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宿敌复活后》 被宿敌复活后 第1节 书名: 被宿敌复活后 作者: 兮树 简介: · 迦涅和阿洛是魔法界公认的死对头。 名门千金·古典学派继承人迦涅:不会徒手搓火球的法师人生绝对失败,没有世代传承支撑的新发明?呵,哗众取宠的小把戏罢了。 自创体系·魔法器械发明家阿洛:我亲爱的大小姐,时代变啦。没有什么是一发魔炮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来一发。 学术分歧发展为人身攻击,双方一见面就吵得难解难分。 这样水火不容的两人意外卷进同一场阴谋,被困剧毒异界——在这里呼吸就会掉血,出口由凶恶的魔兽镇守。 迦涅看了看魔弹耗尽的阿洛,再看了看自己的脆皮小身板:虽然很不甘心,但是这个讨厌鬼平时一拳一个哥布林,活着出去报信的概率更高。 于是,迦涅给阿洛套了个光球护罩,笑眯眯地抬高下巴:“给你看一场令你今生难忘的焰火。” 她转身发动族中禁术,燃烧魔力与巨兽同归于尽。 然而迦涅没死成。确切说,她死了又被复活了。 复活她的亡灵魔法完成度之高,令原教旨主义法师迦涅惊叹不已,她激动到从水晶棺材里坐起,想要和施法者握手进行学术交流。 直到她看清施法者的脸。 迦涅:怎么是你?? #死对头为了复活我改行钻研古典亡灵魔法,我醒来时他正以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我该怎么办 * he,死对头变情人,女主男主有立场分歧和私怨,不是纯打情骂俏 * 封面人物素材来自picrew picrew 君の夢を見たよ byつな,角色卡素材来自picrew 元気ゴリゴリ by マドンナ岡本 皆可商用 初版文案2022.03.26 · 内容标签: 强强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西方罗曼 西幻 主角视角迦涅阿洛 其它:西幻,欢喜冤家 一句话简介:死对头变情人 立意:跨越立场的壁垒创造未来 第01章 重聚-1 新工作第一天,迦涅就迟到了。 好消息:她是所有人的顶头上司。 坏消息:粗略估计,她的下属超过半数对她并不服气。 而其中最不服气的就要数迦涅名义上的副手、十三塔卫队副队长阿洛。 此时此刻,迦涅手中就有一封署名阿洛·沙亚的信: “亲爱的奥西尼小姐, 由于传送阵损坏,您无法按时抵达千塔城。对于这一不幸事件,我深感遗憾。 您不用担心,依照原定计划,十三塔卫队的授勋仪式已经于昨日顺利举行。我作为副队长代您出席了仪式,也处理好了所有相关事宜。 写这封信时我正在路上,前去执行卫队的首次行动,回收某件来自异界的漂流物。也在刚才,我得知黑礁的传送阵终于恢复运作了。那么在您回到千塔城的宅邸时,这封信应该能第一时间送到您的手里。 行动地点附近没有传送阵,如果劳烦您从千塔城再次动身和我们汇合,在您抵达前事件就很可能已经解决了。况且旅途滞留想必相当辛苦,请您好好休息,不必勉强奔波。漂流物回收后我会择日向您报告详情。 期待与您见面,预祝我们共事愉快。 您忠诚的副手敬上, 阿洛·s” 迦涅瞪着落款,吸气,吐气,反复深呼吸。阿洛的字迹潇洒,用的还是醒目的浓绿色墨水,在她眼里每一笔都张牙舞爪,像在故意戳她的神经。 “忠诚的副手敬上,”她拿腔拿调地念出声,冷笑起来,“哈!很好,好极了。” 身侧传来低沉的鸣叫,迦涅循声看去,一头雪白的骏鹰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显然不理解主人为什么突然情绪激动。 见鬼的阿洛!迦涅把信纸揉成皱巴巴一团,抬手就抛给骏鹰。 鹰头马身的翼兽张开巨喙,衔住纸团后迟疑了一下。 看吧,这种废纸不仅不值得她浪费魔力点燃,就连贪吃的骏鹰都看不上——迦涅才这么想,就看见骏鹰一口吞下了纸团。 不仅如此,这家伙居然连声欢叫,甚至俯身凑近,要把她手里的信封也衔走。 迦涅脸都要黑了:阿洛大概是用魔力操控笔墨写的信,信纸信封上残留了少许魔力;而在魔法生物的认知之中,任何带有纯粹魔力的东西都值得吃掉。 “不许吃!!”她咬牙切齿地命令。在骏鹰困惑又惋惜的注视下,她打了个响指,信封起火,眨眼间化作黑灰落地。 零食灰飞烟灭了,名为小雪的骏鹰悻悻拍打翅膀,带动背上的鞍具摇晃,催促迦涅上鞍出发。 阅读信件过于投入,她差点忘了自己来鹰舍是干嘛的。 魔法阵修好之后,迦涅立刻传送回千塔城。一踏进这片大陆的权力中枢,她就从其他渠道得知了许多事:比如阿洛坚持如期举办授勋仪式,还有卫队不等她到来就首次出动的目的地。 闻讯,她立刻牵出骏鹰,准备飞驰过去让所有人见识一下谁才是队长。 也在那个时候,阿洛的妖精信使到了。 副队长阁下文采惊人,迦涅明明已经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还是被他的来信气得失态。 十三塔卫队是全新成立的官方组织,迦涅是十二贤者议事会钦点的队长。阿洛完全可以推迟授勋仪式等她回来,但他偏不;事件既然可以轻松解决,说明事态根本不紧迫,他却还是今天就带着队员动身。 阿洛在信里假惺惺的,做出的每个决定却都透露出真实想法: 他阿洛·沙亚,就是不服迦涅·奥西尼这个从天而降的上司!十三塔卫队的前身组织‘银斗篷’由他说了算,现在正式成立的卫队依然由他说了算。 授勋仪式她已经没赶上,如果再没赶上第一次集体行动,再下一步,是不是就该换个人来当十三塔卫队队长了? 迦涅一扯嘴角:“想得美。” 愤怒到极致,她反而冷静了下来。阿洛说得没错,行动地点在北部河谷,即便她现在骑骏鹰出发,也很可能赶不上。 但她另有办法。 迦涅解开鹰马背上的鞍具,抚摸着翼兽靠过来的大脑袋,声音柔和,和刚才发脾气时判若两人:“抱歉,计划临时有变,之后再和你出去兜风。” 在骏鹰不满的嘀咕声中,她离开鹰舍,走进宅邸正中心高耸的白色塔楼。 有名有姓的家族在千塔城都拥有一座高塔。奥西尼是这片大地上最受尊敬、最古老的家族之一,自然不会例外。 迦涅独自拾阶而上。塔内没有窗户,不点火烛,稀薄的微光从遥远的塔顶洒落,恰好足够照亮螺旋上升的纯白石阶、以及墙上的一个个画框。 肖像主人年龄各异,大都是女性,穿着不同时代的衣服,却全都与迦涅外貌特征相同:白发无丝毫杂色,眼眸是同一种罕见的澄黄——黄金的颜色、也是传说中龙的瞳色。 每代背负奥西尼家族的魔法传承之人都是白发金瞳。终有一日,迦涅也会出现在这座塔中的某个画框里,沉默地注视下一个白发金瞳的奥西尼在画外经过。 但今天她是爬塔的那个。 经过最新、位置最上的那个画框时,迦涅驻足。 这幅肖像画的主人是伊利斯·奥西尼,名义上的现任家主、同时也是迦涅的母亲。画作捕捉的是她继承家主位置时的模样,二十八岁,那时候迦涅还没有出生。 年轻时候的母亲让迦涅感到陌生。她与沉静微笑的白发女性对视,仔细地端详画中人的脸,仿佛在照镜子,又像在寻找什么。 迦涅继承了母亲的一部分特征,嘴唇很薄,下颚轮廓线锋利。她的鼻子与某位姑母非常相似,眉眼却和谁都不像。至于她的父亲,恰如他缺席她至今为止的人生,在她的脸上很难找到父亲的痕迹。 很快,迦涅重新转向正前方。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低语飘落长长的螺旋台阶,而足音继续攀升往上。 抵达台阶尽头仿佛花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实际上塔外时间仅仅流逝了片刻。魔法名门的骄傲渗透进一砖一石,这座塔楼完美示范了何为简单精巧的空间魔法。 自塔顶俯瞰,日落时分,城区错落起伏的穹顶和尖塔是一片绵延至天际的瑰丽石头森林,迦涅却没心思欣赏美景。她从衣袖中摸一枚黄水晶灵摆,将银质链子绕手掌缠了两圈,往水晶上灌注魔力,凝神冥想某个地名。 锥形黄水晶立刻朝着西偏北的方向持续摆动。 迦涅清声念诵。 有力的短句韵律独特,像命令,像赞叹,也像祈使。随着她唇间吐出一个又一个音节,先是空气开始震动,而后流动的夕阳也仿佛拥有了实质、变得厚重而粘稠。 以年轻的法师为中心,某种质的改变正在扩散。 很快,她的身周凝结起一层肉眼可见的虹彩光晕。 与此同时,邻近两座塔顶勾勒出人影,居住在同一个区域的法师被迦涅魔力的余波惊动了。迦涅见状完全不慌张,反而勾起了唇角。 观众越多越好。 之前三年,她一直待在某座孤岛上的修道院里,没日没夜地钻研家族魔法传承。不仅是她,奥西尼这个姓氏已经在千塔城沉寂数年。 担任十三塔卫队队长是迦涅、也是奥西尼家族回归魔法之都的第一个动作。 阿洛·沙亚用实际行动对她宣战,公然冲击她身为队长的权威,那么她当然要在所有人面前反击回去,用最惹眼、最直接的方式: 阿洛是所有人口中的魔法天才,但谁还不是一个天才了? 在绝大多数法师眼中,依靠自身魔力长距离飞行的消耗远大于收益,纯粹是浪费魔力。不然法师为什么不整天飞来飞去,还需要坐骑和传送阵? 但迦涅偏要奢侈一次。 咒语最后一节念完,她的身体彻底离开地面。 她飘出塔顶,稳稳攀升,直到站得比任何一座尖塔都高,才戏剧性地悬停。她的身上缠绕着星辉般的华彩,仿佛要与落日比拼谁更耀目。 这一刻,魔法之都不知道多少双眼睛都仰视着奥西尼家的继承人。 而后,她猛地动了。 宛若直奔靶心的箭,也像燃烧的星辰,迦涅飞掠林立的尖塔,一头扎进地平线灿烂的晚霞深处。 骏鹰赶不及,但她直接飞过去绝对赶得及! 至于魔力,她乐意浪费,也浪费得起! ※ 被宿敌复活后 第2节 迦涅抢在太阳彻底西沉前抵达了河谷中的甘泉镇外围。她不再需要灵摆指引方向,毫不犹豫朝着魔法气息最浓重的方向飞去。 夏末傍晚最适合在户外消磨时光,这座规模中等的小镇在日落时分却安静异常: 不仅听不到任何人声,就连乡间必不可少的家畜鸣叫也消失了。更诡异的是,许多民居的窗户内还亮着暖色的灯火。 就好像前一秒小镇还热热闹闹,紧接着所有人便销声匿迹。 迦涅心神一凛,降低飞行高度,召唤出阴影覆盖住身形。她减速前进,仔细分辨着周围的魔力痕迹: 存在感最强的是沉睡魔法,覆盖了整座小镇,魔法强度本身不高,察觉不到恶意,像她这样携带护符的法师几乎不受影响。这应该是十三塔卫队的手段,用来防止引发普通居民骚动不安。 迦涅随之想起,她拿到的队员资料确实提到了一位幻术和环境魔法的专家。 这么认真分析,搞得好像她准备去袭击自己的属下似的。迦涅腹诽了一句,表情却有些凝重。她可能确实需要做好战斗准备。 毕竟,卫队的绝大多数成员是阿洛招揽的,对她不会有好感。 除了沉睡魔法,她还察觉了召唤术的痕迹,以及笼罩小镇中心广场的防护魔法—— 高明的防护魔法往往极度隐蔽,当闯入者察觉它存在的时候,往往已经接触魔法壁,惊动了施法者。迦涅看着面前陡然现形的幽蓝色半透明屏障,一撇嘴。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广场中央多了四个人,他们从不同方向快速靠近。 “谁在那里?立刻现身!”其中一人向着迦涅所在的方位扬声喝道,挥动手中的法杖,念出精灵语短句召唤出数个明亮的光球,试图照出接触魔法壁的入侵者。 然而一无所获。 轻轻一声笑。 阴影顷刻消散,白发的法师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四人。她出现得是那样自然,就仿佛她本来就该在那里。 黄昏最后一缕夕照拼尽全力燃烧,她沐浴在紫红色的光线之中,令人印象深刻的金黄色眼眸堪称庄重,却也熠熠生辉。 “迦涅·奥西尼,你们的队长。” 她报出姓名的一瞬间,残留着些微暑气的夜风瞅准时机经过,刚才仿佛冻结的空气也随之活了过来。那四名十三塔卫队成员神色各异,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忽然齐齐转身看向背后。 从小镇教堂尖塔的阴影里踱出一个青年。 他是在场唯一没穿长袍的人,略显宽大的亚麻衬衣领口松松垮垮,末梢带卷的黑发懒洋洋地垂到颈后。 太阳都要落山了,他仍旧没睡醒似地半压着眼睑,好像懒得正眼打量引得队员骚动的来客。 一步,两步,三步,他从那四名队员中间穿过去,继续向前。 而后,他终于抬起锐利的绿眼睛,目光与迦涅对上。 迦涅的瞳仁恼怒地扩张。 阿洛·沙亚。 第02章 重聚-2 阿洛·沙亚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他没有显赫的姓氏,并未依附任何一座魔法学府,却年纪轻轻就自创魔法体系,成功晋升魔导师。 对于有至少一百种延寿方法的魔法界人士来说,在四十岁前都只能自称学徒,年复一年地学习师长传授的魔法,年过半百才终于升格为正经魔法师……这样的人生节奏是完全正常的。 至于魔导师头衔,那是大多数法师终生难以企及的妄念。 ——魔导师阿洛今年二十三岁。 与这一点相比,阿洛张扬的行事风格和出挑的外貌,反倒只是细枝末节。 所以,哪怕是阿洛数量众多的敌人们,也不得不恨恨承认,他确实是个本世纪罕见的天才。当然,免不了紧接着再补充“邪门歪道的天才只会带来灾难”诸如此类,用以挽回自尊。 而当阿洛意外错失十三塔卫队队长头衔,只是看起来健忘的千塔城市民们这才顺理成章地记起来,五年之前,不,确切说至少三年前,那时候人们用“天才”这个词指代的还是另一个人: 迦涅·奥西尼,出生在名门中的名门,早早锁定奥西尼家正统古典魔法的继承人位置,十岁就走完别人二十年走完的路,十五岁打破最年轻魔法师升格记录,总之是家世和实力都无可挑剔的教科书式强者。 而现在,这两位天才就在一座普通小镇上不那么普通地碰面了。 迦涅悬停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阿洛。 阿洛与她金黄色的双眸对上,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他的视线滑向她的白发,而后回到她无表情的脸上。 数秒漫长的、冷冰冰到让夏日傍晚渗透出寒气的对视。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好像谁先出声,谁就在会这局角力中落下风。 很突然地,阿洛弯唇笑了。笑意没有抵达浓绿色的眼底。 迦涅更加用力地瞪他。 “奥西尼小姐,”他装模作样地欠身行礼,姿态赏心悦目,“您没收到我刚刚给您送去的信件?我在信里说了,这个事件不棘手,没到需要劳烦您才回千塔城就立刻赶过来的地步。” 迦涅百分百确认这家伙没安好心:如果她承认收到了那封信,就是宣告她这个队长没打算当摆件,铁了心要从阿洛的手里夺取实权;而若是顺着对方的话、装作没那封信,就是退一步,默默把那口气咽回肚子里。 魔法之都千塔城不愧是勾心斗角的竞技场,这家伙在一群老东西里混了几年,也会这么弯弯绕绕恶心人的政治手段了。 可她什么时候是会把气往下咽的人了?奥西尼家供奉的神话生物是龙,而龙的脾气嘛……众所周知。 “呵,”迦涅嗤笑出声,“信我收到了,我家的骏鹰很喜欢。” 阿洛扬了扬眉毛。其余四个队员面面相觑。 她抬高下巴,不疾不徐地补充:“它很喜欢信的口感。” 数拍愕然的静寂。所有人好像都没反应过来——毕竟不是所有人家都能驯养神奇生物,但如果把骏鹰换成别的动物,比如说狗,迦涅的话就一下子好理解极了。 某个队员震惊地抽了口气。刚才那个挥舞法杖的法师反应更直接,杖尾往地上重重一锤,对迦涅怒目而视。 阿洛好像也没想到她的敌意会那么露骨,沉默了片刻,才再次露出讨人厌的好看笑容:“是吗?既然小雪喜欢,之后我会多给您写信的。” “那么就拜托你了,”迦涅也不客气,“请每天准备一份当日报告,不用很详细,归纳卫队出动记录、重要的物资购入和消耗、还有和其他机构的往来,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写进去。 “如果无事发生就写无事发生。差不多这样就可以了。还有,报告一份留档,一份抄送给我。” 如果他瞒报什么重要事项,有留档的报告比照,迦涅发现了就可以对他问责。 阿洛眯了眯眼睛,没有搭腔。 “每天写一份报告或许对忙碌的副队长来说太困难了?”迦涅宽容地改条件,“隔天给我一次,甚至一周一次也可以。” 阿洛终于没有再笑。他看了她片刻,平静地说:“奥西尼小姐,我不是您的私人秘书。” 他不笑的时候,磨砺出来的圆滑老成便如同一件挂不住的外套,毫无预兆地滑落,露出一身硌人的硬骨头。 迦涅清楚看到那四个队员在疯狂交换眼神。他们好像很少见到阿洛露出这种表情。 也是,她在心里冷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阿洛平日肯定维持一副懒洋洋的亲切做派,鲜有人知道他其实比谁都要高傲。 她讨厌阿洛的轻佻虚伪,更讨厌他假惺惺地叫她奥西尼小姐。他肯定在提醒她,他们两个之中他才是需要以‘阁下’称呼的那个——魔导师的诸多社会特权之一。 迦涅的声音愈发冷峻:“现在是工作场合,请叫我队长。” 对方很‘配合’:“队长小姐,我不是您的私人秘书。” 她气笑了:“副队长阁下,如果您觉得不带任何后缀的队长太烫嘴,您干脆先休个假,去治疗一下舌头不听使唤的毛病怎么样?” 彻底降临的夜色一视同仁地给每个人蒙上面纱,小镇教堂暗着,队员法杖顶端的宝石是广场上唯一的光源,副队长阁下的绿眼睛里像有幽幽的火苗在跳动。 阿洛被激怒的时候眼睛总是特别明亮。迦涅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不知怎么从他恼怒的轮廓中读出一丝失望。 失望?失望什么? 阿洛却在这时突然再次笑出来,用最善解人意的语调说道:“那可不行,在我入院治疗之前,我得先确保您的臆想症痊愈了,不会再编造出一些不存在的职责扣在其他人头上。” 迦涅深呼吸,蓦地降落到地,朝阿洛大步靠近。阿洛瞳仁一缩,手下意识地探向腰后武器。 “那个……”忽然有第三人的声音响起。 迦涅和阿洛都嚯地转头,循声看去的节奏完全一致。 四名在场队员中的娃娃脸青年举着手。他在队长和副队长的双重高压凝视下缩了缩脖子,竟然没被吓倒:“那个,我是卫队的秘书官,您要的每日报告,可以交给我做。” “芬恩·富勒?” “芬恩。” 双倍的语声重叠响起,质询的是迦涅,制止的是阿洛。 娃娃脸对阿洛挤眉弄眼做了个鬼脸,有些惊讶地转向迦涅:“您知道我?” 迦涅略微蹙眉:“富勒先生,我还知道你在变形术、武器强化、空间魔法方面都有所涉猎。” 芬恩的惊讶让她略受冒犯。提前调阅未来下属的资料并熟记在心,这明明是领导者应有的自我修养! 芬恩嘿嘿一笑:“原来您对我的专长也那么了解,我很荣幸!” 阿洛好像受不了芬恩对迦涅客套,清晰可闻地咂舌。 迦涅就当没听到,缺乏起伏地指出:“但我倒是不知道,原来卫队还有秘书官。” 娃娃脸青年也不窘迫:“您要是不满意我这个自荐的,之后当然可以选择个更符合您要求的人。就是……我们其他准备都做好了,先把任务搞定,之后大家一起吃个晚饭,顺便谈刚才没谈完的事,您觉得怎么样?” 迦涅傻了才听不出芬恩的劝架意图。就这么算了她总觉得不甘心,但和阿洛的争执早已经从队内主导权归属歪到了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再吵只会让她显得不分轻重不讲道理。 她的视线在另外三名队员身上逐一扫过。 好吧,修正一下,恐怕在场过半数人眼里,不讲道理的本来就是她。 没办法,客场作战劣势在所难免。 十三塔卫队的前身‘银斗篷’组织就是阿洛以一己之力组建的。过去数年,他磨合队伍、四处奔波累积实绩,终于让作风偏保守的议事会贤者们认可他的主张,授予他的队伍十三塔卫队这一全新称号。 议事会的认可至关重要,因为相比其他法师自发建立的组织,官方授勋卫队享有诸多权利,比如能在各个家族的领地内通行无阻。 所以情理上来说,迦涅确实抢走了本该属于阿洛的位置。 然而,哪怕十三塔卫队队长的名头是一剂毒药,那也是一剂迦涅无法拒绝的毒药。她知道议事会的老家伙们把她当做制衡阿洛的工具,她也知道阿洛乃至整个卫队都会和她作对。 但她必须证明奥西尼依然是最强大、最受尊重的姓氏之一。 况且对手是那个阿洛,她怎么能退缩? 迦涅收敛好情绪:“我本来就是来参加行动的。”顿了顿,她的余光朝阿洛的方向挪动又收回,没正眼瞧他:“如果副队长没有意见的话。” 芬恩适时看向阿洛,阿洛则看向与迦涅相反的方位,没什么情绪地说:“优先回收目标物。” 勉强达成共识。 芬恩却不嫌事大:“那么,两位不妨握个手?” 被宿敌复活后 第3节 阿洛给了芬恩一个有些危险的眼神,但瞥见迦涅揪起的眉心,他忽然就改变了主意。 “好,那就握个手,”他向迦涅递出右手,笑意在绿眼睛里挑衅地闪烁着,他还直接挪用她刚才的话,“如果队长没有意见的话。” 第03章 重聚-3 谁不肯握手谁就小心眼又没胆子。 阿洛的挑衅意图昭然若揭,但该上钩还是必须上钩,迦涅恨恨咬牙,抬着下巴,面无表情地伸出右手。 两人的手靠近再靠近,指尖即将相碰。 就在这个瞬间,呲——! 只听一声轻轻的爆鸣,冷色火花迸发,无形的力量迎面相撞。 两人的手尚未相碰就双双弹开。 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当事的队长和副队长。 毕竟都是法师,目击者们也很快恍然大悟:刚才的动静来自护身魔法相撞的火花。迦涅和阿洛都提防着对方趁握手释放攻击魔法,于是默不作声地使用了护身咒,在手上凝聚了一层防护罩。 结果就是相同性质的魔法相撞,这个手终究是没握成。 了然之后队员们的表情顿时变得奇妙,尤其是刚才用法杖敲地抗议的那位法师,她仍旧冷着脸,注视迦涅的神色却明显复杂起来。 “哇——这种对魔力的精妙控制,我大概一百年都学不会!”芬恩仿佛察觉不到微妙的气氛,笑吟吟地感叹,点破其他人难以启齿的惊异和羡慕。 护身咒是基础中的基础,魔法学徒入门往往从这里学起。然而不念咒语、不借助法杖魔法书之类的媒介,甚至连手势都没做,这两人居然就都施展出了只包裹固定部位的魔法……这在普通法师们眼里完全就是毫无人性的炫技。 迦涅却毫无露了一手的成就感。 她很懊恼,懊恼极了。她就不该施护身魔法的! 如果她没有多此一举,就只有她的手会被阿洛的防护罩弹开,阿洛这家伙就会在众目睽睽下暴露自己的卑劣本性: 明明是他主动要和她握手,结果他却恶意揣测她,多狭隘可笑!而那种情况下,奥西尼队长当然是更加大度成熟的那个了。 多好的让阿洛丢脸的机会,她居然就那么错过了! 迦涅努力控制着表情,不意间望见阿洛嘴角撇了一下,他显然在为同样的事情后悔。她忽然就更懊丧了。 她怎么沦落到和这家伙在意同一件事的地步了?! 也在这时,两人的眼神对上了。 阿洛立刻收起懊恼的小表情,给她一个让人牙痒的友好微笑。 “富勒先生,”阿洛的脸看着就让迦涅心里冒火,她索性无视对方,转头去问对她态度相对客气的娃娃脸青年,“我没来得及了解行动的具体情况,能请你介绍一下吗?” 芬恩于是从最基础的开始介绍:“您也应该知道,我们要收集的所谓异界漂流物,是——” 迦涅皱着眉打断他:“我知道什么是异界漂流物。” 他们所在的这片大陆名为玻瑞亚,各处会出现连通其他世界的‘门’。 跨世界通道开启的时间地点并无显著规律,天长日久,难免有来自异世界的物品乃至生物偶然穿过门,流落到这个世界。 漂流物大多数都是无害的,但也不乏危险品,最极端的情况下,有的甚至可以成为孵化扭曲世界的种子。十三塔卫队的主要职责就是回收这些异界漂流物,防止他们在这个世界滋生祸患。 芬恩讪讪摸了摸鼻子,迦涅继续发问:“这次的漂流物在哪?” 芬恩正要回答,阿洛突然抢白:“在那边的酒馆里,招牌是人鱼的那家。” 迦涅循声侧眸,与阿洛对视了好几秒。她不明白他怎么突然逆转态度,主动提供信息,不再露骨地将她排斥在卫队事务之外。 但无所谓,对方既然愿意暂时放下私怨,她也可以公事公办。于是她追问:“确定是异界漂流物?检测仪有反应?” 阿洛发明的魔法仪器能够感应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气息,具体工作原理不明,或者说阿洛藏着掖着,没有公开。据迦涅所知,阿洛以前带人回收漂流物前,总是会用这种检测仪确认目标的大致位置。 听到空降的队长吐出熟悉的内部专有名词,芬恩和其他三个队员明显愣了一下。只有阿洛没什么反应,淡淡回答:“确定,检测仪有反应,就在这个广场附近。” 迦涅见状蓦地烦躁起来。这是阿洛希望她看到的吗? 卫队成员好像都认为她只是个仗着家世从天而降的无知局外人,于是她每表现出一点对于卫队内部情况、漂流物回收流程的了解,都会引来惊异的侧目。 拜托,她确实今天才回到千塔城就任,但不意味着她毫无准备。 她此前待了三年的海岛就连妖精信使都无法抵达,可以说完全与世隔绝,但只要她想要,任何东西都会送到她所在的修道院里。 比如十三塔卫队的人事档案,再比如针对卫队前身“银斗篷”的诸多调查报告。 ——奥西尼永远不会空手而来。 迦涅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刻阿洛也在心里默念这句流传甚广的箴言。古怪的、称得上失望的情绪随之涌上她的心头。 她预见到队员会对她抱有敌意,也准备好了和阿洛针锋相对,但她好像唯独没想到阿洛会默认虚假的传言,借此让所有人对她不抱任何希望,进而逼她知难而退。 即便是阿洛,这手段好像也太卑鄙、太不入流了。 可他已经以实际行动架空她这个队长,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她从众人视野里消失了三年。超过一千个日夜的时间足够让很多事、很多人永远改变。 “具体来说,是什么样的东西?”迦涅的声调比刚才更加冰冷。 阿洛察觉她的态度变化,眯了眯眼睛:“一个据说能与亡灵交流的盒子。” 迦涅望着酒馆水蓝色的人鱼形金属招牌,那抹亮色在夜里依然明媚抢眼,很难联想到黑暗邪恶。她忽然调转视线,扫过阿洛带来的四名队员,哼了一声,又进入了到处挑刺的状态:“你原本预估危险性不高,所以只带了四个人?” 不仅如此,他还特意阻止她同行,结果到了甘泉镇却发现事情比预想中严重许多,于是急急忙忙让队员展开各种防护魔法? 活该。她在心里骂道。如果她没来,说不定会闹出大事。 与死亡领域有关的魔法向来由少数家族和学府管制,这个消息如果传出去,一定会惹得多方势力赶来抢夺乃至摧毁这件漂流物。 阿洛就像听到了她腹诽,摊手反驳:“而且我并不觉得真的有亡灵魔法。” 迦涅扯了扯嘴角:“觉得,这就是你评估的依据?” 阿洛又不笑了:“我有证据。” “比如?” 他长长叹了口气,那无奈的态度仿佛在解释天为什么要下雨:“芬恩打听过了,这几天镇上最大的新闻是镇长家中曝出了婚外情,没有人离奇死亡,甚至连一场葬礼都没有。如果真的涉及亡灵魔法,这座小镇不会那么太平。” “而且提供漂流物情报的镇民没亲眼见过那东西,我们到了之后才知道更多信息的,”芬恩忍不住插嘴解释,应证了迦涅刚才的猜测,“阿洛虽然不觉得会有危险,还立刻让我们把广场隔离起来,防止波及无辜居民。” 迦涅下意识还要反驳,但她看到了队员们的表情,立刻丧失了继续和阿洛争辩的兴趣。反正在他们眼里她绝对不占理。 她嚯地转身,漆黑的法袍下摆荡成一朵气势凛冽的花。 “你去哪?”阿洛的声音追着她。他忘了用敬语。 迦涅加快脚步,直奔人鱼酒馆:“就算真的是亡灵魔法,我也有办法。” ※ 迦涅盯着面前的巨大皮箱沉默,阿洛站在她身侧,两人之间隔了足足一臂的距离。 箱子的主人、同时也是这家美人鱼酒馆的老板不安地搓着手,下意识抓起抹布,想擦一擦吧台桌面,却又硬生生放下。他回头看守在出口和楼梯上的四个法师,又窥向明显身份更高的白发法师和黑发法师,视线在这两人之间打转,纠结到底谁才是能拿主意的那个。 头发花白的店主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简易符咒,是刚才阿洛他们离开酒馆去布置防护魔法时给他的,避免关键人物和其他镇民一起睡着。在有些事情上,阿洛细致得让人恼火。 “东西就在里面?”迦涅问道,“你使用过吗?” 酒馆老板连忙点头,一边又垮下脸,丧气地嘟囔:“我每天都拿出来,但是从来没听到过亡灵的声音。那个商人说什么……要把它放在月光里沐浴三个晚上恢复能量,然后还要默念想要对话的人的名字、出生时的星辰之类的,我那个时候不知怎么居然就信了!” “感谢说明。我们现在就打开箱子稍作检查,安全起见,请你站到门外,那边那位女士的身后。”她对酒馆老板的态度明显比对阿洛缓和。 见对方迟疑,她又补充:“没有人会因为你拥有异界来的东西处罚你。如果需要回收它,我们会全额补偿你的损失。” 这正是酒馆老板想要的答案,他舒了口气,爽快地出门了。 迦涅回转身,恰好与阿洛对视。他正盯着她,神色古怪。她的表情立刻冷下来:“干什么?” 他立刻挪开视线,望着皮箱耸了耸肩:“没什么。” 她一扁嘴,伸手去掀皮箱的搭扣。没想到阿洛也在这时探手做相同的动作。 于是猝不及防,两人指掌相碰。确切说,阿洛抓住了迦涅的手。 第04章 重聚-4 两个人都一僵。 迦涅的手像被一团火笼罩,干燥的、骨节分明的火。与魔法学徒长年握羽毛笔抄写出茧子的十指不同,阿洛的指腹和掌心触感更硬更粗粝,全都是摆弄机械留下的痕迹。 她下意识要抽手,随即一咬牙,攥紧了皮箱搭扣不动。要动也该是他动。 阿洛指尖无措地松弛了些微,却没挪走。 “拿开。”她瞪他。 他缓慢眨动了一下眼睛:“我来打开箱子。” 她深吸气,一个词一个词地申明:“我先摸到的,我来。” 阿洛笑笑地反驳:“说不定里面真的藏着危险物。” “你刚才还说不觉得里面有亡灵魔法。” “但您刚才也说缺乏直接证据,那么我怎么能让大小姐以身犯险?” ‘大小姐’这个称呼是对着迦涅的太阳穴而来的重重一锤,强烈的愤怒在颅内突突地跳,她险些浑身发抖。她控制住身体,向阿洛投去只能解读为“闭嘴”的冰冷一瞥。 他居然真的噤声了,又一次安静地翻动眼睫,沉默的侧颜没有表情。 咔哒,迦涅掰开搭扣,阿洛却蓦地发力压住她抬起箱盖的手。 她用余光瞥见楼梯上的队员见鬼似的惊愕表情,压低声音低喝:“你要在每件该死的小事上和我争吗?!” 刚才两人之间一臂的距离不知什么时候缩短到衣摆相接,在近处看时阿洛的眼睛绿得吓人。他的声音里流动着压抑的怒气:“这句话我可以原封不动地奉还。” “哈,”迦涅嗤笑,猛地转头看向皮箱,嗓音清脆地命令,“打开!” 优秀法师吐出的命令词句具有魔法意义,足够打开任何容器。皮箱听从指令,盖子砰地朝上掀,两人的手最后交错了一下,落回各自身侧。 人鱼酒馆陷入屏息的寂静。 “哇哦。”最先开口打破微妙气氛的还是芬恩,此情此景,很难判断他究竟感叹的是迦涅和阿洛的较量,还是箱子里的东西。 被宿敌复活后 第4节 箱子里躺着一个木质长方形盒子。 最抢眼的是盒子外侧的两个铜色金属半球,它们并排紧挨着,像一对中间凸起的眼珠;下方鼻子的位置是一个镶嵌在木头上的更小的黑盒子,再往下,一个同样奇怪的黑色部件伸出来,圆形中空,宛若张开的嘴。 盒子右侧有个小小的发条把手,似乎可以旋动;左侧则挂着一个酒杯似的东西,上窄下宽向外打开,纤细的末端用一根奇怪的缆绳与盒子连接。 它看起来确实古怪极了,像一幅审美堪忧的脸部立体简笔画。 只是迦涅觉得亡灵不长这样,异世界的亡灵也应该不至于是这种面貌。况且她从这东西上感觉不到任何邪恶阴森的气息。 “这、这是什么!”站在门边的队员之一却紧张地举起了法杖。另外三人像是被提醒了似的,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各自做出预备战斗的态势。 迦涅不太情愿地看向阿洛。 阿洛垂眸盯着这个‘能听见亡灵声音的盒子’看了许久,忽然抬手抹了一把脸:“警报解除,所有的防护魔法全都撤掉。” 队员们愣愣的没反应,他哭笑不得地摆手:“睡着的都醒醒,该动一动了。” 法师们忙乱地出门撤销布下的昏睡和守护魔法,迦涅看了一眼困惑地在门口徘徊的酒馆老板,硬邦邦地问:“所以这是什么?” 阿洛心情明显好了很多,他把那个酒杯一样的东西拿在手里掂了掂:“这个东西叫电话,是艾洛博人用来长距离交流的新发明。” 艾洛博是与这个世界打通的门最多的一个世界,也是阿洛许多独创魔法器械的技术来源。 “那边的老先生,很可惜,你购买的这个盒子没办法让你与亡灵对话,”他笑嘻嘻地招呼酒馆店主,“它得固定在墙上,用很长的线和其他……呃,等同是驿站的东西连在一起,总之它在我们这里就是个安全的大盒子。” “所以……我真的被骗了?这盒子没法让我和亡灵说话?”老板也走到吧台边,小心地抚摸着箱子外缘,语气中难掩失落。 “是谁把这东西卖给你的?”迦涅理所当然地问话。 “一个行游商人,大半个月前来我们这儿的,待了两三天吧。他带的货稀奇古怪,什么都有,而且最稀奇的是,他做生意不自己开价,反而由买家定出多少钱。” 迦涅和阿洛都面色微动。两人的视线碰到了一起,迦涅立刻别开脸。 阿洛态度自然地追问:“这么说的话,肯定有不少人和他做交易了?” “那当然,好多人都低价买了点必需品,还有装饰的小玩意。就连那边教会的大人都没忍住呢,”老板朝门外一努嘴示意,广场另一侧就是暗着灯的教堂,“但只有我买了这么个大件,镇上的人都知道。” 说到这里,老者搓了搓额头,有些唉声叹气:“那商人夸我眼光好,说这是什么异世界的宝物。都说贪婪招魔鬼,我怕出钱太少招惹到盒子里的东西,就没敢贪心,还给了那商人好大一笔。现在一想,这可不就是他用来坑钱的招数!” 迦涅想了想就明白了:那个行游商人以顾客自由定价为噱头,吸引大量看热闹的人。只要有一两个愿意付重金购买‘宝物’的人,低价卖出其他货品的损失就会轻松填平,还能附加收获可观的额外利润。 巧合就巧合在兜售的商品之中,恰好真的有一件来自异界的东西。 “我猜那个商人也不知道自己在卖什么,”阿洛拍了拍店主先生的肩膀,“您该庆幸没有真的买到能和亡灵沟通的魔法道具,否则我们可能就要用降灵术和您的鬼魂沟通破案了。” “我知道亡灵魔法很危险,但是——”酒馆老板抄起一把鱼嘴型的金属勺子,叩了叩桌面,三个杯子立刻飞上吧台,蹦跳了一下凑到吧台后方的巨大酒桶边上。 这位老者显然有一定魔法资质,玻瑞亚大陆上过半数居民都和他一样,多少能够感知到魔力。 只是绝大多数人的资质不足以正式成为学徒,只能借助道具施展简单的魔法。 至于没有魔力资质的另一半人,只要钱包足够充盈,他们也可以用石英之类的储能魔石代替自身魔力,启动魔法道具。 酒馆的酒桶就是这样一件魔法道具。桶身铁箍上镶嵌着紫石英。察觉到酒杯靠近,酒桶外接的龙头自动开启,调整角度,将酒液分别倾注进每个酒杯里。 其中两个杯子推到了迦涅和阿洛面前,浮在深棕色液体表面的丰盈泡沫晃了晃,几乎要溢出杯沿。 “招牌麦酒。” 迦涅轻声道谢,礼貌地举杯喝了一小口,立刻咳嗽起来。好苦! 阿洛余光动了动,酒馆老板歉然笑起来,眯起的眼睛几乎要藏进白色的眉毛里:“给这位年轻的女士换杯别的?” “姜汁汽水。”阿洛即答,说完自己先莫名沉默了。 迦涅眼睫微动,她没有看他,双手捧住直筒型的大酒杯:“不用,麦酒就可以。” 酒馆老板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子,什么都没察觉似地询问:“说起来,我真的不用交代为什么会买可疑的魔法物品?” 阿洛表情已经恢复正常,他先喝了口麦酒,向老板举杯表达赞美,而后才耸肩回答:“您不愿意谈的事,我一句都不会问,您或许听说过银斗篷的办事风格,现在换了个名字也没有改变。当然,我不会拒绝一个好故事下酒。” “没什么好故事,”老板豪迈地将麦酒一饮而尽,“我爹是个酒鬼,他喝醉之后把一笔钱埋在了只有他知道的地方,清醒的时候反倒想不起来,我的小妹妹就那么病死了!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一想就生气。” 迦涅想了想:“如果你想找到那笔钱,我可以介绍专家帮忙占卜。”其实她也可以凑数占卜。 阿洛看着她摇了摇头。 老板也竖起食指左右摆动:“人都死了几十年了,现在我不缺这一笔。我就是想趁还活着和老爹的鬼魂说话,别的不管,就臭骂他一顿。毕竟到了帷幕后,我们就什么都忘啦。” 玻瑞亚人相信生命尽头会走入雾气般的死之帷幕后,忘却生前的一切。 迦涅哑然,阿洛捧场地用指节敲桌子附和,转而和酒馆老板商谈起之后怎么把补偿金送到他手里。没过多久,他已经表现得俨然和对方相识多年,欢声笑语不断。 “我现在就去找,这盒子花了我好大一笔,我逼着那商人签了契约保真,啧。”老者说着便搁下杯子,去楼上翻找购买电话的凭据。 解开大规模魔法所需的步骤繁琐,队员还没回来,小镇安静得让人心慌。高高漂浮着一个暖黄光球的小酒馆里,只剩迦涅和阿洛靠在吧台边,这次隔了半臂的距离。 迦涅小口呷着麦酒,再次打量起这个奇怪的盒子。 “需要我再介绍一点它的用途吗?”阿洛忽然开口。 “我知道‘电话’,只是没见过实物,”迦涅的手在各个部件上指指点点,谈论眼前的物件让她可以忽视正和阿洛独处的事实,“这一对眼睛其实是会响的铃,那是说话的地方,那是听筒,盒子里面应该才是运转的关键。和艾洛博的大多数东西一样,体积很大,不够精巧。” 阿洛讶然沉默。她睨他一眼,冷冷道:“去年你有一篇阐述艾洛博人如何驯服雷电之力的短文。” 他闻言又是须臾怔忡,随即笑吟吟地慨叹起来:“即便在黑礁那种通信不便的地方苦修,您居然还特意想办法阅读我的小文章,我可真是荣幸。” 迦涅哼了声,从他手里把应该是听筒的部件夺到手里端详:“我和给我队长头衔的有些人不一样,更喜欢对敌人了如指掌。” “敌人。”阿洛重复,突兀地低声笑。他念这个词的腔调怪异,像在临时重新学习词义。 她于是侧头看着他的眼睛,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确认:“敌人。” “奥西尼家的大小姐不会只有一个选择,为什么非要是十三塔卫队的队长?”酒精可能施展了软化矛盾的神奇魔力,阿洛此刻的语调没有带刺的戏谑、没有挑衅,甚至称得上温和。 酒杯搁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像一个乐句末尾的休止符号。 迦涅错开身旁青年落定在她脸上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麦酒表面残余的最后一点泡沫碎裂。而后,她平静地答:“你知道为什么。” 阿洛没有再开口。 ※ “说起来,不会只有我觉得阿洛一和新队长对上就整个人怪怪的吧?他们之前就认识吗,有什么深仇大恨?”娃娃脸青年抓了抓头发。 “你居然连这都不知道?”法师最后挥舞了几下发光的法杖,白了芬恩一眼。 芬恩好脾气地自嘲:“谁让我是才进城一年多的乡下孩子呢。” 对方闻言反而有点尴尬,似乎并不想拿出身取笑芬恩:“你就只需要知道这和阿洛过去的事有关……但队长的事肯定是她不占理!” “没什么好遮掩的,阿洛从来没打算对我们瞒着,”另一个短发法师加入话题,“简单来说,阿洛以前是奥西尼家的学徒,从小养到大的那种、比正统更正统的古典魔法学徒。” 芬恩的嘴和眼睛都变成了圆形。 “但他在十八岁那年决定放弃古典魔法,与家主伊利斯……也就是他的老师决裂,从此和奥西尼家彻底断绝关系。” 第05章 幻灭-1 四位队员完成善后工作就急冲冲往美人鱼酒馆赶,害怕如果到得迟一些,那里就会被大规模魔法夷为平地。 然而他们想象中灾难过境的惨状并未出现,招牌上的人鱼依然好好地悬在原位,热情展示自己美丽的水蓝色鳞片。 迦涅和阿洛都靠在酒馆吧台边,节奏一致地回头。 “都处理好了?”阿洛看着略微气喘的四人,朝吧台上锁好的皮箱一努嘴,“东西在这。好样的伙计们,我们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 “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开酒会了对吧!”芬恩兴奋地抬高声调,带头怪叫,“请客!阿洛请客!” “请客!请客!请——” 笃的一声,酒杯叩击木质桌面。 起哄声戛然而止。 迦涅紧紧抓住酒杯,一时之间忘了松开。她真的不是有意在这个时候搁下杯子的!可是都已经无意间摧毁了小队内部的欢乐气氛,她不介意将反派扮演到底。 决定了,她要先表露出些许诧异,仿佛不知道所有人为什么突然间不说话了,然后再优雅和气地请所有人继续,最后宣布她也会参加酒会,要和下属们改善关系。 硬挤进去的社交场合不会自在,但既然其他人……尤其是阿洛也不会舒服,那么她可以稍微委屈自己。 于是迦涅再次慢悠悠地端起杯子,顶着所有人的视线喝了一口麦酒。泡沫和香气散尽之后酒液涩得她舌头发麻,她差点把脸皱起来,强忍住了。 阿洛唇线动了动,像在憋笑。 迦涅就当没注意到,正要开口,阿洛却轻咳两声:“现在我们好歹是有正式勋衔的卫队了,完成一个小任务就开酒会不太合适。而且我明天在千塔城还有点事要处理,请客下次吧,你们挑个中意的好地方。” 迦涅讶然,他是看出她的打算不想和她耗一晚上,还是……她掐断了这串念头,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人身上。队员们脸上也尽是惊讶。 “也是,从这里回千塔城也要时间。” “啊对了,明天我也有安排。” 众人很快反应过来,含糊地附和着,不再提请客喝酒的事。芬恩小心地瞟了迦涅一眼,弥补过失般主动提出:“那么我现在就去把马车赶过来。” 迦涅这才想到还有怎么回千塔城这个问题。 “如果我没猜错,您是直接飞过来的?”阿洛这时踱到她身侧,又用回了假惺惺的敬语。 她警觉地盯住他,矜持地哼了声算是应承。 黑发青年往店门外眺望了整整一圈,寻找不存在的代步工具,而后才恍然大悟似地惊叹:“难道您没来得及安排人来接您回去?” 迦涅嘴角抽了抽,没有搭腔。她走得匆忙,一到甘泉镇就对上阿洛,根本没空想起派人接应的事。 “马车上还有空位,如果您不介意,可以和我们一起回千塔城。”阿洛这话一出,挤在门边闲聊的三个队员虽然努力克制表情,但注意力显然全都集中在他们这里。 “我可以再——”拒绝的话语到了嘴边,迦涅突然收声。 她当然可以再原路飞回,阿洛肯定也拿准了她会拒绝他的提议。 刚才队员们返回之前,他们就无话可说地耗着,气氛糟糕到酒馆老板忍不住找理由再度离开。所以阿洛的邀请不可能真心实意—— 他的目的有且只有恶心她,顺便再给她和卫队成员接触制造更多阻碍。 那她就偏不让他如意。 再说了,队长借用卫队成员的车马理所当然。 “好。”迦涅向阿洛露出用心险恶的微笑。她在他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错愕,顿时大感满意。 这种快慰在她踏入阿洛的马车那刻便消散了。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车厢内部颇为宽敞,布置成一个小型会客厅,两侧摆了长沙发坐榻,他们之外再塞五六个人也完全没问题。 被宿敌复活后 第5节 与阿洛散漫的作风截然相反,这里极度整洁。卷轴分门别类码放在架子上,书桌上找不到任何杂物,几本硬皮魔法书旁摊开一沓干净的羊皮纸。羽毛笔悬停在墨水瓶上方,随时预备接受命令沾墨书写。迦涅怀疑那封骏鹰吃掉的信就是在这里写的。 这种用空间魔法拓展过的马车奥西尼家当然也有,眼前的陈设也远远称不上豪华。但昔日一无所有地离去的家伙现在有了与魔导师身份相称的排场,迦涅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请坐,要喝点什么吗?”阿洛笑笑地问。 她还没作答,余光里突然人影晃动。持发光法杖的那个队员探头进来,清秀的脸有些紧绷:“芬恩太吵了,我可以搭这辆马车吗?” 阿洛抬了抬眉毛。 紧接着芬恩也扒着车门出现,一脸诚恳地说:“雷占用的空间太大,和他并排坐着我不舒服,我也想换一辆马车坐。” 被点名的壮汉在娃娃脸青年身后挥了挥手臂抗议,语调慢吞吞的:“那不公平,只有我和露露在,车厢遇到强风就容易侧翻。不要忘记,我们那辆没有高级魔法防护。” 名为露露的女性法师短发猫眼,身材像个刺客,她抱臂站在小山一样的雷身侧,很容易被忽略。她的嘴里吐出一个五角星形状的烟圈,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糖果的甜香:“所有人都跑这里来了,只剩我在后面车上,我不就什么好戏都看不成了?我不干。” 阿洛看着四个队员,无奈地闭了闭眼。 迦涅的目光在这群人之间来回移动,慢了数拍终于反应过来:这些人一个两个都担心她会‘欺负’阿洛,所以干脆全都找了借口挤上这辆马车。 “我不打算在这里谋杀副队长。就算要动手我也不会选在他的马车上。”迦涅一本正经地道。 车厢内外顿时陷入尴尬的死寂。 “你们也听到了。”阿洛噗嗤笑出声,挥挥手示意队员们回去。 迦涅却抓住机会提议:“我倒是不介意所有人都坐这辆马车。刚才错过了好时机,路上正好让我和大家聊聊。” 阿洛表情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迎着他的注视反问:“这里很宽敞,不至于容不下所有人吧?”没等他答话,她就向犹豫不决的队员们露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主人翁姿态:“请坐。” 不久之后,飞马舒展羽翼,拉着两辆马车驰上天空。后方的那辆空置,前方的车厢中除了六名乘客,还塞满了欲言又止的微妙空气。 “我再自我介绍一次,我是迦涅·奥西尼,你们新上任的队长。”迦涅看向右手边的女性,对方下意识抓紧了法杖。 四名队员中对迦涅敌意最明显的也是这位持发光法杖的法师。 “这是把有来历的法杖,而且受到了几代人满含关爱的养护,”迦涅的话让对方一愣,她念出对方的名字,“艾尔玛·索博尔小姐,对吧?” “是……我就是艾尔玛。”褐发法师别开脸,没有和迦涅对视。 “你的防护魔法非常隐蔽,大多数人无法和你一样既保证魔法壁足够坚硬庞大,同时出色地隐匿魔力波动。那需要对魔法原理透彻的理解,还有精细稳定的魔力操纵。给你这把法杖的人一定会为你骄傲。” 艾尔玛张了张口,水蓝色的眼睛茫然地闪烁了几下。她下意识想否定迦涅的称赞,耳朵却不禁略微泛红。 挣扎了片刻,她终究没正面驳斥迦涅的话,只压着视线含糊地喃喃:“这是我外祖母用过的法杖……” 那之后迦涅逐个搭话,先称赞露露的沉睡魔法既强力又温和,再对雷宽阔肩膀上停靠的整排稀有元素精灵表达赞叹、期待见证它们施展威力的那天,最后再适度对芬恩涉猎广泛不拘泥于一种魔法做出肯定。 队员们的反应不一,但难免都表露出些微无法自控的惊喜。 他们当然知道迦涅在强硬地拉近关系,可这位奥西尼家的大小姐对他们魔法的评判实在精准透彻,每一句都踩中他们多年潜心磨砺的重点——就好像她和他们并非第一次相见,而是见证了每个人是如何走到当今这步。 投身于魔法意味着与孤独为伍,法师之间强弱确定尊卑,资源竞争关系本就激烈,不同专攻和学派又隔阂重重,能够理解自己的同路人便尤为难得。 更不用说,肯定他们努力方向的还是声名在外的正统天才,哪怕是客套话,分量也要比普通的溢美之词更重。 “说起来您之前几年都在黑礁,那是真的吗?”车内气氛就像一潭搅活的幽深水泽,芬恩自愿当探头吐泡泡的第一条鱼。 “是,今天早上我还在黑礁。我没能参加授勋仪式就是因为那里的传送阵被雷暴破坏了。”迦涅说着坦然与阿洛对视。从刚才开始他就格外沉默,居然没有阻止她对队员展开攻势。 阿洛闻言翘起唇角,依然没有开口。 艾尔玛听到“黑礁”这个地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咬唇迟疑片刻,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黑礁的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吗?那里的法师接近永生,那里的人不害怕迷雾海……” “永生算不上,但我在那里碰见的法师平均年龄大概有两百岁。他们确实没有陆地上的人那么忌讳海岸,但涨潮和大雾的日子,还是没人会主动靠近海滩。当然,靠近的人都没机会回来和人吹嘘他们靠近过。” 车厢里响起一阵笑声。环绕玻瑞亚大陆的迷雾海神秘且充满禁忌,大概也只有法师会拿闯入迷雾海消失这种事开玩笑。 “黑礁的法师在时间观念上也不太一样,传送阵坏掉之后我当然急着等待修复工作完成,不然我可就要在上任的第一天就迟到了。” 说到这里,迦涅适时停顿,其他人笑了两声才意识到她在拿和阿洛的争端开玩笑,芬恩以外的三人顿时尴尬地收声,悄悄瞟向阿洛。 阿洛单手撑着额角,懒洋洋地歪在沙发一端,闻言耸了耸肩。 “可哪怕我就待在那附近等着,负责的人还是慢条斯理的,催都催不动。在他们眼里推迟一天还是十天与外界恢复联系,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这样还不算,他们每天下午三点都会集体离开,暂停修复工作。你们肯定想不到原因。” 芬恩配合地追问:“为什么?因为要向传火女士祈祷?” 迦涅摇摇头:“因为他们要去每天三点举办的茶会,和其他法师探讨魔法。有一位女士看我每天等在那里,干脆邀请我一起去参加茶会。” “那么您去了吗?” 芬恩和艾尔玛在不断追问关于黑礁的事,坐在另一头的露露却突然叹了口气。雷沉默地用眼神询问原因。 露露看了一眼迦涅,白发金瞳的法师正意态松弛地回答艾尔玛的问题,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她们相识已久。 “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当初阿洛那小子把我骗进队伍的时候,称赞我魔法的说辞和刚才那位小姐的几乎一模一样。” 迦涅垂眸,淡色的眼睫动了动。 她听到了。 露露刚才注视她的时候,她就悄然分出部分注意力到那一角,找机会碰了碰耳垂,虚空勾画了一个符号,施展增强听力的小魔法。 “在黑礁的时候,恶劣的天气和通信不便都是小麻烦,我最想念的大概是千塔城的食物。”迦涅随口说了一则关于永暗修道院厨房惊人杰作的笑话,在芬恩捧场的大笑声中抬眸。 阿洛依然是那副懒散观众的姿态,与她对上的绿眼睛却有些幽沉。 于是她知道他也听到了露露刚才那番话,还有某个已然十分遥远的秋日,高高的窗台上肩并肩晃荡着双腿的另一番对话: “第一,找机会夸奖他们的魔法,要诚恳认真,还要挑他们确实下功夫过的重点夸;第二,说自己的糗事活跃气氛。这是我总结出来的实用小技巧,足够让你融入任何群体,不会招来太多无聊的妒忌和排挤。” “我为什么要费心思让别人喜欢我?” “现在你可能确实不需要。但说不定有一天,你反而会感谢我教你这些招数。” 昏沉的夜色从窗外蔓延进马车车厢,迦涅对阿洛做口型: ——多谢了。 第06章 幻灭-2 “那么两位阁下,之后见。”露露手一扬,星星火花自她指尖噼里啪啦地爆开,等到焦糖味道的烟雾散去,擅长幻术的法师已经不见了。 进入城区便收起翅膀的飞马小跑起来,马蹄铁叩击石板地面,一声声的脆响反衬出车厢内的寂静。热闹了一路,最后车厢内剩下迦涅和阿洛无言以对。 “奥西尼宅邸?” 明知故问。迦涅腹诽,还是点了点头。 马车调转方向,重新朝千塔城中心进发。迦涅愣了愣,随即抿紧嘴唇:太不应该了,只是离开三年,她就对城区地形生疏到这个地步,入夜后便分不清楚走的哪条路。 怪不得长了双深邃猫眼的露露离开前多看了她一眼。路线规划的漏洞在有心人眼里明晃晃,马车明明进入了奥西尼宅邸所在的中央区却不停留,反而绕路先送走露露。 量身定制万灵药,似水柔情盔甲铺,法杖维修(内有决斗司法顾问),你缺少的最后一味魔法材料当日送达……迦涅默读着窗外掠过的每块奇异招牌,假装没察觉车厢里还有一个乘客。 “我们应当谈一谈。”从阿洛的声音很难判断他是什么表情。 迦涅依旧盯着外面的街景。 阿洛开口的瞬间她就明白过来,这开场白他原本打算在离开甘泉镇后的路上说。但她把其他队员都拉进了车厢。于是纯属偶然,她又一次成功打乱了他的计划。 但阿洛会以为她在有意回避和他单独对话。 “你想说什么?”她依然没有看他。 “我可以道歉。” 迦涅循声转过头。 “如果你感觉队内气氛不够友好、不欢迎你,我为此道歉,”阿洛抿了抿嘴唇,好像这么一句话就让他口干舌燥,他的声音飘忽起来,眼神依旧有力地钉在她脸上,“我以为你打定主意要摧毁我,接下队长头衔只是为了在我脸上踩一脚。” 她突兀地笑了一声:“这不正是我的打算?” “我不确定,”他的视线艰难地游移,顺着她额际银白的发丝下滑,与她澄黄的眼瞳对上又挪开,迦涅不知道他在她脸上寻找什么,或许他也不清楚,“见面之后,我没有那么确定了。” “你当然变了很多,但也许……没有我想得那么多。”他后半句话的语调更像在向她寻求答案。 迦涅哑然。车厢前方的细长玻璃窗外,奥西尼家高塔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辨。两侧窗外街景倒退的速度减缓再减缓,直至定格不动。 再往前就是宅邸的私家地界,未经许可,外来车马不得入内。 迦涅起身,阿洛似乎差一点就要跟着站起来了,最后却没有。他歪在原位抬眸看她,搁在沙发扶手上的五指悄然握成拳。 “陪我走到正门。”她挥了挥手,车门随之开启。 车身离地面有一段距离,她踩着自动弹出的脚踏,一级一级台阶地走,小心不踩到袍脚。到了台阶底端她才回转身瞧阿洛,一脸“不来就算了”。 阿洛立刻从车门边一跃而下,落地时几乎没有弄出声音。看来他依然坚信法师必须能扛能打,五年间没落下身体训练。 上坡的小道直通奥西尼宅邸正门。阔叶树冠从两旁的石墙上探头探脑,俯视爬了整面墙的异色花藤。两人沉默地从树影中穿过去,一前一后,隔半步的距离,却同时一头扎进浮动的蔷薇科香气。 这繁茂的花香勾起若有似无的回忆,迦涅不确定阿洛上次走这条路是什么时候。反正她想不起来,也不愿意回想。 身后的人迟迟不开口,迦涅突然停步,侧头往后看,但没有给他正脸:“你想道歉的只有这件事?” 阿洛的沉默中透出一丝困惑。 “那么我没什么可以和你说的了。”她的声音里找不见怒气,平静克制,像在对着稿件念反复斟酌过后确凿无疑的结论。 阿洛眸光闪动,他试探道:“如果你的目的并不是和我对着干,阻止我做一切想做的事,这个队长你来当也可以,我没那么介意头衔。” 迦涅彻底转过身来,双手抱臂,好像想看看他还有什么更让人诧异的提议。 他的下一句话也确然让她挑起眉毛:“我们可以成为很好的伙伴。” 一个长长的停顿。 “就像以前一样。”阿洛换了个站姿,掩饰随坦诚崩落的不自在。然而他看清迦涅的反应时,他脸上漂亮的微笑凝固了。 迦涅的表情是空白,注视也空洞。她看着阿洛,却像是看不见他、认不出他。她直勾勾地透过他的脸凝视着什么别的东西。 良久良久,她的目光才重新在他身上聚拢。 而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 “所以,你希望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好像你没有叛离、没有过错,我甚至不能期望你为当年的事道歉,却要笑着和你重新当朋友,”她笑得咬牙切齿,嗓音紧绷着,直到最后一个问句才终于愤怒地颤抖起来,“是这样吗?我没理解错吧?!假如你还有一丁点的良心,就算是装,你也该装得更歉疚些!” 阿洛脸上也不再有表情。眼睑安静快速地闭合又掀起,迎接他的仍然是迦涅怒气勃发的瞪视。 “不可能,”她连着后退两大步,“我告诉你,那不可能,我不可能和变节者做朋友!” ‘变节者’这个词刺中阿洛,他僵了一下,缺乏起伏地反驳:“是你母亲把我驱逐出门。并不是我主动选择叛离。” 被宿敌复活后 第6节 她呵了声:“不,就是你选的。你决定放弃原本的道路时就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原本只是学术上的分歧,我可以留下来继续自己的研究,是奥西尼家将事情闹得那样难堪。” “是谁先给我们难堪?!你公开表明立场,轻佻狂妄,话里话外把古典魔法贬低进尘土,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其他人会怎么看我们?”迦涅捏着嗓子模仿起来,“噢!你们听说了吗,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你那么做,不是当众给我母亲一巴掌是什么?不对,耳光还不够贴切,那明明是背后一刀。” 阿洛一个箭步到了她面前,低头死死盯着她。她尖锐的怒火烧到了他那里,他的眼睛亮得骇人,也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冷。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母亲的学生们……还有无处不在的朋友们,没有他们想尽办法排挤我打压我,让我几乎找不到地方立足,我有必要那样激烈地和你们切割吗?”他嘲弄地哈了一声,“是你们让我越来越激进,逼迫我成为你们敌人的朋友。” 迦涅分毫不让地盯回去,伸出食指在他肩头恶狠狠戳了一下,仿佛那是把切断与他联系的小刀。 阿洛居然被她戳得身体晃了晃。 她见状只有更恼怒:“不要装得好像你是唯一的受害者,你明明知道古典学派内部的争斗有多残酷!奥西尼的传承是块谁都想要咬一口的肥肉,不知道多少人就等着我们犯错。 “你迈出了第一步,那个时候是这个道理,现在也一样,无论母亲和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所有人看见的事实唯一并且肯定,奥西尼家与你无法相容。” 阿洛终于也忍不住抬高声调:“奥西尼这!奥西尼那!所有人怎么看、其他人怎么想、是古典学派就应该怎么做!永远优先家族,最重要的始终是名声和荣誉。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点。没有了姓氏你们就活不下去?!” 迦涅神色愈发冷峻,却故意嘲弄地叹了口气:“我活不活得下去另说,真可惜,如果没有奥西尼家,你就什么都不是。”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彻底撕开了体面的纱幕。有些事实更适合避而不谈,他们都心知肚明。 “是,你们收留我这个孤儿,我很感激。但如果我乖乖留下,我依然什么都不是!” 阿洛的语速越来越快。 “浪费十年二十年,即便有了成果也因为奥西尼的立场只能藏着,到老眼昏花了,才终于分到一个族内没人要的传承,勉强升格之后,还要痛哭流涕地感谢大小姐您的恩典?不用了谢谢,真的不用了。” 他露出充满恶意的灿烂笑容:“奥西尼小姐,谢谢您提醒我,离开您家是个多——么——正确的决定。至于我走之后奥西尼家发生了什么,我不清楚,也不关心,因为那都与我无关。请您成熟一些,不要把什么事都迁怒到我身上。” 迦涅苍白着脸,唇线紧绷到扭曲,眼睛睁得很大,一眨不眨。 阿洛看到她这样,有那么一瞬间显得懊悔。他微分嘴唇,似乎想说些什么转圜。 她却在这时开口了,语气柔和得像抚过蔷薇花藤的风,也浸染上夏末秋初入夜后的凉意:“我真愚蠢,居然之前还对你抱有那么点期待。你比我记忆中还要傲慢、更加自私。” 今夜没有月亮,这条上坡路没有灯火,阿洛的脸容便蒙上与她同一种蜡样惨淡的衰色。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每个词都失去重量:“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 一拍心跳长短的死寂。 迦涅眼睫颤动了两下,像入冬时分挣扎的褪色蝶翼。可肚子里的蝴蝶在破茧前就被杀死了,数年之前。她低声笑起来:“不然呢?你讨厌我的姓氏,看不起我代表的一切,觉得我经历的都是我应得的,却还要让我和你做朋友。” 她借着模糊的天光仔细打量他,重逢后第一次叫他的名字:“阿洛,你真有意思。” 阿洛瞳仁收缩。 迦涅已然转过身去。她一口气走到坡道顶端,没有回头。 第07章 幻灭-3 砰!宅邸大门自动弹开,迦涅怒气冲冲地往里走。 “迦涅小姐,欢迎回来。”金发深肤的女性出现在门厅入口。她的身材高挑,穿着稳重的深灰色长裙,一副干练的管家打扮。 她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朝着迦涅鞠躬,仿佛没有注意到大小姐满脸的怒气:“行李已经整理完毕,您的房间也收拾好了。您饿吗?还是说您希望换身衣服,或者直接沐浴?” “贝瑞尔……”迦涅喃喃,浑身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松了,强烈的饥饿与疲惫同时袭来。 她呻|吟似地抱怨:“我饿坏了,拜托快一点,吃什么都可以。” 贝瑞尔又是一欠身,上前替迦涅解开法师外袍领口纹样繁复的锁扣:“明白了——” 她忽然顿住,看向迦涅身后。迦涅立刻转头,只见空气如涟漪般层层皱起,一个红鼻子尖耳朵的小家伙从波纹中心钻了出来。 是个她没见过的妖精信使。 妖精是玻瑞亚仅存的神话生物,无法长时间停留人类的地上世界,却能在人类无法轻易触及的灵性之海中穿行,因此非常适合当信使。 迦涅眼前的妖精只有人类巴掌大小,却双手提着一个足有它几倍大的包裹。它不堪重负地勉强飞着,脸涨得通红,灰色的翅膀疯狂扑腾。 即便在妖精之中,这家伙也长得极为滑稽,估计会遭到爱美的同类排挤。而愿意与众多不合群的妖精签订信使契约的家伙就只有…… 迦涅脸色很差:“这是什么?” “不要问多米,多米只是个送东西的!”妖精尖细的声音刺得人脑子嗡嗡的。 红鼻子妖精说完,便气喘吁吁地松手,啪!重物落地。 迦涅还没追问更多,妖精信使便一头钻进新的涟漪中心,逃得飞快。 贝瑞尔手臂上搭着迦涅的外袍,仪态端正地半蹲下去,双手拿起可疑的包裹:“需要我帮您打开吗,迦涅小姐?” 她垂眸阅读外包装上的火漆纹样,平静地报告:“是阿洛·沙亚阁下送来的。” 迦涅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她才平息些微的恼怒又开始骚动。 “给我吧。”她施展简单的防护术,粗暴地扯开油纸外壳,看着露出的一厚沓羊皮纸抬了抬眉毛。 难道阿洛送来了他最新的研究论述合订本,就为了证明他离开奥西尼家之后过得有多好? 再定睛看清最上面那张纸上的字,迦涅呆了呆。 ——亲爱的 没头没脑的单词孤零零地占据纸页正中。 她面无表情地拿开这张羊皮纸往下看。 ——奥西尼小姐 ——随信 ——送上 ——您 ——要的 ——今日报告 ——我 ——用了 ——三种 ——不同的 ——羊皮纸 ——希望 ——小雪 ——喜欢 ——a. 便条长短的讯息一个词组一个词组地拆开,硬生生耗费十多张纸才写完。迦涅憋着一口气继续往后翻,阿洛竟然真的附上了条理清晰的事件报告。 只不过,依然是一页一两个单词的窒息排版。 不仅如此,每个词都用的精致繁复的花体,而且过几页就换一种新字体,不知情的人瞧见,恐怕会以为这一大叠羊皮纸是什么文字设计稿件或是书法练习范本。 “无聊透顶!小心眼又没事干的神经病!!”迦涅咬牙切齿地骂,手指用力,最上方的纸页瞬间揉出褶皱。 阿洛之前还一副打死他也不写报告的嚣张态度,转眼就主动用这件事做文章,还顺便回敬了迦涅让骏鹰吃掉他上封信的事——既然小雪爱吃,那就让它一口气吃个够。 从信使抵达的时间判断,估计迦涅刚刚和他不欢而散,阿洛就回马车上的书桌边上开始制作这份大礼。 也只有阿洛才会费劲做那么幼稚、那么莫名其妙的事,就为了激她一下。 迦涅还偏偏真的被激怒了。 一想到她居然被阿洛的低级手段气到,她不由自主更加生气了。 “那个自大狂!肌肉长到脑子里的白痴!幼稚鬼!脑袋只是装饰品的混蛋!” 迦涅恨得不行,恨她的骂人经验怎么就那么贫瘠。 更脏更毒辣的词句她没用过也听过,可那些词汇在舌面滚了好一会儿,实在吐不出来。她最后只能用诅咒的气势反复臭骂:“阿洛个神经病!脑子有大病!白痴!混蛋!” 迦涅嘴里痛骂着,刚才坡道上的争吵就像过于清晰的梦魇,又在她的眼前一句一句地重演了一遍。她不自禁仔细回顾自己的表现,思考是不是本该有更好的回呛方法。 还真的被她想到了。而且不止一个。 咚的一声响,迦涅把阿洛的‘礼物’扔到地上,又恶狠狠踩了一脚。她顾不上形象了,无声大叫: 啊——!!真是气死她了! 她随即想到:为什么她又因为阿洛生气了?! 很好,这下愤怒的火苗烧得更旺了。 阿洛动气是他的事,她怎么也被带跑了?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她应该从头到尾保持冷酷的镇定,反衬出阿洛的不理智和可笑。 迦涅的脸色快速变幻,气息急促。管家贝瑞尔站在旁边,一如既往情绪稳定。 等到大小姐脸色难看地平复呼吸,贝瑞尔才适时问道:“如果您还想用餐的话,晚餐已经在餐厅摆好了,我选择了口味较为清淡简单的菜式,也可以直接为您上甜点。” 迦涅用掌心捂住发烫的双颊:“饿死了,先吃饭。” “需要佐餐酒吗?” 麦酒的苦涩风味仿佛还在舌尖跳动,迦涅嘴角抽了抽:“不用了,我要姜汁汽水。” 阿洛即答“姜汁汽水”的声音蓦地在耳畔响起,她打了个寒颤,恨恨道:“不对,不要姜汁汽水,今天开始我不喝姜汁汽水了。别的什么都行。” “好的,迦涅小姐。”贝瑞尔的态度仍旧温和。 寡言的管家引着主人往餐厅走,经过灯下,贝瑞尔灰褐色的皮肤呈现出矿石般的低调光泽。布菜完毕,她退到墙边。 迦涅瞟了贝瑞尔一眼,她首先看到的便是对方的眼珠。那是双奇异而清透的淡粉色眼眸,颜色澄澈,宛若质地纯净的矿物,没有一丝感情的浊绪。 这双眼睛能令与‘她’对视的任何人突然清醒,甚至因为不协调的古怪感觉而浑身发冷,就好像与非人之物对上眼神。 这位家仆也确实并非人类。 贝瑞尔由珍奇的宝石、特殊处理过的贵金属、还有魔力充沛的材料组成,是奥西尼家上上代家主的杰作。 被宿敌复活后 第7节 拟态生命不会情绪失控,也永远不会出错。 迦涅忽然有些羡慕‘她’。 喝下半盘热气腾腾的蔬菜清汤,迦涅不再维持优雅满分的进餐仪态,向后一仰,靠在了椅背上,拖长声调:“贝瑞尔,贝瑞尔——” 贝瑞尔站在她右手边一步的位置,微笑不改:“我在这里,迦涅小姐。” “贝瑞尔,你还记得阿洛·沙亚吗?” 贝瑞尔侧了一下头,难得没有立刻应答。 迦涅见状不禁失笑。 差点忘了,五年前她就对贝瑞尔下过指令:不要对阿洛·沙亚这个名字做出任何多余反应,即便听见了也当作空气。 至于记不记得,贝瑞尔当然是记得的。 奥西尼的一家之主顾不上照看女儿的时候,贝瑞尔总是默默地在旁守护迦涅,时刻准备听从她的号令。所以,那短暂又漫长的九年里,与阿洛有关的大部分回忆里也有贝瑞尔的身影。 但贝瑞尔的‘记得’又与人类的定义不尽相同。 人工生命对亲历的一切都记录得事无巨细,但那也只是记录而已,没有情绪,不带阐释解读。 迦涅丧气地摆摆手:“算了,我刚才什么都没问。” 贝瑞尔一颔首,俯身无言为迦涅撤掉餐盘,换上甜点碟。淡天蓝色镶金边的小盘子正中躺着橙黄的南瓜布丁,还做成了可爱的狐狸形状。 迦涅讶然看向对方。她不太爱吃甜食,所以平时的餐后甜点是水果。 “您今天辛苦了,”贝瑞尔仍然是恬淡地微笑着,“按照您一贯的口味,少糖。” 唉,刚才实在失态,连贝瑞尔都认为不得不做出反应了。迦涅不禁有些面热,嗫嚅着将甜点勺伸向布丁狐狸的大尾巴:“谢谢。” 等到一份融合着奶香与南瓜清甜的柔滑布丁下肚,又沿着餐厅正对花园的长窗户踱了一个来回,她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宅邸白色高塔在夜色蒙上一层忧郁的灰,让人想起雪山上的阴影。 奥西尼家的主城名为流岩城,坐落于环境严苛的险峻雪山环合之处。每年有近半时间,从流岩城的任何一个窗口往外看,都能在苍茫岩石上找到大片不融的雪色。 迦涅盯着那一点熟悉的灰白色,良久没有眨眼。她出生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流岩城度过的。此刻窗外与流岩城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情景,隐约唤起了新想法。 流岩城所在地原本并不适合人类居住,但奥西尼家的先祖硬生生在冰川雪原上开辟出了容身之处。 奥西尼永远不会空手而来。 所以总能如愿以偿。 沉吟半晌后,迦涅呼出一口气。 她转身,面带跃跃欲试的笑意,眼睛里有自信的光彩跳动:“抱歉,贝瑞尔,今天晚上恐怕有得忙了。我要见几个人。” 她想好给阿洛送什么回礼了—— 一份充分表明她现在的立场和态度,并且能展现奥西尼家继承人手段的、完美的回礼。 第08章 幻灭-4 阿洛抵达十三塔卫队在中央区边缘的新据点。他打了个哈欠,朝坐在院子围墙上的露露挥手致意。 露露用精明的猫眼从头到脚打量了阿洛一个来回,似笑非笑地感叹:“难得见到你来那么早,还穿那么正式。” 微风拂动,阿洛身上深墨绿色的长袍沐浴在晨曦中,面料上碎冰般的纹路若隐若现。这件看着就十分昂贵的正装他只穿过一次,去年晋升魔导师的仪式上。 由于阿洛只有这一件符合魔导师身份的衣服,老队员都认识这件绿袍子。 露露最喜欢拿身边人开玩笑,见状当然要多调侃两句:“看来昨天两位谈得不太顺利?都拿出战袍来了。那么现在我到底该叫你队长还是副队长?” 黑发青年笑而不答,露露耸肩:“算了,先不谈这个了,你也是收到消息来的?” 阿洛扬了扬手里的便条:“芬恩急着让我过来,里面什么情况?” 露露回头看了眼灰色为基调的五边形堡垒,摇摇头,吐出的答句没头没脑:“说实话这里挺破的,是该好好修整。” 她说话时酒红色的短发随脑袋晃动,鲜亮的发丝将身后的灰色建筑物衬得灰扑扑的。这里上个月还是空置的城中哨站,在十三塔卫队成立后才有了新用途。 如果不是阿洛还有少部分魔法界权威据理力争,千塔城本来也根本没有第十三支卫队。 “噢,芬恩过来了。”露露从高墙上一跃而下,羽毛般轻飘飘落地。 娃娃脸青年同时从门洞中冒出来,见到阿洛他先摸摸鼻子:“你还是直接进来看吧。” 阿洛昨天上午来过这里,一踏进室内他立刻察觉到异样,反应最快的是嗅觉:堡垒内部混合着轻微霉味的尘埃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新柔和的芬芳,让人联想到河畔的花园。 再仔细看,走廊的墙壁和天花板都粉刷一新,石板地面也变得平整光洁。 “每间房间都大变样了。”芬恩不知为何压低了语声,他在新环境里明显束手束脚。 阿洛反倒表现得很镇定,他像是来散步参观的宾客,兴致盎然地打开走廊上经过的每一扇门。缺腿少抽屉把手的旧家具都不见了,门后是一间又一间用途明确的舒适房间: 摆着现烤点心和最新出版物的队员休息室、墙上绘制玻瑞亚地图的会议室、方便练习各种魔法的地下训练区,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厨房和餐厅,在中庭西侧的仓库附近,一箱箱的东西列队悬浮在半空,等待有序入库…… 破败失修的哨站一夜之间成了陌生的模样。对阿洛而言是陌生却也熟悉的模样—— 龙脊山脉之上的流岩城内部、还有千塔城的奥西尼宅邸都修葺成这种风格,注重实用性,但也会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上炫耀魔法名门的财力、‘品位’和历史。 比如天花板边缘龙鳞形状的装饰,这类扎眼的细节无处不在。 与其说是十三塔卫队的据点,这里俨然已经成为姓奥西尼的一条小龙筑起的“巢穴”。 阿洛唇角仍然翘起,只是眼睛里渐渐不再有笑意。 “奥西尼小姐还说,她已经在和议事会讨论,要给每个正式队员发固定薪水,”露露朝着聚集在走廊另一头议论的两个队员努了努嘴,直接点出最尖锐的问题,“大小姐这是要买下队里人的忠诚,看起来也买得起。阿洛,你怎么看?” 阿洛罕见陷入沉默。 芬恩张口,想安慰几句再略表忠心,但他看了看自己脱线的长袍衣袖,乖乖闭上嘴。 银斗篷原本只是个民间组织,没有固定薪资和工作时间,成员大都另有副业乃至主业,手头紧的时候所有人基本全靠阿洛变卖发明赚来的钱接济。 这也是为什么他有远超年龄的人望。 但靠阿洛的私人收入能填补的开支终究有限度,十三塔卫队如果能争取到优越的待遇,给队员们稳定的薪水,对许多人来说就是天亮日出那样大的改变。 毕竟恩情和信义固然重要,但对愁于生计的人来说,实打实的好处比什么都有说服力。 良久,阿洛呼了一口气,出口的却是平平无奇的废话:“真不愧是奥西尼家的大小姐,出手就是大方。” “都是之前翻修宅邸剩下的材料罢了,物尽其用。”清亮的嗓音在三人身后响起。芬恩肩膀一缩,露露也面露讶色,他们都没察觉背后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 只有阿洛不急不缓地转身,毫不意外地看向走廊拐角的阶梯。看清对方的时候,他不禁怔了怔。 迦涅又站在高处俯视他。 她今天一身猩红色,银白发丝高高盘起,没有戴任何首饰。但仅仅是袍子独特的色泽就足够攥取见者的所有注意力:那是比血更浓稠的暗红,宛若漫不经心将整个花园最新鲜美丽的红玫瑰花瓣都揉碎碾平了,只为了织成那么一匹带着幽微珠光的织物。 这件只能用盛大华美形容的红袍穿在她身上充满攻击性,比衣料更夺目的是她的脸孔。那艳丽的、带着冷调的颜色在迦涅面容的映衬下甚至有些黯沉。 她下巴微抬的弧度,带着冷意的微笑,还有瞳孔里跳动的火焰,全都是蓄势待发的利刃。 “副队长,”她不容拒绝地宣告,“我要占用你几分钟时间。” “你们先忙你们的。”阿洛对芬恩和露露说道,目光却没有从迦涅那里挪开。 目光在半空相触而后胶着,较量已然悄然开始。双方都在等待另一个人先走近,从纡尊降贵的高处走下来,又或是觐见般登上台阶。 但两人都一动不动。 迦涅半句话都没说,转身拾阶而上。 等她猩红色的背影绕过楼梯拐角消失,阿洛才向二楼走。他仗着四肢修长两级台阶一跨,到楼上时迦涅恰好转进左手边的首道门。 他跟上去,谨慎地停在门槛外,目光在室内绕了一周后回到迦涅脸上:“很气派的办公室。” 迦涅端坐在胡桃木长桌后,手里玩着一支漂亮的玻璃笔。她闻言在这间典雅的屋子里扫视了一周,不以为然地扬起半边眉毛。 以她的标准,这里摆上了书房应有的全套家具之后就没什么多余的空间了,实在称不上气派。 阿洛也不是没见识过流岩城的规模,这话只是寒暄。她就不置可否,自顾自说道:“你好像还没选定自己的办公室。” 黑发青年闻言越过肩膀往后瞟,笑笑地作答:“就走廊对面那间好了。” 这两间屋子近乎门对门,如果开着门,一抬眼就能看到对面的情况。 “是吗,”迦涅扯嘴角的动作稍有些用力,但她还是表现得出奇冷静,“我想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我让人仔细调查了一遍队内情况,发现有过半队员都只是挂名。” 阿洛意识到了什么,站得更直。 她恍若不觉地继续陈述:“十三塔卫队和其他的卫队职能不同,不承担巡逻警戒的任务,按需出动。外援在需要的时候临时聘请就好,没必要保留那么多人。所以我打算重新筛选人员,只留下精锐。”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会由您决定每个队员的去留,”阿洛绿眼睛嘲弄地眯了眯,声音柔而冷,“是这样吗?” “如你所想。当然,我会适当参考副队长的意见。” 阿洛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了她良久。不再是那种要在眉眼间寻找曾经熟悉之物的视线,而是下定决心要将所见深深记住,以便将别的什么完全地覆盖。 有些幻想只有在濒临破灭的时刻才会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唐突地笑了一下:“改善环境收买人心,肃清内部人事,恩威并施,我都想为您鼓掌了。” 迦涅审视着他的反应,没有反驳,没有否定。 阿洛吸气,跨过了门槛那浅浅的一线,砰,反手关上门。他眨眼间就到了她跟前,双手掌心撑在桌面,上半身朝着她俯就。 浓墨绿的阴影从上方栖近,一寸一寸,直至彻底笼罩她。 “你开出的条件或许很诱人,但不是每个人都会被收买。我有自信带走最重要最有经验的人,每一个。那样你只会得到一个名为十三塔卫队的空壳。” 阿洛的语调让迦涅感到陌生,她于是略微仰头。 他们的脸庞已经离彼此太近,反而难以看到对方表情的全貌,哪怕挪开视线也避无可避,只能重复望进彼此的瞳仁里,漆黑的孔洞扩张收缩,睫毛震颤,眉峰压低又抬起。 迦涅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难以置信:“你在威胁我吗?” 阿洛绿眼睛里的光剧烈摇晃了两下:“你可以那么认为。” “那你最好想清楚到底是谁在威胁谁。” 她似乎在忍笑。 阿洛困惑地眯了眯眼睛。他随即猛然意识到,她的不可思议并非震惊,那根本是被无知天真举动逗乐的滑稽。 迦涅也确实在下一刻笑出声了:“这间房间里只有一个人真正热切希望收集利用异世界的知识。而那个人显然不是我。” 被宿敌复活后 第8节 阿洛僵住了。 他忽然苍白的脸色泄露领悟,她却没有仁慈地就此停下,反而慢条斯理地撕扯开争吵的皮肉,直至森森的白骨暴露眼前: “带着你忠实的下属们离开,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勋衔,没法如愿进入各大家族的领地探查‘门’的情报,是你输。留下来,和我这个队长争斗不休,结果不好说,但我可以保证,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你开开心心地做你想要做的任何一件事;因为忙着和我过招导致你的研究停滞不前,仍然是你输。 “简单概括,在意银斗篷有没有实绩的只有你,耗不起的也是你。” 阿洛在一瞬的动摇过后立刻反驳:“不,不明白的是你。过去两年,门出现的频次和数量都在增加,贤者们觉得其中有蹊跷,才会认可银斗篷,才会有十三塔卫队。议事会不可能容忍你将卫队搞垮。” “你似乎还不明白,”迦涅脸上多了一丝怜悯,“如果贤者们真的觉得异界之门是问题,那么他们自己会解决,而不是把重任交给你。” 她轻轻叹息,气息带着轻蔑的笑意拂过他的下巴。 “增设十三塔卫队也只是大人物们政治游戏的一环。我现在还不够格当下棋的人,但至少看得懂棋盘。议事会希望我做的从来不是好好当个队长。掌控十三塔卫队,或者限制它的影响力。我做到二者任一一项他们就会满意。” 她亲昵地拍了拍阿洛的脸颊。 “所以阿洛,这局只会是我赢。” 第09章 对局-1 “你能接受的结果只有我输,没有合作的可能?” “没有。” “为什么?”阿洛问,表情和声音都平板。 “你昨天不是已经替我说出来了吗?”迦涅一字不落地转述他用过的词句,“我打定主意要摧毁你,接下队长头衔也只是为了在你脸上踩一脚。” 阿洛嗤笑:“就为了这个?” “这作为理由还不够充分?好吧,我确实还有别的考虑。我很乐意让议事会欠我人情,”迦涅后撤些许,视线下移,像是对他垂到桌面的衣袖萌生了强烈兴趣,“你晋升那天穿的就是这件袍子。” 阿洛盯住她,吃不准她为什么唐突地转开话题。 迦涅认得这件绿袍子同样令他吃惊。去年他晋升那时候她还在与世隔绝的海岛上苦修。 阿洛当然知道自己的画像出现在了千塔之城发行的主要报纸上,持续数月的瞩目和议论是每位新魔导师必经的光荣折磨。 不仅是法师,就连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会熟记所有魔导师的名字,他们在捉迷藏时把带着绰号的名字当顺口溜念出来,仿佛那是一串辟邪的咒语: “玛格达最会玩火,乌里的手是银色,阿多涅丝仰望星辰……” 但黑礁上的住民对外界的时局变化漠不关心,时效性强的出版物在那里缺乏读者。 迦涅是那样怨恨他,甚至专门让奥西尼家的人搜集他所有的最新消息,定期和其他物资一起送到离岛上?这个揣测十分荒谬,也确然轻而易举地被她的下一句话粉碎了: “今天早晨我去了贤者塔。” 迦涅收声的腔调有些古怪,就好像临时起意撕掉了写好的后半张字条。 阿洛不需要她继续说下去。他知道她在贤者塔看到了什么。 贤者塔是千塔城的心脏,塔顶有一条环形长廊。那里不分昼夜地燃着白色的火炬,照亮墙上悬挂的一幅幅肖像。魔法之都创立至今的所有魔导师在晋升后,都会在火炬长廊上留下自己当时的模样。 画框里的阿洛穿的就是这件深绿色的袍子。 迦涅也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沉默。琐碎的闲话从记忆海洋的深处上浮,震耳欲聋。 ——你猜我们两个,会是谁先‘挂’到火炬长廊的墙上? ——谁先谁后无所谓吧。 ——也是。 他们都会在火炬长廊拥有一幅肖像,两幅相邻着悬挂,两人的名字相连着被百年后的稚童背诵。这曾经是毋庸置疑的既定事项,或许依然是。只是当初的理所当然变质为苦闷和烦躁。 她眨了眨眼,继续谈论十二贤者议事会欠她人情的好处:“我帮一些熟人管束你这个麻烦,削减你的影响力,他们或许就会同意破例,提早让我接受升格考察。” 阿洛什么都没有说,可他的瞳仁在扩张,呼吸声骤然变得清晰。她根本没有跑题,他绿色的衣袖是导向她下个宣言的道标。 迦涅今年二十一岁,还有一年时间赶超他升格魔导师的速度。 “做好心理准备,”她牵起唇角,起身与阿洛隔着一张桌子对峙,“不仅仅是卫队的指挥权,‘史上最年轻魔导师’这个头衔我也会从你这里拿走。” 漫长到让人忘记时间流逝的沉默。 阿洛终于低笑出声,绿眼睛嘲弄地闪烁着:“打败我、羞辱我竟然是奥西尼家的大小姐归来之后唯一的念想,我是否该感到荣幸?” 迦涅呵地驳斥:“不要自作多情,是你恰好堵在我要走的路上。我要往前走,当然得踢开挡在面前的第一块石头。” 这个过于具象的比喻激怒了阿洛。 咚的一声,是他握拳用力锤击桌面。沉重的胡桃木书桌不情愿地晃了晃。 “你说我猜错了,我也希望我猜错了。可我什么时候挡你的道了?为什么非得是十三塔卫队?!”他再度越过桌子凑近,问已经问过一遍的问题,却不再是酒馆里那极力克制怨怼的态度。 “你是正统得不能更正统的名门继承人,看不起异界研究这样的新学说理所当然。任何一座魔法学府都会抢着邀请你,古典学派掌控那么多卫队,肯定能空出一个领导者位置给你。你完全可以把银斗篷还有我当空气——你家的那么多朋友就是那么做的。” 阿洛好像完全不在乎抬高的声调会惊动外面的人,越说越快。 “你有那么多更好更合适的选择,却偏要来抢夺这个在你眼里可有可无的新组织,就因为它是我创立的。你不留任何合作的余地,因为你要我失败并且屈服。你就是在针对我,一切全都只是因为是我,是这样吗?我理解错了吗!?” 弹劾的词句宛若疾风骤雨,一问接着一问,迦涅忍无可忍,拿起桌子上的水晶镇纸重重拍下。 沉闷的叩击声宛若远雷,他们之间残存的那一层难以言说的顾忌也轰鸣着,摇摇欲坠,而后彻底溃塌了。 她的表情冰冷,嗓音因为怒火尖锐:“是又怎么样?!” “哈哈。”阿洛低笑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 迦涅不禁抓紧了兽型的镇纸。阿洛眼珠微动,他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却没有退缩,唇角反而翘得更高,像在邀请她直接诉诸暴力。 “因为我是奥西尼家的耻辱,所以你必须在每个方面都击败我。就连你急着晋升魔导师,也只是为了比我更快做到同一件事。因为只有证明阿洛·沙亚是个无足轻重的小污点,你才能感觉自己不那么糟糕。你活在姓氏的阴影里,让它决定你的一切,从你使用的魔法到你的敌人、你的行事作风、你的价值。”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叹息声像一根针扎进她的肺叶里。 “说真的,迦涅,这样不无聊吗?” 她的脑海中有须臾的空白。啵,仿佛在遥远的波纹之上,饱满的水泡被轻轻一戳,猝不及防地破裂。 屏住呼吸,心跳好像也停止了,她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然后她很慢很慢地向外呼,吐光胸腔间堆积到发痛的浊气,让肋骨胸骨向内挤压,直至新的溺水般的窒息感觉从内向外蔓延。 迦涅平静地说:“当然不无聊。” 她声音里的什么东西冻住阿洛昂扬的怒意,他张了张口,没有立刻反驳。 “你离开之后,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为了保护奥西尼这个姓氏要面对什么,我现在只让你感受了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他深吸气:“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那尊贵可敬的大家庭内部有过怎样的惨烈斗争,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从我离开流岩城的那刻开始,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这么一个被驱逐的差劲学生,不是也没那个能耐当你所有不幸的元凶!” 迦涅松开水晶镇纸,坐回原位,声色冷淡地说道:“好,那么只谈公事立场。我身为奥西尼家的继承人,惩罚让家名蒙羞的变节者是我应尽的责任。和其他古典学派的前辈站在同一阵线,将你视作仇敌也是理所当然。” 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只是做我必须做的事,你大可以尽情抗争。” 阿洛后撤半步,绿色的衣袖如潮汐从桌沿退却,刚才激烈泼溅的尖锐情绪也一同消失。 他恢复了应付他人惯用的懒散神气,耸肩附和:“你说得对,我确实在乎十三塔卫队成功与否。毕竟队里不少人盼望正式勋衔盼了好久,才前进一步,就又要让他们过回原来的寒碜日子,我会不好意思的。说服议事会的那群老人家们、让他们松口也实在不容易。” 他刻意戏剧性地暂停一整拍,而后以笑笑的温和声调转折:“但如果你真的相信这样就能封死我的动作,你也未免太看不起我。” “大不了我带着人走。一无所有从头开始罢了,也不是第一次了,有什么好怕的?我能让十三塔卫队诞生,就能再搞出十四塔、十五塔卫队。有本事你就一个个抢过去。” 阿洛的话语直白到粗鲁,眼神也像明晃晃的刀刃,自信到能将人刺伤。 这恣肆的神情迦涅很熟悉,他的五官还看得出少年时的轮廓,但她眼前的青年又确然像是陌生的另一个人——眉眼更加锋锐,身材更加高挑,自在地穿着以前他刻薄嘲笑过的法师正装长袍。 没有任何改变的是不将规则和惯例看在眼里的骄傲。 十二贤者议事会同意增加卫队已经是破例,之后要让他们做出同样的让步简直等同白日做梦。但这话由阿洛说出来,就无端有说服力。 十多岁的时候他淡然说他有一天也会成为魔导师,其他学徒都笑他狂妄,居然敢和大小姐有同样的目标。 可他确实做到了。‘才能’真正的定义或许就是一个人无论想做的事是什么,最终都能成就。 如果想要,迦涅也大概可以把阿洛的十四、十五乃至一百塔卫队一个个摧毁。可那样不就和他说的一样,她生命唯一的追求怎么可能仅仅是击败阿洛·沙亚? 笑话! “哦还有个方法,”阿洛看着她的表情扯了扯嘴角,“这样吧,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不如和我决斗。” “什么?”迦涅没反应过来。 “双方距离十步或者二十步都可以,你来定。三个回合,我只用防护魔法,随便你动手,攻击手段不限。 “我撑过去了你在卫队就必须改变作风。打伤打残了我自负全责,打死算我技不如人,”他好斗的绿眼睛亮晶晶地闪烁起来,“我要是真死了,你总能满意了吧。” 第10章 对局-2 “我按照二位的意见拟定了决斗具体条款,请过目。最后,我有义务口头提醒,决斗导致的任何伤亡,包括但不限于肢体残疾、灵魂损伤、肉|体死亡,一切后果都由决斗者承担。 “二位确认无误后,请在印戳的位置注入魔力。” 迦涅抬眼往桌子对面瞧,恰好与阿洛四目相对。 他笑得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维持着与她的对视,刻意放缓动作,拇指指腹一点点地在面前的羊皮纸上按平。 纹样繁复的特殊印记感知到魔力,亮了一下。生死契约生效。 迦涅见状自然再无任何犹疑,也向印戳注入魔力。 “那么这两份文件由我保管。”健壮得像座小山的雷仔细地收起羊皮纸。 和昨天不同,他穿着紫色镶边的黑袍子,一身肌肉都严严实实藏在衣服下面,领口别着象征律法的金色天秤胸针。 是的,十三塔卫队的元素召唤使雷同时是一名在千塔城有执业资格的律师。确切说,为各式各样的契约做公证人才是雷的主业,协助回收异界漂流物只是个人兴趣。 今天他也是临时被阿洛叫过来的——千塔城在私斗方面律法极为严格,决斗前必须签署生死契约,并且有至少一位律师见证。 迦涅对此只想发笑:阿洛可不是什么遵纪守法的模范市民,他坚决要人见证决斗条款,无非就是预防她事后反悔,不愿意履行承诺给他行动自由。 这家伙倒是非常有自信能扛下她的三击。她闭了闭眼,抑制住内心的烦躁,重新在脑海里挑选决斗使用的法术。有必要让阿洛见识一下她现在的水平。 “外面也准备得差不多了。”阿洛轻巧起身,拍拍雷的肩膀,“麻烦你特地跑一趟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9节 迦涅冲雷颔首致意,懒得和阿洛多话,率先往外面走。 雷到现在为止,对他公证的这场决斗未做任何评价。眼见着两人要离开,这位高大而寡言的见证者忽然开口:“决斗的目的是捍卫名誉,而不是杀死对方。” 这句话当然是说给迦涅听的。她回头,扯起嘴角:“即便是我,要杀死一位魔导师也不那么容易。” 雷愣了一下。 “多谢奥西尼小姐的肯定。”阿洛挖苦地回应。 她没搭理他,径直出门,行走时扬起的猩红衣袖与他墨绿色的袍子前襟一触即离。 来到室外,迦涅一抬头便望见笼罩中庭空地的巨大半透明穹顶。 褐发蓝眼睛的艾尔玛举着法杖站在空地中央,幽蓝色的丝线发着光从杖顶涌现,交错编织,汇入已然成型的防护罩中。她奉命用防护魔法隔开决斗者和外界,避免误伤无辜路人。 新队长和阿洛要较量的消息不知道从哪走漏,中庭外围还有屋顶上已经聚集起围观的人群。 艾尔玛明显有些紧张,她退到半球形的防护壁外,向两位决斗者报告时嗓音紧绷:“我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封闭防护球。” 她张了张口,明显还有言语未尽,但看了看迦涅和阿洛的神色,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阿洛看向迦涅,微微欠身,装腔作势地做了个她先请的动作。 迦涅哼了声,昂首挺胸,率先从留出的缝隙处步入决斗场地。阿洛不紧不慢地落后她两步。 主角现身,观众立刻骚动起来。迦涅泰然沐浴在探究的视线中,神色严肃。阿洛一如既往笑嘻嘻的,抬手随意挥了挥,夸张地感慨:“哇哦——好多人。” 人群中陆陆续续有人笑出声。 阿洛扬声说道:“我不知道各位听说的是什么版本,事情其实是这样的。我今天打算公开演示一下最新型号的防护装置。” 哈?迦涅侧眸。 阿洛就像没察觉到她的瞪视,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枚样式奇特的粗手环。他将这物件举起来展示,自顾自说下去:“和之前的那些实验品一样,没有额外的吟唱,不需要画魔法阵,更不需要跳取悦神灵的舞蹈,只需要注入魔力,这个小发明就会启动。启动所需的魔力量很小,完全可以用储能魔石代替。 “这次的实验品搭载的是防护魔法,请别露出失望的表情,我知道这是基础中的基础。但这项发明其实非常有潜力。” 阿洛说着双掌向下按了按:“请各位想一想,玻瑞亚有近一半人没法自如使用魔法,他们能使用的魔法物品十分有限,这导致他们很少离开家乡。因为一旦离开了各地教会和圣所的庇护,玻瑞亚处处潜藏着需要魔法才能应对的危机。 “但是!假如每个人都有这么一个保命的手环呢?” 迦涅原本并不想听阿洛胡说八道,但不知不觉,她也开始倾听他的说法。 “聪明的各位不需要我继续说下去。当然,这小东西里面也潜藏着巨大的商机,顺带一提,我已经注册了专利。” 观众席爆发出会意的笑声。 “总之,今天为了验证效果,我特意请来我们的新任队长奥西尼小姐助阵,测试成品能承受多强大的攻击。之后奥西尼小姐会对我发动三次攻击。” 他笑笑地瞥了她一眼:“我可以保证,那绝对是货真价实的、毫不留情的强力攻击。” “除了向这枚手环注入魔力,我什么都不会做。另外,为了防止有人说我偷偷用其他的魔法物品作弊——”他戏剧性地停下,脱下深绿色的外袍,在起哄的口哨声中潇洒地往外一掷,“如各位所见,我身上没携带其他东西。” 宽松而轻薄的亚麻衬衫和修身长裤确实藏不下额外的物品。 “我要说的差不多就只有这些。艾尔玛,麻烦封闭防护球。” 幽蓝色丝线补上半球的最后一丝缝隙,内外彻底隔绝。陡然降临的寂静中,阿洛走近的足音愈发明显。迦涅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主意,警惕地皱眉,用眼神警告他保持距离。 他却向她伸出戴上那枚手环的右腕:“要确认一下吗?它真的只会发动基础的护身咒。” 迦涅没客气,扒下手环拿到眼前打量。近看她愈发觉得这东西长得古怪。 它足有四指粗细,通体由某种奇特的银色合金铸成,与其说是手环更像落单的单边镣铐。手环的外轮廓不方不圆,质地与纯银相比不够光滑,和天然岩石相似,带着起伏不平的小颗粒。 迦涅没法看透内部构造。阿洛这发明唯一有明确功能的是表面那一圈紫石英:石英对魔力很敏感,是施展法术的基础媒介。 她试着朝手环灌注魔力,有分量的金属块震颤了一下,温暖的白色光芒闪现而后凝结为透明的薄膜,包裹她全身。 确实是最基础的护身咒。 迦涅盯着手环看了好一会儿,陷入深思,不说不动。阿洛也不催促,反而垂眸看着她。防护球外的观众不明所以,在她的余光里探头探脑,迦涅吸了口气,将它递还回去。 “这说不定是你我说话的最后机会。以防万一,有什么遗言吗?”她面无表情,语调还算平静。 阿洛愣了愣,哂然耸肩:“没有。” “二十步距离。”迦涅心中默数,倒退到防护球边缘。 防护壁外的观众听不到球内的声音,只看见白发的法师嘴唇翕动,右手虚张,像是凭空抓住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她猩红色的衣袍无风舞动,身周的空气开始肉眼可见地震动,细密的闪电在空气中隐现穿行。 不稳的雷光宛若出巢的游蛇,纠缠着,追逐着,逐渐汇拢。 迦涅手腕猛地一翻一拽。她的掌中多了一柄雷电凝结的虚幻长枪! “龙语,她刚才念的是龙语!”芬恩突然大叫起来,引得人群哗然。 龙、巨人、精灵还有恶魔都已经在这片大陆上绝迹。然而越罕为人知的知识就越强大,属于这些古代生物的语言蕴含着能驱动神秘的力量,是吟唱施法的最佳选择。 而在这四种古代生物的语言中,又以龙语最困难。 龙语与其他人形种的语言从存在方式和结构上就截然不同,对使用者自身的魔力也有严苛的要求,鲜少有法师能够自如运用。 娃娃脸青年身侧,艾尔玛嫌弃地往旁边躲了半步,仿佛觉得他声音太大:“这里不是只有你会读唇语,谢谢。”她的眼睛却和在场所有人一样,紧紧盯着那柄令空气都微微扭曲的魔法武器。 “这是什么法术?艾尔玛,你肯定知道吧?”芬恩略微压低声音,转头问询。 “毫无疑问,这是龙魔法的分支空想魔法。符合描述的我只知道雷霆之枪,大灾变之前就有的古老法术,我祖母家的那套魔法编年史上有描述,”艾尔玛面露迟疑,“如果我没记错,奥西尼家族的魔法传承恰好是龙魔法。” ‘传承’这个词一出,艾尔玛附近的几个人也忍不住转过头来听她讲述。 玻瑞亚历史悠久的家族都有属于自己的独门魔法体系,以灵魂烙印的形式代代相传,这就是所谓的家族传承。 而在玻瑞亚绝大多数法师的认知中,传承魔法是天降的馈赠,惹人眼红。 因为与那些广为流传的、谁都能学习的法术不同,通过传承获得的魔法就像锁在盒子里的秘密,只对拥有灵魂烙印这把钥匙的人敞开。 换而言之,即便拥有某个家族传承的知识,比如需要念诵的咒语、画出的法阵符号,哪怕掌握了形式上的细节,只要缺少对应的灵魂烙印,就永远不可能成功施展这个魔法。 “龙魔法……还有龙的年代啊,那是在大灾变之前吧,都多久以前的事了。”芬恩感叹的重点却不在迦涅拥有传承上。 艾尔玛一谈论起魔法史就双眼发亮:“那个时候,人类必须和神话生物订立契约才能使用魔法。奥西尼家的祖先就是龙背上的骑法师。用雷霆之枪是骑法师开战的传统手法,为的就是一击必杀。” 说到这里,她脸色微微一僵,不安地摩挲起法杖:“不论怎样,在这种场合用这样强大的法术,有一些太过危险了……” “应该是商量好的吧,你看,阿洛一点都不紧张。”芬恩和在场大多数人一样,对这场“演示”的实质并不知情。 如他所言,站在防护球另一端的阿洛看着雷霆之枪逐渐成型,不仅没有丝毫惊惶,反而加深了笑意。隔了好大一段距离,观众都能看到他发亮的眼睛。 经常和他一起行动的老队员都熟悉他的这种兴奋表情——阿洛大多数时候和人相处毫无距离感,没什么常人想象中天才会有的怪癖。 除了一点:他对危险的认知明显有悖常理。越危险,他就越兴奋。 艾尔玛欲言又止,但阿洛摆明了不打算公布决斗的实情,她再想大喊“他们两个在决斗!”也不能真的那么做。 她纠结地咬住嘴唇。就在这时,一只宽厚的手掌在她肩膀上按了按,带了点感同身受的宽慰意味。她回头,沉默寡言的雷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到了他们身后。 “枪成型了。”雷叹息似地说。 迦涅手中的长枪已然彻底摆脱虚幻,凝为实体。雷霆之枪随即悬浮着脱离了她的掌心。 外溢的魔力掀起狂风,她的衣袍在猎猎舞动,从发髻中脱出的银白发丝也凭空直立。躁动的风暴中心,唯有电光缠绕的长枪是静止的,悬停在她右上方,蓄势待发。 即便有防护壁阻隔,长枪摆出攻击态势的那一瞬,球外的空气也像是发生了某种质变。 古老的、唤起心灵最原始恐惧本能的力量在肆意流动,人群集体噤声。 迦涅盯住二十步外的阿洛,右手四指并拢,快而利落地一摆。 长枪划出炫目的线,刺穿凝滞的空气,直奔目标。 瞄准的是黑发魔导师的心脏! 旁观者来不及眨眼,来不及吐出屏住的呼吸,雷光闪耀的枪尖撞上半透明的墙。闪光的护身屏障向内凹陷了些微,似乎难以承受攻击,即将破碎。 然而雷霆之枪就那么停住了。 枪尖像戳进了一层黏稠而富有弹性的浆液,无措地僵了僵。随后,任凭火花爆裂,雷蛇嘶吼,长枪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迦涅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并不惊讶,也无恼怒。她的五指收拢成拳,一捏,长枪碎裂为光粒消散。 防护球外欢呼声震耳欲聋,但决斗场内的两人都听不见。 阿洛压了压被闪电弄得有些蓬松的黑卷发,笑笑地朝迦涅抬下巴,做了个口型。 ——再来。 第11章 对局-3 迦涅重新出声念诵。 在不通龙语的人听来,她吐出了连串尖锐又嘶哑的低喝,几小节一顿,毫无规律地起伏。使用龙语的时候,迦涅的嗓音也变得冰冷粗粝,仿佛属于另一个人,甚至于说……另一种生物。 一边念咒,她一边张开右手手掌,又凝聚出一柄雷霆之枪,让它悬浮身侧。 她旋即再度翻转手腕,从虚空中拽出第二柄长枪。 随即是再一次,又一次,雷霆之枪凝聚的速度一次比上一次快。 龙语咏唱停止之时,迦涅头顶上方已然悬停了整整五柄雷光闪动的长枪。 防护壁外陷入哑然的寂静。 迦涅展露的精湛技艺和庞大魔力让人说不出话来。法师与法师之间令人绝望的差距无情地甩在了众人脸上: 能用魔力凝聚出一柄这样的武器已经很了不得,可是五把?而且完全不用休息,连着幻化? 太夸张了。怪不得奥西尼家的法师曾经是大灾变时代征战的先锋,说是人形兵器也不为过。 至于能用小发明挡住这样雷霆一击的阿洛……魔导师又有哪个是能小觑的? 震撼过后,观众中有人察觉到了异样,急促地交换起不安的眼神:一柄雷霆之枪的声势和压迫力就足够让空气扭曲,如果一下子飞掷五柄,阿洛真的还能用最简单的护身术防御住吗? 还有一个疑点:之前阿洛展示自己的发明成果,手段从来没激进到这个地步。今天在场的都是卫队自己人,他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又是证明给谁看呢? 阿洛和奥西尼家的恩怨是公开的秘密,联想到这点的人不在少数,一种古怪的紧张感快速地在人群中蔓延。 迦涅和阿洛完全没注意到防护球外的氛围变化。 进入战斗状态后,迦涅的视野就变得宽阔却也狭窄: 她只看得到对手。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节 哪怕是肢体挪动带来最轻微的空气流动,她也能即刻察觉;而与之相反,任何无关对手的细节则从意识、从眼中彻底淡出。 其实她原本只打算凝聚三柄雷霆之枪,但都怪阿洛笑着看她吟唱施法,从松弛的站姿到闪烁的眼睛,他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在鼓励她挑衅她,煽动她继续加码,明晃晃地试探她的极限。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在此刻的阿洛身上找不到一丝恶意。 有的只是纯然的好奇:他是真的渴望知道她现在能做到什么地步,仿佛他只是一位她阔别多年、想了解她近况的友人。 而这‘无害’的好奇心之下是庞大的自信——他笃定她无法真正伤害他。 一刹那,迦涅心头涌上明晰的杀意。 她要让他好看,证明他是错的。她会让他惊愕让他恐惧。她想要他毁灭消失。 眼下的局面或许还有别的迂回解法,但迦涅选择硬碰硬。只有用绝对的力量碾压阿洛,她才能证明他的魔导师名头也不过如此。 于是她反手拉出第四第五柄长枪。 同时维持五柄雷霆之枪是她眼下的极限,但这已经足够将一整座哨站夷为平地。 阿洛站直了,他的表情并无太大变化,整个人身周的氛围却陡变。他察觉到她动了杀心。 迦涅见状愉快地笑起来,手臂向下猛地一挥。 利器破空嗡鸣,魔力凝结而成的长枪齐齐激射而出,从五个不同的角度朝阿洛迫近。 五柄长枪几乎同时撞上障碍物。装置激发的护身屏障与第一轮交锋时做同样反应,向内凹陷,巧妙地咬住了枪尖。 但其中一柄长枪并未就此稳住。 电光乱窜,枪身剧烈震颤,上下摇晃,挣扎着要顺着屏障内陷的势头继续前冲,眼看着要刺穿屏障,撕出一个破口。 观众中有人惊骇得站了起来,或是用手捂住下半张脸,或是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迦涅向内虚握五指。 只需要她一个动作,术法结束,所有的长枪都会立刻消失。 她要在那么多双眼睛面前杀人吗?真的要在这里、要现在杀了阿洛吗? 决断的摆锤尚未落定,迦涅体内的魔力基盘仍旧在全力运作,源源不断地输出积蓄的魔力,同时从大地和空气中汲取灵性,转换为维系长枪所需的力量。 与汹涌的魔力一同流经她全身的,是陌生又熟悉、冰冷却也暴烈的毁灭冲动。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剧烈震颤的那柄长枪霎时爆发出炽烈的雷光,淹没了整座决斗场。 刺目的强光之中,决斗的对手在眼中也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枪尖穿透护壁时没有声音,但迦涅意识的一部分附着在雷霆之枪上,那层柔韧坚实的防御随枪尖推进撕裂开了一个口子,她感觉得到。 但是缺少标枪击中靶子的回馈实感。 防护壁阻隔的滞涩感随即猛地从侧旁撞上枪尖。 在雷火燎到阿洛的前一刻,护身的魔法屏障再生成功,迅速堵上撕裂的缺口,薄弱处向内凹陷,下部弹出,与雷霆之枪碰撞。 长枪方向顿时改变,擦过阿洛,往左后方飞去。 惊叫一瞬间如潮水涌入寂静的决斗场。 迦涅怔了怔,随即意识到屏障破了个孔——飞出去的那柄魔力长枪撕裂了半球形的防护壁。她立刻捏紧拳头,停止施术。然而飞出去的那柄长枪已然爆鸣着击中阿洛身后的塔楼。 轰! 灰色的石塔如同站得太高的多层庆祝蛋糕,一推就从中间断开,扑棱棱掉落着碎屑,边溃塌边倾覆。 只是一击,五层高的塔楼顶层直接消失。 第四层切割出歪斜的角度,建筑残骸飞出去、顺着切口滑坡。大块的飞石从天而降,眼看着就要砸到中庭边缘没来得及立刻逃开的围观者。 “吹吧,风之号角!”阿洛的声音穿透了人群的呼喝。但他的脸色发灰,念咒明显有些吃力,最后一节甚至破音。 迦涅来不及多想,高声念出相同的精灵语短句。刚念出第一音节她就面色微变,握紧了双拳,才口齿清晰地念完咒语。 来自阿洛和迦涅的两股疾风先后呼啸而出,在中庭两侧各自卷起数块大石。这些石块下落的势头暂缓,随召唤出的风在半空上上下下地翻腾旋转,好像瞬间失去重量,成了轻盈飘浮的羽毛。 卫队成员绝大多数都是法师,争取来的那么片刻时间足够他们各自想办法逃离。 隆隆——数拍之后,重物坠地的巨响此起彼伏。 迦涅呼吸急促,耳中嗡嗡响个不停。 不借助法杖之类的物品施咒相当考验法师的状态和魔力储备,而刚才那两轮共六柄雷霆之枪几乎耗尽了她的魔力,紧接着召唤疾风她已经在勉强自己。她现在需要立刻修整,恢复魔力。 她凭感觉向前迈开步子,身体摇晃。双腿僵硬,不听她使唤,仿佛不属于她。 “迦涅!!” 她有些迟滞地循声看过去,眼球却只捕捉到一抹残影。声音的主人已经到她面前,靠近的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看清长相。 但她还是认出来是阿洛。 海量的信息涌入脑海,瞬息仿佛变慢拉长。迦涅察觉阿洛正抬头看着她身后,表情怪异,一丝恐惧混在平静的茫然里头。她下意识跟着抬眼望去。 于是她看到塔楼大声咆哮着解体,刚才就摇摇欲坠的三四层终于无法维持平衡,一起弯腰倒塌。 像是柱子又或许是外立面部件的东西向他们迎面砸来。重物下落的阴影扩大又缩小,即将盖住他们。 只有用连续短句思考的时间。迦涅竟然十分冷静:她没有余力施法了。阿洛也没有。击碎或是托住巨石都不可能。她要死在这里了。以最离奇荒谬的方式。 她眨了眨眼,而后想到另一个问题: 所以,阿洛折返过来干什么? 来不及的得出结论了。阿洛的手臂箍住她,护着她朝地上飞扑。 后背着地的冲击震开束缚迦涅的浑噩,她一个激灵,反手顺着阿洛的手臂摸索,找到冰冷沉重的东西。是那枚手环。她不假思索注入身体里残存的所有魔力。 强光倏地爆发。迦涅下意识闭上眼睛。 地面又在震动,那震颤贴着皮肤抵达身体内部,全身的骨骼关节仿佛碰到了一起,若有似无的酸痛。她努力睁大眼睛,但目之所及只有黑暗,不知道是视觉暂时失灵,还是光线被彻底隔绝。 “阿洛?”耳朵里在尖啸,她甚至听不清自己的嗓音。 她想抬手,但她的身体似乎突然间消失了,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臂。她知道自己现在正陷入恐慌,应当身体发凉,但她什么都感觉不到。 难道……她死了?就那么莫名其妙地和阿洛一起死了?! “很遗憾,你还活得好好的,我也还没死。”熟悉的可恶嗓音很近,近到盖过了她耳中依旧吵闹的杂音。 而后迦涅的视觉恢复了,确切说,是阿洛从她身上撑起来了些微,他用身体阻挡住的光线终于抵达她的双眼。 因为重压暂时麻痹失去知觉的身体也缓慢地透过气来,中庭地面又冷又硬,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碎石尘埃,吸进去她就开始咳嗽。 刚才她可能把想法直接说出口了,不然阿洛没理由那么和她说话。 但无所谓,头好疼,她没法思考了,想法乱七八糟。魔力透支的症状。 迦涅晕乎乎地侧头,看到了碎裂的石块,比刚才更多也更细碎,大石头像被人用蛮力再碾了一遍。只看这地面,卫队据点仿佛陡然增添了片石滩,就差海浪和潮汐了。 她也确实感觉到有湿润的东西滴落在她的脸上,而后顺着脖子滑进衣领里——黏腻的、温热的液体。 迦涅麻木地转动脖子,重新看向正上方,这滴滴答答液体的来源。 阿洛的脸,她机械地辨认出来,是和平时有明显不同的、阿洛的脸。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眼前几度发黑模糊。几乎要被疲惫压垮的头脑强撑着,她大口呼吸,勉强找到了不寻常的地方: 他的额角有大片暗色,正顺着太阳穴往下流淌。 是血,阿洛在流血。 “你要死了吗?”她想到什么就问了出来。 阿洛沉默半拍才回答:“大概死不了……多亏你激发了手环。” 他这么说的时候,表情和声调古怪到极点。可她累得快昏过去了,太阳穴之间像是随时要炸开,她实在没心思仔细辨析这家伙的反应。 “所以决斗算我赢了吗?”她又问。 阿洛再一次神色奇异地沉默了,好像彻底对她无言以对。 迦涅模模糊糊想到,自己好像还有别的重要的问题没问他。可是头太痛了,想不起来。总而言之,无论如何,会变成这样肯定是阿洛这家伙的错。 “混蛋。”她哑声咒骂,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12章 对局-4 睁眼就是陌生的天花板。迦涅腾地坐起,下意识调动魔力,准备发动攻击。 带有强烈攻击性的魔力外溢,正举着药剂瓶确认标签的护士吓了一跳,险些失手摔落药水:“奥西尼小姐?您还不能使用魔力!” 迦涅木然环视房中陈设:淡黄色的墙壁,结实的金属床,单人病房,滑落膝上的毯子边角绣着“克莱芒丝医院”字样。 她低头打量自己,身上还是那件猩红色长袍,沾了许多顽固的尘渍,还有星点暗沉的血迹。再看窗外,天色还算亮堂,大片浅灰的积雨云掩住了碧空。她和阿洛对峙时太阳还明晃晃地挂在高处。 “我昏迷了多久?” 护士掏出怀表看了看:“您是昨天中午入院的。那之后因为魔力枯竭,您一直在昏睡。” “谁送我过来的?” 护士讶异地停了半拍,艰难地寻找了一会儿合适的措辞才回答:“呃,具体情况我了解得也有限,您和其他伤员都昏倒在事故现场,是卫队的一群人把您送过来的……?” “其他伤员?还有几个?” 护士的神色愈发奇异,仿佛她的问题十分不可思议:“只有另一位病人,也安置在这一层。” “他……”迦涅抿唇掐断问句,面无表情地改口,“不,没什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您的魔力基盘没有受损,我们已经给您喝过两剂灵性药水应急,喝完第三剂您就可以回家修养了。”护士端着托盘走到床边,将银质小瓶和一碟薄荷软糖搁在迦涅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迦涅抓起药剂瓶,啵地打开封蜡。 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她的胃袋立刻不安地蠕动起来,激烈抗拒接纳这魔药。她熟练地屏住呼吸,仰头将药水一饮而尽。 护士见状惊讶之余又有些钦佩。 迦涅抓了两颗特制薄荷软糖塞进嘴里,药水遗留的怪味很快消失了。她这才注意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褐发蓝眸,是卫队的艾尔玛。 “索博尔小姐,请进。”迦涅讶然打招呼。 被宿敌复活后 第11节 护士侧身让艾尔玛通过,微笑着往外走:“那么我现在就请医生为您签署出院许可。” 艾尔玛拘谨地站在床边:“您刚才在喝药,我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立刻向您问好。” “请坐,”迦涅摇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在床头柜里翻找,以闲聊的口吻问,“昨天让你受惊吓了,其他人都没事吧?” 艾尔玛坐姿端正,双手交叠放置在身前,闻言,她的指尖别扭地绞在了一起。她停顿片刻才说:“防护壁外没有人受伤,很多人都说那是个奇迹……” “那就好。”迦涅没抬头,她终于在一堆给病人消遣的读物下面找到了信纸和羽毛笔。 “我要写个便条,麻烦稍等。”她说着刷刷几笔报了个平安,召唤出妖精信使送往流岩城,而后提笔写送往千塔城宅邸的另一封短信。 艾尔玛耐不住寂静,找了个话题:“您好厉害,居然可以面不改色地喝完一整瓶灵性药水,我第一次喝的时候直接吐了。” 迦涅第二次送走妖精信使,抬头向艾尔玛会意地弯了弯唇角:“我也吐过。” 喝灵性药水喝到吐大概是每位法师的必经之路。迦涅能坦然豪饮这恶心的药水,也只是因为她经受严苛的训练时常常濒临魔力枯竭,每次都免不了喝上几瓶恢复魔力。 “真是难以置信,居然至今也没人改造出好喝的灵性药水……”艾尔玛嘀咕到一半就迟疑地顿住,坐得更直,“总之,您没事就好。” “多谢关心,”迦涅靠在床头,口气温和地询问,“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吗?” 艾尔玛眼神闪了闪,有些慌乱地避开了迦涅的视线:“我……” 迦涅大致猜到对方的来意,没有催促。 艾尔玛重新坐直,诚恳地看着迦涅的眼睛,艰难地说道:“我负责封闭场地,却出了那样的事……是我能力不足。我愿意接受处罚。” 说着说着,她的耳朵和脖子都红了。 迦涅没有立刻答话,安静地注视了艾尔玛片刻。 褐发法师开始还坐得十分端正,但在迦涅探究的注视下,她很快不自在起来,几次想要在椅子里挪动身体,都强行忍住了。 艾尔玛还是有些怕她,也并不完全认可她这个队长。迦涅做出判断。但她刚才的检讨又不像是出于对她的恐惧,而是习惯性地遵循某些朴素的法则行事—— 比如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责任,应当亲自向被波及的人道歉。 迦涅不讨厌这样简单好懂的人。她原本还想问艾尔玛,在旁观者的眼里最后是她还是阿洛赢了,但对方大概会把这个问题视作刁难。 她于是适时挪开视线,不再继续用无言的注视给对方增加压力:“你知道那场较量的真实性质。” 艾尔玛张了张口,几乎要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决斗,最后还是没能开口。 迦涅没注意到对方的复杂心绪。她看着病房窗外的雨云,声色很淡:“是他低估了我的法术强度,让你承担了本不该承担的责任。” 顿了顿,她哂然摇头:“总之道歉就不必了,更不要说什么处罚。” “不,我还是……”艾尔玛站起来又坐下,一时显得有些踌躇无措。 最后,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从小提包里摸出一枚蛇形护符,双手拿着递过来: “这是我请家里长辈帮忙一起制作的护身符,可以帮助您加快吸收灵性的速度。您或许不需要,但无论如何,请您收下,祝您早日康复。” “谢谢。”迦涅接过银质护符,精细的蛇鳞纹路触手立刻传来淡淡的暖意,让人想起冬日隔着玻璃洒在脸上的柔和日光。 她讶然多看看了艾尔玛一眼。这护符的制作水准相当高超。 但这一看,她就连带着看向门边,眼睛霎时瞪大: 穿着宽松病号服的阿洛正慢吞吞地从病房门口晃过去。他状似不经意往房间里扫了一眼,与迦涅恰好视线相撞。 她注意到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某个滑稽的细节:阿洛头上缠了两圈绷带,脑袋两边各有一蹙头发从绷带下逃脱,不服帖地翘得老高,像动物竖起的耳朵。 她险些笑出声来,但又觉得不该被阿洛逗乐,表情顿时僵硬。 艾尔玛察觉到异样,这时也回过头去。她比迦涅还要震惊:“阿洛?!” 阿洛懒洋洋往门边一靠:“我在走廊上散步,正好路过。” 艾尔玛看了看阿洛,又看了看迦涅,不太确定地起身:“如果二位有事要谈……” “我只是路过。”阿洛重申。 迦涅吸了口气,蓦地掀开毯子,从病床上蹦下来,步伐带风地直奔门边。 阿洛没有后退,只在她气势十足地走到面前时缓慢眨动了一下眼睛。而后,他伸手触碰自己头上的绷带,像在估量如果她暴起动手,自己有多大的生存几率。 这么面对面才看清楚,他的脸色是失血的苍白,居然和绷带的颜色有些相近。 迦涅猛力将这个发现从脑海里挤出去。简单道个谢就结束了,她就不欠他人情了。她在心中反复默念,正要开口,走廊上却在这时响起一声惊呼: “沙亚阁下!!” 终于去而复返的护士惊诧地瞪着阿洛,一张签署好的文件落到地上。 随着她的这一声惊呼,走廊深处快步赶来另外两名护工。他们气势汹汹地朝阿洛逼近,熟练地一左一右包抄,架住他的胳膊就走:“已经和您说过很多次了,身体强化术只是强化不是改造!您的伤比看起来要严重得多,还不能下床活动!” 阿洛高声抗议,听上去精神极了:“放轻松,先生们,放轻松,我的腿没断,可以自己行走。” 迦涅目瞪口呆地看着阿洛惨遭押送。他的病房原来在走廊另一头,这一层和她距离最远的那间。 安排病房的人大概对他们的关系恶劣略有耳闻,倒是额外费心了。 “他不是第一次擅自跑出病房了?”迦涅问。 “沙亚阁下不愿意住院,已经好几次趁护工不注意溜到走廊上。无论如何,是我们看护不周,让别的病人打扰到您了……”护士笑得有些勉强,生硬地转开话题,“奥西尼小姐,这是您的出院许可。” “保险起见,今天和明天请您尽可能不要使用魔力,五天内不要发动大规模的法术。背面还列了一些推荐的补充药剂。本次的账单会之后送到奥西尼宅邸。如果您有什么疑问,欢迎您随时致函咨询。” 走廊另一头因为阿洛闹哄哄的,护士交代完注意事项就匆忙走了。 迦涅探头往声音来源看,好几个眼熟的卫队队员正堵在阿洛病房门口说笑,显然是来看望他的,也顺便看了个笑话。他们好像并不怎么担心阿洛的伤势,可能多少清楚他乱来的本性。 迦涅转向艾尔玛:“你不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吗?” 艾尔玛咬着嘴唇点头。她拎起手提包走到病房门口,蓦地驻足回身:“还有一件事……我看到了。” 这话没头没脑,迦涅疑惑地偏了偏头。 “我之前觉得队长应该阿洛来当,现在依然觉得议事会的决定对他不够公平。但是……”她吞咽了一记,耳朵因为紧张有些发红。 “那个时候您施法托住巨石,许多人因为您的决定得救了,没有受一点伤,您却也因此陷入危险。我看到了,所以必须向您道谢,谢谢您,还有——”艾尔玛紧紧抓着提包把手,看着迦涅的眼睛,“我之前对您有所误解,对不起。我今天就是想和您说这些。” 不等迦涅作答,褐发法师就转身离开。 她的小皮靴鞋跟急促地敲击着地面,清脆的足音片刻就沿着走廊远去了。 迦涅在病房门口静立片刻,独自下楼。奥西尼家的马车已经在等她。 ※ 傍晚时分开始下雨,迦涅撑着施过法术的伞,绵密的雨丝还是打湿了鞋尖,走进室内一步留下一个脚印。她无端有些不自在,仿佛在犯罪现场留下了足迹。 迦涅再次来到克莱芒丝医院五楼的单人病房走廊。 已经过了探视时间,苍白壁灯点亮的走廊是冷调天蓝色,显得有些凄清。 “奥西尼小姐……?”白天负责照顾迦涅的护士恰好迎面走来,“您对治疗有什么疑问?还是有什么新的问题?” “不,我可能有东西掉在病房里了,恰好下午我在附近,干脆过来看一看,”迦涅往走廊反侧尽头瞥了眼,很随意地问,“阿洛·沙亚还在?” 护士神色有些奇异:“不,他已经出院了。” 迦涅怔住,脚步也停了。 出院了?那她不就白跑一趟了?趁着人少找阿洛、尽快和他道谢然后两清的计划随之化为泡影。该死的阿洛,怎么总是不消停! 心里翻腾,迦涅脸上倒是没表现出来分毫:“我记得他的伤势还不能随意下床走动。” “沙亚阁下昨天就坚持要出院,今天您走之后实在拦不住,来看望的人也劝不动他。毕竟不是致命伤,而且魔导师又各有各的秘密和忌讳,我们也不好坚持留人。但沙亚阁下连药水都不肯配了带走,非说自己可以搞定,还说我们的药水卖得远超成本价……” 阿洛显然让医护人员头大,护士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听众,和迦涅嘀嘀咕咕说到一半才觉得不太合适,讪讪笑着收声。 迦涅对阿洛的古怪行径没做评价。她忽然转身,重新向楼梯走去。 “奥西尼小姐?” “不好意思,我忽然想起还有别的事,”这么说着迦涅又有了新的主意,“另外,麻烦给我阿洛需要的药物清单。” “抱歉,其他病人的病案是隐私……” 迦涅下巴微抬,自然而然就摆出了指使人做事的神气:“阿洛·沙亚是我的下属,十三塔卫队开销都由奥西尼家负担,这次是工作中发生的事故,他的医疗开支由我负担,相关记录也该向我开放。” 见对方还在迟疑,迦涅断然道:“他要是对此有异议,之后让他来找我,他只会怪我,不会找你们麻烦。” 大半个小时后,迦涅提着小皮箱,撑伞走近城郊一座宅邸的大门。暖白的光球飘浮在她身侧,是近旁唯一的光亮。 雨夜昏昏,失修的金属栅栏矗立在眼前,将后方的景色分割为均等的一格又一格,每一格都破败而冷清。灯火稀疏的宅邸像头巨兽,沉默地伏在迷离的雨幕后。 迦涅下巴点了点,球形玻璃灯向前飘浮,照亮了门柱上的金属牌。这块铭牌明显比栅栏和宅邸要新,板正的大写字母组成后方宅邸主人的名字: 阿洛·沙亚。 第13章 探视-1 铭牌下方有个门环,表面锈纹斑驳,迦涅稍稍踌躇,最后还是放下小皮箱,嫌弃地用两指拈起铜环,大力拍了两下。 雨点敲打伞面,扑簌簌一串鼓点,衬得周围的寂寥更为清晰。 迦涅扁嘴,干脆伸手去推金属栅栏门。上锁了。 如果是平时,她会直接拆锁强闯。但法师的宅邸大都设置了针对入侵者的机关,按照医嘱,她今天还不能使用魔力,她没把握安然无恙地突破阿洛的手段。 于是她又重重拍了好几下门环。 啪的一声,门环中间冒出一个巴掌大的幻影,竟然是个等比例缩小版本的半透明阿洛。 这迷你阿洛一副冷淡的客气模样:“十分抱歉,现在我不接待客人。请留下名片或是信函,我会改日答复。” 大概来客多敲几下门,这个逐客机关就会自动启动。 迦涅翻了个白眼,无视迷你阿洛,继续哐哐地拍门环,加速的动作透出不耐烦。 她这么疯狂拍门都没惊动宅第主人,也没有仆役出来查看情况,未免有些诡异。那家伙强撑着提早出院,不会昏死在自己家里了吧?这个猜测突兀地冒出来,她拍击门环的节奏缓了半拍。 这种离谱的事完全可能发生在阿洛身上。以前就是那样,受伤挨训斥他都不会表现在脸上,要他示弱还不如要他的命。 迦涅用力抓住雨伞柄,深吸的一口气吐出来时成了冷哼。就算阿洛自己找死,那也要等她对他道过谢、心里舒服了,他才能死。 她更加用力地用门环敲击砖石,在心里默数,一、二、三……到十阿洛再不出来,她就动用携带的魔法道具破坏大门。 迦涅数到八的时候,宅邸侧门忽然开启。一道人影在门边定格须臾,穿过雨幕直奔大门而来。 被宿敌复活后 第12节 只看走路姿势她就知道是阿洛本人。迦涅惊讶之余又有些戒备。这家伙不派管家男仆或是傀儡之类的来应门,他难道是来亲自赶人的? 眨眼之间,阿洛已经近了。 他在麻衬衣外面披了件晨袍,仿佛刚从床上爬起来。到大门的路不长,但傍晚的这阵秋雨声势浩大,他的肩头领口立刻湿漉漉地深了一片。 雨水浸润之下,他头上的纱布透出了肌肤和发丝的颜色,还有几缕头发贴在了额头和颊侧。 阿洛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又或是根本不在乎伤口淋湿。雨珠顺着睫毛淌下来,他眯起双眸。即便这样,他的视线仍旧穿过雨帘和金属门的阻隔,牢牢定在迦涅脸上,要将她看清楚。 就如同他突然不认识她了。 “你的伞呢?”开口之后迦涅先愣了愣。 阿洛自顾自问:“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看上去真的很想知道答案,她忽然就恼火起来:“我也不知道!” 斜风吹歪雨丝,冰凉的水珠打上迦涅的脖颈,滚进衣领内侧,她一个激灵,不快地绷起脸:“所以你到底让不让我进来?” 阿洛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问她的来意,沉默地抬手打开机关。 金属大门吱呀抱怨着开启,迦涅俯身拎起皮箱,再抬眼看的时候,阿洛已经飞快地走到前面去了。 这倒是免了她为要不要分他一小半伞面挡雨而纠结。 迦涅提着袍脚踏上侧门台阶顶端,阿洛从她手里接过长柄伞,收拢后随意靠墙搁着。他态度自然,她不由多盯了他一眼,抬起拎着的小皮箱,左右张望:“侍者呢?” 她习惯了进门时有人立刻拿走她手里的所有东西。 “没有。”阿洛坦然回答。 “什么?” “我这里没有可以帮大小姐拎包的仆人。”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却没有恶意,似乎只是顺口调侃她的做派。 迦涅没搭腔,一脸“我自己也会拿包”,下巴矜持地抬了抬,示意对方带路。 阿洛居然没和她多抬杠,沉默地领她穿过门厅后的走廊。 墙上的魔法烛台在脚步声靠近前啪地亮起,迦涅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这座老宅应该至少有两百年历史,左右对称,侧翼狭长,从上方看呈h字型。 这是第二纪元魔法家族宅邸的经典构造。 中间那一横较宽,是主人一家的日常活动区域,也往往是塔楼所在之处。两边侧翼则是客房、厨房和仆役的生活区,还有仓库和进行各种魔法研究的特殊房间。 迦涅撇了撇嘴:虽然这里内部装饰太过素净,甚至略有些寒酸,但至少从建筑规模和格局上来说,这栋宅第确实符合魔导师的身份。 阿洛似乎对她的复杂心境一无所觉,沿着走廊往前走,经过连通中央区域的门也没有停下。 迦涅讶然放缓步调。 阿洛立刻察觉,转过身看她,质询地抬起眉毛。 和宅子主人谈论房屋构造未免有些荒谬,她压抑着情绪指着虚掩的双开木门:“主会客厅不在那里吗?” 如果他打算搞‘特殊待遇’,故意挑破烂的房间招待她,她一秒钟都不会多待。不要说道歉了,带来的东西她也会立刻砸给他看。 黑发青年闻言了然仰了仰头:“你可以打开门看。” 迦涅狐疑地走过去,小心将木门推开一条两指宽的缝隙,谨慎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 阿洛在她身后噗嗤笑了,她就当没听见。 门后黑漆漆的,走廊上的烛火只足够隐约照出室内陈设的轮廓。也不需要迦涅细看,扑面而来的灰尘霉味已经给她答案: 这大宅的中心区域废弃着,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 迦涅难以置信地回头。买了栋气派的大房子,却把最该精心打理的部分扔着不管?!她实在难以理解阿洛在想什么。 他耸肩,坦然说道:“中间的套间全都互相连通,上下直通塔楼和大厅,要整修就必须一起动工。我一个人住,与其在这种不必要的事上多花钱,不如多买些魔法材料。” 那买座没那么大、保存状况更好的宅邸不就好了? 确实有初来千塔城的法师砸巨款购置大宅撑场面,但阿洛根本不需要以这手段虚张声势,他的自信不需要宏伟的梁柱支撑就已经足够庞大。 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问句已经到了嘴边,迦涅硬生生咽了下去。他要住哪、怎么住终究是阿洛的私事,由她来评判哪里都显得奇怪。 侧翼的拼花地板潦草维修过,看着还算平整,踩上去就会轻声怪叫。阿洛和迦涅一前一后地走着,两重吱呀细响此起彼伏,谁都没有开口。 奥西尼家的主城没有这样疏于维护的走廊,但这情境似曾相识。迦涅果断切断思绪,认定是这噪音让她突然心浮气躁。 但她也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阿洛停下脚步时她没反应过来,差点一头撞进他的后背。 他急忙侧身避让。 两人不约而同装作无事发生,转而面朝同一扇门。轻微的机械运作声从门下传出来,这里显然才是阿洛的日常活动空间。 他没立刻邀请她进去,反而神色古怪地看了她好几秒。 迦涅怀疑他也突然后悔了。 “请吧。”阿洛终于推开门。这里原本应该是客房套间的会客室,眼下凑合着同时充当厨房和餐厅。 “茶?”他礼节性质地询问,不等迦涅作答,人已经往壁炉走过去。 壁炉里面没有柴薪,用金属架搭起一个小灶,他打了个响指,幽蓝的魔法火苗立刻凭空冒出, 迦涅环顾四周,没找到第二个人的影子。她看着阿洛往铁壶里倾注清水,带了点惊异地念出结论:“你一个仆人都没有雇佣。” 黑发青年给她一个湿漉漉的背影,打开茶叶罐凑到鼻尖闻了闻:“我能生活自理。” “有客人的时候怎么办?你还会给所有人做晚餐?” 他回头看她一眼:“没有客人。” 迦涅无声回了个“哈?” 阿洛抱臂往墙上靠,也不怕压到后背的伤口:“城里那么多可以喝酒吃饭的地方,我为什么要把事情带回家?” “但是我听说你经常招待银斗篷成员。” 他理直气壮:“大厅那个样子没法招待客人,所以我会在外面请他们喝酒吃东西。” 迦涅哑然。 水壶里咕噜噜作响,上浮的气泡音淹没无法启齿的疑问。 她坐着,默读长餐桌另一头堆积的书籍脊背上的文字。阿洛站在壁炉前,魔法家务道具在他的指挥下飞来飞去,又是清理擦拭茶具,又是调整茶叶的剂量。 等待茶沏好的数分钟,谁都没有开口。交换的眼神也没有。窗外雨落如带,淅淅沥沥。 五分钟到,计时的猫头鹰型小座钟扑腾着连声鸣叫。阿洛随手按掉闹铃,用指节敲茶壶盖,胖墩墩的瓷质茶壶便飘起来,深红的茶柱精准注入杯子。 他的身体突然僵了一下。 “怎么?” 阿洛转过身来,抿住嘴唇,沉默片刻才说:“我才想起手头只有一个茶杯。这套茶具的其他杯子都碎了。” 迦涅瞪着他。这对她来说实在匪夷所思,比阿洛强行出院还让人惊讶。 他掩唇轻咳,壁橱和柜子抽屉忙乱地开启又关上,乒乒乓乓好一阵骚动。他重新面对她,罕见地有些赧然:“装过药剂的银杯和冰淇淋碗,你能接受哪个?” 这下迦涅彻底相信阿洛从来不在家里招待客人了。广受卫队成员爱戴的前队长家里竟然找不出第二个待客的杯子,这事说出去恐怕也没人会当真。 原本也不是大事,只是偏偏他们今天都不宜动用魔力,连变茶杯的变形术都不能用。 可话说回来,她又为什么坐在这张餐桌边上?疑问就像茶叶在杯底的影子,在水泽干涸见底的瞬间就不见踪迹。 “不用了,我不渴。说几句话我就走。”迦涅板着脸。 阿洛叹了口气。 最后推到迦涅面前的是唯一的那个茶杯。阿洛则拿起装过奇怪药剂的银杯。 茶汤袅袅的热气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向后让了让,嘴唇微分就要婉拒。 “这个杯子我刚刚已经洗过第二遍。”说话的人站在窗边,甚至没看她。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窗户只映出室内的倒影。玻璃染着冷调的反光打到他脸上,他失血的脸颊愈发显得苍白。 迦涅抿唇沉默。她终于还是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怔然顿住。 奶棕色茶汤入口柔滑不甜腻。喝红茶要牛奶但不加糖,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茶杯忽然沉重了许多,她的手腕无措抬着,不知道该放下杯子还是继续凑到唇边。 她抬头看向阿洛。他眼睫动了动,停顿半拍才侧眸看过来,游移的目光透出闪烁其词的懊恼。给她这杯加牛奶的时候他大概没多想,现在才察觉不对。 无言的尴尬填满空气,随时能化作窗户上的水滴淌落。 “所以,你来干什么?”终于,阿洛若无其事地开口。 迦涅暗中舒了口气,顺势搁下茶杯:“昨天决斗时我对你动了杀心,你应该也知道。但之后你还是救了我,我必须有所表示。在医院时没找到机会,你的住址也不是机密,我干脆直接过来了。” 她这番话直白得不能更直白,阿洛一时无言以对。 “所以,你……还好吧?” 阿洛困惑地沉默,慢了半拍才意识到迦涅在问他的伤情。 “没什么大事。死不了。”他含糊道。 迦涅怀疑地打量他。据她所知,塔楼外立面的一整块直接砸在了他的身上,头部和背部都有大面积外伤。即便他的身体比常人耐打许多,也不可能一天半就完全恢复。 她转念想,就算阿洛在逞强,那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是吗,没事就好。那我就继续说了。那个时候你没必要跑回来的,”她没给他机会否认,看着他的眼睛,“谢谢。” 黑发青年不禁站直身体,旋即侧过脸回避她的注视,半秒后却又转回来,吐字有些生硬:“你为了让其他人有机会逃生才耗尽魔力,这份人情我亏欠不起。我救你没别的原因。” 她原本也没觉得他是顾及着旧日情谊才那么做。迦涅无声反驳,神色几乎没有变化。 阿洛见她表情平淡,反而沉默了须臾,而后才继续梳理他们之间的人情有无:“还有,如果不是你启动了手环,我不可能只受这点小伤。总之,你不欠我什么。” 他居然比她还害怕她自认对他有所亏欠。 至于她那时候抱有杀意那件事,他居然完全不问,就那么坦然地接受了。 迦涅扯了扯嘴角,起身朝放在桌子下的皮箱示意:“你需要的药水在箱子里。我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语毕她就往门边走。 被宿敌复活后 第13节 阿洛却追上来一步:“你没有乘家里的马车过来?” 答案显而易见,问话莫名其妙,迦涅干脆没作答。 离开克莱芒丝医院之后,她先去熟识的药剂工房转了一圈,而后才在街角招了一辆短途出租马车,在距离这座大宅两个路口的地方下车。 其实即便有人发现她拜访阿洛也没什么,但她还是下意识略作遮掩。 “天黑之后这附近出租马车就很少见。” 阿洛停顿片刻,雨点叩击窗户的缓急变化愈发清晰。他清了清嗓子:“雨还大,你要再坐一会儿吗?” 第14章 探视-2 “不要。”迦涅即答。 阿洛表情冻结为一片空白,好半晌,他才眨了眨眼。 她的嗓音绷得更紧,紧紧相扣的三连短问句一重比上一重尖利:“再坐一会儿干什么?聊天?我们有什么可聊的?” 阿洛答不上来,急剧闪烁的绿眼睛透出懊恼。 这份懊悔是罪证,证明他刚才有那么一瞬确实以为他们之间出现了转机。然而那只是单方面的错觉。 迦涅心中的怒火不曾真正熄灭,他伸来的橄榄枝不合时宜,反而成为助燃的柴薪。 迦涅面无表情地看着阿洛,她个头明明不及他,这一刻却仿佛居高临下。 “昨天我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我不可能和你当朋友。我们的决斗只是被迫中止了,你的防护壁已经被我击穿,第三招我也还没出,我不觉得自己输了。我来这里也只是尽应有的礼节。” 阿洛苍白的脸颊腾地升起鲜明的血色。 她视而不见地说下去:“受人救助却不道谢太失礼了,我心里过不去。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个嘲弄的笑:“我也只是尽应尽的礼节,没有指望大小姐你真的会赏脸留下。过度解读的人是你。” 迦涅抱臂看着他,笑笑的表情像利刃,轻巧挑破阿洛努力维系的体面。 恼怒的薄红从脸颊蔓延到阿洛的眼下,他蓦地朝她前进两大步:“好,就当是我读错了气氛,自作多情想挽留你多待一会儿,但那又怎么样?想和曾经最珍视的朋友修复关系很奇怪?一次次看我误会你的态度,然后碰壁很有意思?” “修复关系?”她嗤笑,“你的诚意是口头说出来的吗?到现在我没看到任何实际行动。” “我上次就说得很清楚,这个卫队长我不当也无所谓。只要你有心合作,我可以和你一起好好经营卫队。但你拒绝合作,还一副要把卫队夺走再放任它自生自灭的态度。难道我就要眼睁睁看着你毁掉我好不容易才得来的一切” 语速太快,阿洛咳嗽起来,笑弧反而自嘲地加深:“我以为昨天都那样了,你对我的怨气也该发泄得差不多,你主动过来是个好的信号。好,是我错得离谱。” 迦涅也抬高声调:“如果你真的想和我重新做朋友,那么再见面以来,你是不是至少该想到问候一句我母亲怎么样了?!” 阿洛僵硬地绷紧嘴唇。 迦涅嗤笑:“无论如何,她都是带你进入魔法领域的老师。她突然不再公开露面,哪怕谈不上担心,你不觉得奇怪吗?我突然提前接掌家族传承,如果家主好好的,可能吗?” “她——” 迦涅不给阿洛发问或是辩解的机会:“你会想不到奥西尼家内部不正常?五年前、三年、现在都一样。你只是不在乎!你关心的只有我抢走你的队长位置,阻碍了你的远大前程。” 恼怒到极点,阿洛的脸色反而又苍白起来。 “被驱逐的学徒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家主是否安好?每个与奥西尼家有关的人看到我都像路过垃圾堆,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恨不得屏住呼吸。你倒是告诉我,我能和谁联系、向谁打听?” “你忘了怎么召唤自己的信使?还是不记得怎么叫我的信使帮你送信?哈,你的记性什么时候糟糕成这样了?” “明明是你先切断和我的联系。我给你写过信,”阿洛尖刻地轻笑,摊开空空的掌心给她看,“回信在哪里?” 迦涅盯着他掌心新增添的擦伤淤痕:“什么信……?” 阿洛还她一个“何必装傻”的眼神。 她硬声回:“就算我没回信,你就不会再写——”话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再继续就好像她盼着他给她写第二、第三封信,直到她回信都不放弃。 但是话说回来,阿洛真的给她写过信?迦涅在记忆的角落翻找起来: 十六岁生日前夕,一切仿佛都完美得不能更完美。那时她是打破最快升格记录的新晋魔法师,喜爱的人们环绕身侧,每个都才华横溢,或许脾气古怪,但根本上友好并且善良。 迦涅往明天、往更远的未来展望,见到的全部让她心喜,就连呼吸都轻盈雀跃——有那么多事等着她去做,她也感觉自己什么都做得到。 阿洛是雪崩前显露异状的第一片雪花。 他离开和来到奥西尼家同样唐突、毫无预兆。早晨他还让迦涅猜他给她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过了中午他已经从流岩城消失。 满眼天真的玫瑰色退潮之后,迦涅回头审视,知道自己所见的绝非事情全貌。 流岩城的一张张友善面孔下藏着毒蛇。那之后半年不到,她的世界翻天覆地。署名给她的信件是雪白的洪水,天天早晨都覆盖一整张桌子。每个写信人都对她有所求,其中超过一半的人将轻慢藏在安慰的词藻下,深信她年幼可欺,可以趁机从她这里撕扯下一块肉。 迦涅生平第一次对拿起拆信刀这件事产生抵触情绪。有一些她看了发件人就没有拆,后来筛选发件人都太花时间,她就让贾斯珀先过目,挑出有必要一看的阅读。 或许那里面真的有某一封来自阿洛的信。她没有印象,无法确定。 而在她没看见的地方,阿洛大概也早已经和她母亲争吵过许多次。她足够了解阿洛的野心和志向,甚至可以猜出他的哪些论调会真正激怒母亲。 分歧无法调和,而阿洛又是那样的脾气,所以他才会在那一天面临决断时,毅然选择抛下在奥西尼家的三千多个日夜,立刻一无所有地离开。 迦涅现在已经很少去考虑虚无缥缈的如果,可阿洛也是母亲骄傲的学生,如果那之后的日子里他在她身边,如果他没有叛门…… 没有如果。 迦涅知道是迁怒,可是,可是。 控诉的词句像有自己的意志,燃烧着自她的唇间激射而出:“从你叛离开始,我的人生就彻底乱套了!在我最辛苦的时候你不在,事到如今,我凭什么要允许你重新进入我的人生?!” 阿洛身体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箭矢击中。 他苍白着脸,唇线压抑地颤抖了须臾,最后高高上扬,定格为嘲讽的笑弧:“哈!要翻旧账?那么我们就好好算一算,看看究竟是谁亏欠更多!” “难道不是你先把我驱逐出你的人生?我还想问,你又凭什么?凭什么你要再次把我的人生弄得一团糟?!” 天外飞来的指控让迦涅错愕到暂时失语。但反击的本能即刻恢复运作:“你在胡说什么?” 阿洛嗤笑:“我不提你是不是就觉得我已经忘了?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如果你没有向伊利斯告密,她怎么会知道我在《十一条宣言》下签名?” 《十一条宣言》这个敏感的词眼一出,迦涅脸色微变:“这才是母亲决意驱逐你的导火索?” 五年前,某座魔法高等学府的年轻法师起草了《十一条宣言》。他们大力抨击玻瑞亚魔法界现状,并提出诸多要求。 其中包括增加高等学府学生席位,解禁大批封存的古老魔法知识,进一步缩减普通人使用魔法物品的限制等诉求。这些都是革新派法师一贯的主张,并不稀奇。 真正在整片大陆上引发巨大浪潮的是宣言的第十和第十一条: 放宽晋升格位的严苛考核条件,削减以古典魔法为基准的考察项目; 修改现有对“魔法”的定义,认可有别于古典魔法传统的新魔法,拓展玻瑞亚的魔法体系。 这份文件原本只是革新小团体内部的纲领,却因为大胆冲击古典学派的强势地位,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传开,进而引发魔法界的巨大政治动荡。 起草《十一条宣言》的法师们被立刻剥夺资格,驱逐出原本所在的学府。 这一强硬举措只激起更强的余波,起草者被革除学籍的第二天,施加了特殊感应魔法的纸质宣言开始在玻瑞亚各处散布:只要在任意一份宣言上签名,署名者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其他所有宣言上。 没过多久,特殊版本的《十一条宣言》就成了一份古典学派反对者名单。 奥西尼家是古典学派的中坚力量,自然不可能允许自家的学徒签署这样的反叛宣言。 母亲为何会突然驱逐阿洛,为何对具体缘由绝口不提……数年前的疑点终于获得解答,迦涅脸上失去表情。 她语气平板地说:“我没有告密。在你刚才自曝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签了名。” 他们曾经可以轻松辨识出对方是否在说谎。惊疑在阿洛脸上出现又消失。 但毕竟曾经是曾经。 “伊利斯和我对峙时已经态度非常肯定,她有确凿的证据。你也知道她摆出那种态度时,我再否认也没用了。我确保了签字没人在监视我。所以只能是有人泄密。” 他加重咬字,仿佛在用每个词锤碎刚才自己一瞬间的动摇。 “而我只和你说过我想签字支持他们。” 迦涅眨了眨眼,像要把浮现眼前的景象驱逐出视野,嗓音有了几不可察的波动:“你确实和我说过,但我那时以为你只是在发泄同情和愤慨,我没觉得你会真的愚蠢到觉得签个名就能改变世界。” 阿洛嘴唇微张,显然要对他签名支持变革是否愚蠢做出反驳。 她冷然抬高下巴,懒得和他在这条线路上纠缠:“告密根本不是我的作风。如果那个时候我知道你做了那种事,我会立刻揪住你问清楚,我还肯定会逼着你把名字划掉。但我——” 说得太急,她喘了口气,说到高亢处有些破音:“我唯独不可能去找母亲告状!!” 迦涅越否认,阿洛脸上的失望反而越浓。他笑了一下:“我原本确实以为你做不出告密那种事。但除了你,我想不到还能是谁。” “别急着说罪疑从无,我还有决定性的证据。”说着,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字。水渍组成一个迦涅许久未见的排列: 阿涅特·加罗。 她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还记得这个假名吗?”阿洛的声音这一刻听上去甚至是温情的, 当然记得。迦涅抿紧嘴唇。 阿洛以前经常写一些稀奇古怪的小文章四处投稿。愿意接收他稿件的大都是不入流的奇怪刊物。 因为他姑且是奥西尼家的学徒,他有一个专用来投稿的假名,甚至特意准备了详尽的人物背景和真实的住址,让人无法将性别不明的怪人加罗和流岩城联系起来。 “考虑到你们的心情,我签署宣言时特意没用真名。” 阿洛看着她,翠绿的眼睛里有平静的漩涡。 “而除了我,知道阿涅特·加罗是谁的人只有一个。” 如果将阿涅特·加罗的音节拆开,打乱重组,就能获得另外两个名字: 迦涅和阿洛。 第15章 探视-3 阿涅特·加罗原本就是两人一起捏造出来的身份。 那时候迦涅还盘算着,如果有朝一日,她也有需要隐姓埋名才能做的事情,就用这个名字遮掩。 那一天还没有来,阿涅特·加罗却先成了她和阿洛清算对错时的证物。 迦涅几乎要被气笑了,没多想就顺着话头反唇相讥:“我还没追究你为什么不经我同意,就用这个假名签署那种东西,你倒是先把告密的罪名推到我头上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14节 阿洛毫不示弱:“处在我的位置,你难道会有第二种结论?” 她哈了一声,绷起脸,冷声宣告: “我没有告密。也不知道你签过名。” 阿洛显然已经在心里将所有的线索分析过不知道多少遍,试图判明她是否清白无辜。他张口就是新的论据: “阿涅特·加罗的名字就在传单上,仔细看就能找到。不要用流岩城禁止传阅《十一条宣言》来搪塞,那时候学徒偷偷都在议论,你肯定见过它的某一个副本。” “我的确在母亲桌子上见过一份,但我只看了一眼。那纸正面反面全都是字迹,我怎么可能、又怎么会有闲心去分辨每一个签名!?” 迦涅越说越气急。她听着自己的解释都觉得苍白无力。 烦躁的火焰沿着血管烧到指尖,她下意识环顾四周,恨不得拿起什么东西狠狠砸碎,才好发泄找不到去处的怒火。 凭什么她得这么认真地逐条辩驳?她又不是待审的嫌疑犯! 灵光乍现,迦涅不假思索,刻薄地问:“你不会真的以为‘阿涅特·加罗’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吧?” 阿洛下意识捏紧手中的银杯,绿眼睛闪动。 他坚定、毫无疑问的态度有了一丝裂缝。 “小孩子的把戏罢了!那个时候我们自以为毫无破绽,现在回头看看,全都是无知的漏洞。 “是,当初把音节拆开的时候我特地改写过字母,让人没法一下子联想起来。但在真的有心人眼里,线索太明显了。再说了,在流岩城里,根本不存在什么只有你我知道的秘密。还是说,你觉得母亲看不透这种文字游戏?”她极尽嘲弄地笑了两声。 阿洛没说话。他失色的唇紧紧抿着,整个人竖起了无表情的防御,无法再维持高姿态。 她于是知道她成功伤害到了他。 或许也伤害到了过去那个对他们的秘密同盟深信不疑的自己。 他们断绝联系的五年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像条奔腾的深河,咆哮着横在他们之间。对岸的魔导师阿洛、还有映在回忆水流中的她自己,全都面貌似曾相识,却也如同陌生人。 “只有贬低过去的——不,和我还是朋友时候的自己,你才能感觉良好吗?” 阿洛发问的语调十分平静,只是这平稳本身也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的伪装。 迦涅握紧双拳,强硬地维持立场:“我在陈述事实。母亲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当时也不止一位前辈在逐个追查署名者。我们做得并不够干净,阿涅特·加罗的真实身份曝光只是时间问题。” “如果真的有古典学派的大人物知道阿涅特·加罗是谁,‘阿洛·沙亚当年在《十一条宣言》下签过名’,这件事早该传遍了。多好的反面事例,”阿洛轻声笑,“它足以证明我不懂事的时候,就早是个极端分子。” 迦涅沉默地眨动眼睫。 阿洛翘起唇角:“但是并没有,不是吗?哪怕是我晋升魔导师的时候,也没人挖出这件旧事做文章。” 迦涅在黑礁时,千塔城的重大新闻她或许会比其他人更晚知道,但绝不至于一无所知。针对新晋魔导师阿洛·沙亚的热烈议论和攻讦,确实没有提及《十一条宣言》。 “伊利斯知道那个假名,但她驱逐我之后严格守秘,从未解释过为什么和我断绝师徒关系。告密的人也没有大肆宣扬。这是个我至今没想明白的疑点。但如果是你……” 阿洛看向窗外的雨雾。 玻璃苍白的反光将他的侧颜染得有些失真,他的语气也像是沾染了水汽,潜藏在字句下的情绪变得飘忽、难以捉摸。 “或许你是无心透露的,你告诉伊利斯时也没想到会有那样的后果。” 他在为她寻找开脱的借口吗? 可她什么时候需要他开脱?!明明是他自己的选择让他在奥西尼家失去立足之地,是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五年没有任何消息。 迦涅深吸一口长气。 阿洛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 “如果把责任甩到我身上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大可以继续扮演受害者。但我没有做的事就是没有做。” 她直直地望着他,眼睛里像藏了雪亮的锋刃,扎人,却也直奔心脏。她据理力争……即便没有理也强词夺理的时候,都总是这个表情。 或许是伤情多少让人变得容易感伤,也可能是被突然涌现的回忆冲击,阿洛诡异地沉默,略微失焦的绿眼睛恍惚地一眨不眨。 “但你不相信我。”迦涅的嘴唇突兀地轻颤了一下,立刻倔强地抿紧。 阿洛回过神,下意识朝她迈出半步,但被她的神态堵在原地:“我——” 迦涅冷硬地抢白:“我只说最后一次,你被逐出奥西尼家和我无关,你相不相信也与我无关。对奥西尼家来说你是背叛者,这点毋庸置疑。于私你是个差劲的朋友,过去五年,我没有收到你的任何一封信,这也是事实。” 阿洛刚刚抬起的手便落回了身侧。 “在我们各自看来,彼此大概都是叛徒。但这些说实话也都不重要了。事到如今,我和你的关系不可能回到从前。” 片刻前还充斥着争执声浪的会客厅再次安静得可怕。 两个人都不说不动,死样的寂静膨胀再膨胀,逐渐填塞客房的每寸空间,空气变得稀薄,大声呼吸都困难。 一秒,两秒,初秋的远雷在远方隆隆炸开。 原来雨还在下。 迦涅找回自己的呼吸。 “除了你觉得开价太高的药水,你的其他所有医疗开支——对你来说大概不是一笔小数目,我已经全部付清。”她环视四周,故意让视线在房间角落褪色剥落的破旧墙纸上停留片刻,并且确保阿洛注意到这个细节。 “不用谢。” 语毕,她转身离开,鞋跟在外面的走廊木地板上叩得响亮。 脚步声远去了,阿洛仍在原地一动不动。 刚才的争吵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他在壁炉前屏着气踱了两步,忽然追到窗边。 客房的视野本就不佳,白昼时分也只能勉强看到宅邸正前方的一部分。现在天已经彻底黑了,又下雨,他没在庭院里亮灯,近旁更是昏昏一片。 突然冒出的小小光球于是格外明显,是迦涅随身携带的飘浮魔法灯。 光球主人才露了个影子就又转身不见了。片刻后,走廊尽头的门砰地大声摔上,迦涅撑着伞重新出现。 原来刚才她气冲冲走得太急,甚至忘了拿伞。 阿洛失笑,唇角却在勾起的瞬间就压下去。他的脸色也变得异常难看。 迦涅的宝塔形雨伞是浓郁的孔雀蓝,光球飘到伞下,伞盖莹莹的像发光的海洋生物,掀开盖子往下看肯定有蜇人毒刺的那种。 她走得很快,金属栅栏门切割开宅邸内外,她没有回头。 阿洛从窗边转身,餐桌上的茶杯静静坐着,杯口无力地升起一缕稀薄的热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仍然攥着临时来替补的银杯。不仅一直没松手,他还无意识用力又用力,白银不够坚硬,杯壁外侧现在留下了四道浅却明晰的指印。 红茶还温热,但阿洛将两个杯子还有茶壶里的东西一口气倒进了废水槽。茶杯和茶壶相碰,发出一声不详的脆响,拿起来看,双方却都依旧完好无损。 阿洛脸色更僵,他拿起迦涅用过的茶杯,也不管这是家里仅存像样的那一只,抬手就要往墙上扔。 茶杯还没投掷出去,他就猛然收臂。 乍张乍收的动作拉到他肩背的伤口,迦涅在时他刻意忽略的疼痛报复性地袭来。衣服湿淋淋的,织物紧紧扒住皮肤,痛意成倍加剧。 他龇牙咧嘴地嘶了一声,习惯性地立刻收敛表情,而后才想起身边没有第二个人。 将剩余的茶具清理工作交给魔法道具完成,阿洛拉开椅子,还没落座,便踢到了迦涅留下的小皮箱。 拎起箱子把手的瞬间,把它从窗口扔出去的冲动怒意闪现而后消失。他将箱子平放到桌面,盯着它看了良久,最终呼地吐出一口气,直接抬手拨动旋钮。 箱盖啪地开启,他这才想到,失误,他忘了做防护措施。 然而即便做了也只是多此一举,这箱子没有任何恶毒的机关。 颜色各异的药剂瓶罐满满当当塞了一箱子:两种浓度的灵性药水、四种针对性略有不同的修复药水、好梦药水,还有促进外伤愈合的草药油膏和镇痛油。除此以外,箱子里还有家居常备的各种护符,驱邪之眼、织梦羽翼、清心莲花…… 这一箱子的东西远比克莱芒丝医院药物清单上的多,而且全都是千塔城信誉良好的药剂工房出品。再加上做工精良的皮箱,迦涅留下的东西如果以市价计算,足够帮阿洛负担起补贴两个队员整月开销的开支。 奥西尼家的大小姐从来不是个吝啬鬼。可原来她对‘敌人’也那么大方。 阿洛只要闭上眼,就能看见异常生动的场景:迦涅站在某家工房的货架前,不容质疑地让人往箱子里添置这个。 但他已经两次误读她的态度,她这份豪奢的礼物或许也是一种讽刺。 他通常不会因为自己金钱上相对的拮据羞耻。他没有名门豪族的家底,也从来没试图遮掩自己的出身。好在他物欲贫乏,并且自认为赚到的每一个金币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 没有购买医院推荐的药水的理由同样简单。 他常年锻炼身体,在身体强化魔法上也有一些经验,受这点伤称不上大事,躺几天就好,为了省一点痛楚额外花钱毫无必要。 但是在迦涅面前,因为她的几句嘲讽,阿洛就罕见地为不够富有而难堪起来。 他垂眸,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抚过药剂标签,轻柔的动作像在触碰花瓣。 他可以将这个药箱卖掉,并且确保消息传到迦涅耳朵里,坐实他在她心里已经足够恶劣的坏印象。报复的幼稚念头在骚动。 但最后,阿洛轻轻阖上箱盖,转身走进套间深处。 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陈旧的皮箱,起身时他因为撕扯到伤口抽气,却恰好吸进了扬起的灰尘,顿时呛得又咳了好一阵。 箱子里东西不多,绒布裹住了一个筒状物,占据了一半空间。 另一边摆着两块学徒练习书写魔法符号的泥板,上面躺了支翠色羽毛笔,不知道是什么翼兽的羽毛制作的,十余载过去笔身依旧艳丽夺目。 泥板下压了一沓旧信件。最上面的三封并无火漆印戳,还没来得及寄出就封存箱底。 这三枚信封正面的收件人名字是同一个: 迦涅·o 第16章 探视-4 阿洛垂眸看着信封。 睫毛在他眼下投照出浅浅的一弯阴影,他的影子也落在信封上,遮盖左半部分,于是迦涅的名字也落入暗部,留大大的字母o沐浴在光亮中。 将彼此的名字写完整、仅保留姓氏首字母,这与玻瑞亚的通信习俗相反,是他们曾经约定的做法。阿洛记不清是谁先有的主意,但这个习惯他保留至今。 这一小小叛逆行为背后的意图洋溢着稚嫩无畏的自信,还有对彼此的信心: 出身不重要,他们可以仅仅作为阿洛和迦涅存在。 但这反叛举动原本就包含不可自洽的漏洞:越在意越想要撼动什么,反而愈发证明目标何等坚固庞大。 十几岁的少年人用眼睛、用耳朵无师自通学会世界不可言说的法则,比如名姓、血统还有传承对法师有多重要。但他们自认与众不同,理所当然应该颠覆传统、违逆常理。 于是他们想出这绝妙的主意,用张扬又隐蔽的方式宣告他们与所有人不同,每一次书写自己的、对方的名字都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反叛。 可他们眼里圆滑可憎的大人也曾经十几岁过。 被宿敌复活后 第15节 他们也终于不再是十几岁。 现在的迦涅·奥西尼彻底否定曾经反叛心熊熊燃烧的自己,她变得从内到外都更像一个标准的名门继承人,她曾经不屑一顾、发誓不会成为的那一类。 可阿洛也早不是离开流岩城时的那个人,写这些信时的自己也变得遥远陌生。 但这三封信分别是什么时候写的,他倒是记得异常清楚。 离开奥西尼家不久他就给迦涅写了第一封,没有回音。他并不意外,甚至觉得自己的猜测被坐实,于是痛快打定主意,要和她就此切断联系。 但那之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在不同的时间点重新提笔。 可每一次具体落笔写了什么,他记不清,也不想记清楚。 阿洛拿起最上方的信封,翻转过来。没封死的三角形信封口朝他翘起,像开启的通道入口,邀请他直面过去的自己。 他的动作停住了。 迦涅谈论‘阿涅特·加罗’时嗤之以鼻的表情像一根扎进眼球深处里的刺。阿洛闭眼又睁眼,她嘲弄的笑还是在那里。 阿洛手指用力,最上端的信封顿时皱成一个纸团。他看向卧室墙角的壁炉,但那里没有生火。他烦躁地咂舌,索性吐出长串精灵语,念全他现任妖精信使的名字。 红鼻子尖耳朵的妖精凭空钻出来,向他一鞠躬,小眼睛转了转:“您要多米送信给谁?” 阿洛将纸团展平,连带着另外两封一起递过去:“没有收件人,多米,麻烦把这三封信随便处理掉,扔在人类找不到的地方就行。” 多米尖声回道:“信使不能把阿洛先生的信件扔掉!多米做不到!” “那你把这三封信送到——”阿洛卡壳了。 如果指定一个玻瑞亚的地点扔下这三封信,就无法排除它们落进其他人手里的可能性。而如果要多米把三封信送到熔炼炉之类的地方烧掉,那还不如直接自己生火处理。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叫妖精信使出来,代他处理这一小叠废纸。 卧室外这时传来物品摇晃的噪音。阿洛立刻起身。 书房桌子上一面巴掌大的菱形镜子正在来回震颤,镜背撞击支架,发出拍门似的砰砰响动。 镜面映出宅邸门外的情状。一盏手提灯照出雨丝下落的细密轨迹,还有凑近了查看门环的一张娃娃脸。 是十三塔卫队的芬恩·富勒。 阿洛无奈地闭了闭眼。 “您还要送信吗?否则多米就回去了。”妖精捧着信飞到他身侧。 与此同时,芬恩还在敲门环,一边嘀咕着:“阿洛?队长?你好?你还活着吗?如果还活……呃,醒着,麻烦开一下门。” 阿洛头大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样,多米,你把这三封信送到这座宅邸里随便哪间废弃的房间里。行吗?” “好的,阿洛先生。”多米双手抱着信,略微欠身后消失。 很好,这样他就再也不用想起信里写过什么了。也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知道。阿洛轻呼一口气,拇指指腹按在镜子上端的宝石上,门环中的幻影立刻由他操控。 开口时他的语调轻松,充满笑意:“我还活着,谢谢关心。” ※ “多谢您关心,我没受伤,现在魔力也已经恢复了。” “那就好,时隔数年回到千塔城,感觉怎么样?还习惯吗?” 迦涅举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小圆桌对侧端坐着一位气质文雅的男性。他正笑着看着迦涅,轮廓狭长的眼眸微弯。他衣着素雅,面貌端正,整个人存在感并不强烈,寒暄时也轻声细语。 单看外表,很难相信他就是在世的贤者之一、公认的最强奥术魔法师,外号‘银手’的乌里。他同时也是古典魔法学派最受尊敬的领军人物之一。 “和我记忆里没什么差别,但我的看法大概不准确。毕竟,之前我在千塔城也只待过一年半,”迦涅谨慎地回答,“但我收到了堆满门厅的慰问卡片和礼物,母亲在千塔城的朋友大概比我料想得还要多一些。” 乌里笑了笑,淡然顺势问:“你母亲最近怎么样?” 迦涅喝了口茶,杯子适时遮住她下半张脸的表情。 “我还没时间回流岩城,但据我所知,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她的声音与双眼都平静,“这或许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乌里闻言默然点了点头,茶色的发丝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这位贤者阁下同样出身魔法名门,与迦涅母亲应当有一些交情,他不止一次向奥西尼家释放好意。三年前迦涅能进入黑礁的永夜修道院研习魔法,就多亏了乌里的引荐。 今天其实是迦涅第二次与他见面。他们的上次会面十分匆忙,甚至没机会聊正事以外的话题,比如奥西尼家数年不露面的家主如今的境况。 “对于奥西尼家的秘辛,我略知一二,虽然不过皮毛程度,但你母亲本来不应该那么早……”乌里谨慎地收声,迦涅已经听明白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有一瞬间,她无端害怕自己会硬生生掰坏手中精美的瓷器。 她盯着乌里,没有掩饰防备和探究。而贤者阁下就任由她那么打量,直至她幅度极其微小地点了点头:“我和贾斯珀都怀疑母亲被暗算了。” 乌里的身上那一刻迸发了某种极为可怖的阴冷气势。“果然。”他轻声说。 但下一秒,又仿佛只是幻觉,他亲手拿起瓷壶为两人斟茶,又已经恢复了文雅随和的模样。 “我们等了三年,一直装作毫无怀疑。现在终于到刨根究底的时候了。”只是将这个事实说出来,迦涅的心跳就微微加快了。 有一些答案只有在千塔城才能寻得。有一些盟友也是。 “很好。”乌里的手很稳,倾注的茶柱并未因为迦涅的话偏移分毫。 迦涅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了这位贤者的手上。柔软的皮革手套包裹着乌里的指掌。他虽然有‘银手’这样的外号,却少有人确认过他的手指关节是否真的是白银的。 有机会看到他摘下手套的人据说都死了。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不要客气。”他灰色的眼睛短暂与迦涅的金瞳相对,继承奥西尼家族传承的人都有相同的瞳色,他好像恍惚了一下。 茶汤的热气千转百回地在两人之间升腾,飞快地模糊了乌里的表情。 “不止是调查你母亲的事。任何事。”他的声音有一丝几不可查的沙哑。 迦涅怔了一下。 她非常突然地想起,母亲有条旧项链,金吊坠是个可打开的精巧的奥术魔法盒。 年幼时她好奇心发作,偷偷破解了盒子机关,结果大失所望。 ——盒子里面只有一簇茶色头发, “抱歉,想到了一些陈年旧事,走神了,”乌里已经恢复正常,他朝桌子上的四层精美点心塔做了个手势,示意迦涅无需客气,“你母亲在千塔城的时候很喜欢‘飞行的擀面杖’家的点心,尤其是杏仁千层酥。” 迦涅不太吃得惯甜食,但还是礼貌地取了两种点心到描银盘子里。 银质甜点刀切开蓬松的层叠酥皮,千层酥最上层的糖霜扬起,沾到她的手指上。这些细雪般的颗粒物仿佛趁势钻到了她的皮肤下面,不自在的痒摩擦着她的每一下心跳。 和母亲的旧识谈论她出生之前发生的旧事,感觉非常奇怪。 那是伊利斯成为她母亲之前的人生,属于另一个名字熟悉的陌生人。 迦涅忽然有些害怕乌里询问母亲有没有谈起过他。她于是挑选了一个较为安全的说法:“母亲很少提及她以前在千塔城时候的事。” 乌里看起来并不惊讶。 “伊利斯放弃升格贤者,选择回流岩城履行家主职责的时候,许多人都惊讶又觉得可惜。当然,也有不少人松了口气,”他适合念诗的轻柔嗓音里比刚才多了些什么东西,“如果留在千塔城,她完全可能成为推动魔法界变革的先锋。” 他看着迦涅吃惊的表情笑了:“很难相信吗?” “很难想象……” “伊利斯喜欢魔法本身,追求法术最纯粹的形式,重视探索的过程胜过结果。但那也意味着,她并不在乎古典学派的诸多传统。我和她为此争吵过很多次。”乌里显然想起了一些具体的事例,怀念地加深了微笑,那丝笑意随即转淡,只剩下惘然。 “所以,她的学生里冒出阿洛·沙亚那样标新立异的家伙,我并不意外。” 迦涅垂眸看着餐刀闪光的刃面,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今天她与乌里见面并非单纯拉拢关系的闲聊,他带来了十二贤者议事会对于那场决斗的态度。所以不可避免,他们会谈论到阿洛。 即便如此,乌里的下一句仍然让她忍不住抬头: “我想不明白的反而是伊利斯为什么要驱逐他。把他留在身边明明更可控。” 迦涅捏紧了小餐叉,脱口而出的问句有些发紧:“您也不知道原因?” 乌里讶异地沉默了一瞬。 她于是意识到:阿洛说的是实话—— 至今古典学派的高层都不知道他曾经在《十一条宣言》下面签字。也就是说,他确实有理由怀疑她告密。 但是她没有。 那么向母亲泄露消息的究竟是谁? 第17章 断点-1 “沙亚叛离的事和伊利斯状况恶化有关?”乌里灰色的眼睛变得锐利。 迦涅一怔,迅速收回发散的思绪:“两件事中间隔了几个月,应该不是诱因。” 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母亲不会因为失去一个学生就会伤心到失控,她不是那样的……” 至少她所知晓的伊利斯·奥西尼绝不是那样感性又脆弱的人。 “而且阿洛·沙亚身为学徒能接触的人和东西都很有限。我和贾斯珀都认为更可能是族内人动的手脚。” 乌里探究地看了她片刻,点了点头:“伊利斯的事要慢慢来。你在千塔城站稳脚跟是当下第一要务。” “炸掉新据点的塔楼好像不是一条成功职业道路的理想开端。”迦涅自嘲。 “恰恰相反,”乌里的眼睛随笑弧微微眯起来,“之后你可以问问议事会的其他人,每个人刚在千塔城崭露头角的时候都难免闹出几条新闻。短时间内凝聚出六柄雷霆之枪……” 他顿了顿,笑意加深。 迦涅轻咳了两声。在贤者层次的法师看来,沉稳地杀死对手的其他方法数不胜数,她那日在决斗场中的行为肯定略显跳脱,有炫技的嫌疑。 “至少你证明了自己不可小觑,”乌里停顿了一下,“当然,不可避免地,那也给沙亚带来了额外的关注。” 迦涅没说话。终于进入正题了。 “千塔城最顶尖的几家防具工坊,都已经对他那天使用的手环产生了兴趣。” 她忍不住辩解:“有的传言太夸张了。在没法驾驭魔力的普通人手里,只靠储魔石驱动,那个手环不可能发挥同样的效果。” 乌里坦然道:“即便如此,如果他的这项发明能够普及,倒未必是件坏事。” 迦涅一愣。 被宿敌复活后 第16节 “古典学派不可能反对所有新鲜事物,也一直在变化,只是步调在部分人眼里不够快、也不够大罢了,”乌里脸上浮现戏谑的微笑,“第一纪元的古典学派成员看到现在的我们,估计要大皱眉头。” 火炬长廊上最古老的那几幅肖像画就属于第一纪元的先贤,她想象了一下画中人横眉揪鼻子的模样,不禁笑了。 乌里喝了口茶,云淡风轻地抛出下一问:“你前两天似乎去了沙亚家一趟?” 迦涅意外地眨眨眼,却并不惊慌。 有人目击到她造访阿洛家、乃至这个消息传开都不让人意外。毕竟在那之前,她刚刚轰轰烈烈地在内城区炸毁了一座塔楼。而在千塔城,任何人都很难真正保有秘密。 于是她坦然应承:“是,那天他姑且算是救了我。我不想欠他人情,免得他日后拿恩情来勒索。他确实不和我们站在一边,但您不会因为我拜访他怪罪我吧?” 乌里笑了:“不至于。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就好。” “对于这次的事件处置,能请您听听我的看法吗?”迦涅清声道。 乌里讶然,随和地抬手:“请。” 迦涅深吸气:“新发明展示会也好,队长副队长决斗也罢,这次的事件都属于十三塔卫队内部事务,还没有到需要议事会过问的地步。” 贤者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看法,上半身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示意她说下去。 “事件中没有人死亡,损失的财物和建筑物也都是卫队的所有物,其中不少是奥西尼家赞助,根本上属于我,也可以由我负担。而且决斗前我和他签署过有效的生死契约,决斗流程上没有违反千塔城的法规。” 乌里没有否定。 迦涅便流畅地搬出早就想好的说辞: “议事会无论怎么插手,因为古典学派在贤者塔占多数,结果都会显得在偏袒我,给有心人留下把柄。” 乌里淡然道:“对议事会认可的队长发出决斗邀请,等同质疑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决定。只是这件事就足够让他丢掉副队长这个位置。即便是我那几位立场更加‘开明’的同僚,在这件事上也没法为他辩护。” “但现在只有少数人清楚那天是一场决斗,”迦涅身体略微前倾,毫不闪躲地注视乌里的双眼,“也只需要有少数人知道真相。” 乌里细细的眉毛动了动。他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片刻,说道:“所以,你并不希望决斗的事公开。确切说,你希望议事会对这次事件不做任何干预,哪怕那会立刻帮你清除掉阿洛这个叛徒。” 稍作停顿,他突然问:“你以前和沙亚关系怎么样?” 这位贤者在担忧她是否因为过往情谊对阿洛手软。 迦涅凛然正色道:“小时候我和他有一段时间关系很好,但长大之后就逐渐疏远了。我明白您在担心什么,我只是希望凭借自己的力量解决队内问题。” 乌里闻言弯了弯眼角。 迦涅不希望他误以为她只是在意气用事,紧接着说:“如果阿洛被撤职,支持他的人会将他看作遭迫害的殉道者,他会带人建立新的卫队,行事作风还会更加激进,造成更多更大的麻烦。没有必要主动给他造势。” 乌里喝了口茶,点头认可她的说法。 “给十三塔卫队特殊津贴,让正式队员有固定薪水,这才是从内部瓦解他影响力的优良策略。” 乌里笑了:“拒绝一个提案,自己又带了一个新提案,你很会讨价还价。” 迦涅眸光闪了闪,观察着对方的表情,没有否认。 “津贴的事,我会提一句。” 她舒了口气:“谢谢您。” “都是小事,”乌里摇摇头,沉默片刻才说,“愿意凭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很好。从底下的人入手,逐步削弱阿洛的影响力,稳扎稳打,建立自己年轻法师楷模的形象,这也很好。但是——” 这位贤者沉吟片刻,含蓄地说:“如果你想要的不止是魔导师头衔,而是新一代法师领袖的身份,只是削弱他的影响力在许多人眼里,恐怕并不足够。” 迦涅心头一凛:“您的意思是……?” “他毕竟是古典学派的叛徒。让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这才是我们期望的最终结果。” ※ 两声礼貌的叩门。 “请进。”迦涅清声道。 会议室的门推开半边,娃娃脸青年探头,与迦涅对上眼神,乐呵呵笑了:“队长,早上好。” “早上好,富勒先生。”迦涅端坐在长桌后,微微颔首,示意对方入座。 “我没迟到吧?”芬恩·富勒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貌似紧张地搓了搓手,但他的肩膀和唇角弧度都舒展而放松。 “你很准时,”迦涅不打算多寒暄,“在开始面谈之前,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唔,”芬恩摸了摸鼻尖,一开口就是惊人的直白,“这次面谈会决定我能不能留在卫队,我理解得对吗?” 迦涅倒是不讨厌对方的直白。 她微微笑着回答:“你可以那么理解。” 就在昨天,意外遭到摧毁的据点塔楼修复完毕,没正式成立几天就被迫暂时暂停活动的十三塔卫队时隔五日,终于恢复运转。 阿洛还在家修养,迦涅也不管他缺席,当即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十二贤者议事会同意承担之后三年所有正式队员的薪水。 卫队还是民间组织‘银斗篷’的时候,阿洛无疑是个爱护队员的头领,回收漂流物获得的报酬总会按照参与者的功劳分配。如果队伍里有谁需要用钱,无论数额大小,他会立刻拿自己变卖发明的钱施出援手。 但救急的接济毕竟和固定的薪水不一样。 还不等众人庆贺,好消息后跟着的坏消息就来了:所有银斗篷原成员都只是临时队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正式队员的身份。 也就是说,必然有人被清退,与诱人的固定收入无缘。 队内的气氛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迦涅早就制定好了环环相扣的新计划。昨天宣布完薪水津贴的事,她今天一早就公布了后续面谈安排:她会按照姓氏首字母顺序,一个个与队员们聊一聊。 她要赶在阿洛回来之前,将决定所有人去留的主动权抓在手里。 由于有几个队员在外搜集线索赶不回来,芬恩·富勒是今天早晨的第一位面谈对象。迦涅愿意额外分他一些耐心:“还有别的问题吗?” 娃娃脸青年仍旧是乐呵呵的样子,这次却直接扯开了话题:“啊,趁我还记得这件事,我得道谢。谢谢您送的慰问点心和亲笔信。” 迦涅愣了愣。 哦对,事情太多差点忘了,她确实给在中庭围观她和阿洛决斗的每个人都送了一份慰问品。 看热闹看得好好的,突然险些被崩塌的建筑物砸到,不管怎么想都是一场灾难,安抚一下也是应有的维|稳对策。 然而道谢完全可以在面谈结束后再谢,芬恩挑选的契机有一些微妙,像是别有意图。 迦涅不由多看了他一眼。看归看,她仍旧态度平和地说:“你不用道谢。毕竟从结果上来说,是我的术法让大家受惊了。” 说完,她就展开了一张空白羊皮纸,用动作表明正式面谈即将开始。 芬恩却还在东拉西扯地闲聊,充分展示他的联想能力:“能亲眼看见您施展那样古老强大的魔法,是我赚了才对,要受惊吓,也是被雷霆之枪对准了的阿洛惊吓。说起来,那天晚上我代表大伙去阿洛家看望,他居然不肯开门。” 迦涅眉峰略微抬起,没有阻止对方说下去,却比之前更仔细地打量起芬恩。 “他说什么出来给我开门会被雨淋湿,坚决把我关在门外,拒绝我进去探视,我只好留下大家准备的慰问礼物,然后就走了。” 阿洛穿过雨幕来到宅邸铁门另一侧的光景在眼前掠过。迦涅用力眨了一下眼,将那打湿的身影驱逐出自己的视野。 “富勒先生。”她的表情和声音都变得冷淡。 阿洛居然没让其他人进家里探视先不谈,她怀疑芬恩在拖时间。 目的不难猜,无非是已经有人联络阿洛,传达了她突击进行面试的事。阿洛没法立刻抵达,需要有人拖延时间,名单头一个的芬恩便成了敢死队先锋。 他想尽办法找话题闲聊,就是为了在救星阿洛抵达之前,让尽可能少的人单独和她面谈,避免她一边面谈一边直接开始踢人。 “我留给每个人的面谈时间有限。如果你对留在十三塔卫队没有兴趣,不妨直说。”迦涅板着脸装不快,内心却没太大情绪起伏。 已经有几个队员用各种隐晦的方式向她示好。即便如此,闪闪发亮的金币还是没法买到所有队员的支持,对阿洛忠心耿耿的人不会坐视她独揽队内权力,总会做些反抗。 这都在她意料之中,也不值得她动气。无论阿洛今天是否在场,和他的又一场大吵难以避免,甚至让她斗志昂扬。 只是芬恩会冒着得罪她的风险承担这个任务,多少让她惊讶。 在迦涅的印象里,芬恩是个擅长活跃气氛的和事佬。 他乐意扮演傻瓜,经得起调侃。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响起活泛的笑声。当初在甘泉镇,也是他主动开口调停她和阿洛见面后的第一波争执。 或许她该改写内心对芬恩·富勒的评语。 芬恩心思被戳穿了也不窘迫,仍旧和和气气地辩解:“我只是觉得,队长和副队长都到场的话,会更加正式一点……” “只要我在就足够正式了。” 芬恩闻言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活络的眼睛又往挂钟上瞅。 迦涅见状直接笑了,向椅背上一靠:“他让你拖到几点?要不要我也和你一起等他?” 芬恩还没作答,会议室的门砰地打开了。 迦涅侧眸望去。 阿洛手臂撑住门框,站在原地喘气。他很快调匀呼吸抬起头,露出过分灿烂的笑容:“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几分钟。” 语毕,他拉开迦涅身侧的椅子,坦然自若地在她旁边坐下了。 第18章 断点-2 阿洛的态度过于自然了。 就好像他们两个共同面试原本就是既定事项,他真的只是不幸迟到了那么几分钟。 迦涅侧眸睨了他一眼,黑发青年还没来得及和她虚情假意地问好,她就已经重新转向前方。 她目不斜视,就好像房间里不存在第三个人,自顾自对芬恩说:“那么我们现在开始吧,富勒先生。” 芬恩有些无措,含糊地应了一声,看向阿洛。 阿洛扬起眉毛,一副不明白下属为何要看他的样子。 她用余光瞥见他的反应,在心里嗤笑:不就是装样子,谁不会装?再说了,他真当她会摆冰山脸欺负他的宝贝队员? 她翻了翻手边的羊皮纸,微笑着开口:“两年前,银斗篷到你的家乡回收漂流物,你提供了协助,而后接受邀请加入他们。在那之前,你没有系统性地学习过魔法,却零散积累起了许多领域的实用魔法知识。现在你依然更擅长魔法的实践应用,而不是理论,是这样吗?” 芬恩点了点头,双手规矩地撑在膝盖上,难得有些紧张:“是的。我爸爸在我懂事前就去世了,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得了病,我要打零工帮忙养家,没能参加金隼学院的学徒选拔。” 回想起这遗憾往事,他笑了笑:“当然,就算我那时候去选、而且被选上了,我也没法去上学的。我走了家里就没人管了。” 谈论起家境的困苦,芬恩态度坦荡,既无卑怯,也没有虚张声势遮掩。这点倒是和阿洛有些相近。或许这也是芬恩得到重用的原因。 迦涅差点侧头去看阿洛,硬生生忍住了。 芬恩显然很习惯因为出身背景被正统法师看轻,熟练地补充:“但现在我一直在努力补习魔法理论,经常向艾尔玛他们请教。” 被宿敌复活后 第17节 迦涅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示。 仿佛要嘲笑阿洛心胸狭隘,证明他特意赶过来坐镇只是多此一举,她接下来完全没有刁难芬恩,反而认真询问了许多,处处透出她对芬恩履历的熟悉: 此前参与过哪些与异界漂流物相关的行动?有没有找到想更加深入钻研的领域?或者有什么新的感兴趣的方向?认为自己在新的十三塔卫队中适合什么位置?之前他自封的秘书官还有兴趣吗?…… 从芬恩银斗篷时期的经历,到现在在千塔城的生活状况,还有对于未来的期望,乃至于拿他自封秘书官的事情打趣,方方面面,迦涅一个没漏下。 即便是阿洛,也很难从这些问题里挑剔出什么险恶用心。 “很高兴和你聊了很多,富勒先生。”迦涅敲了敲桌面,会议室门就自动打开了。 芬恩顶着迦涅友好微笑的强大攻势,懵懵地站起来,向队长和副队长点头致意,带着显而易见的疑惑往外走: 这真的是正经面谈?竟然不是走过场,草草打发掉阿洛的支持者? 厚重的木门在芬恩身后阖上,会议室里顿时只剩下迦涅和阿洛。 迦涅吸了口气,侧首迎上阿洛的注视。 她维持到现在的友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距离两人上次见面已经有整整三天。但也仅仅过了三天。 这点时间根本不够忘记上次争吵的细节。只是对视,雨夜失修宅邸中互相指责的回忆便即刻复苏。不愉快的收场、分别前迦涅抛下的狠话,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我不记得有邀请过你。”迦涅冷冰冰地道。她不想盯着对方的脸看,视线于是下移。 刚才没来得及留意的细节顿时进入眼中: 阿洛的法师长袍一如既往敞着,衬衣领口纽扣却扣错了一个。 他的衣襟于是不伦不类地揪出了一团鼓包——完全就是睡梦中突然得到消息,还没清醒过来就随便套了身衣服,匆匆赶来的模样。 早晨九点多还在睡大觉……这家伙现在竟然那么懒散了?迦涅有些嫌弃地皱眉。哦,不过他还算个伤员。 阿洛顺着她的视线往衣襟看,表情僵了一瞬。 他很快调整好神态,淡然自若地去解纽扣,让那两个衬衫扣子去它们该去的位置,口中则说着和动作不相干的正事:“我对所有人都还算了解,如果你和他们聊过之后还有疑问,有我在场会更合适。” 迦涅还以为他会一上来就全盘否决她的计划。对方却态度平静、甚至称得上谦和,她不由讶然盯他一眼。 阿洛正在扣第三粒纽扣,敞着的衣襟间分明的肌理轮廓线一闪而逝。 迦涅愣了一下,毫无来由地回想起来,生长期的阿洛抽条太快,以致于他有阵看上去像消瘦的树桩,长长的一条在人群里极度醒目。有次不小心撞到他身上的时候,她的额头隐约磕碰到他胸口的骨架,双方都是立刻龇牙咧嘴。 哪怕从身体构造上讲,眼前的青年也已经和她记忆里的少年人完全不一样了。像是两种生物。 这么一怔愣,迦涅就忘了错开视线。 阿洛确认完自己这次没扣错钮扣,抬眸与她恰好对上。他诧异地扬起眉毛,快速游移的绿眼珠随后泄露懊恼,原本到嘴边的话也忘了。 礼节上来说她不应该盯着陌生人整理衣物。但事已至此,这个时候再突然别开脸,那就太刻意了。而且她也没看到什么。 真要说失礼,那也是大喇喇地直接在她边上解衣扣的阿洛更加失礼,失礼在先! 迦涅飞快地说服了自己,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淡淡地说:“我会自己做判断。” 阿洛目光闪了闪,也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那么,对芬恩你怎么看?” 她干脆地摇头:“他不够格。” 两人间若有似无悬着的那缕潮湿空气顿时冻住。 阿洛寒着脸为芬恩辩护:“回收漂流物看重的是经验而非理论。他看事情的角度也很有意思,不会被魔法学府的条条框框困住。” 他顿了顿,放缓的声调透出指责的意味。 “而且你也应该知道,他相当于我的助手。” 迦涅不为所动:“芬恩·富勒的问题不在于背景。即便论在银斗篷的资历,也排不到前几名。对比千塔城其他卫队成员的平均水准,他差太多了。如果你想要留他使唤,副队长可以聘请编外人员为私人助理,薪酬自理。” 阿洛单手撑在桌子上,支着额角侧过身端详她,哈地一声笑:“看来你已经打定主意要让他滚蛋。那么请问尊敬的队长阁下,你这次打算清退多少人?” “三分之一吧。” 阿洛看着她没说话,脸上写着‘你开玩笑吧’。 迦涅任由他打量,悠闲地拿着羽毛笔在手里把玩。 原来的银斗篷成员虽然确实或多或少有出挑的地方,却绝非不可替代的逸才。如果她真的打算好好经营十三塔卫队,现在近五十人的规模大可以直接砍掉一半,她向来主张少而精。 但她的真实目的在于挤兑阿洛,用最快最稳妥的方式向古典学派的那几位贤者展示她的诚意,以便尽快接受考验晋升魔导师。所以她没必要太费力气。 “不,不会那么简单。”阿洛忽然说道。 迦涅下意识确认自己身上防御读心术的护符还在。 对方眯了眯眼睛,不急不缓地推理:“三分之一应该是你预留好空间的价位。我猜你打算先否决掉三分之一的人,等面谈结束,把消息散播出去,让所有人慌乱起来。然后再‘适时让步’,留下其中的一部分人。” “最后,你不仅成功赶走原本就打算赶走的小部分人,还营造出妥协的假象,卖一波人情,又好对大人物交代,”他笑了声,啪啪为她鼓掌,“不愧是大小姐,好周全的计划。” “随你怎么猜。”迦涅面不改色。 阿洛确实猜中了她的策略。但完全没关系。 保密原本就并非她达成目的的前提。再说了,他明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没法阻止,难道不是更好吗? 阿洛一推桌子站起来,椅子在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徐缓却用力的吐字压抑着蓬勃的怒意:“我招揽的每个银斗篷成员都有充足的理由留下。你有怨气就冲我来,不要把他们也牵扯进来。” 迦涅抬头看着阿洛,微微一笑:“现在才说这种漂亮话,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从她代表古典学派接受议事会的委任,他做出布置应对她空降的那一刻开始,他们之间就绝不可能是纯粹的私怨。十三塔卫队是他们过招的场地,卫队成员又怎么可能始终置身事外? 阿洛哑然看了她好几秒,好像也察觉了她今天的态度格外冰冷坚硬。他深吸一口气:“开条件吧。要我怎么做,你才会放过现在的十三塔卫队?” 很好,就是这样,迦涅想。对话的走向在她的把握中。无论阿洛说什么怎么做,这一次她都绝不会放任情绪失控。 于是她以清脆却也冷淡的声调回答: “第一,放弃十三塔卫队; “第二,离开千塔城,除非受邀请不再踏入城中一步; “第三,十年内不以你的名义发表任何著述。” 迦涅每说出一个条件,阿洛的脸色就愈加苍白。 离开千塔城对于任何一个法师来说,都是个残忍的要求。毕竟对不少人来说,仅仅是从家乡走到这座塔楼林立的古都,就花了不知多少精力和年月。 而十年对法师来说或许不那么漫长,但也足够让一代新星变为旧闻,甚至彻底被遗忘。 迦涅就像没看到阿洛的神色,淡然无波地总结:“做到这三点,奥西尼家就当不曾有过你这个学徒,十年期满,你之后做什么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十三塔卫队,在合适的时机,会有合适的人选接手,在那之前,我会以正常态度对待它。” 阿洛的身体因为愤怒到极致而打了个寒颤。他过了好几秒,才低哑地问:“你真的觉得我可能同意这种条件?” 迦涅的金瞳动了动,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接受与不接受是你的事。你想知道我们的条件,我代表奥西尼家回答了,仅此而已。” “我们,代表奥西尼家……”阿洛嘲弄地轻声重复,“这是你的新策略吗?缩到姓氏后面,一张口就只有立场。我以为你明白的,立场不是一切。” “立场不是一切,但能决定大多数事。” “包括为你我的关系定性?” 迦涅露出“不然呢”的神情。 阿洛抿唇,难以启齿地停顿了须臾。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变得轻而飘忽,好像这时候打开窗户,涌进室内的微风就会将它吹散。 他低声念:“好,你做什么都是为了奥西尼这个姓氏,你有苦衷,你有要背负的,我可以理解。但我以为再怎么争吵,你和我一样,还是珍惜这段关系的。” 迦涅终于不再维持冷淡的假面,笑了出来:“没见面就开始架空我这个队长,拒绝为五年前的事道歉,还认定我是出卖你的叛徒。你对珍惜的定义很有意思。” 阿洛僵硬地闭了闭眼。 有一瞬间,他显得懊恼乃至于说后悔。 “你和我断绝联系太久,突然空降队长位置,事先没有给我一点心理准备。我以为那是直接宣战的意思,所以做出应对。是我想得太草率,应该先和你见面再决定怎么行动。现在我愿意和你合作,这是真心的。” 他重新摆正刚才推搡到边上的椅子,落座后身体略微前倾,盯着她的眼睛,诚恳的表情有一丝难堪的僵硬: “告密的事……我也缺少更有力的证据。那种事确实不是你的作风,我道歉,我错怪你了。” 迦涅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仍旧保持沉默。 阿洛从身体到表情的僵硬愈发明显,他的绿眼睛无措地闪动起来。隔了好几拍,他试探性地补充:“对不起……?” 迦涅失笑,也确实笑出声了。 她柔和的低笑刺中了他。 黑发青年一下子坐直了,紧绷的身体进入蓄势待发的反击态势,随时会从椅子上弹起来。 “你好像真的以为我只是在为你冤枉我而生气。不是那样的,阿洛。”迦涅温和、甚至称得上和气地说道。 她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平静。 回到千塔城这短短十天里,不算今天,她和阿洛已经爆发了三次冲突。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导火索,每次都会挖掘出新的罪状和指控。 但每一次的争吵焦点、乃至矛盾爆发的节奏都似曾相识。 乌里的提醒固然促使她下定决心,但在那之前,反复的争执已经让她疲倦。 “你针对我、你怀疑我出卖你的事其实都根本没有那么重要,”迦涅用力地一摇头,好像这么做就能甩脱包裹他们的胶着气氛,“哪怕我接受你的道歉,我给出的条件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有那么片刻,阿洛脸上一片空白。 随即,他的绿眼睛近乎绝望地闪烁起来: “我理解你有身为继承人要坚持的立场,那么这样,队长由你来做。你要裁掉队员,可以,但我要保留出资留他们下来的权利。如果你觉得还是不够,那么贤者塔可以收回所有资金援助,像以前一样放任我们自生自灭。养活他们我来想办法。 “卫队不会在千塔城宣扬门和漂流物的知识,低调做事,尽可能不触及古典学派的诸多禁忌。这点我也可以保证。 “直到你晋升魔导师为止,我会尽量避免在千塔城公开露面。如果你需要,之后十年,二十年,奥西尼家出现的场合我都会避开。” 相比之前,阿洛的这番提议已经多有让步。 但迦涅轻而坚定地回绝:“我已经把条件说得很清楚,不用再多,但不能少哪怕一点。” 只是那么一句话,就彻底击碎了残存的假象——或许还有谈判的余地。 阿洛腾地起身面朝窗外。再继续看着她似乎让他难以忍受。 他花了点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向来能说会道,说话时情绪丰富且有感染力。然而现在,他吐出的每个词、每个音节里的怒气和期待都一下子抽空了,只剩下麻木的平静。 被宿敌复活后 第18节 “我以为只要双方愿意坐下来好好谈,过去的对错没有那么重要。但是你好像并不这么看。 “无论前因后果如何,我五年前离开了奥西尼家,成了你嘴里的变节者,就因为这点,除非我否定自己当初的选择,为此祈求你、你那尊贵家族的谅解,你就绝不可能与我和解。 “是这个意思吗?” 迦涅骤然迫切需要深吸气,但她没有。 她维持着淡然的态度:“再次见面的第一天我就说得很清楚。我和你是敌人。” 阿洛回想了一下,轻轻笑:“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他调转回视线仔细打量她,就好像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现在长什么样子。 也是在这个瞬间,迦涅意识到在此之前,他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或许始终同时倒映出过往的虚影。 但也到此刻为止。 他一直比她更重感情,但在自尊心这件事上,他们向来不相上下。 阿洛眨了一下眼睛。他看着她的眼神、他的表情随之发生些微而决定性的变化。他念出似曾相识的句子:“我姑且提醒你一句,我也喜欢对敌人了如指掌。” 在甘泉镇美人鱼酒馆的吧台边,伴着麦酒苦涩的余味,她用相近的话语定性他于她现在的意义。而现在,他也以这种方式正式宣告: 他们的关系彻底地、难以转圜地滑向了更恶劣的境地。 他终于也认可她这个‘敌人’。 迦涅不知怎么,反而由衷地松了口气。有如陈年创口撕裂的痛快中竟然夹杂着一丝异质的兴奋。她于是又对他笑了笑,这次真心实意: “好极了。总算有一件事是我和你意见完全相同的了。” 第19章 断点-3 迦涅勾掉名单上的又一个名字。今天上午安排的面谈就此全部结束。 她起身,指腹同时按在桌面上一划,摊开的羊皮纸就都飞进了她的法袍衣袖。 “你要去哪?” 迦涅循声看向长桌尽头。 早晨狂风骤雨般的那场争执过后,阿洛就坐到了整间会议室离她最远的地方。队长副队长联合面试的表象随之消失,他更像专门来监听的。 每个来面谈的卫队成员都免不了多看他几眼,神色各异。 此时此刻,阿洛像被抽掉了浑身的骨头,懒洋洋地歪在高背扶手椅里,但又维持着奇妙的平衡,没有彻底瘫成一团坐垫。不如说,他显得自在极了,就差把两条腿也架到桌子上。 他这松垮而嚣张的坐姿让迦涅额角跳了一下。 她十分确定这家伙是故意的。他知道她难以容忍不挑场合的粗鲁。 迦涅就当没看到,冷淡地回答:“午餐。” 阿洛眨眨眼,这才想起还有进食这回事。如果没人提醒,他经常会忘记吃饭。以前迦涅就拿这件事埋汰过他,他锤炼自己的躯体仿佛只是为了增加饿死的难度。 这些琐碎的回忆现在只让迦涅恼火。她直接将这股情绪发作出去:“在我用餐的时候,你不妨去和心腹们开个紧急会议,商量之后该怎么办。” “好主意,”阿洛怪声怪气地回答,“放心,我不会让你的计划那么顺利的。” 她耸耸肩:“那你加油。” 阿洛一噎,迦涅满意地转身出去了。 化愤怒为食欲,她中午比平时多吃了半份三明治,餐后提神的福灵果冲剂也破例来了两杯。 而沙亚阁下加油的结果就是,下午原本该来面谈的队员过半临时请假,无法按照原定计划到场,请假的理由从伴侣突然生病到被飞马翅膀刮伤鼻梁都有,五花八门。 “比起这招,你不如兑现之前的威胁,带着你所有的宝贝要员出走千塔城,再建立一个十四塔卫队给我看,”迦涅慢条斯理地将请假的队员圈出来,头也没抬,“当然,等你如愿当上队长的那天,我肯定已经是魔导师了。” “那可说不准。”阿洛的声音从桌子另一边飘过来。 迦涅冷冷看向他。 “你应该不至于忘了吧,哪怕拥有古老又强大的家族魔法传承,你也不会理所当然地晋升魔导师。” 她已经猜出阿洛想说什么,绷紧了唇线。 阿洛清了清嗓子,用朗读般的声调背诵起了十二贤者议事会颁布的章程:“每位魔导师都必须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魔法。独属于自己的定义较为宽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创造的魔法、以及对古老传承做的深刻解读。 “晋升考察由在世的全体贤者和魔导师参与,过半考察者意见必须达成一致,认可候选者的魔法独特、有价值、并且可以复现,候选人才能晋升格位,成为魔导师。” 阿洛适时稍作停顿,笑眯眯地问:“所以,你找到自己的魔法了吗?” 迦涅面无表情:“还在完善。” 他惊讶地坐直了,而后失笑:“也对,如果已经完全准备好晋升魔导师,你怎么会藏着掖着,千塔城所有人都肯定会听说,传火女士保佑,奥西尼家的大小姐那么年轻就有了大突破!” 她有些牙痒,强忍住没反驳。 阿洛却没就此打住:“众所周知,黑礁是研习精进魔法的圣地,你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年,却好像依然没有找到头绪。我真的很好奇,那三年里你都干了什么?” 阿洛等待了片刻,迦涅不搭理他,只是低头阅读已经看得烂熟的队员档案。 她隐忍着不申辩实在是罕见的大事件。 他眯了眯眼睛,故意叹气:“话说回来,你准备晋升的进度真的没问题吗?还、在、完、善?怎么听起来那么像其实还没开始准备的委婉说法……” 正式降级为‘敌人’之后,阿洛的态度确实有了鲜明的改变。之前他只会在情绪失控的时候戳她的痛处。现在他显然完全没有了顾虑。 他之前那副鬼态度竟然真的还算是有所收敛。 一旦意识到这件事,迦涅只有愈发火大。 她抓着羽毛笔的动作简直像握着小刀。她默念着要在这件事上忍耐,笔尖却控制不住,噗地穿透厚实的羊皮纸。 房间里好像安静了一瞬。 她没抬头,冷冷回道:“我为什么要向敌人透露这种关键信息?” “我担心啊,”阿洛‘无比诚恳’地回道,在关键词语上拉长声调,“因为以现在这个势头,你想比我更快晋升魔导师的话,似乎有那——么一点困难。” 咔。 迦涅手中的羽毛笔管从中断成两截。 她嚯地抬头,瞪视阿洛的澄黄双眼明亮得像在燃烧,浅淡的虹膜愈发凸显出收缩的瞳仁,宛若猎食者逼视领地的入侵者,有种非人的冰冷。 她的嘴唇快速开阖,吐出的不是人类的词句,而是令空气震颤、尖锐又高亢的嘶喝。 龙语。 仿佛直抵身体内部的厉喝让阿洛的思绪有须臾停滞。慢了半拍,他才调动算不上充盈的龙语词汇量,辨析出迦涅对他吼了什么。 龙语词典给出的庄重释义一般是“肃静,让无声降临”,但龙语其实是相当直白的语言。这个短句根本上传达的讯息也简单粗暴至极: ——闭嘴! 阿洛张口想调侃两句,蓦地一僵。 躯体异样的感受无法忽视:他的唇舌已经处在发声的位置,但他半个音节都没吐出来。确切说,是他用身体、用魔导师的直觉清晰感觉到,出声这个概念在他身上消失了。 即便拥有发出声音的生理构造和意愿,他也没法‘张嘴’说出哪怕一个词。 龙在神话生物中也地位特殊,它们的语言原本就是为了引发魔法现象而存在的。龙魔法中最为著名的一支当属空想魔法,本质上就是依靠龙语的力量修改各种概念,让不可思议的事降临现实。 比如雷光闪动的长枪,比如针对某一个人的强制寂静。 身负龙魔法传承的法师会与龙语产生魔法共鸣,一句怒喝的效果就堪比最强力的缄默咒。 迦涅比阿洛更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紧抿嘴唇,压抑住濒临爆发的慌乱无措。 刚才这一声吼是本能反应,并非迦涅有意。但事情已经发生,魔力也无意中消耗了出去。以他们现在的敌对关系,哪怕她解释真的是意外,阿洛大概也不会相信。 迦涅的胸口好像憋了口气。 为了让这点不痛快消失,她索性敷衍地编造借口:“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是不是进度还能更快一点。所以最近我每天晚上都在解读石板,龙语读多了,不小心就用混了。抱歉。” 阿洛嘴角抽了抽,手比在唇侧,做了个张开的手势,催促她解开概念上的禁锢。 从阿洛那里消失的狡黠微笑便挪到了迦涅脸上。她慢悠悠地问:“你确定?” 对方立刻理解了她的意思。 与缄默咒不同,与古代语言的共鸣引发的魔法现象往往是不可控的。假如迦涅再用龙语让阿洛‘开口’,他说不定会说话说得停不下来,或者干脆没法把嘴合拢。 “……” 阿洛反复开阖嘴唇,不死心地尝试发出声音,但吐出的只有空气。 他对眼下的状况显然有很多话想说,但无论从魔法理论的角度、还是在生理层面上,他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迦涅无辜地眨眨眼,一脸“抱歉啊,我可读不来你的唇语”。 他阴森森地瞪她,手下意识往腰间探。 她也跟着看向他藏着各种古怪宝贝的储物袋,淡然道:“要打吗?我们上次的决斗还没结束。但你的伤应该还没好透,现在赢了你也没意思。” 阿洛闻言嗤笑,下意识要抬杠,张嘴才想起再绝妙的讽刺都说不出来。羞恼的赤红从他的的脸颊蔓延到眼下,他的嘴唇就再次紧紧闭上了。 他索性不再看她,在身上翻找了一阵,桌子上多了几瓶颜色可疑的药水。 迦涅看着阿洛一瓶接一瓶地喝下用途不明的药剂,也见证了他每喝完一瓶之后,脸色就愈发难看几分。 龙语的概念束缚怎么可能是几瓶药水能解除的?阿洛肯定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总是要负隅顽抗到最后,用尽所有能用的手段,反正就是不愿意认输。 迦涅欣赏着阿洛挣扎变幻的精彩表情,久违地身心舒畅。但这份畅快也只持续了片刻。无法解释的恼火化作一只小兽,从内慢慢地啃噬起她的好心情。 用这种手段让阿洛吃瘪——哪怕只是个意外,依旧并不值得庆贺。 她不喜欢痛打手无寸铁的敌人。而奥西尼一族与龙语的共鸣,几乎无法防御。 不论心里怎么想,迦涅表现得依旧强硬:“不要担心,龙语的效果过个几天就自然消退了。实在需要表达自我的时候,你还有手能写字,不是吗?” 阿洛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所有失态的迹象,转身往门口走。到了门边他又止步,指尖在空气中勾画,蝴蝶鳞粉般细碎的光屑抖落,组成一个短句,飞到迦涅面前: ——多谢提醒。 “不用谢。”迦涅抱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缓慢地向下垮塌。 下一刻,她更加用力地嗤笑出声,下战书似地提议: 被宿敌复活后 第19节 “换个角度想,这是个多好的卖惨的机会。你应该立刻到外面逛一圈,这样天黑之前,大家就都肯定知道我欺负你了。” 砰。 门开启又重重关上了。 迦涅俯身,从羊皮纸上扯了一块下来,给远在流岩城的兄长写了个便条: ——贾斯珀,我又轻微失控了,后果不严重,但保险起见,这个月我会回家一趟。 第20章 重构-1 迦涅拾阶而上,还没到二楼,她就听到了芬恩·富勒的声音: “把这些东西都搬过来真的会有用吗?她看起来不像是会被轻易说服的样子……” 没有应答声。 芬恩却又开口了:“这下你的办公室一下变小了好多啊。” 不知情的人大概会以为芬恩有自言自语的怪癖。迦涅越过走廊楼梯拐角,一眼就看见开着门的副队长办公室,房间里的人也看见了她: 桌子上地上全都是木质档案箱子,娃娃脸芬恩手里还抱着一个箱子,看到迦涅过来,他尴尬地叫了一声“队长”,而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巴。 阿洛站在书桌边,听到芬恩唤迦涅依旧头也没抬,继续在某个箱子里翻找东西。 迦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也当没看见他,转身用黄铜钥匙打开自己的办公室房门。 阿洛意外失去说话能力已经是三天前的事,龙语的缄默效果仍然没有解除。 当事人并不避讳这件事,却也不做额外的解释。于是整个十三塔卫队、间接等于关注卫队的所有人都知道两件事: 首先,阿洛和迦涅在同一间房间里单独待了一段时间。 其次,离开那间房间之后,他就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最开始许多人以为阿洛在沉默示威,抗议迦涅的人事肃清计划。但当他沉默整整两天后,与他有接触的人逐渐察觉异常。 没有证据可以确凿表明阿洛的沉寂和迦涅有关。但越是这样,就越有想象力填补的空间。 原本对迦涅态度略有好转的队员,比如艾尔玛·索博尔,在据点碰见迦涅的时候又开始躲躲闪闪了。请假还有直接拒绝前来参加面谈的卫队成员又多了一大串。 而这三天内,阿洛也没有再和迦涅有过任何交流。 无论是眼神还是书面上的。 迦涅并不怎么在意这些变化。 之前她被阿洛带跑思路,时不时忘记十三塔卫队于她只是一级踏板、一个终将抛在身后的中转驿站,不知不觉就遵循习惯,认真地对待肩头的每一份责任。 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驱逐阿洛。 他的退场终于能洗刷掉奥西尼这个姓氏上难堪的污点,换来她在古典学派内部的尊重和影响力。也只有那样,她这个奥西尼家的继承人才算正式在族内站稳了。 不做到那个地步,她不觉得自己有与谋害母亲的凶手博弈的资格——遭到暗算的可是家主伊利斯·奥西尼。 迦涅在母亲面前不会盲目自卑,但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已经超越了鼎盛时期的流岩城主人。在寻找凶手这件事上,怎么小心都不会太过分。 也正因为她这个队长‘动机不纯’,一部分人的支持迦涅自知注定争取不到。她确实和阿洛的支持者们没有深仇大恨,但不直接驱逐他们离开已经是她的极限。 同时,迦涅还以另一种方式表明态度: 第一波面谈后获得正式队员资格的人已经收到首笔薪水。 在乌里的推动下,十二贤者议事会慷慨地增加了第一笔拨款数额,迦涅于是给每个人额外预支了两个月的钱,方便他们解决困扰已久的生活难题—— 比如改租一间更舒适的住处,或是购置眼馋已久的装备。 相比起花言巧语,迦涅更喜欢用实际行动证明:向她效忠的人都会获得丰厚回报。 这种状况下依然坚持要跳上阿洛这艘沉船的人,她不会阻止。对于他们在她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会怎么评论她‘欺压’阿洛,她也根本无所谓。 她与阿洛公然不合倒是带来了一些意外的小插曲。 迦涅早晨在贤者塔附近和两位古典学派的前辈见面,穿过近旁的迷宫花园时,她可谓是万众瞩目。 阿洛失声的事情已经传开,大概只有极少数人认为那和她无关。而在不少法师眼里,她好像做了件了不得的好事。 转过头低声议论的、冷冷打量她的人固然不少,毕竟现在主张革新的法师在千塔城不再畏首畏尾。但迦涅只在花园里走了没多久,就有许许多多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法师主动停下来,和她友好寒暄。 迦涅几天前来这里的时候,还没有这英雄般的待遇。 她不禁怀疑在千塔城,数量相当可观的一群人长久地抱持同一个愿望: 希望阿洛·沙亚能闭嘴。 而她不小心替他们暂时性实现了愿望。 至今没有人公开质疑十三塔队内是否有私斗的嫌疑,更没有人要追究迦涅的责任。这反而让她的心情微妙起来。 阿洛知道他那么惹人厌么?迦涅随手翻看送到她桌上的信件,余光往走廊对侧一瞟。 对面办公室里的两个人还在整理那一大堆箱子。主要是芬恩施浮空术移动,阿洛偶尔用手势或者眼神让他变换布局。 至于箱子里是什么东西,迦涅早就从别的渠道知道了。 某位正式队员上午就送便条,报告了阿洛的新动作:他差人把之前堆在家里的未处理漂流物线索全都运到了据点。他还鼓励队员们行动起来,赶工递交之前挤压着没写的线索报告。 总而言之,阿洛力求在短时间内积攒大量待处理的案件,以庞大的数量证明,维持十三塔卫队现有人数十分必要。 不仅如此,迦涅猜想,阿洛某些在报刊杂志的朋友这几天就会发表这方面的评论文章。 即便是十二贤者议事会内部,也有少数几位偏向乃至支持他的贤者,否则当初卫队就不会成立。而有了漂流物数量庞大这个由头,向迦涅施压就简单多了。 哧。 拆信刀挑开火漆封印,划过信封边缘,迦涅展开信纸。快速阅读,‘新队员’‘加入’‘是他们的荣幸’等词组跃入眼帘,她满意地勾起唇角。 她当然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下一招——招揽全新的队员。 只要证明凭借少数精锐,她统领的卫队一样能回收漂流物,阿洛的计划就行不通。派不上用处、整天惹麻烦的副队长当吉祥物当得受不了的那天,大概就会识趣地离开。 走廊对侧的办公室,芬恩偶然侧眸,恰好看到迦涅露出微笑的那一瞬。 他打了个寒颤。 阿洛放下一卷羊皮纸,给他一个疑惑的眼神。 芬恩又看了眼走廊对面,从箱子与箱子的缝隙里扒拉出一块石板,手按在边缘。这是阿洛以前随手制作的小发明,现在成了他必要时和他人交流的工具。 随着芬恩注入魔力,飘浮在石板表面的颜料变幻形状,化作字句: ——奥西尼小姐刚才笑得好可怕! 石板凑到阿洛面前,他扫了眼,牵起嘴角,头微微动了一下就定格。 数拍停顿,他最后还是将视线调转回手头的纸卷上,没转头去察看迦涅那里的动静。 芬恩的表达欲旺盛,石板上很快浮现一大段新字迹: ——在千塔城私斗按理都要受罚,她这应该算用魔法蓄意伤人了吧?就因为是尊贵的家族继承人,故意伤人之后也不用付出代价,千塔城的律法就就是个笑话! 阿洛耸了耸肩,不置可否,笑笑地将颜料变幻为想要的字母形状: ——你之前对她的态度还相当尊敬。转变那么大? ——我之前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她甚至不愿意对你当众道歉! 芬恩平时一直笑嘻嘻的,难得收敛起笑容满脸认真。不等阿洛作答,他又提议: ——我们可以联名请愿,逼议事会给个说法。现在你施法都不方便,万一一直不恢复呢? ——告到贤者塔也没用。毕竟她不是有意的,找不出蓄意的证据,闹大了只会自取其辱。 芬恩一脸‘你怎么能确定她不是有意的?’。 阿洛叹了口气: ——她要是真想伤人,就不会只有没法说话那么简单了。 芬恩显然回忆起了迦涅摧毁塔楼的雷霆一击,扁了扁嘴,却没完全被说服: ——你真的准备就这么算了?上次的意外也根本不是意外,她肯定早就想要杀你。说不定这次她也早有预谋,让你没法咏唱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阿洛诧异地抬起眉毛。 ——前几天我到你家探病,就是被你拦在大门外的那次,我去的路上在街角看到了一个人。雨下得很大,我只看到背影,但那个人头发颜色和身形和迦涅·奥西尼很像。 阿洛唇角动了动,看向了别处,石板上的颜料化作坚定的一行: ——大概是你看错了。 ——那个时候我也以为是看错了。但现在想想,说不定那个时候她就在勘探地形,想要趁你受伤寻找破绽袭击你。 石板上的颜料迟疑地凝成斑驳的一滩,正如阿洛的思绪。他因为芬恩的联想能力太过丰富,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应。 芬恩点了点头,自觉这下线索都连上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迦涅·奥西尼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阿洛家附近? ——她不可能好心到去探望你,你也不会让她进家门啊。 阿洛额角一跳,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那个气氛短暂地相当缓和的雨夜如今回忆起来,竟然像是一个世纪前的旧事。 芬恩再三确定迦涅没有突然起身过来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带了点不自觉的同情问:我之前没敢问过你,在奥西尼家的时候,她是不是就经常这么明里暗里打压你拿你练手? 阿洛失笑。 事实即便落笔写出来大概也只会显得荒谬: 非但没有。他被孤立欺凌的时候,迦涅·奥西尼还是第一个站出来阻止的人。 但那个迦涅·奥西尼和一条走廊对面的那个,已经有太多不同。 他不想多谈过去的事,摆摆手,催促芬恩离开: ——今天没你的事了,早点回家。 芬恩小心翼翼瞟了迦涅那边好几眼,明显不太放心,但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房门对开的走廊顿时陷入异样的寂静。 成排细长玻璃窗户透进来的日光逐渐染上午后三点的昏黄色调,迦涅和阿洛各自忙碌,就好像对面的人不存在。 被宿敌复活后 第20节 阿洛快速阅览旧线索报告,动作忽然停住。 甘泉镇的酒馆老板亨特购买了一件可疑物品,这条情报当初是露露·莱诺克斯递交的。三天前,这位幻术专家带着给酒馆老板的补偿金前往小镇,至今没有回来露面。 她也因此错过了队长副队长不和的好戏——她向来最爱看这种热闹,本来不应该在这时候躲起来。 阿洛皱起眉头。 如果不是忙着和迦涅针锋相对,他不会到现在才发现有队员失去联系。 他操纵羽毛笔快速写了个便条,在桌面用琥珀、干薄荷和一枚银币摆出简单的召唤阵,又拿手沾着洁净的水画了几个精灵语符号。 他现在没法念出妖精真名,只能用这种麻烦的方法召唤信使。 红鼻子妖精多米很快凭空钻出来:“阿洛先生,您的嗓子还没好吗?” 他摇摇头,将纸卷抛过去,指着封口上的“露露·莱诺克斯”,示意这是收件人。 多米对阿洛态度恭敬,他歪头辨认了一下,点了点头,端正地一欠身,消失在皱起波纹的空气中。 意外的是,没过几秒,多米就再次出现。 “阿洛先生,这信多米没法送。她在多米到不了的地方。” 阿洛抬眉。 名叫多米的红鼻子妖精眼珠转了转,尖声尖气地辩解:“莱诺克斯小姐在危险的地方,多米如果进去了就会出不来,多米还不想消散!” 妖精没压低声音,隔着一条走廊,迦涅将多米的每句话都听得清清楚楚。 露露去甘泉镇送补偿金的事她知道。为此露露至今没有参加迦涅发起的第一轮面谈。她还以为这位阿洛的队伍核心成员是故意不回信的。 现在看起来,事情可能比她想得要复杂那么一点。 “多米说不清楚她具体在哪,抱歉了,阿洛先生。”多米说完就再次一头钻进灵性之海消失了。 阿洛打了个响指,他身周飘浮的羊皮纸和羽毛笔全都落回桌面。他抓起挂在椅背上的长袍就往外走。他抖开长袍,边走边将手臂伸进宽大的袖筒。 迦涅嘴唇抿了又抿,手上的事停下了。她无言地看着阿洛锁好门站到走廊上,他转身,非常随意地扫了一眼她的方向。 四目相接。 阿洛一瞬间好像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否该暂时恢复和她的正常交流。 他很快下定决心,板起脸看向正前方,打算一句话不说就走人。 “不交代一下去向,副队长?”迦涅冷冷喝止。 阿洛嘴角一抽,没有再去抓书写用具,指尖散逸光尘,直接在她的办公室门板上写起来,言简意赅,多一个字母都嫌麻烦: ——甘泉镇 写完他就迈步向楼梯口去。然而走了没几步,他又忽然倒退着回到迦涅办公室门边。 刚才门板上的字母已经消散了,他抬手又写: ——如果明天这个时候我没有回来,没有新消息,你可以当我死在了那里。 他书写的速度很快,字迹相比刚才更加潦草,用词也辛辣,表情却自然且平静。 迦涅的目光在‘死’这个词上略微停留。 ——别为难卫队其他人,就算我不在,他们也能干好大多数事。 阿洛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嘴唇,随后好像想起以他们现在的恶劣关系,她没理由接受他的请托。于是,他更加郑重缓慢,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 ——当然,就算你不答应,我也没法拿你怎么办。 也不等迦涅正面回应,阿洛就再度迈开步子。 迦涅坐着的高背椅忽然没那么舒服了。 只是一个队员失踪,即便其中有大蹊跷,也不至于让堂堂魔导师有去无回。但妖精信使几乎没有不敢去的地方,阿洛又态度格外严肃…… 撇开她和阿洛的争端,如果在离千塔城只有半日距离的地方发生危险事件,而阿洛在彻底完全败在她手下之前,莫名其妙地在那里永远消失…… 迦涅连换了两个坐姿,猛地深吸气。 阿洛步子大而急,转眼就到了楼梯边缘。 “喂。” 他诧异地停步,等了半拍才回头。 迦涅带上房间门,干脆地来了一句:“我也去。” 第21章 重构-2 阿洛彻底转过身来, 盯了她好几秒,像在确认他刚才没有幻听。 迦涅唇线绷紧向下压。 她一抬下巴:“不论你怎么想,我是队长, 没理由放任队员不管。我也不会让卫队在我掌权期间闹出丑闻。甘泉镇是我处理的第一个事件, 没处理好显得像是我的无能失职。” 阿洛对这个说法没做评价, 快速凭空写: ——你真的要来? 她反问:“你打算阻拦我?” 阿洛心思在别的地方,没多纠结。 ——我的马车? “可以——”迦涅想象了一下与阿洛同乘,即刻改口,“不, 我先回家拿些东西, 正好小雪好几天没出去兜风了,之后我直接过去。” 他没坚持,点了点头便继续下楼。 “你不带其他人?” 黑发青年抬眼看向楼梯顶端的迦涅,又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哂然摇头。 他不想承认,但如果他们两个都解决不了问题, 再带多少人都没用。 ※ 时隔大半个月, 迦涅再次来到北部河谷。 千塔城地区四季分明, 暑气减褪,秋意更浓了。山腰处的林木已经染上几笔渐变的橙红明黄, 山下蜿蜒流淌的河川不甘示弱,忠实地映出高阔的天色,蓝得有些妖艳。 开阔的河谷和乡间舒爽强劲的凉风都让骏鹰兴奋,小雪一边飞一边清啸,有力的鹰鸣在山谷间回荡。 仿佛在应和骏鹰的叫声, 甘泉镇外围升起一团橙红色的烟雾, 迦涅调整方向, 骑着骏鹰朝烟雾源头降落。 发信号的果然是阿洛,他已经安顿好自己的车马,半坐半靠在镇外农庄的栅栏上,远看双腿和影子连成异常修长的一条。 迦涅没想到他会等她。在她的预想之中,阿洛大概会率先进去把问题解决得差不多,然后再对她到得太晚冷嘲热讽。 她骑着骏鹰缓慢踱近,阿洛慢吞吞站直了。 看清她的脸,他忘了眨眼。 小雪来时一通尽兴猛飞,迦涅的脸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眼睛也显得很亮。 再加上她换上了浅茶色的骑装,相较宽大优雅的法师长袍,这副打扮更加活泼,没什么名门继承人的压迫感,让她比平日里看起来更符合二十出头的年龄。 “什么?”她摸了摸自己的脸,但戴着手套,什么都摸不出来。 阿洛面无表情地耸肩,岔开话题,指着骏鹰,示意她找地方安顿一下这头显眼的神奇生物。 骏鹰歪了歪大脑袋,盯着阿洛看了片刻,忽然友善地欢叫一声,挨到他边上用头蹭他的身体。 迦涅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雪疯狂对阿洛撒娇,懊恼的情绪顺着血管抵达指尖。乘坐阿洛的马车,和他一路上半句话不说大概也比现在这样要好。 她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又用力。隔着手套,绳索勒得她掌心微微发痛。 小雪对主人内心起伏一无所觉,它像是一下子回到了黏人的幼雏时期,热情地绕着阿洛上下左右无死角地表达喜悦。 阿洛原本绷着脸,没几下就被蹭得发笑,抬手轻轻抚摸它的额头和鹰喙。 骏鹰都很聪明,记忆力绝佳,能凭声音气味辨识出以前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类,更不用说见证它第一次振翅飞行、陪伴它长大的老朋友了。 阿洛略微抬眸,与迦涅目光相碰。他手上的动作缓下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小雪深感自己被冷落,不满地咕噜着继续去顶他的手心。 “够了。”迦涅干脆从鞍上翻身下来,呵斥着把骏鹰往后扯。 小雪困惑地低鸣,前肢不耐地刨地,还有些不死心,要继续往阿洛那边凑。 正如它不会明白为什么刚才还很享受飞行的主人情绪会突然转冷,它同样不理解为什么阿洛明明看起来依然很喜欢它,之前却毫无征兆地突然消失好久。 阿洛从肩膀上摘下蹭到他身上的短羽,摸过骏鹰的手空握了一下,垂落身侧。而后,他索性往旁边迈了一大步,与小雪彻底拉开距离。拍拍手掌,在空气中写: ——甘泉镇有古怪,我放飞的机械先锋都进镇后消失了。步行靠近比较好。 迦涅朝小镇的方向看了一眼,微微皱眉。 确实奇怪。初次来访时那股让人不安的寂静再度笼罩了甘泉镇。就连这个镇外的农庄也安静过头了。 而她感觉不到任何昏睡类魔法的气息。 迦涅原本打算骑着骏鹰在甘泉镇上空巡视一圈,但她向来疼爱小雪,现在这情况摆明有问题,她不会无把握地让它冒险。她于是把缰绳绕到鞍上收好,喂骏鹰一把零食:“找个安全的地方玩,回去的时候我叫你。” 骏鹰啄了她的手掌一口,又歪头看了阿洛一眼,展开翅膀飞入山林深处。 “你还发现了什么线索?” 阿洛用行动回答问题,率先往前走。 迦涅翻了个白眼,加快步子追到他旁侧,绝不落到他身后。 北部河谷是玻瑞亚最安全的地区之一,很少有兽灾。因此甘泉镇不仅没有墙体之类的防御设施,甚至没有明确的边界线,随时可以扩张。 镇南有一片夯实泥土的空地,表面撒了细沙。在每周的祈祷日,这里总会聚集起商人和农人们的板车篷车。贯穿小镇的石板主街也从此处向北延伸。 于是这片空地就算是小镇的南侧入口了。 还没走到空地边缘,迦涅就微微扬起眉毛。近旁有非常细微的魔力波动,如果来的是其他人,未必能那么快察觉异常。 这片土地正渗出一股令人不快的阴冷气息。仿若无形的粗壮藤蔓,悄然缠绕住她的脚踝而后往上攀附。 每迈出一步,这感觉就越发明晰。 被宿敌复活后 第21节 迦涅立刻勾画符号,凝聚出两个光球飘在身侧。洁净的白光略微压制了土地散发的阴郁气息,但那股正在步入异常地界的紧张感没有丝毫缓解。 阿洛回头一瞥,没有询问她为什么要在大白天召唤光球,只顺着她的目光,若有所思盯着地面看了几秒。 再往前走了片刻,他突然驻足,做了个请她继续的手势。 迦涅凝神戒备,屏息迈出下一步。 没有异常。 她依然站在空地边缘。 不。迦涅余光望见阿洛的身影,瞳仁顿时惊愕地扩张:她刚刚明明向前了一步,但是怎么又回到了阿洛边上? 胸口皮肤传来微微的灼热感,是她贴身佩戴的护身符在发烫。 这枚护符的主要功效是抵御各类幻术邪术,弥补专精龙魔法之人在这方面的弱项。 护符自动生效,这意味着刚才有法术试图操纵她的精神,但没有完全成功! “有人封锁了甘泉镇,不让外人进去?”迦涅说着又试了几次。每次她都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倒退回了阿洛身边。 这情形在旁观者眼里大概颇为滑稽,但在迦涅恶狠狠的瞪视下,阿洛即便想笑也憋住了,沉默地别开脸。 过了几秒,一行光屑组成的词句从他那里飘到了迦涅眼前。 ——我放出去打探情况的装置进入甘泉镇之后,就会突然失灵脱离控制。我试着从几个不同的方向闯进去,全都是一样的结果。 阿洛还顺手涂抹了几笔简笔画,形象地描绘出他的装置闯进甘泉镇的路线。他停顿了好几秒,而后才不太情愿地抬手又写: ——能解析出法术的具体性质吗?这方面你比较在行。 迦涅强压住上翘的嘴角,淡淡应道:“可以。” 说着她调匀呼吸,阖上眼帘,控制着极微量的魔力向外悄然延展,寻找刚才她撞上的法术边界。 阿洛没有打扰她,自顾自站在一步外侧头看风景。 良久,迦涅睁开眼,他立刻侧眸看向她。 “这里异常的魔力波动有两种。一种是从土地散发的邪恶气息。是我不知道的种类,但是让我很不舒服。 “另外一种,也是最明显的,来自隐蔽精巧的高等环境魔法,融合了幻术和空间魔法,主要功效就是封闭、隐匿还有遗忘。普通人撞上这道屏障,大概会忘记要进甘泉镇这回事。” 阿洛闻言眸光微动,领悟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迦涅扯了扯嘴角:“就是你想得那样。这魔法很像是幽隐教会内部的独特传承。” 幽隐教会供奉的是帷幕女士——玻瑞亚信徒最多的正神之一。 千年前的大灾变末期,龙和精灵等神话种族在惨烈的神战中几乎绝迹,原本行走于大地的神明抛弃了玻瑞亚,远渡灵性之海另一端的祂们不再注视这片土地。幸存的神话生物也大都跟随这些神灵离去。 唯有帷幕与传火两位双生女神没有切断与地面的联系,依旧聆听人类的祈祷。 帷幕女士掌管着死亡的帷幕,所有人在生命的尽头都会穿过祂编织的迷梦,忘却一切,精神在祂的神国获得永久的安宁,失去记忆的灵魂则归还灵性之海。 环绕玻瑞亚的迷雾海是帷幕女士的化身,祂的信徒因此视所有的异世界为禁忌,认为来自其他世界的漂流物都会成为摧毁玻瑞亚的种子。 像样一些的村镇都会有幽隐教会的圣所或是教堂,甘泉镇也不例外。 点缀着玻瑞亚各个领国的信仰防线既是庇护,也是监视。 如果有异界之门开启,又或是任何疑似漂流物引发的异常事件,本地的低阶神官往往是处理事件的第一波人。如果她们认为无法独自处理,就会写信上报,请求近旁城市的主教堂派人协助。 迦涅在连片的红屋顶中找到深蓝色的教堂尖顶。她盯着那里看了片刻,又伸手朝无形屏障所在的位置探了探,淡声说:“有引路人先一步来了。” ‘引路人’这个词一出,阿洛就下意识调整站姿,进入了备战态势。她不由失笑。 也很正常。 帷幕女士座下的高等神官们被称作‘引路人’。除了对抗伤人的魔兽,他们的诸多职责还包括封闭与其他世界联通的‘门’,回收危险的异界漂流物,根除来自其他世界的隐患。 银斗篷主张研究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每次行动、每项功勋都等于在公然冒犯幽隐教会。 毫不意外的,当初十三塔卫队成立的最大阻力就来自幽隐教会。 而幽隐教会虽然对所有漂流物持警惕态度,却不会轻易封锁一座小镇,让它在魔法意义上‘消失’。 除非—— 阿洛显然和迦涅想到了一处。他往外套口袋里一摸,掌心立刻多了枚灵摆。 灵摆的吊坠呈扇形,像舒展开的鱼尾,一半是黑曜石材质,另一半石材向内剖空,塞满精巧的齿轮部件,相互勾连组合成一个复杂的机械核心。 迦涅紧紧盯着这小物件:这就是阿洛用来寻找异界漂流物的特殊装置,大名鼎鼎的漂流物侦测器。 这是她首次亲眼见到等同阿洛魔法体系基石的独家发明。针对银斗篷的调查报告里有这枚神奇灵摆的手绘示意图,但这装置的实物远比插图要精巧。 随着黑曜石鱼尾灵摆徐徐绕圈,机械核心内部逐渐亮起。它犹如某种精密生命体的人造心脏,正在不疾不徐地重新学会跳动,一点点引导呼吸复苏。 即便是迦涅也无法否认,这一刻,这枚灵摆让她移不开眼。 齿轮清脆地咬合转动过一格又一格。工整的、没有丝毫偏差的机械部件运作起来的时候,有种与魔法阵启动截然不同的独特美感。很快,整个装置都轻轻震颤起来,随即毫无迟疑,它朝着甘泉镇中心的方向猛力摆动。 “那个方向有漂流物?” 阿洛绷着脸点了点头。 迦涅回忆了一下甘泉镇的大致地形。她上次来得匆忙,只对广场上的主要建筑物有些印象:美人鱼酒馆,对面的幽隐教会教堂,议事厅兼镇长住宅,还有一些别的旅社和工匠铺。 而上次,十三塔卫队已经回收了美人鱼酒馆的那台长了鬼脸的‘电话’。装着那古怪东西的箱子至今还在据点存放漂流物的地下仓库。 也就是说…… “甘泉镇又出现了第二件漂流物。”迦涅低语。 不仅如此,新冒出来的这件东西还足够危险,甚至把幽隐教会的引路人吸引到了这里。 ——有办法破解封锁闯进去吗? 阿洛问得直接。 迦涅吃了一惊,下意识戒备地后退。 除了幽隐教会内部人士,大多数法师虽然也会在重大节日为帷幕女士献上祈祷,但日常主要信仰的是帷幕的双生姐姐传火女士,那位世俗欢乐、还有智慧与魔法的守护者。 简而言之,法师们与帷幕女士的忠实信徒虽然同样使用魔法,但并不认为对方是自己的一员。 传说中传火和帷幕这对双生女神是共生又互相牵制的复杂关系,因此法师们虽然隐隐对幽隐教会的人有防备之心,但也鲜有人愿意与引路人闹得不愉快。 当然,迦涅眼前这位绿眼睛青年就是个例外。 在银斗篷时期,阿洛就和引路人们为了争夺漂流物爆发过多次冲突。 见迦涅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阿洛笑了,他变换出的那行字迹也顿时有些张牙舞爪的嘲弄: ——没叫你和我一起进去。 她恼火地吸了口气。 ——镇上状况不妙,露露很可能被困,她是我招揽的,送补偿金也是我指派的,我必须对队员的生命负责。 阿洛绿眼珠快速移动,一番快速权衡后下定决心。 ——给我一天时间。 短短同一天内,他第二次向她‘交代后事’: ——如果你不愿意帮忙开门,我就自己想办法闯进去。一天之后,无论是放任幽隐教会处理,叫你厉害的朋友们过来解决事态,或者直接发挥你的专长直接炸了这里,我都不会有意见。 迦涅没有答应,但语气比之前缓和许多:“引路人已经到了,你现在没法吟唱施法,能使用的魔法种类有限,即便能进去,恐怕也很难改变局面。” 阿洛却抛出新的论点。 ——现在整座小镇的人都生死不明。一整座。 迦涅眸光闪了闪,嘴唇分开又抿紧,最后选择沉默。 阿洛表情平静到几乎冷酷,握着灵摆金色细链条的手指却有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很清楚幽隐教会在封锁之后,会怎么‘清洗’封锁区域。 引路人对付源于其他世界的邪恶影响时,手段向来简单粗暴。教会内部的魔法隐匿了甘泉镇,这不是个好兆头。 在一座普通小镇的存亡与维护整片大陆的平稳之间,引路人们永远会优先后者。 迦涅仍旧抿唇不语。 ——也是,奥西尼家是幽隐教会的大赞助人,你不好在这种事上给我方便。 迦涅额角一跳,终于忍不住了。她再次冷下脸:“你凭什么觉得现在进去就能解决问题?” 阿洛故作轻松地摇晃脑袋。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可不可能。 他这仿佛要到未知乐园冒险的姿态在迦涅心头点起无名的火焰,她呵地嗤笑:“别装了。比起甘泉镇居民丧生,你更害怕的明明是第二件漂流物被销毁。” ——我确实对招来引路人的漂流物感兴趣。但这和我希望救下尽可能多的人不冲突。 他像是对于需要向她这样深入剖白自己的动机感到疲惫,一口气化作叹息吐出来。 ——而且,我都不一定进得去,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这句话末尾的问号他写得尤其大,还闪闪发光地抖动,极具冲击力。 迦涅一怔。 是啊?为什么? 阿洛双眼一眨不眨,视线落定在她脸上。 紧接着,他猛地靠近半步,抓住她的手掌,握得很紧。 迦涅整个人石化了,僵硬地睁圆了眼睛瞪着他,甚至忘了怒斥他突然失礼。 相触的指掌传递的不仅仅是体温,阿洛的声音直接在迦涅脑海中响起,近得可恶,就好像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我自食恶果,连带着被困没法脱身,甚至被引路人抓住或者干掉,不是正合你意吗?” 迦涅这才明白过来: 他实在是写字写得烦了,干脆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和她建立起魔力连接,将想法转化为魔力波动强行传递过来。 只要她挣脱,或是施加一个简单的防护法术,他就不可能和她这么传递想法。 但她没有。这样和他争吵确实更加方便。 被宿敌复活后 第22节 迦涅哈地嗤笑,有样学样地在他脑海里直接出言嘲讽:“如果要假借这种意外事件才能除掉你,我也未免太可悲了。再说了,你留下救人,我撤退,别人会怎么看我?” 阿洛不耐地抿唇:“名声不是现在该考虑的首要问题。” 迦涅直接给了他一个‘你懂什么’的眼色。 谈话陷入僵局,两人相握的手也因为角力而微微发汗。 “你说得对,救人重要。” 迦涅忽然转变态度,他顿时警惕地盯住她。 “不如这样,我想办法带你一起进去。如果露露·莱诺克斯在里面,我会帮你把她带出来。而作为交换——”她粲然笑开,金瞳闪闪发亮。 她露出这个表情,阿洛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迦涅笑眯眯的,朝阿洛手里的监测灵摆一抬下巴:“事情解决之后,你要把这东西借给我玩一天。” 哪怕弄不明白具体运作原理,一天时间也足够联系可信的工匠,分析这灵摆的原材料构造,试着制作仿品了。 阿洛这个副队长之所以目前不可替代,就是因为只有他能稳定并且准确地找到异界漂流物。但如果有了替代的监测用具,哪怕劣质一些,局面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是明晃晃的阳谋,谋的就是阿洛的独家发明技术。 阿洛整张脸都绷着,眸光快速闪动。 迦涅等待了片刻,慢吞吞地叹气:“我们在这里每多吵一秒钟,局势都可能变化,这点你想清楚。” 做出决断只花了数拍心跳的时间。阿洛咬牙:“好,你开门,我和你一起进镇,结束之后我把灵摆借你一天。但先说好,进去之后你要听我的,不要擅自行动。” 见迦涅有些不以为然,他似笑非笑地说:“我是好意提醒。毕竟大小姐你没有应对危险漂流物的经验。要是在遇见引路人之前,你就犯低级错误中招了,那就好玩了,不是吗?” 迦涅同样阴阳怪气地回应:“多谢提醒,但你最好不要太小瞧我,沙亚阁下。尤其在遇到引路人的时候,你还是闭嘴躲起来更好。” 他不搭腔了,在魔法储物袋里翻找了一阵,拉出条看上去的破破烂烂的缆绳,熟练地将一头系在了自己左腕上。 “伸手。右手。”他的心声很生硬。 迦涅爽快向他递出右手,看着他将绳索另一头系在她手腕上,难得流露出好奇之色:“干什么用的?驱邪?还是共享魔力感知?” 阿洛的手指在她腕上停了须臾,传递来信息:“只是一条绳子,拉不断、砍不断、也烧不断,防止进镇的时候出问题。” “喔。” 原来防的是她进了镇就翻脸不认人。迦涅在内心补充。 阿洛诧异于她突然格外配合的态度,怕她又在筹划什么,松手后用全大写闪光字母警告: ——不要擅自解开。 ——否则走散了我还要来找你,额外的麻烦。 迦涅哼了声算是应答。 ——开门就交给你了,大小姐。 迦涅立刻付诸行动。 她收起光球,忍受着阴冷的气息,绕着无形的壁障来回踱步。 考虑到现在两人以一根缆绳相连,这也意味着阿洛连带着被她扯着同步移动。而且为了不影响她感知魔力波动,他必须保持站在她身后。 左三步右三步,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重复以上动作。 日头逐渐往河谷的山坳里沉,天边云彩色彩逐渐变浓,阿洛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逐渐僵硬,深呼吸压抑情绪的频次也越来越高。 迦涅就像没察觉他的焦躁,保持着自己的步调,寻找着隐匿法术的弱点——不愧是帷幕女士座下的神官,对甘泉镇的封锁仿若没有边界环形帷幕,存在感稀薄却稳固,并且会随清风起伏似地变幻挪动。 要破解这道防线,比寻常的环境魔法难度要高上数倍。 在阿洛几乎确定迦涅就是故意在遛他玩的时候,她终于寻找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和位置。 她果断俯身触碰地面,整个手掌贴到泥土里。阿洛也不得不深吸一口气,迅速跟着俯低。 嘶哑的龙语从迦涅的唇间有韵律地逐节吐出。 空气兴奋地颤栗,突如其来的强风以她的手掌为中心流淌,不仅将她的衣袍发丝往后吹,也拂得阿洛头发迷眼。 一道明亮的光门从下至上,缓缓勾勒出外轮廓,内侧逐渐充实,而后终于成型。 她空想出了一道能自由进出甘泉镇的门。 迦涅侧眸看向阿洛,习惯性向他无言炫耀她的小小成功。她克制着微笑的幅度,不让自己显得太过得意,表情还算放松。 柔和纯净的光从门扉上洒落,光在她的瞳仁里,也在她的脸上、她的发梢上。 阿洛似乎觉得刺目,绿眼珠挣扎地动了动,想要看向别处。但最后没有。 这个对视比一个呼吸更短。迦涅立刻回过神,她嚯地转头直起身,拍掉掌心的泥土,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她起得突然,带得阿洛一个踉跄。 “走吧。你先还是我先?” 阿洛指了指自己。 迦涅耸肩,侧身让出路来。 他谨慎地摸出一把造型奇异的火枪,用枪口探了探光门的虚实,当先穿过去。 迦涅没有刻意保持距离,紧跟着步入门扉内部。 门后昏暗而潮湿,重影迷蒙,隐约有雾。 迦涅忽然惊讶地抽了口气,阿洛立刻回头。 声音的源头、迦涅刚才还在的地方空无一人。 他扬起左腕,半截缆绳顺着他的小臂垂落,左右摇晃了两下。绳索端口平滑光洁,整齐得就像另外半截不曾存在过。 再看向前方,暗影和雾气全都消失不见,黄昏时分的甘泉镇安静地包围他。 这寂静更像是蓄势待发、绷到极致的琴弦,最轻微的拨动都足以让它彻底断裂。这股琴弦般的异质紧张感缠绕着街道,扼紧了这座小镇的咽喉: 主街和小巷都没有人影,烟囱吐出青烟,有人,但没有正常村镇该有的生活杂音;每栋房屋的门都紧闭,每扇窗户都牢牢拉着窗帘,不留一丝缝隙。 宵禁。 阿洛脑子里无端冒出了这个词语。 “那边!” 阿洛嚯地转头。五座民居开外的红瓦顶上,一个青年扶着烟囱,指着他大喊。 不能被抓住,逃了再说。 生存直觉与心跳一起蓬勃加速,阿洛瞬息之间放弃与镇民交涉的打算。 纷乱的脚步声敲碎小镇寂静的同一刹那,阿洛猫着腰一闪,动作轻盈迅速,背脊一下子就贴到了最近的仓库侧边,缩身躲进那个‘哨兵’的视觉死角。 他紧接着在额头胸口勾画繁复的符号,发动隐身术。 “在这里!抓住他!” “是个外乡人!” 十多个镇民却嚷嚷着,分两个方向,踩着夯土小路直奔阿洛而来。他们有男有女,手里挥舞着厨具农具和棍棒,愤怒在眼睛和脸颊上燃烧,好似见到了在镇上犯下重罪的通缉犯。 隐身术竟然失败了?!阿洛瞳仁骤缩,来不及多想,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搓动手指——最简易的元素魔法,凭空生火。 但无论他怎么尝试,不要说火焰,就连火星都擦不出来! “快,别让他跑了!!” 这样下去会被左右包抄,地面的路必须放弃。阿洛立刻脚下一蹬,准备翻上高高的仓库屋顶。 平日里有身体强化魔法加持,只要那么一踩地,他就可以轻轻松松跳上二层瓦屋的房顶。但起跳的瞬间,他就知道这次要失败了。 他的躯体格外沉重。 或者说,下肢异常无力。 阿洛没来得及够到屋檐边缘,身体便不受控地下落。久违到有些陌生的坠落感无情地向他揭示事实——身体强化魔法失效了。 他现在只是个比同龄人稍强壮有力一些的二十三岁人类。 砰。 阿洛落地,勉强站稳了没有失去平衡跌倒。 但只是这么一耽搁,神情不善的镇民已经围拢成一个半圆,正向他逼近、再逼近,伸得最长的割草刀已经能映照出他的脸。 危急时刻,阿洛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局面居然比他预想得还要糟糕: 第一,甘泉镇显然出事了,处于战时状态,对外来之人充满露骨的敌意。 第二,他似乎丧失了施展魔法的能力。 第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还与迦涅失散了。 第22章 重构-3 “你还能施法吗?”迦涅低头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问。 没有动静。 “喂。” 依然没反应。 “阿洛?” 迦涅抬头一看, 前方哪里还有阿洛的踪影。 她屏息等待了片刻,环顾四周,确认并不是阿洛心血来潮突然玩隐身捉弄她——先不论阿洛急着要救人,他们原本也不再是能这么开玩笑的关系了。 她抬手确认。他系在她腕上的那根缆绳倒是还在, 但已经从中间断开, 切面整齐。 好一条拉不断、砍不断、也烧不断的绳子啊。她在内心嘲讽了一句, 这么做能奇妙地缓解紧张感。 毕竟她现在面临的状况对法师而言是最糟糕的一种: 她的魔力基盘并未受损,却无法从环境中汲取任何灵性, 也就不可能为她转换积蓄更多魔力。而她身体内储蓄的大量魔力虽然还在, 却宛若突然失去出海口的河流, 茫然地流动着, 无法随心所欲地施展出来。 被宿敌复活后 第23节 简而言之,她现在成了空有庞大魔法知识的普通人。 迦涅咬了咬嘴唇,将一开局就跌倒的挫败感咽了下去。 她在外面的分析不够全面。除了隐匿封锁,这片土地上还施加了多重带有禁锢意味的魔法。 比如只有教会那样规模的组织才有资源施展的大型法术:彻底垄断一个区域与灵性之海的联系,从根本层面禁绝魔法。 再比如幽隐教会擅长的特殊防护魔法:为进入某个区域定下条件,比如‘闯入的外来者必然独自一人,结伴而来的陌生人必然失散’。 而最巧妙的是, 这两种法术的魔力波动又恰好被围绕小镇的特殊封锁掩盖了过去。再强大的法师贸然闯进来, 也难免无计可施。 真想见识一下是哪位设计的这三重魔法。迦涅一瞬间萌发了强烈的好奇心。又是什么样的漂流物, 逼得引路人施展这样的法术封锁? 另外,不知道这片土地上的魔法禁令对魔法道具是否生效, 她需要找机会试一试。 至于和阿洛走散,反倒没什么大不了, 就算他不在, 她一个人也能应对。 现在迦涅身处一条陌生的小巷,是甘泉镇她没到过的区域。 非常安静, 没有人打开窗户和家门。她往墙边缩了缩,藏进拐角的阴影里。 不远处的空地上刚刚点燃篝火,两个手持棍棒的人正来回巡逻。他们踩着火光的边界行动,小心翼翼的,不敢踏进逐渐浓重的黄昏一步。 篝火迸发的细碎火星随风飘浮,从巡逻的人身边经过,像成群寿命短暂的发光虫,在抵达迦涅藏身的小巷前就彻底消散。 迦涅观察了他们许久,拟定行动思路:她不擅长潜行打探消息,跟踪镇上的人很可能会被转个正着。不如堂堂正正地亮出身份。 她于是从魔法储物袋里摸出了一盏金色手提灯。她叩了叩提灯把手上的漩涡图案,柔和洁净的光便倾泻了一地。 很好,不需要注入魔力的东西还能用。这片土地对魔法的禁绝限制可能只针对活人,。 迦涅提着灯走出小巷,直奔篝火堆。 “谁?!” “站住!” 巡逻的年轻人紧张地呼喝。 迦涅毫不慌张,熟练地摆出名门继承人的架势:“我是贤者塔直属卫队的队长奥西尼,听说这里出了点问题需要帮助,所以过来查看情况。” 提灯点亮了她的面容和头发,让她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凛然生威。 巡逻的年轻人原本要冲上来抓人,立刻有些迟疑。 迦涅又摸出了一枚刻有繁复图样的金色徽章,浑不在意地朝两人抛了过去。 巡逻者谨慎地用袖子包住手指,拿起徽章翻来覆去看了看,再传给另外一人。这金色徽章看上去就价值不菲,但终究也只是一枚饰物。两人没能研究出什么,交换了一个眼神,手里的棍棒压低又举起,显然拿不定主意。 迦涅自顾自吩咐:“引路人在哪?我要见他们了解情况。” “没、没有引路人!” 灯光火光交错,清晰地照出回答的人脸上一瞬间的慌乱。 迦涅和颜悦色地颔首:“那么是我的消息来源出了点错。引路人没有来就好,看来情况还好控制。” 她叹了口气:“但我总不能白跑一趟。” 两人闻言又有些僵硬。 迦涅继续发号施令:“现在管理甘泉镇的人是谁?我要见这里的主事人。” “那么,那么我带你……您去见镇长。”个子更高的那个提议。 “好,带路吧。”迦涅颔首。 不能露怯。不能直接询问有没有见到别的闯入者,也不能直接问这里发生了什么。这些都容易露馅。 迦涅盘算着该如何从同行者那里套话,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街道两侧。她的目光骤然一凝。 十字街口立着告示板,贴在最上层的是一张通缉令,成色很新,最下方的手写字样是触目的红色: 通缉中生死不论! 再看被通缉的人的彩色画像,虽然有些潦草,但人物特征鲜明:酒红短发,女性,大而上挑的猫眼。 正是失踪的露露·莱诺克斯! ※ 滴答,滴答。 冰冷的水珠从坑洼不平的地牢顶端下落,汇入地表浅浅的水坑,也砸在这间牢房里的囚徒头上脸上。 阿洛睁开眼,茫然盯着昏黑的地牢看了良久。 他骤然恢复清醒,腾地坐起来,低头打量了片刻自己撕扯出长长口子的衬衣下摆,逐渐回想起自己是怎么被抓到了这个鬼地方。 被镇民包围之后,阿洛试图解释自己的来意。 让他惊喜的是,他身上的龙魔法终于失效了。 但还是没人愿意听他说话。 从镇民的怒斥中,阿洛猜测甘泉镇似乎连续有人神秘失踪。而他这个可疑的外乡人之前曾在镇上露过一面,又一上来就逃跑,自然是可疑得不能更可疑。 没了趁手的武器和强化魔法,一个打十来个还是有点困难。被押送的途中,阿洛两次试图逃跑,结果就是直接被敲晕了扔到这里。 这样的结局一半是阿洛有意引导:他要造成自己如今失去魔法、弱得毫无威胁的假象。如果他‘有幸’被关押在重要的场所,离开时还能偷偷摸摸打探一些情报。 一石二鸟。 至于迦涅那边,针对魔法的禁制显然对她更加不利。但奥西尼家的大小姐身上不会缺少保命的宝物,但愿她的运气比他好一些,能撑到汇合之前。 阿洛捏了捏眉心,将离谱的想象驱逐出脑海,转而快速确认随身物品: 进甘泉镇时他手里的火枪理所当然地被没收了,但是腰间的储物袋倒是还在。不知道如何打开机关的人,只会在里面摸到几块糖果和银币。 阿洛面色立刻转晴。他投降被抓的时候就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确实没法施法,但不用魔力维持的道具呢? 只要这方面不受限,他依然有不小的赢面。 阿洛身上还有个老旧的银质怀表,不知道搜身的人是廉洁诚实,还是纯粹看不上眼。他顺势打开表盖看了一眼,决定给自己十分钟,放空思绪,让疲惫的躯体彻底放松。 阿洛在什么环境都适应得飞快。他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往石壁上一靠。忙乱的思绪一旦停歇,淡淡的怅然就再次萦绕他。 那是梦境的苦涩余味。 对了,冰凉的水珠惊醒他之前,他在做梦。 阿洛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吐息化作白雾。 地牢寒冷,身体强化魔法失灵,他久违地感到寒冷。这份寒意渗透睡梦,让他梦见一系列与寒冷有关的破碎记忆。 连串的、他不太愿意回想的遥远迷梦。 多年前,他被狠狠推倒在孤儿院中庭地面,他的背脊贴着冬日的大地,唯一的庇护是一件粗糙的衬衣。那时占据阿洛心灵的只剩这么一个简单的念头: 好冷。 “怪胎!” 推他的人尖声喊。 怪胎。声音远去了,儿时的世界一并远去, 雪山之上的流岩城成为他的新世界。 那时奥西尼家加上阿洛总共二十五名魔法学徒,一半是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他不是唯一的孤儿,最初和大家关系还算融洽。 但从某一天开始,不再有学徒主动和他一起进餐或是出去玩闹。 或许因为传言说他来奥西尼家的途经并不光彩,也可能因为他开始正式魔法修习不满一个月,居然就能熟练施展护身咒——比他早一年成为学徒的人都做不到。 怪胎。古老堡垒的走廊和中庭上,一双双沉默注视他的眼睛里写着熟悉的词眼。 阿洛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童,但他那时候就拒绝被任何人轻率地定性。 他走近时,学徒们会谈笑着转过身去,好像他是个飘悠悠路过的透明幽灵。但他恍若不觉,顽固地向所有人搭话。于是其他人就东拉西扯,拒绝和他展开真正的对话,后来干脆假装听不到他的声音。 阿洛没有学乖,依然和所有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每天,每一餐。与其他学徒迎面碰上,他笑着问好,并不在意对方是否回应。 这种仿佛活在自己的现实里的抵抗只愈发激怒对方。 阿洛的羽毛笔和墨水总会离奇消失,于是他提早学会了基础变形魔法,随时随地可以变出书写工具,领会魔法本质的速度让负责教导学徒的法师惊叹。 床铺上经常会多出几个钉子、某些生物的尸体,他为此自学构建魔法护壁,将房间属于他的一角保护起来。 他下楼梯的时候容易背后多出一双手、或是一阵足够把人垂落的强风,他于是悄然精通浮空术,并且注意锻炼身体,以便在落地前就能浮起来。 看着他的那一双双眼睛都在等着他失态,等着他控制不住情绪,愤怒、委屈、悲伤、失落,哪个都行,任何情绪波动都能证明他被他们伤害到的证据。 但阿洛偏不。 大约是他来到奥西尼家的第四个月,沉默地看着他的眼睛多了一双。 矢车菊蓝,属于比阿洛还要小两岁的女孩。但她每次出现,他几乎都在仰视她。 因为她是家主的爱女、魔法资质出众的大小姐迦涅·奥西尼。她并不和学徒们一起学习,生活在宽阔城堡另外的区域。 她固定出现的场所只有母亲身侧,其他时候像个古堡魅影: 灰棕色头发,穿着让人想起月亮的浅色衣服,突然出现,而后突然消失——长桌的上首、台阶的顶端、塔楼的窗户后,都是阿洛必须抬头才能对视的地方。 和其他盯着他的人不一样,与阿洛对上眼神,迦涅从来不会躲闪,不会匆忙假装看别处。 她大大方方地看他,并不掩饰她在观察他。她略微偏紫的蓝眼睛里有探究,以及一点不明显的戒备和敌意,仿佛她在他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与生俱来的好胜心让她留意他,但这种关注并未改变阿洛的境遇。他的处境全在她眼里,但她只是看着。 很多次他们的视线对上,阿洛在迦涅的脸上看到疑惑。 她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强硬地欺负回去。她好像确定他有反击的能力。 阿洛来到奥西尼家满一年,他依然没有和大小姐说过话。当然,绝大多数学徒都没有。 至于阿洛,所有学徒都已经不再和他说话。 满月节前夕的流岩城降下当年的第一场大雪。龙脊山脉的雪比平原上更冷冽。 一群会点魔法的孩童凑到一起,玩雪的方式奇招迭出:操纵火球在地上融化出图画,把雪花放大十倍冻成摆件带回房间,给雪橇施漂浮咒竞速……诸如此类。 阿洛没有强行加入人群。他在中庭边缘用手滚雪球,堆出一个朴素的、与他几乎一样高的雪人。 赤红近黑的龙脊山脉树莓是眼睛,没有胡萝卜,就削了一块土豆出来当鼻子,最后用手指画出大大的笑弧。 被宿敌复活后 第24节 这是他堆成功的第一个雪人。他想那么做已经很久。在孤儿院时他还太小,没法独自完成这项壮举。 雪人迎着晃眼的太阳站了没几秒,砰,一个火球从后正中它的后心。 阿洛的雪人傻傻笑着,朝他溃塌,还没砸到他的脚上,就已经彻底融化了。 肇事者一脚踩烂了雪人又已经结冻的残骸,反复踩过的冰雪上留下暗色的脏污。阿洛盯着他,对方还在痛快大笑:“你这是什么表情?哭了?终于要哭了?” 阿洛没说话。 于是对方抬高声调大叫:“快看,都过来看,怪胎要哭了!” 污浊的雪漫进阿洛的靴子里,打湿袜子。好冷,他想。 雪块和冰渣从地上飞起来,冲向还在呼朋唤友的男孩,凝结成一层茧般的壳子,转瞬之间将他包裹得严严实实,原地封成一个姿态滑稽的雪人。 “杀人了!”有谁尖叫。 另一个人的手臂一扫,阿洛跌坐到地上。 他看着人影忙乱地凑过来,敲开雪做的壳子,吓得脸色发青的男孩身体还裹着雪,只顾着大口喘气,眼泪流淌下来的瞬间就因为低温冻结。 ‘受害者’喃喃着:“我要窒息了!我差点喘不过气!” 他明明留出了足够的呼吸空间,阿洛腹诽,但他什么都没说。 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火焰的人影围过来,许多的拳脚向他俯冲,雪水渗进他的衣服里。阿洛还是笑着,语调轻飘飘的:“我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我只是想要一个雪人。” “你这个——” 要淹没他的人群忽然如潮水分开。 迦涅·奥西尼只需要站在那里,就施展了分海的魔法。 她走过来,长大衣是白色,平顶毛毡礼帽也是白色,栗色毛围领用一枚海蓝宝石领针固定。阿洛也说不清为什么他会记得这样的细节。 喀嚓喀嚓,迦涅踩着碎雪,缓步走到阿洛面前。 刚刚还叫嚷着的人一个个安静得像是忘了怎么说话。迦涅年纪虽然小,但很有威严,平时看上去严肃极了。 奥西尼阁下明令禁止学徒用魔法攻击彼此,大小姐一定是容忍不了阿洛破坏规矩,所以才罕见地站出来,要给他一个教训。 寒风都吹不散的幸灾乐祸无声地流淌开来。 阿洛还坐在雪地里,于是又一次,他不得不抬头仰视她。 她看了他好几秒。 “起来。”她说,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并非命令的语气。 阿洛没反应过来。 迦涅突然俯身,大衣下摆陷进灰色的浊雪,立刻多了块鲜明的暗渍。但她浑不在意,只是径自在所有人注视下向他伸出手: “你打算让我干等多久? “起来,阿洛。” 原来她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第23章 重构-4 “您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恶魔吗?” 眼下青黑、胡茬明显的甘泉镇镇长开口就是这么个问题。 迦涅沉默了一拍才回答道:“费米先生, 大灾变之后,玻瑞亚已经没有恶魔了。” 镇长雷夫·费米闻言搓了一把脸,额头忧愁的三道褶皱更深了:“我明白,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是听说还有恶魔之子流落在大地上。而且, 除了是恶魔捣鬼, 还有什么能解释这一切?” 雷夫说着举高了手中的火把。 两人站在一座谷仓的侧边, 火把与提灯的光照重叠在一起,鲜明地照亮仓库的白泥墙体。 那上面歪斜地勾画着一个诡异的图案: 一道道犹如鲜血暗沉、又如同灼烧出来的深褐色线条粗犷野蛮, 让人怀疑那是什么野兽的爪子挠出来的伤痕, 但偏偏又走势繁复曲折, 组成一个空洞的、却生动到仿佛随时会眨动的巨大眼睛。 雷夫隔着眼镜片瞥了这涂鸦一眼, 立刻打了个寒颤,急忙推了推银丝边镜框,别开视线:“这东西是几天前突然出现的,差不多就是有人开始失踪的那会儿。您肯定比我们这样的人更懂这是什么东西……” “恶魔之眼。”迦涅喃喃。她说着伸出手,小心触碰涂鸦边缘。 燃烧的灼热感啪地从指尖直抵额心。迦涅浑身的血液仿佛一瞬间沸腾。 她压下将眼前涂鸦毁掉的冲动,厌恶地揪起眉心。 确实是恶魔魔法的气息,强烈到无可忽视, 甚至激起了龙魔法排斥邪恶的本能反应。 迦涅毫不畏缩地与古怪的巨眼涂鸦对视, 声音平静:“恶魔之眼看上去吓人, 但本身不会伤害到看见它的人,最多有一些震慑效果。你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警戒记号, 告诉敌人或是同类,这里正受到监视。” 她说了一大通, 镇长在意的却只有一件事: “也就说, 这确实是恶魔之子留下的对吧?” 迦涅沉默了片刻,放弃对普通人解释魔法分类的弯弯绕绕:“你可以这么理解。” 明显睡眠不足的镇长闻言顿时松了口气。未知的危机总是最可怕的。但迦涅只想大皱眉头:正因为这眼睛涂鸦不是门外汉吓人用的恶作剧, 事态反而变得更加令人费解。 恶魔之眼明晃晃地横在河谷小镇的仓库墙上,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极为严重的问题—— 以恶魔为源头的三种魔法大类之中,只有幻术被当今的魔法界认可,能够公开使用学习。其他两类恶魔魔法,也就是亡灵法术和诅咒,都受到严格管控,只在少数掌握了传承的学府和家族中流传,严格禁止公开使用。 背负了这类传承的法师即使什么都没做,就会被冠上类似‘恶魔之子’的污名。所以他们无论究竟秉性如何,都往往会选择隐瞒自己拥有的特殊传承。 究竟是谁这么大摇大摆地留记号,是疯了吗?不怕引来第一塔卫队那群战斗狂?迦涅腹诽。 而且更让她无法释怀的是,她和阿洛明明是奔着第二件漂流物闯进甘泉镇的,结果现在呢? 她到镇长家了解情况,漂流物的消息没打听到,引路人也没碰见,反倒牵扯进了禁忌知识的麻烦事里,之后即便能离开这里,也免不了要为此接受问询。 难道那件漂流物来自一个由恶魔统治的异世界?又或者,这次的厉害漂流物不是物体,是个活着的恶魔?不,这也太离谱了吧…… 从进入甘泉镇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件事按照她的预想展开。阿洛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迦涅最讨厌的就是事情超出掌控。她越是试图平静下来,夸张离奇的发散想象就愈发停不下来,心头焦躁的火苗也烧得越旺。 为了对抗失控感,她开始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或者说,是雷夫镇长跟在她身后‘陪同’,在夜色降临的甘泉镇转了一圈,让她获取到的信息: “甘泉镇共有八人去向不明,最早失踪的那个人大约是十天前失去踪迹的。镇上有两个地方发现了这样的恶魔之眼。 “现在镇上所有人都不敢轻易离开家门,尤其一到黄昏所谓的逢魔时刻,就开始闭门不出,害怕会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雷夫面色难看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唉声叹了一口长气。 迦涅若有所思地停顿片刻,继续维持自己的虚假身份,装模作样地感慨:“这似乎和我来之前听说的有些不一样。早知道是恶魔魔法,就该让第一塔的人来了。 是的,她对巡逻队员还有镇长用了同一套说辞:她是一名受贤者塔直接命令前来调查的队长。 至于是贤者塔哪个直属卫队的队长,她没说,雷夫也没问。毕竟即便在千塔城近旁,除了少数卫队狂热崇拜者,没人会对所有卫队的队长名字倒背如流。 一枚有贤者塔玄奥标记的联络魔石、一个在普通人印象里很有威势的名门姓氏、再外加对‘内部事务’十分熟络的态度,就足够唬住大多数人了。 雷夫镇长听她这么说也没什么反应,只含糊地解释:“请您原谅,我不会魔法,不太懂这些……” “除了我之外,这几天镇上还有什么客人吗?” 雷夫银丝边眼镜后充血的双目闪了闪。他像是迟疑了片刻,而后才说道:“您或许注意到了镇上贴着的通缉告示……” 迦涅维持着淡然的神色,矜持地点了点头,心头却是一振:她几次引导失败之后,总算成功把话题引到露露的通缉令上了! “那位小姐来镇上的当天晚上,教堂就有重要的东西被偷了,她也消失了。伊莲女士……我们的神官,为了防止小偷转移赃物,不得不封锁整座镇子。可人和东西到现在都没找到。”镇长瞟了一眼墙上的恶魔之眼,再次快速收回了眼神。 “也是那天之后,镇上出现了恶魔的标记。不少人都觉得,那位小姐就是恶魔的后裔,镇上人失踪是她干的,东西也是她偷的,只要把她找出来,事情就能解决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 时间对不上。最早失踪的人已经消失十天,而露露才失联了三日。 雷夫镇长这番话说得巧妙而模糊,直接将居民失踪事件、露露到来、教堂失窃和恶魔之眼全都串联在了一起。但他的说话方式又似乎在暗示,他并不属于‘不少人’,不觉得露露真的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假设恶魔之眼确实是那个人留下的印迹,居民失踪也确实和她有关,你们打算怎么阻止她?” 雷夫因为连日熬夜有些浮肿的脸疲惫地抽动了两下:“现在她不能使用邪术,总会被逼出来的……我们只能这么想。 可禁绝魔法的封锁生效以来,还有人在继续失踪。 迦涅没有戳穿对方话语中的诸多漏洞。疑点太多了,贸然打探可能会引得雷夫改变态度。她当然不会害怕和这么个普通人翻脸,但目前她行动还算自由,不如顺着对方的意思推进话题,尽可能收集线索。 她就势定下之后的行动:“恶魔之眼也看过了,我想去镇上的教堂和那位伊莲女士聊一聊。” 不管怎么说,有东西失窃就直接封锁整个小镇,未免反应过度了。 雷夫挤出一抹不安的笑容,推脱道:“伊莲女士这两天忙着安抚大家,每天晚上都在主持祈祷会,可能现在不是最好的时间,您不如等明天白天再去。” 他明显犹豫了片刻,用余光打量在另一个粮仓下把风的巡逻志愿者,压低了声音: “而且,有另外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约莫是一个月前吧,有个古怪的行游商人来我们这儿兜售东西,因为出价便宜,很多人都买了东西。” 迦涅立刻想起了美人鱼酒馆老板对于手头漂流物来源的描述。 也是一个定价策略十分奇特的行游商人。 “伊莲女士也买了东西。我有印象,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老烛台。那之后伊莲女士就把它一直摆在祭台上。虽然烛台都长得差不多,但那位神秘的小姐失踪之后,祭台上的烛台好像就又换了一个。” 雷夫抿了抿干燥起皮的嘴唇,声音几乎要淹没在晚风与橡树轻轻的交谈中: “我怀疑之前教堂被偷的……就是那个烛台。” ※ 一夜之间,连续两名甘泉镇居民失踪。 失踪者人数上升至十人。 街道上亮了彻夜巡逻的灯火,即便走在镇长身侧,迦涅仍然能清晰感受到,窗户后、门缝里、还有其他巡逻的镇民注视她的眼神,充满带刺的猜忌和防备。 又忙了一夜但一无所获,雷夫镇长的脸色有些发青。 “我要再在镇上走走,追踪恶魔之眼的来源,”不等雷夫劝阻,迦涅继续说,“时间久了魔力留下的痕迹会消散,要尽快。” 她的理由堂堂正正,雷夫迟疑了片刻,在值夜的一个年轻人中挑了一个精神抖擞的金发女孩,吩咐她继续‘保护’迦涅,自己先回家小睡休息。 迦涅对这安排没做评价,认认真真地用脚步丈量甘泉镇。 被宿敌复活后 第25节 她没在镇内找到别的恶魔魔法的痕迹,也没找到阿洛的留下的任何记号。 要说唯一的成就,大概就是让她的‘护卫’领略了一番法师惊人的意志力——如果有必要,法师们可以硬撑着几天不睡觉。如果有药剂配合,这个记录可以无限延长。 也因此,当迦涅来到镇中心广场,路过虚掩着门的美人鱼酒馆时,护卫兼监视她的金发姑娘已经哈欠不断。 “这家店开着吗?我有些渴了,你一路陪着我也很辛苦了,要不要进去喝点什么?我请客。”迦涅和颜悦色地提议。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啊,呃,好。” 迦涅莞尔。她摆出这副态度的时候,几乎就没被拒绝过。 “如果是以前,这里一直到日出都有人喝酒……也就那老头胆子大,居然没关门。”这么嘟囔着,对方伸手推开了酒馆大门。 吧台后面隆起一道趴伏的人影,在两人踏入酒馆时慢慢地直起脊背来。迦涅见过一面的酒馆主人吸了吸鼻子,看清来人的时候愣了一下。 迦涅的心跳略微加速。 上次来甘泉镇,她抵达的时候整座小镇已经沉睡。因此这位老者是镇上唯一见过她的人。 他是最可能提供有用线索的人,也是她暴露身份的最大危险——如果得知露露和她实际上是上下级关系,很难说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消失的外乡人。 迦涅自认为上次对酒馆老板的态度不错,离开前还主动用清洁魔法帮他收拾了酒馆。而且露露发现了甘泉镇的第一件漂流物,应该与老亨特有一些交情。 或许他对那张通缉令有别的看法。但也只是或许。 她在赌。 惊诧只是一瞬,酒馆老板熟练地搓了搓手,将两个杯子飞上吧台:“给你来杯热牛奶?” 金发女孩对于自己被当作小孩对待颇为不满,抗议地跺了跺脚:“有没有茶?我要站着睡着了。” “另外这位小姐要什么?也是茶?我这儿的特色是麦酒,但也有姜汁汽水。” 听到姜汁汽水,迦涅快速眨了眨眼睛。 “那就给我一杯姜汁汽水吧。”她平静地说。 “你之前还有别的客人?”金发女孩踮脚看着老者生火煮水,指着吧台一侧没来得及收掉的空杯子问。 “到市政厅下面轮值的小子冻坏了,过来讨了杯酒才回家的,还让我给后面的伙计留门。”老者说着冲门背后悬着的门锁一努嘴。 女孩的神色一瞬间有些紧张,下意识瞥了迦涅一眼。 她就像没有察觉,继续喝着汽水。 “你要的茶。”老者将一整个茶托盘放到了吧台上,另一手变魔术般端出半个鸡肉馅饼,“昨天剩下的,要是想吃,就自己拿到壁炉那边去热一热。” 金发女孩揉了揉肚子,与迦涅对上眼神,赧然一笑,端起盘子到壁炉那边去了。 迦涅捏着杯子,略微抬头,老亨特正在擦杯子,很随意地扫了她一眼。她用眼神向身侧的空位示意,看向阿洛上次在吧台坐了很久的位置,又无声做了个口型: 市政厅下面? 老人眼角弯了弯,快速而隐蔽地点了点头,转身整理摆满餐具的架子。 迦涅轻缓地吐了口气。 这下她知道阿洛在哪里了。 刚才那番闲聊里突然具体的细节确实是说给她听的。镇长似乎对她和阿洛的关系并不知情,至少无法确认他们是一同进来的,因此在她没有主动追问的情况下,选择隐瞒阿洛的存在; 还有刚才说起阿洛所在地时,金发女孩突如其来的紧张,这意味着不止是她和老亨特,大概很多镇民都知道市政厅下面关了一个人…… 所以阿洛不仅被抓了,还很可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的。迦涅有些嫌弃,又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发现去救他的人是她,不知道他会是什么表情。 第24章 重构-5 略显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从地下传来, 一步一步靠近。 有个人单手拿着油灯回到市政厅底层,是个棕色头发的中年人。他揉了揉眼睛,连带着把眼下的晒斑那块的皮肤也搓红了,可见是困极了。 一只脚才踏上地面, 他就迫不及待地摸出一个烟斗。但他随即想起什么, 后怕地嘶地吸了口气, 往旁边蹿了一步,走进厅柱火把投下的暖光里, 而后才放松下来, 抬手借了个火点燃烟草。 就趁这个机会, 迦涅裹紧从头上垂落到脚边的深灰色长纱巾, 一猫腰就钻进通往市政厅地下室的洞口。 她走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不踩到纱巾边缘,避免发出任何可能引来关注的声音。 没走几级台阶,带着潮气和霉味的寒气立刻扑面而来。同样侵袭而来的,还有一股黏稠的阴冷气息。 甘泉镇的居民似乎认为灯光能够恐吓‘恶魔’,于是主街和每栋民居里都有至少一间房间彻夜亮着,柴火灯油不要钱一样地用。市政厅的地下却没有那么好的待遇, 只在楼梯口放了一个旧火盆。 生锈的盆里闷闷地烧着炭, 黑灰间闪烁的幽暗余烬甚至不足以照亮两步外的情况。 迦涅不确定下面还有没有别的守卫, 驻足倾听了片刻。 滴答,滴答, 只有水滴坠落地面的轻响。 迦涅等待片刻,缓缓地拧亮了手提灯旋钮。 她并不担心灯光会暴露她的所在, 因为洁净的灯光并不会被任何人注意到——她身上披着的纱巾是一件魔法物品, 只要它覆盖着使用者的头部,就能够让人始终处在其他人的视觉死角之中。 使用得当, 关键时刻,纱巾的主人可以借它逃得一条生路。 奥西尼家是从幽隐教会那里得到这条‘夜幕’的。正常情况下,它可以折叠为一条腰带,穿在法袍里面。 这原本是伊利斯随身携带的物品,近几年才到了迦涅身上。她此前只用过一次,而且还是某一次她误以为有敌袭,反应过度。哥哥贾斯珀找遍了城堡都没找到人,因为难得失态,和她生了好几天的气。 而今在一座遭到幽隐教会术法封锁的小镇里,这条来自幽隐教会的纱巾终于真正发挥了作用,帮助她从临时住处成功溜了出来,着实有些讽刺。 让迦涅吃惊的是,甘泉镇市政厅地下居然是个相当规整的小型监狱。金属围栏将地牢分隔为一个个囚室,最大程度利用地下室的空间,明显经过精心规划。 但这里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关过人了。 迦涅踩着地面浅浅的积水,从空荡的牢房中间穿过去。 铁栅栏在她的余光中后退,牢房内变色的被褥扔在简陋的板床上,潮湿发烂的木桶孤零零地对着墙角发呆。空气中也没有牢狱常有的腐臭,或者说即便还残留些微,也被浓重的阴湿霉味盖过去了。 她皱着一张脸,忍受着异味,一路走到这地下监狱的最内侧。 还是一个人都没有。 阿洛已经想办法逃走了?那么刚才那个看守怎么还那么镇定,甚至大摇大摆地上去抽烟休息? 迦涅回转身。一旦脱离了灯光照亮的范围,寂静而空无一人的牢狱逐渐没入黑暗,就像是没有尽头。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也就在这时,她的头顶后方突然袭来劲风。 她来不及回头,只觉得头顶有什么东西擦过,纱巾脱落了。而后咽喉处一紧,有人从后锁住了她的要害! 再去找别的魔法物品来不及了,迦涅不假思索,手中提灯一甩,狠狠打在对方腿上,她的脖颈同时后仰,指甲抠进对方的肘部,狠命下拉,夺回些微呼吸余地。 钳制她的手臂迟疑了一下,竟然真的轻易被她拉开了半个手掌的空间。 迦涅来不及顾及这个细节,血液在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生命受威胁的危机感踢开冷静思考,让她脑海中只剩下战斗冲动: 如果还能施法,她会立刻让整条手臂硬化,靠肘击重锤对方的胸腹。 但现在她只能另一手扬起向后,凭感觉狠戳对方眼球。 迦涅的手被扣住了,压制她的手臂松开,耳边传来了熟悉的嗓音: “是我。” 阿洛?他能说话了? 她愣了一下,却毫无喜色,冷不防收臂到身侧,朝后就是恶狠狠的两下肘击,正中对方肋骨。 “呜?!!”耳畔传来吃痛的闷哼抽气。 迦涅挣脱对方的手,转身时顺势又在对方脚上狠狠踩过去,踩了好几脚,然后才气息不稳地抬头。 提灯摔出了‘夜幕’的遮蔽,洁净温暖的亮光照亮了青年鸦黑的发丝,还有翠绿的眼睛。 迦涅盯着这张熟悉到让她火大的脸看了几秒,忽然伸出双手捏住对方的双颊,毫不客气地往外、再往外扯,像是要硬生生把他的脸皮撕下来一层。 “哦,看来是真脸,不是伪装术。”她面无表情地念出判断,手还是没松。 阿洛连连抽气:“嘶,痛,是我的错,好了,痛痛痛……”但看他绿眼睛快活闪烁的样子,其实大概也没有多痛。 “你什么意思?”迦涅蓦地松手,冷着脸低喝,后怕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阿洛的目光在她肩头搭着的纱巾上定了定,大致猜出了这件物品的效果,一边揉搓着被她扯红的脸颊,一边解释:“突然看到地上积水有了波动,但半个人影都没有,我还以为这里真的有什么魔鬼,迫不及待来索命了。” 他难得态度良好:“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过来。是我反应过度,吓到你了,抱歉。” 顿了顿,他忍不住给自己辩护:“发现是你我就立刻松开手了。” 迦涅沉默了一秒,疑问脱口而出:“你怎么又能说话了?……算了,不用解释,我大致猜到了。” 龙语共鸣的禁锢效果应该和其他魔法一样,在他们闯入甘泉镇的瞬间失效了。 她又仔细打量两边的牢房,这次发现右手边的那扇铁门,门栓在锁定的位置,还有个黑漆漆的锁悬在外面,只是因为外部生锈,颜色几乎和栅栏融为一体。 再看好端端站在上锁牢门外面的阿洛,她心头又是一阵火苗乱窜:“你既然能自己逃出来,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看这样子阿洛早就可以脱身了,她还那么郑重其事地过来救人,白费力气! 阿洛轻咳一声:“我溜出牢房又回去好几次,放出去很多机械鸟。这样偷听上面来往的人说话比较方便,收集到不少信息,还能麻痹他们,让他们放心地讨论,觉得我什么都不知道地被关着。而且,我听说你跟着镇长到处跑,我也不好和你当众联络或者汇合啊。” 迦涅哑然,别开脸冷哼:“居然那么快被一群普通人抓住,真没用。” 阿洛张了张口,还要辩解,忽然脸色一变,脚尖一挑,灵巧将地上的提灯抛到手里,而后立刻塞给迦涅。迦涅困惑地接过提灯,下一秒就听到了从上层靠近的脚步声。 刚才的守卫回来了。 “这东西怎么用?”阿洛拈起夜幕纱巾一角,低声问。 迦涅下意识就回答了:“盖住头生效。” 他明显犹豫了,看着她的神色流露出质询的意味。 她剐他一眼,果断关闭手提灯,自己躲进‘夜幕’庇护的同时,伸长手臂,将纱巾的另一边拽到了他头上。 阿洛怔了怔,单手从内侧按住了织物,确保它不会因为两人身高的差距滑落,同时看向楼梯口。 抽完烟草的中年人拿着油灯过来了。油灯的暖色火光照出一张疲惫而麻木的脸。即便是这样的光线下,他脸上的晒斑还是十分明显。 北部河谷的太阳有那么厉害吗?这个问题冷不防在迦涅脑海中冒了出来。 她来不及细想,充当守卫的中年人已经走到了两人身前。他朝右侧牢房里瞥了一眼,动作熟练,像是已经很习惯那个方向有人在。 被宿敌复活后 第26节 他顿时僵住了。 也在这时,阿洛忽然轻轻用手背碰了她的一下。迦涅身体僵硬不动,绷着脸看他。 他用眼神示意,他要动了,她跟紧。 巧妙隐藏起来的两人于是悄无声息地从守卫的身侧走了过去,绕到了他的后面。 阿洛手臂一横,在迦涅身前拦了拦,让她不要动。而后他猫腰一个滑步,从夜幕下钻了出来,悄无声息地贴到守卫身后,利落的一个手刀下去。 中年人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大概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已经晕了过去。 阿洛熟练地托住对方的身体,防止他摔落在地闹出太大动静。而后他拉开看上去锁着其实虚掩着的牢门,将守卫放到了板床上,又从储物袋里掏出一个可疑的小瓶子,掰开对方的嘴往里面滴了几滴。这还不够,他还摸出一个简单的驱邪铜制护符放在了他的胸口。 最后,他体贴地替守卫盖上了薄被,轻轻带上了牢门,然后这一次将它真正上锁。 整套善后工作做完,全程耗时不超过两分钟。 迦涅在旁边看着,有些目瞪口呆。她不由怀疑在他们断绝联系的五年里,这个家伙没少干过这种事。 阿洛似乎误读了她惊愕凝视的含义,笑眯眯地一耸肩:“放心,死不了。给他用了点美梦药水,不受打扰的话,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到日落。” ※ 美人鱼酒馆和玻瑞亚各地的大多数酒舍一样,大都备有可供客人留宿的房间。除了宿醉的酒客,不少旅人还有找不到住处的人也会成为这种地方的租户。 迦涅从二楼的窗口探身爬进来,小心地踩到地板上,这才将夜幕纱巾扯了下来。 “不愧是大小姐,住宿条件比我好多了。”阿洛已经先她一步从窗口翻进房间。他环视这间布置得简单却还算温馨的房间,出声啧啧感叹,完全不害怕自己的声音会传到门外走廊上,哪怕那里还坐着一个监视迦涅的‘护卫’。 迦涅没搭理他,检查了一下放置在屋角的四个银质兽型摆件。 简易防护阵还在运作,这间房间目前是安全的,不会遭到窥视,里面的动静也不会传到外面。阿洛眼尖,一进门就已经发现了这些机关。 确认完这间房间安全,气氛忽然就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迦涅瞥了眼床铺,克制着立刻躺倒的冲动,挑了个离阿洛最远的角落,靠着墙问:“交换一下情报,然后讨论之后该怎么行动?” 阿洛轻盈地翻坐回窗台上,冲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一努嘴:“坐下说。” 露露身上背负的盗窃指控和通缉令,‘恶魔之子’和恶魔之眼,消失的镇民都失踪在晚上,黄昏到日出这段时间成为需要小心回避的危险时段…… 迦涅将她从镇长那里的说法重述了一遍,阿洛一言不发地听完,而后才说: “其他和我了解到的差不多。恶魔之眼我没有亲眼看到,但你说那上面的气息是真的,那就是真的。至于露露……” 他思考了片刻:“她确实是幻术专家,但没在我和其他人面前使用过别的恶魔魔法。” 迦涅不以为然地抬了一下眉毛。 阿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不觉得我招揽的队员会突然转变个性,变成绑架犯或者食人魔。而且失踪的居民去了哪里也是个谜。总之,目前没有证据可以说明居民失踪和她有关。至于教堂的东西失窃,你所说的那个烛台,之后想办法确认。露露很会躲藏,如果发现我和你进镇,却至今没有联络,应当有她的理由。” 迟疑了片刻,她轻声说:“你有没有考虑过,露露她可能……” 阿洛垂眸,冷静地说:“对,她已经遇害也是一种可能。” 房间里沉寂了须臾。 打破沉默的还是阿洛:“我要补充的关键线索还有三条。” 他说着从衣袖里摸出那枚特殊的黑曜石鱼尾灵摆。 启动后的漂流物监测灵摆表现异常,简直像喝醉了似的,前后左右毫无规律地摆动,就像是拿不定主意。 迦涅一挑眉,嘲讽地说:“所以……依靠你这伟大的发明找到问题源头,这本该直通谜底的完美计划看来是行不通了?” “可以这么理解,”阿洛遗憾地一摊手,心平气和地说,“我不觉得是我的发明出了问题。来自其他世界的气息会让这小东西激动,而它现在这样乱转……我更倾向于认为,是因为现在这里到处都是漂流物的气息,把它搞糊涂了。” 迦涅眯了眯眼睛,谨慎地说:“甘泉镇土地确实给我的感觉很不好。” 阿洛点了点头:“那么就当达成共识。下一条。 “我探听了许多户人家,不止一次,有人感叹日子最近才终于平静下来,怎么就又出了这样的糟糕事。” 迦涅不可思议地偏了偏头。 阿洛弯唇:“是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但甘泉镇所在的这片河谷,可是玻瑞亚百里挑一的好地方。土壤肥沃,物产丰富,气候宜人,还很安全。” 他回头,窗外黎明前的小镇因为火光大盛,有如处在狂欢庆典正中。他的措辞不由自主刻薄起来:“上次来甘泉镇时,‘平静祥和到无聊’,是它给我的第一印象。” 迦涅想起他驳斥亡灵魔法存在时提到的一个细节:最近镇上最大的新闻,竟然是镇长家的花边新闻。 按照阿洛的说法,平静到乏味的表象下,是外来人无法轻易触及的隐秘。 “甘泉镇这一带过去发生过什么?”迦涅试图回想过去数年的灾害新闻,但一无所获。 “至少过去十年内没有,”阿洛果断地说,“带人过来回收电话之前,我让芬恩找了找与甘泉镇有关的新闻,乏善可陈。再往前的事我没有查,那个时候觉得不必要。” “甘泉镇过去可能发生过什么,但是目前你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是这个意思,对吧?”迦涅侧过脸,掩饰自己没法控制的哈欠,“这样一座安安静静的小镇,在市政厅下面居然有那么大的监狱,你不觉得也很有意思吗?” “对,这也是个疑点,”阿洛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爽快地承认自己的疏漏,“我在里面待太久了,反而忘了监狱本身就是桩怪事。” “第三条线索呢?”迦涅催促。 阿洛抬手,向迦涅展示绕在腕部的缆绳:“为什么我们会在进镇的时候分开,这条不该断裂的绳子断开,我现在想不出解释,但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或许这根绳子本身就不那么坚固呢? 迦涅懒得在这件事上和阿洛多争辩,继续推进话题:“所以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对方一抬下巴:“你先睡几个小时。” “哈?到早晨换班的守卫就该发现你失踪了,时间紧迫。”迦涅说着就站了起来。 “但没人知道你离开过这间房间,还有那条宝贝纱巾,白天我‘失踪’了照样可以行动,”阿洛态度强硬,语速很快,“你状态不好对你、对我都是麻烦。你体力究竟有多好你自己知道,现在你最需要的就是立刻停止思考,立刻睡觉。” 迦涅脸色顿时很难看,绷着眉眼就要反驳。 “操纵意识,刻意忽略身体上的疲倦,催眠自己状态很好,用来维持身体的兴奋状态,”阿洛叹了口气,一瞬间显得有些无奈,“拜托,这是我和你分享的诀窍。” 迦涅没说话。 “至少现在我和你目的相同,你不用担心我趁你睡觉对你下手,”阿洛说着从窗口轻巧落地,抱着手臂观赏房间墙上张贴的画报,声色平淡,“我在地牢里睡过了,守夜我来。” 迦涅还是不情愿承认阿洛是对的,但她掩住嘴唇,藏起又一个哈欠。 只能这样了。失去魔法,她能仰仗的就是警醒灵活的头脑。她需要睡眠。 但是……她抬起衣袖,还没凑到鼻尖就不由自主整张脸皱了起来。 只是在地牢里待了一会儿,整套骑装上就沾上了浓重的、怨灵般阴魂不散的霉味。 阿洛看到了她这个小动作,自觉地转过身面壁,甚至异常细心地捂住了耳朵:“你换衣服吧。” 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背影,还有考虑到细枝末节的避嫌姿态,迦涅有些没来由的别扭。 她从魔法储物袋里掏出一套干净衣物,拿起又放下,拎起夜幕披到身上又松手。最后她自己都觉得扭捏得可笑,干脆大大方方地转过身去,快速换了一套衣服。 “好了。”她硬梆梆地宣告。 阿洛还是面朝墙壁:“那你睡吧。要留灯吗?” “不用。” 迦涅整理了一下随身物品,爬进了被褥里。陈旧的床垫吱呀叫了一声,被褥上太阳干净而温暖的气味包围了她。 她比自己预想中还要疲惫,眼帘才往下垂,就几乎立刻睡了过去。 等房间中的另一重呼吸声逐渐变得平缓,阿洛终于缓慢地转过身来。他扫了眼床铺的方向,被子鼓成偏长的一团,背对他。 他扯了扯嘴角,再次看向窗外。 日出还相当遥远,巡夜的人也稀少了起来,实在没什么好看。 没多久,阿洛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也抬手嗅了嗅衣袖外袍和衬衣的衣袖。确实有一点地牢特有的霉味,但并不算重,吹一吹就会消散。 即便如此,等回过神的时候,阿洛已经飞快地换好了一身新衣服。 将脏衣服叠好放进魔法口袋里,他偶然在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衬衣的白飘浮在玻璃外的昏黑夜色上,一抹醒目的崭新颜色。 阿洛忽然有些没来由的恼火。 他坐下又站起来,在房间里烦闷地踱了几步又停下,确认没有惊动睡觉的人。 等他终于进入守夜需要的状态,半阖着眼,以随时可以跳起来的姿态坐着,已经是良久之后。 床铺那边悠长的呼吸声却在这时急促起来。 阿洛立刻睁开眼。 迦涅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整个人往内蜷缩。 他到了床边,不需要俯低细看,就察觉到她正剧烈地颤抖。 迦涅的脸从被褥边缘露出大半,额际濡湿。她的脸色苍白,双目紧紧闭着,急促的呼吸间夹杂着含糊的音节,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每个短促的音节都压抑而痛苦。 与发色一同褪去曾经颜色的眼睫急促地、持续地颤动。 眼珠仿佛在沉重的帷幕后挣扎,努力想要从梦魇的包围中解脱,可无论她怎么颤抖咬牙,双眼始终没有睁开的迹象。 在梦中,白日里法师们刻意排挤到意识角落的压抑情绪和糟糕回忆,还有追求魔法途中为了锤炼精神不可避免遭受的创伤,都会无情而忠实地在梦中还原。 也因此,法师相比普通人更容易受噩梦折磨,在睡眠时尤为脆弱。 阿洛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空握了数下,抬起,停顿,终于小心翼翼地伸向迦涅。 第25章 阴影-1 阿洛向迦涅伸出手的时候, 想法异常简单。 更准确地说,他什么都没有想。 下雨了寻找庇荫处,有余钱时给街角乞丐一个硬币,不需要多余的考量, 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事。 然而, 在他触碰到她之前,迦涅的双眼便倏地睁开。 她的金瞳还有些失焦。在看清楚周围状况前, 她就反手在身侧被褥里一摸, 指间多了一把寒光凛凛的利刃, 抬臂就挥了出去。 杀意凌厉的雪色弧线自下斜飞, 瞬间直扑阿洛脖颈。 阿洛抬手,一把抓住了迦涅的手,连带着隔着她的手指牢牢裹住了利器。 但只听嗡的一声,她手里的小刀震动两下,机关打开,第二段刀片弹出,刀身竟然霎时间延长了一半! 被宿敌复活后 第27节 阿洛来不及松手, 虎口顿时鲜血淋漓。 他没有呼痛, 只皱了皱眉, 声色严肃:“你清醒一点。” 迦涅身体一震,双眸瞪大, 恢复了清明。她首先看到的就是从阿洛手上、小刀刃口滴滴答答淌落的鲜血,急促的呼吸停滞了半拍。 眼珠快速转动, 她认出美人鱼酒馆二层的房间, 终于完全想起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啊。” 她要抽手收刀,哪知道阿洛手上的力道只是略微松了一松, 顺势让刀刃离开自己的皮肉,手指随即向下向侧边滑动,再次紧紧扣住了她的。 “把刀给我。” 这么说着,阿洛的手指硬生生地穿进她指掌的缝隙里,强横地把染血的小刀夺走了。 这一次迦涅没有阻拦。 他从她身侧退开。啪。搁在桌子上的手提灯开启,房间里有了光源,被褥和床沿溅开的血花顿时变得分外艳丽夺目。 星点的血迹从床侧一路延伸出去,像凶案现场犯人的逃离路线。只是血是受害者的。迦涅的视线追着黏稠的赤色,最后不得不落定在阿洛身上。 他将刀搁在桌上,熟练地单手从储物袋里摸出药膏和绷带,也不坐下,就靠着桌边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而后便开始包扎。 伤口不深,但位置刁钻,即便有药膏也止血缓慢,缠上的几层纱布几乎立刻就染成了深红。 “我——”迦涅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吐出一个音节就停下了。 她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算大的屋子里弥漫起鲜明的血腥味。在事实面前,说什么好像都是多余的。 她嘴唇张开又闭合,反复数次,最终只吐出一句生硬的“抱歉。” 阿洛专心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又绕一圈纱布,声音平静:“你在做梦,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凑近了看一看,想有没有办法叫醒你。是我疏忽,没躲开。” 迦涅已经准备好回答她做了什么噩梦。 但阿洛没有问。 他处理好伤口,充分利用剩下的一截干净纱布,仔仔细细地擦拭起她伤他的那把小刀。把血迹都弄干净之后,他还拈着刀柄,将凶器凑到提灯前照了照。 刀当然是好刀,刃面薄滑、挺直且锋利,但更惹眼的反而是柄身。 正对光源,这把小刀的棕褐色刀柄呈现出温润的半透明质地,火焰般的深红色纹路在内部流淌,隐约包裹着内部的伸缩刀片机关。刀柄尾部还雕刻成龙首的形状。 “有市无价的炎琥珀做刀柄,真奢侈。”他轻飘飘地感叹了一句。 被这么唐突地一打岔,迦涅愣了愣,于是对方的下一问就有些猝不及防: “你现在一直带着刀睡觉?” 他顿了顿,依旧平静得不像才平白无故被划了见血的一刀,又问:“还是说,今天是个特例?” 迦涅似乎也被他身上那诡异的冷静传染了,抱着被子坐着,与他四目相对,稀松平淡地说:“养成这个习惯有几年了。” 阿洛的绿眼睛有须臾的凝滞。他已经露出想要追问的表情,随即干涩地眨了眨眼,最后什么都没说。 其实就算他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习惯,她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 心知肚明的共识与血腥气一同在室内流淌。因为有灯亮着,彼此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无所遁形。 阿洛像是无法忍受,关闭手提灯,踱到窗边把窗户开到最大。 夜风卷着秋夜的寒意钻进房间,吹散了欲言又止的空气,两个人不约而同比刚才放松了些许。 “离日出还有几个小时,你继续睡,”他略微朝她的方向转身,但没有完全回头,于是侧脸很好地藏在窗侧朦胧的阴影里,“我在这里影响你睡眠的话,我到外面守夜。对我都一样。” “和你没有关系,”迦涅将被子拉高到下巴,别开脸,“把窗关上吧,我有点冷。” 于是夜风又被关在了玻璃外面,不满地轻轻撞着窗棂。 见迦涅还坐着,阿洛提议:“需要好梦药水吗?我还有剩。” 她在黑暗中幅度明显地摇了摇头:“我不喝那种东西。” 阿洛失笑:“那你上次还送我。” “你爱做梦。我不喜欢。”迦涅凉凉地反唇相讥。 他习惯性地抬杠:“哪怕是好梦也不喜欢?” “好梦醒来之后,就会知道刚才的都是假的。”迦涅说完就懊悔地抿住了嘴唇。幸好现在是一天内最黑暗的时段,她笼着被子缩着,哪怕阿洛保留了夜视能力,也不可能看清她的表情。 又是片刻的寂静。 空气像吸水的海洋生物,又开始沉沉地积蓄重量。 被褥窸窣摩擦,迦涅重新躺下了,翻了个身,再次背对阿洛。他也重新回到了刚才守夜的角落。 对话似乎要就此终结。 “你之前问我在黑礁三年都在干什么。” 阿洛原本闭上的双眼又睁开了。 迦涅对自己开口这件事十分惊讶似地,一句话说完停顿了好几秒,才继续说:“我确实没有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研习魔法上。” 一旦真正开了头,说下去反而变得简单了。 她不轻不重地、以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陈述:“在永夜修道院的第一年,我每天都在接受冥想治疗。” 阿洛的呼吸惊讶地缓了半拍。 “算上刚到黑礁的那段时间,大概有两年多的时间,我没有一晚是真正睡着的。”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也没什么特别独特的内情,你应该也听说过,奥西尼家每一代的继承人,并不是严格按照血脉选定的。家主位置每次变动都会见血。上一代家主的孩子会占一些优势,但说到底是各凭本事,赢家通吃。学徒篡位,事后才找个奥西尼家的人联姻,这样的例子也不止一个。” 她轻轻笑了声。 “我认识的人一下子都成了潜在的敌人。” 所有与她共享一个姓氏的人,母亲的同门还有学生……构建她认知中‘世界’的绝大部分人一下子都拥有了一重新的身份: 潜在的敌人。 又或是潜在敌人可能的朋友。 梦中是法师最脆弱的时刻。迦涅不敢彻底入睡,总是在身边布置下重重防护、预警还有反制的法术。哪怕只是细雪擦过窗棂的响动,她也会立刻醒过来。 一旦离开卧室,迦涅就需要时刻在人前表现得警醒、神采奕奕,强大并且自信。 那段时间她为此喝了太多提神药剂,后果就是,现在市面上能买到的常规配方对她都已经不起作用。 兄长贾斯珀是唯一不可能与她争夺家族魔法传承的人。 迦涅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信任他、倚重他,所有人都觉得他是她可靠的副手兼参谋。也只有迦涅知道,她对贾斯珀的情绪远远比这复杂。 每每她在独处时想到贾斯珀,心底那丝对同胞哥哥的警惕就如同洁白雪地上的枯枝、新衣服上的污渍,想无视都做不到。 有这样的怀疑也很合理,毕竟在母亲出事前,兄妹两人从来称不上亲近。血亲的退场反而将他们前所未有地紧密绑定在了一起,两人间也爆发出之前十多年没能培养出的信任与亲近。 即便如此,她无法忽视残酷的事实:换作她来刺杀自己,也会从贾斯珀那里入手。 略显漫长的沉默后,迦涅用一句话总结刚才瞬息间在脑海中重演的数年:“其他的细说也没意思,都是你没兴趣听的无聊内斗故事。” 长期睡眠不足,外加龙魔法对施术者的负面精神影响,等到族内的局势基本稳定,她的多疑、神经质和暴力倾向已经接近病态。 “在永夜修道会待了差不多一年,我差不多能正常入睡了。” 不单单是按部就班地入睡醒来,在其他方面——待人接物、生活节奏、表现在外的性格,她逐步重建她这个年龄的望族法师该有的样子,重归正常。 近乎正常。 迦涅一眨不眨盯着墙上的斑点,金瞳有些空洞。光线昏暗,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盯着的,是旅舍陈年的污渍,还是无时不刻凝视着她的虚幻眼睛。 睫毛翻动,她收回视线,从熟悉的冰冷寒意中抽离。 “大概是甘泉镇这片土地的不良影响渗透进了梦里,我才又有点不对劲,失手伤到你,”迦涅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带回今晚的意外上,“之后我会注意。” 她翻了个身,呼出一口气,像要轻飘飘吹散与阿洛之间凝重停驻的夜色。 “我说这些,只是解释刚才的事。这些事你之前不想听,我也没打算讲。毕竟你肯定也能拿出你过得很辛苦的例子。我不需要你同情我,也不想要。” 她每个词都说得和缓,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措辞又是那样坚定强硬,没有一丝转圜的缝隙。 阿洛原本微分的双唇便紧紧闭上了。 在他们此前的争吵里,即便没有掰碎了讲那么明白,这些事实彼此也都应该一遍遍地温习。但大概身体上的疲倦和噩梦过后精神报复性的兴奋,会让人控制不住想做些无意义的事。 比如解释不需要解释的意外,比如重申不言自明的界线。 所以迦涅便放任自己说了下去:“比谁过去几年过得更惨很没意思,大家都不容易,但那又怎么样?你会突然转性后悔离开流岩城,放弃现在的一切,求着古典学派重新接纳你?” 她好像真的顺着自己的话想象了一下,再次低低笑出声。 “不会吧。 “同样道理,你和我讲一百个你被打压排挤的辛酸小故事,我也还是会做该做的事。所以——” 阿洛突然插口:“这种事不需要你提醒我。” 迦涅不太习惯被人粗鲁地打断,没能立刻拾起截断的话头。 他好像就是吃定了这点,自顾自说下去:“找到问题源头,阻止甘泉镇继续异变,不管是你还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是一样的。” 她哑然沉默。 “也就是说,活着离开这里之前,奥西尼家的立场,古典学派革新派的分歧……这些东西现在都无所谓,不是吗?” 很难反驳。 “我们现在就是暂时合作,不需要再多想了,可以吗?” 迦涅很想再次翻身,但现在这么做就像是当了逃兵,怪可耻的。于是她只是将已经拉到鼻子的被子悄悄往上再提了一点,半晌,闷闷地说: “哦。” “那就不要说话了,睡觉。” “我睡不着了。”这次是实话。 阿洛深吸口气:“大小姐,你是希望我也给你来个手刀安眠套餐吗?还是一杯热牛奶?” “都不要。” 被宿敌复活后 第28节 “……” 迦涅又来回翻了好几个身。被褥和衣物摩挲,头发和枕头碰擦,明明没人说话,却好像比之前要吵闹了百倍。 阿洛放弃闭目养神,盯着窗外的一个点开始假扮雕像。 “小时候你经常会讲的那些故事。”迦涅毫无铺垫地来了一句。 阿洛装傻:“什么故事?” 她完全无视他,理直气壮地提要求:“艾洛博的故事。你说的没错,我得睡觉,听故事催眠。” “……”明明提议暂时放下立场争端的人是他,阿洛好像被她转换自如的态度噎住了。 过了片刻,伴随着一声忍耐的叹息,黑暗中再度响起语声: “哪一个?” 第26章 阴影-2 迦涅醒来时青灰色的天已经蒙蒙透出薄光。 刚才梦里的场景尚未消退, 她抱着被子愣愣地走了一会儿神。 她梦见了艾洛博的新年庆典。她当然没去过那个世界,却听说过那里的不少事: 那里的纪年和时间单位和玻瑞亚差不多,新年前夜,大批的人群会聚集在高大建筑物或是树木的下面, 傻傻地等着新年到来的那一瞬。 所有的灯光霎时间全都亮起, 天空中绽放这座城市最昂贵的焰火, 人群在欢呼声中迎接全新的一岁。 无论是瞬息亮起的光源还是填满天空的焰火,在玻瑞亚, 任何一个魔法师都能轻易做到。 但对艾洛博人来说, 那似乎并没有那么简单, 因此具有特殊意义, 值得用作庆贺的手段。迦涅小时候最喜欢的艾洛博故事,就是那里各种各样的节日。 这也导致她对那个世界了解得最多的也是节庆,于是在她的想象之中,艾洛博就仿佛是个一年到头都在不断庆贺的童话世界,无忧无虑,简单好懂。 即便如此,她上一次梦见想象中的艾洛博, 也是好多年前了。 大概还是要怪睡着前阿洛讲的故事。 艾洛博新年的这部分大概确实称得上‘美梦’, 只是之后她梦见的内容, 就是纯然陌生的东西了。 她飘浮在空中,从上方俯瞰着一场海边的葬礼。 观礼者的面貌模糊, 衣服的形制与千塔城近旁常见的略有些差别。最特别的细节是,所有棺木都放置在小船上, 排开占据了一整片海滩。仪式的最后, 死者的亲人哭泣着将小船推进灰色潮水。 或许这个梦并非偶然,是这片土地的异样侵蚀了她的睡梦。 有必要把这条送进梦里的线索和阿洛分享一下。 也是在这个时候, 迦涅才忽然注意到:房间里没别人。阿洛的外衣还搭在椅背上,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阿洛向来喜欢单独行动。迦涅也不急着找他,又换了身衣服,正打算出去查看走廊上的情况,房门却自己开了。 阿洛弯腰拖着重物进来,和她对上眼神,镇定地说:“你醒了啊。” 她定睛看向他带回来的‘收获’,顿时瞪大了眼睛: 赫然是原本守在她门外的志愿镇民,眼下闭着眼睛,被托着腋下在地上拖动也毫无反应。 “有必要吗?”迦涅顿时有些无语。 “让他也睡一觉,方便我们和酒馆老板聊一聊。” 阿洛对于又打晕一个镇民显然毫无愧疚感,熟练地又是一通安眠加束缚的操作,这次把不省人事的看守用被子裹成个蛹,背朝门口放在了床上。 “就按昨天整理的思路,今天先探一探幽隐教会那边的情况?”他轻巧地拍了拍手,下巴朝身后一点,“把这里的防护阵撤了就下去?” 酒馆老板亨特显然早就和阿洛沟通好,眼下酒馆的门从内锁着,拉着窗帘只留出一道缝隙,一副迎接天亮打烊的样子。 面善的老者这次没站在柜台后,而是坐在吧台最内侧的凳子上,手里习惯性地擦拭着餐具。 “早上好,”迦涅下楼后礼貌地打招呼,“麻烦你了。也谢谢你愿意收留这个家伙。”说着她瞥了阿洛一眼。 亨特显然是知道阿洛被轰轰烈烈缉捕的事的,闻言没忍住笑了,随即正色摆摆手:“那短头发姑娘明明是来给我送钱的,现在遇上这种事……能帮的我尽可能帮。” 迦涅和阿洛对视一眼。 他靠在墙边,示意她先问话。 “教堂有东西失窃,小镇封锁具体来说是几天前?” 亨特想了想:“就是露露小姐来的那天吧,第二天早上起来,已经没法出去了。” 这和雷夫所说、阿洛从其他地方了解到的时间点一致。 “我记得你上次说起那个行游商人时,提到幽隐教会的人也买了东西?你还记得是什么东西吗?” “确实有那么一回事,”亨特停下手里的活计,回忆了片刻,“伊莲女士……我们这的神官,我看到她也被那混蛋骗子骗了,给了一笔钱。但买了什么东西,这我就真不清楚了。” “她和商人的那笔交易数目大吗?比方说,从钱袋的大小判断……” 亨特摸了摸胡子:“钱袋子就是普通大小,看不出什么,毕竟是神官大人,用的是魔法储物袋。” 迦涅暗自懊恼犯了个低级错误。哪怕幽隐教会的人不会自称法师,也不至于连个魔法口袋都没有。她一个劲考虑甘泉镇多数人缺乏魔法资质,却漏掉了关键的细节。 她面色如常: “伊莲女士说不定是在给教堂购置用具。在商人来甘泉镇前后,你去教堂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里面多了或者少了什么东西?装饰物之类的?” 见亨特有些茫然不知如何作答,迦涅适时补充:“比如灯具,烛台,金银器之类放在祭台上的东西……?” 酒馆老板闻言又笑了:“进去向帷幕女士祈祷,当然都把头低着看地上,哪里会看纱幕后祭台上摆了什么东西?” 这次换阿洛和迦涅两个人一起沉默。他们显然都比不上老亨特虔诚,即便进教堂也没少东张西望。 “幽隐教堂平时看守严吗?” “谁都可以进去。” “那么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小偷……?话说回来,教堂究竟失窃了什么?” “伊莲女士没说。但都把这座镇封锁起来了,肯定是很重要的法器。帷幕女士在上,那个小偷可不会得到安宁的。” 话题于是自然而然转到了负责甘泉镇幽隐教会的伊莲身上。 套话还是阿洛更加熟练,三言两语之间,神官伊莲的形象就逐渐勾勒出来: 她不是本地人,但在甘泉镇从事神职多年,至少有十年以上。 伊莲行事低调,教典还有驱邪方面的学问不错,但性格不太热情,也不喜欢和镇上人有过多来往。哪怕是开解信徒,也总是一板一眼,有些冷冰冰的。 因此她虽然作为神官的能力无疑合格,受到信徒们尊敬,镇上人却对她并不感到特别亲近。 这或许也是她十多年依然滞留在小镇层级,没能继续在教会内部高升的原因。 与伊莲完全相反,镇长雷夫·费米擅长经营人情。他是面包店家的儿子,因为头脑活络、胆子大,又和一个富商的女儿结为伴侣,一步步走到了镇长的位置。 这几百人的小镇,他和每户人家几乎都搭得上关系。他笼络人心维持人望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前几个月,他甚至大方地在每个休息日,邀请镇上的一家人到镇长住宅用晚餐。 老亨特明显不太喜欢雷夫。他很骄傲地宣称,他两次拒绝了雷夫的晚餐邀请。 “他之前几次挑没人的深夜时候去聆听圣训,弄出了一些不好听的传闻。镇长夫人也是的,竟然不怪雷夫自己半夜跑出门,跑到教堂台阶前大骂,还把这件事告到了教区那边。” 迦涅看了阿洛一眼,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哦,那么看来十三塔卫队上次来甘泉镇时,镇长家新闹的大新闻,竟然就是他和神官伊莲的‘绯闻’了。 “还有一件事,我被关起来的时候,听到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说镇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怎么又开始不太平。封锁小镇这种事以前也有过么?”阿洛见没法得到更多关于伊莲和雷夫的新信息了,果断换了个新话题。 “怎么可能。伊莲女士那么稳重,之前从来没像这次那么大手笔。” “那么再早之前,伊莲女士来镇上之前,甘泉镇有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 亨特错愕地重复:“大事?什么大事?” 阿洛一副只是饭后闲聊随口说说的样子:“甘泉镇总不能凭空冒出来,总有最先住在这里的人。有先来后到,就容易有争端嘛,争林地牧场啦,谁家的房子对着主街啦,不满意要交给千塔城的税之类的……?” 亨特斩钉截铁地否认:“那不会有,因为甘泉镇的大家都是——” 他说到一半就忽然停住了。 一秒,两秒,三秒。他眨动了一下眼睛,向阿洛友好地笑笑,又看向迦涅:“怎么不问了?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 迦涅后背上毫无征兆地掠过轻微的颤栗。她像是厌倦了坐着,踱到墙边阅读墙上马戏团画报上的字: “这次出事之前,甘泉镇的日子一直都很平静吧?”她听到自己问出没什么价值的废话。 “是啊,”亨特笑着点头,“虽然我不怎么喜欢雷夫那家伙,但确实日子一天天过,也没什么大事,就那么过去了。” 阿洛手里抛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玩,面色如常地插话:“说起来市政厅都是什么时候造的?” “我小时候就有了……吧?我记不太清了。” “下面一直空着那么多的牢房吗?”阿洛发问的同时,坐姿发生了轻微的变化。他进入了准备态势,随时可以跳起来。 “牢房……”亨特重复了一遍,“啊,那是——” 他再次卡壳了。无表情的空白再次占据了他的脸。 而后,过了片刻,他再次露出友好而有一些困惑的笑容:“这就问完了?” 就好像话说到一半,他忽然被偷走了脑海里酝酿成型的想法。一同消失的还有片刻之前的记忆。 “我想想……”这么说着,阿洛手里的金币忽然失去准头,当啷一声砸落地面,咕噜噜朝着迦涅那边滚过去。 “哎。我身上就这一枚金币了。”他立刻跳下吧台凳,也去追滚动的金色。 “出门只带一个金币不觉得太寒酸了吗?”迦涅动作比他快,踩住了金币,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作势要把金币朝阿洛那里踢。 “别踢,又滚跑了。”阿洛已经到了迦涅身前,他伸臂拦住她,手搭在她的肩头,一副把她往金币反方向推的样子,自己侧身笑嘻嘻地蹲下去,作势要去拦截金币。 在俯身下来的瞬间,他趁着酒馆老板看不到他的脸,低而清晰地对迦涅说: “看影子。” 迦涅一脸鄙夷,侧身让阿洛低下去捡钱,看似不经意地朝亨特的方向一瞥。 窗帘缝隙中溜进来的晨曦为酒馆染上一层清透的澄黄,翻在桌子上的椅子、其他家具,还有三人的影子都斜斜地落在有些油腻的木地板上。 亨特的影子很短,几乎缩在高脚凳投下的细长影子内部。 乍一看,这只是因为亨特坐着的位置靠里,几乎照不到光,影子不可避免地扭曲折叠。 但只要仔细端详,就会立刻发现那影子实在短小得过头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29节 亨特的影子,分明没有头部。 第27章 阴影-3 即便是迦涅, 乍然见到这种情形,也不可避免地浑身一僵。 为什么老亨特会有无头的影子? 他……还活着吗? 她控制着表情,等阿洛捡起金币站起身,在他脸上看到同样的疑问。 出众的魔法理论素养这个时候反而成了妨碍, 瞬息之间, 迦涅竟然无法确定老亨特身上的异常是哪一种。 在玻瑞亚的魔法理论体系之中, 影子不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具有丰富重要的神秘象征。 仅仅是影子出问题, 就有太多可能的解释了。 而最让迦涅憋闷的是, 明明她拥有鉴别解决灵异事件的知识和能力, 现在却有心无力。如果在外面, 她可以用各种各样的法术把问题根源试出来。哪怕是阿洛,恐怕也有不少应对类似事件的经验。 但他们现在受魔法禁制束缚,两个法师施不了法,处处被动。 总不能直接朝亨特扔个有净化功效的魔法道具,看看他会不会受伤露出狰狞面目吧? 就算亨特已经成了怪物,可以粗暴地杀出去解决,那么甘泉镇其他人呢?他们身上有没有问题?也要一起不由分说地都干掉? 魔法储物袋很方便, 但毕竟不是无限的宝库;更不用说, 他们是来解决问题的, 不是来解决可能出问题的人的。 这样的情况下,只能先撤。 迦涅还没有所动作, 阿洛已经开口了。 “哎呀,已经这个时候了。你一夜没睡, 不好再打扰你休息了, ”他说着不紧不慢地将那枚宝贝金币塞回储物袋里,摸出怀表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 冲迦涅一个眼神,“我们上楼拿个东西就走。” 他果然也觉得眼下开溜为上。 亨特倒是没阻止他们,站起身来往吧台后面绕:“我给你们拿点面包和奶酪带走吧?躲躲藏藏不方便吧?” “我怎么好意思白住还白拿呢?” 阿洛还没推脱完,酒馆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叫。 虽然是清晨,但甘泉镇的巡逻志愿者轮值显然没有断过,立刻就有急促的脚步声靠近,而后就是紧张的呼叫。 发生了什么? 迦涅盯紧了亨特,与此同时,阿洛闪身贴到窗户边上,小心地让透过缝隙往外张望。 “来了一大波人,还有更多人在过来。”他这么说着,却是也回头看向了酒馆老板。 突然被两个人一起盯住,老者愣了愣,也明白了他们在怀疑什么,苦笑着举起双手:“不是我叫来的。” 阿洛一扣眉心:“对,如果你要对付我们,我们怎么躲得过夜袭。” 亨特没计较,压低声音:“你们快从后门走。” 然而这个选项几乎立刻就消失了:“我绕后门!你们几个继续叫人,实在不行就砸窗户进去!” “亨特?亨特!亨特!快出来,恶魔盯上你了!”与此同时,正门外面的人大叫着开始撞门。 酒馆大门的门栓还撑得住,但也在越来越重的冲击下震得一跳一跳,也令人心惊肉跳。 亨特听他们要砸窗,顿时有点急了,扬声呼喝:“搞什么外面的小子!一大早闹什么?!谁要是敢砸窗户,回头谁就给我把窗玻璃舔干净!” 砸玻璃的石头顿时停了。 “亨特?你没事?别废话了快出来!恶魔在你这墙上做了标记!” 美人鱼酒馆外墙上出现了恶魔之眼?偏偏是这种时候? 迦涅凝神闭了闭眼。和雷夫之前带她去的现场不同,即便只是一墙之隔,她也感觉不到任何恶魔魔法的气息。 她闭眼又睁眼的片刻功夫,门栓好像又被撞得松了一些,厨房深处也隐约传来了门板遭受撞击的响动。 亨特也顾不上礼貌了,大吼着不那么礼貌版本的“我马上来开门”,一边疯狂朝两人使眼色。 “我从后门冲出去把人引开,你披好那条纱巾找机会逃,之后找机会在教堂附近汇合。”阿洛果断道,说着就要往后厨冲。 迦涅扯住他的衣袖:“再被抓住,这次他们肯定会把你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没收。” 普通人哪怕不懂魔法原理,也知道法师身上有各种各样神奇的东西。一旦意识到魔法物品并不受甘泉镇大型魔法阵的禁锢,他们就不会和上次那样对阿洛松懈。 而要是真的失去了身上所有的魔法物品,他就和普通人相差无几了。 迦涅能立刻想清楚的道理,阿洛不可能不明白。 “我没兴趣,也不一定有能力再劫一次狱,”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紧绷却也坚定,“这座小镇情况已经不是一个人能解决的。都暂时合作了,要逃就一起逃。” 阿洛脸上罕见显露出惊愕,像是一时间忘了怎么回答。 但迟滞也只有极短暂的片刻,他当即拉着她往酒馆楼上跑。 “好,那就一起逃。” 两人一口气跑上了酒馆顶层。 说是顶楼,其实就是个坡顶的小阁楼,三角形窗户锁着,窗下墙边堆满了底楼酒馆还有出租客房产出的杂物,从破烂家具酒具到变色的床单枕头应有尽有。 阿洛左右看了看,进门右手边的墙边站了两个破衣柜,靠窗的那个半扇门卸下来了。 他探头进两个衣柜快速却仔细看了看,里面挂着的衣物倒是保存完好,但大都是女装,看款式相当过时。 他果断抽身:“刀给我。” 迦涅没问他要刀干什么,摸出来就递过去。 阿洛调转方向前进,直接用双腿在杂物堆里开出了一条通往窗户的捷径。 他只顾着以最快速度抵达窗边,也不在乎踢到东西,两把断腿的椅子倒下时撞上一个废汤锅,咣当一声,弄出了不小的声响。 迦涅戒备地回头看。楼下的呼喝声好像短暂停了一下,随即更响了,老亨特似乎在和好几个人大声争论。 与此同时,阿洛毫不客气地用上迦涅的防身小刀,暴力破坏窗户锁。 炎琥珀做刀柄的昂贵利刃对上生锈的金属部件就像切黄油,原本卡死的窗户顿时哀鸣着打开一条缝。 阿洛豪迈地往外一推,迫不及待挤进来的的秋日冷风立刻吹起了地上、杂物上的结成一团团的灰尘,阁楼顿时像是下了一场黑灰色的雪。 穿过这纷扬飞舞的肮脏雪絮,窗户外赫然延展出一条清晰的逃生路线: 酒馆这侧靠着密集民居,从这阁楼小窗爬出去,可以险险地跳到下面的另一栋二层民居的屋顶,然后顺着屋顶往前跑,寻找更低矮的建筑物回到地面—— 迦涅见状懊恼地抿住嘴唇。这条路线有个前提,那就是落足要稳,不能顺着屋顶斜坡滑落。阿洛肯定没问题,但她就不一定了。 难道他想背着她跳?太乱来了吧? 咚咚咚,迦涅惊得差点跳起来。急促的脚步沿着楼梯向上,直冲楼下的客房,门被敲得震天响。终于有人冲上二楼了。 “出来!” 来搜查的人大概心急火燎,一时没察觉走廊上的守卫不见了,光顾着疯狂让二楼的陌生访客开门。然后就是乒乒乓乓的敲击的声音,好像不止是房门,走廊的墙壁也在遭受钝器的打击。 不止是二楼,酒馆外边的小巷里也传来同样的梆梆的诡异敲击声。 阿洛听到这动静脸色顿时一变。 迦涅紧紧盯着阁楼的楼梯口,一手拿着夜幕纱巾,另一手搭着身上的储物袋,快速思考着自己还有什么可以用上的魔法物品。 再一转头,她看见阿洛已经开好窗,踩着板箱一只脚都踏上了窗台,当即也要跟过去。哪知道他眯了眯眼睛,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蓦地跳下来,转身拉着她离开了窗侧。 “斜右边屋顶上有人上去了,比这里高,会被看到。” 他立刻抛弃已经开辟好的路线,作势要拉她钻进门坏了一半的那个旧衣柜。 迦涅一惊。屋顶走不了就必须在这里暂避,但为什么要选这个坏了一半的衣柜? 迦涅来不及询问他到底打什么主意,楼下便传来惊呼:“这里!都上来!凯在这里!他们果然是一伙的!” 被阿洛打晕裹成一条蛹、被藏在楼下房间床上的守卫被发现了。 “和刚才一样,仔细搜一遍!” 迦涅攥着夜幕的手紧了紧。她好像明白刚才开始的锤击声是什么了:用棍棒确认所有肉眼看上去没有异样的角落。看起来镇民已经意识到他们有能够隐匿身形的魔法物品。 如果是这种搜法……即便是夜幕纱巾这样的遮蔽,如果被戳到,手持棍棒的人还是会有触及异物的手感,会立刻露馅。 阿洛却不管,拿过夜幕纱巾就披在了两人头上,随后,他拽着她往破衣柜的深处挤,穿过悬挂的旧衣物,硬生生和她一起挤进了完好的那扇门后。 衣柜空间本就不充裕,他们两个人还偏偏要挤在唯一完好的那扇门后。以阿洛的个头,在衣柜里站直都困难,于是他不得不略微侧身,朝她低下来。 这下迦涅等同被夹在了衣柜内壁和阿洛之间。 一边是冷而坚硬的衣柜内壁,一边是青年温热的躯干,却因为他全神戒备着外面的情况,肌肉维持发力,于是即便隔了衣物,贴着也感觉硬梆梆的。 反正不太舒服。 她不禁往衣柜角落再缩了一点,为了掩饰这个小动作似地,同时发问:“你确定躲这里?!” 阿洛的吐息好像是擦着她耳朵上方过去的:“之后解释。” 楼下的骚动还在继续,或许会蔓延到阁楼,或许不会。未知的等待分外磨人。 迦涅讨厌这种悬而未决的紧张感,更讨厌只能被动躲藏。 她悄然将手伸进储物袋,准备再摸个东西出来。最糟糕情况下,能让人立刻倒地,给他们创造逃跑契机的那种。 但她凭感觉摸了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平日里她用魔法基本能解决所有问题,随身携带的魔法物品都具有极高价值,用于在非常时刻保命。 而夜幕纱巾是其中效果最温和的一件。 其他的么……即便甘泉镇不用改名焦土镇,也足够让美人鱼酒馆变成烤海鲜酒馆了。太高调激进,只适合用作实在无法解决事件的最后手段。 ——把能布魔法阵的地方都炸了,那么魔法阵自然就解除了。 阿洛察觉了她犹豫不决的小动作,居然理解了她在为什么发愁,摸索着找到她的手按住:“用我的。” 说着,就有一个瓶装物塞进了她的手里。 “烟雾瓶。如果被发现了,闭上眼,扔出去。” “嗯。” 然后两人就无话可说了。只能沉默地等待这轮搜查过去。 被宿敌复活后 第30节 楼下的人搜查得分外仔细,这导致躲藏中的搜查目标等得也格外煎熬。迦涅调整呼吸,试图想些别的事情转移注意力。 她于是冷不防意识到,决斗意外爆破塔楼的冲击过后,她刚刚恢复意识的场景和现在有一些微妙的相似: 都是受限的视觉,在耳边响起的声音,还有紧贴的身体。 但那时候她魔力耗尽又气又累,根本没余力注意别的细节。现在却不一样了。 衣柜里的东西似乎受过打理,状况尚好,但免不了有灰尘堆积的味道,以及混在里面的淡淡霉味。她穿过衣物钻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就屏住了呼吸。 但现在有夜幕轻纱包裹隔绝,相比霉尘味,离她更近的反而是阿洛身上的味道。 淡淡的香薰气味来自阿洛的衣服,干燥洁净的草木香气,以及若有似无的淡雅花果香。 迦涅立刻认出来,是千塔城有名的香薰工房‘丰饶角’的招牌作品第七号,因为能长久遮盖各种魔法材料的气息广受法师,尤其是男性法师欢迎。 身上有魔法材料怪味固然不体面,但香气就是一种宣言。 尤其当组成香味的材料是昂贵的、可以用来制作魔法药剂或是物品的时候。 明明她以前拿母亲的丰饶角香氛瓶子往他身上喷的时候,他躲都来不及。现在倒好,拿出来的换洗衣服上都有丰饶角家的香味。 “你倒是有钱买香水。”迦涅想到就以极低极低的声量说了出来。 阿洛还是听到了。 他明显僵硬了一下,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他们正处在可以闻到彼此衣服上香味的距离。沉默片刻,他终于还是没法对此保持沉默,维护自己贫穷尊严似地和她耳语: “我自己做的仿品。正好利用魔药剩下的边角料。” 非常离谱,但在阿洛身上又莫名合理。迦涅反而不知道是胡说八道还是真话了。 这种时候注意到这种无聊的细节本身就很不应该,她懊恼地检讨自己,这显得她不把眼下的危机当回事。 迦涅顿时不说话了,朝阿洛衣襟的反方向别开脸。 但是还是闻得到香味,而且阿洛一说,好像他身上的气味真的和丰饶角七号有点微妙的区别。她克制住多嗅两下鉴别的冲动,又往衣柜的死角里缩了缩,想要和他创造点聊胜于无的距离。 这么一动,衣柜就轻轻晃了晃。 阿洛急忙按住她的肩膀。 “别动。” 露在卸掉的半扇门外的衣裙因为柜子里的动静轻轻摇曳,而后,终于逐渐不动了。 片刻之后,通向阁楼的木台阶急促地吱呀作响,两个年轻人冲了上来。两人手持新削的木棍,戒备地凭空就戳了两下,熟练地转身,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 “镇长说了,他们估计会隐身,不要大意了,每个角落每个空档,不管看上去有没有东西,全都要仔细摸一遍。” 其中一人直接抡起棍棒,对着杂物堆深处一阵敲打。剩下那人看到门边的第一个衣柜,啪地就拉开了柜门,往衣服里又是一通乱捅。 下个就是他们所在的衣柜了。 迦涅屏住呼吸。阿洛蓄势待发,他身体的紧绷她感觉得一清二楚。 木棍末端拖在地上,随走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终于,这噪音和脚步声一同来到他们藏身的衣柜旁边,停住了。 第28章 阴影-4 两个货真价实的魔法天才窘迫地挤在一个破衣柜里, 就为了躲避普通人的追击——这样的荒谬事件如果并非亲身经历,迦涅都难以相信。 但这样的事确实发生了,并且尚未结束。 外面的人片刻没有动静,似乎正在打量这凄惨地失去了半边门板的衣柜。 迦涅手上用力, 她必须准备好, 随时可以丢出烟雾瓶。 而后突然地, 笃的一下,木棍抬高, 穿过悬挂的衣物, 敲中衣柜内壁。 阿洛一动不动。 笃, 又是一下, 笃笃笃,有节奏的敲击,检查的年轻人好像打算给自己找点乐子,玩闹般地上下移动木棍,隔着衣服敲打衣柜。 敲了片刻他就停手,似乎没有打开柜门继续的意思。 或许这就算检查过了,对方会偷懒, 放弃确认另外半边衣柜。这个乐观的念头同时出现在两人脑海之中。 但下一刻, 木棍擦着虚掩的衣柜门, 朝着门后的衣柜内部戳来! 迦涅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骤停了:那人站在原地,维持着半边柜门闭合, 打算这么继续检查下去,会被发现! 阿洛却陡然一侧头一收手臂, 与迦涅严密贴合着压向衣柜角落。 木棍擦着他的右耳, 笃,又是一下, 戳中了衣柜内部,但也戳了个空。 这一闪避阿洛的反应极快,惊险却精准,仿佛游刃有余。但迦涅听得到近在咫尺的剧烈心跳,怦怦的鼓动一声比一声急促。 他也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和她不相上下。 而两人甚至没有松口气的余裕,因为吱呀一声,衣柜的幸存的左半边门终于还是动了起来,即将被彻底打开。 “该死,窗原本是锁着的!他们从屋顶逃了!” 搜查杂物的另一人这时失声惊叫。 “你看,有脚印,还有血迹,没错了,肯定是从这边跳下去了。” 迦涅陡然意识到,刚才阿洛用利刃开窗,跳上窗台才下来,恐怕都是故意留下破绽,就是为了引导来搜查的人自己发现。 衣柜外的人闻言立刻转身,和同伴一起去查看窗户那边的情况了。他们很快发现了被砍断之后,扔在地上的窗锁。 “他们从屋顶逃了!快追!” 忙乱的足音和叫喊声顷刻之间就下楼远去了。 衣柜里的两个人却像是还没反应过来,谨慎地等待着,害怕还有伏兵会回头杀上来。 过了片刻,仍然一片寂静,阿洛猛地松开迦涅,灵活地一猫腰钻出了衣柜,因为走得有些忙乱,他直接脱离了夜幕纱巾的遮蔽,到了外面才想起来还要隐藏身形,只能驻足等迦涅跟上来。 “走。” ‘夜幕’重新隐匿了两人的身形,他们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身位,轻手轻脚地回到二楼。 迦涅住过一晚的客房门大敞,里面被翻了个底朝天。半个人影都没。 刚才那两个搜查的年轻人一通大喊大叫,酒馆里的人几乎清空了,通往底楼的路顿时畅通无阻。 他们就像是玩踩影子游戏的孩童,阿洛在前,迦涅紧跟在后,躲在同一块纱巾之下,小心地绕过酒馆底楼的凳子桌子,从吧台边和亨特大声争吵的镇民眼前经过,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却一无所觉。 两人就这么缓慢却无人知晓地,一步步靠近酒馆正门,悄然走了出去。 一离开酒馆,阿洛立刻反手抓住迦涅的手腕,拉着她就是加速一路小跑。 他娴熟地挑没人的路线,斗折却通畅地穿过广场,拐进小巷,东穿西折,绕了一个大圈子,到了与幽隐教堂同一片区的街上停下。 而后,他们注意着来往的行人,小心地爬上一辆空置的货运马车,踩着车顶登上民房屋顶,躲到某家后院苹果树的树荫里,终于算是找到了一个视野开阔、又有遮蔽的落脚点。 “呼……” 两人调整着急促的呼吸,下意识看向对方,竟然都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迦涅仍旧习惯性一手紧紧抓着夜幕纱巾,防止它掉落。这么一对视,她蓦地意识到阿洛还牵着她的手。她面无表情地抽手,阿洛立刻松开她。 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略微撩起纱巾打量美人鱼酒馆那边的状况。 酒馆外墙上多了一团巨大的图案,隐约是眼睛的形状。 恶魔之眼。 “我从地牢里消失,你也不见了,你过夜的房子外面还多了那么一幅显眼的涂鸦作品,看来我们很快也会有自己的通缉令了。”阿洛心态良好,见状甚至开了句玩笑。 迦涅对此不做评价。她过了片刻才说:“摆脱追兵,你好像很有经验。” 刚才那个状况,如果只有她一个人,或许可以依靠夜幕侥幸躲藏,却绝对没法立刻想到怎么制造假线索,将追兵往错误的方向引导。 阿洛轻笑:“一个身上没几个银币,被大家族公开驱逐的学徒,开头几个月可是很难熬的。”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纱巾灰色的阴影恰好掩饰了表情微妙的变化:“而且,从小我就很会捉迷藏。” 迦涅一怔,他却已经跳过这个话题,径自给她分配任务:“注意一下过往行人的影子,我看广场更远处的,以那边那栋蓝色门框的房子为界线,你看下半靠近这里的。” 说完,他就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单筒望远镜,仔仔细细地观察起来。 她很想反驳为什么是他布置任务,但这确实是眼下最大的谜团之一。最后她只能翻了个白眼忍了。 正如同太阳升起后会落下,人站在光里就会有影子,这个道理理所当然地成立,简单得仿佛不需要任何理由。 也因为这样,撇开站立等待之类百无聊赖的时刻,很少有人会时时刻刻注意他人和自己的影子。 迦涅和阿洛沉默地看着广场上来往奔忙的镇民。 或许因为一到夜晚只有巡逻队结伴出门,白天的甘泉镇反而比之前更加热闹。美人鱼酒馆外很快围了好几层议论纷纷的人,气氛一度激烈得几近失控,还是雷夫镇长从市政厅跑出来,才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散开的镇民采购的采购,巡逻的巡逻,去幽隐教堂祈祷的人更是不少。 等广场上再度平静下来,迦涅和阿洛交换眼神,彼此的面色都有些凝重。 问题远比他们预想得更为严重。 竟然不止一个镇民的影子不完整。 或是和老亨特那样缺失头部,或是脑袋被剪刀从耳朵斜切了一部分,甚至有夸张的影子直接没有上半身。 而更多人的影子远看没有问题,只有走近了或是拿望远镜盯着打量,才会发现和主人不完全一致的细节:失踪的帽顶,少了一块的发髻,诸如此类…… “影子完全没有问题的人竟然是少数。”迦涅喃喃。她不由自主往树荫外挪了一点,冒险从纱巾下探头,快速查看自己的影子。 幸好,没有问题。 阿洛收起望远镜,冷静地分析道:“甘泉镇居民的影子为什么出问题?这是第一个问题。从魔法理论的角度,你有什么高见?先从影子在魔法层面上的意义来说。” 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询问她的学术看法,迦涅反而有些不适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不在嘲讽,而是认真地询问她的意见。 收敛起一瞬间微妙的情绪,她淡然回答:“肉|体,灵魂,精神,三者组成构成生命的三角。 “灵魂是生命的起点,源于灵性之海。 “躯体顺应灵魂成型,是灵魂的容器也是牢笼。 “肉|体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体验,也就是人们称为情感、记忆、知识的这些东西,它们组成精神,塑造精神,却不等同精神的所有。因为拥有肉|体,灵魂与灵性之海失去了联系,而精神就是灵魂与灵性之海维持沟通的纽带。” 被宿敌复活后 第31节 “先有灵魂,而后才有肉|体和精神,灵魂决定了身体和精神能够拥有的形态。这些是古典魔法理论基础中的基础,你总不会全忘了吧,”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我知道你现在似乎对这个理论有一些看法,但请你先保持沉默等我说完。” 他笑了,单手撑着额角看着她,另一边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而在这个理论体系下,比较大众的解读是这样的。影子它存在,却又不像血肉之躯那样触碰得到,可以视作精神的具象体现。说得形象一些,就像肉|体是灵魂的容器一样,影子也可以视作精神的容器,或者说……一部分精神的容器。 “所以很多邪恶的术法,比如恶魔魔法中的恶咒,就会针对影子下手。因为只要影响它,就可以影响影子主人的精神,甚至于说肉|体和灵魂。” 阿洛安静地听她讲到这里,终于开口:“这些我都知道,有没有比较小众的解读?” 迦涅没忍住瞪他一眼:“玻瑞亚不同地区,也有许多不同与影子有关的传说,不少是大灾变前的神话种族遗留下来的。比如精灵族就是没有影子的,所以影子在他们的认知里反而是邪恶、不洁净的存在。” 阿洛又插话了:“哦对,信使确实不喜欢影子,上次多米恰好飞到我的影子里,尖叫得吓我一跳。” 妖精是精灵族的从属亚种,保留了相当多的精灵习性。 “矮人似乎对影子没什么讲究。龙飞翔时投下的影子被视作不祥之兆。与恶魔相关的传说里,除了刚才已经提过的恶魔魔法,恶魔族似乎能够在这个世界和影子的国度之间穿梭,也经常戏弄扭曲其他生物的影子,至于影之国是什么样子……”迦涅耸了耸肩,“恶魔绝迹了,所以没人知道。” 说了那么一大通魔法理论,迦涅有些口干舌燥,暂时停住。 阿洛立刻笑眯眯地摸出一个玻璃瓶递过来,她拧开,竟然是姜汁汽水。 “昨天顺手从亨特那里拿的,呃……要来的。” 迦涅沉默地喝了几口汽水:“所以我说的这些有用吗?” “说不定很有用。异世界有不少在玻瑞亚已经绝迹的东西,比如精灵和恶魔之类的,或者类似的存在。多知道一些事总没错,不是吗?” 奥西尼家学徒们被迫疯狂学习各种知识,往往就是因为家主伊利斯这么一句轻巧的话语: 多知道一些总没错。 迦涅沉默地看向别处。她很怀疑她刚才说的那些阿洛其实全都知道。 阿洛眸光闪了闪,若无其事地继续讨论:“甘泉镇居民的影子变成这样有多久了?这是第二个问题。” 迦涅于是也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这个小镇明明有好几百人,我和你都会偶然注意到的细节,竟然到现在都没有人意识到。这也不正常。” 阿洛颔首:“这是第三个问题。” “不对,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还是意识到了就会忘记——”迦涅脸色微微一变,“甚至消失?” “要确认你这个假设,只要找老亨特或是随便哪个影子有问题的人,让他们低头看自己的影子就可以了。”阿洛称得上冷酷地说道。 迦涅讶然看向他。 现在他们面临的疑问太多,失踪的人、缺失的影子、恶魔魔法、漂流物,还有失踪的露露……事件重叠杂乱,谜团众多却缺乏交集,而他们又因为无法使用魔力,欠缺理清每个谜团的手段。 拿镇民当实验品虽然残酷,而且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却无可否认,是一个可贵的、可以立刻付诸实践的办法。 这个方案也确实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她没想到阿洛会这样将它说出来。 他见状耸了耸肩,淡然地补上一句:“但是当然,我不可能那么做。” 迦涅嗤笑。哦,原来是怕她坚持要那么做,索性先抛出这个缺乏人性的方案否决掉。 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空:“不能一直在这里坐着。我要去幽隐教堂看看。你打算怎么行动?” “我很想打听一下失踪居民消失前后有没有异状,但现在这状况,估计不太可能,镇子太小了,哪怕易容也很难骗过去。” 阿洛说完,转头朝幽隐教会尖顶的方向一抬下巴:“我们先跟着祈祷的人混进教堂看看?或许可以偷听一下他们的祈祷。” ※ 接近午饭时间,进出幽隐教堂的人比早晨明显减少。迦涅和阿洛披着夜幕纱巾,等到一个空隙,就悄然从正门踏入了甘泉镇的幽隐教堂。 教堂呈长方形,共两层,天顶漆成深灰蓝色,玻璃用珠光暗色涂料涂抹,只有细微的日光能透进来,即便在白昼,也让人仿佛行走在多云的夜晚。 走道两侧沉默站立着两列细长高挑的柱子,像一根根纯白色的蜡烛。 灰白渐变的半透明纱幕从高高的墙顶垂落,遮住了墙面,只在通向二层的楼梯处挽起。若隐若现的微光在帷幕后闪烁着,仿若雾气深处的一座座灯塔。 踏进教堂的信徒无不低垂着头,排成一列,看着地上黑色的石砖行进。 走道的尽头便是轻纱阻隔的祭台了。帷幕女士的雕像站在祭台后方,祂的面貌永远隐匿在重重帷幕之后,站在象征尘世的这一侧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 眼下只有一对夫妇站在祭台前小声祈祷。他们的声音在空阔的殿堂内部扩散,撞上有寂静效果的纱幕,没有回音,闷闷的,像是从遥远的水下传来。 两人走到祭台边缘就谨慎地停下。 祭台上确实摆了两个烛台,但藏在帷幕后看不清楚。贸然深入祭台后方并不明智,那里往往有警戒的机关。 迦涅看向阿洛,进来之后他就掏出了那枚漂流物侦测灵摆。和之前一样,一半黑曜石一半机械部件的灵摆胡乱摆动着,并没有因为进入教堂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阿洛带着疑问意味地冲她抬起眉毛。 迦涅摇了摇头。 至少现在,她没能发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幽隐教会的设施内部当然有许多魔法运转的气息。她察觉了数重安定精神、隔绝外界喧嚣的环境魔法,都是幽隐教堂该有的布置,一般依靠镶嵌在建筑物内部的魔法机关维持。 而即便这里的环境魔法真的有什么问题,幽隐教会的传承本就擅长隐匿,比普通的法术更加难以细致地侦测解读,即便是迦涅也未必能察觉。 阿洛摸出纸笔,在她眼前写:晚上想办法闯进来,到神官居住的区域看看? 迦涅却没搭理他的提议,手肘一翻顶了顶他,示意他抬头看,动作有一些僵硬。 阿洛抬头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通向二层的楼梯上多了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穿白袍的美丽女性,头披纱巾,是幽隐教会神官打扮。 这位神官面带微笑,只站了片刻,便默默无言地转身登上阶梯。她走得很慢,但仪态优雅从容。 在她的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转角的时候,白袍女人突然停下,再次回眸,准确地看向迦涅与阿洛所在的方向,朝他们点了点头。 这下两人无比清楚地意识到: 她确实能看到他们。 而且,她好像在邀请他们过去。 第29章 诅咒-1 接受邀请, 还是立刻离开? 迦涅和阿洛在彼此眼睛里看到同一个答案:跟上。 夜幕纱巾在这里无效,即便离开这里,这位神秘女性依然可以看破他们的伪装。 更何况,现在求稳不会为局面带来任何改变, 他们两个谁都不想拖时间等待救援, 宁可亲手解决甘泉镇的问题。 所以当然要行动。 哪怕那意味着冒风险。而风险对他们任何一人都绝不陌生。 迦涅索性收起夜幕纱巾, 放轻步子,径直朝着楼梯走去。阿洛两步并做一步, 作势要冲在她前面。她侧身一拦, 斜睨他的那一眼里满是嘲弄的笑意。 “和幽隐教会的人打交道, 你就歇歇吧。” 身为幽隐教会眼中钉的魔导师阁下哑然看了她几秒, 一言不发地走在了她身后。 在祭台前祈祷的夫妇听到人声,有些诧异居然有人在帷幕女士尊前交头接耳。但等他们转头看,迦涅和阿洛脚步飞快,早已经消失在了阶梯转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二楼台阶口,看着两人靠近。 走近了端详,她的眼角眉梢都有明显的岁月痕迹,但这无损她沉静的美丽。她有一头亚麻色的头发, 眼睛却与浅发色并不匹配, 反而是幽沉的灰黑色。 这双眼睛因为虹膜颜色过深, 几乎找不到她瞳孔的边界。 迦涅怔了一下。接受了幽隐教会内部传承的高级神官大都有这一特征。而根据雷夫还有亨特的描述,伊莲已经滞留在这座小镇多年。 难道她并不是伊莲, 是来到甘泉镇的高层? 她瞥了阿洛一眼,却见他视线微垂, 加上难得长时间保持缄默, 竟然显得相当虔诚谦逊。这当然是假象,她立刻反应过来, 他在趁机检查这位神官的影子。 教堂内部光线迷离,但足以照出浅淡的阴影。 没有问题。 再抬眸,迦涅与白袍女性对上眼神,心头微微一突。 对方却好像没察觉他们刚才在观察什么,又或是根本不在乎,径自转身打开一扇房门,再次安静地邀请他们走近。 门后是一间会客厅。 迦涅扫视陈设,变换着雾气的图样在墙上闪烁,环绕着简洁雅致的桌椅。她大致做出判断:是平时用来招待镇上和近旁的重要赞助者的房间。能使用这种房间的神官,至少是这间教堂的主事者。 房门阖上,亚麻色头发的神官第一次开口了:“我等待二位来访很久了。沙亚阁下,”她的目光在迦涅的头发和脸上停顿片刻,“请容我猜一猜,您大概是奥西尼家的小姐,新成立的那支卫队的队长吧?” 迦涅对于自己和阿洛被认出来倒不意外,坦然点了点头后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伊莲,二位可以这么叫我。” 眼前这位就是伊莲?迦涅刚才的猜测立刻就被推翻了。她难掩惊讶之色。 伊莲见状了然:“看来您已经听说了一些我的事。只是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故事了。请坐。” 这副不论什么事都平静处之的态度,倒是十分符合迦涅对于幽隐教会中人的刻板印象。 “您刚才说已经等我们很久了,这是什么意思?”一落座,阿洛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伊莲回答得坦然:“封锁甘泉镇的护壁遭到突破,我不可避免会察觉。” 阿洛刚才这么一问意在试探,结果对方就那么坦荡地承认了是她封锁了小镇,并且明示她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迦涅阿洛二人闯入。 他抬了一下眉毛,还要继续发问,迦涅面不改色地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 于是下个提问的就成了迦涅。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伊莲幽邃的眼睛:“隐匿、驱逐、遗忘,再加上对灵性之海的隔绝,我之前还在奇怪怎么这里一下子就有四重大型魔法,原来这里有一位出色的神官坐镇。” 伊莲仍然淡然自若,既不故作谦虚,也没有炫耀自己实力的意思:“这样一座小镇作为隐退养老的终点,对引路人来说很不错。” 不仅仅是高级神官,还是隐退的引路人……?伊莲每说几句就会爆出一个意料之外的事实,迦涅顿时感觉有些棘手。 引路人的实力基本可以与魔导师等同,而且他们往往精通攻击、束缚还有净化的魔法,身上也少不了这些功效的物品。如果真的和伊莲敌对,以迦涅身上的储备,可能要付出一定代价才能取胜。 而在她的余光之中,阿洛一听到‘引路人’,明显坐直了些微。不论他之前对伊莲是什么看法,现在显然对她满是戒备。 迦涅继续礼貌地试探伊莲在当下事态中扮演的角色:“我们无意介入幽隐教会内部事务,只是有别的事必须在甘泉镇做,因此贸然闯入。希望我们没有打扰到您执行教会内部的指令。” 对方答得直白:“不,封锁甘泉镇是我个人的决定。” 迦涅一愣,也索性放弃委婉绕弯:“那么,可以告诉我们您那么做的原因吗?是为了困住恶魔魔法的施术者,还是追回来自异世界的漂流物?” 被宿敌复活后 第32节 伊莲微微一笑,再次坦荡地回答:“两者都是我的目的。” 迦涅再一次地语塞了。又一次。 平静温和,但也自信冷静,并且用敞开的姿态和惊人事实屡屡打乱对话的节奏。不知不觉间,这番对答中的主动权就一点点地流向了伊莲。 这位退役的引路人即便扔到擅长勾心斗角的千塔城里,也不可小觑。 雷夫他们在伊莲这里讨不到好、甚至对她心生怨恨,似乎也是很好理解的。 “您不惜对上级隐瞒,也要把甘泉镇发生的一切藏起来,是这个意思吗?”迦涅的态度也随之更加强硬。 “在其他人眼里,恐怕就是这样。但是现在不断有居民失踪,又有恶魔之眼和漂流物,镇上的异常,二位应当也有所了解。如果我不立刻着手应对,我以前的同伴们恐怕很快会赶过来善后。” 阿洛张了张口,显然找到了这番说辞中反驳的孔隙,但不知怎么选择了沉默。 伊莲侧眸看着墙上象征帷幕女士的简洁徽记,脸容平静而坚定:“那对甘泉镇而言并不好。” 对引路人作风的批评由幽隐教会内部人士自己说出来,迦涅和阿洛都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雷夫·费米应该已经和您二位讲过事情经过。我猜想,他的说法中应该多有遮掩。我希望二位能成为我的助力,所以能回答的问题我都会回答。” 迦涅眯了眯眼睛,没有按照对方的意思逐个提问:“那么麻烦您把镇上发生异变的前因后果和我们讲述一遍吧,线索太多,我们都有点头大,正需要您解惑。” “在沙亚阁下和您的伙伴们造访甘泉镇之前,距今一个月前,有位特别的行游商人来到甘泉镇。他兜售的商品中有两件不应该出现在玻瑞亚的东西。经营酒馆的亨特·桑购买了其中一件,上次沙亚阁下来回收的就是那件。 “另一件被镇长看中了,但他在购买之前向我提了一句,我于是抢在他之前买下了那件不祥之物。准备将其封印,等待专人前来回收。” 这和镇长那边的说法完全是两个版本。 “既然您当时就察觉有两件漂流物,为什么不一起截下?”阿洛也顾不上迦涅的反应了,似笑非笑地发问。他在与引路人争夺漂流物方面有极为丰富的经验。 伊莲像是没察觉他话语中的软刺,淡然坦然地回答:“亨特买的那件我判断没有任何危险,他想花钱买一个希望,我没有理由去阻止他。” 阿洛立刻追问:“也就是说,另外这件有相当的危险性?” “是。” 伊莲这次只回答了一个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这位前引路人似乎对阿洛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气氛顿时有些冷。 “请您继续说,您购买了那第二件漂——来自其他世界的物品之后,发生了什么?”最后反而是迦涅出来打了个圆场。 “甘泉镇的居民有一些难以释怀的往事,那么多年下来关系仍旧很紧张。那件物品……一个烛台,与恶魔有一些渊源,有精神上的效果,恰好可以用来适当缓和矛盾。” 伊莲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感情变化。 “这也是雷夫的心结。他来找我,请求我在那不祥的烛台被回收前,用它调解镇上两家人的矛盾。我常年倾听所有人的祈祷,也清楚他们各自的内情,就心软同意了。 “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伊莲迎上阿洛的目光:“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只借了四次,但在雷夫心里,那东西本来就该到他手里。所以他就动了心思,决意要将它彻底留在甘泉镇。” 她浅淡的笑容第一次透出寒意来。 “他请专家帮忙,在我同意最后一次出借烛台时做了手脚,想办法破除了这里的防御手段,进来将它偷走了。发现失窃,我就立刻知道是雷夫做的。 “如我所料,他继续滥用了那东西的力量,导致有镇民开始失踪。局势开始失控,为了不让引路人过来处理,也为了抓住窃贼,封锁是我能想到的最好选择。” 迦涅蹙眉:“如果是镇长请人偷走了那烛台,以您的能力,直接夺回来并不困难。” 伊莲淡然撩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迦涅面前。 迦涅和阿洛都惊诧地盯住她的前臂:上面赫然爬满了可怖的深红色印迹,略微凸起,就像是有一条长虫,正在皮肤下缓慢地蠕动,将身躯扭曲堆叠,盘成诡异可怖的形状。 “恶咒……”迦涅差点伸手轻触印迹,考虑到对方是个陌生人,立刻收住动作。 恶魔魔法之中当今禁绝的邪恶法术,对施术对象施加深刻伤害的恶咒,因为隐蔽又恶毒,是几乎所有法师唾弃的手段。 “我没想到雷夫有相当强大的帮手,第一次对峙就受了伤。不瞒二位,现在我很难离开这间教堂,否则无法克制伤势。而仅凭我的说法,根本无法撼动雷夫的人望。” 迦涅眼眸微微闪动,她轻声推导起来:“所以您施展禁止使用魔法的大阵,却并没有彻底禁止使用魔法物品,就是为了钳制雷夫请来的‘专家’,给自己留下一丝行动的空间……他叫来的也是法师?” “没错,”伊莲将衣袖拉好,“那位帮手二位可能也不陌生。” 阿洛面色微变。 她在同一时刻转向他,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帮助雷夫·费米偷走烛台的,沙亚阁下,正是您的伙伴。她……是叫露露没错吧?” 第30章 诅咒-2 银斗篷核心成员一下子成为伊莲口中的犯人, 阿洛克制着情绪,沉声反问:“露露有什么理由要帮费米镇长偷东西?” 伊莲微笑:“您比我更加熟悉露露小姐,这个问题不该由我回答。” 阿洛的绿眼睛恼火地亮起来。 伊莲又补充:“镇长邀请那位小姐到家里做客,这是不少人都亲眼目睹的事情。只要问问老亨特和他那里的常客, 就可以确认我说的是真话。” 阿洛并未动摇:“受邀去做客, 和成为共犯偷盗那件漂流物。这是两回事。” 迦涅给出一种假设:“露露·莱诺克斯小姐或许是假装同意雷夫·费米的提案, 实际上打算把偷出来的烛台带回十三塔卫队。她不应该那么做,但这不代表她和镇长是一边的……” 伊莲却坚定地摇头:“我在这座教堂内抓到的盗贼就是露露小姐。” “战斗中她对我下了恶咒, 然后狼狈逃走。随后我立刻发现, 原本放在祭台上的烛台被掉包了, 于是不得不立刻封锁了全镇。”白袍神官说着隔着袖子触碰手臂上的邪恶伤痕, 恶咒对身体也会造成相当大的痛苦,她的秀丽的眉毛不由轻轻蹙起。 见阿洛还要反驳,她摇了摇头,先一步指出自己说法的软肋:“很遗憾,当时没有第三个人在场,您当然可以以此为理由拒绝相信我,选择相信您更相熟的伙伴。 “但沙亚阁下, 您真的了解她吗?” 阿洛戒备地盯着她, 并未接话。 “即便我已经离开第一线, 也没沦落到在帷幕女士的注视下轻易受伤的地步。”伊莲的目光滑过墙上用特殊颜料绘制的闪光雾气,坦然自信地宣告。 “那位露露小姐身上背负着恶魔魔法的家族传承, 而且是相当强大的一支。” 迦涅错愕地看向阿洛,他也是一脸讶异。 他的眼珠随即微微移动, 像是想起了一些过去注意到的奇怪细节。他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伊莲的微笑加深了:“恶魔魔法的传承之所以成为秘而不宣的禁忌, 就是因为持有者很容易失控,在灵魂和精神层面向恶魔靠近。传承带来的力量都有代价, 力量越是强大,向人索取的价格就越高昂。” 她冷不防看向迦涅:“奥西尼小姐,您应该很清楚这个道理。” 阿洛的身体一震,下意识转向迦涅。 两人对视的那瞬间,他的脸上是空白的。 “你的意思是,传承带来的改变……并不只是外貌上的。”阿洛的声音很轻,但无端让人不安。他在回应伊莲的话语,但因为紧盯着迦涅的金瞳,更像是说给她听。 迦涅垂睫避开他的视线。她再次抬起头时目不斜视,神色冷然:“伊莲女士,您说得太多了。” “啊,我疏忽了。在法师之中,这好像是个严格保守的秘密,”伊莲叹了口气,“但沙亚阁下都晋升魔导师了,我以为他肯定有机会接触这种层面的秘辛。” 但是没有。 正因为阿洛·沙亚开创的机械魔法体系是真正全新的,哪怕是同样呼吁革新的法师,也不会轻易向他透露继承家族传承的代价。 让绝大多数人以为家族传承是天降的好事,是最多带来外貌改变的益处,这样更加有利——这是拥有强大传承的家族共同守护的底线。 既然是代价,就有可能成为弱点。尤其对于法师来说,在精神层面的隐患尤为危险。 没有法师会轻易露出自己的软肋,哪怕对方是盟友也不例外。 “恶魔魔法的传承先不论,引路人接受的神圣传承同样有代价。”伊莲再次看向墙上的圣徽,脸上的微笑显得有些空洞。 “引路人意味着走在所有人前面,率先通过隔绝生死的帷幕,成为行走在人世的彼方之人。穿上这身白袍的那刻,我就忘记了自己曾经的名字,以及与那个名字有关的所有过去。” 迦涅也是第一次知道幽隐教会传承的代价,一时之间忘了打断伊莲。 “女士,您说的这些让我受益匪浅,”阿洛带着讥讽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沉寂,“但我更需要露露拥有恶魔魔法传承的证据。” 伊莲也不动气,仍旧按照她的节奏推进对话:“我确实绕了点远路。我想说的是,我很清楚传承的代价,所以能理解露露小姐为什么会在接触那个烛台之后失控。 “它与恶魔有渊源,她无法抵御诱惑、忍不住想把它占为己有也很自然。” 阿洛已经懒得装客气,直接逼问:“你已经两次提到它和恶魔有渊源,但是始终没有明确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烛台,又为什么会让人消失。” “我能理解您很着急,但我会一件一件说。”伊莲终于略微沉下脸色。 迦涅没有介入两人的交锋,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伊莲的反应。要让这位神官流露出不快,也需要相当的能耐。 “二位或许听说过影之国的传说。” 迦涅讶然眨眨眼,这个话题不久前她才和阿洛说过:“我只知道恶魔可以自由出入影之国。至于那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书上大都说得很含糊。” 伊莲莞尔:“这方面的知识在幽隐教会没有断绝。恶魔可以出入影之国,却并非那里的主人。 “影之国的影子并不仅仅指每个人都拥有的影子。生命的阴影,确切说精神的阴影——负面的感情和回忆,每个人、每个生命的精神阴暗面,全都存在于影之国。 “用二位更加熟悉的话来说,那是一个与玻瑞亚相连的异界。正常情况下,没人能进入影之国。” 迦涅侧眸看向阿洛。他没有继续和伊莲抬杠,但也不愿意乖乖受教,于是摆着一张冷脸听着。 “那件不祥之物的力量恐怕就来自影之国。用它照亮一个人,那个人的影子就会悄然燃烧一些,原本存在于阴影中的悲伤痛苦也会消失。” 伊莲翻转双手,看着指掌落在的桌面上的影子,黯然垂眸。 “之前雷夫每周都会邀请特定的镇民去他家,我也会参加那些晚餐会。在那些客人祈祷时,雷夫会离开房间,我趁着所有人闭着眼睛使用那件物品,消除了他们难以释怀的记忆。” “镇上影子有问题的可不止雷夫的客人。”阿洛立刻道。 至少老亨特就绝对没有接受过雷夫的晚餐邀请。但他却失去了影子的头部,也明显丧失了过去的记忆。 伊莲再次心平气和地回应:“烛台被偷走之后,镇上大家的影子才都开始出问题。” “那么失踪的人呢?” “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猜想当一个人的影子燃尽了,那个人也就消失了。” 迦涅皱了皱眉。 伊莲看向她:“您有什么看法吗?” “所以,露露偷走烛台之后并没有将它交给雷夫,反而继续用它燃烧镇上人的影子?” 而雷夫那边的希望落空,又要和他邀请的露露撇清关系,于是索性发布通缉令? 这样事情似乎就解释得通了。 “我不清楚露露小姐偷走烛台之后有没有和雷夫碰面。无论那个烛台如今在谁手里,镇上的异常还在加剧,足以说明他们都在继续使用它。” 被宿敌复活后 第33节 阿洛忍不住又反驳了一句:“或者,那东西自己失控了。” 伊莲不咸不淡地回答:“那也是一种可能。” 等待了片刻,她重新微笑起来:“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阿洛这时摸出怀表看了一眼,将表盘朝向迦涅。她会意:“大致情况我们了解了,您希望我们怎么做?” “我现在没法离开这座教堂,但也不会让二位空手去面对棘手的敌人。”伊莲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绒布袋,推到迦涅面前。 “不需要注入魔力就能使用的强力神圣符文,是恶魔魔法的天敌,我身边也只剩下这两枚了,相信您会找到合适的时机使用它们。至于您手里的那条纱巾,只会在幽隐教堂内失效,在外面您可以放心使用。” “至于那个烛台……找回它之后,您可以留着它。”这句是对阿洛说的。 伊莲交代到这里,起身送两人离开这间会客室:“其他的二位就不用担心了。甘泉镇这些事的责任……我会承担。” 阿洛闻言一扯嘴角,不做评价,转而瞥了迦涅一眼。她一抬下巴让他出去,他无声笑了,也不纠结她要单独问什么,率先迈过门槛离开。 伊莲双手交叠垂在身前站在门边。阿洛一离开,她仿佛也觉得气氛松快了许多,声音里隐约的冷硬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平静温和:“奥西尼小姐?” “其实还有一个问题,甘泉镇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 “您直接问雷夫会更加方便,毕竟是他们亲历的事。” 迦涅斟酌着措辞发问:“那么最初在雷夫家……失去了一部分影子的镇民,他们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吗?” “当然,倾听祈祷之前,我都会询问他们是否愿意放弃最痛苦的那部分自己。” 这个答案和她的问题有微妙的偏差。 迦涅于是追问:“仪式结束之后呢?他们会不会记得发生了什么?” 伊莲这次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平静地说:“不会。” 顿了顿,她轻声说: “知道自己遗忘了一些东西,却不知道忘记了什么,那样反而最痛苦,您觉得呢?” ※ 大约因为幽隐教堂里太过昏暗,再次走到外面,哪怕隔了一层披纱,迦涅也缓了缓才习惯上午的日光。 今天的甘泉镇是个大晴天。 两人重新找了一个隐蔽的落脚点——这次是有恶魔之眼图样的粮仓背面。巡逻的志愿者因为忌惮恶魔的标记,即便经过也是绕得远远的,反而方便他们轻声讨论。 迦涅把伊莲赠予的黄金符文拿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又把袋子翻了个底朝天。没有可疑的地方,没有追踪或是窃听的小手段。 她想了想,将其中一枚符文递给阿洛。 他无言收下。 迦涅多看了他一眼,却没问他怎么突然沉默起来:“伊莲的说法,你怎么看?露露会是偷走烛台的窃贼吗?” “她很少谈论自己的事,但我不觉得她是那样的人,”阿洛说到这里忽然迟疑起来,他唐突地笑了一下,“但我不了解的事比我想象中更多。她或许真的有恶魔魔法传承,她可能真的失控了,谁知道呢?” 迦涅没立刻接话。 一拍古怪的沉默。 她佯作不觉,径自安排接下来的行动:“我想去镇长家仔细搜查一遍,你再试着联络露露。” “已经做了。”阿洛的应答反常地简洁。 她学着他的口气回了单音节:“哦。” 阿洛抿了抿唇,补充:“所有队员都认识我的机械鸟。露露要是想联络我,知道怎么做。” 他像是将原本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改口继续讨论眼下的事件,因此句子中间出现了不自然的停顿:“伊莲的说法……很通顺,但是正因为太通顺了,反而有不自然的地方。当然,以我的立场,我对她说的每句话都会忍不住挑刺。” 迦涅却没否定他:“坚持封锁甘泉镇这件事确实很古怪。伊莲不想让幽隐教会高层知道这里的事,希望保护甘泉镇,不想招来引路人,可以理解,说得通。 “但让露露带着那麻烦的烛台离开甘泉镇,然后再想办法追踪,比如另外发布悬赏,那样对镇民来说明明更好。幽隐教会的耳目众多,但要瞒上几天也不是那么难。” 锁住甘泉镇,也意味着将随时会爆发的危险源头困在了这里。 自相矛盾。 伊莲的说法相当有说服力,却并不像是事情的全貌。 雷夫的故事版本何尝不是这样?貌似可信,但又隐约有古怪。 “雷之前和我说过,不论是什么案子,永远不能相信自己的委托人,每个委托人都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严重性。”阿洛说完轻轻呼出一口气,讲了这么一个律师笑话,他的表情终于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 “那么接下来优先解开封锁?我不喜欢按照那位引路人的意思行动,如果真的能破除封锁,镇民也可以离开避难。” 迦涅闻言怔了一下,她倒是没有立刻想到疏散所有人。她只是单纯觉得如果离开这里,她做事就不会那么束手束脚。 “这种大阵的关键位置都会小心隐藏起来。你找得到魔法阵的阵眼吗?”阿洛这么问,等于承认凭他的感知能力,他寻找不到阵眼。 迦涅却没法享受他难得的诚实示弱。 因为她也做不到。 与灵性之海隔绝之后,法师对魔力波动的感知也会大大衰退。现在他们就有如在耳朵上蒙了厚重的围巾和帽子,隐约听得到声音,但是要准确定位就不可能了。 她思索片刻,忽然道:“你是不是发明过什么测定最佳施法地点的小道具?” 阿洛愕然沉默了一两秒:“你的意思是……” “现在甘泉镇与灵性之海隔绝,但肯定有一个地方例外。” “隔绝灵性之海的那层屏障的源头?” “对。这样大规模的魔法不可能仅凭魔石发动,必须调动环境中的灵性才能维持下去。也就是说,在阵眼依然能够发动魔法。” 而那也是现在甘泉镇为数不多称得上‘最佳施法地点’的位置。 阿洛恍然,露出‘怎么自己没有想到’的懊恼表情。 迦涅一昂下巴:“所以?你带那个道具了吗?” 他干脆利落地回答:“没有。” 她差点翻白眼给他看。 对方可恶地噗嗤笑出声:“但我可以现做一个。” 这么说着,他就从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大拇指指甲大的机械甲虫,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工具和零件,开始就地拆解再加工。 迦涅撑着膝盖,作势要起身:“那我先去镇长家看看?” “等我一下,不会花费很久。” 迦涅想了想,重新坐了下来。她单手撑着脸颊,维持着漫不经心的态度,看着阿洛做事。 只是片刻功夫,甲虫就已经没有甲虫样子了,成了一堆大风一吹就会滚走的细小零件。 阿洛不再说话,全神贯注,拿着镊子的手极稳,手腕起起落落。 他的动作毫不迟疑,稳定且有目的性地夹起细巧的金属部件和各种有魔法用途的材料,拨弄一下这里的弹簧和齿轮,又调整几番那里的宝石位置,看上去毫无关联的部件在他的手里逐渐有了骨骼和内脏。 迦涅看着看着就有点走神。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阿洛做这种手工活。 当初的小爱好已经发展出了一门完整独特的魔法体系,他摆弄机械小发明的样子却仿佛和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区别。 迦涅闭了闭眼,别开脸不再看他。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阿洛冷不防开口了:“所以,奥西尼家的传承,代价是什么?” 第31章 诅咒-3 半晌没有回答。 阿洛手上终于停下来, 他看向迦涅,她依然手撑着脸颊,眼睑半阖着,竟然像是就这么坐着睡着了。 “装睡就是你的回答吗?” 银白的眼睫微动, 她淡然启眸, 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注视。 阿洛的发色深, 他的影子浮在在她金黄的虹膜上,对比鲜明得让他怔了一下。 “我没有理由回答你。”迦涅平静地说。她略微移动视线, 看向地上被他冷落的半成品探测器。 只是眼球稍有转动, 她的眼睛里立刻再无他的身影。 很正常, 他的倒影也好, 别的东西也好,终究都只是浮掠过她的视野,无法停驻,留不下多余的痕迹。 阿洛哑然。他也不再看她,熟练地两手各持一件细巧的工具,开始组装小道具的收尾工作。 但没过多久,他又突如其来地抛来一问:“伊利斯突然从公众视野中消失, 也与传承的代价有关?” 迦涅这次沉默得更久。 就当阿洛以为她要将缄默贯彻到底的时候, 她才回答:“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阿洛面露沉思之色, 她却直接起身:“快点。不然我先去镇长家了。” 他不仅没有加快动作,反而突然抬头, 愕然看着天空。 迦涅莫名其妙,循着他的视线也望过去。 一只灰扑扑的铅色机械鸟盘旋了一周, 越过围墙, 朝着阿洛飞扑下来。 ※ “老爷,下午茶——” “我不下去了, 让太太和其他人自己吃。” 雷夫·费米在起居室烦躁地来回踱步,挥退了来询问他是否下楼吃点心的女仆。 等门小心翼翼地合拢,他又突然想起什么,面上闪过恼火的神色。他急忙一个箭步过去抓住门把手,想要抢着女仆没走远再增加新的吩咐。 但是门把手纹丝不动。 雷夫的手心有些黏糊,他立刻在裤子上擦了擦虚汗,重新试图开门。 还是一动不动。 门把手就好像突然焊死了,成为了结实木门的一部分。 被宿敌复活后 第34节 雷夫吓得连退了两步,镜片后充血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惊疑不定地盯着眼前突然变得陌生的房门,大气不敢出,等了几秒,他飞快地转头脑袋,在房间里看了一大圈。 什么都没有。 但是他摊在窗边写字台上的信件……好像和刚刚有哪里不一样了。 雷夫瞳仁惊恐地扩张,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在他的背后。 “啊!!”雷夫惊叫一声,朝旁边跳开。 他的脚却僵硬得不听使唤,笨拙地绊到地毯,他当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他也顾不上疼痛狼狈,手脚并用就要往窗口逃。 “唉,太不禁吓了。” 同一个声音又叹气。雷夫不敢回头看,跌跌撞撞地一边往前爬,一边试图站起来。还没挪出一步,长袍衣角和一条腿就斜插进他的视野,将他的路挡住了。 然后,一个人就笑眯眯地俯身下来,抬手先替镇长先生正了正跌飞下鼻梁的银丝边眼镜。 “费米先生,希望你回答几个问题。”黑头发绿眼睛的英俊青年很友好地对他说。 是那个和通缉中的短头发女法师一伙的外乡人,从市政厅地牢离奇消失的家伙! “你——!你……”雷夫抬高嗓门,“来人!” “没用的,这间房间现在无论发生什么,外面的人都没法发觉。不信你再试着叫两声,”阿洛适时停顿,给雷夫充分的呼喊求助时间,甚至笑笑地鼓励他,“再大声点,加油。” 雷夫嘶声喊了两句,平时有点风吹草动就会探头进来的仆人们却毫无反应。冷汗从后颈流进衣领深处,他明白这个黑发法师说的是真的。 之前命人把他扔进地牢里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这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他面前,雷夫才意识到他和一般人印象中的法师似乎不太一样。从他的体格到看似松弛的站姿,都透出明确的攻击性。 雷夫面色惨白地站直了,试图让自己在对方面前显得不那么矮小:“你想问什么?” “先在行游商人那里看中烛台的人是谁?又是谁先提议使用烛台消除镇民痛苦的记忆?” 清脆却冷淡的女声在雷夫右后方响起。又是背后。他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发抖得爆炸了,随即才发觉这嗓音颇为熟悉。 白发金瞳的年轻女士同样不知道从哪冒了出来,从他的视觉死角绕到他面前,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一点头:“又见面了,费米先生。” “奥西尼小姐……” “请回答我的问题,”迦涅·奥西尼顿了顿,看向一旁被镇长一番大逃亡动作踢翻的椅子,“你可以坐着说。” 雷夫的视线在这两个人之间来回挪动。黑发碧眼的青年笑得一脸无害,但一想到他刚才是怎么捉弄他吓得半死,雷夫就对他又是恼恨又是惧怕。 相比之下,不苟言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迦涅,反而成了更让人安心的那一个了。 “我说,我说……”雷夫缩在长沙发远离两人的一侧,一边喘气一边组织语句,“烛台是伊莲买的,仪式也——” 他沉默了半拍,意识到之前他没有和迦涅说过烛台的仪式。 “你之前给奥西尼小姐的说法似乎有很多漏洞。我出于好意提醒一下,在伊莲女士讲述的事情经过里,镇长先生你才是那个贪婪的坏人。”阿洛适时出声。 镇长立刻明白了状况,一咬牙承认了:“没错,之前我确实没有对奥西尼小姐说实话。毕竟……我身为镇长,主动惹来祸事,我不想让人知道。” 迦涅不为所动,再次重复问题:“所以,并不存在你看中烛台,伊莲女士抢先一步买下这回事?” 雷夫茫然地眨了眨眼,恼怒地叫了一声:“她说谎!” 见迦涅毫无反应,他有点讪讪的,继续说:“伊莲用那个烛台举行仪式,也是她主动提出来的。她知道我一直为怎么解决陈年旧事烦心,是她告诉我或许有方法。” “麻烦详细描述一下那个仪式。” “每次都是晚餐会最后,伊莲女士会到餐厅边上的小房间里等着,让大家一个个进去。就像是在教堂里聆听忏悔一样,听大家祷告。我在外面偷偷看过,她每次都是拿起点着全新蜡烛的那个烛台,趁祈祷的人低头,让蜡烛光落到他们身上。然后……” 雷夫说到这里,脸上出现了恍惚的神色。 “他们就真的忘记了。挂记了十几年二十年的仇怨,就突然间不存在了。” “这样的仪式一共举行了几次?” “五次,”雷夫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第一次成功之后效果那么好,不止是晚餐,我还在祈祷日的下午茶时候叫人过来。同样请她举行了仪式。” 对不上。伊莲声称,烛台是在第四次仪式的时候被偷走了。 “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具体哪一天?”阿洛突然插口。 雷夫听到这个问题呆了呆,显然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就很奇怪:“第三次仪式之后,上上个祈祷日的第二天……也就是十天前,磨坊主家的老头约瑟夫不见了。他疯疯癫癫的,整天往外乱跑,那个时候也没人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雷夫痛苦地将脸埋进了手掌,懊悔为什么没有更早察觉事态不对劲。 迦涅继续发问:“我再确认一次,早在露露来甘泉镇、幽隐教堂当夜失窃之前,就已经有人失踪?” 雷夫伸出脖颈看她,讷讷地点头。 刚才伊莲说到烛台失窃后才有人消失,迦涅就察觉了这个出入。但两人说法的偏差不止这一个,她也就没有细究。但现在看起来,伊莲说谎的可能性更大。她看向阿洛。 “我偷听到的谈话里没有直接提第一个人失踪是什么时候,但很显然不是这几天内才有的事,”阿洛盯着雷夫,“后面几个人消失的日期,你都记得清楚吗?” 雷夫露出他宁可记不清楚的痛苦表情。 “约瑟夫不见之后四天,上周的祈祷日前夕,就又有人消失了,而且一下子是两个,是第一次接受仪式的艾尔兄妹。我那时候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谁知道又一次仪式之后,不见的人越来越多,而且不仅仅是参加过仪式的人……” 他开始详细计数失踪的每一个人消失的时间。 从第二起失踪案开始,详细日期时间、他得到消息时在干什么,诸如此类的细节,雷夫都记得非常清楚。 “记得那么清楚?哪怕是重要事件,一般人也很难记起那天自己穿了什么衣服、吃了什么。”阿洛抱臂,狐疑地盯住雷夫,语气中满是挖苦。 雷夫下意识抖了抖,急忙看向书桌:“我有写日记的习惯,那些事我都写下来了……这两天我翻来覆去地看那几天的日记,全都记住了。” 迦涅闻言默然踱步过去,视线在桌子上转了个圈,拿起皮质封面的小本子,从后往前翻了翻。她的阅读速度很快,没过多久就抬起头,对阿洛点头。 阿洛这才放过了雷夫:“而就在那时候,露露·莱诺克斯来到了镇上?” 镇长搓了搓浮肿的脸,没有再试图隐瞒:“是。我知道她是法师,这种事如果去找别的神官只会引来麻烦,找法师解决再合适不过。我就请她过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莱诺克斯小姐听我说完,觉得伊莲女士的仪式很可疑。 “正好那天是祈祷日,我就请求她留在这里,藏起来悄悄观察仪式,找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把那个烛台掉包扣下来。” 雷夫说了那么多,嗓子已经有些沙哑,停顿了片刻。 但是眼前的两个法师显然都没有让他叫女仆沏茶的意思,他抿了抿嘴唇,只好继续说下去。 “莱诺克斯小姐成功了,伊莲在两个人祈祷的间隙调换蜡烛,短暂离开了房间,她用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方法,进去把烛台偷了出来,然后把我准备好的那个放在了原位。” 盗窃掉包到底发生在哪里?雷夫家中,还是幽隐教堂? 谜团又增加了一个。 “所以,那个烛台现在在你手里?”阿洛抬起眉毛。 “是,不是,我的意思是……”雷夫一个劲摇头,局促地说,“偷过来的那个烛台就藏在那边书架第四排后面的暗格里。但是掉包过来的那个烛台,莱诺克斯女士学着伊莲的样子插上蜡烛,用我试了一下,没有效果。” 阿洛依言寻找,没过多久手里就多了一个用好几层布料包裹的烛台。 他拿出来看了看,评价:“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烛台。” 语毕他就将它递给迦涅。她闭上眼努力感受,却没能从烛台上感受到任何异常的魔力波动。 两人对视一眼。如果这个烛台真的就是露露在雷夫授意下掉包出来的,伊莲那里的问题就更大了。 可是她是怎么做到的? 迦涅皱眉:“你确定这就是那个有效果的烛台?掉包之前接受仪式的人没有异状?” 雷夫毅然决然地说:“有效果!我试探过,他们确实把很多事忘了。莱诺克斯小姐出手之前伊莲用的就是这个烛台,除非……伊莲动作更快,在那之前已经换了一个假的。” “伊莲那个时候有什么异状吗?” “没有,她什么反应都没有,带着掉包的那个烛台就回去了。莱诺克斯小姐说她会再去调查。等我第二天早上醒来,已经没人能离开甘泉镇了。然后我才听说,教堂有东西失窃了,伊莲为了困住盗贼把镇子封住了。” “露露·莱诺克斯呢?” “我……我不知道。”雷夫抹了一把脸。 “恶魔符号?” “封镇之后突然冒出来的……” 迦涅索性从写字台上征用了纸笔,将目前为止雷夫和伊莲说辞不统一的地方逐个列出来: 是谁购买烛台?是谁提议举行仪式? 仪式的举行次数? 第一个失踪者在烛台失窃前还是后? 掉包烛台的地点?掉包真的成功了?雷夫手里烛台的真假? 露露和伊莲真的战斗过?战斗地点在教堂?什么时候? 烛台现在到底在哪? (下划线)为什么仪式还在进行?为什么还有人继续失踪? (下划线)伊莲的目的是什么? 阿洛一手撑着桌角,站在迦涅身侧,看着她的字迹迅速填满了一整张纸。他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出言补充:“还有露露的通缉令。” 说着他抬头,原本已经摸到门边、还想再次尝试开门的雷夫被抓个正着,顿时僵硬得不知道该把手臂往哪里摆放了。 阿洛活动了一下手指关节,露出迷人的微笑:“露露·莱诺克斯的通缉令,还有对我和奥西尼小姐的抓捕,都麻烦一起解释一下。” 雷夫嘴唇开开阖阖,像渴水的鱼在挣扎。 片刻之后,他终于还是脸色灰败地答道:“莱诺克斯小姐失踪了,伊莲当众指认她是犯人,我……没法否认。” “是没法当众坦白你请露露帮忙偷走烛台吧?因为那样你就必须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你害怕所有人知道,镇上人失踪很可能和你家举行的晚餐会有直接关系。 “反正露露已经失踪了,现成的替罪羊当然要推出来遛一遛,不是吗?” 阿洛每说一句,雷夫的表情就更加难看。 黑发碧眼的魔导师却没就此放过他,继续一问连着一问,步步逼近:“明知道伊莲那里可能有问题,为什么没有警告所有人,让他们不要去教堂祈祷?因为你害怕承担责任,怕伊莲把你们合作的事说出去,一旦那样,你这个好镇长的名望可就完啦,我说错了吗?” “她威胁我!!”雷夫声嘶力竭地叫道。 阿洛狂风骤雨似的逼问这才停了一停。他冷眼看着雷夫,弯了弯唇角:“哦,伊莲女士怎么威胁你的?” “镇子封锁之后我找过她,问她究竟是不是她做的,求她停下。可她只说,仪式开始了就没法停下了……” 雷夫头上的发油因为滚滚落下的汗水脱胶,发丝凌乱,眼中满是红血丝。 “她说如果我什么都不做,这一切就会很快结束,最多再有两三个人失踪。但如果我敢多说多做,下一个消失的就会是我、我的家人……”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两个外来法师出现,明明应该是你的救星,”阿洛朝窗外市政厅的方向看了一眼,“镇民躁动不安把我抓起来还好解释,但之后你也没来和我说明情况,就打算让我在地牢里发霉。 被宿敌复活后 第35节 “但同时,你又对奥西尼小姐说了一通夹杂着谎话的真话,暗示她去找伊莲的麻烦。” 他轻佻地叹了口气:“你到底是想要听伊莲的话牵制住我们,还是想要阻止她?你到底是什么打算,可真让人看不透。” “两边下注,既希望伊莲计划完成万事大吉,又希望外乡人能替你解决伊莲。和伊莲合作会输了道德,和我们合作可能输了性命。所以你选择什么都做一点,但也等于什么都没做。”迦涅从刚才开始一直没说话,这个时候突然出声。 她的这番话口气徐缓温和,却让雷夫面如死灰,即便现在就躺进棺材里也毫不违和。 阿洛再次打开怀表盖确认时间。 啪,表盖阖上。他用话语冷酷地在雷夫的棺材盖上敲了一枚钉子: “费米先生,我和奥西尼小姐原本可以用来解决事件的大半天时间,因为你浪费了。如果还有人继续失踪,那完全是你的责任。” 雷夫闻言一下子像是要喘不过气,呼哧呼哧地大口吸气吐气。 阿洛仍然没放过他:“我们原本就是为了寻找失踪的伙伴而来,没有义务和甘泉镇的各位共生死。如果阻止不了伊莲女士达成目的,我们也有办法离开这里。请放心,哪怕甘泉镇不复存在,费米先生你在这件事中的艰辛付出会传遍河谷,登上千塔城的报纸,让全玻瑞亚的人知道你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甘泉镇的镇长听到这里像是要窒息了,他蓦地扯开领结,身体佝偻下去,声音带上了哭腔:“是我不对,是我的错,求您二位……求您二位阻止伊莲,救救甘泉镇!” 阿洛和迦涅交换了一个眼神。 迦涅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黑发青年收到讯号,语调仍旧刻薄、带着嘲讽的笑意:“费米先生,现在你的话我们可不敢轻易相信了。万一又有诈呢?至少得让我们看看你的诚意。” 雷夫吞咽了好几口唾沫:“我还能怎么……” 迦涅凛然打断他:“再回答我一次,看着我的眼睛回答,露露·莱诺克斯到底在哪里?这一次你应该知道我们想要什么答案。” 她的声音中有一种难以违抗的气势,雷夫下意识就依言看向银发法师颜色特殊的双眸。 在这双冰冷又平静的金瞳的注视下,他的嘴唇张开又闭上,重复数次后,他整个人像是抽掉了所有骨骼,瘫坐回沙发上,失色的嘴唇颓然吐出答句: “是的,莱诺克斯小姐……她在我这里。” 第32章 诅咒-4 雷夫·费米担任甘泉镇镇长已经十五年有余, 对住宅进行过两次大规模改建。 尤其是厨房和仓储区域,六年前扩建一次,原本低矮的两层佣人生活区打通为一层,整日热气袅袅的厨房更加明亮洁净了, 镇长家的仆役们也住得更舒服了。 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罕有人知的是, 镇长家在大改造之后, 内部依旧保留了一部分旧有建筑格局。于是房子里就多了不少从外部无从察觉的区域。 例如一些在夹在新旧墙体中的走道,又比如在鸟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房间。 迦涅和阿洛面前的就是那么一间不该存在的幽灵房间。 与其说是房间, 将它形容为是个稍深的长方形壁橱也丝毫不过分。天花板低得触手可及, 正对窄门的墙上有一扇可以忽略不计的方形小窗, 原本面朝后院的水井, 但用木板钉死了。 窗户下摊着一张床垫,几乎将屋子的空间全部填满了。 露露·莱诺克斯就躺在那里。 她还穿着便于隐秘行动的斗篷,兜帽下方露出半张脸,在酒红色的凌乱发丝衬托下苍白得病态。 阿洛踩着床垫侧逼仄的缝隙走过去,俯身在露露的鼻端和颈侧搭了搭手指,明显松了口气。 “伊莲封锁全镇的第二天晚上,巡逻的小伙子发现了外墙上的恶魔标记, 我赶过去之后, 在粮仓隐蔽的小角落里发现了莱诺克斯小姐。我把人支开, 偷偷把她背了回来,”雷夫站在门外, 越说越心虚,声音低了下去, “然后这两三天她一直在这里, 没有醒过……” 阿洛并不作答。他继续向前,贴到小窗前, 逐条叩击木板。 最下方的木板明显有些松动。 他双手抓住木板边缘,双臂连带着肩背用力,竟然硬生生连着钉子,把这块木板拔了下来! 雷夫见状顿时没了声音。再一看,小窗玻璃的底部涂抹着红褐色的古怪图案,他更是面现惊恐:“这是!” 却没人回答他。 床侧实在没空间再站第二个人,迦涅直接爬到了床垫上。她略微掀开露露的兜帽,仔细检查她的情况。 即便身边一下子多了两个人,露露也没有被惊醒。她闭着双眼,额角见汗,紧咬着牙关,像在昏迷中时刻不停地与看不见的敌人较量。 “阿洛。”迦涅忽然叫了一声。 阿洛原本在检查窗户上的标记,闻声转过头来,他明显怔了一下。 摘下了兜帽,露露身上的异状也彻底暴露在了两人眼前: 她酒红色的发间多了一对小小的黑色犄角,表面有浅浅的螺纹,与山羊角乍看相似,却又有本质上的不同。 古老画卷中的一部分恶魔族就拥有这种形态的犄角。 “她现在这样子,在身体层面非常接近神话物种。”迦涅轻声说着捧起露露的手。 露露的个头不高,她的手也比迦涅要小上一圈。她擅长幻术和环境魔法,平时也总是变一些有趣的小魔术,对自己的双手也向来精于保养。 但现在,露露食指拇指的指节和指腹满是伤痕。指节上的伤口小而浅,还有木刺嵌在肉里,指腹则赫然是咬出来的深痕。 迦涅小心碰了碰露露伤口鲜血凝结的地方。熟悉的灼热感瞬间击中她,一同袭来的还有强烈的冲动: 她想把露露立刻甩开,离她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迦涅深呼吸,克制住对恶魔魔法气息的本能反应。她抬头看向玻璃上深褐色的印迹,与阿洛沉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露露真的拥有恶魔魔法传承,并且因为未知的原因失控显露出恶魔的体征。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神话生物的每个吐息、每一寸血肉都充满了魔力。露露现在的状态比起人类,更加趋近恶魔,她的血也含有少量魔力。 迦涅和阿洛可以想象出这间房中发生过的事: 被困在这里的露露短暂清醒过,她的状况非常糟糕,不足以脱困,或许连坐起身都要耗费浑身的力气。最后她只能靠在墙上,艰难地将手指探进封窗的木板后,用自己的血在玻璃上画了传讯的符号。 那魔力讯号极为微弱。阿洛放出的机械鸟众多,仅有其中的一只在巡回的第二日偶然捕捉到了,立刻返回主人身边报信。 由机械鸟带路,两人立刻从粮仓赶到镇长家附近。然而由于建筑物内外结构不同,两人找不到露露遗留的标记。 于是就有了直闯雷夫起居室、直接击溃他心理防线的事。 “莱诺克斯小姐……是恶魔之子吗?”雷夫鼓起勇气问。他显然之前已经发现了露露身上的异状。 阿洛面无表情地扫了镇长一眼。雷夫立刻闭嘴了。 “准备让露露休息的新房间,正常的、符合大众定义的房间。怎么和仆人解释你自己想。不要想着逃跑,我已经在你身上放了监视的小东西。如果你打算趁机向伊莲投诚,或是有任何小动作——” 阿洛适时停下,向雷夫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雷夫抖抖索索地离开了。 迦涅刚刚一直将手掌搭在露露额心,闭着眼睛感受对方体内魔力的波动。这时她终于睁开眼,不咸不淡地来了句:“在他面前,你倒是很有魔导师的气派。” 阿洛耸耸肩,命令雷夫时身上的凌厉威压瞬间就消失了。 “你真的有可以实时监视他举动的装置?” “没有,我骗他的。” 迦涅对相信了这家伙一秒的自己大感无语。 “如果镇长先生离开我们超过一定半径,差不多就是这座宅子走到头的距离,他身上的糖果炸弹就会爆炸,那漂亮的彩色烟雾足够让我们发现不对了,”阿洛没有多解释自己层出不穷的小手段,询问道,“露露情况怎么样?” “她的魔力基盘其实还是和我们一样,无法连通灵性之海,但她现在的身体形态已经不受控制,无视她的意愿维持这种形态,疯狂耗费她体内储存的魔力。” 阿洛安静地听着,没有问迦涅什么时候猛补了这种偏门魔法医疗知识。 “等露露体内的魔力用完了,就会开始透支生命,所以必须立刻补充灵性。”迦涅摸出了一瓶强力灵性药水,正在与瓶口封蜡搏斗,抬头一看,阿洛虽然看着她,但绿眼睛有些失焦,明显走神了。 她顿时没好气起来:“喂,帮忙。” 两人配合着给露露灌了灵性药水。 “转身,站到门口去,我再检查一下露露身上别的地方。” 除了手上的伤口,露露肩膀和腰腹还有多道被光暗法术灼烧的伤痕,大约是在与伊莲的战斗中留下的。神官留下的伤口治疗起来十分棘手,普通的治愈药水根本无效,需要专门调配药剂,配合着魔法一同修复。 迦涅正在整理露露的衣服,红发法师低吟了一声,突然睁开了眼睛。 露露上挑的猫眼此刻隐隐发红,虹膜还是原本的灰色,但瞳仁缩得极小,几乎成了一条水滴形的线。 鲜明的寒意在与露露对视的那刻蹿上后颈,迦涅腾地一下跳了起来,扶住墙面才没跌倒,却撞到了阿洛的后背。 阿洛听到动静立刻回头,手臂一张就把迦涅拽到了自己背后,随后与她一起退到了小房间门外。 露露僵硬地坐起身,呼吸急促,竖瞳形态的眼睛朝着两人的方向来回挪动。半晌,她才放松了些微,抓住自己的胸口喘着气:“真的是你们……?” “露露?”阿洛试探地呼唤。 “我现在……这样子,大概吓到二位了。”露露抬手碰了碰发间初具规模的犄角,虚弱地抱紧了双臂,尽可能靠着墙坐直了。 阿洛和迦涅都谨慎地没有靠近,但也没有表露出敌意。 露露见状反而有些欣慰。她似乎更怕他们离自己太近。随着灵性药水起效,她的脸色比刚才好转了许多,神智也彻底清醒。她快速打量四周:“这里的事,你们知道多少了?” 迦涅率先发问:“雷夫·费米请你掉包偷走神官伊莲的烛台,但到雷夫手里的烛台失去了效果。那天晚上还发生了什么?” 露露像是敬佩她一下子直奔重点,笑了笑:“我偷走的就是伊莲用的那个烛台,我很有自信。说来惭愧……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失手的。 “那天晚上我又潜入教堂,原本只是想寻找那个烛台,结果正撞见那位伊莲女士在墓园准备魔法阵封锁甘泉镇。” “然后你们就打起来了?” 露露扶着墙站起来,闻言叹了口气,抱怨似地说:“我最讨厌和人打了,如果能躲我怎么会打?是我想逃出镇报信,她却一副要灭口的架势,直接冲了过来。” 也就是说,四天前,伊莲在晚餐会时察觉了雷夫请来帮手,于是立刻采取行动。 对甘泉镇的封锁从一开始就针对的是外来者露露,防止她出去报信、阻碍伊莲完成她想做的事。 露露伸手按着身上圣痕的位置苦笑:“不愧是前引路人,只凭幻术根本逃不掉,压制得我连报信的法术都用不出来。为了活命,我只能用上了一些……我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的法术。” 迦涅和阿洛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追问下去。 露露却不打算避讳,她的语调称得上愉快:“我受伤不轻,还成了这鬼样子,但也没让她好过,还等来了救兵。现在伊莲很难走出幽隐教堂的地界吧?我的恶魔之眼位置都不是随便选的,两边夹击盯着,她没法离开教堂胡来,否则身上的诅咒就会进一步恶化。” 镇上的那两个恶魔之眼标记竟然出自善意,是对伊莲的震慑和钳制。 “那之后的事你们大概也知道了,我昏倒之后倒霉地被镇长捡回来,他不敢杀我,不敢把我交给伊莲,却也不敢放我出去。现在镇上情况有没有好一点?” 露露竭尽全力,以为限制住伊莲的行动就能缓解局面,但是…… 迦涅为难地斟酌着词句,阿洛却已经开口了:“伊莲困在教堂的这段时间,依然有人失踪,所有人影子的问题也在扩大。” 被宿敌复活后 第36节 露露一愣,原本轻松释然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 “既然伊莲是在墓园发动魔法阵的,阵眼在那里的可能性很大,无论伊莲想干什么,只要能解开封锁,对上引路人我也不会输,”迦涅看了阿洛一眼,“来不及等你的探测装置回来报信了,必须尽快去墓园看一看,你最好再做一个道具带着。” 之前失踪的人都是在夜里出事的,现在距离日落还有几个小时。只要找到潜入机会,她可以慢慢地在墓园里搜查。让阿洛临时再制作一个小道具辅助也不是问题。 阿洛想了想说:“你的那件宝物在幽隐教会的地盘上不起作用。伊莲会立刻发现,得有人牵制住她。” “你一个人去找她会有点可疑,她会立刻怀疑我是不是另有计划。那么干脆让费米先生发挥一下作用。比如带上那个烛台主动去祈求原谅。” 阿洛闻言,眼睛骤然急促闪烁起来。 他侧着头自言自语:“等等,现在我们讨论的前提是,无论费米这里的烛台是不是伊莲当初用的那个,伊莲都有办法让异常继续,达成她未知的目的。 “伊莲并不知道露露就在费米这里,她不怕我们从露露这里得知真相很正常,但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编了一个故事让我们帮她寻找被偷走的烛台?” 迦涅和露露闻言都怔了一怔。 迦涅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接受了她的请托,我们肯定会先向镇长求证,她却好像根本不怕我们得知事情的另一种经由。只要费米先生拿出那个偷来的烛台,他的说法就会变得更加可信,我们就会再次怀疑上她。伊莲很缜密,她不应该料不到。但为什么?” 一拍心跳长短的寂静。 两人视线相碰,异口同声: “她在拖延时间!” “她需要的是时间。” 与此同时,狭窄的过道尽头陡然传来咚咚的疾跑声。 “不好了,”雷夫喘着气跑来,“伊莲打开了教堂门,在台阶上举行大祈祷仪式祈求帷幕女士的垂怜,只一会儿就聚集了好多人,我根本拦不住!” 雷夫在前面带路,迦涅和阿洛紧随其后,穿好斗篷的露露跟在最后,一行人冲进底楼的大会客厅。 正对广场的窗边已经站了一排的人,镇长夫人,费米家的孩子,男仆女仆。 他们全都呆呆地望着窗外,头仰起来,看向广场上方的天空。 秋日午后的太阳悬在高处,白色的光焰剧烈炽烈地点燃了整片天幕。又或者说,清洗着天空。 这个季节天空浓烈深邃的蓝宛如劣质水彩涂料浸入流水,倏地褪去了,云朵也被冲走。 苍白得刺目的天空之上,只剩一轮漆黑的太阳。 太阳在小镇的幽隐教堂高高的尖塔正上方。 有光就有阴影,塔楼和教堂的影子遮蔽住台阶,向外继续延展,在广场上切割出一个黑色的三角。 白袍的神官站在台阶顶端,手里托着一个银质烛台,身后身周摆放着、点燃着一圈形状大小各异的烛台。 最早来到教堂外的镇民惊愕又几近痴迷地看着陡然降临的不可思议图景。 不知道是谁率先垂下头,台阶下的众人开始祈祷,就像站在轻纱遮蔽的祭台前对着帷幕女士祈祷那样,谦卑地压低脖颈,赞美降临的神迹,感谢祂的注视。 只有站得更远的人——比如在镇长家会客厅窗边的人才能看到,塔尖落在广场石板地面上的阴影正在缓慢却明确地扩张。 三角形的影子宛若生长中的尖芽,朝前、朝广场中心推进,头部逐渐摆脱尖细的轮廓,横向舒展,露出真正的轮廓。 两侧线条还有些歪斜,但已经初具规模,浑然就是一扇成型中的大门。 “影之国。”一片屏息凝气的死寂之中,露露的低语分外地清晰。 伊莲正在开启通往影之国的门。 怎么做到的?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在此刻都毫无意义。 “门还没完全成型,来得及!”阿洛一声低喝,语速极快地吩咐,“镇长,如果你希望甘泉镇见到明天的太阳,下跪胡搅蛮缠、动用你在镇民中的人望,手段无所谓,疏散所有人,让他们立刻离开广场!” 雷夫脸色惨白地让家人去地下室避难,在家门口来回犹豫了片刻,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阿洛没空留意镇长内心的挣扎,他已经转向露露。不等阿洛说话,她就干脆利落地往下一扯斗篷兜帽:“我现在就可以,伊莲要维持仪式,对付起来没那么困难。” 迦涅却抢先说道:“不,你去把伊莲之前布置魔法阵的那片墓园毁掉。如果那之后封锁还没解开,就继续找阵眼。” 露露怔然看着这个和她并不算熟悉的队长:“由我来……可以吗?” 阿洛同样惊讶,他从储物袋里掏东西的动作都不由停了半拍。 “现在只有你能调用少许魔力,我也相信你比我更擅长处理环境魔法。顶尖环境魔法专家,你的履历上是这么写的。”迦涅平静地说着。 “那就交给我吧,队长。”露露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阿洛不多话,配合地将几瓶灵性药水,还有两个看着就很可疑的金属方块交给露露。那是以魔石为燃料核心的爆|炸|物。 露露拿了东西转身就走,不多废话一句。她穿进镇长宅第走廊的阴暗处就不见了。 “所以在露露成功之前,接下来就要靠我们两个了。”阿洛吹了个口哨,表情漫不经心的,低头检查火枪装填情况时却认真极了。 这把武器原本在进镇的时候被雷夫没收,现在理所当然回到了他的手里。 阿洛拔出了武器,迦涅自然不会空手。她在魔法储物袋里抓住了一样东西,倏地向外拉。 随着她的手臂上扬,一道灿烂的金色辉光划过两人之间,璀璨的光尘散逸,点亮了门厅。 她的手里多了柄半人高的短矛,通体盘旋镌刻着细密的龙魔法符号,白色矛身,白色矛头,只有矛头的尖端染了一抹流动的金黄。 ——晨息。 奥西尼家先祖在征战中使用过的战矛,附有强大的光暗魔法符文,经常出现在魔法史刊物‘玻瑞亚现存最古老的十大法杖’之类的名单之上。 晨息非常适合施展包括光暗魔法的龙魔法,但同样能够作为纯粹的矛使用。迦涅左右转动腕部,适应了一下这件家族宝物的手感。 阿洛清点完身上的魔弹,一手按上镇长宅第的正门。 他侧眸看向迦涅,绿眼睛亮得惊心动魄:“准备好了吗?” 迦涅嗤笑,高高抬起下巴:“当然。” 第33章 黑雨-1 塔尖的阴影已经成长到有广场半径大小。 漆黑日轮与苍白天幕相互掩映之下, 以甘泉镇广场为中心,一股异质的轻快气氛却不断发酵。 广场边缘,一个衣着整洁的妇人站在那里。她臂弯挎着草编篮,戴着非正式的小礼帽, 大概是在去拜访亲朋的路上经过了镇中心。 她和周围的其他人一样, 因为天空之上的异象驻足, 愣愣地抬头。 妇人的五官恰好被帽檐的阴影遮蔽,下半张脸倒是清晰可见——略厚的玫瑰色嘴唇不知所措地嘟着, 过了两秒, 突然朝两边高高上翘, 弯成一个喜悦的、牙齿整齐的笑容。 在她的十几步外, 甘泉镇主街路边站着个中年人,看打扮像是镇外的农户。 他手拿金黄的草帽按在胸口,肤色略黑的脸庞朝向天空上的黑日。他的嘴角同样咧着,目光虚无,好像什么都没有想,但这完全不妨碍他露出大大的快乐笑容。 民居门口台阶上坐着的老婆婆,躲在母亲身后的孩子, 手里拈着烟斗的三两老者, 从面包店里探头出来的年轻人…… 甘泉镇所有人原本因为连环失踪案和恶魔紧绷着的那根弦不仅仅是松了, 它完全消失了。 沐浴在黑色阳光下的人逐渐忘记了恐惧和忧虑,每个人, 所有人,遵从无声的号令抬头, 看着黑白颠倒的天空。 而后整齐划一地, 甘泉镇的居民们纷纷露出仿佛不知忧虑苦楚为何物,灿烂、饱含喜悦、却也让人汗毛倒竖的笑容。 在镇民的脚下身后, 他们的影子扭动抽搐起来。 原本呈现出人形的影子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拽住又拉又搓,成了一条条面团似的柔软手臂,长短粗细不一,末端不断消散着,一边仍旧义无反顾地向着广场中那扇阴暗的门扉探去。 “都回去!回屋里去!!紧急疏散,这是镇长的命令!”雷夫站在自家门前的荫蔽里,声嘶力竭地大吼。 有茫然的面孔循声朝他转过来,但是一动不动。 雷夫绝望地意识到只靠自己的指挥,没人会理睬他了。而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犹豫不决,让站在广场另一头的伊莲成功进入了仪式的最后阶段。 平日里他背着手随随便便就能跨越的小镇广场现在显得那么大、那么可怕。 教堂前的那道诡异门扉是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障碍。要接近伊莲,就必须越过仿佛在颤动着要打开的那一大片阴影。 这不是他能做的事情。雷夫试图冷静地做出判断。那两个法师让他做的,是尽可能疏散镇民。他现在有个还算良好的起点,因为镇长家门前有气派的回廊,暂时不会直接被日光照到。 雷夫真的很不想离开这安全区,但他还是迈出了第一步。 一想到自己也可能变成只会微笑的白痴,他就浑身都在发抖。 但他终于还是飞扑出去了。 砰!雷夫的身上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以他为中心升腾出一团糖果色的浓稠烟雾,暂时挡住了又黑又白的阳光。 他愣了一下,来不及多想,扯住台阶下离他最近的一对夫妇就往后退:“进去!都动起来!” 被他扯到门廊阴影里的药剂师夫妇转过头看他,并不挣扎,只是困惑地、微微笑着看着他。 雷夫·费米现在确实称得上是一道滑稽的风景线。烟粉色和天蓝色的糖絮铺了他满头满脸,随着额头冷汗融化了,化作糖浆黏在他的脸上。 与这对夫妇正面相对,雷夫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两人望着他的眼神不带一丁点的恶意,只有藏不住的同情和怜悯。他们似乎觉得雷夫这样大喊大叫地失态、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很不体面,但因为他们素日相熟,所以不好直接说出来。 在他们眼里,雷夫才是疯癫的那个。 但随即,他们像是突然间清醒了过来,语无伦次地倒退,后背直接贴到了宅邸外墙上。 “都进去,进我家里,不,巴德,你跟着我来。”自从二十二岁第一次竞选镇议员,雷夫·费米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振奋了。他抄起门廊下的所有雨伞,将其中一把塞进了面前的药剂师手里。 “他有哮喘,跑不快,我来,”药剂师的妻子苍白着脸从丈夫手里拿过了伞。 迦涅和阿洛推开门到廊下的时候,广场上已经有许多雨伞遮阳伞匆忙地移动,连拉带扯地把失去判断力的居民带进遮阴处。 然而即便有伞面遮挡,他们的影子还是不可避免地从伞下探出了些微,那些部分很快如同风华的砂石,渐渐消散。就连那些伞的影子,也逐渐遭到侵蚀,很快就需要更换别的遮蔽物。 建筑物的影子同理,真正安全的只有地下室之类完全避光的地方。在雷夫的指挥下,全镇人避难肯定还需要更多时间,好在广场上已经几乎没人了。 这就够了。 阿洛没有再关心雷夫那边的状况,二话不说,抬手向天空投掷出一样东西,同时抬枪就射。 受击的魔弹炸开,立刻制造出一片逼真的云,压在两人前进的方向上方。但影之国的大门对所有阴影来者不拒,云朵的影子就像烈阳烘烤下的水晕,一点点地朝内洇开了。 与此同时,迦涅已经冲下台阶。她踩着云的影子,直朝阴影大门。 “门一般怎么封印?”她一边跑一边扬声问。 不知道怎么封印就冲最前面?阿洛呆了呆,手里的动作却没停。 被宿敌复活后 第37节 像是察觉了他的无语,迦涅忍不住骂:“不同的门有不同的封印办法,谁让你只会写这种含糊其辞的废话!” 而且先不说银斗篷的事件报告经常写得语焉不详糊弄凑数,现存的那些事件档案装满了据点的好几间房间,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 嘭,嘭,迦涅的行进路线上方又裂开两朵厚云,恰好补上了第一朵云消散时的空档。 阿洛有些恼火的喊声与更多雨云一起后追过来:“现在只能学习引路人的优良传统了。” “哦,全都炸光是吧?”迦涅笑了。她距离成长中的门扉已经只有两步了。 离这扇门越近,阴冷的不祥气息就愈加浓重。这阴森的气息远远比最凛冽的冬日更冷,渗入皮肤下钻进身体每个角落,立刻叫嚣着骚动着要冻结血液。这异质的魔力波动正在散逸,压迫着靠近的每个人,仿佛在提前宣告主权—— 这里即将成为阴影统治的国度! 迦涅咬牙,不让前进的步子有丝毫虚浮。只看她的背影,根本看不出她被压制得几乎要喘不过气。她倏地昂头,隔着空中若有似无攒动的黑影看向幽隐教堂方向。 伊莲也正望着她。 那一席在风中狂舞的圣职者白袍像是准备起飞的羽翼,她脸上却是一动不动的平静。即便迦涅和阿洛带着明显的敌意靠近,伊莲的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目前为止,伊莲根本没有出手阻止两人靠近。她认为没有必要。 她使用的禁锢大阵禁止的只有人类使用魔法,用仪式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符合玻瑞亚对于生命的定义,当然不受束缚。 于是,这门扉能够畅快地调用这片土地蕴藏的灵性,不断充实自己、突破不同世界之间的屏障。 再强大的传承、再出众的资质,任何一个法师在进入甘泉镇的那刻于她就只会是无伤大雅的麻烦,而非阻碍。 “哼。”迦涅读懂了对方从容姿态中的轻蔑,心中有些冒火。伊莲确实是个狡猾老辣的对手,但那又怎么样? 她在门扉边缘停下,挥出晨曦短矛,利落地在地上一划。 无声的嗡鸣,一道闪烁着澄净光辉的界线以她的动作为中心,两侧延展,霎时横贯整个广场。 虚幻地蠕动的阴影之门竟然十分忌惮似地,在接触这条光线之前停下了。 迦涅轻笑,左右错步,抬手又挥舞两下。两道光线从侧边亮起,同样拘束住了阴影之门,让它无法继续扩大。 越古老、越趋近玻瑞亚最初的神秘力量就越强大。大灾变年代流传下来的法杖根本不需要持有者注入魔力,仅仅是存在于这里,就能施展出相当强力的法术! “不愧是传家的宝物,”伊莲却不显得慌乱,“这样大的门也就足够了。” 停止扩张的阴影大门开始另一种‘成长’:原本还有些模糊的门柱和门扉越来越清晰,就连门上的符号,还有双开门扉中间的缝隙也宛若一幅逐渐细化的画作,在眼前趋近完成。 咚。 一个金属方块突然掉落在门中央。 “伊莲女士,你好像忘了我也在啊。”阿洛话音未落,那金属块就爆发出炽烈的光焰。 轰,强劲的风压扩散,神圣的白色火焰落地,兴奋地摇曳着,啃噬起周遭的阴影。 ——光属性的魔法爆弹,受到剧烈碰撞就会自动燃爆。 通往影之国的门扉在近距离的光攻击下,颤颤巍巍地晃出重影,受到了一定伤害。但是只有瞬息,这些光焰就逐渐暗淡,濒于泯灭。 “别发呆,管住这扇门。”阿洛毫不客气地下令。 “不用你说!”迦涅不给他一个多余的眼神,矛尾在地面重重一敲。 晨曦般光彩流转的波动以短矛为中心扩散,撞上前方的阴影。这波纹同样很快消散了,被光打散的阴影立刻重新凝结,但来自晨息的下一次冲击已经到了。 一次次冲击,迦涅用晨息暂时遏制住大门成型。 她身侧的阿洛一击得手之后,动作连贯不停。他熟练地切换弹夹,抬起足有成人手臂长的火枪,再次在头顶上方制造出一朵新的云。 咔嚓,子弹转到下一发,普通子弹。 下个目标伊莲,扣动扳机。 子弹嗖地激射而出,却在触碰到伊莲之前撞上朦胧的壁障,改换方向坠落在地——台阶也是幽隐教会的地界,身为神官的伊莲只要站在那里就会受到庇护。 针对伊莲的普通攻势都会被化解,而教堂这种设施会有的防护魔法,不靠强力的魔法攻击根本无法突破! 阿洛不为所动,扬臂向前就抛出又一颗魔弹。 枪口挪动瞄准,呯! 蓬松的灰白云朵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方炸开。竟然又是枚云朵弹。 伊莲这次都有些疑惑地抬眼看了看,疑心他是不是扔错了武器。她的脸色随即微微一变。 那朵云发出轻柔的雷鸣,先是淅淅沥沥的细雨,顷刻之间,在教堂上方降下了一场局部大雨。 确实仍然是云朵弹,但是造出的是积雨云! 无害的雨水倾泻而下,轻松地穿过防护壁,浇灭了伊莲手中的蜡烛,也让她身周的所有烛台都湿透熄灭了。 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个烛台才是漂流物,那就全都熄灭了再说! 然而阿洛得意的笑容还没扩大就僵住了。地上的门扉并未因为烛台集体熄灭有任何变化,迦涅手中的战矛一波又一波的光送出去,但也只是勉强阻止它打开。 “那扇门的门缝好像变清楚了。”迦涅咬牙切齿地说。 阿洛不说话,抬枪一通连射,将伊莲身侧的烛台全都打得翻滚下台阶。影之国的大门却还是缓慢地、不可阻止地变得更加鲜明了些微。 组成召唤仪式的关键物品如果被损毁,甚至只是移动,都应该影响仪式的效果。 阿洛盯住伊莲手中的那个烛台。它熄灭了,但是因为被她拿在手里,同样受到教堂防护壁的保护。 伊莲读懂了他的疑惑,只是微微加深了笑容,一句话都没说。多说一句都可能成为线索。这种时候,她的谨慎沉稳实在是让人恨得牙痒痒。 “烛台还能在哪里?身后?教堂里面?”迦涅明显感知到晨息的攻势开始削弱。或者说,是影之国大门的气息增强了,原本能抵达门板中心的光波现在到四分之一的位置就消散了。 “要炸毁教堂可不容易,”阿洛一边继续制造云朵遮挡两人,顺手丢了两个光魔弹到门上,一边低声将思考过程念出来,“失踪的人还有影子都是祭品,精心选择的土地位置,关键的媒介物品,这明明是很标准的召唤仪式。伊莲站在日光下,但影子没有受影响,她无疑是召唤的发起人。而关键媒介不可能离召唤中心太远。如果那件漂流物在教堂更深处,门就不应该在这里打开。” 分心听着阿洛自言自语,迦涅扬声对伊莲道:“为什么要打开影之国的门?” “发现可能阻止不了我才问我为什么,是想要说服我吗?还是拖住我,给沙亚阁下思考的时间?”伊莲轻轻摇头,“我为什么想要去影之国对你们不重要。你们想要阻止我,我不会让你们阻止我,就是这样简单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不,这会决定我是否就此收手。”迦涅清声道。 阿洛的声音停了半拍,仿佛不可置信。伊莲也讶异地盯住她看了好几秒。 “如果你打算让整个甘泉镇沦为影之国的一部分,让所有人被吞没,那我当然要阻止你。因为我不想一起成为牺牲品。但你似乎并不在乎这扇门的大小,你刚才又说你只是想要去影之国。”迦涅对自己说出来的话都感到不可思议,停了停才继续。 “如果你只是一个想要去影之国的疯子,只要你的理由足够充足,我没必要继续和你耗下去,”迦涅抬眼看了看头顶不断消散又聚拢的云,“沙亚阁下的神奇小发明也不是无穷无尽的。继续僵持下去,我们迟早也会暴露在这日光下。而假如我这里停手,这扇门也能快点彻底打开。作为条件,你要让我们平安离开。” “你在想什么?”阿洛低声问,紧绷的声音里隐含怒气。 迦涅没理他,自顾自继续和伊莲交涉:“你怀疑我们有后援,对,我们确实在等后援,露露·莱诺克斯小姐你还记得吧?她随时可能给你致命一击。所以伊莲女士,你拥有的时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 “但莱诺克斯小姐毕竟受伤了,即便她及时赶到,我对战局也并不那么乐观,所以我愿意趁现在双方都还有筹码,和你做一个交换。我需要的只是一个我可以接受的解释。” “迦涅·奥西尼!”阿洛好像真的动怒了,引燃又一枚光魔弹的同时,作势要夺走晨息战矛,防止她真的撒手不干了。 迦涅错身闪开,冷冷地迎着他的视线瞪回去:“在局势可控的时候适时收手,比逞英雄更加明智。” 阿洛动作更快,精准地抓住了矛身,带着它在地上又是一记叩击。迦涅双手紧抓着短矛不放手,甚至上手一根根地掰开他的手指。 趁着这通忙乱的动作,她的拇指穿进阿洛的虎口,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的掌心。 阿洛眨了眨眼睛,动作不停,刚才还怒涛翻涌的绿眼睛却平静了下来。 伊莲沉默地看着两人狼狈地抢夺晨息战矛,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临阵起了内讧。 “要找回我成为引路人时遗失的记忆,我只能去影之国。”她突然说道。 阿洛抢先开口,辛辣的词句如疾风骤雨:“为了找回自己的记忆,就要让十个无辜镇民消失,还有那么多人失去记忆?你要是真的想静悄悄地去影之国,在教堂后花园想办法开个门,悄无声息地消失,相信我,没人会介意!你有什么资格要求他人成为你的祭品?” 在惹人不快方面阿洛天赋异禀,伊莲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忍住辩驳:“那十个人不在,甘泉镇会更加安宁。” “突然在广场上发动仪式,夺走那么多人的影子,也是你好心好意咯?”阿洛嗤地摇头,继续摸出魔弹引爆射击。 迦涅替伊莲找了个借口:“或许这个仪式的规模没有那么可控,要开启就必然会造成一些伤害。” 伊莲默认了这个说法:“如果你们没有过来阻拦,我进入门后仪式就会中断。” 阿洛大笑出声:“你确定?那么多年的引路人是白当了吗?门开了之后,你人也走了,只管开门不管关门而已。” 伊莲直接无视他,沉声道:“奥西尼小姐,你不阻止他继续纠缠我,我就认为你并没有多少交易的诚意。” 迦涅淡然以对:“是吗?真遗憾。” 伊莲狐疑地眯了眯眼睛。迦涅和阿洛这个时候齐齐看向了她身后,她悚然一惊,立刻跟着转身。 轰——! 明亮的火光将幽隐教堂的尖塔照得雪亮,烟气从教堂后直冲苍白的天空。 伊莲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她说了什么,但声音被爆破的连续轰鸣掩盖。而后是一声轻却直抵所有人耳中的脆响。 有如水泡碎裂的细微响动,但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引发质的改变。 灵性涌入在场三人断绝补给已久的魔力基盘。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露露成功了! 伊莲反应极快,俯身双手触地,口中念诵起陌生的语言,原本处于僵持状态的阴影门扉随着魔力注入,以灵性之海封闭时不可能的速度,开始突入现实。 同一瞬间,迦涅和阿洛两人的站位更换。 阿洛在前,手中武器疯狂开火,注入了魔力的各式魔弹爆发出正常情况下应有的威力,疯狂轰击着伊莲身上、还有整座教堂的防护壁。 魔法武器轰击出的烟尘之中,迦涅后退半步,手中的晨息短矛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澄澈光芒。 阿洛打出的最后一朵云已经消散了,但是没有关系,在更强的光芒近距离无死角地照射下,他们的脚下根本没有影子! 对魔力的封锁解除了,剩下就是实力的正面比拼,语言交锋完全没有意义,双方魔力都高速运转到极致,只看是谁更快一步! 伊莲口中念诵咒语的速度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她的双眼紧紧盯着缓慢开启的门扉。吟唱状态下的法师往往是最脆弱的,但是这位退役领路人竟然还能分出一部分魔力保护自己,任由爆裂的火花激射在身上,她始终毫发无伤。 迦涅也在吟唱,龙语引发周围空气的质变,她的身周旋起强盛的风涡,越来越快,硬生生扫开了硝烟和纷飞的石屑,掠过地上的影之国大门,那门扉竟然像是狂风中的树影,微微歪斜了一下。 伊莲见状表情微微扭曲,但口中的咒语不停。可因为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应对阿洛的狂轰乱炸,她施术的速度终究慢了那么些微。 “拖延时间这招非常好用,谢谢你给我们上了一课。”迦涅轻声说。 伊莲很可能听不到,但无所谓。 迦涅已经率先完成了吟唱,她两腿前后分开半步站稳,抬手举起晨息战矛,一个标准的战士姿势,仿佛要将它投掷出去。 一柄与晨息外观完全相同,却足足有一人半长的战矛随着她的动作现形,停在了她的上方。 雾白,嫩黄,浅橙,淡青紫,柔和的光相互交织,像一尾尾嬉戏的光鱼,绕着战矛流转,最后停在了矛头尖端。 这才是晨息战矛本来的用法,高速空想出矛型巨武器。 被宿敌复活后 第38节 迦涅的目光掠过伊莲,不做任何停留,越过幽隐教堂的尖塔,继续上移。 召唤影之国大门仪式的谜底其实一直在他们眼前。伊莲无法控制仪式伤害到整座小镇,因为仪式关键环节的性质决定了规模。 有光才有影,要吞噬影子就必须制造光,光照的源头才是仪式的真正关键。 巨大的光之战矛坚定地昂头,指向尖塔顶悬停的漆黑圆盘,锁定,飞射。 目标:击坠漆黑的太阳! 第34章 黑雨-2 光辉流转的战矛划出笔直的彗尾, 一头扎进漆黑的日轮。 那轮虚伪的太阳战斗宛如水中的倒影,因为水波摇荡震出了重影。几乎同时,地面上的影之国大门也剧烈震颤,一瞬间失去了方方正正的面貌。 晨息的攻击有效! 但是黑色的太阳并未因为这强悍的一击消散。彻底溃散还需要时间。宛若没有五官的野兽, 它向内塌缩的同时垂死挣扎着, 拼命咬住光矛, 阻止巨武器彻底贯穿它。 钉住日轮的巨大光矛不稳地抖动,晨息也开始剧烈震颤, 几乎要握不住。迦涅咬牙用力, 才没有让武器从手中挣脱。 阿洛在更换弹匣的间隙分神略一回头:“要帮忙吗?” 一滴冷汗从迦涅的额头滑落, 每个词语她几乎都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我可以!管好你那边!” 阿洛的火力压制就没停过。 哪怕是幽隐教会的防护壁在他的各种魔弹连续轰击下也无法幸免。教堂正门的和台阶已经变成一堆废石块, 根本看不出原样。 但伊莲跪在影之国大门边缘。她应当是调用了幽隐教会各种防护魔法,收回对环境的回护,将法术的效果全都聚集在自己身上。 即便如此,她身上一层薄膜般的防护壁仍然在危险地闪烁个不停。 这是防护壁无力支撑的征兆,她正在注入海量魔力,修补迦涅和阿洛联手对影之国大门造成的伤害,同时还要护住自己的躯体, 耗费的魔力量只是想想就令人害怕。 迦涅发动攻击的那瞬, 伊莲还做出了一个决定。 她又吐出了一段短而邪异的咒文。 她脚边属于自己的影子快速地变短变小, 她的表情也一瞬间变得呆板茫然,可她输入魔力的动作没有停下。 天空之上的黑色太阳犹如一颗注入了生命的濒危心脏, 用力跳动了一下。迦涅明显感觉到那即将被刺破的靶子突然又变厚实了那么一点。 伊莲献上了自己的影子! 阴影门扉的规模也在眨眼间缩减,此前仿佛要侵吞整个广场的气势荡然无存, 现在的影之国大门比教堂本来的正门还要矮上一半, 镇长家旧厨房的佣人门可能还要比它更高大一些。 它还在继续一点点地变小。 但伊莲用质换取量,这小小的门也足够一个人通过了。 战斗中的时间流速仿佛放慢。双方两次攻防转换其实都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晨息击中黑色太阳的第二个呼吸, 那扇来自侏儒国似地幽暗大门终于还是完成了,伴随着难以言述的絮絮细语声,表面缠绕着暗色图样的门扉朝外打开了。 扑通。 所有人在那一刻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这是对异界降临的本能反应。 伊莲的影子已经只剩巴掌大的一团,怯生生地缩在她的衣袍下方。因为燃烧掉了几乎所有的痛苦、悲伤和负面欲望,她无法自控地微笑着。 但她似乎仍旧记得自己现在想要干什么,或许那是她现在仅存的念头了。 她痴迷地看着开启的影之国大门,身体前倾,作势要跳进去。 “休想!!”一声厉喝,小巧的身影穿过烟尘向伊莲扑了过去。从墓园返回的露露加入了战场。她朝伊莲掠近,口中吐出一声非人的尖啸。 伊莲喜悦的表情一瞬间扭曲了。 恶咒发动! 她受伤的那条手臂不受控地离开地面,被细细的丝线操纵一般,向上弯折出不可能的角度,咔嚓,骨骼断裂,那看不见的线却仍旧牵引着她的身体,要让她站起来,阻止她纵身跳进敞开的门扉。 搅动躯体和精神的痛楚让魔力输送短暂断流。只有半拍,但足够致命。 然而引路人的战斗本能刻入了躯体,伊莲身体一歪,身上的防护壁如玻璃般碎裂。 血花飞溅,不曾停歇的弹雨瞬间在她的肩头轰出了窟窿,那条受恶咒控制的臂膀也一下子飞了出去。 伊莲断臂的身体因为受击,鲜血淋漓,却也如愿朝着影之国的门扉中倒下去。她略微别过头,直直地对上阿洛瞄准目标的双眼,完好的那条手臂蓦地一扬。 一样东西直冲阿洛面门飞来。 双方仅仅两步的距离,对方又是垂死挣扎,如果扔过来的是个能够同归于尽的魔法道具,继续攻击就来不及发动强力防护魔法,他躲不过直接的冲击,身后半步的迦涅也会被波及。 怎么选? 阿洛持枪的手迟疑地停了一停。 不需要精灵语吟唱,凭借意念施展出元素魔法,疾风凭空席卷,牢牢裹挟住飞来之物,将它往旁狠狠一送。 叮。轻巧的金属物件落在了地上,落在了突然竖起的淡蓝色防护壁外。 阿洛不去看那是什么,继续施展攻击,伊莲的面目全非的肩膀却已经抢到机会,触及暗影窜动的门后。 就像是见光一瞬间消散的夜色,伊莲消失了。 轰击而来的灿烂的澄净光焰泼洒在影之国的大门上,迟了半拍,却也逼得那两扇堪堪开启的门扉不情愿地重新合拢、闭紧,褪色淡去。 那轮漆黑的太阳最后搏动了一次,终于彻底地黯淡下去,自塔顶坠落。 啪嗒。一根白色蜡烛静静地躺在黑日落地的地方,已经熄灭,像一具苍白的尸体。 而从同样苍白的天空之上,自虚伪的太阳消失后留下的空洞里,黑色的大雨倾盆而落。 那些遗失的痛苦和悲伤就如同一枚虚无的眼球溢出的潸潸泪水,不断地流淌出来,倾泻而下,洗刷着甘泉镇,召来迷蒙的水雾。 一道道人影从藏身之处走出来,互相搀扶着,孤独徘徊着,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陡然从宁定的梦中醒来,任由衣物和脸庞被打湿浇透,仍旧默然抬着头看黑雨降下。 就仿佛这黑色的大雨会一直一直落,下到时间的尽头,永无停歇,有如泪水。 ※ “直到二十八年前,北部河谷的甘泉镇并不存在。 “您二位知道银沙海岸吗?对对,就是现在变成无人区的那片地方……那里也有过一座甘泉镇,那里有货真价实的甘泉,因为在海边有些稀罕,所以成了镇子的名字。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迷雾海封锁起来之前,据说还是个繁华的港口。但那都是太早之前的事了,连镇都是虚张声势的名头,其实就是个看天吃海的渔村,没什么特别的一个偏僻小地方。 “二十八年前,银沙海岸出了点问题。噢,您知道,对,是海里的鱼先开始不对劲,变得特别肥,但内脏又胀胀的,听说一捏就喷得全是水。那时候我还小,很多都是听大人说的。 “吃下这些鱼的人和动物都会生病,一开始就只是起疹子,后来皮肤大块大块地变色,手啊脚啊还有头都膨胀得不成样子,出汗也厉害,浑身湿漉漉、黏糊糊的。而且只要碰到病人身上这粘液一样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待在同一间屋子里,就也会开始变成怪物。如果一直喝清水,有的人能熬过去,但大部分人在那之前就撑破了身体死了。 “被这海里的灾祸缠上的不止甘泉镇,整个银沙海岸都遭殃了。因为甘泉镇偏了一点,等了好久才有救援。在那之前,镇上所有还没有人生病的人,就带着食物逃到了半山崖上的古城堡废墟里。我刚刚好像忘了说,那口甘泉就是在那废墟附近。 “而那些生病的人,还有为了照顾家人朋友留下的待在镇子里。病人要清水才有可能活,但镇子里的井很快都被污染了,清水只有去那口甘泉才有。 “剩下的……也不用我仔细说了吧。占了泉水的人生怕被感染,不肯把水分给留守的人,还想方设法利用地势,把废墟改造成了哨卡。那些原本没病的人也一个个地病了……等救援终于过来,原本的镇里已经不能看了,全是尸体。 “但到底还是有一些人活下来了。 “银沙海岸已经不能住了,大概也算是领主大人们对救援来迟的赔偿吧,剩下的甘泉镇镇民都迁到北部河谷来,过上新生活。这里的阳光没有海边那么毒辣,也没有风暴,是个重新开始的好地方。 “但过去的事谁能一下子就忘了呢?把妈妈爸爸,兄弟姐妹抛在山下去避难的孩子会长大,心里总是有种自己不该活着的感觉,对,是罪恶感。身强力壮撑过去的人一直记得那段日子,在梦里反反复复见到那些站在废墟里面,拿着石头扔他们、赶他们走的脸。 “总而言之,在新甘泉镇懂事的小孩,都是听着鱼灾的故事长大的,每家都知道有那么几家和其他人不对付,因为当时他们是逃兵,又或者把粘液混在汤里想要害他们留下……原本就是个小渔村,所有人都认识所有人,一旦结了仇,唉,我真的不想细讲,有什么好讲的? “是,打架斗嘴还是轻的,才安顿下来没两年,谋杀报仇这种事终于也开了个头,就彻底停不下来了。所以市政厅下面才有那么多牢房,有的时候就是得把人关个几天冷静一下,真的闹大了,就只有先把凶手关着,等巡回法庭来处置。 “炸开的这些坟墓绝大多是空的,也因为搬迁过来这么二三十年根本死不了那么多人,大部分都是给永远留在海边的人的衣冠冢。” 说到这里,雷夫·费米看着一片狼藉的教堂墓地,沉默了许久。而后,他摘下银丝边眼镜擦了擦,叹息说:“所以伊莲的提议,我一下子就接受了。” 迦涅看了一眼幸存的教堂尖塔:“消失的那十个人,伊莲说他们消失了对甘泉镇更好。” 雷夫因为疲累和惊吓而急剧消瘦的脸上现出一抹苦笑:“他们是最放不下那时候的事的,他们如果能闭嘴,确实就基本解决了冲突。 “哪怕是现在,我也还是觉得,仪式刚刚开始那会儿,放不下的人把过去的事忘了的那段时间……是最好的日子。那时候,我是第一次感觉这里真的成了我的家乡。很多人肯定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墓园的碎石堆里转悠的阿洛听到这里转身,带着讥讽回应:“可惜,一些人宁可忘掉痛苦的事寻求安宁,但也有人明知道记得未必是好事,也要不顾一切地把忘掉的事找回来。” 雷夫哑然,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低着头沉默。 教堂二层的窗户后有一道人影敲了敲窗。阿洛看了一眼怀表:“教堂露露搜得差不多了。幽隐教会的人估计也没多久就要到了。” “我去接应,这事估计要回千塔城慢慢地协商怎么处理,”迦涅向阿洛摊开手掌,“给我。” 他一抬眉毛。 “漂流物。我怎么能两手空空地去迎接一大队引路人?这次的东西他们肯定要回收检查,最后归属之后再说。”迦涅没好气地说。 “好吧。”阿洛从衣袖里摸出一个狭长的银匣子,打开供她确认。 那截从天空坠落的白色蜡烛躺在里面,表面光润,纤长完好,完全不像是燃烧过。 迦涅接过,啪地阖上匣盖,转头道:“费米先生,你也和我一起来。” 镇长的脸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迦涅,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碎石离开了墓园。伊莲身负重伤地遁入影之国,雷夫作为当事人免不了要接受质询,甚至还有惩罚。 阿洛站在原地,盯着某座拦腰截断的空坟墓碑看了片刻。 ——愿安妮,我亲爱的妹妹在家乡的海潮声中安眠。 ——你永远的哥哥,亨特·桑。 “家乡吗。”阿洛低语,唇角嘲弄地翘起来。 那是一个他理解意思,但又从未真正感同身受的词语。 家乡是归属之地。而他归属于无处。 第35章 黑雨-3 幽隐教堂内部结构勉强撑过了阿洛的魔弹轰炸, 但碎屑和石块飞得到处都是,走道不再洁净,纱幕蒙上尘土,原本静谧神圣的氛围荡然无存。 “有几样东西你应该看看。”露露的声音从二楼传来。 阿洛快步登上有些摇晃的台阶, 一边熟练地戴上了一副黑色手套。 被宿敌复活后 第39节 上次迦涅和阿洛他们造访过的起居室隔壁还有两扇门, 门后的空间打通, 就是神官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 刚才战斗结束之后,阿洛和迦涅还要处理战场、确保没有后患、联络贤者塔和幽隐教会, 这点时间不能浪费, 露露作为潜入的好手, 就先进教堂, 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 “我觉得可能重要的书信和文件都已经复制了一份,剩下还在复写的那些只是以防万一。”露露朝空中自动飞速书写的羽毛笔和纸张看了一眼,那一支支笔尖滑动得远超人类正常书写速度。 这是每个银斗篷核心成员都有的小道具,是阿洛在市面上自动书写文具的基础上改装的。应对的就是幽隐教会或者别的什么组织随时会冲进来争抢资料的状况。 很不幸的是,这种事相当常见。 另一边,露露挑拣出来的文件已经摊在了门边的祈祷桌上。 “这封信的信封已经丢了,也没有落款, 只看内容是咨询稀有魔法材料的正常往来, 但是发件人提到了一个日期, 恰好是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出现在甘泉镇的那几天。或许是巧合,但我有些在意。” “的确很巧。”阿洛拿起露露所说的这封书信。 “剩下这些是伊莲和商铺和金库的财务通信, 不太全,但可以看出来, 行游商人到来前一个月, 她变卖了好几样魔法物品。她似乎对亡灵魔法有点研究,而且有资格拥有相关的物品, 可能是引路人退役时获得的奖励,售出的也都是经过认证的所有权。” 在玻瑞亚,严格管制物品的合法所有权可以说比物品本身更珍稀。 阿洛快速阅读,挑起眉毛:“一点没溢价,出手很急嘛。” “有没有可能是为了凑钱购买那支蜡烛?” 伊莲事先获知,有行游商人会带着她想要的商品来到甘泉镇,提前准备好资金。商人所谓由顾客开价的说法只是蒙骗其他人的,伊莲早就和卖家商定好了价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个行游商人的身份和背景就异常值得探究了。不仅仅拥有漂流物,还拥有可以兜售、寻找买家的关系网…… 阿洛对危险的直觉兴奋地弹跳了一下。越是这样,他表现得越是平静,反而先看了一眼露露。 她刚才连喝了好几瓶灵性药水,魔力充沛,绝境翻盘更是神采奕奕,但毕竟身上有伤,脸色是藏不住的苍白。那一对犄角也仍然在那里,悄悄地将斗篷帽子往上顶起两个小包。 有些事情已经不能让队员继续牵扯进去了。 他将手中的书信放回原位,颇为突然地开口说道:“露露,你在酒馆客人的闲聊里偶然得知亨特·桑买了一件奇怪的东西,递交了电话的线索。你这次来甘泉镇,也只是为了送补偿金,却意外被卷进一场疯狂的阴谋。你和甘泉镇两件漂流物的关系,只有这样,也不会有更多。” 露露怔然看着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嘴唇微分又抿住了。 阿洛平静地说下去:“至于你身上的传承是怎么来的、什么性质,还有你的过去,我不清楚,至今也没有问过。 “如果你继续留在卫队,有些事我就不得不问。而我一旦问了,奥西尼小姐、还有贤者塔的部分人也会知道。我没法替你保密。” 露露闻言似乎想要微笑,但最后没有。 阿洛的年纪比她要小好几岁,银斗篷时代的时候就笑嘻嘻地和大家混成一片,比许多同龄的法师还要活泼好相处。 但也会有一些猝不及防的时刻,阿洛会让人骤然想起,哪怕相比千塔城的许多老怪物来说他稚嫩并且冲动,可他也毕竟是个魔导师。 阿洛翻阅着剩下的书信,看完之后就将它们恢复了原来散落的样子。至于那些已经复写完成的信件文书,他仔细地将它们收拢成齐整的一沓,皮革包裹的指尖捋过纸页平直的折角:“假设那些答案是你必须藏好的东西,你现在就该走了,引路人随时会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看着手边的东西。 “谢谢你,队——不,现在该说是副队长了,”露露恢复了惯常带了点揶揄的上扬声调,“也请转告奥西尼小姐,期待有和你们再见的一天。” 阿洛垂眸笑了下。等他抬起头的时候,露露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空无一人,复写道具仍然悬浮着工作,还有玻璃窗破洞投进来的几缕雨后天光。 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收好重要的复制文书,绕着伊莲的日常生活空间走了一圈。 和大多数引路人给人的印象相同,伊莲表面上沉静、缺乏鲜明的个人特质。她在甘泉镇生活了那么多年,屋子里的私人物品却极少。 也因此,放置在书架底层的一个首饰盒就显得有些特殊了。 这首饰盒只有巴掌大小,方方正正,银色镶边,黑色珐琅外壳隐约闪烁着星空般的点点碎光。与外表相比,首饰盒的内在只能说是教人大失所望: 只有一条替换用的幽隐教会圣徽项链,再无他物。 露露刚才肯定也检查过这里,判断没什么值得注意的就留在了原位。阿洛原本已经将它搁下,却不知怎么再次将首饰盒拿起来仔细端详。 总觉得有哪里让人在意。 就在这时,他突然偏了一下头。 楼下传来轻微的骚动,迦涅的嗓音混在陌生人的声音里,很好认。没说几句,便传来宛若凭空降临的脚步声。至少五六个人。 阿洛皱了皱眉,确认房间里镜子之类的物品没有对着他,顺手就将首饰盒扔进了自己的魔法储物袋里,然后还用手抹了一下底层书架,确保没有遗留灰尘堆积之类的漏洞,免得暴露那里曾经有个东西。 随后,他不急不慢地转身,随便抽了本伊莲的藏书翻阅,一副检查里面是否藏匿了秘密机关或字条的样子。 他时间把握得相当好,做好这些,迅捷的足音也到了房门口。 “副队长,幽隐教会的各位到了。”迦涅说道。她的身侧站着五个神官,其中一人身穿灰袍,披红色镶边绶带,她的地位和衣着颜色一样醒目。 “奥西尼女士,这些是——?”红绶带看了一眼在空中飞舞的纸笔,“教会内部的文书,不好贸然流到外部。请您立刻停下。” 迦涅讶然停顿了片刻,立刻认出了这些小道具,自然明白阿洛在干什么。她瞥了他一眼,眼神有些用力,像在质问他怎么又给她制造麻烦。 无论她内心是怎么想的,她面上是理直气壮的平淡:“涉事的是幽隐教会的人,原件当然由您几位带走。但毕竟牵扯到我和沙亚阁下,我们应该有权保留一份复制件,之后递交给十二贤者议事会审阅。” 迦涅和红绶带一来一回交锋,其他四名引路人已经熟练地翻箱倒柜,开始将伊莲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收进一个朴素的木箱子里。 阿洛站在旁边,没有加入争执,也没阻拦引路人收集物品,只是一脸遗憾地看着,最后不情愿但还算配合地将手里的那本书也交了出去。 半面墙的书籍都进了那外表平平无奇的箱子,箱子内部看上去却仍然是空的。 等教堂上下都被扫荡一空,红绶带终于勉为其难地同意让迦涅在旁边看他们清点收缴的文字类证物,并且承诺之后会送一份简要目录、以及撇除内部机密后的复写本到贤者塔。 而后,红绶带以他们还要检查教堂防护机关为由,礼貌却也冰冷地将十三塔卫队的正副队长送了出去。 “费米已经被送走了?”阿洛回头看了一眼几乎不成样子的教堂正面,慢悠悠地问。 “嗯,贤者塔派了一个人过来陪同,死不了的。”迦涅眼珠转动,打量了一圈四周,冲停在美人鱼酒馆门外的气派马车一抬下巴,快步走在了前面。 除了进教堂的那几个引路人,圣职者打扮的人正挨家挨户地敲门,给所有人送上安神驱邪的符咒,并进行简单净化。 美人鱼酒馆里也有一个神官认认真真地净化,亨特抽不开身,看到阿洛和迦涅经过门口,抬手扬声打了个招呼:“下次再来,麦酒敞开了尽情喝!” 他一如既往爽利好客的笑容比起之前,多了层隐约的黯然颜色。 迦涅点头致意,阿洛回了个挥手,一前一后登上马车。 直到钻进奥西尼家舒适宽敞的车厢,确认车门闭紧了,迦涅才终于长出一口气。 软硬恰到好处的坐垫让她差点当场躺倒——使用晨息战矛的魔力消耗,可不比连凝聚出六把雷霆之枪要小多少。 但碍于对面还坐着一个阿洛,她只能勉强地找了个舒服的角落靠着,一招手,热气腾腾的茶杯就送到了她的手边。 她喝着茶看窗外倒退的景色,一线阴云从甘泉镇的方向拉长了延展,没过多久就断了,只留秋日傍晚澄澄的蓝天。今天的河谷其实是晴天。 迦涅搁下杯子,发现阿洛不知什么时候也毫不见外地来了一杯茶,也眼神发虚地看着窗外——她身后的窗外。 她愣了愣,这才意识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等等,刚才她为什么一句话没说,就默认这家伙跟着她上了奥西尼家的马车啊? 甘泉镇的封锁解除了,事件姑且告一段落,他们之间那些无法逾越的分歧自然再度显山露水。然而或许因为刚才战斗的余韵尚未散去,即便甘泉镇早已看不见了,他们却好像还没真正离开那里。 迦涅不愿意多思考这个问题,她坐直了,率先打破沉默:“我刚才没看到莱诺克斯小姐。” 只需要一个动作,刻意调整过的语气,就足够传达信息:现在和他说话的,又仅仅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迦涅了。 阿洛的反应很平淡。他收回视线看向她,好像她到现在才重新用立场把自己武装起来,反而让他意外。他转而微微一笑:“我进教堂的时候,露露已经消失了。” “你——”迦涅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吸了口气:“刚才那几个引路人一时顾不上没有留意,等他们问过镇民,再比对雷夫·费米的供词,他们就会知道有露露·莱诺克斯那么一个关键人物。而莱诺克斯不在拥有恶魔传承的家系之列。他们一向对恶魔魔法神经过敏,这下肯定不依不饶要讨个说法。” “她不会再出现了。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了,” “幽隐教会不是游玩隐士教会,他们会不知道她被故意放走了?” “责任不会追究到你头上,”阿洛淡淡道,“引路人里出了个召唤影之国的怪胎,十三塔卫队跑了一个身份有问题的恶魔法师,两边都有丑闻,扯平了,谁都不会愿意声张,反而放心。” 不用他说得那么清楚,迦涅也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她哼了一声,原本想骂他自作主张。但阿洛自顾自行动也不是第一天了,她连驳斥都觉得有些无聊。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要交代?尽快。千塔城已经不远了,你在城外下去。” 阿洛没立刻答话,绿眼睛迟疑地闪动起来。 迦涅盯住他:“哦?真的有。” 阿洛向后一靠,双手举起:“好吧,我从伊莲的房间里拿走了一样东西。” “什么?” 他于是将那个首饰盒拿了出来,放到马车座椅中间的茶几上。 “你拿这种东西干什么?这拿出去卖也不值钱。”迦涅随手拿起来,打开盖子看了看就关上,表情忽然一凝。 “这上面有很细微的魔力波动,你也感觉到了?”她把项链和盒子内的填充软垫都拿了出来,仔仔细细摸了一圈,却没找到任何机关。 “不,我只是觉得这盒子莫名有些眼熟。” 迦涅讶然抬头看他。 阿洛在储物袋里摸了片刻,拿出了一枚前端细长、螺纹环扣的银质钥匙。 “伊莲坠入影之国前抛过来的就是这东西。” 一想到自己被这么一把秀气的钥匙诈唬到,错过了射杀伊莲的最佳时机,阿洛就有些烦闷,但是在确认它没有任何危险之后,他还是顺手把它收了起来——这钥匙估计有些年头,当古董卖出去也是可以的。 “给我。”迦涅摊手,接过了银钥匙端详。 她立刻注意到了关键:这把银钥匙的环扣纹路和盒子边缘的装饰带材质和细节都一模一样。怪不得阿洛会觉得在哪里见过。 她的手指反复抚摸盒盖边缘,阿洛也随之明白过来:“所以,这盒子至少还有一层能打开的机关。” 可是钥匙孔在哪? 阿洛一边思索,一边拨动盒盖边缘凸起的银色珠子,来来回回地开关盒盖。啪嗒啪嗒作响。迦涅瞪了他一眼。 他的动作却忽然停住,指尖再度碰上那枚银珠,不确定地拨了拨。 珠子连接的部件竟然隐约上下松动起来。 他眯起眼睛,捏住珠子,缓慢地感受着机关的手感,将它往外抽。 “啊。”迦涅低呼。 银珠其实是一根圆头长针,藏起了不规则形状的孔洞。钥匙孔就在这里。 迦涅和阿洛都嚯地抬头,四目相对,在彼此眼里看到了燃烧的探究心。在甘泉镇的这两日几乎称得上毫无物质上的收获,这时候突然来了转机,他们都有些难以抑制的兴奋。 “钥匙给我,既然是伊莲留下的,说不定有诈。我先看看情况。”阿洛理所当然地说。 迦涅拿着钥匙没放:“我没感觉到什么邪恶的气息。” “大小姐你已经很累了,现在魔力运转不过来。而且这个盒子是我发现的。” 被宿敌复活后 第40节 迦涅默然靠回了软垫上。严格来说,这确实是阿洛从幽隐教会的眼皮底下偷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在这里,她也不应该扯上关系。想到这里,那点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就消散了。 “如果出问题我立刻把你从车上扔下去。”她将钥匙朝阿洛一抛,随手拿起车上放着的箴言录,不再看对面的情况。 阿洛哂然,小心地将钥匙的前端靠近首饰盒的秘密孔洞。毫无阻碍地推进,完美吻合。 咔嗒。银钥匙拧转。 平稳前进的马车和迦涅突兀地消失了。他站在一间圆形房间边缘,钥匙在手,手臂仍然维持着开锁的动作。 空间魔法?阿洛的目光掠过一排排堆叠的卷轴和书脊,谨慎地踏出一步。没有异变。 他用意念探知四周,进而绕着圆形房间走了一整圈,甚至大胆地摸了摸架子和上面的东西,依然什么都没发生,没有陷阱,什么机关都没有。 身后抵着一扇圆形的门。为了确认他没有被困,阿洛将钥匙插进去,朝反方向转动。 圆房间消失了,阿洛仍然坐在前进的车厢里,迦涅在对侧坐着,皮质封面小书挡住半张脸,金瞳从书页上方抬起来看他:“怎么?” “还不确定。”阿洛再次拧动钥匙,立刻重新置身于不可思议的空间。 这首饰盒里竟然藏了一间房屋。相当巧妙有趣的空间魔法。 阿洛的绿眼睛立刻兴味盎然地亮了起来。 他随手拿起离他最近的一本皮封面抄本,翻到第一页阅读鎏金纹彩的标题大字。 《抵达迷雾彼岸——死亡与新生九论》 教会典籍,死亡哲学,还是……?即便对阿洛来说,这本书涉及的领域也略显生僻了。 他愣了愣,拎起旁边的卷轴抖开。第一纪元常用的古雅书体开卷就写着:‘制作理想的容器第一书、尸骸的挑选、防腐与保存 ……’ 阿洛在房间里又忙乱地转了一圈,他很快邂逅了诸如《魂的操纵》《与骸骨共舞》《让恶灵为你所用》《掀起帷幕:冲破灵、肉、魂三元构架的一些思考》《恶魔风俗考》的一系列标题。 到了这个地步,阿洛从拿起那本《抵达迷雾彼岸》就隐约成型的猜想彻底坐实。 这间房间里随便看一看,满眼就全是在任何一座魔法学府的公开书单都找不到的名词。因为与死亡领域有关的知识全都是严密管控的禁忌。 而包围阿洛的这些印刷本、抄本、卷轴和图册,竟然全都与亡灵魔法有关。 这是一间储藏着禁忌魔法知识的书库。 第36章 小憩-1 阿洛第一反应就退出了这间书库。 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 他忽然很想笑:原来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地方,接受了一整套古典学派魔法教育的自己还在。 精灵,龙,巨人, 恶魔……大灾变前的每个神话生物都遗留下了魔法知识, 衍变并构成当今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其中最需要人类警惕的就是恶魔遗留的知识——每一个接受过正规教育的法师, 都会在最初的最初记住这件事。 于是那么多年过去,哪怕发现了那么一座未知的宝库, 阿洛也是戒备多过欣喜, 下意识就选择了立刻抽身离开。 圆形书库消失了, 他的眼前又是奥西尼家的马车。一出来, 他就和迦涅四目相对。 她让脊背离开靠垫,似乎已经直直坐着盯着他的方向很久。看到他的时候,她的瞳仁戒备地缩了一小圈,整个人险些蹦起来,手里那本箴言录也扔到了一边。 好像与他对视让她十分吃惊。 “我刚才……消失了?”阿洛谨慎地猜测。 “你一开始还坐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见了,我竟然没察觉, ”迦涅的视线朝马车内壁上的时钟挪动, “你消失了十三分钟。那个首饰盒也一起消失了。在你重新出现之前,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他在里面检查书架应该差不多就花了那么久。内外的时间似乎是同步的。 但能让迦涅都感觉不到,足以说明这件物品上法术的精妙。 “空间魔法?”首饰盒重新安静地坐在阿洛腿上, 她看着它蹙起眉毛,直接问, “盒子里面都有什么?” 阿洛迟疑了一拍:“一些……藏品。” 他知道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加自然。迦涅对亡灵魔法只会比他更加忌惮、甚至抵触。但对她撒谎过去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现在依然是。他不觉得有必要费力遮掩书库的本质。 迦涅果然从他的反应中嗅到了可疑的气味,眯了眯眼睛, 伸手就够向首饰盒:“我进去看看就知道了。” 阿洛下意识就按住了她的手。掌心手背相碰,不知为何,两个人的肩膀都跳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将手挪到了盒子侧面抓住:“你可以进去,但是我需要你保证,不会反应过度,不要在里面搞破坏。” 迦涅反问:“里面有什么会让我反应过度的东西?” 阿洛斟酌着用词:“你刚才看过伊莲所有物的清单,不难判断,她应当在亡灵魔法方面有些造诣。” 她立刻明白了,神色顿时有些凝重。 迦涅如临大敌,阿洛反而忍不住说了一句俏皮话:“不用把脸绷那么紧,只是一些书和卷轴,没有什么危险物品。” “有些知识只是接触就足够影响人的精神,”迦涅冷冷反驳,手上用力,到底还是把首饰盒夺了过去,“我进去看看。放心,不会放火烧掉它的。” 迦涅拧动钥匙,而后,不知何时,她忽然就不在车厢对侧了。 哪怕已经听她描述了一次早有心理准备,阿洛还是不由心里一惊。 如果一个人的意识也会眨眼,那么进入这书库的人,仿佛就是利用意识眼帘那瞬息的闭合,趁机隐匿无踪。而且只有在对方消失之后,旁观者才会意识到自己原来刚才眨过眼。 不可能只有空间魔法,这盒子上还有非常高明的、能够操纵人注意力的幻术。 壁钟的分针才移动过两格,迦涅就再次出现了。她神色依然严肃,却没有刚才那么紧绷了。书库里显然没有让她感觉不舒服的魔法物品。 “你准备拿这东西怎么办?”她直接问。 “卖掉肯定是不可能了。”阿洛苦笑。 把它交给幽隐教会?这种情况下,要解释这盒子怎么会不小心跑进他的储物袋……就有些麻烦了。如果试图用这个当筹码,换取幽隐教会日后对十三塔卫队的容忍,处理不好反而容易给对方送把柄。毕竟法师自觉不触碰亡灵魔法,引路人却有驱除邪恶的名头,内部有大把亡灵魔法专家。 捐赠给哪座学府或是家族卖个人情?解释来源同样会很麻烦,但更重要的是,会对这些知识有兴趣的人,往往并不待见他。说不定到手之后,还会在遥远的日后拿他持有亡灵魔法书籍的事攻讦他。 哪种情况对他都风险太大。阿洛很清楚,他在政治游戏中只是个新手。 相较之下,把这盒子放在他身边当废品摆件似乎最省事省心。 “或许还可以从它身上追查到伊莲购买漂流物的线索。先放在我这里,”他看着迦涅的表情,有些无奈地补充说道,“我不会趁机学习亡灵魔法。我有那个必要吗?而且我对灵啊肉啊死亡之类的不感兴趣。” “一个法师声称禁忌的知识毫无吸引力,”迦涅嗤笑,“你不觉得这太不可信了吗?” “难道你觉得应该毁掉它?” 迦涅眸光闪了闪,没有应声。 传火女士给予人类与灵性之海沟通的资质,但那份力量也有代价——名为求知欲的诅咒。 法师都是受到传火女士眷顾之人,因此他们愈发难以抵抗祂那份馈赠附带的价格。迦涅这样正统到不能更正统的古典学派代表,也很难下定决心毁掉一座满载着古老智慧的宝库。 贤者塔的大人物们更是不例外。所以禁忌的魔法只是遭到管理或是封存,并不曾真正从玻瑞亚消失。 阿洛沉吟片刻后提议:“这样吧,盒子和钥匙都由我保管,但用你的名义封印,由律师见证。我会把它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如果真的需要使用,必须两个人同时在场。” 迦涅仔仔细细考虑了许久,没能找到什么纰漏:“好。那么之后就直接回千塔城封印。” ※ 迦涅当然不会让阿洛踏足奥西尼宅邸,阿洛似乎也不打算让她再进一次家门,临时寻找场所总有走漏消息的风险,于是对外足够隐秘的封印地点就只剩下了一个。 十三塔卫队据点。 “好,我明白了。”雷认真听完迦涅和阿洛的要求,简洁颔首,没有询问为什么,对等待封印的物品也没有表露出丝毫好奇心,立刻着手开始准备。 他今天又是突然被阿洛叫过来帮忙的,身上的律师袍还没来得及换掉。 在隐藏内心想法方面,雷无疑是一位专业的律师。他没有参加迦涅之前的面谈,用行动在人事之争中坚定地站在了阿洛一边。 然而他刚才见到阿洛身边的迦涅时,只沉默了一拍,就面色如常地和她问好,似乎并不在乎被排除在正式队员之外。 迦涅和雷寒暄的时候禁不住想,或许面对棘手的委托人,他也是这种表情。至少,那个会说“每个委托人都会说谎,区别只是谎言的严重性”这种刻薄律师笑话的雷·隆巴,他只存在于阿洛的印象里。 想到这里,压在迦涅肩头的疲惫感更沉了些许。 她不喜欢自己的这种反应。哪怕它是不可控的。只是短暂地和谁并肩作战了两天,即便对方是阿洛,一些她原本已经无动于衷的东西,忽然又能刺痛到她了。 这让她觉得自己软弱。 迦涅于是更加专注地盯着雷,饶有兴致地观察他的每一步动作。 阿洛原本站在雷的身侧,这时候冷不防抬头看了她一眼。 雷的个头实在高大,他弯腰从随身的律师皮质公文袋里取出纸笔,阴影像小山一样覆盖了半张桌子。他一手就捏住了四五个玻璃小瓶子,里面都是颜色形态各异的魔法墨水。 “封印可以打破,但契约更难找到漏洞。所以我现在准备一份以这两件物品为对象的契约。” 他向上推了推律师袍宽大的袖子,健壮的肌肉立刻卡住了袖管。他随即展平羊皮纸,熟练地在契约模版中填写需要补充的信息: “为了保证契约的效力,这份契约会由五大元素精灵见证。具体的条款……只有奥西尼小姐有权利使用(包括但不限于打开)这件物品。契约的期限——” 雷停笔抬起头,沉默等待迦涅敲定细节。 “这份契约会持续到我生命终结,或是我主动解除契约的那天。”迦涅果断道。这是很常见的重大契约条件。 雷看了一眼阿洛,见他没有异议,便继续低头书写。 “最后,我需要您的一滴血,那之后契约就完成了。” 迦涅摸出小刀,在拇指指腹上轻轻一划。 契约最下端的文字搅动空气,血珠准确地落到了署名的位置,没有泼溅开,像一粒凝固的红色水晶,乖乖地黏在了纸面上。 它会一直在那里,直到契约失效的那一刻。 契约签订完成,雷将羊皮纸仔细卷好封上,递给迦涅。他作为律师的工作就到此结束了,他没急着讨要酬金,反而彬彬有礼地问:“二位离开了两天,我听说是去寻找露露的?” 阿洛动身前肯定对队员有所交代,雷知道他们去甘泉镇的目的,也在情理之中。 人是阿洛放走的,迦涅双手抱臂看向他。 阿洛有一瞬显得烦恼。但他随即就下决心坦白:“露露她没事,但暂时不会回来了。” 闻言,雷浅棕色的眼睛明显呆滞了一下。他的双唇打开了,高大的身体有那么片刻像雪崩前的山峰,似乎在绷紧了震颤。 但最后,雪块没有崩落,他只是沉稳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过几天有空的时候,我们出去喝一杯。”阿洛抬手,似乎想拍一拍雷的手臂,但最后不知道怎么放下了。 “好,”雷回了一个微笑,下意识转身往外走,而后突然想起来礼节问题,又转回来对迦涅颔首致意,“那么我先告辞了。” 雷踩着秋日早来的夕阳离开,脚步声远去、而后终于听不见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41节 会议室里剩下迦涅和阿洛两个人。 迦涅往自己拇指上的小伤口涂抹膏药,沉默了半晌,突然问:“雷和露露……” 椅子无声离开地面又落下,阿洛与她隔了一个空位坐下了。 “他们之间可能有过什么。但我也只是猜测。” 迦涅讶然抬起头看向他。阿洛和银斗篷原成员表现得亲密又熟悉,她还以为他作为领袖会对每个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阿洛会意地笑了笑:“如果他们想说,我会听。但我不会主动去打探任何人的私事。” 迦涅“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把已经涂均匀的药膏又抹了一遍。 露露和雷是不是有过什么,其实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因为这个小插曲冷不防想到,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贾斯珀偶然间在她和母亲面前那么评价过他: ——他像个困在窗外进不来的幽灵,只能站着看,却又不懂应该从别人的窗边滚开,所以讨人厌。 她其实有很多别的更值得她现在思考的问题:比如被甘泉镇事件打断的新队员招揽事宜,比如回收漂流物或许比她之前想得更加重要有意义…… 但她现在宁可让思绪漫无目的地漂游。像一只在窗外张望的幽灵那样。 迦涅抬眸看向会议室那一列细长的玻璃。 太阳更深地沉到层叠塔楼的后方去了,房间里没有点灯,昏暗得只能看清身边人的轮廓。但谁都没有转向对方。在没有对视的寂静中,傍晚最后一丝微光也消失在了夜幕后。 不可思议的是,这沉默并不让人尴尬。 然后突然间,一笔月牙般的纤细水蓝色从尖塔丛林中升了起来。紧接着是鹅黄、淡粉、草绿……尖尖的、几乎会看漏的月牙像是突然上浮的水母,成群结队地飘浮在日落后染成蓝紫色的千塔城上方。 从据点堡垒墙外很近的地方,还有更遥远的街道上,传来克制的欢呼和笑声。 “啊,”阿洛干巴巴地吐出了一个单音节,嗓音有些生涩,“今天是满月节第一天。” 满月节是玻瑞亚一年中最盛大的庆典。 整整半个月,随着月相变化,每晚夜空都会放飞一个个更小的月亮,仿佛这样就会让天空中的月亮不那么寂寞似的。 十五天每天都有不同的小型庆祝活动,规模逐渐增大,越来越热闹,气氛一日日高涨,直至抵达满月夜高潮。参加满月夜的变装舞会更是所有成年人期盼一整年的狂欢。 而千塔城的满月节之热闹用心,自然在全玻瑞亚难有对手。 “如果要回家,你最好尽快了。有些街上今天走不了车马,越晚人越多。”阿洛提醒了一句。 “嗯。”迦涅应了一声,却没有立刻起身,仿佛被窗外的光影迷住了。 她上次庆祝满月节是什么时候的事?阿洛脑海中冷不防冒出了这个问题。 而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他听见自己说:“你要出去走一走吗?” 第37章 小憩-2 阿洛语音未落,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迦涅缓慢地坐直了,静静流淌的夜色掩藏住了她脸上的神色。 她没一口回绝,却反而让他紧张起来。毕竟误读气氛,采取行动却反而引爆新一轮争吵, 他已经犯过好几次这样的错误。 阿洛于是下意识解释:“我没有多余的目的, 也没抱什么期待。我只是觉得, 正好是节日,一起走走……或许也不错。当然, 你可能已经很累了, 想立刻回去休息也很正常。哪怕你同意了, 我也不会以为这意味着你愿意缓和关系, 或者愿意做出任何别的改变——” 他的语声急且快,却越说越词不达意,他干脆懊恼地抿唇收声。 迦涅在这个时候终于动了。 她别开脸,看着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会议室角落,好似窗外朦胧升起的月牙们对她来说太过刺眼,轻却清晰地说:“给我一个接受邀请的理由。” 阿洛惊异地陷入沉默。他随即发现,自己的唇角竟然不知不觉地翘了起来。 “那些跨不过去的东西放到明天也不会消失。我不强求回到过去当朋友, 但今天晚上, 我和你可以不是敌人。就像还在甘泉镇的时候那样。” 迦涅回过头来。 “只是延迟一晚上面对现实而已, ”阿洛短促地吸了口气,“可以吗?” “我要回家一趟。” 阿洛在那一刻无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脱拍的心跳。 但他紧接着听到她说:“直接从这里一起出发太显眼了。约定地点和时间, 用信使告诉我,之后汇合。” 不等阿洛反应过来, 迦涅便快步走了出去。 此刻月牙即将东坠, 为了让市民们充分欣赏节日景色,今天千塔城大多数建筑物都默契地没有点灯, 窗户后即便有光,也是溶溶的、另一轮天体般的柔和。于是据点一楼的走廊上,每走几步,就会穿过一汪透过窗户倾泻进来的幽光。 迦涅踏着窗户形状的光前进,拉大了步幅,像在玩儿时的游戏,小跳着前进,每一步都必须踩在光泊里。 不长不短的一路,这光仿佛渗进了她的身体,替换了那些沉重的考量,她的骨头血肉都暂时变得有如灵和魂轻盈。 答应阿洛不管怎么说都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或许明天,或许两个小时后,她就会为此后悔不迭。但是,她想,她不可能永远只做正确的事。 迦涅穿过堡垒正面的拱门,足下一蹬,轻巧地跳下最后三级台阶,踏进遍地散落的人造月光里。 ※ 集合地点最后定在了千塔城西的鹦鹉螺码头。 苇河自西向东贯穿千塔城,在中央区偏东南处分出一条支流。鹦鹉螺码头是城西最热闹的游船起点。 迦涅披着斗篷,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如果有人往兜帽里面细看,却只能看到一团模糊变幻的轮廓——最简单的易容术。 而她绝不是唯一使用小法术遮掩身份的人,奇装异服,戴面具甚至把头部包裹在非人生物的假象下的家伙,她从下车的地方走到码头,就看到了至少五个。 她无视了两个搭讪询问是否需要船夫的掮客,一路走到码头飘浮起落的标牌下面,驻足左右张望。 “这里。”迦涅循声望去,不由扬起眉毛。 眼前人的声音是阿洛的,身形轮廓也眼熟,脸容却属于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他将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向下褪了一点,熟悉的眉眼就从障眼法后显露了些微。他飞快地将眼镜归位,轻咳两声,略微沉声改变嗓音:“走吧。” 双方都这么认真地掩藏身份,迦涅不由自主有点想笑。如果真的细究为什么想笑,却又说不清了。 “为什么是坐船?”等待店员确认租赁信息的时候,她忍不住小声问。 “这家船行的船上都施加了幻术,船外的人都看不清乘客的脸。” 她盯了他一眼:“我都没听说过,你倒是很清楚。这里的熟客了?” 阿洛呛了一下:“不,芬恩来千塔城不算久,对游览之类的事很感兴趣,前几天拿了一堆宣传小册子过来问我哪个最有意思,里面恰好有这家船行的广告,偶然就记住了。” 她明显不太相信,可是这个时候,端着懒洋洋笑脸的店员回来了,两个人立刻不再说话。 一艘单桅帆船随着水波起伏,船头光球闪烁,等着他们靠近。 阿洛率先跳上船去,他转身将手递给迦涅。她却迈步一个小跳踏进船舷内侧,睨了他一眼,无言地表示她不至于上船都站不稳。 面目陌生的眼镜阿洛抬起半边眉毛。 哪知道下一刻,察觉额定的两名乘客上船,缆绳就立刻松脱了,小船越过栈桥水底的桩子时微微一跳。迦涅没站稳,不由自主前冲,一头撞到阿洛身上。 他退了半步稳住身体,手臂下意识绕过她的背,防止她真的跌出船外。 于是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两个人都僵住没动。 迦涅先回过神,肩膀一扭远离他的臂膀。 “哎哟,您的头可真硬。”阿洛反应也快,怪叫了一声,做作地揉了揉心口,好像真的被她撞痛似地。她送给他一个白眼,他笑眯眯地坐下了。 还没来得及膨胀起来的那丝尴尬就这么在一句怪话里消解了。至少表面上如此。 迦涅靠着船头坐下来,水生植物轻微的泥土味随着夜风拂过,混杂了一缕丰饶角七号淡淡的香味。 她随之无端想起,躲藏在美人鱼酒馆阁楼破衣柜里的惊险时刻,居然是今天早晨的事。 体温,气味,触觉,后知后觉地,她为回忆里尚且明晰的诸多细节不自在起来。阿洛都二十三岁了,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但是因为整整五年的空白,迦涅有时会下意识把他和记忆里更瘦小的人影混淆。 最开始的时候,因为吃饭总吃不多,小学徒阿洛和迦涅差不多一样高。后来他终于长高了一点,越长越高。然而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内,迦涅并不觉得阿洛和自己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性别对于法师来说并不重要。 直到十三四岁,魔法也无法遏制的青春期到来了。 他们的身形开始有一眼了然的差别。而阿洛在某些突如其来的时刻,会让她感到陌生: 比如发现他的指掌居然可以轻松包住她拳头的时候;她走路发呆撞到他,他的后背一瞬间绷紧了,夏衫轻薄,让她意识到织物另一头竟然有了隐约的肌肉线条;某个平常的午后,他从后面俯下来,越过她的肩膀看她在读什么书,似乎只是完全无意地来了一句:“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但好像也仅此而已。 他们没来得及彻底意识到,因为是异性朋友,许多一起长大养成的旧习惯以世俗眼光已经不再合适。但在那之前,山崩地裂,他们之间已经分出了一道宽近两千个日夜的深谷。 阿洛大概和她一样,只是积习难改。 迦涅将缠绕的思绪狠命按下去,别开脸打量他们刚刚离开的鹦鹉螺码头。 虽然是满月节第一天,租借游船的人居然不算多。小舟不需要乘客划桨调帆,徐徐顺着水波离开栈桥,将一艘又一艘艘拴在桩子上的空船抛在了身后。 “那么多空船,这家的船租很高?”迦涅找了个话题,说着把手按在船身上感受了片刻。 船上确实有幻术。说不上多高妙,但小船穿行在夜色泠泠的水上,时不时要钻桥洞,岸上的人本来就看不太清楚船帆下乘客的模样。 “今天的船费不比之后便宜,所以大多数人都想等上弦月或者满月的时候坐船夜游,”阿洛同样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据说那个时候的河上的景色最漂亮。我刚刚问过,已经都预定完了。” 他们倒是选了一个好时间。河上的船果真不多,全都慢悠悠地顺着水流漂行。 船舷搅碎粼粼的波光,各色月牙的柔光映照之下,两岸一座座尖塔都变得有些陌生,平滑地从两人的视野中后退出去,像成列的石头松树,又宛如沉默俯视河流的守卫。 这不是迦涅第一次坐苇河游船,上次还是久远的十三四岁,跟随着母亲从流岩城到千塔城参加某个宴会。 那是一艘更大更气派的船,幻彩流转的魔法天幕、舞池、桅杆顶端的观星台、乐队还有适合密谋的包厢,只要想得到的设施,上面全都找得到。 但在那艘船上,她好像没有这样安静地看过千塔城风景。 阿洛也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一声不吭。 水波般清浅的月光淌过两个人的眉间身上,谁都没有开口,直至阿洛突然说道: “这次谢谢你。” 迦涅转过头,他已经脱掉了遮掩相貌的眼镜,坐姿却没恢复他平日懒洋洋的样子,端端正正的,有些僵硬。 “如果是我一个人进去,甘泉镇说不定已经被吞噬了。我也未必回得来。”阿洛抿了抿嘴唇。 “没什么,不要忘了你还欠我酬劳。” 被宿敌复活后 第42节 阿洛没有试图赖账:“什么时候你想借灵摆就告诉我。但一天后要还给我。” “好。”迦涅只回了一个单音节。 提出协助的价格的时候,她想得很简单。只要有检测装置,那么就可以组建效忠于她的十三塔卫队,至于漂流物,随便回收一下就好。 但她或许小瞧了漂流物的威力。 迦涅以前浏览过一些银斗篷行动记录,执笔人很少正面提到那可能有多危险。但现在仔细想来,结局更惨烈的那些报告会更妥善保存,未必流得到她手上。 而哪怕在她翻阅过的记录里,也有一些名字不知什么时候就脱队消失了。那些人或许是无法忍受贫穷另谋出路,但也可能只是再也没有回来。 “甘泉镇这次的情况,算凶险吗?” 阿洛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那截蜡烛本身算不上最危险,但因为在身份特殊的人手里,才搭上了十个人。 “伊莲应该一直在祭台附近点着那根蜡烛,于是所有到教堂祈祷的人都会一点点失去影子。谁会想到最厌恶异世界的幽隐教会神官,会主动使用漂流物呢?” 他们那天还没来得及检查祭台,伊莲就幽灵般地出现了。她挑选那个时机现身,大概也是为了防止两人离蜡烛太近,从中发现蹊跷。 迦涅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阿洛这些。银斗篷或许确实默默地扼杀了许多危机,她可以勉强承认这一点,但同样的目的、不同的手段,引路人也在做。 可是这点正确不足以让她放弃自己想要的。她也不可能那么做。古典学派允许十三塔卫队存在,但不会容忍它在她手下扩张。 阿洛突然清了清嗓子。迦涅露出询问的神色。 他神色有些复杂:“你肯定又在思考非常严肃的事。我以为我们说好了,今天晚上不去面对那些东西。” 她拢了拢在湿润的夜风中飞舞的一缕散发:“那么我和你还能谈论什么?” “比如……”阿洛才出声就止住了,说下去对他来说仿佛要耗费莫大的勇气,他闭了闭眼,终于还是流畅地说了出来,“比如过去五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怎么样。” 迦涅轻轻笑了:“如果要聊这个,那可到处是‘非常严肃的事’。” 他摇头,绿眼睛像水里弯月牙般微光粼粼地闪烁着。他的声音是轻柔的,语调郑重,措辞却有一些调侃:“我需要更了解你的那五年,才能理解为什么那些‘非常严肃的事’对你那么那么严肃。” 不可思议地,迦涅没有被他的语气冒犯。 一旦用一本正经又滑稽的废话,对,比如‘非常严肃的事’,指代他们之间无可转圜的冲突,就好像给张牙舞爪的巨兽施加了变形魔法,把它变成可爱无害的小动物。明知道是假象,双方却因此可以暂时心平气和地谈论它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迦涅微微仰起头,看着头顶的桥洞靠近又靠近。 桥下的阴影一瞬间吞没了她。 “为什么一定是现在?”她在黑暗中说,语声包裹在小船的幻术里,没有回音。 这幕无端让阿洛心悸,他于是忘了回答。 但下一刻,她又在那里了,半躺半靠在船头,脖颈朝后仰出去,沐浴在万千月牙与水波交相辉映的微笑里,银色的头发和眼睫蒙着微光,皮肤好像在发亮。 往昔图景碎片在这一刻上浮。阿洛看着船头的迦涅,却又同时身处六年前的日出时分。 迦涅·奥西尼站在流岩城某个箭塔的城垛空隙前。发色和瞳色都不同。察觉阿洛靠近,她朝他略微侧过脸,晨曦突如其来地倾泻而下,她的唇角没有动,但是眼睛带了点睥睨的笑。完全不同但相似的情状。 阿洛在想什么迦涅并不知道。 她仍旧仰着头,这个视角水波是她的地面,世界接近颠倒,天上地下都有虚虚实实的细月,让她感到新鲜。 然后她突然直起脖颈。 猛灌一口烈酒般的晕眩感袭来,让她分不清是因为视野突然正逆归位,还是因为她在这一刻看到阿洛。 她经常会忘记阿洛这个最年轻魔导师之所以出名,有一部分是因为他相貌也十分出众。普通人搞不懂他的魔法体系有多奇特,但会记得他的英俊。 就比如现在这样,他收起那副好像坐不直的散漫样子,专注到无表情地盯过来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多浪费这个夜晚啊。”她喃喃。 阿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我很确定,如果明天我问你相同的问题,不吵一架,我得不到任何新信息。” “你要那些新信息干什么?就算你理解了,那又怎么样?”迦涅坐直了些微,唇角的笑意变得有些刺人。 阿洛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被她问得无言以对。 小船载着他们钻入又一个桥洞。 黑暗中,她听到他的回答:“但我想知道。” 第38章 小憩-3 “好啊。” 迦涅答应得这么容易, 阿洛的喉头却仿佛被堵住了。 “要讲就从头开始讲。”桥洞下潮湿寒冷的黑暗里,她探手伸出船外。 水流绕过她的指间,像有生命的缎带,又像成群的水蛇, 缠着她嬉戏, 尽情汲取着她手指的温度。 她打了个寒颤, 因此声音听上去有些咬牙切齿: “我十六岁生日前一天,我从别人那里得知, 你被逐出家门, 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似乎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你毁掉了我的十六岁生日。” 她先他一步从桥洞下穿出去, 脸还蒙在背光的阴影里, 眼珠却明确转向他,金瞳里有冰刀般的锐光。 阿洛喉咙深处的那团东西不安地动了动。 他紧紧抿住嘴唇,不让任何东西从他的唇齿间跳出来。 “我去质问母亲为什么突然把你赶走,她不给我理由,只让我接受已经发生的事,”迦涅轻轻地晃了一下头,笑了起来, “于是我就接受了。” “那之后的事就暂时和你没有关系了。你离开后五个月不到, 母亲突然不能主事, 内情我不会说。总之,家主位置不能空悬, 我和贾斯珀为了保护自己,必须把传承抓在手里。 “于是我们拉拢尽可能多的盟友, 让一个又一个敌人失望。传火女士保佑, 我没有倒下,贾斯珀也没有, 我在十八岁前如愿接受传承,成了有家主实权的继承人,我不在流岩城的时候,由贾斯珀代我管理事务。” 迦涅缺乏起伏地一口说完,到这里终于停下来。 阿洛嘴角微微抽动,表情难以言述。 迦涅见状又笑,带刺的话语用平和亲切的语气念出来:“我说得太简略了?那一年多我是怎么过的,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前晚鲜血气味浮动的酒馆客房仿佛一瞬间降临了河上的小舟,那些‘严肃’的事无法维持伪装,险些要露出本貌。 天上水面摇曳的细月也张牙舞爪起来,像要扎进人的眼球,阿洛闭了闭眼:“嗯。我现在知道了。” 迦涅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泄气似地靠回船头,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传承到手只是开始,我必须学会掌控它,而不是被它掌控。所以我经过引荐,去了黑礁的永夜修道院。那三年……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第一年用来治疗她的睡眠障碍和其他问题。 第二年开始按部就班地研习魔法,慢慢地理解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习惯并逐步梳理脑海中出现的陌生知识,与残留在这些知识上的东西对抗…… “我就住在撰经室边上,那里离主殿堂和修士们的生活区比较远,要经过四四方方的回廊,再穿过一片花圃才能到,所以我醒来入睡的时候,周围总是很安静,甚至能听到迷雾海的声音。” 迦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隐瞒家族斗争无数个跌宕起伏的细节,反而和阿洛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一开始那间面朝花圃的房间,还有床头窗户看出去的那一角花圃和回廊……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最初几个月,她连房门都很少出,更不用说到花圃边上,或者去看撰经室里面在干什么。 因为只有在那整洁朴素、一眼就能看清楚每个角落的小房间里,她才真正感觉安全。 阿洛这时忽然连着深呼吸了两下,好似他能完全想象那是什么感觉,跟着她的话语也困在了那一间小房间里。 迦涅诧异地收声,他给她一个微弱的笑:“没什么,你继续说。” 她愣了愣。 无法解释,他在这一刻看上去近乎脆弱。要拒绝他竟然十分困难。 迦涅压抑着这份不自在说下去:“住了半年多后,我才第一次走出了修道院大门。修士们不能擅自离开修道院一步,但我是客人,我可以直接走出去。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其实是整个修道院最自由的人。” 她想到了某位嘴馋的修士偷偷让她带外面才有的点心,结果惨遭抓包,噗嗤笑了笑。 “最开始一周一次,然后是三天一次,最后我终于每天都愿意出去走走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随着笑弧上扬愈发轻快了: “黑礁有很多奇怪的人,随便乱逛就会碰上。他们各有各的可怕,但都对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没有兴趣。我认识了几个很有意思的家伙。可惜他们不愿意离开黑礁,而我现在离开了那里,和他们通信耗时总是要很久。” 她在黑礁的后两年无疑是愉快的。她想到那几个新朋友——他完全一无所知、但肯定优秀强大的新朋友时露出的表情,阿洛已经很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 至少不是在他面前。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知道,这与他记忆里极度相似的表情随时会消散,像浪尖的影子被船头碾碎,滑进迷离的彩色月光里。 但出于某种微妙的、他不太愿意想清楚的理由,他又不希望她继续保持这样柔和的表情。她因为他发怒,对他冷嘲热讽好像还更好一些。 于是他应了个单音节:“嗯。” 迦涅果然一下子就从回忆里抽身退出,想起船上还坐着这么长一条听众。 回忆黑礁友人时的笑容收起来了,她说不上紧绷,只是因为有了对比,她此刻的平静只显得冷淡:“在我终于开始好起来的时候,我又很突然地收到了与你的消息。仍然是从其他人那里。” 糟糕的时机,糟糕的方式。阿洛默然垂下眼睫。 每座家族主城、每所学府的魔法学徒那么多,最初知道阿洛·沙亚是什么东西的人又能有几个?在他被公开驱逐后,他反而短暂地吸引来一些注意力。 但不需要一个月,这个名字就彻底地被人忘记了。 阿洛销声匿迹了两年多。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在千塔城,用一件精巧的发明破解了某位贤者公开悬赏的空间魔法难题。魔法界顿时哗然,再仔细探究,这个姓沙亚的无名小子身边跟了一群自称银斗篷的家伙,背后不仅有革新派的领头人物资助,居然还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奥西尼家的! 于是两年多前的旧闻又翻腾起来,议论热闹得好像从来没人遗忘过阿洛·沙亚是谁。 事情全都有了解释:伊利斯·奥西尼一定是那时就发现了他背离古典学派,于是将他驱逐,可惜他竟然还有卷土重来的运气和本事。 如果只是一个无名小卒有人撑腰,被革新派推上舞台,古典学派姑且还能容忍。但阿洛是个风头正劲的叛徒。 于是否定他、贬低他的声音越来越大,针对他的排斥和打压也日渐严苛。阿洛照单全收,行事却也愈发张扬。 谁拿他被驱逐的事嘲笑他,他就轻描淡写地嘲笑回去:可那又怎么样?他在奥西尼家原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现在做到了。 他擅长诡辩,贬损起古典魔法刻薄得让他的赞助人都经常看不下去。 “哪怕是信使抵达不了的黑礁,你的每个大动作,我竟然都能差不多延迟七八天收到消息,”迦涅哂然,“黑礁的法师们也对你起了兴趣。好多人来问我认不认识你,毕竟那么狂妄的家伙可不多见。” 而就是那么一个轻狂到仿佛不知畏惧为何物的家伙,证明了他还能继续突破所有人的想象,比狂妄更狂妄。 二十二岁时阿洛声称,他要挑战晋升魔导师。 被宿敌复活后 第43节 更加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成功了。 哪怕列席参与投票的法师中过半可以划到古典学派下面,阿洛演示的机械魔法体系依然获得了足够的票数。 对奥西尼家、对伊利斯的奚落和意味深长的‘关心’,也是在这个时候猛然爆发的。 ——奥西尼家倾注那么多心血,居然教养出了一个叛徒! ——伊利斯·奥西尼竟然看走眼手软了,这种东西驱逐出去之后还能爬进千塔城! ——说起来已经好久没听说过奥西尼家的消息了。恐怕他们也很惭愧吧。 “在黑礁的最后一年半原本可以很愉快平静,我知道等我回到陆地上,贾斯珀替我处理的烦心事就要分一部分到我这里。但因为你,那段珍贵的时间有了瑕疵。” 阿洛藏在衣袖里的手指握紧,又缓慢地松开了。 他没有为自己辩护。 “所以当议事会邀请我成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我立刻同意了。”迦涅看了他片刻,眼神渐渐地散开了,任由不会坠落的月牙们将她眼前照得一片朦胧。 阿洛可以为自己出格的行为辩护: 他别无选择,既然已经成了卡在古典学派血肉里的一根刺,想留在千塔城,他就不能退,半步都不可以。 而且他始终没有主动攻击过伊利斯·奥西尼。但因为他曾经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受过奥西尼家的教育之恩,他的每一下呼吸、每一次心跳,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在某些人眼里,全都是对奥西尼家的侮辱。 有没有攻讦奥西尼家的家主反而不重要。 所以他罕见地无话可说了。 小船察觉不到气氛沉重,仍旧是慢悠悠地顺着水流往前飘荡。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午夜时分,出来看热闹的人开始各找各路回家,但城中的主路终究只有那么十多条,方便通行的桥上岸边一时间竟然行人穿行不息,比刚刚放飞月亮时还要热闹。 在水声和归家人群的絮絮议论里,回忆过去时复苏的怒火和怨恨好像也被捋平了。 “如果我问你,离开流岩城之后的头两年你到底在干什么——”她停了半拍。 阿洛的嘴唇翕动着分开,而后并拢了。 她并不在向他寻求答案,这个假设必然还有一个转折。他足够了解她来回牵引话语纺锤的节奏,读得懂她的表情、她句子之间的空白。 因此在微渺的希望浮现心头的瞬间,他就意识到,这希望是会落空的。 “你大概也可以说一些辛酸的事给我听。我从来没有小看你,所以我知道你能从那种境地走到今天有多艰难。” 迦涅对他微微一笑,是个难得温和、甚至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但一个夜晚、一番话没法改变世界。” 她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足够明白:那些他们同意不去正视、旁敲侧击绕过的隔阂不会因为倾吐彼此的不容易而消融。 即便他鼓起勇气走到她的门扉前,抬手去叩击,想要从门后得到一点回音。 非常严肃的事仍然非常严肃地堵在门前。 显而易见的道理,阿洛仍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所以?” 他诧异地看向她。 迦涅却没看他,她正仰着头,寻找猎物般转着眼珠,最后盯上了一弯翠绿色的月牙。 她轻声念诵咒语,银白色的丝线便从她的指尖打着转升高,缠住了月牙的尖角,随着她一扯一抖,那外表如宝石光滑坚硬、触手却绵软的人造月亮就落到了她的膝上。 她好奇地抚摸这装饰物,试图弄明白材料和魔法的原理,那姿势像双手抱着月亮。 见阿洛没有回答,她睨了他一眼:“所以过去几年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你说不说? “话说在前面,等天亮了,你就算追着我讲,我也不会再听一个词的。” 第39章 小憩-4 阿洛愣愣看着迦涅, 好半天没有说话。 她莫名地斜睨他一眼,收起丝线,松开手,翠绿的月牙便飘飘摇摇地重新升上天空:“不说就算了。” “不, 在听我说之前……”阿洛手忙脚乱地在储物袋里找了一阵, 变出一套簇新的银酒具, 晃了晃细长的酒瓶,“要不要来一点苹果酒?” “看来现在你家里有不止一个杯子了。”迦涅埋汰道, 却没有推开递到手边的甜酒。 流岩城在雪山上, 蔬果都要从别处运输供给, 但只要抵达龙脊山脉下的平原, 到了丰收季节就能看到满树红得发紫的苹果。因此苹果酒成了龙脊山脉一带最受欢迎的果酒。 熟悉的甘冽酒液滚落舌面,留下清甜的余味,迦涅惬意地眯起眼睛。 “还不错。”她矜持地称赞。 阿洛拿着酒杯,唇不沾杯,沉吟良久突然说:“那时候事情很突然,我来不及和你道别,就被带出了城堡。我继续待在外城的资格也没有, 他们直接把我扔上了一辆去下个城市的长途马车。感谢传火女士, 他至少替我付了那一程的车费。 “之后我去了很多地方, 但每个地方的事都差不多。住最便宜的旅社,伪造身份和外表, 在周围人发现不对之前,接能接到的任何活, 攒路费去更远的地方。” 真的轮到阿洛叙述他那’丢失‘的两年, 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只能吐出简单而模糊的概括。 “任何活?” “抄写、护符制作、修理工、驱邪、占卜、代替神官给临终的人念《渡灵书》……”阿洛试着计数自己都做过什么,但数不清楚。 “这里面有很多事只有公会的成员才能做吧。” 阿洛闻言苦笑了一下。 能够以研习魔法为终生追求的人只是少数中的少数。对玻瑞亚大多数拥有魔法资质的人而言, 能跻身学徒行列就是不小的成就了。 学徒身份是一道分界线。这意味着初步精通某一种魔法,能够以此为生。 晋升学徒的人大都会选择一门需要魔法的手艺,成为职业公会的成员,互相帮扶着谋生计。而在越小的城镇,职业公会的影响力就越大,非公会成员如果要抢生意,会直接招来排挤报复。 要加入任何职业公会,必须以真名签署具有魔法效力的契约。 “我试过混进公会,但只要稍稍调查一下我是谁,就没人会让我加入了。” 驱逐作为一种惩罚之所以高明,就在于驱逐魔法学徒的家族在最初的决定之后,大部分时候什么都不需要做。自有依附主城势力的人、想要讨好家族的人悄悄让叛徒好看。 “至于能伪造真名蒙混过关的昂贵道具,我那时候当然负担不起,”阿洛仰头喝了一口酒,“那种事每发生一次,我就知道我离流岩城还是太近了,必须走得更远一些,到没人在乎惹奥西尼家不快的地方去。” 迦涅侧脸盯着水波,没有作答。 她似乎能看到阿洛沿着公用道路的轨迹,像水上的小舟那样一点点飘远,离开龙脊山脉的注视,消失在土路车轮扬起的烟尘里,也从流岩城的记忆里退场。 他刚刚被驱逐之后,她还经常会听到学徒们幸灾乐祸地议论他哪一点惹恼了伊利斯,而后在她经过时,又是惊吓又是默契地住口不言。 但某一天之后,阿洛·沙亚这个名字连当谈资的价值也没有了。 再也没有人提起他。 “然后你就辗转一路,终于到了千塔城?” 阿洛笑了笑:“差不多。第一次来我只待了四个月。” 迦涅从他的语气中捕捉到一丝异样,疑惑地偏了偏头。 他迟疑起来。他还要说下去吗?说多少? 第一次抵达千塔城才是阿洛真正磨难的开始。 在千塔城生存下去就是个巨大的难题:没有钱不行,但更多的是即便有钱也办不到的事。他是不是奥西尼家的学徒反而没那么重要了,因为根本没人在意他是谁。 如果只是想活下去,他能在千塔城以外的活得不那么窘迫、更加有尊严。熬个几年,大概也能在更遥远的地方加入某个职业公会,谋求到一条生路。 但阿洛想要背负着叛徒的身份继续作为法师活下去,那么他就只能在千塔城寻找机会。 遗憾的是,那时他的想法被视作异想天开,一扇扇门在他面前关上,一封封信寄出去就没有回音。 阿洛也有过把自己困在逼仄屋子里的时候。 只提供遮风挡雨房顶的旅社千塔城很多,因为房间狭窄细长,一扇扇门挤在一起,被戏称为‘棺材铺’。 棺材铺的房间除了床放不下多余的家具,从内到外陈旧、肮脏。 闭上眼睛,隔着纸一样易破易出霉斑的墙,精神失常的邻居在和究极存在喃喃对话,楼上有恋人争吵,时而发出要把床架拆掉般的噪音,每过几天都有人在房间里使用药剂或是尝试新法术闹出大动静,楼上楼下受不了的人开始隔空对骂,骂得花样百出,却最后都在骂同一种鬼生活。 当这一切终于在即将天亮时消停下来,还有不明生物在天花板和床底下狂欢。 最开始只是一场小病,让阿洛没法和之前那样出去寻找转机。因病一天没出门,棺材铺的房间就像阖上盖子的容器,将他牢牢封在了里面。 整整半个月,他过得日夜颠倒。钱包在一天天的干瘪,他数着还有多少天他可能要被扔到旅社外的街上,但同时又好像对迫近的灾难漠不关心,有时候甚至满怀期待。 时间的流动、房间内外的差别、自己他人的界线,野心,欲望,生存,一切都逐渐扭曲失去意义。世界向内塌缩,他发疯一样想要离开这种地方,但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拿走扔在门边碟子上的干巴面包就耗尽他浑身所有力气。 最严重的时候,离开与舒适不沾边的床也成了一桩近乎不可能的伟业。 所以阿洛能够立刻理解迦涅无法离开房间的日子。 他最后还是攒起了起身的勇气,一口气走出了那间逼仄的屋子、推开了旅社吱呀作响的门。他没有再回棺材铺,而是直接离开了千塔城。 即便是现在也鲜有人知道,早在阿洛·沙亚横空出世前,他已经到过千塔城而后离去。 那噩梦般的数月教会阿洛:他无法一个人在千塔城生存下去。所以下次他来的时候身边有一群伙伴。 如果要详细讲述其中的曲折,日出前剩下的时间已经不足够。但即便有足够的时间,阿洛也无法诚实地对迦涅描绘自己最窘迫不堪的日子。 他无法忍受她的怜悯。 所以他最后只说:“但是因为我在千塔城混不下去,所以我就走了。我继续南下,偶然解决了一个漂流物带来的问题,拿到了第一笔佣金,那时候幽隐教会还愿意出钱征收我找到的物品。等我有了几个常常搭伴行动的伙伴,就有了组建银斗篷的想法。之后你就都知道了。” 他的故事讲完了,迦涅的酒杯也空了。 阿洛又给她倒了半杯苹果酒,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追问他简洁故事的细节。但阿洛隐隐感觉到,她知道他多有粉饰。正如他清楚她一笔带过的那段经历最为残酷。 他们上船时还维持了一臂的距离,但因为传递酒具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都坐到了桅杆底下,几乎肩膀挨着肩膀。 “冷吗?”阿洛问。 迦涅摇了摇头。她身上的斗篷不会让她有机会感觉寒冷。 他们约定的道别时刻还没到,可以说的却都已经说完。两人间只剩下沉默,偶尔的对视,和逐渐见底的苹果酒。 水上也几乎没人了,绝大多数游船都已经回航,他们这艘单桅帆船慢吞吞地漂在苇河中心,迷路似地,朝着黎明前深邃夜色的更深处游荡。 这个漫长的夜晚仿佛会这么寂静地延续下去,但夜色最后还是在晨光中溶开了,一点点变得比昏沉的河面更清透。 而那点缀夜空一整晚的月牙也如露水,在晨曦拂过的瞬间消散不见。 被宿敌复活后 第44节 两人靠近鹦鹉螺码头时天几乎完全亮了。船行的伙计提着灯迷迷瞪瞪地出来,在前面等着船靠岸。 “新一天了。”迦涅呼气,活动着身体站起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还没到日出。”阿洛较真地纠正。 她侧头看他。 “我有样东西给你。”阿洛吸了口气,也站直了,伸向她的手里多了一个礼物盒子。 迦涅微微地歪头表达疑惑。 “你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她“啊”了一声 阿洛将盒子又往前递了一点:“那个时候走得太匆忙,没能给你。” 迦涅趁势仔细端详这件迟到五年的礼物。 包装纸用的植物染料,图案已经有些褪色,好似融化在了苍白的晨曦中。矢车菊蓝的丝带倒是维持了鲜亮的色泽。 迦涅模糊地想起,她以前好像有过一条类似颜色的发带。 她拈起丝带看了看又放下。接受家族传承之后她好像就没戴过这个颜色的饰物了。 “谢谢。”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接过礼物。 小船在这个时候触岸,缆绳自动飞了起来,绕住栈桥上的柱子。 两个人脚下都是一踉跄。阿洛那被浓绿色包裹的瞳仁明显地震颤了一下。因为离得近,迦涅看得很清楚。 她在他的手臂上搭了一把站稳,手指挪动隔着衣袖找到的手腕握住,稍稍用力,安抚一般、道别一般,短暂停留而后放开。 转身走进漫进船头的晨光前,她轻声说:“但我已经不是十六岁了。” ※ 因为涉及到幽隐教会,甘泉镇事件彻底解决已经是好几天之后。 今天是休息日,迦涅在奥西尼宅邸的工房里泡了一个下午,全神贯注地阅读母亲留下的魔法研究手记。贝瑞尔准时叩门进来,门外茶点散发的香味弥漫了半座大宅,让她突然饥肠辘辘。 “我看完这页就去吃东西。”她的视线没离开纸页。 一只微微发绿的手这时突然从半空探出来,手指张开,拿着的信便掉落在迦涅面前。 她抬眸,见那只手垂着不动,不由嘀咕:“贾斯珀是要我立刻回信吗?那稍等。” 快速拆开火漆,迦涅一扫就读完了简短的家信,面色突然苍白。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行漂亮的笔迹看了好久。 下一刻,她嚯地站起来,一边直接在兄长的短信下面回复,一边扬声说:“贝瑞尔!帮我准备一下,我要回流岩城,马上。” ——母亲身上突然出现了下一阶段的症状,尽快回来。j. 第40章 断崖-1 迦涅抵达流岩城时已经夜幕四合。 她牵着小雪从传送阵中走出来, 摸了摸骏鹰的脑袋,从鞍下的束口袋里掏了一把零食豆子。小雪大喙一张,轻松接住了所有豆子,愉快地咕哝了一声。 她戴上头盔, 利落地翻身上鞍:“走。” 骏鹰清声长鸣, 展翅升上无云的夜空。 龙脊山脉这个时节已经转冷, 飞行时掠过鼻尖脸颊的风冷得像刀刮。迦涅喜欢家乡这熟悉的冷意,这让她清醒又充满斗志。 她踢了踢脚蹬, 示意小雪再飞得快一些。 骏鹰昂首嘶鸣, 一个俯冲, 抄近路穿过两座山头之间的隘谷。 月光暗淡, 前方巍峨亘古的雪峰是幽幽的灰色,骏鹰朝那里急飞,将流岩城城区成片的繁华灯火抛在身后。 所谓的流岩城其实有两个部分,一是由奥西尼家管理庇护的城市区域,二是奥西尼家族的主城堡垒。 前者坐落于雪峰之间的小片平原上,与玻瑞亚其他各处连通的传送魔法阵就在城外。而从流岩城城区抵达堡垒,还需跨越一长段陡峭难行的山路。 玻瑞亚其他地区常见的飞马品种畏寒, 忍受不了龙脊山脉上漫长的冬季。这里一年四季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骏鹰, 等到满月节前后开始下雪, 要走陆路进山就必须依靠狼拉的雪橇。 从城区到堡垒的这段路小雪飞得熟练,根本不需要迦涅指引。 雪白的骏鹰绕着险峰绝崖攀升又攀升, 直至庞大得不真实的冰川挡在面前,无路可走, 无处高飞。 骏鹰和骑手却毫不犹豫, 继续高速冲向散发着淡蓝光辉的冰川,一头扎进东侧微不可见的缝隙。 坚硬的寒冰在骏鹰撞上的瞬间变得虚幻, 迦涅不受阻碍地穿了过去。 下一刻,盘踞在雪峰顶峰上的铁黑色堡垒便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视野中。 小雪忍不住长声欢叫,应和着这鹰鸣,墙上的火光有节奏地闪烁了几下,发出信号。 迦涅骑着骏鹰飞越斗折的高墙,在此起彼伏的“迦涅小姐回来了”“迦涅小姐到了”的呼喝声中,降落在中庭。 小雪巡视领地似地在八角形中庭里绕了一圈,这才心满意足地停住。迦涅翻身下地,脚步声和熟悉的声音齐齐来到近旁: “迦涅。” 她循声转头。灰棕色头发的文弱青年手里抱着一个储存了火焰的水晶球,微笑着呼唤她。 “贾斯珀。”迦涅回敬似地叫哥哥的名字,一边打量他。 认真算起来,她其实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兄长了。但因为他们保持通信,她脑海里贾斯珀的形象便始终鲜明。这三年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下轻微的青黑,他看起来和她前往黑礁那时候区别不大。 伊利斯·奥西尼的这双儿女乍一看并不相似,贾斯珀眉眼轮廓纤秀,适合弯弯的含笑,与迦涅充满攻击性的美丽截然相反。 但他和迦涅都继承了伊利斯的薄唇和下巴,贾斯珀的下颚在同性之中略尖、脸部轮廓线条锋利。 不仅如此,他的眼珠是浅淡的蓝色,像阳光下的冰川,盯着人看的时候极有震慑力。这让他即便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也透出冷意。 迦涅的视线从贾斯珀的脸部上移,在头上转了转:“还没冷到要戴帽子的季节吧,你身体怎么样?” 前来迎接的一行人之中,只有贾斯珀头戴冬季皮帽,还抱着取暖的水晶手炉。 “老样子,就是怕冷,”贾斯珀淡然回答,侧身示意迦涅率先进入室内,嗔怪似地瞥她一眼,“在我冻僵之前,我们先进去再说话怎么样?” 兄妹一前一后步入流岩城堡垒前厅,自然而然地各占了门厅一边。等候在旁的侍者立刻上前,为两人各自解下头盔帽子还有披风斗篷。 “出发前吃过晚饭了吗?”贾斯珀整理从外衣袖口漏出来的衬衣褶边,说着侧眸看过来。 “还没有,但我想先去看看母亲。” 贾斯珀并不意外:“好。要麻烦你带我走捷径了。” 迦涅点了点头,贾斯珀便走到她的身侧,向她伸出手臂,摆出邀请她搭着他进入宴会厅一般的文雅姿势。 前厅是空心五边形塔楼的最底层,塔高十层,抬头满目是门洞和栏杆,却哪里都看不到上行的楼梯。想从这里抵达塔楼内部的楼层,要么绕一点路走旁边的楼梯,要么直接施展魔法飞上去。 但飞上去也不容易,看上去空无一物的塔中心实则布满了危险的机关。冒冒失失地在这里起飞,轻则坠落受点皮肉伤,重则丧命。 迦涅神情平静,搭住兄长的前臂,轻声念诵精灵语短句。 柔和的气流在两人脚下卷出游鱼甩尾般的弧线,轻柔地托着他们飞起,精准地在空中跳跃腾挪,避开肉眼看不见的陷阱,跳舞般向塔顶靠近。 留在楼底的人都禁不住仰头注视着兄妹两人的身影。还是少女的迦涅施法,拉着青年贾斯珀走只有熟悉主城机关的人才能走的捷径,景象眼熟极了。 三四年前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经常看到这一幕。 也有一些时候,是迦涅独自飞上去。唯独不会出现的是贾斯珀独自施法登塔—— 伊利斯·奥西尼的长子贾斯珀没有魔法资质。 他或许拥有不逊于任何一个魔法师的魔法知识量,但因为他体内缺少完整的魔法基盘,无法汲取灵性,自然无法使用魔力。 严格来说,他就是一个普通人。奥西尼家主城中仅有的几个普通人之一。 但因为贾斯珀无法施法而小瞧他是个致命的错误。不知道有多少人就因为那一点身为法师的傲慢,输在了这对兄妹中更加不起眼的哥哥手下。 距离那段风云诡谲的日子,竟然也已经有三年了。 奥西尼家的侍者和法师们神色各异,迦涅和贾斯珀并不给他们多感慨的时间,已经直接上了九楼。迦涅环视一整圈,在外观毫无区别的门中找到正确的那一扇推开。 门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 它悬在看不到底的幽邃深壑上方,两侧开着成排的窗户,每扇窗都几乎有一人高,窗棂精雕细琢,让每扇窗户看出去的景色都如同被细心装裱起来的画作。 在这条悬廊上漫步是种让人晕眩的体验,惊险,又因为不可思议的景色而目眩神迷。 初次造访这里的客人都会禁不住怀疑,这精巧得宛如糖霜屋的悬空建筑物是否经得住雪山风暴。 贾斯珀侧眸看向窗外,沉默的雪峰上隔出他略显单薄的灰黑色剪影。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我好像有一阵没走这条路了。” 迦涅实诚地指出:“你平时也不需要到前厅去。” 贾斯珀哂然摇了摇头:“也是。” 迦涅想问母亲的状况,但眼见为实,她很快就能用自己的双眼确认,从哥哥口中寻求解答是次一等的选择。她只能忍住。 贾斯珀的视线数次在她的脸上停留,她感觉到了,但他的注视最后总是止于无言。 兄妹重逢后的对话于是迅速出现了不和谐的空白。 两人没有试图填满它,而是沉默地继续沿着悬廊前进,迦涅在前,贾斯珀在后,两条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撇开对两人都性命攸关的正事,迦涅和贾斯珀向来聊不到一起。 不止因为七岁的年龄差距。他们是兄长和妹妹,也是普通人和天才。 幸运又不幸地,他们不必为家族传承斗得你死我活,但先来后到的齿序和天赋定高下的身份难以相容,一不小心就会磕碰得头破血流。 早年他们也做过徒劳的努力,试图无视他们的特殊,模仿其他家庭相亲相爱的手足关系。但结果也只是拙劣的过家家游戏,迦涅没有耐心当受宠爱保护的妹妹,贾斯珀也对充当可靠热心的大哥兴趣缺缺。 奥西尼两兄妹从性格、嗜好、思考的节奏、到眼中看到的世界都不同,一旦走到一起,就总有一个人在脱拍。 如果不是血缘将他们牢牢地绑在一起,他们大概不会主动选择对方成为亲爱之人。 但他们没有选择。也没有人是因为自己的选择才和谁成为血亲。 “你吃过晚饭了吗?”迦涅忽然问。她刚才在贾斯珀这么问她的时候没有反问,这个时候才突然捡起这个话题。 贾斯珀淡然坦然地接口,就好像没察觉看望母亲前聊晚餐有多古怪:“吃了一点简餐,等会儿我可以陪你再吃一点。” “好。” 迦涅原本还可以和他讨论之后吃什么,但万幸,悬空回廊到了尽头。 被宿敌复活后 第45节 前方是六边形的堡垒主体。迦涅再次搭着贾斯珀的手,这次是从高处往下跳。他们比羽毛更轻盈地落到底楼,而后沿着石阶向下走。 两人在地下二层的一扇双开大门前驻足。 迦涅清晰可闻地深呼吸。贾斯珀看着她调整呼吸,等她的表情恢复镇定,才将手贴上门板,通报似地喃喃:“我们进来了。” 推开门的瞬间,贾斯珀腕间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迦涅知道那是母亲给兄长制作的护身符,也是他出入满是魔法机关的堡垒最大的保护——奥西尼家主在上面留下了魔力,让他能够进入他理应有权利使用的区域。 她也将掌心贴上大门。温和而有力的魔法波动像一个柔和的浪头,将她浇得湿透,却不寒冷。 这是伊利斯·奥西尼留下的封印。 母亲的魔力认出她,检查完她的身份就流水般从她的身上退却了。迦涅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推门,迈步走进门后。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的卧室。 在床铺原本应该在的位置,地面长出遒劲的藤蔓,每根都有少年人小臂粗细。生机勃勃的藤蔓交错层叠,编织出网状的平台。 藤蔓上心形叶片热热闹闹地扎堆,每片叶子周围都漂浮着细尘般的绿色光点,每一颗都散发着抽芽发育的蓬勃气息。这些光点中的一部分落入藤蔓,更多的受到某种召唤,聚拢凝结为一层淡绿色的半透明保护壳。 这层光壳将藤蔓搭起的‘床’包裹住,也罩住了躺在上面的白发女性。 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睡得平静,没有被来客惊扰,面容隐在叶片的阴影里,只看得出来皮肤极为白皙。 迦涅缓缓走到藤床边上,探手轻轻拨开一根嫩藤。荫蔽随之挪动,伊利斯·奥西尼沉睡中的脸容彻底显露。 从额头到颊侧,再到侧影,伊利斯的皮肤上覆盖着大片流转着奇异光彩的白。 一片一片,坚硬而光洁,宛如贝母质地,全都是细细的鳞片。 迦涅并未失态。她回头看了贾斯珀一眼,他视线下移,她跟着看过去,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立刻绷紧了。 伊利斯宽大袖口被人卷起来了一点,也因此,迦涅才看得清楚,母亲露出的手指也被同一种白鳞覆盖,而且是彻底的。 她的指掌关节明显肿大变形,原本平放的掌心微微拱起来,指甲变得长而尖。 与其说是人类的手,那更像是某种非人生物的利爪。 比如,龙。 第41章 断崖-2 迦涅禁不住伸手穿过透绿的屏障, 触碰母亲的肢体。 她避开尖利的指甲,停顿良久,终于握住了伊利斯的手。 那细细的白鳞像一层柔软的甲壳,比正常的皮肤硬, 但隔着它能隐约感觉到温度。这热意证明伊利斯还在呼吸, 这具身体的机能还在正常运作。 “妈妈……”迦涅低语, 低下头,用额头轻轻抵住母亲触感陌生的掌心。 宛如在雪天散步后走进满是亲爱之人的屋子, 熟悉而又微弱的魔力波动传递过来, 像是问候又像安抚, 那安心的热意让迦涅瞬间心跳加速。 但下一秒, 冷酷的念头撕毁幻想:和她产生共鸣的是奥西尼家的灵魂烙印。她明明知道的。 魔法传承以灵魂烙印的形式存续。 除了秘不外传的法术,每一代灵魂烙印的持有者对魔法的解读和新洞见都会留存下来,成为传承的一部分。正因此,越古老的家族传承,往往越强大。 比如奥西尼家,先祖是龙背上的骑法师。 与他们同年代的大量魔法知识都已失传,但奥西尼家的传承绵延至今。放眼全玻瑞亚, 能与奥西尼家比拼传承强度的家族数量不超过一只手。 然而超出常规的力量总有代价。 灵魂烙印的命名并非偶然。残留在灵魂烙印上的不仅仅是知识。 一并继承的还有世代累积的执念、憾恨与渴求——每一代持有者最深刻最热烈的情感和欲望, 哪怕只留下淡薄的影子, 只要传承在继续,这些东西就会在后继者的身上不完全复苏。 某种意义上, 接受传承就有如将亡者的碎片纳入己身,接受烙印, 同时经年累月加深自己在传承之上的烙印, 以自身灵魂不复最初为代价,换来绝对的智慧和力量。 如果无法与这些‘杂质’共存, 家族就只能放弃传承,接受门庭衰退的命运。 如果坚持继续传承,后果轻则继任者疯狂失控,严重的甚至可能招致一整个家族的覆灭。 第一纪元存在过许多比奥西尼家更古老强势的家族。他们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灾变时代之前,但正是他们的强大古老,最后却成了无法摆脱的诅咒。那些姓氏就是这么在魔法史的书页中逐渐脱队,成员不知不觉从魔法界消失的。 身负家族传承的法师会在各方面逐渐向着传承的‘源头’靠拢。外貌变化就是一种从中衍生的生存策略:在接受传承时立刻在外貌上朝着先代靠拢,从概念上减少与灵魂烙印磨合的负担。 恶魔魔法传承拥有者的犄角,奥西尼家族的发色眸色,都是使用传承魔法的‘技巧’。 “妈妈,你还在这里吗?”迦涅轻轻用额头磨蹭着布满鳞片的掌心,低低问。 没有回答。 这寂静让人心慌。 她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想要流泪,另一部分却想大笑。或许在她灵魂表面留下刻痕的某个奥西尼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又想哭又想笑,最后整张脸都僵住。 只有前任烙印持有者彻底死去,灵魂烙印才会完全回归仪式祭坛。再经历一场带有道别意味的魔法仪式,继任者接受的传承才会真正完整。 除了意外暴毙的那些,奥西尼传承持有者的临终模样大概都差不多。 ——他们的传承据说直接来自一条雷龙; 换而言之,灵魂烙印上的某一道印记属于真正的神话生物。 这意味着,奥西尼家每代传承的持有者都会经历性情和身体的漫长畸变。 仿佛花尽比常人更加长寿的一生,只是为了向力量的源头靠近似地、彻底向那条早已死去的雷龙臣服一般,逐渐从内到外脱离人类的形态。 但是人类的灵肉都无法承受神话生物的形态。 在最趋近龙化的时刻,伊利斯会真正死去。迦涅身上的灵魂烙印也会补上最后一部分,伊利斯·奥西尼形状的碎片。 迦涅深吸气,让额头离开母亲的手掌,抬眸,近距离死死盯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现在龙鳞还没完全覆盖伊利斯的面部皮肤,不规则的异变体征宛若精心排列的珠光装饰纹样,让她双眸紧闭的脸庞笼在淡而冷的光泽中,有种非人的美丽。 但那也是一具美丽的空壳。 母亲不该在这个年纪就龙化到几近枯竭。但迦涅熟悉的、尊敬又隐隐畏惧的母亲,确确实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无论迦涅这么告诫自己多少次,这件事仍然缺乏实感。 母亲没有教给她、没告诉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母女各有各的秘密和固执。但伊利斯这扇门还没对她真正完全敞开过,就好像已经永远关上了。 她怎么可以呢? 愤怒和悲伤像临近的两片云,不分你我,下雨也分不清每一滴水的来处。迦涅趴在藤床边沿,将脸埋进臂弯,咬紧牙关,肩膀微微耸动。 她抬起头的时候狠命吸了两下鼻子。她而后猛然想起贾斯珀还在,局促地回身看。他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了。 没人看到的时候,贾斯珀会不会在母亲边上小声哭呢? 这个念头让迦涅背上窜过一阵恶寒。这么编排自己的亲手足不太厚道,但她实在难以想象贾斯珀掉眼泪的样子。他好像就适合没血没泪。 迦涅推门出去,贾斯珀抱着水晶手炉坐在台阶上,他不急不慢地起身,目光没有在她有些泛红的眼下停留,语声平淡:“吃饭去。” 看,他是可以在这种情况下让她去吃饭的家伙。 迦涅和贾斯珀这次肩并肩地拾阶而上。 “你觉得她还有多长时间?”他突然问。 “一个月,两个月?”迦涅闭了闭眼,“不会超过半年。” “嗯。”贾斯珀大概估计得差不多。 走到通往餐厅的半圆形走廊入口,迦涅驻足:“不是一直说情况没什么变化,为什么会突然恶化?” 贾斯珀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很难形容。他几乎是错愕地盯着她,逐渐升起的了悟之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怜悯。 “噢。”她已经反应过来。贾斯珀在家信中所说的‘老样子’自然不是指龙化的进程停滞,而是和之前四年半一样,缓慢却不可逆转地推进。 她或许比自己预想得还要难以接受母亲离开。 迦涅别开脸,加快脚步走到前面:“留给我筹备晋升的时间更少了。” 伊利斯名义上还是家主,她之前精心编制起来的关系网、还有每条关系上承托的价码就依然有效。矿产和其他资源的分配,领地分割,城镇自治权,魔法阵等公共设施的维护……有赖于伊利斯的威望,她和贾斯珀解决了家族内部的问题之后,在公务上可以暂时维持原样。 但等到迦涅正式成为奥西尼家的主君,事情就未必会那么简单了。 魔导师身份带来的权威必不可少。一想到这里,迦涅就有些头痛。 “有困难?”贾斯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她身边来了,观察着她的脸色判断道。 迦涅沉默片刻,诚实地回答:“我还没完成之前谈妥的条件。” 奥西尼家毕竟有阿洛·沙亚这个污点,大挫他在千塔城的影响力是古典学派给她的考验。如果办不到,她大概可以通过乌里,请求其他各位贤者们通融。只是可以预见,在那之后她和奥西尼家都会处于弱势,恐怕要对古典学派决议言听计从。 假设没有古代学派的鼎力支持就直接挑战,就像阿洛之前那样…… 迦涅认为自己现在对传承龙魔法的理解大概足够晋升,但只是刚好,还不够独特,没有压倒性的优势。 法师中脾气古怪的人太多了,晋升评议的骂战和奇闻轶事数不胜数,候选人有时候什么都没做错也可能被投否决票。 而且每次评选都会有人缺席,如果她惹恼了古典学派,准备给她点苦头吃的大人物们肯定会到场,情况会对她极为不利。 迦涅的嘴唇绷成一条僵硬的线。她也想用强悍到无可辩驳的独创魔法晋升魔导师,可是没有时间了。 拖得太久不仅仅流岩城可能会有麻烦,贾斯珀作为普通人要力压一众法师不可能不辛苦。更重要的是,时间越长,伊利斯突然进入生命最后阶段的谜团就越没可能解开。 已经太久了。足够幕后黑手慢条斯理地处理掉证据和线索。 “阿洛·沙亚还没被赶走?没问题吗?”贾斯珀又问。 “我可以处理好。” ※ 啪。 一沓纸扔到了迦涅面前。 她抬起头,对上冷光灼灼的浓绿双眸。那里面翻腾的情绪像是能把人割伤。 “你自己读。”阿洛气声说,用力的咬字压抑着怒气。 迦涅展开厚实的公文用羊皮纸。 ‘阿洛·沙亚阁下敬启。 被宿敌复活后 第46节 经调查及相关人士核实: 隶属于十三塔卫队前身银斗篷的露露·莱诺克斯,涉嫌伪造身份,同时持有并使用管制法术,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二十八、二十九条。露露·莱诺克斯当前已失踪,涉嫌逃逸。 您于三〇七年二月邀请露露·莱诺克斯加入银斗篷,三〇九年八月将其列为十三塔卫队正式成员,于同月十日向贤者塔递交名单。根据相关人士证言,在三〇八年十一月九日、三〇九年五月八日,您对露露·莱诺克斯使用管制法术知情不报,涉嫌违反《禁术条例》第三章第三十条。 您对露露·莱诺克斯身份问题知情隐瞒,于三〇九年十月二日涉嫌协助露露·莱诺克斯躲避幽隐教会,遁逃失踪,违反《法典》第一章第十四条。 鉴于以上情况,我们认为您暂时不再适合继续担任贤者塔直属卫队相关职务,解除您在十三塔卫队的所有职务权利,即刻生效。 请在三日内前往贤者塔就以上违规问题接受质询,缺席将被视作逃逸。 ……’ 她认认真真,从头到尾逐词逐句地读完了,再次抬眸看向阿洛,语声和表情都平静:“我很遗憾。” 她听到他一声粗重的深呼吸。他的脸开始泛红,声音又哑又抖:“是……你做的吗?” 迦涅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的瞳仁因为惊怒不受控地摇动。但她不动也不摇:“我向贤者塔提供了一个调查方向。”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 整整四拍心跳的死寂。 阿洛的声音不再颤抖。他双手撑在桌面,向她俯就下来,面无表情,轻柔地问:“为什么?” 迦涅眨了一下眼睛:“我必须尽快晋升。” “我不明白。” 她不作答。 他大声地、控诉般重复了一遍:“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阿洛有那么一瞬看上去想要抓着她的肩膀摇晃。但他没有。他重新站直了,冰冷地组织语句:“我问的是你为什么做得出来?我以为哪怕立场对立,底线你不会碰。 “没有露露,你敢说你能站在这里吗?在甘泉镇的所有事,那天晚上……对你来说都完全没有意义,是吗?” 迦涅让回忆在眼前浮现又淡去,回答:“不是完全没有意义,但我还有更有意义的东西。” “又是奥西尼家的责任吗……”阿洛连声低笑,有些失常。 他猛地将那封公函揉成团,用力到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将纸团往身后一扔,双手插进外袍的衣袋里,站得笔挺,脸上是大大的笑容:“你可以来找我商量的。你本来不必做到这个地步。” “你帮不到我,”顿了顿,迦涅纠正自己,被阿洛那充满怒意的笑容感染似地,唇角也微微地翘了起来,“不,你离开这里、离开千塔城就是在帮我了。” 阿洛一个大步就退到了门边,脸上仍旧是那刺目的笑容。她大概会记得他现在的表情很久,迦涅事不关己似地想道,好像自己是飘在空中旁观一切的观众。 然后,她听到他说: “很好,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你升格考核的时候我会投否决票。沙亚,反对。你可以从我这里开始计票。” “这是你的权利。”迦涅平静地回答。她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礼貌地送客: “也祝你质询好运。” 第42章 断崖-3 迦涅回到贤者塔底层, 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今天她是来当证人的。她检举了露露的身份问题,还亲眼见过长犄角的露露对伊莲发动恶咒,在调查中她的证词不可或缺。 取证是一对一单独进行的。 作为揭发问题的‘正义’一方,迦涅自然没受什么刁难。即便如此, 认真走完一整个作证的流程也相当累人: 贤者塔受理的案件各个环节都手续严谨。 每位证人都要饮下特制药水, 在专家的监督见证下, 将案情相关的记忆分毫不差地封入水银镜里。提取记忆本来就会对精神造成负担,人又会不自觉修改美化自己的记忆, 为了确保记忆最接近真实, 每段记忆往往要提取好几次, 才能满足要求封存。 迦涅进贤者塔时千塔城还沐浴在晨曦中, 现在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正中。 负责案件的有心人向她透露,今天阿洛也要来贤者塔接受新一轮质询。只是她不必担心,他们的时间安排完全错开,绝不会发生意外在走廊或是塔楼底层碰面的情况。 阿洛收到撤职令之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就在这个时候,迦涅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奥西尼小姐。” 迦涅循声回头,是一位优雅端庄的褐发女士。 这位女士有着深湖般的蓝色眼睛, 发间错杂的霜白显露出年岁的痕迹, 但她含笑招呼迦涅的神态亲切又生气勃勃, 让人一见就会忘记揣测她的真实年龄。 迦涅下意识挺直了脊背,脑海中弦戒备地绷起。 这位看着毫无大人物架子的法师正是十二贤者议事会的另一位成员, 贤者希尔维。 半个世纪前,她大胆改编源自巨人族的防御系魔法, 创造了许多新的法术, 当今常用的防护魔法中有不少就是她的智慧结晶。她不仅身体力行地主张研究新魔法,在魔法界的争执纷争中也一直立场鲜明。 希尔维是公认的‘革新派’中坚力量。 银斗篷能够成为十三塔卫队就少不了她背后的游说和支持。而她在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贤者塔…… 迦涅脸上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礼貌地颔首致意:“希尔维阁下,见到您是我的荣幸。” “我们竟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真是不可思议。大概因为我听说过太多与你有关的事了,奥西尼小姐,这让我感觉你仿佛已经是个熟人。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单方面这么认为。” 希尔维说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是个很容易显得造作的小动作,但由她做出来竟然合适极了。 迦涅顺势开了个玩笑:“希望您听说的都是关于我的好事。” 希尔维竟然没有将客套话说全,反而意味深长地回答:“具体听说了什么,我就必须保密了。” 不等迦涅反应,她又说:“我猜你今天也是来履行证人义务的。” 由希尔维当证人为阿洛的品格担保在所有人意料之中。迦涅淡然点头:“是,但我这里已经结束了。” “而我这里才刚刚要开始,”希尔维说着适时抬眼看向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巨大天文钟,“还有十分钟,我必须上去了。噢,我忘了介绍,这是艾尔玛,我的孙女,也是十三塔卫队的成员,你们肯定已经见过。” 迦涅这才注意到希尔维身后半步的地方还站了个人。 艾尔玛·索博尔在和迦涅对视之前就低下头,头上软帽的羽毛装饰窘迫地跳了跳。她问好的声音有些不知所措:“奥西尼小姐……” “那么年轻人的聊天我就不打扰了。很高兴见到你,奥西尼小姐。”希尔维踏上光影幻化而成的台阶。话音未落,她已经不见了。 留下的迦涅和艾尔玛面面相觑,不由都是一笑。只是艾尔玛要笑得更加勉强。 “你也应该要来作证吧?” 艾尔玛没想到迦涅会大大方方地提到围绕露露展开的调查,愣了一下才回答:“是,不过是两天后。” 她咬住下唇,踌躇片刻,最后还是带着难看的笑容说了下去:“我刚刚还不明白外祖母为什么今天一定要陪着她过来……她大概有一些话要通过我传达给您,可以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迦涅爽快点头:“去花园吧。” 贤者塔外的花园对所有人开放,宛若一条刺绣绿织带,绕在塔楼四方形的底部。只有步入绿荫才能发现暗藏的玄机: 数不清多少层回廊和庭院斗折相连,如立体拼图,不可思议却稳固地咬合在一起。绕过喷泉水池,又或是走下一段台阶,永远有另一个庭院、崭新的又一段阶梯等着你。 若是再一转身,想要原路返回,初次造访的客人就会慌张地发现,来时的路已经完全变了模样。实在想要离开的人也不必担心,只需要将心愿大声说出口,前进的道路就会神奇地通向外界。 最奇妙的是,这座迷宫花园每年都会‘长’出全新的区域,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 这就是两百年前的空间魔法大师留下的杰作。 如今每条花藤垂落的回廊、每个庭院都有自己的别致名字。由于隐蔽性强,迷宫花园就成了千塔城会面的最佳场所。 艾尔玛一看就不是初次来迷宫花园,迦涅在一棵枫树下找到了无人的长椅,她立刻熟练地构建出一个包裹整棵树的封闭空间,防止无意经过的人看到听到多余的东西。 两人在长椅两边坐下,半晌无话。 迦涅率先打破沉默:“原来希尔维阁下是你的家人。” 艾尔玛的出身背景是个盲点。无论是十三塔卫队内部的档案,还是奥西尼家收集到的信息都没提到她与贤者希尔维有关。而索博尔并不是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姓氏。 但一旦知道了艾尔玛与希尔维的关系,她身上的有些细节就有了新的解释: 艾尔玛在魔法史方面知识格外渊博,远超普通法师的见识,卫队内部只要有对于魔法分类和溯源的问题,都会立刻去问她; 她最擅长的是防护魔法,那恰好是希尔维的专精范畴; 她非常注重礼貌,行事上经常因此有太多顾虑而显得别扭; 在吃穿用度上她并不发愁,对无法成为正式队员拿不到薪水并不担忧; 即便是迦涅都知道,艾尔玛有一位她非常尊敬的、学识出众的外祖母…… “索博尔是你的化名吗?” “不,我母亲离开家的时候选择了索博尔这个新姓。我会回去学习魔法是个意外。除了阿洛,卫队的大家都不知道希尔维是我的外祖母,”艾尔玛习惯性地抓紧法杖,“我……也不太希望大家知道。” 她努力扯了扯嘴角:“我的水平您也知道,也就是过得去的程度。” “不需要太谦虚,在同龄的法师里,防护魔法比你更优秀的人没几个。” 艾尔玛愣了愣,迦涅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日升月落那样的事实。 迦涅却已经跳到了下一问:“是你先加入银斗篷,然后帮阿洛牵线,让希尔维知道了有他这个人?” 艾尔玛苦笑:“不,恰好相反,是外祖母对漂流物的研究很感兴趣,让我隐藏身份加入银斗篷的。虽然后来阿洛不知道怎么就发现了我是希尔维的后代,但我请他保密了。” 迦涅讶然抬起眉毛。 这么看,艾尔玛是希尔维放置在银斗篷内部的一双眼睛,方便她随时了解情况,防止阿洛做出太出格的事情。 这样的安排以千塔城的标准来说太正常了。乌里就很清楚迦涅的动向,只不过他一般不会主动提醒她这件事。 谁让她和阿洛目前都只够格待在棋盘上呢?棋手不可能闭着眼睛任由棋子跳出棋盘。 而不难想象,艾尔玛性格善良温吞,很难抵抗外祖母明里暗里的刺探,是个非常容易操控的消息源头。至于艾尔玛是否清楚自己在外祖母心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反倒让迦涅难以下定论。 理清了希尔维和阿洛的关系,迦涅继续推进话题:“那么希尔维阁下希望我知道什么?” 艾尔玛正等着她问,深吸一口气:“阿洛突然被停职,露露成了逃亡的危险人物,大家也都收到通知要来作证,原本安排好的事情都乱套了,现在卫队等于停摆了。” 她勇敢地看进迦涅的眼睛里。 “而您……晋升考核定在满月前夜,只有十天不到了,您现在也根本顾不上队内的事情。我听说之前您原本还要招揽新人,但那也没有下文了。” 这几乎是在指责迦涅为了一己之私将卫队搅得乱七八糟。但迦涅并未动气,表情甚至没有一丝变化。 被宿敌复活后 第47节 艾尔玛见状神色愈加复杂,她疲惫地闭了闭眼,索性将额头抵在法杖柄上:“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您,我只是不明白您想要干什么,所以昨天我问了希尔维……她说您选择履行保护家姓的责任,现在这些对您来说都是一桩交易的一部分,等您得到想要的东西——” 她停顿了片刻,终于还是直白地说出来: “比如,等您如愿成为魔导师之后,十三塔卫队对您来说就可有可无,连摧毁的价值都没有了。您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去做,所以会离开十三塔卫队,或者只是挂个名字放任它自生自灭。是这样吗?” 迦涅沉默半晌,唇边浮现一抹奇异的微笑。 “希尔维阁下原来希望和我做一笔交易?” 艾尔玛没有作答。迦涅也不真的在询问她。 希尔维的意思不难理解:她会在迦涅晋升魔导师这件事上提供帮助,比如为迦涅争取一部分她原本无法指望的革新派票数。作为交换,迦涅在晋升后要对十三塔卫队放手,让它以原来的形态存在下去。 等再过一两年,阿洛身上的官司解决,他也算受过隐瞒露露使用禁术的惩罚,他就可以低调回归,真正当上卫队队长,做想做的事情。 而她成为魔导师之后要优先履行作为家主的义务,还要寻找谋害伊利斯的凶手,本来就没法分出很多精力对付阿洛。 况且希尔维也没有要求她帮助阿洛回归,只是希望她不要进一步破坏卫队罢了。古典学派想要的是阿洛消失,对于十三塔卫队本身或许态度更加暧昧,也不至于为此责备她态度消极。 再假设,如果革新派顶不住攻势,古典学派如愿以偿,给阿洛发了个永久驱逐出千塔城之类的严酷惩罚,她也不需要承担额外的责任。 百利无一害,真的非常有吸引力。 迦涅在心中叹息。只见了一面,她已经领教到了希尔维作为十二贤者议事会成员的手段。 “所以……您愿意吗?”艾尔玛紧盯着迦涅,声音有一丝不自觉的颤抖。 迦涅抬起头。 还没到枫叶完全变红的时节,高处枝桠上的树叶还倔强地维持着翠绿色。 “我只需要希尔维阁下和她的朋友们公平公正地看待我的表现。那样就够了,”她看向艾尔玛,“作为交换,我会放十三塔卫队不管,不会做额外的事。” 艾尔玛松了一口长气。 迦涅探究地看着她,艾尔玛脸颊有些发热,匆忙解释:“我……很喜欢卫队,和大家在一起很轻松,做的事大部分时候有趣,有的时候很有意义,连带着我都感觉自己没那么糟糕了。我不想失去那么一个地方……” 迦涅若有所思地偏了偏头:“那么你不记恨我吗?” 艾尔玛呛了一下,脸更红了,她梗着脖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我讨厌您对卫队、对露露和阿洛做的事……但是,可是,其他人可能想象不了,可我知道您作为继承人承受的是怎样的压力。而且,决斗那时候的事我也没忘记……” 她伸手抚摸那根外祖母赠予的古老法杖,有些惘然。 随即,她侧眸向迦涅看过来,这次的微笑不再勉强:“但我也不过是理解您,没资格替大家原谅您…… “我大概只是有点遗憾,没有机会和您成为朋友了。” ※ 满月节第十四日。 迦涅站在舞台正中,微微仰头,环顾四周。 这散逸着第一纪元古雅气质的圆形剧场足有千塔城半个中央区那么大,她如果不用上强化视觉的魔法,连坐席前几排的形状她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剧场竟然是贤者塔内部的一部分。 塔顶火炬长廊的尽头是一扇门,门后便是这代称‘剧场’的庞大空间。只有晋升魔导师和贤者的考核会用上这片场地。 一个虚幻的沙漏悬浮在迦涅头顶,下落的细沙缓慢地计数时间。等到里面莹白的沙子都落到底部,她的考核就将正式开始。 在那之前,舞台与坐席之间以一道魔法帷幕隔开,两边的人都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空空的舞台和座位。 据说这是近三百年才有的贴心举措,在那之前,寻求晋升的法师都要率先进场,然后顶着巨大的压力,站在舞台上看着决定自己前路的前辈们一个个落座,甚至还会听到他们对自己的品评议论。 幸好她活在三百年后。迦涅深呼吸。不需要触碰胸口确认心跳,她的心脏都快要跳到喉咙口了。 她很少那么紧张。可除了晋升考核,大概也没什么别的场面能让她紧张得浑身发冷犯恶心。 冷静,照常发挥就不会有事。她在心中重复,同时回想能让她安心的事: 乌里原本对她赶在满月节前晋升有些担忧,但在她小规模演示了一次准备展示的法术之后,他就只让她在家安心准备,不要担心别的事情。 她也没有托大,没有试图向所有人展示她创造的独门魔法。 时间紧张,野心和对完美的苛求必须让位。 伊利斯在出事之前还有许多没有外传的想法,全都记录在了她的手记中。在黑礁的那两年,迦涅没少研究母亲的笔记。沿着伊利斯的思路,展示足够强大独特的龙魔法,这一点她还是可以做到的。 无法以自己独创的魔法晋升魔导师会是一个遗憾,阿洛很可能会抓住这点嘲讽她,但她还有之后。 魔导师只是开始,她总有一天会冲击贤者的门扉。她会比阿洛、比任何人都要更快、更绝对地抵达更高的领域。 想到这里,迦涅就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圆形舞台带来的陌生感逐渐褪去,或者说,她不再关注这片舞台有多洁白刺目。她只需要知道这片场地灵性充沛,空间广阔,足够她从容地施展出任何法术。 反倒是贾斯珀,他竟然比她还要紧张。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反往日作风,连着给她送了十几封信和包裹,各种各样的都有,从热腾腾的流岩城特色食物到提神药剂,再到他新打探到的考核实用技巧合集,迦涅最后甚至是抱着拆礼物的心态从哥哥的信使那里拿东西的。 想到贾斯珀每封信强撑着淡定的口吻,迦涅就微笑了一下。 沙漏上半部分只剩下最后一线白。 而后,随着最后一粒沙掉落,虚幻的沙漏与环绕舞台的帷幕同时化作万千光点消散。 玻瑞亚的所有魔导师和贤者加起来连一个宴会厅都塞不满,更不用说填满这么大的剧场了。这一刻,迦涅竟然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孤独。 但这一丝情绪的褶皱也被迅速地抚平了。 她没有打量观众席,没有估计到场人数,没有寻找任何特意的一个评审者、因为她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坐席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巨大庞大的白色剧场中央,白发金瞳的年轻法师微微欠身行礼。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第43章 断崖-4 “魔法师迦涅·奥西尼, 在此寻求魔导师位格。” 迦涅从袖中摸出一个水晶小瓶,掷落在地。瓶子碎裂,闪亮的金粉泼洒在她足下。她紧接着以小刀划破掌心,翻转手背, 任由血珠滴落到地, 同时开始以龙语念诵: “听我吟诵! “强悍美丽的生物, 尊贵的天空霸主, “驱逐邪恶, 身缠雷霆, 喷吐白色火焰的远古之龙, “听我吟诵! “我献上血, “我献上黄金, “血为祭酒,金为祭台, “请倾听我的请求!” 时而嘶哑、时而有如尖啸的古老语言有节律地从她的唇齿间吐出,每一个音节都让空气激荡出紧张的波动。 随着她念诵咒语,散落的黄金粉末离开地面,悬浮至半空, 每一粒微尘都像受到精密的指令, 排列为不断变幻的玄奥符文, 绕着迦涅一圈圈缓慢盘飞。 她掌心滴落的血珠同样受到牵引,犹如宝石镶嵌进金丝饰物的空隙, 恰到好处地勾连起每一段魔法符号。 当迦涅身周缠绕的符文彻底成型,她的咒语也念到了最后一节: “降临吧, 呼吸吧, 我之族人古老的盟友,” 那一瞬间, 整个剧场的氛围发生了某种可怖的质变。 中空的环形建筑物上方,那法术幻化出的满天星辰褪色了,某种未知存在巨大无比的幻影像是陡然降临在了天幕之内,漠然地垂下脖颈,朝着剧场内投来一瞥。 “驱散我的软弱,用英勇的火焰注满我,” 迦涅扬臂,献出鲜血的那只手高高地伸向天空,像在赞颂,又像在召唤。 白发红袍的法师身周的空气微微扭曲,面容和身姿都模糊了,能看清的只有舞动衣袍的轮廓,宛若一团烈烈的火。 符文包裹着她、围绕着她,高速旋转,有如流动的金色火焰,以她抬起的手臂为中轴,越绕越快,伴随着咒语最后一句,猛地化作白光激射出去: “震慑我的敌人,让他们臣服!” 咒语念完的下一刻,盘踞在剧场外的庞然大物张开嘴。 洁白的剧场中安静得能听到迦涅的呼吸声。但所有人同时还用身体、用精神,‘听’到了另一声吐息。那巨大幻影的吐息。 有那么半秒,心跳、呼吸、感官、思考,人类对自身存在的感知仿佛全都失灵。 幻影震慑并统治了剧场。 刚刚那是什么?龙? 她召唤了龙,不,怎么可能召唤出已经不存在的生命?还是龙的影子? 咒语念完的第二个呼吸,剧场摆脱了无言的震撼,骤然骚动起来。观众席上的不少魔导师和贤者们不由自主抬起头,下意识追寻刚才以一息震慑住全场的存在。 可目之所及只有迷幻的魔法星空,哪里还有刚才那庞大的幻影? “我为各位展示的是空想魔法,请容我将它命名为龙息。”迦涅清声宣告,而后再次向着她看不清楚的观众席欠身行礼。 在隔绝舞台与观众席的魔法帷幕降下之前,她清楚听到龙息这个名字又激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外面的声音和模糊人影都消失了,她轻轻舒了一口气。紧张感已经几乎消失了。能让这群见多识广的评审有反应就是好信号。 她在休息后要做的就是再施展一次相同的法术,证明刚才并非寄托于希望和运气的偶然,而是货真价实,属于她、由她掌握的独特法术。 在复现这方面,晋升魔导师的考核条件还算宽松。 每位候选人进场时都会收到三瓶特制的最高级灵性药水。在灵性枯竭之前,候选人可以无限次要求最长半小时的休息,重复尝试复现展示的魔法。 由于场地本身就有充沛的灵性,所以理论上,哪怕喝完了药水,只要魔力基盘转化魔力的速度跟得上,候选人就可以一直在舞台上赖下去,直到成功为止。 ——据说目前为止持续时间最长的一场魔导师晋升考核花了整整半个月。 但以那种狼狈的姿态得来的魔导师身份会成为一桩谈资。 迦涅追求的自然是两次施法结束考核,干净利落。 反正外面看不到她的状态,她索性席地而坐,而后屏住呼吸,一口气灌下整瓶灵性药水。精神还沉浸在施法成功后的兴奋之中,她居然没怎么在意遗留在舌面的怪味。 考核特制的灵性药水起效极快,迦涅闭目冥想了一阵,觉得状态完全恢复了,抬眼一看,三十分钟的沙漏里还剩下四分之一的沙子。 被宿敌复活后 第48节 她冷不防想到,阿洛晋升魔导师的时候据说阵仗很大,他特意要求贤者塔为他准备了两群各地最凶恶、最皮糙肉厚的魔兽。他在场上架起魔法手炮,当众往里面注入最低限度的魔力。 结果就是,他以差不多能搓个孩童脑袋大小火球的魔力量,瞬发一枚魔炮,眨眼间就消灭了整群冲他扑过去的怪物。 这还没完,两次施法之间阿洛只象征性地休息了一分钟。 六十秒一过,他就迫不及待地捏碎了幻象沙漏,无比张扬放松地重新登台。 迦涅对再次施展龙息很有信心,但没兴趣在休息时间上和他一较高下。他们施展的法术有根本性的不同,相信任何有常识的法师都能看出这一点。 所以她没急着起身,而是从容地休息满整整半小时。等到沙漏只剩最后几颗沙子,她这才站直了,拍了拍袍子上沾的金粉,还伸展了一下身体。 第二次施法非常顺利。 所有人这次有了心理准备,但当她空想出的龙之吐息再次降临剧场,空气还是凝滞了。 这是与认知无关、从魔法层面打击的震慑。如果用在战斗之中,哪怕是贤者层次的强者恐怕也会有那么一眨眼的僵硬。而在战斗之中,瞬息的停滞都足以决定胜负。 “我的演示就到这里。”迦涅环顾四周,准备开始展示后的提问环节。 她很熟悉认可与赞许的空气。不需要任何一个评审者开口,仅仅从剧场内部那涌动的气氛她就知道,除非闹出人为操纵票数的丑闻,她成功晋升已经是定局。 于是对许多人来说是一场苦战的问答环节,到了迦涅这里也异常轻松,更像是一场交流会。 要在不泄露具体施法细节的前提下,向所有人解释清楚法术的构造其实很困难。 阿洛在这个环节就耗了十几个小时。他那有作弊嫌疑的魔法器械遭受了一波又一波严苛审查。他后来干脆当场把手炮拆成零件,邀请有疑义的评审上台,用眼睛确认里面没有别的魔力能量源,而后再一次将部件组装成手炮。 相较之下,迦涅的龙息在魔法性质上一目了然: 使用了召唤术的外壳,从魔法仪式的层面开始‘空想’龙的存在,同时将空想对象局限在‘吐息’这一效果上,巧妙地做出取舍,用合适的魔力量发动了强大的精神攻击。 道理简单,但要施展龙息无比困难。 空想魔法在玻瑞亚的魔法体系中也属于极其复杂困难的那一类,因为它要求施术者精准把握空想对象的本质,一点点差错就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 更不用说,迦涅这次空想的对象还是神话生物! 也只有身负龙魔法传承的法师才可能施展这样的空想魔法。 来自评审席的提问也大都在迦涅意料之中,她不需要多思考就逐一回答了。直到她听到了熟悉的嗓音: “据我所知,伊利斯·奥西尼阁下六年前就有了以空想魔法复现神话生物的想法。您刚才展示的精彩法术是否是对伊利斯阁下的致敬?” 剧场中顿时哗然。 直接从师长那里学习新法术通过考核是默许的做法。毕竟有接触更多魔法的资源、并且能领会并且施展出来,这些都是法师能力的一部分。 但提问的是阿洛·沙亚,伊利斯·奥西尼驱逐的学徒。 由谁问都不该由他来问这个问题。 迦涅那一刻竟然想笑,甚至有种‘终于来了’的踏实感。她面不改色,抬手在太阳穴附近划了个巨人语符号。她当即能看清遥远的观众席了。 黑发绿眸的年轻法师站在第一排,他身边身后明显空出了一大圈位置,没人和他坐在一处。而他对这一点,还有场中其他评审者的反应显然都毫不在意。 他也用了视觉加强魔法,毫无阻碍地隔着偌大的场地与迦涅对视,对她露出了一个友好无辜得让人牙痒的微笑。 “当然,继承上一辈的想法相当常见,不然为什么叫传承?”阿洛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我只是很想知道,龙息有哪些部分是您自己对于空想魔法的理解解读。” “空想龙的吐息确实是我母亲伊利斯·奥西尼的想法。” 迦涅一开口,整个剧场再度鸦雀无声。她的尾音在白色场地上空旷地回荡。 “但她卡在了拟定空想召唤仪式这个问题上。黑礁有许多大灾变时代的残本,我有幸阅读了其中一部分,模仿了在第一纪元早期流传的召唤仪式,找到了合适的咒语和施法材料。 “也就是说,龙息的理论构架属于伊利斯,但具体如何实施都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探索。另外,目前能施展龙息的也只有我。” 她回阿洛一个下巴略抬的微笑:“还有什么问题吗?” “谢谢您的解答,让我有了全新的领悟。”阿洛一脸诚恳地说道。 一听他这语气,迦涅不禁就额角一跳。 “‘每位魔导师都必须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魔法。独属于自己的定义较为宽泛,包括并且不限于全新创造的魔法、以及对古老传承做的深刻解读。’规定好像是这么说的?” 他先是熟练地背诵了一段考核章程,而后笑笑地感慨:“多亏奥西尼小姐今天的精彩演示,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之前理解错了魔导师考核的标准。魔法的构想好像也没有那么重要嘛,只要落实好了,从其他人那里继承来的想法,照样可以算是独属于自己的魔法。” 他把‘独属于自己’念得又慢又重。 “请不要会错意,我只是以为凭奥西尼小姐的出色才智,完全有能力用自己构想的魔法晋升,所以难免大吃一惊。” 迦涅嗤笑一声,没有搬来其他魔导师致敬前贤的例子来给自己撑腰,直接反唇相讥:“按照您这个说法,您的机械魔法理论层面大胆借鉴了艾洛博的所谓科学技术,您也只不过是找到方法,把它在玻瑞亚也‘落实好了’。” 阿洛好像就等她这么说,毫不犹豫地反驳:“与您的情况恰恰相反,我参考的是落实想法的手段,艾洛博机械制造技术,机械从来不是我魔法的内核,而是突破人体魔力基盘限制的手法——” “沙亚!这不是你表演的舞台!” “如果你仔细阅读过最近三百年的晋升记录,就不会问出这种问题。”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阿洛耸了耸肩,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仍然笑笑的。有人咳嗽了两声,听嗓音好像是希尔维。 “嗯,各位批评得对,是我作为评审者的经验太浅,没见识,闹了个大笑话。浪费了大家宝贵的几分钟时间,真是太抱歉了。”他诚恳又做作地一通说完,歉然一躬身,就维持着笑面坐了回去。 在阿洛这一问戳破某些默许的做法之后,剧场中的氛围明显有些古怪,剩下的问题更加像是在走过场。 “那么接下来开始投票,迦涅·奥西尼是否有资格晋升魔导师?” 舞台之外的剧场陡然暗下来。 伴随着清晰的语声,一道亮蓝色的光柱升上天空,第一个投票的是一位声音清脆的女士,语调有些激动:“埃洛伊,同意!” “安,同意。” “阿奎诺斯,同意。” 每位评审依次报出自己的姓氏和决议,而后身周幻化出不同颜色的光柱。蓝色肯定,红色否决,白色弃权。 一道又一道的蓝色光柱升起了,直通星光闪烁的天色穹顶。渐渐地,也会有一两道白色和红色打断绵延不断的蓝色节奏,但相较海浪般势不可挡扩散的蓝,其他亮色终究是剧场中的零散点缀。 “斯卡沃,同意。” “施迈茨,同意。” “塞雷,同意。” 这一票投出之后,剧场内部的空气安静了一瞬。 按照姓氏顺序,下个投票的是沙亚。 阿洛刚才坐下的那片座位现在淹没在人造的黑暗之中,夜视魔法也无法穿透。 一秒,两秒,阿洛没有开口。迦涅看不见他的表情,她希望自己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光柱刺破黑暗,短暂点亮青年无表情的脸容。和其他投票者一样,他的身影在表决的瞬间迅速消融在光柱的鲜明色彩之中。 留在迦涅瞳孔中的是一抹纯白。 “沙亚,弃权。” 第44章 失序-1 在十五岁的迦涅·奥西尼的想象中, 自己晋升魔导师后定然会举办盛大的庆祝活动。 那一定是异常超出她预料的精彩庆典,她珍惜的人都会在场,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笑容,而一整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在所有人的祝福中对她开启。 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 成功晋升魔导师的次日, 她会混在一群奇形怪状的陌生人中间, 看他们比赛谁先用满月节无限供应的特饮把自己灌醉。 她站在地势较高的六角凉亭里,身边还有下面花园里, 全都是做奇异打扮的人。 短短五分钟内, 迦涅已经看到:至少六个头上盘着恶魔犄角的家伙, 一边说地狱笑话一边带头跳挽手舞;一对结伴而行的冰霜巨人站在啤酒喷泉边上, 热心地给过路人制造冰块塞进杯子里;一匹直立行走的红狼被巨大毛绒兔子追着跑,嗷嗷的叫声几乎盖过了现场傀儡乐队的演奏;还有四五个正常人类身高的妖精,一边扇动翅膀一边大叫‘我把信弄丢了’,一边向人群抛洒信封形状的巧克力。 ——当然,以上全都是用魔法妆点过外貌的人类。 这毕竟是满月节的变装舞会,而且是千塔城迷宫花园内举办的变装舞会。平时精明又正经的千塔城法师们一整年压抑的疯狂都会在今夜宣泄出来。 迦涅假扮的是一尊雕像。 她披着宽松的袍子和长及胸口的面纱,在身上施了个幻术, 让自己从头到脚都看起来苍白、光滑又坚硬。 “阁下, 您要再来一杯吗?”装扮成花妖精的金发姑娘一手一个酒杯靠近, 带来满身浮动的花香。她看了一眼迦涅手里的杯子,里面的酒液几乎没动。 她嘿嘿笑了, 语调有种孩子似的天真:“那这两杯都归我了。” “您手里这杯放得久了,可能有点发苦, 我新给您拿来了玫瑰气泡酒, 或许会更合您的口味。”英俊的精灵武士冲金发姑娘使了个眼色,殷勤地帮迦涅换上新的饮料。 涂白了脸、穿着弄臣衣服的另一个青年从另一边靠近, 殷勤地提议:“阁下,再来一支舞吧?” 迦涅摇摇头,他也不气馁,立刻转换话题,给她介绍起千塔城满月节舞会的各种特色。 这座六角凉亭里除了迦涅,还有五名年轻男女,他们全都是乌里为她精心挑选的‘玩伴’。 他们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姓氏,作为法师的才能平平,但相貌不错,而且识趣会炒热气氛,最大的才能就是讨人喜欢。 有他们在,迦涅什么都不用做,各色点心和酒水都到了她面前。如果她想跳舞,有五个舞伴等着她挑选;她只想坐着聊天,那么谈话就没冷场过。假如她有那个想法,他们也非常乐意扮演热情体贴的情人。 这种被人全心全意讨好的感觉说实话不差。 但迦涅还是有点懒懒的提不起兴致。 众星捧月的待遇并不稀奇,伊利斯倒下之前,奥西尼家的大小姐享受的就是这样的待遇,哪怕辛苦了几年,她还不至于一下子沉迷进温柔乡里。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身边人聊着,视线漫无目的地移动。 万千彩色的满月已经升上了深邃的夜空,像成群从细长水晶杯子里逃逸的甜美气泡,轻飘飘地在全城洒落狂欢的气息。月色交织的迷宫花园在闪闪发光,像打了一层滑溜溜的甜蜜霜糖,属于某个甘美梦境的布景,美丽、轻盈、无忧无虑。 确实是好景色,但好像也不过如此。 魔导师的身份也是同一回事。 庄严的声音在计票结束后宣告:迦涅·奥西尼从此刻就是一位魔导师了。那个瞬间她喜悦激动,如果不是太多人看着,她几乎都要落泪了。 但那种喜悦持续了不到一天就开始失色。 除了有了被人称呼‘阁下’的资格,成为魔导师好像也不过如此。迦涅自觉和昨天的自己相差无几。而一想到之后等着她妥善处理的各种事,那点成就感也被压得看不见了。 飘荡着一弯弯月牙的河上波光突然从迦涅的脑海中闪过,她摇了摇头,将它驱逐出去。 “美丽的女士,您为何忧郁地摇头?”一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铠甲里的人从下方经过,冷不防和她搭话。 迦涅没理睬他,他也不在意,继续哐当哐当地走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49节 他们所在的凉亭颇为惹眼,过往的人难免都要抬眼打量几眼,看是什么人早早占领了那么好的位置。 迦涅的雕像面纱巧妙地掩盖了容貌,而且变装舞会的目的也不是真的掩藏身份,所以她对时不时落在身上的视线、还有刚才那样的搭讪并不在意。 “啊,马上可以去领真爱之酒了。” “那还不快去,晚了就没了。” 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见同伴们都急匆匆跑开了,特意留下说明情况:“真爱之酒是迷宫花园舞会才有的神奇甜酒。在满月升上贤者塔三楼窗户的时候开始供应,数量有限,去晚了就没了。” “真爱之酒?”迦涅扬起眉毛。这个名字听上去就很可疑。 对方笑了,露出漂亮的牙齿:“是一种无害的迷情药水,是那位魔药大师波泰科的作品,效果仅限一晚,能让人体验到生活中难以寻觅到的梦幻爱意。每年都有人喝了真爱之酒之后找到伴侣。” 迦涅想起来,满月节好像确实也是法师们谈情说爱的季节。 她怀疑每年因为真爱之酒和原本的伴侣关系破裂的例子大概也不少。 “不瞒您说,我还没喝过真爱之酒,但听我姐姐说,那效果是货真价实的……” 精灵武士这么说着,目光时不时往人群骚动的方向瞟,明显十分担心其他人能不能成功抢到一份仅限今夜的完美爱情。 迦涅见状失笑:“你想要的话就去拿。我一个人在这等你们回来。” “可是……” 她摆摆手,睨对方一眼:“我难道还需要你保护?” 青年耳朵有些发红,欠身行礼,灵巧地跳下凉亭所在的高台,快步汇入人流。 热闹了好一阵,身边突然清净下来,迦涅说不上是不习惯还是轻松。 “迦涅·奥西尼?” 身后突然传来语声,迦涅跳了起来。 “喔,不要紧张,我没有恶意。”来人站在靠后的一根亭柱边上,向她举起空空的两手。 他做第一纪元贵族的打扮,身上到膝盖的圆领袍子设计古朴,肩上搭着长披风,靴子尖向上翘起,与此同时,他头上戴着一顶不伦不类的平顶宽檐帽,不符合他装扮的时代,是她没见过的样式,还狡猾地让他的面容隐藏在夜色与阴影里。 “你是……?”迦涅依然保持戒备。 对方叹息着笑了一声,将那顶古怪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疲惫的脸。 这人已经说不上年轻了,茶色的头发整齐地梳成偏分,疲惫写在他的眼角眉梢,却无损他皮囊的俊美。甚至于说,那股烟雾般缭绕着他的倦意反而让他有种难以解释的、怠惰的吸引力。 没人能够拒绝一个精彩的故事,而他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故事的气息。 迦涅盯住陌生男人,眼珠困惑地小幅度移动。他的脸莫名让她感到熟悉。但她肯定没见过这个人。 “很高兴见到你,迦涅。” 他念她名字的时候放缓了速度,细细咀嚼一般,像在用舌头熟悉发音:“这么说很唐突,但我是你的父亲。” “什么?”迦涅几乎要怀疑自己喝醉了。 “你可以直接叫我艾泽。不过,我没有履行过父亲的义务,好像也没资格让你叫我父亲。” “你……我需要证明。”迦涅努力维持冷静。 自称艾泽的男人观察她片刻,哂然轻语:“啊……伊利斯果然没有告诉你任何与我有关的事。连名字都没有说过。你好像也从来没有疑惑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也不在乎我缺席,真好,你度过了相当幸福充实的童年。” “希望你不介意……我想看看你的脸。”这么说着,艾泽手掌一合。 迦涅身上的幻术立刻解除了。 她的瞳仁惊骇地扩张。她竟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到的,瞬发的魔法,她甚至没有察觉到魔力波动变化就已经发生。 但艾泽没有做更多,只是隔着轻薄的面纱打量她。 “你想要什么?”迦涅放弃分辨对方的话语真假,大方地将面纱卷到脑后披着。 艾泽微笑着,像在破解谜题般认真仔细地注视她。他的目光掠过她的眉眼、鼻子、脸颊和下巴,最后在她的发丝上定住。好半晌,他才说:“我听说你晋升魔导师了,祝贺你。”这么说着,他又轻轻合掌,面纱被柔和的气流卷回原样,迦涅身上的幻术也回来了。 她警惕地沉默了半拍,冷冰冰地说:“……谢谢。” 艾泽拈着帽檐,缓慢地转着帽子:“我的情况可以这么简单理解,我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我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我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这让我无法长时间陪在重要的人身边,与死亡无异。事已至此,我突然露面,一是想祝贺你,二是有个提醒。 “奥西尼家传承的后果不是单纯的龙化。所有古老的传承都是一种诅咒。” 他就像没看到迦涅浑身紧绷的反应,将一个狭长的匣子放在凉亭的桌子上。 就在几句话之间,他伸出的手臂竟然开始褪色,迅速地变成半透明。 “哎呀,要被抓住了,”艾泽叹了口气,语速加快,“两件礼物,一样可以延缓伊利斯龙化的速度,你完全继承传承越晚越好。另一件可以让我们更容易找到彼此。” “至于我……你如果有兴趣,去问乌里吧,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哈哈。”艾泽说着突然古怪地笑了一声。他低眸看了看自己已经消失的下半身,对迦涅露出一个疲惫而温和的笑,将帽子戴回头顶。 “那么下次见面见。” 语音未落,艾泽的身影已然如泡影消散。 也在同一瞬间,迦涅骤然意识到,刚才周围安静得异常,舞会原本应有的音乐和人声都消失了。艾泽肯定在出现时就使用了空间魔法,将他们所在的位置隔绝出去。 而现在法术与他一起消散了,醺然的喧嚣顿时潮水般涌入她的耳朵。 迦涅惊疑不定地盯着艾泽消失的方向。 这一切太突然了,她还没完全接受艾泽出现,与他的对话就已经结束了。此时此刻,她仍然从头到脚飘在困惑里。 刚才真的有个自称她父亲的神秘人物出现过吗?真的不是节日的幻觉? 过了片刻,迦涅走到凉亭中心的小桌子前,手指小心地在他留下的匣子上方悬停片刻,确认没有异常的气息,才轻轻搭了上去。 匣子是奇异的银色金属质地,不是白银也不是锡,光滑而冰冷,工艺精湛,整个匣子浑然一体,没有一丝加工的痕迹。拿在手里,它又轻得惊人,简直像是羽毛编成的。 出于谨慎,迦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它塞进了随身储物袋里。 明天早上起来再看一看它有没有消失,那样就能确认究竟是不是她产生幻觉了。她自嘲地想。 “阁下!” “让您久等了!” 那五个玩伴此时也去而复返了,他们的衣服都印着明显的褶皱,像是在人群里推搡挤压过。但他们各个眉飞色舞,手里拿着球形的小酒瓶。 “阁下?发生什么了吗?”金发的花妖对迦涅的情绪尤为敏锐,放下两个酒瓶,立刻关切地询问起来。 迦涅摇摇头,冲桌子上的六个圆瓶子一抬下巴:“这就是真爱之酒?” “是,今天真是太走运了,一定是阁下您带来的幸运,我们竟然拿到了六人份!”精灵武士煞有其事地对她行了个礼。 迦涅扬起眉毛,好笑地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不需要。” “看起来您不相信它的效果,”弄臣打扮的青年咳嗽两声,煞有其事地解说起来,“我已经喝过三次了 ,所以可以很肯定地和您保证,这真的不是普通的迷情剂!就算喝下了真爱之酒,也不会有爱上第一眼看到的人之类的事。必须是双方都喝过真爱之酒,而且恰好合适,才有可能迸发出热烈到将人燃烧殆尽的爱火。” “能参加迷宫花园舞会的人也都经过筛选,都知道规矩,不会有纠缠不休的事情。”另一人补充,同时用动作示意迦涅向下看。 确实有不少人也拿着相同的圆酒瓶,有的人已经喝完了,紧张地将瓶子捧在手里,左右张望着,显然在焦急等待着真爱降临。考虑到在场的没几个人是正常人类的模样,这场景竟然有种奇妙的诙谐。 花妖姑娘点头:“您就当是做一场超出所有美梦的梦,放松一下。您最近那么辛苦,这是您应得的休息。” “你们自己想喝,不要总撺掇阁下先喝。”精灵武士仍然是最体贴殷勤的那个,毫不客气地白了其余几人一眼。 迦涅失笑。她坚持拒绝下去,其他人碍于身份,大概也会放弃这个乐子。 她索性拿起一瓶:“我过一会儿再喝。如果你们等不及了,可以现在就去寻找真爱。” 几个年轻人推辞了一番之后,还是耐不住诱惑。没过多久,除了迦涅,只有精灵武士手里的瓶子还没打开。 迦涅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喝下真爱之酒的几个人,他们都气息平稳,精神清醒,一时之间毫无异状。 “啊。”弄臣装扮的青年忽然轻声惊呼了一声,他侧着身体,直勾勾地看向远处。 人影窜动的露天舞池边缘,有一个人也突然定住不动了。 “我必须走了。”青年一反刚才自信满满的架势,低喃的声音有些颤抖,就好像他真的是一位即将去求爱的青涩恋人。他反复深呼吸,整理了两遍自己的着装,直接冲着舞池边的另一人走过去。 两人简单交谈,几乎没有多余的互动,很快下了舞池,成了伴着舞曲旋转依偎的又一对情人。 “哇哦。”不知道是谁感叹了一声。 喝过真爱之酒的剩下三人交换着眼神,明显有些躁动。精灵武士几次瞥向迦涅,她察觉回望的时候他总会找个话题说上两句。 次数多了,她隐约明白过来,这青年好像是想等她也喝下真爱之酒,碰碰运气,看他们会不会恰好坠入爱河。 她心中觉得有趣,忍不住拿起酒瓶,对着天空的一轮轮满月仔细端详起淡红色的酒液。 “你也要喝吗?” 迦涅嚯地回头。 凉亭外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他做神秘隐士打扮,简朴的长披风到地,兜帽拉得很低。 “你是谁?!”精灵武士打扮的青年冷然呵斥。 来人根本不理睬他,一闪身就到了迦涅身边,拉起她就往外走。 “停下!报上你的名字!”精灵武士勇敢地挡在前面,说出的台词倒是也十分符合他今天的舞会装扮。 兜帽下飘来的声音冷冷的,为了掩藏音色故意压低了,有些不耐烦:“我有事要和奥西尼阁下讨论。” 迦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用力挣了两下,没能把手从对方那里抽出。眼看着下面已经有人注意到了凉亭里的情况,一副要看好戏的样子,干脆对剩下的两人点点头:“我认识他,你们先自己玩。” 兜帽下传来一声哼。他半句话都没再多说,紧紧扣着迦涅的手腕,转身就往花园树荫深处走,左绕右拐,在前面步子迈得飞快。 迦涅差点跟不上他,恨恨咬牙,干脆小跑两步到他身侧,无声发动魔法,一个风刃术就朝他丢过去。对方身手灵活,居然一个滑步躲过了气流化作的利刃,但他也终于停了下来,和她面对面站在藤叶稀疏的葡萄架下微微喘气。 迦涅抬手就把这人的兜帽扯了下来:“你发什么疯?!” 巨大的满月盘踞在中天,澄澈的清辉让人造月亮失色。阿洛沐浴在月光中,皮肤有种奇异的苍白。他的绿眼睛焦躁地闪动着,却面无表情。 “我也不知道。” 他轻声说,扣着她手腕的五指松了松,又握紧了。 第45章 失序-2 “放开我, 我的时间很宝贵,我没空也没兴趣看你犯病。”迦涅冷冷道。 阿洛圈住她手腕的五指愈加用力,话语中冒出刻薄的软刺:“和一群蠢货待在一起鬼混,这就是你对‘善用宝贵时间’的定义?” 她哧地笑了:“我和谁在一起玩、是不是浪费时间我说了算, 再说了, 这和你有关系吗?” 被宿敌复活后 第50节 他闭了闭眼, 清晰可闻地深呼吸了一次,努力和缓语气:“先停一停, 我不想和你吵架。” 迦涅闻言反而更加火大, 每一句都比上一句语气更尖锐:“你以为我觉得和你吵架很有意思?这才是真正的浪费时间!而且你昨天才公然给我难堪, 今天就突然冒出来发疯, 我还要给你好脸色?哈,别搞笑了!你该做的是从我面前消失,立刻。” 阿洛也气笑了:“这原本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要离开千塔城了。” 迦涅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她问。 “今天晚上,明天,我随时可以出发。”阿洛说着终于松开她。他看着她,有一瞬显得有些茫然, 仿佛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在启程前跑到这里来找不快。 迦涅沉默须臾, 随即用力牵起嘴角, 赠送对方一个灿烂的笑容,用虚假的甜腻声调说:“噢, 是吗?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那么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我希望你的答案是‘永远不’。” 阿洛顿时有点咬牙切齿:“很遗憾,我只是暂时离开千塔城, 不是永久驱逐。” “确实太遗憾了。” “我原本就打算离开一阵。我很在意那个兜售漂流物的行游商人, 我怀疑他只是某个庞大网络中的一个结。千塔城眼睛太多,在外面调查起来更方便。在途中我也可以继续收集漂流物。” 阿洛将他的败北描述成了战略方向调整, 暂时性的。 迦涅闻言只哼地嗤笑了一声。 “不要忘了希尔维找你谈过条件。这是对我包庇露露的惩处,作为交换,你不能再对十三塔卫队出手。” 迦涅一扬眉毛:“你知道我和她的约定啊。”她抱臂退开一大步,声色又尖刻起来:“原来如此,果然……你的那一票弃权也是因为不能投反对,所以只能勉为其难妥协。” “不是。”阿洛一口否定。 她瞪着他没说话。 “昨天我对你那样提问、我选择弃权,不是认为你不够格,也和你与希尔维的协议没有关系。” 他迈出一大步又来到她面前,笔直地望进她的双眼。 “你会成为魔导师,你有资格,绰绰有余,我从来没有否定过这一点。我只是对你选择的时间,还有达成这个结果的方式失望。” “失望。”迦涅嘲弄地重复。 “甘泉镇之后,我才以为我们或许可以合作共存,你就立刻毫无预兆地翻脸。你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对我不利,这是事实。你对晋升魔导师异常急切,背后一定有理由,这不难猜测。 “但一如既往,你不屑对我解释半句。这还不够,你还和一群脑子里只会谄媚的草包混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庆祝踩着我抵达的胜利。你这样对我,我就应该一声不吭地接受?我很希望我对你的这种态度无动于衷,毕竟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我——” 阿洛垂落身侧的五指紧握成拳又松开。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片刻前还汹涌激荡的情绪骤然退潮,向她聚焦的眼瞳里只剩下浓郁到让人心悸的翠绿色。 他的声音也低下去:“但不可思议,我还是会感到受伤,会愤怒,会失望。” “失望,”迦涅又重复了一遍,大声地、充满讽刺意味地,“你为什么总要表现得对我还抱有幻想?这种自我陶醉很有意思么,哈!只有你重情义,而我是无情又冷血的反派角色。是不是只有这样想,你才能保全你那可悲的自尊,你才能好受一点?” 阿洛像被她的话语牢牢地扎在了庭院石板地面上,脸色苍白地伫在那里,竟然好像也在假扮塑像。 “我并不是——” 她怒上心头,蓦地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粗暴地打断他: “失望失望,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阿洛·沙亚,你根本不了解我!” 阿洛被她一推,身体晃了晃,却还是直挺挺地挡在她前面。 晋升魔导师后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不曾消散的紧迫感,莫名其妙出现的‘父亲’,还有阴魂不散的阿洛,迦涅压抑整晚的情绪终于引爆了。 滚烫的冲动顺着血液流淌,冲上脸颊,挟持理性,让她来不及斟酌说辞,对着阿洛大笑出声: “是,为了达成目的,我不择手段,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人因此受伤!你对我失望?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失望关我什么事!我享受所有人围着我转,会疯玩一晚上把麻烦的事都抛开,也会忍不住找点肤浅低俗的乐子,比如一夜为限的真爱。” 她说着拇指向上一推,啵地顶开真爱之酒的瓶塞,仰头就喝。 “你——!”阿洛劈手夺下圆酒瓶,但里面已经空了一半。 迦涅反手擦掉淌落唇角的淡红色酒液,用目光估量了一下从他手里夺回瓶子的难度,索性转身就走:“失陪,还有人等着我。” 阿洛一错步就又挡在她前进的方向。 “又来?烦不烦?”她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他沉着脸色快速道:“这世界上根本不可能存在制造真爱邂逅的药水。想想就知道。这种东西连迷情药水都称不上,只是有幻术效果的酒而已。想要寻找艳遇的人深信自己可以找到,又喝了酒,反应迟缓容易冲动,以这种心态跑到满是人的地方,稍微看得顺眼的人就成了‘真爱’。” 迦涅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注意力从阿洛身上漂移。 真爱之酒甜甜的,入口像石榴莓果混合果汁,几乎尝不到涩味,甘美却不会过分甜腻,哪怕不论功效,她也可以、也愿意轻松地再喝下好几瓶。 与此同时,阿洛还在继续长篇大论驳斥真爱之酒的真实性,试图让迦涅意识到去寻找真爱是多么愚蠢的行为:“这种乡村骗术平时没人看得上,就因为在千塔城、因为是高级舞会的娱乐项目,就有那么多人摘掉脑子,心甘情愿地去……” 微微发热的后劲此时终于攀上迦涅的太阳穴之间。 这酒好像比她预想得要烈。她模模糊糊地想。 晕眩感与翻腾的怒意在她脑海中相撞,阿洛的话语像是融化的糖霜字母,逐渐失去形状和意义,只有他的声音还在围着她打转。酒劲很快消退了些微,然而下一秒又卷土重来,一个又一个的音节揉在一起,时不时组成有意义的只言片语,模模糊糊地骚扰她的耳朵。 迦涅眯起眼睛,让视野聚焦变得清晰。 她皱着眉头,抬右手想捂住阿洛的嘴。 他好像误以为她要来抢剩下的半瓶酒,将酒瓶抛到另一手接住,动作灵巧,开封的酒水居然没洒出来。而他空出的左手也没闲着,利落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进一步动作。 他的嘴唇全程还在开开阖阖,吐出连串她懒得去分辨的音节。 这样下去没完没了。迦涅突然往前踏了半步,几乎贴到阿洛身上。 他愕然低头看向她。 她抓住时机,揪住他的衣领,向下一拽,带得他整个人向她俯低。 “你——” 阿洛说的句子开头她听清了。但她没给他说完的机会。 “你吵死了。” 迦涅略微偏头,用嘴唇堵住了烦人声音的源头。 明明是个说话尖酸刻薄讨人厌的家伙,唇瓣居然出乎意料的柔软。 迦涅没有闭眼,她本来就没有亲吻要闭眼的意识,确切说,‘她正在亲阿洛’这个认知也是在双方嘴唇贴合之后才逐渐浮现的。 于是,她在不能更近的距离看到阿洛的瞳孔剧烈扩张,长睫毛像是忘记还能翻动,一眨不眨地定在那里。 直到她后撤分开,阿洛还没摆脱堪比身中石化术的僵硬。 他瞳孔维持大张,眼瞳焦点止不住地震颤着,难以解读是惊吓还是兴奋。好像一颗石子顽皮地投进沉寂数个世纪的深井,习惯了安静的井壁受惊,明明激起的波动已经开始平复,慌乱的回音却好像还在一遍遍回荡。 就连她挣开他的手他都一无所觉。 对方反应那么大,迦涅也被带得有些不知所措。 甜酒的劲头好像终于消退了。 她刚刚亲吻了阿洛,还是她主动的。这个事实哐地当头砸下来,理性思考、尴尬还有别的混乱情绪都开始乱窜。 迦涅转了转眼珠,抓住了一缕几乎要被震惊冲散的怒气,立刻给自己找到了理直气壮的说辞:“看,连你我都忍着恶心亲得下去。” 阿洛嘴角一抽,瞬间摆脱了石化的状态。 迦涅甩完恶作剧宣言,便要潇洒一击脱离。 “你要去哪?”阿洛的声音有些冷。 “去找我真正该亲的人,”对方的脸色越难看,就代表她的恶心人战术越成功,迦涅语调愈发轻快,“只有喝过真爱之酒的人才可能找到真爱。这花园里喝过酒的英俊青年那么多,我可要好好找一找。” 阿洛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 迦涅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阿洛的童年经历复杂,他十分熟悉贫民街巷特有的语言艺术。只是他一直有所顾虑,在成为奥西尼家的学徒之后很少在人前用脏字。 其实迦涅在这方面并非一无所知,名门出身的人被逼急了也会破口大骂。 她经常躲在母亲的书房深处旁听,于是不止一次,她撞见被伊利斯逼到绝境的大人歇斯底里发火。他们有时恨恨用上一些陌生的词句。这些话伊利斯自然不会解释给她听,但也不曾因此阻止她旁听家主处理事务。 迦涅有时会向阿洛打听这些骂人话具体的意思,他总是含含糊糊,不肯对她说清楚。 后来阿洛到了千塔城,他更是学会了如何把干净的词组合最恶毒的嘲讽。 于是此时此刻,竟然是那么多年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脏话。 不等她反应过来,阿洛又有了新动作。 他将圆酒瓶凑到唇边,仰首,将剩下的真爱之酒一饮而尽。 一滴瓶口悬着的甜酒液滴掠过嘴唇,顺着他的下颚滑落脖颈,在微动的喉结处跳了一下,滚进斗篷和袍子的衣领深处。 迦涅忍不住吞咽了一记。但在阿洛看过来的时候,她脸上又是无畏的嘲弄:“怎么?刚才你还一口断言真爱之酒无效,现在突然决定要亲身验证一下了?” “是啊,”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柔和,绿眼睛和嘴唇上都闪烁着湿润的光辉,夺目却又几乎恶毒,“说不定你的‘真爱’是我呢。” 第46章 失序-3 迦涅哑然瞪着他, 好半晌才恶狠狠地骂:“你有病啊!” 她更想臭骂一顿的是几分钟前的自己:那时候她到底在想什么?!龙语禁锢,禁言术,对着脸来一拳……以上无论哪种方法都可以让阿洛闭嘴,她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匪夷所思的一种? 这个时候她无比希望阿洛刚才的论调是正确的: 真爱之酒只是个大家心甘情愿上当的骗局, 根本不存在什么喝了酒会找到真爱的事。她和阿洛也不可能因为几口酒转性, 忽然就看对方顺眼。 绝对不可能! “我只是在陈述一种可能性。”阿洛话是这么说, 动作却显露出迷茫,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他刚才也是一时冲动, 现在真爱之酒滚落喉舌了, 他可能也不知道这残局接下来该怎么收场。 欢快的舞曲悠悠地飘来, 一小节又一小节地流淌, 计数着时间经过。 十多下心跳的时间过去,什么都没发生。阿洛还是阿洛,一看到他的脸,迦涅就想到刚才的事,然后就怒上心头。 这怒意令她反而微妙地安心了些微。 阿洛不知道在想什么,在她明显放松神色之后,默然转开了视线。 “哈, 我的‘真爱’很显然不是你。”她趁机大声宣告, 说着果断倒退, 同时以手指凭空勾画符号。她的身形一闪,瞬间就挪出近十步的距离。 阿洛才抬起手臂, 她已经消失了,抓了个空。 迦涅又施展一个空间压缩术, 快速朝阿洛的反方向闪现。她才不会再给他抓住她的机会!虽然退缩让人非常不爽, 但是今天她必须离他远点。和这家伙待在一起,她就容易冲动做出无可理喻的决定。 被宿敌复活后 第51节 反正等到天亮, 他就该离开千塔城了。 连续施法两次,迦涅已经回到了舞会人流攒动的区域。她左右张望,露骨地做出寻人的动作。 她寻找的是乌里介绍的玩伴,如果能和任何一个人汇合,她就有借口摆脱阿洛。 但进入后半夜,整个花园都向着狂欢节的气氛沉没,色彩缤纷的人造月光编织出一张迷离的网,所有人又都奇装异服,要在一整群妖精里找出眼熟的那一个花妖精简直就是自找难题。那个最殷勤的精灵武士也不见踪迹。 转头的间隙,迦涅以余光瞟向到身后。 阿洛又已经戴好了兜帽,像个没有脸的可疑幽魂,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四五步的地方。 他今天明显不太正常,但幸好还保留了一定常识,没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继续纠缠。 干脆随便找个人假装是她今晚的恋人脱身,然后等单独相处了再对他施个幻术催眠术,想办法打发了算了。迦涅拟定了退场策略。 至于真爱之酒确实有效,她真的突然被一个陌生人迷住……这种事真的发生了再考虑怎么应对也不迟。她自暴自弃地给计划添了这么一行脚注。 喝过真爱之酒之后仍在东张西望的人不在少数。迦涅虽然以面纱和幻术双重遮盖脸容,但还是几次和人对上眼神。 毫无感觉,毫无感觉,毫无感觉……迦涅又一次下意识别开脸。她已经从最大的舞池一头逛到了另一头,仍然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心动感觉。 看来真爱之酒确实是骗人的。至少,在她这里完全无效。她麻木地下定论。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兜帽怪人阿洛仍然阴魂不散地跟着。 这样下去不行,下一个人和她对上眼神的时候,她一定要停住脚步回望。 于是数分钟后,一个装扮成传火神殿骑士的英武青年收到了迦涅的信号,勇敢地分开人群,无比明确地向她走来。 紧接着,他脚下突然一绊,以非常华丽的姿态仰天跌倒在她面前。 迦涅克制着回头看的冲动,主动上前把对方扶起来,轻声细语:“女神保佑,你没事吧?” “没事,被不知道谁撞了一下。”青年很不好意思,笑得腼腆,搭着她的手站起来。他注视她的眼睛明亮,站直了之后,他张了张口,才要说什么暖场的闲聊话,表情骤然凝固。 这位骑士闪电般缩回了搭在她掌心的手,活像不小心触碰到了火上的坩埚。 “呃,我刚刚好像崴到脚了,我要去旁边冷静一下……”他喃喃地道歉,逃难般地穿进舞池,一下子就消失了。嗯,脚步敏捷,完全没有崴了的迹象。 迦涅深吸一口气,嚯地转身。 阿洛也不再掩饰,大摇大摆地走到她面前停住。 “你干了什么?”她咬牙切齿地嘶声问。 阿洛的声调愉快地上扬:“我用幻术给那位先生看了一段画面——如果他今晚带着你走,第二天就会被神秘人士拖走。” “……” 迦涅陷入微妙的沉默。 如果她真的和陌生人有了什么,保险起见,她确实会做出类似善后措施,当然目的并不是灭口,而是处理掉对方的记忆。即便她不做,乌里大概也会替她处理好。 毕竟每位新晋魔导师的画像都会登上各类报刊。这种时候可不能相信陌生人的道德感,期望着对方会珍藏一晚的秘密。对方很可能转头就拿这当事当魔导师的八卦卖给小报,希望借着她的身份开个好价钱。 如果她作风一向自由倒没什么,偏偏奥西尼家以严谨稳重著称,尽可能避免卷进丑闻。 “谁允许你多管闲事了?” 阿洛耸了耸肩:“如果是你在寻找的‘真爱’,肯定不会被这微不足道的后果吓到。” 看样子他准备用这种方式劝退每一个试图和她接触的陌生人。迦涅深吸一口气:“你不去寻找自己的邂逅真的好吗?” “我不用找。” 她心头一跳。 阿洛前言不搭后语:“都到舞池边上了,不干脆跳一支舞么?”仿佛料定她会拒绝,他又慢吞吞地补充:“哦,如果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踩舞伴的脚,那就算了。” “低级的挑衅,”迦涅冷冷评价,“你就那么想和我跳舞?” “是啊,如果不能和你跳,我会伤心欲绝的。”他懒洋洋地回答。 她算是彻底明白了。她越想着退避,这家伙就越难缠。在睁着眼说瞎话这条路上和他赛跑绝不可能跑赢。 “好啊,跳就跳。” 于是,兜帽怪人与戴长面纱的雕像加入了舞池。 喷泉立柱上方的傀儡乐队演奏着舒缓的弦乐抒情曲。舞池中的一对对踏着节拍,伸展的手臂指掌相叠,另一只手搭上舞伴的肩膀或是腰后,从容地绕着小圈,比起舞步,他们大都更在意舞伴低声细语的内容。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不需要早起出发吗?” 阿洛罕见地沉默起来。 迦涅恨不得故意踩他一脚让他吱声,板着脸说:“晋升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祝你离开之后一切顺利。至于刚才……只是个意外,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希望你把它忘掉。我也会忘掉的。” 兜帽底下传来一声情绪不明的低笑:“这不公平。” “什么不公平?” 他略微俯首,贴着她的纱巾下耳朵的轮廓,轻声说:“你说是意外就是意外,你要求我忘掉我就该忘掉。这不公平。” 即便在幻术作用下,迦涅的面纱看起来有如光滑坚硬的大理石,但实质上它依然只是一层纱。 轻薄柔软的织物随着青年凑近的吐息起伏,蹭过她的耳廓还有颈侧,若有似无的痒,还有一丝透过薄纱的热意。这比他直接贴着她的耳朵说话还要难受。 一股细细麻麻的颤栗缓慢地游过迦涅的后颈。 有些想法再也无法视而不见。她不自在地扭动了一下身体。 阿洛搭在她腰上的手掌微微一收,立刻将她拉回原位。 她下意识闪躲他的掌心,选择最直白的说法:“你再继续摆出这副奇怪的态度,我可就要当真了。” 看不见他藏在兜帽下的表情,他的肢体语言也控制得极为严密,但她总觉得他的脸绷了起来。 他的语气很淡:“什么?” 迦涅顿了顿:“就是……你其实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你今天所有奇怪的行为都是嫉妒心和占有欲作祟。” 他们所在的舞池一角空气好像顷刻间凝固了。 两个人的舞步都脱拍了,但谁都没注意。 “别样的感情。”他重复她的说法,又是两声让她不自在的轻笑。他的下一句让她头皮发麻:“说不定呢,我也不知道答案。” 她挤出两声毫不在意的嗤笑。 “如果确实如你所想,你要拒绝我吗?和我断绝所有联系,和五年前一样?” 迦涅呛了一下。这确实是她的做法。她维持着强硬又漫不经心的姿态:“不然呢?” 阿洛笑了,附耳对她生动地描述:“你可以给我虚假的希望,用感情当诱饵,一点点逼我让步,摧毁我的底线,从我身上获利,又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你……” 他只是在陈述假设的情形。这点彼此都心知肚明。 可有些事即便只是假设就十分危险,就好像……它有了那么一丁点在现实中成立的可能。 阿洛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收声不再说下去,与她相扣的那只手却更用力了。换了一个方向转圈,他再度开口,语调很平静,闲聊一般:“那么你呢?” “什么?” “主动亲我,能不能算是一种信号,你‘对我抱有别样的感情’?” 迦涅深吸气:“我都说了那是个意外,我平时喝的酒水没有那么——” 阿洛打断她:“我和你喝了一样的东西,可没有发生一样的意外。”顿了顿,他以她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还是说,我应该让意外发生?” 怪异的预感击中迦涅。 同一瞬间,阿洛动了。他手臂蓦地收紧,她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撞在他身上。固定兜帽的系带解开了,披风敞开的前襟像开启的一扇门,将她吞进去。 长披风兜头落下,动了动,彻底罩住她,也将她和阿洛关在同一片织物隔绝出的昏暗空间里。 迦涅还没适应黑暗,阿洛的手指已经找到她的下巴。 他的拇指轻轻沿着她下颚与脸颊的分界滑动,经过脸颊,往回摸索着找到她的唇角,而后按住下唇。 仿佛要用触觉为她的嘴唇重新上色,又像是什么预演,也可能只是防止她出声,他用指腹描摹揉搓她的唇瓣,慢条斯理。 与机械工具打交道的日日夜夜在他的手指上留下痕迹,每一寸起伏不平又或是粗粝的指纹细节,都像是随着他的动作印进她的嘴唇里。 只是抚摸,却好像比唇与唇相碰更暧昧亲昵。 披风隔绝出的空间狭小,迦涅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阿洛的呼吸,重叠又错开,逐渐急促。加速吸入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有阿洛的味道,丰饶角出品的淡香水,还有残留在他手上的甘甜余味——扔掉那个圆形酒瓶之前,他好像用手指摸了一下唇角。 真爱之酒的气味宛若开启特定锁孔的钥匙,锁芯转动,与饮下烈酒一瞬间相似又不同的晕眩从打开的通道后涌出,像洇开的颜料,一点点地将她染成陌生的色彩。 不对,虽然用披风遮着,但他们还在舞池里,周围都是人,一看就知道披风下面有鬼。不对不对,哪怕不在舞池里这也绝对不对劲!迦涅终于想起要挣扎。 但阿洛的手臂横在她背后,紧紧地压着,不容许他们之间再多任何的距离。触碰她嘴唇的那只手拇指压在她的颊侧,余下四指穿进发丝里,牵引着、鼓励着她固定在一个方向,微微地向他仰起来。 “这真的不公平。”他喃喃地说。 他们的第二个吻是交缠的水果酒味。 第47章 失序-4 披风下的半封闭空间阻碍视觉, 却也让其他感官加倍敏锐。 刚才的那个吻其实只持续了片刻。只是因为双方的震惊而显得漫长。 这次截然不同。 阿洛很快不再满足于嘴唇贴嘴唇。他摸索着、试探着迦涅的反应,从小心翼翼到逐渐大胆,辗转厮磨,轻轻地吮咬, 一点点地撬开她的齿缝, 本能地寻求通往更深处。 如同没来由地确信, 即便他们喝下同样的半瓶果酒,在她唇齿间残留的余味就是更加甘甜。 陌生的湿热触感刮过上颚, 身体内部像是多了一道乱窜的雷电, 迦涅想要发抖。 但她被抱得很紧, 她身体轻微的颤栗汇入更加响亮的、砰砰乱跳的搏动。震耳欲聋, 分不清这鼓动来自自己的胸口,还是近在咫尺的另一颗心脏。 她难得有些慌乱失措:她想要咬紧牙关,恢复口腔封闭的安全感,但又怕会咬到阿洛的舌头。倒不是怕会让他受伤,只是那血肉横飞的画面……她只是想一想,就快要没法继续思考了。 这么一犹豫,那条狡猾的、有温度的蛇已经溜走又返回。 她彻底没法思考了。 迦涅双手原本抵在阿洛胸前, 握成推搡的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双拳展开了, 十指绕过他的肩膀, 邀请他贴得更近似地,勾住他的脖颈。 她的手为什么会在那里?她……难道喜欢现在这样吗? 被宿敌复活后 第52节 疑问挣脱思绪的迷雾, 像一桶冷水浇下。决断只有一瞬。迦涅指尖快速勾勒出魔法符号,在阿洛背后猛地一点—— 青年若有所觉, 但还没来得及反应, 身体便蓦地僵住了。 朴素好用的麻痹定身术。 “你……”阿洛的嘴唇勉强还能动,吐出一个单音节。 迦涅没作答, 挣脱他的怀抱,扯下面纱,手臂一展推开他,同时从披风下钻出去。麻痹状态的阿洛会不会被她推得跌倒在地,她忍住没有关心,也没有余力去留意。 她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朝着舞池外、朝着迷宫花园外,越走越快,一路小跑,好像身后有可怖的幽灵追着。 迷宫花园对于一心想要离开的人总是很体贴。今晚也不例外。 在她急促的呼吸声中,摇曳的灯火、错杂交织的树荫和灌木都消失了,迦涅的眼前豁然开朗。她站在贤者塔旁的小路上。抬头看,漫天的人造满月也像是不曾存在过。 已经过了午夜,严格来说,满月节已经结束了。 而在天幕正中唯一一轮清亮月轮的注视下,成双成对的人影毫不羞怯地相互依偎,向过路人无差别分发傻呵呵的喜悦。他们都是真爱之酒的信徒,正在等待代步工具到来,送他们前往这个浪漫夜晚的下个舞台。 迦涅见到这些沾染兴奋红晕的脸庞就由衷烦躁。她深呼吸,身影瞬间消失,而后骤然出现在下个街口。 她现在只想回家。 ※ 阿洛被自己绊倒,摔倒在舞池里,还一时爬不起来。 ——至少在不知情的人眼里,他就是这么一副滑稽的样子。 法师的能力往往体现在最简单的魔法里。麻痹定身术是大多数学徒接触的第一个带有攻击性质的魔法,并不强大。然而这样的法术由魔导师级别的法师不遗余力地使出来,就堪比临时体验何为浑身瘫痪。 但阿洛精于身体强化魔法,如果是平时,哪怕对手是魔导师,他也不致于因为一发麻痹定身术就对身体失去控制。 要怪就怪他刚刚全无防备。 阿洛口中轻念巨人语,给自己施加了一个驱除躯体异常的强化魔法。在他体内暴走的痉挛感终于消停了。 他一个弹身跳起来站直,也不去理睬周围人好整以暇的打量,不假思索朝着迦涅刚才消失的方向追去。 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迷宫花园里找到她了。她离开了他的视线,而这花园到处是麻烦的空间魔法,眨眼的疏忽就会跟丢目标。 她去了哪里?她会去哪里? 戏弄他、让他认真起来然后玩消失,她是故意的?不,她推开他前身上有慌张的气味。那更像是狼狈撤退。 如果是那样反而更加糟糕,就像落于弱势的凶兽只会更加狠厉地拼死一搏,迦涅一旦冲动起来,行事往往决绝不留余地。 她会不会连夜回流岩城,跑到他唯一不可能踏足的地方去了? 怒气与不安交替着主宰阿洛的头脑,浑身的血液还残留着刚才狂热的余温,太阳穴之间嗡嗡的。他停下来大口喘气,从飘浮的酒水篮子里抓起一杯灌下去,不知道喝的是什么,舌头尝不出味道,大脑无法冷静思考。 冷静思考。他禁不住哈地一声轻笑。 从他将迦涅从那几个蠢货身边带走的那刻开始,他就和‘冷静思考’这东西搭不上关系了。 和迦涅·奥西尼吵起来总是惊人的容易。今天也不例外。但在她突然扯着他的领巾,亲上来的那一刻,事情才终于彻底乱套。 响亮的一声错拍的心跳。 顿悟,灵光一现,天降启示,随便哪种说法,总之那刻阿洛惊恐又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他对她本来就足够复杂的感情里,有那么一部分可以定性为恋慕心。 第一反应是自我否定。他不可能对迦涅·奥西尼抱有那种感情,他明知道她可以多冷酷执拗。在奥西尼的立场和其他东西之间,她选的永远只有前者。他只能沦为被放弃的次等。 他的自尊心是有多廉价,才会允许他陷入单相思的泥沼? 可阿洛又知道他确实会。 十七八岁时,隐秘又苦涩的旖念一度存在过,然后迎来了异常惨烈的结局。 被驱逐之后他写给迦涅第一封信。 在那之前、在那之后他都没有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那样坦诚又卑微地解释过自己、还有对她的感情。他在信末恳求她回信,希望她明确告诉他告密的人是谁。如果真的是她,他也会接受——如此卑微,卑微到可笑的地步。 但没有回音。 这比迦涅坦然承认是她告密更让他愤怒。 那封没有回复的信于是成了一根耻辱柱,阿洛之后每每想起它,便恨不能回溯时间,抹杀写信的那个自己。 他的初恋就那么在怒火中燃尽了。 五年后再次见到迦涅时,阿洛自觉已经坦然将那份感情的灰烬埋葬。她是他曾经最好的、唯一的朋友,也是现在强横地拦在面前的首要敌人。 可不知什么时候,相似又不同的新火种在同样的位置点燃升起青烟。 抑或是,根本就是死灰复燃。 可至少……这次是她先主动亲吻他。他用第二个吻向她索求确证时,她也不像是完全无动于衷。 阿洛走出迷宫花园,抬头盯着那无情嘲笑他不圆满的巨大月亮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了。 哪怕是可笑可悲的自作多情,他也要当面问清楚。 ※ 回到奥西尼宅邸门口,迦涅才想起来,家里的马车还停在贤者塔附近待命。 她刚才脑子里只剩下远离迷宫花园这一个念头,她甚至忘记了还能坐车。情急之下,她连续使用短途移动法术,用浪费魔力的奢侈方法,不到十分钟就走完了回家的路。 “迦涅小姐。”管家贝瑞尔一如既往在门厅迎接她,“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在沐浴之前,您需要吃点什么,或是喝杯香草茶吗?” 贝瑞尔说着便走过来,要帮忙脱下迦涅舞会装扮的外袍。迦涅却已经朝着楼梯上挪动,声音和脚步都略显虚浮:“我累了,直接去洗澡……” 金发深肤的人造生命看着她上楼的背影,偏了偏头。 泡过热水澡之后,迦涅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她披上丝质睡袍,坐在梳妆台前用小法术擦干头发。贝瑞尔端着助眠的香草茶进来,她轻声道谢,顺便吩咐了一句:“麻烦把我今天晚上穿过的那套礼服处理掉,我不想再看见它。” “是。” 贝瑞尔抱着衣物离开了。对于命令她从来不会询问原因。 让迦涅意外的是,贝瑞尔很快又回来了。她穿过套间的外面两重门,微微欠身:“您有客人。” 迦涅胸口像有什么东西拧紧了。她沉默片刻才问:“谁?” 贝瑞尔转动脑袋,难得流露出近似人类‘迟疑’的情绪。 迦涅见状闭了闭眼:“是阿洛·沙亚?” 贝瑞尔没有正面回答:“需要准备会客厅吗?” 这就是肯定了。迦涅下过的指令至今没有解除,贝瑞尔不能在她面前对阿洛的名字做出反应。 “我允许你今天和我谈论他。为什么要让他进大门?”迦涅用手撑住额头,瞪着梳妆台深胡桃色的桌面。可恶,阿洛那披风也是深棕色的。 “那位先生来得很隐蔽小心。我的判断是,如果让他继续在门外徘徊,反而会引人注意。”贝瑞尔的回答很得体。 “告诉他我已经睡了,让他从后门离开。” “和你聊完我自己会离开。”第三人的声音唐突地加入对话。 迦涅和贝瑞尔齐齐看向声音源头——卧室门外,大概在宅邸主套间最外面的那间房间。 贝瑞尔侧身挡在卧室门口,以缺乏起伏的冰冷声调说:“您没有受邀进入这个区域。请您立刻离开这里。” “好久不见,贝瑞尔,”阿洛友好地说,听声音他还待在刚才的位置,没有继续闯进来,“我刚才应该听到了你主人的声音。” 贝瑞尔粉色的眼睛眨都没眨:“迦涅小姐已经休息了,请您立刻离开,否则您会成为这栋宅邸的攻击对象。” 阿洛笑出声来,那笑声十分冷淡。 “我都破解掉那么多机关上楼了,不介意再多拆几个。” 迦涅抓住面前的一个香水瓶子,把它拿起来又放回桌面。她扬声道:“我希望你至少能意识到,擅自闯进他人的私人空间有多么失礼。我这里不欢迎这样粗鲁的客人,请回吧。” “无论我做什么,反正我在你眼里都很可能是失礼、不受欢迎的讨厌鬼。我都已经到这里了,我还会在乎这种评价吗?”他淡然坦然地回道。 “我需要你现在离开这里。”迦涅冷声道。 阿洛就像没听到她的话:“我必须和你谈谈。” 迦涅努力让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但我有。我有很多话要说。” 阿洛就像吃错了什么吐真药水,坦率直白得让人感到异常。 他真的很平静,太平静了,从闯进来的那刻开始就是。 迦涅没回应他,阿洛顿了顿,突然彬彬有礼地招呼管家:“贝瑞尔,接下来我说的几句,你可能需要捂住耳朵或者回避。” 然后他又继续对着迦涅隔着两间房间喊话:“我和你刚才还有很多话题没有聊完。比如我对你是不是抱有别样的感情,还有该怎么理解你刚才主动——” “够了!”迦涅推开椅子站起来。 她转向贝瑞尔:“我要和他单独说几句。” 第48章 失序-5 贝瑞尔没有质疑迦涅的决定, 她微微欠身,离开时带上了套间最外的房门。 人造生命走路几乎没有脚步声,寂静迅速在卧室内外膨胀,如果不是清楚阿洛的作风, 迦涅险些要以为他也跟着贝瑞尔一起离开了。 她往镜子里看了一眼。就这么穿着睡袍出去太过随便, 特地换一身衣服又显得太把阿洛当回事, 她于是在外罩了一件可以见客的晨衣,踩上轻软的绒拖鞋, 慢吞吞地从卧室深处走出去。 阿洛立在最外间小会客厅正中央, 长披风搭在手臂上,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窗外。 那侧脸与迦涅记忆中的光景重叠——他被驱逐出奥西尼家的前一年, 他就时不时会露出这种表情。仿佛他的身躯还留在原地,思绪却已经到了不可追的远方。 总是在遥望下一道地平线,他就是这样的家伙。 迦涅在门边停住,阿洛立刻回头,看清她时明显怔忡了一下。 十三四岁之后,他就很少见到她披散着头发的样子了。名门大小姐在人前出现时,发辫总是整整齐齐地编好盘起。 散发, 晨衣, 拖鞋, 连通卧室的会客厅,过了午夜的时钟指针, 种种细节都在有意提醒他们,此时此地, 一切都带着强烈的私密意味。 追着她逃离迷宫花园的强烈心慌再一次来袭。 被宿敌复活后 第53节 迦涅没有继续往前, 就站在门框里,抢先一拍为尚未结束的夜晚定性:“刚才……整个晚上的事都是意外, 被气氛冲昏头脑的胡闹,一系列错误……要怪就怪节日和酒精,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阿洛对此毫不意外。他笑了笑,绿眼睛幽沉地盯住她,语调却维持着温和平静:“你想说的只有这些?” “我难道还有别的话可以说?” “那么就轮到我说了。”他深吸一口气。 迦涅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出乎我意料之外,但我不会将它们称为错误。我不会随便和人接吻——”阿洛的喉结紧张地滚动,他几乎没有停顿地说下去,强迫自己看着她一口气说完。 “第一次我没有推开你,第二次我主动,那都是因为我愿意。迦涅,我对你——” 不可违逆的寂静骤然爆发。 阿洛的后半句话,还有彼此的呼吸声心跳声,远处行驶过石板街道的马车响动、衣物的摩擦,所有的声音都像强风压过的烛火,一下子就泯灭了。 是静谧术,卫队常常用来维持秩序的强力环境魔法。法术生效,绝对的寂静立刻成为这间房间此刻唯一的主宰。 阿洛难以置信地瞪着迦涅,手上动作不停,巨人符号凭空闪现,反咒发动,静谧术解除。 重新回归的细小生活噪音宛如反扑礁石的海潮,冲入沉浸在绝对寂静的耳朵里,便有如一声刺耳的啸叫。音波冲击之下,两个人都是身体微晃。 迦涅呼吸有些急促,她扶着门框,一个词一个词地警告:“不许再说下去。”她挺直了背脊,吐字用力,表情冷硬:“你走,现在。我一个多余的词都不想再听到。” 阿洛双脚就像是钉在了原地,整个人苍白而僵硬,一动不动。 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很低:“你在害怕什么?” 迦涅“哈”地报以嗤笑,音调抬高:“害怕?我为什么要害怕?” “连静谧术都用上了,就只是为了阻止我说完想说的话……真夸张。我想告诉你的,难道是什么需要你躲避的诅咒?” 阿洛的绿眼睛里有不稳的光在颤动,他喃喃地说:“我一定要说,你不想听我也要说出来。” 简直像在用彼此听得到的音量自言自语,消除心头残存的一丝犹豫彷徨。 迦涅知道自己还能用龙语命令对方闭嘴,但传承与龙语共鸣是偶然,未必有效。于是她下意识要甩上房门,把他和接下来的话都关在门外。 但阿洛动作更快,倏地就到了她面前,一手抓住她的指掌握紧,另一手贴上她的脸颊。 肢体接触作为媒介,想法化作魔力波动,越过听觉视觉的感官壁垒,原原本本地抵达她这个目的地,在她的脑海中重组为清晰得不能更清晰的信息。 她听到阿洛的嗓音,在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内部,她听到他说: “我喜欢你。” 冰冷又炽热的颤栗感爬满后背,迦涅浑身发抖。一瞬间她像是回到了喝下真爱之酒的那个瞬间,心跳聒噪得恼人,一下下的像在催逼。 是的,她必须做出反应。立即。 剖白同时包含叩问,他唐突地宣告自己的心情,于是她也不得不顺势向下构思回应:他已经表明感情,那么她呢?她对他是怎么想的? 这些问题才浮现,让人晕眩的窒息感便扼住迦涅。她本能地放空脑袋,或者说,某种可以称为自制力的东西禁止她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 容许存在的应对唯一并且确定。 啪,迦涅反手狠狠打落阿洛贴在她颊侧的手掌,向后跳开一大步。她听到自己冷静地说:“我听到了。然后呢?” 阿洛错愕地看着她。他茫然的表情里甚至有一丝天真。 迦涅重重吸气,用不耐的语气快速发问:“你告诉我这种事有什么用?感情是最廉价没用的东西。我难道可以将这句话理解为承诺?你愿意为我永远不再踏入千塔城?还是说,你准备好在所有人前为你脱离并且攻击古典学派忏悔?” 利刃般的问句一击连着一击,冷酷地切割开告白的暧昧气氛,斩碎稀薄的期待,于是剩下的只有紧张感。 “我不需要任何人无用的‘喜欢’,那只会给我徒增困扰。现在你听明白了吗?请回吧。” 这个浑身是刺的迦涅阿洛很熟悉。当她优先奥西尼家继承人的身份,她就会搬出这套论调。他清楚这点,也在逐渐习惯她矛盾的、总是反复踩踏他脆弱神经的言行。 可当那双金瞳向他报以冰冷的注视,阿洛就恍若回到了流岩城的冬日,雪山上极致的寒冷会让人从骨头内部感到疼痛。他望着她,有一瞬间的动摇。 又是他一厢情愿,又是他自作多情了吗? “一谈到我们的关系就立刻绕回我们的立场矛盾上,你不必每次都这样。”阿洛闭了闭眼,迦涅冷硬的表情从他的视野里暂时消失,连带着自我怀疑一起。 他尽可能平和地提议另一种路径:“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在其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会帮你。收集信息,找人,筹措物资,解决魔法上的难题,甚至仅仅是听你倾诉……这些角色我都可以胜任。” 迦涅不为所动:“我没有时间和你玩好朋友游戏。和你暗中保持联络弊大于利。如果你的喜欢没法为我带来实际利益,那么你的感情对我来说就无意义。你很快就要离开千塔城是件好事,否则你以这种状态留在这里,迟早会成为我的麻烦。” 阿洛的脸色迅速地惨白下去。 他眼睛里有异常明亮的光,在剧烈燃烧般、垂死挣扎般闪动。他瞪着她,仿佛在直视一个在他报出答案后突然改变谜面的问题。不顾一切寻求答案的冲动开始崩解,不安渗进自我怀疑的裂隙,他终于无法维持虚假的平静。 “撇开你那套有益无益的理论,你始终没有正面回答我,我对你来说是什么?” 舞台面具般的市侩和不耐烦从迦涅脸上消失了。她面无表情,确切说,像是不知道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 然后,她非常唐突地看向了墙角的座钟:“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但你让我的姓氏蒙羞,并且对此毫无悔意。” 阿洛觉得自己的耐性也快要见底:“你知道我不在问这个。” 她回眸看他,沉默数拍,毫无征兆地笑出声来。 阿洛生硬地问:“你笑什么?” 迦涅用难以置信的、刻薄的语气惊叹:“传火女士在上,你该不会在期待我回应你的‘表白’吧?就因为我亲了你,你就以为我——” 他忍无可忍,疾声打断她:“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为什么要主动亲我?!” 迦涅停滞半拍,给他一个灿烂却也冰冷的笑容:“因为那会很有趣。” “和我接吻很有趣是吗,”阿洛轻笑,“有趣到你也情不自禁沉溺进去,抱着我不放?” 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她禁不住抬高声调:“我一开始就说了,是酒精和节日气氛作祟。那种情况下换一个人,任何一个人,我都可能那么做!” “任何一个人,哈哈。”阿洛低声重复,表情和嗓音都有些不稳。 他走到她面前,低下来盯着她,几乎与她额角相抵。 分明是暧昧而亲昵的姿态,双方却更像是角力中的一双野兽。 阿洛长长地吸了口气。 因为离得太近,他几乎像在深嗅她肌肤还有发丝上散发的香油芬芳。迦涅不由自主绷紧了身体,掩饰住本能的颤栗。 他没漏看这个小细节,绿眼睛嘲弄地闪了闪,语声柔和:“承认你很享受和我亲近,就那么困难?” 她没作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维持与他的对视。 他便自顾自地问下去:“承认你没有自己声称得那么讨厌我,甚至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迦涅脑海里的某根弦随着这句话绷断了。 “是。”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洛的瞳仁不受控地收缩。 迦涅顺着已然打开的话头说下去,就像顺着陡峭的雪坡滑进深谷,明知道前方是有死无生的险境,也已经停不下来,只能确保结束来得利落迅速。 她的声音又脆又冷:“只是想到我竟然容许自己和你接吻,我就感到恶心。” 数拍漫长的、令人无法呼吸的死寂。 阿洛眼睛里苦苦挣扎的光彩逐渐熄灭了。他机械地眨动眼睫,轻声重复:“恶心。” 迦涅紧抿嘴唇,喉咙深处有什么在翻腾。如果这个时候张开嘴,她一定会吐出自我否定的话语,前功尽弃。 可是……可是。 她抿紧了唇线,等待那团骚动的东西平静。等到她终于能够作答时,她镇定得冷酷,口齿清晰:“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短暂沉溺在欲望里。或许有那么一秒,你让我动心。而这都让我耻辱,感到由衷的恶心。” 阿洛像是终于听懂了她在说什么,惨白着脸后退了半步。 她总是能找到出乎他意料的伤人说法。这次也不例外。 迦涅默然看着阿洛的表情变幻,最后凝结为一张带着隐约怒意的冷面。带着温存柔情的困惑和挣扎从他的眉眼唇角消失了。 那一刻她竟然舒了口气。 比起忍着手指的刺痛、耐心地解开荆棘缠绕而成的死结,一刀剪掉让她挣扎的那一截对她来说总是更容易。 她摆出送客的神气:“祝你离开千塔城的旅途顺利。” 阿洛没有作答,转身就走。 “也愿你我的前路永不相交。”她对着他的背影轻却清晰地说。 青年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嚯地转身,大踏步回到她面前。 迦涅戒备地盯住他。 “很遗憾,你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我会回来,很快。”他笑得咬牙切齿,刚才被震惊压住的怒气终于化作赤色漫上脸颊,反衬出他语调的冰冷。 迦涅要反唇相讥,阿洛却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几近粗鲁地俯下来亲她。 她愤怒地挣扎,但勾画魔法符号的手指被钳制,念诵咒语的唇舌遭到封堵,能够用意念施展的攻击法术寥寥无几。 护身的魔法罩对于肢体接触无效。召唤光球点亮房间,只让视野因为刺目的光芒变得模糊。更加复杂的、可以用意念驱动的法术还没完成,就会被知觉上的刺激打断。 像没有章法的扭打,又像迈着随时会绊倒彼此的怪异舞步,重叠的人影踉跄撞向墙面。 迦涅双手的指缝都被迫张大,接纳青年骨节分明的指节。带着鲜明的怒意,每根手指都严丝密缝地扣紧,向上抬过头,而后和她的背脊一样压在暗纹起伏的墙壁上。 从门边到墙上的短短路途,亲吻就没有停止过。 与其说是吻,那更像是凶狠的缠斗。吞吃彼此的气息,围堵换气的缝隙,以先让对方窒息脱力为目标。 迦涅也被激起了怒气。她不在乎牙齿磕碰到,胡乱地撕咬着对方的嘴唇舌头——任何可以咬到的柔软的东西。她很快尝到了鲜血的铁锈味。 阿洛终于后撤。 他的下唇多了两个伤口,正在汩汩地冒出血珠。他抿了抿嘴,唇瓣顺势染成了惊心动魄的赤红。他鲜艳的笑弧,还有绿得吓人的眼睛都显得分外凶恶。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两秒。 迦涅回过神来,张口就要念咒。 “好像还不够恶心。”这么说着,他忽然松开她,拇指在唇上创口一按。 沾着血的指腹抬起,胡乱抹上迦涅的嘴唇,险些突入她的齿后。她躲避不及,这一抹血红于是成了他们共享的颜色。 她舍不得让心爱的晨衣沾上血,用手背狂擦嘴:“滚出去!!” 阿洛听话地退开了,装腔作势地单手按胸行了个礼:“遵命。” 他安静地走到套房门边,略微侧首,眼珠朝她的方向转了转。开口时他的声音里只剩下冷冷的嘲弄,片刻前狂乱泼洒的情绪不见踪影: 被宿敌复活后 第54节 “放心,你不需要的多余感情我会很快克服。这次是彻底的。” 语毕,他就开门走了出去。 迦涅听着他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往下远去,紧接着是重重的、宅邸正门开启的响动,随后是贝瑞尔平静的提醒:“先生,请您从后门走,我来带路。” 脚步声更远了,终于听不到了,迦涅面无表情地走到第二进的书桌边上坐下。 她对着展开的羊皮纸看了好几秒,拿起羽毛笔。是的,她没有忘记要联系乌里,得找个由头向他打听她的‘父亲’。 艾泽的那个匣子可以留待明天再打开,可能需要请专业并且口风严密的工匠鉴定里面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要给贾斯珀,她最近肯定要再回一次流岩城,约见一些人,提醒他们她现在已经是个受认可的魔导师,完全有能力接掌家主位置。兄妹之间也要商讨细节,重新启动对于伊利斯‘急病’的调查,不,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应该搞清楚奥西尼家的传承是否有问题…… 这已然是个异常漫长的满月夜,并且还会继续漫长下去。 直至太阳升起,她身为魔导师的第二个白昼到来,阿洛·沙亚从千塔城消失的第一天开启。 而迦涅知道,在那之前,自己不会有睡意。 第49章 更始-1 阿洛也想不到, 时隔六年他再次踏足流岩城,是为了参加葬礼。 七月原本是龙脊山脉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过了十月就开始冰封的土地一到六月下旬,便悄然改换成另一幅模样。 城外的郊野铺开一层毛茸茸的、鲜嫩得仿佛能掐出生命力的绿色。淡紫、鹅黄、纯白,星星形状的小花洒落在绿毯间, 那甜美的颜色仿佛来自装满孩童梦想的糖果罐。高挑的蒲公英傲然站在微风中, 冲着过路的旅人摇曳问候。 更遥远的澄澈苍穹下, 深黑色山体上的积雪与冰川亘古不化,在阳光中泛着微微的蓝。 准时抽芽的夏日亮色反衬出流岩城内色彩的苍白。 黑灰色是飘飞在城头塔顶旗帜, 也是每家每户窗户上系着的轻纱。一束束象征着别离的白色雏菊花头朝下, 倒悬挂在沿街的门上, 凋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阶上地下。 行走在街巷中的居民也几乎没有穿亮色衣衫的, 许多人在帽子、在手臂上都挽了黑灰色的薄纱。 这是一座沉浸在吊唁中的城市。 而能让整座城市都投入地准备并参与丧仪的,只有这座城主君的故去。 伊利斯·奥西尼的死讯来得突然,却又并未让太多人惊讶。魔法界名门的家主数年称病不露面,由一双年轻的子女代行职责,她的状况想来十分严重,有这么一天只是早晚的问题。 即便如此,阿洛收到消息的时候, 还是恍惚了许久。 伊利斯像锚, 他浑噩的、离散的、漂泊的人生在被奥西尼家收留之后, 有了第一个稳固的支点。 他曾经全心全意地崇敬伊利斯。连着锚的那根缆绳后来固然断了,他永久地远离熟悉的堤岸, 对奥西尼家的幻想和依恋也在与古典学派的反复冲突中磨损殆尽;但对伊利斯,他依然保留了一份难以启齿的尊敬。 难以启齿, 因为他知道这份敬意不被需要、不受任何人欢迎。 哪怕他唯独没有公开攻击过伊利斯, 他晋升的每一步、还呼吸着的每一天,依然会被视作对她的背叛和侮辱。 都这样了, 他如果再关心伊利斯的境况,也只会显得虚伪无耻。 即便如此,久违行走在流岩城主街上,阿洛看着满目吊唁的颜色,还是从低沉的色彩中再次品尝到一丝懊悔。 大半年前还在千塔城的时候,他应该更主动地向迦涅追问伊利斯的境况。她大概不会告诉他更多,但那样他至少探究过。 没有实际意义,只是一个心情上的区别。 他冒险掩藏身份来流岩城参加葬礼,也只是不想再在将来的某一日为缺席后悔。 今天是葬礼当日。 知道阿洛到流岩城吊唁的人只有芬恩·富勒。他与迦涅以那种难堪的方式分别,惨烈的余味还没散尽,大半年过去,他们至今没有任何联络。 他悄无声息地前来而后离去更好。至于吊唁的信件,他送过去大概也只会让惹得迦涅多发一场火。 阿洛走时芬恩表现得堪比要送他上行刑场,反倒冲淡了本人应有的忐忑不安。 ‘只要你不说出去就没人知道。’阿洛是这么宽慰对方的。他没告诉芬恩的是,学徒遭到魔法名门驱逐,承受的后果不仅是社会关系断绝—— 被驱逐的人身上都有魔法烙印。 奥西尼家的主城、还有流岩城堡垒对阿洛来说都是禁地。只是行走在这片土地上,他的精神和躯体便同时承受着灼烧般的痛楚。 阿洛只能自嘲地感叹,幸好他对疼痛相当有耐性,也幸好奥西尼家给流放者的烙印至少没有即死的功效。 他顶着一张陌生的脸孔慢慢沿着主街前行,目的地是流岩城北的幽隐教堂。 逝者的棺椁已经提前从更高的堡垒停放在那里,庄重的安魂仪式过后,送葬的仪仗会穿过长街离开流岩城。 玻瑞亚人遗体习惯火葬。对传火与帷幕二位至高女士的信徒而言,只有在洁净的烈焰中,灵魂与精神才能彻底摆脱躯体的束缚,抵达各自应当抵达的彼岸。 距离丧仪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幽隐教堂外的扇形广场上已经站满了等待观礼的人。只有通往正门还空出了一条道。 阿洛缓慢地登上教堂台阶,往门口的木箱子里扔了一个钱袋。 扎实的金属碰撞声让低头站在箱子后的神官抬起头来。他显然在看守礼金箱这件事上颇有经验,哪怕纸页对他上下颠倒,他也阅读无阻,念出阿洛在记名簿上留下的名字: “加罗先生,往右边走,那里还有空位。” 阿洛一点头算是道谢。 只有拿出一金币才能进教堂内部观礼,能在长板凳上有个位子坐的人需要付出的价钱更高。 倒不是奥西尼家需要民众的礼金。箱子里的钱会在葬礼结束后的第二天分发出去,一部分抛洒给流岩城里的所有人,另一部分捐给传火神殿经营的孤儿院和医院。 收礼金纯粹是为了控制教堂内的人数和场面,选择性地邀请宾客无法让所有人满意,没有比收钱更简单有效的门槛。有身份送葬到最后的重要人士也不会在意需要付出的庞大金币数额,只当是多拨一笔捐款,以切实的善行纪念伊利斯·奥西尼。 即便是举办家主丧仪,奥西尼家也一如既往地务实到有些冷酷。 阿洛在后排靠近中间走道的位置坐下。长凳上已经坐了个老太太,穿着显而易见她最好的一套深色衣服,领口别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纸雏菊。 枯坐着等待的时间最容易发酵出闲聊。阿洛无意和人攀谈,但半个多小时过去,他抬头查看周围的情况,视线还是和这位老太太碰上了。 她和善地向他微笑。 “先生,您从山下来的?”她轻声问,“伊利斯大人在外面也很受尊敬吧。” 阿洛点了点头,压着嗓音说出符合编造的身份的话语:“我现在在金隼学院旁边做点魔法道具的小生意,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学徒的时候,我有幸得到过奥西尼阁下的一点指点,受益匪浅。” 他适时收声,老妇人不疑有他,点头跟着叹息:“伊利斯大人还那么年轻……” 阿洛看向前面一排人的后背,顿了顿才问:“如果我没记错,新任家主是奥西尼阁下的女儿……?” “是,迦涅大人是我们所有人的骄傲。” 阿洛控制着表情,有些干巴巴地应道:“她还很年轻吧,承担起这么大的责任想来很不容易。” “她什么都做得很好,”老太太回想起了往事,弯起眼角,“伊利斯大人在她的年纪也没那么果断利落。” 阿洛愣了一下。 对方打量了他片刻,压低了声音:“原来您不知道吗?呵呵,看来消息还没在外面传开。前两天有些败类借了奔丧的名头,想在城堡外伏击迦涅大人,全都被当场收拾干净了。” 阿洛默然。 一场未遂的刺杀竟然就这么从这位慈祥的老妇人嘴里平淡地带过了。 他不知如何回应的样子逗乐了她。 “奥西尼和奥西尼在城外打起来真的算不上什么,隔个几十年都会有,我们都习惯了,”她好像从异乡人的惊异中收获了小小的自得,顿了顿,她又强调,“但不管怎么斗,他们从来不会波及到城区,所以我们都尊敬爱戴奥西尼家的主人。” 阿洛含糊地应了一声,唐突地低下头看自己的手指。 指尖在几不可察地发抖。灼烧他灵肉的疼痛好像突然加剧了,再也无法忽视。 他吸了口气,压抑住颤抖,平静地轻声追问:“还有那种事?新家主没受伤吧?” “葬礼如期举行,就说明迦涅大人没事。就算受伤也是小伤。”前排的一个中年人这时候突然回头,加入了对话。 老太太和这位精铁商人很快聊起今年的矿物挖掘情况,家主人选更迭很平稳,这是好事,代表着龙脊山脉的矿产今年也能带来稳定的收入;山下平原上的作物收成勉强和去年持平,今年冬天大概能放心过了云云…… 阿洛安静地听着,就像一个异乡人在这种场合下应做的那样。 他低着头,仿佛因为旅途疲惫有些打瞌睡,实则是为了掩饰自己因为烙印惩罚而病态苍白的脸色,以及无法抑制的冷汗。 身边的话题很快从葬礼的主角、奥西尼一家身上滑了过去。哪怕是流岩城的居民,也会厌倦谈论争斗和死亡。即便是琐屑的闲聊,阿洛也听得很认真。 离开千塔城后,他没有关注迦涅的动向,但也没有刻意回避。但不知怎么,他连迦涅·奥西尼这个名字都很少听到。 她依然是十三塔卫队的头领,但事务几乎都交给副队长艾尔玛·索博尔处理,据说艾尔玛都鲜少见到奥西尼队长。 迦涅有别的事要忙。半年前她获得了议事会书记员的头衔——一个听上去平凡、但实则相当重要的差事,大多数有志于参加千塔城政治游戏的法师都从那个位置做起。 这两条进展之后,阿洛再次得到与迦涅有关的消息,就是伊利斯的死讯,以及迦涅正式继任家主的消息。 至于这九个多月拆分出来的每个日夜她过得如何,阿洛完全不知道。正如他确信她也完全不清楚他的行踪。而流岩城人的闲聊似乎让他离那些未知的谜底近了一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意识到自己居然不知不觉开始凝神倾听与他无关的废话,阿洛紧紧抿住了嘴唇。恼怒的情绪才涌上来,就因为骚动的空气乱了节奏。 “啊,要开始了。”身侧的老太太整理好了衣裙,努力将微微佝偻的脊背挺起来。 一群穿着黑色丧服的人从祭台旁侧的小拱门鱼贯而入,到大殿最前方的石质长椅上落座。庄严肃穆的空气跟随着他们涌进来,挤满人的教堂忽然安静得诡异。 阿洛用手帕按掉疼出来的冷汗,缓慢地直起上半身。 他并没有特意去寻找什么,但一眼就在乌压压的黑衣人里看到了迦涅。 是个略侧过来的背影,看得到一丝不苟盘起来的银白头发。面生的、眼熟的人环绕着她站着,等待她率先坐下,于是她的表情反而被遮得严严实实。至少从他这里看不到。 主宾落座,纱幕后的唱诗班开始齐声歌唱。无需伴奏,他们以悦耳的歌喉赞美永恒的静谧,祈求帷幕女士赐予亡者死后的安宁。 棺材在纱幕后的又一重屏风后,神官的高帽探出屏风一截,时隐时现的,只能判断出来他们在绕着棺材挪动。没人知晓屏风后的具体仪式内容。 除了侍奉帷幕女士的神官,生者无缘、也无权探究死的神秘。 回环往复的赞歌让阿洛晕眩。周围人都站起来了,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扶着膝盖撑起从内灼烧的身体。 以白绸布包裹的棺木出现了,两侧各五名神官用浮空术控制着,让狭长的匣子庄严地飘过走道,在纱幕与天顶星空的寂静注视下离开教堂。 送葬的队伍跟在神官们身后。奥西尼兄妹走在最前面。 黑衣让迦涅显得消瘦。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并不怎么苍白,没有受伤的迹象,反倒是末梢略微上挑的眼睛看上去大得惊人。 她与棺木还有神官们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一步步走着,目不斜视地盯着棺木尾部垂落的丝绸,好像被失去至亲的哀恸压得丧失了表情。 但阿洛很熟悉这个表情。 她正在全神戒备,已经彻底沉浸在了对周围环境变化的感知之中。 被宿敌复活后 第55节 贾斯珀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他穿着属于另一个季节的厚实衣物,和阿洛记忆里一样怕冷且棘手,摆着张很难解读的淡漠脸孔。 他那双浅色的眼珠符合礼仪,直直望着前方,却时不时稍稍动一下,而后立刻转回去。 阿洛了然:贾斯珀在确认妹妹的位置,还有周围所有人和迦涅的距离。 ——即便是在母亲的葬礼上,贾斯珀·奥西尼也无法沉浸于伤感或是别的情绪,反而在时刻提防着袭击。 这对兄妹的疑心病一脉相承,也可能是互相传染。 伊利斯的棺木飘过阿洛面前。素色的织物上沾染着没药琥珀之类的昂贵香料气味,干燥而冰冷,提醒着所有人亡者经过。他难得遵循幽隐教会的礼仪,和其他人一起肃容低头,表达最后的敬意。白绸从余光中滑向前方,他略微抬眸。 贾斯珀恰好从他的面前走过。 阿洛没来得及收回视线。但贾斯珀甚至没有给阿洛一个眼神,只是淡然地迈出下一步。 以他现在的虚弱状态,哪怕是贾斯珀也不会把他视作危险。他看上去定然只是一个好奇窥探奥西尼家成员的陌生人。阿洛想到。 他的目光虚虚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将贾斯珀挤到视野边缘,看向送葬队伍中唯一的那抹银白色。 迦涅要彻底从他近旁走远了。这一刻阿洛出奇地平静。这样就好,他想,她不会知道他来过。 也在此时,迦涅突然略微偏头,反向追着抛过来的绳索一般,朝斜后方、阿洛站着的位置看了过来。 第50章 更始-2 冷蓝色的火焰冲上天际, 照亮陡崖之上送葬队伍的一张张脸庞。 迦涅站在最前面,看着笼罩祭台的澄净火焰。 陪着棺木来到这座悬崖祭台的不过寥寥十多人,除了一位神官,其他都是死者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一股混杂着敬畏、伤感与释然的气氛随着苍白的烟气缓慢地扩散。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只有众人的黑色丧服在山风中猎猎舞动着, 像大声招展的旗帜, 动静几乎盖过火焰安静啃噬棺木的细响。 六年前母亲倒下的那一天开始,迦涅就知道永远分别的这天会到来。 死亡是沉沉压在天际的乌云, 是不知何时会落的暴雨, 忧虑与恐惧折磨了她两千个昼夜, 但当她真的看着澄净火焰吞没装着母亲的狭长‘盒子’, 她却意外平静。 蓝色火焰似乎也燃烧了锁住她的某些枷锁。她感受着凉风吹过脸颊,甚至有一点古怪的如释重负。 迦涅侧眸看了哥哥一眼。贾斯珀微微眯起眼注视着火堆,表情并不紧绷。察觉到她看过来,他淡然地回望,一丝意味复杂的笑攀上唇角。 她于是知道他们此刻的感受相似。 持续六年的告别实在是太过漫长了。到最后他们都精疲力尽,甚至没有力气悲伤。 随着这场葬礼落幕,她似乎终于可以稍稍放松一些了—— 过去半年内, 迦涅不再掩饰自己要正式继承家业的意图, 用各种方式直白地为自己铺路。至于那些还对家主位置有野心的亲族、那些推三阻四的顽固反对者, 她都以从花丛中挑出杂草的细致和谨慎,一支支彻底剪除了。至此, 她已经彻底接掌了奥西尼家的传承。 迦涅拔除敌人时都会和贾斯珀分头仔细盘问对方,威逼利诱, 试图找出伊利斯突然龙化的真相。 奥西尼家内部至少有三支反对迦涅直接继承家主位置。但和他们‘友好’交流之后, 迦涅挫败地发现,这三波人竟然都认为是另外两支中的其一对伊利斯下手。 最后她和贾斯珀在族内一无所获。 昨天城外的那场伏击是战斗进行曲的最后一小节, 也是无趣的收尾,在迦涅的预料之中,甚至可以说是她有意谱写的。 伊利斯体内的传承碎片尚未与迦涅完全融合,葬礼是最后的机会。但这个时候要夺取传承仅剩一种方法:杀掉现任持有者,重新开启传承的流转。 而在伊利斯的死讯传开后,奥西尼族中仅剩一位魔导师尚未恭贺迦涅继承家业。 那是迦涅的远房姨母,与迦涅有造型相似的鼻子的那一位。她也曾经是享誉一时的天才人物,三十多年前败给了伊利斯。 选择明晃晃地摆在对方面前:向迦涅低头,又或是舍命一搏。 事情结束得干脆利落。 发觉迦涅轻松挡住了己方倾注全力的攻击,那位心高气傲的姨母立刻吞下了准备好的毒药。 遵循着不成文的族中惯例,迦涅没有对姨母的孩子赶尽杀绝。而作为交换,他们也会远远地移居他地,接受败北,等待下一轮家主更迭的机会。 迦涅按了按狂风吹散在外的一缕头发,将姨母绝命时刻的表情驱逐出脑海。她转头轻声问贾斯珀:“回去之后你准备做什么?” 一起熬过了又一段艰难的时日,奥西尼兄妹的关系终于进步到可以比较自然地聊闲话。 贾斯珀认真思考了片刻,哂然回答:“喝口热汤,然后好好睡一觉。” 他态度正经,反而真假难辨。迦涅便只弯了弯唇角。 “刚才在教堂里你突然回头,你发现了什么?”贾斯珀冷不防问。 “没什么,只是感觉袍脚好像被踩了一下。” 贾斯珀无言地看了她片刻,显然并不相信这个说法。但他没有追问,转开了话题:“乌里阁下似乎想和你聊几句。” 迦涅顺着哥哥的视线看过去,乌里站在数步外的地方,向他们微微点头致意。他没走过来搭话,反而再一次看向冲天的火堆。 他日常在人前总穿文雅的浅色衣服,肃穆的丧服与冷冷的火光两相映衬,让他无端显得有些苍老。 “明天吧。他今天好像没有这个心情,”迦涅轻轻呼了口气,“我会向他打听那个人的事。” 贾斯珀应了一声,再度陷入沉默。 那个混乱的满月节后没几天,迦涅就回流岩城将艾泽的事告诉了兄长。然而对于父亲,贾斯珀知道得并不比迦涅多。 他小时候追问过父亲的下落,但伊利斯每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这个话题,被问烦了甚至会严肃反问小贾斯珀,父亲缺席这件事对他来说真的如此重要?魔法名门的血亲关系疏离、双亲分居是常态,有仆役、有挑选的玩伴和陪读,有没有‘父亲’对贾斯珀和迦涅来说区别并不怎么大。 但贾斯珀似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始终认为,他的父亲一定是个普通人。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全无魔法天赋。 直至迦涅出生,并且早早展露出众的魔法资质。 兄妹的差距让贾斯珀怀疑他们其实同母异父。但伊利斯明确否认过这点。 然而这只让事情更加古怪:迦涅比哥哥小七岁,而贾斯珀的童年记忆里,完全没有符合艾泽外貌的男人出现过。就连贝瑞尔都不清楚他们的父亲是谁,而她身为人造物,理论上不会忘记任何事,除非记忆受过精密修改。 至于流岩城和千塔城的各类档案之中,根本找不到艾泽这个人。 身份成谜的陌生人自称父亲,同时对伊利斯的状况极为了解。两个谜团隐隐相互缠绕。唯一的线索指向乌里。 但是贾斯珀并不信任这位贤者,坚决反对迦涅直接去打探艾泽的事。迦涅也并不确定乌里与伊利斯是否真的有深厚的交情,他可能另有图谋。当然,艾泽的话同样不能全盘相信,贸然按照他的指引去询问乌里,怎么想都风险极大。 于是迦涅最后决定先稳住不动。 他们的疑虑似乎是多余的。 乌里尽心尽力地履行了此前对迦涅的承诺。在他牵线助推下,迦涅在千塔城名声和影响力见长。乌里不可能插手奥西尼内部事务,但她在千塔城越顺利,对她的位置蠢蠢欲动的人的信心就越稀薄,不少隐隐对迦涅继承传承有微词的人最后识趣退让了。 现在终于是时候迈出试探的第一步了。 ※ 夏天的流岩城白昼漫长。玻瑞亚丧仪惯例,送葬的队伍要等到太阳落山才能离开燃烧骨骸的祭台。 迦涅最后一个离开。她下山前又一次回头,蓝色火焰将高崖上方的那一小片天空照得通明,像天幕上开出一只隐隐绰绰的眼睛。 伊利斯在看着她吗? 严格按照教义来说,解脱的火焰灼烧下,情感与记忆组成的精神受到感召,正在远离崩解的躯体。仅有灵魂作为纯粹的灵性停驻,直至最后的最后,在躯体湮灭时回归灵性之海。换而言之,如果伊利斯的灵魂还盘桓在悬崖近旁,‘她’可能已经认不出迦涅了。 这不是个适合独自在悬崖边思考的问题。迦涅闭了闭眼,足下一点,直接飞回了堡垒。 这两日城堡里整日都有宾客进出。幽隐教会的神官正在门厅和和气气地与贾斯珀告辞,身边飘着葬礼前摆在教堂门口的礼金箱。 贾斯珀手里拿着宾客签到的名簿,一边请对方转达对幽隐教会的感谢,一边随意翻着纸页。 迦涅免不了又和这位神官寒暄了几句,送走对方她转身一看,贾斯珀居然还在翻名簿。她抬了一下眉毛,吩咐迎上前来的侍者准备晚餐,似乎对哥哥在做什么并不在意。 也在这时,贾斯珀翻页的动作忽然顿了顿。 “你在找什么?”迦涅问。 “没找什么,就看看有哪些流岩城居民出了礼金,那样对各个职业公会的态度和财力也有个底。”贾斯珀回答得毫无破绽。 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将皮面名簿从哥哥手里抽出来,按照记忆快速翻找,直至来到贾斯珀刚刚短暂停留过的中间偏后的部分,这才仔细一行行阅读起来。 贾斯珀没有试图把名簿抢回来,就站在她身侧,默然看着她把名簿翻得哗哗作响。他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看不出是无奈还是不快的情绪占上风。 迦涅的动作终于停下了。 从纸页侧边位置判断,确实是贾斯珀刚刚顿住的那一页。 她立刻找到了吸引他注意力的那个签名: a. 加罗。 贾斯珀会留意这个名字,这个姓氏……还有他刚才忽然询问她教堂里的那个回首。迦涅的目光追着字母a潇洒的笔锋走了一遍,弯了弯唇角。 周围一下子变得分外安静。 贾斯珀呼吸的声音好像也放缓了。 啪,迦涅阖上名簿,抬头看了长兄好几秒,声色平稳地问:“贾斯珀,你有没有需要告诉我的事?” 贾斯珀长而纤细的睫毛向下掩了掩。他没作答。 迦涅忽然侧首,贝瑞尔正原地跳舞一般在远处来回走动。她显然察觉了迦涅和贾斯珀气氛有异,认为不适合唐突靠近。 迦涅扯了扯嘴角:“去吃饭。” “好。”贾斯珀淡然应下。 走了几步,她忽然又开口:“是你做的吗?” 贾斯珀的脚步停顿了半拍。而后他才重新走到她身侧:“我们一定要在吃饭前谈论这个话题?” 迦涅倏地转身,堵在了哥哥身前。半透明的淡金色防护壁以她为中心向外瞬间展开,将两人圈在了隐秘隔音的魔法空间之中。 她深吸气又吐气,口齿清晰、一个词一个词地问:“你知道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是吗?” 贾斯珀沉默地伸手触碰隔音壁,固执地维持沉默。 迦涅笑了一声:“所以,向妈妈告发阿洛·沙亚在宣言上签字,促成他被驱逐……是你吗,贾斯珀?” 第51章 更始-3 “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贾斯珀干脆利落地认下了指控。 迦涅忽然疲惫极了, 她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异常平板:“先说你怎么知道的这个假名。” 被宿敌复活后 第56节 “是个偶然。” 但也有一些只有偶然、乃至于不幸才能窥见的真相。 身为魔导师的孩子,却无法使用魔法,这在大多数人眼里无疑是一种不幸。而在流岩城, 不能驾驭魔力的不便更是渗透进生活的每个细节。 贾斯珀很少骑骏鹰出行, 并不是因为他不喜欢或是体弱。恰恰相反, 他和妹妹一样热爱飞行。 然而他无法施展浮空术,若是飞行时遇到危险, 要保障自身安全, 仅靠浮空还有护身效果的符咒远远不够。这意味着, 如果他想骑骏鹰从堡垒到流岩城城区, 就必须有一两个侍者骑着骏鹰随行护卫。 这完全与骑着翼兽独自自由驰骋的初衷相悖,还要多调出两头骏鹰。 所以贾斯珀总是用陆路交通工具去城区——在雪融季节搭乘马车,封山之后坐雪橇。 他习惯在城外的驿站下车,和驿站老板闲聊几句,然后徒步十分钟入城。那一天也不例外。 那天恰好有一大批送往堡垒的物资抵达,拉车的一匹重型马弄伤了脚掌,暂时没法上路。驿站老板就百般歉意地询问贾斯珀, 能否把一部分小件货物放在他的马车后, 等他办完事一起送到山上去。 贾斯珀同意了, 一开始也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准备返回堡垒时,他随意朝着马车后部整齐堆叠好的货物看了一眼, 讶然发现其中有两盒廉价的植物纸。品牌和生产地印刷得潦草,外盒伤痕累累, 这份邋遢在整洁雅致的车厢中分外醒目。 贾斯珀立刻觉得奇怪。 法师学徒练习抄写使用牢固耐久的羊皮纸, 奥西尼家的学徒也能随意取用优质羊皮纸。除了通信,法师一般来说根本用不上植物纸。而真要写信, 奥西尼家也有特别订制的上好信纸,学徒们也以能够使用印有家徽的信纸为荣。 谁会订购廉价植物纸?用来干什么?而且还是一盒盒的大量使用。如果只需要少量,完全可以在城区的商人那里购置。难道是哪个仆役在偷偷干写小说戏剧或是绘画的副业? 半是好奇半是警戒心发作,贾斯珀抵达城堡后立刻吩咐身边人去查清楚。 调查结果再次让他惊讶:那两盒纸被放到了众多珍贵的魔法材料和新出版书刊同一堆,等待一起送往迦涅那里。 大小姐要买什么、要怎么使用自己购买的东西,向来鲜少有人置喙,因此在那之前,都没人意识到她添置的物件里有植物纸是多么奇怪的事。她又没有用得上劣质纸的地方,如果要涂鸦或是折纸玩,也不会在这种地方突然想着节约。 除非她有理由回避使用奥西尼家的物件。 为什么?很可能是为了掩藏真实身份。 哪怕是没有徽记的羊皮纸,那上佳的品质本身也是一种信息,透露出良好的家境。如果是懂行的商人,甚至能够从羊皮纸产地和工艺缩小主顾范围,推断出有哪些家族有能力订购某个等级的产品。 而需要掩藏身份、还用得上纸的事情……迦涅隐藏着身份,在和外界的什么人通信? 贾斯珀对和他关系一直不冷不热的妹妹,罕见地产生了探究到底的冲动。 那个时候他也就二十出头,发现那盒劣质植物纸的时候,他或许有一些不自察的兴奋——那与奥西尼家不搭调的两个盒子,像是两块砌得不够严密的石砖,暴露出妹妹完美继承人外表的一丝裂痕。 一般情况下,他即便有心,也不可能查清迦涅在和谁联络。毕竟法师都会与妖精订立契约,那些小东西来去无踪。但妖精信使同样会泄露主人的身份信息。 也就是说,如果那些纸用来写信,写出来的信也很可能混进普通人的信函,走驿站线路,老老实实地运离流岩城。 这就给了贾斯珀发挥的余地。 他下一次去城区时和驿站老板多聊了几句,拜托了对方三件事: 第一,下次再有上次那样的植物纸运到驿站,就请老板亲手打开盒子,用贾斯珀准备好的刷子,在纸张侧边轻轻刷上一点特殊的混合液。 那液体无色,几乎无味,混入了少量雪貂的分泌物,只有那些灵活的小家伙才能闻出来,还不会因为有魔力气息遭到法师察觉。 至于纸张沾湿再干燥后留下的轻微褶皱,那不是问题。劣质盒子本来就容易遭挤压,里面纸张边缘不平整反而是常态。 驿站老板要做的第二件事稍复杂一些:把贾斯珀带过去的宠物雪貂饲养好,每次有新的信件进出都让它嗅一嗅,扣押下让它进入兴奋求偶状态的信件,留待贾斯珀查看。 第三,这件事对所有人,包括奥西尼家的其他人都严格保密。 那头雪貂后来给驿站带来了不少麻烦。毕竟除了异性分泌物的气味,各种亮闪闪的、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可能让它兴奋起来。 好在雪貂在流岩城是非常常见的宠物,除了增添了一些让人快活的笑谈,老板新养了雪貂倒没引起什么人注意。驿站老板后来简直和那头雪貂形影不离。 而贾斯珀也在四个月后,在他几乎要忘记这件事的时候,拿到了第一封被扣押的信件。 他再次用上了普通人的办法,以热水细密的蒸汽薰湿封口,而后小心地拆开。 “里面是一篇我都能看出来相当荒诞无稽的短文,收件人是某个我没听说过的刊物编辑部,署名是阿涅特·加罗。那时我虽然不敢自称很了解你,但我看得出来,文章的作者应该不是你。” 贾斯珀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他很不情愿正面吐出某个名字,思索片刻后,他还是选择了更加委婉曲折的指代。 “会假借你的名头购置材料,在你的默许下做那种事的……只有一个人。” 迦涅默然以对,半晌才追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十四五岁的时候。” “然后等到《十一条宣言》事发,你认出了那个签名,然后去告诉了母亲?” 贾斯珀自嘲地弯唇笑起来:“你把我想得太不谨慎了。发现那个名字之后,我立刻就去找了母亲。” 迦涅惊异地盯住他。 也就是说,贾斯珀早在《十一条宣言》引发轩然大波的一年多前,就向伊利斯报告了这件事。 他看到她的反应,淡淡的笑弧苦涩地加深:“一直知道我们每个人在捣鼓什么,但是因为无关紧要就懒得追究,这不正是我们的母亲会做的事吗?” 伊利斯缺席的古堡骤然之间愈发空旷了。 片刻沉默。 “所以你想辩解,驱逐他是母亲自己做的决定?”迦涅的语气再次冷硬起来。 贾斯珀摇摇头:“哪怕她没有,我也会劝说她做出同样的决定。我能发现阿涅特·加罗是谁,那么别人同样可能。他的过去本就经不起深挖,他又有了反对古典学派的心思,越早和他断绝关系越好,不能侥幸。” 迦涅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 “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在考虑撤销他进入流岩城的禁令。”贾斯珀终于忍不住深深皱起了眉头。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我有权利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说实话,就因为注意到一盒纸,你就那么仔细地调查自己的妹妹,还用上那么弯弯绕绕的手段……”她恶声恶气地加重咬字,“有一点恶心。” 贾斯珀怔了怔,表情却骤然舒展了些微。 他轻声说:“那个时候我对你抱有强烈的劣等感。” 迦涅很少和哥哥正面谈论他们之间的资质差距,没有接话。 贾斯珀已经完全从败露的惊异中恢复过来:“暗中调查你身边的事并不道德,也不光彩,但就结果而言,我很庆幸那个时候我的道德水准已经颇为低下。” “如果——”迦涅只开了个头便收声。 没什么可以探究的如果。 贾斯珀和伊利斯在那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了阿涅特·加罗。阿洛在宣言下签字后仍然留在奥西尼家的‘如果’几乎不可能存在。 迦涅忽然也异常渴望立刻坐进舒适的扶手椅里,来一碗热汤温暖发冷且疲惫的身心。但她站在原地没动,双手环臂抱在胸前:“如果还有什么瞒着我的事,现在是一并坦白的好机会。” 贾斯珀没立刻作答,浅蓝色的眼睛有些闪烁。 她冷冷地瞪着他。 “后来……我指的是他离开之后,他给你写过信。他托人辗转把信捎带进来,用的又是别的假名,但信送到的时候伊利斯恰好出事。” 刚才叙述他是怎么追查疑案般追索纸张去向的时候,贾斯珀始终很平静。然而现在,他表露出明显的不自在。 他没有继续迦涅对视,而是略微别开脸。 “那时我替你检查信件,有了上次的事,我有意认过那个人的笔迹,所以……我销毁了它。” 迦涅闭了闭眼,声音低而平静:“为什么?” 不等他答话,她便继续说下去,脸上带了一丝古怪的微笑:“让我猜猜,你怕我在当时紧张不安的情况下心软,让他回流岩城,惹出丑闻?又或者怀疑他可能和敌人勾结,会利用我和他往昔的情谊,趁机对我们不利?” 贾斯珀再次沉默了。 他罕见地犹豫不决。他数次张开嘴,但最后都将拟定的说辞吞了回去。 争吵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两兄妹之间的亲疏完全没有过渡。迫于外力,他们一口气从微妙的疏远跳到密不可分的共存亡关系。于是有一些亲近之人必经的事,在他们身上反而缺失了。 这是两兄妹之间第一次爆发正面冲突。 并不激烈,没有谁抬高声音,但依然毋庸置疑是冲突。 “你把加罗是谁告诉母亲也是正确的。你对阿洛和我恢复联络的顾虑或许也是对的。毕竟你是贾斯珀,贾斯珀很少犯错。”迦涅唇角古怪的弧度加深了些微。 下一刻,她收起笑意。 “事已至此,我没法指责你调查加罗的事。但第二件事不一样。那是给我的信,你没有权力瞒着我处理掉它。而且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需要一个友人,如果你没有那么做——” 她在语气变得激烈之前深吸一口气,牢牢闭上嘴。 贾斯珀垂着眼,喉结滚动着。他出声时还很平稳的语调到了最后一个音节,突然无措地颤抖了一下:“我很抱歉。” 一拍尴尬的停顿后,他又补救般地解释:“我没有看信的内容。” 迦涅嘴角抽了抽,没能扯出一个冷笑。 “你是该对我感到抱歉。我接受道歉,但你做的事,你来善后。” 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敲定哥哥的下一步行动。 “我和他已经断绝联系,所以我不会出面。母亲为什么会知道他签了字,我为什么没读到那封信,我需要你把这两件事向阿洛·沙亚解释清楚。不是以奥西尼家主兄长的身份,只是以你个人的名义。” 贾斯珀呆住了,漂亮的眼睛微微瞪圆,甚至忘记继续回避与她对视。 这还是迦涅第一次看到哥哥露出这种表情。 她压抑住叹气的冲动,维持着发号施令的态度,平静坦然地说下去:“你应该对写信有多不牢靠深有体会,所以你不能只给他写一封长信。我需要你去和他见面,当面说清楚。 “可以做到吗,贾斯珀?” 第52章 更始-4 “请进。” 塔楼顶的金属门扉从中打开, 迦涅略微侧身,请乌里先入内。 乌里却在门边驻足,打量了片刻塔楼内的陈设,垂眸笑了笑:“上次来这里是好多年之前了。” “里面的布置我没改动, 还是母亲那时候的样子。”迦涅说着自己先沉默了。 此处是古堡的中心塔楼, 也是奥西尼家主的书房兼魔法工房。现在家主人选已经更迭完毕, 就连让这里维持原样的理由好像也失效了。 乌里也片刻无言。他仔细而缓慢地扫视四周,目光掠过围成圈摆放的长桌、满满当当的书架, 还有搭积木般高高堆起的皮箱。有那么片刻, 他灰色的眼睛有些失焦。这位贤者明显沉浸在了回忆里。 迦涅没有出言打扰, 她走到窗边, 亲手倒了两杯热茶,再端到空出的长桌上。 乌里回过神来轻声道谢,接过茶杯时忽然温声说:“伊利斯一定会以你为傲。” 被宿敌复活后 第57节 迦涅怔了一下。她没有故作惊讶地推脱,而是回了一个坦荡的微笑。 现在她依然是乌里扶持的后辈,但也是一家之主,表现得太过谦卑就不合适了。而且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过去大半年在千塔城的表现确实没有让乌里、让其他古典学派的代表们失望过。 所以, 也是时候让她索取一些回报了。 “但愿如此……”她顿了顿, 表露出一丝为难的犹豫。 乌里没有装傻:“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 “她为什么会出事……我和贾斯珀依然没有头绪。内部的线索却全都断了。”迦涅捏紧了茶杯把手。 “母亲倒下那天孤身一人, 就是在这塔楼顶。” 迦涅此前并未对乌里描述过伊利斯出事的细节。乌里闻言脸色微变,险些站起来。自己竟然一无所觉地站在伊利斯遭遇未知危险的地方, 这事实对他造成了一定冲击。 但很快,他的灰眼睛恢复了往常的锐利。 “你们很确定她倒下之前没有见过别人?” 迦涅苦笑:“当天在塔楼里的仆从都声称母亲是一个人来这里的, 门关上之后没有第二个人进出过。那时候没有人觉得不对。” 法师在自己安全的工房里研究魔法, 一下子就几天甚至半个月不见人也很平常。 “出入塔楼有不止一条密道,即便她见过人也能瞒住。到了第二天, 母亲原本约好了要和城区的代表会面,却迟迟没有出现,那时候仆役才终于发现不对。” 说到这里,迦涅仿佛也回到了那一天。 贝瑞尔忽然闯进她的房间,用人造生命特有的平静语调告诉她,伊利斯出事了,现在她作为继承人必须保持冷静…… 语声让迦涅回到现实。 “所以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倒下的,也没人能确定?”乌里皱起眉头。 “母亲被发现之后场面很混乱,即便留下了看得见的线索,也因为进出的人太多,丢失或是被故意销毁了,”迦涅呼了一口气,“而且这座塔楼有特殊的防护魔法,会扰乱占卜的结果,常用的查案方法都不管用。” “最让人头疼的是,母亲的敌人好像都真的对她出了什么事毫不知情。消息传开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是另外有人做了他们想做却做不到的事。阁下,我和贾斯珀真的已经试过所有能试的办法。” 乌里安静地听到这里,见迦涅不再继续,这才缓声问:“那么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迦涅低下头:“我不想放弃,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选择……” 塔楼中变得异常安静。 直到乌里低而清晰的语声响起:“不能放弃。” 迦涅嚯地抬头。 乌里肃然道:“无论幕后真凶是谁,他们最希望你做的就是放弃追查。不仅因为那样他们就可以逃脱罪责,更因为那样他们成功逃脱了一次,就可以再次用同样的方式对你下手。而且——” “这种结果我都有些难以释怀,”他望着她澄黄的眼瞳,神色一瞬间有些复杂,“我不认为你会甘心就那么算了。” 迦涅眨着眼睛没说话。刚才的颓丧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盯着他,仿佛在衡量他有多真诚。 乌里愣了愣,忽然失笑:“如果我没有想错,你似乎在试探我?” 他摇摇头,轻声说下去,唇角带了些微自嘲的笑意:“我对你来说是个陌生人,但对你、还有你母亲都表露出异常的关切。如果我就是幕后黑手,假装关心,实则监视,这不失为把你放在眼皮底下的好方法。那种情况下,如果你表露出退缩的意思,于我最有利的对策就是‘尊重’你的想法、任由你放弃。” 迦涅沉默地认可了他的说法。 乌里精神为之一振。他将一口都没动的茶杯搁回桌面:“会这样试探我,是不是意味着你手里其实还有非常要紧的线索?” “如您所想。请您原谅我唐突试探,”迦涅郑重地起身,“但贾斯珀不放心,一定要我确认您真的可信才同意我和您分享情报。”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把责任推到了哥哥头上。 乌里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倒是没生气:“谨慎是个好习惯。只是希望不要有下一次了。” 他说着也缓慢地站起来,修长的身姿透出些微紧绷。他没说话,用表情和肢体动作等待迦涅进入正题。 “第一件事,母亲她……真正离开的时候,我身上的传承才真正完整了。” 乌里下巴略收表示认可。虽然传承的具体性质略有不同,但灵魂烙印代代转移的过程大体相近。而乌里身上自然也有家族传承。 “除了一些知识心得,她留下的还有接近记忆的模糊体验,”迦涅说着深呼吸,“我无法和您解释清楚,但我知道,那是她变成那样之前,最后的记忆。”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但我可以确定,在最后的时刻,她使用了某种大魔法,那耗尽了她所有的魔力,但还是不够,于是她透支生命力,到了濒死意识昏迷的地步才终于完成。残留下来的,保存在我这里的……”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就是魔力和生命疯狂流逝的感受。” 乌里默然听着,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 “第二件事。母亲的情况其实去年秋天就开始快速恶化,她原本撑不了那么久的。多拖延了半年,是因为我使用了一样东西。” 迦涅说着从宽大的法师袍袖子里摸出了一个金属匣子。 她还没将匣子放到他们之间的桌子上,乌里就蓦地探手,将它夺过去拿在手里。他没有打开匣子,只是以吓人的专注研究金属容器的每个细节,瞳仁微微地收缩着。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位贤者脸上见到可以称为震惊的激烈神色。 “你是从哪里,从谁那里拿到这东西的?” 他果然认识那个自称艾泽的男人。 兴奋的颤栗滑过脊背,心跳不由自主加速,迦涅仍旧维持着冷静的口吻:“满月节当天,我在迷宫花园里遇到了一个陌生人。” 她看着乌里,不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他说他叫艾泽,是我的亲生父亲。” 艾泽这个名字一出,乌里猛地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匣子是他给我的礼物。里面有一管神秘的药剂,他说可以稳定母亲的情况。当时她的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所以和贾斯珀商量之后,我们使用了那管药水。结果来说,它确实有用。” 乌里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否定什么,但最后他一言不发。 以心机深重著称的贤者动摇到这个地步,迦涅有些不安。但她只能继续说下去:“里面还有一个戒指,他说可以用来联系他。出于谨慎,我没有碰过。” 乌里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 “他很快就消失了,但是在那之前,他说如果想要知道更多和他有关的事,我应该来找您。”迦涅伸出手,乌里怔了怔,转而了然,将轻薄如羽翼的匣子放回她的掌心。 “艾泽,”他轻声念,“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听到这个名字了。” “所以他真的是……”迦涅的声音有一丝颤抖。 乌里闭了闭眼,潦草地颔首。他好像并不乐意直面这个事实。 从小到大,迦涅不敢说自己从来没思考过自己的父亲是谁。但相对于母亲,父亲于她是一个遥远的符号,一个可有可无、无关紧要的角色。 现在从第三人口中得到确认,知晓她确实有一个父亲,而且那个人有具体的面貌和谈吐气质…… 这感觉怪异极了。就像是墙上的魔法符号突然走下来开始围着她跳舞,缺乏实感,她感受不到什么喜悦,更多的反而是荒谬无措。 “我会告诉你和他有关的事,这大概是我的义务。但我必须先强调,艾泽是个极其危险的人,”乌里加重咬字,重复强调,“极其。” “严格来说,他曾经和我拥有一个姓氏。” 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他难以启齿般停了须臾:“他是我的异母弟弟。他与伊利斯相遇,也是因为……我这层关系。” 不等迦涅探究上一辈人隐秘的内情,乌里已经快速带过了这节。 “你肯定试着调查过艾泽这个人,但应当一无所获。这是自然的。因为他几乎所有的存在痕迹都被抹消了。” 抹消?迦涅疑惑地盯住他。 乌里指节敲了敲自己的眉心,表露出一丝疲倦:“他也曾经是颇有名气的奥术法师。但他迷失了方向,沉迷于探索人类不该深入的领域,触犯了众多禁忌。” 迦涅下意识环顾四周,再次确认这里的防护魔法正常运作。她低声问:“什么禁忌?” “他从小对异世界、对大灾变前存在的神话生物抱有异乎寻常的兴趣,”乌里嘴角撇了撇,“依我看,他并不是单纯地对禁忌之物狂热。他本质上对这个世界、对和他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绝大多数人类都漠不关心。” “他妄图破解迷雾海的奥秘。直到最后,他都在寻找到人类凭魔法随心进出这个世界的方法。” 乌里冷冷笑了一声。 “奥术魔法从概念层面理解一切现象,而后推导出可以抵达现象的魔法过程。奥术是不依靠神话生物馈赠、独属于人类的魔法。但艾泽想要理解的东西、追寻的答案……都是超出人类魔法范畴的知识。 “或许两位女神还是偶然会注视玻瑞亚的。在你出生前,他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不仅如此,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了。除了与他血脉相连的亲族、灵魂相契的对象,其他人都忘记了他存在过。” “可贾斯珀根本不记得他。”迦涅下意识抓住了明显的漏洞,要用这种方式证明她还很冷静。 乌里垂眸:“操纵一个六七岁孩童的记忆并不困难。那是伊利斯的决定,她向我咨询过哪种法术最安全。” 迦涅一时间哑然。她都不知道贾斯珀得知自己被母亲清洗过记忆会是什么反应。 “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眼前?”语毕,她便面色一凝。 她回想起艾泽当时用的奇特表述: ——他是某种特殊存在的囚徒,在这里,但也不在这里,只有钻空子才能溜出来。 他真的因为窥探禁忌的奥秘,被某种高出人类的存在……被‘神明’囚禁了? 迦涅并不是两位女神虔诚的信徒。她的第一反应是质疑。 乌里食指指腹点了点太阳穴:“他或许确实有本事短暂挣脱控制,让自己重新回到玻瑞亚。至少我印象中,他应该做得到。但我的记忆多少也受到了影响,他曾经专精哪些奥术魔法,依靠什么晋升的贤者,这些关键的事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又是一声笑:“我不记得也确实更加安全。” “迦涅,对你来说这也一样。那个名叫艾泽的男人是你的父亲。但也仅此而已。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理会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乌里罕见地对她用上了命令的强硬语气。 “哪怕是为了伊利斯,也千万不要主动和他联系。” ※ 半个月后。 从龙脊山脉归来,习惯了往窗外看便是开阔的深谷雪山,千塔城一下子就显得分外逼仄拥挤。 迦涅原本并不打算那么快离开流岩城的。但计划有变。 因为艾泽这一变数,乌里认为迦涅应当尽快卸掉十三塔卫队队长职务,远离与异界有关的事项,专心在贤者塔内部经营前途。对此贾斯珀持相似意见。 反倒是迦涅,她到现在都没有完全消化完乌里带来的新信息。 内心深处,她并未完全放弃再次与艾泽见面。她还没准备好使用那枚戒指,但说不定对方又会找到机会找他呢?有一些事她终究要自己确认才会完全相信。而十三塔卫队负责处理漂流物和门,确实可能制造与艾泽相见的契机。 就在她犹豫期间,又一个新消息抵达流岩城:受罚淡出千塔城的阿洛·沙亚在革新派的反复争取下,终于要回来了。 考虑到他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情况,迦涅原本摇摆不定的心思顿时停歇了。 十三塔卫队对她而言已经物尽其用,队长可以换个人来当。至于下一任队长是古典学派的新人选,还是阿洛本人,那都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她打定主意要避免和阿洛碰面,于是在收到消息后立刻启程,当日就通过传送魔法阵回到了暌违一月的千塔城。 被宿敌复活后 第58节 贝瑞尔已经先一步抵达宅邸。迦涅进门时,一眼就望见管家手中托盘里整齐摆放的一小叠信件和拜访卡片。 “晚餐给我碗汤就好,随便哪种。”迦涅将信封挨个向后翻,快速确认书信发件人,才看了没几封,动作忽然顿住。 手里的信封题写收件人使用了彩色墨水,是醒目的浓绿色。 ——近一年前,她从黑礁赶回千塔城时,也是才进门就翻到了这么一封相同笔迹、同样绿色墨水书就的信。 旧事重演的荒谬感觉唐突地击中她。 迦涅没用拆信刀,当场用手指粗暴地破开封漆。熟悉的字迹张牙舞爪地突入视野: “亲爱的奥西尼阁下, “望您安好。我很高兴地通知您,在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抵达千塔城。 “不日您应当就会收到贤者塔的新公函,但我自觉应当提前告知您相关决议,以示对您尊敬:我已即日恢复副队长职务,接手此前由艾尔玛·索博尔小姐暂时处理的队内事务。 “听闻您似乎即将离开十三塔卫队另谋高就,我们无法继续共事令我深感遗憾,但请您不要误会,我全心祝您在其他道路上前程无量。 “期待与您很快再次见面,也希望您在卫队的最后一段时日,你我合作愉快。 “您忠诚的, “阿洛·s” 第53章 旅客-1 一只泛着非人惨绿的手凭空伸了出来, 在迦涅面前摊开掌心。 是贾斯珀的信使。 迦涅拿起绿手掌上卷成一小团的羊皮纸,快速展平阅读: “情报有误。我抵达银庭的时候,阿洛·沙亚已经突然离开了,据称他的目的地也是千塔城。我可以同样赶去千塔城凑热闹, 或是回家留守。告诉我你的选择。j.” 贾斯珀显然是想到什么就把什么落笔写下来, 迦涅只是阅读了一遍, 就在脑子里听到了兄长隐含不快的声音。 白跑一趟也不全是阿洛的错。 贾斯珀十分抵触和阿洛扯上关系,他甚至没有提前联络对方, 只凭借奥西尼家情报网络搜集到的消息, 便直接动身前往玻瑞亚西部的最大城市银庭。 原本一切顺利的话, 他会突然气派十足地杀上门, 在气势上就压阿洛一头。 可惜没能如愿。 惨绿色的妖精手掌动了动,指节向内蜷起,催促迦涅回信。她叹了口气:“我之后用自己的信使回复,不麻烦你了。” 贾斯珀的信使立刻消失了。迦涅喝完面前最后一口奶油浓汤,搁下勺子,盯着手边阿洛的那封信皱起眉头。 仔细想想,她完全不应该被这家伙的信打乱步调的。 她之所以不得不立刻来千塔城, 也只是因为贤者塔直属卫队在请辞方面有严格的规章制度:她必须亲自到贤者塔去, 将辞呈交给任一一位贤者, 无法回避的手续才算完成。 但换而言之,只要她明天按时到贤者塔找乌里, 这件事就结束了。阿洛在不在千塔城,对她没有任何区别。 迦涅并不想自作多情地认为他还对她抱有别样的想法。 他隐藏身份潜入流岩城, 似乎只是单纯为了参加伊利斯的葬礼。在教堂里的那个对视之后, 他没有联络她,也没有再在流岩城出现。 他没有不分场合情况地死缠烂打让迦涅松了口气。满月节那晚他的激烈态度大概是酒精作怪, 一天天过去,他大概已经遵守承诺,‘克服’了对她的感情。 哪怕阿洛和她在同一时间回千塔城不是巧合,比起继续因为冲动和感性纠缠她,他更可能是为了报复她。即便真的是这样,迦涅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除非他想立刻二度被赶出千塔城,他不会愚蠢到在贤者塔内闹事。 他总不能为了修复在她这里受挫的自尊心,反而拦着不让她辞掉队长职务吧——那可是他最开始就求之不得的事! 等到她和卫队断绝关系,千塔城说大不大,但要恰好总是无法碰到另一个人,倒也不是难事。 一旦想清楚这些,迦涅反而开始嫌弃自己刚才反应过度。 她立刻召来一旁托盘上的纸笔,给贾斯珀回信:他之后自己想办法和阿洛见面,她交给他做的事绝对不会插手,至于时间上……她并不着急。 催贾斯珀反倒显得她很在意阿洛之前对她有所误解。 迦涅送走自己的信使,上楼的脚步十分轻盈。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明天早起去贤者塔递交辞呈。 然而看上去越简单的事,越容易遇到意想不到的转折。 次日,迦涅在贤者塔内碰到的第一位贤者并非乌里,而是希尔维。 这位立场鲜明的贤者之前为阿洛出面,和迦涅做过交易。在这个时间点遇到希尔维,很难让迦涅相信是巧合。 但这条走廊没有拐角,直来直去一览无遗,现在假装没看到对方转身就走已经晚了,迦涅索性端起笑脸迎上去:“希尔维阁下。” “奥西尼阁下,”希尔维也笑吟吟地向她问好,而后适时收敛表情,“还有,请您节哀。我与伊利斯只见过寥寥数次,称不上互相了解,但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法师。” 迦涅垂眸接受吊唁,没有开口,默然等待对方主动表明来意。 希尔维谈吐仪态都十分亲切,但她深湖般的蓝眼睛含笑凝视过来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独特的压力——任何人在她面前都似乎是一本可以笑着从封面翻到封底的有趣书籍。 迦涅等了片刻,索性亮明态度:“如果您没有别的事的话,我之后和乌里阁下还有约……” “所以传闻是真的,你要彻底放弃十三塔卫队了。”希尔维以柔和的口吻吐出唐突的词句。 迦涅回了她一个含混的微笑。 “如果我挽留你只会显得虚伪,但现在真的不是你提交辞呈的最佳时机,”希尔维叹了口气,“阿洛·沙亚也已经回来了。他并非独自回来的,还带了另一个人。” 迦涅惊疑不定地眯了眯眼睛。 “你或许还记得,他之前在追查一个兜售异界物品的商贸网络。” 迦涅一颔首。 希尔维的声音里有一丝奇妙的叹服:“那个神秘的‘行游商人’,被阿洛找到并且带回来了。” 这消息堪称天外飞来,迦涅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这么看来,阿洛昨天回来真的只是一个巧合……? 有的时候她会忘记,她过去大半年忙着的时候,阿洛也没有闲着。他只是行迹隐秘而已。 希尔维仍然面带微笑看着她,语调不急不缓:“奥西尼阁下,甘泉镇的事你是亲历者,也是负责人之一。等到处理完这位商人的事,你再离开卫队,应该不迟,你觉得呢?” ※ 迦涅和阿洛时隔近十个月再次见面,是在贤者塔地下的牢狱之中。 虽说是不见天日的监狱,这里的气氛并不阴森。恰恰相反,这座圆形囚室亮堂得有些刺目。 一道淡灰色的魔法屏障切割过圆心,将陈设简单到极致的囚室分为内外两半。阿洛站在魔法壁后,听到脚步声侧眸看过来。 他的目光与迦涅相对,绿眼珠动了动,像是要下意识挪开视线,最后却没有。 相比大半年前,阿洛明显瘦了,精神却很好,目光灼灼的看不出疲态。 迦涅一收下巴算是和他打招呼,没有回避对视,但也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阿洛见状突兀地扯了扯嘴角,在她做出反应之前别转视线,一脸平静地看向希尔维。 “情况怎么样?”希尔维问。 阿洛淡然回道:“还是什么都不肯说。您那边如何?” “今天下午之前批准使用诚实药水,之后看情况允许使用精神操纵系的幻术。”希尔维这话没有降低音量,显而易见是说给魔法壁障后的囚徒听的。亮出后续手段也是一种施压。 迦涅这才仔细打量关押对象。 一个人垂头坐在囚室板床边缘,十指相扣放在膝上。 即便有人走进囚室,这人的头仍旧微微垂着。‘他’穿着宽松的囚服,身材和个头都是中等,无法分辨性别。露在囚服外面的皮肤极为白皙,不像是个整日在外游历的商人;奇异的浓紫色头发披散到胸口,掩住了颊侧,但依然能看出来容貌颇为清秀。 希尔维的话语没有激起这人的任何反应。 “这就是去过甘泉镇的那个商人?”迦涅看向希尔维。 回答的人却是阿洛:“就是他,镇长指认过了。” 他说话的时候同样看着希尔维,仿佛她才是发问的那个人。 希尔维眉毛略挑,对这古怪的细节不予置评。 也就在这个时候,神秘的囚犯忽然抬头看了三人一眼。 在迦涅看清对方的眉眼前,他又飞快地恢复了原来的沉默姿态。这人有一双色彩与发色同样奇异的蓝紫色眼睛。 “现在你们知道多少?”迦涅再次对希尔维发问。 “我找到了四个证人,每个人都能证明兜售漂流物的人是他,他只好承认自己确实携带各种货品到过那些城镇。但除此以外,他拒绝解释任何事。我追捕他的时候他曾经声称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但在那之后,他再也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出身了。”作答的依旧是阿洛。 等她循声看过去,黑发青年又只给她一个神色淡淡的侧脸。 迦涅有些受不了这氛围,吸了口气。阿洛熟悉她每次语出惊人之前的习惯,余光瞟了她一眼,在她开口前便迅速收回了视线。 “希尔维阁下,能借一步说话吗?” “当然。” 迦涅于是和希尔维走到囚室外的曲线走廊上相对。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还在囚室内站着、背对她的阿洛肯定可以听见她说的每一句:“请容我直言,我不觉得我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希尔维惊讶于她的直白,眨了眨眼:“你似乎非常抗拒与阿洛继续共事。是因为晋升那时的事吗?” 看起来满月节当晚的事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贝瑞尔不算在里面的话。 迦涅快速而平静地说:“我与沙亚阁下不和只是一部分原因。 “我对这位先生是怎么被抓住的、是谁全无头绪,毕竟最初找到甘泉镇线索的人、之后继续追查线索的人都不是我。即便我不在,也不会对局势造成什么深刻影响,可能反而更加方便。 “如果真的需要,我很乐意作为证人提供协助。但我能给的证词也很有限,毕竟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他,至于甘泉镇之前的事……我已经做过详细的叙述。” 希尔维沉吟片刻,用语也不再委婉:“奥西尼阁下,我并不需要你比过去这大半年做更多、偶尔的露面,以你的名义签署一些行动文件……和之前一样就好。如果现在还要考虑让所有人能够接受的新队长人选,会从更重要的事上分走时间精力。” 迦涅没有作答。 阿洛这时忽然也挤到门边:“希尔维阁下,我能借奥西尼阁下说几句吗?” 迦涅对他这个说法立刻有了意见。她终于不再假装他不存在,扬起眉毛,冷然睨过去。 被宿敌复活后 第59节 他沉闷地哼笑了一声,顺从又乖张地改口:“我能从您与奥西尼阁下的愉快谈话中,借走几分钟吗?” 希尔维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合,囚室门彻底严丝密缝地阖上了。她看向迦涅,无言地询问她的想法。 “可以,”迦涅惜字如金地说,“如果只需要几分钟时间的话。” 顿了顿,她似笑非笑地补充:“我会计时的,超过几分钟我就不奉陪了。” 第54章 旅客-2 迦涅和阿洛一前一后走进休息室。阿洛反手关上门, 喀嗒一声落锁。 锁芯转动的响声像警铃,迦涅嚯地转身,戒备地盯住他。 “不要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阿洛果真没靠近她, 说着从储物袋里摸出一支奇怪的长柄白刷子, 开始一丝不苟地用刷毛触碰房间的每个角落——就连天花板和家具底下他都没有放过。 审问贤者塔关押的嫌犯经常是桩耗时漫长的体力活, 于是这里的休息室陈设完备极了,从备有食物饮品的餐桌、到舒适的小睡床榻, 乃至于解闷的书籍棋盘, 能想到的东西全都一应俱全。 迦涅双手抱臂, 看阿洛忙活了一会儿, 终于还是忍不住发问:“你在干什么?” 他手指竖在嘴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确保这间房间里没有隐藏的耳目。” “沙亚阁下,你是失忆了吗?连怎么制造屏蔽窥探的空间都忘记了?” 她下意识就嘲了对方两句,同时用目光丈量空间边界,手指书写符号,当即贴着休息室的四壁束起防护壁, 开辟出一个对外隔绝的空间。 阿洛直起身来, 收起那柄长刷, 拍了拍掌心不存在的尘土,对她一笑:“我只是以防万一。” 话里有话, 迦涅眯了眯眼睛。 阿洛行事随心所欲,但在重要的细节方面向来谨慎得可恶。如果不是确信自己可能受到监视, 他不会白费力气。 “你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一切都还好么?” 阿洛的下一句却和前面的毫无关联,她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困惑地反问:“什么?” 他沉默了数拍,生涩地重新组织语句,磕磕绊绊:“我的意思是……最近这段日子对你来说应该很难熬。那之后……我是说葬礼和所有的事,那才过没多久,你就已经回千塔城了。你还好吗?” 迦涅哑然看着他。 这家伙今天误服什么药水了?他是在拐弯抹角地讽刺她冷血无情、满心只有前程,还是真的在关心她? 她的疑惑写在脸上,阿洛见状垂眸笑了笑:“你到底在紧张什么?我没别的意思,那么久没见,问候彼此几句也很正常吧。” 他态度平和,甚至称得上和善,好像完全忘记了分别时他们之间的空气有多尴尬紧绷。又或者他正因为已经‘克服’,所以不再在乎那时候的失态。 迦涅莫名有些恼火。 “我和你好像并不是可以友好地相互问候近况的关系。”她下意识就脆声否定。 气氛一瞬间凝滞。 阿洛绿眼睛里的神采好像也凝固了。他轻快而虚浮地笑了声,若无其事地带过上个话题,笑吟吟的神色反而比刚才显得冷淡:“那就谈正事。我也希望你留任卫队队长。希尔维说得没错,那样能省掉很多无聊的争斗。但那不是唯一的理由。” 露骨地谈论利益分配、互相挑刺争吵让迦涅自在很多。她冷然反驳:“继续挂名当这个队长对我来说毫无益处,如果卫队闹出事来,我还要为你们担责。” “我只希望你能留任到对那个商人的调查结束。在此期间,我不会带领卫队外出,不会闹出事来。况且,把事情调查清楚对整个玻瑞亚都有好处。” 迦涅抬起半边眉毛:“整个玻瑞亚?” “在我反复劝说下,幽隐教会终于被我打动,同意和我共享一些内部文书。把他们的东西,和银斗篷还有十三塔卫队的记录比照着阅读,我发现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 阿洛吊胃口地顿了顿,迦涅翻了个白眼。 “异界漂流物和‘门’原本相当罕见,只依靠幽隐教会的监视、还有引路人小队就足够处理好绝大部分事件。但是大约七年前开始,流通的漂流物数量、门出现的频次都在逐年上升。就好像此前隔绝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的屏障正在衰弱。” 迦涅不太相信:“正因为有了银斗篷这样的组织,原本引路人不会优先处理的无害漂流物也被逐一搜集归档,这会导致留下的记录激增,然而事实上异界之门打通的频次未必有改变。你确定玻瑞亚流通的漂流物真的在增加?” 阿洛坚决地一摆首:“银斗篷成立后的这三四年,各地搜集到的线索也在增加。我原本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是因为人员扩张,眼线变多,能看到的东西也变多了。 “但恰恰相反。 “我早该意识到的,如果不是意识到漂流物的数量超出了引路人能应对的程度,幽隐教会去年根本不会突然松口,同意十三塔卫队成立。幽隐教会的人不太情愿地默认了我这个猜想。” 听到这里,迦涅脸色也不觉凝重起来。 如果阿洛说得都是真的,如果幽隐教会都愿意放下之前的芥蒂和他分享情报,那意味着阿洛的推测很可能是正确的。而且幽隐教会高层认为已经无法继续隐瞒下去,必须借用法师的力量做出应对。 但阿洛想要从中得到什么? 迦涅试探地问了句:“异界之门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不是正合你意么?” 阿洛叹了口气,满脸‘你何必明知故问’。 但他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了:“我确实想理解利用其他世界的知识,摆脱传承和天资不讲理的限制,创造能被更多人使用的魔法。但我不会天真到以为其他世界都美好无害。 “那个商人……还有他背后的人,我认为他们在故意制造契机,试图在各处打开玻瑞亚连通其他世界的门。我不认同那种做法,但也想要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与其让他们继续为所欲为,不如我自己把事情查清楚。” 迦涅了然地抬了抬下巴:“而看起来,你需要我的配合……甚至于说,协助。” 她轻轻笑了,说服自己般低语:“怪不得刚刚一上来突然问候我的情况,——” “我问你感觉怎么样和这无关。”阿洛硬邦邦地打断她。 她怔了怔。 他别开脸,生硬地将对话拉回正题:“那现在不重要。失控的漂流物有多危险你也体验过了。在阻止那群人这件事上,你我应该没有立场分歧。” “但为什么是我?” 这个问句滚落唇齿的瞬间,迦涅就意识到,她如此发话,就等于已经同意了对方的请求。 而她甚至没有问他希望她做什么。 阿洛看了她片刻,绿眼睛欲言又止地闪动。他转而再次哂然笑起来:“他们能做到那么了不得的事,肯定在法师中有相当了不得的帮手。 “至少我可以确定,唯独你绝不可能是他们的同伙。” ※ 塔外夜幕四合,地底监狱依旧亮若白昼。 眼下已经过了探视囚犯的时间,但阿洛最擅长的就是钻空子,迦涅又有夜幕纱巾这样好用的魔法物品在身,两个人各自悄然绕过监狱入口的机关,平安无事地在关押神秘商人的囚室前汇合。 “诚实药水和催眠都没用,他应该签过异常强力的契约,禁止他吐露某些真相。”阿洛一边轻声交代下午的新进展,一边小心地打开囚室门。 迦涅看了眼他手里奇形怪状的道具,决定不细问他这用能打开贤者塔内部门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免得日后还要承担多余的责任。 她目前只答应阿洛帮一个忙:用龙语激发共鸣,强制命令商人吐露真相。 现在迦涅完全掌控了家族传承,这对她来说并不困难,除了可能被发现溜进贤者塔监狱施法,协助阿洛一回没什么别的风险。 但她也不是为了帮助阿洛才同意他的请求的。 迷雾海隔绝玻瑞亚,也带给这片土地安宁,哪怕仅仅作为奥西尼家的主君,她也不能坐视危机降临。更不用说艾泽和异世界有着极深的联系,潜伏在漂流物商人背后的人物或许会指向她无处追寻的答案。 至于为什么要偷偷溜进来,理由有二: 首先,意外引发龙语共鸣是一回事,故意利用古代语言的神秘效力是另一回事,严格来说这是滥用魔法; 其次,阿洛认为魔法界甚至于说贤者塔内部有内应,通过正轨审问途经无法得到答案。他甚至觉得,自己居然能轻松抓捕到行迹飘忽不定的漂流物商人,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疑,或许是掩盖真相的骗局一部分。 阿洛当先走进囚室,绕了一周确认没有异状,而后才冲迦涅一颔首。 紫头发的神秘商人换了个位置,抱着膝盖坐在床尾的地板上,察觉有人进来也没有抬头。 迦涅顺手带上囚室门,侧眸看了阿洛一眼,他会意,立刻将刻有巨人语符号的蜡球塞进耳朵里。这是事先准备好的小道具,避免他被龙语的效果误伤,和商人一起开始展露真我。 准备就绪,她调匀呼吸,走到淡灰色的防护屏障前,盯着那道蜷缩起来的人影,嘴唇分开。 嘶哑又富有节奏的古老语言响起,同一句反反复复。 随着她一遍遍重复,囚室中的空气逐渐变得粘稠,宛若透明的胶质,隐隐泛起肉眼可见的波动。 迦涅的瞳仁骤然收缩,龙语句子带着不可违逆的力量脱口而出: ——展露你的真实! 咔的一声轻响,紫发商人不受控地挺直了脖子,看向迦涅,第一次以正脸对着她。他面容俊秀,或许因为美貌总是相似的,乍一看竟然有一丝眼熟。 但这丝熟悉的感觉下一刻就开始消退。 确切说,商人的外貌在飞速变化。 他的发丝的浓紫在褪色,变成苍老的灰白。他的眼睛微微瞪大了,蓝紫色的虹膜片刻间收缩着改换为浑浊的褐色, 就连他的五官也像是化作陶泥,被某双看不见的雕塑巧手揉捏着,鼻子嘴巴和眼睛都有自己的意志,挪动、改变形状,最后定格组成另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啊。啊——卟。” 男人的嘴惶惶地张开了,发出不成词句的音节,听上去更像是短促的悲鸣。 “你是谁?”迦涅厉声喝问。 “不,”这人终于吐出第一个能听懂的词语,随即不受控地给出回答,“我……不记得了,但我不是他!该死,怎么会这样!” 语音未落,他猛地低头,惨声大叫:“不!!” 惨呼响起的同时,男人被囚服覆盖的胸口就像是融化的油彩画,以某一点为中心混沌地逆时针旋转起来。 中央的那个圆点飞速扩张,越来越大,眨眼间就在他的胸口开出一个大洞,并且还在继续扩张。 龙语共鸣生效的数秒之内,事态向不可知的混乱深处滑落。 这个男人正在两人面前变成一个孔洞,一道活生生的、生长的……门。 “退后!”阿洛厉喝,疾步上前抓向迦涅,另一手张开向前平推,在迦涅身前划出一道保护的闪光屏障。 男人胸口开出的门洞在这时彻底吞没了他。 而这道门尚不餍足,如漩涡像暴风,撕扯着周围所有的东西,将它拖进自己内部。 闪光的、纷飞的东西填满视野,迦涅意识到这是碎裂的魔法护壁,贤者塔监狱囚室内部最高强度的护壁,还有阿洛刚刚张开的护壁。 两重魔法屏障在门洞的强大吸力面前弯折,而后就像轻薄的植物纸,一扯就裂成数不清的碎屑。每一粒魔法光屑都被贪婪地吸进门后。 迦涅只来得及朝门洞内投去模糊的一瞥,几乎立刻,她的意识中有什么爆开了。她痛苦而短促地尖叫了一声,下意识闭上眼。 门扉还在打开,她几乎直视的并不是门对侧的光景,而是更加本质、更加巨大的真实—— 当隔绝不同世界的奥术空间发生偶然扭曲,本来不该相碰的世界接触了,不同世界之间有了通道,也就产生了‘门’。 与伊莲召唤来的影之国大门不同,一道完全随机的异界之门正在她的面前开启。 被宿敌复活后 第60节 因为随机,所以不可控,所以危险。她险些看清楚的是相触的两个‘世界’的本貌。 这些了悟涌现的同时,世界对冲的涟漪也撞上迦涅。 她的身周亮起强光,护身的高级符咒被触发,一重重防护罩重叠着启动,而后几乎同时碎裂。她大声念着护身的咒语,勉强维持躯体完好,但那股强大到让她窒息的力量钳住她的头和胸口,拖着她往前、朝着门的彼方猛冲,势不可挡。 “迦涅——!” 她只觉得背后一沉。 阿洛从后抱住她,双臂牢牢地箍住她,胸口与她的后背紧贴。魔力运转的双足硬生生踏破石板地面,试图扎进地板下,他就像一棵在悬崖狂风中苦苦支撑的孤松,勉力稳住两人的身体,与门强大的吸力对抗。 “不行的。”迦涅喃喃。 阿洛应该知道的,他应该比谁都清楚,异界之门开启时对周遭的吸力无法违抗。 这间囚室很快也会彻底被摧毁。 “放开。”她轻声说。 “不。” 大张的门洞宛若搏动的心脏,跃动着贴上迦涅和阿洛,一张一收,吞没相连的身影。 两人一起跌入时空的涡流。 第55章 旅客-3 “呜呃!” 躯体落地, 发出沉沉的闷响。 迦涅呻吟了一声,想要撑起身来。但是颠簸遗留的反胃、还有坠落的冲击都让她头晕目眩,连通世界的通道宛若巨大的绞盘,误入其中的东西全都在瞬息之间从内到外翻转颠倒。 一时间迦涅就像是弄丢了自己的身体。哪怕理智上清楚自己已经穿过了门, 四肢仍然完全不听使唤, 耳朵里在啸叫, 眼前阵阵发黑。 “迦涅,迦涅……?”带喘的熟悉声音在遥远的近旁响起。 她定了定神, 辨明呼唤的方向, 让视野逐渐聚焦清晰。 阿洛的脸近得吓了她一跳。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个距离眼睛绿得惊人。 迦涅呆了呆, 而后才意识到她正趴在他胸口。在那之前……对,阿洛抓着她不肯放,和她一起掉进了那个神秘商人化作的门。 “我们在哪?”她立刻从阿洛身上爬起来,喃喃地问。 她刚刚站直,强烈的晕眩感便再度击中她,躁动的色块覆盖了双眼。她晃了晃,伸出手臂, 本能寻找墙体或是别的东西稳住身体, 结果不知怎么, 她又靠到了阿洛身上。 “小心点。”他握住她的肩膀,抬手在她额头书写了一个巨人语符号。 淡绿色的光华在迦涅身上一闪而逝。清净的治愈力量从她的额头涌入, 带走了浑噩和疲乏,也让她的感官终于恢复清明。 阿洛从头到脚仔细看了看她, 呼了口气:“很好, 没缺胳膊少腿。” 迦涅没理会他,也快速打量了他一个来回:四肢健全, 看不出受伤,除了脸色略有些苍白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难受的迹象,甚至还有力气和她打趣。 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下意识就低声喝问出来:“你疯了吗?!我都让你松开我了!” 阿洛明显愣了愣,脸色难看地反问:“难道你希望我眼睁睁看着你被吸进门后?” “如果你没被一起卷进来,至少可以留下说明情况,那样才有希望把事情调查清楚。现在要是我和你都死在这里,就根本没人知道那间牢房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用说查明藏在背后的阴谋了!” 阿洛哈地笑出声:“那倒是我做错了?我是不是还应该夸你一句伟大无私?” 迦涅懊恼地抿住嘴唇,别开脸没说话。 她自知这通脾气发作得有些理亏,只是如果要她简单直率地感谢对方的一片好意,她又绝对没法做到。她甚至不愿意去细究,阿洛选择抱住她一起跌进门后的时候在想什么。 僵了片刻,迦涅正要说些什么,阿洛已经硬邦邦地开口了: “不管你乐不乐意,总之我现在也在这里了。” 她一扁嘴,伸手把他推远些微,摸索着找到了身上的储物袋。袋子没甩丢,不离身的魔法道具也都还在,她安心了些微,开始警惕地左右打量周围。 他们在一条幽暗的小巷子里。 两边都是六七层高的石头房子,像是居民住宅,样式和玻瑞亚的有微妙的区别,比迦涅习惯见到的民居要高不少。面朝小巷的窗户大都暗着,唯一亮着的小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透出一点摇曳的微光。 屋顶上高高的烟囱探进浑浊的夜空,灰白的烟气袅袅地从每个烟囱口升腾,连成一片盖子般的薄雾,罩在整个街区头顶。巷子之外是条街道,没有人经过,泛黄的灯光稀疏地洒落,只足够把巷口地面石板的缝隙照清楚。 “城市?这里的生命有智慧,发展出了文明……”迦涅迟疑地顿住。 只是有城市还说明不了任何事。如果这座城市的居民是影子,又或是什么血肉模糊的怪物,她也不应当惊讶。有多少种稀奇古怪的漂流物,就有多少超出想象的奇异世界。 就在这时,一道影子出现在巷口。 阿洛也顾不上他们刚刚还在争吵,立刻拽着迦涅退到墙根,在阴影里站好。 那道影子没有停顿,从巷子边上毫无知觉地经过。 迦涅屏息凝气地定睛看去:是个微微弓着背、紧裹着外套的人,黯淡的光照下,他胡子拉碴的脸脏兮兮又阴沉。但此时此刻,那忧愁的表情、脚边拖行的影子,还有呼哧呼哧的吸气吐气声,都让人大为安心。 “很好,这里的居民至少看起来是活的人类。”她扯了扯嘴角,等到那人彻底走过去了才低低道。 从建筑物、居民服饰和外貌判断,这个世界的文明程度应当和玻瑞亚没有相差太多。 “目前我还能使用魔法。”阿洛轻声补充。 这提醒了迦涅,她闭上眼睛感受环境中的魔力波动,眉心逐渐揪起:“这片土地的灵性很弱……消耗掉的魔力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大型魔法必须节省着用。” 即便如此,玻瑞亚的魔法体系并没有完全失效,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们离玻瑞亚还不太远?乐观点说,他们可能只是被扔到了玻瑞亚某个偏僻陌生的角落? 阿洛与她交换了一个眼神,念出个长长的精灵语名字,等待片刻,摇头说:“召唤不了信使。多米到不了这里。” 隐约残存在两人心头的最后一丝侥幸顿时破灭了:他们已经不在玻瑞亚了,正身处一个未知的异世界。 “上去看看周围情况?”阿洛朝屋顶示意,迦涅还没作答,街道上忽然传来尖锐的哨声,而后是急促而响亮的脚步声,四五个人好像正在追赶什么,同时大声呼喝。 迦涅试图辨析词句,但那是她完全听不懂的陌生语言。 她侧眸看向阿洛,不禁一怔。 他满脸无法掩饰的震惊,瞪大的绿眼睛动摇地闪烁着。紧接着,他身体忽然一震,了悟与决断同时降临。 “快,那块纱巾你还带着吗?不然就施隐身咒!” 迦涅没有询问原因,直接扯出夜幕纱巾,抬腕一甩,让轻纱将她和阿洛的头部一起遮住。 没过多久,骚动的脚步声和人声就近了。 四五个人大踏步出现,他们都穿着奇异而统一的深色制服,头戴有帽檐的圆顶帽。前方的人一手拎着手提灯,一手提着长棍,后面的两个人则一左一右地押着个身材瘦消的老头,几乎是拖着他往前走。老头哀求似地反复说着什么,但是没人理会他。 走在最前面的人注意到了迦涅阿洛所在的小巷,嚯地止步,提灯往巷子里照了照。 他并不满意手提灯的亮度,抬手操作了一下,灯罩内部顿时爆发出惊人的强光,直接将巷子最深处照得一览无遗。 轻薄的夜幕纱巾更是几乎没起到什么遮挡作用,迦涅忍不住在刺目的光线里闭上了眼睛。 纱巾……会失效吗?这个念头不受控地浮现。 明晃晃的光减弱了,迦涅小心地睁开眼。 提着灯的制服男满意地点点头,修剪整齐的小胡子动了动,命令了一句,这队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 等灯光与脚步声彻底远去了,迦涅立刻压着嗓音连发三问:“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回避他们?不对,你为什么听得懂他们的话?” 阿洛一脸不知从何说起的复杂表情。他喃喃地回答:“刚才的是‘夜巡队’。流落街头的人如果被他们发现,又没法证明自己有家可归,就会被当作流浪者,直接扔去‘济贫院’。” 迦涅在内心默念陌生的名词。 “到楼顶去看看你就明白了。”阿洛说着揽过她,脚下一蹬,便踏上了两层某扇小窗凸起的边缘。幽光在他足底亮起又熄灭,他在住宅楼外墙借力一踩,顿时又往上攀升了一大截。 这么接连几蹬几跳之后,他便带着迦涅轻盈地翻上了屋顶。 或许是穿越门洞的后遗症还在,迦涅一瞬间有些恍惚。 在久远的过去,她见过阿洛利用城堡箭楼外墙练习身体强化魔法,那个时候他还经常会失手,爬到一半便狼狈地摔下去,要靠浮空术缓冲坠地。现在他倒是登楼和爬树一样轻松了,还能再带个人。 走神只有须臾,迦涅随即皱着眉,摆手挥退周围缭绕的烟气:“咳咳,你要我看什么?这什么烟,咳,怎么那么呛人——” 阿洛不知道从哪摸出根短法杖,施法召唤来一阵清风将他们包裹:“呼,这下好多了。” 确实好多了。毗邻的成排屋顶、更远处绵延的建筑物和街道,全都一下子闯进她的视野。 这是座逼仄程度堪比千塔城的都市,蛛网般的道路与错落的房屋满满当当地挤成一片,到处是朝天喷吐的烟囱,简直犹如没有枝叶只有树桩的林子,树冠全都是成团的苍白烟雾。 这同时又是一座分外黯淡的城市。 深夜时分,到处都是烟雾扩散后蒙蒙的灰,只有街道上矗立的三两细长杆子顶端有光,孱弱、闪烁不定。街道对侧的招牌不会自己散发光亮,只得臣服于夜色,依稀可见的硕大字符轮廓陌生,迦涅无法辨识。 这种诡异的情况在千塔城,或是玻瑞亚任何一座稍有规模的城市都难以想象。哪怕是鲜有人踏足的小路,飘浮的光球也会彻夜漂浮等候在那里,随时准备为夜晚的行人服务。 不仅是街面,这一片少有窗户是亮着的。 但这并不是因为居民全都作息规律,早早入睡;在街角路上,疑似是小公园的绿荫边缘,分明还有不少人正缓慢地、游魂一般地拖着步子游荡。而刚刚经过的夜巡队从这个角度看分外显眼,在他们的灯光抵达之前,那些人便悄然躲藏起来,只有少数靠在长椅和墙根睡着的人才会被抓住。 “不散的迷雾,蜘蛛网一样的道路,昂贵的光照……”迦涅喃喃。 阿洛牵起唇角,用动作示意她往右手边看。 越过高低起伏的成片蓝绿色屋顶,迦涅的目光与一轮正在下沉的满月对上。那与玻瑞亚相似又无端陌生的月轮呈现出奇异的淡蓝色,豪奢地泼洒着清辉,并不在意雾气稀释自己的光亮。 而在满月之下,拥挤的昏暗城区之中,唐突地耸立起一座雪白的巨大穹顶。 这圆顶是那样醒目,从这座城市的任何一片屋顶上都能看得到它。 迦涅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迷雾,蛛网,雪白的穹顶。 这是曾经出现在她睡前故事里的、遥远又吸引人的符号。 “你让我描绘过很多遍艾洛博首都的模样,还曾经叫我提取记忆复原给你看,”阿洛的声音轻而飘忽,仿佛身处一个荒诞的梦境,“现在,你亲眼看到了。” “这里……是艾洛博?”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涩而沙哑。 “对,”黑发绿眼的青年再次缓慢环顾四周,低低笑了一声,以难以辨析情绪的语调说,“我回来了。” 第56章 旅客-4 被宿敌复活后 第61节 迦涅第一次注意到阿洛, 是因为奥西尼家的其他学徒。 那阵她在练习隐匿身形的术法,经常维持着隐身状态在城堡各处走来走去,试探有哪些人能够识破她的伪装。她那时候也就六七岁,施展的隐身术再精妙也无法骗过魔法师的眼睛, 但瞒过学徒水准的法师倒是完全足够了。 于是迦涅见证了许多她本来无意去窥探的事。 那段时间, 悄然从学徒们身边经过时, 她不止一次听见他们议论某个‘新来的怪胎’。同门的法师学徒于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关系紧张是常态, 但会遭到其他学徒那样一致的集体排挤的人却不多。 最让迦涅在意的是, 那些学徒们谈论那个新人时口吻固然充满嫌恶, 却又带了点难以掩藏的忌惮: “听说引路人为了他登门造访过, 就是为了把他带走。” “他学得太快了,那不正常!” “你们不觉得他的口音很奇怪吗?他到底是哪里来的?” “那家伙身上肯定有什么邪恶的秘密。” “不过为什么他还能待在这里?” 含含糊糊,谁都说不清楚那个新学徒的问题在哪,不断发酵的传言挑起了迦涅的好奇心,她开始寻找机会观察流言中心的主角。 迦涅失望了。 学徒们口中那个神秘又可怖的家伙不是什么身高堪比巨人的怪物,就是个比她稍微大个一两岁的男孩罢了。 他的头发很黑,皮肤苍白。和同龄男生不一样, 他的外表打理得很整洁, 但个头不算高, 病恹恹的很是消瘦,容貌客观来说可以用‘漂亮’形容, 看着就很容易被欺负。 他脸上总是带着淡淡的微笑,走在成群行动的学徒队伍中间, 对于其他人的奚落和瞪视似乎满不在乎。他对所有人都礼貌得过分, 哪怕是那些仇视他的学徒也不例外。 他说通行语确实带了一点不自然的口音。但他在迅速地学习调整,没过多久就几乎听不出来了。只有在面对一些约定成俗的短语时, 他茫然的沉默才会泄露出对通行语的生疏。 那些传闻中至少还有一点是真的:这男孩在魔法上确实有些天分。 他进步飞速,距离迦涅第一次在城中散步时顺带观察他过了大半个月,他某一日忽然仰头看向她所在的塔楼窗口,与她目光相碰。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同龄人眼中的‘怪胎’。 黑发绿眼睛的男孩明显怔了怔,抬手揉了揉眼睛,像要确认她不是徘徊在古堡中的幽灵。 迦涅立刻往旁边错步一缩,躲到了窗边的墙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起来。 等她再次探头看出去的时候,对方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迦涅开始更加露骨地观察对方。无论是什么情境之下,几乎每次,黑发男孩都会迅速察觉到她的注视,抬头看向她。 他与她对视时最初总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浓绿的眼睛冷冷的带点警惕,像一头习惯了敌袭的野兽,平静地等待她率先露出利爪和獠牙。 后来,他显然从别的渠道得知了她是谁,于是看着她时,他的脸上逐渐多了些微疑惑,但不太多。 迦涅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继续观察他。她明明已经确认了对方只是个不太合群的同龄人。 或许那只是因为他显露出了出色的魔法才能,而她从小习惯了被吹捧,本能地对任何可能挑战自己的对手保持关注。 于是观察和被观察的平静拉锯一天天地继续。 迦涅开始有意识地回避接受与他有关的其他新信息,好像只有她自己得来的结论的才是可靠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因为其他学徒很少对他直呼其名,也因为她不曾主动去翻阅名簿,迦涅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 她在心里这么指代他。 迦涅不可避免地撞见了‘那个男孩’许多难堪的时刻:被其他学徒明里暗里为难欺凌的时刻,东西不翼而飞无比窘迫的时刻,坐在长桌的人堆里却孤身一人的时刻…… 但他从来没有试图向她求助。 他对她只是高高在上地旁观似乎也不怨恨。让她尤为不解的是,以他的进步速度,他明明已经有了自保的能力,却始终没有失态反击。 他在怕什么? 终于有一天,迦涅终于忍不住去问母亲:“新招来没几个月的那个学徒,黑头发的……其他人好像都很讨厌他,又有点害怕他,还有人说幽隐教会的人为他找过你,这些都是真的吗?” “噢,你说的是阿洛?”伊利斯似乎觉得传闻颇为可笑,声调微微上扬,她翻找书籍的动作没停,只背对女儿摇了摇头,“那孩子来历确实有一些特殊。” 迦涅惊讶地歪头。 伊利斯手指朝上轻点,拨弄琴弦般揉动空气,书架顶端一本沉重的硬壳画集乖顺地飞下来,哗啦啦在两人面前展开。 点点星屑从书页中升起,组成一团团颜色各异的虚幻光团。 “我之前提过几句,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存在。” 迦涅用力点了点头,搬出上周去传火神殿祈祷时听过的神话故事:“比如神明们离开玻瑞亚之后前往的地方。” 伊利斯笑了笑,没有反驳,也没有首肯她的说法。 “一般而言,世界与世界之间隔着无法穿透的阻隔,”她用手指拨弄其中一个金色光团,在碰上最近的另一个银色光团之前,它们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分开,朝两边弹动,“但在非常罕见的情况下,不同世界也可能相碰。” 随着伊利斯的话,刚刚还无法靠近的金银光团撞到了一处,连接处染上了闪烁的色彩。 “闪光的位置象征着连通两个世界的通道。通道打开时会释放巨大的力量,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一种魔力风暴,从中心爆发的力量会把附近的东西都抓住,然后吞进去。 “也就是说,通道附近的物品、动植物都可能会因为这种意外穿过通道,跑到另一个世界去。到这里还跟得上吗?” 迦涅感兴趣地看着相融的光团,她看了看母亲的表情,抬手也拨弄了两下飘浮在书页上方的其他光团:“就像海里起风暴时,漩涡把船吃进海底那样。” “不错的比喻,”伊利斯摸了摸她的头,“海浪有时会把船撕碎,世界之间的通道也是一样的道理。但有的时候,沉船会奇迹般完好无损,被卷到其他世界的东西和生命也可能毫发无伤。” “可是在其他世界安全无害的东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可能变得无比危险。引路人清理掉的兽灾,其实就是来自其他世界的生命。” 这是幽隐教会的宣讲从来没提到过的事,迦涅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我认为你应当了解我们这个世界的事实,但与异世界有关的知识都是秘密,所以迦涅,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你不能告诉其他人,要严格保密,明白吗?” 她在母亲严肃的注视下认真地点头:“我会保守秘密的。”一边承诺,她一边止不住地感到困惑:可是这些又和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 迦涅思索片刻,想到了一种可能,当即兴奋地抬高了声调:“所以说,既然怪物可以穿过通道过来,那么人也可以。他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伊利斯却摇头:“阿洛的情况要更复杂一些。” “还要复杂?”迦涅有些难以想象。 “他原本是和你我一样的玻瑞亚人,但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偶然流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异世界。那是一个几乎没人能使用魔法的世界,能够驾驭魔力的人会被当做异类。 “他在那个世界长大,直到某个了解这种情况的人偶然发现了他,帮助他回到了玻瑞亚。” “可他们都说阿洛是孤儿……他现在已经回来了,他的家人不知道吗?” 伊利斯啪地阖上那本神奇的画集,语调平缓地回答:“阿洛被卷进通道的时候太小了,对玻瑞亚他记得的事很少。他原本的姓名、家人的模样、原本居住的地方……重要的身份信息都模糊不清,用魔法无法复原。 “就连阿洛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别的名字的简称,并非全名。很遗憾,我们没法知道他出生时究竟获赠了哪个名字。” 迦涅试着想象了一下那种处境,抿着唇沉默了。 “至于幽隐教会。他们的确对他有兴趣,想把他培养成引路人。但以他的资质,那有些可惜了,所以我让他留在我们这里。”伊利斯用魔力操纵着厚厚的画集回到书架顶端的原位,侧首冲迦涅弯了弯眼角。 “但是其他人不知道这些,他们对阿洛很……”迦涅咬住嘴唇,憋了半晌终于冒出一句,“他已经足够不幸了,妈妈,你不可以帮他解释几句吗?” 伊利斯温和却也冷酷地回道:“你也应该意识到了,阿洛的来历不适合公开。说得越多,不必要的揣测越多。迦涅,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是我的继承人,有必要了解家中的每一个人。 “至于他,我不觉得他会被周围人的敌意绊住。但如果他真的没办法在这种环境下生存下来,那么他或许不适合留在奥西尼家。” 迦涅无言以对。 “好吧,”她最后说,“那么我要和他交朋友。” 只是那个时候的迦涅怎么都想不到,这个交朋友的决定意味着未来的某一日,她会站在阿洛一度流落到的异世界土地上。 更不用说她还要改换外貌,和他挤在某间旅社狭窄的楼梯口,忍受着奇异的气味,接受老板娘无休止的盘问。 而且她根本听不懂阿洛在和对方说什么。 这个世界灵性稀薄,夜晚寒冷,在外面继续游荡需要耗费魔力维持温暖,并不是个好选择,于是阿洛提出找个地方借宿一晚。 只是这座城市对夜游的人不太友好,他们走了好一阵才找到一家接受投宿的旅店。 考虑到迦涅的发色特殊,阿洛特地建议她施法改动了外貌。但大概因为两人的穿着有别于本地风格,店家不肯立刻接待他们,反而警惕地问东问西。 进门已经至少十多分钟了,阿洛还在耐心地端着笑脸和老板娘胡扯。迦涅都想摔门出去了——反正也不是非休息不可,而且是这种破破烂烂的旅店。 终于,漫长得仿佛能拖到天亮的交涉结束了。阿洛摸出几个金属硬币,放在油腻腻的台面上。 硬币几乎立刻就消失了,迦涅都没看清老板娘是怎么把钱收起来的。老板娘嘴里又嘟嘟囔囔地说了一阵,这才从腰间取下一把钥匙抛给阿洛,朝楼上一抬下巴。 阿洛揽着迦涅往台阶上走。他的手掌亲昵地搭在她腰侧,她下意识要闪躲,但余光瞥见老板娘还在打量他们,她硬生生忍住了。 阿洛适时低下来,凑到她用纱巾包裹的脑袋边上,用这里的语言说了一句什么。 迦涅含糊地应了,加快上楼的脚步。 房间在三楼。她左右看了看逼仄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走廊,压低声音,皱着眉头问:“你刚才在楼下说了什么?” 阿洛笑了:“你想知道?” 迦涅横他一眼:“我有权知道。” 他领着她在走廊深处的某扇门前停下,抬眸确认门板上的古怪字符,将钥匙插进锁孔,开门进去的同时口中说着:“小心脚下,我亲爱的。” 迦涅愣了一下,而后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刚才的问题: 刚才在楼下,他附耳对她说给老板娘听的就是这句。 是的,考虑到他们再怎么乔装改扮都不太像兄妹,她和阿洛现在虚构的身份是一对年轻夫妇。 第57章 异乡-1 即便做足了心理准备, 迦涅还是震惊于旅店房间的陈旧肮脏: 房间里残存着刺鼻的清洁用品气味,没有灯,窗台上的半截蜡烛是唯一的光源。透过灰尘蒙住的玻璃小窗往外看,映入眼中的除了红砖墙还是只有红砖墙。四壁褪色的淡绿墙纸上有可疑的斑斑脏点, 正对床铺的简易盥洗台也像有几年没有清洗过。 至于床铺本身就更不用说了, 迦涅根本不想坐上去, 更不用说躺在上面休息。 “我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过夜吗?”她忍不住抱怨,“我身上有宝石和金银, 在这里总可以换成货币吧?” “典当铺都打烊了, 而且那种地方……贸然带着品质太好的东西上门, 只会招来不必要的关注。现在这个时间点能借住的也只有这样的旅店了。况且, 这里也没你说得那么——”阿洛适时打住。 他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又看了迦涅一眼,似乎也觉得两者不太搭调:“我先打扫一下。” 说着他就摸出刚才用过的短法杖,连施了好几个清洁魔法和变形魔法。 迦涅表情微妙地看着他忙活。房间陈设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样。 被宿敌复活后 第62节 阿洛回眸瞧她:“什么?” 她总不能率直地回答,这次时隔大半年见面,他对她的态度太温和了,到了艾洛博还那么主动体贴地照顾她的生活习惯, 反而让她感觉心里毛毛的。 “没什么, ”迦涅表面上镇定地回道, “你不用节省魔力?” 他睨她一眼,从储物袋里掏出野外露营用的被褥铺开:“就当我在替你节省魔力, 困难的法术之后可都交给你负责了。” 她闻言顿时精神一振:“你知道打开通往玻瑞亚的门的法术?” “不知道。”阿洛淡然抚平被褥的褶皱。 迦涅差点一口气噎住。她一个错步站到他和床之间,阻止他继续若无其事地整理房间, 并不在乎他们的鞋尖几乎相碰:“你之前没有详细说过, 当初那个帮助你的人是怎么把你送回玻瑞亚的?” 阿洛却朝后退了半步。 他随后才开始陈述:“那个人把我带到一个地方,等了一段时间, 多久我不记得了……我睡着了。然后我被叫醒的时候,门洞已经出现了。他摸了摸我的额头,大概在我身上施了护身的法术。那之后他扶着我的肩膀,和我一起走进门后,再一眨眼,我就在玻瑞亚了。” 迦涅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是那个人召唤来了门,还是能预知哪里会有门出现?” 阿洛失笑:“迦涅,那个时候我才八岁。你不能奢求一个魔法知识全无的孩童理解高深的法术。” “那么那个人的线索呢?他是什么人?” “我知道得不比你多。” 迦涅还在同一条思路上垂死挣扎:“他有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如果你需要他的时候就可以联系上他之类的……” “我和他原本就是偶然碰到的陌生人,他把我带回玻瑞亚已经是非常大的人情,”阿洛轻轻叹了口气,“我上次回玻瑞亚的经历没什么参考价值。” “那你打算怎么办?!不要告诉我,你想这么干等着,坚信只要保持希望,总有一日通往玻瑞亚的门就会从天而降出现在面前!” 她越说越激动,不禁抬高了声调。 “嘘,”阿洛用眼神冲墙面示意,“这里隔音不好。” 她立刻收声,却仍然瞪着他等待回答。 “冷静一点……” 迦涅嘶声驳斥:“我没法和你一样冷静! 她的声音在发抖。 也在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从落入这个世界的那刻起,就一直极度不安。被困在艾洛博的可能性引发各种联想:在这个魔法稀缺的世界里她没有未来。而且她不在贾斯珀怎么办?奥西尼家会不会乱套? 越想就越焦躁恐慌。 “对你来说这里可能是亲切的第二家乡,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多待一段时间也没关系。但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从玻瑞亚消失!” “我在这里美好的回忆也不多。”阿洛语气刻板地纠正道。 她一怔。 他避开她的视线,盯着蜡烛在墙上的影子沉默。 迦涅深吸气,努力让声音平稳下来:“总之,我……我必须回去,尽快。” “嗯。”阿洛轻声应,从她的身边走过去,继续俯身整理床铺。过了片刻,他忽然开口: “失控的漂流物有时会在玻瑞亚召唤出异界之门,也就是说,来自玻瑞亚的魔法物品或许也可以打开回去的门。但我们总不能在全都是人的市内乱做实验。” 他的态度始终平静,迦涅就蓦地有些赧然。 流落异世界居然就慌乱失态成这个样子,实在太丢人了!她轻咳两声:“我刚才有些焦躁了……” 阿洛没趁机埋汰她,声调温和:“今天对你我来说都太漫长了,先休息吧。” 迦涅迟疑了一下才问:“你睡哪?” 他将旅馆配备的毛毯和枕头铺到地上,用动作回答。 她张了张口,最后默默脱掉了短靴,直接合衣躺下。房间里难以形容的异味消失了,从魔法行囊里拿出来的被褥甚至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那么我熄灭蜡烛了。”阿洛交代了一句。 “哦。” 烛火吹熄。 不需要探出身体确认,迦涅就知道阿洛也没有睡着。她翻身面对墙壁,但几乎立刻就开始倾听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法师比普通人懂得更多种语言,因此更依赖也笃信文字的力量。言语不通带来的不安全感于是愈加强烈。 迦涅刚才在路上试过催眠自己能看懂艾洛博的文字,但没有任何效果。确实有让佩戴者直接理解言语本质的魔法道具,但很遗憾,那并不在奥西尼家的藏品之列。 “你出门一直带着全套露营的装备吗?”半是为了确认阿洛还在,她突然发问。 “差不多,在哪里都能休息是好事,不是吗?” 迦涅没答话。阿洛曾经用同一套床褥入睡过,这个念头像一根松针,一旦扎进脑海里,她就很难忽视松油的气味。 她来来回回地翻身,动静难以掩藏,阿洛终于忍不住问:“床不舒服?” “没有,”顿了顿,她反问,“地板不会不舒服吗?” 阿洛没立刻作答。缓慢拉长的寂静中弥漫着一丝谨慎的惊讶。随即,他简单地回答:“还能忍受。以前又不是没有睡过。” 迦涅下意识维护奥西尼家的做派:“我们家可没有让学徒睡地板。” “不是在流岩城,”他很轻地笑了笑,“孤儿院的大家都睡通铺,一个挨着一个躺在大房间的地板上。” 她惊异地沉默,片刻后才说:“你在艾洛博的孤儿院长大?你没说过。” “是吗?我不记得有没有提过了。”阿洛忽然显得有些遥远。 迦涅仔细回想,从小到大阿洛对她讲述的最多的就是艾洛博的节庆风俗:他见过怎样被焰火点亮的夜空,街道两旁的公园里会有怎样的装饰和活动,他吃过什么样的节日才有的食物…… 然而在彻夜亮灯、燃放焰火的节日之外,艾洛博人是怎么生活的、他过去又拥有怎样的生活,这些真正重要的细节,阿洛总是巧妙地绕过去。每当她想要探究,他就会抛出其他的轶事趣闻转移她的注意力。 而短短数小时内她所窥见的艾洛博,与阿洛描绘的那个神奇的、简单欢乐的世界,几乎完全不像是同一个。 迦涅翻身面向床侧,朝外面挪了一点。阿洛睁着眼仰卧,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窗户映照的微光映在他注视的方向,也散落到他的绿眼睛里,幽幽的发亮。 他察觉她的注视,眼珠朝她的方向动了动,却没有主动发问。 到了艾洛博之后阿洛的状态也不太正常。一会儿是仿佛忘记他们此前怎样惨烈分别过的殷勤体贴,一会儿又是触及到他的过去就缩进甲壳般缄默。 他或许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迦涅犹豫了良久,终于以自言自语的音量问:“回到这里……你感觉怎么样?” 回答她的是安静的夜。 就在她以为阿洛不打算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喃喃:“我不知道。” 数个心跳的停顿过后,他再度出声了,以梦呓般的、飘忽的语气说:“有一些事,我忽然想说出来。你可以不听。可能我更希望你不会听进去。” 奇异的紧张感攥住了迦涅的心脏。 阿洛的语气让她感到陌生。那属于他严密藏起来的、几乎不向任何人展露的部分。在他们关系还非常亲密的时候,她也清楚知道,阿洛有一些固守的秘密,正如她有她必须严守的秘密,无法和任何人分享。 而现在,那道紧闭至今的门扉正在松动,向着她开出了一条透光的缝隙。 “你说吧。我没在听。”迦涅背过身去。 阿洛好像无声弯了弯唇角。她看不到,只是一种直觉。 随后,他开口了。话题开启得唐突,确实像是直接把出现在太阳穴之间的念头直接付诸唇齿: “我在孤儿院长大,原本过得挺普通的,长大了大概会学一门手艺,过上辛苦但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一生。但六岁的时候,我的身边开始不断有怪事发生,最严重的还伤过人。 “当然现在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的魔力基盘成型了,我无意识地调用了身体中积蓄的魔力,引发了各种现象,但那个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会那么奇怪,我感到的只有痛苦困惑。 “那个人是突然出现的,像从天而降的救世主。他告诉我,我并不属于艾洛博,我另外有真正的故乡。在那里,有很多和我一样拥有特异力量的人,那很正常,不会有人因此再叫我怪胎了。他会带我回去。或许还有家人等着我。 “那个时候我高兴得快要疯了。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回到我属于的、属于我的地方。” 迦涅屏住了呼吸。 这样的故事永远有一个转折的‘但是’。 “但是,”阿洛果然接着说,“我想得太简单了。” 转折之后,他又沉默了良久。 阿洛素来的能言善辩是一种粗鲁的诚实,他大部分时候根本不避讳用尖刻的方式戳穿难堪的事实,哪怕那会让他自己也鲜血淋漓。 然而有一些事实,对他而言也难以启齿。 尤其当房间里的另一个‘不在听’的听众是迦涅。 他深深地吸气,句末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我大概在异乡待得太久了,玻瑞亚明明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却没法适应那里的规则,换了个世界,我仍然是别人眼里的怪胎。但我既然有这样的身体,就没可能在这里当一个完全的普通人,我毕竟是偶然掉到这里来的。” 他声色古怪地笑了两声。 “可能无论我在哪个世界,我总有一部分属于另一个世界,格格不入。我始终是、也只能是个不够纯粹的异乡人。” “阿洛……”迦涅也不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一时间忘了她应该没有在倾听,阿洛也忘了。 压在两人身上的静夜开始变得过于沉重,阿洛又以自嘲的口吻插了一句:“其实平时我已经很少想这些,但现在突然回到这里,我就全都记了起来。脑子里全都是这些念头,不好意思,让你听这些无聊的废话,但我实在有点忍不住。” 他也没有听她劝解的意思,继续喃喃地坦白着:“在艾洛博时我将玻瑞亚臆想成乐园,在玻瑞亚时我又开始对艾洛博抱有幻想。被赶出奥西尼家后我甚至想过,如果我没有被那个人发现,没有被送回来,一直留在艾洛博,我说不定反而会过得更加简单快活。对你,对伊利斯来说,那样或许也更好。” 阿洛说到这里低声笑起来:“那样的话,奥西尼家就会少一个惹出丑闻的叛徒。” 但她也会少一个朋友。迦涅在心里反驳。 哪怕那是个最后成了敌人的朋友。 第58章 异乡-2 哐当, 重物落地的响动透过地板传来,而后是闷闷的咒骂声。楼下的住客在起身时打翻了床头的物件,好像是个杯子。 整整两层楼的人都被短暂震离了浅浅的睡梦。 也因为这下方爆发的小小骚动,迦涅意识到阿洛已经好半晌没说话了。 同一瞬间, 她有些慌乱地想到:他听不到她刚才脑海中的答句, 他这拉长的沉默是等待, 等着她对他那最后几句自白做出回应—— 如果他没有回到玻瑞亚,如果他不曾出现在她和伊利斯的人生里, 那样对她们还有奥西尼家都更好, 是这样么? 她想要反驳, 但她应该否定这个假设吗? 被宿敌复活后 第63节 “你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母亲出事和你没有关系。”迦涅下意识就说道。她立刻后悔了。她听上去恶狠狠的。 “我的意思是……你给奥西尼家造成的麻烦也没那么大不了。”她懊恼地咬住嘴唇。 别说下去了,停下,她命令自己。这个话题是一片处处是陷阱的危险禁地,哪怕是带着善意的话语,到了嘴边也会词不达意,变质扭曲为互相贬低和自我防卫。 而他们不能在这种时候再次因为过去的恩怨吵起来。 纷繁思绪在迦涅的脑海中急促乱飞相撞,阿洛却躺在原位一动不动, 仿佛凝固成了雕像。 她用余光捕捉到他静默的侧影, 打了个寒颤。他会把她话语的表面意思当真的。 不可以那样。 她不愿意去思考这个念头是否该存在, 此时此刻,在这个她完全陌生的异世界, 她只知道她绝不要再和阿洛陷入似曾相识的争吵。 迦涅猛地坐起来,手一撑就离开了满是思考痕迹的被褥。她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 陈旧的木板吱呀惊呼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迦涅对于自己的行为也相当吃惊。但主导她的思绪和身体的那个自己强横地把这些情绪压进精神的角落里。行动, 她现在只需要采取行动。 她向阿洛的地铺俯下身。 他也吃了一惊,反应一如既往地快, 立刻手肘支地将上半身撑起来:“你——?” 迦涅恰好朝下俯就,她披散的一缕头发贴着阿洛的脸颊扫过去。改换容貌发色的魔法已经失效了,银白色拂过他,像带着幽软香气的一小片月光。 他明显僵了僵,在昏暗中隐约发光的绿眼睛困惑地盯住她。 他们的距离好像骤然之间变得太近了。迦涅迟疑地停住不动。 她刚才原本想做的,竟然是用双手捧住阿洛的脸,让他不得不看着她,而不是夜色昏沉的天花板。这个领悟让她的十指不自然地蜷缩了起来,舌头也有些打结: “过去的事先不谈,我也不想讨论不存在的假设。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在这里,在艾洛博。” 她吞咽了一下。 “刚才我语气不好,但我没有真的怪你硬跟着我一起掉进来。如果是我一个人,只是沟通,语言的障碍……我就没法立刻解决。你曾经流落到这里可能是不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我很庆幸你拥有那样的过去。不,我……我想说的是,我很庆幸你在这里,在我身——” 迦涅逻辑越来越混乱的语声戛然而止。 阿洛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急促,隐隐打颤。他的身体也紧绷着颤抖,仿佛这具躯壳是架在火上的容器,里面翻沸的液体即将溢出。 紧接着,他的双臂又收紧了一点,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心脏砰砰的跳动,震耳欲聋。又或许,那其实是她的心跳。 “就这样待着别动,一会儿就好。”阿洛喃喃。 迦涅的手僵在半空,无措地摆了两下,最后落到了他的后背,轻柔地、顺着骏鹰的羽毛走势安抚似地拍着。 阿洛脆弱的裂隙下沸腾的潮涌开始平息。呼吸趋于平稳。某种半梦半醒的安宁降临了,他们宛若包在同一双温暖干燥的羽翼下方,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 直到迦涅忽然注意到他落在她耳后的吐息。 他的鼻尖离她的头发和皮肤都很近。 满月节在奥西尼宅邸内他挨着她深嗅的记忆忽然复苏。与她相贴的坚实胸膛、抱住她的有力臂膀带来的温度、气味和触感与回忆混淆,某些迦涅以为随着酒意一起消散的东西重新展露轮廓,她不安地扭动身体,低低的语声僵硬到每个音节: “放开。” 阿洛立刻把自己从迦涅身上扯开。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他停了停,好像突然忘词了。 他努力挤出一个难堪的微笑:“回到这个世界让我难得有点多愁善感,然后突然非常需要一个友好的拥抱……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友好,”迦涅重复了一遍,阿洛那份坚实的热度好像还萦绕着包裹着她,她有些晕眩,没有多考虑自己在说什么,“这次重新碰面之后,你确实一直对我很友好。可能有点友好过头了。考虑到我们上次分别时是什么气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已经不记恨我了?” 阿洛机械地眨了眨眼。 他不得不回想起那个满月的夜晚是如何收场的。回忆中被情绪染色的场景幻灯片般浮现眼前,随即又消散,他就像是在做活时不小心用榔头砸到手指甲,眉眼痛楚地揪了一记。 “这种友好态度就是你所说的克服,是吗?”她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阿洛的目光快速移动着,像要在她脸上找到正确的答案。但当迦涅坚决地隐藏起心绪的时候,即便对他,她也可以是难以解读的。 她摇了摇头,语调硬邦邦的:“当我没问。我们现在不应该谈这个。” 说着她就扶着床沿要站起来。 阿洛拉住了她的手。她一个激灵,她掌心的温度立刻从他的指间弹开了。 刚才那个绵长的拥抱忽然宛若幻觉,明明只是片刻之前,却已经开始失真。 阿洛的唇线绷紧扭曲了一下,语气却很平淡:“不,没事,这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话题。”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向旁边挪了挪,示意迦涅也坐到毯子上。他本能地怀疑,如果错过这个夜晚,他很难再找到契机为那个灾难的夜晚善后。 迦涅盯着他身边的空位看了好一会儿,最终一言不发地盘腿坐下了。她明显在回避和他对视,低着头一个劲揪旅馆毛毯边缘的流苏,像要把毯子拆了。 她听到他清了清嗓子。 “我离开千塔城之后,旅途中,还有葬礼那时,我先后听到一些传闻,与奥西尼家的内部斗争有关。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你的位置那么……危险。在流岩城的那段时间给了我错误的印象,我以为你是伊利斯的女儿,又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天才。伊利斯只是生病了,属于她的权力和威严会自然而然地找上你。整个家族的人力物力都是你的后盾,坚不可破,你要应付的只是千塔城的政治游戏,就像伊利斯那时候一样。” 他干涩地笑了一声。 “某一部分的我,仍然在下意识用学徒的眼界和思考方式理解奥西尼家。 “但收到伊利斯的死讯之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时候你可能真的没有办法应付我的感情,没有那个心力,也没法承担与我交好的风险。” 迦涅仍然垂着头,手上的小动作却停了下来。 “伊利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背负的东西为什么那么多……你不愿意和我分享,宁可和我保持敌对关系。我那时很失望,或许现在依然有一点。” 发丝滑落肩膀,成了遮住她下半张脸的帘幕。她的唇角在掩护下压了压。 “那个晚上已经过去了,十三塔卫队的事也差不多结束了,而神秘商人的事情又有了眉目。继续抓着过去的事不放,只会没完没了,没有必要。我已经放下了,不如——” 阿洛流畅的陈述唐突地中止。 他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银白发丝后,她额头到眼窝的轮廓若隐若现,他的腹部突然从内翻腾起来,像有成群越冬的蝴蝶从假死中苏醒。 他惊恐地回想起来,给迦涅写那封宣告自己返回千塔城的信的时候、甚至于说在贤者塔和她见面时,他明明对她还抱有怨气。 当然,远远没有他大步离开奥西尼宅邸的那个凌晨强烈。 他到现在都说不清那个晚上的疯狂行为有多少是酒意作祟。而宿醉会消退,冲动的情绪同理。伊利斯·奥西尼的葬礼更是冲淡了最后一些称得上怨恨的东西。 剩下的东西更像是自尊心的防御机制,赌气、胜负欲、不甘。 在贤者塔监狱的休息室里,迦涅明显戒备又紧张,好像认为他会控制不住情绪为满月节的旧事发作。 和她对着干已经成了一种不假思索的反应。她越是这样,他反而就越要表现得松弛平静。 于是阿洛主动询问迦涅感觉怎么样,她是否还好——她肯定会吃惊,那样会很有趣。 迦涅确实吃惊极了,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但当她很快将这举动解读为别有用心的讨好,他毫不犹豫地否定了。 他问候的动机存疑,但确实和他希望她协助没有任何关系。 他本能地抗拒她以权衡得失的那一套揣度他的意图。 那之后的事,来到艾洛博之后的所有……是的,迦涅来到这里之后,对他的态度温和了不少,甚至称得上信赖。但那也是因为艾洛博对她来说陌生、到处是让人不安的未知。 好像只有身处危机之中,她才能够暂时彻底地忘掉立场身份那些隔阂。 但他的表现呢?他真的没有享受她的依赖信任,为久违的双人冒险而兴奋吗?刚才那个拥抱对她来说或许是友人的关心安抚,但对他来说…… 阿洛浑身有些发冷。如果他其实没能放下,如果……他没能克服那些让他在满月节失态的情绪呢? 迦涅为什么要发问?她是不是从那个拥抱里察觉到了什么,于是想要确认他是不是真的已经不会再纠缠她,让她为难? 还是说,她已经看透他。她突然旧事重提是在含蓄地提醒他,刚才那个拥抱、还有他的过分友好都濒临越界。他们暂时一起困在这个世界,想回避彼此都不可能,她不想重演满月节的闹剧,她不希望他让她为难? 迦涅在他突然闭嘴后陷入长久的沉默,这似乎佐证了他的猜测。 阿洛刚才还隔着衣物贴在她腰际背后的掌心因为汗意,变得黏腻、潮湿并且冰凉。 如果说他从那个满月夜吸取了什么教训,第一是涉及感情问题,他素来敏锐的直觉就不那么可靠可信了。 自我怀疑如阴影缠绕,哪怕迦涅就在他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他也没有自信声称他读懂她的态度。他害怕又是一厢情愿,看到不存在的东西。 第二个教训:面对迦涅·奥西尼,一味的坦白诚实有时会适得其反,追问太紧只会离答案越来越远。 他也未必有再听她骂他恶心的从容。 不能让她知道那些‘别样的感情’可能还在。 至少在他确定她的想法之前不能。绝对不能。 阿洛深深吸了口气,捡起刚才中途断掉的句子:“总之,在这里,我和你没有矛盾,利害完全一致,像以前那样……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一样相处就好。” “好朋友。”迦涅轻声重复。她终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浅淡的微笑。 他惊疑不定地盯着她在黑夜中朦朦胧胧的脸。 “我知道了,”她站起来,重新坐回床边,“明天大概也会是漫长的一天,该睡了。” 阿洛听上去有些无措:“呃,嗯……” “晚安。” 迦涅翻过身背对阿洛。她盯着墙上斑驳的影子看了很久,用力闭上眼。 可她还是听得到就在一步外的地方,阿洛在轻缓地呼吸。同理,她尽力放空的思绪顽固地一次次地绕回同一个词组: 好朋友。 很好的朋友。 这个词组就像一枚灼人的印迹,直至她终于昏沉睡去,始终在她意识的深处缓慢地燃烧。 第59章 异乡-3 睡梦中有人在模模糊糊地叫她的名字。 迦涅挣扎了片刻, 最后还是选择屈服于困意,迷迷糊糊地要把薄被拉过头顶。唤她的声音更近了,被子也被无情地掀开。 被宿敌复活后 第64节 她抗议地哼哼,终于皱着鼻子睁开眼。 阿洛一手撑在床头, 正俯身看着她。 “早, ”他带着点歉意地说, “我必须得叫你起来了,再迟老板娘就要多算一天房费了。” 迦涅一下子清醒了。 她坐起身, 脸颊有点发烧。她平时可不会起不来!她禁不住为自己难得的赖床辩护:“我昨天没睡好……” 阿洛看了一眼旅馆简陋的床架:“今天晚上我们选个更舒适的地方过夜。” 她沉默了片刻,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不打算主动透露自己昨晚失眠了相当长时间。 “典当行已经开门了, 我刚刚去买了些更符合艾洛博风格的衣服, 这样在外面行走就不会太显眼了。”他说着往旁边侧步让开,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多了一个看着半新不旧的皮箱,里面整齐地摞着衣物。 迦涅这才发现阿洛也换了一件黑外套。与宽大的法师袍样式截然不同,更加贴合身形,勾勒出肩膀和腰背线条,下摆略长,门襟上的扣子多得不可思议。 她盯着他看得久了一些, 阿洛不自在地理了理领口:“我知道艾洛博的时尚在你眼里可能有点奇怪……” “你穿着挺合适的。” 他愣了好几秒, 莫名显得有些慌张,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否应该道谢。 迦涅没等他作答,已经走到箱子边上。她拎起深浆果红的衣物抖开, 是一条翻领连衣裙。 阿洛预防着她嫌弃布料质地,解释了两句:“艾洛博人没有让衣物适应自己身材的魔法, 一般自己在家缝纫, 或者找裁缝定做衣服,能立刻买到的成衣选择很少。” 她歪头打量了片刻这条裙子:“肩膀和袖子的设计有点独特。其他好像和玻瑞亚的差别也不是那么大。” “箱子里还有一件外套。等你换好衣服我们就到外面吃点东西。我到外面等着。”阿洛说完就飞快地退到走廊上去, 轻轻带上房门。 阿洛替迦涅买的裙子还算合身,上半身稍大了一些。考虑到这样更加便于行动,还能在腰间藏一个魔法储物袋,迦涅没动用魔法再做修改。 毕竟在异世界,魔力能省就省,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太考究。而且那点不服帖的褶皱穿上厚厚的毛外套之后,也基本看不出来了。 她给自己施了两个清洁身体和头发的小魔法,摸出随身携带的水银镜子看了看。 平心而论,阿洛这身衣服挑得还不错。虽然布料有点硬梆梆的,但无论是颜色还是剪裁都契合她一贯着装的嗜好。 他之前可能留意过她的穿着。在上个满月节之前。 迦涅忽然就有些别扭。她挺直腰板,若无其事地将镜子收起来, “我准备好了。”她拉开门。 阿洛刚才出去时手里抓了一份报纸,正借着走廊尽头小窗的光线读着。他循声抬头,怔然僵住不动。 灰棕色头发,矢车菊蓝的眼睛,迦涅用法术换回了原本的发色瞳色,他记忆中十六岁的迦涅·奥西尼的颜色。但她的身量和脸孔又分明是二十多岁的样子。 她穿着阿洛临时购置的本地服饰站在门框里,竟让他恍惚觉得自己正面对一副幻想中的画作: 假如她也在艾洛博长大,并且与他以更加普通……更少隐情与波折的方式相遇,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我有哪里穿错了吗?”迦涅不确定地低头摆弄外套的扣子。 玻瑞亚人更喜欢用系带和装饰性强烈的锁环固定衣物,艾洛博人却对各种形状的纽扣。她如今在身上一碰,就会摸到一个个凸起的金属部件,这感觉新鲜又陌生。 “没有……”阿洛立刻回过神,将刚才侵扰他的离奇想象驱逐出脑海。 他有些无法直视她,进屋时压低了视线,以对待精密仪器的认真态度将报纸叠成齐整的方块。 “那是报纸?有什么新闻吗?” “有很多政治新闻,但没有可能是魔法引发的灾难的重大新闻。”阿洛说着从迦涅的身边走过去,俯身在皮箱里随便塞了条毯子阖上。 迦涅也在这时忽然注意到,阿洛外套的肩部缝合处、手肘和袖口附近都微微起球,很显然是二手物品。但她身上的衣物都是全新的,还散发着用魔法清洁过的香气。 她伸手到外套内侧摸了片刻,抓了几颗宝石在掌心,斟酌着词句说:“这些你先拿去。还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回去,之后有的是要用钱的地方。不是成色最好的那些,不会没法出手。” 阿洛失笑:“放心,我还不至于立刻破产。” “但是——” “你的这些石头都有魔法效力,说不定仪式用得上。” 这理由实在很难反驳。她撇了撇嘴,把宝石放回储物袋里,转而点了一把金币出来,当着他的面施展火焰术,以精细的操作把表面的纹刻熔平了。 “这样行了吧?” 阿洛抬了抬眉毛,倒是没再多客气,收下了这几枚小金饼。他有点怕再拒绝下去,她会掏出什么奥西尼家的首饰或者金银器出来。 迦涅出手向来阔绰,她执意要提供行动资金大概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一如既往追求公平、互不亏欠。 但人总会分外在意自己欠缺的东西。 明知道迦涅对他的家底心里有数,他还是不由自主摆出毫不在意的姿态,试图证明他即便称不上财力惊人,在异世界保证一定的生活质量也完全不成问题。 可笑可悲的自尊心。他嘲笑了自己一句,和迦涅一起走下楼梯,步入弗格市忙碌的街道。 上午的街市人流攒动,像河流般在吆喝的卖报童身侧分成两条支流,绕过他继续向前。迦涅明显有些紧张,和阿洛挨得很近。 她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扫来扫去,时不时在新奇的事物上停下。阿洛就会适时俯身,轻声向她说明。 一列有轨电车叮铃铃叫着驶过前方街口。 迦涅的注意力立刻全聚集在了那一个个长方形金属盒子上:“那就是所谓的火车吗?” “不,那是另一种交通工具,驱使他们运作的能源种类也不太一样,是电。一般负责行驶中短距离的路线。” “‘电话’也是个方盒子。艾洛博人对盒子形状的东西有什么执念吗?还是只有方形的容器才能接受电的力量?” “呃……我认为那和形状没有太大关系。” 两人在觅食的路上经过了一家旧书店,迦涅显然对艾洛博的印刷文化大感兴趣,抓住阿洛的衣袖就果断走了进去。虽然她不认识艾洛博的文字,但图书的印刷材料、装订方式都让她大感兴趣。 阿洛叮嘱她不要先行离开书店,转身去挑了一本词典和几本儿童启蒙、进阶识字用的图画读本。 他到店面最深处的柜台付账,戴着玳瑁框眼镜的店主向认真研究布面精装书的迦涅投去一瞥,笑着问:“给家里某位小朋友的礼物?你们真是非常般配的一对。” 店主好像将他们误认成了给到了学龄的孩子挑选读物的年轻家长。 阿洛呛了一下,喃喃地否定:“不,不,是给一位朋友的礼物……” “噢,原来是这样。那么需要帮您额外包装一下吗?” “不用了……谢谢……”阿洛走回迦涅身侧时还有些莫名的心虚。 “你买了什么?” “暂时不告诉你。” 两人之后在附近的餐馆享用早午餐。菜品上桌之前,阿洛把刚刚买的旧书推到了迦涅面前,低声说:“如果你对学习这里的文字有兴趣……这是一本词典,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迦涅眼睛一亮。 阿洛却又把词典从她面前拿走,有些坏心眼地说:“但你先得从儿童读物学起。” 她神色复杂地翻了翻看图学字母的绘本,一撇嘴:“我很快就能学会的。” 他笑了笑,看向别处:“我对此也很有信心。” 开始上菜的时候,迦涅索性把绘本放在膝上,继续认真研究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表情专注而严肃。侍者惊异地看了她好几眼。 “下午我想去这里的公共图书馆,你可以继续学,我去搜集一下信息。公共图书馆大都有往年的报纸,说不定能找到疑似‘门’造成的事件。虽然没什么根据,但既然这里的灵性稀薄,能冒出门的地方说不定更加容易成功施法。” 迦涅挑不出什么问题,就点了点头,继续勇敢挑战桌上没见过的食物。 然而这个下午对阿洛而言不怎么顺利。 他离开艾洛博的这十多年间,印刷出版物的数量以惊人的势头翻倍再翻倍,收录进公共图书馆的报刊目录就足够装订成小册子,要从占据好几个阅览室的旧报纸里检索出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消息,就像在沙漠里寻找合心意的一粒沙砾。 接近闭馆,他差不多放弃了原本的计划:他明天要优先寻找专门收集诡异事件的小报,或是记录了近年重大灾难的书籍。 同样的一段时间对迦涅来说却成果颇丰: 她首次乘坐了有轨电车,确切说是第一次搭乘了这个世界的交通工具。从蒙着雨渍的窗户后她好好观览了一番街景。 阿洛去翻看报纸的那几个小时里,她基本掌握了艾洛博通识语的字母,把第一本绘本里有图标注的大部分词语都学完了。少部分她连图画都看不懂的生词被她小心圈出来。 当然,她全新的语言知识都只停留在书面层面。 “你把字母表和这些词语全都念一遍给我听,顺便解释一下意思。” 在明显比昨晚旅社更宽敞洁净的酒店房间里,迦涅把梳妆台当书桌用,对阿洛下命令。 阿洛阖上整理好的笔记,没多推辞,从窗边的扶手椅起身,缓步踱到她身后。 身上搭着睡袍的两人于是一同出现在菱形的梳妆镜里。这是个意外亲密的画面,两人都是一愣。 迦涅不动声色地低头,把绘本翻到第一页。 他于是微微朝她俯身,单手撑在桌面上,越过她的肩膀和头顶,开始懒洋洋地在她头顶念字母表,而后是基础的词语和释义,再然后是简单的、儿童都会使用的句子。 ——你好。再见。早上好。晚上好。我的名字是,我来自。 淡淡的果木香气从头顶和身后飘向迦涅。她知道自己身上有同样的气味。这家酒店的房间拥有独立的浴室,他们刚才都没客气,先后洗了个澡。 用的是同一套酒店提供的洗浴用品。 不止是气味,阿洛的影子也落下来,落在她的身上,像要将她包裹。迦涅往前挪了挪,远离和自己身上相同又有微妙差别的那股精油香气,重新集中注意力。 阿洛沉默了须臾,站在原位没有动,随即继续念书给她听。但不知道怎么,阿洛的嗓音本身也逐渐让她分心。 ——我有一支自来水笔。 ——这是一个苹果。 艾洛博通识语对阿洛来说其实相当于母语。不知道是艾洛博通识语本身的音韵特点,还是与某门语言勾连的人生都会在词句中泄露痕迹,阿洛使用这门语言时,声音仿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底色仍旧残留了熟悉的痕迹,但听在迦涅耳中,极度陌生。 ——他是我的朋友。 艾洛博语没有玻瑞亚通行语那么多声调起伏,于是本就容易显得冷硬。但阿洛又懒洋洋地拖着声调,隔一句就改换一次语言,于是他念儿童书的、不断在两种语言和世界之间来回的声音,竟然有种几近危险的诱惑力。 迦涅掐灭每一缕游荡的神思,坚决坚定地盯着有些泛黄的书页,轻轻地跟着阿洛吐出陌生的音节,始终没有看镜子一眼。 等到两人终于读完这本识字小书,窗外街头的喧闹已经逐渐沉入深夜的静谧里。 迦涅也终于抬起头。 她和阿洛的目光在镜子里相遇。 迦涅立刻恼怒地发现,自己的脸竟然红扑扑的,漫着难以掩盖的淡绯色。还好,房间里供暖充足得有些过分,她可以找到栽赃的对象。 绿眼睛闪烁,阿洛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用艾洛博通识语。 被宿敌复活后 第65节 以迦涅的词汇储备,她只能大致辨认出句子的主语:我。 “你刚刚说了什么?”她问。 阿洛伸了个懒腰,露出她十分熟悉的可恶笑容:“不告诉你。” 第60章 异乡-4 因为酒店的床足够大且干净, 最后,阿洛今晚没有继续睡在地板上。 “目前寻找线索的主力是你,如果你休息不好影响状态,会困扰的人是我。”迦涅义正词严。她看着阿洛欲言又止的样子, 挑眉笑了: “怎么, 在担心如果和我睡同一张床, 就会突然又对我抱有多余的感情了?” 阿洛沉默了一拍,黑着脸说:“我记得你小时候睡相不太好。” 迦涅噎了噎。今天早晨她被叫起来时, 身上的毯子也有一半离奇地垂到了地上。 “哼。” 最后, 皮箱里那条多余的毯子被卷成一条放在床正中, 他们也睡到了这道柔软矮墙的两侧。迦涅让脑袋陷进羽毛枕头里, 盯着四柱大床床帐顶的花纹。 态度友好过头的并不只有阿洛。 来到艾洛博之后,她对他的态度也亲昵得足够让一年前的自己受到惊吓。 刚才在梳妆镜前他们之间那难以忽视的紧张感,还有现在竟然躺在同一张床上……她也有些搞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了。 她可能比想象中更难适应新环境,于是本能地、几乎绝望地抓住任何一个熟人不放。 又或者,被困在异世界终于给了她一个和阿洛‘正常’相处的机会。她可以暂时将追着她的过去、压在天际的未来全都抛开,只专注于现在。可正常是什么?二十岁出头的异性法师正常的相处方式是什么? 还有,阿洛刚刚说的那句到底是什么? 迦涅翻了个身, 背对阿洛所在的方向, 用力闭上眼睛。 衣物与被褥摩擦的窸窸窣窣声传到毯子另一端。阿洛缓慢眨了眨眼睛。他怀疑自己今晚要失眠了。 意识到自己受迦涅·奥西尼吸引的瞬间降临前总是毫无征兆: 一个侧脸。猝不及防在镜子与她对视。又或者是多年前的午后, 他和往常一样走进古堡的图书馆,在同一张桌子边找到迦涅, 从后越过她的肩膀,窥探她正在阅读哪本书籍。 他的目光滑过纸页上的文字, 脑袋里却唐突地冒出一句话: 她的头发真好闻。 几乎是立刻, 理性跳出来警告他,这个念头是不该存在, 它不体面乃至于肮脏。但他没法让它消失。从迦涅发间身上散发的淡淡花果香只有愈加明晰。 心脏在十七岁的胸腔里乱撞,面对如风暴袭来的恋慕,他能做到的全部,就是若无其事地埋汰引发风暴的那个人: “你又对自己干了什么?头发突然那么香。” 他有时会想,如果他那个时候更加自觉主动地让这份悸动化作话语,会不会有什么不同? 大概事情只会更加糟糕。 如果没有《十一条宣言》这个事件,他们有更多时间,他们或许会自然地走到一起。但他对古典学派的不满、对异界的向往不会改变;而迦涅依然是奥西尼家的继承人。 她理解他对魔法界现状的不满,但他们看待事情的视角不同。她会赞同,甚至于说同意推动小小的改变,但那也建立在奥西尼家不会受到重大损害的基础上。 在他们不曾踏上的那条虚幻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地,他和迦涅会再一次地,甚至更加惨烈地分道扬镳。 阿洛略微侧首。阻隔他们的那条毯子上缘,迦涅搭着毯子的肩膀手臂轮廓若隐若现。 他无声扯了扯嘴角。 如果他们真的能回到玻瑞亚,他仍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避免同一个结局。 ※ 之后几天都称得上风平浪静。 迦涅和阿洛逐渐有了规律的一日安排:早饭后一起出门,当抵达公共图书馆的第一批读者。阿洛继续寻找可能与其他世界有关的线索,迦涅专心学习通识语。 他们午餐总是简单解决,把时间用在市内散步上。途中在公园或是咖啡馆歇脚时,阿洛会继续教迦涅艾洛博语言的发音。简单用过晚餐后他们会酒店讨论这一日搜集到的线索,然后早早休息。 阿洛的阅读速度再快,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定位需要的情报。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好运气上。 在艾洛博的第六天,迦涅不情不愿地在内心承认:他们可能还要在艾洛博待上好一段时间。她不敢去想玻瑞亚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或许不同世界之间的时间错位,玻瑞亚那里只过了六小时。她乐观地想。但心情下一刻就沉重起来:但玻瑞亚的岁月也可能已经流逝六年,六十年。 同一天晚餐桌上,阿洛忽然说道:“我在想……我们不一定要在酒店里住下去,还可以租一套公寓或是一间小房子,每七天十天付一次租金的那种。那样使用魔法的顾忌会更少,也不用担心酒店的雇员是不是在背后怀疑我们的身份和关系。” 迦涅垂眸看着餐盘边缘一点酱汁,没有作答。 她很享受这几天下午的城市徒步。但那种探索未知的喜悦有个前提——她只是暂时停留的旅客,有另一个终会回归的家乡。 酒店房间里属于两人的生活用品和衣服日益增加。每次看到这些她在艾洛博平安生活的证物,迦涅的心头都会涌上一股不安。 如果另外寻找相对固定的住处,就仿佛又沿着陡坡滑了一大步,又放弃了一点回玻瑞亚的希望。她知道这个想法很幼稚。但她做不到欣然答应。 阿洛等待片刻,知趣地转开了话题。 当晚他们在睡前都分外寡言,没交谈几句就互道晚安。 仿佛在响应迦涅的愿望,事态次日就出现了转机。 这是一个多雾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难以形容的呛人气味。街头行人都急着冲进室内,公共图书馆阅览室里的人也相较前几日锐减。 迦涅漫不经心地翻着儿童故事书,手边是摊开的词典——她进度很快,现在已经能阅读词汇和语法简单的小故事了。 两张桌子外,有个衬衣外只穿着薄外套的中年男人面前摆了一本大部头,但是下巴一点一点地往胸口垂,随时会趴伏到桌面睡着。 神奇的是,他每次都能在图书馆巡逻经过前醒过来,一脸严肃地眯缝着眼睛假装看书。 这个男人前几天也准时出现了,阿洛说他是冲着图书馆的暖气来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穷苦人来说,取暖的木炭在冬日也是一种奢侈。 至少玻瑞亚有法师居住的村庄都不用担心天冷取暖。法师平日里受到的优待的另一面是各种义务:取暖,点火,帮忙运送建造房屋需要的材料……这些事不需要成为正式的魔法学徒,受过一些魔法教导的施法者就能做到。 总之,迦涅又找到一条玻瑞亚比艾洛博稍好一些的理由。她更应该回去的动机似乎也更充分了。 急促的脚步声让她回过神。阿洛走路带风地到了她的桌子边,绿眼睛兴奋地瞪大,亮得惊人。 迦涅吞咽了一记,用表情发问:找到线索了? 他用力点头,唇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桌子上的东西收起来,快步走出阅览室。 一到外面的走廊上,阿洛就忍不住开口了,语速极快:“从这里往东南坐大半天火车的地方是一片湖区,那里最近两年出现了几次异常雷暴。有人在暴风雨中目击到水里出现怪物。还有人坚称有天晚上看到湖面上的天空裂开了一个口子,把湖水都吸进去了一大半,那年湖水水位确实异常低。 “虽然都可以解读为小道消息,但我觉得可以一试。” 迦涅皱眉:“可是……你的意思是,那里出现过好几次门?” 这和玻瑞亚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大概因为这里灵性太稀薄,能出现异界之门的位置更为固定?”阿洛吸了口气,“总之我们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坐今天晚上能赶上的第一班火车去湖区,明天白天就能到了。” ※ 阿洛订了带床铺的火车包厢,迦涅却没能好好体验她的第一趟铁道旅行。 她顾不上打量车厢内部的陈设,也没有像之前和阿洛谈到火车时候说的那样,去车头探究这巨大交通工具的运作原理。她脑子里全都是之后该怎么行动。 阿洛也一样。 两人讨论到深夜,反复拟定方案又推翻,争论抵达之后该用什么魔法物品、用什么辅助的仪式,寻找合适的地点召唤异界之门。 迦涅兴奋得睡不着,等到她昏昏睡去,天色已经见明。 再次在汽笛和哐当哐当的行进声中醒来,窗外已经是正午。又是阴天,大片深秋的平原显得萧索。 “下站就是终点站了。” 迦涅伸展了一下身体,接过阿洛递过来的热茶,踱到窗边的圆形扶手椅边上。她没有坐下,只是挨着窗户。轮子沿着铁轨规定的方向一圈圈地转,车厢微微地摇晃着。不可思议,这种有节奏晃动让人不由自主心神平静。 她闭上眼睛。 其他车厢的声音隐隐约约。有孩子在哭闹,近处有兴奋的交谈声,银器和瓷器相碰的轻响——一等车厢的餐车里配备乐队,悠扬婉转的弦乐旋律混杂在噪音之中,像是飘浮的缎带,将缺乏关联的细小杂音都连接起来。 火车比不上飞马拉着的车厢安静平稳,但她应该会一直记得乘坐这种金属盒子的奇妙感觉。 两人在抵达终点前在车上逛了逛,最后去餐车简单吃了点东西。在摇晃的环境下进食比迦涅想象中麻烦,但有一种别样的乐趣。 他们的餐点上来没过多久,穿着深蓝色制服的检票员礼貌地挨桌停下,告知还在餐车的乘客们还剩不到半小时就要停车了。 迦涅不需要阿洛翻译,就大致拼凑出了对方的意思。她微笑着道谢,侧头看向窗外。 在她开始享受铁道旅行的时候,它就快要结束了。 “听上去要坐大半天的火车感觉很漫长,但实际上一下子就过去了。”阿洛读懂了她的沉默。 “如果事情顺利的话,我大概没机会再好好体验一次火车旅行了,我竟然有些希望不要一次成功了,”迦涅笑着摇摇头,“不,不能这么说。” 阿洛的嘴唇微分,停顿片刻,重新抿紧。直到蒸汽火车减速驶入站台,他都没有再开口。 真的到了湖区,他们反而没那么着急了。等车上其他乘客都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地下车了,他们才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穿过一等车厢,铺着深红色地毯的走道陡然之间空寂得诡异,明明几分钟前,这里还全都是人影。 在车门台阶顶端,迦涅又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吸了口气,轻巧地直接跳到站台上。 几乎是立刻,她察觉到变化:这里的灵性比离开的弗格市要充沛许多。她空闲了好几天的魔力基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汲取灵性转化魔力。 于是迦涅切身感受到,她的这段异世界旅程可能真的要接近尾声了。 第61章 囚徒-1 迦涅抬头看了眼天色, 为了缓解愈来愈浓重的紧张感,嘀咕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好像要下雨了。” 阿洛轻轻应声,以开玩笑的口吻回答:“如果真的下雨了我会立刻给你撑伞的,能承受住魔力波动的特制雨伞。” 迦涅唇角抽了抽, 似乎想笑又忍住了。 他转而正色劝慰她:“我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准备, 不要想太多。” 她点点头, 没再多话,缓慢地站了起来。 两人同乘一艘小船, 停泊在平静的湖泊中心, 四周都是被天空染得灰沉沉的水波。 被宿敌复活后 第66节 周围安静极了, 湖上不仅再无第二艘游船, 就连湖边常见的水鸟都缺席了—— 以这片无名的湖为中心,半径步行十五分钟的距离的地方都布下了幻术装置,任何生物如果靠近,就会受到催眠暗示,即刻转头返回。 随着迦涅起身,小船微微摇晃,她的脚步却很稳当。她前进半步, 踏上小船底部绘制好的魔法阵, 立定在阵中央。阿洛也起身站到她身后。 这个从玻瑞亚传送魔法阵改制而来的阵图、还有此刻小船停泊的位置, 都是两人过去数日反复实验的成果。 正如阿洛此前猜测,相比艾洛博其他地方, 这片湖区的灵性尤为丰沛。 奥秘就在于湖中心。 这片湖在水泽绵密如蛛网的湖区之中,算是风景相对平庸的那一类, 这从它竟然没有一个正经的登上地图或是游览手册的名字中可见一斑。湖中的鱼鲜也少, 于是这里既吸引不了游人,也缺乏特意来垂钓的价值。 加上湖中心水深且看出去的风景平平, 即便真的有人闲到泛舟湖上,也鲜少会特意花大力气划桨到迦涅他们所在的位置。 而在这个魔法不被广泛承认的世界,隐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正因为少有人靠近,这里与灵性之海的关联才没有断绝,几乎接近玻瑞亚的正常灵性浓度。 也只有这样与外界文明变革几近隔绝的地方,才能支撑起异界之门。新闻中湖上出现的空洞、八卦中有人目击的湖中怪兽都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阿洛长大的孤儿院已经在八年前关闭,他被捡到而后送进孤儿院的具体原委也随之断绝。但孤儿院原址附近很可能也曾经有那么一个类似的、灵性异常充沛的特殊地带。 只是那片土地眼下早已开发为一座欣欣向上的纺织业小城,铁路直接贯穿城镇正中,能在那里重现异界之门的几率很小。 施法召唤异界之门的位置于是就那么敲定了。 至于尝试打开异界之门的术法,就纯粹是两人猜测推衍加上小规模尝试的结果。 迦涅认为比起‘召唤’性质莫测的异界之门,可能‘传送’性质的魔法更容易实现。 然而除了足够坚实的魔力源,传送阵要成功启动,还需要足够明确的、带有神秘意义的位置指向,并且需要施术者根据目的地对阵法做精密的调整。 这是施展跨世界传送魔法要克服的最大难点。 毕竟世界之间并没有固定的相对位置,甚至于说大部分时间,一个世界的人根本无法从魔法层面察觉到异世界存在,要将玻瑞亚定位为传送目的地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阿洛想到了一种称得上作弊的解决方法。 他知道迦涅身上有一枚可以直接传送回流岩城安全位置的珍贵金符文。她从小到大,手头也仅有这一枚功效相同的符文,足见它的珍贵和强大。 迦涅没有在落到艾洛博的第一时间就使用这枚符文,主要是担心自身无法承受跨越世界的魔力消耗。如果传送门打开了,她却先力竭倒下了,那可就糟糕了。 发现了这片湖的奥秘之后,这个问题也解决了:魔力源头一分为二,由这片湖供给所需要的大部分魔力,不够的部分再由阵中人补全。 魔力有了保障,再使用魔法理论中基础的嫁接概念,将传送阵的目的地修改为‘阵法启动者启动的符文指向的地点’,理论上就可以精确地让传送阵指向流岩城,打开回玻瑞亚的入口。 只是理论上可行。还没有人在传送这种出错就后果惨重的魔法上实践过嫁接。 如果是过去,迦涅肯定坚决反对这种大胆冒险的提案。但现在她顾不上这些了。 当然,她不可能无准备地挥霍她这唯一的宝物。 前两天阿洛被她指挥着用金银制作了许多指向附近特定地点的传送符文。两人一起修改魔法阵,一次次尝试传送到符文的目的地(充当实验对象、反复在传送闪光中消失的人自然是阿洛)。 直到确认他们用来达成嫁接的符号序列真的没有错误,迦涅才终于放下心来。那之后,他们假扮成观光客,在附近的度假山庄休整了整整两天恢复魔力。 成败就看现在。 迦涅将金质符文捧在掌中,另一手向后伸出去。 阿洛的指掌紧紧与她相握。他会以这种方式与她分担启动魔法阵的魔力消耗。 青年的手干燥、温暖,平稳极了,没有发抖。迦涅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闭上双眼。 她在脑海中再次勾勒脚下传送阵的模样,精确到每个符号的每一笔。这不仅是摒除杂念的冥想,更是从思维层面为施法奠基。 意识中的魔法阵也彻底成型的那一瞬,她倏地启眸。 如呼吸一般自然,两人的魔力同时注入脚下魔法阵、以及手中的纯金符文。 鳞形的符文爆发出金光,自迦涅掌中悬浮而起。 小舟摇摆起来,逐渐如罗盘指针般转起圈子。空气在旋转,平滑的湖面映出的铅灰天空也如巨大的水银镜,缕缕起了鼔皱,进而扭转出一个深深的、不断张大的漩涡,朝着湖心俯冲而下。 熟悉的、仿佛要让人喘不过气的强大吸力搅动着空气。 迦涅听到自己一声清晰的心跳。 门打开了! 水波围绕着小舟上涨,却离奇地没有溅入船内哪怕一滴。湖水仿佛成了有粘性的胶质,被无形的手抓住向上提,汩汩地冲进扩张的漩涡中心。 迦涅没有抬头,她只瞥了一眼水面的倒影,就不敢再看。这次他们开启的门洞理应与来时性质不同,但上次直面异界之门带来的冲击仍旧记忆犹新。 阿洛吸了口气。 某种温暖坚实的东西瞬间包裹住她,严丝密缝,不留任何缝隙——最为复杂困难的身体强化魔法的一种,为身体制造一层临时的外壳,代替本体吸收抵御伤害。 按照他们之前商定的计划,一旦异界之门成功开启,迦涅就会全力注入魔力加速通道开启,而阿洛负责在他们被吸进异界之门时保护好她。 两道人影嗖地就飞上了半空,直奔天空正中裂开的风暴眼。 迦涅被无形的壳包裹,感觉不到窒息难受。骤然上升时,她甚至还有余力朝下方一瞥。 强大的吸力终于抵达了湖面,小船惊骇地顺着浪头弹跳了一下,重重落回水面,竟然毫发无伤。 迦涅见状,紧绷的唇线顿时松弛了些微:这个门洞的破坏力有限,很好,门没有因为随机而失控的迹象,传送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了。 眨眼之间,两人就冲到了门洞口。 身体在半空中悬停了须臾,下一刻,仿若被系在身上的绳索牵引,迦涅和阿洛猛地弹了出去,落向门的另一头。 然而就在这时,包裹着他们的乱流先是茫然地停了停,紧接着不规律地颤抖,随后猛地扭曲了。 迦涅浑身冰凉。 传送阵哪里出错了?到底哪里还能出错?! 无目的冲撞取代了目标明确的坠落,撕裂近处一切的力量爆开,那根牵着他们回归玻瑞亚的‘缆绳’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世界与世界的夹缝之中,那挤压揉搓一切的纯粹蛮力。 阿洛承受了更多冲击,闷哼一声。他果断抱住迦涅,试图用身体增加一层保护。 “不要睁眼,不要看!”迦涅大喊,但他不知道在这概念都失效的乱流中,她的声音是否还能传递到阿洛那里。 她的感官正在瓦解,明知道阿洛就贴在她身后,她却好像开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比坠入另一个未知异世界更可怕的猜测摇摇晃晃地成型了: 他们会不会永远困在世界的夹缝之中,找不到出口,直至彻底泯灭? “迦涅?” 幻觉?她用右耳寻找自己的右肩,以这一个偏头的动作找回自己头颅到肩膀的知觉。然后她又听到一声呼唤: “迦涅,是你吗?” 熟悉的嗓音。迟滞的思绪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才搜寻到答案: 是艾泽。她听到艾泽呼唤的声音。 这一认知上浮的同时,裹挟两人的乱流正中骤然开辟出通路。另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勾住他们,而后与他们一起朝着无尽的深处坠落。 紫色的尘土高高地扬起散开,嘭——! 迦涅耳朵里啸叫得厉害,沙砾进了眼睛,她摸索着抬起手,要给自己施加一个恢复五感的法术。但有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口中问着: “迦涅?啊……是眼睛难受对吧,我来。” 清风温存地拂过她的脸和身体,带走了黏在她身上的异物。 迦涅又能睁眼了。 声音的主人正微微蹙着秀丽的眉毛俯身看她。他茶色的头发乱糟糟的,蓝眼睛的专注略微减缓了眉眼间无法消解的倦色。 “艾泽……?”迦涅喃喃,随即猛地转头左右张望。 阿洛呢?! 半步外的地方,他面朝下栽倒在紫色的沙地上,一动不动。 “那是你的朋友?”艾泽手腕一翻掌心微抬,柔和的气流立刻将阿洛托举起来,而后利落地翻了个面。 风元素魔法相当基础,但能用意念施咒这样轻松自如地操控术法很难。 迦涅才那么习惯性地做出判断,嘭,阿洛便仰面朝天掉回地上,砸出一个浅坑。 “……” 艾泽轻咳一声:“我状态不太好……” 他环顾四周,呼啸的风穿过深邃的深紫色大峡谷,将地上紫色的沙砾吹出明暗分明的分割线,也带走了他脸上那点轻松的笑意:“这里……” 话没说完,被砸的阿洛倒是恢复了意识。他倏地睁眼,同一瞬间身体戒备地绷起,腰腹发力,整个人蓦地弹起,抓住迦涅的肩膀就要把她拉离艾泽。 她反手抓住他的小臂,安抚地紧了紧:“没事,我见过他。” 艾泽见状失笑:“放轻松。唔……最要紧的还是先别呼吸。” 他前言不搭后语,迦涅和阿洛都愣了一下。 “没感觉?看来你们身上还有护身的物品,很好。”艾泽自顾自点了点头,抬手在迦涅的眉心点了一下。 如同蒙尘的水晶终于等来擦拭,迦涅从身体到精神一下子变得轻盈澄澈。 也在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刚才她的状态其实并不正常,就好像……被一团雾气包裹着,她无法正常呼吸,于是所见所想都有些钝钝的模糊。 这个世界有问题?他们这次落到了哪里?是艾泽救了他们?传送阵哪里出错了?还是偶然倒霉?艾泽怎么能找到他们?…… 迦涅因为一拥而上的疑问失语,艾泽则将指尖挪到阿洛面前,停了停,仿佛在确定他不会暴起反击。而后,他在阿洛额头上同样点了一下。 “空气有毒?”阿洛眼神和表情都变了。 “恐怕不止是这样。”艾泽的视线在高处绕了一周。 紫色的壮丽岩体宛若堡垒,又如从天而落的崎岖巨人,矗立在荒芜的黑色平原上,环绕缀连成片,冷冷地俯瞰着三人。而除了他们三人,这片深谷中唯一可见的生命迹象就是石头夹缝之间的亮黄色苔藓。 “我们落进了一个相当棘手的世界,”艾泽站起来,十分朴素地用手掌、而非魔法拍打掉袍子上沾的尘土,“我来负责维持护身的屏障。你们两个最好不要使用魔力,越少越好。这里的灵性对人类来说是剧毒,离开这里之前,耗费掉一点魔力就等于永远失去一点魔力。” 阿洛眯了眯眼睛,连发三问:“你来过这里?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又是什么人?” 艾泽看了迦涅一眼,似乎在等她发话。 她抿了抿唇:“他……是我的父亲。应该是。” 艾泽抬起半边眉毛,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轻轻叹息。他看上去更加疲惫了。 阿洛盯着艾泽仔细打量,要从他的每个五官部件里找到眼熟的痕迹似的。越看他的眉心蹙得越紧,面上逐渐流露出困惑。 被宿敌复活后 第67节 迦涅定了定神,也凝神望着艾泽:“他问的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你怎么对这里的情况那么清楚?你来过这里?而且刚才……你做了什么?” “简单来说,我知道一些方法,能够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 阿洛下意识就要反驳:“那不可能……” 艾泽宽容地看了他一眼:“但那并不是无限制的力量。与我关联越深的存在就会离我越遥远。这意味着,我最想抵达的世界总是最难企及,越久就越是这样。” 他用轻柔徐缓的语调说话时,莫名让迦涅想到乌里。 但乌里的温文优雅更像是一件穿惯的外衣,激烈的情绪还是偶尔会从扬起的衣襟里漏出来。艾泽却完全没有这样的缝隙。哪怕是谈论自己的境遇,他也平静得像是早已感觉不到自己或许值得同情。 “但是幸好时间长了,我可以依靠这种方法判断出我应该在意的世界和人在哪,我也找到了一些钻空子的方法。刚才就是那样,我感受到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斥力。我逆向追回去,追了很久,幸好没有到得太迟,恰好碰见你们差点迷失。” 阿洛侧眸与迦涅交换了一个眼神。她从中读出了‘你说这家伙是你父亲?’。 “这位是阿洛,我的……朋友。我们意外掉到了艾洛博,为了回去,我们打开了一道门,但门后突然出了问题,……”她斟酌了一下词句,最后选择直入主题,“既然你能把我们带到这里,那么能不能把我们送回玻瑞亚?” 艾泽苦笑:“现在不行。间隔太短了。” “我们应该都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在那之前,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吧。等到这个世界的居民开始行动就麻烦了。”他说着选定了一个方向,迈开步子就走。 迦涅正打算跟上去,余光中阿洛却一动不动。 她惊异地看向他,手在他面前上下晃了晃:“嘿,你还清醒着吗?” 阿洛身体微微一震,终于回过神来。他立刻寻找艾泽的身影。 艾泽已经走出一小段距离。只是在宏伟峡谷的映衬下,这段距离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放慢脚步,不知道是没察觉两个年轻人没立刻跟上去,还是并不在意。 阿洛看着艾泽的背影,嘴唇微分又紧紧抿住了。他旋即抓住迦涅的手,以魔力波动的隐蔽形式告诉她: “送我回玻瑞亚的人,就是他。” 第62章 囚徒-2 迦涅怎么都想不到, ‘安全的落脚点’竟然那么难找。 他们已经在紫色峡谷里走了至少两个小时,然而路上迦涅和阿洛发现的可以休息的地点,竟然全都被艾泽逐一否决了: 离地面太近,距山顶太近, 太狭窄容易被逼进死角, 太平坦开阔容易受袭击…… 野外生存经验相当丰富的阿洛首先沉不住气了。 “我想请教一下, 您觉得什么样的地方才算得上足够安全?如果有个明确清晰的标准,就可以节省所有人的体力和精力。”他礼貌、却又不那么礼貌地发问。 艾泽的回答言简意赅:“不具备我刚才列举过的所有缺点的地方。”顿了顿, 他补上半句:“那就是足够安全。” 阿洛嘴角抽了抽, 看向迦涅。他好像知道她有时候噎死人的说话方式是从哪里来的了。 刚刚走过的这一路, 艾泽对阿洛似乎兴趣不大, 并没有询问他的事。确切说,艾泽几乎没有说话,迦涅两次打开话头,他都无意多聊,她很快就选择沉默。 阿洛习惯性地对所有人抱有警戒心,和艾泽那么多年没见,无法判断对方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他索性没有主动提及过往, 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认出他来。 他自认为身上已经没有当年那个瘦小孤儿的影子。 “我知道你在有意识地提防一些危险, 如果我们也知道需要注意什么, 也能替你分担一点。”迦涅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她竟然也有承担打圆场任务的那一天。 倒不是说她对艾泽有什么感情, 因此不希望阿洛和他的关系太过僵硬。对她来说,艾泽充其量是个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她观察了对方一路, 越看越确认他此前来过这个世界, 而且作为法师的实力相当强劲。 当前情况下,遵从艾泽的安排更加合理。仅此而已。 艾泽扫了两人一眼, 轻轻叹气:“我知道我显得独断不讲道理。但现在真的不是分享经验的时候,说话会让我分心。” 阿洛眯了眯眼:“分心?” 艾泽正要回答,地面的砂砾突然小幅度弹跳了两下,他脸色骤变。下一刻,他手臂扬起,在身前一划。 迦涅和阿洛被一股劲风带离地面,远远掀飞出去! 什么情况?!要反击吗?迦涅一瞬间无法做出选择。 阿洛低声咒骂,在空中艰难地调整身体,朝着她靠近,同时回头确定身后没有会撞上他们的山体。他脖子才转过去,就听到迦涅一声惊骇的抽息。 他立刻往回看。 几乎是同一瞬间,紫色的烟尘用力蹿上半空,伴随着土地破开的轰响,还有尖锐的嘶叫。 他们刚才还站立着的黑色大地打开了。 一头形态怪异的灰色巨兽破土而出。啮齿动物般的头颅,无毛,覆盖在皮肤表面的是一种粗粝的鳞片。怪异节状身体宛若长蛇扭动,迅速在紫色沙尘间压出一道道黑色的痕迹。 “到高处去,有遮蔽的地方!它还会喷毒雾!”艾泽扬声道。 但他还留在地面,立刻被锁定。 阿洛抓住迦涅,借着尚未散去的风势,两人一起跳上了临近山崖的凹陷处。再看下面的情况,这长条怪物没有利爪,牙齿也称不上巨大,但它张着嘴追击艾泽的场面还是让人心惊肉跳。 速度就是这头无毛兽最大的武器。 巨兽的深色腹下,探出了一对对细而短的腿脚,时不时灵巧地蹬一下地面,帮助身体迅速调整转向。 但艾泽也没一个劲奔逃。他将迦涅阿洛甩出去之后动作就没停过,一边施展浮空术东躲西闪,保持着脚不沾地,还一边时不时投掷出石子。 怪物被石子落地的响动惊动,每次都会本能地扭转方向,朝着声音源头追去。但几乎立刻,它就会调整自己的行进路线,再一次准确地张着嘴冲向艾泽。 ——它的视力非常差劲,主要依靠声音和嗅觉判断猎物的位置。 “这东西那么长,还那么柔软灵活,再这么扭下去,总觉得它不小心就会身体打结……”阿洛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他……可能真的是打算让它打结。”迦涅迟疑着说道。艾泽和怪物的行动速度都快得惊人,几乎甩出残影,但他出现的每个位置仿佛都并非完全偶然。 又过了片刻,艾泽的战术逐渐明朗。 他施展浮空术前后闪现、还有石子落地的位置确然都经过精密计算,长长的无毛怪物沉迷于追逐目标,不知不觉间,它身体的中后段逐渐盘成让人难以直视的一团。 “先拖垮它的行动能力,再聚集火力攻击?”阿洛摸出魔法手炮,选择了一块岩石后架好,朝着迦涅摊开手掌,很不见外地说,“我猜你身边一定有用不掉的高级魔石,方便借几块吗?” 他倒是还有心情说笑。迦涅摸出一把琥珀般半透明的温润玉石放在他掌心:“现在怪物还动得太快了。” “还没到时候,但可以给它再制造一点困难。”阿洛熟练地将魔石装填进去,凑近瞄准镜,移动着炮身,好半晌才眨一下眼睛。 全神贯注时他一反常态,面无表情,整个人显得异常冷峻。 迦涅默默捏了几枚燃爆效果的符文在手。上次甘泉镇事件之后她吸取教训,开始随身携带不需要注入魔力也能使用的物品,现在这些东西终于有了登场的机会。 艾泽在闪躲间歇抬头,立刻找到了阿洛和迦涅所在位置。他似乎看懂了阿洛的意图,清声吩咐:“要害在下颚,等我的信号。” 话音未落,他已经倏地消失,出现在相反方向的怪物尾巴附近。 追着声音一口咬去的怪物又扑空,愤怒嘶叫。 怪物显然丧失了耐心,在再度连续错失机会之后,它直立起最前段的肢体,仰头朝天,吸气般张大嘴。鳞片覆盖的躯体如装水的皮囊,缓慢撑大、再撑大,仿佛随时要胀破。 迦涅后颈汗毛倒竖,危机的预感大作。 她摸出两枚护身效果的陶质符咒,随时准备砸碎。 阿洛对此仿若不觉,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瞄准镜,透过放大镜片无表情地盯着昂首的怪物,手指稳稳按住手炮的侧拉拴。 只要一松开,装填好的魔石就会落入炮腔深处,与感应线圈反应,瞬间释放攻击。 “现在!” 艾泽第一个音节传到的瞬间,阿洛的指腹已然抬起。 啵。 魔石落入炮腔身处,一声甜蜜的脆响。手炮嗡地震动,炮口粗的金色光柱刺穿稀薄的烟尘,正中怪物头颅。 不止是下颚,非鼠非蛇的怪物头部与身体相连的那一节瞬息间消失。 怪物剩下的半颗头,茫然地在半空悬停了须臾,终于落了下去,露出干净得诡异的颈部切口。就连骨头断裂处都磨平了,就好像那裸露的骨架横截面上方,原本就什么都没有。 阿洛很想吹口哨,但是忍住了。 他还从来没用过魔力储蓄量那么大的魔石。不愧是奥西尼家的家主,袋子里一摸就是一把这种他即便买得起,也不会用来当炮弹用的好东西。 他瞥了迦涅一眼,她金黄的眼睛微微瞪圆了。手炮的威力让她十分吃惊,甚至于说有一丝敬畏。 这好像是迦涅第一次对他的魔法机械发明表露出认可。 机械能做到的事魔法也能做到,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使用魔法,但只要有魔力源,谁都能操作这手炮。投入最高品质的魔石,就能打出刚才的雷霆一击;没有魔力的人也能勉强启动看个亮堂。 迦涅显然读懂了这手炮的可贵之处。阿洛不禁挺直了脊背,下巴也抬了些微。 但他一秒就松了回去。因为这点反应就得意起来怪没出息的。他重新将目光转向怪物的尸体。 无头的怪物前段颓然在地上砸成一条僵硬的粗线。诡异的是,这大东西的外皮与骨架之间填充的并非血肉,而是成团的黄色絮状物。 絮状物从断口漏出来,如冰雪般融化为黏稠的黄色液体。 艾泽绕开黄色水泊,路线曲折地往迦涅他们所在的山崖靠近,他没吝啬肯定:“准头很好,你的武器也很有意思——” 声音戛然而止。他看到了什么,在他们身后。 迦涅立刻松手,任由护身符文砸在脚边的岩石上。 一个半透明的蓝色光球以符文碎裂的位置为中心展开,顿时罩住她和阿洛。光球才堪堪成型,有什么东西便擦着防护壁顶掠过。 庞大的阴影霎时笼罩他们立足的小小平台。 在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前,迦涅已经扬手一甩。燃爆符文穿过防护球飞射而出,其中两枚砸中俯冲的巨大黑影。 轰——! 两声几乎挨着的爆鸣,黑影燃烧着坠向地面。阿洛将炮口推到防护壁外,跟着又补上一炮。 等到迦涅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它已经很不幸地燃爆成了一堆骨架,中间还多了一个大洞。 从残骸形态判断,那似乎是一种飞行生物,从身体正中穿刺而出一对长而尖利的骨针,像是昆虫的触须,大部分保存了下来。 艾泽将这触须连根切断,撕了一块袍子下摆包住,一个浮空术就到了迦涅和阿洛面前。 “这个世界天上地下都有对人类来说危险致命的居民,而且他们行动起来非常安静,要全神贯注才能察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山体里面没什么太值得担心的东西。”他这话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对落脚点如此挑剔。 “刚刚来的是无毛蛇的天敌,原本想趁机分一口饭吃,结果被你们俩联手烤了。”说到这里,艾泽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笑意,略微冲淡了徐缓吐字流露的疲惫。 他无言看了迦涅片刻,手唐突地朝她抬起来,而后同样突兀地垂落身侧。 “迦涅,你已经长大了。”他的表情和嗓音都平静而温和。 父亲这个符号对迦涅来说从小就可有可无。她以为自己会对他的称赞无动于衷。但事实并非如此。 被宿敌复活后 第68节 艾泽的话语和表情像一根柔软得恰到好处的羽毛,轻轻挠了两下她心脏最不设防的地方。 迦涅的眼眶忽然开始发烫。她用力吸了口气,看向别处藏住来得突然的泪意。在伊利斯倒下之后,她的人生里好像就再没有‘家长’这样角色的人丈量她的进步。 乌里大概算小半个,但他对她这个人、而非奥西尼继承人的关心哪怕有,也始终藏在古典学派立场的外衣下。 她此刻对艾泽产生的感情,或许只是对伊利斯的眷恋。因为无处安放,于是不受控地涌向在哪怕只是有一些相近的人身上。 艾泽加深了微笑。但欢喜似乎让他反而突如其来地痛苦。他的笑容倏地就消失了。出现的是一道通往真实情绪的孔隙。 他闭了闭眼,再启眸时那些纷乱的、不平静的东西都消失不见。 迦涅根本没察觉他微妙丰富的表情变化,阿洛却不小心看到了。他立刻礼貌地挪开视线,但已经用视觉捕捉到的东西不会因此销毁。 他在这个自称是迦涅父亲的男人脸上,见到了浓郁到让他惊异的自我厌弃。 无论是迦涅的感伤,还是艾泽谜题般的反应,都让阿洛轻微地不自在。他擅长践踏他人的底线,那也是因为他对人与人之间的边界尤为敏感。 此次此刻,他就感觉自己踩在了迦涅家事的界线上。 线后是他不该直视,更不该去揣度琢磨的东西:她居然已经和这个‘父亲’见过一面,他完全不知道。哪怕前几天在艾洛博相对平静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没有一次想到要主动对他提及。 她和别的谁说过吗?他应该为她与父亲团聚感到高兴吗? 他们明明已经非常了解彼此,却时不时会迎面撞见又一个不知道的秘密。现在绝对不是想这些的时间地点,但阿洛还是止不住地在脑海深处想。 “咳,”他逼自己清了清嗓子,用上全无异状的语调,“或许这场感人的家庭团聚应该换个更‘安全’的地点?” “确实,”艾泽淡然点了点头,“这些东西大都很有领地意识,这里很快就会吸引来更多的大家伙,在被卷进巨怪争霸之前,我们还是先走一步为好。” 他举起还没收起来的怪物骨针:“这是很好的魔法材料,尤其适合作为法杖的核心。你们可以收起来。注意,不要徒手触碰表面。” 稍作收拾之后,三人再次启程。 “那边的山崖孔洞更多,更适合当据点。但走过去……大概还有刚才走过的一半路程,”艾泽在从高处飞下来,看着迦涅,“如果继续步行对你来说很困难,我可以带着你们飞过去。” “飞行会浪费很多魔力。你说过,在这里消耗的魔力恢复不了。”曾经浪费魔力全速飞行的迦涅心情复杂地说。她已经很努力掩饰肢体的疲惫,但没能瞒过艾泽的眼睛。 “要离开这里肯定还需要更多魔力。不能花在这种事上。”她摸索着寻找提神药水。 艾泽笑了笑:“天气不会继续那么好下去,相比在雷暴正中行走,我用点魔力不算什么。” 迦涅看了一眼天空。这个世界似乎并无昼夜之分,天空始终是浑噩的灰色,时不时有雪色闪电窜过。而现在居然还算是好天气了。 “我可以背她。”阿洛忽然开口。 迦涅和艾泽齐齐看向他。 他莫名感受到一丝压力。他看着迦涅,又重复一遍:“我可以背着你走,对我来说负担不大,前进速度也能加快。” 第63章 囚徒-3 艾泽看向迦涅, 不置可否地等待她决断。 迦涅抿着嘴唇沉默,眼神游移不定。 “我只是觉得那么做效率会更高。”阿洛不禁辩解了一句。即便根本没有人指控他任何事。 只是效率更高。迦涅默念。普通人会背着受伤还有醉酒的人行进,其实根本没什么需要特别在意的——她逐渐说服了自己。 因为艾泽在这里,气氛才不知道怎么变得古怪起来。 她于是冲阿洛一抬下巴。 他愣了愣, 旋即背对她, 在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边上低下去。 看着个头比她高许多的家伙因为她的一个动作俯身半蹲, 迦涅不知道怎么心跳有些加速。 她将仿佛要冲到喉咙口的心脏鼓动咽下去,踩上阿洛挑选的这块石头, 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她立刻本能地感觉怪异, 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她遵循骑骏鹰的习惯, 捉住缰绳似地揪住了阿洛肩头的衣物。 而他显然不是小雪。 迦涅这时候才发觉, 她其实根本不清楚被人背的时候,应该怎么到对方的背上去。她总不能把对方的脊背当鞍,就那么跨上去吧。 毕竟他们在此之前从来没有这种类型的接触。她和阿洛都早早学会了浮空术,有什么伸手够不到的高处也只需要飘上去。 踩着彼此肩膀翻墙爬树这样的细节,只出现在她读过听过的友情故事里。 阿洛回眸看她一眼,似乎读懂了她的为难:“再下来一点。手臂和人都是。” 迦涅困惑地眨眼。他短促且无奈地呼了口气:“算了,你直接跳过来, 我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再磨磨蹭蹭下去实在丢人。她不敢看艾泽现在是什么表情, 压着视线来了一句:“那我上来了。” 说着她就撑住他的肩膀, 以一头撞向他后颈的势头挨了过去。 阿洛双掌准确地从下接住迦涅的膝盖。为了稳住身体,她下意识前倾上半身, 主动贴上他的后背,双臂缠住他的脖子。 她垂落颊侧的一小缕头发也随之钻进了他的衣领里。 阿洛身体微微一僵。 托着她膝盖后侧的掌心犹豫地停了一拍, 继续向后走, 在大腿下找到更稳当的受力点架住。即便隔着堆叠的裙摆,青年指掌的轮廓也十分明晰。 她来不及留意这古怪的触感, 阿洛已经逐渐打直了双膝,站了起来。 地面突然就变得遥远。 明明是刚刚她还站立过的同一片岩石地,趴在阿洛背后的视角所见到的,和自己站立着看到的微妙地不同。要高出不少,前方直抵地平线的景色也看得也远一些。 阿洛咳嗽般地闷哼一声:“咳,你松开一点。” 迦涅这才意识到刚才紧张之下,她小臂交叠在阿洛咽喉前,无意识地收紧又收紧。可能从其他人的角度,她看上去完全像是从背后袭击人的精怪,仿佛要这么勒死阿洛。 “噗嗤。” 迦涅和阿洛齐齐循声看去,艾泽尚未收住笑意。他这一笑仿佛年轻了许多。 其实即便不笑的时候,艾泽的脸容也并无太多年龄的痕迹,单论躯壳的衰老程度,他与乌里简直不像是一辈人。但外溢的疲惫总矛盾地让他暮气沉沉,缺乏活气。 “准备好了?那么继续走吧。” 语毕艾泽就转身继续带路。他再次专注于警戒环境中潜藏的危险,没有对刚才的小插曲做任何评判。 迦涅趴在阿洛背后,不知怎么,居然渐渐有些困了。 在艾洛博启动传送魔法阵时她就耗费了相当一部分魔力,刚刚又是赶路又是从巨兽嘴边逃生,或许是青年的体温,也可能是他前进间那有节奏的轻微晃动,总之这姿势勾起她浓重的睡意。 迦涅终于没忍住打了个哈欠。她立刻挤眉弄眼地把脸皱起来,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 阿洛听到了近在耳边的动静,轻声提议:“你可以先睡二十分钟或者半小时。我帮你计时,到时间叫你。” “不行,万一又遇到怪物呢?我必须醒着。” 他没好气地反驳:“你都在我背上了,我难道还能把你甩下来自己先逃?再说了,我又不是你家的床垫,你能这么靠着睡死过去?如果真的有什么,你肯定也被惊醒了。” 迦涅折起手臂,又恶狠狠地勒了一下他的脖子。这次是故意的。 “咳!”阿洛呛了一下。 艾泽循声回头,迦涅立刻若无其事地松开手臂。 “你确实可以睡一会儿恢复精力。如果真的需要你施术,专注和清醒都相当重要。”艾泽温声道。 她赧然看向别处。她明明都二十二岁了,居然重拾了一点懂事前捣乱被伊利斯当场撞破的窘迫。 她和阿洛玩闹一样的争执实在有点不合时宜。 或许要怪艾泽展露出的强大实力和丰富见闻,即便现在他们身处的异世界比艾洛博要危险太多,她竟然比那时要更加放松。 她……不知不觉已经对艾泽生出信任? 乌里此前的叮嘱又在她的耳畔响起: ——艾泽是个极其危险的人。……如果他再出现在你面前,不要理会他,不要和他有更多瓜葛。 一如既往不寻求应答,艾泽说完就再度回身。迦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 伊利斯清理掉了贾斯珀关于父亲的记忆,对她则只字不提,是因为忌惮将艾泽从玻瑞亚驱逐的超然力量,还是别有内情? 对于伊利斯身上六年前发生了什么,艾泽又知道多少? ‘她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终究得由她自己来判断。而在安顿下来之前,艾泽显然不打算认真回答她的任何问题。 这么想着,迦涅缓缓把额头抵到了阿洛肩膀上,低低地说:“那我就小睡一会儿,到了二十分钟就叫醒我。” “好。” 迦涅很快就伏在他肩头睡着了。快到让人难以相信她曾经有严重睡眠障碍。 阿洛侧首瞥了一眼。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压在他肩上的头顶,银白色,几根乱发懒洋洋地挣脱编好的发髻翘起来,随风拂动着,让她的脑袋显得毛茸茸的。 他收回视线,继续与艾泽沉默地行走在深色的大地上,始终保持五步的距离。 迦涅柔软地压在他背上的重量和温度,还有近在耳边的清浅呼吸,都不可思议地让他平静。 他们一前两后循着堡垒般拔地而起的岩体走势,走天然的小道,盘旋斗折,逐渐远离地面。 艾泽熟门熟路地带头寻找山崖边缘凸出的平台,借用浮空术或是身体强化魔法跳跃攀升,时而毫无征兆地一头扎入山体隐蔽的凹陷处。每到这种时候,他们的头顶几乎立刻就会有庞然大物飞掠而过。 刚才那无毛长身的怪物和巨大的虫子相继死亡,似乎在这片土地上引发了相当大规模的动荡。巨兽们忙于重新划定领地,爆发的争夺战对于误入其中的渺小人类来说是危险,也是机遇—— 他们两次暴露在飞行怪物的视野中,却安然无恙。 相比起与其他同规模的存在战斗,区区人类无足轻重,这个世界的天空霸主们目前没兴趣主动来追击袭击他们。 由一头巨兽的死亡引发有利局面,这是艾泽有意引导出的结果吗? 阿洛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吃了一惊。但刚才与怪物的战斗无疑显露了艾泽强大到有些过分的计算预判能力。 艾泽这时当先矮身,钻进了深紫色的岩体内部。 他们已经进入了洞窟密布的区域。 “有光源吗?”艾泽驻足回头问。 阿洛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要顾着不让迦涅从身上滑下去,一边从储物袋里摸出了一盏手提灯。 “多谢。”艾泽坦然从他手里接过提灯,摸索着让它亮起,借着光照抬眸看了一眼迦涅。 她在睡梦中双臂也绕着阿洛的脖子,脸微微偏过去,几乎埋进了他的侧颈颈窝里。光照似乎让她有转醒的迹象,艾泽立刻调低亮度,转过身去。 被宿敌复活后 第69节 “她很信任你。”艾泽冷不防说。 阿洛垂睫:“来处相同的人一起沦落到异世界,难免更加互相依赖。” 艾泽略微侧头,但没有彻底回转身来,于是提灯的温暖光亮便只勾勒出他一个逆光的剪影。但阿洛无端觉得他笑了一下。 “你认同玻瑞亚是你的来处了?” 阿洛闻言悚然一惊。 艾泽这次轻笑出声:“我记得你。也知道你和奥西尼家的……那些颇为复杂的过去。” 阿洛哑然。他假装从没见过对方的诸多考量一下子显得可笑。这种被不知不觉勘破的压迫感着实是久违了。 在这种方面,这个男人和伊利斯奇妙地相似。 艾泽顿了顿又说:“刚才不是叙旧的好时机。进入岩体内部安全很多,可以闲聊几句。” 闲聊?阿洛觉得自己很难休闲下来。 “这么多年,您还是一直在世界之间穿梭?”他挑选了一个最无害的问题。 艾泽应了一声算是首肯:“那么多年,我也听说了不少与你有关的事。” “您经常回玻瑞亚?” 艾泽摇摇头,轻轻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如幽灵飘忽:“我们……我和伊利斯有联络的方法,哪怕我找不到通往玻瑞亚的门,也能和她保持联系。” “伊利斯……在和您的联络里提过我?” 艾泽宽容地又笑了:“你毕竟是她引以为傲的学生之一。” 阿洛嘴唇翕动了数下,他最后什么都没说。 对方的下一句话就再度让他惊讶:“就我个人而言,你的魔法体系很有意思。” “我专攻的是奥术魔法,”艾泽不疾不徐地说,“奥术魔法是唯一基于人类对世界解读衍生而出的魔法体系,不依赖任何神话生物的遗产。它固然古老,是人类魔法的基石、甚至于说起点,但本质上,它也是最激进的。” “现在玻瑞亚奥术的权威应该还是乌里吧?”他叹了口气,仿佛这是什么非常遗憾的事情,“你的创造发明其实完全可以归为一种新的奥术魔法。但他没有那个眼光我毫不惊讶。” 阿洛保持沉默。 以惜才名义对他另有安排的大人物,这些年他也遇到过不少。对于这种开场白,他已经学会如何表面上保持礼貌的兴趣,同时在内心无动于衷。 然而艾泽接下来说的话让他惊讶了。 “有一件有趣的事,你或许比其他人更容易注意到。玻瑞亚人信奉大灾变、离开的众神还有神话生物那套,但同时承认其他世界存在,魔法已然失落的世界,不曾听过神名的世界……”艾泽停顿了半晌,让他的话语彻底地渗透。 “这两个事实为什么能够共存?对异世界比其他人更感兴趣的你,是否想过这个问题?” ※ 迦涅在温暖的火堆边醒来,身上盖着毛毯。 她撑地坐起来,甩甩头打量四周。他们在某个宽敞的的岩洞深处,附近有一片地下水积蓄而成的水潭,涓涓细流从潭中向隐约可见的天光来处流淌,那里是洞穴的出入口。 一杯热气蒸腾的热饮料从旁边递过来。 迦涅接过杯子,抬眸瞪向来人:“我不是让你二十分钟就叫我起——” 她卡壳了。 面前的人不是阿洛,是艾泽。她左右一张望,阿洛在两步外的地方烤火。与她四目相对,他抬了抬眉毛。 “休息得还好吗?”艾泽若无其事地问。 “嗯……我现在完全不困了。”迦涅双掌包覆着杯子,低头默默喝了一口。 “那就好,”艾泽没有试图和她靠得太近,踱到火堆另一边坐下,“我猜你很快就要用问题轰炸我。但在那之前,我也有几个问题。贾斯珀现在怎么样?” 迦涅一怔。 “满月节那时候我没来得及去看他,我已经很久没见他了。” 捕捉到‘满月节’这个关键词,阿洛别开脸 “他不记得你。”迦涅轻声说。 艾泽脸上淡然的笑意陡然有些空洞:“所以我一直只在远处看。” 那么为什么他要突然在她面前现身呢?她没有直接问出来,转而回答艾泽的问题:“贾斯珀挺好的。虽然现在我失踪了,他过得的不好,还是更好了,我说不准。” 艾泽没有对自己亲生的一双子女奇妙的关系做出评价。他盯着跃动的白色火光,数次起头又抿唇打住,终于犹豫、乃至于说胆怯地问道:“她呢?伊利斯……” 他在这个名字的第一个音节破音了。 “她……怎么样?” 迦涅和阿洛脸上都难掩震惊。 他们完全没想到,或者说忘记了艾泽可能还不知晓伊利斯的死讯。 艾泽立刻读懂了他们的惊异。白色火光映照下,他苍白静止得像是一尊褪色的石像。 半晌,他抬眸,越过火堆与迦涅对视。 他矢车菊蓝的眼睛再一次让她有些不自在。颜色太相近了,和她曾经一看向镜子就能在自己脸上找到的那抹蓝几乎完全一致。 艾泽一言不发地望着她,等待她说些什么。 仿佛只有她的话语才能彻底坐实希望的破灭。 迦涅的手有些发抖。她攥紧了拳头,深吸一口气:“母亲已经过世了。” 艾泽的身体震颤了一下,说不清是哪个身体部位哪个关节先动的。就像群鸟惊起,在扑簌簌的展翅震动中飞远,有什么东西也从他的身上抽离消散了。 他就坐在火堆边,眼睛里却幽沉得仿佛栖于无光的洞窟深处。 “是吗?”他说,“什么时候?” “大概一个月前,”迦涅哽了一下,“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十七天前。如果我在异世界的每一天都等于玻瑞亚的一天的话。” 艾泽显然听清了她的回答,但没有应答。 随后,他突然站起来:“失陪一小会儿。” 他快步走出了洞穴。 有什么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与他一同离开了。但火堆边骤然降温,不复刚才的温暖干燥。 艾泽确实只离开了一小会儿。他很快就重新回到刚才的位置,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似地站着,措辞直接得粗鲁:“死因?” 迦涅吃痛地眨了眨眼。她发现她原来还不习惯这样、用过去式讨论伊利斯。 艾泽已经继续推进话题:“龙化?” 嗒。 小石子翻滚的声音。 迦涅和艾泽都循声倏地转头看向声音来处。 阿洛突然站了起来。他被翠绿虹膜包裹的瞳仁惊骇地收缩摇撼着。 按照礼节,他在艾泽问起伊利斯时其实就该主动回避的。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拥有恶魔传承的人使用恶魔魔法越频繁,就会加速家族传承力量的源头靠近……这是恶魔魔法传承受到管制的原因。但伊莲此前也明示过,拥有‘诅咒’性质的传承不止有恶魔魔法。 传承对背负者的改变往往体现在外貌,但不止外貌,还有性情。 还有更多。 所有的传承都是一份标价的礼物。 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是什么?在甘泉镇时迦涅拒绝回答。 但现在阿洛知道答案了。 第64章 囚徒-4 阿洛一眨不眨地盯着迦涅。他的视线并不平稳, 闪动着,游移着滑过她银白色的头发、金黄的眼瞳,还有露在外面的每寸皮肤,像在寻找任何一丁点可能昭示异变的痕迹。 他为什么要那么吃惊? 迦涅以为在甘泉镇时, 阿洛就该对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有所揣测。是真的没想到, 还是不愿意那么想, 于是有意无意地忽视了正确答案…… 她没让思绪顺着这条路径走下去,别开脸淡淡地说:“麻烦你给我们单独相处的空间, 接下来要谈的是奥西尼家的私事。” 阿洛站起来, 直接走向洞穴幽暗的最深处, 什么都没说。 艾泽的心思显然不在阿洛身上, 黑发青年还没完全走远,他就已经再度发问:“你没有给她服用我给你的药剂?” 迦涅从对方的话语中察觉到一丝微妙的指控意味,语气顿时也变得冷硬:“用了。” 艾泽瞪着身前的火堆看了片刻,浑身突然脱力似地,重重坐回地面。 他用手背抹了把脸:“抱歉,我不是在怀疑你指责你……即便听起来可能是那样。你不愿意用我给你的东西也很正常。毕竟我只是个唐突出现的陌生人。” “你给的药剂已经多换来了几个月时间。”迦涅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换来的这半年其实与此前五年的每个月并无不同,一月又一月毫无反应的、死一样的沉睡。 “我以为延缓的这段时间足够我……”艾泽的声音又突兀地在句子中间碎裂, 他很快就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说下去, “找到解决方法, 或者至少制作出同样的药剂,再想办法送到你手里。” 现在再谈论破碎的愿景只会让人难受。迦涅抱住双膝, 缓缓向内蜷缩起来:“我以为你即便不在玻瑞亚,也有渠道知道我这边的消息。报丧那么大的事……我以为你肯定会知道的。” 艾泽摇了摇头。 “我和伊利斯原本各有一个小箱子, 一对用来共享所有物的空间道具, 自己放进箱子里的东西会出现在另一个人的箱子里。是经过伊利斯改造的我家里的旧物。或许因为奥西尼家的龙魔法十分特殊,即便我到了另一个世界, 箱子也没完全失效。” 他用指腹在地面的沙尘上画出两个小小的方形。 “你可能见过?很普通的木箱子,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长宽,可以刷成任何颜色,但最后总会变回原来的浅胡桃色。用缩小术就可以把它变成巴掌大小随身携带。” 迦涅在记忆里的书房还有卧室里搜寻,没找到符合艾泽描述的盒子。伊利斯可能把它藏了起来。 “自从我被迫从玻瑞亚消失,就没法随时随地立刻拿到另一边放进来的东西了。物品出现的顺序经常颠倒错乱,所以我们写给彼此的信都不得不事无巨细,长得简直像是装订好的报告册子。”他显然回忆起几则与这有关的有趣插曲,不禁笑了笑。 但这笑容在出现的瞬间几乎就立刻消散了。 “那之后……”他用一拍空白指代伊利斯遭遇的不测,“和她的联络当然就断了,我没法再轻易打探到流岩城内部的情况。上次我在你晋升后暂时回到玻瑞亚,那时机是个幸运的偶然。” 迦涅略微抬头。她的下半张脸还是藏在膝盖后,只露出一双专注的、谨慎的眼睛。 被宿敌复活后 第70节 她和艾泽隔着火堆对视了片刻,终于开口:“能给我答案的人可能只有你了。母亲身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突然倒下?” 艾泽嘴唇才微微分开,她就加重咬字抢白:“我要听真相。” 他却并未动摇,仍然吐出原本准备好的回答:“你不探究这件事更好。” “我怎么可能不探究?!”迦涅扬声反问。 她高亢的声音在洞穴中回荡,尖锐而空洞的声效一瞬间让她感到陌生。 艾泽沉默地看着她,神色难以解读。 迦涅毫不退让地望回去。可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熟悉得让她讨厌的固执。 她明明离苦寻不得的真相已经那么近了,只隔着最后一扇门,但这个是她亲生父亲的男人偏要挡在那里。 话语脱口而出:“你已经缺席那么多年,事到如今,就不要用这是为了我好、无知是保护这种说法搪塞我!” 艾泽扯了扯嘴角。他没有生气,没有试图为自己辩护。什么都没有。 只有岩石一样的沉默。 迦涅紧抿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她连续深呼吸,稍稍缓和态度:“求你了。作为她和你的女儿……我想我有权利知道真相。” ‘女儿’这个词语箭矢般刺中艾泽。他和坐下时一样唐突地起身。 “不是现在,”他短促而生硬地道,背过身去整理铺好的地铺,“我必须休息。提问留到明天。” 迦涅下意识就反驳:“明天你说不定就突然消失了!现在我甚至弄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状况,但你还是根本不打算主动解释任何事。” 艾泽吸了口气,在火堆边躺下,背朝她,声音有些喑哑。他重复道:“明天。” “哈,明天。” “我保证。到时候你所有的问题我都会尽可能回答……但先给我一点时间。” 迦涅没有作答。她快步踱到洞口,双手抱臂望着外面。 艾泽预告过的雷暴正缓慢地在浓紫色的峡谷间徐徐移动,伸展着闪电的触须,宛如一团行进的巨型灰黑海洋生物。 隔绝空气中对人类有害元素的防护壁也挡住了一部分噪音。细密的电光将天空割裂出蛛网,抵达洞口的雷鸣却闷闷的,仿佛真的是从水下传来。 身后一步外,忽然传来小石子滚过地面的声音。 迦涅知道这是来人有意让她听到的响动。 阿洛走到她身侧,没有离她太近,目不斜视,也直直看向洞外,凝望盘旋于深色大地上的漆黑风暴云团。 过了好半晌,他才来了一句:“亲子谈话似乎进行得不是很顺利。” 她嗤笑:“你这说法太客气了。”顿了顿,她的声音低下去:“你听到了多少?” 阿洛迟疑地沉默。她又笑了。看来是全部。 没办法,这家伙的五感经过常年强化训练极为灵敏。如果不特意再施加一层静音罩子,刚才那样的谈话根本没法逃过他的耳朵。 奇妙的是,她并不怎么介意他听见。 “母亲也好,他也罢,为什么我周围的每个人都浑身是需要保守的秘密。”她哂然垂头,把一颗小石子踢出山洞。 “难道你不是?” 迦涅侧头看向阿洛。他神色反常地严肃。 “浑身都是秘密。你也是。”他平静地指出,但话语中隐含谴责。 伊利斯不露面的隐情,奥西尼家传承的代价,还有奥西尼家内部的争斗……事关迦涅生存的重要事项,迦涅确然都没有主动和他吐露过半点。 迦涅因为艾泽涌上心头的恼意还没消散,她立刻就势竖起话语的尖刺:“但你也没有坚持不懈地追问答案,不是吗?” 阿洛哑然看了她片刻,将问题抛回来:“我问了,你就会回答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是否定。 一方抛出问题,紧跟着出现的却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的反问。在以往的争吵中,他们许多次就是这么与敏感的话题擦肩而过的。 迦涅也在这时想起,阿洛还不知道当初告密的人、还有拦截他信件的人是谁。可这个时候突然提起来太怪异了,简直像在回避当前随时会爆发的冲突。 阿洛又问:“你明知道代价,依然接受传承的?” 她不假思索,略抬着下颚回答:“当然。那是我可以接受的条件。” 身边人突然深吸了口气。她的回答好像戳中了他的某根神经。 迦涅在自己那本就不丰厚的耐心库存里翻找着,勉强拼凑出一番还算好言好语的应对: “正常情况下,龙化都是生命尽头才会发生的事。奥西尼一族的部分人老朽之后会长出鳞片和利爪,换个角度想,这只是一种比较特别的衰老方式。” 阿洛的表情和声音都更加僵硬了。他的绿眼睛亮得有些骇人。她连瞥了他两眼才确认那光亮是愤怒。 “但伊利斯显然不是正常情况。你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 “难道我要对传承说不,乖乖搬出流岩城,被放逐到某个农庄上度过余生?!再说了,我都不怕龙化,你又急什么?” 阿洛一言不发地看了她良久,没有再开口。 ※ 三人在这个奇异世界的‘第一天’在轮流守夜中过去。交谈近乎绝迹,每个人都喝了难喝的灵性药水,心理生理的不痛快相互叠加,气氛极度压抑。 但当迦涅再醒来时,石窟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睡前挤压心头的情绪也随之消散了。阿洛那么自觉?迦涅拢着毯子坐起来,正看到艾泽把一口小锅悬在火堆上方,正在烧着某种浓稠的谷物粥,手里长柄勺子搅拌的动作不停。‘ 迦涅顿时有些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躺回去装睡,还是再次强硬出击。 艾泽却已经侧首看过来,微笑着对她说:“早上好。” 昨天得知伊利斯死讯之后,他展露的种种丰富情绪都再次好好藏了起来。迦涅能看到的又是那个温和又疲惫的、无底洞般的艾泽了。 “早上好。”她生硬地回了一句。左右张望间,她没看到阿洛的人影。发现艾泽还在看着她,她立刻若无其事地收回眼神。 “雷暴停了,我让你的朋友帮我跑腿去了,希望你不介意。” “跑腿?” “雷暴过后很容易找到天然魔石,魔力源对我们来说越多越好。我没让他跑很远,就在附近安全的地方找,”艾泽说着看向洞口,“回来得正好。有收获么?” 阿洛出现在洞窟入口,顿时和抱膝坐着的迦涅打了个照面。 她立刻别开视线。 他顿了半拍,褪下兜帽,将沾染了紫黑尘土的斗篷解开扔在了洞口的石头上,回答艾泽:“有一些。” 他抬手一抛,一个小布袋子就飞到了火堆边上,落地时发出晶体碰撞的悦耳脆响。 “对面悬崖上有一大片,但那里地势太开阔,我不放心直接飞过去拿。” 艾泽点点头:“不错的判断。那说不定是陷阱,就等冒失的猎物撞进去。” 他用长柄杓尾敲了敲沸腾的小锅,锅子从火上飞走,稳稳地落到地面挖好的浅坑里。热气蒸腾的谷物粥盛满三个木碗。 见阿洛和迦涅都各自待在原位不动,艾泽笑了一声:“都坐下来喝点粥。然后才是家长讲故事的时间。” 第65章 囚徒-5 故事的开端老套陈腐: 某个历史悠久的法师家族有一对同父异母的兄弟。 他们祖上在第一纪元晚期出过两位杰出的奥术法师。时过境迁, 豪华的庄园衰败了,田地的规模与在本地的影响力一起缩水。到了两兄弟双亲这代,家族已经悄然脱离了名门行列。哪怕是一度显赫的姓氏也不怎么好用了。 那时候在社交场合提及他们的名姓,先会有半拍失忆般的尴尬沉默, 直到有某位博学的好心人忽然想起怎么解围:‘噢!是奥术魔法的那位某某的后代吧’, 顿时引发一阵貌似尊敬的喃喃附和声。 即便如此, 有两位名字遗留在魔法史正文、而非脚注的祖先,已经是他们家最大的财富。 强大家族的成员往往并不那么在意伴侣的出身, 他们只挑剔魔法资质。反倒是那些只能抱守着辉煌过去的法师家族, 他们才最信奉血统的纯正性, 愿意冲着家名缔结婚姻。 兄弟中的一人就是这种政治联姻的结果。 联姻是契约, 他这个继承人是契约双方都按部就班履行过义务的证物。另一个孩子则恰恰相反,他是一段不受祝福的狂热爱情的意外产物。 兄弟两人出生时背负的期望和意义迥异。相同的是,他们都资质优异,从小就展露出过人的魔法天赋。 一丝不苟研习经典、试图复原第一纪元奥术魔法,走在正统的古典学派道路上的哥哥。 脑子里全是奇异想法,对先贤缺乏敬意,试图把停滞一个世纪的奥术魔法玩出新花样的弟弟。 哥哥是背负着众多期望的完美继承人, 私生子弟弟则因为处境尴尬而个性乖僻。哥哥厌恶异母弟弟, 仗着身份明里暗里打压他, 弟弟则用自己的灵活头脑屡屡反击。 故事似乎一般都这么讲。仿佛一个人的出身和童年能用来解释他们之后人生做出的每个重大抉择。 但这是偷懒,一种叙事技巧。讲故事的人往往擅长欺骗, 最典型的故事也大都最虚假。 只有把乱糟糟的现实简化成一个个好懂的符号,砍掉不合逻辑的部分, 前因后果才能成立, 故事的听众才能听得顺心。 现实却很少顺着故事整齐好懂的模子生长。 弟弟艾泽在懂事之前,就先无师自通地懂得要痛恨身上的责任, 他想尽办法让双亲失望,叛逆、随心所欲,但仍然是肩负了两个姓氏未来的继承人。 从小就老成不出错,随时可以顶上来继承家业的哥哥乌里,他才是必须自己谋求生路的私生子。 因为一本被奥西尼家仆从偷偷变卖的魔法书,乌里与伊利斯·奥西尼偶然成了笔友。那是一段不可思议的友谊。正常情况下,乌里很难与奥西尼家的孩子说上话,更不用说成为朋友。 乌里在信里有时会提及自己那个不负责任的弟弟。伊利斯应该听了艾泽足够多的坏话。两兄弟的关系僵硬是事实,他们都没少给彼此制造麻烦。 第一次听说奥西尼家的某位小姐是乌里的笔友,艾泽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呆子终于载在了骗子手里,被冒名顶替的家伙耍得团团转了? 他暗暗等着那位‘奥西尼小姐’露出真面目,等着看乌里吃瘪出丑。 但他只等来了伊利斯·奥西尼突然骑着骏鹰登门拜访。 全家都陷入不知所措的大骚动。 不需要艾泽自我介绍,伊利斯就认出他是乌里的‘那个弟弟’。她礼貌地和艾泽问好,但态度以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衡量,冷淡得有些过分。 艾泽对伊利斯也没什么好印象。能和乌里聊到一起,可以说的话多到隔天就交换一封书信的名门大小姐,恐怕也是个脑子里只有‘古典’、‘正统’、‘责任义务’这类东西的呆子。 但爱就喜欢降临在最缺乏心理准备的人之间。 明明对彼此的初印象都极为糟糕,明明一开始和伊利斯更亲近的是乌里,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艾泽和伊利斯已经坠入爱河。 两人正式结为伴侣的时候,他们都已经是各自魔法领域崭露头角的菁英。艾泽在伊利斯的双亲眼里达到合格标准,而奥西尼家的地位和财力则让艾泽家里不可能有任何反对意见。 被宿敌复活后 第71节 总之,这对恋人的结合受到几乎所有人的祝福和认可。 乌里除外。 艾泽觉得因为伊利斯,乌里至今没有原谅他。 幸福让人宽容,又或者平庸。艾泽甚至一改之前的态度,主动和乌里、向双亲寻求和解。不仅仅是处理家庭关系,和伊利斯成婚之后,他仿佛成熟稳重了许多,终于开始有了点继承人该有的样子: 整理失落的奥术魔法,到魔法学府定期授课,应幽隐教会的邀请改进一些引路人实战中用得上的术式,积累声誉,晋升魔导师,而后为冲击贤者位格做准备…… 直到他受幽隐教会委托,协助引路人封印某件失控的魔法物品。 在那之前,艾泽对异界相关说不上一无所知,但也不比任何受过正统教育的法师知道更多。 青少年时期,他有一阵对异界而来的兽灾感兴趣,拼命搜集过与之相关的知识,甚至考虑过抛下一切加入引路人。但那也只是一时兴起,热情消退,那些笔记就被扔到了阁楼深处。 他帮忙处理的是某种异界生物的骸骨。 引路人低估了这尸骸的危险性,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通向异界的门就打开了。 艾泽只来得及往门后看了一眼,引路人就取出专用的神圣武器,一击毁灭了召唤来通道的骸骨,而后竖起魔法护壁封住了通道。 没过多久,被隔绝在护壁后的异界之门便消失了。 可门后那杂乱又规整、绚丽得刺目的深海图景还是留在了艾泽的脑海中,反复出现,无法驱散。 海洋在玻瑞亚是迷雾统治的禁地。没有人知道海平面下是什么样子。而艾泽自小就容易受禁忌的、难解的东西吸引。 他对异世界再一次燃起了求知欲。 借着与幽隐教会的合作关系,艾泽有意识地收集异世界的知识,积极主动地参与引路人的行动。异世界是个比他想象得还要复杂有趣的巨大谜题。 观察,搜集,记录,他逐渐不满足于阅读纸面上的记录——对于异世界的描述自失落在玻瑞亚的物品和生物拼凑而来,充满臆测和想象。 而他想用自己的双眼见证其他世界的真正模样。 但艾泽并不准备舍弃在玻瑞亚的一切。他和伊利斯的第一个孩子即将来到这个世界,他设想中的异世界旅行只是他幸福生活的余兴节目,与抵达玻瑞亚的另一头的著名疗养地相近,目的地确定,有去有回。 艾泽的研究重心随之转到通往异界的门洞上。成因?魔法性质?力量源头?有没有可以捕捉到的出现规律?有没有可能控制利用? 他在所有人都知道的神话中找到了一个让人在意的信息: 最初,众神和神话生物都行走于大地之上,人类只是在诸多超凡存在的影子里生存的弱小物种。大灾变中众神交战,古老的世界四分五裂,广袤的土地沉入海底,仅存的那片陆地便是现在的玻瑞亚。除了两位女神,其余众神都与神话生物一起远渡灵性之海,断绝与此地的联系。 灵性之海的彼岸……会不会是某个异世界的代称? 所谓的灵性之海,又是否就是隔开不同世界的存在本身? 艾泽一头扎进古神话的旧纸堆里,似乎突然打算当魔法史学者。 魔法曾经是神话生物和神明的特权,但现在人类已经能够驾驭魔力,并且不断创造新的魔法。以此类推,既然神祇和神话生物可以跨越阻隔,前往想要前往的世界,或许人类、或许他……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一样可以做到? 伊利斯知道艾泽在研究前往异世界的方法,但没有阻止他。他们各有自己专长的魔法领域,他们会讨论分享想法和成果,但绝不会干涉彼此的行动。 而在那时候在她看来,主动开启异世界通道只是个理论游戏,和许多其他停留在假设层面的奥术魔法理论一样。 艾泽也是那么认为的。 但是当熟识的引路人委婉地劝诫艾泽停止在这条路上探索,幽隐教会进而中止与他的合作,警告他不该利用教会内部的知识寻求亵渎神灵的答案,艾泽意识到: 异世界穿梭根本不是个理论游戏。 那是可以实现的真实。 正因为他可能会窥破保守已久的秘密,幽隐教会才会慌乱起来。 如果神明仅仅是另一种更加强大的生物,离开此地前往另一个世界的生物,无论祂们是否还真的注视着玻瑞亚,一旦这样的传言扩散,双生女神信仰、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这些东西的根基都会生出裂缝。 “我一直很擅长找到弱点。既然发现了教会在怕什么,我当然没有理会他们的警告。”艾泽笑了笑,将木碗拿在手里把玩似地转着。 碗里还是满的,从刚刚开始他就一直在讲述,根本没顾上吃自己煮的早饭。 “于是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成了寻找玻瑞亚这座堡垒的弱点。找到薄弱的地方,我就可以想办法制造出一个通向外面的洞口。这个想法成了我创造新魔法的基石。 “贾斯珀在那时出生了,我暂时中断了探索新魔法。但他能走路之后,我又重新开始研究这个谜题。贾斯珀三岁那年,我第一次成功了。” 艾泽顿了顿,半开玩笑地问:“需要我在这里停下,讲解具体的魔法理论吗?” 迦涅刚要摇头,就听到阿洛发问:“如果听懂了,有可能立刻学会吗?” 她和艾泽都哑然望向他。 艾泽看了阿洛片刻,颇有耐心地说道:“我昨天可能说得不够清楚。我每使用一次这个法术抵达一个世界,下一次抵达那里的难度就会越大,在那里能够停留的时间也越短。” “到时间了会发生什么?”阿洛仍然在追问。 “我会不受控制地召唤出‘门’,落进未知的世界。” “容我再问一句,您已经在玻瑞亚和其他世界之间往返多少次了?” 艾泽低头,他手里的粥已经差不多凉了,最上层凝固出一圈螺旋般的纹路,像绕着圈的路径,也像迷宫。 他没怎么思考就回答:“我数不清了。但我穿梭回玻瑞亚的次数已经多到我没法在玻瑞亚待超过十分钟。为了避免落进不熟悉的麻烦世界,我会尽量在有预感之前穿梭离开。” 迦涅垂眸不语。艾泽从满月节上消失得突然。那时她什么魔力波动感都没感觉到,回想起来,那天的变装舞会上也没有真正的异界之门引发的那些异状。 艾泽穿梭世界的魔法大概与门本身的性质和原理都有所不同。 “结果而言,这个故事大概是个告诫人们警惕傲慢和好奇心的寓言。毕竟最初我只是想寻找离开玻瑞亚这个囚笼的秘密小门,出去散个步,但结果,我被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囚笼里。” 艾泽疲惫地牵起唇角。 “我被困在了玻瑞亚外面。” 第66章 囚徒-6 艾泽第一次成功抵达异世界, 在那里停留了两天。 像是幸运的巧合又或许是必然,他开辟出的通道另一端,正是那个此前让他一瞥间目眩神迷的深海世界。 他带着奇异的海底珍宝穿过门洞,一脚踩在流岩城的露台上, 脑袋却晕晕的仿佛还被水波包裹。 伊利斯几乎立刻就找到了他。 艾泽为无征兆的消失道歉, 而后开始迫不及待地分享他这两日里的奇遇。 她倾听他叙述完异世界冒险, 认真打量在面前摊开的各种珍珠珊瑚还有魔法材料,笑着恭喜他完成了了不起的壮举, 但他在她的笑脸里看到忧虑。 “这样的事还会有第二次、更多次吗?”她望着他的眼睛问。 艾泽答不上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果断地承诺再不会冒险。那才是他身为继承人、伴侣还有父亲应当给出的答案。可有些门一旦推开就无法假装它还上锁。 他没法对她撒谎。 “也许……我能在其他世界找到龙的下落, 或许可以解决你们家传承的问题。”艾泽知道他在临时寻找可以支撑他继续探索异世界的借口。 伊利斯看穿了他的临场发挥:“那是我总有一天会支付的代价, 不是需要你帮忙解决的问题。”她也同时看到他的不舍和挣扎。同样身为法师, 她能理解他追寻未知的的热情。 两人相对沉默了良久,她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下次你再做尝试,我一定要知情并且在场。这是我的底线。” 伊利斯总是他们之中一锤定音做决定的那个。艾泽当然同意了。 达成共识之后,艾泽反而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没有再尝试前往异世界。第一次旅行有惊无险,但他能平安回来主要仰仗的是无畏和幸运,在下一次出发前,他决意进一步完善往返的穿梭魔法, 并且着手制作各种在异世界可能会用到的道具。 奥术魔法的理论就像一座泥沼, 一旦钻进去就没有底。 也是那段日子里, 贾斯珀学会叫妈妈,而后是叫爸爸了。也是在那个瞬间, 艾泽终于第一次有了实感,自己竟然真的已经是某个稚嫩生命托付信任与爱的‘父亲’。 前所未有的崭新感情包围他, 他对于异世界旅行依然向往, 却开始抱有不安。 万一他回不来,他就见不到贾斯珀长大了。 艾泽一次次推迟下次异世界之行, 因为有伊利斯在旁边把关,他总是会发现各种各样的全新不稳定因素。他有时在心里暗暗想,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前往另一个世界了。 直到贾斯珀五岁那年。 玻瑞亚的孩童最晚到了五六岁的年纪,就会展露出魔法天赋——不小心用意念把墙上的盘子摔落到地上,无意识地施展基础的元素魔法,发脾气时候的大喊大叫震碎了镜子或是窗户,诸如此类。 贾斯珀有些体弱,但是个聪明的孩子,几乎过目不忘。 但在魔法家庭幼童身边本应出现的那些小意外、小事故,迟迟没有发生。 伊利斯和艾泽到那个时候才终于意识到,还有另一种他们至今为止视而不见的可能性:哪怕是魔导师的孩子,也可能缺乏魔法资质。 经过数遍精密检查,与他们相熟的医者给出结论:贾斯珀体内的魔法基盘残缺。他只能当一个出身魔法家族的普通人。 送走医生,伊利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闭门不出整整一天。 艾泽从来没见过她情绪那样低落。 在他看来,贾斯珀只是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他有一两个没法使用魔法的远亲,他们照样活得好好的。 经过几次半途而废的争吵,还有两个彻夜的艰难长谈,艾泽终于差不多理解伊利斯为何如此痛苦。 无论是否有魔法资质,毕竟都是自己的亲生孩子,都应当给予一样的爱护。至于继承人的问题,他们可能还会有更多的孩子。道理是这样,但也仅仅停留于道德理论层面。许多道理在法师的世界中并不适用。 正因为伊利斯是名门内斗中胜出的强者,她很清楚贾斯珀因为缺乏天赋,会永远地失去哪些东西、远离哪些机会,甚至面临怎样的杀机。 一想到终有一日她必须对贾斯珀解释,为什么他永远无法成为双亲乃至手足一样的人,她就想要尖叫,想要责问神明,叩问决定这个世界运转的超凡存在。 为什么是贾斯珀?为什么是他们的孩子? 而艾泽在数日的混乱之后,忽然意识到: 他似乎有理由踏足再度异世界了。终于。 艾泽开始在不同的异世界之间流浪。灵性之海包裹并且分隔不同世界,灵性与魔力在不同世界的存在方式也有所不同。既然如此,那么一定有一个世界,那里的生命即便缺乏与魔力基盘类似的构造,依旧可以积蓄灵性、使用魔法。 他确实找到了。不止一个。 拥有群体意志、能够施展大型幻术的水中森林,没有实体的纯粹精神态生命,还有艾洛博那样对灵性和魔力一无所知的人类生物…… 可没有一种异世界生命的存在形式能直接成为贾斯珀的解药。 艾泽一次次地启程,一次次地带着希望返回玻瑞亚,而后失望。他的世界穿梭魔法已经臻于纯熟,但他感觉到的喜悦与成就感却稀薄得仿佛不存在。 他创造的魔法是秘密,不会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就连贾斯珀都逐渐习惯并且接受了事实:爸爸会时不时消失几天,然后突然重新出现。贾斯珀似乎认为,爸爸在和他玩高难度的捉迷藏。稚童的误解让艾泽松了口气,却又在夜里无法入睡。 如果连他的孩子都帮不到,没法让伊利斯不再时不时忽然沉默下去,他能前往异世界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呢? 被宿敌复活后 第72节 幽隐教会不知道怎么察觉了他的行动,严正警告他,禁止他私自突破神明对玻瑞亚的封锁前往其他世界,进而威胁要将他的亵渎行径公开。 艾泽没有理会。 他也说不清促使他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的究竟是对贾斯珀的爱,还是自私的求知欲。在异世界获得的道具、知识让他越来越强大,出发前他都如醉酒兴奋自信,热情和希望却在抵达异世界后迅速冷却破灭,循环往复。 他的状态让伊利斯不安,但她无法真正阻止他。 她依然没能完全接受贾斯珀的普通。他们对此心知肚明。 而在幽隐教会把消息捅到艾泽家之后,他的双亲终于又一次对他失望了,这次是彻底地。 在他主动提议下,亲子断绝了关系,他放弃了继承权。乌里如愿获得了他从小渴求的身份和权力。但不知道怎么,乌里似乎对艾泽以这种方式在兄弟间的比赛弃权极度恼火。 为了避免牵连伊利斯还有贾斯珀,艾泽搬出了流岩城,在表面上与伊利斯因为感情破裂分居。 他退出了玻瑞亚法师社交圈,确切说,他遭到了无声的放逐。反正他一开始就不喜欢所谓文雅社会的各种规矩。 不再有别的责任缚身,艾泽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异世界探索之中。 他第一次无意识召唤出‘门’,猝不及防被扔进未知异世界也是那时候的事。他以为那是意外,比如无意识发动了穿梭魔法。但是第二次、第三次在他回到玻瑞亚之后到来…… 艾泽迅速从连续的巧合中找到规律。他意识到,幽隐教会神官门反复威胁的‘惩罚’,抑或是他隐隐一直在忐忑等待的‘后果’终于到了。 宛如从天而降的一靴子,踩烂了他已经逐渐失控的人生。 伊利斯旁敲侧击,动用各种影响力,才终于从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那里拼凑起可信的解释: 艾泽频繁地出入玻瑞亚,他身上沾染上了太多其他世界的气息。他就像一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在玻瑞亚待得时间足够长,他就会被不可捉摸的、潜藏在世界纹样下的规则捕捉,辨识为对这个世界有害、需要驱逐的异物,而后强行踢出去。 他渐渐难以‘看清’回到玻瑞亚的道路,也是相同道理。他穿梭世界的魔法本质上是一种对于世界规则的观测推演,滥用双眼的结果就是,他进出越频繁的世界,就越排斥被他清晰‘看’到。 当然,在神官们的口中,那不可预测、无法理解的抗力正是神明的意志。 然而即便如此,艾泽也没有中断对异世界的主动探索。他反而更加疯狂、更加频繁地在不同世界之间辗转,不要命地寻找从未去过的新世界,寻找可能可以让贾斯珀施法的奇迹。直到身心俱疲,魔力几乎耗尽,无法支撑下去,他才会回玻瑞亚。 伊利斯试图让他停下。他们爆发了相识以来最严重、最伤感情的一次争执。 在他们冷战的第二天,伊利斯告诉他,她又怀孕了。 巨大的恐惧击中艾泽。他终于停下了。 但四个月后,他在睡梦中转移到了异世界。不仅如此,伊利斯去千塔城办事时发觉,他们那些旧日的共同熟识竟然不记得艾泽了。就好像她从来没有过伴侣。 失忆如疫病蔓延,终于,就连流岩城的仆从也开始记不清主君的伴侣是谁了。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艾泽会真正从玻瑞亚消失。 艾泽终于狼狈地再一次结束异世界流亡后,他和伊利斯有了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严肃的长谈。 他必须改变探索的目标,寻找结束自己被迫流浪的方法。 而为此,他要尽可能少地回到玻瑞亚,持续在其他异世界辗转,避免终有一日彻底被关在玻瑞亚外。 清除贾斯珀关于父亲的记忆,是伊利斯提出来的。这也意味着,如果艾泽找不到解决方法,尚在她腹中的孩子也会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 这好过他们为父亲的缺席无休止地困惑,更可以避免让贾斯珀产生负罪感——他是个相当敏感的孩子。而且这个举动也可以让幽隐教会放心,保障他们作为奥西尼家孩子的地位。 在必要的时候,伊利斯远远比艾泽狠心。 他答应了。 艾泽原本打算亲手让贾斯珀遗忘他。但他高估了自己。最后是伊利斯中途接手,彻底消除了贾斯珀对艾泽的记忆。 “我那个时候还不够坚定,太软弱了。那之后对我来说是无尽的流浪,为了避免动摇,我甚至没悄悄看望过你几次。至于你母亲……她当然没有坐着干等我找到解决方法,”艾泽涩然一笑,“她也开始用她的方法出力。” 迦涅的嘴唇微微颤抖,她深呼吸了一下才终于挤出声音:“我看过母亲留下的手记……她的魔法专精在我出生前后有过一次转变。她原本是空间魔法专家,却从那时候开始专攻空想魔法。那是因为……” 艾泽沉默地点了一下头。 而后他开始叙述伊利斯运用家族传承的想法,一个比一个大胆激进。 方案一:在玻瑞亚空想出一片不受规则限制的空间,艾泽可以生活在里面,不会突然被迫进入其他世界。 方案二:用空想魔法为艾泽捏造一个可以骗过所有人、乃至神明的身份,让他能够重新在玻瑞亚生活下去。 方案三:针对灵性之海下手,空想出一扇稳定嵌在玻瑞亚和其他世界之间的门户,从事实层面反过来改写规则——既然不同世界互通的门已经存在,那么那就是规则容许的,既然如此,来往不同世界的存在就不该引发关注,艾泽就不会被认定为异物。 “前两种都失败了。”艾泽好像彻底失去了胃口,将没动的冷粥放在了火堆边。 这个小动作提醒了迦涅和阿洛,他们也将用过的碗搁下。迦涅从昨天就没怎么进食,反而比阿洛多吃了两口,竟然是三个人里喝粥喝得最多的。 收拾餐具的片刻闲暇稍稍缓和气氛,艾泽再次开始叙述伊利斯那边的计划时,比刚才放松了些微。 前两种看上去切实可行的方案失败了,乖乖待在划定的规则下寻找漏洞行不通。因为他们要对抗的是远超人类魔法极限的力量。 “我昨天无法直接告诉你伊利斯为什么会出事……一是因为我并不知道事实,我有的只有猜测。毕竟她倒下的那天——”艾泽站了起来,在洞口来回踱了几步,才终于将后半句补完了,“我在其他世界,对她的境况一无所知。” 迦涅闭了闭眼。 “等我放在那对箱子里的信迟迟没有回音,我才确信伊利斯出事了。我回到玻瑞亚时已经晚了。” “所以你觉得,母亲是施展了超出限度的魔法,才会提前龙化……?” “空想出能够改变世界规则的门,即便是伊利斯,那也太过勉强了。我让她不要贸然尝试的,但她一旦下定决心,我也阻止不了她。” 残存在奥西尼家传承中的体验佐证了艾泽的猜测。 伊利斯在最后时刻确实释放了某种大型魔法。而要说大型,很难有比对世界本身进行空想更庞大精妙的魔法了。 那是神明的领域。 但伊利斯从来没对迦涅提过半句这方面的事。或许正因为禁忌,才不想让她知道? 见迦涅持续沉默,艾泽似乎有些焦躁,他主动补充:“那种时候我也没出现,任由你和贾斯珀承担了不该承担的重担和痛苦。我为此道歉……我没法在玻瑞亚停留超过半小时,那点时间里我帮不上你,说不定连说服你我是你的父亲都做不到,只会让你困惑。 “结果而言,我只来得及潜入流岩城检查伊利斯的情况,试着施法减缓她的状况。但那显然——”他的语声戛然而止。他没有试图再说下去。 艾泽的故事显然讲完了。 这个故事并不愉快,仍然遗留了许多未解的谜团和困惑。 迦涅有点晕乎乎的。艾泽抛来的信息足够多,却偏偏不够让她满意。但或许,这就是她能够获得的、与真相最近的东西了? “我有个问题。”阿洛忽然开口。 艾泽像是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年轻人,抬眸看过去。 “伊利斯为了确保家族的存续,还有孩子的待遇愿意明面上与您决裂,主动将您从她还有迦涅他们的人生里割出去。我所认识的伊利斯·奥西尼阁下就是这样务实又果断的人。她选择驱逐我,大概也是基于同样的考量。” 艾泽没说话,他注视阿洛的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而那样的伊利斯·奥西尼不可能不清楚,直接触碰玻瑞亚最高的禁忌,会为家族还有子女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她心境上有了什么变化,才会突然决定亲手尝试那样危险的大魔法?” 阿洛一边说,迦涅一边皱紧了眉头。 虽然有点微妙的不甘心,但阿洛说得没错。 刚才听完艾泽的说法,她就隐约无法释怀,阿洛的话语给了这份怪异感形态——她也没法相信母亲会为了让艾泽回来,冒着牺牲掉自己的危险,进而将她和贾斯珀扔进斗兽场中央。 “她原本没打算发动整个法术,但是意外失控了……?” 实在很难想象伊利斯会犯低级错误。迦涅说着就摇头。 这一摇头,她脑袋里就像有一碗水打翻了,强烈的晕眩感瞬间泼溅开来。 五感一瞬间失灵。 “迦涅!!” 她模模糊糊听到阿洛喊她,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短暂失去了意识。额角和侧脸抵在冰冷的东西上,啊,是洞穴地面。 可她为什么会在地上? 迦涅挣扎着要起身,无措地转动着脖子,试图将发黑的视野甩清晰。 她先看到的是阿洛,他同样匍匐在地,嘴唇发紫,身体不自然地颤抖着,痉挛的指掌按在地面,一次次在起身前便支撑不住,整个人直挺挺地摔回去。 她看向自己的肢体。同样在痉挛抽搐。 毒?他们都中毒了? 艾泽……艾泽怎么样了? 眼熟的袍脚出现在她的视野边缘。 艾泽走到她身边,略微倾身,与她四目相对。 他面色正常,眼神清明,站得很稳。 他以难以解读的神色盯着她,蓦地抬手,似乎想把几乎戳进迦涅眼睛里的一缕头发拨开。她来不及的做出任何反应,他已经在半途收手,任由手臂垂落回身侧。 一口没动的冷粥在眼前闪现。迦涅宛若被雷电击中,浑身僵了好几拍,才气声断断续续地问:“为……什么?” 艾泽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称得上悲恸的浓烈情绪。 他柔和的声音有些颤抖,措辞却平稳、残酷:“我一开始就告诉你了,讲故事的人往往擅长欺骗。” 第67章 囚徒-7 “为什么……?你……什么目的?”迦涅艰难地喘着气。 一边说话拖延时间, 她一边试图施展自愈法术对抗毒素。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她与魔力基盘之间的感知就隔了一层厚厚的帘幕,体内的魔力流动滞涩,放缓再放缓, 随时会彻底断绝。 这根本不是普通的毒药!她几近绝望地意识到。是从魔法层面瓦解她施法能力的特殊毒药。更接近于诅咒。 艾泽在她身边半跪下来, 喃喃地说:“改写世界的规则是可行的, 我全都准备好了,施法条件和道具都有, 你看。” 他挽起宽大的法袍衣袖。 迦涅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艾泽的腕骨朝上, 手臂内外的皮肤上布满了青黑赤红的痕迹, 蜿蜒错杂, 几乎看不到原本的肉色。 乍一看像是大片骇人的伤疤,再瞧才分辨出来那都是咒文符号——她能辨识出的,她从所未见的…… 这些散发着微光的魔法强化符文宛如寄生在他血肉中的虫豸,有属于自己的独立意志般,轻微地抽动着,瞧着就让迦涅有些恶心。 “你……”她说不出话来。 面前的咒文分属各种魔法类别,功效却似乎都与强化魔力运转有关。有不少散发着难以掩饰的邪恶气息, 只是看着就让迦涅大感不妙。 被宿敌复活后 第73节 艾泽却对此一无所觉, 甚至略带期待地看向她。 “看。”他的声音很轻, 充满小心翼翼的期冀。 就好像他是位与孩子在林中徒步的普通父亲,偶然在前方枝头上发现停栖的珍奇鸟儿。为了不惊飞小鸟, 他压低声音,用动作引导她的视线往正确的方向去, 等待她理解他的用意, 发出一声惊喜的轻呼。 迦涅的反应没让他满意。 她只是惨白着脸瞪着他,嘴唇发紫。 于是艾泽又略微松了松此前一直束到喉头上方的高高领口。那里的布料下面, 同样有咒文组成的爬虫在攒动。 不难想象,他衣袍遮住的每一寸皮肤恐怕都被符文图案包裹。 迦涅骇然瞪着艾泽。了悟让她麻痹的身体愈加冰冷: 艾泽所说的施法道具就是他自己。 他将自己的躯体改造成了针对某种魔法特化过的施术媒介。 “空想魔法,奥西尼家的……”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颤抖着挤出破碎的句子,“你要的,……是奥西尼家的传承?” 衣袖垂落原位,艾泽对她露出疲惫的、雾气般的微笑。 “只是借用一下。”他将她打横抱起来,动作和语声都蓦地一顿。 他侧首回望。 阿洛狼狈地靠在石窟中的某一根岩柱上,用石头架起自己的双臂,颤抖的手握着一把造型奇异的火枪。 同一瞬间,连串闪光的魔弹激射而出,直取艾泽的后心和头颅! 嗡。艾泽眨了一下眼睛。魔弹的轨迹犹如被他的视线搅乱,突然转向,每一击都精准地避开艾泽。魔弹嗖嗖擦着他击中石洞内部,尘土飞扬。 简直像是一场以他为中心的精彩烟火表演。 艾泽第一次在年幼的阿洛面前施法就是这样,比谁都符合艾洛博对魔术师的定义:没有咒语,没有复杂的手势,好像什么都没做,周围的现象就不可思议地因为他改变。 让人瞠目结舌,心生向往。 而现在,当初艾泽带给阿洛的目眩神迷全都化作压力。 阿洛的手、他的浑身都在颤抖。不仅仅是中毒的症状。 他知道自己正在害怕,不可否认,无法自控。纯粹是身为生物的本能反应。遇到远超自己的强者,有智生命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恐惧,并且在狂飙的恐惧感催逼下全力逃命。 但阿洛没有逃。他歪歪扭扭地靠在石柱边,用他都觉得缺乏威慑力的虚弱语声要求:“放……开她。” 他的手指从刚才第一波攻击后就压在扳机上蓄力,枪口危险地闪烁着。 艾泽看着阿洛松开扳机,再度露出“啊,我都忘了你还在这”的表情。 同一瞬间,蓄力强化过的魔弹划出一道锐利的弧线,撞向艾泽的头部。 艾泽清晰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不是为了杀掉你才把你带回玻瑞亚的。”他说。 “不要!!”迦涅尖叫。 小彗星般的魔弹笨拙地打了个弯,调转方向,加速朝着阿洛飞去。 砰——! 阿洛用力一踢石柱,整个人朝旁侧弹出去,惊险避开魔弹正面撞击。但散逸的冲击力还是击中他。 他被拍飞出去,重重撞上石洞起伏不平的内壁,骨头断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更大的撞击声将痛呼淹没。魔弹和冲击波瞬间震塌了大半个洞穴,阿洛怪异地在石壁高处定格了一拍,与碎石一起沉闷坠地。 他面朝下,碎屑尘土覆盖黑发,弯折的手臂抽搐了两下,那是人类正常情况下不可能摆出的角度。艳丽的赤色缓慢地从他的袖子下、指掌下爬出来。 艾泽将迦涅放到她昨晚当床铺使用过的平坦大石头上,朝阿洛转身。 迦涅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侧身一扑,死死揪住艾泽的衣袖。 他讶然回身看她,她上半身在石头边缘挂着,随时会失去平衡摔到地上。他皱了皱眉,将她搬回石头上,好像很见不得她做出这样的危险动作。 “不,不要伤害他。无论你……要做什么,都和他没关系。”不需要迦涅用力,大滴的泪珠就从她的眼中滚落,在蒙着灰尘的脸颊上打湿出两道清痕。 她依然抓着他的衣袖,哽咽地重复:“求你了,不要。” 她看上去还有听上去都绝望极了。 对生的绝望化作水银般的冷意,悄然在她的血管里流淌,迦涅感觉很冷。她无声地反复默念,试图说服自己: 这不是真的,她没有真的感到绝望,这是给艾泽看的表演。她没有放弃。她没有放弃活下去的希望,也不打算看着阿洛死。他们都不能死。只要不死,只要再多撑一会儿,就说不定还有办法,能找到翻盘的机会。 “你夺走奥西尼家的传承要干什么?”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中毒,她的口齿变得清晰。 “只是借用。”艾泽一板一眼地纠正。 四目相对,迦涅打了个寒颤。直觉告诉她,艾泽看透了她的主意。她知道自己正在转移他的注意力,试图主动挑起话题,让他不要继续转身过去给阿洛致命一击。 但他也确实没有再去收拾阿洛。 “还给你的时候,我还会去掉里面的诅咒。”艾泽在大石上坐下,让她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他发凉的指骨划过她的额头,拨开因为冷汗濡湿成一缕缕的发丝,好像要趁她小睡给她梳头。 “诅咒……?”她继续顺着他的话追问。 “啊,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大灾变之后,人忽然就能驾驭魔力了,你不觉得奇怪吗?”一边以私下授课的平和语气说着话,艾泽一边无比轻柔地在她的额上颊侧勾画符号。 迦涅试图闪躲,可她的身体不听使唤。 “你知道吗,在某个世界我遇见过恶魔,真正的、活生生的恶魔。从玻瑞亚离开的恶魔的后代。从他们那里我知道了很多有趣的事。 “大灾变的始末之所以模糊不清,并不是因为神战将古代文明灼烧为焦土,导致各地书面和口头记录损毁严重。最初的十二位贤者与那两位女神……或者说那时候尚未成为女神的那两位联手,暗算了所有的精灵、龙、巨人还有恶魔。每个种族有每个种族专属的致命阴谋。 “精灵亡于多疑,龙死于骄傲,巨人在鲁莽中灭亡,恶魔……哈哈,恶魔就是恶魔,祂们付出一定代价,与女神们交易,安然退场。至于平日里忠心耿耿的妖精们,它们迫不及待出卖了过去的主人,从精灵那里获得解放。” 艾泽笑了一声。 “大灾变是两条生命献祭数不清的神话生物,摆脱原本形态成神的仪式。死去的神话生物的哀嚎震碎了大地,那惨状让其他神明心生厌恶,于是他们转开了视线。 “玻瑞亚本该就那么崩毁的,但双子女神心存感激,又或是不想对十二贤者毁约,祂们用迷雾海圈起一块陆地,将内外隔绝封闭。而后所有死去生物的尸骸升上天空,充溢着神秘的魂灵和血肉像雨水散落。 “那死与生的雨下了整整七天,绵绵地降在没有沉入海底的陆地上,通过食物、水和空气进入人类的身体。 “于是人也能使用魔法了。而那些瓜分神话生物尸骸的人,获得了祂们的‘遗产’——本来属于神话生物的魔法。你当然猜得到那是什么。” 传承。迦涅的嘴唇无声开阖。 “没错,”艾泽嘉奖地摸了摸她的头,“那些起源真的在大灾变时代的魔法传承本质都沾染着古老的诅咒。” 跨越千年的、对于人类的憎恨和诅咒。 迦涅为艾泽描述的古老历史颤栗起来,可同时禁不住感到疑惑: 他说的就是真实吗?真的不是过于漫长孤独的流浪中,从不自知的疯狂中滋生的幻觉? 哪怕艾泽真的遇到过恶魔,恶魔讲述的故事版本会不会藏着恶毒的谎言?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确凿:艾泽对他所说的深信不疑。 他根本不给她打断的机会,以狂热的声调继续低低说着: “所以你也应该明白了,我们熟悉的玻瑞亚诞生于一场血腥残暴的阴谋。但这并不稀奇,到处是发生过类似事情的世界。每当有生命超越原本被赋予的极限,在世界的层面改变现实,就会多几位我们称为神明的存在。” 艾泽终于停下在她脸上勾画符号,迦涅前所未有的心慌。 无论他要做什么,他似乎真的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包括她这块施法‘材料’,也料理好了。 “艾泽——” 艾泽置若罔闻,他身上那股洗不掉的倦意消失了,他蓝紫色的眼睛在闪闪发亮:“所以我必须得到你身上的力量,那样才可以打开连通所有世界的门。只要能做到那种事,我即便称不上比肩神明,也会抵达新的层次。那个时候所有问题都可以解决。” 他用充满爱意和希望的眼神和双手触碰迦涅的脸。 “你有伊利斯的嘴唇和下巴。她说你的眉眼和我的几乎完全一样。你确实是我们的女儿。不要担心,我很快就再也不用流浪了。我会恢复贾斯珀的记忆。我会去掉那条龙对你们的诅咒,再把力量还给你。我们可以——” 迦涅深吸气,尖利地叫:“爸爸!” 艾泽盯着她,瞳仁无措地摇晃起来。他终于暂时噤声了。 刚才这一声呼唤好像耗尽了什么东西,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而干涩:“可你要怎么把传承和我分离?它已经是我魂和灵的一部分,撕裂它,我……也会死的。” 艾泽愣了一下,随即现出被逗乐的无奈神色。他连笑了好几声,仿佛她说的话可爱又好笑,让他一瞬间充满爱怜。 “傻姑娘,我当然会复活你的,”他温柔地说,“你母亲也是。我会把你们两个都复活的。” 第68章 囚徒-8 “那不可能的……”迦涅想都没想就反驳。 死生绝非能随意插手的领域。试图扭转生死往往事与愿违, 反而会引发比死更可怕的后果。 “复活没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她说着再度尝试运转魔力。还是不行。 她现在连点燃火星都困难,更不要说和艾泽正面对抗。 肯定还有别的方法。她的腰间有匕首,但以她手抖的状态,恐怕还没刺出去就会被夺走利刃。她的储物袋里有各种解药, 但现在这情况, 她该怎么找到机会一瓶瓶喝过去? 她主动提问拖延时间:“除了神话故事的主角, 没有谁成功死而复生过。你为什么那么有把握?” 艾泽在衣袖里摸出一枚暗迹斑斑的长枪枪尖,捏匕首般把它握在指掌间:“我准备好了合适的工具。找到它可废了我不少功夫。” 迦涅身体不受控地瑟缩起来。这枪尖上散发出浓烈到让她胆寒的气息。 “这东西受诅咒了……” “不要怕, 这东西上面确实有诅咒, 但那是有用的诅咒, ”艾泽柔声说, 展示玩具般将枪尖凑到她面前,“你看,仔细看看。” 她这下确实看得更清楚了。这枪尖原本呈现出独特的古绿色,现在却几乎通体被黑褐色的、粘滞的污渍覆盖。 她屏住呼吸。 那好像是反复沾染上去、不曾清洗的血迹,却又远比真正的血渍更加邪恶。 也在这时,迦涅的余光之中,阿洛趴伏在碎石间的身影动了一下。 她涩然眨了眨眼, 立刻控制住眼珠转动的方向, 不敢往他那里多看。如果艾泽顺着她的视线再次注意到阿洛, 他说不定会一时兴起给阿洛个了结。 但愿阿洛不要鲁莽行事,白白冲出来送死。 她于是愈发仔细地打量着枪尖, 努力掩藏涌上来的抗拒,表现得紧张谨慎却也有些好奇:“你……要用这东西对我做什么?你不说清楚, 我不可能让你拿我的性命做实验。” 被宿敌复活后 第74节 迦涅表露的求知欲让艾泽心喜。他显然更希望她能主动配合完成他的计划。 他于是详细解释起下一步:“这是名为朽坏之枪的古老遗物, 曾经属于一位恶魔君主。它会将死者的灵魂和精神固定在躯体之上。一般情况下,那确实是诅咒。因为魂和灵都会困在腐坏的躯体之中, 死后不得解脱。但我们要利用的恰恰就是这一点。” 说到这里,艾泽举起枪尖对着迦涅。她顿时僵住了。 好在他并没有真的刺下去,这只是一个示范动作。 “我会先用朽坏之枪稳固你的灵魂和精神。只要那么做,我把传承分离出来之后,你的这具躯体就不会成为空壳,也并不会真正死去。就像在动物冬眠一样,只是在等待苏醒。” 艾泽侃侃而谈。 “我会保护好你的身体和魂灵,维持在最好的状态。然后等我使用空想魔法改造现实,突破现在受到的限制,我就把传承上的诅咒去掉,把这份力量重新还给你。 “当然,那之前,我要先修复你身体、灵魂和精神上的伤口,再解除朽坏之枪的诅咒,复生的准备就差不多完成了。然后我就可以把你叫醒了。” 艾泽轻描淡写带过的每一步,都不知道要触犯多少禁忌、使用多少风险极大的偏门法术。偏偏他似乎对此一无所觉。 迦涅听得心惊肉跳,勉强扯了扯嘴角,又问:“妈妈已经落葬,你又要怎么复活她?” “确实,复活你母亲会更加困难。肉|体只能从头重塑,但我这里有她的头发,可以用作媒介,问题不大。 “她的灵魂则需要用特殊的魔法从彼岸召唤回来,我还缺两种材料。至于精神,我们得去影之国寻找她的精神的残影,以那为母本复原她的记忆和感情。我必须承认,那会很困难、也很危险,但那时候我们是两个人一起努力,肯定可以成功的。而且我们会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 艾泽以几近虔诚的语气陈述完自己的计划,眼神明亮地看着迦涅:“你觉得怎么样?” 迦涅哽了良久,哑声说:”可是你还是没有解释清楚,为什么你拿到奥西尼家的传承就能做到那么多事……?哪怕你真的空想出一扇可以自由出入所有世界的门,那……也只是让你能够随时回到玻瑞亚啊。” 犹豫了半拍,她终于还是鼓起勇气,看着艾泽的眼睛,肃然宣告:“如果空想魔法和你描述得一样强大,奥西尼家早就有人成神了。 “爸爸,你应该明白的,空想魔法不是心想事成。” 回应她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迦涅,你似乎还是没有明白,强大的空想魔法、再加上我对灵性之海、对于各个世界的了解,就能发挥出迄今为止从所未见的力量。” 艾泽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停了停。 “重要的是,我必须先踏出那重要的第一步,改变这个世界、所有世界,留下我的印迹。做到这一壮举的瞬间,我就完全不同了,一切就改变了。” 迦涅想要大声尖叫:闭嘴!停下来听听你在说什么胡话! 但是激怒对方不明智。她闭了闭眼,与毒素带来的晕眩对抗着,绞尽脑汁寻找下一个问题:“你……你是从哪里知道你可以那么做的?那个告诉你真相的恶魔?” 艾泽坦然回答:“伊利斯也认可我的方案可行。” 迦涅怔住了。 “她也承认,奥西尼家的传承配合我的穿梭魔法,开辟出那唯一的、可以抵达任何地方的门是完全可能的,”刚才点亮艾泽脸孔的狂热光辉忽然黯淡了下去,他低声重复,“她也承认那是可行的。”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迦涅脑海中显露轮廓。 “你……”她抽了口气,“母亲倒下时,你……是不是也在场?” 艾泽像被利刃刺中,脸容骤然扭曲了一下。 如果现在的艾泽是一场疯病,那么她大概知道病源诞生在何时何地了。迦涅冷静地想。 她感觉自己很冷静,但是再一看,自己正浑身打颤。然后,她听到自己反复地深呼吸,看到自己将手往腰间摸,听到自己尖叫:“你对她做了什么……你都干了什么?!放开我!!” 啊,那根审慎的、稳住艾泽也稳住她的界线,她已经一下子跨过去了。 拖延时间,寻找求生的方法,这些都不再重要。剩下的只有情绪。沸腾的、奔涌的,淹没她、裹挟她的情绪。 洞穴里回荡起悲愤的哭叫。 阿洛陡然摆脱浑噩,彻底清醒过来。 他刚才短暂苏醒,但在艾泽陈述自己完美计划的时候神智又开始淡出。朽坏之枪,将灵魂和精神困在肉|体上……他听到迦涅追问艾泽要怎么复活伊利斯,然后意识突然就中断了。 但他因为迦涅的声音惊醒。 她在尖叫。 凄厉得几乎不像她的声音,但是无疑是迦涅,她在尖叫! 忽视肢体抽动的疼痛,撑开沉重的眼睑,阿洛抬头,慢慢地、动作幅度放到最小,防止艾泽察觉。用力眨眼,挤掉弄脏视野的血,让双膝前移,弓起脊背…… 阿洛不知道自己花了数秒还是十倍长的时间,他终于撑起上半身。 身体不太听使唤,他周围全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块,他觉得自己肯定弄出了很大动静。得在艾泽察觉他醒来动手之前摆脱中毒的状态。他用还能动的右手往侧腰探,还好,艾泽没搜身,没把他的储物袋拿走。 他得先恢复状态,有自保的能力才能去帮迦涅。 不然他只是累赘。 他不想再听到她用那种声调为他求情。 万幸的是,艾泽没有发现阿洛已经开始恢复。他根本顾不上阿洛,很可能已经忘了他也在洞穴里。 阿洛趴在几乎要被石块掩埋的黑暗位置,眼前一阵黑一阵红。哪怕把袋子放到面前他也看不清楚,所以他只能凭触觉翻找。 也顾不上分辨珍稀程度,他摸到一枚圆形符文,就激发一枚——拥有治愈效果的符文大都会镌刻在圆形金属上,危急时刻只靠形状就能摸出来。 他无比庆幸自己没在这方面节约,放在身边的治愈符文不多,但都是最高品质,只需要一丁点的魔力就能启动。 摸索、挤出滞涩的魔力、感受符咒的颤动,不断重复…… 从内啃噬阿洛的麻痹滞涩感陡然消散。阿洛于是知道,他终于摸到了最昂贵稀有的那一枚解毒符咒。 阿洛立刻给自己施了护身咒隔绝环境。他的手指仍然时不时抽动,勾画巨人语符号都容易出错。他施展更多治愈魔法缓和伤情的速度与以往相比,只能说是惨不忍睹。 等他的视觉恢复正常,他立刻朝迦涅那边望去。 她的脸色还是很糟糕,但身上没有新的伤口,目前还没有。 艾泽好像已经忘记了还有他这个外人在场,迦涅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她正疯狂挣扎着,踢打着推搡艾泽,用阿洛从没听过的绝望声调喊着: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害她?!你做了什么?!” 她? 能让迦涅这样,和这对父女都有关系的只有伊利斯。 阿洛烦躁地加快施法速度。他昏迷的时机太糟糕了,漏掉了关键。 “我们落到这里是不是也是你捣鬼?那个商人和你是什么关系?!你就那么想要我身上的力量,不惜把我拽进异世界杀掉?” 之前只是隐约沉在迦涅心湖水底的猜忌全都浮上来了。 “你根本不是我父亲!就因为你没有看着我长大,你就可以狠心把我当材料用,你……”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对伊利斯动手,”艾泽双手捧住迦涅的脸,几乎把她拖到了自己的膝上,迫使她靠着他与他视线相对,口中喃喃重复着,“不是的,迦涅,相信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慌乱的辩解戛然而止。 止于噗的一声闷响。 削铁如泥的匕首刺入艾泽的小腹。利刃深深没进血肉,外面只剩刀柄。 迦涅没想到真的会轻易得手,愕然僵了僵。阿洛也难以置信地盯紧了艾泽的肢体动作。迦涅只是一瞬的错愕,颤抖的手指随即就要转动刀柄。 艾泽一把扣住她的五指。几乎是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迦涅手中匕首的往外退。护身的魔法罩开始重新运作。 这意味着,在她刺中他之前,艾泽就主动撤掉了对身体的防护。 “如果能让你冷静下来听我说,被你捅一刀不算什么。但你要听我说。” 迦涅瞪着艾泽,一动不动。阿洛低下头假装昏迷,身体紧绷,随时准备弹起来。 两派令人窒息的停顿。 仿佛只是回忆当时的情况就让艾泽无法忍受。他的每个音节都像是挤出来的: “是伊利斯先对我动手。” 第69章 囚徒-9 迦涅冷冷瞪着艾泽。 她什么都没说, 也停下了挣扎,但从头到脚写着拒绝。他的话语已经无法像之前那样轻易让她动摇。 艾泽将她的表情看在眼里。震颤的情绪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他以第三者的抽离语调说:“与其由我来陈述,不如让你直接看更好。” 他带着凉意的手按上迦涅的额心。 艾泽的声音与回忆断续跳跃的图景立刻涌入迦涅的脑海。 任由另一人以魔力波动共享想法和记忆需要极大的信任。迦涅对自己的‘父亲’眼下只剩抵触。她害怕艾泽会趁机催眠她、又或是用她根本不知道的邪恶法术操纵她的意识。 于是她无声地反抗, 试图将艾泽赶出自己的精神。但当伊利斯的身影在眼前掠过, 她迟疑了。 距离伊利斯出事已经过了那么久, 久到她已经有点记不得母亲在龙化开始之前的模样了。而艾泽眼里的伊利斯是那么熟悉,却又有种陌生的吸引力。 只是那么一迟疑, 就足够艾泽将一整段事情始末留在迦涅脑海里: 他从偶遇的恶魔那里得到灵感, 立刻迫不及待写信给伊利斯。他构建术式, 她用奥西尼的空想魔法将他的想法付诸实践, 开辟一扇无论他在哪都能随时前往玻瑞亚的门。 那或许没法彻底改变他的境遇,艾泽也不奢求能够就此永远回归家乡。但只要能随时站在门的另一端看一眼,他就会满足。 忐忑的等待后,伊利斯的回信终于出现在箱子里。 迦涅用艾泽的眼睛阅读伊利斯的回信。笔迹是她最熟悉的形状: 伊利斯认为他的想法可行,她会着手准备施法所需要的材料。他们之后要想办法见一次面敲定仪式细节。 等到两人见面,伊利斯的态度却骤变。 她开始找各种理由否定这个方案。艾泽不断追问下,她终于坦诚:“我相信我们确实能做到, 但我们的成功对玻瑞亚而言会是一场灾难。所以我不能帮你。” “灾难?你上次在信里还不是那么说的。” 属于艾泽的错愕、失望和恼怒在迦涅身体里流淌。 “你……是谁让你有这种想法?你去寻求了谁的意见?!他?还是引路人?” 伊利斯沉默了须臾。 迦涅有些吃惊。她还从来没见过母亲露出这种无言以对的表情。伊利斯再开口时又已经镇定而坚决:“没错, 我参考了引路人的专业意见。” “空想魔法的专家是你, 有异世界旅行经验的人是我,专业?唯独他们担不起这个名头!在他们眼里, 我想做什么都是错的,你明知道的, 你为什么要主动找他们?!” “我有足够可信的证据。我已经下定决心, 没什么好商量的了,”或许是艾泽的脸色太难看, 伊利斯放缓语气,“还会有别的办法的。” 被宿敌复活后 第75节 “别的方法?再这样下去,连这样和你在一起待上半小时都会成为奢望。还是说……那正是你想要的?” 奥西尼家工房陷入死寂。 “你对这一切厌倦了,是吗?”艾泽的低语声敲碎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现在不想和你起无谓的争论。这次的时间差不多到了。”伊利斯看向身侧计时的沙漏。上半部紫色的星沙即将见底。 “你可以直说的,”艾泽笑了一声,“你感觉很累,或许有那么一些瞬间后悔当初选了我,因为我让你那么辛苦。你没法说你想直接放弃,但你也不再愿意为我承担任何风险了。我其实很理解。毕竟你这边还有贾斯珀和迦涅。” 伊利斯金黄的眼瞳因为怒意闪烁起来:“如果我真的打算放弃你,你根本不会有机会踏入这间工房半步。” “呵,那我可真是对您的慷慨感激不尽。” 伊利斯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冷:“够了,你该走了。” 艾泽后退了半步:“也好。不由你来施法也没问题,玻瑞亚不止有你一个空想魔法专家。希望你不介意我从玻瑞亚‘邀请’几个人去其他世界帮我的忙。”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艾泽的脚下爆发炫目的光。 他晃了晃,低头看。工房地面亮起近十个事先画好的魔法阵,明晃晃发光的魔法符号几乎要刺得他双眼流泪。金色的锁链从他脚下的那个魔法阵长出来,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双腿,攀上他的肩膀,紧紧绑缚。 惊讶转瞬即逝,艾泽对伊利斯露出微笑:“无论你想对我做什么,最好尽快,如你所说,时间差不多到了。” 伊利斯紧紧抿唇。 “那么至少,我要问为什么。” “我太了解你了,”伊利斯轻声说,“你一旦有了想法,就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它做成。但唯独这次不行。你说得对,我选择了放弃你。具体原因我不能说,就当是为了贾斯珀和迦涅吧。” 她锁住他的双眼,开始快速念诵龙语。 艾泽想闭上眼,但他做不到。他只能着迷般盯着她的双眼,就像那么多年来的无数个时刻那样。 迦涅立刻辨析出咒语的用途:强制的遗忘。 就像当初让贾斯珀忘记自己有个时不时消失的父亲,伊利斯要让艾泽忘记在玻瑞亚的一切,让他从此当个没有过去的流浪者。 艾泽的记忆从这里开始充斥着法术发动的闪光,支离破碎。 迦涅重新看到昏暗的石窟,她喘着气,仿若从深水上浮海面。 “为了摆脱束缚,我什么术法都用了,伊利斯也用上了真本事,结果我及时逃离了玻瑞亚,”艾泽的声音极为空洞,“她应当在我逃走前发动了某种大魔法,那耗尽了她的魔力。我不知道她最后做了什么,等到我鼓起勇气再次回玻瑞亚……” 他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我已经无法从她那里得到答案。” 说到这里,艾泽低头,在迦涅脸上寻找伊利斯的痕迹一般盯着她看,仿佛要透过她与伊利斯的影子对话:“既然这样,我也只能做得更彻底,现在打开通往玻瑞亚的门已经不够了,伊利斯不会回来,我也得不到答案。所以我必须超越一切,否定不同世界互相隔绝这个规则,那样我会成为‘神明’,然后才可以根本上修正所有的错误。你明白吗?” “不,即便杀了我夺走传承,你也没法达成目的,那是不可能的。”迦涅找回了愤怒的力气,冷冷驳斥。 她要说服自己般大声说:“而且你可以给我看虚假的记忆。我根本分辨不出来。” “也是。我说什么你都没理由相信。”艾泽点了点头。 他刚才始终垂落的那只手忽然扬起。迦涅瞳仁惊恐地扩张,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枪尖朝她落下,刺向她的胸口。 “会有点疼。”艾泽以哄睡的语气说道。 糟糕。不该激怒他的。可稳住他也没用,他向她诉说他眼中的真相,也只是为了证明他有必要那么做。…… 纷繁的思绪滑过心头,迦涅下意识抬手,想要抓住枪尖。 然而朽坏之枪就像一只狡猾的幽灵,毫无凝滞地穿过她的掌心,没有撕裂伤口,什么感觉都没有,继续下落。 扎入她心脏的瞬间,枪尖在她的体内引发一场冰冷又邪恶的风暴。 迦涅不受控地惨叫起来。 从旁传来了其他人的呼喝,像是阿洛的,但是她无暇分辨。 远胜任何肉|体折磨的痛苦霸占了她的所有注意力。异物刺穿了她的精神,而后是她平日里无法察觉形体的灵魂,将它们钉在不自然、与舒适毫无关系的地方。 身体忽然成了一件不合体的衣服,皮肤紧紧勒住她,血肉黏稠温热的包裹让她窒息,本该是支架的骨骼都安放在错误的地方。 砰砰砰,她的心跳太过吵闹。 她的声带、她发出痛苦尖叫的喉咙唇舌,从抖动的方式到发出的声音全都有哪里出错。 迦涅的躯体倏忽间化作一间她无法忍受的囚笼。 “嘘,嘘……”艾泽抱着她的上半身,轻柔地来回摇晃着,仿佛她是一个哭闹的婴孩,“很快就好了,忍一忍,很快就好。我知道的,我知道这很难受。我已经试过了,但是会过去的,我保证,都会过去的,会变好的……” 他蓦地侧首。 魔弹迎面飞来,他嘴唇微分,无声念出短咒。和刚才一样,所有弹道都恰好与他错过。 五步开外,阿洛倚在石壁上,满脸血污,弯折的手臂在下充当支架,撑起另一手平举,持与刚才不同的小口径火枪瞄准艾泽头部要害。 十数颗魔石在他身周悬浮着,他每扣动一下扳机,下一颗就会飞入枪膛装填。 艾泽头一偏,轻松躲过又一发攻击,他的手还在轻轻拍着迦涅安抚,视线却暂时从她身上挪开了。他看着阿洛,声色平淡:“你在逼我杀死你。” 阿洛并不作答,装填、扣下扳机、装填…… 这个世界环境充溢的灵性太过浓烈,并且掺杂了土地中的未知毒素,对人类与毒药无异。这点艾泽并未撒谎。因此,只是维持护身咒的同时不断攻击,就已经耗尽了阿洛的全部气力。 这不是最好的攻击方法。他身上还有更强力的攻击道具,但那些都会波及到迦涅。更加绝望的是,他找不到从艾泽那里抢回迦涅的方法。 所以明知道对艾泽无用,他也只能继续。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阿洛看着迦涅给他的那些高级魔石化作魔弹一颗颗激射而出,而后看着它们或是绕过艾泽,或是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他平生第一次为没有好好对神明祈祷过而后悔。 ——如果他之前足够虔诚,这时是否就有可能祈求来一个奇迹? 或许,或许某一颗魔弹会击中目标呢? 艾泽叹了口气。 “迦涅会责怪我的。”他抬手,宽大的袖子略微向后滑,遍布符文的手腕露出一线。 阿洛加快了攻击的速度。环绕着他的魔石本就所剩无几。 但在用尽魔石前,他就忽然停住了,愕然望着艾泽,确切说,是艾泽的身侧。 艾泽眼珠微动,也僵住了。 迦涅不知什么时候安静了下来。她向内蜷缩着,双眼无神地睁着,半晌才眨动一下。 而从她的身上,一道银白色的影子漂浮着立了起来。 烟雾般的线条与色块勾勒出身形与五官。艾泽的呼吸变得粗重。他的嘴唇开阖,数次尝试,却没能发出声音。 最后先开口的是阿洛,他惊疑不定地发问:“伊利斯……?” 有着伊利斯形貌的银白影子冲阿洛点了点头。 “你是什么?鬼魂?还是一片残影?”阿洛也顾不上尊敬老师了,直接发问。 她那银白烟气凝聚而成的五官在表情变化时微微氤氲,反而让人难以辨析情绪。她似乎觉得阿洛的反应很有意思,差点笑了,但在做出反应前,她先低头看到了迦涅。 她蹙起了眉毛,发出一声悠悠的、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叹息。 伊利斯没有再看阿洛。这场师生重聚在开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俯身触碰迦涅。她的手与朽坏之枪一样,直接从迦涅的身体里穿了过去。然而伊利斯指尖散落的细细光辉切实地洒在了迦涅身上。 迦涅抽了口气,好像终于能够顺畅呼吸了。 伊利斯又看了迦涅片刻,而后终于看向艾泽。 她看上去比生前更为严肃,脸上没有笑容 似曾相识、却又显得缥缈的声音紧接着在石窟中响起:“所以,你果然走到了这个地步。” “你……”艾泽的嗓音开始颤抖,他的脸庞微微抽动着,矛盾的情绪在眉眼间冲撞,而后归于了悟。 “这就是你耗尽魔力也要施展的术式……一道提防我的后手?”他涩然问。 “是,”伊利斯模样的影子说道,“我知道你肯定还会为奥西尼家的传承回来。而下一次我未必还能困住你。” “所以我分割了自己的一部分灵魂,用空想魔法给予它伪装,让它成为奥西尼家传承的一部分,在我躯体死去时进入迦涅的身体沉睡。有人伤害她的魂和灵时,‘我’就会苏醒。然后——” 她顿了顿。 伊利斯五指张开,拧转,掌心朝上。 迦涅衣物下有什么跳动了一下,倏地跃到灵魂幽影的掌中。 那是一柄短矛。 半人高,通体缠绕着细密的龙魔法符号纹刻,白色矛身,白色矛头,唯一的色彩是尖端那抹流动的金黄。 奥西尼家的传代宝物,晨息战矛。 伊利斯举起晨息,低眸看着艾泽,轻柔而坚决地补完后半句:“结束这一切。” 第70章 囚徒-10 光华流转的晨息战矛刺向艾泽的腹部。 艾泽不躲不闪, 也没有使用任何防护魔法。他只是抬头望着伊利斯,看着她举起利器朝他刺下。 矛尖贯穿迦涅用匕首刚才破开的创口。艾泽闷哼,却微微笑起来;“为什么不直接捅穿我的心脏?即便胸口开了个大洞,我也不会立刻死掉的。” “在把孩子们送回去之前, 你还不能死, ”伊利斯视线下移, 在地上的匕首上定了定,这把防身的轻便利器是她差人给迦涅打造的, 银白烟气聚拢出的唇角略微氤氲, “而且, 我总得给迦涅出口气。” 艾泽咳了两下, 抬手擦掉涌到唇边的鲜血,战矛杀气撕裂的衣袖随之滑落到手肘。 伊利斯略微俯身,银白色烟气凝聚出的指掌拂过他遍布咒文的皮肤。她神色奥妙地轻声说:“你还是那么喜欢把事情做绝。” 灵体的触碰让艾泽打了个寒颤。 他盯着近在眼前的熟悉脸容,视线在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眉眼与鬓发间游移,良久沉默。 而后,他闭上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启眸时宛若终于从某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 “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复活你了, 对吗?”艾泽喃喃。 伊利斯平静地应答:“你清楚的, 分割过的灵魂与灵性之海断绝联系,无法复原, 也无法归还。” 艾泽苍白着脸,换了个稍舒适些的坐姿:“也好。” 被宿敌复活后 第76节 他看了看手里的朽坏之枪, 摇摇头, 随手将它抛开:“我的灵魂和精神已经都固定在了这具身体上。我也会终结在这里。” 伊利斯没说话。 “你惊讶什么?”他笑了,“就算我现在还有办法翻盘, 那还有什么意义?” “你……”这一刻,伊利斯的反应生动得不像一个幻影。灵魂碎片终究只是部分而非全部,只附着了非常少的精神与记忆残影,因此,他们能拥有的情感也是有限的。 然而她明明只吐出了句子开头,惊异、疑问、还有一丝难以释怀的憾恨却如雾气扩散。 艾泽有些恍惚地盯着她。 “不,我最亲爱的,不是你把我逼上这条路的,”他定了定神,语调轻松,“如果你没有为贾斯珀那么焦心,所有事大概会推迟几年,但到最后,我应该还是会受同样的东西吸引,走上同一条路。” 他的手指从伊利斯银白烟气勾勒出的脸颊中穿了过去。 没有血肉的灵魂即便触碰,也只感受得到刺骨的凉意。 “如果你没有遇见我该多好。你在的时候,还有人能阻止我,”艾泽脸上逐渐不再有笑意,“但你不在了之后……我能做的,就只有走到底。” 他转过头,与迦涅四目相对。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清醒了过来,双眸终于有了焦点。 “迦涅,我——” 迦涅没给艾泽说完的机会。她别开脸支起身体,坚决地挪到大石头的另一端,离他最远的方向。她的身体仍旧乏力,忽然动作,她差点失去平衡跌下去。 艾泽的手微微抬起,像是想要扶住她。但阿洛已经抢到她身侧。 在迦涅和阿洛两重警惕的瞪视下,艾泽任由指掌垂落。 迦涅看了一眼阿洛,确认他状况还好,而后沉默地移动着视线:从艾泽袍子上还有身下的血迹、刺穿他腹部的战矛,再到漂浮着的伊利斯模样的幽影。 “母亲……?”她不太确定地呼唤,心头蓦地涌上一丝怯意。 她害怕只要这么一开口,对方就会如泡影消散。 伊利斯似乎笑了,却不知为何显得伤感。 “好久不见。”她回道。 迦涅紧咬嘴唇,她不想在这种时候丢人地哭出来。 伊利斯注视她片刻,坚决地转过头。她对着艾泽道:“是时候让他们回玻瑞亚了。” “那么你——”迦涅的声音里有自己都未必察觉的期冀。 对方读懂了迦涅未出口的疑问,轻轻叹息:“不,我没法跟着你回去。我只是一个灵魂碎片,力量和时间都有限。让事情在这里结束,这是我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 “别,等等,你……我,我还有很多问题。六年前,那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迦涅的句子逐渐支离破碎。 艾泽镇定地代替她问下去:“那个时候我是不是伤你很重?” 这或许也是这几年来他真正挂怀的那一个问题。 他短时间内无法再次抵达同一个世界。然而伊利斯选择立刻分割灵魂,似乎只能用她伤势极重,支撑不到再次迎战艾泽,也根本来不及对其他人交代后事来解释。 银白的虚影迟疑了片刻。 “不。我那么做的原因,和我当时下定决心、让你永远迷失在异世界是同一个理由。说出来可能会……”她的眉心揪起,面目骤然变得模糊。 “伊利斯!”艾泽嚯地站起来。伤口牵动,他扭曲着五官按住腹部。 银白的烟气散逸又聚拢,重现化作伊利斯的模样。她急促道:“没时间了。开门,送他们回去!现在!” 艾泽又看了伊利斯一眼,双手抓住战矛,倏地扬手,硬生生将利刃从身体里拔了出来! 迦涅和阿洛踉跄着后退回避。 然而多此一举。 血花和别的东西自艾泽的身上飞溅散逸。在落地之前,这些泼洒的温热之物就如受到感召,重新向他骇人的创口内部飞去——他被咒文覆盖的躯体已经与人类性质迥异。 他之前说得没错,哪怕是刺穿心脏,他也不会立刻死去。 不仅如此,艾泽身上鲜血淋漓的符文正径自蠕动着,一次次尝试填补他腹部的洞窟。但晨息毕竟是来历非凡的古老兵器,留下的伤口不会轻易愈合。 于是战矛刺穿过的地方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本人却浑不在意。 艾泽将战矛当作拐杖一般支在地上,支撑身体,同时当作施法的媒介。他的嘴唇无声翕动,脚下亮起一道道棋盘分界般的细线。 平行交叉,重重层叠,弯折旋转,宛若一张不断展开的精妙航路图。 寻找通往玻瑞亚的道路对艾泽来说最为艰难。随着法术施展,他的脸上近乎没有血色,额角不断滴落冷汗。 与此同时,伊利斯的身形也愈发虚幻了,她转向迦涅,而后是阿洛。还没开口,她的面貌便再度不稳地震颤起来,仿佛随时会消散。 “妈妈!”迦涅踉跄站起来,朝虚影伸出手臂。 伊利斯的声音第一次听上去像是个真正的鬼魂在啸叫,刺耳而尖锐,扎着在场所有人的耳膜:“不要主动打开玻瑞亚连接异世界的通道!千万不要!” 艾泽揪起眉心,念咒的节奏嚯地一顿。他深吸气,竟然主动中止施法,哑声问:“这是只在玻瑞亚时生效的警告?” 迦涅和阿洛交换了一个眼神:艾泽又在打什么主意? 伊利斯银白的身影僵住。 “不,”她低语,声调骤然拔高,身形再度扭曲,“不!” 艾泽抓着战矛的指节用力到发白,但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常平静:“伊利斯?冷静,慢点说。” 一拍死寂。 石洞内安静得能听见风穿过缝隙的呼啸。 而后,伊利斯喃喃:“我中计了。” 她一瞬间彻底失去了人形,散作狂乱的银白烟雾。幽影虚化又凝聚,终于再度勾勒出伊利斯的形貌。但她的五官模糊,只有双眼格外清晰,并且沾染色彩。 那是一对澄黄的眼睛,金子般辉煌,却森然冷酷。 艾泽拖着身体站到了迦涅前面:“待在原位不要动。小子,你也是。”顿了顿,他将战矛抓得更紧: “你是谁?” 石窟中的气氛因为这一个问题骤变。 迦涅下意识倒退。刚才还让她充满亲近喜悦的灵魂碎片,陡然间爆发出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可惜,我原本打算等门洞开启再现身的。”与伊利斯嗓音相同,却又截然不同的语声响起。 艾泽一动不动,声色冰冷:“伊利斯在哪里?” 模糊的人影支起脖颈,豪迈地甩了甩头,这动作更适合肢体着地、而非站立着做。 金瞳略微黯淡,人影虚晃着厉声呼喝:“杀了我!快——” 语气再度转变。 “总之她目前还在,但现在由我说了算。”金瞳转向艾泽,锁定,盯住他,“为什么停下?你支撑不了太久,再不开始施法,可就谁都回不——杀了我!!啧,碍事。” 灵魂碎片的形貌和语气来回变换,内部仿佛有敌对双方正在激烈拉锯。 “你是什么东西!?”艾泽加重语气。 对方笑起来:“你不是才讲过一遍故事? “大灾变中难以计数的神话生物横死。他们的残骸被残暴地拆解,用来搭建你们人类拙劣魔法的根基。死者残缺的精神在灵魂烙印里勉强存续,破碎的灵魂无法回归灵性之海,只能在迷雾海的彼岸徘徊,整整一千年。” 那双金色的眼瞳转了转,与迦涅相对。 “小家伙,你竟然也认不出来?”对方桀桀地笑起来,“你明明用‘我’的力量用得很顺手。” 迦涅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对方愉快地又笑了好几声,而后才慢悠悠地说:“我是某头可怜的、被拆解的雷龙留下的遗物,一缕困在灵魂烙印里的精神残片,或者说,一种对人类的诅咒。名字和意义对我们不重要,随便你们选哪一种定义。” 或许是毒素和朽坏之枪的后遗症,迦涅头晕目眩,险些站不稳。她咬着牙挤出问题,试图争取时间,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种状况下她究竟在争取什么、在为什么抢夺时间: “你怎么会苏醒?那……那明明不可能。” “每当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相通,那对自称神灵的无耻姐妹对我们的压制就会暂时衰弱。那种时候,我才能短暂找回自己,稍稍喘息一会儿。尤其在‘门’的附近,我受到的束缚最小。” 雷龙的诅咒看向艾泽,明快的声调带着同样张扬的恶意。 “那么,又是谁给了我那么多恢复的机会?” 艾泽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所以,因为我……因为我出入玻瑞亚,你才……” 模糊的脸庞转向他,那双森冷的金眸笑得弯了起来:“是啊,如果不是你坚持不懈,我可没法苏醒到这个地步,也不可能如愿脱离那个玻瑞亚那个可恶的牢笼。当然,我在你心里种下的愿望也功不可没。但我还是可以给你奖赏。” 轮廓模糊的手朝艾泽伸出,掌心朝上,一个优雅的邀请动作。 “来,把你的灵魂和肉|体都献给我,我就把那两个小家伙送回玻瑞亚,然后实现你的夙愿,复活伊利斯。” 第71章 献祭-1 “你真的可以复活她?” 艾泽的问题丝毫没有让对方意外。 “当然。她和现在的我本就是一体, 等我恢复力量,就可以为她补全灵魂、再放进全新的身体里。” 迦涅害怕艾泽真的会为这个提案心动,低而急促地对着他的后背说:“它已经骗过伊利斯,不能相信它!你死了, 它就根本不用兑现承诺。” 艾泽没有回头, 手腕翻转, 十分隐蔽地向下压了压手掌,像在示意她不要着急。与此同时, 他继续发问:“你刚才说在我心里种下了愿望, 现在的交涉你是不是也在暗中操纵我?我需要解释。否则我不可能和你做任何交易。” 没有脸容的人形甩了甩头:“我承认这个说法有点夸大了, 行了吧?我稍稍放大了伊利斯的某些欲望和情绪, 推动你本来就会做的选择。” “比如她对于贾斯珀无法使用魔力的焦虑?” 对方没说话,像是默认了。 艾泽咳了两声,声音有些虚弱:“我还要知道,伊利斯的哪些决定是你诱导的结果?” 传说中记载龙的脾气暴躁,这缕雷龙的精神也很快不耐烦起来:“问那么多问题,你在谋划什么?” 银白的虚影飞快地在洞窟的几个不同位置闪现。 “如果你在拖时间编织什么魔法阵,还是算了吧。我感觉得到。” “不, 我只是想把事情弄清楚。” 被宿敌复活后 第77节 “哈哈, 我明白了, 你想证明伊利斯放弃你全都是我在背后操纵?”祂用伊利斯的嗓音笑出声来。 迦涅差点忍不住冲上前去。她只能瞪着艾泽的背影。 “这责任我可不会背负。我只需要让伊利斯看到一些零散的记忆场景,她那么聪明博学, 就能自己拼凑出大灾变的真相,还有迷雾海的作用。 “如果让那对姐妹的走狗意识到我开始苏醒, 奥西尼家的传承会被直接夺走, 所以她凭着自己的意志下了决定,要永远地驱逐你, 一劳永逸解决问题。我没说谎吧?” 模糊的脸容扭曲了一下。 “我不需要复活,祂也不可能复活我!快——” 伊利斯只来得及说这些,就再次被压制。 “至于她说的算计,是她自己误会了,以为我只是初步有苏醒的迹象,于是一厢情愿地觉得只要分割灵魂就能解决问题。但在第一次和她搭话之前,我已经安静地等待了很久。” 艾泽的呼吸一瞬间变得急促。 他稳住微微摇晃的身体,继续问:“所以她分割灵魂完全是徒劳的?” 或许因为在此地的只是一缕神思,也可能是神话生物的特性,这缕雷龙的精神残显然欠缺人类那样丰富复杂的情绪,因此想法反而很好懂。 祂闻言,明显沉默了一下。 就像是突然意识到,祂目前为止给出的答案并没有让自己变得更加可信,反而会触动艾泽的怒气。 于是祂有些勉强地称赞了一句:“但她做得还不错,以人类而言。 “我苏醒的意识绝大部分都被剥除,和那具废掉的身体一起烧成灰了。我能附着在她灵魂上的意识只有一小缕,太过虚弱,不得不和她一起沉睡。不然我早就掌控那个小家伙了。” 身为龙的骄傲让祂无法完全认可人类,说到这里祂又忍不住补充:“但在玻瑞亚外,那么一小缕也完全足够了。“ 艾泽忽然回眸看了迦涅一眼。 他的脸色微微发青,看上去几乎是一具会动的尸体,却好像松了口气。 迦涅怔了怔,感到有些荒谬。他……是在为她身上的传承暂时还没有异变而安心? 艾泽已经重现转向虚影。 “最后两个问题。你需要我的血肉灵魂干什么?用来当做彻底复苏重获肉|体的养料?那之后你要怎么做?杀回玻瑞亚为同胞复仇?” “这是四个问题。而且你已经问了太多。”属于龙的金瞳不快地眯了眯。 艾泽淡然望着只剩轮廓与伊利斯相近的人影:“这是你不能回答的问题?” 对方冷哼:“你创造的魔法还不错,直接使用你的记忆和身体可以省很多力气。至于之后我打算做什么,也没必要隐瞒。毕竟我要做的正是你梦想过的——打开直通玻瑞亚的永久之门。” 艾泽并不作答。 迦涅和阿洛都脸色微变。 冷酷的金瞳审视着艾泽,思考过后,雷龙决定给自己的提案加码:“我可以仁慈地留下你的一小点灵魂,让你能看着梦想实现。” “看着你摧毁迷雾海,然后让神话年代再次降临吗?”艾泽哂然反问。 这句话是个信号,迦涅将护身符文投掷在地,澄澈的光幕拔地而起。阿洛抬手就投掷出三个附着震慑效果的爆炸魔弹,爆裂的烟气顷刻将银白虚影吞没。 ——刚才艾泽沉默期间,他忽然强行入侵迦涅和阿洛的精神,留下讯息: “除了我,它没有回玻瑞亚的方法。我下次开口时全力攻击掩护我,我开门送你们走。” 魂灵愤怒的尖啸在洞窟中回荡。 那叫声仿佛能刺穿精神,迦涅和阿洛都是身体微晃。艾泽吐出一口鲜血,翕动念咒的嘴唇却丝毫不停,双手愈加用力地将晨息战矛扎入土地。 他脚下迅速展开的魔法网格掀起旋转的气流,带得所有人的头发和衣袍乱舞。 “停下,不然我就撕碎伊利斯的灵魂!” 艾泽完全不搭理雷龙的威胁,迅猛注入脚下航图的已然不是魔力,而是他的生命力。他本就灰败的脸飞快地失去所有血色,从皮肤开始,他的身体一点点破碎,展露出崩解的征兆。 虚影放弃人形,化作一团形态不定的烟雾,灵巧地穿过阿洛各种爆弹炸开的烟气,愤怒地撞上防护壁。 “啊——!!”伊利斯的惨叫。 “我会首先把她消耗掉,这也没关系?”雷龙用伊利斯的声音发出狞笑,但没笑两声就戛然而止,伊利斯厉声喝道,“继续!不要管我!” 迦涅嘴唇颤抖着。她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深吸气,压制住浑身的颤抖,她翻开鲜少使用的魔法书,流利地念诵起精灵语。 现在没有人还在考虑节约魔力这种细枝末节。 魔弹的正面攻击对魂灵效果有限,阿洛干脆驱使成群的机械小鸟,不管不顾地四处冲撞,做自杀式攻击干扰雷龙靠近。他同时引燃大片娱乐用的爆竹烟花,时不时地藏在里面发射一两枚附着各种震慑驱邪效果的魔弹。 迦涅也在全力全速施法,成片洁白的茅草在石洞中抽条长大,微微摇摆间,散发着神圣气息的微光从四面八方升起,围剿般涌向飞快腾挪闪现的幽影。 看上去纯净可爱的光点触及幽影,洞窟中立刻响起又一声尖锐的啸叫。 附带驱散鬼魂效果的高阶治愈术! 这还是迦涅第一次使用这个精灵魔法。 针对魂灵最有效的攻击是龙魔法中的光暗魔法,但敌人是龙,迦涅不敢使用任何龙魔法。幸好她那么多年来贪婪地学了其他体系的各种法术,当场找了另一个针对幽魂的对策。 随着穿梭世界的法术展开,艾泽的脊背吃力地佝偻下去。 重叠旋转的格纹逐渐凝聚为漩涡般的形状。 门正在打开! 而在雷龙控制下的幽魂虽然两次险些让防护屏障碎裂,却始终无法突破。 再一会儿,只需要再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能脱离了。 迦涅并不抱幻想。她知道的,伊利斯的残魂和艾泽都没法回归玻瑞亚。唇舌间陡然尝到血腥气,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把嘴唇咬出了血。 雷龙也意识到局面不妙,再度怒吼一声,祂竟然毅然转身,疾风般冲出了洞窟。 迦涅心头一跳。 洞窟外传来两声不祥的嘶吼,紧接着,庞大的阴影掠过洞口,冲上更高处。 阿洛咒骂一声,飞快转换弹匣,朝上发射了一枚魔弹。蘑菇伞盖般的防护罩子噗地展开,恰好接住了如雨点砸落的石块。 然而他们脚下也随机一空。 他们所在的洞窟被巨大的一击冲垮了。 确切说,是洞窟所在的山体被硬生生撞开了。 阿洛只来得及抓住迦涅,两人就被冲击的余波掀飞了出去。 视野上下颠倒,石块砰砰地砸落,包裹着他们的伞形防护壁不安地闪烁。迦涅连忙又扔出一个防护符文,一手勾住阿洛的脖子稳定身体,同时施展浮空术调整位置,寻找敌人的踪迹。 下一刻,她骇然瞪大了眼睛。 一头似蝶似鸟的怪物悬停半空。昨天赶路的时候他们见过类似形态的飞天怪物。让迦涅惊骇的是,它正在破茧般当场变幻形态: 骨骼移位,血肉重塑,这头怪物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改变形态,变得越来越像…… 传说画卷里的龙。 只是作为材料的怪物尸体太小,这头龙索性舍弃了血肉,只有骨架是完整的。无声的爆燃,颅骨眼窝空出的孔洞中亮起金黄色的火焰。 “接住!”一声嘶哑的厉喝。 有什么东西朝着他们飞来,阿洛下意识调整姿势,探出身体,眼疾手快地抓住。 那是一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皮质囊袋。阿洛下意识晃了晃。这袋子看上去鼓鼓囊囊,分量却轻得不正常。 这显然是个魔法储物袋。 再朝袋子抛掷的源头看,艾泽和他们在冲击中分开了,他仍然在施展法术。飞舞流动的光华从头到脚包裹他,已经看不清他的神色面貌。 有如燃烧着自己的彗星,他朝着地面飞速坠落。 天空中那头成型的骨龙仰头嘶喝,展开嶙峋的翅膀,紧咬着艾泽的轨迹追着他俯冲。 “爸爸!”迦涅下意识地叫出声来。 艾泽身周的漩纹定格了一瞬,而后爆发出刺目的炫光。 “能通过我的只有人类!”他声嘶力竭地喊,几乎在大笑,“直到我的身体和魂灵泯灭,我都会在这里,你也一样!” 强光散去,艾泽落地的位置没有人影。 只有一个幽邃的、边缘缓慢转动的门洞。 骨龙怒吼着滑翔而下,以山崩地裂的势头撞上去,却有如一头撞上平滑的镜面。 镜子没有碎,龙恼怒地展开翅膀反复扑打。但那一人高的门纹丝不动,只是安静地在原地幽幽自转着。 迦涅和阿洛这时也飘落地面。 骨龙的脖颈一甩,冰冷燃烧的金色双眼锁定他们。而后,它迈步挪动,一步一步,缓慢而充满压迫感。 然后它停下了。 这头庞然大物成为他们抵达艾泽化作的门路上,唯一也是最后一道障碍物。 “你们也别想离开。”龙森然宣告。 第72章 献祭-2 “晨息!!” 迦涅高声念出战矛的名字。嗡的一声鸣响, 华光从远方深色土地上跃起,宛若拖着长尾的飞鸟,直直飞入她的掌心。 艾泽将自己化作门洞的魔法无疑复杂且消耗巨大。战矛触手还有些微施法留下的余热。 她没有容许自己对此产生任何想法。她什么都没有想。她冷然反手持战矛挽了个圆,将它当作法杖举起来, 嘴唇迅速开阖。 阿洛默契地架起手炮, 砰砰两枚特制魔弹落到骨龙两侧。刚才顾虑着战场空间太少的武器现在都可以用上了。魔弹爆开之处立刻升起两道炽热的火焰墙, 更多的魔弹如雨落下。 与此同时,一颗小太阳般的光球自迦涅手中的矛尖喷薄而出, 旋转着膨胀到半人大小, 丰沛的魔力令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 她手腕一抖, 战矛前指。 炽烈的光球轰地朝骨龙砸去。骨龙仰头嘶喝, 节突嶙峋的白骨翅膀有力地一挥,光球的轨迹竟然为之略微偏移,眼看着要错失目标。 “开!”迦涅厉声怒斥。 光球随她的命令蓦地裂开,十多个小光球爆燃着,从不同方向朝骨龙砸落。阿洛又一轮细密的弹雨紧随其后。 被宿敌复活后 第78节 迦涅一击出手,已经又开始吟诵长段咒文。 她吐出的音节与音节之间几乎毫无停顿,两柄雷霆之枪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在她头顶成型, 电光飞窜, 倏地便激射出去, 直冲龙的头部和脖颈。 龙翼再度扇动,掀起的狂风吹散数个光球, 但以人类的基准而言,龙实在是太大了。而那也意味着作为靶子, 它并不难命中。 光球炸开的同时, 那两柄雷霆之枪也迅速杀到。白骨森森的庞然大物一瞬间淹没在爆炸的烈焰和强光之中。 一击结束,两人并未停手等待结果。 “走!” 阿洛抬手在眼睑上一抹, 扣住迦涅,身形闪现,毫不犹豫地冲入滚滚烟尘正中。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交流,他们都清楚眼下真正该做的是什么:目标根本不是击败这头雷龙,而是离开这里! 阿洛魔法强化过的视线穿透烟雾迷障,锁定缓慢旋转的门。 他将迦涅抓得更紧,一个闪现便落向门洞。 “不对。”迦涅脱口而出。在施术的瞬间阿洛也察觉到异常,急忙调转视线寻找新的目标点。 两人的身形还没在门边勾勒出来,龙的长尾就从烟尘中蓦地扬起,一绕一抽,布满尖锐骨刺的尾巴猛力抽打,横贯门洞正中。 耳畔传来水晶碎裂般不祥的细响,两人惊险躲过了这一击拍打,然而龙尾掀起的劲风太过强劲,迦涅明明临时再制作了一层护身的魔法壁,两重防御却仍旧濒临破碎。 她的背后冒出冷汗。 如果阿洛没有临时转换落地方位,他们在扑进门洞前,就会被龙尾击中。只是碰击的余波就足够打碎防护壁,如果是正面受击…… 她深呼吸。 这头龙十分狡诈。 它也清楚对两人来说,脱身就是胜利,因此干脆借着受击的烟尘布下了陷阱,长尾一绕,悄然圈住门近旁的土地,只等着他们舍身跳进来。 不给他们更多反应的时间,刺耳的龙嘶再度响起。 仿佛能贯穿精神的嘶吼让他们的行动不受控地停滞,骨龙调转脖颈,张开大口,眼窝中的金色火焰凶恶地跳动了一下。 阿洛狠狠咬住舌尖。痛意让他当即脱离震慑。不假思索,他抓着迦涅就再度一个闪现,接连几次毫无停顿的施法,飞快与龙拉开距离。 轰! 雷火自骨龙口中倾泻,顷刻之间,银白的雷电覆盖了近旁百步内的土地。 黑色土地上本就少得可怜的植被直接化作焦炭,无处可去的成串雷霆宛若游蛇,发出噼啪的怪叫,狂乱地四处流窜寻找猎物。 阿洛退得已经足够快,但还是有一缕雷电追上了他们。 电光迎面扑来,他手臂向后猛力一甩,松开了迦涅。来不及惊呼,她就被抛出去。 雷光撞上护身的魔法壁,击碎它,嘶鸣着穿过崩解的光点,恶狠狠地扎入阿洛胸口。 “围土作墙!”迦涅尖叫着喊出元素魔法咒语。 大地皱出一道褶子,在她视线所及之处,一道半弧形的墙砰地升起,粗暴地切断了雷光。 青年的身体沉闷地落地,无力地委顿在墙根下下。 “阿洛!”迦涅甩出一枚治愈符文。温热的暖白光线笼罩阿洛,点亮他的脸容后又熄灭,衬得他愈加惨白。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嘴角抽动,似乎想对她不以为然地笑。 “没事,被……电了一下而已,死不了。”他以气声说,挣扎着要爬起来。 迦涅撑住他的肩膀,视线越过土墙。 骨龙仍然在门洞近旁。刚才他们的攻击击碎了它胸口和右肢的一部分,骨龙正不慌不忙地抽调别处的骨骼,再次重塑身体。 一边修复骨架,龙一边慢悠悠绕着圈踱步,没有任何继续追上来攻击的意思。 也确实完全没必要追击他们。 如果他们还想要脱离这个世界回玻瑞亚,那么避无可避,他们必须直面骨龙。 迦涅低头看着阿洛,还没说话,喉头忽然有些发痒,腥甜的血味在唇齿间扩散。阿洛闷咳两声,有了相同反应。她心神一凛,当即换了一种护身魔法。 艾泽之前为他们施加的防护魔法非常精妙强大,而现在,那层保护终于也彻底消散了。她临时补充的普通护身咒根本挡不住环境中潜藏的毒素。 “走得动吗?”她轻声问阿洛。 他点头。好像看她表情太严肃,他缓了口气,低声开玩笑:“大小姐能为我露出这种表情是我的荣幸,但现在为我哭丧真的还太早了。” 迦涅脸依旧绷得紧紧的。她盯着他的眼睛,肃然问:“雷龙的攻击……凭你现在能使出的全力,再加上我的全力,如果把我们的魔力全都用在防御上,吃下刚才那样的进攻,强闯的可能性有多大?” 阿洛尽可能平静地说:“现在我剩下的魔力不多,你比我消耗只有更大。” 也就是说,从他刚才受到的那一小下攻击推断,他们不可能硬闯刚才骨龙喷吐的雷暴。 更让人绝望的是,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刚才那击骨龙是否用出了全力。 “这就是神话生物。”迦涅开口自己先吃了一惊,她的嗓音竟然沙哑成了这个样子。 阿洛身体晃了晃,却还是倔强地站直了,不再把自己的重量靠在她身上:“我们还有药水和符文,修整一下再想办法。” “但是……”迦涅远眺门洞。后半句她说不出来。 艾泽以血肉神魂支撑着这个世界的出口。但哪怕他是贤者层级的法师,他又能在这个世界维持多久? 盯着那门洞看得越久,她才愈发切实地感受到:她匆忙相认的‘亲生父亲’已经不在了,他成了与人类沾不上边的模样,并且随时会同样匆忙地彻底泯灭。 而从骨龙的表现判断,伊利斯的灵魂残片大概也遭到彻底压制,或许已然被当作燃料耗尽。 粗重急促的呼吸声骤然变得分外响亮,吵得迦涅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慢了半拍,她才意识到,噪音的来源在身体内部,在反复深呼吸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刚才连环剧变冲击下,她根本来不及捡拾起的满地情绪终于化作无形的潮水涌上来,上涨又上涨,要将她兜头淹没。 周围的世界在远去,迦涅对身体的感知仿佛一道脆弱的堤坝,倏然就被冲垮了。 剩下的只有一个念头: 那么,为什么她还在这里? “迦涅。” 没有应答。她突然僵住了,双眼略微失焦,凝望着空无的远方一眨不眨。 “迦涅。”阿洛加重语气。 她机械眨了一下眼睛,抬头看向他,视线却从他的脸上直直穿了过去。 迦涅的表情无端让他心慌。他搭在她肩头的指掌不禁用力又用力,仿佛害怕稍一不留神,她就会从他的指间溜走了。 他再度俯低了些许,轻咳了一声,确保他在她的视野中央:“迦涅?我在这里。” 她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他了。 “嗯。”她低声应答,唐突地抬起手,像是要碰他的头发,却又飞快地缩回去。 那股难言的心慌又来了。阿洛不确定是不是因为他现在太过虚弱,因此对身边人爆发出强烈到让他有些难堪的依赖。 他明明看得清自己在迦涅瞳孔里的影子,却依旧觉得她的眼睛里是空的。 浓重的不安难以驱散。他小心地斟酌着措辞,最后说出的只有一句:“我还在这里。” “我知道。”迦涅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这一次是切切实实地注视着他,好像她只看得见他。认真得让阿洛有些毛骨悚然。 “你现在肯定很——” 她打断他,语调干脆:“我没事。走吧,换个地方。” ※ 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 两人仓促找了个洞窟,并不远,一探头就能看到骨龙和门。他们顾不上恢复体力,先各灌下两瓶灵性药水。阿洛又对自己使用了一枚治疗符文,脸色终于没有刚才那么苍白了。 而后,他们把手头所有物资、包括艾泽留下的那个储物袋里的东西清点了一遍。 数量最充裕的是灵性药水。 这类药剂服用有严格的时间间隔。即便他们从现在开始不管不顾地喝空面前的药剂,短时间内能恢复的魔力也有限。而如果要最有效率地利用好这些药剂,则势必要拖上好几天,但门很可能撑不到那个时候。 不仅如此,过量服用灵性药水还会有头痛、意识恍惚之类的副作用。 阿洛随身携带的弹药在刚才那轮狂轰滥炸中基本耗尽。迦涅还有一些攻击符文,但打在骨龙身上估计和挠痒痒没差别。 最有价值的是一小袋最高品质的魔石,里面的东西摊在掌心,一只手就能包住。 如果在玻瑞亚,这一小袋子完全足够购置两座阿洛居住的那种老宅。 可惜此时此地,这些亮晶晶的美丽石头用途只有两种:装填阿洛的手炮,或是在施法时捏碎、用来加强法术效果。 “这种魔石给我当炮弹用太浪费了,”阿洛小心地将魔石全都装回绒布袋子里,“如果用这些来加强防护罩,或许可以撑过刚才那样的雷暴。” 迦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她又有点走神了。 阿洛蹙眉,装作什么都没察觉地重复了一遍,她垂下视线摇头,终于做出反应:“不能把所有希望押在防御上。” 雷龙的一缕精神就能瞬间侵占巨兽的尸体。刚才他们发动的那轮进攻足够把坚固的堡垒夷平,然而敌人只是断了一些骨头。 如果闯入骨龙的攻击范围,要做好准备应对超乎想象的强大攻击。 “就算是龙,也肯定有弱点。说不定艾泽留下了一柄屠龙的宝剑呢?”这话出口,阿洛就有些懊恼。说些嘲讽的俏皮话已经几乎是他的本能。但现在无疑不合适。 迦涅却面色平静,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的措辞。她探手伸进艾泽的皮袋,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掏出来放在两人面前的地上。 没有屠龙的神代兵器。 里面一团乱絮的水晶球,指针乱转的罗盘,液态金属凝聚成的花朵,某种生物的头盖骨,一把拉不开的长弓……除了常见的药剂和少量魔石,艾泽随身携带了数量惊人的魔法物品,稀奇古怪,有的看上去像是魔法材料,大部分用途完全不明。 更有几件明显沾染着邪异的气息,让迦涅大皱眉头。 阿洛半是活跃气氛地提议:“龙也不喜欢邪恶的气息,说不定可以在关键时候,把这几样东西扔过去转移它的注意力?然后我们趁机逃走。” 迦涅礼节性地勾了勾唇角。 阿洛沉默了须臾,转而正色道:“那条龙很看不起人类,那么不妨利用它的傲慢。” 迦涅看了他一眼,流露出专心聆听的神色。 “扔出让它忌惮的东西也好,给它出乎它意料的一次攻击也罢,总之要让它因为惊讶而分神。然后将所有剩余魔力用在移动上,用最快速度趁机冲向门后。” 她终于恢复了星点往日埋汰他的神气:“让龙都会惊讶的举动?跑到它面前唱歌跳舞吗?” 被宿敌复活后 第79节 “如果有用,我不介意试一试。” 迦涅笑了一声,在皮囊里掏东西的动作蓦地顿住。 “怎么?”阿洛背脊微弓,下意识就摆出防御态势。 她冲他摇摇头,两只手都伸进袋子里,抱出了一个小臂长宽的木箱子——这应当就是艾泽之前提及过的箱子,用它可以跨越不同世界保持联络,传送物资。 迦涅揭开箱盖,怔了怔。里面居然躺着一个油纸文件袋。 艾泽提过,跨越世界的传输经常会时间错乱,花很久才能收到回音。难道这是六年前伊利斯给艾泽输送的东西,结果到现在才终于出现在这一端? 她利落地拆开袋口,却不知道自己该抱什么样的期待。 然而无论她能抱有何等期望,最后都会落空。袋子里的东西实在出乎她意料。 只有三页纸,每页都以工整的印刷体书写出一行行分门别类的记录:物品名称,日期,地点,而后是两个神秘交替出现的符号。 记录的日期最早追溯到一年前,最晚的一条停在两个月前。 这意味着箱子另一头的送件人不可能是伊利斯。那还会是谁?另一个箱子在谁手里?崭新的谜题点燃求知欲,迦涅感觉自己又能呼吸了。 紧接着,她听到阿洛喃喃地说: “这些地名……绝大多数我都有印象。物品也对得上。这是那个神秘商人的漂流物转手记录。” 迦涅的反应颇为平静。事到如今,艾泽就是那个神秘行游商人幕后之人丝毫不让她惊讶。用各种方式打开异界之门,摸索稳定维持门户的可能性,这是他原本计划的一环。 至于她会遭到暗算落入异界、从艾洛博回玻瑞亚失败,估计也都是艾泽的手笔。至少她那么指控的时候,他没有否认。 况且,那个商人变成门洞的过程和艾泽献身的结果极度相近。 中毒后她立刻有了猜想,他们会落入艾洛博估计是艾泽计划外的事。他或许原本就打算和她在这个危险的世界重逢,博得她的信任而后夺走传承,执行他疯狂的计划。 但阿洛是那颗搅乱航路的小石子。 她并非孤身一人是他意料之外的事。 但讽刺的是,现在艾泽已经成了他们返回玻瑞亚的唯一希望。于是她对艾泽的所有恨意在宣泄前就失去落点,无处安放。 彷徨的这一大团情绪沉沉重新包裹住她,让她麻木而平静。她提不起力气再去探究艾泽的对错,他的所有事都是,她都宁可直接搁置。哪怕要翻出来细看,时机也反正不是现在。 阿洛却远没有她那么平静。 她的寡淡反应让他错愕地顿住。他深深皱眉,吸了口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意味着,艾泽在玻瑞亚还有合作伙伴。” 迦涅终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麻木的桎梏松弛了些微,她的思维缓慢地恢复运转,她懊恼地绷紧唇线:那么简单的事,她应该立刻想到的。 与这个箱子连通的另一个箱子在艾泽的合作伙伴手里。 那个人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那个人很可能还会继续散布漂流物,动摇迷雾海对玻瑞亚的封锁。 阿洛有些激动,语速越来越快,让人担心他会随时喘不过气来: “幽隐教会之前一直对我说的漂流物网络存疑,哪怕之前抓到了那个商人,也只能证明他卖了漂流物,却找不出他的供货源头在哪。但这……这是没法动摇的证据。他有能力调配人手在玻瑞亚那么多地方进行实验,能认识艾泽,或者有渠道拿到另一个箱子,而且不受遗忘影响,这说明那个人离奥西尼家很近,地位或许也很高……” 迦涅单手支着脸颊,安静地侧头听着,时不时略微点头。 落入这个世界之后,阿洛始终都被艾泽压了一头,刚刚更是反复重伤,狼狈到了极点。 艾泽和伊利斯接连离去,他很担心她,但又顾虑着刺激到她,于是说话和眼神都一反常态,谨慎小心多有闪躲。这些迦涅其实都知道。 现在,他终于稍恢复了些微她熟悉的神采,绿眼睛再次因为自信还有兴奋闪闪发亮。 “无论如何,只要有这个箱子,就可以慢慢把那家伙钓出来。” 他说得没错,艾泽在玻瑞亚的内应是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所以他们二人之中,至少得有一个人带着艾泽的遗物,平安回到玻瑞亚报信。迦涅看着他,平静地想道。 第73章 献祭-3 迦涅从梦中惊醒, 一睁眼就与阿洛四目相对。 “到时间了?”她立刻要起身。 他们此前约定好轮流休息一个小时,舒缓精神和身体上的倦意。 阿洛摸出怀表,像模像样地确认时间:“你还可以再睡。” 她狐疑地眯了眯眼,劈手把怀表夺过去。入睡前她专门要来怀表留意过, 而距离那会儿的时间, 现在已经过去接近一个半小时。 “我都说了, 到时间就叫醒我,”她把怀表抛回阿洛手里, 硬邦邦地道, “我不需要你以这种方式‘体贴’我。你如果因为困倦注意力分散, 判断失误, 后果那才严——”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断她义正词严的教训,叹了口气,“你刚刚做了好一会儿噩梦,那部分睡眠时间不算休息,要扣掉。” 迦涅抿唇不语。 他递给她一杯清水, 态度自如地追问:“所以?你梦见什么了?” “没什么……”她含糊地应答, 接过杯子时和他再次对视。 打量着别人的时候, 阿洛锐利的绿眼睛总有种奇异的震慑力。仿佛他的视线是一柄快刀,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 他看穿了她在撒谎。 或许这个时候坦白会更好。迦涅于是轻轻道:“我看到了……我可能看到了那条雷龙死前的记忆。” 很大的雨, 地面起了漫漫的灰白雾气,如包围圈般收拢靠近。巨龙相继倒下, 悲愤的嘶鸣声宛若无休止的雷霆。 梦中的视野忽然颠倒, 不远处又一声悲鸣。是这条雷龙的亲族在凄厉呼唤祂,古老的音节组成祂的名字: 芬坦。意为白色之火。 雨越来越大了, 人类鲜明的气味与脚步声一起靠近,龙最后一次试图看向天空。 不见碧空,只有同样茫茫的雾气。 听她简略描述完梦境,阿洛的脸色难看极了。迦涅摇摇头:“不一定就是伊利斯之前看到过的回忆片段。而且即便是,那也说明不了什么。” 见他要反驳,她抢着继续说:“她的灵魂……还有那一缕龙的精神,都作为传承的一部分进入过我的身体,与我的灵魂和精神产生过神秘意义的连接。或许那点关联依然存在。当然,另一种可能同样存在。” ——名为芬坦的雷龙没有对艾泽说实话:伊利斯的布置是彻底徒劳的。迦涅这里仍然寄宿着一缕龙的精神。 两个人都没立刻开口。 阴暗潮湿的洞窟中,气氛顿时沉沉地向着更糟糕的方向坠落。 迦涅起身踱到洞口远眺。灼烧得焦黑的空地中央,通往玻瑞亚的门洞还在原处。但她总觉得门的尺寸比之前小了些微。 再次转过身面对阿洛时,她又已经神色如常:“你伤势怎么样?” “我把能用的治疗手段都用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么我检查一下。” 阿洛哈了一声,卷起衣袖朝她露出小臂,又象征性地扯了扯领口,笑嘻嘻的:“你要怎么检查?” 他领口手上看得到的皮肤都完好如初,艾泽还有雷龙留下的吓人皮肉伤都已经消失了。 迦涅不予置评,走到高出她一个头的青年身前,突然就一拳击出,正中他的腹部。 “呃!”阿洛痛呼出声,身体内蜷,险些站立不稳,额角隐约现出冷汗。 她用力挑眉,摆出冷冷的表情:“你把这叫没什么问题?” “内脏和骨头确实还在自愈……但状况整体在好转,没什么会遗留的大问题。”阿洛坚持不改口。 “躺下睡觉。”迦涅指着地上铺好的野营床褥,命令道。 阿洛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后乖乖躺下了。 下一秒,他又重新坐起来:“对了,我刚刚想到一个对策。” 她无言看着他。 “我还有不少机械装置,可以把这个世界的大家伙们尽可能多地引到这边来。它们领地意识很强,估计会爆发混战。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能趁乱找机会闯关。” 迦涅思索片刻,颔首:“可以。等你休息好我们就试一试。” 阿洛讶然望着她。那副用力观察她的神色又出现了。他在寻找谎言的痕迹。 “你怎么一副料定了我会否决的表情?”如果成功,他们就节省了攻击所需的魔力,现在最棘手的资源分配问题顿时就解决了。 他支支吾吾起来:“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阿洛抓了抓头发,快而含糊地带过后半句:“你会乱来,试图一个人解决之类的……” 迦涅沉默片刻,有些突兀地笑了一声:“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不等他作答,她便抬起下巴催促:“你到底休息不休息?” 阿洛迟疑须臾,下定决心似地吸了口气,往后挪动身体:“两个人挤得下。” 她愣愣盯着空出的这一个身位看了好片刻,才理解了阿洛的邀请。 “如你所说,睡眠能决定状态。能多休息一小时也好。还有,洞口洞顶我都布置过了,有异动我立刻会醒过来。” 他提前堵截了各种提出异议的角度,迦涅索性不再多想,爽快地躺下了。 这张地铺如果要同时容纳两个人仰卧,多少还是略显局促。两人各自翻来覆去了片刻,最后停在了相对侧卧的位置。 迦涅压着视线没看阿洛,甚至又主动往前靠了些微,额头几乎抵在他胸口。 从这个角度,他就很难看清她的表情了。 青年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他没有推开她。 隔着衣物,他暖烘烘的热度直抵她这头。迦涅不禁打了个寒颤,就像突然在雪原上走了很久,终于能烤火的人那样。 如果不靠近热源,她都发现不了自己原来从头到脚都发冷。 某些部分的感官知觉冻在麻木里,让她保持相对平静的同一片麻木。 “迦涅?”阿洛忽然开口。 “嗯?” “其实……假如我的方法也失败了,也并不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下巴擦过她的发顶,“艾泽留下的魔法材料很多,我清点过,足够制作新的符文。我们可以躲避雷龙的追踪,像在艾洛博那时一样,自行召唤异界之门。把目的地嫁接为某件玻瑞亚的魔法物品的诞生地点,诸如此类…… “当然,效果肯定没有你之前那枚符文那么精准,我们说不定会落到其他的世界,但那样我们至少可以摆脱现在的困境。龙也追不上来。” 迦涅一如既往,拿到任何计划就开始寻找漏洞。 被宿敌复活后 第80节 “先不论会不会成功,制作符文、开启仪式都会消耗许多魔力,万一下个世界同样危险,我们仍然无法补充魔力,那时候怎么办?如果错过了艾泽制造的机会,就……” 她抽了口气,抑制住嗓音的颤抖。 “就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滴答,滴答,洞顶的水珠敲在地上。 阿洛过了许久才发出一个单音节:“嗯。 “但是哪怕回不了玻瑞亚,只要一直尝试下去,总有一个世界是我们可以生存下去的。” 迦涅终于抬起头看他。 “我不在说漂亮话。”他严肃极了,绿眼睛明亮而有力。 她扯了扯嘴角:“我知道。” 一拍漫长的停顿。 “你就是这点……特别让人钦佩。”她轻轻说。 阿洛难得的正经神色一秒就碎得不成样子,他愕然瞪圆了眼睛。 迦涅失笑。与他相遇相识以来的漫长年月流水般淌过记忆,她忽然意识到,或许是那份不甘低头的自尊心作祟,唯独对他,她好像一直吝于给予直白的肯定。 以致于她难得诚恳坦率地夸奖他,他反而一副见鬼的表情。 可她一直知道阿洛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哪。 从艾洛博到玻瑞亚,适应全新的环境、从头学习全新的语言和风俗,这些挑战没能挫败小阿洛。而近十年后,他再度失去一切身外之物,离开流岩城投身完全陌生的环境。他又一次存活下来,并且再度找到了全新的、合适他的位置。 了不起的生存能力。她知道是她无法感同身受的孤独将他磨砺成这模样。但也拜漂泊所赐,他似乎从来不缺从头开始的勇气。 像割开丝带那样利落切断缠绕身上的东西,血缘、立场、责任、义务、情谊,他不被任何东西、任何人绊住,一直一直前进。 闭了闭眼,迦涅低声说:“但我放不下。” 阿洛的唇线僵硬地绷起来。 她努力向他笑了笑:“我没法想象自己在玻瑞亚以外的世界生活。” 贾斯珀还在玻瑞亚。构建起她所知晓的世界的一切都在那里。 阿洛的眼睛里有什么熄灭了。 他空落落的神色化作一颗歉意的子弹,猝不及防击中迦涅:她知道的。她在逼他放弃另一条对他而言更实际、也更有吸引力的道路。 迦涅还没来得及吐出半个词,阿洛就忽然伸臂将她压进怀里。 她没有去探究他为什么要那么做,闭上了眼睛。 “我考虑过了,回去之后,你给我的十六岁生日礼物……你如果还没处理掉它,再补上那之后每一年的礼物的话,我不是不可以勉强收下,”迦涅唐突地聊起和此时此地没有任何关系的话题,“啊,还有,不许现在透露你那时候送了我什么。” 阿洛环着她的手臂加倍用力。 “别说这些。”他不平稳的气息擦着她的耳畔飘了过去。 她就像没有察觉似地抬杠:“为什么不?” 他停了停才回答:“我印象很深,艾洛博流传的好多故事里,所有说得太早太大声的愿望都会落空。” 迦涅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你也应该知道,按照玻瑞亚的说法,不讲出口的愿望传火女士是听不见的。我是玻瑞亚人,要按照我的道理来。” 阿洛的声音在迦涅头顶响起,轻微地颤抖着,却如陈述既定事实般坚定:“好。那我们一起回玻瑞亚。” 第74章 献祭-4 阿洛的最后一队机械鸟已经出发十分钟。 目前还没有巨兽现身。 骨龙仍旧百无聊赖地绕着门徒步, 一边走一边故意甩动尾巴拍地,每步都弄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噪声催得人神经紧绷。 阿洛却没有受干扰。他耳朵里塞着静音蜡丸,靠着石壁紧闭双目, 坐着睡着了似的, 但眼珠和睫毛都在快速移动。 派出的每一队机械鸟都附着了他的意识。同时控制四队机械的移动占据他全部注意力, 盯梢骨龙还有周边情况只能由迦涅负责。 她盯着洞口侧前方的锥形石堆。 阿洛刚刚已经悄悄溜过去,在石头后布置了一个小型传送魔法阵。这样事先确定瞬间移动目的地可以大大增加精准度, 还能节省魔力。只要时机到了, 他们可以立刻从藏身处传送到石碓后, 随后见机靠近异界之门。 石堆最上方的小石块忽然晃了晃。 一只巴掌大的古铜色小鸟翻过宏伟的峡谷山坳, 朝地面俯冲。 下一刻,紫色尘土扬到半空,灰色的长身巨兽破土而出。它张口精准地吞下机械鸟,颈部摆动,无毛的头颅转动,呼哧吐气,立刻锁定了不远处的骨龙。 它数不清的短小下肢灵活摆动, 顷刻间, 这‘无毛蛇’就碾上焦黑的空地, 用自己的身体围住了骨龙。 骨龙似乎对突然冒出来的大家伙有些吃惊,眼窝中金色的火焰跳了一下, 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巨蛇毫不犹豫进攻,它直立起身体前段, 张嘴露出森森尖牙, 伴随着嘶嘶的吸气声,身躯开始如气球膨胀。 噗。浓紫色的烟雾从巨怪口中喷薄而出。 骨龙和门瞬间都看不见了。 与此同时, 粗哑的怪叫响震天空,两只利爪尖喙的双头翼兽结伴在上方盘旋,身躯在地面投下庞大的阴影。无毛蛇再度直起身体嘶叫,摆出警戒态势。 第二波怪物也到了! 阿洛嚯地启眸,快速交代:“有一队撞上山体了,最后一队引到一头凶兽,也快到了。” “我准备好了。”迦涅攥紧右手掌心的三颗魔石。 阿洛点点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无毛蛇吐出的紫色毒雾。 烟气逐渐散开,隐约漏出后方的情况。先是惨白的骨架轮廓,而后,是明晰的两团金黄之火跳动。 骨龙长声啸叫,摇头甩尾。 尾巴掀起的凌厉气流搅散毒雾,布满尖刺的尾身如金属质地的荆棘条,横扫出去! 这一击正中无毛蛇的身躯。 就像热刀破开奶酪,布满坚硬鳞片的巨兽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身躯便倏地断开。长条的身躯后半截直接飞了出去,远远砸在岩体上,顺着山势无力滑落了,蜿蜒拉出异色血河。 骨龙向前扑出。它彻底脱离了烟气笼罩范围,肢体健全,动作灵活。 毒雾对它没有任何作用! 阿洛用力抓住迦涅的手:“准备。” 她心神一凛。 敌人进食正是他们等待的好时机。 骨龙果然没有就此作罢,它张嘴衔住无毛蛇还在蠕动的前半段,仰头将尸体残块抛上天空,张大嘴接住,毫不犹豫地咬合。 骨骼碎裂、咀嚼血肉的声音大得让人毛骨悚然,也盖过了魔法阵运作的细微响动。 迦涅和阿洛身形悄然勾勒在石堆后。他们步调一致地确认状况。 无毛蛇巨大,骨龙还在继续啃噬它的尸体。而天空之上的那对翼兽明显有些迟疑,忌惮着骨龙一击必杀的凶悍,没了刚才随时会飞扑下来的气势。 两人对视一眼。 不能犹豫了,现在骨龙正在撕咬战利品,还要分心注意头顶的翼兽,错过这个机会可能就再没有第二次。 不需要多余的信号,两人同时行动起来。迦涅用目光锁定门的位置,将手中魔石投掷到地。二次利用的传送魔法阵亮了起来。阿洛将剩下的所有魔石全都用完,快速念出的巨人语咒文也到了最后一小节,他们身上凝结出茧壳般厚厚包裹的防护壁。 阿洛吐出咒语最后一个音节,魔法阵幽光闪烁,两人立刻从石堆后消失。 也在此时,双头翼兽持续盘旋的动作也倏地变化。它们飞出两道交错对称的弧线轨迹,右边那头蓦地俯冲,飞向无头蛇的后半截尸体。 翼兽的巨喙咬住残肢,翅膀用力拍打,它瞬息间便再度冲上天空,毫无留恋地飞远。另一头翼兽也扭转方向,当即展翅撤离。 宏伟堡垒般的紫色岩壁高处,一头两腿直立的巨兽奔袭而来,却在看到翼兽撤退后同样迅速离去。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第三头怪兽还没抵达战场,就悄然选择退出。 而在焦黑的空地正中,阿洛和迦涅的身影在门洞边勾勒出来。 最好的时机一下子变得极为糟糕:飞天巨兽离去了,地面阴影消散,少了一层遮蔽,他们陡然出现在灼烧过的焦黑土地正中,近旁再没有别的巨兽搅乱场面,顿时无所遁形。 骨龙有先觉能力一般,在两人闪现的前一刻,它便蓦地咬着怪物残骸侧头,转向异界之门的方向。 两人顿时与龙正面相对。 骨龙的巨大眼眶正中,金色火焰凶恶地跃动了一下。 阿洛和龙同时动起来。 他一个侧身展臂,猛力将迦涅往异界之门中推。 骨龙身躯庞大,动作却迅速得惊人,长尾抬高横扫。前一秒龙尾还盘在脚边,随即它就倏地闪电般挥出去。 布满尖刺的尾骨每一节都有如绸带柔软灵活,瞬息间绕到两人侧后方,从刁钻的角度狠狠抽下! 当先受击的会是迦涅那侧。 她被阿洛猛地一推,身体失去平衡,电光火石之间,她却没有顺势往门洞中滚去,反而试图稳住重心,转向阿洛。 龙尾即将扫至,阿洛不假思索地朝她扑去。 咚——! 厚厚的防护茧壳吃下骨龙的凌厉一击,竟然没有和无毛蛇那样飞出去,只朝外滑出两步便再度落地,发出沉闷的巨响。 迦涅被阿洛紧紧从后抱着。 心跳和呼吸仿佛都停止了,她被拉着站起来,有些头晕目眩。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泛着柔和荧光的茧壳,心头一瞬间升起微茫的希望:他们……他们撑住了? 两人随即听到了一声脆响。 轻轻的,却又震耳欲聋。 一笔细痕爬过灰蓝色的茧壳内部,迅速蔓生出河道支流般的更多裂纹,越来越多,眨眼间便如蛛网密布。 防护壁在崩毁。 门明明就在两步外了。 偏偏骨龙不给他们留求生的空隙,又已经在摆尾的同时发动新一波攻击:它张开嘴,长声啸叫。 被宿敌复活后 第81节 迦涅和阿洛的思维和身体都冻结了。 用龙语施加震慑效果的法术效果绝佳。魔法体系的力量来自于本源,那也意味着,真正的龙啸足以让任何智慧生命暂时停摆。 而后,雷光伴随着龙啸喷涌而出。 刺目的电光吞没了无头蛇的残骸,有如岩石坚硬的皮肉立刻燃尽,化作焦黑的齑粉洒落。雷霆源源不断,蛇行游走,呲呲撞上包裹两人的茧壳,爆裂出亮白的火星。 迦涅身上的精神护符终于发挥效果。她有一丝思考的余力了。冷汗从鬓边滑落,她勉力催动快要脱力黏在一起的嘴唇,念出咒驱除震慑效果。 两人身体齐齐一震。恢复了! 但不需要和阿洛交换眼神,迦涅就知道原计划来不及实施了。 思绪飞速运转,每一秒都拉长为十倍百倍,不同想法同时展开。 面前那原本足有手掌厚的茧壳,在击打和雷暴的双重冲击之下,已经只剩下薄薄一层。 而他们手头的魔石之前已经全都用在了加固这道防护壁上,迦涅现在体内的魔力所剩无几。 再看阿洛。他的情况和她应该差不多。不,只有更糟。毕竟他负责了构建维系防护防护壁,她所做的只是将自己的那一份魔力分享给他。他是真正地再无余力了。 最后是雷龙芬坦。只是一瞥,迦涅就差一点再次因为恐慌而僵住—— 用骨龙、用它来指代已经不合适了,森森的白骨外,已经凝聚起一层血肉。 进食会帮助龙重塑身体。这是他们计划最大的纰漏。他们并非没想到这个可能性,只是下意识觉得,哪怕是神话生物的骨骸,面对这个世界的巨兽,双方也要过上几招才会出结果。 然而结果是一边倒的、眨眼间结束的横扫。 两拍心跳长短的时间,防护壁开始摇摇欲坠地闪烁。迦涅结束分析,镇定地得出结论:瞬间移动和维持防护壁,他们只能选一个。 赌前者,就要在闪现到门洞前的那一瞬间用肉身硬扛雷暴。 赌后者则完全是祈祷奇迹降临,祈祷防护壁能支撑到他们跑进门后。虽然更可能的结果,不过是稍稍拖慢死亡到来的脚步。 无论哪一种选项,理论上都是阿洛的生存几率更高——然而前提是,如果他不和刚才那样,急着把她先扔进门洞里的话。 他不会抛下她独自逃生。但正因为那样,他们都会死。 又一拍心跳。 某个念头就那么唐突又自然而然地跳了出来:不如换个前提,以确保阿洛存活为条件拟定对策。 事情的条理突然就变得异常简单清晰。 迦涅扬声道:“芬坦,你可以和我一起回玻瑞亚。” 阿洛反手抓住迦涅:“你要干什么?!” 她给他一个含糊的微笑:“我有个计划。” 不可思议的是,雷暴竟然真的暂时止歇了。通体雪白的雷龙那双金黄的眼眸仍旧幽幽地燃烧。 “你出来。到我面前,”祂谨慎地命令,“我刚才没有用全力。任何小动作,我就让你们两个化作飞灰。” 阿洛的指掌用力得迦涅手腕骨头发痛。他的声音因为仓皇有些变调:“你有什么计划就由我出面——” 迦涅还自由的那只手盖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背,安抚似地,停了格外漫长的两秒。 下一刻,她的指尖滑动,贴着他的皮肤勾勒出一个符号。 雷龙恼怒地张口,却半途停下了。 阿洛浑身一颤,无力向地上坐倒,关节不受控地痉挛着。 麻痹定身术。又是麻痹定身术! 却又比满月节时的那一下更加精准并且强效。 即便使不上力气,阿洛还是死死抓着迦涅不放开。 她不确定他是否真的猜到了她的全盘计划。但他眼下眼角都开始泛红,颤抖的唇齿间滚落的只有同一个词语: “不要。迦涅,不要。” “抱歉,如你所见,我有点脱不开身,所以我先解释起来。”迦涅转头对雷龙说。她随后俯身,压低视线,只看着阿洛箍住她不放的手,轻柔却坚定地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地掰开。 雷龙沉默地盯着两人。 龙的注视让迦涅后颈窜过电流似的寒意。但只有一瞬,旋即消散。 她将沉默视作许可,继续说下去:“你以龙身无法通过这道门,但你原本就是一缕精神。如果我没判断错误,虽然你没法控制我,也没法像影响我母亲那样缓慢侵蚀我,但我和你还有一丝魔法层面上的联系,并不曾完全断开。” “哼。”雷龙冷笑,但没有否认她的说法。 “既然如此,如果你放弃肉身,重新以精神的形式附着到我身上,从门的判断基准来看,你也只是我身上灵魂烙印的一部分,而通过门洞的我当然依旧是人类。你想回玻瑞亚,我们也想活着回去。我们完全可以这么合作。” 说到这里,阿洛搭住迦涅的最后一根手指也被她掰开了。 她终于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他盯着她,翠绿的眼睛惊疑不定地闪动着。 或许因为麻痹术剥夺了阿洛控制面部肌肉的能力,真实情绪无处掩藏,他前所未有的好懂。 迦涅看到疑惑,惊慌,懊悔,恼怒,还有一丝他都感到难以置信的乐观: 他怀疑他误读了她的意图。如果只是带着雷龙的精神残余回玻瑞亚就好办,只要回玻瑞亚,一定有办法抑制祂,事情或许也没有他预想得那么糟糕……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一层散发着微光的球形保护罩展开,安稳地裹住他,也将他关在原地。这瞬息的触碰或许出卖了什么,阿洛瞳仁骇然扩张。 他那一点淡薄的期冀瞬息间变质为庞大得像要吞没他的恐惧。 但迦涅已经收手,转过头不再看他。 她向前一大步:“你考虑得怎么样?” 雷龙思考了许久后,终于傲然说道:“如果你打算学习你母亲的做法,呵,那不可能了。我现在已经比之前强大许多。只要重新进入你的精神,不被你察觉地控制你、改造你对现在的我轻而易举。” “我想也是。到时候我还是免不了会挣扎。但那是之后。现在我只想和他一起安全离开这里。”迦涅装作没听到身后的响动。 阿洛在地上、在光球里挣扎着,徒劳地试图爬起来阻拦。护罩连同声音一起隔绝,他或许在叫喊着什么。 但她听不到。 能抵达她耳畔的只有光球与地面碰撞摩擦的嗡嗡声。 怎么能在这种时候突然犯糊涂呢?她带了点打趣意味地想,却没有回头。阿洛如果抗拒得太厉害,雷龙也会看出来不对劲的。祂虽然高傲、不通人心,但与蠢笨根本沾不上边。 “那么你过来,到我面前。不要想着瞬移,除非你想洗个雷电浴。”雪白的龙说道。 迦涅一步步走过去。 雷龙缓慢地俯低上半身,直至整个脑袋都搁到地面。足有半人高的巨大眼睛从近处看更加吓人了,灼热的鼻息随着每次呼吸吹起她的袍角。 她忘记换身更好看的法袍了,现在这条都破破烂烂了。迦涅冷不防想道。 “手按到我的额头。任何小动作,我立刻吃掉你。”雷龙每一句吩咐都必然跟着警告。 迦涅照做了。 真正的龙鳞触感与龙化后的皮肤完全不一样。像是未经打磨的玉石,但又有温度,有血液和心跳在坚硬的皮肤下流淌跳动。 掌心微微发麻,刺痛一闪而逝。 白色雷龙行将入睡一般,缓慢地整个趴伏到地。只有那双冰冷的金瞳还睁着。 迦涅立刻察觉自己有什么不一样了,某种难以违抗、不可逆转的改变正在发生。 龙放声嗤笑:“费了那么大劲,我不还是进入这片狭小的水域里了?” 既嘲笑了伊利斯和迦涅,也连带着嘲讽了祂自己。但祂好像浑不在意。 迦涅也笑了笑,像是突然间对龙的躯体产生莫大兴趣,她掌心蹭着龙鳞,顺着鳞片生长的方向抚摸了两下:“以前有一阵子,我很好奇骑法师御龙飞行是什么感觉。” 对方冷笑:“所有的骑法师都已经死了,是好事。” 迦涅自顾自地问:“我能拔一片龙鳞下来做纪念吗?” 龙的瞳孔收缩,几乎变成金色虹膜正中一条警惕的细线。 她唇角仍旧勾着,指尖一拨一拨,像在挑选中意的龙鳞。 龙的声音这次是从她脑海深处传来:“一片也就罢了。” 迦涅抬头,雷龙那巨大的金色眼睛终于昏沉地、缓慢地阖上了。 “谢谢。”她礼貌地回道,指腹按住最近的鳞片,迅速勾画出一个空间魔法符号: 连结。 此刻她的人类之躯与龙身可以视作一体。 而后是下一个法术,只靠意念就能发动。 魔力基盘展开,扩大,全速运转。 又一重空想,继续扩大魔力基盘的定义范畴。 “你!!”龙在她脑海中咆哮,撕裂般的剧痛随着每个词刺穿她的精神,“你在做什么!” 祂明明知道她在做什么。 奥西尼家的传承中包含了一种生僻的独门魔法:同时运用空间和空想魔法,将自身的魔力基盘在概念层面扩张到不应存在、超出自身极限的程度。 这魔法一旦发动就无法停止。经过虚假扩张的魔力基盘会一直运作下去,以人类躯体无法承受的强度吸收、转化、消耗灵性,直至魔力与生命一同彻底枯竭。 步入龙化最后阶段的每一个传承持有者,在判断自己即将失去理智时,都会发动这个法术,干净利落地朝着死亡纵身一跃。 这一法术是奥西尼家数代人的心血,也是一份代代相传的礼物。 名为恩赐的诅咒无法摆脱,那么至少,结束的时机与方式由她们决定。 迦涅的脑海之中,龙的吼叫因为愤怒变形变调,祂放弃了通行语,用上龙语:“你竟然!你怎么敢!整个传承都会燃烧殆尽,你们这一千年的累积和谋划……你甘心就那么毁掉?!谁给你权力毁掉?!” “我确实添加了一点东西,让传承也暂时成为了魔力基盘的一部分,”迦涅笑着对祂说,“所以你……作为灵魂烙印的一部分,也会和我拥有同一个结局。” “身为奥西尼家这一代家主,这是我认为最妥当的处置。” 这番对答只有当事人听得到。 从阿洛视角看到的,便是迦涅走到雷龙身前,伸手触碰雷龙那足有一层楼高的脑袋。 而后,仿若童话故事里凶兽被驯服的不可思议画面,金瞳的白龙一点点地彻底趴伏在黑色的大地上,在她身前闭上了眼睛。 被宿敌复活后 第82节 迦涅望着停止动弹的雷龙,静立原地不动。但她身周的紫色粉尘飘浮旋转,昭示着某种术法正在展开。 十分突然地,迦涅的背影蒙上一层梦幻的清辉。流转的华彩以她为中心四散,像触碰不到的纱幕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阵风狂舞起来,也如失控的极光在不该出现的日子侵染天幕。 美丽的光景唤起最深的恐惧,耳朵里嗡嗡作响,阿洛听不清自己在大喊什么,只是再度尝试撑起身体。 手指蓦地被柔和的力量弹了回来。 他又能感觉到自己的指尖了。 麻痹效果正在消退。这个世界的土壤也是防护对象,他触碰到的是光球护罩。 他于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第一步就差点踩空,但他还是朝前扑过去,向迦涅的背影伸出手。 不知为何,阿洛印象里他仿佛一直一直在这么向她伸手,但她总是在往前走,并不回头。 然而这次,她终于驻足回首。 耳鸣停止了,阿洛首先听到的是自己急促的、几近哽咽的喘息,而后是数步外轻轻的、睡前闲聊般的轻语: “有个承诺我还没兑现。你说离开艾洛博之后,就再也没看过精彩的焰火表演。” 阿洛的绿眼睛茫然地凝滞。 “快走吧。门还开着。”他虚晃地伸手试图拉住她,喃喃地催促。 迦涅灵巧地向后跳开半步。她的长发散开了,袖口与袍脚破碎,发丝与衣袂在这么一退间微微地扬起来。 她却仍旧骄矜地微微抬起下巴,好像她正站在瑰丽厅堂中央台阶最醒目的高处。 令人过目难忘的眼眸在缭绕的华光映照下是纯正的金,熠熠生辉,隐约有水光浮动。 她笑眯眯的:“那个时候我说,既然这样就由我来,给你看一场令你今生难忘的焰火。” “迦涅!!” 一颗颗燃烧的星辰攀升云间,奔腾的雷电瞬间失色。炫目的彩光如花开爆裂,倏地点亮昏沉的深灰色天空。 短暂照彻这个世界,而后熄灭。 第75章 迷途-1 之后的事, 阿洛的记忆并不连贯。 喷薄的浓重魔力化作漫天盛开的彩光和强风,光怪陆离,过于炫目的光刺得他视野打湿模糊,他闭上眼再睁开眼, 焰火还在绽放, 像个醒不过来的噩梦。 大魔法散逸的威压让人难以保持站立。数步的距离, 他跌倒又爬起来,而后再次被看不见的大力压向地面。 通向迦涅的路途走完, 花费的时间像有一个世纪漫长。 光焰燃尽了, 天空重新回到浑噩的灰。整个世界仿佛都暗下来, 失去色彩。 沉睡不动的龙是白色。倒在庞然大物爪边的人, 头发是纯粹的银白,发丝遮掩一半的脸孔也是失色的苍白。 耳鸣尖锐地啸叫,盖过他粗重急促的喘息,也冲走脑海里冒出来的所有念头。他什么都没有想,什么都没办法想。 阿洛低下去,把迦涅抱起来。 “迦涅?迦涅……”他喃喃地呼唤,用额头、用脸颊贴近她。 触及的皮肤依旧是温暖柔软的。他一下子就说服了自己, 她施展了他不了解的大型魔法, 太过勉强自己, 立刻累得昏睡过去了,当然不会搭理他。 “对了, 回去……我们一起回去。” 两边太阳穴之间仿佛在挤压收缩,他变得一次只能考虑一件事, 空间狭隘得容不下第二个念头。 回去, 回玻瑞亚,剩下的只有这个。 想法有了, 他于是用最快速度付诸行动。 阿洛抱着迦涅往只剩半人高的门洞冲。 脚下踢到东西,讨厌的障碍物,不够坚硬不像石头。他应该无视阻碍继续向前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低头瞥了一眼。 灰扑扑的皮质储物袋落在地上。是艾泽扔给他的那只,在他刚才狼狈前进的时候掉了。 他吃力地空出左手,将袋子捡起来挂回腰间固定好。没有为什么。直觉阻止他细想原因,他也没有余力去探究。他要做的只有和迦涅一起穿过那道通往玻瑞亚的门。 没有再做任何停留,阿洛扑入门后。 穿越世界之间的缝隙,感官从内到外翻转颠倒。似乎只有瞬息、但又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颠簸后,他紧紧抱着迦涅,跌落在厚厚的积雪里。 是个晴天,天空蓝得刺目,雪地也白净得让人想要呕吐。 阿洛懵懵地站起来,走了两步,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从身体内部传来的灼烧痛。 是遭驱逐者身上的烙印。 他在流岩城。 怪不得,向来如此,当大陆其他地方还在庆祝丰收,流岩城就已经进入降雪时节。阿洛心头骤然跃动起强烈的希望: 这样正好,在流岩城,就可以迅速为迦涅找来可信可靠的医生,帮助她尽快恢复。 他仰着头环视四周,原来奥西尼家的古老城堡就在不远处。他们在城堡后方林子前无人的雪坡上。艾泽打开的门直通他曾经的家。很合理。本就应该这样。 他得尽快到室内去。否则迦涅会着凉的。 只是就这么带着迦涅直闯正门会引发不必要的骚动。她不会喜欢那样的。 所以他得想办法悄悄溜进去。 多年前,阿洛有过一条秘密的捷径,从园丁小屋后的墙翻出去,方便偷偷离开城堡到城区去。那条路说不定依然走得通。 阿洛确定了方向,立刻开始行动。回到玻瑞亚他的魔力基盘重新顺畅运作,他施展短距离移动法术,回避着裙楼和箭楼上可能有的机关和守卫,朝着记忆中的那条小径靠近。 事情顺利得不可思议。 数分钟后,阿洛已经站在堡垒的地界之内。花园和他记忆中几乎没有变化,但下过雪的花园本就是相似的。 他大步朝着堡垒的方向走,没有试图掩藏行迹。 哐! 他循声回头,一个中年人瞪着他,手里的雪铲掉到地上:“你……你是……” “正好,能麻烦你带我们去找贾斯珀吗?我希望尽可能不要惊动其他人,避开视线进城堡。”阿洛彬彬有礼地道。 对方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倒退两步,急忙忙地转身走在前面。 阿洛跟着他通过仆从出入城堡的偏门。 “我……我得拜托人通知贾斯珀大人,我没资格直接见他……” “他平时会待在哪里?” 这名粗使仆役讷讷地回答:“可能……可能在图书室?或者贾斯珀大人的书房?我没怎么上过楼,不知——” “好,那么不麻烦你了。我自己去找他。谢谢你。” 仆役刚要说话,泡沫爆裂般的一声轻响,阿洛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了。他呆滞地僵立片刻,回过神来:“来人啊!有没有人!” 贾斯珀的生活区域还是老地方。这就好办多了。奥西尼家的长子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服侍,他生活的这片区域空落落的,偶尔路过的仆从也被阿洛轻松躲过去。 阿洛用最强力的防护罩包裹自己和迦涅,无视可能会触发的机关,直接抬脚踢开最厚重的那扇门。 门后是会客室。 扑面而来的是另一个季节的温暖热意。灰棕色头发的瘦弱青年却还嫌暖气不够,他坐在窗边,身边的火盆里跳动着蓝色烈焰。 门板摔开的巨响惊得贾斯珀跳了起来。 看清来人是谁,他错愕地僵了片刻,目光立刻下移,落到阿洛怀中的人身上。他的脸色大变:“你们——” “迦涅需要治疗,快。”阿洛打断对方。 贾斯珀话不多说半句,肃容快步往门外走。阿洛立刻跟上。 两人直接下到堡垒中心的地下二层。 贾斯珀几乎是用肩膀撞开了沉重的门扉,一张藤蔓编织成的床铺空置在房间正中央。闪烁的绿色光点从心形叶片上飘浮出来,空气里充满了宁静而旺盛的生命力。 不需要提示,阿洛立刻将迦涅放在了藤床之上。 那些绿色的光点立刻开始聚拢,作势要凝结为一层半透明的壳。 “你们到底——”贾斯珀深吸一口气,开口似乎又突然觉得现在不是盘问这些的时候。他疾步到藤床边上,粗鲁地将阿洛撞到边上,厉声问:“她受了什么伤?需要哪种治疗?” 阿洛似乎没听见。他摇摇晃晃地挨到藤床边上,轻柔地拨了拨迦涅散乱的头发。 就像被烫到,他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 迦涅的脸颊冷得像冰。 他刚才还是在户外待得太久了。阿洛责怪着自己的过失,试图用掌心、用加速魔力恢复的治愈法术温暖她。对了,他还没有回答贾斯珀。 “她用了某种大型魔法,过量透支魔力,”一边施法,阿洛一边说道,“但可能还有未知毒素遗留的损伤,总之先把医生叫来。” 贾斯珀眯了眯眼睛。啪,他拍开了阿洛按在迦涅脸颊上的手。 阿洛反应不过来,直愣愣地看着贾斯珀。 贾斯珀这么做的时候,手背碰擦到迦涅的脸颊。他顿时僵住,瞳仁惊骇地扩张。 他随即去探鼻息,而后是颈侧的脉搏。 阿洛看着贾斯珀做这些动作,他错愕地发现,在人前总是处变不惊的贾斯珀·奥西尼,这家伙的手竟然在发抖。 心悸、晕眩、耳鸣突然全都回来了。阿洛想别开视线,却如冻僵了一般伫在原地。 贾斯珀俯身停了很久。 而后,他直起腰背,朝阿洛转过身来。 他的眼睛其实更像父亲,很浅的淡蓝色,让人想起终年不化的冰川,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冷冷的含怒,近距离盯着人的时候尤其有压迫感。然而稍熟悉一些就会发现,他其实很难被任何人激怒。 也因此,贾斯珀真正发怒的时候反而没有预兆。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阿洛,打招呼似地抬起手。 下一秒,阿洛的视野猛地旋转。须臾的意识空白。而后,他发现自己的脸颊突然就贴到了地上。 灼烧的刺痛不止在身体内部,也从外部传递进来,在脸上火辣辣的,灼烧感在迅速膨胀。额角也传来蜂鸣般的钝痛。 被宿敌复活后 第83节 被打了。阿洛超然地下了判断。他被贾斯珀打倒在地。 他和迦涅一起突然消失断联,作为兄长,贾斯珀生气很正常。只是没想到迦涅这位仿佛只有一副从容温和面孔的兄长,原来也会动手打人。 起手的姿势有破绽,力道很强但缺乏技巧。阿洛阅读墙上涂鸦般阅读自己那干瘪无情绪的念头。他不应该那么轻而易举地被一拳打到地上。但他就是没有躲开。 甚至就这么倒在地上,倒好像在等着对方趁势再来几拳或是几脚。 贾斯珀也确实踢了他一脚。正中腹部,阿洛发出干呕般的闷哼,身体微微抽搐,却没有蜷缩起来,更没有试图闪躲。 “起来。”贾斯珀脸色更差,冰冷道。 阿洛眨了眨眼。 “给我起来!躺在地上,你想装可怜寻求谁的谅解?” 阿洛额角抽动了一下。他掌心撑地,身形虚晃地站起来。反手擦了擦嘴角,他急促地说:“要打之后随便你打,先去叫医——” 贾斯珀呆了一下。 难以置信与了悟同时击中他。 “医生?”他失声反问,忍不住大笑了两声,那笑声有些发颤,听着无端让人喘不过气来,“有哪位名医可以让人起死回生?你如果认识,那还请你务必介绍给我!” “起死——”阿洛低声重复,才说了一半,他的声音就像是被掐灭的火苗,突然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他脸上的血色。室外严寒冻出的红晕,与室内热烘烘的暖气烤出的血色,全都被一层枯槁的灰白取代了。他看上去随时会晕过去,干燥失色的嘴唇却还在无声翕动着。 仿佛在反驳,在急切地列举否定贾斯珀的证据。 贾斯珀指掌再次握紧,关节咔咔作响。 “你……”他猛地抓住阿洛,将他拽到身侧,按着黑发青年的后颈,迫使他低头面对藤床上的人,“你看清楚。” 阿洛变得非常安静。 贾斯珀垂头短促地深呼吸,目光落定在迦涅双目紧闭的脸上,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你好好看清楚。” 一拍停顿。 “我妹妹已经死了。” 第76章 迷途-2 阿洛发现自己躺在地上, 噼啪的火星作响就在近处,暖流熏得他脸颊发烫,他机械地转动脖颈,直直望进一臂距离外的壁炉。 眼珠转动,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和墙壁。他缓慢地撑着地支起上半身, 没有印象的新房间, 不是贾斯珀的会客厅,也不是刚才那间有藤床的…… 像有一根细长的银针从太阳穴扎入脑海。阿洛用力闭了闭眼, 切断了这个念头。 哪怕只是在记忆里, 他也不敢回到那间屋子。他无法具体地去回想那间房间的任何一个细节, 只有一片模糊。 不仅仅是不敢, 而是纯粹的做不到。 至于他怎么会在这片火炉边的地板上躺着?阿洛没有记忆了。 “没想到我还有亲眼目睹你昏过去的一天。”冷冷的嗓音从旁边传来。 阿洛盯着壁炉里跳动的蓝色火苗看了好几秒,才转向声音来处。 贾斯珀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与他四目相对的瞬间,不受控的情绪喷涌而出又遭压制,贾斯珀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 对方可能看到他的脸就想给他来上一拳。阿洛保持沉默,等待着贾斯珀率先表明意图。 “起来。有事得由你来做。”贾斯珀果然下命令。 阿洛于是站起来,声音沙哑:“要我做什么?” “你在花园里遇到的杂役, 他惊动的所有人, 还有刚才施法搬运你的人, 现在他们全都聚集在隔壁房间。把他们与刚才的事有关的……还有与你有关的记忆都去掉。然后再催眠他们离开,忘记来过这里。” 阿洛点了点头, 没有多问半句,推开隔壁房间的门走进去。 大约二十分钟后, 他重新回到贾斯珀面前。 “完成了。” 贾斯珀眯了眯眼睛。他走到门边, 略微打开门往外看。受到催眠暗示的仆从们闲聊着往外走,仿佛刚刚结束一个无关紧要的内部集会。 “确定记忆都清除干净了?” “不放心的话, 您可以之后自己想办法确认。” 贾斯珀回转身,阿洛还是那张麻木无表情的脸,似乎完全不觉得刚才自己的口吻有多无礼。贾斯珀不由深吸气,确认房门关死了,快步穿过房间,打开对侧墙上的另一扇门。 这样就回到了他的起居室。 阿洛在原地停留了好半晌,等到贾斯珀有些恼火地站在门边回头,他才终于回过神,默然跟上去。 “迦涅的死讯必须先捂住,”贾斯珀阖上会客室的门,语调柔和却坚决,“否则奥西尼家内部,乃至于整个魔法界都会乱套。” ‘死讯’让阿洛的瞳仁剧烈收缩了一记。他站得更加直了,好像不这么用力绷着,身体会随时垮塌下去。 贾斯珀等了片刻,阿洛仍旧缄默,他只能又多说一句:“我需要你配合保密。” 阿洛缺乏起伏地回答:“好,我会保密。” 贾斯珀嚯地抄起桌子上的水晶镇纸,他花了很大力气,才忍住冲动,没把这重物冲着阿洛那张傀儡般木讷的脸扔过去。 “你摆出这幅死人样子是给谁看?!” 阿洛盯着青年指间的镇纸看了好几秒,忽然笑了两声。 贾斯珀的脸色和声音都冷得像冰:“笑什么?” “她在十三塔卫队的办公桌上,也有一个水晶镇纸。好像和你手里这个差不多。” 苏醒后阿洛就缄默得异常,此刻他忽然又健谈起来,只是声音像中间挖空的的容器,吐出每个词语都虚浮而空洞。 他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 “有一次,她也差点忍不住用镇纸砸我。” 贾斯珀绷紧唇线。水晶镇纸忽然变得硌手,他默然将它放回原位,压着视线道:“你还没有给我一个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知道所有,才能决定之后该怎么做。” 阿洛大步来到贾斯珀面前。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伊利斯与艾泽的长子,那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剖开的专注得可怕,竟然让贾斯珀后背泛起淡薄的寒意。 黑发青年用这种怪异又瘆人的态度注视了贾斯珀良久。 “另一个箱子是不是在你手里?艾泽的内应是你么?”他唐突发问。 贾斯珀皱眉:“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艾泽的内应?……那个人和这件事有关?有人和他一起策划谋害迦涅?” “我不确定能不能相信你。在那之前,我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至少不是全部,”阿洛眨了眨眼睛,声音有一丝波动,“否则她的牺……她坚持保护的,就没有意义了。” “如果你在怀疑我和亲妹妹的死有关,那么我可以发誓绝无此事。” 阿洛扯了扯嘴角:“誓言说服不了我。被我催眠,或者诚实药水,你选一种。” 贾斯珀无言瞪着他,似乎难以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居然要用到刑讯般的手段确认话语真假,这对贾斯珀而言无疑是莫大的侮辱。 阿洛提出条件后就不再说话,等待片刻后,索性转身走到窗口背对贾斯珀,一副‘否则免谈’的架势。 贾斯珀很快下了决断:“我选诚实药水,但你也必须喝。” 阿洛点了点头:“很公平。” 贾斯珀身边就有诚实药水,他拿出未拆封的两管扔给阿洛,凉凉地嘲讽道:“确认一下我没动手脚?” 阿洛竟然真的依言仔细检查了一番。贾斯珀嘴角的抽动都快要压不住了。 贾斯珀率先饮下一剂药水。 “你知不知道艾泽这个人?” “知道。迦涅和我提过他突然靠近她的事,但我对这个自称是我们父亲的男人毫无印象。你这么问,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是罪魁祸首?” 阿洛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你手头……”他顿了顿,探手在皮囊里摸了摸,搬出了艾泽的那个木箱子,“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没有。” “你在流岩城见过类似的箱子吗?” 贾斯珀思考了片刻:“我没有印象了。” “你有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记忆有问题?” 贾斯珀惊异地顿了顿,漫长的一拍停顿后,他无法自控地给出答案:“小时候我经常会做一系列连贯的梦,在梦里的时候我确信那都是真的发生过的事,但等到醒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我读到,如果曾经被施过修改记忆的法术,就可能会有类似的情况。 “所以是的,我怀疑过我遗忘了某些事,但我没有试图探究。” “为什么?” “我在这座城堡里长大,接触的人都受过严密调查和挑选。能清除我的记忆的人……不是潜伏得无比成功的敌人,就是家主本人。而那时候我对母亲、也对流岩城的防卫颇有信心,那么答案就显而易见了。” 贾斯珀哂然垂眸,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出两弯浅淡的阴影,与失眠的青色混在一处。 “如果是伊利斯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我相信她的判断。” 阿洛沉默片刻后道:“我没有别的问题了。”语毕,他便破开药剂瓶口封蜡,仰头将一管诚实药水一饮而尽。 换贾斯珀发问:“叙述事情经过,从你和迦涅失踪开始讲起。” 阿洛将背脊往墙上靠得更多了一些。他张了张口,却没能发出声音。 深呼吸,又清了清嗓子,这一套循环来了三遍之后,他放弃了:“比起讲述,让你直接看我的记忆更加方便。” ※ 贾斯珀和阿洛脸色都很糟糕。 一个身临其境体会绝望,另一个又重新走了一遍无法改变结果的流程。 病弱的棕发青年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推门离开房间,忘了拿平日里随身携带的手炉。阿洛没有问他要去哪里,他甚至没有看向门边。 他直愣愣地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任由窒息感扼紧喉咙,忘了自己还需要呼吸。 良久,仿佛确认不会有人突然闯进来,他从背脊到脖颈蓦地佝偻下去,把脸埋在了掌心。 过了大约半小时,也可能更久,贾斯珀回来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84节 “传承彻底消失从另一个角度看是件好事。”他直入主题地宣告。 阿洛缓慢地直起身看着来人,好像发现了某个陌生的新物种。贾斯珀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恢复状态,又变成一贯的样子。无法理解。 贾斯珀忍耐地吸了口气,就当没注意到阿洛怪异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传承的力量不会回归家族圣地,这意味着看守的人一时半会发现不了迦涅出事。可以追溯到大灾变年代的传承大都潜藏着神话生物的精神,而且祂们会复苏……” 贾斯珀摇了摇头,似乎只是将这件事说出口就让他感到难以置信。 他无法使用魔法,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对魔法一无所知。在魔法史和各种杂学知识上,他的造诣甚至可以说远胜绝大部分法师。 他越说越难以控制情绪,语速加快:“这件事如果传开……我都不敢想象会引发怎样的动荡。只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幽隐教会和传火神殿都不会干坐着什么都不干。 “如果他们坚持要死守玻瑞亚的秘密,那么在有机会找到那个内应之前,奥西尼家、你、我恐怕都会人间蒸发。” 阿洛对此反应平淡。 确切说,他什么反应都没有。 就好像贾斯珀刚刚平淡地对他指出,中庭里堆了一个雪人,每年都有的那种,所以连起身一探究竟的好奇都不会有。 贾斯珀终于忍无可忍:“沙亚,你听好了,你不是这间房间里唯一悲伤痛苦的人。但打探教会的态度,决定是不是要将传承变质苏醒的事散布出去,还有寻找持有另一个箱子的那个人……这些事都必须有人去做,现在,立刻。所以你也必须立刻振作,集中精神。 “艾泽已经不在,了解那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到过其他世界的人只有你,而且你不是一直声称要活用异界知识吗?之后有你派用处的时候。” 阿洛仰头盯着天花板边缘的龙鳞雕花,听贾斯珀讲了一会儿,突然喃喃地说:“之前我竟然从来没发现,你们兄妹其实在许多地方非常像。” 贾斯珀闭了闭眼,生硬地命令:“闭嘴。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阿洛闻言笑了,并没有为自己辩护。 贾斯珀久违地体会到了强烈的无力感。他从来就和阿洛·沙亚不对付,从根本上的合不来。他揉了揉眉心,加重咬字:“我刚才说的——” 阿洛没让他说完,锋锐的词句让他有那么一瞬仿佛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一切正常:“我很清醒,也听到了你刚刚说的每句话。需要我复述一遍吗? “哦,那就算了。我可能看上去心不在焉,也确实不在意你说的所有事。” 他环顾四周,又看向窗外的雪山与冰峰,声音轻飘飘的:“历史悠久的名门的未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之前醉心的研究都变得很没意思、没有用处了,不管是奥西尼家,还是尼西奥家要灭亡还是垂死挣扎,我当然更加没有一丁点的兴趣。” 他喑哑地连声笑起来:“实话说,现在我对玻瑞亚的死活都根本不在乎。” 这番宣言过于直白突兀,贾斯珀面上闪过一丝惊异。 “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呼吸,也只是因为把消息带回来,把她……带回来,是她会希望的,因此是我必须做的事。她到——” 阿洛磕绊了一下,但这次他终于第一次完整地把某个词说了出来:“她到死都要守护的东西,其实我到现在仍然无法理解。但那又有什么所谓?” 形貌有些枯槁的黑发青年双手扶住椅子把手,缓慢地起身站直了。 他看着贾斯珀,平静地承诺:“你不必把决策背后的动机和道理都讲给我听,试图说服我赞同。你是她仅存的亲人,所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 贾斯珀沉默地打量他片刻:“那好,我需要你尽快赶往千塔城,给你和迦涅消失虚构一个足够可信的说法。” “什么样的说法?具体指示。” “你们两个失踪的事还没来得及传开。迦涅得到了一些启发,在魔法上即将有突破,暂时有一段时间会待在流岩城钻研魔法,不能露面。这是对外的说法。 “对那些需要坦白异界之事的大人物,你可以承认迦涅其实受伤了,正在修养,具体的尺度由你把握,我会视情况配合。奥西尼家内部我来应对,如果需要你打掩护,我会告诉你。” 说到这里,贾斯珀还是忍不住解释了一句:“内应的事要慢慢来,先稳定局势,保证不出乱子。否则会惊动对方。” 阿洛如他所说,不做评价,不探究更多,只是一颔首:“我明天就出发。” 语毕,他就转身往外走。 “你以前住过的地方一直空着。” 阿洛的脚步顿了顿:“不了,我到城区找个客栈过夜。” 贾斯珀没坚持让他在堡垒留宿。等到阿洛走到门边,他忽然又出声:“之后你经常会往来流岩城,你身上的烙印……我会想办法。” 阿洛略微回眸,没有正对他:“不必了。……留着也好。” “不,我并不在关怀你的身体健康。我只是——如果那么做,我心里或许会舒服一些。”贾斯珀淡淡道。 阿洛没什么反应,伸出手要推门。 “去掉你身上的烙印,是我表达道歉的方式。” “道歉?”阿洛终于彻底转过身来。他疑惑地停顿了须臾,伸手碰了碰还有些红肿的脸颊:“你说这个?我不在乎。” “不,是为以前的事。” 黑发青年错愕地沉默。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绿眼睛里的光孱弱地颤动起来。 贾斯珀悄然攥紧双拳,几乎一词一顿地说:“你之前……似乎对迦涅有一些误解。但事实上,把阿涅特·加罗那个假名通报给了伊利斯、间接导致你被驱逐的人……是我。” 阿洛脸上和眼睛里都是空白。 他听到贾斯珀接着说: “你六年前离开后写给迦涅的某封信,也是被我扣押销毁的。” 第77章 迷途-3 贾斯珀那一刻确信, 阿洛想要狠狠还他一拳。 但阿洛喘着气瞪视他良久,突然就转身,旋风般地冲了出去。 贾斯珀最后带人在南塔楼找到了他。 迦涅从小住在这里。正式继任家主之位之后,她没有搬进伊利斯此前居住的区域, 只拟定了计划, 要趁她前往千塔城办事期间重新布置南塔楼。 新布置还没完工, 塔楼的主人再不会归来检阅成果。 阿洛一动不动地坐在迦涅的卧室外,靠着墙蜷缩起来。 卧室门上的机关被暴力拆解, 凄惨地散落在地。房间门板大敞, 屋子里面的陈设却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还是贾斯珀十多日前命人封存这里时的样子。 贾斯珀不确定阿洛是已经进去看过一圈出来, 还是根本无法步入门后。 脚步声清晰可闻,停在阿洛身前,黑发青年木然缩在墙根,甚至没有抬眼看来人。他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眼睑半阖,整个人紧绷着隐隐发抖,似乎在压制难以忍受的痛楚。 算了算时间, 阿洛已经顶着发动的魔法烙印在流岩城待了超过半日, 濒临昏厥在情理之中。正常情况下, 被驱逐的人在烙印的折磨下,甚至坚持不到半小时。 贾斯珀冲身边的法师点了点头。 那人立刻在地上用矿物粉末混合液画出魔法阵, 又在关键位置摆上香料、黄金和特制蜡烛。 “麻烦你站起来……”法师走近,第一次看清了黑发青年的脸。他明显怔愣了一下, 难以置信地转头看向贾斯珀—— 哪怕消瘦疲惫, 阿洛·沙亚还是很好认。 他的画像毕竟登上过玻瑞亚大小印刷物。在流岩城,在他被驱逐之后来到奥西尼家的人也都认识他。 贾斯珀神色没什么变化。那名法师只能加大音量, 试图把奥西尼家最有名的叛徒唤起来。 阿洛依然毫无反应。 贾斯珀耐心耗尽,直接过去把黑发青年半边拽起来,淡淡瞟随行的法师一眼。那人连忙从另一边帮着把阿洛架起来,半带半拖地把他拉到魔法阵中央。 “开始吧。”贾斯珀果断松手。 阿洛像一具木偶,直愣愣地往地上摔。落地时他的身体因为撞击抽搐了两下,很快再一次整个人从膝盖向内卷缩。他好像已经彻底封闭了对外的感知。 咒语念诵,魔法阵亮起,淡蓝色光辉水波般一次次地扫过阿洛,洗涤着看不见的印迹。 法术即将完成的瞬间,他猛地睁开眼睛,第一反应便要冲出魔法阵。 但他撞上了事先布置好的透明屏障。 就是这么一耽搁,魔法完成,阵法熄灭。 灼烧的疼痛与烙印一起彻底消失,就仿佛不曾侵扰过他。这是一种崭新的空洞感受。阿洛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秒,两秒,他突然箭步到贾斯珀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 他嗓音变调,对着贾斯珀失控怒喝:“我根本没有求你……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给我洗去烙印?哈,这就是你的歉意?可你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指掌收紧,他几乎是掐着贾斯珀的脖子吼:“为什么是现在?!是因为你一个人承受不住罪恶感,所以也要让我一起承担?我不接受!我不需要你所谓的弥补!” 施术的法师惊骇地僵在原地,贾斯珀还算镇定,仿佛没有被人扼住要害,侧首给对方一个眼色,那人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立刻快步离开了。 “如果你每次过来都要昏倒半天,会很麻烦,”贾斯珀冷淡地说,“你接受我的歉意与否,加急叫人过来帮你洗掉烙印是最合理的做法,这点并不会改变。” 顿了顿,他的声音里浮现一丝不明显的疑惑。 “我能理解你不愿意接受我道歉,但继续留着烙印……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处?”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的问题。”阿洛惨笑一声,嚯地松手,贾斯珀倒退两步靠着墙壁咳嗽。 身体松快轻盈得让阿洛感到不适。他转过身,往卧室门后看了一眼。 情绪和生理上的痛觉都失灵。刚才就是这样,他站在门边,看着仿佛凝固在迦涅离开那刻的陈设,除了烙印灼烧精神的痛意,什么都感觉不到。 充斥脑海的是荒谬的幻想: 如果贾斯珀没有发现阿涅特·加罗这个假名,如果贾斯珀没有向伊利斯告密,如果他在《十一条宣言》上签字的事无人察觉; 甚至于说,如果他能放弃那一腔热血,没有在宣言下签名声援,如果他一直待在流岩城、当奥西尼家忠实的学徒…… 只有‘如果’的上半句,没有下文。 即便是臆想,阿洛也无法具体想象出他放弃了怎样的可能。 不存在假设。只有冰冷的、如水银般缓慢在他血管里爬行的现实。 而表明他被驱逐身份的烙印,原本是与他在流岩城度过的岁月、与迦涅一起的日子的最后一丝联系。 现在,他就连那份痛楚也失去了。 “葬礼……”阿洛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单词。 贾斯珀竟然听懂了他在问什么:“死讯公布前,她都会待在那间房间里。那张藤床会保持她的身体完好。”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如果你想瞒着我下葬——”阿洛收声,面无表情地转身而去。 贾斯珀皱了皱眉。 阿洛·沙亚刚才的神色,让他罕见地感到一阵寒意。 ※ 阿洛走在千塔城老宅失修的走廊上。 被宿敌复活后 第85节 离开不到半个月,他忽然觉得这座宅邸有些太安静了。 他回家了,这是玻瑞亚最接近‘家’这个定义的地方。但阿洛仍旧放松不下来。 通往客房区域的走廊漫长得让他晕眩,他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一路小跑。他冲进自己居住的套间,用肩膀撞开盥洗室的门。 黑色石质水盆里无论何时都满溢着清水。 阿洛双手扶在边缘,毫不犹豫,一头将脸扎进水里。 他没有试图换气,而是任由水下缺氧的感觉挤压着胸肺。不可思议,这么埋在冷水里的时候,他反而好像能呼吸了。 刚才与希尔维会面后,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淹没。 阿洛猛地直起身,水花四溅。他眯着眼睛看向水盆上方的镜子。 菱形镜忠实地映出阿洛此刻的模样:他上半身几乎湿透了,一粒粒的水珠从头发眼睫、从他的眉骨鼻尖上滚落,打湿他的衣物,钻进领口。 他泡过水的皮肤湿润,却泛着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真正不对劲的是他的表情。 哪怕眼睛都要差点因为进水睁不开了,阿洛的眉宇仍旧松弛地舒展着,唇角微微翘起,自信又懒洋洋的。 这是他刚才去见人时维持的模样。 贾斯珀交给阿洛办的事情十分顺利。阿洛先行写信给希尔维报了平安,一贯支持他的贤者阁下立刻和他约定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 从希尔维的视角看来,神秘的行游商人在被羁押到贤者塔的当天就离奇消失。一起失踪的还有抓到他的阿洛,以及白天短暂到场过的迦涅。 两人失踪的消息没有大规模扩散,但当事人突然归来,无论是希尔维还是其他贤者都迫切需要一个说法。 阿洛给希尔维的说法绝大部分都是事实:那名商人变成了一道异界之门,将两人拖入了艾洛博。他们尝试着利用嫁接手段,用传送回流岩城的符文召唤门。 经过许多次失败尝试,他们终于成功了。迦涅损耗了大量魔力,又在穿梭世界的途中险些与他失散,受了一点伤,现在正在流岩城静养。 当然,阿洛没忘了补上:奥西尼家为了稳定人心,对外的说法是迦涅正在专心钻研魔法,但十二贤者议事会无疑应当知晓真相。 希尔维好生感慨了一番,庆幸两人运气没有差到极点,竟然能成功返回。她对新魔法保持着几十年如一日的旺盛好奇心,对艾洛博的现状、还有他们成功发动的传送魔法都很有兴趣。 但或许是看出了他的疲惫,她没久留阿洛,只让他先修养好,改日再递交一份关于他们魔法尝试的报告,供议事会所有人传阅。 为了让自己的表现足够逼真,阿洛在去见希尔维之前,对着这面镜子对自己使用了催眠。 他完全相信了自己的故事版本。直到归程,他偶尔瞥见马车窗户上自己的倒影,精神暗示才终于解除了。 他立刻想起了所有。所有虚构的情绪——冒险过后的兴奋,回到熟悉环境的放松,对于未来高涨的期待,瞬息间全都如潮汐退却。 然而催眠状态下的表情就像是一副恶毒的面具,怎么都取不下来。面具下的人反而快要窒息了。 阿洛盯着镜子里的人,喃喃自语:“你在笑什么?” 滴答。 又一颗水珠砸在水面。 脑海里有什么东西被这小水滴砸碎了。 “你笑什么!!”阿洛抬手,一拳砸中镜子。 咔。镜面与镜中人的微笑都生长出蛛网似的细痕。 但这还不够。阿洛再次重拳前推,一下,两下,砰砰捶打冰冷的镜面,直至它和他的笑容都扭曲破碎。 镜子边缘还完好,勉强照出阿洛的身影。只是正中部分、镜中人的头颅位置,那里只剩下玻璃一片密仄地反着光的裂口。 他的指节被割破了,黏腻的赤红留在镜子上,血珠顺着崎岖的镜面滚落。 血珠淌落线条的位置恰好,彷如贯穿模糊人影半边脸的一道刺目泪痕。 回到玻瑞亚后,他还没有流过眼泪。阿洛恍惚地想。不,即便在那之前,他也很久很久没有为任何事哭过了。 正如他记不清上次睡觉是什么时候。 阿洛空洞地瞪着面前的残镜。他的视线无目的地徘徊,偶然又必然地扎进了血痕的更深处。 镜面受击最严重的地方豁开了,像一道伤口。仔细看,就能发现这道缺口后并非石板墙面,反而隐蔽地朝后凹陷进去。 阿洛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扩张。 他完全忘了,那个从甘泉镇的神官伊莲房间里偷来的首饰盒,就藏在这面镜子后。 第78章 迷途-4 菱形镜子破开拳头大的洞。 阿洛盯着破洞里露出的首饰盒。 巴掌大小的正方体, 夜幕般隐隐闪光的黑色珐琅外壳,银色螺纹镶边,首饰盒仍然是被封存到镜子后时的模样。银质钥匙躺在两片镜子碎屑中间,低调地散发着光泽。 他恍惚地朝首饰盒伸手, 手掌却被不规则的破洞卡住, 玻璃碎裂处的切口又在他手上割出几道血痕。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木然甩掉手上的血珠,施展法术将镜子复原, 而后将一整面镜子挪开。 首饰盒和钥匙拿在手里, 比他记忆中要沉重。 阿洛双手捧着这两样小物件, 迷路似地在盥洗室里绕了一圈, 而后才忽然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似地,脚步虚浮地挪到外间房间的长桌边上。 他正对着首饰盒坐下,打开机关,郑重地将钥匙对准锁孔。 钥匙缓慢前探,阿洛的手指却忽然开始发抖。 错失入口好几次,钥匙终于顺利地伸进锁孔。 向前推进到底,第一下, 或许因为他用的是鲜血淋漓的那只手, 他竟然没能拧动钥匙。一个荒谬的念头顺势冒出来: 他说不定根本打不开这个盒子。还是打不开, 和之前一样。 而这就意味着,由雷见证签订的那份契约尚未失效, 以及更重要的……迦涅的生命其实还没有终结。 阿洛甚至来不及切实感受到狂喜迸发,机括就弹开了。盒子解锁的声音清脆利落, 仿佛在嘲笑他的妄想。 封印破了。 契约失效。 迦涅确实已经死了。 也在这一刻, 阿洛才意识到,他以为自己已经被迫面对并且接受了迦涅的离去。但其实根本没有。 无法呼吸的心悸再度来袭, 他眼前发黑,动弹不得,肢体的知觉逐渐变得遥远,唯独自己费劲的喘息清晰响亮,像在旱地上溺水。 但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感觉与迦涅靠近。他们之间的链接已经只剩下他的哀悼。 更为可悲的是,他好像终于对悲恸也有了耐性。过了那么一会儿,阿洛就逐渐从溺水般的窒息感中抽离出来。 他正靠在那间圆形书库的门板上。 上次他随意放下的那本《抵达迷雾彼岸——死亡与新生九论》还在原来的位置,触手可及。 新生。 阿洛的呼吸再度变得急促。 他情不自禁抬臂探向这本暗红色皮质封面的手抄本,却又唐突地缩了回去。‘我最讨厌那些在书页上留下不知道什么污渍的家伙。’他耳畔忽然响起迦涅的抱怨。 “哈。”阿洛哑声笑,开门暂时回到了厨房餐桌边。 清理包扎完手上身上的血污和伤口,他回到伊莲的秘密书库,迫不及待地抄起《抵达迷雾彼岸》翻开。 ‘死亡是什么?这是个仅有绝少数人能回答的问题。因为知晓答案的人大都没有机会为其他人解惑。而这本小书的作者恰好是个例外。 ‘给心急的读者们一点开胃小菜:死亡是一种离散。而新生,或者说,复活,则是重新聚合。这是作者对死亡与新生的定义。 ‘本书将分九个部分,到最后一页时,希望读者如果在那时返回上一段落,他们会惊喜地发现,他们完全理解了作者给出的定义。 ‘对于死亡与生命这样的话题,从空泛的巨大概念入手不合适,也缺乏趣味。因此,第一卷记述了作者的亲身经历,交代了作者是如何抵达另一边,而后意外返回。第二卷则包含了作者在回归之后对于如何在其他地方复制新生奇迹的经验,与许多的教训。第三卷是对于第一卷的死亡体验更加深入、更为哲学的探讨。 ’从第四卷开始,本书或许终于有了一些指导手册的意味。第四卷献给新生的理论。第五到第八卷,分步骤详细解释了肉|体、灵魂、精神、以及将三者统合的可行手段。第五卷,一些防腐建议,以及从头重塑身体的思路。第六卷,降灵术。第七卷,复原精神的可能性。第八卷,一切前置步骤都准备好了,之后该怎么做? ‘第九卷是作者计划外的章节,是对一些常见误解、污蔑和指控的反驳和辨析,对于初次接触生死领域的读者来说,从那里读起会是个不错的选择。……’ 阿洛迅速读完了序言,抬头深呼吸。 复活。 操弄生死是不可能的愚行,只会招致比死亡更可怕的后果。亡灵魔法是危险的禁忌,是妄图达成神明之举的冒渎—— 这是写在每一本魔法体系概览中的谏言,也是阿洛接受的古典魔法教育之中,为数不多他不曾撼动的基石。 复活迦涅,让她死而复生。 只是直面这个触犯禁忌的念头,就让阿洛的心脏砰砰地加速用力跳动。 在此之前,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选项,但它似乎一直在意识的边缘攒动。而现在,随着他打开这座书库,这个念头终于正大光明地现身,在他的太阳穴之间灼灼燃烧。 他能做到吗?复活真的可能么? 艾泽想要复活伊利斯,可他选定的代价是算计亲生女儿,故意置她于绝境。如果他要复活迦涅,他是否准备好做出类似的选择,付出……相近的邪恶代价? 但是,但是……阿洛禁不住地想,艾泽已经对迦涅用了朽坏之枪。 艾泽以他的方式做好了‘复活’她的准备。如果迦涅的灵魂和精神确实还被固定在死亡的躯体上,他就可以跳过艰难的两个步骤,直接进入最后的复活环节…… 又一个但是:哪怕朽坏之枪确实达到了艾泽想要的效果,他试图复活迦涅,必然要反复尝试确定方法万无一失。 然而朽坏之枪遗失在了那个危险的世界,他该在哪里弄来灵魂和精神已经遭到固定的实验材料?所以,他要先学会达成与朽坏之枪效果相近的魔法,然后再做实验,很多次实验…… 他要从哪里找来可供他反复杀死复活的实验体? 阿洛抹了把脸,迫使自己掐断这一缕暴走的思绪。他对自己使用了好几个驱除精神影响的咒语,这才重新看向手中的‘小书’。 他从封面到封底翻了一遍,没找到正式署名。作者只在序言最后的签名位置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神秘的圆形符号。 阿洛并不知晓有哪位法师用这作为自己的签名。 作者身份不明,更加可疑了。 理智在警告他,让他立刻扔掉这本诱人的书,转身离开。亡灵魔法和他自创的机械魔法性质完全不同,触犯的也是完全两种禁忌。那毕竟是自恶魔承袭而来的知识,而恶魔魔法对人的影响……神官伊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即便如此,阿洛的手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连松手任由书籍落地都不能够。 “我先看看它怎么说。”他喃喃自语。 只有完整了解了一种学说,才有资格评判它是否站得住脚。 被宿敌复活后 第86节 阿洛立刻被自己说服了。 ※ 阿洛来到贤者塔塔顶。 无论他与上次踏足此地时心境有何不同,也不管外面千塔城的一年四季如何风云变幻,这里始终相同,不受任何侵扰: 没有窗户的环形走廊,右手边的墙面素白无暇,足有一人高的铁黑金属棱从墙上探出来,包裹着长明不灭的巨大火炬。 这些火炬有如神殿的立柱,沉默地支撑着仿佛没有尽头的长廊。 终日燃烧的木材材质特殊,没有烟气,还散发着淡淡的馨香。于是火炬长廊今日也徜徉在恒久的静谧中,除了访客的脚步声,只有墙上火焰传来偶尔细微的爆鸣。 这里有种与幽隐教堂和传火神庙相近的崇高氛围。 对于法师来说,火炬长廊也确然是神圣的。 ——左手边的墙面上,映照在洁净光焰下的是一幅幅全身肖像。贤者塔建立以来的每一位魔导师都在这里。 阿洛向来不太喜欢这里的氛围。 他缓慢地沿着走廊向前踱步,目光从每一幅画像的主人脸上扫过。每次有白发金瞳的肖像主人出现,他的胸腔内都会猛地一突。 这里有太多画像属于在其他地方看到过面孔的先贤,包括奥西尼家的先祖们,他们全都可以归为他背弃并且致力于挑战的‘古典学派’。 阿洛从这些画作前经过时,总会觉得画中人注视他的眼神略带谴责。 尤其是现在。 他站在决断的分叉口,只要一步,就会迈上受这里绝大多数法师唾弃的道路。 在伊利斯·奥西尼的画像前,阿洛终于驻足。 画框中的伊利斯比他所知晓的那个要年轻一些。她略微侧身看向画框外的脸容平静,唇角眉梢有几不可见的弧度,透出经过历练的沉稳。 那或许是她人生最幸福安稳的时期。 阿洛默然转身,继续向前走。 这一段走廊墙壁上他眼熟的人越来越多。当然,绝大多数人在面对他的时候,表情远没有肖像里那么庄严平静。理所当然的,没有艾泽。 阿洛皱了皱眉。他竟然还记得艾泽,这本就是一件怪事。难道神明并没有注意到他离开玻瑞亚又回来? 终于,长廊即将到尽头。 倒数第二幅肖像属于阿洛。 与自己的全身肖像面对面感觉相当古怪,尤其是堪比镜子般逼真的画像。 画中的阿洛穿着深绿色的合身长袍,难得系好外袍金属扣带,没有像往常那样松垮地披着。他发梢带卷的黑发梳得还算整齐,没戴高高的法师帽,而是单手将它拿在手里。 他的身后是迷宫花园某个亭子的立柱。他的站姿看似不费力,背脊却挺得笔直,颜色与衣袍相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外,微笑带着点轻慢。 看上去在邀请画外观众进来和他打一架。 晋升魔导师的那天他应当意气风发,非常快乐。但阿洛想不起来那时具体的感受,一点都不。 肖像画的逼真色彩甚至让他感到有一丝疑惑:他真的在那么鲜亮的世界里生活过?记不起来了。 从某一刻开始,他眼里的世界是褪色的,缺少了一层。 阿洛故意停顿了好几秒,这才将视线转向下一幅肖像。 他知道那属于谁。和许多年前认真的玩笑一样,他们各自的肖像毗邻着挂在意义非凡的长廊墙上。 而上次离开千塔城前,他因为赌气,明知道迦涅的画像已经裱好展示出来,愣是没有过来看一眼。 于是,玻瑞亚最近晋升的最后一位魔导师的身姿终于映入阿洛眼帘。 有那么一瞬,阿洛世界的色彩好像回来了。火炬长廊的肖像画都栩栩如生得吓人,又是真人大小,恍惚间就仿佛与本人面对面。 阿洛急忙后退了一步,险些被自己绊倒。 拉开距离,画框变得更加明显清晰,提醒他面前的只是技艺高超的画作。可阿洛还是无法挪开视线,几近贪婪地盯着画中人。 猩红色华袍曳地,迦涅侧身站立面向画外,面向他。 他下意识先避开了画中人的脸,反而看向她的衣着和肢体动作。 缀有七色宝石和符文饰牌的金链缠绕,略微勾勒出她的腰身——恰好与伊利斯那幅肖像非常相似的角度和动作。 她的双臂微曲,将晨息战矛捧在臂弯中。正装礼服衣袖上半部分收紧,大幅的衣料自肘部如花朵散开,几乎垂落到地,堆积出优美的褶皱。 仿佛被人叫出名字回头,迦涅侧首看向画外,表情动作都自然,却也有些冷冷的。 骄傲、自信、带刺,吝于施舍笑容,这才是那个他记忆里的迦涅·奥西尼。 他又听到来自遥远过去的回响,抑或是他喃喃的自语声: ‘你猜我们两个,会是谁先‘挂’到火炬长廊的墙上?’ ‘谁先谁后无所谓吧。’ ‘也是。’ 可他们到底还是计较起谁先谁后的问题。‘最年轻晋升魔导师的记录’,认真想想这东西根本不值得,可迦涅争得认真,他也不由自主投入较真起来。 而现在,迦涅那场带给他太多复杂心绪的晋升,已经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明明好不容易成了打破纪录的新晋魔导师,她那么争强好胜,又怎么甘心就此停下?不应该,不应该的。况且,她宁可与他决裂、即便受他误解也要做成的事,怎么就轻而易举地、刚开始就放弃了?! 不讲道理的怒意越燃越旺,阿洛瞪视着画中迦涅的金黄眼瞳,想要逼出一个答案。 可只有他的视野逐渐湿润模糊。 他愤愤地与闭眼的冲动对抗,反而用力睁大了眼睛,盯着画中那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直到双眼愈发发热发酸。 然后,他终于还是又看见了。 记忆与模糊的画作重叠,他见到了他因为害怕会在梦中重演,于是不敢真正入眠的光景: 爆裂的华光倾斜而下,迦涅略微抬起下巴,金瞳亮得让他心悸。 画作到底是画作,还是比不上她在他噩梦里的样子真实。阿洛自虐似地想。他不禁低低地埋怨: “我还以为在流传后世的肖像里,你好歹会笑一笑。” “笑着容易显得不庄重啊。”熟悉的嗓音说,漫不经心的,又理所当然。 阿洛整个人冻住了。 他屏息凝气,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首。光影幢幢,依稀有眼熟的轮廓在那里,让他的心跳仿佛也要停止。 湿热的东西离开双眼眼眶,他的视野逐渐清晰。 空无一人,只有火炬在安静地燃烧。 是幻觉吗?还是迦涅确实在某时某刻说过这句话?又或者……因为朽坏之枪或是什么别的原因,她的鬼魂其实一直在近旁? 阿洛分不清楚。 也不需要分清楚了。 他只知道他必须再次见到她。她的声音,她的体温,她发间的香气,乃至于她带来的刺痛与困惑,他全都渴求。 所以他决定好了。阿洛对着画中人笑起来。他会复活她的。 第79章 永夜-1 阿洛准时睁开眼。 屋里分外昏暗, 床对侧墙上的织毯糊成一团,平时他醒来的时候,上面的图案已经清晰可见。 他在枕头下摸到怀表,六点十五分, 每天他都在这个时段醒来。出错的并不是他的时间感。 阿洛毫无留恋地掀开毯子坐起, 起身走到几步外的小窗前。 窗帘是透光的苎麻质地, 今天也比往常这个时间点颜色更加暗沉。 他挑开窗帘一角张望,外面的天色灰得吓人, 大片阴沉的云压在海岸线上, 几乎与远方海面上升腾的灰雾相接。云朵之间时不时有雪光亮起又熄灭, 雷电移动的速度太快, 来不及看清就已经出现在下一处。 阿洛扯了扯嘴角。来黑礁的第十一个月,他终于有机会见识迷雾海海岸线著名的强雷暴。 糟糕的天气是外面的事,和屋里的人无关。阿洛按部就班地开始新的一天。 换衣服,拉开窗帘,用昨天接好的冰冷泉水洗漱……下巴和脸颊有些扎手,阿洛往盥洗盆上方的小镜子看了一眼。 除非必要,他现在很少照镜子了。镜子里的人瘦得有些脱相, 青色的胡茬明显。 阿洛并不想剃须, 确切说, 生活的一切琐事都让他厌烦。但他深知正是这些琐碎的日常小事支撑起理智,让他不至于在相似的一日复一日中迷失。 所以, 在达成目标之前,哪怕只是徒有其表的模仿, 他也必须做好每一件搭建起平静有序生活表象的琐事。 而且, 迦涅也肯定会嫌弃他胡子拉碴的样子。 剃须的时候,阿洛难得纵容自己想了一会儿过去的事。短短的走神, 他的下颚上就多了一道血口子。 他短促地呼了口气。即便是法师也要手动剃须,仔细想想这件事颇为可笑。让妖精或是人造生命仆从代替自己动手是一种选择。让人不再生长胡须的药水和魔咒也确实存在,只是身上其他毛发也会一并停止增生。 玻瑞亚的魔法似乎很少能够轻松并且彻底地解决问题。 思绪这么一打岔,阿洛今天胡思乱想的份额就用完了。他把脸擦拭干净,确认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记事本。 今天是他造访万有之馆的日子。不知道雷暴天气下,那里的图书馆是否照常开放。 经过希尔维推荐,他来到黑礁‘闭关研究魔法’。 从岛外而来的法师大都会挂靠在黑礁现有的组织下。迦涅待过的永夜修道院背靠幽隐教会,希尔维为他引荐的万有之馆没有信仰背景,是个致力于探索魔法边界的法师互助组织。 万有之馆的名声不算好。 在许多法师眼里,万有之馆的成员只在意魔法,因此在观念和生存方式上已经很难称为人类。也因为这污名,近两个世纪的新成员基本都选择隐藏身份。 没想到贤者希尔维竟然也是万有之馆的成员。她竟然愿意暴露身份,主动牵线让阿洛利用万有之馆的资源。这两件事同样让阿洛惊讶。 表面上他研究的是异界之门的成因和出现规律,希尔维以为他研究的是来往不同世界的法术,而实际上,他在自学亡灵魔法。 万有之馆的理念就是知识百无禁忌,在管制知识方面比贤者塔图书馆要开放许多。阿洛在馆藏资料中找到了不少伊莲没机会收集的亡灵魔法珍本。 他一开始使用万有之馆的资料还很小心,总用异界之门相关的书籍遮掩亡灵魔法的资料。但他很快发现,如果不主动分享,根本没人打探旁人在钻研什么魔法。 每个人都忙着钻自己的牛角尖。 被宿敌复活后 第87节 除了偶尔会被一两个渴望听众的家伙缠住,被迫参加对方的魔法成果分享会,阿洛对目前的生活环境没什么不满。 阿洛没有试图寻找迦涅在这座离岛上交的那几个新朋友。哪怕真的见面,他也不知道能聊什么。 在他人眼里,阿洛·沙亚和迦涅·奥西尼是曾经的同门,也是争抢过同一个位置的劲敌。 其实他现在很少会主动去想迦涅的事。 一部分是因为她无处不在。尤其在她生活过三年的海岛上,他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产生与迦涅跨越时间同处一地的错觉。还有另一部分原因则更加单纯,他要做的事太多了。他不能停下来细想自己在做什么,否则自我怀疑与厌弃会灭顶。 至于学习亡灵魔法的进度…… 亡灵魔法的理论体系并不复杂,主要障碍在于最古老的那批著述都用恶魔族符文写就。与其他神话种不同,恶魔族的‘文字’亚种极多,每个符号能传达的意义也十分丰富,书写者更是经常随心所欲地对符号用法做改编,这导致恶魔语难度极大。 玻瑞亚公开流传的幻术大多数都经过改造,已经不再使用恶魔符文,因此阿洛此前对恶魔语言的了解十分有限,只有几个值得警惕的符号。如果要获得第一纪元乃至更久远的知识,他需要从头学起。 于是前半年,阿洛的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自学恶魔语言上。 他比照着各种通行语与恶魔语的抄本,连猜带蒙地学习失落的语言,同时捕捉记录任何可能与生死有关的资料名目,积累了厚厚一本索引。 学习古语言这个举动本身就消耗魔力。那段日子,每天晚上阿洛头一沾枕头就疲倦睡去,连做噩梦的精力都没有。他竟然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突破了语言的藩篱之后,阿洛又在寻找复活的实践方法上遇到新困难。 原本就数量稀少的亡灵法师们基本各干各的。这导致亡灵魔法的仪式、魔法阵和咒文数量浩大,对于哪种做法才是真正有效的,共识可以说是完全不存在。 阿洛只能谨慎地搜集资料,排除那些看起来完全是疯狂臆想的,归纳出成功率比较高的做法。 唯一能称得上成果的,大概就是他确认了朽坏之枪确实存在,并且外观描述与他见过的枪尖相近。更重要的是,朽坏之枪的效果来自于某种古老的恶咒,而他在某块尘封的泥板上找到了施加诅咒的方法。 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清晰明了: 第一,制造状况尽可能接近迦涅的实验体; 第二,摸索出重新链接精神、灵魂和肉|体的方法; 第三,尝试确认复活可行。 第二个目标他已经有了方向。伊莲的藏书库在这方面尤为丰富,阿洛怀疑她或许曾经也想要复活什么人。 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天要搜索的书库区域,阿洛抬眼看小火炉,坐在上面的茶壶口已经喷吐出稀薄的热气。他掀开餐桌篮子上盖的罩布,捏了三个发硬的圆面包在手里,破开坚果似地逐个用蛮力掰开,而后展平包裹奶酪的油纸。 切开四分之一的圆形奶酪表面爬了白绿错杂的霉斑。他又忘记补上保鲜的法术了。 想了想,阿洛从桌子上拔出小刀,切掉了长霉斑的那部分,在圆面包里各夹了一层奶酪。一边用手指指挥茶水倾泻进杯子,他拿起面包咬了一口。 面包从内到外都发硬了,奶酪也有股晾干的黏胶一般的死僵,但对他来说,吃什么、吃进嘴里的是什么味道都区别不大。 等阿洛迅速用完早饭,外面已经黑沉得宛如夜晚。 笃笃两声,有人在敲窗。 是住在右手边石头小屋里的邻居,一位鼻子让人印象深刻的秃头老者提着灯站在窗外。他也是万有之馆成员,并且两次借请阿洛去做客的名义,迫使后者听了大半天草药学宣讲。 “雷暴要来咯,你是第一次经历吧,今天就锁好门窗别出门啦。”老头并不在意阿洛隔着窗和他说话,不如说松了口气。除了分享草药学发现,他在奇怪的地方很是腼腆。 阿洛点了点头:“需要用防御法术吗?” “哈!”对方唐突地大笑了一声,随即很难堪的缩了缩脖子,“没用的。什么法术都挡不住这里的雷暴,但这儿的房子用的石头有些特殊。所以一般不要紧。哦,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赶紧随身收起来。” 说完,老者就急忙忙地往自己的小屋子里赶了。 来到黑礁之后阿洛几乎断绝了交际,待人接物的本能都钝了。他怔愣须臾,而后猛地想起还有社交礼仪这回事,冲着对方的背影扬声道:“谢谢。” 对方抬起提灯摆了摆,没回头。 阿洛在原地站了片刻,迅速关窗锁门。他刚把笔记和其他重要物品全都塞进随身的储物袋,外面便骤然炸开震天动地的雷鸣,整座石屋都不禁轻轻颤抖。 雷暴轰隆隆的,简直像是万炮此起彼伏地发射,又宛如最喧嚣的焰火。 刺目的亮光乍现又消失,从窗口漏进来,照得地面一小块反复亮起。阿洛这排小屋在丘陵腰部,俯瞰面朝迷雾海深处的港湾。只要站在窗口就能看清雷暴的全貌。 雷电很快不再仅仅是雪白,更多炫目的彩光自云间劈落,在海面上照出一道道巨大的影子。雷蛇般的电光朝着黑礁奔袭而来,却在击中岛屿建筑物之前不可思议地弯折。 有树木被击中燃烧起来,但黑礁道路边排布的水魔法魔石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火势很快遭到遏制。 阿洛看了几眼便拉上窗帘,他从床下拖出一个旧皮箱,抱着靠到窗下的墙角,呼吸逐渐急促。 他闭上眼,可雷光还是隔着窗帘和眼皮透进来,一层微薄但鲜明的色彩。和那一天让他视野模糊的‘焰火’有那么一丁点的相像。 而这些微的相似,就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阿洛抱紧了怀里的箱子。这无法自控的惊骇让他感到耻辱。难道他要一直这样,只要沾到任何与焰火相近的东西,就变成这幅样子? 不,不,他其实明明早就收到过最好的焰火了。 就在这个旧皮箱里。这箱子是他从流岩城带走的唯一行李,一路跟着没丢,甚至被他带上了黑礁。 但迦涅死后,他就没打开过这个箱子,只是带着,就仿佛它是一件他不能离开的家具。 也不需要打开。闭上眼,阿洛就能清晰构想出箱子里的东西,和每样物件的位置: 学徒练习符文的旧泥板,一支翠色羽毛笔,曾经还有几封没有寄出的信,以及……一个绒布包裹的、足有半臂长的水晶瓶。 只是知道这些东西在他身边,他就安心了些微。 雷暴的轰鸣和震动持续了整整两个小时。而后,整座岛屿骤然安静下来。 天空仍然黑漆漆的,明明是上午,黑礁却仿佛陷于永夜。 阿洛听说过岛上的规矩,雷暴之后,在天晴之前,不能让灯火透出窗户,否则会招来不祥。 他忽然就明白了‘黑礁’这个地名、以及永夜修道院名字的来处。 阿洛原本并不怕黑。但雷暴后的寂静幽暗无端让人难以忍受。雷光飞溅时他渴望那彩光停下,现在终于消停了,黑暗却如一张收紧的网,勒出各种最深的恐惧,让他喘不过气。 来到黑礁后始终若有似无纠缠他的恐惧感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孤身一人,走在一条看不到头的路上。 而他不知道,尽头有没有熟悉的身影在那里。 下定决心复活迦涅之后,阿洛就几乎没有给过自己任何喘息犹豫的机会。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来思考自己赢面有多大,一旦那么做,他可能就会陷入当初初次到千塔城受挫那时的状态,失去每一天机械地驱使身体起床站起来的力气。 可现在,他好像真的快要忍不住了。 已经快要一年了,可他连第一个实验品都没有。这样下去,他要花多久?他会不会暴露?在那之前,贾斯珀会不会趁他不备让迦涅落葬?如果她的躯体化灰,那么—— 阿洛唇间尝到鲜血味道。他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 再这么在这片唤起最糟糕设想的黑暗里待下去,他真的会窒息。 他需要放纵一下,回想一些让他乐观的美好回忆。 于是阿洛急切又笨拙地摸黑打开皮箱,颤抖着摸索,寻找箱子里固定绑好的圆筒状物。找到了,他迫使自己的手稳定,拆开绒布,小心地将水晶瓶拿起、护在臂弯里。 七年前,阿洛十八岁,迦涅距离十六岁还差半年。 他生日那天她笑嘻嘻的,从背后突然亮出这个在她手上显得笨重的水晶瓶,搁在他房间乱糟糟的桌子正中央。 它看上去像个独特的封口花瓶。。 “生日礼物。” “这是什么?哎,别,别说,告诉我就没意思了。” 迦涅噗嗤笑了,抬手打了个响指:“哦对,为了达到最佳效果,还得熄灯。” 房间里忽然多了一大团黑雾,仿佛坠入宁静的深夜。身边人的存在感反而因此变得更加明晰,十八岁的阿洛无端紧张起来,僵站着不动。 “你在等什么?”迦涅催促,伸出食指戳了一下他的手臂。 心脏差点被这一戳弄出胸腔,跳进喉管。 阿洛张了张口,忽然不知道自己原本打算怎么回答。与此同时,另一个念头却狂奔着停不下来: 其实这片黑暗就可以是阿洛非常欢迎的礼物。 只要稍微转过去一点,低下头和迦涅说话,就可以半是意外半是故意地用嘴唇碰到她的额头、脸颊,甚至于说嘴唇。这个愿望他不敢在她面前想,他看不清楚她对他的亲昵有多少是一起长大的情谊,更清楚伊利斯很可能对继承人的伴侣早有安排。 但现在周围一片漆黑,哪怕知道是不该有的念头,他仍旧有些控制不住。 七年前和现在,阿洛都谨慎地伸手,缓慢地抚摸,用手指和掌心确认瓶子的质感和轮廓。没有任何机关,这只是一个透亮精巧的水晶瓶子。 他于是吸了口气,仿佛只是对水晶的声音好奇,抬手用指节轻扣瓶子外壁。 一道金光从瓶子底部升起。 光点攀升到瓶子的顶部,无声崩裂,化作丝缕星屑散落。而后是又一道玫瑰色的光,翠绿的,银色的,海蓝的,雪白的,浓紫的…… 水晶容器里装着夜空般的黑,那是最合适的幕布,衬托出瓶中焰火的炫丽。 这魔法小装置看似简单,实际上对光魔法细节操作的要求非常高。 瓶子里的光幽幽地点亮迦涅的脸。他可能看上去太惊讶了,她忽然有点不好意思,把手背到身后,左右扭了扭才说:“我按照你对艾洛博焰火表演的描述做了个小东西。大概还是比不上真家伙。 “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给你看更好的……最好的焰火的。” 那明明已经是最好的焰火了。 无论是十八岁的那天,还是七年后的现在,阿洛都这么认为。 可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却没能说出口? 第80章 永夜-2 砰。 重物落在门外。 阿洛往外看, 一摞油纸包裹好的信件扔在台阶上。 他弯身拾起包裹,抬头张望时来不及看清送信之人的是谁,就只看到一道身影飞快地掠过这列石屋的屋顶,朝着下一片建筑聚集区俯冲而去。 这景象在黑礁倒也称得上稀松平常。 短则十天, 长则半个月, 通过黑礁唯一的传送魔法阵来往这座海上孤岛的人会充当信使, 为陆地和离岛上要联络的人捎带信件和包裹。 在黑礁上的每个人都会抽签当志愿工,帮忙分拣派发这些书信包裹。阿洛半个月前就当了一整天的邮差, 当然, 和艾洛博骑二轮车的那些邮差不同, 黑礁的临时邮差们都可以用飞的。 阿洛收到的书信向来不多不少, 每次都会有他的,但不会多到令人侧目。 厚度可观的浅色文件袋一如往常来自艾尔玛·索博尔和芬恩·富勒。 被宿敌复活后 第88节 十三塔卫队的队长已经缺席第十七个月,卫队但至今仍然在正常运转。艾尔玛和芬恩名义上是两位副队长,实质上已经与团队领袖无疑。 阿洛当初启程前突然告诉所有人自己要到黑礁去长住一段时间,原因不便透露,归期未定。 仿佛为了表达心意已决,他还将制作漂流物探测灵摆的图纸和笔记全都留给了副队长们。这两位银斗篷时期的老成员自然是错愕又困惑。反复劝解无果之后, 他们最后只能满怀疑虑地接受。 阿洛知道, 他大概让银斗篷的全体老伙伴们失望了。 在迦涅和卫队之间, 他选择了前者。在真的面临这样的选择之前,阿洛都无法相信自己会这么决断。而且是毫不犹豫地。 但他们好像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芬恩和艾尔玛每隔半个月都会送来这么一份厚厚的近况报道, 里面包含近期十三塔卫队的重大行动记录、回收的漂流物清单,还有近期他们的生活近况、千塔城和玻瑞亚的重要新闻消息汇总。里面每次还会捎带一些别的队员的近况, 以及他们写给阿洛的信或是小礼物。 阿洛最开始还会仔细阅读, 写一些简短的回信,编造自己这边的近况, 讲几个黑礁的生活趣闻,造就自己生活得不错的假象。 但他在黑礁上时间越久,与海岛外的联系就愈发淡薄。 在黑礁待满一周年,阿洛悄然改造石屋,在开辟出的隐秘空间里做实验。黑礁上的生物种类贫乏,他能抓来练手的选择不太多。 飞虫和啮齿类动物有没有灵魂和足够组成精神的知性? 这是个荒诞却又严肃的问题。如果没有,那么它们就不够资格充当实验体。毕竟他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复活躯体。他只能先假定它们拥有这些东西。 终于有一天,与朽坏之枪功效近似的诅咒,竟然在岛上的短尾鼠身上生效了。 啮齿生物发出的凄厉惨叫居然让阿洛想要弯起唇角。 无论他‘固定’在短尾鼠身体上的是灵魂还是什么别的,总之他有实验材料了。 短尾鼠的繁殖能力很强,这多少缓解了他对于不小心灭绝一整个物种的忧虑。他针对复生的研究也就此正式走上‘正轨’。他可以全身心投入进钻研最后正式的复活大魔法之中。 由于日复一日地浸淫在生与死的词汇中,十三塔卫队那些措辞和格式熟悉的报告越来越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与阿洛缺乏关系。 他回信的频率渐渐地降低了,他也不再仔细阅读每一页每一段落。 阿洛快速读完芬恩的信。他已经整整两个月没有消息,芬恩和艾尔玛都有些忧心。 信还没读完,他已经操纵羽毛笔,写起只在字面上包含歉意的回信。他应该更真诚地对芬恩他们感到抱歉的,但是他已经没有那个心力。 艾尔玛附上各个领国值得在意的消息,她流畅简练的行文条理清晰,阅读起来一如既往不费力。 阿洛的目光忽然顿住。 ‘流岩城似乎有一些令人在意的传闻。迦涅·奥西尼阁下闭关钻研魔法之后,已经整整一年半没有露面。十八个月并不算长,但由于有前一任家主伊利斯·奥西尼长期失踪最后病故的前例,流言逐渐多了起来。 ‘流岩城的稳定直接关系到玻瑞亚的多种矿产供给,千塔城的各位对此也开始关注留意起来。奥西尼阁下的兄长目前还能稳住局势,但我祖母那里的小道消息说,流岩城的家族陵寝最近似乎又在扩建。奥西尼阁下或许出了什么事。之后半年,奥西尼家可能会有新的动荡。……’ 艾尔玛似乎因为迦涅的关系,对于奥西尼家颇为关注,倾注了不少笔墨。 “家族陵寝……哈!”阿洛不禁出声低骂。 这一年半以来,他和贾斯珀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联络。阿洛和幽隐教会关系恶劣,贾斯珀用不到他。提醒幽隐教会小心异界之门对家族传承的影响,那是贾斯珀的任务。 因此,贾斯珀需要阿洛做的事情其实不多,只是偶然突然发来一封措辞简洁的信,要求他协助引荐某位魔导师或是贤者,又或是借助十三塔卫队的渠道获取某样物品、某个信息。 贾斯珀从不解释自己的意图。阿洛也遵循承诺,不询问目的,只尽可能完成对方的要求。 如果阿洛没猜错,贾斯珀这一年多来在为自己、为迦涅身后的名声铺路。 等到这个手腕了得、却因为无法使用魔法前途受限的男人确认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他就会公开妹妹的死讯。他估计会以迦涅和阿洛带回来的知识为筹码,从幽隐教会那里争取来一些嘉奖勋衔,比如让迦涅莫名其妙地成为帷幕女士座下的圣者,为她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等所有吸引人眼球的仪式结束,他也早已悄然从奥西尼家退场。 据说朽坏之枪的效果可以存续至少一个世纪,但阿洛没有那么多时间。 如果贾斯珀真的在为迦涅修建陵墓,并且他对阿洛此只字不提……这沉默足够说明态度。 大概贾斯珀根本不打算邀请阿洛去参加迦涅的葬礼。至于阿洛之前的威胁,贾斯珀显然没有放在心上。 阿洛环顾四周。万有之馆能提供的帮助已经不多,是时候收拾东西回玻瑞亚本土了。 ※ 从早晨开始,贾斯珀的心脏就莫名跳得很快。 明明是没有任何异常的一天,他推进的每件事都十分顺利。他刚刚检查过地下陵寝的施工进度,没出什么纰漏。但或许正是因为顺利过头了,他反而感觉不对劲。 贾斯珀再一次突然驻足回头。 城堡中心区域的走廊上安安静静的,空无一人。被什么人注视仿佛只是一种错觉。 贾斯珀再度低头确认外袍内侧披挂着的护身符。都没有损坏的痕迹,还在运作。如果有刺客胆敢这个时候近身,首先就会触发一系列的防护魔法。 他压下纤细的眉毛。这种状况下,他的第一反应是要派人仔细搜查一遍整座堡垒。但三天前,他就已经因为怀疑有人在潜行跟踪他,那么兴师动众地闹过一回。 最后根本没抓到可能的潜入者。 近来奥西尼家内部已经多次有人催促迦涅尽快抽空露面。代理执掌家主职责的人如果神经质起来,那就是把疑点往敌人眼皮底子下送。 他虽然习惯于努力地活下去——他三十年人生的每一天都是那么过来的。但他也没那么怕死。如果真的是刺客,那就让他来。 贾斯珀深吸气,继续朝着中心塔楼的楼梯走去。 目的地是迦涅所在的那间屋子。 最近半年,贾斯珀在忙完一天的事之后,都会去看看妹妹。 房门上的魔法还在,只有与伊利斯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开启门锁。于是,关上的门后便是安全私密的空间。 那张维系伊利斯身体生机的藤床无法重燃生命之火,却能让尸身保持在近乎活着的状态。直到现在,迦涅依然看起来还和回家的那天别无二致,好像只是在睡一个很长很长的觉。 在他人眼里大概有些病态,但贾斯珀造访这间屋子时一般会和妹妹闲聊。只有他说,讲自己的这一天,讲明天、后天的计划,当然,他免不了会抱怨几句。 说来好笑,迦涅还活着的时候,哪怕是伊利斯刚倒下那阵艰难相依为命的日子,兄妹两人也没有这样每天谈心的习惯。 从小到大,他们好像就没有真正地和彼此深入长谈过。 他们也确实没什么共同话题。年龄差本来就够大了,况且,要让魔法天才理解他眼里的世界,就像要让他具体想象能使用魔力是什么感觉一样困难。 贾斯珀不太愿意承认。但阿洛·沙亚的记忆里见到的妹妹有时让他感到陌生:她原来还会露出这样那样的表情,对他来说意味不明的话语竟然可以被另一个人立刻领会…… 贾斯珀推开门,径直朝着藤床走过去。 奇怪的感觉忽然又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 沉重的木门缓慢阖上,和往常一样。 贾斯珀心头压着事,他抱着手炉在藤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压着视线,良久没有开口。 “过几天,我准备开始整理你的东西。你不太喜欢别人进你房间,但我得挑几件东西让你带到帷幕那头去,可我——” 漫长的几拍停顿。 他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而疲惫:“我准备这件事的时候,才突然发现,我其实不知道你有哪些最心爱的东西。我们都擅长有所保留,不是吗?所以如果我挑错了,希望你不要太苛责我……” 贾斯珀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话犯傻,摇了摇头。 “你现在这样……落葬时灵魂和精神不得解脱。必须由幽隐教会的人来解除恶咒。所以……我会挑个合适的时机,把我至今隐瞒的那部分实情都交出去。但我想,教会高层很可能猜到你已经——” 病弱青年艰难地抿了抿嘴唇,这时猛地抬头。 他刚才好像听到了一声嗤笑。 但房间里没有第二个人。 最近他已经压力大到产生幻觉了?黑礁那里传来的消息,沙亚那小子的状态就有些古怪,像是已经半疯了,经常十几天十几天地见不到人,即便露面,也像个幽魂似的吓人。 公布迦涅死讯、为她落葬的事要不要知会沙亚,贾斯珀还没下定决心。 感性上他并没有原谅阿洛。那家伙已经在迦涅的人生里掺和得够多,在生命的尽头,他希望她可以免于他打扰。但过于苛责阿洛好像也蛮不讲理。 他还需要想一想。 “那么今天就这样。晚安。”贾斯珀整理了一下迦涅的头发和衣角,转身离开。 和迦涅‘谈心’总有舒缓心情的奇效,贾斯珀慢慢往楼上走的时候,心绪已经平复许多。刚才那股疑神疑鬼的紧张感也消散了。 贾斯珀并不知道,在他转身登上阶梯的时候,那间特殊房间的门无声地从内推开了。 从头到脚包裹不速之客的大斗篷下明显凸起,像是搬运着什么,形态有些古怪。即便身有负荷,那人身姿仍旧轻盈如鬼魅,闪身就缩入廊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那之后,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就没有再开启过。 直至次日夜间同一时段,贾斯珀再次将它们推开。 这一趟,贾斯珀进去甚至没到半分钟就冲了出来,他撑着门板深呼吸,脸色难看得吓人。而从他身后尚敞着一线的门户之间,隐约可见房间正中散逸着幽绿光点的藤床。 床上空无一人。 第81章 永夜-3 贾斯珀站在失修的大宅前。 时隔多年踏足千塔城, 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改换身份和外形,直奔阿洛·沙亚的家门口。这谁能想到呢? 和他同行的心腹上前叩门,金属门环上布满锈斑,秘书脸上闪过惊讶和淡淡的嫌恶。门环拍击了好几下, 毫无反应, 秘书看向贾斯珀。 “继续。” 又敲了好几下, 门环中间冒出个巴掌大的人影,一看脸, 赫然是阿洛·沙亚的模样。 “我正在长期外出中, 恕我无法接待客人。如有要事, 请留下书信, 或以其他方式联络我。” 贾斯珀扬了一下眉毛。 前天晚上发现迦涅的遗体失踪,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是某个家伙干的。 奥西尼家的情报网络完备,次日他当即悄然启程,同时在途中不断接收新情报:阿洛·沙亚很可能已经回千塔城了。半个月前开始,陆陆续续有运送货物的车马出入沙亚宅邸。 一想到沙亚可能是为了筹备某个惊人的犯罪计划事先回来的,贾斯珀的脸色就冷得像是流岩城的严冬。而这明明是千塔城一年里最美妙的季节,春末夏初。 贾斯珀无视了迷你阿洛, 用眼神示意秘书继续。 于是秘书只得继续有节奏地拍门。 过了好一会儿, 那个迷你阿洛又说话了, 不可一世的狂妄语气:“是谁?把脸露出来。” 贾斯珀抢到门环面前,解开了掩藏面容的头巾。他瞪着那一脸冷淡、让人想要伸手出去捏死他的超小型阿洛·沙亚, 一句话都没说。 小人又沉寂了片刻。 “你进来,其他人留在外面。” 被宿敌复活后 第89节 贾斯珀十分谨慎, 立刻重新戴上头巾, 同时吩咐:“两个小时之后回来接我。” 秘书原本想出言劝阻,但看清楚青年脸上的神色, 就默默将句子咽了回去。 大宅的金属栅栏门吱呀叫唤着,朝内豁开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贾斯珀拢了拢厚斗篷前襟,快步穿过荒芜的庭院、他从宅邸正门前拾阶而上。 铁黑色的大门像是故意怠慢客人,过了好几拍,才终于缓慢地开启。 贾斯珀的心跳有些快。 紧张的情绪让他感到耻辱。但阿洛·沙亚……不,确切说任何一个学徒层次以上的法师,对他来说都是巨大的威胁。 更不用说,法师的家都同时是魔法工房,也是防御措施层出不穷的堡垒。哪怕是法师,贸然踏入不够信任的法师老巢,都要做好有去无回的打算。 但他不能退缩。 贾斯珀步入门厅,借着吊灯的昏黄光照,扫了一眼建筑格局,立刻做出判断:这是座有年头的魔法家族祖宅。 四周弥漫着淡淡的尘埃气味,但不刺鼻,似乎新近打扫过,只是因为空置太久,难免还是有着空屋独特的味道。 没有任何家具,也缺少这种规模宅子门厅该有的装饰物,挂毯、雕塑、画作,全都没有。这里空旷得像是搭了一半的舞台布景。 “你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 贾斯珀循声转头。他完全没察觉自己身侧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定睛看清对方,贾斯珀吓了一跳。这个世界上能让他面露惊骇之色的人和事着实不多。但阿洛·沙亚看起来实在吓人,刚刚他差点没立刻认出来—— 沙亚如线报所言,确实苍白而消瘦,眼下青黑得厉害。但贾斯珀见过他刚从异世界回来时候的死样子,现在仅仅从生理健康程度来看,沙亚并没有比那时更糟糕。至少不足以吓到贾斯珀。 让人不安的是阿洛·沙亚的状态。 他并不颓丧,恰恰相反,他整个人洋溢着一种古怪的亢奋。他看着贾斯珀,唇角微微地上翘,带了点冷冰冰的轻蔑,鄙薄的对象却并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 那双绿眼睛依旧锐利有神,只是少年时期那种让贾斯珀烦躁的、轻飘飘的理想主义神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更加阴沉的东西。这让他的瞳孔显得大而深,视线扫过时携带着刀锋拂面的压迫感。 而且他竟然说:贾斯珀来得比他预想中要快。 这等于自供:阿洛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也不打算否定他就是贾斯珀要找的那个罪犯。 “你这个——”贾斯珀举起拳头就往对方的脸上揍去。 但这一次,他的拳头被轻松接住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完全没有掩饰嘲讽:“你上次能打倒我,是我希望被打倒在地。但今天我不太想挨揍。” 贾斯珀狠狠挣开他的钳制,声色冰冷:“你不否认?迦涅在这里?!” “嗯。”阿洛淡然回了一个单音节。 “你这个狗杂种!你以为你是谁,谁允许你——” 阿洛打断他:“扩建家族陵寝,嗯……?” 最后一个音节他拖得很长,带了点鼻音,听上去像在开玩笑,但明确地透出冰冷的怒意。 贾斯珀瞬间语塞。他很快绷起脸:“你在黑礁忙你的。我原本打算再过一阵就告诉你。” 黑发青年似笑非笑的,就像没听到贾斯珀孱弱的辩解:“我应该警告过你,不要想着擅自给她落葬。你既然不打算遵守承诺,那么我也没必要顺着什么狗屁礼节做事。” “好,是我做得不够地道。但把我妹妹……的遗体偷出来,运到自己的房子里?”念出来只增加了阿洛的行径的骇人听闻程度,贾斯珀倒抽了口气,咒骂了两句,“你疯了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跟我来。你会明白的。”阿洛转身就走。 他可能这一年半都没剪过头发,黑发已经长过肩膀。 他倒是没让头发凌乱披散,反而用一根蓝紫色丝带束起,发梢和缎带尖都垂到后心,随着他的步子一摇一摇。 贾斯珀看着青年高瘦的背影,暴戾的冲动在血管里乱窜。他想掏出身上所有攻击性魔法物品,一口气朝着这该死的背影扔过去。 但即便罕见处在暴怒之中,他也能勉强维持冷静。 最后贾斯珀跟着阿洛穿过空阔的门厅,右转进入大宅右侧。走廊上有的门没关,贾斯珀在门后瞥见精密的魔药和天文仪器,还有许多货架和箱子。 这一侧房间显然全都与魔法研究有关。是沙亚魔法工房的一部分。 墙壁和地板都最近修整过,看起来出入沙亚宅邸的物资都用在了这里。 阿洛直接走到了建筑物最深处。 越往前,两侧的门洞就愈发稀疏。终于,在长廊尽头,一扇明显比其他房间要厚实的白色房门紧闭着,沉默地堵住去路。 阿洛驻足回头,给贾斯珀一个奇异的微笑:“进门之后小心些,不要乱碰里面的东西,迦涅不会希望兄长断胳膊少腿的。” 贾斯珀不搭腔。 阿洛徒手在门板上画了个符号,动作太快,贾斯珀没看清楚。 坚如磐石的白色门板消失了。 “请进。” 贾斯珀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的直觉又开始发力了,警告他门后有可怕的东西。他没有泄露丝毫的惊骇,冷着脸走进去。 他当即怔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踏入了迦涅在流岩城的卧室。 再仔细看,只是风格极度相似。从墙纸花纹到家具样式,乃至于房间里弥漫的淡雅清香,一切其实都与流岩城的卧房并不完全相同。 相似的是某种本质上的东西——审美偏好,生活习惯,思考方式。 就好像……假如迦涅在这间大宅里拥有房间,并且从头开始挑选陈设,最终就会是现在这样子。 短暂的恍惚过后,贾斯珀不寒而栗。 这间屋子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境,给人以迦涅还活着的实感。 他不由自主朝着四柱大床走了一步,盯着垂落的床幔看。抬手探向半透明的纱幕,他迟疑地停住。 “你在害怕什么?”阿洛嘲笑地问。 贾斯珀绷紧唇线。他不可能亲口承认,但床幔后可能的景象确实让他恐惧。 亲人的死亡是一回事,要直面死者面目全非的样子是另一回事。 阿洛·沙亚的神智绝对称不上正常。正常人会有的顾虑他可能根本想不到。哪怕只过了两天,但离开了那特殊的藤床,迦涅的身体会不会已经…… 贾斯珀屏息,拨开了帐子。 床架床垫原本应该在的位置挖空了,放置着一具水晶棺材。 确切说,那更像是一张造型和材质略有些特殊的床榻。 棺材盖子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使得棺材主体更像枚纵深可观的巨大贝壳,首尾部分雕刻出海浪形状,朝着内部卷。 迦涅仰卧在松软的垫被上。她的身体保存状况很好,和在流岩城的时候看不出区别。 贾斯珀与阿洛对视。黑发绿眸的魔导师讽刺地抬了一下眉毛,仿佛在说;你以为我会不懂怎么保存尸体? 贾斯珀太阳穴又开始跳了。这次是因为愤怒。 沙亚到底想干什么?! “你没有权力把她强行带到这里。迦涅是奥西尼家的家主,也是奥西尼家的孩子,长眠的地方只会是龙脊山脉,”他压抑着怒火低声道,他的声音里突然出现了一丝古怪的同情,“让我带她回家,我就当这件事没发生。” 阿洛微微笑着反问:“谁说我准备让她‘长眠’在这里了?” 贾斯珀困惑地沉默。 一个不可能的词语骤然浮现脑海。他的脸色变了:“你疯了?” “不,恰恰相反,我很清醒,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几天感觉那么好了。”阿洛无可奈何地摇头,“贾斯珀,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 “如你所想,我正在准备复活迦涅。”阿洛下巴朝地面点了点。 贝壳般的水晶棺材微微悬浮着,留出了一线空间,下方地板上绘制着一个巨大的魔法阵,还没完全成型,但只是一瞥,那些带着邪异意味的符号就让贾斯珀心惊。 “别开玩笑了!”贾斯珀的声音大得吓了自己一跳,他并不习惯高声说话,到了声调高扬处他的嗓子紧绷,随时会破音。 “复活只会招致可怕的结果。你想让她……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躯壳变成怪物的温床?!不,我不允许!你不能这样亵渎我的妹妹。” 房间里一片死寂。 他喃喃地重复:“我不允许,绝对不会。” “我有把握,需要我演示给你看么?”阿洛没有多余的情绪反应,说着已经往门外走。 贾斯珀并不想跟上去。他不想再听沙亚说哪怕半句胡话。但数分钟后,他走进了一间明显是魔法工房的屋子。 某张长桌上摆了一个巨大的笼子,里面有几只鼠类在吱吱叫着上蹿下跳,似乎因为有人进来异常亢奋。阿洛戴上黑色皮手套,打开笼子上方的盖子,探手就捉了一只短尾巴老鼠出来。 “它的灵魂和精神已经固定在了身体上。状况和她相似。”阿洛淡然宣告,就好像他站在某座魔法学府的课堂上,正在向学徒们演示今天要学习的魔法。 他一只手轻松控制住老鼠,另一只手从旁边的金属盒子里抽出一根银针。细而锐的针尖准确迅速地扎入短尾鼠的身体。 那毛茸茸的小东西四脚朝天扑腾的动作逐渐缓慢下来,像是晕乎乎地醉酒了,又仿佛困了。不到半分钟,它便彻底不动了,仰躺的姿态呈现出死亡特有的不自然。 “针上涂了特制的毒药,会让死亡不那么痛苦。”阿洛把短尾鼠的尸体展示到贾斯珀面前,邀请他确认小东西确实已经死了似的。 贾斯珀没有触碰短尾鼠,只眯了眯眼睛。 老鼠身体侧边和腹部某几处毛发稀疏的地方,依稀可以看到许多发红发褐的陈旧伤口,很小,差不多就是针孔的尺寸。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复活魔法的规模和难度,与复活对象本身的神魂规模有关。所以对我手里的这位毛茸茸的小朋友来说,死而复生并不是很困难。” 阿洛的语调依然诙谐轻松,他说着将短尾鼠放到了另一张桌子正中的沙盘上。 那里同样绘制着一个魔法阵,恰好够容纳短尾鼠的尸体。 “那么我们开始吧。”阿洛镇定地说,拿起桌子上的短法杖。 之后数分钟内,贾斯珀亲眼见证了一场死而复生的奇迹。 第82章 永夜-4 贾斯珀盯着在笼子里上下跑跳的短尾鼠发怔。 被宿敌复活后 第90节 灰扑扑的小东西刚刚饱餐了一顿植物种子和菜叶, 正欢快地沿着笼子内部的斜坡来回奔跑,完全看不出几分钟前,它还僵死在阿洛掌心。 真的见证沙盘中的魔法阵奏效,贾斯珀并没有丝毫喜悦, 心头反而后知后觉地涌上深深的惊骇。 沙亚真的做到了……该死的, 他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如果传出去…… “你……是怎么做到的?”贾斯珀说着就对自己感到恼火, 这个问题让他听上去愚蠢极了。 “我恰好拿到了一些珍贵的参考资料。而我向来是个好学生,伊利斯也说我自学能力很强, ”阿洛一点都不谦虚地说, 他顿了顿又补充, “艾泽, 你们的父亲,他留下的东西很有用。” 贾斯珀面无表情:“不论伊利斯有没有清洗我的记忆,对我来说,那个人只是个绝望的疯子。也是他害得我妹妹变成现在这样。” “你完全不需要把话说那么委婉,”阿洛笑了,“你想说的是,现在我也和艾泽一样成了个绝望的疯子, 不是吗?” 贾斯珀没答话。 阿洛往巨大的笼子里一粒粒地丢着葵花籽, 看着短尾鼠们东追西跑, 声调有些漫不经心:“只要有用,我不在意手段是否完全干净。至少除了这些啮齿动物, 我没有伤害任何人。而且我很感谢这些小朋友们的付出,也尽可能让它们活得舒适自在。” 他侧头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魔法阵。 “你应该也能看出来, 刚才并不是我第一次成功。这个小型魔法阵已经非常稳定。从结果来说, 复活迦涅只是时间问题,我还要再推敲一下细节。人和鼠毕竟不同。” 贾斯珀忍住揉额角的冲动:“人确实和老鼠不一样。哪怕这群老鼠的壳子里换了个灵魂, 你也分不出来。你怎么保证醒过来的会是原来的迦涅?” “这也是我的最大疑虑,”阿洛脸上竟然多了一丝笑意,“所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在人类身上做最后一轮实验是必要的。” 贾斯珀背后冒出冷汗。他忍住后退的冲动,冷着脸站在原地。 “别这么看着我,即便我想,我也不会拿你做实验。无论你们兄妹关系如何,她都不会容忍我伤害你。” 阿洛惘然沉默了须臾,微微笑着宣告:“所以我会当那个实验品。” 贾斯珀这次终于忍不住后退了一大步。 “我会对自己下固定神魂的恶咒,然后布置好触发条件就能启动的复活法阵。我会安排好自己的死法,然后将一切交给事先的努力和运气。 “当然,在对法术非常有自信之前,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阿洛这么说着,一口子将手里的食物全散进了笼子里。等落下去的葵花籽被吃得干干净净,他终于抬眼看向贾斯珀。 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阿洛确实和他宣称得一样清醒,眼神坚定而清明。 “所以,如果我用这种方式证明我能让我们都认识的那个迦涅回来,你能接受吗?” 贾斯珀闭了闭眼:“没人要你做到这个地步。她……也不会希望你拿命去博一个渺茫的奇迹。” 阿洛维持到现在的轻松表情消失了。他良久不语。 贾斯珀知道他终于成功抢回了一点掌控权。 “就算你真的成功了,你……或者她,会付出什么代价?”贾斯珀的语气非常温和,这可能是那么多年来,他第一次以这种和气的口吻和阿洛说话,“你确定那会是迦涅想要的?” 阿洛失色的嘴唇动了动。他一个词都没说出来。 “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而且我之前从来不知道她对你那么重要,”贾斯珀的脸上闪过淡淡的嘲讽,并不带恶意,“如果你为她疯狂,那么你就根本不该做很多你做过的事。” “那不一样,”阿洛的绿眼睛有些冷,声音低而干脆,“我们的矛盾是另一回事。” 贾斯珀一瞬间烦躁极了。他讨厌当局外人。可偏偏因为他缺乏某种名为天赋的东西,他经常在其他人那里读出这种‘你不明白’的潜台词。 “我确实不了解你们两个关系里的许多曲折,但我是迦涅的哥哥,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血亲——哪怕我们并不怎么亲近。”他的嘴角毫无笑意地抽了抽。 贾斯珀并不习惯那么直白地袒露自己,尤其对象还是阿洛·沙亚。但他不得不那么做。 “即便如此,我还是为她那么早离开悲伤,或许还有一点愤怒……很多愤怒。但那是迦涅的选择。她选择牺牲自己,让她的人生结束在那个时刻。 “所以作为她的兄长,我……会尊重她的决断。而不是试图用某种……不自然的、邪恶的、触犯禁忌的方法去推翻她选择的结果。” 阿洛安静地听到这里,贾斯珀连用三个负面形容词形容他的复活计划时,他的头颅终于小幅度而明确地左右摇晃了一下。 像是不可控的下意识反应。 “接受她的死亡会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最后我会接受。”说出口的瞬间,贾斯珀才惊觉,这个‘漫长的过程’他确实还没走到头。 公布迦涅的死讯、为她好好落葬原本是他计划中的向前重要一步。 然而,对于贾斯珀这番诚恳的自白,阿洛的回答简单直接:“我接受不了。” 贾斯珀额角剧烈跳了一下。 “没有别的选项的选择?那不叫选择。我接受不了,也不会接受。 “说实话,有时候我恨她为什么要让我当留下的那个。她明知道我多讨厌被束缚、被困住。” 阿洛看向桌子上的小座钟,同样两根时针分针缓慢地绕着同一片表盘旋转,移动方向都不改变,而人们将这称为时间流逝,日月更新。 “你以为我不想夺回自己的人生?但她不回来,我就永远停在那一天,我的人生除了那天容不下别的东西,十个月、十年,更久,你说的‘漫长过程’永远开始不了。” 他盯着贾斯珀的眼睛,轻声说:“她死在我眼前。” 半拍空白。 “就在几步外,我的面前。” 工房里有片刻令人窒息的寂静。就连短尾鼠都安静下来。 过了良久,贾斯珀终于打破沉寂:“如果失败了呢?” “你指我对自己的实验?”阿洛又笑起来,好像贾斯珀问了个特别简单、简单到有些侮辱他奥西尼家长子眼界的问题。 贾斯珀瞳仁惊异地扩张。 他骤然意识到,如果已经竭尽全力却仍然无法达成死而复生,哪怕那意味着自己的死亡,那在阿洛·沙亚的心里,那依旧是第二好的结果。 “那不会是她希望看到的。”贾斯珀喃喃。 “我和她都擅长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到对方身上。而且,不满的话,她大可以直接找我算账。”黑发绿眸的魔导师轻声笑,丝毫没有试图掩饰这句调侃里的黑暗底色。 贾斯珀无话可说。 “而且说实话,奥西尼先生,你也没法阻止我。”阿洛随即有些无赖地点明事实。 贾斯珀那点稀薄的同情……或许还有怜悯立刻消散了。沙亚果然还是沙亚。 在这座破落大宅里,贾斯珀确实没有任何胜算。他能怎么做?离开之后带着奥西尼家的法师们进攻魔导师的住处,或者求助其他古典学派的强者? 绝对不行,千塔城的街道上没有秘密,围攻魔导师的住宅只会成为全城关注的盛大演出。观众还会探究奥西尼家终于和沙亚开战的原因。然后让全玻瑞亚的人都知道迦涅已经死了,而且遗体还被偷运到沙亚家里? 那是最糟糕的局面。 奥西尼家会成为笑柄。他也绝对不能让迦涅成为丑闻的主角。 阿洛·沙亚想要的正是这样进退两难的困境,贾斯珀愤怒地意识到。一旦沙亚先手做出行动,他这边就只能顺着对方想要的方向前进。 偷走迦涅的疯狂举动竟然也是最理性最有效率的算计。 贾斯珀思绪飞转,脸色非常难看,他原本就病恹恹的,全力思索的时候总是看上去随时会晕倒。阿洛也没急着再说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终于,贾斯珀深吸一口气。 “幽隐教会还不知道你在搞什么鬼,是吗?” “当然不。” “那么你应该向帷幕女士祈祷,让祂知道,你祈求祂的许可和帮助。” 阿洛讽刺地噢了一声:“原来你那么虔诚,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贾斯珀不耐地蹙眉:“按照你记忆中得到的信息,还有我和幽隐教会的接触推断,双生女神确实会偶尔注视玻瑞亚。而帷幕女士掌管死的帷幕。那么你要做什么祂迟早都会知道,或许更早之前就知道了。无视祂的意愿无疑会增加失败的几率,敬畏,哪怕只是姿态,那也很重要。” 阿洛没有再急着反驳,双眸若有所思地闪动。 或许因为他的复杂过去,他对于玻瑞亚的信仰始终缺乏真正的敬畏。 “而且她阻止了神话生物的意志祸患玻瑞亚,值得一个奇迹作为奖赏。” “我不喜欢奖赏这种说法。但你愿意给我建议,是不是至少意味着,你不反对我复活她?” 贾斯珀沉默片刻:“一次。你只有一次机会。没有人会成为实验品,包括你。” 阿洛的眉头抬了抬。 “而且你要事先通知我,布下可以由我开启的善后手段。如果失败,无论那是单纯的没有反应,还是她变成……其他什么东西,我都可以终止你的尝试,你也必须彻底放弃复活她。” 他冰珠般浅淡的蓝眼睛冷冷地锁定阿洛。 “如果失败,而你执迷不悟,无论代价是什么,我都会阻止你继续亵渎她的躯体。” 阿洛对贾斯珀的威胁并没有太当回事,但还是神情严肃地思索了片刻。 “一次成功?也可以,我喜欢挑战,”他笑了两声,浓绿包裹的瞳仁黑漆漆的,“放心,如果她因为我的失败变成怪物,我会杀了她。” 阿洛没说下去,但贾斯珀总觉得这承诺后面,还跟着半句没说出来的‘然后’。 贾斯珀庆幸阿洛没说出来,否则他肯定没法同意这个疯狂的计划推进。 第83章 回音-1 迦涅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 深深的、宁静的、无梦的好一顿安眠。 她做梦般睁开双眸,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浮动的米白色纱幕。 这就是死之帷幕?——这个念头浮现的瞬间,迦涅才想起来,是啊,她已经死了。 生命最后时刻的记忆缓慢地流淌, 在眼前展开, 遥远又清晰, 她意外地十分平静,即便那绝对不是什么好回忆。 所以这就是帷幕女士为所有亡者编织的迷梦?等到这短暂的清醒终结, 她就会连记忆也失去, 然后——不, 不对。 邪恶的利器贯穿她神魂的痛苦记忆复苏了。 也在这个瞬间, 刚才仿佛消失不见的感官也随着痛觉的记忆醒来,迦涅隐隐察觉到躯体的重量,也清晰连贯地想起:艾泽用朽坏之枪把她的灵魂和精神钉在了躯体里,她得不到解脱,无法通过分割生死的帷幕,自然也到不了彼岸。 理应如此。 那么现在是怎么回事?她是什么状态? 迦涅困惑地瞪着真实得仿佛触手可及的纱幕,动了动眼珠。自己鼻尖的轮廓在视野中隐现, 她还看见了纱幕垂落的起点、一个熟悉的玻瑞亚样式的床帐顶。 这死后的幻觉细致真切得不可思议, 倒好像她真的还拥有一具实在的身体。她才这么想, 便忽然闻到了淡雅清幽的香薰气味,似曾相识。 迦涅更加惊讶了, 用力抽了两下鼻子。馥郁香气愈发明晰。 被宿敌复活后 第91节 她又听到了两声鸟鸣,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一切如此真实, 但又因此像个等她勘破的幻象。 毕竟她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没人能在透支燃尽生命力后存活。 干脆坐起来看看。视野变幻, 迦涅低头,看到衣袍的褶皱, 以及下方膝盖和小腿的轮廓。她翻转指掌,仔细端详,从手背到掌心,都是她十分熟悉的、她自己的双手。 她摸了摸顺滑的裙子布料,又掐了自己一下,无论是微凉的光滑绸布触感,还是轻微的刺痛,全都亲切又真实。 迦涅往这张‘床’的边缘摸,触手冰冷坚硬。她低头多看了一眼,发觉自己醒来的这张寝具古怪极了。 它通体以水晶雕刻而成,贝壳似地朝下深深凹陷。由于这个高度差,人躺在里面根本看不见身体两侧的东西,就算坐起来,她的脑袋也只堪堪探出边缘,要爬出来也很不方便。 简直像个豪华浴缸,又或是…… 一具棺椁。 迦涅不确定这棺材是否也是死后幻觉中有象征意义的一部分。她双手撑着雕刻成海浪形状的棺材边缘,小心翼翼地往外爬。她的腿脚不是很听使唤,这么简单的动作都有些生涩。 但她在跨出去之前就停下了动作。 贝壳形态的水晶棺材下有东西。 那是一个庞大复杂的魔法阵。 细密繁复的线条微微发黑,宛若灼烧留下的痕迹,显然已经发动过一次。 几乎是本能地,迦涅开始解读组成魔法阵的玄奥符号。 陌生的术法,没有见过的符文组合,一部分符号她能勉强辨认出来源,大半都是恶魔族的,十分古老,只是看着就让她的头脑隐隐胀痛。 魔法阵中每个关键部分具体的神秘意义,还有它达成的效果都不明。 即便如此,迦涅也能判断出来:这是个极其强大精妙的术法,从构思到对魔法的理解都让人惊叹,每个符号、每笔线条全部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浪费,一切为了引导向理想的结果。 是个极尽完美的、有如教科书范本的魔法阵。 这个魔法阵在棺材下,所以她是施法对象?她现在是什么情况?谁施的法?…… 迦涅始终蒙着一层浑噩雾气的思绪突然挣脱了束缚。她对身体的感知前所未有的鲜明。她扶着古怪的寝具边缘爬出来,小心避开不踩在魔法阵的关键位置上。腿脚还有些乏力,她于是靠在水晶块边上,首次认真打量四周。 纱幔从绕着棺材的四根床柱上垂落,其中一面床幔挽起,露出外面房间的模样。 那是一间陌生却又无端熟悉的卧室。 有个人站在四五步开外的地方。他似乎从刚才一直在那里,但她竟然到现在才察觉对方的存在。 在看清这人的模样之前,迦涅就认出了他。 是阿洛。 但他又和她记忆里的那个阿洛很不一样。不仅仅是他那头长了许多的黑发,或是那因为消瘦而加倍深刻的五官,他整个人给她的感觉极为陌生。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有些僵硬,死死地盯住她。 阿洛的绿眼睛好像比以前颜色更深了,不,纯粹是因为他的瞳孔张得很大,翠绿色的虹膜被逼退成一圈细环,于是眼眸显得幽深。 他用目光锁定她,像在探究地观察她,高度专注又戒备,有隐隐的兴奋,却又不兴奋过头,好像他足够悲观,已经做好了准备迎接不知从何来的绝望。 谁都没有动,但迦涅感觉到迫近。 阿洛像是要用眼神将她拖进瞳孔里生吞活剥,那幽邃的瞳仁深处有什么攒动着,蓄势待发,让她感到危险。 只有在那个满月节庆典过后的深夜,只有那一次,阿洛·沙亚给她过这种危机感。 “阿、洛……?”迦涅几乎认不出自己的声音,低哑又僵涩,音节之间有不自然的停顿。她的喉舌好像忘记了怎么震动发音。 黑发青年张了张口,看口型是叫她的名字,但他没能发出声音。 “发生了什么?我到底——”这句话她就说得流畅很多。 阿洛没作答,瞬息间他就到了她面前。 下一刻,迦涅被抱住。 她嵌进他的怀抱里,严丝密缝,不留间隙。 乱了拍子的呼吸急促地在她头顶响起,同样不稳的是近在咫尺的心跳,砰砰地在他发烫的胸膛里拼命地撞击。他的手臂用力又用力,掌心无意识的在她背脊上移动,下巴和鼻尖深入发丝磨蹭着,像在确认拥抱的触感不是一戳就破的幻觉。 迦涅有点反应不过来。她的双臂愕然僵在那里,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找到阿洛的后背,安抚似地、示威似地拍了几下。 “有点痛……”她闷声说,“还有,我快没法呼吸了。” 阿洛好像愣了一下。 他随即低笑出声。 这一声笑轻飘飘的,却不知为什么听上去沉重又黑暗。 他稍松弛了一些怀抱,眼珠小幅度地来回移动,瞳孔里始终被她小小的影子占据。盯着她的时候,他的绿眼睛亮得惊人。 “你是真的,对吗?”他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我还能是假的?”迦涅觉得这个问题莫名其妙。 阿洛又笑了。这次他的眉眼都弯出欢喜的弧度,他很少笑得那么开怀,甚至有一丝傻气。 这笑极具感染力。迦涅也不由自主微笑起来。可不知怎么,绽开笑意的同时,她的眼眶开始发烫发酸。 也是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阿洛的脸上刚才一直完全没有笑意,只有某种冷硬并且极具攻击性的东西,所以她才在第一眼觉得他陌生。 但说实话,现在这样仿佛眼睛里只装得下她的阿洛,对她而言是另一种陌生。 他抬手,像要捧住她的脸,又像要擦掉她还没掉下来的眼泪,最后却只用手背碰了碰她的侧颊。 动作轻柔缓慢,小心翼翼,宛如她是什么易碎品。 “嗯,确实不像假的。”他喃喃地说。 随着这句话,阿洛像是再也站不住似的,身体脱力地向地上陷落。 迦涅吃惊地看着那么高大一个青年,就在她面前顷刻间委顿下去,几乎是跪倒在她身前。 她身体里的传承已经不见了。魔法阵,棺椁,阿洛的异样表现……迦涅单手撑住身体,半坐在水晶棺材边缘。她一只手与阿洛的牵着,低头看着他伏在她膝头,蹙起眉心。 某个猜想浮现脑海。她不太喜欢那个念头。 “阿洛,我——” “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难受?”阿洛打断她,一连串的问题迎面扑来,“饿不饿?还是说你想先喝点东西润润嗓子?对了,衣服冷热怎么样,要不要换一身?” 连环发问的同时,他缓缓站起身来。 无论是说话还是动作,他始终没有挪开视线,半秒都没有,一直盯着她。 迦涅迟疑了半拍:“我好像是有点渴。” “好,我马上回来。”阿洛这才松开她,急匆匆地往门边走。到了门边他不放心地回头,与她对上眼神,好像才又安心了些微,重新推门离去。 他确实马上就去而复返了,身侧飘了两个托盘,摆了水晶瓶子、全套茶具还有点心。 可迦涅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一眼望去,卧室重新变得空空荡荡。 阿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哐当——!浮空术失效,餐具和托盘坠地,闹出一阵凄楚的巨大动静。 他站在满地狼藉中央,对于横流的茶水和瓷器碎屑无动于衷,只扯了扯嘴角。 片刻前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重归幽寂。他不敢细看水晶棺椁的方向,反而低头审视自己发抖的双手:“哈哈,果然……” “阿洛?怎么了?” 阿洛浑身一震。 迦涅的声音从纱幔后传来。 他这才发现,环绕棺椁的帘幕生动地扬了起来,一阵清风溜进了房间,而他之前没有开窗。 阿洛脸上露出与胆怯相近的期待神色。他没有立刻循声去找,反而按了按耳垂,好像对自己的听觉缺乏信赖:“迦涅?……你还在吗?” 他的尾音有一些颤抖。 “嗯?我在阳台上。” 咔嚓,咔嚓,阿洛踩着碎屑绕过床柱,拨开纷飞的帷幕向前走。 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朝外敞开着,携带着草木气味的风就是从这里涌进来的。 阿洛动作忽然加快。他一闪身就到了阳台上。 银发披散的身影靠着围栏站着,每一根飞扬的发丝都在晨曦中闪光。初夏活泼的清风将她的衣袖和裙摆都灌满,像启航时鼓起的满帆。 好像只要一眨眼,她就会飞起来,拨开雾气弥漫的海浪,前往他抵达不了的彼岸。 阿洛下意识朝背影伸手。 “你还好吗?刚才好大的动静。”迦涅在这个时候回转身。 阿洛的手垂落身侧。 “没什么,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他说。 她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金瞳微微闪动。 “发现有个阳台我就出来看看。原来这是你家,但里里外外都大变样了。”她侧头看了看阳台下郁郁葱葱的花园。 蹩脚的谎言。阿洛在心里笑,笑他根本不需要戳穿的拙劣借口,也笑她敷衍地粉饰意图。 可某一部分的他同时又忍不住想要狂喜大笑。 迦涅真的回来了。只有迦涅会这样。她还是那么敏锐,有一些事即便他想要回避、想要推迟面对,她也很快能想明白,甚至…… 果断以实际行动试探。 她是故意在他离开时消失的。他面对空房间陷入恐慌的那一刻,她就得到了答案。 阿洛注视迦涅的时候,她也在静静打量他、解读他的表情。 而后,她换了个站姿,吸一口长气,微微仰起脸、抬手,眯着眼睛感受日光从指缝洒落皮肤的热度。 这份微微发烫的热意,还有穿过她发丝的清风,以及夏季的花园里特有的浮动香气,全都是空无的安眠里没有的。 闭眼又睁眼,她与他四目相对。 阿洛漂亮的绿眼睛动了动。他似乎很想从这个对视中逃离,但他还是勇敢地留在了原地,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然。 被宿敌复活后 第92节 “告诉我,我死了吗?”迦涅轻声问。 阿洛没有作答。 她古怪地微笑了一下。她看上去有些愤怒,但更多的是哀伤。 “让我猜猜,我被你复活了?” 阿洛安静而机械地眨动眼睛。这一次,他没有维持缄默。 “是。”他说。 她似乎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于是干脆闭了闭眼。她可能确实亟需一杯水润润嗓子,吐出下个问题时,她的喉头升起一团干涩的刺痛。 “你……用了亡灵魔法?” 第84章 回音-2 “你……用了亡灵魔法?” 这个问题落入耳中, 阿洛第一反应是想要苦笑。 他早该想到的,只要迦涅复活所有问题就会奇迹般地解决,有如童话故事那样——现实并不会遵循故事的梦幻逻辑运作。 而且他已经知道了,钻研出最可能成功的复活法术、施展复活魔法, 这些魔法层面的难题根本不是最艰难的。 魔法生效后, 迦涅的身体在数个小时内逐渐恢复心跳、呼吸和温度, 阿洛那时的狂喜有多浓烈,之后的不安和惶恐就多顽固。 迦涅的身体‘活’了, 但她没有立刻醒来。 一天, 两天, 三天, 十天…… 阿洛像被悬而未决的结果吊在深壑上方,下面或许是万丈深渊,也可能因为迦涅睁眼瞬间变成无害的棉花糖云海。 他不知道她彻底苏醒的那天是否会到来,也不敢去细想苏醒的会是迦涅还是怪物…… 等待的每日每夜,每分每秒,竟然比他被恐惧驱使着研究复活魔法的那段时间更加煎熬。至少那个时候他还有个可以为之努力的目标。 施术之后最开始的几天,贾斯珀和阿洛一起煎熬。但他毕竟还有奥西尼族内的事务要处理, 很快不得不回流岩城去。 于是只剩下阿洛一个人在充满希望的不安中沉浮。 严格说来, 他并不是真的独自一人。奥西尼家的人造生命、迦涅的管家贝瑞尔在贾斯珀的安排下住进了这座大宅, 负责照顾迦涅。 但贝瑞尔固执地遵守着主人此前的指令,除了绝对必要的情况, 基本不和阿洛交谈。 即便贝瑞尔有谈兴,一个为侍奉奥西尼族人而生的人造生命, 一个将自己隔绝在社会之外的绝望之人, 他们凑到一块儿又能有什么好谈的? 他们唯一的交点是迦涅,而在这种时候谈论迦涅过往的生活细节, 只让他更加痛苦。 阿洛只能给自己找些事做。 他于是动手修整宅邸剩余的废弃部分,在花园里移植四季都会轮流成为美景的灌木和花草,还有一次次地到贝壳形的水晶棺材边上去,整夜整夜地以为听到了苏醒的声音,从浅眠中惊醒…… 终于有一次不是错觉。 稀薄晨曦点亮的水晶棺材里有影子在动。阿洛先看到的是一只搭在边缘的手,而后是探出来谨慎张望的头颅。 那一刻他几乎就要确定复生魔法成功了。那副认真端详魔法阵的表情他见过太多次,只可能是本人。 但或许他仅仅是看到了想看到的东西。 怀疑自己、推翻自己的双眼双耳得出的结论,这对阿洛而言已经如呼吸般自然。他想要立刻冲上去确认,却在原地一动不动。 只是看着。 就算是幻觉,就算是怪物,她至少睁开眼动起来了…… 这些事,所有的事,迦涅离开后他漫长得宛如极夜的时间,她一无所知,也无从知晓。 对她来说,毅然决然地转身面对雷龙大概更像是昨天发生的事。 阿洛偶尔照镜子时,已经很难想起两年前自己是什么样子。但迦涅的时间还停留在原地。她仍是那个在生死时刻冷静地决定牺牲自己的迦涅·奥西尼。 所以她不可能知道,她刚才的那一个小试探、还有此刻警醒的质问对他有多残忍。 阿洛深吸一口气。 “你真的想现在就谈论这个问题?”他用开玩笑的语调问。 迦涅怔了怔。他很努力掩饰,但她还是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受伤的失落。 她若有所思地沉默,又用眼神丈量阿洛与她记忆中模样的变化大小,忽然问:“我死了……不,你带我从那个异世界回来,已经过去多久了?” 阿洛即答:“一年十个月二十二天。” 她的双眼惊讶地瞪大,不知道是惊异于他竟然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找到了复活她的正确方法,还是惊讶竟然已经过去近两年,而他把日子记得那么清楚。 她垂下眼睫,嘴唇犹豫地抿住了。 “那……先不谈你对我做了什么,”她叹息似地说,抬眸看他时神色转而再次变得严肃,“但是,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阿洛的心弦不禁再次紧绷起来。 “我要沐浴。现在。”迦涅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次轮到阿洛惊愕地瞪圆了绿眼睛。 “用清洁咒和洗过澡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心情上也有很大差别。”她理直气壮地补充。 阿洛失笑,但又明显松了口气。 “遵命,”他好像差点顺口叫出一声大小姐。 迦涅瞪他一眼,他笑着闭上了嘴。 ※ 在阿洛眼里,似乎因为她死了一次,洗澡也成了高危事件。 迦涅的身体确实还没适应复生的状态,躯体与意识宛如一对没协调好步调的齿轮,时不时会错位。去浴室的路上,她在新修葺过的平整走廊上差点摔倒,而且是两次。 这直接导致阿洛大为紧张。 在浴室门外,他反复叮嘱她要小心,什么都可以慢慢来,还委婉地提醒她不要泡澡泡到晕过去。提醒到这地步他到底还是不放心: “事情不巧,贝瑞尔今天在奥西尼宅邸打理你家。她到午后应该就会回来,不如你再等一等……” 阿洛难得那么黏黏糊糊的不爽快,迦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不至于连洗澡都要帮忙。你要是真那么担心,那就在门外等着,我不锁门。如果我真的晕倒跌倒了,我一定会大叫求救的,行了吧?” 黑发青年一噎,绿眼睛无措地闪了闪。 然后他唐突地别开脸:“也行。” 迦涅清楚看到,青年留长的黑发间,他的耳朵红了。 原本完全没事,一旦看到,她就无端也突然面热起来。 她用力哼了一声,急匆匆往浴室里走,但她现在不听话的四肢总在走神的时候犯病,她踩上分割走廊与走廊的浅浅一线门槛,脚下顿时一个踉跄。 从旁边伸出一只手,准确有力地抓住她的胳膊,稳稳扶住她。 四目相对,阿洛抬起眉毛,一脸‘我说吧’。 迦涅却已经想到别的问题上:“啊,浴袍,还有换的衣服……” “里面准备好了,”顿了顿,他有些刻意地补充,“贝瑞尔之前帮忙挑的。” “哦,哦……” 他不解释还好,多说的那后半句让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涌上来了。迦涅没看他,这一次分外小心地走进浴室,反手将门掩上。 这间浴室也明显不久前整修过。和她醒来的房间、刚才走过的走廊一样,都与她记忆里沙亚宅邸的失修状况大相径庭。 迦涅一边解开衣服上的系带,一边缓缓走向墙上悬挂的椭圆形立镜。 素色长裙堆叠到地,她站在原地,望着镜子没动。 镜面映出的躯体因为长时间不见光颇为苍白,也比她记忆里瘦了些微,从胸口向下,甚至隐约能看清皮肤下肋骨的轮廓。除此以外,她看上去和以前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区别,就连头发丝都被打理得很好,没有毛躁。 完全看不出来这身体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是一具死尸。 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这些多少有点病态,迦涅缩了缩脖子,决定今天先不去考虑这些生死的大命题。 她现在只想好好洗个热水澡。 “迦涅?”阿洛这时突然在门外唤。 “啊?”她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她大概呆站得有点久,他听不到动静,疑心她这里真的出了问题,她立刻扬声道,“我没事。” “嗯。” 浴室保留了原本的小浴池结构,相当古典。迦涅小心翼翼地步入水池里,温热的水流淹没过肩膀,她惬意地叹息一声。 隔着一道虚掩的门,这声叹息、还有入水轻微的荡漾声,阿洛依旧听得很清楚。 他下意识转过身,像是要回避。他随即想到门本来就掩着,而且也不知道他要避什么,顿时懊恼地僵住。 他挨着墙面缓缓地坐下来,用力闭上眼,好像那样就能将想象的闸门也狠狠关上。他很快没话找话转移注意力:“水温可以吗?” 迦涅好像也有点惊讶,隔了半拍才回答:“正好。” 过了一秒,她同样唐突地来了句:“你把这宅子好好整修过啦?” “嗯。” “那你现在总算不继续住在那个客房套间里了。” 阿洛沉默了好几秒:“我的房间还是在老地方……” “那……” “主卧室就是你用的那间房间。我用空间魔法把那里和工房连在一起了。”话出口他就有些懊悔。这话容易有歧义。或许也不完全是歧义。但他应该说得更委婉一些的。 不过他至少没直接坦白,在等待她醒来的日子里,他经常直接睡在水晶棺材几步外的地上。他总害怕会错过她醒来。 好半晌,迦涅才不轻不重地来了个:“哦……” 水声更加响了,阿洛猜想她受不了这古怪的对话,用这种方式代替词句表明她还好好的。 在阿洛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她忽然又说:“你的头发长了不少。” 阿洛意识到她刚刚大概在清洗头发,所以才只有水声。 被宿敌复活后 第93节 “你不喜欢?” 她惊讶地沉默了半拍:“和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我说不喜欢你就剪掉?” 阿洛有点口干舌燥,嘴唇翕动了两下才出声:“看情况。” 迦涅哼了声:“其他人怎么看你的新发型?” 他恍惚了一下:“其他人是指?” “卫队的那群?” “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阿洛想了想。这其实不太准确。 得知他从黑礁归来之后,芬恩和雷一起上门来找过他,阿洛那个时候满心都是复活迦涅的事,隔着门和他们说了几句,就找了借口把两人劝回去了。艾尔玛也写信询问他什么时候到卫队据点来,还提到露露最近曾经经过千塔城。但他忘记回信了。 过了许久,迦涅才轻声问:“那么……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我在黑礁待了一段时间。”阿洛简洁作答。 她没有追问下去,从水声判断她似乎从浴池里站了起来。啪嗒啪嗒两声,是打湿的脚踩在地砖上的细响。 “小心不要滑倒。”他忍不住提醒,话出口又觉得怪异。倒好像他一直聚精会神地从门后的声音细节里判断她洗到什么阶段。 迦涅似乎没多想:“知道了。” 阿洛听到织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站直了:“那你慢慢来,我也去洗漱一下。” “嗯。不过,我好像有点饿了。”她听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以她的家教,承认自己饥肠辘辘有些丢脸。 他不禁莞尔:“我知道了。” ※ 迦涅一身清爽地出来,阿洛已经等在门外。他也换了身衣服,刚才披散的头发整洁地束在脑后。她忍不住绕到他背后,伸手拨了拨他的发尾。 小时候,在她还能摸得到他头的时候,她有时会揉他的脑袋。那时她就觉得,他的头发比她的硬,蓬蓬的手感很好。 他现在束起的小辫子摸上去也像是什么动物顺滑而硬挺的尾巴。 阿洛低眸盯过来,迦涅立刻缩手。他一扬眉,先忍不住笑了,而后抓着她的手往他的发梢去:“想摸就摸。” 她有点别扭地挣开了:“我不想摸了。我想吃东西。” “好,好,遵命。” 阿洛常年生活自理,贝瑞尔在厨房留下了不少食材,做顿早饭自然不是难事。 “煎蛋配烤豆子和鸡肉香肠,还是要火腿鸡蛋三明治?”阿洛熟练地操纵着厨具飞来飞去,一边回头问。 迦涅坐在餐桌边,有些百无聊赖地来回晃荡着小腿:“你猜?” 他笑着重新面对煎锅:“那就是都要。” 她鼓了鼓脸颊,没反驳。她总不能承认自己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喝了一杯加奶不加糖的红茶也只是稍稍安抚了胃袋。 阿洛在架子上翻找了一会儿,把一个金属罐子隔空送到她面前:“先垫垫饥。” 迦涅惊讶地看着精美的饼干罐,千塔城这间烘焙工坊的杏仁饼干是她为数不多喜欢吃的甜点心:“你怎么还想着去买这个?” “贝瑞尔带来的,她希望你醒来就能配着红茶吃上。” 迦涅用力咬了口酥脆的饼干,低下头去。 阿洛余光一瞥间,看到她悄悄用手背擦眼泪。他不动声色地转了回去,佯装不觉。 过了半晌,她清清嗓子:“你还好吗?” 他怔然回身。 “什么?”他的嗓音有些哑。 迦涅坐在厨房餐桌边,双手捧着茶杯看着他。她的眼睛和窗户透进的夏日晨光是一个色系,都是澄澈明亮的金。这色调让她看上极度不真实,像个过于美好的幻梦。 但她又真真切切地坐在那里,等着他给她做好早饭。她大概实在饿极了,根本顾不上细嚼慢咽的礼仪。因为吃得快,她的嘴角沾了一粒饼干屑。那甜蜜的碎屑好像也在早晨的光线里成了一颗星星。 这场景像跨越房间的一柄飞刀,击中阿洛的心脏。 他也无法解释清楚,但眼前的景象让他骤然间难以呼吸。他分辨不出攥住他胸口的窒息感究竟来源于痛苦,还是过度的喜悦。 或许两者都有。 因为已经失去过一次,让他幸福的场景反而会唤起惶恐。他害怕失去此刻,不知道要怎么承受再一次失去。他于是无法享受喜悦,甚至可以说对此难以忍受。 他只能转过身去。 细碎的脚步声绕过餐桌,到了他的背后。 黑发青年瞪着煎锅里成型的煎鸡蛋,继续指挥锅铲,就像一无所觉。但他的手在不明显地发抖。 “阿洛。”迦涅叫他。 他的身体动了动,没回头。 “刚刚我脑子里有点乱,所以好像忘说了……不谈具体的过程,无论如何,” 一点点的重量前压到他的后背。 迦涅轻轻把额头抵上来,像是拥抱的前置动作,但除了这一点挨在他后心的倚靠,没有更多的接触。 “我回来了。”她低声说。 第85章 回音-3 阿洛一动不动, 良久,他终于应了声:“嗯。” 迦涅感觉到他的后背肌肉发力,像是要转身,但不知为什么最后没有。 “欢迎回来。”他又过了片刻才补充道, 嗓音喑哑, 有些颤抖。 一个念头飘飘摇摇地出现在迦涅脑海里:阿洛……不会是哭了吧? 她探身绕过去张望。阿洛果断朝反方向别开脸。她不依不饶地换了个方向探头, 他一手臂把她挡回去:“当心被油溅到。” “哦,那你转过来, 给我看看你的脸。” “我要盯着锅里的东西。” “那你就别拦着, 我自己看。”迦涅说着再次挨到阿洛身侧, 才瞥到微微发红的眼角, 一只手就蓦地挡在中间,把她的上半张脸都严严实实地遮住了。 “嘿!”她抗议,但没急着挣脱。 阿洛保持沉默,仍然掩着她的眼睛。 迦涅听到煎蛋装盘的声音,餐具飞向餐桌的轻响,还有鸡肉肠在平底锅里沐浴着油花发出滋滋声。在这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响动中,他转向她, 似乎俯身靠近了一点, 呼吸声隐藏在餐盘被魔法送上桌的躁动节拍里。 阿洛已经离她很近了。她看不见, 但疑心只要自己这个时候突然踮起脚尖,嘴唇就会撞到他的鼻尖。 满月节斗篷下那个弥漫着果酒味道的吻在记忆里复苏。 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快。 然而几乎立刻, 迦涅就想到:那个满月节对阿洛来说,其实已经是三年多前的事了。三年, 说短不短, 说长又好像不够长。 对现在的阿洛·沙亚来说,她究竟算什么? 她因为这个问题迟疑起来, 眼睫眨动,犹豫地挠着阿洛的手掌心。 在迦涅主动后退拉开距离之前,捂住她双眼的指掌便先一步忽然挪走了。仿佛从她微小的动作里接收到了信号。 有东西被塞到她嘴边。原来是个一口大小的迷你三明治。 “尝尝味道?”阿洛一脸无辜,好像投喂试吃品就是他捂住她眼睛的本意。 迦涅扁了扁嘴。鸡蛋和火腿的香气近在咫尺,要拒绝实在艰难。她于是矜持地咬下一小口,原本有意挑剔刁难两句,却不由自主眼睛一亮。 很好吃。 哪怕她不饿,也会觉得很好吃。 明明是很简单的早餐菜品,却因为在酱汁和配菜下了巧思,尝起来就和普通的鸡蛋火腿三明治有质的差别。 这家伙竟然那么会做饭。迦涅回想了一下他找不出第二个待客杯子的辉煌战绩,惊讶又有些感慨。 “怎么样?”阿洛的唇角和声调一起翘了起来。 迦涅用行动作答:她默默地把迷你三明治剩下的部分都卷进嘴里。 原本一口大的东西分成两口咬,她的舌尖就不小心扫到了阿洛的指尖。纯粹是意外,却显得她意犹未尽,连他手指上的酱汁都忍不住要舔干净。 阿洛的瞳孔骤扩。 他空着的另一手下意识就抓住了迦涅的上臂,稍用力就能把她拉近。 迦涅的心跳声再次吵得烦人。 下一秒,定时茶壶蓦地盖子朝上顶开一条缝,大声尖叫起来。新的一壶茶泡好了。 阿洛唇角抽了抽,他默然松开她,转身把茶壶盖子按回去,那一下的力气有点大。 “吃早饭吧。”他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 这微妙的气氛持续了整个早饭时间。 “能不能别这么一直盯着我,你自己不吃吗?”迦涅终于忍无可忍。 “我在吃。” 她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我长了眼睛,你盘子里的东西到现在根本没动。” “我不太饿。”阿洛叉起一块煎蛋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而后咽下,仿佛在演示他并没有忘记怎么进食。 她隔着一桌丰盛的早餐瞪他。 “是真的,我现在不怎么感觉得到饥饿。” 迦涅闻言皱眉:“你……” 阿洛将鸡肉肠切成宽度整齐得有点吓人的小块,笑眯眯地说:“但你吃得很开心,我看着你,好像胃口也变好了一点,所以你也不要太小气,让我多看几眼。” 迦涅哑然,把盘子里剩下的三明治推过去:“那你把这些吃完。”她用两指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又朝向他,示意她在监督他。 被宿敌复活后 第94节 “遵命。” 迦涅已经饱了,等阿洛也差不多吃完了,索性找了纸笔,在餐桌边写起信来。 “给贾斯珀的?”阿洛问。 “嗯,你已经通知过他了?” 他诡异地沉默了半拍:“还没有。” 迦涅看了他一眼,没有问为什么。 贾斯珀会同意把她的身体安置在阿洛这里,还有许可他对她使用复活术,这两件事同样让她难以置信。但有些事显然还是见了面直接问贾斯珀更方便。 给兄长的信很快就写完了。迦涅念出一长串精灵语召唤信使。 她的信使是个常年神色忧郁的美丽花妖精,名字有十个音节长,并且拒绝使用任何简称。名字很长的妖精不爱说话,一开口措辞就极度傲慢毒辣。迦涅索性尊重祂的意愿,请这位信使尽可能保持沉默,免得大家都不愉快。 皮肤呈美丽淡紫色的妖精凭空钻出来,坐在一片悬空的花瓣上,盯着迦涅看了好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我和你的契约中止了好一段时间,我感应不到你的灵魂,你也不再给我输送新的魔力,我还以为你死了呢。” 以妖精的基准而言,这番挖苦已经十分温和。 迦涅无奈地说:“我遇上了一些事……谢谢你没有解除和我的契约。” 花妖精闻言又叹气,手一摊,懒得多说话。 迦涅把卷好的便条放到妖精手里:“给贾斯珀,麻烦你再把回信送过来。” 信使优雅地起身,花瓣宛如一叶小舟般在祂脚下轻颤起来,载着妖精消失在空气的褶皱里。 贾斯珀的回信没过几分钟就来了。 ——我立刻过来。 回信只有那么一句。 迦涅读完信抬头,讶然发现信使还在。花妖精一扭腰往旁边闪开,雪花般的信件从身后飞了出来,扑簌簌地往地上落。 “你不在的时候还是有人召唤我给你送信,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扔掉也嫌烦,就一直堆着,喏,都在这了。” 迦涅要道谢,花妖精已经消失了。 她用魔法将满地的信件收拢到面前,随手翻了翻,感叹着:“那么多,看完天都要黑了……” 阿洛已经把餐桌和厨房收拾干净,回头来了一句:“你才醒来,不需要那么拼命。这两年对外你在闭关潜修魔法,奥西尼家的事一直是贾斯珀在打理,你可以等他到了再处理信件。” “读信而已,哪里说得上拼命不拼命的……”迦涅随口反驳。 阿洛重新落座,又把椅子朝她拉近了一点。 她暂停翻动书信的动作,讶然望向他。 “这个季节的路很好走,贾斯珀最晚后天也肯定到了,”他顿了顿,神色微妙,“你确定要把他来之前的时间都花在读信上?” 迦涅扬眉:“那你觉得我应该干什么?” 阿洛一噎,眼睛别扭地闪了闪:“在太阳下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话出口他似乎也觉得这说法傻气,连忙又补充道: “这房子和花园都整修过了,如果你感兴趣,也可以随便逛逛……” “好啊。” 她答应得爽快,他反而愣住了。 “不欢迎?还是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迦涅故意问。 阿洛哧地笑了:“最见不得人的就是你睡的那口棺材。”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意又淡了些。 迦涅闭了闭眼,水晶棺下的魔法阵仿佛在她的眼皮下燃烧。与亡灵魔法有关的任何东西无疑都‘见不得人’,稍一探究就全是禁忌。 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默契地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带我随便走走吧。看起来你终于舍得好好打理这宅邸了。”迦涅率先开口。 “好。” 于是两人离开厨房,在修葺一新的宅邸中心部分闲逛起来。阿洛顾虑着迦涅的身体状况,步子放得很慢,一直走在她身侧。 即便修整过,这座老宅的中心部分也缺乏生活气息,墙面光秃秃的,地上一尘不染,配上古典雅致的建筑格局,简直像座空置的博物馆。 “上次来我就想问了,你为什么要买下这里?”她瞄他一眼,“不能说的话就当我没问。” 阿洛坦然答道:“这里的地下室曾经有一件很麻烦的漂流物。到了屋主人这代家境已经没落,他们打算到银庭市另寻生路,老宅却因为漂流物的关系始终没法出手,地下室有些值钱的传家宝也带不出去。 “我帮他解决了问题,他就干脆把房子低价卖给我,也算给我一个人情。” “不错。”迦涅点了点头,矜持地称赞了一句。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在夸什么。她打开又一扇门,探头进去看了看。 门后房间和刚才参观过的每一间同样,洁净却也空空荡荡,墙纸都没糊,四壁和天花板都宛如等待作画的白布。 “都修好了为什么不搬过来?”迦涅无奈地关上门。 阿洛举目打量头顶修复后的吊灯,这是宅子原本就有的物件。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里太开阔了,住起来不习惯。” 迦涅疑惑地睨他一眼。 既然不习惯,为什么还要花费人力物力整修?她不会当着他的面点破,但她知道维修维护宅邸的花费不是小数目,而阿洛从来不是会乱花钱的家伙。说实话,他也没乱花钱的余裕。 或许……这两年里他找到了什么致富的新途径? 她正胡思乱想着,阿洛淡淡说道:“是你哥哥要求的。他不可能忍受你待在破败得宛如鬼屋的房子里。原话差不多是这样。” 迦涅一怔,失笑摇头:“他说说而已,你不用真的听他的。” “我也觉得不太合适。” 她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诧异地转头。 阿洛却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多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再往前走廊尽头是通往塔楼的楼梯,那上面都还没修过。前面右手边那扇门就是你的房间,从这一边也可以进去。门上有个小法术,解开的方法是这样,……” 迦涅立刻学会了,顺利解开法术。 门后果然是她醒来的那间卧室。另一边的门恰好在这个时候打开,金发深肤的女性步入室内,与迦涅恰好相对。 金发女性沉静的视线在迦涅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她随即行礼:“迦涅小姐,欢迎回来——” “贝瑞尔!”迦涅快步走过去,拉住了贝瑞尔的手,没忍住又抱了抱她。 人造生命恪守行事准则,很少与侍奉的主人有过多身体接触。但贝瑞尔这次没有礼貌地逃离触碰,而是用美丽而清澈的粉色眼睛专注地凝视了迦涅片刻,这才轻柔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 “见到您我很高兴。如果我能用高兴这个词来形容自己的话。”贝瑞尔宁静地微笑,声调一如往常。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贝瑞尔摇摇头,转而问:“您是否打算今天就回宅邸?说来惭愧,宅邸还没准备好迎接您归来,但如果我现在赶回去,只需要半天,到了傍晚,一切必定就绪。” “当然,我……”迦涅话说到一半却迟疑了。 她侧首看向阿洛。他站在门边,从刚才开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说话了,只是在旁边看着她与贝瑞尔重聚。 与她四目相对,他等了片刻,没等来她的表示,便欲言又止地垂眸,维持不像他的缄默。 迦涅忽然间想到,他是不是之前已经想到了她可能会回奥西尼宅邸,所以才那么别扭地阻止她立刻开始处理书信? 她张了张口。 阿洛却在这时忽然出声:“你刚刚苏醒,身体状况还不太稳定,以防万一,先继续留在这里观察几天比较好。” 迦涅恍然发现自己等的就是这句话,顺势点了点头:“可以。” “既然这样,这间卧室里需要添一张真正的床铺,您觉得呢?”这是来自贝瑞尔的建议。 迦涅看着贝壳造型的水晶棺材沉默了一瞬。继续睡在里面确实有点奇怪。 贝瑞尔无言地看向阿洛。阿洛举起双手,忽然又变得干劲十足:“房间里的其他东西挪到另外那间主卧,床本来就在那里,那么做比较好。” 他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倒退回迦涅身边:“你到花园里去走走?这里布置好了我来找你。”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绿眼睛却直直地与她相对:“我们到时候好好谈一谈。” “好。”迦涅懒得绕路,直接从露台上飞到了楼下的花园里。 阿洛在她施展浮空术时明显有些担忧,但她在空中飘浮的身姿一如既往的从容潇洒,他看了片刻,见她安稳落地,便也终于放心,转身去忙重新布置房间的事。 眼下正是玫瑰和蔷薇的时节,迦涅绕着打理得当的花丛转了转,在花架下落座。从花叶间洒落的阳光耀眼却不刺目,空气中浮动的玫瑰香气生机勃勃,她脸上不由自主带了点笑意,左右看了看,伸了个懒腰。 她大概确实没完全恢复,这么活动了半天,竟然就有了些微倦意。 在花下打个盹也不错,也好给之后和阿洛的谈话养精蓄锐。这么想着,她闭上了眼睛。 再睁眼时,她居然站在礁石嶙峋的海岸边,灰黑色的海水延展开去,深入茫茫的灰白色雾气。 她下意识要环顾四周,却在转身时猛然顿住。 灵性的直觉警告她不要回头。绝对不要。 ——她无法承受的、无法理解的什么存在就在那里,在她侧身就会触及的距离。 “不用那么紧张,我没有恶意,”徐缓的语声在迦涅身后响起,“不过,你不回头是对的。人类大都难以承受直视我如今的样子。” 迦涅的嘴唇分开了,她想答话,但牙齿不由自主地打颤。她立刻紧紧闭上嘴。 过了好片刻,她才挤出声音:“帷幕的主人、迷雾海的主人……您希望我怎么称呼您?” 身后的声音仍旧很平和,却仍旧让迦涅难以抑制地感到恐惧。祂温和地应答:“直接叫我一声女士就够了。” 没有否认。那么,那么在她身后的、让她进入这场梦境的,真的是…… 迦涅盯着翻腾的迷雾,不知什么时候,原本在远方的雾气已经到了近前。从这个距离看,迷雾海的灰白雾气简直就是一团生命体,在感应到主人的气息后忙不迭地靠近。不知道为什么,雾气踟蹰着,始终与迦涅所在的海岸保持了十多步的距离。 大概是她身后那位阻止了雾气。 毕竟对于所有生命来说,迷雾海的雾是遗忘的帷幕,在黑礁的大雾天去岸边的人,无一例外的消失了。 迦涅对抗着几乎要让思考冻结的恐惧,努力思索着打开局面的方法。可对方如果是击败了龙族的真神,她的手段只会显得可笑。她或许称不上虔诚,但至少可以表现得诚恳。 她于是深深地吸了口气,尽可能镇定地清声问: “那么,最尊贵的女士,您……为何召见我?” 半拍勇敢的停顿。 “您是来纠正我死而复生的过失的吗?” 第86章 回音-4 被宿敌复活后 第95节 “如果你的复生是个错误, 那么你的那位友人根本不会成功。” 迦涅惊愕地沉默。 “他向我事先祷告,请求我的许可。” 迦涅闻言有些难以置信。从小到大,她就没见过阿洛认真祈祷过。 当然,她也几乎没有虔诚地向两位女神祈求过什么。阿洛还在流岩城的时候, 每到聆听宣讲, 他们两个总能找到方法, 偷偷摸摸在观众席间聊天找乐子。 回想起这些,她就有些后知后觉的心虚。她的想法在神明面前或许是透明的, 希望帷幕女士不会被冒犯。 但或许女神其实并不那么在乎信徒是否完全虔诚。至少, 从她身后传来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愠怒不满。 “你的友人还承诺, 之后不会再在其他人身上做类似尝试, ”迷雾的主人说到这里终于顿了顿,“他说得有一些道理。你阻止了那条龙复苏归还,让他得以带回消息。因此,我的判断是,默许你获得新生是相称的报酬。” 报酬。迦涅默默咀嚼这个用词。不是奖励、不是赏赐。 “门附近您与迷雾海的力量会削弱,使得传承中残留的精神有机会复苏,这在您的预料之中?”她胆子大了一些, 忍不住发问。 “答案是否。来自神话种的传承是个隐患, 我们对此有所准备, 但并不确定威胁会来自何处。那条雷龙的计划对我们是个意外。” 幽隐教会侍奉的神明并不露面,神像蒙着披纱, 永远藏在祭台重重的纱幕后。在玻瑞亚人的印象中,帷幕女士神秘、寡言并且莫测。身后的‘女士’却出乎意料的坦白爽快。 迦涅惊讶之余, 不知为何又觉得祂本应如此。 毕竟幽隐教会除了隐秘肃穆, 还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引路人作风彰显的强硬和直接。 既然如此,迦涅让阿洛带回的消息对教会、对女神确然有价值。 想明白这点, 她终于心安了些微。帷幕女士的意思似乎是,阿洛不会为此被追责,她也可以放心活下去了。只是…… “他对我用了亡灵魔法,那一系的法术往往有高昂的代价,他……”迦涅抿唇,她问不下去。 帷幕女士并不吝于给出解答:“恶魔魔法索取的代价往往隐蔽,并且取自施术者自身。他在钻研亡灵魔法时神魂受到的影响很难逆转,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可他和过去差别不大……”迦涅喃喃道,话才出口,她忽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即便是刚刚小半日时间,阿洛也有许多让她觉得陌生的时刻。 但两年多的事件本来就足够让一个人生长出崭新的轮廓。有多少来源于恶魔魔法对施术者的侵蚀,又有多少是阿洛本身? “他……知道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恶魔魔法和恶魔一样,公平,却绝不公正。”这评价意味深长。 “我不是很明白……” 帷幕女士叹息,停顿了片刻后说:“祂们还在玻瑞亚的大地上行走时,以生物的情绪为食为乐。因为使用了恶魔的知识而一生背负的多疑和惶恐,对恶魔而言,这是最终上门清算之前等待结果的‘播种’。” 迦涅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追问:“但现在玻瑞亚没有恶魔了,那么,就不会有恶魔找他索取代价了,我可以那么理解吗?” 身后的声音好像笑了,那丝笑意虚幻而冰冷,仿佛只是个错觉。 “只要迷雾海还在。”祂言简意赅地宣告。 紧接着,祂又平静地说:“有一件事,我需要你们去做。” 迦涅心神一凛。神明果然不会只是来和她心平气和地聊天答疑的。 “你父亲在玻瑞亚有合作者,这点我们之前就知晓,但那时候我们认为,那个合作者不值得我们多留意,他们的威胁都有限。然而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内,受我之命行动的仆从们竟然没能找到他。这不正常。” 迦涅深吸气:“我明白了,我会努力找到那个内应。” 帷幕女士对她的表态并不在意,或许祂早已经完全预料到了。祂淡然地继续说:“如果你们能找到那个人,在你这段重新开始的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机会? “现在你的灵魂与精神仍然与躯体捆绑在一处,你作为法师,或许会有非常漫长的一生,但在尘世生命的终点,如果找不到解除恶咒的方法,你的神魂将无法和其他人一样解脱,无法回归灵性之海。” 迦涅默然望着窜动的灰白雾气。无法抵达死之帷幕的另一头吗?她竟然不觉得恐惧。 或许,只是会有一点点的孤独。 “完成我的要求,在你生命的尽头,我会给你一个选择——接受神魂与躯体一起永远消亡,又或是以另一种形式留在尘世,不死不灭,成为我在玻瑞亚的使者。 “这个邀请对你和你的那位友人都有效。” 迦涅感觉到这场奇异的谈话正在步入尾声。她连忙说:“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取决于你的问题。” “您预料到来自神话生物的传承会有隐患,但仍然容许法师一代代使用它们、保护它们,甚至为了这力量斗得你死我活。这样下去……传承会不会有一天酝酿出新的巨大灾难,席卷整个玻瑞亚?” 身后半晌没有回音。 迦涅背脊紧绷起来,或许这个直指神明意图的疑问还是太大胆了…… “我们那时只是选择了最可行的做法。比起继续受神话种宰割,人类拥有使用魔法的能力,总比没有好。” “但是大灾变和传承的真相……” 身后的庞大存在一瞬间鲜明得让迦涅身体打颤。她这说了一半的指摘冒犯了神明。 但当祂开口,那声音又是平和冷静的:“或许有一天,玻瑞亚不再需要以传承形式延续的魔法力量,那个时候,人类终于能够真正地拥有自己的魔法,迷雾海消散也不会招来灾难。 “但那一天还没有到来,至少,我们认为现在还太早。玻瑞亚和玻瑞亚人都没准备好。你那位友人的魔法所处的境遇,就是一个例子。” 那么她现在算是什么境地?迦涅扪心自问。 奥西尼家的传承燃烧殆尽,那些她没能来得及领悟的东西都一起消散了。万幸的是,她已然掌控的知识和领悟还在。 但即便是同样的龙魔法,没了那一缕雷龙神识的共鸣,她可能永远没法施展出以前那样的威力。 没有了传承的护佑和诅咒,她作为法师、作为奥西尼家主之后的路要怎么走? “我们也很好奇你们会怎么做。”身后的声音顺着她的想法应道。 迦涅大窘,她的想法在神祇面前果然无所遁形。 帷幕女士的声音里这次真正有了近似笑意的东西,这让祂的语声第一次听上去有点像人类,只是相近,绝不等同。祂轻轻地说: “说不定,你们能证明我们想错了。” 迦涅来不及回答。 “如果还有机会见面的话,或许你能给我答案。” 身后的嗓音在远去,灰黑的海潮与雾气也如打湿的水彩画,扩散为模糊的色块而后退却。 迦涅嚯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阿洛近在咫尺的脸。 他浓绿的双眼直勾勾地锁定她,惨白的脸神色极为空洞,仿佛思绪早已飞到了别处。 “阿洛?” 他应声机械地眨了眨眼,过了一整拍,才像是终于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瞳仁倏地剧烈扩张,呼吸也一瞬间急促。 “这是真的吗?”青年的声音低得宛如耳语,仿佛害怕惊扰最浅的梦。 他的手指不安地分开又紧握,想抬起,却僵在原位。并不单单因为四周空间狭小,任何突然的动作都束手束脚。 随着阿洛这一个动作,迦涅这才注意到身周的环境。 她又躺回了那个贝壳形的水晶棺材里。 只是这次阿洛也在。就这么面对面,身体相贴,却又神情木然地和她躺在同一具棺材里。 迦涅突然难以呼吸。攥住她咽喉的并非纯然的惊骇,不知该冲谁去的怒火、混杂着歉意的伤感浪涛冲击着她,让她感到窒息。 她记忆里的阿洛生气到极点会变得面无表情,但就连那种无表情也是鲜活的。他好像就适合嚣张肆意,讨厌的时候让人气得牙痒,发怒也生机勃勃,绝对不是现在这样。 ——他改变的、失去的那部分自我就是代价。 “阿洛,阿洛,”她喃喃地又念了两遍他的名字,“我没事,我——” 阿洛突然抬手,以拇指按住她的嘴唇,封缄没说完的后半句。 他的指腹停留在她的唇瓣上,犹豫地来回挪了挪,甚至往内探了些微,感受嘴唇柔软的温度,还有牙齿那截然不同的感触。 这一刻,他的脸上写满赤i裸的困惑。他眸光闪动,来回打量着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而后,他扯了扯嘴角,以古怪的嘲弄语气问:“看着我的你,我摸得到的,听到的,记忆里发生过的,你醒来又失去意识,所有的……是真的,还是幻觉?” 他侧过脸,鼻尖迟疑地埋进她鬓边的发丝里轻嗅。 就那么在她的发间深吸气,他低沉地笑了一声:“该死,我以为我不会分不清了,但我又没法确定了……” 迦涅抽了口气,双手捧住他的脸,又掰又托的,终于让他与她面对面,在鼻尖即将相触的距离对视。 “看着我。”她说。 “嗯,我看着。”阿洛脸上仍然是那副随时准备迎接破灭的神色,唇角勾着虚幻的、充满怀疑的微笑。 迦涅狠掐了一下他的脸,加重语气:“好好看我。” 脸颊上鲜明的疼痛让阿洛瞳孔略微收缩。他的神色有了细微的改变。 “我在这里,我没事,”她一个词一个词地说,硬邦邦地用力,恨不得能让声音化作钉子锥子,好把自己的话锤进对方的脑子里,“阿洛,我在这里。刚才只是个意外。” 阿洛略微偏头,确认触感似地,让脸颊贴着她的掌心磨蹭了一下。他又笑,那柔和得不像他的笑声让她不安:“你在这里,但你会一直在这里么?” 迦涅的嗓音忽然有些沙哑。她哽了一下:“你……希望我在这里吗?” 回答她的是一个脱出她掌心的吻。 阿洛反手扣住她,倾身压过来找她的嘴唇。和三年前他落败离开千塔城前夜、在奥西尼宅邸卧室里的最后一个吻相似,他不管不顾地吞吃她的气息,每次啃啮辗转,每下围堵和冒进都透出几近绝望的激情。 但这又与那个满月节的收场截然不同。 迦涅环住阿洛的脖颈,手指找到他束发的缎带抓住,揪紧了,像要带他远离,却又随即纵容地将他压得更近。 吐息与唇齿的纠缠紧密再紧密。然而贝壳形的水晶棺侧壁呈弧线,安置背脊是个不太适意的选择。 她抱怨地哼哼了两声,阿洛索性整个人撑起来,留出空间,她得以重新仰卧回水晶棺底部的软垫上。这么说或许很诡异,但睡这棺材的感觉竟然挺不错的,软硬适中。 分心的怪念头只冒了个头,旋即被淹没。 阿洛似乎还是没有完全确信此刻的所有是真实的。对于自身认知的怀疑已经成了他的新习性。 于是只能反复确认。 用目光、用指掌、用鼻尖嘴唇,试探出臆想无法捏造的反应,不厌其烦地确认对方确实存在——呼吸,体温,脸颊上变得浓丽的血色,追着他轻微挪动的眼珠,额际新生的薄汗,滚在唇齿间的含糊抱怨…… 一切一切,让他目眩神迷,触手可及。 阿洛好像终于从漫长的噩梦里醒来了。这一次是彻底的,或许。 他迟疑地顿住,单手撑在迦涅颊侧,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触手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烫,大约那是因为他的手同样激动无措地升温了。 被宿敌复活后 第96节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而后再度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晕眩。 但相比刚才这几个小时,他又前所未有的清醒。 也许不用那么着急,她的状况还不够稳定;或许不该在这里,就算是以他的标准也有点惊世骇俗……他试图说服点燃血液的冲动,让蠢蠢欲动的熄灭。 于是迦涅看到的,便是黑发青年发愣似地停住。他低头艰难地盯着她,绿眼睛幽幽的,亮得让她呼吸困难。半敞的领口露出起伏的胸口,喉头也动着,打的节拍是席卷她的同一波浪涛。 他脸红得好厉害。耳朵都红透了。她想。 明明姿态眼神都让她感到危险,却又露出那么可爱的细节。 迦涅有样学样似地也朝阿洛伸出手,却不是摸脸,而是碰了碰他的耳垂,顺便将一缕黑发勾到他耳后。 阿洛的呼吸又乱了一点。他好像很想把她的手抓住扣紧。 她的手指溜得更快,顺着鸦黑发丝垂落的方向走到肩头,而后滑到领口,揪住,猛地往下一扯。 挑衅似地,嘲笑似地,她冲着他陡然拉近的脸呼了口气: “我可没让你停。” 第87章 拼合-1 迦涅对阿洛最早的印象之一, 就是他的手很巧。 他抄写的符文之准确、学习画魔法阵之快速到位,都完全不像是刚接触魔法的新手。这使得他到奥西尼家不久,就引得其他学徒留意又戒备他。 但阿洛擅长的也不只有握羽毛笔。 魔法学习步入正轨不久,他就开始捣鼓各种各样的魔法小玩意, 从文具到厨房用品, 再到纯粹装饰性的好玩物件, 他的小发明包含无所不有。 那个时候他和迦涅已经变得很亲近。有许多个午后,迦涅从面前的书页上抬头,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洛坐在窗台上摆弄陌生物件的身影。 她很习惯这场景, 习惯到不会特意去观察细节, 直到有一天, 她偶然听到流岩城几个比她大几岁的女孩们议论: 在留在主城的所有学徒里,阿洛·沙亚的手是最好看的,修长并且骨节分明。可惜沙亚并不懂得爱惜他漂亮的手指,都弄出茧了,他也不知道用魔法去掉,看着就可惜。 迦涅转头就拿这话嘲笑阿洛,他一脸无语地抬了抬眉毛, 继续用他好看的手指去搓弄奇形怪状的零件。 那么多年过去, 阿洛依然懒得用魔法修掉手上的茧。 不少法师会故意保留早年握笔留下的茧子, 以此纪念抄写符文的学徒时代,同时暗暗标榜他们受过正统魔法教育。 阿洛大概同理, 这些器械磨出来的粗粝印迹是他的勋章。 而且手上的茧并不妨碍他的灵巧。 只是让他积极发挥探索精神的时候更加熬人罢了。 生涩又坏心眼地叩门试探的是他,她蹙眉时, 低下来用嘴唇展平她眉心褶皱的也是他。迦涅以前从来不知道、当然也没机会发现, 阿洛竟然那么喜欢亲吻。 时而如汹涌海潮,时而转为绵密细雨, 除了换气几乎没有间歇。他耐心地、不厌其烦地撬开唇齿的门户,让含在舌面翻滚的音节获释。像下了一场叹息的雨,没带伞的除了声音,还有指节。 迦涅当然不可能乖乖干等着。 她伶牙俐齿地反击。阿洛先是忍着笑,而后变成笑着忍耐。 好胜心会传染,更何况他们本来就竞争意识极度强烈。比谁先一步击溃对方的较量突然就开始了,然后这场比赛同样稀里糊涂地进入了下个阶段。 在腹部勾画精灵语符号时,迦涅动作忽然顿住。 阿洛已经先一步施加了同类性质的法术,他以为她因为生疏不确定符文是否正确,深吸一口气:“没画错。” 她瞪他一眼,画完最后一笔,轻声说:“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是母亲教我这个魔法的。嗯……是十四岁那年。” 伊利斯没有解释这个特殊保护系魔法的用途,只先确保迦涅学会了,而后才简单直白地解释了它的功效。 迦涅惊讶之余难免尴尬,过了好半会儿她才意识到,母亲忽然教她这个魔法,是因为又一年的满月节要到了。 ——到了一定年纪,少女们在这个节日可能会做的,不再只有看灯看月亮。 只是谁能想到呢,这个法术到现在才有使用机会。 阿洛表情一瞬间微妙极了。 “伊利斯那时候有需要提防的人吗?谁敢动我们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顿了顿,他低下来啄她的耳朵,小臂线条倏地绷紧,声调古怪起来:“没有吧?” 迦涅仰头吸了口气:“你……也不算在里面?” “那时候我也才十六,才没那个方面的想法。” 她敏锐地抓住关键,用力戳了他胸口一下,笑嘻嘻的:“那个时候没有,之后就有了?还是说,那个时候,你已经对我有别的方面的想法?” 阿洛的绿眼睛可疑地闪烁。他狡猾而突然地发奋,回避话题的意图明显。 “喂!” 他又俯身亲她:“我现在有,满脑子都是,行了吧?” 行动证明,所言非虚。 ※ 迦涅从浴室出来,夏季白昼漫长,窗外的天空却也早已经全黑了。 身后立刻有人靠过来,要挂在她身上似地从后抱住她,先是埋头在她发间嗅了嗅,而后轻轻落下一个吻,还不够似地,紧接着又抬手紧张兮兮地碰了一下她头顶,万分小心又轻柔地揉了揉。 “只是磕了一下……不至于现在还痛。”迦涅无奈地嘀咕。 毕竟是实打实的水晶凿出来的棺材,隔着枕头磕碰到内壁,不可能什么感觉都没有,但也只是短暂的一下。小意外而已。 “是我的问题。”阿洛却仍然歉疚。 迦涅知道他顾虑着她刚刚苏醒,始终有意克制,只是没能贯彻到底,后来有点忘形。 她磕到头之后他又立刻收敛,只是到底没有完全尽兴。那点不满足透露在搭在她腰际的指掌、身后呼吸的细节里。 迦涅定了定神。那具水晶棺以外的家具已经挪到了另一间主卧室,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 面前的梳妆台和迦涅在流岩城卧室的风格相似,正映出相互依靠的一对人影。迦涅和阿洛在镜子里对上眼神。 两个人都下意识别开眼,却又立刻将目光调转回去。 再次对视,镜子映出彼此有些羞赧的笑意。 热水澡晕乎乎的松弛感还萦绕身体,似曾相识的情境勾起回忆,迦涅忽然问:“在艾洛博……那天晚上,也在镜子前面,你用艾洛博语说的是什么?” 阿洛怔了怔。 他抿唇挣扎了片刻,别开脸低声回答:“我希望这个夜晚永不结束。” 这么说着,他绕过她的肩头,近距离盯着她的眼睛。 又有灼热的火焰在阿洛的绿眼睛里烧起来。在另一个世界隐秘坦白的愿望此时此刻挑明,竟然像个邀请。 “你感觉怎么样?”他的吐息擦过她的耳畔。 正经的、仿佛纯然关心的语句,伴随着略微收紧的手臂,也是意味深长的问询。 或许因为与帷幕女士的那场奇妙谈话,迦涅发现她很难对阿洛说不。至少今天会异常困难。她吞咽了一口唾沫,还没作答,卧室门突然被清声叩击两下。 “迦涅小姐,您需要用晚餐吗?” 贝瑞尔在外面问。 阿洛绝望地闭了闭眼。迦涅见状笑了,他对她一挑眉,神色有些危险。但最后,他还是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去开门。 “我在房间里吃。” “你听见了,迦涅打算在房间里吃晚饭。” 贝瑞尔用那双矿石做的粉色眼睛看了阿洛一眼。她没有询问下午迦涅为什么失去意识,又为什么现在是他来开门,并且房间里弥漫着两人份新沐浴过后的清新水汽。 奥西尼空想魔法的最高杰作只是淡然地低了一下头:“我明白了。” 最后她带来的是两人份的晚餐。 遵守着某种默契,餐桌上两人没有聊任何严肃的话题。贝瑞尔尽职尽责地在旁边布菜,阿洛看了管家打扮的贝瑞尔好几眼,到底还是没有请她离开。 但两个人独处时候的亲昵语气和动作当然是没有了——对于这个从小就神出鬼没地在近旁的待着的人造生命,阿洛有种难以解释的忌惮。 琐碎却平静的晚餐时间便没有风波地过去了。 世俗的欲望得到极大满足,迦涅在靠背椅上翻了几页书,禁不住打了个哈欠。阿洛见状却忽然坐直了,正色盯住她,从坐姿到眼神都透出蓄势待发的戒备。 她愣了愣,而后才明白他在紧张什么:“我只是纯粹困了。我不会再突然晕过去了。” 阿洛明显不太相信。 “我保证。今天昏睡是个特例……我经历了一场奇妙的会面。说起来有点复杂,具体的我们明天再谈好吗?” 他们需要好好谈的,也不只有迦涅失去意识期间发生了什么。 所以她没有邀请他留在同一间卧室里。 阿洛看了她片刻:“好。那么先祝你晚安。” 贝瑞尔还在房间里,他默认管家会打理好迦涅入睡前需要的一切。他起身,到迦涅身侧特意俯身捏了捏她的掌心。 “明天见。”迦涅抬头说。 阿洛怔了怔,肃然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笑意。 ※ 半梦半醒间迦涅睁开眼,床边好像有个坐着的人影。 闭眼又睁眼,不见了,好像是幻觉。她实在是困倦极了,而这间屋子让她不可思议地安心,她于是没有去追究,翻了个身就再次入梦。 没睡太久,她又一次惊醒。 这一次迦涅看得很清楚,床沿确实有个坐着的黑色轮廓。 “谁?!”她顿时清醒了,下意识往枕头下摸,但是这里的枕头下没有放匕首。那柄用惯的匕首也丢在异世界了。 黑影也被她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 啪。 迦涅捏出个光球,另一手已经准备施展攻击。下一刻,柔和的光照亮阿洛有点无措的脸孔。他披着睡袍在那里,从头到脚因为窘迫而僵硬。 被宿敌复活后 第97节 “你……”迦涅有点脱力。她朝后一靠,让背脊陷进床头堆叠的软垫里,反手搭住额头:“你吓到我了。” 阿洛的嘴唇动了动。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有些悲伤。 “是我失礼。抱歉惊到你了。我这就离开。”他喃喃地转过身。 迦涅抄起一个抱枕就朝他扔过去,枕头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肩膀。 “你怎么了?”她抿了抿唇,放缓声调,“你刚才是不是来过又离开了?我想知道原因。” 阿洛回头看她,这次脸上是难堪的微笑。 “我几次醒过来,每次都突然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回来了,所以……我必须过来听一听你的呼吸。只是这样。” 夜色侵染,他眼下的青黑比白日更加明显。 “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了?”迦涅问。 阿洛哑然。他答不上来。 迦涅很清楚无法安稳入睡是什么感觉。是巧合,又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讽刺,阿洛受睡眠障碍折磨的时间都和她的相近。 “好吧,”她叹了口气,“你可以暂时和我睡一起。” 第88章 拼合-2 迦涅从小习惯一个人睡。这是她继承人教育的一部分。 伊利斯出事之后, 只要有人在房间里,她就不可能有丝毫睡意。 但现在不同了。 床垫另一半轻轻下沉的动作,还有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声,都不可思议地让她平静。 阿洛似乎害怕太多接触会让他彻底睡不着, 躺下后安分极了, 脑袋放在临时抽调过来的枕头上, 和迦涅保持了小半臂的距离。 只有在摸索着盖上毯子时,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掌心留恋地贴着她的手背停了停。 “晚安。”迦涅闭上眼睛。 过了半拍, 他才轻声应答:“晚安。” 入睡的时候还是各睡各的枕头, 迦涅醒来的时候, 却不知道怎么跑到了阿洛的怀里。 他害怕睡梦里会有人偷袭抢走她似地,一条手臂不容分说地环在她腰间。 迦涅略微动了动身体,阿洛下意识收紧手臂,眼睛仍然闭着,睡得很沉,留长过肩的黑发蓬乱地拢起来,有两缕从颊侧垂落下来, 和她的银白发丝缠在一起。 阿洛现在看起来罕见地毫无防备, 也毫无攻击性, 甚至当得起‘美丽’这个形容。 迦涅打量近距离抬着头端详他的睡颜,唇角有笑意, 心头却又突然有些酸楚。她吸了吸鼻子,手指绕住阿洛黑发的末梢, 忽然有了好玩的主意—— 她小心翼翼地把阿洛披散到面前的头发编成一小股辫子, 见他还在沉睡,她索性挪动了一下撤出空间, 给他编更多的小辫子,顺带扯出枕头里的小羽毛,用变形术制作出小小的白色花朵,插了青年满头。 迦涅玩得起劲,手上偶有疏忽,不慎扯了一下阿洛的头皮。 他皱起眉头,闷哼一声,终于悠悠醒转。睁开眼睛时他还睡意朦胧,显然根本没有察觉任何不对。他大致看了迦涅一眼,就把她往胸口揽得更紧,仿佛要将她整个包进去。 迦涅忍着笑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阿洛的下巴搁上她头顶的时候,一根小辫子晃进他的视野边缘。他愕然抓起来看了看,愣了好长一拍,才确定自己没看错。 他终于清醒了,表情微妙地抬手往头上摸,顺势就碰掉了两朵小花。 迦涅咳嗽两声,推了他胸口两下就要开溜。 阿洛的动作更快,他顺势侧身一翻制住她,低头冲她扬起眉毛,似笑非笑地说:“我睡觉期间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看起来这位大小姐有不止一点头绪。” 迦涅根本不心虚,还拨弄了两下她编的小辫子:“你这样很好看,真的。” 阿洛侧过脸,趁机亲吻她的手指尖。不给她缩手的机会,他的虎口托在她腕骨下,让嘴唇找到她的掌心,而后顺着手腕内侧,逆向沿着血管蜿蜒徐行,走到她的肩头。 她自己会盘发,但给别人编辫子手艺发挥不太均匀,阿洛头上的小辫子有的工整极了,也也有碎发乱翘的。青年末梢带卷的散发有些硬,在颈侧来回地刮蹭,毛毛的让她想发笑,出口的却不是笑声。 白色小花又落了几朵,拂过时好像恢复了羽毛的形态,触感轻盈,若有似无的痒。 迦涅揪着他的一根小辫子,力道时松时紧,像是拿不定主意究竟该把青年的脑袋扯远还是按近。 过了好一会儿,阿洛才再次和她对上眼神。他绿眼睛幽幽的,盯着她舔了舔嘴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看。” “哼。”迦涅别开脸,抓起落到手边的小白花就朝他扔过去,而后打了个响指。 在她的精妙魔力操控下,原本就和羽毛一样轻的花朵们浮起来,回到了青年发间。 但没过多久,它们就转而再度纷纷地下坠。 屋中像多了随风来回摇动的花枝,碎花扑簌簌地落到迦涅的发间身上。 她使用的变形术原本就不是永久性的,耗费的魔力少,但只要施术者注意力涣散就会失效解除。于是,当阿洛发间最后的一小簇‘装饰’滑过她的肩背,最后飘落到手背颊侧,花朵已经回归了羽毛本貌。 至于阿洛头上那几根小辫子是什么时候、怎么松开的,迦涅记得不是很清楚。 ※ 迦涅醒来时还没到早餐时间,但胡闹了一通之后,现在进食就只能勉强归到早午餐时段了。哪怕再磨蹭一个小时,之后直接吃午饭,其实也没什么问题。 两个人洗漱后又懒洋洋地靠回床头,一时之间谁都没急着照顾口腹之欲。释放掉了情绪,他们终于能好好谈些别的话题。 “关于昨天我睡过去时候的事……”迦涅起了头。 阿洛坐直了些微,用动作表明聆听。 她于是将那场奇妙的谈话挑重点如实转述。 阿洛没有打断她,安静听完,他仰头笑了笑:“如果别人和我说他们受女神召唤,我肯定会觉得他们中了幻术。” “你真的向帷幕女士祈祷了?”迦涅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问这个。 黑发青年看向别处,语调不太情愿似的:“是贾斯珀建议的。” 迦涅讶然沉默了片刻:“你们两个现在关系……好像变好了一点?” 阿洛嗤笑,差点当场翻白眼:“你可以之后拿这句原话问他,看他会怎么回答。” 她象征性地肘击了他一下,神情稍转严肃:“不过,贾斯珀居然会同意你复活我,我很意外。” 他坦荡回答:“我没有征求他的同意。” 她哑然瞪着他。 “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只能干看着他给你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阿洛嘲弄地停顿片刻,又讲了句黑暗的玩笑话,“而且,我很可能连葬礼邀请函都收不到。” 迦涅往他身侧挪近了一点。 她的死亡是个他们尚未正面触及的议题。或许现在……趁着饱足的余韵还没消退,谈论那个痛苦的时刻会没那么难以忍受。 “那个时候……我别无选择,也没有余力多想,”她抿了抿唇,“但无论如何,那对你……大概很残忍。我没法说我后悔做那个决定,但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我绝对没有打算让你为我一生愧疚。” 阿洛垂睫,睫毛投下的影子恰到好处地掩去了眸中神情,也让他轻声细语的侧脸有些阴郁:“我知道。” 这个陌生又阴冷的阿洛并没有消失,也不可能因为一晚的温存消融不见。 迦涅沉默不语,他反而侧眸看她,这斜睨的一眼隐约有他以前骄傲到狂妄的神气:“复活你承担的代价比我想象得轻很多。哪怕代价比现在的还要可怕,那也是我自找的,我愿意。” 喉咙深处有东西在骚动。迦涅把脸埋进阿洛的肩膀。 他见她这反应,反而笑起来,故意贱兮兮地追问:“怎么?感动了?” 她干脆在他肩上咬了一口。 “嗷!”阿洛夸张地痛呼了声,穿过她发丝轻轻抚摸的手指却很温柔。 “现在这样已经顺利得不可思议,”他沉默须臾,才低低地继续,“我想过……直到我摸索出足够可靠的魔法阵,我说不定要花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那样的话,到你苏醒的时候,世界已经完全成了另一个模样。而你认识的所有人,包括我,都已经老了很多。那种可能性让我恐惧。” “你害怕老去么?” 阿洛想了想:“我可能怕的是,我会比你老去得快太多。哪怕外表的青春可以用法术留住,你昏睡得越久,我们的时间就错开得越厉害。那种情况下,你会不会怪我把你带到一个变得陌生的世界,会不会宁可没有复活……我很容易想这些事,停不下来。” 稍作停顿,他还是没忍住:“当然,那种情况下,会先变成真正的小老头的,肯定是贾斯珀而不是我。” 迦涅没搭理他故意岔开话题的调笑:“但你只用了两年就做到了。” 阿洛没说话。他对此好像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她深吸了口气,把他的脸朝她掰过来:“虽然没法公开,我也对亡灵魔法依旧持保留意见,但这依然是很了不起的成就。真的很了不起。” 阿洛苦笑了一下:“我必须感谢艾泽。” 生父的名字骤然出现,迦涅怔然不语。 她还没有想过该怎么看待艾泽,复生之后的时间太短,大半留给了阿洛有关的事,而剩下的时刻里,她也一直有意无意地回避那个剧毒异世界的事。 “他最后扔出来的那个储物袋,我带回来了,”阿洛咬了一下嘴唇,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他们那番苦难的罪魁祸首,“里面有个水晶球,保存了他与复活术研究的所有记忆。” “发现伊利斯开始不可逆地龙化之后,他好像在一个时间混乱的世界里待了很久,发了疯地寻找最稳妥的复活阵构建方法。以玻瑞亚的尺度计算,他在那里度过了可能有近百年。” 阿洛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艾泽主动与迦涅接触的时候,他可能确实已经有了复活她和伊利斯的把握。但那个时候的艾泽,是否已经因为这苦苦寻求复生方案的百年疯狂? 不会有答案。 迦涅因为艾泽的设计才落入死境,却又因为他这跨越时空的执着,让阿洛捡到了一丝扭转结果的生机。 “我没法感谢他,但我确实参考了他的经验,没有他留下的东西,我不可能在两年里让你回来。”阿洛面无表情地说。 房间里许久没人说话。 直至迦涅呼出一口气,尽可能轻快地下定论:“总之,他已经死了,而我活下来了。” “我不想浪费力气去恨他,但也不可能谈原谅,”她抱住双膝,“而且,他在玻瑞亚的内应还没有找到。”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来:“那个箱子……那个他用来和合作者联络的箱子,有没有收到过新的东西?” “收到过一张之前那样的清单。我没有搭理。”阿洛那个时候也不可能有心思管。 “那个人不一定知道艾泽已经死了。”迦涅眼睛一亮。 艾泽说过,不同世界之间时空容易错开,跨越世界送东西经常会花很久。这是个机会。 “我之后可以假扮成艾泽和对方联络,试着打探出他在哪里。” 被宿敌复活后 第98节 “我们。”阿洛纠正。 他的视线下移,定在某个邪异枪尖穿透过的位置。那里的皮肤没有留下痕迹,但在神魂造成的伤痕还在。 “朽坏之枪留下的恶咒……我也会想办法。”阿洛显然不打算将迦涅身后事全都寄托在帷幕女士的‘好意’上。 迦涅有样学样:“我们。” 阿洛一怔,随即莞尔:“嗯。” “啊……对,之后还要交代传承不见的事。”迦涅想到要和奥西尼族内解释这事,就忍不住双手抱住脑袋。 阿洛单手撑在床褥上,侧头看她表情丰富地苦恼,绿眼睛里波光柔和。半晌,他兀自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比起身为奥西尼家家主要面对的诸多问题,他们之后是什么打算,这问题在她的优先次序里,大概还要往后排好几位。 这两年阿洛将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世界里,但从芬恩他们的来信里判断,魔法界的格局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变。想想也知道,古典学派大概还是那个古典学派。 迦涅如果和他公开维持友好关系都会承受巨大压力,更不用说他想要的更多……而且,温存和激情都不足以构成明确的答案。 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就肯定一致吗? 他们还没有交换过任何直白的、带上喜爱的话语,遑论任何确切的承诺。而他现在甚至比之前更加害怕贸然剖白心意的后果。 另一件事,现在迦涅回来了,他要厚着脸皮回十三塔卫队吗?利用异世界知识拓展玻瑞亚魔法体系是他原本的理想和野心,还要继续,还能继续吗? 或许他要考虑的事也不比迦涅少。 “这些事你又不用今天就想清楚,”阿洛听到自己以漫不经心的口吻说,说给迦涅、也给自己听,“一件件来。” “那么我们要做的下件事就是吃早饭。”迦涅带着一点微小的罪恶感,把那些严肃重要的事情堆到了脑海的边角。 等贾斯珀来了再说吧…… “想吃什么?”阿洛披了件干净衬衣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走回床沿,问完没忍住俯身亲了亲迦涅的唇角。 “什么都可以,我饿极了。” 因为离得近,她清楚看到他的瞳孔因为她的后半句扩张。 “喂!”她瞪了他一眼,扯了扯晨袍的襟口。 就算昨天没有,今天他肯定已经饱足了。 阿洛清了清嗓子,站直时刚才一瞬间的不好意思已经藏了起来。他一本正经地申辩道:“即便是我,也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想法。” “那么我会建议你重新从头学习一下冥想和思想防御方面的魔法。” “好啊,你来辅导我?”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着,又拉拉扯扯了好半天才终于走出了房间门。 贝瑞尔在走廊转角站着,似乎等他们很久。 “迦涅小姐,贾斯珀大人到了。”她语出惊人。 迦涅愣了一下,左右四顾:“他在哪?” “因为他抵达的时候您不太方便接待客人,我请他在会客室稍事休息。”贝瑞尔平静无波地回答。 迦涅呛了一下:“那……他等了多久了?” “不到两小时。” 那时候她还在……迦涅切断了这缕思绪:“知道了,那么我现在就过去。” 阿洛冲她质询地一抬眉。 “我要和贾斯珀单独聊一会儿,顺便随便吃点东西。你……先忙点别的,”她在对方该死的揶揄注视下清清嗓子,大声强调,“总之,今天早晨到中午,你一直都有事在忙。” 阿洛的笑容一瞬间减淡了些微。但也只有一瞬,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前的头发:“好,那我们午饭的时候见?” 迦涅没漏过他短暂的情绪变化。她看了他片刻,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算了,你一起来吧。三个人一起吃个早午饭。” 反正……反正以贾斯珀的精明,要瞒住她和阿洛发生变化的关系,本来也是不太可能的事。 第89章 拼合-3 走进会客室前一秒, 迦涅还在担心该怎么和贾斯珀解释迟迟不出现。但是当她踏入门后,看到坐在长沙发上的人,杂七杂八的顾虑全都变得无关紧要。 贾斯珀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他原本正半阖着眼帘养神,听到脚步声猛然站起来, 原本搭在身上的披风便倏地滑落到地上。 灰棕色头发的青年看着迦涅走近, 像是忘了做出表情, 难得显得有些讷讷的。 她到了他面前,手指凭空往上一挑, 地上的短披风飘起来, 乖巧地展开拥住青年的肩膀。 贾斯珀眨了眨眼, 浅蓝色的眼睛粼粼的有了波动, 他垂头看着她没说话。 “也只有你在千塔城的夏天要多穿一件披风。”迦涅说着笑出来,隔着披风布料搭住了兄长的小臂,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贾斯珀终于也展颜,露出一丝微笑:“再次见到你真好,妹妹。” 他很少以这亲昵并且强调他们关系的方式叫迦涅,往往直呼名字。她怔了怔,朝他展开双臂。贾斯珀也是一愣。 片刻尴尬的不知所措后, 兄妹终于来了个别扭的拥抱。 她感觉贾斯珀好像又清减了不少, 有点怀疑自己不需要身体强化魔法, 说不定就能和兄长肉搏得难分胜负。 她于是低声地、有点明知故问地问:“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太辛苦吧?” “你觉得呢, 家主阁下?”贾斯珀回忆起了什么,声音里多了一丝幽幽的怨气, “突然被某位贤者的信使告知你去向不明, 再有消息的时候,我直接见到的是尸体, 却还不得不遮掩死讯,布置出你还活着的假象……” 他突然间为自己的发泄难堪,用力闭了闭眼,收敛起面上外溢的情绪,有些生硬地收住埋怨:“这种事希望不会有下次。” “如果能活着,我不会选择放弃,”迦涅简洁地回答,并未趁势做任何承诺,“现在我回来了,就会承担起原本属于我的那部分责任。” 贾斯珀皱了皱眉,想说什么,迦涅已经转开话题: “你连夜赶路过来,吃过早饭了吗?” “贝瑞尔刚才体贴地给我上了一些茶点。” 迦涅转了转眼珠,略过了她让贾斯珀好等的情由:“那么再一起吃点东西吧。”她说着朝身后瞥了一眼,补充: “三个人一起。” 贾斯珀像是这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第三个人,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与阿洛对视的那一刻,他唇角隐约抽动,眉毛像是不知道该揪起还是下压似地,总之表情颇为复杂。 两个人都没有特意问好。贾斯珀矜持地对阿洛一颔首,阿洛回了个差不多幅度的问候。 骤然降临的寂静只能由迦涅来打破。她清了清嗓子:“那么……我们走?” 在贝瑞尔还有阿洛共同张罗下,三个人很快在旁边小餐厅的桌子边上坐下来。迦涅莫名其妙地坐了长桌上首,左右两边是阿洛和贾斯珀。 贾斯珀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但还是陪着迦涅消灭掉了盘子里至少一半的食物,而后才进入正题。 他不免追问了一番迦涅苏醒的细节,迦涅挑着重点回答了,只在涉及到帷幕女士的事上稍作遮掩,但承诺幽隐教会不会因为她复生有所行动。 得到了想要的事实,贾斯珀沉默片刻,有些突兀地问:“那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你指哪方面?如果只是身体的状况……我刚醒的时候身体还有点没力气,但喝过恢复药剂之后,现在已经没有问题。” “身为法师的方面呢?” 阿洛因为这个问题皱眉,斜了贾斯珀一眼。在他看来,这个问题多少显得急功近利——迦涅身为法师的实力强弱关系到她家主地位是否稳固,而他的安危与之脱不了关系。 无论如何,和死而复生的妹妹见面没多久就谈这些,似乎缺了点人情味。 贾斯珀恍若未觉,并不搭理他。 迦涅似乎也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不对。 “普通的法术没有问题,魔力基盘本身应该没有受大的损伤,”她坦然回答,这一点她和阿洛已经大致确认过了,“但我身体里的魔力存量不多,施展大魔法会比较吃力。还有就是……” 她拨弄了一下盘子里剩下的豌豆,看着它无可奈何地在盘子边缘翻了个身,脱去了表面的薄薄一层豆衣。绿得更加鲜嫩的豆子褪去这一层束缚,是会觉得脆弱还是轻松呢? “奥西尼家的传承,除了我已经掌握的那部分知识,已经彻底消失了。” 贾斯珀并不震惊,双手交叠搁在桌沿,一脸严肃地陷入沉默。 好半晌,他才颇为委婉地说道:“这会有点麻烦。” 迦涅闻言不由笑了:“不止一点麻烦。”她侧首微笑着向走过来的贝瑞尔颔首,系着围裙的管家把桌上的餐盘都沉默地收走了。 “这样的话,你就有必要好好挑选重新露面的场合……你必须让所有人相信,你比之前更加强大,”说到这里贾斯珀苦笑了一下,摇摇头,“你也不需要我提醒你这些。” “我不在的这两年……家里有什么我必须立刻知道的变动么?” 贾斯珀没立刻作答,反而看了阿洛一眼。阿洛看向迦涅,夸张地扬起眉毛,像在大声问‘需要我离场回避吗?’ 迦涅重新面朝哥哥:“他可以旁听。” 贾斯珀仿佛在模仿阿洛刚才的反应,也冲她抬起了眉毛。但他没有质疑她的决定。 阿洛明显对于奥西尼家内部的变动兴趣缺缺,但他还是摆出了认真倾听的态度,只是桌子底下的手却悄悄地探向迦涅,找到了她的膝盖按住,拇指指腹摩挲了两下。 某些与眼下情境毫无关系的回忆因为相似的接触复苏。 迦涅忍住瞪他的冲动,目不斜视,脚尖挪动,找到阿洛的小腿,毫不客气地踹了一下。 阿洛猝不及防,吃痛闷咳了一声,坐姿倒是没有任何改变。 贾斯珀微妙地停顿了半拍,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交代各个奥西尼家在龙脊山脉各地的情况。 就在这时,阿洛忽然偏了偏头,用心倾听只有他听得到的动静。他迅速起身,一边轻声说:“门口有人找我,我得去看一眼。你们继续。” 离开餐厅,他身形一闪,旋即再度勾勒出现在大宅正门近旁。 仍旧保留着锈蚀原貌的金属栅栏门外,是有好一阵没见的芬恩·富勒。 “阿洛,”娃娃脸青年一把抓住了金属栏杆,急声道,“艾尔玛失踪了!” ※ 少了第三个人在场,迦涅和贾斯珀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明明还是坐在相同的位置,他们的距离反而远了些微,两人商讨之后方针的态度都更加公事公办——这微妙的距离感对于这对兄妹来说,却恰恰是更为舒适、更为自然的状态。 但阿洛并没有彻底从这个房间了离开。 被宿敌复活后 第99节 他还存在于不止一个人的脑海里。 “他让我惊讶,或许……也有一些惭愧。”贾斯珀终于谈到他此前秘密扩建陵寝、为迦涅准备葬礼的事,颇为唐突地加了这么一句。 迦涅讶然看着他。 贾斯珀情绪难辨地说:“毕竟,我放弃了。” “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期望自己还能有以后,”她扯了一下嘴角,“而且你最后还是同意他乱来了。那大概不能算是完全放弃。” “我不能说是同意了,只能说是没法反对。他把你带到这里来时,没有经过我同意。” 迦涅怔了怔,毫不费力地在脑海中还原了事情的大致经过。她随之意识到,阿洛的举动可能比她之前想得还要出格。许多许多。 今天早晨醒来时,他恢复了几分与以前相近的神采。但或许他只是近乎正常。 正常。迦涅在心中哂然默念。这个词语恐怕对他们来说,都今生很难沾上关系。 “不说别的,你对他之后是什么打算?”贾斯珀冷不防发问。 迦涅用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短暂放纵是一回事,但如果你是认真的,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吸了口气:“贾斯珀,他为我做到了这个地步。” “他让你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对你有‘恩情’,我不否认。但这和——” 迦涅脆声打断他:“我分得清感激和喜爱。” 贾斯珀神色有些僵硬。 她仔细打量了贾斯珀好几眼,笑了一声:“反正轮不到这位没有伴侣的先生来教我。” 贾斯珀蹙起细细的眉毛,谴责地盯了迦涅一眼。 奥西尼家族内部当今的二号人物在情路上颇为坎坷,她对其中内情也略知一二。她垂眸:“我没有贬低你的意思。” “我知道,”贾斯珀忽然对乏善可陈的墙面产生了极大兴趣,别开脸盯着上面看,“我想说什么你其实很清楚。我对你选择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意见,尤其在你很明显因为他才让我等了两个小时这件事上……” 迦涅咳了两声。贾斯珀点到为止,笑着微微摇头:“我对沙亚的看法暂且不论,我会尊重你的想法。” “谢谢。”她的语气郑重,反倒让贾斯珀一怔,随即面色变得愈加复杂。 他揉了揉眉心,似乎想叹气,最后还是忍住了。 “现在讲这些大概很扫兴,但你必须考虑起来。如果你打定主意要选择他当伴侣,那么你……你们都要对外界的反应做好准备。哪怕传承还在你手里,要让任何一方接受你们选择彼此都很困难。 “你们之间的账你比我清楚,也比任何人都清楚。但你不能否认,你们的关系一旦公开,在许多人眼里,那将会是对奥西尼姓氏的羞辱,也是对古典学派的背叛。” 迦涅盯着面前茶杯里残留的红棕色液滴,半晌才道:“我没有说我打算公开和他的关系。” 木地板骤然受力,发出柔和的低鸣。 她嚯地回头,阿洛站在敞开的餐厅门外,与她四目相对。 第90章 拼合-4 阿洛脸上读不出情绪波动, 但迦涅立刻知道,他有点不高兴了。 她抿了抿唇,原本想要解释,张口时吐出的却是若无其事的问询:“有人找上门, 是紧急事件?” “卫队内部有点事。”阿洛简略答道。 贾斯珀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 径自转向迦涅:“你打算直接回流岩城, 还是先在千塔城宅邸待一阵?” 他理所当然地把迦涅会回家当成了前提。 阿洛清晰可闻地深呼吸了一下。他大步走到桌边,低头俯视着还坐着的贾斯珀, 脸上没什么表情:“能让我和迦涅单独谈几句吗?” 虽然是问句, 但语气更像是宣告既定事实。 贾斯珀扯了扯嘴角, 嘲弄的话语几乎脱口而出。迦涅一个眼神制止了他。 他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请便。”话说这么说, 他并没有任何起身的意思。 迦涅离开椅子,拉了阿洛手臂一把:“换个地方?” 阿洛应了个单音节,目光在她搭着他的手上定格须臾,默然转开。 两人随便找了一间空房间,而沙亚宅邸最不缺的就是只有四面墙的空房。阿洛反手给门上锁,又施加了防止探听的简单法术。 迦涅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为贾斯珀的态度道歉。” 阿洛扯了扯嘴角,眼睛里并无笑意:“无论他对我摆出什么态度, 我都不会在意。” 她沉默半拍, 没有继续假装不知道对方在意什么:“我刚才的意思是……为彼此的境况考虑, 目前没有必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那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她迟疑了一拍。 恋人?用这个词形容他们的关系好像太轻浮了。情人,更加不对。伴侣?可他们还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对未来更久远承诺, 更加够不上法律定义上的伴侣…… 不应该的,明知道自己应该毫不犹豫作答, 迦涅还是沉默了。 而在她没能即答的瞬间, 她就知道无论自己接下来给出什么答案,阿洛都不会满意。 这么瞬息的犹疑果然击碎了阿洛平静的面具。 他低笑出声, 绿眼睛冷冷地燃烧起来:“原来这个问题那么难回答?” “阿洛,我——” “你知道吗?我其实根本没在意我们的关系是否公开。但不应该是刚才那样……我不能接受的是听到你真心话的方法。” 迦涅脸色僵硬地绷紧了唇线。 他又扯了扯嘴角,声音愈加轻柔,反衬得话语加倍尖锐:“这明明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但我并不是第一个听众,只有不小心听到你和其他人的谈话,才能知道你的看法?这糟糕透了。” “好像总是这样。你的想法看法我总是落空;你怎么想的、怎么打算,我也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刚才的或许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我又该怎么相信,你不会哪天又单方面对我做判决,比如突然告诉我,因为这样那样的伟大责任,你需要和我切割?” 他越说越快,瞳仁里那团窜动的光亮也越来越摄人。 迦涅试图浇灭这团火焰:“你冷静一点,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昨天才醒,我们还没来得及谈很多事,我只是不想说得太快太绝对——” 阿洛用力地摇了一下头,仿佛下颚在空中划出的曲线是利落的一斩,让她刚才说的每句话都无效。 他低下头看她的时候神色微微扭曲,只是这么看着她,似乎就让他痛苦。 “那么告诉我,现在,立刻。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这个问题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如此急切地、急切到卑微地寻求一个答案,仿佛这是决定他生死的天秤即将落下的最后一个砝码,他不习惯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或许迦涅也不喜欢。 这个念头让他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他抹了一把脸,要落荒而逃似地转过身去,却有些晕眩,没有立刻找到门口的方向:“当我没说。你是对的,我需要冷静一下……” 迦涅追上前一步,从后用力抱住他。 “阿洛。”她郑重地唤他。 青年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不自在地动了动。 “我们的过去……有一点复杂,你想要的这些答案对我也很重要,所以我宁可更谨慎、更慢一点。” 她略微收紧手臂,将整张脸埋进他后背的衣褶里。 “但我不会再单方面推开你。我保证。” 等了片刻阿洛也没做声,迦涅从侧边绕过去探头探脑:“好吗?” 他侧眸看着她,没答话。 她又问一遍:“好吗?” 阿洛表情松动了些微。迦涅戳了戳他的手臂:“你再不回答,我可就当你同意了。” 他终于无奈地弯了弯眼角:“我好像没法说不。” “那么轮到我提问了,卫队那边没问题?都找上门了。” 阿洛垂睫,一丝阴霾悄然爬回他的眉宇之间:“是芬恩。艾尔玛失踪三天了。信使联络不上她,从来没有这种状况,不正常。”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她是在调查漂流物交易网络的新线索时失联的。这两年……我作为十三塔卫队的队长是完全失职的,”不等迦涅说话,他又摇摇头,“和你无关,是我的责任,我应该两边兼顾。但我没能做到,所以舍弃了一边。” 阿洛黯然闭了闭眼:“我对卫队的所有人都有所亏欠。” 迦涅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将头枕到了他肩膀上靠了靠。 “那么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过了一会儿她才发问,“如果你要去找人,我没法和你同行。我已经不是队长了,而且我得尽快在流岩城露面。” “我知道。所以我们要分开一段时间了。” 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结论,听到阿洛亲口说出来,哪怕他就在旁边,迦涅还是提前品尝到一丝空落落的寂寞。 “处理好各自的事,我们再好好谈。”她伸手,掌心贴上他的脸。 他顺势将脸颊放在她手心里蹭了蹭。 “好了,今天先到这里。不能再让贾斯珀等太久……你那边应该也很紧急。” 迦涅不舍地抽手,转身往门边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身回到阿洛面前。他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像是惊讶,又像是看她回到他面前的姿态看得入迷,一时挪不开眼睛。 她扶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用双唇找到他的。 一分开又再次被看不见的丝线牵拉回去,这个吻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半晌。 率先撤开的反而是阿洛。再继续就没法轻易结束了。 但就这么利落地道别也是不可能的。 “给我每天写信,也不许不回我的信。”阿洛说完自己先愣了愣,绿眼睛难堪地游移起来。 迦涅闻言挑眉,故作嫌弃:“每天?我们是第一次动心的青少年吗?” 阿洛被这么一埋汰,反而理直气壮起来:“我们还是真正的青少年的时候,没来得及做这种事,现在补上正好。” 见她没立刻答应,他略微拖长了声调:“答应我——?” ※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0节 “芬恩。” 娃娃脸青年原本呆呆地坐在花坛边缘,闻言立刻蹦起来。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现在还可以去取。” 芬恩拍了拍胸前的皮质小包:“我准备好了。” 刚才上门求助时,芬恩可没那么镇定。他焦急得险些语无伦次,阿洛问话好几遍,他都说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阿洛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芬恩那么慌乱的样子了。 但等到芬恩真的开始顺畅地陈述事情经过,他的话语间又不自觉流露出了一丝对阿洛的怨气。毕竟他这个卫队的创始人异常唐突地消失在众人视野,而且一下子就是两年。 现在芬恩已经平静许多。 让他冷静下来的是阿洛的一句承诺: ——他们会找到艾尔玛的。 或许表面多了些微芥蒂的伤痕,芬恩对阿洛的信任仍旧牢牢扎根心底,只需要一丁点的润泽就能重新抽芽回到地面。 阿洛对此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在迦涅回来之后,他终于重新开始感受到为人的种种生动情绪。 比如愧疚。 对以前的他来说,愧疚是一种陌生的感情。无论表面上有多亲切,阿洛·沙亚实则自视甚高,要让他承认自己对他人有所亏欠十分困难。对此他也向来有自觉。 但现在让他行动起来的幽微又纷繁的情绪里,有一缕无疑是对十三塔卫队所有人的歉意。 “走。” 宅邸金属门缓缓打开了一道缝隙。 “艾尔玛失踪前去了几个地方,我们先去把每个地方踩一遍,你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芬恩说完才觉得有点怪怪的,摸了摸鼻子,刚才那股自信指挥的架势垮了一点,“啊,那个,如果你觉得有别的做法更好……” 两年时间也足够擅长活跃气氛的穷苦小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领导者,坦然自若地把握局势下达号令。 阿洛宽慰又有些惘然地看了对方两秒,耸耸肩:“现在是你更了解情况,带路吧,副队长。” 两人并肩往宅邸门外去,芬恩蓦地回头张望,‘咦’了一声。 “怎么?” 芬恩挠了挠头:“我感觉好像有人在看我们,二楼的窗户后刚刚确实有个人影。但一下子又不见了。是我看错了?你家没有闹鬼吧?” 阿洛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金属栅栏门在他们身后阖上,阿洛回头远望了一眼大宅。二楼的窗口确实有人影,掩在纱质窗帘后看不清模样,发色隐约浅淡。 人影和阿洛打招呼似地多停留了片刻,随即消失了。 有这样的‘鬼’在家,好像也不错。他的脚步因为这个念头顿了顿。他随即意识到: 这是购置这座废弃大宅以来,他第一次认可这里不仅仅是魔导师沙亚的宅邸,也是他的家。 第91章 松解-1 “最近三个月卫队的行动记录都在这了, 我和艾尔玛一起去调查过几个别的地方,我另外列了一张清单。”芬恩把一张写满的羊皮纸拍在档案纸箱的盖子上。 阿洛拿起来看了一眼,嘴里问的却是:“卫队每次行动都留档了?” 他带领银斗篷的时候,向来不拘泥于形式, 再加上他记性又好, 于是如果负责行动的队员拖着不想递交报告, 他也不会特意去催逼。 这一点在迦涅掌管卫队的那几个月里发生了变化。等他再度拿回卫队的掌控权,行动记录就又松散了起来。 芬恩犹豫了片刻才说:“对, 是按照奥西尼阁下那时候订下的行动章程来的……”说到迦涅时他偷偷瞟了阿洛一眼, 见他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才继续说: “艾尔玛觉得留档比较有效率, 还能发现调查漂流物出现和流通的规律,所以就逼着所有人严格执行,开始也有抱怨的,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习惯了。” 阿洛扯了扯嘴角。迦涅大概也想不到她竟然还会在十三塔卫队留下这样的‘遗产’。 他快速浏览了一遍芬恩手写的地名清单,斜睨娃娃脸青年一眼:“你说这是你们私下的行动?你们两个在调查什么?” 芬恩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片刻:“那个行游商人离奇失踪之后, 你也……” 他顿住, 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阿洛突然决定去黑礁时的状态。 “我也脑子不正常了, 玩失踪还不怎么回信。你直说,我不介意。”阿洛哂然。 芬恩转了转眼珠, 圆滑地接口:“总之,虽然神秘商人的线索断了, 艾尔玛根本没放下这件事。一等卫队差不多能维持运作了, 她就开始抽时间重新调查那个漂流物交易网络。我看不下去,就和她一起把你留下的笔记, 还有当初收集到的线索证物全都仔细过了一遍。” “你们发现了什么?” 芬恩面上掠过一丝懊恼:“原本没什么进展,但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开始神神秘秘起来,好像背着我和什么人见面,我猜她在单独行动。但是……那阵我和她闹得有点不愉快,所以也没弄清楚她到底发现了什么。” 阿洛视线从手头翻着的行动记录上抬起,在芬恩脸上停了停。 他嗅到了些微隐秘的遮掩气味。芬恩和艾尔玛或许有点什么,从他愿意和她在卫队之外跑了那么多地方调查就能看出来。给人第一印象有些呆呆的娃娃脸青年在有些方面非常精明,他很擅长在正确的方向使力。 芬恩察觉到阿洛的视线,抿唇沉默了一拍,像是等待他追问。 但阿洛什么都没说。 这毕竟是芬恩和艾尔玛的事。他会赞助队员的生计,但不会唐突地闯进他们的人生里。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 芬恩低下头,不知道这一刻在想什么。 他或许更希望阿洛追问。银斗篷时期就是,他似乎不仅将阿洛当作领袖,更是把他当作接近兄长的存在看待。 阿洛最后只在芬恩的肩膀上按了按。 “艾尔玛失踪前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么?” “我知道的只有,大概十天前,她独自去了甘泉镇一趟,”见阿洛疑惑地蹙眉,芬恩立刻补充,“我去问过了,她也没怎么盘问镇民,反而和那里幽隐教会的人聊了一会儿。” 又是甘泉镇? 阿洛盯着清单上画了下划线的‘甘泉镇’沉默。 甘泉镇那一系列事件确实至今留下阴魂不散的古怪余韵—— 从伊莲那里得到的亡灵魔法书库,伊莲前往的恰好是影之国,他在那里才得知魔法传承附带代价,以及事件本身都还有那么一两个当时没能完全解决的谜团…… 这些细小的碎片都会让他在非常偶然的时刻,冷不防回忆起那个将秘密掩埋在土地和遗忘之下的河谷小镇。 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甘泉镇还有谜团没有解开? ※ 迦涅打了个哈欠,一边披上晨袍,边让双脚滑进丝质拖鞋里。 她往梳妆台上瞥了眼,桌面上和昨天早晨一样,安静地躺着一封叠成封筒形状的信。 见到这信,迦涅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微微翘起。阿洛睡得晚,习惯在夜里给她写信,而他的妖精信使会在早晨之前把信送到。 在被多米两次吵醒之后,迦涅和红鼻子妖精达成了共识:只需要它把信件放在梳妆台上就算送到了,绝对不要大声宣告自己的到来,必须全程保持安静。 养成新习惯快得惊人,她起床时已经自然而然地会想到要看一眼梳妆台。 简单洗漱过后,迦涅一边梳头,一边将信纸拆开展平。 虽然之前说得好像要每天交换肉麻的情书,阿洛给她的信平实并且充满生活气息。 他总会在信的开头大致描述今天的天气,就好像他们分隔两地,而不是都在千塔城区域活动似的。他还会大致交代这一天里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和哪些人见面(时不时对见到的人做几句精炼而毒辣的评价),以及附带上一两个有趣的小事件。 读着阿洛每天一两页长的信,就好像和他一起度过了整日。 今天的信里,阿洛的天气描述总算是发挥了本来该有的效用。他去北部河谷跑了一趟,在甘泉镇的美人鱼酒馆留宿,久违地见到了老亨特。 去年亨特收养了一个与妹妹恰好同名的小姑娘。如今女孩已经会有模有样地大声招呼来店的客人了。 在银庭接受幽隐教会的详细调查之后,雷夫·费米回到了甘泉镇。他卸下了镇长的职务,和家人一起搬到了镇郊一座带葡萄种植园的小型农庄上,有时会在祈祷日来镇上购买物资。镇民们虽然对费米再没有之前的热络信任,但也没有特意排挤他。 总之,前镇长一家在失踪事件两年后,似乎过着还算平静的生活。 阿洛描述得绘声绘色,甘泉镇那一张张原本已经模糊黯淡的面孔,随着他的叙述,逐渐变得清晰。 ‘引路人的手脚一如既往干净,伊莲当初布置的阵法、露露留下的恶魔印记都消失了。那座教堂也推翻重建了。除了广场上洗不掉的门形黑影,如果骗人说这镇上没有发生过任何大事,也是说得通的。 ‘甘泉镇作为约会之类的目的地确实有点乏味,但我觉得你还是该来看看,重游故地别有乐趣。你没想错,这可以解读为一个邀请。’ 迦涅读到这里,轻轻笑了一声。 ‘我没有在镇上找到艾尔玛去向的线索。新到任的神官说艾尔玛询问了很多关于伊莲的事,(她应该仔细阅读了你那时撰写的事件报告),但遗憾的是,新任神官和伊莲并不相熟。让人比较在意的是,艾尔玛还打探了引路人训练内容包含哪些魔法。直觉告诉我,她肯定在甘泉镇有发现,但我猜不到是什么。 ‘与此同时,今天是艾尔玛已经失踪的第六天。她家里也在找人。 ‘芬恩非常焦虑,甚至有点绝望。但我必须表现得镇定自信,还要乐观地劝他往好的方向想,比如艾尔玛毕竟是希尔维的后代,用魔法保护自己是她的强项。但说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 ‘明天……你读到这封信时的今天,我就回千塔城了。傍晚时我和希尔维有约,会到贤者大人的家中用晚餐。她对孙女失踪的事肯定有话要说,可能对我这个队长终于有不小的意见。我猜她还会询问我在黑礁期间的魔法研究进展。在最后这件事上,我只能糊弄一下了。 ‘最后,你去流岩城的日期定了吗?在你离开千塔城前,我们总得见一面。 ‘最后的最后,祝你和银手阁下午餐愉快。注意安全。’ 迦涅今天邀请了乌里到奥西尼宅邸用午餐。想了想,她决定等和乌里见完面之后再回信。 ※ “母亲身上发生的事……大致就是这样。”迦涅喝了一口甜酒湿润有些发干的嗓子,看向站在会客厅成排窗户前的男性。 乌里望着外面的庭院,良久没有开口。 艾泽和伊利斯从联手努力让他回到玻瑞亚,进而决裂,伊利斯为了消灭苏醒的雷龙精神驱逐艾泽、分割自己的灵魂。伊利斯的灵魂碎片在迦涅遭到艾泽暗算时短暂地回到世间,而最后,无论是伊利斯的残魂还是艾泽,甚至包括那条雷龙,都永远地留在了那个怪物横行的世界…… 这些事实对贤者来说都极为惊人。即便只有一个背影,乌里也看上去绝不平静。 过了良久,他才突然说:“我来过这里两次,就在这个位置,我俯瞰过庭院。东边角落的那两棵橘子树苗……原来现在已经那么高了。” 迦涅不知如何作答。 他回身看过来,微笑柔和,却也有些萧索。 或许因为迦涅终于对他们三人的过往有了些微的了解,不再是完全在局外的小辈,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乌里并不是以贤者的身份,而是仅仅作为他个人在这里。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没有这么做的义务,但你的答案能让一些东西终于尘埃落定……”乌里顿了长长的一拍,而后才说,“我很感激。” 迦涅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 “无论如何,至少你回到玻瑞亚了。” “我到帷幕女士的国度里走了一趟,您可以这么说。”迦涅苦笑着回答。她这话算不上说谎。其他事实、包括传承包含的真相都可以对乌里透底,但她死而复生的事还是隐瞒为好。 乌里闻言眯了眯细长的眼睛。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1节 “我不打算对您隐瞒,这次异界之旅的后果是奥西尼家的传承消失了。雷龙无法掌控我,但我也失去了祂的力量。但比起处理传承的问题,”迦涅尽可能自然地吸气,紧盯住乌里,“我现在更想立刻把艾泽的合作对象揪出来。” “之前在伊利斯的事上,我没能帮上任何忙,需要什么你可以直接说。在这件事上,我的意愿优先于任何立场。哪怕是古典学派的重要人物,我也不会包庇。”似乎担心迦涅会因为他的身份有顾虑,乌里说话方式比平日里直接。 迦涅抿了抿唇:“也就是说,您绝对不可能是那个协作者。您是这个意思吗?” 乌里眉梢一跳,明显愣了须臾。他有些恼火地摇了摇头,失笑:“原来如此。你特地请我到这里来,也是留了手防备,万一我是那个内应,想必你已经做好了’待客’的充足准备。” 捏在迦涅掌心的温润石头忽然变得沉重。这是一块极为特殊的血玉髓,如果周围有人撒谎就会发烫。迦涅感受着玉髓润泽的凉意,轻轻呼出一口气:“请您原谅,我只是……” “我理解,”乌里坐回了待客的扶手椅上,手套包裹的十指优雅地在膝上搭起,“对于那个叛徒的身份,你有什么头绪?” “那个人手头有一个箱子,曾经属于母亲的箱子,和艾泽手里的是一对,可以跨越不同世界投递物品和信件。往里面投放带有魔法标记的物品应该就能锁定他,但是……” 乌里会意,颔首:“如果是我,立刻就会察觉物品上附着了小把戏,那样就会惊动目标。艾泽的同伴实力不会太差。” “所以我想听听您的建议。” 银手思索片刻:“我需要再确认一下,你和沙亚是怎么到了他长大的古怪世界。” “阿洛……沙亚请求我协助他,一起盘问那个在玻瑞亚境内兜售漂流物的神秘商人。他那个时候似乎坚信贤者塔内部有问题,需要我用龙语共鸣强行让囚犯吐露实情。所以我们等到夜里重新潜入了贤者塔内部监狱……” 想到面前坐着的十二贤者议事会的一员,而她竟然在陈述自己是怎么越过防护机关闯进贤者塔重地的,迦涅微妙地顿了顿。 乌里果然皱眉。 “你们靠自己的力量成功潜入了?没有监狱看守帮你们?” 这问题让迦涅惊讶。她的声音低下去:“没有……实话说,贤者塔里的那些机关和屏障不是很难绕开。” 乌里闭了闭眼。他无奈却也耐心地说:“能被人察觉的机关和屏障只是最表面的一层防御,可以说是障眼法,真正确保贤者塔囚牢安全的,是一道极为特殊的壁障。按照你的说法,你们进入监狱之后,还是能正常使用魔力?” “没有问题。” 乌里脸色变得严肃:“那不正常。” “什么?” “这本来是只有议事会成员知道的机密,”乌里的指节按动,发出怪异的脆响,他好像也下定了决心,“过了探视时间,贤者塔监狱就会成为一片与灵性之海隔绝的特殊空间。靠近的人会受迷惑离开,强行保持清醒闯入的人则会迷失在监狱的走廊上,还无法施展任何魔法。” “这……” 一股恶寒猛然窜过迦涅的脊背。 带有迷惑效果的看不见的壁障,还有隔绝灵性之海的大型封闭魔法阵……早晨刚刚阅读过的阿洛的信在记忆中还十分清晰。一个地名立刻跳了出来: 甘泉镇。 当时伊莲用来封锁隔绝甘泉镇的大型法阵,竟然与贤者塔监狱拥有相近的效果?! “可我们没有任何阻碍地进去了……”迦涅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艾泽的合作对象、那个制造契机让她落入异世界的人,假定封锁甘泉镇也有那个人的手笔,足以证明他在这类魔法上造诣极深。 而他为了把迦涅送到艾泽手里,事先破坏了贤者塔监狱的严密防护,使得迦涅他们自以为成功地潜入牢里,实则是正中对方的安排,可他又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想要单独问询商人…… 迦涅灵光一闪,那股寒意更强烈了。 不,破坏?真的是破坏吗? 她的牙齿因为难以置信的惊骇有些打颤,吐字也随之变得生涩怪异:“贤者塔牢狱的防御魔法……是哪一位的杰作?” 乌里灰眸转冷。他一挥衣袖,肃然起身,吐出一个名字: “编织者希尔维。” 迦涅浑身都像是浸在了冰水里。她木然侧头看向窗外。 夏日的太阳到了这个时间点仍然压在地平线附近,但无疑已经是傍晚了。 而阿洛早预定了要在傍晚时分造访希尔维。 第92章 松解-2 “酒不合口味?你好像没怎么动过杯子。换一种别的?”希尔维冲着阿洛手边的水晶酒杯示意。 “不, 我这两年都尽可能不碰酒水。”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没有遵守那么严格的戒律。是年轻人之中流行什么新的生活方式了么?”希尔维那双湖水蓝的眼眸一如既往沉静平和,微微上扬的语调带了点揶揄。 阿洛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到了一定年纪,人可能就开始瞻前顾后了。这两年有一段时间对我来说……非常艰难,我怕会陷进酒精里出不来, 一沾上酒就会整天灌醉自己, 所以干脆不喝了。” 顿了顿, 他拿起酒杯朝贤者敬了敬,嘴唇触碰杯沿算是礼貌。 “从艾洛博回来之后, 我作为十三塔卫队队长有很多失职的地方, 这点我也有自知之明。您没有询问我缘由, 而是支持我到黑礁去探索新领域, 我很感激。但我也知道我欠您一个解释。” 希尔维温和地摇摇头:“今天我不是叫你过来问责的,只是久违的叙旧。毕竟十三塔卫队并不是我的所有物。这两年卫队也尽到了义务,一直在回收漂流物。” 她若有所思地停住,纤细优美的手指摩挲起左手食指上佩戴的紫水晶戒指。 阿洛的视线被她的动作吸引,也不免在戒指上停了停。 在人前出现时,这位贤者阁下总是戴着这枚紫水晶指环。很多人认为那上面附着了极为强大的防护魔法,足以抵御任何攻击。 “阿洛, 我确实有些担心你的状态, 尤其是你音讯全无的那段日子。但我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和你坐在一起这么聊聊。我更想知道有没有什么是我现在能做的。” “我、还有我的生活都在逐渐回归正轨,”阿洛扯了一下嘴角, “对于过去两年的低谷……很抱歉,我没什么能说的, 那纯粹是私人原因。但有您引荐, 我才能使用万有之馆的资料。在黑礁的那段日子对我很有帮助,谢谢您。” 希尔维注视了他片刻, 微笑着抬头饮酒,搁下杯子后才说:“那么我也不再多问了。” 阿洛惊讶地微微前倾身体。 “两年时间对于法师的一生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段,即便走了弯路也没有大碍。现在你回到千塔城,那么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需要时间想清楚,但我会先回归卫队一线,”阿洛缓缓地在高背椅里坐直了,“说到卫队,艾尔玛她……” 他来到这座高雅的宅邸已经一个多小时,这竟然是艾尔玛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对话里。 希尔维垂眸沉默了片刻:“我已经调用所有可以调用的力量寻找她,她失踪并不是你的责任。” “您也不清楚她可能去哪了?我听说她还在调查那个神秘商人背后的网络,或许她被抓走了,十三塔卫队原本就不是普通的巡逻队,我认为应该请其他卫队出动配合搜索。” 希尔维温和却也坚决地摇了摇头:“目前没有证据表明艾尔玛是被人抓走了。而且我该用什么理由劳动其他卫队?因为她是我的孙女?” 其他十二支卫队中只有一支由立场偏向革新的法师率领。其他或多或少和希尔维为首的革新者们有摩擦。 阿洛哑然以对。 希尔维又转了转那枚紫水晶戒指:“先不论艾尔玛母亲和我的关系好坏,艾尔玛是个大人,哪怕遇到问题也应当有能力自己面对,我相信她。” 阿洛张了张口,希尔维已经径自转开话题:“除了卫队的日常事务,魔法研究呢?之前我们提过的、方便在不同世界之间来往的法术,你还有兴趣继续么?” 也在此时,阿洛藏在桌下的手忽然剧烈颤抖了一下,随即紧握成拳。半个、一个呼吸,他松开五指,面色如常地回答:“您依然觉得那是值得钻研的领域?” “当然。你的看法?” “我仍然认为其他世界的知识如果使用得当,能够让更多人收益。” 希尔维点了点头:“那么你之后会继续打通不同世界的研究?” “我会考虑的,”阿洛眼都没有眨地回答,适当地表露出一些迟疑,“只是,与其他世界往来急剧增加,会不会有什么后果?” “哦?比如?” “引路人一直在控制门对玻瑞亚的影响,虽然我讨厌他们的做派,但那背后是不是有他们的原因?我在黑礁试着寻找过答案,但没有成功。” “如果是来自异世界的兽灾,现在的玻瑞亚完全有能力应对。” “不,”阿洛斟酌着词句,“我开始觉得,其他世界的力量……说不定会让魔法界完全乱套。” 希尔维微笑了一下,嗓音仍旧柔和:“那不正是我渴望的结果吗?” 水波般荡漾在典雅厅室内的竖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长餐桌两端的气氛瞬间凝滞而紧绷。 阿洛的声音因为僵涩有些沙哑:“我不确定我明白您的意思。” “装傻可有点没风度,”希尔维宽容地摇摇头,“你难道不是心怀着疑虑来这里的?怀疑我与你和迦涅·奥西尼落入被卷进异世界有关。” 身体行动得比意识快,椅子向后弹开,阿洛后退摆出防御架势,椅子倒在他面前。他的腕间有什么闪了闪,柔和的光立刻包裹了他全身——是他发明的防护手环。 阿洛面无表情地盯着希尔维:“所以,您承认了。” 希尔维不置可否。 “为什么现在突然挑明?”他继续问。 “我的家里在你来之后……就在刚才,突然多了一小只不速之客,而且一个劲往不该去的地方打探。那应该是你得意的机械小玩意吧?” 阿洛机械地咧了一下嘴:“不愧是您。我还以为不会被发现的。” 在下马车之前,他往艾泽遗留的那个箱子里投放了一只特殊改造过的机械蜘蛛。 蜘蛛背上搭在了极小的定时装置,会在一个小时之后开始尝试破坏另一头的箱盖。机械蜘蛛与阿洛以魔法相连,只要进入一定范围,阿洛就能感应到它的存在。 “这座宅子中与外界连通的只有那个箱子,而它本来的主人并不会把这种刺探情报的东西送进来。那么……”希尔维的态度仍然是不慌不忙的,她优雅从容地起身。 “可能性最大的结论当然就是你与艾泽碰过面了,而且那对箱子的另一半到了你手里。既然那样,继续浪费时间没有意义,不如敞开说话。 “他还活着吗?” 不等阿洛回答,她就淡淡地下推断:“看来是死了。” “为什么?”阿洛无比痛恨只能问出这个愚蠢问题的自己。 “我很早就对其他世界感兴趣,早在银斗篷成立之前。”希尔维看了他一眼,“否则我也不会那么早就知道有个年轻人在收集漂流物。而且,你觉得我创造的新魔法里,有多少真的来自家族遗赠?” 阿洛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 希尔维创造的一些防护魔法运用了来自异世界的知识?这是闻所未闻的真相。 “在收集漂流物的途中,我偶然与艾泽相识。他自称是奥西尼家主的伴侣,非常急切,想用漂流物的情报换取流岩城的情况。 “那时我很惊讶,因为我知道伊利斯·奥西尼应该出事了,她竟然缺席了十年一度的魔导师集会。但我对她还有个伴侣一无所知。为了取信于我,他和我分享了一些他的人生故事,包括他是怎么被几乎所有人遗忘的。” 希尔维垂着眼睑扫了阿洛一眼,顿了顿,露出‘果然你也知道’的神色。 “神明对他的惩罚似乎只是一次性的,他在玻瑞亚新结识的人不会忘记他,但他每次能在这个世界停留的时间都非常短。第一次见面,他就非常唐突地消失了。” 但是几个月后,就在希尔维几乎要忘记那个忧郁的怪人的时候,艾泽又出现了。 “他给我一个提案。由他提供来自其他世界的物品,由我暗中散布出去,制造异界之门大开的机遇。”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2节 “您为什么要帮他?艾泽用的什么说法?” 希尔维哂然:“我不需要他费尽心思说服,提出合作的人是我。我和他都需要玻瑞亚与其他世界相连,只是目的有所不同。对我来说,来自其他世界的冲击越多,人们的危机感越强,真正的改变才有可能实现。” 她加重咬字: “我和你说过很多次,我对玻瑞亚魔法界的现状非常失望。” 阿洛闭了闭眼:“您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就连艾泽也不清楚频繁进出玻瑞亚会带来的后果。” 希尔维果然露出了倾听的神色。 “玻瑞亚的魔法传承来自死亡或是离去的神话生物,那里面包含的精神残余如果与其他世界接触,就会逐渐复苏!” 这对希尔维来说也应该是足以颠覆过往认知的新信息。 但她的反应极度平淡。等待了片刻,发现阿洛没有别的要说了,她问: “所以?” 阿洛本能地感觉自己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不会有意义,但他还是试图用话语动摇希尔维岩石般稳固的神色:“如果玻瑞亚和其他世界打通,拥有传承的人……很可能都会无法抵抗神话生物的意志,变成祂们的傀儡,又或是提供血肉的容器。玻瑞亚会彻底陷入混乱——” “放弃传承或者死亡,大部分人知道该怎么选。” 希尔维这一句话插得太快太理所当然,阿洛怔愣了很长的一拍,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如果真如你所说,玻瑞亚会彻底重新洗牌,把持魔法界的家族失去最大的倚仗,新的知识和魔法也因此有诞生的苗床。那不是正好么?”以各种防护类法术著称的贤者轻柔而冷酷地反问。 阿洛确信自己听上去愚蠢又幼稚:“但会有非常多的人平白被卷进去……” “牺牲在所难免。” 轻巧的、大义凛然的一句话。撕裂视野的灿烂华光突然在阿洛脑海中重演。他的脸倏地扭曲了。 他冷笑出声,直接放弃了敬语:“但你和艾泽合作时还不知道这些。你暗算迦涅·奥西尼,把她送到艾泽手里,那又是为了什么必须做出的牺牲?!你渴望见到的新世界?” “那是艾泽期望的,至于他们父女间的事,我没资格过问,”希尔维叹了口气,颇有耐心地说,“阿洛,希望你明白,我和你说那么多并不是想和你玩问答游戏,而是因为我希望你能够理解、然后认同我的想法,完善艾泽留下的法术,突破束缚玻瑞亚的藩篱。” “我原来看上去像是会加入你疯狂计划的人?”阿洛哈了一声。 “在许多人眼里,你足够疯狂。你还很有才华。如果将天赋和努力用到正确的方向,你肯定会能成为流传后世的传奇。” 阿洛尖刻地反驳:“我已经载入史册了,倒是不太需要因为毁灭世界而被后人记住。” 希尔维并不欣赏他突然冒出的俏皮话,她用那双澄澈得仿佛能直抵人灵魂的蓝眼睛盯着他,没什么起伏地说: “你或许会想先听一听合作以外的的另一个选择是什么—— “因为滥用亡灵魔法而恶名永驻。” 第93章 松解-3 阿洛面无表情地盯着希尔维, 唇线紧绷。 “你似乎很想知道我是怎么得到这个情报的。很简单,万有之馆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拥有权限的成员可以从中得到几乎所有的知识,”见阿洛的神色微变, 希尔维宽和的微笑也加深了一些, “比如, 调用馆内资料的每个人都在研究什么。” “你主动提出为我引荐,就是为了确定迦涅是不是已经死了……?” 希尔维没有承认, 但也没有否定:“你给我的说法很显然是谎言, 我需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你就暗中观察了我两年?”这句话是从阿洛齿缝间挤出来的。 一想到他最黑暗、最孤独的那段日子里, 隐藏在暗处的另一双眼睛竟然在兴味盎然地观看他的痛苦, 他的胸口就被膨胀的怒意占据。 “亡灵魔法,复活术……一个恶名累累的领域,”希尔维仍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说下去,“你沉迷其中,却在两个多月前突然回到千塔城,最近开始重归社交圈, 和熟人恢复接触。结论只有一个, 你成功了。你真的让奥西尼死而复生了。” 阿洛拒绝作答。 希尔维轻轻拍了两下手:“我当初确实没有看错你。我一直认为, 所谓稀世的天才并不是生来就拥有特异才能。那还不够。只有和你一样,不仅有能力, 还会不顾一切将所有时间精力扑到某件事上,并且持之以恒地拼命努力。这样的人才能当得起天才的名号。” “编织者希尔维认可我是稀世天才?所以呢?我要感激涕零再狂喜转两圈?”阿洛嘲讽地大笑出声, “我才不在乎!” 希尔维眉毛压了压, 隐约有些不快。 “想用这件事威胁我?贤者阁下,那你可要失望了。我都使用亡灵魔法了, 我还会在意是不是身败名裂?!” “你或许不在乎,但奥西尼家年轻的主人呢?她未必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阿洛瞳仁一跳。 “她死而复生固然是个让人惊叹的奇迹,但奇迹的主角要承受的关注和非议,你也考虑清楚了?消息一旦传开,她会一直遭受非议,甚至被质疑她究竟还是自己,又或者是不自然的怪物。” 动摇只有瞬息,阿洛冷然反驳:“你把她当作什么了?她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可不会等着我解救,也不需要我一厢情愿的保护。真的有什么问题,我和她也会一起解决。” 希尔维蹙眉:“也就是说,你无论如何都不会和我合作?” “如果你的合作指的是打破对玻瑞亚的封锁,把这里搅得乱得天翻地覆,我拒绝。” “是吗?真的很遗憾。” “你要杀了我灭口吗?我比较推荐这个一劳永逸的做法。只要走出这间宅子的大门,我就会让所有人知道尊敬的希尔维阁下的真面目。” 希尔维那股充满活力的亲切劲头彻底消失了,她看他的眼神中透出轻蔑:“你没有证据。就凭一个你无法解释来历的箱子?” “那么您不妨放我出去试试,我会用行动告诉您我打算怎么做。” 希尔维冷淡地盯着他,似乎在认真考虑究竟该怎么处置他。 机会。 阿洛上身压低,脚下一蹬,飞扑而出! 希尔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不以为然的低笑,似乎在讥嘲他愚蠢。 一声弦乐器拨动般的嗡响。 纵横错杂的根根闪光丝线骤然现形,宛若有生命的细蛇,又如收紧的、要将他切割的网,阻拦阿洛前进,同时向他收拢。 阿洛身周光亮暴起,护身的屏障将他从头到脚包裹。 他身影快如闪电,灵巧地矮身而后迅速后仰侧身,腾转流畅,毫无凝滞地一路避开丝线,跳着怪异的舞步一般,眨眼间就冲到了希尔维面前。 没有掏枪,没有任何武器,阿洛抬手就是一记直拳。 这拳直冲头发斑白的贤者面门正中。 普通人肉搏似的打法让希尔维都愣了一下。 就在阿洛的拳头即将碰到她鼻尖的那刻,这一击毫无意外地撞上了半透明的护壁。 凶猛的力道全数反弹回来,阿洛受击,整个人向后飞出去,撞上餐桌。家具侧翻,器皿碎裂,闪闪发光的碎片落了满地。 他手一撑跳起来,从餐具和家具的碎屑里抓起一个小物件,笑笑地说:“有了。” 希尔维惊疑不定地盯着他,脸色忽然一变,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您在找的是这枚戒指吗——”阿洛挑衅似地拖长声调。 他的掌心正中,躺着一只不止八条腿的机械蜘蛛,其中两条腿精巧的关节曲起,箍住了一枚戒指。 戒托上是成色极佳的椭圆紫水晶,正是希尔维日常佩戴的那枚指环。 “你!”希尔维的声音终于有了变化。 阿洛就像没察觉身周绞紧的细线,另一手反手在袍子里一摸,掌心里多了个外表平平无奇的银质小盒子——处理魔法用品常用的器具,可以让物件上附着的绝大多数魔法失效。 机括按动,盒盖弹开,紫水晶戒指落入盒子。 即将切割到阿洛身上的丝线犹豫地停了停。 下一刻,阿洛头顶开了一个洞,先是一把椅子,然后是床和桌子,家具和日用品下雨般从洞中砸出来。 “呜……” 夹杂在重物落地的巨响中的是一声痛呼。 阿洛眼疾手快,将突然出现的人往旁边带了带,一个三层的柜子立刻砸在了她刚才站立的位置。 “阿洛?!你怎么——”艾尔玛·索博尔还没说完,眼见着又有东西坠落,果断双手上举。一面半透明的幽蓝屏障自她的掌心延展而出,盾牌般将所有坠物挡下。 但她能维持无媒介施法的时间有限,光盾隐隐有了消散的征兆。 “好久不见,但来不及叙旧了。”阿洛腕间的护身手环随魔力注入又亮了一下,护壁勉强挡下了锋利丝线的又一波进逼,却也不祥地闪烁起来。 他的语调一如往昔诙谐:“我来解释一下现在的情况,你的祖母大人不仅把你关进了戒指里,好像还想杀我灭口。” “希尔维!”艾尔玛大声喝,“停下!” “闪开,艾尔玛,否则你也一样是我的攻击对象。” “希尔维阁下,你想清楚了,有不止一个人知道我今天来和你共进晚餐,到时候你要怎么解释我和你的孙女都在你家中惨死?” 希尔维淡然编织着越来越细密的网: “你研究亡灵魔法已经陷入疯狂,挟持了艾尔玛当人质,上门袭击。我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维护秩序,只能清理你。这样的说法我可以编织出许多个,每一个都有足够可信的现场证据。” “啊——好可怕,太可怕了,不愧是贤者阁下。”这么说的阿洛脸上声音里都毫无惧色。 “亡灵魔法……?”艾尔玛愕然低语,但是没有追问。她急促地说:“我们得逃走,正面对上没胜算的,差距太大了——” “接住。” 一柄旧法杖抛到了艾尔玛手里。 “凑合用,再帮着我撑一会儿。” 艾尔玛咬住下唇,只一瞬就做出了决定。 “我知道了。” 阿洛向着手环中注入更大规模的魔力,护身屏障扩张为一个半球。有了法杖,艾尔玛施术立刻顺畅了起来,开始见缝插针地修补薄弱的位置。 希尔维原本用来编制防护屏障的丝线成为一张死亡之网,绵密却也坚定地压缩,挤压着阿洛和艾尔玛身周的保护罩。 这样下去,丝线迟早会穿透防护,将两人立刻割裂成碎片。 但不是立刻。 魔导师外加魔法师的组合勉强抵御住了贤者的围剿! 希尔维显然还有余力。她双眼微眯,又一次开口:“艾尔玛,离开那里。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 艾尔玛声音尖利,她几乎在喊叫,用尽全身力气地怒吼:“离开那里,然后呢?你又要把我关起来吗?之后是不是还要洗掉我的记忆,让我忘记我发现你都干了什么?!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3节 “希尔维,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发色与艾尔玛几乎一样的贤者没有作答。 “希尔维!” 没有回应艾尔玛破音的喊叫,希尔维抬起视线,看向天花板。 幸存的黄铜吊灯吱呀吱呀地来回摆动起来,表现一年四季天幕的魔法彩绘颤动起来。 没有声音。但在场三人都听到了某种东西碎裂的脆响。 轰——! 几乎是同一瞬间,建筑物遭受重击的沉闷响声炸开。 餐厅朝外的整面墙体和玻璃窗顷刻破碎。 艾尔玛用力将法杖往地面里插,稳住防护罩。而在纷飞的建筑物残块里,她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条巨大的、布满倒刺的白色长尾,在即将燃尽的晚霞中素净得刺目。 就是它一击粉碎了外墙。 巨兽?这个形态……好像是龙?哪里来的龙?希尔维还有什么后手?艾尔玛下意识看向阿洛,却在他脸上看到了逐渐绽开的笑容。 ——安心又喜悦,同时不知为什么十分骄傲的笑容。 顺着阿洛调转的视线看过去,红袍白发的法师从残垣间飞进来,同时抬手,一柄雷光闪烁的长枪直奔希尔维而去。 雷霆之枪! “奥西尼阁下!”艾尔玛不禁叫出声来。 然而贤者毕竟是贤者,空想出的武器没能突破编织者引以为傲的护壁。 “奥西尼小姐,你实力精进了不少,但以这种方式登门非常粗鲁。”希尔维冷冷道。 迦涅·奥西尼站在断了半截的墙头,居高临下,五指并拢,雷霆之枪立刻消散为光点。而刚才那条击穿大宅外立面的龙尾巴也不知何时消失了。 “您高看我了,我目前没能力破除编织者的防护阵。”她说着略微侧身向后看。 几道身影在遍地狼藉的厅堂中闪现,当先的人身材颀长,及肩的茶色头发即便在纷飞的烟尘中也没有弄脏半点。他法袍广袖微微向上捋了一点,手腕向下的指掌不再是均匀的肤色,而是泛着低调金属光泽的银。 银手乌里。 “要让年轻人有出风头的机会,你一直这么说,不是吗?”乌里五指捻转,希维尔的丝线就像被一阵风撩开,突然乱了。 希尔维的视线在乌里、而后是他身侧的另外一位贤者身上定了定。在他们的身后,还有几个做引路人打扮的男女。 “我与阿洛有一些私人恩怨要解决,各位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她冷冷问。 乌里挑了挑眉毛:“据我所知,那边的那位小姐……你的孙女,有些很有趣的事要告诉议事会。我没说错吧?” 艾尔玛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乌里在等自己回答。 她侧眸看了希尔维一眼,目光在乱七八糟的地面绕了好大一圈,在一把从中断裂的古老法杖上停住。虽然杖身损毁了,杖头的巨大夜明珠还在幽幽地发着光。 那是她从十五岁那年从祖母那里收到的法杖,也由希尔维折断。 她没有再看希尔维,挺直脊背,嘴唇有些发抖,声音却响亮清晰:“是!我……我有向贤者塔报告的事。” 希尔维半垂着眼睑,面无表情。 “希望你没有继续抵抗的意思,”乌里说着缓缓重新戴上黑色皮质手套,“但在那之前,幽隐教会的人先要找你谈一谈。” 那几个穿着灰袍和白袍的引路人立刻上前,礼貌却也隐含压迫感地从不同方向走向希尔维,随时准备应对她暴起攻击。 希尔维看着肃容缄默的引路人,似乎明白了什么。她蓦地侧过头看了迦涅一眼,神情复杂极了。 “有时候我确实会忘记,神明真的偶尔会注视此地。可那只说明,祂们选择对那么多事视而不见。” 围绕着希尔维翻飞的丝线倏地无力垂落而后消失。 “小心,她可能会自杀,比如变成一扇门之类的。”阿洛突然扬声提醒。 希尔维本来已经随着引路人转身,这时侧首看了他一眼。 “你今天有备而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她问。 “也就这几天,”阿洛不再笑了,“两年前那时候我就该怀疑你的,但我没有。” 希尔维扯了扯嘴角,似乎还有别的话要说。 是要当众宣告他违禁研习了亡灵魔法吗? 迦涅和阿洛想到了一处,有些急切地出声催促引路人行动:“几位请吧。” 希尔维斜睨迦涅一眼,了然的宽容笑意在眉眼间出现又消失。直到被引路人们‘护送’离开,这位贤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艾尔玛!” 希尔维被押送到楼梯口,一个青年呼喊着冲了上来,他们擦身而过。 贤者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看看这个大叫着孙女名字的急切年轻人的样子。但她最后没有。 “芬恩,你……我……”艾尔玛开口时还好好的,说到一半眼眶突然就红了。 那些被囚禁在未知空间时所有的恐惧、不安和疲惫,不知怎么,在面对芬恩额角见汗的那张娃娃脸时,骤然都涌了上来。 芬恩脸憋得泛红,半天才冒出一句:“你……有没有受伤?” 艾尔玛用力摇了摇头。 芬恩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垮下来,喃喃地说:“那就好,那就好……” “噗嗤,”艾尔玛反手抹了抹眼睛,原本还要说点什么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泪意,目光一转,却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咦?阿洛和奥西尼阁下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好了?” 芬恩愕然跟着转身看过去。 数步之外,就在墙面的缺口前,令人惊讶的组合正在言辞激烈地交流着,双方情绪激动,都没刻意压低音量,甚至忘了旁边还有人。 迦涅毫不客气地揪着阿洛的脸往外扯:“你早就怀疑她有问题了,那你还什么都不提!” “奥西尼宅邸向来受关注,要是惊动你就可能会打草惊蛇——” “哈?让我担心很有趣吗?!” “我没那么说,哎……你先松手,痛,真的痛痛痛——” 芬恩和艾尔玛对视一眼,娃娃脸青年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 看上去真的很痛。 “真亏他还笑成那样……” 第94章 松解-4 迦涅登上奥西尼家的马车, 阿洛竟然堂而皇之地坐在车厢里。他见到她就问:“怎么拖了那么久?议事会要拽你去问话?” “我们为什么会怀疑到希尔维身上,这方面乌里打点过了,议事会应该不会多过问。我刚刚和他多说了几句了解情况,”迦涅从头到脚扫视了他两眼, “话说回来, 你不是应该在医院吗?” “一点皮肉伤, 没必要上医院。” 迦涅无奈地扁嘴:“那么等会儿让我检查一下。” 阿洛笑眯眯的,扯了扯用魔法清理过的衬衣领口:“随你怎么检查, 检查到你高兴。” 她瞪他一眼, 没接茬:“艾尔玛和芬恩他们呢?你不和他们叙旧聚一聚?” “艾尔玛在圣克莱芒丝医院, 芬恩跟过去了。我可不至于那么没眼色, 现在他们两个需要独处。” 迦涅在阿洛对面坐下,愣了愣:“你是说……” 阿洛耸肩,没兴趣多议论伙伴的八卦,只幽幽地盯着她:“而且,我们也需要独处。你觉得呢?” 外面蓝紫色的夜已经浸没街道,车厢里却仿佛还残留了一丝白昼的暑气,让掌心后背潮湿, 唇舌干燥。 “你真的要继续坐在那里?”阿洛双眸委屈地闪了闪, 伸手要拉她, 一边拖长声调,“见鬼的……我们都几天没见了?” 迦涅闻言恍惚了一下。 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话语。她只是单纯看走神了。 阿洛的眼睛一直那么绿么? ——脑子里只剩下这样简单到傻气的念头。 因为全心全意凝视她的这双绿眼睛晃了一下神, 迦涅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离开了原本的位置, 侧身坐阿洛的膝上。 青年的单手掌心贴在她后腰, 像是防止她失去平衡摔下去,却又时不时意味深长地绕到身侧, 隔着松弛堆叠的织物找到轮廓,徐缓地顺着曲线摩挲。 迦涅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体,阿洛干脆朝她低下来。 “等,喂……还有正事没说完。”她把青年毛茸茸的黑色脑袋往车窗的方向摁。 “你说,我在听。”阿洛口头上十分配合,吐息却和轻柔的吻一同细细落在她指尖,摆明了要捣乱分散她的注意力。 “别动。”迦涅单手掐住他的下巴,一副要把他按在车窗上的样子。 阿洛真的不动了,直勾勾地、带了点笑意地迎上她的视线,瞳仁里映出她的影子。 迦涅原本只是想让他暂时消停。但在她钳制住他的瞬间,某种奇妙的紧张感在他们之间拉紧、绷到极致,宛如一线勉强维持水平的秤杆。 最小的一点点变动就足够让它翻覆。 迦涅向下俯就了些微,真的只有一丁点。或许是想要看清楚自己在阿洛眼睛里的倒影,也可能是目光被青年微动的喉结吸引…… 总之,危险的平衡打破了。 说不清是谁先动的,事情发生得太快,上一秒迦涅还在低头寻找阿洛的嘴唇,下一刻就已经方向颠倒,她身后是车窗,身前是阿洛。 亲吻没有停过,后脑背脊传来窗玻璃坚硬的凉意,鲜明又引人颤栗。但这触感很快被马车软和的坐垫承托后背的感觉取代。 青年的影子紧追着落下,将她兜头笼罩。 离得近,迦涅看得愈发清楚了,阿洛发亮的绿眼睛与往常不同了。因为他的眼神,落在颈侧血管附近的吻忽然就有了一种别样的危险意味。 好像他随时会忍不住让牙齿陷进她的皮肤,以这种方式切实地进入她的血肉,成为她的一部分。 迦涅反扯住阿洛的领巾,勒住他的脖子。 阿洛抽了口气,却没有乖乖停下。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4节 今天为了表达郑重态度,他穿得比平时正式,不仅乖乖戴了领巾,还在上面别了个宝石镶嵌的领针。 宝石与金属特有的凉意滑过脖颈,却不巧勾住了她袍子领口的织带,别针与细带纠纠缠缠,顺滑的领巾就势从领针中逃脱。 阿洛轻声笑,把这个扯掉的装饰品塞进她的左手,鼻尖沿着领口织带蹭了蹭。 “好好拿着。”他附耳对她说。 听语气,不仅仅在谈论她紧握着宝石领针的左手。 “停!”迦涅蓦地两手都松开了,她撑起上半身,揪着领口清清嗓子,“我之后还要经常坐这辆马车进出。” 阿洛差点没听进去。他盯着她看了漫长的好几下眨眼,好像终于理解了她的话。 “你在折磨我吗?”他气息尚有些不稳,咬牙切齿。 “总之不行。” 迦涅坚定地挪到了对侧车窗下:“还是先说正事。” 阿洛闭了闭眼:“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希尔维有问题的?还有那封信,你掐准了时间,知道她会在那时候发难?” 他刷地启眸,瞪了她一眼,还有些潮气的绿眼睛近乎哀怨,脸上大写着‘你还真的谈正事?!’ “你听到我的问题了。” 阿洛深吸一口气。 “好……正事。还记得进甘泉镇的时候用来把你我绑在一起的那根绳子吗?” 这么说着,他伸臂拉过她的手,不容反抗地用虎口圈住了迦涅的手腕。他倒是没有得寸进尺,只是用指腹在她掌心写写画画。 “那条绳子在你眼里大概很没用,但它本可以抵御魔导师层级的隔绝和破坏。偏偏那时候它失效了。我怎么想都觉得那很蹊跷,只凭伊莲的实力,不太可能施展那种大魔法。 “那么就是有人帮伊莲准备好了隔绝甘泉镇的魔法阵。而艾尔玛恰好是在去甘泉镇调查不久后失踪的,她很可能在那里发现了真正关键的线索。然后我突然想到,如果绑架艾尔玛的是她的祖母呢?许多事就很好解释了。剩下就是试探了。 “至于报信。我提前准备好了十封写给自己的信,请多米在我进入这座宅邸之后,每隔十五分钟就尝试投递到我手里。如果十封信都投递失败了,那么多米就要立刻把第十一封信送出去示警。” 阿洛说到这里,感叹地摇摇头:“妖精可不以好脾气著称,但那么麻烦的任务多米都完美完成了。之后我要好好感谢它。” “嗯,多米的信来得正是时候。”迦涅简单讲述了她和乌里意识到希尔维是幕后之人的过程。 “由此可见,太容易潜入的监狱大半有问题……我的直觉没错。” 迦涅白他一眼:“我可没原谅你瞒着我直接上门试探希尔维。” 阿洛作势又要凑过来亲她:“好好好,是我不对,嗯?” 她瞥了一眼窗外,离奥西尼宅邸已经不远了,她坚决地把他的脸推开:“艾尔玛辨认出了在甘泉镇施法的可能是祖母,与希尔维对峙反而被囚禁。这我清楚了,但还有一个疑点。希尔维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 阿洛神色终于严肃了一些:“希尔维的出身其实算不上显赫,家族传承历史也不悠久。她走到今天几乎全靠自己的努力,所以她能够理解许多出身平平的法师是什么感受。 “她不满大家族和学府把持魔法知识,相信魔法明明可以为更多人所用,给更多人带来好处。这点我也同意。” 迦涅点了点头:“我知道。” “她的想法我多少可以理解,只有彻底摧毁现在的秩序,才能真正带来变革……我有时也会这么想,”阿洛沉默了片刻,“但她为了达成目标愿意造成的巨大牺牲,我接受不了。 “但仔细想想,她接触的漂流物和异界之门估计不比我少,她身上的传承或许已经有了异变,巨人的残魂让她变得更加冲动粗暴。谁知道呢?” 他仰头哑声笑了笑:“也可能只是我见识得还不够多,还没有她那么绝望。” 在车厢里的气氛彻底沉闷下去之前,迦涅清声应道:“幽隐教会和贤者塔都会讯问她,到弄清楚真相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 现在能够肯定的是,希尔维与她、与奥西尼家都没有直接的恩怨,如果要追究责任或是怨恨,她最后还是要回到艾泽身上。而希尔维于她,更像是需要清理掉的最后一个线头。 但对阿洛来说,希尔维有更多意义。 “你难过吗?”迦涅轻声问。 阿洛侧首看着夏夜景物倒退,侧颜染上窗外有些阴郁的冷蓝。半晌他才说:“说不上,就是有一些失望,可能还有一点茫然。” 希尔维缺阵之后,革新派内部、还有千塔城的局势都必然发生改变。 迦涅主动靠过去,将脑袋搁到阿洛肩头:“总之,谜团解决,那位女士给我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至少,今晚我们可以庆祝一下。” “你在邀请我今晚在你家过夜,我可以这么理解吗?”阿洛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些笑意。 “除非你不乐意?” “乐意之至。” 马车沿着林荫坡道向上,一路驶入宅邸墙后。下车的时候阿洛忽然回头:“顺便一问,贾斯珀已经回流岩城了吧?” “嗯,怎么?” “太好了。”阿洛怪声怪气地感叹。 “他是我的哥哥,你们总免不了要经常见面的。除非你这辈子都不打算再去流岩城。” “我知道,只是说笑,”阿洛轻巧地从车门口一跃落地,转过身,哂然自嘲,“只不过,流岩城真的还欢迎我吗?” 迦涅想了想,诚实地回答:“或许不。” 阿洛抬起半边眉毛,但还是作势扶她走下高高的马车。 这次她没有拒绝。她搭住他的手臂,用力按了按:“但我欢迎你。” 阿洛明显怔了一下。而后,他整张脸都亮起来。 “喂!?” 猝不及防,迦涅被青年直接拦腰从马车门口抱起来。 阿洛把着腰托举起迦涅,社交双人舞的炫技动作般,和她一起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一圈,又一圈。 “好了!放我下来!喂,你在干什么!” 不知道是迦涅挣扎得太用力,还是阿洛一脚踩空,两个人歪歪扭扭地仰面摔倒在正门前松软的草地上,一秒沉默,而后不约而同大笑出声。 “啊,好多星星。”迦涅喃喃。 “确实好多星星。” 夏日的夜空为有心观赏的每个人准备了慷慨的馈赠,一整幅舒展的苍蓝画卷,微笑眨眼的繁星密布,仿佛触手可及。 迦涅不禁向着天空伸直左臂。 阿洛忽然抓住了她的右手。 “怎么?” 他古怪地沉默了一拍才说:“没什么。” 迦涅来了兴致:“没什么才怪。到底是什么?不告诉我的话就不准你进门。” “艾洛博人觉得所有人死后会变成群星,你刚才那么伸手,我忽然就怕你会被天上的什么人抓走,”阿洛懊恼地别开脸,“别评价,我知道很蠢。” “不,很可爱。” “……” “哎,等等,啊……”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一道影子斜斜投在扭成一团的两人身前。“迦涅小姐,欢迎回家。需要为您准备晚餐吗?” 迦涅立刻推开阿洛,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贝瑞尔,今天的晚餐可以丰盛一些。” 管家默了一拍后问:“请问晚餐是一人份还是……?” “两人份。啊,还有……那个之前和阿洛有关的禁令,从现在开始即刻作废。” “我明白了。” 阿洛拍掉头发上沾的草屑,视线在迦涅和贝瑞尔之间疑惑地移动:“什么禁令?让贝瑞尔一直把我当空气的那个?” 贝瑞尔用实际行动回答:“阿洛·沙亚,晚上好。” “还是直呼全名啊。”阿洛失笑。 贝瑞尔微微欠身:“欢迎来到奥西尼宅邸。” 稍作停顿。 “欢迎回来。” 第95章 最爱的仇敌 阿洛上次进奥西尼宅邸的这间屋子, 还是那个灾难的满月节后夜。 说来好笑,他现在仍然对这房间心有余悸,走进来就有点束手束脚,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放。 “坐, ”迦涅进更内侧的房间里找东西, 声音传出来, “还有,把衣服脱了。” 阿洛愣了一下:“什么?” 她抱着个外观眼熟的小皮箱出来, 斜他一眼:“不管你脑子里刚才在想什么, 都给我停下。刚刚不是说过的?我要给你检查伤口。” “你认真的?” 迦涅把打开的医药箱往茶几上一搁:“不愿意就算了。” 阿洛立刻笑笑地开始解衬衣领巾:“没有没有, 这是我的荣幸, 荣幸之至。” 他松开系带和扣子故意压得慢极了,擅长含笑的绿眼睛一闪一闪地锁定她,观察着她的反应,也在毫不遮掩地抛出邀请的枝条。 夏季的亚麻衬衫被随意地扔到椅背上。阿洛慢吞吞地踱过来:“要怎么检查?” 迦涅只觉得耳朵后方有两团暖融融地烧了起来。但这种时候不好意思好像就是她输了。她于是一脸镇定地从箱子里摸出一瓶针对皮肉伤的药油:“转过去,先给我看背后。” “遵命。” 调笑的心情在阿洛背对她的那刻消散了。 青年背后线条优美流畅,然而皮肤上大片暗红的淤痕触目惊心。好在有护身术包裹,都只是磕碰, 并没有见血。但只看这些淤青的颜色和面积, 就可以想见与希尔维交锋时他忍受的疼痛。 除了今天新磕碰出的伤, 阿洛的后腰还有一道陈年的旧疤痕。 迦涅对这道伤疤有印象。 是那具水晶棺中的浑噩记忆里格外清晰的某个片段,略微凸起的伤痕触感鲜明, 像她在浮浮沉沉间抱紧的小舟上独特的一道纹路。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5节 “没什么要处理的吧?”阿洛越过肩头往后望。 “这伤是……?” “你说那个啊……”他笑了笑,“有次我在黑礁的海岸边散步, 光顾着想事情没有注意, 脚下绊了一下,摔下去的时候正好被一块尖锐的礁石擦到了。” 这并非完全的事实。 那是他寻找复活术没有进展的艰难时期。那天他一如往常沿着海边环岛徒步, 之所以会脚下一软摔倒,其实是因为他那时饿得发晕却不自知。 被恰好路过的人送回小屋后,阿洛才意识到自己连着几天忘了进食。 但饿晕了摔倒说出来也太逊了。 迦涅狐疑地沉默了片刻:“算了。要帮你把疤痕去掉吗?” “不用,留着挺好的。” “好吧……”她把药油在今天新添的淤痕上抹开,“痛的话和我说。” “放心,这种程度完全不痛。其实根本不用上药,忍几天也就过去了……” “又来这套!”迦涅说着就对着一块暗红的血淤狠命拧了一把。 “嗷!”阿洛猝不及防,吃痛叫出声。 迦涅绕到他身前,用力戳了戳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能忍,但没必要。” “好。我尽量克服。”这么说着,他就顺势把她往怀里带。 “还没结束呢。”她把他拍开,一本正经地检查阿洛正面的伤情。除了颈侧和手上几道小口子,她没能再有什么发现。 “腿上呢?”她伸手就去拉裤腿。 阿洛深呼吸,从她手里夺走药油瓶子,手臂一圈揽着她就往房间更深处走:“我们可以在浴室里继续检查吗,医生小姐?” 确定阿洛的皮肉伤确实不严重之后,迦涅顺势洗了个澡。 因为室内浴池的使用者比往常多了一个,沐浴耗费了往常数倍的时间。 迦涅穿着睡袍,一手勾着阿洛的脖子,任由他抱着从浴室返回卧室,这个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陷进松软的被褥里,从头发丝到脚趾间都散发着懒洋洋的暖意——仿佛是为了报答她刚才的纵容,阿洛今天说得上百依百顺。擦拭掉水珠,穿衣,弄干头发,这些沐浴后的琐事,全都由他代理了,她连一根手指都不用抬。 “你在看什么?” 阿洛靠着床柱打量着四周,闻言侧眸:“说起来我其实之前没来过这里。那一次除外。” “我在这里待的时间也不长。毕竟千塔城的宅邸象征意义大于实际用途。” 迦涅想了想:“不过,以前奥西尼家的势力还没收缩流岩城的时候,这里据说一年四季都住着很多人,还有整夜整夜的舞会和晚宴。那是至少一两百年前的事了。” “这里的布置和格局确实和你在流岩城的卧室不太一样。” “对了,明天白天你也在这挑一间房间。” 阿洛抬起眉毛:“我好像不需要另外的房间,反正最后都会睡在一起。” “就算是那样,你也得有自己的房间。不然吵架的时候你要睡客房?”她说着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阿洛向后随意一仰,仰面摔进靠垫堆里:“好,听你的。” 没几秒,他翻了个身面朝迦涅,忽然伸臂抱紧她。 环绕她的有力臂膀泄露出不安稳的心绪,迦涅等待了片刻,才轻声问:“怎么了?” 阿洛没立刻回答。 “嗯——?”她拖长了声调追问。 他鼻尖埋进她发丝里充满依恋地拱了拱,声音却淡淡的:“你能理解这种感觉吗?明明感觉很幸福……可能正因为感觉太幸福了,反而忽然害怕得不行。” 迦涅往他的颈窝里又钻了一点,轻轻地抚摸他的后背。 近在咫尺的肌肤上散发出熟悉的沐浴油香气,和她身上的是同一种。她喜欢这种小细节,让她一瞬间胸口雀跃,而后安稳的喜悦与心跳一起,一下下地鼓动着抵达身体的每个角落。 阿洛又埋在她发间深吸一口气。于是她知道他也沉浸在同一片安心的水域里。 良久,他忽然说:“我好像还没对你道歉。” “什么?” “误会是你告密,还有你故意不回信。贾斯珀都告诉我了……那个时候我对你有太多怨气,哪怕知道可能不是你,但还是宁可有这么几个理由怨恨你。对不起。” 迦涅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一顿,她问:“我没收到的那封信里……你都写了什么?” 阿洛突然支支吾吾起来:“就是,呃,解释我为什么会不告而别,还有……随你怎么处理我留下的东西……” “真的只有这些?”迦涅眯起眼睛,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回答。你躲什么?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内容?” 她手脚并用,开始挑着阿洛薄弱的地方挠痒痒。 阿洛顽强抵抗,没多久就攻守方交换。 “你还可以吗?”他试图调匀呼吸。 迦涅戏谑地和他碰了碰鼻尖:“如果不想要,我可不会委屈自己顺着你来。尽管放马过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 即便中间出了个余韵浓厚悠长的小插曲,迦涅还是没忘记刚才没结束的话题。 她趴在阿洛胸口,指尖绕着他的发梢:“所以你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如果真的是现在我不该知道的内容,你直说就好。” 阿洛心情明显很好,分外好说话,只挣扎了一下就放弃了:“好吧,我说。我在信里对你表白了。” 迦涅惊愕得忘了说话,瞪圆了眼睛,金瞳在飘浮在床帐内的光球映照下亮闪闪的。 她随即眨了眨眼,捏起嗓子,用笑嘻嘻的甜腻声调问:“女神在上,我没理解错吧,所以那个时候,你就已经对我……” 阿洛才退潮的眼下颊侧又有些泛红。 “你可是我惨烈终结的初恋,”他没好气地呼了口气,又有点幽幽的颓丧,“所以……你那个时候对我完全没想法,根本没往那个方向想过?” “那也不是,”迦涅扁嘴,戳了戳他的胸口,“我也以为你对我完全没有别样的想法,总觉得是不是我多心——”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彼此一会儿。一些‘如果’打头的句子无言地在他们之间上浮,却始终没有宣之于口。淡薄的怅惘与遗憾夜风般经过,帘帐归位时便已经彻底消散。 他们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 “你确定我真的可以进去吗?”阿洛仰头看向白色高塔。 这座屹立于奥西尼宅邸中心的塔楼没有窗户,像一柄通天的雪白矛枪,无畏地刺向夏日天空浓郁的蓝色。 一般来说,高塔是法师住宅中最重要、最有象征意义的部分。除了家主和少数家族心腹任务,其他人都没有资格入内。 “我说可以就可以。” “好吧……但是我真的很好奇,有什么话你是必须在这塔楼里说的?”阿洛一抬眉毛,也不再客气,迈步就钻进入口门洞。 塔楼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依然是恰好点亮螺旋石阶的稀薄微光,还是那一个个肖像画框,塔内陈设和上一次迦涅来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迦涅走在前面,与阿洛拾阶而上,从一位位白发金瞳的传承持有者的面前经过。 受静穆的气息感染,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一路向塔顶攀登,在伊利斯的画像前驻足。 “仔细回想起来,雷龙芬坦最后其实应该是有机会和我切断联系逃走的,祂毕竟是掌握主动权的那方,而且已经有了新的身体。但是祂没能够。” 迦涅的低语声悄然飘落旋转的纯白阶梯。阿洛默然望着她,眼珠微微挪动着,像在极力压抑不愿意具体回想起来的记忆。 她伸出手,指腹迟疑地停了停,终于还是触碰上画中伊利斯的脸颊,轻轻地沿着色块与线条的边际勾勒。 “最近我开始想……是不是她到最后其实都在?” 阿洛惊异地抿紧嘴唇。 “她也觉得我的做法是唯一的解法,所以帮助我做到了原本非常困难的事——拉着神话生物、还有折磨了我们那么久的诅咒同归于尽。我觉得是这样。” 迦涅盯着画中母亲那双熟悉又陌生的金色眼瞳,喃喃地说:“所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那个时候已经尽到了继承人和家主的责任,之后可以选我想要的路走?” 她说着后退半步,回转身,视线顺着螺旋台阶的曲线,在历代前人的身影上走了一遭,仿佛那一个个画框是窗棂,与她发色眸色相同的听众们正沉默地在另一侧评判她的对错。 “千年的执着和追寻在我这里断掉,我也有些羞愧,但是,”迦涅吸了口气,声量略微抬高,“但我不后悔。而且我可能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空想龙魔法。” 她瞥了阿洛一眼。他看上去有些惊讶。 “今天的那条龙尾不是我事先准备的。我只是突然想到或许可以那么做,然后就做到了。我都没想到会那么轻松。我猜想那事因为我复现的不是从传说和传承里拼凑出来的东西,而是我亲眼见识后,基于我对祂的理解虚构出来的影子。” 迦涅低头笑了笑,再次昂首挺直脊背。 “我见过真正的龙和巨兽,也几乎抵达彼岸,或许这种新的空想魔法就是我从这段旅程中带回来的纪念品。从我这里从头开始的话,这就是奥西尼新的传承了。我想带着它、带着奥西尼家走新辟的另一条路。” 到这里,她终于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场极为重要的演说。 捧场的鼓掌声从身侧传来。阿洛脸上微微带着笑,却并非打趣戏谑。 “好了,接下来的话是说给你一个人听的。”迦涅朝他走近了一些,拉着他往上又几级台阶,到她接任家主时绘制的肖像面前。 “很严肃。”阿洛评价道。 既是画中人的模样,也是画外迦涅的态度。 “你之前问我对你来说算什么,我现在可以给你答案了。” 阿洛变得异常安静,好像连呼吸声都暂停了。 “对我来说,你是‘阿洛’。” 他的瞳孔因为惊讶微微地扩张。 “‘阿洛’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最强力的对手,我失败的初恋,我有一段时间真心实意怨恨过的敌人。” 阿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迦涅一摇头,示意她还没说完。 “但现在,‘阿洛’也是我可以信赖的同伴,我……再次喜欢上的人。” 阿洛清晰可闻地抽了口气,又或者,是焦灼不安地堵在喉头的一口气终于得到释放。 迦涅拉住他的手:“不需要传承也能使用魔法,更多人能受魔法惠利的世界,就连神明都不确定能否实现的世界……我很想亲眼见识这样的玻瑞亚。” 被宿敌复活后 第106节 阿洛的喉头微微颤动,声音沙哑:“很高兴你那么说。” “但我没法一开始就正大光明地站在你的身侧当你的盟友,你适合当冲进来掀桌的那个局外人,但我也有更适合我的做法。”她说着仰头,看向塔楼覆盖着细腻浮雕的天顶。 宏伟的、几乎狂妄的野望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滚落唇间: “有一些事只有在内部才能做成功。所以我要成为十二贤者议事会的一员。” 阿洛看起来并不意外。 “所以……哪怕我们的目的地是同一个,我走的路会绕很多弯。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表面上,甚至有时候行为上,我必须和你作对,和你时不时有冲突,”迦涅歉然捏了捏他的掌心,“我希望你可以明白。” “啊……果然变成这样。”阿洛仰头,低低笑了两声,不辨喜怒。 “但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只是我。比起我带着奥西尼家唐突地改变立场,或者让你放弃原本的主张,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期限是到我们都有资格当下棋的人,而不是长辈们的棋子的那一天为止。” “在别人面前为正事争吵,然而一转身就心平气和地共度美好的夜晚,你真的觉得这可行?”阿洛说着自己先迟疑地顿了顿,“搞不好真的可行?但会有很艰难的时刻,肯定有。” “我知道。但我有信心。” “我也想有信心,”他用指背沿着她颊侧的轮廓扫了一下,“但我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我不确定我会不会被怀疑击垮。” “不会的,”迦涅双手捧住他的脸,直直看进他的眼睛里,“我不会让你被击垮,不会让你有疑问。在这里的所有先祖见证,我向你保证。” 阿洛怔了怔,垂眸失笑:“这承诺的分量可真是了不得。” 那之后,他许久一言不发,只是以有些骇人的专注眼神盯着她,绿眼睛因为快速思考闪动。 迦涅定了定神,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你不用现在给我答案,如果你没法接受这个安排,我们可以再找别的方法。” “不,就这么办吧,人前人后两种关系,维持到我们正大光明结伴也不会带来任何危险为止。” 阿洛答应得那么干脆,迦涅反而犹豫起来。 “你真的想好了?” 他好像对她的这份迟疑很受用,眉眼微弯:“往好的方向想,我和你的肖像已经在火炬长廊上相邻挂着。而比起伴侣,很多时候对手给人的印象反而更加深刻。 “宿命的对手,另一种命中注定的唯一……大家不都挺喜欢这套的?” 阿洛愉快地笑起来,绿眼睛狡黠地闪烁着。 这是迦涅熟悉的表情,他筹划着要搞个大恶作剧时候的神情。从异世界归来之后,这是迦涅第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种熟悉的、野心勃勃的光彩。 “哪怕我们最后没能成功,你我的真正关系最后也无人知晓。即便那样,在两百年后的人嘴里,只要有迦涅·奥西尼的名字,阿洛·沙亚就肯定会出现在同一句或者下一句句子里。” 阿洛将迦涅的手凑到唇边,煞有其事地吻了吻她的手背,而后是手腕。 这么做的时候他抬眸看向她,低低的语声仿佛伴随吐息爬到她的皮肤之下。 “那样就够了。” 迦涅的心脏轻轻颤栗了一下。 魔法史上有好几组总是被成对提及的竞争对手。只需要闭上眼,好像就已经能看到后世纸页上书写的、他们无比靠近的两个名字。 “说不定有人能察觉真相……”迦涅想到以前她就和人议论过,第一纪元的某两位大人物是不是其实是爱侣,她忽然就有点心虚。 “乐观点,刚才只是次好一等的假设。更让人期待的是等到袒露真相的那一天,我一定要大摇大摆地回归流岩城,所有人终于都知道原来我们原来睡同一张床。看他们被吓掉下巴一定有趣极了。” 阿洛说着回身,戏谑地对着螺旋楼梯两侧的肖像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希望这里的各位能替我们的伟大阴谋暂时守秘。” 迦涅没忍住,噗嗤笑了:“要说的都说了,也骚扰他们够久了。回去吧。” “就这么原路走回去是不是有点无聊?” “那你要怎么样?” 四目相对,会意的弧度攀上两人的唇角。 下一刻,他们手拉着手,往螺旋楼梯中间的孔隙跳了下去。 两道在塔楼内壁上拉长的影子相连着、被无形的气流托着,穿过远比肉眼估量要宏阔的竖直空间,将一幅幅白发金瞳的肖像画远远抛在身后,轻盈地落在塔楼底层。 “准备好了么?我亲爱的‘仇敌’。”阿洛与她交握的手紧了紧,改为十指相扣。 迦涅将掌心贴上厚重的大门,一本正经地纠正:“是最爱的‘仇敌’。” 对视,而后深吸气,门板从中訇然开启。 新一天的日光漫过门槛,沾上他们的衣角鞋尖。 他们并肩走进塔楼外的世界。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