎着想要从祝颛的桎梏里逃开,可这草包皇帝也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双臂死死地缠在秋泓身上,就是不撒。 秋泓被他亲得发丝散乱,衣衫不整,可又不敢猛力挣动,只怕自己一个不慎伤到了皇帝。 但这下可算是给了祝颛更进一步的机会。 只见那被酒气和迷药熏得上了头的皇帝往前一扑,抓着秋泓的肩膀就要脱他衣服,嘴里还念叨着“美人儿让朕亲亲”之类的低俗之语。 秋泓忍无可忍,他一面按着自己的领口,一面扬手抓住那红纱幔的一角,勉强起了身,提声大叫道:“天峦!李天峦!” 祝颛一巴掌拍在了秋泓的脸上,似乎是想要捂住他的嘴,可这人下手没轻没重,竟直接扇得秋泓脸一偏,重新摔在了地上。 “美人儿,你要去哪里?”祝颛喃喃叫道。 秋泓脑中嗡嗡直响,身上也被砸得生疼,而就在此时此刻的这片混沌间,他再次看到了方才那顺窗逃走的佝偻老者。 这回,秋泓清晰地认出,那人正是十多年前,自己在潞州张继宗家中所见的老方士。 “李天峦,李天峦!”秋泓再也等不了了,他高喊道,“这里有天崇道逆贼,李天峦!” 呜—— 一阵风吹过,老方士消失不见了。 “秋凤岐!”李岫如姗姗来迟。 他一刀挑开红纱帐,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秋泓,以及,那压着他正要胡作非为的祝颛。 “陛下!”李岫如目眦欲裂地叫道。 祝颛哪里还能听到这话,他喝了迷药发了狂,见到谁都当做美人,李岫如拉他,他便去搂李岫如,等刘方等人赶到,要去扶他,他又打算亲刘方,吓得一众轻羽卫如捧烫手山芋,谁也不敢上前动祝颛。 “打晕了带走。”李岫如不耐烦道。 “这……”刘方不得不犹豫。 “还不快点!”秋泓也顾不得许多了,他满脸难堪地拉起衣裳,小声道,“别叫旁人看见了!” 听到这话,刘方才磨磨蹭蹭地上前,硬着头皮,一掌劈晕祝颛,又用披风把人罩住,扛到了肩上。 “天峦,”这时,秋泓拉住李岫如,小声说道,“此地有天崇道逆贼出没。” 李岫如眼皮一跳:“什么?” 秋泓的视线落在了窗边:“那里,人就是从那里逃走的。” 李岫如面色微凝,回身吩咐刘方道:“你们先送陛下回宫。” 说完,他抽出雁翎刀,一跃跳上窗台,向下看去。 茯苓酒楼临水而建,往下正是运河码头。此时天黑,唯有岸边几盏小灯亮着,其间黑黢黢的河水中是否有人,皆不可见。 “想必是知道轻羽卫在此,人已经逃远了。”李岫如沉声说道。 秋泓也走到近前去看,他轻轻一拂窗上浮灰,目光渐暗:“那人我见过,当初在潞州城内,天崇道北怀分坛坛主张继宗的家里,他曾化作方士,为我把过脉。” “方士?”李岫如跃下窗台,皱眉问道。 “看样子是个方士,年纪不小,一身落拓打扮。”秋泓略一思索,便想起,那方士应该是姓秦。 “秦?”李岫如眉梢微动,“秦抚仙?” 秋泓看他:“你知道此人?” 李岫如合上窗,压低声音道:“之前裴家那位在诏狱里交代的,把那邪道妖女送入他怀的,就是一位秦姓方士,本名不可查,人皆称之为‘抚仙道人’,据说,江山舆图就是他凭借着《天罡相术》中的预言所绘。” 秋泓心中一紧:“裴烝交代的?” “正是。”李岫如一点头。 “坏了。”秋泓一时心乱如麻,“陛下滞留茯苓酒楼,难不成同样是那抚仙道人所为?” 李岫如听此,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裴烝……” “倘若陛下有什么好歹,裴烝怕不是要摊上弑君的罪名!”秋泓一惊。 裴烝弑君,那裴松吟可还有好吗? 这话说得李岫如毛骨悚然,他当即收刀回鞘,厉声道:“回宫!” 深夜,太宁城大开。 宁皇后带着人,慌慌张张地迎到了昏迷不醒的祝颛。后宫立刻传太医来瞧,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名堂。 照常说,刘方下手不重,对面的又是皇帝,若放常人,回来的路上就该醒了。可祝颛不仅不醒,身子还时不时抽搐几下,叫人看了只觉心惊。 第227章 这一晚,秋泓也不敢回家,独自一人守在长缨处直庐,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内廷传来祝颛暂时安稳了的消息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天大亮后,沈惇也来了,他刚一见到秋泓,脸就先黑了下去。 “秋凤岐,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陛下隔三差五出宫的事?”这人凛声质问道。 秋泓一蹙眉:“沈公,你这叫何话?陛下身边的人把这事瞒得如此好,我怎么可能早就知道?” 沈惇冷笑一声:“那王吉把一切了解得如此清楚,竟比陛下身边的钱奴儿还明白陛下会去哪里,他跟那几个怂恿着陛下出宫的小太监怕是串谋已久!” 秋泓起身,神色难看得吓人:“沈公,就算是王吉有什么不是,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乃外臣,怎么可能跟内廷宦官来往?” “内廷宦官?”沈惇嗤笑,“内廷宦官又如何?那裴照不就是靠着内廷宦官当上了翰林院学士,入长缨处做了辅臣?秋凤岐,你结交王吉,难道是想通过他,拿下长缨处总领大臣的位置吗?” “沈淮实!”秋泓怒道,“你怎能这样污蔑我?” 沈惇见秋泓生了气,自己心下倒高兴起来,他讥讽道:“如今你成了救驾有功的人,等陛下醒了,怕是得好好谢谢你呢,我哪里敢污蔑你?” 秋泓脸色煞白,指着沈惇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惇在他面前憋屈了许久,这下总算是痛快了,忍不住口无遮拦道:“秋凤岐,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来,我猜,你是不是巴不得陛下赶紧……” “沈惇!”秋泓恼羞成怒,抓起博古架上的花瓶就往他身上丢。 沈惇倒是敏捷,往旁边一闪,叫那花瓶擦身而过。 “秋凤岐,你何时也……”沈惇心里好笑,本想嘲弄秋泓怎么也变得泼皮了起来,可谁知抬眼一瞧,却见原本还严声厉色的人身子一摇,竟是要往下倒。 “哎!”沈惇一惊,忙一个箭步飞奔上前,接住了秋泓。 秋泓一宿没睡,从昨日下午饿到现在,又被沈惇话一激,气得两眼发黑,胃中绞痛,连站也站不住了。 “凤岐,凤岐?”沈惇把人揽进怀里,才看到那副苍白的面孔和额角上的冷汗,心中顿时一阵懊悔,不得不赶紧先将他抱入里间,放在床上,又匆匆出门请太医。 等太医来时,秋泓已痛得蜷成一团,缩在床脚,连叫也叫不醒了。 今日医局值守的多半都进宫去守着祝颛了,能来这里瞧秋泓的,只有平日里专门给娘娘接生的余禀年。 他被沈惇提溜着,脚不沾地地来了长缨处直庐,颤颤巍巍地摸了摸秋泓的额头,又把了脉,在旁纠结了半天也不敢下针,最后只好道:“秋部堂这是犯了胃痛急症,兴许,过会就好了。” 沈惇气得大骂:“你是大夫,却连个病也看不明白!什么叫过会就好了?你看这样子,像是过会就能好的吗?” 余禀年哆嗦着说:“秋部堂早年因积劳和伤食,旧疾难愈,如今,如今看样子是寒邪入体,气机不顺,所以才诱发了急症,可老夫只擅妇科,秋部堂这病得针灸和推拿来治才好。” “你……” “你们出去,我来。”正在这两人束手无策时,一道冷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沈惇一怔,原本那怒目金刚似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 “让开。”不等长缨处的次相发话,那站在门口的人就已一步跨入直庐,他越过余禀年,弯腰抱起了秋泓。 “李指挥使……”沈惇目瞪口呆。 李岫如置若罔闻,抱着秋泓就走,临走前,还好心地留下了一句话:“听说陛下被人下了猛药,医局诸位束手无策,都说就是这两天了。钱奴儿正要来这边给沈次相您传话,陛下清晨醒来时,嘴里念叨着要见你呢。” “什么?”沈惇一听祝颛快不行了,脸色顿时一变,“陛下正值壮年,怎么会……” 这话还没问完,钱奴儿就一路小跑着冲进了长缨处。 “沈次相!”他大叫道,“您快点跟咱家进宫!” 这日卯时三刻,祝颛病重,传沈惇入宫觐见。傍晚,皇帝即将驾崩的消息就传出了宫闱。 秋泓醒时天已黑下,他一身官袍被李岫如脱了个干净,靴帽也被整整齐齐地摆在了床尾,床头还燃着一炉安神香,那让人清心静气的味道,令秋泓一时竟有些记不起这到底是在哪里。 “好些了吗?”见人醒了,方才一直坐在床边没说话的李岫如开口道。 秋泓怔了怔,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下躺的不是直庐里的小榻,而是缉衙指挥使班房内的卧床。 “你,你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了?”他诧异道。 李岫如神色淡淡:“刚刚太子身边的大伴太监王吉来过,他说陛下在茯苓酒楼被人下了迷药,药效太猛,人怕是快不行了,眼下长缨处里的那几位都在天宝殿里待着,准备听遗诏呢。” “陛下,陛下快不行了?”秋泓一脸茫然。 李岫如抱着胳膊,表情如常:“今日中午,南录司都督高尊的手下把你昨晚在茯苓酒楼见到的那个老方士捉到诏狱了,他们的人审讯后称,这方士承认,裴烝与天崇道串通,裴家从上到下都跟那邪魔外道脱不开关系,就连当年的‘莲花案’和如今陛下身中迷药一事也与他有关。” “什么?”秋泓飞快捋顺了这其中的门路,他颤声道,“高尊是‘沈党’的人,他们,他们是要借题发挥。” 第228章 李岫如弯腰捧起了秋泓的脸:“我的秋部堂,你可算是回过味来了。‘沈党’如今不光打算借题发挥除掉裴松吟,他们似乎,还准备除掉你我。” 秋泓双眼微微发红,看着李岫如说不出话来。 “前夜,引陛下出宫的阿诚没准就是‘沈党’的人,沈惇早知道这事,他清楚陛下在哪里,也清楚王吉有手段能查明原委,所以你我一定会去。眼下,那个姓秦的还不知道要‘供出’谁,而昨夜,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人是你。”李岫如做完一番猜测后幽幽一叹,“秋凤岐,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和我一起做苦命鸳鸯吗?” 秋泓紧咬着牙,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不相信是沈淮实做的。” “不是沈淮实又能是谁?”李岫如扳过秋泓的肩膀,“除了他,有谁能在暗中操控谋划这一切?现在外面都说弑君的人是裴烝,可依我看,弑君者当属他沈惇才对!” “不可能,”秋泓下意识反驳道,“沈淮实是陛下的老师,谁都有可能害陛下,可他绝不会!” “那你说,到底是谁准备借此机会,把苟延残喘的‘裴党’和你手下的‘南党’一起送走?”李岫如质问道。 秋泓不语。 “醒醒吧,你那老相好能委身在也儿哲哲手下那么多年,承欢得爱,他还会是你当年认识的沈淮实吗?陛下熬不了多久了,很快,遗诏一出,那帮围在陛下身边的人就要矫诏了。我把你从长缨处带到这里,为的就是沈淮实要杀你时,能带着你逃出北都!” “不行,”秋泓摇头,“我不能逃,有人想害我,我逃了,我一家老小俱死,我不能逃。” “可是……” “我要进宫,”秋泓毫不犹豫地下了床,“我要进宫,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搞鬼。” 明熹八年丙申岁三月二十二酉时一刻,祝颛弥留,回光返照之际拉着沈惇,说要把“江山社稷”大事悉数交到他的手上,令他辅佐年幼的太子,让大昇重回河清海晏。 宁皇后坐在床边拂泪,太子祝微呆呆地站着,钱奴儿则哭得泣不成声,跪在床脚,恨不能以头抢地。吴重山等一众大臣则站在门外,静候里面的消息。 就在这时,秋泓来了。 “凤岐?”吴重山看到他,明显有些吃惊,他迎上前道,“沈淮实说你病了,怎么又进宫了?” 秋泓一眼看到了吴重山身后的谢谦,眉心微微一拧:“他为何在此?” 不等吴重山说话,谢谦先一步答道:“下官恰好途径长缨处,遇到了吴老先生,所以便随吴老先生一起入宫了。” 秋泓还想再说什么,可不等他发话,天宝殿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哭嚎,紧接着,稀稀拉拉的跪地声传来,一个小太监走出殿门,哀声道:“陛下,驾崩了!” 秋泓瞳孔一缩,随即便被吴重山拉着跪下,一起向内叩头。 不多时,太宁城上钟响,震得阖宫悲恸。 秋泓将身埋在地上,稍稍抬起头,顺着门缝向内看去,就见捧着遗诏的大太监钱奴儿走了出来。 “陛下……龙驭宾天!”他带着哭腔展开了那一卷黄轴绸布。 祝颛死了,死得无比窝囊,叫后世人提起时,还忍不住讥讽他死于声色犬马。 而正因他死于声色犬马,年仅十一岁的太子祝微一跃成为了皇帝,原本始终被裴松吟压着一头的沈惇坐上了长缨处总领大臣的位置。 一切都不出李岫如的所料,新任相国沈淮实,矫诏了。 他先是以祝颛的名义,褫夺了裴松吟一家上下的官职与爵位,随后又利索地将“祝颛之死”丢到了天崇道的头上。他以雷霆之势,下令处死秦抚仙、裴烝,并在扒了裴松吟的官身后,将他打做“逆贼”,与李执一起,定罪叛国。 这下,秋泓那招以退为进,用“寿国公十三罪”倒逼祝颛心软的法子瞬间成了坐实李执死罪的铁证,而原本始终不偏不倚的“南党”则摇身一变,做起了李执的“刽子手”。 而李语实,这个李家宗亲,刚把人派进京城准备巴结裴松吟,就一下子听到了两个噩耗。 ——裴松吟自己没了官身,儿子被砍了头,李执也将不日行刑。 这下可好,原本已经致仕的李道阳吓得一命呜呼,想做京堂的李语实不仅做不成京堂了,还得回去给他爹丁忧。 一时间,从京里到京外,从南边到北边,无处不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而已大权在握的沈惇似乎还不满足,这个原本躲在“裴党”身后等着斗倒李家的人,终于来到了台前,而这回,他要下手的对象,是李岫如。 第90章 明熹八年(五) 从祝颛驾崩开始,秋泓就一直卧病,只不过,这回他不是装的,而是真病得起不了身了。沈惇还来看过几次,这人一面唉声叹气地为自己上次在直庐里的胡搅蛮缠道歉,一面又止口不提他到底打算怎么处置那帮李家人。 秋泓心底里已认定了此次变故中定有沈惇出力,也明白这回是自己输了,因而不得不好声好气地对沈惇说,要他看在百年前李政有“从龙之功”的份上,饶了李家子孙,许李岱如继续做他的寿国公。 沈惇第一次来时没松口,等到第二次来时,见秋泓看上去似乎病得又重了几分,这才于心不忍,妥协了。 “就依你吧。”沈惇怏怏不悦道。 秋泓接连几日吃不下饭,原本在这两年中养起的二两肉瘦得干干净净,加上那满脸的病容,看得沈惇禁不住心疼。 第229章 “明儿是你老师的生日,他一直嚷嚷着要见你。依我看,你还是在家好好养着吧,马上立夏,这几日天热,你还是别出去乱跑了。”沈惇说道。 秋泓倚在凭几上,神色惘然:“我老师要见我?” 沈惇叹了口气:“令裴家立刻离京回原籍的圣旨都下了三天,轻羽卫在他府外也围了三天,可那家人就是不动身,说什么,你不去见他一面,他就不走。” 秋泓眼光微微闪烁。 “凤岐,别想太多了,那裴烝受天崇道蛊惑,引贼人入京,害死了陛下,这本就是满门抄斩的死罪,今上年幼,宽仁御下,放了他家无辜者一条性命。可是,凤岐,你勿要忘了,当初是谁害得你背上了满身的骂名。”沈惇劝道,“别去见他了。” “是‘北党’害的我,是‘北党’中人害死了我妻子。”秋泓忽然说道。 沈惇一愣,张了张嘴,竟没说出话来。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又白了三分:“我不是说沈公你。” “我知道我知道,”沈惇无奈,“我只是劝你,好好养身子,不要为那些事劳心劳力了。左天河不是说,你这毛病都是操心操出来的吗?” “那李天峦呢?”秋泓又问,“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我……”沈惇就知秋泓迟早要问这人,他心里还惦念着之前李岫如在自己面前把人抱走那事,想起就觉得膈应,眼下也略有些不快道,“当然是按照律法处置,他们李家做个富贵闲人无所谓,可轻羽卫指挥使是个要职,断不能再让他李家人把控着了。” 秋泓闭了闭眼睛,半晌没答话。 沈惇有些过意不去,他心知自己为什么会临时变卦,砍李执的脑袋,无外乎一条,那就是怕将来李岫如行走内廷,在里面做秋泓的眼睛,带着“南党”一起,把自己搞下去。 秋泓聪明至极,怎会不懂沈惇的心思?而眼下,他却只能答:“如此也好,能保住一条命就好。” 沈惇拈酸吃醋道:“你就那样在意他?” 秋泓沉默。 沈惇继续小心眼:“我明白,当初跟你南下的人是他,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也是他。可凤岐,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当初你初入官场时,提携教导你的人除了我还有谁?眼下还有人说要趁势把你也一撸到底,更有甚者,还欲上疏弹劾你跟勋贵子弟内外勾结,要把你们二人都一起杀之后快,若不是我在长缨处……” “我明白,”秋泓默然道,“我都明白,沈公不计较我那日在茯苓酒楼沾了天崇道的嫌,还愿把我留在长缨处,已是厚待,晚辈怎会不明白?” 沈惇拉住了秋泓的手:“你明白就好,凤岐,来日等你好了,这新朝可得你我同舟共济,才能相与有成。这几日你不在朝,陛下可是天天问我,他的秋先生什么时候能回来。” 听到提起祝微,秋泓的脸色才勉强好了一些,他抬了抬嘴角,答道:“沈公说得是。” 沈惇自以为自己已把人劝好,顿时心情大悦,他笑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言了,你好好养病,切忌不要多思多虑,外面有我呢。” 说完,李果儿进屋送客,沈惇开开心心地离开了秋府。 这天是三月二十九,李执行刑的日子。 秋泓倚在床上算了半天,也没算出沈惇为何会如此着急,一定要在今天杀寿国公。毕竟,李执已经被关押了整整三年,哪怕是再多关一个月,也无伤大雅。难不成,这人是怕自己为了李岫如再生事端,所以才要避免夜长梦多,抓紧时间斩杀叛国勋贵,以儆效尤? 这事还没想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哄闹,秋泓没精打采地问道:“院子里干什么呢?” 一旁服侍的小厮就要推门去看,但谁知下一刻,“嘭”的一声响起,刚刚送完客回来的李果儿竟被一人粗暴地丢入了房中。 “李管事!”小厮惊叫。 秋泓也吓得从床上坐起身,他愕然地看着那执刀跨入门槛的男人,失声道:“天峦?” 来人正是李岫如。 他褪去了轻羽卫指挥使那一身赤红的曳撒,换上了行走江湖常见的黑色劲装,头顶还戴着个直檐大帽,不似勋贵子弟,分明像个打家劫舍的土匪。 “秋凤岐。”“土匪”幽然叫道。 秋泓怔怔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李岫如走至榻边,一把拽起秋泓:“当初你向我许诺,一定还我弟一个清白,而今天,你和你手下的‘南党’却要杀我爹。” “天峦……” “住嘴!”李岫如喝道,“当初我竟还以为你也要被沈淮实所害,万没想到,这一切竟是你和沈淮实的密谋!” “我何时与沈淮实密谋害你李家了?”秋泓叫道。 李岫如冷笑:“不是你又是谁?现在外面到处都在传,是你秋凤岐带着‘南党’投靠沈惇,和他一起坑害裴松吟,好以此独占长缨处。秋凤岐,你真是好计谋,在我面前口蜜腹剑、翻脸无情,害得我李家支离破碎!” 秋泓面无血色,一声也发不出。 李岫如接着道:“怪不得沈惇谋划这么多,坑害了裴松吟,却独留你秋凤岐在身边,先前,到底是我天真了。” “天峦……” “既如此,那今日我就带你去菜市口瞧瞧,瞧瞧你的丰功伟业!”说罢,李岫如将秋泓一把拖起,脚尖一点窗台,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人从秋府院墙一跃而走。 第230章 秋泓本就在病中,这一番折腾直叫他五脏六腑都疼得颠倒了个儿,伏在李岫如的肩上连话也说不出。 而前轻羽卫指挥使武功高强,一路飞檐走壁,越过围拢在菜市口看热闹的百姓,直接把人丢到了法场下的空地上,引得观者一阵惊呼。 “秋凤岐!”他抓着秋泓的头发强迫这人抬起了头,“好好看着吧!在你死前,好好看着,你是如何食言的!” 秋泓浑身战栗,脑中忽而回想起了那日在龙骑峡的雪窝子里,李峭如那含着血的哀求。 他说,他希望秋泓能恳请祝颛,饶了他爹。 秋泓闭上了眼睛。 “斩!”就在这时,监刑官提声命令道。 同一刻,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人头落地。李岫如拔出雁翎刀,横在了秋泓的颈前。 “天峦亲启。”即将命丧黄泉的人莫名开口道。 李岫如执刀的手一顿:“什么?” “天峦亲启,”秋泓睁开了眼睛,“这是天枢给你留的那封信上所写,信我一直收在身边,你若是今日杀了我,以后,以后可就没机会拿到这封信,也没机会知道,天枢他到底埋在哪里了。” 李岫如一时呼吸凝滞,手腕僵涩。 “天峦,相信我。”秋泓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相信我,相信我迟早会找到,到底是谁藏在后面,造成了今天的的种种。” 这声话音未落,远处已传来了阵阵马蹄声,有人高喊:“逆贼之子速速放手,再不放手,格杀勿论!” 明熹八年丙申岁三月二十九,天光正好,午后晴空正明。 前半生享遍了荣华富贵的寿国公死在了布满脏污的断头台上,他的两个儿子在台下,一个哭到昏厥,一个拿刀架着人的脖子,面目狰狞。 很快,在李执人头落地后,现任轻羽卫指挥使仇善赶到了,他拉弓搭箭,一弦落空,又上一弦。李岫如大怒,他推开秋泓,先是挥刀在法场杀了个血流成河,而后转身向屋檐一跃,头也不回地走了。 临走前,他附在秋泓耳边道:“秋凤岐,从今日开始,我恨你。” 李岫如从京城消失了,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仇善带着轻羽卫在京畿府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他那老上司的踪迹。直到第二天傍晚,南录司都督,大太监高尊的手下传回了密报,说那李岫如大概是往北边跑了。 往北边跑?要跑去哪里?没人知道,秋泓自然也想不出。 这日他被掳到法场,拖着病体折腾了一番,没到晚间就病得不省人事了。沈惇气得破口大骂,连在宫里头还没来得及登基的小皇帝祝微都被吓了一跳,嚷嚷着要跑出宫去见自己的老师。 好在是左天河神医妙手,在秋泓身边守了三天,才算是把人从生死线上拽回来几分。 四月中旬,秋泓稍好,祝微求了母亲宁太后出宫探望他的老师。 这小皇帝刚登基,现年不过十一岁,个子还没来得及抽条,仍是一副小豆丁的模样。他进院时,特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却除了早已在此把守等候的轻羽卫和跪在地上的仆从之外,一个秋家人也没见到。 祝微早就听说秋泓家里孩子多,还都是小不了自己几岁的同龄人,此时不由遗憾:“先生的儿子们呢?” 秋泓穿着身忠静服跪在地上:“孩子们顽劣,臣怕冲撞了陛下。” 祝微要去拉秋泓,站在旁边的钱奴儿却赶紧拦住了他:“皇爷,您已身为九五之尊,不再是太子了,对待秋先生也要像对待其他臣子一样。” 祝微颇有些不乐意,他并不喜欢钱奴儿,可不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处处都有人对他耳提面命,说那王吉年纪太小,做不得中正司提督太监的位置,还是钱奴儿好,服侍过先帝,如今自然也能服侍好他。 眼下,看着钱奴儿恭敬的模样,祝微瓮声瓮气道:“先生快请起。” 立刻有小太监上前,要去搀扶秋泓。 秋泓却跪着不动。 祝微有些无措地看了一眼钱奴儿:“先生,学生,不,朕,朕……” “臣是有一事,想求陛下。”秋泓跪着说道。 祝微愣了愣:“先生您讲。” 秋泓松了口气,俯身叩头道:“臣想在臣的老师出京前,见他一面。” 祝微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 他要出宫来探望秋泓这事,三天前就有人将圣旨送到了秋府。按理说,也按前朝规矩说,圣上驾临臣子府邸,这是莫大的恩赐,臣子若是提前知道,必得大动干戈地请陛下不要踏入寒舍,若是有什么需要,臣可以自己进宫面圣,起码,也得三推三拒才好。 可是秋泓呢?祝微刚一说要来,他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甚至没有丝毫地委婉。外面那帮没有圣眷的酸腐文人都在背地里说,秋泓这是仗着自己做了本朝皇帝的老师,要作威作福。 但眼下,当祝微亲耳听到了秋泓的恳求才明白,原来这人不是急着见自己,而是急着给自己的老师求宽宥。 “陛下,”秋泓病得久了,肩上的衣袍都有挂不住,此时伏在祝微面前,更是一副支离病骨的模样,他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叩首说道,“臣的师翁,罪臣裴松吟,历经三朝,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要被赶回原籍,狼狈不堪,臣每每想起,都觉哀伤,尤其是听闻,师翁他日日在家中念着臣,说想要见臣一面,臣更是……” 第231章 说到这,秋泓原本还算支棱的脊背一下子塌了下去,眼看着人就要晕在地上。 祝微立刻不顾钱奴儿方才所说的礼法了,冲上去一把抱住了秋泓:“先生想去见就去,学生,朕,朕允了。” 秋泓靠在祝微怀里的身子一顿,随后规规矩矩地跪好,行了个礼:“臣,多谢陛下。” 祝微允了,那朝中各位还能说些什么? 裴松吟四月十二出京,秋泓也在那日来到了城外南驿驿站口,等待他那即将离京的老师。 一月不见,刚过六十六的裴松吟老态毕现,哪里还能看出这也曾是位权势煊赫的相爷? 他拄着拐,佝偻着脊背,在看到秋泓的那一刻,一向矜持不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夫的学生有很多,”裴松吟颤巍巍地说道,“但会来相送的,只有凤岐你一个。” 秋泓默然不语。 裴松吟喟然:“又或者,你不是来送我的,你是来……诘问我的。” 秋泓抬眼,敛眉看向他:“邬家的案子……” “不是我,”裴松吟一字一顿道,“凤岐,你若肯信,老夫就肯说一句,当初照儿南下,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给先帝通风报信,除此之外,他没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更妄谈与邬家串通合谋,戕害你的发妻!至于烝儿,他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什么都不懂,跟邬家和天崇道做的那些勾当,自以为是帮我,可当我知道时……” 裴松吟红了眼眶:“可当我知道时,他已死了。若你真认为邬家一事是他栽赃陷害你,那就当是如此吧。” 秋泓不置可否。 “还有‘莲花案’,”裴松吟忽然愤怒起来,“我怎么可能是‘莲花案’的主谋?沈淮实口口声声称,华忘尘一定有亲信在朝,而我作为胡世玉死后接任长缨处总领大臣的人,儿子又和天崇道搅弄不清,自然是第一嫌疑,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秋泓却说,“我想问的是,甲子科会元严颢之死,与你有没有关系?当初在鹊山渡,我中的毒,是不是你下的?” “什么?”裴松吟吃了一惊,“严颢死了?” 秋泓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严颢是怎么死的?”裴松吟迷茫不解,“老夫与他一向关系甚密,他之前还来信,寻问过我‘莲花案’一事,他死了,我怎会,我怎会至今不知?难不成是他发现了什么,惹得被杀人灭口?” “这话问学生,学生如何能答?”秋泓又不说话了。 见此,裴松吟长叹一声:“罢了!你不信老夫,那就罢了!老夫去了!” “师翁……”秋泓见裴松吟要走,又想要拉他。 裴松吟却一把甩开了秋泓的手,大声道:“没错,没错!就是师翁害的你!就是师翁害的你!” 说完,他丢开拐杖,转身一头撞向了檐下廊柱! “师翁!”秋泓大惊。 可是,早已来不及了,裴松吟的鲜血迸溅而出,洒在了他的衣角上。 卷三 碧血染青衫 完 -------------------- 终于把第三卷 写完了,可是打开大纲一看,发现还有两卷(闭眼) 不过最后一卷应该没有那么长了,总共可能,大概,或许,135章左右? 然后发现这五章小陆完全没有出场,这可能就是守边的弊端吧。。(也可能是作者的错) 下卷大概就要解密了,虽然好像也没啥密可解,但是作者笔力不行,总有地方写得乱糟糟的,没办法,好在是看的人不多,如果有不明白不喜欢的地方,轻点骂吧。 想开新文了。。 ==================== # 卷四 扶光映九边 ==================== 第91章 心魔邪念 借着一抹光,秋泓看到了自己掌心上的血迹,他怔然念道:“是师翁害的我?” “什么?”惊魂未定的祝时元诧异地抬起了头。 “是师翁害的我,师翁没说错。”秋泓重复道。 这时,完全适应了洞内暗光的祝时元才看到,两人身下犹如尸山血海,竟堆砌着无数筋肉未脱的白骨,他倒抽了一口凉气,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爬了起来。 “秋相,”祝时元呼哧喘道,“这里,这里全是死人……” 秋泓抖了抖,这才将视线从那一排排血字上移开,看向自己的身下。 可就在这时,洞穴的深处忽然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好像是什么巨物要从那难以见底的深渊中醒来。 “什么动静?”祝时元大惊。 这话刚说完,紧接着,里面又响起了仿佛是老者叹息一般的哀怨长鸣,那厚重、沙哑的音调叫石墙下的两人情不自禁悚然起来。 “有人?这里有活人?”祝时元大声叫道。 秋泓来不及多想,抓起这愣在原地的小孩就往上推,可随着两人的动作愈发紧张,脚下大地竟也跟着发出了阵阵颤动。 ——那令他们跌落而下的狭窄缝隙即将闭合了。 “快走,”秋泓仍旧镇定,“这就是方士墓的第三层机关,所有找到此处的摸金贼都死在了这里,如果我们逃不出去,也会和脚下的尸骨一样,变成一堆支离破碎的烂肉,快走!” 这话狠狠敲醒了祝时元,他立刻双手攀住岩壁,两条细弱的麻杆腿发力,拼劲全身劲头,爬上了这面陡峭的石墙。 第232章 随后,他弯下腰,要去抓秋泓的手。 但顷刻之间,瞬息万变,就在祝时元的指尖还未触碰到秋泓分毫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隆重响传来,趴在洞口上的祝时元眼前先是一花,紧接着,就见那面石墙向秋泓砸去。 “秋相!” 祝时元所见的最后一幕,是秋泓陷入废砖烂瓦之间,如星离雨散般消失不见了。 轰隆—— 机关闭合,随着一股血腥气从草荡中喷出,原本顺风摇曳的芦苇重新掩盖住了方才的尸山血海,把守着此处的石像生升起三寸,露出了底部的淤泥和污垢。 头顶星汉灿烂,银河流光,周遭一片,万籁俱静。若非身上还沾着墓中的恶臭与腥腐,又有谁能想到,这里竟藏着那样恐怖的景象? 祝时元张大了嘴巴,睁大了双眼,他望着眼前这貌似祥和宁静的一切,怔忡难言。 秋泓呢? 秋泓去哪儿了? 在重新睁开双眼后,陷入墓穴底部的人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当看到那面石墙向自己砸来时,秋泓本以为这辈子就要到此结束了,却不承想,石墙竟在洞口闭合后,悬在了半空中,犹如屏障一般,挡在了自己的头顶。 只是眼下此地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秋泓已难以再看清那石墙上的一排排血字了。他只能支起双耳,努力去听外面的动静。 “呼,呼,呼……”有沉重的喘息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秋泓屏住呼吸,将身体靠在了墙壁上,静静地听着那犹如破风箱般的动静由远及近,由轻到重。 “呼……”最后一下似乎瞬间来到了秋泓的耳边,让他猛地一栗。 而就在一股阴冷的风轻轻拂过后,一道并不陌生的声音响起了。 “你来了。”有人缓缓开口。 话声没落,“腾”的一下,一团火光倏然亮起。 方才跌下洞口时,秋泓原本就扎得松松垮垮的头发散了下来,他身上没长好的伤也因此开裂,鲜血顺着衣摆“啪嗒啪嗒”地往地上淌。 他按着胸腹,半倚着墙壁,并在火光亮起的瞬间后退了一步。 “秋公拂……”布日格的声音微微发虚,他拽住了秋泓的手臂,“别在这里停留,小心……有鬼。” 秋泓的目光哆嗦了一下:“你说什么?” 布日格转头看向他,神色渐渐暗了下去,他举着火把,凑到近前,用手指沾了沾秋泓的血,然后如获至宝般将指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就像这样,”布日格轻声说,“墓里的鬼,会吃人。” 秋泓屏住了呼吸。 布日格在这座墓穴里困了多久? 细细算来,应该已经有三天了。 三天中,没有水,没有食物,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秋泓难以想象。 他的脑海里浮现起了方才在公路上遇到的重伤男子和草丛中血肉模糊的尸体,那些人是如何逃出去的?既然他们都能逃出去,布日格为什么仍旧困在此处? 这个看上去高大健壮的男子没有给秋泓发问的机会,他很礼貌地说:“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没想到,你既然已经逃走,居然还会去而复返。” 布日格的嗓音有些沙哑,这不像他,更像个干枯伛偻的老头儿,尤其是他那举着火把的手,手上皮肉宛如树枝枯叶,衣服也丝丝缕缕,根本不像是个只在这地方困了三天的人。 “你是放不下我,所以才回来的吗?公拂,你能回来,我真的太高兴了。”说到这,布日格笑了一下,这回,秋泓发现,他那原本整齐光洁的牙齿竟已全部腐烂,像是什么茹毛饮血的怪兽一般,唇角还挂着一缕干涸的血线。 “真是不好意思,为了活下去,我做了太多……无法言说的事。”布日格耸了耸鼻尖,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容。 秋泓微皱双眉。 “你的手下呢?都逃出去了?”他试探着问道。 布日格一动不动地站着:“是啊是啊,他们命真大,都已经被伤成那个样子了,居然还能逃得出去,而我,而我……” “方才洞口开了,你为何不出去?”秋泓又问。 布日格不说话了,眼神却直勾勾的,过了半晌,他低声开口道:“公拂,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你的老朋友。” 秋泓瞳孔一缩,直觉布日格的模样不对劲,可嘴上仍顺着他的话问道:“老朋友?什么老朋友?” “你不知道他是谁吗?”布日格笑着说,“他说,你们在很久很久很久之前就见过。” 秋泓定定地看着这人,似乎想从他平静又疯癫的神色中找出些端倪来,可布日格见此,却莞尔一笑。 “没关系,”他喟叹一声,“记不住没关系,公拂,你也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罢了,哪里能记得身边发生的一切呢?” 说完,布日格弓着背,塌着腰,摇摇晃晃地向那条不知能通往何地的甬道走去。 “如果你不跟上我,就只能留在这里,和尸山血海作伴了。”他幽幽说道。 秋泓回头看了一眼在烛火余光映照下的血肉白骨,随后转身,跟上了这人。 有滴水的声音传来,但那粘稠的感觉又叫人觉得是在滴血。 甬道好像没有尽头,秋泓走了许久,久到他胸腹处的伤疼到让他再也直不起腰,周围才逐渐宽阔起来。 第233章 “布日格,”秋泓叫道,“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缺氧和失血的感觉让他眼前起了一层雾,连大脑都变得迟缓了起来,隐隐约约之间,秋泓觉得,那个一直在自己身前带路的人,消失了。 “布日格?”当意识到周遭再无活物后,秋泓倏地一惊,从昏沉中清醒了过来。 他忽然意识到,方才在洞口闭合后,自己根本没有遇到什么布日格,那个举着火把的人,从头至尾,都是他的幻觉。 “布日格……”秋泓的身体隐隐颤抖了起来。 “你在喊谁?”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秋泓霍然转身,在视线瞬间开阔后,看到了一个被倒吊在墓室中的活人。 “沈淮实?”他怔怔地叫道。 “沈惇”的脸上全是血,可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疼,反而怡然一笑:“凤岐,你后悔吗?” 秋泓诧异:“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听我的,让该死之人全都死掉。”“沈惇”说道。 秋泓定了定神,问道:“你指的是……祝时元?” “我指的是,所有天生就该死的人。”“沈惇”轻笑。 “没有谁是天生就该死的人。”秋泓皱着眉回答。 “优柔寡断。”“沈惇”轻蔑道,“秋凤岐,你怎么成了个优柔寡断的人?如今只有让该死的人都死掉,奸邪之人的阴谋才能被打碎!” “奸邪之人?”秋泓不解,“谁是奸邪之人?” “还能有谁?”“沈惇”大叫,“当然是那些想要夺走稷侯剑,回到五百年前改变历史的人!” 轰—— 头顶一阵巨响,秋泓力竭,跪倒在了地上,眼前也随之一暗,“沈惇”就此消失了。 直到这时,他才彻底看清这间墓室的情形。 ——正中央垂吊着数个铁锁环扣,两侧还摆放着各式各样的铡刀,这铁扣和铡刀似乎已经存在很多年了,上面锈迹斑斑。除了这些,周侧没有任何陈设,和秋泓的墓室一样,这里也是空的,只不过,这里不仅墓室是空的,就连两边陪葬区的耳室也是空的。 “我不是你,没有那么多子孙世世代代念着,想着。”李岫如的幻象出现了,这个仍以上辈子“封天大侠”形象出现的男人阴恻恻地笑了一下,“他们留给我的东西,早在过去的那些年月里被人洗劫一空了,如今剩下的,只有一些残砖碎瓦。” 秋泓听到这话,将目光投在了耳室角落里的几枚破瓷片上。 “几年前,官家的人来了,把这地方仅剩的一点东西也带走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把那些宝贝一件一件地找回来了,他们休想从我手里夺走原本属于我的一切。”“李岫如”笑得露出了一口烂牙。 “怎么了?”他和善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拿那样的眼神看我,凤岐,我记得,过去我每次回京,你我都要好好缠绵一整夜的。” 秋泓抿了抿嘴:“你不是天峦。” “李岫如”倒是善解人意,他不像“布日格”和“沈惇”一样处处逼问,“李岫如”只是凉森森地说:“你是想知道,这里为什么堆积着那么多的人肉白骨,对吗?” “我不想知道。”秋泓冷冷回答。 “李岫如”歪了歪头。 “我只想知道,那面石墙上,为什么写满了吴家人的名字。”秋泓眯起了眼睛,“如果你是活人,不是我脑中的幻象,你就能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 “为什么写满了吴家人的名字?”“李岫如”嗬嗬笑道,“你是想问,那面石墙上,为什么会写有你师翁的名字吧?” 说到这,“李岫如”上前了一步:“因为我恨他,因为在那些可恶的吴家人中,我最恨的就是他。” 秋泓的嘴唇轻轻一颤:“恨他?” “难道你不恨他吗?”一声狞笑传来。 这话说得秋泓毛发悚立,他全然不知眼前到底是真是假,这个好似幻象又好似是鬼的东西,到底是如何得知自己方才才意识到的事的。 “是师翁害的你。”“李岫如”悠然说道。 “是师翁害的我……”秋泓一骇,“什么师翁?你在说什么?” “李岫如”呵呵一笑:“这不是你方才在看到那墙上血字后,喃喃自语的话吗?‘是师翁害的我’,哪个师翁?除了吴重山,你说的又能是哪位师翁?” 秋泓颤了颤。 “你该恨他的,他才是五百年前的罪魁祸首,才是最阴狠歹毒的人,你视他为老师,他却视你为棋子。”“李岫如”嗤笑道,“只可惜,吴重山机关算尽,也没算到,几百年后,他的学生会从当年裴松吟的一句话里找出答案。” “什么?”秋泓诧然。 “你不知道吗?”“李岫如”蓦地抬起头,“‘莲花案’的主谋是吴重山,邬家一案的布局者是吴重山,就连害你晚年挣扎失控的还是吴重山。他害了你,也害了我,还害了整个祝昇王朝,所以我恨他,所以你也应当恨他。” “秋凤岐!”这话的话音还没落下,陆渐春的声音骤然传来,“秋凤岐,你在哪里?” “放肆!”“李岫如”一声啸叫,像是忽然见到了阳光的鬼,差点被这声动静驱散“阴气”,他捂住头,大叫道,“陆渐春,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咚!头顶又是一阵巨响。 秋泓狠狠一滞,他好像知道,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现实了。 第234章 然而就在此时,甬道中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秋泓头皮一麻,他猛然记起,这里,应当是有一条巨蟒的。 “是师翁害的我,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秋泓轻轻阖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眼前一切全部消失,仍旧是那面石墙,那排血字,以及成堆的人肉白骨。 墓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味,秋泓顺着这股气味一路逃去,原本宽敞的甬道便开始逐渐收窄,要不了多久,就有囤积在此的地下水没过脚踝。 这是“上玄真人之墓”的排水渠。 秋泓不确定自己跑的方向是不是出去的路,但当跌入一扇小门,并再次听到悉悉索索的匍匐声后,秋泓知道,自己一定是从第二层的陪葬区来到了第一层,如果能穿过那座载有奇特墓志铭的墓室,或许他就能找到当初沈惇和秋绪下墓的盗洞。 可这排水渠狭长深邃,秋泓身上又带着伤,墓中空气稀薄,他很快便耗尽了力气,因失血过多和缺氧造成的恶寒与眩晕登时袭来,秋泓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 “秋凤岐……”身后有喑哑的声音在呼唤。 秋泓呛出一口血,艰难地重新撑起身来,他明白,如今这情形,就算是自己发现了盗洞,没有绳索,也没有能拉他上去的人,后面那条不知盘踞在哪里的巨蟒也一定会追上来。 可他又能怎么办?难道要和那些摸金贼一样,成为蟒蛇的食物吗? 已来到盗洞下的秋泓身子一软,他听到,远处再次响起了叹息声,似乎是那墓中“老鬼”追到了近前。 秋泓忍不住就要回身看去,可忽然觉得后领衣服一紧,旋即,一只大手从那盗洞口探下,一把抓住了他。 “凤岐!”陆渐春叫道。 哗!绳索转动,秋泓身体猛然腾空,那已游动到他脚下的巨蟒扑了个空。 沟渠上,依旧是方才来到这里时的模样。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气喘吁吁的陆渐春,和一个浑身是血的秋泓。 祝时元看到这尚还喘气的两人后,顿时瘫倒在地,四肢发软,他带着哭腔喊道:“秋相,你可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办……” 秋泓捂着伤口抬起头,看到了这满脸是泪的小孩,他还想开口安慰些什么,可脱险后的精神在瞬间放松,此时他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陆渐春浑身一紧,扑上前抱起了软倒在地的人:“凤岐?” “是师翁……害的我。”秋泓强撑着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第92章 翡翠珠花 这一梦直接将秋泓带回了五百年前的那个午后,他站在北都南驿驿站中,看着自己的师相撞死身前,头骨俱裂,身陨命碎。 弥留之际,裴松吟拉着秋泓的手,含血自语道:“凤岐,要小心,小心你的……师翁……” 当时的秋泓早已被这一切吓懵,哪里还能听清这句话?他哆哆嗦嗦地攥住了裴松吟递给自己的手,看着袖角的血渍,心惊道:“师相,您这是何苦?” 裴松吟笑了一下,随后,便在裴家人的恸哭中闭上了眼睛。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关于那个午后的记忆,秋泓也所剩不多了。 如今,他不过是在梦中的茫茫然里于一片混沌间再次看到了裴松吟的面容,看到了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老臣肃然而立,沉声唤道:“凤岐。” 秋泓讷讷地望着他。 “你可还记得,长靖三十五年年底,你为何忽然会和沈淮实去福香观探望那个孩子?”裴松吟问道。 秋泓呆怔:“那日,那日……” “那日是吴重山托你,去城外为他夫人上香,你才会想起绕道福香观的。”裴松吟厉声道。 秋泓低下头一阵思索。 “还有长靖三十六年,你可知是谁在长靖帝面前推举你做遣使,随布日格一起出关的?”裴松吟又问。 秋泓动了动嘴唇:“是……我的老师,吴重山。” “那明熹四年,邬家案发,当时在潞州办案的北怀布政使李霭学,又是谁的同年?”裴松吟再问。 “是我的老师,吴重山。”这回,秋泓毫不犹豫了。 “明熹五年,严颢暴亡,在鹊山,你又遇见了谁?” “我的老师,吴重山。” “明熹八年,明熹帝失踪后病死,那年,谁回到了京城,又是谁,在两党之争的漩涡中全身而退?” “是我的老师,吴重山。”秋泓忿然叫道。 “凤岐?”听到这声来自梦中的呼唤,守在床边打盹的陆渐春立刻惊醒,他起身上前,拨了拨秋泓额前汗津津的碎发,“你醒了?” 秋泓睁着一双失焦的眼睛,迷茫地盯着白花花的房顶:“这是……哪里?” “医院。”陆渐春松了口气,“你昏迷了一整夜,今天温度才算降下。” 秋泓的意识渐渐回笼,这才缓慢记起,自己晕过去前,都发生了什么。 陆渐春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压下了原本想要冲出口的埋怨,他叹了口气,说道:“你伤口开裂,腹腔感染,炎症到现在都没消下去,还好今天终于不烧了。” 秋泓状若未闻,他喃喃问道:“布日格,沈惇还有李岫如呢?” 陆渐春一愣:“什么?” 秋泓阖了阖眼睛:“我在墓里见到他们了。” “墓里?”陆渐春皱起眉,“那墓里什么都没有,你怎会在墓里见到他们?” 第235章 “什么都没有?”秋泓失神道,“怎么会什么都没有?我见到了成堆的尸体,还有……” 还有三个变幻莫测,不知是真是假,是人是鬼的幻影。 可陆渐春坚定地说:“墓里什么都没有,我带人顺着盗洞下到了主室里,除了那堵阴刻着墓志铭的石墙,以及一些空荡荡的陪葬耳室外,什么都没有。” 秋泓无措地看着他。 陆渐春顿了顿,接着说:“至于尸体……根据祝时元所指的方向,我们派人进行了勘探和挖掘,同样什么都没有,那些下沉又升起的石像生……我们也试着挪动了,可惜毫无结果。” “怎么可能?”秋泓心下一急,撑着床栏就要起身,陆渐春赶忙按住了他。 “之前我们已经从王盛家中搜出了大量有关人肉尸骨的照片,长水河外又发现了尸体,因此我们也怀疑,方士墓中藏有一个巨大的尸坑,但那个尸坑具体在哪里,又该怎么进入,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方法。”陆渐春说道。 听到这话,秋泓的目光渐渐暗了下去。 此时正是中午,医院的走廊上人来人往,陆渐春扶着秋泓重新躺下,又为他拉了拉被褥。 “放心,”他说道,“赵小立这几天一直在长水河,和昇新文化研究所的专家一起,寻找那个能够进入第三层的密道,或许,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有所发现。” 这话话音刚落,“吱呀”一声,有人推开了房门,顶着两只熊猫眼的祝时元矮身钻了进来。 他惊喜叫道:“秋相,你醒了?” “那枚珠花,有结果了?”陆渐春问道。 祝时元红着脸走到了秋泓的病床前:“我专门找了做古玩鉴定的同学,他告诉我,这枚翡翠珠花的样式风格大概是昇末时期的。” “翡翠珠花?”秋泓不解,“什么翡翠珠花?” 陆渐春有些疑惑:“你不知道这翡翠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秋泓也很疑惑:“我怎会知道这翡翠珠花是从哪里来的?” 陆渐春不解道:“可这枚珠花是从你上衣兜中找到的。” “我上衣兜中……”秋泓一诧,他全然不记得,自己在墓中,何时拿走了一枚翡翠珠花,又是何时放入上衣口袋里的。 “你不知道?”陆渐春从祝时元的手中拿过这枚珠花,递给了秋泓,“我们在布日格的同伙,也就是之前那个被送往县医院抢救的嫌疑人身上发现了相似的东西,他声称,他手上的珠花是布日格用来折抵工资的古董。” 秋泓紧锁着眉:“我在墓里精神恍惚,见到了很多人,也或许是很多幻象,但唯独没有见过这枚珠花。” 陆渐春额角一跳,不说话了。 这时,站在一旁的祝时元小声说道:“秋相,陆警官,这枚珠花的样式虽然是昇末风格,但具体年代并不能确定,也或许是仿制的。不过,珠花上镶嵌的翡翠一定是古翡翠,因为通过它的色泽、质地以及纹理可以断定,绝不是现代的东西。” “不是现代的东西,那就是布日格带入那座方士墓里的古董了,正好对上他同伙的供词。”陆渐春说道,“我查看过这座方士墓出土的文物清单,里面没有类似女子首饰的东西。只是……布日格受人蛊惑,要下方士墓寻找稷侯剑,为什么会随身带着一枚珠花呢?” 秋泓沉默地倚在床头,不知思考着什么。 “而且,布日格在墓中离奇失踪后,他的三个同伙却都逃了出来,虽说只有一个保住了性命,但……” “布日格也一定还活着。”秋泓忽然打断了陆渐春的话,他盯着那枚珠花,目光一凝,“这个东西,或许就是他在我身陷幻觉迷障不能自拔时,放进我口袋里的。” 这是一枚极其精美的翡翠珠花,嵌在珠花两侧的宝钻小巧玲珑,每一枚金丝都缀着一颗小小的玛瑙碎石,当把这珠花放置在阳光下时,光泽流转,夺目耀眼。 这的确是昇末的样式,陆渐春这种行伍之人认不出,但秋泓却能一眼认出,这不仅是昇末的样式,而且是长明天时期尤其是天极时期北都城最时兴的蕉叶玛瑙翡翠流苏步摇上的珠花。当时,凡达官显贵家的女子,必要有一支。 因此,这枚散落的珠花到底来源于何处,已经很难说清了。或许是布日格之前拍卖的某个昇末古董,也或许是他手下摸金得来的东西。 在秋泓醒来的第二天,他精神稍好后,半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名堂来。 秋绪支着头趴在一边:“相爷,您还对首饰有研究呢?” 秋泓“嗯”了一声:“念心喜欢。” “念心是谁?”秋绪好奇。 秋泓瞥了这小孩一眼:“你的远祖太姑奶奶。” 秋绪眼睛一亮:“秋大小姐的闺名叫念心?” 秋泓注视着手中的珠花,低声道:“‘念乡随心远,雨燕忆晚归’,前齐的诗。” 秋绪眨了眨眼睛。 “绪儿,”他叫道,“后世有记载,念心死在了哪一年吗?” 秋绪愣了愣,他哪里了解这些? 正这时,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的祝时元开口了:“有人考证研究称,秋小姐大概是死于天极二十八年到天极三十三年之间。” 秋泓怔了片刻,轻声说:“念心生在明熹五年初,若是天极二十八年过世,她那年也不过……” 第236章 不过三十三岁。 古代女子本就薄命,能熬过数次生育,活到八九十岁的少之又少。秋念心,秋家大小姐,半生荣华富贵,难道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吗? 秋泓攥着珠花,许久没说话。 “还有人说,她出嫁后过得并不好,夫家处处规训,将她的嫁妆锁入库房,婆母还和小妾一气,欺压她这个主母。”祝时元小声说道。 秋绪瞪了他一眼,示意这个没眼色的千万少说两句。 秋泓却追问了起来:“真的吗?刘家待她不好?” 祝时元支吾道:“都是野史笔记里记载的,还有野史笔记里说,秋小姐出嫁后与夫婿琴瑟和鸣,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很幸福。” 说这话时,祝时元并不知道,方才问及秋念心,是秋泓自重生以来,第一次向旁人打探自己的身后事,这枚小小的翡翠珠花仿佛撬起了秋泓那严丝合缝的心房一角,让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问,他的父母、他的儿女与弟妹,在他死后,到底过着一种怎样的日子? 秋泓的掌心在微微出汗。 秋绪见他脸色不对,赶紧拿过珠花,打岔道:“野史里记载的东西并不可信,那些内容繁杂凌乱,能拿来做学术考究的也只有那么一点,剩下的全是后人道听途说来的杜撰,相爷,您别放在心上。” 说完,他用遥控器按开电视,笑着说:“正好八点了,不如看点综艺节目。” 可是樊州本地电台哪有什么综艺节目,从头换到尾,除了赵小立最爱的鉴宝论坛,就是情感调解、相亲大会。 秋绪支着下巴找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档本地新闻上。 这档新闻节目正在重播前些日汉宜岭城昇代墓葬群的考古研究进展,三人百无聊赖地看了十分钟,没看出门道,正要换台时,祝时元忽然叫出了声。 “奇怪!”他说道,“那人不是梁州文物局的老师吗?他为什么会去岭城参与墓葬的考古发掘?” 秋泓稍稍直起了身,顺着祝时元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正在接受记者采访的男人,他个子不高、皮肤白皙,长得颇具书卷气。 祝时元看着电视上的人,歪了歪头:“当初在梁州文野村,就是他带人发掘出了秋相你的金丝楠木棺。” “他?”秋泓正想要说些什么,但就在这时,陆渐春匆匆推开了病房门。 “我们在岭城的一座昇代墓葬中,找到了这枚珠花的另一半。”他匆匆说道。 “岭城?”秋泓抬起头,目光落在了尚未播送完的电视节目上。 据陆渐春说,出土了另一半珠花的是岭城昇代墓葬群中一个昇末孺人的陪葬,其中金银首饰无数,丝织布料不计可数,而这个墓,恰恰好,在半月前曾被一伙盗墓贼光顾过。 兴许是墓里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也兴许是那伙贼人漏掉了原本与这枚珠花相配成对的另一半,以致这首饰一分为二,步摇上的流苏和簪首仍留在原处,而其余的翡翠珠花和蕉叶玛瑙则成了流通于世的古玩。 “岭城那边有专家邀请我把这枚珠花带去做进一步比对。”陆渐春对秋泓道,“不过,目前墓主人的身份仍未确定,应该是位命妇,品级不高,只是孺人,所以这枚珠花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方士墓里,进而来到你的身上,还不好说。” 秋泓皱了皱眉:“昇末孺人?” “对,”陆渐春一点头,“这座砖室墓并没有找到墓志铭和墓表,而根据仅剩的一些刻文,专家认定,墓主人生前仅是个七品小官家的女眷,但在岭城,却是大户。” 秋泓把珠花交到了陆渐春的手中:“年代呢?” “年代?”陆渐春一顿,“年代尚不明确,但最晚晚不过永昌。” 那就是天极年间的岭城七品官家了。 秋泓是中央大官,岭城虽然也属汉宜,且离少衡不远,但也不近,这样一个小地方,久居高高庙堂的人哪里能知道谁在此做过七品小官? 陆渐春就更不清楚了,他含糊地说道:“那边有专门考证天极朝官员行迹的专家称,岭城的这片墓葬群很有可能是个家族墓葬,而在查看过当时的岭城望族和后来迁入此地定居的缙绅后,他们初步认定,葬在那里的要么是岭城本地大户万家,要么,就是后来被贬此地做知县的刘琥,刘家。” “刘家!”秋泓蓦然一凝。 第93章 风声鹤唳 刘琥是谁,秋泓没听说过,但汉宜这地方能称得上大户且姓刘的只有一家,那就是他女儿秋念心的夫家,汉宜第一族,申州刘氏。 刘氏宗子刘郁,也就是当时汉宜布政使刘真姚的嫡长子,于天极四年,与秋念心订婚。 在那时,跟刘家结亲的除了秋念心,还有秋念心的兄长,秋泓的第三子秋云净,刘真姚堂兄刘真宁将自己的小女儿许给了秋云净。可惜的是,刘真宁的女儿没活到出嫁,就病死在了家乡,因此到最后,与秋家结亲只有刘郁一人。 而秋念心成婚那年,正是秋泓最权势煊赫的时候,据后世记载,秋念心的嫁妆之丰厚,曾把两汉第一富户刘真姚吓得战战兢兢,并为此专程在来年入京述职时拜见秋泓,以表忠心。 倘若葬在岭城的真是申州刘氏,这样一个家底丰厚的大族,为何会在天极朝后期举家迁至岭城这么一个小地方,家中族长又怎会变成刘琥这么一个小小的知县呢? 第237章 秋泓不敢想。 “到底是不是刘家的墓葬群,目前还不能确定,但那边的专家已经初步判断,出土了这支步摇的墓主人很有可能是目前唯一有明确姓名的墓主人刘琥的母亲。”陆渐春说道。 秋泓半倚在床头,静静地听着。 “根据史料记载,刘琥是天极四十年丙子科的进士。但可惜的是,他那一期的登科录全部遗失了,因此刘琥的父母是谁,他到底是不是申州刘家的子孙,都未可知。”陆渐春轻声说。 秋泓没论其他,他撇开了这个刘家是不是娶了念心的刘家不谈,转而问道:“如果这枚珠花真的是布日格留给我的,我想,那片岭城墓葬群一定和长水河方士墓有些或多或少的关系。” 陆渐春生怕秋泓为此离开医院,他急忙道:“不管有什么关系,我替你去瞧瞧。至于布日格到底在不在方士墓里,留在长水河的赵小立也会不断寻找的。” 秋泓笑了一下:“如果布日格真的变成了那方士墓中的一堆烂肉,那这枚珠花,或许就是他仅剩的一点良心。” 陆渐春皱了皱眉,不知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秋泓没有解释,他很坦然地说道:“陆警官放心,我不会再那样莽撞地跑出去了,我会在这里等着你从岭城回来。” 陆渐春松了口气。 第二日一早,他与一大队的队长张琛一起,离开了少衡,前往距此不过一百三十公里之远的岭城县。 岭城坐落于群山间,在天极朝时,这一代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尽管位于鱼米之乡,但古代山路难通,五百年前,若想从岭城前往少衡,光路上就得花费五天时间。 幸而现代交通便利,陆渐春早晨七点出发,十点不到就已踏入了岭城县界。 至于秋泓,他身上伤势反复,此后一天都在昏昏沉沉中度过,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被一道骇人的消息惊醒过来。 ——岭城出了个人命案。 死的正是之前在电视上见到的那位考古专家,按照祝时元所说,这人应当是梁州文物局的老师,名叫赵霖,是个为人谦和、彬彬有礼的青年学者。 当然,最关键的是,他的死状与五百年前“莲花案”中第八名死者章慎的死状,对上了。 两人都口含莲花金印,并失去了自己的喉骨。 “仔细推算一下,或许,他的死亡日期就是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他的前一天。”秋泓眉心微蹙,望向了一脸呆滞的祝时元,“那天,陆警官因担心你出事,一直守在酥泉小院中。” “但最后却无事发生,当时我们就有怀疑,会不会那一天走向死亡的人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秋绪立刻接道。 祝时元张了张嘴,一时觉得心里堵得发紧。 “现在,又两天过去了。”秋泓忽然沉声说道。 没错,又两天过去了,在祝时元“自杀”失败后,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在这五天中,赵霖失去了自己的喉骨和生命,如此往下推算,那个隐藏在茫茫人海中,并即将于明日面对自己结局的人,又会是怎样的死状? “南录司掌刑千户李宝龙。”秋泓说道,“他是长靖朝‘莲花案’中的第九位死者,也是死者中的唯一一个太监。” 李宝龙,生年不详,据传是京畿府顺义县人,因早年家中贫困,不得不净身入宫做太监。 他死时,秋泓刚刚登科,压根没听说过这人,此后在仕途中,也没见过认识李宝龙的同僚,至于他是怎么死的,秋泓只清楚一点。 “好像是被人拔走了手指与脚趾的全部指甲,最后被割开腕脉,失血而亡。”他若有所思。 秋绪听完,咋舌道:“那衔尾龙纹竟有如此大的威力,叫每一个看过它的人,都好像陷入了迷障,不怕痛,也不怕死。如果赵霖真的是自己剖开了自己的喉骨,那下一位死者就是自己拔掉了自己的指甲,这真是……” “等等,”秋泓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抬起头道,“赵霖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衔尾龙纹?” 赵霖身为梁州文物局的老师,生前来到了岭城,参与岭城昇代墓葬群的发掘保护工作,若他死因与吴瑕等人一致,他又能是在哪里看到的衔尾龙纹? 当然是那座至今仍未被确定墓主人身份的砖室墓中。 这一点,秋泓能想到,身在岭城的陆渐春又怎能想不到?但是不知为何,自这条新闻发布至今,秋泓等了又等,也没等来陆渐春的消息。 而就在这日傍晚,留守长水河寻找布日格的赵小立慌慌张张地赶来了医院,这个毛手毛脚的年轻人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对秋泓道:“秋老师,我队长他……失踪了。” 陆渐春失踪了,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失踪的?跟着他一起去岭城的张琛也说不清。 因为,就在赵霖尸体被发现的那天晚上,陆渐春孤身一人去了案发现场,与岭城当地警方一起探查死因。在告别了岭城的同事后,张琛收到了陆渐春发来的消息,其中有赵霖死状和之前樊州那几位死者死状相似之处的描绘,以及赵霖口中所含莲花金印的现场图。然而,就在收到这几张照片后,陆渐春失去了音讯。 张琛本以为他是回了那片墓葬群,又或者临时有事,去了少衡,可多方寻找结束后,张琛才意识到,不论是岭城的其他同事还是赵小立,都没有谁再见过陆渐春这人。 第238章 想到失去了喉骨的死者赵霖,看着放在手边的莲花金印,张琛心底一阵发毛。 “按理说,我不应当透露具体案情,可是……”赵小立抿着嘴,艰难道,“可是,赵霖死在三天前,如果以吴瑕、王盛以及陈乙匀等人的死期推算,明日,将会出现下一名受害者。队长他,他在这个时候……” “陆警官不会是下一个受害者。”秋泓毫不犹豫地打断了赵小立的揣测,他看着这个惴惴不安的年轻人,笑了一下,“你忘了,李树勤已经承认,他的的确确利用方士墓中的衔尾龙纹精神控制受害者。可是,你的队长已经见过无数次衔尾龙纹了,他若真要死,早就死掉了,哪里等得到现在?” 赵小立的大脑一片混沌,此时听到秋泓的话,才算清醒了一些,他喃喃道:“对,也对,陆大他不知经手过多少次衔尾龙纹,但从未出过事。” “所以,你们现在不如先把注意力放在寻找下一个受害者身上,毕竟在岭城,一定不止赵霖一人看过衔尾龙纹,至于陆渐春……他或许有自己的打算。”秋泓说道。 赵小立背着警队找秋泓,就是因他看出了两人关系不一般。如果陆渐春不是因为工作上的问题失踪,那秋泓能不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呢? 事实证明,秋泓似乎也不能,他只是随口问了几句陆渐春失踪前都去了哪里,又见过什么样的人,就渐渐沉默了下来。 尤其是在赵小立说,那枚翡翠珠花与陆渐春一起失踪了后,秋泓的目光骤然一暗。 “陆警官怎么会不明不白地失踪呢?”等赵小立走了,秋绪自言自语道。 秋泓靠坐在病床上不说话。 “难不成,是有人想要那枚翡翠珠花,所以才……”秋绪说到这,又摇了摇头,“不对,陆警官可是陆帅,他那样有本事的人,怎么会被歹人劫持?” 听到这话,秋泓不知想起了什么,他心跳骤然加快,脸又白了几分:“我得去岭城,去岭城找他。” 这话刚一出口,祝时元就要跳起反驳,可紧接着,秋泓将视线投到了他的身上:“绪儿留下来,你跟我走。” 秋绪立刻叫道:“为什么我要留下来?为什么他能跟你走?” 秋泓不加解释,他非常利索地扯掉了手背上的针,起身对义愤填膺的秋绪道:“车钥匙在你身上吗?” 根据赵小立的描述,陆渐春在失踪前一天,始终待在那片昇代墓葬群的考古发掘现场,等待研究人员挨个比对秋泓从方士墓中带出的那枚翡翠珠花与这里发现的各类首饰。 在这一天,那座昇代孺人之墓的墓门与棺椁被考古专家成功打开,陆渐春亲眼见证了一具昇代女尸的出土。 下午三点过一刻,他还曾给张琛发信息,称那真是一具保存完好,甚至可以看出死者生前样貌的女尸。 而到了这日晚间,因梁州文物局研究员赵霖已经失去消息三天了,负责这片考古现场发掘保护工作的领导来到了赵霖的临时住处寻找,并发现了他的尸体。由于赵霖死状与陆渐春手上那几个案子的死者死状相似,他不得不离开墓葬群,前往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就在距离墓葬群不到一公里外的酒店中,赵霖仰躺在床,半身是血,喉骨缺失,口中含着一枚莲花金印,且尸僵严重,尸斑浮现。按照法医的初步推测,他应当已经死亡七十二小时以上了。 等到祝时元开着车,带着秋泓来到这里时,酒店已经闭门谢客很久了,门前的封条正在迎风飞舞,旁边有两个值班民警,维护着案发现场的秩序。 “秋相,”祝时元小声说,“我们肯定进不去,而且,警方一定已经把死者的尸体带走了,如果您想……” “我不想进去,”秋泓简简单单扫了一眼这家平平无奇的酒店,一点下巴,“往那片墓葬群开,让我看看这周边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可惜的是,岭城县不大,从南到北开车穿过也要不了半个小时,两人转了三圈,什么也没发现。 而就在陆渐春失踪后,张琛已第一时间排查了这里的监控,由于多有缺失,导致他也很难确定陆渐春的失踪地点和失踪时间,因此最后只能粗略推断,陆渐春应该就是在离开酒店案发现场后回墓葬群发掘遗址的路上,失踪的。 但这一路,一半是岭城县居民区,一半是城外的荒郊野岭,陆渐春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又能如何一下子人间蒸发呢? “除非,他根本没有回墓葬群。”秋泓忽然说道。 祝时元正站在城外的一块田埂上张望远处,在听到秋泓的话后,他有些诧异地转过身,问道:“没有回墓葬群,那陆警官会去哪里呢?” 秋泓没答这话,他转而问道:“之前你说,你认识那位参与了发掘工作的老师,那除他之外,在这里进行考古研究的人里,你还认不认识其他的谁?” “其他的谁?”祝时元努力回忆了一下,答道,“我有个师兄,毕业后去了梁州文物局工作,如果赵老师在这里,那他兴许也在。” 秋泓略一思索,抬了抬嘴角:“既然如此,那我想知道,之前在这里接触过那枚翡翠珠花的人,都有谁。” 岭城昇代墓葬群的保护性发掘是一个庞大的工程,不仅樊州等地的专家学者赶来参与,周边省市的相关人员也在此聚集了不少,其中就有祝时元的同学、老师。 第239章 几经辗转,一天之内,两人多方打探,终于找到了那个引着陆渐春来岭城,并为他做翡翠珠花与步摇鉴定比对的研究员。 这是一个面庞圆润,戴着副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他没拒绝秋泓的邀约,爽快地答应了见面的请求,并把见面地点定在了岭城县里的一家咖啡厅中。 秋泓到时,这位眼镜男士已经等候很久了,他笑呵呵地起身为秋泓拉开了椅子,又贴心地问他,想喝点什么。 “听说,秋老师是教历史的?”这人热情地问道。 秋泓扫了一眼他过分明媚的笑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对面那人急忙推过菜单:“我请客。” 秋泓没拒绝,接来菜单,认认真真地翻看了起来。 眼镜男士见此,笑着说道:“我听学生说,你对那座昇代孺人墓里出土的首饰很感兴趣,想找我探讨探讨。” “我还想亲眼看看,那支蕉叶玛瑙翡翠流苏步摇,可以吗?”秋泓放下菜单,问道。 一听这话,那眼镜男士看上去有些为难:“这……恐怕有些难度。” “有些难度?”秋泓一抬眉,“为什么?” “大家都是同行,秋老师您也不是不明白,这些出土文物是要第一时间送入实验室,进行修复、检测的。”那人略带遗憾道,“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研究员,实在没本事带着你……” “可我只想看一看那支步摇,看一看它装点上了那枚遗失在外的翡翠珠花后,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也不行吗?”秋泓穷追不舍。 “步摇也是出土文物,”眼镜男士好脾气地解释道,“都是要……” “可步摇不是就在你的手上吗?”秋泓打断了这人的话,他淡淡一笑,叫道,“祝复华。” 第94章 白首按剑 坐在秋泓对面的其实是一个长相敦厚,为人和蔼的男子,但貌由心生,当祝复华夺了他的躯舍后,这个原本看上去老实淳朴的中年人眉宇间就多了一丝狡诈和奸邪。 他毫不尴尬地摸了摸下巴,并在秋泓洞破真相的瞬间,卸下了原本扣在脸上的“面具”。 祝复华叹道:“秋相不愧是秋相,不管我套上多少层皮囊,秋相都能一眼认出我。” 秋泓收起笑容,冷冷地看着对面的人:“陆问潮呢?” “秋相,”祝复华有些无奈,“你现在见我,真是连寒暄都省了。” “我带出方士墓的那枚珠花与岭城出土文物相配这事,是你告知樊州警方的吧?”秋泓面无表情地问道,“你绑架了陆问潮,抢走了珠花,还控制了发掘墓穴的研究员,这片墓葬群有什么猫腻?你为何会来此地?难道也是从布日格身上得知了这里的消息?” 祝复华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笑而不语。 “你不怕我告诉陆问潮的同僚,让他们来追捕你吗?”秋泓往前一探身,问道。 祝复华抬起了嘴角:“秋相,你猜我怕不怕?” 秋泓扬了扬眉梢:“你不怕警察,但我知道你怕什么。” 祝复华做出了洗耳恭听的模样:“哦,那秋相说说,我怕什么。” 秋泓意味深长道:“你怕天崇道。” 祝复华短暂一滞。 六年前,一场劫持案让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高层死伤大半,半月前,一场爆炸让当年仅剩的几个幸存者随“染春”一起,烟消云散。 所以,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或者说,现代天崇道,一个让祝复华数十年来锲而不舍痛下杀手的组织,他到底是恨他们,还是怕他们? “秋相说笑了。”祝复华没给秋泓窥探自己内心的机会,他笑着遮掩去了眼中闪过的那丝惊慌,转而调侃道,“我就算是怕天崇道,那又能怎样呢?现在这世上,哪里还有天崇道的影子?连李树勤这个老谋深算的奸滑之辈都去蹲大狱了,天崇道,也该跟着他一起彻底灭亡了。” 说到这,他一抬手:“对了,我还没来得及感谢秋相,替官家人,也算是替我,捉到了李树勤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做过的恶事,若是讲出口,我都会觉得脏了秋相你的耳朵。” 秋泓一皱眉。 “不过可惜,李树勤是被关进去了,可那些被他献祭的人,却还是要一个不落地死掉。”祝复华脸一沉,阴恻恻地说。 “献祭?”秋泓警觉了起来,“什么献祭?” 祝复华眉梢轻轻一挑:“秋相,你的好友沈淮实没告诉过你吗?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难道还在佯装不知吗?” 秋泓神色有疑。 祝复华见此,顿时故作惊讶:“你果真不知,秋相你果真不知!” “真是让人惊奇,”他拊掌笑道,“我以为,沈淮实早已对你和盘托出,就为了能让你助他一臂之力,没想到,他居然会……瞒到现在。怪不得,怪不得你会向陆渐春捅破衔尾龙纹的秘密,怪不得……” “下一个受害人是谁,你已经知道了,对吗?”秋泓打断了这人癫狂的笑,他冷声质问道,“你和李天峦一直在阻止李树勤和沈淮实利用衔尾龙纹杀人,为何始终不成功?” “因为这就是与天道抗争的难处,”祝复华逐渐归于平静,他轻叹一声,“秋相,你应该也明白,以一己之力与天道抗争到底是一件多难的事。” 秋泓眼光微微一闪。 祝复华看着他,笑着站起了身:“秋相,我已与天道抗争了不知多少年,也曾占据过上风,可惜最终还是落败。如果今日我告诉你,下一个必死之人是谁,你能替我救他一命吗?” 第240章 秋泓抬起双眼,凝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救下过一个必死之人了。” 祝时元坐在车里,远远望见秋泓离开咖啡厅时表情不对,于是就要上前去迎,谁知却先一步看到了出门的“祝复华”。 这个顶着旁人面容的“老鬼”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自己当初留下的儿子,转身离开了。 祝时元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嘟囔道:“我怎么觉得……这人看着这么眼熟呢?” 秋泓没说话,拉着这站在路当中出神的人回到了车里。 “秋相,”祝时元笑呵呵道,“今晚吃什么?听说岭城的麻油烧鸡很有特色,要不我们……” “陆问潮在他手上。”秋泓眉心紧锁。 祝时元脸色微变,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已经走远的人:“他,他不是研究所的老师吗?他为何会是……” “你认识一个叫蒋冲的人吗?”秋泓按了按额头,打断了祝时元的话。 祝时元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得找到他,”秋泓深吸了一口气,“他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临走前,祝复华居高临下地看着秋泓,吐出了自己放了陆渐春的条件。 “如果你能救下这个可怜人,我可以考虑让陆将军回到你身边。”祝复华笑容满面道,“可如果你也失败了……结果是什么,我就不必多言了。” “为什么?”秋泓不得不追问,“这人是生是死,跟陆问潮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祝复华煞有介事道,“秋相,他的生死不光和陆问潮有关,还和沈淮实、李天峦,以及你本人有关,如果你失败了,恐怕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把你们一个接一个地杀掉。” 一个接一个地杀掉…… 秋泓脑海中骤然浮现出了在方士墓中所见的尸山血海,他忽然觉得祝复华此人很熟悉,这种熟悉不光来源于几百年前那个曾在他床前说出那句话的赤脚大夫,还来源于他过去所经历的点点滴滴。 这好似是个一度无处不在的人。 “他说他会杀了陆问潮,他就一定会,”秋泓一顿,“他一向是个……杀伐决断的无赖。” “杀伐决断的无赖?”祝时元愣愣地重复道。 “开车吧,”秋泓将视线落在了窗外,他看着县城萧条的街道,低声道,“我们去北都南路13号,据说,蒋冲就住在那里。” “北都南路13号,”祝时元调出了导航,他有些诧异地看向秋泓,“那里……是所小学?” 岭城县北都南路13号,本地一所不起眼的小学,而蒋冲,就是这所小学的数学老师。 如果说,之前的死者都或多或少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有关,那蒋冲,就是毫无关联的一位。 他今年四十三,身材矮小干瘦,十年前与妻子离异后不曾再娶,也没有子女。他十年如一日地在小学中当数学老师,虽然授课水平一般,倒是没出过岔子,是个不怎么讨人喜欢,也不怎么讨人厌的普通男子。 秋泓和祝时元就这么坐在车中,看着这位普通男子斜挎着一个背包,歪歪扭扭地骑着自行车,从学校下班了。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和衔尾龙纹有关?”祝时元疑惑。 秋泓也不解,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道:“跟上去。” 可事实证明,跟上去也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这位蒋老师,下了班后先去菜场,然后回家,一路目不斜视,甚至连红灯都不闯。 “我们总不能……跟着他上楼吧?”祝时元忸怩道。 秋泓一点头:“你肯定不能跟着他上楼,我上去。” “你上去……”祝时元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一个人上去,我和你一起!” 离开前,愤懑不平的秋绪千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像上次一样,让他家相爷以身涉险。祝时元谨记在心,时刻提点自己。 他死死拉着秋泓:“不行,我跟你一起!” 秋泓无奈:“万一他家中有衔尾龙纹的图案,你们二人一起发疯,我如何一下子拦住两个发狂发癫的人?快别闹了。” 听到这话,祝时元才慢吞吞地松开了秋泓的手。 “放心,我有分寸。”秋泓安慰道,“倘若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记得联系那位仍在岭城县的张警官。” 祝时元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栋破旧逼仄的老式居民楼,楼间电缆线横垂,配电箱杂乱。秋泓小心翼翼地侧过身,从几辆停在门洞中的自行车旁挤过,跟着蒋冲上了三楼。 蒋冲独居,家里只有他一人,门口堆积着不少鞋盒,屋中也凌乱不堪,当他打开门时,一道黑影忽然窜了出来,吓得本要迈上台阶的秋泓缩回了脚步。 “抱歉。”蒋冲以为秋泓是楼上新来的租客,他弯腰抱起自己的猫,冲身后匆匆一点头,“吓到你了。” 秋泓没说话,错过身,从一侧上了楼。 然而,就在蒋冲即将合上门的这一刻,屋中陡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方才差点冲出屋的那只黑猫炸起了令人头皮发紧的嘶叫。 秋泓立刻转身,一手撑住了房门,就要进屋去看,可谁知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凤岐。”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蒋冲的屋中。 “沈淮实。”秋泓一怔。 挡在门口的人目光一闪,一把揽过了他的肩膀,随后,又抬手合上了房门。 第241章 “沈淮实!”回过神来的秋泓怒而叫道。 沈惇不由分说地拽着这人,想把他拉下楼,可秋泓不依不饶地站着,一定要进屋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马上就要死了,你再进去有什么意义?”沈惇压低声音说道。 秋泓一震:“马上就要死了?是你杀的他?” 沈惇叹了口气:“凤岐,你这样聪明的人,都能发现衔尾龙纹,为何现在又会认为是我下的杀手?” 秋泓猛地推开了沈惇:“你明知谁会死,明知他们会因何而死,可仍旧利用衔尾龙纹诱其去死,他们不是你杀的,又能是谁杀的?” 沈惇头皮一紧,上去就要捂秋泓的嘴。 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隔壁邻居闻声而动,推门探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有人要杀蒋冲!”秋泓破口叫道。 但这话才刚说出口,人就先瘫软了下来,沈惇藏在他腰后的手一动,收起了一管已经空了的针筒。 “抱歉。”沈惇不多加解释,一打横把晕过去的人抱起,转身就走。 还没走到一楼,他便听到楼上响起了一声尖叫。 祝时元正在反复深呼吸,可就在他觉得心绪即将平复的同时,便被楼上骤然传来的动静唬得一悚。随后,刚准备下车奔上楼的人就见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抱着秋泓走出了单元门。 “什么人?”祝时元大叫道。 沈惇回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这站在不远处的人吓了一跳。 ——祝时元的眼睛,在此时此刻,再次变成了深黑色。 “你居然没死?”沈惇一愣。 但这呆愣只持续了片刻,他便飞快转过身,把秋泓塞入车中,在祝时元那漆黑双目的注视下,逃之夭夭了。 沈惇为何会出现在岭城?秋泓昏昏沉沉间,努力思索道。 可惜,再聪明的人在药物作用下,也不得不变得迟钝,秋泓胡思乱想了半天,思绪又慢慢地飘回了五百年前。 似乎是天极初年的某一天,已经有了白发的沈淮实站在长缨处斋书房直庐中,当着六部听事的大小官员的面,呵斥秋泓结交宦党、卖官鬻爵。 秋泓一向顺着他的意来,在沈惇当相国的那两年中,从不出一言忤逆,甚至还时常放下身段,软言相劝。而沈惇,这个在某些事上粗枝大叶的人,似乎因此而有些忘了,秋泓也是个傲气的人,他哪里能心甘情愿屈居自己之下? 这些事,他晚年躺在病榻上才想明白,可惜为时已晚,毕竟,秋泓可是他一手提携出的一把刺向自己的刀。 于是,上辈子吃了教训,这辈子就要有所改进。 至于秋泓,他清晰地记得,自己与沈惇分分合合、生生死死十几年,从最开始的携手与共,到割袍断义、劳燕分飞,两人似乎从未真正交过心。 尽管他们也曾有打马山下、秉烛夜谈、抵足相眠的日子,可说到底,一山不容二虎,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岂能有两个人占着? 于是,秋凤岐和沈淮实,状似挚友,实则宿敌。 不过,不论如何,上辈子两人斗得再凶,也从未对彼此下过杀手,更枉提做出这种事。 半梦半醒间,秋泓看到了沈惇的背影,他本想开口问些什么,可是很快,一管冰冷的液体再次注入体内,他也再次沉沉睡去。 而当醒来时,身下已换成了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他一双肩胛被硌得生疼,强撑着起来后,才隐约记起,本要去解救蒋冲的自己遇上了中途突然冒出的沈惇。 “淮实?”他怔然叫道。 可是身边无人应答。 秋泓皱了皱眉,低头拉开衣服,这才发现,他那原本有些开裂的伤口已经被人重新包扎好了。 不过,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 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王维《酌酒与裴迪》 第95章 前世注定 周遭装潢古朴,像是方士居住的袇房,中间桌案上还摆放着一尊神龛,里面供奉着位身披彩帛的元君。香炉青烟袅袅,久不断绝。 秋泓捂着伤口坐起身,愣愣地望着那尊姿态婀娜的元君神像。 此时天色已晚,桌上仅有一盏小灯,若非小灯通电,眼下情形几乎要叫秋泓错以为自己一梦穿越回了五百年前。 “你醒了?”就在这茫然无措的时候,一道怯怯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他一惊,举目去看,只见有位身着道袍的小孩站在门槛外,正伸着头打量着自己。 “这里是岭城白君山元君庙。”小孩脆生生地说,他端着一杯水来到了秋泓的床前,“你是沈居士带来的客人,他让我守在这里照看你。” 秋泓接过水杯,不解道:“沈居士?可是沈万清?” 那小孩点点头:“沈居士现在在正殿看着工人们挖坑,他嘱咐我,如果你醒了,就要赶紧去通知他。” 说完,小孩提着身上那过长的道袍,一溜烟,跑没影了。 秋泓诧异,他忍着伤口的阵阵钝痛,下了床,想要追上那小孩的步伐。 可谁知这座元君庙竟不是什么山中野观,秋泓所在的袇房小院极大,两侧设有连廊,连廊沿山而建,地势自上向下。中间小院还有池塘假山与小亭,建筑皆是岭南风格。 秋泓夜视能力一般,腿脚又不快,他还没能追上那小孩,就先在这座庞大的元君庙中迷失了方向。 第242章 但很快,浓浓夜色中传来了隐隐约约的“叮咣”作响声。 “已经够深了。”有人说道。 “再往下挖,也挖不到什么了。这座大殿建在山上,总不能把山挖空吧。沈先生,您还要继续吗?”紧接着又有另一人开口了。 秋泓耳力倒是很好,他才听了片刻,就听明白了,原来自己已经东奔西撞地找到了这座元君庙的正殿,而那站在殿上指挥众人的,正是莫名把他带到此地的沈淮实。 “沈先生,”一位方士好声好气道,“正殿找不到您想要的东西,或许偏殿,后殿……” “不,”沈惇摇了摇头,“东西就藏在正殿,我确信。” “这……” “‘鱼龙望水出天际,笼窗如盛青山嶂’。”沈惇吟了句诗,说道,“岭城鱼龙符,是当年潘望在碧玉江边治水后,当地百姓为了纪念他,在江岸一侧的山上,用崖璧雕凿出的石刻。泊青岭则是岭城第一高山,山顶有座立了千年的石碑,石碑上书‘青山嶂’。而整个岭城,唯有站在这座大殿,顺着这座大殿的笼窗看去,才能正好望见鱼龙符和泊青岭。我要找的东西就埋在此处,错不了。” “可是……”那方士哑然。 可是沈惇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但仍旧一无所获。 而正在这时,秋泓开口了,他问道:“你要找什么?” 从后院的袇房一路走到这里,秋泓已有些不支,他不清楚沈惇给自己灌了什么迷药,以致人已经醒了,身上却还发虚。 他用手背擦去了滑下下颌的冷汗,抬眼看向沈惇:“‘鱼龙望水出天际,笼窗如盛青山嶂’,这是正儿的诗,你为何会牢记于心?” 沈惇看到这人,先是一愕然,而后才发现那个蹭到自己身边还未来得及开口的修道小孩。 “凤,凤岐。”他气短道。 秋泓将视线落在了大殿正中央的那个巨坑上。 工人还在挥汗如雨地干着,几个面露难色的老道站在一旁,不知是碍于沈惇的面子不好开口阻拦,还是对这种大逆不道的行为感到罪孽。 倒是那个小孩开口了,他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叫凤岐?” 秋泓一皱眉。 小孩接着道:“你和咱们庙里供奉的那位女神仙的祖宗重名啦!” “谁?”秋泓愣住了。 沈惇急忙开口:“这座元君庙供奉的神仙秋元君就是云正的女儿,当年战死狄砀山的定国将军秋慕兰。她殉国后,南边悼昇成风,光裕皇帝以及他身边的诸位忠臣良将都被民间捧为了飞升的神仙。” 听到这话,秋泓眼神一暗:“那你为何要在此大兴土木,对秋元君不敬?” 沈惇神色一僵,撇下殿中一众人,快步走到了秋泓身边:“凤岐,你先回袇房,等回了袇房,我再细细跟你说。” 可秋泓站着不动:“你在找什么?” “我……”沈惇说不出。 不过他说不出,自然有人能说得出,就见那小孩叫道:“沈先生说,他在找一把剑,一把剑柄上有裂纹的剑!” 剑柄上有裂纹的剑,除了染春,还能是哪把? 秋泓沉下了脸,低声道:“你怎会一路找到这里?” 沈惇正欲开口,却见秋泓面色惨白,一手死死地按着腹部的伤,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先回袇房,凤岐,等你好些了,你问什么,我答什么。” 秋泓不听,他撑着廊柱,瞪着沈惇:“蒋冲呢?那个教书先生现在如何了?” “蒋冲已经死了。”沈惇没有隐瞒,“你不必再操心他的事了。” 说完,这人伸出手,似乎是想扶住秋泓摇摇欲坠的身子。 可是秋泓一偏,毫不留情地躲开了沈惇状似友好的善意。他挥开了这人想要帮忙的手,自己后退了一步,重新站稳。 “回答我,你为何知道染春在此?”秋泓提声质问道。 沈惇抿了抿嘴,回答:“在岭城发掘那片昇代墓葬群的考古队中有我的人,他是从墓中出土的碑铭典籍里找到的线索。” “墓中出土的碑铭典籍?”秋泓忍不住追问,“是谁的墓?” 沈惇摇头:“还不能确定,不过,我推测,应当是你家的哪位后代。” 秋泓喉头一紧。 沈惇接着道:“前月布日格从展会现场失踪,起初就是为了寻找这座墓葬,可惜他的手下在此处摸了一个遍,也没摸出门道,因而认定,他想要找的稷侯剑并不在这里,是他之前的情报出了岔子。布日格最后只带走了一些墓中陪葬,送到黑市上倒卖。” 比如,那枚翡翠珠花。 “但是,凤岐你也知道,曾经国内最大的文物倒卖团伙就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所以,布日格的东西一出手,就引起了李树勤的怀疑。有了他的前车之鉴,我们不再关注那些陪葬,而把注意力放在了碑铭典籍上。‘鱼龙望水出天际,笼窗如盛青山嶂’,就刻在那位昇末孺人的棺椁外。从前我们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点,却从未想过岭城,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会藏有稷侯剑。”沈惇觑了一眼秋泓愈发苍白的脸色,想要看看,他是否听出了“所有可能的地点”的弦外之音。 果真,秋泓当即便明白了:“你们不光涉足过我的墓,你们还找过我秋家子孙的墓。” 沈惇欲言又止。 “怪不得,怪不得那人也追来了,怪不得……”秋泓嘴唇一颤。 第243章 怪不得他在方士墓中陷入迷障,逃出后身上却突然多出了一枚翡翠珠花。 那珠花是困在其中的布日格用以向他指明前路的方式! 如此来看,不免可笑,人果真只有在身临绝境时,才会想起自己那所剩不多的良心。只可惜,布日格失败了,自以为自己找准了方位的沈惇也失败了,秋元君的神殿中什么都没有,这里真的仅仅只是一座能够望见鱼龙符和青山嶂的道观。 “凤岐,今日算我求你,求你告诉我,真正的‘染春’,也就是稷侯剑到底藏在了哪里,好吗?”工人和元君庙中的道士徐徐离开了,而沈惇也终于有机会低声下气地求道,“稷侯剑很重要,没有那把剑,我们就,就将……” 秋泓的神色渐渐黯了下来,他平静地回答:“我不知道稷侯剑在哪里。” “凤岐!” “我只想知道,你清不清楚蒋冲一死,陆问潮就将自身难保?祝复华会杀了他,杀了布日格,甚至杀了你和我!”秋泓打断了沈惇的话,他扬声发问,“还有李天峦,天峦一直在为祝复华做事,你到底清不清楚?” “祝复华?”沈惇听到这个名字后一怔,“这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秋泓全然不信:“你不知他是谁?” 沈惇一时奇怪:“他是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理事长,六年前在沈万清父母去世后,坐上了这个位置。怎么,凤岐,难道这人没死?” “他死没死,你和李树勤从未怀疑过吗?”秋泓问道,“此人曾利用祝时元的生母,接触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并在少衡纵火,偷窃能够进入我墓室的钥匙,这事你也不知?” 沈惇眉心一拧:“纵火的人不是……” “六年前雇凶劫掠,害死绪儿祖父和沈万清父母的人,难道不是他祝复华?”秋泓又问。 沈惇的表情慢慢变了。 “还有,菲尔达展厅爆炸,他就是在‘染春’剑下埋藏炸药的人,难道你没想过,他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秋泓接着问道。 沈惇目光凝滞,不知在思虑什么。 “这个处处与你们作对的人,在金玉文化中潜藏了这么多年,且不论你,那李树勤竟然从未发现过他吗?”秋泓凛声道。 “李树勤……”沈惇喃喃回答,“李树勤告诉我,当年在少衡纵火,试图进入你墓穴的,是他自己。” “什么?”秋泓一诧。 很显然,那个看似文质彬彬,处处恭维尊敬沈惇的博物馆馆长,并不是个坦诚老实的人。 秋泓注视着沈惇沉默不语的模样,轻声问道:“沈淮实,你醒来后,李树勤都给你讲了什么?” 四年前,沈万清在他父母留给他的古玩小店禄文玉行中烧炭自杀,死前,他在手边留了一纸遗书。 其实,与其说是遗书,也不过只有一行字,而这行字便是:去找李树勤。 只是,醒来后的沈惇被身边光怪陆离的世界惊得骇然失措,他跌跌撞撞地走在高楼大厦间,慌不择路地穿过车流不息的马路,哪里有心情深究放在手边的那纸“遗书”到底在说什么。 直到他茫然无措地走到了太宁城下,看到了这座已在此地伫立七百年之久的皇城,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重生了。 “沈万清是心甘情愿把躯壳腾给我的。”沈惇苦笑了一下,“他算准了日子,在我忌日那天自杀,并将这句话留给了我,‘去找李树勤’。” “去找李树勤。”秋泓重复道。 “那天傍晚,李树勤在太宁城下的天麟桥边找到了我,他告诉我,他知道我是谁,他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来到这个陌生的世道。”沈惇一顿,“他说,那是因为我,使命未了。” 秋泓双眸微凝,没有说话。 “至于是什么使命,李树勤一开始并不愿意告诉我,直到我发现,他一直引着我参与的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实际上是套着壳子的天崇道后,他才向我吐露了一件事。”沈惇抬了抬嘴角,“他告诉我,我的使命,就是要保证祝昇王朝如期覆灭。” 秋泓望向了沈惇那哑然无奈的面容。 “凤岐,你知道我到底下了多大的决心,才从一个忠臣变为了逆贼?”沈惇笑着问道。 秋泓依旧沉默着。 “我生在大昇,长在大昇,我是他祝氏王朝的臣子,我也曾跪在祝家人的脚下三拜九叩。可是,上天给了我死而复生的机会,我却要用这个机会,扼杀我的故国。秋凤岐,我难道不痛苦吗?”沈惇长出一口气,幽幽叹道,“当然,在五百年后的人看来,我大昇灭亡是注定且无法改变的事,但当我发现,历史并非一成不变,祝昇真的有可能千秋万岁后,我才明白,原来我的使命真的如此重要。” “你的使命,”秋泓默然,“就像那些所谓的‘该死之人’的使命是全都死掉,对吗?” 沈惇握住了秋泓的手,郑重道:“凤岐,他们是‘该死之人’,他们也是‘命定之人’,而你,或许在上辈子的某一刻,就曾见过他们。” 秋泓陡然一震:“你说什么?” 从于墓中醒来至今,秋泓已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世界飘荡了月余,他时而欣慰,时而惶恐,时而又不知所措。 他欣慰五百年后的今日,中州仍是沃土,他惶恐自己身处异世,此生都无法重归故国,他又不知所措,不知自己的到来到底意味着什么。 第244章 而如今,沈惇说,所谓死而复生,也不过是使命未了,你的使命,就是保证大昇如期覆灭。 那么,他要如何保证大昇如期覆灭呢? “还记得‘莲花案’中死掉的那十人吗?”沈惇轻声问道。 秋泓已隐约猜出了什么,他抬手支住额头,却摸到一掌心的冷汗。 “我记得。”秋泓失神道。 “那你如今知道,华忘尘是如何杀死他们的吗?”沈惇又问。 秋泓闭了闭双眼,回答:“衔尾龙纹。” 一样的作案手法,一样的受害人死状,五百年前的连环命案与五百年后的连环命案就这样离奇地重合了。这是一场怎样的仪式?亦或者说,这是一场怎样的“献祭”? 沈惇注视着秋泓,轻轻地回答道:“这就是天崇道中最邪祟的一门秘法,‘招魂引仙’之术。” 何为“招魂引仙”? 之前在祝时元透露自己曾因打探这一秘法而被舅舅舅妈虐待后,秋泓就听说过这个词。只是当时他猜测,天崇道招魂引仙,招的应当是他们五位古代来客的魂。 可是现在,沈惇却说,所谓“招魂引仙”,招的不光是他们这些已经过世五百年之久的人,招的还是这些死在当代、尸骨未寒之人的魂。 “十条献给皇天后土的人命,十个死而复生、身负窥视未来之力的‘命定之人’,”沈惇缓缓说道,“长靖朝‘莲花案’,本身就是一场献祭。长靖三十三年,华忘尘杀了十个人,为苍天献去了十条人命,那么他就理应在这一年得到十个来自五百年后,能够助他颠覆大昇的‘仙使’。” “仙使。”秋泓蹙眉重复道。 “五百年前,华忘尘利用衔尾龙纹杀人后,分别取其心、肺、目、耳、舌、发、皮、筋、骨、甲,封存于陶罐之中,并嘱托十位天崇道护法贴身保管,代代相传,于《天罡相术》所言的五百年后,重新打开,将其融于十位天崇道后人的身体里。而这十位天崇道后人中,被稷侯剑所杀的那位,就是预言中所说的‘天命所归’。” 说到这,沈惇看向了秋泓:“这些人自出生起,就因身负‘命运’,而异于常人,天生一副‘无目之瞳’,因此能够眼窥百代以前的历史,看到自己重生后即将面对的一切。” 这,就是《天罡相术》中所说的,来自五百年后的“契机”。 那么,他们都是谁? -------------------- 好累,终于写到这里了。。 第96章 天极二年(一) 秋泓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燕宁按察使张唯贞把这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脖颈上还纹刻着一枚莲花金印图腾的男子领到他面前时,特地提了一句,此人就是个疯疯癫癫的傻子,一直被家人关在深宅中,那日没看紧,才跑了出来,不慎叨扰了陛下的车驾。 桌上博山炉上香烟袅袅,屋中看似祥和静谧。 秋泓不听那些说辞,他扫了一眼面前这位双目飘忽,甚至还大着胆子往自己脸上看的小贼,冷声说道:“在外面时,他嚷嚷的那句话是什么?” “这……”张唯贞一哽,不敢开口。 秋泓放下茶盏,不咸不淡地重复了一遍:“‘无君无父,百姓相和’,你不光是天崇道的人,还是王栀的学生。” 这话一出口,原本立在旁边的几位塘州官员纷纷跪倒在地,嘴里高呼着“下官有罪”,随后便将脑袋埋在地上,不肯抬头了。 那“傻子”倒是泰然,他冲秋泓一咧嘴,笑道:“我是这么讲的。” 秋泓眉梢轻轻一挑。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就是用来规训人的枷锁,打碎了有什么不好?”这人摇头晃脑道,“还有,我不是王栀的学生,我也压根没见过什么王栀,我只是觉得,秋凤岐你白生了一副好皮囊,脑子却不怎么清醒。” “混账!”张唯贞虽跪在地上,但不似自己那几个被吓到腿抖的同僚,他尚有余力斥骂这人,只听张唯贞道,“次相,依下官看,此孽障不光疯癫,还以下犯上,保不齐将来就会纠集一众反贼,威胁我大昇朝廷。下官建议,将其就地正法!” “正法就正法,反正这地方也没什么好待的。”那“傻子”呵呵笑道,“倒是秋凤岐你,年前你任由那姓沈的挤走吴重山,现在美滋滋地坐上了次相的位置,孰不知,你的好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秋泓打量着这人疯癫无状的言行,也不气恼,他挥了挥手,示意张唯贞把人带走:“先押解入狱,等陛下回京了,再送入诏狱受审。” “是。”张唯贞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向上一拱手。 此时正是天极二年,小皇帝祝微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就在上月月初,作为新帝,这个尚未年满十五岁的小孩不知从哪里听来了当年武庙御驾亲征的故事,跑到秋泓面前,嚷嚷着要去塘州视察军务。 起先,以沈惇为首的长缨处没人愿意干这事。毕竟,塘州路远,又在边关,皇帝跑去可不是什么好事,若引得那才刚安生没几年的北牧人进犯,岂非得不偿失。 但祝微这人有个优点,那就是除了读书以外的事,没有一件不持之以恒。如此,最后沈惇被磨得没了脾气,只得上奏宁太后,着手布置皇帝出巡一事。 彼时督守塘州的正是燕宁总兵、讨虏大将军陆渐春,受秋泓安排,他已带领陆家军在此地驻扎多年了。 第245章 正巧入夏,塞外黄花还未开败时,祝微兴高采烈地辞了母亲,带着京中的一众大臣,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太宁城,准备北上,前往塘州。 可谁料,小皇帝刚一踏入塘州地界,就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脖子上文着莲花金印的天崇道小贼冲到了他的马车前,高喊着“国将不国”等话。 “还是沈相有先见之明,自请留在京中看家,倒省了掺和这些幺蛾子事。”如今已从行人司司正高升至鸿胪寺卿的张篆站在秋泓身后赔笑道,“上次出塞还是十多年前,随次相您北上谈互市时,一转眼,竟已过去了这么久。” 秋泓正在把玩张唯贞送给他的铜眼罩,据说这是齐代古董,可他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门道,便随手丢给了张篆:“连带着门口的三箱金银一起,还给臬台,让他别费心思了。” 张篆接过铜眼罩,笑道:“这都是按察使的一片心意,次相您就这么还回去了,有伤按察使的体面。” 秋泓冷哼一声:“他年前入京述职,抬着八大箱子珠宝金石在沈府后门蹲点,沈淮实没收,他便想起我来了,我何必给他留体面?” 听了这话,张篆赶紧附和:“依下官看,按察使不光是想巴结次相您,他还想让次相您帮忙,把那歹人冲撞陛下车驾的事给压下去。毕竟,这乱子是在他所辖的塘州冒出来的。” 秋泓脑海中又浮现起了早晨见到的那个“傻子”,他把此人的话翻来覆去想了十来遍,最后淡淡道:“陛下也没伤着,那人背地里有古怪,我已令轻羽卫把他关押在塘州大牢中,等回了京,再细细盘问他到底和王栀有没有关系。” “是。”张篆一拱手。 为秋泓办事着实累人,但人人又都争着要去为秋泓办事。 过去随他左右的是徐锦南,而如今因沈惇不出京,秋泓不得不把他也留在北都,以免“沈党”背地里使绊子,如此一来二去,跟着秋泓一起的,就成了当年曾与他出塞的张篆。 张篆靠荫官入仕,在前吏部尚书张闽没致仕前靠张闽,张闽致仕后,就靠秋泓起势,他认得清谁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因此不管大事小事,凡是秋泓交代的事,张篆不敢有一丝马虎。 正如这日秋泓要他把东西还给张唯贞,他便一丝不苟地把东西还给了张唯贞。 “次相难道真要治我的罪?”张唯贞战战兢兢地问道。 张篆一摆手:“次相说让你好好照看着那贼人,千万别叫他死了,来日回了京,不好交代。” 张唯贞面色惨白:“那,那就是个疯子,次相何必在意……” “疯子?”张篆拿出了狐假虎威的劲儿,呵呵一笑,“疯子说疯话,无可厚非。可这贼人,口吐妄言,句句条理清晰,一点也不像是癫傻之人。他既不傻,为何贵府仍旧留着他四处宣扬邪说呢?” 张唯贞冷汗如雨般落了下来。 所以,为什么呢? 这位冲到祝微车驾前高呼“无君无父”的贼子姓苏名郴,是个裱糊匠的儿子,自小聪明伶俐,谁知十几年前忽然大病一场,醒来后就开始胡言乱语。 据他家邻居说,此人还曾孤身南下,说是要去寻他前世的同伴。 这不是疯子又是什么?张唯贞不懂,秋泓何必要与一个疯子较劲呢? 祝微也很好奇,他翘着腿,坐在那于小孩而言有些高大的龙椅上,饶有兴趣地问道:“先生,那人为何会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可读过书?识过字?” 秋泓恭恭敬敬地向上拜道:“此人家境贫寒,目不识丁,这些话想必是有心之人教导他,故意说与陛下听的。” “故意说与朕听?”祝微好奇,“这是为何?难道那疯子觉得,只要给朕讲上一句话,朕就会勃然大怒,诛杀他家九族,亦或是清洗塘州,闹得百姓不得安宁吗?” 秋泓听了这话,无比欣慰:“陛下仁爱,怎么可能遂了那些贼子的愿?臣定会查明幕后主使是谁,给陛下一个交代。” 祝微出了京,心思放飞,身边也没钱奴儿耳提面命,心情好了不知多少。他跳下龙椅,跑到了秋泓面前,拉着秋泓的手问道:“先生,咱们还有几日能越过塘州关,看到草原?” 秋泓笑了一下,也心情很好地回答:“陛下莫要着急,再过三天,就能望见塘州关了,越过塘州关……” 越过塘州关,陆渐春便会在那头等候。 想到这,秋泓的耳根泛起了一丝红晕。 他与陆渐春已有三、四年未见,上次相会还是明熹六年,将军秘密回京,两人在府中相聚时。 细细一算,可谓是如隔不知多少秋了。 不过,攥着秋泓双手的祝微并不清楚此时站在他面前的人,心里想的并不是自己。 就见小皇帝蹭到秋泓面前,撒娇道:“先生,朕之前听说,塘州关内的芸薹盛开未败,朕想微服……” 可惜,这话没说完,秋泓就先跪下了:“陛下三思,塘州已临近边关,时常动荡不安,陛下若想赏花,大可令轻羽卫跟着,千万不要孤身独行。” 祝微还在兴头上,哪里肯听秋泓的话?他抿起小嘴,正想要更进一步,但谁知,关外忽然有急报传来,说广宁卫附近,发现了北牧游兵的踪迹。 秋泓一惊:“北牧游兵?这个时候?可是冲着陛下来的?” 第246章 前来送信的是陆渐春亲兵王六,他顶着一头热汗道:“陛下,次相,据陆帅手下斥候探查得知,那伙游兵应当是三年前叛出可图哈兰部的旗头,如今忽然杀回,大概是想在广宁附近打秋风,好彻底摆脱可图哈兰部的控制。天应王夫人已收到了消息,不日便会前往塘州面见陛下,还请陛下宽心。” 说完,王六看了一眼秋泓。 秋泓心知这是什么意思,转头便想匆匆忙忙地应付了祝微,然后告退,跟着王六一起离开。 可今日祝微不知搭错了哪根弦,一定要留秋泓在行宫用饭,等折腾完后,太阳西落,秋泓循着王六的踪迹找出城时,天色已全然黑了下来。 “次相,这边!”道旁一小亭中,王六正牵着马等在台阶下,他小声叫道,“您小心点,这里荒草丛生,路不平坦,车得行得慢一些。” 秋泓没来过这样荒郊野岭的地方,他借着王六的手,下了车,远远便看到那小亭中站着一个人。 似乎,是个高挑英挺的女子。 “天应王夫人已先一步赶到了塘州,陆帅不得圣旨离不开驻地,只好令他人入关来此相见。”王六低声说道。 秋泓一点头:“你在旁边候着就是。” 见人来了,所谓的天应王夫人,也就是布日格发妻也儿哲哲缓步走出了小亭。 她盘起了头发,脸上未施粉黛,一身关内女子的打扮,若非风吹日晒的面庞黝黑,看上去,和中原人没什么分别。 “秋次相。”这女子稍稍一躬身,向秋泓行礼道,“许久不见,次相看着又清减了不少。” 秋泓不与她寒暄,直接问道:“那伙盘踞在广宁附近的游兵,到底是什么来路?” 也儿哲哲面带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次相应当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一遍?” 秋泓眉心紧锁:“是当初北上的天崇道残部。” “没错,”也儿哲哲下巴微抬,眼高于顶,“自碧罗死在布日格刀下后,那些随她一起北上的邪道妖人就成了散兵游勇,一直不成气候。可不知怎地,今年年初,他们忽然聚拢成片,在广宁、牧流一带打家劫舍。据说,当中有位从中原去的游侠,成了这伙散兵的军师。” “游侠?”秋泓疑道。 也儿哲哲勾起了嘴角:“我听探子回报,那人自称‘封天大侠’,是个被朝廷驱逐出京的命官。” 秋泓眼皮一跳,不说话了。 “不过说到底,散兵就是散兵,他们成不了气候。只要秋次相你发话,可图哈兰与阿耶合罕两部听候差遣。”也儿哲哲噙笑道。 “先不要轻举妄动,摸清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秋泓沉声说,“我会放出去几只‘信天翁’,届时,还请夫人多多提携。” “一定。”也儿哲哲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秋泓身边,她双眼一眨,轻轻地开了口,“除此之外,还有些传闻,我倒想与秋次相分享一下。” 秋泓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也儿哲哲喷在自己脸上的鼻息,回答:“这回想要多少?” “这回就看次相愿意给多少了。”也儿哲哲摩挲着双手,细细品味道,“上次送来的那位一般,我想要个……更加细皮嫩肉点的,比如……” “没问题,等我回了京,自然为夫人好好挑选。”秋泓一点也不想听也儿哲哲的调戏,他一抬下巴,命令道,“可以说了。” 也儿哲哲低笑了两声,回答:“就在上月,我手下骑奴去互市采买,遇到了一位中原来的商客,这位商客自称无心岛岛主,本名王栀,不知次相……认不认得?” “王栀?”秋泓一怔,“他来北塞了?” 也儿哲哲挑眉:“如此说来,次相应当是认得了。” “我确实认得他,此人近些年常常有些颠覆纲常伦理的学说,还以妖言惑众,引得不少学子堕入歧途。”秋泓厌弃道。 也儿哲哲轻叹一声:“何为歧途?何为正道?那王栀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哪能在次相面前掀起什么风浪?不过此人要做的事,倒有些许古怪。” “如何古怪?”秋泓问道。 也儿哲哲眼珠滴溜溜一转,倾身凑近了秋泓:“他四处宣称,自己是来寻找‘天命之人’的。” “‘天命之人’?”秋泓额角一紧。 何为“天命之人”? 那冲撞了祝微车驾的疯子,也自称是“天命之人”。他曾指着秋泓,口口声声说,自己能测算得了,大昇的次相到底会在哪年哪月过世。 秋泓向来不把这些玄而又玄的说辞放在心上,可眼下,当他听到也儿哲哲的话后,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在鹊山渡下遇到的那个天崇道“仙使”。 此人同样被称之为“疯子”,同样行为无状,言语癫傻,而癫傻之中,同样又蕴含条理。 他们是什么人?难道都是被天崇道指使,受王栀学说荼毒的百姓吗? 秋泓心下疑虑不定,当即委托也儿哲哲去查明王栀的行踪。 而就在这一晚,他彻夜无眠,并在天亮时分,来到了塘州大牢,见到了那个被关押在此的“疯子”。 这是个长了张癞皮脸,双手生疮,面貌丑陋的年轻男子,他似乎料定了秋泓会来,因而早早地坐在稻草铺上,盘腿等候了。 “苏郴,还不起来跪见次相?”现任轻羽卫指挥使仇善呵斥道。 这个裱糊匠的儿子吊儿郎当地一笑:“我这辈子,只跪天地父母,不跪达官显贵。” 第247章 秋泓立在他身前,面色如常:“若是见到天子呢?你也不跪?” “天子算什么?”苏郴嗤笑一声,“黄口小儿,还不是个任你摆布的傀儡?” 说到这,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恍然“哦”了一声:“现在还不是你的傀儡,等沈惇那蠢货被你赶回老家,他就是你的傀儡了。” 秋泓眼微眯,看着面前的人,不说话了。 这副模样,倒叫原本气焰嚣张的苏郴怔了怔:“你盯着我做什么?” 秋泓一抬嘴角:“我不是来治你罪的。” “什么?”那人错以为自己没听清。 秋泓接着道:“你不是说,自己有窥视天命之能吗?我是来请你给我算算,我这辈子,到底能活多少天的。” 第97章 天极二年(二) 这话一出口,那疯疯癫癫的人就笑了,他摸着下巴打量着秋泓,意味深长地问道:“秋相你过去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秋泓神色未变:“你指的是什么流言蜚语?” 苏郴咧开了嘴,轻轻吐出一句话来:“贪狼命陨地陷,杀星护列四周,天狗拱卫九地,廉贞荧惑守心。秋相,你将命绝于壬子。” 秋泓心中骇然一震。 这话,和他当年在鹊山渡下听到的,一模一样。 “你认识那个姓范的小贼。”秋泓定下心绪,稳声开口问道。 可对面的人一摇头:“我不认识他。” 秋泓冷笑:“你都没听完我说的这个小贼到底是谁,便当机立断地回答不认识,岂不自欺欺人?” 苏郴轻哼一声:“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不就是鹊山渡知县范槐的侄子,范数二吗?此人两年前因与天崇道分坛主秘密相会,被汉宜按察使派去的镇抚兵手刃。范槐引咎辞职,不到半年也死了。我听说过,却不认得,不可以吗?” 秋泓审视着他,没说话。 “我还知道,那范数二原本跟天崇道没什么关系,他和我一样,年轻时平平无奇,可谁知在某一日,忽然顿悟了天道所在,这才成为你们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这人冲秋泓眨了眨眼睛,“而且,秋相你原本压根不知道有这么一号人物,只不过几年前,偶然行至鹊山渡口,误打误撞,见到了这人,听到了他口中的‘谋逆之言’,这才时时关注,并趁机永绝后患的,对吗?可是,秋相,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位范数二会如此凑巧地在那个时候遇见你呢?” 秋泓眉心一蹙:“他早就知道我会去鹊山渡。” “正是,”苏郴一笑,“而他的那些话,就是专门说给你听的。” 秋泓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位蓬头垢面、相貌丑陋的男子,少顷后,他抬了抬嘴角:“如此说来,你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你有什么话要专门说给我听吗?” “不,”这人飞快否认了,他昂起头,高傲地回答,“我不是来见秋相你的,我是来见天极那个黄口小儿的。” 祝微晨起前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他心有余悸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对在旁伺候的王吉道:“太可怕了,真是太可怕了。” 王吉先是熄了香炉,而后颇有耐心地问:“皇爷梦见什么了?” 祝微摇摇头,掀开被子跳下床:“我要去见秋先生。” 王吉跪在地上为他穿鞋:“还真是巧了,秋先生这会儿正在行宫外面等着觐见皇爷呢。” 祝微一愣:“先生怎么来得这样早?可是有急事?” 王吉已经知道秋泓是为何而来了,但在祝微面前仍旧不动声色道:“奴婢看秋先生脸色不好,大概……真是有什么要紧事。” 祝微一听这话,立刻从王吉手中夺过外袍,自己裹好,又草草地洗了把脸,这就要去外殿见秋泓。 眼下早过辰时,若论往常,祝微应当已经读了半个时辰的书了,但因出门在外,读书习字才稀松起来。 作为祝微的“首席教书先生”,秋泓本以为这孩子虽愚笨,但好歹勤勉,不论冬夏,从不缺席早课,不承想,祝微远远称不上勤勉,他一旦不需要在秋泓面前“表演”,就立刻原形毕露。 “方才王公公说,陛下昨晚深夜未睡,因而今日起晚了。”秋泓的语气中并没有什么赞赏之意,他应付差事地说道,“陛下用功,但还是要注意身子,切勿劳累。” 祝微脸一红,正想要解释,再顺道把自己的梦给秋泓讲一遍。但秋泓此刻满心满脑子都是方才那个“疯子”说的话,哪里有心情陪小皇帝高兴? 他上前一步,跪地拜道:“陛下,边关动荡,此时此刻着实不是巡视军务的好时机,臣请您移驾回京,待燕宁稍稳,再做打算。” 这话一出,祝微立刻呆住了,他怔怔地叫道:“先生要我回京?” “正是,”秋泓一叩头,“昨夜关外送来急报,有天崇道宼匪伙同北牧游兵在塘州一带聚拢,似乎是想趁着陛下北巡的时机,犯上作乱。臣今日一早审问了昨天冲撞陛下车驾的贼人,从他口中得知,外面早在几个月前就有人清楚陛下您一定回离宫巡防。如此看来,陛下身边就有天崇道的眼线,若现在继续北上,恐有危险。臣还请陛下先行回京,查清事情原委,再做打算。” 祝微顿时慌了。 他一面惊恐于自己身边竟有内鬼,一面又不愿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出巡机会。 可是秋泓向来说一不二,他要“请”陛下移驾,那陛下就一定得移驾。 第248章 祝微结结巴巴地说:“朕,朕不想回去。” 秋泓面无表情,只晓之以理,不动之以情,他向上一拱手,答道:“陛下,您以九五之尊,自然能抵得过贼寇阴谋。只是兹事体大,天崇道的风头刚刚被扑灭一点,万不可死灰复燃。况且如今这乱子来得蹊跷,又牵扯众多,若不回京查明,臣担心他们会在此处,挣个鱼死网破。” 祝微看了一眼王吉,却发现王吉也正望着秋泓出神,丝毫没有注意自己主子的脸色,因此只得好声好气道:“先生,朕才到塘州,尚未来得及看看塘州的风土人情,也,也尚未见一见戍边多年的陆将军,犒赏燕宁官兵,就这么走了,朕……朕怕寒了将士们的心。” 秋泓虽低着头,但还是从祝微言不由衷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心思,这小孩哪里是担心戍边的将士?他是玩心未收,不想回去好好读书。 于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秋泓油盐不进道:“陛下体恤将士,臣等感恩戴德,只是一切都要以陛下安稳为重。若陛下放心不下,臣可留在塘州,做陛下的遣使,封赏各部将士。” 一听这话,祝微瞬间板起脸,他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整个人都变得焦躁起来。 “方才先生还说边关动荡,既如此,先生就得跟着朕一起回京!”祝微叫道。 秋泓也不着急,他还想继续循循善诱,可向来言听计从的小皇帝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一反常态,与他争执了起来。 “要么先生就与朕一起,留在塘州,出塘州关,上广宁巡视军务,要么先生就跟朕回京!”祝微怒道,“这事不许再议,朕意已决,明日朕就要启程出塘州关!” 说完,他跳下龙椅,瞪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王吉道:“你为何不告诉秋先生,朕昨夜是读书读到深夜,所以今早才起晚的?” 王吉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 可祝微不听,他扬手一挥,喝令道:“来人!给我打他几板子,让他长长记性!” 说完,这小孩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秋泓跪在地上,一时呆怔,直到几个轻羽卫上前去拉王吉,这才反应过来。 “陛下,陛下?”他慌忙叫道。 可他的陛下早已拂袖而去。 没等秋泓出行宫,祝微忽然在殿上发火,杖责王吉的事便如长了翅膀似的,传得人尽皆知。 随驾出京的众臣在驿站中提心吊胆地等着,直等到秋泓回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杖责了王吉,没有波及他一向敬重的秋先生。若是把秋泓也打了,那还有谁能随侍在这脾气暴烈的小皇帝左右? 张篆也堆在打探消息的人群中,他一见秋泓,便挤开了站在自己身前的梅长宜,想要上去问问,陛下今日到底发了什么邪火。 可秋泓面色不善,直接略过了要献殷勤的张篆,抬手一点自己的门生梅长宜,又对燕宁按察使张唯贞抬了抬手,示意这两人跟自己过来。 张篆自讨没趣,收回了笑容,赶紧拉住梅长宜这个去年刚刚及第的丁酉科探花,低声道:“贤弟出来后跟为兄讲讲,你师相都说了些什么,如何?” 梅长宜是个清瘦严肃的年轻人,他垂目看了一眼张篆,无动于衷地回答:“师相若有机密相告,我怎能与你讲?” 说完,他转身越过人群,跟上了秋泓的步伐。 一同来的张唯贞远不如梅长宜能沉得住气,他开不等李果儿为两人倒上茶,就火急火燎地问:“次相,陛下为何忽然发了这么大的火?可是因为苏郴那疯子扰了兴致?依下官看,不如就不要把这人带回京城受审了,直接在塘州城外斩首,以儆效尤,也好让陛下宽心……” “让陛下宽心?”秋泓冷脸打断了张唯贞的话,“你这么做,分明是要让陛下闹心。” 说完,他看向梅长宜:“之前我令你找的人,找到了吗?” 梅长宜应道:“学生都已依照着师相的安排,把人散出去了,若是顺利,兴许今日就能收到回信。” 秋泓“嗯”了一声,随口嘱咐道:“看好我交给你的香鸟,以后这事就交由你负责了。” 梅长宜一颔首:“师相放心。” 张唯贞在旁侧听不懂两人说的话,他诚惶诚恐道:“次相,既然不能杀苏郴,我们……” “你去把苏郴从大牢里提出来,然后放他回家。”秋泓抿了口茶,回答。 张唯贞大惊失色:“次相,这,这……这怎么能把贼人放回家?” 秋泓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告诉我,这个苏郴就是个傻子,既然是傻子,岂有滥杀无辜的道理?放他回家,着令家人看好,再也不许跑出来胡言乱语。” 张唯贞久在边关,听多了秋泓在京杀伐决断的传言,如今忽然看到他“仁慈”的一面,不由怔然无措:“次相,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秋泓淡淡道,“难道说,之前臬台在我面前据理力争,称这人就是个傻子,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乌纱帽,特意编了段谎话来诓骗我的?” “不,不敢,下官不敢!”张唯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下官没撒谎,那苏郴确确实实是个傻子,他小时候聪明伶俐,原本是个乡里乡外闻名的神童,可谁知长到十五、六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好了之后,人就疯掉了。下官真的没撒谎,这些都有据可查!” 第249章 秋泓摩挲着茶盏,忽然想起了什么:“十五、六岁时得了一场怪病?臬台可还记得,那是哪一年吗?” 幸而张唯贞曾是塘州父母官,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他只略一思索,就算出了年份:“正是十三年前,武庙尚在时!” 闻此,秋泓眉梢一抬:“长靖三十三年。” 长靖三十三年如何? 若问朝中诸臣,溜须拍马者会说,长靖三十三年是秋泓登科,初入官场时。但若问旁人,兴许就会有回答称,长靖三十三年,是第一次“莲花案”案发时。 不仅如此,秋泓仍旧清晰地记得,当初在鹊山渡,他特地问过鹊山知县范槐,他侄子范数二到底是哪一年磕坏了脑袋。 范槐当时的回答,也是长靖三十三年。 所以,那年到底有什么玄机,竟叫这相隔几千里,平生并未相见过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那一年犯病? 秋泓拧着眉心,靠坐在太师椅中,沉思不语。 张唯贞见此,立在旁边不敢说话,梅长宜倒是上前低声喊了句:“师相?” 秋泓脸色有些发白,他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可以退下了。 张唯贞忙不迭地走了,梅长宜却站着没动。秋泓等了半晌,才发现这人仍立在自己身前。 他有些奇怪地看了梅长宜一眼,问道:“怎么了?” 梅长宜那双薄薄的嘴唇一动,视线落在了秋泓的身上:“出京北上这一路奔波辛苦,师相是旧病又犯了吗?” 秋泓清了清嗓子,敷衍道:“没有。” 梅长宜却不依不饶:“师相气色不好。” “就是累得,无碍,你先去吧,等外面有消息了,再来见我。”秋泓只想赶紧把他打发了。 梅长宜这才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秋泓身上移开,他规规矩矩地拱了手,行了礼,慢条斯理地转身走了。 看着他离开,秋泓这才意识到自己那一直攥着太师椅扶把的手已有些紧得发疼。 “老爷?”李果儿知道自己不便多问,但还是忍不住叫了一声。 秋泓没答这话,他起身理了理衣衫,说道:“去把围在外面等着听风的那帮人撵走。” “是。”李果儿乖乖地回答,可答完,却像那梅长宜一样,也站着不动了。 秋泓顿时烦躁起来,就想要提声呵斥,谁知李果儿上前一步,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呈到了秋泓面前。 “老爷,”他小声说道,“这信上的字迹,有些眼熟。” 秋泓一滞:“哪里来的信?” 李果儿扫了一眼在旁看茶的小厮,回答:“今早,有人放进了老爷您的卧房。小的铺床时,在枕下找到的。” “我的卧房?”秋泓吃了一惊,急忙抽开信去看,只看了一行,他便立刻变了脸色。 “老爷?”李果儿叫道。 秋泓眼中惊疑不定,但神色仍强作镇静,他没说信上写了什么,只说:“今夜记得把给我守门的那随从撤掉。” 李果儿目光一飘,点头应道:“是。” 入夜,一切如常。 李果儿听话地带走了原本守在秋泓门前的家仆,又赶走了在楼下值岗的两个轻羽卫。等到掌灯时分,他便为他家老爷阖了门,自己也压着步子离开了。 院中一片静谧。 驿馆中的小池和假山回廊悄然肃立,池中锦鲤无声游曳,几片翠绿的荷叶浮在水上,才露尖角的荷花含苞待放。 这是因次相大驾光临,燕宁总督冯桂英特地派人从南边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靛州种,可惜的是,住在这里的秋泓连看都未曾多看一眼,就着令手下去把冯桂英的“功绩簿”抬来查看。 如今,小荷上立着一只小鸟,小鸟的羽毛上盛着一滴叶露。塞外的初夏照旧天凉,那荷花想必是不会再开了。 秋泓坐在窗下,一手捏着信封,一手搭在暖炉上。暖炉虽暖,可秋泓的指尖仍然苍白得没什么血色。 “你这几日一直在咳嗽。”梁上忽然响起了一道轻飘飘的声音。 秋泓坐着没动,心里却跟着松了口气。 人果真来了。 他抬手将信封丢进了火盆中,随后又掩着嘴,压抑不住地咳了两声。 “你那家仆知道你昨晚把吃进去的饭都吐了吗?”梁上之人又说道。 秋泓皱了皱眉,看着火舌吞下信上的最后一行字,这才开口道:“下来说话。” 啪嗒!像是一只大猞猁跃下了高墙。 “方才我见你那学生在外面站着,他是想见你吗?”有一人自阴影中走来,站到了身沐窗下月光的秋泓背后。 秋泓心烦意乱地回答:“你管他作甚?” “他以下犯上,欺辱自己的老师,我为何不能管他?”那人轻佻一笑。 秋泓立即横眉叫道:“李天峦!” -------------------- 梅长宜这个小变态在前十章就出场了(以出土文物的形式。。) 第98章 天极二年(三) 李岫如缓步走出阴影,来到了秋泓身旁。 他弯下腰,侧目去看这人瓷白的面孔:“秋凤岐。” 秋泓眼睫轻轻一颤。 “上月我溜回京找你,你为何故意躲着不见我?”李岫如问道。 秋泓没出声。 “我立在你家房后,看着沈淮实进进出出,恨不得拔刀将他脑袋砍下来丢到皇帝小儿的床上。要不是你在,我可能真的会这么做。”李岫如直起身,拉过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到了秋泓对面,又一抬腿,把双脚支在了他面前的桌案上。 第250章 “拿下去。”秋泓不悦道。 李岫如哼笑:“做了次相就是不一样,连脾气都变得火爆了,就是不知,次相在床上,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柔情似水呢?” 秋泓被这话污糟得耳朵疼,他冷冷地看着李岫如,问道:“你在外面浪荡三年,跟天崇道贼人鬼混,难道就学了这些浑话来羞辱我?” 李岫如把大帽一摘,身上刀剑一卸,大大方方地说:“我还有更浑的话,次相愿意听吗?” 秋泓皱着眉不说话。 李岫如见此,倒是坐直了身体。他从怀中抽出一叠硬邦邦的信,丢到了秋泓面前:“这是你要的东西。” 秋泓伸手要拿。 李岫如却一把按住了他的腕子:“秋凤岐,我把你要的东西带来了,我要的东西,你也该给我了吧。” 秋泓目光微闪,轻声回答:“我没带在身上。” 李岫如一勾嘴角,笑了一声:“无妨,你可以先给我点别的,抵押。” 秋泓一动不动。 而正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随后,李果儿站在院中,压着嗓子叫道:“老爷恕罪,小的今夜本不该来打搅,只是,只是那梅编修死活要见老爷一面,小的劝不动他……” 一听梅长宜来了,李岫如长眉一挑,故意大声地清起了嗓子。 这动静叫李果儿狠狠一抖,不敢说话了。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命令那坐在自己对面的人道:“回房梁上去。” 梅长宜进门时,屋里静悄悄的。他的师相正坐在小榻上看书,只是神色有些飘忽不定,隐隐透露着三心二意。 “学生拜见老师。”梅长宜上前,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 秋泓坐着没动:“何事来见我?” 梅长宜的目光飘向了秋泓手中所持的那卷书上,他放轻了脚步,往前走了半尺:“学生听说今日陛下在殿上发怒,竟打了王吉板子,担心老师您也……” “我无事。”秋泓扫了一眼越走越近的梅长宜,“你站远些,挡着我的光了。” 梅长宜却不动。 秋泓放下书,不耐烦道:“今日你发什么颠?三番五次地来我面前现眼。”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越过梅长宜去替他开门。可谁料人还没走出去,腰间就多了一双手。 “老师。”梅长宜将秋泓一把拽入怀中。 “你疯了!”秋泓失色道。 梅长宜抱着人不撒手:“学生是疯了,自从那一晚后,学生日思夜想,几近走火入魔,老师若是不肯,学生今日就能在这里,撞死堂前。” 秋泓一阵胆寒。 梅长宜是天极元年丁酉科探花,当时他站在大殿上,簪花着袍,气质严肃,仪表不凡,秋泓一眼便相中了这个年轻人。 果不其然,三天后,此人登门拜访,要他的座主秋泓收他做学生。 只是满心欢喜受了拜师礼的人没想过,梅长宜居心叵测,他想要的,可不只是一个老师这么简单。 “放手。”秋泓颤声说道,“上次我念你醉酒,不予追究,但你若是现在再犯,我便……” “老师便要如何?”梅长宜用鼻尖蹭了蹭秋泓的耳垂,“学生知道,老师权势滔天,已有取代沈相之意,老师所言,陛下无不采纳,倘若老师想要学生的命,那定会有成百上千个人争着抢着来砍学生的脑袋。不过,学生不在乎。” 秋泓被一席话说得太阳穴直跳,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和声道:“你先放手。” “学生不放。”梅长宜软硬不吃。 他说完,就要去解秋泓腰上的宫绦,还要拿手探伸入怀。秋泓惊得面容失色,挣扎着就要往外跑。 可这姓梅的虽说也是个书生,手上力气却极大,他一把拉回秋泓,扬袖一拂扫掉桌上杂物,就要将自己的老师压在身下。 “混账东西!”秋泓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而就在这时,梁上某处忽然轻轻一动,房顶瓦片“咯吱”一响,仿佛有人从其间走过。 梅长宜脸色一变,抬头向上看去,此间忽而听到两声低笑,随后窗外黑影幢幢,像是厉鬼从地底冒出,要扑入房中,取两人的性命。 但旋即,黑影一闪,一只灵巧的小猫撞破窗纸,尾尖打掉了那桌台上的香炉,身子一摆,落在了地上。 趁此机会,秋泓一把推开了怔忪不动的梅长宜,扑到门边高喊:“李果儿,送客!” 梅长宜那张冷清清的面容上微带懊恼和悔色,他垂着手立在秋泓身后,小声叫道:“师相……” “我不是你师相,滚。”秋泓嫌恶道。 不等李果儿赶来,梅长宜便低着头,急匆匆地走了。 ——方才那只猫,让他一下子从梦中清醒了过来。 等人消失,驿站小院重归宁静。秋泓倚门而立,忽然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还站在那风口干什么?”窜入屋中的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从梁上跳下的李岫如。 秋泓没说话,脸色却又白了几分。 李岫如走到近前,拽过他的腕子按了按,皱眉道:“你何时又添了心悸的毛病?” 秋泓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李岫如叹了口气,认命地把人抱起,又轻轻地放在了榻上:“我去叫李果儿喊大夫来。” 秋泓这时才缓过一口气,他摇了摇头,说道:“不必,我已经好多了。” 第251章 李岫如眼一眯,撩衣摆坐在了秋泓身边:“那小子胆子有些太大了,不如我去把他脑袋砍了,挂在塘州关上如何?” 秋泓蹙眉:“少说浑话了。” 李岫如认真道:“这可不是浑话,难道次相大人没听说过,‘封天大侠’刺杀牧流守备,将那人手筋脚筋挑断,丢去草原上喂鬣狗的传说吗?” 秋泓沉默地看着他。 “秋凤岐,你记好了,当初是你把我放出去的,从此以后,我做什么事都随心意,与你无关。”李岫如冷声道。 秋泓听了这话,虚虚支起上身,又慢腾腾地解下了自己腰间挂着的玉佩。 “你拿去典当些钱吧。”他说道。 李岫如一愣,随即又笑出了声:“这是次相赏我的?” 秋泓神色淡淡:“当初没能救下你父亲,是我没本事,负了你,也负了天枢。你愿意恨我也罢,怨我也罢,都无关紧要,可不论如何,千万不能死在外头了。人若是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是有朝一日你能平反,那也无济于事了。” 李岫如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他已在塞外浪迹了三年之久,三年中,他也曾偷偷摸回京城,于深夜溜进秋府,伏在房梁上,看秋泓梦中睡颜。 三年中,他曾以不同字迹、不同署名为秋泓寄信,向他送去关外密报,还曾暗中探望自己那被软禁在京城的兄长和儿子。 李岫如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可谁知就在去年某一日,他再次窜上秋泓卧房房梁时,坐在书桌后的人莫名开了口。 他说:“下来吧,你的信我都收到了。” 于是,李岫如就这么摩挲着秋泓给他的玉佩,笑了起来:“上月我去了趟回乌,那里的太阳真毒,把我这张脸都晒脱了一层皮。” 秋泓眯了眯眼睛,看向李岫如那张明显变得黝黑了不少的面皮。 “如今我手底下也有了不少人,只是当中能驱使香鸟者不多,现下总在北边活动,若是次相大人允许,或许我能带着他们往南边走走。”李岫如一顿,“主要是北边有姓陆的,我看见他们就心烦。” 秋泓不咸不淡地扫了这人一眼:“昨夜我去见了也儿哲哲,她告诉我,王栀来了北边,这事你可清楚?” 李岫如哼笑一声:“王栀老态龙钟,他哪有精力来北边?这人出趟家门都难得很。以我在天崇道中探查到的消息来看,王栀没来,但来的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秋泓不解,“这话何意?” “王栀手下有亲信的十三弟子,其中三位因与天崇道勾结,于半年前死在了镇抚兵手下。剩下的十位则在四处宣扬邪说,这帮人甚至声称,那龙椅上的小儿也是他们的门徒。” “什么?”秋泓倏地坐直了身体,“今早,我去见了那个名叫‘苏郴’的贼子,他也口口声声称,只要让他们见一面陛下,陛下就会立刻投入天崇道门下,为天道行事。我虽不信,可却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只是可惜,陛下孤行己见,执意不肯回京。” 李岫如听此,一笑:“小皇帝不想回去,那就不回去。依我看,倒不如以他为诱饵,把那帮藏在暗处的人逼出来。” “胡闹。”秋泓就想提声责骂,可一口气还没上来,心口就又是一阵隐痛。 李岫如不说话了,他起身撑住秋泓的肩膀,又以一手抵住他的后背,轻轻地按揉着。 等人稍稍平复,李岫如才开口问道:“看过大夫吗?” 秋泓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回答:“大抵是旧伤,无妨。” 李岫如听了这话,抬手就要往秋泓肩胛下捋,似乎是想检查一下这人到底伤到了哪里。 秋泓急忙侧身躲过:“亥时三刻,李果儿会进来送药,你若无事,就赶紧离开吧,免得被人瞧见了。” 李岫如心中“腾”的燃起一股无名冲动来,他一双眼睛在秋泓身上身下扫视了三遍,不知在克制着什么,等了许久,这人才弯腰捡起自己的刀剑和大帽。 “听说,陆问潮已经抵达了塘州关外,要不了多久,你就能见到他了。”李岫如凉凉地说道。 秋泓微怔,但还来不及回答,那人便身形一闪,跃出窗外,消失了。 三天后,塘州关口,旌旗飘飘。 小皇帝祝微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坐在步撵上,远远地看到了那头城楼下立着一个身着明光铠,形貌高大英武的将军,这将军身后跟着无数披挂整齐的将士,皆手执兵刃,肃穆而立。 草原凛风袭来,吹得城下芸薹轻动,野草微拂,也吹得原本郁郁不乐的天极皇帝露出了一丝笑颜。 “赏!”他脆生生地说道。 王吉挨了打,没法在御前当差。如今贴身伺候祝微的,是王吉的小徒弟王诚。 这个与皇帝一般大的小太监极有眼力劲,刚一听到皇爷说赏,便上前高声命令道:“万岁犒赏诸部将士,今夜宴请三军!” 这道声音极其脆亮辽阔,听得那些久在边关喝风吹雨的将士们心旷神怡。 可端坐在马上的陆渐春却浑然不觉,他只顾着往小皇帝的身后看,却始终看不到秋泓的身影。 “将军,”王六在他一侧,小声道,“听说前些日陛下发怒,杖责王吉,就连次相都被吓得一病不起,好在是今日圣上心情好,没有迁怒咱们。” 陆渐春额角一跳:“次相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第252章 可人群之中,他哪有机会把事情弄清? 皇帝刚下了赏赐,陆家军就得跪下受赏。随后,又得迎驾出关,跟着燕宁总督冯桂英,再带着手下副总兵秦惟等人,随陛下巡视军务。 一众行程折腾下来,天色已晚,宴席就又要开始了。 陆渐春刚喝了三杯酒,好容易逃出来喘口气,他抹掉一脑门的热汗,在中军帐外遇到了陪祝微出巡的兵部尚书唐彻。 两人一别数年,唐彻须发皆白,一副龙钟老态,见了陆渐春先“吭吭”地咳上几声,才能开口说话。 “之前秋凤岐一直想方设法拿我顶掉冯桂英,来做这燕宁总督,好看着你,免得受人欺负。”唐彻呵呵一笑,“谁料老夫前些年差点一病呜呼,最后只好叫贤弟你在冯桂英手下受些委屈了。” 陆渐春心思不在这里,他只顾问道:“秋次相呢?我怎么不见他?” 唐彻愣了愣,一时也想不起秋泓在哪里。 近些年他不再上马领兵,身子便立刻垮了下来,就连脑袋都不怎么灵光了,此时听陆渐春提起秋泓,只当秋泓还在京里,和沈淮实一起看家去了。 “王六说他病了,怎样?严重吗?”陆渐春追问道。 唐彻这才想起,秋泓确实跟来了,只是身子不好,也兴许是在和皇帝赌气,自请留在塘州关,压根没有跟着上广宁卫来。 陆渐春听完,脸色瞬间一变,他叫来王六,让他给自己向上告假,转身就找了匹马,往塘州关赶去。 陆大将军来时,秋泓刚醒。他这两日咳得厉害,时不时低热,着实难以起身跟着那精力无限的小皇帝出关,只好上疏留在关内养病。 祝微走前,还特意来看过一次,又贴心地留下了医局掌事左天河,令秋泓安心休养,千万不必着急跟上自己。 秋泓病得昏昏沉沉,哪里听出小皇帝的言外之意是真的不想让他跟上去,半梦半醒间,他还不得不分出心来念着自己哪日能好,哪日能见到陆渐春。 可谁能想到,前一日秋泓也只是心口难受,等吃了左天河的药后,第二日便起了旧伤病,吃进去的药汤不出半刻就得夹着血丝全吐出来,每日晚间还时常梦魇,夜夜不得安眠。 小厮领着陆渐春进门的前一刻,秋泓刚从梦中惊醒,他还没来得及换下被汗水浸湿的里衣,陆大将军就抬腿跨进了门槛。 “凤岐?”陆渐春叫道。 秋泓眼睛畏光,还没看清来的人是谁,就先闻到了那明光铠上冷铁的味道。 李果儿急忙放下药碗,起身拜道:“陆帅。” 秋泓一愣:“问潮?” 陆渐春飞快卸了甲,扶住秋泓想要下床的身子:“快躺下,别乱动了。” 秋泓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还在梦中:“你怎么来了?” 陆渐春看了一眼桌上那碗黑糊糊的药汁,心下焦灼:“我在关外,听他们说你病得下不来床。白天里分身乏术,只好晚上从宴席上溜走来看你。” 秋泓按了按抽痛的额头:“都已经是晚上了?” 陆渐春刚要回答,忽觉不对劲,他问向李果儿:“你家次相得的是什么病?怎么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 李果儿讷讷地回答:“老爷这几日总是心悸梦魇,整日不得安眠,吃了安神的药也不行,左太医也查不清到底是什么病,就说是累得……” 陆渐春捏着秋泓冰凉的手,皱眉道:“把药拿来我看。” 第99章 天极二年(四) 药看不出什么端倪,陆渐春检查了许久,也没发现其中有任何不妥。可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过去已有前车之鉴,因而如今不敢不小心。 “去塘州城里找个大夫来,不要说是相爷请他,就说是给普通大户人家的老爷看病。”陆渐春吩咐李果儿道。 秋泓倚在靠枕上,满是不解:“这药到底有什么问题?” 陆渐春攥着秋泓的手,沉声说:“我不通药理,看不出问题,所以得请个懂行的人来。” 秋泓仍记得洳州之战后,左天河消极怠工,以致延误病情,令他一双眼睛至今无法恢复清明。秋泓也记得,当初在鹊山时,有人借严颢之死一事给自己下毒,范槐带来的大夫胡治一通,差点叫他命丧黄泉。 因此,眼下陆渐春小心谨慎,他并无异议。 少顷,李果儿带着新找的大夫来了。 这大夫又捏又看,还按照陆渐春的要求,检查了药渣,最后却摇着头说:“这病确实是心悸梦魇之症,这药也的确是对症下药。而且,大概是因这位爷有胃痛的毛病,上一位瞧病的大夫为了避免刺激,还特意换了几味温和中成的草药予以替代,倒没什么异常。至于为何一直不见好……恕老夫无能,实在是瞧不出。” 陆渐春看了一眼拥被靠坐在床头的秋泓,向那大夫拱了拱手:“多谢。” 如此说来,秋泓确实是累得患上了心悸梦魇的毛病,左天河开的药也没有任何问题,可他养了三日,怎么还会越养身子越差? 陆渐春在屋中左右踱步。 “过来坐吧,”秋泓叹了口气,“兴许只是水土不服,你忘了?我第一次来北塞时,病得吐血,差点把你吓死。” 陆渐春紧锁着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我多年未见,来了之后连句寒暄的话都还没讲,就在这里疑神疑鬼半天,”秋泓笑了一下,“问潮,你也太担心我了。” 第253章 陆渐春忧心忡忡:“不光是你,凤岐,今日晚间我在大营中见到唐公了,这才区区几年,他便已老得不成样子,就连头脑都不怎么清醒了,时而说话颠三倒四。我离开前,问了几句他家家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家仆却说,他老爷在京城时还好端端的,来了塘州后,才时而糊涂,时而记不清事、说不清话的。” 秋泓听此,不由缓缓坐直,郑重起来。 “唐公前些年确实生了一场病,若非他病倒,那年我本该整治冯桂英,换上他总督燕宁。只是唐公病愈后,身子虽然不如以前健朗,人却没什么变化。”秋泓自语道,“我这几日没见过他,但出京时,我与他在路上同乘一辆马车,其间也无异样。” 陆渐春瞳孔一缩:“一定有人在背后捣鬼!” 这夜,塘州关驿站上下被陆渐春和他带来的亲兵翻了个底朝天,可直到天亮,一行人都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秋泓强打起精神,令李果儿把身边的东西也检查了一个遍,但不论是随行的家仆小厮,还是塘州关驿站来往的驿卒、驿丞,都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 陆渐春坐在桌边,闻着炉中袅袅香烟,突然心神不宁起来。他身下忽而冒出一股邪火,引着他,向秋泓看去。 因连夜睡不好觉,秋泓面容憔悴不堪,他本就清癯,此时愈发弱不胜衣,只能勉强撑着一把嶙峋瘦骨倚在凭几上,一手时不时按揉几下隐隐作痛的心口。 就是这副模样,让陆渐春一下子口干舌燥,心烦虑乱起来。 “凤岐。”他轻轻一磨后槽牙,就想要欺身而上。 秋泓没料这人竟也会起歹念,本不设防,当即就被他一把按在了床上。 “问潮?”秋泓惊道,“你为何也……” 这话刚一出口,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怎么自己身边的人,一到塘州,一个二个都变得躁动不堪,宛如猛兽了? 那梅长宜,虽然以前做过乱,可除一次醉酒误事之外,向来克己守礼,从未像那天一样发疯。 还有祝微,有秋泓在,他少有责罚宫人的时候,更别提会令轻羽卫出手杖责自己最喜欢的大伴太监王吉,可那日早晨,秋泓还未说出什么重话,他便生了气,甚至动辄打骂。 至于唐彻,这么一个清醒精明的老臣,居然会莫名变得糊涂发昏,甚至连自己的同僚去哪儿了,他都记不清楚。 秋泓明白了,陆渐春不是草木皆兵,是这塘州的的确确有猫腻。 “问潮,问潮……”秋泓急声叫道,“你快去把桌上的香炉熄了。” 陆渐春此时精血上头,哪里能听得见秋泓的话?行走沙场的大将军狠狠压下这读书人细弱的手腕,低头就要把他那覆在胸口、薄薄一层的中衣撕掉。 秋泓挣扎不过,气喘得急了许多,心口的闷痛顿时尖锐起来,他闷哼一声,只觉气血翻涌,来不及把人推开,便对着陆渐春的那张脸,喷出了一口血。 “咳,咳咳……”秋泓身子一软,倒在了床上。 陆渐春被这当头浇下的鲜血吓得手一松,跌在了床下,他喃喃叫道:“凤岐,凤岐,我怎么……” “去把香炉熄了。”秋泓气若游丝道。 陆渐春跌跌撞撞爬起身,一把扫掉桌上香炉,过了片刻,理智方才渐渐回笼。 秋泓缓缓支起身,他伏在枕上,抬手擦去了唇边的血迹:“请左天河回来,瞧瞧那炉子里的香灰,有没有问题。” “香灰?”陆渐春一凛,终于意识到,这塘州到底哪里出了岔子。 很快,左天河来了,他将整座驿站上下,乃至塘州行宫中的香炉查了一个遍,最后,得出结论:这其中含有少量的阿芙萝草花。 “阿芙萝?”陆渐春一皱眉。 “就是莫英花,在北塞,这种草花常常开在巫兰山下的怒河谷中。”左天河答道。 秋泓眉心不展:“这花在我大昇初年,就被列为违禁之物,为何塘州竟会遍地都是阿芙萝香薰?” 左天河沉吟片刻,说道:“阿芙萝香薰并不常见,老夫行医数十年,也只见过一、两次。而且,依老夫看,这香炉中烧的阿芙萝并非北塞种,而是靛州种。靛州种毒性更烈,虽少量服用有镇定止痛的功效,但是长期吸服,不光会损耗人的神智,还会使人上瘾、诱人疯癫。正如次相禀性素弱,受其影响后,便会时常梦魇心悸。而康健之人,若少量吸服,平时看不出问题,但也会因此躁动不安、多梦失眠。” “靛州种?”秋泓思索道,“我记得,塘州驿站小院中的那一池子荷花,就是靛州种。冯桂英不知从哪里听来,我爱赏荷,因此特地派人加急送来的。” 陆渐春一听,气得当即就要提枪去找那冯桂英理论。 秋泓急忙拦下:“别急,那冯桂英就算是狗胆包天,也不可能拿这种违禁的东西,送到皇上身边。” “可他若是天崇道的人呢?”陆渐春怒道,“那帮贼人无孔不入,竟敢用这种法子戕害陛下和朝廷命官!若是被我捉到……” “问潮,”秋泓失笑,“莫生气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派人快马加鞭去广宁,查验陛下身边所用的熏香是否有异,至于贼人是谁……我大概已经猜到了。” 燕宁按察使张唯贞进屋时,先是被那股浓重的药味儿熏了一头,随后又被立在门边、持枪挂剑的陆渐春吓了一跳,他哆哆嗦嗦地看向坐在主位上的秋泓,躬身施礼道:“次相,下官,下官……” 第254章 “你为何没有随圣上出巡?”秋泓轻咳两声,问道。 张唯贞不经审问,这才说了一句,就跪倒在地,不停磕头了:“下官家中幼子生病,下官担忧,因此特地向上告了假,留在塘州照看幼子。” “是吗?”秋泓不冷不热看了他一眼。 张唯贞的身子抖如筛糠,他觑了觑陆渐春,又将视线投向了桌案上原本摆放香炉的位置,见那处空空荡荡,张唯贞登时吓得一凛。 “还不说实话,那阿芙萝草花,是不是你加到熏香中的?”陆渐春厉声质问道。 张唯贞终于忍不住了,他跪爬上前,在秋泓脚下哭道:“次相明鉴,下官也是被人胁迫的!下官也是被人胁迫的!” 见此,秋泓扬眉看向了陆渐春。 陆渐春大步上前,一手拎起张唯贞,把人双臂扭送背后,用麻绳捆好:“如实招来,次相兴许能饶你不死。” 张唯贞抽抽噎噎,语无伦次,他说:“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慎惹上了天崇道,以致自己,自己被人利用……” “天崇道?”秋泓冷眼瞧他,“你是如何惹上了天崇道?” 张唯贞结巴道:“就是,就是三年前,下官花钱找了一位能卜卦算命的老道,这老道说,不出半载,先帝就会暴亡,到时候,我便可趁此机会,赶在燕宁官员调动时,坐上臬台的位子。下官,下官当时自然不信,可是半年后,先帝真的……” “荒唐!”秋泓斥道,“那老道莫不是姓秦号抚仙,自称抚仙道人吧?先帝受奸人蛊惑,被下猛药,龙驭宾天,就是被这个老道所害,你竟……” 秋泓话说了一半,又觉心口闷痛,紧喘了几口气,这才重新开口道:“他可当着你的面,行巫蛊厌镇之术了?” 张唯贞怯怯地点了点头:“而后,天崇道中人就以我曾与他们一起诅咒先帝为名,拿我一家老小要挟。此次陛下离京出巡,他们一早就得到了消息,令我趁着冯总督去南边买荷花种的机会,顺道带回一些阿芙萝草花,下到……下到圣上和诸位部堂居所的香薰里。” “与你联系的贼人是谁,你可清楚?”秋泓又问。 张唯贞的嘴唇抖了抖,回答:“就是,就是那个冲撞了陛下车驾的苏郴。” 所以—— 他才会巴不得秋泓赶紧杀掉苏郴,以绝后患,免得来日送入京中受审,再供出自己,牵连到燕宁的大小官员。 张唯贞没料到,那阿芙萝草花的功效如此显著,没等祝微一行离开,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露了破绽,以致自己一下子丢了乌纱帽。 他悔不当初,恨不能亲自去把苏郴杀了,可眼下,却也只能伏在秋泓面前不停磕头。 “次相,下官就是一时糊涂,您,您饶下官一命吧,您……” 秋泓按着心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令这人赶紧闭嘴,他蹙着眉说道:“苏郴那人,我已经放了,他若是有什么动向,应该就在这两日。若你借此将功折罪,或许来日我能在陛下面前给你美言两句,留你个全尸,放你家人一条生路。” 张唯贞呜咽一声,差点昏厥。 “抬出去吧。”秋泓命令道。 很快,几个轻羽卫上前,如拖死狗般,拖着张唯贞出了正堂。 陆渐春也跟着松了口气:“真是没想到,堂堂州部臬台,竟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有天崇道在,那些见利忘义的蠹虫做出什么都不让人惊讶。”秋泓淡淡道。 “那现下该当如何?难道真要等贼人放虎归山后,借机行事吗?”陆渐春疑惑。 秋泓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回答这话。 屋中香炉撤下,左天河又加大了药量,他这才觉好了许多,不似前几日那般心悸难忍,夜不能寐了。 此时,看到陆渐春满脸担忧地站在自己面前,秋泓一时起了玩心,他随口问道:“陛下好像不太不乐意我去见你,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陆渐春正思考着如何把燕宁天崇道一网打尽,却忽然听秋泓提了句不相干的事,不由诧然:“陛下不太乐意你来见我?难道,难道这是朝中有人讹言,称你我文武勾结?” 秋泓笑了起来。 陆渐春这才明白,自己又被人捉弄了。他红着脸上前,看着秋泓手腕上那道被自己掐得青紫的勒痕,心里顿时懊恼至极,又忍不住自怨,他怎么也着了那阿芙萝草花的道?竟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可秋泓却不在意,他拉过陆渐春的手,认真道:“问潮,昨日我推开你,只是因我发现蹊跷,并非是我嫌恶你。” 陆渐春登时脸一红,耳根也跟着烫了起来。 “这屋里热,你还束着甲做什么?脱了歇歇。”秋泓说着话,就要站起身去替他宽衣解带。 陆渐春急忙后退一步,差点就地跪下:“次相,不,不必了。” 秋泓故意打趣他:“方才左太医说,那阿芙萝草花会放大人的欲望,闻久了就将情难自抑。昨日将军扑我身上,想来,定是对我有不轨之心已久,所以,才会按捺不住……” “凤岐!”陆渐春一双耳朵红得要滴血。 秋泓才不管他是不是个棒槌,上去拉过这人的肩甲,三下两下便解开了锁扣。 咣当!陆将军的一身明光铠掉在了地上。 “凤岐,你身子没好,还是不要……唔!” 陆渐春的话尚未说完,那张双唇有些干裂的嘴就被人堵住了。 第255章 他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只觉一股暖流向身下涌去,让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双手,揽住秋泓贴在自己身上的窄腰。 “还是不要什么?”等这一吻结束,秋泓意犹未尽地问道。 陆渐春喉结一滚,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思绪飘飘忽忽,偶尔想起了十几年前与秋泓在潞州初见时,他单手抗人上肩的模样,又偶尔想起了前些年,他夜奔回京,宿在秋府,秋泓深夜举灯摸入他房的情形。 几番场景颠三倒四,不知过了多久,陆渐春才徐徐看清面前那人的面容与他暗含情意的双眼。 还是不要停下了,陆渐春在心中念道。 他双臂发力,一打横将扑在自己怀里的人抱起,放在了床榻上,又轻轻松开了他腰间的宫绦,将那一层轻薄的里衣从肩上褪下。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就在陆渐春准备更进一步时,外面突然响起了阵阵马蹄声。不多时,一位身披罩甲的轻羽卫奔到了秋泓房外。 “报——”这轻羽卫高声喊道,“兵部尚书唐彻送来急报,要面呈次相!” 秋泓稍一起身,肩上松松挂着的襟衣就要往下掉,他只好一手拉住领口,一手按下此刻动也不敢动的陆渐春,提气回答:“直接在外面说吧,不必面呈我了。” 那轻羽卫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只听他道:“昨夜圣上随冯总督夜猎,至今未归,今早唐尚书收到了一封密信,称有天崇道贼人……劫持了陛下。” 第100章 天极二年(五) 祝微失踪了! 这个刚刚即位不到三年,膝下还无太子的小皇帝失踪了! 秋泓惊得推开陆渐春,匆匆披上衣服就出门:“你说什么?” 来的轻羽卫正是先前跟在李岫如手下的千户刘方,他一见秋泓,立刻失了态,冲上去叫道:“次相,出大事了!唐公让您赶紧去广宁!” 秋泓撑着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质问道:“缇骑们守在陛下左右,难道昨夜夜猎,你们没跟着吗?” 刘方赶紧回答:“下官们本要跟着,可是陛下不许,加之仇指挥使席间饮多了酒,放松了警惕,跟下官们说,陛下在京中憋闷,出来透透气而已,无需一直跟着。” “荒唐!”秋泓气道,“陛下年幼,不知轻重,难道仇善也不明白吗?” 刘方嗫嚅道:“下官,下官也不知,仇指挥使一向谨慎,可这几日却突然转了性似的,时而饮酒过量,时而在外放纵……” 秋泓一听,便知道了缘由,他耐着性子问道:“今早我送去广宁的密信,唐公可收到了?” 刘方摇头:“没了陛下,广宁一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尤其是在收到了那封密信后,因怕次相您追究,那些个跟着陛下去广宁的官员们本想压下消息不报,先把陛下找回了再说。如今这急报,也是,也是王公公找到唐尚书,令他秘密送出的。” 秋泓按着心口,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跟着我,我们立刻启程去广宁。” 说罢,他进屋对已穿戴整齐,束好了甲的陆渐春道:“带上你的亲兵,我们分两路离开塘州。” 按刘方所说,昨夜走失的不仅有祝微,还有冯桂英以及冯桂英手下的大小官员。这本是一个相当庞大的队伍,加之皇家所用的礼器、车驾,不管走到哪里,都应当显眼瞩目才对。 可今早,在发现祝微失踪后,广宁各部从呼察湖找到大卑山,又沿着大卑山下的雁渡河找到牧流,也没找到祝微,就差一路往赤雍方向去了。 秋泓有过明熹帝祝颛失踪的先例,此时心里忐忑不安,尤其担心这事若是传回京,会引得宗室动荡。 毕竟,祝颛当初可是膝下有子,而祝微自己还是个孩子,他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这大昇真可谓是气数将尽了。 想到这,秋泓又是一阵心悸。 很快,日头升到了正中央,塘州关上的匾额被烈阳映得晃晃发亮。一道急令传至此处,让原本懒散的将士都跟着精神了起来。 坐在车中,秋泓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外面的消息,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叩车门,并塞进来了一张字条。 “苏郴已消失。”李果儿念道。 秋泓眉头一跳:“消失?去往哪里了?” “不清楚。”外面的人回答。 秋泓叹了口气,起身掀开车帘:“天峦,进来说话吧。” 李岫如戴着顶宽大的斗笠,身披一条黑袍,肩上扛着把横刀。 进了马车,他先卸下刀,而后摘下斗笠,这才露出额头上新添的一道血痕。 “这是怎么伤的?”秋泓忍不住问道。 李岫如沉声回答:“那天从你房中离开后,有人跟踪我,看样子应该是冲你去的。我将那人捉走,审问了一番,从他口中得知,天崇道里有人早就谋划劫持陛下了。” “有多早?”秋泓疑道。 李岫如答:“早在你们出京时,他们便已有此打算,但因一路上轻羽卫严防死守,所以才一直拖到了塘州。在塘州,他们利用张唯贞的关系,给陛下和各部官员所用的器具中下毒,试图以此浑水摸鱼。为此,有几个激进之辈试图通过刺杀你,来接近圣上。我查到,你放归的那个‘疯子’在失踪前,就曾与塘州驿站有过书信往来,至于收信的人是谁……还不好说。” 第256章 “兴许是驿卒、驿丞,也没准是伙夫、门房。”秋泓心事重重道,“张唯贞给陛下和各部官员下毒这事,非他一人之力能够完成,塘州上下一定少不了天崇道同伙,大概,跟着陛下去广宁的那帮人里就有乱臣贼子。” 李岫如沉吟不语。 “我已令问潮领兵,顺着呼察湖一线往北去寻,也儿哲哲也在那附近,倘若有什么不测,十万燕宁兵就在此,随时调动。”秋泓一顿,“但我怕,劫走陛下的那伙人,根本不是想要他的命,而是……” “而是什么?”李岫如问道。 “罢了,”秋泓摇了摇头,“你且先去,若得到了什么消息,就用香鸟传讯,我有亲信会及时回应。” “那你呢?”李岫如直觉不对。 秋泓沉默了片刻,回答:“方才我审问张唯贞,他向我透露了一件事。三年前,秦抚仙曾来过这里,并当着他的面,行巫蛊厌镇之术。当时……秦抚仙‘施法’的地方,正是距离广宁城不足三里之远的幽离台。幽离台乃是兴末胡王如罗氏为拜丞相张恕所修,后如罗王朝覆灭,胡王手下的巫觋聚集在那里,为逝去的主上招魂,因而幽离台总有巫蛊传说,民间也称,那里怨魂不散、怨气极重。我怀疑……” “他们把小皇帝掳到了那里。”李岫如接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可。”秋泓当即打断了他,“眼下圣上失踪,广宁群臣无首,谁是乱臣贼子,还得你去替我在暗中瞧一瞧才好,看看在这种关头,那帮各怀鬼胎的蠹虫都在做什么。” 李岫如迟疑了一下,还是应道:“我手下的‘信天翁’会跟着你。” 说完,他戴上斗笠,拿起佩刀,跃出马车,消失不见了。 塘州城外碧草连天,晴空如洗。 秋泓拂开窗纱一角,看到了道路尽头的广宁城池。城池下雁渡河清波荡漾,塔楼炮台巍峨耸立。 “往西,去幽离台。”秋泓轻声道。 雾气如一抹薄纱于傍晚时分降下,遥远的山峦与草甸在一片白茫茫中若隐若现,当星斗出现在天穹上时,微弱的亮光闪烁不见,河谷随之黯了下来。 马夫不得不为此放慢速度,点起烛灯。 秋泓坐在车中,隐隐闻到了一股硫磺味。没过多久,周遭的雾气也变得浓重发黄,人们开始看不清前路到底是山川,还是河流。 “老爷,这好像不太对劲。”李果儿胆怯道。 秋泓探身看了一眼车外:“不怕,你虽看不见,但我知道,有人就随侍在我们身边,若有意外,他们定会保护你我。” 这话说完,林木深处陡然传出几声鸦叫,倏地一下,有黑影闪过,吓得李果儿一屁股跌坐在车前室上。 “老爷,这,这里阴气太重了……” “幽离台旧址,自然阴气极重。”秋泓接过烛灯,提起衣摆下了车,“地图上载,如今的广宁就是古时的冠玉,出冠玉城西三里,便可望见幽离台上的乌鸦。果真,刚刚你也见了,这里果真有不少乌鸦。” 李果儿咽了口唾沫,拽着秋泓的衣袖躲在了他的身后:“老爷,您为什么不让陆帅跟着?” 秋泓诧异:“我为什么要让他跟着?” 李果儿动了动嘴唇,小声回答:“陆帅看着……阳气充沛。” 秋泓笑了起来。 他晃了晃烛灯,又弯腰捡起了一枝被烧干了叶子的树杈:“你看,这就是巫觋做法事时,留下的东西。” “做法事?” “就是招魂。”秋泓继续往前走去。 李果儿却大惊,他叫道:“招,招魂?” 秋泓神色如常:“一千年前,兴末中州疲弱,北方民族突起,其中有一支胡漠部落名为‘如罗’,在初代如罗王的带领下,统一了北方草原。而后第二代王如罗浑招贤纳士,拜寒州人张恕为丞相,南下掠地,差点攻破京梁城关,活捉大兴皇帝。只不过,在如罗浑定都冠玉,取国号为‘钦’之后,胡王一代不如一代,没过多久,就灭亡了。北钦一灭亡,如罗家族的巫觋流散各地,他们一面渴望恢复当年荣光,一面又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聚集在这里,在这个如罗浑拜张恕为丞相的幽离台下,为他们的皇帝和贤相招魂。” “可是……” “说得好!”李果儿的话还没讲出口,两人头顶蓦地响起几下轻笑,就听一道忽远忽近的声音朗声道,“不愧是帝师,秋次相真是博学强闻,这幽离台的出处,说得一点也不差!” 秋泓被这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把手中端着的烛灯摔在地上。他仰头去看周侧影影绰绰的灌木,却不见丝毫人影。 “谁?”李果儿为了壮胆,大喊起来,“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话音未落,两人只听“哗哗”几声,一道瘦削的身影出现在了不远处的林雾中。 “秋次相,许久不见了。”那人说道。 秋泓眼力不佳,却还是从这人躬身行礼的姿态中一下子认了出来,站在他面前不是旁人,正是那已在京中菜市口砍了头的秦抚仙! “你没死!”秋泓脱口道。 秦抚仙悠然一笑:“得道高人怎会死于刽子手的刀下?” 秋泓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秦抚仙一捋自己那稀疏的山羊胡,徐徐说道:“秋次相可还记得我初次见你时,说过什么吗?” 第257章 秋泓不答。 “我说……” 咻—— 这人的话尚未说出口,李果儿便夺过烛灯,向前扔去,紧接着,“秦抚仙”身影一闪,一条破破烂烂的麻布当空落了下来。 ——这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道装神弄鬼的幻术。 李果儿松了口气,就想去拉秋泓赶紧回去。可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自家老爷的衣袖,秋泓那原本立着不动的身子就轻轻一晃。 “咳!”随即,一口血冲出了他的喉咙。 “老爷!”李果儿头皮一炸,扑上去一把揽住了秋泓倒下的身子。 而与此同时,远处林中忽而响起一片“簌簌”轻动,宛如野兽在奔跑、蟒蛇在游曳。这轻动步步逼近,仿佛瞬间就能将跌坐在此的人一口吞下。 但不多时,轻动散去,火把的光亮传来,阵阵凌乱错杂的脚步声穿过丛林,来到了两人身前。 “啊,啊!”李果儿捂着眼睛大叫。 “秋次相?”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 秋泓的意识渐渐复苏,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这人。 冯桂英,这人正是燕宁总督冯桂英。 夜猎那日,他本全副武装,可此时,却狼狈不堪。 秋泓就见此人脸上两撇小胡轻颤,双颊沾着血迹,衣衫褴褛,宛如乞丐,跟在他身后的几人皆是这样一副打扮,好似是在深山老林中生活了十年。 “秋次相,您怎么孤身一人寻到这里来了?”冯桂英颤颤巍巍道。 秋泓盯着他,张口便问:“天崇道逆贼呢?” 冯桂英不解:“什么天崇道逆贼?” 秋泓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口:“你带着陛下夜猎,却途中遭遇天崇道逆贼,陛下被贼人劫走,你们一行也消失无踪。如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冯桂英目瞪口呆,他结结巴巴:“都是下官的错,都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只带这么一点人随陛下夜猎,以致,以致在林子里遇到了熊瞎子。下官一行人被冲散,陛下跌落陡坡,摔伤了腿!这,这都是下官的错……” 秋泓怔然:“陛下跌落陡坡摔伤了腿?” 这话还没问完,几个衣着稍整的轻羽卫便抬着祝微来到了秋泓近前。 “秋先生!”祝微一见秋泓,顿时放声大哭。 见到这番情形,秋泓一时迷茫极了。 他尚未从方才的幻术中清醒过来,眼下却突然见到失而复得的祝微,心中忍不住疑虑。 都说祝微被天崇道劫走,可冯桂英却说他是跌落陡坡,摔伤了腿。而此时此刻,人的的确确瘸着一条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身边没有天崇道贼人,四下也没有可疑的幻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浓雾渐渐散去,硫磺味也消失不可闻。 秋泓将祝微请上马车,一行人赶在亥时前,徐徐回到了广宁城中。 这时,带兵出巡的陆渐春已从呼察湖归来,按也儿哲哲提供的消息,他顺着那伙流窜的北牧游兵,捉到了在燕宁一带活动的天崇道分坛主。 这分坛主不堪重刑,飞快交代了自己的底细。 以他所说,那苏郴确确实实是个言行无状、行为怪异的疯子,天崇道中人当其可以利用,便任由他冲入祝微的车驾,大放“无君无父”的厥词。 而就在这人被放归家中后,他的老母亲担心官府的人再找上门,于是偷偷把他送出城,关在了乡下的地窖里躲灾。 不仅如此,这伙在塞外受够了苦寒艰辛的天崇道反贼为了能闯入广宁,偷盗皇帝赏赐给陆家军的粮草,提前暗中串通张唯贞,令他给皇帝和各部官员的居所中下阿芙萝,期望能用这种会使人神志不清的草药,迷惑人心,使得他们放松警惕。进而,再打出皇帝被劫持的假消息,叫这帮被阿芙萝迷昏了神智的人乱忙一通,他们才好借机打劫。 至于祝微为什么真的丢了? 天崇道也没想到,毕竟,当初碧罗带出塞的这帮人本就不是大宗,如今更是散沙一盘,谁也没本事劫持皇帝。祝微走丢,完完全全是冯桂英在阿芙萝的影响下失察,最终小皇帝于陡坡受伤,耽搁了回程。 如此一说,仿佛真相大白,众人皆大欢喜。 很快,苏郴、张唯贞等人被抓捕归案,直接斩首。冯桂英等一众燕宁官员被一撸到底,丢了官帽。 没人再去深究这件事中的疑点,除了秋泓。 秋泓坐在祝微的床前,手中捏着李岫如刚为他送回的密报。 密报上写:王栀,确实身在北塞。 若说之前种种,都可以用巧合来断,可王栀为什么偏偏也在这个时候来了北塞呢?还有,幽离台外发生的一切,难道不是天崇道贼人在作怪吗? 秋泓支着头,看着小皇帝的睡颜,心下混乱如麻。他很清楚,不该就这么草率地斩首苏郴,可是,朝中声浪极大,若不赶紧杀掉,恐怕会再起事端。 如此,线索就断了。 除非—— 除非小皇帝醒来,亲口承认他跌下陡坡后,在与冯桂英失联的那半天中,真的被天崇道劫走了。 可是,如果如苏郴所说,他也成了天崇道中人呢? 秋泓被自己的想法吓得一凛。 “秋先生?”就在这时,祝微的声音从床榻上传来。 秋泓急忙起身,跪在他身下,拜道:“陛下可还安好?” 第258章 祝微在太监的搀扶下坐好,他摸了摸自己的伤腿,冲秋泓露出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秋先生,”他叫道,“你能给我一缕你的头发吗?” -------------------- 没有存稿了。。。 第101章 泊青岭下 秋泓静静地凝视着那一缕垂在自己脸边的碎发,一言未发。 沈惇轻叹一声,抬手替他将这一缕碎发别到了耳后:“凤岐,你应该已经想起,他们都是谁了。” 秋泓仍问:“他们都是谁?” 沈惇无奈:“你知道的,何必还要问我?” 说完,他摇了摇头,如实回答:“李树勤告诉我,他翻遍各类野史笔记,找遍大小县志,最终找到了九个很有可能是从现代回到五百年前的人。” “九个?”秋泓重复道。 沈惇粗略一回忆,捡着最可信的三个说了:“一人名叫范数二,生在鹊山渡,一人名叫苏郴,生在塘州关。地方志记载,这两人皆在长靖三十三年时得了怪病、伤了脑袋,而后时常口出奇言,不少地方志研究专家也曾玩笑称,他们没准是后世穿越回五百年前的现代人。除了范数二和苏郴,另有一人姓乔,是位女子,这个你大概没听说过,她是伯阳人士,因在县衙前高喊谋逆之言,被捕快们沉湖了,至于死没死,我也不清楚。” 秋泓神色未变:“还有呢?” “还有……”沈惇一顿,“应当就是大名鼎鼎的抚仙道人,秦抚仙,以及……无心岛岛主,王栀。” 秋泓目光轻轻一颤,没有说话。 “除了他们四人之外,曾经的天崇道北怀分坛坛主张继宗、继任掌教碧罗也极有可能是其中一员。”沈惇接着道,“长靖三十三年,《天罡相术》中传出,乙酉科将有一位彪炳史册的逆臣的流言,应当就是这几人编造的。” 秋泓抬了抬嘴角:“不止如此吧,那江山舆图不正是秦抚仙所做?他以一图之力,搅乱了长明天三朝,甚至还害得长靖先帝身死边关,真可谓是尽力至极。” 沈惇听此,欲言又止。 “李树勤是不是还说,他们几人之外,我师翁吴重山也是其中一员?”秋泓抬眼看向沈惇,“我记得,师翁的右耳处有一块小疤,而长靖朝‘莲花案’的死者郭玮,正是失去了自己的右耳并跌落御河而亡。我见过张继宗、碧罗以及王栀身上的莲花金印,当年我只当那是天崇道门徒的标志,从未想过太多,如今看来,那枚莲花金印想必应是这些穿越者的伴生物,他们生前失去了什么,死而复生后,金印就会出现在何处。至于我师翁的金印,想必就是在右耳上了。只是他为了掩人耳目,狠命灼烧掉了那块表皮而已。” 听到这话,沈惇低头不语。 秋泓却自嘲一笑:“上辈子,他是我最敬重的人,哪怕是天极二年,沈公你与群党把他排挤出朝廷,众人落井下石,我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不敬,可谁能料到……” 谁能料到,吴重山怕是从收秋泓为徒开始,就已着手布局谋篇了。 长靖三十三年贡院失窃,秋泓会试朱卷丢失,朝野上下流言四起。当时人们都惊奇于贡院那等不藏金银珠宝的官所为何会混进毛贼,现在看来,恐怕正是那一科的同考官吴重山监守自盗,会试朱卷才会离奇丢失,并落入张继宗手中的。不然,这流言又怎会满朝皆知,以致长靖帝祝旼铭记在心,并在三年后,听从推举,遣秋泓出关为使? 这是一切的起点,也是秋泓一步一步走入既定轨道的开端。 因为,就在这之后,长靖帝因江山舆图而死,北牧狼王顺应“预言”出兵,秋泓率群臣南下,复兴南廷,又北上督战,身陷邬家大案。再到他被迫辞官,路遇严颢身死。最终起复,却因祝颛驾崩而错失先机,导致李家破亡,李岫如出逃。 这其中的所有,吴重山的身影都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他躲在背后,看着两党厮杀,挣得你死我活,看着秋泓不甘命运,却最终功亏一篑。 他从未喊过“无君无父”的口号,但所做的事,却都是大逆不道、违天逆理的事。 秋泓无声地叹了口气,问道:“除去吴重山,还有谁?” “还有一位,李树勤和我的意见,颇有不同。”沈惇缓缓说道,“李树勤认为是天极皇帝身边的大伴太监王吉,但我认为,是王吉的徒弟,王诚。” “王诚?”秋泓对此人印象不深。 “据说王诚就生在长靖三十二年,至于长靖三十三年时,他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确定,不会是王吉。”沈惇意味深长地看了秋泓一眼。 秋泓没有说话。 他隐约记得,王诚本不姓王,这小太监小名“阿诚”,明熹八年时,在驭马司做事,曾引着祝颛出宫寻欢作乐。 后来,祝颛因此被害,阿诚去了哪里,秋泓并不清楚,但等他再次听到这人的名字,已是几年后,阿诚改名王诚,跟在王吉左右服侍祝微的时候了。 至于这么一个小太监是如何躲过那杀头的罪罚,在内宫中活下来,并依仗王吉一路向上,最终在秋泓死后,随“代党”一起“反王”、“反秋”的,没人了解其中秘辛。毕竟王诚只是个太监,他在史书上的最后一笔,是于永昌年间,马挚兵临城下时,为永昌帝祝斓出主意招魂秋泓。 而在那漫长的深宫岁月中,他都做过什么,没人知道。 第259章 古庙青灯,神龛笼影。 秋泓和沈惇无言对坐,谁也说不清,这五百载的年月到底是因何而来。 他们的过去是有些人的未来,而有些人的过去,则是他们的未来。 更漏在院中滴滴答答,小道士们排着队,往后殿去上晚课了。石板路上闪过一道道剪影,将多雨之地的青草和苔藓隐入其中。 秋泓忽然开口问道:“你们为何没有找到第十个人?” 通过古籍与记载,在浩如烟海的历史中以各类小小不言的蛛丝马迹寻找十个很有可能隐没其中的人,实在是艰难。 好在是国人爱修史,地方志也详实。李树勤就这么用“长靖三十三年死而复生”、“言行无状”、“身上印着莲花金印纹”等等显而易见的特征,找出了九位最有可能的穿越者。 那么第十位呢?他为何没有找到? “据说,华忘尘当年也没有找到第十位。”沈惇若有所思道,“正是因为他没有找到第十位,所以才会在长靖三十五年年末忽然卷土重来,继续在京中大开杀戒,希望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将更多人命献给苍天。” 长靖朝的两次“莲花案”,一次在长靖三十三年,一次在长靖三十五年。 长靖三十三年时,满打满算,有十位朝廷大员死于非命,但长靖三十五年时,只有三位。 而且,这三位的死状与前几位不太一样。他们虽也失去了一些身体部位或器官,也口含莲花金印,但挣扎的痕迹明显,周身往往鲜血四溅,不似前十位,仿佛坦然赴死。 当时三法司匆匆结案,谁也没去探查其中端倪,更不会有人怀疑,这根本就是一场可怕的献祭。 如此说来,倘若华忘尘早就找到了第十位“天命之人”,那么他也不会在长靖三十五年时贸然入京,更不会在福香观中,被秋泓和沈惇撞破,乃至身陷囹圄,毙命于李岫如之手。 又或者…… “长靖三十五年时,华忘尘他不是去京城杀人的,他是去找人的。”秋泓忽而自语道。 “找人?”沈惇不解,“找谁?” 秋泓却又不说话了。 “罢了,至于第十位到底是谁,现在已不可考。而凤岐你,也清楚这一切来龙去脉了。”沈惇看向秋泓,“你得帮我。” 秋泓依旧沉默着。 “凤岐!”沈惇有些发急,“所剩的祭品已不多了,如果我们找不到稷侯剑,那历史或许即将就此改写,而你我的现在马上便会被新的世道所覆盖。” “为什么?”秋泓却问,“你为何如此笃定,历史一定会被覆盖?” “因为这种事在几百年前就曾发生过!”沈惇脱口而出。 “什么?”秋泓一愣。 正在此时,方才照看秋泓的那位小道士跑进了袇房,他看着沈惇,气喘吁吁道:“沈居士,他们还真从那个大坑里挖出了什么,你快去看看!” 沈惇一听,当即起身跟上前。 秋泓也急忙追上两人的步伐,随那小道士一起回到了正殿。 眼下正殿灯火通明,正中央的神龛下人头攒动,其中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看到了沈惇,急忙迎上前,低声道:“沈先生,真是托你的福。之前我们协同文物保护局在岭城一带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据说就在鱼龙符和泊青岭下的秋元君之墓,谁能想到,谁能想到秋元君的棺材竟然就在祂的神龛下……” 沈惇吃了一惊:“秋元君的墓。” 还未等他真正反应过来,秋泓已侧身走上前,挤进了人群。 只见大殿中央,在那个沈惇为了寻找稷侯剑挖出的大坑下,露出了一角青黑色的棺材,那棺材的正前方竖着一座刻文模糊的墓志铭,其中只有几字清晰,而这几字正是:特进光禄大夫,左柱国,太保兼太子太傅,镇江侯定国将军,秋慕兰。 施工的工人们慌慌张张搭起棚子,去请文物保护专家。几个笃信秋元君的老道士在旁阖目诵经,似乎想要超度那个据说早已飞升成仙的女子。沈惇则伸着头往里看,似乎并不甘心此处只有一具棺材,而没有他想要的稷侯剑。 秋泓却愣愣地问道:“她为何会葬在这里?” 跟着师父一起诵经的小道士睁开了眼睛,他认真地说:“当年秋元君战死阡南狄砀山后,她的家人曾冒死从新兵手中抢走遗体,希望能将元君送回少衡安葬。可谁知走到途中,路遇匪宼,前去接应的秋家家仆因此走散,最后只剩一耄耋老仆,守着元君的棺材。这老仆姓李,本是当年秋相国的随从,一直忠心耿耿。他为了保护元君不受匪宼侵害,以身为盾,死在了元君的棺材前。兴许是老仆感动了上苍,也兴许是元君修为已满,于是在危急关头,元君羽化成仙,飞升成神,击退了匪宼,保护了一方安宁。当地百姓见此,便将元君肉身就地而葬,所葬之处正是鱼龙符和泊青岭下。” 秋泓静静地听着,许久没说话。 不多时,文物保护局的研究员到了。他们合力抬出棺材,让这尊掩埋在元君庙下数百年的墓穴重见了天日。 其中,没有稷侯剑。 “方才那小师父讲的是传说,但实际上,秋慕兰之所以会埋在岭城,是因为当年樊州战乱,秋家人逃出少衡躲灾,投靠了一门远房亲戚,这门亲戚就在岭城,因此一生未嫁的秋慕兰最终也被埋在了岭城。”沈惇轻声道。 第260章 “我知道这门亲戚是谁了,我也知道那片昇代墓葬群的主人是谁了。”秋泓注视着秋慕兰的棺材,无声地抬了抬嘴角,“天极十五年,念心和刘郁的长子刘珍出生。刘家这一代名从王,字从璧,而刘琥,大概就是念心的孩子。所以,那个戴着翡翠珠花死去的孺人,便是我的女儿。” 此时此刻,岭城那头的文物修复实验室中,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相貌圆润温和的男子正在专注地比对着一支蕉叶玛瑙翡翠流苏步摇。 他将这支原本散落各处的步摇修复完成后,用双手捧着,来到了实验室正中央的那尊棺椁旁。 棺椁中躺着一位仍可见栩栩如生之貌的女子,这女子身披七品翟衣,头戴珠琅宝翠,脚踩织锦寿鞋,周侧围拢着数不清的金银陪葬,珍珠玛瑙。 目视着她的男人缓缓俯下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后,这人伸出手,轻轻地,抽走了棺中女子始终紧握着的那支狼毫笔。 笔上纹刻:碧水出燕宁。 天渐渐地亮了,白君山上人声散去,只剩这座藏于青翠竹柏间的古庙仍悄然肃立。 秋泓慢腾腾地走在山间小道上,时不时被头顶垂落的晨露打湿脸颊,时不时又被路旁窜过的松鼠惊得脚步停顿。 “你不必害怕那人会杀害陆问潮。”沈惇追在他身后,说道。 秋泓回头:“你为何如此肯定?” 沈惇抿了抿嘴,目光微暗。 秋泓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上前提声问道:“你昨晚说,华忘尘以血诅咒你我五人死而复生,是因使命未了。可这保证大昇如期灭亡的使命,该如何完成?” 沈惇听此,苦笑了一下,回答:“活着。” “活着?” “活着。”沈惇将目光投向了江对岸的泊青岭,在泊青岭上,一块高耸的石碑默然而立,他说,“只有我们五人同时活在五百年前和五百年后,这场献祭的法阵才算完整,死于‘莲花案’的十人才能在五百年前死而复生。华忘尘口中的‘为奴’,就是为时间的奴隶。” 秋泓呼吸微滞,不说话了。 “所以,当初我才会用你的会试朱卷将布日格和李岫如引来樊州,因为,稷侯剑所在之处,就是法阵所在之处。五百年前,稷侯剑被一位随侍于布日格身边的北牧将军拾获,因此北都就是法阵;五百年后,稷侯剑身处樊州,因此樊州就是法阵,只是……” 只是,似乎没人知道,这把已经失落了上百年的上古名剑,到底身处何地。 “想要改写历史的人四处搜寻稷侯剑,恨不能以自己的血喂饲剑刃,好回到过去,取代真正的‘天命之人’。但没人知道,若非命定,就算是用稷侯剑自刎,也不过身死魂消,往生不再。可是……” 可是执拗盲目、一心想要回到过去拯救弟弟的李岫如,和自命不凡但实则徒有其表的布日格并不清楚,他们苦苦追寻、难以放弃的执念不过是个谎言,就算是有朝一日真的找来了稷侯剑,他们二人也无法回到自己那深藏于历史中的故国了。 他们的使命,从一开始就不是改写历史。 第102章 地崩山倾 咚咚! 储物间中传出了两声沉闷的撞击,正坐在沙发上摆弄左轮手枪的李岫如听见了,抬眼看向那扇窄门。 “你养狗了?”他不冷不热地问道。 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庞圆润的男子笑了一下,回答:“是秋凤岐的狗,放在我这里栓一会儿。” 听到这话,李岫如倏地站起身,就要推门去看。 “哎,”那男人一抬手,拦住了他,“忘记你我的约法三章了吗?” 李岫如眯了眯眼睛,注视着这个笑吟吟的中年男子:“祝复华,我与你的约法三章建立在找到稷侯剑的基础上,而现在,剑在哪里?” 祝复华眉梢轻轻一动,背过手,为李岫如让开了一条路。 咚!储物间内又是一声闷响。 李岫如已将手放在了扶把上,可不知为何,又停下了,他回头看向祝复华:“你会杀了他吗?” “当然不会。”祝复华一笑,“虽然我曾那么威胁秋凤岐,但是,这人留着有用,我不会杀了他。” 听到这话,李岫如放下了按着门把的手,默默坐回了沙发上。 “你找到第十位将死之人了吗?”他问道。 祝复华继续专心致志地研究那支狼毫笔,他摇了摇头,回答:“不重要。” “不重要?”李岫如坐直了身体,“倘若这十个人真的依次死去了,那你我谋划的事,岂不是要成一场空了?” 祝复华不紧不慢地回答:“放心,不会的,秋凤岐心善,他起码会想方设法地保住一个人的命。” “谁?”李岫如不解。 祝复华缓缓露出了一个灿烂,但在这张面庞上略显阴森的笑容,他说道:“我的儿子,祝时元。” 祝时元已经一天没有得到秋泓的消息了,他先是通过赵小立找到了仍在岭城办案的警察张琛,而后又顺着张琛,找到了沈惇曾经落脚的白君山元君庙。 可是此时,元君庙中正大兴土木,所有人都在忙着发掘秋慕兰的墓,谁会留意昨晚留宿于此的那两位今早去了哪里? 谁知就这么找了一圈,当祝时元失魂落魄地回到酒店后,却在自己的房门外,看到了秋泓的身影。 第261章 他静静地站着,身上没伤,神色无异,就好像昨日被沈惇打晕带走的人不是他一般。 “秋,秋相?”祝时元惊诧道。 秋泓缓缓转头,看向了他:“蒋冲死了。” 祝时元张了张嘴,愕然道:“我,我听说了。” “下一个将死的人不在岭城,在距这里不到三十公里的江扬县。”秋泓又说。 祝时元有些迷茫:“秋相怎会知道这事?” 秋泓没有回答。 这时,祝时元已走到了近前,借着酒店走廊上昏黄的顶灯,他才缓慢地看清,秋泓的脸色很苍白,额角还沾着点点细汗,他神色淡然,不,应当是木然。 “秋相,你被那姓沈的带去哪里了?我和张大队怎么找,都找不到你。”祝时元担忧道。 秋泓扯了下嘴角,不答反问:“秋绪呢?这事你告诉秋绪了吗?” 祝时元摇头:“还没有。” “那就好,”秋泓垂下了双眼,“不要让他知道。” 说完,秋泓长舒一口气,撑着门框,不说话了。 祝时元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秋相,那,那我们现在要去江扬县找那个人吗?” 秋泓看上去疲惫至极,他回答:“不去,我们回少衡。” “回少衡?现在?”祝时元不由惊讶,“那陆队长呢?我们不找他了吗?” 秋泓沉默了许久,最后说道:“你先跟我回去,只要你还在,我想,他应该不会有事。” “只要我还在?”祝时元完全不懂,这到底是什么逻辑。 秋泓却不肯再说了,他等着祝时元阖上房门后,问道:“之前我让绪儿拓印的井下壁画可在你这里?” 祝时元慌忙翻出手机:“我都照下来了。” “好。”秋泓点了点头,“照下来就好,回去后,我会让绪儿想办法,把那些壁画和浮雕毁掉。” “毁掉?”祝时元一愣,“这是为什么?” 秋泓用力地按了按额头,抬眼看向这个站在自己面前,表情单纯、一脸天真的年轻人。 “你……今年多大了?”秋泓莫名问道。 祝时元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茫然地回答:“二十三,马上二十四。” “二十三,马上二十四。”秋泓重复道。 “怎么了,秋相?”祝时元疑惑地看着他。 秋泓却没说话,他死死地盯着酒店房间地板上的那一层毛绒地毯,眉心紧皱成一团。 祝时元不得不主动开口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少衡吗?” 秋泓起先没有反应,而后又如梦方醒地抬起头,并在祝时元试图碰一碰他肩膀时,倏地往后一缩。 “现在,现在就回。”他站起身,躲过了祝时元悬停在半空的手。 没关系,祝时元并不在意。 毕竟,这可是秋泓,他不计前嫌,甚至大公无私地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自己,他还曾舍命相救,让他幸免被害。 祝时元感激在心,连一丝昔日有过的杂念都不敢再生,他真挚,几乎近于虔诚地跟在秋泓身边,并将这人视为自己二十多年猫嫌狗不爱人生中的唯一一点善意。 他就这么看着那道匆匆离开的背影,心中默念,秋泓怎么可能害我呢? 当车驶上高速时,山区下起了大雨。湿漉漉的云雾浮上山头,将西江两侧相对出的丘陵笼入一片苍苍茫茫之中。 “戚戚朦朦草疏疏,秋鸦浸水山雾雾。”祝时元一笑,“秋相,这是你的诗。” 秋泓正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窗外,听到这话,他略有些诧异地转过了头。 “从前我在梁州时,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一幅怎样的景象,等来了汉宜才知道,原来秋相写的就是汉南的山山水水。”祝时元愉快地说。 听了这话,秋泓原本紧绷的神色稍有松弛,他抬了下嘴角,回答:“这是我尚未登科时,在家乡与朋友踏青后做的诗。笔触幼稚,不值一提。” 确实,这句诗放在卷帙浩繁的诗海里确实不值一提,可祝时元却很喜欢。 他笑着说:“我知道这是秋相你十七岁时写的诗,我还知道这是宁城伯之子在酒席上逼着你做的。” 说到这,祝时元感叹了一声:“人也真是奇怪,秋相你当年没登科时,宁城伯父子也算良善,谁知二十年后,他们一家子竟能做出强抢民女、当街杀人的恶事来。” 祝时元说的,正是天极十三年时,樊州城赫赫有名的“杀妾案”,行凶主谋便是宁城伯父子。 据说,受害之人是少衡一家布店的小丫鬟,因生得貌美如花,被父子两人同时看中,强行抢走,都要纳她入房中做妾。如此一来,争执不断,父子谁也不肯相让,原本“祥和”的家宅闹得鸡飞狗跳。 而一向治家严厉的主母,宁城伯夫人得知此事后,便暗中派人将那位貌美的丫鬟当街打死。 这可怜女子的父母报官无门,只得一路向上告去,最后风餐露宿跑到了北都,撞见了出城上香的舒夫人。 于是,汉南一桩“小案”,成了轰动北都的大案。 权倾天下的秋相爷大手一挥,砍了宁城伯一家的脑袋,全然不顾当年一起“吟诗作对”的情谊。 秋泓淡淡道:“他们父子二人从来就不算良善。宁城伯军功起家,一身兵匪习气,他儿子更是纨绔不堪,朽木难雕。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他们禀性本劣,就算是一时良善,在酒肉权势中浸泡得久了,也会忘记自己到底姓甚名谁。” 第262章 祝时元愣了愣,总觉得秋泓这话有弦外之音。 可还不等他细细琢磨,原本好好行驶在路当中的车忽然一偏,就要冲向旁侧的悬崖。 “啊!”祝时元霍然一惊,赶紧回收方向盘。 但不知为何,此时,无论他如何转动方向盘,车身仍止不住地往左边转去。 “怎么回事?”秋泓叫道。 祝时元急得满头大汗,一面疯狂脚踩制动,一面拉起手刹,试图紧急停车。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车仍是不可挽回地撞向了悬崖一侧的栏杆。 嘭!巨响传来。 两人身体猛地向前冲去,随后又被安全带勒住,安全气囊弹出,拦住了差点冲出挡风玻璃的秋泓和祝时元。 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传来,朦朦胧胧之间,秋泓看到,在这条不算宽敞的高架桥上,已有三辆车同时撞向道路两侧的围栏和山脊。 湿滑的路面上布满了车辙,一道道狰狞的痕迹标示着方才这里出了一场骇人的车祸。 没有追尾、没有超速,所有的车仿佛在同一时间失灵,不管驾驶员怎么挽救,都没能改变如此惨状。 “秋相,咳咳,秋相……”祝时元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了,他艰难地解开安全带,爬下车,又踉踉跄跄地跑到另一边,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秋泓的额角上沾着两块碎玻璃,一条腿卡在了掉落的手套箱下。 “秋相,秋相!”祝时元喘着粗气,不停叫道。 秋泓的胸腹上晕开了一片暗红色的血迹,并在稍稍挪动后越扩越大。祝时元不敢再用力,只得轻轻移开他身上的安全气囊,然后再将人从车中抱出。 “出什么事了?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一辆撞到山脊的后车车主站在路当中大叫道。 他受伤较轻,可仍被吓得浑身战栗,尤其是在看到前前后后三辆车同时出事后,这人惊得嗫嚅道:“这地方是遭鬼了吗?” “咳咳……”正在这时,秋泓终于醒来,他一把抓住了祝时元的肩膀,睁大了眼睛,惊惧不定,“快要来了,他没说错,果真快要来了……” 祝时元被秋泓这难得一见的失态吓得手足无措,他慌忙问道:“什么快要来了?” 秋泓定定地看着他,吐出了一句话:“最为微末的改变,也能影响整个历史,更何况……” 更何况,是失去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 祝时元听不懂。 很快,救护人员赶到,警笛声响起,这条横穿大山之间的高架道路闭锁,两端被拉起了细细的封条。 到了傍晚,小雨渐停,阴沉沉的天空下,重峦叠嶂间冷雾弥漫。 这条不再有人踏足的道路尽头,一个身穿破破烂烂棉衣和破破烂烂长裤的男子双手插着兜,溜达到了封条附近。他看了一眼四周,随后弯下腰,越过封条,来到了那空无一人的路中央。 枝叶上挂着寒霜,山中冷绿变暗,天终于黑了。 “发现了什么?”一个跟在那“乞丐”男子身后的人问道。 站在路中央的李岫如转过身,看向了套着他人皮囊的祝复华:“你过来不就知道了。” 祝复华立在封条外不动:“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李岫如哼笑了一声,回答:“一块碑。” “一块碑?” “一块上面刻着衔尾龙纹的碑。”李岫如平静地说。 在那昏暗的角落中,祝复华的眼皮轻轻一抽,他清了清嗓子,命令道:“回来吧。” 李岫如却不走:“这上面还刻着其他东西,你不想知道吗?” 祝复华脚步微顿:“还刻着其他东西?” 李岫如笑了一下,回答:“这是一块突然从地底冒出的石碑,底部仍埋在这条柏油马路中,周遭石块崩裂,上部阳刻衔尾龙纹,中间阴刻一行字,这行字是‘皇胥敕造’”。 说完,他眼一眯,“这是哪朝哪代?皇胥,我怎么没听说过?” 祝复华神色如常:“缇帅年轻的时候武学传家,没念过几年书,没听说过的事自然很多。” “是吗?”李岫如转过身,扬起了眉梢,“秋凤岐读书多,可若是我拿这个字去问他,他也一定和我一样,没听说过。” “那可未必。”祝复华凉凉地回答。 李岫如听到这话,目光不由一凛。 然而,还未等他再开口发问,不远处便跑来一人,这人身穿黄马甲,边跑还边高声喊道:“没看见吗?这条路封了!” “封了?”李岫如故意问道,“为什么封了?” 这位值班警察不耐烦地回答:“你没看见新闻吗?还要来问我。今天上午,岭城-樊州段高速泊山桥周边发生了小规模的地质运动,好几辆车差点从桥上冲下去,快走快走,小心余震,没准过一会儿,这山上还得有落石。” 李岫如和善地抬了抬嘴角:“多谢。” 他没有在此过多停留,转身钻出封条,走到了祝复华的身边。 “说实话,今天上午,这边出现了多少这样奇怪的东西?”李岫如凝视着祝复华,一句一顿道。 祝复华点起一支烟,并在李岫如的瞩目下,徐徐吐出了一口烟雾:“你没看见新闻吗?还要来问我。” 第103章 皇胥敕造 车载广播正在喋喋不休地播送今日上午发生在岭城-樊州段高速的车祸。 第263章 官方将这场车祸定义为局部突发地质运动带来的磁场偏移,导致三辆驶入该区域的轿车失灵。好在是没有人员死亡,伤者多是轻伤。 驾驶座上的秋绪静静地听着,他长呼一口气,仰面靠在了椅背上。 “其实,比起自己去死,更难的是看着无辜的人去死。”秋泓轻声说。 他左腕骨裂,此时这条伤臂正要弯不弯地挂在胸前,祝时元贴心地为他在绷带上系了个蝴蝶结,看上去有种不伦不类的喜感。 秋绪抿了抿嘴,收回了一直盯着那条伤臂的目光。 “可说到底,他们似乎又不是那么的无辜。”秋泓顿了顿,“有些事情,代代相传,几百年后,子孙们其实已经不再记得最初这些事情到底为何要代代相传,他们只知道循规蹈矩,墨守成规,然后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献给一个来自先辈的、虚无缥缈的信念。” 秋绪心底微动,情不自禁地念出了那个在秋家子孙中流传的祖训:“远离仕途,封存天书,销毁舆图……” “以及,让我的‘染春’,永世不再见天日。”秋泓轻轻地,补全了这句话。 秋绪不由攥紧了自己那放在膝上的双手。 街口理发店门前的霓虹灯忽明忽灭,映得车身光怪陆离。 两人抬起头,看到了刚做完笔录的祝时元弓着背、塌着腰,带着满身疲惫,从警局中走了出来。 远远地,他望见了半张脸隐没在车中的秋泓,以及秋泓额角上那块有些渗血的纱布。 “秋相!”他快步走上前,低头问道,“你怎么从医院里出来了?” 说完,祝时元看到了一旁的秋绪,他有些吃惊:“你来了?” “上车。”秋绪一抬下巴。 祝时元依旧畏畏缩缩地站着:“去,去哪儿?” 秋绪看向秋泓。 “去找稷侯剑。”秋泓神色定然,语气如常,“既然这么多人都想要这把剑,那这把剑就必然要重见天日,我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已不算数,现在我想要我的‘染春’回到身边了。” 祝时元怔怔地看着他:“可是……” “上车吧,”秋泓冲他一笑,“我们一起去找。” 祝时元没再犹豫,也没再多想,他原本低落的心情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在振奋的间歇中,不算聪明的年轻人并未怀疑,秋泓,这么一个旁人眼里向来是高高在上、冷峻少言的人,为何会在刚刚对他露出那样一个温和又亲近的笑容。 车从小路驶出,拐上了大道。 樊州这地方,夏季热得宛如蒸笼,冬季又阴冷得人骨缝发寒。当一场冻雨降下后,远近可见的树枝上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霜,仿佛为那在深冬仍旧翠绿的树叶蒙上了一层玻璃壳子。 一个肩上扛着手电的护林员在长水河山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时不时挥手拍一拍粘在自己肩头的露珠。 天色渐晚,已经是要下山的时候了,护林员心情放松地卸掉手电,拎在手中,就连步伐都跟着轻松了起来。可是很快,当他脚下蓦地一滑,手电脱手,光线霍然照亮远处时,护林员口中那不成调的小曲儿瞬间卡在了嗓子眼。 ——有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大榕树下,幽幽地看着他。 “你,你你……”护林员惊恐万分,“你是人还是鬼?” 这几日中,他已听闻了不少有关长水河方士墓的离奇传闻,乡里的人都说,那是招了盗墓贼。可祖上世世代代都生活在此的护林员却不怎么相信,他一直都知道,那座少有人接近的方士墓很邪门儿。 “你不要过来……”护林员哆哆嗦嗦道,“你不要过来啊!” 站在树下的男子果真听话地一动不动了,他拄着一根长长的树杈,拖着一条仿佛被人扒皮抽筋的断腿,一张明显带有异域风格的面孔灰蒙蒙的,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已经死掉。 “我是人。”他平静地说道。 护林员喉结一滚,咽下了一口唾沫:“是,是人?” “我在山中摔断了腿,抱歉,这副模样吓到你了。”这人拄着树杈,缓步走到了光亮中。 这下,护林员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这人的眉骨上有一条长长的伤,伤口从额头绵延至眼睑下,淋淋血迹挂在那只已经失明的眼珠中,叫见者不寒而栗。 “今天中午,山间发生了地动,”这人若无其事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那边的沟渠下裂开了一条长长的地缝,我不慎摔了下去,和友人失去了联系。” 听到这话,护林员终于松了口气:“还真是,刚刚我沿着每天都走的小道过来,发现沿途多了好多裂缝,凸起了好多我从没见过的小丘。真是奇怪……” 说完,他好心地搀扶住这人,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看着不像是本地的,来这边旅游吗?” 受了伤的人笑了一下,和善地回答:“我叫呼日特,不过,我更喜欢人们叫我,布日格。” 两人渐渐走远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这座少有人踏足的山岗下,忽然多出了一栋形制古朴、雕梁画柱的小楼,小楼下铺青石板路,路前种着一簇簇光鲜艳丽的棠棣花。 可就在这片棠棣花外,依旧是荒凉的长水河野山。 公路上,祝时元时不时看一眼专注开车的秋绪,又时不时看一眼阖目养神的秋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秋相,你难道知道,真正的稷侯剑藏在哪里?” 第264章 秋泓沉默了片刻,回答:“不知道。” “不知道?” “但我能猜到。”说完,他睁开了双眼。 “起先,在我刚刚解读出江山舆图的密码时,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和布日格都认为,稷侯剑,也就是染春,一定如史书记载的那样,陪葬于我身边。因此,当问潮假借陆家后人之名,将那把伪造的剑送到祝复华手中时,他迫不及待地就将这把剑炸成了灰烬。”秋泓一顿,“不过可惜,这把随葬了我的剑是假的,我真正的墓穴也是空的,我的女儿、孙女以及子孙后代也没有将这把剑留在他们的身边。所以,稷侯剑,不在我的墓中,不在长水河,也不在泊青岭下。如此一算,范围就小了很多。” 祝时元一头雾水,全然不明白为什么稷侯剑不在秋泓墓中,不在长水河,不在泊青岭下,范围就会一下子小很多? “你拿地图来看看。”秋泓瞧出了祝时元眼中的不解,“沈淮实告诉我,稷侯剑一定在樊州,否则这个以我们五人为界限的法阵就不能成立。可樊州之大,若一寸一寸地去找,何时才能找到?因此我便将樊州市区、岭城,以及下一位受害之人所在的江扬县相连成线,最后发现,这三处恰恰好构成了一个圭田,也就是你们现在所说的……” “等边三角形。”祝时元瞪大了眼睛,盯着自己手中的地图,惊讶道,“而这个等边三角形的中央恰好是……” “凤岐峡。”秋绪接道,他一挑眉,求表扬似的看向秋泓,“这是我在家中无事,偶然发现的机巧。之前我猜测下一位受害人会出现在江扬,果真,就在江扬。” 秋泓继续说道:“旁人始终认为,若我不清楚染春就是江山舆图中所指的前朝遗物,那染春定会随葬我身边,若我清楚染春是什么,那染春兴许就会被藏到一个难以寻找的地方,比如,念心、慕兰的棺材里,正儿、净儿修的祠堂中。可事实证明,我的墓就是我的墓,其中空空如也,没有稷侯剑,而念心棺材上的诗也不过是一句诗,根本不是指向稷侯剑的谜语。真正的稷侯剑应当藏于这座法阵的中央,也就是凤岐峡上的少衡主峰。” 这时,祝时元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不对,他喃喃问道:“可是,可是之前秋相你不是不愿他们找到稷侯剑吗?为什么现在又需要稷侯剑了?” 秋泓的话总是模棱两可,祝时元也总是听不明白。 比如现在,他想不通,为什么秋泓不去江扬县阻止最后一个“必死之人”去死,为什么秋泓不去竭尽全力地寻找陆渐春,而是要回少衡,和那些仿佛进了迷障的人一样,追逐一把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凤岐峡的上古兵器? 毕竟,在祝时元眼中,秋泓秋凤岐,和史书中写的一点也不一样,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政治动物,他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无辜者惨死,更不会任由身边人成为这场诡异连环命案的牺牲品。 那么现在的他,又是为了什么? 祝时元那发达的第六感忽然意识到,有什么即将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事,快要发生了。 离开少衡也不过三天,但回程的路却陌生了不少。 秋绪一面转动方向盘,一面自言自语道:“来时少岭高速还没有被封,昨天晚上却突然发了整修通知,原本还在路段上行驶的车辆统统都让从最近的下道口离开了,难道这里也发生了地动?” 秋泓皱了皱眉,回头向路旁看去:“靠边停一下。” 这是一条偏僻的省道,路两侧杂草丛生,少有人烟。 秋泓一眼发现,在那片杂草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块牌坊,这牌坊远近之处不见一座房屋,只有它一个,在这旷野里迎风伫立。 “这牌坊的形制……看着应该是昇初时期的旌义坊。”秋绪对此有些研究,但也不多,他粗略判断道,“看构造,是三间四柱三楼,看用料,像是青石……” “旁边还刻有‘冰清玉洁’、‘蕙质兰心’两个词。”祝时元接道,“这是一座贞节牌坊……真是奇怪,如果是文物,为什么会孤零零地立在这里,周边连户人家都没有呢?” 贞节牌坊,古时用以表彰为丈夫守节或殉葬的女子。贞节牌坊所立之处,周边必然有宗族、祠堂,就算是时过境迁,几百年后,原本聚居在此的后代也不会消失得一干二净,就算是没有人烟,也会有遗迹。 可是这座旌义坊,不仅四周空空荡荡,就连方圆十里地,都不见有耕田和村落。 “这边是盐碱地,之前一直无法耕种,近些年才逐渐改善。”秋绪走到路边,蹲下身看了看道旁的杂草,“我记得,我去年走过一次这里,没有见到这里有座牌坊。” 秋泓没说话,他面色凝重地来到牌坊前,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个遍。 “秋相,这牌坊有什么不对劲吗?”祝时元跟在他身边问道。 “字不对。”秋泓回答。 “字不对?”祝时元学艺不精,看了半天,也没看出,这牌坊上的字到底有什么不对。 秋泓却说:“‘节妇王氏,于公之妻,十六于归。三年孀居,无有遗孤,独赡老母,供养姑姐,教导幼弟。节妇忠贞,守制不移。然今,弟已成人,及第榜眼。故壬戌年十二月,上其事大宪’,下面的奏请已经看不清了,但仍能判断出,这位王夫人曾照料夫家老小,并教导她丈夫的弟弟一路高中榜眼。” 第265章 “可是,这又有什么不对呢?”祝时元迷茫。 “蠢材,”秋绪站在路边叫道,“你还是学历史、学考古的,居然连这都没想到?昇初年间,止止道人在祝璟的登基大典上胡言乱语,引得天下流言四起,人人都称祝璟应当以死谢天,就连和他一起征战天下的魏国公于峙都信以为真,在祝璟面前大放厥词,气得祝璟杀光了于峙九族,甚至还不许天下姓于的举子进京赶考,直到文皇帝末年,才改了这一规矩。” 祝时元讷讷道:“所以……” “所以,这个王夫人的内弟怎么可能在昇初考上进士,还高中榜眼?”秋绪抱着胳膊,把这牌坊从上审视到下,“年代不清,但有两个字倒是挺清晰的。” “哪两个字?”祝时元贴近了去看。 “皇胥。”秋泓轻声接道,“一个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朝代。” 第104章 投石问路 和那忽然突起在路当中的石碑一样,这块荒野草地里的牌坊上也刻着两个没有人听说过的字,皇胥。 如同“皇昇”二字,皇“某”乃是碑文中的正式尊称,一般表明,碑主人或墓主人是某朝官家之人,“皇胥”若口头称呼,那就是“大胥”。 可是,查遍历史典籍,哪怕是在神话中,也没有哪朝哪代以“胥”为国号。更别提,有胥代的相关考古研究发掘了。 然而眼下,这块裹满了风霜的古代牌坊上却又明明确确地刻着:皇胥。 所以,于门王氏,是一个来自不曾被记载、不曾被任何人所知的离奇朝代的女人,她的丈夫早早死去,她的姑姐被她养大,她的内弟最终荣登榜眼,而她死后,也终于得到了一块于她而言没有任何用处的牌坊。 所以,大胥,到底是哪个朝代? “还记得祖祠中,那口古井下的壁画吗?”秋泓将视线从牌坊上移开,看向了远处一望无际的盐碱地,“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字。” 祝时元精神顿时一振,一天前,他才在秋泓的提示下,从手机中找出那几张存在相册深处的壁画照片。 这些光怪陆离的壁画,有的他能看得懂,有的他却不太明白,比如那把在喻辞自杀后,被一个小男孩捡到的剑,再比如那个扛着“胥”字大旗,率领数万之众,征战天下,一统中州的人。 这些故事都不曾被记载分毫,甚至没有人听说过,在宣末天下纷乱之际,有豪强打出过这一旗号,与诸侯群雄争霸,并在最终赢得了胜利。 毕竟,不论是学过历史,还是没学过历史的人,都听说过祝璟的大名。这个生于微末,曾一度沦落到在怀安县城养蚕的穷苦人,宛如天降之子,用兵如神,每每都能化险为夷,甚至连何时降雨、何时下雪,他都能一准料定。 于是,到了现代,多有些半真半假的玩笑称,那祝璟该不会是穿越回宣末,去拯救乱世的“天命之人”吧? 然而,少有人知道,在昇初刚开国时,民间就有这样的声音。 “止止道人曾在高皇帝的登基大典上称,此人得国不正,靠奸杀婴儿、屠戮妇女得到了皇位,因此大昇国祚绵延不到百日就将覆灭。”秋泓忽而一哂,“轻信此话的人不少,据说当时,就连高皇帝本人都怕得不行。” 祝璟当然怕,他若是不怕,又怎会杀止止道人,杀好友于峙,杀得京梁人头滚滚,最后甚至不惜迁都? 从前秋泓没有多想,他只当这是帝王心术,可现如今,秋泓却说:“倘若不曾做贼心虚,高皇帝又何必害怕?” 这话说得秋绪和祝时元两人跟着一怔。 可是,就在他们还未来得及等到秋泓的解释时,这片荒野的尽头,突然腾起一座座高耸的楼阁,楼阁下,似乎还有身着各色服饰的人影走动,远远看去,这番景象犹如海市蜃楼般浮动在大地之上,忽隐忽现,忽近忽远。 “那是……”祝时元惊骇道。 “快走,怕是要来不及了。”秋泓一把拉过仍站在荒草地里的两人,“今天是第三天了。” 今天是蒋冲死去的第三天了,沈惇已经来到江扬县,坐在江扬县水库那宽阔的堤坝上,看着一叶小船从远处驶来。 “今天不营业。”站在船头的人背上背着一副画夹,嘴里叼着一支土烟,两臂上还各文了一朵玫瑰,看上去颇具浪漫气息,这人见到岸上等着一个男子,于是拔高了嗓音,喊道,“等到明天再来吧。” “明天?你是这水库旁边的村民吗?”沈惇和气地问。 “我是来这里写生的,顺便,我还会帮打渔的撑撑船。”这人摘下帽子,露出了自己被晒得黑黝黝的面皮,她竟是个长得颇为俊秀的女人。 “原来是画家,”沈惇笑了笑,“那你什么时候营业?” 这业余渔民、专业画家把烟吐掉,回答:“早上八点半到晚上五点半,周六周日营业。这条船是我租的,我驾着船,在水库那头画山画水。” “那平时呢?”沈惇又问。 “平时?”女画家不知他到底想打听什么。 “平时每天看着同样的山水,不会腻烦吗?”沈惇掏出一支烟,递给了画家,似乎是打定主意,想和他好好攀谈一番。 女画家搓了搓手,接过烟,语气也变得温和了不少:“平时去镇里,天好了才会来这边。正巧,江扬县今天中午放晴了。” “那还真是辛苦。”沈惇随口问道,“这船租上一个月要多少钱?” 第266章 女画家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三千,便宜得很。” 说完,她往那烟嘴上吐了两口唾沫,这才含进嘴中。 沈惇笑了一下。 午后的江扬县稍稍放晴,一角艳阳洒在那青绿色的水面上,将冬日里冷冰冰的湖水晒得暖意融融。 沈惇忽然注意到这画家那挂在船上的渔网,他好奇地问道:“今天上午,你还下水打渔了?” 女画家吹出一个圆溜溜的烟圈,弯腰捡起渔网,抛到了岸上,她笑呵呵地回答:“闲着也是闲着,正巧,我在那片芦苇荡里写生时,发现淤泥里藏着一些宝贝,于是就叫东家拿来渔网,下去摸了一圈,没想到,还真摸出来了一点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沈惇看起来对那渔网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他凑上前,捡起来仔细研究了一番,“看着好像是块瓦片?” 女画家“啧”了一声:“我没认真看,上面裹着一层水草,但肯定是个有年头的文物,交上去能奖不少钱呢。” 见沈惇颇有兴趣,这画家忍不住继续介绍起来:“你不知道,这水库底下淹了不少古墓、古城,当初上头修大坝的时候,把这一段的江道抬高了数十米,据说几十年前走在半山腰,就能看到底下那些牌楼的屋顶。” 沈惇摸着下巴,没说话。 画家兀自接道:“可惜了,那么漂亮的牌楼,现在都成了水下世界。” 说完,她掏出裁纸刀,划开了那团虬扎扭曲的水草。 在这绿莹莹的水生植物下,藏着一块灰黑色的琉璃瓦,瓦上镌刻四象神图,神图中间,则盘绕着一条首尾相连的九爪长龙。 这日的午后晴空没有持续太久,很快,阴云漫过山头,灰翳笼上湖面,方才的暖意转瞬而逝。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飘出堤坝,随着汩汩水流向更遥远的碧玉江上散去。 赶在雨水降下前,沈惇匆忙走回了车边,他的双手在轻轻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中午没有吃饭,还是因为方才弥漫出的那股血腥味。 “沈万清?”就在他准备拉开车门时,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沈惇抬起头,就见陆渐春的同事,樊州刑侦支队一大队队长张琛正向自己走来。 “什么味儿啊?”他耸了耸鼻尖,动作微显僵涩,像是被什么人控制了一般。 见到他,沈惇没再隐瞒,坦然地回答:“死人味儿。” 轰隆—— 冬雷滚滚,乌云密布的天角随之闪过一道明光。 “真罕见,居然在大冬天也有雷电。”李岫如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夹着半支烟。 坐在一旁的祝复华似乎是睡着了,他半阖着眼睛,肩膀偶尔抽动两下,但始终一句话也没说。 “是不是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所以这汉南大地上竟会冒出如此多稀奇古怪的现象来?”李岫如故意道,“我记得,当年秋凤岐为了陆问潮大肆清洗朝堂,闹得天上星辰变,司天监每日跪在天极面前哀求,说相爷触犯了天颜,尽管如此,那时也没有打过冬雷。” 聒噪的“封天大侠”终于把祝复华吵醒了,他忽地坐直,环顾了一下四周。 李岫如扫了这人一眼:“而且,我发现,你在换了这具躯壳后,变得愈发喜怒无常、暴躁不安了,怎么,是你谋划了这么多年的大业,终于要失败了吗?” 这话说得“祝复华”目瞪口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李岫如,问道:“你是谁?” “嘶……”李岫如抽了一口凉气。 他先是通过后视镜,看了一眼那时不时会发出几声闷响的后备箱,而后又亲切地问向身边人:“你觉得我是谁?” 这个圆脸男子张大了嘴巴,缓慢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失去了大片记忆,并在某个时刻,不自觉地离开了岭城,准备前往少衡。 “我,我被劫持了!”他大叫道。 “放松放松,”李岫如难得好脾气地说,“你这模样,会被谁劫持呢?” 说完,他忽地起手一掌,劈晕了那想要扬声大喊的人。随后,“封天大侠”一转方向盘,把车停在了路边。 “陆大将军?”随着“咔哒”一声轻响,后备箱打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男子出现在了里面,李岫如弯下腰,笑盈盈道,“你竟然也会如此狼狈,真是少见。” 说完,他单手发力,将已经被捆了三天的陆渐春,拖了出来。 “咳咳咳……”没了口塞,陆渐春伏在地上一阵干咳。 李岫如利索地翻出一支麻醉剂,动作娴熟地扎在了那位圆脸男士的脖子上:“我现在要回少衡,这人只能丢在路边,如果你准备治我的罪,也可以直接把我扭送至最近的派出所。哦,不对,我忘了,陆大将军的手脚都被捆住了,动不了。” 陆渐春吐出一口脏沫,试图挣扎着解开绳索,他抬起头,看向了和自己“同病相怜”的男子:“他是……” “一只鬼。”李岫如抬起头,冲陆渐春礼貌一笑。 少衡已近在眼前,转过这道弯,眨眼间便可以看见远处那座立于碧玉江畔的高山。 秋泓轻咳了两声,偏过头,闭上了双眼。 秋绪腾出一只手去摸他的额角:“有点发热。” “还好。”秋泓动了动受伤的手臂,答道,“止疼药很管用。” 止疼药确实管用,但祝时元吃掉的晕车药却不怎么管用,他又开始猛拍车门,示意秋绪赶紧靠边停车。 第267章 一路上已经遇到了数次类似情况的人叹了口气,并认命地踩下刹车:“你到底行不行啊?怎么越来越严重了?” 祝时元吐得撕心裂肺,脸色看上去比一身伤的秋泓还要难看几分。 “我头晕。”他有气无力道,“好像有根针,在我的脑子里转来转去。” 说完,祝时元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睁着两只空洞的眼睛看向秋绪。 “啊!”秋绪悚然一惊。 ——不知何时,祝时元的双眼已被黑翳全部覆盖,只余中间两个白点,在左右转动。 “无目之瞳。”秋泓也已推门下车。 “无,无什么?”秋绪害怕道。 “身负天命之人,因融合了五百年前‘莲花案’中的祭品,所以天生一副‘无目之瞳’,能够窥见百代以前的历史,看清自己重生后的一切。”秋泓一顿,“当年,严颢正是发现了我师翁身上这至关重要的一点,所以才被天崇道灭口。‘无目之瞳’,他写在那张残纸上的四个字,指的就是这双眼睛。” 祝时元不知有没有听清秋泓的话,他狠狠地甩了两下脑袋,随后,在头晕目眩中,双眼恢复了正常。 “秋相。”祝时元虚弱地叫道。 “上车吧。”秋泓为他拉开了门,“等回到少衡,见了沈淮实,他或许会有办法留住你。” “什么?”祝时元双耳嗡鸣,实在难以听清秋泓的话,可尽管如此,他仍问道,“那个江扬县人怎么样了?有没有像我一样,被你救下?” 秋泓按着车门的手一紧:“我不知道。” “那你快去看看,不能让人死了。”祝时元执意说。 “我会的。”秋泓似乎在向他保证。 已经神智不太清醒的祝时元终于安下心,趴在后座上,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秋绪觑了一眼秋泓:“他难道……” “开车。”秋泓沉默良久,还是补全了秋绪的话,“他注定会死。” 凤岐峡下的浩渺烟波映着碧蓝如洗的天光与云影,傍晚时分,几艘游江小船逆流直上,载着尽兴而归的客人回到了码头。 几个刚从山上修整栈道下来的工人正说说笑笑地走向便利店,其中一人偶然抬头,余光瞥见了少衡主峰那如刀削斧斩一侧的崖璧。 “哎!你们快看,那块飞来石好像要掉下来了!”这人只一眼,便当即喊叫起来。 游人们纷纷举目望去,登时码头上惊呼连连。 “真的,那块石头在动!” “怎么回事?难道和之前岭城地动有关?” 哗然声此起彼伏,原本聚拢在峡谷观景台上的人也不约而同向外跑去。 没过多久,景区维护人员赶来,在惊慌失措中,疏散了人群。 而就在这时,咔嚓,一声细微的断裂声从上传来,但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注意,可紧接着,当那片横亘在山间的阴影陡然变大时,人们才终于意识到,那块据说已经在少衡主峰上立了上万年的飞来石真的要掉下来了。 观景台外,一辆吉普车闯过横杆,停在了那摇摇欲坠的山石下,一个肩上背着摄影机、身穿工装裤的中年男子匆匆下车,爬上了此刻已空无一人的平台。 可正在他准备掏出相机,对准这千钧一发时,忽然身子一抖,僵直不动,而后在一片惊叫中,塌下了肩膀。 “先生!先生您快下来,那里很危险!”一位景区女员工叫道。 但这位“摄影爱好者”却纹丝不动地站着,他快速恢复了正常,并开始举起摄影机,不断调整焦距,终于看清了那块已经断裂并即将落下的石块到底是什么样子。 “不对,不对啊!”这人口中喃喃道,“应该就在这里,为什么没有?秋云正应该就把稷侯剑插在了这块飞来石上,为什么没有?” 咔嚓!这回,所有人都听见了断裂声。工作人员再也等不了了,直接上前,架起那仍呆怔在原地的“摄影爱好者”,飞快逃离了这片危险之地。 就在他们冲下观景台的瞬间,巨石落下了。 第105章 皇帝陛下 轰—— 秋泓僵立在人群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石当空砸下,并在江面溅起数丈水花。很快,他被秋绪拉着向后退去。 “带着祝时元回家,把人看好。”混乱中,秋泓甩开了秋绪的手。 秋绪不解:“相爷,你要去哪儿?” 祝时元低着头,跟在两人身后,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有人在山上捣鬼。”秋泓飞快解开了挂在脖颈上的绷带,放下了自己那条受了伤的左臂,“你回去之后把门锁好,不要让任何人见到祝时元。” 说完,他逆着人流,向后山走去。 少衡主峰高耸,从山下有一条能够直通山顶的缆车,只是眼下天色将晚,缆车已经关停,加之此处著名景点飞来石坠落,缆车检票处的工作人员也跟着一起被疏散了。这会儿上山口空空荡荡,只余几只山雀站在空无一人的牌楼下,啄食着方才游客散落的面包渣。 “你要去哪儿?”这时,一道声音从秋泓身后传来。 秋泓转过头,就见一个高高瘦瘦并身着工作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不远处的售票大厅门口,他的肩膀有些内扣,精神萎靡不振。 “上山。”秋泓看到他,额头轻轻一跳。 听到这话,那年轻男子笑了笑,又友好地往缆车上一指:“恐怕得等明天了。” 第268章 “明天……上了山,就能找到稷侯剑吗?”秋泓神色一凛,厉声道,“祝复华,那飞来石上,可是你做了手脚?” 年轻男子笑容微僵,脸色一时有些难堪,他幽幽地叹了口气,遗憾道:“可惜,什么也没发现。” 秋泓眉心紧蹙:“你为何会清楚,稷侯剑藏在凤岐峡?难道……” “难道我比你更早知道最后一位‘必死之人’就在江扬县?或者说,沈淮实比你,更早通知了我?”顶着陌生面孔的祝复华呵呵一笑,抬手往身后门内一抓,揪出了一个狼狈的熟人。 “沈公,真是巧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呢?”祝复华自说自话,讲完这句,便立刻“哦”一声,“原来是我夺了张琛的舍,带人查到了你的行车记录,最后在江扬县水库边上发现了你,以及……一具被扒了皮的尸体。” 秋泓狠狠一颤。 “凤岐,”沈惇的脸上挂着两道血檩子,明显被折磨得不轻,但他仍咬着牙道,“这人就是个疯子,他绝不可能是……” “我绝不可能是谁?”祝复华高声打断了沈惇的话,他看向秋泓,扬眉一笑,“秋凤岐你果真还是帮了这姓沈的,做了天崇道的帮凶,成了杀害无辜之人的刽子手,你让我好失望。不过没关系,尽管你与沈惇分工合作,他去江扬县杀人,你回凤岐峡找剑,但是可惜,本人最擅长……分‘头’行动。” 说完,他摸出一把匕首,横在了沈惇的喉骨上:“秋相,说实话,剑在哪里?不然我就杀了他。” 秋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二人:“剑若不在此处,那我也不清楚,剑到底在哪里。” “你不清楚?” “我不清楚。” “好!”祝复华一点头,“既然这样,那我只能……” 啪!这话还未说完,秋泓就听一声脆响,紧接着,那穿着工作服的年轻男子身形一晃,仰面倒了下来。 “废话真多。”一个满身破衣烂衫的“乞丐”从登山处的牌楼下走来,他拍了拍手,似乎很嫌弃方才那支用来敲打人脑袋的树杈,“如果在这里开枪,要不了多久,条子就会赶到吧?” 说完,他颇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陆问潮呢?”秋泓看着这人问道。 李岫如神色微顿,随后一笑:“你不问我是如何找到你的,却要问我,那姓陆的在哪里,真是让人寒心。” “你……”秋泓正想出言回敬,谁知就在这时,原本蹲在地上检查那年轻男子脉搏的沈惇忽然站起身,瞪着秋泓的背后大叫了起来。 “凤岐小心!”他高声道。 秋泓一怔,准备回头,可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就觉脚下大地猛地一抖,随后,眼前倏地腾跃而出一堵高墙,将三人分隔开来。 “后退!”李岫如就要扑向秋泓。 可紧接着,他也眼前一花,原来竟是脚下裂开了一道缝,要将他整个人都卷入其中。 原本身处售票大厅门前的沈惇也不见了踪影,那片现代化的建筑已在转瞬之间,被一条长长的水榭回廊所替代,其中雾气缭绕,下面铺满了池塘荷花。 秋泓的额角泌出了无数细汗,他怔怔地看着眼前情形,不确定这到底是真还是假。 “马上了,当必然发生的事最终无法发生,那么这个世道就会像我们一样,坍塌进历史的孔隙中,消失于亿万年的岁月里。”一道缥缈的声音在秋泓耳边响起。 秋泓一栗,转身想要捕捉到说话之人的身影,可是飞快地,那身影消失了。 “他不是活人。”有人只身从记忆中走出,在秋泓脸侧说道,“可我是,你得帮帮我。” 秋泓侧目看去,只见一个拄着桃木杖、面目模糊、身材佝偻的老者在笑眯眯地望着自己,他似乎正是当年孟仙镇中的赤脚大夫。 “秋凤岐,你是我大昇的忠臣。”这赤脚大夫轻声说道。 秋泓不由合上了双目,果真,这老者的声音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我们不止见过一面,在你四十七载人生中,我们见过很多次,只是你并不清楚,那人是我。”这老者悠然说道,“但现在,你猜到了。” 秋泓再次睁开双眼,这老者的身影与声音一同消失,眼前出现的那堵高墙也跟着一起无影无踪了。 “李天峦?”秋泓提声叫道,“沈淮实?” 没有人回应。 少衡主峰下雾气腾腾,仿佛是鸟已飞绝,人经踪灭,翠绿的山林野树间,碧蓝的天地江河下,只有秋泓一人。 他抬起头,向远处望去,那飞来石仍完好无损地立在崖璧上。金光洒满江水,碧波荡漾原野,这里的一切都好似他儿时初次畅游凤岐峡时一般静谧、祥和。 “你看那里是什么?”有两个孩童手拉着手,跑下了江滩。 “是一块刻着字的石头!”其中一个小孩叫道。 “石头上写着什么?”江边浣洗衣物的妇女笑问两人。 “石头上写着……” “写着……” “写着‘高祖皇帝,天之所命’!”小孩朗声回答。 “快丢掉,快丢掉!这是谶讳之物,小心官府的人听到!”妇女急声高呼。 “为什么?”这小孩笑嘻嘻地说,“现在街上到处都有传闻,说高皇帝天命所在,不仅未死,而且大昇也将随着他一起,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秋泓低语道,“‘千秋万岁,与天无极,昭昭圣命,长日永升’,这是高皇帝登基大典上的诏书……” 第269章 没错,当初祝璟取国号为“昇”,要的就是长日永升之意,他特地改掉了诏书上的“日升月恒”一词,仿佛在避讳什么他所忌惮的东西,将所有有关“日月”的意象全部删除了。 为什么呢? 秋泓抬起头,在这片茫茫山野中,再次看到了那座旌义坊,旌义坊上写:皇胥敕造。 皇胥敕造! 随着旌义坊的出现,刚刚那道缥缈的声音去而复返,转瞬之间,又似有似无地贴到了秋泓的耳侧:“大胥没了,你脚下的一切也要没了,祝璟梦中那个长日永升的大昇,真的要如他所愿,千秋万代,绵延不息了。秋相,你想看到那一切吗?” 秋泓恍然如梦,骤然初醒,他一把挥开耳边的声音,大步向前走去。 “秋凤岐!”下一刻,李岫如握住了他的肩膀,“你去哪里了?” “我去哪里了?”秋泓怔然重复道。 “刚刚你和你所站的这个位置,忽然之间全部消失,顺着那处往前,地上出现了一道裂缝,差点把我也卷进去。”李岫如将秋泓从头到脚看了一个遍,“你去哪儿了?” 秋泓抬眼,看到了同样紧紧盯着自己的沈淮实,他松了口气,说道:“是时间,我好像,又踏进了时间的迷障中。” 为何是“又”? 因为秋泓第一次踏入所谓的“时间迷障”,正是在那座方士墓里。 “淮实,”秋泓苦笑了一声,他抬眼看向沈惇,“你果真没说错,回到过去改变历史颠覆现在这种事,在几百年前真的曾经发生过,而始作俑者,就是祝璟。” 这是秋泓第一次直呼他家太祖皇帝的名讳,也是秋泓第一次,彻底放下对此人的最后一丝敬重。 祝璟,大昇的开国之君,曾被万民誉为“天命神子”的传奇人物,就这样在几百年后,被人戳破了他的真实面目。 他到底是谁?他来自何处?他又因何而来?他最后又为何而去? 笼罩在祝璟身上的谜团如雾般,渐渐散去了。 “我记得,他曾自称自己生在一个贫苦的木匠之家,十三岁时父母双亡,便跟着一云游道人,四海为家,后又随怀安县养蚕人起义,在潞州眭县割据一方。”秋泓缓声说道。 作为大昇的臣子,祝璟的生平于他而言,简直是再熟悉不过了,沈惇也信手拈来,接着道:“后来,祝璟不顾属下反对,执意要闯入东宣国都邺宁,刺杀国君郎照壁,并在那时,纵了一把火,烧死了郎照壁那尚在襁褓中的一双幼子。” “在郎家败亡后,祝璟成功拿下东齐,进而左右出击,逐一攻破了吴敏英的北周、夏侯归宙的南金,以及岷地的西楚与后梁。在入岷地前,他还特地绕道鹊山,民间称,祝璟此举是因他有一红颜,岷口之战时与其走失,后逃至鹊山,被卖给了一女牙子,并因此殒命。据说,祝璟为她大开杀戒,将那老妇人就地活埋,只为给红颜知己报仇。”秋泓说完,略一思索,便立刻觉出了不对,“郎照壁的一双幼子是婴孩,鹊山渡下的女牙子是妇人,如此,不正好对上了止止道人在他登基大典上所说的,屠戮婴孩,杀害妇女吗?” 此话一出,李岫如神色微变,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秋泓没有注意,他接着说道:“我秋家祖祠中有口古井,井下四周刻满了浮雕,绘满了壁画,那些浮雕和壁画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个……很有可能来自于华忘尘所著天书的神话故事。” 故事从天地初开,讲到历朝历代“天命之人”是如何被天命所累,为天下安宁而死,故事的最终却停在了宣末纷争,战事四起时。 喻辞身死山下,文卿元殉情追随,大宣就此灭亡,而后天成了地,地成了天,上下一片混沌,百姓流离失所,直到—— 一肩抗“胥”字大旗之人挺身而出,荡扫天下,统一中原,成就了一番霸业。 这人是谁? 生在大昇、长在大昇的秋泓已无从探知,但他确定,那人绝不是祝璟。 “或许,历史的轨迹本不是今天这样,在几百年前,我们生活的那个时代,不是‘长日永升’的大昇,而是‘长月永恒’的大胥。至于祝璟,他或许只是大胥之中的芸芸众生,却因机缘巧合,回到最初。”秋泓眼前一亮,“所以他才会如天命神子,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甚至能推测出何时会刮风、何时会下雨,甚至会……” “会杀掉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与罪不至死的妇女。”沈惇在旁道,“那婴孩和妇女,或许就是大胥建立的关键之人。” 是故,止止道人才会说,祝璟,得国不正。 “那又如何?”就在此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出现了。 秋泓诧异地抬起双眼,正见李岫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 “就算是得国不正又如何?宣末纷乱多年,几家争霸不休,大胥哪怕一统中原了,却还是满朝佞臣,党争狗斗,林、郎两家为了那个皇位足足打了百余年,天下再也回不到齐俞宣三代的盛世之景了!这难道能怪祝璟吗?这得怪喻辞不肯为天下安宁而死,以致阴阳倒悬,万物失格。有一个能够回到最初,改变一切,杀掉那些该死之人的机会,为什么不把握住呢?”李岫如说完,猛地抬起双手,掐住了秋泓的脖颈。 “凤岐!”沈惇一惊。 然而,还不等他扑上前,这片将将安定下来的山水骤然间地覆天翻,秋泓与李岫如的身影一闪,消失在了陡然降下的混沌中。 第270章 “祝复华!”秋泓喉头发紧,呼吸发急,他攥住了那卡在自己脖颈上的手,费力地叫道。 已悄然控制了李岫如的人桀然一笑:“秋相,你可真让我失望!” 秋泓被他钳制,一路跌跌撞撞向后退去:“你要做什么?” “稷侯剑到底在哪里?”祝复华振声叫道。 随着音浪向四周波去,震得周遭一切如玻璃碎裂一般,炸出一片五光十色。很快,大地裂出一道道深谷,深谷边绽开了无数妖冶艳丽的鲜花。在鲜花尽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交鸣,亿万百姓都顷刻身陷战争之中。 就在这片混沌间,秋泓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男孩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他摇摇晃晃地走在流血漂橹的大地上,看着那支离破碎的骨肉痛哭流涕。 没过多久,这小男孩弯腰捡起了一把散落在田间地头的长剑,他试图拖着这把比他还要高、比他还要重的剑,劈向一个身穿重甲的士兵。 “小孩,找死。”士兵咧开了嘴。 “我要杀了你!”这可怜的孩子嚎啕哭道。 可就在这令人绝望的时刻,一道飘渺的身影出现在了这孩子的面前。 “把剑拿来,随我走吧。”那人轻声说道。 幻境消失,卡在秋泓脖颈上的那只手又紧了三分。 “注定发生之事却没能发生,世道便将由此颠覆,秋凤岐,你看,这些从历史孔隙中投射出的迷障就是预兆,时间即将再次混乱,世界也将陷入失序。”祝复华顶着李岫如的面孔,嗤嗤地笑了起来,“要不了多久,如今这个太平美好的世道就会不复存在,新的地貌会覆盖如今的山川,旧的制度没准能延续至今。我或许不需要稷侯剑了,因为五百年前的秋相你,一定会让我的大昇,千秋万岁,与天无极!” “不会的……”秋泓紧咬牙关,“不会的!” “那稷侯剑在哪里!”祝复华吼道。 砰!一颗子弹在此时撕碎迷障,击中了这疯癫之人的肩膀。 “凤岐!”陆渐春的声音穿透混沌,来到了秋泓的身边。 秋泓终于挣脱开了钳制,他后退几步,看着这跪在地上放声大笑的人,开了口:“你永远也不要妄想得到稷侯剑,太祖高皇帝陛下。” -------------------- 把这篇文列入幻想频道的时候,没想到能有这么幻想。。 第106章 天极三年(一) 太祖高皇帝祝璟还活着! 天极三年开春,一道石破天惊的传言炸开了原本平静如水的京城。 起先,人们只当这又是一个无稽之谈,毕竟,去年才刚闹出过小皇帝差点被天崇道劫持的乱子来,最后却是虚惊一场,以致如今谁也不敢妄下断论,免得惹出笑话。 只是,传言很快流入宫中,不知是谁,竟叫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祝微听到了此事。 坐在宝华殿的书桌后,他支着下巴,仰着脸看秋泓:“先生,外面的人都在说,太祖爷爷还活着!” 秋泓正扶着眼上叆叇,低头翻书,他听到这话,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在皇帝身边服侍的两个小太监:“外面的流言总是这样荒诞,高皇帝陛下已驾崩一百多年了,陵寝就伫立在京梁城外。当初南下后,臣记得,陛下还曾随先庙率群臣一起,出京梁祭拜过高皇帝。” 祝微百无聊赖地在桌下晃起了腿,他原本只是想挑起个话头,与秋泓嬉闹片刻,可秋泓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看也没看祝微渴望的眼神,俯身一指桌案上的书:“陛下昨日学过这一段了,方才王公公说,昨夜陛下睡前曾温书,那今日便可默记出来。” “什,什么?”祝微张了张嘴,脑中一片空白。 “取纸笔来。”秋泓对随侍在侧的王吉道。 王吉听话照办,并不在意他的陛下是否想要默记这段书,而是直接将书本收走,把纸张铺展在了桌上。 祝微面色微红:“先生,先生我……” “启禀陛下,沈惇求见!”这时,门外忽有小太监传令,瞬间拯救了“身陷囹圄”的祝微。 “快传!”尽管一直不喜欢沈惇,但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的祝微却无比渴望见到他,这人立即站起身,贴心道,“外面日头大,可千万别晒着沈先生了。” 秋泓不作声地扫了一眼桌上那张一干二净的纸,转身就要跪下行礼拜别。 祝微赶紧拦住他:“先生留下,不必离开。” 秋泓没有推辞,他默默退至一边,少顷,沈惇走了进来。 自从入主长缨处后,身为总领大臣的沈相着实老了不少。 他两鬓已白,眼下皱纹横生,腰杆倒还算笔直,不似朝中某些老臣,每日需得拄拐上衙。 祝微一见他,心里就有些发虚,于是赶紧装模作样地赐座,顺便让一向都站着讲学的秋泓也坐下。 “沈先生。”祝微乖乖地叫道。 沈惇看了一眼身旁沉默不言的秋泓,清了清嗓子:“陛下,前些日,汪韫上表奏疏,建议陛下于今年恢复皇帝耕礼,此奏疏被留中不发,臣不得不来叩见陛下,亲口问一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惇在祝微这小孩面前向来恭敬不足,他语气咄咄逼人,甚至隐露几分质问之意。 可祝微哪里知道什么建议恢复耕礼的奏疏?这些东西,本就是要先送去长缨处,等各位长缨处大臣们写票拟,写完了票拟,再送去中正司批红。从头至尾,都不需要祝微参与,当然,他也乐得不参与。 第271章 然而,秋泓却在此时开口道:“沈公,昨日经筵散后,臣曾启奏陛下,询问汪韫上疏的内容,只是陛下至今尚未思虑周全。” “尚未思虑周全……”沈惇脸一沉。 “秋先生讲得对!”祝微赶紧接道。 秋泓继续说:“眼下正值开春,乃万物竞发之际,在此时恢复耕礼,也是应当。只是……一来筹备耕礼,需要时间,若待礼部各司查阅典籍,重修规整,怕是得再等上几月,到那时,已近入夏,也过了春日播种的时节。二来,陛下还未成婚,仍与太后住在一处,平日里应当以学业为重。这耕礼,倒不如等陛下成后,与皇后亲蚕礼一起恢复。” 沈惇听完,略有不悦。 汪韫是他门生,而汪韫的奏疏,已是本月他门下所呈的第三份留中不发的奏疏了。 至于是谁在背后指使小皇帝的?如今已不言而喻了。 “既如此,那老臣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沈惇不等祝微发话,便站起身,准备行礼离开。 祝微求救似的看向秋泓。 秋泓立即向上拱手:“臣送送沈相。” 沈惇冷眼看他:“秋次相还是留下为陛下好好讲学吧,陛下如今不是要以学业为重吗?” 说完,他一拂袖,转身就走。 秋泓依旧规规矩矩地给祝微行完礼,这才快步出门,追上了沈惇。 “沈公可是要回长缨处?”秋泓紧跟在他身后,追问道,“昨日陛下刚刚同意,支国帑明年修宫的钱,先给咱们修缮长缨处的斋书房。” 沈惇状若未闻,昂着脸走在前面,一言不发。 “陛下还说,沈公劳苦功高,要加封沈公太傅,支伯爵俸禄。”秋泓又说。 沈惇登时脚步一顿:“什么?” 秋泓轻轻一抬嘴角:“就是方才我说的那样,陛下要加封淮实你三公之位。” 沈惇胡须一颤,不说话了。 生前封三公,除了那几位开国大将外,此后还从无此类先例。 他们这些已把权势争到顶的文官,死后能享加祭的祭坛,拿一个光正的谥号,再得皇帝追封三公便已是殊荣,谁也不会奢望生前就能坐上那个位置。 若是自己能获封太傅…… 沈惇瞬间心潮澎湃起来,那可是他沈家一门三代的荣光! “淮实可还在怨我驳回了汪庭中的奏疏?”秋泓走近沈惇,淡淡一笑,“人可不能既要又要,毕竟陛下已有加封沈公太傅之意,若沈公门下学生在这个时候忤逆陛下,岂非得不偿失?” 沈惇轻哼一声:“天子荣荫,又不是你秋凤岐一人说了算的?少在这里哄骗我。况且,汪韫的提议不无道理,当今圣上读书粗糙,视朝不勤,若是连耕礼、谒陵这种事都缺席,将来怕不是要待在深宫里,一辈子都不见群臣?” 秋泓眼帘微垂:“我怎敢哄骗沈公?这可是大事,陛下暗中与我商讨过数次,还曾坦言,加封赏赐是太后的意思。沈公也知道,陛下是孝子,向来尊母训,太后打算给沈公无上的荣光,沈公就算是想推辞,也得受着。不过,事情还未定,沈公也千万不要同外人讲,免得途中生变。” 沈惇余光扫过秋泓身后那座巍峨宝殿,心中稍微松快了不少,他知道,秋泓这人虽诡计多端,但绝不会用这种事来蒙骗自己,心下当即就信了三分,此时忍不住说道:“你竟为我着想?” 秋泓幽幽道:“如今整个长缨处,只有我与沈公两人,我凡事都要依仗沈公,怎能不为沈公着想?” 沈惇一见他这低眉顺目的模样,当即呵呵一笑,放缓了语气:“凤岐,我昨日晚间还在思考这事,长缨处中只有你和我,着实不太合适。我瞧着谢谦这人不错,不如就把他荐给陛下,让他入处。” 秋泓顿时眉心一跳。 谢谦是辛卯科榜眼,整个辛卯科进士全是由秋泓主持所录。可谢谦又是沈惇大哥沈恪的妻家外甥,当初朝廷刚一迁回北都,他便立刻改投沈惇门下,并在明熹八年、天极元年时,为了扳倒裴松吟,除掉勋贵李家,而再次拜入秋泓门下。 这么一个反复无常的人,谁都不敢确切地说,他到底来自哪一党,而在这两党相争之时,让立场如此模糊的一个人入处,真是再好不过了。 毕竟,他明面上是秋泓的学生,背地里却和“沈党”沾亲带故,沈惇这一提议,真可谓是讨巧至极。 “凤岐,”沈惇看出了秋泓神色间的犹豫,“怎么?你不愿意?我记得,之前你还在陛下面前夸奖过青浦,说他颇有才干,是个可用之人。” 秋泓没露声色:“谢青浦确实是个可用之人,不过……我担心若是不走廷推,令他直接入处,会在朝中惹非议,毕竟青浦年轻,资历尚浅,而且,历俸未满。” 沈惇稍加思索,又觉秋泓此话有理,他摸了摸下巴,斟酌道:“这倒是,可等廷推时间太长,自吴重山走后,长缨处里已有一年多不添新人了,只咱们二人当差,怕是……” “这有何难?”秋泓一笑,“沈公直接上疏问问陛下就好,若是陛下特准,谢青浦直接入处,那群臣也不会有异议,若是陛下想令他先走廷推,那咱们也只好等着。” 沈惇没有深想,直接应了:“还是凤岐你想得细。” 两人说话之间,已走到了长缨处斋书房门前,小太监杨旺正扛着扫帚在门前逗蛐蛐,他一见沈惇,当即如猫见耗子一般,就要溜墙根逃走,谁知却被沈惇高声喝住了。 第272章 “昨日怎么不见你在直庐当差?”沈相严声厉色道。 杨旺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他小声哼哼:“昨日,昨日小的告假,出宫采买去了。” “你给谁告的假?”沈惇冷着脸问。 杨旺想要抬眼去看秋泓,秋泓却恰到好处地低咳了一声,吓得杨旺赶紧把脑袋埋在胸前。 “王,王公公,王公公准我出去的。”杨旺颤巍巍道。 “王吉?”沈惇颇有些不悦,“你是中正司的人,不去找钱奴儿告假,却在王吉那个‘阴阳脸’面前讨巧。” “钱公公病了!”杨旺急忙解释,“这两日,都是王公公在代他行事。” 这下,沈惇着实挑不出错处了,他轻哼一声,摔门帘道:“进去研磨。” 杨旺长舒一口气,用余光瞥了一眼默立在旁的秋泓,心中暗道,当初在京梁时,他竟还觉得这位秋次相不好伺候,对比一瞧,秋次相可真是整个太宁城里最好伺候的人了。 “你何时得罪他了?”等不好伺候的沈相走了,好伺候的秋次相轻声发话了,“之前王吉不是交代过你,在长缨处当差,要小心这人吗?” 杨旺皱着脸,忍不住在秋泓面前诉苦:“我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得罪了沈相,他处处看我不顺眼,还总在我面前说王公公的不是,说他,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也不懂,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到这话,秋泓笑了一下:“他那是在指桑骂槐,你不必放在心上,也千万别学给王吉听。” 说完,秋泓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踩在台阶上的脚步一定,转身又问:“昨日你出宫,可有打探到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得杨旺肩膀一颤,他环顾了一下四周,随后小心翼翼地蹭到秋泓面前,低声道:“我听王公公交代,出城见到了一个人,这人自称是从吴州来京为魏王办事的差役,他声称,半月前,姜府就曾给魏王写信,说自己已得高皇帝圣谕,至于这圣谕具体是什么,得魏王亲自去姜府才能知道。我按照这差役所说的话,在山楂胡同里找到了一个琴伎,她从姜府来,跟那差役说了一样的话,似乎都是在引着各宗室亲自去姜府面见神迹。” “亲自去姜府?”秋泓眉梢一挑,“诸藩王非进京朝拜,否则不准离开封地,姜府这么说,难道是想要引得他们谋反吗?” 姜王祝炯与魏王祝暄不对付一事,秋泓早有耳闻,毕竟,两人的矛盾就起源于那年魏王忽然给他“行贿”了十万两黄金,最后却引得诸位藩王不得不开私库,救济国帑,搬出自家的银子供给南廷北伐。 祝炯为此耿耿于怀,在祝微登基后,他入宫觐见时,没少在小皇帝面前说三道四,也没少背地里给祝暄使绊子。 幸而祖训犹在,藩王不得参政,祝炯终究没能扑腾出风浪。可谁料,就在天极三年刚刚开春的这个当口,他居然真的搬出祖训,并自称自己得到了高皇帝的圣谕。 “我的人已去过一次沛州,但什么消息都没打听到,凤岐你这是危言耸听了。”沈惇一面用杯盖刮浮沫,一面心不在焉地回答,“明日我家小女要回乡成亲,今夜凤岐你须得一人留在直庐。” 秋泓眉心微蹙,仍说道:“倘若藩王打着高皇帝的旗号聚拢人心,行谋逆之事,我们就得抓紧时间禀报陛下,着令清剿。尤其是如今陛下年幼,膝下尚无太子,身边又无嫡系兄弟。这两年来,各地藩王蠢蠢欲动,都恨不能像当年徐王一样,打入北都……” “就算是像徐王一样打入北都又如何?”沈惇如今满心想的都是长女出嫁,哪里有心情去琢磨这等虚无缥缈的事?他放下茶盏,不耐烦道,“要我说,凤岐你就是太紧张小心了,人人都知姜王是个什么货色,他一向雷声大雨点小,若是有什么不轨言行,派个翰林过去宣旨,令他在府中禁足几月就行,何必大动干戈?更何况,现在北边刚定,五军营和天策军可不是当年那个被狼王追着跑的废物了。凤岐,你只管放宽心。” 说完,他起身掸了掸衣袖,站在镜前一整衣冠:“凤岐,你瞧我,可还有当年龙骧虎视之姿?” 秋泓认命地站起身,替沈惇摆平了帽翅:“沈公雄姿英发,不减当年,明日定能镇住亲家。” 沈惇大笑。 等整好衣冠,他又对镜仔细地捋了捋短髭,随口问道:“你家小女儿何时出嫁?我怎么不见你为她相看婆家?” 秋泓听此,满头官司:“别说女儿了,我家那几个年纪大的儿子都还没议成亲。前些日,秉儿的前老丈人送来了信,说自家女儿忽地出了家,做起了道士,不得不与我悔婚。这事传至后院,不知怎地,叫那小丫头听见了,也在我面前嚷嚷着要出家做道士。她才多大?知道什么是做道士吗?” “她也不知什么是出嫁。”沈惇悠悠接道。 秋泓一愣,不说话了。 良久后,沈惇“啧”道:“所以说啊,凤岐,后宅里没个女人就不行,你母亲时常不在京城,那半大丫头,总不能是你日日教导吧?” 秋泓心虚,不由高声道:“我准备给她请个讲学先生。” “请个讲学先生?”沈惇笑了,“要我说,与其请个先生,不如娶个后娘。不然,等她再大些,读了书,就更不想嫁人了。” “不嫁就不嫁,”秋泓忿忿道,“我堂堂大昇次相,难道还养不起一个女儿?” 第273章 沈惇长叹一声:“现在如是说,等再过几年,你便讲不出这样的话了。” 第107章 天极三年(二) 长夜寂寞,月色如水。 秋泓独自一人靠坐在长缨处直庐后廊檐下的藤条躺椅上看池塘里的荷花,正在他昏昏欲睡时,杨旺从屋里探出了半个脑袋。 “次相?”他笑嘻嘻地叫道,“您家里来了人,给您送宵夜呢。” 秋泓急忙站起身,跟着杨旺往前厅走,还不等走到前厅,就有一个黑糊糊的小团子扑到了他的腿上。 “爹爹!”这小团子奶声奶气地叫道。 秋泓一愣,赶紧弯腰把这小孩子抱起,举到眼前一看,不由吃惊道:“你怎么跑出来了?” 今年刚刚六岁的秋家大小姐秋念心笑出了一个鼻涕泡:“因为我跟二哥哥、三哥哥投壶赢了,所以大哥和李管事只能带我来!” 秋泓皱着眉看了一眼垂头立在后面的李果儿,以及一个细高挑儿的少年:“净是胡闹,外面人多眼杂的,怎能把姐儿就这么带出来?” “我换了衣裳!”秋念心扑腾着扒在了秋泓的脖子上,“李管事说,我换完衣裳看上去和外面的小书童没什么区别。” 秋泓失笑,他揉了一把这小丫头的脑袋,单手抱着她走到桌边,摸出几镮钱来,抛到了杨旺的怀里:“公公出去买酒喝吧。” 杨旺美滋滋地接过钱,作了个揖:“次相您和哥儿姐儿好生歇着,我去外头守门。” 说完,他颇有眼力劲地离开了。 等人走了,李果儿来到了近前:“老爷,今天下午,燕宁来信了。” “燕宁?”秋泓放下秋念心,对那个始终默立不言的少年道,“带你妹妹去后院玩,离池塘远些。” 已有几分像个大人的秋云秉上前,俯身抱过那仍抓着秋泓的小丫头,低声道:“儿子告退。” 看着这两个“麻烦精”走远,李果儿从提着的饭盒中抽出了一封长信:“是唐总督寄来的,上面标了红。” 秋泓眼前一亮,立刻接来就看,等看完,他长舒一口气,说道:“陆帅坐镇中军,陆鸣安率三万精兵,将南下骚扰燕宁边境的建中跖部赶回了岭东,还俘虏了跖部首领的两个儿子。” 听到这话,李果儿也笑了:“陆帅神武,这下,圣上可得召回将军,好好封赏一番了。” 秋泓放下信,脸上掩不住喜悦:“跖部首领的两个儿子,那文齐和那文禄必要送入京中面见陛下,过不了几日,总督的正式战报就会呈上朝廷,到时候,问潮和他侄儿便可入京述职。算来……” 算来,他与陆渐春又有一年未见了。 “老爷,先用点宵夜吧。”见秋泓高兴,李果儿赶忙道,“之前老夫人嘱咐了,老爷在宫中值夜的时候,晚间得送点热饭菜来,光禄寺的人都不上心,餐食总是冷的。” 秋泓本不饿,但看过信后难得心情愉快,于是顺从地坐了下来,拿起了筷子:“叫秉儿和念心也进来,半大小子饿得最快。” 这话说完,不等李果儿出门叫人,秋念心便像一团小旋风似的,从后门冲入,扑到了秋泓怀里:“爹爹,我想吃桃花酥!” 秋泓笑着把她抱到腿上,又将筷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自己夹。” 秋念心撅着嘴,蹭来蹭去:“爹爹喂我嘛,在家里,都是月姨喂我。” 李果儿在旁恰到好处地补充了一句:“老爷,今晚这宵夜也都是知月姑娘做的。” 秋泓的目光仍停在秋念心身上:“上月不是请了新的厨子吗?为何还是她下厨?” 李果儿清了清嗓子,凑近了说道:“知月姑娘担心老爷胃口不好,新来的厨子又不熟悉您……” “爹,孩儿不想您纳月姨做妾,更不想您娶她为妻。”不等李果儿说完,秋云秉忽然开了口,他上前几步,紧绷着脸,急声道,“不光是我,二弟弟、三弟弟也不愿意!” 秋念心刚刚咽下一块桃花酥,她睁着双大眼睛,先是看了看没说话的爹爹,又看了看激愤的大哥,这才小声问道:“什么是做妾?” 秋泓没有回答。 李果儿却因此闹了个红脸,他缩着脖子站在一边,细声解释道:“小的就是那么一说,秉哥儿别生气。况且,娶妻纳妾是迟早的事,老爷又是长缨处大臣,若是……” “我爹如何,轮不到你来说话!”秋云秉叫道。 “行了。”秋泓喝住这声,他抬眼看向自己的长子,神色间却并无责备之意,“我没说过要续弦,也没说过要纳妾。” 秋云秉一下子红了眼眶。 秋泓见此,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读书总是比同龄人慢一步的儿子,心思却又比同龄人成熟敏感许多。 邬砚青去世时,秋云正还小,秋云净和秋念心刚出生,因此他们三人对母亲没有丝毫概念。可秋云秉就不同了,他长在邬砚青膝下,是邬砚青一手带大的孩子。 随着年纪渐长,当年邬家之事也或多或少地传入了秋云秉耳中,他不再像弟弟妹妹那样,认为母亲是难产而亡,他开始明白,邬砚青的死,与秋泓脱不了干系。那么,这个半大孩子会因此而如何看待自己的父亲? 秋泓不知道。 他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原本总是喜欢在他身边蹭来蹭去的秉儿开始躲着他走了,这个孩子甚至有时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对父亲的恨意。 第274章 “知月是你们母亲的陪嫁丫鬟,当初于我有恩。我知道,你们祖母总有让我纳她入房中做妾的意思,可既然有恩,又怎好这样委屈人家?”秋泓坦然说道,“她若想嫁人,那就多予嫁妆,为她选个好亲事。她若想留在咱们家中操持,那就和李果儿一起当管事,主理内宅。她就算是想出家,也未尝不可。” 听完这话,秋云秉才逐渐平和了下来。 秋念心在此时大声接道:“我也要出家!” “胡闹!”秋泓故作严肃地问,“你知道什么是出家吗?” 秋念心仰着脸,认真地回答:“出家就不用嫁人,不嫁人就不用生孩子,不生孩子就不会像娘亲一样,那我就可以一直陪在爹爹身边了!” 秋泓一凝,抱着秋念心的手也跟着轻轻一滞。 长缨处直庐仿佛落入一座冰窖,冷得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唯有李果儿硬着头皮道:“老爷,上月底老夫人说要来京,算算日子,现下大概已快过顺义县了。” 秋泓往秋念心的嘴里塞了一块鱼糕,随口回道:“那就着人每日去南驿驿站等着,从顺义县到京城要不了几天。” 李果儿“嗯”了一声,他看了一眼板着脸站在一旁的秋云秉,心知两人原本说好要由他来讲的话,得自己开口了。 “老爷,”已在秋泓身边服侍了十几年的李果儿难得心里有些发憷,他顿了顿,迂回婉转道,“之前,老夫人过北俞的时候,来了封信,小的……一直收着,没给老爷您瞧。不过,这绝非小的越俎代庖,是因信里老夫人交代了,要等他们走过顺义县,才能告诉老爷。” 秋泓诧异:“这是为何?信里写了什么?” 李果儿眼睛眨得飞快,他觑了一眼秋泓还算正常的脸色,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话:“老夫人说,去年太爷偷偷在樊州城里养了门外室,这外室被搞大了肚子,跑去少衡的家里闹事。可那女子名声不好,谁知孩子是不是太爷的?老夫人也不好做主把人纳入太爷房里,所以……” “所以什么?”秋泓皱眉。 李果儿一跺脚:“所以太爷非要带着那女子跑来京城找老爷您评理,老夫人是等他们出了门才知道的,这才不得已写信过来,说是三爷要来京中备考,她想过来照顾老爷您和三爷的生活……” 这话没说完,秋念心抬起头,乐呵呵地说:“爹爹,祖父祖母要来啦!” 秋泓一声不响地坐着。 秋云秉倒是说话了:“爹,若是您不想让爷爷来,孩儿就去南驿等着,待他们准备进城时,给他们头上罩个麻袋,就当是遇山匪了,然后再着家丁把人送回去。” “莫说这大逆不道的话了。”秋泓心累道,“把东西收好,你们回家吧。” 李果儿有些为难:“那太爷他……” “该怎么接过来就怎么接过来,”秋泓按了按眉心,回答,“正好,明年春闱,老三就不必来回跑了,都在府上住下吧。” “是。”李果儿松了口气,不知自家老爷什么时候脾气变得这么好了。 于是,他抓紧时间收好食盒,就想赶紧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可正在一行三人准备出门时,秋泓忽然又叫住了他。 “太爷养的那个外室……姓什么,又是哪里人士?”秋泓问道。 李果儿想了想,回答:“好像姓乔,哪里人……尚不清楚,但肯定不是良籍。” 秋泓摆了摆手,无奈道:“去吧。”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秋家太爷一把年纪又讨了个外室,还让外室怀了孕的消息不胫而走,不等他们在京城安顿下来,这事就传到了言官的耳中。 好在父母高堂不是秋泓的管辖范围,以致那帮摩拳擦掌等着弹劾他的御史们有气无处撒,只恨养外室的不是秋泓本人。 而这些事让沈惇听了,又立刻引出了那番叫秋泓赶紧续弦的老生常谈,并要做主,把自家的一个远亲妹妹送给他当填房。 于是,天极三年的春天,便就这样,在一个离奇出现的传言和一个离奇出现的女人中,相安无事地开始了。 这年四月,正在秋泓觉得,姜王祝炯真的只是无事生非时,宫中突然出了一件大事。 ——有人声称,一日深夜,在天宝殿的龙椅上,看到了太祖高皇帝的身影。 “装神弄鬼而已,况且,就算真的是高皇帝显灵,又何须惧怕?”廷议中,沈惇厉声道。 秋泓站在一旁不语,他看了一眼神色飘忽的章从梧,问道:“徐溯渊为何没来?” 章从梧小声回答:“徐部堂病了,昨日告的假。” 秋泓略有不满:“怎么不见他跟我讲?” 章从梧不敢说话,只得低着头,退到另一侧。 那边,沈惇几人已在商讨今年中旬的京察以及户部审批的两江军费了,秋泓不得已,抬高声音道:“宫中这装神弄鬼的流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沈惇门生汪韫上前回道:“次相,此事难查,毕竟宫中太监宫女嘴杂,一来二去,三人成虎,这都是不能确定的事。” “三人成虎?”秋泓扫了他一眼,“到底是谁在天宝殿的龙椅上看到了高皇帝的身影,难道这也查不出来?” “这……”汪韫迟疑了。 他心里也清楚,这压根不是查不出,而是不想查。 站在对面的中正司提督太监钱奴儿开口道:“次相,前些日咱家已经审过宫里的那些碎嘴子了,至于到底是谁……众说纷纭,咱家只好挑了几个最喜欢惹是非的,打了三十杖。” 第275章 秋泓讽道:“钱公公倒是明事理。” 沈惇“啧”了一声:“不然呢?太后最忌惮这种神神鬼鬼的事,若追究起来,岂不是要弄得阖宫不宁?” “就这么放任不管,难道阖宫能安宁吗?”秋泓回敬道。 “秋凤岐!”沈惇不悦,“再怎么说,那都是内廷的事,内廷的事有内廷的人管,你在这里张罗,是准备把手伸到哪里去?” 秋泓从袖中掏出了一封奏疏:“沛州知府两日前为陛下呈上了两张密报,其中就有姜府在两江一代装神弄鬼,大兴巫蛊厌镇之术的证据。沈公,既然太后最忌惮这种神鬼鬼的事,那姜府背地里行压胜之事,难道不该彻查吗?” “次相!”赶在沈惇发火前,老好人庄士嘉急忙说道,“不论如何,咱们还是得从长计议。” 秋泓放下奏疏,没再说话。 可是,偏偏这个时候,沈惇近来新交的密友许珏明上前道:“次相,沛州知府就是个不中用的老家伙,他如何能得知这般隐秘的事?” “知府乃是一方父母官,当然对所辖之处了如指掌,你讲这话是什么意思?”秋泓的门生梅长宜提声质问。 许珏明一笑:“我只是好奇,毕竟,之前总有传闻,说秋次相在出关的各大岔道口上,养了不少探子,这些探子自称‘信天翁’,都是为次相办事的好手,不过,探来的消息大多来路不明。而且,这些探子身份各异,其中有江湖人士,有致仕官员,还有……畏罪潜逃的嫌犯。” “放肆!你竟敢污蔑我师相……” “都住嘴!”沈惇猛地一拍桌子。 可恰在这时,很少上廷议的小皇帝祝微刚刚走至珠帘后,他被吓得脚步一打抖,竟直接坐在了地上。 “皇爷!”王吉叫出了声。 堂前一众人这才看到祝微的身影,急忙下跪去拜。 祝微鼓了鼓腮帮,耳根倏地烫了起来。 “我不要沈惇做长缨处总领大臣了!”他忽然叫道。 沈惇浑身一抖,瞪大了眼睛向上看去:“圣上,臣……” 祝微紧抿着嘴,面色赤红:“都退下去!” 不等沈惇申辩,周侧一众大臣已飞快叩头行礼,准备告退。 “陛下!”这时,秋泓不合时宜地叫道,“方才沈相一时激动,出言不逊,惊到了陛下,并非有意为之。臣求陛下念在沈相劳苦功高的份上,收回成命吧。” 祝微略有不悦地看向他。 秋泓继续道:“沈相刚刚只是因得知姜府暗中行巫蛊厌镇之术而愤怒,陛下切莫为此责怪沈相。” 祝微听此,不由怔道:“姜府暗中行巫蛊厌镇之术?” 秋泓稍稍直起身,向上一拱手:“沛州知府前日送来密报,称姜王手下在两江一代装神弄鬼,于民间大兴压胜法事,还处处指向圣上和太后。沈相担心内廷之人办事不力,又忧虑宫中流言与姜府所为有关,这才训斥臣等,尸位素餐。” 这话说完,跪在底下的人顿时神色各异。 本想把这宫中流言和姜府传闻两件事一起压下去的“沈党”不得已,在秋泓为沈惇贴金的谦辞中,附和起来。 许珏明立刻道:“陛下明鉴,沈相绝无犯上之意,只是姜府事发突然,臣等还没来得及反应,加之宫中又频频传出流言,因此……因此沈相才大发雷霆。” 祝微扳着小脸,盯着秋泓不言语。 秋泓继续道:“沈相忠心耿耿,对陛下一向恭敬,此番呵斥臣等,也只是为了督促臣,抓紧时间,查办姜府大兴厌镇之术的事。” 祝微抿了抿嘴,颇有些不情愿地问道:“姜府行厌镇之术的事,可有证据?” 秋泓立刻呈上了方才拿出的那封密信。 “姜王乃是宪庙旁支所出,宗室之中,若论起,他和承王应当是朕的叔公。”祝微放缓了语气。 跪在地上的沈惇听到这话,终于长舒一口气,他明白,自己方才一巴掌把小皇帝吓得跌坐在地一事,算是过去了。 第108章 天极三年(三) 等祝微看着不生气了,沈惇方才抬起头:“陛下,祖训有云,宗室子弟无论辈分高低,都要以皇上为尊。姜王身为宗亲,行巫蛊厌镇之术,已是有谋反之意,臣请陛下下旨,着令派兵清剿。” 这话一出,“沈党”诸位纷纷把头一低,不说话了。 秋泓急忙接着道:“倘若姜王真有谋反之意,清剿当然不在话下。可现在最紧要的,是查明那姜王到底在打着什么样的旗号,来扰动民心。” 祝微没说话,不知到底有没有听出秋泓的弦外之音。 章从梧、梅长宜等人倒是机灵得很,见自己师相开了口,立即上前应和:“陛下,如今民间传得沸沸扬扬,有说太祖高皇帝显灵的,还有说高皇帝压根没死的,不少百姓信以为真,居然竞相追捧造谣之人。而正巧此时,宫中发生了诡事,姜府闹出了乱子,此番接二连三,其间一定有什么联系。” 祝微捏着秋泓呈上的密报,憋出一句话来:“诸卿请起吧。” 说完,他在王吉的帮助下,“爬”上了那把有些高大的龙椅。 秋泓面不改色地恭维道:“圣上天纵英才,此事该如何解决,还需您亲自判断,臣等所言,也不过是妄加揣测,最后,须得陛下来定夺。” 祝微认真地问向秋泓:“先生认为应当如何解决?” 第276章 秋泓伏地拜道:“臣认为,首先应当理清内廷之中,到底是谁传出了那等神神鬼鬼的流言。毕竟有果就有因,将此流言传得阖宫皆知者,到底是自己另有所图,还是受人指使,都不好说。” 祝微点了点头:“秋先生说得有理。” “至于姜王那边……”秋泓扫了一眼沈惇,不露声色道,“眼下姜府之中有没有私兵,两江一代有没有官员与姜王串通合谋,朝中有没有大臣受过姜王的贿赂,宗亲里面有没有人为虎作伥,都不清楚,倘若就此出兵清剿,一来师出无名,二来容易打草惊蛇,因此臣认为,眼下应当按兵不动,先派人将姜府的情况摸清,才好再下决断。” “如何摸清?”沈惇冷声问道。 秋泓一笑:“若是陛下信臣,臣可派学生梅长宜前往两江一代暗中查访,届时,姜府的一举一动,梅长宜都将直接面呈陛下。若是真有异动,陛下不必知会臣等,可以直接下令清剿。” 他省去了自己这一环,直接把钦差大臣交到了皇帝的手中,叫“沈党”就算是反驳,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 沈惇立刻气得说不出话来。 祝微自然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一口应道:“秋先生说得是,这样办便好。” 如此一场吵吵嚷嚷的廷议,就这么在秋泓的如愿以偿中结束了。 沈惇特意选在他即将踏入长缨处直庐的那一刻,将手中的茶杯砸在了门槛上。 “相爷!”杨旺吓得一打抖,差点跪在地上。 秋泓扶着门框,身子一定,低头看向自己那被茶水打湿了的衣摆。 “滚出去!”沈惇这话也不知是在说杨旺,还是在说秋泓。 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博古架前把一封奏疏翻得哗哗作响,不等杨旺告退,又起手将桌案上的砚台拂落到了地上。 “怎么还不滚?”沈惇骂道。 “为何生了这么大的气?”秋泓无视了杨旺战战兢兢的求救,他跨过门槛,走向沈惇,弯腰捡起了那已经被磕掉一角的砚台,“这是先帝赏的,沈公怎能就这么丢到地上?” 沈惇回头看到他,抬手一指就想骂,可张开嘴半天,却吐不出一句话来。 秋泓淡淡一笑,上前为他顺气:“沈公,之前太医就说,你总是脾气暴怒,容易伤心伤肺,小心哪天把自己再气病了。” 沈惇一把挥开了秋泓的手:“早晨廷议,是你做局陷害我!” 秋泓神色一顿,随后又笑了:“沈公这是气急了,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如何陷害你?陛下从不上廷议,今日突然来,又正巧撞上我等争执不下,巧合罢了,哪有什么陷害不陷害的?倘若当时拍桌子叫骂的人是我,想必陛下也要革我的职。” 沈惇眼微眯,定定地看着秋泓。 此人的笑容正严丝合缝地扣在脸上,甚至和自己初见他时没什么区别。那副眉目,那张面孔,那双好似含情又好似无情的眼睛,都让沈惇无可抑制地去想,他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他所做的事,到底是在害我,还是在帮我? 沈惇的后背忽地冒出了一层寒毛。 “是不是这屋里太热了?”秋泓走到近前,关切地问道,“沈公你额头上出了好多汗。” 说完,秋泓便想拿出绢帕,去替沈惇擦汗。可谁知他在身上摸了半晌,却没找到那方今早还带在身上的绢帕。而沈惇啧趁此机会,一个错步,躲过了秋泓伸出的手。 “你现在可满意了,秋凤岐?”沈惇面无表情道。 秋泓低头笑了一下:“我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沈公,你我都是陛下的臣子,是大昇朝廷的臣子,无论怎么走,无论选哪条路,自然都要为陛下着想,为大昇着想。” 沈惇盯着他,阴恻恻道:“方才钱奴儿来过,说昨日你在城外皇庄酒楼中与王吉私会,这也是在为大昇着想?” 秋泓手一滞,略带惊讶地抬起头:“昨日?” 沈惇冷笑:“王吉是陛下身边的亲信之人,他若想请陛下上廷议,大抵也就是一句话的事。而昨日你刚见过他,今日陛下就来了,秋凤岐,你还敢说,这不是在陷害我?” 秋泓的脸有些发红,似乎是被沈惇一席话堵得找不出托词,又似乎只是在气恼,沈惇居然会为此怀疑他。 “还有,之前你口口声声说,陛下要为我加封太傅,还说,要我千万不能将此事散播出去。可如今才过半月,朝中就有了风言风语,说我要做生前封上三公的第一人。”沈惇恨声道,“秋凤岐,是不是你故意在落我的口实?” 秋泓奋力解释:“淮实,你怎能这样想我?我……” “不必狡辩!”沈惇大手一挥,“这些年来,我是如何对你的,旁人都看在眼里。当年你不过一小小庶常,我却时刻提携。这一路过来,我与你如何,你难道不清楚吗?临到最终,你竟恩将仇报,反过来害我,秋凤岐,你真是枉为人臣!” 说罢,他不顾杨旺在场,转身拂袖而去。 在长缨处里伺候久了,杨旺也算是练出了眼力劲,他一见沈惇离开,就急忙上前想要对秋泓说几句宽慰的话。可走到秋泓身边,这小太监才发现,次相大人那满脸的羞愤早已不知去了哪里,此时此刻,他只剩一副沉静的面容,就连方才暗含泪光的眸子都没有任何波澜了。 杨旺张了张嘴,把原本想说的话咽进了肚子里。 第277章 “去后面瞧瞧还有新的砚台没有。”秋泓平静地说,“然后把这个缺了角的收好,不要叫旁人看见了。” 杨旺赶紧点头:“是。” “还有,”秋泓的视线转向了他,“方才钱奴儿来过?” 杨旺弱声弱气道:“来过。” “他都说了什么?” 对上秋泓那双清冷淡漠的双眼,杨旺的心不由向下一沉,他压低了声音,回道:“沈相向他打听王公公的来历,钱公公说了一些,我没怎么听清。” “那就捡听得清的说。”秋泓一撩衣摆,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太师椅上,他端起一盏茶,嗅了嗅其中香气,“钱奴儿说明白,王吉是打哪儿来的了吗?” 杨旺吞了一口唾沫,小声回答:“钱公公说,王公公当年是北牧人从南边掳来的平头百姓,家里没什么亲眷,外头也没什么好友,因此王公公本家好像不姓王,他是认了从前宫中的一个老太监做干爹后,这才改了姓。” 秋泓静静地听着,一句话也没说。 “还有就是……就是方才沈相说的事了。”杨旺目光一闪,补充道,“而且,钱公公还讲,他已顺着沈相的意愿,背地里劝陛下……” “劝陛下什么?”见这小太监忽然沉默,秋泓抬目看向了他。 杨旺虚虚一笑:“劝陛下,这回建中大捷,在边关犒赏就可,不必召陆帅回京述职了。” “是吗?”秋泓不咸不淡道,“沈相不希望陆帅回京?” 杨旺支支吾吾:“这,这我也不懂……” 秋泓摆了摆手,没有为难他:“把你上次在山楂胡同里找到的那个人是谁,长什么样子,穿什么颜色衣裳告诉我,我今日散衙后,要亲自去见见他。” 杨旺一愣:“次相,您要亲自见她?” 山楂胡同就在北都那条著名的烟花柳巷里,杨旺随着南廷回京后,也只去过一次,还是奉王吉的命令,去那里找人。 “次相,”他好心道,“那地方不干不净,您还是别去了。” “将那人的身形相貌写下来,写好了送去暖阁。”秋泓不理会这话,他放下茶盏站起身,掸了掸衣袍,“我在后面歇着。”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时,一架不起眼的小轿子从太宁城侧门而去。轿旁有一身着布衣的随从,这随从的脸上带了一副面巾,离远了看,瞧不清面容。 因此,三三两两散衙的官员谁也不会知道,那轿子旁的随从是天极皇帝身边的大伴太监王吉,而坐在轿中的人,便是当朝次相秋泓。 “老爷。”王吉轻声叫道。 秋泓坐在其中,听到这声称呼后眼皮轻轻一跳,但随即,他便敛神收色,掀开窗帘问道:“到了?” 王吉一颔首:“再往前走过那条窄巷,就是山楂胡同了,要不要小的先进去瞧一眼?” “不必了,”秋泓俯身下轿,他扫了一眼肃立在旁的轿夫,轻声回道,“铜钱儿,你就在这里等我。” 皇庄茯苓酒楼,当年因明熹皇帝在此“遇袭”而关停了半年,此后换了招牌,摇身一变成为“万山茶舍”,这才重新开张。 秋泓算是这里的常客,老板许宁远远瞧见了他的面孔,便急忙哈着腰跑到近前,恭迎道:“哎哟,次相您今儿个怎么来了?” 秋泓不疾不徐地摇着一把圆光扇,目光在茶舍一楼中扫视了一圈:“有个在此抚琴的小倌儿,细长脸,桃花眼,今日可来了?” 许宁一听就知道秋泓说的是谁,他呵呵一笑,抬手向楼上请去:“相爷您移步雅间,小的一会儿就把人送到房中。” 秋泓挑着眉看了一眼许宁:“许老板可千万不要告诉旁人,今晚我来了。” 许宁笑容未改:“那是自然。” 茶舍清雅,丝竹管弦悠扬。亭台楼阁之中,尽是吟诗作对的读书人,其中还有几位是翰林学子的打扮。只是当秋泓看去时,那几人却立刻低下头,转身走了。 “你来找琵奴?”等进了雅间,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秋泓似乎早已料定这屋里还有旁人,他丝毫不见惊讶,反而一笑:“‘封天大侠’不在京中,但京中有什么人,出了什么事,大侠倒是很清楚。”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出了屏风,他抱着刀,脸上挂着些许玩味的笑:“秋次相不在边关,可边关有什么人,出了什么事,次相也很清楚。” 秋泓眉梢微扬,没答此话。 这时,敲门声响起,许宁在外毕恭毕敬地说:“相爷,人来了。” 原本藏身在屏风后的人轻哼一声,抬腿一踩桌凳,飞身跃上了房梁。 秋泓从容地往软榻上一靠,提声回道:“进来。” 许宁送到他面前的,是位宽肩窄腰、个头瘦高的琴伎,此人戴着面纱,怀中抱着一把琵琶,身上穿着锦缎披帛,手足间分别挂着十个银环,走动起来,叮当作响,清脆可闻。 “行礼。”许宁命令道。 此人款款下拜,却不言语。 “这就是琵奴?”秋泓淡淡问道。 许宁赔笑:“正是,不知相爷满不满意?” “还行。”秋泓挥了挥圆光扇,“你下去吧。” 许宁松了口气,用余光扫了一眼乖巧而立的琵奴,转身出门,为两人合上了帘子。 屋中香烟缭绕,薄纱轻幔,窗边一角月光,映着软榻上人的半张面庞,引得原本低头不语的琵奴忍不住抬起头,向上看去。 第278章 “你是个女人。”秋泓开口道。 琵奴似是低笑了一下,她眼波往那房梁上一转:“相爷的朋友在屋顶里趴得不累吗?” 秋泓执扇的手一顿。 下一刻,一道黑影如幕般落下,来到了琵奴身后,只见黑影无声抽刀,没等面前之人有所反应,一方薄刃便已架在了她的颈间。 琵奴笑出了声。 “杀吗?”“封天大侠”李岫如冷声问道。 琵奴莞尔:“若是我死在这里了,相爷还怎么和姜王共谋大事?” 秋泓没答话,也没有让李岫如放下手。 “你是从青衣江上出来的人。”他说道。 琵奴勾了勾嘴角:“相爷见过的女子很多。” “也不多,”秋泓重新靠在了软枕上,“只是凑巧,当年我去云栖娘娘观里见布日格时,在门房下面见过你。” 琵奴一滞,随后缓缓收起了笑容。 直到这时,秋泓才一挥手,示意李岫如可以收刀了。 “当年碧罗北上,没有带着你?”见琵奴默认,于是秋泓继续问道,“你是如何攀上了姜王的?” 琵奴轻轻解开了面纱,露出了一张比李岫如更像男子的面孔:“碧罗姐姐把奴家送给了无心岛岛主做礼物,让奴家待在岛主身边,当她的眼睛和耳朵。” “然后呢?”秋泓的视线扫过琵奴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王栀又把你送到了姜王的府上?” 琵奴一笑:“姜府好男风,而奴家我,形貌如男人,身体却是女人,姜王一见,便爱不释手,正好,碧罗死了,我成了无主的狗,所以姜王殿下便把奴家留在了身边。” 秋泓看着她,半晌没说话。 琵奴兀自向前走了两步,她冲秋泓眨了眨眼睛:“听说,相爷您也好男风,不知奴家是否有机会……侍奉您?” “是姜王让你来侍奉我的?”秋泓摇着圆光扇问道。 琵奴一顿,紧接着脸上又浮出了一个千娇百媚的笑容:“姜王说了,只要相爷愿意帮他,不光是奴家我,殿下府中的所有美人都可以送给相爷。我记得,上次王公公手下的那位小太监来时,我就已经说清楚了。” “好啊。”秋泓没有拒绝,“姜王是个懂事的,知道皇上身边信任的人都有谁。只是,我得告诫你一句,王吉虽然身为大伴太监,可手上没权,姜王若想更进一步,还是得攀上钱提督才行。” 琵奴眉开眼笑:“相爷教诲,奴家谨记在心。” “去外面弹曲儿吧。”秋泓说道。 第109章 天极三年(四) 万山茶舍的琵奴,年前刚入京时就凭借着一曲《麓下鏊兵》名噪北都,当时,争相来看者不计可数。 但是很快,人们便发现,这琵奴看着,不像是个女人,她人高马大,身姿雄伟,不论手下乐曲如何婉转,那副面容都与男人没什么两样。 如此,围观者很快散去,除了偶尔来瞧稀奇的茶客外,再没有谁点过琵奴上台。 “相爷爱听哪首曲子?”虽然露面的机会不多,但琵奴的技法却不生疏,她轻轻拨弄了两下长弦,掐着嗓子问道,“奴家还会唱两句,相爷想听吗?” 秋泓半阖着眼睛:“就弹你那首最出名的《麓下鏊兵》。” 说完,他抬手一拉,将里间的纱幔放了下来。 铮—— 弦乐响起。 起先,是三下掷地有声的高鸣,旋即,裂帛之音传来,这犹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调子越过珠帘纱幔、穿过空堂碧橱,仿佛一把长剑,向内刺去。 李岫如脑中一紧,下意识就要抽刀出鞘,去取那琵奴的项上人头。 “北牧人近来如何?”秋泓轻轻按住了李岫如的手,“年前关外送来信报,说也儿哲哲有一亲信部落叛乱,如今怎么样了?” 李岫如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只是目光仍旧黏着琵奴映在纱幔上的那道剪影,他放开了刀,回握住秋泓的腕子:“都已经安定下来了。” “那就好。”秋泓不着痕迹地脱开了李岫如的手,“上次你说,你想要回家见一眼儿子,所以前些日,我着人为他画了一幅小像,现在送给你,你以后可以带在身上。” 说完,秋泓从袖笼中抽出了一封信,塞进了李岫如的领口里。 李岫如神色一暗:“上月朝中又有要褫夺我兄长爵位的弹劾,小皇帝是什么意思?” 秋泓为他倒茶:“只要有我在朝中一天,寿国公的爵位就不会被夺走。我的意思,也是陛下的意思。” 李岫如目光微动:“次相如今已能只手遮天了。” “离只手遮天还远,不过……”秋泓笑了笑,将原本想说的下半句话,藏了回去。 李岫如心领神会,他将外袍一扯,上前拽着秋泓的胳膊便把人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外面还坐着个琴伎呢。”秋泓说道。 可他却一动不动,既不挣扎,也不反抗,任由李岫如抱起自己,上了床榻。 “其实,外面不止有琴伎,”等人下一步就要拉开自己的衣裳长驱直入时,秋泓忽地又开口了,“还有不少沈淮实放在这里的眼线。” “什么?”李岫如动作一凝。 秋泓半躺在枕上,扬眉看他:“缇帅上来时没注意到吗?那几个翰林打扮的人,就是沈淮实府上的幕僚。他若知道你来了,不多时就得令轻羽卫来查。” 第279章 “你……”李岫如勃然大怒,抬手就要去掐秋泓的脖颈。 可正在这时,外面一阵喧嚷,有人高声大喊:“轻羽卫办案,谁敢阻拦?” 秋泓扶了扶幅巾,冲李岫如友善一笑:“缇帅还不赶紧走?小心一会儿撞上熟人。” 李岫如难得进京一次,让他辗转反侧的事还没办成,就被人赶下了床榻,心里岂能痛快? 只见他冷笑一声,抓起秋泓的肩膀,就要带着他一起从窗户口跃下。 “李天峦,你要做什么?”秋泓一下子慌了神。 “我要做什么?”李岫如咧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万一沈淮实的幕僚发现我与你在此私会,秋次相不就倒大霉了吗?我带着次相一起走,帮次相一个忙。” “李天峦……”秋泓终于挣扎了起来。 与此同时,琵奴手下一挑,一声炸耳的脆鸣传来,听得秋泓脑中发晕,身子也跟着发软。 “秋凤岐,你真当我是好摆弄的吗?居然也敢跟我来挥之即去这套?”说罢,李岫如两指一点秋泓后心,直接掐人睡穴,让他昏了过去。 下一刻,“砰”的一声响起,一个轻羽卫闯进了雅间的门。 “官爷是来找奴家的吗?”一曲《麓下鏊兵》结束,琵奴婷婷起身,笑着问道。 这轻羽卫大步走入房中,环视了一圈,也没找到秋泓的身影。 “次相人呢?”他小声咕哝道。 眼下,秋府后门外,一辆马车已等候许久了。 沈府管事沈才行色匆匆,一路来到了马车窗边:“老爷,小的上去问了,都说秋次相不在家。” 沈惇坐在车中,面色阴沉:“果真是去皇庄了,王吉呢?” “王吉……”沈才抓了抓下巴,“钱公公说,今日他当差,应该在宫里头呢。” “那秋凤岐去皇庄是要见谁?”沈惇纳闷道。 沈才在外试探:“老爷,既然见不到秋次相,咱们不如回去吧。晚上露重天凉,您还是别在外面吹风了。” “不对劲,”沈惇摇头,“你去门房递帖子,就说本相来拜见,秋凤岐不在的话,本相便去前厅等着。” “老爷……” 沈惇不听沈才喊老爷,他拂袖一摆手,起身下了车。 这日,直到深夜午时,沈惇才等来归家的秋泓。这人像是喝多了,每走一步,身子就颤两下,若没家仆扶着,就得倒在那台阶底下。 沈惇皱着眉走到近前,一股酒味跟着扑鼻而来,他不悦道:“这是怎么了?” 秋泓身上虽有酒味,面色却惨白得吓人,他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笑了笑:“沈公……不生我的气了?” 话刚出口,就见这人一晃,竟要直接栽进沈惇的怀里。 “哎,凤岐!”沈惇急忙双手接住。 “你们都下去。”秋泓胡乱摆了摆手,令旁边伺候的李果儿等人不要碍事。 沈惇却说:“他们走了,谁来管你?” 秋泓双手扒着沈惇的肩膀,脸埋在沈惇颈边,闷声回答:“有沈公在此,何愁……无人管我?” 说着话,他的身子就要往下滑。 沈惇无奈,只得双臂发力,把人抱起,送入书房中。 “沈相多担待,老爷今日回来后心里总是不痛快,动不动便说沈相您冤枉了他,叫他有苦说不出,这才跑去皇庄喝酒的。”李果儿低眉顺目地说道。 沈惇斥责李果儿:“你家老爷身子弱,哪里能喝这么多酒?你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是在当摆设吗?” 李果儿诺诺连声,寻了个去煮醒酒汤的由头,逃出了书房。 沈惇点起灯,看了一眼躺在床上似是睡着了的人,心下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公?”不知过了多久,秋泓轻声叫道。 沈惇正扶额气恼,忽然听到人醒了,急忙上去查看:“怎么样?好些了吗?” 秋泓双手冰凉,脸颊也冰凉,一点也不像个醉酒的人,可沈惇没有丝毫怀疑,他先是摸了摸秋泓的额头,而后又摸了摸他的心口:“醒酒汤一会儿就来,你若不舒服,我就着人去请太医。” 秋泓看着他,笑了一下:“沈公在这里,我便好得很。” 沈惇心中一空,莫名有些懊恼,自己今日上午为何要在这人面前讲出那些难听话,他叹气道:“你就算是觉得憋闷,又何苦伤自己的身子?” 秋泓扶着床栏,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我担心沈公不肯原谅我,又担心沈公就算是原谅我了,也会对我心存芥蒂。” 沈惇眼神微闪,沉默地看着他。 书房之中烛火荧荧,映照着秋泓那张清瘦苍白的面孔。 自两人相识至今,已有十多年之久,沈惇早已从一个三十出头、姿伟貌英的壮年人,变成了满头花白发的老臣。 而此时,他于灯下看秋泓,也终于看到了岁月在这人脸上留下的痕迹。 “沈公若是恨我,我任打任骂,可沈公若是不原谅我,我不如就此死了罢。”秋泓握住了沈惇的手,“廷议之事,我从未与王吉串通,陛下的责骂,也并非是我指使,不论沈公相不相信,我都求沈公原谅我,就算是念在……” “念在你我当年,同游揽镜山,在山下铜镜湖中泛舟游乐的情谊。”秋泓轻声说道。 沈惇再无抵抗之力,他昏头昏脑地回答:“我当然会原谅你,凤岐,我怎么会不原谅你呢?” 第280章 说完,他不假思索地把人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秋泓低低一笑,双手绕去沈惇的后腰,为他解开了衣带。 此后秋泓整整告了七天的假,吓得小皇帝祝微以为他得了什么重病,竟又要出宫上秋府来探望。 好在第八天日讲时,秋泓看着气色尚佳,除了不耐久站外,与从前没什么异样,这才打消了祝微的忧虑。 他捧着暖手炉来到秋泓面前,满脸忡忡道:“先生,这两日倒春寒,朝中大臣多骑马上衙,您可千万别着凉了。” 秋泓接过暖炉,就要跪下谢恩,祝微赶忙托住他的手肘:“之前先生所上的关于为建中大捷请赏的奏疏,昨日沈先生已经回过了,朕也允了,先生今日便可着令礼部去办。” 秋泓一怔,竟真被祝微一双小手给托住,忘记继续往下跪了。 “陛下允了?”他诧异道。 “沈先生说,陆帅在边关多年,劳苦功高,这回小陆将军又俘虏了那文齐和那文禄两个跖部王子,更应入京受赏,朕听完,觉得很有道理。”祝微认真地说。 秋泓笑了,心下难得欣慰。 这小皇帝读书粗糙,常常西瓜芝麻一起丢,平日里又爱玩,总是在日讲上走神,开蒙的书目都得读上一年半载才能听明白,更别说治国的大道理了。 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听秋泓的话,正如他爹听沈惇的话一般,凡是秋泓所要求的主张,祝微从不反驳,若非中间还有个沈惇挡着,这个朝廷,马上就要成为秋泓的一言堂了。 只是这回令人没想到的是,不仅沈惇顺了秋泓的意,祝微居然也摆出了几分体察民意的模样来,他一板一眼地说:“朕是一国之君,自然不能寒了边关将士们的心,之前朕去塘州视察军务,已看过不少燕宁风土人情,若在那等苦寒的地方,将士们吃不饱穿不暖,又能如何为我大昇守边关呢?” 秋泓笑弯了眼睛,他俯身拱手拜道:“陛下圣明。” 祝微抿了抿嘴,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这段话,是昨夜太监王诚亲口教给他的。 “如何才能让秋先生高兴些呢?”昨晚睡前,祝微坐在床上,等待小太监为他端来洗脚水。 王吉随侍在侧,微笑着回答:“秋先生心系家国,从前让皇爷读的那些书里,就写着能让秋先生高兴的事。” 祝微听完,瘪着嘴,嘟嘟囔囔道:“可朕才不想当个明君,朕就想每日躺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然后……” 然后再找几个清秀俊美的小太监,一起投壶、打马球。 这样的日子无聊又漫长,但对于祝微这个没有半分做圣明君主天赋的小皇帝来说,这样的日子已经很好了。 在伺候他的大多数人来看,祝微可谓是宽仁御下,尤其是前些年还在南边时,他从没有什么坏脾气,也从不打骂奴婢,甚至有时还会拉着和自己年岁相仿的小太监一起游乐。 虽说在登上帝位后,不知他是不是体会出了做人上人的快乐,平日里多了不少骄纵任性的坏毛病,但他仍旧很听宁太后和秋先生的话,在众大臣前,也乐得表现出兼听则明、兼济天下的模样来。 这就够了,对于太宁城内外的宫人、大臣以及天底下的百姓来说,这就够了,起码,祝微不是个昏庸无度的暴君。 但祝微自己心里却清楚,秋泓对他的期望,可不止如此。 “先帝率群臣还于旧都至今也不过六年,大昇上下百废待兴,秋先生为一国次相,所思所想,无不与江山社稷、百姓民生有关。”王吉循循善诱道,“秋先生不辞辛劳,日日为皇爷传道解惑,就是希望皇爷能如那史书中所讲的盛世明君一般,成为人人称颂的贤主。” 祝微晃荡着双腿,往后一仰,躺在了床上。 王吉继续道:“大昇的天下很大,国土也很宽广,而国土之上的黎民苍生都是皇爷您的子民,在您所治之下,或许百年、千年、万年之后,这里仍是中州百姓的沃土,皇爷,到那时,您就是青史留名的圣君。” 祝微听得昏昏欲睡,他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说道:“不需要我,几百年后,这里也会是一片沃土的。” 王吉没有听清祝微的话,他还想再说什么,只是这时,前来端洗脚水的王诚走到了榻边。 “皇爷,”这个身材细长、长相寡淡的小太监轻声叫道,“若您只是想讨秋先生开心,其实,不需要做一个明君,只需要装作一个明君就好。” 这话说得王吉脸一沉,就想要呵斥王诚出言不逊。 可谁知祝微听完,立刻一骨碌爬起身,睁大了眼睛问道:“装作一个明君?我该怎么装?” “皇爷,这不难,若您愿意,奴婢教您。”王诚笑着说道。 如今看来,王诚教得没错,祝微学得也有板有眼,秋泓真的露出了难能可见的笑容。 他捧着暖炉,目光柔和:“陛下心怀天下,日后必能成就一番伟业,做大昇的中兴圣主。” 祝微攥着自己那藏在袖笼中的手,一双眼睛黏在秋泓的脸上舍不得移开,他轻声说:“秋先生,司天监定下月初三是吉日,朕想等陆帅凯旋之际,在那日率群臣百官出城谒陵,也算是告慰列祖列宗的魂魄。” 秋泓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陛下有此孝心,定能感动上苍,福泽天下。” 祝微听到这些话,心里仿佛吃了蜜,竟真觉得自己是个不出世的明君,这大昇真能在他的手中重现盛世之景了。 第281章 而人一旦骄傲自满就容易忘乎所以,祝微也不例外,他眼见着秋泓心情愉悦,便忍不住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秋先生。”祝微大着胆子叫道,“年前内帑空虚,朕曾请户部批银修宫,长缨处那时没准,昨日母亲又提起这事,还说要等八月去福香观时,为天帝神像镀金身。沈相之前来时,已经答应批银,可如今户部是秋先生所管,朕便想来问问先生的意思。” 秋泓原本脸上还挂着笑,听到这话,神色却慢慢冷了下去。 “陛下孝敬太后,想要修缮内宫,于情于理都应批银。只是陛下继位那年,北都破例办了灯会,朝中又预支了整整三年的内帑用度,如今外帑虽有钱,但南边水灾、两江军费都还未出,若陛下能再等等,就更好了。”秋泓回答。 再等等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不给的意思。 祝微脸一僵,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秋泓放下暖手炉,轻咳了两声,弯腰捡起一本摊在桌上的书:“臣听章从梧说,前几日翰林院的讲官已为陛下讲至末篇,那明日便可换新书了。” 祝微讪讪地应了一声,随后怏怏不乐地在王吉的帮助下,坐到了高大的龙椅上。 第110章 天极三年(五) 下了日讲,秋泓站在长缨处直庐中,笑容满面地对沈惇道:“下月三号是吉日。” 沈惇正皱着眉翻看刚送来的奏疏,他从烛灯下抬起眼来:“陛下说的?” “自然是陛下说的。”秋泓搬了把椅子,坐到沈惇的身边,“陛下还说,为犒赏建中大捷的官兵,那一日要率群臣百官出城谒陵,祭奠先祖。” 沈惇轻哼了一声,心知秋泓要说什么。 果不其然,就见这人凑到自己面前,笑盈盈道:“沈公有心了,哪怕是谢谦、许珏明等人都不愿问潮回京,沈公也没有随波逐流。” “这话是何意?”沈惇不悦道,“令燕宁官兵回京受赏是陛下的意思,我不过提了两句,凤岐你这是在讥讽我越俎代庖吗?” “我可不敢。”秋泓随手捡起一本沈惇丢在一旁的奏疏,翻看了起来,“只是不知,沈公除了在此处用心外,还在哪里用心了?” 这话说得沈惇老脸一红,他横眉去瞪面前的人:“这光天化日之下,你在说什么胡话?” 秋泓一笑,丢下奏疏,背着手往直庐后的暖阁走去了。 这日两人都没回府,一同宿在了长缨处中。 秋泓觉浅,睡至半夜,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心中起疑,可身上又发沉,于是迷迷糊糊地去推沈惇:“是有人来了吗?” 沈惇正打着鼾,一下子被秋泓推醒,顿时不满:“又怎么了?” 秋泓披着衣裳坐起身,眯起眼睛看了看窗户口:“什么都没有。” “能有什么?”沈惇翻了个身,“太宁城斋书房,谁敢进来造次?” “不对劲,”秋泓摇摇头,撑着床栏从沈惇身上跨过下了床,“外面分明有人的脚步声。” “人的脚步声?”沈惇一诧,瞌睡瞬间醒了大半,“怎会有脚步声?是你听错了吧。这地方夜间有猫,跑来跑去也是常事。” 秋泓不理会他,兀自放缓了步子,往窗边走去。 屋外寂静,方才隐隐约约传来的动静早已消失,糊窗纸上映着的柳叶末梢正随风轻轻地摇摆着,丝毫不见任何人影。 秋泓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推开窗户一探究竟。 可就在此刻,那原本插在内侧的窗闩忽而一动,竟在秋泓的瞩目下,掉了出来。 “淮实!”秋泓一惊,大声叫道。 然而,这声急呼才刚刚出口,一股黑烟便卷着邪风窜进了暖阁,秋泓的身子轻轻一晃,眨眼间已倒在了桌下。 “凤岐,凤岐!”沈惇连滚带爬地下了床,扑到秋泓身边。 秋泓意识全无,沈惇急得双手发抖,喉头发紧,嘴中连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但外面值夜的太监侍卫早就不知去了哪里,眼下偌大一间暖阁,唯有窗棂在呜呜作响。 “你是何人?”这时,一声厚重且沉闷的呼唤从屋后传来。 沈惇浑身一震,抬头向上看去。 只见一道模糊的影子出现在了长缨处直庐后的池塘上,那影子周遭泛着金光,背后仿佛浮动着一座巍峨高山,让人不敢直视。 “你是何人?”又一声斥问响起。 原本站在屋中的沈惇只觉双膝发软,忍不住就此跪下,狠狠地磕上三个头。 “我,我是……”他口中喃喃自语,“我是长缨处总领大臣,我,我叫……” “沈惇。”那道影子低低一笑,“我知道你。” 被一下子道出了姓名的沈相大人顿时惊愕万分,他瞠目结舌道:“你又是何方妖魔?竟敢在这太宁城中作祟!” “妖魔?”那影子一声叹息,震得池塘都随之水波滚滚,“我乃你朝太祖高皇帝,祝璟是也。” “什,什么?”沈惇额头一跳。 然而,就在这句话传至他耳中的下一刻,那道浮在水上的人影,消失了。 很快,外廷乱成了一团。 轻羽卫指挥使仇善深更半夜被拽出被窝,顶着一头官司,按照沈惇的要求,在太宁城外寻找“歹人”。 可是,直到天蒙蒙亮,所谓的“歹人”也没有出现。 第282章 “沈相,不会是你睡糊涂了,眼花吧?”仇善忿忿问道。 沈惇背着手,在直庐后的那片池塘边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道:“不可能,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出现的。” 仇善大为不解:“到底出现了什么?沈相你倒是说说看。” 沈惇张嘴,刚打算吐口,可转念一想,又咽了回去,他黑着脸道:“装神弄鬼的人,这里出现了一个装神弄鬼的人。” 仇善“嘶”了一声:“身形样貌呢?装神弄鬼,装是哪位神、哪位鬼呢?” 沈惇紧抿着嘴,艰难地憋出了几个字:“高皇帝陛下。” 仇善一震:“什么?” 这时,直庐里伺候的小太监杨旺站在窗口,高声喊道:“沈相!秋次相醒了!” 自昨夜被那股黑烟迷晕后,秋泓至今未醒,太医来看过三遍,都只说大概是次相体弱,被吓得昏厥了过去,稍待些时刻,就能复苏,但沈惇等了一夜,也没等来秋泓睁眼。 而如今天都要亮了,仇善已经把各衙门摸了一个遍,他才姗姗醒来。 沈惇一听说秋泓醒了,当即快步奔回屋中,连声叫道:“凤岐,凤岐你怎么样了?” 秋泓靠坐在床头,神色略有些茫然,他看了看四周的太医,耳根泛红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沈惇一怔:“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秋泓蹙眉:“发生了什么?” 沈惇上前握住了秋泓的肩膀,把这人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诧异道:“你是真不记得了?” 秋泓用余光觑了一眼旁边的太医左天河,小声说:“昨夜,你我留宿在此,我只记得这些。” 沈惇瞪大了眼睛,跟着他一起进屋的仇善忍不住“啧”了一声:“沈相,该不会是你半夜做梦,梦见有人在这屋中装神弄鬼吧?” 听到这话,沈惇的嘴唇抖了抖,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这日还没过完,沈惇在长缨处直庐里见了鬼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从太宁城外廷传入了太宁城内廷。太后特地把他传入宫中,询问此事,还令身边的太监去查,昨夜的神神鬼鬼与之前有人声称在宝华殿上见到太祖皇帝的事到底有没有关联。 沈惇面露难色,胸中无比憋闷,一面怨恨自己草率,把这事弄得满城皆知,一面又怨恨秋泓,怎么就一点都不记得了。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日傍晚,有一身形宛如男人的女子坐在轿中,来到了秋泓的府邸。 琵奴进屋时,秋泓正在喝药。 这个鼻子灵敏的琴伎轻轻一嗅,旋即笑道:“次相这是累着了?” 秋泓放下药碗,面色有些发苦:“说正事。” 琵奴静等李果儿关紧门,这才走到近前,低声道:“我已把姜王的信送到了钱奴儿的手上。” “钱奴儿说什么了?”秋泓问道。 琵奴一笑:“钱公公是个老实人,吓得当即要告我谋逆之罪,可当他看到我送去的十万两黄金时,又舍不得移开眼了。” 秋泓轻哼一声,没说话。 “那钱公公在陛下身边服侍得久了,脑子都坏掉了,单凭十万两黄金可拿不下他,还得相爷您出力才行。”琵奴娇滴滴地说。 秋泓扫了她一眼:“钱奴儿和宫中太医余禀年是同乡,长靖朝时两人就已交好,余禀年还为钱奴儿的侄媳妇接生过。你去找余禀年,让他也出出力。” “太医?”琵奴不解,“太医如何出力?” 秋泓用茶水漱完口,淡淡一笑:“余禀年专为宫里的娘娘们接生,当初武庙的太子不育,就是他把脉把出来的,只是一直不敢说而已。你去给他送些金银,让他在钱奴儿面前说上两句,这事不就成了?钱奴儿收过沈淮实不少贿赂,那余禀年又是沈淮实至交,他知道该信谁。” 琵奴眼前一亮,由衷叹道:“还是相爷手段高明。” 什么手段? 无非是造祝微的谣,并把他“一定生不出孩子”的流言传到钱奴儿的耳朵里。 毕竟,大统皇帝爱吃丹药,英年早逝,他唯一的弟弟长靖帝祝旼只活了祝颛一个儿子,而祝颛又只生了祝微一个,他老祝家的嫡系已三代单传,倘若祝微也不育,那嫡系不就断了吗? 等到那时,作为宪宗旁支、大统和长靖两位先帝的堂亲,也就是如今宗室中辈分最大的姜王,岂不成了帝位的热门候选者? 而钱奴儿,一个祝家的奴婢,伺候哪个姓祝的不都一样,届时,他难道不会另投明主吗? “无所谓高明不高明,管用就行,我既然已经决定帮姜王一把,那就不会辜负了殿下的美意。”秋泓看上去已有些累了,他支着头,半阖着眼睛道,“你办事时小心些,不要太引人注目。” 琵奴连连称是,并知趣地告退了。 等她走了,李果儿才磨磨蹭蹭地进屋,他觑了一眼闭目养神的秋泓,小声问道:“老爷,那人送来的……怎么处理?” “什么?”秋泓按了按抽痛的额头,没听清李果儿都说了什么。 “就是那人送来的,咳,十三个美人,应该怎么处理?”李果儿不得已,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秋泓脸上一片空白,半晌后才明白,琵奴今日不光自己来了,还“兑现诺言”,往这秋府上送了十三个侍奉。 他一时无言以对,不知该如何回答李果儿。 第283章 “老爷,”已身经百战的秋家管事谨慎道,“方才太爷一直在院中溜达,见那十三位美人,心里欢喜得很,要不……” “胡闹!”秋泓不等李果儿说完,就提声呵斥道,“往自己亲爹身边送女人,这是什么荒唐事?” 李果儿吓得双肩一耸,不说话了。 见此,秋泓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这样,那就带到后宅去,安排两间房子住下,再着人守着,叫她们不要到处走动。等陆帅来了,我再想办法把人送走。” “是……” “水儿!” 李果儿正要应下,谁知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嚎叫,惊得屋中两人同时一愣。 秋泓诧异地站起身,推开了房门:“爹?” 此时,书房外的小院中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儿,这小老头儿正叉着腰,昂着脖子,大叫道:“水儿,你可要为你爹我做主啊!” 秋泓额间一阵乱跳,他正要开口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舒夫人提着裙摆,急匆匆地跑进了小院。 “水儿,你莫听你爹的浑话,他现在老糊涂了,简直是要给咱们秋家丢人现眼!”舒夫人跺脚道。 秋泓茫然地看着自己的亲爹和亲娘,刚想张嘴说话,紧接着秋云秉拉着秋云正、秋云净也进来了,这三个大小不一的孩子站成一排,齐刷刷地立在了舒夫人的身后。 舒夫人见此,瞬间泪如雨下。 秋泓大惊:“娘,到底怎么了?” 这事说来离谱,哪怕是秋顺九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把前因后果讲出口。他站在院中,摸了摸鼻子,一时左顾右盼起来。 至于舒夫人,则抹了半天眼泪,才断断续续地把事情一一道来。 “还不是因为你爹在外头养的那个女人,”这位也算饱经风浪的妇人抽泣了两声后,愤懑道,“如今来了京城,她有了住所,每日在后宅搅得不得安宁,一会儿说有孕要找太医侍候,一会儿说厨房做的饭菜不可口……这都是小事,最关键的,是她竟敢出去和外面的男人搅在一起!” “胡说!”秋顺九一听这话,登时跳脚,“乔儿何时跟外面的男人搅在一起了?乔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日里不过是在屋中绣绣花……” “绣花?她哪里会绣花?她连缝补衣裳都不会……” 眼看着爹娘要在自己院里吵起来,秋泓不得不赶紧制止,他扬声喝道:“行了!今日就是为了这事,闹得鸡犬不宁吗?” 舒夫人不说话了,身子转到一边,不去看秋顺九那心虚的模样。 秋泓打量了一眼自己的亲爹,开口道:“倘若那女人真和外面的男子有染,父亲该当如何?” 秋顺九一哽,不知该说什么。 舒夫人立刻接道:“自然是送回她老家去,还留在屋里做什么?那孩子到底是不是秋家的,谁都不能证明!” 秋顺九急了:“送回老家?乔儿身娇体弱,回伯阳的路千山万水,她还带着身孕,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离开?” “那你说怎么办?”舒夫人怒道,“难道要留在房里,败坏你们老秋家的家风吗?万一将来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影响水儿的仕途,又该如何?” “谁能影响水儿的仕途?现在咱们儿子可是当朝相国,我是相国的爹……” “都别说了!”秋泓气得胸口发闷,胃也拧着疼,他扶门站着,不由分说道,“明日一早就把那女人送回老家,之前纳妾时给的礼也不必要回来了,统统让她带走。” 说完,秋泓又指着秋云秉道:“把你爷爷拉回去,少在这里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 秋顺九一听这话,瞬间怒火涌上颅顶,指着秋泓叫道:“你居然敢这样跟你爹讲话,真是,真是反了天了!当了相爷就了不起吗?老子也是,也是圣上亲封的少傅,亲封的一品官,你,你怎么敢这样训斥我?我不活了!” 说完,这小老头儿解下自己的衣带,手脚利索地爬上石桌,就要装模作样地吊死在院中的那棵歪脖子树下。 秋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站在一旁的舒夫人、云秉云正云净甚至李果儿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秋顺九见此,委屈冲破心房,多年的窝囊气都一口撒了出来:“好,好,都盼着我死,那我就死给你们瞧!等我死了,你们就满意了!” 他边说,还边往那歪脖子树上缠衣带。 秋云秉看不过去了,忍不住小声叫道:“爹……” “父母之命,儿孙都只能遵从,既然你爷爷要死,那我这做儿子的也拦不住。”秋泓冷冷说道,“这棵树不结实,要不爹您换一棵?小心一会儿再摔着了。” 秋顺九被这话噎得动作一顿,他结结巴巴道:“你这个,你这个逆子,居然真让我死……” 秋泓呵笑一声:“爹您死了,我就是一家之主,以后把谁赶出家门,把谁送回老家,不都是我说了算吗?赶紧吧,别磨蹭了。” “你……”秋顺九面色涨红,急得说不出话来,而就在此时,不知怎的,他突然之间灵光一闪,指着秋泓大叫道,“好,好!你爹我死,我现在就死!等我死了,你就等着披麻戴孝,回少衡给我丁忧吧!看看三年之后,这朝中还有没有人认你这个相爷!” 第111章 天极三年(六) 终于,秋泓忍无可忍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秋云秉道:“还不赶紧把你爷爷拉回去,难道真要等着他吊死在这里?” 第284章 有了秋泓发话,众人总算是一拥上前,把秋顺九拽下,三推四请地弄回了后宅。 等回了后宅,秋顺九继续哭天喊地,吵得门外路人都忍不住伸头看看,这秋家到底出了什么乱子。 最后,一家人被逼无奈,只得请来挺着大肚子的乔姨娘,来安抚她那“痴情”夫君。 “现在如何?”半个时辰后,那边终于安静了下来,秋泓坐在树下石凳上,问李果儿,“太爷不闹了?” 李果儿抹了抹额头上的热汗,吁了口气:“乔姨娘去了,太爷立刻就好了,抱着乔姨娘求她不要离开。” 这话说得秋泓神色一沉。 “老爷,要不咱们就随太爷去吧……”李果儿小声说道。 “随他去?”秋泓猛地一拍桌子,吓得站在他面前的三个小子同时一激灵,“那个姓乔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路?之前我让你去查,你查出什么没有?若是个来路不明之人,放在家中蛊惑人心,将来有朝一日再惹出大乱子来,我该找谁问理?” 李果儿脸色一阵青白,他哆哆嗦嗦地回答:“老爷,这位乔姨娘是个孤女,家在伯阳,一路去往少衡寻亲,这才遇上了太爷。太爷与她一见如故,先是说要收她做义女,而后,而后又……” “是我倾心二郎,死缠烂打,要求二郎纳我做妾的。”李果儿的话还没说完,一道冷冰冰的女声就从远处传来了。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相貌素丽的女子,她看上去年纪和秋泓相仿,眼角眉梢间已有淡淡的细纹,但气质清雅贵重,仿佛是哪家高门贵女一般。 秋泓没见过她,刚一抬眼,便瞬间愣住了。 “民女姓乔,伯阳人士,家中衰败凋零,无奈前往少衡寻亲,在少衡街头贫病交加,靠抚琴为生,幸得二郎相救,这才捡回一条性命。”说完,她徐徐一拜,颔首垂眉道,“相爷若是要赶民女回伯阳,那就是要民女和腹中孩儿的命,既如此,民女不如今日撞死在此,也算是报答二郎的救命之恩。” 这话说得站在一旁的秋家三子不好抬头,李果儿也面上发烫,只敢用余光去看自家老爷的神情。 秋泓倒是平静极了,他问道:“你是伯阳人?伯阳哪里人?” 乔姨娘轻声回答:“伯阳县治。” “伯阳的知县是谁?”秋泓又问。 乔姨娘眼睫微颤,但仍像方才一样,细声细气地说:“是李知明老爷。” “李知明是哪年哪科的进士?”秋泓紧接着问道。 乔姨娘有些茫然,她抬起头,看向秋泓:“民女……不知。” “你不知?”秋泓一挑眉,“李知明乃是长靖二十年癸酉科的状元,因在廷议上顶撞了武庙,先是被发配去了南州,而后又被调任伯阳做知县。整个伯阳没人不清楚李知明当年的那档子事,因为他逢人便说自己是哪年哪科的状元,逢人便宣扬自己曾做过天子近臣,凡是伯阳出来的,就算是个叫花子,也能说得出李知明的来历。” 乔姨娘的嘴唇抖了抖,脸上原本含着的恭敬渐渐褪去了。 “你们都下去吧,”秋泓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儿子们,“去瞧瞧爷爷,让他放宽心,就说我不会再赶乔姨娘离开了。” 秋云秉等人如蒙大赦,带着李果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等他们都走了,秋泓才重新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乔姨娘着实是个漂亮女子,她脸上未施粉黛,但仍难掩秀丽之姿。而此刻,在面对秋泓时,那张端庄素净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满是讥讽的笑容。 “原来鼎鼎大名的秋次相,竟也会这样为难一个小女子。”乔姨娘扶着腰,挺着已经隆起的肚子,慢腾腾地走到了秋泓面前,“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为何你们一个二个都要如此对我?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秋泓皱眉。 “没想到,秋次相也不过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而已。”乔姨娘轻叹了一声。 秋泓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怎么?次相大人真要让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去死吗?”乔姨娘幽幽道,“亦或是发卖给人牙子,让我去做烟花柳巷里当风尘女子……” “你不是风尘女子吗?”秋泓打断了她的自怨自艾。 乔姨娘目光一凝,落在了秋泓的身上,她毫不畏惧地,直勾勾地,打量着这个当今世道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你们男子,见到一个混迹在外的漂亮女子,就会下意识认为,她是出来卖身的,对吗?” 秋泓不为所动:“若真是良家子,你就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 乔姨娘笑了两声,抚着自己高隆的肚子不说话了。 “回后宅去吧,在孩子生下来前,我会着人严加照顾你的。”秋泓站起身,无视了这女人紧紧追随自己的目光。 可就在这时,方才始终仪态端庄有礼的乔姨娘忽然叫出了声,她望着秋泓的背影,一句一顿道:“秋凤岐,这座宅子里,有人要杀你。” 秋泓脚步一定,回身看了一眼这个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女人,随后,他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离开了。 今晚,陆渐春回京。 大帅入城时,北都下了一场暴雨。 他一身甲胄被浇得透湿,脚上长靴沾满了污泥,就连胯下的那匹白马都仿佛蹉跎成了一头灰驴。 堂堂陆大帅就是顶着这么一身行头,敲响了秋府的后门。 第285章 “这两日老爷一直嘱咐小的,让小的每晚都守着,以免错过了将军您。”李果儿笑呵呵地说道。 陆渐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头跟着他钻进了角门。 秋府后院池塘中的荷叶正被哗啦啦的大雨打得左歪右斜,廊下挂着的灯笼也在风中忽亮忽灭,陆渐春却没由来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对李果儿道:“还得烦请李管事找间屋子,先让我换身衣裳。” 李果儿没停步,径直把陆渐春领到了秋泓的书房前:“老爷今个儿一直念叨您,熬到这会儿还没睡下,陆帅就别瞎讲究了,先进屋吧。” 说完,李果儿推开了书房的门。 秋泓正倚在半开窗下的小榻上闭目养神,屋外电闪雷鸣,映得他那张没什么血色的面孔也时明时暗。 陆渐春走到近前,这才看见秋泓手边的小几上还放着一碗已经凉透了的药,他耸了耸鼻尖,隔着清苦的药味,嗅见了秋泓身上那熟悉的檀木香。 “凤岐?”陆渐春低声叫道。 秋泓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听到这句呼唤,竟只是皱了下眉,随后喃喃说道:“去把窗子关了。” 陆渐春回头看李果儿,谁知这小厮有眼色得很,陆大帅刚一进屋,他就知趣地退了出去,并顺手关上了房门。 眼下雨势骤减,廊下淅淅沥沥。 府中家仆手执灯烛,三三两两着,离开了后宅书房,小院也跟着安静了下来。 见再无外人,陆渐春胆子大了起来,他提了口气,一手撑住床栏,半身越过秋泓,就要去拿那支着窗户的叉竿。 不料就是这时,方才那看似已经睡着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随后抬手一拉,直接将他拽进了怀里。 “哎!凤岐!”陆渐春大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撑住自己,生怕这一身还没来得及卸下的钢筋铁骨砸坏了秋泓。 秋泓“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大帅脸红了。” 陆渐春哪里感觉得到自己到底有没有脸红?他只知道残留在额间的雨水正“啪嗒啪嗒”地往下掉。见枕巾打湿,被秋泓吓了一跳的人立即一跃而起。 “我把你的床榻弄脏了。”陆渐春闷闷地说道。 “是吗?”秋泓扬起了眉梢,“这么快?” 陆渐春登时一噎,瞪着秋泓不说话了。 秋泓大笑起来。 叉竿被放下,快要熄灭的烛灯再次被点起,有家仆进屋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和洗漱用的铜盆、热水,陆渐春红着脸在秋泓面前脱掉甲胄,又从上到下清洗了一番,这才挽起头发,来到榻前正式一拜。 “秋府门下总兵陆某叩见相爷。”陆渐春恭恭敬敬地说道。 秋泓笑着拿书敲他脑袋:“虚头巴脑得作甚?你也开始学你侄子,在我面前‘走狗爬见’了?” 陆渐春认真道:“若相爷愿意,小的下回就这么办。” “别闹了,快起来。”秋泓拉他在榻上坐下,“你抛下他们提前入京,可有走漏风声吗?” “安儿带着那文齐和那文禄两个俘虏,治军极严,有他在后面跟着,不会走漏风声的,凤岐你放心。”陆渐春回答。 秋泓眉梢轻动:“这次安儿立了大功,陛下属意把他调回京城,在五军营中做事。” “五军营?”陆渐春一怔,“那可是天子近卫,安儿他……” “我上廷议时否了,陛下也没再说什么。”秋泓轻声道,“只是从此事便可知,安儿带兵打仗过于勇猛,朝中有些人觉得,他已经……功高震主了。” 陆渐春神色一暗,低头不语起来。 “自宪庙不在,文公过世,建中跖部已嚣张了近百年,如今这一仗可谓是一拳打得百拳开,等那文齐和那文禄送到陛下身边了,我便提议将这二人圈禁在京,再调安儿回南边,如此,跖部绝了后,陛下也不必担心若是放虎归山,只有安儿能震慑得住跖部该怎么办了。”秋泓说道。 “相爷费心了。”陆渐春回答。 秋泓一笑:“一会儿叫相爷,一会儿叫凤岐,陆大帅今日见外得很。” 陆渐春面上一红:“我只是……” “你只是关心则乱,生怕你侄子因此被朝中有心之人针对。”秋泓安抚道,“别怕,我还在呢,若是将来哪天,我也被‘北党’赶走了,你再操心也不迟。” “不会的,”陆渐春郑重道,“有我在边关守着,来日总领大臣之位必是凤岐你的。” 这夜,连带着这句话,陆大帅深夜造访秋次相的消息如飞叶般,飘进了沈府的书房。 沈惇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案后,听沈才支支吾吾地汇报。 “原定是四月二十九,姓陆的入宫述职,如今是二十八,他快马加鞭提前了一天,一回来就钻进秋府,也不知背地里到底在琢磨什么勾当。”沈惇的学生汪韫听完沈才的话,愤然道,“边关早就在传,说那姓陆的明面上向师相您示好,实际上一直与‘秋党’安通条款,现在看来,果真不假。” “他一直都是秋凤岐的人。”沈惇声音发紧,“只是眼下京城流言四起,到处风声鹤唳,他们二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 听到这话,汪韫眼前一亮,上前压低了声音说道:“师相,前些日我听闻,姜王府上有一琴伎,莫名出逃,来到了京城万山茶舍。自她来之后,秋凤岐已经去过两次皇庄了,他该不会……” 沈惇眉心一拧:“秋凤岐隔三差五就要在廷议上提姜王假借太祖皇帝之名,意图谋反的事,他怎会贼喊捉贼?” 第286章 汪韫笑了一下,凑到了沈惇耳边:“师相,今日我散衙时,在余禀年那里听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传闻,若这传闻为真,保不准秋凤岐就会起反心。” 沈惇眼皮微跳:“什么传闻?” “陛下的传闻。”秋泓一手轻摇一把圆光扇,一手拿着剪刀剪烛芯,“大帅在边关,有听说吗?” 陆渐春一脸迷茫:“去年陛下在燕宁走失,冯桂英、张唯贞等人因此被革职查办,他们受审时,倒是有说过一些有关天崇道想要拉拢陛下的事。只不过,这些供词过于无状,没人放在心上。” 秋泓挑眉:“看来大帅一心扑在战事上,并没有听说过京城出的乱子。” 陆渐春不解,他走到近前,问道:“凤岐,你说的……可是太祖皇帝显灵一事?” 秋泓轻轻放下了剪刀,端起烛台走到窗边,随后一晃手中火光,将那窗纸映得通红透亮。 只见,其间竖着一道人影。 第112章 天极三年(七) 陆渐春被骤然出现的这道人影吓得向后一退。 秋泓笑了,他打开窗子,从外面拽进了一条纸人:“不过是故弄玄虚,怎么大帅也害怕了?” 陆渐春皱着眉,半晌才明白秋泓这是什么意思,他喃喃道:“难不成,太祖皇帝在宫中的两次显灵,都是凤岐你……你做的?” “第一次不是,第二次是。”秋泓合上窗户,放下了烛台,“姜王在南边四处宣扬太祖皇帝尚还在世的传言,引得沛州不少百姓认为,他才是真龙天子,咱们的陛下,就是个傀儡。如此一来,人心浮动,宫中自然也有不少人生出了邪念,之前我在陛下面前要求彻查太祖皇帝显灵一事,可谁知,尚未查清,沈淮实就又看到了‘神迹’。” 陆渐春神色微变:“凤岐,你……” “我确实是在与虎谋皮,只不过,真正让我去谋皮的,另有其人。”秋泓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谈论此事,他转而问道,“明日陆鸣安就要押解那文齐和那文禄入京觐见陛下了,可五月初三才是出京谒陵的日子,你记得提点安儿,让他这几日小心行事,京中不比外面,切忌张扬跋扈。”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陆渐春早已听得明明白白,他一点头,应道:“我清楚,你放心。” 这一夜大雨滂沱,将北都城内的路冲刷得泥泞不堪,又将秋府后院的马厩窝棚浇塌了一半。 卯时秋泓出门上衙,李果儿还蹲在水槽下监督家仆清理杂物,他一脸愧疚地牵着陆渐春骑来的那匹马,期期艾艾道:“老爷,马厩横梁砸断了这畜生的一条腿,小的方才去驭马司请马大夫,谁知马大夫来瞧了两眼,就说不中用,大概是废了……老爷,这可是军马,小的……” 秋泓打着伞,提着灯,低头看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罢了,你去把我的玉驹儿送给陆帅罢,他还要赶着天黑出城。” 玉驹儿就是当年秋泓从布日格手底下顺走的那匹汗血宝马,这么多年拴在秋府中,除了秋泓,没人敢碰,如今他居然发话送给陆渐春,李果儿一听就急了。 “老爷,那可是汗血宝马,人人都知道是您的,陆帅骑了去,被人瞧见,岂不是要讲闲话?”他不解道。 “讲闲话就讲,现在这个时候,闲话越多越好。”秋泓并不在意,他收了伞,一弯腰,钻进轿中,“今日散衙了我要出城,叫太爷和太夫人不必等我。” 李果儿还未来得及问秋泓,他出城到底有什么要事,小厮们便已起轿准备出门,冒着未减的雨势,从后角门离开了。 轰隆隆—— 这日,伴随着暮春时节的滚雷,两辆囚车缓缓驶入元和门,暴雨之中,聚拢在路两旁的百姓看见,有两个双手双脚被牢牢铐住的年轻人缩在车中,身体不住地发抖着。 站在太宁城上的小皇帝祝微不由向前倾去,试图看清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模样。 “那就是跖部的王子,那文齐和那文禄了。”钱奴儿在一旁提醒道。 祝微撇了撇嘴:“长得倒是俊朗,可惜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 “陛下,”秋泓轻声道,“据说那文齐和那文禄是跖部最勇猛的两员大将,能拉开千斤重的铁胎弓,驯服最烈的马和鹰,他们肯匍匐在您脚下称臣,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部族谋求一线生机,陛下千万不要被他们的可怜相迷惑了。” 祝微眨了眨眼睛,不知想起了什么,他拉过秋泓,神秘兮兮地问道:“那文禄如今婚配否?” 秋泓愣了愣,没料到小皇帝居然会在这种场合问出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问题,他看了一眼正斜着眼睛打量自己的沈惇,低头回道:“臣不知。” 祝微并不死心,又转头去问兵部、礼部以及鸿胪寺的一众官员,最后在梅长宜那里得知,那文齐已娶妻生子,那文禄尚未婚配。 沈惇忍不住了,拉过秋泓小声问道:“陛下在打什么主意?” 秋泓的脸色有些难看:“我怎会知道?” 沈惇眉头紧锁:“自我朝立国以来,就没有和亲一说。哪怕是当初北都被破,多少公主被掳去草原受人欺侮,还于旧都后,先帝也不准她们留在那里下嫁外族,仍是接回来好好养着,难不成陛下这是要……” “天应王夫人的侄女如今就在京中四夷馆里住着,朕听说,那文禄在建中时,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这是不是真的?”祝微的话打断了沈惇与秋泓的窃窃私语,他看着两人好奇地说,“那文禄如今年方十七,天应王夫人的侄女年方十六,倒是相当。” 第287章 听到这话,秋泓果不其然吓了一跳,当即跟着沈惇一起跪下叩头:“陛下万万不可,天应王夫人如今虽率北牧诸部归降我大昇,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建中跖部与北牧又素来交好,若是让他们携起手来,日后必为我大昇之患!” 祝微见此,忽然笑了起来,他拉过小太监王诚,指着跪下的一众大臣道:“朕没说错吧,他们果真一个二个都如临大敌一般。” 王诚笑嘻嘻地说:“是奴婢输了,该给皇爷十镮钱。” 跪在底下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秋泓与沈惇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晦暗不明。 ——祝微这是在把他们当猴耍吗? “都起来吧,”小皇帝倒是和蔼可亲得很,他愉快地说,“朕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并没有保媒拉纤的意思,诸卿不必紧张。” 沈惇佯装舒了口气:“陛下与臣等开玩笑,是臣等不解其意了。” 听相爷发话了,原本被吓得不敢说话的群臣也跟着一起,赔笑起来。 秋泓却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目光始终追随着那架缓缓驶入宫城的囚车,他在囚车中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充斥着野心与欲望的眼睛。 这双眼睛,正属于那文禄。 三军犒赏,宫宴一夜,火树银花。 小皇帝祝微由宁太后身边的人看着不许喝酒,背地里却被王诚偷偷塞去了两只酒心糕点。可谁知他没有丝毫酒量,不过两口,面上就已通红,环顾了一圈宴席,闹着要找秋泓。 “秋次相早前就告退出宫了,”王诚跟在祝微身后,张着双臂扶他,“如今前头只有沈相和礼部的几个大臣在。” 祝微晕晕乎乎地推开了他的手:“这会儿没人,你不必在我面前这个样子。” 王诚刚要开口,就远远地看见了走来的王吉,顿时一骇:“皇爷折煞奴婢了。” 说完,他把头一低,转身就走。 “回来!”王吉喝道,“谁准许你给皇爷喝酒的?” 王诚缩着肩膀,把脸埋在了胸前,装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来。 祝微果不其然侧身挡在了他的面前:“是朕要喝的,大伴难道要来责骂朕吗?” 王吉脸色一变,规规矩矩地跪了下来:“奴婢不敢。” 祝微绕着他走了一圈,哼笑了一声:“朕知道你不敢,起来,带朕出宫去找秋凤岐。” “什么?”王吉一怔,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小皇帝这样称呼秋泓。 “快点快点,”祝微丝毫不觉哪里怪异,他催促道,“给朕换一身侍卫的衣裳,朕要出宫,去找秋凤岐!” 那秋凤岐现今身在何处呢? 早在宴席开始后不到半个时辰,他便趁着小皇帝向太后讨酒喝的功夫,告退出宫,离开了太宁城。 随他一起走的,还有陆渐春的侄子,陆鸣安。 “相爷您慢些,城外营地里的土路湿滑泥泞,小心摔跤。”陆鸣安一手搀着秋泓,一手为他掀开了帐帘,“就在这里了。” 秋泓眯着眼睛,提灯看去,只见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缩在帐角,这年轻人刚一见光,便立刻把头埋在了双膝之间。 他正是白天跪在祝微脚下受降的跖部小王子,那文禄。 “把头抬起来!”陆鸣安一脚踹在了这年轻人的肩膀上。 那文禄一抖,摔在了泥地里,他挣扎半天,方才扬起一张沾满了污渍的面孔。 “确实长得俊朗。”秋泓淡淡道。 陆鸣安眉心一动,有些诧异地看向秋泓。 “把他洗干净些,换身敞亮点的衣裳,再领到我面前来。”秋泓说道。 陆鸣安脑袋里不知想了些什么,他低低一笑,凑到秋泓近前:“相爷您要是喜欢,小的就把这人送去您府上当小厮,他哥哥留在我身边做陪侍。” 秋泓斜了陆鸣安一眼:“你叔父没有嘱咐你,要你在京中小心行事吗?怎么还能说出这样张狂的话来?他们是陛下的俘虏,如何发落该陛下处置。” “是。”陆鸣安讪讪地收起了笑容。 不多时,那文禄被打扮得当,送进了陆家军的中军帐。 秋泓正坐在上面喝茶,他扫了一眼面前这位身着中原服饰的异族男子,随手丢过去了一张信笺:“这可是你送到‘信天翁’手上的?” 那文禄一滞,弯腰捡起信笺,默然不语。 陆鸣安见此,又要上脚踹。 “慢着,”秋泓抬手一止,“他若是个哑巴,你就算是打断了他的腿,他也不可能开口说一句话。” 那文禄抬起头,看向了秋泓。 “可他若不是个哑巴,心里有想说的话,你不必动手,他也会一五一十地给我交代清楚。”秋泓轻轻一抬嘴角,迎着那文禄审视自己的目光望了过去,“我说得对吗?” 这个看上去年纪不过二十,身量却抽条得比肩陆鸣安的年轻人笑了一下,他用口音极重的中原官话道:“相爷说得对。” 看人开了口,陆鸣安默默退到了一边,秋泓冲他一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跖部人蛮横,相爷小心。”陆鸣安低声道。 等这位俘虏了他的大将军离开,那文禄原本紧绷的肩膀缓缓松弛了下来,他抬起双眼,隔着烛灯的光,仔细打量起坐在上首的秋泓。 “久仰相爷威名,今日终于得以一见。”这回,那文禄低眉顺目地行了个中原揖礼。 第288章 秋泓看着他,不说话。 那文禄眼珠轻转,却仍是那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你暗中给我的手下送信,将跖部机密送到了陆家军的手上,到底是真的恭顺有加,想要归降我大昇,还是打算借刀杀人,利用陆家军除掉你那残暴的伯父和叔叔,以及你唯一的兄长那文齐呢?”秋泓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那文禄周身一颤。 “如今跖部元气大伤,首领尽死,若是你能活着回去,那你就是跖部的王,可若是你死在这里了……”秋泓一顿。 那文禄“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相爷,小的一心向着大昇,绝无反意。” 秋泓轻轻一笑:“绝无反意?我该如何信你?” 那文禄喉结一滚,不敢言语。 这里不是乌那江畔,也不是遥远的宁聂里齐格,那文禄家乡那漫山遍野的松柏和白桦都无法在这里看到,因为,他如今脚下踩着的,是大昇的京师北都,是太宁的城根。而坐在最上首的,既不是他那残暴不仁、茹毛饮血的伯父也不是他那连只兔子都不敢杀的懦弱兄长,而是大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 那文禄知道,自己所有的诡计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 “相爷之前没说错,小的的确,的确是打算借刀杀人!”一狠心、一咬牙,他终于说出了实话,“小的想做跖部的王,想要建中臣服在小的的马下,还请相爷恩准。若是,若是相爷恩准,小的一辈子都愿为相爷牵马!” “我又不是皇帝,我如何恩准你?”秋泓靠回椅背,不温不火道,“得陛下恩准了才行。” 那文禄毫不犹豫道:“小的明白,要请陛下恩准前,得先相爷您恩准,只要相爷您恩准了,那一切都好办了。” 秋泓一抬嘴角,没有理会那文禄这拙劣的恭维,他说道:“我会说服陛下,先圈禁你和你兄长在京,等时机成熟了,跖部会是你的。” 那文禄眼光轻动,看着秋泓,咽了口唾沫。 第113章 天极三年(八) 这夜,祝微来到皇庄时,天已过子时,他酒醒了大半,脑袋却还有些发懵。等摇摇晃晃地推开万山茶舍的门时,祝微方才想起问上一句:“你是怎么知道秋凤岐在这里的?” 王诚跟在他身后,躬身回答:“陛下,这里有位客人在等您。” 祝微颇有些不满,他甩开了王诚想要搀扶自己的手,大步往前道:“什么客人?朕要见秋凤岐。” 可是,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琴伎躲在帘幕后,轻轻拨弄着琵琶。 祝微一愣,怔在了原地。 “皇爷,”不知何时,王诚已贴了上来,他凑到祝微耳边,轻声道,“秋凤岐不在这里,但是这里有您要见的人。” 祝微定定地站着,过了少顷,才艰涩地开口道:“什么人?” 王诚一笑:“皇爷您忘了?不就是去年在幽离台上,您想见却没能见成的人吗?” 祝微呼吸微滞,不说话了。 “琵奴,”王诚提声叫道,“出来吧,王栀之前嘱咐你了什么,你现在可以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了。” 话音刚落,一个身形高大、状似男子的女人从帘幕后徐徐走出,她看了一眼祝微,掩嘴轻笑:“奴婢……拜见陛下。” 祝微目光一颤,张嘴便问:“你也是……” 琵奴咯咯一笑,打断了祝微即将冲口而出的话,她眨了眨眼睛,挑起尾音道:“陛下,可曾听说过稷侯剑?” 与此同时,秋泓离开了城外的陆家军大营。他一天奔波应酬,早已身心俱疲。可踏上马车前,追在身边的陆鸣安还偏要凑上去讲话。 “相爷,”这位刚立了战功的大将军叫道,“本朝宪庙之后,从未有过武将陪同圣上谒陵的先例。此次开恩,叔父告诉我,这是陛下给我们陆家军的赏赐。” 秋泓随口回答:“你叔父说得对。” 陆鸣安接着道:“既然如此,那朝中定会有人心怀不满,认为我陆家的武将越俎代庖,不懂礼数,或许还会有不少奸佞之辈趁机做文章。” 秋泓扶着马车车梁,回过头来:“那一日我已有安排,你不必担心。” 陆鸣安拉住秋泓,不肯放手:“相爷,我不担心我自己,我只是担心叔父。他一向为人和善,从不与人起争执,我怕他日后会因此事而落人口舌。” 秋泓眉心微蹙,抬眼看向陆鸣安:“是出了什么事吗?竟让你这莽夫如此瞻前顾后。” 陆鸣安脸色一僵,沉默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沈党’中似乎有人知道,叔父他前夜提前入京进秋府见相爷您的事了。” 陆渐春那日是亥时进城,他擦着北都宵禁的点,从偏门一侧的小道拐去的秋府。去的路上他无比小心,身上罩袍一刻都不敢脱,就怕有人凭那一身明光铠认出他是陆家军的人。 可既然已如此小心谨慎,为何还会有人知道他提前入京,在面见皇帝陛下前,特地去见了秋泓呢? 难道,是秋家宅邸里面出了奸细不成? 陆鸣安自觉自己话说到这,就算完满,秋泓这样的聪明人一定可以听明白,可不知怎地,他家相爷只是皱了皱眉,丢下了一句:“我知道了。” 陆鸣安抬起头,大为不解:“次相,如果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我叔父……” “今日太晚了,有什么话,你明早再递帖子给我讲。”秋泓一摆手,俯身钻进轿厢,“我累了,要回府。” 第289章 陆鸣安不说话了,立在一侧抱了抱拳。 可在这时,秋泓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他掀开车帘,最后看了小陆将军一眼:“我之前在营帐外交代你的话,你都记好了吗?” 陆鸣安一凛,慌忙应道:“记好了。” “我都说了什么?”秋泓问道。 陆鸣安存了口气,压低声音回答:“相爷交代我,那文禄此人留不得,但又不可光明正大地杀之后快,为了永绝后患,须得掩人耳目,偷梁换柱。” 秋泓“嗯”了一声,他放下车帘,沉声道:“在新的‘那文禄’被送来前,你把人给我看好了。” “是。”陆鸣安抱拳道。 雨后天晴,夜色如水。 秋泓踏着深夜的露珠回到书房时,陆渐春已在这里等候许久了。 他从宫宴里出来,在太宁城下转了一圈,这才晃晃荡荡地来到秋府的角门后,本没想着能见到秋泓,却不料李果儿猜到了他今夜会来,特地嘱咐小厮留了个门。 秋泓看到他,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我莫不是困得已在做梦了吧。” 陆渐春在宴席上喝了点酒,这会儿脸上潮红还没褪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根,小声回答:“我只是顺路来瞧瞧。” 秋泓挑眉:“顺路?” 陆渐春正色道:“自然是顺路,等我瞧完了相爷,就得出城回营了。今夜不宵禁,现在走,还来得及。” 秋泓失笑,他上前一把扯掉了陆渐春的罩袍,把人按在了圈椅里:“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连陆大帅都学会欲拒还迎了。” 陆渐春借酒壮胆,此时平白多了许些勇气,他张开双臂猛地一抱秋泓的腰,竟直接把人拽进了怀里。 秋泓吃了一惊,佯装要躲:“大帅这是做什么?” 陆渐春可不经调笑,听到这话,他不禁手一松,顿时僵硬起来。 秋泓却趁此机会,在他的嘴唇旁落下了一个吻:“大帅的胡子扎得我脸疼。” 陆渐春喉头一紧,扬手抱起这人便要将他按在榻上,嘴里还念着:“既然相爷怕疼,那一会儿可得好好忍着。” 秋泓用膝盖顶他侧腰,抓着人的肩膀就翻身在了上面:“大帅怎么也学会这些浑话了,可是在军营里跟那帮兵痞子混久了?” 陆渐春一面脸红,一面去解秋泓的里衣:“相爷的官服真繁琐,里三层外三层的。” 秋泓笑了起来。 正在两人躲在屋中嬉闹的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远远地,就听有女人尖声大叫起来:“鬼,她被鬼上身了!” 秋泓一诧,抬起头隔窗看去,就见后院某处忽地腾起一道火光,竟有直窜云霄之势。 “出什么事了?”他慌忙从陆渐春身上翻下,措手不迭地系上衣裳,“我出去瞧瞧。” 等出了门,火势已熏到了书房,秋泓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仿佛下一刻此地就会被火舌吞没。 “哪里走水了?”匆匆走到廊下,秋泓随手抓住一个小厮问道。 小厮顶着一头热汗,气喘吁吁地回答:“禀老爷,是,是太爷住的偏院走了水。” “太爷?”秋泓惊道。 小厮抹了一把下颌上的水珠:“我听那边的护院讲,好像是乔姨娘中了邪,在屋里大喊大叫,还嚷嚷着要把咱家都烧光呢!” 秋泓不再问了,他转身疾步走向偏院,刚一跨过门槛,就撞见了闻讯赶来的三弟弟秋淞和大儿子秋云秉。 “啊!”不等几人说话,偏院中突然响起一声哀嚎,紧接着,披头散发的秋顺九冲了出来,他一头扑到秋泓的身上,大叫道,“她就是个妖女,她就是个妖女,都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 秋泓急声问道:“我娘呢?” “你娘,你娘被那妖女拉着,要同归于尽呢!”秋顺九哭道。 秋泓脑中一嗡,抬步就要冲进火场里救人。可正在这时,秋淞忽地拉住了他:“大哥你看!” 秋泓顺着秋淞所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偏院的屋顶上立着一个高挑的女人,正是据说发了癫的乔姨娘,不知何时,她那高耸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人也瘦得形容枯槁。 “骗子,都是骗子!”乔姨娘大叫道,“你们都是骗子,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阿决不过是个女人,你们为什么要这样骗我!” 轰—— 这话尚未说完,一道巨响便已传来。 在众人的瞩目中,她那一声声力竭的哭喊淹没于窜出屋顶的火光,她的身影被骤然坍塌的房梁所掩盖,众人还没来得及看清那张扭曲的面容,这个在深夜时分莫名得了失心疯的女人就这么葬身在了火海中。 临死前,她嘶喊道:“为什么要骗我?” 这般骇人的景象令秋泓久久难言,他有些艰难地推了一把秋淞,说道:“快,快去找娘亲去……” 这时,众人才如梦方醒,纷纷端起水盆,抬起水缸,冲进屋中救火。 凌晨时分,大火熄灭,被房梁砸晕了的舒夫人终于被七手八脚地抬了出来。她一眼看见守在一旁的秋泓,当即抓着自己儿子的手哭道:“那个女人没有怀孕,她,她来到秋家,是为了,为了杀了水儿你……” 听到这话,秋泓紧锁着眉,他看了看大难不死的母亲,又看了看畏缩懦弱的父亲,沉默不语起来。 “先去外面请大夫,给老太太瞧瞧伤,再着人把暖阁收拾出来,安置太爷和这偏院里的小厮。”混乱之中,后宅女管事刘知月开口道。 第290章 她一说话,那帮乱成一团的家仆们犹如有了主心骨,立即各司其职。秋淞和秋云秉上前扶起秋顺九,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起抬起舒夫人,没过多久,便把此处清理了出来。 “老爷,”等安排好了一众人,这个说话办事都极其麻利的女人走到秋泓身边,施了个礼,“乔姨娘昨夜一直都嚷嚷着要见您,您可清楚是为了什么吗?” 秋泓摇头:“我不清楚。” 刘知月歪着头打量秋泓:“乔姨娘纵火前,口中一直喊着自己被人骗了,还说,她要回南州去。” “南州?”秋泓不解,“她的籍贯不是伯阳吗?” “我也奇得很,所以才来问老爷的。”刘知月说道,“难不成,这乔姨娘压根不是什么乔姨娘,她是专门被人安排进咱们家坑害老爷的吗?” 秋泓回身看了一眼偏院中的那摊废墟,忽而没由来地想起了乔姨娘先前对他说的一句话。 “秋凤岐,这座宅子里,有人要杀你。” 显然,这话中的“有人”,不会是乔姨娘自己。 直到第二天下午,秋府家仆才从偏院的废墟中翻出三张侥幸没有被烧毁的书信。书信上的笔迹陌生,既不是乔姨娘的,也不是秋家其他人的。 “看信封上的戳印,这好像真的是从南州寄来的。”李果儿一面研究,一面将一副叆叇递到了秋泓的手上。 秋泓站在窗边,借着光,仔细阅读了两行:“确实是南州,这是封家书,来信的大概是她家里的哪个长辈。” “可是……”李果儿不解,“之前我四处打探,不管是少衡那边,还是乔姨娘自己,都声称她是伯阳人士,家中凋零……” 不管这位姓乔的姨娘来自何处,也不管她到底是不是来杀秋泓的,如今,她都已经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稀奇古怪,死前,还烧塌了秋府中的一座小院。 但秋泓没有一点时间深究这位乔姨娘到底是什么来路,第二日祝微要率百官出宫谒陵,今日礼部、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的各部官员要上廷议,商讨明日行程。到了晚上,秋泓还要和沈惇一起,留在长缨处值夜。 等乱七八糟的事情忙完,沈惇慢悠悠地提起昨日秋府着火一事,秋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乔姨娘之死一事,怕是不简单。 “好端端的房子,怎么会突然就着起来了呢?”沈惇啧啧感叹道,“幸好没烧到凤岐你身上,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给陛下交代呢?” 秋泓捧着盏茶,喃喃自语道:“她的孩子去了哪里?” “什么?”沈惇没听清。 秋泓按了按额头,忽然觉得眼前有些发晕,不知是不是这两日忙得昏了头。可尽管如此,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一晚,站在房顶上哭喊的女人身形纤瘦,不见半分孕态。 “我得回家一趟。”秋泓倏地站起身道。 沈惇一脸不解:“现在?眼下已是戌时,宫门再过三刻钟就要落锁了,万一一会儿陛下有什么急事传出来,找不到你,那可要麻烦了,不如再等三刻钟……” “不行,我……” 秋泓的话还没说完,沈惇的话就先应验了。 只见一个小太监抱着浮尘,匆匆忙忙跑进直庐,冲秋泓一躬身:“次相,太后要传您觐见。” “传我觐见?现在?”秋泓一皱眉,“是出什么要紧事了吗?” 这小太监神色有些飘忽,他低着头,不肯回答秋泓的话。 “入宫就知道了。”沈惇在一旁说道,“许是太后娘娘有什么话要嘱咐,我跟你一起进去吧。” “太后只要见次相一人。”小太监立即打断了沈惇。 秋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回答:“既如此,那请公公前面领路吧。” 入夜后,太宁城中已渐渐安静了下来。 走在宫道上,两侧灯烛幽幽,当有太监宫女路过时,纷纷背过身去,低头不语,仿佛是见到了哪位煞星,让他们多看一眼,便会立刻两股战战。 秋泓入宫的次数虽然不多,但也从未见过如此肃杀的氛围,他不知那些太监宫女们为何这样怕自己,也不知这夜的太宁城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次相,请吧。”到了天慈宫阶下,小太监停住了脚步。 秋泓也站着不动了,他注意到,在天慈宫门前的那片大理石地砖上跪着一个人,看身形,那人应当是王吉。 “太后还在上面等您呢,次相别误了时辰。”小太监掐着嗓子说道。 秋泓定了定心神,提衣走上台阶,随后规规矩矩地跪在殿门外行礼道:“外臣秋泓,叩见太后千岁。” 里面悄无声息,等了半晌,也不见有宫女出来通传。 宁太后宁采荷出身低微,原是个被人从怀南卖来京城的挖藕女,她膝下无亲生子,身边更无外戚加持,性格温良和善,教子严厉有方,于幼帝和诸大臣而言,是个十全十美的太后。 当年祝颛尚在潜邸时,秋泓曾见过她几面,可自从祝微登了基,宁采荷入主天慈宫后,秋泓只在一次谢恩时,隔着珠帘远远看过一眼太后真容,此后便再无交集了。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太后为何一反常态,会在这个时辰把外臣叫进内廷去? “次相别一直跪着了,晚上天凉,小心再冻坏身子了。”这时,一道尖细的声音闯进了秋泓的耳畔。 秋泓抬起头,就见一面白无须、身形瘦小的太监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脸上印着一张五指,眼周还有浅浅的泪痕。 第291章 “王诚公公?”秋泓认了出来,此人正是近来在祝微身边很得宠的那个小太监。 王诚用手背轻轻地蹭了蹭自己那红肿的脸蛋,小心说道:“陛下正在里面跪着呢,太后发了好大的火,次相一会儿若是进去了,可千万要谨言慎行。这是陛下给奴婢使眼色,让奴婢出来嘱咐次相的话。” 秋泓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答道:“多谢公公。” 这话话音刚落,里面便响起了一声通传,太后要请他入内殿了。 第114章 天极三年(九) 王诚没有说错,天慈宫门一开,秋泓尚未跨过门槛时,就看到了跪在正中央的祝微。 小皇帝今年个子抽条,长高了不少,这会儿跪在地上,倒像个大人了。 秋泓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了端坐在正前主位的宁采荷身上:“外臣秋泓,叩见太后千岁。” 这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女子,她穿着并不华丽,头上配饰也相当简朴,只有那张脸,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艳丽动人。 “许久不见秋先生,先生看着清减了不少。”宁太后沉默片刻,轻声开口道。 秋泓低头伏在地上,不知说这话时,太后到底是个什么神情。 “想必,是为我大昇国祚日夜操劳所致,先生真是辛苦了。”宁太后接着道。 秋泓头皮发紧,不得已向上叩首:“臣身为长缨处次领,为陛下和太后殚精竭虑、肝脑涂地乃是职责所在,何言辛苦。” 宁太后淡淡反问:“是吗?” 秋泓喉结一滚,竟没听出太后娘娘的言外之意所指是何。 而就在此时,祝微忽地抬起了头:“秋先生是外廷大臣,娘亲您深更半夜把他招来,是会惹人非议的!” “惹人非议?”宁太后瞬间被祝微这话所激怒,她拍案叫道,“皇帝与秋先生所做的事,就不会惹人非议了?” 秋泓一颤,大脑飞速转了起来,他一时想不出,自己带着皇帝做了什么忤逆尊上的事,竟叫太后发这样大的火。 “你上前来。”这时,宁采荷说道。 秋泓不敢起身,只好跪行几步,但又不能越过祝微,最后不尴不尬地停在了小皇帝的脚边。 宁太后从上面抛下了一方绢帕:“秋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这是不是你的东西?” 那是一方怎样的绢帕? 秋泓离得远,看不真切,但他却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在宝华殿讲学时,确实丢过一方绢帕,那方绢帕是舒夫人给他绣的,上面还纹有他那如今已少有人称呼的表字,公拂。 帕子丢时,他没在意,毕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可是…… 这东西又是怎么落到祝微手里的呢? “还有这个,看上去,似乎也是秋先生的。”宁太后又从上面抛下了一样东西。 这回,彻底看清楚了的秋泓脑中陡然“嗡”的一响,撑着地的双手都禁不住哆嗦了起来。 ——那是一条抱腹,上面的绣纹、丝织与图案,无一不出自舒夫人之手。 而秋泓清晰地记得,这条抱腹是某一日他与沈惇在长缨处中温存时,胡乱丢到一旁的,后来到底去了哪里,他也不是很清楚。 “陛,陛下……”秋泓讷讷地叫道。 祝微死死咬着牙,不发一声。 “秋先生是外臣,皇帝知道,我也知道,只是不知,秋先生自己知不知道?”宁太后严声厉色地质问起来。 这个久居深宫的女人一抬手,从袖中拿出了一枚锦盒。 “我再问你,你清不清楚,这是什么?”宁采荷举起了锦盒。 秋泓看不清,可他却能猜到,那锦盒里到底有什么。 “是臣的一缕头发。”秋泓一五一十地回答,“去岁陛下在关外走失,受了惊吓,回来后彻夜难眠,于是便拉着臣,请臣剪下一缕发丝送给他,如此方可入眠。君命难违,臣,臣当时答应了。” “荒唐!”宁太后怒道,“秋泓,你可知,陛下将他的头发与你的缠绕在一处,这是要做什么?结发共长生吗?” 秋泓一悚,禁不住抬起头,看向了祝微。 祝微紧抿着双唇,仍旧一言不出。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他低下头,没有去望祝微的背影,更没有去观察宁太后的脸色,他只是说道:“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 “娘!”祝微一声厉喝打断了宁太后的话,他猛地站起身,挡在了秋泓身前,“这些东西都是孩儿自己偷来的,跟秋先生毫无关系!” “毫无关系?”宁太后瞪大了眼睛,“秋凤岐是个什么样的人,外面不是没有传闻,当初你爹,你爹不也……” 祝微扑上前,从太监手中夺过了那方绢帕和那条抱腹,他提声说道:“秋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朕心里清楚得很。这些物件儿,都是朕自己拿来藏着的,秋先生毫不知情,母亲您若是再如此下去,朕,朕就……” “皇帝就要做什么?”宁太后气道。 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一向孝顺,她自然也想不出,小皇帝到底能做出什么事来。 可谁能料到,立在大殿中央的祝微攥着秋泓的绢帕,咬牙道:“朕才是皇帝,朕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朕想杀什么人就杀什么人,若母亲再这般无理取闹,别怪朕不客气。” 说罢,他大步走出殿门,“当啷”一声抽出了门口侍卫腰间的雁翎刀,向上一指:“朕才是皇帝,你们到底清不清楚?” 第292章 话没说完,他又将雁翎刀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母亲,是你逼我,是你在逼我!” 这下,天慈宫中众人登时惊得寒毛倒竖、冷汗频出,秋泓难顾礼法了,他仓促起身,扑上去,跪在了祝微的脚下。 殿外的王吉也冲了进来,他抱住祝微的胳膊,急声劝阻道:“皇爷,您若有什么怨恨,都撒在奴婢身上好了,奴婢可以死,您不能死啊!” 秋泓跟着一起语无伦次道:“陛下万万不可,太后,太后是陛下的母亲,陛下是忠孝之人,行此逆天之事,会遭天谴的。” “天谴?”祝微垂下双目,凝视着秋泓,“秋先生,也开始相信天道了?” 这话说得不知所云,秋泓也听得不知所云。他无助地抬起头,红着眼睛看向祝微:“陛下,您是一国之君,太后是您的母亲,而臣只是这天下的芸芸众生,臣死了,无人记挂,可您和太后若有什么不测,这天下还是这天下吗?” 祝微手一抖,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大梦方觉地念道:“是啊,是啊,若是我死了,若是我死了……” 啪嗒!雁翎刀掉在了地上。 宁太后见此,终于脱了力,“呜咽”一声,晕倒在了坐榻上。 赶在宫门落锁前,祝微令王吉把秋泓送出内廷。 “先生不必担心,朕会处理好这些事的。”走之前,他背着手站在秋泓面前,莫名有了几分帝王气魄。 秋泓默然立着,脸上似有泪痕。 祝微看着他,忽然轻声道:“先生是觉得朕恶心吗?” 秋泓一滞,就要下跪,祝微一把搀住了他:“朕也觉得朕恶心。” “陛下……”秋泓怔怔地叫道。 “可是我忍不住,先生啊,我忍不住。”祝微重复道。 他的模样太过稚嫩,身形也过于矮小,秋泓站在他面前,不得不低着头,躬着身,才能看清这孩子稚气未脱的面容。 秋泓不觉得祝微恶心,他觉得自己很恶心。 “是臣的错,臣有罪。”秋泓后退了一步,执意跪下,“臣请陛下革去臣的爵位和俸禄,放臣回籍闲住。” “先生……” “臣没有教好陛下。”秋泓闭了闭双眼,“这是臣最大的罪过。” 这话说得祝微瞬间默然。 他在想什么?秋泓不知道,他只是听见,这个念不好书的小皇帝认真地说:“先生,朕不会放你走的,朕是皇帝,朕有这个权力。” 是的,他是皇帝,他有这个权力,今日,祝微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一点。 秋泓并不清楚这悄然之间的转变,他固执地说:“明日陛下要率百官出宫谒陵,告慰先祖,臣请值守长缨处,还请陛下允许。” 祝微不说话。 可秋泓却不等他应答,便自顾自地站起身,准备离开。 祝微一把拉住了他:“先生,我把你的绢帕还给你,好吗?” 天还没亮,宫外的人尚且无从得知宫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连留守长缨处中的沈惇在看到秋泓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后,都猜不透今夜太后忽然把人喊入内廷,到底所为何事。 他诧异道:“秋凤岐,你不对劲。” 秋泓面容惨白,仿佛是去地府里走了一圈。 “秋凤岐,难道太后她……” “我准备辞官回乡了,淮实。”秋泓突然说道。 沈惇一震,“腾”的一下站起身,大叫起来:“什么?你要辞官回乡?” 秋泓脱力地靠在太师椅上,用手背遮住了眼睛:“淮实,我犯了一个滔天大错。” 沈惇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接下这话。 “明日谒陵,我不去了,你以后,守好陛下。”秋泓轻声说。 沈惇没再追问,他无声地站着,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应当感到高兴,可是心中某处却莫名失落。 秋泓怎么能走?他们二人还未挣出个胜负,秋泓怎么能走?沈惇在心底里一遍一遍地念道。 “淮实,我累了。”秋泓睁开了眼睛,吐出一句话来,“原来,事情竟是这个样子。” 沈惇茫然:“什么样子?” 秋泓又不答了。 长缨处直庐中一片静默,再也无人说话。屋后池塘里偶尔传来两三声水波轻动,只可惜转瞬而逝,未起任何波澜。 而就在这两人无言对坐的时候,杨旺忽然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手上举着一封信,一见秋泓便高喊道:“次相,您府上管事李果儿送来的,说是有大事要告诉您!”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沈惇无从得知。他只能看到,秋泓在读完后,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惊慌,随后,便将整封信丢进了火盆中。 这一夜,秋泓枯坐半宿,直到鸡鸣破晓时,沈惇才见这坐在外间圈椅上的人,轻轻地动了动。 “凤岐,你当真要辞官回乡吗?”沈惇忍不住问道。 秋泓半阖着眼睛,脸上血色全无,额间还沁着点点虚汗,他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沈惇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 正这时,昨日在天慈宫门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王吉一瘸一拐地走进了长缨处,他看了一眼沈惇,而后从袖中抽出了一枚锦盒。 “次相,这是陛下给您的。”王吉说道。 秋泓坐着没动。 “若是次相您今日不去谒陵,陛下就不肯出宫。”王吉又说。 第293章 秋泓缓缓坐直了身体,他问道:“锦盒里面有什么?” 王吉轻声回答:“次相您知道的。” 秋泓疲惫至极,他按了按眼眶,抬手一摆:“既然已经给了陛下,哪里有再要回来的道理?给陛下送回去吧,就说……就说臣今日随驾谒陵,明日,明日再……” “陛下还有口谕,”王吉打断了秋泓的话,他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若是秋先生执意要辞官,那朕,就和秋先生一起回少衡。” “胡闹!”还不等秋泓说话,沈惇就先开了口,他大步上前,拽过王吉的胳膊,把人拉到一旁,“陛下当真是这么说的?” 王吉一脸平静:“当真。” “胡闹,简直是胡闹!”沈惇抬手一指坐在桌后的秋泓,“他只是长缨处大臣,陛下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皇位之事,岂可儿戏?” 王吉没有理会沈惇,而是转头又向秋泓拱了拱手:“陛下还说,这皇位他不想要,有的是人想要,秋先生得想清楚了。” 这话说得秋泓脸色一变,他蓦然间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王吉心知自己已把话点到,于是侧身打开了帘门,迎进了两个捧着红漆木盒的小太监:“陛下特赐秋次相坐蟒胸背、蟒衣一袭,梁冠一顶,今日谒陵,还请次相莫要忘了。” 秋泓定定地坐着,许久后才答:“臣没忘。” 说罢,他打开了锦盒。 锦盒里面盛着一缕细细的发丝,秋泓眯了眯眼睛,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是他自己剪下来送给祝微的那一缕。 这是小皇帝自己的头发,而如今,小皇帝交到了他的手上。 秋泓沉默良久,最终无声地合上了锦盒。 “烦请王公公回禀陛下,就说臣收到了。”他接过蟒衣和梁冠,短暂一顿,“还有……臣感念陛下大恩。” 这一通哑谜打得沈惇一脸茫然,他只见秋泓捧着那顶梁冠,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今日天亮得可真早啊。” 今日天亮得确实早,北都五月渐暖,清晨便晴空万里。 祝微身着衮服走上车驾时,身后天宝殿的金光恰好打在了他肩上的那一对日月间,映得小皇帝额前冕旒生辉,身后溢彩流光。 “起驾!”中正司提督太监钱奴儿的声音远远传来。 很快,旗帜招展开来,人马徐徐起行。 自京师迁到北都,祝家的几位皇帝死后都埋在城外的冠翠山下,皇陵巍峨,守备森严,过去,祝微只在先帝还于旧都后,跟着来过一次。 他久居深宫不爱动,拜谒皇陵又需登山,这日顶着太阳才走两步,祝微就有些气喘吁吁了,转而要进环翠观歇着。 环翠观建在半山腰,两侧立着大片竹林,观中被清泉围绕,幽深静谧,冬暖夏凉。 祝微还是第一次踏进环翠观,他兴致勃勃地看了一圈,又喝了三杯老道长奉上的清茶,方才觉得身上燥热褪去。 “有人在抚琴。”等咽下了这口茶,祝微忽然眉梢一动。 “奴婢怎么没听见?”钱奴儿努力竖起了耳朵。 但还不等他听到琴音,祝微就一把丢下茶盏,转身向环翠观后面走去。 “皇爷……” “谁也不许跟上来。”祝微头也不回地说道。 观外偏殿中,沈惇正在其中烦躁地左右踱步,秋泓坐在一张小几后,支着头兀自摇扇。 其余大臣则三三两两聚在一团,有胆大者时不时用余光看一眼阖着双目的秋泓,再压低了声音议上两句。 ——昨夜太后赶在宫门落锁前召见次相一事已传出了内廷。 “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沈惇终于忍无可忍,一时怒不可遏道,“你们几个,都给我滚出去!” 方才正谈得火热的三位翰林院庶常吓了一跳,慌忙低下头,忙不迭地走了。 沈惇是什么脾气,各部官员在朝多年,谁不清楚?此时忽然见他发火,都唯恐避之不及,最后,只余秋泓一人还坐在原处。 “你和他们置什么气?”秋泓慢吞吞地说道。 沈惇沉着一张脸,横眉打量秋泓:“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现在赶紧给我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秋泓放下扇子,无奈道:“有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太后责怪我,没有教导好陛下罢了。” “就这么简单?”沈惇紧锁着眉。 “就这么简单。”秋泓一点头。 第115章 天极三年(十) 很显然,沈惇并不相信,他眯起了眼睛,将面前这人上上下下扫视了一个遍:“你脸色不对。” 秋泓有气无力地叹了一声:“淮实,我昨夜一宿没睡,今早又跟着陛下出城谒陵,爬了一上午的山,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这会儿头疼胃疼心口疼,脸色能好吗?” 说完,他指使起沈惇来:“去把窗子打开些,这偏殿里闷得我直犯恶心。” 沈惇听话照办,先是为他倒了杯茶,而后又将两侧窗户开开:“礼部的那位王主事留在下面歇息了,你不如也给陛下告个假,留在这里好了。” 秋泓正在往掌心倒清心丹:“沈公啊,我头上的这顶梁冠是陛下今早亲自派人送来的,我不去,岂不是驳了陛下的面子吗?” 沈惇不语。 “还有,方才沈公着实不该为我生气,那些流言蜚语,我不承认,谁敢说是真的?可沈公生了气,背地里保不齐就有人会说三道四,认为是我,做贼心虚。”秋泓咽下清心丹,幽幽说道。 第294章 沈惇“啧”了一声,在秋泓身边坐下:“就你毛病多。” 秋泓笑了一下:“若是我辞官走了,沈公的日子可是要无趣了。” “你……” 沈惇一皱眉,就想问问秋泓怎么又要说走的事,可谁知他的话还没出口,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闹什么呢?观中清净,你们再小心惊扰着圣驾了!”沈惇站起身,对着窗外斥责道。 但不料喧哗之人正是祝微身边的太监,就见王吉匆匆忙忙地跑进偏殿,冲上一拱手:“两位相爷,陆大帅驻守在山下的亲兵刚刚送来消息,说是五军营莫名动了兵,正往冠翠山这边来,不知是不是奉了皇爷的旨意。” “五军营?”沈惇一愣,“陛下不过出京谒陵,随驾只需轻羽卫,五军营来做什么?” 秋泓立刻拨开脑子反应迟钝的沈惇,起身上前问道:“王公公可是见过陛下了?陛下怎么说?” 王吉一跺脚:“问题就出在这儿,方才皇爷在观中歇息,闻得后院有琴声,便亲自去看,谁知这一走就是一刻钟,钱公公怎么找,都找不着皇爷。” “什么?”沈惇心下一紧,“这环翠观内外都是天子禁卫,陛下还能丢了不成?” 秋泓沉默地立在一侧,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去年祝微在幽离台下走失的事。 这时,王吉接着道:“奴婢也急得很,于是就去找了这观子里的道长,道长说,今日陛下大驾光临,后院中哪有什么人敢随意抚琴,怕是,怕是……混进了外人!” 此话说得两人神色巨变,谁都不敢再继续怠慢。 沈惇当即命令道:“着轻羽卫封锁整座道观,山上山下,切忌不可遗漏一处,陛下若有什么闪失,我等必将以死谢罪。” 话说完,候在外面的诸位大臣们顿时面如土色,低头不语,原本守在门口的陆渐春却走了进来。 “沈相,秋次相,”他一抱拳,“本帅手下斥候探查来报,说那五军营几近全部出动,粗略算来,应有三万人。打头的将军看样子是五军营都指挥,他身后的士兵各个全副武装。” 三万人,三万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偏偏赶在皇帝谒陵时,违令出宫,他们这是要做什么?难不成,准备谋反吗? 若五军营来的全是精兵,那么没打过仗的轻羽卫对上他们,到时候,冠翠山上的小皇帝简直就是瓮中之鳖、笼中之鸟。 想到这,三人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烦请陆帅带着亲兵在山下守着,我等一旦找到陛下,立即带着陛下从后山离开。”秋泓缓缓吐出一口气,扶了扶有些发晕的额头,含糊地吐出了一句话,“真是胡闹。” “谁胡闹?”沈惇不解。 秋泓没再多言,他向陆渐春一拱手,客气道:“劳烦大帅了。” 说完,又拉过沈惇:“淮实,你在此守好群臣,切忌不要让他们乱了军心。” 屋外候着的那众大臣们脸上已有了三心二意之态,不需旁人点明,沈惇也清楚自己此时此刻该做什么,他按了按秋泓的肩膀,嘱咐道:“查明五军营为何而来是要紧事,你不必挂念这里。” 五军营的驻地离冠翠山并不远,几人说话的功夫,站在山尖上就已经能看到远处飘扬的旌旗了,可见,这位都指挥是策马疾驰来的。 秋泓跟在陆渐春身后,一路走出关山口,等上了烽火塔,正见下面有一身高体壮的将军端坐在马背上。 “大胆逆贼,没有圣上旨意,尔等怎敢擅自离营?”王吉提高了嗓音,站在关山口高喝道。 五军营都指挥使曹贲长眉一横,怒道:“你这阉人,说谁是逆贼?” 这话刺得秋泓额间一跳,他不顾陆渐春阻拦,执意走出烽火塔,向下问道:“曹将军,你是奉谁的命来此?” 曹贲看到秋泓,神色稍稍一松,他跃马上前几步,一抱拳:“秋次相,敢问陛下如今安否?” 秋泓眯了眯眼睛,不答反问:“你是为了陛下来此?” 曹贲不耐烦道:“你们读书人就是磨磨唧唧!这里是圣旨,半个时辰前,急报送至我手,称陛下有难,朝中不轨之徒准备趁谒陵之机行谋逆大事,要本将军即刻率兵赶去冠翠山护驾。” 秋泓瞳孔一缩,视线落在了曹贲拿出的那卷黄绸布上。 这的的确确是祝微的圣旨,上面还加盖了圣印,秋泓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最后惊愕地抬起头:“陛下派谁送的圣旨?” “自然是位内廷的小黄门,本将军在外替陛下守着京师,哪里知道是哪位中贵人?”曹贲理直气壮。 秋泓捧着圣旨,与陆渐春对视了一眼。 而正在两人犹豫不决的时刻,山后骤然响起一声嗡鸣,震得脚下大地都跟着轻轻颤动。 旋即,有陆家军亲兵来报:“大帅,献陵的山道被人炸开了!” “献陵?”秋泓瞬间眼皮一跳。 因祝璟的尸骨葬在京梁始固山,所以太宁城完工后,宪宗皇帝特意为大昇的太祖在冠翠山上修了一个衣冠冢,人称“献陵”,就在第一道山门的正中央。 献陵之中除了陪葬的明器,只有一顶金丝善翼冠,是祝璟生前亲自戴过的物件儿,这些在《昇典》中都明明白白地记着。 想到这,秋泓收好圣旨,当即下令:“开关山口,让曹将军随我等一起去寻陛下。” 陆渐春没有多言,陆鸣安立刻率人打开闸门,为曹贲让出一条通路。 第295章 此时恰是正午,骄阳似火,烈日悬空。 秋泓骑在马上,只觉目眩眼晕,胸腹之间一片翻腾。等忍着下了关山口,往献陵去时,他已难以支撑,几欲摔下马背了。 “大概是中暑了。”陆渐春用手掌试了试秋泓额头的温度,说道,“你与安儿留在这里,我带着曹贲进山。” 秋泓倚在道旁的一棵树下,抬眼看了看头顶那炽热的光线:“陛下有危险,我怎能留在这里?” 陆渐春欲言又止。 秋泓按着胸口,摆了摆手:“无妨,我在后面慢慢走着,你且先去,务必保证陛下的安全。” “放心。”陆渐春沉声应道。 从关山口再往里走,便可看到滚滚浓烟升起,等再靠近些,又能看到浓烟之中,立着一个身着衮服、头戴金丝善翼冠的男子。 铮—— 一道琵琶飞音骤然响起,惊得聚拢在献陵神道外的众臣心口直跳。 沈惇从人群之中挤出,壮着胆子喊道:“何方妖孽,竟敢在此作乱?” 那头戴金丝善翼冠的男子不发一言,只默默往前行了一步。 当啷!以仇善为首的轻羽卫抽出了雁翎刀。 然而,下一刻,人们看到,那个从浓烟中缓步走出的男子,正是他们的天极皇帝,祝微本人! “陛下?”沈惇怔然叫道。 祝微仿佛中了邪,附了魔,他双眼呆直,身体僵硬,立在献陵神道口缓慢地抬起了头。 “诸卿……”一个浑厚的声音从他身后那幽深的陵寝中传出。 众臣一震,其中有几个膝盖骨软的,已“咚”的一下跪倒在地。 沈惇浑身战栗不止,他瞬间回想起了某夜在长缨处直庐中见到的景象,那番可怖的人影与面前好似附着在祝微身上的鬼魂重合,并缓缓形成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太祖皇帝祝璟的面孔,那张沈惇曾在画像上见过无数次的面孔! “太祖皇帝还活着!果真,姜府没说错,太祖皇帝还活着!”钱奴儿最先叫出了声。 很快,群臣下跪,山呼万岁。 但就在此时,神道那头忽而响起“咻”的一声,紧接着,一支飞箭从远处破风而来。 “大胆逆贼,竟敢在此劫持圣上,假扮太祖,装神弄鬼!”陆渐春振声说道。 沈惇猛地抬起头,就见那支飞箭竟直冲祝微而去,他大惊失色,扑上前喊道:“不要!” 可谁料,这支飞箭当空一滞,居然在沈惇的注视下,断裂成了两截。 随着箭矢落下,一道如银铃般的笑声传来,沈惇瞪大了眼睛,看到一个身形如男人的女子,从祝微身后款步走出。 “谁才是大胆逆贼?陆大帅可得想清楚了再说。”这女子咯咯笑道。 陆渐春紧握着弓,又搭一箭,对准了这人:“琵奴,我知道你,你是姜王府上的琴伎。” “陆大帅镇守边关,竟知道我的名号,小女子真是受宠若惊。”琵奴一笑。 “我不仅知道你的大名,我还知道你奉姜王之命,在京中散布太祖皇帝还活着的谣言,装神弄鬼,布置神迹,并贿赂朝官,刺探内廷情报,琵奴,你死罪难逃。”陆渐春说道。 琵奴扬眉:“那又如何?姜王是天命所归,你们……” “报——”有亲兵在后高喊,“沛州传来消息,姜王现已伏诛!” 这话登时惊醒了跪伏在地的一众人,沈惇的脸上也满是空白,他诧异地回头看去,却不见秋泓的身影。 “尔等逆贼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赢,”陆渐春松开了弓弦,平静地看着琵奴,“因为,秋次相早就认清了你的真实面目。” 琵奴的脸上并无悲色,她反而饶有兴趣道:“是吗?那我是何人?” 陆渐春答:“你乃是吴门乔氏,嫁人后口出谋逆之言,被知县沉塘,而后你父母将你救起,你为不牵连家人,投靠了天崇道掌教华忘尘。华忘尘死后,碧罗把你送到了王栀的府上做妾。你脱掉衣服,身上定可见莲花金印纹!” 琵奴目光微动,却没有说话。 “王栀为拉拢姜王,将你赠予姜王,随后你便奉姜王之命,与他身边一位南州琴伎交换了身份,来到京城,打探消息。今日在这里的王公、大臣、内廷宦官中有多少是你的人,你可还记得?”陆渐春质问道。 “我当然记得。”琵奴笑了。 这话说得心怀鬼胎之人毛骨悚然,不多时,便有懦弱者叩首流泪,高呼有罪。 如此三番五次,曾收过琵奴金银的钱奴儿也忍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佯装昏死过去。 “用水把他泼醒。”陆渐春喝令道。 亲兵王六立即上前,将钱奴儿按进了一旁的水缸里。 “不怪我,不怪我!”钱奴儿吓得大叫,“是这女人告诉我,她告诉我,朝中就连沈相都站在了姜王这边,我,我迫不得已……” “放屁!”原本默不作声的沈惇悚然一惊,他一跃而起,指着钱奴儿骂道,“我何时与逆贼沆瀣一气了?你竟敢栽赃陷害我!” 钱奴儿奄奄一息道:“这是琵奴……亲口告诉我的。” 沈惇听此,抬头就要去质问那女子,谁料“咔嚓”一声响起,随着钱奴儿的话音落下,似乎是认定了大势已去的琵奴竟在众人面前割断了自己的喉骨,她的鲜血溅了一地,并因此唤醒了“鬼上身”的祝微。 第296章 “救我,秋先生救我!”祝微大喊。 沈惇不管不顾地冲上前,跪在祝微脚下就开始辩驳:“陛下,您被奸人暗害,臣赶到此处救驾,臣……” “就是你!只有你,只有你见过那所谓的神迹,只有你!”祝微接连后退了三步,他指着沈惇,惊恐万分。 “臣没有!”沈惇百口莫辩。 “把他拖出去杀了,快,把他拖出去杀了!”祝微一屁股跌坐在地。 “陛下。”这时,一道清泠泠的声音自众人之后传来。 沈惇回过头,就见秋泓徐徐走出,他似面带病容,但脚步却很稳。 “秋先生……”祝微带着哭腔叫道。 秋泓目不斜视地越过沈惇,跪在了祝微身前:“沈相与逆贼沆瀣一气之事并无证据,陛下切莫听信钱奴儿讹言。” “可是……” “如今姜王已经伏诛,陛下也以身为诱饵,将他留在京城的探子引出,现此人已死,陛下可以安心了。”秋泓仍旧平静地说道。 “诱,诱饵?”沈惇脑中嗡嗡作响,他无措地看着秋泓,企图从他那张波澜不惊的面孔中找出真相。 什么诱饵?今日祝微失踪这事,都乃他们二人暗中串通所致? 那琵奴呢?秋泓是何时认识她的,又是何时摸清楚她身份的? 沈惇一概不知,他只能听见,祝微用他那无情的声音说道:“革去沈惇长缨处总领大臣一职,下狱查办。” 秋泓的目光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轻轻一闪,但他依旧应道:“臣,遵旨。” 沈惇无助地望着秋泓苍白的侧脸,看到了他那双漂亮的凤眼中,隐隐露出了自己从未察觉过的野心。 “秋相,这高皇帝被炸开的陵寝该怎么办?眼下只有您能定夺此事。”沈惇那不断嗡鸣的耳畔响起了见风使舵之人的声音。 秋泓立在群臣之前,没有去看瘫倒在地的沈惇,他淡淡一笑,轻声道:“太祖皇帝已赴往生,过去的流言蜚语不可再传,今日之后,若再有人提此事,当斩立决。” 盛夏天气晴朗,山间草木丰茂,林中百鸟争鸣。 没有人注意到,有一根细细的千金线横在方才琵奴所站之处的上方,这千金线上挂着一缕新鲜的血肉,那是割断琵奴脖颈时,留下的印记。 更没有人注意到,有一身着黑衣的“影子”伏在房梁上,“影子”捏着千金线的另一端,他轻巧地卡住了琵奴的话头,并于此人即将当众供出秋泓时,收紧了线身。很快,这“影子”在秋泓起身的瞬间,将这根杀害了琵奴的暗器收回了袖中。 自然,也不会有人注意到,献陵外的神道碑后,那群围观的小道士中,有一手持桃木杖、身材佝偻的瞎子,他昂着头,仰着脸,在听到秋泓那句“太祖皇帝已赴往生”的话后,轻轻地露出了一个笑脸。 “你怎知,我已赴往生了呢?秋凤岐。”这瞎子自言自语道。 第116章 千古一帝 长水河方士墓下的墓志铭依旧静静地竖立着。 在几百年的岁月中,氧气与流水侵蚀着它表面的文字,模糊掉了原本该有的印记,但却掩盖不住谜团之下的真实与历史。 祝复华,或者说,祝璟,坦然又释怀地接下了秋泓这声“太祖高皇帝陛下”的称呼,他眯了眯眼睛,仰躺在地,长叹一声:“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叫过我了。” 凤岐峡间的山山水水逐渐归于宁静,偶然冲破维度的时间迷障褪去,方才从高空落下的巨石也终于淹没在了碧波之中。 顶着李岫如那张面孔的祝璟摊开双臂,舒展起身体,他望着辽阔无际的千里晴空,笑了起来:“太丰十九年,我御驾亲征出北都,在燕宁旧伤复发,因染上伤寒,没过多久,我便一命呜呼。” 祝璟面前的几人默然而立,他们似乎忘记了,自己也做过大昇的忠臣良将,而这个倒在脚下的“故人”,正是他们曾顶礼膜拜过的太祖皇帝。 当年平定天下、逐鹿中原的枭雄,不知何时变成了拄着拐杖的赤脚大夫,又不知何时失去了自己的肉身,成为了飘荡在人间的“鬼魂”。 他嗤嗤地笑着,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又仿佛终于如愿以偿。 “秋凤岐,你想起我到底是谁了吗?”祝璟问道。 秋泓一言不发。 “我是大昇的奠基人,是开创了太平盛世的千古一帝,我是……”祝璟自嘲一笑,“我是死后差点被儿子分尸的可怜人。” “可怜?”一直沉默着的陆渐春终于舍得出声了,他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嫌恶,神色间没有半分敬重,“若是文皇帝真的把你分尸了,你可还有机会在这里为非作歹?” 祝璟闭上了眼睛,大笑起来:“祝霖、祝权、祝桂,我的三个好儿子,老大生怕我死而复生,于是违背我意,在太丰十九年,我刚一死时,他便立刻传丧天下。老二看似好心将我偷偷带走,实则是想打着我的旗号篡夺皇位,可惜天不假年,他死于非命。老三阴险狡诈,认出了我褚飞的身份,在锡关大捷后,诱骗我回京,我独木难支,最终被他暗中下毒戕害。” 说到这,祝璟的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他看着天,任由肩上的伤口汩汩流血:“可我死前,他们分明跪在榻前痛哭流涕,为什么在得知我会死而复生后,突然就转了性子呢?” “为什么呢?”祝璟一遍遍地重复道。 第297章 他好似再次看见了几百年前,自己躺在燕宁的中军帐里,于弥留之际拉着祝霖、祝权还有祝桂的手,哀声嘱咐时的模样。 那年,他的大儿子已经二十岁了,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祝璟还期待着将来有一日,他能带着祝霖一路杀到巫兰山下,跨过怒河谷去,与遥远的草原部族决一死战。 只可惜,祝霖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祝璟的生死兄弟,第一代寿国公李政,在他咽气前,就告知了祝霖,当年为打破止止道人的“诅咒”,他最敬重的父亲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什么。这个曾随祝璟马上征战数十年的老臣跪在新帝祝霖的脚下,捧献出了自己的一颗“忠心”。 “他说,我曾杀过人,杀过很多人,而我杀过的人,都成了为我续命的药引子。”祝璟轻声道,“他亲自带着祝霖去了一个叫做长水河的地方,带他看到了长水河上,那座掩埋了无数人尸骨的小镇。祝霖是我与发妻所生的孩子,我曾手把手教过他我最引以为傲的东西,于是,当霖儿踏进那座小镇时,他一眼便认出了,此地是我布下的九弈阵。” 秋泓缓缓垂下双眼,看向了这个仿佛在悲伤,又仿佛在后悔的男人。 “我布九弈阵,为的是用秘法,与人相结为契,以此获得无穷无尽的寿命。我是为了让我大昇的国祚千秋万岁,与天无极,我有什么错?霖儿又凭什么因此恨我?”祝璟忿然,“难道在他眼中,我就是一个麻木不仁、残暴无端的君主吗?难道我不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吗?” 文皇帝已经驾崩数百年,他没有长生不老的秘法,更做不到夺人躯舍,因此无法回答自己父亲在几百年后发出的疑问。 于是,秋泓决定替他回答:“文皇帝之所以是文皇帝,是因他有体恤万民的心,以及处恶惩奸的责任,他不是在弑父,他是在为我大昇除害。” 祝璟捂着脸,癫狂地笑了起来。 在祝霖之后,大昇的宪宗、世宗以及文宗一脉相承,四处围堵企图苟且偷生的祝璟,而祝璟,迫不得已,只得隐姓埋名,成为走马商人钱百万,成为乡绅顾添,成为寂寂无名的高隆,成为拄着桃杖的赤脚大夫与死在长水河的方士云阳子。 他杀过太多的人,他身上背着太多条命,而他那张原本意气英发的脸,则在一条一条人命的累加下,变得衰老,变得丑陋,他开始腿脚不便,开始眼睛模糊,开始无法继续自己的“千秋霸业”。 可是,祝璟仍不肯罢休。 “止止道人在你的登基大典上称,大昇的国祚与你寿命相连,你若死去,大昇也将灭亡。”沈惇插话道,“可是,大昇亡了,云阳子死了,你却还活着。” 祝璟用手背挡着双眼,遮住了山那头洒下的最后一抹夕阳余晖。 “云阳子并非死了,云阳子只是……”他叹了一声,“云阳子只是被天崇道塞进了时间的孔隙中,就像方才你不慎踏入的那些迷障一样,云阳子被困在里面,非生非死,靠误入者的骨肉过活,已有几个世纪之久了。” 秋泓紧蹙着眉,不知这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祝璟在此时睁开了眼睛,他一笑:“天崇道中人也只是凡夫俗子,他们能想到这个法子,只是因为在某年某月某日,有人发现,我,大昇的开国皇帝,南征北战的大将军,西出东去的走马商人,屡试不中的无名乡绅,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出身怀安县城的养蚕人,我是大宣镇国公喻辞的亲兵,是为他擦剑的小厮。我用稷侯剑自杀,并撕开了一条回到过去的通道,而起点,就是依旧停留在另一条时间线上的长水河方士墓。” 秋泓陡然一凝,他终于知道,壁画上,那个从乱军之中穿过,拖着长剑在山林里踽踽独行的小男孩是谁了。 他是稷侯剑的上一任主人,是曾凭借着这把上古兵器穿梭时间,回到百年之前重开太平盛世的皇帝,祝璟。 “当年,国公爷死在了鹊山脚下,太后为他殉情自杀,后宣兵马大乱,东宣皇帝趁机西进,收编了国公爷手下的大半亲信。”祝璟轻声说道,“当时,国公爷带着幼主和太后已经守了鹊山十余年,早已矢尽粮绝,他手下的士兵各个形如饿殍。所以郎照壁来,根本不为别的,只是为了那把剑。上一世,我眼睁睁看着他带走了剑,看着他的儿子郎见川和孙女金珠公主从割据一方到问鼎中原,看着金珠公主身份败露后,林、郎两家为了那个皇位争斗不休,看着乌烟瘴气的大胥朝廷日渐衰败,于是……” 祝璟一笑:“于是,我决定,我必须得改变这一切,我不能负了国公爷临终前对我的嘱托。” “对你的嘱托?”沈惇蹲下身,注视着祝璟渐渐涣散的双眼,“他对你有何嘱托?” 祝璟抬起了嘴角,饱经风霜与世故的神色中竟有了一丝赤忱,他说:“国公爷要我,守好他的剑。” 祝璟已经很难再回想起几百年前,跟在喻辞身边时,他到底做过怎样的事,说过怎样的话了,他只记得,自己曾带着一腔赤胆忠肝追随那位盛名满天下的大将军,并期望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一样,跃马阵前,大破敌军。 可惜的是,喻辞困守鹊山十余年,后宣终究气数将尽,而祝璟,一个小小的亲兵,除了死于战场,似乎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结局了。 于是当喻辞倒下时,他也跟着一起割开了自己的脖颈,躺在了尸山血海之中。 第298章 直到—— 再睁开眼,看到一个身形缥缈的道士。 “你是谁?”不过十来岁的小孩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呆呆地问道。 那道士笑着转过身,和善地回答:“我姓吴,本名吴少和,你若愿意,可以拜我为师。” 小孩怔然:“拜你为师?” “我救了你的命,你拜我为师,有什么不对吗?”这道士看上去年纪已经很大了,他须发皆白,脊背微偻,可说话谈吐依旧清晰有序,完全不似一个老年人。 年轻的祝璟不愿喊他师父:“我要回去,回去找国公爷。” “你是说喻辞?”这道士笑了一下,“他已经死了,你如何去找他?” “他死了,那我就跟着他一起死!”祝璟叫道。 道士叹了口气:“这又是何必?活着不好吗?我最喜欢活着了。” 祝璟瞪他:“国公爷都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活的?” “傻孩子,活着才能为死人报仇啊。”这道士用浮尘一敲祝璟的脑门,“下来给自己熬药,你不喊我师父,我可不管你。” 这道士的袇房就在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间,湖光水色,风景极佳。可祝璟却无心欣赏,他背着包袱,嘴里咬着从老道厨房里偷来的烧饼,一路往山脚走去。 可就在山岗下,他看到了一座形制古朴、雕梁画栋的小楼,方才还在山上练功的道士,此时就在那栋小楼里站着。 “既然你这么饿,不如还是喊我一声师父吧,我管你吃饭。”那老道和和气气地说。 祝璟停下了脚步,他有些犹豫,但又相当决绝:“谁要做你徒弟,我早已拜过国公爷为师了!” 老道幽幽一叹:“那若是我告诉你,拜我为师,我能教导你死而复生的秘法呢?” 登时,祝璟下山的脚步停住了。 “我是抱着复活国公爷的心,留在那里的,可我并不知道,他所说的死而复生之法,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祝璟失落道,“我和他剩下的四十八名徒弟一起,在他的袇房外修道,起初,我并不清楚我修的到底是什么道,但慢慢地,我们从四十九人变成四十五人,再变成四十人,三十人时,我便明白了,这个老道在吞噬我们的寿命。” 陆渐春忽然开口:“‘宣末,有樊州方士者,研九弈之阵,乃设阵以困己与其徒四十九人,共修长生之秘术,冀以达于不老之境’,这是祝时元在看到九弈阵图时告诉我的一个……民俗传说。这则传说记载于一部昇代志怪小说里,没头没尾,不知所云。” “自然没头没尾,不知所云。”祝璟轻笑一声,“因为,这个老道就是我的师父,也是你们所知的上玄真人,而他,在我逃出九弈阵,偷走藏在深宫中的稷侯剑回到过去之前,就已经被我杀死了。他修道的地方就是长水河,他的徒子徒孙,都变成了我的契奴。” “他的后代,也是最终锁住你肉身的吴家人。”秋泓无情地接道。 祝璟沉默了。 他在登基之初,杀了太多的长水河吴氏,不光是为了给自己续命,也为了上辈子的恨与怨。 可是樊州长水河,就像是一片春风吹又生的杂草,不管祝璟如何杀,都无法剿灭他们。 而就在那人头滚滚之中,吴家人找到了一直自诩“天命所归”的天崇道。 一个是为了报仇雪恨,一个是为了颠覆朝廷,而不管为了什么,他们最终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让祝璟死。 于是,在此后的两百多年间,吴家人逐步走入朝堂,天崇道游戏江湖民间,他们招魂引仙,献祭活人,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在数百次的失败后,一个不知名的方士从一次离奇的推演里发现了玄机。 那就是,以未来之定数,改当今之历史。 而这次推演,由华忘尘亲手实行。 “稷侯剑,若是稷侯剑在此,我绝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祝璟长叹道,“当年权儿拿走了剑,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它。大昇的两百多年间,我踏遍山河去寻,离它最近的一次,想必就是在孟仙镇为秋凤岐你治伤时,可是现在,它到底去了哪里?” 秋泓不答。 而这时,顶着李岫如面孔的祝璟忽然一抖,似乎是原主感受到了已被人夺走躯舍,因而开始不断挣扎。 祝璟控制不住了,他任由李岫如的意识占领高地,并在“魂飞魄散”前,留下了一句话:“我会找到的。” 第117章 血脉相连 李岫如深吸一口气,从黑暗中醒来。他单手撑着沙发扶把,一时有些恍惚自己姓甚名谁、身处何地。 “你肩上的是枪伤,没办法去医院处理,问潮看过,说不严重,只是擦破了点皮。”秋泓凑到近前,掀开他的衣领,看了看已不再渗血的纱布。 李岫如眯起眼睛,任由秋泓把他那只冰凉的手伸进自己的怀里:“这一枪就是陆问潮打的,他自然觉得不严重。” 秋泓一挑眉。 “姓祝的呢?”李岫如问道,“跑了?” “跑了,”秋泓讥讽道,“还以为‘封天大侠’日日跟在那人身边,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防身秘术,没想到,还是被夺了躯舍。” 李岫如开口:“我有。” “你有?”秋泓问道,“你有什么?” “我从不喝他递来的水,从不吃他给的食物,也从不在他的面前睡觉。”李岫如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上的口子,拨开秋泓的手,拉上了衣领,“但此人防不胜防。” 第299章 秋泓笑了。 酥泉小院中阳光正好,玻璃房里也被晒得暖意融融,祝时元正直挺挺地睡在一张躺椅上,他浑身僵硬,只有眼皮下的眼珠子时不时转动几下,看着像是死了,可实际上胸口还有起伏。 “给他打了一针,让他睡了,保不齐什么时候会醒。”沈惇说道,“他之前已有一定程度的神智混乱,小秋告诉我,他开始记不清自己到底是处在现在,还是处在五百年前,也开始记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陆渐春皱着眉,走上去拨了拨祝时元的脸:“他到底是谁?” “他……” “我问的五百年前。”陆渐春补充道。 沈惇摇了摇头:“很难说,隔着五百载的历史,谁也做不到把这二十个人一一对应起来。我只知道,哪怕是失去一个人,历史也会因此改写。” “一个人,失去一个人,五百年间的历史就会全部改写。”陆渐春紧紧地盯着祝时元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必不是个普通人。” 睡梦中的祝时元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陆渐春的话,他身子抖了抖,隐隐有要醒来的趋势。 沈惇眼疾手快,又拔出一针,扎在了他的手臂上。 “李树勤承认,他利用衔尾龙纹杀人,可却没有说清,他到底是怎么利用衔尾龙纹杀人的。”陆渐春从祝时元的身上移开了视线,“如果真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精神控制,可为什么衔尾龙纹永远都能恰好出现在他们即将被‘献祭’的时刻呢?况且,现代医学意义上的精神控制,是无法在短期内,同时给这么多人植入一样的触发图案的,你到底清不清楚,这是如何运作的?又该如何改变?” 沈惇沉默了半晌,回答:“改不了。” “改不了?为什么?”陆渐春不解。 “因为衔尾龙纹是祝璟用稷侯剑自杀,并以此回到过去的伴生物。”秋泓从客厅走来。 “在长水河方士墓的墓志铭上,在墓中陪葬的那个金镯子上,以及已经坍塌进时间孔隙的‘皇胥碑刻’上,都有衔尾龙纹的印记。”他边说,边用他那条没有受伤的胳膊抱着一摞书,弯腰放在了桌子上,“史书往前翻,九爪长龙首尾相接的图腾最早出现在南梁初,信王拜将时,高祖贾肃赠给他的玉佩上。此后,这个印记在昭兴更替、五国争霸中,都有出现过。最出名的,莫过于出土于璧山下的如罗王战甲。据传,这副战甲属于第三代如罗王,当年璧山之战时,他被敌军驱赶至城外堆满尸骨的一个万人深坑中,若非甲胄上的护心镜,如罗王必会死于深坑。而那个护心镜,就镶嵌着一个衔尾龙纹样式的玉石。” “你的意思是……” “它们都是时间被打乱过的映现,我不敢保证贾肃、如罗王,以及每一个与衔尾龙纹有关的人都曾在时间中穿梭,但他们一定也和祝璟一样,深涉其间。”秋泓答道,“不管是南梁高祖贾肃,还是大钦的如罗王,他们生前都曾享有过类似‘天命所归’的恭维,这样的恭维源自何处?或许,就源自衔尾龙纹。所以,五百年前,当天崇道发现了祝璟的秘密,并用衔尾龙纹献祭十位长靖朝大臣时,就已经注定了,五百年后,这些身负前朝骨血的人,一定会被衔尾龙纹吸引,进而走进混乱的时间中。” 而这,是不可改变的。 陆渐春不说话了。 他与秋泓都曾抱着兼济天下的理想,都心怀着世间黎民苍生的苦楚,都将天崇道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现在,他与秋泓却要站在一条岔道口上,去选择,到底是挽救一个人的性命,还是挽救如今这个世道,让眼前平和的一切不至于因历史中某个人的缺失而湮灭不见。 倘若这条人命是他自己的,陆渐春必将毫不犹豫。 但…… 祝时元只是一个无辜的年轻人,他天真单纯、心地善良,为何要做个生来就注定会被献给皇天后土的祭品呢?五百年前的历史,没了他,难道真的会在瞬间被颠覆吗? 正在陆渐春犹豫不决的时候,祝时元忽然挣扎起来,他倏地睁开一双布满了黑翳的眼睛,口中喃喃道:“快,快去找大夫,孩子要被憋死了……” “什么?”沈惇凑到近前去听。 “去,拿着,拿着这枚银镯子,去找,找……” 而后的话含糊进了祝时元从喉咙中发出的呻吟里,似乎没人听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秋泓的脸色却很难看。 他自语道:“没有时间了。” “什么时间?”陆渐春不解。 秋泓沉默着,目光却死死地贴在祝时元的那张脸上。 他是“祝复华”的儿子,但在长相上,两人却分毫不像。 秋泓清晰地记得,“原版”祝复华长着一张看似温润的长脸,眼角眉梢总是带着笑意,若没人知晓这副面皮背后的身份,大家大抵都会觉得,他是个好相处的和善人。 而祝时元呢? 他不仅没有半分温润之色,也没有亲生母亲张苏的秀丽俊美,他更像是…… 像是祝璟的儿子。 生在七百多年前的祝璟如今只有一张画像流传在世,画像上的男子已近中年,留着一把短髭,双目炯炯,气质豪阔。 至于祝时元,则面色苍白,身材细弱,整日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他们二人怎会相像呢? “这张脸,我确实在哪里见过。”秋泓轻声说道,“当时他质问我,我没想起来,现在我才发现,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他。” 第300章 沈惇一凛,忙追问:“你说的可是前世的哪位故人?” “不,”秋泓摇了摇头,“是在宗室的玉牒上,他和祝璟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那幅《养蚕图》?”沈惇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当年在翰林院中做事时,修的是古史书。而秋泓在翰林院时,修的是《昇典》与皇室宗谱,因而对那帮祝子祝孙长什么样子,了如指掌。 方才两人提起的《养蚕图》,就是祝璟在登基之后,请来前朝最知名的画师,为他做的一幅行迹图,全名为《太祖皇帝养蚕图》。这图早年曾挂在京梁太极宫中,以昭示太祖虽出身低微,但仍能成就一番伟业。 而这幅图,因为过于写实,被宪宗皇帝认为有辱皇家威严,所以在大昇迁京师为北都后,便一直封存在宗谱里,再也无人拿出瞻仰过。 “《养蚕图》上的祝璟不过十几岁,是个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少年人,祝时元和他那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秋泓说道。 沈惇轻叹一声:“他说到底,并不是祝复华的儿子,而是祝璟的儿子,与祝璟长得相似,倒也正常。” “是啊,他是祝璟的儿子。”秋泓顿了顿,“只是不知祝璟有没有想到,自己当年肆意妄为的结果,竟会成为来日阻挡他完成大业的绊脚石。” 命运就是如此巧合。 二十多年前,祝璟为了接近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套着乔鹰的皮囊,又煞有介事地为自己选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并在折磨了张苏数年后,强迫她为自己生下了一个孩子。 他并不知道,在张苏怀孕之前,金玉文化交流协会,这个继承了天崇道“遗志”的组织,早已将那可怜的女人当成了孕育“胚胎”的“土地”,而当祝璟到来的那一刻,一切落地生根,他自己由此创造了能毁灭自己的种子。 “我在很多年前看过一则卷宗,讲的是梁州一对夫妇布置邪术场地,在准备自焚时,被接到举报的警察当场拿下的案子。”陆渐春忽然说道,“当时办案的警察在他们家中查获了数个昇新两代的瓷器、陶罐,其中一些装满了人体组织。经考古学家和生物学家鉴定发现,这些人体组织都来自五百年前。” 沈惇喉头一滚,不知该说些什么。 “至于这些邪术是如何实行的,那对夫妇坦白称,只要他们其中的一人喝下融化了这些人体组织的血水,然后在短期内彼此交合,就能够生下‘天命之子’。”陆渐春掐了掐眉心,“二十多年前的社会不像今天,当时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频出,打着这类旗号招摇撞骗,给人洗脑的非法组织极多,所以没人会去深究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事。警察只当这对夫妇是被邪说影响了脑子,因此在顺藤摸瓜,打掉他们所属的组织后,就将案卷封存了。而我,因为在逐步接触金玉文化交流协会的过程中,再次发现了这些邪术的影子,所以回头调取了当年的卷宗,然后我发现,这对夫妇后来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名叫吴瑕。” “吴瑕。”秋泓重复了一遍。 “当年绪儿的祖父从金玉文化交流协会中离开,也是因为发现了他们在暗中谋划这样的事。但因后来长水河方士墓被发现,他作为樊州文物局的领导,无法坐视不管,这才重新加入了协会。最终,又因此殒命。”陆渐春神色微暗。 “那也就是说,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对祝时元的‘来历’相当清楚了?”秋泓没有为此悲春伤秋,他而是看向陆渐春,直接问道。 陆渐春皱了皱眉:“你想让我去提审李树勤?” 秋泓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现在不能走,”陆渐春当即拒绝,“祝璟遁走,谁知他会换成哪个人出现在这里?况且,现在的第一要务是找到稷侯剑,若是让祝璟捷足先登了……” “可倘若你刚刚所说的那种邪术并非无可挽回,现在找李树勤问清一切,或许还能挽救祝时元的性命。”秋泓打断了陆渐春的话。 沈惇和靠在沙发上的李岫如没有附和,却都无声地望着陆渐春,似乎真的在期待他能从李树勤身上,寻找到某些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突破口。 “我……”陆渐春不得已松动了,“我可以试试,但这样邪门儿的东西,很难有什么方法能够挽回。” “我知道,”秋泓轻声道,“我只是……不希望祝时元就这么死掉而已。” 陆渐春按了按秋泓的肩膀,到底还是许下了承诺:“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待他走了,原本半躺在沙发上的李岫如站起身,来到了秋泓的身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了?居然会为一个相识不到三个月的人而如此大费周章。” “我一向善良。”秋泓扫了李岫如一眼,弯腰单臂抱起那摞书,“况且,这也是一条人命。” “一条人命。”李岫如眯了眯眼睛,将视线落在了祝时元的脸上。 此时,酥泉小院外,一个拄着拐杖的男子斜靠在对面的那家旅游纪念品店下,他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张还算英俊的面孔间青紫未消,血痕累累。 老板开门营业时探头缩脑地觑了觑他拖在地上的那条伤腿,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您……要进来坐会儿吗?” 在长水河方士墓中九死一生才回到现实世界的布日格掐灭了烟,冷哼一声:“对面是私宅啊?” 老板干笑道:“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第301章 “你不清楚?” “我……”老板还没来得及把话说出口,脖子就被这人攥在了手里。 “我听说你在这地方开了十几年的店,你能不清楚对面住的到底是谁?”布日格缓声道。 老板吓得嗓子眼一噎,慌忙大叫:“对面住的就是秋家后人,我们古城里的几乎都认识他!” “秋家后人?”布日格一抬眉,“他现在在哪里?” 第118章 末路狂徒 因樊州多地出现奇特的历史景观,秋绪昨日就被县文物局拉去市里开会了,至今未归。 此时,他正打着哈气站在樊州博物馆的后门外,看工人们来来往往,搬运馆中需要转运维护的文物。 而就在秋绪长着大嘴,哈气未收时,一个头戴棒球帽,看上去年纪不过三十岁的保安走了过来,笑呵呵地问道:“这些箱子,都是要运去哪里?” 秋绪吸了吸鼻子,裹紧了大衣,回答道:“实验室,回去做个鉴定,怎么了?” 这保安有些局促不安,他搓着手,小声说:“刚刚送到下面那辆车里的一个箱子,我不小心给磕了一下,我怕……” 秋绪摆了摆手,和善地说道:“走吧,我跟你去看看。” 很快,两人下了大台阶,拐进了博物馆后的那条偏僻小道里。 “哪个箱子?如果是标了易碎的,不应该装在这辆车上。”秋绪边走边说。 “这我哪里清楚,刚刚是在帮人干活……” 话说到这,秋绪脚步一顿,他站定不动,看着那保安的背影忽地变了脸色:“我记得,今早来时,没有看到你。” 双手插在兜中,一直闷着头往前走的人稍稍一僵,随后挤出了一个笑脸,回头看秋绪:“今早?今早我在里面帮忙维持秩序呢。” 秋绪不听他解释,转身就要喊人。可这时,那貌似是个保安的年轻男子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了一管长长的针筒。他三步上前,一把捂住了秋绪的口鼻,随后,就准备将针筒中的液体,推进秋绪的身体里。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秋绪还有余力挣扎,他脱开一只手,试图去拿手机,“来人,这里有人抢劫!” 那人的手却越收越紧:“真是抱歉了,要不是你家相爷那般油盐不进,我也不至于把你带走。” 秋绪一个肘击撞在了这人的腰间,针管登时飞出。 “你是祝复华!”他大叫道。 “祝复华?”那人一笑,“你家相爷还没告诉你吗?祝复华已经死了。” 话音未落,“咚”的一声传来,套着他人皮囊的祝璟将秋绪的脑袋狠狠按在了墙壁上。 “稷侯剑在哪里?”几近疯癫的人低吼道。 秋绪说不出话来,没过多久,他便在重压之下,因缺氧而昏死过去。 路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但没有谁注意到,有一部掉在下水道口旁的手机时不时叮铃作响,手机的主人已经远去,无法再接起那一个接一个的电话。 而另一端的秋泓只好放下听筒,他似乎是认定自己操作有误,执意要再拨去一个。 “小秋可能正在开会,手机静音了。”沈惇忍不住提醒道。 “现在还早,他走之前分明说过,是上午九点开会。”秋泓皱眉。 沈惇按下了秋泓的手:“路上堵车,耽搁了也是有可能的。” 尽管如此,秋泓还是不肯相信:“他不会出事了吧?” 沈惇宽慰道:“能出什么事?我看新闻讲,樊州各地地动已经逐渐平息,下一轮地动不会这么快开始,他去市里开会,比我们这些待在县里的,肯定安全不少。” “我说的不是这个。”秋泓回答。 在见识到鬼面花控制人心的本事后,他就一直思索,祝璟是如何在神不知鬼不觉间,令那样多的人全部沦为自己的“奴隶”的?他又是用何种手段,将鬼面花的花叶下给那些实际上距他有千里之远的人呢? 而现在,藏在他人体内的祝璟已经消失,他是否会再次控制秋绪,亦或是控制秋绪身边的人呢? 笃笃笃—— 正在秋泓忧心忡忡的时刻,院外忽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沈惇起身走至门边,就见两个面生的警察等候在一旁。 “是禄文玉行的老板,沈万清吗?”其中一个警察举起自己的证件,问道。 沈惇怔了怔,回答:“是我。” “跟我们走一趟,”另一警察上前,扭住了沈惇的胳膊,“我们在你的店面内发现了大量走私文物,现在需要你配合调查。” “走私文物?”沈惇一骇,“我的店面内怎么可能有走私文物呢?” 两位警察不听他争辩,直接将人扭送至车上,不等秋泓追出门,沈惇便已再次作为嫌犯,被送上了接受审讯的路。 “那个什么玉行?是沈万清名下的?”等车开远了,李岫如捂着肩膀,慢条斯理地走到了秋泓身边。 秋泓眉头一跳:“你知道什么?” 李岫如眯了眯眼睛:“当初我被姓祝的丢去布日格手下打探消息的时候,听他提过一两句,说那金玉文化交流协会出口的‘货’,有一半都是从一个什么玉行里走。相较于王盛、许海那些下家们出手的东西,玉行里走的货更加干净些,只要小心谨慎,肯定不会被人发现。” 秋泓重复道:“肯定不会被人发现。” 第302章 “所以,那姓沈的没准是被自己人卖了。”李岫如说道。 “自己人?” “自己人,但不会是李树勤。”李岫如接着道,“那老头儿在号子里蹲了这么久,一心把所有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也不愿让那姓沈的受牢狱之灾。而且,眼下都到这时候了,他还有什么翻脸不认人的必要吗?所以,背后使绊子的,兴许就是……” 嘭!一声巨响传来。 “怎么回事?”秋泓被吓了一跳,转身就要去玻璃房里看祝时元。 可还不等他迈出第一步,也不等李岫如开口说话,两人脚下就是一颤。 秋泓诧然:“又是地动?” “不对……” 轰隆!两人的声音淹没在了骤不及防的一声爆炸里,秋泓只觉眼前火光一闪,紧接着,世界归于黑暗了。 ——不是地动,是酥泉小院的燃气,爆炸了。 直冲云天的硝烟在少衡古城上空漫开,很快,消防警铃声传来,聚集在此的人们被疏散到了远处。 由一块铁板压住的李岫如不知失去意识多久,随着身上忽地一轻,他侧身呛咳了起来,渐渐从昏迷中复苏。这时,他翻了个身,看到了一抹微弱的亮光。 “醒醒,醒醒?”有人在拍打他的脸颊。 “这里有幸存人员!”耳边传来了几声高呼。 李岫如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试图向身边摸去,可手却被人紧紧地按住。 “家里还有别人吗?”方才拍打他脸颊的消防员贴在他耳侧大声喊道。 李岫如大概是被烟呛了嗓子,此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他只能僵硬地点点头,用气音吐出一个字来:“三……” “三个?”消防员立刻明白了,“家里一共有三个人!” 随着这句话响起,李岫如耳鸣减弱,神智缓慢恢复了清醒,他侧脸朝一旁看去,却发现自己的身边空无一人。 “秋凤岐……”他无声地叫道。 可惜现场没人留意这句呼唤,不多时,医护人员赶到,将他抬上了担架。临走前,李岫如隐约听见,那边有人在说:“不对呀,这里我们已经从上翻到下了,明明只有他一个伤者啊?” 李岫如登时呼吸一紧。 这场爆炸是怎么回事?秋泓又去了哪里? 尽管身上多处疼得厉害,李岫如仍强撑着一丝清醒,去思考这突然发生的一切。 他奋力地想要起身,想要看清身后的那摊废墟中到底有没有秋泓的身影。可就在他即将被推上救护车的时刻,李岫如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布日格……”昏过去前,李岫如在心底嘶喊道。 目视着救护车疾驰而去,藏在众人之后的布日格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他撑起拐杖,回头看了一眼对面那今日不营业的旅游纪念品小店,随后摇摇晃晃地爬上了一辆不起眼的小面包车。 秋泓正躺在车后座上,不省人事。 “何必呢?跑了那么远,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后还是落进了我的手中。”布日格自言自语道,“秋相你自己说说,这是何必呢?” 秋泓低咳了两声,在昏沉中皱起了眉头。 布日格笑了起来,他用勉强能动的那条腿狠狠踩下油门,载着后座上的人,于一片哄乱中,离开了少衡古城。 凤岐峡下的那片林子中,前一日刚刚因巨石坠落而被圈围起来的旅游景区还未正式重新开放,栈道间少有人来往。 而布日格的车就停在那条冷清的栈道下,他用自己没有骨折过的那只手夹着一支烟,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仍旧昏迷不醒的人。 “你知道长水河方士墓中到底有什么吗?”布日格吐出一口烟雾,轻笑着说道,“里面有着成堆的白骨,和一个生吃活人肉的老鬼。” 说到这,布日格看了看自己那条瘦骨嶙峋的腿。 因有绷带绑着,少有人能看得出来,布日格的这条腿上已经没有多少血肉了,那仿佛是一根骨头架子,在支撑着他身上的一半重量。 “那个老鬼是谁?最开始我根本猜不出,因为在那种环境下,没人有闲情雅趣去研究,到底是什么品种的人,才会被关在那样的地方,生活那么久。”布日格说到这,耸了耸鼻尖,似乎又闻到一股夹杂着恶臭的血腥味。 “生生死死这么些年,我以为我最恨的人是你秋凤岐,没想到遇到他后,我立刻发现,秋相你好像也没那么可恶了。”布日格掐了烟,转头看着秋泓,笑了一声。 秋泓阖着眼睛,大概是没有听见。 布日格一叹:“真是可惜了,那天让你跑出去了,不然,一定得让他也尝尝,你这细皮嫩肉到底好不好吃。” 说到这,布日格终于失去了自己的全部耐心,他粗暴地拉开车门,揪起秋泓,扬手在他的脸上落下了三个脆响的巴掌。 “醒醒,我等不及了。”他提声说道。 其实在布日格开着车出城时,秋泓就已经醒了,他不敢翻身,一方面是因不知布日格到底有什么打算,另一方面,也是因他左侧肋骨实在疼得厉害。 或许已经断了,秋泓顶着一头冷汗,无助地想道,或许他也不该为了单独寻找稷侯剑而支开陆渐春,似乎每次离开这人,就会出些恼人的乱子。 可陆渐春已经走了,沈惇也被设计离开,此时在这个末路狂徒的身边,没有谁能救得了他,秋泓不得已,只能睁开自己的双眼,直面布日格那张愤怒的面孔。 第303章 “原来,秋相是在装睡啊。”布日格哼笑道。 他一松手,秋泓立刻捂着左肋矮了下去:“我没有办法帮你找到稷侯剑,你知道的。” “我不是来找稷侯剑的。”布日格很好脾气地说,“我是来找你的。” “找我?”秋泓轻轻地抽了口凉气,白着脸抬起了头。 布日格面无表情地拨开了他横在胸腹上的手,又一把扯开了这人的衣服:“之前送给你的伤,又裂开了。” 秋泓疼得浑身直冒冷汗,眼下见布日格似乎想要更进一步,不由往后一缩,挣扎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布日格嗤笑一声:“你说,如果我沿着这道伤,把你的皮扒下来,你还能活多久?” 秋泓一滞,略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你还能用你那副尖牙利嘴来讥讽我吗?还能背后给我使绊子吗?”布日格一笑,“想必是不能了。” 秋泓的小臂被这人紧紧地攥在手里,一时难以挣扎,他只好说道:“台吉,你要我的皮肉又有什么用处呢?你没了一条腿,难道也想取我一条腿吗?” 布日格笑出了两颗尖尖的犬齿,他饶有兴趣道:“秋相,我发现每当你处于劣势时,就会称呼我为‘台吉’,你是觉得,这样就能让我心软吗?” “台吉铁石心肠,我怎能让你心软?”秋泓终于放弃了挣扎,他紧喘两口气,笑了一下,“我只是在为台吉觉得不值而已。” “不值?”布日格一抬眉。 秋泓忍下疼,说道:“几个月前,我初见台吉时,台吉还是个风光无限的商人,如今一转眼,却成了个四处流窜的通缉犯。你说,你挣了那样多的金银财宝,最后却无福消受,以后这漫长的岁月,你难道要整日与自己的这条伤腿作伴吗?” 布日格脸色一变,抬手猛地掐住了秋泓的脖颈。 秋泓却执意往下说:“若是你放我走,没准,还有机会能逃离这里,将来如何是将来,现在,你总得为自己着想。” 布日格冷哼一声,手掌一收,掐得秋泓喉骨咯吱作响。 “现在?我现在就要把你扒皮抽筋,从你的身上找到我想要的东西!”他恶声恶气道。 秋泓被他掐得面色发绀,四肢都控制不住地痉挛了起来。眼看着人就要不行,布日格才大发善心地松了手。 “我就在你的坟头杀你,这是给你的最后的仁慈。”布日格将秋泓一把拖下了车。 第119章 以身为剑 秋绪觉得自己要窒息而死了。 他双手在胸前抓来抓去,试图找到那个掐着自己脖颈的人,可呼吸却在挣扎间变得越发艰难。 “呜——”他猛地一蹬腿,终于从漫长的梦魇中,睁开了眼睛。 “醒了?”一道轻柔的女声在他耳侧响起。 秋绪看不清,他的眼前仍是一片白,像是故障的老旧电视机一般,满屏雪花碎片,过了许久,雪花碎片才逐渐消失,一张陌生的人脸出现了。 “你家相爷有没有说过,你和他的大儿子秋云秉长得有三分相像?”这个陌生的女人笑着说道。 秋绪吓得往后一缩,脊背猛地撞在了一块坚硬冰冷的墙壁上:“你是……” “我是……”这位长相不俗,但眼角眉梢间莫名有股奸邪之气的年轻女子笑了一下,“你不认识我是谁了?” 秋绪一阵咋舌,他看到了这女人手中握着的枪,因而忍不住再次往后缩了缩,随后小声道:“你明明是个男人,为什么要夺女人的躯舍?” 祝璟掩着嘴,装出一副千娇百媚的模样来——自然一点都不像——他倒是觉得自己扮女人合适极了,冲着秋绪眨了眨眼睛:“起码,面对这张脸,你能温柔一些。” 秋绪有些恶心,他定下心神,观察起自己的四周。 此时,他才发现,这个最擅夺人躯舍的“鬼魂”没有把他带到什么深山老林中,而是将他送回了少衡,眼下,他所处的地方,正是秋家祖祠里的那口古井。 “你,你为什么会来这里?你是怎么下来的?”秋绪问道。 祝璟捋了捋“自己”的长发,嫣然一笑:“办法有千万种,只要我想拿到手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秋绪皱着眉:“可你分明清楚,就算是下到这口古井里,也找不到你想要的稷侯剑。” 祝璟勾起了嘴角,他饶有兴趣地看着秋绪,眯了眯眼睛:“我当然清楚稷侯剑不在古井中,更不在秋凤岐的墓里,但是,你一定知道稷侯剑在哪里。” 秋绪冷笑:“荒唐,我若是知道,我怎么可能不告诉我家相爷?轮得着你在这里审讯我?” 祝璟弯下腰,细细地打量起他来:“就是因为你知道,所以你才不肯告诉他,小秋啊,你可明白,这是在违背祖训?” 这话令秋绪轻轻一颤。 若说方才他还有一丝半点恐慌,如今,他已没有了任何畏惧。 祝璟只见这个年轻人挺起身,笑着看向了自己:“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劫持我,不去直接劫持我家相爷呢?” 祝璟眉梢一挑,笑而不语。 秋绪接着道:“还是说,你觉得我家相爷会为了我,成为你的帮凶,助你完成你想要的大业?真是抱歉,他不会,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祝璟啧啧叹道:“不愧是秋家人,可真有骨气。” 说完,他单手将这人从地上拎起,往前一推:“把机关打开,带我去秋凤岐的墓室。” 第304章 远处,一缕淡淡的青烟从祭坛上升起,布日格抬起头时才想到,今日腊月初三,是秋泓的生日。 “似乎有不少人来看你。”他咧开了嘴,笑着说道。 秋泓被迫跪坐在这人身前,他的脖颈上架着一把短刀,说话时不禁轻咳了两声:“你在今日杀我,倒省了以后绪儿多一日祭奠。” 布日格眉梢一挑,他掐着秋泓的下巴,强迫此人抬起头:“杀你是便宜你了,不过看在上辈子你我也曾有过一点欢愉的份上,我愿意让你死得痛快些。” 说完,布日格短刀一横,就要用刀尖划开秋泓的后背。 “等等!”秋泓忽然叫道,“你为何,为何要从那里下手?” 布日格的刀堪堪停在了半空,他将信将疑地看向秋泓,问道:“你……不知道?”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被祝璟推搡着走进了甬道的秋绪忍不住发问。 祝璟新找的这副皮囊脚上还穿着一双高跟鞋,但他毫不在意,走起路来照样摇曳生姿:“你觉得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秋绪懒得与他打哑谜:“我不想猜你的心思。” 祝璟一笑:“昨日。” “昨日?”秋绪皱着眉,回头看他。 祝璟用长明灯晃了晃秋绪的脸,凑上前笑着道:“我找了这么多年,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角落,我的剑却始终不见踪影,直到……秋凤岐死而复生。” 秋绪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世人皆知,陆渐春赠予他的那把‘染春’,被他随葬到了墓中,而秋凤岐出土时,身上却带着一把假剑。你秋家子孙怎能如此不肖,把赝品当成明器,放在秋凤岐的身边呢?”祝璟幽幽笑道。 “那是因为……” “那是因为,秋凤岐临死前,嘱咐他的孩儿们,远离仕途,封存天书,销毁舆图,以及,让他的‘染春’永世不再见天日,对吗?”祝璟打断了秋绪那苍白无力的解释,他“啧”了一声,叹道,“永世不再见天日,说得真好啊,他的孩儿们也的确孝顺,真的让那把剑,永世不再见天日了。” 秋绪紧抿着双唇,低下了头。 “只是不知,在自己亲爹死后,把他剖尸毁骨,算不算一种孝顺?”祝璟用他银铃般的笑声,敲响了秋绪脑中紧绷的那根弦。 “天下群山数阳沽,江河四水归凤岐。”布日格一笑,“想必你也发现,这场荒谬的献祭,到底是以何处为中心的了。” 秋泓的脊梁骨抵着刀尖,心口阵阵发凉:“可是凤岐峡上根本没有稷侯剑,那块飞来石也已经坠落了,我们什么都没有找到。” “你们当然什么都找不到了,”布日格将短刀往前轻轻一送,隔着衣料,划开了秋泓后背的皮肉,“因为谜底不是凤岐峡,而是你,秋凤岐。” 秋泓呼吸一顿。 “我这死而复生的十六年里,翻看了无数你秋家子孙所著的书籍、笔记、诗歌,试图从其中找到一星半点有关江山舆图、天书刻本的谜底,只可惜,他们过于谨慎,竟叫我难以寻找到一丝一毫的踪迹。当然,也正是这样的谨慎,把你,暴露了出来。”布日格轻笑道。 秋泓挣扎起来,布日格却骤然发力,按着他的脖颈,把人强行压在了地上。 “你秋家子孙严格且一丝不苟地将你的遗嘱代代相传,远离仕途,销毁舆图,封存天书,可是,却偏偏漏了最后一句话。”布日格弯下腰,贴在秋泓的耳边说道,“让你的染春永世不再见天日。” 话已至此,本没有再往下说的必要了,可布日格却执意继续讲道:“这世上的任何东西,埋进土里的,会有出土的那一天,掉进水里的,会有出水的那一日,就算是顺江入海,来日也有可能被海对岸的人捡到。所以,到底哪里,才能让一把剑永世不再见天日呢?” “只有死人的身体里。”祝璟长叹一声,“凤岐峡是碧玉江的脊梁,稷侯剑就是秋凤岐的脊梁!我还真想不出,当年秋云正和秋云净到底抱着怎样的勇气,才最终决定,把稷侯剑埋进秋凤岐的脊梁骨里,他们有没有日夜祈祷,请求他们的父亲原谅不肖子孙的忤逆之举呢?还是说,他们都继承了秋凤岐天不怕、地不怕的气魄,坚信自己这么做,定能造福苍生呢?” “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祝璟摇了摇头。 “你这样的人,自然想象不出,”秋绪蓦然接道,“就像高皇帝也想象不出,为什么他最偏爱的长子会对他赶尽杀绝一样。” 咚—— 祝璟猛地一抬手,将秋绪按在了墙上:“不愧是秋家人,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秋绪被人钳住了咽喉,但仍不肯罢休地说道:“你就算是找到了稷侯剑又能怎样?你难道能从他的骨头里剖出那把剑吗?那把剑还会认你这个主人吗?你已经是历史书上的一个死人了!” “住嘴!”祝璟失控地低吼道。 秋绪早已攒足了力气,趁此机会,他抬手向后一顶,正中祝璟的侧腰。 这个皮囊到底是女人,不如秋绪高,也没有秋绪壮,被他突然一击,脚下趔趄,登时摔在了地上。 “离开少衡前,我家相爷就怀疑过,你这个老鬼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能控制这么多人。为此,我在地图上找了整整一天,还真让我找到了。”秋绪捡起了祝璟掉在地上的手枪,“就在长水河方士墓的山下,有一家自来水厂,这家水厂正好建在碧玉江的支流上,它负责供给大半个樊州的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你的鬼面花叶子,想必就下在那家自来水厂里吧。” 第305章 祝璟抽了口凉气,摸了摸自己被秋绪撞得生疼的后脑勺。 “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想拿稷侯剑去做什么,因为那把剑现在藏在我家相爷的身体里,没有人能拿走它。”秋绪一句一顿道。 “当年你的儿子们出此下策时,一定认为,这世上没有人能从你的身上拿走那把剑。”布日格兴致勃勃道,“他们不会想到,五百年后,会有人剖开你的心肺,从你的身体里取出他们放入其中的宝贝。” 秋泓闭了闭双眼,心知自己此时再说什么都无法改变布日格的想法,他只问了一句:“倘若你杀了我,取了剑,却没能回到五百年前,又当如何?” 布日格执刀的手一顿:“你在扰乱我。” 秋泓低笑一声,偏过头,看到了顺着自己脊背淌下的血迹:“若说五百年前,我杀你时,你还有一次死而复生的机会,那么现在,你一次机会都没有了,成王败寇,你若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秋凤岐……” “而我,不能说是死了,只能说是解脱了,因为真正有执念的人,是你。”秋泓笑着道。 “秋凤岐!”布日格举刀就要直刺秋泓的心脏。 然而,下一秒,他的身体却僵在了原地。 “秋相……”不知过了多久,秋泓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 他怔怔地转过身,看到了脸色已然转为灰白的布日格。 这人还维持着刚刚举刀要刺的姿势,只是胸前多了一个洞,正在不断流血。 “台吉?”秋泓张了张嘴。 咕咚!九死一生走到此地的北牧台吉布日格倒在了地上,他似乎在愤怒,也似乎在遗憾,但更多的,是在疑惑,疑惑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失败在了即将成功的前一刻。 当然,他并不知道,哪怕是自己真的剖开了秋泓的心肺,取出了那把藏在脊梁骨里的剑,他也无法回到五百年前。 这本就是注定的徒劳。 “秋相……”当布日格倒下,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出现在了秋泓的眼前,他满脸是伤,一条胳膊不自然地弯曲着,明显已严重骨折。 秋泓目光一闪,不自觉地叫出了声:“祝时元……” 没错,阻止了布日格的人,正是祝时元,他手里握着一把又长又粗的改锥,改锥上沾满了血肉,这粘稠的液体正顺着祝时元的腕子往下淌,和秋泓流到地上的那滩血融为了一体。 “秋相……”祝时元脱力地跪在了地上。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秋泓上前捧起了他的脸,“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祝时元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他回答:“我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他忍着身上的疼,拉起祝时元受伤的那条胳膊,仔细看了一番:“是燃气爆炸伤到的吗?我……” “秋相,我杀了他。”祝时元忽然说道,“这个横跨了五百年的法阵,是不是,是不是已经被毁掉了?” “你……”秋泓一凝。 “秋相,我犯了大错,我犯了一个大错!”祝时元一把将秋泓抱住,痛哭起来。 秋泓一动不动,脑中嗡嗡直响,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才回过神来。 “不对,不应该这样,不对……”秋泓推开了祝时元,转身跌跌撞撞地扑到了布日格的身边。 “他还有气,他还没死,他……”秋泓抖着手,从布日格的颈间试出了一丝虚弱的脉搏。 是的,布日格还活着,但他还能撑多久呢?秋泓心下一凉,回头看向了祝时元。 “秋相?”祝时元也在看他。 嗡—— 下一轮地动很快袭来,就在少衡古城外,就在凤岐峡的重峦叠嶂下,一股云雾从碧玉江中窜出。 秋泓看见,似乎有条大船冲破云雾,正向自己驶来。 “快,再行三天,就要到鹊山了,快!”船头上有人高喊。 那是一个相貌英俊、身披玄甲的将军,他单手执剑,立在船舵旁,正无声地望着远方。 将军身后,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哀切地凝视着他,似乎想要强忍住即将淌下的泪水。 “卿元,放心,大宣不会亡在我们的手上的。”将军低声说道。 哗!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这片出现在秋泓脸前的迷障转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祝时元呆滞的面孔。 “秋相,我是不是……该死了?”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措地问道。 第120章 天无长明 地动发生的当口,陆渐春刚把车开进高速公路。他离开少衡时就觉得胸口直跳,此时更是心慌。 要出事,陆渐春直觉道。 他一转方向盘,当即决定掉头回去,可谁知就是这片刻的功夫,车已驶入一片迷障中。 按照祝璟的说法,这是本条时间线即将坍塌的预兆,就像是一棵树上的枝枝杈杈,当它不再被主干所需要时,就会被无情地剪断,正如湮灭于遗迹中的大胥。 而眼下,五百年前某处本该严丝合缝的历史出现了裂纹,那么,这条已生长为粗壮枝桠的树干,就即将成为一段无人知晓的过往了。 陆渐春看着眼前这片白茫茫的云雾,不禁踩下了刹车。 “问潮,”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你怎么站在那里?” 陆渐春抬起头,望见了秋泓的身影。 第306章 和他记忆中的那人相比,这道影子看上去苍老不少,他两鬓已白,身材瘦削羸弱,半躺在床上,几乎已无力支撑自己起身。 陆渐春喃喃叫道:“凤岐?” 秋泓向他伸出了手。 “我错了,问潮,”病榻上的人轻声道,“我不该放你走的。” 陆渐春不懂:“你放我去了哪里?” 秋泓阖上双目,眼角滑下了一滴泪珠。 “如果能重来,我宁愿做个匹夫,庸庸碌碌过完一生。”秋泓怆然道,“死守着权力,当了半辈子相国,最终却落得这样一个结局,问潮,我后悔。” “你后悔?”陆渐春一诧。 “我后悔走到今天这一步,后悔失去了你,后悔……害了那么多人。”秋泓握着陆渐春的手,满目哀怨,“走到今天我方才明白,原来我做过这样多的错事。” 陆渐春定定地看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这人忽然开口道:“你只是迷障中的幻影,秋凤岐从不言‘后悔’二字。” 年迈沧桑的“秋泓”睁大了眼睛,他注视着陆渐春冰冷的面孔,似乎不敢相信,这人居然也会忤逆自己。 可陆渐春却说:“秋凤岐一生落子无悔,他才是最没有执念的那个人。” 轰!迷障瞬间散去。 陆渐春再次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空空荡荡的马路。 “今日樊少高速封闭施工,请您从最近的下道口离开。”有人敲响了他的车窗。 陆渐春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 可是—— “沈先生说过,地动越频繁,时间线坍塌得就会越快。”祝时元眨了眨蒙着一层黑翳的眼睛。 秋泓正一手按着布日格胸前的伤,一手哆哆嗦嗦地给陆渐春拨去电话。 “倘若这条时间线被彻底覆盖,我们会发生什么?”祝时元讷讷地问道,“我会消失吗?五百年前的你,命运还会和以前一样吗?” 秋泓垂下手,他没能接通陆渐春的电话。 “如果世界由此改变,而秋相你可以拥有一个更加完满的结局,或许……能够千秋万岁、与天无极的大昇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祝时元笑了起来。 “不,”秋泓紧攥着手机,不带一丝犹豫地回答,“我的上辈子,没有什么遗憾。可若是这个世道从此消失,那就将是我这辈子的遗憾。” “秋相……” 祝时元还想再说什么,可他细弱的声音却被一阵平地而起的狂风所打断,只见眼前一切于瞬间换了天地,原本少衡的青山绿水,变成了呼啸着凛冽寒风的太宁宫城。 “据说当年高皇帝执意迁都至此时,朝中一半大臣都持反对意见。”宫道中,两个年轻人正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扬着头道:“太祖皇帝高瞻远瞩,早就料到定都京梁是无法抵御北寇入侵的,唯有在此修建万里防御,方能保天下太平,方能让我大昇国祚绵延万年。” 另一人一笑:“哪有一个朝代能国祚绵延万年呢?强盛如齐俞宣三代,也不过三百年而亡,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秋公拂,你讲话可要小心!” 听到沈惇的训斥,秋泓笑了,他往人家身上一贴,扬眉道:“我只在沈公面前说,旁人想听,还听不到呢。” 沈惇轻哼一声,他本想一挥袖把秋泓推开,可手臂却沉得发紧,仿佛在任由这人撒泼。 “快快快,别磨蹭了,裴相让你我进宫送贺表,不得误了时辰!”沈惇一跺脚,佯装生气。 风雪依旧,红墙巍峨。 眨眼过去,原本在宫道上追逐的两人再也难寻,萧萧肃肃的皇城内,尽是一副颓然之景。 “皇爷,皇爷!”一个头发花白的太监追着一人出了天宝殿。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祝微赤着双脚走在雪地中,他口中自语道,“没有见到我,他怎么能死?” “皇爷!”王吉踉踉跄跄地跑到了祝微身后,“皇爷,把衣裳穿起来吧,太冷了。” 祝微愣愣地站定了,他转过身,看着王吉,忽然笑了起来:“不对,不对!秋凤岐没有死,他没有死!” 王吉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祝微的话。 “他只是……只是睡着了,这一觉会睡好久,而我,等不到他醒来了。”祝微又忽然失落起来。 “皇爷,您……” “真是可笑,”祝微兀自摇了摇头,“你或许不知,其实……其实是我逼死了他!” 这话说完,祝微莫名仰天大笑起来,他捶胸顿足,如疯似癫。 “是我逼死了他!是我,逼死了他!”祝微大叫,“这是我应该做的,这是他的报应,他活该死得这样痛苦,他活该……” 他活该带着行将就木的大昇一起,葬身于茫茫白雪之中。 祝微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 他只是无助地昂起头,看着漫天风雪,想起了多年前听到的一句话:“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天下人。” “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天下人!”一声嘶吼穿透屏障,来到了秋泓的耳中。 他霍然初醒,看到了倒在自己怀里的祝时元。 “相爷,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天下人!”不知何时,甩掉了祝璟的秋绪拿着枪,从通往秋泓墓室的密道里爬了出来,他灰头土脸地站在山岗下,看着即将天翻地覆的凤岐峡,重复道,“他若不死,死的就是天下人,相爷,你知道的。” 第307章 “我当然知道。”秋泓垂下了头。 他曾是五百年前最清醒的人,他如何看不透眼前的这一切呢? 狂风吹来,将山间松柏打得左摇右晃,无数鸟儿腾跃而起,从崖璧上飞速掠过。 秋绪用手挡着自己的脸,歪歪斜斜地走到了秋泓的身边:“相爷,你若要留他,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将再也不复存在了。” 斗转星移,日往月来。 大昇替代了大胥,取代了祝璟口中那个混乱无序的年月。而现在,五百载历史已悄然流逝,若就此颠覆,那么他们脚下的大地将变成什么样子?天还会是这个天,地还会是这个地吗? “秋凤岐!”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秋泓回头,只见浑身是伤的李岫如站在不远处,他摇摇晃晃地支撑着自己的上身,脸上却挂着一个自嘲的笑容:“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秋泓头皮一紧,一把按下了秋绪差点抬起的手枪。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又是一道声音传来。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你为什么不肯帮我?” “你为什么……” 这仿佛咒语一般的话如同潮水,将山岗中央的人包围。秋泓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了凤岐峡下的这片林子中,他们有的目光呆滞,有的身体在轻轻抽搐,还有的,正怒目圆睁地看着自己。 “都是那姓祝的傀儡。”秋绪咬着牙道。 秋泓却很沉静,他放下祝时元,缓缓站起身,看向了这些被祝璟控制住的可怜人。 “何必呢?”他轻声道。 听到这话,顶着李岫如面孔的祝璟笑了,顶着另一张陌生面孔的祝璟却哭了。 “陛下,”秋泓不由叹了口气,他叫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我一定会帮你呢?毕竟,你知道的,尽管我自小也读圣贤书,听的也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诲。可是,我为子不孝,为父不德,为臣不忠。我僭越皇权,柄政弄国。到头来,陛下你居然会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这不可笑吗?或许陛下你也发现,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论如何改制,无论套上一个怎样堂皇的壳子,都没有办法真正与天同极。所以,天崇道预言中那个终将灭亡的,不是祝家,不是你,而是我们的过往。” 千千万万个“祝璟”被这话说得定在了原地。 这时,陆渐春的声音在他们的身后响起了。 “把手举起来。”合法持枪的警察严声厉色道。 有的“祝璟”不屑于顾,有的“祝璟”惊慌失色,其中一个最为镇定的走出人群,来到了秋泓的面前:“你凭什么这么说?你是我大昇的子民,是祝家的臣子。” 秋泓目视着他,神色淡然又平静:“秋泓的确是大昇的子民,可是他已经死了。他死在了天极十六年的初冬,几十年后,尸身葬于京梁始固山下西江江畔,尔来……已有四百多年。” “你……” “至于我,”秋泓笑了一下,他从衣兜中摸出了一张小小的卡片,看着上面简洁易于辨认的字体道,“我叫秋凤岐,生在三十三年前的壬申岁,家在樊州市少衡县55号,可惜的是,这座小院现在被布日格炸掉了,若要重修,大概需要不少钱,而我好像……身无分文。” “祝璟”沉默地看着他,此时,这个活过千年万岁的老皇帝才彻底明白,秋泓从不是一个独属于大昇的人,他属于这个天下,属于世间的万事万物。 于是,“祝璟”释怀一叹:“既然如此,那我只能……” 咚!远处,有两人撞在了一起。 秋泓回头看去,只见被祝璟控制着的李岫如好似发了癫,一把扑倒陆渐春,与他厮打在一处。 陆渐春怒道:“李天峦,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李岫如睁着眼睛,但却看不清。他浑身蛮力,掐着陆渐春的脖颈不肯松手,誓要杀死此人才算罢休。 “真是抱歉,”此时,所有“祝璟”一起笑了起来,或清脆、或豪放、或婉转的声音登时回荡在了山谷中,无数人目不转睛地看着秋泓那张失措的面孔,发出了整齐划一的讥讽,“秋相,我杀他,不是因为杀了他,法阵就将不复存在,我杀他,是因为你爱他。” 然而,话音没落,突然“咔”的一声传来,似乎是有谁割开了自己的脖颈。 “李……天峦?”陆渐春错愕的声音响起了。 秋泓一怔,他疾走几步,茫然地向前看去,很快,视线便对上了一双失神的眼睛。 “天峦?”秋泓心口一滞。 只见那准备格杀陆渐春的李岫如手握一支狼毫笔,这笔插在他脖颈上的那一端被削得如刀锋般尖锐,另一端,则正在簌簌滴血。 ——这是他本人在意识尚存中做出的最后一个举动。 “我……”秋泓浑身如坠冰窖。 “祝璟”也愣住了,但旋即,他们立刻发出了癫狂的笑声:“真是可惜,真是可惜,李天峦居然会在与我意识搏杀的过程中自己杀死自己,真是可惜!” 砰!陆渐春抬手对空就是一枪,打断了这诡异的齐吟。 “李天峦,你坚持住,我带你回去。”秋泓抓住了李岫如的手。 “罢了,”将死之人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细叹,他说,“罢了,我本就成功不了。” 秋泓不知这话到底是出自祝璟之口,还是出自李岫如之口,他只是徒劳地想要堵住狼毫笔割开的伤口,可温热的鲜血却如涌出的泉水一般,源源不绝,这液体漫过掌心,流向大地,秋泓却无能为力。 第308章 “相爷!”这时,秋绪喊道,“快要没有时间了!” 秋泓猛然惊醒。 是的,布日格和李岫如还剩一口气,而五百年前的历史,已经等不及了。 凤岐峡的远山近水早已笼罩在了一片看也看不清、摸也摸不透的水雾里,这片混沌间,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低声吟唱。 祝时元一脚踏空后,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他连滚带爬,手脚并用,企图闯出这恼人的迷障,可他越是想走,就越是走不了,眼前犹如迷宫一般,将他一把卷进了曾经失落的历史中。 “放箭。”一个清秀文质的男子站在瞭望塔中命令道。 “不要喝下那杯毒酒,算我求你。”一个留着短髭、身形魁梧的汉子跪在床前说。 “我准备从这里跳下去,然后再也不见你。”一个双鬓斑白,但仍相貌俊秀的将军伏在城楼上笑了笑。 他们都是谁?祝时元迷茫地想道。 他看过大段大段的历史,也曾亲手触摸过来自千百年前的古物,他学着与过去交流,思索着像古人一样生活。 但当这一切真的铺陈在他面前时,他却畏缩了起来。 我在哪里?我不想走,他怔怔地说。 幻影成片闪过,天上星燧贸迁,地下暑去寒来,最终,祝时元如愿望见了那道自己曾于梦中见过无数次的人。 那是秋泓,不是住在樊州市少衡县55号的秋泓,而是年纪尚轻、面貌稚嫩,似乎刚刚登科做官的秋泓。 祝时元瞪大了眼睛。 然而,就在他准备好好看一看这个自己不曾见过的秋泓时,似乎什么东西捅穿了他的后心。 噗嗤! 咻—— 下一秒,迷障消失了,四海归于宁静。 卷四 扶光映九边 完 ==================== # 卷五 日落长明天 ==================== 第121章 天极十年(一) 一声脆亮的啼哭响彻福香观,从宫里来的太医余禀年颤颤巍巍地剪断了脐带,将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抱出床帏。 “是个男孩。”余禀年吁了口气。 福香观坤道云清子上前,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孩子叹道:“难产这么久,竟然成活了。” 余禀年的面色有些难看,他掀开帐帘,瞧了一眼奄奄一息的上宵道人,摇了摇头:“只是恐怕……孩子的母亲要留不住了。” 云清子眼圈一红:“什么?” “难产导致的血崩,老夫已经下了好几剂猛药,可惜都不管用,眼下……只能听天由命了。”余禀年说罢,洗净了手,背起自己的药箱,叹着气离开了。 这时,云清子忽然发现,这孩子的背上,怎么印着一个小小的莲花纹? 她吓了一跳,抓起桌旁正在燃烧的蜡烛便往上一压—— 噗嗤,印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烫伤伤疤,孩子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三刻钟后,方才在南驿驿站里帮云清子递银镯子请大夫的两位翰林进了屋。 年轻的那位张望了一眼里间,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他皱着眉问道:“是不好了吗?” 云清子垂着双眼,兀自抹泪。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翰林面色凝重,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年轻的那位感叹道。 云清子的心里也想着一样的话。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那辰王祝颛,哪里是什么良配?他懦弱畏缩,行事不端,处处留情,上宵道人怀上这个孩子后,竟还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能还了俗身,嫁到王府里面去,真是可悲可叹。 想到这,那刚出生的娃娃仿佛心有灵犀,“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云清子急忙上前,将他交到了那位年轻翰林的手上。 “长得倒是真不错,小娃娃出来后一般都皱巴巴得像个老头儿,你瞧他,竟白白嫩嫩的。”这人抱着孩子,笑着说道。 很显然,他的同伴不这么认为,那人始终横着双目,抱着双臂,脸色难看得吓人。 云清子不得不附和道:“诶,这小娃娃在秋庶常的怀里就一声不哭,方才旁人若是抱他,必得嚎上半天。” 听到这话,年轻翰林眼光微亮,笑了起来:“这是我与他的缘分。” 缘分?什么缘分? 云清子不过一个学艺不精的坤道,她哪里能看得出什么缘分?她只知道,这孩子似乎是有些喜欢这位年轻翰林的。 是个心善的人,云清子默默想道。 她一路随着这两人出了观子,又将他们送出山门。回来的路上,云清子攥着那人给她的几两碎银,认真地记下了一个名字,秋泓。 这是长靖三十三年的四月初一,立夏,虽未及炎天暑月,但北都早已酷热难耐。 彼时,没有谁会想到,出生在福香观中的这个男孩,会是大昇未来的皇帝,更没有人会想到,他与秋泓的缘分,其实不止于此。 “皇爷,皇爷?”王诚的声音叫醒了睡梦中的天极皇帝。 他睁开双眼,打了个哈欠,看了看自己的四周。 “皇爷,申时了。”王诚跪在榻边道。 祝微懒洋洋地坐起身,抻了个懒腰,然后便闭着眼睛等人来给他穿衣穿鞋,端洗漱用具。 王诚边为他束发,边问道:“皇爷,昨个儿晚上,奴婢找来的那位,还满意吗?” 第309章 祝微抬起眼皮看向王诚:“一般。” 王诚立即苦着脸道:“爷,奴婢真的尽力了,那小子长得明明和……和秋相很像了。” “不够漂亮。”祝微淡淡道。 他刚在梦中回忆了片刻自己与秋泓初见时的场景,那时的那人才叫漂亮呢。 宽大的幅巾下,一张素净秀丽的面孔,身姿清俊颀长,眼中还未染上分毫官场的俗气,目光仍旧清澈透亮。 “怪不得沈惇、陆渐春等人忘不了他。”祝微啧叹了一句。 王诚没听清:“皇爷您说什么呢?” 祝微白了他一眼:“朕说什么,需要给你汇报?” 王诚面色一窘,顿时觉得膝盖又开始发疼,不得已低着头退下了。 今年,天极皇帝已经二十有一了,他后宫女人众多,但膝下一个孩子都没有。外面那帮操心皇帝床上那点事的大臣日日急得团团转,生怕此人和他大伯一样不孕不育,将来闹得宗室不安。 当然,这些话,他们只能偶尔在皇帝面前提,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当朝相国秋泓坐在长缨处里听那帮人研究祝微的床笫之事。 “陛下正值壮年,你们何必操心这些?”如今的礼部左侍郎徐锦南在话头又被挑起来时,硬着头皮打马虎眼道,“况且,这两年正是圣上主持修整《昇法》的时候,国事繁忙,无心后宫也正常。” “无心后宫?”底下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儿立刻叫道,“眼下只有我们几人在此,徐侍郎就不必说这种冠冕堂皇之话了。” “陈少卿,您……” “说得是啊,”刚刚高升了国子监祭酒的章从梧不听徐锦南辩驳,在一旁接道,“前日我在天麟桥那边又遇上了出宫的王诚了,他身边还跟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我瞧着,怕是陛下的老毛病又犯了。” “说什么呢?”徐锦南一个头两个大,“背地里议论陛下,老章你是嫌上次板子打得不够重吗?” 章从梧立刻回想起了先前自己因在大朝会上出言不逊,被言官揪住,按在中安门下挨板子的事,他本就黝黑的面孔一黑,冷哼一声,不说话了。 这时,庄士嘉出来叹了口气:“行了行了,今日在这里,本是要探讨《昇法》本部修订再改的事,你们怎么又去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 “正是,正是……”徐锦南就想附和。 谁知不等他讲完,一直沉默不言的秋泓开口了,他问道:“那个小太监,长什么样子?”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秋泓看向章从梧:“你不是见了吗?” 章从梧立即坐直了身体,毕恭毕敬地回答:“学生是见了,但……没怎么看清。” 秋泓收回了目光。 徐锦南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向上觑了觑他师兄的脸色,随后低声问道:“相爷,是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秋泓放下了原本一直拿在手中的那本草稿,“把这东西送回翰林院,里面的文字连语句都不甚通顺,如今的庶常馆馆师是谁?” 庄士嘉起身答道:“是赵思同。” 秋泓扫了他一眼:“赵思同的学生,也是花二镮钱找人代笔写的课业吗?” 庄士嘉一哽,低着头不敢说话。 还好,秋泓看样子并不打算为此事发火,他站起身,带得坐在底下的一众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明日经筵,今晚记得把书目送去宝华殿,让陛下先温习。”说完,他越过一屋子下属,俯身出了斋书房的门。 如今,是天极十年的初冬,秋泓在长缨处总领大臣这个位子上,已经坐了七年之久。 七年前,他利用姜王的手下琵奴,暗中嫁祸沈淮实,害得这人丢了官帽,又整得“沈党”上下元气大伤。 七年中,他用“功绩簿”清扫异己,将沈惇的亲信谢谦、许珏明等出身代州的“代党”外放出京,自己则独揽大权,打着曾“显灵”的太祖皇帝的旗号,拉出已尘封百年之久的《昇法》重新整修,惹得满朝上下风声鹤唳,不论是谁,只要听到秋泓的名号,都得噤若寒蝉。 尤其是去年,前朝相国高楹的后人突然进京喊冤,秋泓抬出《昇法》中的条款为他平反,激得朝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彼时陆渐春正好回京,这一把新柴添得满朝乱成了一锅粥。最后,以高家如愿以偿,边防兵力换水,反对秋泓的“代党”吃了个哑巴亏告终。 时至今日,一年过去,窝缩在代州的许珏明还在对此事耿耿于怀。 “其实我还是不懂,”宫道旁的小亭子外,一个打着伞的太监轻声说,“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给高楹平反,若说是为了引出重修《昇法》一事,未免有些太大动干戈了。” 秋泓正默不作声地站在廊下,看初冬寒雨吹打院中杂草,在听到这话后,他似是抬了一下嘴角:“因为高故相确实是被冤枉的。” “是吗?”王吉抬起头,笑了一下,“那我怎么总听外面的人讲,‘高楹高楹,恶贯满盈’呢?” “等我死了,也会有人这么讲我的。”秋泓淡淡道。 “相爷……” “之前你说,王诚时常背地里给陛下送些宫外面的年轻男子,这些男子都是他从何处找来的?干净吗?”秋泓打断了王吉的话。 王吉犹豫了一下,回答:“我不清楚,王诚的事,我管不着。” 第310章 “你是中正司提督太监。”秋泓不悦道。 七年前,钱奴儿伏法后,王吉如愿以偿,成为了太宁城内廷里一人之下的掌事大太监。作为祝微尚在潜邸时的大伴,宫中上下,哪怕是后妃都得给他三分薄面,可不知怎的,王诚就是不怕他。 “也是奇了,”王吉低着头揪灌木丛里的叶子,“从前王诚犯错,万岁爷总是护着他,我本以为……本以为万岁爷是喜欢他,可近几年又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王吉看了看四下无人,上前压低了声音道:“相爷,您还不知道呢吧?前日万岁发了好大的火,不知是为了什么,我眼瞧着王诚在天宝殿外面跪了一夜,第二日又出宫找了个新人送给万岁,万岁的火才算消了。” 秋泓听完直皱眉:“陛下现在脾气也太大了。” “谁说不是呢,”王吉扶了扶脸上的面具,叹了口气,“先前太后娘娘管不动了,起码还有您看着,现在……万岁连您的话都不怎么听了。” 秋泓不说话了。 王吉瞧出了他脸色不好,忍不住上前问道:“相爷,前些日您还病着,如今天凉了,可千万注意身子。” 秋泓摆了摆手,忽然道:“陛下年纪渐长,恐怕要不了多久,我就得请辞了。” 王吉一怔:“相爷,您要请辞?” 秋泓又沉默了。 他并不想走,毕竟,重修《昇法》事大,他若一走,朝中无人再会继续主持此案。 可是,祝微如今已经二十一岁了,没有哪个皇帝二十一岁还要听自己教书先生的话,他若不赶紧激流勇退,将来,可还有留他退的余地吗? 再者,近些年,他的身子是越来越差了,尤其是今年,旧伤病缠绵不断,始终不见好。秋泓自己都忍不住去想,他到底还能撑多久? “相爷,”王吉忍不住叫道,“若是你走了,谁能镇得住皇上呢?” 他这话说得极其小心,似乎是生怕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秋泓便会为此责骂自己。 但秋泓也只是默然看他,什么话也没说。 “回中正司吧,宫内眼睛多,你谨慎行事。”过了半晌,秋泓开口道,“陛下不管要你做什么,你都听着顺着就好,千万不要忤逆他,以免……给自己惹出一身官司来。” 王吉,或者说,铜钱儿垂下头,听话地“嗯”了一声:“我明白。” 秋泓打起伞,迈步走进了雨中。 今年,北都的初冬格外冷。 先是暮秋时郊外下了一场冬雨,打掉了新秋的麦子,而后揽镜山上又降了大雪,压塌了上百个农户的民房。 秋泓从外帑中拨出了几万两银子送去京畿府着人修缮,可到最后这钱却七拐八绕地落到了负责给驭马司买马的商户手里。 隆冬之时,快要被冻死在山下的农户举家入京,跪在菜市口拦下了秋泓的车驾,他这才知道,原来外帑刚脱手的钱转头又落回了内帑里面。一时户部上下纠缠不清,收了数封弹劾的户部尚书汪屏不得已回家戴罪,等着上面发落自己。 天极十年的第一场雪,就这么在肃杀之中降临了。 秋泓坐在暖轿里,手上捏着一封刚从关外急递入京的战报,战报上似乎还沾着一缕淡淡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在一九寒天中和漫天飞雪缠绕在一起,充斥着秋泓冰冷的鼻腔。 “师兄,”徐锦南站在轿外叫道,“昨日天应王夫人送来奏疏,说是月底打算入京朝拜。” 秋泓没有回话。 徐锦南继续道:“天应王夫人还点名要见沈淮实,这可怎么办?师兄,她都六、七年没来北都了,心里怎么还惦念着沈淮实?难道她不清楚,沈淮实早就回乡闲居了?” 等了半晌,秋泓还是没回话,于是徐锦南接着说:“当年陛下开恩,没有治那姓沈的罪,天下人都清楚,怎么单单她没听说?这回还专门提出要见,依我看,这女人就是专门来给师兄你难堪的。” 轿内的秋泓还是没答话。 徐锦南有些奇怪了。 这日两人散衙后本走在一处,秋泓临时接到了边关急讯,于是令徐锦南在中安门外等着,谁知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徐锦南人都冻透了,他才姗姗来迟。 “师兄?”徐锦南呼出一口寒气,大着胆子掀开了暖轿的轿帘。 下一刻,他就见秋泓坐在其中,面色惨白,额上布满了冷汗。 “师兄!”徐锦南吓了一跳。 第122章 天极十年(二) 当秋泓看清战报上的字时,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胸口有股血腥气直往上翻。等压下这口血腥气,他方才觉得胃里拧绞成一团,疼得他浑身发凉。 “师兄,师兄?”徐锦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别声张,”秋泓忍下这阵疼,虚虚地握住了徐锦南递来的手,“先回府,其余的……等明日廷议了再说。” “师兄?”徐锦南张了张嘴,攥着秋泓那凉得好似冰块般的指尖,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月日讲时,秋泓本好好站着,天极皇帝也难得好好听着,可不知怎的,徐锦南只是转了个身,秋泓就扶着案头倒了下去,惊得宝华殿里一片鸡飞狗跳。 后来,太医匆匆忙忙地赶来,又当着祝微的面战战兢兢地把了脉,最后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堆有的没的,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那就是相爷累得病体羸弱,气血两虚。 第311章 只是那天之后紧接着便是大朝会和谒陵祭司,秋泓一刻也没歇,等稍好些,又要忙着今年年底的“功绩簿”核销。 “师兄,长缨处里的事都不急,你还是先把身子养养再说吧。”等一路把人送回府去,进了秋府的书房,徐锦南才敢低声说上几句。 秋泓靠坐在桌后,正在看汪屏刚送回来的账目。 之前从外帑支去赈灾的银子是明码写着的,该由谁取用,由谁督管,各长缨处大臣都过目过,祝微也盯着中正司批了红,可到最后,这钱还是没有落到实处。 “去年陛下跟户部扯皮,要三万两银子开灯会,我没批,他便拐弯抹角地拿内帑给鹤阳观、环翠观里神像修金身的钱去买珠宝,逼着我重新从外帑走账,为那帮老道们建房子。”说到这,秋泓顿了顿,“这回的事,是被我撞上了,可没被我撞上的呢?还有多少?” 徐锦南低着头,不说话。 “你也是长缨处的人,又跟了我十几年,这些事情,你请不清楚?”秋泓忽然问道。 “师兄,我……”徐锦南后脊一凉,被这突如其来的盘问吓得变了脸色。 但正巧这时,李果儿敲开了书房的门。 “老爷,药来了。”他轻声说。 徐锦南稍稍松了口气,就想趁此机会告退,可谁知秋泓抓起一张折子就丢到了他的面前:“这个,是不是经你手办的?” 徐锦南捧着折子,僵立不动。 秋泓冷眼看他:“三千万,两个皇家道观修缮才要三万,江南那些个缙绅为了保住自家田产,往上行贿就行三千万。徐溯渊,这钱你收得踏实吗?” “师兄!”徐锦南一震,扑上前跪在秋泓的脚边就哭,“这些钱,我是收了,可分文都没敢动,我,我……” “那当初怀安县缙绅侵吞农户田产的案子,到底是为何不了了之了?”秋泓质问道。 徐锦南一噎,不说话了。 两人此时议的是年初闹上京城的江南大案,几十个缙绅的女眷抬着棺材板跑去州府衙门上吊自杀,家中亲人又抬着他们的尸首上京告状,倒打一耙。 祝微本懒得管这些事,可那日却奇怪得很,非要跟着上廷议,还要秋泓亲自督办此案。 只是那时北牧部落内乱,天应王夫人入京请援,秋泓忙得应接不暇,后续所有事宜,都是徐锦南在盯着。 徐锦南本以为,自己深得秋泓信任,案子结了,秋泓就不会再过问了。可谁知,秋相手底下的“信天翁”无孔不入、无处不在,竟追查此案至今,甚至还查出了自己的问题。 “师兄,这次是我猪油蒙了心。”徐锦南做小伏低道,“但师兄你还病着,千万别因为我的事,再生气了。” 秋泓端着药碗,没有说话。 “如今汪季清被弹劾得在家闭门不出,‘代党’蠢蠢欲动,都希望能借着这个机会翻身,所以,师兄,我……” “你在要挟我?”秋泓冷冷地打断了徐锦南的话。 徐锦南大惊失色,抬起头就见秋泓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自己,眼中没有丝毫情谊,他吓得连退了三步,磕头道:“相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何必拜我?站起来说话。”秋泓凛声道。 李果儿还在旁边站着,徐锦南堂堂一个礼部侍郎,就这么又哭又跪,他不想要里子和面子,秋泓还想要。 “多谢师兄。”徐锦南松了口气,只当这面子是给自己的,他小声道,“不管师兄要怎么处置我,我都不可能不管季清,任由都察院参他。” 秋泓扫了他一眼:“我如何处置你?都察院是徐侍郎嫡系,满朝连个能弹劾你的人都不会有。” 徐锦南红着脸,不敢顶嘴。 秋泓却出奇地没再追究,他拿起方才自己看过的那纸战报,递到了徐锦南的手上:“唐公送来的,广宁出事了。” “广宁?”徐锦南一滞,“广宁有陆帅在,能出什么事?” 秋泓的目光暗了三分,他沉默了片刻,回答:“是天崇道。” 七天前,天崇道的一小股残余势力突袭北关,他们兵马疲弱,本不成气候,可也不知为何,这次竟长驱直入,打到了镇河关下,还伤了陆鸣安。 陆鸣安乃陆家军中第一猛将,他受了伤,自然就得陆渐春本人亲自出马了。 于是,就在这寒冬里,陆大帅披甲跨马上阵,从燕宁府治来到了广宁城关下,并在一场鏖战结束后,失去了踪迹。 若说方才徐锦南只是惊慌失措,那么现在,他开始害怕了。 “师兄,陆帅他……” “陆帅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秋泓说这话时声音在抖,徐锦南听出来了。 他上前握了握秋泓拿仍凉得好像一坨冰块的手,随后转头斥责李果儿:“还不去给你家老爷烧个手炉?” 李果儿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转头就走。 徐锦南在后面叹气道:“还是从前跟在师兄你身边的那个小书童强些,知冷知热的,不像他,这样木讷。” 秋泓任由徐锦南搓揉着自己的合谷,没有说话。 方才他讲,陆渐春福大命大,全然是在自我安慰,因为,唐彻的战报上还写,他带人去追寻时,找到了一顶沾了血的头盔。而这顶头盔,正属于陆渐春。 怕是凶多吉少了,唐彻在随附战报的信中这样写道,若是陆问潮真的被天崇道捉去了,那些人,必不会留他。 第312章 秋泓合上了双眼,觉得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 他不想陆渐春死,不管是作为大昇的相国,还是作为陆大帅的好友,他都不希望陆渐春死。 这是这世上唯一一个在全心全意支持着他的人了。 深夜落雪,气温骤降。 秋泓起了低烧,身上难受,噩梦惊醒后始终睡不着。等赶走了李果儿,他便一个人靠坐在床头,点着盏灯,等待天明。 “这就叫点灯熬油。”有人站在黑暗里说道。 秋泓没抬眼,呼吸却顿了顿。 “今晚你大儿子来屋外请安时,看见我了。”这人又说,随后,他赶在秋泓露出震惊的表情前,笑着接道,“看见我送给你的那只猫了。” 秋泓瞪了他一眼,无语凝噎。 李岫如笑了笑,走上前,带着一身寒气坐到了床边:“你刚刚,梦见什么了?” 秋泓许久未言。 “我听见你叫陆问潮的名字了。”李岫如抬了抬下巴,“怎么回事?” “谁让你进京的?”秋泓油盐不进,“我记得,我没给你送过信。” “我想你了。”李岫如抱着刀往后一靠,坦然说道,“我已经一年没见你了,你忘了吗?” 上次两人见面是陆渐春回京时,捎带着在南陲打探情报的李岫如一起,混在陆家军里大摇大摆地入了城。 那时秋泓还大发慈悲,令秋云秉把李岫如的儿子李业延带到了自己的府里,让他远远地见了一眼真人。 “你儿子现在好得很,”秋泓只当这人是来求自己再见一面李业延的,于是说道,“他如今和秋浔一起,在轻羽卫里做千户,浔儿很照顾他。” “我清楚。”李岫如目不转睛地盯着秋泓,“可我这回是来见你的。” 秋泓一怔。 “你还没告诉我,方才做梦,是不是梦见那姓陆的了。”李岫如执意问道。 秋泓避而不答:“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你一直在喊他的名字,醒来后,还疼得把药都吐了。”李岫如把手伸进了被子里,搭在了秋泓压着胸腹的那只手上,“你梦见什么了?” 秋泓手背一暖,情不自禁地回答:“我梦见……他死了。” 李岫如一哂。 “你笑什么?”秋泓皱眉。 “我笑……你太在意他了。”李岫如扬眉道,“你就从不会梦见我死了。” “你不会死。”秋泓很笃定地说。 “是吗?”李岫如反问,“可是每回我回来,你都会说,你怕我死在外头。” “但你总有千百种方法能活下来,不是吗?”秋泓淡淡一笑。 “是啊是啊,”李岫如叹了口气,“我就是我送你的那只黑猫,猫有九条命。” “猫有九条命。”秋泓喃喃重复道。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把我的九条命,分给陆问潮一条,你觉得如何?”李岫如饶有兴趣道,“然后,等我死前,我就可以看到你为我伤心、为我夜不能寐的模样了。” “我不会为你伤心。”秋泓甩开了李岫如的手。 烛影明灭摇曳,两人的轮廓就这么倒映在了床边的屏风上。 李岫如忽地上前,用鼻尖蹭了蹭秋泓的耳根:“你换药了?” 秋泓想躲,却还是被人捉进了怀里,他冷着脸道:“你不是猫,你是狗,狗才能闻出来这些。” 李岫如抱着他没说话,也没有进一步往下。 他年纪大了,秋泓年纪也大了,两人早已过了干柴烈火的时候,如今再见,平淡得仿佛那壶里过夜的粗茶,谁也尝不出味来。 “天峦,”秋泓任由自己靠在李岫如的臂弯里取暖,他平静地求道,“你可以去北边,帮我找找他吗?” 李岫如闭着双眼,不答也不说话。 “前些年你去了南边,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北关了,天峦……” “好。”李岫如没有多言,似乎一口应下了。 这人的身上实在很暖,秋泓冷了一天的手脚终于有处安放,他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绵长,随后,在李岫如的瞩目下,睡着了。 窗外的雪还在下,树枝上有鸟儿扑簌簌地飞过,落下了一串细小的足印。 再次陷入梦中的人并不知道李岫如是什么事后离开的,因为等到再醒来时,手边只剩一只黑猫,瞪着双圆溜溜的眼睛,在颇为好奇地打量着他。 “真的回来了?”清晨坐在镜前梳头的祝微随口问道。 王诚跪在他脚下为他穿鞋:“千真万确,奴婢的手下瞧仔细了,就是李指挥使,啊不,‘封天大侠’。” 祝微冷哼了一声,脑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愈发阴暗起来。 “不过,今早天没亮,人家就走了,什么也没做呢。”王诚小心翼翼道。 祝微一抬脚,正好踢在了王诚的肩窝里,疼得他一阵呲牙咧嘴。 “你是在为秋凤岐说好听话,还是在为那个逆贼说好听话?”祝微凉凉地问道。 王诚低着头,不敢言语。 这时,王吉走了进来,他捧着浮尘,规规矩矩地下拜:“皇爷,秋先生已经在宝华殿里等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而已,上月经筵,翰林院里的那帮讲官等了朕一个时辰,不也没什么话吗?”祝微有些不满意王诚为他新选的这顶冠子。 王吉抬眼看向祝微:“秋先生还病着,方才身体不支,差点倒下。” 第313章 祝微摆弄头冠的手一顿。 王吉接着道:“秋先生还说,他有要事,得面呈皇爷。” “要事?”祝微眼角微动,他看向王诚,“今天是哪月哪日?” 王诚立刻回答:“冬月十三。” “冬月十三?”祝微登时眼前一亮,“这么快就到冬月十三了。” 王吉的视线飘向王诚,把这当成了两人之间的哑谜。可谁知那王诚低着个头,脸上左右还印着两个巴掌,似乎也不懂,祝微为什么会为冬月十三而如此兴奋。 “皇爷,您……” “走走走,起驾起驾!”在得知今日是冬月十三后,祝微立即利索起来,他随手抓了个头冠扣在脑袋上,甩开王诚,掸了掸衣袍,“去宝华殿。” 秋泓正一手撑着桌案,一手撑着腰,站在宝华殿偏殿的窗边。他远远看到了祝微的车驾,还来不及上前叩拜,就见不远处飞奔跑来了一个小太监,这小太监的身后还跟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小兵。 秋泓心中登时“咯噔”一响,他顾不得礼数,正要张嘴去问,那小兵已一头跪倒在了祝微的车驾下。 “陛下!”这小兵叫道,“陆大帅……出事了……” 第123章 天极十年(三) 陆渐春是冬月八日在广宁城失踪的,疾驰入京飞报的小兵迄今也只知,他们的陆大帅似乎是受了重伤,并在乱军之中被天崇道残部的首领捉了去。 至于捉到了哪里,如今是否还活着,这小兵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清。 祝微听到这,不由看向了秋泓。 秋泓的脸色很难看,身子还有些站不直,他扶着桌案,紧锁着眉,熬了半宿的那双眼睛泛着浅浅的红。 “先生?”祝微叫道。 秋泓浑然不觉。 “秋先生,圣上叫您呢。”王吉立刻在旁边提醒道。 秋泓一惊,赶紧下拜。 如今天寒地冻,宝华殿就算烧着暖炉,那地上也依旧凉得彻骨。秋泓跪下时,膝盖蓦地一疼,他忽然意识到,近些年来,祝微已经很少托着他的手臂,免他跪礼了。 “先生在担心陆帅。”祝微开口道。 秋泓听不出他的语气,只能揣摩着回答:“陆帅镇守燕宁边防十年有余,臣怕他一旦出事……北边诸部会借机进犯。” 祝微支着下巴,斜倚在龙椅上,静静地看着秋泓。 秋泓突然躬下身,磕了个头:“陛下,臣想请命去燕宁。” “去燕宁?”祝微一皱眉。 “燕宁总督唐彻得守着府治,上不了边关,陆大帅手下的将军陆鸣安又受了重伤,若是广宁无人督战,臣怕……会酿成大祸。”秋泓提声说道。 祝微清楚,他这是在提醒自己当年武庙战死,北牧入侵,以致朝廷南迁了五年的大事。可他仍旧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陛下!”秋泓抬起头,看向祝微,“眼下陆帅失踪,陆家军群龙无首,臣想……” “先生想像洳州之战时一样,赶去前线,盯着战事,对吗?”祝微一笑,随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不行。” 明熹四年,他上洳州督战,打的是为寻找沈惇下落的幌子,当时祝颛没有丝毫犹豫,一口便应下了。若是后来他不出尔反尔,临阵把人召回去,或许最后随王竹潇、陆渐春攻入北都的,还得有他秋泓一份。 可是…… “当年朕就觉得不妥,先生是个文人,手无缚鸡之力,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做什么?”祝微一顿,紧接着露出了笑容,“所以,朕那时求了皇考好久,让他赶在年前,把先生召回来。” 秋泓狠狠一滞:“陛下……” “若是朕不那么求皇考,皇考或许还由着先生在那般苦寒的地方受罪呢。”祝微笑着说道。 秋泓错愕地看着他,身子好像和膝下那冰凉的地砖一样失去了温度。 怎么会是祝微?祝微当年才多大?他到底出自何种想法,才会求着祝颛召回自己? 若是他不求着祝颛召回自己,那自己又怎会在孟仙镇受伤,以致后来踏入“北党”的陷阱? 秋泓脑中嗡嗡作响,几乎难以听清祝微接下来的话。 “方才朕来之前,大伴还告诉朕,说先生病着,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切莫再为前线的事操心了。”年轻的天极皇帝体贴道。 秋泓有些跪不住了。 “至于陆帅……”祝微似乎是有些故意,他往前一探身,笑了起来,“陆帅福大命大,怎么会有事呢?” “陛下!”秋泓徒劳地叫道。 “快扶先生起来,你们眼睛都瞎了吗?”祝微打断了秋泓的挣扎。 王吉赶紧上前去托秋泓的手臂,可谁知秋泓却躲开他,又上前跪行了几步。 “陛下,臣求您派臣去燕宁吧,倘若陆帅真的出了什么事,臣……” “先生这是在逼朕吗?”祝微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陛下……” “文武勾结乃是重罪,先生不会不清楚。今日之事,如果被言官知道了,上奏参先生,朕该当如何?朕知道,先生是忧心国是,但若旁人称,先生此举是与陆帅私相授受怎么办?”祝微放缓了语气,看似好心地说道。 秋泓低垂着双眼,不说话。 祝微没等到他的服软,顿时又怒了起来:“先生这是不领朕的情?” 秋泓依旧沉默着。 第314章 祝微“腾”的一下站起身,沉着脸道:“既然先生不领情,那先生想跪就跪着吧,朕不是皇考,更不会放你出京上燕宁。” 说罢,他一拂袖,转身走了。 宝华殿里的暖炉熄了,只余一盏小灯,支在最上首。当外面的风窜入内殿时,灯影一晃,也跟着灭了。 “秋相,您这是何必呢?”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尖细的声音在秋泓耳边响起,王诚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陛下还不是在关心您?” 秋泓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王诚轻声道:“圣上让奴婢来传个话,说秋先生只要想清楚了,就回去吧,雪天路不好走,小心再摔着了。” 他说完,见秋泓仍一动不动,便知趣地闭上嘴,缓缓地退了下去。可谁知脚步还没踏出宝华殿,身后就传来了“咚”的一声。 上次秋泓在日讲时晕倒,祝微急得几乎把整座医局都搬了过来,可这回,他却只是轻飘飘地叫来了左天河。 “没有大碍吧?”见左天河一直不言语,祝微忍不住开口问道。 秋泓始终不醒,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得立在一旁的王吉直皱眉。 左天河刚把完脉,斟酌了半晌,方才向上拱手道:“陛下,秋相多年积劳成疾,如今沉疴难愈,心绪又郁结不通,以致气血逆行,臣认为,须得静养才好。” 祝微正坐在秋泓的榻边打量这人,听到左天河的话,他“啧”了一声,手伸进锦被里摸了摸他微烫的胸口:“拖着这样一副身子去燕宁,朕怎么能放得下心?他竟还跟朕对着干。” 王诚立即接话道:“皇爷您体谅秋相,是秋相误了您的意。” 祝微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似乎并不想在此时听这些虚头巴脑的恭维。 “万岁,”王吉硬着头皮上前说道,“既如此,那不如着人给秋府送信,请秋家家仆来接秋相回去,让秋相在家中好好养养。” 祝微凉凉地扫了王吉一眼,冷声道:“你们都出去吧,朕在这里等先生醒了,还有几句话要和他讲。” 皇帝这么说,王吉自然不敢有异议。于是,在把暖炉重新烧起后,众人徐徐退下了。 窗外的风依旧呼啸着。 秋泓轻轻地动了一下,但并未醒来,他紧蹙着眉,一手抓着身下的床褥,一手死死地按着自己的上腹。 祝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默默起身坐到床头,然后把痛得缩起身子的人抱进了怀里。 秋泓紧喘几口气,在昏沉间抓住了祝微搭在自己身侧的手。 “还有七天,陆渐春的死讯就会传进北都。”祝微轻声道,“那时,你会有多痛苦呢?” 秋泓歪在他的怀里,毫无知觉。 “你会恨我吗,秋凤岐?”祝微又道,“我希望你恨我,因为……我也恨你。” 最后一句话淹没在了窗棂的吱呀作响中,秋泓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嘴里似乎在念着什么。 祝微凑近了去听,可听了半晌,也没听出所以然来,最后不得不悻悻地放弃。 “你会梦见我吗?”祝微不由收紧了手臂,“我说的是……在我死之后,你会梦见我吗?你会后悔吗?还是说,你觉得,这都是理所应当的?” 秋泓无法回答。 祝微叹了口气,仰头靠在了床栏上。可片刻后,他又盯着案头的那盏小小烛灯,笑了起来:“不过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朕是皇帝,而你,是朕的臣子。” 这话话音刚落,秋泓猛然从噩梦中惊醒了。 他先是一脚踏空,而后胃里一阵绞痛,拧得他忍不住扑到床边干呕起来。 祝微随手递过一个痰盂,还贴心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先生好些了吗?”祝微和声问道。 秋泓一颤,他强忍下呕意,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看到了正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皇帝。 “刚刚先生晕倒在了大殿上,把朕吓了一跳。”祝微温柔地说道,“都怪朕,不该说那样重的话,是不是伤着先生的心了?” 秋泓垂着头,就想要掀开被子下床,祝微却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地上凉,先生切莫再冻着了。”祝微好心道。 可他这看似的好心,却让秋泓胃里翻绞得更加厉害了。 每次都是这样,这几年来,祝微每次都是这样。 在秋泓面前,他总是装得无比温良恭俭,任是谁来看,都得夸赞天极皇帝一句“尊师重道”,可只有秋泓自己清楚,祝微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陛下为何不肯让臣去燕宁?”秋泓一把拽住了祝微的袖口,“陛下是真的觉得,臣与陆帅背地里私相授受吗?” 祝微笑着弯下腰,捧起了秋泓的脸:“先生,你自己和陆渐春什么关系,你不清楚吗?” 秋泓一凝。 “他是你的心腹,满朝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若是折在燕宁了,先生你的羽翼也会跟着一起折掉,对不对?”祝微轻声细语道。 秋泓疼得浑身发抖,可仍牢牢地抓着祝微,不愿放手:“臣从未有过任何谋反之心,臣也不敢僭越皇权,臣只是……” “你只是太爱陆渐春了,所以才放不下他。”祝微用力一挥手,将秋泓推倒在了床上。 “先生,我倒希望你一心想去燕宁是企图谋反,企图僭越皇权,如果是那样,不就好办多了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秋泓,嘴角溢出了一丝笑意,“不再做那些能让人日夜颠倒的乱梦之后,我的脑子也清醒了不少,我看得明白你有什么心思,我也清楚,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所以朕才不肯放你走,不然,谁知道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第315章 “陛下,臣……”秋泓艰难地支起上身,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祝微认真地看着他:“就让陆渐春去死,你留在这里,陪陪我,好不好?过去的那些人和事,我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话说得极其郑重,天极皇帝似乎是真心实意,只可惜,他没能等来自己想要的回答。因为,就在下一刻,秋泓猛地呕出了一口血,这口血正当头洒在天极皇帝的脸上。 “秋凤岐!”祝微大叫道。 自然,燕宁是去不成了,不光燕宁去不成,秋泓连日讲经筵和朝会都不必上了,他被祝微亲自送回了秋府,并着医局严加照看,何时病愈,何时才准出府。 而病重昏沉的秋泓,只能靠李岫如已经去燕宁寻找陆渐春的那么一点幻想,来支撑自己虚弱的精神。 可是,什么都无法改变,七天之后,陆渐春死讯传回京梁这一注定发生的历史。 起先,是有人在秋泓的房外议论,李果儿把那些嘴上不把门的小厮赶走后,前来探病的徐锦南又透出了风声,他告诉秋泓,北边情况不是很好。 “什么叫情况不好?”秋泓撑着身子,坐在圈椅上问道。 徐锦南清楚,昨日章从梧、汪屏等人已经来看过了,他们谁也不会在秋泓面前提半句“陆渐春已经死了”的话,那么,若要想让秋泓知道,恐怕只有等来年开春,他身体渐愈后了。可是,很显然,只有让他现在知道了,才能给他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在来之前,在这个想法忽然生根发芽的时候,徐锦南被吓了一跳,但很快,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迟早都会迈出这一步的。 于是,当秋泓问起时,他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师兄还是安心养病吧,这些事,有我们来操心就好。” “是陆问潮有什么消息了吗?”秋泓执意追问。 徐锦南垂下双睫,脑中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自己和张篆随秋泓出关做遣使时的模样,那是长靖三十六年的初夏,他刚刚登科,追在秋泓身边一口一个“师兄”,心里装的满是敬佩,不掺丝毫杂质。 而现在—— “师兄,陛下不准我们说。”徐锦南低声道。 “陛下不准你们说?”秋泓胃里一疼,身子瞬间矮了下去。 徐锦南慌忙去扶:“师兄,我,我真的不能说,若是让陛下知道了,那我这脑袋恐怕都要搬家了。” 秋泓捱过这阵疼,缓缓吐出了一口气:“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徐锦南欲言又止。 “之前梅长宜从北边去汉宜赴任时,带走了燕宁的大半‘信天翁’,我本以为,问潮还在那里,万事有他,却不承想……”秋泓苦笑了一下,“不承想,他竟负我。” “他竟负我”这句话说得徐锦南眼皮一跳。 “我会查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的,”秋泓原本还有些发虚的声音忽地就冷静了下来,他松开了徐锦南的手,沉声道,“我不会让问潮白白死掉的。” 第124章 天极四年 秋泓刚刚接任长缨处总领大臣时,可谓是风光无限。北都登门拜访者不计可数,送礼攀亲的人络绎不绝。 确实,有谁能想到,一个少衡平头百姓家的孩子,有朝一日也能登上高高的庙堂去做一人之下的相国呢? 又有谁能想到,这样无根无基的人,能把累世为官的沈家和树大根深的“北党”一手清扫出北都呢? 当初秋泓身陷孟仙镇,生生死死大半年时,怕是也不曾想过,如此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日子。 “其实我不喜欢京师,春日风沙大,冬日太干冷。”坐在轿中,秋泓摇着扇子说道,“还是少衡好,山清水秀的。” 李果儿坐在他旁边,掀着帘子往外看:“沈家的车马怎么还不来?” 秋泓淡淡道:“他家家业大,东西收拾得久一些,也正常。” 这话话音还没落,不远处就驶来了几辆不起眼的马车,马车破破烂烂,后面还跟着几个手持刀枪的轻羽卫。 秋泓眉梢一抬,赶紧俯身下轿,让李果儿上去把人拦下。 “沈老爷留步,我家爷想请您下来说句话,送送行。”李果儿扬声喊道。 沈惇坐在车里不出声。 秋泓苦笑了一下,不得不亲自走上前拱手:“淮实,是我,我来送送你。” 沈惇在轻羽卫的诏狱里住了小半年,直到天极三年底,临近春节时,祝微才算赦免了他的罪,准他开春之后,回原籍闲住。 在狱中磋磨了那么久,年过半百的沈惇看着已老得不成样子,他被仅有的几个家丁扶着下了马车,远远地看着秋泓,却不肯走上前。 “淮实……” “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我?”沈惇先秋泓一步开了口。 秋泓垂下双目,没有回答。 “你恨我吗?”沈惇又问。 秋泓仍是没有回答。 早在沈惇刚入狱时,两人就已见过一面。当时的沈淮实还有气性,他站在铁栏后,指着秋泓足足骂了半个时辰。而现在,这人却只是无声地摆了摆手,似乎在示意秋泓站远些,自己并不想看见他。 可秋泓偏不遂他意,又上前了几步,说道:“淮实,我不恨你。” 沈惇冷笑了一声。 “毕竟你也清楚,你我迟早有一天会走到这一步,最后离开的要么是我,要么是你。”秋泓很平静。 第316章 “我从没想过!”沈惇提声回敬道。 “是吗?”秋泓笑吟吟地走上前,抬目看了看远处青山下的南驿驿站,“十五年前,我在这里等了一天,就为等一辆回家的马车。可惜,马车没有等到,却等来了淮实兄你。” 沈惇目光轻动。 秋泓接着道:“那日我与淮实兄聊了很多,只是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沈惇此刻怎能回想得起来?他把头一扭,固执道:“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是如今你害我的托词。” 秋泓轻叹一声:“淮实,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害的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 沈惇却下意识地开口,把人叫住了。 “秋凤岐!”他喊道。 秋泓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这人。 沈惇的脸上已渐渐褪去了方才的愠色,他的眼神有些躲闪,似乎在酝酿什么难以说出口的话。 “记得给我写信。”秋泓说道。 沈惇抿了抿嘴。 “或许来日,等我告老还乡时,还能顺路去看看你。”秋泓又说。 沈惇鼻尖蓦地一酸,他脱口道:“长缨处总领大臣,那可不是一个好坐的位置,你要小心。” 秋泓毫不意外沈惇会这么说,他抬了抬嘴角,平和地回答:“多谢提醒。” 两人本该于此一别两宽,体面地拜别,可谁知坐上车的沈惇忽然又从小窗里探出了头,他瞪着秋泓,略带恨声地说道:“秋凤岐,你会遭报应的。” 秋泓一挑眉,看着他笑了起来。 什么报应?秋泓从不信报应,可若是来日他回头再看,或许也得叹一句,沈惇其实也没说错。 回城的路上,李果儿絮叨起来:“昨日陆帅来了信,说年中时,要送小陆将军去南边巡防,届时路过京师,还能与老爷你见一面呢。” 秋泓看着窗外掠过的山水,懒懒地“嗯”了一声。 “陆帅还说,他已着人往京师送了一些燕宁的特产,之前老爷让他带走的那几位……美人,都已经平安送出关去了。”李果儿接着道。 “乔姨娘的家事呢?”秋泓忽然问道。 李果儿思绪一卡:“乔姨娘的家事……” “之前我让你往南州写信去问,如今两来两回的时间都过去了,还是没有答复吗?”秋泓微微蹙眉。 李果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好像是的,小的至今都没收到回信。” “奇了。”秋泓自言自语道,“前一日还怀着孩子,后一日纵火时孩子就没了,爹娘一概不知孩子去了哪里,也不知她为何纵火。早知如此,应当让天峦留着琵奴的那条命了。” 李果儿斟酌了一下,开口道:“琵奴和乔姨娘互换了身份,来到北都,或许……不止是为了给姜王办事吧?” 秋泓眯了眯眼睛:“自然不止,这两人都与天崇道藕断丝连,姜王那一通神神鬼鬼的操作到底是不是王栀指使的还未可知,她们二人背地里或许还有我不清楚的勾当,所以才要查清楚乔姨娘的底细,万一她在家里留下了什么隐患……” “相爷!”轿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秋泓的话。 秋泓不耐烦地掀开轿帘,皱着眉道:“喊这么大声做什么?生怕别人不知我在这里?” 服侍在外的小厮笑了一下,踮起脚上前小声说道:“是老夫人和小姐出来上香了,知月姑娘也在前面,她们派人来问老爷,要不要一起去鹤阳观。” 秋泓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有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走到了他的车驾旁:“老爷,春光正好,不出来踏踏青吗?” 这说话的女子,正是如今的秋府内宅管事,刘知月。 “老爷,”这个随邬砚青陪嫁入秋家的女人款步走上前,笑着说道,“今日难得有空闲,您何不随老太太和小姐一起上鹤阳观转转呢?” 隔着帷帽,秋泓看到了刘知月一闪而过的面孔。她不是个漂亮的女人,但却有双很亮的眼睛,以及笑起来时让人觉得无比亲和的气质。 秋府上下,除了秋云秉之外,大家都很喜欢她。 “老爷,这大半年来,您忙里忙外,都少有时间陪陪小姐,小姐在家里总说,她想您呢。”刘知月接着道。 秋泓无奈地笑了笑,还是应下了:“去把小姐带到我这里来吧。” “是。”刘知月眼前一亮。 鹤阳观就在揽镜山下,早年秋泓落魄时,还曾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十几年一晃而过,当初属于吴重山的汉宜会馆已经被转卖到了秋泓的手中。 “再过几天就是春闱了,如今会馆中住下了不少汉宜举子,其中还有两位,是从少衡来的呢。”等到了鹤阳观外,李果儿特意贴在秋泓身边说道。 秋泓回过头,就见不远处的会馆门下车水马龙,熟悉的乡音远远传来,那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的面孔上,都仿佛映着汉南的山水与日月。 秋泓不由,笑了一下。 “爹爹在看什么?”今年刚满八岁的秋家大小姐秋念心扑到了秋泓的怀里叫道。 秋泓垂下双眼,把女儿的帷帽掀开了一个小角,然后冲她扬起了眉梢:“念心是想和祖母去上香,还是想和爹爹去会馆里瞧瞧?” 秋念心毫不犹豫地回答:“跟爹爹去会馆!” 舒夫人有些不乐意:“会馆里都是外男,带着念心去做什么?” 第317章 但秋泓早已弯腰抱起了秋念心:“四处转转而已,念心是我家的丫头,汉宜来的那些举子难道敢起非分之想吗?” 说完,他嘱咐刘知月道:“照看好老夫人。” “走啦走啦!”秋念心愉快地喊道。 汉宜会馆下人来人往,李果儿领着秋泓走了侧门,顺着一条窄窄的连廊,一路来到了后面的雅间里。 “听说,刘真姚也来了。”秋泓随口问道。 李果儿忙答:“去年藩台大人本要入京述职,但因汉宜有事,所以耽搁了。正好,今年他家大公子要进京赶考,他便随着一起来了。” “他家大公子?”秋泓对刘真姚不算了解。 “他家大公子名叫刘邻,据说是个奇才,今年才十九岁。”李果儿回答。 “十九岁有多大?”秋念心拉开帷帽问道。 李果儿笑着说:“小姐得再长十一年,才能到十九岁。” 秋泓将秋念心放下,抬手叫来了会馆里的仆人:“去把汉宜布政使刘真姚请来。” 随后,他又对李果儿道:“领着小姐去后面的花园里转转。” “爹爹你要做什么?”秋念心不愿走。 “爹爹……”秋泓顿了顿,“爹爹要帮你相看一个人。” 秋念心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被李果儿拉走了,很快,这个小丫头的注意力便从秋泓身上移开了,因为,就在汉宜会馆的花园里,她远远地,望见了一个年龄相仿的男孩。 “老太太是不放心老爷和小姐吗?”陪舒夫人一起上鹤阳观烧香的刘知月笑着说道,“老太太也太仔细大小姐了,其实由老爷带着,去各府里玩一玩,也挺好的。” “由老爷带着?”舒夫人不悦道,“这是坏了规矩。水儿一个老爷们,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女人开口。” 刘知月垂头不语,佯装听不懂舒夫人想说什么。 可舒夫人却偏要把话点明:“你怎么就不知道上点心,多去老爷身边转转呢?” 刘知月笑了笑:“老爷对夫人一往情深,没有续弦的意思,我很清楚。” “你真觉得他是一往情深吗?”舒夫人这个总是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老太太忽然意味深长道。 刘知月一愣,不说话了。 今日天好,鹤阳观中的人也不少,来来往往的香客极多。刘知月不想跟着舒夫人进袇房喝茶,便找了个由头,往山上踏青去了。 走到一半,路旁忽然钻出了一个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男人,他冲刘知月拱了拱手,刘知月立即站定不动了。 “南边如何?”刘知月问道。 “南边都好。”这人回答。 “燕宁呢?”刘知月又问。 “燕宁……还得再等等,如今流落在外的分坛不成气候,得等一等才行。”这人沉声说。 “等一等?”刘知月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之前,乔姨娘告诉我,最晚,只能等到天极十年。” “那不急。”这人笑了一下,他上前几步,打量起刘知月来,“近日秋府如何?” 刘知月神色淡淡:“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夕阳西落。 秋念心玩得高兴极了,她走在秋泓身前,一蹦一跳地来到舒夫人面前,抬手举起了一枚小香囊:“祖母!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舒夫人弯腰接过香囊,只见上面绣着一个“郁”字。 “这是……”舒夫人一怔。 秋泓拉过秋念心,对刘知月低声道:“给小姐收好了,来日出嫁时带在身上。” 刘知月立即明白了过来,点头称是。 舒夫人却变了脸色,抓着秋泓连声责问:“你这是把念心许给谁了?怎能这样草率地……” “去年沈家败落,汉宜布政使刘真姚带着他的同门投到了我门下,还许诺要将他的小女儿嫁给云净。”秋泓看了一眼拉着刘知月爬上马车的秋念心,“方才我去会馆里见了刘真姚一面,他家大公子今年春闱,若是中了,来日正好拜章从梧为师,做我的门孙,到时候,汉宜第一富户申州刘家就会上门来提亲。娘,您难道不想做刘家的亲家吗?” 舒夫人沉默了。 二十年前,刘家是汉宜的高门大户,而秋家只是少衡县里的一户平民,二十年后,刘家却要上赶着来找秋泓提亲。 可不知怎的,舒夫人心里却有种难以言说的芥蒂。 “像是卖女儿一般。”她小声道。 秋泓眼光一动,将视线从秋念心那道小小的身影上移开了:“我又能怎样呢?我也不希望念心……离开我。” 可是…… 沈惇的话,到底还是逐渐应验了。 “老爷,上车吧!”刘知月在远处喊道。 秋泓一点头,便准备上前,忽而又想起了什么,于是转身问道:“娘,从前您出门上香,都是一个人带着念心,这回,怎么知月姑娘也跟来了?” 第125章 天极六年 一阵疾风破开了书房内那扇本就不怎么牢靠的窗户,桌案上的书信被这阵风卷着,落了一地。 李果儿急忙上前,把东西重新规整好,随后转过身,对跟着他来的内宅女管事刘知月说道:“方才你讲,老夫人要拿什么来着?” “之前宫里赏的绢扇,老夫人说,一直放在老爷这里,前些日,门房家的媳妇嫁女,老夫人说好了要赏她的,这会儿才想起来,东西还放在书房。”刘知月答道。 第318章 李果儿摸了摸脑袋,一时半刻想不出,之前宫里赏的绢扇,到底存在了哪里。 “你们怎么在这儿?”就在两人左右为难时,秋泓推门进了屋,跟在他身后的,正是昨日刚刚回京述职的燕宁总兵陆渐春。 李果儿一窘:“知月姑娘来拿绢扇,小的不记得,绢扇在哪里了。” “绢扇?”秋泓皱了皱眉,“宫里赏的东西,不在库房,还能在哪儿?” 刘知月急忙解释:“我带着人去库房找了,可是库房的管事说,先前宫里赏的,不论是什么,都先送到老爷您这里。” 秋泓和陆渐春还有正事要谈,不想跟这两个糊涂东西废话:“先去库房找,几把绢扇,何必在这里费功夫?” “是。”李果儿和刘知月诺诺连声。 等人走了,陆渐春笑道:“方才那姑娘看着,似乎对凤岐你很上心。” 秋泓一抬眼:“你说什么?” 陆渐春立即收起了笑容:“没什么。” 秋泓叹了口气,摆摆手:“说正事吧,上月天崇道残部进犯阿耶合罕部的情况怎么样?” 陆渐春沉默了片刻,随后回答道:“这伙天崇道残部不简单,也儿哲哲没说错,他们背后……似乎有朝中之人。” “朝中之人?”秋泓双眸一凝。 此时是天极六年的暮夏,九边还算安宁,秋泓正在与长缨处诸臣商讨重修《昇法》之事,这事刚提出便受到了重重阻碍,眼下一团乱麻,北边又忽然闹出了天崇道动乱的事端,惹得天应王夫人也儿哲哲入京告状。 “他们身上穿的甲,都是个顶个的明光铠,若非昇军主力,不能使用。”大朝会上,也儿哲哲振声说道。 祝微坐在最上首的龙椅中,神色淡漠:“天应王夫人的意思是……这些天崇道残部,都是我大昇指使的?” 也儿哲哲并非等闲之辈,她全然不惧年轻的天极皇帝,彼时竟当着满朝文武和番邦使臣的面,冷笑了一声:“陛下若要这么说,那我就当陛下承认了。” “荒唐!”秋泓及时出言打断了她的狂妄之语,“北牧九年前归顺国朝,其间你们从互市中拿了多少好处,我们暂且不提,如今仅仅只是一身明光铠,夫人难道就要说,那些进犯了北牧的天崇道残部,都是我大昇指使的了?” 也儿哲哲眼微眯,不说话了。 这场朝会不欢而散,直到最后,也没有论清,那些突然转了性的天崇道到底是因何而起。 “唐公有说什么没有?”眼下站在书房中,秋泓问向陆渐春。 陆渐春沉吟:“他说先前还在南边做两怀总督时,缴获了不少江山舆图的残本,这些残本和复刻本当时已被悉数销毁,天崇道总坛也因此支离破碎。可是现在,那伙当年跟着碧罗一起出关的残部突然冒头,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江山舆图又现世了?” 秋泓斟酌起来。 “若是江山舆图再次现世,天崇道或许会自认为又找到了前进的方向……” “那明光铠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有朝中重臣支持吗?”秋泓突然说道。 陆渐春一滞,皱起了眉:“这……” 两人无论如何也说不清,出现在这伙残部身上的明光铠到底与昇军有没有关系。 若是有,那是谁提供给他们的? 若是没有,那他们又是如何得到的? “或许也儿哲哲没说错,只不过……”陆渐春一顿,“只不过,她也分不清,暗中扶持关外天崇道残部的,到底是什么人。” 秋泓缓步走到窗边,顺着那道刚刚被风撕开的小缝,看到了在院中说笑的李果儿和刘知月。 “去年达鸦谷一战,你们的动向莫名被走漏了风声,最后不得不以撤兵告终,其实那时我就有怀疑过,朝中不干净。”秋泓低声说道。 “达鸦谷一战确实蹊跷,当时若不是凤岐你及时传讯,恐怕我手下的将士们都得折在那里,”陆渐春跟上前,站在了秋泓的身后,“但是前线的消息,除了你我、唐公,还有谁会经手呢?这些帮忙递信的亲兵和家仆,都是自小跟着你我的,总不能,是他们出了问题……” “也有可能是宫里。”秋泓骤不及防吐出了几个字,“没准,就在陛下的身边。” “凤岐,你说什么?”陆渐春吃了一惊。 秋泓重新走回桌边,深吸了一口气:“当初,陛下去燕宁巡视边防,最后却闹出了那样大的一个乱子,当时我就有怀疑,陛下的身边人里有天崇道的眼睛。只是后来,张唯贞认罪伏法,又牵连出一帮天崇道小贼,这事便不了了之了,可我总觉得不对劲,尤其是陛下走失那事。” 陆渐春动了动嘴唇,有些不敢开口。 秋泓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我甚至觉得,陛下也被他们影响了。” “凤岐!”陆渐春立刻叫道。 秋泓按了按额头,没再继续往下说。 正这时,李果儿领着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敲响了秋泓的房门。 “老爷,”他在外面喊道,“宫里派人来传话,陛下要见您。” 今日祝微缺了日讲,理由是伤风未好,还需调养。可实际上,他不仅没病,还精神抖擞极了。 坐在天宝殿前的龙椅上,祝微歪着头把王诚叫到了身前:“陆帅何时回燕宁?” 王诚心知祝微想问什么,于是坦诚地回答:“再过三天,陆帅才会回燕宁,这次,陆帅把自己的儿子陆鸣焉送回了京城,据说,秋相把那小子安排进了天策军。” 第319章 “天策军?”祝微冷哼一声,“倒是会谋算。” 五军营在天子脚下,可天策军并不在,天策军的驻地是庐涯桥,那地方再往前就是入京的咽喉要塞,一向是重兵把守。陆鸣焉荫了个小官,在天策军当武职,不比在塞外舒服得多? “陆鸣焉才几岁,不过是个娃娃,跟在天策大帅的身边当个亲兵而已,皇爷您不必为这个生气。”王诚说道。 祝微不阴不阳地抬了抬嘴角,似乎真的一点也不生气。 “无妨,”他淡淡道,“将来,这个小子会立大功的。” 话音刚落,通传的小太监已领着秋泓走进了大殿。 午时天飘雨,他出门匆忙,没带伞,从中安门走到天宝殿的这一路上,暮夏细雨打湿了他一身红袍官服。 祝微贴心极了,先是借势赏赐了秋泓一身坐蟒胸背,而后又要亲自帮他更衣。 这种过于殷勤的事,秋泓已屡见不鲜,他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询问祝微召自己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 “是太后的事。”祝微笑着说,“太后在宫里住得有些发闷,想出去转转,那日和朕提起了京梁的始固山行宫,朕想着,太后既然喜欢,那不如就让太后在那里过冬吧。” 秋泓一怔。 祝微却接着道:“先前朕在某些事上忤逆太后,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这些年来,总是在朕面前垂泪哭泣,朕看着心里也不痛快。所以,她既然想走,那就让她走吧。” “陛下……”秋泓张了张嘴,却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或者说,他也并非诚心想要反驳。 “正好,昨日王诚告诉朕,去南边巡防的陆鸣安将军,近日即将回燕宁,而陆大帅尚在京城,那么……”祝微一笑,“那么正好,就让陆大帅护送太后南下,等太后安顿好了,再顺便带着陆鸣安将军一起北上。” “陛下,”这回,秋泓有话反驳了,他向上道,“天崇道残部在北边作乱,阿耶合罕部已经遭了难,如今陆帅虽在京城,但不日就将回燕宁,以免出更大的祸端。若是他走了,臣怕……” “先生放心,陆帅只是一个人南下,又不是带着燕宁官兵一起南下,副总兵秦惟不是还在呢吗?况且,唐彻也没走,先生有点太谨小慎微了。”祝微不等秋泓再开口,便当即拍了板,“就这样,太后不日启程,请陆帅准备着吧。” 秋泓还能说什么?皇命难违,祝微今日找他,并不是找他商量,而是在直接告知,就算是他有心反驳,也无能为力。 “陛下……身子都好了吗?”秋泓告退前,忽然问道。 祝微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了一个轻松愉快的笑容,他似乎对这一句没什么感情的关心很受用,张嘴就答:“多谢先生挂念,朕已经好了。” 秋泓没再说话,他低下头,默默一拱手,转身走出了天宝大殿。 阴沉沉的云压在太宁城上空,雨不停地下,天有些冷了,秋天大概就快来了。 秋泓越走越疾,他似乎不是想要躲雨,而是想要快些离开身后这座宛如一头巨兽的皇城,仿佛只要离开了,那双总是在他身上停留的眼睛,就会立刻消失。 “秋先生!”这时,有人在他身后喊道。 秋泓脚步没停。 “秋先生,太后让奴婢来送送您!”身后那人继续喊道。 秋泓一滞,转身看去,就见一个年迈的老太监夹着把雨伞,步履蹒跚地追了过来,这老太监讨好地笑了笑,把伞檐往秋泓的头顶移了移。 “秋相,太后娘娘……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太后娘娘?”秋泓微怔。 外臣非诏不入内廷,太后自然也出不了内廷,如今有话要说,上哪儿说? 秋泓站在天麟桥边,远远地就瞧见一架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牵马的是个脸生的侍卫,他见了秋泓,上前一拱手:“烦请相爷上车。” 秋泓皱眉:“上车做什么?” “这……”侍卫欲言又止。 “我请相爷上,相爷也不肯吗?”这时,车中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秋泓呼吸一滞,低声应道:“太后娘娘。” 宁采荷轻轻掀开了一角窗纱,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上来吧,秋相,没人会知道你在此见过我的。” 秋泓推辞不得了,他回身看了看四周,最终还是提起衣摆,走上了车。 “微儿把话都告诉你了?”宁太后问道。 秋泓没有否认:“方才陛下召臣入宫,说的正是这事。” 宁太后笑了一声,抬手掩住了面庞:“秋相,你可相信,那是我的意愿吗?” 秋泓顺从地回答:“皇命难违,陛下一言已出,臣自然相信,那也是太后娘娘的意愿。” 宁太后抬目看他:“你不帮帮我?” 秋泓一诧:“什么?” 宁太后轻叹一声:“秋相,皇帝对你什么心思,你难道不清楚吗?我以为,当年在天慈宫,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 “太后……” “你是他的先生,他的老师,当初束脩之礼的一应器物,还是我准备的。毕竟,先帝是个什么样的人,秋相你应该比我清楚,他成不了大器,救不了这个国家,而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微儿的身上,或者说,寄托在秋相你的身上。”宁太后徐徐说道。 秋泓一震,起身就要跪,宁太后却一把托住了他的臂弯。 第320章 “所以,当年我发现微儿对你的心思后,暴怒至极,恨不能亲自杖责微儿,可是,他贵为皇帝,我虽是他母亲,到底并非亲生,他不爱我,如今更是恨上了我。”宁太后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现如今,他要把我送去京梁,让我在陪都做个耳聋眼瞎的富贵闲人。可是,秋相,尽管我是女流之辈,我也得说上一句,微儿他的路,已经越走越偏了。”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没再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早已看明白了天极皇帝的重臣叹了口气,回答:“臣知道。” 宁太后目光微动。 “娘娘,您的一番良苦用心,臣都明白。”秋泓看向宁采荷,认真地说,“二十年前,娘娘曾是怀南乡下的挖藕女,想必见惯了人间疾苦与百姓忧愁,臣也一样。天潢贵胄生来尊享万民侍奉,草芥之民却只能生如蝼蚁死如尘埃,这些事……旁人想不到,娘娘却能想到,您是心怀天下的巾帼。” 宁太后松了口气,笑了:“巾帼又如何?我如今马上就要启程南下了,秋相,到时候,我也不知道这深宫里,谁还能帮你了。” 听到这话,秋泓终于意识到,今日宁采荷到底要找他说什么了。 “这宫里头,有外面的眼睛。”回府的路上,秋泓的脑海里始终回响着这句话,宁太后语重心长,拉着他的手说道,“微儿的身边,一定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秋相,为了大昇,为了你的学生,你得替我想想办法。” “想想办法……”秋泓无声自语道,“有什么办法呢?” 祝微确实是他的学生,可这学生已逐渐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祝微似乎有自己的目标,而这目标大概与让大昇与天无极毫无关系。 他想要什么?他又打算做什么? 秋泓毫无头绪。 而此时,天极六年的夏天即将过去,远方天崇道动乱再起,朝中人心又浮。本还算年轻的秋泓第一次感觉到了时间快要用尽,一切都已来不及了的错觉。 他站在秋府门前看了看天,从黑沉沉的云翳里,看到了今日太阳落下的夕光。 -------------------- 这一卷基本都走古代线了 第126章 天极八年 李岫如踩着房梁跳到桌案上时,秋泓正靠在窗下的软榻上小憩,忽地被这一震惊醒,坐起身半天没缓过神来。 “你这两年,怎么身子越来越差了?”等凑到近前,李岫如才看清秋泓额角上的虚汗,他抬手要摸,却被秋泓头一偏,躲过了。 “你怎么……来了?”秋泓皱着眉问道。 李岫如弯腰替他捡起了散落在榻边的书信、文牍,随后勾起嘴角笑了一下:“这是半个月前从南陲送来的信,你到现在都没拆封。” 秋泓按了按抽痛的额角,诧异道:“什么?” “就夹在这本诗集里,谁夹进去的?该不是李果儿那个呆子吧。”李岫如不悦道。 秋泓捡起信,低声咕哝了两句:“红标,这么紧要的信,怎么可能是李果儿夹进去的?” 李岫如轻哼一声,直接坐到了他的身边:“南陲前段时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乱子,我放在那里的‘信天翁’说,一伙从靛州往金莱去的皇商离奇失踪了,他们身上带着的,可都是要进贡给太宁城的龙涎香。” “有人劫道?”秋泓不解。 “如今尚不清楚,”李岫如回答,“但可以肯定的,这事与金莱土司王的手下涂家脱不了干系。” 秋泓放下信,半天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只好问道:“既然如此,你又回来做什么?” 李岫如抱着胳膊,眯缝着眼睛,细细地打量起秋泓来:“之前你病重不起,你的学生梅长宜在靛州大设斋醮,为你祈福。我站在金莱玛瑙山上,都能看到对面烧香冒的烟,吓得我马不停蹄往北边赶,生怕走到半路,你就死了。” 秋泓无奈:“真是大惊小怪。” 他两月前确实生了场病,但也没到需要斋醮祈福的程度,怎的梅长宜就如此小题大做? “你可得好好活着,”李岫如说道,“前月你病重不起的流言传到南边时,那帮土司王可是摩拳擦掌等着你咽气的,要我说,小皇帝死了,都没你死了震动大。” “闭嘴,少在这里胡说八道。”秋泓掀开薄毯下床,走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茶,“能把这流言传那么远,其间必有古怪。” “正是,”李岫如起身,贴着秋泓靠在了桌案上,“所以我一路顺着北边往南的书信,查回了京城。” “京城?”秋泓一怔。 “京城。”李岫如点了点头。 “京城哪里?”秋泓诧道。 “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李岫如轻声说。 眼下已是天极八年的深冬,北都白雪纷飞,城外歧路难行。 秋泓却拖着没好全的身子,跟着李岫如一起,来到了揽镜山下的一个农庄中。 “就是这里。”“封天大侠”信誓旦旦道,“我就是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往南寄信的信使。” 秋泓低咳了两声,问道:“人呢?” “死了,”李岫如一拍手,“一见我,就立即吞金自杀,我把他从内到外,从上到下,就连……那里都扒开看了看,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找到,除了他手上的一封没写完的信。” 说完,李岫如把信递给了秋泓。 这封信中,详细描绘了前些时日,秋泓病重的情形,还特地提了一句,秋府已把寿材备下,只等秋泓咽气了。 第321章 “有人想要以此动摇南边的军心。”秋泓呼出一口寒气,说道。 “南边的军心,”李岫如一顿,“两年前,陆鸣安巡防时,在南边发现了不少首鼠两端之人,我去之后,顺着他留下的窟窿,一个接一个地处理,直到现在,都没搞定。秋凤岐,南廷不都是你的人吗?怎么会冒出这么多两面三刀的佞臣?” 秋泓捏着信,脸上神色阴晴不定。 “还有,金莱土司王明显在京中有内应,我放在他手下的‘信天翁’已经折了好几个,消息到底是从哪里泄露出去的,凤岐,你能找得出来吗?”李岫如问道。 秋泓撑住身子,摇了摇头:“宁太后南下前,曾与我面谈过一次,她说,在宫里,陛下的身边有鬼。可是我让王吉查了两年,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还差点把陆问潮搭进去,就因为两年前,他护送太后南下,结果北边立刻出了乱子。若非我提前提了一句,陛下恐怕……” “恐怕就要把这捧脏水,泼到陆问潮的身上。”李岫如冷笑了一声,“依我看,太宁城里最大的鬼,没准就是那姓祝的。” 秋泓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 “罢了,”李岫如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是你的学生,我可说不得。” 祝微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学生,秋泓早就难以界定。 年轻的天极皇帝去岁刚刚大婚,今年后宫中又添了十几位妃嫔,可不知怎么回事,子嗣一事就是没有动静。 回城路上,李岫如特地问了一句:“南边最近还在传,姓祝的是真的生不出孩子,要不了多久,藩王们就会起反心。” 秋泓阖着双眼靠在马车壁上,听到这话连眼睛都懒得睁:“是与不是,我说了算吗?” 李岫如眯了眯眼睛:“你是皇帝的师父,你说了不算,谁说了算?” 秋泓不咸不淡地扫了这人一眼,转身又把眼睛闭上了:“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岫如哼笑一声,回答:“没什么,只不过……我手下的‘信天翁’在金莱探知,那伙失踪的皇商,手里不光握着进贡给太宁城的龙涎香,还握着南陲特产,阿芙萝。” “阿芙萝?”秋泓瞬间睁开了眼睛。 “凤岐,你说,他们是在给谁买阿芙萝?”李岫如意味深长道。 一缕青烟从博山炉中升起,淡淡的香气顷刻间便弥漫开来。 祝微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不是那个味道。” “不是吗?”王诚懊恼地回答,“皇爷,这可是奴婢能找来的,最纯的阿芙萝香薰了。” 祝微一翻身,从床上坐起:“你不是在南陲找了新货吗?怎么回事?到现在都没送到京里?” 王诚面色微红,嗫嚅道:“皇爷,奴婢找了为太宁城采买龙涎香的皇商,可谁知,谁知这批货还没出金莱,人就不见了。奴婢不敢大张旗鼓地去寻,生怕,生怕秋相发现……” “秋相?”祝微弯下腰,凝视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王诚,“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万岁,奴婢,奴婢……”王诚一抖,低下头不敢说话了。 也对,他不过是个太监,而祝微是九五之尊,两人之间,有什么平等可言? 但前些年,他们分明是…… “行了,朕可是一直拿你当成朕的好友,别跪着了。”祝微今日心情好,对王诚也宽容了起来,“最近长缨处在忙什么?朕多日不见徐锦南、章从梧他们几个了。” 王诚听到这话,就要开口答,但王吉已在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二人的身边,只听如今的中正司提督大太监回道:“徐侍郎和章学士一直在忙《昇法》修正一事,秋先生说了,等下次经筵,陛下就能见着《昇法》的初稿了。” “初稿?”祝微捻起一枚葡萄,塞进了嘴里,“《昇法》修正这么久,朝中支持之人寥寥可数,秋凤岐到底在执着什么?” 王吉抿了抿嘴,忽然觉得“秋凤岐”三个字在祝微的嘴里是如此的令人刺耳。 可祝微并不觉得,他哼笑了一声,挑眉看向王吉:“怎么?大伴不是一向很有学识吗?如今为何不说话?” 王吉老老实实地往地上一跪:“奴婢哪敢在陛下面前卖弄?” 祝微拍拍袖子,晃晃荡荡地站起身,越过了跪在地上的王吉,抬手一指门口捧着果盘的那位宫女:“把她送到朕的寝殿来。” 殿外风雪渐大,将这可怜女子的哭声吞没进了一片白茫茫之中,跪在地上的王吉闭了闭眼睛,忽然为秋泓感到些许不值。 “为什么不值?”秋泓掸了掸身上的雪,回头看向倚门而立的李岫如。 李岫如正在欣赏鹅毛大雪,以及书房前小院中的那棵差点吊死秋顺九的歪脖子树,他“啧”了一声,答道:“当然,值与不值,都在于你,你若是觉得值,那便是值。” 秋泓没说话,静静地看着“封天大侠”挺立而孤独的背影。 “等明日,我让浔儿把你儿子带来,怎么样?”秋泓忽然说道。 李岫如身形一僵,他诧异地转过身,不可思议地望向秋泓:“你……同意我见他?” “你愿意见他吗?”秋泓顿了顿,接着问道,“或者说,你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还活着吗?” 李岫如一哽,蓦地沉默了下来。 “罢了,”半晌后,他长叹一声,“罢了,我李家只要还有人在,我的儿子只要还能好好活着,我是谁,我又在哪里,没有关系。” 第322章 这话说得秋泓垂下了双睫,他轻声答道:“抱歉。” 雪夜静谧,一宿无声。 清晨时分,刘知月走近秋泓的卧房外,却突然发现了一只通体纯黑的小猫崽,这小猫崽冻得浑身瑟缩,正企图爬过窗门,往房里躲。 “哎哟,这里有一只乌云豹呢!”刘知月惊喜道。 秋泓闻声赶来,他推开叉竿往外看,恰好对上了这只小黑猫的眼睛。 黄澄澄的,很有灵性。 “爷,您这儿怎么会有小猫崽呢?”刘知月顶着方才从树梢上落下的雪,抬头冲秋泓笑道。 秋泓架起叆叇,仔细看了看这只小猫:“长得还挺清秀。” 刘知月笑吟吟地问:“那奴婢能把它抱回房里养着吗?” 秋泓挑眉看向刘知月:“不能。” “为什么?”刘知月大声道。 秋泓一笑,伸手把小猫捞进了自己的怀里:“因为我要抱进我自己房里养着。” 李果儿捂着嘴,笑出了声。 刘知月脸一红,转身跑走了。 “老爷,您是不是对知月姑娘有……” “有什么?”等进了屋,李果儿张口就想说什么,谁知秋泓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有……意见……”看着自家老爷冷飕飕的表情,李果儿讷讷地回答。 秋泓轻笑了一声,把小猫崽放在桌案上:“你喜欢知月姑娘?” “我,我没有,我不喜欢知月姑娘,我不是说……” “行了行了,”秋泓摆了摆手,不愿意再听李果儿这于事无补的辩解,“你要是喜欢,我就去找老太太,让她给你说亲。” 李果儿张大了嘴,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可是,知月姑娘喜欢的,是老爷您。” “是吗?”秋泓忙着逗弄小猫,头也不抬地回答,“你们都说她喜欢我,可这么多年了,我却一点也没看出来。” “老爷……” “喜不喜欢一个人,就算是想要隐藏,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秋泓直起身,轻轻一叹,“而依我来看,知月姑娘喜欢的不是我,她喜欢的,是做秋门的刘夫人。” 李果儿瞬间矮了下去,缩着肩膀不说话了。 秋泓没功夫理他,转身低着头寻找昨夜李岫如找出的信,他随口问道:“先前从南边发来的红标,为何夹到了一本诗集里?” 李果儿的思绪还停留在刘知月的身上,忽然听到自家老爷提起其他事,脑中一片空白,他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道什么红标信……” 秋泓看向他:“你不知道?” 李果儿这人虽不灵光,但办事却很牢靠,秋泓令他过手的公事,他从没出过岔子,眼下一问三不知,绝不正常。 秋泓抱着猫,走到了李果儿的身前:“这信,是你送到我房里的吗?” 李果儿“嘶”了一声,谨慎地回答:“这信……小的确实没见过,但小的记得,一个月前,知月姑娘曾帮我取过一封信,我令她送到老爷您的书房里,不知……是不是这一封?” “知月姑娘?”秋泓的神色渐渐一缓。 “老爷,信里是有什么机密要事吗?”李果儿却紧张了起来。 “没有,”秋泓将这封李岫如亲笔丢进了火盆里,“幸好没有。” 李果儿松了口气。 “不过……”秋泓话锋一转,“知月姑娘,经常出入我的书房吗?” 李果儿斟酌道:“似乎,也没有……” 秋泓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脸上仍是不动声色,说出口的话却把李果儿惊出了一身冷汗:“找个人,跟着知月姑娘,看看她每日……都在忙些什么。切忌打草惊蛇,免得惹出其他事端来。” 李果儿一愣,脱口而出:“老爷,您怀疑知月姑娘?知月姑娘是邬夫人的陪嫁,这么多年来兢兢业业,她……” “就是砚青的陪嫁,所以才要多留心。”说完,秋泓扫了李果儿一眼,没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是。”李果儿顺从地回答。 “还有陛下身边的那位小太监王诚,”秋泓若有所思道,“这个人,也得查查,以免来日酿成大祸。” 第127章 天极十年(四) 所以,到底应该怎么查? 秋泓已经努力了将近十年,他从自己身边第一次出现猜不透、摸不着的端倪开始,就已经循着那些蛛丝马迹追了出去,可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仍是一无所获。 乔姨娘到底是不是南州人?她潜伏在秋府所为何事?原本怀着的孩子又去了哪里? 没人说得清。 北境天崇道四起,他们身上的明光铠是谁提供的?朝中到底有没有人在暗中支持他们? 谁都查不出。 宁太后所说的“宫中有鬼”,“鬼”到底是谁?他藏在太宁城里为的又是什么? 秋泓也不知道。 而现如今,陆渐春死了,是谁害的他?亦或者说,是谁,把他和秋泓推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一张越收越紧的网,逐渐将企图向上挣扎的人锁住,秋泓抬头望天,看到的,却只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围追堵截。 “相爷,大帅战死边疆,已成事实,就算是您不想承认,大帅也不可能活着回来了。”王吉坐在秋泓的榻边,轻声说道。 秋泓撑着凭几,半掩着自己有些发红的双眼:“我知道,是‘代党’,是‘代党’害的他。” 第323章 “相爷……” “去岁我为高故相伸冤,问潮在廷议上站在了我这一边,还想方设法挤走了燕宁副总兵秦惟。秦惟是沈淮实留下的人,‘代党’早已把他收买了,他留在问潮手下的那些眼睛,一定在这次的战事中出了力。”秋泓执意说道,“许珏明和谢谦他们几个人,就算是不在京中,也支着耳朵打探着京里的消息,一定是他们……” “相爷,‘代党’虽然与您不对付,可许珏明、谢谦等人到底是朝中重臣,他们怎么可能做出与天崇道串通合谋的事来?”王吉不肯相信。 秋泓睁开了双眼:“怎么不可能?那年天崇道余部进犯阿耶合罕,天应王夫人在大朝会上口口声声称,杀进部落的贼子身披明光铠。代州就在出关的要塞上,若是许珏明和他手下有心为之,自然可以做得天衣无缝。” “相爷……” “一定是他们,他们恨我,所以要用问潮的死,来报复我。”秋泓坚信不疑。 王吉不再说话了,他站起身,轻轻地叹了口气,回答:“相爷,我今日来见你,其实是圣上让我给你带句话。” 秋泓茫然地抬起头:“陛下?” 王吉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道:“陛下与徐少宗伯商定,因相爷您抱病的这些日子,长缨处中无人主事,所以他打算把谢谦召回京师,任副总领大臣,也就是……做您的次相。” 秋泓一凝:“你说什么?” 沈惇被夺爵后,“沈党”上下的大小官员,一半投靠了秋泓,剩下的一半,则在沈惇大哥沈恪的带领下,转投到了许珏明的门下。 许珏明出身代州皇商世家,与谢谦等人有着牵扯不清的姻亲关系。他在朝中根基深厚,在家乡富甲一方,秋泓为了把此人连根拔去,可谓是废了不少功夫。 为此,天极四年时,他不得不与汉宜第一族申州刘氏联姻,以此巩固自己在州府的势力。 如果这些年来,秋泓不再执着于“功绩簿”和修整《昇法》等得罪人的事,或许,他也能像吴重山一样,做个乐享太平的甘草宰相,得满朝称赞,最终在百官的恭维中,愉快致仕。 可秋泓偏不,他偏要做些惹众怒的事。 “真是何必如此,”长缨处中,徐锦南幽幽叹道,“师兄那样聪明的人,一路从胡世玉和裴松吟的两党之争走过来,斗倒了多少企图踩着他往上爬的前辈,最终坐在了那个人人艳羡的位置上,你说,他何必再去做那些得罪人的事?” “少宗伯这话说得不对,秋相做的,都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事,就算是得罪人,那也只是得罪了官宦士族,您去看看外面的那些平民百姓,哪个不说秋相的好?”站在一旁反驳的,正是汉宜布政使刘真姚的长子刘邻,他天极四年及第,被祝微亲自点为状元,去岁又被秋泓一手提拔成了御前讲官,如今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 徐锦南也不跟他打辩,只淡淡一笑:“刘学士说得也在理。” “不必和这小子客气,这里哪有他说话的份儿。”章从梧瞪了一眼刘邻,“闭嘴,退出去!” 刘邻丝毫不惧自己的亲老师,他上前一步,扬起头道:“秋相主持‘功绩簿’,为的是考较百官,清明政策,若是只用‘功绩簿’来党同伐异,朝中岂会有一日安宁?” 徐锦南笑而不语。 刘邻接着道:“还有《昇法》,《昇法》乃是太祖皇帝主持订立的,可是这么多年来,不论是县衙断案、臬台审理还是刑部掌断,没有一环是依照法条来判的,要么是人情、要么是天理,再要么,就是金银珠宝说了算。如今秋相要修订《昇法》,为的就是将来有一日,不论是官宦大臣,还是王公士族,犯了案,都能和平民百姓一样,得到一样的惩处。少宗伯,依我看,这才是秋相的抱负。” 徐锦南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他冷声说道:“师兄的抱负,一向是让大昇的天下河清海晏,我等,确实是自愧不如。只是不知,师兄如今病倒,长缨处中无人主持大局,他所坚持的这些,又该……” “你不是已经给陛下上疏,请求调谢青浦回京了吗?”徐锦南的话还没说完,就听直庐外传来了一道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声音。 徐锦南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去。 “师,师兄?”他怔怔地叫道。 前日两人刚在秋府中见过面,那时秋泓还病得下不了床,可眼下,他的周身却平白多了一股精气神,叫方才还在斋书房中放言的徐锦南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众人向旁侧低头一退,把他们的相国让了进来。 “为什么是谢谦?”等走到徐锦南面前,秋泓平静地问道。 这个方才在刘邻面前还游刃有余的人如今只剩下惊惶不定,他张了张嘴,回答:“谢青浦是陛下属意的人,我不敢忤逆。” 秋泓的视线在他身上短暂地停了一停,随后点头道:“谢青浦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当初沈公还在长缨处时,曾与我提起过他,说希望他来日也能入处,协理政务。可惜后来此事因沈公致仕而耽搁了,既然现在你又提起,那就着人安排廷推吧。” “师兄?”徐锦南愣住了。 “谢青浦在翰林院时就擅长修书,如今《昇法》整改刚到关键之处,把他叫来,正合我意。”秋泓越过噤了声的众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最上首,“这几日,溯渊你替我值守长缨处,辛苦了。” 第324章 徐锦南脸上一阵青白,他赔笑了两声,答道:“何言辛苦,为师兄分忧,是我应做的。” “你不是在为我分忧,”秋泓低着头翻看奏疏和票拟,“你是在为陛下分忧。” “是。”徐锦南乖顺地回答,心里隐隐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秋泓便把一本奏疏丢到了他的怀里:“这张浮票拿回去重写。” 长缨处直庐中的人渐渐散去,秋泓也终于能坐下,喘一口气了。 他撑着额头,闭上了有些发昏的眼睛,忽然觉得放在自己手边的那方砚台刺目得很。 “凤岐!”耳边立刻响起了陆渐春的声音,他笑着说,“这方砚台是我从甘珠河的走马商人手里淘来的古砚,你看这石色碧绿、翠亮如玉,是不是特别好看?” 秋泓架着叆叇,凑近了去瞧:“果真如此,真是好看。” 陆渐春双手奉上:“凤岐,送给你。” 秋泓抬目看他:“你为何不自己收着?” 陆渐春脸微红:“我……又不怎么研磨写字。” “你不研磨写字?”秋泓打趣道,“陆大帅不研磨写字,那流传于坊间的陆帅亲笔诗文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陆渐春支吾道:“我……” “江水奔流去,送卿入君怀。碧波连海平,江潮……” “凤岐!”陆渐春羞道,“我瞎写的,连格律都不通,尤其是这首,这是我喝醉了酒,随口乱吟的。” “这首是随口乱吟的,那其他的呢?我看着,比我写得要好。”秋泓笑着说。 陆渐春把砚台往秋泓怀里一推:“反正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若不要,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秋泓赶紧接过:“我要,我怎么不要?我只是怕,若再被别人瞧了去,又要说大帅你倾尽家财来讨好本相了。” “他们要说便说,我不怕。”陆渐春挺直了腰板,“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句“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话尚在秋泓耳畔,人却已经化作清风和明月,去往了天边。 这方砚台是陆渐春在哪年哪月送给他的?秋泓此时有些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过去的某一日里,王六忽然给他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陆渐春问,凤岐,上封从京师送来的战后大捷贺表,是你用那方砚台磨墨后写的吗?我看出来了,你还留着我送你的东西,就像我还留着你送我的那匹马一样。玉驹儿真乖,跑起来也真快,它是来自草原的风,吹散了天角的云雾,所以我才能看到山脊上那一弯皎洁的明月。 这封信本被秋泓压在书房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下,可是不知为何,今年开春,陆渐春离开那日,秋泓怎么找,都找不到那封信。 “大概是丢了。”他有些失落道。 陆渐春笑得漫不经意:“丢了……我就再给你写一封好了,这回,就写怒河谷中的野花、巫兰山下的松柏,若是有机会,等来日我去了乌那江,再给你写松珠儿的白桦和雾凇。” 秋泓看着他,眼神中渐渐有了笑意:“问潮,这回,在京城多住些日子吧,焉儿很想你。” “是焉儿想我吗?”陆渐春故意道。 秋泓抬起了嘴角,他缓步走到窗边,望向了映在庭院池塘中的水中月影:“是我想你。” “等到明年的这个时候,我还会再回来的。”陆渐春温柔地看着他,“可是现在,我真的得走了。” 长缨处中冷冷清清,没有人听见,更不会有人看见,外人面前一向冷峻寡言的秋相忽然落下了一滴泪,这滴泪砸在那方碧绿的砚台中,晕开了一抹浅浅的墨汁。 “好吧,”他轻声说,“战死边疆的将士,终有一日会魂归故里的。” 北都这夜飘了一宿鹅毛大雪,祝微缩在天宝殿后温暖的小阁中,喝了个酩酊大醉。 他掂着一壶酒,摇摇晃晃地走出殿门,甩开了想要扶他的小太监。 “王诚呢?”祝微大叫道。 “奴婢在……”王诚急忙跑上前,跪在了祝微的脚下。 祝微睁着一双朦胧醉眼,打量着他:“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王诚一颤,抬起头看向祝微:“奴婢名叫王诚,皇爷您知道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祝微晃了两下,随后重新站好,“我问的是,你告诉过我的那个。” 王诚的嘴唇抖了抖,似乎是怕极了,他把头埋在地上,小声回答:“奴婢不记得了,奴婢就叫王诚,姓是随了干爹,诚……是我娘给起的。” 祝微打了个酒嗝,有些失望,他摆了摆手,很宽容地说:“算了算了,滚吧。” “是。”王诚缩着脖子,缓缓退去。 身边没了人,祝微终于松快起来,他跌跌撞撞走进雪地里,并骂退了一众想要跟上自己的随从。 “我,我要去长缨处。”他喃喃道,“我要去长缨处,找秋凤岐。” “皇爷!”王吉在后面高喊,“现下已是子时,秋相还病着,应该早已散衙回府了!” 祝微充耳不闻。 他一路横冲直撞,像个雪夜出来游荡的鬼,在太宁城中肆无忌惮地给每一个看到他的人当头一惊。 而等秋泓得知此事时,祝微已经踏上天麟桥,准备纵身一跃了。 “陛下,你在做什么?”他低咳了两声,忍着刺骨的冷风,上前问道。 祝微哈哈大笑起来,他指着天麟桥下那被冻得结了冰的御河:“先生,你说我如果跳下去了,会不会摔死?” 第325章 “会。”秋泓面无表情地回答。 祝微一愣:“那如果我死了,我还能回去吗?” 秋泓皱眉:“回去哪里?” “回去……”祝微失魂落魄道,“回去我的家乡,回去我熟悉的地方。” 秋泓只当这人喝醉了酒,他被王吉扶着,也攀上了天麟桥的栏杆,和祝微在风雪中面对面地站着:“陛下,回吧,太冷了,臣的身子受不住。” 祝微凑到了他的近前:“先生,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什么?”风太大,秋泓听不清。 祝微又说:“没关系,我是皇帝,不对,朕是皇帝,朕是皇帝,朕不许你讨厌朕!” “陛下,您……唔!”秋泓的话还没出口,祝微已扑上前,用自己的双唇封住了他的嘴。 紧接着,两人同时脚下一滑,栽进了雪地里。 第128章 天极十年(五) 坐在长缨处直庐后的小榻上,刚刚睡醒的祝微靠着床头道:“先生,朕准备加封你为太傅。” 秋泓阖着眼睛,所答非所问道:“陛下的背上,怎么有一小块疮疤?” 祝微一怔,旋即接着往下说:“当初朝臣们都劝朕封沈淮实做太傅,可他长得又丑又老,朕不愿意。只有先生你,才是朕唯一的老师。” 秋泓不做声,脸色却难看了三分。 他被祝微带着摔在了地上后,太监们一拥而上,祝微却发了疯似的不许任何人靠近,他把秋泓抱在怀里,如疯似癫地说:“先生,朕求你,求你救救我吧。” 秋泓的嘴唇被他咬破了一块皮,此时正往外淌血,他想要推开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的祝微,可身上缠绕着的两只手却越收越紧。 “先生,我带你走。”祝微一打横,把秋泓抱了起来。 据后世考证,天极皇帝身高不过五尺,和他的长缨处总领大臣秋泓比,足足矮了大半头。而事实也证明,后世的考证没错,祝微哪怕是在发育期个子窜了又窜,也没窜过身量颀长的秋泓。 于是,众人就见他歪歪扭扭地把人抱起,又歪歪扭扭地把人摔在了地上。 王吉实在看不过眼,只得上前道:“陛下,秋相还病着,您可别再……” “住嘴!”祝微猛地一挥手,不知是要驱赶什么,他大叫道,“你们谁都别想碰他!” 秋泓此时终于察觉了出来,祝微的精神很反常,他不是喝多了,而是上瘾了。 “谁给陛下吃了阿芙萝?”秋泓怒道。 王诚缩在王吉身后,不敢吱声。 “混账东西,”秋泓挣开祝微的怀抱,踉踉跄跄地走到了跟着他们二人的这群太监面前,“你们,你们这些阉人,不教陛下好的,竟然带着陛下……” “先生,”祝微一把拉过秋泓,“不怪他们,不怪他们……是朕要吃的,是朕每日闻着阿芙萝的香气才能入睡的,先生,我……” 秋泓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秋相,送陛下回去吧。”这时,王吉说道。 祝微却死死地拽着秋泓:“先生,朕不走,朕哪里都不去。” 不知是不是阿芙萝草花的副作用,祝微忽然满脸是泪,他抽了抽止不住往下淌的鼻涕,把脸埋在了秋泓的怀里:“先生,你带我走吧。” “臣……带您去哪里?”秋泓无可奈何地问道。 “哪里,都行。”祝微轻叹一声,“朕今夜不做皇帝了。” 不做皇帝做什么?祝微说,他要做秋泓的学生,做秋泓独一无二的学生。 直到躺上长缨处斋书房里的床榻,他口中仍旧念叨着这样的话。 “先生,”祝微喋喋不休,“你知不知道,在京梁的某一夜,你和李岫如在北敬阁后面的暖庐里缠绵,而我,恰好在那晚,从奶娘的眼皮子底下溜走,跑出了内廷。当时我本想去找你,谁知我还没敲开门,不过是刚走到窗户下,便听到你们二人交合的声音,我,我真是好难过……” 秋泓紧锁着眉看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先生,”祝微又说,“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的人,就是那姓沈的,他每日围在你的身边,他明明又老又丑,你为什么,为什么会那样喜欢他?我,我从来就不喜欢沈惇,上辈子不喜欢,这辈子也不喜欢。” “陛下?”秋泓没听清祝微的最后一句话。 “先生,”早已被阿芙萝侵吞掉全部神智的人拉住了秋泓的双手,他喃喃问道,“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微儿?” 秋泓直直地坐着:“臣不能直呼陛下尊名。” “先生,今夜我不做皇帝,你也不要做相国了,你就喊我一声微儿,好不好?”祝微几近哀求。 秋泓没有丝毫动容,他平静地开口道:“陛下,臣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如果您诚实地回答,那臣……就答应您。” “好,好……”祝微笑了,“先生快问。” 秋泓俯下身,认真地凝视着祝微的脸:“陛下,陆帅他……是不是您属意害死的?” 祝微浑身一定。 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两人有太多纠葛。 二十一年前,秋泓是刚登科的小翰林,祝微是流落民间的皇室血脉。 十八年前,秋泓是扶持新帝南下的潜邸亲信,祝微是寄托着众人希望的大昇储君。 十年前,秋泓是一人之下的长缨处副总领,祝微是刚登基的年幼帝王。 第326章 一转眼,时间如浪淘奔向海洋一般,再也不复返,正如秋泓做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小翰林,祝微也不可能在福香观中追鸡赶狗。 这是什么? 祝微在心中回答,这是宿命,就像陆渐春的死,也是他的宿命一样,而秋泓,根本不该爱上他。 “所以,陛下这算是默认了吗?”秋泓没有等来祝微说出口的回复,他释然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祝微,“陛下恨了这么多人,竟都是为了私情,臣也说不清,这到底是大昇的幸事,还是悲事。” “先生……” “陛下难道从没想过燕宁的军防吗?从没想过在北边虎视眈眈的北牧和跖部吗?陆帅在陆家军中积威深重,他死了,陆家军谁来统辖?陛下难道要亲自上前线打仗吗?当年武庙纯皇帝在广宁一战逼退北牧人,陛下难道也继承了武庙的雄才大略,能够与蛮族决一死战吗?陛下从没想过。因为在陛下的心里,只装着臣这个可有可无的人。”秋泓双眼泛红,声音也变得艰涩起来,他不可思议道,“臣这么多年,到底都教了陛下什么?十年前,陛下年幼时,尚还懂得体恤民情,现在呢?现在的陛下只会在深宫中,喝着番邦进贡的葡萄酒,吸着阿芙萝的香气,与臣一人作对。臣可真是,这世上最失败的老师。” 迷茫中的祝微张了张嘴,他有些听不懂秋泓的话。 年轻的君主并不清楚,秋泓此生只为社稷死,而祝微却想要他做自己的殉道者。实际上,秋泓曾送给他的那一腔真情,也曾毫无保留地送给过他的父亲、他的祖父。而如果秋泓的命再长些,还会同样毫无保留地送给他的孩子。 毕竟,祝微不是水,秋泓也不是鱼,秋泓是展翅飞翔的鸟,是四处迁徙的鹤,他能栖息在这世上的每一处枝桠、每一片滩涂,他永远向往着蓝天、碧海与山川,而祝微于他来说,只好像一件失败的手工制品。 如果可以,如果祝微能立刻为大昇生下一个继承人,那秋泓一定会放弃他,转而投向一位新的祝家子孙,然后将自己的政治抱负再悉数挪走。秋泓不爱祝微,他也不在乎哪个姓祝的做皇帝,他只在乎自己是不是相国,只在乎手上的权能不能帮他完成理想。 “罢了,”明知祝微想不通这一切,秋泓也不强迫,他只是站起身,面对着祝微,默默解开了自己的衣带,“既然陛下想要,那就来吧,臣……皇命难违。” 祝微喉结一滚,眼中的光缓缓地聚了起来。 “微儿。”秋泓轻声叫道。 “先生。”祝微终于笑了,阿芙萝为他点起的那团火,也终于能熄灭了。 腊月二十八大朝会,进京献贺的番邦使臣堆满了四夷馆,坐在万人之上天宝殿中受群臣叩拜的祝微犒赏百官,并为秋泓加封三公。 秋泓跪在地上领旨时,徐锦南用余光瞟了一眼祝微,他不懂,为何半个月前这两人还是剑拔弩张的模样,如今秋泓就又成了圣眷优隆的宠臣了。 他做了什么?徐锦南想不通。 “秋相的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谢谦站在徐锦南的身边,低声道。 徐锦南冷眼扫向他:“谢侍郎这是在造我师兄的谣吗?” 谢谦笑了:“徐侍郎,啊不,现在是徐尚书,徐大宗伯了,徐大宗伯言重了,如今秋相贵为太傅,我哪里敢造他的谣,我只是想给徐侍郎提个醒罢了,之前你怕秋相因陆帅阵亡而失去陛下的宠信,故而来找‘代党’另谋出路的事,我们可是记录在案的,倘若……” “师兄一向信任我,你觉得,你能威胁到我吗?”徐锦南不屑道。 谢谦凑近了徐锦南,压低了声音:“徐尚书,秋相真的信任你吗?” 话音落下,礼乐声响起,立在中安门两侧的大象也跟着嘶鸣了起来,驯象师左支右绌,一个不留神,竟叫其中一只不慎踩到了平驹使臣的车驾。 “后面闹什么呢?”太监还没宣讲完圣旨,祝微就远远听到了喧哗声,他脸上略有些不悦,抬手指着中安门说道,“去把那几个平驹人给朕带到近前来。” 王诚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外跑,不多时,便领着三个和大昇官员穿着不相上下的使臣上了天宝殿。 “圣上,平驹承政堂上官李世郃率春秋馆副提学觐见。”王吉通传道。 祝微眯了眯眼睛,小声问向一侧的中书舍人:“春秋馆是什么?” 中书舍人忙答:“和咱们大昇的翰林院一样。” 祝微悻悻地摸了摸鼻子,忽然想起昨日经筵,秋泓专门嘱咐过他这些。只是从前大朝会,平驹来使极少上殿讲话,他们最多远远地叩拜一下,至于其余礼数,都由礼部尚书代受了。 自然,平驹来使也极少能这么近距离地见到宗主国的皇帝,为首的官员李世郃战战兢兢地把脸贴在地上,闷声说道:“微臣第一回 面见天颜,行事多有不周,还请陛下责罚。” 祝微看了一眼秋泓,那人立在左列最前,不知正在低着头想些什么,脸上神色淡淡,看样子,对平驹使者也不是很感兴趣。 “赏吧。”祝微一挥手,顿时只想赶紧把这几人打发了。 可跪在底下的李世郃一听这金贵的二字,当即又要拜,而就在他俯身叩头的当口,方才刚刚安静下来的大象忽然发了狂。 “不好了,不好了!象奴被踩死了!”一道惊慌失措的声音越过广场,传到了大殿之上。 第327章 秋泓立刻转身,拨开众人走至丹樨前,提声喝道:“何人在大朝会上喧哗闹事?” 这话还没说完,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太监就冲到了丹樨下,他哆哆嗦嗦地说;“大象踩死人了,驯象的那几个,都死了……” “什么?”戍卫在天宝殿前的轻羽卫登时变了脸色。 养在百兽园里的大象还是北俞布政使送来的,性情温顺至极,每逢朝会时,一直把守在中安门两侧,从未出过岔子,现下怎么偏偏赶在年关里,转了性,发了狂呢? 拥挤在广场上的群臣和番邦来使面面相觑,然而,还不等他们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身后就是几声刺耳的嘶鸣。 嗡—— 秋泓抬起头,正见一头灰扑扑的巨兽冲向门内,这巨兽的身边,追着两个手持长鞭的象奴,其中一个身上也已染血,腿脚也受了重伤,看样子,定是踩踏所致。 “姜义呢?”秋泓来不及回禀祝微,当即下了丹樨,他随手拽过在朝会上当职的自家亲弟秋浔问道,“南录司的人都去哪儿了?还有仇善和刘方呢?他们二人为何不见踪影?” 秋浔结结巴巴道:“今日缇帅告了假,刘同知本在此,方才临时有事,好像走了……” 嗡—— 秋泓的话被象吟打断,混乱之中,第二声嘶鸣传来。 此时此刻,北都上空黑云压境,冷飕飕的风破开了一道口子,裹着雪沙,窜进了肃穆庄严的太宁城。 惊慌失措的大臣和来使们看见,有两道一闪而过的影子从高耸的屋瓴上掠过,进而落进了人群之中。 “有刺客!”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 秋浔吓得一把抓过秋泓,挡在身后,当即就打算拔刀出鞘,但谁知眨眼之间,其中一道影子已冲上了天宝大殿。 “陛下……”秋泓心口一滞,推开秋浔便要往上面跑。 可不料人群之中的另一道影子突然窜跃而出,抬手就是一剑,直指秋泓的后心。 “哥!” “相爷!” 秋浔和匆匆赶来的姜义一齐喊道。 然而,眼下的风太大了,秋泓的耳边只剩呼啸,哪里还能听得见下面的嘶吼?当他意识到身后有人时,那把剑已几乎要刺向他的心口了。 当啷!骤然间,一声脆响传来,秋泓惊得脚下一趔趄,跌坐在了丹樨上。 不顾众人阻拦,慌忙跑出天宝殿的祝微看见,有一身着夜行服、头戴玄色大帽、脸蒙面巾的高大男子挡在了秋泓的身前,他单手持刀,横在胸口,拦下了刺客那近在咫尺的一剑。 咻!见行刺失败,两名刺客当即转身,准备逃之夭夭。 “天崇道。”这时,出手相助的男子回身,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而风也在此刻停了,这三字恰好传入秋泓耳中,让他瞬间呼吸一颤:“天峦?” “还不快快捉拿刺客!”祝微的声音从大殿中传来。 他方才刚一见那挡在秋泓身前的人,就觉太阳穴发紧,此时愈发怒不可遏:“太宁城中竟会出现这样的事,尔等禁卫简直是罪无可赦!” “罪无可赦。”啪!神秘男子饶有兴趣地重复了一遍祝微的话,他利索地收了刀,拉下大帽,又隔着面巾冲秋泓轻轻一点头。 随后,此人一个鹞子翻身,灵巧地跃上宝顶,躲过了轻羽卫的追逐,在太宁城的红墙金瓦之上,消失了。 第129章 天极十一年 新的一年就在这场闹剧中乱哄哄地开始了。 先是彻查百兽园和驯象师,除了死掉的两个和受伤的那个,腊月二十八大朝会上不当值的剩下六位全被拉进了轻羽卫诏狱,由南录司都督姜义亲自去审。 审到最后,还真审出了什么。 “我,我是收了钱。”拖着一身伤,一个圆头圆脑的中年男人瑟瑟缩缩地跪在秋泓面前坦白道,“但我也不清楚,给我钱的人,到底是谁。” 诏狱中烛火昏暗,半遮半掩住了秋泓那张苍白的面孔,跪在底下的人向上看去,只觉那里坐了一尊阎罗王,这阎罗不苟言笑,惊得他们身上的冷汗一茬接着一茬地往外冒。 “大概,大概是上月十三,我收到了一封信,说要有巨变发生,如果想保命,只能按照信上的要求做。”这驯象师咽了口唾沫,小声说道,“我本以为,本以为这信是哪家小孩捉弄人的把戏,不料三天之后,我家婆娘失踪了。” “失踪了?”秋泓抬眼看向这人。 “是真的失踪了!”驯象师跪爬几步,来到了秋泓的脚下,“相爷,小的半句假话都不敢说,我家婆娘真的失踪了,我找了她一天,最后在她的枕头底下找到了第二封信,信上说,如果我不按照他们说的做,我家婆娘就,就回不来了。” “然后呢?” “然后……”驯象师垂下了头,“然后,我就带着信上附着的那包草药,去了百兽园,在腊月二十八的早晨,把药下到了大象的食槽里……” “那你家婆娘回去了吗?”秋泓问道。 这驯象师肩膀一抽,把脸埋在了地上,哭嚎起来:“没,没有……” 秋泓摆了摆手,示意姜义把人拉走。 “相爷,什么时候处理掉他们?”等这六位走了,姜义凑上前,小声问道。 秋泓掀开眼皮扫了这老太监一眼:“留着活口,谁都别死了。” “是,是。”姜义连声应道。 第328章 毕竟,那两个窜入天宝殿的刺客已消失不见,危难之际救下秋泓的“神秘男子”也不知所踪,如今仅剩的线索,只有这几位稀里糊涂的驯象师,可到头来,他们能提供的信息,也只有这些。 秋泓叹了口气,站起身:“那两头大象,如今关在百兽园?” “正是。”姜义跟在他身边回答道,“都老老实实的了,相爷您放心。” “那平驹来使呢?”秋泓又问。 “平驹……来使?”姜义一愣。 “大象不是把平驹来使的车驾踩塌了吗?他们人呢?还住在四夷馆吗?准备怎么回平驹?”秋泓问道。 “这……”姜义谨慎地回答,“番邦来使的去留都由礼部负责,奴婢只是给陛下查案子的,并不清楚平驹来使的事。” “你不清楚?”秋泓转过身,打量起姜义来,“平驹来使出入京师的盘查,不都是你南录司一手经办的吗?他们走没走,你不清楚?” 姜义那细小的喉结一滚,眼珠子一顿乱飞。 “那个李世郃,给了你多少钱?”秋泓直截了当地点明了。 姜义一哆嗦,倒头就是一跪:“相爷,奴婢也没想那么多,当初平驹人入京,说那车驾里带的都是进献给陛下的美人儿,咱家这些阉人看不得,因此奴婢养的那些手下人不好再问,所以就收了他们的钱,放他们入馆了。” “美人儿?”秋泓眉梢一挑,“我怎么没见他们给陛下进献什么美人儿?” 姜义一凝,立刻回答:“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办。” 平驹使臣中最有权势的,莫过于承政堂上官李世郃了。此人是平驹亲王堂亲的庶出,早年曾在大昇的翰林院里做过小官,秋泓登科时,正是他离开北都回松城的那年。 两人也算有一面之缘,只是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面,谁也认不出谁了。 “秋相。”李世郃恭恭敬敬地一拱手。 秋泓正歪在圈椅里拨弄李世郃送来的几根人参,他不打寒暄,直接问道:“来使上贡给陛下的美人去哪儿了?” 李世郃浑身一震,惊诧之色从脸上一闪而过:“秋相,我……” “去年,陛下才收下一批平驹贡女,按理说,今年不该再有了,怎么亲王殿下忽然这样热情了?”秋泓轻轻一笑。 李世郃还算镇定,他赔笑道:“秋相有所不知,我等送来的,并非是贡女,而是……松城婢子,先庙当年……很是喜欢的那种。” “哦?松城婢子在哪里?带来给我也见识见识。”秋泓兴致勃勃道。 李世郃顿时失色:“秋相,那都是进贡给陛下的,您这,这不合礼数,若是您想要,那我们回去再为您……” “再为我如何?”秋泓忽地收起了笑容,“再为我选几个下手更利索的刺客吗?” 李世郃一骇,当即以头抢地道:“下官都是被逼的,秋相明鉴!下官都是被逼的!” 被谁逼的? 李世郃涕泪纵横着说,半年前,跖部突然南下,自白山而起,侵吞了他们的大片土地。跖部悍将如云,曾差点打到松城脚下。 平驹大王三番五次送信给大昇朝廷,请求支援,都被以北防军务繁忙为理由而驳回了,不得已,平驹李家只好一面向跖部上贡,一面继续给大昇称臣。 这话说得秋泓一阵皱眉。 首先,去岁平驹确实来了封信,但不是请援,顶多算是告状,信中写的都是跖部如何骚扰平驹北部村落,或是这些黑水部族有多蛮横。秋泓亲眼看过,也亲手回过,毕竟小磕小碰年年都有,哪里就至于大昇亲自出兵了? 再者,几年前跖部被陆鸣安重创,跖部的两个王子那文齐和那文禄一个还被关在北都做人质,一个被秋泓暗中杀掉后偷梁换柱掉包成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怎会不听大昇的安排,南下攻打平驹呢? 这些事情,秋泓还没想明白,李世郃就又接着说道:“秋相,去年九月底,那文禄亲自率兵,越过白山,攻城略地,此人好生凶猛,他不光威胁大王,要大王听他的命令行事,还,还企图一口吞下整个平驹!” “那文禄?”秋泓一诧。 李世郃长叹一声:“秋相!那文禄就是个恶鬼,如今他娶了天应王夫人的侄女,有了北牧人的支持,势必更加肆无忌惮。” 秋泓头皮一阵发麻。 当年陆鸣安带着俘虏入京时,他明明已经安排好了,如今的“那文禄”就是个傀儡,真正的那文禄应当早已死在城外的乱葬岗了,可是,傀儡为何会如此勇猛,率领手下,侵吞平驹的土地? 除非,真正的那文禄压根没死,在祝微下旨令这位俯首称臣的跖部小王子回建中后,他也跟着回去了,他取代了秋泓安排的傀儡,自己坐上了那个本就属于他的位置。 那么,到底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是陆鸣安下手不利,还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 秋泓忽然记起,那文禄离京的那一年,正是天应王夫人也儿哲哲朝拜祝微,并把她的侄女从四夷馆带走的那一年。难道,自那时起,两人之间就已有了瓜葛? 假意称臣的跖部王子、心怀鬼胎的北牧王妃、伏小做低的平驹番邦,以及……在朝中三心二意的代州臣党,这些个期盼着大昇灭亡的边夷和佞臣,在天崇道手中“珠联璧合”,成为了一张扣住秋泓的网。 第329章 天底下明明到处都是相国大人的眼睛,可他现在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而如今,平驹来的使臣也不清楚他的相国竟然一无所知,李世郃一口气把自己听说的、看到的全吐了出来。 “秋相,”这个窝囊了大半辈子的来使哭道,“那文禄娶了天应王夫人的侄女,现在他身边站着阿耶合罕与可图哈兰两部,若再任由他们发展下去,来日势必酿成大祸,秋相,您可要当心啊!” 秋泓紧紧地咬着牙关,脑中不住回想着那日自己和祝微站在城楼上,看陆家军押解俘虏凯旋入京时的画面。 当时的祝微仰着一张天真无邪的面孔,笑着说道:“那文禄如今年方十七,天应王夫人的侄女年方十六,倒是相当。” 倒是相当…… 秋泓深吸了一口气,只觉胸腹之间翻腾得厉害。 “秋相?”李世郃也终于意识到秋泓面色不对,他小心翼翼地叫道,“您可是有对策了?” 秋泓强压下差点涌出喉头的血腥气,抬手一挥:“你下去吧,此事我会与圣上说,至于如何处置尔等,静听发落吧。” 李世郃的肩膀塌了下去,他魂不守舍地走了,临出门前,不忘再提一句:“秋相,您可千万要小心那文禄这人啊。” 是的,他得小心那文禄,可除了小心那文禄,他还要小心谁? 秋泓不知道。 如今,陆渐春死了,唯一一个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人死了,这或许昭示着,他从此以后,得小心自己身边的每一位。 他得小心祝微,此人身为大昇的皇帝,却做着卖国的买卖。 他得小心李岫如,此人明明统领着天下“信天翁”,却不知北边出了这么大的乱子。 他得小心陆鸣安,此人虽然应下了自己的要求,也奉上了一颗似乎是那文禄的头颅,但最后却放虎归山。 他还得小心宫里的“鬼”,小心身边的“眼睛”,小心长缨处中心怀鬼胎的属下和亲信,小心“代党”以及“秋党”中的异己。 他得小心全天下,因为现在的他,仿佛在和天道作对。 天道…… 想到这两个字,秋泓狠狠一颤。 “你在想什么?”这日深夜,秋府书房中,窗边如约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秋泓一动不动地坐着,不抬头,也不说话,像是睡着了。 李岫如翻窗落地,缓步走到近前,想要去摸摸他的额角,却被人无情地躲开了。 “你没去北塞。”秋泓冷声道。 “我没去。”李岫如坦然回答。 “为什么?”秋泓质问,“如果你去了……” “就算我去了,我也救不了陆问潮的命,凤岐,你没看出来吗?你没看出来,到底是谁要的他的命吗?”李岫如握着秋泓的肩膀,强迫他抬起了头。 秋泓不得不对上李岫如的眼睛,迎接他投向自己的目光:“是‘代党’,两年前,‘代党’暗中扶持流落塞外的天崇道,以此为桥梁,在北边联结北牧和跖部,他们谋划此事已不知有多久,而我,我手下的‘信天翁’却一无所知。” 李岫如一凝,松手放开了秋泓的肩膀。 这是什么意思?是在怀疑他吗? 秋泓的身子正轻轻发抖,他面色苍白,嘴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在说完这句话后,便猛地推开了李岫如,自己扑到一边,把早上吃进去的饭和药吐了个一干二净。 李岫如在痰盂里看到了血迹,他夺步上前,一把撑住秋泓差点栽倒在地的身子,把人扶到了床榻上。 秋泓疼得蜷缩成了一团,李岫如只得掰开他揪着自己胸口的手,自己顺经络往下捋。 “我不想看见你。”秋泓想要挣开李岫如的环抱。 “那我去喊你家管事来。”李岫如回答。 “我也不想看见他!”秋泓怒道。 李岫如松了手,看着连坐也坐不稳的人指着自己说:“你出去。” “秋凤岐……” “我让你出去……”秋泓身子一晃,就要摔下榻来。 李岫如急忙伸手,撑住这人:“你到底在怀疑我什么?” 秋泓捱过这阵急痛,提声问向李岫如:“天峦,‘信天翁’不清楚的事,你清不清楚?” 李岫如不可置信:“你怀疑是我助他们杀死了陆问潮?秋凤岐,陆问潮是被天崇道残部掳走,在达鸦谷中受虐而死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如何不怀疑你?”秋泓反问,“‘封天大侠’在北边的那些年,一直混迹于天崇道之间,难道不是吗?” “是又怎样?秋凤岐你别忘了我那么做到底是因为什么,又是为了谁!”李岫如气得咬牙切齿,“这几年来我一直在南陲清查流入中原的阿芙萝,一直在金莱与各大土司王周旋,你现在居然问我,我清不清楚。秋凤岐,陆问潮死了,难道你的理智也跟着他一起死了吗?” 秋泓抿起嘴,沉默了。 深夜寂静,唯有后院偶尔传出几声鸟鸣。这两日雪停,天却仍旧冷着,屋顶上的冰棱结了一把又一把,此时“扑通”一声,一只一闪而过的麻雀撞断了其中一根。 “是我昏了头。”秋泓脱力道。 李岫如放缓了语气:“凤岐,我之所以没去北边,半道折返,是因为我行至半路,收到了一个极为关键的消息。” 秋泓看向李岫如。 第330章 李岫如也注视着他,一句一顿地回答道:“天崇道不止要杀死陆问潮,他们还要杀死你,那日天宝殿上行刺之人的目标压根不是小皇帝,而是你,秋凤岐。若是我没有及时赶回,他们恐怕已经得手了。” 秋泓依旧沉默着,心里却早已认同了李岫如的话。 没错,天崇道要杀他,天崇道早就想要杀他了,从二十多年前,张继宗在潞州劫道时,天崇道就想要杀他了。秋泓很清楚,如果没有碧罗的背信弃义和王栀的修生养息,天崇道内部的激进派早已扛着剑把自己杀死了,可是—— “还没到时候。”秋泓忽然开口道。 “什么?”李岫如一皱眉。 “还没到我该死的时候,”秋泓闭了闭眼睛,说道,“贪狼命陨地陷,杀星护列四周,天狗拱卫九地,廉贞荧惑守心。我将命绝于壬子。” “凤岐……” “壬子,六年之后。”秋泓抬起头,望向李岫如,“天崇道中人测算,我将死于六年之后。” 李岫如直勾勾地盯着秋泓,半晌后才答:“天崇道中人的话……不可信。” 秋泓笑了一下:“也不可不信。” “反正我不信。”李岫如固执道,“秋相必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秋泓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东海有多深?南山又有多高呢?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正如没人说得清,秋泓到底是凭借着怎样一种毅力,从天极十年底那副病得快要咽气的模样里,恢复过来的。 自然,也没人说得清,他到底为何执意认定,是“代党”联合天崇道,在广宁城害死的陆渐春。 因为,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清洗,就这么被秋泓推进了大昇的朝廷,有人说这是在攻讦异党,还有人说,这是在为陆渐春报仇。 但人死如灯灭,秋泓就算是把整个大昇朝廷掀翻了,他的大将军也回不来了。 这年七月,幽居京梁始固山行宫的宁太后病逝。 在她死前的那一天,祝微刚写好了一幅字,说要送给他那远在南方的母亲。 这幅字正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第130章 天极十二年 刚过完虚岁五十五大寿的沈惇也是在听完这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后,被自己唯一的儿子沈翀气死的。 沈翀今年二十三,他在去年年初,朝廷因大象踩死象奴、贼人行刺天宝殿等事闹成一锅粥时,死了发妻,今年年初,沈家立马张罗为他聘个续弦。 沈惇虽然没了官身,在原籍闲住,但他的大哥沈恪仍是当今的刑部侍郎——不受重用——也算堂堂三品官,因此,沈家大爷的续弦该续到谁家去,就成了他的一大难题。 “师相,您听说了吗?沈家最近闹腾得厉害呢。”二月二十三,下经筵,章从梧凑到秋泓身边笑着问道。 秋泓听到“沈家”二字,立刻抬目看他:“出什么事了?” 章从梧一乐:“说来话长,起因不过是沈相独子回老家相看媳妇,谁知一来二去,差点在当地闹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人命官司。” “人命官司?”秋泓皱眉,“这种事岂能儿戏?” 章从梧捋了捋自己下巴上虬扎的短髭,笑道:“所以说是差点。师相,您也见过沈翀那小子,就是个不入流的纨绔,四处招猫逗狗。在国子监念书,惹得国子监鸡犬不宁。前些日,他大伯娘领着他登门拜访老家当地一位姓何的翰林。何老翰林有一年过二十还未嫁人的女儿,据说长相平平,沈翀不大看得上眼,却瞧中了人家闺女身边的侍从,半夜溜进何家的门,把那侍从给强要了。侍从也是个性子烈的,当即就要自杀,沈家不得已,让沈翀纳了人家侍从为妾。” 秋泓面无表情地听完了沈家的热闹,转而问道:“既如此,官府知不知情?” “官,官府……”章从梧干笑了两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沈家的权势,就算是现在,官府也不敢拿他们如何。” 秋泓的神色又暗了三分。 “师相……” “所以说,陛下不表态,咱们这《昇法》修到最后,也只能修出一个笑话来。”秋泓淡淡道。 章从梧断没想到,自己好心给老师讲乐子,老师却绕到《昇法》修正上去,他讪讪一笑:“师相……难道打算治沈大公子的罪吗?” 秋泓叹了口气,看向章从梧:“恶人自有恶人磨,当初沈淮实在长缨处里怒斥群臣时,你们可曾想过,他家里竟会养着这样一个混世魔王?” 章从梧听到这话,笑出了声:“师相,您还真记仇。” 秋泓摆摆手,俯身上了马车,临走前,对章从梧道:“这事切莫再往外传了。” 章从梧乖乖地回答:“学生明白。” 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没出二月底,沈家大公子强抢民女的流言就传遍了整个京师。 尤其,在那位可怜的侍从自杀于嫁入沈家门的当夜后。 第二日,沈家就有风声传出,说沈惇一夜之间被气得病倒了。 国子监院中的石桌旁,几个纨绔正聚在一起看人逗蛐蛐,沈翀自然也在其中。他是这批学生里年纪最长的一个,也算是最不学无术的一个。作为祭酒,章从梧碍于自己老师和沈惇的面子,少有对他耳提面命的时候,因此也使得这人愈发肆无忌惮。 第331章 比如此时,他就拎着个小筐,在院里院外左摇右晃,邀请每一个路过的学生,押宝他刚买来的那只蛐蛐。 “姓秋的,你不来试试?”沈翀踏着门槛,冲坐在屋中温书的秋云正笑道。 秋云正冷眼瞧他:“我没钱。” “秋二爷怎么可能没钱?”沈翀往秋云正身边一挤,揽过他的肩膀,“我可是听说,前些日西域藩国入京朝贺,不光给陛下进贡了上万两的黄金,还顺道给秋相爷……” “你少在此胡说八道,我爹为官清廉刚正,岂会收受贿赂?”秋云正“啪”的一下站起了身。 沈翀被他吓得往后一趔:“哎哟哎哟,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我只是说了一嘴而已,况且,秋相拿钱办事已不是秘密了吧?陆大帅还在时,不时常三更半夜往你家送东西吗?我听说,还送去过不少美人儿呢。” “你……”秋云正扬手就要打。 “行了。”这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 秋云正一回头,一眼对上了自家大哥的目光,就见秋云秉冷冷地看着沈翀,开口道:“你若是有我爹收受贿赂、私通武将的证据,你就让你伯父上奏参他,看看最后,是我爹被革官下放,还是你沈家遭殃。” 沈翀讪讪地撇了撇嘴,拎着自己的小筐准备蹭出门。 谁知秋云秉又莫名叫住了他:“站着别动。” 沈翀一滞,回头看他:“大爷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秋云秉眉梢一抬,从袖笼里摸出了二镮钱,扬手丢进了沈翀的小筐里:“你要是输了,今晚就等着吃板子吧。” 沈翀微悚,忙不迭地走了。 国子监里的学生都怕秋云秉,倒不是说此人有多嚣张跋扈、不近人情,而是因为,秋云秉长得实在是太像他爹了,尤其是当他板着脸时,这群见了秋相就要腿软的学生立马便能想起那张冷酷无情的面孔。 秋泓得知后,难得一笑:“秉儿长得确实像我。” 也跟着自家哥儿进国子监溜达过几圈的李果儿附和道:“秉哥儿不光长得像老爷,他在外那不苟言笑的气质也像老爷,倒是正哥儿,看着柔和些,总挨沈大公子的欺负。” 提起沈翀,秋泓少不得要问问沈惇,他放下书,抬起头:“听说沈淮实病了,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李果儿赶忙回答:“小的昨日出门,遇上了进京办事的沈才,沈才说,他家老爷是被沈大公子气得急火攻心,在办完寿宴的当天晚上,昏厥了过去,也不知到底怎么样了。” 秋泓皱了皱眉:“该不会是风痹之症吧?” 李果儿也不懂,两人稀里糊涂地琢磨了半晌,秋泓到底还是心软了:“等下月休沐,我出城去瞧瞧他。这些年只见书信,不见真人,总觉得过意不去。” 但命运总是这样弄人,秋泓刚说完这话不到三天,沈惇就一命呜呼了。 弥留之际,这个与秋泓斗了半辈子的人越过站在一旁、局促不安的沈翀,拽过了沈才的手。 “我想,再见一面……秋凤岐。”他断断续续地说道。 沈才泣不成声,跪在沈惇的榻前连声应和:“老爷您放心,小的一定去把秋相请来。” 可惜,信刚递到秋泓的府上,沈惇就咽了气。 他咽气那天,秋泓正在长缨处内,看回京述职的梅长宜和谢谦吵得不可开交。 “汪庭中收受贿赂,与代商勾搭成奸,还背地里参与走私,他做的勾当被我师相发现后,不知悔改,竟反咬一口,撺掇兵科给事中弹劾我等,谢青浦,今日在此,你居然还敢给他说好听话,依我看,就得斩立决。”梅长宜厉声道。 谢谦呵呵一笑:“如今你已是汉宜抚台,怎么讲话还是如此没有章法?按照《昇法》,就算是要判汪庭中,也不可能判个斩立决,斩立决的核准是要秋相和陛下盖章批红的。而据我所知,汪庭中的罪,连刑部初核都不会过。” 梅长宜吃了个瘪,转头看向秋泓。 秋泓半阖着眼睛,“嗯”了一声:“轻羽卫查抄汪家,只找出了收受贿赂的金锭和地契,户部如今还没清算出到底值多少银钱。” 梅长宜忍不住接道:“户部尚书汪季清乃是汪庭中的远方堂亲,让他来清算,未免有些不合适。” “有何不合适?”谢谦打断了他的话,“汪尚书可是秋相的同年,当初也是南廷重臣之一。况且,就算是最后清算出的钱目不足以问斩汪庭中,也能治他个十年、八年,梅抚台不必担心自己的位置会被他抢回去。还是说,梅抚台知道我现在就职户部,所以……” “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都别吵了。”徐锦南照例出来当和事佬,他看了一眼秋泓,清了清嗓子,“现在最紧要的,是北边跖部叛乱的事。” 秋泓轻轻一动,终于抬起了头。 上月跖部内乱,那文禄手下的八大将反水,企图在扎木儿营盘格杀这位凶残的首领。 可那文禄也并非等闲之辈,一场混战过后,他竟全身而退,并失去了踪迹。 “师兄,北牧那边可有他的消息?”徐锦南慎重地开口问道。 秋泓摇了摇头:“自从那文禄娶了也儿哲哲的侄女,当了可图哈兰的女婿之后,北牧对我们的防范之心越来越重,若不是陆鸣安还在,他们恐怕就得联合建中跖部一起,夺我大昇的北关了。” 第332章 “平驹呢?平驹难道也没有消息吗?”徐锦南又问。 “平驹去年刚刚平息了一场战事,如今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秋泓一顿,“平驹王不是蠢货,他知道,既然大昇帮他赶走了外敌,他们就得对大昇忠心,毕竟,李世郃还扣在诏狱里,生死就在陛下的一念之间。” 秋泓说的是去年陆鸣安奉旨率兵入平驹与跖部开战的事,那事才过去不到十个月,平驹就算是三心二意,也不至于在这个时候与那文禄重新搅在一处。 “那文禄要是当初死在陆鸣安手里就好了。”徐锦南低声道。 就在这日下午,四夷馆中忽然传来急报,说跖部押在京师的质子,也就是那文禄的大哥那文齐病重,人就快要不行了。 听到这个消息,秋泓急匆匆地出了长缨处,一路赶到四夷馆。 负责伺候那文齐的是个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小孩,这小孩看着木讷不灵光,据管事糊弄说,他是个被人牙子卖来的外籍小奴。 秋泓却总觉得这小孩长相眼熟,一时又想不起自己到底在何处见过,问他姓甚名谁、家在哪里,他又答不上来,最后,还是一直随侍那文齐的扈从告诉秋泓,这小孩是他家王子的故人之子。 可不管是不是故人之子,都救不了那文齐的命。作为跖部送给大昇皇帝的人质,那文齐在四夷馆中可谓是忍辱负重,他忧愤成疾,身子早就不中用了。 秋泓站在廊下,看着太医来来往往,脑海中不仅浮现起了那文禄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斥着野心和欲望的眼睛,也是一双曾让秋泓心惊胆战,甚至不惜下手杀掉他的眼睛。 “师相,怎么办?那文禄失踪,那文齐又命不久矣,若是跖部……”章从梧拿不定主意道。 秋泓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去把那个小孩带来给我看看。” 章从梧听话照办,不多时,便领着那个总是围在那文齐榻边的孩子来到了秋泓身前。 “给相爷行礼。”章从梧命令道。 “不必。”秋泓一抬手,他后退了一步,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孩子的双目,“你,叫什么名字?” 这孩子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那文齐又是怎么称呼的你?”秋泓问道。 这孩子小声回答:“他叫我决儿,他说,这也是我娘的名字。” “决儿,”秋泓思绪一凝,他隐约记起,有个人,名字中也带有一个“决”字。 “乔姨娘。”秋泓怔怔说道。 没错,据说,乔姨娘的闺名是有一个“决”字的,秋顺九就常常叫她“阿决”,这个女人临死前纵火,也是这样自称自己的。 可是,当年李果儿派人回南州调查,从始至终,都没查到一个名字带“决”的女子,更没有找到一丝乔姨娘生活过的踪迹。 人们只知她做过王栀的琴伎,当过姜王的婢女,可再往前呢?她出生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亲戚?都一概不知。所以,她去秋府,总不能只是因为把身份给了琵奴,自己无处可去,因而寻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但倘若…… “乔姨娘口中的南州不是我大昇的南州,而是黑水部的南周山。”秋泓忽然说道。 正在书房里整理文牍的李果儿诧然:“老爷,您说什么呢?” “跖部人,面相往往是额宽面窄,山根挺立,双眼细长,少见风吹日晒者,则皮肤白皙,这和乔姨娘的面相,没什么差别。”秋泓抽出舆图,铺展在了桌案上,“南周山,就在松珠儿的西南角,乌那江回环处,也是建中跖部的发祥地。” “老爷……”李果儿张大了嘴,“您是说,咱家的乔姨娘,是个蛮族人?” 秋泓神色不定,他皱眉道:“乔姨娘入京那年,正是那文齐和那文禄被俘的那年,也是姜府借太祖皇帝显灵之名,谋逆叛乱的那年,自那之后……” 自那之后,姜王伏诛,那文齐和那文禄在京中做质子,秋泓自以为万事大吉,南边的天崇道已不成气候,直到—— 几年前,北边余部忽然进犯草原。 天应王夫人入京告状的时候,恰好是那文禄被特赦回建中的时候,本该死在京城的跖部王子没死成,在秋泓的眼皮子底下被偷梁换柱,由天应王夫人和她的侄女一起,送回了遥远的建中,自此山高皇帝远。 可是,这些事,都是秋泓暗中与陆鸣安谋划的,他们又是如何先下手为强的? “我想起来了,”秋泓瞬间恍然,“就在天极三年,在我与陆鸣安决定杀那文禄并用傀儡控制跖部的那一夜,也是乔姨娘纵火自杀的那一夜,她当时站在房顶上,声嘶力竭地说,‘都是骗子’。” 谁是骗子? “骗子就是那文齐、琵奴还有送她来此的王栀。”秋泓捏着舆图,一时暗自心惊,“她在我身边,确实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探听有关跖部的消息,好让那文禄等人……随机应变。” 说到这,秋泓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本以为,自己已是算无遗策,可竟有人比自己,更加天衣无缝。 这些人是怎么知道,天极三年,陆鸣安会大破跖部,并押解那文齐和那文禄入京的? 被这些人送来探听消息的乔姨娘,又是如何在得知秋泓要杀那文禄后,就确定自己使命已完,并纵火自杀的? 对,还有那个孩子。 第333章 当时舒夫人整日在府里念叨,说那乔姨娘与外男勾搭成奸,哪个外男?是形似男子的琵奴,还是溜出俘虏营的那文齐? 想必就是那文齐,因为,乔姨娘在外面生下的孩子,这么多年来,一直养在他的身边。 决儿,阿决的儿子。 秋泓忽地笑出了声。 “老爷,不管怎么说,乔姨娘已经死了,事情也已成了定局,您……”李果儿见秋泓神色不对,开口就想劝导。 秋泓却摇了摇头,重复道:“事情也已成了定局。” “老爷……” “只是不知,这定局之中,还会发生什么。”秋泓轻声道。 这时,外面有家仆来通传,说徐锦南前来拜访。 “他有何事?”秋泓随口问道。 家仆一拱手:“徐尚书说,他是来与老爷商量给沈故相选谥号的事。” -------------------- 快完结了 第131章 天极十三年 给沈惇选谥号这事,风风火火地闹了一年,沈恪、谢谦,以及许珏明、仇昆等人与“秋党”拉扯了好几轮,最后,由秋泓拍板,赐沈故相“文肃”为谥,加封太师兼太子太师,赐祭九坛,加祭五坛。 虽不算风光,但起码也没有辱没沈惇曾作为长缨处总领大臣的名声。 沈家悻悻散去,临了,还得感谢秋泓在朝中为他们奔波。 只不过,年初时感谢,等到春闱放榜时,就又成了憎恶。 沈惇的大公子沈翀不学无术多年,在老家勉勉强强也混成了举子,沈家上下打点,先是买京籍送入国子监,而后又疏通关系,希望他作为这一代的单传能在己酉年顺利登科。 但谁料,这次的主考官是秋泓。 油盐不进的秋相哪管什么打点不打点,沈翀是个庸才,谁也改变不了。所以,既然是个庸才,那就不能中榜。 因此,尽管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哪位考官把沈翀的卷子黜落了,但其中肯定有秋泓出力,不然,为什么秋云秉和秋淞能在这年一起登科,而沈翀就得落榜? 都是秋凤岐搞的鬼。 “都是秋凤岐搞的鬼!”蹲在国子监后院的石凳上,沈翀忿忿不平道。 围在他身边的几个小跟班不敢附和,谁也接不上这句腔,只有一个胆子稍大些的开口道:“昨日我爹回去说,廷议上,陛下还问起了沈故相之子的事,秋相没说话,倒是徐尚书愤慨激昂地骂了一通。” “徐尚书?”沈翀眉梢一横,“徐溯渊不就是秋凤岐的狗吗?秋凤岐自己不张那个口,让徐溯渊来,有什么稀奇的?” 这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当他们看到小院门口站着的那个人后,大家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了。 沈翀背对着门,并不清楚谁在那里,他冷哼一声,发表演讲道:“如今的天下,谁不清楚秋凤岐是个什么人?他结党营私,擅作威褔,甚至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别管是什么宗亲王公,还是清流权贵,统统被他玩弄在了股掌之上。依我看,登高必跌重,秋凤岐迟早有玩完的那一天!” “你放屁!”有人忍不住骂道。 沈翀被这一声吆喝吓得一哆嗦,他正打算去找找出这个出言不逊的人在哪儿,谁料一回头,迎面便撞上了一个坚硬的拳头。 咚!沈大公子一仰,倒在了石桌底下。 众人立刻作鸟兽散,只剩他一人躺在地上晕头转向。 “谁,谁敢打我?”沈翀大叫。 “小爷我打你,你有意见?”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沈翀使劲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了面前的人。 这是个约莫不过十五、六的少年,生得丰神俊朗、眉目英秀,一派盛气凌人的模样,看上去,比沈大爷这纨绔还要再纨绔三分。 “你,你你……”沈翀一骨碌爬起身,瞪着这少年叫道,“你是什么人?也敢打我。老子的亲爹可是……” “可是我爹的手下败将。”这少年虽不大,但个子却窜得和沈翀一般高,他上前一步,一脚踩上了石凳,昂着下巴冷笑,“怎么?沈大爷不认得小爷我?” “你……” “净儿别胡闹,跟他置什么闲气。”不等沈翀出言,匆匆从外面走来的秋云正便上前一把揪过这少年的后脖颈,把人拎到了自己身前,“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了什么?现在都忘到九霄云外了?” 原来,暴揍沈翀的这位少年,正是秋府三公子,秋云净。 秋云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他抱着胳膊,冲沈翀桀骜一笑:“沈大公子,方才你说你老爹是谁来着?我没听清。” 沈翀有些心虚地摸了摸嘴角被秋云净一拳揍出的血沫,悻悻道:“原来是秋老三,我还当是谁。” 秋云净一扬眉,斗鸡似的指着沈翀威胁起来:“姓沈的,以后你再敢欺负我哥,小心我揍死你。” 国子监刚走了和秋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秋云秉,又来了混世魔王般的秋云净,沈翀头一回有些后悔,自己怎么就没有好好念书,考个功名,以便早早离开这鬼地方。 他一向欺软怕硬,尤其是如今,自己去年刚死了亲爹,圣上特赐恩准他不必丁忧,今年就可直接参加春闱,可最后还是折在了秋泓的手里。 沈翀心里满是怨怼,恨不得立刻把那被秋云净挡在身后的秋云正拉出来,揍上几个回合。 第334章 “走了走了,”沈翀的好友推他,“秋三公子也只是开个玩笑,沈爷您别计较。” 秋云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膏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立刻转身冲自家二哥笑道:“放心,以后有我在,他必不敢再欺负你。” 秋云正默不作声,过了半晌才问道:“净儿,你说……爹他故意黜落了沈翀,是不是因为知道了我在国子监里受气的事?” 秋云净睁大了眼睛:“二哥,你想什么呢?爹他那样公正严明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真的吗?”秋云正有些不信。 “真的吗?”章从梧也不信。 秋泓却坦然回答:“当然是真的,那小子天天在国子监里欺负正儿,我看不过眼,所以把他黜落了。” “师相……” “你还要问什么?”秋泓放下浮票,抬眼看章从梧。 章从梧抿起嘴,摇了摇头:“学生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秋泓收回目光,把唐彻呈上来的那本奏疏放到了章从梧的手上:“去年初夏,那文齐病死,跖部内乱,那文禄被陆鸣安带人找到时,折了一条腿,落下了终身残疾。今年开年,跖部便加了进贡的东西,还答应撤兵。正好,跖部安生了,唐中泽就能退了。等唐公从任上退下,你就顶上去,到燕宁当总督。” “我?”章从梧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老师,我……” “只是可惜,现在陆帅不在了,陆鸣安有时行事鲁莽,得你多提点着点。”秋泓接着道。 “学生明白。”章从梧喜不胜收。 两人正说着话,一小太监从外匆忙跑了进来,递话称,秋府家仆来请秋相回家一趟。 秋泓皱眉:“家里出事了?” “那倒不是,”这小太监和李果儿相熟得很,他笑着回答,“李管事说,是您家老太太有件大事,想请您回去商量商量。” 秋泓看了章从梧一眼,章从梧立刻道:“老师放心,长缨处里有学生在呢。” 其实,舒夫人要找秋泓商议的也不算什么大事。 今日初一,她上鹤阳观烧香,回城的路上巧遇一对老夫妻。舒夫人年纪虽大,但眼不花耳不聋,她一下子认出,这对老夫妻不就是当年在少衡与他们秋家住对门的邻居吗? 于是,心地善良的舒夫人立刻令家仆把这对老夫妻请上了车,询问家乡的事。 可谁知一来二去,竟从这对老夫妻的嘴里问出了一个大案来。 “水儿,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经常与你们这帮娃娃在凤岐峡底下戏水的那个小娘子?她后来嫁做人妇,生了个丫头,名叫桂儿,桂儿长大后,被爹娘送去布店做了学徒。”舒夫人说道,“就是这个可怜的孩子,被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给……” 秋泓听完,没出声,直接走入正堂去见那两位被舒夫人带回家的老夫妻。 这对老夫妻一见秋泓身上那条鹤补大红袍,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相爷,草民求您为小女主持公道啊!” 秋泓示意李果儿赶紧把人扶起来,他问道:“可是芳姐儿?” 桂儿的母亲顿时涕泪如雨:“相爷您,您还记得民女?” 秋泓摆了摆手:“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女子,为何会被宁城伯家当街打死?” 桂儿的母亲芳姐儿“呜咽”一声,捂着脸哭道:“都怪我,都怪我要送她去什么布店当丫鬟,结果,丫鬟还没做两天,就被出来订衣裳的宁城伯家公子瞧中了,嚷嚷着要纳她做小妾,这,这也算是好事,可谁知道,谁知道……” “谁知道宁城伯那个为老不尊的,竟然要和自己的儿子抢女人,他媳妇看不过眼,便找人,把这可怜的丫头当街打死了。”舒夫人在一旁接道,“娘出城烧香,在路边遇见了他们,芳姐儿也是咱们的老邻居,如今为了自己的丫头,告官无门,一路风餐露宿来到京城,若不是遇见了娘,谁能知晓他们竟有这么大的冤屈?” 秋泓面色微沉:“少衡知县是怎么处置宁城伯一家的?” 芳姐儿回答:“知县老爷哪会处置他们?宁城伯往他府上送了好几万两银钱,这事……这事就算了了。” 秋泓听完,招手叫来了李果儿:“去给梅长宜写信,让他去查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长宜,秋泓的学生,也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汉宜巡抚。而少衡知县安永中,更是章从梧的亲徒弟、庄士嘉的远房亲戚,算起来,也是“秋党”的嫡系。 自己遴选的官员,在自己老家的地界上,做出这种偏袒权贵的事,若为真,秋相这脊梁骨又要受多少人指戳? 秋泓听了,满心都是闷气。 正巧这日,已有一年半载没回京的李岫如忽然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南边有传言称,他那在北都轻羽卫当差办事的儿子李业延跟天崇道扯上了关系,因此还得烦请秋泓多盯着些,以免歹人暗害李家。 “歹人暗害李家,”秋泓揉了揉发痛的眉心,扫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的秋浔,“我不是让你把李千户也请来吗?” 秋浔读书不行,也没秋淞有毅力,他早已放弃科举,心安理得地拿着皇帝给他侄子们的荫官名额,挤进轻羽卫当小统领了。如今,李岫如的儿子李业延,就在他手下做事。 秋浔一向有些害怕自家大哥,他磨磨蹭蹭地开口道:“那小子三天两头往外跑,我今日找他,他又与同僚换班,出城去了。” 第335章 “出城?”秋泓心中警铃大作,“他出城做什么?” 秋浔和李业延虽然年纪差得多,但性子却很合得来,他觑了觑秋泓严肃的面孔,小声回答:“他好像……在外头养了个小的。” “什么?”秋泓没听清。 秋浔咽了口唾沫:“我是说,小国公他在城外养了个小的,所以……三天两头往外跑。” “女人?”秋泓问道。 “男,男人。”秋浔怯生生地回答。 秋泓脸一沉:“这事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 “什么样的男人?山楂胡同的,还是戏台上的?关内还是关外的?你见过没有?”秋泓连声质问道。 秋浔张了张嘴,把求救的目光投向了在秋泓身后整理博古架的大侄子秋云秉,可秋云秉左顾右盼,就是不盼他。 “你看秉儿做什么?”秋泓呵斥道,“当初我许你进轻羽卫,就是因为来日李家的小子也要进轻羽卫,所以才让你跟在身边多盯着些,现在可好,你一个姓秋的,倒成了他的狗!” 秋浔赶紧认错:“大哥,都是我不好。我没见过那男的,只知道长得漂亮,好像,好像是个读书人,还,还是翰林院的庶常呢。” “什么?”这回,轮到秋泓震惊了。 从今年的一甲到三甲同进士,以及前些年新考入馆的庶常都在秋泓脑海里过了一个遍,他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把如今在翰林院当闲差养老的赵思同拎进长缨处,一通质问,可惜,等问完,秋泓也没琢磨出,李业延找的那位庶常到底是谁。 还好,这边虽然没消息,但汉宜有了消息。 梅长宜回信:此事属实。 “宁城伯当年也是战功赫赫的一员猛将,武庙赏识他,因而年纪轻轻就得了伯爵之位。”秋泓一手举着奏疏,转身看向廷议中的众臣,“这样一个人物,在家乡欺男霸女,竟无人可以制裁,天底下,这样的事还有多少?” 徐锦南听到这话,张口就想和稀泥,可谁知秋泓下一眼便望向了他:“宁城伯倒是很有脑子,他心知本相出身少衡,万一哪天知道了这事,他的项上人头要不保。于是,就七拐八绕地,把本相身边的人,全都打点好了。” 徐锦南的脸色骤然一变。 “徐大宗伯,你收了他们父子多少钱?”秋泓当廷喝问道。 徐锦南登时冷汗如雨下,他忍不住偏头去看不远处的珠帘,今日,祝微应当是在那里听政的。 可是,珠帘之后空无一人,玩心难减的天极皇帝早已不知去了哪里。 此时是天极十三年,秋泓坐上相国之位的第十年,也是朝中最风平浪静的一年。 在这年的初春,秋云秉和秋淞登科,秋云净入国子监念书。 暮夏,秋泓罢免了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师弟徐锦南,调走了他最亲信的学生章从梧,又看着祝微在多年挚友唐彻的告老还乡疏上盖了章。 这年深冬,一直留在天策军中历练的陆鸣焉离京北上,跟随已年近八十的王竹潇老将军一起,戍卫燕宁。 李岫如已两年未归,“信天翁”中隐有传言,说他早已真正叛去了天崇道。 传言终究是传言,秋泓也仍然是相国,可相国的身边却空无一人了。 第132章 天极十四年 章从梧是在上任一年后,于燕宁去世的。丧信传回京城,谁也不敢相信。 他是秋泓的学生,虽不比自己老师年轻多少,可身子一向康健,怎么刚去北塞一年,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呢?当初唐彻就职时,都快年逾六旬了,也健健康康地致仕了,为何换成他,竟只干了一年,就轰然而去? 坐在长缨处直庐里,秋泓看着手上的那纸红标信有些出神。 “老师,调我回京吧。”梅长宜站在一侧说道。 他在汉宜任巡抚已考满五年,按照新订的《昇法》来算,应当轮转去别处了,可吏部看秋泓的眼色行事,而秋泓,则迟迟不发话。 “今年我女儿出嫁。”本该谈公事的秋相忽然说道。 梅长宜一愣,不知自己老师这是要做什么。 “许给了汉宜布政使刘真姚家的小子,下个月月中,我父母便要陪她一起,回少衡筹备婚事了。”秋泓按了按额头,“我想,到时候,你跟着一起走,路上也能照应一下。” 梅长宜清楚,秋泓所说的不止是路上,还有回乡之后、秋小姐嫁人之后,恐怕也需要他在汉宜四处照应。 可是—— “那轮转怎么办?朝中必有人会借机弹劾我与老师。”梅长宜说道。 秋泓看向他:“今年年底,等吏部把去年的新科进士全部铨选完毕后,再谈轮转之事,年初事多,期考和轮转……可以往后拖拖。” 梅长宜清楚秋泓口中的“事多”指的都是哪些事,眼下,除了章从梧突然过世,燕宁总督之位空缺之外,还有内廷的一件大事,那就是祝微的妃子江氏怀孕生子了。 天极皇帝不孕不育的传言终于在天极十四年的盛夏不攻自破。 起先,朝中各处都喜气洋洋,毕竟,大昇已有二十多年没有诞生过新的继承人了。因此,在消息从内廷传出后,祝微立刻封赏百官,他先是要给秋泓加“太师”,被秋泓回绝之后,又给长缨处的各位大臣集体抬了从一品。 可是没过多久,京城中忽然传出了一些不入流的小道消息,譬如,那江妃在入宫前,曾嫁做人妇,再譬如,她如今怀的孩子,压根不是祝微的。 第336章 “这种话也能传出来,真是南录司和轻羽卫的失职。”梅长宜愤然道。 秋泓面上却没什么怒色,他平静地回答:“有果必有因,这种流言能传出京城,其间定有居心叵测之人在暗中唆使。” “居心叵测?”梅长宜重复道。 “当初姜府叛乱,打的是什么旗号,你忘了?”秋泓看向他,“如今有人怀疑陛下的孩子是野种,那就必定会有自称自己才是真龙血脉的人紧随其后。” 梅长宜恍然:“师相您说的是……” “宗室之中,心怀鬼胎的人不少,尤其是在武庙过世后。”秋泓一顿,“你在汉宜,那地方宗亲封地极多,你要多留心。” “学生明白。”梅长宜一拱手。 秋泓看着他那张还算年轻的面庞,心头莫名一涩,忍不住脱口说道:“这些年来,我身边的人,死的死,走的走,也只有你,还肯跟随我。” 梅长宜一怔,抬目望向秋泓。 秋泓难得冲他笑了一下,摆手道:“罢了,我随口一说,你莫要放在心上。” 梅长宜却拱手躬身,一动不动,他方才忽然发现,秋泓原本乌黑的鬓角已有丝丝白发了。 说起秋念心出嫁一事,这小姑娘已在家中哭嚎了不知多久。好在是祖父祖母会陪着她一起回少衡,不然,孤苦伶仃的,她非得现在立刻出家不可。 去年刚入国子监读书的秋云净也想跟着一起回去,却不幸被亲爹一手按下——他这两年皮似泼猴,整个秋府,除了秋泓本人,谁也管不住他。 这日,就在秋念心郁郁不乐地坐在后宅小院里看奶娘为自己包喜糖时,秋云净攀上了妹妹的门墙。 “走,我带你去城外皇庄转转。”秋云净冲秋念心呲着大牙笑道。 秋念心看了一眼奶娘,小跑到墙根:“奶奶说了,我现在是要出嫁的女儿,你们这些男子,不能再三天两头往后宅跑了。” 秋云净眉梢一横:“怎么?我跟你是一胎生下来的兄弟,现在也要避嫌不成?” 秋念心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来来来,我教你个法子,肯定能从大门直接混出去。”秋云净压低声音道。 秋念心好奇:“什么法子?快说来听听。” 秋云净从墙下丢进去了一个包袱,他兴致勃勃道:“妹子,你打开瞧瞧,里面都是我的衣裳,咱俩长得一模一样,你换上我的衣裳,就算是去国子监里转一圈,都没人能认得出来。” 秋念心回头看了一眼自己那耳聋眼花的奶娘,有些不大乐意:“可是……” “可是什么?你都要回老家嫁人了,还不在京城里转转,多可惜啊。而且……”秋云净挤了挤眼睛,“你不想再去见见唐二公子吗?” “你!”秋念心柳眉倒竖,差点叫出声。 秋云净大笑:“快快快,快跟我走,我已经把唐二公子约出来了,你要是不见,那可没机会了!” 听到三哥这样讲,秋念心也打定了主意。 她溜进卧房,飞快地换了衣服,又在秋云净的帮助下,翻窗绕去后花园,一路从角门,逃出了秋府的深宅大院。 两人临走,还顺带手,偷了秋泓的两匹西域马。 这日,最先发现大小姐丢了的,是刘知月手下的小丫鬟。这小丫鬟本是去闺房里帮秋念心选陪嫁首饰的,谁知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一向喜静不喜动的大小姐。随后,刘知月意识到了不对劲,赶忙派人去后花园、前厅以及秋泓的书房里找人。可是大家乱哄哄地找了一下午,也没找到秋念心的身影。 “老爷呢?按理说,现在该是时间散衙了。”刘知月急道。 李果儿也着急,他原地转了三个圈,挠头道:“老爷今日好像被皇上召进宫了,也不知为的什么事,直到现在也没通传让人去接。” 两人正说着话,前去长缨处报信的小厮就回来了,这小厮气喘吁吁道:“李管事,老爷在宫里收着信了,正往家里赶呢。老爷还说,让管事您趁着天没黑,城门还没关,抓紧时间去城外皇庄跑一趟,看看净哥儿在不在。” “净哥儿?”李果儿瞬间明白了,他立刻带着人,马不停蹄地往皇庄去,并赶在天黑前,揪住了正在万山茶舍看戏的秋云净和秋念心。 两个小的回到家时,秋泓已在堂上坐了小半个时辰。秋云秉和秋云正低着头立在一侧,舒夫人和秋顺九没敢露脸。 只有胆大的刘知月上前,为秋泓端了一碗细米羹:“老爷,先吃点东西吧,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您别着急。” 秋泓摆了摆手,推开了刘知月递来的碗:“我胃里难受,吃不下。” 刘知月退了几步,又换了杯桂圆茶:“那多少润润嗓子。” 秋泓叹了口气,接过茶盏,说道:“念心之前有跟你说过什么奇怪的话吗?” 刘知月垂着双眼,低声回答:“姐儿只说不想嫁人,不想离开老爷您,其他的……也没什么。” 秋泓放下茶盏:“她没再说想出家的事?” “这个……倒是没怎么说过。”刘知月回答。 秋云正站在一旁道:“念心就是年纪小,不懂事,一会儿他们回来了,爹您可千万别生气。” 这话话音刚落,外面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秋泓立刻站起身,走出正堂,见几个丫鬟婆子拉着秋念心,想把人往里面带,可秋念心就是站着不动,死活不肯下马车。 第337章 “我不回去,我回去了,爹就会逼着我嫁人,我不回去!”秋念心哭道。 秋云净束手束脚地站在一旁,看着喝多了酒的妹妹发疯。 秋泓却发现,秋云净的后头还跟了一个人,这人年纪轻轻,相貌不俗,长得还有些眼熟。 “唐恩成?”秋泓一皱眉。 那人听到这一声,赶紧上前,板板正正地行了个礼:“秋相。” 秋泓看向秋云净。 秋云净面露尬色,转头想跑,却被李果儿一手捉了回来。 “我去年是如何交代你的?”秋泓不温不火道,“少跟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尤其是这种成日里只会写淫词艳曲的。” 秋云净摸了摸鼻尖,哼哼唧唧地回答:“儿子就喜欢听淫词艳曲,那有什么办法?” “你……” “相爷,”唐恩成一躬到地,“学生不止会写些……淫词艳曲,学生治书水平也极佳,只是可惜,去年相爷把我的卷子黜落了。” 原来,此人是个落榜的举子,去年己酉科春闱失意后,一直留在京城没走,混迹在达官显贵之间,偶尔为勾栏瓦舍写写戏文,并将自己落榜宣扬为“不攀附权贵”的高尚之举。 秋云净总爱往三教九流堆儿里扎,一来二去的,两人倒是混成了“生死之交”。 此时,他见自己父亲准备为难好友,立即插话道:“爹,儿子交什么样的朋友,您能不能别管来管去的?如今儿子是相府公子,万一哪天,哪天您落败了,儿子也好有个人接济才行啊……” 这话说得众人一阵心惊肉跳,都低着头用余光去瞟秋泓,生怕相爷一怒之下,要抄板子揍人。 谁料秋泓笑了:“唐公子拿什么接济你?拿他写穷书生苦恋相府小姐的戏文赚的那几镮钱吗?” 秋云净绷着嘴,不说话了。 秋泓看向唐恩成:“今日此事,乃是我秋府家事,唐公子若没有别的话讲,请回吧。还有,你不是新科进士,也没有拜在本相门下,不要在本相面前自称学生。” 说完,秋泓转头就走。 家仆小厮、丫鬟婆子们赶紧围着两位哥儿姐儿,一起进了门。 天彻底黑下时,秋念心上了头的酒意才算慢慢下去,她和自己的双胞胎哥哥秋云净一起,跪在秋泓面前,装模作样地认错。 秋泓问她:“你错哪儿了?” 秋念心所答非所问:“女儿应该少喝点,喝醉了,对,对身体不好。” 秋泓掐了掐眉心:“那个唐恩成,是不是喜欢你?” “不是!”秋念心大叫道,“是,是我自己,我自己对他有意思……” “什么?”秋泓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躲在屏风后偷听的舒夫人当即冲了出来:“你个不懂事的丫头,怎么能说这种话?” 秋念心仰着脸,理直气壮:“为什么不能?不就是个长得漂亮的男子吗?谁见了长得漂亮的男子不会多看两眼?爹,您之前总说女儿我最像您了,您一定能懂女儿的心思!” 秋泓太阳穴一阵狂跳。 秋云净也在旁帮腔道:“就是,那唐恩成是我兄弟,他为人端正,是个谦谦君子,怎么会……” “谦谦君子怎么可能在外面写戏编排父亲呢?”秋云秉幽幽接道。 “大哥!”秋云正抽了口凉气,急忙去拉秋云秉的衣袖。 秋泓忍无可忍:“都下去!” 一听相爷发话了,秋家的三位小爷立即作揖的作揖,磕头的磕头,准备欢天喜地溜之大吉。 秋云净还特地腾出一只手,去拉妹妹,谁知秋泓又补了一句:“念心留下。” “爹……”秋念心苦着脸喊道。 “爹有话要对你说。”秋泓看了一眼她有些红肿的眼睛,“站起来,别跪着了。” 秋泓到底要说什么? 看着三位哥哥、祖母,以及丫鬟们悉数退去,秋念心的心里打起了鼓。 “爹,女儿错了。”她终于肯说出这句话了。 秋泓无声一叹,拉着秋念心的手,把小姑娘拽到了自己的面前。 “爹知道你不愿意出嫁,爹也不愿你出嫁。”他轻声说道。 秋念心睁大了眼睛。 如今堂上只有他们二人,父女俩已有不知多少年没有这样面对面、单独地说上几句话了,想到这,秋泓不由唏嘘感慨起来。 他看着秋念心那双肖似其母的眼睛,一阵悲戚:“之前你大哥责问过我,你们的母亲于我而言,到底算什么,我没答上来。” “爹……” “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算什么。”秋泓低头苦笑了一下,“当初你祖父祖母要我去潞州娶亲,我便去了。毕竟,娶媳妇这种事,总归是开心的。可是,新婚之夜,揭开新娘盖头时,你娘却在哭。” 秋念心有些发怔。 “我就问她,你为什么要哭?她说,她害怕。”秋泓一顿,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念心,你怕吗?” 秋念心茫然地点了点头,但旋即又摇了摇头。 秋泓看着她,鼻尖蓦地一酸:“都怪爹,是爹无能,没有办法保护你一辈子,若是爹能保护你一辈子,定不会让你害怕。” 秋念心有些听不懂秋泓到底在说些什么,她疑惑地叫道:“爹?” “念心,”秋泓握紧了女儿的手,“接下来的这些话,你装在心里,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哥哥们,以及你未来的丈夫。” 第338章 “女儿明白。”秋念心虽然不懂,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秋泓笑了一下:“好,那爹说,你听着。” 秋念心郑重道:“女儿听着。” 秋泓吐出一口气,注视着女儿懵懂的面庞:“你的未婚夫,刘郁,他是汉宜布政使刘真姚的嫡长子,也是将来刘家的宗子。申州刘氏乃是汉宜第一大族,你带着爹为你准备的嫁妆嫁过去,做刘门秋夫人,便没人敢欺负你。不管……不管爹在与不在。” 这话让秋念心缓缓地变了脸色。 “旁人只能看到,爹是相国,可天底下哪有能一直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爹做的这些事,让如今恨爹的人多了很多,或许有朝一日,秋家中的每一位都将人人自危。你也念过书,一定明白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道理,也就是说,等到那一天,你的哥哥们、你的叔叔们,都将因为我,而付出代价。可是……”秋泓笑着抹去了秋念心忽然淌下的眼泪,“可是,可是爹不想让你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愿意为了爹爹去死。”秋念心毫不犹豫道。 秋泓仍旧笑着:“可是爹爹不愿意,当年,爹爹站在酒楼里,听他们讲起当年高故相被抄家后,未出阁的女儿流落烟花柳巷的事情时,总是能想到你的模样。所以,爹爹不得不为你选个好人家。你看,申州就在少衡旁边,若是来日爹爹能全身而退,告老还乡,咱们父女俩还能常常见面。而且,你若是不喜欢刘家,祖父祖母在少衡,他们也可以接你回家住着,你没回过少衡吧,那里可比京城好多了……” 话说完,他拿出了一枚长长的翡翠珠花步摇,簪在了女儿的发间:“念心,爹对不起你。” 秋念心泣不成,她攥紧了自己腰间的香囊。这香囊是多年前,汉宜会馆中,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少年所赠。 第133章 天极十五年 秋念心怀孕的消息送回北都时,秋泓刚生了一场大病。 原本只是老毛病又犯了,可这回却从天极十五年的初春一直拖到夏天快结束也不见好,直到秋念心的亲笔信送到他手边时,身子才渐渐有了起色。 初秋京师落雨,秋泓告假在家不出门,窝在书房的软榻上听秋云净背书。秋云秉站在书桌边研磨,偶尔在秋云净忘词时,提醒一、两句。 “爹,”等背完了一篇,秋云净踢掉鞋,爬上榻,嬉皮笑脸道,“给我也瞧瞧妹妹的墨宝呗。” 秋泓随手递出去一封信,秋云秉也凑上去看,两人琢磨了半天,秋云净忽然蹦出一句话来:“爹,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媳妇?” 秋云秉沉着脸抬手敲了一把三弟的脑袋:“明年春闱,你若是落榜,不如这辈子就一直打光棍吧。” 秋云净大叫:“你自己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就在我耳边说风凉话!要不是刘家小姐她,她不幸香消玉殒了,我肯定……” “你肯定什么?”秋泓抬眼看他。 秋云净嘴一闭,噤了声。 “回去习字,”秋泓撑起上身从他手中拽走了信,“看你写的那狗爬玩意儿,不如念心一半儿。” 秋云净讪讪地下了榻,冲秋泓一拱手。 “爹,别让净儿明年去考了。”等人走远了,秋云秉忽然说道。 秋泓不在意:“爱考就去考,咱家又不是供不起他。” 秋云秉却低声道:“儿子说的不是这个。” 秋泓看向他,却没作声。 等了半晌,秋云秉才默默回答:“前年儿子和小叔中榜,外面闲言碎语很多,都说是……” “是本相作弊得来的。”秋泓接道。 秋云秉诧异地抬起头,没料到自己亲爹居然如此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他只见秋泓一笑,满不在乎道:“那又如何?” 秋云秉的神色渐渐暗了下去。 “难道你也这么认为吗?”秋泓看着大儿子沉默的面孔,开口问道。 秋云秉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秋泓支起身,认真地注视着他:“秉儿,你这是在轻看你自己。” 秋云秉目光微动,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话。他只是忽然记起,两年前,自己娶亲那一夜,他喝得醉醺醺地冲到秋泓书房,大声质问母亲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的事了。 前院丝竹管弦声吱呀,后院冷冷清清,秋泓站在廊前高挂的大红灯笼下,静静地看着自己发酒疯的大儿子。 “洞房花烛夜,你来找我干什么?”他略有不悦。 秋云秉使劲眨了眨眼睛,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相爷,我母亲,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秋泓被这一声“相爷”气笑了,他走下台阶,看着站得歪歪扭扭的秋云秉:“你媳妇在等你。” 秋云秉充耳不闻,他瞪着秋泓道:“我恨你。” 秋泓皱眉:“什么?” “我恨你,你害死了我娘。”秋云秉咬着牙说道, 这次,秋泓却没有否认,他轻轻一叹,回答:“是啊,我也很后悔,当初不该娶她的。” 秋云秉一愣。 因此如今的他说:“我不是在看轻我自己,我是……不想让外面的人,恶言中伤爹爹您。” 秋泓笑了一下:“这么多年,爹受过的恶言中伤很多,不差这一个。” “可是……” “可是,如果净儿明年真的一举登科,那爹所受到的,就不止是中伤了,对不对?”这些年,秋泓在面对自己的儿子们时,忽然多出了无限的耐心,他平和地解释道,“没关系,爹不在意。” 第339章 “但儿子并非一定要走仕途!”秋云秉叫道,“净儿和正儿也不想。” 秋泓并不惊讶,他只是平静地说:“秉儿,你得明白,如果一个人有官身傍着,那他就一定比平头百姓要多一道筹码。” 秋云秉心中微惊,一时不明白秋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初故相高楹倒台,他的儿子高修被指结党营私,朝中锐意除掉他的人不计可数,但是,”秋泓看向秋云秉,“但是高修身为大统皇帝钦指的状元,人们想杀他,就不可能像碾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清流会因他的身份为他奔走,同年会因他的情谊为他说情,老师和座主会因自己的脸面而不得不想方设法保他,甚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学生还会为了他,来到我面前给高家伸冤。” “爹……” “如果他是个白身呢?”秋泓话锋一转,“如果你是个白身呢?” 秋云秉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扑通”一声跪在了秋泓脚下:“爹,您这是在说什么?” 秋泓轻声道:“在说实话。” 实话总是不中听,甚至有些令人胆寒。 秋云秉做了十几年的相府佳公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未来。 秋泓或许能一直在相国的位置上坐下去,但人不可能一直活着,倘若有一天,秋泓死了呢? “有太多的人在等那一天了。”秋云秉就见自己父亲轻笑着说道,“而我,也确实快要走到那一天了。” “爹……”秋云秉一把抓住了秋泓的手,“儿子不会让你……” “你是大罗神仙吗?”秋泓觉得秋云秉要说的话有些好笑。 秋相国在外严声厉色,不苟言笑,以至于旁人以为他在家中也是如此,毕竟秋云秉和他一样,总是喜欢板着脸,冷飕飕地凝视身边的每一个人。因此,和蔼可亲总是难得一见,尤其是两个人一起如此时。 秋云秉急得红了眼:“爹是不是信了天崇道的妖言?爹,那都是假的,您不可能……” “是不是假的,爹心里有数,”秋泓拍了拍秋云秉的手背,“你看正儿,他就不会来问我那些稀奇古怪的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秋云秉默然不语。 而就在两人相顾无言的时候,秋浔的一封急信突然飞递进了秋府。 ——轻羽卫在城外捉到了一伙藏身于野山观中的天崇道贼人。 秋泓踏入诏狱时,仇善的手下已把捉来的这十名门徒审问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年,关内天崇道流寇渐少,不成气候,按理说,已没有必要再请秋泓来看,仇善自己就能定夺生杀。可今日却不知怎么了,他执意要把还在养病的秋泓带到阴冷的诏狱里,亲自见一见贼首。 “就是这个人,”等秋泓进了行刑室,仇善贴在他耳边说道,“就是这个人口口声声称,‘封天大侠’现已成了关外余部的坛主。” 作为“秋党”嫡系之一,仇善对李岫如的事也算多少知道些,因此刚一听到此人提起“封天大侠”,他便立刻意识到了不对劲。 “按理说,‘封天大侠’已有三年没在北边出没,这贼人的话……不可信,但奇怪的是,我们这次出城围捕本是临时接到信报,所以才紧急出动的。可闯进那座野山观时,这伙贼人却像是提前知道我们会来一般。”仇善顿了顿,“因此,我才令浔二爷速速告知相爷一声。” 秋泓听完,没言语,只是把视线落在了那个瘫倒在刑木架下的男人身上。 仇善接着道:“方才我诈他,说我们已捉到了天崇道在京中的眼线,谁知他却说……” “说什么?” 仇善抿了抿嘴:“说,如果那人没了,‘封天大侠’一定会要我们的命。” 等出了诏狱,秋泓直接问道:“李业延呢?” 仇善心底一咯噔,忙答:“李千户今日告假,出城了。” “什么时候告的假?”秋泓又问。 仇善老老实实地回忆道:“大概是早晨戌时过一刻。” 秋泓点了点头,招手叫来随自己出门的李果儿:“去牵马,我要和缇帅出趟城。” 听到这话,李果儿还没说什么,仇善先惊了,他赶紧劝道:“相爷,您身子重要,出城探查的事,我带人去查就好,您……” “如果那人口中所说的眼线是李业延,你带人去查,查出来了,该怎么办?”秋泓毫不留情地问道。 仇善一哽,不知该如何回答。 “之前浔儿给我讲,李业延在城外置办了个庄子,养了个男人,这男人还是翰林院里的庶常,既如此,那就在我的所辖之内,正好,趁这次,我也瞧瞧,到底是哪位翰林,如此不知检点。”秋泓拉过马绳,冲仇善道。 顶着初秋寒风,秋泓和仇善骑着马,一路疾驰出了北都城,他们往南行了不到二十里,就顺着揽镜山下的林间步道,来到了城外皇庄一侧的“小迎山”。 小迎山山下的草已经枯了,因今年雨水不好,一旁的河道也干涸得几乎见底,四处景色衰败,唯有山间一座宅院,看上去仍旧富丽堂皇。 “那就是李家建在城外的庄子了,之前原是老国公留给李大帅的,后来,咳,后来就直接给了千户。”仇善在秋泓面前仍尊称李岫如为缇帅。 秋泓听了这话,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问道:“这些年,那小子常来吗?” 第340章 “隔三差五的,”仇善回答,“他在轻羽卫不过是个千户,也没担任什么要职,因此偶尔出趟城,也没什么的。” 秋泓一点头,回身命令跟着他们的几个轻羽卫道:“你们都在门外守着。” “相爷,这……” “你跟我上去。”秋泓又说。 仇善本想阻拦,毕竟里面情况不明,万一那李业延真的是天崇道放在京城的眼睛,他们二人一个是当朝相国,一个是轻羽大帅,全军覆没了可怎么办? 但秋泓全然不在意,他一路拾级而上,走到宅子前,连门都不敲就往里面进。 “相爷……” 啪—— 一支铁箭已从其中打出。 仇善瞬间吓得面无人色,起手就要拔刀,可谁知这箭竟还未来到秋泓眼前,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秋泓静静地站着。 “相爷,这,这……”仇善结结巴巴道。 “你出去吧。”秋泓回答,“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说完,他不等仇善阻拦,已提衣迈步,跨进了门槛。 这是一处有着亭台楼阁、水榭花园的江南庭院,但看上去却相当古拙斑驳,似乎是许久没有修缮了。 秋泓走入期间,先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冷铁味,而后,便听见一道沉闷的脚步声。 “你来了。”是李岫如的声音。 秋泓站着没动,也没有循声去看,因为在他的面前,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人。 “正儿?”秋泓惊叫道。 秋云正双手被缚,整个人吊在一棵柏树下,意识全无,身上沾满了鲜血。秋泓连唤他三声,也不见人醒来。 “我来时他就在书房,坐在我儿子的书桌后,抄写我与延儿的通信。”李岫如冷声道,“他是你派来的吗?” 秋泓充耳不闻,他快步走上前,只想把秋云正赶紧放下,可李岫如却屈指一弹,将一支铁箭钉在了秋云正的面前。 “你若是过去,我就会杀了他。”李岫如油盐不进。 秋泓终于转过身看向他:“李天峦你发什么疯?” 李岫如一把抽出雁翎刀,直指秋泓眉心:“你说我发什么疯?秋凤岐,你告诉我,我儿子在哪里?” 秋泓一皱眉:“你儿子在哪里,我怎么会清楚?今日我来,就是找他来的。” 听到这话,李岫如冷笑了一声:“你找他?你不杀他?” 秋泓被突然出现的此人搞得满头雾水,他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为何会杀他?” 李岫如注视着秋泓,目光凉得发寒:“秋凤岐,你可真是天底下最会装的人。” 当—— 这话刚出口,一剑便已向他袭来,李岫如赶忙一侧身,躲过了这正当头的冷剑。 “相爷小心,”王诚那尖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此贼人居心叵测,可千万别伤着您嘞!” 秋泓一回身,只见无数个南录司太监涌进了这座小宅院,为首之人拉弓搭箭,就要射下李岫如。 “慢着!”秋泓扬声喝道。 但说时迟那时快,放箭之人已松手离弦,李岫如瞳孔一缩,当即翻身跃上屋瓴逃走了。 王诚立马垫着小碎步,来到了秋泓面前:“相爷,您没事吧?” 秋泓一把将他挥开,快步走上去,要替秋云正解开绑带。 “爹……”这时,秋云正才算醒来,他气若游丝地叫道,“爹,都是儿子的错。” 秋泓紧咬着牙,什么也不想问。 可秋云正却自己说出口了:“爹,是儿子在李业延身边,发现,发现了端倪,所以才给,给仇大帅送信的……” 秋泓一时有些喘不过气。 王诚极有眼力劲,他立刻喊道:“还不快过来,把秋二公子放下来!” 一众太监立刻闹哄哄地上前,又闹哄哄地抬走了受伤的秋云正。等到人都走完了,王诚才觍着脸,冲秋泓一笑。 “相爷,您可千万别怪咱家瞒着您,也别怪二公子瞒着您,都是圣上的主意。”王诚乐呵呵道。 “陛下?”秋泓的手上沾着秋云正的血,此时掌心正烫得发疼,他看着王诚,不可置信道,“陛下都做了什么?” 王诚笑着回答:“相爷,您若想知道圣上做了什么,不如先问问您家二公子做了什么。” 秋泓的神色渐渐沉了下去,他不想问,也不想知道,可是眼下,一切似乎都已逐渐明了了起来。 “相爷,若不是您家二公子和‘封天大侠’的儿子搅弄在一处,圣上也不会这样狠心,让他留在那小贼身边这么多年,就为了探听些塞外的消息。”王诚说到这,又装模作样地“哎哟”了一声,“相爷您还不知道‘封天大侠’就是李岫如吧?圣上特地让咱家告诉您一声。” 秋泓身子一晃,差点没站住。 王诚继续笑着说:“圣上几年前得知时,吓得魂不附体,又听说您家二公子和李业延关系匪浅,真是整日里紧张得不得安生,生怕相爷您受那天崇道贼人的蛊惑,啊不对,是侵害。所以,圣上才出此下策。当时圣上还生怕相爷您的名声会因此受损,所以啊,这些年,我们这些为陛下分忧的,在外围猎‘封天大侠’时,打的都是您的名号……” “几年前……”秋泓已难以听清王诚的话了,他此时耳中阵阵嗡鸣,眼前也泛起昏花来。 到底是几年前呢? 第341章 秋泓意识到,大概正是李岫如不再回京的天极十二年,那年除夕,他头一回,破天荒地,主动给这个人写了一封信,并告诉他,他已决定,把李峭如当年留下的遗书送给他。 可是,信却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等秋泓再次得知李岫如的消息,已是人们都说“封天大侠”成为北方天崇道残部贼首的时候了。 是谁逼的他?不是旁人,正是祝微。 而且,这个由秋泓一手带大的小皇帝,不光想要逼死自己老师身边的所有人,他还想要逼死自己的老师。 秋风凉得彻骨,秋泓也终于撑不住了,他紧走两步,扶着廊柱,呛出了一口血。 第134章 天极十六年(一) 去岁年底,南方大雪。雪酿成灾,压得西江往南一线民不聊生。 司天监观了半个月的星象,也没观出该如何解决这事,最后,别有用心之人将矛头指向了秋泓。 “都是秋相逆天而为,执意颁布《昇法》,才会惹出天谴。” 这话先是在民间传,而后又在朝中、在内廷传,最后,终于传到了秋泓的耳中。 天极十六年的年初,他已病得几近油尽灯枯。 “大哥?”秋云净趁着秋泓睡着,放轻脚步,来到了他床前。 秋云秉正守在一旁,见弟弟进门,他赶紧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边,示意他小声些:“刚睡下。” 秋云净缩了缩脑袋,隔着那层薄薄的床纱,看了一眼秋泓苍白的侧脸,随后招手叫道:“大哥你出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秋云秉吹灭了蜡烛,跟着秋云净来到了外间。 “是朝中的事吗?”秋云秉问道。 秋云净神色黯淡:“是季清叔叔,他往咱们府上递了封给爹爹的信,我和李管事拆开看了,信里说……” “说什么?” “说两江巡漕御史孟述昨日上疏,称陛下被奸臣蒙蔽圣听,以致权佞当道,南边才会接连受灾。除他之外,还有言官弹劾梅抚台收受贿赂,侵吞土地。这些奏疏本被他拦在了长缨处,可不知怎的,今早大朝会,翰林院的修撰何业和兵科给事中刘归直接在陛下面前呈上了他们罗列的……罗列的‘十大罪状’,要陛下把爹爹一撸到底。”秋云净苦着脸说道。 “何业,”秋云秉气得直咬牙,“他是我同年榜眼,当初拜师时,在我面前几近阿谀奉承之言,现在居然……” “大哥,怎么办啊?”秋云净没了主意。 毕竟,他才多大年纪?今年不过二十,一没加冠娶妻,二没登科入仕,整日待在爹爹和哥哥的保护之下,从前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形? 而秋云秉,虽只比他年长五岁,见识却多了不少,眼下见弟弟慌了神,便立刻装作镇定道:“不必紧张,爹爹又不是没被弹劾过?十四年时,新订的《昇法》要颁,我和小叔叔两人又被栽赃春闱作弊,后来不也都挺过来了?只要陛下站在爹爹这边,咱们就不必怕。” “陛下……”秋云净喃喃念道。 是啊,陛下。 只要天极皇帝永远相信他的秋相,那群臣百官又有什么能力去拉他下马呢? 可万一陛下他…… 秋云净被自己想法吓了一跳,他脑中没由来的蹦出了一句话“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罢了,”秋云秉心里也乱得很,他摆手道,“你去看看正儿,看看他研究那舆图和天书研究得怎么样了。” 昨夜是除夕,秋府却依旧冷冷清清,一来是秋泓一直病着,二来,则是因为李岫如被捕的消息传回了京城。 消息送到秋府时,秋泓恰好醒着,秋云正立在一侧不敢吱声,静静地看着自己父亲把那封信丢进了火盆里。 “你之前,去看过李业延吗?”等信烧干净了,秋泓忽然开口道。 秋云正一抖,睁着一双大眼睛不敢说话。 但秋泓似乎也不是想得到一个答案,他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李天峦肯定恨死我了。” 李岫如当然恨死他了。 秋泓心里清楚,其实,李岫如早就恨死他了。恨从何来?大概是来自李峭如死时,也大概是来自李执死时。而现如今,他们李家人,都或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他的手上,李岫如又有什么理由不恨他呢? 因此,秋云正只能徒劳地说道:“爹,都是儿子的错。” 半年前,祝微曾问过秋泓,这个由他派人亲手捉住的李业延到底该不该杀,秋泓没有回答,祝微便接着说,杀了他,才能保全你的孩子。 秋云正何尝不清楚? 他跪在秋泓身前,眼角淌下了一滴泪:“千户被行刑前,我去看了,陛下恩准的,可是千户却不愿见我。” 秋泓用他那冰凉的手捏了捏秋云正的后颈:“不是你的错,是爹的错,是爹害了你,也害了他。” 秋云正并不明白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懵懵懂懂地被秋泓塞去了一本书和一张图,并被告知,要想看懂这图上的东西,就得先读懂书上的文字。 当时秋云正问:“把图上的东西看懂,有什么用处呢?” 秋泓歪在床头,膝上放着一把被他擦得铮亮的长剑:“爹也不知道呢,但没准等你读明白了,或许就能弄清楚,该怎么让我活下去。” “真的吗?”秋云正认真地问道。 秋泓也认真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第342章 如今,书房中的暖炉烧得火热,秋云正的心也火热,他坐在秋泓的桌案后,逐字去读天书上的每一句话。 “这也是小陆将军从北边收缴回来的?”秋云净凑到近前,去看秋云正的笔记。 秋云正“嗯”了一声,问道:“爹爹怎么样了?” 秋云净一叹:“还是老样子,左太医的药吃了也不见好。” 秋云正放下笔,双眼有些泛红。 秋云净立刻大叫:“你可千万别再说都是你的错了,也千万别再爹爹面前说了,不然,爹爹还得分出心思去哄你!” 秋云正失笑:“好好好,我不说。” 秋云净轻哼一声,贴着自己二哥坐了下来,他趴在桌子上念道:“小陆将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信和天书都快马加鞭地到了,怎么就是不见人呢?” 秋云正斜着眼睛扫了一眼秋云净,凉凉地问道:“你想他?” 秋云净立刻坐直了身子,严肃地回答:“我只是关心政事,想替爹爹分忧。” 秋云正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等点完头,他又立刻补充了一句:“这事,你可千万别让大哥知道了。” 秋云净笑道:“大哥这两日总往宫里跑,他哪有空来管我?” 秋云秉确实没空,他平日里除了在府中伺候秋泓外,还得去内学堂给太监们讲课,而太监们多是不好读书的,时不时还要给他这个讲学先生捅出些篓子来。 比如今日。 王吉单手拎着一个小太监站在秋云秉的面前,要这小太监给他道歉,秋云秉顶着满头官司,只想赶紧回家看看秋泓,但又不得不给王吉脸面,因此只好赔笑:“没什么冲撞的,公公不必紧张。” 王吉却沉着脸把小太监往前一推:“以后再出这种事,你便不要做我的干儿子了。” 小太监抿着嘴,有点想哭。 秋云秉无奈:“不过是在学堂上跟人胡闹了两句而已,没什么。” “胡闹两句是没什么,但也要看说的是什么话?”王吉严声厉色道,“相爷的谣言,也是你这小蹄子能乱传的?” 小太监“哇”的一声哭了。 秋云秉头皮发麻,浑身发毛,耐着性子说道:“莫要哭了,提督也是为了你好,方才在我面前讲的那些话,以后可不要出去乱讲。听到了吗,王诀?” 这个叫“王诀”的小太监点了点头,红着眼睛跑走了。 等他走了,王吉方才开口道:“庶常莫怪,这小娃娃是当年相爷送来让我教养的,若非如此,我也不会那般惯着他。” “我爹?”秋云秉怔了怔,“我爹为何会把一孩子送到提督公公这里?” 王吉看了看秋云秉那张肖似秋泓的脸,又看了看王诀那粉雕玉琢的模样,最终还是咽下了想说的话,他含糊其辞道:“这孩子是当初养在四夷馆里伺候那文齐的,那文齐死后,相爷瞧他可怜,便送到我这里了。” 秋云秉并不清楚其中弯弯绕绕,他“哦”了一声,拱手道:“既然没事了,那我就先回府了。” “诶……”王吉却一把拉住了他,“庶常莫走,今日……今日陛下召见您,所以才特地遣咱家过来的。” 听到“陛下”二字,秋云秉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日直到太阳西沉,他才姗姗回府,而秋云净已经杵在门口等了一个时辰。 “大哥你怎么才回来?”秋云净大叫,“不是说好了下午便归家的吗?爹爹问了好几次!” “爹爹问了?”秋云秉吓了一跳,他匆忙上前,揪着自家三弟道,“你都说了什么?” 秋云净被大哥的举动吓得一惊,他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我就说,你被陛下召进宫了,有什么不对吗?” 秋云秉一松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秋云净又去拉他:“到底怎么了?难道是陛下骂你了?还是说,陛下骂爹爹了?” “都没有。”秋云秉面色惨白道,“陛下替爹爹压下了群臣弹劾的奏疏。” 秋云净急得跺脚:“那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这个脸色?” 秋云秉摆了摆手:“我先去更衣,你和爹爹说,我,我一会儿就去看他。” 秋府里面虽然冷清,但秋府外面仍是年节的热闹氛围。 晌午时,秋泓是被一阵贴着后角门墙根炸起的炮仗惊醒的,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意识到身边坐着一个人。 “老爷?”刘知月轻声问,“好些了吗?” 左天河开的药里有安神止痛的成分,他现下倒是感觉不到疼,只是浑身无力得很,不得不借着刘知月的手,才能勉强坐起身。 “孩子们呢?”秋泓问道。 刘知月回答:“正哥儿在书房,净哥儿又跑去城外了,他说这两日小陆将军就要回来,他要去迎一迎。” 秋泓按着额头,许久没说话。 刘知月便又补充道:“秉哥儿在宫里,陛下召见。” “陛下?”秋泓太阳穴一跳。 刘知月垂下双目,轻轻一点头。 秋泓蓦地支起上身:“去把李果儿喊来,让他帮我更衣备马,我也要进宫。” 刘知月吃了一惊:“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秋泓撑着床栏,有些费力地喘了两口气,他挥开刘知月试图搀扶自己的手,执意问道:“李果儿呢?叫他过来。” 第343章 李果儿不在,他一早便陪着秋云秉去太宁城了,此时还在皇城根等着自家哥儿回来,自然不可能听到秋泓的召唤。 刘知月只好竭力劝阻:“老爷,这两日外面冷得很,前天还飘了雪,您就别折腾了,秉哥儿不过是进宫面圣而已,您……老爷!” 秋泓说是要出门,可还没下床,人就先一头栽了下来,这动静立刻引来了刚进屋的秋云净,他大喊道:“爹,您怎么了?” 刘知月知趣地退下了,秋云净赶紧接手把秋泓扶起,他扬头就要叫大夫,可却被秋泓按住了手:“你大哥又进宫了?” 秋云净讷讷地点点头:“爹,您到底怎么了?为何忽然要出门?” 秋泓掩着嘴咳了两声,手上攥着的绢帕立刻就见了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回答:“陛下他,他……” 话说了一半,秋泓又止住了,他被秋云净扶着重新躺下,方才有些发红的面色如今已如死人般灰白。 “爹……” “若是爹死了,你们兄弟几人大可直接请求外放出京,尤其是你大哥,千万不能留在这皇城根。”等缓过这口气,秋泓低声道。 秋云净绷着脸:“爹,您说这做什么?什么死了活了的,您不许死。” 秋泓睁开眼睛,看着秋云净轻轻一叹,随后说道:“昨日,你二哥跟我讲,说你想和小陆将军出关瞧瞧,我答应了,你记得提醒李果儿,让他……陪着你一起走。” 秋云净不悦:“儿子就是随口一说,并不是一定要去。再者,李管事走了,谁贴身伺候爹呢?您不许家仆们近身照顾,又不许我们兄弟几个守夜,要不,我把大哥那还在月子里奶娃娃抱来,让他伺候?” 秋泓笑了,他倚在床头,捡起了一本昨日精神还好时看的书:“你去门口等着你大哥,不必管我了。” 秋云净依依不舍地走了,走之前,还特地为秋泓多点了两盏烛灯。 这日风雪停息,日头见好,只是天仍旧冷得人瑟瑟发抖。秋云秉回到房里,连喝了三杯热茶,才缓过劲来。 “大哥,爹爹等了你一下午呢,”秋云净围在秋云秉身边说道,“爹爹也是奇怪,大哥你不过是进宫面圣而已,爹却急得要去找你,难不成,是怕陛下吃了你?” 秋云秉一哆嗦,抬头瞪了老三一眼:“切莫胡说。” 秋云净吐了吐舌头,就要拽着秋云秉去秋泓的卧房。 而就在这时,后厨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叫。兄弟两人具是一惊,赶紧侧耳去听,只闻李果儿大喊道:“快把那越墙逃走的女贼拦下!” 这是新岁正月初三的傍晚,没有分毫元春喜气的秋府关紧了大门。 秋泓被李果儿扶着,坐到了正堂上,他看了一眼跪在底下的人,眼中却没有一丝惊讶。 “爹果真没算错,她确实赶在这个当口,狗急跳墙了。”秋云正立在一旁说道。 秋云净满脸迷茫,他看了看坐在最上首的秋泓,又看了看跪在底下的人,忍不住问向秋云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你别说话。”秋云秉低声道。 秋泓病骨支离,能小坐片刻已算难捱,然而此时却把腰背挺得笔直。 跪在底下的人抬起了头:“老爷,您既然早就发现了,何必一直留我在身边呢?” 秋泓没看她,而是问向了李果儿:“都找出什么了?” 李果儿立刻呈上一个红漆木托盘:“就是这些,其中有砒霜、鹤顶红,还有南边爱用的竹叶青。” 秋云净瞪大了眼睛,走上前去看:“这,这都是从月姨的房里搜出来的?” 没错,跪在底下的人正是刘知月。 第135章 天极十六年(二) 刘知月是谁? 她是秋泓夫人邬砚青的陪嫁,是潞州涉山明广村的农家女,是被卖去给大户人家做侍从的良家子。 她也是差点做了秋泓续弦的秋府内宅管事,是李果儿曾经的心上人,是秋家公子小姐们的月姨。 若是此女子能史书留名,她必得再添上一笔,那就是“成功杀死大昇相国秋凤岐的人”。 她平静地看着秋泓捻起自己藏在床下的毒药,然后又平静地看着秋泓洗干净手,重新坐好。 “老爷,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刘知月问道。 秋泓淡淡地回答:“几年前,太久了,有些记不清了。” 刘知月低笑了两声:“原来如此。” 秋泓放下手帕,不悲不喜地问道:“你是何时入的天崇道?” 刘知月没说话,秋云净却先惊着了,他满脸不可思议地看向秋泓:“爹,月姨怎么会是天崇道的人?” “是夫人死的那一年。”刘知月却提声回答。 “砚青……”秋云净一滞。 秋泓默然不语,等着刘知月的下半句话。 刘知月一笑:“老爷应该早就知道,我为何会入天崇道了吧?” 秋泓无声地叹了口气:“你是为了给砚青报仇。” 这话一出,秋家的三个儿子瞬间噤了声。 刘知月却笑得放肆起来。 “这些毒药,积年累月地下到相爷您的饭菜里,就算是身体康健的人,也会逐渐枯萎,更何况,是相爷您呢。”刘知月拂了拂脸边碎发,悠悠说道,“早年我一心想做相爷的媳妇,想像我家小姐一样,拿个烫金的诰命,逢年过节了,进宫见见世面,站在那些个命妇的最前头,给我刘家光宗耀祖。可是后来我意识到,拿诰命有什么意思?杀了你,才有意思。” 第344章 “毒妇!”秋云净大叫道,他红着眼睛,指着刘知月,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何时给我爹下的毒?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我秋家带你不薄!你竟然……” “秋家是待我不薄,那秋家待我家小姐又如何呢?”刘知月蓦地提声质问道。 秋泓方才自始至终没说话,可此时,他却开了口:“我待砚青,确实有愧。” 刘知月听到这话,低下头,捂住脸,哭了起来。 秋云净看向身旁的大哥和二哥以及李果儿,这些人都无比平静,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事。 “相爷,那您何必等到今天呢?您既然早就知道,我一直在暗中作祟,又何必留着我当摆设呢?”刘知月问道。 秋泓没有回答。 他这些年来,早已不再用刘知月进的茶,也不再吃刘知月做的饭,可是依旧抵不住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而至今日,秋泓明白,他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 既然要死了,那就不能留着这样一个祸患。 于是,秋泓问道:“当年,乔姨娘曾对我说,这个宅子里,有人想杀我,那人是不是你?” 刘知月一凝,看向秋泓。 “后来,我与边关的通信数次被泄露,以致延误军机,最终使得陆总兵身死边关,其中出力的人,是不是你?”秋泓又问。 刘知月垂下了双眼。 “还有宫里,你还会给宫里传讯,对不对?天崇道放在陛下身边的人是谁,我不敢断定,但我府上的事,你都会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是不是?你不求钱,也不求权,你只求我死。就像当年,你杀我表叔,并伪造他的血书,以博取我的信任,好回到我秋家做天崇道的眼睛,对吗?”秋泓虚虚一笑,“你不是为了给砚青报仇,你是为了给你的情夫邬茂勤报仇。砚青出嫁前,邬茂勤曾许过你,让你做他的小妾,我没说错吧?” 刘知月骇然,她错愕地抬起头,万万没料到,秋泓居然已经查到了这一层。 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邬茂勤到底长什么样子,刘知月已几乎不记得了,但她仍旧怀着当年的执意,紧紧跟随在秋泓的身边,装出一副爱慕敬仰的模样来。 只不过,她的表演,从来都不曾骗过秋泓。 秋泓撑着圈椅扶把,俯下身,注视着她:“还有一个问题,你好好回答,本相便留你全尸。” 刘知月昂着头,似乎在企图保全自己的最后一丝颜面,她听秋泓开口问道:“陛下身边的人里,到底谁才是天崇道安插的眼睛?” 这个问题,让她笑出了声。 秋泓轻轻一皱眉。 “谁才是天崇道的眼睛?”刘知月越笑越癫狂,她伏地耸肩,竟笑出了满脸眼泪,“我的相爷,您还没想明白,这天底下,谁才是最恨您的人吗?” 秋泓目光一凝:“你说什么?” “相爷,天下之大,爱您的人有很多,恨您的人也有很多,可是又爱又恨您的人,却只有他一个。”刘知月说完,身子骤然一定,下一刻,嘴角便溢出了一丝血迹。 “知月!”李果儿叫道。 然而,这个女人早已吞服下了她不知于何年何月藏在牙根处的毒药。 秋泓看着刘知月渐渐变得灰白的脸色,闭了闭双眼,少顷后,他抬起头,对秋云净道:“算算日子,今夜小陆将军应该就到了,他和他爹的脚程一样快,当年,我就从没算错过。” “爹……”秋云净怔怔地叫道。 “你去看看他吧。”秋泓歪歪斜斜地扶着桌案站起身,他挥退了试图搀扶自己的李果儿,一个人,慢吞吞地走回了卧房。 如今是天极十六年,壬子岁,正月,再过几天,便是他在诏狱中目视李岫如身死的日子了。 时间总是这样不等人,细细一算,这已是陆渐春走的第六个年头了。 “若是他还在,或许一切都会变得好一些。”秋泓看着那把横挂在墙上的宝剑,低声自语道。 桌旁的烛火闪了一下,像是有人轻轻路过。 天极十六年,一个铭刻在大昇二百六十五载故实上的年月。后世之人若是读过史书,必能知道,在这一年,大昇的相国秋泓过世了。 他缠绵病榻一年多,挣扎着想要活着,可最终却抵不过命运和气数的磋磨。 这年九月,秋泓最后一次踏入太宁城,他站在中安门下,费力地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凝望着远处三三两两走出衙门的官员,久久不言。 王吉立在一侧,小声说:“相爷,走吧,陛下还在等您。” 秋泓收回了目光,王吉的干儿子王诀托着他的手臂,以便他有力气迈步走上天麟桥。 “之前圣上打算趁着赦免缇帅的罪,直接放过那个当街打死人的膏粱,但群臣中反声不少。”王吉低声说道。 秋泓神色平静:“陛下想怎样做,旁人拦不住的。” “还有南方的赈灾款,二月之时早已拨放到位,可是直到现在,为此扯皮的人还有不少……”说到这,王吉一顿,“相爷,这朝廷不能没有您。” “是吗?”秋泓所答非所问地应道,“铜钱儿,你不要再叫我相爷了,就叫我秋凤岐吧,和他们一样。” 王吉一愣,旋即低头:“相爷,这不合礼数。” 秋泓不说话,似乎在专注地盯着自己脚下的路,也似乎在思考这大昇的朝廷是不是真的不能没有他秋凤岐。 第345章 但实际上—— 朝廷谁都可以没有,甚至可以没有皇帝。 走在漫长的宫道中,秋泓心里忽然冒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一个想法。他恍惚间忆起,自己最初提起修订《昇法》,似乎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这个朝廷中哪怕是皇帝昏庸无能,一切也能如常运转。 可惜事不遂人意,他的一厢情愿,都成了异党攻讦他的武器。 既如此,大昇要灭亡,那便随它亡吧。 秋泓的脚步顿了顿,仰起头,望向了天宝大殿的金顶。 祝微这两年吃胖了不少,他长得不像自己那窝瓜脸的父亲,也不像瘦长脸的祖父,祝微长得更像他大昇的太祖皇帝祝璟,宽额阔面,天庭饱满。 这本该是人人称颂的帝王相,但秋泓见了,却觉得厌恶至极。 他早年曾在给同僚和下属的书信中,竭力称赞祝微是“天纵英才”,是他可遇不可求的“少年明主”,而现如今,秋泓看到他,只能想起老家城外农户圈养的黑猪。 黑猪尚能吃肉,皇帝只会以天下为养,竭泽而渔。 秋泓沉默地坐在了祝微特地为他铺了一层软垫的圈椅上,然后沉默地看着他的学生。 “先生,”祝微笑着叫道,“你看起来,比前几日气色好一些了。” “臣是好些了。”秋泓顺从地回答。 祝微倾身去看他,目光柔和又温暖,中书舍人在旁奋笔疾书,似乎誓要将此段温馨的场面留名史书。 但秋泓并不打算配合,他淡淡地问道:“陛下昨日又召见臣家的孩儿了。” 祝微一挑眉:“朕有国是要问。” 秋泓看着祝微:“长缨处中三位大臣,次相谢谦如今代臣理事,陛下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他。豚儿年轻,还是个翰林,陛下未免有些太多看重他了。” 祝微笑了:“朕是看重他,毕竟,秋翰林长得……实在是太像老师您了。” 秋泓肩身一滞,随后有些坐不住似的要往下倒,小太监王诀急忙上前扶住了他。 祝微笑意不减,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可秋泓却蓦地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他:“陛下,江山社稷之事岂可儿戏?身为一国之君,自当有一国之君的考量,您方才的话,有偏颇。” 秋泓严厉之时,祝微总是情不自禁地腿软,他怕老师,从小就怕,从一些已经难以琢磨并不可查的遥远过去就怕,因而每当秋泓用这样冰冷又伴有审视的目光打量他,并研判他到底是不是个合格的皇帝时,祝微便忍不住想要挺直脊背,表演出一副明君的做派来。 可实际上,他对当一个明君,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早年看似英明,完全是在哄秋泓高兴,而当他意识到,秋泓早已发现了自己的本质时,那“表演明君”一事,也就失去了价值。 祝微幽幽一叹,往后靠在了龙椅上:“先生,你到底还在执着什么?” 秋泓注视着祝微,没说话。 祝微嗤笑了一声:“执着于我大昇的与天同极,还是执着于你此生都不会完成的理想与抱负?” 秋泓皱了皱眉,不知祝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是大昇皇帝,是比自己更需要故国的人。 可是…… “其实,朕还挺喜欢当皇帝的,”祝微轻声道,“尤其是,在上辈子被人欺负久了后,突然有一天发现,原来拥有无上的权力,是这样一件美妙的事情。” “陛下?”秋泓完全不懂祝微到底在说什么。 “先生啊,”祝微并不在意秋泓懂不懂,他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我本以为,我来到这里的使命是救你,可我没想到……我真是没想到,命运总是这样弄人。不过,我和你也扯平了。” 什么扯平?秋泓看向缩着头,立在一旁的王诚:“陛下今日又吸食阿芙萝了?” 王诚不知是不是刚挨过打,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在听到秋泓的问题后,他甚至不敢回答,只是满脸怯意地往后退了许多。 秋泓心知自己管不了祝微,可还是要说:“陛下,阿芙萝伤身,无论如何,您也不能……” “不能怎样?”祝微忽地拔高了声音,他的双眼有些空洞,但脸上仍挂着笑意,他说,“先生,我也只是……想再看看未来的你。” 祝微,或者说,祝时元,这个上辈子长在嘲弄和忽视中的人,终于在这辈子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不想努力,不想挽救即将倾塌的江山社稷,他只想快活地、颐指气使地过完这辈子,他想让曾经看不起自己的所有人都为之付出代价。 正好,这也是他此生的使命。 确实,一个人,是无法毁去一个时代的。然而,此时此刻的大昇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修修补补是治不好的。祝时元很清楚,秋泓所做的事,仿佛是要把这个病人做成泡进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以此让大昇千年万岁地存续下去。 可王朝已走向了末路,新世界终有一日将要来临,他们的过去迟早会落幕。而秋泓,已经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努力。 没有天崇道,没有方士村,没有去往五百年后的故人,没有回到五百年前的来客,大昇也终有一日会灭亡。 或许《天罡相术》真的算对了什么,那就是历史的更替,谁也无法螳臂当车。 只是如今的秋泓,还不懂这些。 走出天宝殿时,王吉一路跟在他的身后,等到了中安门下时,刚刚散衙的官员已几乎全部离开,此时偌大一个太宁城,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第346章 秋泓穿着大红的鹤补官袍,站在红墙金瓦之下,他仰头望向傍晚的落日余晖,转身对王吉道:“我们去城楼上看看吧。” 王吉没有拒绝,他上前搀扶住秋泓的小臂,托着这已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人,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中安门城楼。 满城的夕阳余晖在此时映照在金光粼粼的片瓦琉璃和屋脊神兽上,晒得秋泓冰凉的身体也多出了一丝暖意。 他缓步走过城楼,站在长长的石阶尽头,伸手碰了碰落日洒下的光。这光抚过他的指尖,擦过他的眉梢,盛着他眼角的细纹和斑白的鬓发。 秋泓老了,他早已不再是二十七年前,从中安门下穿过的那个簪着花、披着红,走入宝殿对答,在恩荣宴上豪饮的年轻进士了。青葱的过去埋进了厚厚的冰雪中,葬身在了诡谲的朝堂上。 秋泓抬起头,看到了细小的微尘漂浮在残影里,看到了通红的晚霞笼罩着北都,薄暮降临,忽然之间,这座屹立了不知多少年的皇城也跟着染上了一股风烛残年的气息。 很快,太阳落山了。 第136章 尾声 但日月长在 北都太宁城下,一个穿着昇制仕女服的小姑娘举着糖葫芦,一蹦一跳地跑下天麟桥,她没留意拐角处的人,差点一头栽在地上。 “小心。”秋泓一手撑住了这小姑娘。 “谢谢!”小姑娘声音清脆地笑了。 等她走远了,秋泓忍不住回身去看,陆渐春在一旁说道:“当年,念心也是这个样子吧。” 秋泓垂下双眼,似乎是在回想,可回想了半天,他却叹了口气:“念心是被我母亲带大的,她儿时的样子,我有些记不清了。” “但你的模样,她会一直记着。”陆渐春轻声道。 秋泓一顿,看着陆渐春抬起了嘴角。 三个月前,在那场奇异的地动结束后,两人再次踏上了长水河吴家园的土地。 废砖烂瓦仍堆砌在山岗之间,浓重的雾气也时不时造访这条藏在深山中的沟渠。他们沿着石拱桥一路向下,找到了埋葬着祝璟的那座孤坟。 石像生静静地竖立在一侧,淤泥已漫过它们的底座,不知再过多久,这里就将彻底成为泥泞的沼泽。 “你说他……是活着,还是死了?”陆渐春问道。 秋泓蹲下身,企图从草腥气里嗅出血锈味,但可惜的是,昨夜刚下过雨,秋相大人也没长狗鼻子,他闻了半天,只能闻见湿漉漉的冷空气。 南方实在潮湿,以至于他后背上被布日格划开的伤至今还有些发痒。 “谁知道他是死是活呢?”秋泓漫不经心地回答,“不管怎么说,祝璟都是一个死人,就像……昇陵里躺着的那位一样。” 陆渐春眉梢一扬,看向了秋泓。 当初在孟仙镇,祝璟一碗掺了苦血的药汤,送给了秋泓一条崭新的生命,而现如今,拥有无数条崭新生命的祝璟又在哪里呢? 至少,仍旧喘着气。只不过,他再也无法钻透时间的屏障,回到此地了。 秋泓不甚在意:“看见他,我总能想起死前的那段日子。” 天极十六年,秋泓过世,他死而复生后,从未给任何人讲起,他死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而现在,他终于开了口。 “那年十月初,他带着浩浩荡荡的仪仗踏进了我秋府的家门,当时秉儿已被我派去北边寻焉儿,因此……他很失望。”秋泓借着陆渐春的手,翻上了石拱桥,他顿了片刻,随后说道,“后来我总是想,倘若当时我没有送走秉儿,他会不会……” 但不入天崇道的魔爪,便入祝微的魔爪,秋云秉此生最大的错,或许就是长得太像他的父亲。 秋泓叹了口气:“我对不起他,我也对不起秋家。” 时至今日,已没人能证实,几百年前,秋泓死后,秋家是否真的经受了那样一场劫难。但秋云正和秋云净是如何将稷侯剑藏入秋泓脊骨,又是如何在与祝微那压顶而来的皇权抗争中落败不得不扶空棺回乡的事,却已在秋泓面前徐徐铺展开来。 “他为什么会恨我呢?我始终想不明白。”秋泓说道,“或许,他在过去那漫长的日子里也猜到了,自己此生,其实是死于我手。” 不然,祝微,或者说,祝时元,又何必守着他的尸骨那么多年?是因为恨,还是因为爱? 世道果真是一个轮回,所有因都会有果,每一棵亲手种下的小苗,都会生长为参天巨树。 秋泓死后,秋家落败,秋云秉身死关外,秋云正和秋云净扶灵回乡。 后来,秋云正有没有回北都为那被天极皇帝凌迟处死的李业延烧点纸钱呢?秋云净在落魄时有没有受过唐恩成的接济呢?他和陆鸣焉在余生是否还有再见吗?秋念心和那个赠予了她香囊的少年是否恩爱了一生呢? 秋泓无从得知。 他只能由冰冷的史书中看到,秋家子孙秉承了他的遗言,至今再无一人入仕;自己的学生梅长宜因汉宜宗亲斗争而被按上了“威上做福”、“目无法纪”等罪名,最终被抄家问斩;那文禄和也儿哲哲侄女的后代一路杀进了北都,自封天寿皇帝,最终亡了他大昇。 当然,他也能看到,他的小女儿秋念心,死时发间仍旧簪着他送她的那支步摇,带着他为她做的狼毫笔。还有他那素未谋面的小孙女秋慕兰,则在大厦将倾之际,纵横沙场。 第347章 所以,其实也没什么好唏嘘的。毕竟,历史上所有的遗憾不都是有人在不该死的时候死了,有人在该死的时候没死吗? 想到这,秋泓一叹:“我杀了祝时元,祝时元便回到过去杀了我。华忘尘身死时所说的‘轮回’,大概,就是这样。只是……” 秋泓低头看了看那只曾握刀的手:“你们要如何结案呢?” 陆渐春仰头望向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 清风吹过长水河下的芦苇草,将香气送到了两人身边。 秋泓走过石拱桥时再次看了一眼当初和沈惇曾疑惑不解的那块勒名砖,他笑道:“世人皆说大统皇帝昏聩不堪,可他竟然能承祖训,在刚登基时,着令重修吴家园并加固方士墓。可惜武庙死得太突然,没能把文皇帝的遗命尊彻下去。” “就算是尊彻下去又能如何?祝璟就像个蟑螂,当你发现一只时,就会有一群。”陆渐春嗤之以鼻。 秋泓却为这“大逆不道”的话而露出了笑容。 他们越过那家正在拆迁整修的供水厂,回到了车上,很快便驶离了雾气森森的长水河。 陆渐春看着渐渐拓宽的前路,问向秋泓:“寿国公的祖坟真的还留在北都城外吗?” 秋泓正在专注于研究车载广播的调频,他随口答道:“大概,或许,也可能在,不过就算是不在了,把天峦送回去,也算是让他魂归故里了。” 陆渐春没说话,抬手替秋泓按下了广播的音量键。 “真有意思。”秋泓扬起了眉梢。 “那我给你买个手机,今年最新款,比这个有意思多了。”陆渐春接道。 “我说的不是这个,”秋泓偏过头,看着陆渐春一笑,“我说的是,如果把我像天峦那样火化掉,能烧出一把剑吗?那东西藏在我的脊梁骨里,我为何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陆渐春认真地回答:“等从北都回来了,我带你去拍个片子看看。” “什么片子?”秋泓好奇。 “x光,b超,核磁共振,哦对,大概拍不了核磁共振……”陆渐春摇摇头,煞有介事道,“你会被机器吸走。” 秋泓听得一知半解,但还是笑了起来。 车渐行渐远,将汉南的青山绿水留在了身后。 秋绪是在太宁城下的一家文创咖啡店里找到秋泓的,他正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上,研究一块被制作成了天宝殿形状的甜点。 秋绪放下大包小包,长出了一口气:“陆警官呢?” 秋泓仍盯着那块甜点,目不斜视:“去博物馆排队了,他说在那里存着他当年送我的砚台。” “哦,甘珠尔碧石台,我见过,几年前有送到樊州博物馆里展出。”秋绪端起秋泓面前的那杯奶茶一饮而尽,“表面裂了一道,差点碎成两瓣,还是李树勤亲手粘起来的。” 秋泓眨了眨眼睛,没对此事做出评价。 秋绪往前一探:“相爷,你就不想问问我,我去燕州那边都查到了什么?” 秋泓直起身,看上去并不怎么好奇:“你都查到了什么?” 秋绪“嘿”了一声,他笑道:“我在当地见到了一个会叫仙的老太婆,她告诉我,她家祖上就干过招魂这种巫觋生意。” 秋泓的神色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他问道:“那到底是怎么招的?” 秋绪一摆手:“如果按照《草鹤笔谈雅集》上讲的,应当是将亡者的尸骨、亡者生前某年某月留下的头发摆在一起,方能重塑肉身,将徘徊在九重狱中的魂魄招回人间。但是呢,那位老太婆却说,光用这些东西可不够,还得需要亡者生前最重要的物件儿才行。也就是说,当初王诚给永昌帝出这个主意时,他不光知道天极把相爷您的尸骨藏在了安宁宫,还知道……” “那把剑。”秋泓忽然开口道。 秋绪一怔。 “己丑宫变之后,天极并没有死,他的贴身太监王诚也活着,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的身体里,都装着来自五百年后的灵魂,也就是说,他们都很清楚,秋泓生前最重要的物件儿,就藏在他自己的身体里。 想到这,秋泓无声地叹了口气:“果真,当初驭马司的小太监阿诚之所以能在害死了明熹皇帝后全身而退,就是因为天极在保他。这两个人,便是太宁城里最大的‘鬼’。而我,居然到现在才意识到。” “相爷……” “所以他恨我,并非无中生有,而是因为,天崇道中那些个五百年后的来客早就告诉过他,这辈子,是我杀死了他。”秋泓说完,却释然一笑,“都是咎由自取罢了。” “但历史已经是历史。”秋绪接道。 “是啊,历史已经是历史。”秋泓站起身,看到了玻璃窗外,冲自己笑着走来的陆渐春。 今日北都天气晴,晒得太宁城红墙屋瓦金碧辉煌,秋泓回头看了一眼自己曾驻足过的那座城楼,转身跟上了陆渐春的脚步。 历史已经是历史,过去也只能是过去。正如那方砚台,如今唯一的作用,便是摆在玻璃展柜中,成为人人观赏的文物。 博物馆里的人实在是太多,秋绪挤在秋泓身后,随口问道:“相爷,你到底把李大帅葬在了哪里?” 秋泓正盯着展柜里摆放的纯皇帝御笔墨宝出神,当听到秋绪的问题后,他笑了一下,回答:“葬在……他该待的地方。” 第348章 李岫如该待在哪里?秋绪不知道。 “天极十六年年初,他死之后,早年他送我的那只乌云豹就丢了,全家上下找了大半个月,从府里找到府外,甚至翻遍了大半个北都城,可最后还是怎么都找不着。”秋泓说道,“三月时,我稍好些,带着李果儿出了趟城,在城外铜镜湖边的一棵柏树底下找到了,当时,那猫已饿得瘦成了皮包骨头,我还奇怪,它为什么会跑到那里去,后来才想起……” “想起什么?”秋绪好奇。 秋泓挑眉看了这小孩一眼,莫名又止住不说话了。 秋绪急得直问:“到底想起什么了?” 秋泓淡淡一笑,回答:“想起,当初我因‘莲花案’被武庙下了诏狱。为了不在那等地方受苦,我想方设法装病骗天峦救我。他信了,于是有一日趁着天黑,这人将我藏在马车里带出了北都城。李大缇帅的原意是把我送去他家在城外的庄子里养着,可谁知我以为他要送我去南边卖掉,所以,就在那棵柏树下,我急得跳了车。” 秋绪笑出了声:“然后呢?” “然后……”秋泓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不少,“然后,我跳车时打了滑,车轮子硌在了石墩上,我俩谁也走不了,只得在那棵树下无言对坐了一宿。那年,我才二十三岁。” 秋绪问道:“这都几百年过去了,那棵柏树还会在吗?” 秋泓轻声回答:“当然不在了,可是铜镜湖边依旧绿草茵茵,游人如织,几百年前零星的柏树,如今已接连成片了。” 这话说得秋绪神思恍惚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还没等他感慨完世道千变万化,手机突然响了起来。秋绪一惊,急忙接起。 这通电话不为别的,还是沈惇为了酥泉小院重修的事而打来的。 如今他刚刚结束调查,还被关在家中等候接下来的随时传唤,名下所有资产都被临时冻结,以便经侦核查。因此,作为秋泓和秋绪能接触到的最大的“金主”,他也没有能力重新修起一座堪比五百年前相府的小院了。那堆废墟该何去何从,还得秋绪自己决定。 沈惇的叫声从电话那头传出,引得秋泓侧耳去听。 “叫他少生气,上辈子自己怎么是死的忘了吗?”秋相非常不留情面地说道。 沈惇也非常不留情面地大喊:“我操心的是你家的事!” 秋绪握着手机,夹在两人中间,苦着脸道:“要不捐了吧。” 秋泓一听这话,登时长眉一横:“你说什么?” 秋绪急忙对那头道:“我开个玩笑。” 陆渐春在旁接话:“其实捐了也不是不行,如今考证秋家故邸所在之处的文献实证越来越多,如果政府愿意在原址重修一座仿古建筑,也不是不行。只是……” “那我住在哪儿?”秋泓郁郁不乐道,“是祠堂的牌位上,还是那座没封口的墓室里?” “少衡那么大,还能没有你住的地方吗?既然酥泉小院不在了,那你就住我家好了,我已经把屋子收拾干净,不过……卧室里只有一张床。”陆渐春一揽秋泓。 秋泓满不情愿地推开他,指挥道:“你去一边等我,我有事一会再过来。” 陆渐春果真乖乖地站着不动了,他问:“你要去哪里?” 秋泓后退了几步,冲他一笑,然后转身消失了人群中。 北都的三月,天虽晴朗,但仍寒冷。陆渐春在路旁站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被冻得浑身发僵。 他正想顺着秋泓离开的方向去找,可谁知刚一抬头,就看见了一道从远处走来的熟悉身影。 “你,凤岐?”陆渐春吃了一惊。 秋泓看着他,笑了起来:“怎么样?” 陆渐春张着嘴,半天没缓过神:“你为什么……把头发剪了?” 没错,就在刚才,秋泓随意地踏进了一家街边小店,然后随意地选了一个男士短发款型,并任由理发师一剪子剪断了这把来自五百年前的青丝。 而现在,他站在陆渐春的面前,拨了拨自己额前的碎刘海:“不好看吗?” “好看。”陆渐春愣愣地点了点头。 秋泓笑着举起了几张红票子:“卖了不少钱呢,够不够我的房租?” (全文完) -------------------- 真是漫长的一篇文,最开始的灵感来源于有天做梦,梦见穿成了古代的一个皇帝(不是。。 后来又听到了一首歌,叫《我执》,歌词挺有感觉,所以就有了写点的念头。 不过作者写文纯粹是为了自己高兴,剧情发展相当自由,因此很有可能会写着写着就开始胡乱创人,所以这篇文我最大的庆幸就是没什么人看。当然,如果有人喜欢我还是很高兴的,说明我与你很有缘~ 期待有缘之人的长评和海星投喂~ ps:感觉还有好多以前想好的但又有些乱七八糟的情节没写进去,不过,就先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