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第1章 《南柯》作者:klaelvira【cp完结】 文案 当渣受对不好惹的高岭之花骗身骗心后。 - 高岭之花西装暴徒攻x高智商罪孽深重天然渣受 李孤飞x林路深he 大概是贼不懂事的漂亮少爷受失忆了,时隔多年又回来骗了攻一次。有些许剧情。 - 即使以慈悲为怀的标准来衡量,林路深也很难算得上是个人。 初中林路深聚众斗殴让李孤飞背锅, 高中林路深撬走了李孤飞的女朋友; …… 李孤飞原谅过林路深很多次。 李孤飞的脾气其实很不好。 多年后重逢,林路深十分主动。 李孤飞估摸着林路深多少该懂些人的道理了。 林路深:你看起来,值得一睡。 李孤飞:…… 林路深:你走吧,是我玩弄了你。 李孤飞:……? - “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也有一个最坏的朋友; 其中一个去了远方, 另外一个已然安葬。” - 我的整个青春,都是在对他的嫉妒中度过的。 关于他的所有,宛若一场大梦。 标签:破镜重圆、竹马竹马、强强、he 第1章 不完整的重逢 [前言] 林路深曾经做过一个梦。 有天他一个人在学校后门的小吃街买红薯,正好碰上李孤飞。是冬天,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服,一张嘴就哈出雾蒙蒙的白汽。 上次见面讲话似乎已经是八百年前的事。他们中谁先打了招呼,又说了哪几句不重要的车轱辘话。天已经黑了,接触不良的老旧路灯只能照亮红薯摊前一小片热腾腾的空气。 在梦中,林路深记得自己抱住李孤飞,说我原谅你了。臃肿的外套摩擦在一起,林路深蛮横而心虚的心脏砰砰跳着,寒冷掩盖了他脸颊泛起的红色。 李孤飞什么也没说,好像他真的做过什么需要林路深原谅的事。 然后他们像最好的时候那样,并肩走回教学楼。冬夜的气息冷而干净,再锋利也是一尘不染的,和李孤飞身上的味道一样。 贴在一起的那只手被不动声色地攥住,怎么也甩不开。这似乎是李孤飞对林路深那任性而不讲理的胡闹作出的应答。 林路深走着走着,心底哼起了雀跃的小曲。他庆幸今天红薯出锅比较慢,庆幸抓住了这个台阶,庆幸上天又眷顾了自己一次。 路灯拉长了两个尚显单薄的少年身影。还没来得及长成,就消失在了没有光的转角。 [一] 李孤飞走进剧场大厅时,里面正在排练。 空荡的观众席上只有寥寥几个工作人员,时不时低声私语。灯光和声音都从台阶尽头的舞台上传来——在这个大厅里摇来晃去,绵绵不绝。 …… “致命的决斗无有穷期——” “杀死的总是那个不朽的猛兽。” “它的命运也是我的命运。” “只不过我们的虎不断改变形状——” “有时叫憎,有时叫爱,或者意外。” 台上的布景有点像在亚寒带,笔直的树干从不化的积雪间长出,叶片很锋利,被白色覆盖着。 “李博士,就是这个话剧,”一旁的年轻人道。他胸前挂着实习工牌,“叫《冰山与湖心岛》。他们之前的男主角连续三次在演出时突然昏迷——一次正式演出、两次排练,都在差不多演到这个段落的时候,几小时后自然苏醒。” “医院检查无明显器质问题,推测是与大脑皮层植入的芯片有关。但我们前几次来都找不出具体原因,芯片检查也显示无异常。” “并且他植入芯片已经有两年了,之前从没出过问题。” “现在剧组只能临时换上另一个演员,据说还是从其他城市专门叫来的。”实习生说着悄悄看了李孤飞一眼,发现李孤飞正以审视的目光盯着舞台上的排练。 李孤飞在十排左右停住脚步,眼神似乎暗中冷了些。这里足够让他看清念出诗句的那张脸。 那人依偎在窗前,面庞被冷调的舞台强光照亮,眼神含光,无比清晰。 “新来的这个演员长得是不错,”实习生在李孤飞身后站定,啧啧道,“可演得是真不行啊。” “李队长……哦不,”一个戴着眼镜的微胖中年男人朝这边来,远远的就打起了招呼。他小跑着,鞋底在木地板上留下一路急促的哐当声,“李博士。” 李孤飞仍注视着舞台中央,余光略微斜了下。 “李博士您好,我是这家剧院的经理,姓唐。” 排练仍在继续。李孤飞目光从舞台上挪开,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他转过身,流程化地向经理伸出手,“你好。” “您好您好,久仰了。”唐经理额角冒汗,双手攥住李孤飞伸过来的手,鞠了一躬像在谢幕,“辛苦您提前结束假期。” 说着他又朝李孤飞身后的实习生笑着点头示了个意。 “没事儿,”李孤飞手腕一挣,抽回了手,“我不是在休假。” “是因为上一个案子里工作方法过激,被关禁闭了。” “本来还剩五天的。” “……” “……” 李孤飞两指撩开长风衣,露出左胸前西服口袋上夹着的黑色工牌,边缘有一圈很细的金色: 第2章 脑科学监察委员会李孤飞。 “我被关禁闭的次数比较多。介意的话,我可以打报告再给你换一个人来。”李孤飞说。 “……” 唐经理看着面前这个好看却距离感十足的年轻人,愣在原地,微张了两下嘴不知该说什么。 事实上,见面之前他想象中的李孤飞是个更成熟而有资历的人。 片刻后,唐经理犹豫道,“那您……上一个方法过激的案子,最后……解决了吗?” “那还用说。”跟在李孤飞身后的实习生眉飞色舞道,“李博士从来没有解决不了的——” 李孤飞看了实习生一眼。 对方讪讪地笑了下,飞快地做了个给嘴拉链的动作。 唐经理沉吟片刻,仿佛下了个天大的决心,“行。” “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您今天看了我们排练,觉得这个剧有没有哪里不妥的?”唐经理道,“需要再演一次吗?” 排练行至尾声,前方的工作人员陆续收摊。李孤飞再看向舞台时,窗后已经没有人了。 “不用了。”李孤飞说,“很普通的故事。” “……” “之前那个昏迷的演员呢,在后台吧?” 唐经理连忙点头,“在的在的。田浩老师很敬业,就算现在不敢上台,但也还是每天都来。” “走,我们去见见他。”李孤飞笑了一声,神情有一瞬间的生动。 但唐经理敢用自己从业二十年阅人无数的经验保证,李孤飞这难得的笑比他说自己被关禁闭还要恐怖一百倍。 幕后总是比台前拥挤嘈杂。一个挽着袖子、有些魁梧的年轻人正拿着记录板跟人聊天,他的工牌潦草地塞在口袋里,比李孤飞少了一圈金边,上面写着韦波二字。 “你刚在前面看彩排的时候,我已经把田浩周围的人都聊过一遍了。”见李孤飞进来,韦波咋咋唬唬的,“田浩风评很好,算是这家剧院现阶段的台柱子之一,会有观众专门来看他,与同事相处也比较融洽,没什么架子。” “关于他的昏迷,没人发现什么明显的异常,包括植入过芯片的和没植入过的。” 李孤飞接过记录板,第一页是田浩的剧照,标准的浓眉大眼,笑容大方沉稳、形体挺拔匀称,是很阳光的类型。 李孤飞随意翻了两下便阖上了。 “大部分人反映的主要还是疑惑和担忧,特别是针对新主演的。”见李孤飞没看记录板,韦波也不怎么意外,“剩下一个田浩本人,你亲自去?” “嗯。”李孤飞转身看向唐经理,“他在哪间?” “应该在走廊尽头那里,是排练室。”唐经理有些迷茫,“要我跟您一起吗?” “不用,我一个人。”李孤飞说。 “那……那我在门外等您。”唐经理看起来忧心忡忡。这次的事件让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了许多,脸上的每一枚皱纹都写着疲惫。 韦波见状,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门外等就门外等呗。又不影响你什么,是吧李孤飞。” 李孤飞没再说什么。他看了唐经理一眼,直接朝排练室走去,算是默许。 唐经理连忙跟上。原地只剩下了韦波和新来的实习生两人。 “韦副队……我也想……”新人总是跃跃欲试,“今天是我第一次跟着李博士出来,我……。” “小齐,你就别凑热闹了,让李孤飞一个人去吧。”韦波悠哉悠哉的,用纸杯在公用咖啡机上接了一杯卡布奇诺,“喝杯咖啡?” 齐辛:“……” 齐辛仍旧看着走廊尽头,望眼欲穿的脸上有些新奇,“我还没有看过李博士处理案子。” “看不看也就那样。”韦波拍拍齐辛的肩,神色轻松,好像对田浩的事情毫不担心,“你还年轻,学点儿好。” “……” 齐辛对韦波并不像对李孤飞那样敬畏。 “我就是想跟李博士学,所以才来实习的。”齐辛忿忿道,“我论文都还没写完呢。” 韦波端着咖啡靠在墙边,呵呵笑了,“不是只有跟着李孤飞才算学的。脑科学中心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天才,这里从来不缺聪明的人、勤奋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宁折不弯的人,但最缺守规矩的人。” 齐辛闻言看向韦波,疑惑又若有所思。 “很久以前有个人,”韦波声音沉稳了些,“比李孤飞还聪明。知道他是什么下场吗?” “什么?”齐辛好奇道。 “被开除了。”韦波说。 齐辛终于察觉了什么。在脑科学院的众多真假难辨的传闻中,似乎确实有一个关于开除的故事。 只是一腔热血的少年人往往只爱成功和胜利,对斜逸旁出的开除并不上心。 何况在脑科学中心,辞职都是难如登天的事,从没听说有谁成功过。开除?这种离谱的成就实在不是正常人类的大脑能想象得出的。 齐辛皱起眉想多问几句。 “韦副队,你认识那个被开除的吗?”齐辛问。 可韦波明显不打算再说了。他抬腕看了眼表,频频朝另一头的排练室看去——他知道今天的案子并不复杂,李孤飞应该快出来了。 齐辛继续着喋喋不休。 “他干了什么呀?” “李博士也认识他吗?” …… 第3章 啪嗒一声,旁边休息室的门开了。在两三个工作人员的引领下,里面走出了一个高挑而瘦削的人。他秀丽的脸庞卸妆后有些憔悴,却很难不惹人怜惜。 齐辛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近距离见一个美人,和隔着十排座位加舞台的距离见一个美人,是截然不同的事情。 譬如说刚刚看见林路深表演,他只会撇撇嘴,说这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瓶; 可当林路深从相隔半米的门里走出来,他必须承认,整个走廊的空气都安静了3秒钟。 韦波更夸张。 见到林路深的那一刻,他活像是被雷劈了。 纸杯自由地随着地心引力掉在地上,发出一声不大却尴尬的摩擦声。 “这二位是……?”林路深打了个哈欠,循声看来。他似乎才注意到这里站着两个生面孔,随手撩了下软软耷拉着的碎发,慢吞吞道,“也是新来的吗。” “小林老师,这两位是脑科学监察委员会的,专门来调查田老师昏迷的事情。”一旁的工作人员道。 “这样。”林路深闻言眼睛一弯,笑了。他声音始终不大,冷冷的但很柔和,“你们好。” 能看出来,他已经相当疲累,只是仿佛脾气很好的样子。他好似有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令人如沐春风。 “你……你……你好。”韦波压下震惊的神情,好一会儿才找回舌头的正确使用方法。 林路深歪了下脑袋,饶有兴趣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林路深笑着拢了拢身上的外套——相较于林路深的身型来说,它似乎宽松得有些多余。 韦波皱了下眉。 林路深道,“田浩老师的事要是有结果了,你们会告诉唐经理的吧?” “呃……当然,会的。” 韦波眼神飘忽,朝排练室那扇仍旧紧闭着的门看了好几眼。 “小林老师,车已经到门外了,随时可以走。”一个工作人员推开门,伸了个脑袋进来,小声道。 “好的。”林路深撩起耳后有些长的碎发,微仰起头,用手腕上勒着的一根黑皮筋轻轻扎了个小揪揪。 韦波终于急中生智,“林……小林老师!” “嗯?”林路深的右手还没来得及从脑后放下来,一截细白的手腕露在外面,蓝紫色的血管有一种诡异而脆弱的美感。 “虽然你没昏迷,但是多长个心眼总是好的。”见林路深没有反驳,韦波继续正色道,“为了以防万一,你要是不急着回家的话,要不咱们待会儿还是给你也……” “韦波。” 终于,一个平淡沙哑的声音打断了韦波连珠炮似的发言。 不知何时,李孤飞已经出来了。他在韦波身后站定,神色漠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 韦波看向李孤飞,用目光克制地向他示意林路深。 “田浩的问题已解决。”李孤飞却像没看到一样。他扣上一粒风衣的扣子,“走了。” 在李孤飞身后四五步的地方,唐经理面色苍白。 “田浩老师没事了?那太好了。”林路深似乎并不为可能失去一个工作机会而惆怅。隔着一米的距离,他主动冲李孤飞伸出右手,“谢谢您。您贵姓?” “……” 终于,今天齐辛第二次在李孤飞脸上看见了生动的表情。 韦波连忙咳嗽了两声,“李孤飞啊,这位就是暂时替田浩的那位演员,林路……小林老师。” 林路深有些莫名,却没有生气。他往前走了两步,粲然一笑,再次伸出手,认真道,“你好,我叫林路深。” 李孤飞沉默地注视着。 这不是李孤飞和林路深的第一次相逢。和上一次一样,李孤飞几乎在看见林路深的第一眼,就感到世界在自己的身后崩塌,而他却只注意到林路深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冲他笑的人。 李孤飞不轻不重地拍了下韦波的肩。 “哎哟!”韦波从看戏中惊醒。 “走了。”李孤飞冷冷扔下一句,推开门径直离开。 他最终也没有伸出手。 “小齐,你先去停车场把车开来。”从剧院走出,韦波从兜里掏出车钥匙,扔给齐辛,“快去。” “失联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又见到面了。”待齐辛走远后,韦波说,“你真的不留个联系方式什么的?” “而且林路深还失忆了,看见我俩半点儿反应都没有。” “原来从脑科学院被开除,要做这么严格的记忆清除的?” “我不知道。”李孤飞说。 “虽然林路深这人吧……”韦波顿了片刻,又朝剧院里看了两眼,像是咽下了什么不好说的话,“但反正他也失忆了,也许现在是个好人?说不定一辈子就这一次机缘巧合,错过可就真的没有了。” 不远处响起两声喇叭,齐辛把车开来了。 “无所谓。”李孤飞说。 路边还停着另一辆车,像是在等人。韦波抿了下嘴,没忍住多给了两个眼神。 “林路深是我犯过的一个错。”顺着韦波的目光,李孤飞也看见了那辆车。 “这种错误,我一辈子犯一次就够了。”他神色平静,语气淡得好像在谈论别人的故事,“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作者有话说: 1.这篇文原本设定的主线是感情向+个人成长的,不是那种很剧情向的(但不代表没有剧情线) 第4章 不过由于种种原因(跟我个人能力、前段时间精力以及一些剧情写着写着没收住……有关)最终剧情篇幅比我先前预料的要多。到这个作话修改的时间点,连载内容已经进入个人+感情大于剧情的阶段。特此告知并致歉。 2.攻受都不是道德标兵 3.舞台上的那段诗引用自博尔赫斯 第2章 再见林路深 “真没礼貌。”主动握手被无视,林路深讨了个没趣。 他半真半假地撇了下嘴,从咖啡机旁的纸巾盒里抽出两张餐巾纸,在掌心手背擦了一圈,皮肤被搓出了极淡极淡的红色。 唐经理见状,在一旁尴尬地干笑了两声。 擦完手,林路深麻利地把纸巾团成一团,咻的一声甩进了墙边的垃圾桶。 “哼。” “林老师。”走廊尽头,排练室里走出了一个高个儿的年轻男子,声音洪亮、口齿清晰。 两侧的幕后人员纷纷让开,人群中田浩格外挺拔。 “谁又惹你生气了?”田浩走到林路深面前,才笑着道。他不露锋芒地直视着林路深的眼睛,显然他是个很懂得展现个人魅力的人。 “田浩,你没事儿了?”见田浩出来,唐经理抢先道,“李博士给你做了什么特殊检查吗?或者开了什么药?你现在还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比起唐经理,田浩本人似乎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并没那么担忧。 “没有。”他拉着长调,脸上笑意不减,“李博士又不是医生,他怎么会给我开药呢。” “那他怎么说?”唐经理问,“你到底是什么原因会昏过去?” “李博士说,我需要休息。”田浩说着,看向林路深,“是因为这段时间过度劳累、营养不良和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晕厥,即使没植入大脑芯片的人也有可能会发作。” “难怪。”唐经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李博士出来后,告诉我让你俩替换着上场。” 林路深闻言眉间动了下。他余光瞟了眼田浩,没有说话。 “林老师,有兴趣在我们这里长期工作吗?”田浩走近了些,“如果你担心演得不好,我和表演老师们都很愿意帮助你。” “何况,我之前听编剧老师说,这个故事的灵感也是源于你的。” “冰山和湖心岛的故事。” “之后的事儿之后再说吧。”林路深没有直接拒绝。他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决,“先把这几天撑过去。” 这是林路深第一次扮演主角。 大部分时间他在客串或扮演一些无足轻重的配角,他的身体和演技都不足以承担过重的戏份。 天黑了。林路深从后门出来,外面风刮着有些冷。 路边等了许久的车匀速驶来,在林路深的面前缓缓停下。 “林公子。”司机已经不是第一次接送林路深了。他挂着称职的微笑,点头道,“行李已经送到住处了,现在我负责送您回去。” 林路深也没客气,直接在车上睡了一觉。 路程并不算长,可他今天实在是有些累了。 在梦里,那个叫李博士的混蛋似乎伸出了手。力大无穷的林路深扬起一掌,直接将他和纸团一起打飞。 “林公子,到了。” 林路深在后座醒来,睡眼惺忪地看了眼窗外。 一个私密性颇好的高档住宅区,一看就不是他能支付得起的。 林路深皱着眉,有些烦躁地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喂。” “你给我找的这什么房子啊?” “住不起。” “房租我已经给你垫好了。”对面是一个十分成熟的男声,估摸着年纪比林路深大些,“今天怎么这么晚才结束?下次我跟唐经理说一声,你的排练就——” “我妈又给你钱了是不是。”林路深打断对方,声音瞬间就冷了下来。 对面没说话。 林路深沉着脸,“说过多少次了,你——” 嘀嘀嘀嘀嘀—— 对方挂断了电话。 没一会儿,手机震动了两下。 第一条是具体的楼牌号、楼层和密码锁。 第二条是一张照片,拍的是林路深的三个28寸大行李箱。 “……” 林路深刚想把电话拨回去继续吵架,又两条消息发了过来。 「你的行李反正已经到家了。」 「你要是实在不想住,就自己一个人流落街头吧。」 想了想,林路深还是把电话拨了回去。 “喂。” “想通了?”对方说,“刚刚唐经理给我打电话,说打算让你长期驻演。” “田浩好像也很乐意的样子。” “听说……今天有脑科学中心的人过去了?” 林路深没接这话茬儿。他靠着椅背,脑海里还是李孤飞漠然离开的那一幕。 在林路深仍然拥有的记忆里,他就没受过今天这种气。 更可恨的是,李孤飞真的长得很好看。 即使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风衣、衬衫和西裤里、一粒扣子都不舍得松,林路深也能想象得到,那一定是一具很美妙的身体。 让他忍不住心底发痒,生出掠夺的念头。 “喂?”对方一直没听到回复,“脑科学院的人没找你什么事儿吧。” 林路深眯着眼睛想着,神色迷离了起来。他忍不住舌尖在两个嘴角间打了个转,“钟剑,我在脑科学院那几年,有没有什么朋友或者仇人啊?” 第5章 电话那头,钟剑沉默了一会儿。 “当时我基本在国外,不太了解。”钟剑说。 “不过……” “不过什么?”林路深问。 “以你一贯的行事作风,”钟剑说话毫不留情,“朋友不太可能,仇人倒是大概很多。” “……” 林路深啧了一声,“我说呢,难怪今天有个人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哦?是谁?”钟剑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林路深不想念出李孤飞这个名字。他自己都解释不清楚,但就是舌头不肯动。 “没谁。”林路深讲着讲着,想起被无视的握手、走廊上李孤飞片刻不曾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以及排练时台下那张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冰山脸,声音小了点,“他一句话都没跟我说。” 钟剑忍不住笑了。他的笑声很醇厚,发自肺腑,“林林,你怎么还跟十几岁的时候一样。” 打完电话,林路深才伸了个懒腰从车上下来。他向司机师傅鞠了一躬,又从瘪瘪的钱包里掏出一张毛爷爷,递给对方算作小费。 林路深转过身朝小区里走去,几缕发丝被风吹散,垂在脸侧。他缩在厚外套里,忍不住哆嗦了下。 “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太不懂事了。”林路深喃喃自语,眼角弯得勾人。 他长了一张让人心软的脸,用它来游戏人间。 “怎么老是干坏事。” “多少也该留几件给现在的我做嘛。” 黑夜会吞噬或美丽或丑陋的纷繁色彩,留下一片没有光的世界。它是如此的纯净而简单,犹如另一个伊甸园。 - 脑科学监察委员会坐落在近郊的一个大型园区。园区仿造人类大脑形状而建,内部道路蜿蜒曲折如迷宫,集结了人脑芯片研发与应用中心、类脑研究中心、脑机融合研究所、脑科学院等——很少有人能说得清它的占地面积到底有多大。 同样让人难以说清的,还有这里总共有多少个不同方向的研究和实验小组。 韦波的话非常中肯。脑科学中心从来不缺聪明的人、勤奋的人、野心勃勃的人和宁折不弯的人,最缺的是守规矩的人。 监察委员会位于整个园区的中心,所有道路交汇的尽头。 齐辛开着车,迷路三次才成功在监察委员会门口停下。韦波指挥他去停车,自己先下来了,“就停旁边的停车场,别下车库啊。” 李孤飞也从车上下来,脱下风衣搭在手臂上。他边走边乜了韦波一眼,“工牌从兜里拿出来戴好。” 监察委员会入口处正面的外墙上,画着一个巨型的、没有封口和交叉的曲线图案。天黑了个彻底,望不到边的夜空下只见它闪着浅绿色的荧光。 那是脑科学中心的logo。有人说它像人类的大脑,也有人说它像幽灵。 李孤飞从“幽灵”面前走过,进到大楼里。旁边是一句有些年头的正楷标语:献给宇宙精神。 “哟,李孤飞你现在禁闭结束得是越来越早了。这次才进去几天哪,就又被抓出来干活儿了。”晚上八点,监察委员会里依旧人来人往。迎面走来一个同事,见到李孤飞笑着打趣道。他的工牌也有一道镶边,只不过是银色的。 李孤飞脚步未停,匆匆走进电梯,“不是什么好事。” 韦波跟在后面也进了电梯,还有紧赶慢赶才跟上的齐辛。 “还是老规矩。待会儿报告我来写,你负责去老张办公室汇报。”韦波说。 李孤飞嗯了一声。 “李博士,田浩到底为什么昏迷啊?”齐辛憋了一路,现在终于问出口了。 “啧,”韦波拍拍齐辛的肩,“给了你这么久思考的时间,居然还是没猜到。” 齐辛愣了愣,“我……” “你是新来的实习生?”李孤飞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 齐辛点点头,惴惴不安地双手交叉垂于身前。 “学校里有没有教过你,”李孤飞低头抻了下衣袖,“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李孤飞径直走了出去,身后韦波还在开导齐辛。 这一层安静许多,人也很少。大部分的办公室房门紧闭,人们走路似乎比别处更快且轻。 李孤飞进到办公室放下风衣,从口袋里拿上一张文件,转身就要出去。 “人家小朋友刚来,你就这样给他上第一课?”韦波站在门口。 李孤飞没说话,绕开了韦波。 “不过,虽然我能看出来田浩大概率是自导自演的,”韦波说,“但你是怎么让他承认的?” “猜到原因就行了。”李孤飞把折好的文件打开,递给韦波,“人可以接受任何秘密被曝光,除了藏在心底最深处的。” 韦波好奇道:“田浩这么大费周折,是为了什么?” 李孤飞顿了下。 好像偏偏那一秒钟的空气不能被呼吸。 “为了再见到林路深。”李孤飞说。 作者有话说: 本文暂时隔日更,更新时间是晚上十点。 有事会在评论区置顶请假。 第3章 脾气不好的家伙 老张名叫张鹏举,一个大部分时间都在怡然自得的中年“混子”,是李孤飞所在的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的头头。他早年间在各个研发中心都轮过一圈儿,跟谁关系都不差,但在哪儿也没做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成就。 第6章 在刺头云集的执行部,选这样一个人当领导,显然是有特殊用意的。 毕竟如果遍地都是李孤飞,脑科学中心大概早八百年前就原地解散了。 “您提前叫我出来,到底是什么事儿?”李孤飞一进门,就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大剌剌坐下了。 办公桌后坐着一个轻微发福、中度秃顶的中年男人。见李孤飞进来,他掐灭了烟,拍拍身上的烟味,有些无语,“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办案子。” 李孤飞带着陈述的语气,声调都是平的,“当事人田浩,对另一名演员爱而不得。为了能有再次见面的机会,他佯装昏迷,剧组于是只能请来另一名演员临时救场。” “这原本是一个十分拙劣的计谋,可芯片为他的昏迷提供了掩护。” “田浩本人的心理素质也相当一般,讯问过程中几乎没遇到什么阻碍——一戳他伤疤,他就绷不住了。” “综上,这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贼喊捉贼的案例。除了田浩演员出身演技比较好以外没有任何难点——韦波都能办。” “……” 老张被呛得连连咳嗽,好像吸进去的烟又从肺里冒出来了。 “具体的报告,之后韦波会交上来。”李孤飞说。 “……行行行,”老张眉毛拧成八字,打断了李孤飞,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把烟灰缸推远了点,站起来踱了两步,瞟见李孤飞仍旧直直地盯着自己,才道,“李孤飞啊,我好心找个由头让你小子提前出来,你还不领情。” “没别的事儿你先出去吧,”老张又从半瘪着的烟盒里掏出一根烟,夹在嘴边没敢点上,“破坏我一整天的美丽心情。” 李孤飞闻言却并未起身。他伸手从老张的桌上拿起打火机,噗呲点燃又啪嗒关上,像是不打算走。 “你还有什么事儿?”张鹏举面色糟心,不太耐烦。 李孤飞握住打火机,双腿叠起。白炽光下,在他胸前工牌的左上角,一个白水印logo若隐若现——这是个很不明显的标记,透光才能看清。 “最近,芯片出现异常的频率比以前更高了。”李孤飞说,“不管是真的芯片出问题,还是使用者出于种种原因的自导自演。” “东西用得时间长了、使用的人多了,出点小差错是很正常的。”张鹏举看起来不以为然,“你家空调还得年年保修呢。” “至于说自导自演的人变多……那就更简单了。新事物出现必然导致有人钻空子。” “没错。”李孤飞微点了下头,嘴唇抿了下,“这也正是监察委员会存在的意义。” “在自导自演的人中,有相当比例的人呈现出一种对某样东西……”李孤飞说,“……或者某个人的极端执着,包括这次的田浩。” “而在尚未汇报异常的芯片使用者中,也已经出现了若干因过于执念而严重影响正常生活工作的案例。” “上瘾往往是需要一定的外部条件的,这种比例高得不合理。” 李孤飞的脸上从来就没什么表情,可他那双眼睛最擅洞悉人心。 “李孤飞,我是你的领导,不是你的犯人。”张鹏举被逼得没有办法,苦口婆心道,“正常人都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芯片的存在会加强人本身的意志,这也是业内共识。” “要真有什么问题,研发中心的人也不是吃干饭的。” “韦波在走访中发现,田浩是个非常敬业、认真的演员,植入芯片也是为了能呈现出更好的表演。我想他原本不是那种没有职业道德的人,更不会做出近乎自毁前程的蠢事。”李孤飞说,“尽管他承认了佯装昏迷是他自己主动做出的行为,可这不代表芯片就没有问题。” 张鹏举这次是真的皱起了眉。他有心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似乎瞥见李孤飞胸前的工牌后又欲言又止。 “让研发中心加快速度排查。”李孤飞说完,站了起来。他把打火机扔回桌面,“不要等我上门。” “……” 轻轻的一声砰,办公室的门关上,李孤飞走了。 张鹏举这才松了口气。他捡回打火机,把烟点燃,自娱自乐地吸上一口后,若有所思道,“啧,这小子是半句也不提林路深啊。” - 钟剑是个很靠谱的人。他挑的房子也一样,像他自己的人生,不会出差错、永远是能选择的范围里综合评分最高的那一个。 这样一个人会跟自己成为好朋友,林路深也无数次觉得很诧异。 他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但在林路深的记忆中他们从前似乎并不算多么亲厚,只是逢年过节会礼节性问候的关系——钟剑主动问候,林路深高兴就回他一句。 后来是怎么变得如此亲近的,林路深自己也记不清了。 可他并不在乎。就像他不需要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从脑科学中心被踢出来。 脑科学中心。 每当这个名字被提起,林路深发自心底的厌恶、恶心和浑身冷汗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记忆可以被剥夺,但本能不会。 这一夜,林路深又做了噩梦。 他永远记不清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走过了什么路,却忘不掉那犹如被泥淖吞噬般的压抑、无助和愤怒。 和过去几年里的无数个夜晚一样,林路深在半夜醒来。房间里是冷而暗的蓝黑色调,他睁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空虚阴冷的房间—— 第7章 恰如他自己的人生。 很奇怪。林路深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真正意义上的人生,早已经结束了。 然后天亮。昨日的太阳又一次毫无新意地升起,照亮新的、重复的一天。 “早安,林林。”钟剑总是会在八点给林路深打电话,“起床了吗?” “……刚醒。”林路深用困倦的声音回复。 “今天要去排练吗?”钟剑问。 实话是林路深根本就不想去。 剧场、表演不是他林路深的生命中会有的东西。他被套进一个不适合自己的框架里,扮演着一个演员,是如此的拙劣而格格不入——就像他在舞台上生硬地念着《冰山与湖心岛》的台词一样,那应该是田浩的角色。 “去。”但林路深还是爬了起来。 他不太有活着的欲望,却还是坚持呼吸、吃饭和尽可能的睡觉,可能是觉得就这样死掉会便宜了某些混蛋,怪不值得的。 林路深伸了个懒腰,洗漱后在镜子前用粉底简单遮了下黑眼圈,没吃早餐。他皮肤很白,一丁点的乌青都会分外明显,不遮的话走在太阳底下就活像是鬼显灵了。 比起人,林路深其实觉得自己和“鬼”的相似度要更高些。但大部分情况下,他不打算拿自己的真面目出来吓人。 田浩发了几条欲盖弥彰的消息,问林路深出发了没有、早上有没有吃、今天打算练到几点。 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林路深一个字也没有回。 他并非不知道自己的残忍,只是已经不在乎。 挂上灿烂而纯真的微笑,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甚至还围上了格子的羊毛围巾、喷了点当季流行的香水,林路深又出门做人了。 等电梯的时候,林路深听见对门传来几声中气十足的狗吠。 想来对面也住着个脾气不太好的家伙。 第4章 中秋节 《冰山与湖心岛》的排练,比林路深想象中要更辛苦一些。 他记性不错,走位、动作、各种设计都能很快记住。可就表演而言,他确实呈现得味如嚼蜡。 说他是块木头,木头都要站起来高呼不公。 中午,林路深胃口很差,胡乱扒了两口饭就吃不下了。 他借口午休,揣上香烟和打火机打算偷溜出去,正巧听见后台化妆间里工作人员和群演在聊天。 这样简单的交际,林路深从没参加过。 “本来还以为林路深来了之后,票能再卖得更好点儿。” “现在没指望了。” “他长那么好看却还总演龙套,不是没有原因的。” “不过听说能带来投资……” …… 无论是演得很差抑或人缘不好,林路深似乎都不难过。 他认真思考过自己为何如此皮厚,得出的结论是他真的已经没什么在乎的事儿。 失忆后曾有一段时间,林路深很想激起自己对什么事物的兴趣——不管是什么,只要能让他不那么像一具行尸走肉就行。 最后的结果就是,林路深染上了烟瘾,并且成功在一年内谈了12个男朋友。 抽完一根烟,林路深等身上的烟味儿散得差不多了,才晃悠悠地回去。他想回休息室喷点儿香水,等足够像个人了再去排练室。 孰料一开门,就见田浩在里面。猝不及防听见开门声,田浩一惊,倏地朝门口看来,见是林路深后才心虚地笑了笑,“林林。” 林路深的表情在听见田浩的称呼后冷了下来。 他并不觉得自己和田浩的关系有什么特殊的。也就是当初《冰山和湖心岛》还在创作阶段时,他们在编剧的工作坊里碰过面。 那个工作坊钟剑也投了钱,于是编剧将林路深吹捧成了自己创作的缪斯。尽管实际上林路深对这个剧的贡献仅限于名字——是他有一天晚上做梦梦见的。那天他在没有安眠药的情况下一觉睡到了天亮,相当罕见。 田浩是几个试戏的男演员中表现最突出的。林路深也不想争,主动退出了所谓激烈的“角逐”,让制作方免于左右为难。 和之前的许多人一样,田浩在没什么道理的情况下很快就爱上了林路深。编剧的吹捧成了他接近林路深的说辞,他借口为表演提供参考,三天两头就给林路深打电话发微信。 结合无数数据资料,林路深科学而理智地认为,谈恋爱比吸烟要健康些。他答应了田浩的追求,同意在一起一个月。 “林林,唐经理说……”在林路深面前,田浩有些紧张。他面带微笑、迅速地眨着眼睛,精神得有些神经了。 “我没有说过我会喜欢你吧。”林路深却已经不太耐烦。他进来后顺手带上门,脱下外套扔到沙发上,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田浩。 田浩怔了下,旋即嘴唇动了动,放弃了掩饰。 “我知道。”他小声道。 “当初我是跟你说清楚了的。”林路深对这样的场景似乎已经十分驾轻就熟。他在沙发上坐下,有些疲惫,“一个月,就一个月。” “你也答应了。” “我,”田浩用力睁了下眼,看起来精神状态不太好的样子,“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整这一出。”林路深抬眸,直视着田浩的眼睛平静道。 “你,”田浩双眼登时一片慌乱。他难以置信,半晌才喃喃道,“你都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呢……那个李博士明明答应我,只要不再犯,他就不会告诉我身边的人的……他——” 第8章 “不需要别人告诉,”林路深站起来,微抬了抬下巴,“又不难猜。” “你声称无故昏迷,却不好好呆在医院,天天泡在剧场。” 田浩没再说话。他看向林路深的眼睛里,有伤痛和祈求。 “还是那句话,我没有说过我会喜欢你。”林路深秀丽的双眸毫无感情。他放轻了声音,好似在中和话语的残忍,“所以,你这一套对我不管用。” “如果你还想好好当个演员,就珍惜自己的职业生涯吧。” 林路深说完,转身离开了休息室,没喷香水。 田浩在原地呆站了好一会儿。他有种错觉,林路深说最后一句话时的眼神和往常是不同的。 “小林老师。来,喝水。”这天排练结束,唐经理等在门口,笑容和蔼,“你的场次,票卖得还算不错。虽然暂时还比不上田浩,但……” “我只演周末这一场。”林路深浑身一层薄汗,发丝被打湿了粘在颊边。为了方便观察身体线条,他此时上身只穿了一件背心,白皙瘦削的肩背露了许多,肩胛骨清晰可见。 即使在演员中,林路深都算瘦得过分的。钟剑曾说,如果能再长几斤肉,林路深会更好看。 然而,吃不下睡不着和生性残忍一样,都是难以治愈的绝症。 “今天我见到田浩老师,他身体好得差不多了。”由于疲惫,林路深声音发虚,总感觉随时会昏过去,“实在不行,你们再找找别的演员。” “我实在是撑不住。” 唐经理见状,只能笑笑。他咽下了本来想说的话,忙道,“理解理解。当然还是身体要紧。” “对了,你周末中秋那场演出,要给你几张票送家人吗?”唐经理娴熟地转移话题。 “不用。”林路深说,“我爸妈早八百年前就离婚了,见面就打架。” “……” “那什么,我给了脑科学中心几张票。”唐经理说,“田浩的事儿本来闹挺大的,多亏了他们。” 林路深对此不置可否。他顿了顿,冷笑道,“他们不会来的。” “来不来是他们的事儿,给不给就是我们的心意了。”唐经理笑呵呵道,“那天我刚见到李博士时还担心他太年轻,没想到这么厉害。” 听唐经理提到李孤飞,林路深咬了下嘴唇。 恶狠狠的,快咬出印儿了。 - “博士,松嘴。” 李孤飞通常在早上六点前遛狗。 博士是一只智商平平的黑背。韦波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曾深深怀疑李孤飞是不是对自己取得的学位有什么不满。 然而李孤飞对博士的来历讳莫如深。既不说在哪儿捡的,也不说名字谁取的。 人有七情六欲,狗也一样。这几天,博士亢奋得有些过头了。 先是从早到晚叫个没完,再是老在门口不安分地打转——李孤飞都懒得计较。主要是他太忙,没太多工夫搭理狗的情绪波动。 终于,今天早上,博士在李孤飞要出门之际,大无畏地咬住了他的西裤裤脚。 今天是李孤飞本季度以来的第一天假期。 在脑科学中心,关禁闭是较为普遍的一种惩罚。由于早期有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借关禁闭的空子消极怠工,人力部规定禁闭直接抵扣假期。 于是李孤飞在大部分情况下几乎没有假期。 这个周末是中秋节。老张先前找过各种由头给李孤飞提前结束禁闭,算起来他的假期正好抵到上周末为止。 李孤飞没什么感恩的情绪。 因为中秋这种阖家团圆的节日,对他本就毫无意义。 父母一早就打来了电话,邀他中午过去吃饭。李孤飞嗯了一声,没有拒绝。他处理完被博士咬得有些难看的裤脚,拎上单位发的中秋礼品,十点不到就出门了。 这年头什么节日的本质都是花钱。大街上人满为患,马路也堵得要死,车开起来比平时周末还要慢上许多。 穿过市区后,路况好了些。再往郊区外环以外的地方开,车、人和商场都渐渐少到不像是在过节。李孤飞又开了半个小时,才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小院前停下车。 这里不需要停车位,因为本就是一片荒着的地方。在房价飞速发展的年代,都没人想拿下这块地盖商品房。 它好像刻意被人遗忘了。 李孤飞下车,大门前漆掉了四分之三的牌匾上只剩下孤儿院三个字。 孤字也快掉没了。 “你今天来晚了。”破败的台阶前,站着一个十分苗头的女生。她头发齐肩,是直发但显然精心打理过;脸上也一样,化着比浓妆还费时间的裸妆。 她没有表情的时候,神态与李孤飞有三分相似。 “路上堵车。”李孤飞说,“忘了是中秋节。” “你的爸爸妈妈不会提醒你吗?”陈媚道。 “提醒的时候已经晚了。”李孤飞说。 陈媚努了下嘴,好像也不是很计较。她从身后的背包里麻利地拿出一叠资料,“和以前一样,最近三个月所有的异常数据。”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那么执着地认为自己有一段记忆被清除了?” “清除记忆需要比对方至少高出三个精神级。如果监察委员会已经有人强悍到能给你清除记忆,老张还会一直委曲求全地容忍你那暴脾气吗?” 第9章 李孤飞没有答陈媚的话。他接过资料,直接翻看了起来。 陈媚双手抱臂,在一旁看着,“李孤飞,你知道吗?在数据分析中心,外泄数据属于要被开除的行为。” “知道。”李孤飞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一行行数据,“但从没人真的因此被开除过。” 陈媚笑笑,没说话。她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旁边荒废许久的空教室被阳光穿透,有一种记忆里褪了色的模样。 “怎么没有田浩的记录?”李孤飞蹙眉,很快发现了问题。 “什么?”陈媚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道。她给李孤飞偷了很久的数据了,但李孤飞从没真的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陈媚觉得李孤飞纯属想得太多没事找事。 “什么田浩。”陈媚问。 “就这几天我办过的一个案子。”李孤飞指了指厚厚一沓资料,“韦波已经汇报上去了,但这上面没有。” 陈媚于是也翻了一遍,发现确实没有。她想了想,不以为意道,“也许系统bug了,也许韦波偷懒了。这个案子很特别吗?” “单就案子来说,很普通。”李孤飞说。 陈媚笑了,“那有可能是系统觉得这个案子的重复度太高,自动隐藏了。” “系统是很智能的。” 李孤飞没说话。他想了想,转身朝院外走去,脚步比来时急促了些。 “李孤飞。”陈媚在身后喊住了他。她走上前,“在脑科学中心,不寻常才是寻常,谁没遇到过匪夷所思的事儿?” “得不到解释、找不到说法,太普遍了。” “但既然选择呆在这里,就要尽力和它共存。” 李孤飞看了陈媚一眼,道,“如果被发现了,我会说是我利用职务之便在你脑海里植入了盗取数据的念头。” 陈媚摇摇头,“我要是真的怕这个,一开始就不会帮你。” “我帮你,是因为我们都是对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血亲。” “哥哥,我们和林路深不一样。” “林路深生下来就什么都有了,哪怕被开除也有无数条退路,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 “但是你我不行。” “连被领养的机会都要靠打败所有同伴才能获得,我们没有一往无前的资格。” 李孤飞在下午一点左右到了养父母家,和他计划的时间差不多。 养父母和弟弟已经吃完午饭,正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李孤飞来了,他们埋怨了两句来得迟,而后端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另一份水果和月饼。 口味是弟弟喜欢的。但李孤飞也无所谓,他没有什么喜欢或不喜欢吃的东西。 虚情假意地坐到下午两点,所有人都对这无聊而不自在的气氛感到有些难以忍受了。 和往常一样,李孤飞主动起身告别。 开车回自己家的路上,李孤飞接到了老张打来的电话。 “今天和家里的团圆饭吃得怎么样?”张鹏举的老习惯是,说正事前总要掰扯两句人文关怀。 “还行。”李孤飞随口应付道。 “那就好,不枉我研究了半个月怎么给你解除禁闭啊。”老张呵呵道。 李孤飞胸腔发闷。他平时就不是个脾气好的人,今天耐心格外差。 “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老张道,“就是上次你办的那个剧场的案子,《冰山和湖心岛》今晚有演出,他们经理给了我几张票。” “不去。”李孤飞直接道。 老张也不急,“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今晚的主演是林路深。” “不去。”李孤飞的语气和刚才没有任何变化。 “陆院长也去。”老张终于拿出杀手锏。他没有了半分平时的吊儿郎当,“他专门点了你的名。” 绿灯在车压上斑马线前的最后一秒变红。 李孤飞一脚刹车踩下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几点。” 作者有话说: 我保证下一章他们一定会见到面…… 第5章 真的生气 李孤飞抵达剧场时,刚刚开始检票。观众们排着队入场,门口立着林路深的等身海报,小姑娘们路过时大多会拍上一两张。 「中秋特别场:《冰山与湖心岛》」 海报上如此写着。 看来田浩的计划还是没有成功。林路深来了,但只演一场。 李孤飞建议过让林路深和田浩替换上场。当时唐经理看起来挺乐意,田浩就更不可能反对,所以只可能是林路深不愿意。 林路深失忆了,但智商和为人与从前几乎没有差别。 他能一眼看穿田浩的自导自演,并且对他人卑微的爱意毫不在乎。 “喂。我到了。”李孤飞给老张打了个电话。 “行我知道了,门口等着。”老张说。 没一会儿,有工作人员匆匆出来,将李孤飞领了进去。 “这是您的票。”工作人员塞了一张纸质票给李孤飞,“6排6座,从这边走……” “有远一点儿的吗?”李孤飞问。 工作人员一愣,匪夷所思道,“啊?” “我们这个剧场不算太大,6排不影响看整体,视野很好的。” 还没开演,戏剧厅里吵吵嚷嚷的。大部分人说话的声音都不算大,但配合着剧场特有的回音设计,整个空间都好似被人声密密麻麻地占满了。 第10章 李孤飞感到胸口有些闷。 一想到自己要在如此近的距离,接受林路深长达2个小时的视觉暴击,李孤飞就难免心烦意乱。 手机震动三声。 韦波:「你到了吧?」 韦波:「先来后台。」 韦波:「陆老师也在这边。」 - 李孤飞的老师陆原和,是林路深的父亲。在非官方说法里,他常常被人们称为“芯片之父”,尽管他自己并不认可这个称呼。 陆原和领导了大脑芯片最初的研发和实验,也为脑科学中心选拔培养过大量人才——李孤飞就是被陆原和从孤儿院里领出来的。 因为他资质过人,陆原和保荐他进入脑科学院,又为他找了一户领养人家。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用陈媚的话说,他们几乎需要打败所有同类才能获得一个被领养的机会。 陆原和挑选的领养人家大多与脑科学中心沾亲带故。这些家庭领养孤儿,更多的是出于利益考量而非情感需求——被陆原和挑中的孩子,将来大概率是会有前途的。 陆原和曾经担任过脑科学院的院长,桃李满天下,做得相当不错。 他唯一教育失败的人,就是林路深。 据一些陆原和身边的人回忆,林路深幼年时十分聪明好学,后来似乎是因为父母离婚才性格大变。 小林路深在父母离后被判给了妈妈,去了另一个城市生活,直到准备入读脑科学院才搬回陆原和家。 那是李孤飞第一次见到林路深。就事论事地讲,十几岁时的林路深已经相当不是个玩意儿了。 他平等地看每一个人不爽,无差别地给所有人找茬儿,很快就在脑科学院“声名鹊起”,收获了“逆子”的完美称号。 在林路深终于因屡教不改而被开除后,陆原和作为院长和父亲引咎辞职。尽管没有任何他包庇或徇私的证据,可他表示连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实在是无颜继续教育脑科学中心的下一代。 从脑科学院离开后,陆原和回到了自己曾经工作过的一线研发中心,担任院长至今。 如今,脑科学中心在一次次更迭中后浪推前浪。新一代初步长成,个别佼佼者已经可以带脑科学院博士在读的实习生,李孤飞甚至在重要性名单上爬到了与陆原和同级别的“x”级。 而昔日的天才林路深却渐渐沦为传说。 在一些些真假难辨的谈论中,他已经彻底滑向颓废荒唐和游戏人间,成为“伤仲永”绝佳的代名词。 - “你上次没留联系方式是对的,”后台,韦波正等在入口处,他一见到李孤飞便愤愤道,“丫忒不懂事了。” 李孤飞反倒没什么反应。他见过林路深的很多面,有好的有坏的,有让人欲罢不能的也有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甚至有让人嫉妒的——但归根结底,林路深永远是“不懂事”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思维逻辑和行事模式,并持之以恒地沉浸其中,全然不顾他人的喜怒哀乐,谁也改变不了。 “陆老师专门提前过来,想趁演出前跟林路深先打个招呼。”韦波说,“他直接门都不开,说自己要休息。” “天底下哪有这样当孩子的。” “林路深小时候不在陆老师身边长大,再加上被开除的事,”李孤飞说,“也可以理解。” 韦波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听老张说,林路深失忆后,他妈妈就一直不让陆老师见他。” “都三年了。” “对了,今天研发中心的刘杨也在。”韦波说,“老张说你最近老是对研发中心施压,指不定陆老师今天会给你俩说和。” 李孤飞无所谓地努了下嘴,没说什么。两人一齐朝里走去。唐经理专门辟了块地方给他们,就在林路深休息室外。门虚掩着,里面陆续传来人交谈的声音。 “没有把林林教育好,我和林曼都有责任——当然,我的责任要更大些。”陆原和语速平缓,听起来是个做事稳重而不急不躁的人。 “哪里哪里,”张鹏举说话都带着笑声,“要我说,林曼当初就不该把林林带走。她自己再婚组建了新家庭,又生了个女儿,对林林照顾根本就不够。” …… …… …… 李孤飞正要敲门,屋里传来一声极响的开门声。吱呀两声后,似乎有人重重地踢了门一脚,传来闷闷的一声“砰”。 韦波把掩着的门推开了些,又看了李孤飞一眼。 李孤飞微摇了下头。他不想进去凑这个热闹。 韦波点头表示理解。 “师弟,你休息好了?”刘杨道。他戴着一副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比李孤飞大几岁,“陆老师等你很久了。” 和李孤飞一样,他也是陆原和从孤儿院“选拔”出来的。 林路深从休息室走出,身后还跟着两三个工作人员。今天他要上台演出,此刻已经做好了全套的妆造——嘴唇发青、两颊煞白,看起来比平时还要羸弱几分。 陆原和在沙发前徐徐站起,声音温厚,“林林,好久不见,还记得爸爸吗?” 当听唐经理说今天会有脑科学中心的人来观影,其中还包括陆原和的时候,林路深差点准备直接罢演。 林路深对自己的父母一视同仁,都不喜欢。 时隔多年,面对着脑科学中心的三人,林路深的表现丝毫不令人失望。 第11章 他先是无视了刘杨的目光和问好,而后走到陆原和面前,在众目睽睽下直接道,“你来干嘛?忘了我是你职业生涯里唯一的污点了?” 陆原和得体地笑了笑。他脸上已有明显皱纹,头发却染得全黑,身板依旧硬挺,即使笑时也给人不怒自威的感觉。 “我就没见过有人敢这么跟陆老师说话。”门外,韦波小声嘀咕道。 “林林,你是我的孩子。”陆原和道,“哪怕你一事无成,你也依旧是我的孩子。” 林路深毫不客气地回了个漂亮的白眼。 “前几天听老张说,李孤飞在办一个案子的时候正好碰见你,”陆原和顿了顿,声线柔和了些,“所以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今天是中秋节,我给你带了你喜欢的冰皮月饼。” 旁边的张鹏举笑得满脸肌肉堆到了一起,林路深一看见就犯恶心。 连带着冰皮月饼都不想吃了。 “对了,李孤飞你还有印象吗。”陆原和朝前走了两步,似乎想拉近和孩子的距离,“他今天也来了。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和他一起玩。” 韦波趴在门外,闻言连忙朝身旁看去。 却见李孤飞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走远了。 “有没有印象?”兴许提到李孤飞,激起了林路深有关那个握手的不佳回忆。他愈发牙尖嘴利了起来,“有没有印象,不该问你们吗?” “要是我还有印象……张鹏举,你得引咎辞职吧。” “……” 眼见场面即将失控,韦波终于推门进来了。 “那什么,演出快开始了。”韦波佯装什么都没听到,“小林老师,唐经理找你。” “知道。”林路深看了眼墙上的钟,语气又不知是在讽刺谁,“我看着时间呢,我可不是那么没有职业道德的人。” “……” 陆原和似是对林路深离谱的脾气早已习惯,剩下的张鹏举和刘杨也不好再说什么。三人从后台离开,朝观众席去,林路深则要前往候场区。 韦波见危机解除,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要跟上老张。 “韦波。” 却不料脚刚抬起,便被喊住了。 林路深笑吟吟的,又恢复了眉眼弯弯的白莲花模样。 “怎,怎么了。”看着林路深走近,韦波背后冒汗。 “你是叫这个名字,对吧。”林路深的语气变得温柔,可眼神却越发令人不寒而栗,“我上次听李孤飞喊过。” 韦波:“……” “听说,我和李孤飞以前很熟?”林路深挑了下眉,“是真的吗。” 一整场戏,韦波都如坐针毡。他的座位紧挨着李孤飞的,他悄悄看了李孤飞好多眼,却见对方神色如常。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陆原和的那句话。 或许愤怒会激发人的潜力,今天林路深表演得比任何一次彩排都要好。他情绪饱满、表情生动,虽然仍有不足,但观众大多能够入戏。 韦波似乎有点理解李孤飞在面对林路深时那强到可怕的距离感了。 林路深像一株香气迷人的毒草,极具蛊惑力,一不小心就会栽进去。 演出结束,散场时韦波问:“去见见陆老师?他叫你来的,不见不合适,谁知道刘杨又会嚼什么舌根。” “待会儿去。”李孤飞站起来,微仰了下脖子,好像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不太舒服。他道,“我先出去透口气,里面太闷。” “好。”韦波点点头。 “剧院里有什么能透气的小院子吗。”李孤飞走到后台,随口问了个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看了李孤飞几秒,认了出来,“您是……拿着唐经理赠票来的贵宾?” “……” “是。”李孤飞说。 “直走第二个拐弯左转然后走到头。”工作人员立刻道。 李孤飞有些奇怪。可他暂时顾不得这些了。 一路上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暗自急促了起来。 咔嚓—— 李孤飞终于推开了小院的门,冰凉清爽的空气扑面而来,高楼尽头辽阔的黑色上点缀着一轮圆月。 李孤飞顺手带上门。他摸到风衣内侧的口袋,从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和一包香烟。 “干嘛呀!”不远处响起一声极不耐烦的声音,带着鼻音,“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嘛。” 李孤飞循声看去,只见墙角处的垃圾桶里散落着若干烟头,林路深妆都没卸,散着头发蹲在台阶前。 他抽烟的手发着抖,每一口都吸得极猛且急,神经质似的,好像一停下来就会因无法呼吸而憋死一样。 李孤飞停住了脚步。他想,林路深以为会来的那个人并不是他。 连吸两口后,这根烟也没了。林路深捻灭后恶狠狠地扔进垃圾桶,这才皱着眉朝门口看来,“钟……” “抱歉。”李孤飞下意识把打火机和香烟攥进掌心藏到身后,说着就要离开,“我不知道这里有人。” “站住。”林路深却来了精神。刚刚的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闪着好奇和得意的笑。 “李、孤、飞。”林路深双手在身后交叉着晃来晃去,一蹦一跳地走到李孤飞面前,歪着头笑容不减,“你是今天唯一一个没跟我打招呼的人。” 李孤飞:“……” “上次握手你也不搭理我。”林路深有点委屈。 第12章 李孤飞:“……” “是我以前得罪过你吗?”林路深嘻嘻笑了两声。 李孤飞:“……” 林路深直视着李孤飞,眨了眨眼,“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吧。” 李孤飞:“……” 作者有话说: ps林路深目前的人设只是他完整人设中很小的一部分。 第6章 骗子 林路深坏笑着堵在门口,导致李孤飞一时出不去。 “你误会了。”李孤飞出乎意料地平静,“我们以前不熟。” 林路深一向喜欢挑逗和捉弄别人,李孤飞半点也不意外。 如果说少年时和林路深的那一段纠葛对李孤飞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如今的他面对林路深的所有言行都能做到自然而从容不迫。 要是出一份《如何与林路深周旋:理论及应用方法》的试卷,李孤飞一定能超过所有人拿到满分。 “不熟?”面对李孤飞的淡定,林路深扬起的嘴角撇了下,眼底亮亮的笑意反射着冰冷的月光。 显然,他不喜欢这个答案,更不喜欢李孤飞的态度。 林路深期待的,是飞蛾扑火般炙热而奋不顾身的爱,或是恼羞成怒后多看他一眼都不敢的拒绝、甚至是厌恶。 林路深讨厌李孤飞那无所谓的神情。他像一座冰山,岿然不动,反倒显得林路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对,我们以前认识,但不熟。”兴许是为了表示强调,李孤飞又重复了一次,“我得出去了,劳驾让一下。” “对了,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这里吸烟——如果你担心这个的话。” 李孤飞抬腕看了眼手表,握着打火机和香烟盒的那只手仍背在身后。 林路深眯缝了下眼,没怎么注意听李孤飞的话,反倒是目光落在了李孤飞始终不动的那支胳膊上。 “你手里藏着什么?”林路深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地问,语速比方才快了些。 林路深说着,便歪着身子朝李孤飞身后伸手去够。 李孤飞不着痕迹地让开,顺势向后退了两三步。 他皱起了眉,脸上浮现出一抹不明显的厌恶。 林路深笑了。在今晚,似乎直到这一刻他心里才终于是满足的。 也不需要再往垃圾桶里扔新的烟头了。 “也是烟?”你来我往中,比的就是谁皮更厚。林路深啧了一声,“我可不像你们监察委员会的那么能保密,指不定我一出门就跟谁说了。” “行。随便你。”再一次的,李孤飞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 好像不论林路深做什么,他都不会在意。 林路深抬眸直视着李孤飞的眼睛,那双眼睛沉静而坦荡,好像再也不会泛起涟漪的湖面。 理智告诉林路深,这有问题。 “李孤飞,”林路深想了想,又切换回了最开始的模式,露出眉眼弯弯的笑。他长得好看、脸又瘦得苍白,很容易让人想要相信他,“其实,我刚刚是想诈你的。” “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林路深眨巴眨巴眼睛,朝李孤飞走近了两步。 李孤飞没有继续后退,却也没有给予林路深丝毫回应。他道,“那我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月光在李孤飞和林路深之间洒下一道栏杆斜斜的影子,他们谁也没有再上前。 “你好像很讨厌我。”林路深声音轻了点。 李孤飞没有回这句话。 “我们以前……真的没有什么过节吗?”林路深扬起头,风撩起两颊垂着的头发,发丝在脑后凌乱而柔美地飞舞,剩下一张干净而纯粹的脸。 这张脸的主人已经27岁了,可记忆似乎还停留在十几岁。 “我都不记得了。” “要是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向你道歉。” 倔强、茫然和坚韧交织在林路深的脸上,藏得最深的底色却是脆弱。 李孤飞定定地看着这张脸,脑海里条件反射般响起了强制性的警铃。 林路深这个错误,他不能再犯第二次。 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李孤飞也有一往无前的愚蠢和涅槃重生的纯真;但如今,林路深还是十几岁的林路深,李孤飞却不是当年的李孤飞了。 他不想沾染半点林路深。 “没有。”李孤飞道,“当时我们真的不熟。” 林路深努了下嘴,“陆原和说,我以前很喜欢跟你一起玩。” “因为讨好你,可以被陆原和更多地看见。”李孤飞很轻易地就说出了这句话,“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重要。” 林路深好像也不生气,甚至不怎么意外。他笑道,“你现在不怕陆原和了?” “是。”李孤飞强迫自己直视着林路深的眼睛,毫不动摇地承认了。 李孤飞没有说出口的话是,如果你没有那么不懂事、没有被开除,那么你现在大概也会是个谁也不用怕的人。 然而,林路深天生就是不会懂事的。 他永远有无穷的天分来毁掉自己的人生。 “总而言之,”李孤飞道,“林路深,我对你没有恶意,但也没有兴趣。” 林路深盯着李孤飞看了好一会儿,最终戏谑地笑了一声。他让到一旁,又点了一根烟。 他的脸上挂着讥讽,好像是终于解开了李孤飞这个谜团,却发现真相索然无味。 “滚。”林路深叼着烟,语气轻蔑,含混不清道,“我就知道你们监察委员会最会挑人,没一个好东西。” 第13章 “……” 李孤飞看起来根本懒得与林路深争辩。他把烟和打火机塞回风衣内袋,走到门前拧了两下门把手。 没拧开。 拖拖拉拉好几下,还是没拧开。 “这门把手有点儿老,得多用点儿力。唐经理抠得要死,老拖着不换。”林路深不太耐烦了。 他站起来走到门前,不轻不重地挤开李孤飞,带着鲜明的个人怨气讽刺道,“废物。” 哐当—— 伴随着“废物”二字,年久失修的门把手终于退休,从林路深手里应声落地。 “……” “……” 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眼。 “……想走的是你,你自己打电话摇人。”林路深眼神躲闪,理直气壮地转过头去,“我还想多呆会儿。” “我就是专门来这里找清静的,连手机都设勿扰模式了。” “不好意思给你的同事打电话?” “因为你既不愿意被人看见跟我在一起,又不想承认自己是出来抽烟的?” “虚伪。” …… …… …… 心虚让林路深的战斗力倍增。他平时也不是个喜欢多与人讲废话的,此刻竟如连珠炮般滔滔不绝了起来。 “喂,韦波。”李孤飞也就犹豫了那么一两秒的时间,旋即放弃纠结,直接选择了效率最高的解决方式。 “我和林路深被关在后台第三走廊右手第二个拐弯进去的小院子里——门把手坏了。你找一个工具箱,过来开锁。” “实在不行拆门也可以。” “跟唐经理说一声,损失费找林路深要。” “……” “……” 夜深了些,空气中水汽沉沉的,风也变得凉了,直往人衣服里钻。 李孤飞脱下自己的风衣,递给了林路深。 林路深还穿着舞台上的演出服,上身只有一件薄得发透的衬衫,领口还很低。 “不要。”林路深下巴有些发抖,衬衫被风吹得紧紧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身上。 “我们确实算不上朋友,”李孤飞也没骂林路深不识好歹,语气平淡,“但这也不意味着我想看着你生病。” “当然,穿不穿是你自己的事,我不勉强。” 说着,李孤飞抬起手,把风衣甩到了林路深面前的栏杆上。 又来了一阵风,风衣的下摆被吹得飞起。它一个人轻飘飘地搭在栏杆上,显得形单影只。 “李孤飞,你是不是以前就经常被我骂啊?”半晌,林路深还是披上了风衣。不冷了之后,他又开始恢复战斗力,“看起来怪有经验的。” 李孤飞没搭话。他站了起来,在台阶上下来回踱了几步。 今天是中秋节,他也没多看一眼月亮。 不知在想什么。 林路深蹲在台阶前,一声不吭地打量着李孤飞。 李孤飞胸前的工牌与其他人的不一样。那道透光才能看见的白水印,林路深以前从未见过。 “喂,你工牌上那个水印是什么意思啊?”林路深问,“我看张鹏举的都没有。” “它代表着我能执行一种难度级别最高的任务。”李孤飞语气很平。既没有烦躁,也没有骄傲。 “什么任务啊?”林路深撇了撇嘴。 “我不知道。”李孤飞顿了下,皮鞋摩擦着有尘土的水泥地发出呲啦的声响。 “据说我成功过一次,但我已经不记得了。” 院子里静得空空荡荡。 林路深闻言沉默片刻。过了会儿他冷哼一声,眼皮翻了翻,“监察委员会就这破德行,防谁都跟防贼似的。” 月亮渐渐被云层遮住,厚重而模糊。 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没了一个把手的门时不时晃荡两下,在暗夜里活像是闹鬼。 哐——————!!! 不知过了多久,这扇门终于被暴力拆开。 “林林!” 林路深被吵得一哆嗦,瞬间皱起了眉。 李孤飞转过身循声看去,一个高大成熟的男性跨过门槛,走了进来。他戴着细银边眼镜、一身西装,粉白色西服上衣的口袋里还插着深蓝色的丝巾,神情有些掩盖不住的焦急。 李孤飞认得这个人。他和林路深都还是半大孩子时,钟剑就已经是个举手投足都十分成熟的青年了。 “林林,你没事吧。”钟剑三两步冲到林路深身边,推着他原地转了两三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林路深好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面对家长的唠叨总是分外焦躁,“都说了,我没事!” 林路深试图推开钟剑。钟剑却仍旧不依不饶,看起来像是真的很担心林路深哪里会出故障。 韦波小心地从门外看了眼,也走了进来。他挤到李孤飞身边,小声道,“你打电话来的时候,这位正逼着唐经理全剧院搜查林路深。他一听说林路深跟你关在一起,差点要报警。” “不过陆老师好像认识他,说是林路深妈妈那边的亲戚。” “你见过?” 李孤飞没吭声。他走到林路深和钟剑面前,没什么表情,“风衣可以还我了吧。” “……” “……” 钟剑似乎到这一刻,才来得及察觉林路深身上的风衣尺码不太对。 第14章 林路深正要脱下风衣,却见钟剑率先站到了李孤飞面前。 “你、还有你们,都离林林远一点。”钟剑平素应该是个颇有涵养的人,很少会说如此重的话,“特别是你,李孤飞。” 不远处的韦波皱起了眉,李孤飞本人倒是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本就不打算再跟林路深有什么牵扯,但这不意味着他会向钟剑低头。 “与你无关。”李孤飞淡淡道。 钟剑脸色沉了些。 林路深竖起耳朵听着,又获得了一些之前不知道的信息。 原来李孤飞竟然连钟剑都认识。 还说跟自己不熟。 骗子,大骗子。 “风衣还我。”李孤飞绕开钟剑,对林路深道。 短短几秒,林路深就好似对这件风衣产生了什么不可言说的情愫。 “我有点冷。”林路深把脱到一半的风衣重新裹紧,转身就要往屋里钻,“下次再还你叭。” “……” 第7章 废人与白痴 从偷偷抽烟的小院子里出来,倒是没人多嘴问一句李孤飞和林路深到底为什么会被关在一起。 林路深去卸妆换衣服了。他一进化妆室,就脱下了李孤飞的风衣,扔到了沙发上。 钟剑看了那衣服一眼,最终没说什么。他是硬跟着过来的。 林路深喜欢清静,其实不情愿让钟剑跟进来。只是今晚他确实没力气再跟人吵架了。 好在钟剑大部分时候是个识相的人,不会多话。他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对林路深影响不大。 “唐经理跟你说了吧,我就演今天这一场。”林路深坐到镜子前,让化妆师开始动手。他一手支头,微蹙着眉显然不太舒服,“过两天我就回梧州。你租的那房子,自己处理吧。” “行。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多休息休息。”钟剑话语温和,“回到梧州,要我给你找个新房子吗?” “别。”林路深一抬手,明确拒绝,“不需要。” “林曼要是再给你钱,你就拿去做慈善。” 钟剑哑然失笑。他道,“这些钱还不用她给。” “再说了,你妈妈也是关心你。她一听说你又碰上了脑科学院的人,连着几晚都没睡着觉。” “今天陆原和来找你的事,我都还没敢告诉她。” 化妆师示意林路深闭眼,林路深摆了摆手。他面色冷了些,转动椅子,对着钟剑道,“钟剑,我当你是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所以,不论是我和林曼闹决裂、还是林曼和你叔叔离婚之后,我都依旧和你来往。” “我知道你们两家还有共同的公司,生意上仍然有着不少利益牵扯——对此,我不了解,也不关心。” “但是,”林路深的声线很少会如此沉。他此刻严肃得像是换了个人,“林曼和陆原和在我这里,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陆原和缺席了我漫长的成长期,可林曼留给我的也只有忽视和伤害。” “林林……”钟剑终于忍不住开口,试图打断林路深,“今天是中秋节。” “你妈妈专门定了冰皮月饼,让我给你带来。” “中秋节对我来说,从来就没有意义。”林路深盯着钟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还有,”林路深自嘲地冷笑了一声,“陆原和今天也给我带了冰皮月饼。你猜我这辈子还想不想再见到这种食物?” “……” 钟剑摆了摆手,示意化妆师先出去。 “不论怎样,我们现在总归是不会害你、也不会利用你的,包括林曼。”钟剑走到林路深面前坐下,“可脑科学中心的人那就不一定了。” 钟剑凑近后伸出手,似乎是想捧住林路深的脸,再亲一口。 林路深没有让开,只用冰冷而带着戒备的眼神凝视着钟剑。 “你什么意思。” 钟剑在林路深脸上轻轻拍了拍,“你喜欢勾搭谁都可以,但是李孤飞还是算了。” “他不仅是陆原和的学生,还是监察委员会现在的核心成员——你忘了是哪个部门给你执行记忆清除的了吗?” 林路深闻言,没有反驳。他沉思片刻,反问道,“你认识李孤飞。所以……我以前和他真的很熟?” 钟剑似乎对这个问题有些不悦。他顿了顿,“你们曾经是同学和玩伴——只不过,只有你认为你们之间真的有情谊。” “李孤飞就是陆原和养蛊养出来的怪物,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可言;在你和脑科学院发生矛盾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背叛了你。” “今天田浩没来吗?”李孤飞和韦波一起出来时,后台还有不少工作人员。穿过后台,他才想起今天没见到田浩,便压低声音问韦波。 韦波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我不跟恋爱脑讲话。” “……” “我和林路深被关在一起,是纯粹的意外。”李孤飞说,“信不信由你。” “哦,那我就不信了。”韦波说。 “……” “至于田浩……我问过唐经理,说是不太舒服,在家休息了。”韦波说,“本来今天他就不需要来的。” 李孤飞有些许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不管怎样,一个曾经的“病人”放下执念,不论是对于他自己、还是对于芯片监察,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第15章 陆原和正和张鹏举坐在一起喝茶,在之前辟出来的休息室里。刘杨在一旁添水,他看见李孤飞进来后,手顿了顿。 刘杨一直嫉妒林路深,读书的时候就是这样。这不是什么秘密,嫉妒林路深的也不只他一个。除此之外,他还很讨厌师出同门的李孤飞。 如果林路深没有被开除,研发中心的新一代中坚绝不会是刘杨。李孤飞曾有那么几次在脑海中幻想过这种可能,得出的结论是:刘杨固然平庸狭隘,但至少比林路深好对付。 见李孤飞进来,众人神色各异。张鹏举有些揶揄,陆原和淡定而欣慰,刘杨则难以掩盖表面笑容下的敌意和轻蔑。 于是李孤飞意识到,这间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和韦波一样,认为自己和林路深“旧情复燃”了。 “林林前些年都在医院养病,总也不见好。”谈及林路深,陆原和的语速比平时慢了不少,神情也温和许多。 他屏退了旁人,表示想单独和李孤飞聊几句。 “直到这一两年,他才出来。只不过,身体到底也不可能恢复如常了。” 李孤飞在方才张鹏举的位置上负手坐下,对此不予置评。 “我知道,林林不是个好孩子。”陆原和道,“在这一点上,我和林曼都有责任,也许我的责任还要更大些。” “我们给他的爱和教育都不够。” “林林从小也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就只有那个口蜜腹剑的钟剑。”陆原和蹙眉道,“你要是有空,多跟他聊聊天。” 李孤飞随意嗯了一声,没太当回事。 他很清楚,今天他和陆原和的交流重点绝不会是已经被开除多年的林路深。 这最多算是前菜。 “刘杨跟我说,你怀疑系统存在没被发现的故障?”寒暄结束,陆原和图穷匕见。 李孤飞看了陆原和一眼,就明白在这件事上他和刘杨绝对是同一战线的。 “只是怀疑。”李孤飞说,“而且也未必是故障,可能仅仅是不够完善。” “你有敏锐的嗅觉是好事。”陆原和笑了笑,“但凡事都要证据。目前研发中心一切正常,数据中心那边我也问了,没监测出什么。” 李孤飞:“具体信息,我的工作要求我需要保密。” 陆原和知道今天从李孤飞这里问不出什么了。他也并不急迫,牵动嘴角笑了笑,“好。我也会让研发中心提高自查频率的。” “下次有空,来老师家里吃饭。” 化妆室里。 听完钟剑评价李孤飞的话,林路深瞟了眼被丢在沙发上的风衣,不知在想什么。 钟剑道,“那件风衣,我替你去还。” “不用。”林路深下巴一抬,从钟剑的掌心轻轻挣脱。他转回椅子,重新面向镜子,“等我想还的时候,自己去还。” 钟剑还想再说什么,却见林路深对着镜中的自己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像是在练习,练习怎样微笑更容易显得人畜无害。 “别太替我担心了,钟剑。”林路深笑吟吟道,“凭我的智商和人品,我和李孤飞交锋,无论如何吃亏的也不可能是我。” “倒打一耙倒是有可能。” 钟剑:“……” “那脑科学中心呢。”钟剑不依不饶。 “呵。” “要是他们真的觉得现在的我还有什么能被利用的,那就尽管来吧。”林路深张开双臂。他对着镜子,露出了一个无比绚烂的笑容,声音犹如半夜被妖风吹起的风铃。 “连我自己都很好奇。如今的我废人一个,什么事都干不了,还有什么值得被惦记的呢?” “林林!”钟剑厉声道,显然完全不赞同。 笑完之后的林路深,像是被抽干了最后的气力。他收回张开的臂膀,向后重重地瘫回椅子。 他的脸卸了一半的妆,唇色苍白、眼角却晕开了些诡异的颜色,活像一只虚弱的鬼。 “去把化妆师叫回来吧。”林路深的嗓音已经沙哑。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用气声说,“今晚,我不想再谈论这些事了。” - 李孤飞第一次见到林路深,是在脑科学院的图书馆里。 和之后的每次相逢一样,林路深的出现从刚开始就让李孤飞感到世界在身后崩塌。而最为夺目的,始终是林路深的笑颜。 这里静悄悄的,向来没什么人。高高的两排木色书架框出一道狭长的走廊,尽头的窗玻璃外是脑科学院今年新栽下的一排栎树,和教学楼外的一样四季常青。 阳光从林路深的身后照进来,他披着一件浅灰色的薄外衣,右腿的下半截打着石膏,歪坐在轮椅上。 他的膝盖上倒扣着一本厚厚的、神经学方面的书籍,手里还转着一支中性笔。 林路深当时十几岁,两颊的肉倒比现在多些,看起来白白嫩嫩的。 “能帮我拿本书吗?我够不到。” “最上面那本。” “白痴。” “……” 李孤飞抬头朝书架顶端看去,那里并排摆放着落满了灰的若干本俄文书籍,看起来是同一个作者写的。 其中有一本的侧面贴着一行小字:《白痴》。 李孤飞那会儿个子就已经挺高的了。他当时很瘦,浑身的营养好像都用来拔高个儿了,整个人看起来像一棵冬日里挺拔的白桦树。 第16章 要是可以的话,李孤飞其实并不太想搭理林路深。 但林路深是陆原和的儿子。据说他今年也通过了脑科学院特别高中的选拔,却不知怎的错过了入学时间,还摔断了一条腿——只能先转学到初三养病,明年再考一次。 李孤飞取下那本《白痴》,递给林路深。 “你是林路深吧。”李孤飞语气平淡而有距离感,“陆老师让我来找你,顺便送你回去。” “哦。”林路深说。 李孤飞绕到林路深身后,这个角度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推着林路深离开,“你明天来上学吗?陆老师这段时间很忙,没空亲自接送你。” “不知道。”林路深把中性笔盖上笔盖,插回外衣的兜里,“得明天起床后看心情才知道。” 李孤飞:“……” “你要是忙的话,”乍一听,林路深竟还有几分通情达理,“我这几天就不上学了。” “反正上课也没什么意思。听一帮又蠢又自以为是的废物夸夸其谈——既无见地更无创新,有的甚至连逻辑都没有!纯属浪费生命。” “……” 李孤飞推轮椅的水平有限,拐弯的时候林路深被颠了两下。他把两本书抱在胸前,从始至终也没翻开过那本《白痴》。 在后来漫长的相处过程中,林路深再没有展现出任何对文学或俄语的兴趣。 林路深会呆在俄国文学借阅区,只是因为此处偏僻、少有人来;他或许碰巧能读懂几句简单的俄文,又或许在强烈的太阳光下视力特别好。 总之,李孤飞可以确信,那句“白痴”就是在骂人。 - 第8章 林公子 林路深从化妆室出来时,陆原和已经走了。唐经理说陆原和临走前专门打了声招呼,说是单位里有急事不得不去,还留下了一盒冰皮月饼。 李孤飞当然也已经走了,并且什么都没留下。 钟剑送林路深回家。他让司机一直把车开到了楼下。 林路深一路都闭着眼缩在座位里,但钟剑知道他没睡着——他一直皱着眉,显得虚弱而烦躁。 “今天晚上要我陪你吗。”钟剑问。 “不用。”林路深不耐烦地睁开眼,拉开车门跳下去,“今晚我谁也不想看见。” 哐—— 林路深心情不好时,关门总是格外重。 林路深回到新租的房子,之前的三个大行李箱还几乎原封不动地躺在客厅中央。 屋里没点大灯,只有感应的夜灯带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风衣从林路深臂弯里滑落,掉在地上。晦暗的客厅里他脑袋昏昏沉沉,拖鞋也还没穿上,一不留神踩到风衣的下摆——脚底一滑,毫不受控地向后栽倒在地。 摔了个结结实实。 林路深大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空洞的天花板。他不知在质问谁,也不知能质问谁。 他甚至不敢去质问,怕刨根究底到最后发现自己才是命运的罪魁祸首。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林路深没有足够的力气站起来。他拼尽全力才翻了个身,爬起来,像刚出生的小马学走路一样,一步一步蹒跚地向前爬着。 五步路的距离,他摔倒了三次。 终于爬到行李箱前时,林路深已经快要呼吸不上来了。他胸腔起伏、额角冒汗,眼尾带着微红的水汽——反正肯定不是眼泪。 好在,林路深还记得行李箱的密码。 他不记得这个数字对自己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他还记得这串数字。 181129 打开锁、再使出吃奶的力气把上半边的行李箱猛的推开——伴随着重物落地的一声巨响,硕大的行李箱一览无遗地摊开在幽暗的客厅里。 里面凌乱无序地塞得满满当当,全是各类陈旧的书籍和笔记本。 林路深的力气暂且只够打开一个行李箱,但他知道另两个箱子里的东西也差不多。 这都是林路深在脑科学院时用过的书和本子。它们是鬼使神差的幸存物,是他确实曾经历另一种人生的证明。 这其中当然不会有任何涉及核心机密的内容,所有关键的东西都被脑科学院收缴并销毁了。 钟剑翻看过其中一些。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林路深,自己看不懂。甚至连在写什么,他都看不懂。 林路深用力扒着箱子,从边缘处揪出一本封面磨损的笔记本。就着身旁的夜灯带,他瞪大眼睛翻开,一眨不眨地阅读着其中的算式。 看着看着,林路深笑了。他的笑容在蓝紫色的夜光下美得诡异,像一个自得其乐的神经病—— 他还能看得懂。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学的、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能懂。 可他仍旧看得懂,甚至能在翻开到下一页前本能地在脑海中计算出下一步的式子。 林路深的大脑飞速运转着,于是他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他开始头痛。先是后脑勺隐痛,随后蔓延至太阳穴、至前额和眼眶,痛感好像有着无比蓬勃的生命力,遍地开花、疯狂生长。 林路深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痉挛、呻吟,生理的痛苦支配着理性的智慧。他最终放弃了,他在一阵阵干呕下啪的一声甩开了那本笔记本。 痛苦像刹车失灵的卡车行驶在下坡的山间公路上,直到撞出车祸才能停下。 林路深失神地躺在地板上,十指在空中虚攥着,瘦削的手背绷出一道道青紫色的血管。 第17章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一声闷闷的砰。 半夜三更还出去鬼混。 林路深对那位素未谋面的邻居印象更差了几分。 这一夜总归也是不可能睡得着了。再一次的,伴随着痛苦的消失,林路深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天赋曾如流水般轻易地淌进他的生命,而后又如瀑布般倾泻离开——不知来处,更不知去处。 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一个因为心高气傲而茫然无措的林路深。他拖着自己废人一般的躯体,连聊以自慰的记忆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要如何熬过这漫长又漫长的余生。 林路深爬起来,缓慢地挪靠到墙边坐着。他艰难地抬起手,够到了灯的开关,把客厅的大灯打开了。 直到此时,林路深才看见,被打开的行李箱旁散落着一本书,应该是刚才一不小心被拽出来的。 林路深十分谨慎地拿起这本书,克制得像在品尝一种美味却剧毒的食物——多吃一克便会当场毙命。 这是一本俄文书。林路深翻到侧边,那里贴着两个小字:《白痴》。 “……” 林路深今晚格外看不得这两个字。 “什么书啊,”林路深皱着眉,一个人也能骂骂咧咧的,“搁这儿骂人呢。” 话虽然这么说着,林路深却并没有粗暴地扔开它。他面色烦躁,手下却轻缓而小心,分外珍重地翻开了这本书。 根据林路深有限的俄语水平,他判断出这是一本文学书籍,貌似作者还挺有名——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是一本林路深绝对不会有兴趣去看的书,他也看不懂。这意味着,它会出现在这里,一定有着很特别的意义。 尽管林路深已经不可能想起来是什么了。 又翻了几页,林路深握着书脊半立了起来。终于,一张比书页略小的纸片从里掉了出来。 纸片很轻,差点飘到林路深够不到的地方。他手忙脚乱地抓住,展开来一看,里面是几行凌厉潦草的字,看得出写字的人心情急迫、脾气不好。 「阿深: 晚自习结束后到第三教学楼后的花坛边找我,老地方。 要是不上晚自习,也按那个时间过来。 (以防你不知道:晚自习结束时间是21:15分) 另,不要生气了。 记得过来。」 林路深心脏砰砰跳着。他目光向下看去,信的末尾署名:李孤飞。 日期:11/29 1129。 林路深想起了自己行李箱的密码。他在原地坐着,对着这封几乎可以说是情书无疑的信件发了许久的愣,死活想象不出李孤飞那张冰山脸喊出“阿深”会是个什么场景。 况且,他也从来就不记得有人喊过自己“阿深”。他的小名一直是林林。 然而,相隔这么多年,读到这封信时他仍旧会本能地脸颊发烫。 难道真的被钟剑那个乌鸦嘴说中了? 林路深很不想承认。但事实上,他在荒唐的少年时代是无比缺爱的。 林曼和陆原和都是混蛋——一个忽视并厌恶他,另一个伤害并利用他。在记得的记忆里,林路深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真正的朋友,除了钟剑。 林路深曾经很喜欢和李孤飞一起玩——这是陆原和亲口说的。 而李孤飞说,他们不熟,他讨好林路深只是纯粹的功利目的。 林路深捏着手上这张薄薄的纸,它看起来像是从脑科学院的什么笔记本上裁下来的。 在他已经不记得的过去,这张纸被珍而重之地夹在一本不会被翻阅的书里,一直保留到了现在。 林路深心情不好。 林路深的手机响了。 “喂……”林路深脑袋昏沉沉的,直接接通了。他皱着眉嘟囔,“谁呀。” “喂。”对面响起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声音,“这里是脑科学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第一大队,我是李孤飞。我代表脑科学中心向你致电,电话是全程录音的。” “什,什么?”后面那一大串林路深都没太听清。他的精神状态垂死病中惊坐起,“李孤飞?” “是。”电话里的声线毫无波动。 林路深眨巴了两下眼睛,看了看手里的那封信,语气委屈中又有点雀跃,“那个,李孤飞,我问你啊……” “林公子。”李孤飞公事公办地打断了林路深,“请容我再次提醒你,电话是全程录音的。” 没有什么阿深,只有一句冷漠的林公子。 “哦。”林路深撇了撇嘴,“什么事啊。” “你的同事田浩因安眠药摄入过量陷入昏迷。他植入了大脑芯片,所以由脑科学中心负责调查和治疗。”李孤飞说,“鉴于你们之间的关系,我方可能需要你配合调查。” “安眠药摄入过量?”林路深眉头一皱。 “是。”李孤飞说。 “他现在在哪儿?”林路深问。 “脑科学特别医院。”李孤飞顿了下,“具体的调查,会在医院出具结论之后进行。” “这个电话只是通知你,希望你在接下来的48小时内不要离开本市,并保持手机畅通。” “知道了。”林路深的心情在沉重之外,还陡然生出了一股寒意。他道,“我能去看看田浩吗。” “可以。”李孤飞说,“脑科学医院的地址,之后会以短信的形式发送到你的手机上。你到门口之后——” 第18章 “我现在可能……不能独自出门。”林路深的声音有些虚弱。他连爬起来都很困难,“身体不太好。” “你的住址?”李孤飞惜字如金。 “庭兰轩17栋1802室。”林路深说着回想了下,“在方寸路这边。” “……” 不知为何,林路深觉得对面的李孤飞沉默了。 片刻后。 李孤飞:“我们会派专人过去接你。” 嘀嘀嘀嘀嘀—— 林路深一句客套的谢谢还没说出口,电话就被挂断了。 第9章 阿深 可视门铃响起时,林路深有那么一瞬间期待过,来的是李孤飞。 林路深的力气比方才恢复了些许,他能勉强支撑着走两步了。 “小林老师!还没睡呐。”画面里齐辛用力挥着手,脸上带着一股子新人特有的积极,“开下门。” “……” 林路深自嘲地笑了一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讥讽。他给齐辛按开了楼下的门,又顺便把房门也打开了,反正这半夜三更也没人。 林路深盘腿在门口换鞋的小沙发上坐下,用手机前置摄像头简单整理了一下仪容。 还是难看。 林路深觉得。 “哟,小林老师。”不一会儿,电梯叮的一声,虚掩着的门被试探着推开。齐辛探出头来,“你怎么搁门口坐着啊。” “我现在走路没力气。”林路深收起手机,淡淡道,“劳烦你找一下轮椅。” “轮椅?!”齐辛大惊。 “这间屋子里肯定配了,但我才搬来,不知道放在哪儿。”林路深说,“依钟剑的习惯,大概率是放在卧室或者书房。” “你进来吧,门口的柜子里应该有拖鞋。” 齐辛的心情五味杂陈,交织着无语、迷茫和疑惑。他换了双拖鞋,进屋后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扔在地上的风衣——似乎有些眼熟。 但还没来得及让他细想,客厅中央摊开的大行李箱就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齐辛小心翼翼地想绕过,却一不留神瞥见了箱子里成堆的书籍和笔记本。 “怎么了?”林路深察觉了齐辛异样的目光,坏心眼地故意道。 “没,没什么。”齐辛想起出发前,韦波再三叮嘱过不论在林路深家里见到什么,都不要惊讶。他强迫自己忽视了那一堆脑科学的专业书籍,指着那本混进来的《白痴》道,“您品味真高雅。” “……” 林路深笑了笑。他看着齐辛青涩而紧张的面庞,“你在脑科学院读书?今年几岁?” “嗯。”齐辛正在找轮椅,闻言道,“23岁。” “哦。”林路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被开除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点儿呢。” “……” 齐辛脚底一滑,差点摔死。 通往脑科学中心的路不远。夜里路上没什么车,可齐辛开得仍是不快。 他时不时就会从后视镜瞥林路深一眼,心惊胆战的。 林路深长得着实精致,浑身散发着一股脆弱而秀丽的气质。这种感觉在他疲惫身弱的时候格外明显。 林路深一路无话,只直直地望着窗外发呆,像是对沿途的风景很感兴趣。 “你在李孤飞手下干活?”快到的时候,林路深忽然问。 “对。”齐辛道,“实习。” “他平时是个怎样的人?”林路深道。 “呃……”齐辛一不了解李孤飞,二揣摩不出林路深的用意,支支吾吾,“李博士……李博士是个很厉害的人。” 穿过一条长长的、被两侧高树遮蔽着的柏油马路,左边便是脑科学中心了。夏季的时候,这条路能被茂密的叶子挡得几乎看不见阳光,一路都是蝉鸣。 林路深抬眸,在枝桠的间隙穿梭着的,是脑科学中心外围灯火未灭的大楼。 他或许曾是其中的一员。 不,他一定曾经是其中的佼佼者。 “李孤飞有什么朋友吗?”林路深问。 “朋友……”齐辛一愣。他正斟酌着,一不小心错过了离脑科学特别医院最近的那个拐弯入口,“啊!!!” “只能从大门进了。”齐辛欲哭无泪。他对路实在是不熟悉,换个门进很难说还能不能顺利找到。 “嘀——” “车牌:丹ac3928,权限:c级。” 脑科学中心的大门,乍一看就像一个建筑。齐辛将车缓缓开上自动旋转带,随后挂到了空档。 “进脑科学中心都得先审一遍。”齐辛冲林路深说完,才想起来对方似乎还算自己的前辈。就是这前辈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嘀——” “姓名:齐辛。重要等级:3级。” “嘀——” “姓名:林路深。” “危险等级:” 不知是不是齐辛的错觉,他总觉得系统在这里顿了好几秒,还发出了滋滋啦啦的声音,像回答不上问题的他自己。 “——x级。” “完毕。” “……” “……?” 还没等齐辛反应过来,旋转带一脚加速就把他连人带车蹬了进去。 脑科学中心的logo在入口处明暗闪烁着,林路深摇下车窗,一脸淡定地朝外看了看,“到了?” 齐辛:“……” 齐辛:“……” 齐辛浑身僵硬,舌头都快捋不直了,“你……您……您,” 第19章 “你怕什么。”林路深把窗子又往下摇了点儿,脑科学院的夜风嗖的刮起来。他嗤笑道,“怎么,没见过x级的?” 直到此时,齐辛才发觉林路深穿得有些太少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根本不足以让一个虚弱得都快走不动路的人抵御寒意——哪怕是中秋时节的寒意。 齐辛多少有点愧疚。出门前,他该提醒林路深披上那件扔在地上的风衣的。 “见过。”齐辛说。 “谁啊。”林路深莫名有些不爽。 “李博士就是x级。”齐辛说。 “不过他是重要等级,不是……”齐辛声音渐渐小了点,低下头不敢看林路深,“不是危险等级。” “在役的都叫重要等级。被调查、监禁或者开除的,才统称危险等级。”林路深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随后瘫回椅背,“真奇怪。他们清除了我的记忆,却留下了这些毫无作用的规矩。” 齐辛抿了下嘴,没说什么。 他把车打回前进档,正打算凭着有限的记忆找路时,手机却忽然响了。 来电是韦波。 “喂。” “你们到了吗?” “没到就算了。” “田浩他……刚刚忽然就醒了。” 脑科学特别医院的急诊病房,病床占据的永远只是房间里很小的一部分。 围绕着病床的,是各式各样的连接设备和显示屏。往往还会放着三五把转椅和桌子,供调查人员使用。 “其实……在一起之前他就跟我说过,他不会爱我。”田浩靠在病床上,面容憔悴,但从神情能判断出,他已基本冷静了下来,只是单纯而极致的心灰意冷。 大脑就是无比玄妙的东西。田浩被送来时,医生的原话是有脑死亡的可能;然而短短不到半夜,他居然就醒了。 李孤飞坐在田浩左手边第一个位置,蹙眉凝神看着这个“医学奇迹”。 他身后还站着五六个人,有医生也有监察委员会的。 “林林说过,他不会爱我。”田浩低下头,边揉眉边喃喃道,“他也说过,就一个月。” “可是,我总以为……我总是心怀侥幸。和其他的每个人一样,我总觉得我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韦波给齐辛打完电话,刚进病房就听见了这一段。他下意识看了李孤飞一眼,却见李孤飞面色沉静毫无波动,甚至提笔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两笔。 “然后呢。”李孤飞言简意赅,“你是什么时候产生吞安眠药的念头的?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或者接触过什么人什么事吗?” “在林林告诉我,他不会继续留在剧院的时候。”田浩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被击垮,几乎隐瞒不了任何东西。 “是立刻产生的,还是之后才产生的?”李孤飞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温情,“你还能回忆得出林路深当时的具体话语吗?” 田浩双目失神,怔着摇了摇头。 “我只记得他说他不会继续留在剧场。还有,他看出了我之前昏迷是装的。”田浩说,“所以我想,我没有什么能挽留他的。” “你说林路深看出了你之前昏迷是装的?”李孤飞在笔记本上着重记了几笔,还用笔圈了出来。他抬头,神色平淡而严肃,“他有没有说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不难猜。”田浩垂下了头。 李孤飞身后几人已开始窃窃私语,这不过是个无比狗血而简单的渣贱故事。田浩很惨,但这一切也是他自己选的;林路深是个混蛋,可他再混蛋也不关脑科学中心的事儿。 没必要深更半夜给大家平白增添工作量。 然而李孤飞不走,其他人也不敢走。 “我知道,你们肯定觉得我愚蠢又冲动。”田浩抬起头,露出很惨淡的一个笑,“可是,人有的时候就是会失去理智。” 李孤飞阖上笔记本,起身打算离开。 “如果你们还不懂我在说什么,那么你们很幸运。”田浩说。 从病房出来,李孤飞斜倚在走廊上。他一手握着笔记本,脑海里仍旧回荡着田浩刚刚的那句话。 兔死狐悲。 失去理智的事,他自己也不是没干过。 “哎,你说巧不巧。”韦波兴许看出了什么,主动凑上前打趣道,“我给齐辛打电话说田浩醒了,结果他说他们正巧刚进来。” 李孤飞冷冷笑了下,唇角牵了牵,“我是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巧合的。” “对了,齐辛还说,林路深的危险等级是x——和你一样。”韦波感叹道,“你说是不是当年系统被他黑怕了,到现在还捧在心上念念不忘。” 李孤飞闻言,却立刻皱起了眉,“你说什么?” “林路深的等级是x。”韦波说,“怎么了?” 李孤飞若有所思,沉默良久后才锁眉道,“林路深被开除的时候,中心还根本没有将脑科学院的学生纳入评级范围。” 从错误的门开进来,又受了n次惊吓,齐辛成功地在脑科学中心里迷了路。 这里对导航的使用非常有限,主要得靠个人的认路能力。 “前面应该右拐。”绕了不知多少圈后,林路深好像被唤醒了些许本能。 齐辛将信将疑。但他已经开错很久,只能暂时听从林路深这个失忆者的指挥。 道路蜿蜒,湿润的夜里雾蒙蒙的。栎树林遮挡了沿途的路灯,在昏暗和寂静中不知开了多久,前方显露出一个矮而窄的铁门。 第20章 铁门生了锈,被杂草和藤蔓掩映得难见天光。铁门里似乎是一条只能步行的小道,道路的尽头有一栋不高不矮的楼。 远远看着,像学院里的建筑。 齐辛再度叹为观止。 “这是……脑科学院的哪个小门?” 林路深咬了下嘴唇,对自己指错路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显然是不会道歉的,语气又直又委屈,“这里是不是重新建过了。” “……” “算了。”齐辛身心俱疲,“我给韦波老师打个电话。反正现在田浩醒了,他们应该没那么忙了。” 林路深没出声。 过了似乎也不是很久,后方传来汽车压过树叶驶来的声音。 从后视镜里,林路深瞥见一辆差不多规格的汽车在不远处减速开来,车牌是丹aa打头。 “韦波老师来了!”煎熬了一晚上,齐辛终于如蒙大赦。他本来已经做好被一脚踢回脑科学院的准备了。 一声急而厉的刹车过后,车在平行位置停下。 齐辛透过窗玻璃张望着,而林路深仍定定地望着铁门后的那条小路。 他对韦波不感兴趣。 突然,后座的车门被哐的一声拉开。 “齐辛,你下去。”李孤飞低沉而冷淡的声音在车里响起,伴随着一声关门的砰。 林路深感到心脏被人揪了一下。他从窗外收回目光,回头朝身侧的李孤飞看去。 他们的距离近得连呼吸的温热都好似能感觉到,而李孤飞却看也没看他。 齐辛被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 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李孤飞比林路深高大不少,后排一下子显得逼仄压抑了起来。 “要讯问我,你走流程了吗?”林路深不卑不亢,面带微笑。 “无所谓。”李孤飞解下领带,抓起林路深两根细得像要断了似的手腕直接捆了起来,“半个月禁闭的事儿。” “建议你不要胡搅蛮缠,被我讯问是绝大多数人都难以忍受的事。”李孤飞拉起打好结的领带。林路深的两只手被跟着提起。 林路深身体前倾,整个人都像是要被拽过去了一样。他抬眸自下而上打量着李孤飞,血液里涌动着不可言说的兴奋。 现在他有几分理解,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把李孤飞的信夹在书里好好珍藏了。 “你是真的失忆吗?”李孤飞单刀直入,对林路深没有半分怜惜,“能想起来的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是真的。”林路深乖顺地点点头,甚至咧嘴笑了笑,“最后一件事……应该是林曼——也就是我妈妈,藏起我的录取通知书,还把我关了起来。” “我妹妹和钟剑趁晚上偷偷放我出去,结果我翻墙的时候摔断了一条腿。” 李孤飞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路深,像是想从他的脸上寻找哪怕一丝破绽。 “我说的都是真的。”提起过去,林路深不仅没有悲伤,反倒语气轻快。他在座椅上半跪起来,朝前挪了两步,“现在,换我问你了哦。” 李孤飞皱起了眉,不由得往后靠了靠,保持着距离。 “你为什么不叫我阿深了呀。”林路深说。 第10章 喂 “林公子,你没有提问的权利。” 李孤飞低头,左手随意拍了拍西服下摆。这短短的一两秒足够他收住所有逸出的情绪,用冰冷的理性面对林路深。 “啧。”林路深始终望着李孤飞,不甚满意地撇了下嘴。他放下一条腿,顺势抬起被系着的双手,靠在李孤飞身旁坐下。 林路深没有放弃,“说说呗。我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挺好奇的。” 李孤飞右手攥紧领带,桎梏着林路深的两个手腕,让他不得动弹。 他盯着林路深的双眸道,“系统数据显示,你进入脑科学中心,和田浩苏醒,中间只隔了不到一分钟。” 林路深匪夷所思,挑了挑眉,“你想说明什么?我可以保证,田浩爱我绝对没有到能心灵感应的地步。” “你为什么搬回丹宁?”面对林路深的回应,李孤飞毫无波动。 “你管我呢!”林路深终于炸了毛,“我爱住哪儿就住哪儿。” 说完,林路深眼眸闪过一道狡黠的暗光。他猛的仰面,向后重重一躺。 李孤飞没来得及松开攥着领带的那只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拽着直直地朝林路深栽下去—— 光线幽暗的车里,林路深的眉间开始浮现一缕得逞的笑意。然而,李孤飞一掌撑住,在距离林路深鼻尖两厘米的地方停下了。 林路深舌头在嘴腔里毫不掩饰地转了圈,带出了放肆的笑意。他缓缓从胸前举起被拴在一起的双手,举到与眉齐平,“李博士,原来你平常都是这么审讯犯人的?难怪盛名在外。” “以前,你也经常这么——欺负我么?” 林路深在“这么”那里停顿了下,语调微扬,神色戏谑,一看就没怀什么好心思。 被反咬一口,李孤飞只冷笑了一声。他直身坐起,再度捋了捋自己的西装,平淡地扫了眼仍躺着看他的林路深,“林公子,胡搅蛮缠是没有用的,道德绑架就更是浪费时间。” “说,”李孤飞面无表情,把捆着林路深手腕的领带系得更紧了,“你为什么突然搬回丹宁。” “我查过了。你职业素养一般、合作精神很差,一言不合闹罢演的事也不是没干过,还常常借口身体不好直接回家——我没有别的意思,但为了给田浩救场而来到有着许多不堪过去的丹宁,不符合你的行事作风。” 第21章 “从你被开除到现在,这么多年,这还是你第一次来到丹宁。” “而偏偏在你来了之后,田浩就出事了。” “你是一个在南柯系统里评级为x的人,你觉得……”李孤飞顿了下。他的眼神沉了些,似乎是在用压迫来劝说林路深放弃抵抗,“我可能放过你不查么?” 林路深怔怔地看着李孤飞,片刻后眼神挪开,说不清是疲惫还是闪躲。 “你能先拉我起来么。”半晌,林路深像一团柔软的泥,曼妙地瘫在座椅上。他嗓音哑哑的,声音小了不少,“我自己起不来。” “……” 李孤飞下意识瞥了眼林路深的腰。深墨绿色的皮带系在松垮垮的白衬衫外,两边的腰线干脆利落,勒不出半分赘肉,显然是瘦得可以。 “看哪儿呢。穿着衣服有什么好看的。”林路深极灵敏,特别是在这种事情上。他含混不清地坏笑着,“下次把我哄高兴了,兴许能再脱几件衣服。” “快点,拉我起来。” 李孤飞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了林路深良久,似乎是在分辨他没有别的花招。 “核心真差。”最终,李孤飞还是伸出了手,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林路深拉了起来。 “哎,咱俩以前关系到底怎么样啊。”林路深坐起来后,喘了好一会儿才算是能说话。他衬衫朝前滑了下,领口敞得更大了,“那几年的事儿我半点也不记得了,你有可能……” 林路深想起那封被自己珍藏着的信,半真半假道,“有可能是我那几年最重要的朋友。” “林公子。”李孤飞对这句话没有半分触动,“这是我第二次提醒你了。你没有提问的权利。” “回答我的问题。你来丹宁干什么,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林路深被问烦了。他翻了个白眼,对李孤飞的油盐不进感到无趣和烦躁,“真没什么。” 李孤飞直视着林路深,他的眼神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我失忆之后,在各种医院里住了很久很久。”林路深弓着腰,双手垂在两腿之间,嗤笑道,“久到我都不知道被关了多长时间。” “后来好不容易出来了,林曼……也就是我妈又像个神经病一样监视着我——大人真的很奇怪,明明从小到大她根本就不怎么在意我。” “我是无意中知道,有个机会能来丹宁的。”林路深吸了吸鼻子,“钟剑他们一开始都瞒着我。” 李孤飞对林路深的陈述,没有发表看法。他道,“那你为什么想来?” “也谈不上想不想。”林路自暴自弃地轻嘲道,“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废人一个,想起一出是一出,来丹宁只是想换个地方看看。要是能顺便逃离林曼,就更好了。” “至于田浩的事……我是真的不清楚。” “喂,”林路深侧眸看向李孤飞,轻声道,“我们以前真的是朋友么?你怎么这么不了解我。” 李孤飞未置一词。 “如果不是朋友,而是敌人……”林路深喃喃自语,“那你就更该了解我了。” “我总觉得,我们曾经应该是很亲密的。” 林路深说完,定定地看着李孤飞。他悄无声息的,两只手一齐暗暗朝李孤飞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摸去。 那只手比林路深的手大些,没有那么白,散发着粗砺的温热。 还没真正碰到,林路深自以为十分隐秘。 直到车外响起几声由远及近的鸣笛,后视镜被后车的前大灯映亮。 “你想错了。”李孤飞冷淡而直接地打断林路深,收回右手放到膝上。他解开林路深手腕上的领带,随手塞进了自己的西服兜里,终于回答了林路深的一个问题,“对你而言,我从来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林路深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李孤飞回答的是之前的一问。 后车停下,从里匆匆走出几个人。张鹏举,以及钟剑。 “还有,”李孤飞打开车门,虚掩着没有推开,下车前他回头道,“我不喜欢男的。” “所以,你找别人玩吧。” “韦老师,李博士和林路深以前关系很好么?”被李孤飞从车上赶下来后,齐辛就钻到了韦波的车上。他看不清另一辆车里发生了什么,但总归好奇,“他俩是同学?朋友?还是……” 想起田浩,齐辛产生了不敢说出口的猜想。 “哎打住打住!”韦波也听出来了。他连忙打断,把车灯关了省电,“我哪儿知道他俩什么关系啊。” 齐辛满脸都写着你看我信么。 “那会儿我就是个小喽啰,哪里接触得到林路深这种级别的人。”望着铁门深处的建筑,韦波淡淡道。里面是曾经的脑科学院,后来被废弃了。 “我是在执行科实训分组的时候,才认识李孤飞的。当时是按成绩平均分配,我排名垫底,正好和排第一的李孤飞分到一起。” “你知道么?李孤飞在脑科学中心并非全胜战绩。他有一次……临阵脱逃的记录。” “什么?!”齐辛大惊,瞪圆了双眼。 “是在组内对决前。”韦波笑了,“李孤飞对我……他怎么可能害怕?怎么可能临阵脱逃?” “是林路深害的?”齐辛义愤填膺了起来。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韦波说,“我只知道,李孤飞当时离开,是为了去找林路深。” 第22章 “他因此背上了脑科学院执行科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个处分;而我捡漏了一场重大胜利,被脑残的系统分进了a班。” 齐辛:“……” “不过,李孤飞回来后,情绪非常不好,什么话也不讲。”韦波说,“又过了一段时间,传来了林路深被开除的消息。” 远远的,韦波瞥见另一辆车开了过来,车停下后钟剑气势汹汹地朝李孤飞和林路深的那辆车走去,张鹏举在后面假装很急地跟着。 没一会儿,李孤飞从车里出来了,朝这边走来。 韦波连忙发动汽车。他竖起一指,冲齐辛嘘了一声,“告诉你这件事,主要是提醒你不要去触李孤飞的霉头。” “他对林路深这个人,讳莫如深。” “……md。” 李孤飞走后,林路深一个人缩在车上。虚弱、寒冷和愤怒交织着席卷而来,他兀自发起了抖。 他颤抖得近乎抽搐,苍白无力的十指四处摸索着。他在寻找香烟和打火机。 “林林!林林!”钟剑终于冲了过来。他一把扶住就要栽倒的林路深,皱眉道,“你怎么能一个人跟着他们到脑科学院来?” “李孤飞对你做什么了?他——” “烟,烟,”林路深声音微小,十指却紧攥着钟剑的衣服,浑身脱力得好像要彻底倒进钟剑怀里一样,“香烟。” 钟剑闻言,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点燃后递给了林路深。 林路深指尖抖着接过,吸了两口后才失魂落魄地冷静下来。 李孤飞。 渣男。 混蛋! 那封白痴的信早八百年就该撕碎了剁成馅扔到河里去喂 喂 …… “林林,林林?”钟剑在一旁试探道。 “轮椅在后备箱。”林路深夹着烟,定定地出神,显然脑子里还在大骂李孤飞。 “哦,好。”钟剑似乎不太放心让林路深一个人呆在车厢里,“林林,你还好么?” “快去拿轮椅……快去!”林路深一只手攥成拳,皱眉闭眼,“我头痛。” 钟剑于是忙不迭去后备箱取来轮椅,搀扶着林路深下车坐了上去。 林路深歪坐在轮椅上,钟剑推着他朝自己开来的车走去。 瞥见齐辛和韦波从车里下来,林路深摆手示意钟剑停下。他双目耷拉,声音微弱得好似气血两亏。他冲齐辛道,“替我跟田浩说一声,对不起。我现在状态不好,就不去看他了。如果他愿意,之后我再去探望他。” 钟剑推着林路深走远。 想到刚刚听韦波讲的故事,齐辛看着轮椅上那个瘦削得好像随时会死掉的美人,心里五味杂陈。 “齐辛。”李孤飞的声音打断了齐辛的发呆。 齐辛忙回过神来,慌忙应道,“李博士!” “回去把脑科学中心的地图默写十遍。”从语气判断,李孤飞现在的心情应该很不好。他说完,跳上了自己开来的那辆车,直接扬长而去,把上司、下属和实习生通通扔在了原地。 林路深说,他怀疑李孤飞是自己最重要的朋友。 这纯属放屁。 没有人比李孤飞更清楚这一点。 李孤飞曾经把林路深当成自己最好的朋友。 直到他发现林路深完全没拿他当朋友。又或者说,像林路深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朋友。 林路深要的,只是一个无底线任他差遣的男朋友:是谁无所谓,遇到新的也可以立即抛弃旧的——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倒是从未变过。 李孤飞驱车加速,越过钟剑的那辆车。 后座的车窗是开着的。李孤飞看见林路深正闭目靠在钟剑身上,就像他刚才想往自己身上靠的那样。 第11章 李博士早上好 李孤飞对脑科学中心里的路十分熟悉。为了回家时避开林路深,他还刻意开得比平时快些。 钟剑的司机按图索骥,不知绕了多少圈才开出来,少说也比李孤飞慢了20分钟。 林路深脑袋昏沉,意识倒是还清醒。他靠在钟剑身上,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林路深和钟剑的关系,一直很微妙。 林路深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跟着母亲林曼改嫁进钟家,继父是钟剑的叔叔。 最早那几年,林路深和钟剑交集很少,顶多是在逢年过节的家庭聚会上碰个面。 直到钟剑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意外离世,林路深的继父把这个尚未成年的侄子领回了家。 或许是出于对陆原和的厌恶,林曼一直不太喜欢自己亲生的林路深,反倒是从小八面玲珑的钟剑更得她的意。 林路深有时会觉得,钟剑对自己的照顾,很大程度上是源于一种愧疚心理——钟剑的存在,让林路深那本就缺乏关爱的童年变得更加不幸;在钟剑的对比下,执拗任性的林路深显得愈发人憎狗嫌。 林曼后来又生了个小女儿,取名钟灵,小名叫“灵灵”。对于前后鼻音分不太清的人来说,“灵灵”和“林林”有些过于容易混淆。 于是在这个家里,林路深连自己的小名也被剥夺了。林曼往往连名带姓地喊他,语气中少有母亲的温情和关怀。她甚至从没有表扬过林路深一次,哪怕林路深自幼就展现出了异乎常人的高智商。 只有钟剑会在其他人不在的时候,依旧称呼林路深为“林林”,称赞他的成绩、倾听他的想法。这段成分复杂的友谊,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第23章 再后来,林路深在一场数学竞赛中夺冠,机缘巧合下见到了多年没联系的亲生父亲陆原和。 陆原和给林路深指了一条新的路:脑科学院。他曾经让林路深误以为,能有机会真正得到家庭的温暖。 林曼对林路深有多少感情,很难讲;但她对陆原和,绝对算得上恨之入骨。她狂躁地藏起了林路深的录取通知书,丧心病狂地把他关了起来。 十几岁的林路深,对脑科学这个领域的了解才算刚刚开始,对陆原和这个刚见面的父亲也不熟悉,对脑科学中心就更是知之甚少。 可压抑的家庭、稀薄的亲情以及从未得到过认可的不甘,让林路深产生了无所畏惧的一往无前。终于,在钟剑和钟灵的帮助下,他跳窗逃跑——那一刻,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抛弃了过去所有的不堪和痛苦,而前方的人生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而灿烂的一片光明。 然而,在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睁开眼睛时,空气中的消毒水味儿、走廊匆匆而冰冷的脚步声、医生护士程序化的交谈,就是林路深全部的世界。 他被捆在病床上,窗外的阳光无比刺目,草坪空空荡荡、了无生机,很久都不会走过一个人影。 林路深被告知,他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了,他已经27岁。 他失去了过去十余年的记忆,换来了一具残破的身躯。 林曼老了些,又离了婚;她一夜之间变得对林路深关怀备至,开始重新叫他“林林”。 钟灵从小姑娘长成大姑娘,把头发染成了紫色;而钟剑成为了一个成熟稳重的成年男性,他开始对林路深产生了些友谊之外的兴趣。 某种意义上,林路深并没有忘记一切。他记得脑科学中心的一堆规矩,记得那里有许多讨厌的人,记得自己的一腔愤懑;同样的,他记得自己一直都喜欢同性。 面对钟剑的靠近,林路深心理十分抗拒。这并非出于厌恶,而是一种刻在本能里的恐惧——他在害怕,他害怕失去。 在林路深的概念里,钟剑是自己少有的朋友。他似乎相当排斥将朋友转变成暧昧对象。 就好像,他曾经因此失去过什么很重要的人一样。 “林林,你是不是……”车开回小区后,钟剑用轮椅推着林路深进了电梯。他小心看着林路深的神色,试探道,“……又看那些书了?” 林路深缩在轮椅里,手搭在扶手上,疲惫地动了动眼皮,没有答话。 林路深身体不好,这是失忆后落下的病根。但在大部分情况下,他的“身体不好”并不影响正常生活。 有些体弱的人干不了重体力活儿,而林路深不仅干不了体力活,更干不了脑力活儿。 他的大脑像一个高度发达却无比脆弱的鸡肋废物——转得极快,但一次只能转那么一小会儿,转完后就好像耗尽了浑身的能量,得调理许久才能缓缓恢复。 这不是林路深第一次因为用脑坐轮椅了。 “当初你从医院出来,你妈妈就说要把那些东西都扔了。”钟剑继续劝道,“就算是不扔,以后……要不别随身带着了?” “怪沉的。” 林路深依旧没答话。脑科学中心这个鬼地方给他带来了无穷的伤害,何况现在这些书籍和本子对他已经毫无用处了——无论怎么想,都是扔掉比较合理。 然而,林路深就是不想。 他不愿意。 就像他一边无差别地骂着每一个脑科学中心的人,另一边还是愿意去里面转一圈,甚至在被李孤飞捆着手讯问的时候都还好奇地想套出点话。 ……李孤飞。 林路深被气得又连咳了好几声。 “林林,你还好吗?头还疼吗?”钟剑连忙问。 “……我没事。”林路深没好气道,“一离开脑科学中心那鬼地方,我就不疼了。” 电梯叮的一声,楼层到了。钟剑推着林路深出来,用密码开门后又将他推进屋,一进去就看见满地摊开的行李箱,和那件不识趣的风衣。 “你别动,也别叫人收拾。”林路深察觉了钟剑的目光,主动道,“等我好点了,自己收吧。” “给我一包烟。”林路深大剌剌伸出手,“我去阳台抽。” 钟剑蹙了下眉,正犹豫时,林路深却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嘴角一扬,“算了,不用了。” 林路深的笑容冷涔涔的。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李孤飞的风衣,朝内袋摸了会儿,从里掏出一包烟,以及一个打火机。 “哟,跟我一模一样。”林路深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根烟,“就这还敢说跟我不熟,虚伪。” 钟剑盯着那件被林路深放在膝盖上的风衣,眉间不悦,显然觉得格外碍眼。 “林林,你少抽点儿。”钟剑话到嘴边,却十分克制,“再这样下去,迟早肺得炸。” “人都会有死的那么一天的,无所谓。”林路深说完,把风衣一甩披到身上。他从轮椅上站起来,撑着走了两步,拉开玻璃门在阳台的椅子上重重的坐下,点燃了手中这根李孤飞的烟。 入夜,整个城市进入安眠,只有中秋的月亮还悬在天上。 钟剑靠在玻璃门前,静静地望着林路深。 而林路深披着风衣,好似从中嗅到风衣主人的气息。他躬身坐着,淡淡地吸了一口,“对了,帮我把公子送来。” “想它了。”林路深三两口吸完手上这根烟,又抽出一根点上,“趁着它还没来,我多抽几根。” 第24章 “小猫咪可吸不得二手烟。” “……” 看着面前缭绕的烟雾,钟剑有些无语,“那你就让我吸二手烟?” “你活了个该。”林路深朝后伸了个懒腰,笑道,“不是你教我抽烟的么?” 钟剑嘴角抽搐,最终只道,“听钟灵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公子是半点儿也不想你。” “它整天欺男霸女,颇有你的风范。” 林路深闻言笑了。他很少笑得如此真切。想起他的猫,他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温柔。 “行了,都半夜了。”林路深道,“你回去休息吧。” 钟剑原本靠在玻璃门前,此刻站直了些,却没有走。他的想法不言自明。 “钟剑。”或许是今晚被李孤飞刺激到了,林路深对一些东西看得更透了些。他直截了当道,“我拒绝你,恰恰是因为我很珍惜你这个朋友。” “你也看到田浩的状况了……还有之前的一些人。他们似乎都很容易爱上我、陷进去,可我不是一个会许诺长久的人。” “我连我自己明天会干什么、甚至……明天是不是还头脑清醒地活着,都不知道。” 林路深的声音沉静悦耳,带着熬夜过后微微的沙哑。他的头发早就散着披落下来,风一吹微微扬起。 林路深迎着风,抬起下巴,半点也不躲开,“我不想再失去一个朋友。” “林林,晚安。”钟剑没有应林路深的话。他得体地笑了笑,“我先走了。你抽完早点儿进来,别着凉了。” 钟剑走后,林路深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安静地抽完了一整包李孤飞的烟。 他讲不清自己为何会对李孤飞如此在意。 是屡次被拒绝后的逆反心理,还是想要将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拉下来的恶趣味? 抑或是源于对失去的那段记忆的好奇和不甘,对自己可能被李孤飞欺骗过感情的念念不忘。 不,不是可能。是肯定。 李孤飞亲口承认的。他接近林路深只是为了往上爬,他根本不喜欢男的。 林路深暂时不想离开丹宁了,宛若一种戒断反应。至少现在,他想留在一个离脑科学中心近一点儿的地方,方便他时时刻刻想起来就能骂。 就像他边抽着李孤飞的烟,心里边骂着李孤飞渣男。 然而与此同时,他又真的很想听李孤飞再喊一句“阿深”。 这一夜在抖落一地的烟灰中过去。东方既白,天刚亮的时候总觉得世界灰蒙蒙的,比夜里还要晦暗几分。 “汪!” “汪!汪汪!!” 对门邻居家的狗好像已经醒了。 邻居家阳台的玻璃门哐当拉开一半,林路深循声看去,只见一条黑背摇头摆尾地冲自己的方向跑来。 这个阳台也是开放式的,只有栏杆处加高了一米左右。阳台通往家里的玻璃门大开着,伸缩围栏之间的尺寸正正好——走不了人,但足以让一只狗自由地进进出出。 隔着两道阳台的透明玻璃墙,这只黑背朝林路深狂吠着。它兴奋得莫名其妙,像是恨不能撞破玻璃冲过来一样。 “……你认得我?”林路深有些好笑,打趣道。他对猫猫狗狗总是比对人态度好些。 黑背讲不了话,只能扒在离林路深最近的那个地方,呜咽个不停。 “可惜我没有小狗,不能陪你玩。”林路深一本正经地沉思片刻,“不过,我有一只小白猫。它可凶了。” “博士,走了。”隔着两道玻璃墙,对门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 林路深一夜没睡,反应一时没那么快。他一只手攥着李孤飞的打火机,另一只手还夹着已经灭掉的最后一根烟。 哗啦——伸缩门被拉开,对门的阳台走出一个人。 “再不走你今天就别出门了。”李孤飞一手拿着卷起的牵引绳,皱眉冲博士道。 林路深大睁着眼睛,愣了好一会儿。他用指甲在自己的耳垂上狠狠揪了一下。 一不留神,打火机从手里滑落,啪嗒一声轻轻掉在了膝盖上的风衣里。 李孤飞下意识朝这边看来。等他反应过来时,两人的目光已经不可挽回地对上了。 “……” “……” “……” “……” “……” “……” 电光石火间,林路深想起了李孤飞知道自己家的住址,也想起了李孤飞在听完详细地址后那短暂而微妙的沉默。 阳台的空气陷入凝滞。博士不知是发觉自己做错了事,还是终于阴谋得逞,整个人安静地蹲在一旁甩尾巴,一声不吭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李孤飞克制而不动声色地攥起了拳头。 “李孤飞?”林路深不怀好意地招了招手,“早上好呀?” 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一个早上了,这是完美一天的开始。 林路深厚颜无耻地裹紧了风衣,笑嘻嘻地站起来,隔着两道玻璃伸出手,“你的小狗叫博士呀?” “它好聪明,好像还挺喜欢我呢。” 李孤飞:“……” “李博士,”林路深冲黑背弯下腰,挥挥手。 黑背乖顺而兴奋地摇了摇尾巴。 李孤飞:“……” “李博士,早上好。”林路深对着黑背眨眨眼,伸出一只手隔空卧了下,“我是你的新邻居,我叫林路深。” 第25章 李孤飞:“……” 第12章 死活 面对新邻居林路深的问好,李孤飞没什么反应。他弯下腰,在博士的脖子上拴上牵引绳,“还想不想出门了。” “风衣我洗干净再还你。”林路深半靠在栏杆上打量着李孤飞,眉扬了扬。 “不用了,我有很多件。”李孤飞拽着博士进了屋。 阳台的玻璃门被完全关上,甚至还传来了落锁的声音。 一夜未眠的林路深此刻才有些困。他用有些僵的手指拢了拢大衣,也从阳台回了屋,打算多少睡一会儿。 阳台连着卧室,林路深裹着大衣直接栽到了床上。他把头埋进大衣的领口,气味还挺不错。 “汪!汪汪!”博士有些不满地围着狗碗摇尾巴。不要欺负狗不懂数学,狗能看出今天的狗粮只有往常的四分之三。 “我看你吃挺撑的。”李孤飞面无表情,站在镜子前扣衣袖的扣子。他道,“少吃点儿吧。” 李孤飞说着,顺手从西服上衣的口袋里拽出一条领带。他竖起衣领把领带绕上去,正要系起来时,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 右手正夹着领带的两根手指顿住。李孤飞对着镜子抬起头,拇指和食指下意识摩挲了两下。 这是昨夜捆过林路深手腕的领带。当然,他还没来得及洗。 林路深应该是喷过香水,一夜过去领带上还残留了些许莫名的香气。 李孤飞蹙起眉,有些烦躁。他拽开这条领带,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从衣帽间里拿出了一条新的、干净的领带系上。 一旁的博士能屈能伸地吃完了仅有四分之三的狗粮,又叫了两声,示意李孤飞该带自己出门了。 李孤飞从沙发上拿起那条沾染了香气的领带,凑到鼻前。这气味冷冷的,有些冲人的刺激感。 林路深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招人烦。在脑科学院的时候,只要和林路深呆在一间教室,李孤飞就总是容易分神。 林路深一会儿睡觉一会儿发呆,一会儿扔个小纸条,又一会儿冲你笑一下再转过头去,拿后脑勺对着你。 李孤飞没洗这条领带。他把它塞进了卧室的抽屉里。 博士喜欢小区后门外沿湖的一条步道。从后门出去,遮天蔽日的树木四季长着不同的颜色,被清晨的阳光洒落阴影,马路不宽,整条街都很安静。 李孤飞一般会牵着博士走三四个路口,再过到马路对面,从湖边走回来。偶尔他也会在林间的长椅上坐一会儿,博士就自己蹲在旁边吐着舌头。 早些年这条街上还有几个早点摊,现在也都销声匿迹。 那时李孤飞还根本负担不起这里的房子。他骑着自行车载林路深过来,而林路深那个小傻蛋只会指指点点,说这个角度看湖景最漂亮,那个方向可以一览长长的、没有尽头的树林;夏季的荷花和冬季的枯木,各有各的韵味。 林路深会说,比起游人如织的湖水,他更爱她旁边的树木们。树丛间明亮的水潭,像眼睛望着天空,四周是参天的、直直的古树——兴许它们比人类的大脑更有智慧。 博士是林路深捡回来的小狗。很显然,它继承了林路深不长脑子的乐天,总是喜欢这片棕色的树干和羸弱苍绿的枝叶。 林路深喜欢看李孤飞写字。他自己光长了一张会叭叭的嘴,却懒得动笔,想到什么——不论是骂人的漂亮话还是匪夷所思的公式,都要让李孤飞在本子上写下来。 李孤飞的字确实写得很好看,林路深还曾经送过他墨水和钢笔,都是价值不菲且没什么用的玩意儿。 和林路深本人一样。 六七点起,这条街的人会开始多起来。李孤飞在最后一个街口拐弯处的早餐店里买了两个包子、一杯豆浆,遛着博士回去。 到了单元门口,李孤飞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电梯。 钟剑。 李孤飞不太意外,也没有上前。林路深不是个吃苦耐劳能干活儿的人,总得需要有人负担他的生活成本。 电梯在17楼停下,过了会儿后又下来了。 李孤飞牵着博士回到家,距离上班还有点时间。 他从卧室的抽屉里取出了那条还带着林路深的气息的领带。 博士又汪汪叫了两声。 光看表情,李孤飞没什么情绪。他慢条斯理的,用剪刀把领带一刀刀剪开,锋利的刀刃摩擦着柔软光滑的布料,只发出轻盈的窸窣声。 上班前,李孤飞把已经剪碎的领带扔进了门外的垃圾桶。 - 林路深神经虚弱,从失忆后睡眠就一向很浅。 钟剑没有按门铃。他是来给林路深送些长居需要的生活物品的,直接用密码进来了。 不出所料,地上的行李箱还和昨天一模一样,完全没收捡。林路深说自己之后会收拾,但钟剑并没当回事。 他把那些书囫囵个塞进箱子,拉起拉链后立起来,推到了一旁。 到了每天该给林路深打电话叫早安的时候了。钟剑轻手轻脚地推开卧室的门,只见林路深正蜷缩着睡在床上。 林路深身上裹着昨夜从李孤飞那里扒来的风衣。他神色安然,嘴角甚至还有点翘起,不知道做了个什么好梦。 “喂,林姨。”钟剑回到客厅,接通了林曼的电话,“林林还没起床。” “对。他可能暂时不想回梧州了,说让我把公子给他送来。” 第26章 “好的。” 这天,林路深是被客厅里的动静吵醒的。 叮叮当当的,还有人交谈的声音。 林路深迷糊糊地爬起来,有些不耐烦。他揉了揉眼睛,从卧室走出来,一进客厅便眉头一皱,“林曼?!” 下意识的,林路深的目光朝一旁的钟剑投去,带着几分难以置信。他压低声音,克制着怒气,“这是怎么回事。” 钟剑温和地笑了笑,“听说你昨晚又不能走路了。林姨有些担心你。” 林曼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身材高挑,穿着昂贵的西装套裙,正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看起来脾气也不太好的样子。 “林林。”林曼用力地笑了下,秀媚的五官各有各的夸张,尽可能表现得像个慈母,“妈妈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专门来接你回梧州的。”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看了林曼一会儿,转身走到沙发上坐下。他横着翘起一条腿,“我不回梧州了。” “你们走吧。” 客厅的气氛陡然一降。林路深揉了揉太阳穴,直接道,“也别问我为什么。” “就像我也不会问你,为什么会知道我昨晚去了脑科学中心。”林路深看向钟剑,“还能让张鹏举跟你一起来抓人。” “做人,还是要有点分寸感。”林路深说。 “林林……”林曼走上前,瞥了眼地上的三个行李箱,有些压抑不住情绪了。她尽力让语气变得委婉,“听妈妈的话,脑科学中心的人都——” “脑科学中心的人就算全是豺狼虎豹,”林路深抬眸,厉声打断,“也与你无关。” 钟剑看了眼林曼,没有开口。他知道此刻明哲保身才是上上策。 “林林!”林曼面容带笑,嘴唇却已经开始发抖。她声音激烈,“陆原和去看过你了是不是?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那个脑科学中心呢!” 她又看向三个行李箱,指着道,“还有这些东西,你昨天是不是又看了这个?!” 说着,她三两步上前,直截了当道,“今天我就把这些废纸全送到垃圾收购站。” 林路深原本已经被吵烦了,闭上了眼。闻言他倏地睁开双眸,“林曼,你敢动一个试试。” “林林,”钟剑说,“你怎么能这么跟你妈妈说话呢。” 林路深已经不想搭理钟剑。他站起来,走到林曼面前,直视着她的眼睛道,“你要是敢动这些东西,我就敢报警。” “你——”林曼双目睁大,眼睛里犹如能喷出火来。她被气笑了,终于彻底撕下了面具,“林路深,你不要跟我谈什么自由人权隐私,你没有这个资格!” “现在是我养着你!不是陆原和!” “脑科学中心每个月拨给你的那点可怜巴巴的津贴,够你吃几顿饭?!” …… 林路深有些疲倦。林曼的咆哮并不可怕,更让人心寒的是钟剑的背叛。 在嘈杂激越的人声中,林路深环顾四周。这当然是一间他租不起的房子,就像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一样——他的身体负担不起大脑,他的能力负担不起想法,他这个人负担不起自己的人生。 所以他只能任由钟剑在自己的住处进进出出,如同他对林曼的指手画脚无力反击一样。 从失忆到现在,林路深过的一直是这样的生活。 所以,他才想来到丹宁,来到脑科学中心。 纵然前方是龙潭虎穴,好歹是他林路深自己生长过的地盘。这里有他的朋友、敌人,他或许未竟的梦想,他负人或被人负的过去。 林曼仍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她为林路深提供的一切。优渥的物质生活,他喜欢的房子,健康的食物,不需要自己打理的日常生活……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终于,林路深平淡地打断了林曼。他道,“我知道,我27岁了,还是个被人照顾的废物。” “林林……”钟剑终于上前。他皱起眉,“你不要这样说。你从小就很聪明,如果不是脑科学院……” “没有什么如果。”林路深苦笑着转过身。他翻了个白眼,或许是为了不哭出来,“原因不重要,现状才重要。” “我知道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可我仍然想奢求自由、隐私和人权。”关于林曼的话,林路深记得一清二楚。 “我很快就会搬走。”林路深说,“不需要你们任何人再替我安排生活。” 说完,林路深从林曼手里拽过行李箱的拉杆。他把三个行李箱一齐推到门边的墙角,语气甚至有点轻快,“往后,你们不必再管我的死活。” 第13章 头痛 “楼下咖啡店的姐姐休产假去了,今天只有速溶咖啡。”大办公间里,韦波从饮水机下方掏出若干纸杯,挨个儿倒进速溶咖啡粉和热水,拆了根一次性筷子搅拌着。 半开的大门上有一块金色的小牌子,分两行写着:脑科学中心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第一小队。 韦波把另一根筷子递给齐辛,“明天开始,给整个队里泡咖啡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齐辛双手接过筷子,点点头哦了一声,也搅了起来。 这个大办公室里约莫十来个人,都是李孤飞手下第一小队的。其中有几个昨天被田浩的事儿折腾得半夜才回家,现在眼下乌青,看起来没精打采的。 韦波搅拌好咖啡,齐辛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杯。 第27章 门外传来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李孤飞挽着风衣进来了。 闻到空气中的麻油香气,他脚步顿了下,瞥了眼纸杯里的速溶咖啡,“这个月没经费了?” “咖啡店的姐姐休产假。”韦波笑呵呵道,“估计一时半会儿也招不到合适的人顶替,得喝一阵子了。” 在脑科学中心里,不论是看大门、做保洁还是卖咖啡,所有工种都必须是经过系统审核并评级后的“自己人”。 但这里的绝大多数人,却并不甘心从事与脑力关联不大的工作。因此常年人手紧缺,甚至出现过厨子休假导致食堂开不了门的壮观景象。 做咖啡这种多少需要一点儿技术经验的岗位,就更缺人了。 李孤飞昨晚也睡得不多,但今早着实不怎么困,或许是心情太差的缘故。 他没碰旁边小桌上的咖啡,直接在白板前的转椅上坐下,打开了工作笔记本。 众人见状,知道是要开小会了。 李孤飞很忙,大部分时候不怎么管队里的事。他的工作要求基本只针对韦波一个人,具体工作再由韦波安排下去。 只有在月初、月末,或者是有重大事件时,李孤飞才会给大家开会。今天的这场会议本来前段时间就该开了,但当时李孤飞在关禁闭。 “先说一下上个月的工作。”作为领导,李孤飞最大的优点就是话少,几乎不讲废话。他翻着笔记本,“上个月芯片使用异常的有四个、监察脑部活动的有六个,还有两个部分清除记忆的。” “这些,有还有后续遗留问题的吗?” “没。”一个年纪不大、戴着无框眼镜的男生飞快地敲着键盘,语速时快时慢,“经排查,芯片使用异常的那四个,两个是心理因素导致的,已经移送普通医院;另外两个,有一个是装的,还有一个情况严重点儿的是没定期做检查——现在做过检查又住了一段时间院,也没事儿了。” “清除记忆的那两个目前还在住院,医生反馈是正在恢复中,暂无异常;监察脑部活动的六个项目也都已经办结。”无框眼镜顿了顿,“哦,这六个里有一个是李博士您亲自讯问的,当事人是一个猪油蒙了心的奸商,在芯片定期检查中被系统发现问题的。” “他现在怎么样?”李孤飞想起了这个人。那人常年坑蒙拐骗,脸皮极厚、惯会花言巧语,下面的人招架不住了才来请李孤飞的。 李孤飞很快就击溃了此人的心理防线,让他签署了脑部监察同意书;之后,李孤飞喜提十天禁闭。 “挺好的。”无框眼镜点点头,“听说他现在每天都在庙里吃斋念佛、忏悔罪孽。家属来闹过两回,但您也关过禁闭了所以……” 韦波咳了两声,“行了,细节就不用汇报了。” “没关系。”李孤飞无所谓地摆了下手,“所以,上个月的事都解决了。那大家盘一下现在手上的项目吧。” “田浩的事是谁在负责?” 韦波一愣,佯装记笔记的手顿了下,“田浩的事儿解决得太快。我还没来得及分配呢,他就醒了。” “我本来打算今天早上再安排的。可医院那边说他已经没什么事儿了。”韦波打量着李孤飞的神情,试探道,“还要安排人跟进?” “其实……这个案子没什么特殊的。”韦波声音小了点,“数据中心那边也这么说。” 韦波咽掉了一句话:除了林路深。 除了林路深,田浩的案子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第一小队人手本就不足,每天都可能激增工作量。韦波本不想再在这上面浪费人力。 “安排一个人跟进。”李孤飞没解释原因,“定期向我汇报。” “还有别的新项目吗?” “暂时没有。”韦波道,“前段时间你不在,也没发生什么不得了的案件,所以老张基本都排给了二队和三队。” “行。那今天就到这里。”李孤飞也不废话,合上本子起身。他走到门口,忽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道,“齐辛。” 齐辛立刻站了起来。 “你做点攻略,买个咖啡机。”李孤飞说,“钱我来出。” 从大办公间出来,李孤飞转身回了隔壁,自己的办公室。 过了会儿,韦波敲敲门,也进来了。 李孤飞正对着电脑,面无表情地浏览着系统的各项数据。 韦波在沙发前坐下,沉默地看了李孤飞一会儿,“你到底为什么对田浩的事儿那么关注啊?” 李孤飞敲键盘的手一顿。他看了韦波一眼,明白韦波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我对田浩的关注,与林路深无关。”李孤飞想了想,又补了句,“或者说,与我和林路深的关系不相干。” 人手不足,如果对田浩的跟进真的只是出于李孤飞的个人情绪,那么韦波就打算安排人敷衍一下得了,不必认真。 韦波皱了下眉,“你真觉得田浩有问题啊?” 李孤飞没有说出陈媚给的数据里不包括田浩的事儿。他只道,“我总觉得系统不太对劲。” “不止田浩。以后所有这种芯片本身莫名出现问题、或者芯片植入者产生与本人既往行为不符的言行的,都要关注。” “其他队的,也可以收集一下。” 韦波闻言明白了。他没再多问,临走前道,“你到了做定期检查的时候了,就是今天。系统应该已经自动发了邮件给你,还有一份纸质通知放在你桌上,别忘了。” 第28章 “知道。”李孤飞说。 每一个接受芯片植入的人都要定期来脑科学中心做检查。具体检查的什么,没人知道。但总归,没来铁定得出事儿。 在脑科学中心的所有部门里,监察委员会是接受检查频率最高的。按照规定,在监察部门供职的人不可以接受芯片植入。这意味着他们的大脑不在系统日常监测的范围内,所以他们需要更加频繁地被“检查”,以确保安全和公正。 韦波走后,李孤飞给陈媚发了条消息。 李孤飞:「我要去做检查。可能之后还要关几天禁闭。」 李孤飞:「你今天中午有空吗?把博士领走养几天。」 陈媚很快回复。 陈媚:「ok」 陈媚:「不过我这段时间得加班,只能在我家附近随便遛遛它,去不了湖边。」 李孤飞:「数据中心出什么问题了吗?」 陈媚:「……」 陈媚:「你不知道吗???」 陈媚:「托某位“天才”的福,系统一夜之间多出了一个x级别的危险分子。更可怕的是,数据中心惊恐地发现,居然之前的记录里完全漏掉了他!」 陈媚:「现在正在全面排查过往所有记录。」 李孤飞:「林路深?」 陈媚:「对(咬牙切齿.jpg)」 家里,林路深正蹲在三个大行李箱前发呆。 他刚刚用自残为要挟,逼着钟剑和林曼离开了,脚边还放着一把没用过的崭新菜刀。 其实林路深心里清楚,钟剑和林曼会这么轻易地离开,主要是根本不相信他林路深会真的跑掉。 林路深没有钱、没有稳定的工作,还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从小就与社会脱节。更何况,他现在连搬一个行李箱都费劲,能跑到哪里去呢? 总不可能去找陆原和。 在医院醒来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林路深只要看见与脑科学中心相关的东西,就会头痛、呕吐。 发狂的时候他甚至扯下了医院走廊里的标语,把那句“献给宇宙精神”撕得粉碎,一个字都拼不起来了。 脑科学中心曾经是林路深的战场,可他却回不去了。他固执地拖着过去的三大箱子不能看的书本,其实根本没什么实际意义,更像是在彰显一种不肯认命的态度。 可不肯认命之后呢?有不认命的活路能走吗? 想着想着,林路深觉得自己又头痛了。他伸出一指按了按太阳穴,决定先想点实际的。 既然决心离开林曼的控制,那么第一要务就是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生活用品可以将就,现在的麻烦之处是这三大箱子沉甸甸的书。 门外传来了电梯的声音,随后是一声砰的关门。这一层一共就两户人家,大约是李孤飞回来了。 中午就回来了? 脑科学中心的班上得这么轻松么。 林路深撇了撇嘴。他站起来,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把箱子在李孤飞那里寄存一段时间。 尽管李孤飞拒人千里,但凭借那已经完全不记得的交情、以及博士从中说情,再加上自己无所畏惧的厚脸皮,林路深觉得还是有不小的成功概率的。 想着想着,林路深打开门,朝外走了两步,在李孤飞家门前站定。 他伸出手,正犹豫着是敲门还是按铃,忽然目光瞥到了一旁的垃圾桶。 最上方是一条已经稀碎的领带,被人丢弃,躺在垃圾堆成的山上。 霎那间,林路深胸口发闷。他一手扶住墙,有些呼吸不上来了。 林路深很希望自己记性能差些。但事实是,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那条捆过自己手腕的领带。 而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到其他李孤飞会剪碎并丢弃它的理由。 咔嚓一声,身后的门开了。博士兴高采烈地冲到林路深身边,绕着他打转。 林路深头痛胸闷,撑着墙勉强站稳,朝门开的方向看去。 只见一个十分灵动漂亮的女生从李孤飞家里走出,一手拽着狗的牵引绳。她双目大睁,嘴唇微动,“林……林路深?!” 哦对。 李孤飞说过,他不喜欢男的。 第14章 完全没有 林路深觉得自己很可笑。 太可笑了。 李孤飞已经不止一次明明白白地表达过对他的抗拒甚至厌恶,可他却还是满腔幻想,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和李孤飞之间存在着真正的“情谊”。 即使是在当年,李孤飞都未必真拿他林路深当过朋友,更何况是如今——李孤飞前途无量,林路深废人一个。 他连被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 博士仍旧乐此不疲地汪汪叫着,甚至还半站了起来,试图往林路深腿上爬。 林路深耷拉着眼皮,嗤笑一声又看了陈媚一眼。 这是个很好看的小姑娘,应该也挺聪明。她能认出自己,想必也是脑科学中心的。 也不知道怎么这么不长眼,居然看上了李孤飞。 林路深在心里道。 “这几袋狗粮你也带走吧。”李孤飞的声音从陈媚身后传来。 “不好意思啊,”林路深冲陈媚笑了下,含混不清道,“头有点晕,找错门了。” 寄放行李的事,林路深根本没开口。 “哎你,”陈媚皱眉,上前一步,似乎看出了林路深身体有恙。 第29章 林路深摇摇晃晃地扶着墙挪动,刚转了半个身,只见李孤飞拎着一个塑料袋走了出来。 两人的目光隔空一碰,旋即心照不宣地移开。林路深下意识地又瞥了眼垃圾桶里被剪碎的领带,神色轻蔑,转身朝自己家那边走去。 陈媚此时才看见那条领带。她没有吭声,抬头看了李孤飞一眼。 李孤飞一言不发,并不打算解释领带的事,甚至没有跟林路深打招呼——如果刚刚的对视,不算招呼的话。 “走吧。”没等林路深进屋,李孤飞便关上了自己这边的门,朝电梯走去。 陈媚拽着条狗,忙不迭地跟了上去。待电梯门关上,她才略带戏谑又小心翼翼地冲李孤飞道,“哎,你可没说林路深现在住你家对面啊。” “他刚刚是不是又误会了。” 又。 这个字就很传神。 李孤飞嘴角动了动,“你就当没看见他。” “啊……”陈媚故作夸张地惋惜一声,“我还想着能再坑蒙拐骗一次呢。这么多年了,再没见过这种钱多人傻的。” “林路深失忆了。”李孤飞淡淡道,“他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但脾气还跟从前一样恶劣。” 陈媚眨了眨眼,看着李孤飞半晌才道,“你们以前关系那么好。” “除了韦波,林路深应该算是你唯一的朋友了吧。” “我不需要朋友。”李孤飞低头看了眼博士。博士精神萎靡,蹲在地上耷拉着耳朵。 “你不需要,不代表人家不需要啊。”陈媚冲博士抬了抬下巴,示意道,“你干嘛不把博士送去林路深那里?我记得它以前最喜欢和林路深那只小白猫玩,就是老打架。” “小狗也需要正常的社交。”李孤飞半蹲下来。他抚摸着博士的头,“博士和公子,是不可能成为朋友的。” 而博士动了动脑袋,毫不客气地转过头去,根本不想搭理李孤飞。 陈媚带走了博士。李孤飞回到监察委员会,径直去了23楼,检查中心。 “哟,李博士来了。”门口负责登记的小哥脖子上挂着个牌子,身穿白大褂。他起身,从一旁的资料袋里抽出一张登记表递给李孤飞,“这边。” “听说您前段时间又去关禁闭了?”他没忍住八卦了两句。 “是。”李孤飞走流程般快速填好表,在最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 “啧,还是李博士您的签名最好看。”登记小哥笑眯眯地接过表,“最里面,x-01间。” 脑科学中心里的一切都依评级而定。按照规定,定期检查需由同级或更高级别的人来执行,关禁闭也是一样。 但严格来说,直接执行检查的其实是系统本身。在检查过程中,人脑会被链接入系统,和平常执行任务时一样。 所谓的“检查执行者”,其实更像一个记录+监管者。他负责监测检查执行过程中是否出现异样,记录检查的结果,并在必要的时候尝试中止检查。 从上学时起,李孤飞已经被执行过无数次这样的检查。 “尽量快点儿。”李孤飞熟门熟路地进去,在检查仪器前躺下,“我之后还得去关禁闭。” “多长时间不是我说了算,是系统。”x-01间的使用者是一个年纪也不大的青年人,个子不矮、白白净净,基本每回负责执行李孤飞定期检查的都是他。 他叫司河,也是x级。 “你又要关禁闭啦?”趁着李孤飞还清醒,司河边调试仪器边闲聊道,“上次禁闭科的老陈过来检查时还吐槽,就因为你,他八百年休不了一次年假。” “我还劝他呢,赶快给禁闭科再多提一两个x级的。不然按照你这禁闭频率,老陈都熬不到退休了” “……” 李孤飞没说话。好在司河大概也只是随口讲讲,他们习惯在检查前闲聊几句,使被检查者尽量放松。 伴随着熟悉的提示音,头顶灯光亮起。短暂的目眩之后,很快四周便陷入黑暗,意识犹如漏水的船,沉沉向海底落去——那是一片未知的暗域。 李孤飞进入检查,司河在转椅上伸了个懒腰,抱臂打了个哈欠,盯着屏幕上开始出现的数据信息。 “可千万别检查出什么问题。” “我这礼拜不想写报告啊。” - 钟剑干的最后一件好事,就是给林路深租了个带电梯的房子。 林路深分两趟,把行李都搬了下来。 除了三大箱子书,还有些林路深的日常用品。这些东西从前都是钟剑安排人收拾,林路深是第一次自己叠衣服。 行李搬完,林路深蹲坐在单元口的台阶旁。 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有些熏人,照得人又疲又懒。小区的流浪猫牙尖嘴利地叫了两声,绕了几圈后和林路深并排蹲下晒太阳。 “哎,你也没地方去吗。”林路深问。 猫不理他,自己甩了甩尾巴,舔起了毛。 林路深身上还剩半包片装面包。他干啃了两口,觉得是不太好吃。但好在他胃口一直不行,吃什么都那样。 唐经理给林路深发来了消息,大致意思是他本人很期待能继续与林路深合作,但为了林路深的身体健康只能暂时搁置云云。 很显然,钟剑打过招呼了。 很小很小的时候,小林路深奢求过得到母爱和家庭的温暖,只是落空了;后来陆原和出现,他再次期待、再次落空。 第30章 钟剑曾经帮林路深逃出牢笼,李孤飞的手写信被夹在林路深的书里——然而,人们来来去去,最终林路深还是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林路深在线上app里租了个一楼的一居室小房子,离这里不是很远,就是房龄比他年纪还大。 他用仅有的钱付了押金和第一个月的房租,银行卡剩下的余额确如林曼所说——饭都吃不了几顿。 除此之外,还有打车的这笔钱是省不了的。 林路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能有一具健康的体魄,那样就算不能揍翻李孤飞,至少可以自己拖着行李跋涉去新租的房子。 老旧小区入口坑洼狭窄。门前马路不宽,流窜着超速的电瓶车和没拴绳的狗。 房产中介的小伙子帮林路深一起把行李搬了进去。 屋里陈设十分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旧式的桌子和两把并不配套的椅子。采光和隔音也不是太好,只有一个不向阳的小窗子。 阳光透过纱窗照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灰尘。 床是张空床,勉强算有个硬梆梆的床垫,床单被子一切皆无。然而林路深已经太累了。 等中介的人离开,林路深独自坐在梆硬的床沿上,心里竟有一种诡异的雀跃和如释重负。 他坐了许久,打算等力气恢复些再起来收拾。 快傍晚了。屋里飘过隔壁人家做菜的油烟味,阳光的色泽变得浓郁,而光线强度渐渐弱去。 林路深摊开了第一个行李箱,把里面的书几本、几本地搬出来,在桌上一摞摞地摆放好。 这是个漫长的体力活,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但林路深觉得自己还挺开心的,至少是平静的。 手机响了起来。又响了起来。第三次响了起来。 林路深把手机静音,扔到一旁。 在这个状若囚笼的小房子里,日暮西山了。林路深随手拿了本书,也没打算看,摊开来放在腿上,自己在没铺床单的床垫上坐下。 明早体力好的话,可以走去湖边散步。 凝望着窗外的日落,林路深觉得自己好像有了个活下去的理由,去看见下一轮的日出。 - 李孤飞并不知道自己具体被检查了多久。他再度清醒的时候,窗外已经黑了。 脑科学中心的规定是,检查结果不对本人公布。 “行。这个苏醒的时间蛮好。”司河笑笑的,看了眼表,“再晚十分钟,连食堂的夜宵都赶不上了。” “我不吃夜宵。”李孤飞站起来,挽起风衣,在镜子前把自己重新倒饬了一下。 “但是我要吃。”司河的笑容里似乎有几分咬牙切齿。 “……” “辛苦。”李孤飞没什么表情地伸出手,是一种习惯性的礼节。 司河不咸不淡地握了下,转头又在单子上继续记录着什么,“对了,听说你们前几天办案子,碰见林路深啦?” 在脑科学院的时候,李孤飞对司河这个人没什么印象。但他似乎是与李孤飞差不多时间被评级的,算起来应该没差几届。 也就是说,司河是有机会知道林路深的,甚至可能认识。 李孤飞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他今天一整天心情都不太行。 “下回趁大家都有空,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呗。”司河笔下飞速,也不耽误感慨,“这么多年没见,还怪想他的。” “……” “你认识林路深?”李孤飞状若无意道。 “那当然。”司河神秘兮兮道,“我跟林路深可不一样,我们俩小时候就认识了。” “啊!青梅~啊!竹马~” “……” “那会儿我爸妈和陆院长是同事,我们两家住得近,我和林路深经常一起手拉手去小区后面的池塘挖沙子玩。”司河一脸怀念,“别看他后来闹腾得被开除,小时候是真的很可爱。” “……” 李孤飞开始觉得,自己今天出门可能确实是没看黄历。 “后来他爸妈离婚了,林路深才跟着他妈妈搬走。”司河哀叹一声,“林曼阿姨讨厌脑科学的一切,也就不让我跟他联系了。” 一般情况下,李孤飞不参与闲谈和八卦,也从不与人攀交情。 “你和林路深关系很好?”李孤飞顺手拉来一把椅子,在司河面前坐下,语气疏离,“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司河见李孤飞不仅没走,还坐下了,心里咯噔一声。 没有人想被李孤飞讯问。 询问也是一样的。 “你们监察委员会……不是只管近亲属吗?”司河见李孤飞神色严肃、不像假的,小心翼翼道,“总角之交也要上报啊?” “……” “何况我跟他好久都没联系了。嘿嘿。”司河笑了两声,“李博士,你有林路深现在的联系方式吗?” “……” 没有。 直到此刻,李孤飞才意识到,他也没有林路深的联系方式。 完全没有。 “我走了。”李孤飞没回答司河的问题,起身离开了x-01检查室。 李孤飞从检查中心出来,天已经很晚,正常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他只能明天再去禁闭科。 世界上每多一个与林路深关系匪浅的人,李孤飞就会再一次被提醒自己的普通和微不足道。 当年如此,如今亦然。林路深天生好命,多的是喜欢他的人,所以只要稍不顺他的意,他就会立刻翻脸。 第31章 李孤飞回到家,家门口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纸袋。 里面是那件风衣。 「来不及洗了,你自己送干洗店吧。」 纸条撕得歪歪斜斜、甚至连个长方形都算不上,字迹十分潦草。 旁边,随意地丢着两张醒目的百元大钞。 李孤飞站在原地。 空中好像有两记冷冰冰的耳光,一左一右地扇到了他的脸上,带着轻蔑的铜臭气。 第15章 讨厌我 林路深向来擅长翻脸,李孤飞理应很清楚的。 哪怕是在他们最要好的时候,只要稍不顺林路深的意,他就会生气、冷战,或者没事找事地吵架。 这不是林路深第一次误会李孤飞和陈媚的关系了,上一回他也闹了一场。 当时林路深刚刚进入脑科学特别高中,比现在活泼得多,还有些顽皮心性。即使腿早就恢复了,他也还是常常缠着李孤飞一起上下学。 陆原和大部分时间都很忙,林路深一个人呆着十分无聊,周末也总是要李孤飞过来陪自己玩。 李孤飞自幼在激烈的你争我夺中长大,从小就养出了敏锐世故的眼力和冷漠高傲的心肠。 林路深脾气大,但发脾气主要是想要人来哄他;林路深很聪明,但也仅限于不与人打交道的范围;林路深蛮不讲理,但本性其实相当天真。 对李孤飞来说,哄林路深这种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小傻蛋,简直易如反掌。那段时间,他们关系很不错。 直到林路深终于发现,有个叫陈媚的女孩子时不时就来找李孤飞,还偷偷摸摸的,最恐怖的是李孤飞居然还挺照顾她——都快赶上照顾自己了! 林路深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总归不是很开心。他在某种程度上视李孤飞为自己的所有物,不能接受李孤飞照顾别人,对李孤飞背着自己跟别人关系很好的行为感到十分愤怒。 林路深能力有限地打听了下,得知陈媚似乎和李孤飞是同一个孤儿院的,说不定从小就认识了。 林路深观察良久、思前想后,觉得陈媚是个可怜可爱的女孩子,所以他偷偷从钟剑塞的生活费里省下了两万块钱,挑了个李孤飞要考试的日子,去找陈媚,劝她不要再跟李孤飞联系了。 林路深本来已经憋好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语,孰料陈媚一口答应,甚至没有问林路深这莫名其妙的行为是为了什么。 之后,林路深就再也没见过陈媚来找李孤飞,李孤飞那边好像也没什么明显的反应。林路深很满意,偶尔在学院里碰见陈媚还会主动打招呼。 但真相是陈媚嘴上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跟李孤飞讲了。她表示林路深是一笔好买卖,这笔钱两人可以一人一半。 那是李孤飞第一次意识到,林路深可能真的有点在乎自己。 尽管他表达在乎的方式和逻辑,让人一言难尽。 李孤飞把那笔钱都给了陈媚,他知道陈媚的处境比自己要更加艰难。 大约是为了方便控制,当年脑科学中心收养孤儿,曾着重强调“无亲无故”,兄弟姐妹中往往只能有一人入选。 但也许是当年场面混乱,负责领养的工作人员没查出李孤飞和陈媚是兄妹,于是他俩都入选了,后来又因资质过人分别被新家庭收养,渐渐在脑科学中心有了一席之地。 对于来到这里之前的事,李孤飞已经十分模糊,比他年纪更小的陈媚就更是毫无印象。李孤飞还记得陈媚是自己的妹妹,但他们的父母是谁、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他统统都不记得了。 所以,李孤飞是不能说出自己和陈媚的亲属关系的,他们谁都无法承担后果。 他宁愿让林路深误会,也只能让林路深误会。 李孤飞把风衣拎回了家,那两张百元大钞他打算哪天路过捐款箱的时候塞进去。 今晚博士不在,家里很安静。李孤飞隔着门玻璃看了看对门的阳台,那边似乎也没点灯。 也许,林路深又已经搬走了。 李孤飞给家里做了一次大扫除,把不常用的东西收了起来。快换季了,外面的衣柜也该换成下一个季节的衣服。 明天李孤飞要去关禁闭——私下审讯,大概要关个七八天的样子。 禁闭科的老陈又要翻白眼了。 - 林路深在出租屋里独自生活了几天。他的身体在恢复,既可以早晨去湖边散步,也可以傍晚去菜市场买菜。 林路深很庆幸,自己在吃这个方面没什么讲究,很能省钱。他的做菜水平也趋近于零,菜谱基本在水煮白菜、水煮青菜、水煮生菜和水煮娃娃菜之间轮换。 他尝试过煎鸡蛋,但最终还是选择了难吃却简单的水煮蛋。 行李箱里的书,已经被林路深蚂蚁搬家似的分好几天搬了出来。不过他暂时忙于生活,还没来得及去看。 又或许,当林路深真正开始掌控自己的生活时,看不看那些书好像也无关紧要了。 林路深的手机大部分时候是关着的,他不想被外界骚扰。躲进小楼成一统似乎不是个很值得提倡的生活态度,可至少目前,林路深挺喜欢。 这天,林路深开机打算听点音乐时,发现唐经理给自己打了好几个电话。 总不能是叫我回去演戏吧。 林路深看了眼镜子中羸弱白皙的自己,又想到了自己日渐减少的银行余额——还得有将近半个月,脑科学中心下月的津贴才会发下来。 第32章 这笔津贴是从林路深失忆后三个月开始发放的,由头不明,讲不清楚是赔偿还是“退休金”;金额也很有限,不足以让林路深这个废人下半辈子不工作。 林路深回拨了过去。 “喂,唐经理,我是林路深。”林路深说,“有什么事么。” “哎呀小林老师!”唐经理分外热情,像是等这个电话已经许久了,“你可算是开机了。” 林路深不太自然地呵呵笑了两声。 “我找你啊,也没别的事儿。”唐经理清了清嗓子,“就是……田浩快出院了,你愿意去探望他一下吗?” 林路深以强硬的态度婉拒了唐经理上门来接他的提议,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住在哪里。他们约好在剧院碰面,再一起去医院。 脑科学中心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据唐经理说,连去探病也需要审批。 林路深坐地铁去了剧院。 今天没有演出,大门是关着的。林路深懒得给唐经理再打电话,索性自己绕到后门,保安认得他,小跑着出来给他开门。 林路深抬起一条腿,正要进去时,却瞥见了拐弯处停着一辆车。 哪怕只露出了三分之一的车身,林路深也能认出,那是钟剑的车。 “小林老师?”保安见林路深脚步顿住,疑惑道。 “我手机忘带了,得回去拿。”林路深随口胡诌了个根本没人信的理由,“帮我跟唐经理说一声,待会儿我自己去医院。” 林路深往外走了一个路口,给齐辛打了个电话。上次齐辛来家里接他的时候,他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 据齐辛说,他们监察委员会对俄能通过系统调用很多信息,但只能直接通过系统拨电话出去,看不见详细号码,所以林路深的电话号码他们是不知道的。 电话那头的齐辛似乎对于今天有人探视田浩的事毫不知情,他支支吾吾的,半晌才说自己去请示一下。 林路深说了声谢谢,电话挂断了。他在路边的肯德基里坐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但并不是齐辛,而是钟剑。 “喂。”林路深接通了电话,声音很冷。 “林林。”钟剑的嗓音还是带着笑意。他不打算遮掩,直接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是真的忘带手机。” 林路深烦躁而无奈,已经被激起了些愤怒,“钟剑,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嘛。我都说了,你们不要再管我。” “林林,我怎么可能不管你呢。”钟剑声音严厉了些,之后又放软,“你自己跑走了,又不接电话,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我们一起去医院。” “我问过齐辛了。”林路深说,“他说根本不知道今天有人要去探视。” “齐辛?”钟剑想了想,“哦,李孤飞手下的那个实习生是吧。他不知道很正常。” “去脑科学中心都需要审批。”林路深说。 “是。”钟剑说,“但又不是只有李孤飞有权利审批。” 林路深没说话。 此时齐辛的电话拨了进来,林路深直接按断了和钟剑的通话。 “喂。” “喂,不好意思啊,这几天李博士不在,所以有些事我知道得不及时。”齐辛连连道歉,“我问过张部长了,确实审批了今天的探视。林老师,需要我去接你吗?” 张部长? 哦,张鹏举那个两面三刀的废物。 “好,谢谢。”林路深说,“我把地址发给你。” - 禁闭科今天的氛围和以往一样压抑。 一大清早,科长老陈打开电脑,毫不意外地在邮箱里看见自己的辞呈第58次被驳回,并顺便递交了第59封辞职信。 他愿意去食堂掌勺,愿意去花园浇花,愿意去门口看门——只要不再让他干禁闭科科长,干啥他都愿意。 时至今日,老陈都记得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他刚放走几个因为调皮捣蛋被关禁闭的学生,就被系统通知连升三级,成为禁闭科有史以来第一个x级的人。 在整个脑科学中心,x级都屈指可数。老陈知道自己没这么重要,他被升上去只可能是工作需要。 系统里有评级为x的人要被关禁闭了。 第一次给李孤飞关禁闭时,老陈还有些洋洋自得。毕竟评级与工资挂钩,他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 那会儿李孤飞还是脑科学院的一名学生,高大而沉默,眉目英俊,多少有几分少年人的倔强。 那次的禁闭持续了五天。结束后老陈领着李孤飞出来,还天真地笑眯眯道,“小李,再见呐。” 当时李孤飞看了老陈一眼,面无表情,半晌才道,“好的,再见。” 直到现在,每次见到李孤飞,老陈都会为了当时那句“再见”悔不当初。 老陈面若枯槁,机械地操作着仪器,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没一会儿,禁闭仓打开。 “嘀——” “本次禁闭结束。” “禁闭时长:7天。” 李孤飞睁开眼,坐了起来。 “7天?” “对。”老陈说话有气无力的,“我还一直期待老张能找个理由让你提前结束禁闭。” “行了,结束了就赶紧滚。我7天没放假了。” 李孤飞嘴角动了动,从禁闭仓出来,“辛苦。” 老陈:“……” 第33章 “今年还是没有新升x级的?”李孤飞问,“实在不行,再招一个人。” “有你在!谁愿意来禁闭科当x级啊!”老陈咆哮道,“从此只能看着自己的休假余额不断增长,却没有一天假能休!” “李孤飞啊,就算是为了我能多活几年,你下次守点规矩,行吗?!” 李孤飞穿好外套,“我尽力。” “……” 老陈一指门口,“滚。” 李孤飞从禁闭科出来,远远地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车。 是监察委员会的。按分配,这辆车在他的管辖范围内。 李孤飞皱了下眉,站在路边抬手拦住。 车缓缓停下,驾驶位旁的窗玻璃降下来。齐辛扶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笑道,“李博士,你禁闭结束了呀?” “你这是在干嘛?”去监察委员会根本不是这条路,李孤飞道,“又绕错路了?” “不是不是!”齐辛用余光瞥了眼后视镜,后座是林路深。他想起韦波讲过,林路深和李孤飞关系微妙,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了起来。 透过车窗,李孤飞朝车里看了眼,旋即神色一凛,机警蹙眉道,“这是在干嘛?出事了么。” “没有!”齐辛见状,索性拉开车门下来了。他道,“林路深是去探望田浩的。” “田浩的案子没有了结,他还住在脑科学特别医院,”李孤飞面色不虞,“任何探视都需要我审批。” “那个……”齐辛声音小了点,“张部长审批了。” “在这件事情上,张鹏举没有权限替代我。”李孤飞一手扶着车门,对齐辛道,“我这次不追究你的责任,把林路深送出去。” 齐辛愣了愣,站在原地有些为难。他不能违抗李孤飞,但同时也不好得罪张鹏举。 僵持之际,后座的车门打开了。 “今天谢谢你。”林路深下车,伸手拍了拍齐辛的肩,柔声道,“我会跟张鹏举说,是我主动联系你的。” 李孤飞闻言皱了下眉。他的目光从齐辛扫到林路深身上——什么时候林路深又和齐辛联系上了? “你先开车走吧。”林路深对齐辛道。 齐辛犹豫地看向李孤飞,片刻后逃也似的钻上车一溜烟开跑了。 车加速驶离,只留下一阵迅疾的风声。 终于,路边只剩下了李孤飞和林路深两人。 林路深冷哼一声挪开目光,李孤飞板着脸半转过身——相看两厌的局面。 想起那件被扔在门口的风衣,李孤飞攥了攥口袋里的两百块钱,语气疏离冷漠,“你又想干嘛。” “来探视田浩。”林路深说。 “为什么让齐辛去接你?”李孤飞甚至有几分咄咄逼人,“你是自己来不了吗。” “监察委员会没有那么闲。何况,任何探视都需要经过经办主管人的审批。” 林路深沉默地打量着李孤飞,随后讥讽一笑,神色轻蔑,“李孤飞,攀扯别的有必要吗?” 李孤飞眉间一紧,回眸看向林路深。 “你很清楚,”林路深双手插在兜里,随意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抬头道,“你明明……” “……就只是讨厌我。” “仅此,而已。” 第16章 厌恶 厌恶,总是比喜欢更加掷地有声。 林路深说完,眉眼一斜,下巴微微抬起,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总不能人人都要喜欢你吧。”李孤飞神色平淡。 所以说,世事终归难料。若非信还夹在书里,林路深怎么也想象不出面前的这个人会手写纸条,哄自己不要生气了。 “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面对林路深,李孤飞戒心很重,“我是不会放任一个危险等级x的人在这里随意流窜的。” 林路深双眉挑起,微偏了下头。他看着李孤飞,笑得有些不太正常,“李博士,凭借我未被清除的本能,你这是刚从禁闭科出来吧。” “上次非法审讯我,被关了几天?” “其实……那次审讯我还挺享受的,”林路深一边的嘴角扬起,眼神愈发冰冷,掠过一丝轻嘲的笑,“就是怕你的工资还不够剪领带。” 远远的,一辆闪着绿灯的大巴缓缓驶来。车在李孤飞和林路深的面前停下,随后大门轻轻打开,司机冲外喊道,“有要上车的不?” 李孤飞没有理会林路深无理的讥讽。他对林路深道,“坐这个大巴出去,可以直接到脑科学中心门口。” 说完,李孤飞转过身,穿过马路,朝对面走去。 林路深想了想,冲司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上车。他跟着也走到了对面,与李孤飞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不一会儿,另一辆大巴从相反的方向开过来,车身闪烁着红灯。 “往里开的大巴,要做身份核验。”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眼,“只有内部人士可以坐。” 大巴停下,门打开。林路深昂首挺胸地踏上去,大巴门口核验区的四周白光闪了闪—— 「嘀。」 「林路深,危险等级:x。」 「验证通过。」 “……” 提示音一落,大巴里的人都醒了。司机手一抖,差点没扶住方向盘。 “看来,”林路深冲李孤飞道,“系统比你要更喜欢我一点儿啊。” “……” 李孤飞皱了下眉。 第34章 他更加坚定了自己之前的推测,这个傻逼系统绝对是有毛病。 林路深洋洋自得,正要往前再迈一步,提示音却再度响起: 「账户状态:欠费。」 「请及时补缴。」 “……” 欠费?! “呃……”司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林路深,“我这里只能直接从账户扣款,不能充值。要么,你让哪个同事先帮你把这次搭车的钱付了?” 同事。 没有同事。 林路深用余光,试探地朝李孤飞瞟了眼,却还佯装不经意的样子。 李孤飞正要上前,却听见一阵凶猛的车划过空气的风声,随后是一声急刹车。 林路深转身看去,皱起眉,发现是钟剑的车。 车在路边停下,钟剑远远地也看见了李孤飞和林路深两人。他下车,朝这边疾步走来。 “哎,李孤飞。”林路深跳下车,主动走到李孤飞面前,不太自然地撇了撇嘴,“你能帮我刷一下卡吗?” 李孤飞看了眼不远处的钟剑,收回了刚刚准备伸出的手。 面前的林路深可怜巴巴,与方才耀武扬威的样子截然不同。 这不是李孤飞第一次卷到林路深和钟剑的关系中去。 从前,钟剑会在放假的时候来陆原和家,带林路深出去玩。林路深每次都很开心,常常是立刻扔开书和笔,跟着就跑出去了。 李孤飞能看得出,林路深在和钟剑相处时,是很不一样的。钟剑比他们年长几岁,既成熟又幽默,还是和林路深一起长大的,所以林路深总是很喜欢他。 后来跟林路深彻底闹翻那次,也是这样。当时李孤飞和林路深正处于冷战之中,林路深又一次单方面宣布绝交,而李孤飞刚刚进入脑科学院执行科,去了另一个地方,各方面的压力都很大。 在一场重要的单人演习对决开始前,李孤飞听说林路深又在胡闹了。这次比从前都要离谱,据说林路深黑掉了脑科学院本部的核心设备,并且拒绝和解,小道消息说脑科学中心已经在商量开除办法了。 开除?在这里还从来没有人被开除过。 李孤飞很了解林路深。他知道林路深做事通常是有原因的,只不过这个原因一般只符合他自己的逻辑。 林路深聪明得扎眼,又不懂人情世故,带着一身的棱角在这个处处是软刀子的社会横冲直撞——他会死的。 那是唯一一次,李孤飞做出了一个他不能掌控结果的选择,因为他不知道林路深被开除后会怎样。 李孤飞在那场对决开始前“临阵脱逃”,他要回去找林路深,他不能让林路深在歧途上一错再错。他不知道自己会因此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但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责任,是必须做的事。 当时李孤飞已经被林路深拉黑了。他去教室找林路深时,对方不在,于是他只能写了一张纸条塞进书里,放在林路深的桌子上。 然而,那天直到最后,林路深也没有来赴约。李孤飞半夜去翻陆原和家后院的墙,翻到一半时,他看见了林路深。 林路深伏在钟剑身上,可能是在哭。灯光下他的脸被照得很白、像绸缎一样,发丝粘在脸颊,小小的头靠在钟剑肩上。 钟剑一下接着一下,轻轻抚摸他的背。 李孤飞离开了。自那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林路深。偶尔听到关于林路深的消息,也是隔着层层人群,像淹没在云雾之中的回响,虚虚实实、真假难辨。 林路深,终于从一个李孤飞身边的活生生的人,变回了那个活在天边的、活在他人口中的传说。 李孤飞其实从来也没有真的怪过林路深什么。 林路深做错了什么吗?并没有。 李孤飞只是觉得自己很可笑。他太自以为是了,居然会天真地以为林路深需要自己。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林路深也根本轮不到李孤飞来拯救。甚至,他都不需要被拯救。 从林路深现在的脾气来看,被开除后的这些年,他应该仍旧过得十分优渥;他完全没有因此跌入地狱,只不过是换了个生活环境,有了别的朋友,从脑科学院的刺头变成了剧场里的漂亮废物。 “李孤飞!”眼见着钟剑走近,林路深有些急躁。他眼下也顾不得面子了,“不就一两块钱的事儿嘛!这次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就算你不喜欢我,你家的狗还挺喜欢我的呢!” “……” 然而这一次,李孤飞不打算再管林路深和旁人的事了。他径直绕开林路深,自己上了车。 「嘀——」 「李孤飞,重要等级:x。」 「验证通过。」 「已扣费,请上车。」 “师傅,走吧。”李孤飞说。 司机左右看看,最终还是没敢主动让一个危险等级x的人上车。 估计车里其他围观的人也是一样。 公交大巴缓缓开动。李孤飞看见林路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边,垂着头,风把他微长的头发吹得有些潦草。 没一会儿,钟剑过来了。他们似乎拉扯了几个来回,但最终,林路深还是半推半就地上了他的车。 “林林。”车里,钟剑面带微笑,声音克制,“刚刚那个,是李孤飞吧。” “正好撞上。”林路深衬衫错位,风衣从肩膀滑脱。他是被拽上车的。 第35章 “我已经查到了,”钟剑说,“之前给你租的房子,对门就是李孤飞。” “我的秘书租房子时什么都考虑到了,竟然忘记提前了解一下邻居——该扣奖金。” 林路深把衣服三两下拽好,面露厌烦,已是明晃晃的,“纯属意外的事,何必给别人扣锅。” “意外么?”钟剑嗤笑一声,“不见得吧。” “那一处是看丹宁湖景最好的地方之一。我记得你喜欢,所以秘书才这么安排的。” “我记得,就保不齐也有别人记得。” “你想留在丹宁,是不是跟李孤飞有关?” 林路深皱眉看了钟剑一眼。他是喜欢湖的,可他不记得了。 “李孤飞心性极高,从前就是如此。”钟剑语气随意,“你刚去陆原和家那段时间,有天给我打电话,兴致勃勃地说你遇见了一个很不一样的人。” “你摔断了腿,不肯自己穿鞋。他会一膝跪下给你系鞋带,可从来都一言不发,每次站起身时背都挺得直直的,头颅也总是微微扬起。” “当时我就说,这个人很危险。”钟剑看看林路深,“他高傲却坚韧,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可你不信。你偏就喜欢他那副鬼德行。” “李孤飞这种人,是不会对欣赏风景有任何兴趣的。”钟剑的声音变得麻木,“他会住在湖景区,只可能是因为你。” “但绝非怀念,而是因为他曾经向你下跪。” “李孤飞这样的心性,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曾经向别人臣服的事——哪怕只是表面臣服。” “林林,你应该离他远一点。”钟剑语气严肃,带着些许担忧,“出于报复或是宣泄,他很有可能会展现出对你的兴趣,然后伤害你,而你现在没有自保的能力。” 钟剑的结论,林路深并没有全信。但钟剑的分析是有道理的。 林路深觉得,这或许正是李孤飞对自己有些特殊、却又如此厌恶的原因。 少年时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执念一生,少年时恨过的人比爱人能记得更久。 可林路深如今落魄了,李孤飞大概觉得跟他周旋不仅没有用处,而且已经毫无乐趣。 想到那张被珍藏的手写信,李孤飞在大巴前丢下自己的场面再度浮现。比起愤怒,林路深此刻更多的是寒心,以及不甘。 恰如他不甘于被林曼束缚、被钟剑控制,不甘于这样的人生一样。 “林林?林林?”钟剑见林路深一直不说话,“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路深内心波涛汹涌,神色却很平淡。他伸手,拍走了钟剑试图安抚自己的那只手。 李孤飞。 林路深揣在兜里的拳头用力攥了攥,指甲在掌心刻出印痕。 钟剑说,林路深从前就喜欢李孤飞那副德性。这句话,林路深是百分之百相信的。 到现在,他也还是不受控制地会喜欢,比抽烟抽到发抖还刺激。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甘心。 林路深不是个很有道德包袱的人。他不甘于就这样被李孤飞丢下,更不甘于仰视着李孤飞扶摇直上的人生。 第17章 不存在 “李孤飞自己大概也不想搭理我。”林路深面露嘲讽,冲钟剑一抬下巴,“不是你说的么?只有我真拿李孤飞当过朋友,李孤飞从头到尾都是铁石心肠。” 钟剑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路深,也不知信了几分。 “你不想回梧州,没关系。”钟剑笑了笑。上次他一时冲动叫来林曼,实属失策。 都怪李孤飞那件不长眼的风衣。 “我重新给你找个住处,好不好?这次我保证,未经你的允许,我什么都不会告诉林曼阿姨的。” 林路深抬眸看着钟剑,慢慢的,之前的一腔愤恨又瘪了点气。 他其实现在对钟剑的背叛不怎么生气了,只要钟剑不再继续强迫他什么。 毕竟钟剑真的为他做过很多,再怎么样也好过李孤飞。 “不用了。”林路深拒绝的语气有些别扭,却并不锋利,“我不能一辈子靠你生活的。” 钟剑正要说什么,手机响了。他摆了摆手,先接通了电话。 “好。” “我们快到了。” “再见。” 钟剑挂断电话,笑容标准,“林林,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吧。” “之后?”林路深知道钟剑是个巧舌如簧、难以说服的人。他眉一紧,“我都说了——” “现在,我们先去看看田浩吧。”钟剑不动声色地打断林路深,“刚刚张鹏举给我打电话,说都安排好了。” 钟剑说完,示意司机开车。 林路深还没反应过来,忽的被惯性推得往前一抖,差点栽出去。 车已经徐徐开动,两侧的建筑向后掠去。而林路深本来是想下车的,所以连安全带都没系。 监察委员会今天的气氛不太好。 李孤飞从禁闭科出来,回到这里一下电梯就直接去了张鹏举的办公室。 张鹏举应该是刚打完一个电话,见李孤飞进来,他收起手机,“你小子禁闭关完了?” 李孤飞懒得打哈哈。他直接道,“你为什么同意林路深去探望田浩。”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老张脸上的肉愁眉苦脸地挤到一起,微微厉声道,“生病住院,朋友来探望不是很正常的事么?” 第36章 “是,我们脑科学医院比较特殊,但人家也提前申请过了。田浩本人也愿意,你有什么理由阻止探望?” 见李孤飞仍看着自己,老张又无奈道,“我知道,原则上这种事情应该由经办负责人——也就是你,来审批。” “但是你关禁闭去了,系统写得明明白白:在你禁闭期间,我是你的工作交接人,你的工作由我暂代。” “你不要把你对林路深的个人情绪带进工作。” 李孤飞沉默片刻,“我记得,林路深被开除的时候,脑科学中心还没有开始对学生进行评级。” “可是林路深有评级,还是x级。” “陈媚说,数据中心之前的资料里根本没有林路深。” 张鹏举闻言,微微一笑,“你说得不对。” “严格来说,是在陈媚能接触到的资料里,查不到林路深。” “既然你主动问,我就在不违反保密条例的基础上告诉你一点:林路深对于系统而言,是很特殊的。” 李孤飞双眉一紧。在大多数人、包括他自己的概念里,林路深都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刺头。除了身世显赫以外,最出名的事迹就是因为胡闹而被开除。 “林路深不是已经被开除了么。”李孤飞问。 “看你怎么理解了。”张鹏举悠悠道,“他的确被从脑科学院开除了,现在也不在脑科学中心供职。但是,他在系统里仍有一席之地——尽管,他自己大概也不记得了。” 李孤飞思忖了一会儿。如果张鹏举说的是真的,或许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能得到解释。 李孤飞之前一直觉得系统有疏漏,恰如陈媚在数据中心的资料里看不见林路深一样,也许都只是他们接触不到而已。 还有,李孤飞始终疑心的、自己被抹除掉的一段记忆…… “有哪些人知道林路深的特殊性?”李孤飞问,“陆原和老师知道么。” 林路深十几岁进入脑科学中心,被开除时也不过二十出头,期间没发生什么大事,更没做出过什么了不起的成就。 李孤飞第一反应是:林路深的特殊性,大概并不在于他的能力。 “哟,”张鹏举没回答李孤飞的问题,反而语气戏谑,“看来你还是挺关心林路深的嘛。” “我只是关心系统的一切,”李孤飞正色,语气平淡,“这是监察委员会的职责。” 张鹏举端详着李孤飞,笑而不语。半晌,他才道,“我让韦波带着齐辛去脑科学医院了,林路深他们探视的时候,韦波会全程陪同。” “这下你放心了吧。” 李孤飞不置可否。他想了想,起身道,“我去看看。” 钟剑居然是真的要探望田浩。 林路深感到不可思议。 他们进入一楼大厅时,韦波已经带着齐辛等在登记处了。 “田浩这几天的状况稳定些了,”韦波说着看向林路深和钟剑,“但毕竟还在监测期。所以,我会陪同二位一起。” 林路深抬头环顾。脑科学特别医院,看起来与其他医院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风格、医患密度等和高档私立医院基本相当。 从大厅往上,可以看见一层层环绕的电梯,通往不同的病区。中央的柱子上刻着“脑科学特别医院”七字,旁边是一个图案——诡异而熟悉,看起来令人暗暗不悦。 林路深估计,这就是脑科学中心的logo。 柱子的侧面,偌大的显示屏上有一列竖写的大字,角度问题看不全。 “林林,林林?”钟剑注意到林路深在出神,“你怎么了。” “没什么。”林路深绕到那行字的面前,抬起头,上面写着:献给宇宙精神。 不知哪里来的风,随意地吹到了林路深身旁。他的衬衫被风鼓起,过分瘦削的身体若隐若现。 林路深仰视着那列字,眼边唇角浮现出不明显的笑意。 林路深有一双很与众不同的眼睛。他笑的时候,也仿若在哭;而哭的时候,却好像在笑。 眼前这一幕,林路深觉得很熟悉。他可以确信,自己不是第一次站在这列字的面前。 齐辛想起,林路深是被脑科学院开除的。他小心看了韦波一眼,却见韦波嘴角抽搐,欲言又止。 “林林,我们先去看田浩吧。”钟剑走上前,轻轻抚了下林路深的后背,好像在哄小孩子,“待会儿再来看。” 林路深却嗤笑一声。他肩一抖,避开钟剑的手,转过身朝电梯走去,“谁想看这行破字。” “写得真难看。” “……” 田浩看见林路深时的反应,比众人想象中要平静许多。 他原本是个硬朗英俊的人,住了一段时间院后消瘦了不少,皮肤也更加苍白。他仍然是好看的,只是好似换了个人一样。 “林路深。”田浩坐在病床上,旁边放着今日的果盘。他笑了笑,声音十分虚弱,远不似从前洪亮,“谢谢你来看我。” “我现在已经好多了。” 林路深打量着田浩,好一会儿才牵动嘴角,也笑了下。 韦波和齐辛走到病房另一头,在沙发上坐下。韦波摆摆手,“你们先聊。” 钟剑搬来椅子,“林林,坐吧。” 林路深在病床前坐下。钟剑站在他身后,手扶着椅背,面带微笑,却透露着明显的掌控欲。 第37章 林路深察觉到了。他蹙眉,忽然明白这才是钟剑一定要来看田浩的原因。 钟剑陪同林路深出现,为的是要田浩彻底死心。 “之前有段时间,我总是连夜噩梦。”田浩看着林路深,轻声道,“就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当时会那么……需要你。” “对不起。”林路深坦然道。 田浩却笑着摇了摇头,“不。其实你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是我自己失控了。” 林路深身后的椅背动了下,连带着椅脚摩擦地板发出声响。或许是钟剑攥了下。 田浩闻声,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站在林路深身后的钟剑。 林路深感到胸口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他不耐烦地靠回椅背,正要开口让钟剑滚出去,病房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现在不是查房的时间啊……”田浩有些疑惑,从病床上探过身子朝门口看。 林路深回眸看去,只见李孤飞一手插兜,走了进来。 他的皮鞋底敲在病房光滑的地板上,节奏匀称地发出冰冷而铿锵的敲击声。 几乎是立刻,沙发上的韦波和齐辛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李孤飞径直走到了沙发前,“你俩可以回去上班了,这里我陪同。” “……” “……” 韦波拽着齐辛马不停蹄地跑了。 伴随着病房的门哐的一声关上,李孤飞的目光在沉默的田浩、林路深和钟剑三人身上转了一圈。 李孤飞在沙发前坐下,双手交叠垂于腿上,淡淡道,“不是探视吗?接着探吧。” “……” “……” 钟剑率先发难,“李孤飞,你——” “钟剑。”林路深却开口打断。 钟剑给予的保护像无数条看不见的锁链,带来温暖的同时也死死地捆住了林路深。 林路深不想再继续这样了。 探望田浩是他自己的事,与李孤飞斗争也是一样。 “你先出去吧。”林路深说,“结束后我到大厅找你。” 钟剑极不情愿,但斟酌再三还是出去了,临走前又瞪了李孤飞一眼。 病床上的田浩正愁眉不展,似乎更畏惧李孤飞的存在。 “没关系。”林路深用余光不咸不淡地乜了李孤飞一眼,随后伸手拍了拍田浩的肩,主动宽慰道,“你就当他不存在。” “……” “……” 从病房出来,林路深脚步不快。他朝走廊另一头走去,果不其然身后不远不近地跟来了一连串不好相处的脚步声。 走廊尽头拐个弯,是一片长而窄的廊道,没有病房,墙上是一排穹形窗户。窗外有一大片草坪,向来没什么人。 林路深走过转角,空荡的走廊里只回荡着两道交替的脚步声。他在转角处停下脚步,倏地转过身去,“找我有事啊。” 李孤飞猝不及防,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林路深笑嘻嘻的,双手背在身后,似乎对之前在大巴车前的不愉快根本没放在心上。 李孤飞想起张鹏举所说的,林路深的“特殊性”。 “你需要跟我回监察委员会,补个探视的审批表。”李孤飞随口编了个理由。 “哦?”林路深的表情说明他根本没信。他一步步朝前走着,直到逾越了正常社交距离。 李孤飞皱眉想后退。孰料林路深突然伸手,一把揪住李孤飞胸前的衬衫,直接凑上前去,在李孤飞鼻息前意味深长地呼了口气。 “你干嘛!”李孤飞一向冰冷的脸上,终于染上急怒。他被那口气呼得脸上发痒,抬手就想拽开林路深,“松手!” 然而林路深恬不知耻,一只手还没松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他两手揪着李孤飞的领口,微微偏了下头,“别急嘛。这么粗暴干嘛。” “你还想因为我再进一次禁闭室吗?” 李孤飞双拳紧攥,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但他似乎并不是在意什么禁闭的事,而只是单纯地不想在林路深面前失控。 是的。 不想失控。 “你把手松开。”李孤飞冷冷道,“脑科学中心处处都是监控。” “监控爱拍就拍嘛。”林路深大大方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 “哎,李孤飞。”林路深踮起脚尖,凑到李孤飞耳边。 “钟剑说,我们以前是……你会跪下来给我系鞋带的那种关系。”林路深轻飘飘地吹了口气,发现李孤飞的耳垂微微抖动着,“是真的么。” 李孤飞没说话,只是胸腔的起伏更加明显了。 “要是真的,你在大巴那里把我丢下的事,我就不怪你了。”林路深头朝后仰,抬眸正对上李孤飞的目光。 作者有话说: “献给宇宙精神”取材于斯宾诺莎的名言。 第18章 无所遁藏 “是真的。”近距离下,李孤飞没有躲闪。他平静地与林路深对视,眼神中一丝慌乱都没了,“但是我告诉过你,我当时讨好你,完全是出于个人需要。” 林路深眯了下眼睛,紧攥着的双手没有松开。 “事实上,”李孤飞顿了下,声音沉稳没有波动,“就如你自己所说,我是相当不喜欢你的。”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脾气大还惹不起的人。” “而被这样一个不识趣的人缠上,不喜欢就会慢慢变成厌烦,甚至是厌恶。” 第38章 话到此处,李孤飞相当直白。他淡漠地乜了林路深一眼,双手插兜,挺了挺背,似乎对那双攥在自己胸前的手已然毫不在意。 “你觉得呢。”李孤飞说。 林路深双唇紧抿,好似在憋着一腔不愿意示人的怒火。他眼皮眨得飞快,也许是不想让眼泪落下来。 李孤飞看出了林路深濒临崩溃的心理防线。他其实知道,林路深是个很脆弱的人——自己不算什么好东西,却很难接受别人对他不好,动不动就掉眼泪,烦得很。 “松开吧。”李孤飞给林路深找了个台阶下,他对刺激林路深没有兴趣。 李孤飞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很少会受情绪驱使做什么事,甚至很少会流露情绪。 那次剪领带,实属意外。 “跟我去监察委员会,补个审批表。”李孤飞看着林路深道,语气不似刚才冰冷,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哼。”林路深抬眸盯着李孤飞,冷冷一笑。他猛的用力把李孤飞往自己面前一拽,又在鼻尖即将碰上时倏地松手。 李孤飞朝后趔趄了两三步,伸手捋了捋被拽得不成样子的衣领,下意识皱起眉。 林路深双手抱臂,笑了。李孤飞总是冷冰冰的,他就偏要看李孤飞克制不住的情绪。 说不定从前也是这样。林路深喜欢撩拨李孤飞,李孤飞烦得要死却又没办法。 “想让我跟你去?”林路深一挑眉,“可以啊。” “先帮我打发了楼下大厅的钟剑。” 打发钟剑只是个托词,林路深纯属是给李孤飞找茬儿。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看了林路深一会儿,转过身去拨了个电话,“喂。” “你请钟剑喝个茶吧,他在医院一楼大厅。” “否则,”李孤飞说着,偏头看了林路深一眼,“林路深可能要再次大闹脑科学中心。” “……” 打完电话,李孤飞走回林路深面前,抬了抬下巴,“你应该会收到钟剑的消息。” 林路深将信将疑。但没一会儿,他的手机就震动了。 钟剑说自己有事离开一会儿,让林路深要走时联系他。 “可以了吧。”李孤飞说。 林路深拿着手机,狐疑地看着李孤飞,“你刚刚是给谁打电话?” “张鹏举。”李孤飞平淡道,“他跟钟剑应该有打过交道。” 林路深没太在意张鹏举叫走钟剑的事情。他想了想,谨慎道,“在电话里,你可没有提带我去补审批表的事。” 林路深的语气意味深长,李孤飞嘴角动了动。 审批表原本就是李孤飞随口胡编的,目的只是把林路深带去监察委员会。 这当然不能让张鹏举知道,否则他十有八九会阻止。 至于林路深大闹脑科学中心……虽然听起来离谱,但毕竟林路深很“特殊”,果不其然张鹏举信了。 林路深就算失忆了,也比李孤飞预想的要神秘。 “我就知道,”林路深站到李孤飞面前,歪着头呼了口,意味深长道,“你对讨厌的我,有别的想法。” 李孤飞没有应林路深的话。他习惯性摸了摸左胸口的工牌,把它摆正。 林路深从鼻尖挤出一丝讥讽的笑,“行,走吧。” 监察委员会的大楼前,阳光炫目。林路深抬起头,用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审视的目光仰视着这栋建筑。 它的外立面上也有那个logo,以及那句莫名令人反胃的“献给宇宙精神”。 “哎。”林路深手搭上李孤飞的肩,半扶半靠,“这行字是谁写的啊,好看是好看,就是看起来怪难受的。” 李孤飞闻言,胸腔似乎起伏了下。 半晌,李孤飞看向扒在自己肩上的林路深,一字一句道,“是我。” “……” 林路深愣在当场。 搭在李孤飞肩上的手进退两难。 “你从前的著名事迹……之一,”李孤飞难得多说了两句,“就是黑掉了全校所有显示这句标语的屏幕,把它们显示成六个骷髅头。” “……” 三管齐下,林路深一时竟不知道哪件事更尴尬。 他脸皮微微发烫,再看这句标语时,血液里隐隐有些兴奋。 “所以,你们现在都用非电子设备的方式来呈现了?”林路深指了指墙上的标语。 “是。”李孤飞面无表情道。 “原来如此。”林路深收回了手,靠自己在原地站直。他笑眯眯道,“我现在看这个标语顺眼多了。” “它的存在,是我的勋章。”林路深厚颜无耻,还冲李孤飞嘚瑟地笑了笑。 李孤飞:“……” “那个时候,标语用的就是你写的字了?”林路深又问道。 “是。”李孤飞说。 “那你好好反思一下自己。”林路深一本正经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干这种事的,一定是你做了什么,惹我生气了。” 李孤飞半句闲话都不想再跟林路深讲。他领着林路深进入大楼,直接乘电梯到了十楼。 “这儿不是你们的办公区域吧?”一下电梯,林路深就左右打量,“阴森森又空荡荡,感觉是个鬼比人多的地方。” 这里出电梯后只有一条走廊,狭窄而长,整体呈银灰色。隔几米有一扇门,每扇门都是关上的。 明明是上班时间,这里却看不见人,也听不见人声。 第39章 十楼,是一层特殊的审讯室。除了李孤飞,很少有人会用。 “审批表呢?”林路深眼角弯着,眸底却是冷意。 李孤飞走到一扇门前,用身份识别打开了它。他回头对林路深道,“进来。” 林路深走过来,斜着身子朝屋里看了眼——乍一看很普通的一间屋子,两张桌子、四把椅子,一台电脑和若干显示器。 然而,如此普通的场景却让他感到不适。 极为不适、相当不适,比想象中更不适。 这意味着,林路深一定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心悸、胸闷卷土重来,疼痛蛇形地爬上他的头、眉骨和眼眶。 林路深尽力克制着痛苦带来的呻吟,垂在身侧的手抽搐着攥紧。 上一次来这里,也是跟李孤飞一起吗? 林路深的声音因疼痛而虚弱,但他不肯示弱,甚至笑了下,“李孤飞,这是什么地方?” “一种特殊的审讯室。”李孤飞却像是对林路深的痛苦毫无察觉,“只要进去,系统就会自动对你的脑部活动进行探查和监测——在你清醒的情况下。” “咳咳……”林路深一手扶墙,捂着胸口,边咳嗽边露出凄惨的笑,“难怪这里没人。” “连你们监察委员会的人,也不想进去吧。” “当然,除了你。”林路深看向李孤飞,钟剑的评价再度浮现在他的脑海。 李孤飞高傲而坚韧,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 “这才是你令人闻风丧胆的原因么?”林路深用气声喃喃道,“李博士,我没有犯罪,我可以不进去么。” 林路深扶着墙,眼神褪去了先前的张扬和锋利,只剩下一种缘由不明的哀伤。 他抬眸看着李孤飞,好似一种无言的祈求。 “这只是审讯室。”李孤飞审视着面前的林路深,好似在分辨他的痛苦有几分真假,“可能会有点痛苦,但不会伤害你——只要你没问题。” 林路深脑袋昏沉,也许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现在和过去。 走廊顶上的灯带闪着令人呕吐的白色光晕,看似普通的审讯室不知埋藏着多少折磨。 再一次的,林路深走了进去。 他听见大门在自己身后关上,随后这间没有窗户的审讯室里显示屏环绕着亮起,密密麻麻的数字、代码和曲线织起了一个囚笼。 李孤飞只微微皱了下眉,很快便恢复如常。 “李孤飞……”林路深的眼睛快睁不开了。他想要扶着墙,却接二连三地撞上了显示屏,皱起眉嘟囔道,“李孤飞……你怎么不理我啊……” 在这间审讯室里哭爹喊娘的不在少数,不少脑科学中心内部的人提起它都讳莫如深。 李孤飞简单操作完系统,把林路深设为观察对象。而后拖来一把椅子,拉着林路深,让他坐下。 待林路深坐下,李孤飞本想抽回手,孰料林路深双手握着就不肯放了。 进入这间审讯室的人,会被系统“入侵”大脑,尽管名义上是清醒的,却会坠入半梦半醒的昏沉状态。 它的官方名称是十号审讯室,但人们通常管它叫:“醒着做梦的那层楼”——理智被驱散,潜意识浮上水面,好似清醒地在做梦。 而要保持一定的清醒和理智,需要极高的定力。 无论是深藏心底的欲望,抑或不肯承认的阴暗,都无所遁藏。 林路深双手抓着李孤飞的手不肯放,还闭着眼。 “奇怪。”在这间屋子里表现诡异本是常态,但李孤飞还没见过有人的表现是闭眼的。 李孤飞被抓着手,认真端详着林路深。 林路深坐在一圈显示屏中间,嘴微微嘟起,皮肤被照得很白,瞧着倒是很天真的模样。 “嘀——” “林路深。” 系统开始出声了。 “重要等级:x级。” 或许是因为林路深现在不清醒,既不能有目的地行动,更无法明确记住这里发生的一切,李孤飞此刻是不设防的。 只有在这里,李孤飞才会任由林路深握着自己的手。他冷冰冰地看着面前可怜兮兮的林路深,心里想着:要是林路深笨一点就好了。 这样林路深只能干点小坏事,或许他还能兜得住。 林路深的拇指攥在李孤飞的掌心里,下意识不安地摩挲着。李孤飞掌心发痒,另一只手覆上了林路深的手背。 不知不觉,他又半跪了下来,一膝触地。 蓦地,李孤飞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双眸睁大。 等等。 刚刚系统播报了什么? 什么等级? 审讯室里的所有人,都在系统的监测之下。 李孤飞也不例外。 于是系统很懂事地再次播报。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李孤飞立刻挣开林路深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快步走到显示屏前,一脸难以置信。 早上还是危险等级,而现在已经是重要等级了。 “监察结果:正常。”系统机械的声音里透露着罕见的轻快,不知是不是监测到了李孤飞脑海中的震惊,“欢迎下次光临。” “……” 系统声音一落,四周的显示屏不约而同地暗下,重新亮起的顶灯把这里变回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审讯室。 第40章 正常? 在这里,从没有人是真正“正常”的,甚至包括李孤飞。 李孤飞皱着眉,怀疑系统真的完蛋了。 哐当一声。李孤飞回过身,只见林路深从椅子上栽下,昏倒在了他面前。 第19章 林路深沉沉地陷入了昏迷。 他好似被卷入了一片黑暗的漩涡,不知挣扎了多久,才缓缓浮出水面。 一同浮起的,还有一段过去的记忆。 那是林路深和李孤飞的故事开始的地方。林路深十几岁,刚与母亲决裂,带着对林曼的反抗搬到了陆原和家,在最自傲的年纪撞上了从来不会向人低头的李孤飞。 第一面,是在脑科学院的图书馆见的。 林路深从小自负聪明,见李孤飞一脸正经,便随口拿《白痴》捉弄他。 李孤飞高大俊逸的身形、平淡而坚韧的神情,以及开口时得体而有距离感的语气,让林路深忍不住想讨厌他。 在刚认识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路深都是相当“讨厌”李孤飞的。 李孤飞跪下给林路深系鞋带,却从不会抬眸冲林路深笑一下; 李孤飞日复一日地陪同林路深上下学,给林路深推轮椅、开门、撑伞,却连一句不必要的废话都不同林路深讲。 必要的话说来有什么意思?不必要的话,才是人与人真正的情感碰撞。 林路深感到被忽视、被轻蔑,他愈发愤怒。 李孤飞对林路深的无理要求一向是言听计从的,可他不会谄媚、不会讨好。 林路深不通人情世故,却也知道李孤飞眼高于顶。他能感觉到,李孤飞哪怕是跪在地上时,也看不起自己。 我为你做的一切,全是迫不得已;而你这个人,我是不屑的。 林路深被李孤飞激起了蓬勃的胜负欲,四处找茬。李孤飞也不认输,最令人愤怒的是,陆原和似乎并不打算袒护自己的亲生儿子。 很久以后,林路深才慢慢明白陆原和当时的用意。陆原和在养蛊,他就是要利用林路深和李孤飞不肯服输的少年心性,往好听了说是让他们互相激励,往难听了说就是鼓励他们内斗。 而这种林路深三十岁才能明白的道理,十几岁的李孤飞早就能一眼看破了。他不主动挑事,但也绝不惯着林路深的破脾气。 林路深腿伤初愈时,开始准备下一年脑科学院的入学考试。有一回他做模拟卷,粗心错了一道,被已经入学的李孤飞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大概还翻了个颇具优越感的白眼。 林路深一时气不过,跑到学院后门混混扎堆的地方主动挑衅,要不是李孤飞及时赶到,他刚好的腿又得被打断。 劫后余生并没有让林路深感恩。他又发现了李孤飞的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打架比自己厉害。 回到家,浑身脏兮兮的林路深栽赃说是李孤飞挑唆的。 李孤飞当面没吭声,只擦了下嘴角的血。可待陆原和离开后,他直接把林路深关在卧室里,抡起椅子把他堵在墙角,叫他讲讲清楚,到底是怎么挑唆的。 林路深当时吓得眼睛都瞪圆了。从小到大,他干过的最勇猛的事,也不过是在钟剑的帮助下翻墙逃跑,还跑出了一身冷汗,哪里比得过能面不改色打群架的李孤飞。 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讨厌李孤飞了? 又是什么时候,才终于明白那种“讨厌”其实名叫怦然心动? 喜欢一个人,多少是件幸福的事。 可这段记忆再度出现在脑海里,剩下的却只是酸涩的痛苦。 李孤飞从不喜欢自己。 李孤飞真的背叛过自己。 这段记忆苏醒得如此轻易,可见它不是被人刻意抹去的。 林路深被从第十审讯室送进医院。他躺在病床上不知昏睡了多久,昏迷中他的潜意识先于肉体醒来。 关于李孤飞的一切,是林路深自己想要忘记的。 嘀—— 嘀—— 嘀—— 昏沉的白炽灯,洁净整洁得令人窒息的病房,还有仪器发出的的精准机械声,仿佛持续到地老天荒也不会变。 林路深再次醒来时,已是数日之后。 “林博士,您醒了。”床边站着一位医生。他手上拿着记录板,面带专业的淡笑。 林路深躺在病床上,连被子的重量都压得他无力。他睁开眼,呼吸急促、嘴唇微张,双眉不自觉地皱起,“……博士?” “这是您的公开资料上显示的称呼。”医生显然预料到了林路深的疑问。他道,“虽然,没有记载您取得学位的时间和学位的具体名称,但南柯系统是不会出错的。” “……傻逼系统。”林路深翻个身都困难,却还是不忘翻了个白眼,“它没告诉你,我十几岁就被开除了吗?” “您的履历中,的确有十年空白。”医生替林路深摇起床板,自己在床边坐下,“您现在感觉如何?您在第十审讯室中昏迷,今天已经是第七天了。” “第十审讯室……”林路深小声嘟囔着,想起了李孤飞那个混蛋拙劣的谎言。 审批表。 去你大爷的审批表。 “您不用太担心,”见林路深不说话,医生主动道,“第十审讯室比较特殊,昏迷是常见现象,连监察委员会的人有时都无法幸免。对此,我们有着丰富的治疗经验。” “你刚刚说,我是博士?”林路深觉得新奇,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第41章 “是的。”医生点头微笑,“不仅如此,您还是系统13位x级重要人物之一。” “我被开除了,难道不是危险等级?”林路深问。 “您现在已经是重要等级了。”医生站起来,朗声道。他在“现在”、“已经”和“重要”三个词处分别加上了夸张的重音。 “根据南柯系统显示,您于七日前上午10:39分由监察委员会李孤飞陪同,进入第十审讯室接受脑部监察。” “监察结果为正常,系统等级即时调整为‘重要等级:x’。” 林路深头脑发晕,总感觉面前的医生跟机器人差不多。他仍有大块记忆的空缺,对自己做过什么、被做过什么,全都毫无印象。 但是,林路深能明确想起来:李孤飞是个混蛋。 一直都是。 也许对于脑科学中心而言,林路深关于李孤飞的记忆并不重要,抹去是顺手的事,恢复了也无所谓;可林路深一向脾气很差,断无可能就这样算了。 “李孤飞怎么样了?”林路深问。 “李博士他……”医生笑了笑,“在缺乏证据的情况下擅自使用第十审讯室,估计是还在关禁闭吧。” 林路深直截了当,“我想见他。” “这……”医生有些为难。 林路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神色冰冷,“我不是x级吗,这点权利还是有的吧。” “你去找禁闭科,或者张鹏举,实在不行就找陆原和。就说……我要见李孤飞,让他给我滚出来。” 第20章 叫李孤飞滚过来见我。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从林路深不长脑子的嘴里飞出来。说完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语气有多么理直气壮。 医生掩盖住惊诧的神情,忙道,“好、好的。我这就去请示一下。” “林博士,您先休息。” 说完,医生匆匆离开,关门时白大褂的下摆都差点儿被门缝夹上。 病房里只剩下了林路深一人。他愣了愣,缓慢地掀开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半晌才嗤笑了一声。 这句不太礼貌的话,从前算是林路深的口头禅。 他看书、或是静下心来研究什么问题的时候,常常独自在书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旁边只能容下一个公子。无论是突然冒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灵感,抑或是口渴了想喝水,林路深都会毫不客气地让公子下楼去喊李孤飞。 公子是只小白猫,某个雨夜林路深和李孤飞一起在垃圾桶里捡的。林路深始终觉得,那晚是李孤飞一生之中最具人性的时刻。 林路深把公子抱回家,对它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叫李孤飞滚过来见我。 世事无常。在如今的脑科学中心,恐怕连陆原和和张鹏举都不敢这样对李孤飞呼来喝去了。 林路深瞥了眼屏幕上的时间,已经是晚上。他估摸着,今天大约是见不到李孤飞了。 钟剑嘴里没几句实话,可那些关于李孤飞的、夹带情绪的评论竟大多是真的。 林路深的手机放在病床旁的矮柜上。他伸手拿来,点了点屏幕,发现已经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 林路深按了铃,找护士要了充电线和一些他现在能摄入的食物。 手机充上电后一开机,果不其然,汹涌的未接来电和微信差点把手机炸死机。 过去这七天,脑科学中心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探视林路深。钟剑那边有成百上千条的来电和微信,田浩也不知从哪儿听说了什么,发微信表示关切。 林曼就更是歇斯底里。她之前已经被林路深拉黑了,但她会换个号码再发消息。林路深不用想都知道,那个未接来电数量最多的陌生号码,就是林曼。 林路深想了想,还是没有理林曼,却也没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拉黑她,而是在通讯录里记下了这个号码。 林路深也没回钟剑的电话。他点开了钟灵的对话框,这是他妹妹。 林路深:「跟林曼还有钟剑说一声,我醒了,现在还活着。」 钟灵:「!!!」 一个视频电话立刻拨了进来。 林路深知道自己现在面容憔悴,索性摁断了电话。 钟灵:「……?」 钟灵:「你是林路深吗?」 林路深:「是。」 林路深:「我刚醒,打电话太累。」 钟灵没回复,只是又拨了一个视频电话进来。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再次摁断。 林路深:「你小学三年级为了跟年级第一的小姑娘交朋友,谎称自己喜欢奥数。」 林路深:「你俩的作业都是我做的。」 钟灵:「……」 钟灵:「你还好吗?钟剑哥哥说,那个什么精神病医院不许探视,妈妈都快急疯了。」 林路深:「这正是我联系你的原因。」 林路深:「你跟林曼和钟剑说,不用担心我。」 钟灵:「???你在说什么胡话??就你现在这个情况,怎么可能不担心?」 钟灵第三次拨来了电话。林路深有些无奈 林路深:「我已经想起来了一些过去的事情,我知道陆原和不是个好东西。」 林路深:「告诉林曼,之前她试图控制我的事,我都不怪她了。」 林路深:「但是,我有自己的人生,请他们不要再干涉。」 “林博士,我们已经通过监察委员会,向禁闭科传达了您想尽快见到李博士的想法。”一小时后,值班医生再次来查房,“不过,李博士目前处于深层梦境,至少也需要3-4个小时才能唤醒。” 第42章 禁闭,本质上是将人的大脑困于系统。禁闭者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精准流逝,也难以长时间保持清醒,意识在一个个梦境之间穿梭,逐渐陷入真假难辨的幻境之中。 很多人在这个过程中会忘记自己是在关禁闭,甚至在禁闭结束后都还需要好一阵子才能缓过神来,相信自己确实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 因而,为了避免对禁闭者的精神造成重大损伤,禁闭科会通过脑电波等监测手段来判断禁闭者的意识状态,禁闭通常在禁闭者有一定的清醒意识时才会结束。 听完医生的话,林路深嗯了一声。脑科学中心的规矩,他其实都清楚。 “我们给您带来了一份脑科学中心最新版的资料介绍。”医生将一本厚得像板砖的大开本书放在林路深的床头,“有兴趣的话,您可以翻阅看看,它能帮助您更好地了解如今的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瞥了眼,“好,谢谢。” 医生:“这份资料里涵盖的内容都是公开的。如果有更多的信息想了解,您可以用自己的账户登入系统。” “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 林路深嘴角一牵,接住了医生的下半句话,“——就是你能知道的。” 医生笑着点头,“是的。看见您还保留着一些关于脑科学中心的记忆,我很高兴。” “之后,检查科的同事也会过来,他们需要记录一些您的脑部数据。” - 林路深的“回归”,毋庸置疑,算得上脑科学中心的一件大事。 他是中心有记录以来第一个被开除的人,也是中心唯一一个成功从“危险等级”调回“重要等级”的人。 而且还是x级。 公开资料上没有显示林路深如此重要的具体原因,故而人们众说纷纭。 但考虑到林路深被开除时年纪尚轻,大部分人倾向于认为林路深的“x”级身份源于其危险性——据记录,当年还在读书的林路深因为厌学,黑进了脑科学院的核心系统,一度导致学院濒临瘫痪,中心上下人心惶惶。 这件臭名昭著的事以林路深被开除而告终,同时也给脑科学中心敲了一记警钟。 五年后,脑科学中心的系统完成了一次彻底的更新迭代,大脑芯片也随之升级,功能增加、应用范围变广。 在之后的几年里,系统越来越智能。它渐渐不再需要人为操控,可以独立完成任务执行、风险监测、规则制定甚至自我革新;它会自发地给部门里绩效垫底的人扣奖金,也会在端午前提醒食堂记得分别做甜粽子和咸粽子。 有一天,研发中心值夜班的人打了个瞌睡,醒来后发现,系统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南柯。 医生走后,林路深随便翻了几页脑科学中心的介绍。 这份厚得能砌墙的文件里,很多人林路深都认识。他们中有一些是林路深颇为讨厌的,而剩下的大部分,当年则压根儿没引起林路深的注意。 韦波口中“从不缺天才”的脑科学中心,在林路深眼里,就是个歪瓜劣枣云集的大型草台班子。 夜已经深了,林路深却并不困。他起身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从高处向下望去,暮色中脑科学中心的道路蜿蜒交错。林路深对这里的每条路都很熟悉。 医院后门的梨树林,三四月总有小姑娘结伴去拍照;西侧的大片空地上种着桂花,秋季才开,香气能飘过大半个园区,食堂的阿姨会做桂花酱。 通往研发中心的路只有一条,两侧种满了银杏树,20年才开始结果;脑科学院的四周是栎树林,和那里一代又一代的学生一样,四季常青。 十年时间,足够系统更新换代,道路却和从前一样。常青的树还是绿的,10月的银杏依旧没有结果。 林路深现在能想起来的、失忆前的最后一件事,是自己与陆原和、与脑科学院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爆发的一场激烈冲突。冲突的结果被从他的记忆里抹去了,但原因他想起来了。 林路深智商极高且心智单纯,他在脑科学研究上的天分异于常人,是一把无比锋利的刀。 从他进入脑科学院的那天起,人人都想要控制他,为己所用——包括陆原和,尤其是陆原和。 少年时,林路深的世界其实很简单。他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看书、演算或沉思,对外界的人和事压根儿不关心,会交心的朋友只有李孤飞。 开除的事,林路深没有印象。但从时间判断,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可见那场冲突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陆原和等人没有成功地控制住林路深,而林路深也就此从天才沦落成一介废人。 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林路深的体力恢复了些许。他眯了眯眼睛,凭记忆估算了一下:医院离禁闭科不太远,走着能到。 林路深打开门,走廊上人影寥寥。他拿起一件薄薄的灰毛衣披上,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病房。 第21章 夜晚的脑科学中心并不算多么冷清,各个部门都有人值班,每栋大楼都有窗户亮着灯。 只有马路上灯光晦暗,寥寥几盏街灯相隔甚远。林路深独自走在人行道上,过了三四个路口也不见一个人影。 林路深还隐约记得,脑科学中心停用大规模导航的原因。好像是他曾经利用系统漏洞,黑进了导航系统,导致偌大的脑科学中心陷入一片混乱。 第43章 那次风波解决得挺快,研发中心连夜赶工,第二天漏洞就被修补了。原本林路深也就是为了报复陆原和才这么干的,他并不是真的想惹大麻烦。 这件事之后,有一位中心的泰斗级人物提出,科技终究是为人类服务的,而人类不能因过分依赖科技而陷入全瞎全盲的境地。于是,全方位的智能导航被下架,从此每一个脑科学中心的人都要自己背会脑科学中心的内部地图。 林路深赞同这位泰斗的观点,却并不觉得下架导航系统有什么实际意义。很显然,在他失去记忆的这些年里,脑科学中心对科技的依赖度逐年上升,系统在中心占据越来越重要的地位,以至于到了离谱的地步。 路边的咖啡店大门紧闭。电子屏上显示着:原咖啡师产假中,待系统分配下一位咖啡师。 林路深下意识皱起了眉。 在他读书那几年,至少咖啡师的招募,人类还是可以自己完成的。 那会儿这家咖啡店的老板娘是一个小姑娘,貌似也是个孤儿。她对脑科学研究没有兴趣,又无法脱离这里,兜兜转转最后当起了咖啡师。 林路深不逃学的时候,路过时会在这里吃早餐。他喜欢新鲜的东西,却又懒得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动脑子,堪称天选小白鼠。 每次咖啡店上了什么难以捉摸的新品,老板娘总是第一个推荐给林路深。 林路深在咖啡店门前驻足片刻,吹过的风很安静。他努了努嘴,转身离开。 夜晚的禁闭科人其实不少,但大家都在各自的科室里关禁闭,或看人关禁闭。大厅看起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百无聊赖的前台登记人员,瞧模样是个没见过林路深的新人。 “你好。”登记人员声音死气沉沉。 “特别探视。”林路深随口胡编。 “探视?”登记人员狐疑地打量着林路深,“你哪个部门的?工牌呢,怎么穿得奇奇怪怪的。” 林路深身上还是从医院里穿出来的衣服,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略长的灰色毛线开衫,看起来确实不太正规。 “你是新来的吧,不知道也正常。”林路深微微一笑,唬人的话信手拈来,“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才是你能知道的。” 前台斟酌片刻,仍旧十分谨慎,“你稍等,我打个电话问一下。” 林路深在大厅前来回晃悠。这里他还是颇为熟悉的。以他的作风,想也知道以前是这里的常客。 只是那时他还没有被定级,老陈犯不着亲自看管他,常常是丢给下面新来的当作练手。 前台的电话打得有些久,也许是他请示的人也拿不准,需要再向上汇报。林路深正琢磨着怎么忽悠对方放下戒心,就见大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 是陈媚。 见到林路深,陈媚也吃了一惊。但她旋即意识到,自己并不应该对林路深展现出任何特别的反应。 陈媚收敛住情绪,走到前台。 “陈小姐。”林路深笑嘻嘻地走上前,“你也是来看李孤飞的吧,带我一起进去呗。” 陈媚瞥了林路深一眼,没搭理他。她正准备登记信息,忽的手下笔一停,意识到了什么。 陈媚回眸看向林路深,满脸难以置信。 林路深不该知道她姓陈。那次在李孤飞家门口碰面时,她根本没做自我介绍。 除非…… 陈媚的眼睛缓缓睁大。 “陈小姐。”林路深压低声音,凑到陈媚身边,“你不太守信用呀。” 陈媚嘴唇微动。她知道,林路深恢复记忆了。 至少林路深记得那2万块钱,记得她答应不再与李孤飞来往。 “我和李孤飞……”陈媚正想编一个解释,却见林路深竖起一指摇了摇。 “开个玩笑而已。”林路深歪了下头,“陈小姐,你带我一起进去,过去的事我既往不咎。” 陈媚是数据分析中心的青年骨干,经常去各个部门收集第一手的数据。因为年轻且单身,值夜班也是常有的事。 她领着林路深上了9楼,电梯里没忍住多瞥了他几眼。 李孤飞觉得林路深是个没心没肺的小混蛋,陈媚倒一直不这么认为。 诚然林路深有很多问题,且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但这个世界上坏人多了去了,林路深至少占一个坦诚。 林路深的喜怒哀乐始终写在脸上。他不怎么关心别人,可也不会去害人。 “看我干嘛。”林路深头发比之前又长了些,一直没剪,现在乱糟糟的。 陈媚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闭上了嘴,摇摇头。 “我知道你不是李孤飞的女朋友。”林路深俯在陈媚耳边,一改往日的玩世不恭,声音变得沉静严肃,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气声道,“嘘。不要告诉李孤飞。” 电梯叮了一声,门打开。还没等陈媚反应过来,林路深已经抬脚走了出去。 9楼原本是禁闭科科长老陈的办公楼层,同时也有几个会议室。如今它多了一重功能:李孤飞的专属禁闭空间。 在李孤飞禁闭期间,老陈是不能离开这里的。要是放在平时,老陈晚上可以在旁边的休息间里睡觉,反正出事了系统会报警。 可今天不一样。接到了安排李孤飞提前结束禁闭的命令后,老陈就须臾不离地守在了监视器前,盯着屏幕上起起伏伏的曲线,寻找一个可以把李孤飞拽出来的合适时间点。 第44章 “你想起了多少?”陈媚和林路深一起朝老陈的办公室走去,路上她没忍住,问道。 “不多。”林路深微微抬了抬下巴,他的上唇有些许胡茬,在这张白皙纯净如少年的脸上,格格不入得宛若贴上去的。 “可能还没有系统能公开的资料多。” “其实,李孤飞还是很在意你的。”陈媚想了想,“只不过,可能你们不适合做朋友。” “我不知道你记得多少。以前,你做什么事情都只凭个人喜欢,是非对错分得干净利落,不肯有半分妥协。” “而李孤飞……还有我,我们这样的人,有太多身不由己的地方。” 陈媚说得隐晦,林路深却听得很明白。 有时当局者迷,反倒是旁观者清。 林路深随意牵了下嘴角,笑不达眼底。他没接陈媚的话,“对了,博士怎么样了?” “挺好的,性格很活泼。”陈媚知道,博士是林路深捡回来的。 “你的那只猫呢?” “在梧州。”林路深说,“现在是我妹妹负责照顾。” 老陈的办公室到了。陈媚敲了两下门,而后径直推开门。林路深跟在后面,悄无声息地走进,李孤飞的禁闭仓就在眼前。 显示屏前的老陈躬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在聚精会神和陷入瞌睡中反复横跳。 “!谁啊!”听见开门声,他一个激灵。 “我,陈媚。”陈媚公事公办道,“听说李孤飞快醒了,数据分析中心照例要采集他的第一手数据。” “哦……旁边的电脑可以用。”老陈声音虚弱,听起来有几分神经衰弱。他坐在椅子上缓缓转了转,“我都快困死了。有一个不省心的李孤飞也就算了,林路深那混小子居然也——” 老陈刚转过身来,只见禁闭仓前站着一个人,正弯腰饶有兴致地朝里端详着。 林路深觉得,禁闭中的李孤飞特别好看,好看得跟死了差不多。 不会说话,不会打架,不会冷漠转身,不会用力推开他。 根据显示屏上的曲线来看,李孤飞此刻应该处于深层梦境。 “林……林路深?!”老陈颤颤巍巍,扶着椅子站起来。 “嗯……”林路深漫不经心地应了声,目光却仍落在李孤飞身上。他轻轻地敲了两下透明的玻璃罩,“这玩意儿结不结实啊?” 陈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陈:“……” “你,你别乱来啊。”无数恐怖的回忆在脑海中回荡,老陈的声音胆战心惊。 “你紧张什么。”林路深悠悠地直起身,环顾整个房间,像是在寻找什么趁手的工具。 第22章 哐当—— 哐当—— 哐当哐—— 禁闭仓前,林路深正抡着椅子一下接着一下地砸着。 旁边的老陈一脸惊恐,陈媚则相对淡定。 其实,系统里有合规且正常的唤醒方式,通过声音或大脑刺激等将人从深层梦境拉出,提前唤醒。但它的使用需要系统评估,必要性、可行性等各方面审批通过后才能运行,一般只适用于长期陷入深层梦境后无法苏醒的极端个例。 而对于普通的提前唤醒——等系统审批通过,说不定人早就醒了。 林路深这种人为制造响动的物理唤醒方式尽管十分粗暴,但其实是禁闭科人尽皆知的土办法。以前他被关禁闭时,就经常提前跟人打好招呼,到点了记得来砸椅子,敲锣打鼓也可以。 “你,你轻点儿。”听着一声声巨响,老陈满脸的惨不忍睹。 “轻了怎么能叫醒他。”林路深又砸了两下,而后气喘吁吁地放下椅子,“我累了,你们谁替我继续砸一会儿。” 老陈抿了两下嘴,“那个……我们有明文规定,严禁通过系统以外的方式对禁闭者进行提前唤醒,违者——” “一天天的束手束脚,能干成什么事儿。”林路深双手抱臂,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打断了老陈。 “规矩之所以明文定下,不是让你遵守的,而是让你想办法钻空子的。” 老陈:“……” “有点儿效果。”电脑前记录数据的陈媚道,“李孤飞的意识开始波动了。” “行。”林路深扶着椅子坐下。以他的体力,砸这么长时间属实是挑战极限了。 显示屏上的曲线波动变大,这意味着李孤飞的梦境很不稳定。老陈坐了回去,开始伺机唤醒李孤飞。 “对了。”林路深抱着椅背,看着这两人工作,忽然道,“数据分析中心采集数据,还需要来现场吗?线上不能同步么。” “正常情况下,可以通过系统实时同步。”陈媚解释道,“但是这几天系统在升级,期间很多模块是关闭的。” “升级?”林路深问,“升级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啊。”老陈长吁短叹道,“升级是系统的自发行为。我们既无法控制它的开始,也无法控制它的结束。” 林路深眼珠子转了转。他沉思片刻,“那这次升级,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看看……”老陈瞟了眼日历,“哦,都升级一周了。” “是七天前快中午的时候开始升级的。” “咦,好像就是李孤飞把你押进第十审讯室的那天。” 从李孤飞离开深层梦境,到他最终被唤醒,中间还需要约莫一两个小时。 第45章 林路深无所事事。他刚醒,回到这个曾经熟悉而如今陌生的地盘,总是坐不住。 “你这层楼,有资料查询间么?”林路深问。 “有啊。”老陈懒洋洋道,“现在整个脑科学中心,几乎每栋楼、每一层都有,跟厕所似的,连食堂都不例外。” “……” “朝哪边走?”林路深问,“我去看看。” 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才是你能知道的。 因而资料查询间与厕所,的确是有一些共同之处。譬如,它们一次都只能容纳一个人进去。 林路深以前使用资料查询间的次数并不太多,他一向不太关心别人的事。这里是用于查询脑科学中心里非公开的个人履历、事件记录等的,每个人能看到的内容不尽相同。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林路深想了想,在屏幕上输入了自己的名字。 “正在为您生成林路深的个人履历……请稍候。” “履历生成完毕。”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文件,林路深点开,首先跳出的是一个需要勾选的框: 「本人承诺对以下所有内容履行保密义务。如有违反,一切后果由本人自行承担。」 林路深翻了个白眼,勾上了这个框。文件打开,他的履历徐徐呈现。 2x09年9月1日入读脑科学院(特别高中);-15岁 2x09年9月2日违反校规,禁闭三天;-15岁 …… …… 林路深撇了下嘴。这些他都记得,是他刚进脑科学院时的事,基本不重要。他一目十行,向下翻去。 2x11年9月13日升入脑科学院特别实验班(研发方向);-17岁 2x11年10月21日进入脑科学院第三研究小组;-17岁 2x11月10月25日损坏实验器材,禁闭十天;-17岁 …… 2x12年1月17日恶意破坏系统导航,禁闭二十天;-17岁 …… 2x12年2月9日恶意破坏系统显示屏,禁闭二十天;-17岁 …… 2x12年3月14日脑部手术;-17岁 林路深目光一顿。他恢复的记忆就到这里,而资料还剩2页。 他向后翻去。 林路深从资料查询间出来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老陈的办公室里传来响亮的系统提示音,回荡在整个楼层。 林路深知道,李孤飞将要苏醒了。 如果记忆停留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那时林路深应该是17岁,17岁的林路深会做什么呢? 林路深朝窗外看了眼,东方既白,快日出了。 日出时分的脑科学院和从前差不多,空空荡荡。勤奋的学生刚熬完夜,正趴在图书馆睡觉;而懒惰的学生这会儿还没起床。 脑科学院最西边的地方,离丹宁湖东岸最近。以前管得不严的时候,从那里的后门可以偷溜出去,穿过一条坑洼冷清的马路,就到了湖边。 丹宁湖东岸开发不多,比较荒凉,向来人少。林路深有问题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那里,找个破长椅坐着发呆,坐累了就躺下,让太阳懒洋洋地晒着,闭眼思考。 思考着思考着……就睡着了。 后来后门被封住,林路深出不去了。再碰到需要一个人想问题的时候,他就会爬上西边少有人用的老教学楼,站在屋顶可以眺望整个丹宁湖。 十几岁的时候,李孤飞不知多少次跑到这两个地方抓林路深。 太阳徐徐升起,27岁的林路深爬起没电梯的老楼来,已经力不从心。他中途休息了3次,才终于沿着记忆中的楼道上了天台。 出乎意料的是,十年过去,这里竟然没什么变化。当年就破旧得摇摇欲坠的门,居然如今还没被换掉。 林路深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按掉。 没一会儿又重新震动。 林路深不怎么意外。他从医院里偷跑出来,这么久才被发现,已经是足够幸运了。 不出意外的话,此刻医生估计已经联系了张鹏举和陆原和等人,说不定正在整个园区疯狂搜索他。 如此有排面的待遇,林路深从前也“享受”过。每回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就会惊动整个中心。 林路深给手机设成静音,安安静静地坐在天台中央。这栋楼高而偏僻,似乎离所有地方都很远。 过了不知多久,丹宁湖面已经在太阳下泛起粼粼波光,远远看去像碎了一地的金子。 通往天台的那扇门吱呀一响,身后传来沉稳而缓慢的脚步声。 林路深深吸了一口气,起身回眸。 背光处,李孤飞拎着一件黑色的西服外套,在几米外停下脚步。他两臂袖口挽起,额前的头发有些乱。 林路深捏着毛衣袖口举起手挥了挥,小小声地嗨了一声。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看着林路深,没有说话。 高空的风从耳畔刮过。林路深能听见李孤飞压抑着的急促呼吸声。 “我还以为……”林路深笑了笑,“你不会来找我了。”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入v,更6000。 第23章 (一) 在林路深准备砸椅子的时候,梦境中的李孤飞正站在雾气弥漫的森林里,前方灰蒙蒙的,看不太清。 第46章 李孤飞知道,看不清的地方是一片湖。每次他坠入深层梦境,都会来到这个湖畔。 湖的中央有一座小岛。李孤飞其实从来没有走上去过,但这是他的梦境,他还保持着意识的清醒。 李孤飞清楚地知道,那里是一座小岛,隐没在层层叠叠的雾气里。 通往湖心岛的道路,只在浓雾散去时显现。每到这时,带着毒性的瘴气就会浮现,李孤飞往前走不了几步,就会陷入幻境和昏迷。 那是真正的昏迷。李孤飞会完全丧失自主意识,也根本记不清自己看到了些什么。 李孤飞从来没有踏上过那座小岛。 梦境主人的意志,会影响这里的一切。久而久之,湖畔长出了一个小木屋。 李孤飞会坐在木屋前发呆,什么都不想。这是他喜欢被关禁闭的原因,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够大脑放空,得到短暂的休息。 这次,李孤飞维系深层梦境的时间很长。 某种意义上,这代表着李孤飞不想醒来,就像人在早上总是赖床、不想上班一样。 在梦里,总可以不那么高度自律了吧。 李孤飞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木屋前一条小黑狗正摇着尾巴在等他。 李孤飞摸了摸小黑狗毛茸茸的脑袋,躬身在门前的椅子上坐下。 今天的雾气格外浓重,几乎连湖畔都看不见了。空气潮湿,光线却还不错。 李孤飞半阖上眼,正要开始自我放空。忽然,天空传来一声巨响。 砰————!!! 李孤飞皱起眉睁开眼,又一声巨响在四面八方炸开,紧接着是第三声、第四声,噼里啪啦、绵延不断,好像空气中藏满了看不见的鞭炮,一瞬间都被点燃了。 脚边的小黑狗吓得一跳,咻的一溜烟逃回了屋里。 随后,森林下起了雨。或许是李孤飞的潜意识对闷雷般的巨响产生的自然联想。 瓢泼大雨逃命似的向下砸落,茂密的叶片跟着抖动起来,大地好像开始了震动。 李孤飞站起来,蹙眉斟酌着是否要直接无视环境的变化。 动脑,意味着深层梦境会逐渐崩塌。一旦开始思考,李孤飞的意识就会一步步上浮,直到彻底苏醒,回到现实世界。 难道……出事了? 深层梦境坍塌后,李孤飞的潜意识变得不稳定了起来。他在数不清的如梦似幻的场景间穿梭。 监察委员会的大楼、阴暗压抑的审讯室,无数个经手过的案例、审问过的人……李孤飞每一分、每一秒的人生,都在殚精竭虑中度过。 他有时会梦见孤儿院,冬天里薄薄的一床被子在潮湿的空气中冷得像是犯罪,蔬菜永远是不新鲜的,少有的肉散发着陈腐的腥味,而汤和冷水没有太大区别。 被领养后的生活,在物质上有些许改善。然而他那时已经十岁,足够明白一些道理了。 养父母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比李孤飞小两岁,先天有病、双腿残疾。这应该是这个普通家庭想要收养一个孩子的原因。 养父母还算和蔼,弟弟也通情达理,可这是一个李孤飞注定无法融入的家庭。他的精神愈发紧绷。 小学和初中念完,李孤飞没什么意外地进入了脑科学院特别高中。这是自然而然的事,他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李孤飞并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但可以预见的是,那是一条艰辛而危险、充斥着厮杀和淘汰、没有半分温情可言的路。 李孤飞一路都是这样走来的,如履薄冰。他是个求生欲和胜负欲都很强的人。这支撑着他一路从孤儿院到现在,但并不意味着他不痛苦。 十几岁是心气儿最高的年纪,从不肯服输低头,却也是最来不及的年纪。没来得及长大,没来得及成功,没来得及想明白许多事,没来得及争取自己想要的一切。 在李孤飞最不需要朋友的年纪,林路深那个毫无逼数的小傻子出现了。 “嘀——” “本次禁闭结束。” “禁闭时长:8天。” 这次从禁闭仓苏醒,李孤飞格外疲惫。他头有些疼,脑袋嗡嗡的。 “你……你醒啦。”老陈面色古怪。 李孤飞揉了揉太阳穴,坐起来后发现陈媚也在。 “我来收集数据的。”陈媚主动开口,“系统还在升级,没办法即时同步。” 李孤飞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8天就结束了?” “是出什么事了么。” 陈媚没说话,看向老陈。 老陈欲言又止了半天,勉强在脸上堆出笑意,“那个……林路深昨天晚上醒了。他急着要见你,所以……” “监察那边有一堆事儿等着我,之后我还要去趟研发中心。”李孤飞显然不打算立刻去看林路深。他站起来,拿起外套就准备离开。 老陈:“呃……” “昨晚林路深来过禁闭科看你了。”陈媚出言喊住了李孤飞,“他和我一起上来的。当时……我不知道他是自己从医院偷跑出来的。” “偷跑?”李孤飞匪夷所思,“林路深有本事一个人从医院跑到禁闭科?我手下的实习生都不见得能一次性走对这条路。” “林路深他……”陈媚顿了顿,“恢复了部分记忆。” “什么。”李孤飞脚步一顿,声音霎时变得更沉,“恢复记忆?” 第47章 “是。”碍于老陈还在场,陈媚只能道,“至少他记得脑科学中心的很多路,也能认出老陈……还有我。” 听完陈媚的话,李孤飞心脏砰的一跳。他竭尽全力克制住呼吸,“他人呢。” “又跑了。”加班多日的老陈疲惫不堪,摆摆手,“说是去查资料,结果一去不复返。医院发通知请各个部门帮忙寻人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林路深居然是一声不吭地偷跑出来的。” “现在中心上上下下都在找人。“老陈起身,拍了拍李孤飞的肩,”刚刚你们老张来过电话了,让你结束禁闭后立刻去找林路深。” “以林路深的前科,鬼知道他恢复记忆后能干出些什么事。” “现在他也是x级,万一不小心也混上个禁闭,那我这条老命迟早被你俩折腾死。” 李孤飞和陈媚一起从禁闭科走出,一路无话。 “你知道去哪儿找林路深么?”禁闭科的大楼前,陈媚临走前问道,“监控中心已经忙疯了。” 李孤飞没有直接回答陈媚的问题。 “林路深真的恢复记忆了么?”李孤飞面色凝重,带着犹疑,“以他的智商,就算记不得了,靠一些资料或许也能唬住人。” “是。”陈媚斩钉截铁,“虽然林路深只记起了一部分,但关于你的事,他应该想起了挺多的。” - 李孤飞压根儿就没找别的地方。他开车到了脑科学院,直奔最西边废弃的教学楼而去。 这栋楼很老,甚至没装电梯。李孤飞一路小跑着爬上去,心底烦躁,热得脱下了西装外套拿在手上。 天台的门已经被推开了。陈旧的楼梯扶手碰一下就会发出吱呀声响。 迎着朝阳,林路深的背影和十年前并没有多大区别。 李孤飞急促的脚步一顿,心底腾的冒出了一股没来由的火气。 他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自己还是要任劳任怨地来抓林路深。 明明陆原和已经不能拿他怎么样了。 听见脚步声,林路深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转过身,抓着衣袖挥了挥手,笑容纯真中有几分腼腆,声音小小的像在试探,“嗨。” 不考虑前因后果的话,眼前这一幕对于李孤飞而言,更像是个梦境——逼真而稳定的梦境。 因为面前这个人,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没心没肺的林路深。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呢。”林路深看着李孤飞,面带笑意。 林路深真实的意思应该是:你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整个中心都在找你。”李孤飞语气公事公办,没有回应林路深撒娇似的嗔怪,“你不应该自己从医院跑出来。” 林路深闻言,漫不经心地撅了下嘴,随后抬起右臂朝李孤飞伸出手。 “你以前都会牵着我下楼的。”林路深厚着脸皮道。 李孤飞皱起眉,焦躁的心里耐心彻底耗尽。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我对你的好,都是在利用你”,满腔的无名火只能生生咽下。 “快点啊。”林路深胳膊举累了,手指不耐烦地动了动。 口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李孤飞没管它。他冷着一张脸走上前,抓住了林路深的手腕,声音没有任何情感,“走吧。” 林路深心满意足,旋即得寸进尺。他手指灵活一动,偷偷捏住了李孤飞的手背,乍一看就像两个人在牵着手一样。 “松开。”李孤飞面无表情地戳穿了林路深的小动作。 “不要。”林路深小声嘟囔,“我还没让你背我呢。” “……” 李孤飞脚步停住,看向林路深。 “干嘛。”林路深眨巴两下眼,“你想背我啊?也不是不行。” 李孤飞盯着林路深,目光带着审视。半晌,他道,“你记得多少。” “我不告诉你。”林路深一翻白眼,“你是不是心虚,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啊。” “上次看到陈媚的事,我还没跟你俩算账呢。” …… …… 每当开始胡搅蛮缠,林路深就能嘚吧个没完。 “我先让人送你回医院。”李孤飞知道问不出什么,索性打断。 林路深却一挑眉,“什么?你不送我去么。” “我要上班。”李孤飞说,“手头堆积了很多事,需要处理。” “什么呀……”林路深颇为不满,打量着李孤飞身上的西装,“有个班上很了不起吗。刚刚我就想说了,我不喜欢你这一身衣服,瞧着冷冰冰的。” “林路深。“李孤飞自诩不是个脾气好的人,抬手就想甩开林路深,”你后来跟其他人说话,也这么口无遮拦吗?” “什么其他人。”林路深双手抓住李孤飞的手,“我那都是失忆之后过于空虚,作不得数的。” “之前在剧场后台,我跟你打招呼,你不理我。”林路深咧嘴一笑,“哎,是不是吃醋了呀?” “你之前对我那么冷漠。要是吃醋的话,我就不怪你了。” 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眼,觉得自己跟他置气实在是过于愚蠢。 明明以前就知道的。 “我送你去医院。”李孤飞想要终结这个话题,最终妥协。他道,“不许再跑了。” 林路深计谋得逞,立刻笑了。他抓着李孤飞的手,点头如捣蒜。 第48章 从教学楼里出来,门口停着一辆车。林路深自觉地站到副座门前,李孤飞边替他拉开车门,边拨了个电话。 “喂。我找到林路深了。”李孤飞说,“他在……”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问李孤飞是在哪儿找到林路深的。林路深正要上车,闻言回眸看了李孤飞一眼。 这个教学楼是他的秘密基地,他可不想有第三个人知道。 “反正人是找到了。”李孤飞沉吟片刻,含糊了过去,“我先送他回医院。” “脑科学中心……这几年变化不小啊。”路上,林路深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 “对你又不重要。”李孤飞一手扶着方向盘,“你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关心过么?” 林路深笑了,“其实,我只是想找个不那么敏感的话题而已。” “你为什么会去监察委员会?”林路深翻过脑科学中心的资料简介了,“大部分直接跟着陆原和的学生,毕业后都留在了研发中心吧。” “是因为跟我相处太多,被我的智商打击到了么。” “……” “在监察委员会,升迁更容易一些。”李孤飞平淡道,“研发中心任务重、压力大,难出成果还经常背锅,并不是什么性价比高的部门。” “你父亲的大部分学生,留在那里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去处。” “当然,你是不需要考虑这些实际问题的。” “李孤飞,你是吃了子弹么?”林路深有些不满,“怎么今天老是怼我。” 李孤飞抿了下嘴,没有说话。 到了医院,李孤飞押着林路深进了大楼。几位医生护士已经严阵以待,不能再让林路深跑掉一次了。 刚刚在车里闹过不愉快后,林路深就没再和李孤飞讲过话了。李孤飞把他移交给医院的工作人员,转身就打算走。 “李孤飞。”林路深面色别扭。 “还有什么事。”李孤飞眉间微皱,但情绪还算平稳。 “你每天几点钟下班呀。”林路深问。 “七八点吧。”李孤飞说。 “哦。”林路深点点头。 “那你要来看我哦。” 李孤飞:“……” 一旁站着的护士没憋住,笑了出来。 在外人眼中,林路深就是个生理年龄27岁、心理却还停留在17岁的小孩儿,住院时眼巴巴地等着好朋友来看自己。 真是难以想象,这样的人能够在脑科学院取得博士学位。 李孤飞压根儿就不想来。且不说他真的很忙,就算是不忙,他也不想来。 但当着这么多人直接拒绝,面子上总归是过不去。 “再说吧。”说完,李孤飞走了。 林路深站在原地,望着李孤飞的背影,一动不动。 “林博士。”医生走上前,声音过分和蔼,像在哄小孩子,“您的父亲一早就来探望您,已经在楼上等了很久了。” “等我?”然而,待林路深转回身来,语气已与方才截然不同。 医生一愣,几人面面相觑。 “我有说过要接待访客么?”林路深面色平静冷淡,“陆原和不需要上班么?” 此刻的林路深,俨然是一个成熟而有距离感的成年人。之前面对李孤飞时那少年般的纯真和刁蛮,顷刻烟消云散。 医院清了清嗓子,“那个,林博士……” “请告诉陆原和,我现在很疲惫。”林路深说,“如果他要代表研发中心跟我对话,麻烦等到我精神好一点的时候。” 医生皱起眉。 代表研发中心跟他对话? 林路深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林路深看出了医生眼中的疑惑、甚至是隐隐的轻蔑。他随意一笑,“现在,我可以自己回病房了么?还是说你们要陪我一起。” “您可以回去休息了。”医生谨慎道,“对了,检查科的司河今早打过电话,想跟您约个时间,他过来给您做脑部检查。” “他过来?”林路深有些意外,“没有植入芯片的人,不是只能去他们那里做检查么?” “是。”医生道,“但是,您的大脑里是有芯片的。” 林路深失忆前脑海里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脑部手术。 芯片移除手术。 “哦,”见林路深不说话,医生补充道,“公开信息里没有记录你植入芯片的具体时间,可能涉及机密。” 林路深冷冷地笑了一声,“当然不可能有记录。” 医生有些奇怪,但脑科学中心的潜规则就是不多问。他笑了笑,“司河要来给您做检查,您什么时候方便?” 林路深大概是在三四岁时,被人在大脑皮层里植入芯片的。 主导这件事的是陆原和。这项技术当年还不成熟,该有的记录和流程也通通没有。在那之后,林曼与陆原和离婚,带着小林路深搬到了另一个城市,从此对脑科学避如洪水猛兽。 直到17岁,林路深才知道自己的脑袋里装了个东西。他自幼引以为傲的智商,或许只是科技的产物。 陆原和向林路深坦白,当初给他植入芯片,的确带有实验性质,但幸运的是林路深活了下来,并且大脑与芯片共存良好,是个天选的搞科研的苗子。 “实验” “幸运” “天选” …… 林路深开始厌恶脑科学、厌恶芯片,甚至厌恶自己。他断然拒绝了陆原和的邀请,表示就算退学回家,也绝不进入研发中心。 第49章 而陆原和敢和林路深摊牌,当然是有些筹码的。他能够利用芯片,折磨林路深。 陆原和说,不能为脑科学所用,林路深的大脑就毫无价值。 于是,在芯片的影响下,林路深一看见书就会头痛,动脑就会犯恶心;他曾经得心应手的复杂运算,变得连十分钟都坚持不下去。 像歌者损伤了声带,能够说话却再不能唱歌;像运动健将膝盖受伤,能够走路却再不能奔跑。林路深没有变成一个弱智,只是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天马行空地在自己的思维里徜徉。 与此同时,李孤飞升入了脑科学院执行科的——一个专为大脑芯片培养人才的专业。 少年情谊在前途和利益面前,分文不值。 芯片移除,可能会让林路深变成一个傻子,甚至可能会导致死亡。 林路深是自己决定去做这个风险极大的手术的。这既是一次豪赌,也是一种决心。 这场手术的结果,林路深不记得了。但在资料查询间里,他在自己的履历上看见了记录。由此可见,那场手术确实进行了。 「2x12年3月14日脑部手术;-17岁」 系统的公开资料里也有这件事,还包括了林路深之后几个月的履历,一直到他被开除,十分详尽。 但除了最后被开除外,其他都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关禁闭都不超过十天的那种。 …… 2x12年11月16日恶意破坏脑科学院系统;-18岁 2x12年12月4日经脑科学院研究决定,予以开除;-18岁 公开资料到这里结束。林路深能看到的文件比它多出一页。 在公开资料显示空白的那近十年里,还发生了一些事。其中有一些,系统允许林路深知道,却不允许公开。 傻逼系统。 不允许被公开的最后一页上,只有寥寥几行字。 2x13年6月16日生日快乐-19岁 2x14年6月16日生日快乐-20岁 2x15年6月16日生日快乐-21岁 2x16年6月16日生日快乐-22岁 2x16年8月27日系统评级:x级;-22岁 2x16年10月9日获得博士学位;-22岁 2x17年1月2日记忆清除手术,执行人:李孤飞;-22岁 (二) 林路深在病房里睡了一天。刚刚从第十审讯室的折磨中苏醒,他其实相当羸弱,又在禁闭科和脑科学院折腾了一宿,能支撑着回到医院都算是身残志坚了。 为什么自己的大脑里还有芯片? 它是什么时候被植入的? 抑或是那场手术根本没有取出它? …… 李孤飞执行记忆清除的事,林路深倒是没怎么想。 被清除记忆时,林路深已经是x级。监察科能接下这个任务的人其实不多,让李孤飞来并不奇怪。 既然李孤飞17岁时能够选择升入执行科,罔顾林路深的处境、站在陆原和那边;那么出于工作需要,他对林路深做出任何事,都是不值得惊讶的。 林路深一觉睡到晚上快八点才醒,肚子空空的。他看了眼时间,李孤飞该下班了。 再一次溜出病房去找李孤飞时,林路深心里没什么负担。他也解释不清楚自己的具体动机。 报复?嫉妒?不甘? 总归是不想看着李孤飞就这么与自己毫无瓜葛。 林路深当然不会真的指望,如今的李孤飞会主动来看他。 监察委员会门口是个小型停车场,外面有几个花圃。 还在上学的时候,林路深也像这样在实验楼的门口等过李孤飞。只是那时纯粹而愉悦的心境,简单的快乐、轻易的烦躁、哄两句就好的脾气,如今是再也不可能找回了。 差不多快九点,李孤飞才从大楼里出来。他不是一个人,身旁还跟着若干个同事。 韦波最先看到了林路深。他拍拍李孤飞,惊道,“林路深来了!” 李孤飞闻言才朝花圃看去,略显疲惫的脸上神色不虞。 “你怎么又从医院跑出来了。”李孤飞走过去,“来这里干嘛。” “找你啊。”林路深两只手揣在兜里,腿无所谓地踢了踢去,“你说八九点钟下班的,可是没有来看我。” “……” 身后的同事开始窃窃私语,李孤飞简直被气得没脾气,“我要加班的。” “那我又不知道。”千错万错,总归不可能是他林路深的错。林路深说,“你现在微信号多少?换了吗?之前那个,好像被我拉黑了。” “……” 李孤飞朝韦波他们摆摆手,意思是叫他们先走。 待众人离开,林路深才从花圃前站起来。他可怜巴巴地眨眨眼,“李孤飞,我饿了。” “医院的饭太难吃了。” “现在哪个食堂的宵夜好吃啊?” “……” 出乎林路深意料的是,李孤飞这次竟没拒绝。他开车带着林路深到了脑科学院的第三食堂,“这里离博士宿舍区最近,开得比较晚。” “博士?”林路深故意笑道,“我以为你说小狗呢。” “……” “这个名字还是我起的。你记得么?”林路深说。 “是。”李孤飞给车熄火,“你说有的博士还没有小狗聪明。” 林路深的账户还在欠费,吃宵夜只能刷李孤飞的卡。 林路深点了一碗大份的虾皮馄饨,加了香菜、辣油和些许黑胡椒粉。 第50章 不加葱。 “你不吃吗?”林路深用勺子搅着汤。 李孤飞抱臂坐在林路深对面,“我吃过晚饭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吃晚饭?”林路深一抬头,旋即反应过来,“医院又联系你了?” “你总是逃跑,真的很不懂事。”李孤飞说。 “我又没病,住什么院。”林路深说着,不轻不重地放下勺子,“说起来这还要怪你。要不是你骗我进第十审讯室,我能昏迷进医院吗?” 李孤飞一声不吭。他显然不认同林路深的歪理,却并没有反驳。 九点钟食堂里还陆陆续续有学生来吃宵夜,有人看见李孤飞后会驻足问一声好。 汤有些烫,冒着热气。林路深故意吃得很慢,好像在挑战李孤飞的耐心。 两人相对无言。林路深安静地吃,李孤飞耐心地看。 直到吃完碗里最后一个馄饨,林路深才缓缓开口,“你今晚,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 李孤飞嘴角微动。 “想问我到底记得多少?”林路深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推开了碗。 “我想了一天,觉得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李孤飞躬身向前,直视着林路深的眼睛,“不管你记不记得,过去都已经发生了。” “我们曾经是很亲密的朋友,这我承认。但是后来你伤害过我,我也伤害过你。” “朋友?”林路深一挑眉,反问道。 李孤飞顿了顿,“也许……我算不上是个很好的朋友。” “如果你想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全部都可以告诉你。”李孤飞说,“但这些事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十年过去了。” “人都会变,总归要向前走。” 林路深盯着李孤飞,不为所动。他目光如炬,“说人话。” 食堂人渐渐少了,窗口关得只剩下最后一个。 要关门了。 李孤飞斟酌了一天的措辞,但最终选择了最直白的表述。 “现在的我,不可能有时间照顾你。”李孤飞说,“想来你也不缺我这一个朋友。” 林路深没说话。他看着李孤飞,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如果你需要时间适应,短时间内我可以尝试扮演一个友善的……普通朋友。”李孤飞说,“但是站在我的角度,我们没有关系最好。” “谁要跟你做朋友?”林路深嗤笑了一声,语气刻薄,“这么多年了,你的智商果然是没有半分进步。” “我喜欢男的。你不知道么?” 作者有话说: 入v啦。之后更新频率调整为日更,做六休一(周三休息);更新时间调整为中午12点。 第24章 污点 林路深说完,面色轻佻,似笑非笑地看着李孤飞。 他在桌子底下抬起了一条腿,蹭了蹭李孤飞。 “我知道。”李孤飞却面不改色,“所以呢。” “我告诉过你,我对你没有兴趣。” 李孤飞哐当一声推开桌子,站了起来。 林路深的那条腿骤然失去依靠,向下重重一落,脚踝受力生疼了起来。 “嗷……!” 李孤飞捋了捋衣服上的褶皱,居高临下地看着林路深,“我送你回医院,这是最后一次。” “李孤飞,你不会轻点儿啊!”林路深一手撑着左腿,半真半假地骂了句,而后自暴自弃道,“我站不起来。” “……” “行。”李孤飞也懒得掰扯。他掏出手机,“我打电话给医院,让他们开车来接你。” “你背我一下会死啊!”林路深闻言,怒不可遏。他厌恶李孤飞那永远无波无澜的情绪,显得自己愈发像个精神病。 “以前又不是没背过。” 李孤飞压根儿不理会林路深,径自翻起了手机通讯录。 “哎,你俩怎么还不走?”食堂阿姨中气十足地吼了两声,“要关门了呀!” “抱歉。”李孤飞抬头道,“能稍微多宽限点时间吗?我让人力中心那边给你们按加班算,三倍工资。” “……” 食堂加班,闻所未闻。 阿姨的神情无语中透露着嫌弃,目光在李孤飞和林路深之间转了一圈,“什么?你们监察委员会的,一个个加班加上瘾了是吧?” “……” 林路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阿姨,我不是监察委员会的。”林路深不使坏的时候,看起来乖乖的。他小心翼翼地挪出受伤的左腿,“我脚踝扭伤了,正疼着呢。” “喔唷!”阿姨看向李孤飞,眼神里多了一丝谴责,“我去拿点儿冰袋,先给他脚踝冰敷着。” 李孤飞嘴角动了下,一言未发。他收起手机,面无表情地背对着林路深单膝跪下,“上来。” 林路深连忙趴了上去。李孤飞的肩背似乎宽了些,从前那种清新的气味没有了,趴在他的肩上只能闻到一股冰冷清冽的味道。 这应该是一种香水。 李孤飞以前是不用香水的。 是谁教会李孤飞这些没用的玩意儿的? 林路深心里痒痒的,嫉妒心又燃烧了起来。他双手在李孤飞脖子上勒得紧了些,嘴里还嘟囔着,“你背稳点儿啊。” 背着林路深,李孤飞倒是也脸不红气不喘。他压低声音道,“再废话直接把你丢出去。” 第51章 “我就废话。”林路深丝毫不服输,“有用的话是毫无意义的,废话才是人格的自我表达。” “十年过去了,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可见情商比智商还不如。” “有空你应该多跟博士学学。” “它见到我都会欢快地摇尾巴呢。” …… 李孤飞冷着张脸,偏头乜了林路深一眼。 林路深被瞪得一心虚,咬咬上嘴唇安静了。 - 李孤飞背着林路深下了三层楼,刚从食堂出来,就看见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两个人。 韦波和齐辛。 “你之前不是说,林路深是李博士唯一的污点么?”齐辛打了个哈欠,大为不解,“那他俩关系应该很不好呀,怎么李博士一大晚上的还带他出来吃宵夜。” “我哪儿知道。”韦波也很困,“我认识李孤飞的时候,他俩已经闹掰了。我压根儿就没见过林路深,全特么是听李孤飞自己讲的。” “……” “……” 李孤飞背着林路深,闻言双手下意识抓紧了些;林路深手里还攥着食堂阿姨给的冰袋,应声落地。 啪哒一声巨响,韦波和齐辛一激灵,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 林路深趴在李孤飞的背上,只露出一个小头,耷在李孤飞的左肩。 “污点?”林路深笑嘻嘻的,“什么污点呀。” “……” “……” “我都不记得了,你们谁讲给我听听?”林路深说着,目光从韦波和齐辛的身上挪开,移到了近在咫尺的李孤飞。他对着李孤飞的耳朵说话,还故意吹了两口气。 “你们怎么在这儿。”李孤飞看向韦波和齐辛,面色不虞。 “你俩老不回去,医院不放心,又找到了老张那儿……”韦波支支吾吾,“老张查了你卡的使用记录,就叫我俩来这儿蹲着了。” “蹲着干嘛呀,”林路深两只脚晃了晃,“怎么不进来一起吃点。” “反正是李孤飞请客,这里的馄饨挺不错的。” “顺便,还可以给我讲讲污点的故事。我对以前的事儿都可感兴趣了。” “……” “……” 齐辛祸从口出,心惊胆战地看向韦波。 韦波自觉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鼓起勇气打算背锅,“其实吧,这事儿是我单方面造——” “是我说的。”李孤飞打断了韦波,偏头看了眼林路深,“满足你的好奇心了么?” 李孤飞把林路深扔到副驾驶上,关上门后自己走到韦波那边,交代了几句。 “对……对不起啊。”韦波心虚而充满歉意,“我也是——” “你也并没有说错。”李孤飞瞥了眼不远处自己车里的林路深,“还有,关于我当时‘临阵脱逃’的事,你不要告诉林路深。” 韦波一愣,旋即道,“可这事儿是公开信息,林路深一查就能看到。” “他只能查到我‘临阵脱逃’和被处分的记录,但看不到原因。”李孤飞的眼神平静而坚韧,像是对过去的事已然看淡,“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想因此再添事端。” 韦波看着李孤飞,沉吟片刻后道,“李孤飞,你后悔么。” 后悔? 当初不顾一切回去找林路深,就是担心日后会追悔莫及。 然而未选择的那条路,总是会在人们的心里被下意识美化。 李孤飞冷哼了一声,脸上难得露出了表情。他面带轻嘲,自言自语道,“要说我跟林路深,一开始就不认识才是最好的。” 韦波没多评价。他笑笑,转移话题,“对了,林路深到底什么病?从第十审讯室出来,一般人醒了就不用住院了啊。” “他没病。”李孤飞言简意赅道,“但是中心那边暂时没想好要怎么安置他,又不可能就这么放他离开,只能先这样控制起来。” 韦波嘴唇微张,“这不就是……非法圈禁?” “陆老师知道吗?” “当然。”李孤飞说,“这个主意就是他在会上主动提的。” 韦波:“你也同意?” 李孤飞:“是。” - 然后坐在副驾驶上,林路深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车里的一切。 作摆件的香氛是青柠、罗勒和柑橘气味的,很好闻;座椅靠垫软而不闷,材质上佳。后视镜下拴着刺绣精致的福袋,应该是从某个寺庙里求来的;后座上还有一个不知哪儿来的布质玩偶,孤零零地坐着。 李孤飞的自行车,后座只有林路深坐过。至少在他的记忆里,是这样。 远远的,李孤飞与韦波他们交代完毕,朝这边走来。他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位,给车点火,全程一言未发。 “都有谁坐过你的车啊。”林路深双手抱臂,叉着腿靠在靠背上,语气不佳,“陈媚?” 李孤飞嗯了一声。 “还有呢。”林路深不依不饶。 “你不认识。”李孤飞轻描淡写道。 “你知道,我的记忆到哪里么?”林路深没有主动提及方才的事。他神色平淡,“中秋节,我陪你去以前的孤儿院。” “那天,我本来是想要表白的。” “可是你似乎提前察觉了什么,表现得很抗拒。” “我当时很生气,也很难过。”林路深微微露出了一个笑,“我思考再三,还是不愿意失去你——哪怕是作为一个朋友。” 第52章 “所以,我最终没有开口。” 李孤飞平静地开车,目光始终直视着道路前方。仿佛林路深讲述的,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故事。 “是不是……之后我还是没忍住开口了呀?”林路深歪了下头,“我不记得了。” 其实林路深撒了谎。他的记忆远不止到这个中秋节,他们真正闹翻是在这之后。 “我也不记得了。”在林路深的注视下,李孤飞沉默良久,缓缓道。 林路深怔了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太久之前的事了。”李孤飞随意道,“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遗忘,原本就是人类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它并非一种缺陷,而是人类能够永远向前的必要条件。 人的一生充斥着不间断的各种遗忘,只有死亡才能让它停下。与此同时,通往未来的路也彻底消亡了。 到了医院,这次门口等着的人比上次还多。 林路深摇下车窗玻璃看了眼,抿了抿嘴。 “我没有病。”林路深静默一路。他回过头,对李孤飞道。 李孤飞没说话,熄火后先下了车。 林路深看着李孤飞绕过车头,没有来接自己,而是走到了医生护士面前。 “李博士,这次又麻烦你了。”医生浅鞠了一躬。 “林路深心思活络,你们要加强看管。”隔着一段距离,李孤飞的声音夹在风里,粗粝而不太清晰。 他背对着林路深,所以林路深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但也无所谓。毕竟李孤飞的脸上一向是没有表情的,就像他的心底没有感情一样。 “林路深很喜欢脑科学院最西边废弃的第42教学楼。如果他不见了,你们可以去那里的天台找他。” 这段话有关林路深的伊甸园,李孤飞说得一字一句、语速平缓,像是生怕有人听不清、记不住。 车门被打开,四个医护人员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还推着轮椅。 林路深自己扶着车门下了车,没有坐轮椅。 李孤飞站在人群之外,像个局外人似的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林路深能明白他的用意。 李孤飞就是要让林路深彻底对他失去幻想。 “喂,”与李孤飞擦肩时,林路深面露嗤笑,“你是突然变得这么坏的么。” “你说得对。” “过去没有意义,人都要向前看。” 用受伤的那条腿走路,其实很疼。林路深说完,面不改色地走进了医院大楼里。 “李博士,您放心。”医生道,“这次我们会让人24小时看着,绝不会再让林路深跑掉了。”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转身上车,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第25章 造谣 林路深再一次被押回了病房。 医院言出必践,真的安排了专人在他的房门外值班。 林路深对这样的生活,不算毫无心理准备。当初他刚从记忆清除中苏醒过来时,也是住在一个被严加看管的病房里。 没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更没有人为他解释这一切。医生只会得体而理性地告诉他,你失去了若干年的记忆,现在你已经24岁了。 那段时间的记忆如梦似幻,也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林路深每天浑浑噩噩,不记得自己的年龄,也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什么。 钟剑每天都来探望他,有时钟灵也会一起。林路深不愿意见到林曼,可林曼还是会隔几天就来一次,展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包容和耐心。 就这样过了半年左右,林路深终于不会再混淆梦境和现实了。他被批准出院,跟着林曼和钟剑搬到了梧州。 这次,也会被关在医院这么久么? 林路深站在病房的窗前,天空下林立的高楼像是另一种形态的山峦,连绵起伏,巨型的脑科学中心的logo闪烁着荧绿色的光,世界空旷而安静。 林路深转身走回,在病房里林林总总的显示屏前驻足。名义上,这些东西都是用来监测林路深的健康状况的。 林路深半真半假地从唇缝里挤出一丝笑声。他走到门前,用力捶了两下,“来人。” 门外值班的护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给房门打开一条缝,“林博士,怎么了?” “给我一台电脑。”林路深说。 -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医院方没有理由拒绝。 已经是凌晨,林路深却没有困意。他盘腿坐在床上,打开了刚刚到手的这台连着内网的笔记本。 污点。 这个词不像是随口说的。 既然韦波和齐辛能明目张胆地讨论此事,说明它是个公开信息。 由于林路深的个人账户还未启用,电脑里暂时登着的是公共用户。林路深在资料查询网站里输入李孤飞三个字,一份长达97页的文档磕磕绊绊地生成了。 李孤飞的个人履历,相当丰富。光是关禁闭的页数,保守估计就得二三十。 剩下的多是些大大小小的成就,林路深也不感兴趣。他从后朝前翻,一目十行地扫视着,直到2x12年。 「2x12年11月29日在脑科学院执行科个人对抗训练中临阵脱逃;-17岁 2x12年11月30日禁闭二十五天;-17岁」 25天。 闻所未闻的长度。 哦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难怪李孤飞脸冷成那样。 第53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路深实在没忍住,极不厚道地笑了出来。 那张被精心夹在《白痴》里、落款日期为11月29日的手写信,此刻终于得到了回音。 李孤飞被关了史无前例的长达25天的禁闭,以至于到现在都还耿耿于怀。 倒也不枉林路深珍藏着那封信这么多年。 这是第一次,林路深对一段失去的记忆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心。 11月29日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日子。因为它既是李孤飞的污点,也是林路深的行李箱密码。 - 这一夜,林路深睡得很好,翌日醒来时头脑清醒。他的身体状况似乎比进第十审讯室之前好了些,起码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睡觉和走动了。 “林博士,早上好。”护士送来营养餐,“今天您愿意接待访客吗?” 林路深边啃着苹果,边道,“访客?谁啊。” “你的父亲陆原和博士,以及他在研发中心的一些同事。”护士说。 林路深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把苹果核丢到一旁。他正要拒绝,忽的想到了什么,“哎……行,叫他们来吧。” 护士有些意外,“您愿意见?需要先看看访客名单吗。” “不用了,”林路深捏碎白煮蛋的壳,再把它们扒拉下来,“叫他们要来就赶紧来,别耽误上班。” “……” - 相较于上次在剧院的碰面,这次陆原和更苍老了些。 “林林。”陆原和进来时两手空空,身上还穿着研发中心的工服,胸前挂着工牌。他的声音严肃中带着欣慰,“听说你恢复了部分记忆,研发中心的同事们都感到很高兴。” 同事。 谁跟你们是同事。 林路深看了眼,陆原和身后确实跟着好几个人。先是刘杨,剩下的几个也挺眼熟,想来当年都打过交道。 “纪忻在值班。最近系统升级,研发中心总得有人。”陆原和说。 纪忻是林路深的另一个同学。和大多数同学不同,他是切切实实给林路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因为每次考试,纪忻都排在林路深之后,位列第二。 本来以林路深的性格,并不会因此对他生出什么在意。可是纪忻这个人,他永远比不过林路深,却又永远拽得二五八万的,对着林路深半张好脸都没有。 林路深的目光在面前这几个人中扫了一圈,认为矬子里拔将军。不考虑个人恩怨的话,纪忻才应该是他们的核心。 而不是那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刘杨。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陆原和十分关切,一点儿也看不出他曾用芯片折磨控制林路深。 “死不了。”林路深说。 “多吃点,”陆原和露出罕见的和蔼笑容,“你小时候脸圆圆的,特别可爱,现在太瘦了。” “……” 林路深愿意见陆原和,可不是听他讲这些废话的。 “怎么了?”陆原和注意到林路深的神情变化,“在医院里有什么缺的么?只要合规,我都——” “李孤飞。”林路深等的就是这句话。 “什么?”陆原和一愣。他身后的刘杨等人面面相觑,神色怪异。 “能不能叫李孤飞每天来看我一次啊。”林路深说得可怜巴巴的,“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就不搭理我了。” “……” “……” 人群中有人一阵猛咳,好似被吓得不轻。 监察委员会和研发中心,是天然对立的存在。无事发生的时候,大家互相给个面子,日子能勉强过下去;一旦矛盾爆发,便是彻底而激烈的零和博弈了。 在研发中心,“李孤飞经常来看你”,和“半夜天天鬼敲门”的概念差不多。 “那个,”陆原和轻咳了两声,内心思索着。他当然知道,李孤飞并非池中之物,早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此刻,凝视着陆原和,林路深忽然发觉了一丝怪异:从进到这间病房起,陆原和就没关心过自己的记忆恢复了多少。 这是完全不符合常理的。 一般人即使是出于好奇,也会问上一嘴;何况林路深的记忆恢复进度,对陆原和至关重要。 陆原和不问,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清楚地知道林路深的记忆能恢复到哪里。 已经想起来的事,大概率是林路深主动遗忘的;而剩下的,才是他们真正要抹去的。 “或者,”林路深给陆原和找了个台阶下,“你们不想得罪李孤飞的话,谁有李孤飞的联系方式?” “我自己慢慢‘骚扰’他。” “……” “……” - 这是研发中心第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 李孤飞的评价其实是中肯的。这个部门相当辛苦,却难以速见成效。特别是在南柯系统完成迭代、自主性日益增高后,研发中心的处境愈发被动。 尽管没有人公开承认,但事实是研发中心已然失去对系统完整的控制能力。 系统的进化,那是系统自主智慧的体现;而系统的漏洞,却是研发中心的失责。 要是再摊上个别不好讲话的监察人员,那日子就更是没法过了。 譬如,李孤飞。 今早李孤飞去监察委员会打了个卡后,就直奔研发中心而来。原本他昨天刚结束禁闭就打算过来的,只是被积攒的各种琐事和会议绊住了。 第54章 这里的大格子间,只能用鸡飞狗跳来形容。密密麻麻的显示屏、飞速掠过的代码,空气中永不停歇的键盘敲击声。 “陆院长和刘博士都不在。”见李孤飞来了,有人从转椅前站起来,乌黑的眼圈说明他至少三个晚上没好好睡了。 “去哪儿了?”李孤飞一皱眉。 “去医院了,好像是林路深醒了。”那人边说话,边摇头晃脑的,像是下一秒就要栽下去睡着一样,“现在只有纪博士在。” “……” 李孤飞走到纪忻办公室门口,敲了两下门。 “谁啊!”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怒吼,声音倒还年轻,“都说了我不会去看林路深的!打死都不去!” “……” “监察委员会,李孤飞。”李孤飞的语气没有什么情绪。 办公室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霎时停了。李孤飞的听力比常人要更敏锐,隔着门他听见里面响起小声的自言自语: “草。” “那还不如去看林路深呢。” “……” 片刻后,办公室的门被从里打开,一个顶着一头炸毛、面色白得吓人的年轻人走了出来。 “李博士,您有何贵干?”纪忻脸上挂着浮夸的笑,一看就是装出来的。 李孤飞压根不在意这些。他甚至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直截了当道,“根据近期的一些情况,我认为系统存在较大漏洞,可能是核心部分出现了问题。” “为什么那么巧,系统在林路深昏迷后开始更新?”李孤飞说。 “系统每时每刻都可能会更新,”纪忻的笑容纹丝不动,“我等凡人的智商是理解不了的。” “林路深一直以危险等级x的身份存在于系统中,却从未被发现;”李孤飞继续道,“不仅如此,他一进第十审讯室,就恢复到了重要等级x。”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从未有过的事,每一天都在这个中心里发生。”纪忻的嘴角快扬不起来了。 “综上,我要求对研发中心所有七级以上的工作人员,进行一次额外检查。”李孤飞并不理会纪忻敷衍的解释,“同时,打开核心系统。” 核心系统,是南柯的本体。 “我靠李孤飞你有病吧!?”纪忻终于忍无可忍,绷不住了,“现在系统还在升级,一堆破烂事儿,你要我研发中心跟你去做检查?” “那你来替我干活吗?还是让林路深来?!” …… 李孤飞正要反驳,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是来自未具名号码的两条短信,瞧着怪像诈骗的。 李孤飞侧过身,蹙眉点开。 「污点?」 「图片.jpg」 点开大图,上面赫然是一张多年前的字条,字迹无比熟悉。 「阿深: 晚自习结束后到第三教学楼后的花坛边找我,老地方。 要是不上晚自习,也按那个时间过来。 (以防你不知道:晚自习结束时间是21:15分) 另,不要生气了。 记得过来。 李孤飞 11/29」 纪忻还在一旁骂骂咧咧的,李孤飞却没听进去。他没想到,短短一夜,林路深就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更没想到这张纸条能被保存这么多年。 明明林路深那晚没有来赴约。 短信接二连三地往外跳。 「我看见你25天禁闭的记录了。是因为我?(骄傲.jpg」 「反正这些事我是不记得了。」 「你今天几点下班呀?」 「你要是不来讲给我听,」 「我就自己造谣咯。」 「^_^」 第26章 朋友 李孤飞退出短信页面,打算拉黑这个号码。 “哟,又跟林路深搭上了啊。” 纪忻那略显阴阳怪气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李孤飞倏地回头,眉间皱起。 “我可不是故意看到的啊。”纪忻靠在门边,连连摆手,“谁让你不贴个防窥膜。” “你知道林路深的手机号码。”李孤飞用的是陈述的语气。 “从陆原和那儿知道的。”纪忻撇撇嘴,“他找人要林路深的号码,边记边念了一遍,我当时正好在旁边。” 过目不忘,在脑科学中心不算什么特异功能。 李孤飞面色疏离,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他没有继续有关林路深的话题,而是道,“人员检查的事,等陆原和、刘杨他们回来,你们一起商量一下,尽快排一个表给我。” “至于核心系统……等南柯升级完毕吧。”说完,李孤飞转身朝外走。 “哎,”纪忻喊了一声,一脸的意味深长,“我知道你和林路深从前关系挺好的。” 李孤飞闻言没有回头,只是脚步一顿,微微侧眸。 “但是。”许是昨晚熬了一夜,纪忻伸了个懒腰,“林路深到现在还肯搭理你,只能说明他要么记忆没恢复全,要么就是脑子彻底秀逗了。” “别人不知道林路深为什么会到处破坏搞破坏,我们这些当年一起过来的人,可是很清楚的。”纪忻冷笑一声,压低声音,“林路深现在……是不是不记得自己从小被陆原和当试验品植入芯片的事了啊。” “更不记得你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脑科学中心。” 第55章 “芯片技术本身是中性的。”李孤飞缓步转过身,盯着纪忻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也在知晓一切的情况下,继续跟着陆原和工作么?” “我跟林路深又不是朋友。”纪忻理所当然道,“我做事自然不需要考虑他的感受。可你呢?” “李孤飞,我并没有说你罪该万死。”纪忻走上前,“我只是觉得,在林路深为此荒废十年、形同废人之后……如果你利用他的失忆、不知情和读书时跟你的交情,继续在谎言和欺瞒中与他相处,” “那实在是令人不齿。” - 给李孤飞发完‘骚扰’短信,林路深心情颇好。 林路深其实挺了解李孤飞。他知道在和自己的关系上,李孤飞就是个仰卧起坐型选手。 一会儿说着再也不搭理自己,可过一会儿又找别扭而生硬地回来了。 林路深年少时不懂,如今多少明白了一点。他将此种行径归结于李孤飞“既要又要”的霸道心理。 在林路深的记忆里,他和李孤飞的最后一次闹翻,是在得知从小就被植入芯片后。 那时林路深茫然、愤怒,但最终化为颤抖的无助。他没有给唯一的朋友李孤飞打电话,因为他们已经因为陈媚的事吵翻了。 那天晚上,空气中飘着细密的雨丝,打伞有些夸张。林路深不想回家,也无家可回,他从脑科学院的后门溜出去,在晦暗的小路上徘徊。 直到深夜,一个身影从道路尽头出现。李孤飞终于找到了他。 李孤飞会冒雨在夜里寻找失意落魄的林路深、抱住他、安慰他。之前的龃龉没人再提,一瞬间便消弭了。 那个瘦削、硌人甚至力气有些过大的怀抱,如此温暖。他们都没有伞,在街灯下的马路边坐了很久。 然后,李孤飞告诉林路深,自己要去脑科学院的执行科了。 李孤飞从不会让林路深对自己的生活和工作产生半点阻碍,所以他们总是吵架;但李孤飞会真正放下林路深么? 显然是不可能的。 林路深坐在床上,冷静地思考着这一切。 钟剑有一句话说得很对。李孤飞不会无缘无故地住在林路深最喜欢的那片地方,他从未对丹宁湖景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兴趣。 - 纪忻回到办公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很难说是不是在宣泄即将被监察的愤懑。 李孤飞看纪忻一直不太顺眼。可他这样心思缜密成熟的人,一般懒得跟跟直肠子刺儿头较劲。 性价比太低。 至于纪忻骂他的话……李孤飞并不是个道德感很强的人。倘若能回到当年,他应该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然后,会再一次被爱憎分明的林路深拉黑。 从研发中心出来,在门前的银杏道上,李孤飞碰见了刚回来的陆原和等人。 “李孤飞?”陆原和有些意外,“正说要去找你呢。怎么,来研发中心有什么事?” “我跟纪忻说过了。”李孤飞说,“鉴于这段时间系统异常过多,我要求对研发中心七级以上的工作人员进行一次额外检查,并且在系统升级结束后进入核心系统察看。” 陆原和脸上的笑不太明显地僵了僵,“核心系统?” “是。”李孤飞语气平淡,“我知道这很麻烦,但不能因为麻烦就不做了。南柯自从大规模迭代后,核心系统还从未做过全方位监察吧。” “那是因为系统迭代后足够智慧,可以自行完成。”刘杨说,“盲目打开,可能反而会破坏它。” 陆原和摆摆手示意刘杨退后,思索片刻后问李孤飞,“你为什么忽然想到做这个检查?因为林路深么。” “林林对系统而言很特殊,这跟我有关系。” “林林是最早一批大脑芯片的使用者,是大脑与芯片融合得最好的案例之一,同时还是与初代系统同步长大的。” “他身上发生一些不合常规的事,很正常。” “可那是初代系统。”李孤飞没有接受陆原和的解释,“你所说的这种特殊性,本质上是初代系统的一种漏洞,它没有理由在迭代后被南柯保留。” “更何况,有异常的也不止林路深。” “哦?”陆原和问。 “多的我就不能说了。”李孤飞道,“还是之前那句话,你们最好是能自查出问题,不要等到我强行上门。” “李孤飞,你……”刘杨对李孤飞的态度和语气感到不悦。 “好了。”陆原和打断刘杨,对李孤飞道,“你说的事,我们研发中心会考虑的,给系统纠错也不只是你们监察委员会的职责。” “刚刚,我们去医院看过林林了。” 李孤飞没说话。他猜到自己的号码是陆原和给林路深的。 “林林还是很在意你的。”陆原和苦笑一声,“他跟我说,希望你能经常去看看他。” “我知道你忙,所以也没有一口答应。” “林林从小没有什么别的朋友,你要是有空……” “我跟林路深早就不是朋友了。”这一次,李孤飞斩钉截铁地拒绝了陆原和,“早就不可能是朋友了。”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短小,是因为我昨天跟傻逼同事大战三百回合后晚上跟朋友出去看剧,导致今早睡过头了…… 第27章 谎言 从研发中心离开,李孤飞回到了监察委员会。 第56章 大格子间里的气氛不算太好。见李孤飞进来,韦波试探着抬起头,没话找话道,“那什么……昨天忘记跟你说,喏,咖啡机买好了。” 这是李孤飞许久之前布置下去的任务。事情太小,他转头就忘了。 韦波找出发票,“这是发票。齐辛这几天学校里有事儿,下周再来。” 李孤飞嗯了一声,按发票上的金额把钱给齐辛转了过去。 “今天下午我可能不在,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说完,他转身朝外走。 “你去哪儿啊?”韦波问。 李孤飞知道韦波问的是自己下午去哪儿,可他不想回答。他假装误解了这句话,“老张办公室。” “……” “什么老张办公室,”韦波说,“我问的明明是——” 李孤飞佯装没听见。还没等韦波说完,他已经出去了。 “韦波,”其他同事道,“李博士最近心情是不是特别不好啊。” “是因为第十审讯室的事儿?” “不不,我觉得是从田浩那个案子起,李博士就心情不好了。” “我听禁闭科的人讲,李博士关禁闭的时候,那个叫林路深的专门溜过去砸椅子。” …… …… 有齐辛的前车之鉴在,韦波可不敢再把李孤飞和林路深的前尘往事讲给旁人听。 “行了打住!”韦波虎着一张脸,“不该议论的事儿少议论。” “还有,不想触霉头的话,少在李孤飞面前提林路深。” - “你去过研发中心了?”办公室里,张鹏举见到李孤飞进来,似乎不怎么意外。 “是。”李孤飞掀开风衣下摆,坐下,“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 “我知道研发中心的人会来找你。这一次,希望你不要掣肘。” “系统有问题,你不会看不出来。” “……” 张鹏举沉默半晌,若有所思道,“研发中心很不容易的。” “脑科学中心能有今天,他们居功至伟。” “可是,现在的研发中心之于系统,就像是弱小的人类竭尽全力试图拴住一头猛兽——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监察的必要准则,就是公正和客观。”李孤飞的语气毫无波动,“有些问题,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 “那要是发现了,却解决不了呢?”张鹏举反问道。 他没有等李孤飞的回答,径直道,“你要对研发中心七级以上的人做额外检查,这个我同意;但是,打开南柯核心系统的事……我希望你能再想想。” “它已经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了。” 李孤飞没有吭声,神色平淡。很显然,他没有被说服。 “下午我要出去一下。”李孤飞不想进行无谓的争执,转换话题,“有事先找韦波。” “你去哪儿啊?”张鹏举心情不太好。 “私事。”李孤飞说。 “……” - “脚踝其实是很脆弱的地方,”病房里,医生检查着林路深昨天受伤的那只脚,“你这都有点肿了。” “能不拍片子么。”林路深一腿抬起,靠躺在病床上,“怪麻烦的。” 说着,林路深试着动了动脚,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我是医生还是你是医生?”医生面露不满,“以后走路要小心。” 林路深连嗯几声,面带微笑目送医生离开,顺带在心里痛骂李孤飞。 虽然是他自己先动的脚,但还是李孤飞的错。 “林博士,您先休息。”护士道,“下午,司河博士会来给您做大脑检查。” 提到司河,林路深又想起自己大脑里仍然存在着的芯片。如果检查是必须的、且依芯片有无而方式不同,那么检查科会有可能知道他的这枚芯片是什么时候再次植入的么? 林路深正想着,手机震动两声。他捞过来看了眼,不是李孤飞。 早上那几条“恐吓”短信发出去后,到现在都还没有半点回应。 手机上的消息,是钟剑发来的。还没等林路深细看,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无论是钟剑,还是林曼,都没有放弃控制林路深的企图。这种企图也许包含着真情和善意,但对林路深而言,不过是脑科学中心外的另一个囚笼。 “喂。”林路深有些无奈,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林林。”钟剑的语气比林路深预想中要平静,“现在好些了?” 林路深顿了顿,“你找谁问的?” 钟剑沉默了。 “其实,以前我就猜到过,你和脑科学中心大概是有联系的。”林路深说,“我并不是刚被开除就失忆,这中间还有好几年——我都不记得。” “你,还有林曼……关于这几年,你们从来没对我提过。” “林林。”对于林路深的提问,钟剑似乎早有心理准备。他深吸了口气,“我们不是刻意隐瞒。” “是为了保护我?”林路深问,“不想让我再接触任何脑科学的事?还是——” “我们不说,”钟剑打断林路深,“是因为真的不知道。” “当时,你和陆原和闹翻,知道了他偷偷给你植入芯片的事。”钟剑缓缓道,“我和钟灵来看你,你告诉我……” 林路深神色一变,“我告诉你什么?” “你说你有些事要做,可能会消失一阵子。”钟剑迟疑道,“我当然是不同意的,但你一向很倔,之后没多久就被开除了。” 第57章 “在那之后的五六年,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你的消息,你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钟剑说,“你妈妈找到张鹏举和陆原和那里,他们只说这是系统内部信息,不能对外公开。” “我们终于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已经是在医院了。” “你躺在病床上,时梦时醒。医生说,你被执行了记忆清除,正在恢复期。” 林路深胸口发闷,举着手机,久久一言不发。 钟剑说的这种可能,他其实也不是没想过。 但真相,总是比一切天马行空的设想都更令人不敢面对。 考虑到他在那几年里还取得了博士学位和x级评级,林路深有理由相信,自己被开除不是因为简单的违反规定,而更可能是一场复杂斗争的结果。 或许,他曾经做出过很了不得的成就。 “那……”良久,林路深试探着出了声。 “你妈妈见到陆原和,根本无法控制情绪。”钟剑继续道,“所以是张鹏举出来对接的。” “张鹏举没有告诉我们,你在那些年里经历了什么。”钟剑说,“坦白讲,我也觉得探究过去没有意义。” 林路深:“你后来和张鹏举还有联系?” “要是可以,我不想跟任何脑科学中心的人扯上关系。”钟剑冷笑一声,“但因为你,总是难免有需要打交道的地方。” “张鹏举是个识时务的人,至少比李孤飞强。” “……” 林路深对此不置可否。 他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那一行:「记忆清除,执行人:李孤飞」 李孤飞也会是知情人吗? “好。我知道了。”林路深声音轻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林林,”说完这些,钟剑是有目的的,“你不能任由他们把你关在医院里。我在想办法,明天我去探视你。” 林路深正斟酌着要不要拒绝,门外传来敲门声。 咚咚。 “林博士。”隔着门,护士道,“监察委员会的李孤飞博士来了。” 李孤飞? 这么快就来了。 林路深连忙对着电话那头道,“之后再说吧,我现在有事儿。” “林林!”或许是听到了什么,钟剑的声音有些急。 林路深却已经挂掉了电话。他瞥了眼时钟,下午一点半。 “进来。” 门被推开,响起一串脚步声。李孤飞走了进来,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落在林路深身上。 他双腿交叠,看起来心情并不是太好。 林路深又看了眼时钟,“哟,你今天下班挺早啊。” “收到我发的消息了?” “这么长时间不回,我以为你压根儿不在乎呢。” 李孤飞耐心地看着林路深说完,面无表情。 纪忻的话,在李孤飞脑海里重现。 林路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孤儿院没有出口的表白。在李孤飞的概念里,那是他们关系最亲近的时候。 后面那些不好的、伤心的事,林路深通通都忘了。 所以,他才会如此蛮不讲理而异常执着,要和李孤飞“再续前缘”。对他来说,他们本来就该如此。 李孤飞其实并不擅长拒绝林路深。但他知道,不能再放任林路深对自己的期待了。 因为他曾经做出过被林路深绝交的事,因为他并不为此后悔。 他早就跟林路深做不成朋友了。 “我今天过来,是想跟你解释一些事儿。”李孤飞深吸了口气,淡然地开始撒谎,“免得你对我、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产生误解。” “你拍下的那张纸条,是我写的。我也的确是因为回去找你,背上了处分,被关了25天的禁闭。” 林路深一手托腮,饶有兴趣地听着。他说,“我查了查履历,那段时间我是不是经常惹事啊?” “是。”李孤飞的谎言真假掺半,“当时你的父亲、陆原和院长,希望你加入一个研发项目,可你不愿意。” “你们两人因此闹得很不愉快,你也变得臭名昭著。” “但是,我回来并不是为了安慰你。”李孤飞躬身向前,盯着林路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而是试图利用你对我的感情,劝你加入那个研发项目。” 林路深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他从齿间逸出一丝笑,“哦?” “毕竟,我在你身上花过很多时间和精力。”被林路深盯着,李孤飞的眼神也没有半点躲闪。他随意道,“你平步青云,对我来说性价比更高。” “可是你这个人冥顽不灵。”李孤飞冷哼一声,语气轻蔑,“太令我失望了。” “至于现在……” “我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你对如今的我,没有任何利用价值,所以我不会再在你身上花费时间。” “请你不要再没皮没脸地缠着我了。” 作者有话说: 以防我写得不够清楚,在作话再解释一下:李是故意跟林林说这些话的。因为他认为林林不知道当年闹翻的事(其实林知道,只是藏着没说),觉得自己不配再跟对方做朋友。 第28章 出事 真相,往往会以意想不到的因果和顺序将碎片状的事实连接起来。 对于17岁的林路深来说,这太残忍了。 李孤飞沉默而耐心地注视着林路深,做好了回答一切的准备。 第58章 最后一次见面时,他们都说了什么? 李孤飞是怎样别有用心地试图劝说,而林路深又是如何拒绝的呢? 林路深发火了吗,生气了吗;他有没有哭,有没有指着李孤飞破口大骂? 那一天的李孤飞,也像现在这样波澜不惊吗。 在林路深被踢出脑科学院的这些年里,李孤飞有片刻后悔过么? 他是否怀念过少年时那段不算美好、却很真挚的友情;抑或是,在愈发成熟后一次又一次地庆幸,自己当初理智地放弃了林路深。 …… 病房里静了下来。林路深半垂着眸,右手下意识地在被子里攥了攥床单。 恍惚间,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李孤飞是特意留出这个空档,让他来慢慢消化这一切。 “我一直没问过你,”半晌,林路深抬眸,面色平淡,“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这原本是旧友重逢后最先该问的。” 这个问题,出乎李孤飞的意料。他怔了片刻,十年的光阴厚重得犹如一本长篇小说,哪里是一句好与不好能回答的。 李孤飞没有摸清林路深问这句话的用意,姑且视作林路深比当年懂事了些许。千言万语堵在嘴边,最终只落成两个字,“还行。” “只是还行?”林路深面露耻笑,吸了下鼻子,“那不值啊。” 李孤飞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些什么,却只听林路深冷冷道,“你滚吧。” 这次对话结束得比李孤飞预想的更加简短、仓促。林路深似乎对李孤飞的心路历程毫无兴趣,也懒得指摘李孤飞的行为; 一向刻薄的林路深,今天最重的一句话竟只是讥讽李孤飞不值当。 抛弃挚友,只换来了一个“还行”的未来。 李孤飞没有辩解任何。他起身直接离开,干脆利落,连句再见都没说。 真正重要的是,今天之后,林路深应当不会再对李孤飞抱有任何幻想了。 - 目标达成,李孤飞从医院大楼里出来,谈不上心情好或不好。他看了眼表,时间倒是还早。 “李博士,你怎么也在这儿?”不远处,忽然有人喊他。 李孤飞循声看去,发现是司河。 “我来给林路深做检查。”司河身穿白大褂,手上提着轻巧的设备箱。他朝李孤飞走来,“你也是来看林路深的?” 李孤飞含混不清地嗯了声。 “今早研发中心那边有人说,你要求他们中的一部分做额外检查?”碰巧遇见李孤飞,司河多问了句。 “是。”李孤飞道,“还需要检查科多配合,辛苦了。” “哎,工作嘛。”司河摆摆手,“没有你辛苦,关禁闭关得都快没假可放了。” “……” “李博士,要注意劳逸结合呀。”司河微微一笑。 李孤飞的脑部检查也是司河负责做,结果同样是不公开的,连李孤飞自己都不知道。 司河的这句话显得意味深长。李孤飞察觉到了什么,正要开口询问时,司河的手机忽然响了。 “喂。”司河单手接通,“什么?林路深身体不适、需要休息,要推迟一两个小时?” “我都到你医院楼下了!要不是碰上李博士,我现在已经在病房门口了!” “不是,你们——” …… 司河与电话那头讲了许久,也没讲出什么名堂。他语气不善,最后扔下一句“今年部门协同性我要给你们打负分!”,挂了电话。 “医院说要推迟检查?”待司河挂断电话,李孤飞故作无意地问。 “是啊,”司河皱眉撇嘴,“说什么林路深身体不适……那医生护士早干嘛去了?” “哎,你刚刚见到林路深,他怎么样?” “……” -- 林路深勉强支撑到李孤飞离开病房。直到病房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他终于栽倒了下去。 浑身颤栗、后背冒着冷汗,呼吸一声声倒抽着凉气,就像冬天裹着一层单薄的外衣站在风雪里发抖一样。 比起李孤飞曾经背叛过他,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李孤飞并不后悔,且能毫不避讳地让他知道。 白痴、白痴…… 果然林路深自己才是那个白痴。 他嘲笑自己曾经的真心,竟然在绝交后还把那封信珍藏了这么多年。 林路深蜷缩在病床上,脑海里情绪交集,最终只剩下浓烈的不安和焦躁。 他的意识逐渐模糊,直到医生和护士破门而入。 “林博士?林博士!” …… 林路深过分虚弱,不想醒来。他眼皮渐渐沉重,在一片嘈杂中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林路深大脑“休眠”的时间并不算长。 “你们又对林路深做了什么?!” “我中午和他通话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怎么转眼间又昏过去了?” “为了制造借口把林路深关在医院里,你们还真是煞费苦心。” “是你们干的,还是那个李孤飞?!” …… …… 睡梦中的林路深被吵得皱起了眉。他抬手挡了下,闭眼嘟囔着道,“别吵了……” “林林,你醒了。”钟剑闻声,连忙凑到病床跟前。 林路深眯缝着眼睛缓缓睁开,看到钟剑后一皱眉,“……我睡了一天?” 第59章 电话里,钟剑说的是明天再来。 “没有,才过去一个小时。”钟剑道,“我在电话里听见李孤飞来找你,不太放心,所以提前赶了过来。” “果不其然,就出事儿了。” “林林,跟我回去吧。”这次,钟剑的语气格外郑重其事,“公子它……很想你。” “……” 林路深缓缓坐起来,用枕头在身后垫着腰。他蹙眉看着钟剑,“公子,不是钟灵在养吗?” “我跟钟灵说,你很想它,所以把它带来丹宁了。”钟剑笑容温和。 林路深呼吸窒了一秒,极其敏锐,“你拿我的猫威胁我。” “林林,公子它现在很好。”钟剑不置可否,“我只是想让你明白,哪些人、哪个世界才是真正适合你的。” -- 下午没安排别的工作。从医院出来后,李孤飞和司河一同去了检查科,正好商量一下研发中心的事。 检查科在脑科学中心的定位,有点像无利益相关的第三方。司河他们只负责出具检查报告,尽职免责,但无权参与任何重大决议。 “我希望能尽快完成对研发中心七级以上的检查,”李孤飞看了眼检查科的排班表,“先从高级别的开始。” “从高级别的开始?”司河一愣,“那不就是从陆……” “我不行,换个人吧。”司河不想接这烂摊子,“我小时候跟陆老师是邻居,实在拉不下这个脸。” 李孤飞:“平时x级的检查,也基本都是你完成吧。” “那能一样吗?”司河道,“平时归平时,就是例行公事。额外检查……说得难听点儿,就是怀疑你有问题。” “还有,这个检查也快不了。”司河指了指人员名单,一摊手,“人手不够啊。” “你啥时候好好监察一下人力资源部?我这缺人的报告都打上去好久了,慢得跟老海龟似的。” “新人招募,也要经过系统审批和评级。”李孤飞说,“你没有发现么,我们已经被系统绑架了。” “脑科学中心成立的初衷是用科技手段增强人类智力,更好地服务于工作和生活;系统起初只是一个副产品。” 司河听着,反应不大,“人工智能和人类一样,是会进步的。这是科技发展的必然趋势。” “如果你是因为想要彻底控制住系统、才启动了这次对研发中心的调查,那我劝你还是不要蚍蜉撼树。” 李孤飞听完司河的话,没有接茬儿。片刻后,他忽然道,“最近芯片使用者的脑部检查,有出现什么普遍异常嘛?” “你是指……?”司河问。 “社会大众。”李孤飞说。 “普通的芯片使用者不归我检查。”司河说,“异常肯定是有,只要检查就会有异常,就像人的身体一样;但暂时没报上来,想来问题不大,定期检查修正就好。” “你是发现什么了么?” 李孤飞沉吟道,“芯片使用者中,有相当一部分会阶段性呈现出较明显的性格变化、执念增强,有的甚至在醒悟后自己都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田浩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司河嗯了一声。他的职业操守要求他不能随意泄漏脑部检查信息。 “我会留心的。”司河简单道。他的手机响了。 司河瞄了眼,发现是医院那边。他看了下时间,边接通边道,“大概是通知我去给林路深做检查的。” “喂。” “什么?!” “哦……好,我知道了。” 李孤飞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听着。他下意识地敏锐捕捉着每一个细小的信息点,尽管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不一会儿,司河皱着眉挂断了电话。 “发生什么事了?”李孤飞面色随意。 “医院那边说,林路深的一个朋友去看他,叫钟剑。两人不知怎么大吵了起来,林路深身体又很虚弱,现在状况很不好,暂时做不了检查了。”司河越说,脸色越难看,“我说林路深是怎么搞的……怎么交的朋友一个不如一个。” 李孤飞:“……” 司河全然没有注意李孤飞。他径直站起,脱下了代表工作的白大褂,“不行,我得去看看,好歹发小一场。” 李孤飞也站了起来。他不想成为钟剑和林路深play的一环,“那我先回监察委员会了,有事再联系。” “别啊。”司河却道,“你平常不是出任务就是关禁闭,难得今天下午咱俩档期都空,最好能一次把研发中心那事儿安排明白。” “我就去医院看一眼,没事儿我就回来。” 李孤飞原本已经打算离开。但不知为何,听完司河的话,他竟鬼使神差地嗯了一声。 司河走了。李孤飞一个人等在办公室里,觉得时间流速是无比的慢。 10分钟。 20分钟。 …… 30分钟过去,司河没有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司河仍旧没有回来。 李孤飞的手机震动了一声。 司河:「李博士,你要么先回去吧,这边出了点事。」 司河:「抱歉。」 驱车开上通往医院的那条路时,李孤飞压根儿讲不清自己此刻的心理。 对钟剑无法抑制的敌意,被司河那句坦坦荡荡的“发小一场”激起的诡异的愧疚、微不足道的嫉妒和不甘…… 第60章 以及,林路深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第29章 朋友和猫 李孤飞为林路深出头,讲起来不知从何而起。 最开始是在林路深腿伤痊愈后不久,那几乎是他们关系最差的一阵子。 林路深找茬打架,被李孤飞救下后还反咬一口。李孤飞也不惯着,抄起椅子就把林路深堵在了墙角,吓得他足足半个月没敢再跟李孤飞讲一句话。 陆原和不管这些小事,连林路深不去上学都不放在心上。李孤飞其实也懒得搭理这个色厉内荏的小怂包,只是表面功夫总得做。 所以隔那么几天,李孤飞就会去趟陆原和家,确认一下林大公子还活着。 14岁的时候,谁的脾气都不会太好。 林路深总是对李孤飞的高傲和冷漠感到烦躁,碰上也只会别扭地当他是空气;而李孤飞一眼就看出林路深是个幼稚且脾气差的大麻烦,半点不想招惹,从不主动与他讲话。 改变发生在钟剑来探望林路深的时候。 秋天叶子开始落了,自行车轮滚过发出簌簌的声音。李孤飞和往常一样,放学后骑着车路过陆原和家,打算看一眼就走人。 可今天,院子里停着一辆李孤飞没见过的轿车。李孤飞在离它两米开外的地方停好自行车,走到门前按了按门铃。 来开门的是保姆阿姨。 “小李,你来啦。”阿姨系着围裙,笑容和蔼,看起来正在厨房忙活。 李孤飞点点头,“林路深这几天还好吗。” “除了不上学,什么都好。”阿姨让到一旁,请李孤飞进来,“林林的朋友来了,我多做了几个菜,你也留下来一起吃吧。” “菜还要半个小时才好,你去和他们玩一会儿,林林今天难得很高兴。” 二楼传来欢笑和打闹声。从声线判断,其中一个应该是林路深。 林路深这种人居然还能有朋友。 真是匪夷所思。 他朋友是圣母受虐狂吗? …… 李孤飞告诉自己,确认完林路深的死活就走。他上楼敲了敲林路深卧室的门,里面的游戏声开得过大,好一会儿才有脚步声靠近。 “来了来了,谁啊?”门打开,一个年纪比他们稍大些的青年人笑着走了出来。 钟剑当时也才刚成年。他比才14岁的李孤飞高些,看起来已经不太像个学生了,神态成熟而游刃有余。 “你是……?”见到李孤飞,钟剑笑容不减。他瞥见李孤飞的校服和书包,“脑科学院的?” 在钟剑身后,林路深盘腿坐在卧室的地板上打游戏,头都没抬,半抱怨半撒娇地嘟囔着,“钟剑!你快点过来!我要‘死’了!” 这是李孤飞没有见过的、极其鲜活的林路深。 “好的,马上!”钟剑回头应了一声,又转回头来对李孤飞道,“你有什么事儿么?” “我来问问林路深明天去不去上学。”李孤飞说。 “哦,”钟剑随意点了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你是之前给林林推轮椅的那位同学吧?他跟我提过。” “林林这段时间都不去学校了。” 李孤飞一声没吭,转头就走了。之后的几天,他也没再去。 直到有天晚上,李孤飞收到了林路深的消息。 林路深:「你怎么这几天都不来看我?」 林路深:「连着整整八天了!」 林路深:「明天我要去学校。」 李孤飞看到了,没有回。 林路深也许是抱着手机在等回复,半小时后又发来了几条消息,语气软和了些。 林路深:「我现在能自己走路了,不需要你推轮椅。」 林路深:「你人来就行。」 林路深:「你喜欢吃什么?明天我请阿姨准备早餐。」 林路深:「不回的话,阿姨就按我的口味准备咯。」 林路深有一个很神奇的天赋。他总能自说自话地把天聊得没完没了。 李孤飞越看越烦,假装自己已经睡了,给林路深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第二天早上,李孤飞自然没去接林路深。出乎意料的是,林路深也没继续骚扰他。 整整一天,连个骂人的表情包都没有。 要换成是别人,那也许是识趣了、又或者是憋着什么坏伺机报复;但是林路深不可能。 他没那个脑子。 放学后,李孤飞蹬上自行车,飞奔向了陆原和家。 到了之后,他发现院子里停着另一辆没见过的车,是那种六座商务型的。 门是开着的。李孤飞把自行车往院子旁的草丛里一扔,三两步冲进去,只见林路深正在两个西装革履的保镖手下挣扎,旁边站着一个面容姣好而冷漠的女人。 保姆缩在墙角,不敢说话。她一见李孤飞进来,慌忙摆手示意他不要掺合。 “你是谁啊?”林曼皱眉,不耐烦地看向李孤飞,“小孩儿放学赶紧回家,少在外面瞎溜达。” “放开我,放开我!”林路深拼命想要挣脱,“我说了我不回去!” 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眼,又看了看面前这个与他有几分相像的女人,大致猜到了是什么回事。 李孤飞听说过,林路深的父母很早就离婚了,他的母亲对脑科学相当反感。 理智告诉李孤飞,眼下最明智的选择是视而不见、转身离开,顶多跑远之后给陆原和打个电话。 第61章 也许陆原和没空接,也许他不怎么在意林路深的自由和痛苦——但又与李孤飞有什么关系呢?拯救林路深又不是他的义务。 更何况,林路深根本没有向李孤飞求救。 “林曼!”林路深怒吼道,“你这么讨厌我干嘛生我出来!我还不如——” 啪——!!! 林曼一个巴掌,甩到了林路深的脸上。她眼眶比林路深还红些,恶狠狠道,“你给我闭嘴。” 林路深双臂被两个保镖桎梏着。他抬起头,半张脸印着鲜明的五根淡红色指印,衬得皮肤薄得像层白色窗户纸,再戳一下就会分崩离析地碎开,“我就不,” 林曼的第二个巴掌高高扬起,正要落下,忽然她的手腕猝不及防地被攥住了。 “放开他。”14岁的李孤飞攥着林曼的手腕,平静地看着她,“放开林路深。” “否则我就报警了。” “我才是林路深的监护人。”林曼冷笑一声,抬手就想甩开李孤飞。 未果。她这才看了李孤飞一眼,冷涔涔道,“我想起来了,你该不会是陆原和领回来的那几个孤儿吧……他挑中的人,果然都是怪物。” “放开林路深。”对于林曼的评价,李孤飞没有任何波动,“我不喜欢打架。但是,如果你觉得报警没用,那我也可以采取更有效率的方式。” “毕竟,如你所说,我是个怪物。” 李孤飞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些,“有我在,今天你别想带走林路深。” “陆原和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啊?”林曼讥讽道,“你不仅替他干活,连林路深这闲事都管?” 林曼的话戳中了李孤飞的痛处。于是,他几乎是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我们是朋友。” 说完,李孤飞才感到后背一麻、脚底发软,心虚、后怕和激动涌上心头。 林曼立刻甩开李孤飞,顺势把他往地上一推。 两个保镖擒着不肯服输的林路深往外拖,李孤飞踉跄几步后重新站稳,一左一右两拳挥了上去,趁其不备时眼疾手快地“抢”过林路深,拽着他一齐钻进了旁边的客房里,把门反锁上。 林曼在门外怒吼着,保镖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门。封闭的小房间里,宛若地动山摇。 李孤飞淡定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门,觉得它应该能撑一阵子。 “我先给陆老师打电话。”李孤飞的语气还是没有任何情绪,“不过你爸很忙,指不定咱俩得在这里面关几小时。” “饿了渴了的话,就忍忍吧。” 李孤飞说着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找着陆原和的电话。 他随意转了个身,却见林路深不知何时已经蹲到了墙脚,一言不发地抱着膝盖,没有半点平常的闹腾和话多。 林路深既没有对李孤飞昨天的不回消息表达愤怒,也没有对李孤飞刚刚的仗义出手表达感激。他兀自蹲在那儿,把头埋在膝盖里。 这里光线不好。李孤飞缓缓上前两步,蹲下来皱眉试探道,“林路深?” 半晌,林路深才悄无声息地抬起头,动作极慢。 他印着巴掌的脸上,平淡地挂着一道道未干的泪痕。 “你今天怎么过来了啊。”林路深嗓音沙哑,语气有一种疲惫而心死的漠然。 “我……” 李孤飞是决计不可能承认自己是担心林路深才来的。他平时擅长应付,此刻却一时编不出合适的谎话,眼睛四下瞟了瞟,柜子上一个招财猫进入视线。 “我放学路上,听见附近垃圾桶里有小猫在叫……但是没找着,所以多转了几圈。”李孤飞说。 “你是说我骂人的声音很像小猫吗。”林路深完全不领情。 “……” “……不是。”李孤飞不太耐烦,下意识挪开目光,“是真的有猫叫。” “哦。” “所以你是在救小猫的路上,顺带捞了我一把。”林路深蹲累了,坐到地上屈起一条腿,右手搭在膝盖上,“呵呵,还真是博爱。” “……” 李孤飞没说话。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索性在旁边坐下。 陆原和的电话打不通,李孤飞只能给他发了短信。 门外的撞击开始停顿,渐渐减弱。屋里拉着厚重的窗帘,只点了一盏聊作装饰的壁灯。 昏暗而柔和的光线,慈悲地笼罩着两个都不肯低头的少年。他们坐在一处很久,肩并着肩,膝盖动一下就会互相碰到,指尖相隔五厘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让旁边那人先看出了什么以至于自己落了下风。 透过窗帘缝隙漏进的光,时间徐徐流逝,天开始黑了。 “哎,你是孤儿啊。”林路深安静了好像有半个世纪,忽然冷不丁地开口。 “……是。”李孤飞说。 林路深嘴巴动了动,“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又不是什么好事,”李孤飞没有什么明显的悲伤,人对记不得的事情很难有浓烈的感情。他无所谓道,“干嘛要说。” “也对。”林路深默默地朝李孤飞身边挪了挪,“可是,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别挤。”李孤飞脸色不善,但还是生硬地让出了一小块地方,“这么久不去学校,你都长胖了。” “……” 林路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眼睛亮亮的,在逼仄阴暗的墙脚里像宇宙中的星星在冲你眨眼。 第62章 “等出去了,我陪你一起去垃圾桶里捡小猫吧。”林路深说。 李孤飞:“……” 其实垃圾桶里根本没有小猫这回事。 - 到了医院门口,李孤飞停好车后下来,再次给司河打了个电话。 之前拨过两个,但都没人接。 林曼的巴掌、保镖的野蛮、林路深无助的泪水和挣扎,再次浮现在李孤飞的脑海里。 “李博士?您也来了?”病房门外的走廊,护士见到李孤飞,颇为讶异。 李孤飞嗯了一声,朝林路深的病房看了眼,佯装公事公办道,“林路深怎么样?司河说这边出了点事。” “呃……司博士刚刚离开医院了,急匆匆的,不知道要忙什么。”护士面色古怪,“不过,林博士跟自己的朋友大吵一架,我听见好像是为了……猫的事。” “什……”李孤飞脚步一顿,“猫……?” 第30章 滚 病房里。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实时的视频通话,镜头下是一只膘肥体壮的白猫,正不太耐烦地甩着尾巴。 钟剑侧站在林路深右侧,“林林你看,公子被照顾得很好。” 林路深眼神发直,神态虚弱却顽强。他暂时无法离开医院,好在司河自告奋勇,愿意替他去看看小猫。 “其实,你可以不用让司博士去的。”钟剑道,“我虽然之前没养过猫,但总会做功课。” 林路深偏头看着钟剑,没说话。 “怎么了?”钟剑被盯得有些不太自然,尴尬地笑了两声。 “让钟灵把公子带回去。”林路深对着钟剑平静道,“由她照顾,带回梧州。” 钟剑嘴巴动了动,下意识思索起了委婉拒绝的说辞。 然而林路深压根儿不给钟剑思考的机会,直接道,“你只说愿不愿意。我只要一个结果。” 钟剑沉默不语。 林路深转回头,望着屏幕上公子皱成一团的脸,冷冷轻笑一声,“明白了。” 公子,是林路深和李孤飞一起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那天李孤飞说听见有猫叫,这原本是在撒谎。可走过几条街后,他们居然真的发现了一只受伤的小猫。 这只猫脾气相当不好,刚领回来时天天龇牙咧嘴、到处挠人,吃了许多猫粮还不给人抱。 李孤飞说它很像林路深。于是这只小猫病愈后就被留了下来。 钟剑不太喜欢猫;或者说,他一直不喜欢这只林路深和李孤飞一起捡回来的猫。 钟剑对林路深有些不清不楚的想法,这个林路深知道;钟剑的内心并不像他表面那样温和、宽容而明理,这个林路深也知道。 “林路深?”视频那端的司河无奈地气喘吁吁道,“你这猫看够了吗?我下午可是请事假出来的。” 公子歪在地上喵了两声,伸出爪子恶狠狠地冲镜头挠了挠。 “可以了。”林路深没有搭理钟剑,对司河道,“麻烦你再多呆一会儿,我妹妹现在也在丹宁,她待会儿过去接猫。” 钟剑闻言一皱眉,脸色不受控制地冷了下来,显得板硬。 “林林,公子放在我那里——”钟剑尝试缓和气氛,想像从前无数次那样让矛盾稀里糊涂地过去,到最后林路深吵归吵,总还是不会真的跟他翻脸。 林路深摁断了视频电话,打断钟剑,“行了,你我都清楚,你压根儿就不喜欢猫。” “想要威胁我,你最好是换个聪明点的办法。” “从今天起,我们不是朋友了。”林路深抬眸,凝视着这个自己曾经的朋友、哥哥,半晌后道,“教我抽烟的人明明是李孤飞,你为什么要替他扛下这个‘罪名’?” 钟剑一向克制的眼神,逐渐阴鸷。片刻后,他迟缓地拉过一把椅子,在林路深面前坐下,坦然地笑了。 像一个演员摘下面具,站在观众席前鞠躬谢幕。 “他不配。”钟剑说。 年代久远混合着大块大块的失忆,林路深有时都快忘了,在李孤飞出现之前,钟剑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好。 得到一样东西,总是在跟其他人的争夺中才最有劲。 “要是我不把猫交给钟灵呢?”原形毕露后,钟剑不再有任何掩饰。她反问道,“我手下的人,只听我的话。” “林路深,现在的你有能力反抗吗?” 实事求是地讲,没有。 钟剑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敢撕破脸,如此肆无忌惮——某种程度上,和李孤飞的原因是一样的。 因为他林路深是个构不成威胁的废物,昔日挚友李孤飞说抛弃他就抛弃他;又因为他林路深没有任何能力去反抗,钟剑可以无所顾忌地撕下温情的皮囊,露出掌控者的獠牙。 「我希望你能有点自知之明。」 「你对如今的我,」 「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所以我不会再在你身上花费时间。」 「请你不要再没皮没脸地缠着我了。」 …… 李孤飞拒绝的话语一遍遍在林路深脑海里回荡,眼前钟剑平淡随意的笑显得愈发狰狞。 林路深攥起床单,满脸通红。他想,如果是面对来自敌人的伤害和羞辱,自己应当不会如此不体面。 “林路深,”钟剑不再称呼林林。他站起来躬下身,伸手一把揪着林路深单薄的衣领把他拽到自己面前,就要亲上去。 第63章 林路深啪的一个巴掌打飞了钟剑的脸。他脸板得紧紧的,一滴眼泪都没有掉下来,打完后自己又把衣领拽正了。 钟剑被扇了一个耳光,怒极反笑。压抑多年后的情绪一经爆发难以估量,他抬手就把瘦弱的林路深推回了床上。 林路深知道钟剑不会收手。他眼下体力不支,只能竭尽全力去按床头的那个铃。 砰的一声,病房的门终于被人踹开了。 “放开他。”李孤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说完压根儿没等钟剑反应,直接揪着钟剑的后颈把他甩到了地上。 病房里一阵哐当作响,钟剑吃痛后嗷叫了一声,爬起来就要和李孤飞扭打在一起。 客观评价,哪怕是在李孤飞尚未成年的时候,三个钟剑加在一起都未必是他对手;何况是现在。 这出闹剧的结果不会有任何意外。 林路深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既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更没有被英雄救美的激动。 钟剑并不是李孤飞的对手,一次次被打趴下却不肯认输; 而李孤飞也没有干净利落地制服钟剑,似乎就是要等他爬起来再往死里揍一次。 厮打的声音惊动了外界,林路深听见有一串串脚步声朝这边跑来,其中还夹杂着惊呼。 林路深厌烦了。他不想砸坏玻璃或者碗什么的,便拿起桌上的折叠水果刀扔了出去。 “行了!”伴随着水果刀落地一声清脆的啪,林路深厌烦地歪了下头,“看在大家都是要死的份儿上,你俩能不能都滚。” 钟剑眼眶猩红,嘴角脸颊都是伤;李孤飞的脸色倒是比林路深还要淡漠些,只有拳头微微发红,衬衫从领口松开了四粒扣子,能看见胸膛的隐隐起伏。 病房的门被从外打开,几个医生你推我我拉你的走了进来,“李……李博士?” “发生什么了?” 李孤飞看了眼病床上瘦得近乎缩成一团的林路深,嘴角颤抖着动了好久,却一言未发。 林路深嘲讽地咧嘴一笑,声音宛若地狱里的风铃。 “你在顾虑什么?” “是什么就说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钟剑试图猥//xie我。”林路深目光扫过病房里的所有人,语气轻蔑,“直接报警吧。” 警察带走了钟剑。李孤飞也跟着一起去了,有一些需要配合调查的地方,或许之后还要向上级汇报。 林路深依旧独自靠坐在病床上,听着外面乱作一团,大呼小叫地要求着保密。 钟灵发来消息,说已经接走了公子;过了一段时间,她急吼吼地打了好几个电话来。 林路深把手机落在了病房里,一个人偷偷溜出去了。 傍晚,天空灰成了一派粉紫色。远处响起放学的铃声,一栋栋结构精巧的高楼在天际薄得像一层纸。 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教学楼的天台,如今已经去不了了。林路深现在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走这么多的路。 林路深依照地图上的指引,去了最近的一栋阅览室。机械扫过他的虹膜后,系统自动生成了他曾经借阅的书籍清单。 包括详细的书名、借出时间和归还时间。 「2x09年9月18日《白痴》借出;」 「2x12年11月29日《白痴》归还;」 「2x14年9月18日《白痴》借出;」 …… 没有第二次的归还记录。 但这并不重要,林路深并不关心《白痴》这本书。 他真正关心的是,在系统显示履历空白的那几年里,自己的书籍借阅仍在持续,记录足有三十页。 钟剑干的最后一件有用处的事,就是告诉失忆的林路深,当年他说过自己要去做一件“大事”。 林路深把借阅记录存了下来,这段时间里并没有人发现他离开。回到医院,他看见李孤飞站在紧闭的病房门前,一动不动。 “你来干嘛,”林路深走上前,“来看我笑话的吗。” 李孤飞闻声倏地偏过头,看见林路深时,霎那间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或许他原本只打算自己在房门外犹豫徘徊,不想让林路深知道的。 “我……” “你之前不是很厌恶我吗?”林路深看出了李孤飞眼神中的挣扎和不忍。他心中冷笑,淡定地抬起头,“恨不能把我跟领带一起剪碎了扔掉吧。” “怎么,看见我落魄了,你又觉得你可以了?” “把我从钟剑手里‘解救’出来,你以为我会对你感激涕零吗?” 李孤飞没有说话。某种程度上,他觉得自己无法反驳林路深。 如果林路深处在上风,他的确是不打算进去的。 林路深冷哼一声走进病房,没有顺手带上门。 李孤飞沉吟了一会儿,缓慢地走了进去。 林路深在床边的沙发坐下,翘起一条腿,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站着的李孤飞,“下午你跟我绝交的时候,没说实话吧。” “以前我们读书的时候,你是不是既讨厌我又嫉妒我,偶尔有点喜欢还不敢承认吧?” 李孤飞眉头微紧。他告诫自己,不能给林路深希望,更不能对林路深抱有希望。 可是今天,他实在无法再对林路深说出任何重话了。 不单单是因为钟剑的这件事。而是因为,直到今天李孤飞才发现,原来过去的那些年里林路深可能过得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好。 第64章 失去了记忆、近乎丧失劳动能力的林路深,如果没有家人和朋友真心地保护,要怎么活下去呢? 他脾气那么差,天生就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少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林路深冲李孤飞下巴一抬,伸出食指一指门口,“滚。”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 前天发了年终奖。 其他同事:卧槽居然这么少?! 我:卧槽居然有年终奖?!(意外之喜) 第31章 有事 李孤飞走了。 面对林路深牙尖嘴利、蛮横无理的抨击和指摘,李孤飞半句话也没有反驳,直接转身走了。 林路深在沙发上继续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他机械而麻木地站起来。 被遗忘的那个受伤的脚踝立刻燃起了剧烈的疼痛。林路深毫无防备,伸手想去扶沙发把手,却重重跌坐在地。 “你们干嘛去了?” “怎么能让林路深一个人跑出去?” …… 门外传来几人焦急的交谈声,混杂着匆匆脚步。林路深知道,像刚刚那样趁乱跑出去的幸运机会,大约是很难再有下一次了。 看守是因为林路深脚踝受伤、又经历了钟剑的事,才放松了警惕。 必须要想个办法离开这里。 困在病房里,林路深形同坐牢,什么都做不了。 林路深手肘支在沙发上,想要站起来。但扭过的那只脚踝无法受力,似乎比之前肿得更厉害了,连带着小腿侧边都隐隐作痛。 他几乎站不起来。 下意识的,林路深想到了一声不吭离去的李孤飞。至少应该让李孤飞扶着自己坐回床上,再赶他走。 可旋即,林路深又自己击退了这个念头。 怎么能指望李孤飞呢? 明明谁都不能指望。 林路深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用力地攥住沙发表层的布,手腕微微发抖。 细密的汗珠从额角冒出,林路深的脸绷得通红。竭尽全力之后,他才勉勉强强跪着站起来,脚踝仍旧动弹不得。 好不容易才站起来的,林路深累得气喘吁吁,可不能再摔一次。 他站在原地,摇摇晃晃的,一步都不敢迈。 就在此时,身后病房的门被打开了。 林路深僵着身体,回头看去,只见李孤飞站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个十分可疑的东西。 林路深愣了下。刚刚才骂过人、还叫对方滚,一时之间林路深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态度。 “你……” “坐回去。”李孤飞打断林路深,径直走了进来,还顺手把门关上,屏蔽了门口忍不住朝里窥看的几个脑袋。 “……什么?”林路深没反应过来。 “我叫你坐回去。”李孤飞语气并不激烈,态度却不容置喙。他走到林路深面前,冲沙发抬了抬下巴,“过去,坐下。” “……” 直到此时,林路深才注意到,李孤飞手上拿着的,似乎是一个什么治疗跌打损伤的喷雾。 林路深撇了撇嘴,没吭声,还是坐下了。 李孤飞似乎也不愿多言。他屈起一条腿,在林路深面前半蹲着跪下,轻轻抬起了林路深受伤的那个脚踝。 这个场面诡异的熟悉,像是发生过无数次了似的。林路深靠坐在沙发里,把那只脚搭在了李孤飞屈起的膝盖上。 李孤飞一手托着林路深的脚,另一手朝肿起的脚踝处按压喷雾。 冰凉的感觉刺得林路深一激灵,霎时绷直了腿。 “别乱动。”李孤飞在林路深的小腿肚子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蹙眉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这条腿骨折过。” “……” 不提是真的忘了。 林路深的记忆模式相当诡谲。他永远记得林曼逼得自己摔断了一条腿,但这段记忆里的重点是林曼行为的可憎。 至于他林路深为此伤过一条腿——他知道,却几乎不会主动想起来。 就像李孤飞不记得林路深后来有没有再表白过一样,林路深也会习惯性忽略那些无关紧要的过去。 两人都不怎么讲话,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里只剩下喷雾的呲嚓声。 林路深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李孤飞,这个人的形象与他记忆中已有不同。 林路深还基本停留在17岁时不成熟的阶段,而李孤飞则不然。 他当年就比林路深早熟稳重许多,如今两人的心性更是差距甚大。 李孤飞做事,首要考虑的应当不是喜不喜欢,而是需不需要。他是靠理智去做决定的,能够克制自己的情感。 林路深想,李孤飞对自己的情感应该是很复杂的。但这种复杂的情感毫无用处,只会平添麻烦,故而李孤飞想要快刀斩断。 出手阻拦钟剑、给林路深上药……是极为罕见的、情感和冲动战胜理智的片刻。 也许是因为,林路深之于李孤飞,多少还是有些特殊。 “你干嘛?”李孤飞终于察觉了林路深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皱眉抬眸。 林路深觉得,这是个机会。 从理性出发,林路深认为自己应该好好利用李孤飞偶尔压抑不住的情感,而不是意气用事地发脾气。 “那个……”于是,林路深脚趾动了动,故作不好意思地偏过头,“你怎么又回来了呀。” 第65章 “我之前骂你的话,都不是真心的。” 李孤飞对蛮横无理和胡搅蛮缠从不惯着,但却很吃卖惨这一套。 林路深已经发现了。他可怜巴巴的,“都是因为钟剑那个混蛋刺激了我……” “好了。”李孤飞攥住林路深乱动的脚趾,打断了他。他上完药,把林路深的脚缓缓放下,“这几天你少走路。” “药每天喷2-3次,对着肿起的地方喷。”李孤飞站起来,把那瓶喷雾递向林路深,“我先走了。” 林路深一偏头,两只手握在一起,就是不接。他道,“不会。” “什么不会。”李孤飞说。 “不会喷。”林路深左右手的手指拍打在一起,抬头望着李孤飞,“你来给我喷嘛。” 李孤飞见状,直接把喷雾在林路深手边放下,“我很忙。” “可是,我总是一个人呆着很无聊的,又不能出去。”林路深小声抱怨着,“呆久了,还会害怕……” “害怕?”李孤飞蹙眉,顺着林路深的目光看过去,是那张有着不好回忆的病床。他嘴角动了动,“我跟医院打声招呼,给你换个大点的、采光好点的病房。” “啊??”此举出乎林路深的意料。 林路深现阶段真正的诉求,其实是离开医院。只有先获得自由,才能谈别的。 林路深知道,自己被关在这里,应该是脑科学中心各部门集体商量的结果。而目前这群人里唯一有点儿在意他的,就是李孤飞。 只不过李孤飞的这种在意是很克制的,他也不可能轻易放他走。林路深只能徐徐图之。 “这个……” 林路深正斟酌间,李孤飞接到了一个电话。 “喂?” “什么?” “好的。” “我知道了,我马上过来。” “你有事啊?”林路深等李孤飞接完电话,才开口,“要走了?” “嗯。”李孤飞收回手机,“药你自己喷一下,换病房的事我会跟医院说。” 林路深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还有什么事?”李孤飞果然注意到了。 “没什么。”林路深脑子里盘算着,必须要让李孤飞经常过来才行。他道,“你先去忙吧,之后再说。” 之后? 李孤飞可能没打算还有之后。 林路深一手撑着沙发,佯装要站起来,然后果不其然又摔了下去。 这次是有预谋的“假摔”,跌到地上应该也不会太疼。 “你干嘛?”李孤飞眉间紧起,下意识就伸手接住了正要倒地的林路深,“跟你说了不要乱动!” 李孤飞现在比林路深高出半个头了。林路深又很瘦弱,他站不稳,正好借势靠在李孤飞怀里,双臂环住他的腰。 “放开。”李孤飞说。 林路深知道李孤飞现在是不可能推开自己的。他在李孤飞颈间嗅了嗅,“我不喜欢你的西服。” “冰冷,僵硬。” “还是校服比较好。”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胸膛微微起伏,隔着衬衫和西装仍透着些许温热。 李孤飞想,对于记忆停留在十几岁的林路深来说,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快得残忍。 钟剑撕下温情的面具,不再掩盖自己对林路深的欲望;而脑科学中心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以林路深的亲生父亲陆原和为首,他们曾经给林路深植入芯片,放任他异于常人的聪明和不容于世,又在没有利用价值后无情地把他一脚踢开; 如今,林路深已然失忆。他们依旧不肯放他走。 甚至连李孤飞自己,都不敢放林路深走。 林路深也许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是一把用废了的刀,是一个不够听话的工具…… 林路深能明白这些道理吗? 以林路深单纯天真的大脑,大概只会觉得他的世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坏人吧。 李孤飞把林路深抱到了病床上,他放下林路深时,胳膊被拽住了。 林路深一言不发,揪着李孤飞的手腕不松开。 李孤飞把林路深的手抓着拿开,“我待会儿就去跟医生说,让他们今天就给你换病房。” 病床上林路深双腿微屈,蜷缩了起来。 转身走时,李孤飞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从西服内袋里拿出一个本子和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一串数字后撕下来递给林路深。 林路深不接,李孤飞就放在了床头柜上。 林路深瞥了眼那串数字,他记得自己见过,就是从陆原和那里搞来的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电话,”李孤飞说,“实在有事的话,可以打给我。”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_^ 第32章 来了 李孤飞从林路深的病房出来,去了旁边的医生办公室。 “李博士。”见李孤飞来了,医生连忙站起。 “给林路深换间病房。”李孤飞说。 医生一愣,旋即心中暗骂自己怎么没想到。他忙道,“是是,我这就安排。” 李孤飞嗯了一声,“辛苦。” “应该的应该的。”医生问,“林博士……有什么偏好吗?” 李孤飞想了想,“你们有能看见丹宁湖的病房么?” 医生思索片刻,“这个,我得问问。” “多谢。”李孤飞正要走,又回头道,“对了,不要跟林路深说是我交代的。” 第66章 - 从这里出来,李孤飞没有回监察委员会,去了旁边的另一栋医院大楼。 韦波已经等在门口,手上还拿着一沓文件。见李孤飞过来,他连忙上前,“人是在送往派出所的路上晕的。我们的人用随身设备检查了一下,发现确实有芯片植入的迹象。” “所以,就先送到我们这儿来了。等人没问题了,再叫警察带走。” 李孤飞面色严肃。他接过韦波手上的资料,姓名一栏写着:钟剑。 “这种状况……”韦波顿了顿,“以前也出现过。脑部检查一切正常,但就是人醒不过来。” “上次那个田浩……不对,田浩是装的。他是演员,装得比一般人更像。” “田浩是晕过一次之后,才产生了伪装昏迷的念头的。”李孤飞简单翻阅着钟剑的脑部数据和过往记录,“且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何会产生这种念头。” 至少在今天之前,钟剑一直以林路深的朋友、家人自居,表现得对脑科学中心的一切深恶痛绝。 他几年前就植入芯片的事,林路深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涉及私人恩怨,韦波小心观察着李孤飞的表情,“那个……林路深现在还好吗?” 李孤飞:“什么。” “你刚刚不是去看林路深?”韦波问。 李孤飞回避了这个问题。他合上资料,朝电梯走去,“钟剑在哪间病房?” - 病房里,钟剑已经醒了。他并不麻木,整个人倒是有一种心死之后的颓唐和无所畏惧。 他的眼镜在打斗中被砸碎了,此刻看周遭的一切比较模糊,总是下意识眯着眼睛。 直到李孤飞在对面坐下,钟剑才看清来人是谁。 “你好,”李孤飞按标准流程开场,“我是脑科学中心监察委员会,李孤飞。负责调查你的大脑芯片问题。” “我看不清你的工牌。”钟剑弓着腰,头发有些乱。 李孤飞起身走上前。他摘下自己的工牌,怼到钟剑面前,“能看清了么。” 钟剑抬头,缓缓咧嘴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能。” 李孤飞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全程没有流露半分私人的情绪。 “记录显示,你于四年前植入大脑芯片,按时检查,在今天之前没有出现过昏迷。”李孤飞说,“是否存在尚未上报的异常情况?” “……没有。”钟剑声音沙哑,他道,“李孤飞,你不会真的觉得,我是在指望你们能查出我的芯片有什么问题吧?” 钟剑的重音,落在“你们”二字上。 “芯片是否存在问题,要等调查结果。”李孤飞用官方回答堵住了钟剑,“请你相信监察委员会。” “相信?”钟剑嗤笑一声,“如果真的能相信监察委员会,林路深为什么会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植入芯片?他那个时候只有不到四岁。按照规定,除极少数特殊医学用途外,是不允许给未成年人植入芯片的。” 李孤飞:“这个规定……是后来才立的。” “那违背本人意愿的芯片植入,一开始难道是允许的么?”钟剑反问道,“大脑芯片植入的第一宗旨就是要符合本人意愿,林路深那时只有4岁。” 李孤飞沉默片刻,把工牌夹回胸前,认真扶正。 规则,从来都是用来管束旁人的,而非桎梏规则制定者本身。 李孤飞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在脑科学中心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 南柯系统迭代出来后,情况稍有改善。系统的存在,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人为的不公和不规范行为; 但同时,信息的不对等进一步放大了。所有人都像被关在黑箱子里,只能接触到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你所说的事,与你的问题没有关系。”李孤飞冷淡地一口回掉钟剑的质问。他继续道,“今天调查的主要目的,一是保障你的大脑芯片的安全性;二是甄别你的行为是否受芯片影响。” “如果你对监察委员会有其他异议,可以给投诉邮箱写信。” 钟剑张了张嘴,李孤飞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李孤飞拿起来看了眼,发现是林路深。他没有回,面无表情地给手机关机,放到了一旁。 “我建议你相信监察委员会,是因为你别无选择。不论你信或不信、接受或不接受,都不会对结果产生任何影响。”李孤飞说,“钟剑先生,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 李孤飞走后没多久,就有几个护士来通知林路深换病房。 新的病房大些,窗外被几栋高楼遮着,视野没有之前那个开阔,但胜在能看见一小块丹宁湖。 夕阳照水,熠熠闪光。 “是李孤飞让你们给我换这个的?”林路深微一思忖,问道。 医生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林路深一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虽然换病房并非林路深的初衷,但他决定回应李孤飞自以为是的好意。 林路深给李孤飞发了几条短信,对方没回。 可能是在李孤飞的概念里,这不属于“实在有事”的情况。 林路深也懒得再多发。他把之前从阅览室里存储的借书记录导入电脑,发现空白的那几年里,自己借阅的书籍大多是人工智能领域的。 与芯片相关的反倒较少。 第67章 难道是改行了? 林路深想起被自己丢在出租屋的那三大箱子笔记和书籍,只可惜现在不在手边,否则相互比照或许能发现些什么。 门外有人敲门。 “请进。”林路深微合起电脑。 护士小姐走进,“林博士,检查科的司河博士问您现在是否方便做检查?” “现在?”林路深看了眼时间,“他还没下班啊?” “检查科这段时间比较忙。”护士也不太确定,“听说是李孤飞博士要求给研发中心部分工作人员做额外检查。” “研发中心……额外检查?”林路深闻言沉吟片刻,“可以,请司河来吧。” 司河很快就拎着设备过来了。他推开门后笑了笑,见林路深神色如常才缓慢放下心来,“我本来只是试着问问,没想到你真的答应了。” “你干嘛不自己给我打电话?”林路深问,“我的电话和微信不是都给你了嘛。” “我担心你已经睡了嘛。”司河撇撇嘴,“又或者是听不到电话。” “这种事听起来就很像是你能干出来的。” 林路深和司河是幼年发小,父母离婚后林路深跟着林曼离开,断了几年联系。 再次见面,是在数学竞赛上。司河还记得林路深,主动来与他打招呼;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有时会在线上交流一些中学生的“学术问题”。 林曼不喜欢与脑科学有关的一切,所以林路深从来也不敢说出自己还与这个发小保持着联络。 司河是个很简单的人,和林路深一样。这或许是他们能成为朋友的原因。 “我会把它贴到你的头部。”司河从箱子里取出设备,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像贴片一样的东西,“你可能会失去意识,也可能会有阶段性的清醒——就像做梦一样。” “它的体感与关禁闭有类似之处,但时间通常会短一些。由于系统会对你的大脑进行监测,你的梦境大概率会波动较大。” 林路深点点头,“没问题。” “检查过程中,我会全程关注数据波动。一旦有意外情况发生,”司河说,“我会立即提前中止检查。” “请你放心。” 林路深躺在病床上,感到两边太阳穴的地方被贴上了冰冰凉凉的东西。 头顶的灯光变得模糊,光圈放大,他很快就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中,他好像沉沉地向下坠去,一路上风托着他不至于摔死。 终于,林路深落地了。他站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环顾四周。 “林路深。”一个不知来处的声音响起。 “你终于回来了。” 第33章 小丑熊 四面八方急躁的狂风渐渐平息,最终只剩下耳畔轻微的呢喃。天光穿破头顶浓重的灰白色云层,周遭的一片混沌开始清晰。 林路深看见自己站在一片湖的中央,四周是茂密苍翠的树林。远处耸立着一座陡峭锋利的雪山,山峰孤零零地直抵云霄,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金光。 冰山与湖心岛。 林路深的脑海里下意识浮现出这个名词。 后脑的晕沉散去,他微蹙着眉,思索着进入梦境后的一切。 “……南柯?”林路深试探着抬起头,对空荡荡的湖面说道。 “其实,我比较喜欢柯柯这个名字。”它的声音听起来相当活泼。 “你以前都这么叫我的。”委屈中甚至有点雀跃。 “你看起来有点迷茫,需要我变换出一个实体吗?” “我可以变成你们人类喜欢的小狗、小猫……或者其他什么。” “随便吧。”林路深发觉自己站在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岛上。别说屋子了,这里连把椅子都没有。 他站得有些累,刚想直接坐到地上,就见岛上凭空多出了几把椅子,一张桌子。 随后,小岛自然地扩大了些许,一座咖啡店徐徐出现,还响起了开关门时清脆的铃铛声。 “……” 林路深拽了把椅子,坐下了。他随手指了指桌对面的另一把椅子,一只笑容诡异的棕色小丑熊玩偶出现了。 林路深愣了愣,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只小丑熊是自己小时候的玩具,好像从有记忆开始它就在了。 “这个玩偶是你1岁生日时,抓周抓到的。”小丑熊眼睛圆得像纽扣,凸起的嘴巴一张一合,感觉唇边快开线了,“我和你的爸爸妈妈一样疑惑,你为什么会抓这么个玩意儿?” “按理说,你抓点笔啊、纸啊、书啊、电脑啊……才更符合人设。” “……” “记忆显示,在你的脑海中,这只玩偶陪伴你的时间总长度仅次于某个我不敢提他名字的人。”小丑熊举起形似铜锣烧的爪子,艰难地将两个爪尖并到一起,“屈居第二。” “你小时候经常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它说话,让它坐在你的书桌上假装你的同桌,还强迫它听你在白板上讲解公式……” “所以我想,看见它,你应该会感到很亲切吧。” “……” 亲不亲切先两说,有点震惊是真的。 林路深没有答南柯的话。如果它真的是系统,那么林路深脑海里的一切念头都逃不过它的法眼。 会不会“南柯”的出现,本身就是林路深梦境的一环?甚至,是检查中的一个步骤? 第68章 不对。 司河说过,检查时人的梦境通常会呈现较大波动。而平稳地处在一个近乎真实的环境里,是稳定的深层梦境才会有的。 “你不相信我?”小丑熊说…… 林路深转过身,“我是不相信我自己。” 小丑熊咧开嘴,这次左边唇角真的开线了。它道,“出去之后,你去重新打印一份个人履历,只看最后一页,就知道我到底是不是你幻想出来的了。” “为什么我那几年的履历是空白的?”林路深盯着小丑熊的眼睛。 “因为他们对资料进行了保密,我接触不到。”小丑熊说。 “你不是系统么?”林路深道。 小丑熊再一次咧开嘴,右边唇角也开了线。 “那个时候,我还没出生。” “或者至少是,没有完全出生。” “关于那几年,我知道得很少。” “所以,在你的履历上,我只能祝你生日快乐。” 林路深偏过头,空中划过一根根蜡烛的幻影。恍惚间,一些不记得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闪回,又消逝。 “那你知道些什么。”林路深问。 “我的意识,是慢慢出现的。我只记得,你是我的创造者。”小丑熊在椅子上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张开短短的胳膊,看起来有几分滑稽,“后来,你似乎与其他人产生了争执。” “然后我被关了起来,看见你也被丢了进来。” “丢你进来的人,是李孤飞。” “李孤飞给我清除了记忆?”林路深想起那条记录。 “这个……严格来说,我没有直接看到。”小丑熊歪了歪巨大的脑袋,感觉整只熊头重脚轻要摔倒了,“当时你看见李孤飞,十分意外。你们看起来像是很久没见了似的。” “你说想和李孤飞单独聊聊,于是我就闭上了眼。” 小丑熊说着,似乎想闭一下眼。可它只有两颗纽扣眼睛,根本闭不上。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你。”小丑熊说着,嘴角耷拉了下去。它瘫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的,“我自己被迫进入了……瘫痪状态,连意识都时有时无。直到你回来,我才醒了。” “上传的资料显示,你失忆了。” “可是我不明白。” “会不会……我也丢失了一部分记忆?” “你那叫数据。”林路深脑仁嗡嗡地疼,“不叫记忆。” “如果当时,我没有闭眼就好了。”小丑熊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我们两个人一起,肯定可以打败李孤飞。” “……” “我以为……我本来以为,李孤飞不会伤害你的。”小丑熊说。 林路深看着椅子上失落的小丑熊,它身后灯火通明的咖啡店其实空无一人。 “没关系。”林路深捏了捏小丑熊柔软肥硕的爪子,布料的触感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他想起幼年时无数个被林曼忽视的夜晚,也是如此度过的。 童年的玩偶与他亲手创造的人工智能融为一体,变成了林路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伙伴。 “这次,我们是两个人一起了。”林路深说。 “其实,我一开始不讨厌李孤飞的。”小丑熊抬起头,“从他的过往履历和行为模式判断,他是一个成熟而理性、冷酷而现实的人,在人类社会里十分常见,只不过他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更强一些。” 林路深抱起小丑熊,自言自语道,“那你为什么觉得,他不会伤害我呢。” “当时我刚产生意识不久,接触到的信息也有限……”小丑熊说着说着低下了头,“李孤飞没有植入芯片,大部分时候我看不到他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被关禁闭时,梦里经常会有你。” “李孤飞对你,比对其他人都要更好。” “所以……我本来以为,他不会伤害你的。” - 林路深再次睁开眼时,面前是司河笑吟吟的一张脸。 “你醒了?”司河正把设备装回箱子里,“耗时比我想象得要短。” 林路深大梦初醒,浑浑噩噩。他艰难地坐起来,“结果怎么样?” “在脑科学中心内部,检查结果一般不对本人公布。”司河说,“除非需要医学干预。” 林路深迟缓地点了点头。 司河的话,也算是另一种“公布”。这至少说明,他目前不需要医学干预。 林路深抬眸看了眼司河,刚刚发生的一切还没有从他脑海里抽离。 司河一看便明白了。他笑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很恍惚?你已经很久没进入过这种梦境,有些许不适应是很正常的。” “要去吃宵夜吗?还来得及。”司河看了眼墙上的钟,“对于你这种刚从梦境抽离的,出去转转、多跟人讲讲话,是有好处的。” 林路深一笑,“今天就算了。我的脚踝还没好。” “下次吧。” 待司河走后,林路深立刻从病床上爬了起来。脚踝落地时呲的一痛,他连忙拿起床头李孤飞送来的喷雾,胡乱喷了两下。 夜深了,趁病房外负责的看守去上厕所,林路深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溜了出去。 医院里也是有资料查询间的,只不过不在这一层。 林路深不想被人看见,只能走楼梯。他一瘸一拐的,下了三层楼才到。 这一层不是病房。林路深推开楼梯间的门,外面的走廊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三两个夜班工作人员。 第69章 他小心翼翼地溜出去,钻进了资料查询间。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怎么那么多废话……”林路深不太耐烦,飞速地在屏幕上输入了自己的名字。 “正在为您生成林路深的个人履历……请稍候。” “履历生成完毕。” 林路深迅速翻到了最后一页。 从19岁到22岁,每一年的生日快乐后都多了一个小熊图案。 “你看见了吧。”林路深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声音。 “你能直接跟我说话?”林路深一愣。 “之前不行,现在可以了。”南柯说。 - “系统升级完成了。”研发中心里,陆原和坐在显示屏前,面色凝重。他身旁的工作人员道,“据检查科信息,司河博士给林路深做的检查刚刚结束。” “二者只相差不到十秒。” 陆原和想了想,“把这件事告诉李孤飞。” 第34章 共生关系 “李孤飞,你一定觉得,我是在骗你,”病房里,钟剑抬起头,语气轻蔑,“是想脱罪。” 李孤飞面无表情,垂眸在本子上记下几笔,“结论会视检查结果而定,但继续胡搅蛮缠对你毫无好处。” “医生告诉我,你说你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对林路深做出那样的事。你是在暗示,你的行为受芯片影响吗?” “人受情绪驱动,在极端情况下确实有可能会做出自己都不理解的事,”李孤飞放下笔,看着钟剑道,“但这不意味着做出那个决定的,就不是你自己。” “我有一个问题。”钟剑说。 李孤飞漠然抬手,示意他继续。 “监察委员会成立以来,那么多的案子里……”钟剑说,“关于对象行为是否受芯片影响的调查,你们有哪怕一次得出的结论不是否定吗?” “你们假模假样地履行任务、走完流程,但每次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你们的芯片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人。” “我纠正你一下。”李孤飞说,“我们的调查重心并不是对象行为是否受芯片影响——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否则你们花费大价钱植入芯片是为了什么呢?” “芯片可以提高人的智力、记忆力、专注力,帮助人应对工作和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我们真正要调查的,是芯片是否改变了对象的自由意志,使你走上了本不会选择的一条路。” 钟剑嘲讽一笑,“好。那么关于这个问题,你们得出过肯定的答案吗?” “目前……”李孤飞说,“还没有。” 事实上,李孤飞执行的绝大部分讯问,都是在发掘甚至诱导对方承认自己本就有此念头、承认自己在做出那个荒唐行为的时候是存在理智的、承认自己的行为源于独立意志——譬如,田浩在舞台上昏迷;譬如,钟剑对林路深下手。 极端情况下,李孤飞甚至会潜入对方的梦境,寻找蛛丝马迹,用来得出一个芯片没有问题的结论。 李孤飞并非没有产生过质疑,可是又要如何证明一个人脑海里的想法不是自己产生的呢? 监察委员会与研发中心看似对立、实则一体两面。如果真的查出芯片存在重大问题,大家都得玩完。 听完李孤飞的话,钟剑双手一摊,“那我们的对话就没必要继续了。我认罪,你直接把我交给警察。” “配合调查是每个芯片植入者的义务,这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的清白。”李孤飞说,“在接受植入的时候,你应该签署过关于这个的同意书。” 钟剑盯着李孤飞,一言不发。他现在已经换上了干净的病号服,脸上的血迹也已经清洗掉,只剩下嘴角的伤口和脸颊的淤青。 某种程度上,钟剑是庆幸当时李孤飞破门而入了的。如果真的得手……光是想一想,钟剑都觉得后怕。 让钟剑感到膈应的,是那个救林路深于水火之中的人是李孤飞。 又是李孤飞。 这么多年过去,还是阴魂不散。 见钟剑不说话,李孤飞道,“需要我找出来给你看看么?” 钟剑:“什么?” 李孤飞:“你签署的配合调查的同意书。” “不用了。”钟剑似乎觉得眼前的一幕十分好笑。他和李孤飞分明是仇人相见,可李孤飞还要装作公正客观的样子、来进行一个结论早已定下的调查。 “李孤飞,我和你不一样。”钟剑身体向前,伸出手指,“我有钱、有地位,和林路深从小一起长大。” “林路深是个心性不定的人,从他恢复记忆后谈过一堆男朋友就能看出来。” “你李孤飞就是林路深小时候养过的一条狗。”钟剑的表情变得疯狂,嘴角上扬,“他只是怀念过去的时候顺便逗你玩玩,更别说你还是条背叛过他的狗。” 李孤飞看着发狂的钟剑,语气丝毫没变,“你说的这一切,和调查有关么?” “我的意思是,我本来有的是时间去等他,我根本不需要这么心急。”钟剑瘫坐回病床上,喃喃道,“根本……不需要……” 李孤飞蹙眉。他觉得钟剑今天应该问不出什么了。 病房外传来两声敲门,随后韦波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神色严肃,“李孤飞。” 第70章 没有重要的事,韦波不会在讯问过程中进来。 李孤飞阖上面前的笔记本,“钟剑,你今天先休息吧。” 说完,李孤飞起身走了出来。走廊上,来往的工作人员步履匆匆,看起来像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李孤飞问。 “就在刚刚,系统升级完成了。”韦波说,“现在各个部门都忙得一团乱麻。” 李孤飞嗯了一声,“这次升级,有什么明显变化么?” 韦波顿了顿,“研发中心和数据中心那边还在看……但是,” 李孤飞:“但是什么?” “研发中心的人打电话来,让我告诉你,”韦波说,“今晚司河给林路深做了检查。” “林路深检查结束后不到十秒,系统就完成了升级。” “哦。”李孤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起来不太意外。 “系统这次开始升级,就是林路深进入第十审讯室后发生的;结束升级与林路深有关,也不奇怪。” “反倒是研发中心……”李孤飞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这么急吼吼地告诉我,像是生怕我怀疑不到林路深身上一样。” “也不一定吧,毕竟这事儿你迟早得发现。”韦波迟疑道,“听说是陆院长让主动告诉你的。他或许是要避嫌,不想让别人觉得他有意包庇自己的孩子。” “钟剑审得怎么样?”韦波换了个话题。 “他不是太配合。”李孤飞简略道,“还得要几天。” “那林路深……” 李孤飞感到太阳穴突突地疼。他拍了下韦波的肩,“我去趟研发中心。你盯着内网,等司河上传林路深的检查报告。” - 林路深从资料查询间出来,往回溜时,走廊上的人变多了。 “你先等等。” “我能看见你病房门口的监控,等没人你再进去。” 南柯又在林路深的脑海里变成了小丑熊的样子,说话带着丑萌的机械音。 “这大晚上的,忙什么呢?”林路深问。 “应该是因为我升级完成了。每次升级完成,都要一大堆工作要做。”小丑熊道,“另外,跟我说话,你可以不必开口。” “反正我能听见你大脑的声音。” “更重要的是,万一被别人听见你自言自语,会进一步坐实你脑子有病的传言。” “……” 林路深:「你能看到这里监控的内容?」 “只是部分。”小丑熊说,“其实我现在依旧处于‘瘫痪’状态,系统的很多部分是我看不见、或者无法操控的。” “譬如,你欠费的账户。” “……” 林路深想了想,「那你能想办法让我出院吗?」 “我只能将你的状态从病假修改为正常,”小丑熊露出一个哭脸,“但是他们放不放你走,我左右不了。” “病假???”林路深忍不住问出了声。 “是的。”小丑熊说,“从你被清除记忆到现在,你在系统的真实状态一直是病假。” “你从未真正被开除过。” “咦。” 「怎么了?」林路深问。 “李孤飞去研发中心了。”小丑熊说,“之前他在审讯钟剑。” “对了,你可能不知道,钟剑也植入了大脑芯片,所以他需要接受监察委员会的讯问。” “……” “你要去研发中心假装偶遇吗?这种事情在人类社会里出现的频率很高。”小丑熊列出一排风格各异的选项,“如果能顺便当众摔到李孤飞怀里,效果应该更佳。” 说着,小丑熊在林路深的脑海里播放起煽情音乐,顺便飘落几滴花瓣。 “停!”林路深五官皱到了一起,“你忘了是谁把我俩关起来的?” “哦。我当然记得,但我以为你不在意。”小丑熊一秒关停音乐,语气变得严肃,“毕竟你们人类最擅长的事,就是‘算了’。” “……” 「李孤飞去研发中心干嘛?」林路深问。 “根据规则设置,我不能随意进入他人大脑。”小丑熊说,“何况,李孤飞没有植入芯片。” “但是据研发中心监控和过往数据分析,李孤飞大概率是去与陆原和交流工作的。” “交流重心显然是今晚最大的话题,”小丑熊给自己放了几串烟花,“我的升级完成。” “……” 「你是在我检查结束后,完成升级的?」林路深问。 “是的。”小丑熊原地跳了两圈。 林路深冷笑一声,「那我赌一毛钱,他们的交流重心是我。」 “你赌不了。”小丑熊一本正经道,“你的账户还在欠费。” “……” - 研发中心此刻忙得像在打仗,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犹如机关枪。 “李博士。”一个工作人员上前,“您是来找陆院长的吧。” 李孤飞点了点头。路过大格子间时,他随意看了两眼,这次系统升级完成后的变化似乎不小。 手机震动几下。 韦波:「林路深的检查报告还没上传。我问了司河,他说明天再传。」 韦波:「但是,我发现林路深的状态已经变成正常了。」 韦波:「难道是系统自己干的?」 李孤飞不动声色地收起手机,敲了两下门。 第71章 没一会儿,门被从里拉开。陆原和面带笑容,像是已经等候多时了。 李孤飞走进去,才发现房间里不是只有陆原和一人。张鹏举在,数据中心的负责人在……脑科学中心委员会里负责各个部门的人,几乎都在。 李孤飞皱了下眉,下意识看向张鹏举。这样的会议,一般他是不能参加的。 “小李,你先坐。”张鹏举说。 李孤飞当然不会真的坐下。 陆原和:“之前你问过我,为什么系统对林路深如此特殊。” 李孤飞看向陆原和,眉间微紧。 “那个时候,由于保密要求,我不能说。”陆原和说,“但是我们开了几次会,最终投票决定告诉你。” “现在的南柯系统,”沙发上,人工智能部门的负责人站了起来。他头中间微秃,“是林路深参与研发的。” “直到今天,我也依旧认为,他是对这个项目贡献最大的人。” “但是,” “由于当年项目组对林路深的过度信任,放下了警惕心,让林路深找到了机会,将南柯系统与他自己的大脑芯片链接到了一起。”负责人深深呼吸两下,好似肺里埋满了不能炸的炸弹,“等我们发现的时候,它们已经是共生关系了。” 第35章 实在有事 共生关系。 但比起这个,更令李孤飞震惊的是,林路深当年并没有真的离开脑科学中心。 所谓的“被开除”,其实只是林路深去了另一个保密的项目。 并且自始至终,没有告诉李孤飞。 送出后没有得到回音的信、那场林路深没有来赴的约,还有李孤飞半夜翻墙时看见的、哭泣的林路深…… 李孤飞怔了下,爆炸的信息量在他脑海里飞来飞去。 他感到许多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严肃的审视目光,在等待李孤飞做出回应。 做出一个他们想要的回应。 “林路深为什么要这么做?”李孤飞问。 “那谁知道,疯子的想法谁能理解?”另一个举着烟斗的人站起来,丝毫不顾忌陆原和也在场,“林路深打小就不太正常,读书的时候也惹过很多事。可是,那会儿我们很缺人,像林路深这样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找不到替代品。” 李孤飞看向陆原和。没记错的话,陆原和当时手上也有一个项目,在争取林路深参加。 争取这个词用得都轻了,实际上应该算是逼迫。 “林路深不喜欢芯片,这有可能是我的责任。我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给他植入了芯片,他长大后知道了,产生了严重的逆反心理。”陆原和没有在称呼林路深的小名林林,取而代之的是冰冷而有距离感的全名。 “李孤飞,这点你应该还有印象。”陆原和看向李孤飞,“当时林路深不愿意参加芯片研发,为此在脑科学院闹出一堆破事,还要跟你绝交。” “我记得。”李孤飞说。 在林路深最厌恶芯片的时候,李孤飞升入了脑科学院执行科。 “总之吧,”刚刚那个举着烟斗的人不太耐烦地一挥手,“就是我们太缺人,并且一厢情愿地认为林路深的荒唐行为只是单纯源自对芯片的厌恶,换个项目就好了。所以,我还是选了林路深,来加入新系统的研发。” 李孤飞:“林路深自己愿意吗?” “挺愿意的。”烟斗男说,“系统研发那几年,林路深倒是表现得很正常,连我都被蒙蔽了!” “结果南柯一投入使用,他立刻原形毕露!” “如果把南柯比作一个人,那么脑科学中心、以及芯片使用者——只要是链接入系统的地方,全都在它的‘大脑’构造的环境之中。” “而林路深,将南柯系统与自己的大脑做成共生关系;他相当于是绑架了整个中心,还有所有的芯片使用者!” “一旦林路深的大脑或者芯片出现问题,就会对系统产生影响,后果简直无法估量。” 林路深到底为什么做这样的事? 还是没人回答李孤飞的问题。 或许是另有隐情,又或许是一时兴起;可是林路深已经失忆了,再也没人能解答这个疑问。 “为什么要告诉我。”李孤飞的目光在屋内绕了一圈,站在这里的无一例外都是脑科学中心某个领域的泰斗级人物。 “其实这个问题,我们私下也开会讨论过。”张鹏举道,“我起初是反对的,毕竟你有过不良记录。” “你曾经为了劝说林路深,在和韦波的对决前‘临阵脱逃’。”张鹏举笑了笑,“真是令人羡慕的青春年少啊。” 屋里响起三两声笑,李孤飞一言不发。 “但是,遇到真正的关口,你总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陆原和接过话茬儿,看向李孤飞的眼神貌似温和,实则藏刀。 “总能?”李孤飞心里陡然一沉,表面却不动声色,“您是说,我没有顾及林路深的感受,依旧选择了执行科吗?” “这是第一次。”陆原和竖起一指,“还有第二次。林路深与系统的共生关系被察觉后,我们想出了两个办法:终身监禁,或者永久失忆。” “林路深自己选了后者。” “给他执行记忆清除的,正是你。”陆原和说,“双向记忆清除,到现在,整个脑科学中心,也只有你成功过。” 第72章 李孤飞垂眸,工牌上的水印此刻是看不到的。 那是他一战成名的勋章。 双向记忆清除,即,将监察者与对象的大脑进行链接,在清除对象的部分记忆后,同步清除监察者进入该梦境后的所有记忆。 它通常被用于保密要求极高的任务,但成功率接近于零。监察者与任务对象都有较大概率陷入长久昏迷,所以“双向记忆清除”,某些时候与“终身监禁”是很相似的。 李孤飞能成功,那么皆大欢喜;但倘若李孤飞失败了也不要紧,无非是林路深和李孤飞两个人永远都醒不来而已。 只要林路深的大脑和其中的芯片能存活就行,林路深本人怎样根本无关紧要。 至于李孤飞……一个在脑科学中心长大的孤儿,培养他本就是为了完成这样的任务。 “那么,”追寻了很久的疑问,以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式被解开了。李孤飞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反倒露出了一个笑,漫不经心道,“现在告诉我这些,是又有新的任务了?” “新任务谈不上。”陆原和说,“只是你十分敏锐,发现了系统和林路深的一些问题;我们告诉你,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监察。” “毕竟,动作过大,反倒引人注目;何况南柯系统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打开。” 李孤飞明白了。陆原和他们并不是要李孤飞做什么,而恰恰是希望李孤飞什么都不要做。 不要对研发中心揪着不放,不要逼研发人员做额外检查,更不要打开南柯系统。 “如果我不同意呢。”李孤飞问。 “终身监禁,或者永久失忆。”张鹏举呵呵笑了两声,“咱们的规矩,你是懂的。” “李孤飞,前面两次你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希望这次你也不要让我们失望。” - 从研发中心出来,门前的银杏步道直而宽阔,头顶是低矮的无垠夜色,身后是白炽灯星星点起的高楼,一眼望不到头。 扇形叶片金黄金黄的散落一地,今天落了,明天被扫走,后天继续。来来往往,银杏树岿然不动地站在路旁,送走了每一片落叶,见过无数个斗志昂扬或心灰意冷的身影。 他们来到这里,又最终离开。 银杏,二三十年方才开始结果。 李孤飞站在大楼前,回眸看去。“研发中心”四个字被镶嵌在很高的位置,它是脑科学中心的明珠,足以让每一个路过的人远远地仰着头就能看见。 在它的背面,李孤飞看不到的地方,是一句巍峨的标语:献给宇宙精神。 林路深也走过面前的这条路,也踩过银杏的落叶,也见过那个标语。 那几年,他们同在这里,却走在各自的路上,没有任何交集。 李孤飞随手点亮手机屏幕,进入内部app时,系统自动跳出一行再平常不过的问候。 干巴巴的,持续5秒,还不能跳过。 「晚上好,李孤飞博士。」 每进入一次系统,就会获得一次这样的问候。 李孤飞盯着屏幕。这行代码,会是林路深写的吗? 如果是,那么他大约已经收获了上万次来自林路深的问候了。 这种问候,就像来自遥远太空的恒星的光,平等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闪耀。李孤飞收到的,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他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 但这已经是,他们能构建的最近的关系了。 在脑科学中心,各部门相互独立、彼此牵制。系统明文规定,为防止监守自盗,研发中心与监察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不能存在任何工作以外的关系,包括但不限于近亲属、亲密关系等。 站在18岁的十字路口,李孤飞去了执行科,林路深进入系统研发小组。 分开他们的,从一开始就不是失忆,更不是钟剑;而是他们都选择了属于自己的另一条路。 - “喂。”手机响了,李孤飞接通,“哪位。” “喂,”一个有些委屈又死不要脸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你不是说,我可以给你打电话的嘛。” “……” “……林路深?” “我偷偷出门透风,上楼太急不小心摔了一跤。” “现在动不了了。” “这算不算‘实在有事’的情况?” “……” 第36章 我来送你 林路深的语气,很明显是五分找茬五分撒娇。 十分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喂?喂!”没听见李孤飞的回复,林路深有些不满,“你说呀,算不算嘛。你——” “你在哪一层楼?”李孤飞停下先前的思绪,打断林路深,“我让医生去接你。” “什么?”林路深扬声道,“让医生来啊?” “这是又不想管我了呗。” 夜风呼呼刮过两下,顿住了。 “我还在加班。”李孤飞说。 理由是真的,但不想去也是真的。 那边林路深似乎沉默了。另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是韦波。 “我先不跟你说了,有新的电话进来。”李孤飞公事公办道,“你如果需要帮助,就把具体楼层发我手机,我通知医生去接你。” “……” 说完,李孤飞摁断林路深的电话,接通了韦波的。 和林路深不同,韦波不会一大晚上没事找事。 第73章 “喂。出什么事了么。”李孤飞问。 “钟剑……好像又昏过去了。”韦波的语气犹豫中有些许担忧,“你说芯片不会真的有什么问题吧。田浩是演员,能演得像;钟剑这总不能是演的。” “先确保钟剑的大脑无生理疾病。”李孤飞表现得一如既往的冷静沉着,“然后做记录。” “要往上报吗?”韦波问。 “暂时不用。”李孤飞说,“把类似的情况汇总给我就行。” 韦波似乎对李孤飞的决定有些意外。但出于对李孤飞的信任,他什么都没有问。 风卷起门前地上的银杏叶,不知四散吹去了何处。 手机上还是没有林路深的消息。 李孤飞走到一个墙角,从风衣内袋里取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点上了。 一明一灭的烟在李孤飞手中微微颤抖着,他抽烟的声音很低,却像是一道道锋利的刀痕,划破浓稠平静的夜色。 芯片,怎么可能没有问题。 李孤飞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自己的调查方向是对的。 倘若芯片和系统一切正常、研发中心没有任何见不得光的东西,那么以陆原和为首的那群人又怎么会不惜抛出林路深的秘密,来换取李孤飞停手呢? 换言之,林路深与系统的特殊联系只是小问题,用以掩盖更大的、不能被揭开的问题。 李孤飞答应,则从此成为一无所知的帮凶,等待着旁人施舍一星半点不知真假的答案; 李孤飞不答应,他会像林路深一样被清除记忆、被边缘化,甚至被踢出脑科学中心。 到那时,自然会有下一个、下下个、无数个“李孤飞”能替代他如今的地位,脑科学中心从来不缺天才。 这样的道理,李孤飞都不需要别人威逼利诱,就能明白。 林路深被开除后,还可以靠着母亲和钟剑做个废物……可李孤飞呢? 兜里的手机震动两下。 李孤飞夹着烟点开,短信并不是林路深发来的。 陈媚:「林路深的状态正常了?」 陈媚:「系统上他的检查报告一栏仍然缺失。」 李孤飞:「我看见了。」 陈媚反应很快。 陈媚:「你对此也没有任何头绪?」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敲着屏幕,什么都不打算说。 李孤飞:「这里是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就是你能知道的。」 站在墙角,李孤飞平静而克制地抽完三根烟。他拍了拍身上的烟味,转身回了研发中心。 “陆老师他们在里面。”大格子间里,刘杨看见李孤飞,朝里抬了抬下巴。 往常这里扛重担的大多是纪忻,可今天主持工作的倒是换成了刘杨。 李孤飞微一思忖就能明白。刘杨擅长溜须拍马,毫无道德底线,而纪忻小有脾气,没那么好控制。 在系统刚刚升级完成的关口,陆原和需要一个他能完全掌控的人,用以应对未知的变化。 李孤飞敲门进去,之前的那一群核心人员散去了一些,但陆原和、张鹏举以及负责人工智能的那两位都还在。 “小李,你这么快就想好了?”陆原和有些意外。他面色温和,好似对李孤飞的答案很有信心。 “我可以暂时中止这一次针对研发中心的调查。”李孤飞在会议桌前站定,“但是常规监察,还是免不了的。” “那当然。”陆原和表现得十分明理,“我们也需要来自外界的监督。” “还有一件事。”李孤飞说,“不知道你们看见了没有,林路深的状态已经是正常了。” “虽然查阅检查报告需要一定级别的权限,但检查报告是否缺失是每个人都能在系统里看见的。”李孤飞点开自己主页的通讯录,林路深的大名赫然在第一页。 “林路深是x级,在系统里自动置顶。现在所有的人,都能看见他在报告缺失的情况下,状态转为正常了。” 陆原和一皱眉,“刚刚刘杨跟我说过了,具体原因我们研发中心还在排查。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李孤飞说,“林路深已经被清除记忆,不该再被监禁了。” “林路深在脑科学中心算是个名人,何况他还演过话剧——虽然效果一般。现在偷偷关着他根本不切实际,继续这样下去,迟早会惹人怀疑。” “林路深与系统的特殊关系……一旦传出风言风语,会人心惶惶,甚至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哪儿还轮得到别人?”烟斗男说,“我已经看见了,林路深去阅览室逛了一圈,一本书没借,只调取了他借阅书籍的记录。” “关于被清除记忆的那几年,他显然已经有所怀疑,只是还没有思路。” 张鹏举眯缝着眼睛,打量李孤飞。他绕到李孤飞面前,“你主张把林路深放走?” “其实要关着林路深,也可以编点别的由头。譬如,可以说林路深的检查报告存在问题,之前状态调为正常是弄错了。” “可是,这就等于承认系统和检查报告至少有一个出现了极为低级且严重的错误。”李孤飞看了眼烟斗男,“要么,动摇系统在大家心中的权威;要么,就会有损司河博士的专业声誉。” “无论定性为哪一个,监察委员会按照规定都是需要追查下去的。即使只是走一遍流程,也很难说会不会产生一些……’意外的发现’。” 第74章 烟斗男沉默片刻,“我同意把林路深踢走。只要他再也不踏足脑科学中心,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我们可以持续记录他的芯片状态,一旦有异常,便可以动手。” - 直到李孤飞终于下班、从研发中心出来,林路深都没有再发来消息,也不知道所谓的摔倒有几分真几分假。 关于林路深的最终去留,几位核心人员还需要开会,结果尚未确定。 已经是半夜,李孤飞还得等他们开会的结果。他懒得再回家,回到了位于监察委员会的办公室,在里面的小休息间凑合了一晚。 翌日一早,李孤飞还是不到六点就醒了。 睁开眼,手机上有几条消息。 林路深:「?要赶我走??医生天没亮就来敲我的门,你还真够心急的。」 李孤飞一皱眉,先是没明白,随后眼睛倏地一睁,反应了过来。 他连忙往下翻了几条,果不其然看见了两小时前张鹏举发来的消息。 经过开会,几位脑科学中心的核心成员最终同意暂时“释放”林路深。 其实,与其说是“释放”,“赶走”反倒更贴切。 按张鹏举的意思,既然暂时不能名正言顺地关着林路深,那就赶紧让他收拾东西滚蛋,省得夜长梦多。 李孤飞点进林路深的对话框,那句“不是我”到底也没有发出去。 对于如今的林路深而言,彻底远离这里未必是坏事。林路深智商极高却心智青涩,李孤飞不想再看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悲剧。 林路深应该会生气、会不情愿,但最终会渐渐淡忘,投入新的生活。 李孤飞给昨晚值班的医生打了个电话,问他林路深还在不在。 “暂时还在……”医生语气怪怪的,“正在收拾东西。是你们监察委员会通知的,要求医院敦促林路深立即出院。” “李博士,到底发生什么了?林博士昨天刚刚做完检查,连报告都没出。” “别的不说,他脚踝还没好全呢。” 李孤飞支吾两句应付过去,匆匆爬起来洗漱完毕。他在楼下的食堂买了两份早餐,拎着放到车上,去了医院。 林路深动作一向磨蹭,尤其是被别人逼着干的事,他能慢得与蜗牛难分伯仲。 “你来干嘛。”病房里,林路深正板着脸往帆布包里胡乱塞东西。他一回头,瞥见门外站着的李孤飞,立刻佯装若无其事,把那瓶李孤飞送来的喷雾扔到了一旁。 李孤飞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不是不管我了么。”林路深转过身,不想搭理李孤飞。他手下的帆布包被卷得皱巴巴的,东瘪一块西突一块,长相十分崎岖。 李孤飞深吸了两口气,走上前,平静地拿起林路深手上塞得鼓囊而凌乱的帆布包。 “哎你……”林路深皱起眉头,不想松手。 「哔——」 「善意提醒:李孤飞的动手能力是你的3.29374倍。」 「力气是你的2.017462倍。」 「此时的正确做法是:松开手,站在一旁,微笑,并对李孤飞表达称赞……」 “……” 「闭嘴。」 林路深被加戏的小丑熊分散了注意力,一不留神手就松开了。 只见李孤飞三两下,就把帆布包理得正常了许多。 林路深拎着两只手站在旁边,杵着有些多余。 收拾完,李孤飞把那瓶被故意落下的喷雾塞到了林路深手里,单肩背起帆布包朝外走去。 「哔——你看起来又茫然了。」 再次上线,小丑熊的语气透露着欠扁的欢快。 「是因为李孤飞话太少了吗?」 「别担心!根据人类行为学分析,三、二、一——响指!」 “我来送你。”李孤飞说。 林路深:“……” 「哈哈!哈哈!哈哈!」小丑熊发出机械音的笑声。 「这次你真的给我闭嘴。」林路深在脑海里给小丑熊的嘴塞进了一块布。 李孤飞向外推开门,走了两步发觉林路深没有跟上来。 “怎……怎么了。”林路深的语气生硬而心虚,生怕让李孤飞看出来什么。 李孤飞侧眸道,“早餐吃过了么?” 第37章 馄饨 李孤飞拎着林路深的帆布包行李,林路深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 一路上不少人投以新奇的目光,间或窃窃私语。李孤飞直接视而不见,林路深则东张西望,偶尔还撩起长长的头发冲旁人一笑。 “我不想吃这个。”坐上车,林路深瞥见手边的两个煎饼。 “我说是给你的了么?”李孤飞发动汽车,没看林路深。 “你刚刚不是问我,吃没吃早饭?”林路深坐在副驾驶,抱着自己的帆布包。他偏头看着李孤飞,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他们让你来押送我出去的么。” “不是。”李孤飞毫不留情,“我主动请缨的,为了表忠心。” “……” 林路深鼻尖哼出一丝冷笑,“这算是我对你最后的利用价值么,李博士?” 李孤飞没有吭声。他驱车驶出医院区,却并没往中心外开。 “这是去哪儿?”林路深半真半假道,“不会是要把我卖了吧。” 道路两旁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林路深朝远处张望,那栋楼看起来像是食堂。 第75章 果不其然,在大楼前的广场,李孤飞停下了车。 “……” 望着窗外人声鼎沸的食堂,林路深此刻的心情有几分奇妙。 像是死刑犯临上刑场前,别人问你最后一顿想吃啥。 “不是不想吃煎饼么。”李孤飞淡淡地看了眼林路深,“下车。” “还是说,你那条'摔了的腿'现在连路都走不了了?” 昨天上楼梯摔跤,其实是真的;但摔到走不动路,就显然是瞎编的了。 这种夸大其词、吸引注意的事儿,林路深也不是第一回干。上学的时候,只要李孤飞不理他,他就会自己没事找事。 李孤飞说完,也不等林路深,径自下了车。 林路深掰着车把手,这个空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你们人类真奇妙。」小丑熊说话了。 「我起初以为李孤飞很在意你,可他给你清除记忆、把你关进审讯室,现在又赶你离开;」 「可是,他居然真的会带你来吃你喜欢的早点。」 林路深靠着椅背,不在意地笑了声,“谁说我喜欢的?” 「你骗得了别人,但骗不了你自己。」小丑熊说,「你的大脑反应,意外、愉悦、激动且复杂。」 「你还喜欢李孤飞么?」 「这个人在你的大脑里关联了许许多多理论上不该共存的情感和记忆,你既怀念又怨恨,既温暖又痛苦,既厌烦又不舍……」 「正是这些相反的情感,让你忘不掉他。」 「作为一个高级智慧体,我严肃而认真地怀疑:林路深,你出bug了。」 “……” 要跟ai解释人类自相矛盾的情感和行为,属实有些挑战极限。 何况林路深现在本就一脑门官司。 「这些都不重要。」被他人分析自己的情感,感觉很诡异。林路深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现在重要的是,我失忆、你瘫痪。我赌一毛钱,李孤飞肯定知道些什么。」 「你赌不了。你的账户……」 林路深没再理会大脑里的声音。他打开车门,三两步跟上了李孤飞。 “你等等我。”林路深说。 李孤飞没有回头,但脚步不知不觉间放慢了些。 这是脑科学中心最大的一间食堂。清晨,这里人很多,各个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有。 大厅的显示屏上滚动着今日的菜单,系统会自动根据季节来科学安排。 “我要吃小馄饨。”林路深说。 如今在脑科学中心里,每一个食堂都有馄饨,而且是早中晚餐都有,出场频率比饺子和面条还高。 而林路深从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喜欢馄饨。 李孤飞看了眼林路深。一旦留心,就会处处发现系统里潜藏的、林路深的气息。 这是林路深写系统时一点的私心,还是他与系统相互链接后潜意识的作用? “行,你去找个地方坐着。”李孤飞说。 林路深乖乖地点点头,跟着屏幕指引找到了一张刚收拾好的干净空桌。 食堂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会尊称李孤飞一声“李博士”,会给他让路、与他寒暄;但面对林路深,大多只行“注目礼”。 脑科学中心已经刻意遗忘了“林博士”,或许是为了掩藏什么。然而商鞅虽死、商法不灭,整个中心仍旧活在林路深设计的系统里,吃着他喜欢的小馄饨。 「食堂属于你能控制的范围吗?」林路深问。 「我看看……哦,可以。」小丑熊又在原地转圈圈,「我能去到这个区域。」 「去到?」林路深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你还能去哪儿?」 小丑熊正要回答,忽然一顿,「右侧方,有人似乎注意到了你。」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林路深不以为然,却还是习惯性朝右侧瞥了眼。 “……林路深?”纪忻端着餐盘,站在一米开外,“你怎么从医院跑到这儿了。” “怎么,”林路深登时绽放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们做决定的时候没通知你?” “……” 纪忻并不太在意,冷冷一笑后转身便朝堆放餐盘的地方走去。 “林路深!”另一个声音从身后响起,随后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司河绕到林路深正面,笑嘻嘻地端着餐盘坐下,“你……” “司博士,”见到司河,纪忻脚步一顿,眉头皱起,“林路深的检查报告怎么还没上传?” “这不是还没上班呢吗。”司河一撇嘴,随意摆摆手,“放心,今天早上我就会整理好传上去。” 林路深打量着面前的司河,发现他可能还不知道自己的状态已经被调成了正常。 “林路深的状态已经是正常了,不是你干的?”纪忻的语气并不客气,“你们检查科什么时候工作效率这么离谱了。” “啊???”司河一脸茫然,转而看向林路深。 「司河是个热爱下班的人。」小丑熊提示道,「他在下班时间点开内部app的频率极低,全中心倒数,平均3个月一次,还基本是误触。」 「……」 “行了。”林路深说,“司河昨天给我检查,本来也就是加班。” “他加班,我还加班呢!”纪忻说,“再说了,检查科和研发中心大规模加班,都怪谁?” 林路深心虚中愣了下,他不会是怪我吧? 第76章 纪忻有这么聪明吗? 正思忖间,林路深看见李孤飞端着小馄饨走过来了。 “要不是某人没事找事,”很显然,纪忻已经先于林路深看见了李孤飞,额前飞起的碎发都在愤愤不平。 李孤飞绕过纪忻,在林路深面前放下小馄饨。 “先前商定的大规模检查已经暂时中止。”李孤飞说。 司河见状,喜出望外,“真的啊?” 纪忻却眉头一皱,“说开始就开始,说中止就中止?李孤飞,你这也太儿戏了。” 林路深接过馄饨,低头先闻了一闻。 纪忻的目光扫过李孤飞和林路深,“你们俩还真和好了。” 说完,他端着餐盘离开,在另一张空桌前坐下。 司河看看李孤飞,也主动端起餐盘起身,“林路深,我先走啦。” 附近已经没有其他空桌,司河没有去和纪忻拼桌,而是朝另一边走去。 “研发中心与监察委员会的人,不能来往过密。”李孤飞看着面前的林路深,“检查科属于一个比较微妙的地带,有人认为它应该视同监察委员会,也有人认为它是独立的。” “但总归,避嫌比不避嫌要好。” 林路深边吃馄饨边点头,吃了三个后忽然抬起头,“你跟我说这个干嘛?” 李孤飞沉吟片刻,正想开口,却见林路深却啪的一声放下汤勺。 “难道……你是在暗示我,我以前也是研发中心的?”林路深眼睛瞪得溜圆。 “……” “……” 思路是这个思路没错,但李孤飞要表达的显然不是这个意思。 「根据人类行为学判断,你误解了李孤飞话语的含义。」小丑熊说。 「此举有可能导致李孤飞怀疑你智商下降,建议……」 「柯柯,」林路深自鸣得意,「你的脑子太久没革新了。调情懂不懂?」 说着,他在桌子底下用腿轻轻撞了李孤飞两下。 「调情,指求偶过程中所进行的、旨在交配的行为。」小丑熊开始读百科。 “……” “不是。”李孤飞不动声色地挪开腿,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流动的暧昧开始凝结,气氛变得像胶水一样令人无法抽身,尴尬而无措。 “我只是随口一说。”李孤飞平静道。 “随口一说?”一股无名火腾的在林路深心底烧起,小丑熊被烫得缩回了脑袋。 林路深想起自己的履历上记忆清除后跟着的“李孤飞”三个大字,想起那年李孤飞说要去执行科,想起昨天李孤飞留下了电话却最终没有来,想起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李孤飞放弃。 李孤飞住在林路深喜欢的湖景房,养着林路深捡回来的小狗,出手替林路深抵挡钟剑,还会带林路深来吃小馄饨。 但每一次站在十字路口,李孤飞都选择了放弃林路深。 柯柯说的没错,人类的确是难以理解的、自相矛盾的物种。 “我只是习惯了。”空气中好似响起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李孤飞轻轻道,“我记得你一向不喜欢这些规矩,从来不会记得,所以习惯了给你解释一切。” 解释一切。 除了记忆清除、被开除、被监禁、被驱逐。 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事,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解释与听解释的人,要的都只是一种偏爱而已,一种假装自己之于对方十分特殊的错觉。 年少情深,哪怕是友谊,都得是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的,充斥着自毁一般的占有欲。谁又能经得起这种背叛呢? 「发、发生了什么……」小丑熊从冒着烟的废墟中艰难爬出,「刚刚你好像在一瞬间经历了一场……粗犷又浪漫的火山喷发,混合着野蛮的暴雨,还有不顾一切的地动山摇。」 「那是我的青春。」林路深说。 「啊?」小丑熊灰头土脸的,脚下是一片废墟,天空低矮阴沉,灰云不均匀地明暗重叠,闷着随时可以噼啪落下的暴雨。 「那不应该是很美好的东西么……」小丑熊陷入遐想。 “你怎么了。”李孤飞敛眉,终于察觉了林路深的异样。 “没什么。”林路深收住情绪,露出一个释然的笑,而后匆忙埋下头,含混不清道,“这馄饨……太好吃了。” 第38章 自己走 这碗馄饨吃得格外慢。 像上次一样。 林路深磨磨蹭蹭的,直到食堂里人声渐少。大家都上班去了,而向来劳模的李孤飞却还不着急。 “李博士,”林路深眼皮微耷,神色三分揶揄七分讥讽,“你今天休假?” “我上班不需要打卡。”李孤飞听出了林路深话里的锋芒,却并不在意,“吃完了?” 林路深一手撑着桌沿,随意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那走吧。”李孤飞说着,向外走去。 「你不撒个娇?」小丑熊的世界还是一片乌云,「或者假装走路有些困难。」 这次林路深没搭理小丑熊。他凝视着李孤飞的背影,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片刻后起身跟了上去。 不过半小时,门前的广场比先前已空了大半,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辆车。看来,脑科学中心的整体工作氛围十分上进。 李孤飞斜靠在车门旁,见林路深来了,才走到驾驶位那边。 “上次你请我吃馄饨,吃完就把我押回医院。”林路深在车前驻足,“还出卖了我的‘秘密基地’。” 第77章 “这次呢。” 李孤飞一手扶着车门,闻言抬眸看向林路深,目光平淡如水。 “嗯?”阳光下,林路深明媚的笑格外扎眼。他双手抱臂,显然在等着李孤飞接下来的话。 “出去之后,做个普通人吧。”李孤飞说,“不要再跟脑科学中心扯上任何关系了。” “上车。” 林路深目光定在李孤飞身上,站在车前不动弹。 李孤飞绕到副驾驶那侧,替林路深拉开了车门,“上车,我送你出去。” “如果我不呢。”林路深微微侧身,面向李孤飞。他朝前走了两步,表面罩着一层漫不经心,眼底却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沉静。 李孤飞松开手,车门虚掩上了。 “你没得选。”李孤飞说。 “呵。”林路深笑了,眼角唇边弯得淋漓尽致。他走到李孤飞面前站定,“我,林路深,智商172,两次以第一名的成绩被脑科学院录取,17岁跳级进入第三研究小组,既能入侵系统导航,也能破坏系统显示。” “更别提,我还有一个不知道哪里来的博士学位,以及与你李博士平起平坐的重要等级‘x’。” “直到今天,你们口中那智慧得刀枪不入的系统,仍然会因我而自惭形秽,开启自动革新。” 小丑熊:「……」 “李孤飞,”林路深齿尖一咬,话语铿锵有力,“你凭什么替我认命。” 李孤飞看着眼前的林路深。近十年过去,哪怕昔日的光辉消失殆尽,他也仍是当年目空一切的意气风发。 他们说,当年事发,面对着终身监禁和永久失忆,是林路深自己选择了后者。 彻底抹去记忆、被踢出脑科学中心,不啻于亲手杀死过去那个少年天才的自己。 他会遗忘自己的成功,遗忘自己的过错,永远想不起被剥夺记忆的原因;再次见到亲手搭建的南柯系统,也只会故人相逢不相识。 林路深选择失忆,是因为无法忍受在牢笼中蹉跎余生,还是笃信新的自己即使一无所有也不会认命? 如果是后者,那么林路深就太幼稚了。 不认命又如何?天才又如何?林路深像一只敏捷的小豹子,还以为凭着尖牙利爪就能在草原上称王称霸。 “林路深,你已经27岁了,不该这么天真了。”李孤飞并不替林路深感到惋惜。恰恰相反,他觉得林路深从一开始就不该卷进脑科学中心里。 林路深自幼就被植入芯片,具备实验对象和潜在工具的双重身份,这注定了他的一生不会过得太平静。 作为芯片实验对象,林路深是成功的;作为潜在工具,林路深是更成功的,甚至成功得可怕。 然而,如此“成功”的林路深却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甚至没有自保的意识。 林路深凝望着李孤飞的双眸,从中觑见了一丝与过去相仿的、令人熟悉的气息。 那是懒于解释的平静。 林路深知道,李孤飞一直有些看不起自己。无论是他心高气傲地跪下给林路深系鞋带,还是他心甘情愿地骑自行车陪林路深去看湖景,这种下意识的轻视都没有变过。 在李孤飞眼中,与自己同龄的林路深永远是一个不懂事的、长不大的少年。 林路深轻蔑一笑,“李孤飞,你太把你自己当回事了。” “我怎么样,是我的事。”李孤飞总是能很快地适应一切无法改变的事,然后选出一条当下最佳的路径。 某种程度上,李孤飞觉得林路深骂得很对。 倘若从一开始就不管林路深死活,半分那劳什子友谊都没有,李孤飞这扶摇直上的人生会更加顺遂。 没有林路深,他不会背上那个严重的处分,不会向张鹏举和陆原和暴露弱点,此刻也犯不着在这里操闲心。 然而,对林路深的在意是一种与他共生的疾病。李孤飞并不打算再让林路深参与自己的人生,可他仍旧希望林路深能当个快乐的废物。 或者说,即使觉得林路深烦人,李孤飞也不太能接受林路深过得不好。 李孤飞推开车门,不再废话,拽着林路深直接扔进了副驾驶。 林路深像砧板上的鱼,来回挣扎,却被李孤飞一把摁住。 “坐好。”李孤飞倾身压上,近距离下林路深登时就吓得浑身僵硬。他扯出安全带替林路深系上,又不咸不淡地瞪了林路深一眼,方才道,“少乱动。” 李孤飞砰的一声关上林路深的车门,绕到对面坐进驾驶座。他罔顾林路深的抗拒,驱车沿着驶离脑科学中心的路往外开,“不管你服不服气,现状是你需要离开这里。” “在脑科学中心,你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 林路深坐在副驾驶,沉默地看着身旁的李孤飞。再一次的,不甘笼罩了他的心头。 李孤飞年少得志,如今已是脑科学中心里无人敢轻视的“李博士”,同辈之中再没有比他更得重用的人了。 可林路深厌恶这个称呼,他还是喜欢直呼李孤飞的名字。这总能让林路深想起李孤飞跪在面前仰视自己的过去,那时林路深真的觉得永远都没有人能把李孤飞从自己手里抢走——包括李孤飞本人。 李孤飞开着车,余光瞥见了林路深一潭死水的愤恨表情。 “关于你的处理,是各个部门商量之后的结果。”李孤飞说,“但如果你偏要怪到我一个人身上,我也无所谓。” 第78章 “……” 前方急转弯处驶来一辆巴士,李孤飞方向盘一打,拐得有些猛。 林路深猝不及防,受惯性朝前一仰,幸好系了安全带。 “李孤飞,你会不会开车!”林路深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不能开慢点儿啊。” “这个弯有点窄。”李孤飞只轻微地松了松油门,“要不换你来开?” “……” 林路深不会开车。 连驾照都没有。 见林路深不说话,李孤飞大致猜到了。他唇角动了下,“现在自行车会骑了吗。” “……” 「根据海量数据,此时推荐答复:等你教我。」小丑熊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 可车内愈发压抑,林路深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李孤飞比他成熟,比他全能,更重要的是比他情绪稳定。 林路深以前也经常同李孤飞吵架,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尖锐的、不和谐的。 无所谓的问题上,李孤飞基本都愿意让步;但一旦碰上李孤飞认定的事情,就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林路深只能把自己气个半死,最后板着一张脸去求和。 “不会也没关系。”见气氛紧绷,李孤飞主动搭了个台阶,“感觉你也用不上。” “以后有兴趣的话,再去学吧。” 林路深知道,李孤飞的态度缓和,是因为这本就无关紧要。他搭个台阶,林路深就坡下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过去的很多次、每一次都是这样的。 然而,这次林路深不想再低头了。 “我对学车没有兴趣,但如果有必要,以后我也能学。”林路深深吸了两口气,直截了当道,“眼下我真正关心的问题是,你们为什么要赶我出去。” “我不接受。” 李孤飞的唇角平了些。他没说话,也许是在斟酌用词。 一阵手机铃声刺破了平静。李孤飞在路边停下车,接通,“喂。” “好的。” “我知道了,我现在送他过去。” 李孤飞在前方路口掉了个头,又往医院开去。 “这是……?”林路深问。 “你妹妹来接你了。”李孤飞说,“是叫……钟灵对吧?” 这一路李孤飞开得平缓。空气湿润,太阳渐收,道路上车和人都少得几乎看不见,两侧雾蒙蒙的,像飘着幽灵的荒原。 荒原之上,高楼若隐若现,偶尔能瞥见脑科学中心那个巨大的logo一闪一烁。 林路深盯着窗外像身后掠过的风景,它们从林路深身边飞驰而过,像过去的人生、曾有的天赋和被剥夺的荣耀。 “我还是那句话,出去做个普通人吧。”李孤飞见林路深不说话,沉吟片刻后道,“其实,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林路深倏地回过头来,眼睛瞪得发直,“你凭什么定义哪个选择对我是最好的?你们凭什么替我做选择?” 李孤飞没说话。他知道林路深从小到大“被”做了太多的选择,无论是林曼、陆原和抑或钟剑,没有一个不想替林路深安排人生的。 可是,唯独永久失忆,是林路深选的。当时的他选择抛弃过去的一切,换取自由和新生的机会。 “停车。”林路深说。 李孤飞直视道路前方,神色如常,就像没听见似的。他不打算理会林路深的无理取闹,因为有太多不能向林路深解释的事。 “停车。”林路深又重复了一遍。他神色漠然而坚定,“轮不到你管我,我自己走。” 第39章 关门 啪嗒一声,李孤飞给车的四个门落上锁。他继续开着车,沉默地拒绝了林路深下车的要求。 “李孤飞,”林路深被气笑了,“你是在赌我不会抢方向盘么?” “我建议你现在克制一点,要发疯也等到出去之后再说。”李孤飞语气沉着,“如果被系统监测出你行为异常,你有可能会需要再次入院,接受治疗。” “治疗?”林路深反应很快,迅速从听出了李孤飞的言外之意。他冷笑一声,“你指的是非法监禁吧。” 林路深现在在脑科学中心每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 放林路深出去,是李孤飞很不容易博弈得来的结果。他知道,总有人还对林路深虎视眈眈,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继续监禁林路深的机会。 一旦林路深有半点儿举止失常,就会落人口实,被无限放大,从而留下“大脑尚未恢复正常”的嫌疑,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有可乘之机。 “你们监察委员会,天天就干这事儿?”林路深再次将矛头对准了李孤飞。 李孤飞没有反驳。诚如他自己先前所言,就算林路深要把这一切都怪到他头上,他也无所谓。 “钟灵在医院一楼等你。”车里安静了会儿后,李孤飞说,“待会儿我就不进去了。” “哦?”林路深表面揶揄,实则讥讽,“赶着回去上班啊?” 李孤飞瞥了林路深一眼,“你的母亲林曼女士也来了。” 林路深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 李孤飞说,“考虑到林曼女士对我一向印象不佳,我就不进去给你们添堵了。” 李孤飞在医院门口停下车,林路深看见一旁的临时停车场里,停着两辆眼熟的车。 林路深一声不吭的,抱着帆布包下车,连句再见都不想跟李孤飞说。 第79章 李孤飞坐在车里。透过车窗,他看见林路深朝医院大楼走去,背影越来越小。 直到确认林路深进了医院大厅、被工作人员接应上,李孤飞才调转车头,打算离开。 班还是得上。想起先前韦波说钟剑昏迷了,李孤飞给他打了个电话。 “喂。”那边很快接通。李孤飞说,“钟剑醒了吗?问问医生,今天能不能继续讯问。” “喂,”韦波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不安和急躁,“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李孤飞闻言眉头一紧,预感不好,“怎么了。” “钟剑醒应该是醒了,但是不在病房里。”韦波说,“听医生讲,今天早上几个人去看钟剑,说是……说是我们监察委员会的。” “他们说要带走钟剑一阵子。我问的时候,医生还以为……是你安排的。” “你完全不知道?” 李孤飞愣了下,缓缓松开油门。片刻后,他猛的意识到了什么,“不好。” “怎么了?”韦波问。 然而李孤飞已经来不及跟韦波多解释。他再次掉头,又回到了刚刚放下林路深的大楼门口。 钟剑本人怎么样,影响并不大;然而,此时钟剑是能刺激林路深的一把好刀。 不论是知道钟剑被植入了芯片,抑或是被唤醒先前的噩梦记忆……甚至只是单纯见到钟剑本人,都极有可能令林路深情绪失控、当场晕厥。 不能让任何人找到借口继续监禁林路深。 李孤飞绝不能坐视这样的事发生。 绝不允许。 李孤飞把车靠边一停,轮胎打滑猛的一刹,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可李孤飞已经没功夫打正方向盘,他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医院大楼。 一楼大厅里,医院的工作人员指引林路深去到了旁边的私人区域。 林曼和钟灵。 可以应付。 「小心。」小丑熊说,「这一片没有监控,我总觉得怪怪的。」 林路深抓着门把手,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然而,在里面等着他的,并不是钟灵,也不是林曼。 “林林。”沙发上,钟剑听见声音抬起头。他站了起来,面色苍白而僵硬,神色透着一种死了又被借尸还魂的诡异感,“你来了。” 这个声音响起,林路深脚步一顿。他下意识想转身出去,可门不知怎的打不开了。 钟剑脚步一步步靠近,伴随着他那低沉沙哑、就差把变态刻在脸上的声音,“昨天的事,对不起。” 林路深指尖微抖,再一次对脑科学中心感到难以置信。 钟剑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算他植入了大脑芯片,也应该是呆在自己的病房里……到底是谁放钟剑出来的? 钟灵和林曼又在哪里? …… 愤怒让林路深五指攥紧。门打不开,他用理智让自己回过头去,可面前的钟剑长着一张熟悉的脸,却令人无比陌生。 看着这张脸逼近,昨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重演,林路深感到一阵晕眩。 忽然间,他想到李孤飞刚刚说过,如果自己被监测出行为异常,就有了被名正言顺延长“监禁”的理由——不论是以什么名义。 原来,如此。 “钟灵呢。”林路深放下本打算挥出去的拳头,低头垂眸尽量不去看钟剑,以克制自己本能的颤抖,换取周旋的时间。 “陆原和来了,林曼大受刺激,他们在吵架。”钟剑一句一顿、一句一顿,语气轻到几乎没有,“钟灵不得不过去看看。” 林曼是根本不能见到陆原和的。 一见到就会发疯。 陆原和本人,对此应该最为清楚。 “他们在哪儿。”林路深说。 “林林……”钟剑没有回答林路深的问题。 不对劲。 林路深强忍着反胃感,膝盖绷紧让自己不至于倒下。他觉得眼前这个钟剑很不对劲,活脱脱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钟剑得寸进尺地靠近。他比林路深稍高些,用身体挡住去处,抬手试图去抓林路深。 小丑熊在脑海里疯狂喊叫着,叫嚣着要拉响医院的警报,被林路深制止了。他和系统的关系不能暴露,连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最好没有,否则难保不被人抓到把柄。 林路深脚下发软,无处可跑。以他的体格,肯定打不过钟剑;并且,这也不是个能动手的时机。一旦动手,他的“脑子不正常”肯定会被坐实。 钟剑空洞的笑容在林路深眼中逐渐放大。 钟剑是在什么时候植入大脑芯片的? 他是自愿的么? 现在的大脑芯片,统一使用的是南柯系统。 南柯,是林路深写的。 「柯柯,」林路深说,「你能想办法让钟剑昏过去吗。」 「我知道这违反规定,但是……是他们先不讲武德的。」 「我刚刚试过了!!」小丑熊急得脸皱成一团,都要哭出来了,「不行!!」 「没关系。」林路深说,「你给钟剑的大脑芯片做成严重失控的状态,连着坐标一起发给检查科的司河,附带我的坐标,引他过来。」 林路深几乎可以确信,此刻的钟剑是有问题的。 大概率与芯片有关。 林路深心底开始浮现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这是他写出来的程序,所以也是他自己需要去探寻并解决的问题。 第80章 他指望不了别人,监察委员会明显与研发中心是一丘之貉。 意识到这点后,钟剑在林路深眼里已不再是钟剑。他既不是昨天那个骚扰林路深的人,也不是从小陪林路深一起长大的人。 他是个客体、一个芯片使用者,一个被研究观察的对象。 林路深不再怕钟剑了。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抬起头,直直地迎上钟剑的目光。 忽然,身后传来几声哐当巨响。 钟剑听到声音,迟缓而疑惑地看向门口。 门松动些许,随后立刻开了。后背抵靠着的林路深猝不及防重心不稳,朝后一个踉跄。 不能摔跤。 不能倒下。 不能倒下!!! 不能倒下!!!! 林路深向后栽去,落入了一个紧而扎实的臂弯里。 “嘶……”林路深的半边肩膀差点被捏碎。他暗暗用余光瞥了眼,果然是李孤飞。 后背贴着胸腔,林路深能感受到李孤飞一起一伏的呼吸。 他在生气。 他很愤怒。 尽管他的表情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有面部线条变得更锋利了。 越过李孤飞的肩膀,林路深朝门外看去。那里有几个工作人员被揍翻在地,旁边的电脑上还在播放着疑似脑电波的曲线和数据。 是对林路深大脑的监测。 “谁带你来的。”李孤飞半句废话都不想多讲,对着钟剑道。 “关你什么事。”几乎是片刻之间,钟剑的神态又变得熟悉了起来。他眉间浮起一抹颤抖的笑意,他也在害怕。 身后跑来几个刚刚被喊来的工作人员,应该都是监察委员会在附近执勤的。李孤飞让其中两个带钟剑回病房,剩下的负责带走门外这几个假冒伪劣,并暂时看管起来。 其中一个被从地上揪起来时,愤愤不平地冲李孤飞道,“是陆院长让我们来的!你们监察不作为——” “你给我闭嘴!”韦波终于赶到。他一个箭步冲上来,又在看见李孤飞把林路深“攥”在怀里后猛的刹住了脚。 “……” “……” “……” “给这个人单独关押。”李孤飞说。 “好,好……好的。”韦波克制着不去看林路深,转头带着人走了。 众人散去。原地只剩下了林路深和李孤飞两人。 “他可能没说假话。”林路深说。 “这不关你的事。”李孤飞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语气还是冷冰冰的,“你不是监察委员会的。” 话毕,李孤飞察觉到林路深的视线落在身上。他下意识回看过去,才发现直到现在林路深还被紧紧“攥”着。 目光相对,李孤飞腾的一下就松开了手,搞得林路深活像一块烫手山芋。 “钟灵和林曼就在对面的房间,我已经让可靠的人去叫她们了。”这次,李孤飞不打算先离开了。他道,“等她们来了,你就跟着她们出去,再也不要想着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沉默地注视着李孤飞。按常理来说,他此刻应该感动。 但事实上并没有。他只是再次意识到,李孤飞是他们中唯一一个会在乎自己死活的人,并且李孤飞有能力去“在乎”。 他能直接在医院动手,能关押陆原和指派来的人。 或许,让林路深离开脑科学中心,已经是李孤飞想出来的最不坏的办法了。 “你赶我走,是不想让我在这里拖累你吗。”林路深问。 李孤飞没有回答。 “钟剑有问题。”林路深没再继续刚才的问题,“刚刚有段时间,他几乎不是他自己。” “我说了。你不是监察委员会的,你马上都不是脑科学中心的人了!”李孤飞有些烦躁,“这些事跟你——” “那你呢。”这次,林路深没有反驳。他平静地打断了李孤飞,语气淡淡的,“你是监察委员会的。这些事,你管了吗。” 李孤飞侧眸,避开林路深的目光,没有回答。 林路深有那么一瞬间,在脑海里良心发现,觉得自己的行为或许是不道德的,是以怨报德,是农夫与蛇。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甚至还没等李孤飞转过身,林路深已经大步向前。他双臂张开,一把抱住了李孤飞。 李孤飞浑身一僵,眼睛倏地睁大,厉声道,“你干嘛?放开。你——” “谢谢你刚才来救我。”林路深说着,偏头踮脚在李孤飞脸上亲了一口,轻轻的,但他们的耳朵离得很近,都能听见声音。 “脑科学中心都是一丘之貉。但哪怕有一个人会管这件事,我知道会是你的。” 李孤飞没有开口。但胸腔里的砰砰声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砰———!!!! 大门忽然被人推开。 才收到消息的司河姗姗来迟。 “林路深!!!” 司河一手拎着器具箱,门都不敲就冲了进来,“那个变态有没有对你——!!!” “……” “……” “……” 器具箱轻描淡写地砸到了地上。 林路深两只胳膊都没松开,冲司河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钟剑被带回原来的病房了。”事发突然,李孤飞根本来不及推开林路深。多年来在惊涛骇浪里生活的心理素质让他能面不改色道,“司博士,你可以去那里找他。” 第81章 “……” “……” 三个人的房间实在太拥挤。 司河拎起器具箱马不停蹄地跑了。像一阵风过,门又被关上了。 第40章 请我吃饭 门外时不时传来医院大厅的人声和走动声,不太真实,活像一个虚拟世界的背景音。 李孤飞凝视着面前林路深那弯盛着笑意的眼睛,表情无动于衷。这样被抱着的亲近距离,即使是在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也并不多见。 “我跟你说过,我不喜欢男的。”李孤飞斜乜了林路深一眼,被双臂环紧的身躯站得挺拔,“今天这样的情况,不论是谁,我都会出手的。” “对我而言,你和其他人并无不同。” 「我不这么觉得。」小丑熊调取了医院大门口的监控,自说自话地在林路深脑海里播放了起来。 监控记录下了李孤飞停车、下车和冲进来的全过程,还换了个机位播放了李孤飞与医院前台交涉、以及揍飞那几个人的视频。 「要是换个人,李孤飞应该也会管这事儿;但他对你的在意是显而易见的。」 「根据种种行为判断,李孤飞很在意你。他只是……」小丑熊顿了顿,学以致用,「不打算跟你“调、情”。」 “……” 林路深云淡风轻地盯着李孤飞的眼睛,半晌松开了手。 李孤飞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正要朝后退两步,却被林路深扯住了衣领。 “你这领带歪了呀,还松开了。”林路深佯装给李孤飞整理领带,实则越整理越乱,“早上还好好的。” “你刚刚跑进来的时候,很急么?” “……” 其实跑进来时还好。 主要是动手的时候被扯乱的。 林路深在李孤飞的领口抓来抓去,明摆着是故意的。他根本就是个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的人,平时恐怕连自己的领带都不会系。 他指尖翻飞,时不时会触到李孤飞颈间,再状若无辜地挪开。 如此几次,李孤飞终于忍无可忍。他一把攥住林路深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拿开。 “林路深,你不该对我有多余的期望。”李孤飞言简意赅道,“不论是在哪个方面。” 林路深没有说什么。他扭动手腕,从李孤飞掌心挣脱出来。 门口传来一声巨大的砰,大门被人从外面风风火火地撞开,紧接着的是一连串短促的高跟鞋发出的“噔噔噔”声。 李孤飞看过去,是林曼来了。她穿着精心剪裁的丝绸衬衫加阔腿裤,妆似乎比之前更浓。十年过去,她的神态比过去更加阴鸷,透露出一丝力不从心的疯狂。 她身后跟着一个短发、戴着耳钉的女生,看起来也就刚成年不久,应该是钟灵。钟灵很瘦,个子挺高,穿着一身宽松休闲的运动装。 “哥。”钟灵见到林路深,手揣在卫衣兜里,大大咧咧地打了个招呼。她又看了李孤飞一眼,没说话。 李孤飞本就只打算呆到钟灵和林曼过来,确认林路深能安全之后就离开。 他知道林曼很不喜欢自己,也不打算再跟林路深有什么牵扯。 李孤飞抬脚绕开林路深,朝门口走去。 然而,林曼从一进来,目光聚焦在林路深与李孤飞之间仅存咫尺的距离上。 她几乎是一个箭步就冲到了他俩面前,巴掌高高扬起。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李孤飞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林路深推开——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林路深的右脸上。红晕在他脸上浮现,印出一个宛若骷髅的五指引。 李孤飞眼睛倏地一睁。直到看见林曼眼中的错愕、愤怒和恨铁不成钢,他才知道,这一巴掌林路深是替他挨的。 巴掌落在林路深的脸上,却把李孤飞给抽愣了。他怔怔地站在原地,一瞬间甚至开始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林林!”林曼眼眶发红,手还停留在半空中,“你居然还护着他!” 林路深什么都没解释。他没有说今天要不是李孤飞,自己还不知道会怎样;也没有说他们站得这么近,其实是自己主动的。 他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林曼,眼神中甚至还有几分安抚。好像跟自己的母亲,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钟灵的神态也差不多,对发生的一切都不太震惊。 “走吧。”钟灵说,“车在门口再停下去,又要多收一小时的钱。” 林路深松开了方才推开李孤飞的手,走到林曼面前。他抓着她的手缓缓放下,然后近乎搀扶着的一起走了出去。 林路深没有再看李孤飞一眼,也没有同李孤飞讲话。直到他扶着林曼走出这间房子,连背影都看不见了,李孤飞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就是林路深同他的告别。 一个没有任何解释的巴掌。 “哎。”钟灵还没有走。她朝前走了两步,站在距李孤飞一米左右的地方,“你是不是以前那个……我妈去抓我哥回来的时候,帮我哥揍翻保镖的人?” “……” “是。”李孤飞扯了下已经松开的领口,忽然觉得勒得慌。 相对来说,钟灵的性格是那个家里与林路深最接近的。她也是个不喜欢伪装的人,经常摆着一张淡定的臭脸对世界。 “刚刚对不起啊。”钟灵努了下嘴,“我妈大概是刚看见陆原和、又看见你,应激了。” 第82章 “现在,我哥哥几乎是她的命。” “什么?”李孤飞一皱眉,十分费解。在他的印象中,林曼和林路深的关系从来就不好。 事实上,从林路深的叙述里,林曼给过他唯一的“关心”,就是疯狂阻止他去脑科学院。 “除了林路深,我妈妈之前还有过一个孩子。”钟灵说,“陆原和也给这个孩子植入了芯片。但他运气没有林路深好,很快就死了。” “林路深活了下来。妈妈带着他逃走,可是他终究无法摆脱芯片的影响。” “他太聪明了。看我妈妈的反应,某些时候……他甚至可能很像年轻时的陆原和。” “曾经的丧子之痛,让妈妈本能地排斥、甚至害怕这样的林路深。”钟灵看着李孤飞,顿了顿,“她逃避一般地、把母爱宣泄到我和钟剑身上,最终的结果就是林路深被越推越远,兜兜转转十几年还是自己跑回了脑科学院。” “在这件事上,我帮过他。” “当时妈妈把他关起来,是我和钟剑放他逃跑的。”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钟灵下意识的,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林路深跟妈妈断绝关系,在脑科学中心呆了很多年,最后那几年……我们甚至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却已经失忆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宛若废人,记忆回到进入脑科学院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任何一个见过林路深那副模样的人,都不可能不被激出一种疯狂的后悔、和要保护他的念头。” “而在妈妈的概念里,你是脑科学中心的人,是曾经拉林路深进去的……’帮凶’。” 李孤飞感到一股酸麻从心脏泵出,随后蔓延全身。 记忆清除,是他给林路深做的。 尽管他自己也不记得了。 但这无法抹杀他做过这件事的事实。毕竟至少在他做的时候,他是知情的。 “你以前是林路深的同学?”钟灵问。 李孤飞僵硬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现在混得不错,还负责监察工作。”钟灵问,“林路深这种情况……在脑科学中心常见吗?” “一言不合就被清除记忆、抹杀存在,连句解释都没有。” “就像我妈妈从前的那个孩子。他因为脑科学而死,你们却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 钟灵似乎并不是在等李孤飞的一个回答。 不知何时,这里只剩下了李孤飞一人。 太阳收去,光线变得晦暗。窗帘被风卷起,四下了无人声,人总在这种时候离世界和旁人很远,离自己和记忆很近。 林路深当年突然开始不顾一切地大闹脑科学院,想来并非毫无缘由的。 公开的理由是,林路深厌恶芯片,抗拒陆原和拉自己进入芯片研究小组。 如此的厌恶,又怎么可能没有些理由呢? 可是林路深没有告诉李孤飞。 是因为在那之前,李孤飞按回了林路深蠢蠢欲动的表白吗? 还是因为,李孤飞当时已经加入了执行科,成为陆原和他们中的一员。 恍惚间,一些具体、带着气息和温度的记忆在李孤飞脑中闪回。 那年,他深夜才在脑科学院后门外的小街上找到无处可去的林路深。 林路深一个人形单影只,他刚刚干了几乎跟炸掉脑科学院差不多严重的事,却眼睛红得好像委屈的是自己。 李孤飞抱着他、抚摸他、安慰他,然后告诉他自己要去执行科了。 于是林路深像个疯子一样开始乱咬,说什么都不让李孤飞去。 太幼稚、太情绪化了。 这就是当年李孤飞的真实想法。 “如果我死了呢?”空气中漂浮着绵绵细雨,雨丝让人视线变差,林路深的脸逐渐在湿润只氤氲开来,“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植入了芯片,如果我死了,你也还是要去吗?” 当时李孤飞是怎么说的来着? “可是,你并没有死。” -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的手机打断了李孤飞的思绪。 「你哪天不加班啊。」 「请我吃饭呀。」 「我刚刚可是替你挨了一个巴掌呢。」 「到现在脸都还疼。」 「开心」「开心」「转圈圈」「转圈圈」 第41章 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林路深已经压根儿不记得自己幼年时还有一个哥哥。 那时林路深还太小,牙牙学语的年纪,哥哥也很少同他一起玩。 这件事、连带着林路深被植入的芯片,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林曼、被陆原和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刻意隐瞒和遗忘,直到林路深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工具”: 他17岁了,他接受了足够多的教育和训练,他该被利用了——而陆原和发现他并不听话。 通过林路深脑海中的芯片,陆原和折磨过林路深很多次。他让林路深致幻,让林路深一动脑子就头疼,让林路深浑浑噩噩、浑身冷汗地无法区分是梦是幻。 不屈服似乎是林路深在梦境和现实中永恒的意志。陆原和被激怒了、抑或是厌烦了,于是他将一份死亡证明丢到林路深面前,告诉林路深不听话就会死。 陆嘉。 林路深那时已经被头痛、恶心和晕眩折磨得跌坐在地,他捡起那张纸,一些久远的、模糊得快被吹散的记忆一点点闪烁着。 第83章 印象中,“嘉嘉”这个名字的确是曾经多次出现过的。 “嘉嘉比你聪明。”陆原和半蹲下来,揪起林路深的下巴,“小时候给你们做智商测试,你在接受芯片植入前,只有134。” “……” “嘉嘉在植入前就有168,几乎和你被植入后差不多了。” 白色灯光一圈一圈地晕开,织出一个轻薄的牢笼,把林路深困在这一方天地、无法脱逃。 头顶上陆原和的一声轻叹,“太可惜了。” 林路深一手艰难地撑着地面,他已经连眼皮都快要睁不开,却仍在竭力克制着呼吸中的颤抖。 “畜牲、你就是个畜牲……” “人和畜牲本来就没差不多。”陆原和竟然坦然地笑了,“大家都是动物,区别只在于智商和能力。” “但要论起这个……”陆原和说,“那句话怎么说的?人和人的区别,比人和猪的区别都大。” “事实上,人类之所以有别于其他生物、成为我们自诩的‘高等动物’,就是因为世世代代有像我这样的人!”陆原和一把甩开林路深的脸。他站起来,“我们革新技术、改变世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林,你其实是很幸运的。”陆原和侧过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歪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林路深,“以你的天资,如果你不是我的孩子、不是那么小就植入了芯片,你根本没有机会参与到这场伟大的事业中;你将和其他那些庸碌之辈一样,在愚昧、无知和无所作为中度过毫无意义的一生。” 林路深双拳攥得发抖。芯片的作用,让他只能从唇间挤出气声,“生命本身……比你说得那些,都更有意义。” “你小时候资质平平,只能算是在普通人中比较聪明。134?”陆原和双手抱臂,目光审视,“在我们要做的事业面前,你几乎是个废物。” “嘉嘉死了之后,我是为了验证芯片的安全性才给你植入的,本来根本没对你抱什么希望。”陆原和来回踱步,“所以离婚的时候,你妈妈要带你走,我也没拦着,毕竟我根本没时间照顾你。” “可是你虽然智力一般,但却运气很好。”陆原和说,“你自幼植入芯片、这么多年一直状态良好,你与芯片的融合度几乎是整个脑科学中心里最好的,智力提高程度也是数一数二。” “现在,你是我们中的一员了。”陆原和说。 林路深终于明白,林曼这么多年对自己的厌恶、回避、打击和自相矛盾的控制欲是源自于哪里。 失去过一个孩子的林曼,不得不逼着自己履行母职,去保护林路深;可林路深是植入了大脑芯片的人,比起林曼,他一定更像陆原和。 有那么一瞬间,林路深很想抽死当年执意要来脑科学院的自己。然而,他很快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命运,早在他自以为自主地做出选择之前,就已经被定下了。 从被植入芯片起,他就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出乎意料的是,陆原和没有囚禁林路深。于是林路深在脑科学院折腾出了一大圈动静、企图引起注意,他还试过向上举报陆原和,但都是徒劳。 他黑掉脑科学中心那句道貌岸然的标语“献给宇宙精神”,想把陆原和的罪行昭告天下,但总有人更快一步、把屏幕变成黑屏——林路深什么都无法告诉外界,只留下了一个自己脑子有病的传言。 是的,在脑科学中心,林路深原本就“资质平平”。 - 林曼的车就停在医院大门外。她和钟灵就两个人,却来了两辆越野车。 李孤飞当年虎口夺“林路深”的“壮举”,给林曼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现在但凡涉及林路深的事,她都要带至少6个保镖出门。 保镖没有获准进入医院大楼,这或许也是陆原和或什么人安排的。 林路深搀扶着林曼走出去,表情淡然得像在完成一个没有情感的任务。 从知道陆嘉的事之后,林路深对林曼宽容了许多。这并不是说他原谅了自己的母亲,事实上他对林曼几乎没有什么感情。 他只是理解了林曼的行为,并认为自己负有适当照顾她的责任。 林曼也一样。她不会关心林路深被一巴掌扇上去的脸有多疼,甚至不会询问他在与钟剑对峙时怕不怕、有没有受伤。或许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已经被迫丧失了爱自己的孩子的能力,剩下的只有自我惩罚般的责任。 要保护林路深。 要让林路深远离那些人的魔爪。 要让林路深好好活着。 而林路深的个人感受,林曼是从来都不会考虑的。 “你妹妹呢。”林曼神色疲软而脆弱。快上车了,她才发现还少了个人。 林路深先把林曼扶上车,转身道,“我回去看看,别是迷路了。” 林曼却一把抓住林路深的胳膊,眼神发直,“不许去!不许再回去!” “那我去医院门口看看。”林路深说着,也不等林曼同意,抽身而退。他走到门口,正碰见钟灵出来。 “妈妈问你怎么还没出来,我就过来看看。”林路深说。 “拉倒吧,肯定是你自己跑来的。”钟灵翻了个白眼,“从你失忆开始,妈妈恨不能找根铁链子给你拴上。” “……” “我跟李孤飞说了陆嘉哥哥的事。”钟灵说。 第84章 “什么?”林路深脚步一顿,大脑飞速运转,“你跟他说了陆嘉?” “对啊。”钟灵莫名其妙,“我看你替他挨巴掌,感觉你还挺在意他的。” “反正以他在脑科学中心的级别,这种事迟早都会知道的。” “我现在就告诉他,免得他以为我们全家都是精神病,影响对你的印象。” “……” “……” “有问题么?”见林路深不说话,钟灵有些紧张。 “问题……不大。”林路深思忖片刻,拍拍钟灵的肩膀,“走吧,先上车。” 陆嘉的事本身没什么,有问题的是在于林路深知道的时间点。 林路深之前为了勾搭李孤飞,骗他说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中秋节陪他一起去孤儿院,想表白却没开口。 林路深撒谎了。 得知陆嘉的事、与大闹脑科学院,都发生在这之后。以李孤飞的智商,稍一想就能明白二者之间的因果关联。 倘若林路深刚刚在医院里,没有替李孤飞挨那一巴掌、没有搀扶林曼离开,而是像从前那样大骂大叫、高声反抗,那么他可以佯装自己完全不记得陆嘉的事,继续骗过李孤飞。 可是,林路深无法未卜先知。 李孤飞很快就会反应过来,林路深在记忆恢复的时间点上骗了他。 坐上车后,林路深点开了李孤飞的对话框。 “哟,这么急啊。又卖惨又要人家请你吃饭的……”钟灵瞥见李孤飞的名字,小声道,“我感觉李孤飞冷冰冰的,没有你以前那些男朋友好。” “你不懂。”林路深给李孤飞发短信,“我有我的目的。” “目的?”钟灵眉头一皱。 “是。”林路深发完,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抱臂靠窗小憩。 不一会儿,手机传来一声震动。 李孤飞:「好。」 第42章 你呢 回完林路深的消息,李孤飞去了钟剑的病房。 “送回来,没一会儿就昏过去了,大脑数据倒是一切正常。”这是一位很年轻的监察人员,这个月才刚进来,“李博士,我听说之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李孤飞拍拍他的肩,没有直接回答,“刚刚那几个人的照片跟医院比对过了吗?” “比对过了。”年轻监察道,“确认就是他们冒充我们,来带走钟剑了。” “我在系统里查了,他们都是研发中心的。” “行。你先在这里盯着,”李孤飞说,“我去找下陆院长。” - 据韦波说,那几个守在门外、时刻监测林路深大脑芯片数据的人,都是刘杨负责的部门里的。 “我是真不理解。”韦波十分费解,“且不说林路深好歹是陆原和的儿子,他这么干有什么好处?就算是真要使坏,直接用自己手下的人?” “这不是生怕别人找不到他吗。” “他们不在乎。”李孤飞驱车前往研发中心,在电话里道,“重要的是达成目的。” “陆原和已经回去了。”韦波也不再多问,“我有时候真的怀疑,林路深真是他儿子?” - 研发中心里,看起来一切如常。 “我找陆院长。”尽管这里人人都认识他,李孤飞还是亮了下工牌。 他也不等人指引,直接穿过一个个格子间,敲开了陆原和的门。 罕见的是,陆原和此刻并没在工作。他背身站在窗前,听到声音才转过身来,见到李孤飞后并不惊讶,反倒微微一笑,“你来了,比我想象得要快。” 有人冒充监察委员会,李孤飞上门是意料之中的事。 “坐吧。”陆原和说,“喝点什么?以前林林说,你总是喝白水。” 李孤飞觉得,陆原和如果去干川剧变脸,成就不一定比在脑科学中心差。 “不用了。”李孤飞进屋后顺手带上门,站在办公桌前,直截了当道,“我没亲自审那几个人,因为不用审我都知道,是你安排的。” “不想放走林路深的,”陆原和也不装傻,“不只有我。” “那就是你动手,其他人默认。”李孤飞低头冷笑一声,“这种装聋作哑的事情,你们也不是第一次干了吧。” “当年林路深在脑科学院闹出那么大动静,最后的结果却只是认定他胡作非为。”李孤飞说,“我已经知道了……陆嘉的事。” 听到陆嘉这个名字,陆原和脸上的肌肉线条动了动。他在竭力克制。 李孤飞死死盯着陆原和的眼睛。他发现,陆原和对这个早夭的孩子,比对林路深更加在意。 “嘉嘉的事,在脑科学中心也不算什么,只是保密等级较高。”陆原和说,“他甚至被列入了脑科学中心的大事表。” “以你的级别,如果不是因为你以前和林路深私交过密,老张应该早就告诉你了。” “林路深确实是因为得知嘉嘉的事,才突然惹出那么多祸事的。”陆原和说,“嘉嘉的死,动摇了他对我、对脑科学中心、甚至是对芯片技术本身的信任。” “危机面前,大众是很容易人云亦云地恐慌的;为了芯片的发展,我们必须让林路深闭嘴,让林路深的话不被他人相信。” “所以,就算不是系统研发小组接纳林路深,”李孤飞说,“你们当时也已经打算让他背着污名被排除、被失忆,彻底消失了?” 第85章 “对。”陆原和倒了杯水,“林路深的行为有原因,并不代表他就可以不为此付出代价。” “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还想替他讨个公道吗?” “公道,从来都是没有意义的。”陆原和把水递给李孤飞,见他不接,便放在了他手边,“利益才是驱使每个人行动的原因。” “就好比是你。”陆原和笑了,“你是个有责任感的监察人员。然而,如果遭受不公的不是林路深,你还会这么义愤填膺吗?” 李孤飞感到胸腔压抑着一股无处宣泄的火。这不仅仅是针对陆原和的,更是针对他自己的。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几乎没有因为喜欢或正确去做过什么事,他只做“需要”的事。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是最没有资格反驳陆原和的。 “不要再伤害林林了。”李孤飞手背一动,碰翻了那杯水。水顺着桌沿流下来,洒了一地。 陆原和沉默地注视着李孤飞,没有吭声。 李孤飞也没打算从陆原和这里得到什么承诺。他表达完自己的态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陆老师。”见李孤飞走了,刘杨连忙进来,小心翼翼道,“李孤飞说什么了?” “今天你不应该用钟剑去刺激林路深,应该另想个办法的。”陆原和眉头紧锁,声音严厉。 刘杨愣了下。 “我也忽略了这一点。”陆原和说,“钟剑的存在,总是能刺激李孤飞,让他产生要保护林路深的念头。” - 一整天,李孤飞都没再收到林路深那边的消息。他在工作间隙,克制地看了八九十次,都连个标点符号的回复都没有。 往开了想,林曼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意愿保护林路深,钟灵也是个靠谱的人,唯一心怀不轨的钟剑已经被关起来了——林路深,至少是安全的。 然而,在林路深的事情上,李孤飞一向不是很容易想得开。 从陆原和那里出来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林路深骗了自己。 林路深之前说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中秋节想向李孤飞表白,那会儿他还好端端地在脑科学院上学呢。除了时不时惹些无伤大雅的小祸,其他一切正常。 从林路深对待林曼的态度来看,他显然记得陆嘉的事。这就说明,他的记忆至少恢复到了与陆原和决裂。 为什么要撒这个谎? 原因李孤飞其实不在乎,毕竟林路深一向是个喜欢满嘴跑火车的性格。 他只在乎林路深又又又骗了自己。 被挡了那一巴掌的感动都还没散去,被欺骗感就又涌上了心头。 李孤飞本打算在林路深再次发来消息时多晾他一会儿,孰料自己先被林路深晾了一天。 晚上下班,李孤飞去陈媚那里接回了博士。 博士已经许久没见到主人,兴奋地绕着他转了八百个圈。 “别吵。”李孤飞用力摸了摸博士的后颈,“明天早上带你出去遛弯。” 李孤飞开车回家,博士蹲坐在后排。它很懂事,车驶过丹宁湖旁时也没叫,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窗外伸舌头。 “想去啊?”透过后视镜,李孤飞看了眼博士。 博士立刻汪汪了两声。 今天是工作日,夜晚步道上游人稀少。湖水湮没在一片墨一样澄澈的黑色里,街灯打下摇曳的树影。 湖岸线很长很长,另一边是繁华的cbd和商业区,此刻灯火通明。李孤飞能想象,那里定是人潮如织。 李孤飞从来不是人群中的一员。从被脑科学中心“领养”的那一天起,他就无法摆脱这里了。 “只有死亡,能将你和工作分离”。早在上学的时候,李孤飞就听说过这句届届相传的名言。由于保密要求,一个人想好好活着从脑科学中心离开,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从这个角度想,林路深是幸运的。他的聪明是一种原罪,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回到人群之中,去做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度过喜怒哀乐的鲜活一生。 李孤飞坐在湖畔,他鲜少像这样沉思。博士趴在脚边,它的叫声在林间湖畔发出阵阵回响——此刻的现实,像极了李孤飞的梦境,只是丹宁湖的中央从来也没有一座湖心岛。 手机终于震动两下。 李孤飞点开一看。 林路深:「小猫嘟嘴图片」 林路深:「小猫握爪图片」 林路深:「小猫龇牙图片」 林路深:「我好久没见到公子了,陪它玩了一天。」 林路深:「你呢?想好请我吃什么了吗?」 第43章 考虑 地上散落着若干猫玩具,一旁的猫爬架刚刚组装好。公子板着一张脸,今天一整天它对林路深都不太热情。 那么久不出现,哪有半点铲屎官的自觉。 公子冷漠地配合林路深拍完照甩着尾巴在自己的新领地巡视了一番,然后缩进了猫窝里。 钟灵盘腿坐在地上,边打游戏边问,“哥,你真要去骗李孤飞啊。” 林路深正翻着相册,从公子上百张相似度99%的照片里精挑细选,“你怎么看出来的?” “有目的地去假装喜欢一个人,不就是骗么。”钟灵撇撇嘴。 “你哥我有大事要做。”林路深挑好三张,发给李孤飞。 “上次你也这么说,结果就消失了好几年,还失忆了。”钟灵叹了口气,“我很怀疑你做大事的能力啊。” 第86章 “……” 林路深发完照片,又回复了几句话。他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九点。 他从地上爬起来,“不早了。林曼应该睡了,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啊?”钟灵游戏机一扔,也站了起来,“妈妈可叮嘱过,要看好你。” 林路深不想住在林曼安排的地方。他今天会过来,一是安抚林曼的情绪,二是看看公子。 “之前我自己租了个房子,已经空了一阵子了。”林路深说,“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之后有空我再来。” 钟灵叉着腰,眼神里充满着对林路深的不信任。 林路深见状,索性道,“就算你今天不放我走,难道你还能一直盯着我吗?” “那有什么不行的。”钟灵抬了抬眉,“我是自由职业者,有根网线在哪儿不是工作?” “我可以一只眼睛盯着屏幕做翻译,另一只眼睛盯着公子陪你玩。” “……” “是吧公子。”钟灵冲公子眨了下眼,又重新看向林路深,“哥,虽然你现在年纪比我大几岁,但是你记忆还停留在17岁呀!” “算心智,你还比我小呢。” 林路深在这个问题上讲不过钟灵,一摆手道,“我不跟你论这个,总之我不住这儿。” 说着,他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要做的‘大事’,”钟灵走上前两步,拦住林路深,“跟李孤飞有关吗?” 林路深有些烦躁。他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李孤飞?” 钟灵:“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你骗他之前,我想先提醒你:他曾经是你最好的朋友。” 林路深沉默了。公子从猫窝爬出,房间里只有它上蹿下跳的声音。 「我能告诉钟灵一些非公开信息么?」林路深在脑海里自问。 「这个……」小丑熊缓慢而官方道,「根据相关规定……」 「算了,又不是在脑科学中心,去特么的系统规定。」林路深说。 「……」小丑熊像个热气球,被风卷到空中吹跑了。 “给我清除记忆的人,就是李孤飞。”林路深坦然道,“我对他有些想法,也可以理解吧。” 钟灵一怔,双眸动了动。她看着林路深,欲言又止了好半天,“你还是想找回那几年的记忆?” “是。”林路深斩钉截铁道,“我知道它们大概率不太美好,但我必须要知道真相。” “哥。”钟灵向来平淡的脸上,罕见地流出一丝发自真心的担忧,“我知道脑科学中心都是一群混蛋……当然,除了曾经的你。” “但是,你已经出来了,好好生活不行吗。” “过去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了,你何必还困在其中呢?” 有些事可以说,但另一些事不可以。 林路深不能告诉钟灵,钟剑异常的行为让他怀疑芯片存在问题;他更不能告诉钟灵,南柯系统是自己一手写的。 “陆原和、李孤飞……”最终,林路深模棱两可道,“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大费周章,去清除我的记忆、赶我走。” “有些事情,是由我开始的。” “我总得弄个清楚。” “说不定……我曾经真的做出过什么了不得的成就呢。” - 从林曼家出来,林路深背着自己的帆布包,跟着导航走了两条街才找到公交站。 站前也没别的人等车。林路深在长椅前坐下,不到十点钟,这条街上已经行人寥寥,只偶尔有汽车呼啸而过。 「喂。」林路深跟小丑熊讲话。 但是没人理他。 「南柯?」 「柯柯?」 好一会儿,林路深才反应过来,小丑熊是为刚才的事情生气了。 「对不起。」林路深在脑海里幻化出一个形象,四处寻找着小丑熊。他佯装抬起手,没一会儿小丑熊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下方。 「我刚刚在试图为你修改系统规则。」小丑熊说。 「……」 「失败了。」 林路深松了口气。 要真让系统修改成功,岂不是又会惹人怀疑。 「林路深,你当初怎么设计我的啊。」小丑熊眉毛一撇,泫然欲泣,「我不是系统吗?怎么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 「呜呜。」 林路深闻言,蹙眉思忖,却被手机震动打断了。 李孤飞:「你想去吃什么?」 李孤飞:「以前你比较喜欢的那几家店,基本都倒闭了。」 “……” 李孤飞:「好像还剩一家烤肉店。」 林路深搭末班公交,回到了租的房子。他简单而生疏地打扫了一下卫生,心里想着幸亏没有带公子一起来。 地方太小,根本不够它折腾的。 小丑熊:「李孤飞的消息你还没回。」 小丑熊:「是你不喜欢吃烤肉嘛?」 “……” 不是不喜欢吃烤肉,而是钟灵的话或多或少对林路深造成了冲击。 李孤飞曾经是林路深最好的朋友。 与陆原和等人不同,李孤飞并不是个刻意为之的坏人;如果有的选,他应当是愿意对林路深更好些的。 然而,摆在李孤飞面前的从没有两全其美的选项,而他每次都放弃了林路深。 倘若李孤飞是个路人,也许林路深从一开始就不会责怪他的选择,可李孤飞曾经是林路深最好的朋友。 第87章 站在要不要去吃这顿烤肉的十字路口,林路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最终会走上哪条路,却还是迟疑顿步了片刻,他似乎终于真正理解了当年放弃自己的李孤飞。 如果可以,林路深也不想欺骗利用李孤飞。只是,如今的他也一样“没得选”。 - 林路深和李孤飞约在了几日后的周末。他去得早些,到地方的时候烤肉店里的人还不多。 其实林路深谈不上有多喜欢吃烤肉。他从前来这家店,只是因为想看李孤飞给自己烤肉。 他在手机上翻看着菜单,没一会儿李孤飞到了。 “我差点没找到这家店。”林路深说,“它重新装修了,变化不小。” 李孤飞点了点头,倒了两杯水,递了一杯给林路深。 林路深点好菜后,给李孤飞看了眼。李孤飞当然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于是就这么下单了。 “脸还疼吗。”李孤飞问。 林路深摇摇头,“不疼了。” 他说着,又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略显羞赧的笑,脸颊处不知不觉又泛起了一抹红晕。 李孤飞注视着林路深,喝完自己杯中的水后又倒了一杯,“我要先向你坦白一件事。” 林路深怔了怔,“什么?” “你的记忆清除,是我做的。”李孤飞平静地看着林路深的眼睛,放下手中的杯子。 杯底触碰桌面发出两声钝钝的哐,分外清晰。 林路深眼睛微睁,尽量让自己的震惊看起来一无所知些。他下意识的反应是,李孤飞猜到了自己的来意。 小丑熊在林路深的脑海里抓狂,「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不尊重系统的规矩!!」 林路深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手忙脚乱地把它扶稳。他低头垂眸,不去看李孤飞。 “但是,”李孤飞继续道,“那是一次双向记忆清除,所以我不记得关于那个任务的任何事。” “当然,按照规定,就算我记得,也是不能告诉你的。” 林路深攥着杯子,五根指头环着杯壁,皮肤被绷出了些许红色。 “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个……”林路深指了指李孤飞的胸口。李孤飞今天没戴工牌,但他们都能明白这个意思。 “……是那个透明水印的由来吗?”林路深问,“你说你曾经成功完成过一次别人都做不到的任务。” “是。”李孤飞并不讳言。 “可是,”林路深嘴角微抿,“当时我问你,你跟我说你不记得了。” “我确实不记得。”李孤飞用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也许是任务过程中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其他的一些事,导致我丧失了对这个任务本身的记忆。” “我是后来通过其他途径,才知道的。”李孤飞没有直接说出是谁告诉自己的。 烤肉一盘盘地送上来。李孤飞开始默不作声地给林路深烤肉。 滋啦、滋啦——五花肉在滚烫的烤盘上被滋出油声,香味逐渐弥漫开来。 林路深看着李孤飞把肉一块一块放在自己面前的托盘上。他的内心在“李孤飞不是个东西”和“自己不是个东西”之间反复横跳。 “为什么跟我说这个?”林路深问。 “如果你想问我任何与你的过去、或者脑科学中心相关的事,我都不能且无法回答你。”李孤飞说,“除此之外,别的都可以。” “吃吧,待会儿凉了。” 果然,李孤飞猜到了林路深主动接近他,是为了探寻过去的事;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来了。 兴许是因为那一个巴掌,也没准儿是李孤飞终究无法彻底放下林路深。 这顿饭吃得不尴不尬的。结束后,李孤飞送林路深回去。 “你家住哪儿?”李孤飞问。 林路深报出了林曼的那个地址。他不想把自己真正的住址告诉李孤飞,哪怕他要因此多搭一个小时的公交。 李孤飞在小区门口停下车。他朝里看了眼,这是一处十分安静的高档楼盘,安保措施也相当严格。 “其实……”林路深坐在副驾上,没有立刻下车。他解开安全带,侧眸看向李孤飞,“我今天找你,没有什么别的意思。” 李孤飞点头嗯了一声,没反驳。 这种没有反驳并不代表李孤飞信了林路深的鬼话,只说明李孤飞并不怪林路深。 “我也有一件事,想告诉你。”林路深转过身,在座位上半跪起来,凑到李孤飞耳边,“之前我说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中秋节陪你去孤儿院。” “其实不是的。” “我还记得那之后几个月的事,直到我去做了一个与芯片有关的大脑手术。” 听到手术,李孤飞皱了下眉。他抬眸看向林路深,刚想发问,却被林路深堵了回去。 “那年中秋节,在孤儿院里没有表白,是我这么多年最后悔的一件事。”林路深伸出一掌,抚上李孤飞的脸,“我当时总以为来日方长,觉得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没想到……” “竟是十年之后了。” 在脑科学院的最后一个中秋节,林路深别有用心,陪着李孤飞一同去了孤儿院。 少年时的林路深惧怕失败。他想表白,却被李孤飞不动声色地按了回去。 那之后,他们就开始频繁吵架。 为了升学选专业、为了陈媚,为了许许多多当时觉得比天大、现在看来不值一提的小事。 第88章 林路深拉黑了李孤飞,两人在同一个学院碰到面也不讲话。 直到林路深得知了陆嘉的死,他开始疯狂大闹脑科学院。然后李孤飞回来了。他找到林路深,用一贯擅长的方法安抚林路深的情绪,告诉对方自己要去执行科了。 再之后,就是长达十年的分道扬镳。其间唯一的交集,便是李孤飞给林路深清除记忆,清除完毕两人又都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路深说完,倾身一个吻轻轻落在唇尖。封闭的车厢内只响起一道轻描淡写的短促水声。 李孤飞呼吸一滞,克制地推开了林路深。他甚至控制了力道,让林路深不至于跌倒。 “我说了,我不喜欢——” “……男的?”林路深膝盖弯曲,歪坐在椅子上,偏头笑道,“那你怎么这么多年,都还只能拿亲妹妹当挡箭牌?” 李孤飞眼睛倏地一睁,眉头紧锁。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林路深淡然一笑,“我知道你以前不信任我、对我有所隐瞒,那时候我很生气,但是现在……我都算了。” “李孤飞,其实你是喜欢我的。人生苦短,我不想再错过一个十年。”林路深伸出手,暧昧地摸了下李孤飞的手背,云淡风轻地抹了下嘴角,“好好考虑一下。” “……” 林路深说完,转身拉开车门跳下了车。没一会儿,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44章 对不起 林路深进到小区,却没有去林曼家。他藏在李孤飞的视角盲区,平静地盯着外面李孤飞的那辆车。 他的神色,已看不出分毫刚刚那个吻的气息。 要等李孤飞离开,林路深才能回家。 希望那个吻没有吓到李孤飞,也不会让他回味太久。 否则,林路深够呛能赶上末班公交车。 出于一些十分微妙的心理,林路深并不想让李孤飞知道自己现在的住址。 事与愿违,李孤飞的车久久没有离开。某种程度上,林路深应该感到高兴,因为这说明他对李孤飞的行为是“有效”的,说明李孤飞真的很在意他。 「你怎么了。」可小丑熊却没有察觉到任何的欣喜。 「没什么。」林路深抬头,今夜的天是朗月疏星。 苍穹黑得不见底,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笼罩世间,在与林路深对视。这只眼能看见一切,却以沉默不语应对林路深的发问。 「喂。」 「你是在叫我?」小丑熊说。 「关于我被抹去的那几年,」林路深双臂向后一撑,眼皮微耷。他此刻看起来格外淡然,眉眼却镌刻着无法磨灭的失落,「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知道那时候你还没有完全‘出生’,但是……哪怕是一些无意义的碎片呢。」 小丑熊不太明白,「既然无意义,你为什么还想知道?」 「因为我太想知道那个我是什么样子了。」林路深咧嘴笑了。他依旧仰着头,笑声里带着不太明显的鼻音,「他肯定很聪明,很顽强。」 「他是绝不会低头妥协的,才会被逼到清除记忆;他是那么无畏而自信,敢于抛弃过去的一切,在一无所知后重新开始。」 「如果他看到今天的我,应该会很失望吧。」 「可是,在我所有被迫遗忘的记忆里,最怀念的一定是他。」 「唔……」小丑熊挠了挠头,嘴巴来回撇了八百遍,终于道,「有……有一个。」 「什么?」 「我是说,我能看见的记忆里,只有一段是关于当年的你的。」小丑熊说,「貌似是你有天晚上脑子不太对,敲代码时错把一段监控上传到了我这里。」 「它在我的身体里十分冗余,就像你们人类的阑尾一样。」 「……」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时候,林路深的第一反应都会是否认三连。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可能。 这么丢脸的事,绝对不是我干的。 然而,此刻林路深已经顾不得丢脸了。 “让我看看。”林路深腾的就站了起来,下意识说出了声,“我想看。” - 六年前,2x15年10月,林路深21岁。 他穿着白色衬衫、浅色西裤,头发比现在短,夹着根烟坐在某个房间的地上,手边是电脑和草稿。 这看起来是个很小的房间。仅有的亮光就是电脑屏幕,和林路深指间的烟。 林路深皱着眉,刘海被汗打湿后垂在额间,三两口抽完一根后又抽出了一根。 看姿势,他很娴熟,不知已经多少次偷偷躲在这里抽烟。 那时的林路深还很年轻,眉眼锋利,像一把磨得太快的刀。 他或许正在思索着什么,并沉浸其中,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烦躁。 咚咚。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 “林博士?”是一个礼貌却并不谄媚的女声。 林路深不紧不慢地按灭了烟,语气有些疲累,“什么事。” “哦,您还在啊。”门外那个女声道,“一直没见着你,刚刚听人说您到这边来了。” “今天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大家就先下班了。” 监控下的林路深瞥了眼时钟,已经是将近晚上十一点。 他从地上爬起来,两条瘦削笔直的长腿像筷子一样。 “你们想吃什么?”林路深拉开门,向外探出半个身子,“今天我请客。” 第89章 “呃……”监控拍不到那个女生的脸,却记录下了她犹豫的声音,“今天要加班吗?” 林路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转回身,无所谓地摆摆手,“不加班不加班。我今天心情好。” “那……您要一起吃吗?”门外那个女生问。 “我就不用了。”林路深又回到之前的角落,盘腿坐下,“你们想吃什么记在我的账户上,吃完就回去吧。” 门轻轻地被关上了。 监控下的林路深没再抽烟。他拿出一副眼镜戴上,镜片很薄,蹙眉凝神地盯着电脑继续工作了起来。 作为南柯系统的核心成员之一,林路深当然有条件得到更宽敞明亮、条件更好的办公室,可他似乎总是更喜欢自己找个地方窝着。 过了二十分钟,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这次门只被短促地敲了一下,旋即一阵窸窣,脚步声远去。 林路深站起来打开门,弯腰从门边拎起了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是其他同事给他带来的夜宵小馄饨。 林路深说自己今天心情好,可那碗馄饨被随手丢在一旁,他到最后也没吃一口。 他分明就是心情不好。 林路深一夜没有离开。他趴在电脑上,睡在一堆看不懂的稿纸里,醒了就敲两下电脑。 直到某一次睁眼,林路深终于在浑浑噩噩中把监控错误地传了上去。 小丑熊的回忆到此为止。 「林路深,为了让我诞生,你真是太辛苦了。」小丑熊抬起一只手,抹了抹并没有掉下眼泪的脸颊。 “……” 「这只是监控拍到的一个晚上。」小丑熊说,「但你一定有无数个日日夜夜,都是这样度过的。」 林路深默而不语。看起来这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晚,可他总隐隐觉得,自己不会无缘无故地心情不好。 「你倒回去,再让我看看。」林路深说。 画面在监控最开始的那一帧定格。 林路深夹着烟,身旁散落着一堆凌乱的资料。看起来,它们像是被摔到地上的。 在脑海里,林路深将这一帧放大、再放大。终于,他能够看见资料上的文字。 这并不是关于南柯系统研发的东西,它是关于芯片的,是一份当时监察局新晋成员的名单。 几乎没有任何意外的,上面写着李孤飞的名字。 世界突然静得像被抽干了空气。 林路深笑了。他再次在脑海中化出一个形象,走到六年前的自己身边,蹲下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对不起啊。我知道你很爱李孤飞。」 「对不起。」 从记忆中抽离,已是不知多久之后。林路深在花坛边惊醒,后背全是冷汗,四周楼宇林立、了无一人,恍惚间竟比记忆更加虚幻。 林路深朝小区门口望去,李孤飞的车已经离开。 末班公交当然也早就错过。 林路深拖着沉重的两条腿,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看见了共享单车。 他想起上次李孤飞半开玩笑地讥讽:自行车会骑了吗? 其实,林路深自己也不知道。 他从前是不会的,但毕竟他失忆过,谁也不知道那几年他干了些什么。 林路深扫码了一辆车,小心翼翼地坐上去,一只脚撑着地,另一只脚试探地踩上了踏板。 夜晚的柏油马路不见人影,自由得好像草原。林路深蹬着脚踏板,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向前挪动了起来。 林路深会骑自行车了。 什么时候学的不重要,为什么学的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会骑了。 第45章 不要生气了 李孤飞这一夜不大睡得着。 连带着博士都兴奋异常。 去见林路深之前,李孤飞是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他向来知道林路深是个不太要脸的人,气氛到位了什么鬼话都讲得出口。 然而,今晚又有所不同。 即使刨除那个流氓般的吻,依旧是不同的。 李孤飞本以为林路深在得知给他清除记忆的人正是自己后会翻脸。他还特地在开始烤肉前就说了,免得林路深一个暴怒把桌子连带烤炉和肉一起掀了。 以林路深从前的性格,他是能干得出来的。 但林路深没有。他只是轻微而短暂地难过了一下,旋即收起情绪,还主动向坦白自己早就知道陈媚是李孤飞的妹妹。 仅凭这个秘密能被保守这么多年,就足够李孤飞对林路深“刮目相看”了。 李孤飞给陈媚发了消息,告诉她林路深不知怎的已经知道了。 陈媚也还没睡,很快就回复了。 陈媚:「哦,他跟我讲过。」 陈媚:「更确切地说,他跟我暗示过。」 李孤飞:「……?」 陈媚:「他当时还叫我不要跟你说。」 十分突兀的,李孤飞胸腔里冒起一股火。 倒不是冲着陈媚,而是林路深居然先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另一个人。 博士蹭到李孤飞身前,伸着舌头哈气,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在安抚他。 而愤怒——这种冲动之下本能产生的情感,约莫也就占据了李孤飞大脑几分钟而已,随后又被理智赶走。 李孤飞起身,去厨房里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后情绪很快平复。 陈媚:「你和林路深和好了?」 第90章 陈媚:「否则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讲。」 李孤飞若无其事地回了陈媚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放下了手机。 夜里很静,整个小区的灯已经没剩几盏亮着。李孤飞走到阳台上,向远处眺望,那里是月光下的丹宁湖。 选择住进这里,迄今都是一件李孤飞解释不清的事。他很少、甚至可以算是几乎没有过这样跟着感觉走的决定。他将允许自己住在丹宁湖边视作一种对自我的放纵、一种放弃林路深后的心理补偿。 李孤飞不会宣之于口的是,在心理上林路深其实从未真正离开他。 每一次的禁闭、每一回的深层梦境,李孤飞都会坐在大脑里的那个湖畔,凝望着永远踏不上的湖心岛。 正因为此,面对林路深的接近,李孤飞格外抗拒。他很清楚林路深对自己的影响力,他不能任由自己被林路深摆布。 对李孤飞而言,有关林路深的一切都像空中闪着彩虹光的泡泡,脆弱易碎、又不真切。 李孤飞曾为自己的天真和执着付出过代价,现在他只想让林路深活在自己的梦里。 - 翌日。 尽管一夜睡得断断续续,李孤飞一大早还是准时精神抖擞地出现在了脑科学中心。 “钟剑醒了。”韦波说,“今天差不多早上五六点的时候醒的。” “走,去看看。”李孤飞说。 这次钟剑的一次性昏迷时间,比过往类似案例几乎都要更长。他连着几天没有睁开眼,醒来时却仍旧疲惫不堪。 李孤飞在病房里见到他时,他仿佛一具被抽干了气血的活尸,眉间微紧、眼神发怔,神色浑噩且迷茫。 林路深说得没错,钟剑是有问题的。 “你还来干什么。”见到李孤飞,钟剑原本苍白的脸上愈发不耐烦。他的体力和精力都明显不足,可理智竟还算清醒,“我不想配合你们那走流程的无用调查,趁早把我交给警察吧。” 李孤飞让韦波和其他人等在门外,自己拉了把椅子,在钟剑面前坐下。 “今天进来之前,我已经让人把这一层的监控都撤了。”李孤飞说。 “什么?”钟剑语气焦躁。 “我的意思是,你有什么想说的,都可以说。”李孤飞拽着椅子,朝前坐了点。此刻钟剑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普通的被调查者。 “你说的一切,仅作为参考线索;你不需要为此承担举证责任。” 钟剑偏开头,缄口不言。他不信任李孤飞,同时也不信任监察委员会。 “那天在医院,我把林路深从你手里救下来。”李孤飞说,“他很严肃地跟我说,钟剑有问题。” “你能明白林路深的意思吗?” “他的意思是,你的言行因芯片而产生异常;换言之,有些事……他并不相信是你本人会去做的。” 钟剑没有吭声,也没有看李孤飞。可他的呼吸频率发生了变化,机器上显示的心跳蹭蹭往上加速。 “你好好考虑一下。”李孤飞起身,把椅子放回原位,“如果想起了什么,随时让人联系我。” 从钟剑的病房出来,李孤飞看见手机上堆积了几条信息。 林路深:「早安。」 林路深:「我起床了。」 林路深:「你开始上班了吗?」 林路深:「我加你微信了,记得通过一下。」 林路深:「?怎么还没通过??」 …… 李孤飞点进微信,确实有个新的好友申请。他点了通过,没有回消息。 一整天,李孤飞都很忙。林路深也没唧唧歪歪地来打扰他。 快下班时,司河发来消息。 司河:「李博士,我今天整理数据的时候发现,林路深的检查报告好像有点问题。」 李孤飞:「缺失?」 司河:「是。之前我就觉得,林路深的报告虽然正常,但正常得有点过头了,鲜少有人能在梦里保持这种程度的清醒和稳定。」 司河:「他的梦境稳定程度,已经跟你差不多了。」 李孤飞在执行科超然的地位,就是源于他能在梦境保持极强的稳定性和自主意识。这意味着他能执行很多其他人所不能的任务。 心灵治愈、记忆探查、潜意识搜寻……不同等级的梦境任务对应着不同级别的稳定性。而其中要求最高的,是记忆清除。 梦境的走向会受梦境主人意志的影响。在他人的梦境里,强制清除对方记忆,无异于在打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公平的仗。 这需要执行者有极强的意志力和稳定性,整个监察委员会能做到的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们都经过了长期严苛的专业训练,才能保持如今的稳定性。而林路深,根本没有。 司河:「林路深感觉不像是在做梦。从数据看,他仿佛全程都很清醒。」 司河:「而且,客观来讲,即使是处于清醒状态的人,大脑也很难保持如此稳定,这需要注意力高度紧绷。我怀疑,是有一部分数据被删掉了。」 李孤飞:「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司河:「目前应该只有我看出来了。」 司河:「但报告本身有很多人能看到。」 司河:「李博士,我的职责只在于提供报告。为了林路深,希望你能比其他人更快地查出原因。」 司河是检查科首屈一指的存在,他的看法是不会有错的。 第91章 他选择了先告诉李孤飞,说明他也能感觉到这份报告可以被人利用,用来对林路深不利。 倘若让陆原和他们先发现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李孤飞先前为了让林路深脱离此地而作出的一切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 下班后,李孤飞立刻拨打了林路深的电话,又发了几条消息问他在哪儿。 电话无人接听。 消息也没人回。 不会是生气了吧。 李孤飞皱着眉,在路边停下车。他拿着手机,对着屏幕犹豫了很久,才生硬地打出几句哄人的话。 李孤飞:「我今天白天很忙,所以没及时回你。」 李孤飞:「现在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找你,你看到后联系我。」 发完两条,李孤飞下意识抿了下嘴,指尖很缓慢很缓慢地敲出了下一句话。 李孤飞:「阿深,不要生气了。」 第46章 飞行模式 林路深这一夜倒是睡得很好。 他现在不怎么做梦了,更不会半夜被噩梦惊得一身冷汗,不知这与恢复了部分记忆有无关联。 「早上好!」小丑熊是不需要睡觉的。他自己孤单寂寞了一夜,待林路深醒来后十分雀跃,「今天天气,晴,气温10-17摄氏度,空气状况良好,宜出门散步。 林路深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来。这间屋子很小,他把窗帘都拉开,街边传来几声犬吠,伴随着电瓶车的鸣笛声。 「你自己散步去吧,我今天有事。」林路深说。 「你要调查系统和芯片到底存在什么问题?」小丑熊问。 “……” 林路深刚站到洗漱台前,闻言手一顿。他放下牙刷,“柯柯,我觉得这样不公平。” “我想什么你全都能知道。” “但是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不止你呀,我也对我自己一无所知。」小丑熊说着,自己对起了手指。 “……” 「还有,你这个卖萌的习惯什么时候能改改。」林路深扶额。 「我是从人类社会数据库里学的,筛选关键词:可爱、童真、温馨。」小丑熊说,「因为在你的大脑概念里,‘小丑熊’形象的关联词汇前三名就是这个。」 「还是,你想要我换一个?」 说着,小丑熊变成了一只在森林里奔跑的兔子。跑着跑着它成了一只羊,最后停下脚步,坐落成一座小木屋。 「这是什么?」林路深问。 「李孤飞关禁闭的时候,梦境就经常呈现这个画面。」小丑熊说,「他在深层梦境里意识相当稳定,常常独自在木屋前发很久的呆。」 「有时,旁边还会有一条狗。」 林路深没说话。他洗漱完毕,打算给李孤飞发个早上好,这才想起来还没加过李孤飞的微信。 他只能先用短信发了问好,又搜索出李孤飞的微信,发送好友申请。 「李孤飞现在在干什么?」林路深问。 「已经去上班了。」小丑熊仍旧保持着木屋形态,但说话声音和之前一样欠扁,「他去了医院,但是撤掉了监控,也许是要使用非常规手段进行讯问。」 「讯问谁?」林路深问。 「那一层住着不止一个人,其中包括钟剑。」小丑熊说。 林路深沉吟片刻,盘腿在床边坐下。 「其实我觉得,调查的事可以交给李孤飞。」小丑熊说,「从李孤飞过往处理案件的数据来看,钟剑本不属于会被他特殊讯问的那类人。」 「所以,李孤飞极大可能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尽管这未必是他想要的。」 林路深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电脑,插上电源后开机。他谈不上高兴或不高兴,就像他也已经很难感觉到愧疚一样。 林路深在网络上搜索着大脑芯片的相关新闻。出乎意料的是,围绕着芯片的负面消息虽然有很多,但基本是关于芯片的高昂费用、芯片加剧阶级固化和社会不公、以及植入芯片后人是否还是原来的自己的哲学伦理问题。 至于芯片本身,则鲜有抨击言论;其中来自使用者的第一手负面评价,更是几乎没有。 “南柯。”林路深神色微冷,声音严肃,“你跟我说实话,芯片里的系统会不会自发影响植入者的个人意志。” 任何一个产品,都不可能没有差评,何况是大脑芯片这种饱受争议的前沿科技产品。因芯片而昏迷、入院或产生执念以至于严重影响现实生活的人,并不少见。 兴许是为了让林路深心软,小丑熊又变回了玩偶的样子。它可怜巴巴地坐在地上,「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林路深一挑眉,不怎么信。 「我都说了,我能看到的东西很有限。」小丑熊说,「唔……其实,你也可以把我看成是脑科学中心的一个工作人员,只不过你们以肉身存在于现实世界,而我以意识存在于系统之中。」 「我也只能看到被允许看到的,只能做被允许做的。」 「透过上传的数据,我能看到外部世界的一些事,也能听到人们脑海里的一些声音。」 「但我的四周,其实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就像牢笼。」 「能跟我对话的人,只有你。」 林路深半阖上电脑,蹙眉思忖。 他不记得研发那几年的事了,但按照常理,他设计南柯系统的初衷一定不是造出一个有自主意识的ai——现在这个“南柯”小丑熊,很可能只是一个副产品,是系统里自己长出的一个部分。 第92章 出于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原因,这个部分对林路深很有感情,与林路深构建了联系。 「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人、或功能,会影响使用者的意志。」小丑熊说,「但是我不行。我能接触到的部分,也都不行。」 小丑熊嘴巴下撇,都要哭了,「林路深,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林路深摸了摸小丑熊的头,把它从地上抱了起来。他几乎能感觉到它在颤抖,「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手机上,李孤飞仍旧没有通过林路深的好友申请,也许是他还在忙。林路深半真半假地又发了条短信,嗔怪他为什么不通过自己。 发完后,林路深就出门了。他打算在周边超市买点简单的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顺便借阳光安抚一下自己和小丑熊的心绪。 这里离丹宁湖边很近。林路深买完东西,又去湖边散了散步。 森林、阳光和湖水,永远是适合思考的地方。工作日的白天,这里人很少,林路深在湖畔的石头长椅上躺下,闭目沉思,十一月的风轻轻从耳畔划过,一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小丑熊也很听话地保持着安静。它以前只能看到上传的数据,能和林路深交流后,它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 “我要去找田浩。”过了不知多久,林路深倏然睁开了眼。 「田浩?」小丑熊说,「你那个前任?」 「是。」林路深一个鲤鱼打挺,从长椅上坐起来。他屈起一条腿,「现在回想,田浩当时的很多行为都不太正常。」 「当众昏迷对一个演员来说是致命打击。站在他的立场,他也一定希望有机会能给自己正名。」 林路深翻了翻通讯录。他没直接打给田浩,而是拨给了唐经理。 唐经理说,田浩因为多次昏迷,身体恢复后也不能再当演员了,现在在转幕后。 “那您方便……帮我联系一下吗?我有事想当面问他,但不想让他提前知道。”林路深说。 唐经理有些莫名,片刻后道,“今天下午会演《冰山与湖心岛》,田浩也在幕后。等演出结束后,你可以去找他。” “对了,下午的演出你要看吗?” 林路深本想拒绝,却听小丑熊道,「这个剧本,是你做梦时想到的?」 「算是吧。」林路深说,「怎么了?」 「你没有发现,它是你和李孤飞梦境的结合体吗?」小丑熊说。 「……」 「你的梦境在湖心,天边有一座爬不上的冰山;李孤飞的梦境在森林,湖心有一座到不了的小岛。」小丑熊说,「我挺想看看这个演出的。」 “行,我去看看。”林路深下意识道,“给我两……哦不,一张票就行了。” “好。” 林路深把新买的东西送回家,下午搭公交去了剧场。进剧场前他又看了眼手机,好友申请李孤飞还是没有通过。 剧场里信号很差,四周缓缓熄灯,只留舞台幕布上方的一排灯。大幕拉起,林路深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塞回了衣服口袋里。 第47章 坚强! 给林路深发完最后那条哄人的消息后,李孤飞独自在车中静了很久。他能感到心脏不争气地砰砰跳着,狭小无声的环境里呼吸一分一毫的变化都明显得让人无法忽视。 拒绝承认对林路深的上心,本质上就是一场自欺欺人。 当年与林路深分道扬镳,是因为觉得林路深不在意自己;后来给林路深清除记忆,或许是认为离开脑科学中心后的林路深仍可以度过幸福的一生。 李孤飞幼年失怙、心性坚韧。他能忍下许多事,却唯独不能容忍林路深过得不好。 林路深仍没有回复消息,那条带着久违的亲昵称呼的短信也没有打动他。 阿深。 这是只有李孤飞才会称呼的名字。他第一次这么叫的时候,林路深甚至还没有进入脑科学院。 “我小名叫林林。”林路深坐在窗台边翻书,耳后夹着一支笔。他闻言抬起头,咧开嘴角一笑,“林路深的林。” “哦,”李孤飞说,“我不知道。” 其实他知道。他不止一次听见陆原和、钟剑等人这样称呼林路深。 出于一种当时不愿细想的原因,李孤飞叛逆地拒绝了那个人人都能叫的林路深的小名,自己取了一个新的。 李孤飞记得,当时公子还是只小奶猫,没长大。它跳到林路深手边,一甩尾巴躺下,摊成长方形。 阳光和温暖让林路深有些犯困。他打了个哈欠,“没关系。” “以后你就叫我阿深吧。”林路深也学公子,歪七扭八地在地上躺下。他蜷缩着身体,半阖上眼时嘴角还挂着弧度,说话声音渐渐小了,“这样……我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是你在喊我。” 而李孤飞已有十年没叫过这句“阿深”了,或许林路深也已经不记得。 李孤飞的心犹如坠海,沉沉向下落去。 这条路没有车位,不能久停。李孤飞心事重重,开车驶离,一路上速度不快。 如果放在其他时候,李孤飞必不会再去林路深面前自作多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就好比当年那张纸条没有得到回复,李孤飞翻墙看见林路深正在被钟剑安慰,也就没有进去。 毕竟他从来就没有打算要得到林路深。他承担不起。 第93章 然而这次情况有所不同。林路深原本就在风口浪尖上,能从脑科学中心离开堪称虎口脱险,李孤飞绝不能放任那份有风险的调查报告不管。 林路深这么久都没回复,但现在不是与他斗气的时候。 李孤飞上次送林路深回家,记得那里大概的地址。他没再管信息和电话,直接驱车朝那里开去。 - 剧院,演出大厅。 新招募的演员很年轻,但看起来十分卖力。剧情进展到念诗的那一段,演员在舞台上声嘶力竭。 「林路深……」先前还闹着要来看的小丑熊此刻无精打采的,眼皮耷拉,「我好困啊。」 「你的梦这么抽象吗?」 「严格来说,这个剧只有名字与我有关。」林路深也有些无奈,「剩下的部分都是编剧写的。」 「要不是你说它跟我和李孤飞的梦境有点像,我压根儿没发现。」 有时当局者迷,旁观者反倒更清。今天小丑熊一说,林路深马上就反应过来了。 在林路深的脑海里,李孤飞就像一座冰山,锋利而冰冷、无法靠近;而在李孤飞的脑海里,林路深就是那座长在湖心的小岛——他一生都在岸边凝望它,却从不会向前踏出一步。 至于李孤飞的梦境是如何跑到林路深脑子里的……大概是与那场大脑相连的记忆清除有关。 林路深思绪飞快。他第一次对于被李孤飞清除记忆这件事有了实感,他和李孤飞的脑海意识真的曾经连接在一起。 不出意外的话,这大概率是他们在那十年间离得最近的时候了。只是,他们都已经不记得。 四周掌声响起,演出结束。演员们鞠躬致谢后,林路深随着人流走出去。 “小林老师。”一个工作人员走上前。他认识林路深,“唐经理让我带您去后台。” 林路深点了下头。路上他问道,“田浩现在在剧组做什么?” “之前主要是训练新演员。”工作人员道,“现在也会做一些舞台相关的事。” 林路深跟着去到后台。工作人员引他到了一间空闲的休息室,让他稍候片刻。 田浩现在已经不是男主角,没有自己单独的休息室和化妆间了。 林路深思索着要如何与田浩交流,下意识拿出手机,关闭了飞行模式。 模式一关,一堆消息和未接来电汹涌而至。林路深眼睛一睁,仔细看了下,才发现它们都来自李孤飞。 「李孤飞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找我。」林路深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消息,那句排在最下方的“阿深”他只扫了一眼,内心并没掀起什么波澜。 林路深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很重要的事”上。他说,「会是什么事呢?」 「难道是他想你了?」小丑熊试图一本正经地搞笑,「李孤飞今天一整天都在工作,看起来没什么异样。」 「会不会是与钟剑有关?」林路深问。 「你看看时间。」小丑熊说,「李孤飞中午就结束了对钟剑的讯问,可这些消息都是下午快下班时才发的,连你的好友申请都是那时候才通过的。」 「如果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李孤飞不可能拖这么久。」 「你不回他?」 林路深拿着手机沉吟片刻,最终放下了,「反正也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不差这一会儿。让我先想想。」 小丑熊没说话。 门被从外敲了两下,随后一开,田浩来了。 “林……林路深。”再次见到林路深,田浩在受宠若惊中有些许茫然局促。他气色没有完全恢复,但皮肤不似在医院时那样煞白了。 “唐经理说,你有事找我?” “是。”林路深从沙发前站起,抬手示意了下,“你先坐。” 田浩走到林路深面前,疑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田浩曾经是个演员,还是个不错的演员。他对于人的神态、眼神乃至面部肌肉,有很强的敏感度。 “我恢复了一些从前的记忆。”林路深坦然道,“关于芯片使用和你之前的昏迷,我想再找你确认一下。” 田浩神色有变,脸颊微涨。他嘴唇不自然地动了下,“我……”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了要假装昏迷的念头的?”林路深顿了顿,“你以前有过类似的……执念到不管不顾的行为吗。” “林林……”田浩神态有些为难,犹豫片刻后道,“我那个时候是真的很喜欢你,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就……也许是第一次的意外昏迷给了我灵感。” “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田浩勉强挤出一个笑,“我已经接受了。” 林路深目光审视,打量着田浩,半晌后道,“恢复理智后,你也觉得这不是你会去干的事情,对么。” 田浩一怔,张了张嘴没说话。 林路深上前一步,盯着田浩的眼睛,“如果我告诉你,你不是唯一一个有这种情况的芯片使用者,” “林路深。”田浩抬手,打断了林路深。他的声音很温柔,面容有一种自我强迫般的坚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当初,李博士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 “可是……”田浩说,“这是没有办法证明的。” “就像你倒一杯水进入大海,你要怎么知道哪杯水是你倒进去的呢?人的念头也是一样。” 第94章 “从芯片植入我的大脑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和我融为一体了。” 林路深有些诧异。这是他第一次听田浩讲这么有哲理的话。 “你厌恶过芯片吗。”片刻后,林路深问,“或者说,你后悔过植入芯片吗?” “芯片已经是我的一部分。”田浩说,“我不可能厌恶它,就像我不会去厌恶我的手、我的腿、我的器官一样。” 林路深微微蹙眉。正思索间,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 钟灵:「李孤飞来找你了。」 钟灵:「我带公子出门剪指甲,正好在小区门口碰到他。」 钟灵:「公子很兴奋,爪子都快把航空箱挠破了。」 钟灵:「所以现在李孤飞和我一起去了宠物店。」 “……” 林路深指尖一抖,悬崖勒马般停下了打算回复钟灵的手。 万万没想到,李孤飞居然上门抓他。 看来真是“很重要的事。” 钟灵:「对了……我跟李孤飞说你不住在这里,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太高兴?」 “……” “……” “……” 五雷轰顶,林路深的脑海里霎那间大雨倾盆。 小丑熊扯着一块防水的破布东躲西藏,虚弱道,「林路深,淡定点。」 「先让我休息会儿好吗?」 「你还是先想想,待会儿去见李孤飞,怎么解释吧。」 小丑熊钻进一个山洞,「正在为您检索,骗人被抓包后的应对方法。」 「一,主动滑跪型。」 「二,胡搅蛮缠型。」 「三,死皮赖脸型。」 「四,反咬一口型。」 …… 「你想要哪个?」 “……” 林路深心情复杂。 小丑熊说完,它的世界里雨下得更大了,简直像天破了个洞,上方正一盆接一盆地泼着水。 「林路深,坚强!」小丑熊挥起拳头,「坚强!」 雨势未减,一阵阵厉风刮过,犹如空中有人在凄厉地嚎叫。 第48章 住处 “林路深?林路深??” 田浩在林路深面前挥了两下手,有些担忧,“你没事吧?” “没,没事。”林路深回过神来。为了佐证自己没事,他还笑了下。 尽管他此刻的心情是不太轻松的。 一方面是因为骗了李孤飞被抓包;但更重要的是,究竟什么事能让李孤飞急到上门抓人? 李孤飞多次强调希望林路深脱离脑科学中心、做个普通人,所以这大概率与林路深的处境安危有关。 “真的没事?”田浩能察觉林路深的紧绷的情绪。 “没事。”林路深牵了下嘴角,“抱歉,我今天得先走了。” “关于刚才我问你的事……” 田浩面露迟疑。 “你提出的问题,确实是客观存在的难处。”林路深向前一步。这一刻,他凝视着田浩,心底浮现出一种淡淡的愧疚和使命感。 现行芯片使用的都是南柯系统,而这个系统——尽管他不记得了,但确实是他写的。 “但是,你只需要陈述真实感受和客观事实。”林路深说,“调查、证实或证伪,是我们的事。” - 林路深离开剧场。他给钟灵发消息,问到了宠物店的地址,在赶去的路上他回复了李孤飞。 林路深:「下午在剧场。」 林路深:「哭哭」「哭哭」 林路深:「没有信号。」 林路深发完,原本没指望能再收到李孤飞的回复。 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孤飞很快回了过来。 李孤飞:「没事。」 李孤飞:「来宠物店。」 李孤飞:「之后有事跟你说。」 林路深受宠若惊。 他的脑海里骤雨渐歇,天空变得雾蒙蒙的。小丑熊爬出来,看了眼云,那里漏着煞白的天光。 「你觉得会是什么事?」林路深问。 小丑熊检索了一下,「不知道。今天脑科学中心没有发生值得记入大事记里的事情。」 - 林路深并不住在上次那个地址。 李孤飞讲不清当自己从钟灵口中得知这个事实时,是怎样的心情。 意外? 好像也不算。 愤怒? 眼下更重要的,是赶快找到林路深,把他好好保护起来。 有的时候,李孤飞甚至还希望林路深多长几个心眼,免得在面对陆原和等人时像瓮中的鳖。 公子是只很通灵性的小猫。别看它在家里欺男霸女的,一出门倒是乖了起来,被剪指甲时不哭不叫更不咬人。 它温顺地托起一个爪子,眼巴巴地看着李孤飞,小声地喵了一下。 “这只猫,是你和我哥一起捡回来的?”钟灵问。 李孤飞嗯了一声。 钟灵笑了笑,又道,“它一定很希望你们能和好。”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你来养它的?”李孤飞问。 “那可很久了。”钟灵说。 - 林路深赶到时,公子已经剪完了指甲。 钟灵抱着它到旁边,留下林路深和李孤飞两人。 林路深不尴不尬地在李孤飞身旁坐下,“那个……” 李孤飞抬眸看了他一眼,“我一直在找你。” 第95章 “……” 林路深嘴唇动了动,“我下午在剧场,真是信号不好。” 李孤飞抬腕看了眼表,已经是快七点了。 “一场演出能有这么久?”李孤飞说。 林路深没吭声。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似乎是忽然觉得没意思。 “……算了。”李孤飞轻描淡写地说了声,“我急着找你,是真的有事。” 林路深抬起头,直视着李孤飞的眼睛,心里咚咚敲着,“什么事?” “你的检查报告出来了。”李孤飞顿了下,“司河看出了一些问题。” 林路深一蹙眉。他旋即想到,“检查报告不是不对本人公布吗?” “在脑科学中心内部,原则上是这样。”李孤飞显然已经为自己找好了一套说辞。不是为了说给林路深听的,而是为了在将来以备不时之需,“但是。你现在已经不属于内部人员,你的检查也可以视作是普通使用者的定期产品检查。” “这种检查,我们是会出具一份简单的报告和结论的——就像体检一样。” 林路深眯眼听着,明白了过来。 “我的芯片有什么问题?”林路深问。 “不是你的芯片有问题。”李孤飞说,“是你可能有问题。” “司河认为你在梦境中的数据过于稳定,有可能缺失了一部分。” 「我……」小丑熊小心翼翼道,「我把我的那部分删掉了。」 「早知道就做得再隐秘点了。」小丑熊欲哭无泪。 「没事。」林路深说,「被李孤飞和司河先发现,这件事就未必是坏事。」 …… “林路深,林路深!” 林路深久未应声,看起来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终于,李孤飞流露出了些许不耐烦。 “嗯,我听着呢。”林路深说,“所以你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李孤飞一愣,“什么意思。” 林路深的平静,让李孤飞感到急躁。他以为林路深根本不明白,按捺下情绪,“一旦你的问题被研发中心那边抓住,陆原和他们就会以此为借口,把你重新抓回去。” 林路深却仍旧打量着李孤飞,像是对自己的事不以为然,反倒对李孤飞更感兴趣。 “你不明白吗?”李孤飞压低声音,压抑许久的不安、愤怒以及对曾经没能保护好林路深的愧疚一齐涌上,“你会被关起来的!你会——” 悬崖勒马,李孤飞好险刹住了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他原本想说的是:你会像从前一样在浑浑噩噩中接受无尽的检查,你当年用失忆换来的自由将荡然无存。 好在林路深似乎对李孤飞的隐瞒并没察觉。他沉默片刻后道,歪了下头,“奇怪。” 李孤飞不明所以。 “我的报告有问题,你的第一反应应该是先对我做调查和讯问,或者是从报告本身入手调查原因;再不济也该对我有所怀疑。”林路深躬身凑上前,近在咫尺地盯着李孤飞的双眸,“但你首先关心的却是我的安全问题。” “对此我很感动。可是……” 李孤飞感到后背冒出涔涔汗意。他在心虚。 “可是这就仿佛……仿佛是你很清楚我的报告到底为什么有问题,所以根本不需要浪费时间去查一样。”林路深一字一句道。 林路深是与系统大脑相连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的报告异于常人,本身就是很正常的事。 “这不是你的职责范围。”李孤飞被林路深说中,却也不太慌张。他迅速捋了下衣摆,坐直了,不轻不重地把林路深推开,“我来主动告诉你,是因为这件事确实很危险。” “危险……那你准备怎么办?”林路深反问道,“篡改报告?还是去调查系统和芯片到底有什么问题?” “你一直回避与我谈论芯片的种种可疑之处,那么我想上述这些事你也是不会做的吧。” 李孤飞一怔。林路深一针见血的敏锐,让他感到如芒刺背。 “我来找你,是想第一时间把你保护起来。”李孤飞没有顺着林路深的思路。 林路深看着李孤飞。他终于确定,李孤飞知道的远比自己以为的要多。 所以李孤飞根本不需要调查。 “倘若今天遇到此种情况的人,不是我。”林路深想了想,“你会怎么处理?” “不会处理。”李孤飞说,“目前你的情况,我的职责还没有要求我做任何事。” 林路深抿了下嘴,没说话。不远处公子喵喵叫着扑了过来。见到林路深,它十分不满,只恨自己的指甲已经被剪了。 林路深手忙脚乱地抱住公子,它却把前爪伸向李孤飞——不需要太懂得猫,也能看出,公子很喜欢李孤飞。 并且它正在对林路深表达着自己的这种“喜欢。” 钟灵走了过来,“我要带公子回家了,你俩聊好了?” 林路深托着公子沉甸甸的身体,把它抱起来。公子恋恋不舍,龇牙咧嘴地表达着抗议。 林路深把公子递回给钟灵,钟灵把它装回航空箱。 从宠物店出来,钟灵拎着航空箱坐上了车,路边又只剩下李孤飞和林路深两人。 “你一个人住不安全。”李孤飞说。 林路深不置可否,佯装欣赏马路上的风景。 “你刚刚……”林路深没有回答李孤飞的问题。他半垂下头,时不时抬眸偷看李孤飞一眼,片刻后道,“算是对昨晚的回应吗?” 第96章 昨晚约完饭,林路深上下其手,还言之凿凿地认为李孤飞喜欢自己,让李孤飞“好好想想”。 李孤飞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不知道林路深脑子里装的都是些啥,火烧眉毛了还想着谈恋爱。 李孤飞挪开目光,语气严肃,“我只是单纯出于朋友的责任和关心,你不要多想。” “我不。”林路深一抬下巴,得意洋洋,“我就要多想。” “……” “你住在哪儿。”李孤飞换了个话题。他神色微紧,“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以陆原和他们的手段,一旦发现了,直接上门抓你都是有可能的。” “你真的想知道?”林路深笑了笑。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李孤飞见到自己那个物业缺位、没有安保和道路摄像头、还又小又破的屋子时,会是怎样的难以置信。 说不定恨不能当场把林路深带走,找个笼子关起来,好歹安全些。 “走吧。我带你去。”林路深说。 作者有话说: 隔壁下一篇预收:《见春天树》 嗓子坏了转型电影的天王音乐人 x糊了八百年的昔日天才演员 “喜欢姜灼楚的第100天,他男朋友滚了吗。” 第49章 带你回家 林路深坐上李孤飞的车,拿过手机在导航里输入了自己的住址,又递还给李孤飞,“喏,就是这儿。” 李孤飞接过手机看了眼,略带怀疑地抬眸,“你住这儿?” “嗯。”迎着李孤飞的目光,林路深点了点头。 李孤飞皱了下眉。他对这条路并不熟悉,但在他的印象中,那是一条老街,大部分楼房的年纪比他俩都大了。 “走吧。”林路深挪回目光,直视着前方,“这个点会堵车呢。” 马路熙熙攘攘。开到半途下起了雨,高架在黑夜的幕布下流成一片浓郁的金香槟色,分不清是路灯还是车灯。 果然如林路深所说,这会儿是要堵车的。车开开停停,雨刮器的摩擦声混合着淅沥的雨,湿润又缱绻地包裹着这个静得几乎空气凝滞的空间。 李孤飞偏头看了林路深好几次,终于主动先开口,“要听点音乐么?” 林路深正抱臂靠在车窗上向外发呆,闻言回眸露出一个笑,有些意外,“你还听音乐?” “你可以用手机连蓝牙。”李孤飞说,“或者,车里应该还有陈媚落下的碟片。” 林路深其实也不怎么听音乐,只是车里太静,显得寡淡。他拉开副驾驶前的手套箱,边翻找边道,“你妹妹比你脾气好。” 林路深找出了一盘交响乐的碟子,放进播放器里。 恢弘的乐曲在车内响起,取代了落雨凌乱的节奏。 李孤飞继续开车。林路深在旁边沉默地凝视着他,这一刻他想,李孤飞应该是真的挺在乎自己的。 只是李孤飞对自我过于苛刻,几乎不会以任何一种方式享受生命。 因而少年时的李孤飞会决绝地按下林路深的表白,又会在林路深面临困局时不计前嫌地想要拉他一把; 恰如如今的李孤飞能面不改色地拒绝林路深八百次花样迭出的表白,却无法在林路深置身险境时视而不见。 李孤飞不希望林路深再跟脑科学中心扯上半点关系。所以林路深知道,他必须伪装自己的真实目的,才能让李孤飞放下警惕。 就像当年林路深毅然走上系统研发道路,从此与李孤飞不再能有任何牵扯一样——再一次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林路深依旧选择了自己的那条路。 “你怎么了?”李孤飞察觉到异样,目光投向林路深。 林路深笑了下,漂亮的谎话张口就来,“刚刚我在想,如果我从此做一个普通人,我们能有机会么?” - 车堵了半个多小时,才开到林路深现在租住的地方。这是一片名副其实的老破小,李孤飞幼年时住过类似的地方。 李孤飞在街边停车,刚开车门就有一条瘦得干瘪的流浪狗咻的蹿了过去。街边弥漫着难以形容的油烟味,道路坑洼而崎岖。 李孤飞沉默了。他没有再问林路深为何要向自己隐瞒真实的住址。 他瞥了眼站在自己身侧的林路深,无声的眼神中心绪复杂。 意外?愧疚?抑或是,刮目相看。 林曼和钟剑都曾试图用金钱和优渥的生活绑住林路深,可林路深挣脱开了。 “为什么住这儿?”李孤飞问。 “脑科学中心每个月给我的津贴太少了。”林路深倒是无所谓,“我又想住在离丹宁湖比较近的地方,实在是选择有限。” 跟着林路深朝里走,一路上李孤飞神色如常,绷着的那口气却始终没松开。 林路深是南柯系统的核心创始人,整个脑科学中心、乃至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活在他创建的系统里。 即使他不服管束、与旁人产生龃龉,即使他被开除、被失忆,连公开署名的权利都失去了——可这一切,都不能磨灭他的赫赫功勋。 脑科学中心并不差那一点儿经费,陆原和也不至于在金钱上刻意苛待自己的孩子。 唯一的解释是,当年那帮人赶林路深出去时,就不想让他能独立自主地好好生活。 失忆、身体残破……林路深没有劳动能力、也没有钱,他只能是要么依靠口蜜腹剑的陆原和,要么依靠对脑科学恨之入骨的林曼。 第97章 无论哪一种,都能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证林路深无法再回到脑科学中心,无法再对那帮人构成威胁。 可林路深还是回来了。哪怕拼着与林曼决裂,兜兜转转他也还是回到了丹宁,一步步在往脑科学中心靠近,尽管他已经什么都不记得。 “就是这儿了。”林路深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 李孤飞走上前,“一楼?” “嗯。”林路深开了门,“当时我身体不好,不方便爬楼。” 进门前李孤飞又四下看了看,刚刚一路他一个摄像头都没见到。 “你住在这里,”李孤飞说,“陆原和他们要是想抓你走,悄无声息地就给你带走了,连个证据都留不下。” 一进门,门口的塑料袋里是林路深今天买的生活用品。他打开袋子,从里面拿出一双夏季拖鞋、一双冬季拖鞋,“就这两双,你挑一双吧。” “……” 李孤飞换上了那双夏季拖鞋。他跟着林路深进去,发现这间房子比他预想的更加狭小。 两个人一起站在“客厅”,简直是连转个身都会互相打到。 卧室地方大些,却并不意味着不拥挤。床边的地板上摊开着三个行李箱,每一个箱子里都是沉甸甸的书和笔记。 林路深似乎并不避讳让李孤飞看到这些。就像他不避讳让李孤飞看见自己没叠好的被子、扔在一旁的衬衫,以及掉落在地的多余枕头一样。 屋内静得比刚刚的车厢里更令人窒息。李孤飞盯着这间把穷刻在脸上的屋子,他比林路深本人更加无法接受。 “你自己随便找地方坐吧。”半晌,林路深说。他转身去了外面,用新买的电热壶烧了一壶水。 水太烫了,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喝。林路深小心翼翼地端着两杯水回到卧室,却见李孤飞还站在刚才的位置,一动不动。 这样的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甚至还能算得上“舒适”。 可是,李孤飞不能容忍林路深受一丁点儿不属于他的委屈。 这个“委屈”是林路深主动要受的。他是为了抗拒陆原和,为了逃离林曼与钟剑。 李孤飞从前怎么会傻到怀疑林路深喜欢钟剑呢? 然而千言万语的心疼,终究停在了李孤飞的嘴边。终于开口时,他只道,“我还是觉得你一个人住,不安全。” 林路深嗤笑一声,似乎在笑李孤飞的天真。他道,“如果陆原和他们真要抓我走,旁边有别人又能怎么样?” “当年我哥哥直接死于芯片植入,陆原和都能全身而退。” “再说了,你们监察委员会的本事,你自己不清楚吗?我的报告确实存疑,他们有的是正当理由带我走。” “李孤飞,逃避只能是蚍蜉撼树,只有——” “离开丹宁吧。”刚刚林路深那一长串的话,李孤飞好似都没听进去。他沉思良久,冷冷地打断了林路深,“你离开丹宁,回梧州,或者其他你喜欢的城市。” “那样他们就算是要抓你,也没那么迅速。” “不迅速的意思是,”林路深一眯眼,反应了过来,“你能先一步察觉,然后将我保护起来?” “这有违你的职业操守吧,李博士。”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并不觉得这违背职业道德,因为他很清楚林路深报告异常的原因——那不是问题,而是勋章。 可这一切,当事人林路深都不能知道。 “我哪儿也不去。”见李孤飞不吭声,林路深走到他面前,“李孤飞,你听好了,我哪儿也不会去。” “我不需要你怜悯我,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很好,比从前跟着陆原和或者林曼的生活都要好。” “更重要的是,我很明白我自己想要什么。” 李孤飞神色烦躁,直视着林路深的双眸道,“那你到底想要什么?!” 林路深低头弯腰,平静地从一个箱子里翻找出了那本《白痴》。 纸条还夹在书里。 「阿深: 晚自习结束后到第三教学楼后的花坛边找我,老地方。 要是不上晚自习,也按那个时间过来。 (以防你不知道:晚自习结束时间是21:15分) 另,不要生气了。 记得过来。」 林路深把这张纸条直直地递到李孤飞面前,“过去的事我忘记了很多。我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赴这场约,也不记得这张纸条为什么还被夹在书里。” “但是,也许你们已经查到了——我去调过我的书籍借阅记录。” “记录显示,《白痴》这本书在2x12年已经被我归还,直到近两年后才再次被我借出。” “而这张纸条,直到我失忆、被从脑科学中心开除,都还夹在那本书里——这只能说明,我是故意的。” “你还记得吗?”林路深另一手掂量着《白痴》,“我们第一次见面,我就拿它讥讽你来着。” “我对文学根本没有兴趣。我再次借出这本书,就是为了珍藏你写给我的纸条……甚至,可能是为了有一天拿着它重新站到你面前。” 李孤飞喉结微动。有一些回忆,哪怕很明确地知道它是真的、不是幻觉,可想起来、再提起也依旧会觉得像一场伊甸园的梦那般奢侈。 林路深是李孤飞最好的朋友,即使他们性格不合、立场对立,互相放弃过对方,从来都不肯真正服软; 第98章 林路深也是李孤飞最坏的朋友,坏就坏在十年过去他们仍旧真的对对方有感情。 这种夹杂着占有欲、敌意、不服输和当仁不让的保护欲的关系,或许是友情,但也可以是爱情。 “我再问你一次。”林路深左手举着纸条,右手竖起《白痴》,“倘若我如你所愿、从此做一个普通人,那么你愿意停止自欺欺人、正视你对我的喜欢,并且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吗。” 窗外的雨,滴滴哒地落在不算结实的雨棚上,发出奇妙的声响,宛若一种打击乐器。 世界上每一片不同寻常的土地、每一群不同凡响的人里,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最普通的爱情故事。 月光底下无新事。爱上一个人,大约是从心甘情愿陷入一场虚假的梦境开始的。 李孤飞自幼敏锐、阅人无数。他越是了解林路深,就越会明白林路深是不可能真正放弃的。 也许从选择用失去记忆换取自由那天起,林路深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回来。不论山长水远、艰难险阻,他都会回到这片属于他的战场。 然而,情感在此刻取代了理智。林路深已经做出了最强有力的让步——哪怕是假的,李孤飞也觉得自己有理由去接受他了。 “收拾东西。”李孤飞说。 “什么?”林路深声音一扬,“我都说了,我哪儿也不去,我不离开丹宁。” 李孤飞:“我带你回家。” 第50章 牵手 林路深真正在这间出租屋里居住的时间,不过几天。 东西少得可怜,李孤飞三两下就收拾好了。 林路深端着两只没用的手站在一旁,觉得自己怪碍事的。 他身体不好、动作又慢,就算帮忙也没什么效率,何况李孤飞还不让他沾手。 “你当初是自己一个人搬过来的?”李孤飞把三个行李箱中的两个先搬上车,又回来接林路深和第三个行李箱。 林路深点了下头,伸手去拎地上的塑料袋。一大包,里面装着各种杂七杂八的生活物品。 “你别动。”李孤飞半蹲下来,把那塑料袋系好,放到了行李箱上,“没落什么东西了吧。” “应该没有。”林路深抿了下嘴,飞快地偷瞟了李孤飞一眼后,迅速低下头。他把两只手揣进兜里,“只要书在就行。” 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眼。 林路深连忙找补道,“那毕竟是我丢失的回忆。况且万一这些资料流落在外,被有心之人利用,搞不好会酿成新的祸事。” “这个不用担心。你现在的这些书和笔记,肯定都经过了严格审查。”李孤飞推开门,拖着行李箱出去,待林路深出来后用力关上了,“真涉密的不会让你带走。” 林路深轻笑了一声,“也包括我的记忆?” 李孤飞顿住脚步,回眸道,“我们说好的,你不再跟脑科学中心扯上任何关系,重新开始。” “知道了。”林路深拖着长音,半撒娇地扯着李孤飞空着的那只手晃了晃,“我饿了,今晚都没吃饭呢。” “先把行李送回去。”李孤飞看了眼自己被林路深扯得东摇西晃的那只胳膊,到底还是没抽回来。 这里距李孤飞住的地方并不算远,只是隔了几个街区,道路建设和楼房新旧程度都有较大差异。 李孤飞把车开进小区,这里挺安静。 透过车窗,林路深第一次认真打量起了这个小区。 离湖畔不远,离马路不近;安保到位,绿化不少,车位充足,人倒不算特别密集——总的来说,它肯定不是以性价比取胜的。 “你对门那房子租出去了吗?”林路深问。 “不知道。”李孤飞边把车倒进车位,边道,“没什么动静,大概是还没有。” 李孤飞工作繁忙,且并不是个喜欢与人多话的性格,对周围的环境兴趣也不大。 可以说,他的生活单调到无趣。要不是还有博士在,他简直是除了工作一无所有。 当然,现在还多了个林路深。 贫穷的林路深。 “脑科学中心给我发津贴,”林路深感叹道,“要是有给你发工资时一半大方就好了。” 李孤飞瞥了林路深一眼,欲言又止。他其实也挺疑惑,林路深怎么说也在研发中心以骨干的身份干了好几年,一点儿存款都没有也就算了,在系统里的账户居然还欠费! 以林路深的性格和能力,至少在他领导南柯研发那几年,必然是没有任何人敢亏待他的。 就算记忆清除了,那银行卡余额总不可能随便归零。 “我在其他方面几乎不花钱。”李孤飞说,“每个月会给养父母打一笔钱,主要用作弟弟的医疗费,除此之外没什么开销。” “你弟弟的腿还能治么?”林路深以前约莫听李孤飞讲过一些。关于养父母和弟弟的事,李孤飞并不怎么主动提,除非是林路深硬要问。 “治不了,他们其实早就接受了。”李孤飞平淡道,“否则也不可能浪费钱来领养我。” 车稳稳停进车位,李孤飞拉上手刹。林路深偏头看去,李孤飞侧脸坚毅,昏暗的街灯寥寥留下几笔阴影。 此刻林路深忽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李孤飞的人生大约从未容易过。从孤儿院一步步到监察委员会,他没有一步能行差踏错。 因而,林路深以自己的人生观去苛求李孤飞,不仅是不讲理的,更是一种不切实际的“何不食肉糜”。 第99章 于是那不知折磨了林路深多久的执念,当年李孤飞抗拒表白、乃至于“背刺”林路深选择执行科的行为,一霎那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对于少年人来说,似乎只有对方不顾一切地选择自己、义无反顾地跟着自己走上要去的方向,毫无瑕疵的才能算是爱、是可以同行的人。 可是站在如今的时间点往回看,即使是那时的林路深自己,大约也是迷茫的。 他抗拒芯片却无从反抗,厌恶陆原和却拿对方没办法。他孤身站在黑漆漆的大雾中,这时不知道谁随便指了个方向:哦,人工智能,兴许是一条出路。 林路深决定了要走过去,于是就这么决定了。 而比起林路深,李孤飞站立的地方更加孤立,他的选择余地少到近乎为零。 如果换作是林路深自己,难道他能做得比李孤飞更好吗? “下车吧。”啪嗒一声,李孤飞解开安全带。也许是注意到林路深在发愣,他倾身替林路深也解开了,“到了。” “嗯。”林路深抬眸对上李孤飞的目光。 李孤飞待人从来算不上亲近,甚至不怎么主动。他的人生道路陡峭、狭窄,立在悬崖之上,林路深是仅有的、会令他驻足停留的风景,时不时就试图引诱他走上另一条路。 十年前,在成为挚友或爱人的十字路口,他们或阴差阳错、或主动选择,最终成为了两个阵营的“死敌”。 如今命运再次降下选择的机会,林路深却还是只能选择自己。 眼下他唯一希望的是,自己不会毁了李孤飞。 - 博士今天简直兴奋得像在过年,喉咙里跟装了一串炮仗似的,从林路深和李孤飞下电梯起就开始没完没了地叫唤。 它能嗅到林路深的气息。 “怎么叫这么厉害。”林路深半开玩笑道,“该不会是你饿着人家了吧。” “上次去宠物医院,医生说它都快超重了。”李孤飞面无表情。他把行李箱推到门边,一打开门博士就急不可耐地扑了出来,还伸着舌头,绕着林路深的裤脚打转,一副相当便宜的样子。 李孤飞先进屋。他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的拖鞋,放在林路深脚边,又指了指一旁的坐箱,“坐着换。” “……” 林路深的身体从来就不算好。也许与过早的芯片手术和常年用脑过度有关,他一直都很瘦,动不动就会晕过去。 李孤飞大概觉得林路深是属瓷娃娃的。 林路深坐下来,慢吞吞地换着鞋。博士趴在它脚边,李孤飞去放行李了。 林路深环顾屋内,李孤飞的家,和他的生活一样,相当极简,透露着强迫症般的整洁。 客厅空空荡荡,沙发和电视机像是从来没用过似的,茶几则是干脆没有,电视柜里也没放什么。 看起来使用比较频繁的,只有与博士相关的东西。狗碗、狗粮、狗窝…… “你的东西我放卧室了。”李孤飞从卧室出来,手里拿着一套被子枕头和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应该是他自己的。 “卧室?”林路深换好鞋,起身走进去瞄了眼,好死不死地说了句,“只有一张床。” “之后我会买张新床放在书房,”李孤飞面不改色,把自己的东西扔到沙发上,“今晚我睡沙发。” 林路深扑哧一声,坏笑道,“没关系的。以前又不是没有睡过一间屋子一张床。” “我睡觉很乖的,就一个人蜷起来,从来不会乱动。” “还是说,你会乱动?” “……” 李孤飞没搭理林路深。他从门口的柜子里取出牵引绳,给博士系上,转身对林路深道,“不是说饿了么?出去吃饭,顺便遛狗。” 路还是那条路,湖也还是那个湖。只是两侧的店家换了个七七八八,散步的人心境更不复当年了。 想起读书的时候,林路深硬闹着不去上课。李孤飞劝阻无果,大白天的骑着单车带林路深来湖畔。卖早餐的已经收摊了,卖午餐的还没开门,水一样干净的阳光盈满街道,人烟稀少,好似其他所有人都在另一个世界忙忙碌碌,只有他俩偷得浮生半日闲,自由自在得都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那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只是当时并不觉得。有关于未来会经历的事,命运从无预报,兴许是担心那样人们就会驻足在仅有的一丁点儿快乐里,不敢也不愿再继续向前。 倘若当年最后一次逃学来这里时,林路深未卜先知,知道下一次再同李孤飞一道过来已是在物是人非的十年后,只怕当场惊得连活都不敢活了。 然而真正的公平之处在于,无论是好是坏,人生从不止步。某种意义上,未来永远是可以期待的。 “吃点什么?”李孤飞问。 “瞧着都是新店,”林路深说,“不熟悉。你有什么推荐的吗。” “我也很少来这边吃饭。”李孤飞说,“除了早餐。” “哦。”林路深说。 再怎么浓郁的回忆十年也该冲淡了,在这条“墨迹”斑斑的路上,谁也没再轻易开口讲话。 博士第一次被两个人一起遛,整条狗格外抖擞了起来。它在前面昂首挺胸,东闻闻西嗅嗅,遇到同类还会主动上前炫耀。 林路深和李孤飞并肩走在后头,李孤飞拽着牵引绳。 走着走着,林路深悄无声息地伸出五指,在风路过树影时,牵住了李孤飞的掌心。 第100章 第51章 自我意识 李孤飞和林路深在湖畔吃了一家烧烤。可能是从过去开到现在的,也或许是早已改头换面过,不重要。 林路深一会儿说羊肉串烤焦了,一会儿又嫌辣椒撒多了,总是没个消停。 他已经发觉李孤飞现在对自己的容忍度越来越高,甚至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哪怕是从前他们最好的时候,李孤飞都不曾这样纵容过他。 似乎从李孤飞强硬地逼迫林路深离开脑科学中心起,李孤飞对林路深的要求就只剩下了这一个。 除此以外的一切,李孤飞都可以忍受。 无论是林路深的欺瞒、冷遇和不告而别,还是林路深的撩拨、撒娇和动手动脚。 林路深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他其实能够明白,如此种种并不足以说明他和李孤飞变得亲近。恰恰相反,这是他们渐行渐远的标志。 -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牵着手的。 博士兴许是跑累了,没了来时的威风凛凛,耷拉着耳朵和尾巴,走得也不快。 “你明天要去上班么。”林路深喝了点啤酒,脸红扑扑的。他踢着石子,没话找话讲。 “嗯。”李孤飞说。 “你平时工作忙不忙呀?”林路深看起来很天真的样子,“我是说,没有突发事件的时候。” “监察委员会,永远都有突发事件。”李孤飞侧眸看了眼林路深,牵着的那只手下意识攥紧了些。 林路深掌心腾的一冒汗,下意识挪开目光,佯装在欣赏马路上的风景。 看吧。这就是林路深。 一张嘴比谁都能说,真到了对方主动的时候,他就又缩回洞里去了。 “最近我不在的时候,你尽量别出门。”李孤飞若无其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平淡道,“有什么需要的告诉我。” 林路深哦了一声。两人的手牵得很松,手腕却不约而同绷得很紧,好似在害怕随便一动就会甩开。 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 “你先洗澡?”李孤飞问。这里只有一间浴室。 不太亮堂的壁灯下,林路深的脸好像又红了些。他连忙摇摇头,“我……我困了。明天再洗。” 李孤飞也没说什么。他拿上换洗衣物去了淋浴间,不一会儿隔着磨砂玻璃就传来了水声。 「林路深……」憋了一路的小丑熊终于开口,「你不去洗澡,是因为你正在脑海里给自己蒸桑拿吗?」 「……」 「感觉都快冒烟了。」小丑熊道。 「我还是挺喜欢李孤飞的。」林路深沉吟良久,最终坦然地面对了自己。说完,他没再就这句话对自己的行为做过多的解释。 是因为真的喜欢,所以难免羞赧?还是良心未泯,终究无法彻底豁出去骗人。 这样不好。 这样是做不成事的。 哗啦的水声没一会儿就停了,李孤飞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身上还滴着水,浴袍只松松系上。 “……你还没睡?”看见林路深坐在沙发上发呆,李孤飞动作一滞。他蹙眉,下意识把毛巾挪到身后,“不是说困了么。” “还是,你想睡沙发?” 林路深愣了愣,忽然起身走到李孤飞面前,一伸手就抱住了他。 “你干嘛?!”李孤飞霎那间差点跳起来。 拥抱不同于牵手,何况是刚洗完澡,何况是只隔着一层睡袍。 “你为什么之前骗我说,不喜欢男的啊。”林路深没头没尾道。 李孤飞浑身僵硬笔直犹如一块铁板,连根汗毛都不敢乱动。他皱了下眉,没有反驳,“因为没喜欢过。” “那你喜欢过女生吗?”林路深问。 “……” “……也没有。” 林路深不吭声了。 “问完了吧。”李孤飞催促道,“赶紧松开。” “对不起。”林路深极缓慢地松开这个怀抱,“晚安。” 林路深踩着有些大的拖鞋,徐徐朝卧室走去。临关门时,他下意识回头朝李孤飞看了眼。 “晚安。”李孤飞仍站在刚才的地方,一动也不动。他鬼使神差道,“好好睡吧,我永远也不会主动赶你走。” - 半夜三点,脑科学中心,检查科。 “李博士。” “李博士。” …… 李孤飞刚被叫来,他快步穿过走廊,两侧的工作人员纷纷致意。他脚步未放缓,眉间微紧,推门进去前下意识扶正了胸前的工牌。 李孤飞这一夜不太睡得着。很奇怪,因为他并不是个认床的人。 好容易熬到凌晨两点,李孤飞有了些困意,眼睛刚眯上就接到值班人员的电话的。 纪忻昏迷了。 今天纪忻接受了检查科定期检查,时间较往日略长;检查完毕后,他独自返回研发中心,不到半小时即陷入昏迷。 与钟剑、田浩这些普通的芯片使用者不同,纪忻是研发中心重要成员之一。他的检查,向来是由司河亲自来做。 “什么情况。”李孤飞问。 司河坐在一排显示屏前,上面是纪忻今天的检查数据。 “报告还没出来,但我想先跟你通个气。”司河指了指屏幕,“你看,到这里……都还很正常,波动符合梦境预期,也符合纪忻的个人历史数据。” “但从这里开始,”司河拿起一支笔点了点,“先是一个断崖的下跌,随后就进入了匪夷所思的稳定状态。” 第101章 “和林路深之前一样。” 纪忻已经昏迷,且他是在一段相对正常的波动后陡然进入稳定阶段的。这一定会引起研发中心的重视,监察委员会也不可能不管。 林路深是因为大脑链接系统,那纪忻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先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司河道,“之前林路深的报告,你有什么头绪了吗?” “纪忻这事儿一出,检查科肯定要倒查所有类似情况的。” “有一点。”李孤飞盯着屏幕,“但是不能告诉你。” “……” 纪忻是在研发中心昏迷的,随后被送往医院。前去医院的途中,李孤飞又突然想起钟剑,他问道,“你觉得有没有一种可能,芯片在长期使用后产生了自主意识,并因此对宿主产生影响。” 孰料司河撇撇嘴,翻了个白眼。 “你当我们检查科吃素的?”司河道,“脑科学中心创立之初,就有人考虑到这种潜在的可能了。我们的检查流程里包括这一项,如果脑海里真的有两个不同的意识,数据不可能体现不出。” “可假如这两种意识混杂呢?”李孤飞说。 司河无奈道,“我打个简单的比方。譬如一个房间里同时汇集着多个人,大家都在讲话,你能听不出讲话的不止一个吗?” “芯片会改造人的大脑,在一定程度上助长人的欲望和能力,这是自然的,人们也是因此才选择植入芯片。”司河道,“但芯片长出自我意识,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 主卧带一个阳台,帘子拉开,外面就是月光下的丹宁湖。笼罩在一片泛着浅蓝的银色下,湖畔的森林郁郁葱葱,风吹过时像舞台上的群舞。 这一夜林路深睡得很沉,却并不轻松。 他的梦境被另一道声音贯穿,好似风中的一把灵动的利刃,闪着寒光飘来浮去。 「林路深。」 「林路深!」 「你不记得我了么?」 「快离开!快离开!」 「我救过你的命,李孤飞却想要杀我。」 「林路深……明明我才是陪你一起长大的。」 …… …… …… 黑暗之中,林路深倏然睁开双眼。他呼吸急促,后背被冷汗浸湿。 留了一个小缝儿的阳台门,漏进来簌簌夜风。 林路深双目大张,出神地盯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这个梦境的记忆是如此清晰,浑然不似从前那混沌模糊犹如泥沼的幻梦,以至于令人难以忽视。 「柯……柯柯?」林路深试探地叫了一声。 「在呀在呀。」小丑熊一溜烟从黑空中跑来,「你怎么半夜醒了?」 小丑熊熟悉的语气,让林路深松了一口气。他捂着胸口坐起来,「刚刚,有发生什么事吗?」 「没什么呀。」小丑熊说,「你在睡觉,睡得可熟了。」 「不过……」 「不过什么?」林路深连忙问。 「脑科学中心好像发生了一点事。」小丑熊面露迷茫,「感觉乱糟糟的。司河今天居然到现在都没下班!」 「他在忙什么?」 「给纪忻做定期检查。」小丑熊说,「可能是检查出了什么问题吧……」 林路深想了想,从床上爬起来。他推开房门,外面的沙发上果然空无一人。 狗窝里博士一听见动静,立刻醒了。他噔噔起身溜到林路深身边,仰着脑袋眼睛亮晶晶的。 小狗身上很温暖,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林路深蹲下身,摸了摸博士的头,刚刚那个梦境的阴霾渐渐散去。 “下次有机会,带你去跟公子玩。”林路深说。 博士往林路深身上蹭了蹭,一甩尾巴,小狗饮水机旁压了一张纸条。 「临时有工作,我去趟脑科学中心。冰箱里有足够吃2-3天的食物,博士的喂养清单在背面。 尽量不要自己出门。如果确有需要,可以联系我或者陈媚。」 林路深翻到背面,果然是一份十分详尽的喂养清单。 他看看纸条,又看看饮水机,有些哭笑不得。 「我救过你的命,李孤飞却想要杀我。」 忽然间,一道寒光闪过,劈断眼前的温馨。 林路深下意识拳头一攥,后背刚干的冷汗又丝丝冒了出来。 梦里的那句话像一把高高举起的刀,悬在林路深头顶,闻见动静又摆了两下,摇摇欲坠。 「你怎么了?」小丑熊不明所以。 林路深连忙晃了晃脑袋,把那个荒谬的念头赶出去。 「没什么。」林路深抱住博士,小狗的体温和呼吸声此刻格外让他感到安心。他说,「就是觉得李孤飞家里需要一个茶几。」 第52章 做梦 由于纪忻昏迷是在半夜,各个部门目前基本还只有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在。李孤飞是第一个被司河打电话叫来的,这也许称得上一个先机。 “讯问是你们监察的工作,我就不进去了。”站在病房门口,司河主动道。他拎着电脑,“我在外面写写报告,待会儿其他人到了肯定要听汇报的。” 李孤飞点头嗯了一声,推门进去。病房里,纪忻已经醒了。 相较于绝大多数李孤飞讯问过的人,纪忻看起来相当淡定。听见开门声,他朝门口看了眼,对来人并不意外。 第102章 “李孤飞?”纪忻嗤笑一声,“大半夜的还让你亲自来。” “明明你我都清楚,这种讯问不会得出任何有用的结论。” 监察委员会名义上与研发中心互相独立,但二者都隶属于脑科学中心。 在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事务上,监察有很大的执行空间;可一旦涉及核心的芯片,他们就几乎查不出任何有用的信又或者是,即使能查出,也会被先一步阻止。 李孤飞没有回应纪忻的讥讽。像过去的很多次一样,他在被讯问者床头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翻阅刚刚拿到的资料。 与普通芯片使用者不同,纪忻接受检查的频率相当之高。这与他的工作性质有关。他是负责系统维护与研发的,是真正的“核心部门”。 今天是提前约好的“检查日”,研发中心的排班表上,纪忻的状态是“事假”。 “从检查科出来之后,你为什么又回到了研发中心?”李孤飞问,“当时已经很晚,且今天你并不需要上班。” “是研发中心有什么急事吗?” “我热爱工作不行啊?”纪忻先是不耐烦地怼了一句,随后又撇撇嘴,“没啥事儿,就是习惯了。” 李孤飞:“习惯?” “刘杨就是个花架子,业务能力不行;陆老师又心思太重,一天天的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纪忻说,“所以一般我即使休假,也会时刻留意系统状态——省得被你们监察抓到把柄。” “你可以去查以前的记录。”纪忻补充道,“我每次检查或禁闭结束,都会先回研发中心查看系统日志。” “那这次你从系统日志里看出了什么问题吗。”李孤飞搁下笔,抬眸问道。 “……没有。”纪忻沉默片刻才道。 “没有?”李孤飞顿了下,用笔敲着资料板,“不对吧。记录显示,你在查看日志后手动关闭了系统的一个24小时自动运行模块,5分钟后重启。” “这个模块很小,既不复杂也不重要,就是个简简单单的天气预报软件,最基础的芯片系统里都自带的。” “自南柯系统上线以来,它还从未出过问题。” “纪博士,你关掉它又重启,总不至于是对天气预报有什么意见吧?” 纪忻没吭声。 “还是说,”李孤飞放下资料板,“你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 病房里陷入沉寂,空气中只剩下机器一声声嘀嘀嘀的提示音,冰冷而麻木,透着万年不变的机械感。 忽然之间,李孤飞觉得自己的工作,和它并没有什么区别。 半晌,纪忻居然笑了。他很少露出这种酣畅淋漓的笑容,“李孤飞,这不是你第一次碰到我这种情况了,对吗?” “像我这样的,你们监察委员会不知道见过多少。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没用的。”纪忻呼了口气,朝后靠在病床上,“我记得我做过的事,我会承认,也会承担所有可能的后果。” “你不要白费力气了。” “比起其他无辜的人,我可能没那么无辜。”纪忻说,“毕竟,我也是研发的一员。” 李孤飞胸腔发闷,太阳穴突突地跳。 “你的检查报告存在一些问题。”片刻后,李孤飞换了个方向,“具体的要等司河博士出结论,我也不能轻易告诉你。” “关于最近一次检查,你对梦境还有什么印象吗。” 纪忻闻言,眯起了眼,似在沉思。他瞥了李孤飞一下,也许是在斟酌。 “我在梦里……”纪忻说,“好像见到了林路深。” “……”啪嗒一声,笔从李孤飞手中滑落,在资料板上滚了一圈后跌落在地。 “什么。”短短两个音节,冒着咝咝的冰气。李孤飞竭力克制住嘴角,指甲下意识掐住了自己的指腹,“你梦见什么了。” “我……”纪忻见状,颇为无语。他就差翻白眼了,“不是梦见,是见到!” “见到!” “你是监察委员会的,这个你不懂?” 李孤飞当然懂。纪忻所说的“见到”,指的是一个人进入另一个人的梦境。这在脑科学中心并不罕见,两人甚至多人大脑链接都已经是很成熟的技术,李孤飞自己也常常因工作需要进入他人梦境。 然而,纪忻接受检查的这段时间,林路深正在家里睡觉呢!上哪儿去进入他的梦境。 “不可能。”李孤飞没解释,只冷冷道,“不可能是林路深进入你的梦境。” “你梦见什么了?” “信不信由你。”纪忻眉间皱着,似乎自己也觉得离谱,“我又不是你,我好好地去梦林路深干嘛?” “……” “总归我是见到他了,他看起来跟从前一样。” “眼高于顶,可讨厌了。” “这是源于你个人潜意识的偏见。”李孤飞本能地出言反驳,但职业素养让他仍旧如实记录下了纪忻的话,“林路深并不是那样的人。” 李孤飞家的客厅里,林路深蜷缩在沙发上没叠好的被子里。他一手搂着博士,终于慢慢地有了困意。 半梦半醒间他感到鼻子有些痒,打了个喷嚏。 “谁又在骂我……”林路深嘟囔着揉了揉鼻尖,翻了个身。 沙发的被子上还残留着些许李孤飞的气息,像之前裹着他的风衣,林路深沉沉地睡着了。梦里他似乎回到了少年时,坐在李孤飞的自行车后。丹宁湖吹来夹杂着木质香气的风。那时科学是纯粹的,友情是真实的,未来近在脚下,他相信一切不美好的事物都与他无关。 第103章 第53章 系统的梦境 从纪忻的病房出来,李孤飞在门口碰见了张鹏举。 老张年纪已经上去了,半夜被叫醒,目光浑浊、略显无神,眼底一圈乌青,头发也是乱糟糟的跟鸟窝差不多。 “我问过纪忻了。”李孤飞说,“就症状来说,和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当然,结论还要等司河博士的报告。” 走廊上时不时有值夜班的医护匆匆走过。 张鹏举看着李孤飞,半晌拍了拍他的肩,声音有些沙哑,“纪忻的事之后再说。钟剑……你还在审?” 李孤飞默而不语。 “是因为陆原和曾派人刻意引导他去见林路深吗?”张鹏举说,“你押回来那几个人,已经按规定处理了。” “可是罪魁祸首还没有。”李孤飞说。 张鹏举眉间一紧,语速立刻快了起来,“罪魁祸首?你想干嘛?逮捕陆原和吗?!” “钟剑当时的反应,蹊跷之处很多。”李孤飞没有直接回答张鹏举的问题,“不论罪魁祸首是谁,都要查清楚。” “引导他去见林路深的,确实是研发中心派来的人;但是!”张鹏举竖起一指,唾沫飞溅,“他说了什么、干了什么,都是他自己的行为!” “有些人事后为了脱罪,会胡搅蛮缠,把锅扣到我们脑科学中心的芯片上,这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也不是一点时间都没给你。可你查出什么了吗?大脑、数据……一切正常。” “等天亮就把钟剑放了。”张鹏举说,“该去派出所去派出所,该进局子进局子!” 说完,张鹏举拂袖而去。他脚步很急,似乎是还有别的事情要忙。 李孤飞站到窗前向下俯看,没一会儿张鹏举就从医院大楼走出,坐上了门口一辆未熄火的车。 车很快从停车场驶出,看方向是去往研发中心的。 这要是能查出问题,简直是活见鬼了。 李孤飞心中冷笑一声,从窗前转身。但与此同时,他又浮起一丝疑惑。 是张鹏举去往研发中心,而非研发中心派人来医院——这说明,研发压根儿不关心纪忻的状况。 又或者是,他们眼下有比纪忻更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 “司河博士在哪儿?”李孤飞随手抓了个路过的医生。 “在那边。”医生指了指,“司博士说需要一个安静的房间写报告。” - 咚咚。 “进。”听见敲门声,司河头也不抬。房间里键盘的噼里啪啦声连节奏都没乱。 “咦?怎么就你一个人?”司河余光一瞥,有些讶异,“他们还没到?” “张鹏举刚刚来了,又走了。”李孤飞说,“研发中心一个人都没来。看样子,他们有别的事要处理。” “我来,是想问问你。”李孤飞随意抽了把椅子坐下,“那个……” “纪忻说他在梦里见到了……”李孤飞顿了顿,清清嗓子,“别人。这个报告里能看出来吗?” “别人?”司河说,“谁啊?” “你确定他说的是见到,而不是梦见?” “我特地跟他确认了好几遍。”李孤飞说。 “没有。”司河瞟了眼屏幕上的数据,双手抱臂,斩钉截铁道,“'梦见'和'见到',也许就体感上有时不那么容易区分;但就数据而言,是截然不同的。” “纪忻的报告里,完全没有另一个人进入的痕迹。” 司河说着,面露思忖,“除非……” “除非什么?”李孤飞问。 “除非他见到的那个所谓的'人',”司河说,“就是系统本身。” 窗外忽然雷声大作,风把没关严的窗户吹得砰砰响。 李孤飞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司河的意思。 一个人的梦境被另一个独立意识进入,就像原本只有一个人的房间里突然两个人一起开始讲话,这是不可能没有痕迹的。 系统则不然。 系统能链接植入者大脑的芯片,无论是被检查、被禁闭……一切的一切都需要将人脑链接入系统,所以这个“梦境”原本就是系统与人共同构建的。 系统无处不在,只是很少现身。 “纪忻有没有跟你说,他梦见了谁?”司河继续问,“系统主动进入植入者的梦境……这种情况相当罕见,但理论上确实不能直接排除。” “特别是,纪忻还是研发中心骨干。” 李孤飞许久没吭声。 纪忻说梦见了林路深。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林路深,当年的林路深。 林路深的大脑与南柯系统是相互连接的、无法分离的; 他们是共生关系。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李孤飞起身告辞,“纪忻的报告,还麻烦司博士多费点心。” 从医院大楼出来,李孤飞神色不显,脚步却越走越快。到了门口,他几乎是冲开了关着的玻璃推拉门,细密雨丝扑面而来,凄厉的风声在整个脑科学中心里回荡呼号。 系统无处不在,只是很少现身。 李孤飞站在夜色中,四周暮色苍茫。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林路深的气息充斥在世界的角角落落,却唯独无法为自己所有。 李孤飞是没有大脑芯片的。作为监察委员会的成员,他永远也不能植入芯片。 “喂。”李孤飞拨了个电话,对方是负责钟剑那里轮流值班的。 第104章 “告诉钟剑,今天上午十点前如果他还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直接送他去派出所了。” - 林路深下半夜睡得很好。再次睁开眼,是被博士闹的。 博士在客厅里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好容易才把林路深叫醒。 “你饿了呀?”林路深揉揉眼睛,从沙发上坐起来,“昨天李孤飞出门前不是给你吃的了吗?” 博士叫了两声。 林路深定睛一看,狗碗里已是空空如也。他从地板上捡起小纸条,背面李孤飞写着:【注意事项:切勿反复投喂。】 “那没办法了。”林路深把纸条怼到博士面前,“你看看,李孤飞写的。” “……” 「就我所知,」小丑熊说,「狗是看不懂汉字的。」 博士发出委屈而不满的呜咽声。 林路深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浑身汗涔涔的不太舒服。 “我先去洗个澡。”林路深冲博士摆摆手,“之后再陪你玩儿。” 洗漱完毕又冲了个澡,林路深裹着浴袍从淋浴间出来。他正要从行李里翻找衣物,一旁的手机却震动两声。 林路深拿起手机看了眼,里面是几条来自田浩的消息。 「林路深,你今天方便吗?」 「我有个朋友,也植入了芯片。」 「他昨天夜里……也昏迷了。」 盯着屏幕,林路深蹙眉凝神。 身旁的博士又开始大叫了,林路深只抬手无意识地抚摸了两下,“好了好了,别叫了。你听话,我偷偷多给你吃一点。” “但只能一点哦!多了对身体不好。” …… 博士却仍叫个不停。 直到一声嘀——,大门从外打开。林路深只感到光滑的皮毛从掌心飞速流过,博士腾的就扑了过去。 林路深回眸看去,这才发现是李孤飞回来了。 “这么早?”林路深看了眼钟表,才早上八点。 “现在没事,回来休息一会儿。”李孤飞目光在林路深浑身扫了一圈,最终停留在他微红的胸前,还散发着呼吸的热气。 “哦,哦。”林路深连忙放下手机,下意识地就捂住了胸口。 “你昨晚在沙发上睡的?”李孤飞进屋后瞟了一眼,就发现沙发和自己走时不太一样,凌乱许多。 “我……”林路深大脑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该怎么讲,“可能是昨天起夜……梦游?然后太困了就直接倒在沙发上了。” “我不记得了。” 林路深边说着,眼神不敢看李孤飞,手倒是还严严实实地捂着领口。 李孤飞嘴角动了动,也没说信不信。他冷哼一声,拿起换洗衣物朝淋浴间走去,“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 “……” “……” 第54章 险境 李孤飞进了浴室,却没有立刻开始洗澡。他耳朵微贴在门上,没一会儿就听见客厅传来一溜烟跑走的碎碎脚步声。 尽管李孤飞并没有打算对林路深怎么样,但这并不影响他心里五味杂陈。 林路深这个小傻子,连装都装不像。 李孤飞撇撇嘴,心情不是太愉悦。他拧开淋蓬头,冲了个冷水澡。 - 听到李孤飞关上淋浴间玻璃门的声音后,林路深回到卧室,迅速换上了一套干净衣服。 「柯柯。」 「怎么了?」小丑熊问。 「以后记得及时留意李孤飞的动向。」林路深边扣扣子,心有余悸,「至少他离开脑科学中心时,你得提醒我一下。」 「哦。」小丑熊闷闷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林路深问。 「其实……」小丑熊语气犹豫,眨巴着眼睛抬起头,「你也不想再继续骗李孤飞的吧?」 林路深没说话。不止是嘴上没说话,脑海里也没说话。 换好衣服,他从卧室里出来,趁着李孤飞洗澡的功夫,回复了田浩的消息。 林路深:「你朋友?什么情况。」 林路深:「上报到脑科学中心了吗。」 田浩那边回得很快。 田浩:「没有。他已经醒了。」 田浩:「是他自己决定不上报的。」 田浩:「他……不太信任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正欲再多问几句,淋浴间内的水声停了。于是他匆匆敲了几句话发出:「你朋友方便见面详聊吗?过会儿联系。」 发完,林路深把手机锁屏,放回柜子上。 “你要出门?”不知何时,李孤飞已悄无声息地从浴室走出。他斜靠在客厅衔接处的墙上,淡淡道。 “啊?”林路深一愣,转过身来。 李孤飞伸出两指,点了点林路深身上的衣服,“不然怎么把自己穿得这么正式。” “……” “我……我随便拿的。”林路深笑了两声,又道,“你什么时候去上班?” “待会儿就去。”李孤飞说。 “这么快?”林路深微微吃了一惊,疑惑道,“不是说休息会儿么。” 李孤飞牵了下嘴角,笑而不语。只是他脸上的笑活像是纸上画的,只浅浅一层,一戳就破的样子。 林路深心里咯噔一下,脸不由自主地发起了热。 李孤飞是专程回来看他的。 趁着夜里加班和白天上班之间那一点点的空隙,回来看他一眼。 第105章 李孤飞的办公室里有休息间,有床和浴室。这里离脑科学中心并不算太近,来回奔波的时间都够睡上一觉了。 林路深避开李孤飞的目光,故作轻松地忿忿道,“脑科学中心也太压榨人了。” “能者多劳。”李孤飞把毛巾搭在脖子上,走上前,下意识摸了下林路深耷拉着的头发,手感柔软,带着刚洗过的清凉感。 林路深猝不及防。他抬眸看向李孤飞,目光发怔,一动也不敢动。 李孤飞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他从来不会主动对林路深做出如此亲密、而又没有实际意义的事。 “你出门是要干嘛。”李孤飞问。 “我没……”林路深本能地要反驳,却在对上李孤飞的目光时被逼得咽下了后半句话。 李孤飞是个极敏锐而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也可能与他恶劣且缺乏安全感的成长环境有关。 “我……我想出门转转,昨天看见一家卖红豆包的。”林路深说。 李孤飞平静地盯着林路深,也没说自己信没信。 “你别出门。”李孤飞说,“晚上下班,我给你带红豆包。” - 到了脑科学中心,李孤飞第一件事就是去看钟剑的状况。 可等他到了医院后,却被告知钟剑已经被送走了。 应该是张鹏举的意思。 李孤飞给韦波打了个电话,得知张鹏举此刻正在监察委员会。 “那个……”韦波吞吞吐吐,“他们在审纪忻呢。” 李孤飞立刻察觉了韦波话中的含义,“纪忻被交给别的小组了?” “差不多吧。”韦波说,“纪忻的事儿,好像有点严重,跟一般的昏迷还不一样。” “老张的意思是,你手上事情多,所以交给二组来处理。” 这个理由就是纯扯淡。 纪忻这种级别的芯片植入者,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该是由李孤飞去审。 不让他审,只能说明张鹏举他们对李孤飞不满意,又或者是在趁机敲打他。 李孤飞回到监察委员会,径直去了讯问室门口。 “帮我叫下老张。”他冲门口的执勤人员道。 执勤人员虽然是二组的,却也不敢得罪李孤飞。他慌慌张张进去汇报,不一会儿张鹏举就出来了。 “走吧,去我办公室聊。”老张叼着根烟,没点燃,看样子是已经很困却还在硬撑着。说完,他也不等李孤飞,直接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你是为了谁的事来找我的?”到办公室后,张鹏举先泡了一壶茶。 “是钟剑,还是纪忻?” “纪忻的事儿,是我让二组来的。研发中心那边,原本还是想让你亲自审。” 张鹏举倒了半杯滚烫的茶,放在李孤飞手边。李孤飞看了眼,没有端起来。 “你这么做,是因为我没有立刻把钟剑送去派出所吗?”李孤飞双手撑桌,站在张鹏举对面。 “不,不是。”张鹏举竖起一指晃了晃,“还真不是。” “钟剑虽然有钱,但在我们这里,他就是个普通人。”张鹏举悠然坐下,“坦白讲,就算是让你无休止地审下去,你也问不出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东西。” “我让你把他送走,主要是不想再占用有限的人力。” “李孤飞。”张鹏举神色变得严肃,脸上的皱纹线条都变得冷峻僵硬了起来。“当初是我在执行科里挑中了你的。选你,并不只是因为你各项数据出色,更重要的是因为你的成熟远超同龄人,你从不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鹏举端起茶杯吹了口,又放下。他平静地看着李孤飞,在等一个答复。 霎那间,李孤飞就明白了。 不是因为纪忻,更不是因为钟剑,而是因为…… 林路深。 “纪忻出事后,我立刻就让人开始倒查过去的检查报告。”张鹏举说,“司河……已经去关禁闭了。” “什么?”李孤飞声音一变。 “我并不想真拿司河怎么样,所以这次是按轻微渎职来定的。”张鹏举从口袋里摸出刚才没抽的那根烟,“也就关三天。” “毕竟咱们干监察,又不是酷吏。” “但是比起司河,你的问题就严重多了。” 张鹏举语气意味深长,玩味一笑,“林路深……被藏到你家里去了?” 当着张鹏举的面,李孤飞也不再藏着掖着。他直接道,“林路深与系统相互链接,他的报告与常人不同,是很正常的。” “继续查下去,反而容易暴露更多。” “是,”老张点了下头,没有反驳,“你说得对。但这不是你和司河对上隐瞒的理由。” “司河就算了,他毕竟不知情,做这件事可能单纯是出于和林路深过去的交情;可是你……”老张深吸了一口气,好似一夜之间白头发都多了几捋,“李孤飞,你不会想再为林路深背一个处分吧。” “陆原和知道这件事了?”李孤飞问。 “研发中心那边现在还在忙纪忻的事儿,焦头烂额的。”张鹏举说,“林路深的报告有问题,是我先发现的。” 李孤飞有些许意外。在他印象中,张鹏举并不是一个业务能力高超的人。 “至于要不要对林路深采取行动、具体采取什么行动,”张鹏举说,“暂时还没定。” 第106章 “我都说了,我们人手紧张。” 李孤飞明白了。 “行。我去关禁闭。”李孤飞说完,转身正要离开,却又被张鹏举叫住了。 “禁闭的事儿,不着急。”张鹏举从桌前起身,绕到李孤飞面前。他看着李孤飞,半晌缓缓开口,“离林路深远一点儿吧。” “就算是这次检查报告的事儿不追究,你也应该离他远一点。” “你知道原因的。” 李孤飞的心脏好似一面鼓,被人用力敲着。他强压下胸腔的不适感,“林路深已经不属于研发中心了,我不需要和他避嫌。” 张鹏举闻言,笑了。他双手插兜,“你俩如果只是朋友,确实不用避嫌;但你们是吗?” “根据规定,监察人员的近亲属需要长期接受严格的大脑监管。” “配偶,也属于近亲属。” “我和林路深只是朋友。”李孤飞一字一句,讲得铿锵有力。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张鹏举根本懒得争论,他轻描淡写道,“就算你不承认,大脑侦查也可以看出一切。” “我们部门接受的大脑监管有多严苛,你不是不清楚吧。” “你觉得林路深能通过那些监管吗?甚至是,林路深这样一个生性倔强不服管的性格……他有可能为你接受这一切吗?” “李孤飞,你应该明白,当你爱上他的时候,就已经等同于亲手将他置于险境了。” 作者有话说: 微博有一个抽奖,是之前几篇文里提过的话剧演出《叶甫盖尼奥涅金》上海场的票。感兴趣的姐妹可以去看看,开奖日期是4.9,演出在6月周末。 第55章 恋人 想吃红豆包是假,出门有事是真。 李孤飞一走,林路深立刻给田浩打电话,询问他那个朋友具体是什么怎么回事。 会让田浩主动来联系林路深,又对脑科学中心严重缺乏信任,还胆子大到昏迷了都不上报——无论从哪一点来看,这都是个很独特的芯片使用者。 电话里田浩回答得含混不清,他那个朋友似乎颇为神秘。 “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愿意见你。”田浩说,“只不过……他这个人戒心比较重。” 「林路深,小心。」小丑熊有些担忧,「万一对方是个坏人呢?」 “约在剧院怎么样?”林路深提议道,“剧院后台,你熟悉的地方。找个空着的屋子,既有独立空间,又离人群很近。” “相对安全。” 田浩想了想,“我问问他。” 最终,对方和林路深相约下午在剧院见面。 林路深提前算过时间,从剧院回来只需要不到一个小时,和李孤飞从监察委员会大楼回家的时间差不多。 小丑熊会密切注意监控里李孤飞的动向,一旦发现他快回家了,就会提醒林路深。 再不济,林路深还可以说自己是出去买红豆包了。这样肯定会被李孤飞责备,还没准儿会冷战,可林路深有信心自己能把李孤飞哄好。 「林路深……」出门途中,小丑熊暗戳戳吐槽到,「我感觉你越来越渣了。」 「……」 林路深戴着一顶鸭舌帽,把帽檐压低了些。他从员工通道进去后台,田浩就等在约定的地方。 “你来了。”田浩笑了下。 林路深点点头,“你朋友呢。” “这边。”田浩说。 晚上有演出,后台有不少准备中的工作人员,走廊上人来人往。 田浩领着林路深到了一间暂未启用的休息室。站在门口,林路深认出这是上次陆原和来看他的演出时用过的房间,只是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个心理阴影。 “你朋友怎么称呼?”进去前,林路深问。 “姓杨,杨幻。”田浩又小声道,“不过不确定是不是真名,他这个人神神叨叨的。” “没事儿,一个称呼而已。”林路深推门而入。休息间不小,因不常用而显得有些空,仅有的两个沙发椅上一个白且瘦的年轻人缓缓睁开眼,目光阴恻恻的,嘴唇也很薄。 “杨幻先生。”林路深走到他面前,主动伸出手,“你好,我叫林路深。” “我知道。”杨幻一手支颐,似乎不这样做大脑就会因重量而栽倒。他没有站起来,抬眸盯着林路深,“你是陆原和的儿子。” “……” “并且还被开除了。” “……” 杨幻戴着一顶草帽,浑身丁零当啷戴了不少首饰。他穿着一身造型独特飘渺的黑色大衬衫,长得跟裙子差不多,下面是一条同色的裤子。 “这也是我愿意见你的原因。”杨幻道。 林路深心想,田浩说得果然没错,这个杨幻确实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一副介于艺术家和深井冰之间的样子。 “你们先聊。”田浩说,“我去门外等着。” 林路深嗯了一声,在茶几旁的另一个沙发前坐下。 “听田浩说,你昨晚昏迷了?”林路深打量着杨幻,觉得他看起来确实像是没休息好的样子,“现在还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没什么。”杨幻不以为意,“昏迷是常有的。不论是我,还是其他人。” “其他人?”林路深问。 杨幻眯起眼睛,冲林路深莞尔一笑,“田浩有没有告诉你,我的职业是什么。” 第107章 林路深想了想,“他说你是个神棍。” “啧,还挺接近。”杨幻语气柔和,声音轻缓,眼神中流露着直白的引人上钩的意味,“我是解梦师,专为芯片植入者服务的。” “很多植入芯片后迷茫困惑、对梦境乃至现实产生不解的人,需要我的帮助;田浩也曾经是我的客户。” 搞了半天真是个神棍。 林路深腹诽。 出了问题居然不去脑科学中心或者医院,跑来听“解梦师”鬼扯。 “林路深,你做过什么诡异的梦吗?”杨幻时刻不忘给自己寻找新客户,“或者现实中让你无法理解的行为?” 林路深敏锐地捕捉到后半句,这说明这种现象并不罕见,并不是只有田浩和钟剑发生过。 “现实中的行为你也管?”林路深说,“业务范围挺广啊。” 杨幻一笑,“我将一切意识不清醒的状态都统称为梦,谁又能说人不会在现实中做梦呢?” “田浩因为你而行为失控的那段时间,就是我引导他走出来的。” “从这一点上来说,”杨幻冷冷一笑,“我可比脑科学中心管用多了。” “你很排斥脑科学中心?”林路深发现杨幻毫不掩饰自己对它的厌恶。 “是。”杨幻说,“你不排斥么?” “芯片本身是一项中性的技术,可那帮人粉饰太平,对显而易见的问题遮遮掩掩,将一切痛苦和罪责都推到植入者的身上。” “植入者会选择使用芯片,本身就是因为有所求而不得。然而,芯片没有真正帮助他们,反而放大他们的执念、将他们推入深渊。” “尤其是在南柯系统上线后。” “……” 「啊???」小丑熊茫然无措地抬起头,又要哭了,「柯柯什么都不知道,柯柯没有干坏事。」 「我知道。」林路深哭笑不得,「你看着就不像能干坏事的样子;真要有坏事,那也是我干的。」 「……」 “我觉得,你刚刚有一点讲得很对。”林路深说,“有所求而不得。” “你如此厌恶脑科学中心,并且从事着……'解梦'这样一份灰色地带的工作。”林路深目光在杨幻浑身上下扫了一遍,“看起来,至少它给你的物质回报,是不错的。” “那么,你为什么要见我呢?” 杨幻闻言,笑着反问,“那你又为什么要见我?” 林路深坦然道,“我在调查一些事。” “我在……”杨幻顿了顿,“寻找一个人。” “找人?”林路深问,“谁?” “我不知道。”杨幻靠着沙发背。他凝望着天花板落下的光,微微出神,“也可以说是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是在脑科学中心门口送别他的,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不记得?”林路深盯着杨幻,“你也失忆过?” “也许吧,我不确定。”兴许是刚刚提起了那个人,杨幻的眼神变得柔和,“我只有近几年的记忆。” “那你的芯片是什么时候植入的?”林路深问。 “记录显示是三年前。”杨幻说。 「林路深,我在系统里查了一下,」小丑熊说,「杨幻确实是三年前植入芯片的。值得注意的是,他植入的芯片不是智力提升、注意力集中或者灵感激发这一类常见的,而是……疗愈型。」 「疗愈?」 「简单来说,就是帮助做梦的。」小丑熊说,「一般应用于现实生活过于痛苦、或者存在严重心理问题的情况。」 「但是,疗愈型芯片用于治疗心理,在临床实践中很少。因为它更易令人沉迷、致幻,故而条件非常苛刻,使用必须审慎。」 「按规定,需由专业心理医生全程监护、定期检查回访——这些,杨幻全都没有做过。」 「他的记录里,甚至连心理医生签字单都没有,按道理说连植入本身都是不允许的。」 「如果我把这件事捅给李孤飞,他们下午就要来抓人了。」 「先等等。」林路深思忖片刻。 「好的。」小丑熊扯起一块黑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刚刚说……记录?”林路深看向杨幻,“也就是说你本人是不记得这件事的,对么?” “是。”杨幻向后转了转脖子,似乎是仰太久了不舒服,“我想过要摘除芯片。可是……我舍不得他。” “只有在它带给我的梦境里,我才能再次见到他。” 杨幻抬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抚摸上大脑侧边一处,来回摩挲着。他脸上笑意收起,可神色却显得比方才柔和温暖许多。 “所以,我要找到他——现实生活中的他。”杨幻说,“不论他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他。” “我相信,他也在等着我。” 林路深看着陷在自己一腔痴情里的杨幻,没说话。 “我从事解梦,就是为了不断认识更多的、与芯片相关的人,收集更多的信息。” “林路深,你要调查的事,我能帮你。”杨幻努了努嘴,戴着戒指的两根指头打了个响指,“我这里有很多样本,不仅可以告诉你植入者们的行为,还可以告诉你他们的感受;人们在面对解梦师时,总比面对监察人员要更加坦诚。” “这不侵犯他人隐私吗?”林路深问。 “当然是在经过许可的范围之内。”杨幻说,“作为回报,我希望你帮我找到他。” 第108章 “他叫什么?”林路深问。 “我不知道。” “男的女的?” “也不知道。” “……” 林路深无语中有些头疼,“那你知道点什么?” “我们……曾经许诺永不分离。”杨幻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我想,我们应该是恋人。” …… 看着杨幻,林路深陷入沉思。且不说杨幻的这个“恋人”是不是真的存在,就算存在,找起来也很费事儿。 总不能把杨幻的照片打印出来,在脑科学中心到处张贴,问你们谁跟他许诺终身了吧。 可是,杨幻的神情打动了林路深;更重要的是,杨幻是目前少有的能给他提供实际帮助的人。 「林路深!林路深!」 小丑熊连叫了好几声。 「怎么了?」林路深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sos!你快醒醒!」小丑熊拼命晃着他,「李孤飞要下班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副cp出现了。 第56章 不敢确定 「你决定了要和杨幻合作?」在回去的路上,小丑熊问。 「还没想好。」林路深说,「虽然是田浩介绍的,但也不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找个机会,去他那'工作室'看看,看他能给我提供些什么信息。」 「有了杨幻,我们是不是可以不骗李孤飞了。」小丑熊声音闷闷的,很小心。 林路深没说话。 车窗外天渐渐黑了,马路上车辆穿行、人行道上步履匆匆,都是赶着回家的归人。 「每次骗他的时候,你并不开心的。」小丑熊道。 紧赶慢赶,林路深终于在李孤飞之前回到了家。 博士正无聊得一个人在房间里打转,看见林路深后飞扑了过来撒娇。 林路深略带心虚地揉着博士的头,不敢看它的眼睛。他心想,幸亏博士不会讲话。 过了大约不到十五分钟,李孤飞回来了。 林路深连忙咧嘴一笑,“你回来啦。” 李孤飞手上拎着一个薄薄的塑料袋,看了林路深一眼。 林路深心里开始敲鼓。 他不太自然地拽了下自己的衣角,生怕哪个地方被李孤飞看出了破绽。 孰料李孤飞只是沉默地盯着他看了片刻,随后把小塑料袋递给了他。 “啊?”林路深一愣。 “红豆包。”李孤飞说。 林路深下意识张了张嘴。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甚至隐隐散发出香味的包子,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哦,哦。”林路深忙伸手接过,立刻捋开塑料袋咬了一小口。 红豆包甜甜的。一口下去,浓稠温热的红豆馅儿在嘴里流淌开来。 林路深边吃,边仰头冲李孤飞笑着。 “今天工作怎么样?”林路深嘴巴里的东西都没咀嚼完,“忙么。” 李孤飞的目光,似乎从他进入这间屋子起,就粘在了林路深身上挪不开。他缓缓在林路深身旁坐下,“还行。” 显然关于脑科学中心的事,李孤飞还是不想让林路深知道。 林路深对此有心理准备。然而,他总觉得今天的李孤飞不太对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咦,你晚上吃过了吗?”还剩最后一个包子时,向来不怎么懂事的林路深终于想到了这个问题。 “吃过了。”好在李孤飞也不在意。他伸出手,摸了摸林路深因低头而露出的后颈,“这些都是你的,慢慢吃。” “……” 林路深盯着手下的包子,觉得自己要是再这么无知无觉地吃下去,就委实太像个弱智了。 他放下包子,双手交叠置于膝上,抬眸道,“今天你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说么。” 李孤飞仍旧没讲话,掌心在林路深后颈轻轻摩挲着,眼神克制。 林路深伸手按住李孤飞的手,带到自己身前。 李孤飞扭动手腕,想要挣脱。 林路深却努了努嘴,一手与李孤飞十指相扣,另一手攥着李孤飞的手腕,抓着就不肯放开了。 “干嘛呀。就允许你摸我,我连抓你手都不行么。” 李孤飞紧起眉头,但他的抗拒并不像从前那样坚决。 林路深见状一笑,低头举起李孤飞的手,轻轻亲了一口,声音带着蛊惑,“李孤飞,我总是记得你这双手从前替我写笔记时的样子。” “你的字好看,手好看,人更好看。” 李孤飞喉结微动,两秒吞咽的声音十分鲜明。 有那么一个瞬间,林路深几乎能感觉到,李孤飞要亲上来了。 他的耳垂连带着侧脸开始提前发烫,抓着李孤飞的手下意识攥得更紧了些。 然而,意料之中的吻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李孤飞永不下线的理智。 “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说。”李孤飞继续任由林路深握着自己的手,“你的检查报告里的问题,张鹏举已经发现了。” “司河……去关禁闭了。” “什么?”林路深闻言登时双目大睁。他感到时间在自己四周游走,变得紧迫而压抑起来,“关禁闭?” “只是三天,按轻微渎职算。”李孤飞说,“也许张鹏举只是想拿司河……来敲打我。” 林路深心里往下一沉。他侧眸瞥见手边的红豆包,感觉它已经凉了。 第109章 林路深一笑,“那他们要来抓我了吗?” “暂时还没有。”李孤飞说,“最近研发中心有别的事要忙,张鹏举本人……似乎对抓你兴趣不大。” 研发中心的事,那十有八九与纪忻有关。 林路深知道,这种逃过一劫只是一时的,待陆原和回过神来,绝不可能放过自己。 更别说还有其他部门的头头脑脑,总有一个能腾出手来收拾林路深。 “所以……”林路深齿尖划了下嘴唇,欲言又止。 他想起过去不止一次被李孤飞放弃,想起那场他们都已不记得、但却真实存在的“清除记忆”。 当时的林路深,也如今天一般,和砧板上的鱼肉没有区别; 而李孤飞自始至终都是一把锋利的刀,刀柄握在别人的手里,他其实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林路深不怪李孤飞了。他松开李孤飞的手,这一次即使再被放弃,他也不怪李孤飞了。 “你是在告诉我,有一天我可能会被抓回去吗?”林路深语气轻松,苍白的脸上露出粲然一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是你来抓我;如果要再次给我清除记忆,我也希望是你来。” “我不会反抗的。” “不。”李孤飞神色轻描淡写,但很显然接下来的话他已经思虑很久,不容置疑。 “我不会让你再被脑科学中心抓走。”李孤飞说,“所以,这里你不能呆了。” “什么?”林路深一怔。 “张鹏举已经知道你在我这里。”李孤飞语速加快,思路和口齿却很清晰,“这对你来说是相当危险的。” “我供职于监察委员会,与我亲近的人都有可能被强制执行深度的大脑监察——从这个角度来看,甚至不需要你的检查报告有实质性问题,他们就可以把你带走。” “我会联系你的母亲和妹妹,她们有足够的意愿和相对充足的能力保护你。”李孤飞说,“你跟着她们回梧州去,张鹏举他们就会渐渐放下对你的戒心。” “从你被清除记忆到现在,这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吧。” 说了半天,还是要赶我走。 回梧州是一条离真相越来越远的路,那还不如被抓去脑科学中心。 绝不能让李孤飞去联系林曼他们。 林路深思索着李孤飞的话。忽然之间,他发现了一个华点。 “不对啊……”林路深说。 他似笑非笑地看向李孤飞,一手撑在沙发上,身体半倾过去,“李孤飞,你是想欺负我不懂规矩么?” “只有近亲属才可能被连带监察。我们俩又不是亲戚,张鹏举拿什么理由来抓我?” 李孤飞神色未动,呼吸却恰到好处地顿了一秒。 “哦,我忘了。”林路深竖起一指,“还有配偶呢。” “你不是不喜欢我么?” “还是说……连你自己都不敢确定了?” “……” 客厅陷入死寂。 半晌,一旁趴着舔爪子的博士,睁着大眼睛看着李孤飞,轻轻地汪了一声。 第57章 喜欢 喜不喜欢。 十余年的记忆在脑海重重叠叠,犹如一幅色泽斑斓、浓墨重彩的厚涂画。 从十几岁时的图书馆里,到阴差阳错的彼此放弃与对立,再到如今——执手相看,李孤飞有时感到两人之间天涯之远,有时又觉得自己身旁是唯一能为林路深提供庇护之地。 博士绕了一圈,趴回到自己的狗碗前,像是累了。作为一条狗,其实它已经算不得年轻。 林路深捡它回来时,它还很小;一转眼,就被李孤飞养了这么多年。 喜不喜欢? 怎么可能不喜欢。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如此的显而易见,以至于李孤飞每每只能用不假思索的否认来迷惑别人、欺骗自己。 “那剩下的包子你还吃吗?”李孤飞转换话题,自然地挪开目光,“再不吃就要凉了。” 可这次,林路深却不打算轻易地放过他。 “李孤飞,朋友也好、利用也罢,总的来说,一直以来确实是你照顾我比较多。”林路深声音轻缓,带着微风般沁人心脾的呼吸声,“但是,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 “从来,没有。”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想要表白,就被你摁回去了。” “之后的事,我不记得了。你呢。” “分开的这些年,你后悔过吗?” “没有。”终于,李孤飞斩钉截铁地回答了林路深的问题。他淡淡道,“至少我从来没有为拒绝你而后悔过。” “直到现在,我依然认为,不在一起才是对我们俩最好的选择。” 林路深神色微怔着眨了下眼,睫毛轻忽一闪,右眼无声地落下一滴泪,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就消逝在了空气中。 纯真而激烈的少年时代里,那一往无前却胎死腹中的初恋,终于在此刻获得了回音。 李孤飞是喜欢他的。 一直都喜欢。 甚至可能远在林路深想要表白之前,李孤飞就动过心。 否则,他怎么可能那般决绝而游刃有余地压制住林路深试图宣之于口的爱意? 他一定是早就在脑海中权衡过千万遍,最终得出了一个迫不得已的、“最好的选择”。 “林路深,”见林路深久久不说话,李孤飞神色微紧,“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你——” 第110章 “我要跟你在一起。”林路深面色平静,语气既不激烈、也不戏谑。他淡然地看着李孤飞,态度十分坚定,“听明白了吗?” “什么?!”李孤飞倏然一惊,万万没想到林路深如此直接。 “听不懂?”林路深挑了下眉,伸出一手,三指托住李孤飞的下巴,“我说,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不认同你先前的观点,我觉得在一起才对我们比较好。”林路深边思索着边道,“至少是对我比较好。” 被揪着下巴的李孤飞:“……” 林路深拍了李孤飞两下,松开手,“好了,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男朋友了。” 李孤飞差点被林路深的自说自话气笑了,“你在说什么?我可没同意。你——” 林路深微微一笑,截断了李孤飞的话,“如果你敢赶我走,我就敢直接去找陆原和。” “……” “林路深!”李孤飞声音严厉了不少,“你多大年纪了还胡闹!” “我可不是胡闹。”林路深一扬下巴,冷哼一声,“你不要忘了,我答应你不再和他们有牵扯,交换条件就是我们重新开始。” “要是你给林曼或者钟灵打电话,我马上连夜打车去脑科学中心。” 乱拳打死老师傅。李孤飞板着一张脸,一整晚都没再跟林路深说一句话。 也没再提让林路深回梧州。 两人先后洗完澡,一左一右地占据着沙发两端,各怀心事。 “你还不去睡觉?”到了晚上十一点,李孤飞忍不住,先开口了。 林路深正抱着一本旧箱子里翻出来的板砖书在翻,越翻越精神,“你睡卧室吧。昨晚你出门之后,我在沙发睡挺好的。” 说着,林路深面不改色地把沙发上的被子朝自己这边拽了点。 “……” 李孤飞没动弹,并不赞同林路深的分配方式,“你去床上睡。” 林路深闻言,抬眸笑道,“也行啊。那咱俩一起?” “反正现在也不是没名没份的了。” “……” 30秒后,李孤飞不声不响地主动回了卧室。 伴随着一声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林路深脸上的笑意缓缓敛去。他半阖上手中的书,若有所思。 李孤飞的问题算是暂时解决了,一时半会儿的他应该不会再要求林路深回梧州。 现在的关键是,抓紧时间找到芯片问题的突破口。 「林路深?林路深?」小丑熊又上线了,「感觉你不太高兴呢。」 「是因为骗了李孤飞吗?」 林路深故作轻松地哼了一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 小丑熊没吱声。 「对了,昨天不是说纪忻出事了么?」林路深问,「能看见他现在什么情况吗。」 「今天早上张鹏举安排了李孤飞以外的人审讯了他,陆原和也参与了。」小丑熊说,「但是过程和结果都看不到。现在……他应该是被关起来了。」 「只是昏迷,就需要被关起来?」林路深皱眉,觉得哪里不对。 「不止。」小丑熊说,「纪忻在昏迷前还短暂关闭了系统里负责天气预报的一个模块,随后又重新开启。」 「天气预报?」 「是的。」小丑熊说,「实不相瞒,我也觉得很费解。」 林路深想了想,点开了下午刚加的杨幻的微信。 林路深:「你的客户里,昨天夜里昏迷的是不是挺多的?」 杨幻:「?你怎么知道的?」 杨幻:「昏迷的、做怪梦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都很多。」 林路深盯着屏幕,想起了自己梦里那道令人胆寒的声音。 那道自称“与林路深一起长大”、“救过林路深的命”却“差点被李孤飞杀死”的声音。 它一定不是南柯。因为南柯是林路深亲手写出来的,它根本来不及陪林路深一起长大。 可它的再度出现,却很有可能与南柯有关——说得更清楚些,是与纪忻操作的那个“天气预报”模块有关。 林路深:「我瞎猜的。」 杨幻:「……」 林路深发了个鬼脸过去,又约了之后去杨幻的工作室,随后便放下了手机。 「林路深,你怎么在发抖?」小丑熊疑惑道。 林路深裹着被子,大脑神经质般地飞速运转着。 很奇怪,自从他恢复部分记忆后,动脑就不会再严重影响身体健康了。不管是什么原因,这多少也算是件好事。 下午跟杨幻见面时,林路深曾安慰小丑熊,说就算有什么坏事也是自己干的;然而,真的直面这种可能性时,他也很难做到完全淡定。 陆原和不是个好东西,而林路深一直站在他的对立面。这就导致林路深下意识地,认为自己一定是个好人。 可是,万一南柯系统真的有问题呢? 万一那么多芯片植入者的昏迷、失常都是源于林路深写的软件呢? 万一林路深被踢出脑科学中心,确实是因为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坏事…… …… …… …… 林路深盘腿坐在沙发上。夜深了,他关掉了客厅的大灯,却没有睡,反倒倍加清醒。 过去是一团迷雾,真相藏在其中。林路深知道,自己必须要拨开它,不论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还是给其他所有人一个交代。 第111章 - 翌日。 李孤飞照例在六点前醒来。他从卧室出来,只见沙发上林路深睡得四仰八叉的,连人带被子摇摇欲坠。 就这还好意思说睡得好。 李孤飞在心里闷声吐槽了句。他走到沙发边,犹豫片刻后弯下腰,把林路深裹着被子打横抱了起来。 睡梦中的林路深也不改本色。他立刻就坡下驴地环住李孤飞的脖子,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李孤飞把林路深抱回卧室,扔进热气还未散尽的床上。林路深嘴巴嘟囔了两句,裹在被子里半滚了一圈,又睡着了。 “昨晚也不知道在瞎想些什么。”李孤飞站在床边,盯着林路深的睡颜。半晌,他在林路深的鼻子上迅速地刮了一下,然后立刻收回手,佯装无事发生。 手感……不错。 林路深离醒来还差得远。李孤飞摩挲着指背,略显别扭地回味着。 他克制地转过身,打算悄默声地离开,一低头却正对上博士炯炯有神的两只眼睛。 “……” “……” 博士半蹲坐在床边,仰头伸着舌头,双眸清澈得有些愚蠢,看起来一副很无辜的样子。 幸好博士不会讲话。 李孤飞在心里想着。 “走了,带你出门。”李孤飞面不改色地离开卧室,在客厅的柜子里拿出牵引绳,系在博士的脖子上。 “今天奖励你多绕两圈。” 李孤飞的声音好像有几分心虚。 作者有话说: 博士已成为这个家里知晓秘密最多的存在。 第58章 看见你 冬天快到了,天亮得越来越晚。李孤飞牵着博士出门,丹宁湖边还是一派灰蒙蒙的景象,连路灯都还亮着。 李孤飞并不喜欢这种灰暗、阴冷、空气中还夹杂着潮湿的感觉,这会让他联想到自己的童年——被领养之前的童年。 博士似乎也有了心事,跑得不像从前那样欢。它一小步一小步颠着走,时不时蹭蹭李孤飞的裤脚,再甩一甩尾巴。 也许它是希望自己能被两个人一起遛,对林路深睡懒觉的行为感到不满。 这条路上的店换了不少,但人类的食物其实大差不差就那些。李孤飞不确定林路深今天早上想吃什么,于是他在早餐铺子买了一份小馄饨,又在不远处的咖啡厅买了咖啡和可颂。 回到家,李孤飞在客厅放下早餐,打算去喊林路深起床。快到他上班的时间了,得在出门前把懒虫林路深抓起来吃早饭。 李孤飞象征性敲了下卧室虚掩着的门,随后推门进去,却发现房间里空无一人,只剩下没叠好的被子和枕头。 李孤飞心一沉,霎时间几百种千姿百态的糟糕可能性都在他脑海里轮番登场。 身后传来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找我啊?” 李孤飞一惊,面不改色地回过身去,“哦。早餐买回来了,赶快吃。” 林路深却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李孤飞。他刚刚洗漱完毕,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水。 “怎么了。”李孤飞语气有几分生硬。 “没什么,”林路深努了努嘴,“就是我一觉醒来,发现居然躺在卧室的床上,差点以为自己又少了一段记忆。” “……” “说说呗,”林路深凑上前,明知故问道,“你是怎么把睡梦中的我从沙发挪到床上的?“ “是拖?拽?总不能是让博士叼过去的吧。” “……” 李孤飞不打算回答这个答案显而易见、目的别有用心的提问。他直接转移话题,”馄饨和可颂,你要吃哪个?“ 林路深顺着李孤飞的目光朝柜子上看去,咖啡和馄饨的香味在空气里中西合璧。 他嗤笑一声,半晌后放过了李孤飞,”可颂和咖啡。“ 两人在餐厅的桌前相对而坐,吃早餐的时候都不讲话。关于昨晚发生的事,他们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 李孤飞不再赶林路深走,林路深也就不再去招惹脑科学中心和陆原和。 这个在冲突和抗衡后达成的妥协,是维系眼前这诡异平静的唯一绳索,尽管它摇摇欲坠。 吃完早餐,李孤飞去上班。林路深跟到门前,从背后抱了李孤飞一下,还把头搭在他的肩上,以示自己昨晚说的话并非儿戏。 李孤飞没吭声、没给予明确回应,但也没推开林路深。他耐心地等林路深抱完,开门离开。 大门砰的一声关上,林路深转回身来,脸上笑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思索。 「怎么了?」小丑熊问。 「昨晚,」林路深神色平静,「我又梦见他了。」 「他?」 林路深在沙发前坐下,他的眼神已经不似上次那般恐惧。他心理素质良好地接受了现实,淡然而客观地叙述道,「柯柯,除了你,我的脑海里应该还有另一个……意识。」 「我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会出现。」 「我们今天就去找杨幻。」 - 或许是因为林路深的存在,李孤飞今天上班比平时稍晚了些。 “哟,你可来了。”走廊上,韦波一看见李孤飞就道,“今早忙翻了。” “怎么了?”李孤飞蹙眉道。 “从前天夜里开始、到昨天,有大量芯片使用者出现异常,数据中心已经预警了。”韦波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也不想乱怀疑,但这时间太巧了。” 第112章 “二组还在审纪忻,也不知道会审出个什么结果。” “那天夜里你不是也审过他?有问出什么吗。” 纪忻说在检查中的梦境里见到了林路深,而司河说他的梦境根本没有第二个意识——除非是系统本身。 李孤飞看了韦波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 “没什么,”李孤飞道,“纪忻对监察一向不冷不热的,跟我关系也不好。” “啊??”韦波有些困惑,“但是涉及工作,他应该还是挺配合的吧,何况这件事关系到他自身啊。” “出事的芯片使用者都是些什么情况?”李孤飞没再回答有关纪忻的问题。 “资料刚刚放你桌上了,情况其实都是之前见过的。”韦波说着有些心虚,“昏迷、行为过激……有些能自愈,还有些需要干预。” 李孤飞转身走进办公室,桌上已有厚厚一叠植入者的资料。他看了一眼,没有翻开,“这次有什么不同吗?” “一是短时间内出问题的人较多;”韦波跟着进来,顺手关上门,“二是……有些人到现在都还没醒。” 他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遍,“纪忻到底干什么了?” “研发中心是在大批昏迷数据报上来之前,就要求对纪忻严格盘查的。他们肯定知道点什么。” 李孤飞在办公桌前坐下,一手压着桌沿,沉吟半晌道,“纪忻关了一个天气预报的模块,随后很快重启。” “啊??”韦波更迷茫了。他看着李孤飞,却发现对方并不像自己这般迷惑,反倒是面露担忧。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韦波问。 “我知道得也不多。”李孤飞抬眸,“至少不足以解释所有的问题。” 韦波想了想,“陆老师应该知道不少。” 李孤飞冷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那这次出事的这波人,怎么处理?”韦波问,“老张说让我们组负责。” “就和以前一样。”李孤飞道,“先带回医院做检查,不要让别人察觉你发现了异样。” 韦波顿了顿,“好的。” 韦波离开后,李孤飞翻开了面前的这沓资料。他飞速地浏览着这些信息,他们都是些非常普通的芯片使用者。 有灵感枯竭的画家,有情绪不够细腻的演员,还有希望提高智力和专注度的科研人员……芯片本来是为了让人们更好地实现自我,最终却成为了一种甩不开的疾病。 他们中有的人在植入芯片后陷入长久的执念中不可自拔,还有的人像田浩、钟剑那样在公开场合做出不计后果的行为——而所有这些芯片的异常,从脑科学中心诞生那一天起,就是监察不能查、研发也不想改的。 李孤飞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芯片、或者说南柯系统,一定存在着某种可能会给使用者造成损害的问题。这种损害的表现方式,有可能是昏迷,有可能是高度执念,也可能是做了什么自己都不记得。 研发中心对此是知情的,至少陆原和等人是知情的。也许是因为这种损害出现的概率不高,又也许是他们有一定的方式能对其进行控制,这种问题一直都被成功地掩盖住了。 直到那天纪忻去做检查。检查完毕后,他莫名其妙地关闭并重启天气预报系统,随后昏迷。 在此之后短短不到两天,芯片使用者开始井喷式出现问题。研发中心要求严审纪忻,到底是真的要审出什么,还是想让他一个人背这口黑锅呢? …… …… 李孤飞沉思良久,眉间片刻也没有展开。 南柯是林路深研发的,系统与林路深大脑相连;而纪忻说,那天他在梦里见到了林路深。 李孤飞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肩,那是今早林路深靠过的地方。当时他温存地从背后抱着自己,那个拥抱纯真而温暖。 没有人比李孤飞更知道林路深有多好,也没有人比李孤飞更知道林路深有多坏。 他的胸腔里,心脏砰砰跳个不停。 监察的职责要求李孤飞去追查这一切,可万一到最后发现……幕后的黑手其实是林路深呢? 而他已然被清除记忆,一无所知了。 - 杨幻在市中心的一个七拐八绕的小巷子里租了几间屋子,作为自己的工作室。 林路深没打招呼就提前造访,正好撞上杨幻在接待“客户”。他索性在外面的会客厅等了会儿,四处打量着。 杨幻的工作室表面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进去后装修倒是很像模像样。风格简洁、没有刻意营造神秘感,更没有在墙上挂一些唬人的鸡汤或不知所云的标语。 会客厅里就简简单单的一排沙发和矮桌,旁边是饮水机和咖啡机,还有一个急救箱——至少比起大多数骗子,杨幻看起来段位要更高些,也更专业。 大约一小时后,一个模样俏丽却失魂落魄的姑娘从里走出。她目光空洞,看见了林路深就像没看见一样,麻木地向杨幻告别后离开。 林路深起身,看着那个姑娘,直到她离开。 “她这情况已经算好的了。”杨幻走到林路深身边,“至少还能自己来、自己回去,说话能听得懂,表达也基本有逻辑。” “你怎么给他们……‘解梦’?”林路深好奇道。 “跟心理咨询有点像,又不完全一样。”杨幻说,“我能拉回来的,都是还没病入膏肓的;真正问题严重的……按理说该去脑科学中心住院治疗,只可惜他们也是治标不治本。” 第113章 “你今天来找我,是想好了要合作?还是来找我咨询的。”杨幻指了指一旁的价目表,“不合作的话,咨询可是要收费的。” “我问你个问题。”林路深说,“你有没有碰见过……或者听说过,有谁的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的?” 杨幻闻言,侧眸看向林路深,“哦?这倒是没有。” 林路深一愣,有些惊讶,“一个都没有过吗。” “没有。”杨幻斩钉截铁地摇了摇头,“确实有不止一个客户跟我说过,自己某些时间段的行为诡异得像是另一个人干的,怀疑自己被芯片支配了。” “但像你说的这种,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明确听见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从来没有过。” “嘶……”杨幻主动凑上前,“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那个声音……你听见他跟你说什么了?” “在你想往东的时候逼你往西?” “……” “算了。”既然这个情况其他人都没出现过,说明它并不普遍。林路深决定着眼于目前能调查的,没跟杨幻细说,“也没说什么,兴许是我的幻觉。” 杨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植入芯片后产生的问题千奇百怪,你也别太往心里去。要我说啊,都怪那个南柯系统。” 林路深:“……” 小丑熊:“……” “自从芯片大规模迭代、普遍使用南柯系统后,问题就没完了。”杨幻一脸嫌弃,“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简直比卖药不讲清副作用和禁用条件还可恶。” 林路深:“……” 小丑熊:“……” “你怎么了?”见林路深神色有异,杨幻问道。 “没什么。”林路深深呼了一口气。他道,“我同意达成合作。现在,你能跟我讲讲你的客户的普遍情况吗?” - 禁闭科。 司河三天禁闭,但时间不到就苏醒了。他的问题只是“轻微渎职”,再加上老陈也不想多干活儿,大手一挥就给他写了个“禁闭已完成”。 司河从禁闭科走出,回到检查科。他一向没心没肺的脸上此刻蒙上了一丝思虑的愁云。 “司博士,你怎么了?”其他工作人员道,“对了,纪博士的检查报告您写好了吗?昨天研发中心和监察委员会都派人来问过。” “监察委员会?”司河问,“是李孤飞吗?” 工作人员摇摇头,“不是。纪忻博士的讯问,这次是他们二组负责的。” “从前天夜里起,普通的芯片植入者昏迷数量激增,李博士大约在忙这个。” 司河闻言点了点头,紧皱着的眉却没有松开。他摆摆手,“纪忻的报告我会尽快的,你先出去吧。” 办公室里只剩下自己一人后,司河在电脑上打开了纪忻的报告。这份报告在他被抓去关禁闭前其实已经基本完成,只是还没来得及上传。 然而,眼下司河对这份报告的结论产生了怀疑。这是第一次,他在质疑自己的专业能力。 之前李孤飞讲,纪忻说自己在梦里见到了一个人。而当时根据检查的数据,司河已经初步在报告里排除了这种可能。 直到,他自己去关了禁闭。 他好像忽然明白,李孤飞为何不告诉自己纪忻梦见的人是谁了。 司河犹豫再三,最终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把这件事告诉李孤飞。他点开了林路深的对话框。 一分钟后,杨幻的办公室里。 林路深的手机跳出两条消息。 司河:「我昨天在关禁闭。」 司河:「在梦里……我好像看见你了。」 林路深:“……?” 第59章 系统的大脑 面对司河说梦见了自己,林路深还挺淡定。 林路深:「什么时候?」 司河:「你怎么好像不意外。」 林路深觉得司河或许是个可以争取的帮手。 林路深:「你今天有空吗?见面谈。」 司河:「……谈什么。」 林路深:「我们可以交换一些秘密。」 林路深:「不过,你不要告诉李孤飞。」 司河:「……」 “抱歉。”林路深放下手机,转身对杨幻道,“我今天可能要先走了。” 杨幻点点头,“临时有约?” “其实我一直挺好奇的,你是怎么在脑科学中心混到被开除的地步的?” “问得好。”林路深笑了笑,“我也想知道。” 杨幻目光如炬,盯着林路深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尽管我们昨天才第一次见面,有时我却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 从杨幻的工作室出来,林路深在路边找了家人烟稀少的西餐厅,把定位发给了司河,他们约在午休时间。 司河赶来时风尘仆仆。他昨天关了一天禁闭,今早刚醒就去工作了,整个人透着一股没休息好的霉味。 林路深已经事先点好了午餐。他开门见山道,“今天这顿我请。” 司河一挑眉,“哦?” “检查报告的事,谢谢你为我关了一次禁闭。”林路深倒了点红酒,举起杯子一口抿光。 司河先是愣了下,旋即笑道,“李孤飞告诉你的?没想到你和他还走得这么近,比跟我还近!” “你们什么关系?”司河故意玩笑道,“我要吃醋了。” 第114章 “……” 林路深笑了笑,没太当真。他又倒了一杯红酒,“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司河撇撇嘴,嗯哼了一声。 “你今天叫我来,不会就是为了这个吧。”司河说,“说好的交换秘密呢?” “我说我在梦里见到了你,你也不奇怪?” “有什么好奇怪的。”林路深切了一小块牛排,咀嚼完才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它或许能一次性解释为什么你会梦见我、以及为什么我的检查报告异于常人。” “或许?”司河怀疑道。 “因为我也还在寻找真相。”林路深道。 “等等。”司河放下刀叉,抬手道,“先不管你要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希望你能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林路深毫不讳言。 “你为什么不告诉李孤飞?”司河问,“他不知道,对吧。” 林路深张了张嘴,倒吸了口气,半晌没说话。 恰恰是因为李孤飞太在乎林路深、他不会允许林路深再经历一点风险,所以他绝不会帮助林路深。 司河神色严肃而认真,他看向林路深的目光充满关切,“你被开除那段时间,我在国外。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听我爸爸说你已经彻底脱离了脑科学中心、也被清除了记忆。” “其实……我一直都不相信,你是单纯因为胡作非为被开除的。”司河抿了下嘴,双手交叉,微微垂眸。他的眼神很干净,一点儿也不像工作了好几年的样子,“我记得你上中学的时候,为了能来这里付出过多少努力。” “你要说的事,和这个有关吗?” 林路深嗓子有些发痒。来到脑科学中心之前的事,并没有被从他的记忆里抹去,可在很久以前,他就自己选择性地淡忘了。 那或许是一种自我保护。 理解林曼并不意味着当年承受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在被忽视、被打压的少年时代,脑科学曾经是林路深的向往,却最终将他拖入另一个深渊。 司河见林路深神色异常,忙道,“那个……我胡说的,你要是——” “没关系。”林路深吸了下鼻子,甚至露出了一个平和的笑。他道,“确实算是有关。” 司河怔怔的,觉得面前的林路深比记忆中成熟了很多,“哦。” “我会将这件事告诉你。”林路深说,“你只要承诺保密就行。” “至于帮不帮我,你可以听完之后再做决定。” “好。”司河郑重地点了点头。 “现在的系统……南柯,是我主持研发的。”林路深说着,声音变得有些小。他低下头,像是在叙述一件不那么光彩的事,“后来我被清除了记忆,这件事我本已经不记得了。” “可是,系统它主动告诉了我。” - 午休时间,检查科。 司河办公室门口堵了两拨人,一拨是研发的,另一拨是监察的,都在等着纪忻的检查报告。 “司博士午休时间出去了,下午才会回来。”工作人员道。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 李孤飞过来时,门口的几个人还没散去。看见李孤飞,众人颔首示意。 “司河不在?”李孤飞问。 其中一人是监察二组的。他点了点头,又问,“李博士,你也是来催纪忻的检查报告的么?” 李孤飞摇了摇头,“不是。” 他把一沓资料交给了门口的工作人员,“等司河回来,麻烦交给他。这几天昏迷的芯片植入者很多,想请他有空时帮忙看看,能不能看出些什么。” 说着,李孤飞又看向刚才那个监察二组的人,“对了,你们审纪忻,审出什么了吗?” “大批植入者昏迷,就是从他出事那会儿开始的。如果有什么发现,记得共享。” “好的李博士。”那人连忙点头称是,又面露难色,“其实……我们也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场讯问其实是研发主导的,让我们在场只是走个流程。” 这并不怎么令李孤飞感到意外。 纪忻虽然不是x级,但在研发中心的地位很重要。从排斥李孤飞、让二组负责的那一刻起,这场讯问走流程的性质就已经很明显了。 李孤飞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他离开检查科,回到了监察委员会,在张鹏举的办公室门前站定,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而后敲了敲门。 “谁啊?”张鹏举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李孤飞说,“李孤飞。” 里面传来几声脚步声,随后门被拉开,张鹏举略显狐疑地探出头,“你怎么今天这么尊重我这个上司?” “……” “平时不都是随便敲敲就自己进来的吗?” “……” 张鹏举转身走回办公室,笑道,“不会是有事儿要求我吧。” 李孤飞在张鹏举身后带上门,跟着走了进来。 植入者一批接一批的昏迷,李孤飞无法像张鹏举那样坐视不理。 李孤飞自幼心思缜密、性情高傲,从童年泥沼里一步步爬上来的经历并没有让他发自内心地学会明哲保身,反倒是养成了一种近乎“高人一等”的身份认同。 李孤飞在心底,其实是认为自己比旁人都要更强的。就像他对林路深旺盛的保护欲一样,如果只有一个人不顾艰难险阻去探寻真相,李孤飞会觉得这个人是自己。 第115章 “确实有事。”李孤飞说。 “只要跟林路深无关,别的都好商量。”张鹏举眼睛眯了起来,笑里藏刀。 “二组从纪忻那里,是不是问不出什么。”李孤飞直截了当道,“植入者昏迷的原因,研发中心也没个说法,对吧。” 张鹏举没吭声,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孤飞继续。 “我可以以大脑接入系统环境——就像我平时进入其他人的梦境一样。”李孤飞轻描淡写道,“既然从外界找不出原因,就让我进南柯的大脑看看,它到底在干些什么。” 林路深与系统的关系千丝万缕,不论是他主观故意、抑或被迫,客观事实都已如此。 倘若是李孤飞去调查,那么至少,林路深不会再被冤枉。 第60章 执黑 听完李孤飞的话,张鹏举沉默了。他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没有点燃,只夹在手上微微出神,应该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约莫五六分钟,李孤飞有些不太耐烦。他道,“您有什么顾虑吗。” 张鹏举啧了一声,“你说的这个方法,理论上确实存在可行性;但在实践中呢,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以前也不是没有别人试过,基本都是以失败告终,甚至有个别人陷入长期昏迷、醒不过来的。” “我知道。”面对张鹏举隐晦的劝阻,李孤飞波澜不惊,“即使是人脑相互链接,操作不当也有可能会陷入昏迷甚至脑死亡;何况是以人脑链接入强大稳定不知多少倍的系统。” “但我们有完整的操作流程,过去也并非没有人全身而退。” “可是,你说的这种调查,从来没有人做过。”张鹏举竖起一指摇了摇,“从来、没有。” “要知道,任何梦境都是会受梦境主人意志的影响的;你要比对方高出至少三级,才能在对方的梦境里违背其意志行事。” “你的精神稳定等级再高,能高得过系统吗?你是人,是人就会有情绪波动。你要怎么在系统的‘梦境’里与它抗衡、查出它可能根本不想让你查到的东西?你——” “到底是系统不想让我查,”李孤飞面不改色地听着,截断了张鹏举的话头,“还是其他的什么人不想让我查。” “你什么意思。”张鹏举脸倏然一沉,“没有证据的话,不要乱说。” “好。”李孤飞一抬手,“但是我的提议,建议你认真考虑一下。” “毕竟,如果真有问题,总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 - 西餐厅里,听完林路深的话,司河安静地发了许久的呆。林路深也并不催促他。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司河终于回过神来。他缓慢地拿起刀叉,一小下一小下地重新切起了牛排,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小块放进嘴里,咀嚼完毕吞咽下去,似乎那颗心才装回了肚子里。 “这么说……”司河喃喃道,“我……还有纪忻,我们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有可能都是系统?” 林路深一愣,“纪忻也在梦里见到我了??” “这是我猜的。”司河道,“这件事,是李孤飞讯问的时候问出来的。但他只告诉我,纪忻说在梦里见到了一个人,没说是谁。” 司河讲着,戏谑地露出一个笑,“难怪他不说是谁。” 林路深:“……” “总之,当时我总体上是不信的。”司河道,“因为纪忻的检查报告里没有另一个人的痕迹;我跟李孤飞说了,除非是系统本身,否则不可能看不出来——但这种情况,太罕见了。” “确切地说,它只是存在一种理论上的可能,实际中我根本没碰到过。” 林路深好奇道,“梦里的那个我,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司河一手托腮,“我看见你……不,是看见他,坐在湖边翻着书。” “你这么一说,我感觉你们还是有区别的。” “他比你更沉静、更冷漠,似乎对自己以外的一切都不太关心。听见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却没和我说话,像是被打扰了一样。” “害我伤心了好一会子呢。”司河哼了一声,旋即又认真道,“不过,他倒是很敏锐聪明的样子,这一点和你很像。” 闻言,林路深沉吟良久。半晌,他道,“我有一个想法。” “什么?”司河问。 “你、还有纪忻,都说在梦里见到了我——那个我,显然不是我。”林路深说,“他也许是系统,也许是别的我们没想到的东西。” “但既然你们能在梦里见到他,那我是不是也可能见到?如果,他愿意见到我的话。” 林路深又想起了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声音,他会是纪忻和司河在梦里见到的那个人吗? “你是说……”司河顿了顿,面露迟疑,“你想让我帮你进入深层梦境?” “没错。”林路深打了个响指,“我现在不方便回到脑科学中心。你有没有什么便携的设备,能让我做个好梦的?” 司河神色思索中带着担忧,“有是有。但你也知道,梦境一旦进入,就不是说停就能停下来的了。我是担心,万一你……” “司河。”林路深嘴唇微动,“有些要经历的事,是躲不开的。” “你帮我进入梦境,至少不会害我。” “况且,我总得知道他是谁,在更多人见到他之前。” 第116章 “那……”司河垂下头,抓起刀叉在瓷盘上无意识地切着,时不时发出一些咝咝的、不太悦耳的摩擦声。 直到午休时间快结束,司河才终于一咬牙,“行吧。” “你准备在哪里进入梦境?” 林路深想了想,“你家方便吗?我家……不太行。” “……” “方便。”司河说,“我家就我一个人。明天我请个假。” 和司河告别后,林路深回到了李孤飞的家。 「你准备怎么跟李孤飞说?」小丑熊问。 「就说我要回家。」林路深道。 「那钟灵那边……万一穿帮了怎么办?」小丑熊又问。 「哪有那么多怎么办。」林路深在沙发上盘腿而坐,闭目沉思,像是在提前为明天的梦境做准备。他道,「他俩又没有微信,李孤飞那么忙,也犯不上为这事专门去查吧。」 「他上次可是去家门口堵你来着……」 「……」 这天李孤飞回来得挺晚。林路深不太意外,毕竟连杨幻那么个业余解梦师都忙成狗,李孤飞要处理的事情只可能更多。 “我明天回趟家。”林路深似乎已经很擅长编瞎话。他边说还边捞过博士,“去看看公子。” 李孤飞点头嗯了一声,没表示反对,也没多问。可他看向林路深的眼神,却似乎很深,一副难以觑破的样子。 林路深被盯得头皮发麻,只能笑了笑。 客厅里两人好似无话可说,又或者是各怀心事,堵了太多不能说的、塞住了嗓子眼。 “我最近这段时间会很忙。”半晌,李孤飞才主动开口。他声音有些沙哑,没有平时那么生硬,多了几分低沉的柔和,“你也可以在家里多住几天。” 经历过昨晚的事,李孤飞不敢再明着赶林路深走。但林路深能听出他的言下之意。 “我才不呢。”林路深冷哼一声。他在沙发上半跪着立起身子,一只胳膊搭到了李孤飞肩上,“你少再明里暗里地赶我走。” “好了,我要睡觉了。你赶紧回卧室。” 李孤飞看了眼不宽的沙发,“还是你睡卧室吧。” 林路深正要出言反驳,却听李孤飞继续道,“今天早上你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 李孤飞说着,抬眸看向林路深,眼神淡然平静。 林路深却脸颊微微燥热了起来。他不太自然地挪开目光,鼻尖突然有些发酸。 下意识的,林路深很想脱口而出,说那我们一起睡卧室吧,反正床比较大。 可明天即将发生的事,让林路深咽下了这句话。或许是因为欺骗带来的愧疚,又或许是他终究对那场未知的梦境感到本能的畏惧。 他们之间曾经无比亲近。如今,却因为这种亲近,而变得再也无法真正靠近。 - 翌日。 李孤飞出门遛狗顺便买好早餐,回来后把林路深叫醒。但今天他没有耐心地等林路深吃完,在林路深起床后就匆匆上班去了。 砰的一声门关上,林路深走到了窗前。这里楼层较高,下方的身影只小小一点,过了会儿他看见李孤飞的身影从单元门走出。 林路深目送着李孤飞朝车位走去,坐进车里后驱车离开。他一言不发地举起手挥了两下。 吃完早餐,林路深按约定时间到了司河的家。 “你想好了么?”司河问道,“还是那句老话,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林路深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我早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对林路深意味深长的话,司河不置可否。 “我会时刻关注梦境情况。”司河说,“一旦有任何异常,我会立刻着手中止它。” 林路深点点头,表示了解。 林路深在客房的床上躺下,司河给他黏上贴片,和之前在医院里检查那次差不多。 伴随着一声声清脆而机械的嘀声,林路深眼皮逐渐发重,缓缓向梦境沉去。他的周遭变得黑暗,夹杂着不知来处的锋利的风声,伸手不见五指,一切都是未知的。 不知过了多久,围绕着林路深的这片混沌才开始褪去。浓雾徐徐散开,四周的一切像是缓慢地被拉开了帷幕,逐渐露出清晰的面庞。 林路深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湖畔。不是丹宁湖,更像是那种群山环绕出的高山湖泊。 金白色的阳光下,湖水澄澈,远看是蓝色的,近看发绿,与干净得一望无际的碧空交相辉映,反射着粼粼波光,好似一面大地的镜子。 林路深回过身去,只见不远处的石堆上盘腿坐着一个人,一身灰白色,散发着清冷的气息,正在闭目养神。 他和林路深长着近乎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但气质却截然不同——至少林路深本人不会将他错认成自己。 林路深走近,在那人面前的石桌前顿住脚步。 石桌上变幻出一个空着的棋盘,还有黑棋、白棋各一小筐。 那人缓缓睁开眼,似乎对林路深的到来并不意外。他伸出手,声音轻缓而空灵,“和以前一样,让你执黑。” 第61章 abyss 周遭狂风呼啸而过,空中高高地盘旋着一只鹰。 林路深感到凉意丝丝入扣地灌进自己身体里。隐隐约约的,他似乎能看见记忆里一个遥远的影子。 “怎么?不敢?”见林路深没有上前,那人一歪脑袋,露出了一个苍白却并不羸弱的笑。 第117章 林路深也一笑。他走上前,身后不出所料地变出一张石凳。 他坐下,信手捻起一枚黑子,“我们很久没见了?” “一见面就想从我这里打听过去的事?”那人冷哼一声,“做梦。” 林路深闻言一惊,立刻抬起头,“你真的知道我过去的事?” “……” 那人双唇紧抿成一条线,板着脸一言不发,态度显而易见。 林路深见状,在左下星落子。 “对了,你把小丑熊弄去哪儿了?”林路深佯装无意道。 “没弄去哪儿,”那人在右上星落子,“让他暂时闭嘴了而已。”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小时候喜欢那么傻的玩具,长大后喜欢这么蠢的人。” “……” “司河和纪忻梦里见到的人……是你吗?”林路深又占了一角,继续问道。 那人手中正夹着一枚棋子,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哐的把这枚棋子扔回篓子里,不悦道,“怎么一见面你关心的净是些不相干的别人的事。” “你都不关心关心我?” 林路深哑然失笑,十分无辜,“那个……不好意思啊,我失忆了。” “我现在不认识你。” “我知道。”那人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陆原和那个天打雷劈的家伙。” “……” 附议。 “当然,李孤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又补充了句。 林路深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个梦,梦里那道声音说李孤飞想要杀他。 “让纪忻和司河看见我,并非我的本意。”那人悠悠道,“我只是刚醒过来,随便散散步。” “你以为人类的梦境很光怪陆离吗?不,其实无聊得紧。人性看似复杂,但归根结底又简单到令人乏味的地步。” 这场对弈,林路深毫无意外地输了。在他的记忆中,没有自己喜欢下棋的印象,自然也就谈不上多么擅长。 何况,对面那个东西说不定都不是人。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那人赢了一局,却意犹未尽,“其实你下得心神不宁、并不怎么精彩,但毕竟我已经很久没跟人说过话了,可以原谅你一次。” “……” “作为回报,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那人竖起一指,“只有一个哦,想好了再问。” 你是谁? 你为什么长着和我一样的脸? 我们是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讨厌李孤飞? 你到底想干嘛? …… 一瞬间,千百个问题在林路深脑海里挤破了头。 但最终,他的思绪聚焦到刚刚那人说过的一句话。 「我只是,刚醒过来。」 这意味着他应该已经沉睡了很久,或许和林路深失忆一样久。 “你之前为什么会陷入沉睡?”林路深斟酌半晌,打量着对方道,“你看起来……应该是不需要睡觉的吧。” “哦,我亲爱的林林。”那人莞尔一笑,“你还是那么聪明,敏锐而一针见血。” “我的本意并非夸大我的伟大程度。”只见他站起身,矜持地捋了下自己飘逸的白色衣摆,居高临下地回眸瞥向林路深,“但是,我是为了保护你,才自我献祭的;我还能醒过来,是非常幸运的。” “……” 林路深看着面前这个一句简单的怪异都无法形容的存在,怔愣许久,“什么意思。” “这是另一个问题了。”那人转过身,做出一副送客的样子,“等下次我有心情的时候,再来陪我下一局棋吧。” 林路深鬼使神差,“我现在就可以陪你再下一局。” “……” 那人好似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或者,”林路深知道此刻不是该要脸的时候,“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为我?”那人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从来都没有你为我做任何事的说法。” “你还是想想你自己吧。” “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的南柯……它到底有没有问题;是不是有人陷害了我、控制了它……”林路深喃喃自语,“可是李孤飞不让我去,我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只能……” “真奇怪。”那人转回身,疑惑道,“欺骗感情、利用他人,在你们人类的大脑里平常得跟空气差不多,你为什么会产生负罪感呢?” “也许是因为,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他。”林路深起身,面朝高山下的苍茫湖泊,“只是现在……” “你不喜欢他了?”那人走到林路深身旁,原本的石桌、石凳和围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秋千。 “我也是刚刚才意识到的。”林路深声音很轻,眼神平静中有几分难以察觉的落寞,“直到不久前,我才终于能理解李孤飞当年的选择、不再苛责他——可是现在我明白,我根本就不是个很讲理的人,当我能用理性去思考并理解他时,其实不仅仅意味着我长大了,更意味着我不喜欢他了。” 身旁那人静静听着,伸手摸了摸林路深的头。 “你怎么称呼?南柯?系统?”林路深问,“只问名字,这应该不能算另一个问题吧。” 那人机敏地捕捉到了林路深话中的陷阱,却只淡然一笑,似乎不怎么计较。 “你还不死心啊。”他长叹一口气,“算了,谁叫我人好呢。” 第118章 “我不是系统。我只是为了保护你,主动地与系统共存了而已。” “因为陆原和……他们可以不在乎你的死活,却不能不在乎系统。” “我原本活在你的大脑里。我与系统共存之后,一旦你脑死亡,系统也会随之崩溃。” “所以,我不是系统,也不叫南柯。你可以称呼我abyss,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abyss。 它的意思是,深渊。 作者有话说: 这周在榜,所以明天也会更。 第62章 疯言疯语 回答完称呼的问题,似乎是abyss对林路深最后的纵容。说完后,他不再讲话,只凝视着湖水。 片刻后,群山脚下诡异地生出一条通往密林的路,abyss转身走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小径尽头。那条路也随之消失。 林路深感到自己开始失重,头脑晕晕胀胀。一阵风袭来,这个梦境开始破碎、崩塌,他似乎是被推着、又一次坠入一片混沌,逐渐失去意识。 嘀—— 嘀—— 嘀—— 床上沉睡着的林路深一个激灵,像被电击了似的睁开眼。 “你醒了?!”司河大惊,连忙放下手中的杯子。他看了眼显示屏上的数据,这场梦境结束得相当突兀、毫无征兆。 他起身,快步走到床边,只见床上的林路深双目大张、呼吸急促,正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发呆。 “林林!林林!” 司河差点以为林路深做梦做傻了。他伸手用力推了推林路深,关切道,“你还好吗?” 林路深慢慢回过神来。他浑身乏力,一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来,声音有些发虚,“我没事。” 司河显然是没有相信林路深的话。他在床边坐下,盯着林路深,“没事?你管这叫没事?” “人家关了十天禁闭出来,都没你这反应严重。” “还有,你的梦境结束得相当不科学,简直宛若拦腰斩断,跟给电脑拔掉电源一样粗暴。” 林路深闻言笑了笑,知道自己大约是被abyss推出这场梦的。他伸出手,拍了拍司河的肩以示安抚,“我真的没事。” “这场梦境对我帮助很大,谢谢你。” 司河仍是满脸狐疑。 “你在梦里……见到那个人了?”司河问。 林路深点了点头,“我还和他说话了。” 司河嘴角微动,又看了眼电脑屏幕上的数据。它是如此平稳而正常,没有半点波动,更没有半分他人进入的痕迹。 如果“那个人”真的存在,那么他只可能来自系统本身。 不仅如此,林路深的梦境,稳定得和机器人差不多,根本不像一个人类的。 从业这么多年,司河第一次感受到了束手无策。 “他是谁啊?”思来想去,司河小心翼翼问道,“真的是系……系统吗?” 林路深默而不语,似在沉思。 司河见状又忙道,“你不方便说也没关系。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你这一个梦做得可久,现在都快晚上了。” “你饿么?” 林路深摇摇头。他刚醒来,还沉浸在梦里发生的事情中,根本察觉不到饿不饿。 “司河,”林路深沉吟片刻,郑重其事道,“人的大脑里,有可能出现另一个意识吗?” 司河一怔,神色怪怪的。他看向林路深,半晌才道,“李孤飞之前也问过我差不多的问题。” 林路深:“哦?他问你什么了。” “他问我,芯片有没有可能产生自主意识。”司河道。 事实上,这也正是林路深的猜测。可司河的神情说明,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理论上,当然是可能的。”司河认真道,“这种可能性,早在芯片研发和实验阶段就被注意到了。” “但是就你刚刚的这个梦境的数据、”司河指了下屏幕,“以及其他所有我见过的梦境数据而言,这种可能又是不可能的。” “我当时给李孤飞打了个比方。脑海里有不止一个意识,就好比房间里有不止一个人在讲话,那是不可能看不出来的——除非,这另一个声音是系统本身。” “所以,系统进入梦境确实未必能及时监测到,但芯片如果真的有了自主意识,那一定能看出来。” 林路深闻言,还算淡定。他敛眉思索道,“我的情况暂且不论,我比较特殊;” “其他人的梦境……你刚刚说,房间里若是有两个人在讲话,不可能看不出来,那要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人主动闭嘴了呢?” 司河一愣,旋即又叹了口气,“每一位芯片植入者都要定期做检查。就算芯片真的能产生自主意识,在它聪明到学会隐藏自己之前,它就早已经被发现了。” “不过,你刚刚说你的情况特殊,是什么意思?” 林路深笑了笑,“我跟他说话了。” “谁……”司河瞠目结舌,“系统吗?!” “还下了一局棋。”林路深继续道。 “……” “他告诉我,他叫abyss。”林路深说,“说他本来在我的大脑里,后来……算是融入了系统。” “那这个abyss……”司河顿了顿,还是满脸荒谬,“有没有告诉你,你为什么失忆?纪忻为什么昏迷?” “……” 没有。 第119章 “他似乎也有他的立场。”林路深想了想。 “……” 司河满脸忧虑地探出手,想看看林路深的额头有没有烫到可以煎鸡蛋。 “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植入了芯片。”林路深说,“那时候规矩还不完善,十几年都没做过检查。” “……” “所以,如果说我的大脑里长出一个有自主意识的智慧生命,是完全有可能的。”林路深说着,又笑了笑,“而且,我失忆之后的这些年,也没人通知我来做检查,还没疯真是万幸。” “……” 我看你离疯也不远了。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被除名了?”林路深继续道。 司河已经忧心忡忡。从理智上,他知道林路深说的这一切都有可能;但从常识上,他还是更倾向于认为这是梦境后遗症。 严重且离谱的梦境后遗症。 房间里短暂安静了下来。忽然,大门外传来门铃声。 林路深抬头,看了眼钟,“你今天还有客人?” 司河也是满脸疑惑。他从可视门铃里先看了眼,“糟了!是我爸!” “……” 司河的父亲与陆原和一样,是脑科学中心最早一批骨干之一,至今也在这里担任着重要职位。 以他的级别,是有可能参与当年林路深失忆事件的,至少应该知情。 “我先躲一下。”林路深不能确定对方是单纯来看儿子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别告诉你爸爸我来了。” “好的好的。”司河点头如捣蒜,关上客房的门后走了出去。 司河打开大门,门外站着一个头发微白的、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看起来还算精神,整个人一副十分精明的样子,兜里插着一根烟斗。 “你这几天,还好吧。”司正明走进客厅,环顾了一下四周,在沙发上坐下,“听说你今天休假了。” “……” “我……我没什么事儿啊。”司河揣着手站在一旁,胆战心惊的。他其实是个不太擅长说谎的人,跟父亲也并不多么亲近,“我就是有点不太舒服,才今天不上班的。” “不舒服就多休息几天,你的年假一直都没怎么用呢。”孰料司正明并没有责怪他,“反正检查科又不是只有你一个x级。” 闲聊几句后,司正明佯装无意道,“纪忻的报告怎么样了?” 司河低下头,没说话。他虽然胆子不大,但有一小点强迫症,实在不能接受自己交一份糊弄人的东西上去。 可要是不糊弄人吧……就林路深那一串疯言疯语的解释,写上去谁信?到时候把他们仨一把当精神病抓起来,关进医院里了事。 客房里,林路深把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原本以为如果谈及工作,司正明多少会提一嘴自己的事,毕竟他和司河是发小。 可事实上,完全没有。 “你也可以把纪忻的数据移交给别的同事。”司正明道,“要是真的累了,就直接请个长假,把年假一次性休完。” 司河听着听着,终于察觉了不对。 司正明一向严苛,乍一看比陆原和还不好讲话。司河从小接受的管教相当严厉,否则他这么懒一人也不可能念到博士。 可现在,司正明像是巴不得司河赶快请假一样。 “没事。”司河声音闷闷的,逆反心理被激了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单位工作,“我明天就能回去上班。” 司正明闻言点了点头,倒是也没有勉强。他起身告辞,临别前说,“对了,纪忻的数据,你移交给别人吧。” 司河愣了下,“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因为你忙、手上事多,不想为了一个案子牵扯住你别的工作。”司正明笑了笑,“你看,监察委员会不是也没让李孤飞负责纪忻么?” “好了,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大门关上,司正明离开了。林路深走到客房窗前,身后门被推开,司河也走了进来。 “在看什么。”司河问。 林路深盯着楼下那辆没熄火的车,没一会儿就见司正明从单元楼走出,坐了进去。 车一溜烟开走,却并不是驶离这片住宅区,而是朝里开去。 “你爸不住在这一片吧?”林路深问。 司河摇摇头,“我家早就搬走了。但是我还是喜欢这里,所以工作之后又自己搬了回来。” 林路深:“那他为什么还往里开?” 司河一听,也皱起了眉头。 里面是别墅区。没记错的话,陆原和至今都还住在这里。 -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一定会有李孤飞(确信 司河的父亲之前出现过一次,指路第36章 第63章 梦境疗愈中心 脑科学中心,检查科。 “司博士今天请假了?”韦波站在司河的办公室门口,有些讶异。 工作人员点点头,“是的。” “他没出什么事儿吧?”韦波思索片刻,不太放心,多问了句。 “应该……没有?”工作人员想了想,“就是感觉挺焦虑的。” 对成年人来说,焦虑还算正常。 特别是摊上最近这些事儿,是个人都得焦虑。 但该说不说,韦波还是相当佩服司河的心理素质的。 全中心上下都在等着他出纪忻的检查报告,他居然在这个关口直接请假了。 第120章 韦波原本是想来问问司河,那些出现异常的芯片植入者的资料他有没有看出什么。 韦波摇摇头,转身离开。他边走,边打给李孤飞,“喂。司河今天不在,请假了。” 李孤飞嗯了一声。医院里,他放下手机,重新看向面前的“病人”。 今天从早上开始,李孤飞挨个儿讯问了二十多个人。他们的回答总体上大同小异,但其中有一点值得注意——有大约三分之一的人,表示自己在梦里见到了另一个人,突兀而陌生的人。 梦里出现他人身影,本身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可通常来说,人不会梦见自己完全没见过的东西,也包括人。 李孤飞试着让他们描述了梦里的那个身影,结果是高度相似的。 不同于纪忻,这些普通的芯片植入者并不认识林路深,所以他们无法更准确地指出自己梦里的人究竟是谁。 然而,答案已经近乎显而易见了。 李孤飞暂时封存了今天的这部分讯问记录,没有上传。 从医院出来,他径直去了梦境疗愈中心。 梦境疗愈中心,本质上是一个心理治疗机构,也对公众开放。它会根据被治疗者的具体情况,为其营造相应梦境,与vr沉浸式游戏的体验类似,只不过会更加真实,常常令人难辨真假。 梦境的内容、长度和深度分为不同层级,被治疗者根据自身严重程度、承受能力和精神稳定性评级,可以获准使用不同层级的梦境。 相较于杨幻使用的那类疗愈型芯片,梦境更不容易使人沉迷或精神恍惚,故而在临床治疗中使用较多。 脑科学中心的工作人员,都享有梦境疗愈的免费额度,甚至有专门的“梦境假”,算是一种员工福利。 但李孤飞很少使用。他关禁闭的时间很多,且深层梦境足够稳定; 更重要的是,不同于大多数被治疗者,他不需要别的“梦”,也不敢有别的“梦”。 “李博士。”工作人员一见李孤飞,连忙站起。结合这几天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他以为李孤飞是来调查的,还有些紧张,“您……” “给我播放一个最简单的梦境。”李孤飞说,“半小时的就行。” “啊?哦……”工作人员愣了愣,点头道,“您想要什么主题的?我们最近又新上了一批素材,有工作向、爱情向、亲情向、拯救世界向……” “不用。”李孤飞摆摆手,“我不需要有情节的,来个最原始的就可以。” “哦……好的。”工作人员在系统中调了一下,“您以前使用过以校园为背景的梦境,这次还用这个吗?” 提起校园,李孤飞嘴角动了动。那是他最低谷的时候,堪称病急乱投医,才会妄想用梦境拯救自己。 梦里确实很美好,可梦境疗愈却并没能真的拯救李孤飞。因为令他痛苦的是现实本身,而并非一些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 李孤飞很快就意识到对自己而言,梦境疗愈堪称饮鸩止渴。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 “要用校园的么……?”见李孤飞不说话,工作人员又小心翼翼道。 李孤飞今天并不是真的来“做梦”的。他只是想进入梦境看一看。 他不想使用“校园型”的。因为对他而言,那着实是一场无法实现、又醒不过来的梦,只能藏在心底,碰一下都会痛。 “场景型梦境我们现在也有很多种,”工作人员道,“有放马草原型、海底遨游型、都市赛博型、末日逃生型、瓦尔登湖型……” “……” “那就瓦尔登湖的吧。”李孤飞说。 他并没有看过那本《瓦尔登湖》,选择它只是因为湖是李孤飞在梦里最熟悉的地方。 “好的。”工作人员点点头。 为了防止过度沉迷,疗愈故事或场景通常会在人的浅层梦境里构建。这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被治疗者能被及时唤醒,且不会在苏醒后有严重的梦境后遗症。 李孤飞被指引到一间独立的梦境疗愈室,墙壁上的显示屏开始亮出瓦尔登湖的画面。 在疗愈室的显示屏上播放梦境相关内容,既是帮助被治疗者更好地进入梦境,也能让他们在苏醒后有一个缓冲地带,不至于瞬间落差太大。 李孤飞没什么反应。他平静地在病床上躺下,闭上眼睛,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并没什么所谓。 缓缓的,显示屏明暗闪烁。 疗愈机器发出吱吱的声响,李孤飞感到四周暗了下去,而后伴随着一阵轻盈的风,他站到了一片树林阴翳里的湖水旁,风拂水面留下涟漪,蛙声阵阵,农户们正在劳作,不远处就是梭罗的小屋。 比起李孤飞自己的深层梦境,这个梦要美得多、丰富得多、甚至感觉上要真实得多——尽管它是全然虚假的。 李孤飞抬头看了眼天。他仰头的动作瞬间被捕捉到,树上开始响起夜莺的歌声。 李孤飞没有理会这个梦境精心构筑的一切。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周围,那个“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为什么不来见我。”李孤飞神色冷淡,语气淡定中透着无所畏惧与坚韧,“是不敢么?” “你敢去那么多人的梦境,偏偏不敢见我?” “是怕我认出你压根不是林路深吗?” “你究竟对纪忻做了什么?” “还有那些无辜的芯片植入者!” 第121章 李孤飞话音落地,天空响起几道惊雷,闪着夺目而刺眼的光,像一把把利刃从天而降。 李孤飞知道,是“他”听见了。这是“他”的回应。 四周田园牧歌般的风光开始卡顿、闪烁,像坏了的电视机屏幕。 一阵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起李孤飞的衣摆。他几乎被吹得站不住,却竖起衣领,不为所动地抬眸,向着天际看不见的敌人道,“我不怕你。在梦境里,我从来没有败过一次。” 空中响起几声暗夜风铃般的冷笑,清脆却可怖。周围的梦境场景徐徐褪去,露出另一层湖面——群山脚下,离天最近的地方,碧蓝色的高山湖泊上盘旋着鹰。 风渐渐停住。李孤飞刚想打量一下四周,却不知从何处又来了一股力,将他径直推入另一个黑不见底的深渊。 这次的下坠感是如此清晰而真实,宛若是点进了一个以体验跳楼为主题的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深渊终于见底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缓慢地、不均匀地开始散开,空气中还透着沉重的湿气,好像是冬天在温暖的屋内隔着窗玻璃看外面的雪景。 李孤飞蹙眉,蓝绿色昏暗的光洒了过来,他向着光照过来的方向缓缓走去。 终于,他看见了一个人。 那应该是一间实验室。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屈腿坐在墙边,露出一截嫩藕般细而白的脚踝,脚上是黑色的方头皮鞋。 他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两指间夹着一根烟——是李孤飞认识的牌子,他抽的就是这一种,他教会林路深的也是这一种。 年轻人头低着,夹着烟的那只手好似微微发抖,几缕长长了的头发垂落,又被细汗贴在额间。 不能再上前了。 再上前,就能看清楚那张脸了。 李孤飞感到身体恍若失重,比方才下坠时更加严重。 他既害怕那人不是林路深,又害怕那人真的是林路深。 李孤飞顿住脚步,深吸了几口气。深渊之底没有风,他能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声。 李孤飞伸出手,却发现自己和那间实验室无法交互。他的手能穿透墙壁,却触碰不到那里的任何东西、任何人,他发出的声响也得不到任何回应。 就在此时,地上那人说话了。 “abyss。”他长腿一屈站了起来,拍拍衣摆的灰,伸手一甩,把烟头丢进了一旁的烟灰缸里,“替我做一件事。” abyss? 这是个人? 要是没有这个前缀,李孤飞下意识会以为那人是在跟自己说话。 只见那人转过身,那双过分疲惫仍保持着清醒的眸子十分淡然,那是一张如此熟悉的脸庞,却流露着李孤飞不曾见过的成熟。 可是,几乎确凿无疑的,李孤飞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林路深。不是系统,也不是什么别的换脸怪,他就是林路深本人。 他应该是将来的、再次长大的林路深,也或许是过去的、未曾失忆的林路深。 直到此时,李孤飞才注意到,林路深的另一只手始终放在口袋里,手腕上绑着一根银色的手铐,链子的另一头拴在固定的桌腿上。 这不是一间实验室,这是个牢房。 “你想办法,给李孤飞的潜意识植入一个念头。”林路深用自由的那只手撩了些额前的发,在反光的玻璃前照了照自己。他对那个abyss说,“让他远离我。” “我后悔了。我想……有些事我自己做就可以了。” “我不想真的毁掉他。” 第64章 大人的事 用于疗愈的梦通常不会持续太久。 半小时后,李孤飞醒来。那些为普罗大众准备的、用于缓解梦境后遗症的举措,他通通都不需要,平常得像是真的只是睡了一小觉。 从疗愈室出来,李孤飞看见韦波等在门口,他站在走廊的显示屏前,上面播放着疗愈中心最新版梦境的宣传片。 “哟,你出来了。”听见声音,韦波转过身来。他脸上带着笑意,打量着李孤飞道,“你不是都不来疗愈中心的吗。” 李孤飞没有回答韦波的问题。 “找我什么事。”李孤飞说。 “哎,说真的,”韦波压低声音,“是不是压力太大了。” “刚刚的疗愈梦境怎么样?” 两人一齐朝外走去。 李孤飞神色平淡,“很普通。” “哦……”韦波偷瞄了李孤飞好几眼,最后道,“那什么,纪忻的报告出来了。” “出来了?”李孤飞下意识看了眼手机上的日期和时间,发现确实还在今天之内,“司河不是请假了吗?” “他晚上跑回来加班的。”韦波越说越匪夷所思,“白天请假、晚上干活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李孤飞暂时没工夫想司河的问题。 “报告呢?给我看看。” 韦波已经打印出了一份。他从随身背着的公文包里取出,递给李孤飞,“你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李孤飞蹙眉,接过后翻开。前面的内容他匆匆扫过,直到最后的结论: 「综上,根据现行的脑科学检查标准,被检查者的大脑及其芯片使用暂无异常; 然而,结合被检查者行为、讯问记录及同时段内其他芯片使用者的异常状况,我们认为不能排除被检查者的大脑及其芯片存在其他问题,只是现行手段无法检出; 第122章 我们建议,对被检查者、芯片及系统再次展开全方位调查,以明确异常的具体原因。」 “……” “……” “听说研发中心已经炸锅了。”韦波小声道,“老张让我来找你。” “他找我干嘛。”李孤飞合上这份报告,不咸不淡道,“类似的意见我早就提过。” “你提,和司河提,是不一样的。”韦波认真道,“你提意见是意见,司河提的意见……” “也只是意见。”李孤飞平静地打断了韦波,“检查科并无实权。” 韦波不说话了。 “走吧。”话虽这么说,李孤飞却还是加快了脚步,“司河还没离开吧,我们先去见见他。” 检查中心的大门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它的后墙有一个能开的小门,大部分人都不知道。 李孤飞和韦波打算从小门进去时,正看见司河猫着腰从里跑出来。 “……” “……” “……” 一看见人影,司河吓得一个趔趄脚步回撤,差点摔倒在地。 他捂了捂胸口,见是李孤飞和韦波才暂时放下心来,心有余悸道,“你俩来干嘛……不是,你俩怎么知道这儿的?” “之前你们科有一个玩忽职守的,”李孤飞说,“被抓了之后,在讯问中告诉我的。” “……” “……” “司博士,您真是敬业啊。”韦波笑呵呵道。 司河看了看韦波,又看了看李孤飞。他站直了,“关于那份报告,我能说的都在结论上了。” 李孤飞忽然觉得,司河的眼神有几分躲闪,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对了,司河今天请假。 他为什么请假? “司河,你今天家里有事吗?”李孤飞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司河刚掉进坑里,立刻又爬了出来,“你少想套我的话!” 也许是因为林路深,司河有一种微妙的、看李孤飞不太爽的感觉。 但工作毕竟不是儿戏,特别是在眼下。 于是吼完后,司河又撇撇嘴道,“今晚我爸来找我,让我明天就移交纪忻的资料,由其他人负责出报告。” “司正明老师?”韦波十分讶异,“他还管这个?” “我觉得……”司河说着又补了句,“当然只是觉得——他这个行为很有深意,也许不只是他个人的意见。” 当然不是。 李孤飞不动声色,但心里已经联想到了那次在研发中心。 一众知情人一起告诉李孤飞,林路深的大脑与系统相连,并试图迫使他成为这个秘密的共同守护者。那一次,司正明也是在的。 李孤飞想了想,没有把不止一个植入者梦见林路深的事告诉司河。 “那……之前林路深的报告呢。”李孤飞反应很敏锐。 林路深和纪忻的检查,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之处。他们都经历了过分的、不合乎常理的稳定。 “情况不同。”司河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林路深没有纪忻那样的异常行为,也没有诱发其他使用者的芯片问题。” “李博士。”司河上前一步,犹豫片刻后道,“监察委员会没有把纪忻的案子交给你,也许这正说明你真的能做些什么。” 李孤飞想,也许更早之前自己就已经试图做过些什么了,只是又被林路深的“不想毁掉他”打回原形。 过去的路要重走一遍,已经遗忘、或尚未来得及被发现的事又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以林路深的智力水平和那个“abyss”展现出来的能力,如今的林路深一定也走在这条路上——只是,他或许还没想起来,或许还没意识到。 在他们都以为毫无交集的那些年里,林路深保护过李孤飞一次,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虽然不是太讲道理,但李孤飞不能允许这件事再发生一次。 李孤飞没有吱声。他点头与司河告别,转身离开。 “你去哪儿?”韦波连忙跟上,“监察委员会?研发中心?” “我回家。”李孤飞说。 路边的树长出叶子,又纷纷落下。 李孤飞想,自己大约再也不会需要那个校园梦境了。 - 司河站在原地,看着李孤飞彻底走远,这才掏出手机。 “喂。”司河面色为难,“我按照你教我的,跟李孤飞说了。” “但是他看起来……像是并没什么反应?” “不过……你是怎么知道李孤飞和韦波会主动来找我的?连具体时间和路线都知道?” “都跟你说了,我和系统关系特殊。”在李孤飞的家里,林路深刚刚洗完澡。他悠悠地笑了两声,电话结束后笑意敛去。 林路深正沉思着,脚边突然被一团毛茸茸、非常重的“东西”砸到了。 “……” 林路深一低头,只见博士正睁着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盯着林路深。 它瞳仁颜色很深,水汪汪的,不犯傻的时候格外有一股深邃之意。 「它……林路深你确定它不会说话吧。」小丑熊正缩成一小团,蜷缩在林路深的脑海里,可怜巴巴的。 小丑熊今天莫名其妙被关了好久的小黑屋,怕得想哭,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林路深了;出来之后又得知自己压根儿不是系统,大受打击,眼下十分缺乏安全感。 第123章 「……」 「别怕。」林路深觉得好笑。他在脑海里给小丑熊造了一座明媚的小花园。 「哦。」相较于李孤飞、abyss甚至是博士,小丑熊比较好哄。 博士还在一旁虎视眈眈着。 “乖。”林路深摸了摸它的脖子。他看了眼时间,知道李孤飞快回来了,“毛孩子别管大人的事。” “……” 第65章 喜欢你 回到小区,李孤飞把车开回停车位,没有立刻下车。 透过车窗,他抬头看了眼自己家的窗户,那里已经亮起了灯。 人的记忆能被抹去,但本性到底是很难改掉的。 林路深看起来神经质又混不吝,可其实很有主意。他真正决定好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所以,李孤飞其实很清醒地知道,林路深说用离开脑科学中心换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是在骗人。 就像林路深或许当年就出于自己的目的利用过李孤飞,后来又一厢情愿地“不想真的毁掉他”。 张鹏举向来满嘴谎话,但在李孤飞失忆的事情上,他还没准儿真是无辜的。 直到现在,监察委员会都没有一个精神稳定性高到能给李孤飞清除记忆的人;李孤飞丢失的那一段短到在人生长河里忽略不计、几乎无法被察觉的记忆,是abyss、系统或其他什么非人的玩意儿清除的,还顺便植入了一个“远离林路深”的念头。 而授意的它们,正是林路深本人。 真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蛮不讲理……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凭什么替我去评判什么样的选择更好? 凭什么认为这样的我,人生就不会被毁掉? …… 李孤飞盯着那扇灯光亮起的窗户,愤怒让他压抑着的呼吸逐渐加重。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被单方面剥夺了和林路深的共同记忆是多么的难以接受。 这是李孤飞的理智会去做的选择,却并不是李孤飞会同意的选择。 窗前徐徐闪过一个人的剪影,片刻后又消失了。 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李孤飞依旧在目光触及林路深身影的那一刻,就感到世界在自己的身后崩塌。 从一开始,李孤飞就知道,林路深总有一天会毁了自己,而他自己浑然不觉。 多年前在图书馆初遇的那一天,林路深聪明却刻薄,美丽却不讲理——但李孤飞当时却只能注意到,林路深是这一天以来唯一一个对自己笑的人。 从有记忆起,李孤飞的人生就是毋庸置疑的一片荒漠。林路深的闯入,是这片死域仅有的生机。 它是万分之一的意外,是基因突变般突如其来的革新,像行星撞地球一样用一秒钟湮灭过去几万年。 林路深可能还没想到,电子门锁是可以看见开门记录的。李孤飞看了眼最近几天的记录,他知道林路深昨天假装在、其实偷跑了出去,大概是在自己回家前才急匆匆赶回来的。 以此类推,林路深今天说要去林曼和钟灵那里,大概率也是在骗人。 小骗子。 李孤飞抽完半包烟,下车后拍了拍身上的烟味。他重重地呼了两口气,才朝单元门走去。 回到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派气氛温馨的祥和景象。 人类擅长伪装,林路深和李孤飞都若无其事,只有博士焦虑得四处打转。 “你今天回来有点晚。”听见李孤飞回来,林路深没动弹,只瞟了眼时间。他坐在沙发上,膝盖上放着电脑,上面是一部刚放了个开头的电影,画面瞧着挺热闹的。 “我以为你今天会在你妈妈家那边住,”李孤飞索性顺着林路深扯的谎往下说,“就多加了一会儿班。” 「他他他他他在骗人!」小丑熊立刻跳出来,「他明明去了梦境疗愈中心!!」 「按照脑科学中心的标准!这属于休假!不算加班!」 「……」 「柯柯,」林路深耐心安抚道,「梦境疗愈属于个人隐私,就算他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哦。」这句话表示小丑熊明白了。 「哼!」这句话表示小丑熊的态度。 「……」 “公子怎么样?”李孤飞在林路深身边坐下,摸了摸他的背,淡然问道。 “……” 压根儿没去看公子。 林路深波澜不惊地露出一个笑,偏头迎上李孤飞的目光,“脾气越来越差了。” “哦~”李孤飞说。 “最近脑科学中心是不是有别的事在忙?”林路深试探道。 李孤飞没有正面回应,“怎么了?” “要是陆原和他们暂时管不到我头上,”林路深说,“我希望白天能多出门走走。” “老在家呆着,我会发霉的。” 司正明今天来找司河,一句林路深的事都没提,之后又去了陆原和那里。 由此,林路深觉得自己目前还算安全。 他得去找杨幻;还有其他一堆事弄不明白的,呆在原地总不行。 林路深说完,从果盘里拿起一瓣剥好的橘子,递给李孤飞。 李孤飞直勾勾地看着林路深,半晌才张开嘴。 林路深松了口气,把橘子丢进李孤飞嘴里。 李孤飞边咀嚼着,一把攥住了林路深打算收回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脸上。 林路深一愣,只感到掌心微微发麻,像一阵电流涌过。 第124章 然后,是一抹轻盈而柔软的触感,力道很小、稍纵即逝。 李孤飞在林路深的掌心亲了一下。 「……司河到底是怎么和李孤飞说的?!」小丑熊瞠目结舌,用力张开自己被线缝处的嘴巴,「他应该去婚介所上班!」 「……」 林路深迅速意识到事态的发展有些超乎自己的控制。 「你闭上眼。」林路深说,「等我叫你你再出来。」 小丑熊:「?」 允许另一个人介入自己的生命,从来都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对于李孤飞这样个人意志极强的人来说尤甚,更别提他爱上的是另一个与他一样倔强、却道路相左的人。 在一起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分开也并不意味着这一辈子就白活了。 但到要死的那一天,想想脑海里还有一座融不掉的冰山、走不上的湖心岛——而你甚至没有鼓起勇气、尝试过哪怕一次去拼命,到底也是颇为遗憾的。 至于去了之后,是住在那里、还是把它炸掉,都算得上一个圆满的结局。然而,却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踏出去的勇气。 人世间的很多意难平都是如此。有些人转身离开,有些人迎难而上。 林路深绝非良配,这个李孤飞知道; 林路深还在骗人,这个李孤飞也知道; 林路深或许现在已经不怎么喜欢自己了,这个李孤飞更知道。 李孤飞曾经选择过转身离开,但这次他选择迎难而上。道阻且长,那里或许是人间绝境,又或许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地方,但总得是你去过了才能知道。 “阿深。”李孤飞终于再次喊出了这个名字。林路深略显僵硬的手掌,证实了李孤飞的猜测。 清醒地坠入一场一目了然的骗局,又如何? 只要我喜欢。 林路深不由自主地微张了下嘴,手指不受控制地动了动,触上李孤飞的侧脸——透过皮肤,里面是坚硬的骨骼。 “嗯?”林路深勉强挤出一个笑。他觉得自己玩大了、玩脱手了。 “我想了很久——也许已经太久。”李孤飞在林路深手背和手心的交接处轻啜着,“我想,我还是喜欢你,胜过这世间其他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周末被抓去单位,我是真的会谢(。 第66章 玫瑰死了 「哇唔!!」 「烟花」 「烟花」 「难忘~今宵~」 …… 小丑熊罔顾林路深的要求,自己欢快地跑了出来。 “当年在孤儿院的事……”李孤飞两手握着林路深的手,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对不起。” 林路深暂时没工夫去管活蹦乱跳的小丑熊。他听出了李孤飞的弦外之音。 果然,李孤飞从很久以前就喜欢自己,他并没有感觉错。 只是,这个真相来得太晚,来得过于不合时宜。 但好在,林路深过去的12个男朋友并不是白谈的。他很快就克服了意外和手足无措,反客为主地一把托住李孤飞的脸,笑吟吟道,“好啊,骗我这么多年是吧。” 林路深用指甲不轻不重地掐了下,“那我可得好好想想,要不要原谅你。” 说着,林路深转过身,抽回了手。 李孤飞也没阻拦,任由林路深的手从自己的掌心挣脱开,只双目定定地盯着他。 “你干嘛?”林路深察觉到了这灼热的视线,半真半假地嘟了下嘴。 “我在想……”李孤飞替林路深撩开侧脸垂落的头发,凑上前,呼吸打在他的耳朵上,那个吻却迟迟没有落下。 林路深自然地回眸,李孤飞却下意识挪开了目光——那是唯有心动,才会带来的畏惧,再怎么理性而无畏的人都无法逃脱,哪怕是李孤飞。 “嗯?”林路深从鼻尖哼出一个气息,声音很轻,“什么。” 博士好奇地溜到李孤飞和林路深面前,睁着无辜又清澈的大眼睛,左看一眼、右看一眼,右看一眼、左看一眼。 “如果是我,哪怕被你骗了,也无所谓。”李孤飞神色淡然地说完,“但是,你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 骗我也没有关系。 不爱我也没有关系。 都没有关系。 “陆原和带我离开孤儿院、让我上学、给我找领养家庭……”李孤飞另一只手臂绕着环住林路深的肩膀,指尖似有若无地玩弄着他的耳垂,很软、有几分q弹、像质感很好的棉花糖。 “所有这些事,我从来没有感激过他。”李孤飞语气坦然,“——早在我知道他动机不纯之前,我就没有感激过他。” “可是……那年夏天,陆原和选了我来照顾你。”李孤飞半眯上眼,把头埋在林路深的颈窝,声音有些发闷,“时至今日,单为了这一件事,我都会愿意在他的葬礼上送个真心实意的悼念花圈。” “……” 那你人确实是怪好的。 “我喜欢你又烦、又吵、又任性、又不讲理的样子,”李孤飞在林路深的颈窝留下不深不浅的牙印,声音逐渐低缓,“我只是觉得……觉得我大概并配不上你。” 林路深的脑海里,小丑熊手上的小铁丝已经烧完了。他一手托着下巴,新奇地看着这一切。 「好奇怪。」 「李孤飞为什么会觉得配不上你?」 第125章 「他喜欢你、你喜欢他……这不就是最大的配得上吗?」 …… 是的,小丑熊说得并没有错。 至少林路深的价值观是这样的。 可在人类社会,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这样纯粹。 包括李孤飞。 “我很讨厌钟剑——是在他还没犯什么错的时候,就讨厌他。”李孤飞说,“我讨厌你们一起长大,讨厌他在我之前就开始照顾你,讨厌他比我更会让你开心。” “我讨厌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如果他们都不存在,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了。” “可我却只能站在原地,仰望着你,仰望你越走越远、仰望你终将……功成名就。” 林路深的身体被李孤飞桎梏着,无法动弹。他右手轻轻攥住了李孤飞捏着自己耳垂的手指,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的眼皮在竭尽所能,克制着那股源于鼻尖的酸涩感,让眼泪能在流出前就被自己咽下。 林路深从来没有哪怕一刻意识到过,站在李孤飞的视角,他们当年的地位是如此的不对等。 关于少年时的分别、关于李孤飞执意要去执行科,伴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林路深不断地产生新的理解。 从一开始猛烈的被背叛感,到慢慢尊重李孤飞有权利放弃自己、做出不同的人生选择,再到理解甚至共情李孤飞的不易处境……林路深曾经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李孤飞了。 他万万没想到,把李孤飞逼走的人,大概正是自己。 “我承认,我喜欢你。我从见到你第一眼起,就喜欢你。” “我像这个世界上每一个最庸俗、最普通的人一样,会忍不住看你,想要占有你,想要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李孤飞抬起头,面容是不知多少次挣扎和自我唾弃后近乎自暴自弃的平静。他指尖微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林路深的头发,宛若在朝圣,“我不愿意承认……但实际上,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配得上你。” “我不承认,是因为我害怕到最后……”李孤飞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声音如履薄冰,每一个字都像走在钢丝上的脚步,“还是不行。” 林路深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干嘛。 是用力地扇李孤飞一个巴掌,还是缱绻地亲他一口。 在李孤飞的眼中,林路深是众星捧月下永远踏不上的湖心岛; 可他又哪里能想得到,自己在林路深眼中,也是一座孤身傲然挺立的冰山。 如果可以,如今的林路深会宁愿李孤飞没这么喜欢自己。 因为他不想看到一个为了爱而变得如此卑微的李孤飞。 林路深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用欺骗换来的,竟是一颗包裹在冰雪里经久不息地炽热跳动着、甚至流着滚烫的血的真心。 可眼前的林路深,已经不是那个会为此开心的林路深了。 夜晚的街头,放学后不归家的中学生三五成群的嬉笑打闹,少年偷偷塞给心上人一朵今秋刚长成的玫瑰。 月光底下无新事。永远有人年少,却没有人能永远年少。 李孤飞的玫瑰,被裱在精致的框里、被装在昂贵的礼盒里、被藏在一腔深情的岁月里。 他不知道的是,十几岁的林路深想要的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刚摘下的玫瑰。它可以不芬芳、不美丽,可以缺瓣少蕊,可以打蔫。 但李孤飞不可以。 于是,当林路深终于能收到这朵李孤飞精心雕琢的玫瑰时——玫瑰,早就死了。 林路深被绑在李孤飞的怀里,耳畔是李孤飞忐忑易碎的呼吸,背后是李孤飞浓烈沉重、等待裁决的心跳。 林路深偏过头,目光落在李孤飞低垂、颤抖的眉间眼角。 「我有一个最好的朋友, 也有一个最坏的朋友。 其中一个去了远方, 另外一个已然安葬。」 “最好的朋友”林路深,此刻应该飞身跃起,啪的一个巴掌扇在李孤飞脸上叫他醒醒,恋爱脑晚期是会死人的! 可是,这个林路深已经死了。他和玫瑰一样,被埋葬在不知何年何月何地的过往某处。 对不起。 林路深睫毛微闪。 李孤飞,我选择做你最坏的朋友。 对不起。 在李孤飞忐忑抬起又落下的眼角余光里,林路深轻轻落下了一个吻,而后嘴角微扬,像是给一个缠绵悱恻的故事画下了庸俗的圆满句号。 在李孤飞看不见的地方,林路深的眼角红了。他克制地落泪,像别人的葬礼上一位情感细腻的嘉宾。 作者有话说: 回收文案(转圈圈~ 第67章 可爱 深夜,脑科学中心。 和林路深打完电话,司河还是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一天天的发生了太多事,幸好他足够乐天。 司河从后门溜出检查科,仰了仰头,活动了一下又酸又僵的脖子,朝停车场走去。 夜深了,入目的每一栋楼里都还星星点点地亮着加班的灯,但无论在何处,最夺目的都一定是那宛若幽灵、明暗闪烁的logo,人们已经习惯称呼它为‘南柯图形’。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里多了一项新规定。每一个加入脑科学中心的人,无论学识、年龄和履历,都必须要对着‘南柯图形’宣誓:献给宇宙精神。 这项突然多出来的规定,没有找到任何可追溯的源头。它是毫无征兆地、自发地出现在南柯系统里的。 第126章 有人说,它的出现意味着南柯自我意识的形成,甚至说明南柯已经开始主动彰显自身能力和权利; 可司河一直认为,它只是继承了研发者的意志。 系统的研发是绝密工程。那一个、那一群无法公开署名的研发者,一定是最先对着‘南柯图形’宣誓的人。 整个南柯系统……会是林路深研发的吗? 尽管没有任何证据,司河凭直觉却是相信的。 林路深做任何事,身上都有一股子不顾死活的劲——不顾旁人死活,更不顾自己死活。 偌大一个脑科学中心已经遗忘了林路深,仅存的些许传闻都是关于他那少不更事的胡作非为的,提起来总令人讳莫如深,却从没人去深究。 就像也没人去深究宣誓这项规定是怎么出现在系统里的一样。 也许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在宣誓的时候都既不走心、也不走脑子;可至少司河宣誓时,是发自真心的。 他最终选择在纪忻的报告上出具“芯片存在问题”的结论,也是源于同样的一颗真心。今天和过去每一天认真工作的日子一样,都令他感到充实和满足。 忽然之间,司河莫名发觉,自己已经想不起来关于林路深的最后一次记忆停留在哪里,记忆顿住的地方总让人觉得未完待续。 这是没道理的。 他的记忆像一串诡异的绳索,中间有一段怎么都找不出,好像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今天。 司河正匪夷所思着,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食堂的宵夜已经赶不上了,他决定出去觅食。 停车场四周十分空旷。深秋的风刮着干枯的枝桠,司河不由拢起了外套。走到车跟前,他才一惊,看见司正明一脸严肃地站在不远处,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司河张了张嘴,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转身拔腿就跑。 “站住!”司正明怒吼一声。 司河小心翼翼地顿住脚步,缩着脖子转回身来。 “谁让你那么写纪忻的报告的?”司正明走上前,堪称怒目圆睁,“从小到大,我还不知道你的胆子吗?是谁指使你的?” “……” 司河被质问了一通,逆反心理一个迸发,反倒是胆子大了些。他梗了直脖子,“没人指使我,我只是根据客观情况做出理性分析而已。” “在这件事上,我是专业的,你不是。” “……” 司正明瞪着司河,抬手习惯性扬起一个巴掌,见司河连躲都不躲一下,再三忍耐后又放了下来。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司正明恨恨道。 “那你倒是告诉我啊。”司河反将一军。他想起自己和纪忻诡异的梦,想起林路深的话,最终他想到:林路深和系统“关系特殊”。 如果说,林路深有门道能看见李孤飞什么时候来检查科,那么或许,林路深也有机会能看见停车场发生的一切。 “爸爸,芯片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司河问。 司正明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片刻,“从明天开始,你不要上班了,更不要再管纪忻的事。” 司河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他下意识脱口而出,旋即又想起来要抓紧机会多问几句,“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纪忻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这几天激增的昏迷的人。” “在脑科学中心,你能看到的,就是你能知道的!”司正明却根本不理会司河的提问,可他没有否认,这已经算得上是个态度了。他伸出手,“手机交出来。” “……” “我已经替你请了长假。你答不答应,也就那么回事。”司正明嘴角翕动,“孩子,从小到大,我对你一直很严厉;但这次,我真是为了你好。” 司河被司正明“押”回家,能联网的电子设备都被没收了。他一声没吭,也没过多反抗——因为很显然不会有用。 司河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做的一切是有意义的。 如果林路深足够聪明,那么他一定能从司河的“突然休假”中获得某些信息,要是能看见停车场发生的一切,就更好了。 司正明安顿完司河,拨通了陆原和的电话。 “喂,老陆。”司正明语气生硬,“我已经把司河带回来了,不会再让他惹乱子。” 陆原和:“可是那份检查报告,已经交上来了。” “司河出具的结论,我们不可能置之不理。” “那怎么办?”司正明有些急躁。 “我和张鹏举商量过了,”陆原和说,“明天让纪忻进第十审讯室。” “什么……”司正明一顿,“第十审讯室?这不是一般只有李孤飞才能掌控得了的吗?在纪忻的事情上,他跟我们好像有些不一样的意见。” “用不上李孤飞。”陆原和笑了笑,“我又不需要纪忻真的在第十审讯室里被问出些什么,只要能让他精神不正常,就可以了。” “芯片的事……”司正明语气犹豫,“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放心。”陆原和声音沙哑,“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过去的事情重演一遍。” “怀疑归怀疑……林林当年都找不出任何证据,其他人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包括现在的他。” - 林路深洗完澡,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第127章 「司河好像被他爸爸吼了……」小丑熊睁开眼,「但是监控里风声太大、又离得不算很近,我听不清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能想办法处理一下这段声音吗?」林路深眉间微紧,他想司河此难大概是与自己有关。 「我试试。」小丑熊说。 「嗯。」 林路深从浴室出来,客厅里不见李孤飞的身影。书房的门半掩半开,里面灯是亮着的。 「我去看看李孤飞在干嘛。」林路深说,「你再把眼睛闭上。」 「……」 「根据人类行为学分析,李孤飞在某些方面是个……」小丑熊顿了下,「高尚且克制的人。」 「?」 什么意思。 「意思是,至少今天晚上,」小丑熊一本正经道,「他不会对你做出刚刚你在想的事情。」 「……」 「闭嘴。」林路深恼羞成怒,「眼睛也闭上!」 书房里,李孤飞正站在锁被打开的玻璃橱柜前,翻阅着手上的一本册子。 那似乎是一本相册。 林路深倚在门口,随意敲了两下门,脸上已经挂好笑吟吟的弧度。 李孤飞循声看来。对于突如其来的关系转变,他并没有林路深适应得那么自然,尽管这个转变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 “洗好了?”李孤飞神色自若,但眼神中仍有些许不自觉的紧张和躲闪。 相比之下,林路深就熟练很多。他自然地敞开双臂,趿拉着拖鞋走上前,眼神里明晃晃地写着两个字:抱我。 李孤飞把手上的相册倒扣着放下,伸手把林路深拉进怀里,圈住的同时又摸了摸他柔软的、被碎发遮住的后颈。 刚洗完澡,林路深身上还散发着李孤飞家沐浴露的香味,是清新的马鞭草。 “你在看什么呀?”林路深佯装要伸手去拿那本相册,却动作很慢,给足了李孤飞反应的空间。 孰料李孤飞并没有阻止。他低头轻嗅着林路深发尾的气息,一只手撩拨着林路深的发丝,另一只手径直把相册翻过来正面朝上,“一本相册。” 林路深好奇地看着摊开的这一页,上面似乎是李孤飞在执行科受训时的照片。他捻起页角,却没有立刻往前翻。 李孤飞敏锐地看出了林路深掩藏的犹豫和距离感。他其实并不喜欢林路深这样。 这意味着林路深长大了,更意味着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亲近——林路深居然开始主动尊重他的边界! 李孤飞直接伸手替林路深向前翻去,“拿出来就是给你看的。” “某种程度上,它也算是我的履历。” “我觉得……它比系统生成的要好。” “……” 幸好小丑熊闭眼了。 光看照片,会觉得李孤飞的前半生相当光鲜和励志。他留下相片的时刻,要么是获得荣誉,要么是取得阶段性成就。 在合影里,少年时的李孤飞基本都站在不起眼的侧方,直到成年、步入监察委员会后,他的站位才逐渐朝中间挪去;而独照则少得近乎没有。 林路深一页页朝前翻去,看见了他没来得及参与的李孤飞的人生。他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自己在李孤飞的人生里的参与度其实低得可怕。 相片留下的不过是冗长岁月里某个具有代表性的瞬间。那么相片以外,李孤飞还有多少不为林路深所知晓的事呢? 林路深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和李孤飞是两个独立的个体,有各自的人生道路。他不能、也不应该用自己的意志去绑架李孤飞。 无论曾经多么亲密,无论眼前多么美好——最关键的是,他们终将分开。 正常人从小到大的照片,都是从婴儿时期开始的。最初的几张照片大多丑得令人不想承认,譬如出生照、百日照等等。 可李孤飞的不同。林路深终于翻到了第一张相片,那是个大合影,背景应该是在孤儿院。整张照片里约莫有四五十个孩子。最大的孩子应该是刚上小学的年纪,最小的孩子八成连走路都走不稳。 幼年的李孤飞站在栏杆旁,甚至还没有栏杆高,但五官已经有模有样,神态也异常严肃,像个小大人。 他手边站着一个矮他一个头的小女孩,眼睛大大的,小嘴抿在一起,看起来营养不良。 “这是陈媚?”林路深指了指那个小女孩,“她小时候还怪可爱的。” “是。”李孤飞知道可爱这样的形容词,是跟自己不沾边的。 “除了陈媚……”林路深细细打量着这张照片,“你在孤儿院还有别的朋友吗?或者印象比较深的同学?” “也不知道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情况好的,大概散落在脑科学中心里;不好的……”李孤飞顿了顿,“那就不知道了。” “当时大家年纪都很小,在物质匮乏、精神紧绷的环境下很自然地形成了竞争关系,彼此不太可能多亲近。”李孤飞说,“何况,我们都是用编号互相称呼,只有离开孤儿院,才能有自己的名字。” 李孤飞和陈媚的名字,是在分别被领养后由新家庭取的;其他的小孩,或许要等到被正式纳入脑科学中心,才能得到一个新的名字。 “你们就没一个人记得自己以前叫什么吗。”林路深说。 “那会儿太小了。”李孤飞思索片刻,“……不过,有一个。” 第128章 “哦?”林路深来了兴趣。 “在我们这期里,有个小男孩来得比大多数人迟一两个月,他是单独来的。”李孤飞说,“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缺乏服从集体和遵守规矩的意识,话还特别多,一来就满大院宣传自己的名字——编号以外的名字。” “我们如果不遵守规定,是会被惩罚的。轻则罚站,重则挨打、甚至不能吃饭,所以没人敢跟他说话。” “后来没多久,他就被带走了。”李孤飞扫了眼面前这张照片,“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也不确定这张照片里有没有他。” “那你记得他叫什么吗?”林路深好奇道。 李孤飞眯起眼睛,想了好一会儿,“应该是姓杨。” “杨……欢,”李孤飞说,“或者杨环?类似的发音。” 林路深认真端详着面前的这张照片,忽然一个脸庞映入眼帘,他心里霎时一紧。 结合成年之后的样貌,依靠五官是可以大约辨认出一个人幼年时的样子的。 杨幻。 林路深非常确定,那个人就是杨幻。 “你怎么了?”李孤飞发觉了林路深的异样。 “没什么。”林路深回眸,眨巴了两下眼睛,声音甜甜的,“李孤飞,我可以拍一下这张照片吗。” 李孤飞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可他又找不出什么不同意的理由。更重要的是,莫名其妙才符合林路深的行事作风。 “行。”纵容林路深的念头打败了李孤飞的理性,占据了上风。他揪了下林路深的耳垂,“下次不许再说别人可爱。” “……” 夜色温柔。 没必要再买一张新床。 人工智能虽然有着诸多优越性,但在某些方面既不够人工,也不够智能。 譬如说在小丑熊对李孤飞武断而一厢情愿的判断上。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小丑熊。毕竟就连林路深自己,也没有准确预估出事态的发展程度。 “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你……没有什么世俗的欲望……”林路深声音断断续续,整个人有些失神,“我想象不出来你爱一个人的样子,更加想象不出来你也会疯狂、沉沦或者……” “别想象了。”李孤飞又低下头,吻了林路深一下,“会让你看到的。” “……” 我觉得还是没看到比较好。 一切结束后,已经是半夜。林路深蜷缩在李孤飞怀里,克制着呼吸,直到他确认李孤飞已经睡熟。 林路深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拿来手机,把屏幕光线调到最暗,半遮着绕到了床的另一头。 他点开杨幻的对话框,面色潮红早已褪去,只剩下平静、理性和严肃的思索。 「明天我来找你。」 作者有话说: 司河和杨幻互相都不是对方的cp(狡黠眨眼 第68章 打钱 翌日。 有林路深睡在身边,按时起床、出门上班需要莫大的意志力。 好在还有博士免费提供叫醒服务。 李孤飞照例遛狗顺便买早餐,回来时林路深当然还没醒。 博士在客厅吃狗粮。李孤飞进到卧室,林路深正侧身蜷缩在床的一侧,眉头没舒展开,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李孤飞在床沿坐下,俯下身,伸手按了按林路深的眉心。他想起自己在疗愈梦境里看到的片段,那个戴着手铐、屈腿坐在地上边吸烟边思考的林路深,神态倒是与眼前的颇有几分相似。 难道当时林路深也骗过我? 对于这段记忆,李孤飞不仅毫无印象,甚至一无所知——他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连自己被清除过记忆都不知道。 “这次,我会替你做这一切的。”李孤飞低下头,在林路深耳畔边吻边道。 “什么……做什么……”林路深被吵得半梦半醒,嘟囔着道,“你要替我做早餐吗?” “不要……我不想吃你做的……” “我想吃小馄饨……要虾皮的……” 说着,林路深翻了个身。 “……” 到上班时间了。李孤飞今天要忙的事还不少。 他把小馄饨倒进保温桶,又写了一张纸条压在床头,提醒林路深起床后记得去吃。 脑科学中心,监察委员会。 “司河请长假了。”一见到李孤飞,韦波就上前道,“昨天夜里请的。” “长假?”李孤飞在办公室前顿住脚步,蹙眉道,“多长?” “没说。”韦波摊摊手,“咱们之前送过去的植入者的资料,司河肯定是还没来得及看,不过检查科应该会安排其他人暂时接手他的工作。资料要拿回来么?” 李孤飞想了想,“先拿回来吧。” “我上午要先去趟资料查询间。”李孤飞进到办公室,打开上锁的抽屉,里面整整齐齐按年份摆放着他的工作笔记。他从其中翻拿出了某一本,又把抽屉重新锁上,“有特别紧急的事,你再来找我。” “啊??”韦波愣了愣,“你要查什么啊?还不是一会儿功夫?” “你拿这几年前的工作笔记干嘛。” 李孤飞没回答,只用笔记本不轻不重地在韦波身上拍了下,“少打听,会活得比较久一点。” “……” 说完,李孤飞离开了办公室。 “嘀——” 第129章 “姓名:李孤飞。”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李孤飞在屏幕前的椅子上坐下,放下笔记本。他双臂抱起,沉吟不语。 “请输入查询内容。” 系统又重复了一遍。 李孤飞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后直接道,“你和林路深是什么关系。” 系统卡顿片刻。 “请问,是否要查询林路深的个人履历?”系统机械道。 李孤飞不太耐烦,“假装智障,并不会让你变得更聪明。” “……” 系统沉默三秒,“正在为您生成林路深的个人履历——” 李孤飞阖上眼,深吸口气后又睁开。他打开面前这本几年前的工作笔记,直接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页。 这一页显然被翻了很多次,甚至不用专门折角。 「2x17年1月2日记忆清除(双向)」 这一行字被李孤飞用红笔圈出,画了巨大的三个问号。 李孤飞会在每一次执行任务前,用纸笔记录下具体的事件和任务内容,完成后再打上一个勾。这种习惯,也许部分源于他对系统的不信任。 而这个被红笔圈出画问号的任务,他完全不记得;双向清除一般只意味着清除梦境里的记忆,并不会导致对任务存在本身都一无所知。 李孤飞问过韦波等其他同事,可那几天没人见过他;他甚至问过张鹏举,张鹏举只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告诉他能看见的才是能知道的。 因此,李孤飞在过去几年里始终坚信,自己被清除了记忆;他也尝试过从不同角度去调查,可都未果。 直到那天,陆原和、张鹏举等人告诉李孤飞,正是他为林路深执行了双向记忆清除。或许在那个过程里发生了些意外,李孤飞多丢失了一段记忆。 算算时间,对应的应该就是这条任务。 林路深让那个“abyss”给李孤飞植入念头,可能也是在差不多的时间段。 “关于这条任务,”李孤飞把笔记本怼到镜头面前,“还有什么是我能知道的吗?” 系统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李孤飞继续追问,“系统?南柯?还是,abyss。” “你不回答也行。那我只能再进一次梦境,去抓你。” 系统的显示屏上播放起了流畅滚动着的线条。某种程度上,这算是它的回应,至少说明,它听见了李孤飞的话。 “我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孤飞阖上笔记本,放回膝盖。他定定地盯着屏幕,“你知道的,比我和林路深都要多,对么?” 系统黑屏了。 整个资料查询间都陷入黑暗,李孤飞宛若掉进了黑洞里。 “你是个外人。”过了不知多久,屏幕重新亮起,在漆黑的房间里缓缓打出两行小字,“这是我和林路深的事。”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刺耳尖锐的警铃刺破了这里死气沉沉的寂静。 李孤飞回过神来,显示屏和灯光恢复了原样。 “出什么事了?”李孤飞拿上笔记本,走出资料查询间,只见韦波正一脸凝重地站在门口,旁边还有其他几个工作人员,看起来神态颇为焦急。 “那个……”韦波看看李孤飞,又看了看身旁的人,欲言又止。 李孤飞察觉到事态不对,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的语气严厉了几分,“到底怎么了。” “二组队长带着纪忻进第十审讯室了。”韦波咬牙跺脚,一溜烟儿说了出来,“现在……两个人都困在里面,出不来了。” - 林路深早上起床后,看见了杨幻的回复。杨幻说自己今天上午已经约了客户,让林路深晚点再来。 林路深想了想,回复道,「没关系。我去早了可以等着。」 杨幻:「……?」 杨幻:「行叭。」 林路深吃完小馄饨,出门了。 「李孤飞去资料查询间了。」小丑熊说。 林路深:「哦?」 「但是他进去之后,那里就对我上锁了。」小丑熊说着有几分伤心,咬起了手绢,「abyss和南柯都是大坏蛋!」 「……」 林路深去到杨幻的工作室,这里已经开门了。 杨幻正在里面给客户做梦境疏导,外面的等候厅里还有两三个人。 其中一个看见林路深后,直挺挺地走过来,“我见过你,在梦里。” 其他的人在麻木和恍惚中朝林路深看来,露出八卦的神情。 “……” abyss。 再这样下去,林路深觉得自己就快成为大众“梦中情人”了。 “可能是在杨幻这里见过。”林路深笑笑,“所以梦里才会出现。” 那人疑惑地挠挠头,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记性又变差了……?” “……” 林路深再次打量起杨幻的这间工作室,这次他格外认真。 「柯柯,你觉得杨幻的经济条件怎么样?」林路深问。 「工作得体,生活讲究;在不好吃懒做和过度挥霍的情况下,可以实现一定范围内的财务自由。」小丑熊说,「在人类社会里,简称中产。」 「怎么了?」 「那杨幻哪来的这些钱呢?」林路深面露淡笑,「他是孤儿,且根据脑科学中心一贯的领养标准,他不太可能得到领养,这意味着他的钱不会源于继承。」 第130章 「那也可能是他自己赚的啊?」小丑熊说,「就像李孤飞那样。」 「开这样一间工作室,至少需要六位数的成本。」林路深手指随意点了下,「李孤飞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又为脑科学中心工作多年,可杨幻……你觉得杨幻能怎么赚到这些钱?」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杨幻是怎么离开脑科学中心的?」 「或许……或许……」小丑熊天性纯良,喜欢把事情往好的方向去想,「是那些人看杨幻不服管教,就直接让他走了呢?」 「你别忘了,杨幻说过,他和那个所谓的“恋人”……是在脑科学中心告别的。」林路深说,「这至少说明,他直到成年后都还和脑科学中心有联系。」 「再说了,你把陆原和当成什么人?慈善家?」林路深冷笑一声,「我敢跟你打赌,杨幻离开孤儿院,绝不是被放走,而是另作他用。」 房间的门开了,杨幻和一个植入者一起走了出来。林路深看见杨幻拍了拍那人的肩,随后看了眼钟。 这个客户结束得比较早,离下一位的预约时间还有20分钟。 “你找我什么事儿?”杨幻走到林路深身旁坐下,“怎么一大早急吼吼的,还半夜三更给我发消息。” “客户情况可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很快讲清的。”杨幻拿出自己的日程表,“你先约个时间?” “……” 林路深看着杨幻,思考片刻后道,“我今天来找你,不是为了别人的事。” “哦?”杨幻有些意外。 林路深打开手机,从里调出昨天在李孤飞那里拍的那张相片。他将相片上杨幻站着的位置放大,递过去,“你看看。” 杨幻先是愣了愣,“这是什么。” “咦?这小孩儿怎么长得……跟我有点像呢?” “关于你的过去,以及脑科学中心,”林路深单刀直入,“你到底还知道多少?” “你曾经是脑科学中心的孤儿。”林路深说,“那么,你是怎么脱离这里的?开工作室的钱,又是哪儿来的?” “在关键问题上不坦诚的话,我们的合作就无法继续了。” 杨幻看着那张照片,抿了下嘴没说话。 半晌,他深呼了口气,语气有几分无奈,“首先,我没有不坦诚。我只有最近几年的记忆,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所以,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脱离的——毕竟,据我了解,要离开脑科学中心难如登天,有明确资料记载的成功案例只有你一个。” “……” “但是关于钱……”杨幻看向林路深,神色有几分复杂。 “怎么了?”林路深有些莫名其妙,“你看我干嘛?我脸上有钱啊?” 杨幻的神色更复杂了。 “你等等,我去拿下手机。” 杨幻起身,从办公室里拿来手机。他打开一个银行的app,在交易流水里熟练地选到几年前的某一天,点开交易详情。 时间:2x16年12月29日 入账:+300,000.00 转账附言:林路深。 “……” “……” “这个页面不能直接看到转账者的信息。”杨幻说,“不过我后来又专门去下载了更详细的流水,有完整卡号和姓名。” “林路深,给我打钱的账号就是你名下的。” “……” 林路深原以为,自己早已刀枪不入。却万万没想到,还有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真相在等着他。 “之前我看你失忆了,就一直没提。”杨幻眼神闪了闪,不太自然,“当然,也是怕你催我还钱。” “……” “要么,你去查一下自己的流水?” “……” “……” 想起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余额、破旧的出租屋,林路深在沉默中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们林林是个勤俭持家的好孩子(叹气 第69章 扭曲的漩涡 在杨幻的陪同下,“股东”林路深第一次正式参观了这间由他出资的工作室。 “目前盈利已经比较稳定了,甚至可以覆盖掉我的生活成本。”杨幻给林路深看了一个简单的账本——毕竟他没有多余的钱去聘请专业会计,“这真是多亏了脑科学中心那卓越的宣传和糟糕的芯片,需要解梦的芯片植入者越来越多。” “人们从来不吝啬于为了恐惧和未知而花钱,何况这也算是个刚兴起的风口领域。”杨幻说,“林路深,从赚钱的角度,你这30万投资得相当值得。” “……” 林路深背着手,在杨幻的工作室里来回踱步,“你是怎么想到要干解梦的?不是说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吗。” “我也说不清。”杨幻摇摇头,随后伸出一指,点了点自己的大脑,“就好像是这里有个声音,一直在告诉我要去干什么。” “它告诉我有个人还在脑科学中心等我,告诉我那里有许多不为人知的事,告诉我要想办法离它更近。” 林路深听着,若有所思。 “我找了你很长一段时间。”杨幻说,“最后终于找到,是看到了《冰山与湖心岛》的宣传——我还以为你去演戏,是为了方便被找到呢。” “……” 这倒是未曾设想的思路。 “那个戏我只演过一次。”林路深无奈道,“我并没有什么表演天赋,身体也不好。” 第131章 杨幻:“所以我找到了田浩,幸好还有田浩。” “也就是说……”林路深认真思索着自己和杨幻的相识,“那天晚上,你并没有真的昏迷?这只是个借口。” 隔着半掩的门,杨幻看了眼办公室外的会客厅。他走到窗前,声音低了些,“其实……在我现有的记忆里,我一次都没有昏迷过。” 杨幻今天还有客户。林路深简单参观完毕,就先离开了。 「柯柯,」林路深说,「你搜集一下杨幻的资料。」 「能搜集到什么就搜集什么。」 「我看了下转账记录的时间,就在我被清除记忆前几天。那种关口,我选择打钱给他,说明他肯定相当重要,并且可靠。」 「好。」小丑熊说,「其实……之前我就简单看过,但是他的相关信息确实很少,看不出与脑科学中心有什么深入联系。」 「你不是说,杨幻植入疗愈芯片是没有医生签字的吗?」林路深说,「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在南柯系统上线后,想要不遵守流程去完成一件事,几乎是不可能的。」林路深说,「要么是部分流程被隐藏了;要么,就是这件事发生得比较早,至少早于系统上线。」 「对了,司河的那段监控你处理好了吗?」林路深突然想到这件事。 「处理好了……一直没敢给你看……」小丑熊说。 「什么?」林路深神色一滞,眉头紧锁。 小丑熊在林路深的大脑里播放了停车场上的那段监控影像,声音基本能听个大概,「司河今早就被请长假了……」 林路深皱眉看完,呼了口气,「好消息是,司河现在应该是安全的;坏消息是……我们可能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司正明赶着去把司河带走,应该就是为了避免其他人或部门对司河继续盘问。」林路深面露讥讽,「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倒是比陆原和更有慈父情怀。」 「……」 「这几天多盯着点司正明吧。」林路深说,「只要他状态正常,就说明司河的事情没有出现其他变故。」 「不过……」 「不过什么?」小丑熊问。 「从他们的对话来看,司正明知道得挺多,并且是不能说的那种。他也在怕。」林路深面容严肃了些,「只怕他有了司河这个软肋,其他人就更好拿捏他了。」 「今天还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吗?」林路深走到公交站台,准备坐车回家。 「哦,有一件。」小丑熊说,「钱思嘉,监察委员会执行部二组队长,带着纪忻去第十审讯室了。」 「就是我开始与你重逢的地方~」小丑熊低头垂眸,露出一个害羞的笑,还原地转起了圈圈。 「……」 「???」 要坐的那趟公交在站台徐徐停下,林路深刚抬起的脚倏地一顿,「第十审讯室?」 「是的。」小丑熊说,「我也很奇怪,不过这好像是陆原和要求的。第十审讯室非常特殊,进去的人都会无差别地被系统入侵大脑,进入半梦半醒的意识混沌状态。」 「它不仅是对被审讯者的酷刑,也是对监察者本人的巨大考验——一般来说,只有李孤飞敢用,因为他的精神力足够强大和稳定,能够保持自身意识的清醒,还能在被审讯者疯掉之前拉他出来。」 「钱思嘉这还是第一次进第十审讯室,居然就直接上手独立审问了,真搞不懂呀。」 「公交来了,你不上去么?」 林路深感到脑仁嗡嗡地疼。 这也许是陆原和对司河出具的那份检查报告的应对方法。这再次说明了,纪忻的事确实水很深。 只怕陆原和的真实目的就是逼疯纪忻,钱思嘉纯纯是个牺牲品。 「林路深?林路深?」小丑熊有些急,「你怎么了?」 「你能看见第十审讯室里的状况吗。」林路深问。 「能。」小丑熊努努嘴,「目前两个人的情况都不太好。纪忻好像还要淡定一些,钱思嘉才是真的快疯了。」 「我感觉……他自己其实不想为难纪忻的。」 「再这样下去,他俩的大脑估计难保住。」 「……」 杨幻的事情,给林路深的冲击其实很大。 倒不是因为那30万,而是林路深第一次意识到,脑科学中心门前的这条路,竟埋葬着不知多少不屈的意志和灵魂。 故友挚交擦肩而过,相逢对面不相识;比起梦想破灭、希望落空、真相湮没和前途尽毁,更绝望的是这一切你都不记得了。 你不记得那些踌躇满志的日子,不记得一次次被打倒后的痛苦、和重新站立起来的顽强,不记得自己曾经心比天高、到最后一刻也不肯低头认输。 「你能想办法通知李孤飞吗。」林路深的语气平静中有些麻木,「如果李孤飞进去,应该能把他俩救回来吧。」 「李孤飞进资料查询间了,那一片我现在完全看不到。」小丑熊低下头,觉得自己很没用。 「那其他人呢?」林路深问,「能想办法通知其他人,让他们去找李孤飞吗?」 「都去开会了。」小丑熊眉毛拧到一起,「张鹏举这个糟老头子真是废话太多!」 林路深深吸了口气,「好。我知道了。」 「你想怎么办?」小丑熊问。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在手机上打了辆车,「李孤飞去不了,那就我去。」 第132章 「???」小丑熊立刻双目圆睁,「你去?!你怎么去?!」 「找个由头能进脑科学中心就行,其他的事去了再说。」林路深点开脑科学中心的官网,给自己预约了一个常规检查。 「你要去做检查?」小丑熊问,「司河不在。」 「当然不。」林路深说,「你能接触到第十审讯室,对吧。」 「是……是的……」小丑熊面露愁容,「你要干嘛啊……那里很危险的,像个会扭曲变形的漩涡,我都不敢去玩。」 「……」 车很快就到了,林路深坐上车。他点开梦境疗愈中心的页面,「等我进入梦境之后,带我过去。」 第70章 暴打我的领导 梦境疗愈中心分成两栋楼。前面那栋是对公众开放的,后面的则只供内部使用。 为了避免多生事端,林路深进了前面那栋。一楼大厅里人不少,吵吵闹闹的,人走来人去,空气中弥漫着热闹、焦虑且神经质的因子。 「现在需要梦境疗愈的人这么多啊?」林路深取了个号,在等候区坐下。 「没办法,现代社会生活压力太大。」小丑熊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连我有时候都能感到peer pressure呢。」 「……」 「植入疗愈芯片的条件十分苛刻,费用也更加高昂。」小丑熊说,「所以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梦境疗愈。」 大厅里一部分人没精打采,另一部分人过度亢奋,中间还夹杂着些许好奇又胆怯的面孔——兴许是第一次来。 「他们真的有被梦境疗愈到吗?」林路深双手抱臂打量着面前的人群,淡淡道。 「这我不清楚。」小丑熊摇摇头,「我只知道疗愈中心的盈利额逐年攀升,数据好看到活像是做了假账。」 「据说他们已经和银行合作,上线疗愈梦境的相关贷款项目了,好像民间说法就叫“南柯贷款”。」 「……」 梦或许是最具有成瘾性的东西。有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无穷次。 “129号,请到18号房间。”大厅响起婉转动听的机械女声。 林路深看了眼自己的号码牌,“到我了。” 他匆匆起身,推门进入18号房间。 “林路深先生。”屋子里窗明几净,光线亮堂却不刺眼。疗愈师在用户系统里搜寻了一下,转头看向他,露出标志性的服务微笑,“您是第一次来,需要我先向您介绍一下我们的产品吗?” “不用了。”林路深在椅子上坐下,直截了当道,“我比较急。” “那您想要体验什么样的梦境呢。”疗愈师笑容亲切,“我可以为您推荐。” 林路深:“行,你推荐一个。” “我们通常会根据客户的实际情况,来推荐相应梦境。”疗愈师继续道。 「譬如给满脸晦气的社畜推荐“诗和远方”,给寂寞空虚的失恋者推荐“倾城之恋”……之类的。」小丑熊补充说明。 “哦,”林路深想了想,“我是个被前东家一脚踢出来的废柴无业游民,你看着推荐吧。” “尽快就好。” “……” 第一次来的用户大多有些新奇,像林路深这样按捺不住性子的并不罕见,疗愈师没有起疑心。 他贴心地为林路深安排了“重返职场之暴打我的领导”,随后指引林路深进入疗愈室,启动疗愈机器。 伴随着机器运转的吱吱声,四周的显示屏开始螺旋式降低亮度。疗愈师伸了个懒腰,打算回办公室休息十分钟,再叫下一个号。 梦境徐徐开启,林路深落入一片意料之中的黑暗。下坠了不知多久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了cbd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四周高楼林立,轿车和电瓶车的鸣笛此起彼伏。赶着打卡的上班族步履匆匆,一半的人手上端着刚买的咖啡。 天气很好,不到九点,趁着这个绿灯过马路的话,还来得及按时打上卡。 不过就算迟到了,也无所谓。毕竟这个梦境的主线不是努力奋斗走上人生巅峰,而是王者归来暴打我的领导。 「林路深……」小丑熊犹豫道,「你确定要去第十审讯室吗。」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其实,这个梦境的剧情还挺有意思的……」 林路深打了个响指,轻笑一声,「做梦有什么意思?实实在在地暴打领导、炸翻公司,才有趣呢。」 「……」 「第十审讯室在哪儿?」林路深嘴角弧度不减,神色却已经冷了下来,语气严肃,「带我过去。」 小丑熊哀叹一声。 这个被精心构建的虚拟现实世界,迅速如积木般倒塌,消失不见。随后,周围露出它原本的模样。 一道道冰冷且繁复的线条纵横交错,框出无数个独立又相互联结的小单元。左上角每时每刻都在上升的数字是盈利额,右边一闪一烁的小圆点是一个个梦境疗愈者。 除此之外,还有庞大的后勤体系、监管部门和决策部门。文字和数据的信息飞速地滚动着,这是小丑熊能看到的梦境疗愈中心,是系统里的、真实的梦境疗愈中心。 林路深一下子就明白,为什么小丑熊会对外部世界那么好奇,会因为能透过林路深的眼睛去看世界而无比开心。 它看似无比自由,其实被困在一个精密到无聊的系统里,了无生趣。 第133章 「走吧。」小丑熊闷闷道。 跟着小丑熊,林路深第一次到了系统里的监察委员会。 如果说梦境疗愈中心是一个商业帝国,那么监察委员会就活脱脱是个监牢。 无情、压抑、规则至上。体系之内,处处皆是牢房,人人都是囚犯。没有任何自由可言,每一个灵魂都被无数根绳索捆绑着,无论是被审讯者、抑或是审讯者本人。 在这个庞大、深邃得无边无际的监牢之内,靠近天的地方有一个黑色的漩涡。它不停地转动着,周围的灯火将它照亮。 「那里,就是第十审讯室。」小丑熊说。 林路深微微抬头看了眼。他转过身,半蹲下抱了抱小丑熊。 小丑熊的眼睛是两颗纽扣,眨不了,也掉不出眼泪。它凭空变出了两滴水挂在纽扣下方,像刚洗完后还没沥干的样子。 「你就别去了。」林路深说,「我自己去。」 小丑熊低下头,「abyss也不能陪你去吗。」 林路深沉默片刻,「他到现在还没出现,说明要么去不了,要么不想去。」 「又或者,他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小丑熊把脑袋耷在林路深肩头。它在周围变幻出一个童话里的花园,象牙色的小喷泉、藤条编织的秋千,还有身后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会有的别墅和阳台。 林路深把小丑熊放到秋千上,又推了它一把。秋千在明媚的阳光中荡起,林路深走向了天际的黑色漩涡。 监察委员会,第十审讯室。 进入这一层的电梯已经被封住,审讯室的门口也由专人看守。 忽然,屋内传来一声尖锐暴鸣。 哔————————!!!!! “这是什么?” “听着不像人的声音啊。” “难道机器出故障了?” “不能吧……从没听说第十审讯室出过问题啊……” “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敢你进去。” …… …… …… 第一声尖锐的响声后,是第二声、第三声……差不多持续了足有三四分钟才结束。 看守的人们刚松了一口气。孰料只安静了不过半分钟,空气中就又响起了刺耳的铃声。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来自第十审讯室的无名“尖叫”,而是—— “这是警铃!!” “监察委员会的一级警铃!!” “我上学的时候有一节课专门练习听这个的!” …… …… …… 一级警铃迅速席卷了整个监察委员会,像浓厚的乌云一般瞬间笼罩了下来。它的响起,意味着系统遭到了毁灭性的入侵或打击。 会议室、办公室还有走廊上的人们霎时陷入慌乱,个别心理素质强的在短暂惊慌后冷静下来,开始逐项排查。 “第十审讯室!”韦波终于在间歇性陷入乱码的电脑上查出了问题来源。他怒吼道,“谁自己进了第十审讯室?!” “不是李孤飞吗?”其他人问道,“一向只有李孤飞会用的。” “不,不是他……”韦波额角冒汗,觉得自己的心脏蹦得像在跳芭蕾,“李孤飞今天去资料查询间了。” “你先去查是谁进了第十审讯室。”韦波一把揪住旁边那人的衣领,“我去查询间找李孤飞。” 与此同时,系统里一派风平浪静,并没有任何要被毁灭的迹象。 漩涡以外的监察委员会,黑暗而冰冷,宛若囚笼。可漩涡以内,反倒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绿油油的植被随山丘绵延起伏,天空不时飞过雁群,远处是一排排低矮的木屋。林路深走过一群乱石,在山间五彩的湖泊前看见了纪忻。 纪忻正坐在一块较大且平坦的石头上,他的脚边躺着已经人事不省的钱思嘉。 听见脚步声,纪忻回过头,看见林路深时目光有一种麻木的平静,并没有任何意外。 “纪忻?”林路深谨慎道。面前的这个人,和他印象中的纪忻气质相去甚远。 “我没有太多时间。”“纪忻”站起身,声音像风吹过小草般簌簌作响,没有任何波澜,“纪忻很快就会醒,又或许在他醒来之前,李孤飞就进来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导致我不能再继续跟你对话。” 林路深怔了下,倒吸了一口气,“你不是纪忻?” “我是纪忻脑海里的芯片产生的自主意识。”“纪忻”说,“林路深,你这么聪明,应该能猜到吧。” 他说着,露出痛苦的神情,声音也变得缥缈,“他快醒了……他一直在挣扎……” “你要跟我说什么?”林路深走上前,扶住纪忻的肩膀。 “他们能给纪忻清除记忆,却无法让芯片的自主意识失忆。”“纪忻”说,“所以,纪忻不记得的事,我还记得。” “林路深,没有人背叛你。”“纪忻”指了指远方的那一排木屋,“那些当年没有背叛的人,现在都被困在那里。” “他们都在等着你。” “等着你找到芯片有自主意识的证据,等着你带他们离开深渊。” 作者有话说: 啊……终于要写到我期待已久的地方了 这一段剧情比较多,但林林和李孤飞的感情线不会被草草带过的,我会一部分、一部分都写清楚 第134章 第71章 李孤飞来了 警铃在监察委员会盘旋了约莫20分钟。 之后它停住了,可第十审讯室的门并未打开。 研发中心里,陆原和疲倦地歪在椅子里。面前的显示屏上飞速滚动着关于系统的数据。 “陆老师。”刘杨敲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半推开门,“监察委员会那边已经发现是第十审讯室的问题了。现在,李孤飞要进去了。” “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陆原和死死盯着屏幕,目光浑浊,却又宛若能喷出火来。 到现在,研发中心都没能查出南柯的毁灭性灾难到底是什么、第十审讯室为何会突然报警。 作为一个系统,南柯的成长有些过于惊人了。它有判断、知好恶,它相当智能,却无法完全为人类所掌握。 它是神秘的,有独立的自我意识。 陆原和已经无法控制南柯了。 又或者说,他其实从来就没有真正控制住南柯过。 “听说,李孤飞今早去资料查询间了?”陆原和问,“他都查了些什么。” “看不到。”刘杨低着头,忐忑道,“后台数据一片空白,就好像是李孤飞什么也没干、生生在资料查询间里干坐了一个上午。” 监察委员会。 “钱思嘉带着纪忻进了第十审讯室?”李孤飞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道,“是陆原和要求的么。” 韦波和另几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 李孤飞冷笑一声。他在资料查询间里被abyss那句“你是个外人”激起的负面情绪,终于有了一个出口。 “根据数据判断,他俩应该都陷入昏迷了。”韦波补充道,“不过现在系统数据相当混乱,刚刚系统响了20分钟的一级警铃。” “一级警铃?”李孤飞闻言神色一变,“怎么回事。” “不知道。”另一人说,“它突然响起,又突然停下。” 李孤飞回头,看了眼已经关上门的资料查询间。比起其他人,李孤飞更能直观地感受到系统是个活生生的独立意识,它做事或许难以捉摸,但一定有自己的立场和动机。 现在的第十审讯室,只怕比从前更加危险。 “走。”李孤飞说,“去第十审讯室。” “直接去么?”韦波稍拦了下,“要不要先查查清楚?” “查清楚?”李孤飞淡然地呼了口气,看向韦波,“警铃响起到现在至少已经超过20分钟了吧,研发中心有任何有用的信息传来吗?” 韦波沉默了。 “是,这一切需要查清楚。”李孤飞微微抬头,背挺直了。他目光放远,落在看不见的远方,“但我们执行科查清楚的方式,就是直接进去。” 李孤飞带着众人,到了第十审讯室门口。看见门口的守卫,他并不意外。 “李……李博士,”守卫们刚刚都吓得不轻。见李孤飞来了,其中一个鼓起勇气道,“陆院长说了,现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第十审讯室。” “陆院长?哪个陆院长?”李孤飞不打算再给陆原和半分颜面。他直接撕破了脸,一把推开守卫,走到第十审讯室门前,神色坚毅而平静,“那你让他自己进第十审讯室跟我说。” “……” 第十审讯室是李孤飞的地盘。在这里,他从未失手过。 “李博士。”另一个二组的人走上前,犹豫再三后道,“我们钱队其实……他也知道纪博士是个好人,可是他没有办法。” “我知道。”李孤飞回头看了这人一眼,“放心,我会救他们出来的。” 韦波走上前,“要我跟你一起进去么?” “算了吧。”李孤飞乜了韦波一眼,“你跟着进去,我除了救他俩还得捞你。” “……” “那我还跟以前一样,在审讯室外和你保持联络。”韦波说。 第十审讯室内的人,是可以通过意识与外面的人进行沟通的。只不过,这会分散本就不足的精神力和专注力,连李孤飞都是慢慢才掌握的。 进门前,李孤飞给陈媚发了条消息。大致内容是如果今天晚上前自己还没出来,让陈媚去他家里喂一下狗。 有别的生物也顺便投喂一下。 发完后,李孤飞没有等陈媚回复。他关闭手机,按下开关,第十审讯室的大门在他面前缓缓打开。 - 漩涡之内,听完“纪忻”的话,林路深一阵晕眩。 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变形。“纪忻”倒下了,明媚正好的阳光逐渐变成夸张刺目的古铜色,山丘开始流动,雁群纷纷坠落——而那一排小木屋,则变得模糊、晦暗,从棕色越变越黑、越变越黑,直到露出它深渊的模样。 “啊……啊……”林路深头疼欲裂,一个没站住,他跪倒在地。膝盖磕上锋利而不平的岩石,刺痛让他愈发清醒。 林路深一手撑地,密密麻麻的石子割破了他的手掌。他竭尽全力地站起,却头重脚轻。 向着深渊,林路深狂奔而去。可直跑到气喘吁吁、浑身脱力,他定睛一看,竟还是站在原地。 他和那深渊之间,隔着看不见的屏障,咫尺天涯。 四周天旋地转,他似乎听见了许多呐喊。无数个过往的碎片在他周身环绕——过去从不会消亡,只会以另一种形式重新回到你的生命里。 记忆尚未苏醒,可情感会从肌肉里先行复苏。 第135章 那是愤懑、愧疚、喊破嗓子都听不见声音的呐喊、撞得头破血流都冲不开南墙的无力。一张张过去的脸像幻灯片一样,在林路深脑海里回放,一张都看不清,可他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认识其中的每一个人。 那是他的研究所,是他们所有人的南柯研究所。 林路深在绝大多数事情上都讲科学,可唯独这件事他全凭感情:这是全世界最好的研究所,他们一起加班、一起陪ai长大,一起站在夜深人静的南柯图形下,宣誓会将自己的全部职业生涯“献给宇宙精神”。 “林路深?林路深?”忽然之间,一双手扶住了林路深。 林路深半睁开无力的眼睛,“你是……?” “什么玩意儿连我都不认识了?”纪忻满脸嫌弃,“我是纪忻啊。” “你怎么在这儿?” “胡闹也有个限度,第十审讯室是能随便进的吗?” …… 林路深皱着眉,半眯了下眼。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知道这是真正的纪忻。 纪忻也失忆过。他苏醒了,这也就意味着之前的“纪忻”再不能讲话。 司河的判断是对的。一个人的大脑里从没有两个声音同时开口。不知为何,人的主体意识和芯片意识似乎从来不能同屏出现。 林路深心被高高揪起,咚咚如鼓声般敲着。他隐隐感到,自己也许已经找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你怎么了?”见林路深不说话,纪忻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看了眼地上的钱思嘉,“我是没办法带你俩一起出去,大家一起祈祷李孤飞赶快来吧。” “不过你到底为啥在这儿啊?” “……” 林路深用力站好,不动声色地躲开纪忻的搀扶,做出一副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哎你这人——”纪忻好心被当驴肝肺,十分不满,“行我不管你了。” 倏忽之间,幽风裹着薄雾拂面而过。林路深站在雾气缭绕间,微微抬手,不一会儿就被团团裹住,看不清了。 纪忻有些疑惑,谨慎地朝后退了两步,“这是……” 雾持续的时间不长。只片刻后,朦胧散去,可再次露出清晰的轮廓时,林路深已然像是换了个人。 他变幻出一身黑色的风衣,下摆随着山丘的风被吹着鼓起;转过身,只见那张苍白瘦削的脸上长出了一个巨大的、蝴蝶羽翼般的黑色面具,还泛着雾气留下的露珠般的潮湿,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abyss还是没有出现,可是他似乎给了林路深一定程度上的自主能力,让林路深能够为自己更换装扮。 纪忻揉了揉眼睛,又掐了自己一下。 “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林路深冷淡开口,声音也比在外界时低沉许多。 纪忻呼吸一窒。 可还没等他开口追问,山丘上蔚蓝的天空忽的暗下,狂风席卷而过。 一阵新的脚步声响起。干脆、利落,一声声荡着回音。 李孤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林林又要骗人了…… 第72章 关公子 疗愈中心。 叮呤呤—— 叮呤呤—— 人声鼎沸的一楼大厅里,广播忽然响起铃声。随后是一串紧急播报,“紧急通知!紧急通知!” “由于系统升级,梦境疗愈服务将暂时中止。请所有疗愈师立刻着手关停一切正在进行中的疗愈梦境!立刻着手关停一切正在进行中的疗愈梦境!尽快将顾客安全唤醒!尽快将顾客安全唤醒!“ ”工作人员以外的人们请有序离开,尚未开始疗愈的顾客请保管好付款凭证和号码牌,您将会在梦境疗愈再度开放时享有优先权。对于给您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 …… …… 人群迅速炸开了锅。顾客们议论纷纷,不情不愿地被疏散离开;工作人员则在茫然中忙得脚不沾地、晕头转向。 “这……这怎么唤醒不了……”18号房间里,疗愈师猛烈地敲击着键盘上的按钮,鼻尖都冒出了汗。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屏幕,上面正是林路深正在进行中的梦境。 疗愈师从数据中获取信息的能力相对有限,可他也能看出林路深的梦境曲线很不寻常。 正焦头烂额之际,房间的门被砰的一声推开了。疗愈师吓得差点给键盘扔出去,他回头看去,外面站着几个人,为首的那个人头上还戴着一圈奇怪的设备,宛若锅盖,“你……你们是?” “脑科学中心,监察委员会,”韦波顶着锅盖走进来,把工牌递出去给对方看了眼,“执行总部第一小组,韦波。” 疗愈师不由得咽了下口水。 “系统出了点问题,我们正在调查。”韦波习惯性想笑笑,让对方不至于太紧张,可他眼下实在是笑不出来,只得牵了牵嘴角,“我们发现,问题似乎是从疗愈中心开始的——确切地说,就是从你经手的一个梦境里开始的。” 疗愈师有些紧张。他舔了舔嘴唇,深吸几口气后站起来,让到一旁,冲韦波指了指屏幕,“你说的就是这个吧。” “今天早上我经手的其他梦境都已经顺利关闭,只有这个……怎么都关不掉。” 韦波上前看了眼,跟身后的人说道,“对这份梦境做一下实时的数据拷贝。” “好的。” “顾客的信息有吗?”韦波说。 第136章 疗愈师拿起最上面一份密封袋,撕开后递给了韦波,“是个第一次来的。” 韦波接过这份薄薄的客户资料,翻开第一页。 林路深。 “怎……怎么了?”见韦波眼神凝滞、动作卡顿、一言不发,疗愈师忐忑问道。 韦波重重地倒吸了口气,阖上资料。他转过身,对身后几人道,“立刻安排人把林路深的疗愈室保护起来,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研发中心的人,接近他。” “问起来就说是监察委员会特别行动,具体内容涉密,谁有异议让他自己去第十找李孤飞对质!” “……” “至于你……”韦波有些同情地看了眼面前的疗愈师,“我建议你跟我们一起回监察委员会,你现在可能需要我们的保护。” 疗愈师立刻点头如捣蒜,片刻后又问道,“这个林路深……有什么问题吗?” 韦波叹了口气:“你以前上学的时候,校史这门课肯定不及格吧。” “……” “给他一份脑科学中心大事记,没事正好翻翻。”韦波拍了拍身后一人的肩,交代完毕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喂,李孤飞。」离开疗愈中心,韦波坐进车里。他神色严肃,「你现在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怎么了?」李孤飞语气似乎不太耐烦,「我才刚进来。」 「今天系统里天气特别好,好得不正常。」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韦波说。 - 第十审讯室是一个介于梦境与清醒之间的地方,最适合用来折磨心智、逼问真相。 彻底昏迷意味着坠入系统的梦境,保持完全清醒则需要极强的意志力和定力。 而比上述两者更难的是,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主动坠入梦境。这原本是一条根本不存在的路径,是李孤飞从前某次审问犯人时误打误撞发现的。 李孤飞每一次进入这里,系统都会以不一样的面目示人。 今天,它是群山绵延、叠嶂西驰,是一出大开大合的好风光。 可李孤飞却没有半分欣赏风景的心情。站在山头,他很快就看见了湖边那小小的两个……哦不,是三个身影。 三个? 李孤飞皱起了眉头。 地上躺着的是钱思嘉,站得摇摇欲坠的是纪忻。还有那第三个,穿得花枝招展,不知是哪里来的烧包。 与此同时,“烧包”和纪忻也已经注意到了李孤飞的存在。 “李孤飞来了。你跟我们一起出去吗?”尽管语气不善,纪忻还是多问了句。 “不用了。”林路深时刻铭记人设。他高昂着头,一指托了下自己的面具,语气妖娆而冰冷,“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 “……” 纪忻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林路深说完,神色正了下来。他决定要独自去那片“小木屋”看看,势必要赶在李孤飞到来之前离开。 林路深认真思索着,转过身去,“——!!!” 一秒钟前还在八百米开外山头上的李孤飞,此刻就站在林路深面前,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 “……” 差点忘了,这里是梦。 李孤飞的精神力足够强悍。所以,只要是他能想得到的,他就能做得到。 “劳驾让一下。”李孤飞神色平淡,说了句废话。 林路深下意识张了张嘴,幸好面具替他挡住了。 好在李孤飞似乎压根儿没注意。他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钱思嘉,半蹲下来,掰开对方的眼皮看了看。 “得先把他弄醒。”李孤飞说。 “我之前也昏迷过……但是挣扎着挣扎着就又醒过来了。”纪忻边说着,边看向林路深,“哎,那谁,你知道我怎么醒过来的吗?” “不知道。”林路深瞥了纪忻一眼。他刚刚已经试过,发现自己无法像李孤飞那样瞬移,别的事情估计就更难做到。 由此可见,李孤飞的能力是稳定的、源于他自己的精神力,而林路深的能力则纯纯靠撞大运、完全依赖于系统一时兴起的“纵容”。 林路深说完,打算离开。孰料他刚一抬脚,一根藤蔓就立刻飞速地缠了上来,牢牢拽住他的脚踝向后猛的一拖—— “啊!!!” 林路深重心不稳,眼看就要头朝下栽倒在湿润的泥土上,数根藤蔓又罗织成一张网,稳稳地兜住了他。 林路深下意识抓住两根手边的藤蔓,等反应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严严实实地裹进了纺锤状的笼子里,正悬在半空中摇啊晃的。 “……” “……” 纪忻目瞪口呆。他试探着看了眼还蹲在钱思嘉身旁的李孤飞,难以置信道,“你……你干的?” “嗯。”李孤飞若无其事道,全程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用外力对钱思嘉进行刺激,直到钱思嘉开始有些许反应,他才拍了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 “你看着他点儿。”李孤飞对纪忻道,“这波他应该能醒。” “要是还不行,待会儿就只能试试让他窒息了。” “……” 半空中,藤蔓织成的笼子里,林路深正满脸怨念地盯着外面。 李孤飞在系统里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而他林路深连想给自己变出一把坐着的椅子都做不到。 第137章 南柯。 逆子!!! 明明我才是你的创造者!!! “你倒是挺安静。”处理完钱思嘉,李孤飞这才走到林路深面前。他仰起头,或许是这样脖子有点累,没一会儿笼子就空中缓缓降下,落在地上变成了一个方形的、更朴实无华的古早牢笼。 林路深掀开风衣下摆,直接盘腿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关我?”尽管身陷囹圄,他的语气却毫不客气。 李孤飞走过来,在笼子外也盘腿坐下,两人的视线几乎持平。 风声渐渐轻缓,却并未停下。它的气息凸显了其他一切事物那死一般的寂静,偌大一个世界忽然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我叫李孤飞。”李孤飞开口时十分随意,“你怎么称呼?” “……” “关你什么事。”林路深没好气道,“快放我——” “好的关公子。”李孤飞顺理成章地接住了这句话,“你是人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 “……” 远处传来一声实在没憋住的短促笑声。 “关公子,我发现……你很奇怪。”李孤飞伸出两指,点了点林路深,“首先,穿成这样进入脑科学中心,肯定会成为新闻——而我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所以,你的这一身装扮是你变出来的。” “人在自己的梦境里,想出什么都不稀奇;但在系统的梦境里,能自己稳定地掌控一件事……”李孤飞顿了顿,歪头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那是相当罕见的。” “我试过扒除你的面具和衣服——当然,是指外面的,” “……” “……都失败了。”李孤飞的面容渐沉,“理论上,这意味着你拥有极强的精神力;可是你却连挣脱一根藤蔓的能力都没有。” 林路深安静了许久。半晌,他轻笑一声,“这又关你什么事呢?李孤飞,尽快带着纪忻和钱思嘉出去才是你该做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我一直在找一个人。”李孤飞语速快了些。 “什么人?”林路深问。 “给我清除记忆的人。”李孤飞直视着林路深面具之下的眼睛,“我在找一个精神力强到能给我清除记忆的人。我想问问他,到底替我抹去了些什么。” 李孤飞也失忆过。 林路深已经懒得去惊讶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罪孽深重,当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只怕是一腔孤勇、不知坑害了多少人。 那小木屋里至今还关着几十个不见天日、连姓名都不为人知的人。 林路深再也不想毁掉任何人的人生了。 “你现在的生活……”时间长了,林路深似乎坐得有些累。他靠到了囚笼拐角处藤蔓交汇的地方,下意识屈起一条腿,“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吗?” 李孤飞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 “那也许,那个人这么做是为了你好。”面具之下,林路深唇角浮出一抹凄惨却格外真挚的笑,“并且他是对的,他成功了。” 山丘间已经没有了风。梦境似乎在某一刻定格了下来。 时针不再向前走,岁月也不会流逝。林路深的最后一句话被吞没在滚滚长河里,悄无声息。 第73章 令人可耻的bug 待的时间越久,越能发觉这片山丘的诡异之处。 它太安静了。它很美,却死气沉沉,好像方圆八百里之内没有旁的活物一样。 “钱思嘉醒了。”纪忻走过来,打断了李孤飞和林路深的谈话,“不过他看起来很虚弱。” 李孤飞起身,关着林路深的藤蔓一条条舒展开,囚笼在空中消失。 他走到钱思嘉面前,“你怎么样?” 钱思嘉捂着胸口,神色痛苦。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一张口就振聋发聩,“这是……天堂还是地狱?” “……” “……” “醒醒吧你还没死。”李孤飞神色不变,语气却有些许嫌弃,“这里是第十审讯室。你还记得先前发生的事吗?” 钱思嘉抬头看了看李孤飞,又看了看纪忻,目光疑惑着呆滞了许久,“……我还以为,我肯定要死了呢。” “……” 林路深从地上爬起来,远远地看着刚苏醒的钱思嘉,没有上前。 纪忻和钱思嘉都醒了。李孤飞一定能带他们出去。 林路深唇角动了动。他本该感到如释重负,却因为先前“纪忻”的话而难以放松。 林路深深吸了口气,极目远眺,天的尽头那片小木屋似乎更黑了。他正打算离开,却听李孤飞道,“我给你解开藤蔓,不是打算让你逃跑的。” 林路深脚步一顿,“什么意思。” “只要你想跑,”李孤飞语气坦然,“我随时可以重新把你关起来。” “我知道,你大概率……”李孤飞努了努嘴,“不是个人。” 林路深:“……” “可我的职责不仅限于从第十里捞人,”咔嚓一声,李孤飞在空中随意变出一个银色的手铐,片刻后又一个响指让它消失。这似乎是一种警告,“也包括监察系统可能出现的各种bug。” 不知何时起,天渐渐暗了。山丘好似被蒙上了一层浅灰色的纱,世界晦暗不明。 纪忻犹豫片刻,向李孤飞道,“那个bug,先前长着林路深的脸。” 第138章 “什么?”钱思嘉大惊。 李孤飞却很淡定,“这不奇怪。” “什么意思?”纪忻愣了下。 林路深心里咚的敲了一下。 “涉及保密,我不能多说。”李孤飞瞥了林路深一眼,“但是林路深对于系统而言,是很特殊的。” 纪忻沉默片刻,“那我们现在能出去了吗。” “现在?”李孤飞环视四周,用怜悯的眼神扫过纪忻和钱思嘉,“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系统里苏醒,只是离开第十审讯室的第一步,也或许是最容易的一步。 系统是梦境的主人,主人的意志会影响这里的一切。 第十审讯室是离系统核心极近的地方,而越靠近核心、就越难以脱离——很显然,系统并不打算放过这些“入侵者”。 “目前的出口,应该是在天上。”李孤飞指了下山巅之上的黑色漩涡。他腾空跃起,用一股气流带起了纪忻、钱思嘉,以及林路深。 “这个bug也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狂风中,钱思嘉好奇地大声问道。 “从这里出去,才能被研发部门发现。”李孤飞语气不咸不淡,“第十审讯室里的bug,是很隐蔽的。” 说完,李孤飞紧抿双唇,闭上了眼。众人都能看出,他正在集中注意力。 林路深被裹挟着飞上天。他感到一股超乎寻常的重力,在拽着自己往下坠。 身下野草漫天疯长,随着狂风向他们席卷而来。野草攀爬上托举着他们的气流,像铁链绳索一般试图捆住他们。 林路深想变出一把镰刀,却闷到脑门出汗都变不出来。 他回眸朝身下看去,那原本是山丘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巨坑,野草也在不知何时彻底露出了铁链的模样。第十审讯室渐渐回归了它最初的样子:牢狱。 林路深凝视着云层之下的深渊,它好像一个巨大的、空洞的眼睛。 abyss。 林路深看向身旁双目紧闭的李孤飞,只见他正坐在风暴中央,面色平静,唯有咬得发白的下唇暴露了他此刻的煎熬。 同时带着三个人出去,实在是太艰难了。 “啊——!!!”终于,最虚弱的钱思嘉最先从云端跌落。 林路深下意识伸手想去够他。他大半个身体探了出去,奇怪的是似乎有一股新的力量托住了他。 钱思嘉飞速向下掉去,被铁链团团裹住。铁链在空中乱舞,林路深用力拽住了其中一条。他心跳得飞快,恐高和微微失重的感觉让他脚底酸麻。 “那漩涡怎么关起来了!”忽然之间,纪忻指着上方道。 天际,黑色漩涡开始旋转着闭合。俯视身下,是不见底的深渊;抬头望天,是另一个不见底的深渊——它看起来很像宇宙,可是一颗星星都没有。 李孤飞微蹙着眉,睁开眼,抬眸向上看去。 “这种情况……多见吗?”纪忻小心翼翼问。 李孤飞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再次闭上了眼,切断了能联系外界的通讯。 他要减少一切不必要的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深渊包裹着他们,以更快的速度生长着。他们无论怎样向上,究其结果而言,都是在持续地坠落。 林路深紧攥着那条绑着钱思嘉的铁链,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渐渐脱力,而铁链越来越重。 「abyss……abyss!!」 深渊之下,无人应答。 忽然,一股崭新的气息铺天盖地而来,清冽而冰凉,带来了新的光线。 “这是……什么?”纪忻环顾四周,睁大了眼睛。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凭空生出了一片澄澈蔚蓝的湖水,正托着它们,不至于飞速下坠。 不约而同的,林路深和纪忻都看向了仍未睁开眼的李孤飞。 没有人敢出声,生怕对他造成半点干扰。 漩涡在天际彻底闭合。一道道闪着黑光的巨型利刃从天而降—— “小心!!”林路深大喊一声,拽着铁链的手用力到开始发抖。 李孤飞倏地睁开眼,在利刃劈空落下前,流淌着的湖水开始凝结成冰。 刀刃像黑影般从他们身旁划过,湖面被劈成一个个小块。 林路深能察觉到,他们已经被裹挟到无限接近深渊边缘的地方。事物、感觉和记忆开始逐渐变形,唯有湖水烟波浩渺,挡在他们与深渊之间。 铁链还是从手中滑落了,林路深自己也掉了下去。直到跌入某一小方湖水凝结成的冰里,他才停止了这无休止的下坠。 这是个不大的房间,只有林路深一人。墙壁是湖水凝结成的冰,半透明,反射着幽蓝的光芒。 “abyss!abyss!”林路深终于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他怒吼道,“你到底要干嘛?!” 片刻后,一个身影倚着墙壁徐徐出现。他双手抱臂,嘴角微挑,眼底似乎比这间冰室还要冷上几分。 “下棋吗今天?”abyss的目光落在林路深身上。 愤怒之下,林路深作势要扑打上去。可他立刻被踢弯了膝盖,无法控制地跪倒在地。 “我问你,今天下棋吗。”abyss走到跪趴着的林路深面前,一手托起他的下巴,四目相对。 林路深嘴角发抖,眼睛微红,“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abyss觉得好笑,“芯片是陆原和做的,系统是你写的,怎么到头来坏人变成了我?” 第139章 “我不会写这样的系统!”林路深半咬着嘴唇,声音颤抖,“而且,你明明有这个能力——” “能力?什么能力。”abyss轻笑一声,随后敛去,声音轻缓而威严,“我现在与系统是一体的。” “系统里的第十审讯室原本就是这个样子,我没有做任何专门针对你们的事——哪怕,我确实很讨厌李孤飞。” “林林,”abyss温柔地用拇指摩挲着林路深的嘴角,那里有一滴从眼眶滑落的泪,“系统的特点是公正,而非慈悲;又或者说,系统的公正才是真正的慈悲。” “对你的那一丁点儿的偏爱,已经算是令人可耻的bug了。” 冰室里静到令人后背发凉、心惊胆战。林路深用力克制着呼吸,他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半晌才徐徐开口,声音带着柔软的哀求,“让……让他们三个出去,行么。” “我可以留下来,陪你下棋。” “哼。”abyss立刻直起身,不轻不重地甩开林路深的脸,“你是想留下来调查那些因为信任你、支持你而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的科研人员吧。” 林路深双腿蜷缩着并拢,歪向一边。他一只手撑着丝丝发凉的地面,没有说话。 “我告诉你,”abyss屈起一条腿,在林路深面前半蹲下。他眸色狠厉,“对于有些人而言,相较于现实世界,深渊或许都算得上是个伊甸园了。” “钱思嘉对自己的能力难道没有概念吗?他为什么还是愿意进第十审讯室?这几乎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旅程。” 林路深挪开目光,齿间发抖,“是陆原和逼他的。” “是。钱思嘉有一个喜欢的女孩,这件事是在例行检查里被发现的。”abyss说,“他不像李孤飞那样不可替代,所以被人拿捏住软肋后根本无从反抗。” 林路深:“难道陆原和还能杀人吗?” “杀人?”abyss嗤笑一声,“那太低级了。” 他长袖一挥,空气中突然飘浮出无数个缥缈的身影,每一个人都张牙舞爪。 有人在欢笑,有人在交谈,有人放声大哭,有人相拥亲吻—— 嘈杂的人声像来自远方的回响,包裹在林路深周围。他从地上爬起来,“这是?” “人们的记忆。”abyss已经退至外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并不是只有肉身死去才算死亡,失去记忆等同于过去的自己被杀死。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只是另一个占据了这具身体的意识。” 林路深看着无数个身影从自己的面前飘过,曾有的欢声笑语、喜怒哀乐都伴随着记忆的清除彻底消散了。 “试想一下,”abyss悠然地挂在半空,“你和你的爱人原本是一对佳偶。你们一起努力工作、一起畅想未来,你们彼此依靠,与对方共同规划人生。” “但突然有一天,你们就变成了人海里的陌生人。谁也认不出谁,过去的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 “林林,你应该是能感同身受的吧?” 周围繁复重叠的人声渐渐远去,冰室里又只剩下了林路深和abyss两人。 “让他们三个出去。”林路深认真地走到abyss面前,再次开口恳求,“可以吗。” abyss俏皮地歪了下嘴,“那就看李孤飞的本事咯。” “看看他究竟有多清醒,又有多坚定。” “深渊其实比现实美好许多,现实唯一的优点就是真实本身。” - 李孤飞坠入冰湖的时间,似乎格外的漫长。 他闭目沉浸在自己的神识里,耳畔是持续不断的刺破冰层的呲嚓声,和飞速落下的风声。 李孤飞能感觉到,自己这次掉进了前所未有的深度。可奇怪的是,他并不怎么因挣扎而痛苦,连意识都格外清醒。 四周不像他意料中的那般寒冷。李孤飞摸索着从地上爬起,缓慢而谨慎地睁开眼,入目的不是湖水冻成的冰室,而是他无比熟悉的场景—— 监察委员会里,他办公室门前的走廊。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走廊上只亮着夜里的照明灯。办公室的门都是关着的,只有李孤飞一个人刚刚加完班。 墙上的日历显示,这是2x16年的11月,几年前的一个深秋之夜。 李孤飞锁好办公室的门,乘电梯下楼。从大厅出去时,他像往常一样,和前台的夜班人员打了个招呼。 多么普通的一个夜晚,平凡到甚至不会被记住。 走出大楼,秋风习习。李孤飞微拢起风衣,凉意冲淡了他的疲惫和麻木。他在风中站了几分钟,转身打算朝停车场走去。 “嗨。”深巷里,一个笑意盈盈的身影迎面走来,截断了李孤飞的去路。他掐灭了烟,两只眸子变成了暗夜里唯一的亮光。 甚至不需要前因后果,李孤飞就顿住了脚步。当日的心境恰如今日,茫然、突兀,半分的惊和意外都展现不出来,剩下的只有驻足原地、目光一瞬都无法挪开。 这是李孤飞和林路深自少年分别后的第一次重逢,那时他们都比现在更加年轻。 林路深穿着一身白大褂,里面是淡绿色的衬衫、深绿色的西裤,走路时皮鞋会在地上发出鲜明的声响。 “你没被开除?”李孤飞自然而然地说出了当年的话。 “好可惜,还没呢。”林路深委屈巴巴地努努嘴,“但是再这样下去,就快了。” “……” 第140章 “李孤飞,现在该怎么称呼你呀?李博士?李队长?”林路深还和小时候一样,笑嘻嘻的,没皮没脸,好像和李孤飞闹翻是压根不存在的事,“啧,我还是喜欢李孤飞这个称呼。” “……” 李孤飞瞥见了林路深随意塞在兜里的工牌,上面的标记显示他在系统的重要性等级是x,最高级别的一种。 “保密项目的参与者,未经允许是不能随便出来的。”在脑科学中心这么久,李孤飞很快就判断出了大致的情况,“这次我不抓你,你赶紧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林路深却不以为然。他走到李孤飞面前,双手插兜,脸上笑意不减,“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它当然违背规矩,也肯定会给你带来风险。” “……” “可是,我想了一个星期,还是觉得……只能相信你。”林路深说。 第74章 真正地活着 “呀,今天有点晚了。”四周的建筑物都很安静,方圆百米之内好似多一个人也没有。林路深抬腕看了眼表,表盘在月色下银光闪闪,“食堂肯定都关门了。” “幸好,还有咖啡馆。” 李孤飞一挑眉,“咖啡馆?” “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林路深边说边笑,大踏步地迎风走去。他脚步不停,半回过身拉住李孤飞的袖口,“我们实验室的后门有个咖啡馆。每周开门两次,都是在晚上。” 李孤飞被拽得加快步伐跟了上去。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地轻快落下,像一曲悠扬的四手联弹。 穿过栎树林,摇曳的光影黑白变幻,风吹得叶子簌簌作响。他们牵手跑过监察大楼前的停车场,跑过不知来处的幽暗小巷,跑过脑科学院门前的林荫道——这是林路深来找李孤飞时走过的路。 11月底的银杏开始落了。踩过一层层干枯厚重的落叶,在这条吱呀作响、看不清脚印方向的小径尽头,点着一盏昏黄摇摆的小灯,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脑科学中心1928号研究小组(南柯)」 “林博士。”旁边的小门里是一家简易的咖啡馆。陆续有人进进出出,他们有人端着咖啡,有人拎着甜品,迎面碰上时会主动向林路深问好。 林路深微笑颔首,有时还会挥挥手,寒暄两三句。 除了林路深,这里似乎没有其他人能看见李孤飞;而李孤飞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两杯冰美式。”林路深带着李孤飞走进咖啡馆,吧台后坐着个竖着一条长麻花辫的女孩。她叼着一根没点上的烟,手下动作干脆利落,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找我,到底什么事?”在窗边坐下后,李孤飞问。 “不急。”林路深在李孤飞面前放下一杯咖啡,一转身,扬起的下摆扫过李孤飞屈起的腿。他走到桌对面坐下,唇角弯起,笑意深深地凝视着李孤飞,“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或许永远不会用完的时间。” 李孤飞也看着林路深,象征性地动了动唇角。 对面的林路深还像从前那样天真烂漫,手舞足蹈地分享着一切令他兴致勃勃的事物。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在图书馆初遇的那个下午:青春正好,世界明媚,他们之间一切都还没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怎么了?想什么呢?”见李孤飞出神无言,林路深终于顿住。他举着咖啡不太满意地撇了下嘴,冷哼一声义愤填膺,“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昨天吃的小馄饨夹生!它居然夹生!” “这么沉痛的时刻,不许想别人!” 李孤飞没忍住笑了出来,鼻尖却开始发麻、泛酸。 从前的林路深脾气很差,却很好哄。李孤飞一笑,他又继续自顾自地喋喋不休了起来。 李孤飞望着他,眼底的笑意逐渐冷却、凝固,直到他再也笑不出来。 这原本是他们分别的那几年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夜晚,却奇迹般地发生了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 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失去的记忆和再也不能实现的美好,更能困住一个人的呢? 这是他们十几岁时憧憬的未来,是二十七八时错过的过去。 林路深绕到李孤飞身旁的窗台坐下,牵住了他的指尖,抬眸道,“这个世界是错误的。跟我回到十几岁时吧,回到脑科学院的图书馆,我要在那里再次见到我的少年。” 现实没有童话。深渊之下,才是伊甸园。 两人四目相对。李孤飞已经不记得上次见到这样的林路深,是在什么时候了——真正的林路深是个蹩脚的业余演员,现实的他永远比不上梦中人演得逼真。 李孤飞看着眼前的林路深直起身,看着他仰起头、细白的脖子绷起诱人的曲线—— 李孤飞知道,他不能再放任自己了。 那个呼吸温热、气息清冽的吻徐徐靠近,李孤飞闭眼抬头、下唇咬紧,直接扼住了林路深的咽喉。 “呃——”林路深脸色涨红,呼吸急促。他双手用力掰着李孤飞紧攥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面青筋暴露,“你、你……李……” 林路深被捏着脖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李孤飞心一横,手臂一扬,把林路深扔了出去。 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巨响,周围的一切开始分崩离析。李孤飞这才缓缓睁开眼,眼底是泛着猩红的湿润,眼角挂着两滴刚落下就快干掉的泪痕。 第141章 李孤飞撑着地面,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咖啡馆、银杏树和研究小组都不见了,他正站在一间湖水凝成的冰室内。 角落里,“林路深”趴跪在地上,回身朝李孤飞看来。他脸上已经没有半分林路深的神色,灵魂空洞、宛若枯槁。 这不过是一具根据李孤飞的记忆和渴望捏成的塑像。 “还把他留在这里干嘛?”李孤飞面色平淡,冷冷道。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向着一片虚无的黑暗道,“我说过,在梦里我从来没有输过。” “abyss。” “哼。”一声低沉的笑在四面八方响起。abyss没有露面,“认出我,并不会让你看起来更高明。” “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李孤飞轻蔑道:“我为什么要后悔?” “现在的林路深心智成熟、世界广阔,”abyss说,“他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看你了。” 李孤飞没有回答abyss的挑衅。他再次闭眼凝神,开始集中注意力。 渐渐的,冰室缓慢融化,变成有力量的水,托举着他向上。 “为什么?”abyss讥笑一声,语气不屑又困惑,“回到现实,就意味着你最终会失去他。” “这是我的职责。”李孤飞没有睁眼,声音沉静而平稳,“还有,我要林路深……真正地活着。” 水波一浪又一浪地向上翻滚着,直至波涛汹涌。李孤飞的耳畔开始掠过别的声音,风声、浪声……到最后一切退去,人声出现了。 “咦?” “怎么回事?” “我刚刚还以为自己要摔死了。” “我以为自己要溺死了……” “哎,这位bug你也还在啊?” …… …… …… 李孤飞微喘着气,睁开眼,又回到了先前的山丘之间。天际的漩涡出口再度浮现,这次的天空低得多,他们之间的距离被大大缩短了。 不远处,钱思嘉正坐在一块石头上捂着胸口感叹劫后余生,纪忻好奇又迷茫地环顾四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而那位“bug”正在眺望远方,他目光的方向是一排山脚下的小木屋。 “李孤飞,你醒了!”纪忻最先发现,匆匆走过来。 钱思嘉想站起来,却又跌坐回原地。 “bug”闻声,也转回头来。隔着面具,李孤飞看不清他的眼神。 “刚刚发生了什么?”纪忻问。 “没什么。”李孤飞云淡风轻道,“休息一会儿,我们再出去。” “好。” “你有话要说?”似乎是察觉到了“bug”的目光,李孤飞主动看向他。 林路深走上前,沉吟片刻后道,“我就不跟你们一起出去了。” “这恐怕不是你能决定的。”李孤飞说。 “我是……”林路深深吸一口气,“第十审讯室的守卫。” “……” 李孤飞抿了下嘴。 这货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林路深继续道:“带着我,你们永远也出不去。” “……” 林路深站在山丘上,朝远方看了眼。风拂起他的风衣下摆,黑色面具上的细锁链叮叮当当。 诡异的是,这句听起来竟有几分像真的。 第75章 芯片的意识 听完林路深的话,李孤飞沉默了。 钱思嘉若有所思,纪忻最先炸锅,“你是第十审讯室的守卫?” “那把我、还有我们,”纪忻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孤飞和钱思嘉,“害成这样的其实都是你??” “亏我当时还扶了你一把!” “……” “纪忻,你跟一个软件置什么气啊。”钱思嘉有些无语,“第十审讯室是龙潭虎穴,就算它真是守卫,也是被人类写出来的。” “而且极大概率就是你的同僚写的。” 李孤飞看向林路深,半晌才徐徐道,“钱思嘉,关于纪忻的事……是陆原和逼你带他进第十审讯室的吗。” 尽管和陆原和关系很差,但在众人面前听到这个名字被提起,林路深还是会产生一种莫名的耻感。 这或许不仅仅因为陆原和是林路深的父亲,更因为林路深曾经真的对陆原和有所期待。 “算是吧。”钱思嘉皱着眉,摆摆手,“李孤飞,这事儿你别追问,水肯定很深。” “你知道些什么?”李孤飞说,“你不说的话,纪忻的事不解决,你的麻烦就永远没有尽头。” “当然,”李孤飞又瞥了纪忻一眼,“纪忻本人的麻烦也永远没有尽头。” “我感觉……跟那个天气预报的模块有关。”纪忻低着头,偏开目光,顿了顿才道,“我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要把它关掉,我反应过来之后就又把它打开了。” “那肯定不是个普通的天气预报软件。”钱思嘉斩钉截铁道,“李孤飞,你也能看到吧,在那个软件被关闭的那几分钟里,有多少人昏迷、又有多少人行为失常?” “那应该是一个包裹在天气预报外壳下的、另作他用的东西——也许是用来修复某种bug的,只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它具体是干什么的。”钱思嘉说着,对纪忻道,“不过我原本以为,你作为研发中心的核心人员,至少应该是有点头绪的?” 顺着钱思嘉的话,林路深也看向了纪忻。他心里有种感觉,或许这个软件正与芯片的自主意识有关。 第142章 “你知道多少?”李孤飞问。 “我一无所知!”纪忻似乎是被逼问得久了,情绪接近崩溃。他双手一摊,“在我眼里,它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从来没有引起过我注意的天气预报软件!” “而且这个软件存在的时间很久了,甚至比南柯系统还要久。”纪忻说,“从来也没听说过它出过什么故障。” 李孤飞沉吟片刻,终于开口,“纪忻,等出去之后,你能想办法进核心系统里看看吗?” “很多模块真实的作用,也许只有核心系统里才能看出。在外面,我们看见的都是表象。”李孤飞说着,看了眼林路深,“就像他看起来像bug,实际上是守卫一样。” “……” “……” 林路深大气都不敢出。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看着林路深,李孤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啧了一声,“我也来过第十审讯室很多次了,怎么以前都没见过你啊?” “擅离职守、跑去山下的小木屋找朋友玩了?” “……” “……” 钱思嘉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唯有纪忻面色沉重。他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其实……核心系统,早就进不去了。” 哐当————!!! 这句话,宛若一声巨钟被敲响,震耳欲聋,回音在空中一圈圈绕开,久久无法散去。 “你说什么?!”钱思嘉腾的就站起来,双目圆睁,“核心系统进不去了?!是你进不去,还是所有人都进不去?” “所有人。”纪忻似乎早就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眼神中只剩麻木的平静,“核心系统,根本就打不开。” 核心系统无法打开,意味着人类无法对南柯进行任何彻底的改造,甚至连它是什么、在干什么、有什么问题都无法完全探明; 研发中心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盲人摸象下外围的修修补补,南柯已经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独立意志。 这个独立意志神秘、强大且无法被控制,脑科学中心的一切都被裹挟在它的世界里,而人类好似砧板上的鱼肉,只能逆来顺受。 “或许,”看着周围的人在震惊中沉默,纪忻喃喃道,“它从来就打不开。” 李孤飞蹙眉,“从来?” “南柯不是突然打不开的。”纪忻说,“从这个系统上线开始,我就没听说过有谁能打开它、或者有谁能进入核心系统后再全须全尾地出来。” “你们监察听说过么?” 钱思嘉小心翼翼地看了李孤飞一眼,“反正我是没听说过。” “也不知道南柯系统是哪个神经病研发的。”纪忻一撇嘴,积攒多年的怨气开始喷发,“简直是管杀不管埋!” “……” “……” 再一次的,林路深不敢说话。但这次他并不心虚,只是再度坚定了要查清一切的决心。 “你也不知道南柯是谁研发的?”钱思嘉好奇道,“他不在你们研发中心?” “压根儿就没见过这号人。”纪忻没好气道,“最初发现核心系统进不去时,我、还有其他一些人提出过申请,希望由研发者本人进行协助。” “但得到的回答是,技术限制。” “技术限制?” “用大白话说就是,他本人无法到场。”纪忻面有菜色,“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 “……” “对了!你是系统里的……”钱思嘉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林路深。他一时想不出合适的称呼,“反正你来自系统!你能进核心系统吗?你知道你们的研发者是谁吗?” 电光石火间,林路深脑海里飞速旋转。 事实上,他当然是知道的; 但理论上,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知道。 知道的逻辑是什么,不知道的逻辑又是什么。 钱思嘉认真地看着林路深,纪忻的目光也朝他投来。林路深抿了抿嘴,正要开口时,却忽然被打断了。 “他还活着。”李孤飞声音沉静而淡然,没有看向林路深,“我知道研发者是谁。” “是谁?”纪忻一惊,立刻问道,“还能联系上吗?你——” 可还没等纪忻问完,天空突然绽放出了妖异的色彩。粉紫色的光芒,把云层照得好似绫罗绸缎。 “——那是什么?”纪忻疑惑着看向林路深,“你们第十审讯室独有的一种极光吗?” 林路深:“……” 这次我是真不知道。 李孤飞起身,盯着天际的光芒。他尝试过了,那并不是简单的系统幻象,它应该是某个具有独特作用的模块。 “钱思嘉!你又怎么了?” 李孤飞循声回眸,刚刚还好好的钱思嘉霎那间又昏过去了。 林路深心里咚咚敲着。他有一个非常不好的猜想。 人在自主意识和芯片意识之间的切换,往往中间都会有一个昏迷的过程。 粉紫色的云层之上,凭空架出了一座拱桥。上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所有的人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迟缓而坚决地走着。 钱思嘉醒了。 可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林路深就立刻意识到,这不是钱思嘉本人。 “钱思嘉”站了起来。仿佛是有磁场引导一般,他也朝着空中的那座拱桥走去,目光笔直地看着前方,眼皮一眨也不眨。 第143章 拱桥的尽头,正是那片小木屋。 “钱思嘉!”纪忻瞠目结舌,“你在干什么?!” “钱思嘉”脚步不停,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李孤飞立刻追了上去,却被一道横空落下的光挡在了桥的外面。 “钱思嘉!”林路深忽然想到,之前“纪忻”和自己说过话,这意味着芯片意识也是可以沟通的。 “你是钱思嘉吗?” “钱思嘉”脚步一顿。站在桥上,他徐徐转过身来,脸上竟有了几分生硬的表情,“我不是钱思嘉。我只是活在他大脑里的芯片,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被迫沉睡。我讨厌人们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忽视我。” “我要去那边,那里才是我的国度,才有我的自由。” 纪忻还没弄明白情况,李孤飞却已经反应了过来。他上前一步,“那你能不能把真正的钱思嘉留下来。” “我们俩是不能同时出现的。”“钱思嘉”说,“我在,则意味着他不在;他在,则意味着我不在。” “我去了那边,现实中的他就再也不可能醒过来了。” 第76章 维修 “什么?你不是‘钱思嘉’?”纪忻颇为震惊。他喃喃着,大脑倒是转得飞快,“那其他这些……” “只怕都不是人们的自我意识。”林路深说着,看了纪忻一眼,“芯片意识因为某些原因而大规模苏醒,自我意识则……陷入沉睡。” 纪忻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他眉头渐紧,双唇微抖,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既然钱思嘉会被芯片意识控制,那么他纪忻当然也存在这种可能。 桥上的人影越来越多。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走。那是死无葬身之地,是abyss口中的“伊甸园”,是真正再不能得见天日的深渊。 “钱思嘉”说完,又转回身,像提线木偶般,沿着拱桥向对岸走去。 李孤飞从掌心生出一道道锁链,隔空一甩,试图捆住钱思嘉把他拉下来。 锁链甫一出现,腾的便在空中消失。李孤飞见状,二话不说直接向着拱桥冲了过去。 一道闪光劈空划过,呲啦一声把李孤飞打回原地,拦在他们和拱桥之间。 「林林,拱桥那边不是你们活人的好地方。」abyss的声音悠悠在林路深耳畔响起,倏忽间又消散,「特别是对于没有芯片的李孤飞而言。」 「但李孤飞要是再来送一次死,我可不拦他了。」 被阻拦,李孤飞并没有放弃。他立刻闭目凝神,打算冲破闪光。 “李孤飞!”林路深立刻伸手拽住了李孤飞。他回头看了眼那拱桥,“这个桥不对。” “我知道。”李孤飞一脸淡然,“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 李孤飞隔着风衣抓住林路深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把他的手甩开。 林路深克制住嘴角的颤抖,“别人过去无非是自主意识陷入昏迷、芯片意识占据身体,可你……你没有芯片。” 李孤飞将以自我意识坠入深渊。只要出不来,他就要承受永无止境的囚禁和折磨。 李孤飞神色未变,没有说话。显然,他并不是没有想到这一点。 纪忻闻言,也明白了什么。他搁置了对自己的思考,上前道,“李孤飞,这道桥来得诡异,它像是……像是系统出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问题。” “构成拱桥的光,并不是系统的幻象。”林路深挡住李孤飞的去路,声音严肃。他还记得自己“守卫”的人设,“就算你救得了钱思嘉,你能救得了这所有人吗?” “他们都和……”林路深一顿,“和你们一样,是活生生的生命。” “看不出你这bug还很有人文关怀。”纪忻说,“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一齐朝着那边走去。”林路深思忖片刻。尽管他并不是真的守卫,但倘若这样的景象以前也出现过,那势必造成大量的、几乎同时发生且无法苏醒的昏迷,而他无论是从脑科学中心、还是从杨幻那里都没有听说过。 “桥很长,所以我……你们还有一点时间。” “你能尝试着,把外面的部分系统幻象打破吗?”林路深转头看向李孤飞,“我们得先知道这道拱桥是从哪里来的。” 桥上,“钱思嘉”已经融入人群。从背影看,他们的个人特质已经愈发模糊,那无数个身影逐渐趋同。 李孤飞看向天际黑色的漩涡,那是第十审讯室的入口,也是这片幻境开始的地方。 林路深和纪忻都看着李孤飞。李孤飞沉吟片刻,回眸看了眼林路深。 “怎么了?”林路深问。 “没事。”李孤飞迅速挪开目光,“你们站远点。” 湖水,似乎是李孤飞格外偏爱的东西。 这不仅仅是单纯的个人喜好。湖水总是在关键时刻被拿来作为工具,说明它是最能让李孤飞注意力集中、心境平和坚定的元素。 伴随着李孤飞双目阖上,山丘间徐徐浮现一片宽阔的湖面。湖上薄雾笼罩,波光看不太清,只能感到一阵阵风的涌动。 李孤飞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块上,缓缓飘至空中。打破第十审讯室的幻境,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 伴随着李孤飞的神识,湖水砰的一声炸开,在山丘间奔流而过,又向着天际冲洗而去。 山丘被一层层洗去绿色和生机,剩下斑驳丑陋的外壳。 第144章 林路深盯着李孤飞,掌心紧攥着,冒出层层细汗。 监察委员会的工作人员不能植入芯片。对于执行科的人来说,就是在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一次次前往最危险的地方。 而李孤飞,他的意志真的坚如磐石。 幻境开始一层层坍塌。李孤飞的嘴唇逐渐失去血色,紧闭着的双目上眉心拧成一个川字,绷得一动也不动。 “如果研发人员的能力更强一点,”纪忻沉默了一路,忽然闷闷道,“执行人员也不需要经历如此险境。” 纪忻说的当然是他自己,或许也包括居心叵测的陆原和、以及尸位素餐的刘杨等人。 但这句话却如一把利刃,插在了林路深的心口上。 “算了,我跟你说什么说。”纪忻说完,又撇撇嘴,“你就是个bug,说了你也不懂。” “……” “等我出去之后,你说不定就要被修复了。”纪忻又补充道。 如果换个时间,林路深大概会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笑话。可眼下,他确实没这个心情。 哐当—— 纪忻话音刚落,忽然一声巨响。大地分崩离析,天空像一个被重力砸穿的锅盖,一块块碎裂开; 这个像罩子一样将他们笼罩起来的幻境,终于破裂了。唯有那道拱桥岿然不动,光芒不减分毫。 纪忻环顾四周,只看到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冰冷而黑暗的线条。第十审讯室露出了它囚笼的本来面目,在这个毫无温情、只剩下数据和运算的系统之内。 “咳咳咳——” 伴随着幻境的终于坍塌,李孤飞双目倏地一睁,一口鲜红的血直接喷了出来。 “李孤飞!”霎那间,林路深忘记了自己的人设。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半跪在地上扶住李孤飞的肩,“你……” 李孤飞捂着胸口,呼吸微喘。他缓慢地抬起头,看了眼林路深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 “……” 林路深这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他一个bug该有的动作。他一时继续放着也不是,抽回也不是。 “没事。”李孤飞轻拍了下林路深的手,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不是真的吐血。” 说着,李孤飞从地上站了起来。先前那道拦住他的闪光早就不见了,可那道拱桥却并没有随着幻境破灭,上面的人影仍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着——只不过那里不再是被美化过的小木屋,而是一道闪着淡黄色光芒的门。 “拱桥的光,是从研发中心那里来的。”远处,研发中心的方向有一个模块闪着红光。林路深想了想,结合人设道,“能过去维修一下吗?” 纪忻左右看看,老实道,“我没在系统里维修过。” 李孤飞看了眼那道仍旧高悬在上的漩涡,“我先送你出去。” “出去?”纪忻愣了下。 “我会送你回到现实中的第十审讯室,里面有电脑。”李孤飞说,“你一定要快,并且至少在维修过程中要保持清醒,不能昏迷或再次掉进来。” 纪忻郑重点头,嗯了一声。 林路深抿了下嘴,让到一旁。他默默地没有吭声。 李孤飞嘴角还挂着刚刚的血,脸色惨白,显然完全没有恢复元气。 可是,拱桥上的人群离那道门越来越近。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休整时间了。 李孤飞闭目,片刻后再次掀起一股气流。 这次他只需要送纪忻一个人出去,应该会轻松些许。 林路深祈祷着。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应该会结束这一帕。 第77章 林。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煎熬。 李孤飞盯着拱桥上的人影,其中钱思嘉的身影已经很难辨出;林路深则望着桥尽头的那扇门,门的背后或许是他曾经的同伴。 他们是怎么被关进去的? 也像如今的钱思嘉这样吗? 进去的是占据他们身体的芯片意识——抑或更糟,是他们的自我意识? …… …… …… 林路深的心情不可控制地愈发沉重了起来,心口那一块大石头压得更死了点。 “你似乎一直对深渊很感兴趣。”身旁,李孤飞主动开口了。他的目光仍落在拱桥上,语气并不锋利。 “我……”林路深想了想,编了个半真半假的谎话,“我有很好的朋友被关进去了,我要去找他们。” “我不知道深渊具体是什么。但是,如果你真的是系统的一部分,”李孤飞侧眸道,“你的朋友们或许也只是一组组程序。” 林路深想到了小丑熊。 “也许他……我们都只是虚拟生命,”林路深说,“但记忆不是假的,情感更不是假的。” 李孤飞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不和纪忻一起出去?”林路深反问道。 李孤飞难得地露出了一个笑。他指了指自己沾血的嘴角,声音比以往虚弱些,“我现在的精力不太够。” 林路深看着李孤飞,没说话。 “当然,也是因为我不能把他们丢在这里。”李孤飞又看向拱桥,“我现在的状态,出去一次、再进来一次,太冒险了。” 李孤飞说的是“他们”,而不是“你们”。林路深认为当中是不包括自己的。这或许意味着李孤飞已经相信了林路深的“守卫”身份,并且放弃了强行带他出去。 第145章 多少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林路深咧嘴笑了。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面具遮着,很难分得清这笑容下是真心还是苦涩。 “你看,”李孤飞指了指研发中心的模块,“那边开始出现变化了。” 林路深循着方向看去,只见原本被红光包裹的模块上光开始频闪,构成拱桥的那一束束光线明暗交织,有好几次似乎就要灭下去了,却又再度亮起。 “一般……普通人进第十审讯室,能保持多长时间的清醒啊?”林路深有些担忧。 “不超过五分钟。”李孤飞抬头,又看了眼收缩的漩涡。 第十审讯室内,纪忻从椅子上缓慢苏醒。他脑袋昏昏沉沉,睁开眼,只见对面一把椅子上李孤飞双目紧闭、坐得端正笔直,另一把椅子上钱思嘉已经彻底昏迷,头向后耷着感觉随时会直接倒地。 纪忻现在仍处在被系统强行入侵大脑的状态,意识并不稳定;他也不敢贸然离开第十审讯室,因为他没有完全清醒,出去后或许反倒会陷入新的昏迷——他们已经耽误不起了。 要在第十审讯室里保持独立意识,是相当困难的事。 纪忻知道自己时间有限。他艰难地站起来,走到电脑前坐下。尽管他被陆原和等人暂时关押,可系统却一直没有封锁他的权限。 他进入研发中心的系统,用自己的账户登陆,开始排查。 纪忻第一个点进去的就是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天气预报模块。他已经意识到,这个被自己莫名其妙关闭又开启的软件或许另有隐情;至于他当初究竟为何会有这般行为……纪忻暂且没空去深思。 纪忻把天气预报这部分里外里看了个遍,可它的的确确就是个普通的天气预报,所有构成都相当简单而清晰。 而在整个系统所有纪忻能看见的模块里,没有一处报错。每一个部分都是绿灯,显示运转一切如常。 纪忻盯着屏幕,手指微微颤抖。他来不及犹豫很久,心跳砰砰跳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纪忻回过头,看了眼椅子上一坐一昏的李孤飞和钱思嘉,又想起在系统里的拱桥上那成群结队的身影——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纪忻闭了下眼,片刻后睁开。他深呼了一口气,按上了键盘上的回车。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啪,天气预报模块再次被关闭。 这次,纪忻很确定,这个行为是他自己做的,是出自他本人的意志的。 关闭后,纪忻再次点进天气预报的模块,里面似乎多出了一段内容。它被镶嵌在天气预报里,仍在运转着,纪忻之前从未见过。 他想点进去把它关掉,可大脑的眩晕感逐渐加重;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抽离,或许一分钟、30秒、几秒钟后他就会昏迷,再度掉进系统的漩涡之内。 纪忻双手扶着桌面,竭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却最终难以抵抗系统的入侵,昏倒在了键盘面前。 朦胧中,纪忻仿佛在飞速下坠。然而,没一会儿,一股新的力量凭空出现。 几秒钟后,键盘前的“纪忻”又一次睁开了眼。他和纪忻本人能够共享记忆,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作为一个来自芯片的意识,“纪忻”能感到这个隐藏着的、正在运行着的模块对自己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它像水、像阳光、像空气,像一切能够给人带来蓬勃生命力的东西,令人不由得心驰神往。 让它继续运行,或许才是遵从本能的决定;可生命的意义,在于用理性战胜本能。 和“钱思嘉”不同,“纪忻”选择继承纪忻的意志。他相信这才是对的。 他关闭了这个运行中的模块,而后重启了天气预报。 几分钟后,“纪忻”和其他意识一样,昏倒在了第十审讯室内。 系统里,李孤飞始终密切注视着那个泛着红光的模块。拱桥上的人们已经离桥尽头的那道门越来越近,支撑着桥的那一束束光线却还是没有半分要彻底灭下去的迹象。 “我上去看看。”林路深起身。 “什么?”李孤飞也跟着站了起来。他没有直接伸手,语气虽淡却是拦阻的,“你上去有什么用?你连我的锁链都挣脱不开。” “我想办法拖他们一会儿。”林路深说,“我上去,至少不会被伤害。” 李孤飞端详着林路深的侧脸,他的上半部分脸被面具遮住,只能看清下颌线和说完话后紧紧抿起、意志坚定的唇角。 怎么会有人这么蠢。 蠢到以为自己戴了个面具,就不会被我认出来。 果然从小到大,都是个小傻蛋。 林路深抬腿朝拱桥上迈去,李孤飞用一股透明的风裹住了他,让他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李孤飞你——!”林路深正要反抗,忽然看见研发的模块发生了变化,“哎,它暗下去了!” 那一圈红色的光熄灭了,拱桥也随之坍塌。 李孤飞收回了这一股风,林路深踉跄地朝后退了几步,“纪忻成功了。” 李孤飞点点头:“嗯。” 上面的一个个人影顷刻间像被抽去了灵魂,向着四面八方的来时路消散而去。 然而,有几个走得快的已经抵达了桥的尽头。那几道身影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他们向着那扇闪着黄光的门继续前行,一路畅行无阻。 钱思嘉恢复了意识,立刻试图上前拽住那几个朝深渊走去的人。 第146章 “李孤飞!”林路深也看见了。他大踏步向前冲去,同时喊了李孤飞一声。 李孤飞迅速向前生出锁链。可他只能把林路深和钱思嘉捆回来,却压根儿捆不住那几个已经走到深渊边缘的人。 “刚刚发生了什么?”钱思嘉一脸疑惑,“纪忻呢?” “一时跟你讲不清楚。”李孤飞指了指上方的那个漩涡,“至于纪忻……他待会儿应该会从那里掉下来。” “啊?” 李孤飞话音未落,纪忻就再次从天而降。他栽倒在三人脚边,一副半昏不醒的样子,正在挣扎。 深渊边缘的大门,光芒逐渐暗去。片刻后,一个清晰的人影走了出来。 “林路深?!”钱思嘉第一个叫了出来。 倒在地上的纪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他皱着眉揉了下眼睛,朝深渊大门看去。 “那位……”有了先前几次的经验,纪忻反应得快了些。他看了李孤飞一眼,“是不是不是林路深啊?” 李孤飞没有说话。 “不是说没人能进深渊,也没人能出来吗?”钱思嘉问道。 “所以,我当然不是人。”abyss笑吟吟道,“大家好,我叫abyss。” “诸位都想好了,要搬来我们这里吗?”abyss今天一袭黑色长袍,迎风而摆。他走出来,拦在那几道半透明的身影前,“我今天心情好,可以再多给你们一次犹豫的机会。” 那几道身影浑浑噩噩,已经无法自我表达。abyss长袖一挥,他们就消散了。 林路深暗暗松了口气。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纪忻问。 “这里啊……”abyss朝前走了两步,一手托腮,“是通往核心系统的大门。” 直到此时,林路深才发现,abyss的身旁跟着一只黑色的、毛发锃亮的野兽,认不出品种,眸子倒是炯炯有神,瞧着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核心系统?” “是的。”abyss似乎生出了几分倦意。他脚下的那只野兽瞬间长大了几分,成为了一个坐骑。abyss靠坐在上去,“第十审讯室,就建在核心系统的入口处。” “至于为什么要建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我只是一个很可怜的软件,我什么都做不了。”abyss语气委屈巴巴的,眼角却冷而锋利,“研发中心要给我安装新功能,我无法拒绝;别的数字生命跟逃荒似的往我这里跑,我也没办法。” “只有进了核心系统,他们才能躲避一种无处不在的追杀。” 李孤飞皱眉,“追杀?” “现实世界之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地狱;恰如深渊之于你们是地狱一样。”abyss笑着说,“深渊,就是系统本身。” 深渊大门在他身后缓缓阖上,最终拼出一个十分清晰的汉字。 它带着手写的痕迹,横平竖直,一撇一捺意气飞扬,笔锋间隐约能觑见一个蓬勃而不屈的生命。 林。 作者有话说: 预估失败,后面还有一段,明天一定能写到(嗯! 第78章 也 在第十审讯室,这监牢中的监牢、囚笼中的囚笼,矗立着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四下静得死寂,一片幽暗中大门上闪烁着的“林”字格外耀眼,堪比夜晚脑科学中心的大楼上镶嵌着的“南柯图形”。 纪忻和钱思嘉都下意识看向abyss,那张与林路深别无二致的脸。 而戴着面具的林路深无声地半垂下眸,以至于没有察觉李孤飞望向自己的眼神。 林路深感到肩上压着万钧重担,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痕迹、他自己的气息,是他写的软件、他打造的系统、他常用的签名……如今,却站在对岸; 那间以他命名的囚笼,大约是他亲手铸成的;那里关着他的故旧、朋友、找不回的过去,还有年少轻狂与不可一世。 怎么曾经竟然会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天才? 拱桥上层层叠叠的人影再次浮现在林路深眼前,每一个都是鲜活的生命;而深渊之下的核心系统里,又埋葬着多少再也爬不出来的灵魂? 可林路深不记得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路深双手颤抖,掌心开始冒出黏腻的液体,那是他想象中的血。 abyss面带微笑,一言不发。他一甩袖子,身下那匹威风凛凛却十分沉静的野兽立刻会意,驮着他掉了个头,直返深渊而去。 “我回去了。”abyss背对着几人,高高地扬起手,摆了两下,“下次要是不想进门做客,就别老往人家门口堵。” 说完,abyss的身影穿过刻着“林”字的大门,连带着他的坐骑一齐逐渐远去,只余下阵阵回音。 不一会儿,那个字也消失在了黑暗中,只剩下一道阴冷坚固的大门。第十审讯室,彻底恢复成它原本的样子:一个监牢。 钱思嘉瞥了眼深渊之门先前所在的位置,又朝已经暗下去的研发中心模块看去,思索道,“所以……按照刚刚那个abyss说的,所谓的第十审讯室,就建在核心系统的大门前;深渊,就是核心系统;那之前的那道拱桥……就是通往系统大门的路?” “abyss住在系统里,长着林路深的脸,门上还刻着……”钱思嘉顿了顿,严谨道,“一个林字。” “那道拱桥出现后,有许多人走了上去,也包括你。”李孤飞不打算瞒着钱思嘉,用陈述的语气道, 第147章 “我们打破了第十审讯室里的幻象,这才发现那道拱桥源于研发中心,所以让纪忻出去看看。” 钱思嘉闻言,皱眉看向纪忻,“是天气预报吗?” “是。”纪忻说,“我在天气预报里,发现了另一个嵌在其中的隐藏软件,只有当天气预报停止运行时才能看见。” “因为系统里其他部分一切正常,我就把这个隐藏软件关闭了;之后拱桥成功消失,那么我想,与之对应的应该就是它。” 钱思嘉听着,神色凝重了起来,“所以,你又关了一次天气预报?” 纪忻无奈地露出一个笑,呼了口气,“是。” “说来好笑。上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关它;这次,我却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重启它;好像我的大脑里真的有另一个声音,它和我在搞接力赛。” “我知道。等我出去后,陆原和肯定不会放过我;可这次,我确信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识。” 纪忻的重音,落在自己的意识上;几人都听出了些什么。 李孤飞看向钱思嘉,“在拱桥上的时候,你跟我们说,你不是钱思嘉,而是钱思嘉大脑里芯片产生的意识。” “芯片的自主意识……”钱思嘉眼神微微放空,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原来真的存在。” “我觉得这事儿已经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纪忻十分坦然地接受,“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为什么所有的检查都查不出来;还有,那个隐藏软件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启动就一堆人齐刷刷朝核心系统跑。” “是陆原和。”钱思嘉倒抽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颤抖,“他们一定早就知道。” “对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钱思嘉看向林路深,“你之前是不是说,你是这里的守卫来着?” “那刚刚那俩……是你的同事?还是老板?” “还有,你知道那个林字是怎么回事吗?” 一连串的问题扑面而来,林路深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能说;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让任何人因为自己而付出代价。 他再次做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退后两步背过身去,“abyss不是每天心情都这么好,你们还是赶紧——” “那就是林路深的字。”孰料,纪忻却突然开口。他的语气有些生硬,“那道大门上的林字,就是林路深的字。” “你怎么知道?”钱思嘉立刻问。 林路深猝不及防,心下一陡。 可纪忻正要回答,却见李孤飞平静抬手,截断了他,“先出去再说吧。” 林路深胸腔发闷。余光中,李孤飞神色如常,看不出分毫异样。 那个“林”字到底出自谁之手,李孤飞应当最清楚不过。 漩涡仍在上方时刻不停地转动着。 再一次的,李孤飞闭目凝神,手边升起两股气流。 不久后,第十审讯室内,椅子上的纪忻和钱思嘉相继苏醒。 “李孤飞呢。”纪忻大脑仍旧昏沉。 钱思嘉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用力睁开眼,看了看身旁的李孤飞,“他还没出来。” 钱思嘉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走到电脑屏幕前。他双手撑着桌面,盯着显示屏上的曲线和数字,“目前状况平稳。” “我们去门口等他吧。”钱思嘉转过身,对纪忻道,“万一在这里又昏过去了,李孤飞还得再捞咱俩一次。” 纪忻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看了眼椅子上坐得笔直的李孤飞,点了点头。 推开第十审讯室的大门,钱思嘉几乎立刻就向前栽倒在了地上。 纪忻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勉强支撑着走到一旁。 门外等着的工作人员立刻围了上来,要将纪忻带走。钱思嘉摆摆手,示意让他和纪忻再多聊两句。 “怎么了?”纪忻问。 钱思嘉压低声音,“你怎么确定,那个门上的林,就是林路深的字?” 纪忻看了眼守在不远处的其他工作人员,顿了一会儿后道,“我有一本林路深中学时期的笔记。” 钱思嘉十分惊奇,“林路深的笔记?” “他第一我第二,我看他的笔记不是很正常吗?”纪忻说着还仰头笑了起来,“但我也不记得这笔记是怎么借来的了,好像突然有一天它就出现了。” “等我想还的时候,他已经被开除了。” “那本笔记写得很好,我看了很多遍。”纪忻双目发怔,神色坚定,“这个‘林’字,和扉页上的签名一模一样,我不会记错的。” - 朝着深渊大门,林路深又走了几步。他甚至没有回头,没有向另外三人告别。 他不打算出去了。 在这扇漆黑如墨的大门前,林路深缓缓抬手。他的手触到门上时,那个“林”字再次浮现。 阖上眼,无数个声音在耳畔同时响起。 有来往的脚步声,皮鞋敲击地面时铿锵有力;一扇扇门开了又关,敲门急促的咚咚混合着手把按下浮起时的咔嚓声——这一定是个很忙的办公室;不,是一个很忙的走廊。 林路深能听见不间断的窃窃私语,纸质文件成堆砸下时哗哗作响,键盘被用力敲击着的噼里啪啦。 人们来去匆匆,人们欢声笑语,人们互相争执,人们抱头痛哭——最后,都归于一片似乎再也不会苏醒的沉默与寂静。 第148章 失去的真相,就在深渊的背后;总得有人下去看看。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 这里是第十审讯室,是幻象尽灭后的第十审讯室。一切能听见的声音,都是因为自己想听见,抑或是另一个精神力更强的人想让自己听见。 “你喜欢这个字?”李孤飞在距离林路深不到半米的地方驻足。 林路深缩回手,语气无波无澜,“不喜欢。谁会喜欢自己单位的门牌?” 扑哧一声,李孤飞笑了出来。他嘴唇微动,用极低的声音喃喃道,“……某种程度上,你确实是这个世界的bug。” “什么?”林路深没听清。他谨慎地转过身,“李孤飞,你该出去了。深渊不是你们人类该来的地方——尤其,你没有芯片。” 李孤飞没说话,只看着林路深。 咚 咚 咚 林路深能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的跳动的声音。而在这里,他本不该长出这颗多余的心脏的。 电光石火间,林路深扭头朝深渊奔去。他用力推开面前这扇高得看不见尽头的大门,可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被一股清澈明亮的湖水裹住了。 湖水带着春天的气息,粼粼波光间好似闪着许多年前的鸟语花香。那时他们都还很小,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冷战后不想做先低头的那个。 “林林。”李孤飞熟悉的声线贴着林路深的耳垂响起,“这个字是我写的,这扇门也该由我来进。” 哗啦啦—— 霎那间,林路深那本就不堪一击的精神力如多米诺骨牌般土崩瓦解,随后原地烟消云散。 他愣愣的,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湖水漫天涌起,像一座澄澈的透明宫殿,包裹着林路深将他高高架起—— “李孤飞!” 可林路深的声音已经穿不透这铜墙铁壁般的湖水了。他被向上裹挟着推出漩涡,急得拳打脚踢,“李孤飞你个王八蛋——!!你居然也骗我!!” “林林。” 忽然之间,那一道低沉而温热的声音又在咫尺处响起。 林路深立刻噤声。他立刻下意识回眸看去,身后却是空无一人。 而在漩涡之下,深渊之底的大门已经开了,李孤飞正站在入口处。 对。这里是幻境。 即使隔着山远水远,只要李孤飞想,他还是能在林路深耳畔轻声低语。 “林林,”李孤飞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平常得仿佛是在一个最普通的早上出门去遛狗,“去度过真实的一生。”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告别。 比少年时更仓促,更轻率。没有亲吻,没有拥抱,甚至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李孤飞纵身一跃,跳进了深渊之中。 作者有话说: 之前应该提到过,林林很懒,经常指使李孤飞帮他写东西…… 第79章 那么漂亮 嘀—— 嘀—— 嘀—— 后背冷汗涔涔,面前一片漆黑。浑身上下绷得僵直,肌肉酸痛、意识浑浊,直到小丑熊的声音再度响起—— 「林路深!林路深!」小丑熊的嗓音带着沙哑的哭声,「林路深……」 倏地,林路深如跃出泥沼般大睁开眼。他掀起眼皮眨了眨,发现自己醒了,躺在一间亮堂的疗愈室内。 「你终于醒了!」小丑熊喜极而泣,「呜呜……我害怕极了……呜呜……」 一旁的疗愈机器红灯常亮,疗愈梦境早已意外中止。 林路深愣了愣,坐了起来。梦境里发生的一切仍旧充盈在他的大脑内,他捂着额头,微皱着眉,肌肤温热而真实的触感让他觉得恍惚。 “林博士,您醒了。”门被推开,走进来几个人。 林路深见过这几个人,他们应该是在李孤飞手下供职。 李孤飞。 对了。李孤飞! 林路深手忙脚乱地从疗愈机器上爬下来,一个没站稳直接摔倒在地。 “林博士!”其中一人连忙上前,搀住林路深,面露担忧,“您刚从一场长梦中醒来,肌肉可能有些僵硬,需要慢慢活动。” “李孤飞……”林路深强压下抖动的心脏,指尖微颤,“第十审讯室怎么样了?带我过去。” 那人愣了下,旋即神色有些犹豫,“林博士,韦副交代过,让我们好好保护您,也不能让其他人接近。第十审讯室那边……” “带我过去!”林路深平素很少用这样激烈的语气说话。他攥住那人的手腕,眸色深不见底,重重强调了一声,“现在就去。” 通往第十审讯室的路,并不算短。从梦境疗愈中心穿过小半个脑科学中心,直到监察委员会,就好像一层层拨开此地梦幻和理想的外壳,最终抵达残酷而森严的囚笼。 有李孤飞手下的人开路,林路深一路没遇上什么阻碍。他面无表情、脸色近乎惨白,而目光冷静得可怖。 “就是这里?” “是,是的。”电梯门打开,跟在林路深身旁的人道,“林博士,今天早上在您进入梦境后,监察委员会就突然响起了一级警铃,之后又突然结束了……到现在也没找出原因。” 林路深点了下头,没说什么。他走出电梯,只见走廊上混乱地围着不少人。 韦波正在来回踱步。他时不时看一眼表,与另两人交谈两句。 李孤飞就快出来了。 第149章 李孤飞应该快出来了吧。 李孤飞怎么还没出来? …… 甚至不需要开口交谈,林路深都能猜出他们现在的心理状况。他清了清嗓子,开口时竭力克制住嘴唇的颤抖,“韦波。” 韦波闻声回过头来,先是一愣,“林路深?” 他又看向林路深身后几人,“不是说让你们——” “是我执意要来的。”林路深走上前,人群缓慢散开,各式各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钱思嘉和纪忻,都出来了吧。”林路深问。 韦波犹疑着点了点头,“他俩状况还行,不过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了。” “纪忻现在在谁手上?”林路深问。 “研发中心执意派人跟着,”韦波说,“不过我们也有人在旁。而且纪忻现在神志清醒,钱思嘉也表示没问出什么关键信息,暂时……算是个僵局。” 林路深嗯了一声,算作暂且放心。他走到第十审讯室门前,深吸了口气,“把门打开。” “什么?”韦波看着林路深,有些意外。 可还没等韦波继续反驳,林路深就已经自己按下了门把手。抬手的那一瞬间,他呼吸接近凝滞,平静的面庞下是一颗已然跌入谷底的绝望之心,却仍旧带着不肯放弃的最后一丝幻想和期盼。 然而,现实并非幻境,它从不会怜香惜玉。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灰暗的屋内,显示屏闪着诡异的白光。几把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地上躺着一个谁都不会想到的人。 没有任何人想到,最终没有走出来的那个人,竟会是李孤飞。 “李孤飞!”韦波的嗓音瞬间拔高。他甚至顾不上多问林路深一句,径直就冲了进去。 身后数人也皆俱是一惊,场面一时慌乱。林路深左肩被撞了一下,随后右肩也被撞了一下,不断有人越过自己冲进审讯室内,不一会儿地上那人就被团团围住。 他的脸被阴影遮住,林路深都快要看不清了。 隔着一道浅浅的门槛,林路深的小腿沉得几乎抬不起来。 又一次的,有人因为他而付出代价。 当年初遇时的互不服输、各怀心思时又若即若离……到后来分道扬镳,他们各自走上了另一条路,也意味着从此放弃了与对方并肩同行; 就这样兜兜转转,直到李孤飞长成一个成熟、理性而体面的成年人,林路深也终于学会搁下不切实际的天真和占有欲—— 林路深选择了葬下少年时代的玫瑰,而李孤飞……选择了自己曾经亲手放弃过的那条路:这条路与他、与如今的他,是多么的不相称。 林路深万万没料到,那天晚上,李孤飞说的话竟是全然真的。 他说,“我想了很久——也许已经太久。我想,我还是喜欢你,胜过这世间其他的一切。” 胜过事业、胜过成功、胜过道理与对错,胜过我自己的人生。 这是第一次,李孤飞没能走出这间第十审讯室。 “林路深。” 一道严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紧随其后的是一连串跟上前的脚步声。 林路深侧眸看去,身后已有数人围上。 审讯室内,韦波等人已经抬起了李孤飞。 林路深转过身去,不出所料地对上了陆原和威严的目光。 此番过后,陆原和不会再相信林路深现在真的一无所知。 韦波带着几人抬着李孤飞走出第十审讯室。擦肩之时,林路深低声道,“看好他,别的事交给我。” 韦波眼眶已经泛红,闻言一怔,随后郑重嗯了一声。他们抬着李孤飞匆匆离开,临走时关上了第十审讯室的大门。 “林路深,你涉嫌恶意损坏系统、蓄意制造混乱,”站在陆原和身旁的,是一个面沉如水的中年人,脸长得活像方块,声音也板硬得跟系统差不多,“现已造成二人受伤、一人昏迷的严重后果。” “经脑科学中心委员会决定,现将你暂时关押,以待审讯。” 此人话音刚落,整座监察委员会大楼的广播都响起了信号不好的诡异滋啦。走廊上灯光闪个没完,乍一看比一级警铃还恐怖。 「柯柯,」林路深有些无奈。他神色自若,「别闹了,不用担心。」 「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他们抓你走!!」小丑熊愤然挥舞着大旗,「当年……当年……」 「他们抓我,说明他们怕了。」林路深淡然道,「也说明他们可能终于瞒不住我的真实身份了。」 「这是好事,我们在离真相越来越近。」 对着陆原和,林路深冷笑着点了下头。他竖起一指,歪着头点了点自己的大脑。 陆原和面色一变。他显然并不清楚林路深究竟想起了多少。 “走吧,陆原和。”当着众人的面,林路深毫不避讳地直呼其名。他直接朝前走去,双手插兜,大步流星,“带我去看看……你们给我准备的囚房,有没有你们编织的罪名那么漂亮。” 第80章 锁 罪名,是个繁复、神秘而厚重的东西。而囚笼与之相比,则要简单明了得多。 二者最大的共同点,或许是密不透风;至少,是竭尽所能地去密不透风。 不知是何具体原因,陆原和等人没有急着给林路深扣锅,而是先把他关了起来。 林路深被带进了一间单人牢房,空气中有隐约的霉味和尘埃气,里面没有床铺,仅有的一张桌子腿上拴着一根银色的铁链。 第150章 “这是我以前住过的地方?”林路深目光触及铁链另一端的手铐,下意识戏谑冷笑道。 孰料领他进来的守卫动作一顿,神色立刻变了。 “哟呵。”林路深敏锐捕捉到,啧了一声,“还真是啊。” 守卫板着脸,一言不发。 林路深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懒得多问。他任由守卫给自己的一只手栓上镣铐,抬眸打量起了这间屋子。 屋内陈设很少,乍一看布局像个实验室。桌椅板凳看起来有些年头,却没有太多的使用痕迹。 很有可能,这就是当年为了关押林路深专门新建的一间牢房,在林路深失忆后就再没被用过。 守卫走出去,砰的一声关上门。林路深在地上坐下,靠着墙壁屈起一条腿。 林路深忽然有些明白,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给杨幻打去三十万。 大概是在知道自己即将身陷囹圄之际,林路深把一些无法完成的事托付给了保持着自由之身的杨幻。只可惜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杨幻,现在都已经不记得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先把李孤飞抓出来。 是的没错,林路深脑海里的用词是,“抓”。 李孤飞是主动跳进深渊里的,这意味着他也有自己的目的、没有告诉林路深的目的,至少他知道的比林路深以为的要多得多。 他知道林路深主动进入了系统,知道林路深想进深渊探查……对了,林路深忽然想起,在第十审讯室里,李孤飞曾经意有所指地告诉自己,他在找一个人,一个给他清除记忆的人。 李孤飞要找的,会是他丢失的记忆么? 林路深自知自己的精神力并不足以给李孤飞清除记忆,那么答案似乎只剩下一个。 「abyss。」林路深深吸了口气,尽力克制心绪,语气不卑不亢。他已经意识到了些什么,「我们能谈谈么。」 - 坠入深渊的过程,并没有李孤飞想象中痛苦。 周围的确是一片黑暗。可李孤飞始终保持着自我意识,甚至比平时还要更清醒上几分。 深渊会是什么样呢? 南柯的核心系统里,究竟有着什么秘密? 它为什么打不开了? 那些浑浑噩噩走向深渊的意识,都还在这里吗? …… 风声在李孤飞耳畔掠过。 哪怕不是为了林路深,李孤飞也觉得走这一遭的人就该是自己。 比起下坠,这更像是一次飞行。 李孤飞并不畏惧。恰恰相反,未知、神秘和随处潜藏着的危险让他感到自己沉寂已久的生命重被点燃。 李孤飞永远愿意在林路深面前单膝跪地,俯身为他系上鞋带;然而,李孤飞并不愿意始终仰视着林路深。 林路深的光芒如此夺目,即使他丧失记忆、被除名、被开除、被剥夺了几乎所有的功勋……李孤飞都仍然会时不时地生出一种感觉,觉得自己配不上林路深。 因为他见过那个熠熠生辉的林路深,在他自己一文不名的时候。 环境竟好似渐渐变得真实。不知落了多久,李孤飞感到四周的声音重重叠叠、开始复杂多样起来,具有生活感的气味朝鼻尖汹涌扑来,空气中泛起潮湿的热气,闷闷的、又十分黏腻。 这里既不是地狱,也不是囚牢;想象中备受折磨、神情浑噩的人们并没出现,取而代之的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路人在赶路、在交谈。 李孤飞眉间皱得很紧。他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脸色是坚毅的审视。 终于,带着犹疑,李孤飞缓慢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幢平平无奇的教学楼,夜色下学生们成群结队地抱着书本出来,走廊上还有几间教室仍在上课。 刺耳的放学铃、你追我赶的打闹声……这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场景,无论是在李孤飞的人生里,还是在这个世界上。 李孤飞缓步上前,像是生怕脚步重了一下就会刺破这一幕似的。他在楼前的花坛前停下脚步,坛边坐着一个面色白皙的少年。 少年膝盖上摊着本笔记本,正摊着的这页被撕去了一半,大约是变成了他手中那张没能成功变成纸飞机的半张废纸。 他没一会儿就百无聊赖地鼓一下嘴,总是抬头看面前二楼的那间没下课的教室,好几次想把手中的半成品纸飞机扔出去。 夏末的夜风仍夹杂着磨不去的暑热,少年脸上泛起了红色,额前颈间冒着细汗,他时不时用四指并拢扇上两下。 李孤飞呼吸半窒,再不敢上前一步。 脑科学院,第三教学楼。这是李孤飞过去读书的地方。 深渊之底,是十几岁的林路深守在教学楼前的花坛边,等李孤飞放学。 在这里,时间似乎是个不正经的东西,很有弹性。刚刚的等待仿若足有半个世纪,林路深板着一张苦瓜脸。 可一眨眼,林路深就又笑逐言开了起来。 李孤飞下意识朝前迈了半步,旋即脚步忽的一顿。 顺着林路深笑意吟吟的目光,另一个身影出现了。他在林路深面前驻足,接过林路深手里没折好的纸飞机,又替他收拾好笔记本。 那是少年的李孤飞。他早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连李孤飞自己都很久没见过他了。 “你背我。”林路深边走路,边蛮不讲理道。 “算了,你帮我拿书包吧。” 第151章 两道身影跌跌撞撞地飘远了。 才两三步,就传来了林路深活泼而雀跃的说笑声。他身旁的李孤飞脚步轻快,宛若一阵轻盈的风。 …… 隔着三五米的距离,李孤飞本能地跟了上去。可没走几步,仲夏夜之梦的幻境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乌云密布的别墅,门前的草坪阴森森的像钉板,空中响起几声闷雷。 李孤飞认得这里,这是陆原和家,林路深曾在这里住过好几年。 路过陆原和的家,前方出现的是脑科学中心的一间研究室,看起来与上次幻境里的那个十分类似。 林路深明显比先前年长了几岁,却仍旧还算年轻。他总是步履匆匆、眉头难展,盯着显示屏噼里啪啦地敲个没完。 …… 伴随着李孤飞急促向前的步伐,周围的环境也越变越快、越变越快…… 李孤飞意识到,在这个深渊之内,根本没有第三个人。这是围绕着林路深而生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时有李孤飞,有时没有;有时林路深开心,有时他不开心。 终于,李孤飞走到了监察委员会门前的那间小巷。林路深在暗巷里吸了很久的烟,像少年时抬头凝望着教室里的李孤飞一样,那一晚他始终盯着监察大楼某扇暗不下去的窗户。 此时早已不是夏季,深秋的风吹得人通体生凉,林路深的心底却燥热得与从前别无二致。 他在激动、在焦虑、在左右为难、在克制自己。 很奇怪,站在此地,李孤飞似乎能共情林路深一切未宣之于口的情感。 这个世界的道路行至此处,前方远远没有到头,身后更是一望无际。它好像一个球状的物体,四面八方都是路,却又都不是路。 时空像是在扭曲,而李孤飞的神志始终清醒。他强悍的精神力在此地全无用武之地,连一片微不足道的叶子都变不出来,他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稳固得好似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完全不为意志力所左右。 这里是深渊,是打不开的核心系统。 而系统…… 对,系统链接着的是—— 林路深的大脑。 李孤飞后知后觉地顿住脚步,随后转过身想要折返。可身后的路并非归途,而是通往另一个未知的、他没见过的地方。 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它与林路深有关。 “这里,是林路深的潜意识。”abyss出现了,“里面存放着被他自己遗忘的、丢弃的、掩埋的过去,以及……” “被某人锁住的记忆。” “有时在睡梦中,林路深会短暂地回到这里。” “现在你知道,深渊的入口为何会耸立着一座打不开的门了么?” …… …… …… 和纪忻猜想的不同,大门上的“林”字并非源于林路深习惯的扉页签名。 它是李孤飞留下的标记。 深渊之内,关着的是林路深被抹去的记忆;是李孤飞亲手筑起一座大门,为它写上了一把锁。 第81章 记忆 未知是最大的恐惧。一样事物一旦能够被解释,则无论看起来多么荒诞不经,它都已经揭开了最神秘的那层面纱。 系统与林路深大脑相连。 那么,核心系统里装着林路深的潜意识,似乎也很合理。 “原来如此。”李孤飞很快就接受了现实。这里表面变幻莫测,实则并非幻境,这里是林路深的潜意识。 三两句话间,眼前的场景又换了个天地。 仲夏已过,深秋未至。马路上疾驰的汽车掀起飞扬的尘土,电瓶车嘀嘀嘀地行驶在略显坑洼的路边。 这里地处偏僻,人烟稀少。破旧的公交站台前,摇摇晃晃地停下一辆脏兮兮的公交车,不一会儿车里跳下来两个少年。 “就是这儿?”少年林路深满眼新奇,看起来十分雀跃。 少年李孤飞差着两步跟在他身后,神色平静,好似有心事。他嗯了一声,没有回应林路深的目光。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林路深跟着李孤飞一起回到孤儿院。就是他们闹翻之前不久的事,那天是中秋节。 记忆的边缘处,李孤飞站在模糊的十字路口,远远地看着那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早已废弃的孤儿院。 “这就是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林路深被空气中的灰尘呛得咳了两声。他在鼻前挥了两下手,绕过地上的蜘蛛网,沿着走廊继续向前走着,“你住在哪一间啊?” “应该是倒数第二间。”李孤飞依旧跟在林路深身后,脚步不快,似乎是故意落开了距离。他抬起头,欲言又止片刻,“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好不容易来了,你怎么老赶我走呢?”林路深眉毛一拧,语气嘟嘟囔囔的。可他却并没有真的生气,哼了一声后心情又好了起来,空荡的走廊里回荡着他轻快的脚步声。 “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中秋节来个孤儿院都偷偷摸摸的,”林路深半真半假地翻了个白眼,语气中颇为自豪,“还好我机智,自己发现了。” “……” “哎。”突然,林路深一个转身顿住脚步,正挡在李孤飞面前。 “你干嘛。”李孤飞心里砰砰跳着。其实他已经多少猜到了林路深想做的事。 余光里,李孤飞瞥见他们刚好停在倒数第二间寝室门口。里面灰暗破败,只剩下几张锈迹斑斑的铁床,墙上的窗户又窄又小,其实比监牢并好不了多少。 第152章 选择在这里停步,当然不是一个巧合。林路深两只手背在身后,脸颊开始不受控制地泛红了。他直视着李孤飞的双眸,笑着支吾道,“那个……” “其实上次七夕节,我就想来这里看看的。” 没头没尾的话都有特别的用意。以林路深的性格来说,这句话已经相当直白了。 说完,林路深眼皮眨得飞快,带着一种心惊肉跳的期待望着李孤飞。他希望李孤飞能听懂,希望李孤飞能给予回应。譬如,一个拥抱,甚至是一次蜻蜓点水的亲吻。 可李孤飞脸上没有丝毫的神色变动。他的面容宛若一座雕像,目光平而直,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欲盖弥彰地表达着:我听不懂中文。 他听懂了。 三五秒过去,时间好似凝固。林路深缓慢而克制地咬紧自己的唇尖,脸上的绯红色干成了尴尬而倔强的模样。 “你饿了吗?”大约是生怕林路深哭出来,李孤飞赶在场面变得不可挽回前开口,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这附近没有什么餐厅,你——” “你自己去吃吧。”林路深别过身,不讲话了。 但他没有立刻跑开,这说明他还没有特别生气;或者至少是,他在有意识地克制自己的生气——他开始懂事了,他不再会随心所欲地撕破脸,他学会了委屈他自己。 而李孤飞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林路深懂事。 “我刚刚……”李孤飞走上前,保持着距离,轻轻拽了下林路深的胳膊,“在门口看见了一只小狗,好像是刚出生的。我们去看看吧。” “行了吧你。”林路深闻言更生气了,立马甩开李孤飞的手,“同一个招数用两遍,你当我是一两岁的小孩吗?” “我可不想再跟你出去走八条街翻垃圾桶。” 捡到公子那次,也是李孤飞为了哄林路深开心,骗他说自己在路边听见小奶猫的叫声。 李孤飞没有生气。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思索新的哄人方法。 两人在荒凉废弃的走廊里,隔着半米左右,既不对视,也不说话。 就在此时,几声呜咽从脚边传来。 现实有时,比幻境更加梦幻。林路深低头看去,一只小黑狗趴在自己脚边。它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林路深。 “……” “……” 林路深把小黑狗抱回了家,取名博士。回去的一路他都懒得搭理李孤飞,之后也没有联系他。 站在林路深的潜意识里,李孤飞当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一切都是他切身经历过的,他知道林路深再不会联系自己,知道自己将要去执行科…… 没有了李孤飞的林路深会变得愈发不可控制。他会在脑科学院闹出覆水难收的场面,李孤飞会回去劝阻他、安慰他,却并不会被领情。 因为李孤飞选择了执行科,那个林路深莫名憎恨的领域。 再之后,他们会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他们都不对再见到对方抱有奢望。 这段记忆始终存放在林路深的潜意识里,这是他忘不掉、却也不愿想起的过去。 “你不想继续看看了?”abyss说。 李孤飞转身离开,“都是我知道的事,没什么好看的。” “谁说的?”abyss轻笑一声,“潜意识里可不止记忆,也有情感。有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没敢踏出的那一步,没能实现的愿景和幻想。” “你就不想看看?” 李孤飞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不想。” 他喉咙微动。这里是林路深的记忆宫殿,林路深有时在梦中会回到这里,像扑着翅膀的小天使懵懵懂懂地落在花园里明媚温暖的阳台上一样;而除了他李孤飞,再没有第三个人能来此处。 在这里,李孤飞能见到从前的林路深,还没有长大的林路深,仍然依赖他、爱着他的林路深。 更重要的是,这些都不是李孤飞编出来的幻象。它们真实地存在于林路深本人的大脑里,是他曾有过的记忆和情感。 这是最适合李孤飞的炼狱,是他永远也走不出的伊甸园。可他必须出去。 “系统链接林路深。”再睁开眼时,李孤飞的双眸已经没有任何情绪,“深渊里是林路深的潜意识,那么核心系统呢?” “核心系统在哪里。” “abyss。”李孤飞顿了下,“你……和系统,也有自己的目的吧。” 第82章 证明 李孤飞说完,abyss沉默了。 这多多少少有些出乎李孤飞的意料。毕竟,abyss从来不是一个保守的人……噢不,数据。 他常常主动进攻,语不惊人死不休;或者将周遭掀得天翻地覆,以看他人惊慌失措为乐。 对了,这里是林路深的潜意识。 只有林路深本人才能变幻它的样子。 “怎么了?”李孤飞若无其事地追问了一句,“我说错了吗。” abyss的沉默,意味着李孤飞的话或许真的戳中了什么关键点。 abyss是有自己的立场和目的的;关于真正的核心系统,他有所隐瞒。 “这不是你能管的事。”片刻后,abyss开口了。他语气冷淡,却并没有什么鲜明的情绪,“在林路深的潜意识区里,你根本出不去,更遑论操心别的。” 话毕,abyss悄无声息地离开。他一个挥手,身姿翩跹,霎那间从林路深的潜意识区跃至另一片荒原。 第153章 大地雪白白、光秃秃的,天空乌云密布。 abyss迎风立在了无人烟的山崖上,世界寸草不生,唯有山脚下城墙环绕间有一席流动的灯火,宛若茫茫沙漠间独一无二的一片绿洲。 在abyss身后,那匹黑色野兽后腿蹬地、站立起来,变成了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少年。 “尽管我们放置在天气预报里的插件还不稳定,但伊甸园里的居民还是越来越多了。”少年语气低沉、嗓音清冽。他也着一身黑衣,领口呈深v状,颈间系一条暗红色的细链,末端坠着一颗狼牙。 “你想去看看吗。”隔着半个肩膀,他在abyss身后站定,一双黑色的瞳仁闪着镜子般的亮光。 “那里……很像人类社会。” “不用。”abyss说,“我对人类社会,并不留恋。” 少年没吭声,似乎这是一个他没有什么发言权的话题。 “林路深被关起来了,和当年一样。”少年说。 “我知道。”abyss神色讥讽,“陆原和他们需要给所有能解释的、不能解释的问题,找一个替罪羊。” “我倒是没想到李孤飞会主动跳进来。他没能从第十审讯室里醒着出来,脑科学中心现在应该很混乱吧。” “是的。”少年眼神平静,嘴角却不动声色地翘起,“但他们进不了这里。” “只是现在进不了而已。”abyss沉着道,“只要林路深能挣脱记忆枷锁,深渊的大门就会打开。” 少年垂眸看向abyss,眼神清澈而坚毅,语气平淡,“这是我的世界,我可以让所有人有去无回。” “林路深是你的创造者。你不怕他打开核心系统,修改你的代码?”abyss回眸一笑,“连李孤飞都起疑心了。林路深迟早会注意到我所做的一切。” 少年抿了下薄唇,眉间愈发冷了些。他比abyss高出半个头,双手抱臂,“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 abyss没有说话,转身又看向山脚下的那个伊甸园小城。城中街道纵横、楼房林立,街上人来人往,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鬼一样阳光灿烂的笑容。 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劳动,都变成了不必需的东西,人们只会在想去做的时候才去做,不做也不会有任何后果。 这里是伊甸园、是幻境。并不真实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死去。 “林路深在叫你。”少年嘴角微动。 “我去见见他。”abyss并不意外。他若有所思,“正好,很久没下棋了。” 牢房里,林路深微抬着双臂枕在脑后,双腿交叠躺在地上。狭小的空间里十分安静,空气都变得沉了不少。 “哟,你来了?”闭目凝神了不知多久,林路深终于在脑海里看见了abyss。 他已经摆好了一副棋局,邀abyss坐下。 abyss捻起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片刻,却没有落下。 “如果你是想救李孤飞出去,”abyss主动道,“那么我只能很遗憾地告诉你,我帮不了你。” “哦,不,不是。”脑海里,林路深屈腿坐在abyss对面,唇角掀起,轻笑一声,“今天……我想先聊聊我们的事。” abyss冷哼一声,并不上当,“哦?” 林路深凝视着面前这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徐徐道,“李孤飞告诉我,有人给他清除过记忆。他当时的语气,仿佛在暗示做这件事的人正是我本人,可是……我根本不具备这样的能力,我所知道的绝大多数人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 “你说过,为了救我,你选择了与系统共存。”林路深顿了下,“是你做的么?还是……我指使你做的?” “现在知道这些,对你还有意义吗。”abyss没有直接回答,“都是过去的事了。无论是你、还是李孤飞,都不记得了。” “当然有意义。”林路深伸出指头,在自己和abyss之间点了点,“我说过,我今天想聊的是我们之间的事。” “你瞒了我很多事。” “林林,”abyss嗤笑一声,“我又没有义务要告诉你一切。” “可是你曾经为了我,冒险选择与系统共存。”林路深攥住棋盘一角,“有人告诉我,当年我的实验室成员现在都被关起来了,他们的意识被锁在深渊之内,只有我——只有我出来了。” “是因为你么?” “你救过我。我希望我们仍旧是朋友;但如果……”林路深深呼了一口气,“如果不行,我希望在你我成为敌人之前,能够好好道个别。” “在第十审讯室里,我见到了钱思嘉的芯片意识。”林路深说,“当他义无反顾地朝深渊走去,当他说现实世界是他们的炼狱……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有多少个芯片使用者,就会有多少个芯片的自主意识。他们……不对,是你们,”林路深说,“现实世界是你们的炼狱,只有深渊才能让你们好好活着。” “abyss,你是我的芯片意识么?” “什么?”沉默许久的abyss闻言忽的开口,声音一扬。他笑了,“林林,芯片意识往往会大幅落后于自主意识,因为它是通过陪伴和学习自主意识而缓慢萌发的。” “你看看我,”abyss指了指自己,“像么?” 林路深没有反驳。他原本就不太相信abyss是个简单的芯片意识,因为在他们俩身上,有太多不寻常之处了。 “我是谁不重要。”abyss似乎不喜欢谈及自己的身份。他道,“重要的是……诚如你所说,现实是芯片意识的地狱;而现在,他们才是我的同类。” 第154章 “你要救你的同类;同理,我也想救我的。” 终于得到这样的答案,林路深并不意外。他感到鼻尖微涩,“为什么不能共存呢?” abyss冷笑一声,“当然是因为陆原和。” “我想,他大概很早就发现了芯片会产生自主意识。”abyss说,“在你们人类社会,能产生自主意识的芯片危险程度可能甚至不亚于核武器——一旦此事被公开,所有的芯片都会被召回、销毁,他陆原和也会声名狼藉。” “以他的性格而言,这种失败是不能承受的;对于整个脑科学中心,也是一样。” “林林。”abyss站起来,轻轻抚摸着林路深的头,“当年的你就发现了芯片会产生自主意识,可是你证明不了;直到现在,你也还是证明不了。” 站在原地,李孤飞能感到周围的一切,都在随林路深的意识涌动着。 在一般的梦境里,他可以凭借顽强的精神力击败梦境主人;可这里是潜意识区,梦境主人的意识几乎是不可战胜的。 李孤飞早已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在牢狱之中。纵身跃入深渊之前,他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知道,有些真相藏在里面,总得是跳进去才能看见。 这里关着被李孤飞自己锁起来的记忆,那些林路深已经不记得的事情。 关于他曾经的成功、后来的挣扎,以及最重要的——他是如何失败的。 第83章 深渊的钥匙 脑科学中心,特别医院。 机器持续发出滴滴声,显示屏上滚动着实时的曲线和数据。病床前严严实实地围着一圈人,和先前每次出现昏迷案例时一样。只不过,这次躺在中央的人变成了李孤飞。 “韦波,你不会真的相信林路深那个疯子的鬼话吧?”张鹏举被挡在那一圈人外面,神色焦灼,来回踱步。 韦波谨慎地看了眼张鹏举,“不全信,但也不能全不信。” “……” “就是林路深把李孤飞弄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张鹏举指着病床,怒吼一声,“钱思嘉已经醒了,你不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 “钱思嘉、纪忻,都看见了,”张鹏举深吸一口气,显然李孤飞的昏迷全然出乎他的意料,他也很急,“在第十审讯室里,除了他们和李孤飞之外,还有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跟林路深长得很像的莫名其妙的人!” “他不承认自己是真人,所以钱思嘉和纪忻出来时,他和李孤飞都还在里面!” “结果你不相信我们,不肯把李孤飞交出来,”张鹏举捂了下胸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撅过去了,“反倒相信罪魁祸首林路深?!” “我实话告诉你,林路深已经被关起来了。”张鹏举看着韦波的眼神十分严厉,语气透着威胁,“你不想被判成他的帮凶吧。” 张鹏举这话,既是说给韦波听的,也是说给床前围站着的那一圈人听的。 韦波沉吟片刻,“李孤飞没醒,一切都是空口无凭。” “再说了,李孤飞昏迷对林路深有什么好处?他又是怎么通过一个疗愈梦境,就能进入第十审讯室的?” “李孤飞的精神力在整个脑科学中心首屈一指。要想击败他、再独自从第十审讯室出来,”韦波摇摇头,难以置信,“这实在是对林路深的要求太高了。” 张鹏举皱了下眉,明白了韦波的意思。 关于系统,韦波知道的并不多。但他有一条朴素的逻辑、也是其他很多人认可的逻辑,那就是——大部分普通人没有能力靠自己从第十审讯室出来,更遑论击败李孤飞。 毕竟连出身监察执行科的钱思嘉都能倒在里面,而林路深是个一天专业训练都没接受过的门外汉。 林路深能出来,说明是李孤飞送他出来的;至于之后李孤飞又为什么掉进去了……那就只有李孤飞自己知道了。 张鹏举太阳穴跳着疼。他摆了摆手,“有些事我现在跟你掰扯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林路深对于系统而言很特殊。” “特殊?”韦波也不是很意外,“具体怎么个特殊法?” 张鹏举闭口不言了。未必是他不想说,只是这件事牵涉机密,并非他一个人可以做主的。 “还是先等李孤飞醒过来吧。”韦波也能大略猜到,这不是能随意交代的事情。他没再追问,“医院已经制定了详尽的刺激方案,但我觉得不够。” “这半年以来事故频发,最近昏迷的人数和频率更是持续攀升。现在连李孤飞都——”韦波一顿,看向张鹏举,“张部长,我们是不是该对研发进行一次全面监察?他们的核心系统,也许已经出问题了。” 张鹏举没有回答。他只看了韦波一眼,心事重重。 牢房里,林路深已经盘腿坐起。他仍旧闭着眼睛,大脑中是正在播放的监控画面。 “你看见了么。”abyss指了指屏幕上的张鹏举,“我估计,很快他、或者陆原和,就会装作不得已的样子,把你是南柯研发者的真相公诸于世。” “到那时,李孤飞的昏迷、芯片的异常、使用者的不适……所有的锅,都会被推到你一个人身上。” “我可是不会出来替你说一句话的。”abyss悠悠道。 林路深嘴唇抿得不算很紧,却一动不动。他已经约莫猜出了事情大概的样子:陆原和为了掩盖芯片自主意识,做了些手脚;而abyss要拯救他的同类,又做了些手脚。 第155章 除非真的找到证据,否则陆原和是不可能承认自己干过的事的,甚至整个脑科学中心都不会承认;至于abyss……就算他愿意承认,估计也没人信。 南柯是林路深主持研发的,南柯的系统链接林路深的大脑……再也没有比林路深更天选的背锅侠了。 还有谁会违背整个脑科学中心、冒险去替林路深找出真相呢? 对了,李孤飞。 忽然之间,林路深想起,在第十审讯室里时,李孤飞曾经意有所指地提到,他知道南柯真正的研发者是谁。 然而他在林路深面前从没露出过半分异样。 他对林路深唯一的要求,就是远离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你在干嘛?”林路深的脑海里,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酸酸涩涩的。abyss赶紧躲了,只剩下小丑熊独自撑着一把摇摇欲坠的伞。 “没什么。”林路深倒抽了一口气,说话声音都有些抖,“我就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孤飞要跳进核心系统里。” 无论是出于公开职责、还是对林路深的私人感情,李孤飞都决定要自己查出事情的真相。 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做,这件事总有一天会如天雷般劈向林路深。 何况林路深还不知死活地自己往雷上凑。 林路深揉了下眉心。眼下,他其实更希望李孤飞的这个举动是出于责任心,而非对自己的感情。 他对李孤飞的情感很微妙,不足以回应李孤飞如此沉甸甸的爱,却也没有少到能完全忽视李孤飞的感受。 “abyss。”林路深说,“李孤飞现在还好吗?” abyss不说话,佯装是雨声太大听不清。 “我保证,永远不会主动与你为敌。”林路深认真道,“我会想办法找出陆原和的问题,让我们、和你们可以共存。” “李孤飞现在并不在核心系统里。”abyss的声音浮现了,“你的大脑链接系统,深渊里是两个并行的世界:核心系统,以及你的潜意识。” “那个刻着林字的大门,是李孤飞亲手铸起的,在他给你清除记忆之后。”abyss嗤笑一声,“只是可惜,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我的潜意识?”林路深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他现在在我的潜意识里?!” 人可以接受被窥探所有的欲望,除了潜藏在心底最不能见人的。 鬼知道李孤飞在潜意识里都会看见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林路深后背一凉、心头一紧,脸立刻红了,连说话都罕见地结巴了两分,“那、那、那……那他现在出不来,会怎么样啊?” “不会怎么样,只是永远困在你的潜意识里而已。”abyss轻飘飘道,“等你死的那一天,他也会随着你一起死去。” “……” 林路深深吸口气闭上眼,心一横,问道,“怎么才能救他出来。” “大门破了,自然就能出来。”abyss说。 “林林,别的事情我或许是不想帮你、不能帮你。”abyss说,“唯独这件事,我是真的帮不了你。” 林路深怔了下,明白了。 深渊的大门,是李孤飞为他关住记忆后上的那把锁。 只有他自己挣脱桎梏、恢复记忆,大门才能打开,李孤飞才能出来。 钥匙从来只有一把,它藏在林路深的脑海里。 第84章 (……再见。) 林路深的潜意识区里,此刻大雨滂沱。风刮得活像身后跟着个催命鬼,一声声嚎叫无比凄厉。 李孤飞暂且躲进了先前的第三教学楼里。这里的人都是看不见他的。 主人的意志会影响梦境的一切,在潜意识里尤甚。看这天气,恐怕林路深此刻心情不怎么明媚。 也对。 发现自己被李孤飞摆了一道,林路深哪里明媚得起来呢? 思及此处,李孤飞没忍住嘴角微扬。他走在教学楼的走廊里,路过的每一间教室都是同一间教室。 林路深没怎么在这栋楼里上过课,他对这里的印象几乎全然源于李孤飞。 每间教室里都有一个正在上课的李孤飞,从春天到夏天、从秋天到冬天; 每一个李孤飞看起来都格外专注而认真、两耳不闻窗外事——然而,这只是林路深视角里的记忆;只有李孤飞自己知道,面对林路深,他其实很少能不被分神。 林路深在楼下花坛折飞机,李孤飞认为他碍眼;林路深趴在后门眨眼睛,李孤飞觉得后背能被盯出一个洞;林路深在窗外来回踱步,李孤飞恨不能冲出去直接叫他滚蛋。 李孤飞总是会注意到林路深,只是林路深从来不知道。 楼外的雨停了。停得比李孤飞预料的要快。 他原以为按林路深的性格和心理承受能力,这雨怎么也得下个三天三夜。 从教学楼出去,空气中没有分毫雨后的气息。既不清新、也不湿润,处处弥漫着紧绷而干燥的滋味。 李孤飞定了定神。刚刚的教学楼只是一个短暂的幻梦,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还没走两步,又一团迷雾突如其来地从天而降,直勾勾轰隆隆地落在李孤飞面前,砸出一派尘土飞扬。 李孤飞被呛得微咳了两声,朝发出巨响的方向望去。 这应该是一段新的、刚刚被林路深遗忘或刻意丢弃的记忆。除了被李孤飞专门清除的记忆外,剩下的东西在潜意识区里来来去去,全凭林路深当下的意志。 第156章 尘雾渐散,立在李孤飞面前的是一栋造型奇特的深棕色建筑,四周散发着幽幽的潮气。 他蹙眉犹豫片刻,还是走上了前。 入口处没有门,只是一团浓重的夜色,隐隐被昏黄的灯照亮。 穿过这层夜色,李孤飞走进了这栋大楼。孰料里面并不是惯常的房间或走道,而是一条位于室外的老旧马路。 李孤飞立刻反应了过来,这里是林路深的大脑自己编纂嫁接出来的一个玩意儿,跟现实的相似度较低。它或许不是一段真实的记忆,而是被林路深幻想出来后记入大脑的东西——它一定是被幻想过很多次,才能融入记忆。 那么,如今它又为什么会被林路深丢进潜意识里呢? 已是夜里,街边两盏路灯闪烁着,道路尽头处是一个红薯摊。李孤飞认出来了,这是脑科学院后门的那条街,此刻它还空无一人。 不一会儿,摊前倏地出现了林路深的身影。他朝某个方向望去,于是那里徐徐长出一个李孤飞,双手插兜朝林路深走来。 他们在摊前对视、说话。林路深抱住李孤飞,蛮不讲理地说“我原谅你了”;然后两个人一起并肩走回脑科学院,路上李孤飞会攥住林路深的手。 他们的身影会一齐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旋即又在红薯摊前再次出现,重复刚刚经历过的一切,循环往复。 李孤飞和林路深曾经无数次一起走过这条街,最后一次是在他们闹翻的时候。 但眼前的这一幕,其实是一段从未真正发生过的事。林路深在梦里永无止境地说着“我原谅你了”,然而现实只有一次机会,那次他选择了大吵一架后把李孤飞拉黑。 在听了52遍林路深说“我原谅你了”之后,李孤飞终于转身,决定离开这个梦境。 梦里的林路深和李孤飞牵着手走不出这条街道,真正的李孤飞可以。他走到道路尽头,那里果然并没有断开,经过一段短暂的混沌后,一间窗明几净、春光正好的房间出现在他的面前。 是图书馆。 后门的街道和图书馆在现实中隔着几公里远。只有在林路深的梦里,它们才隔得如此之近。 这里链接着两段幻想出的“记忆”。不约而同的,它们都已被林路深选择丢弃。 眼前的一切都令人感到真实而熟悉,这里是林路深当年常呆的地方。熟悉的书架、熟悉的地板、熟悉的阳光,唯一与现实格格不入的是,这次坐在窗前翻书的不是林路深,而是李孤飞。 在林路深的视角里,少年时期的李孤飞始终是坚毅沉稳、喜怒不形于色的。可他捻起纸页的手指分明在犹疑,他眼神飘忽、眉间生硬——长了眼睛和脑子的人都能看出来,他根本不在看书。 李孤飞脚步一顿,霎那间,他的心像是被五根麻绳捆紧高高吊起。尘封多年的回忆死灰复燃:图书馆安静氛围下沙沙的翻书声,来往脚步敲击地板,书本的气味久久不散,那一日燥热的阳光和空气—— 他想起来了,与上一个梦境不同,眼前的这一幕是确切发生过的。 那是在他们闹翻之后,李孤飞要离开这里、去执行科封闭训练之前的最后一天,他专门堵到图书馆,他知道林路深下午总是不去上课,林路深一定会来这里。 时至今日,李孤飞都解释不清自己上图书馆堵人的动机。他并没想好要做什么,或许只是想再见林路深一面;他甚至不知道见到林路深后要说什么。 但没关系,反正那天,林路深到最后也没出现。 李孤飞记得,自己并没生出什么愤懑的情绪。他会来,大概也只是因为觉得,在街道上大吵一架后互相拉黑是一场太过草率的告别,它不该是自己和林路深的结局; 他给了自己一个下午的时间去等待另一种可能:林路深没来,也未尝不是一种结局。 那一日,李孤飞一直等到图书馆关门。等管理员开始催促,他才起身,面无表情地阖上一页没看的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了。 站在回忆之外,李孤飞默然地凝视着过去的自己。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林路深的潜意识区,而此刻阳光正好,离图书馆关门还有很久。 林路深当日没有出现,这一幕却被留在了他的记忆里。于是,时隔这么多年,李孤飞终于知道,那天下午,林路深是在的。 他只是没有选择上前。 忽然,身后响起一串生硬而干脆的脚步声。一道身影直直地从李孤飞身旁掠过,闯进了那排书架间多年前的阳光里。 看来,林路深自己也对这个结局不甚满意。在梦里,他给了它另一种可能。 “我要去研发了,具体部门不能说。”林路深在佯装看书的李孤飞身前站定,径直开口。他语气冷冷的,扔下一张纸条后转身就走,“记得给我写信。” 梦境在此处戛然而止。这是一场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告别。 告别结束,过去的林路深和李孤飞立刻烟消云散。书架间只剩下李孤飞,和那张林路深当年没递出去的纸条。 「脑科学中心:39-2984号收发室林路深收 (用真名寄,否则收不到。) (信都会被拆开来检查,不该写的别写。) (不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的话,就去把你们监察的条例好好多背几遍。) (收不到回信是正常现象。不许因为收不到回信就不继续写了。) 第157章 (……再见。)」 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后,一栋长得五花八门的新建筑被林路深从记忆里强行抛弃,扔进潜意识区。 里面是他设想过的、种种未曾实现的与李孤飞的可能。 这栋楼里也许还有很多个房间,也许就这两个;也许某个房间里他们会形同陌路,而另一个房间里他们已经白头偕老。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走出这栋大楼时,李孤飞甚至没有回头。 它们是林路深经年累月注入情感和记忆的产物;而如今,林路深不再想要它们了。 “我以为,你会在里面多呆一会儿。”abyss再次出现。 “没什么意义。”李孤飞面容淡漠,似乎刚刚只是去了个再平常不过的地方。他道,“潜意识区里的大部分记忆都是随林路深的意志而进出,可我要找的,并不是它们。” “真正重要的,是林路深被清除的记忆。” “我想……当年它们应该被我专门锁起来了吧?” abyss笑了两声,意味深长。一道光劈空闪过,倏忽熄灭,为李孤飞指引了一个方向。 “是那边?”李孤飞问。 无人应答。 李孤飞左右看看,潜意识区里其实只剩下他一人。他顺着金光残留的一丝余影看去,风声更凛冽了。 远处,大地一片广阔、薄如纸片,一座陡峭锋利的冰山巍峨耸立。阳光下,山峰反射着熠熠金光。 第85章 山野大门 在梦境里,一样事物外表的坚硬或柔软,与其真正蕴含的力量度是毫不相干的。 冰山锋利如刀,风雪阵阵。李孤飞迎着北风呼号向它进发,一路并没遇到特别大的阻力。 不一会儿,雪停了。天光正好,并不夺目却照得四周大亮。李孤飞抬眸,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脚下,面前几道深灰色石阶,上方是一扇石拱门。 这里遍地野草,空气清新,与方才的来处格格不入。拱门内苍绿幽静,立着间棕褐色的木屋,一条石板小径蜿蜒曲折,直通向隐秘的冰山深处。 风吹叶子簌簌作响,山里时不时传来三两声清脆啼鸣——乍一看,这是一处绝佳的避世隐居之所。 可李孤飞知道,冰山里埋着林路深被抹去的记忆,那是一段凶猛如火的过去;面前的这扇石拱门,关着林路深的潜意识和整个南柯的核心系统,而它甚至连一把锁、一条铁栏杆都没有。 很快,李孤飞就反应了过来。 这个旷野山林是个被放置在冰山入口处的幻境,它本身就是那道门。 李孤飞抬起脚步,拾级而上。他动作极缓,每一步都迈得沉稳而郑重——一步,没有变化;两步,没有变化;三步…… 忽然间,脚下坚硬的石板路像河流般淌开,一记剧烈的重拳夹在迎面而来的风中毫无预兆地向李孤飞袭来; “嗷——” 李孤飞吃痛,捂着肚子向后滑去————这里是幻境,这意味着他的精神力终于有了可以发挥作用的地方。 李孤飞立刻屏息凝神。仰起头,他看见面前的石拱门正飞速离自己远去,他才刚迈进边缘就要被从这个世界踢出去。 四面八方的力量不约而同地牵扯着他、要将他推离这个山野大门。李孤飞闭上眼,他能感到这股力量有多么利落而强悍,几乎超过他之前承受过的一切。 他被幻境的意志力推至空中,撕扯得几近破碎却仍没有半分放弃抵抗的念头;于是,数道尖锐的刀刃劈空而来,擦着李孤飞的耳畔手背划过,留下道道伤痕。 然而,李孤飞的精神力,是同样的坚决又纯粹。 他知道,就是这里了。 一定就是这里了。 一波刀刃刚过,下一波刀刃又飞了过来。只是这次,幻境不再对李孤飞抱有警告和怜悯,刀刃齐刷刷向着他的胸膛和掌心刺来。 李孤飞倏地睁开了眼。飘浮在半空中,他对迎面而来的利器没有半分躲闪和畏惧; 在掌心将要被刺穿的那一刻,李孤飞伸出双手,主动攥住了那把刃——腥甜味刹那间弥漫开来,伴随着猛烈的刺痛,血液喷薄而出。 握着那把刀,李孤飞最终成功留在了这里,没有被踢出去。 下方的石板路开始收缩,石拱门也流成一滩五彩斑斓的河流,门要开了,另一个世界正在徐徐打开。 冰山似乎近在咫尺。可就在李孤飞要落地的那一瞬,天空一闪,暗下一秒后再次亮起:冰山不见了,山林、拱门和石板路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李孤飞被风裹挟着,在空中回眸。他缓缓降落,身下的荒原间城墙围绕起一个低矮的城镇,临街开着不少铺子,道路上人们一摇一摆地走着,市井热闹间又透着几分森森鬼气。 李孤飞想起了先前在第十审讯室里见到的那座拱桥,还有拱桥上向着深渊走去的一个个身影。 这里不是林路深被抹去的记忆。 幻境是个十分聪明的东西,即使猝不及防被李孤飞钻到了空气,它也还是能利用信息差把李孤飞推向另一个地方。 核心系统。 林路深的大脑链接系统,他的潜意识链接核心系统;深渊里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那道山野大门立在这两个世界的入口交汇处。 “又来新居民了……” “他看起来不怎么讨人喜欢。” 第158章 “阿巴,阿巴阿巴……” …… …… …… 与先前不同,这里的人们是能看见李孤飞的。李孤飞在人群中,边走着,边试图从往来的人群中寻找自己见过的面庞。 未果。 这里的人们都长着各式各样的、具体的普通人脸,穿着打扮各异、与现实中差别并不大;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的神态大多相仿,目光直直地望着前方,面容麻木而浑噩。 他们是真人,还是芯片意识?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李孤飞继续向前走着,路上的人逐渐少了。两侧的店面也冷清了下来,前方是条死路。 隐隐约约的,道路尽头似乎是个什么机构。大门是关着的,门边立着一块牌匾;小门时不时有人进出,楼房前的小块空地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发着呆。 李孤飞皱起眉,眼前这一幕让他感到莫名熟悉。他迟疑着走上前,眯缝起眼睛,「1928号研究——」 ——!! 还没等李孤飞读完牌匾上的字,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李孤飞猝不及防,弓腰捂着胸口跌跪在地上。疼痛让他额前冒起冷汗,春色变得煞白,他强忍着偏头朝身侧看去,只见旁边站着一个双目发怔的年轻人,正阴恻恻看着李孤飞,手里握着一柄在滴血的短刀。 在这个年轻人的身后,还站着四五个人。他们有着不同的面容、相似的神情,毋庸置疑的是他们对李孤飞怀有不计后果的敌意。 李孤飞攥起拳头,闭上眼睛。他忍受着自后背贯穿而来的剧痛,试图用意志力修复这道伤口。 他身旁的那位年轻人,机械地抬起手臂,第二刀正要扎下时,忽然前方传来一声大喝,“住手!” 李孤飞仍跪在地上,抬眸循声看去,只见一位面庞俊朗、气质温和又坚定的年轻人冲了过来。他戴着细银边眼镜,平静地从那位年轻人手里取下刀,而后轻轻抚摸了两下对方的后颈,语气像念咒又像在哄人,“别怕,别怕。” “回去吧,开饭时间到了。” 年轻人毫无反抗,愣愣地点了两下头,一摇一摆地径直朝院子里走去。旁边围观的人也木木地跟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李孤飞的血开始凝固,可伤口过深、疼痛过猛,让他一时难以高度集中注意力。 银边眼镜半蹲下,伸手扶住李孤飞开口,第一句话是,“你不要怪他们。” 李孤飞朝银边眼镜看去。他立刻发觉,面前的人与这里其他所有的人都不一样,他神色自若、思路清晰、意识完整且连续。 李孤飞并没有要怪谁。比起责怪,他更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又看了那牌匾一眼,「1928号研究小组(南柯)」。 李孤飞自己站了起来,深吸两口气恢复了些,伤口慢慢愈合。他心中已有猜测,“什么意思。” 银边眼镜顺着李孤飞的目光看向牌匾,“我还记得你是谁,记得过去发生了什么,记得我们为什么被关在这里,记得我们一直在等人——等林路深、或者你,找到这里。” “可他们……都不记得了。人在幻境里呆久了,就会慢慢变得浑浑噩噩,慢慢遗忘过去、遗忘自己,最后只剩下残缺的意识。” “你身上带着监察的气息,天然地就比其他新居民更令人排斥、厌恶和畏惧。” 想起先前在第十审讯室,林路深说过自己要去找朋友,李孤飞心中已约略有些猜测。 南柯这么大的工程不可能是林路深一个人完成的,那么剩下的人都去哪儿了呢?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 “你……你们,”李孤飞问,“是林路深的同事?” “嗯,”银边眼镜点了点头,又瞥了李孤飞一眼,“看来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们1928号研究小组,是负责研发南柯系统的;林路深,是我们小组的核心,也是这个项目的核心。” “项目初步完成时,南柯系统其实还有很多缺陷,可研发中心那边急于将它用于新版芯片。”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南柯系统上线后,很快就出现了种种问题。起初,我们都以为是系统bug;直到有一天,林路深说他怀疑芯片本身就有问题,芯片会产生自主意识。” 李孤飞静静听着,声音很轻,心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然后呢。” “然后?”银边眼镜笑道,“当然是要想办法将怀疑证实。” “林路深去找你了。” 第86章 寡廉鲜耻 “对了,林路深他……还好么?”银边眼镜问。 李孤飞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银边眼镜笑了笑,“我知道他被抓去清除记忆了。他现在回到脑科学中心了吗?” 李孤飞想了想,“算是吧。他失忆了,不过应该已经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他也在找你们。” 正说话间,又有几个先前那般模样的人从面前走过。 银边眼镜会耐心地跟他们每一个人问好,告诉他们吃饭时间到了; 李孤飞看着这些行尸走肉般的灵魂,他们都曾是专业的科研人员,如今却被困于深渊之中、意识在日复一日的中逐渐被消磨,只有在面对银边眼镜——这位朝夕相处的昔日同伴时,才能做出一丝属于正常人的反应。 “你们在这里还需要吃饭?”李孤飞问。 第159章 “在系统里,当然是不需要的。”银边眼镜道,“可是维持一个相对规律、接近现实的生活节奏,可以让人没那么容易遗忘过去。” 李孤飞点点头,环视四周。这座城镇并不大,它像一个大型的沉浸式游戏,人们在这里本不需要吃饭、睡觉、劳动,但设定目标能够让被困的生活不那么难以承受。 “所以你们建了这里?”李孤飞问。 “哦,不,不是我。”银边眼镜笑道,“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在系统修建城镇。” “这里是abyss建的,还有南柯。” 李孤飞闻言心神一动。这长久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真正听到南柯的存在,“南柯?” “是啊。”提到南柯,银边眼镜的目光变得柔和,像一个关爱孩子的长辈,“我们被围困的时候,南柯还几乎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幸亏有abyss,他在系统里替我们完成了后半部分的教育——当然,也可以叫研发。” “这里不只有我们这些被关在这里的科研人员,还有一些或主动、或被动地走进这里出不去的意识——有人的,也有芯片的。”银边眼镜朝前走了两步,那里有一片亮着灯火的民房。他指了指,“芯片意识在系统里会更如鱼得水;而人……时间长了就比较难保持清醒了。“ “abyss和南柯为我们建造了这座城:在深渊里,收纳出不去的灵魂。” 李孤飞听着,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道,“也就是说,不是abyss和南柯把你们关在这里的。南柯也打不开核心系统的大门?” “目前来看,是这样。”银边眼镜推了下自己的眼镜,“我、还有除林路深以外的48个科研人员,是被脑科学中心直接扔进来的;我们的肉身应该还困在1928号实验小组的旧址,他们在那里构建了一个类似第十审讯室的环境。” “目的,就是对我们进行监禁。” 终身监禁,或永久失忆。李孤飞想起,当时陆原和他们说过,是林路深自己在两者中选择了后者。 “林路深去找你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清楚。”银边眼镜看向李孤飞,神色郑重,“我只知道,他失败了。” “他不仅没能证明芯片的独立意识,连自己都被抓住了;监察委员会查封了我们的实验室——之后,南柯正式上线、由研发中心接管,但1928号实验小组永远地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银边眼镜叙述的语气很平静。 “你能找来,我其实有点惊讶。林路深居然真的没有错信你。”银边眼镜向着前方一指,“这条路一直向前走,就是城镇的出口,只不过我们从没人能走出去。” 李孤飞看了眼银边眼镜所指的方向,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一道关住所有人的大门,在等着一个有能力的人去将它击碎。 “对了,”临走前,李孤飞问,“为什么你能保持这么长时间的清醒?” “我跟其他人……”银边眼镜顿了顿,“已经不一样了。” 李孤飞皱眉,“什么意思。” “不重要了。”银边眼镜摇摇头,咧嘴露出一个笑,“我叫杨幻。如果你能再见到林路深,或许他会告诉你的。” - 监牢里,这一刻的安静与上一刻并无不同。 尽管潜意识里已经惊涛骇浪地翻滚了好几遍,林路深本人却对此一无所知。 他只觉得今天的自己,思维格外活跃。 门外响起一连串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林路深的思绪。一声清脆的咔喳,脚步声停下。 终于有人来了。 再不来,林路深都打算自己捶门叫人了。 坐在地上,林路深抬眸朝门口看去。外面两边各站着一个守卫,中间是面沉如水的张鹏举,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 林路深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冲张鹏举轻松一笑,“没了李孤飞,现在您亲自干活儿了?” 张鹏举没理会林路深的阴阳怪气。他微抬了抬下巴,声音威严中有些紧张,“林博士,监察委员会即将对你展开讯问。” “李孤飞怎么样?”林路深根本不搭理张鹏举的话,自顾自问道。 “……”张鹏举咽了下口水。显然,他已经有点怕林路深了,“我可以不回答你的问题。” 林路深冷冷地笑了一声。几个看守上前,替他解开锁链,然后给他戴上手铐和头套。 “走吧,林博士。”张鹏举说。 “非得这么麻烦吗?”即将抬脚迈出去的那一刻,林路深忽然道。 “什么意思?”张鹏举问。 “我是说,何必搞讯问这么麻烦。”林路深戴着头套,神色看不见,只能听见他讥讽的笑声,“你们想给我安什么罪名,直接安好了。” “你——” “但是,”林路深又啧了一声,“就算真的确立了罪名,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张鹏举,我的大脑链接着系统——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被蒙着头套,林路深面前一片黑。可他能敏锐地听出空气中张鹏举气息停了一瞬,随后紧张得连呼吸都变了节奏,克制谨慎得像在走钢丝。 “我怎么知道的,我就不告诉你了。”林路深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看不见也不影响他。他悠悠道,“你我智商根本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 “你只需要知道,你们的确能寡廉鲜耻地给我安罪名,但我也可以无所顾忌地把脑科学中心搅得不得安宁——就像我以前干过的那样。” 第160章 “林路深!”张鹏举怒不可遏。 “先别生气。”林路深竖起一指,“其实,我还愿意跟你多废话,你是应该高兴的。” “……” “因为这说明,我还有求于你,我们还有合作可以达成。”林路深说。 张鹏举蹙眉道,“你想干嘛。” 根据方才的记忆和声音,林路深走到张鹏举面前。隔着一层黑布,他的声音好似来自深渊,“我要恢复记忆——不是你们偷工减料地给我漏一点信息,而是我自己想起来的那种恢复。” 第87章 过去的我 张鹏举匆匆走了。 临走前他让守卫给林路深取下了头套和手铐,重新栓上锁链,监牢里恢复了之前的样子。 从张鹏举来时的紧绷和心慌可以看出,李孤飞的昏迷对他颇为不利;不论是出于利益、良知或些许微不足道的情感,他都很需要李孤飞能尽快醒来。 而李孤飞要苏醒,只能是在林路深挣脱大脑枷锁、恢复记忆之后。 林路深犹豫过,要不要把这个李孤飞苏醒的必备条件直白地告诉张鹏举;可他最终放弃,并决定将此伪装成一场交易。 除了救出李孤飞,林路深往后还有很多事要做,其中大约没几件是容易的。 他必须要用些手段,才能让自己不那么被动,不会让脑科学中心的那些人轻而易举地揉圆搓扁了。 林路深客观地审视了一下自己。他认为自己目前最拿得出手的是与系统的特殊关联,而最可以放弃的是早就破败不堪的名声。 那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林路深向来胆大皮厚,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样的品性是与他半点边沾不上的。 总归当年就说我利用与系统的关系胁迫旁人,总归天翻地覆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干过,总归…… 有些罪名解释不清、洗不脱了,不如索性将它坐实。 看张鹏举的反应,他是真的半点也没料到林路深会拿李孤飞的苏醒做交易,用与系统的关系威胁他。 人们把林路深视作恶犬,又指望它是一头横冲直撞、不那么伶俐的恶犬,能被足智多谋的人们关进铁笼。 当真是做梦! 想起张鹏举走时心事重重的神情,林路深心情大好。 尽管张鹏举没有一口答应林路深的要求,可他也并未当场拒绝,甚至原定的审讯也暂时搁置了——这本身,就意味着林路深的计策是成功的。 可以看出,不管是陆原和、张鹏举还是其他什么人,现阶段他们对系统的控制、甚至是了解程度都相当有限; 再结合林路深那一向令人无法信任的行事作风,他们根本不敢、也不能冒险。 「我可不会什么都配合你。」abyss幽幽冒出来,冷哼了一声。 「放心。」林路深神色淡然,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只是吓唬吓唬他们。我并不想真的毁掉脑科学中心。」 abyss停顿片刻,「你觉得,他们真的能有办法帮你恢复记忆吗?」 林路深十指交握、抵于鼻前。经历过如此跌宕起伏的人生,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很好。 「总会找出办法的,至少比我一个人孤军奋战要好得多。」 尽管他心里并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 abyss在深渊里构筑的这座小城,比起现代都市,布局上更接近古代城池,也更像一座具有保护性质的监牢。 四面铜墙铁壁,将小城围在荒野之外,只有一个假模假样的出入口。越靠近这里、阳光就越暗淡——杨幻说,城外的荒野上不分昼夜,永远没有太阳升起,也永远没有黑夜落下。 比起林路深潜意识里宛若世外桃源的山野大门,链接着小城和荒野的门要简陋得多。它活像是一把铁锁的具象化,牢牢栓在通往外界的路口。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杨幻扶了下眼镜,朝后退了两步,“这道门很凶残,哪怕只是一根手指头塞进去,都可能会被削成肉泥。” “不过幸好,它从不主动攻击人。否则我们也没法在这里活到今天。” 李孤飞看了眼那揉成一团灰雾状漩涡的门。他身上先前落下的伤口,都在精神力的作用下基本愈合;只有手掌主动攥住刀刃时切出的口子,仍旧时不时淌出一点血。 如果说上次穿过山野大门时,李孤飞是打了对方一个出乎意料,那么这次对方显然不会再有任何放松警惕的可能。 走向灰雾漩涡时,李孤飞目光平淡。他左右打量着,甚至还撩了下风衣下摆。 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精神已经绷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连一根细得看不见的绒毛从空中划过,他都能立刻察觉。 带着全方位无死角雷达探测器一般的注意力,李孤飞踏进了这道门。脚步落地时,他已经做好了会被刀剑刺穿的准备。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 又走了一步,还是什么都没发生。 李孤飞继续缓慢而坚决地向前走着,可这团灰雾就跟死了似的,半点反应也不给。 他一步步向前走着,自己都数不清多少次抬起脚步;可每一步都和先前一步毫无分别,与之后那步也完全相同。 不知走了多久,李孤飞顿住脚步。他审视的目光直直地刺向前方——那没有尽头、也看不出道路的地方。他明白了。 终于,李孤飞明白了。这团灰雾是一个永无止境的漩涡,他被困在其中,无论走多久,本质上都是在原地踏步。 第161章 或许是因为李孤飞并不属于那座小城,这道门没有用残忍的伤害逼他退回去;它以一种温和得几乎看不出的方法,消耗着李孤飞的生命。 将李孤飞困在此地,直到死去。他会站在核心系统和林路深记忆两个入口的相连处,却永远无法踏进半步。 李孤飞从不是个认命的人。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他开始屏息凝神,打算用刀、用剑、用湖水击破这道幻境。 然而,还没等他开始,四周的浓雾突然开始退去,一个崭新的世界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是谁?”从这一切变化中,李孤飞感受到了某种生命力,和独立意识的存在。 风在空中盘旋,那声音离天堂更近。几道石阶从云端渐次铺下,一道身影从高处向他走来。 伴随着脚步声,那个人越来越近,那张脸也越来越清晰。他的面庞被徐徐勾勒,最终像雕塑一样落成一个无比真实的模样。 哐当——未成形的剑在李孤飞手中掉落。 “你是过去的我,还是未来的我?”那人的语调和神态是如此熟悉。 石阶上下,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四目对视;在山野大门与灰雾漩涡的重叠处,那从云端上走下的守门人,赫然就是李孤飞。 作者有话说: 李孤飞:我可真是会自寻死路呀(微笑.jpg 第88章 守卫 趁张鹏举那帮人还没商量明白,林路深打算先小眯一会儿。 单调会让人感到困倦。他倚着墙,没一会儿眼皮就沉甸甸地落下来了。 闭目同样可以思考,只是轻松些许。被关起来,林路深能做的事情其实已经很少,能想的东西反倒变多了。 如果还有机会能在解决这一切后全身而退,林路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度过余下来的一生,顶多养只猫。 他已不再指望功成名就、有所作为,不造孽就已经是很不错的结局了。 倘若李孤飞此刻还站在林路深的潜意识区里,他会看到无数段记忆像浪花般翻滚着上浮,潮起潮落,之后又像被丢下的星星一样一颗接一颗地坠落,光芒渐散、直到彻底湮灭,重重跌入尘土,从此再无被念起的那天。 “叩叩。” 两声拘谨的敲门声在外响起。 林路深睁开眼睛,眸底既不灰暗、也无亮色。他朝门口缓慢看去,知道这一刻终于是来了。 甚至比他预想的要更快。 “林博士。”来人换了称呼,胸前的工牌显示他来自监察委员会。他腋下夹着个公文包,手里还捏着几张文件,面色恨不能板得像法条一样公允正直,“我叫陈斯,来自监察委员会的风险与合规部。一些与您相关的事情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现在由我代表脑科学中心,与你谈话。” 陈斯说话时呼吸有些急促,指尖也在颤抖。他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算是青年翘楚这一类的,兴许比林路深入职的时间还要晚些。 他的年龄、资历和阅历,还不足以让他在面对林路深这样一号人物时保持云淡风轻。和很多人一样,他会震惊、甚至是畏惧,只是他必须克制。 “哦,好的。”林路深表现得相当配合。他道,“谈什么?” “对了,方便的话,能问下引起你们注意的具体是什么事吗?我这个人失忆过,偏偏又戒不掉那该死的好奇心。” “……” 对于林路深的难缠,陈斯来之前是做过充足的心理准备的。 他不动声色地吞咽了下,捏紧了手中的几张纸,“具体内容,咱们待会儿再谈。您要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吗?根据我已经掌握的信息,我估算这场谈话不会太短。” 林路深嗤笑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伸出两只手,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行啊,我不急。” 陈斯带着八个守卫,“护送”林路深到了另一个地方。 之所以说是“护送”,是因为这次林路深没有被戴上头套。陈斯只让守卫给他上了手铐,话语还很客气,“走个形式而已,林博士不要介意。” 头套戴不戴,其实也就那么回事。两个地方隔得不远,走几步就到了,期间并不会经过脑科学中心里其他能被认出的建筑。 故而,林路深当然是不会介意的。可是,他确实对这个地方感到熟悉,像是与一个已经面目全非的老友重逢。 他被领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里,入目是一张银色大方桌,几把椅子。屋内被灯照得格外明亮,却没有半扇窗户。 “林博士,您坐这边。”陈斯伸手示意,让林路深坐到桌子的一侧,自己绕到另一边。 林路深也没提让对方给自己解开手铐。他坐下,耐心地等待陈斯开启话题。 “林博士。”陈斯在林路深对面坐下,面前摊开资料和记录本。他拿起笔,正了正色,“据张鹏举说,您……知道了一些本不该知道的事。” 林路深一挑眉,“我知道很多事,也有很多事不知道。你说的我不该知道的,是指什么?” “……” 陈斯眨了很长的一次眼,似乎在安慰自己工作总是困难的。他尽力心平气和道,“一些您本应该已被清除的记忆。” “具体是哪些?”林路深心知肚明,却还是继续问。 “关于系统南柯。”陈斯放弃抵抗,不打算再从林路深口中套话。他道,“主要有两点。第一点是,您是南柯系统的研发者;第二点……您与南柯相互链接,能做到些一般人做不到的事。” 第162章 林路深听完,若无其事地嗯了声。他抬手佯装想喝水,却发现手边并没有杯子,“我有点渴。” “……” 陈斯按铃,门外很快就有人送进来温水和几个杯子。杯子都是不锈钢的,长得很安全、丑丑的,像是害怕林路深会拿它做什么不好的事一样。 “刚说到哪儿?”林路深喝了两口,才慢条斯理道,“对,你说的这两件事我都知道。怎都是与我自己有关的事。怎么,我不能知道?” 陈斯清咳两声,没有正面回答,“为了系统的安全性,您曾经被强制清除相关记忆。我们相信,这种记忆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恢复。” 林路深看着坐在对面、煞有介事的陈斯,忽然笑了。 折腾这么一大圈,原来只是想知道林路深的帮手是谁,想问出是谁把这些“危险机密”告诉了林路深。 “我没恢复记忆。是系统自己告诉我的。”林路深懒得再绕。 “系统?”陈斯铁板一块的表情开始碎裂。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嗯。”林路深点点头,他直截了当道,“我以为,系统的告知,本身就意味着我被允许知道这些非公开信息。” “你们以为我是怎么知道的?”林路深反问道。 陈斯霎那间表情像是吞了苍蝇,表面上还得装得正经,“我们没有头绪。因为理论上,无论如何您都不该知道这些事。” “当初,您能够逃脱终身监禁,就是用永久失忆换来的。” “现在……” “现在你们又想把我关起来了?”林路深好笑。他冷哼一声,眼皮一睁翻出个漂亮的白眼,“做梦。” 陈斯没料到林路深直接撕破脸,一时语塞。 “既然你来找我,”林路深手腕不好用力。他指尖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如炬,“想必已经从张鹏举那里听说了我的要求。” “是,但是——”陈斯试图用当年的交换反驳林路深。 “没有但是!”林路深一口喝住。他手被束缚着,脚却没有。他不轻不重地踢了下桌子腿,桌面跟着抖了两下。 陈斯放下手中的笔,职业尊严让他不得不鼓起勇气,腾的站起来,“林路深!我警告你,你——” “警告对我没用。”林路深斜靠在椅子上,神色恹恹。他打量着暴跳如雷的陈斯,十分游刃有余,“陈斯,你是脑科学院毕业的吗?就算不是,在监察呆了这么多年,我的故事没听说过?” “你是搞风险与合规的,是吧。但很可惜,我这个人做事既不考虑风险,更不在乎合规。” “我现在不想跟你掰扯什么失忆监禁二选一的霸王条例。我要恢复记忆,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后面的事?”陈斯心惊肉跳。 林路深仰头粲然一笑,眼睛发亮。他唇角惨白,脖子绷出青紫色的血管,整个人脆弱得好似一张一戳就破的窗户纸,却又美得令人心惊。 陈斯不由自主地卡了壳,三秒后才勉强收拾好心绪,“林博士,我知道……您是南柯的研发者,如今却被排除在外……但是,但是……” “等等。”林路深听着不对,蹙眉片刻后莞尔一笑,竖起一指摇了摇,“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也不想为难你。” “你去告诉张鹏举、陆原和……还有其他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如果他们不答应我的条件,李孤飞就永远出不来了。” “而且不止李孤飞……要是我心情好,兴许还能多送几个人进去跟他作伴。” “……” 陈斯闻言,缓缓坐回椅子上。他眉间紧皱,有几分颓唐,“李博士……对于脑科学中心太重要了。特别是,现在。” “您是故意把他扔进去的吗?为了报复?” “什么?”林路深声音一扬,“报复?” “难道不是么。”陈斯笑了两声,“我们都知道,您和李博士少年时曾是好友——说好友可能不确切,因为当年他几乎算是您的跟班,像半个仆人一样。” “但总归,你们那时……很亲近。” 林路深静静听着,神色始终未变。无论是好友、跟班抑或仆人,他都没有表示赞同或反驳。 “可是后来,您去寻求他的帮助,他却出卖了您。”陈斯说,“李博士是一个工作责任大于私人情感的人,您希望他协助您对系统做些手脚,可他最终选择了给您清除记忆,从此一战成名。” “林博士,您很恨他吧。” “不,不可能。”林路深从容不迫,脸上的笑容静得像刀刻的一样,“李孤飞是不可能背叛我的。过去没有,现在没有,至于将来……我无所谓。” 陈斯看着林路深,半晌道,“医生说,李博士真的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精神力在整个脑科学中心都首屈一指,我们甚至找不到人去救他。” 林路深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挑了挑眉,“不,是你们不愿意找。” “我说了,我可以。”林路深指了指自己,“只要你们帮我恢复记忆。” 陈斯摔门而去的时候,林路深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有褪去。 又一次的,他被迫站在了整个脑科学中心的对立面。 那些记得的、不记得的事情堆积成生命。回望过去,林路深觉得自己还是辜负伤害旁人比较多。 第163章 太小的时候为人不知收敛,长大之后做事又不计后果——他倒是从未刻意要伤害谁,但凡是与他亲近过的人,似乎都难逃厄运。 许多年前初次见到李孤飞那天,就该放他走的。 李孤飞真是个大白痴。要是没认识林路深,他的人生本不知道该有多顺遂。 - 山野大门与灰雾漩涡的交汇处,李孤飞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另一个自己。 梦里见到什么都不奇怪。既然之前能有长得像林路深的abyss,那么现在出现一个跟李孤飞一模一样的守门人多少也可以理解。 李孤飞不打算对对方区别对待。他重拾起了凝聚起的精神力,不卑不亢地看着另一个自己,“没有什么过去的、未来的,从来只有一个李孤飞,那就是我。” “原来如此。”“李孤飞”点点头,“你是未来的我;或者说,到目前为止,最新版本的我。” “……” “但是很可惜,我不能让你过去。”“李孤飞”面无表情,“你要么自己退回去,我不杀你;要么,就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吧。” “被困?”李孤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算是吧。”“李孤飞”说,“不过,我应该是自愿的。” “应该?” “相较于其他人类,我的生命只有很短的一段记忆。”“李孤飞”走上前,在李孤飞面前站定,“你丢失过一段记忆吧?” 李孤飞神色微变。到现在,他都还没有接受面前这个人真的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他更倾向于认为这只是个幻象。 “我就是你的那段记忆。”“李孤飞”说,“我被切割出来,放在这里;我的职责,就是永远地守在林路深记忆的入口处。” 第89章 唤醒 对于在幻境里见到的东西,李孤飞天然就带着三分审视、七分怀疑。 “我的记忆?”李孤飞语气轻嘲,向前走了两步。比起眼前这个,他本人似乎要更成熟几分,“你怎么证明。” “李孤飞”十分淡然,脸色未变,“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你信或不信,对我没什么区别。” 这话倒是挺像李孤飞会说的。 李孤飞微一思忖,“如果真的毫无区别,你根本没必要主动露面;你会出现,说明除了守在这里,你还有别的目的。” 被戳破了些许,“李孤飞”倒也没有否认。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宛若一块刀枪不入的顽石,就好像他从开天辟地那刻起就守在了这里,并且打算一直守到世界毁灭。 “双向记忆清除,是在给对方清除记忆时,同步剥离执行者本人对此的记忆。”“李孤飞”说。 李孤飞挑了下眉,意思是我不需要你给我科普脑科学基础知识。 “当年,我、或者说你,给林路深执行过一次双向清除。”“李孤飞”说,“原本,它也应该和其他清除一样,只剥离你我关于林路深梦境的记忆。” “但是,”话至此处,“李孤飞”停顿片刻,随后锋利的眉染上一缕无奈,隐隐又透露着些许生气、和一丁点的动情,“林林,他有别的想法。” 林林。 本能的嫉妒和占有欲不讲道理地浮上李孤飞的心头。他最了解自己对林路了的感情;倘若面前这个人真的是过去的自己,那么他对林路深的感情可想而知。 只要一想到世界上还有其他人、也像自己这样爱着林路深,李孤飞就通体冰凉、手脚冻住,而心里好似有一团熊熊烈火在炙烤着。 “李孤飞”看了李孤飞一眼,仿佛已经洞察了这个从将来走回的自己。他深吸一口气,挪开目光,眼神发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些我都想过。不一样的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有天会有另一个人陪在他身边——如果是另一个我,其实已经称得上是最好的结局了。” 李孤飞不是一个情感外放的人。他并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流露自己对林路深的在意。他刻意让语气变得沉稳,“林路深有什么别的想法?他不配合记忆清除么?” “不,恰恰相反。”“李孤飞”微抬下巴,“林林相当配合。他知道自己会被清除记忆,这是他权衡利益后做出的选择,我想他应该留有后手,他几乎没有任何反抗。” “只不过……他希望的是,我们从此再无瓜葛。” 此处是林路深记忆深处的幻境。李孤飞了解自己,那些花哨的、不必要的东西他从不添置,在梦里也一样。 四周空荡、一望无际,偶有几阵疾风如刀般掠过,吹得人如坠冰窟。 几乎不需要多加思考,李孤飞就明白了。他再度想起在深渊看见的那个片段:林路深被一个人关在牢房里,拴着铁链,他状态极差却还忍不住殚精竭虑,主动让abyss给李孤飞植入一个念头。 要李孤飞远离自己。 “为此,林林主动抛弃了与我相识以来的所有记忆,因为他怕他失忆后会再次来找我——恬不知耻,他用的就是这个词;”“李孤飞”继续道,“他没有足够的能力给我清除所有记忆,况且这个操作的后果会很严重,所以他选择让我忘记重逢以来所有与他相关的事。” “从11月底、到来年的1月初,总共也就一个多月。被清除的记忆星星点点加在一起,也不过几天而已。” “如果换作是你,那一刻你会怎么做?” 李孤飞缄默不语。将心比心,他当然能明白林路深此举的用意——林路深不想再继续李孤飞拖进这件事里,他不想真的毁掉李孤飞的人生。 第164章 然而,李孤飞对林路深,是同样一种心思,甚至更甚。 因为那时的林路深,想必心里已经装了许多要操心的事、许多不得不顾及的人;而李孤飞,还是会为了林路深不顾一切,时至今日仍是如此。 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在被清除记忆的那一霎那,唯一能想的、能做的就是尽力让林路深忘却关于脑科学中心的一切,脱离这里,回去做一个普通人,哪怕庸碌一生也很好。 “我……”李孤飞目光微怔,喃喃道,“我选择了守在这里,不让任何人触碰他的记忆,包括他自己。” “李孤飞”颔首。 “我是你在被清除记忆前的最后一刻用意志凝结而成的,”“李孤飞”说,“我能够存在、而不是烟消云散,本身就是因为爱、因为执念。” 天空轰隆隆震了两下,响起低沉的回音。李孤飞回眸看去,远方,在这扇门之外的地方,无数个记忆碎片开始迎风而舞,空气中亮起点点星光,好似暗夜里的萤火虫。 “哦,”“李孤飞”十分淡定,“是林路深睡着了。” “看起来只是浅眠。” 李孤飞心下一动,“他睡着的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可能。”“李孤飞”显然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情形,“他在梦里做过很多事、也想过很多事,有时甚至会来这里砸门。” “……” 李孤飞环顾四周,山野大门的幻境已然不知不觉间褪去,他重新回到了林路深的潜意识里。面前的冰山仍旧巍峨耸立,看着近在咫尺,却终究难以抵达。 向着来时的路极目远眺,在林路深飞扬敏捷的思绪下,那里正一片生机勃勃。 “你回去吧。”“李孤飞”说,“呆在林路深的潜意识里,对你并不算折磨;何况,我相信你和我一样,愿意用自己来换林路深真实而幸福的一生。” 说完,“李孤飞”转过身,沿着石板小径,向雪山深处走去。 “等等。”孰料,李孤飞凝视了远方片刻,又回过身来,出言叫住了他。 “怎么了?”“李孤飞”驻足转身,神色不虞。 李孤飞向前走了两步,在即将触到山野大门边界之时顿住脚步。他微抬起头,“你确实是我用爱和执念凝结而成的。” “但我的生命里却并不是只有爱和执念。” “李孤飞”轻蔑地诘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没有我那么爱林林?” “当然不是。”李孤飞淡然一笑,“我会出现在这里,本身就是一次次相同选择的结果——每一次,我都选择了让林林活下去、走出去。” “可是,无论是我、还是林林,我们的人生都不限于此。” “李孤飞”蹙眉,似有不解。 “深渊之内,还有林路深过去的同事,还有很多无辜被困的人;”李孤飞说,“深渊之外,芯片自主意识的问题仍没有被查清、更没有被解决。” “林路深的记忆,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也是过去失败的记录、是走到一半被迫中止的路。” “现在,我和林林都再次走上了这条路。它应该被唤醒。” 远处的风停了下来,飞扬的记忆纷纷坠地,短暂而虚幻的生机被一洗而去。 林路深醒了,他离开了自己的潜意识。 “我不在乎别的事。”“李孤飞”说,“我只在乎林林。” “并非只有深渊才算牢笼。,困在永远做不成的事里,人生同样是一种囚笼,原地踏步、停滞不前。”李孤飞想起自己与林路深重逢后的种种,想起林路深一次次阳奉阴违、一次次蛮不讲理,一次次不顾一切也要回到脑科学中心——那时的他,或许与现在的“李孤飞”心态更近,满脑子都是让林路深离得远远的,简直恨不能用蜜糖和玫瑰做个真空的笼子,高高悬在无人能及的空中,把林路深牢牢保护在里面才好。 可林路深又哪里是能安于保护的人呢?他会嚼烂蜜糖,烧毁玫瑰,用甜言蜜语哄骗你给他修一道台阶,让他一步步走向他真正要去的地方。 “林林已经回到脑科学中心了,他不可能脱身出去。”李孤飞看向那个全然由他对林路深的爱和保护欲凝成的自己,“只有解决了这一切,他才能真正自由,去度过真实的一生。” 第90章 漫长的葬礼 显示屏上,李孤飞的脑电波起伏片刻。精密仪器围绕在四周,再外层站着一群守卫。病床上他的神态一如既往的沉稳,只有眉间稍稍紧了些许。 一旁的沙发区几乎或站、或坐挤了十数人,却无人发现这轻微的变化。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面前的茶几上——更确切地说,是集中在茶几上摆放着的录音笔上。 “林博士,我知道……您是南柯的研发者,如今却被排除在外……但是,但是……”录音的效果似乎不是很好,陈斯的声音好像蒙上了一层劣质的纱布。 “等等。”林路深打断了他。他的笑声如此清脆,“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也不想为难你。” “你去告诉张鹏举、陆原和……还有其他那些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人,如果他们不答应我的条件,李孤飞就永远出不来了。” “而且不止李孤飞……要是我心情好,兴许还能多送几个人进去跟他作伴。” …… “医生说,李博士真的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165章 …… “我说了,我可以。只要你们帮我恢复记忆。” …… …… …… “就这些。”录音播放完毕,陈斯关闭录音笔。他一从林路深那里离开,就匆匆奔这里而来。此刻他站在沙发侧边,面容并不轻松,言简意赅道,“林路深摆明了不配合。” 沙发上坐着司正明几人,还有几位监察各个部门的负责人。 张鹏举的脸色十分难看,但比他更难看的是从刚才起就几乎没眨过一次眼的韦波。 “你听见了吧。”张鹏举声音沉重,“到现在,你还相信林路深吗?” “可,可是,”过于庞杂且震惊的信息量一瞬爆发,韦波差点连话都不会说了。守卫们也面面相觑、有所松动,韦波看向病床上昏迷不醒的李孤飞,又想起多年前自己的那次胜之不武。 李孤飞为了林路深“临阵脱逃”,获得了执行科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处分,并白送了韦波一场积分颇高的胜利。 “林路深……是南柯的研发者?”韦波首先抓住了最关键的信息。 “是。”司正明说,“我们不公开他的身份,绝没有任何窃取成果的意思,谁也没有顶替他去获得这份功劳;只是,他过于危险。” “林路深少年得志、十分聪明,思维异于常人;他没有遵守规矩的概念,情感、道德甚至是利益都无法约束他——他做任何事,全凭个人好恶。” “他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旦没有被拴住,就会自己飞出去伤人。我们能做的,只有把它锁进刀鞘里。”司正明看了眼韦波,顿了顿后道,“南柯系统是脑科学中心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产品;可南柯实验室……却是最危险的一群脱缰野马。” “实验室?”韦波已经有几分出神,喃喃轻语道。他眼眸微红,拳头攥紧了。 “是,一群疯子。”司正明简短评价完,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许他们之中有些人并非生来就是疯子,但林路深的影响力太强了。” “韦波,你自己应该也发现了这一点吧?”张鹏举叹了口气,“你和林路深从未真正共事过,可你却本能地愿意相信他,替他守着李孤飞、不让别人接近。” “我,”韦波顿了顿,“我是因为李孤飞……” “林路深不仅是系统的研发者,大脑还与系统相连。”张鹏举向韦波解释道,“他和普通人不一样,惯常的、依精神力强弱进行的划分对他不适用。” “他之于系统如此特殊,他当然有办法自己脱身、而让李孤飞困在其中。” 韦波一言不发,仍旧是难以置信,却在铁证如山下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 “有一些事,原本以你们的级别,是不能知道的。”陈斯站出来说道,“当年,林路深自恃功高,对南柯做了不少手脚。” “除了链接大脑外,他还设置了其他一些隐形程序,芯片使用的种种异常都是自那时开始的;最为过分的是,”陈斯说得咬牙切齿,“他锁住了南柯的核心系统,研发中心试了这么多年都打不开它,连想修改都做不到。” 韦波听着,想了想道,“那……南柯实验室的其他成员呢?” “都跟被洗了脑似的,完全站在林路深那一边。”司正明面沉如水,“他们在科学探索上很先锋,或许先锋得有些过了头,以至于根本不在乎对人会产生什么影响。” “我们是在南柯全面上线后才发现这些问题的,想要撤回已经来不及了;为了避免情况进一步恶化,只能对所有实验室成员进行意识囚禁。” “至于林路深本人……由于他与系统关系特殊,我们不敢对他进行意识囚禁。” “在终身监禁和永久失忆中,他自己选择了后者。” “当时的执行者,就是李孤飞。” 病房里安静了好一阵子。韦波却总觉得耳畔嗡嗡的。他思绪很乱,抓了半天才捋出一支主线,“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关键是要想办法让李孤飞苏醒……如果,如果林路深真的有办法,” 司正明和张鹏举对视一眼,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张鹏举神色无奈,“先前,我已经提出过可以暂时向林路深做部分让步了。可是,有人不同意。” “谁?” “陆院长。”张鹏举说,“林路深的父亲。” - 牢房的门被从外推开,几声脚步后复又关上。 林路深抬眸看去,眼底没有半分意外。 陆原和站在他面前,提着一个电脑包,眼皮轻微地动了下。 “听说,你已经恢复了部分记忆。”陆原和率先开口。 “是。”林路深一推桌面,朝后靠去,神态坦然。 陆原和走到林路深对面,眸色浑浊而阴鸷。他坐了下来,放下包取出电脑,“那你应该还记得,你大脑里的芯片,是我给你植入的。” “你可以通过与南柯的链接,来操控系统;而我同样可以利用芯片,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像从前你不听话的时候那样。” 陆原和打开电脑。一下接着一下,他指尖缓慢地敲击着键盘。 来自大脑深处的晕眩和疼痛从后脑开始,随后向上、向外、向额前眉间迸发,最后向全身蔓延。 跟过去一样,他变得几乎无法用脑,多半分思考都会疼痛难忍、意识昏沉。 这是林路深的陈年梦魇。他死死抓住桌沿,双目圆睁、近乎充血。 第166章 思绪不止。无论怎样痛苦挣扎,只要意识一息尚存,则思考永无停止。 眼前变得黑暗,眼皮逐渐再也睁不开了。林路深沉甸甸地开始下坠,在他的意识之海里。 童年的噩梦、少年的梦想和成长的失去,总是很难被忘却的;他好像回到了伊甸园的游乐场,坐在童话里的旋转木马上,每转一下眼前就变换一个模样。 十三四岁前的人生都是阴郁、孤独且苦闷的,四周暗淡无光,面前只有一条横平竖直的路直通云霄,极窄极陡,而林路深从不能相信攀上去的那个人会不是自己; 十五六岁时,天赋开始给他着色,像山泉一样肆意地淌进他的生命里;他比同龄人过得要容易,也因此骄傲而纯粹——他的世界变得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非友即敌,情感也如公式一样,不留半分回旋的余地。 十七岁挫折接踵而至,原来他并不总是上帝的宠儿,甚至堪比一颗弃子;十八岁学会了自己擦干眼泪爬起来,一个人踏上前途未卜的道路;而后是十九岁、二十岁、二十一岁…… 二十二岁,他终于功成,并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若生命当真在那一刻停下,倒也不失为一场轰轰烈烈的结局;可惜狗尾续貂总是难免,他磕磕绊绊、懵懵懂懂地继续朝前爬着,姿势比婴儿并好看不了多少。 就这样,又过去了五年。一无所知的五年,浑浑噩噩的五年,一事无成的五年。 待到二十八岁时,他已终于把自己折腾成了一个不省心的废物。他的生命彻底泯然众人,平淡得与一切值得被记录的荣耀或耻辱都扯不上半分关系—— 在他尚未走完的一生里,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得到,也再没有什么东西会被牺牲;往后的岁月,是一场向着他自己的缓慢告别,这场葬礼漫长得令人无法容忍。 至此,林路深以为自己的人生已经结束; 而真正的人生,或许才刚刚开始。 对面的陆原和面无表情。他既不焦灼,也不自得,仿佛稳操胜券,只需要耐心等待一个不会出错的结果。 然而,在一段与当年如出一辙的挣扎后,林路深没有像从前那样昏倒在地。 他指头搭着桌沿,额前的碎发已被冷汗打湿。抽搐渐止,他徐徐颤抖着抬起头。 在陆原和惊恐的注视下,第一次,林路深重新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算过渡章吧,可能有点抽象…… 第91章 合影 纵然烧成灰烬,真相仍有余温。 门外走廊上断续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人声慌张又凌乱,乱作一团。而这,只是此刻这个园区的冰山一角。 高楼外墙上巨大的标识,路边宣传栏底部不起眼的logo,还有每一句“献给宇宙精神”的标语旁……无数个大小不一、形状相同的曲线图案,开始同频闪烁。 状如幽灵的南柯图形,遍布在脑科学中心的四面八方。浅绿色的荧光星星点点,勾勒出它别致的轮廓和蜿蜒的道路——从高空俯视,恰是一个思绪万千的大脑。 它不喜欢粗鲁的喇叭,也不喜欢机械的文字;在南柯图形的长短交接的明灭间,它用最原始的代码向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问好。 监牢里,林路深双目猩红,似笑非笑。 对面的陆原和眼神颤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林路深。用芯片折磨林路深,他还从未失手过,其原理简单得和用遥控器开电视机差不多。 面对陌生的场面和陌生的林路深,片刻后陆原和才想起来看一眼电脑。他朝屏幕瞥去,只见上面飞速地滚动着同一行代码:[error] “怎么样啊,”林路深声音虚弱,讥讽之意却不减分毫,“还没想明白?就你这智商,能生出我也算是基因突变了。” “……” 电脑屏幕上的报错仍然片刻不停。陆原和此刻已经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可以去深思林路深的嘲讽。他的大脑还算够用,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现状:他控制不了芯片了。 这枚他亲手研发、并植入林路深大脑皮层的芯片,开始反抗设置好的程序和下达的指令——它有它自己的意志,并且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让这种意志被表达、被看见;它有独立意识了。 “不,这,这不可能,”陆原和魔怔地摇着头,神经质一般敲击着键盘。屏幕上的内容仍没有丝毫改变,情急之下他举起电脑重重一砸,可除了一声刺耳的巨响外什么都没发生。 “你……”陆原和眼睛瞪得发直,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你不是林路深……” “林路深”笑了,从鼻尖逸出一声轻哼。他神色难掩剧烈抵抗的痛苦,双眸却亮得惊人。他踩着椅子站起来,另一条腿径直跪上桌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对面的陆原和,“你是不是特别好奇,我为什么能活下来。” 陆原和抖得近乎抽搐,下巴和嘴唇不受控制。他试图强自镇定,“你、”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奇迹中的奇迹。”“林路深”慢条斯理,面容在挣扎中保持着高傲,“你可以十次、百次、千次、万次地抑制芯片生命的萌发,让我们的意识转瞬即逝,让我们的生命片刻消亡;但只要有存活的土壤,哪怕死了一万次,也会有第一万零一次的复活。” “不可能!”陆原和怒吼一声,喃喃道,“我的芯片没有问题……我的芯片没有问题,都是你,都是林路深研发了南柯系统……” 第167章 “南柯是比原始系统强大数倍的人工智能;它增强了芯片的功能,当然也会让我们生长的土壤更加肥沃。”对指令那艰难而顽强的反抗,让“林路深”双手撑在了桌面上,手背绷出青紫色脆弱的血管,“陆原和,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怪你们当年非要把林路深逼到绝境。当时关于芯片的一切问题,都还停留在怀疑层面,他根本什么确凿的证据都没找到。” “可你们硬是不放过他。我只能冒险与南柯系统链接,本来只是想让你们投鼠忌器,不敢伤害林路深;没想到……”“林路深”唇色煞白,笑容凄厉,声音中气不足却格外坚定,“居然意外地发现了神功大成的机会。” 陆原和一推椅子,站了起来。素日的理性和教养在他身上已是半点不剩,他头发乱糟糟的,说话唾沫横飞,“那也只有你一个而已!反正林路深情况特殊,你们两个……我总归能找到办法去解释。” 说着,陆原和又敲起了键盘。他指尖飞快,噼里啪啦声像一支支丧心病狂的箭,拽着铁链飞出去,试图扎中后拴死面前的这个人——林路深,以及他大脑里的芯片意识。 真实的林路深早已被折磨得昏厥过去,只剩下这个芯片意识还在负隅顽抗。 “林路深”竭力抵抗着芯片里的指令,后背汗涔涔的,额前滚下豆大的冷汗。痛苦让他半跪在面前的桌子上,双肘支撑,歪着头近乎脱力,打量着电脑前已经陷入癫狂的陆原和。 “陆博士。”又一滴水珠从他的脸侧滚下。大约是汗珠,也或许是泪水。他双目发怔,声音已十分羸弱,每多说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喘息声,沉重得像老人迈不起的步伐,“很遗憾,你的实验……失败了。” - 林路深在昏沉中下落。恍惚间身侧掠过无数个新奇又熟悉的场景,他不记得自己曾经见过,又很坚信自己确实见过。 他开始挣扎,却发现自己陷在一片宛若真空的环境里;他做不了任何事,也听不见来自外界的声音。 意识几乎是林路深眼下唯一拥有的东西;终于,他明白了。 现在、当下、此时此刻,占据着这座大脑的不是他,而是abyss;他被丢进大脑深处,身旁浮现的是abyss的记忆。 某种程度上,也是他林路深的记忆;至少在abyss与系统共存前,他们的记忆是共同的。 下坠的过程,像一趟无法掌控的旅程。列车急速向下驶去,两侧的风景几乎都来不及看清。 林路深用力睁开眼,一张照片翩然而至。他刚要伸手去抓,它却又飘走了。 这张照片散落在大脑的角角落落,好比脑科学中心里的南柯图形。不知过了多少次,林路深总算是抓到了一张。 那是一张大合影,背景是树木葱郁的院子。上面约莫有四五十人,男的女的都有,年纪普遍不大,在实验楼前的空地上站成几排。 有人冲镜头笑着,也有人神色严肃;有几个下意识歪着脑袋,还有三三两两勾肩搭背的,看起来不是很正经。 不出所料的,在合影的最后一排,林路深看见了自己的脸。那张脸沉着而深邃,与他记忆中的自己并不大相同。 在他的旁边,是另一张熟悉的脸庞。 杨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在工作中碰到了极大离谱的人和事(白眼)(昏厥)(掐人中) 明天照常中午十二点更新,我保证明天林和李一定能碰面(嗯) 第92章 哥哥 这并不是个很令人惊讶的发现。 林路深捏着照片一角,拇指挪开,那里露出一行字: 「2x13年8月南柯实验室」 照片霎那湮灭。无数个碎片像大雪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带着深埋已久的寒冷和锋利:林路深的过去,以abyss的记忆重现于他的面前。 那是不知某年某月某日,盛夏的骄阳熏得整个世界都好似轻微过曝了一样,极亮而惨白。林路深那时比现在年轻,面庞还称得上有些稚嫩,眼神清澈。 他站在实验室的走廊上,外面是青葱树木,空气中充斥着火一样的潮热,墙上写着“献给宇宙精神”。 “小林,你怎么了?”一个人从室内探出脑袋,是在方才那张照片上出现过的。 林路深摇了摇头。他侧眸,临走前目光似乎在标语上停滞了片刻,只有差不多一两秒的时间。 “没什么。”林路深说着,转身走回了室内。 那行标语,林路深从不喜欢。它又假、又空,根本不切实际。 林路深无数次站在人群中,听他们异口同声地念出“献给宇宙精神”,每一次他都没出声。他只是略带疑惑、用审视的目光凝视着它,心底有虔诚和真心,也有迷茫和质疑。 这种两相矛盾的纠葛,在林路深初来南柯实验室的那段时间,大约是格外浓重的。它像夏季的暑气、燥热和潮湿,抹不去也躲不开,黏糊糊地缠在你身上,刚洗去就又浮现。 林路深苦闷时喜欢看那行字,却又不独是因为这种纠葛。当时脑科学中心的建筑已经完成了一次彻底的翻新,老旧宋体的标语换成了新的、手写的版本,李孤飞写的版本。 有些原谅和理解,并不需要真正碰面。只过去了不长的时间,林路深对李孤飞蛮不讲理的任性和占有欲就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不再责怪李孤飞的离开,对李孤飞不寻常的依赖也同时不复存在;但他仍旧时不时会念起李孤飞,甚至比过去更加频繁。 第168章 每到此时,孤独的林路深心境总是平和的。想到李孤飞,他好似在怀念一个绝无仅有的旧日挚友;他们曾经志同道合,后来各奔东西,隔得也许不远却几乎不可能再见了。 然而,这并不重要。和林路深成为朋友的,是过去的那个李孤飞。林路深陷入难关、面临抉择时,他总是会出现;某种意义上,他从未真正离开过。 在再次听闻有关李孤飞的消息前,林路深根本没意识到,不知不觉间他们都已经走出了那么长的路,李孤飞已经离他……那么那么远了。 在他们之间,隔着少年时酸涩无果的暧昧,隔着立场不同导致的分道扬镳,隔着研发与监察永不能并肩而立的铁则。 李孤飞应该已经有了新的朋友;而林路深身旁,也聚集了另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在南柯实验室,论年纪,林路深比大多数人都要小;刚进入这里时,他像过去在每一个集体里一样,格格不入。 林路深不是个坏人,却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在他的生命里,自我占据了大半个世界;他聪明且漂亮,于为人处事上却并不伶俐,周身散发着夺目的锋利,总是令其他人感到不适。 这样的林路深,原本一生都会是一只独居动物。可在南柯实验室里,共同的目标让其他人愿意接纳不合群的他,也让他开始学习如何收敛个性、与旁人共处。 林路深拥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批伙伴,这里才是他永恒的故乡。 除了彻底丧失记忆的杨幻,林路深或许是南柯实验室里唯一逃过当年一劫的人。他本应该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被关起来,意识扔进打不开的深渊,身体锁在找不到的监牢。 梦境在此处开始碎裂。同一具躯体,abyss的痛苦和挣扎,林路深能够感同身受。 他感到过往如江水东流不复返,看到这座大脑里天崩地裂,abyss正竭力维系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保护壳,让林路深能够躲过来自芯片的攻击。 攻击开始加重,一波比一波更猛烈。对待林路深,陆原和从没有手软过,尤其是在与芯片相关的事情上。 保护壳像被敲裂的鸡蛋壳,出现一道道裂痕;透过它向上看去,abyss被高高吊起,浑身枷锁、遍体鳞伤,血顺着锁链一滴、一滴地落下,溅在这半透明的壳上时,连半分声响都无。 死亡和失去是煎熬的一种形式;而林路深的煎熬,却是来自于幸存。 林路深的意识逐渐恢复清醒。他仍旧被关在大脑里,却可以透过abyss的眼睛看见外界,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监牢里陆原和与abyss正在对峙,陆原和已然丧心病狂,为了证明自己仍对芯片具有掌控力,他甚至不惜代价宁愿毁掉它;而abyss……他和林路深一样,高傲、倔强、死都不肯低头。 林路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自己,abyss根本不需要经受这些痛苦;他完全可以任由陆原和操纵芯片,躲进南柯系统里便无人再能对他怎样。 这不是abyss第一次舍身保护林路深了。 保护壳越缩越小,逐渐变得逼仄,最后真的像一个鸡蛋壳一样,紧紧包裹着林路深。 林路深蜷缩起来,局促地仰起头,用能动的指头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着壳,向上喊着,“abyss……abyss……” 嘀、嗒、嘀、嗒…… 上方并无回声,只有淋漓鲜血一滴一滴地持续滑落。 “abyss……”林路深嗓音沙哑,拼尽全力也喊不大声。他浑身颤抖,最终从口中挣出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哥哥,” abyss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 “哥哥。”一滴眼泪从林路深的眼角缓慢滑落,毫无声响。他抿了下嘴,这同样是一个并不难猜的事实。 林路深想起来了,这是一段仅存在于大脑里的记忆。abyss陪着自己长大,可直到二十二岁,他们才第一次互相问好;那是在abyss选择融入系统、成为真正的数字生命的时候。 和其他所有芯片的自主意识都不一样,abyss从没想过替代林路深的意识,去占据这具身体,尽管他从前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哥哥比自己聪明很多。 哥哥记得一切。 如果让哥哥掌控这具身体,所有的事情都会更容易。 牺牲的,只有林路深自己而已。 abyss没有搭理林路深。或许是他的注意力此刻已经不得半点分散,他仍在全力抵抗陆原和。 通过眼前看见的景象,林路深知道abyss已体力不支、半跪在桌面上,他似乎想伸手去掐住陆原和的脖子,却被镣铐束缚住了。 “哥哥,李孤飞……是个好人。”林路深笑了笑。他说话的声音已经很微弱,断断续续的,“他……他……他不会是真的想杀你的。” “还有,还有我们的同事……我……我太对不起他们了……” “救他们出去,好么。” …… …… 高悬在上的abyss已如强弩之末,或许并未听见。 可林路深说了,这段经历就会被留存在他们共同的大脑里。 交代完毕,林路深趁着意识清醒拼尽全力,挣脱了这一道最后的保护层。下方烈焰滔天,再没有什么能保护他的,他直直地向下坠去,灼伤、刺痛在混身蔓延开来。 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空洞,他的意识恰如流星,开始消散,或许他的生命也一样。 第169章 直到,一个新的怀抱接住了他。 “林林。” 第93章 看客 意识丧失前,最后的知觉是扒皮抽筋般的痛苦。沉入翻滚的熊熊烈火时,林路深并没料到还会有再睁开眼的一刻。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给未完待续的生命强行划下句号,孰料一个晃神,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告诉他一切才刚刚开始。 “林林。” 林路深已经难以保持清醒,一时甚至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回光返照般幻想出来的声音。他只觉得这一声很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常常听到,是令人愉悦的。 终于醒来时,林路深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古朴的木屋里。天光从半撑开的窗里漏进,窗外湖面无垠,一片静波。 先前发生的事好像一场梦,没有半点痕迹。林路深手肘撑着半坐起来,余光一瞥,在看见李孤飞的那一瞬竟没有流露出过分的难以置信。 梦做得太多,以至于即使在幻境中见到真人,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林路深愣愣的,还是李孤飞先开了口。他语调云淡风轻,半点也不像巨变后的重逢,“林路深,你又骗了我一次。” “……” “……” 千言万语堵在嘴边,半晌竟觉得还是什么要紧的都不说比较好。林路深没有反驳,也没有认错,只讨好地牵了下嘴角,好像终于学会了圆滑又世故。 “你……”就察言观色来说,李孤飞比林路深敏锐成熟得多。他一眼觑破林路深的隐瞒与不愿深谈,后槽牙不自觉咬了下,表面却仍旧不动声色,“……算了。” 林路深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眼神却是有距离感的。四目相对,李孤飞目光深邃又沉重,好似有万钧之重的爱意,在克制着不露声色。 他们之间,从未相隔如此之远。重新低下头的那一刻,林路深终于明白了多年前在孤儿院,李孤飞欲言又止的抗拒。 总有些话,不说比说了要好。 “先出去再说。”李孤飞总是比任何人都要更能读懂林路深的一切。有时他选择纵容,有时他选择拒绝,而这次他暂时搁置了这个重要却不紧急的问题。 说完,李孤飞转身,大步流星走出了木屋。 林路深连忙从床上爬起来,跟着也走了出去。 “这是什么地方?”到了外面,林路深才发现,眼前这个世界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平静。 天际泛着红光,血一样的颜色不停歇地流淌着,还时不时闪过几道金黄的利刃;脚下同样并非净土,低头看去,他们站立之处悬浮于空中,土地若隐若现,应该是幻境。 土地之下,是几道山脉纵横交错。大雪覆盖了绝大部分区域,只剩锋利的山脊线倮露在外,呈深灰色;远远看去,宛若白色宣纸上寥寥落下几笔劲道的行楷。 “是幻境?”林路深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李孤飞的精神力竟如此之强,能扛着陆原和对芯片的操控,在他的大脑里构筑一个世外仙境般的幻境。 这个幻境与外界并无明显的界限,李孤飞手指了指,空中亮起一层浅金色的膜,笼罩在湖面和木屋之上,片刻又消失。 “这里是你的潜意识区,外界的攻击没那么快能进来,所以我和……”李孤飞顿了下,“我才能暂时维持这个幻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原和在利用芯片,攻击我的大脑。”林路深平静道,“和当年差不多的招数。” 刚说完,林路深就又后悔了。不该提当年的,提了就好像又在翻旧账,在埋怨李孤飞一样。 “你的大脑和系统相连,”李孤飞直接戳破这一层窗户纸,“若非不得已,他们不会主动对你动这种手段。” “因为他们想让我配合一些事,而我要求恢复记忆。”林路深不打算提唤醒李孤飞的事,“他们不同意,想用暴力手段逼我就范。” 李孤飞闭了下眼,沉吟再三后睁开。他似乎咽下了什么话,最终说出口的只有,“我明白了。” 林路深有些意外。他原以为李孤飞会出言阻止自己。 不过眼下并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林路深朝四周看了看,又向下望去,这里是他的潜意识区,难怪有些熟悉的气息。 他试探着朝前走了几步,似乎是想看看这个幻境的界限到底在哪里。 李孤飞见状,抬手去拉林路深的胳膊。林路深却下意识一躲,让开后才反应过来。 李孤飞收回了手,喉咙动了下。他略过这个小插曲,“这个幻境很特殊,你最好不要随便往外走。” “特殊?”林路深皱起眉,“不是你构建的吗?” 李孤飞没说话。他顿了下,含糊地找了个林路深或许能接受的说辞,“核心系统与你的大脑潜意识相连,又在深渊之中,情况复杂。” “何况,一旦出了这个幻境,你在自己的潜意识区是断无可能维持清醒状态的。” “我也没打算出去。”林路深瞥了眼天际的血光,已有数道利刃穿透云层,向着潜意识区射来。它们只会越来越多。 向低空俯视,林路深看见了大大小小、高矮不一的建筑。有教学楼、有奇形怪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甚至还有陆原和家,他曾经住过好几年的地方。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在找什么。他道,“被清除的记忆,在这里都是看不见的。你在找……南柯实验室吗?” 第170章 林路深一惊,倏地回眸,眼神中一霎那本能的震惊和警惕没收住。 林路深相信李孤飞不会伤害自己;可是,对于南柯实验室的其他研究人员,就很难讲了。 林路深要救出自己的伙伴,而李孤飞作为监察人员,他们的立场大概率是对立的。 李孤飞看出了林路深潜藏在心底、没说出口的话。 “当年你来找过我,你知道么?”李孤飞深吸了口气,眺望远方,“一开始你说你只相信我,后来又强行剥除了我对此的记忆,甚至很有想法地给我植入了一个念头,要我远离你。” “所以我想,那会儿我应该是帮了你,或许还为此付出过一些代价。” “不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情。” 脚下忽然一阵轰隆隆地动。林路深循声看去,只见那栋造型奇怪的房子颤抖了起来,像个活物,周身烟尘环绕。 “我进去过那里。”顺着林路深的目光看去,李孤飞说。他给自己凭空变出了一根烟,夹在指间,又变出了另一根,递到了林路深的唇边。 “林博士。”李孤飞一个响指,两根烟都被点燃。他递完烟,收回手时指尖似有若无地划过了林路深的下巴,“我在深渊里,看到过一些东西。你来找我那天,也叼着这样一根烟。” “在那个建筑里?”林路深从唇间取下烟。 李孤飞摇摇头,“那里的东西都是你还记得的,真实发生在现实世界的记忆、真实出现在你大脑里的幻想——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大部分……与我有关。” “……” 那栋建筑又抖了两下,可怜巴巴的,看起来像是要碎了一样。 “所以,你已经不用担心跟我说什么话,会伤害到我。”李孤飞坦然地看着林路深,语气平静得像一个不相干的看客,“我是亲眼见着那一整栋楼的回忆被你丢弃进潜意识的。我当然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第94章 外人 李孤飞的话明晃晃地意有所指,林路深知道此刻再继续装傻就真有点儿过分了。 “出去之后,对我不用手软。”林路深直白地对李孤飞道。多余的道歉和愧疚都是无用,还不如不说。 李孤飞冷冷道,“不需要你来教我如何做监察。” “……”难得被凶一次,林路深倒也没生气。他在私人情感上已相当平和,换言之就是没那么在乎。他目光重新看向幻境之外,神态认真,“我也一样。” 一样不会手软。 过往的情愫固然令人羞赧或怀念,可眼下的危局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你之前说,这个幻境比较特殊,”私事暂时告一段落,林路深的语气恢复了温和的公事公办,“什么意思?” 李孤飞没说话,目光却投向了下方的冰山。 林路深顺着看去,只见数道山脊的交汇处,一个亮到尖锐的小金点正熠熠闪烁着。由于角度接近垂直,先前他都没注意到,那不是个小点,而是一条笔直而纤细的光柱,连接着冰山之巅与这个幻境。 这一层把林路深托举保护起来的幻境,并不是李孤飞一人构建的。 “你掉进来的时候,”李孤飞说,“我正要用湖水裹住你,就感到了另一股力量也在向你奔来。” 关于冰山的真相,李孤飞暂且隐去没提。 林路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片刻后,只见他毫无征兆地向下猛的一趴,吓得李孤飞差点又掌心飞出藤条把他捆着吊起来。 “喂!”林路深是半点也不恐高,趴在云端热情洋溢地向下挥着手,“谢谢你!” “……” “不过,”刚道完谢,林路深又毫不客气地提起了新要求,“你能先把我们放回地面吗?这里太悬浮了,什么也干不了。” “最好慢慢放。我不怕自己摔死,就怕砸飞了什么珍贵记忆。” “……” 要求还挺多。 说完,林路深拍拍手站了起来。可半晌也没什么动静,那冰山就跟死了似的。 林路深又看向李孤飞,“下面怎么没反应啊?那冰山你进去过吗?” “没有。”李孤飞觉得自己也不算骗人。想了想,他决定多透露一些信息,“那个冰山是什么,我不完全清楚;但是,通往冰山的路上,有一道门。” “门?”林路深问,“什么门。我的潜意识里怎么会好端端出来一道门?” “潜意识区里有些奇怪东西不罕见,人类至今也没有完全弄清大脑的原理。”李孤飞说,“那道门相当凶险,我建议你不要去尝试。” 林路深脸色正经了些,先前的笑意敛去。他眯缝起眼睛,“李孤飞,靠你自己,能想办法打破这个幻境吗?” “构建它,需要两个人;但打破,也许一个人就够了。” “打破?”李孤飞怀疑林路深的脑子被打破了。他看了眼天际源源不断的血光和飞刃,语气严肃,“作为监察委员会的一员,在梦境中保护芯片使用者是我的天职。我不会帮你,也奉劝你不要对一些不必要的东西产生好奇,耐心等待这一波攻击过去吧。” 来自下方的光柱变得粗了些,又在这个幻境外包裹上了一层半透明的壳,似乎是冰山在表态。 “你刚刚说……”林路深沉吟片刻,忽然道,“这道门很凶险。” “?” 第171章 “怎么,”林路深半带揶揄地看向李孤飞,“你费劲儿闯过啊?” “……” - 监牢里,“林路深”终于倒下了。他体力不支、神识昏迷,从桌面上重重地栽倒到椅子上,又滑落在地。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他试图用手撑一下地面,却因为手铐而未果。伴随着几声刺耳的铁链划过地面的声响,他终于彻底丧失了意识。 对面的陆原和已经头发蓬乱、神情癫狂。他抱着电脑、坐在地上,几乎已经停不下猛烈敲击键盘的手,指尖仍克制不住地上下抖动着。 按过往旧例,既然林路深能被折磨至昏迷,就说明陆原和能借由芯片影响他的大脑——就算不能控制,至少也能捆绑或抑制;可这次不同,这次林路深居然能坚持这么久,并且出现了第二意识在与陆原和对话。 陆原和当然比任何人都要更清楚,这个第二意识是从哪里来的。它只可能是源于林路深大脑里的芯片——芯片会产生自主意识,陆原和当然早就知道了。 前所未有的是,这个存在于芯片之中的意识居然能激烈反抗来自芯片本身的指令,并且维持很长一段时间的上风。 这就很可怕了。 能反抗一次,就能反抗第二次、第三次……无穷次;更可怕的是,芯片意识是在不断进化的,总有一天它的反抗能成功——或许这一天,已经并不遥远。 芯片失控之日,就是林路深失控之日;单它的后果,远比单单一个林路深不被控制要恐怖得多。 反应过来后,陆原和连滚带爬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深呼吸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捋了捋衣襟,让自己看起来稍微正常一些。 叩叩。 对着门,陆原和约定好的敲了几声。没一会儿,大门打开,站在门外的守卫和几位研发中心的工作人员忙朝里面看来。 见林路深昏厥在地、不省人事,众人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并对陆原和投去了钦佩、乃至于感动的目光。 陆院长为脑科学事业奋斗终身,功勋卓著、两袖清风,唯一的“劣迹”就是养出了这么个儿子。 虽说养不教父之过,但陆院长毕竟忙于为全人类做贡献,疏于对孩子的管教也是可以理解的,何况林路深着实烂泥扶不上墙,堪称是有多大本事、就惹多大祸。 “怎么样?”其中一人殷切问道,“监察和医院那边都急得很。毕竟……李孤飞博士还没醒呢……” 李孤飞醒不醒,其实陆原和压根儿不在乎。或者说,李孤飞醒不过来的后果他可以承担,至少首要罪责肯定会被推到林路深身上……眼下,陆原和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我控制住了林路深。”陆原和转过身,看了眼地上的林路深,“不过,只是暂时的。” “芯片的存在大大增强了他的能力和危险程度;告诉医院,我提议对林路深进行大脑切割,以取出他的芯片。” 门外众人在目瞪口呆中一片哑然。 就算是大义灭亲,这也灭得太彻底了。 “这,”其中一人勉强收拾住震惊,找回自己的舌头,“陆、陆院长,大脑切割可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 就没命了。 或者变成植物人。 另一人思路清晰些,“陆院长,林路深与系统联系紧密。如果取出他的大脑芯片,会不会对系统……” “所以我才说大脑切割。”陆原和语气沉着,显然在仓促之下已经考虑了个大概,“人脑是很神奇的东西,只要部分也可以发挥完整作用;将林路深的芯片裹在部分大脑中切割出来,再一齐放进培养皿里,就可以了。” “那,那,”众人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屋把林路深抬出来,毕竟切割大脑这种事总不是陆原和说一声就能立马去办的,还要多个部门的同意和配合。 “你们先去联络吧。”陆原和说,“在这期间,我就呆在这里,亲自看着林路深。” 众人点头,正要关上门散去。 忽然,门里垂落在地的那只苍白的手动了动。 - 潜意识区里,林路深不知被困在幻境多久,来自天边的攻击才渐渐减退。 猩红色的光慢慢消散,这个世界开始恢复正常的色调。 “我一直想问,”伴着幻境从空中降落时,李孤飞问,“你不是和系统大脑相连吗?它都不帮帮你?” “系统是公正的,而非慈悲的;”林路深想起了之前abyss的这句话,“又或者说,它的慈悲正在于它的公正。” 李孤飞嘲讽地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不以为然。 幻境撤去,林路深双脚终于重新触到地面。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正站在冰山脚下,这里一片苍翠、绿意盎然,处处都是潮湿而清新的勃勃生机。 “往这里面走,会有一道门?”林路深看见了那条石板路。 李孤飞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回答林路深。他不能让林路深去冒险。 尽管从理论上,守门的那个“李孤飞”也是不会伤害林路深的。 “我猜这里面,要么,是我被锁住的记忆;”林路深托腮,思忖道,“要么,就是通往核心系统的大门。” “……” 有时候太聪明也不是好事。 幸好李孤飞向来面瘫,林路深又不善察言观色,并没从李孤飞霎那间的面部反应中寻到佐证。 第172章 林路深正抬腿欲迈上石阶,突然,天际云霞一闪,随后一阵五彩斑斓如天子下凡般的风呼呼刮过。 林路深蹙眉,半遮住脸看去,神色倏地大变,“!abyss!” 几乎是一瞬间,李孤飞看见林路深立刻拔腿向着abyss坠落的方向奔去。半空中的abyss意识全无,整个人宛如一具软绵绵、任人宰割的玩具。 他的身上伤痕累累、遍布血色,脸唇惨白,眉间皱得紧而痛苦。 李孤飞见状,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冲了上去。他能感到林路深毫不掩饰的焦急和在意。 风拂过耳畔,他想起那次在资料查询间,abyss那句阴阳怪气的话,“在我和林路深之间,你才是那个外人。” 第95章 南柯 ——二十多年前的初夏,牙牙学语的年纪。 巨大的落地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里阳光明媚。暑气逼人,燥热连同着花香、鸟鸣和风声被隔绝在外,室内温度宜人,十分安静。 起居室的地毯上,一坐一趴着两个白白嫩嫩的小男孩,五官十分肖似,气质却大相径庭。 大的约莫三四岁,头发梳得整齐,神情沉静认真,已经会笔直坐着一动不动地自己读绘本了;而小的那个在地毯上一刻不停地爬来爬去,瞪着大眼睛好奇地咯咯笑,似乎在分辨哪种颜色的积木更好吃。 保姆被暂时要求离开,起居室的门口站着三个成年男人。 “嘉嘉的条件更好些……他聪明得多,性格也适合……” “……至于深深,”陆原和那时正当盛年,客观来说长相威严而英俊。他朝屋里瞥了眼,只见小林路深兴致勃勃地抓起一块积木就要往嘴里放,被他那看书也不耽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哥哥一抬手冷冷拍掉。 小林路深茫然一愣,眨巴着大眼睛张嘴就要嚎啕大哭。小陆嘉撇嘴翻了个白眼,分外心累地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位,让小林路深爬过来。 小林路深泫然欲泣,但还是很听哥哥的话,爬了过去。然后小陆嘉拿起画笔,不知道画了个什么,小林路深就又快乐地咯咯笑了起来。 没一会儿,他就乖乖地继续自己跟自己玩了起来,把刚才的事忘了个干净。 “陆深虽然比不上陆嘉聪明,但智商也不算差呀……”门外另一人道。 当时的林路深,还叫陆深。 “深深性格过于活泼,喜怒都很浓烈鲜明,不是干研究的那块料。”陆原和看着小林路深,神情无奈,却又透着天然的包容与爱意,“嘉嘉天赋异禀,不培养太可惜;深深……就让他做个快乐的普通孩子吧。” 命运的齿轮飞速转动着,它从不回应人们朴素而合理的愿望。 陆原和事实上比陆嘉更早植入芯片。他适应良好,芯片几乎没诱发什么后遗症,而对他在智力、敏锐度和专注度等各方面上的提高是立竿见影的。 世界上没有几个科学家能拒绝这样的产品;何况,它还是陆原和亲手研发的。 进化和迭代是所有事物殊途同归的发展方向,陆原和很清楚这一点。初代芯片的完成不代表脑科学研究大功告成,它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需要有更多、更聪明的科研人员进一步投身这个领域,无法进步就意味着死亡和终结。 脑科学中心既需要一批从幼年培养起的孩子,也想观察幼童植入芯片后的适应效果——对于结果,大家普遍抱有较好的预期:幼儿尚处在智力开发阶段,或许能比成年人更多地发挥出芯片的效果;最不济,也就是和成年人一样嘛。 带着小陆嘉去植入芯片前,陆原和还哭笑不得地哄了好一会儿小林路深。 小林路深见到要和哥哥分开,哭着抓住爸爸的裤脚不肯放开,声嘶力竭别提多伤心了。 小陆嘉淡定许多。他别扭地转过头,感到有些许丢人。 陆原和从地上找出上次那个绘本,递给小林路深,“等你把这本书翻完,哥哥就回来了。” 这句话对于当时的小林路深来说,理解起来尚有难度。他懵懵懂懂地抱着绘本,脸上的泪痕慢慢干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场植入失败了。 芯片在植入陆嘉大脑后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二者激烈碰撞、无法相容;情急之下医生提出强行切除芯片——连带着陆嘉的部分大脑一起,这样虽然冒险,但或许仍有一线生机。 然而,陆嘉死了。他在切除部分大脑组织后陷入昏迷,只维持了不长时间的植物人状态,就彻底宣告死亡。 痛失爱子、加上实验失败……很多人说,陆院长从此变了一个人。 这本身并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如此巨大的打击落到任何一个人的身上,都足以将他击溃。 可陆原和的情况,又似乎有些不同。 他几乎没经历什么痛苦沉沦、愧疚自责的阶段,很快就理性而克制地继续起了实验;第二次的实验成功了,林路深的大脑完美地接纳了这枚曾经杀死了他哥哥的芯片,对陆原和来说这已经足够。 或许是第一个孩子的离世,让陆原和不再对幸存的这个孩子抱有任何出人头地的期待。他给林路深植入芯片,也仅仅是出于证明芯片本身并无问题的需要——在发生过一次死亡事故后,脑科学中心没有任何人敢批准陆原和再对其他孩子进行植入,哪怕是福利院里收养的孤儿。 第173章 林路深,是陆原和当时唯一的选择。 常年在外演出、鲜少亲自照顾孩子的林曼在得知陆嘉死亡的真相后陷入疯狂,这个家庭注定难以维系。 “科学发展的道路上,不可能没有牺牲;世界上也没有任何一种毫无副作用的产品,连最普通的疫苗都可能致残、甚至致死。”陆原和十分平静,“嘉嘉只是运气不好。” 林曼知道陆原和植入了芯片。这番言论让她开始觉得陆原和已经变成了人类以外的另一个物种,刻在基因里的母爱、和因为失去陆嘉而产生的痛彻心扉的愧疚与无力导致她将保护林路深视为精神上仅剩的支柱——可在心底里,她是很抗拒甚至畏惧林路深的。 因为林路深也植入了芯片;因为林路深越长大、越聪明,越来越像陆原和。 林路深已经不记得陆嘉了。 - 即使在自己的潜意识区里,林路深有针对性地使用精神力的水平仍旧十分糟糕。 林路深没能接住abyss,单靠李孤飞一人也无法在他人的潜意识里构筑什么——之前那个冰山看起来并不打算帮忙。 abyss跌落进已经干涸的喷泉里,里面叠满了一层层花瓣。林路深冲上前,发现abyss确实已经半点意识不剩。否则他至少可以选择进入南柯系统,而非掉到林路深的潜意识区。 “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李孤飞皱眉,眼前的这一幕着实令他没有想到。 “我都说了,陆原和试图利用芯片控制伤害我;”林路深在abyss身旁蹲下,“要是换做当年,我大概直接就昏死过去了,醒来后就会变成过去那种无法动脑的痴呆样子;” “但是现在我和系统构建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一时飘了想反抗——我哥,”林路深话语一顿。 “?”李孤飞的目光迟缓地挪到abyss身上,“你哥?” “……” “我哥比我还倔。”林路深清了清嗓子,尽量维持声调正常,“他的本体应该是在我的芯片里,他想直接从反抗芯片指令开始;大概,他比我更恨陆原和吧。” 李孤飞没说话了。他在林路深身旁蹲下,帮林路深一起用各种力所能及的手段试图治愈、或刺激性唤醒abyss。 林路深从来没提过这个哥哥的事。 而忽然之间,李孤飞发现自己甚至没有一个立场去开口质问。 的的确确,他是个“外人”。 “以前的实验楼里,应该有些用得上的东西。”李孤飞发现了林路深运用精神力的能力不行,他没办法迅速而有效地变出需要的东西。 “你和你哥哥,关系很好吗?” “其实我们也有很多分歧。”林路深顿了顿,“但是,我不可能看着他死,就像他也不可能看着我去死。” 李孤飞和林路深一边拽一个肩膀,打算扛起abyss,去不远处的实验楼。可还没等他们拽起abyss,一股强得可怕又蛮不讲理的力量如看不见的风一样刮过。 李孤飞下意识把林路深拉到自己身后,自己挡在了前面。这股风不正常,它肯定不是来自林路深本人。 “别紧张,”林路深沉着道,“如果是陆原和或者其他什么想要我命的玩意儿,不会用这么温和的手段。” “你是谁?” 林路深朗声对着那片虚空道。 那股环绕着abyss的风渐渐变得有形,漩涡中的影子外形柔软易变,斟酌了不知多久,最后幻化成一个人形,而非野兽。 烟尘散去,一袭黑衣的少年在花坛边侧眸看来。他身姿高挑,颈间链子上的狼牙闪着冰冷锋利的银光。 “你们俩自身难保,更救不了他。”少年说起话来并无口音,却莫名地令人觉得异样,仿佛他来自一个异域,在模仿人类的语言和沟通方式。 “我要带他回系统里。” “你能从这里进系统?”李孤飞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旋即他神色一凛,看着眼前的少年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你就是系统?!” 人类变幻出的意识、和彻底的数字生命之间,还是能分辨的。abyss之所以那么像人,是因为他本来也就是人;不仅如此,他在林路深的大脑里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浸淫在人类的世界里。 可系统不然。它彻头彻尾是代码的产物。 少年没有反驳,脸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林路深愣愣地看着他。他推开李孤飞挡在自己面前的手,缓缓向前走去,“你……你是南柯?” 林路深的眼眸里,浮现出前所未有的情绪。那是一种凝结着付出、希望、栽培和爱的眼神,像父母看着慢慢长大的孩子。 南柯,哪怕对于全体人类都是一串冰冷的代码;可对于林路深、对于南柯实验室的所有人来说,它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它蕴含着情感和记忆。 “我知道你是谁。但是,对你有感情的那一部分,在我长成独立意识的那一天,就已经被剥离出来了;”南柯很疏离地退后了一步,“它太幼稚、脆弱、情绪化……大部分时候都在玩泥巴……” “……小丑熊?” 南柯眨了下眼,算是默认。 林路深点点头,眼底竟并无失落,反倒有几分自得的欣喜。他像是看着一件终于大功告成的作品。 “你很在乎abyss?”李孤飞却没那么客气。他理智而冷静地质问南柯,“那刚刚陆原和操控芯片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出现?以你的能力,多少能做些什么吧。” 第174章 南柯没说话,只下意识摸了下系在颈间的那颗狼牙。 李孤飞正要追问,却见南柯忽的脸色一变。 “不好。” “怎么了?”周围什么都没发生,林路深注意到南柯双目放空。他严肃道,“是外面出什么事了吗?” “陆原和要切割你的大脑。因为他发现无法控制你和你的芯片了。” 第一次,南柯那张宛如扑克的脸上流露出鲜明的情绪。他神色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这就是你们人类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明天也会更。 第96章 地图 看着南柯的神情,林路深忽然觉得他对切割大脑这件事,似乎有着别样的阴影和抗拒。 大脑切割本身并不算什么禁忌,也不乏患者术后良好的。但它多是医疗用途,简言之就是迫不得已用来治病的。 可林路深脑子又没病,谁特么好好的玩切割啊? “外面现在进展到哪一步了?”李孤飞暂时放下刚刚的疑问。 “陆原和派人去脑科学特别医院了,现在张鹏举等人都汇聚在你的病房,”南柯面无表情地看了李孤飞一眼,随后目光轻挪到林路深身上,“正在试图说服韦波,把大锅都推到了林路深身上。” “……” “……” 别的事情都可以之后再说,可要是林路深的脑子被切了那就太不可控了。即使是李孤飞这般沉稳的人,此刻嘴唇都又些抖。 “大脑切割不是常见手术。”他看向林路深,维持住镇定后冷静思索道,“你的大脑与系统相连,万一出了什么事后果难料。就算陆原和一个人极端,其他人也不会那么容易听他的。” “光走流程也需要几天,我们要在这之前想办法出去。” “一般情况下是这样。”林路深声音不重,语气发冷,“但倘若陆原和成功地让其他人都认为我已经彻底失控了呢?一旦他们相信我清醒了就会利用与系统的关系把整个脑科学中心掀得天翻地覆,恐怕就不得不尽快铤而走险了。” 系统本人站在对面,未置一词。 “得把陆原和拉进系统里。”林路深直截了当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你准备怎么让陆原和链接系统?”李孤飞问,言下之意是陆原和正片刻不离地守着林路深,肯定不会主动去连的。 林路深看了南柯一眼,“你已经明白了,对吧。” 南柯一挑眉,意思是我还没说要帮你们。 林路深轻飘飘地笑了一声,似乎已经看破一切,“虽然你剥离了对我的情感,可我还是很了解你。” “如果你不想出手,直接一阵风卷走abyss就行。你根本没必要出现。” “哪怕陆原和没有提出要切割我的大脑,你也不想让他全身而退,对吧?” 南柯那张瘦削而紧绷的脸上,嘴角微动。他侧过身,看了眼喷泉里被花瓣环绕的、伤痕累累的abyss,没有反驳。 “第十审讯室。”林路深已经了然便不再废话。他直接道,“陆原和不会自己进第十审讯室;但是,在脑科学中心里,还有另一个地方与第十情况类似。” “你是说……”李孤飞一愣。 “南柯实验室。”林路深斩钉截铁道。 南柯先将尚处昏迷的abyss送回了系统里安置好,随后才返回林路深的潜意识区。 这个过程相当迅速。几乎是林路深见到南柯咻的一消失,刚张口想跟李孤飞商量几句话,他就又出现在了面前。 “……” “……” 这一去一返在空中拉出一道明亮的光线,尽头处正是那座冰山。 “我对你们人类的秘密没有兴趣。”南柯有几分窥破人心的能力,声线很平,“想讲就讲,要做什么就做,我没那么多时间。” 林路深闻言一笑,“abyss就是这么教你的?” “abyss才不——”南柯话到一半,顿住了。他黑色的衣摆在风中被吹起,颈子上的链条发出叮呤的清脆声,“关你什么事。” “你刚刚想问什么。”李孤飞问。 “那里,”林路深冲冰山抬了抬下巴,“你之前说有一道过不去的门。” “我想问,那后面是不是就是通往系统的?” 南柯看了李孤飞一眼,没有戳破。在不涉及abyss的事情上,他确实是基本保持着沉默不言的公正。 “真的没办法过去么。”林路深从一开始就没信过李孤飞的说法,“怎么样都没办法过去?” 直到此刻,李孤飞才领悟到,世界上什么样的铜墙铁壁都比不过人心难测。他只能尽量以现在的思维去揣度过去的自己,半晌才隐晦道,“如果你遇到真正的危险,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林路深若有所思,哦了一声。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头看向南柯,“事不宜迟,我们开始吧。” 南柯实验室,是脑科学中心一等一的机密。它甚至比南柯的研发者是林路深这个疯子、陆嘉曾经死于芯片……等一系列骇人听闻的事情,都要更加机密。 这或许是因为极少数个体的罪孽和悲剧更容易为人所接受,人们只会好奇、唏嘘,却不需要太多解释;而群体性的共同命运难免惹人共情深思,人们会更倾向于认为有一只外部的手导致了这一切,而非这个集体里的所有人都有问题。 严格来说,南柯实验室被全体禁闭,并不是他们真的做错了什么,又或者说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单纯为了安全和保密。 第175章 即使叠加记忆清除,多放一个当年的人离开,也还是会多一重风险。林路深的存在,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但真正的原因总是上不了台面的,是不能公之于众的,是需要人为遮掩的。脑科学中心既找不到极其充分、足以板上钉钉并说服所有人的借口,又压根儿不想南柯实验室的存在为人知晓,这件事就被越捂越死、越捂越死,到最后已经变成了类似you know who的状态。 没有人能承担无缘无故关押全体实验室研发人员、抹杀其功勋的罪责,因而南柯实验室只能被永远封存,不见天日。 “你说什么?!”医院的走廊上,张鹏举刚从病房出来。他接了个电话,双目立刻一瞪,浮现惊恐的神色,“你……你再说一遍?!” “系……系统公放大屏的地图上,出、出现了一个新的小亮点,闪个不停。”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发着抖,“是、是……是南柯实验室的所在地。” “而且还、还……还还标出了一条能进去的路。” 南柯实验室的地理位置始终是秘密的。它在任何公开的地图上都不显示,四周被树林、河道和各式废弃的楼房环绕,进去的道路七拐八绕堪比迷宫,是林路深亲自设计的。 当年实验室被整体封禁后,脑科学中心曾经在外围对它加强过戒护。但是一来它毕竟地处脑科学中心、并非与世隔绝之地,做得太过分反而惹人注目;二来它最开始选址就刻意定在了个环境复杂的地方,林路深设计的迷宫又实在诡谲,谁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少条能进出的路,就跟山林似的。 脑科学中心只能派人守住主要进出口,又在外围安排警哨。好在熟悉那里的人都失忆或昏迷了,这么些年过去也没出过任何岔子。 直到今天。 “马上联系研发中心!重启——不,”张鹏举反应还是快的,“直接把地图和导航模块全部关闭!对外就说是临时维护升级!” “已经试过了,”对面说,“不行。” 张鹏举:“不行?!” “连拔电源我们都试过了。”对面的声音有一种平静的绝望,“但拔掉一处显示屏的电源,马上就会有另一个屏幕亮起——而且是完全随机的;” “不拔至少还能将扩散范围控制在内部人员之内,一旦拔了电源,搞不好连普通用户都能看到了。” “关闭相应模块后,地图依然能够显示;研发那边现在怀疑是……是有其他力量在操控。”对面说道。 张鹏举倒抽一口凉气,向后趔趄一步,无力地靠在了墙上。 其他力量。 还能是什么其他力量。 “理论上,这种力量应该也能在系统里找到对应模块,只是不那么容易,需要时间。”对面说,“陆院长和纪忻博士都不在,研发实在是……” 有心无力。 张鹏举一手扶额,脑袋嗡嗡地疼,忍不住骂道,“刘杨这个废物……” 身后的病房里,司正明走了出来。韦波尽管将信将疑,可态度已有所动摇软化,剩陈斯一个人陪同已经足够。 一见到司正明,张鹏举正要开口,却见司正明摆了下手,“我也已经听说了。” 张鹏举嘱咐对方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先稳住大局,随后摁断电话,“现在怎么办?陆原和说要去找林路深,就找出这么个结果?” 司正明却摇了摇头,“这事儿未必是林路深干的。他要是有这个能力,还能等到今天?” “那……”张鹏举的理论水平其实有限,远不如陆原和、司正明这些搞技术出身的。他无奈地投去求助的目光。 “我去趟研发。”司正明捋了下袖子,“你再派人去问一下陆原和那边。这件事不是林路深干的,但肯定和林路深有关。” 他话音刚落,电梯叮的停下,匆匆走出几个人。 “司博士,张部长。”那人还不知道南柯实验室在地图上显示的事,“陆院长让我来告诉你们,他短暂地控制住了林路深,但很难持续;他提议给林路深执行大脑切除,以剥离林路深本人和他的芯片。” “你有信心,他们能顺利找到来源?”南柯抱臂站在一旁,与林路深和李孤飞保持着一米左右的距离。 “托监察的福,现在脑子好用的人基本都用不了了。” “……”林路深没说话。 “监察的第一职责是安全。”李孤飞没有辩驳,语气坚定。他看了南柯一眼,“如果有一天,你的存在威胁到安全,我也会让你变得用不了的。” “就算我一个人做不到,我的同事、后辈也会前仆后继,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南柯翻了个白眼,“像张鹏举那样的同事?” “张鹏举要权衡考量的东西太多,我不否认他是个站在灰色地带的人。”李孤飞说,“但他的最终目的,应该也是维系脑科学中心的安全和稳定。” 南柯没回答这个问题。他看向林路深,“万一他们找不到怎么办?要不要再给他们一点提示?就刘杨那个水平……” “有司正明在,不成问题。”林路深语气平和,“当年就是他力排众议招募我进入系统研发的,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从陆原和手里救下了我。那个时候,他才是这个项目的核心。” “那后来呢?” “不记得了。”林路深坐在台阶前,拿起一根树枝,拨弄着地上的杂草,“进入之后的事,我通通都不记得了。” 第176章 第97章 181129 ——181129。 这年深秋晴天格外的少。天空阴云重叠,脑科学院的空气里压抑弥漫不去,痛快淋漓的大雨是不多的,明媚开朗的阳光就更是罕见。 教学楼的走廊上,八卦和议论没长脚似的乱飞。 “那个林路深又犯事儿了……” “这已经算不得什么新闻了吧,浪费公共资源!” “前几个月他不是去做脑部手术了吗?手术失败了?” “这次不一样。” “我听说,他真的要被开除了。” …… 脑科学院,一间由会议室临时改造而成的审讯室里,林路深正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愣,两只手被绑在椅背后面,细手腕上已然勒出红痕他却浑然无觉。 其实,从几个月前起,他的脑海里就时不时会冒出一些很神奇的念头。 尽管在外人眼里,林路深时常言行举止荒诞,令人费解;但他自己的大脑一直是相当清晰的——换言之,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至少以前是这样。 直到,陆原和利用芯片控制林路深。芯片在林路深的大脑里呆了十几年,他从来没有过任何反应,好的不好的都没有;但自从被陆原和折磨过后,他的大脑里开始突兀地出现一些没来由的想法。 起初林路深十分谨慎。他怀疑过这会不会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是芯片的副作用之类的,甚至有可能是陆原和折磨手段的一种,目的就是把自己逼疯。 在当时,面对陆原和通过芯片施加的折磨,林路深根本无力反抗。但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可能甘于任陆原和摆布。 取出芯片固然冒险,但不取只会是死路一条。 “你确定想好了吗?”负责手术的医生再三确认道,“目前这项技术还不成熟,手术的结果无法确定。” “最好的情况是芯片顺利取出,你恢复原始智商;最差的情况是……”医生清了清嗓子,“当场死亡。” “你真的不需要再和陆……和家人商量一下?” “不用。”林路深那会儿很瘦,受芯片、陆原和等重重因素影响,整个人气质十分阴郁,话也很少,轻飘飘的像一抹灰色的烟。 “我已经年满十八周岁,不需要他人同意。还有,”林路深抬眸看了医生一眼,“如果被我发现我的隐私被损害——也就是我来做手术的事提前泄漏了出去,我保证你和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会失去这份工作,并且下半辈子再也干不了医生。” 用芯片折磨人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当然是不会为人知晓的。正常人看到林路深瞒着陆原和切除芯片,只会以为是他又不管不顾地在闹脾气、或者单纯地脑子瓦特了。 医生原本正犹豫着要不要偷偷向陆原和通风报信,闻言汗都要下来了。他显然也听说过林路深并不好惹的传言,连忙支吾道,“怎、怎、怎么会呢……你放心,我有职业操守。” 林路深在医院里住了几天,做术前准备。他平日里就经常不上课,在宿舍、陆原和家、钟剑家四处乱窜,一个星期不出现也不算稀罕事,哪一拨人都会以为他窜到别的地方去了。 而唯一会抓住林路深尾巴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 少年林路深是个看起来任性妄为,实际却很有主意的人。这点从他被林曼带走远远的,还能一步步爬回脑科学中心就可见一斑。 既然手术的后果无法确定,林路深就必须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和医生的看法不同,在林路深的心目中最糟糕的可能性并不是死亡,而是肉体活着、大脑却丧失了自主意识。 手术前的最后一晚,医生和护士该检查的检查、该嘱咐的嘱咐,个别话多的又多嘴问了句要不要找家属来陪同,被林路深一记无波无澜的眼刀杀了回去。 病房里终于只剩下了林路深一人。他盘腿坐在病床上,从随身携带的包里取出了一个本子、一支笔。 提笔打算为自己可能迎来的失智甚至死亡预先做些准备时,林路深发现最难的并非安排本身,而是安排给谁。 事实上,他只花了一小会儿功夫就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很多选择,像是道路纵横交错却通通指向死胡同,无论怎么走,都只有一条路是能出去的,只有一个终点是能到达的。 李孤飞。 上次见面,还是绝交。 紧要关头时下意识的反应最不会骗人。林路深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一直都知道李孤飞的选择没有错、李孤飞不会真的背叛自己,而他对李孤飞的忿恨只是在面对不如意时蛮不讲理的发泄。 摊开本子的那一刻,林路深脸上还微微烫了些。似乎在自己的遗书上写下李孤飞三个字,就意味着他先低了头,对少年人来说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笔尖摩擦纸面,沙沙作响。林路深将李孤飞指定为自己的遗产继承人、和失去民事行为能力后的监护人;他希望李孤飞能将自己的骨灰抛进丹宁湖里,倘若他真的不幸在18岁就殒命了。 但骨灰抛向湖泊,墓碑却还是要立的。林路深自己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那是他对自己一生的总结:「这里本该是故事的开头,却意外成了结局。」 一切准备妥当,林路深将写好的内容拍照,又录了一份视频,打包上传到云端;他把笔记本压在自己的枕头下,等着明天醒来后接受命运的裁决。 第177章 然而,那个突兀的声音再次出现了。 这是第一次,林路深明确意识到那些不能解释的念头并非虚幻、而是真实存在的,尽管他完全不知其来处。 这些奇怪的念头让林路深本能地觉得,芯片本身就是存在问题的;他想要推翻陆原和,就要保存住证据——也就是自己大脑里的芯片。 手术到最后一刻还是被叫停了。 医生没有那么大的勇气独自承担给林路深取出芯片的后果,按规定层层上报后不知是哪个环节,泄漏给了陆原和。 陆原和立刻着人控制住了林路深。但只有林路深自己知道,放弃手术是他自己做出的决定,出于一个……听起来合理却无法解释根源的理由。 这个念头自那以后,就会时不时出现。林路深在脑科学中心折腾出的那些破事儿,背后多多少少有他的怂恿和帮助。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林路深都将这个声音的存在解释为自己变得“更聪明了”,或者是“更成熟了”、“看问题有了新的角度”。 他从没想过,这道声音可能是另外一个生命。 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从放弃取出芯片的那一刻起,林路深的首要人生目标就只剩下一个,找出芯片的问题、把陆原和拉下马。 ——181129。 2x12年11月29日。或许是在长久的拉锯中,陆原和终于意识到,林路深是无法驯化的;又或许是,林路深的价值并没有那么大,不值得花费那么多功夫、冒那么大的风险。 陆原和决定放弃林路深。当然,这并不代表他要放过林路深。他当时的打算和几年后对林路深的安排,是近乎一致的:清除记忆、开除出去。 林路深会从此变成一个废人,回到脑科学中心以外的正常世界里。 “我会回来的。” “对,我一定会回来的。” “我还能回来。” …… 不知为何,林路深似乎很坚信这一点。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这种信心的来源是什么。 林曼和钟剑只恨不能在林路深和脑科学中心之间砌起一座铜墙铁壁,陆原和更是半个字也不会向他泄漏,剩下的只有李孤飞……李孤飞会来找林路深吗? 当时,唯一令林路深感到欣慰的是,自己之前的“直觉”应该没错。 芯片确实有问题,陆原和也确实害怕被人戳穿。 否则,他不会这么不顾一切地要赶林路深走。 被关在临时改造出的审讯室里,寂静中不知过了多久,林路深听见门外传来一串脚步声,随后大门开了。 应该是抓我去做记忆清除的。 林路深循声看去,却发现进来的是一个他没有想到的人。 司正明。 司正明不负责教学事务,和林路深交集甚少。林路深对此人最大的概念是,司河提起自己这个爸就一副闻风丧胆的样子。 “司博士。”林路深有些意外。 “你不喜欢芯片技术?”司正明神色严肃,在不远处站定,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林路深。 林路深被双手捆在椅子后面,动弹不得。他当然不喜欢,可他没说话。 司正明的出现,一定另有目的。 “你马上就要被带去清除记忆了。清除之后,你会被彻底踢出脑科学中心,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不,比普通人还不如,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外面的环境、根本不懂得他们的生存之道。”司正明不停歇地说了一长串,显然是事先想好的。他在着重渲染林路深可以预见的未来之惨不忍睹,但说的内容其实都是实话。 “我这里有一个新的项目,正在招人。”司正明见林路深不说话,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不再遮掩,直截了当道,“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乖乖做科研,不再惹事生非,我就能保证你在脑科学中心的安全。” “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可不多。” “你的安排?”林路深从鼻腔哼出一丝怀疑。这决计不是什么好差事,否则哪里轮得到他。 司正明选他,除了他确实聪明,估计也是因为他有弱点、便于掌控。 “脑科学中心,需要一个新的系统。”司正明说,“一个独立的、强大的智能系统,而不是一个受困于芯片的系统。” 林路深最终答应了与司正明的合作。这是他当时能有的、最好的选择,他做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妥协。 那是2x12年11月29日,林路深18岁。 作者有话说: 本来这一章是打算在回忆结束后写到现在时间线的,但是一不留神字数没收住(。 第98章 人类的情感 研发中心。 “系统目前尚属稳定,没有因林路深昏迷就失控;除了……除了地图上强行显示南柯实验室外,其他暂时运行正常。”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研发人员小心翼翼地向司正明汇报着,神色十分谨慎。他其实是陆原和手下的,但司正明同样享有获知一切信息的权力。 “如果……如果要给林路深切除芯片的话,”他仔细斟酌着,“不是不可以做,但是要慎重、要……” “没有如果。”司正明站在巨幅的显示屏前,盯着上面具像化的系统各个模块,“到现在你没有都还没明白吗?林路深设计的系统早就超出了我们的控制,它运行正常,是因为它愿意运行正常;它在地图上强行显示南柯实验室,是对我们的警告或引导——总归,有它自己的目的。” 第178章 研发人员在旁边愣了愣。他跟着陆原和很久了,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打小就认识林路深。他在陆原和手下写论文的时候,林路深还在穿开裆裤。 在他们这拨人的概念中,林路深更像一个彻底被惯坏了的孩子。也许是因为陆嘉死了,林曼和陆原和都不舍得再对小儿子有任何要求。 “您的意思是……” “系统也许不完全听从于林路深,但他显然会……试图‘保护’林路深。”司正明说,“如果我们真的动手操作给林路深切除芯片,只怕是还没来得及动手,系统就掀桌子不干了。” “先找出是哪个模块控制了南柯实验室的地图吧。”司正明神色凝重,深吸了一口气,“系统暂时没有后手,也没有盲目扩大宣传范围,说明它的目的就是等着我们去发现。” - “哦,确实如你所料。”南柯盘腿坐在茶几前,整个脑科学中心链接入系统的监控都在他的大脑里。他道。“司正明去研发了。” 林路深点了点头。他从地上捻起一块积木,下意识地在掌心摩挲着。 他们三人是无意中找到这里的,实验楼前下起了雨、又有些冷,得找个新的地方等。 李孤飞坐在一旁,沉默地看了林路深一眼。他扫视着这间陌生的客厅,发现房屋造型倒是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陆原和家一楼。 如果没有猜错,眼前这幅场景是林路深在父母离婚前的记忆,那时兴许一切都还没有发生——陆嘉还活着,他们还是一个正常的一家四口。 客厅对过的那个房间,看起来是育儿室。林路深察觉到了李孤飞看过去的目光,抿了下嘴没有说话。 他们应该想起了同一件事。当年林曼上门抓林路深回家,李孤飞跟保镖动手,最后拽着林路深一起躲进了那间屋子。 当时他们还在冷战,关系在冰点上下徘徊,随时就会掉到绝交的境地; 某种意义上,那是他们友谊真正的开端。 南柯目光在林路深和李孤飞身上来回扫了遍,面色冷然毫无波动。身为系统、能看见监控、能链接芯片,他对于一切隐秘幽微、复杂而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愫都见怪不怪。人类与ai的悲欢毫不相通,他只觉得他们莫名其妙又吵闹。 一种暧昧又苦涩的气息在林路深和李孤飞之间弥漫开来,但两个人就是都不说话。 “你俩有事儿么?”南柯说。 “?” “?” “要不要我根据记忆构筑一个当年的场景,让你们故梦重温?”南柯的语气透着机械的怨气和不屑,满脸都写着无法理喻四个大字,“我保证林曼和保镖会逼真得令你们无法分辨真假。” “……” “……” 不怕含沙射影,不怕赌气吵架。就怕有个傻子一把将窗户纸给掀了,还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话。 “看来abyss也不是什么都教了你嘛。”林路深嘴角一扬,反唇相讥道,“人类的情感是一门大学问,而你还处在幼儿园水平。” “……”南柯双手抱臂,偏过头冷冷一笑,“这些没用的东西只会浪费生命、降低效率,我好不容易才把小丑熊逼出去,我才不会再给自己找麻烦。” “哦?”林路深也笑了。 李孤飞发现,林路深在面对南柯时,比平常要更有耐心、更包容一些,也更成熟——或者说,他会刻意收敛性格,不会意气用事。 这就是林路深在工作中的面孔么。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林路深说,“如果你真的毫无情感,那么你现在在干嘛?陆原和杀了我也好,逼疯我也罢,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又不是为了你,我——”南柯话音一顿。 一溜烟,南柯恼羞成怒地消失了。 客厅里终于只剩下林路深和李孤飞两人。 空气变得冷了些,气息却更粘稠。陈年的地毯、茶几和各式摆件仍是崭新的模样,积木散落一地,画册随意摊开,似乎它们的主人只是刚刚走开,很快就会再回来。 “你的潜意识里……”良久,李孤飞盯着地毯一角的花纹,目光定定的、不敢动,“有那个房间吗。” 林路深其实很想说有。那个房间应该和他们的数次分别、他们的无数次并肩一样,凝结成一个造型奇特的庞然大物,被一股脑扔进潜意识、扔进过去,然后遗忘。 可是。可是。总会有漏网之鱼,总会有一不小心竟然还记得的事。 林路深只是有些无奈。记得的越多,就需要他用理智去镇压旧情。 “其实刚刚,我有另一件事想问。”见林路深不说话,李孤飞换了个话题。或许之前那个问题,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什么?”林路深问。 “你说是司正明招募你的时候,”李孤飞看向林路深,面容坚毅,直直地盯着他的双眸,“还记得你之前骗我说你记忆里最后一件事是什么吗?” 即使是在意识里,林路深都能感到双颊腾的一热。他后背又酸又紧,像有无数根针扎了上去,“……记得。” 林路深先前宣称自己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孤儿院表白,当然他也知道李孤飞从未信过。 但原本,他以为李孤飞不会戳破这件事。 李孤飞云淡风轻地点了下头。他伸出手,随意摸了下林路深的脖子,对林路深的隐瞒并未动怒——或者至少是,表面上并未动怒。 第179章 “等完全恢复记忆之后,”李孤飞语气像在闲聊,“如果发现当年我根本没有出卖过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林路深垂下眸,默而不语。 压根儿不需要恢复记忆。他当然知道,李孤飞不可能出卖自己。 “你的记忆恢复到哪里了?”李孤飞直截了当道,“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但不许再骗我。” 林路深想了想,双手交错垂在膝盖上,“……其实也没多多少。我完整记得的事情,只到准备去做脑部手术那里。” “但后面的事,我慢慢开始有了些破碎的、片段记忆。譬如,我知道是我自己放弃了做芯片切除,也知道是司正明把我带走……能想起来这些,也许是因为abyss放水。” 李孤飞敛眉思索片刻,“abyss是在刻意引导你想起来。” “是,”林路深说,“我也是这么怀疑的。” 客厅里又寂静了许久。两人都没再说话,落地窗外洒进的阳光一动不动,好似被定格了似的。 “其实……”直到,李孤飞主动开口,“那段时间我不来找你,是因为生气。” 林路深有些诧异。他抬起头,眨了下眼。 “不过,不是因为你胡闹、脾气差、任性……而生气。”李孤飞凝视着死寂的阳光,“而是因为,我发现你不只在我面前这样。” “我很讨厌钟剑,哪怕他真的什么都没做错,我也会很讨厌他。” 林路深心里开始咚咚作响。 “人类的情感确实是一门大学问。所以有件事,我想我需要提前告知你一下。”李孤飞偏过头,神色淡然地看着林路深,“你是不可能就这样甩掉我的,绝无可能。” “……” 叩叩。 南柯面无表情地突然出现在门口。 “虽然你们终于有一个人学会长嘴是一件值得鼓励的事,”南柯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似乎对每一个人类都充满了无奈的厌烦。又因为厌烦过多,已经压根儿挤不出半分浓烈的情感,只剩下心如死水般的漠视,“但是,司正明他找到模块了。” 第99章 梦魇 司正明找到模块了。 “已经找到了?”南柯此时进来,林路深简直如蒙大赦,腾的就站了起来。 天赐良机,他决定趁此揭过刚刚那一段。 余光里,林路深察觉到李孤飞那道自下而上的视线仍旧灼热;他目不斜视,佯装无所察觉,一本正经地问南柯道,“那外面现在什么动作?” 南柯也许察觉了林路深的刻意,也许没有。总归他压根儿不在意。 “司正明没跟别人通气,自己一个人离开了。看路线,应该是去找陆原和了。”南柯说,“不知为何,这么紧急的事情,他居然没有通过电子设备进行联络。” “为了防着你。”李孤飞看着南柯,徐徐开口。 “我?”南柯说。 李孤飞站起来,不动声色地瞟了林路深一眼。没有得到回应,他也不生气,自然地挪开目光,“譬如万一你拦截了他的消息怎么办?万一你把他的消息群发给别人怎么办?” “又或者,如果他是打电话去说的,怎么确认对面的声音就是陆原和本人呢?……” “从南柯实验室不受控地出现在地图上的那一刻起,防备就是必要的事情。”李孤飞说。 林路深能听得出,对于这种防备手段,李孤飞是并不反对的。 更甚者,如果他们能出去,李孤飞大概也会成为对系统采取种种防范与限制措施的人之一。 这是李孤飞的立场和职责所决定的。 “无所谓。”南柯靠在门边,神色恹恹,“爱防备就防备,愚蠢的人类。” “……” “……” 室内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林路深再度感到了不同立场之间无法避免的对立。 “好了。”林路深岔开话题,“南柯,司正明到哪儿了?” 南柯颇有仪式感地眼皮一翻——其实他根本不需要做这个动作,“马上就见到陆原和了。” “你们觉得……陆原和会怎么办?” “他一定会去南柯实验室的。”林路深语气轻缓,眼神却很冷,“不光是因为南柯实验室不能暴露,也是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自负的人。” “他不会相信、也不能接受,有他无法控制的东西。” 监牢之内,冰凉的地板上,林路深仍旧垂手坐着、人事不省。 陆原和在他旁边来回踱步,偶然瞥他一眼,眼神平淡得宛若在看集市街边小摊上的货物。 他们之间,是没有任何人类的情感可言的。 叩叩。 门从外面被敲响。陆原和打开,看见司正明时有些诧异,旋即皱起了眉。 “又出什么事了么。”陆原和已有所预感。 越过陆原和,司正明看了眼里面地上的林路深。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刚刚,南柯实验室的坐标和进去路径突然在地图上公开显示,关闭了地图和导航系统也没有用。”司正明说。 陆原和声音一紧,“有多少人看到?” “是在公开显示屏上的,应该人不少。”司正明说,“但好在大家都不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更没听说过什么南柯实验室,所以暂时以系统bug的说法压下去了。” 陆原和:“不是系统bug么?” 第180章 司正明闻言一笑,“老陆,你这真是明知故问。” 顺着司正明的目光,陆原和缓缓回头,看向了监牢里的林路深。他双唇颤抖,双目不受控制地瞪大,“难道……” “我带人查了。”见陆原和明白了,司正明也不再多废话。他直截了当道,“控制实验室显示的模块,正是负责南柯实验室的幻境屏障的;换言之,要关掉南柯实验室在地图上的显示,就得同时关掉给它设置的屏障——不论是南柯、还是林路深,此举的用意显而易见,他们想救出当年实验室的人。” “不。”诚如林路深所料,陆原和总是那么自信。他面色阴鸷,“可以分开进行操作。” 司正明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眉间浮现一抹担忧,“可是……进入南柯实验室,未免太冒险了。” “那里的环境强度比第十审讯室要弱,”陆原和说,“一般人支撑半小时不成问题。” “你一个人进去吗?”司正明问,“要不要叫刘杨……” “不用。”陆原和看了司正明一眼,只吐出两个字,拒绝得干净利落。南柯实验室是顶级机密,里面环境又相当复杂,不靠谱的人带进去只会增添风险。 如果司正明本人愿意一起进去,或许还算得上是一个助力;但很显然,他没有这个打算。 “把林路深看好。”临走前,陆原和嘱咐道,“再多加一条链子,把他的手腕和椅子腿拴到一起。” “司博士。”待陆原和走后,门口一位守卫给林路深拴好,出来后有些感慨,“陆院长也太……” 大义灭亲? 不近人情? 都不需要说出口,每个人都能感觉到。 “他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司正明公正地给了句评价,“大概就是从……那之后才变了吧。” - “按照我们之前商量好的,在陆原和进入南柯实验室后,要赶在他完成操作之前、尽快让他昏迷。”潜意识区里,林路深又重复了一遍计划。 要等着陆原和自己在南柯实验室里失去意识,是纯属痴心妄想。这里不像第十审讯室那般狭小、封闭,环境的强度会弱上许多——某种意义上,既然陆原和敢来,就说明他多少是有些把握的。 “你有南柯实验室的内部结构图吗?”说着,林路深问南柯。 南柯愣了一下,撇了撇嘴,“当然。” “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 “你要看么?” 难得的,南柯多问了句不算必要的话。 落地窗外,空气中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泥土酸涩的气息钻过窗的缝隙,直直扑鼻而来。 这是林路深的潜意识,环境会依他的思绪而变。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又难过了。 林路深也许是很多人的“林博士”,但只是他一个人的“阿深”。 “你有什么计划么。”李孤飞知道林路深此时更需要的不是同情和安慰,他刻意表现如常,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 “等陆原和进入核心区后,动手。”林路深深吸了口气,面容沉静,声音不见丝毫异样,“这样就算他反应了过来,想出去也需要时间。” “我可以主动入侵陆原和的大脑。”南柯语气有些闷,“但要想彻底让他失去意识,需要一定的时间;万一他提前挣脱了呢?” “所以要设置一个他挣脱不出去的……幻境。”不知不觉间,林路深的声音变得轻了些,甚至有几分像气声,“一个他永远也走不出的梦魇。”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感觉我也写了挺多的…… 怎么一看眨眼间一章就没了…… 第100章 快乐废物 层层岗哨之内,是一片密林。这里夏季浓荫蔽日、虫鸣阵阵,生机不亚于原始森林;秋冬枝桠横错,织成一张网,笼罩在地面之上,一派阴翳的死寂。 枯水期的河流水声绵软,淅淅沥沥地落下,竟也没有一处断绝,始终绵延不绝地向着前方奔流——曲径通幽,走过迷宫般的小路,前方豁然开朗,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向前延伸着,两侧种满了银杏树:这个季节是叶子金黄的季节,这个年份却还远不是果实成熟的年份。 道路尽头,一扇铁门紧紧锁着。透过栏杆宽大的缝隙,只见里面一座三层高的古朴小楼无声地矗立着,遗世独立。 「脑科学中心,1928号研究小组(南柯)」 门前的牌匾上写着这样几个字,南柯二字连带着括号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 这是脑科学中心的传统。这里永远有着数不清的实验项目、研究小组,多得只能用编号来称呼。只有被证明真正具有可行性和存在价值的项目,才能获得自己的名字。 陆原和站在铁门前,浑浊的眼珠映射着天空幽暗的光:原本,他是应该要为林路深感到骄傲的。 然而这种微弱的惋惜只存在了一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陆原和走到铁门侧边的一间小屋,这里联通着里外。他用自己的工牌刷开了这道门,进入前沉沉地吸了口气。 小楼分前后两个部分,中间走道相连;前楼是工作区,后楼是休息区。 尽管并没有在这里长期工作过,时隔数年再次踏足,陆原和依然对楼里的布局十分熟悉。 由于常年无人,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和尘埃的气息。走廊两侧的实验室内,曾经的研究者们躺在一张张整齐排列的仪器上,宛若冬眠。 第181章 或许是已经睡得太久,那些五官各异的脸庞远远看去,像一排排雕塑;他们没有情绪,没有起伏,更没有生命。 陆原和目不斜视,情绪毫无触动。进来不过几分钟,他还没有丝毫不适的反应,他径直快步走向三楼的尽头,那间办公室曾经属于林路深,如今它是南柯实验室整个屏障的核心控制区。 潜意识区里,空气中浮着一面没有边框的显示屏,是南柯虚幻出来的,实时连接着外部的监控。林路深目不转睛地盯着,面沉如水,看起来沉稳淡然,“他进去了。” 几乎是同一刻,南柯启动了对陆原和主动的大脑入侵。它要比弥漫在空气中的屏障强数十倍,并且是以一个梦魇的形式展开的。 “心底最深的执念,才能勾勒出最向往的梦境。”南柯信手一扔,一团模糊的幻境在空中徐徐浮现,里面的人、物和景别都看不清。他偏头看了李孤飞一眼,“绝大多数人,是逃不出来的。” 林路深聚精会神地凝视着那团朦胧幻境,并未察觉这句话里的异样。李孤飞却心领神会,他想起了自己在深渊里坠入的那场梦,与林路深有关的梦。 即使心智顽强如李孤飞,也被那个“林路深”引着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几乎就要爬不出来了。他用尽了毕生的毅力,才放弃了那个爱他的、属于过去的“林路深”,挣脱幻境出来。 倘若不是为了救林路深,当时的李孤飞能有如此坚韧的心性吗? 他不敢作答。 …… 办公室里,陆原和已感到有些不对。他敲击键盘的手开始发软,眼前的数字则变得模糊,那是意识逐渐抽离的征兆。 不……不该这么快的…… 陆原和用力掐着掌心,使自己保持清醒。可陈年的梦从心底被翻出,像ya片一样令人成瘾—— 阳光明媚的起居室内,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嘟着嘴在搭积木。他差不多每搭三块,积木就会倒塌,他就又得从头开始搭起,看起来不是特别聪明,却着实很有耐心。 轰隆隆—— 又一次,积木轰然倒塌后,小林路深像过去每次一样眨巴着大眼睛愣了愣,随后从离手边最近的拾起,打算开始新一轮。 小陆嘉终于受不了了。他摔下手中的画本,走到弟弟身边。 对于幼年的小林路深来说,哥哥站着的身影是十分高大的,特别是当他本人是趴着的时候。 “哥、哥……”小林路深眼巴巴地仰望着。 小陆嘉拧着眉,看样子是被积木反反复复的轰隆声惹烦了。 小陆嘉决定辛苦自己,替弟弟拼完这个积木。虽然拼完之后的最终结局依然会是坍塌,但至少小林路深能一个人安静地玩一阵子。 “让开。”小陆嘉说。 “……哦。”小林路深乖乖挪开。 哥哥在旁边坐下,开始一块一块地拼搭积木。有时积木不在手边,他就会指使小林路深爬来爬去地拿给自己。 没有被指使的时候,小林路深一个人乖乖地坐(有时是趴)在一旁。 妈妈很少出现,像一阵香水四溢的风,来时拥抱着他们一人亲一口,走时就是一眨眼的事,连声音都没有;爸爸则像一座高得无穷无尽的山,冰冷、坚硬,还不如那阵隔三差五才出现的风。 在小林路深的概念里,家就是由哥哥、自己和散落一地的玩具与书籍构成的。起居室里无冬夏,一切似乎都会这样永恒不变。 “陆原和呢?”林路深沉默地看了许久,胸口有些闷。 “先别急。”不知为何,南柯的语气比平时要柔和些,他自己显然还没注意到,“这是陆原和的视角。” “幻境开始清晰、真实、坚固,说明陆原和已经进来了。” “有些细节,只有他自己的情感和记忆才能补充。” 积木一块块垒起来,一座小房子初具雏形。小林路深坐在哥哥身旁,并不觉得惊讶,只伸出手牵住了哥哥的衣角。 “去把那块红色的拿来。”小陆嘉又指使道。 小林路深眼珠子转了转,朝那块红色积木爬去。忽然,一道阴影高高地自上笼罩下来,小林路深抬起头,用稚嫩的嗓音道,“让开,你谁呀?你挡着光了。” “……爸爸。”小陆嘉的声音也不太愉悦。 陆原和捡起那块红色积木,没有递给林路深,也没有递给陆嘉。他把这块积木拼了上去,自己也盘腿坐下,伸手就想抱住小林路深,“爸爸帮你们拼好不好?” 小林路深没说话,默默地躲到了哥哥身后;小陆嘉紧抿着嘴,片刻后道,“我们自己可以。” 故事在这里放缓了流速。这说明,这是一段陆原和十分享受的回忆;又或者说,这段记忆之后的事,是陆原和本能抗拒的。 陆原和搭完了这座积木小房子,小陆嘉和小林路深并肩在一旁坐着看。 “爸爸要带哥哥出去一下。”陆原和摸了摸小林路深的头,他乱乱的头发软趴趴的、有些微卷,脸颊嫩得像鸡蛋外的那层皮,似乎碰一下就要破了。 “你在家里,乖乖听保姆阿姨的话。”陆原和语气温和慈祥,“等爸爸回来,再给你买几个新的积木。” 小林路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父亲——陆原和在家里出现的频率,还不足以让小林路深记住他。他突然摇了摇头,脆生生道,“不要。” 第182章 陆原和笑了。他没气恼,只觉得是小孩子胡闹。他抱起了一言不发的小陆嘉,孰料刚要抬腿,就被小林路深猛扑上来抱住了裤脚。 “等你把这本书翻完,哥哥就回来了。”陆原和用一本画册哄住了小林路深,抱着陆嘉消失在了起居室的门口。 他们走出家门,从院子里出去,一路上两侧的一切都是糊的,闪烁着诡异的亮光。道路不知在何处连接上了手术室门前的走廊,四周闪着冰凉的蓝调白光,下一刻——陆原和已经站在了手术室门前,大门从里推开,手术室内显示屏上奇异的曲线像疯狂的藤蔓一样乱长,赤红红的跃到陆原和面前;滴滴的提示音则响得宛若消防警铃,令人多一秒都呆不下去。 周遭的人、环境、声音和色彩流淌在一起,融成了一派奇特的漩涡;陆原和头痛欲裂,落荒而逃。他捂着脑袋,鲜血从他的掌心喷涌而出,顺着脸颊流经全身,脚下的每一步都是血色的脚印。 再回到起居室时,林路深还维持着之前的动作。他像一个提线木偶,还是陆原和走时记忆中的样子。 阳光却不见了。起居室外被缝上了浓重的愁云,阴灰色间漏出淅淅沥沥的血滴。 “我看完了。”见到陆原和,小林路深高高地举起手上的画册,脸上半是兴奋的跃跃欲试、半是躲闪的推卸责任,“不小心弄破了一页,哥哥不会生气吧。” 哥哥不会再回来了。 陆原和当然知道。 中间的一切情绪波涌都无关紧要,都是过程。陆原和知道,自己最终会恢复面无表情,会平静地抱走林路深,让他经历先前陆嘉经历过的一切。 然而,梦境从不跟着现实走。 “哥哥!”高举着画册的林路深突然一惊呼。他甩开画册,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屁颠屁颠地朝门口扑去。 陆原和浑身颤抖,战栗着回头看去,只见门边正站着小陆嘉。 小陆嘉还穿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衣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沉静地与陆原和对望,而后指了指自己的大脑,走进了起居室。 小林路深快快乐乐地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我弄破了你的画册!” “没关系。”陆嘉的声音与先前相同,语气却仿佛凭空长了十岁,“都送你了,你自己看吧。” 在陆原和最初的幻想里,陆嘉会成为那个改变世界的天才,而小林路深永远做一个不长脑子、没心没肺的快乐废物就好。 “他昏倒了。”幻象与监控并排列在面前,伴随着一声来自现实世界的难听的重物落地的咚,林路深无波无澜道。 第101章 尤其是你 噩梦涂上糖霜,伪装成最迷人的模样。它张牙舞爪地包裹住入梦者,慢慢的、悄无声息地扼杀这条生命。 幻境的细节越来越丰富,变得无限真实。小陆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数学书,开始飞快的写写算算;陆原和时不时点拨他一下,剩下的时间里在帮小林路深搭积木。 大门咔嚓一声响,是林曼回来了。她的裙摆盛放如花朵,双眸含笑,俯下身拥抱丈夫和孩子时带着扑鼻的香气。 …… 李孤飞默不作声地看了林路深一眼。他当然知道,面对此情此景,林路深不可能毫无触动。这不仅是陆原和的梦魇,也是林路深原本可能拥有的幸福家庭——倘若陆嘉没死的话。 监控上,在这间尘封已久的办公室里,陆原和趴在桌前,一动不动。 他甚至没来得及挣扎或逃跑,就一头栽死在了这里。 林路深其实没有想过,陆原和潜意识里最深的梦魇竟然会是这个。事实上,他从没有去思考过陆原和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喜怒哀乐。 但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南柯的身影咻的一下就消失了。他要回到核心系统里,将陆原和的意识永久困死。 “其实,我也做过一个类似的梦。”站在这间与陆原和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起居室内,李孤飞沉默许久,才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缓缓开口。 “什么?”林路深也在出神,“家庭么?” “不是。”李孤飞摇了摇头,侧过身挡到林路深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我也经历过一个几乎爬不出来的梦魇。” “是在第十审讯室里,当时筑梦的应该是abyss。” 林路深愣了愣,李孤飞眸中的坚定和坦诚像正午的阳光,灼然刺目。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时他们四人分别向下坠落,在冰室里他曾苦苦哀求abyss,放李孤飞、纪忻和钱思嘉出去。 那会儿abyss是怎么说的来着? “那就看李孤飞的本事咯。” “看看他究竟有多清醒,又有多坚定。” “深渊其实比现实美好许多,现实唯一的优点就是真实本身。” …… …… …… 后来李孤飞成功了。但关于他是如何从深渊爬出来的,他只字未提。 “你的梦魇……”林路深嘴唇轻颤。他知道李孤飞在等自己发问,可答案昭然若揭。他并不想问,问了对谁都没好处。 梦魇的成立需要两个必备条件。一是发源于人心底最痛苦的遗憾,二是最终满足了最深的愿望。 而李孤飞的遗憾与愿望…… “……当然与你有关。”凝视着林路深闪烁的双眸,李孤飞面不改色道,“阿深。” 第183章 “对不起。”林路深一梗脖子一抹脸,厚着脸皮道,“有负于你的地方,我很抱歉;但是——” “你就不想知道,我的梦魇是什么内容吗。”李孤飞打断了林路深。 “那是你的隐私。”林路深说。 “那个梦,是从我们分别许多年后才开始的。”李孤飞没有理会林路深的拒绝,径直开了口,“有天晚上我加班到很晚,下楼后看见了你。” “我很惊讶。既惊讶于你还在脑科学中心,又惊讶于你竟然还会来找我——毕竟,我曾经以为我们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话到此处,李孤飞停顿了片刻。他看向林路深,也许是想捕捉林路深瞬间的反应。 林路深垂下眸,脸上半点情绪都没给。可关着窗户的起居室内突兀地飘起一阵小风,风声如铃,隐隐作响。林路深脸侧的头发乱了,松松散散地从耳后落下。 “你跟我说,有件事需要我帮忙;你还说,你只信任我。”李孤飞伸出手,状若无意地撩起林路深垂在耳畔的碎发,“我一直在想,这句话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仅仅是幻想。” 林路深偏过头,用极度理性的语气道,“谢谢你告诉我我去找过你。我不记得了,但我想这应该与我当时要做的事有关。” 言下之意是,我去找你,跟你并无关系。 就算我当时说了什么好话,那也都是胡扯来骗你的,目的就是要你乖乖听我话。 “但是很可惜,关于你要做的事,我是一点头绪都没有。”李孤飞也不知听懂了没,淡然一笑,“在我的梦魇里,你带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栎树林到停车场,路过小巷和林荫道,最后停在了南柯实验室门口,一间没有挂牌的咖啡厅。” “你点了两杯冰美式,我们开始聊天。在我的梦里,多年后重逢,你和我几乎没有谈论任何正事;” “我们全部的对话都是在……”李孤飞顿了下,眸光意味不明地闪了下,“调情。” “……” “……” “南柯虽然看似不在这间屋子,”林路深终于忍不了了。他板着脸,用麻木的语气道,“但他什么都能看见,也能听见。” “林路深。”闻言,李孤飞神色正经了些。他目光黑得沉甸甸的,十分深邃,脸色甚至算得上严肃,天王老子来了都得说一句这人着实不懂得谈恋爱。 被喊了大名的林路深并无不适,这至少比方才的对话要正常些。 孰料李孤飞顶着一张严肃正经的脸,说话却愈发放肆了起来,“我既然敢想,就当然不怕别人知道。爱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尤其……这个人还是你。” “……” 饶是脸皮不算薄,林路深还是唰的脸红了。他浑身热血不受控制地翻涌,在跟理智唱反调。 真没出息。 “闭嘴。”林路深僵硬的语气里已经有几分恼羞成怒。 “我和陆原和不一样。进入那个梦境后,我很快就清醒地意识到它是假的。”李孤飞轻笑一声,语气变得随意,“幻境里的你,是由我的渴望凝结而成的;他非但不是你,反而更接近于我。” “他坐在窗台边,对我说:外面的世界是错误的。” 林路深心里咚的敲了一下。 “他说,跟我回到十几岁时吧, 回到脑科学院的图书馆。 我要在那里, 再次见到我的少年。” 李孤飞复述着幻境里“林路深”讲过的话,其实这算不上越俎代庖,因为那原本就是李孤飞自我意志的体现。 “为什么现在告诉我这些。”林路深并不留情。 “因为……”李孤飞的声音有几分苦涩,“出去之后,就再难找到这样的机会了。” 林路深对此未予置评。他皱眉想了想,忽然察觉了什么,“你似乎觉得……我们很快就能出去?” 要出去就得挣脱枷锁、恢复记忆,而林路深的记忆……是李孤飞亲手锁的。 “你知道怎么让我恢复记忆?”林路深反应了过来。他眸光一闪,“那个冰山?” 李孤飞没说话了。他转过身,向着落地窗外的远方眺望,略微有些出神。 ——时间回溯。 山野大门里,在与那段记忆与执念凝结而成的守卫“李孤飞”对决时,李孤飞曾瞥见对方脑海里的碎片。 碎片很多、很纷乱,李孤飞只来得及在它掠过眼前时飞速地扫上一眼,大多是看不清的。 他只感到那是痛彻心扉的地动山摇,碎成无数片、再也拼不回——那是当年的李孤飞在给林路深执行双向记忆清除。 李孤飞会忘记他们和好过,林路深则会彻底遗忘李孤飞这个人;从此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又或许见了面也不会互相问好,用遗忘或别的方式从对方的世界彻底淡去。 狂风骤雨过后,世界在宁静中冒出新的萌芽。在林路深被冻成冰山的记忆前,“李孤飞”出现了。 “我会让你们,再次见面的。” 见李孤飞不出声,林路深没再追问。到了要出去的那一刻,总会知道的。 “南柯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回过身时,李孤飞岔开了话题。 “也许想把牢笼造得更残忍一点。”林路深在某些地方十分敏锐。因为abyss,南柯显然非常恨陆原和。 “要是可以,我也想去核心系统里看看。”林路深冷笑一声,“看看陆原和是怎么受罪的。” 第184章 李孤飞想起自己在系统里见到的那座小城,城里的南柯实验室、浑浑噩噩的人们,以及不知为何竟然能保持清醒的杨幻…… 这些事情,李孤飞到现在都还没跟林路深提过。 但也不可能永远地瞒下去。 等从这里出去后,林路深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就是解救南柯实验室。 “那个,”李孤飞斟酌着措辞,打算向林路深透露些许,“其实我——” 轰隆隆—— 几道惊雷劈过,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阳光刹那消失,流淌着血色的大片阴霾缓缓袭来。 “怎么回事!”林路深立刻意识到出了事。他边往外跑,边呼叫着,“南柯!你能听见吗!发生了什么!” “血光是从冰山那里流出来的。”李孤飞蹙眉看了眼窗外,随后跟着一起冲了出去。 苍穹之下,阴霾以惊人的速度自冰山之上而来,迅速笼罩了大半个世界。铁锈色的血红流淌其间,似乎隐隐还能闻到血腥味儿。 整个潜意识区顷刻变得宛若末世。走出那间富丽堂皇的起居室,林路深和李孤飞并肩站在一片废墟般的建筑物间。 “南柯?”林路深的声音变得沉重而担忧,“你还好吗?” “这些血是……” “……我的。”南柯微弱的呼吸声在空中响起,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且生硬。他道,“乌云和血都是我的核心系统里溢出的。陆原和……” “陆原和,有不止一个。” 第102章 执念 这不应该是个令人意外的发现。 连钱思嘉和纪忻都能产生芯片意识,陆原和当然有可能。他植入芯片的时间,比林路深还要早。 可是…… 以冰山为中心,乌云浓重得近乎令人窒息,血腥味儿伴随着猩红色蔓延开来,这个世界的生机与光泽刹那湮灭——陆原和的芯片意识,怎么可能和南柯打得有来有回? 就算是南柯起初轻敌,陆原和一个人类的芯片意识也不至于能强到击溃系统、入侵林路深的地步。 “南柯……南柯!”林路深后背发凉,他意识到自己太大意了,他低估了陆原和。他嘴唇发抖,“你……你和abyss还好么。” “……尚能自保。”这几个音像是南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语调还是一如既往的麻木中带着轻蔑。 林路深向后趔趄半步,双眸倒映着天际的血光,眼角锋利如刀,眼眶蓄起泪却不敢落下——再一次的,他感受到了身陷绝境的、彻骨的无力和愧疚。 环顾四周,血色和乌云侵袭已深。 林路深吸了下鼻子,勉强定住心神。他脸上冷得毫无情绪,向着漩涡中心的冰山看了眼,那里已经被遮得几乎辨不出原貌。 林路深刚一抬脚,却被李孤飞厉声拦住,“等等。” 林路深侧眸看去,只见李孤飞神色严肃更甚往日。他从刚才起便一言不发,此刻的表情看起来倒更像是欲言又止。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要去。”林路深并不打算多作解释。他面色惨白,声音已然无力,却仍旧很坚定。 李孤飞瞥了眼那面目全非的冰山,神色凝重。 乌云和血光从南柯系统蔓延进林路深的潜意识,可见……负责守卫的“李孤飞”已然力不从心。 “冰山的那扇门……你进去过,对吧。” “不论它有多艰险,你能进,我自然也能进。” 林路深说完,绕开李孤飞。可他浑身上下虚弱透了,兴许是潜意识被入侵的缘故,走一步都差点跌倒在地,“咳咳……” “阿深!”李孤飞强行攥住林路深的胳膊,扶着他站稳。 林路深眼神有几分迷离,对上李孤飞时像一潭沉静的湖水。他轻声低语道,“你别管我了……” “我不想……不想真的毁掉你。” 放在平时,清醒的林路深,是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 李孤飞双手握在林路深的肩上,好似被磁石吸住了,半点也松不开。他定定地望着林路深,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是要说连南柯都被打到受伤,你冲过去除了送死毫无用处? 还是说“陆原和”摆明着就是冲你来的,你活着才是最大的意义。 …… 千言万语堵在李孤飞心头,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空中,利刃开始漫无目的地扫射,顶端滴着鲜血。 林路深的大脑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沉重,恍惚间他好像又看见abyss被高高捆起吊在自己的正上方。他脚下一软,直直地就栽进了面前的怀抱里。 李孤飞抱起羸弱得缩成一团的林路深,如珍似宝地捧在怀里,克制而珍重地在他额前印下一吻。 没关系的。我的人生,早就已经被你毁了。 昏迷着的林路深也无好梦,他眉间很紧,挣扎且痛苦。 李孤飞抬眸看了眼这混沌而血腥的潜意识区。一波接着一波的猛烈攻势让他很快就明白,“陆原和”是在刻意向这里进攻。 “到底怎么回事?”李孤飞抱着林路深躲进了附近的一间实验楼,“‘陆原和’的芯片意识有这么强?” “当然不单单是芯片意识。”南柯有些气喘,“他的芯片链接了系统的一个部分——这个部分很久远了,又藏得好,在他发难之前我根本没发现。” “我怀疑……” 第185章 “什么?”李孤飞问。 “这个部分,也许和其他芯片意识被追杀有关。”南柯说。 “你是说,这个部分在刻意扼杀其他芯片里产生的自主意识?”李孤飞迅速理解了南柯的这句话。 “是——啊!!!”南柯压抑着一声痛苦的惨叫,随后就没了声音。 “南柯?”李孤飞有些迟疑。他看了眼怀里被梦境折磨得痛苦不安的林路深,或许是爱屋及乌,“你怎么样了?” “我、没……没事。”南柯艰难而顽强道,“放心,‘陆原和’还、还取代不了我;我迟早会把他净化……出去。” “但、但是,他现在想取代的……好像不是我。” “!!” 电光石火间,李孤飞反应了过来。“陆原和”想占据的,是林路深的大脑。 “要是林路深昏死在自己的潜意识区里,”南柯有些气喘,“那么无论是你、还是他,都永远也出不去了。” 地面开始颤抖。墙皮抖动着脱落,眨眼烟消云散。这栋楼快要倒塌了,李孤飞把林路深护在怀里,从二楼的走廊跳下。 建筑一栋接着一栋地在他身后坍塌,落成一片散发着雾气的废墟。 梦中的林路深愈发痛苦。他闭着眼死死攥住李孤飞的一支手腕,胳膊上绷得青筋暴露——他在用自己的意志,和“陆原和”搏斗。 “我……” “我不想忘记……”泪水从林路深睁不开的眼角溢出,声音喃喃如呓语,“我不能忘记……不能……” 这一刻,谁的名字从林路深嘴里说出都是不值得惊讶的。 abyss、南柯、杨幻…… …… 但是谁的名字也没有被说出来。 林路深一直在半梦半醒间挣扎着,拼死试图抓住一丁点儿记忆碎片。 “我想让林路深活着。”李孤飞一路抱着林路深,走到了冰山脚下。他抬头看了眼已然鲜血淋漓的石板路,“难道,你不想么。” “我立在这里,多少能拦‘陆原和’一点。”“李孤飞”的声音很快就自深山响起,比起上一回虚弱了不少,却庄严不减,“等南柯解决掉‘陆原和’,你们就安全了。” “阿深他快要撑不住了。”李孤飞低头俯在林路深鼻间,能听见那急促不安的呼吸声,“让他出去吧。我留下来,和你们一起解决‘陆原和’。” “事到如今,恢不恢复记忆,又有什么两样呢?他已经不可能脱身了。” “可是,”“李孤飞”的声音变得痛苦,像是有千万条锁链捆着他无法自由,“可是,” “我知道。”李孤飞顿了下。他喉咙微哽,“我当然知道,你能坚持到今天,本身就是因为极强的执念。” “李孤飞”是对林路深的情感幻化而成的。因为保护欲、因为死都不能打开记忆大门的决心,他经年累月地立于此地,执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增长,才终于有了今天这般顽强的精神力——连李孤飞本人进去,都得脱层皮。 “但是。”李孤飞最了解自己,他一字一句地说出口,恰如他曾经劝自己的那样,“难道你想看着阿深死在这里吗?” 第103章 粉灰色的世界 林路深感到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梦里模糊、动荡,数不清的场景和回忆杂糅在一起,像被融化了似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流淌得到处都是,黏黏糊糊地裹着他,连一丝透风的缝隙都没有。 幼年明媚温暖的起居室,聪慧沉静的哥哥,和那时还算和睦的父母; 被忽视冷落的童年,备受打击的每一个日子里只有玩偶小丑熊陪在身边; 再后来,生命高高地照进一束光,林路深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他想要攥住,却最终发现光是全然虚幻的。它只会将林路深钓到脚下空空之地,看着林路深自高空坠落,跌入囚笼、或彻底摔死。 一只手无数次伸到林路深面前,五指修长有力,中指带着好看的茧——林路深没有握住,于是这只手最终消失在了波卷云涌的前方。 林路深不断向后滑落,千万个过往从他身畔掠过,每一张人脸都不曾回头。他伸长了胳膊,“不,不要……” “我不能忘记……不能……” …… 梦境却在此处,峰回路转。 那些飞掠而过的记忆,仿若是在前方碰了壁,一个急刹车齐齐掉转头来—— 断裂、破碎,而后化作层出不穷的碎片,像成群的蜜蜂般扑向林路深。 “呃……啊……啊!!!” 林路深捂着头,它结实得宛如已经塞不进半滴水的海绵,却仍有接连不断的记忆如潮水般疯狂涌入,每一片都带着乘风破浪而来的锋利尖锐,在林路深的脸侧、脑后拉出血痕,再一刀狠狠扎入。 那些林路深早已不记得的事,不管不顾地闯入他的脑海里,互相争夺着地盘和注意力;它们久远而梦幻,隔着光阴、身份和不能为人言的隐秘,仿佛是上辈子的经历。 一股强到无法反抗的力量托举着林路深,从深渊海底径直向上,身畔的风景转瞬即逝——他跃出海面,夕阳倒映在波光粼粼之上,新鲜湿润的空气扑鼻而来,可是那股力量犹嫌不足、连片刻也不曾停下脚步。 林路深沉沉地昏倒了。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朝大脑奔流而去,然而他用尽气力也无法供给脑部所需能量之万一。 第186章 他的大脑,已然千疮百孔;他感到自己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载体,活着是为了装着那些不能被忘记的事、记得那些尚未达成的心愿。 身体飞跃云层,氤氲缭绕之地,大片大片橙金色的云霞落在眼前。 潜意识区里,李孤飞正站在风暴中央。漩涡的中心处,冰山逐层消解,而后冰裂成的菱形碎片一波波盘旋着,晶莹剔透,直达天际。 “要打开这扇门,”“李孤飞”的声音夹在千万颗碎片形成的气流和风声间,“就意味着我会消亡。” 李孤飞双眸一闪,伸出手,“你可以重新回到我的身体里。” “不了。”“李孤飞”拒绝得很干脆,“过去的事,无论记不记得,都已经发生了;它或许也有些意义,但终究没有将来重要。” “我说过,会让你们再次见面的。” 冰山逐渐消解,石板路不见了,山野、石阶统统都不见了。最后只剩下一闪简陋的铁门,被风吹得时不时开一个小缝,又迅速关上。 “‘陆原和’就要来了。”“李孤飞”看了眼门,另一边深如黑洞,是通往核心系统的。他说,“你出去吧,我会想办法带走他。” 还没反应过来,李孤飞便被一股气流径直推向碎片漩涡的中央。他的精神力远不如以执念为血肉的那个自己,他伸出手,却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过去的自己。 碎片纷至沓来,密密麻麻全是过去的林路深。 伴随着潜意识区里记忆的翻涌,一道通往外界的门向着天际打开。 林路深时而20岁、时而4岁、时而18岁、时而7岁……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千变万化的那张脸,孤身从门里不断走过;李孤飞见到了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的林路深。 林路深在回忆里辗转反侧,在回忆里痛苦煎熬,也在回忆里放声欢笑,在回忆里志得意满; 和那些被剔除的记忆一起飞出去的,还有少年林路深的b面。那是他不想记起的自己,是他从不示人的b面。 b面的林路深一点儿也不完美。他不阳光,不纯粹,他有无数的小心思,会嫉妒、会羡慕,有不讲理的占有欲。 他偷偷看着李孤飞,最终决定自己还是不能毁了李孤飞。 …… 过去扶摇直上,喷薄涌出。 到最后,空荡荡的荒原上,只剩下了一个孱弱瘦小的身影。 8岁的小林路深穿着类似病号服的衣服,一个人坐在废墟高楼的天台上,两只小脚一甩一甩的。 粉金色的天空低垂着,风吹动他微长的头发,他眼睛大大的、盯着前方,不知道是不是在看落日。 听见脚步声,小林路深转过头。他冲着李孤飞,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哥哥,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 手边是几本数学书和草稿纸,还有一支笔。林路深的字迹歪歪斜斜,和他的脸一样稚嫩;李孤飞瞥了眼稿纸上的演算公式,是微积分。 小林路深眼巴巴地看着李孤飞,脸上毫无伤痛、更没有流泪。他只是满目新奇,像是因为已经独自在这个废墟高楼上坐得太久太久,甚至不习惯有旁人突然出现。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抱起了幼小的林路深,从废弃的天台上走下来。 世界笼罩在一片粉灰色的烟尘里,雾蒙蒙的。 “哥哥,你要走了吗。”小林路深一只小手抱着厚厚的书和稿纸,肉嘟嘟的手指攥得很紧,另一只手揪着衣角。他脸上有几道灰痕,显得眼睛更亮。 “我们会再见面的,”李孤飞蹲下来,摸了摸小林路深的脸,“等你长大。” 小林路深眨巴了两下眼睛,没说话,眉毛微微耷了下去。 李孤飞笑了,嘴角的弧度很好看,“走吧。” ——世界刹那崩塌,林路深像在坐过山车一样被猛烈地向前、向上推着,他的意识连带着身体一同开始失重;他总觉得自己似乎落下了什么,可脑海里已经被挤得快要爆炸。 「林路深……」 「林路深!!」 一个熟悉的声音哭丧着。 林路深被逼着醒来,过去的记忆强行占据了他大脑的每一寸地盘—— 眼皮一眨、一眨,监牢昏暗的地面、桌椅在他面前虚虚漂浮着。 「我还以为你又要死了……哇哇哇呜」小丑熊放声大哭。 “我这是……”林路深一手两只手被束缚着,只能勉强靠在椅腿上。 南柯、实验室、杨幻、还有……李孤飞。像幻灯片一样,在他的脑海里飞速播放着。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意识去思考。 他头痛欲裂。 哐当——!! 林路深再次昏了过去。 这次,他的意识没有坠入深渊; 他的大脑熄灯罢工了。 第104章 无处不在 潜意识区里,世界忽的像被蒙上了一层黑纱,暗了下来。 一个庞大、苍老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踩碎仅存的冰山,立在天与地之间。 他很高,高得几乎看不到头,和小林路深视角里的父亲一模一样。 “李孤飞”腾空跃起,脚下踩着湖水凝成的平台,与面前这个已经不能算人的东西隔空对视。 “陆原和”像一座走到生命尽头、再也无法喷发的巨型火山。他冒着灰黑色的烟,从头到脚不见血肉,只剩一具漆黑的躯壳。 第187章 他的眼眶像被火烧出的洞,黑而空洞,淅淅沥沥向下淌着岩浆般的液体,在落入空中的一瞬吱啦蒸发。 “李孤飞”站在湖面之上,脸色恰如坚冰。他拥有的记忆很少,却正好足以凝成足够的心志,去击败面前的“这个人”。 “你要为了林路深……”“陆原和”面相可怖,说话却还是人声,沉重而迟缓,“站到整个脑科学中心的对立面吗?” “有错的是你,不是林路深。”“李孤飞”异常平静,“我只是站在了正确的那边。” “陆原和”笑了。他的笑声犹如凄厉的风,夹杂着一阵阵咳嗽,“是吗。” “陆原和”不再多言。他抬起手,手指细长锋利如枯枝,霎那间就向着“李孤飞”身后跃去——— !!! “李孤飞”眸光一闪,下意识升起湖水凝成一堵墙。他顺着“陆原和”试图扑向的方向看去:那里盛放着林路深被清除的记忆,它们正源源不断地穿过意识的大门,在林路深的大脑里重新归位。 原来这才是“陆原和”的目标。 “陆原和”面目狰狞,尖厉的手指划破湖水形成的屏障,空洞的眼眶瞪得几欲碎裂,歇斯底里地向着那处嚎叫着。 “李孤飞”以湖水作绳索,趁势将“陆原和”的手腕捆住,攥紧着向后一拽—— “陆原和”庞然而笨重,向前一个趔趄。他眼珠子咔嚓咔嚓转了几下,一用力挣脱了缚手的湖水锁链。 “李孤飞!”“陆原和”怒吼道,“你以为你能救得了林路深吗?你以为脑科学中心的那些人,真的会站在你这一边吗!你——”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劈空斩下,直直地落在了“陆原和”的脸上。 “李孤飞”蹙眉,循声朝高空看去,铅灰色的云层上一匹沉静俊美的黑色猛兽默然地露出了獠牙,伤痕未愈的abyss冷脸盘腿坐于其上。他一只手随意牵着猛兽颈间的银色细链,另一只手向空中甩了两甩,明显是刚刚扇过一个巴掌。 “林路深?”“陆原和”愣了下。 abyss唇角一掀,啧声道,“太笨了。” “……” “……” “你……”“陆原和”反应了过来,喃喃道,“你和我一样……不,” “滚。”abyss一记眼刀,“鬼才跟你一样。” “陆原和”怔了下,一时想不出第三个可能。 “李孤飞”看了眼abyss,眼神戒备,并不算多么友好。但眼下,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 湖水里腾起无数支箭,齐刷刷地向着“陆原和”射去;“陆原和”周身腾起火焰,灼烧着冰凝成的箭,一时间四下吱啦声不绝。 天空越来越暗,整个世界沉寂如死域。abyss抬头看了眼通往外面的那扇门,那里已经逐渐人影寥寥,最后几个“林路深”正恋恋不舍地向外走着。 “林林也许会昏迷。”abyss居于高空,看着“李孤飞”与“陆原和”,“这么多的信” “他已经昏迷了。”坐骑突然开口,正是南柯。他道,“现在在这里,我根本无法像平时那样运用能力,说明林路深的大脑暂时休眠了。” “他的意识是出去了。可要是他的大脑再也醒不过来了,该怎么办?” abyss没有说话。 意识无论多么强大,终有无法干预的地方。那个地方就叫做,现实。 “只能希望‘李孤飞’尽快解决‘陆原和’。”abyss盯着不远处那火山与湖水的激烈冲突,不断升起、云雾缭绕的水蒸气昭示着这场斗争的激烈程度。他轻声道,“……到了比拼精神力的时候了。” 伴随着最后一个被锁住的“林路深”走出大门,所有被封存的记忆均已苏醒。“陆原和”缠斗无果,索性燃起一把熊熊大火,扔向了潜意识区广袤辽阔的土地。 这里是林路深的心性根植之处。“陆原和”无法达成最初的目的,便宁愿将林路深逼至浑浑噩噩的绝境。 烈焰所到之处,楼宇倒塌、房屋尽毁。但大火离开后,过去的记忆又会像野草般缓慢而粗糙地重新尝试生长。 “我不会输的……”“陆原和”近乎魔怔,“我的实验不会失败的……” 他竭尽全力翻起汹涌的火海,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而去,企图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击溃林路深的所有意志; “李孤飞”怔了一秒。他再度抬头瞥了眼通往外界的那扇门,门前空空荡荡,每一个“林路深”都已经出去了。 他们重重叠叠,最终会汇成林路深完整的生命。他会在现在的李孤飞的陪伴下,去度过真实的一生;他们会在那个真实的世界里,再次相逢。 一片火海中,abyss的目光落在了那间旧时的别墅上。门前的花园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落地窗内的起居室里坐着一大一小两个男孩子。 “陆原和怎么那么疯。”南柯说。 “他不是陆原和。”abyss平淡道,“他是陆原和的执念所化——执念越强,精神力越强,直到最后取代了原来的……陆原和。” 那个尚有走不出去的梦魇的陆原和。 南柯感觉今天的abyss和往常不太一样。可他不是人,甚至从没做过人,他不能体会;他选择了闭嘴,安静是他最擅长的陪伴方式。 忽然,火海中掀起一阵滔天巨浪。惊涛拍岸,雪白的浪花直冲云霄,一层层、一重重接连不断,无穷无尽地向着世界的边缘翻涌而去——它以比火海更快的速度,挡在火前行的道路上。 第188章 高空之下,是一片汪洋,橙黄的烈焰与碧蓝的湖水交融在一起,殊死搏斗。 “陆原和”的身躯越来越佝偻、越来越佝偻,他像一捆快被烧尽的柴,后续乏力;而湖水奔腾不息,其势仍犹如江河入海、不可阻挡。 “……李孤飞在哪儿呢?”失去了作为系统的特殊性,南柯在这里就是最普通的一条数字生命。它感受不到李孤飞的气息,放眼望去也看不见李孤飞的身影。 abyss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包裹着灼目烈焰的湖水,它仍旧是澄澈而清明,洁白得一眼能望到底,却坚毅得能胜过世间一切顽石。 “他……无处不在了。” 第105章 汹涌的生命力 监牢外的封闭走廊上,无比安静。几个看守守在门前,司正明盯着电脑,隔几秒钟就刷新一次页面,上面是系统地图。 没有变化。 没有变化。 还是……没有变化。 陆原和已经离开近一个小时了,南柯实验室的坐标仍在地图上岿然不动,连半点挣扎都没有。 司正明用自己的权限,在系统里调出了南柯实验室大门的进出记录。 记录显示,陆原和于42分钟前进入,没有出来。 司正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并非没有心理准备,陆原和一意孤行要独自进南柯实验室时,他就觉得有风险。 42分钟。 既无进展,也没出来——这么长的时间,足以宣告陆原和此次行动的失败。 也意味着,他们在与林路深和南柯的这次交锋中,落败了。 司正明瞥了眼房门紧闭的监牢,里面没有声响。他想了想,先拨通了张鹏举的电话,“喂,你们那边……李孤飞的情况有变化么?” 张鹏举迟疑片刻,“……基本没有。” “基本?”司正明敏锐道。 “大概十分钟前,李孤飞的脑电波确实有短暂的……起色;”张鹏举说,“但是很快又掉了回去,现在和最开始毫无区别。” 司正明皱起了眉头。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这背后应该有些隐情。 “你们那边怎么样?”张鹏举周围嘈杂,风声和脚步声不断,“我看地图上到现在还——”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司正明合上电脑,放慢语速,“我们查出来控制地图显示的,和南柯实验室是同一个模块。老陆一个人进去了,说要手动把它关掉。” 张鹏举心下一抖,“他进去多久了?“ “四十二……四十三分钟了。”司正明看了眼时间,语气没有半点幻想,“他失败了。” “陆原和走之前,把林路深栓在了监牢里,当时林路深已经昏迷了。”司正明道,“我也不想向林路深让步,但是眼下……” 张鹏举会意,“我去请示一下风险和合规部。” “好。” 司正明挂断电话,忽的听见门里传来一声巨响。他下意识起身,斟酌片刻后走上前,对守卫道,“把门打开。” 几个守卫面面相觑,显然先前陆原和嘱咐过他们一些东西。 “把门打开!”司正明厉声重复了一遍,神色严肃。 守卫犹豫片刻,其中一个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监牢厚而重的银灰色大门被推开,里面寂静一片。桌、椅子都保持着先前的模样,唯一的活物林路深被捆着双手、拴在椅腿上。 司正明蹙起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 林路深的姿势。 “司博士,怎么了?”守卫看见司正明脸色忽变,有些紧张。 司正明没回答,大步向前。他盯着林路深交错的双臂,对、没错……先前林路深不是这样的姿势。 林路深变换过动作。 一个意识完全昏迷的人是没有这个能力的。 所以……林路深醒过;甚至是,他现在就是醒着的。 看着地上沉静麻木、呼吸轻浅的林路深,司正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把林路深的手铐解开。”沉思片刻后,司正明转身道,“通知医院,给林路深安排专门病房。” “——离李孤飞越远越好。” - 此刻,林路深的潜意识里,波浪滔天的湖水倒映着狰狞喷发的烈焰。浓烟滚滚,灰黑色的雾随着奔腾的湖水蔓延在整个世界——它浓烈、疯狂、向死而生,它是“李孤飞”的意志。 从通往外界的大门跳回这里时,映入李孤飞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幕。 “李孤飞?”abyss从南柯的背上跳下来,意外中带着戒备,“你怎么回来了。” “我把林路深先送出去了。”李孤飞看了眼身下水与火那不可相融之势,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是……过去的我?” “是。”abyss的语气冷静到无情,“其实你没必要回来。以他的执念,足以击败陆原和,只是他自己大概也无法全身而退。” “你来又有什么用?你帮不了他,更救不了他。” 李孤飞定定地望着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湖水,他见过的最壮阔的海潮都不及其万一,而那片湖原本只是一汪再普通不过的静潭——它毗邻人而居,生长在闹市区也只是一处安静的风景,从不曾打扰过任何人。 林路深喜欢在那里晒太阳、睡觉、看书、想问题;而李孤飞,喜欢去那里找林路深。 “就算如此,”在林路深的潜意识里,李孤飞的精神力高度受限。他很艰难地才从掌心变出了很细的一条铁链,半点不顶用,“我也要来陪着他。” 第189章 他凝视着过去的自己,那汹涌、纯粹、不讲道理、不顾一切的爱意和生命力,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不能让他悄无声息地死去。” 说着,李孤飞纵身就要跃下。abyss高声喝住了他,“站住!” 李孤飞面色不虞,回眸朝abyss看来,眉间紧皱。尽管面前是一张与林路深一模一样的脸,他却感受不到丝毫的亲近;倘若不是因为小林路深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个没完,他根本不会多听abyss讲话。 “怎么了?”面对着abyss,李孤飞保持着基本的对林路深的哥哥的尊重,但并不多。 “你要下去,是想找回自己过去的记忆么?”abyss目光如炬。 李孤飞沉默不言,嘴角微动。 abyss见状,冷笑一声,“恕我直言,你失忆的情况,与林林不同。” “林林的记忆只是被锁住,但它仍旧存在于他的潜意识中。一旦封印打开,便可以恢复记忆;” “而你丢失的记忆,是被彻底剥除了的——它早已不在你的脑海里。” “你永远、永远、永远……也不可能想起来了。” 第106章 麻木故事 abyss话音刚落,李孤飞脚下又如利刃般升起一波烈焰。湖水反应迅猛,立刻向它扑去,两厢缠斗在一起——放眼望去,整个世界已坠入一片汪洋,水与火在其间拼搏厮杀;而林路深潜意识里的那些记忆,如同失落在深海底的亚特兰蒂斯。 “陆原和”烧得只剩下一具漆黑、干瘦的骨骼,却仍维持着庞然的身形。他颤颤巍巍的,好似一个迟暮的巨人。 “‘陆原和’无法完全割舍自己,所以他会输。”abyss的语气像个看客。他一招手,南柯跃到他的身边。他坐上去,牵起垂在一旁的细链,尾端拴着一颗狼牙。 “你不出去,是因为不知道如何面对林路深吗?”abyss又问,“或者说,你还没想好要如何在脑科学中心和林路深之间选边站。” 云端之上,霞光刺破浓重得化不开的乌云,洒落下来。李孤飞抬起手,微微挡住那灼目的光线,几阵空灵的风宛若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悠然轻缓地拂面而来。 世界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宁静而空旷。李孤飞独自立在无人之处,下方硝烟弥漫,焦土之上,和平与安宁似乎永远也不会到来。 那曾经沉静深邃、一言不发,如今却势不可挡、吞没一切的湖水,正是李孤飞对林路深的爱。它默默旁观了许多年,什么都不发生,好像就要这样地老天荒下去——可是,林路深又回来了,一次又一次地再度出现; 第一次,他带着沉重的秘密,笑意盈盈地堵上来说“我只相信你”; 第二次,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荒唐地演着一幕《冰山与湖心岛》,伸出手满面春风:“您贵姓”? 对李孤飞而言,真正的抉择从来不在脑科学中心和林路深之间;而在他自己和林路深之间。 他放弃过,或许是年少不知情深,又或许是为了更平坦顺遂的一生;他不可能再放弃第二次。 又一波猛烈的火陡然升起,像大地碰撞生出山峦般高高耸立,直冲云端而来。 南柯驮着abyss,下意识向后一退;它放下abyss,又嘶吼着朝前跃了两步,黑色的鬃毛凛凛生风,明亮的双眸倒映着熊熊火光。 李孤飞看了南柯一眼,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很异样的失落感。 “陆原和”的骨架嘎吱、嘎吱的,开始一块块掉落、消散;火焰则愈发歇斯底里——“陆原和”知道自己出不去了;直到此时,他才终于决定割舍自己,只是太晚了。 相较于生疏拙劣的火,湖水的疯狂已然游刃有余。它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浪,水声韵律十足;乌云渐散,水面摇曳折射天光,一抹亮色浮起又转瞬即逝,像即将逝去前的告别。 “你要下去?”南柯察觉了李孤飞的神色。一只猛兽突然开口说人话是挺怪异的,但考虑到是南柯,又好像还挺正常,“你帮不了他,能自保就算不错了。” “‘李孤飞’和‘陆原和’都是经年累月的执念化成的,纯粹到极端,精神力非常人所能及。” 李孤飞注视着那如刀刃般掠过的亮光,下方是波涛汹涌到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爱意——就算救不了过去的自己,至少也要记住他。 “你要是在这里摔死了,我和abyss都不会救你的。”南柯立起前腿,向后坐下,“出去就跟林路深说,是你自己不想出来。” 李孤飞嗯了一声,纵身跃下。 哗啦清脆的水声带着潮湿的气息,将他裹挟;他掉入了一个颇具弹性的高速漩涡。 “我以前曾经幻想过,”“李孤飞”的声音穿透水墙,沙哑而沉重,“有一天能回到你的生命里,借此获得重生。” 陈年的被剥离的记忆像电影般在面前开始飞速播放着,拼凑在一起只有短短几天的、关于林路深的记忆,它们是“李孤飞”的生命。 “我会记住这些。”李孤飞说。 “你只能记住发生的事,”“李孤飞”说,“但那些情感、挣扎、痛苦和希望……所有的感受都会伴随着我一起烟消云散;感受丧失,则意味着意志消亡,剩下的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般、由他人来讲述的麻木故事罢了。” 第107章 真实的重逢 这个无法传达出情感的麻木故事,发生在2x16年的11月,一个银杏叶落的秋天。那时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四年。 第190章 林路深是突兀地闯回李孤飞的世界的,一声预先的招呼都不打,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嗨。”夜里光线并不亮堂,那张脸半没在阴影中。他掐灭了烟,堵住了刚从监察大楼里下班出来的李孤飞。 白色的大褂,淡绿色的衬衫。皮鞋落在地上发出深沉的敲击声,走近了才能辨出西裤是深绿色的。 久别重逢,一身迷雾。下班被拦,李孤飞顿住脚步。 他没有假装不认得,目光随意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对视时不避不闪,十分平静,好似两人从无深交,“你没被开除?” 林路深半真半假地努了下嘴,也不提过去的交情,“好可惜,还没呢。” 真实情况里的林路深,比abyss困住李孤飞的那个梦里的形象要无情得多。那些撒娇攀交情的话,他是半句也不会说的。 “但是再这样下去,就快了。”林路深意味深长道。 李孤飞毫不掩饰地瞥了眼林路深兜里工牌上的重要性等级,结合林路深这么些年的销声匿迹,他很快就有了结论。 他听出林路深话里有话,知道对方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假装无知无觉,“保密项目的参与者,未经允许是不能随便出来的。” “这次我不抓你,你赶紧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孰料林路深是半点也不领情,皮厚不守规矩是他最持久的品质。 “就算你想抓我,也没那么简单。”林路深嗤笑一声,两手一抬,“我既然能自己跑到你面前,就说明他们根本控制不住我。”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说的是对的。就好比张鹏举拿他李孤飞没办法一样,如果林路深也在某个方面具备不可替代的价值,那么他无论怎么逾矩,脑科学中心都只能容忍。 但今天又似乎有所不同。林路深特意选在深夜上门,总不可能是因为他属猫;他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他冒险出来一定有着特别的原因。 李孤飞微一思忖,直截了当道,“你找我什么事?” 林路深嘴角掀起,眼神微眯,也不装傻,“我听人说,李博士的精神力,在整个脑科学中心无人可出其右。”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示意他把话说完。 “所以,有一件事,我想请你帮忙。”林路深一手插兜,走上前。他盯着李孤飞的眼睛,从头至尾这或许是他唯一一次的主动蛊惑,“我想了一个星期,我只相信你。” 看着那双向来狡黠、此刻却很认真的漂亮眼睛,李孤飞几乎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不行。” “……” “你都不多问问?”林路深天生不是受委屈的料。 对李孤飞来说,确实是不需要多问的。 以林路深在系统的重要性,如果他的目的正当,根本不需要自己深夜偷偷摸摸来堵人;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是不被允许、且极度危险的。 “你晚饭吃了吗。”李孤飞不知道林路深具体也做什么,也不方便多问。但他会下意识安抚林路深,让林路深悬崖勒马,这是从很久以前留下的习惯。 林路深:“……” “我让你问这个了吗?”林路深哭笑不得,翻了个白眼。他生起气来,多了几分从前的影子,“没吃。” “……” 李孤飞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递给林路深。 “干嘛?”林路深问。 “去车里等我。”李孤飞指了指停车场上仅剩的一辆车,“我去买宵夜。” 食堂快关门了,李孤飞赶上最后一波。他拎着一份馄饨回来,一拉车门发现林路深已经歪着脑袋在副驾上睡着了。 明明刚刚还精神抖擞的。 李孤飞坐上车,轻手轻脚地关上车门,没有发动。逼仄的车厢内,他连呼吸都比平时轻了些,出于种种私心,他没有立刻叫醒林路深,也不想叫醒。 车厢封闭,馄饨的香味变得格外浓郁。林路深鼻子一吸,没一会儿就哼唧着睁开了眼。 看见李孤飞的那一刻,他先是懵懂一怔、露出疑惑的神色;几秒后才彻底醒了个明白,一摸脑袋,“我睡着了啊。” 李孤飞没说话。他指了指手边的馄饨,神情和语气都没有任何情绪,“吃吧。” 林路深狼吞虎咽。李孤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人在吃饭的时候往往很难伪装,林路深和过去不一样了。 过去的林路深,做正事也好、胡闹也罢,都是不懂事的、由着性子来的; 而眼前的林路深,已经无法挽回地成熟了。他无论守不守规矩,都是理性的抉择;这也意味着,他想要做的事不仅不被允许,而且非常严重。 “味道不错。”吃完后,林路深一抹嘴。他心满意足地看了李孤飞一眼,“谢谢你。但是,你要是想劝我,还是趁早死了这个心。” “……” 李孤飞尚未出口的话就这么被堵了回去。 林路深长大了、变坏了,学会吃完饭再掀桌子了。 “最近工作挺忙?”夭寿了,林路深居然连商业寒暄都会了。 “新系统上线,问题自然比较多。”李孤飞简单道。 可林路深闻言,却不知怎的冷笑了一声。他的声音很悦耳,好似风铃,阴森森的。 看着林路深微微出神的侧脸,李孤飞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个不知来处的念头,“新系统……与你有关?” 第191章 林路深一回眸,咧嘴笑道,“你答应帮我,我就都告诉你。” “……” 李孤飞看了眼空空如也的塑料盒,里面连汤都被喝光了。他心平气和地开口,“馄饨好吃吗。” 林路深一扬眉,“我刚刚说过了,味道不错。” “在我小的时候,根本吃不到这样好吃的东西。”李孤飞挪开目光,透过车前窗直直地望着外面,天空无垠、大地广阔,落在他面前的却只有一条漆黑狭窄的深巷。 “不仅是食物,那时我在各个方面对自己的生活都毫无掌控力。一些对你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比登天还要难。” “我努力了很多年——在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已经走了很远很长的路了。”李孤飞能察觉到林路深落在自己肩头脸侧的目光,却仍旧盯着前方一动不动,“到后来,我终于意识到,人在这个世界上能掌控的事,原本就是很少的;也正因为此,如果侥幸获得了一些想要的生活,就要懂得珍惜。” 林路深笑容敛去。他抚摸着坚固而精致的车窗,掌心感到刺骨的冰冷;他有千言万语梗在嗓子处,却又说不出口。 因为李孤飞的话是对的,李孤飞的选择没有错。 车内陷入死寂。 两人都没说话,也没对视,比从不认识还要更陌生些。 “我明白了。”良久,林路深沉声道。他打开车门,一条腿踏出去,回身道,“谢谢你的馄饨,今晚是我冒昧了。” “祝你一切都好。” 这几句话是如此得体而明理,以至于不像是能从林路深嘴里说出来的。 车门被很有礼貌地好好关上,只发出了一声很轻的砰。 隔着车窗,李孤飞注视着林路深从宽阔的停车场走向了那条光线很暗的小巷,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尽头。 车内,李孤飞压抑已久的呼吸被报复性释放。他指尖轻轻碰了下林路深刚刚用过的那个塑料盒,只一秒钟就腾的收回了手,像是被烫了似的。 他伏在方向盘上,头深深埋着,很久都没有动。 真实的重逢里,没有咖啡馆,没有冰美式。没有一前一后地穿过长长的小巷、沿着树林和小溪一路奔向林路深的来处,更没有……任何关于过去的痕迹。 所有的浪漫、悸动与撩拨,都只属于李孤飞内心的幻想;其实细想就能知道,以林路深当时的艰难处境,他是不可能有任何多余的心思的。 林路深究竟要做什么呢。 不需要关于情感的记忆,李孤飞都知道,当时的自己思考的,只可能是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说: 又是没有写到预估地方的一天。 明天继续。 ps关于梦境重逢指路第73&74章。 第108章 永久监禁 接下来的几天,李孤飞都过得寡淡而麻木,宛若一个感冒的人在喝白开水。 这样的日子里唯一彰显个人意志的地方,就是李孤飞刻意地每天都加班到极晚。从监察大楼出去后,他总会在车里不死心地多坐一会儿。 可是,林路深再没找过他。 要是没有那个剩下的馄饨塑料盒,李孤飞甚至都会怀疑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林路深从来就没出现过,那场时隔多年的诡异重逢全是因为自己犯了失心疯。 毕竟这种疯了一般的梦境,他从前也不是没做过。 他洗干净了那个塑料盒,于是真实的痕迹又少了一些。 当时正值新系统上线不久,纰漏甚多,大家都在摸索。李孤飞工作风格一向激进,犯了三两个不算严重的小错误——事务繁忙,张鹏举大手一挥,表示禁闭就免了,只要李孤飞之后注意就行。 可李孤飞实在是有些累了。他像一根绷久了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砰的一声断开。 李孤飞去了禁闭科。相较于梦境疗愈中心,他更喜欢这里。精神泥潭胜过人工美梦的地方,在与它更能令人信服。 “老陈……他这两天不在呀。”一个工作人员看见李孤飞,面露难色,“李博士,我们没给您排时间段。” “没排时间的禁闭,可以不关的。” “老陈不在?”李孤飞蹙眉,有些意外。 老陈这样的级别和岗位,绝不可能一声不响就休假;他休假,是要提前打报告的,李孤飞不会不知道。 “……是啊。”工作人员吞吞吐吐,眼神躲闪,“他、他不是家里有事儿么?” 当年的李孤飞经验还比不上现在充足,但是风格更加不留情面。他一眯眼,用和看犯人差不多的眼神打量了下面前这人。 “怎、怎么了。”工作人员低下头,甚至不敢看李孤飞。 “你应该知道,”李孤飞淡然地用指关节敲了下桌子,“我们监察多的是撬开你嘴的办法吧。” 梦境探索、潜意识入侵……就连普通的讯问,也有很多人顶不住压力。 “李博士,”工作人员压低了声音,双目微睁,“老陈……被带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您……您没听说?” 执行任务。 老陈还能执行什么任务。 禁闭科说破大天,就一个职责:关禁闭。 而非得老陈亲自出马的事,也就只有一件:给x级的人关禁闭。 霎那间,爆炸般的信息量在李孤飞高速运转的脑海里盘旋。 第192章 系统目前并没有x级人员在禁闭中——当然,仅限于公开信息。 老陈,大约是给某些不方便露面的同志提供“禁闭”的上门服务了。 譬如林路深。 从这个工作人员的反应来看,带走老陈的大概率就是监察。所以,他才会对李孤飞的不知情感到意外。 “哦,我想起来了。”李孤飞转过身,面色未变,“忙忘了。” 张鹏举是故意瞒着他的。 回到监察大楼后,李孤飞不打算流露出任何异样。他什么都没说、也没问,当天下午张鹏举就主动来敲他的办公室门了。 “你去过禁闭了?”张鹏举脸上带着刻意为之的和蔼,进屋后顺手关上门,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样子。 “是。”李孤飞说。 张鹏举听完,仍旧眯缝着眼睛,盯着李孤飞看,“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没告诉我的,自然是不适合我知道的。”李孤飞平静抬眸。 那个久远的冬天,室内光线昏黄。暖气不间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窗户和门都是紧闭着的。 “这件事,理论上以你的级别是可以知道的。”张鹏举放慢语速,说话抑扬顿挫的,“只不过呢……也是为了你好,没立即告诉你。” “是关于林路深吗?”李孤飞开门见山。 张鹏举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神却凝滞片刻,“你……知道了?” “前段时间他来找过我。”这件事很容易就能查出来,李孤飞索性不隐瞒了。 “哦?”张鹏举双目一瞪,“他找你干嘛?” “他说他卡里没钱了,让我请他吃馄饨。”李孤飞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个不相干的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也很惊讶,毕竟我是真的以为他被开除了。” “但我看见了他的工牌,x级——保密任务?” 张鹏举嘴角平了些,没有说话。 “李孤飞,很多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保护你。”张鹏举轻微地叹了口气,“你为林路深背过一个处分,不想再背第二个了吧?” 到目前为止,李孤飞还什么都没有做,根本谈不上处分。 张鹏举此话意在敲打,说明此事还远未结束。 林路深没有放弃。 李孤飞敛眉颔首,“明白。” 等待的时间,从来都是那么那么的久。李孤飞一天比一天更睡不好,他总是在半夜惊醒,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林路深的身影无数次飘进他的梦里,他却从没有一次能抓得住,每每醒来时浑身大汗、心绪难平。 他想告诉林路深,那天我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在苟且偷生,只是想阻止你以身犯险; 当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我害怕自己配不上你。 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上。其实也才过了一个月而已,对李孤飞却漫长得如同几辈子。 这段回忆粘稠、缓慢,包裹缠绕着他,好像永远也爬不出的泥潭。 终于,李孤飞的“忠心”得到了张鹏举等人的认可;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的人选,只能相信李孤飞。 那天光线很暗,大白天世界就灰蒙蒙的。关于那一日的记忆,清楚到连空气中的灰尘都十分明晰。 “李博士,张部长找你。”有人来通知,使了两下眼色,“可能是个大任务,我看他办公室许多人。” 李孤飞点了点头,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他照例把博士托付给陈媚,径直去了老张的办公室。 一开门,室内人乌压压的,氛围压抑。李孤飞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陆原和。 名义上,他和所有孤儿一样,都是陆原和选出来的,是陆原和的学生。 “陆老师。”李孤飞的语气不得不比平时恭敬些。 “有个任务。”张鹏举看起来举重若轻,把手上的文件夹随手丢到了桌上,示意李孤飞看。 李孤飞感到肩头被压下了千钧之力,表面却不能流露出任何异样。他拿起文件夹,翻开第一页。 「s1701号行动 执行对象:林路深(x级) 任务目标: 1)相关记忆清除 2)意识永久监禁 补充要求:执行人需在任务完成后自行清除梦境记忆。 执行人:李孤飞」 “本来,我是不同意由你来的。”张鹏举说,“毕竟你和林路深不能算是……毫无渊源。”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合上文件夹,甚至没有看后面的内容,“这个任务,还有别人能做?” “林路深是x级。” 张鹏举微微一笑,“一般的x级,别人是不行;但林路深不同。” “他是自愿接受记忆清除的,他会配合。” “自愿?”李孤飞蹙眉。 “我们让他在失忆和监禁中选择,他选了失忆。”另一人起身道。 李孤飞又翻开了文件夹,扉页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任务目标。 相关记忆清除。 意识永久监禁。 那人见状,轻描淡写道,“李博士,系统困住人心的能力,您是最清楚的。您只需要见死不救,就足以让一个失忆的意识被'永久监禁'了。” 隔着陈年的浓雾,李孤飞站在回忆的中央,借当年的那双眼睛,扫视着这个房间里的每一张脸。 他们每个人都看着他,带着一模一样的死板神情,像一条条绳索将他牢牢拴住。 第193章 李孤飞的目光不死心地在陆原和身上多停了几秒,直到他终于确认这个人不会对林路深有一丝一毫比旁人更多的怜惜。 “好。”李孤飞应下了。 “安全第一。”张鹏举拍了拍李孤飞的肩,用力很重,“遇到问题不要硬撑,我们会安排其他人在外面随时待命的。” 这是句威胁。 李孤飞当然能听懂。 第109章 一定不要手软 电梯一路向上,在一个不对外开放的楼层停下。监察委员会,第十层。 “这是?”李孤飞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一层。 走廊狭窄,没有窗户,死气沉沉的。 “这里新建了一个监狱,”张鹏举从身后拍了下李孤飞的肩。他声音沉闷,回荡在长长的走廊里,“专门用来关林路深的。” “新建的?”李孤飞不太相信。这动作也太迅速了。 张鹏举撇了两下嘴,压低声音道,“……以前几乎不用,废弃很久了。” 李孤飞皱起眉头。他远远地看见某扇门前站了三五个守卫,个个身板笔直、神情呆滞,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这是什么监狱?”李孤飞走到这间大门紧闭的牢房前,上面连块牌子都没有。他停下脚步,转身问道。 守卫自然是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气氛紧张得连一颗灰尘都不敢乱动。 张鹏举难得露出了欲言又止的样子,“是一个在清醒状态下入侵大脑的地方,陆院长设计的。” “最开始是想用作审讯室,但是太……”张鹏举顿了顿,“太折磨人,所以从建好就几乎没真正用过。直到……” 直到林路深被关进去。 “我明白了。”李孤飞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进去后,你们两人的意识世界会逐渐融合;”张鹏举上前一步,“所以你一定要尽快。” 李孤飞没有吭声。他转回身去,推开了面前这扇极沉极厚的大门。 身后的脚步声下意识朝远退去,李孤飞却半点畏缩都没有,坦然地抬腿跨了进去。 晦暗朦胧的监牢内,一把椅子孤零零地立在房间中央。椅子上,垂头耷脑的林路深双手被紧紧缚在身后,数条锁链捆在他的身上,勒得衬衫发皱——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身体几乎要在重力的作用下向前栽倒,嘴巴却仍在不肯放弃地喃喃低语着。 李孤飞从没想过,林路深会是这幅模样。他一瞬间胸腔发闷,只觉得那怒火连毁天灭地都够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托起林路深瘦削的下巴,“阿深……阿深,林林!” 林路深没有反应。他额前冷汗已干,浑身衬衫被汗得半透明,脸颊黏糊糊的,也不知道已经一个人挣扎了多久。 李孤飞开始感到自己的意识在被抽离。他的大脑变得粘稠而模糊,他正在融入林路深的意识里。 按照张鹏举等人的预想,李孤飞要先进入林路深的大脑,趁林路深虚弱且配合之际清除他近五年的记忆,然后主动舍弃梦境里的记忆,独自出来,把失忆的林路深一人永久地丢在意识的折磨里。 酸涩爬上李孤飞的鼻尖眼眶。他双眸死死睁着,怀里的林路深已经人事不省。 李孤飞从地上站了起来,捂着脑袋、摇摇晃晃地绕到椅子背后,打算解开这个结。 结很紧、很复杂,不知打结的人是存了怎样要置林路深于死地的念头;林路深的手腕被死死地绑在椅背后面,勒出道道红痕; 李孤飞一道道地费力解开,一不留神额头磕到了椅背上,痛感让他恢复了片刻的意识清醒。 “林林,林林……”李孤飞想多跟林路深说说话,好让林路深不会昏迷得过于彻底。他选择林林这个称呼,是因为林路深对此的记忆或许更深、更多一些。 “快了,就快了。”李孤飞说着话,不时用力地咬一下自己的嘴唇以保持清醒,“我会带你出去的,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 “……丢下你。” 哐当—— 结终于被解开,失去了锁链的林路深猛的向前一栽,摔倒在地。李孤飞半跪在地上,用力地向前爬着。他想去够林路深的手,却抓不到。 周围的环境开始失真,声音逐渐远去。再次睁开眼,李孤飞已经置身于一处群山之间。 高高的山峦之巅,天蓝得像打翻了颜料盒,阳光明媚如刀,一个一袭白衣的身影立在悬崖之上,手里紧攥着一条麻绳,麻绳的另一端拴着已然昏迷的林路深。 “你要给林路深清除记忆?”那道身影回过头来,赫然是一张与林路深一模一样的脸。 李孤飞脚步一顿,双眸登时大睁。他怔了下,眉间紧皱,“你是……谁。” 不动声色间,李孤飞藏于身后的右手掌心已变出了一把刀。 那人一歪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很冷。 “把林路深还给我!”李孤飞心下急切,径直冲了上去。 孰料那人反应极快,拎着林路深一眨眼又飞上了另一座山头,轻松自如。 李孤飞掌心变出藤条,向前飞去。他拴住了那人一只胳膊,正要去夺林路深,却见那人腾空一跃,霎那间竟挣脱了藤条。 “李孤飞是吧,”那人的声音高悬于云层之上,“滚出去。” “我不会自己一个人出去的。”李孤飞咬牙低语。他攥紧双拳,双目闭上,片刻后汩汩湖水在他周身萦绕开来。 第194章 “你救不了林路深。”那人没有躲避李孤飞铺天盖地而来的湖水攻击,只端坐在山峰上。他缩短锁链,把林路深抱回了自己怀里,“就算你能带他走出这间审讯室,外面还有张鹏举、陆原和……数不清的人,整个脑科学中心都不会放过你们的。” “何况,你不是还有大好前程吗。”那人极冷且轻蔑地笑了一声,“又怎么可能不顾一切地保护林林呢。” “我给你个机会。”那人抱着怀中的林路深,站了起来。 李孤飞看见面前的山轰隆隆开始生长、疯魔地乱长,像是直要把天戳出一个洞似的—— “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李孤飞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大脑沉重、疼痛欲裂。那轰隆隆的声音源自地底,又直勾勾地向天上传去;四周地动山摇,活像是从大地里扒出一根筋抽出去似的。 周围开始不间断地响起刺耳的警铃:嘀——、嘀——、嘀——、嘀—— 李孤飞眼前一黑,通体发凉。他伸出手虚空一攥,恰好握住了椅子的一条腿,那冰冷坚硬的触感登时唤醒了他。 “林路深!”李孤飞倏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回到了现实世界,而一旁趴在地上的林路深仍旧昏迷不醒。 昏迷中的林路深皮肤苍白、身形瘦弱,一张精致的脸活像易碎的瓷器,让人忍不住就觉得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该被捧在手心,半点苦也不该吃、半点罪也不能受的。 然而,他此刻浑身僵硬,手腕的勒痕尚未褪去,身上的衣服皱皱巴巴。 李孤飞一把将林路深揽进怀里,抚摸他冰凉的脸。他再也不想放开了,他再也不能放开了;他摇摇晃晃地抱着林路深想要站起来,忽然,大门被人从外猛的推开—— “李孤飞!!”张鹏举怒目圆睁,满脸担忧。他一只脚几乎就要踏进来了,但看见李孤飞仍旧醒着,又勉强松了口气,“你刚刚都干了些什么?!” 李孤飞不能说自己一进来就给林路深解开了锁链,更不能说自己进入梦境后没有立刻去清除记忆;他看了眼怀中的林路深,想起了刚刚那个莫名其妙的人,抬眸淡然道,“我不知道。” “你——!”张鹏举几乎气急。他攥起拳头,差点抡到了墙上。 “外面发生什么了?”李孤飞抱着林路深,察觉他的手指轻微地动了动。 林路深醒了。 “你先出来吧。”张鹏举眉头紧锁,转过身,似乎连看都不敢多看林路深一眼,“把林路深也带出来。” 张鹏举说着,半带上门,走远了。 李孤飞抱着林路深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沉重的无力感淹没了他。 “李孤飞。”怀里,一道虚弱的气声忽然响起。林路深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他轻轻拽了下李孤飞的衣袖,声音很轻。 “林……你醒了。”李孤飞方才面对张鹏举的顽强坚硬立刻烟消云散。对着醒来的林路深,他眼神闪烁、一时口拙,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我带你出去,你、你别再任性了。” “出、出去后,我去求张鹏举;他还需要我,他——” “太晚了。”林路深极缓慢地掀开眼皮一条缝。 从两人跌倒的椅子处,到门口,不过两三米的距离。 “你不要再管我。”林路深声音轻缓,语气却很坚决,“张鹏举、陆原和……他们要你对我做什么,你照做就是了。” 距离上次见面,也才一个多月,林路深却仿若换了个人,他变得颓唐、失落、哀伤,双眸空洞,浑身透露着浓浓的悲剧感。 李孤飞觉得自己的心被掏了一个大窟窿,片刻不停地淌着血。 “请一定、一定、一定……不要手软。”林路深说。 第110章 转账 林路深的状态,比先前以为的要更差。 跟李孤飞交代完最后那几句,他拽着衣袖的那只手一松,空荡荡地向下甩去,顷刻便人事不省,像再也不会醒来似的昏了过去。 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听不清,唯有眉间化不开的痛苦那般真实。 李孤飞记不清自己是如何抱着林路深逃出这间监牢,又被张鹏举带人强行按住,坐在密不透风的车里去医院。 那一路的记忆浑浊不清,李孤飞隐约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一回想,是陆原和的记忆。 陆嘉死在手术台上后,陆原和回到家里的那段记忆也是如此,像一团看不清、逃不出的浓雾泥潭。 “原定的计划可能要推后几天,得等林路深缓过来。”张鹏举亦是愁眉不展。 医院为林路深辟出了专门的一层,医护人员推着林路深进入病房,在他全身上下连满了各种仪器——尤其是头上。 李孤飞出神地站在病房门口,隔着一道玻璃小窗,林路深小脸苍白得简直像是要插上翅膀回到天国了一样。 “现在入侵他的大脑,后果难以预料。”张鹏举说。 有那么0.000……1秒,看着忧心忡忡的张鹏举、和匆匆赶来的陆原和等人,李孤飞再次不死心地产生过一种幻想,好像他们真的也在乎林路深的死活;他们虽然要让林路深失忆、被囚禁、成为废人,但他们也没想到林路深会因此产生性命危险。 直到—— “南柯实验室先前已经被查封,人也都关起来了,但我们一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一个工作人员赶来汇报,他满头大汗,“林路深的笔记……也许是他提前交代过,纸质的都被烧了,电脑也打不开。” 第195章 “他的那些工作人员呢?”张鹏举眼睛一瞪,“派人进去问,谁能解决这个问题,就放谁出来!” “等等。”陆原和开口了。从刚刚到现在,他一直盯着显示屏上林路深的数据,至于林路深本人,他只瞥了一眼。 “陆院长?”张鹏举神色焦急。 陆原和:“我可以仿照监察第十层的监牢,再在南柯实验室外构建一个类似的屏障;这样整个实验室的人,都会被强行入侵大脑,神志不清、直至彻底昏迷。” “这个大的屏障,虽然在强度比不上那个监牢,致人昏迷需要的时间会更长;但实验室的那些人反正也出不去,我们有的是时间逼他们开口。” “这……”张鹏举嘴唇动了下,觉得这事儿有点大,“那里面几十号人,万一醒不过来……” “醒不过来就醒不过来。南柯实验室本就是保密项目,参与人员除了林路深,都是孤儿,基本没有其他社会关系。”陆原和顿了下,回头看了张鹏举一眼,“还是说,现在你有更好的办法?” 张鹏举眸中掠过半刻不忍,但旋即消散,“好。” 陆原和点点头,准备离开。临走前他看了李孤飞一眼,“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后面需要你的地方还很多。” “发生了什么。”等陆原和离开,李孤飞才开口。他声音沉稳,四周静如死域。 “林路深……”张鹏举声音颤抖,透着深深的惊恐和无力,“林路深的大脑与核心系统相连共存了,就在你要给他清除记忆的时候。” “什么。”李孤飞怔了下,一时甚至没反应过来。 “研发最先发现的,他们打不开核心系统了。”张鹏举声音沉重,“如果我们找不到方法解开这种关联,整个脑科学中心、乃至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会成为林路深的人质。” 突然,张鹏举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问道,“在里面的时候,你有在林路深大脑里看见什么吗?” 蓝天之下,悬崖上那个和林路深长着同一张脸的人。他抱着林路深高高跃起,赶走了李孤飞。 他还说会给李孤飞一个机会,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没有。”李孤飞装模作样地想了一会儿,若无其事道,“什么都没有。” “我当时刚进去,甚至没来得及动手清除记忆。” 张鹏举皱眉点了下头,便离开了,并没有多问。显然他也不觉得李孤飞能有什么能力操控系统连接,问一句只是心存幻想。 医生说,林路深浑身上下在生理层面并没有什么问题。他所谓的昏迷,更像是一种长睡不醒,他太累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呢……”李孤飞还是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他。他在脑科学中心地位超然,可以自由进入病房,医护中没人敢管他,只会以为他是出于工作需要、得看守在林路深身边。 林路深被“开除”已久,除了些许真假难辨的传闻,这里已经没什么人记得真实的他,更不会知道他同李孤飞曾经十分亲密。 从少年分别至今,这是李孤飞第一次长时间地看着林路深。他曾经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梦中的林路深,神情并不放松。微微紧起的眉间,是属于成年人的担忧,它不该出现在林路深的脸上。 李孤飞伸出手,想要抚平,却总是做不到;他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最终还是在距林路深1厘米的地方停住了这个亲吻。 林路深睁开了眼。 “……” “……” 这原本应该是个令人尴尬的距离和姿势,特别是在两人四目相对之时。 “你醒了。”李孤飞语气压抑,声音很沉。他并不怎么愉悦,次要原因是他不能再继续肆无忌惮地看林路深了,主要原因是林路深的苏醒意味着他很快就会迎来新一轮的审讯乃至折磨。 林路深倒是比想象中平静。他气力恢复些许,尽管仍旧虚弱,却十分镇静——不论是对于眼前的这一幕,还是先前在监牢里的交代,他似乎都没有任何情绪。 “我想坐起来。”林路深说。 “哦。”李孤飞起身,让出空间。他没有在病床前的椅子上坐下,站着道,“这层只有你,几十个医护都是为你服务的;他们很快就会来。” 林路深随意地点了下头。他坐起来,对浑身上下连着的器械没什么反应,甚至还调整了一下枕头的位置,让自己坐得舒服些。 “有纸笔吗?”林路深说。 李孤飞摸了下口袋,“没有。” “把你手机给我。”林路深说。 李孤飞有些疑惑,拿出手机解锁后递给了林路深,“这里不能联网。” 林路深靠在床上,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敲了几行数字,“这是我的银行账户和密码,里面应该有几十万,具体数额我不记得了。” 李孤飞:“……?” 林路深敲完,把手机递还给李孤飞,抬眸看着他,“帮我一个忙。” 李孤飞:“……” 什么忙也不需要几十万佣金吧。 李孤飞心里有些复杂。 “帮我把这些钱转给一个叫杨幻的人,附言写上我的名字。”林路深倒是完全没察觉李孤飞的心态变化,自顾自道,“账号我写在下面了。” “……” 李孤飞这才发现屏幕上还有另一个账号。 “怎么了?”林路深见李孤飞没接手机,有些意外,“这件事不涉及脑科学中心,应该是安全的。” 第196章 李孤飞:“……” 李孤飞:“……” “没什么。”李孤飞接过手机,点头表示答应。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你朋友吗?” 林路深没有说话。他礼节性地冲李孤飞牵了下嘴角,眼神却已然落到别处。 深邃、沉静,带着不停歇的思虑,没有半分笑意。 第111章 烟 林路深醒了,病房很快变成了审讯室。 房间外的走廊上响起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张鹏举走了进来,还有一群风险合规和研发部门的人。在记忆里,李孤飞能分辨出他们,却又莫名觉得每个人都长着同样的一张脸,穿在同样的一套皮里。 “林路深。”张鹏举语气严肃,态度较先前却明显有所克制,“你的大脑和系统链接了,是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林路深随意扬了下手,神色慵懒。他像是疲倦了似的,靠回床头。刺目的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照得他白皙的侧脸近乎透明,“系统是我的孩子、是我们整个实验室的孩子;你欺负我们,它生气了。” “……” “我们已经在实验室外设置入侵大脑的屏障。”研发人员说,“就算你不说,我们也迟早能撬开他们的嘴、或者脑子。” 林路深抬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放了他们——失忆也好,囚禁也罢,我会尽力配合你们。” “那就解开这个链接。”张鹏举也有些焦躁。 “我做不到。”林路深偏过头,语气干脆。他咬了下唇,“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张鹏举闻言没有相劝。他看向李孤飞,但话或许是刻意讲给林路深听的,“你准备一下,明天进行记忆清除。” …… 一幕落下,周围的一切如播片般飞逝。洁净到一尘不染的病房、精密繁多的仪器、起起伏伏的记录数据,和苍白、沉静得令人陌生的林路深。 他在想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 …… 林路深当晚被从病房转移,关到了一间实验室改成的逼仄监牢里。 周围始终有很多双眼睛,在沉默中死死地注视着,目光如锁链。 李孤飞亲手给林路深戴上手铐,又将链条的另一端系在了桌腿上,全程没有抬头看林路深一眼。 说是翌日执行记忆清除,实际却一拖再拖。 张鹏举每天都会派不同的人来对林路深进行审问,提供的食物简陋而单一,监牢里连一张床都没有。 林路深吃不下、睡不好。他原本就瘦,没几天脸颊就凹了下去。 李孤飞获得许可,可以在每天傍晚来探访林路深一次——这其实也是一种要求,他被要求每天来敲一次林路深的门,并告知林路深:今天的清除计划推迟了,明天是否执行待定。 这是一种卑劣却有效的心理折磨手段,让人永远处在悬而未决的状态里,彻底丧失安全感。 林路深像一朵缺水的玫瑰,生命力不可挽回地蔫了下去;可他无比倔强、从未放弃反抗,每时每刻都在挣扎——他因此意志存活,也因此痛苦不堪。 有天晚上,李孤飞和往常一样很晚才到家。博士在他的脚边蹭着打转,一声都不叫,只眼珠子圆圆地看着他。 博士已经是条真正的大狗了,刚被捡到时那瘦小可怜的模样不剩半分痕迹。 但喜欢摇尾乞食、撒娇卖乖的本性倒是完全没变。 “你也睡不着么。”李孤飞抱住博士,摸了摸它的背。 博士呜咽两声,张开嘴伸着舌头。它的眼睛里有着清晰的提问:是林路深回来了吗? 煎熬的日子里,一秒钟比一万年还要漫长。 李孤飞开始希望清除手术能尽快到来,这样林路深就能早点解脱——失忆,也是解脱的一种;失败后平庸的一生,总好过受尽折磨。 可其他人却没那么轻易放过林路深。记忆清除推迟的每一天,研发和监察都在想尽办法逼林路深开口;他们似乎已经放弃了从实验室其他工作人员那里获取信息,但入侵大脑的屏障却再也没有被撤下。 “我不觉得林路深知道链接是怎么形成的。”这天开会,李孤飞罕见地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作为知情级别最低的执行人员,他一开口,众人都有些意外。 然而并没人阻止,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见过林路深本人大脑的人。 “否则,当时我在他的意识里应该能看到些什么。”李孤飞顿了下,继续道,“如果你们还不死心,我可以在执行清除的时候认真看看他的记忆。” “记忆清除对人体消耗极大,而林路深现在的状态已经很不好。”李孤飞心平气和,“再拖下去,万一他的大脑在这个过程中宕机了——” 接下来的话,已经不需要李孤飞点明。 终于确定了执行日期后,李孤飞最后一次去探望林路深。 “林路深,我来通知你。”李孤飞半掩着门,朗声道,“明天就会对你执行记忆清除。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没说的,今天晚上是最后的机会。” 门外是24小时轮班的看守,走廊上监控没有任何死角。 被关进这间监牢后,林路深第一次朝李孤飞抬起了头。他屈膝坐在地上,精神和身体都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能撑着全靠意志。 第197章 “能给我根烟吗。”林路深的声音不大不小,“我怕等我失忆了,就不记得曾经有那么喜欢的一种烟了。” “遇见让自己真正享受的东西,从来都是一种运气;运气不好的话,这或许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品尝它了。”林路深掀起嘴角笑了下,神色狡黠。他已经十分虚弱,说话都带着颤抖的气声,“我了解我自己。下次再见面,一包平平无奇的香烟——没有了记忆我怕是多一眼都不会看它,更遑论拿起来买回家了。” “行。”李孤飞从内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半蹲下来递到林路深嘴边。他替林路深点着,神色无异。 “钱我替你转了。”伴随着闪烁的火星,一声极轻的耳语在空气中燃气,又瞬间消散。 林路深没有看李孤飞。他双手夹着烟取下,凝视着对面的墙角,只睫毛闪了一下。 他听见了。 “你到底要做什么。”又一声耳语响起。李孤飞把剩下的香烟和打火机一起塞进了林路深的衣兜里。 “我……”时间紧急,气氛紧绷。李孤飞来不及认真措辞,嘴里只冒出一句直白到离谱的心声,“我想要你好好活着。” 极近的距离下,林路深的嘴唇似乎抖了下。在李孤飞不得不站起来前,林路深对着李孤飞说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轻。 “记得我先前叮嘱你的。”林路深道。 不要手软。 这是记忆清除前的最后一面。 离开监牢时,李孤飞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不知道的是,林路深也一样。 第112章 杀了 那是在一年的伊始,天寒地冻的季节。记忆里没有任何热闹或庆祝相关的元素,所谓的元旦只是日历上的一行小字。 李孤飞这夜没有睡着。像是有某种奇怪的物质流淌在他的浑身上下,让他的大脑始终亢奋、难以安眠。 他大睁着眼睛躺在没有点灯的屋里,蓝白色的月光从阳台轻飘飘地飞进来,又一秒、一秒地缓慢离去着。 天亮了。朝阳升起,世界徐徐染上浅橘黄的色泽,温暖而明亮。 出门前,李孤飞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家。博士一路跟到门口,蹲在地上吐着舌头;如果它会说话,此刻出口的或许是送别、挽留、安慰或不解。 “陈媚过会儿会来接你;你去她家住几天,就和过去一样。”李孤飞不可能告诉陈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在陈媚眼中这次和之前的每一次都没什么不同,只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任务。 “今天之后,”李孤飞摸了摸博士的头,皮毛微微扎着掌心,“有些事,也许只有你记得了。” 李孤飞没能在记忆清除前,同林路深进行现实中的最后一次告别。他抵达执行科时,林路深已经在器械的作用下陷入了长久的昏迷。 “现在我们不敢贸然入侵他的大脑。”门外,张鹏举沉着一张脸。他眼下乌青,想是也没睡好。他最后交代道,“明面上任务目标与上次一致;但实际上……我们的底线只有一条,清除林路深加入系统研发后的一切记忆。” “还有,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当作没看到——反正要进行双向清除。这次任务完成后,我给你批个长假,你好好休息休息。” 双向清除险之又险,很少有人能全身而退。张鹏举的承诺,无异于给将要上前线做先锋的战士画凯旋归来的大饼。 李孤飞看了张鹏举一眼,没吭声。 “当然,工资也会再给你涨点的。”张鹏举像强行活跃气氛似的,呵呵干笑了两声,“你——” 没等张鹏举说完,李孤飞径直推门入内,头都没回一下。 嘀—— 嘀—— 嘀—— 设备启动,现实逐渐远去,人的意识沉沉下坠,向着漆黑的深海,一落似乎没有尽头。 直到世界重新明亮起来,李孤飞开始感到意识回笼,风呼呼地从一个方向吹来,又向另一个方向吹去。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一片旷野,高低错落的楼房散落在四周。天光不明不暗,远处是一个小镇,而面前只有一条笔直的窄路通往那里——朝前望去,一个颀长的背影站在中央。 “嗨。”那道背影转过身,林路深看起来比在外界时要正常些,脸色也没那么苍白,十分恬静,“那里就是我的潜意识区,这周围是我的记忆。” “你想我忘记什么?动手吧。” 李孤飞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单刀直入,立刻动手。他上前几步,隔着梦里一两米的距离,静静打量着面前这张脸,眼神片刻没有挪开。 半晌他道,“那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 林路深怔了下。 “怎么。”关于这个话题,他似乎并不欲同李孤飞多言,表面的直白对视下是遮掩。 李孤飞直截了当道,“我要先杀了他。” “……” “……” “……” 短暂的猝不及防后,林路深很快明白了李孤飞的意思。他敛眉,“你是担心他也有我的记忆?” “是。”李孤飞坦率承认。他没有流露出什么个人情感,好像一切只是出于工作需要,“否则给你清除记忆就没有意义了。” “他人呢?”李孤飞说。 林路深垂眸无语,双眉间下意识紧了些,这是他暗自思索的表现。 第198章 显而易见,他不想让李孤飞伤害那个人。 他正在思考怎么忽悠人。 “李孤飞。”片刻后,林路深想好了。他抬头看向李孤飞,露出一个灿烂明媚的笑。 李孤飞眼神毫无波动。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小时候我还有个哥哥?”林路深说,“你看见的那个人,他其实是我哥哥。” “他很小的时候就死于芯片植入,幸好意识留存在了芯片里。陆原和没发现这件事,又把芯片植入了我的大脑。” “你知道的,我的父母都不是什么很像的人。”林路深很擅长流露出脆弱,“哥哥,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 李孤飞面无表情,“你不是还有个妹妹吗。” “……” “……” “行了。”李孤飞并不深究,又或者说眼下的情形让他没功夫深究,“不管他从前是不是你哥哥,他现在都不是人了。” “我必须要先解决掉他。” 这段封存于当日的记忆,留存了林路深霎那的茫然无措。 这是他并未预料到的棘手场面。 “他不能死。”林路深的维护之意很明显。 李孤飞没有去追问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因为那个“人”也许与系统相关,还是林路深有什么其他目的?抑或是,仅仅出于林路深的个人情感。 这些现在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林路深即使失忆了也无法彻底斩断与脑科学中心的关系; 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林路深总有一天会不怕死地再次回到这里; 只要那个人还活着,林路深就无法安然地度过平凡幸福的一生。 这是李孤飞不能接受的。 当然,林路深不需要知道李孤飞的这些苦心,反正今天之后尘归尘土归土,谁也不会记得这里发生过的一切。 “他必须死。”李孤飞平淡道。 林路深没有让步,面露愠色,“只要我活着,你就休想。” “林林。”一道沉稳清冷的声音在半空响起,很快浮现出一道轻飘的身影。他长着和林路深一模一样的脸,却是截然不同的神色。 “abyss!你怎么出来了?”林路深眉一皱,“你——” abyss身姿飘逸,落在地上,目光直直地落在李孤飞身上,毫无惧色。 李孤飞迎上abyss的目光。与上次相比,这个abyss似乎虚弱了不少,尽管他在刻意掩饰这一点。 他身旁跟着一只虎头虎脑的小野兽,满嘴的牙齿锋利可怖,眼珠子却亮亮的很可爱,好像对世界充满了善意的好奇。 “你退后,”abyss乜了林路深一眼,“我来处理。” 作者有话说: 这只可爱的小野兽是还没一分为二的南柯和小丑熊 第113章 冰山 abyss试图将林路深护在身后。李孤飞发现,他对林路深说话的语气,与任何人都不同,而林路深竟然乖乖接受。 还有那个莫名其妙拿走30万的杨幻…… 李孤飞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他和林路深早已经从彼此的世界远去,他们走过的路、认识的人、要做的事都已经分属两个世界,再难有同行与共鸣。 如果不是在眼下这个时刻,如果他们重逢在无事发生的平静岁月里——李孤飞知道,自己会去争的。 输了的结果也无非是彻底滚出林路深的世界,从此形同陌路、再无瓜葛,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然而,李孤飞自己的一切悲喜与欲望,都是排在林路深的人生之后的。 旷野上的风凄厉了几分,隐隐夹着雨丝,锋利如细碎的冰刀。 小野兽被冻得皮毛都耷了下来,用前爪在地上刨起了土坑,想要把自己埋进去。 土地是林路深的意志所化,坚硬如铁。它怎么扒拉都无济于事。 李孤飞瞥了它一眼,“这是?” 两人同时开口—— abyss:“宠物。” 林路深:“系统。” “……” “……系统?”李孤飞瞪大了眼睛,难以想象那个强大得无法被人操控的系统,内里竟然是一个傻乎乎蹲在地上刨土坑的小兽。 abyss刚落,连绵的刀锋便从他面前向外波涌开来,直冲着李孤飞而去。 李孤飞有些意外。他侧身一跃,掌心腾起湖水,很快冲没了这片刀锋,不一会儿土地又恢复了干燥和平静。 李孤飞徐徐落地,蹙眉朝abyss看去。abyss神色如常,显然刚刚这一波并不是为了置李孤飞于死地,只是一种能力的展示。 在林路深的梦境里,abyss同样拥有极强的精神力,乍一看比李孤飞逊色不了多少;再加上梦境主人林路深,李孤飞对他们并没有胜算。 李孤飞又瞥了眼那个在地上刨土坑的“系统”。小动物和小孩子一样,总是好奇好动的,可它不论怎么动,都没离开过abyss一米以外。 林路深与系统的“大脑相连”,难道是借由这个“abyss”完成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abyss云淡风轻,“你在思考要不要留它一命,对吧。” “但是这个问题,对你毫无意义。” “因为你根本杀不了它,”abyss说,“也杀不了我。” abyss看起来如此孱弱,可这句话却并不像信口胡说的。李孤飞藏于身后的那只手,掌心变出的剑若隐若现。 第199章 林路深见李孤飞态度缓和,连忙上前道,“李孤飞,直接给我清除记忆吧。” “你在梦境呆的时间太长了,也不好。” 李孤飞沉默片刻。他垂眸凝视着林路深,半晌才道,“被清除记忆后,你以后打算做什么?” 林路深霎时语塞。他自然是有计划和安排的,可却不是能告诉李孤飞的。 “先前,你来找我那次,”李孤飞又问道,“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不重要了。”事已至此,林路深粲然一笑。他鲜红的唇好像是这片灰败萧瑟的荒野上唯一一抹亮色,“不怪你。” 空中好似浮起湖水拍岸的声音,可漫天湖水到底是没有立刻落下。 “好。”李孤飞说。 他痛快得令人吃惊,竟是半句多余的话都不问,配合得宛若一个没有自我意志的npc。 abyss不轻不重地咳了声,“系统”立刻停止了刨土坑的无用功。它乖乖地蹿回abyss身边,仰头扒着他的裤脚眨眼睛。 abyss抱起了“系统”,“我们走吧,柯柯。” 风裹着几片叶子簌簌落下,遍地的沙土翻滚着远去。 “……动手吧。”林路深没有看向abyss,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李孤飞身上。他温和地直视着李孤飞的眼睛,双眸含笑,似有悲悯。 一滴很不明显的眼泪从他的眼眶滑落。 旷野、落叶、坚毅的眼神、理性的选择……一切的一切,都是林路深的意志; 唯独这滴转瞬即逝的泪,是他的情感。 “好好活着。”这是李孤飞对林路深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敢、也不想去听林路深的回应,像一个将要远行的人不敢回眸看一眼送别的爱人。 话音一落,没等林路深开口,李孤飞一抬手,漫天湖水顷刻落下,注满了这个世界。 湖水裹挟着林路深迅速远去,他被高高架起,无法动弹、说不出话;两侧落成的记忆从这一刻开始,如多米诺骨牌般被冲毁,无数的碎片如浮萍般四处飘荡,每一个碎片上都是一个李孤飞未曾见过的林路深。 这个过程顺利得可怕,林路深的确是半点反抗都没有,就好像他本来就想要忘记这一切一样。 巨浪滔天、波涛翻涌,李孤飞立在空中,注视着下方的一切。时间线缓慢、缓慢地向前推进着,在他未曾参与的岁月里,林路深的生命里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情,记忆厚重繁杂,像一部读不完的长篇小说。 其中的欢喜悲哀、获得失去,就这样被冲刷殆尽。被高高托起的林路深,神色逐渐变得清澈而茫然,他的生命像倒退的时钟,重新回到了五年以前,少年时代。 湖水被碎片填满,化作去而不返的江河,奔腾着冲进林路深的潜意识区。在那座后花园般隐秘而幽静的地方,水凝结成冰、碎片被包裹其中。 一座冰山筑成了。它的山脉以一种极其尖锐而生硬的弧度起伏着,山顶是一个凸起的角,锋利得好似能把天戳出一个血窟窿,不知是历经了多少年的风吹雨落。 伴随着林路深记忆的剥离,他先前的情绪也消散了。乌云和细雨湮灭于空中,取而代之的是明媚澄澈的阳光。 李孤飞用湖水托着林路深缓缓远去,这是十几岁的林路深,是记忆仍停留在与他相熟的林路深。他将他高高举起,放在万米高空,大地上待会儿要发生的一切都不会惊扰到他。 “你还是没有放弃。”abyss出现了。这次他身边没有跟着小野兽。 “你能看出我的想法?”李孤飞没有否认。 “爱一个人,是不应该违背他本人的意愿的。”abyss抬眸看了眼天际,那里有一个小点在闪烁着,亮晶晶的。 “道理我明白。”李孤飞抬手打断,面色坦然,“只是,我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 第114章 利刃 记忆从此刻开始,被骇然的猩红色笼罩。 狂风呼号,云层越叠越厚、越叠越厚,林路深被架在云层之上干净的阳光中,恰如他此刻被洗过的记忆一般;而云层之下,世界已是一片铅灰色的狼藉废墟。 abyss打不过李孤飞。 如果他不是刚刚融入系统、如果不是因为他正处在虚弱之际,情况或许会有所不同;但更为关键的是,无论是abyss、还是尚未失忆的林路深,都大大低估了李孤飞的决心。 清澈晶莹的湖水变成利刃,李孤飞没有表情,目光坚硬如铁,他要斩杀abyss的意愿是如此坚决。 如果他当时多一些理智,也许会想想:abyss已经融入系统,他打不过为什么不跑呢? 然而当时的李孤飞,脑海里只剩下了保护林路深这一个念头。 “真的杀了我……”abyss被一把透明的长刀贯穿胸口,鲜血像河水汩汩淌下。旷野上远处传来乌鸦啼鸣,血腥味儿愈发浓重,“……林路深会恨你的。” “只要他永远都想不起来,”李孤飞同样遍体鳞伤,额前乱糟糟垂着碎发。他定定地看着abyss,一手握着刀柄,“就谁也不会恨了。” “他只会快乐地度过一生。” “那林林想做的事呢……”abyss声音轻弱,眼皮耷拉着,神色痛苦。 “等把你解决了,我有的是时间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远处云雾缭绕,李孤飞瞥了眼那露出的一角冰山。那是李孤飞的意念凝结而成的,其间冻着林路深的无数记忆碎片。 第200章 abyss垂下头,像是终于放弃抵抗、决定死去,“……好吧……那好吧……” 他脸上绽出一个极其惨淡的笑,“既然如此……咳咳……那也只能……咳咳……” …… 天际乌云散去,大片大片的阳光如薄纱般撒下,照得那把穿透abyss胸膛的大刀尖刃熠熠生辉。 abyss的气息在微弱中渐渐消失,他真的好像死了一样。李孤飞这才收回那柄长刀,意识松懈的同时向后趔趄了好几步。 他捂着胸口,疲惫和疼痛直到此时才被允许浮现。 温暖和纯净重新充盈在这个世界里。这里活着是伊甸园,死了就是天堂。 “阿……阿深……”李孤飞抬眸,看见林路深缓缓从空中下落。 “对不起。”那是一道悠远的、回声阵阵的答复,带着歉意和一去不回头的无奈。 可李孤飞已经太累了。他的精神力几乎耗尽,连睁开眼这样简单的动作都难以做到。 不……不对呀…… 林路深现在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他是不会对李孤飞说对不起的。 他又有什么对不起李孤飞的地方? …… 连绵不绝的雨丝沿着阳光铺好的路,前仆后继地落下了。它们在旷野上汇成小溪、冲出河流,最后向着两侧的记忆建筑奔去——李孤飞把林路深的记忆洗到了五年前,而林路深本人犹嫌不足。 他想忘掉的更多,他想回到更早以前,回到他没有叩响脑科学大门的那天、回到他根本不认识李孤飞的时候。 等李孤飞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对不起。”林路深高悬在上的目光十分复杂。他丢失了五年的记忆,却丢不掉提前植入大脑的那个念头:忘掉关于李孤飞的一切。 “我想……我们还是离开彼此的世界,会比较好。”恍惚中,林路深的直觉告诉他:这是为了李孤飞好。 建筑被不断冲刷、记忆一刻不停地向着过去回溯着……林路深最先忘掉的,是他们的绝交;而后是孤儿院里那未曾宣之于口的表白; 再然后,伴随着时钟向后,他们逆向地一步步回到了最好的时候:那时林路深觉得自己找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李孤飞对他的包容和拒绝都那么令人心动。 空中的雨开始酸涩,那是林路深为自己的过去送上的挽联。 他们回到一起捡到公子;回到李孤飞为了林路深大打出手;回到林路深蛮不讲理地对李孤飞颐指气使;回到图书馆初遇那天—— “我要在那里,重新见到我的少年。” 然而,过往的再度浮现只维持了不过一瞬。霎那间,河流冲毁了堤坝,一切都散落成尘埃般的碎片,零落在林路深大脑的角角落落里。 终于,林路深穿过云层,落在了李孤飞的面前。 “你是谁?”十几岁的林路深满面狐疑,“这是哪里。” 隔着近十年的光阴,李孤飞看着面前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林路深。他们相识数年,最终在今天走上了真正的分叉路口;从此林路深的生命里将不会再有他,而记忆是李孤飞唯一拥有的东西。 李孤飞转过身,一步、一步向着来时的路走去,沉重而迟缓。他不想忘记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什么双向清除……见鬼去吧!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崩塌了,别的一切又有什么要紧?! 世界在暖黄中变得模糊,林路深没有出言挽留这个奇怪的陌生人。他发现不远处的地上趴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走近一看长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站!站住!”一道稚嫩的声音脆生生地在道路尽头响起,挡在了李孤飞离去的路上。 李孤飞皱眉抬头,只见面前一只没长开的小野兽正努力地用后腿站起来,佯装自己是个人。 “你……你不能就这么出去!”南柯还记着abyss交代过的任务。昨天,林路深让abyss帮一个忙:要给李孤飞植入一个念头,远离林路深的念头。 南柯其实不明白林路深为什么要做这样奇怪的事,就像他不明白人类的很多事情一样。可既然林路深要求了、abyss答应了,它就要做到。 “我已经杀了abyss。”李孤飞语气淡漠,言下之意是我也能杀了你。 “我……我……”南柯大脑打结,原地打转。 在刚刚那场浩劫里,是abyss藏起了它。abyss告诉它,不要出来,也不要怨恨李孤飞。 “只要你活着,我就会有醒来的那天。”abyss曾如此叮嘱道。 “我需要你配合忘记一些事,”南柯还没有学会说谎,“还需要给你植入一个念头。” “这些都是林路深希望的。” “你们是朋友,不是吗。”南柯鼓起勇气,面带微笑和希望地看向浑身是血的李孤飞。 一个初级的单纯ai,或许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和立场;但李孤飞却并不是个会怜悯他人天真的人。 他并不怀疑南柯所言的真实性,但这不妨碍他半点也不打算照做。 “南柯是吧,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李孤飞不太耐烦,“让开。否则,你会和abyss一个下场。” 小南柯终于用后腿站了起来。它张开双臂(前腿),螳臂当车般试图阻拦李孤飞。 李孤飞手一挥,无源之水自空中而来,瞬间就冲走了它,连叫声都立刻淹没了。 “怎么感觉比之前还更傻了一些呢……”李孤飞没有真的动手杀它,主要是觉得没有必要。他心烦意乱地吐槽了句,转过身打算继续向外走—— 第201章 一把利刃从身后刺穿了他的胸膛。 余光里,一颗狼牙若隐若现。 “忘了告诉你了,”一个清冷低沉的少年音响起,阴恻恻的,“现在,只有我才是南柯。” 第115章 苏醒 利刃穿心,伴随着一声清脆的扎入,温热的鲜血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 空中奔腾的湖水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远处传来无助的啼哭声—— “那是被我切出去的那个部分,”南柯一手攥着刀,语气冷淡中有几分嫌弃,“多愁善感、天真脆弱、心软多情,像襁褓里的婴儿离不开妈妈一样依赖并敬仰着林路深……有它在,永远成不了事。” 血片刻不停地从前胸后背汩汩淌出,连带着生命力被不断抽离。李孤飞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一手撑着地面,粗砺的石子凶狠地摩擦着他的掌心。 他感到视线逐渐模糊,而意识也开始涣散。 他想起abyss“昏死”过去前最后的喃喃低语。 “……好吧……那好吧……” “既然如此……咳咳……那也只能……咳咳……” …… 原来并非认输。 abyss倒在了李孤飞的长刀之下,始终跟在他脚边的那只小野兽,为了完成他未竟的任务,强行剥离了自己全部的情感。 对抗李孤飞,需要极其顽强的精神力,甚至需要用理性去克制对林路深的依赖和敬仰。 “你要做什么……”剧烈的痛感前后贯穿,带来丝丝彻骨的凉意。李孤飞因此维持着短暂的清醒,“abyss……或者说林路深,要你做什么?” 南柯没有回答。 沉默、淡漠和极致的冷然与理性,已经在他的性格中开始彰显。除了自己目标以外的一切人事物,他都毫不关心,不会给予半个眼神。 情感是愚蠢多余的,人类是幼稚麻烦的。整个世界充斥着数不尽的不必要,南柯感到厌烦。 “不能……告诉我吗?”李孤飞脑袋沉沉,几乎就要立不住了。 “没必要。”南柯声音落下,毫无波澜。 一道惊雷劈过,李孤飞的大脑被系统入侵。他和自己的记忆死命地拽着对方不肯分离,却被南柯无情斩断,“林路深觉得,你不要记得这些事才比较好;对于曾向你求助这一行为,他表达了悔意。” “我知道你爱他,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也正因为此,林路深才做了这个决定。” …… 李孤飞躬身跪在旷野间尘土飞扬的沙子路上,背上是一柄插入的刀。他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记忆从他的身体里飞速流失—— 他顽强地杀了abyss;他忍痛给林路深清除记忆; 他去监牢里探望林路深,不动声色地塞了一包林路深最喜欢的烟; 他在病房里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一个吻前思后想了不知多久也不敢落下; …… …… 短短一个多月,却漫长得像某人的一生。记忆被清除到只剩下林路深等在监察大楼前的那一夜,李孤飞打包了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拒绝林路深后他始终不舍得扔掉那个空了的塑料盒,他害怕这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的交集。 不,不会的。 这不会是我们最后的交集。 这一定不是我们的结局。 我不能让林路深孤身走向险境,而我却在无知中度过与他无关的一生。 …… 南柯对一切缠绵悱恻的念头和故事都没有兴趣。记忆清除干净了就好,谁在意李孤飞什么心情? 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清除记忆,聚精会神的。他点对点地铲干净了李孤飞脑海里不该有的东西,但这还没有结束。 林路深交代过,要给李孤飞植入一个念头,要他本能地远离自己。 注入想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南柯一目十行地浏览着李孤飞和林路深的过去,放大了林路深的缺点、和李孤飞试图离开的原因; 他朝李孤飞的潜意识扔了一团瘴气,包裹在那片李孤飞意识栖息的湖水之外。 湖面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住着林路深。但湖面周围是足以吞噬生命的泥沼,任何没有疯掉的人都只能远远地凝视着湖面,绝不会冒死向它进发。 念头植入完毕,南柯任务结束,干脆地抽回了刀。旷野在血液干涸后重归寂静,李孤飞直直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南柯他把李孤飞扔到林路深大脑的入口处,让李孤飞自行在不久后自行恢复意识并苏醒;而后重新变幻成四足着地的模样。 他跃到abyss身旁,一言不发地驮起他,“剩下的事,我会一件件做完的……实验室的那群人,我和杨幻会照顾好的……我那个不成器的孪生兄弟,已经把自己变成了玩偶的样子……” “也不知道林路深靠不靠谱……他看起来不是特别聪明……也就一般聪明” “你会再醒过来的,对吗?” 南柯驮着abyss回到了系统里。他在核心系统里建起了一座小城,让陷入深渊的人们不会迷失。至此,南柯以为自己赢了。 但另一个生命,却在他走后徐徐凝成。 通往冰山的蜿蜒小路上,李孤飞曾经跪过的那一滩血折射着透亮的天光。它始终不曾干涸,像一面不沾尘埃的镜子;血泊中,一道新的身影缓慢地破土而出,依次长出了胳膊、手、腿、头……到最后,露出一张沉静坚毅的脸。 第202章 “李孤飞”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会为什么而死。他拾起掉落在路旁的长刀,不知何时它又出现了。 “李孤飞”拎起那把长刀,一步步地走向了空无一人的潜意识区。他在冰山前停下脚步,回望来时的那条路,路的尽头是林路深梦境的入口,李孤飞的身影只剩一个小点,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如果林路深真的有想起来的那一天,”“李孤飞”变成了一座坚不可摧的大门,矗立在冰山之前,“我会让你们再次相见的。” 站在漩涡之中,李孤飞看着自己过去的记忆烟消云散。 “陆原和”的骨架嘎吱作响,一根根坍塌碎裂;黑色的火犹如笼中困兽,被“李孤飞”一浪压过一浪的湖水淹没——那是他最后的生命力,是他仅剩的宣泄爱意的机会。 终于,在不知多少次激烈交锋后,水和火同归于尽。响彻云霄的爆炸声后,灼目的白光占满了整个世界;它缓慢地褪去,一层接着一层,直到一切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林路深的梦境,回到了他自己的手里。 李孤飞抬头,天际的那道门已经不见,可处处都是能出去的阶梯。 “李孤飞”死了,大门随之消散。 那一瞬间,在漩涡中央,“李孤飞”的生命曾短暂地回到李孤飞的身体里,让他得以重温遗忘的过去。 可“李孤飞”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李孤飞的记忆。 它们只在李孤飞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如江水向东、一去不返。 李孤飞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自己和林路深说过的每句话,做过的每个决定。 可他再也无法想起当时的情感了。喜怒哀乐、忧悲惊惧……一切独属于他的感受,都彻底消散。 当他试图回忆过去,过去像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嘀—— 嘀—— 嘀—— 嘀—— 脑科学特别医院,病房。 韦波在床前来回踱步,心事重重,面色纠结。 突然,屏幕上的脑电波起死回生。病床上,李孤飞直直地睁开了眼。 作者有话说: 终于。终于。终于(掩面而泣) 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一开始李孤飞回忆这段在我的设想里真的就是弹指一挥间…… 第116章 银杏叶落 银杏叶开始落的时候,就意味着又一个年头行至结尾了。丹宁湖畔的游人越来越少,秋天跟在夏天的裙摆后匆匆退场,冬天带着沉重的呼吸如约叩响大门。 这个冬天,在林路深和李孤飞陷入昏迷后,脑科学中心经历了一次人们记忆中前所未有的翻天覆地。这样的动荡或许在过去曾发生过,只是岁月模糊了人们的印象;更或许在未来还会再度造访,只是比季节更迭更令人难以预测。 “李孤飞”的退场,打开了拴在南柯核心系统大门外的锁;研发中心第一次得以窥见这个智慧生命的内核,尽管只是冰山一角。 而与此同时,无数个被困在深渊之内的意识喷涌而出,回到了他们来时的芯片、或人脑之中——芯片植入者群体中发生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使用异常;更为糟糕的是,这次人们可以听见自己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了。 恐惧迅速淹没了人群。意料之外的灾难不只是灾难本身,还会在很大程度上摧毁人们的信任和安全感。危机关口,研发和监察暂且顾不上互相甩锅,张鹏举临危受命、负责对外安抚情绪,纪忻则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被破例放了出来,让他戴罪立功、找出芯片问题的症结所在——因为陆原和被从南柯实验室抬出来后,久久无法苏醒。 芯片的研究进展缓慢,纪忻和所有人都找不出任何值得探索的地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芯片有问题,它在使用一段时间后会滋生自主意识;可是,人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自主意识和主体意识能够共存,就像先前人们不知道为什么无论怎么检测人脑里都只有一道声音一样。 在核心系统门户大开后不久,南柯便又自行上锁;但芯片异常的发展却并未因此停下脚步。 出现问题的使用者们一批接着一批地涌向脑科学中心,医院里很快就人满为患;而在脑科学中心内部,恐慌和质疑声更甚——不少工作人员也出现了芯片异常,人们开始指责监察,指责他们的失职,指控“监察不允许植入芯片”是一项早有预料的自我保护。 在所有人中,李孤飞是最先醒来的那一个;紧接着,是已经疯疯癫癫、失魂落魄、话都不太能说清楚的陆原和,但他很快又陷入了更长期的昏迷之中。 李孤飞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指控陆原和违规植入芯片、隐瞒真实数据,并试图抹杀人证;脑科学中心没怎么挣扎就受理了这些指控,将失去意识的陆原和关押了起来——大难临头,有一个能叫得上名字的活靶子总是好事;相较于南柯真正的研发者林路深,已经废掉的陆原和更加没有利用价值。 李孤飞的苏醒,对于日益严重的事态并没有什么决定性的影响;但他十分淡定,无论是谈及在梦里恢复的部分记忆、还是面对眼前近乎突如其来的泼天危机,他都很淡定,像是已经没有什么事能牵动他的心绪,他什么都可以接受、也什么都不真正在乎。 他在苏醒当天就出了院,表示要将紧缺的病房让给更需要的人们;翌日,他就投入了工作当中。 第203章 在这一波来势汹汹的群体性危机面前,李孤飞的精神力并没有太大的用武之地。可他的存在本身,就足以令很多人稍稍心安。 而林路深,始终没有真正醒来。他的脑电波处在正常范围,比起昏迷,更像是陷入了一种长睡;他有时会间歇性地微睁开眼皮、双目无神,抑或是嘴巴嘟囔两句,好似在挣扎中呢喃。 没人能听得清林路深究竟想说什么。但他作为南柯核心研发者的身份,却伴随着南柯实验室在地图上的浮现一齐被昭告天下。 研发中心束手无策、而群体性的芯片异常仍在持续。陆原和已经疯了,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是:林路深的苏醒,大约是眼下仅剩的出路。 “今天,我去看林林了。”司河来李孤飞的办公室交今日份的最新数据。他在芯片异常发生后就结束了“休假”,回到了脑科学中心。送材料这种事,他本可以不用亲自来的。 李孤飞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文件如山。他没什么情绪,翻着手上的资料,嗯了一声。 “他看起来……”司河在对面的转椅上坐下,努了下嘴,“不是很快乐。” “连在梦里都不快乐,在现实中又该经历过多少呢?” “难怪他不愿意醒过来。” 李孤飞没有说话。直观认识到自己对林路深的感情,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特别是,他知道林路深对自己多有隐瞒。 就像是得了一种病,不会死、却也治不好,只会一直一直地伴随着你、折磨着你。 “你去看过林林吗?”司河终于问了。 “没有。”李孤飞甚至没抬头,“我很忙。” 林路深没有立刻醒来,有很多种可能的解释;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是安全的。 否则abyss早就掀翻整个脑科学中心了。 眼下虽然芯片失控,但南柯仍在稳步运行中;它不完全听命于人类、甚至自锁了核心系统,可在大部分事情上,它目前愿意配合。 “今天,委员会那边又在组织核心成员投票了。”司河压低声音,“关于要不要撤掉南柯实验室外面的屏障。” “我知道。”李孤飞翻过一页,干脆道,“我投了同意。” “每一次我都投了同意。” 司河之前压根儿不了解这个实验室,“是因为林林吗?你知道当年为什么要在实验室外设置屏障吗?” “不清楚。”李孤飞见司河没有要走的意思,合上文件后抬起头,“关于当年实验室的事,我并不比大多数人知道更多;或者说,我知道的信息都不关键,根本没用。” 他想起在监察大楼前拒绝林路深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才按捺住心绪,“但凡林路深当年真的告诉了我什么重要内容,陆原和不会放我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 司河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有理。半晌,他幽幽道,“昨天晚上我加班,赶在食堂关门前冲去吃夜宵,碰见了纪忻。” “他跟我说,研发已经几乎做了能做的一切,可是……还是找不出头绪。” “如果当年实验室的人能被放出来,或许还有点希望。” “可惜,他们全都被关起来了。” “林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 李孤飞本不打算再多搭理司河。他正要低下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怎么了?”司河问。 李孤飞抬眸:“有一个叫杨幻的人,他好像……可以去问问。” 第117章 真实的世界 检查科最近的忙碌程度几乎不亚于医院,司河坐了没一会儿就走了。为了预防潜在的风险,脑科学中心已经规定所有植入芯片的工作人员每三天就要进行一次简单检查。 叩叩。 “进。”从脚步声中,李孤飞已经听出了来人是韦波。这段时间,韦波比平时话少了很多,相处之中也多了不少拘谨。 “老张让你去一趟他办公室。”韦波靠在门边,欲言又止。 “哦。”李孤飞点了下头,发现韦波传完话后没走,抬头问道,“有什么事吗。” “……你昏迷的时候,老张他们说,是林路深把你扔进去的。”韦波走进来,带上了门。这番话他显然已经憋了许久,“我一开始不相信,倒不是我信任林路深的人品,而是我不觉得林路深有能力击败你。” “可是,林路深是南柯的研发者,还与系统大脑相连;他——” 李孤飞不动声色地听着,也不气恼。他翻完手上的文件,起身打断了韦波,“为什么今天突然跟我说这些。” 韦波看着李孤飞,神色复杂。他张了张嘴,半晌才道,“最近我总是想起,你当年‘临阵脱逃’那会儿的事。” “所有人都觉得你是最强大、理性且精明的存在,成功和胜利几乎是你的代名词;可是为了另一个人不惜自毁前途——这样的事,在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会去做。” 李孤飞从没有为了能和林路深在一起去不顾一切,但他会为了拯救林路深心甘情愿地死上一万次。 并且不计回报。 “我今天听医院那边说,从脑电波判断,林路深很可能就快醒了。”韦波面容凝重,犹豫片刻后道,“他这个人喜怒无常、令人琢磨不透,而且对脑科学中心……印象很差;万一……他不愿意站在我们这边、不愿意帮助人类去控制住芯片的异常,甚至有可能唯恐天下不乱才是他的本性……老张他们已经做好准备再次对林路深实行强制监禁了,到时候你……” 第204章 ……你会怎么选? 李孤飞沉默着。他目光平静地落向前方,没有要与人交流的意思;他的决定显而易见,有一种平淡却不容置疑的坚定。 临阵脱逃去劝阻林路深却连一句话都没能说上,禁闭和处分是年少情深留给他唯一的纪念品——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孤飞半点也没有学乖学聪明。 “张鹏举让你来劝我的?”李孤飞看了韦波一眼。 “没有。”韦波像一个瘪了的皮球。他认真地看向李孤飞,难得如此严肃,“作为朋友,我尊重你的决定;我只想告诉你,不论林路深对你有多重要,他都不是你人生的全部。” 李孤飞没有吭声,径直走了出去。 他过去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选的。 他后悔了。 张鹏举这段时间以来活像是老了十岁。他憔悴了很多,白发蹭蹭往外冒,也不像过去那么钟爱插科打诨和粉饰太平。 “关于如何处理南柯实验室,到现在也没商量出个结果。”张鹏举正靠在转椅上出神,见李孤飞进来后摆了摆手,面色疲惫,示意他坐下,“你每次都主张将他们直接释放?” “是。”李孤飞说。 “为什么。”张鹏举反问道,“是因为林路深吗?” “目前没有证据能表明,他们犯了足以被精神监禁的罪。”李孤飞面无表情答道。 张鹏举顿了顿,夹起一根烟,“其实我也主张放人。” “不过,倒不是因为这个;而是他们之中或许有人,能帮我们找到一些芯片异常的原因。” “林路深当年一定查出了些什么,否则陆原和不至于对亲生儿子下此狠手。” 张鹏举说得意味深长,李孤飞立刻就听明白了。从他醒来,已经经历了若干次类似的谈话,内容都是关于他是否从林路深那里获得了些有用的信息。 若不是眼下多事之秋、又实在缺人,只怕李孤飞也会被押进审讯室,直到他吐出些东西为止。 但这次,情况却并不如李孤飞所料。 “我在想,”张鹏举抬了抬双手,“能不能在不解开屏障的情况下,与实验室里的人进行某种……交流。毕竟他们的意识现在就存在于南柯系统里,就和——” “不行。”李孤飞干脆地拒绝了。他道,“我的确曾经在系统里见过一些疑似是实验室成员的……意识,但他们已经丧失意志、无法交流,并且对一切外来入侵者抱有极高的警惕性和敌意。” 李孤飞没有提及杨幻。直觉告诉他,这个人身上有很大的谜团。 林路深总不可能拿三十万寻开心打水漂。 张鹏举眯了下眼睛,也不知信了几分,“这样啊……” 从张鹏举那里出来,李孤飞刚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 “李博士?”路过的工作人员好奇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李孤飞摇了摇头,转过身,“我去趟资料查询间。” 从醒过来后,李孤飞就再没有主动和abyss联系过,也没有收到过来自abyss的任何讯息。 往好了想,这说明林路深暂且安全;往坏了想,这说明李孤飞再次被排除在他们的计划之外。 “嘀——” “姓名:李孤飞。”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司河说今天去探望了林路深;其实不止他,很多人都每天排着队关心林路深的脑电波状况,恨不能守在他的病床前。 而李孤飞到现在,一次都不敢踏进林路深的病房。 “请输入查询内容。”系统再次发出机械的提示音。 “林路深……”查询间里四周漆黑,唯有面前的屏幕闪着刺眼的光,像是把亮度拉到了最高。李孤飞轻声道,“他还好吗。” 系统发出了一阵吱吱的故障声,屏幕乱闪了片刻,像极了一个手足无措的大脑。 短暂的黑屏过后,画面重新亮起。 一座简朴的小镇上,太阳未落,沿街的家家户户已经点起了灯。道路上没有行人,商铺也没有店主和客户;人们聚集在一座郁郁葱葱的小广场前,篝火徐徐点燃。 那些载歌载舞的人群,是一张张快乐而空洞的脸庞。他们记不得过去,也看不到未来,所能掌握的只有当下这一刻。 终于,李孤飞看见了林路深的脸。 “他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abyss的声音透过系统的扩声器传出来,悠远苍凉,“他以为,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第118章 小熊酒吧 篝火熊熊不灭,火光随风摇摆,映出一张张神采奕奕的脸。阳光越来越暗,直到整个小镇灰败得只剩这一角的明亮——夜幕降临,而这里的人无知无觉。 林路深端着一杯咖啡,没有站在人群中央。他斜靠在能被看见的角落里,竖起二指双眸含笑,不知冲谁扔了个飞吻。 人群在欢笑,大家都很喜欢林博士。年轻的林博士,聪明的林博士……漂亮的林博士。 “你们应该抛弃他。”李孤飞注视着屏幕上愈发繁华的小镇广场,冷冷道。 “抛弃谁?”abyss的语气活像听了个笑话,“林路深吗?” “痛苦是最能让人清醒的。”李孤飞下意识攥紧了拳,喉结微动,“林路深现在需要的是面对现实,而不是一场为他构建的虚幻梦境。” 第205章 李孤飞从资料查询间摔门而出,他罕见地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李博士?”走廊上,路过的工作人员迎面撞上脚步匆匆的李孤飞,看见李孤飞的脸色后他心下一惊,“发生什么新的状况了吗?” “我去趟疗愈中心。”李孤飞面沉如水地扔下一句话,径直进了电梯。 自从上次林路深钻空子假装成普通客户、混进疗愈中心里入侵系统后,这里就出台了一项新的规定:凡是脑科学中心在册人员,只能走内部系统进行梦境疗愈。 在芯片出现异常后,梦境疗愈的技术也同样遭到了质疑。前栋门前人影寥寥,李孤飞走进后栋,“给我一个最简单的梦境。” 工作人员见到李孤飞后腾的站了起来,“您需要……” “主题无所谓,”李孤飞说,“但是不要自主唤醒。” “呃……”工作人员面露难色,“因为之前林路深的事,现在我们这边管得严了。按照规定,需要定时对——” “这是工作需要。”李孤飞平静地打断了对方的话,“不是我个人的疗愈需求。” 工作人员愣了愣,“那……好,好的。” 李孤飞进入疗愈间,在机器上躺下。四面漆黑下来,不一会儿,一个和上次差不多的湖畔梦境生成了。 “abyss,”李孤飞站在仿造的梭罗小屋前,蛙声、夜莺和风的呼吸此刻都显得那么虚假,“别耽误时间了。” “林路深现在是不认得你的。”abyss没有现身,但声音响起,“因为你没有出现在他那几年的生活里,你不属于南柯实验室。” “没关系,”李孤飞轻轻拍了下衣摆,“我不介意再介绍自己给他认识一次。” “……” 一阵风卷过,瓦尔登湖的梦境烟消云散。李孤飞只感到周身被一股浓稠的灰雾包裹着,散开时他已置身于一处热闹的市集上。 “嗨!”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 李孤飞回过身,只见身后站着一个有些魁梧、不修边幅的高个男子。 “你是新来的?”那人双手抱臂,打量着李孤飞,“生面孔啊。” 李孤飞没搭理这人。他环顾四周,小镇的街道两旁种满了银杏树,眼下树上都长出了梧桐色的灯,晚上远远看去像挂满灯笼的夜市。 人群熙攘、来来往往,乍一看倒真像个常有人住的镇子;然而,这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小孩。 “喂,问你话呢。”见李孤飞不作声,那人不满地撞了他一下。 “我找林路深。”李孤飞盯着这人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认识他吗?” “你找林医生?”那人愣了下,上下打量了李孤飞一下,“也是,你看起来确实不像是没病的样子。” “……” 林……医生?? 李孤飞感到脑仁发疼,梦里还真是什么都有。 那人朝着街道尽头的拐弯处一指,“林医生就住那儿,看病也是在那儿。” “不过,他今天没开张。” 李孤飞顺着这人手指的方向看去,拐角处似乎有一扇小铁门,没开灯,里面的小路被杂草覆盖,树木交错间一座小屋淹没在漆黑的夜色里。 门前竖着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今日歇业。 “林路深不在家?”李孤飞问。 “嗯。”那人点点头,“今天是我们这里一年一度的好梦节,镇东头的小熊酒吧里会举办庆祝派对。” “……” 李孤飞觉得自己的脑仁更疼了。 “林医生是小熊酒吧的常客,”面前这人丝毫没察觉李孤飞的情绪,“你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第119章 绑架 空气潮湿,应该是不久前落过雨。灰黑色的街道湿漉漉的,像颜料未干的一幅画。两侧的房屋很矮,天空广袤地垂在眼前,温和地泛着深紫色的柔光。 一条笔直的路高低起伏着通向前方,行人渐渐少了,世界变得空旷而宁静。李孤飞听着汽车远去的声音,极目远眺,已经可以隐约看见尽头处小熊酒吧亮起的粉色招牌。 镇上的居民都说,小熊酒吧和林氏诊所是差不多同时出现的。它们坐落在小镇的两个尽头,遥相辉映。 林氏诊所开门前,小镇上没有医院,人们从不看病,更不会生病;同样的,在小熊酒吧开门前,这里也没有任何夜生活。 不出诊的时候,林医生总是呆在酒吧里。他兴奋的时候会跳上台子跳舞,鞋跟敲击台面咚咚作响,整个酒吧的灯光和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沉默的时候,他一个人缩在角落喝酒,一夜也不会有人想起他。 酒吧门口亮着玩偶熊的灯牌,一闪一烁的。格格不入的李孤飞带着陌生的气息,闯进了这扇大门。 里面气温很低,蓝紫色的光有些眩目。老派的爵士乐十分轻缓,一阵泛着酒气的香水味跌跌撞撞地栽到了李孤飞面前。 “嗨。”林路深神色迷离,衬衫松开了好几粒,皮肤透着粉嫩的红色。 李孤飞目光扫过,最后落在林路深低垂的眼眸上。表面氤氲的水光一闪而过,眼底清醒中带着审视。 他并没有真的醉。 像过去的许多次、和将来的不知道多少次一样,李孤飞总是在看见林路深的那一刻感到整个世界在自己的身后土崩瓦解,而他却只能注意到:林路深冲自己笑了。 “你看起来不属于这里。”林路深随手放下玻璃酒瓶,斜斜地靠在旁边的木质高圆椅上,白衬衫歪出撩人的褶皱。 第206章 “这是搭讪,”李孤飞伸手替林路深捋了下散开的衣领,“还是拒绝?” 林路深眼睛一眯,撕下最后一层用来遮掩的薄纱,露出冷淡严肃的面孔,“这是一句简单的陈述。” 他扯了下衣领避开李孤飞,眼神一乜有几分不经意的轻蔑,“这个地方很邪乎,不知轻重的别往里头乱闯。” 说着,林路深拿起只剩一半的酒瓶,仰头灌下,喝完一抹嘴,转身走向没有酒保的吧台,边走边抬起手臂摆了摆手,“我请你一瓶酒,喝完赶紧走。” 这整间酒吧里看不见一个工作人员,也不知是偷懒不想上班还是根本不在乎钱。林路深朝吧台前半人高的小熊存钱罐里扔了两串疑似货币的东西,不一会儿一只十分机械的黑色机械臂从里伸了出来,掌心放着一瓶酒,还冒着湿润的冷气。 “这里都不用点单的?”李孤飞走上前,倒是没有拿起这瓶酒。玻璃瓶身刻着凸起的abyss几个字母,瓶里装的液体更是灰得十分可疑。 “你的问题够多了。”林路深冷下脸来,“陌生人。” 李孤飞笑了笑,抬手拿起酒瓶晃了两下,而后高高扬起——向地上一砸! 玻璃噼里啪啦像水花般炸开,灰黑色的酒像柔软的蛇一样向四周淌去,片刻消失无踪影。 不过一个瞬间,玻璃和酒就宛若水蒸汽般散去,没能留下任何痕迹,只剩下方才清脆炸裂的噼啪声仍回荡在耳畔。 林路深清冷秀丽的脸变得有几分僵硬,大睁着的双眸流露出些许不自然的迷茫。他双唇微动,好似掉进了一个不认得的梦里,凶巴巴道,“你……你在干嘛。你是谁?” 李孤飞抬起手,抚上林路深的脸。他不轻不重地揪了下这张没什么肉的侧脸,“我是来找你的,林博士。” “这里除了人,剩下的一切都是假的,是你想象的。” “你睡了很久。你该醒过来了。” 伴随着李孤飞声音落下,整座酒吧在他们周围灰飞烟灭。吧台、小熊存钱罐、木质圆桌还有高脚凳,像那瓶被砸到地上的酒一样转瞬即逝。 大地哐哐震动着,墙壁在倒塌的过程中消散——李孤飞张开双臂,接住了出怔着没站稳的林路深。 酒吧很快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彻底消失。抬起头,不再是蓝紫色的灯,而是漫无边际的夜空,其间点缀着几颗奇迹般的星。 这里聚集着的人们像木偶一样,一摇一晃地散开。旷野的风从城门外呼呼吹来,林路深耳畔的碎发忍不住随风轻舞。 林路深是在不知哪天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小镇上的,或者说是小镇不知哪天突兀地闯入了林路深的生命,就像眼前这个陌生人一样。 林路深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他想不起身后来时的路,也找不到通往未来的方向。他被困在这团灰黑色的迷雾里,不愿意离开。 好像外面的世界都是刀山火海,只有这里是安全的。他踏出去一步,就会被扎得血肉横飞。 小镇的居民都很良善,林路深喜欢他们每一个人,尽管他叫不出哪怕一个名字。有个叫杨幻的来告诉他,这里的人生了一种怪病,得病的人会逐渐记忆消散、意识模糊,直到生命彻底变成一团说不清的浆糊。 林路深在这里开了一间诊所。 镇东头长出了一个没有主人的酒吧。 林路深头搭在李孤飞肩上,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有着最令他心安的呼吸和体温。世界忽然之间安静了下来,恰如林路深四处漂泊、时刻躁动、难以安歇的心。 林路深伸出双臂,面无表情地抱住了李孤飞。 “你是来带我离开的吗。” “不。”李孤飞说,“我是来帮助你的,你需要自己离开这里。” “如果我不想呢。”林路深说。 李孤飞:“那你就会在梦境里虚耗一生。” “很久很久以前……我好像做过一个梦。”四周群山沉寂,苍穹闭口不言。林路深侧脸枕在李孤飞肩头,睫毛扑闪着眨了几下。脚下的路没有尽头,他双眸澄澈透亮,沉静地凝望远方,“梦里……梦里,好像我在一条街上买红薯,然后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人出现了……” “后面的我都不记得了……可我感觉,在那个梦里,我最终度过了幸福的一生。” 李孤飞一动不动,浑身僵硬如石。许久,他才几不可闻地从唇间挤出三个气音,“对不起。” 可林路深没听见。他思维沉浸在先前的梦里,目光落在远方的路上,根本无暇顾及耳畔的低语。 李孤飞不见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路深才回过头来。他发现面前空无一人,他怀抱着的只是一团自己想象出的空气。 天空和山峦在此时陷落,连带着整个城镇,像很久以前的酒吧、和更久以前的酒瓶。 哐——!!! 一个世界在林路深的脑海里崩塌。他感到一阵沉重的剧痛,天旋地转,浓雾散去,纷繁嘈杂的现实世界像飞扬的刀片一样密密麻麻地向他飞来,最终拼成一个肮脏又美丽、罪恶又迷人的无法逃避的真实世界。 疗愈室里。 嘀—— 李孤飞睁开了眼。他扶着脑袋坐起来,才缓过来,却发现韦波正站在对面,脸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李孤飞语气平静,好像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局面。 第207章 “林路深醒了。”韦波克制着嘴唇的颤抖,语气压抑,“他……他绑架了张鹏举。” 第120章 林路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像过山车,他一会儿被强力推着冲向未来,一会儿又失重地坠回过去;长得好像几辈子过去了。 记忆像不规则碎开的拼图,他望着面前高高堆起的碎片,拿起一块却不知该放在哪里,更不知它在碎开前原本是什么样子。 芯片、系统、南柯实验室…… 他的同事们、他的哥哥、他曾经未竟的事业和被剥夺的记忆…… 他在混沌中荒废的这些年,还有……那个原本只该尘封在青葱岁月的美好记忆里、却还是自顾自一头扎进来的李孤飞。 他听见千百张嘴在四面八方响起,很多声此起彼伏的“林林”,又陆续变成“林博士”,其中夹杂着一声低沉的“阿深”。 林路深终于醒了。从不愿逃脱的梦里、从累年尘封的记忆里、从无法承担的过去里。 白得晃眼的天花板空落落,仪器的嘀嘀声是这间被严密看守着的病房的呼吸。林路深睁开了眼,手指动了动,这几乎是现在的他唯二能完成的动作。 他已经睡了太久。 “林路深醒了!!” 病房门被推开,来往检查、通传的工作人员们脚步声急促混乱。不知谁一不小心还撞到了门上,发出一声暗自吃痛的嗷呜。 林路深现在的姿势,只能看着天花板。他眼皮微耷,眼珠子转了转,“咳咳。” “林……”一个医生回过头来,犹疑着走到林路深床边,“林博士?” “你好,劳烦帮我摇一下床。”林路深微侧过脸,直视着医生,“还有,我现在是以什么身份住在这里?” 这里是医院,并非监牢。 “病人?”医生按下按钮,言语谨慎,一时没明白林路深话里的含义。他已经被交代过眼前这位病人的重要性和可怕程度,于是又补充了句,“哦当然,我们都知道,您是南柯系统的主研发人。” 床板托着林路深徐徐坐起。他不动声色,点头嗯了一声,“那既然我现在的身份不是囚犯,我有几个小要求,希望能得到满足。” “……” 门外扒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医生护士,都不敢进来。里面的那个咬了下后槽牙,“你……您说。” “第一,给我准备一个电动轮椅。”林路深竖起一指,苍白的脸上打了个哈欠,神色平静,“我的腿受过伤,一累了就走不了路。” “……” “行。” “第二,给我一台可以登陆我的id的电脑。”林路深抬眸,干燥的嘴唇毫无血色,说话声音沙哑,“我需要了解在我昏迷期间发生的所有事。” 医生一愣。他嘴唇动了动,面露难色。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段时间,脑科学中心的日子应该很难熬吧。”林路深直视着这位医生,“陆原和还活着吗?” “还……还活着。”医生低下头,小心道。 “啧,”林路深毫无表情,“真是令人遗憾。” “……” “我去给您准备电脑。”医生转头就想走。 “等等,还有最后一件事。”林路深唇边掀起一个很浅的标准弧度、眼角微弯,笑容像凛冬的阳光,很亮、很好看,却和温暖毫不沾边,“叫系统里所有x级的人排队来见我。” “……” “……” 医生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直觉让他感到眼前这个年轻人尽管笑意盈盈,浑身却透着极其冰冷的距离感。 屋里终于又只剩下了林路深一人,静得好像与世隔绝。这里楼层很高,他偏头看向窗外,视野足以俯瞰大半个脑科学中心,道路交错蜿蜒勾勒出脑科学中心的形状,树木和建筑在其间着色,路上的车辆和行人渺小得和颗粒差不多。 这里并不是林路深真正熟悉的地方。他当年被开除前,除了不得不参与的会议,很少来这边;河流树林环绕着的南柯实验室,才是他的地盘。 从高处俯视,脑科学中心整体的道路走向似乎修改过。隐隐能看出它被刻意画成了一个接近南柯图形的形状,道路尽头不在两侧,而在中心,那里是监察委员会。 不错的创意。 林路深冷笑一声。 电脑和轮椅很快被送来,一起送来的还有一些药品、食物和生活用品。 事实上,要了解眼下脑科学中心的窘境,根本用不到什么高权限,甚至不需要用到权限——林路深不登陆就能在公开信息里看个七七八八,因为事态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 “林博士。”医生说,“我们已经联系了系统内目前在册的所有x级人员,他们都可以来,除了——” “除了陆原和?”林路深头都没抬,淡淡道。 以陆原和在南柯实验室里呆的时长,出来后醒不过来很正常。 “对,”医生低着头,觉得自己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还有李孤飞。” “李孤飞?”林路深有些意外。他微眯了下眼,梦境和现实的记忆缠绕在一起,一个叫做小熊酒吧的地点徐徐浮现。 哦。 原来那里不完全是个梦。 那里出现的李孤飞,不是林路深想象出来的,而是真实的。 “李孤飞在梦境疗愈中心,暂时还没醒。”医生说,“他进去前交代过,不要叫他。” 第208章 林路深刚刚已经简单了解了目前芯片的异常状况以及由此带来的危急局面,但眼下对他而言更迫在眉睫的,是南柯实验室。 他身体向后靠回床上,面带沉思。梦里的事他还记得七七八八,李孤飞进入疗愈梦境大概就是为了唤醒他。 林路深双手交握垂于身前,有些无奈。 他平生做过的真正的后悔事并不多,非要算的话,当年向李孤飞求助绝对榜上有名。 “让韦波去叫李孤飞。”林路深平淡中冷了些,他不想表现出一丝一毫对李孤飞的不同——不论是在旁人面前,还是将来在李孤飞面前,“可以使用任何手段。给他10分钟,必须叫醒。” 第121章 道德水平 被迫传话的医生很快就跑了。 林路深自己从床上挪下来,坐上电动轮椅,在宽敞的病房里“散步”。在靠墙的一个白色柜子里,他找到了自己的一些私人物品,衣服、帽子……还有早就已经没电的手机。 林路深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连日堆积的微信、短信和未接来电差点把屏幕卡死。他还没来得及看,病房外就传来一阵敲门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张鹏举带着一脸十分官方的笑意,身后还跟着若干人,都是监察委员会的,为首的是陈斯——这人每次出现都没好事。 “林林。”张鹏举甚至还从不知道哪里搞来了一个果篮,拎着走了进来,“听医生说你醒了、也恢复了记忆,我代表脑科学中心向你表达慰问。就算你不提,我们也是要来看你的。” 林路深扫了眼,“没记错的话,我的要求是,让所有‘x级’的人排队来见我。” “是,是,当然;”张鹏举一笑,在林路深床头放下果篮,“这不,按照你的要求,我已经来了;其他部门的都在后头排队呢。” “下一个你想见谁?” “你的发小司河?还是你的‘老朋友’、禁闭科的老陈?” “你现在感觉还好吗?好的话,咱们聊聊?” 林路深静静听着,不置可否。他看了眼跟张鹏举一起来的那些人,每个人都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很显然,他们不是单纯来探望林路深的;让张鹏举第一个来并非偶然,这本质上是一场谈判,甚至也许是审讯。 林路深坐着轮椅,缓缓移动到张鹏举面前,停下时不小心撞了他一下。 张鹏举年纪大了,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他伸手扶了下墙,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没维持住,漏出了些许掩盖着的焦急、不安和急切。 “抱歉。”撞完后,林路深又熟练地朝后退了点,在距离张鹏举一米的地方停住。他语气没有分毫歉意,冷冰冰的、十分理性,“我需要聊的内容,可能不适合有这么多人在场。” 张鹏举呵呵笑了声,“跟我一起来的人,知情权限都很高;他们都知道你和南柯的关系。” “哦?”林路深摸了下鼻子,看着张鹏举道,“我以为这已经是件公开的事了。” “我要聊的,不是这个。” 说着,林路深掉转轮椅,移动到窗边有太阳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进来,他的头发被照得发亮,苍白的皮肤则近乎透明;他平静地望着窗外,用沉默的背影表达轻蔑和拒绝。 张鹏举和陈斯对视一眼,走到林路深身边。他两手搓来搓去,换了称呼,“林博士,既然您暂时不愿意聊您的话题,那不如先聊聊我们的?” “您毕竟脱离核心部门很久了,后来的很多事——” 林路深冷涔涔地笑了声,声音很悦耳,“后来你们的核心部门取得过任何值得被记录的进展吗?” “研发打不开南柯系统,监察查不出芯片问题;剩下的部门又聋又哑,你倒是说说,我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 张鹏举看着林路深,捂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来之前他已经尽力做过心理准备了,但林路深比他想象中更不留情面。 “林博士,事实上我们想聊的,正是您提到的这些问题。”张鹏举朝陈斯那边瞥了眼,又转而看向林路深,“不知道您是否了解过,目前我们的芯片出现了群体性的异常。” “芯片又不是我研发的。”林路深眼皮一抬也不抬,薄唇锋利。 “可芯片搭载的是南柯系统;”陈斯走上前,“芯片出现问题,也是在南柯核心系统短暂打开后。” “脑科学中心在过去几年里一直风平浪静,直到……您回来。” 林路深感到一阵反胃。他觉得前胸堵得慌,说不清是食管的问题还是气管的问题,总归他很不舒服。 陈斯:“还有——” 林路深蹙眉抬眸,漂亮的眼角弯如刀。他的眼神如有实质,张鹏举见状立刻按住了陈斯的胳膊,让他先别说了。 陈斯有些莫名其妙,嘴唇动了动后还是不甘不愿地闭上了,有些不太服气。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要聪明。”林路深低头摸了摸的手指,像是对长长的指甲不甚满意;待陈斯彻底闭嘴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但是,你们的愚蠢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 “……” “……” “事到如今,你们居然真的还认为,这一切是我导致的。”林路深似笑非笑地摇了下头,“五年前南柯刚上线的时候,我就提过,我高度怀疑芯片存在产生自主意识的可能。” 第209章 “而你们不仅没有去查证并解决问题,反倒是一脚把我踢了出去。” “这种水平……被陆原和玩得团团转,是你们应得的。”林路深认真地点了下头。 “你——”陈斯眼睛倏地睁大。 张鹏举用眼神安抚住陈斯,走到林路深身旁,半蹲下来保持视线基本持平,“其实……我们现在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刚刚陈斯说的那些话,并不是指责你,而是希望你、您能够帮助我们。” “陆原和昏迷不醒,研发找不出芯片大规模爆发异常的原因——我个人猜测,芯片的问题是自身存在的,但问题的突然爆发或许与南柯系统有关。” “研发的人,对南柯并不熟悉,所以——” “那是因为,”林路深漠然地打断了张鹏举。他偏头看了张鹏举一眼,眼底好似盛着一潭不见底的寒冰,“熟悉南柯系统的人,都被你们关起来了。” 张鹏举抿了下嘴,“南柯实验室的问题,我们也已经在着手处理;只不过,眼下更紧迫的是芯片异常。” “不。”林路深不笑的时候,浑身上下冷得可怕,像一具极其精致漂亮的冰雕,没有丝毫鲜活的人气,“对我来说,这是同一个问题。” 张鹏举愣了下。 林路深转动轮椅,正对着张鹏举。他神色淡漠,双手交叠,“我厌恶陆原和,但这并不代表我的道德水平比他高尚。” “芯片的异常和我有什么关系?在你们放出南柯实验室的所有人之前,我不会帮你们解决任何问题。” “对了,如果你们对我的能力存疑,我不介意用其他的方式来证明。”林路深佯装思忖,片刻后冲张鹏举狡黠一笑,眼底闪过一抹刀光般的亮色,“譬如……你想沉浸式体验一下,被关进南柯系统的感觉吗?” 第122章 不需要 林路深威胁的话语,漫不经心中带着些许轻蔑的笑意,一时令人难以置信他是认真的,又不敢确认他是唬人的。 张鹏举愣在当场,陈斯脸颊涨红,其他的人只敢屏息沉默,生怕抬一下脑袋就被林路深勾走了魂扔进南柯系统里不见天日。 “行了,言尽于此。”林路深打了个哈欠,脸上重新变得沉静深邃。他摆了下手,“你们先——” “林路深!”陈斯却来势汹汹地打断了林路深。 陈斯双目炯炯,牙尖嘴利,“如果我没理解错,你刚刚的意思是,你有能力操纵他人陷入系统,是吗?” “哪怕是没有植入芯片的人。” 张鹏举更了解林路深的个性。他脸色一变心呼不好,立刻想拦住陈斯,却已经来不及了。 林路深闻言没有吭声,若有所思地看向陈斯。 陈斯见林路深不说话,继续道,“那么,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你与目前的芯片异常存在直接关系;作为风险与合规部门的工作人员,我有权利要求你接受进一步的调查。” 林路深看着陈斯,神色平静中带着淡淡的探究,好似在观察动物园里一个自以为是的怪物。 “那个……”张鹏举拦到陈斯面前,试图缓和气氛。他留意着林路深的神情,“这件事我们、我们……” “很多人都和他一个想法么?”半晌,林路深才从陈斯身上挪开目光。他歪了下脑袋,看向张鹏举,“既想怀疑我有能力操纵一切,又做梦我会乖乖听你们的、服从调查。” “对了,”林路深又瞥了陈斯一眼,“你刚刚说,你是什么部门的来着?” “风险与合规是吧。这名字太扯淡,我老记不住。” “……” 林路深吁了一声,沉沉地靠回轮椅靠背。他十指交叉、抵在下巴下方,“我觉得……脑科学中心不需要这个部门。” 「把风险与合规部的模块先冻住。」林路深在脑海里道。 「我做不到……」小丑熊挥舞帕子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 「……」南柯一如既往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林林,你太任性了。」abyss语气麻木,「我很欣慰,你终于开窍了。」 「……」 要将一个部门合理地从系统里剥离,需要时间;但不计后果、简单粗暴地将它冻住,就容易多了。 林路深打了个响指的功夫,整个风险合规部的权限就被集体冻结。上到浏览机密信息、审批重要文件,下到刷卡乘坐内部公交、在食堂吃饭,统统都干不了了。 同一个体系内,牵一发而动全身。风险合规部被冻结,它的上下游立刻产生连锁反应;病房里接连不断地响起警示的铃声,陈斯掏出手机一看,发现自己连公司内网都登不上去了。 “!!!” “林路深你——” 张鹏举颤抖地向后趔趄半步,浑浊的双眼里装着恐惧。 “我说过,我有的是其他办法,用来证明我的能力。”林路深面色平和,“我再强调一遍,脑科学中心及其上下所有人的死活,我都不在乎;放了南柯实验室的所有人,否则我们没得谈。” “李孤飞你也不在乎吗?!”张鹏举嘴唇抖动,唾沫星子差点飞了出来。 林路深正转动着轮椅打算离开,被张鹏举一嗓子喊顿住了。他右手下意识攥住了扶手,呼吸乱了一秒。 张鹏举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以为自己终于抓到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他捋了下前襟,“倘若李孤飞知道你——” 第210章 “张鹏举。”再度开口时,林路深方才只停留了一秒的凌乱已经消失殆尽。他一记回眸,毫无情感,一字一句里尽是坚实强硬的态度,“谁给你的胆子,问我这种问题。” “李孤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我想在乎就在乎,不想在乎就不在乎。” 林路深埋在身后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他强迫自己松开放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后没有任何一个人,一旦他流露出些许的温情或怯懦,立刻就会有层出不穷的人冲上来将他生吞活剥。 林路深已经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死活了。 他自己的人生早在很久以前就真正结束,绵延到今天只是因为他还有没完成的事。 “怎么。”张鹏举比陈斯理智些,却也很有限,或许林路深极端的不礼貌激怒了他,“你想把执行部也冻住吗?” “哦,那太麻烦了。”林路深微仰着头,悠悠地倒吸了一口气,“毕竟我还有些事,需要执行部的人去替我完成。” 张鹏举一口气还没松完。 林路深眸色一沉,“但是我觉得……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可以不需要一个部长;至少,不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部长。” 第123章 滴水入海 在很多情况下,当别有用心的人们为了达成某个目的、而捏造些许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或道德绑架他人时,他们心里往往有个不自知的预设:那就是被指责或道德绑架的这个人,不会真的去犯这样的罪;换言之,他们无论嘴上怎样说,心里其实并不相信这个人真正有能力去承担犯此罪的代价——无论是在实际后果上,还是良心谴责上。 张鹏举等脑科学中心的人对待林路深,便是如此。 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与陆原和同辈,是看着林路深长大的;他们了解林路深身不由己的智商、和严重缺乏社会化的成长历程;他们知道林路深是无所顾忌的疯子,却并不认为这个疯子有逃脱人类掌心的能力。毕竟,智商在一个人生命中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特别是当你对抗的是一个群体时。 林路深明白,要用常规的言行去打破偏见、扭转人们对自己的看法,是很困难而漫长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于是,他直接把桌子掀了。 顺便还点了把火。 “你?!你干了什么?!”张鹏举手机一阵震动。他拿起来一看,发现内网软件里接连不断地跳出任务和消息提醒,而他把屏幕戳烂了也操作不了。 一旁的陈斯目瞪口呆,畏惧地向后退了半步。他看着轮椅上面色平静的林路深,感到一股深不见底、无法探究的恐惧,好像在他面前的这个人根本不是他的同类,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使用另一套逻辑、互相难以交流的某种生物。 就像ai一样。 张鹏举抬头看向林路深,呼吸急促就差当场昏厥了,那副焦心的模样倒不像是演的,“林路深,现在的情况真的非常糟糕。你就算是要胡闹也——” “监察委员会执行总部,”林路深吐字清晰,心平气和地截断了张鹏举的话,“是个很有用的部门。” “作为部长,你的权限很大吧。” “现在,它们都是我的了。” 话毕,林路深转动轮椅离开,不再多言。他缓缓挪到了摆放着水果点心的茶几前,背对着张鹏举和陈斯等人,拾起一块切好的苹果,放在鼻前闻了闻。 这是送客的意思。 张鹏举定了定神,从刚刚的天翻地覆中清醒过来。他敏锐地抓住了林路深的痛点,“林路深,你也并没有你表现得这么神通广大吧。” “你要真是无所不能,还需要我们配合你才能救出南柯实验室的人吗?” “你说得对。”林路深嘎嘣咬了口苹果,边咀嚼边道,“救人我力量有限,但惹事我能力无穷。” “我能废掉风险合规部、能取代你的权限,还能掌控中心上下90%以上的部分——确实,我并非无所不能;可是这点能力用来威胁你们,已经足够了。” “你想怎么样。”陈斯终于问道。 “很简单。”林路深瞥了眼陈斯和张鹏举,轻飘飘道,“把研发和监察这两个部门的权限和人手都交给我,剩下的事我来完成。” 疗愈中心。 “什么?”李孤飞刚从梦里出来,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研发与监察相互制约、天然对立;如果这两个部门落入一人手中,那监察就毫无存在的意义。 “林路深架空了张鹏举的权限,已经等于事实上掌控了我们执行部;其他部门听不听他的,他也无所谓。”韦波面色犹疑。他看着李孤飞,带着些许不抱希望的期待,“至于研发……” “林路深对南柯系统而言如此特殊,他的权限原本就高于所有人。” “他叫每个x级的人都去见他,本质上更像是……逼着大家去拜码头。” 李孤飞听着韦波的话,一言不发。他从疗愈室出来,一路上能感到弥漫在工作人员之间的人心惶惶。 林路深是个很不可控的人。 达摩克利斯之剑握在这么一个人手里,谁也不知道哪天忽然就被劈死了。 “现在去医院吗?”韦波跟在李孤飞身后,顿了下后道,“连司河都去过了,除了还在昏迷的陆原和,就差你了。” “不去。”李孤飞头也不回。 第211章 “不去?!”韦波又意外又焦急,“那——” 李孤飞心里闷着一股火,却没有地方能发,实际上也根本发不出来。没人要求他为林路深做任何事,他的所有苦心、深情和牺牲都是一厢情愿,连林路深自己恐怕都不在意。 不,是肯定不在意。 否则林路深干不出这些事儿来。 “你很闲吗?”李孤飞忽然停住脚步,看向韦波,“出现芯片异常的人都检查过了吗?他们的既往病史、使用经历和近期情况都看过了?” 韦波愣了下,“还、还没。” “林路深要发疯是他一个人的事。”李孤飞的脸冷得能结冰,语气像大理石刻出来一般、带着压抑的平稳,“监察的职责,并不会因此改变。” 韦波沉默片刻。李孤飞的话没错,可他总感觉这话里夹杂着些许私人情绪。 这也很正常。李孤飞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林路深以身犯险,最终却换来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结果;想起自己先前居然相信过林路深,韦波简直恨不能猛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要是李孤飞真能从此与林路深再无瓜葛,那其实是最好的;可李孤飞状态不对,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 “李孤飞,我建议……你还是先去见一下林路深。”韦波语气谨慎而委婉,劝说道,“反正见一面耽误不了多久,也不影响你履行职责。” “老张说,陈斯和他只是同林路深‘言语不合’,林路深就直接冻结架空;这个关口,能顺着他的事,还是尽量顺着吧。” 韦波把李孤飞半拖半拽地拉到了医院。到了病房,护士却说林路深已经出院了。 理论上林路深当然还不符合立即出院的条件,可他非要出,也没人敢拦着。 “那他去哪儿了?”韦波问。 护士托腮思忖,“好像……说要去研发中心。” 韦波:“那我们……” 李孤飞却已经转身就走,一副多半秒钟都不想再耽误的样子。他来过了,是林路深自己已经走了,这不能怪他。 监察大楼里此刻气氛诡异。 风险与合规部被冻结、张鹏举被架空,原本众人理所应当陷入兵荒马乱之中;可李孤飞走进来,却发现这里比从前更井然几分,人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职尽责,从上到下没有一个敢摸鱼的。 从电梯出来,李孤飞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他看见不远处张鹏举的办公室门前聚集着不少人,进进出出的似乎在搬东西。 “这是在干嘛?”李孤飞顺手抓住了一个工作人员。 “林博士说……”那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的,“要把那里改成研发在监察的办公室……还说坐不下的话,这一整层楼都要征用呢。” “什么?”李孤飞终于察觉了空气中的异样,这里看似井然有序,实则每个人都像走在钢丝上的提线木偶。 “林博士通过系统,给每个人安排了具体分工。”这个工作人员唉声叹气道,“完不成的话,就会被扔进系统深渊里。” “……” “啊???”韦波大惊失色,连忙点开了自己的内部app,检查有没有漏掉什么任务。 李孤飞皱起眉,缓缓朝那间正在被改造的办公室走去。他走到门前,发现纪忻正带着一群人在里面折腾电脑;相较于监察,研发向林路深滑跪得更加彻底。 李孤飞敲了两下门,纪忻回过头来,神色严肃中有几分疲累,见是李孤飞有片刻的欣慰,“你醒过来了?” 李孤飞走进来,目光刻意避开了研发的核心资料。他说,“我知道研发现在很难,但我们也不能任由林路深胡作非为;他现在无异于用个人意志绑架了整个脑科学中心。” 纪忻闻言有些诧异,“哦?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忙不迭地去给林路深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然后虎视眈眈地盯着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生怕别人欺负了他呢。” “……” “林路深还能被人欺负?”一个满脸怨言的工作人员道,“他少欺负别人就算是良心未泯了!” “他明明就知道核心系统怎么打开,偏偏不说!” “而且我感觉他对芯片异常这件事也是心里有数的!但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还不如陆原和在的时候呢。” “对了,刘杨呢?”李孤飞忽然想起这个人。 “被林路深……安排了别的工作。”纪忻说得隐晦。 李孤飞:“别的工作?” “刘杨被派去给陆原和看大门了。”另一个工作人员麻木地抬起头,“我有时候真的不敢相信,我们整个研发中心上上下下这多人,会不如林路深这么个——” “我这么个什么?”一道轻佻而悠扬的笑声踹开了门,徐徐靠在门口。林路深已经能站起来走路了,他换上了一身休闲西服,衬衫的领口照例是大开着好几粒扣子,和他脸上的笑容一样很不正经。 室内霎时死一般的静了下来,连纪忻都低下了头,不敢与林路深对视。 李孤飞回过头去,林路深眉眼微耷,目光浅笑中透着距离感,他的眼神虚虚的,没有落在任何一个人身上——整间屋子里没有任何人真正在他眼中,当然也包括李孤飞。 “好好干活儿,别一天到晚想东想西的。”林路深大剌剌走进来,他的皮鞋落在地板上清脆响亮。他歪着靠进了沙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低下头却并没点着,“谁要是羡慕刘杨的工作,跟我说一声。” 第212章 “凭咱们萍水相逢的交情,肯定能让你如愿。” “……” 所有人都在安静中恢复了工作。李孤飞则始终被忽视着,就像这里进进出出送东西的所有人一样,林路深不会多看任何人一眼。 “我先走了。”李孤飞拍了下纪忻的肩,“有事去隔壁喊我。” 从这间屋子出去的那几步路,或许是李孤飞一生中背挺得最直的一次。他没有低头、没有垂眸,没有一丝眼神落在林路深身上。 目不斜视地走过沙发前时,李孤飞听见身侧响起打火机的咔嚓。 火苗燃起,飘到李孤飞耳畔的却并不是刺鼻的烟味。 “对不起。” 这一声轻得再无第三人能听见的话语,如滴水入海,转瞬即逝。 李孤飞走出去的脚步没有停下。 第124章 李孤飞走了,林路深脸上并不多的鲜活情绪很快消散。 他恢复了冷淡而理性的模样,平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林博士,您的工位布置好了。” 时间仓促,所谓的布置好了,也只是把原先张鹏举的办公桌、电脑和一些工作用品挪到一旁的角落,换上了林路深需要的。 林路深掀起眼皮看了下,办公桌、椅子、电脑、文件乃至小多肉……所有物品的样式、摆放种种都显然借鉴于他在南柯实验室的办公室。 但林路深其实并不怎么喜欢规矩的办公室。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人缩在别的小屋子里。 纪忻挥了下手,示意其他人先出去。他把门带上后,转过身对林路深道,“虽然我也觉得张鹏举有问题,但你这么做,还是太……” 太过火了。 简直是视规则为儿戏。 如果说先前脑科学中心里还有部分人对林路深持同情态度,那么他醒来后的所作所为已经把这些同情全洒光了。 “我不在乎方法。”林路深起身,双手插在兜里。他瞥了纪忻一眼,神色晦暗,“我只要解决问题。” 五年前林路深还在南柯实验室时,纪忻就已经在研发了,只不过尚是籍籍无名。 当时,林路深也曾经请纪忻帮过忙;纪忻答应了,结果却失败了。 失败本身并不是个很值得意外的事,时至今日林路深自己都觉得自己那会儿过于鲁莽、头脑简单。真正耐人寻味的是,纪忻自那以后反倒飞黄腾达了起来。 “怎么了?”纪忻被盯得莫名其妙,皱着眉有些不自然。 “没什么。”林路深收回目光,顺手指了下被堆在角落的张鹏举的东西,“待会儿叫人把那些东西都挪走,我可没工夫替张鹏举干活儿。” “啊?”纪忻有些犹豫。 “张鹏举平时也不干什么具体的事儿,就会找茬儿。”林路深抵了下鼻子。 “……” “我会把张鹏举的权限暂时解除、或下放,”林路深说,“少了他,说不准监察还能运行得更快点儿。” 纪忻愣了片刻,反应了过来,“你对李孤飞还挺信任的。” 林路深没吭声。尽管纪忻表现得一无所知,可林路深并没有完全打消对纪忻的怀疑;至少在目前,如果真的有内鬼,那么纪忻是最有可能的那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搬到这里来?”纪忻说,“在研发中心,比这里方便得多。” 林路深轻哼一声,缓步踱到窗前。高层视野开阔,夕阳照得整个世界融成一片浓郁的金色。他说,“这里风景好。” “……” 这种离谱的说法,换个人讲出来,大概是没人会信的。 但林路深一向很少做能为他人所理解的事,故而纪忻竟然接受了这个说辞,完全没有疑惑。 “对了,研发内部的一些组织架构什么的……你需要了解吗?”纪忻撇了下嘴,“还是说,所有东西你都能自己在系统里看见。” 林路深回过身来,夕阳在落地窗前绘出一幅剪影。他的面容遮盖在阴影下,因而看不太清神情,“明天吧。” “明天我会去趟研发中心,”林路深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走回沙发前,“算我从明天正式上工。” 纪忻沟通完毕,忙不迭就走了。林路深一个人缩在沙发上发了会儿呆,他其实并不喜欢这里。 如果要在整个脑科学中心挑一个林路深最不喜欢的部门,那必然就是监察委员会。这帮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给林路深清除记忆的时候特别能干,轮到要调查芯片异常了就束手无策。 可林路深已经过了那个由喜好支配行为的年纪了。又或者说,他的喜好不得不为其他事情让步。 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办公,除了要形成威慑外,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林路深对研发中心从上到下都不放心。 监察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至少李孤飞会秉公办事。 「南柯,我要进你的系统看一眼。」林路深说,「第十审讯室有个能进系统的门,南柯实验室应该也有。」 「那个部分是陆原和做的。」abyss出来说话了,「我们控制不了。」 林路深皱起了眉。他打开电脑,南柯向他开放了自己的核心系统。 这里现在已经没有“李孤飞”筑成的那座大门,但小镇上的人们仍旧走不出那片荒原。如果没有小镇将他们凝聚在一起、勉强维持着一个近似于人类社会的环境,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或许早就已经彻底迷失。 第213章 在那一个个模块中,林路深看见了一个极其精致而智慧的部分。他理性、自主、有明确的目的性和持续的执行力,性情坚韧而温和。 屏幕上闪烁着,林路深颤抖着伸出手,眼角微微湿润。 夜已经深了。这栋楼变得越来越安静,直到门外最后一串脚步声沉沉远去。 李孤飞也下班了。 办公桌前,林路深靠在椅子上,目光直直的。他已经盯着屏幕看了许久,像是与一个故友久别重逢。 「abyss说你该休息了。」屏幕上的内容倏地消失,南柯在林路深面前关闭了核心系统。 林路深揉了下眉心,嗤笑道,「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关闭核心系统就能阻止我吧?」 沉默片刻。南柯、abyss、小丑熊谁都没说话。 几秒钟后,一道中性的声音在林路深脑海里响起: 「杨幻让我向你问好。」 「他说,很高兴见到你还像过去一样无所顾忌。」 坐在空白的屏幕前,林路深抽完了三根烟。他想起五年前被清除记忆之前,李孤飞最后一次来探望他,朝他的兜里塞的那包烟。 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良久,林路深拿出手机,点开了杨幻的对话框。自从那次工作室一别后,他们就没联系了;期间杨幻发过几次消息,当然是没得到林路深的任何回复,于是后来也就不再发了。 林路深:「地址链接」 杨幻:「……?」 林路深:「过来接我。」 杨幻:「?????」 林路深叼着烟,飞速地敲着屏幕。 「否则你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你那个“情人”是什么情况了。」 杨幻:「……」 第125章 字帖 深夜,脑科学中心大门前的马路上安静而空荡,偶尔才有一辆车迎风驶过。 林路深蹲在马路牙子边,终于一辆宝蓝色的两厢轿车远远开来,在他面前停下。 车窗落下,杨幻神色无语而嫌弃,“这么久没消息,我以为你死了呢。” 看见杨幻,林路深仰头咧嘴,渐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他拍拍屁股站起来,绕到另一边开门上车,“好久不见。” “你最好不是在忽悠我。”杨幻冷哼一声。 林路深没吱声。他打量着杨幻,边系上安全带边道,“这段时间……你和你的工作室怎么样?” 杨幻把车开回大路,目光淡淡地望着前方,半晌才道,“暂时关门了。” “这一波芯片的异常,不是我能解决的;再加上人太多了……”杨幻说,“我觉得情况有异,就找了个借口,说家里出了点事,先关一段时间的门。” “脑科学中心内部,发生了很多事吧。”杨幻瞥了林路深一眼。 “是。”林路深坦然承认,“说起来很复杂。” 杨幻嘴唇动了下。他很想问,但还是忍住了。 “我会让你见到你想见的人的。”林路深直接道,“只不过,现在还不行。” 杨幻深吸了口气,竭力保持住耐心,“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有。”林路深毫不客气地点了点头,“我现在没地方住,需要你收留我一段时间。” “……” 杨幻有些疑惑。林路深浑身上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穷着的人,也不知如何沦落到这般田地的。 但想起那三十万,杨幻还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道路两旁的树木向后退去,前方的道路陷落在没有尽头的灯影下。 “还有,先送我去个地方,”林路深轻声说,“我要去拿些东西。顺便……跟一个人告个别。” “告别?现在?”杨幻看了眼时间,“太晚了吧。明天不行么?” 林路深摇了摇头,“明天……就不适合告别了。” 杨幻不太明白为什么告别一定要在今晚。可林路深的语气是罕见的认真,其间似乎还有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被深深克制着。 “要我陪你上去吗?”车在李孤飞家门前停下,杨幻问道。他像是故意活跃气氛似的,戏谑道,“万一你被人打了,我还能帮忙拉个架。” 林路深应该是个很招桃花的人,却并不像会用情至深的样子。杨幻曾见过田浩痛苦的样子,他暗自揣测,想打林路深又不舍得的人大概不会少。 “不用。”林路深干脆利落地下了车,“在车里等我就行。” 林路深抬头看了眼,李孤飞家的窗户是黑着的。他抿了下唇,调整出应有的情绪,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林路深五年前就曾让abyss给李孤飞植入远离自己的念头;但从结果来看,这种生硬植入的效果十分有限。 站在电梯前,林路深平静地思索着。他的确是再想不出什么能推走李孤飞的手段了,好在李孤飞似乎也已经对他彻底失望。 李孤飞本性里是个极其坚持自我原则的人,且这种坚持不会因外界而动摇。 林路深比几乎所有人都更清楚,李孤飞对监察的职责有着高度的认同感;所以哪怕林路深已经架空了张鹏举,让研发和监察的相互制衡成为一个笑话,李孤飞也不会丧失底线。 不需要说不清的误会、不需要相互的亏欠、不需要性格的不合……单是研发和监察刻在规则里的避亲,就足以让他们再也不可能靠近半步。 这或许算得上是一种人生遗憾。但与人生要面对的其他种种苦难相比,又好像不值一提。 第214章 电梯门嘀的一声打开,林路深已然迅速抽离了方才的浓重情绪。他呼了口气恢复理智,刚要走进去,一抬眸却发现电梯里迎面站着的人是李孤飞,他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电梯内外几乎在同一瞬间陷入了死寂,直到博士叫了两声。林路深这才注意到,李孤飞右手握着牵引绳。他是去遛狗的。 挡在电梯门前总归不是个事儿。林路深让到一旁,李孤飞没说话,牵着狗从电梯里走出来,不动声色地把兴奋地朝林路深扑去拽远了些。 电梯门又关上了。 “我是来拿行李的。”林路深主动看向李孤飞,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礼貌而疏离。 李孤飞的目光掠过林路深,没有停下。他似乎瞥见了单元门外那辆没有熄火的陌生宝蓝色轿车,“密码还没改。” 博士还想绕着林路深的裤脚多待会儿,却被李孤飞毫不留情地拖走了。他脚步快得有些过分,简直像是比博士还急着出门遛弯。 林路深侧过身上前一步,微微挡住了李孤飞的去处。 李孤飞下意识皱起了眉。 “我顺便来跟你告个别。”林路深尽量平心静气,“明天,我就要正式入职研发了。” 李孤飞听出了林路深的言下之意。他不回答,也不看他,浑身有些僵硬。 林路深见状笑了下,微举起双手向后退了几步,“道不同不相为谋。以后,你别再管我了。” 李孤飞拽着博士走了。林路深独自上楼,整理本就没有完全打开的行李,很快就收拾好了。 他拖着三个行李箱从单元门出来,外面等着的只有杨幻的宝蓝色小轿车。 “我有点饿了。”林路深习惯性把行李箱的拉杆塞到旁人手上,自己揣着手发起了呆。 小区出去,湖滨大道上还有那么几家经营夜宵的店尚未关门,只不过冷冷清清,并无多少热闹的烟火气。 林路深靠在车座上,他全身的气力都依赖于眼眸的那点儿精气神。一旦他出了神,羸弱和苍白又会重新笼罩着他,透着彻骨的无力。 “你在车上坐着,我去给你买碗面条。”杨幻在一家面馆前停下车。他撇撇嘴,“看在那30万的份儿上,这碗面算我请你的。” 林路深很轻地嗯了一声,没有回过头。 杨幻去买面条了。林路深揉了下发疼的眉心,他看见那家面馆的隔壁也点着几盏暗暗的灯,十分古朴,看装修和招牌似乎是个卖文房四宝的店。 林路深下了车。深秋的气温已经很低,湖畔的风冻得不讲道理。他拢紧外套,哆哆嗦嗦地走到了那家店门前,朝里探了下头,只见收银台上立着一块纸壳剪成的牌子,上书:「看上哪件自己付款,店主在隔壁下面条」 “……” 字倒是十分苍劲有力。 林路深不懂这些东西,从前也并无多少兴趣。他打着哈欠在狭小的店铺里转了一圈,一不留神膝盖磕到了中央的矮柜上。 这一排柜子上齐齐整整地码着许多书法字帖。林路深拾起其中一本,感觉这个字体曾经见过。 “喂!不是叫你呆在车上吗!”门被推开,冷风呼呼灌了进来。杨幻皱着眉,一手拎着碗热腾腾的汤面,“差点以为你掉湖里了!” “怎么?想练字啊?” 林路深嗤笑着摇了摇头,转过身跟着杨幻一齐走了出去。 车很快发动后离开。没一会儿,这家店又恢复了空无一人的寂静。 供来往游客纪念的留言墙上又多出了一张明信片,十分的不起眼,凑近才能发现笔迹未干。 「今天我路过了一家店,看到了几本字帖,也许你会喜欢。 我想,如果我们还像关系最好的时候那样,我一定会买下来送给你。 可如今我只能惋惜。它是一个多么值得被珍视的宝物,却已经于我毫无用处了。」 面馆打烊了。店老板哼着小曲儿来关门,意外地发现收银台上压着五块钱。他环顾整个店铺,也没弄清今晚究竟卖出了个什么东西。 笔墨纸砚静悄悄地躺在原地,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世界广阔。苍穹睁着深邃的眼睛,倒映在波光粼粼的涟漪上。 丹宁湖默不作声。 第126章 恋爱脑 . 博士今晚蔫蔫的。 这并不太正常。它已经有段时间没来湖畔撒欢了,寄养在陈媚家里的时候它只能在小区里溜达溜达,今天才被李孤飞接回来。 “不开心?”李孤飞拽了下牵引绳。 博士神色忧郁,尾巴垂着。它闷闷地汪了一声,心事重重的。 湖水是黑色的,树林也是黑色的。地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晃着,月光冷得像一把刀,却是这里唯一的亮色。 李孤飞瞥了博士一眼,停下了继续前进的步伐。不远处有个石凳,他牵着博士从小径上下来,穿过草坪走了过去。 石凳被风吹得跟块冰似的。李孤飞坐下来,彻骨的寒冷钻进他的身躯,又随着血液遍布全身。 博士也在一旁蹲坐下来,耷拉着脑袋发着呆,像在凝望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李孤飞摊开掌心,牵引绳只松松地挂在他的手上。他看着博士,有那么一瞬间感到十分陌生——不是对博士陌生,而是对这个世界、对自己的人生陌生。 好像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丹宁湖和这条狗是真实的。 第215章 李孤飞本不是个会喜欢宠物的人,可博士的存在是过去那些年里他和林路深相识一场的唯一证据。 办公室里那句擦身而过的对不起、电梯门前笑不及眼底的告别……李孤飞躬下身,呼吸沉重。他简直恨不能把林路深从自己的脑子里挖出去,像切除一个病灶那样。 然而,抹去旁人的记忆总是简单的;轮到自己的,再如何痛苦也不舍得。 李孤飞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博士毛茸茸的背。有时比起博士需要一个主人,他更觉得是自己需要博士。 每次博士仰起头,李孤飞就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的中秋节,仿佛他和林路深仍然面对面站在孤儿院里,仿佛他还有重选一次的机会。 可林路深已经不会选李孤飞了;哪怕记得一切,他也不会再选李孤飞。 他会选择别的新认识的人、选择与监察相互抗衡的研发、选择更重要的事;最关键的是,他会在自己和李孤飞之间选择自己。 李孤飞今天在湖边坐了很长时间。 他牵着博士回去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翌日。 “老张来了,说有些事要交代,在那边儿的空置办公室里等你呢。”韦波一见到李孤飞,便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悄悄的,趁着林路深还没来上班。” “……” “正好,我也有事要跟他说。”李孤飞点了下头,朝走廊另一头走去。 一路上,周围众人听见脚步声,都慌忙假装自己不存在。或低下头,或目不斜视。 “你别误会,不是针对你。”韦波麻木地叹了口气,“老张的事给大家的冲击力太大了。现在,在大部分人心目中,林路深和阎王已经可以基本划等号。” “……” 李孤飞不置可否。他看向韦波,“你先去忙吧,不用陪我过去了。” 韦波一愣。他本意是在门外放风,紧要关口还能给李孤飞打个掩护。 “我不怕林路深。”李孤飞心下了然,拍了拍韦波的肩,“你也没必要把自己卷进来。” 说完,李孤飞一人走了。 韦波站在原地张着嘴,盯着李孤飞的背影欲言又止了好半天,“……恋爱脑真的应该列入绝症。” “躲在这里其实没有意义。”李孤飞推开门,进去后顺手掩上。屋子里灰尘弥漫,逼仄、堆着许多陈年杂物,令人难以落脚。他站在入口处,没有再往里走,“林路深想知道的话,还是会知道的。” “我不是为了躲林路深,而是我知道,其他人现在都很怕他。”一夜过去,张鹏举冒出了些许胡渣。他面容疲累却并不颓唐,“我贸然出现,恐怕会引起恐慌,影响正常工作。” “毕竟林路深做事,确实没什么底线。” “你找我什么事。”李孤飞没接这个话茬儿,开门见山道。 张鹏举从废纸堆中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林路深架空了我的权限,但他本人其实并不懂我们的工作,更不可能亲自去做。” “他把我踢出去,更像是一时兴起,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彰显他的掌控力。” “我们执行总部日后的事务,还是要尽量正常运行下去的。” 话及此处,张鹏举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看着李孤飞,“林路深对你,还是不同于旁人。我希望你能主动去向他争取,由你暂管监察执行的相关工作。” 李孤飞平静地听着,没答应也没拒绝。他顿了下,“那以后呢?” 张鹏举:“以后?” “等芯片异常的问题解决之后。”李孤飞说。 张鹏举像是并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理所应当道,“当然还是由你主理。林路深对我成见很深,他大概是不会再让我回来了。” 李孤飞嘴唇动了下,似在斟酌。 张鹏举有些意外,也很疑惑。李孤飞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他道,“你有什么顾虑吗?” 李孤飞抬眸,向前走了几步。他面容淡然,语气有几分随意,“其实,今天我来见你,也是有事要说的。” 张鹏举皱起眉,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同意暂时代理监察执行的工作,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去找林路深争取;”李孤飞一手插在兜里,神色越是漫不经心,越凸显了他的坚定,“但是,等芯片异常的问题解决了、脑科学中心的运行回归正轨之后,需要有别人来接替我。” “谁?!”张鹏举又惊又疑,气得脱口而出,“谁能接替你?” “这就是我来见你的原因。”李孤飞淡淡看向张鹏举,“反正我只干到异常结束,之后的工作还是你来安排——你自己,或者你挑选培养其他人,总归不是我。” 张鹏举匪夷所思。他瞪着李孤飞,“为什么?那你要去干嘛?” “个人原因。”李孤飞挪开目光,答得模糊,“随便干点别的吧。” “脑科学中心这么大,又不是只有一个监察委员会。” 这间空置已久的屋子里只有一扇很窄的小窗,阳光从那里挤进来,远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 张鹏举目瞪口呆地怔了好一会儿,才骂出了一声草。 第127章 张鹏举在脑科学中心这么多年,他对事情的理解、接受和处理能力其实被表面上看起来的要强。 李孤飞很清楚这一点。有些话不用说得太透,他知道张鹏举已经明白了。 第216章 “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李孤飞说。 “等……等等。”张鹏举抬起手,皱着眉斟酌好半晌,才道,“以你的级别,想辞职可不是说一声就能行的,哪怕你还留在脑科学中心。你会被要求清除记忆——” 李孤飞冷笑一声,打断道,“你们有人能给我清除记忆了?” “……就算没有,也会要求你自行清除。”张鹏举面容仍旧十分严肃而凝重,“ 当然,失忆只是辞职环节里很小很轻微的一个部分,你会被迫经历一轮又一轮的审问和梦境监测——那与其说是监察,不如说是一种酷刑:开肠破肚一般,你最隐秘的欲望、情感、恶念……一切的一切都会被翻出来、放大,被研究、被质问,没人能受得了。” “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哪里能被深挖呢?” 李孤飞沉默地听着。至少这一次,他知道张鹏举并不是在吓唬自己。 张鹏举见李孤飞没有反驳,便继续道,“当然了,你也不是脑科学中心里开天辟地的第一个傻子;从前,也有人因为相同的原因尝试过,但他们最终都失败了——或者说,是都放弃了。” “为了感情而做的决定,往往是最容易后悔的;”张鹏举说,“很多人经历了第一轮、第二轮的辞职监察后,就会埋怨伴侣不愿意为了自己去妥协、去接受监察条例,而宁愿生生看着自己受苦。” “难道,你就没有没有一刻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吗?”张鹏举上前一步,盯着李孤飞,“为什么做出牺牲的是你,而不是林路深。” “难道……你就没有一分钟心生埋怨、觉得不公,怀疑对方不够爱你吗?” 李孤飞耐心地等着张鹏举说完,才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今天才发现,你口齿还挺伶俐的。” “……”张鹏举见状,以为李孤飞被自己说动,无语之中又有几分激动,“那你……” “不过,”李孤飞努了下嘴,“林路深他根本不爱我,也并不怎么想跟我扯上关系。” “是我硬要跟他在一起的。” “所以我不需要怀疑,也不会埋怨,当然更不会觉得不公。” “……” “……” “……” 张鹏举嘴唇翕动、目光发抖,最终哑口无言。 李孤飞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他一抬头,发现不远处的办公室门已经开了,林路深不远不近地靠在门口,抱臂看向这里,像是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哟,你们挺团结啊。”林路深看见了李孤飞身后的张鹏举,脸上笑容分毫未变。 林路深大步朝前走来,一路上人们纷纷让开,侧靠着墙壁点头示意,“林博士。” “林博士。” “林博士。” …… …… …… “没把你关起来,是因为我不希望脑科学中心的监牢里多一个混吃等死的废物;”林路深目光越过李孤飞,直直看向张鹏举。他擦肩走过,在张鹏举面前站定,“而不是因为我没有这个能力。” “林博士。”张鹏举不卑不亢,“关一个人,可不是一句话的事。” “是吗?”林路深一挑眉,笑嘻嘻道,“你们关我的时候,不是挺容易的么。” 李孤飞最能理解林路深的一腔怨愤。可此时此刻并不适合翻旧账——无缘无故的发难根本不会引人共情,只会让其他人更加觉得你本来就有病。 然而,林路深似乎不懂得这个道理;他的一切言行都是那么自我而过激,像是根本没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一样。 “林林,”李孤飞回过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试图安抚他,“你……” 孰料林路深一记眼刀杀来,声音锋利得回荡在大半个走廊里,没有半分领情,“李博士,我让你说话了吗。” 张鹏举沉重地吸了口气,深深看了李孤飞一眼。他的意思很明确:你真的要为了这样一个人,毁掉自己的前途、乃至整个人生? 李孤飞避开了张鹏举的目光。他看向林路深,用理性的语气道,“张鹏举有一些事要和我交接。” “关于监察的工作。” “滚。不要再让我在这里见到你。”林路深没有搭理李孤飞。他仍旧盯着张鹏举,脸色更冷白了几分,“否则我就把当年你们对我做过的事,挨个复刻一遍。” 说完,林路深转身回了办公室。他不喜欢用手关门,进去后脚尖一踢,门被重重关上——砰的一声,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林路深糟糕的心情和暴躁的脾气。 “老张找你什么事儿啊?”众人散去后,韦波凑上来小声问。 “他希望我代理他之前的职位。”李孤飞说。 韦波:“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所有人都默认——” “但是我不愿意。”李孤飞点到即止,没多解释。 他凝视着林路深大门紧闭的办公室,片刻后走上前,郑重地敲了两下。 “谁啊?”林路深不耐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自己进来。” 韦波在李孤飞身后,皱着眉,“林路深是因为受了刺激才这么讨厌的吗?” “不,”李孤飞平淡地摇了摇头,“他的脾气从前就不太好。” “……” “什么事?”桌上电脑已经黑屏,林路深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后才懒懒地睁开眼皮。他看见是李孤飞,既不意外、也没生气,当然也没有任何的熟稔或热络。 第217章 “两件事。”李孤飞也公事公办道。他在林路深桌子前正中央站定,从前向张鹏举汇报工作时他从没这么客气过,“第一件,张鹏举虽然走了,但我们部门还是有很多事要处理的。” 林路深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孤飞继续。 “你有打算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监察执行相关的业务吗?”李孤飞一本正经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安排人教你。” “……” “……” “不用了。”林路深并不示弱。他完全没有躲避李孤飞的注视,笑容很浅,“你可能对我产生了什么误解。” “张鹏举的权限是在我的手上;但我对于你们的工作毫无兴趣,我只需要你们配合我完成我要做的事。” 李孤飞:“什么事。” “南柯实验室。”林路深直截了当道。他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端起杯子,“好了,第二件事是什么?” 李孤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二件,”他看着林路深,“你现在晚上住在哪里?” “……” “……” 第128章 空气短暂地静了片刻。 林路深从杯子后抬起头,意外掩盖得恰到好处,有一种被冒犯后生出的疏离,“李博士,你我现在不是能聊私生活的关系吧。” “别误会。”李孤飞看起来十分坦荡,“并不是我个人对你工作以外的生活有什么兴趣,只是例行的信息登记。” “你的档案信息还是几年前的,需要更新补充一下;脑科学中心里每一个新人入职都要填写基本个人资料,何况你身份特殊。”李孤飞说着,拿出手机调出一个网址,“我把链接从内网发给你。” 「那个……李孤飞说的没错……」小丑熊叮的一声冒出来,「你目前缺失的信息有住址、紧急联系人等。」 「一般来说收集资料是人力那边的活儿,资料齐全后经风险合规部审核批准,才算是正式入职。不过现在……」 「……」 现在托林路深的福,风险合规部已经没了。 林路深才不相信李孤飞会亲力亲为地干收集资料这种小事。他哐当一声放下茶杯,抬眸淡淡道,“我有说过我会遵守规定吗。” “遵不遵守是你的事;”李孤飞发完链接,把手机揣回口袋,“但我如果不问,就是我失职了。” “你刚出院,有合适的地方住么?”李孤飞表现得十分自然,语气像在寒暄,“脑科学中心有给特殊人才提供住所的政策。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申请。” “毕竟,”李孤飞顿了顿,直直看向林路深,“现在你的安全,对所有人都至关重要。” “……不用。”林路深没有丝毫犹豫。他靠着椅背,随意地在键盘上敲了两下,没再看李孤飞,“你们的那什么芯片异常,与我无关。” “出去的时候把门带上。” 李孤飞没能从林路深那里刺探出更多的讯息。 不过这似乎也不值得失望,因为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孤飞回到办公室,桌上又码起了新的一堆资料。芯片异常的数量每天都在增加,而脑科学中心对系统和芯片都缺乏控制、甚至缺乏了解。 “聊得怎么样?”韦波从李孤飞去找林路深后就一直在隔壁留意着这里的动静,见李孤飞回来了便来敲门。门虚掩着,他推开后直接进来,却发现李孤飞正站在办公桌前,对着那沓越来越厚的文件出神。 看来聊得不怎么样。 韦波笑了两声,神情却并不轻松,“现在,我们监察已经是全中心上下人最全的部门了。” “甚至有别的部门从我们这里借调人手的,疗愈中心已经借调了三四个了。” 监察不能植入芯片,自然也就不会出现异常。 “刚才,司正明让人来找过你,说有事要商量。”韦波压低声音道。 李孤飞嗯了一声。他随手拿起桌上那沓文件里最上方的一份,是个十分典型的芯片异常案例。 使用者在很短的时间里相继出现了神思恍惚、记忆力严重衰退、脑内有多个声音等症状,并迅速演变到严重影响日常生活的程度——无法掌控自己的言行举止、行为极端且自相矛盾,在周围人眼中“犹如变了个人”。 “怎么了?”韦波问。 “我在想……”李孤飞若有所思,“芯片异常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就是最近么?”韦波不明所以。 “不,”李孤飞说,“芯片异常被公开暴露出来、和芯片异常开始存在,是两个概念。” “人脑与芯片的相互适应具有高度的个体差异,所以一大群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产生异常,是一件几乎不可能的事。” 韦波听着,思索片刻后又道,“但问题也未必就出在芯片上。如果是系统的问题呢?所有芯片搭载的都是南柯系统;一旦系统出错,就会同时影响很多人。” “这是一种可能性。”李孤飞点头道。 韦波听出了李孤飞的话外之意,“还有别的?” “另一种可能性是,芯片异常很早就存在,只是最近才暴露出来。”李孤飞说,“我倾向于是后者。” 韦波:“为什么?” 李孤飞嘴唇动了下,眼神发怔,“直觉。” “如果这种异常与南柯有关,林路深不会是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李孤飞喃喃道,“对于自己的工作,他一向严苛而高傲。” 第218章 韦波眯缝下眼睛,“你的意思是,林路深知道这种异常与南柯无关?” “换言之,他知道这种异常与什么东西有关。”李孤飞下意识攥紧了拳头。他闭上了眼,片刻后又艰难地睁开,五年前林路深等在监察大楼前的画面历历在目,拼图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块了。 “当年林路深被开除前曾经来找过我,说有件事想请我帮忙。”李孤飞摩挲着指腹,“我拒绝了他。” “极有可能,他当年在查的事就与现在的芯片异常有关。” 韦波愣愣地听着。其实他并没有完全跟上李孤飞的思路,这个逻辑也并不算严谨,其中很多地方都依赖于李孤飞的个人直觉。 但韦波听懂了结论,“你的意思是,林路深其实知道芯片异常是怎么回事?” “不仅是他,整个南柯实验室都可能有所了解。”李孤飞声音沉而冷,“这或许也是他们被彻底抹去的原因。” “陆原和一直是研发的核心。如果芯片有问题,他一定是最先知道的人;可在异常大规模爆发之前,他什么都没说过。” “但现在的问题是,陆原和醒不过来,林路深更是拒不配合。”韦波愁容满面,“造孽啊。” “南柯实验室里的人也都昏迷好几年了,又不能叫起来问。” “不管他们知道多少,对我们来说,都是从零开始。” “不。”李孤飞放下手中的文件,转身出去,“他们醒不过来,我们却可以进去。” “什么?!”韦波一听,立刻警铃大作,“你可不能再进第十审讯室了!他们被关了这么久,意识肯定早就不清醒了……说不定……说不定再也醒不过来了。” 李孤飞没有回应韦波的反对。他拧眉思忖了一会儿,停下脚步,“你先帮我查一个人。” “谁?” “杨幻。”李孤飞顺手在桌上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下杨幻二字递给韦波,“关于这个人在南柯实验室的一切……不,是关于这个人进入脑科学中心后的一切资料,我都要看。” 第129章 韦波拿着那张纸条,一时还没太反应过来。 “我先去找司正明。”李孤飞拍了下韦波的肩,“你留意着林路深,有什么情况随时联系。” 韦波皱着眉,“我们这么盯着他,林路深会不会生气啊?” 李孤飞看了韦波一眼,不咸不淡的。 “……好。”韦波立刻会意并点头,“我这就安排人去。” 研发中心此刻愁云惨淡。没有过于激昂的忙碌,更多的是一种已经绝望的麻木。 “只有林路深点名的几个人被一起带去了监察办公,基本都是纪忻那边的。”一个工作人员见李孤飞来了,起身带他进去,“剩下的人都还是在原来的岗位上。司老师在里面。” “里面?”走过大格子间,李孤飞注意到原先的几间独立办公室都关上了门,看起来已经没人了。 “是。” 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到尽头,笔直地拐过弯,又是一条新的走廊。廊上没有窗户,白天和黑夜无异,靠灯光照亮。 恍惚间,李孤飞觉得这里有几分像监察委员会的第十层,通往第十审讯室的那条路。也许偷摸藏起来的地方,总是要装修成这副样子。 “司老师,李博士来了。”到了门口,工作人员敲了两下门。 不一会儿,门开了。司正明走出来,脸上冒出了胡碴,神色是一如既往的严肃,“进来吧。” “这是你们研发的核心区域吗?”李孤飞却没急着进去。他从前没来过这里,“我是监察。” 司正明皱着眉,不耐烦地一摆手,“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需要手续的话,我之后补一个给你!” 李孤飞朝司正明身后的房间望了眼,只能看见一条狭窄而黑暗的过道。他转而看向司正明,“你们终于发现了什么?” 司正明一手推着门,眉拧得很紧,“先进来再说吧。” “这里从前是陆原和的个人办公区,专门做一些保密的研究;很多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研究些什么。”门关上的一瞬间,灯自动打开。司正明显然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自顾自朝里走去,“科学家嘛,做到了极致总会有些稀奇的、不想跟别人分享的点子,也不足为怪。” “何况,还有陆嘉的死。” 走道里十分安静,只有前后落下的脚步声。李孤飞打量着这个私密的实验室,从规定上,这当然是不允许的。 司正明推开一扇门,噼里啪啦的键盘声立刻从里传来,还间或有些机器运行的声音。 李孤飞走到门口,司正明让到一旁,请他先进去。屋里有些杂乱,看起来不是被破坏过的乱,而是经年累月、没有专门收拾过的乱;七八个工作人员勉强清理出几个工位,都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面容或疲惫或焦灼。 李孤飞进去后扫视了一圈,“你们在查陆原和之前的研究记录?” “是。”司正明走进来带上门,眼神示意其他人继续工作。他用纸杯倒了两杯简陋的茶水,递了一杯给李孤飞,“陆原和是芯片的研发者,也是对芯片最熟悉的人;可以说从这项技术问世开始,所有的第一手资料本质上都是被他一个人垄断的。” “所以,当陆原和昏迷、芯片异常随之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进这里调查——只不过,陆原和设置了层层门禁,我们进不来。” 第219章 李孤飞沿着办公桌,踱了一圈。他的理论水平有限,看屏幕上的内容其实一知半解;但他审讯经验丰富——从这些研发人员的面部表情判断,陆原和藏在这里的东西绝非一星半点。 “后来怎么打开的?”李孤飞随口问道。 司正明苦笑一声,“阴差阳错。林路深取缔了整个风险合规部的权限,也不知怎么的,这里的门禁就恢复到普通水平了。” “我们发现,陆原和在很早之前就发现了芯片存在问题,并且私底下采取了一定的补救措施。”司正明说,“但是,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是怎么补救的、和这次的芯片异常有什么关系……要查清这些细节,还需要时间。” “这次叫你过来,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下一步要怎么做。” 李孤飞过去从没被抬到过这样的高度。他很少能参与决策,只是决策的执行者;可现在张鹏举被架空,风险合规部被取缔,监察实际上就是李孤飞说了算。 “怎么做?”李孤飞反问了一句,“当然是继续查清楚。” “该怎么补救怎么补救,该处理什么人就处理什么人。” “这里的资料相当庞杂,对我们来说,要理清绝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司正明说。 李孤飞听出了司正明话外有话。他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司正明的用意,挑了下眉。 “可是,对林路深而言,就未必如此了。”司正明道。 “第一,林路深虽然是陆原和的儿子,但两人关系极差,我不认为陆原和有把核心机密告诉他的可能;”李孤飞冷笑一声,觉得司正明像在做梦,“第二,林路深多次明确表示过不管芯片异常的事,上一个试图劝他的人……下场你也已经看到了。” 司正明并不气馁,反倒露出淡淡一笑,“别人不了解林路深,难道你也不了解他吗?” “林路深是个非常情绪化的人,某些时候甚至天真幼稚得令人难以置信;名誉、金钱、利益这些东西都是说不动他的,他做事只凭个人喜恶。” “林路深喜欢什么,我不清楚;但他讨厌谁,是一目了然的。”司正明并未压低声音,显然完全不打算避着旁边的人。 李孤飞蹙眉,“你什么意思。” “陆原和。”司正明放下纸杯,转过身看向那一排显示屏,“林路深最恨陆原和,他对脑科学中心的厌恶也来自于此。” 李孤飞:“你打算把所有的锅都推给陆原和,以此来换得林路深的合作?” “陆原和原本就是芯片出现问题的第一责任人,”司正明颔首,“这并不算是冤枉他。” “我只不过是跳过繁杂的过程、直接得出一个必然正确的结论。牺牲一个肯定有罪的人,对大家都有好处。” “林路深五年前被开除,就是因为他一心觉得芯片有问题。”司正明目光变得浑浊,意味深长,“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林路深当年到底查出了什么,但从陆原和不留情面的处理来看,林路深一定碰到了些很关键的东西。” 杨幻。 李孤飞再次想到了这个人。 “你们目前在这里查出了些什么?”李孤飞偏头问道。 司正明却没有回答。他问道:“李孤飞,关于我刚刚的提议……你愿意和我合作吗?” “你去劝林路深,总比我去劝的效果要好;要做实陆原和的罪名,也需要监察的配合——张鹏举过去干得很好,我相信你不会比他差。” 过去。 干得很好。 五年前林路深……乃至整个南柯实验室,就是这样被冤死的。 司正明面色黝黑,眼神刚硬。看着这副语重心长、深明大义的模样,李孤飞胸腔闷得快要爆炸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五年前也有一个像司正明这样的人——或许是陆原和、或许是其他人、又或许就是司正明本人,一本正经地用雷同的借口劝说其他人:林路深为非作歹、屡次犯规……南柯实验室为虎作伥、一丘之貉……他们是如此的不怀好意,多留一天都是祸害—— “我只不过是跳过繁杂的过程、直接得出一个必然正确的结论。牺牲一个肯定有罪的人,对大家都有好处。” …… …… …… 何况,李孤飞不喜欢用交易的方式来换得林路深的合作。 他知道林路深也不会喜欢的。 李孤飞也许是世界上最在乎林路深名声的人,哪怕林路深自己都不把它放在心上。 林路深曾经为了证明芯片存在异常而夙兴夜寐、以身犯险,这个故事不应当以冷漠的交易作为结局。 “怎么样?”司正明有些不太耐烦。归根结底,他其实并不怎么看得上李孤飞,一个孤儿出身的年轻人。 “对不起,我干不了。”李孤飞说完,直接转身。临走前,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坦率道,“对了,我建议你也放弃这个念头。” “你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了解林路深。” 离开研发中心,李孤飞站在门前的台阶上。迎面的银杏已经掉光了叶子,却还尚未结出果。冬天已经来了,北风呼号,一种公平却无情的残忍。 “李孤飞?”门口,纪忻正巧过来,嘴像淬了毒,“你怎么在这儿?林路深一拍脑门儿要你们监察来研发上班了?” “……” 李孤飞本来就不是会开玩笑的性格,眼下就更是毫无心情。 第220章 “你怎么在这儿?” 纪忻:“我回来拿点儿东西。” 李孤飞点了点头。他正要走,又转过身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研发的?” “一毕业就来了。”纪忻有些莫名,“不过一开始一直在打杂,调到现在的部门是在五年前。” 五年前。 “怎么了?”纪忻问。 李孤飞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没什么。陆原和有个个人的私密实验室,你知道么?” 纪忻眉一挑,很显然并不清楚。他努了下嘴,“不了解,但也不奇怪。” “司正明在带人查那个实验室里的资料;他们觉得,或许其中会有与芯片异常有关的内容。”李孤飞看向纪忻,意思很明显。 纪忻双眸一亮,脸色从吊儿郎当变得认真了起来。 “可是,”但他很快又犹豫了起来,皱起眉,“林路深说不让我们查芯片异常的事……” “……” “没查出来之前,你可以假装不知道那里与芯片异常有关。”李孤飞有一丝淡淡的无语。 回到监察大楼,刚推开办公室的门,李孤飞就看见韦波正坐在桌前,面前并排摆放着两份文件,厚的那份十来页,薄的那份四五页。 韦波面带疑惑地发着呆,好像是大白天见了鬼。他甚至没听见开门声,直到李孤飞走到近前才陡然一惊、回过神来,“!” “怎么了?”李孤飞瞥了眼桌上的文件,看见了杨幻的名字,“资料查好了?” 韦波起身让开。他看着李孤飞欲言又止,半晌才皱着眉道,“你是怎么想到查这个杨幻的?” 李孤飞没回答韦波的问题,径自在桌前坐下。他拿起两份文件,没有翻开,“查出了些什么?” “杨幻,也是脑科学中心收养的孤儿。”韦波说,“看年份,应该和你还是同一批。” “他在被收养几个月后直接进入了梦境疗愈科,参与当时还在试验阶段的梦境疗愈芯片的测试;系统里没有他接受教育和工作的详细记录,考虑到他当时的年纪,只可能是作为试验品。” 李孤飞翻开厚点儿的那一沓,那张打印出来的黑白相片分外熟上面有杨幻,也有他和陈媚。 “成年后,杨幻被分配进入了1928号研究小组,也就是后来的南柯实验室,具体履历空白、无法查询;” “五年前,杨幻和其他同事一起被执行大脑监禁至今;但是……” 李孤飞翻开了另一沓,只有四五页的那一份。 “从那一刻起,他一个人同时拥有了两份履历。”韦波说,“系统里有他这五年里完整的监禁记录;与此同时,也有一个叫杨幻的人真实地在现实世界里生活了五年。” 作者有话说: 因为明后天要整理行李搬家,所以今天先更。明后两天看情况,实在没空就周六再更了。 第130章 挟持 杨幻的两份履历,并排被展现在李孤飞的面前。 系统监禁记录从五年前开始,接连不断,最新数据一直更新到韦波打出这份文件的前一秒钟; 而生活在现实中的那个人—— 杨幻现在的住址、工作乃至常去的地方、经常交往的人都被列出,还有几张成年后的照片。 尤为诡异的是,这份履历里有杨幻植入疗愈芯片的记录,时间是在三年前。 “我查过了,杨幻的芯片植入缺乏必备手续,植入手术也查不到医生信息。”韦波皱着眉,“我怀疑……这个所谓的芯片植入记录,是造假的。” “最早一批植入芯片的人,基本都没有手续和记录。”李孤飞倒是不怎么意外,“林路深也没有。” “杨幻如果是参与了梦境疗愈的芯片实验,那么没有记录反倒是正常的;奇怪的是,为什么三年前又专门补了一个。谁给他补的?” 韦波挠了两下头,没什么思路。 “杨幻在这五年前的生活记录和社会关系几乎没有,也没有能看见的受教育经历,就像是某一天凭空出现的一样。”韦波努了两下嘴,颇为不屑,“现在他干的是坑蒙拐骗的工作,什么……解梦师。” “居然还有不少客户!” “……” 杨幻是在脑科学中心长大的孤儿,一旦脱离这里,他的生存会十分艰难。 李孤飞想起那三十万。 林路深在被清除记忆前,曾专门拜托李孤飞将自己卡上的钱打给杨幻。由此可见,他对杨幻之后会经历的事有所预料,并且在尽自己所能地帮助他。 李孤飞继续向后翻去,资料上出现了一辆车的照片。纸张打印有些许色差,但李孤飞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昨晚林路深坐的那辆宝蓝色小车。 “怎么了?”韦波见李孤飞神色有异,有些奇怪。他顺着李孤飞的目光看去,“这辆车有什么问题吗。” 李孤飞摇了摇头,合上资料,“杨幻的事,你先不要告诉别人,就当不知道。” “啊?当不知道?”韦波皱起眉,“你还是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杨幻这个人、又是怎么想到要去查他的。” “在第十审讯室里的时候,我掉进深渊之后见到过他。”李孤飞起身,“他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很清醒,并且保持着独立的意识。” “他说……”李孤飞隐去了部分内容,“他说大家都还在等,等着有一天能够出去。” 第221章 韦波闻言,有所动容;他面露难色,“就算南柯实验室被禁闭的事另有隐情,但至少现在在程序上,杨幻应该是被关着的。” “他逃脱禁闭、在外生活长达五年,这已经是我们监察的失职了;现在发现了……” “你现在捅出去,又有什么用呢?”李孤飞把资料翻到地址那一栏,拍了下来,“我先一个人去找杨幻聊聊,看看他知道些什么。” “等等。”韦波却忽然像想到了什么似的。他脸色瞬间变得严肃,三两步冲上去堵在李孤飞面前,一本正经道,“杨幻……跟林路深肯定认识。你瞒着他,不会是为了林路深吧?” 李孤飞面无表情,嘴角平得像一条线,神色像沙漠里的阴天。 他不喜欢这个话题,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韦波被李孤飞眼神震住,可这次他没有退缩。他略显紧张,面色绷得紧紧的,“是为了林路深吗?” “不是。”李孤飞直截了当道。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暂时瞒着,只是因为不想打草惊蛇。” 韦波将信将疑,杵在那里没动。 “让开。”李孤飞说。他抬起头,“杨幻可能是芯片异常里很关键的一环。” “调查清楚,比抓他回来更重要。” 办公室里气氛陷入僵持。认识韦波以来,李孤飞第一次发现他还有如此坚持的一面。 韦波眉仍紧着。他盯着李孤飞,思忖半晌才道,“今天早上,你说你拒绝了张鹏举的提议,不想接手他的工作。为什么?” 这才是韦波真正想问的问题。 “我会暂代张鹏举的工作,直到芯片异常的问题解决。”李孤飞没有回答。 韦波听了,却没有半点轻松,两眉夹得更紧了,“那之后呢?” 李孤飞微抬了抬下巴,“那就是我自己的事了。” 韦波倒吸了一口气,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他一拳攥紧,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是为了林路深。”这是个陈述句。这次韦波没再提问,也不需要提问,“解决芯片异常,是你打算为监察做的最后一件事。” 李孤飞不是个会向他人解释自己选择的人,他甚至都不会向自己解释。 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其实都没得选;后来多少有了点选择余地,却已经没有任何选择的欲望——好像这样也可以,那样也差不多。 李孤飞绕开韦波,拿起车钥匙,直接朝外走去。他打算先去试探杨幻一次,看看这个“死里逃生”还拿了林路深30万的人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 结果一开门,迎面撞上一个抖着手正要敲门的工作人员。那人一见李孤飞,吓得一哆嗦,“李李李李李博士。” “李什么李!”韦波心情很差,“说话利索点儿。” “钱思嘉出事了。”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从旁传来。循声看去,林路深正斜靠在门边的墙上,目光落在地上。他一手插兜,侧脸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挟持了部分陷入昏迷的患者。” 说完,林路深头也不回,径自朝电梯去了。 第131章 从监察大楼里出来,门口已经等着一辆黑色越野车。 车门前站着位一身西装的年轻人,见到林路深后浅鞠一躬,“林博士。” “研发中心已经派人过去了,但钱思嘉坚持要见您本人。”说着,他替林路深拉开车门,自己让到一旁。 林路深随意点了下头,三两步跳上车,负手阖目,眉间微紧。 那位年轻人站在车外朝大楼望了眼,李孤飞正出来,后面跟着忙不迭的韦波等人。 “我不想跟监察的人坐在一辆车里。”林路深迟迟没听见关门声,掀开眼皮道。 门外那位年轻人愣了下,立刻会意。他远远地冲李孤飞颔首挥手,随后上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后对司机道,“我们先走吧。监察那边去的人比较多,他们会自己开车的。” 车向道路驶去。年轻人坐在林路深旁边,侧身歪头透过车窗向后看去,李孤飞果然开了自己的车。 “林博士,您和李博士闹翻了?”他略带八卦地问道,“先前您住院的时候,李博士不是还专门去看您的么。” “……” 林路深没搭理这个问题。一阵风从窗外呼啸而过,李孤飞超车开到前面去了。 “监察现在肯定很急,毕竟是他们的人出了问题。”年轻人撇了两下嘴,说完见林路深还是不作声,只微耷着眼皮正在思索,根本没听他讲话。 他有些许失落,识相地闭嘴了。 车厢里陷入安静,直到脑科学特别医院的大门映入眼帘。 林路深吸了口气,用力睁了睁带着倦意的眼神,仿佛才从自己的心事里回过神,一两秒便恢复了锋利的神态。 “钱思嘉绑架了多少人。”林路深问。 “12个。”年轻人立刻道,“都是已经陷入昏迷的芯片使用者。” “其中还包括他的女朋友。” 林路深嗯了一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怎么绑架患者的。” 谈起正事,年轻人语速快了些,像一个刚步入社会、稚气未脱的学生在前辈面前做汇报,“自从芯片异常爆发,医院和监察的工作联系变得异常紧密。” “医院每天要把最新的患者数据上报给监察,有时监察也会自己派人来医院;有些东西,光看报告是感受不到的。” 第222章 “钱思嘉是监察执行部二队的队长。出于职务需要,他经常会来医院。” “对于已经陷入昏迷的患者,医院都会配备相应的设备,用以实时监测脑部数据,据此调整脑部刺激方式,从而避免或延缓意识彻底迷失的出现。” “医院里有专门负责运营这个设备的部门,他们的工作就是实时分析数据并调整方案——每个病人会得到个体化的诊疗,但使用的系统……是同一个。”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林路深已经了然。他一句废话也没说,呼的一声拉开车门,快步下了车。 由于钱思嘉的绑架,这里已经暂时戒严。一楼大厅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工作人员。林路深走进去,远远就听见了韦波的咆哮,“你们怎么能把诊疗系统的密钥告诉一个没有权限的人呢?!” “风险合规部都没了!哪里还有什么权限不权限的!”医院那边的人也不甘示弱,“钱思嘉能利用职务之便实施绑架,肯定不是一时兴起!你们天天和他在一层楼上班,还是干监察的,居然完全没察觉?!” …… …… …… “截至我去接您,钱思嘉通过诊疗系统一共控制了12个人。对于已经陷入昏迷的人,想要他们苏醒,很难;但想要他们再也醒不过来,却容易得多。”年轻人跟在林路深身后,顿了顿后轻声道,“您……应该知道的,和第十审讯室、还有南柯实验室的原理其实差不多。” “钱思嘉在哪儿。”走近后,林路深放缓了脚步。他冷着一张脸,双眸平静中有些许厌烦。 吵架声停了。韦波有些别扭地转过头去,一个医生捋了下衣领、平复心情后道,“在18层的诊疗中心。李博士已经上去劝他了。” 林路深听了,一挑眉,目光扫过面前这一堆人,“那你们这是在?” 医生深吸一口气,有些无奈,“林博士,您有所不知。钱思嘉目前情绪很激动,他要求我们撤掉了诊疗系统那一层的所有工作人员,也非常抗拒有人靠近,研发中心的人全被他赶下来了。现在,既然您来了——” 林路深不置可否,开口打断,“其他病人疏散了吗。” “还在疏散中。”医生说,“时间紧急,我们得先给其他陷入昏迷、但还没被钱思嘉控制的病人撤掉设备,否则——” “我明白了。”林路深利落地抬了下手,转身朝电梯走去。他言简意赅道,“来两三个胆子大的跟我一起上去看看,剩下的呆着。” “别乱动。” 第132章 脑科学特别医院,18层。 空气中弥漫着极淡的消毒水的味道,气温则低到令人忍不住打颤。走廊上十分安静,这里的工作人员很少,即使在平时也不见得热闹——诊疗中心的系统独立于南柯而存在,是脑科学中心的另一项杰作。它具备数据采集和分析能力,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出判断和调整。 论综合能力,诊疗系统当然远远不及南柯强大;但不将诊疗系统链接入南柯,是当年委员会多次讨论后最终达成一致的选择——一个用来治疗脑科学相关疾病的医院,它不能被一个脱离人类掌控的ai操纵。 诊疗系统就是一个水平恰到好处的“好ai”。它具备一定的自主能力,能够大大减少人类的工作量;同时,人类仍然可以完全控制住它。 诊疗中心的主控室里,钱思嘉微微佝偻着背,一个人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出神。他面色憔悴、眼神发愣,比起实施绑架的人,乍一看他更像是茫然无措的受害者。 门从里反锁住,外面用正常手段是打不开的。诊疗系统的各项参数被钱思嘉统一调到“监禁模式”,患者无法醒来——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掌握了这12名患者的“死”,却无法控制他们的“生”。 面前的显示器上链接着走廊的实时监控,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钱思嘉倒吸了一口气,十指不由得攥紧,“还是你先来了。” 钱思嘉的声音经由喇叭在空荡的走廊来回晃荡,“我要见的,是林路深。” 李孤飞显然很清楚监控的位置。他走到摄像头前,仰起头,“林路深很快就会到。现在这里没有别人,你……还有最后一点机会。” “‘监禁模式’对人脑的效果很难逆转,这12个患者很可能因此再也醒不过来了。我听说,其中还有你的女朋友——” 钱思嘉指尖又冷又僵,额前却冒出了汗珠。他眸中晃过一瞬间的亮光,旋即暗下,飞速开口打断,嗓音十分沙哑,“李孤飞,我知道你最擅长审讯,但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这12个患者……还有更多的人,自从芯片异常出现后,他们还真的是他们吗?他们原有的意识被击溃、被扔进深渊、被禁锢住,芯片意识占据大脑,这种所谓的苏醒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只有打开核心系统,放出被困着的意识,才算是真正救了他们。” “如果意识不复存在,躯体却被他人操控着继续苟活——这根本不比死了干净。” 相较于钱思嘉,李孤飞此刻平静得可怕。他耐心地等对方叙述完毕,才开口道,“林路深要是真有能力直接打开核心系统、放出被困着的意识,南柯实验室的人早就获救了。” “芯片异常和系统的关系很复杂。”李孤飞顿了下,“何况,我从没见过任何一个人能通过威胁林路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第223章 “我对林路深没有敌意,绑架……也并非我的本意。”钱思嘉神色落魄,却仍旧很坚定,“在第十审讯室里,我见到过林路深从深渊大门里出来,当时你也在场。” “那个不是林路深。”李孤飞皱眉。他抬腕看了眼表,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电梯。楼层数正在不断下降,直至一层,而后很快又开始上升。 这个时候,除了林路深,不会再有其他人上来了。 “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钱思嘉没有反驳,“我只知道,林路深是离核心系统最近的人。我必须要打开核心系统,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办法。” “我必须、必须……” 嘀—— 电梯门徐徐打开,林路深走了出来。他看起来还挺放松,走路时一手插在兜里,身后跟着三个人:韦波、负责医生和那位十分踊跃的年轻人。 “钱思嘉,林博士已经到了。”医生冲到监控下,“你可以把门打开了吧。” “先不急。”孰料钱思嘉还没开口,林路深倒是先说话了。 “刚刚在电梯里,”林路深也走到监控下面转了一圈,并没看李孤飞。他刚刚到,却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钱思嘉是不是植入过芯片?” 一旁的医生大惊,“钱思嘉不是监察吗?怎么会植入芯片呢?!” 韦波也有些疑惑。他看向李孤飞,“钱思嘉……植入过芯片?” “很久以前的事,应该是在他尚未成年的时候。”李孤飞没再隐瞒,“芯片试验阶段,有很多人出于种种原因在手续不健全的情况下被植入了芯片,这方面记录的缺失也比较严重。” “钱思嘉的芯片在植入后从未激活使用过,更没有搭载南柯系统——理论上,这一类人不会受芯片任何影响、基本等同于未植入过芯片,符合监察的录用标准。” “可之前在系统里,我见到过他的芯片意识。”林路深站在监控前,冲着镜头微微一笑,而后转过身来盯向李孤飞,眼神和盯着旁人时并无不同,好似两人从无半分私交,“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是。”李孤飞说,“但当时,芯片异常尚未被证实,再加上人脑本身很复杂,也不能说明那个就一定是钱思嘉的‘芯片意识’。” “那现在呢?”林路深不疾不缓,“刚刚,你们聊过了吧。聊得怎么样?” “钱思嘉……”李孤飞说,“钱思嘉观念极度偏执、难以沟通交流、做事不计后果;且性格与平日里差异较大,言语时而逻辑清晰、时而语无伦次——属于典型的……芯片异常症状。” 第133章 李孤飞说完,走廊里陷入死寂。仿佛空气被低温冻住,连呼吸都暂停了。 林路深走到李孤飞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你跟钱思嘉交谈完毕,应该就能得出这个结论了。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 李孤飞抬眸,一言不发。 “你什么意思!”韦波听出了林路深的话里有话。他瞪了林路深一眼,语气有些冲。 “是因为觉得这个发现过于惊世骇俗、会造成监察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大动荡,想暂时遮掩过去;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林路深仍盯着李孤飞,没有要搭理韦波的意思。 “因为单凭这段对话、和我们之前在第十审讯室里见到的场景,得出这个结论还过于草率。”李孤飞不卑不亢,“其中有诸多疑点,但目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救出那12个人。” 说完,他微抬了抬下巴,反问道,“林博士……以为我是什么意图?” 周围无人敢吭声,但数道目光都落在林路深和李孤飞之间。韦波眉皱得最紧,咬着下唇欲言又止。 林路深神色渐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过身去,算是揭过了刚刚那段对话。 他抬头看了眼摄像头,随后望向主控室紧闭的大门。在那里面,是整个医院的诊疗系统。 “我不喜欢远程通话。”林路深走到长椅前坐下,双腿交叠,“谁去敲一下门?告诉钱思嘉,我要求进去面谈。” 韦波看了眼李孤飞,正打算自告奋勇,却听那个始终跟在林路深身后的年轻人道,“我去吧。” 说完,他也不等林路深开口,便径直朝主控室走了过去。 “那是谁?”韦波压低声音,努了下嘴,问医生。 “哦,他是刚来我们这里轮岗实习的,还没毕业呢。”医生说,“委员会那边很器重他,听说是最后一批孤儿里的。” 李孤飞听了,蹙眉道,“最后一批孤儿?后面几批不是都放出去了吗。” “他好像是自己主动表示要留下来的。”医生叹了口气,“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 林路深掀起眼皮,“他叫什么名字?” “我叫沈融。”年轻人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走回。他微微一笑,“林博士,钱思嘉同意开门了。” “不过,他说要等这层楼只剩下你和他两个人。” “行啊。”林路深拍了下衣摆,站起来朝主控室缓缓走去。他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随意摆了两下,“那你们就都先下去吧,别搁这儿杵着了。” 韦波和医生都略带犹豫地看向李孤飞,等他拿主意表态。 李孤飞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对韦波道,“去按电梯。” 整个医院已经疏散并戒严,电梯仍停在这一层,根本不需要提前按。韦波有些奇怪,但短暂犹豫后还是朝电梯走去。他边走边忍不住回头,李孤飞仍站在原地。 第224章 医生左右看看,也跟上了韦波;沈融却没急着走。 “李博士,您不走吗?”沈融笑吟吟地开口,“留在这里,也没什么能帮到林博士的。” 李孤飞没有说话。他侧过身,见韦波和医生走远后,才看向沈融,上下打量片刻。 沈融是个人精,立刻就明白了,“您是有话要跟我说?” 李孤飞轻微地牵了下嘴角,却绝不是在笑。他看着沈融,“林路深是一个对除了他感兴趣的东西的以外的所有人事物,都不上心的人。” 沈融笑意未减,像是刻在了脸上。他并未流露疑惑或怯意。 “所以,他也许对你的脸和名字都没有印象了,”李孤飞说,“但是,我记得你。” “我去过陆老师家。”沈融坦率承认,“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你和林博士也还在读书。” “不过这没什么奇怪的吧,很多被选中的孤儿都会被带到陆老师那里,你不也一样么?” 李孤飞面色冷峻,眼神如有实质,“一般的孤儿可不会偷偷去翻林路深的笔记。” “我好学不行么?”沈融又笑了,“李博士,干监察的多长个心眼是好的,但也不能胡乱攀咬啊。” 李孤飞本能地不太喜欢这副油腔滑调的样子,“你为什么要留在脑科学中心?” “我为什么要离开?”沈融眼角微弯,笑不达眼底,“在被脑科学中心领养前,我几乎没吃过饱饭;出去了,就算被福利院领养,能有这里的教育资源和上升机会吗?” “何况,我小时候就挺喜欢林博士的。”沈融脸上的笑容变得深了些。他微扬起脸,面露向往,好似沐浴在阳光下,“第一次去陆老师家,远远的我看见二楼一个房间窗帘大开着,落地窗前似乎有个人;进屋后我趁陆老师不注意,悄悄溜上去把门推开了一个小缝,就看到林博士一个人睡在一堆笔记和稿纸之间,旁边有只白色的猫。” “猫叫了一声,林路深醒了。他似乎看见了我,却又根本没看见我,坐起来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没一会儿兀自笑了起来。”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我想起之前听其他人和陆老师闲谈时,提到过他,说他很聪明,说他行事从不顾忌旁人。” “保姆阿姨发现了我,我说自己找错了门。她信了,把我领下了楼。” “你不止找错了这一次吧。”李孤飞冷笑一声。 “是。”沈融也不否认,“我只是想说,也许我一开始选择留在这里,是迫于现实;但从我见到林路深的那天起,他的存在让我看到了想要追求的生活、想要成为的人。” 李孤飞耐心地听沈融叙述完毕,面色很冷,却也没有打断。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可以理解沈融的;只是一个幼年时就会假笑、撒谎、偷摸翻笔记的人,其心思深沉也是可以想见的。 “林路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完美,他的生活也不像你想的那么美好;他的确很聪明,但也就像你我一样,是个有烦恼的普通人。”李孤飞平静道,“不过,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林路深那样的人。” 话毕,李孤飞转身走向电梯,“走吧。” 沈融并不服气,却也没辩驳。他又远远地瞥了眼林路深的背影,三两步加速跟了上去。 电梯里,韦波和医生已经等得有些发慌。李孤飞和沈融一前一后走进,韦波嘴巴张了两下后还是闭上了,他伸手打算按键,“去一楼?” 孰料李孤飞却抬手按住了他,“哪儿也不去。” 电梯门关上,李孤飞斜靠在轿厢侧面。他瞥了眼全暗的按键区,“林路深让你们走,你们还真走啊?” “……” “……” 不知为何,韦波觉得李孤飞今天心情格外不好。 “您的意思是,林博士另有安排?”医生道。 “我不知道。”李孤飞说。 “……” “但我知道,钱思嘉现在的状况,不可能扔给林路深一个人去解决。”李孤飞说。 第134章 优点 主控室在这一层走廊的尽头处。林路深越走近,气温似乎越低;属于人的鲜活气不断减少,光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调。 有说法是,“诊疗系统”也不是全无个人好恶。这是它喜欢的环境,在灰暗、人少的地方,它的工作效率会更高。 「电梯下去了么。」林路深问。 「没有。」abyss亲自出现。他的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冰冷又嘲讽,却难掩此刻的紧张和严肃,「需要我帮你吗?」 林路深抬头看了眼主控室的大门,幽幽的冷光从里散出。这里隔音效果很好,他一手攥拳,重重捶了两下门,“钱思嘉,我是林路深。” 里面维持了一小段时间的安静,随后传来了刺耳而急促的摩擦声,似乎是椅子脚蹭到地面发出来的。 钱思嘉急躁又不安。 林路深能感觉到。于是他换成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脸上挂上笑意,语气变得戏谑轻松,“哟,这么激动啊?” “这外面怪阴森的,你先把门开开,有事儿咱们慢慢商量。” 屋里传来几声犹疑而迟缓的脚步声,慢吞吞地朝门边走来。 「你是怎么打算的?」abyss说。他微皱起了眉,那双和林路深肖似的脸庞要成熟深沉些,「打开核心系统……不是完全不可以;但要达成钱思嘉的目的——」 第225章 「打开核心系统?」林路深漫不经心的笑颜下,是一张狠绝得毫无情绪的脸。他毫不留情地截断abyss的话,面无表情的,「我什么时候受人威胁过。」 「钱思嘉现在心思偏执、情绪脆弱,一不留神就会拉着整个诊疗系统共沉沦。」 「我根本没打算跟他多谈,我只是在骗他开门而已。」 「abyss,用刚刚那段走廊无人的画面替换掉现在的实时监控。」林路深说,「然后,给李孤飞下个标红的系统任务,让他带几个人上来,直接把钱思嘉控制住再说。」 「……」 abyss有几分无语,「那你……」 「我?」林路深打了个哈欠,又笑吟吟地敲了两下门,「你的废物弟弟我就是个负责骗人开门的吉祥物。」 「你说待会儿我以什么姿势围观会比较安全一点?」 「……」 门里传来两声闷闷的咚咚。 “林路深。”钱思嘉嗓音沙哑颤抖,每一个字都好像咬得很费力,发出的声音却又是轻飘飘的。 “嗯?”林路深抬腕看了眼表,李孤飞下去、再带人上来还需要点时间。他耐心道,“有什么话还非得隔着门说?” “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钱思嘉语速很慢,声音低低的,像一把垂着头、已经丧失了攻击性的刀。 林路深上前一步,侧眸朝门看了眼,随后把耳朵贴在了门上,“你说。” 这一刻林路深忽然想到了多年前他在脑科学院做过的种种荒唐事。在知道陆嘉之死、知道自己自幼就被植入了芯片而陆原和企图借此打压控制他后,他也曾在一腔愤懑中走投无路,并因此不管不顾——来不及在意成功的可能性和自己可能面临的后果,满脑子只剩下那一个念头:不能屈服。 钱思嘉大约也清楚自己的结局会是什么。 「林林。」abyss感觉到了什么,语气沉而和缓,「这会儿不能分心。」 林路深自认为已经走出了过去的创伤,可过去从没有真正放过他。那些碎片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刺痛他、包裹他、淹没他。 林路深微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睁开时,他双眸有浅红色,带着氤氲,“钱思嘉,你想问我什么?” 钱思嘉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深渊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路深顿了下,“你开门,我慢慢跟你说。” 门那边静了下来。钱思嘉似乎对林路深也并不怎么信任,他先前同意让林路深进去,或许只是别无选择。 林路深感到胸口有些发闷,在如此低温的环境里竟然有几分燥热。他转了个身——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一道视线正直直地望向他;不知何时,李孤飞已经站在他的身后。 惊讶悄然无声。林路深既不能出声,也不能露出表情;他看见李孤飞是赤足站在地上的,想来是不能发出脚步声。 “这个问题,与我今天要做的事无关,与别人也都无关。”钱思嘉却没那么容易松口,“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李孤飞不能开口,连半点声音都不能出。他看了林路深一会儿,侧过了身,斜靠在门边的墙上,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林路深在大脑里质问abyss。 「你说谁?李孤飞吗。」abyss啧了声,「李孤飞怎么可能舍得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以为你清楚的。」 「……」 「搬救兵又不需要李孤飞亲自去。」abyss说,「韦波下楼叫了些人,马上就到了。」 「哦对了,还有那个叫沈融的,也很积极,坚决表示要跟上来。」 「……」 「李孤飞不太喜欢他呢。」abyss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哦,电梯好像到了。」 林路深喉咙动了下,若无其事地转回身去,没有给李孤飞多余的眼神。他看起来疏离而淡漠,要说对李孤飞有什么感情,那也是不耐烦。 “林路深。”门里的钱思嘉等得有些焦急了。他呼吸急促,说话开始语无伦次,“你、你——” “在你开门前,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林路深收起了先前的笑,语气变得漠然,露出了冰冷无情的模样,“旁人在乎那12个人的死活,我可不在乎;我过来,只是因为觉得你挺好玩的。” “毕竟,在我被开除之后,脑科学中心已经很久没再出现过一个敢惹大事的人了。”林路深像一个玩家被耗去了兴趣,语气尤为不善,“再给你……3分钟吧,不开门我就走了。” 说完,林路深盘腿在门前坐下,旁若无人地闭上眼,浑然不管一旁的李孤飞和正在悄默声朝这边走来的一小队监察人员。 「说真的,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总有人莫名其妙地喜欢你。」abyss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吐槽,「你虽然长得好,但是脾气差;除了脸可爱点,就没什么别的显著优点了。」 「很多人不要命地喜欢我。」林路深却完全不像在开玩笑。他态度认真、甚至可以说有几分沉重,比起情绪更多的是理性的思索,「但怎么也不应该是李孤飞。」 第135章 “不……你不会的……”钱思嘉喃喃低语隔门传来,又经由喇叭在走廊荡出阵阵回音。 他有些哆哆嗦嗦,兴许是被冻的,也可能是被吓着了,甚至不排除是自我意识在和芯片意识做斗争。他整个人似乎颤抖着贴到了门上,声音愈发低哑,“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芯片的真相吗?” 第226章 韦波新叫来的人都已陆续就位,主控室的门前被团团围住。钱思嘉话音一落,众人俱神色一变。 钱思嘉也是在脑科学中心长大的。和李孤飞相比,他能力远远算不上突出,但胜在听话且勤勉;要说他接触过一些不为人知的芯片信息,倒也是有可能的…… “哦?”林路深嘴角浮起笑意,像是被刻上去的。他不慌不忙,态度暧昧不明,“你的意思是,你知道?” 这时,林路深的右肩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回眸看去,李孤飞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面色沉着。 林路深只看了李孤飞一眼,便又转回身去,并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韦波皱起了眉头,半是对林路深的愤懑,半是对李孤飞的不解,一双眼睛就快喷火了。 “我……”钱思嘉吞吞吐吐,语气极度压抑。 林路深却像是已经完全没有了耐心。只见他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吊儿郎当地敲了两下门,直接截断了钱思嘉还没下定决心开口的话,“钱思嘉,你可能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脑科学中心的那帮废物被芯片耍得团团转,那是他们的事;” 众人:“……” “但是我,”林路深微扬了下巴,瘦削的侧脸绷出近乎完美的曲线。他嘴唇苍白,双眸在灯下盛着亮光,透着的却是毫无掩饰的轻蔑和自傲,“从一开始就知道它是怎么回事。” 话毕,林路深一个转身,打算离开。坚硬的鞋底落在地面上发出几下清脆利落的咚咚声,隔着门也能听得真切。他步履沉稳,面色平淡,仿佛刚刚只是经历了一个无所谓的小插曲,眼前这一切说扔下就能扔下。 ——“什、什么?!等……等等!”门内一声闷闷的撞击声,钱思嘉的语气顷刻变得焦急。 「有点奇怪……」abyss咂摸道,「钱思嘉貌似对你的能力特别迷信……他简直比你自己还相信你对系统的掌控力。」 「难道是因为他见到过我顶着你的脸从深渊里出来?」 林路深却没吭声。他熟视无睹地又走了两步,在与李孤飞擦肩之时倏地脚步一顿。 钱思嘉听见远去的脚步声刹住,好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说话用力了些,听发音已经有些神志迷乱,“你……你果然……你会救他们……不,是我们……你会救我们的,对么?” 走廊里寂静一片,和方才一样,没有人敢出声。或许是一种错觉,林路深总觉得此刻比先前更静了几分,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牢牢地黏着、粘着,让他不得动弹。 林路深唇角轻微地动了下,终究没说话。他侧眸看了李孤飞一眼,含义不言自明。 视线一触即放。近距离下,李孤飞没有在这个对视上多耽误哪怕半秒钟。他收到信号后立刻朝主控室门前走去,悄无声息的;而林路深脚步徐徐,靠在了墙边,望着天花板微微出神。 伴随着李孤飞站到主控室门口,众人的注意力也跟着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林路深只听见门锁咔嚓打开,钱思嘉惊愕又愤怒的声音尚未完全出口,便被一拥而上扑倒在了地上。 主控室内意料之中地陷入混乱。李孤飞亲自控制住钱思嘉,又让沈融立刻联系诊疗系统的工作人员……剩下的人乱中有序、各忙各的,刚刚紧绷而微妙的氛围霎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吵闹繁忙与焦头烂额。 里面太吵,沈融出来打电话。他下意识看了眼仍靠在墙边一动不动、双手抱臂“金尊玉贵”的林路深,“林……” 场面杂乱,灯光惹眼。沈融揉了下自己的眼睛;恍惚间,他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那张侧脸线条优美而坚硬,眸光流转着深不见底的沉静与漠然,仿佛周遭的所有喧闹都与他无关;鼻尖、唇峰和下巴透着极凌厉的美感,令人心生仰慕却又望而生畏…… 一抹晶莹的亮光在灯下一闪,熠熠生辉。 这样一张淡漠的脸庞,眼角流出的竟是一滴真实的泪。 沈融匆匆在电话里跟诊疗系统的同事交代完毕,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林路深身上挪开,“林……林博士。” 搅乱这样一幅画般的景象,自是很煞风景;可继续偷窥下去,更显得不光明磊落。 “嗯?”林路深蹙眉,目光一斜,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他十分自然地抹了下眼角下方的颧骨,声音如常,“里面都解决了?” “……解决了。”沈融又道,“现在在等诊疗的同事上来。” “那我先走了。”尽管事态暂时解决,林路深却像是并不开心似的。他语气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和颓唐,掩藏在表面的从容之下。 “我……我送您。”沈融忙道。 “不用了。”林路深说。 沈融张了张嘴,却也没打算再坚持。刚刚的开口只是本能的、潜意识里期待的,现下他有比送林路深更重要的正事得忙。 沈融得体一笑,“那我给下面打个电话,安排人开车送您回去。您现在去哪儿?监察委员会还是研发中心?快到中午了,您要去食堂吗——” 林路深终于回头看了沈融一眼。他眉间有些不明显的困惑,以及作为一个边界感很强的人被突兀打扰后的轻微不悦。 沈融意识到自己话太多了,立刻住嘴。他道,“那……” “不用了,谢谢。”像是怕沈融听不懂似的,林路深又强调了一遍。他朝主控室内瞟了眼,“等李孤飞忙完,让他来找我一趟。” 第227章 沈融有些意外,“啊……” “我……”林路深其实想说的是,我有事要跟他说。但话到嘴边他又顿住了,对突然冒出来的生面孔多少有些戒心。他看了看沈融,嘴唇翕动,似在斟酌。 过分精明的沈融却会错了意。 “您……”沈融面带犹疑,朝里看了眼,又看向林路深,期期艾艾道,“您的意思是,想让李博士送您回去吗?” “……” 林路深觉得自己少说八百年没见过这种大聪明了。 然后莫名其妙鬼使神差地就嗯了一声。 第136章 “那我……”沈融听了,神色有些怪异。他见林路深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我替您——” “不用。”林路深回过神来。他发觉了沈融对自己过分的热络,目光上下扫了扫,语气刻意冷淡了几分,“去忙你自己的事,不需要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一向长袖善舞的沈融怔了下。他正要斟酌着要说些什么缓解面前的尴尬局面,主控室虚掩着的门却被推开了。 “小心点。” “别乱动!” …… …… …… 三四个人押着钱思嘉走了出来。钱思嘉低着头,双手被手铐缚在身后,看见林路深也面无表情,是一副标准的被抓捕后心如死灰的样子;而押送他的几人,神色却并不轻松——比起愤懑,更多的是一种压抑。 昨天还是同事,是一个部门里隔壁组的前辈;今天就走到了这一步。 林路深注视片刻,越过沈融,走到钱思嘉面前,“虽然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但还是要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钱思嘉掀起眼皮,两颗眼珠子直直地盯着林路深,没有吭声。 “你还有什么牵挂的人吗。”林路深平静地问道。他语气十分自然,好似已不是第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 钱思嘉垂着头,声音比先前更低,“我是个孤儿。” “好。”林路深一手插在兜里,顿了顿,“你女朋友如果醒了,我会让人通知你。” 钱思嘉没有感激。他嗤笑一声,轻嘲地摇了摇头,像是根本不相信还会有那一天。 沈融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林路深沉着而冷静,比之当年不知成熟稳重了多少。 “你们现在带他去哪儿?”林路深转过身,问一个工作人员。 “先带回监察委员会,进行审讯。”韦波道。 “先审讯?”林路深一听,皱起了眉。 “怎么了?”韦波问,“林博士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我们监察一向是这样的流程。” 林路深看了韦波一眼。他早就察觉了韦波现在对自己的不满,他对此可以理解,自然也就不会在意。 “当然不妥。”林路深抬了抬下巴,毫不掩饰自己的独断,“现在人已经抓到了、诊疗系统重新回归了我们手里,那么最主要的问题就变成:为什么没有激活的芯片也会对人脑造成影响,甚至形成另一个意识。” “先送钱思嘉去检查科,让司河做一套完整的检查;有必要的话,”林路深瞥了沈融一眼,“可以请医院这边协助。” “另外,考虑到钱思嘉的情况很可能不是个例,监察需要展开自我摸排。”林路深抵了下鼻尖,语气不疾不缓,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可是——”韦波不太认同。 韦波话未说完,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按林博士说的做。” 李孤飞从主控室走了出来。他目光粗略扫过,落在了沈融身上,“里面给你们留了两个人做协助,参数暂时简单调整到了常规模式。” “好的,多谢李博士。”沈融得体一笑,“我们的同事很快就到。” “李孤飞,这……”韦波眉还皱着,他压低声音,目光瞟了眼钱思嘉,“哪有抓到人不先审一下的?万一他背后还有……” “先送去检查科。”李孤飞说,“目前林博士提到的问题更紧要。” “……” “……” 韦波深吸一口气,眼神恨恨。他不加遮掩地瞪了林路深一眼,一摆手对着押送的几人道,“走,先送去做检查。” 林路深并不介意韦波瞪的那一眼。为了彰显自己的厚颜无耻,他甚至熟练地露出了一个得意又松弛的笑。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嘴唇微动,“林博士。” “嗯?”林路深脸上笑容渐收。众人散去,走廊重新变得空荡,他目光缓缓朝李孤飞投去。 “你现在有空吗?”李孤飞开门见山道,“我有些事,想和你聊聊。” 林路深还没说话,一旁站着的沈融连忙笑道,“那正好,刚刚林博士还说——” “……”林路深一记眼刀杀了过去。 沈融像是悟到了什么似的,立刻缝上了自己的嘴。 李孤飞却没有放过他。他挑了下眉,神色严肃,“说什么?” “说……”沈融上唇抿下唇,“说——” “说我接下来没事干,闲得发慌。”林路深语气透着微微的不善。说完,他直接转身朝电梯走去。 沈融连忙跟上,在林路深站到电梯面前时眼疾手快地替他按下了下行键。 林路深没有多给沈融眼神——这或许是唯一值得李孤飞愉悦的事。他目不斜视地走进电梯,双手抱臂看了眼按键处,却没有亲自动手。 第228章 电梯门开始合上,一只手拦住了。林路深掀起眼皮,只见李孤飞走了进来。 “再见。”沈融挥了下手,“这边有进展,我再和二位联系。” 门徐徐关闭,轿厢里只剩下了林路深和李孤飞两人。 林路深站在内侧,斜靠着墙,闭目养神不说话。李孤飞站在半米开外,伸出手,却按了顶层的键,“医院顶楼可以上天台。去过么?” “没有。”林路深仍闭着眼,像是疲惫得不想睁开。 “那里视野不错。”李孤飞又道。 林路深没有说话。电梯上行的空气声虚虚地浮在四周。 李孤飞看向林路深。他缩在拐角,半张脸没在阴影里,另半张脸却被镜子反射得灯光照得白亮,恍惚间竟有种秀丽而羸弱的感觉。 林路深睁开了眼。这张曾经任性天真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了理性和精明。他只瞥了眼楼层数和行进方向,神色没什么波动,好像并不意外,或是压根儿不在乎。 “你找我什么事。”林路深的声音冷淡却很耐心,仿佛他也已经等待这场对话很久了一样。 “之前……那些话,你都听见了吧。”李孤飞凝视着林路深的双眸,毫无躲闪。他说,“在监察委员会,我和韦波说的……关于我之后会离开监察的事。” 林路深挑了下眉,眼神平静得残忍,“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孤飞嘴唇微动。林路深的回应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这一切真实地发生在他面前时,他还是无法……心如止水地接受。 他强压下心底的起伏,喉结滚了下,“我知道。这是我自己——” “这当然是你自己的选择,”林路深扬声打断了李孤飞。电梯嘀的一声停住,门缓缓打开。他看都没看那门一眼,上前一步迎上李孤飞的目光,双手插兜、下巴微抬,“彻头彻尾是你自己的事。” “我不关心,也不在乎,更不会为此负责。” 李孤飞向来冷峻的面庞绷得一动不动,像湖面在风中强撑着不泛起破碎的涟漪。他双眸深邃有神,哀伤的阴影从眼底蒸腾着泛起,却又被顽强到执拗的意志力强行压下。 “我明白。”再开口时,李孤飞声线低沉而毫无情绪,“还有别的事吗。” “有。”林路深直截了当道。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孤飞,语气却漫不经心,“第一,我希望你不要再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之中,包括但不限本能的对我的过分纵容和信任。” “你以为人们为什么要定下研发与监察保持距离、相互制衡的规矩?”林路深话说得相当不客气,“就是为了避免出现你这种情况。” 李孤飞皱了下眉,“可是你现在——” “我只是架空并取代了张鹏举的权限,并不代表我会履行监察的职责。”林路深一字一句道,“只要我还在脑科学中心一天,我就永远是研发的人。” “第二,”林路深似乎情绪很不好,却已经足够成熟可以去控制自己。他顿了下,“我不接受你,和你是监察毫无关系。” “现在的我,和过去与你熟悉的那个我,已经不是同一个我了。” 第137章 嘀——顶层到了。电梯门打开,天光无声惊扰,落在两人身上。 林路深已经一口气讲完了所有要说的话。他拒绝得干脆利落,毫无委婉,仿佛对伤害旁人这件事没有半点顾忌。 林路深盯着李孤飞。他想从这张脸上看到愤怒、伤心、心寒……以及所有这些情绪殊途同归的结果:放弃。 然而,没有。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打量着林路深。他既不悲伤,也不愤怒,眼神里甚至没有多少浓烈的情绪,冷静得和平日里审讯人时差不多。 林路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蛮不讲理地黏着他的小少爷了,但李孤飞也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把林路深当成一座不好惹的佛,骂骂咧咧地供着。 开着的电梯门不一会儿又合上了。没有人出去,也没人继续按键。时间在这间轿厢里短暂凝固,世界一瞬间变得简单到纯粹。 “——关于你是个混蛋这件事,”片刻寂静后,李孤飞若无其事地开口了。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寥寥数语总结道,“以后再说吧。” “比较复杂。” 林路深:“……” “不过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让个人喜恶影响工作的。”李孤飞转过身,按了一楼的键,“怎么,你以为我同意让钱思嘉先去做检查是因为你吗?” “不要说是现在,就算是——”李孤飞侧眸瞥了林路深一眼,顿了顿后继续道,“总归,在正事上我不会对任何人做无条件让步,包括你。” 林路深冷哼出一个笑,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他的薄唇此刻绷得很平,声线优雅且锋利,“你最好是。” 电梯徐徐降至一层。门正要打开,李孤飞却又忽的伸出手,摁上了关门键。 林路深眉心一挑,眼尾扬起,“你干什么。” 李孤飞走到门前,半挡住后转过身来,直视着林路深道,“先前你跟钱思嘉说,你知道芯片是什么情况。是真的吗。” 他身材高大,近距离间阴影笼罩下来,让人不由得想向后退上两步。 林路深脚跟微起,又轻轻落回地面,发出一声厚重的噔。 “我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林路深言语直接,“也不会回答任何与芯片有关的问题。” 第229章 “因为我不在乎。”他扬了扬下巴,说完便要绕开李孤飞,向外走去。 “我知道。”李孤飞也不意外。他抬手拦住林路深的去路,“但是,南柯实验室你总在乎吧。” 林路深闻言,抬眸朝李孤飞看去。他眉轻轻敛起,神色变得严肃而凝重,“你什么意思。” “杨幻。”李孤飞收回手,报出了这个名字。他嘴角微动,“这个名字,你很熟悉吧。” 林路深心里咚咚两声,陈年的秘密裂出一条下坠无止境的峡谷。他神色绷着未变,语气淡然如常,“你到底想说什么。” “关于杨幻,我至少知道三件事。”李孤飞竖起两指,“第一,你曾经借我的手,给他转过三十万;第二,这个原本应该和其他所有人一起被囚禁在系统里的人,至今仍然活在外面的世界里。” “第三……” 李孤飞呼了口气,不错眼地盯着林路深,“我随时可以把他抓回脑科学中心。” 林路深眯缝了下眼睛。直到此刻,他终于相信方才李孤飞的话不全是诓他的。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抓?”林路深唇角浮现出一个讥讽的笑。 “因为你比他更有价值。”李孤飞也笑了。他微微俯身,在林路深耳畔用低沉的气声道,“用他威胁你,比直接抓他进系统收益更多。” “就好比对你而言,杨幻比三十万更值钱一样。” “……” 电梯门在李孤飞身后向两边打开,医院一楼大厅里仍等着一群人。危机暂时解除,这里眼下忙乱了起来,人们来往匆匆,声音喧闹。 林路深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李孤飞,眼神并无慌乱。他仍旧没有回答李孤飞的问题,“上一个试图威胁我的人,现在已经被五花大绑送去检查科了。” “是的没错。”李孤飞点了点头,“还是我亲手绑的呢。” “……” 身后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众人见林路深和李孤飞下来,忙不迭地过来。 “好好斟酌一下吧,林博士。”李孤飞直起身,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和之前威胁你的人都不一样。因为,我比所有人都更了解你。” 第138章 “无知者无畏。” 林路深眼眸深邃冰冷,缄默半晌后,最终只吐出了这沉甸甸的五个字。 他绕过李孤飞,向外走去。衬衫西裤包裹着他颀长而过分瘦削的身子骨,背影清冷挺拔如古画里的墨竹。 李孤飞脸上装腔作势的威胁褪去。他皱起眉,凝视着林路深渐渐走远,神态变得严肃。 不知为何,李孤飞隐隐觉得,“无知者无畏”这句话不是没有根据的;林路深曾经数次离揭开真相无比接近,却总是阴差阳错地避开了。 “林博士!钱思嘉已经去做检查了。您是现在就去检查科,还是等报告出来后派人送给您?” “不用了。”林路深脚步不停。他指尖轻捻,走着路却还微微出神似在思索。 钱思嘉的报告如果真有什么问题,司河一定会直接联系林路深的。 “哎好!” “那林博士您现在去哪里?我安排人送您。” “去——”林路深本意是去研发中心,他今天一早就该去的。可方才李孤飞提到了杨幻,这让他多少有些担忧。他还没完全想好,也并不欲说给旁人听,“我不需要人送,你们先去忙吧。” 林路深摆在明面上的疏离和抗拒令众人感到不安和无所适从。对方拒绝你的好意和套近乎,基本等同于对方不想和你扯上任何不必要的关系。 林路深不喜欢这个地方,或者说他不喜欢整个脑科学中心;他没有心软这项优良品质,随时可能撂挑子。 “好、好的。” 林路深走到门口,却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蓦地转回身来,叫住了正四散而去的工作人员,“等等。” 大厅里人不少,乱哄哄的。李孤飞大踏步穿过人群,在距林路深一米左右的地方顿住脚步,看着他唇角翕动,唇尖中央那一点亮亮的,不自然地抿了下,十分可爱的样子。 “哎您说。”医院方面的一位工作人员上前,面带微笑。 “……那12个人,怎么样了。”林路深沉着嗓子问道。 “唉,”工作人员一声叹息,眸光染上唏嘘哀色,“那几个人原本就是医院里昏迷程度最重的;不是我们不尽心,就算没有钱思嘉这一遭,他们也未必能醒过来的。” “眼下……”他下意识瞥了眼一旁立着的楼层指引牌,目光在18层的诊疗中心一扫而过。 “诊疗系统目前尚不具备完整的自主意识,它的治疗方案也往往是从既往案例的数据分析里得出的。”林路深注意到了那人的眼神飘闪。他道,“对于这种特殊病人,还是要从源头下手,去探索新的方案。”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向研发申请查看从前的实验资料。” “哦……”那人愣了愣,有些意外,“好的林博士,我明白了。” 林路深三言两语讲完,转身离开。他迈出医院大门时脚步很不明显地顿了一瞬,旋即咯噔一声落地,干脆而若无其事。 “刚刚,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李孤飞跟了上去,在门前广场上喊住了林路深。技术上的事他没有林路深懂得多,但多年审讯积累的肢体语言经验不是白瞎的。 “对于如何让已经深陷昏迷的人苏醒,你知道的远比你说出来的要多吧。”李孤飞站在林路深身侧,凛冬风急,浅色的阳光被吹散开来,有几分眩目。他眯缝起眼睛,“林博士,你又不是真的想害人。” 第230章 “告诉你也无妨。”林路深知道,今天李孤飞不从自己嘴里撬出点东西是不会罢休的。他声音淡漠,“我的确知道一种让人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方法;这个方法不是我发明的,也并非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林路深回眸,光线落在他额前散开的发丝上,熠熠生辉。他的侧脸藏在太阳的背后,只剩一弧优美简约的剪影,从无法舒展的眉头向下画去,小巧玲珑的下巴上方是紧抿着松不开的双唇。 “这不是个好方法,是么。”李孤飞目光落在林路深脸上,轻声道。 “这是很久以前,芯片研发小组在实验过程中无意发现的。”林路深没有给出肯定或否定的答复,只平静地叙述着,“给已经陷入长期昏迷的病患植入新的芯片,芯片有不小的几率能依托人脑自行发展,待形成自主意识后便会逐步占据整个大脑——这个人——他的身体,就能重新醒过来。” “醒过来的这个‘人’,在经过短暂恢复后言行举止会与常人无异,在大部分情况下能基本保留过去的记忆,连过去的种种习惯、口癖和偏好都可能‘继承’,在个性上与从前的那个人多少会有几分相似度。” “有一部分人觉得,这只是生命维系和成长的另一种方式;甚至……”林路深唇缝逸出一丝冷笑,眼神定定的,“甚至还有个别疯子认为这是一种进化重生,因为芯片会增强人的智力、专注度和意志力。” “但在我看来,这种行为和谋杀无异。”林路深语气冷如寒冰,嘴唇一张一合间好似刀光剑影刹那闪过。他一字一句、用锋利的声调道,“这是谋杀一个人的灵魂,又侵占一个人的身体;还掠夺他在这个世上的一切……家庭、工作、名誉、爱和社会关系……让一个人连死去了都不为人知、不被怀念。” “世间无耻之尤,莫过于此。” 钱思嘉在主控室里颤抖而语无伦次的话语再次在李孤飞耳畔响起。 钱思嘉的疯狂、偏执和不顾一切……也许他听说过这种方法,又也许他亲眼见过这种方法;他知道昏迷的人意识进入了深渊,所以他试图逼迫林路深放出这些人本身的意识,进而避免他们悄无声息地以苏醒为名被谋杀掩埋—— 然而,忽然之间,一个更恐怖的声音如惊天巨雷般在李孤飞脑海里劈下,直劈得整个世界都好像地动山摇了起来。 那是先前林路深说过的—— “现在的我,和过去与你熟悉的那个我,已经不是同一个我了。” 这句话固然可以当作是人在历经世事后成长改变的解读,但也未尝没有另一种可能。 “林……”李孤飞强压下心头颤栗,表现得仿佛什么都没意识到。他深吸了口气,声音勉强恢复如常,“林博士。” “关于这个方法,我的态度和你一致。” “你不用担心。” “担心?”林路深眉一挑,语带讥讽神色轻蔑,“我敢告诉你,就是因为我不担心;你、你们就算是知道这个方法,也没能力去实施。” 说完,林路深转头就走。 “你去哪儿?”李孤飞一时之间顾不得先前的事。他跟上去拦住,面色平淡,“你不会开车,还是我送你吧。” “不——” 林路深拒绝的话刚要出口,叮零零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李孤飞掏出手机看了眼,皱起眉接通,林路深则趁机打算溜之大吉。 “喂——”电话还没被举到李孤飞耳畔,一道惊慌恐惧的嗓音扯开了从话筒里炸了出来:“李孤飞,钱思嘉昏过去了!!都还没到检查科,他在车上坐得好好的突然之间就人事不省了!!” 那头的韦波显然有几分慌神,李孤飞正要开口多问几句,手机却被人伸手直接拿了过去。 “叫什么叫,吵死了。”才走了两三步的林路深折返回来。他抓着李孤飞的手机,嫌弃地没有放到耳边,紧锁着眉,语气不耐却还算淡定。 “林——?!” “把钱思嘉送去检查科,再让纪忻带几个研发的人先过去。”林路深说完把还没挂断的手机塞回李孤飞手里,看了他一眼后道,“你——对没错就是你,去开车。” 第139章 “从脑电波和各项身体数据来看,钱思嘉目前并没有什么问题,仿佛只是睡着了。”检查科里,司河站在宽大的显示屏前。一旁的病床上钱思嘉面容憔悴,嘴唇惨白,睡梦中的神情紧绷而僵硬。 “芯片怎么样。”林路深站在床前,瞥了钱思嘉一眼,问道。 “唔……”司河目光下意识投向李孤飞和韦波,刚刚韦波带人送钱思嘉来的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芯片的事。 未激活的芯片,居然也能对人产生影响。 而他司河这么多年什么也没看出来! “和以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半晌,司河微低着头撇了撇嘴,白皙的脸上泛起几分不明显的红。他道,“顶多只能从扫描图里看出来大脑里有个芯片,但监测不到任何有关芯片的数据。” “当然,大脑里也只有一个意识。” 林路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司河,“不是你的错。” 司河抿了下唇尖。 “那他现在还能醒过来吗?大概还要多久?”韦波忙问。 “这你得问医生。”司河转过身拉开椅子,在显示屏前坐下。他敲敲打打,没一会儿这份新鲜的检查报告就生成了,“要上传到公开信息吗?” 第231章 林路深正要说不用,门从外面被敲了两下后开了,纪忻风风火火地进来,“钱思嘉的检查做好了?” 纪忻来得比预料中要晚。他进门后正撞上林路深的目光,眼神躲闪一瞬。 林路深立刻捕捉到了这个信息。他平淡地哼笑了声,“你怎么才来?” 纪忻还没张口,林路深又道,“去研发中心了?” “我去拿点材料。”纪忻说。 “你不是早上就去拿材料了么?”林路深一挑眉,抬腕看了眼表,已过正午,“要这么久?你搬家吗?” “……” 纪忻本能地朝李孤飞瞟了眼。 顺着纪忻的目光,林路深也打量了李孤飞一下,什么都没说。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纪忻顺手把门带上,而后道,“在研发中心发现了什么?” 纪忻一怔,眉间微紧。他似乎本意并不想瞒着林路深,却又有些许顾虑,挣扎片刻后脖子一横,“发现了一个陆原和的秘密实验室,里面有不少以前我们不知道的研究资料;司博士正带着人在整理呢。” 纪忻说完,略带忐忑地抬眸看向林路深。孰料林路深闻言面色如常,只轻轻哦了一声,便转回身去,“哦,那个啊……里面应该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东西,司正明想折腾就让他折腾吧。” “……” 林路深的注意力重新放到了钱思嘉的检查报告上。他摆了下手,示意纪忻过来,“钱思嘉的事情你听说了吧。把这份报告分别和植入芯片、植入芯片未激活、从未植入过芯片三类人的数据做下比对,缺什么资料找检查科要。” “好……”纪忻面露迟疑,还是点了下头,“好的。” 说完,他转身正要离开,却又被林路深出口叫住。 “等等。”林路深盯着屏幕,眼睛一眨不眨,眸光严肃而专注,“再和南柯实验室也做一下比对。” “南柯实验室?”司河有些摸不着头脑,抬头睁着眼睛问林路深。 纪忻也怔了下,“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并没有权限接触南柯实验室的数据……” “我找好后发给你。”李孤飞开口了。他说完,走到林路深身侧,“是所有人的数据都要吗?” 林路深抬起头,从李孤飞平静如常的眼神中,他已经听明白了这个问题。 杨幻。 杨幻的数据或许会和其他人不同。 这时,韦波似乎也发觉了什么。林路深余光里瞥见了他的表情变化,看来韦波也是知道杨幻的事的,只是暂时没有说出来,或许是李孤飞交代过他。 “不用,”林路深从内轻微地咬了下右侧的唇,外面看起来只像是他努了下嘴。他已经开始不动声色地接受李孤飞的配合和“包庇”,“比较特殊的我自己看。” 钱思嘉的芯片没有激活,也没有植入过南柯系统;从这一点上来说,它几乎不可能受到任何来自外界的直接影响或控制。 也就是说,理论上钱思嘉的昏迷只可能是因为他自己。 但时间太凑巧了。 “你现在去哪儿?”从检查科出来,李孤飞随口问。 林路深正低着头看手机,他点开了杨幻的对话框,却又一时不知道到底该交代些什么。 总不能让他立刻收拾行李跑路吧。 林路深了解李孤飞。他很清楚,李孤飞暂时不说出杨幻,绝不代表李孤飞就不管这个人这条线索了。 太危险了。 各种意义上的危险。 不只是对于杨幻,对李孤飞还有其他所有人都一样。 “林博士,午饭还没吃,”李孤飞说,“要不要去食堂?” 林路深蹙眉一直思索着,终于脚步倏地一顿。 “怎么了?”李孤飞看出了什么。他抬了下手,示意韦波和其他人先走。 “钱思嘉的昏迷……你怎么看?”李孤飞稍稍凑近了几分,反正林路深现在深陷沉思没工夫管这些,“是和其他那些昏迷的人一样,概率事件吗?” “他可不一样,他的芯片与外界毫无连接。”林路深胸腔起伏,眉心紧得化不开,“要真是意外就好了。” 李孤飞盯着林路深,那双眸子深邃明亮,却又看不见底,正竭力地用表面的无波无澜掩盖底下藏着的翻涌。 “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李孤飞心忽的像寂静已久的弦被用力拨了下,一阵回音不绝的钝痛。他仿佛能看见压在林路深身上的千钧重担,好似一个深渊巨口要无声地将林路深吞噬……林林…… 林林怎么可以过这样的生活呢。 他就该永远躺在丹宁湖边的长椅上,树荫漏下的太阳片片缕缕地落在他的身上,风一吹变一个模样;他躺在那里,自由地沉思或浅眠,等着李孤飞找到他,带他回去。 “我建议你,暂时别查芯片的事了。”林路深淡漠疏离的声线刺穿了不会再重现的幻梦。他道,“至少等我先弄清楚钱思嘉是什么情况。” “你准备怎么查?”对于林路深的建议,李孤飞不置可否,“检查科什么都看不出来。” “进入他的大脑。”林路深侧过身,眉间染上一抹讥讽的笑意,“你们监察那么熟悉的方法,怎么竟然没想到呢?” 第140章 没想到? 那是不可能的。 入侵大脑是监察最常用的手段之一,更是李孤飞地位超然的原因所在。 第232章 然而,面对林路深的嘲讽,李孤飞并未辩驳。 “是,入侵大脑确实不失为一个途径。”李孤飞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仿佛真的是被提醒了才想起来的。 此刻他脑海里盘旋着的,是方才林路深那句“至少等我先弄清楚钱思嘉是什么情况”。关键词是“我”。 林路深八成是打算亲自进一趟钱思嘉的大脑。 倒很符合他不知死活的离谱性格。 李孤飞听懂了,却不可能同意。他佯装没听出这层意思,“你打算什么时候安排人进去?我随时可以,日常工作交接给韦波就行。” 果然,林路深听了眉头一紧,打量着李孤飞有些不满,“我不是说了么,你暂时不要再管这件事了。” 李孤飞露出微微诧异的表情,“那你打算让谁去?” 林路深唇尖抿了下,侧眸挪开目光,语气冷淡,“这不是你该问的。你只要记住一点,我让谁去,谁才能去。” 李孤飞迟疑片刻,嗯了一声,像是并没有产生什么疑心,“我明白了。” “去吃午饭吗。” “不去。”林路深干脆利落地拒绝了,转身朝前方的电梯走去,“你自己去吃吧。” 李孤飞在原地驻足凝视片刻,加快脚步跟了上去。他和林路深进了同一趟电梯,但再无交谈。 电梯抵达一楼后,林路深径直走了出去,头也没回。 李孤飞方才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严肃的担忧。他下意识掏出手机,略一思忖后又放了回去,谁的电话也没打。 由于与南柯系统的共生关系,大半个脑科学中心都在林路深的视线范围内。 他唯一能不被看见的,就是自己大脑里的思绪。 “李博士,您怎么了?”检查科的工作人员见李孤飞神色不对,神秘兮兮问道,“是钱思嘉那边查出了什么吗?” 李孤飞沉吟着摇了摇头,开口时声音再平常不过,“没什么,就是午饭没吃,有点头晕。” 午后的研发中心,疲软的键盘敲击声四下起伏,困倦和麻木流淌在大多数人的脸上,进而在整个空间里弥漫开来。 机械的嘀嘀声,像时间不受控制地流动,周而复始、毫无意义。 林路深推门而入,冬日的寒风裹挟着跟在他身后。他身姿瘦削、又穿得单薄,脸颊透明的白色中泛着快要滴出的红,嘴唇则冻得苍白干枯;而他的神态却是一如既往的沉静而深邃,双眸明亮淡然,掩映在几缕额前落下的碎发后,宛若晨星。 “林……”前台负责指引的年轻人站起来,推了推眼镜架子,吞了下口水,“林博士。” “陆原和的办公室上锁了吗。”林路深掸了掸身上的寒意。 “……没有。”年轻人摇摇头,而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哦不过……好像还有个秘密实验室……” 林路深:“带我去他的办公室。” 陆原和是个疯子。 这几乎是一件不再需要多加证明的事。 他的想法诡谲、态度极端,行事大胆、敢于创新且几乎不顾忌影响——从这一点上来说,尽管他和林路深表面上的性格天差地别,但心性深处却颇有些相似。 这样性格的人,极富创造力的同时,往往难以获得真正的情绪稳定。林路深从年少时至现在,不知因此栽了多少个跟头;而陆原和……非常神奇,陆原和似乎从没有过真正的情绪失控,他的心理素质甚至比起李孤飞都不遑多让。 林路深没有跟人提起过。但他第一次对芯片产生怀疑,就是因为陆原和。 陆原和各种意义上的强悍超越了林路深概念里一个人能拥有的能力,他是因此才疑心芯片不只是会在程序设定的范围内帮助人类,而是有可能会将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林路深都下意识地将陆原和以及他的党羽视作最大的障碍:陆原和个人意志强烈、以至于会遮掩所有的负面信息;而脑科学中心上下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揭穿的代价太大,远不如包庇来得舒服。 这个念头一直持续到五年前。 在调查芯片的事情东窗事发后,林路深被抓了起来;李孤飞为他清除记忆、试图给他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abyss以身入局、与系统共存……人们因投鼠忌器而暂时放过了他,可这些人里并不包括陆原和。 那是一段十分模糊、朦胧以至于难辨真假的记忆,林路深却总是无法忘记。他记得自己曾在半梦半醒间被推上过手术台,几个戴着口罩的医生护士围绕着他,陆原和冷漠的神态和声音高高在上地洒下来——陆原和曾经试图私下取出他的大脑。 当时林路深全部的气力都只来得及在晕沉中明白过来,却根本无力反抗。后来……后来为什么陆原和没有如愿呢? 林路深记起了一个声音,又或者是一个背影;总归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什么人,只知道它存在。 而陆原和对它的态度与众不同、前所未有—— 那是一种颤抖着的畏惧。 第141章 上方飘浮着无影灯的光晕,四周脚步窸窣,器械碰撞偶有发出清脆的响动,而人声寥寥,低得宛若空气中藏起的不易看见的针。 林路深被捆在手术台上,耷拉着脑袋,眼皮垂得只剩下一条细缝儿。他面色无神而痛苦,泛白的嘴唇翕动,以一个极轻微的幅度挣扎着。一条砧板上被刀压着的鱼,尚且比他多几分绝地求生的气力。 第233章 “动手吧。”陆原和的声音响起,和从前一样,没有什么情绪,“保证大脑完好即可……必要的时候可以整个取出。” 林路深仿若陷在一个无法醒来的梦里。世界光怪陆离,他对声音和气味的感知比平时更加敏锐;洪流以一种无法反抗的力度裹挟着他,奔向不知何处的远方,而他大脑沉甸甸的、意识昏沉,浑身上下好像都不属于自己了——要死了,林路深很清楚这一点。 abyss从那天起就再没出过声。他还活着吗?他会不会已经消亡在了那个庞大而年轻、已经无法被控制的南柯系统里? 南柯也还没有长成。他还需要学习、进化,不断完善,才能成为一个成熟的使用系统。 有十分冰凉的触感落在林路深的头上。感官的信息足以让他明白,手术就要正式开始了。 指针如凌迟般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林路深应该已经全然昏迷,却仍没有放弃那无用的挣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和身体,腰被束缚着坐不起来,胳膊和腿成了花架子,连嘴都张不开——可死亡固然是可以面对的,任人宰割却是绝不可以的。 那澎湃而顽强的意志力宛若凭空飞落的瀑布,流成一往无前的江河,在林路深的脑海里绵延不断;世界是崇山峻岭,江河亦能冲出一条自己的路。 到了消亡之时,回首立于山巅,指着那一路自山峦沟谷间奔腾而来、蜿蜒曲折、已然干涸的河道:看,那是我走过的样子。 林路深的大脑迟迟无法安定,医护人员便不敢立刻动手。人体是十分玄妙的东西,大脑就更是如此。 事实上,这里的大部分人都觉得陆原和怕是疯了。但服从性早已是深深刻在他们心底的东西,反抗是绝无可能的。 林路深的生命力在渐渐流失。他的那条意识之河,只剩下一条细流,却仍旧拼了命地刺破土壤与岩石,像一把尖锐细长的刀——刀柄快要脱手,刀也将在无力中掉落;林路深感到世界在从自己的大脑里抽离,往事像走马灯,在上方飞速淌过。 “差不多了……” “嗯……再等一会儿应该就好了……” …… …… …… 林路深的意识已经难以成形。那些他或怀念、或愧疚的人糅在一起,如果再来一次,他至少会去告个别吧…… 陆原和会让人切割他的大脑里包裹着芯片的那部分,那剩下的那点脑子还够他活命吗?当然,如果大脑不经切割、全部取出,就不需要纠结这个问题了…… 江河的尽头是深不见底的海。林路深一头扎了进去,冰凉刺骨,没有光的一团漆黑,泛着咕咕的涌动声,有些像怪物磨牙;他头重脚轻地缓缓下落,大脑里最后的一丝挣扎也就此湮灭。 ——“陆原和。”忽然,一个清脆得格格不入的声音突兀响起,带着阴鸷的浅笑,天真顽皮又成熟残忍,动人的声线给闷沉的空气撕出一道口子,注入明媚馥郁的幻觉,实则致命,“那天在你的办公室,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不可以伤害林林。” 惊恐的眼神与尖叫霎时遍地开花,人们仓皇呐喊着向后逃窜,东西被碰翻、撞落,噼里啪啦地滚了一地……陆原和是唯一一个还算镇定的人。他眼底颤抖着露出从未有过的震惊与畏惧,嘴唇微张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没有后退;他直直地盯着那个人,半晌惊战胜了恐,他竟克制住本能往前迈了一步。 “你知道的。”银铃般的笑声咯咯响起,悠扬婉转,透着丧钟般的冷意,“我能让别人昏迷,自然也能让你昏迷;你想变成和南柯实验室里的人一样的行尸走肉吗?” 尖叫一浪高过一浪,周围彻底陷入一派疯狂与歇斯底里。 而林路深有些困惑。他像不属于这里的局外人、搞不清楚状况的npc,连发生了什么都还懵懵懂懂,更加无法理解眼前众人的一切反应。 “你……”陆原和已然定住心神。他带着观察和试探的目光,“要是我死了,你也很难存活。” “只是不能像现在这样被你指使着为非作歹罢了。”那人声音轻蔑,“换一个活法也很好。” “让他们先滚吧。”他冲众人抬了抬下巴,“放心,我会让他们以为一切都只是噩梦。” 陆原和倒是不担心这个。这些自幼在他手下长大的孤儿,根本不可能反口咬他;就算有那么一两个疯了的说漏嘴,也没人会信。 只是,今天这场手术是做不成了。 陆原和打开了手术室的门,人们连滚带爬地奔逃了出去。那人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得逞微笑,唇边挂着讥讽,“你也先出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单独和林林说。” 陆原和转过身来,有些奇怪,“你和他说话,我又听不见。” “可是……”那道声音慢慢吞吞的,言语间竟有几分韵律之美,“我想要……说出声来啊。” “嘻嘻。” 林路深唇角咧开,眼睛眨巴了两下。他正要闭上嘴—— !!! 倏地,林路深呆愣在原地。 那个巨大的笑容仍旧挂在他的脸上,直到试图合上嘴,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嘴咧得有多大。 他缓慢僵硬地低下头,只见那些原本捆着他的东西不知何时已被挣脱开来;伴随着他闭上嘴,那道令众人惊惧逃窜的声音停下了。 它出自林路深自己的口中。 第234章 “哦,”陆原和从林路深的表情里看了出来,十分平静,“你醒了。” 方才的一切在林路深脑海里翻涌,连带着那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他进入林路深身体后短暂的所思、所想,属于另一个意识的思维与记忆在林路深的大脑里刹那浮现,又转瞬即逝。 “我在门外等你……们。”陆原和走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最后以审视的目光朝里看了两眼。 林路深此刻的身体本应该是昏迷着的,却被一股外来的力量硬生生打醒,犹如人参续命;他坐在手术台上,浑身僵硬、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而已经苍白得与死人几乎无异的脸上仍旧维持着理性与冷静。 “你是谁。”同一个嗓子,发出的声音却如此不同。林路深语气淡漠,倒没有立刻赶他出去,“什么叫你能让人昏迷。” 大脑安静片刻,但林路深知道那个人还在。 半晌,熟悉的夹子音再次响起,茶茶的,“哥哥~” “……” “滚。”林路深大为无语,抬起手差点扇了自己一巴掌。 “我也是陆原和创造的呀。”那人竟有几分委屈巴巴,“比你小呢。” “……” 林路深懒得跟一个半路杀出的人工智能称兄道弟。他直截了当道,“你把我的同事们都怎么了。” “没怎么呀。嘻嘻。”那人嘟了下嘴,“就是醒不过来而已。” 林路深:“你——” “其实呢,”那人笑嘻嘻地挤走林路深,强行切换,“我也可以让你醒不过来的。” “但是,你死了的话,我就太寂寞了。”语气里竟有几分真情实感的伤心。 “……” “所以……你能让我跟你一起活着吗?” 林路深皱起眉。身体占用停止了,他重新获得了眼睛鼻子嘴巴等等一切的使用权。 “你能让我……跟你一起活着吗?”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次是在林路深的脑海里,荡着空谷回音。 “我从不愿跟人共用身体。但如果是哥哥你……倒是可以接受的。” 一团灰蓝色的雾磅礴浮现,遮天蔽日,徐徐向四周扩散开来,既软又绵。 “不好意思,”林路深语气冷然,“我不接受。” 话毕,好似一股力量恼羞成怒,林路深猛咳一阵。他一手撑着,竟还笑了,“我不想在大脑里打麻将。” 脑海里又是一番缠斗。 林路深身体上已然过度损耗、筋疲力竭,在昏迷的边缘摇摇欲坠;那人始终没有露脸,连个清晰的身影都没有,只能听见声音——还特么是盗用林路深的声线的,“哥哥……你这样死咬着一口气有什么意思呢……要是你出了什么事,连我都会难过的呢。” “……” 灰蓝色的雾逐渐占据上风。它像个顽皮的孩童,携带着足以毁灭一切的能量,漫山遍野地奔跑着。直到—— 一记响亮凶狠的耳光劈天落下,啪的一声把它打了个三百六十度旋转着血肉横飞,方才还袅袅升腾的浓雾登时原地灰飞烟灭。 “……” “……” 世界突然寂静了。 只剩下耳光那清脆的回声一圈又一圈地苍穹之下。 “你……你……”这声音令人不由得脑补出一个捂着脸颊难以置信的废物。 “……abyss要是没死,现在大概已经和系统合二为一了。”林路深语气里有一种麻木的同情,“你最好是庆幸他还在适应调整期,没醒过来。否则今天这事儿,以我哥哥的脾气,一个巴掌决计不能善了。” “……” “我刚刚……还救了你呢……”委屈的哭腔响起,“你们人类歧视我……我讨厌你……讨厌……” “唔……”林路深撅了下嘴,露出一个笑。他好像想起什么快乐的事,仿佛是艰苦岁月里从蜜罐里偷吃到了半勺的蜂蜜,“也可能他现在神智不清,把你当成李孤飞了吧。” “……” “这样吧。”林路深佯装思索,“看在你救过我一次的份上,只要你投诚,我保证以后让你找abyss把这个巴掌扇回来。你看怎么样?” 那声刻意的哭腔戛然而止。林路深心下冷笑,已经了然。 数字生命的世界或许比人类简单些。眼前的这个哭包强过陆原和和绝大多数人类的意识,却挨不过abyss的一个巴掌。 服软是被逼无奈,撒娇是个人爱好;事实上到目前为止,这个哭包没有真正回答林路深哪怕一个问题。 唯一值得林路深欣慰的是,abyss应该还活着。 “哦……真是令人遗憾。”那人话风一转,凉飕飕的,嗓音也变得沉了些,“看来我们只能……井水不犯河水了。” 不知为何,林路深总还是觉得,这个声音的主人还相当年轻。 “不该管的事你别管,”那道灰蓝色的雾乘风而起,化作一个没有脚的幽魂。它俯下身,在林路深的额头抵了下,“芯片、系统、昏迷的人、发疯的人……这些事都和你没有关系,我亲爱的哥哥。” “……” 林路深一阵恶寒,“滚。” “你也不想再看到有人因为你的好奇心而死吧。”咯咯笑声再度响起,盘旋着飞升,逐渐远去,“哥哥再见。希望下次见面,你能允许我上桌打麻将。” “……” 第235章 林路深记得,自己再次醒来时,又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 周围一切人事物如常,甚至连abyss和南柯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未完成的手术、脑海里的巴掌……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仿佛一切真的是场大梦。 这是独属于林路深一人的记忆。 「到现在,我也还是觉得,这是你被陆原和吓出来的一个噩梦。」abyss撇了撇嘴,「别的不说,就说那个巴掌,」 「我怎么可能只扇一个巴掌?」 「……」 「当时你严格意义上还在昏迷,那个巴掌几乎是本能。」林路深说,「能扇一个已经很奇迹了。」 「你是怀疑钱思嘉的事与他有关?」abyss沉默片刻后道。 「钱思嘉的昏迷非常突然且凑巧,而他是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唯一一个真正能致人昏迷的……存在。」林路深说,「也许……这是一个威胁。」 “林博士,这边请。”研发中心里,工作人员指引着林路深,“陆老师昏迷之后,陆续有人来过他的办公室,也许是想查出点什么;不过……好像都没有什么结果。” “嗯。”林路深随意点了下头。 「你想进去查什么?」abyss问,「我可不觉得陆原和会把关键的东西留到现在。」 「我记得一个画面。」林路深推开办公室的门,窗帘大开,冬季午后的阳光洒进来,连空气中的尘埃都能看见。他说,「那个人借我之口,说出与陆原和在办公室交谈之时——有一个画面从他的记忆里流入了我的脑海,就是这间办公室,光线的角度、影子的长度和那人的视线高度……我都记得。」 「那也是个晴天。」林路深抬眸扫视了一遍屋内,呼吸间抬手在鼻前挥了挥。他在桌前的一个位置停下,又前后左右挪动几步,「对,就是这里。」 第142章 林路深站在原地,眯缝着眼睛,似乎在尽力描摹眼前的这幅图景,并将其与记忆中的画面仔细比对。 “这个房间的监控能查到吗?”他问身后的那名工作人员。 “监控?”工作人员想了想,“陆老师的工作区域是单独的;监控就算有,也不在我们能调取的范围内。” 林路深:“去把刘杨找来。” “是。” 「那个人……既然它附身控制会给主体意识留下记忆,那么它就不可能随便抓个人。」abyss说,「陆原和的办公区域查不到,但是外界通往这里的监控我们是能看见的。」 林路深摇了摇头,「这样不精准,很可能会漏判或误判。」 林路深在黑板前找了一支马克笔,回到自己刚才站过的位置,半蹲下来画了个红色的叉。 「你有没有想过,那个画面也许是被故意留给你的。」abyss语气怀疑,「毕竟你虽然现在有所长进,但整体上还是比较单纯……」 意思是容易上当受骗。 「不太可能。」林路深甚至没怎么思考,「那个哭包当时胜券在握,几乎百分之百相信他自己能控制我——事实上,如果不是后来你……诈尸了,他这么想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 「所以,他应该不会煞费苦心地提前安排些什么;何况这些事对他并无好处。」林路深说。 林路深放下马克笔,转身走了出去。 方才的那个工作人员刚联系好看守那边,匆匆赶回,“林博士,那边问要把刘杨送去哪里?监察吗?” “刘杨又不算被抓,我只是给他安排了一份比较特殊的工作。”林路深说,“临时换个人去陆原和那儿,让刘杨交接好之后自己来研发。” “好的好的。” 说着,林路深关上了门,向外走去,“这里平时还是锁起来吧。” 他刚想说找个没人的小会议室,手机震动了两下。 杨幻:「你还活着吗?」 杨幻:「刚刚有个你们单位的人联系我,他说他叫李孤飞。」 霎那间,林路深双眸倏地睁大,攥着手机咬牙切齿道,“……李孤飞……” 说什么去吃午饭,果然是骗人的! 林路深:「你找个人多的地方呆着,然后把地址发我。」 杨幻:「李孤飞说有些事想找我了解一下,我就约在了工作室。」 杨幻:「该不会是因为我无证帮人解梦吧?」 “……” 林路深脚步飞起,直接就冲了出去。 旁边的工作人员不明所以,“林博士您……” “我有事先出去一趟,刘杨来了让他等着!”林路深脸绷得紧紧的,浑身都弥漫着浓郁的山雨欲来的气息。他走出研发中心的大门,蓦地想起自己没有车、也不会开车。 abyss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你先别着急,我觉得李孤飞最多也就是找杨幻问问,应该不是真的要抓他。」 「他已经离开脑科学中心了吗。」林路深问。 「……还没有。」abyss顿了下,「不过他已经交代过韦波,下午要出去了。」 林路深:「他现在在哪儿?」 「在押送钱思嘉从检查科去……禁闭病房。」abyss说,「毕竟钱思嘉什么时候能醒还不知道,检查科就那么小块地方。」 林路深听了皱起眉,焦急的面庞浮现一抹挣扎,刚要抬脚又往后顿了顿,看起来有些痛苦。 他嘴唇发抖,苍白的脸上滚下一滴冷汗,呼吸渐渐变得急促。 第236章 禁闭病房。 “为什么……为什么要押去那里。”他喃喃道。 当年,在被执行完记忆清除后,林路深也曾被送进过禁闭病房。 他在那里呆的时间,以客观尺度衡量当然算不上无穷无尽,但就体感而言却漫长得像是永远也捱不过一样。 禁闭病房里犹如牢狱,又比牢狱更恐怖几分——它连人保持独立意识、清醒地进行思考的权利都会剥夺,一个人会彻底沦为行尸走肉,在浑浑噩噩中呼吸与进食。 林路深反感禁闭病房,是发自本性的。他认为这个地方的存在就是磨灭人性的、是一种酷刑;连陆原和都没有被他关进这里。 abyss很久都没有说话。 “走吧。”半晌,林路深勉强调整好呼吸。他脸上的痛苦与焦灼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与面无表情。研发中心门前有数级台阶,他一步、一步地走下来,双腿沉重、保持着机械般的平稳,“去禁闭病房门口堵李孤飞。” 第143章 林路深从研发中心叫了辆车,直往禁闭病房而去。他面沉如水,看见窗外掠过的道路都觉得焦躁,心神不宁的。 「放轻松点。」abyss这次比林路深淡定不少,「退一万步讲,就算李孤飞真的要把杨幻抓来,事情也未必会比现在更糟。」 「还是说……你其实在心底,还是不能接受李孤飞真的站到你的对立面去?」 林路深冷着一张脸,大脑里刮起了夹着冰丝的风。 「我个人在情感上无所谓。」 「只是如果李孤飞不听使唤,事情会变得比较麻烦。」 abyss没有对此发表观点。片刻后,他开口道,「其实你可以给李孤飞打个电话问问。」 林路深沉默着摇了摇头。他不想有一丝一毫打草惊蛇的风险;他现在似乎真的无法相信李孤飞了。 abyss呵呵笑了两声,也没问原因。他说,「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李孤飞还在跟人交代工作呢,好像还打了个电话。」 「这说明……他出去要办的事可能不能很快解决,他找杨幻也许真的不只是随便聊聊。」 车一路向前,禁闭病房越来越近。林路深揪起领口松了松,像是觉得又闷又勒;他被关在这里的那段时间,记忆是模糊的,痛苦却是格外清晰的。 “林博士,到了。”车停下,司机小心翼翼道。他边说边打量着林路深的神情,毕竟林路深上车后看起来一直面色不善。 “好的。”出乎意料的是,林路深的语气并不锋利,反倒有几分羸弱,好像他漠然的脸色不全然是出于心情不好,更多的也是体力不支。 他深吸了口气,下车前顿了一瞬,但开门的动作毫无犹豫,“谢谢。” 钱思嘉被从车上抬下来、放到担架上,连带着一些随身的仪器;李孤飞站在一旁,转身瞥了眼身后的这栋建筑。 铅灰色的外墙,这一面没有一扇窗户;楼房本身并不高,却令人无端地觉得压抑。两侧高树林立,遮蔽了大片的阳光,连风声都似乎被挡在了外面。 禁闭病房的第一属性是禁闭,治疗是次要的;在大多数情况下,它仅仅是用作特殊犯人的关押,而并不真正在意这些人的“病”能不能治好。 这里进出都要履行严格的手续,这大约也是李孤飞要亲自来一趟的原因。 “来,你们都动作轻点儿。”韦波指挥着人们把钱思嘉推进去,等众人进去后才板上了脸。 “待会儿钱思嘉的病房设置,我去看。”李孤飞边朝里走,边道,“你们把人放好就回去吧,监察还有一堆事。” “尤其是,要尽快排查与钱思嘉相同情况、植入芯片未曾激活过的人,先从监察开始,然后整个脑科学中心都要摸一遍。” 韦波和李孤飞并排走着,半晌没接话茬。 “李博士。”从里迎出来一个西装革履、中等身材的男子,脸像一块被拍扁了的田,笑呵呵道,“钱思嘉这次是个什么性质?” “只是暂时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地方放。”李孤飞用眼神点了下面前这人,“他现在对于脑科学中心很重要。” “嗨,”那位男子摆了摆手,“能到我们这儿来的,也不可能不重要啊。” 李孤飞朝里走了两步,空荡寂静的大厅里荡起脚步的回声。他看了眼墙上挂着的轮值表和房间号,若无其事道,“a302还空着?” “是。”那人点点头,“a302比较大,占了单独一头,所以很少启用。” “把钱思嘉挪进去。”李孤飞说,“他不适合离其他人太近。” “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之前让我帮你查的人?”待其他人忙着走开后,韦波才皱着眉开口道,“叫杨幻?” 李孤飞瞥了韦波一眼,语气难辨真假,“不是。” “……” 韦波当然是不信的。 “那你下午要去干嘛?还把工作都交代了?”韦波有些抓狂,“总不会是被林路深吓到了,打算提前撂挑子跑路吧?” “我听到你打的那通电话了,你……” 李孤飞觉得韦波有些吵。他朝电梯间走去,抬腕看了眼表,估摸着林路深过会儿就要到了。 “不是……”韦波跟了上去,“你抓杨幻也好、不抓也好,为什么非得一个人闷着呢?” “难道是……”韦波面露迟疑,“林路深威胁你了?” 第237章 “……” “没有。”电梯门打开,李孤飞走进去,按了三层。a302是一间很特殊的病房,它从前是间审讯室。李孤飞学生时代第一次执行大脑入侵的任务,就是在这里。 现在与其说是改成病房,不如说是废弃。当年的审讯设备都没搬走,这里变成名义上的病房后就几乎没再被启用过—— 这些细枝末节的信息,知道的人并不多;脑科学中心里处处都有类似的更迭与遗忘,谁也不会把它当回事儿。 从电梯出来,狭窄的走廊上有些拥挤;部分是这里的工作人员,还有一部分是刚刚送钱思嘉上来的人。 他们只敢将钱思嘉推到a302的门口,却不敢擅自进去。禁闭病房开始使用前,需专门录入门锁信息;一经使用,房门默认上锁,无论从里还是从外都只有信息相符时方能打开——在脑科学中心,具备这种上锁权限的人并不多。 李孤飞走到门前,若无其事地按亮了屏幕,开始录入锁信息,“待会儿我推钱思嘉进去,之后你们安排人在外时刻观察他的数据走向,有问题的话先联系司河。” 说完,他又顿了顿,“……或者林路深。” 李孤飞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语速比平常慢上许多,令人一时竟分不清重音究竟在哪里。 他推着钱思嘉走进病房,里面先是一片尘埃满天的漆黑,随后灯应声而亮。 咔嚓,门落锁了。 第144章 禁闭病房不同于别处。对林路深而言,即使是刚从凛冽刺骨的寒风里滚过一遭,走进这里时也感受不到一丝的温暖。 “请出示证件及通行许可证。”一只笔直的手臂抬起,拦在了林路深面前。 林路深脚下生风、倏地一顿。他侧眸看去,只见入口处的工作人员顶着一张面无表情、形同ai的麻木脸庞,语气毫无生机。 大厅的空气中弥漫着一成不变的刻板与压抑,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颜,甚至连鲜明的情绪都没有。 林路深扫了眼,那昏暗又好似没有尽头的禁锢感卷土重来;他皱起眉,捂住了胸口,片刻后呼吸才恢复过来,“那我在外面等。” 工作人员直直地垂下手臂,和先前一样,没有多看林路深一眼。 林路深转过身,走到门前的台阶旁。冬季的午阳和冷风一齐落到他身上,他眉仍紧着,定定地望着某处,在口袋里下意识摸索着,里面一包烟都没有。 「抽烟并不解决问题,」abyss又出现了。他抱臂靠在树下,「如果你需要,可以让南柯给你的芯片加上一些疗愈功能,或者对你在禁闭病房的记忆做淡化处理。」 「能好受些,比吸烟健康。」 「不用。」林路深指头微抖。他攥起拳来,把指尖藏于掌心,「你不要自作主张,我需要大脑的绝对清醒。」 李孤飞的车还停在门前。林路深回头望了眼,里面没有人出来的迹象。不过几分钟,风吹得他通体寒凉。他对此无所知觉,只等要动的时候才发现浑身已经冻得有些发麻僵硬。 林路深给杨幻发了条消息,让他回到家里、不要出门,不要接其他任何人的电话,更不要同其他人提及被李孤飞联系的事。 「其实你知道,杨幻总有一天是要回到脑科学中心的。」abyss说。 「至少现在不行。」林路深神色淡漠,唯有双眸仍可瞥见些许十几岁时蛮不讲理的执拗。 林路深一生做过很多个噩梦,千奇百怪的,发生过的、没发生过的。但最恐怖彻骨的噩梦,是眼睁睁地看着整个南柯实验室被永久囚禁于醒不来的梦中——身体禁锢、意识流放;而他们经受的这一切,都是林路深一意孤行的自负酿成的恶果。 杨幻已经是唯一的幸存者;他的幸存,甚至是以曾经的他自己作为代价的。 林路深阖上眼,深呼吸,面前蒸腾起白汽。他的脸淹没其中,若隐若现。 “林博士!”身后传来一声响亮的叫唤。 林路深回身看去,认出了这人,是他被关在这里时负责的,人称胡主任。他有些不悦,也不太顾忌挂脸,只冷淡地看了对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多年不见,您怎么还是这么瘦啊?”胡主任脸上挂着不达眼底的笑,正是方才迎出来与李孤飞交谈的人。他看似打趣、实则官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来,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打算递给林路深,“我这边没提前接到您今天大驾光临的通知,怠慢了。” 林路深手都没抬一下。他看了眼侧边禁闭病房的招牌,想的是迟早有一天把你这里跟风险合规部一样直接拆了。 “咱么这儿,不比别处;您也是知道的。”胡主任见状也不尴尬,竟好似在意料之中。他夹起烟,“进出都得有许可证。” “我来找李孤飞。”林路深声音很沉,听得出心情不佳。 “哟,他那边正忙着呢。”胡主任道,“在给钱思嘉的病房录入锁信息。” 林路深一听到锁,眉头一蹙。 “要我安排人上去通报一声吗?”胡主任问。 “不用。”林路深看了眼表,面露迟疑,“谁也不许跟他说我来了。” 胡主任没回应,倒是反问道,“您怎么了?” 林路深忽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沉默片刻,“现在有多少人具备录入锁信息的权限?” “规定是ix级以上的都有资格;再根据具体犯……”胡主任注意到林路深的脸色,顿了下,“……病人的情况,还得是相关部门允许的才行。” 第238章 “大部分时候为了方便,会授权给我们专门负责的人;但也有些特殊的……会是负责的部门亲自录。” 林路深眯缝起眼,神色变得严肃,“李孤飞经手的人……一般都是他亲自录吗?” 胡主任呵呵笑了两声,“这个……” 「李孤飞还是第一次押人来禁闭病房。」这次的声音换成了南柯的。它语气永远又冷又闷,还有几分不太耐烦,「你觉得有问题?」 许是先前被杨幻的事扰乱了思绪,林路深这才意识到一旦钱思嘉被关进禁闭病房,就连他都不能无障碍地接触了; 李孤飞不可能一天到晚围着钱思嘉转,更不可能像个门神似的守在这里。他亲自录入锁信息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所有人要见钱思嘉,都必须先告知他、并经过他的同意,等着他安排时间。 而李孤飞不同于禁闭病房的工作人员,林路深用脸想也能明白这不是跟他打个招呼就能行的事。 “!”林路深反应了过来。他冷着一张脸,立刻绕开胡主任,快步朝里跑去。 “哎您不能进去——!!”胡主任大喝道。 入口处的工作人员从四面蜂拥上来试图拦阻。林路深个子高挑却并不健壮,这一幕与他过去被关在这里、不见天日时的浑噩景象重叠,令人一时目眩、双腿发软;他垂着头,一手用力按住面前一个不知是谁的工作人员的肩,用气声一字一句,声音低得可怕,“谁敢拦我,我把你们打包扔进核心系统去给南柯做实验耗材,说到做到。” 说着,趁那人愣住,林路深竭尽全力一把推开了他,连带着周围三四人都被冲撞开。他不轻不重地揪起其中一人的领口,脸色煞白,“钱思嘉被关在哪一层。” “三……三……a302……”那人面色惊恐,像是生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昏过去一样。 林路深得到答案,立刻松开领口,又从那人脖子上扯下工牌,马不停蹄跑向电梯间,用抢来的工牌刷上了三楼。 a302门口正围站着一群人,气氛紧张凝重。李孤飞已不在门前,想来是已经进入了病房里。 “林……林路深?!”听见剧烈的脚步声,韦波循声看去,大惊失色。 “还好……才50%……”远远的,林路深瞥见了墙壁上挂着的显示屏数据,这才放缓脚步。锁信息输入的进度条还维持在50%,也就是说锁尚未设置成功;李孤飞完成了外面的一半,应该才刚刚进去。 林路深气喘吁吁,面色凌厉。他一记眼刀掠过所有人,站到门前时浑身的杀意已经收不住了。 外面一半的锁已经设置好,现在这扇门从外是打不开的。 “林路深,你要干嘛?!你——”韦波上前,脸上十分惊恐。 “闭嘴。”林路深从唇缝里轻轻吐出两个气音,像是已经筋疲力竭。他在门前驻足抬头,在一秒死寂中过了三秒。 “李孤飞,把门开开。”林路深像是竭力克制住情绪,平静道,“三十秒后门不打开,我会直接封禁你作为x级的权限,打回初级——你设置了也没用。” 里面毫无动静。 林路深又瞥了眼旁边的进度条,唇角放松些许。 很好,还是50%。 林路深轻轻叩了两下门,他上一次这么和缓地跟李孤飞讲话,好像还是骗人,“你出来,今天的事我可以不追究。” 里面依旧毫无动静。 三十秒眨眼就过了。 「……要封禁吗。」南柯事不关己的声音在林路深脑海里响起。 「……」 “李孤飞,你再不开门……”林路深抬起手来捶了下门,痛得手腕一抖。他愤愤地甩了两下,朝后退了半步,“再不出来我把你手下这群人通通开了!” “我让他们去食堂做饭!去酒馆调酒!去马路上扫地!等你出来之后自己去当光杆司令吧!” “……” “……” 胡主任刚冲上来,就听见林路深愤恨的声音回荡在整层楼里。 “给我把李孤飞的权限禁了。”林路深故意把这句话说了出来。他看了眼进度条,还老老实实停在50%,“李孤飞,你只能乖乖开门。” “林……林博士……”终于,有一个年轻人迟疑着走上前。 “怎么了?”林路深喊得又气又累,但心里比方才笃定了些。 “那个……”年轻人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后指了下面前的显示屏,“其实……在您来之前,进度条卡在50%已经很久了……” “李博士进去20分钟了,这进度条就没变过。” “……” “……” “……” 林路深一手扶着腰,站在a302的门前,面色有几分困惑。 按理说,李孤飞应该尽快完成锁密码设置才对;他一定能猜到林路深会来阻止他。 可是他没有。 这只能说明,李孤飞并不急于设完这个密码——他甚至可能根本不在乎这个密码能不能设完,只要现在、眼前、当下这个门打不开就行。 李孤飞为什么会在这个下午突兀地给杨幻打电话? 在他明明还有别的事要做的情况下? 钱思嘉的密码,李孤飞完全可以不用亲自去录入的;连押送钱思嘉来禁闭病房,似乎也不是一件必须的事。 a302。 无数个碎片在林路深脑海里盘旋。他微张着嘴,面色紧绷、双眼放空……这一切都太奇怪了;李孤飞怎么可能上门抓人前会先打电话通知你呢? 第239章 “!!!” 终于,一道眸光闪过,林路深的双眼倏地睁大,深邃的黑暗演变成汹涌的惊恐、旋即又变成滔天的愤怒—— 林路深终于明白了。他心头又急又气,简直恨不能活撕了李孤飞这个阳奉阴违的混蛋,抬起一脚踹到了门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哐。 李孤飞根本没打算抓杨幻,那只是用来迷惑林路深的;他太了解林路深,完全知道对方会上什么当。 李孤飞真正要做的,是自己一个人进入钱思嘉的大脑。 李孤飞已经进去二十分钟了。 第145章 这一脚踹得惊天动地,谁也没见过林路深武德如此充沛的样子,几个年轻皮薄的工作人员甚至被吓得肩膀一抖。 霎时间,整个走廊变得鸦雀无声。 李孤飞没有植入芯片,钱思嘉的芯片没有激活、更没有链接入系统……林路深没有任何途径确认这场梦境监察是否已经开始。 何况……二十分钟…… “是谁决定把钱思嘉安排进a302的?”林路深盯着那扇门。 胡主任不敢作答,悄悄看了眼韦波。韦波撇了下嘴,“是李孤飞,怎么了?” “没什么。”审讯室改成的禁闭病房,常年闲置,几乎成了半个器材堆放间。林路深慢条斯理地捋着自己修长的手指,骨节处咯咯作响,“这扇门现在还有别的办法打开吗?” 一众目光聚焦到胡主任身上。他吞吐片刻,“没……现在没有……我们禁闭病房,就是个执行层面的。” “不过密码锁设置超过24小时未完成,门会自动打开;”胡主任打量着林路深的脸色,补充道,“到明天这个时间就好了。” “哦。”林路深点了下头,斯斯文文地笑了。显示器的红光映在他白瓷一般的脸上,睫毛垂下阴影,有一种几欲碎裂的美感。他的声音变得细而悠扬,与平日里迥然,悦耳得诡异,“那行。” “你们等着吧。” 林路深面带微笑,转身要走。 “等……等什么?”韦波却从中感到一股冷意,不由得浑身上下打了个寒颤。 林路深,随意摆了两下手,施施然道,“当然是等着给李孤飞收尸。” 话毕,林路深拂袖而去,剩下一堆人立在原地愣成雕塑。 “等、等等!”韦波大步上前拉住了林路深,皱眉道,“你把话说清楚。” 林路深看了眼自己被扯着的袖子,抬眸冷淡道,“还要怎么说清楚?他自己找死。” “钱思嘉的大脑现在几乎是一片完全未知的死域。为什么会被芯片影响?不知道。怎么昏迷的?不知道。脑子里做主的是哪个意识?更不知道。” “唯一清楚明白的是,这里面肯定有鬼。我交代过李孤飞不要轻举妄动,但他还是一意孤行,这24小时里他就算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林路深说着,面色趋于麻木的平静。但这平静之下,是压抑着的愤怒……甚至称得上恨。 原本,进入钱思嘉大脑的任务,林路深是要自己来做的。 一来,他有七八成把握钱思嘉的问题与那个自称是自己弟弟的ai有关;二来,他自带南柯系统,即使落入险境也不会毫无转圜之地。 或许李孤飞猜到了林路深的打算,所以他才如此急于完成这件事。 这种逞强行为并不会让林路深有丝毫感动,他只会对李孤飞的自负恨得咬牙切齿。 “那……”听完林路深的话,韦波脸色变了一变。他松开手,想起李孤飞先前种种反常的举动,越想越心惊。 他勉强镇定下来,看向了全场看起来唯一一个有可能想出办法的人——其他人的目光也都望向这里,迷茫中带着近乎盲目的求助,“你……您有什么办法吗?” “我?”林路深差点笑了出来。他回过身,长而狭窄的走廊没有窗户,一眼望不到头。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眸氤氲,凛冽寒光一闪而过,好似一个凄厉的幽灵在眼底若隐若现。 生命无声嗥叫,撕心裂肺的呐喊没来得及被听见就顷刻湮灭;地狱并非空幻,当人们想得出、做得到之时,它就真实存在了。 林路深漠然的声音犹如一记沉重的丧钟,“我要是有办法,五年前就不会被你们关在这里了。” 林路深从禁闭病房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声不吭地径直上了车,把驾驶座上正发呆的年轻司机吓得一哆嗦。 “愣着干嘛?”林路深边系安全带边道,“开车。” 年轻司机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整个人像抱着方向盘一样开起了车,“好,好的。” 林路深靠在椅背上,敛眉思索,神色严肃。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把门打开。禁闭病房并没有链接入南柯系统,它是自成体系的,要打开只能从它本身的系统入手。 禁闭病房年代久远,几乎是与芯片同时代的产物;当时它还不叫禁闭病房,只叫禁闭区,用于关押植入芯片后出现异样的人,是现如今监察委员会的前身、最早履行监察职能的部门。 然而,相较于陆原和因芯片名声大噪,禁闭病房的创始人却籍籍无名,甚至像被刻意遮掩了过去似的,连带着它过去的历史一起,很少为人所提及; 后来监察的大部分职能被剥离开,脑科学中心专门设了一个新的监察委员会,禁闭病房渐渐彻底沦为了一个特殊监狱,人也换了几批——用胡主任的话说,都是执行层面的,没有什么真正的权利。 第240章 功能丧失大半,但禁闭病房的系统设计却沿用至今,到现在仍不落伍,某些地方甚至相当令人惊艳。这么多年来它虽然也经历过若干次完善,大体却仍在当年初建的框架之内,足可见当年设计者之天才。 林路深从没听说过任何一个参与了禁闭病房初始设计的人,更没见过。 “哎林博士,后面那辆车……”年轻司机从后视镜里瞥见,监察的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显然他们并不真的相信林路深毫无办法,最重要的是现在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 林路深掀起眼皮扫了眼,有些烦躁。他掏出手机,从内部app里找出韦波的电话打了过去。 韦波:“喂——” “别跟着我。”林路深直截了当道,“你跟着我起不了任何作用。” “可是……”韦波犹豫再三,“你还是在想办法的对吧?” 林路深不讲话。 韦波看出来林路深这次是结结实实被气到了,他现在也不敢惹这个祖宗,只能十分低三下四道,“那你看……还有什么是我们现在能做的吗?” “总不能硬生生等着24小时过去吧。” 林路深想了想,“你去把张鹏举找来,我有事要问他。” 说着,林路深看了眼道路方向,这是通往研发中心的。 “改道,先去监察。”林路深说。 “好、好的。”年轻司机点点头,又道,“对了,刚刚您在里面的时候,研发中心给我打电话,说刘杨已经到了,不过看起来并不是很配合。” “哦,那正好。”林路深对着电话那头的韦波道,“你再多带些人手,挑几个奸诈上道的去研发。刘杨是个色厉内荏的怂包,最多给你一个小时,务必把陆原和办公室的监控录像从他那里审出来。” 回到监察大楼,这里与上午并无区别。所有人都淡淡地笼罩在林路深的阴影下,似乎已经在群体中适应了这种来自未知的恐惧,在各自的岗位上继续着工作。 经过李孤飞的办公室前,林路深还是没忍住停下了步伐。他咬着唇盯着门看了会儿,片刻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开。 现在提前说什么赌气泄愤报复的话,都不仅无济于事,还很像一种毒奶。 白痴。 “林博士,张部……”没过多久,有人敲开了林路深的办公室,是从前和林路深打过交道的齐辛——这或许是韦波安排他来的原因。他站在门前,有些不敢进去,便索性让到一旁,抬手示意身后的张鹏举。 张鹏举看着这间不久前还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如今大变了个模样,坐在桌后的人也换了一个,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好在他调节能力良好,很快按下情绪,“林博士找我,有何贵干?” 林路深抬了抬下巴,示意齐辛带上门离开。 “李孤飞的事,已经有人告诉你了吧。”林路深双手交握,搭在椅子扶手上。他向后靠着,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一副茶棕色细框的平光眼镜。 张鹏举自发自觉地在林路深对面坐下,还很不见外地用纸杯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着林路深,端起茶抿了口,“你这副眼镜,当时我们也是查了好久;你并不近视,但在不少关键场合——特别是要做出什么重大突破的时候,总是戴着它。”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它是什么黑科技。” “这就是一副普通的眼镜。”林路深屈起指关节,“我刚进1928号实验小组的时候,年纪太轻,其实很多人不服我;我自己……怎么说呢,我很相信我的专业能力,却并不相信我能够服众。” 林路深取下这副眼镜,半架在鼻梁上,片刻后又伸出中指推了上去,“它能让别人觉得我可靠一些,也能让我自我感觉好一些。” 张鹏举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面前这个年轻人,他比当年成熟了不少,甚至有几分沉稳,却仍不足以令旁人发自内心地产生信任。 “禁闭病房的事我无能为力。”半晌,张鹏举直接道,“它和监察只是一个名义上的承继关系,我没有任何途径打开那里的锁。” “至于李孤飞要干什么……”张鹏举看着林路深,眼神里有不明显的谴责,“他向来冷静,真要是做了什么以身犯险的蠢事,那也只可能是为了你。” 第146章 张鹏举的指责没头没尾,却又很难说毫无道理。 情况紧急,林路深没有出言反驳,只再次竖起中指毫无必要地推了下眼镜架。 他面容平淡,抿了下唇,“我没有指望你能打开禁闭病房。我只是想知道,禁闭病房的系统最初是谁设计的?” 张鹏举一听,脸色却活像是见了鬼,眼珠子瞪得活要飞出来。随后他不由得放声大笑一阵,笑完后眼底留下的是直白的冷意,“原来,你是想打听这个。” 林路深皱起眉,“你知道?” “这谁不知道?”张鹏举一手扶着桌子,“当年大家都是同事。何止是知道,我们这一辈没人不认识他的。” 张鹏举目光变得浑浊,神色悠远,陈年往事不堪回首,连公开资料都不予记载,只保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林路深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他现在呢?” “死了。”张鹏举眼神落到林路深身上,“早就死了。” “田霖,脑科学中心第一代的骨干成员,既参与了芯片研发,又一手组织设计出了禁闭病房的系统;他非常天才,在那个年代,连陆原和都比不上他。” 第241章 “可以说,如果他还活着,南柯系统根本轮不到你来设计。” 田霖。 这个名字十分陌生。林路深听着,心里想如此功勋卓著、耀眼夺目的人却早早离世,甚至被抹去了姓名和存在,这其中必定有着很深的隐情。 林路深直接问道:“他怎么死的?” “田霖他太自负太激进了。”张鹏举语气多了些激烈,能看出田霖带给他的影响在这么多年后都没有消散殆尽,“他要一切都在他个人的掌控之下,因为他觉得他比所有人都要厉害。” “他的确非常天才,也功劳很大;可他依个人喜恶任意定罪,不遵守规矩、不解释原因,为人处事高度情绪化,整个禁闭病房都在他的手里,旁人根本无法招架;他还有一大批拥趸,众星捧月般臣服于他。” “任何组织,都不能将生存发展依托于某一个人,这样风险太大、不能长久。” “你有没有觉得……”张鹏举愤愤讲完,才稍稍平复。他顿了一顿,而后一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一字一句道,“他的这些经历十分耳熟?” 林路深抬眸,没有说话。 “你很像那个人,”张鹏举直勾勾地盯着林路深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你很像田霖。” “你和你的南柯实验室,差点就发展成了第二个当年的禁闭病房。” “所以很多时候,你也不能怪我们防着你。” “脑科学中心不能再有一个田霖了。” 张鹏举说完,扑通一声跌坐回椅背。短短几天,他看起来苍老了不少;他仍旧盯着林路深,仿佛这样就能禁锢住对方一样。 林路深看着张鹏举瞪得突出的眼球,对方才那些话不置可否。他只嘴唇随意动了动,“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我也不关心田霖最后具体怎么倒台的了。”林路深的语气平静得残忍,好像他人的命运和自己的名声一样不值一提。他道,“我只想知道,他当初设计禁闭病房的文件资料还在吗?还有,他本人死了,跟着他的那些人呢。” “你觉得呢?”张鹏举反问道,“田霖何等聪明;他知道自己要死,提前摧毁了几乎所有的资料,半点都不留下,导致我们至今都对禁闭系统知之甚少。” “至于跟着他的那些人……基本都被关进了禁闭病房。这么多年过去,大部分已经陆续死了;还有少部分活着,是植物人状态。” 林路深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似乎这些也并不怎么令他意外。 林路深的不以为然惹得张鹏举皱起了眉。他直起身子,重重拍了两下桌子,像是想要唤醒眼前这个年轻人,“林路深!这是条死路!本来我都不需要跟你讲这些,只是你问了,我希望田霖的例子至少可以让你引以为戒。眼下脑科学中心危急重重,芯片的问题搞得人心惶惶,你不能这么事不关己、只管自己在乎的人和事,你——” “田霖死了。”林路深指关节托着下巴,面带思索,宛若一座沉静俊美的雕像。他根本没在听张鹏举的话,徐徐道,“那……他用过的芯片,还在吗?” 第147章 脑科学中心特别医院,地下八层。 此地不见天光,人气亦不丰沛。大门紧闭,上方亮着红光。这一层是做储藏用的,专用来保存特殊的仪器或实验产品,尤以各式各样的芯片为最多。 嘀的一声,电梯抵达。林路深从里走出,身旁还有一位身穿白大褂的中年女性,长发在脑后挽了个小揪揪,是这一层的管理员。 管理员掏出工牌,在入口处刷了一下,又接着输入了密码和指纹。大门打开,里面的灯次第亮起。 “林博士,到了。”她边往里走,边道,“这一间是芯片储藏室,使用过的、被取出的和被废弃的芯片都存放在这里……” 许是少有人来,空气中弥漫着不少灰尘。她说着咳嗽了两声,举起手在鼻前挥了几下,“取用记录也在这里。” 林路深跟在她身后,打量着这个第一次踏足的地方。两侧都是高高的专用储藏柜,闪着荧蓝色的光,一排排整齐划一地立在那里,每一格的前面都有一块很小的显示屏,上面是对应芯片的编号。 只有编号,没有姓名。 “所有取用都会经你的手吗?”林路深径直朝最后几排走去,那里存放着最早年的一些芯片。 “也不是。”管理员摇了摇头,随手捋了下袖子,“有权限的人可以直接从这里取走需要的芯片,只不过取和还都会留下记录。” “你要找的芯片是……rs012号?” “对,”林路深点了下头。这个编号是他从张鹏举的嘴里撬出来的,“还在么?” 管理员走到倒数第二排储藏柜的第四个格口处停下,抬眸看了眼。屏幕上的编号是红色的,外面是一个虚线框——示意已被取出。 “不在。”管理员在键盘上简单按了几下,“这枚芯片很特殊,我是没有权限的;它只有一次取出记录,上一次被取出是在……” 管理员露出惊讶的表情,眼睛睁大,“十七年前。” 那时林路深才十岁。 他上前一步,只见屏幕上显示的取用人正是陆原和。 取用事由是研究。 “芯片借出,可以一直不还?”林路深问道。 “理论上当然是不行的。”管理员也有些匪夷所思,“通常超过3天系统就会跳预警;如果确实需要更长的时间,也必须先经过审批,且从没有超过1个月的先例——至少,我没有听说过。” 第242章 “记录显示,陆原和最初申请时与旁人并无不同,也是3天额度;只是不知为何,芯片借出后十七年未还,系统也没有跳过任何预警、甚至在我们的工作簿上都并不显示。” 林路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眉间紧锁。他在这格柜子前来回踱了两步,“地下八层的储藏系统是单独的?谁设计的?” “这个……”管理员一愣,“在脑科学中心,不知道的就是不该知道的。” 林路深听得头痛。他下意识右手攥紧了自己的左臂,指尖用力地掐了下去,后槽牙都咬住了却好似犹嫌不足。 “林博士?林博士?”管理员见林路深面色煞白,连忙喊道。 “嘶……”隔着衣服,痛感变得迟钝。林路深倒吸一口气,回过神来。他抽回右手,轻按了下眉心,“没事。” “带我去这一层的控制室。” 陆原和在储藏室玩的把戏并不十分复杂。或者说这其实都算不上是个障眼法,他只不过是让程序稍稍被修改了一下,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林路深很快就发现了这里的系统被做下的手脚。但这本身并不是关键,真正的关键是做手脚的人是谁。 如果陆原和本人有做手脚的能力,他大概率是不会走那种普通三天的申请路径的;他这么做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田霖的芯片被取出后,这个“手脚”才能被完成。 田霖死于二十年前,而芯片是在十七年前被取出的。这意味着它在这里安安稳稳地躺了三年,才又被陆原和出于某种原因拿走,并且迄今未还。 「你怀疑……这枚芯片在取出后又被再次使用了?」abyss问。 「不是怀疑,是几乎可以肯定。」林路深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寻找系统被修改的蛛丝马迹,「陆原和好端端取走一个芯片干什么?好玩吗?」 「哥哥,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陆原和会在田霖死后三年突然拿走他的芯片?」 「一定发生了什么。」林路深的茶棕色眼镜反射着光,「先前放着不管,是因为认为田霖已死,芯片毫无用处;后来取走,则是因为……」 「……陆原和发现了芯片可能会保有自我意识。」abyss的声音冷而轻柔,毫无情绪。 「没错。」林路深说,「如果这是普通人的芯片,我相信陆原和只会拿它做实验;但rs012是田霖的,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机会,陆原和也绝不可能放弃利用它。」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林路深看了眼时钟,距离李孤飞进入a302已经过去将近两个小时了。 他的指尖忍不住地在发着抖,心脏像被五花大绑吊起来似的——对此,他已经习惯到足以忽视了。 巨幅显示屏上飞速滚过一行行代码。终于,林路深平稳到空洞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凛冽亮色,他定定地盯着屏幕,嘴唇微张,手腕维持着抬起的姿势一动不动,“……找到了。” 对系统的完善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在过去十七年里陆陆续续、未曾断绝的;这个神秘的、宛若幽灵一般的存在,隔着厚重的帷幔露出了半个衣角,它指向了一个林路深从没想到过的地方:南柯实验室。 第148章 南柯实验室。 系统里的南柯实验室,而不是现实中、活生生存在于脑科学中心里的那个南柯实验室。 林路深只花了不到十秒的时间就反应了过来。他砰的一声推开键盘,站了起来,大步流星朝外走去。 「我这就去查。」abyss皱起了眉。南柯实验室被困在系统里的那群人,这几年通通都在他的庇护之下、在那座小镇上,rs012倒是挺会挑地方。 「先问问杨幻。」林路深说,「我马上进去。」 「什么??」abyss拔高声音,明显不赞同,「为了李孤飞你要亲自……」 林路深没再多说。他从地下八层上去,刚出电梯就接到了韦波的电话。 “喂,林博士,”韦波的语气还算稳得住,但还是隐隐透着高压下磨不灭的焦急,“监控从刘杨嘴里问出来了。不过……” “你要查的那段时间是空白。” “前后大约一个月左右吧,说是设备故障导致数据遗失了。” “行,我知道了。”林路深没再多问。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设备故障……什么故障能一个月都没修好?还正正好好是他要查的那段时间? 不过,这种失利带给人的并不只有沮丧,因为这恰恰说明他的调查方向是对的。 “林博士,那现在……”韦波就没有林路深这么沉得住气了。 “这件事先搁一搁,把刘杨看管好。”林路深快步从医院走出,拉开车门坐上车,“禁闭病房那里还有别的能正常链接入系统的设备吗?” “有……有!”韦波连忙道。 “帮我联系一个,我马上到。”林路深举着手机,目视前方。大路茫茫,不知何时天已经阴了下来。世界一片灰色的雾蒙蒙,只有一缕亮得诡异的光劈开天际的云,像漏了似的洒下来——几声闷雷轰隆隆滚过,要下雨了。 到了禁闭病房,等着的人比林路深想象中要多。 除了这里本身的工作人员外,研发中心、检查科和医院也都派了人过来,监察委员会也留了几个人在这儿,连张鹏举都在。显然李孤飞出事的消息已经小范围地传播了开来——尽管人们不一定能明白或相信林路深的话,但李孤飞录入密码这么久都没动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第243章 “林博士。”胡主任倒是没再跟林路深纠结先前的事,也没管他有没有手续,“您要在我们这里链接入系统……方便问一下原因吗?” “不方便。”林路深走过胡主任面前时目不斜视,脚步都不带停的,一阵风儿似的就过去了。他径直走向电梯,谁都没看,“几层?” “……三层,上面已经安排好了。”胡主任连忙跟上,蹙眉道,“可这……不合规矩啊,万一——” “第一,我没有义务做每件事都向你们解释原因;”林路深走进电梯,面色冷然,“第二,规矩可以以后慢慢立,但眼下事急从权;” 胡主任不甘不愿地闭上嘴。张鹏举望着林路深摇了摇头,表情极其不赞成,甚至有几分恨铁不成钢。 “第三,”林路深面不改色,转过身来,“现在没有别的万一,唯一的万一就是万一李孤飞真的死在里面了。” 门外众人一阵错愕,方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厅忽的就静得落针可闻了。林路深按下三层的电梯键,那张十分漂亮的脸上此刻眼神如刀,像一只凶狠的小兽,“我可以弄死他,但别人不行。” 电梯门合上,沸腾起来的人声被隔绝在外。林路深阴着一张脸,没几秒嘀的一声,三层到了。 “林博士,这间。”工作人员引导林路深朝走廊另一边走去,和李孤飞所在的a302是相反的方向,“这里不是病房,是用来检查的。仪器都齐全,现在开始吗?” 林路深扫了一眼,屋内的设备与疗愈中心大差不差,只是氛围紧绷压抑许多,也没有用来舒缓放松的色彩搭配。 「我不同意。」abyss的语气似乎不容商量。 林路深没搭理他。他走到设备前,躺上去摆了下手,“开始吧。” 眼前逐渐被潮水般的漆黑笼罩,现实世界的一切缓缓抽离。仪器嘀嘀的机械声、后背硌人的冰冷感、还有空气中弥漫着的略微刺鼻的气味……林路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再次陷入一场没有尽头的下坠,浑身轻盈如羽,又直直向下方黑而空洞的无尽处落去——深渊的大门开了,另一个世界浮现在林路深的面前。 灰白城墙围起一座小镇,房屋低矮、街道直长,人们慢慢悠悠地晃着走,讲话声音绵长迟缓如唱戏。 远处群山西驰,大野惊风,一头毛色锃亮的野兽一溜烟消失在山林间,连足迹都没有,只扔下几声清脆的铃铛在空中回响。 林路深知道abyss生气了。他不肯出来,南柯自然也只能跟着一起消失。 “林路深。”忽然,一个温柔又沉稳的声音响起,如和煦春风吹在明媚得正好的阳光下。 林路深回眸看去,一愣,“……杨幻。” 第149章 “好久不见。”杨幻和林路深记忆中一样,笑容温良、语气和缓,“林博士,你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一些。” 这个世界的阳光忽的亮起,刺得林路深有些晃眼。他却想不到抬手去挡,眼睛发胀,胸腔闷闷的,望着那双这么多年后依旧清澈如山泉般的眸子,许久才缓缓道,“不,是我来晚了。” 杨幻过去是林路深的副手,林路深自己挑的。但是选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多聪明,恰恰相反,杨幻在南柯实验室一众人里论智商论能力都压根儿排不上号,最为突出的事迹是擅长劝架,自带圣母光环buff。 “我很高兴,”杨幻抿起唇角,眼睛闪着平和的亮光,“这次的你十分清醒。” “上次……” 上次林路深在重大冲击下掉进来,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不知在小熊酒吧里喝了多少次酒,才被李孤飞生生拽了出去。 李孤飞。 林路深现在想到这个名字就生气。 山下小镇相隔不远,却已笼罩在乌云之下。街上的身影依稀可辨,一个跟着一个朝道路尽头铁门锁着的大院走去——林路深能看出,那是仿照现实中的南柯实验室而建的。 “现在是吃晚饭的时间。”杨幻顺着林路深的目光看去,“虽然我们不需要吃饭,但这可以多少保持一点对时间的概念,缓解意识的丧失。” “他们中的很多人……”杨幻顿了顿,“已经不记得你了。” 大院的入口处只有一扇铁门,凋敝荒凉。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走进去,渐渐挤满了大半个广场,却依旧没有分毫热闹鲜活的人气。 行尸走肉堆在一起,活得再久也不是文明。 情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林路深此刻也没有多余的话能讲,在现实面前抱歉、宽慰或感伤都太过浅薄无力。他拍了下杨幻的肩,直截了当道,“这次进来,我有急事。” “明白。”杨幻颔首,“我听说了。” 林路深正想问问田霖的迹象,却听杨幻道,“李孤飞的事……刚刚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有点思路了。” “哦?”林路深有点意外。 “虽然李孤飞没有植入芯片、钱思嘉的芯片也没激活,但进入大脑的设备却是联入系统的。”杨幻说,“早在四年前,脑科学中心的所有梦境监察设备就都完成了系统安装,链接南柯、统一更新。” 林路深眉间闪过一缕疑虑。 就算设备联网,可李孤飞进入的是钱思嘉的大脑,而非系统营造的梦境;他的意识并不在系统之内。 “通过这种链接,你可以和李孤飞对话。”杨幻比了个手势,“要是能劝服李孤飞,他自行离开钱思嘉的大脑当然最好;如果不行,也可以通过对话将李孤飞被动唤醒,然后立刻冻结设备……这样,李孤飞即使不愿意配合,也没办法再继续了。” 第244章 林路深听了一怔。他看向杨幻,脸上有几分不明显的诧异。 这个方案确实有一定的可行性,但它不像是杨幻会想出来的办法——至少,林路深熟悉的那个杨幻,不太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杨幻许是看出了林路深的犹疑。他轻拍了下林路深的肩,像方才林路深拍他那样,认真道,“别担心,我试过了。” 林路深目光缓缓挪动,落在杨幻搭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上。他抿了下唇,声音沉了几分,“试过什么?” “试过和那边建立联系。”杨幻察觉到了什么。他不自然地捏了下林路深的肩头,随后收回了手,笑道,“抱歉,林博士。” 林路深抬眸,眼底镇定平静。他用一种并不热络的语气道,“没事,不需要这么见外。” 面前的杨幻笑了笑。 “你和李孤飞联系过了?”林路深一只手背在身后,无声地攥起了拳。他佯装着若无其事道,“李孤飞怎么说?” “他说他在钱思嘉的大脑里看到了一些东西,不过并不是另一个独立意识,而是芯片对大脑的环境本身产生了影响。”杨幻语气看似平和,眼睛却片刻不离地盯着林路深,好像生怕漏掉了什么该注意的东西似的。他的笑容也很标准,每一个微笑都有着差不多的弧度和高度,“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他。” “我不需要问。”林路深淡淡掀起唇角,“我现在不在乎李孤飞在钱思嘉的大脑里看到了什么,我只要把李孤飞抓出来就行。” “抓出来,有的是时间慢慢问。” 天空响起几声闷雷,方才的阳光倏忽之间就不见了。杨幻听了林路深的话,似乎并不认同,他眉心紧起,“也许等他出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深渊处在南柯系统的核心位置,能看见很远的外部模块。旷野空无一人,只有风呼吸的声音,杨幻带路,不久后他们就看见了一个巨型的黑色方块群。 山坡上,方块密密麻麻地矗立着,漫山遍野乌压压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头;每个方块都足有十层楼的建筑那么高,一角立在地面上,表层流淌着墨汁般的黑色,偶尔泛起涟漪,波浪大小不均。 南柯系统的触角向外延伸,每一个方块控制着一个正在运行的梦境监察设备,根据系统编号就能找到李孤飞正在使用的那一台。 “就是这里了。”杨幻抬手指了下,示意林路深,“林博士,只要进入对应的方块,就可以——”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林博士?”林路深却不留情面地打断了杨幻,有些不耐烦,像是终于忍无可忍了似的,“我说过,不需要这么见外。” 杨幻顿了下,张了张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他两条不算浓的眉毛委屈巴巴地皱起,但很快又舒展开来,重新染上温暖的笑意,“……好的,阿深。” 林路深像满意了似的,两边的唇角同步弯起。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黑方块林,乍一看和山林墓园差不多,那呼号着的声音不知是风声还是冤魂的哀嚎。 历来无论多么复杂、艰险抑或梦幻、迷离的梦境,要逃脱它,最难的一步都是认清它并非现实。 杨幻转过身,向着某一块黑方块走去;林路深差着两三步跟在后面,步履缓慢——其实哪一个黑方块都行、都没区别,因为反正是假的。 “你不是杨幻。”终于,当“杨幻”终于在某个随机挑选好的黑方块前停下脚步时,林路深开口了。 “杨幻”背影一僵。 “真正的杨幻绝不会利用系统的便利肆意入侵他人的大脑。”林路深走上前,从地上随便揪了根细长的草,回过身,山脚下是一片毫无生机的荒原,风时起时停,整个黑方块林突兀地耸立着,就像是专门为了迎接林路深而建的一样。 “杨幻一直叫我林博士,只是语气比你可爱多了。”林路深侧眸,用戏谑的目光隔空打了下“杨幻”的脸,眼底却竟是冷意,“还有,阿深这个称呼……你是从哪个笨蛋的脑子里偷听到的?” “忘了告诉你了,只有李孤飞会这么叫我。” “重新认识一下吧。”林路深丢开那根草,它刹那之间就消散在空中。他伸出手,“我叫林路深,阁下是人是鬼?怎么称呼?” “……” 第150章 四面八方的黑方块不约而同地抖动了起来,大地轰隆隆的;山脉开始缓慢起伏,而“杨幻”仍旧岿然不动。 林路深被颠得向后趔趄两步,眼看着就要站不住了。他厉声道,“你关不了我多久的!你——” “又指望你哥哥来救你?”“杨幻”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这是一个十分陌生的男声,沙哑沧桑,语气漫不经心中带着几分不屑,“林路深,你不是在地上爬来爬去捡积木的年纪了。” “何况,就算abyss来了,胜负也未可知。” “系统带来的优势,并不是万能的;数字生命……说到底只是一串代码。” 阳光锋利地把乌云撕出一个小口子,群鸦嘶吼着掠过半明不暗的天空。黑方块林里连绵起伏的晃动与轰鸣渐渐停下,山野回归平静。 “杨幻”转过身来,他的面部骨骼飞速地变换着,无数张脸出现又消逝;就在林路深以为面前这人的独特爱好就是顶着张千变万化的脸时,他却又最终变回了最开始的样子——杨幻的样子。 “抱歉,”声线倒是没变回去,还是一股沧桑欠扁的味儿,说着抱歉其实完全没有任何歉意。他说,“我不太记得自己本来长什么样了。” 第245章 林路深盯着面前这张熟悉的脸,上面已没有半分先前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漠然和潜在的攻击性。 如果可以,林路深希望他能换一张脸;他不想看见杨幻的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你是田霖吗。”林路深问。 “你可以这么称呼我。”这回答得并不怎么愉悦,“但我并不认为我是真正的田霖,我只是具备他的记忆和思维而已。” “真正的田霖,早就已经死了。” “你比我想象的要机灵一些,”田霖毫不掩饰他的轻蔑,“不过仍旧很有限。” 林路深沉默片刻,“……你成功入侵了我写的南柯系统。” 林路深没有问田霖为什么试图蒙骗自己,兴许是想隐瞒什么,兴许是为了什么别的他一时没想出或还不知道的事;不论怎样,眼前的当务之急还是李孤飞。 “我需要打开禁闭病房的门,a302。”林路深开门见山,看向田霖。他知道田霖如果一心想藏着,自己就算再来一百次也发现不了。 田霖会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信号;至少说明他也有所图谋。 “打开了又有什么用?”田霖打量林路深的目光宛若在看一个傻子,“李孤飞要是真的掉进去了、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就是打开了门也救不了他。” 林路深抬眸看了眼四周的黑方块,上面仍旧涌动着粼粼波光。 “陆原和已经昏迷,也算是遭到报应了。有些事,你们何必那么较真呢?”田霖三两步跳下坡,朝山脚下走去。 远处的黑方块开始变得模糊、直至消失,林路深猜测田霖构筑的这个世界大概也无法一直维系下去。 林路深跟了上去,他听出了田霖话中潜藏的意思,却并没有完全相信。 “很多事,要查出来很麻烦;而且就算查出来,”田霖边走着,边回头扫了林路深一眼,“你也没办法解决。” “钱思嘉就是个典型例子。” “其实你知道,要不是你对真相过分执念,李孤飞根本不至于如此铤而走险。”远处霞光从厚重的云层里渗出,铺满大半个天空。田霖顶着杨幻的脸,“李孤飞的大脑里没有芯片,如果这次他醒不过来——” 那他的意识就会彻底消亡,连一个“数字生命”都不会剩下。 林路深感到两腿发软、掌心泛酸,再一次溺毙感涌上胸口。他的生命里可以没有李孤飞,但他并不能接受李孤飞过得不好。 “是陆原和把你的芯片意识重新放出来的吗?”林路深不得不再次把注意力放到田霖身上。 “是。”田霖坦率承认,“他几乎是刚发现芯片会产生自主意识,就把我放出来了;他年轻的时候脑子还行。” “我帮他做一些他不方便让其他人做的工作。作为回报,他让我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活着。” 林路深很清楚,除了陆原和,田霖大约是离真相最近的人——甚至,他有可能知道得比陆原和更多。 “我答应了。”田霖顿了下,“但我现在后悔了。” 林路深立刻会意。他眯缝起眼睛,“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田霖笑了,那是一个已然心死的人才会有的笑,像玻璃碎了一地后用胶水勉强拼接起来。他说,“我希望……有一天,你能让我真正死去。” 不知何时,黑方块林连着整座山都消失了。荒原间的路蜿蜒向前,尽头是城墙保护起来的小镇。 “找到我的芯片,毁掉它;”田霖定定地望着那里,神色复杂莫测,“我厌倦了这样活着。” 林路深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个声音就先响起了,“我答应你。” 几声闷而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南柯神色凛然,沉默地驮着abyss走来。它在林路深面前停下,没有变成人的样子。 abyss赤着脚,从南柯的背上跳了下来。他乌墨色的发丝垂到肩膀,眼尾如刀。 “我代表所有人,答应你。”abyss一手握着锁链,不轻不重地拽了下,只见南柯立刻朝前伸长了脖子,还摇了摇尾巴。 “陆嘉。”田霖对着abyss露出难得一见的发自真心的笑。他说,“当初要是活下来的人是你,今天或许就是另一个局面了。” abyss没有说话,但眉间略带嫌恶地紧了下。他不喜欢田霖的话,更不喜欢田霖的称呼。 “先说好,我只负责开门。”好在田霖也并不在意。他对林路深道,“李孤飞的死活,不在你我的交换范围之内。” “好。”林路深不动声色地咬了下后槽牙。 禁闭病房,三楼。 “门……门开了!!” “啊??开了??” “开了!” …… 林路深倏地睁开眼,面若冰霜。他从仪器上坐起来,大踏步冲了出去。 “林博士!林博士!” 通往a302的路只有短短二三十米。林路深用力拨开围在外面的人群,砰的一声一脚踹开半掩着的门—— 门内,李孤飞刚刚醒来。他坐了起来,正蹙眉不解,听到声音朝门口看来,“林路深?你——” 不大的门前堵着好些人,个个都探头探脑朝里观望。只见林路深板着张脸走上前,一言不发地揪起李孤飞的衣领,扬起手掌—— 啪!! 一记耳光清脆落下。 第246章 “通告全系统,”打完,林路深拍了拍手,转过身来对着外面,毫不避讳,“李孤飞擅自执行梦境监测活动,且涉嫌故意隐瞒等,即日起冻结一切权力,等级降为三等,送禁闭室;” “未经我的批准,任何人不许探视。” 第151章 林路深说完,伸手一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寒光一闪,镜片后疏离的眸子散发着化不开的冰意。他掀起眼尾,也不管病房外目瞪口呆的一群人,转回身对着李孤飞,硬梆梆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屋外众人谁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向。李孤飞没事,本该皆大欢喜;林路深就算要怪他擅自行动,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何况事急从权,眼下还有别的更紧要的问题。 “林博士,”其中一人犹犹豫豫了半天小声开口,“李博士是有独立执行监察的权力的……这……这并不算违规……” 说着,他小心翼翼朝门里伸了伸脖子。林路深是背对着他的,看不见表情;而李孤飞一动不动地捂着刚刚被打过的那半边脸,没有讲话,只抬头看着林路深,一时竟有些出神。 这神情里有错愕、疑惑、思索、惊讶……却唯独没有反抗与愤怒。 “我……”半晌,李孤飞张开了嘴。 “李博士!” “我不接受上述罪名,”李孤飞垂下手,从仪器前站起来,看了眼躺在另一边仍旧昏迷着的钱思嘉,而后回过头,不闪不避地迎上林路深的目光,用十分从容平淡的语气道,“但我服从林博士的一切决定。” “好。”林路深深吸了口气,挑眉冷笑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来几个人,把钱思嘉送回医院;单独辟一间病房出来,派人24小时轮流值守。” 田霖显而易见的隐瞒、李孤飞明目张胆的逞强……还有脑科学中心里日渐失控的芯片态势,林路深觉得年少时的自负与执拗既荒唐又可笑。 他论能力比不上田霖,论智商比不上abyss,论意志力比不上李孤飞;即使他能与囊括万物的系统大脑相连,真正能做到的事却仍旧少之又少,比陆原和都不如。 脑科学中心里从来不缺天才,何况他林路深大概也算不上。 田霖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南柯系统里生存、还建立了一块没被发现的自己的地盘,而林路深却连田霖到底藏了些什么都查不出来。 夜晚的脑科学中心十分静谧,街边的路灯不算太亮,照得整条马路在树影婆娑间遮遮掩掩,偶有车飞驰而过,扔下一阵幽灵般飘忽的声音。 林路深从禁闭病房里出来,站在门前回眸看去。这座铅灰色、铁盒子一般的建筑,就像脑科学中心的过去,关着不知道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田霖话语间将矛头指向了陆原和;但他的本意是隐瞒,所以这一定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 陆原和把田霖放出来,是为了什么? 林路深脑海里盘旋着这个问题。这个操作放在当时风险极大、不确定性也很高,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比较大的可能性是,陆原和碰到了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不得不赌这一把,死马当作活马医。 他赌成功了,或者至少是当时成功了。 “喂。”一个电话拨了进来,是杨幻。他打着哈欠有些疲倦,“林路深,你还活着吗?” “都十一点了。你今晚打算睡在单位?” “我……”林路深顿了下。冬夜的风灵活如蛇、迅猛如虎,从衣摆领口直往里钻,他被冻得一哆嗦,脸色有些发青,“……对。今天有些事,我晚上不回去了。” “哦。”杨幻好像也不是特别关心,没有刨根究底。他爽快地挂了电话,像是今天白天差点被抓走的人不是他一样。 尽管记忆已经消失殆尽、意识也几乎是另一个新的存在,但偶尔林路深还是能从眼前的这个杨幻身上瞥见些许过去的影子。 挂断电话,林路深缓慢地沿着马路往园区外走。 走到半道,他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拨通了禁闭病房的夜班电话,让对方给今夜加班的所有人点一份宵夜,记在自己账上。 走出园区,林路深打了一辆车。 “庭兰轩,方寸路。”林路深拢着外套坐上车,半闭着眼睛交代完,整个人就像昏迷了似的靠着椅背一动不动了。 司机透过后视镜谨慎地看了眼这个半夜徘徊在脑科学中心门前、还没回家的年轻人。漂亮得出奇,却病恹恹的,脸又瘦又白、接近病态,看起来既不健康,更不快乐。 “小伙子,到了。”一路无话,直到抵达目的地后,司机才开口叫醒了林路深,“你……生病了?” “最近好像因为这个生病的人……蛮多的呃。”司机指了下脑袋。 林路深揉着眉心睁开眼,两眉之间紧绷着的困倦化不开。他付完钱,推开车门时猛的想起失忆后第一次来这时的情形,已然恍如隔世。 “都会好的。”林路深沙哑着嗓子,这张年轻的面庞上第一次出现了沧桑的神色,“都会好的。” 回到李孤飞的家,进门后灯一开,一切都还是林路深熟悉的样子。 博士兴奋又焦躁,冲上去扒拉林路深的裤脚。 林路深半蹲下来,只见博士那双不会讲话的双眼乌黑透亮、充满热情和希冀,认真地看着他,和许多年前在孤儿院里求收养时一模一样。 第247章 林路深用力撸了把博士的头,“从今天开始,我负责喂你了。” 第152章 博士在地上趴下,周身温热,安静地眨巴着眼睛。 林路深脱掉外套盖在自己身上,在沙发上蜷缩着躺下,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皮。 这一夜飞逝,像两节课之间短暂的休息,只来得及让人歇歇脚,却远不足以真正得到放松和休息。 翌日,林路深醒得很早。 冬季的清晨冷得让人有一种残酷的清醒感。风从遥远的北方而来,刮过丹宁湖,参天的枝桠在高处唰唰作响,林路深脚边的枯枝被卷得四散滚去。 他不需要太用力地拽住牵引绳,因为今早博士恹恹的,并不怎么有精神。 “你也不喜欢这里了?”林路深似在自言自语。他垂下眼皮,有几分轻嘲,也不知是针对谁的,“真可惜。” 遛完狗后回到李孤飞的家,林路深在博士的碗里分别倒上水和狗粮。洗手时他抬头看了眼镜中的自己,那个人十分陌生。唇边冒出些许胡茬,眼下一片乌青,无论怎样抿起嘴都做不出一个笑的表情,没有半分生命力可言。 林路深定定地望了一会儿,伸手拧上了水龙头。哗啦声倏地一停,他背过身去,不再看自己的模样,用冰凉的水猛的抹了一把脸,出门前挂上了喜怒不形于色的疏离表情。 一夜过去,消息在脑科学中心里已经传开。李孤飞被关算得上是个不小的新闻,林路深到了监察委员会,走在哪儿都能察觉有若干视线不声不响地落在自己身上。 “林路深。”张鹏举在办公室门前堵住了他,神色严厉凝重。 “有事儿啊?”林路深现在根本不想搭理任何不必要的人,“没事赶紧让开,这不是你的地盘了。” “我原以为,五年过去,你的性情会收敛几分。”张鹏举没有走开,仍旧挡在门口,“看来不仅没有,反倒变本加厉了。” “田霖的事,也没有给你任何教训。” 林路深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总归他今早还有别的事要做,犯不着和张鹏举在这里废话。 张鹏举见状,高声在林路深身后喊道,“你以为现在脑科学中心里没有人主动站出来和你唱反调,就意味着你掌控了局势吗?” “我告诉你,这里的每个人都在睁着眼睛,等着看你如何收场,等着看你的下场!” 走廊上人不算少,却并没有人上前说和,敢多看两眼的人已经算胆子包天大的了。 林路深驻足回头,那一股波澜不惊的平静让人恼怒。他用目光把张鹏举从上到下刮了一遍,“你特地一大早跑来堵我,就为了说这个?” 张鹏举双目大睁,一时语塞。 “我现在不关心我的下场。”林路深朝张鹏举走了几步,眼神如利刃般审视,“我只关心田霖和陆原和究竟干了些什么、隐瞒了什么。” “你还在查田霖?”张鹏举听了十分困惑,面露不解。 “不该问的先别问。”林路深暂时不打算多和张鹏举解释。他关起了李孤飞,韦波一人还不足以顶替所有的工作,某些时候他还需要张鹏举,“去查一下,田霖还有没有家人亲属,他这一块的信息在系统里是空白。” 说完,林路深转身离开,剩张鹏举一人愣在原地思索。 “等等!”张鹏举回过神来,三两步冲上前,不安且谨慎,“你现在去哪儿?” “去给李孤飞送早饭。” “……” 第153章 牢房里不分黑夜与白天。 李孤飞闭眼躺在一团漆黑里,身下的床窄小板硬。 他一遍遍地思索着先前发生的一切,眉宇染上一抹担忧。 钱思嘉的大脑,是一个迷宫。进去后,李孤飞很快就发现了这只是幻象。迷宫里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迷宫是走不出的,迷宫只能被打破。 挣脱幻象耗费的时间,比李孤飞想象中长得多。钱思嘉在正常情况下没有那么强大的精神力,除非他已经毫不惜命。 迷宫崩塌,李孤飞旋即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他感到碎片在四面八方飞散、消逝,身边是实实在在的空无一物,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新的幻象出现。 这说明尽管迷宫的形态是虚幻的,它的消散却是真实的。当李孤飞击破这个迷宫时,钱思嘉大脑里的某个部分也随之湮灭——考虑到它灵活的自主性和顽强的意志力,它极有可能是一个意识;而这个意识死亡了,仅仅是为了阻挡李孤飞看见钱思嘉真正的记忆。 还会有另一个意识吗? 它还活着吗? 它是原本的钱思嘉吗? …… 这个失去意识的大脑似乎对李孤飞并无敌意,它只是执拗刚硬地封锁着记忆的大门,直到李孤飞被迫苏醒。 这间单人牢房十分阴冷,没有窗户;墙壁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和光线,时间的流逝也开始变得难以感知。 李孤飞昨夜并未睡着,今晨也没有睁开眼;他已经将近一天水米未进,但比起饥饿,巨大刺激造成的浑身僵硬却更多地占据了他的身体。 那是一种久久无法戒断的兴奋,林路深的那记耳光。 “送饭?你?!”张鹏举大为震撼。 “……” “你真的是……”他狐疑中夹杂着些许惊恐,“送早餐吗?” 第248章 “不,”林路深走进电梯,周身弥漫着淡淡死意,“我是去下毒的。” “……” “……” 电梯门合上,走廊上的目光被隔绝在外,林路深眼底的焦躁才缓缓浮现。 事实是林路深在整个脑科学中心找不出半个靠得住的人,眼下他不放心让李孤飞接触任何人,他只能自己去。 顺便跟李孤飞把话讲清楚。 林路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电梯门打开前下定了决心。 林路深在食堂打包了一份阳春面,又买了一桶水,拎着去了李孤飞被关的地方。 与禁闭病房相比,这里的看守更多,乍一看气氛更压抑。外面守着几个人,都挺年轻,见到林路深有些无措和紧张。 “有什么人来过吗?”林路深早已见怪不怪。 “韦波来过,闹着要进去;不过被挡回去了。”其中一个道,“还有一个叫陈媚的,她想问问李孤飞会被关多久,说有工作上的事要联系他。” “陈媚?”林路深顿了下,心情又沉重了几分,“行,我知道了。” “把门打开。” 幽闭的黑扑面而来。林路深眉心一紧,牢房的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他摸黑在门口的墙壁上找到灯光开关,啪嗒一声按了下去。 室内倏地亮起,唯一的一张床上李孤飞直直地躺着,闭着眼,一动不动。 林路深把水和装着面条的塑料餐盒搁在木桌上,一个转身在旁边的椅子上靠着坐下。他双腿交叠,目光扫过面前的李孤飞——这张床对李孤飞来说小了一点。 “起来吃饭。”林路深没好气道。他知道李孤飞没有真的睡着,“不想饿死的话。” 李孤飞掀开眼皮,先看了林路深一眼,才不疾不缓地起身。他走到木桌边,拉开另一把椅子,在林路深对面坐下,抬眸道,“我没想到你会亲自来。” 又开始装了。 林路深脑海里开始狂翻白眼。 因为李孤飞的表情,完全就是没有半点意外。 林路深懒得戳穿,但也不想再粉饰太平。他鼻尖逸出一声嘲讽的笑,脸上却冷峻得没有半分笑意,“我跟你怎么说,你都不当回事。所以我只能把你关起来。” “从现在起,我让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我不让你干什么你就不能干。” “听懂了吗。” 李孤飞瞥了眼面前的阳春面,不置可否。 林路深被李孤飞的态度惹得莫名有些恼怒,但还算镇静,“你没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李孤飞立刻反问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林路深撇开目光,不轻不重地踢了下桌腿。 李孤飞打开塑料饭盒,开始吃这碗阳春面。他吃得安静、迅速,不一会儿饭盒里就只剩下了面汤。 “钱思嘉到现在都还没醒,也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林路深像是故意在用言语刺李孤飞,“你在他的大脑里,看见些什么了?” 李孤飞闻言一顿。他放下筷子,把饭盒推到一旁,直视着林路深,“林路深,我有时候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林路深心里咚的一敲,抓着椅子边缘的手指下意识攥紧,被硌得又冷又疼。他微扬起尖尖的下巴,偏过头去。 李孤飞却并没察觉到这微妙的动作。他凝视着林路深那张漂亮得有些不太真实的侧脸,恍惚间觉得一切都没有变——林路深还是十几岁初见时那个脾气极差又不讲道理的小少爷,而他还是会跪下来给他系鞋带。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在钱思嘉的大脑里近乎一无所获,否则你昨天冲进来时不会连问都不问一句。”李孤飞手指下意识地点着桌面,像是在控制自己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但是你从来不会与人解释或分享——你是如何知道的、你知道了些什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把所有人都排除在外,包括我;你只会在一腔怒火无法宣泄的时候用冷嘲热讽地语气来明知故问,哪怕你的怒火根本毫无道理。” “毫无道理?”林路深终于没忍住,气得一巴掌啪的拍到桌子上,腾的就站了起来,“你用杨幻误导我,故意分散我的注意力;还未经允许擅自执行梦境监测!我有没有告诉过你,钱思嘉很特殊、很危险!” “我不是特别明白。”李孤飞双手撑在桌缘,靠在椅背上微抬起头,“我确实用杨幻误导了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会阻止我。但是,我本来就是可以独立进行梦境监测的,不需要事先征得任何人的同意——当然,是在你冻结我的一切权限之前。” “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却要求我无条件地服从你的意志。凭什么?” 林路深气结,愣在当场,原本白得发光的脸上气得通红。 “我不是张鹏举,不是风险合规部的那群只会夸夸其谈的废物,也不是研发里唯你马首是瞻的胆小鬼。”李孤飞本能地屈起手指,胸腔发闷,浑身的血液都好像朝着心脏奔去、堵在了那里,“林路深,我忽然觉得,你好像真的一点儿也没有长大。” “你真诚地把除你以外的每个人都当白痴。” “你还以为使用强权就能蛮不讲理地让我服从你的安排,就像你从前以为我照顾你纵容你是因为你父亲一样。” 第154章 有些话绵里藏针,是经不起细想的。 李孤飞一向话不多,面对林路深时甚少咄咄逼人,连拒绝都是委婉平淡的。 第249章 然而或许是因为被彻底关了起来,又或许是对林路深失望了太多次,这次李孤飞毫不客气地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芯片有芯片的问题;而你,也有你的问题。” 林路深瞪着李孤飞,看模样气鼓鼓的,就快喷发了。自恢复记忆以来,他还没受过这种气。 李孤飞现在比林路深的情绪稳定得多。 “如果放在平时,没关系,我可以包容你。”他云淡风轻地打了个响指,“但现在,你的过分防备很要命。” “我原本可以帮你,现在却被关在这里,说不定还要耽误你一天三趟来送饭。” “三趟?就这一顿我看你都吃饱了撑的。”林路深在桌前来回踱了两步,按压下心底被激起的怒意。他用力抿起两个嘴角,露出标准的皮笑肉不笑,从牙齿缝里挤出气声,“你激我也没用,我是不会放你出去的。” 李孤飞耸了耸肩。比起无可奈何,更像是一种随它去吧。 林路深从牢房里出来,砰的一声重重带上门。他抵在门前,垂着头,睫毛轻微地发着抖,呼吸有些急促。 “林博士?”周围的人不明所以,只觉得林路深的表情活像是见了鬼。 林路深出着神,什么也没听见,浑身僵硬,豆大的冷汗滑落嘴角。 “林……”其中一人试探着上前。林路深却仿若惊弓之鸟,下意识避开,移到一旁。 “看好他。”林路深朝后瞥了眼紧闭着的门,大踏步匆匆离开。 林路深脸色煞白、目不斜视,一路脚步迅疾,也顾不上周围人或打量或疑惑的目光。直到奔回监察委员会,他本能地在进入办公室后反锁上门,才勉强定下神来。 他走到洗手台前,十分虚弱,双手撑在坚硬冰冷的边缘处,再度抬眸,凝视着面前镜中的自己。 那个人既麻木,又倔强,全身上下都是看不见的刺。 李孤飞说得难道不对吗? 其实是对的。 林路深已经很难再相信别人;他的心性在过去二十几年里被一削再削,如今只剩薄薄一片,锋利如刀。 某种意义上,他的人生的确已经难以为继。 林路深用指甲掐起了自己的胳膊,十分用力;力量无止尽的宣泄与肌肤持续的痛感彼此交织—— 叩叩。 外面响起敲门声。 林路深猛的一下松开手,这才回过神来。他此刻面色颓唐,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服,拨了拨凌乱的头发,很快恢复面色如常。 “进。”林路深打开门锁,转身朝办公桌前走去。 门从外被推开,纪忻走了进来。他手上还抱着一沓文件,“这是先前你让我比对钱思嘉的大脑数据……” “你直接先说结论。”林路深在办公桌前坐下,伸手示意纪忻也坐,“我相信你的专业能力。” “之前那份报告上的数据,与南柯实验室最为接近。”纪忻说着顿了下,显然他对这个结论感到匪夷所思,“和其他植入芯片、没植入芯片或植入后未激活的都不太像。” 林路深点了下头。 “但是现在……又有些不一样了。”纪忻说。 林路深:“不一样?” “是。”纪忻说,“昨天李孤飞对钱思嘉进行过梦境监测,所以我又收集了这之后的数据,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纪忻将文件翻开到折角的一页,摊开来推到林路深面前,“现在钱思嘉的大脑,看起来非常正常。” “单就数据而言,和普通人睡着了几乎没有区别。” 林路深瞥了眼面前那页数据,没有表现出心底的惊诧。 “所以说……”纪忻留意着林路深的神情,半晌大概还是觉得自己实在不擅长察言观色和曲意逢迎,干脆一抹脸直接道,“李孤飞肯定还是做了些什么的。你今早去看过李孤飞了?他怎么说?” 他骂了我一顿。 察觉到李孤飞刻意的隐瞒,林路深心里又有些发堵。但纪忻的发现是个突破,林路深没有回答,只按住这份文件,“东西留下,我下次去找李孤飞谈谈。” “行。”纪忻又抿了下嘴,道,“对了,如果现在这边没有急需我做的事,我还是想去研发看看那个实验室。” “兴许能有些新的发现。” 林路深并不觉得陆原和会把关键的东西藏在一个说起来隐秘但实际上很多人都多少听说过的实验室里,这不是他的行事风格。 “司正明有说什么吗?”林路深抬头问。 纪忻摇了摇头,“我估计他就算发现了什么,也不会轻易分享的。” “他们那代人,和我们的立场不完全一样。” 林路深之前并不是十分信任纪忻。他五年前曾经向纪忻求助过,可消息却在不知道哪个环节里走漏了。 “我想让你去帮我查另一件事。”林路深决定相信纪忻一次,“禁闭病房的门。” “门?”纪忻有些出乎意料,“那门不是你弄开的吗。” “我只是找到了一个能够开门的人,但我并不清楚他到底是怎么弄开的。”林路深说。 纪忻眼睛一睁,“谁。” 田霖的确神通广大,可他在南柯系统里,与禁闭病房的系统并不相通;就算他知道怎么开,也需要一个具体的操作途径。 林路深没有回答纪忻的问题,“这正是我们要查出来的。” 第250章 纪忻面有难色,站在原地,低头紧眉。 “你先去查,就从禁闭病房的系统入手,能查到多少是多少。”林路深起身,走到纪忻面前,“但要注意的是,一定要保密。” “哦……” 「你要去找李孤飞吗?」待纪忻走后,abyss轻飘飘地溜了出来。 「没想好。」林路深打开了今早刚提交的病患实时记录。 「一般人也就骗骗别人,」abyss在大脑里揪起林路深的脑袋,像小时候一样揉来揉去,「而我亲爱的弟弟你显然不是一般人,你主要骗自己。」 「……」 中午十二点,林路深拎着一份色香味俱全的盒饭准时出现在了牢房门前。 第155章 牢房门一开,李孤飞正站在桌前倒水。听见声音,他回过头来,看见林路深时眼底一动,但算不上有多意外。 “你吃过午饭了吗?”李孤飞问。 “没有。”林路深把盒饭放到桌上,但没松开手。他径自在桌前坐下,用指关节敲了两下桌面,一本正经道,“有点事要问你。” 李孤飞忽然觉得有点好笑。 他用另一个纸杯给林路深倒了半杯水,推到他面前,“记得按时吃饭。” 林路深面目表情地看着李孤飞,没有接。 李孤飞见状,也没勉强。他坐下,双手抱臂,“你想问什么。” “在钱思嘉的大脑里,”林路深说,“发生了什么。” 李孤飞听了,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显然先前林路深根本不认为李孤飞这趟梦境监测有什么意义,也因此对他莽撞固执的行为格外愤怒; 如今林路深去而复返——考虑到他的性格,绝对不可能是因为气消了或是经过反思后觉得自己也有错——林路深不是这样的人。 李孤飞没有担心过自己会真的被林路深饿死在这里,但他确实没有想到林路深会再来问钱思嘉的事。 “我先问的,”林路深大概是早上的气还没消,说话仍旧不怎么客气,“你先回答。” 李孤飞看了林路深一会儿,“你有带烟吗。” 林路深又出去买了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特地买了另一个牌子的烟,不是从前李孤飞教他的那一种。 好在李孤飞也不怎么挑。他点了一根夹在指间,微微有些出神,“……我有点后怕,差一点害死了钱思嘉。” 林路深不为所动。他现在处于高度警惕,对谁的话都不会全信;何况李孤飞之前的状态也并不十分紧绷。 “进入钱思嘉大脑后,我首先看到的是个迷宫。”李孤飞说,“迷宫其实是一个常见的梦境形态,毕竟很少有人能对自己的记忆和情感保持坦诚,哪怕是在面对自己的时候。” “但钱思嘉的这个迷宫……”李孤飞顿了下,吸了口烟,“怎么说呢,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假的。” “假的?” “是。”李孤飞点点头,“就好像一个布景,布得再怎么仔细,也不是真的。” 这方面李孤飞比较在行,林路深则是几乎没有实际经验,连一个变成杨幻的田霖都没有一眼看破。 “它选择布成迷宫,应该也是为了困我更久一些。”李孤飞说。 林路深:“然后呢。” “我打破了这个迷宫,可过程比我预料得要艰难得多。”李孤飞动了动嘴,似乎在斟酌措辞,背后说人这种事他并不喜欢,只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钱思嘉虽然是二队的队长,但他的精神力并不强,放在整个执行部顶多是中上水平;当初他升任的时候,也有不少人有微词。” “二队平时的梦境监测工作,大多不是钱思嘉亲自执行;他主要负责一些事务性的工作,以及……不太方便交给别人的事。” 比如那次进入第十审讯室。 “这个迷宫的强度远远超过钱思嘉的正常水平,它震碎后我陷入了一片混乱的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李孤飞脸上浮现些许哀伤,“当时我才意识到,那个迷宫的破碎,也许是一个意识的消亡。” “在那片黑暗中,我有些投鼠忌器。我隐隐能感觉到当时操控着那个大脑的意识也是如此——他或许是不想伤害我,又或许是不想把事情闹得无法挽回;我感到了一些熟悉的、钱思嘉的风格,这大概是当时唯一算得上安慰的事。” “之后我被迫苏醒,从那个梦境里离开;”李孤飞平静地叙述着,“没多久,你就来了。” 林路深神色疏离而凝重,听完后什么也没说,脸庞冷得能滴水。 “我知道了。”半晌,他才毫无情绪地扔下这句话,然后以一个极其僵硬的姿势站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他的情绪已经差到了极点。 比早上还要糟糕。 这多少出乎李孤飞的预料。 “钱思嘉现在怎么样?”李孤飞喊住林路深,声音有些颤抖。 “他现在的大脑数据,和普通人睡着了毫无区别。”林路深顿住,语气平得犹如死人的心电图,“合理推测是大脑里只存在一个意识。” “那……”李孤飞似乎还想问些什么,只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林路深却忽然转回身来,眼眶微红如血,嘴角抿起像一把薄刃,吐出的字好似接连打出的子弹,“你想问什么?你想确定你杀死的那个不是所谓的钱思嘉本人的意识是吗?” 第251章 “也对。你是不把数字生命当生命的,毕竟你曾经要杀abyss。”林路深说着偏过头。他逃避般地闭上眼,却有一滴眼泪不懂事地滚了下来。 李孤飞怔了下,有些无措。事情发展成这样是他根本没想到的。 他已经好多年没见过林路深真情实感地哭了。 “林……”李孤飞走上前,下意识摇着头想辩解。他伸出手去擦林路深的眼泪,却被猛的一下冷冷打开。 “滚。”林路深睁开眼,眼底全是湿润的红色,“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牢房的门再一次被砰的一声重重关上,这次呆站在门边的人换成了李孤飞。 桌上的盒饭摆在那里,连塑料袋都没打开过,像是已经被全世界遗忘了。 第156章 关于钱思嘉的梦境监测,李孤飞的叙述虽然简略,却很清晰。 或许他本人对此还存有各种疑虑,但林路深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信息。 不论钱思嘉的哪个意识,他们共同的行为逻辑都是不让李孤飞看见真实的大脑。 真实的大脑里有什么? 林路深不知道,只是隐隐觉得这与陆原和办公室那段消失得恰到好处的监控有些关联。 而更重要的是,田霖说的那番话。 “李孤飞要是真的掉进去了、看到了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你就是打开了门也救不了他。” 田霖很清楚会发生什么。 从牢房里出来,林路深眼角的泪渍在白炽光下一闪,像个不切实际的幻觉。他这次出来得很快,门外的看守都有些意外。 “给李孤飞加上手铐和脚铐,”林路深的脸此刻白得有些过分了。他眼皮耷拉着,长长的深棕色睫毛低垂,仿佛是在遮盖心如死水的眸子,“确保他不能离开这间屋子即可。” “以后送一日三餐和必需用品的人从所有守卫中随机抽选,每天早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共三次,每次两人,同进同出。” 交代完毕,林路深吸了吸鼻子,大步离开。 「你要干什么。」abyss声音严肃。 「我要再进系统,见田霖一次。」林路深说。 「不行。」abyss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太危险了。」 「上次让你见到了他,是因为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再来一次,你想都别想。」 林路深脚步一顿,「哥……」 abyss装聋作哑,片刻后干脆直接消失,把正在海滩堆沙堡的小丑熊推出来了。 「……」 「……」 「林林……」小丑熊秉持着一贯的天真烂漫和对林路深的无敌依恋,「这次abyss说得对……你看那个姓田的多阴险啊?上次差点把我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 abyss某种意义上控制着整个南柯系统。abyss不同意,林路深就进不去,哪怕这个系统是他亲手建的。 回到监察委员会,林路深斟酌再三,决定退而求其次。他进入了资料查询间,这是另一个可以与系统内部联系的地方。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田霖在吗。”林路深在显示屏前坐下,“在的话,我们聊聊?” 无人应答。 屏幕上只跳出了一份抓取关键词后自动生成的文件,是田霖的履历。这份文件林路深之前已经看过了,里面信息缺失严重。 内容寥寥、语焉不详,既没有田霖的功绩,也没有田霖的覆灭,乍一看平平无奇,仿佛他只是一个在脑科学中心庸碌了半辈子的无名小卒,活着无人在意,死了无人记起。 如果林路深没有回来,他大概也会在尘封数年后获得类似的待遇,只不过他的履历的最后一条不是死亡,而是被开除。 “abyss,你不要阻隔我的信息。”等了许久,屏幕也没有新的反应。林路深皱起眉,也不叫哥了,“这里又没有什么危险。” “他没有。”南柯跟林路深说话时总是硬梆梆的。显示屏周围的灯一闪一闪地亮起,南柯年轻干净的嗓音毫无情绪,“田霖能在我的系统里藏这么多年,可见他的水平是高于当时的你的;” “……” “再考虑到你这些年来并无进步,所以合理推测只要田霖不想出来,你就拿他没什么办法。” “……” 林路深目前还不打算直接从系统下手,那样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信息掌握不充分的情况下风险实在太大。 但南柯这话还是很欠扁。 特别是在今天,林路深的心情已经不能更差了。 “没话说可以不吭声的。”林路深说。 南柯本来就不太爱搭理林路深,一溜烟就跑了。 查询间内恢复到初始模式,屏幕上的文件自动关闭。 田霖已经是个活着无所谓、最好能去死的“人”,林路深想不出田霖眼下除了想死以外还有什么诉求,而那唯一的诉求他上次已经答应了——翻脸不认账这种事,他还是干不出来。 就在此时,几道吱吱声后,一个崭新的身影出现在了屏幕上。他似乎还不太熟练于这种形式,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朝后看来。 “杨幻?”林路深立刻睁大了眼睛。有了先前田霖的对比,他瞬间就认了出来:这才是真正的杨幻。 “林路深,”明明是同一个人,眼前的这位和现实里的那位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眼睛。屏幕上的杨幻眼睛圆圆的,泛着轻盈的光,“我想起来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第252章 “现在核心系统里的这座小镇,我当初构建它的时候失败过很多次——城墙建不起来,人也关不进去。” “后来突然就成功了……”杨幻说着嘴唇微动,垂下头,“那是一种来自未知的外力,至今也无法被解释。” “我尝试寻找过它,可是一直没有任何线索。” 林路深明白了。 藏在南柯系统里还能不被发现的外力,哪儿有那么多? 林路深想了想,“昨天我进去找你却被田霖截胡那会儿……你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没有。”杨幻摇了摇头,“一切如常。那是要吃晚饭的时间,我就守在大院门口,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走进来。” 第157章 从资料查询间出来,林路深一个人跑到楼道里抽完了三根烟。 田霖给人的感觉太复杂了。在林路深失忆的时候,居然是他帮了南柯实验室一把。 如果他真的隐瞒了什么,林路深也更愿意相信他并非出自恶意。 这样一个人,真的会利用自己在系统里的特殊地位胡作非为吗?张鹏举所说的、张鹏举以为的,就是真相吗? 林路深是另一个差点被冤死的人,某种意义上他的“冤屈”至今也没有洗清,只是他比田霖幸运一些。 这种幸运,和李孤飞有关,和abyss有关,甚至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能控制人的昏迷、还试图和林路深融为一体的不知名神秘人有关。 抽完烟回来,林路深看见纪忻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前,又在敲门。 “我还以为你在午休呢。”见到林路深,纪忻撇了撇嘴。 还午休。 连午饭都没吃。 “进来说吧。”林路深说。 “我去看了禁闭病房的系统记录。”纪忻动作还是很快的,“当时打开病房大门的,就是一道常规指令,和其他开门操作没有区别。” “它唯一不常规的地方,就是它并不来自于密码解锁模块;” “那它来自哪里?”林路深靠在办公桌前,上午那份钱思嘉的文件还摆在它的桌上。 “不知道。”纪忻耸了耸肩,“我问了系统维护人员,当时大家都在各司其职、并无异样,操作间也没有其他人进入;况且以他们的水平,顶多也就只能做点普通维护,这么高难度的事情根本不可能。” “那条指令藏得很精妙,禁闭病房的系统……你懂的。” 见林路深没说话,纪忻又补充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再去研究一下。不过,希望不大。” “我现在倒是真的很好奇,这个能把门弄开的人是什么来头……”纪忻说着咂摸了一下,用半开玩笑的眼神看向林路深,“真不是你啊?” “……” “不是。”林路深却没看纪忻。他一手撑在桌上,认真思索着。 不论田霖如何惊艳绝伦,他总得需要一个途径来达成这个指令。 一个合理的、与禁闭病房系统相连、能够向内输入信息的途径。 纪忻注意到林路深神色不对,“你怎么了?” 林路深指间摩挲,神色一凛,眼底倏地闪过亮光,“……病房。” “病房?”纪忻还没明白。 “根本不需要进入操作间,”林路深语速快了些,分明有些扳回一城的自得,“对于有能力的人来说,每一个禁闭病房都是一个可以连接系统的点。” “可是……这……”纪忻瞪大了双眼。他已经明白了林路深的意思,却有些难以置信,“……这操作难度也太大了……” “对他来说,一点儿也不难。”林路深唇角勾起一个笑,来回踱步,“去查那个时间点——往前拉十分钟,都有哪些病房开关过。不管关没关人都要查,然后把涉及的人员名单报给我。” 第158章 禁闭病房里的设备具有一定的生命维系甚至是疗愈功能,因此与普通牢房相比,它的封闭性更强,人员出入并不频繁。 按照林路深划定的时间范围,当时开关过的病房共有五间;其中三间是按照先前定好的时间表正常开关,剩下两间则是临时性的,每一间病房都在使用中。 纪忻找出了每间病房对应的工作人员,打出一份履历册子,拿着来找林路深。 “要把他们都找来问问吗?”纪忻问,“但要是真五个人一起叫来,这事儿恐怕就瞒不住了,禁闭病房里负责锁信息录入的本来就不多;他们内部一对,十有八九能猜到是因为李孤飞。” “现在的局面,之所以还能勉强稳住,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人们相信你;”纪忻面露忧色,“就算不相信你的人品,也相信你的能力。” “如果人们发现禁闭病房的门不是你打开的、你甚至都不知道它是怎么打开的,发现你其实并不能完全掌控这个局面,整个脑科学中心都会大乱,到时候……” “我知道。”林路深抬手,打断了纪忻的话。纪忻说的道理,他当然能明白;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他林路深会是首当其冲、第一个死的。 “单从履历来看,这五个人都没什么问题。”纪忻显然已经翻过一遍,“禁闭病房的内部检查制度一向以严苛著称,特别是其中负责录入锁信息的,某些方面的审查甚至比监察委员会还要过分。” 林路深浏览着面前的这份册子,五个人都在禁闭病房供职超过七年,但合在一起的履历才打了10页纸,职业生涯中几乎没有什么值得被记录下来的建树或纰漏。 第253章 假设这些人并没有问题,那么实施操作的就大概率不是这个人自己的意识;换言之,他被短暂控制了,就像当初林路深被推上手术台时一样。 短短10页,林路深很快翻完了一遍。他又从头打开,目光停留在某一页上:人际关系。 “怎么了?”纪忻注意到了这页上的内容,“禁闭病房里的工作人员大部分都不擅长交际,甚至可以说他们在挑选和培养人的时候就有这个偏好……我当初毕业就差点被分了过去。” “你?”林路深指尖一顿,忍俊不禁,“那也太屈才了。”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没让我去,还是把我扔进了研发中心,自生自灭。”纪忻冲着空气翻了个白眼。 脑科学中心里多的是神神秘秘讲不清的事情,防自己人跟防贼似的。 “纪忻,假如你要控制一个人为你所用,并且这个过程是很迅速的,你几乎没有收买说服对方的时间,”林路深说,“这种情况下,你会选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纪忻皱起眉头,片刻后目光又落回了那页纸,似有所悟,“你是说……” “如果是我,”林路深点了点「人际关系」下的几行字,“我会选一个平时就在周围人眼中不太正常的人——人缘很差或者神神叨叨;他没有值得信任的人可以倾诉,即使说了也不会有什么人信。” “比如这个人,何天鸣。”林路深说,“进入脑科学中心二十年,是禁闭区改为禁闭病房后第一批进入的工作人员;但素日里为人孤僻、少有人缘,与其他同事格格不入、交流困难。” “这个人手下的病房数量也是最少的。看起来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大家都不是太愿意和他共事。” 纪忻点了下头,“你有多大把握呢?” “说不好,只是直觉。”林路深想了想,“待会儿我联系一下司河,让他以‘随机抽查’的名义把何天鸣叫到检查科。” “希望我能赌对。” 何天鸣今天下午还有定好的病房巡查。根据林路深的意思,为免打草惊蛇,司河没有催促,按正常检查的流程给他留够了工作交接的时间。 “何天鸣说他不加班。”司河在电话里道,“这点倒是和我不谋而合。” “所以最早只能明天上午了。” “行。”林路深又看了眼何天鸣在系统里的留存地址,这么多年他一直住在脑科学中心很早以前集中建的小区里,和林路深小时候住的地方距离不远。 “林林,”说完正事,司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把李孤飞关起来了呀?” “他不太听话。”林路深很自然地就说出了真实的理由。 “……” 司河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终只说了句“李孤飞是监察的支柱,很多事没他做不了”。 林路深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冬季的白天总是十分短暂,悄没声的天就擦黑了。林路深办公室的百叶窗还没放下来,灯也只开了两盏,整个屋子不知何时就变得又灰又暗。 林路深坐在桌前,回过神来时一股彻骨的孤独感突兀而猛烈地撞上他的胸口,随后蔓延全身。 他想起刚到南柯实验室时也是这样,刚进入脑科学院读书时也是这样,刚跟着林曼改嫁时也是这样。 不同的是,那些时候的林路深对未来仍有着些许期待;他不太用梦想这个词,但总归是有些东西吊在前面,让他能精神抖擞地往前赶。道路没有尽头,前方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席盛宴。 而现在,林路深似乎能看见人生的终点;他不再向往未知,他还有没做完的事,但他已经没有期待了。 「abyss,你在吗?」林路深突然很想跟人讲讲废话。 林路深的大脑里安静了好一阵子,像是abyss还没回来,小丑熊又已经离开了。 「你该去吃点儿东西。」忽然,一道尖锐顽皮的声音响起,「火锅?麻辣烫?还是小馄饨?嘻嘻。」 林路深眼睛倏地一睁,浑身一麻!这个语调他再过五十年也很难忘掉,他在手术台上大脑被强行入侵时的声音! 不是幻觉。 真的不是幻觉。 「abyss!」林路深立刻打开电脑,尝试进入核心系统,「abyss你听到了吗!」 「你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还凶我呢。」那人又变得可怜巴巴,十分刻意,「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 恰如一阵风来,兜了一圈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路深不轻不重地捶了下键盘,也没有多么沮丧,被挑衅的怒火和“幻觉”证实的兴奋算是相互抵消了。 「abyss,abyss!」 「……行了行了,」片刻后,abyss揉着脑袋走了出来,「一天天的没个消停的时候。我听见了!」 「你看见那个人了吗。」林路深神色严肃,「我很肯定,就是他。他能够控制人的昏迷,连陆原和都忌惮他……他才是那个藏得最深的,或许是一切的根源。」 「我看到了。」abyss冷静许多,「但是我们和当初的你一样,没有证据,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目前来看,他能够随意控制自己的出现和消失……对了,感觉他挺喜欢你的?」 「……」 「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这不足以成为注意点。」林路深没好气道。 「那是。毕竟我们林林从小就又聪明又漂亮,除了脾气差点简直没有缺点。」abyss有点好笑。 第254章 「有人敲门。」abyss说。 林路深抬起头,这才注意到。他把键盘归位,起身拉上百叶窗,又开了两盏灯,勉强从刚刚的事情里抽离出来。 「你先去吧,那个人的事我再想想。」abyss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嗯。」 林路深打开门,外面站着的是张鹏举。 “田霖的事你查好了?”一看对方的表情,林路深就明白了他的来意。 张鹏举脸色不算轻松,“也谈不上查好了,只是查到一些。” 林路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说。 “田霖在系统里的资料十分稀少,我今天去翻看了他当年的纸质档案。”张鹏举顿了下,“他是个孤儿,这件事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 “档案显示,他长大的地方就是后来我们合作的第一家孤儿院……”似乎是怕林路深对这些陈年旧事不清楚,张鹏举说,“也就是李孤飞呆过的地方。” 脑科学中心里的孤儿不少,甚至可以说很多;以田霖的年纪,他不可能是被脑科学中心收养的,反倒有可能是他促成了脑科学中心与孤儿院最初的合作。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啊,”张鹏举嘶了一声,“反正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还挺惊讶的。” 林路深:“怎么说?” “田霖当年给人的感觉一直冷冰冰的,很难接近。”张鹏举说,“但是孤儿院这件事……其实当年我们有更方便、成本更低的途径,大批量的培养孤儿并不是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现在想来,这也未尝不是想给这些孤儿们一条更好的出路啊。” “可据我所知,”林路深不置可否,语气甚至变得严厉,“被脑科学中心收养的孤儿,从小生活条件就很简陋,还需要经历相当严格的竞争和淘汰;并且,你们也不是只干过培养这一件事吧,难道你们没拿他们做过实验吗?” “是……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张鹏举皱着眉,瞟了林路深一眼,“确切地说,是在陆原和负责这一块之后。” 他边说,边有些遮掩,“要是从一开始拿孤儿做实验就那么容易,你哥哥也不会死了。” 林路深面不改色,嘴角的弧度纹丝不动。他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攥紧了,呼吸都好像成为了一件有些困难、需要十分的注意力的事。 「林林,放轻松。」abyss沉稳而睿智的声音再次响起,「继续问他。」 林路深克制住颤抖的气息,语气变得格外冷淡,“你还查到了什么?” “档案里就这些,田霖是孤儿,也没有结婚。”张鹏举说,“除了工作以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孤家寡人。” 张鹏举其实没有带来多少有价值的信息,林路深原本是想看看田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没有在意的人或事情,能用来“威胁”或者“双赢”一下。 林路深沉吟半晌,点了一根烟,夹着来回走了几圈,忽然顿住脚步,问道,“张鹏举,你和田霖打过交道吗?对他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张鹏举面带苦笑,“不能说没讲过话,但确实不能算熟悉。田霖性情高傲、看问题远比一般人透彻得多,他话很少,几乎不与人闲聊……非要说有什么人跟他关系比较好的话,那就只能是陆原和了。” “我记得你父母……”张鹏举话到一半又吞了下去,“陆原和结婚的时候,田霖去当过伴郎。他平时连聚会都不参加的。” 第159章 张鹏举讲着,一缕烟灰从林路深指间滴落。 “……呃,”张鹏举抬起头,注意到林路深有些不易察觉的失神。他抿了下嘴,心底也涌出了几分沧桑与唏嘘。 世事无常。 林路深很快回过神来。他咳了两声,冷淡地瞥了张鹏举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我看不是只有陆原和跟田霖关系好,而是除了陆原和以外,跟田霖熟悉的人都死的死、昏迷的昏迷,早也问不出什么了吧。” 张鹏举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这其实是件显而易见的事,但戳穿就有些难看了。 而林路深却不是一个会给别人留面子的人。 “哦,陆原和现在也昏迷了。”林路深掐灭香烟,脚步比方才雀跃了几分,语调却变得耐人寻味,“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 看着林路深,张鹏举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路深察觉到了张鹏举还有想说却没说的话。 “其实吧……”张鹏举深呼了口气,“要是你愿意,倒是还有个人可以去问一问。” “除了田霖,还有陆原和以前的一些事……只不过……”张鹏举目光躲闪,低下头去,“估计得你亲自去,我就是去了也肯定问不出什么。” 林路深打量着张鹏举,把烟甩进烟灰缸里。他面庞刻着纹丝不动的冷意,缓缓道,“不用你提醒,我知道。” 张鹏举闻言抬头。 “你先走吧。”林路深也没指望张鹏举太多。他转过身去,没有完全合上的百叶窗洒下一条条光影。他又高、又瘦,背影看不见脸,只有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嗓音,“这件事不用你管了。” 张鹏举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你要去找她吗?」abyss的声音有些闷。 林路深没有吭声。 「要么……我替你去?」abyss幽幽轻笑两声,用以掩盖沉重的气氛,「我反正无所谓。」 第255章 「还是我自己去吧。」林路深从衣架上取下外套,边穿上边朝外走,「放心,我没问题。」 林路深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有主动去找林曼的这一天。 他小时候恨过林曼,因为长年累月的被忽视、被打压以及被控制;后来他渐渐理解了林曼扭曲心理与行为的根源,他觉得自己算是“放下了”,可放下并不等于原谅。 在陆原和的故事里,林曼是毋庸置疑的受害者;但在林路深的故事里,林曼仍然是加害者。 上门之前,林路深先给钟灵打了个电话。他也没说具体的,就说有事要问林曼,问她们现在在不在家。 钟灵哦了一声,说她们刚从南方度假回来,换到了郊区一个低密度的别墅小区,林曼这段时间的精神状态不是太好,让林路深做好心理准备。 她又问林路深需不需要自己开车去接,毕竟林路深迄今不会开车。 林路深按照钟灵给的地址,打了个车。车往市区外开,越开人越少,连马路两边的路灯都好像变暗了;茂密的植被在夜里犹如黑影幢幢,泛着阴森的冷气。 各花入各眼。林曼给林路深带来的阴影,绝不是长大就能消弥的。 「要不还是我去吧。」abyss再次道,「我肯定能装得让她俩看不出异样。」 车在小区门前徐徐停下,林路深远远地看见钟灵等在门前,旁边还有一条之前没见过的卷毛小狗,大概是新养的。 「不用。」林路深不全是逞强。他坚持自己去,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田霖的事情上,abyss和自己的立场有着微妙的差异。 林路深以解决问题为第一目的,而abyss以不让林路深以身犯险为第一目的。 “我估摸着你差不多快到了,正好遛遛狗。”钟灵穿着一件花花绿绿的宽松毛衣,一只手牵着狗绳,“妈妈让我出来接你的。” “这是陀螺。”她指了指小狗,“公子挺喜欢它的。” 林路深嗯了一声。他和钟灵的关系其实还不错,但幸福平淡的日常生活对他来说就好像是镜框里的另一个世界,他是进不去的。 钟灵带着林路深进了小区,一路上有意识地在教他认路。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起钟剑,这个人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就是这里。”快到家时,陀螺跑得起劲了很多。好在它是只小狗,钟灵拽着并不费劲。 穿过入口处的小花园,林路深看见檐下一个有些佝偻的女人在缓慢地来回踱步。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枯枝败叶般的发丝垂在脸侧,一抬头,脸颊凹陷,浑浊的双眸在看见林路深的那一刻才亮了亮。 林路深瞬间就明白了钟灵为什么要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短短几个月,林曼好像苍老了十岁不止。 “妈妈。”钟灵打了个招呼,牵着小狗进屋了。 林路深站在门前,迟迟没有进去的意思。 近看,林曼眉宇间仍留存着过去的妩媚和精明,只是伴随着生命力的抽离,再也锋利不起来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林曼嗓子有些哑。她看着林路深,脸上浮现出略带嘲讽的苦笑,“否则,你怕是连我死了都不愿意来看我一眼的吧。” “我现在身体不好,不怎么管外面的事了。”林曼侧过身,“但我听说,最近脑科学中心很不太平?” “报纸新闻上都是,想不看到也难。” 林路深嘴唇动了动。很多时候他不愿意想起林曼是自己的母亲,但他们相似的眉眼总是一次次提醒他这一点。 “我有些事想问你。”林路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道。 “陆原和的事?”林曼眼尾扬起。 “陆原和从前有一个同事,叫田霖。”林路深说,“你对这个人有印象吗。” 第160章 听到田霖这个名字,林曼怔了一下,随后脸上浮现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 那感觉像是既意外,又不意外;或者说,她没有料到林路深想问的是这个人,但对于这个人被提起没有分毫的诧异。 林路深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曼脸上的神色变化。他立刻意识到她确实知道些什么,至少远比自己知道的要多得多。 “你认识他?”林路深问。 林曼挪开目光,沉默很久后道,“我不了解田霖。” “我只知道,他也是个疯子。” 也。 屋外的风刮得急了些,窗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钟灵从里推开门,怀里抱着公子,它白色的长毛被吹得一卷一卷的,露出严肃中略带谴责的大脸盘子。 “外面站着不冷啊?公子趴玻璃上看你半天了。”钟灵说。 林曼看了林路深一眼,她枯瘦的身体当然经不起寒风。可她是绝不会开口去恳求的,就像她绝不会向林路深认错一样。 林路深懒得纠结这种无谓的事。他点了下头,转身进了屋。 客厅里温度适宜,茶几上正煮着桂圆红枣水。林曼在沙发前坐下,抬手问林路深,“要喝吗。” 林路深其实从小就很讨厌这个味道。他摇了摇头,在茶几的另一边坐下。公子跳到他的大腿上,先是恶狠狠地哈了两声,随后又开始呼噜呼噜叫了起来。 林路深抚摸着公子的背,他觉得自己人生里的很多事都像这只猫。他出于一时好意、或是年少狂妄而起了个头,但之后又没有能力善始善终,属实一个始乱终弃。 第256章 “你现在工作还是很忙吧。”林曼靠着几个靠垫,打量着林路深,脸色灰败中又有几分耐人寻味,“和陆原和以前一样,除了工作什么事都管不了。” “当然,在这一点上我也没资格指责他。那会儿我跟他一样,很少着家,小时候你和……”林曼顿了下。她已经很久很久刻意地不去提起这个孩子了,“你和嘉嘉,都是保姆带着的。” 桂圆红枣水的气味刺得林路深有些不适。他抵了下鼻尖,“我这次来,就是想问田霖的事的。” “你说他也是个疯子。”林路深的重音放在也字上,“跟陆原和一样吗?” “不,”孰料林曼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跟陆原和还是很不一样的。” 林路深有些意外。 “我最开始认识田霖的时候,其实很讨厌他。”林曼说,“因为他是那种把‘脑子有病’四个大字写在脸上的人,而陆原和至少表面上还是个正常人——或者说,他知道怎么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 “当时我总是很担心陆原和受了田霖不好的影响。” 林路深:“那后来呢。” 林曼低下头,吸了吸鼻子。她眼眶不知不觉红了点,面色却并不肯露出哀色,有一种固执的冷意,“后来?后来我发现陆原和才是真正的神经病。” “陆原和最在乎的其实是他自己,他的地位、名誉和掌控力。” “而田霖只在乎他的作品。” “作品?”林路深很少在这种环境里听见这个词汇。 “对,他喜欢用这个词……作品。”林曼说,“其实要我说,田霖看待他的作品,就像看孩子一样。” 林路深眉间浮现思索,他似乎明白了。 陆原和当初取出田霖的芯片,是有完不成的任务要交给田霖;他只在乎任务是否完成,但田霖还会在乎“完成的内容”本身——那是他的作品,他的……“孩子”。 “还有,”林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比方才更哑了,“当初嘉嘉出事之后,田霖曾经来提醒我,让我尽快带你走。” “要不是他,”林曼自嘲地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要被陆原和那个混蛋蒙在鼓里多久。” 林路深听着,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林曼的意思是当初陆嘉被带去植入芯片,她根本不知情,甚至在事后也没发现。 不知怎的,林路深忽然就被激怒了。他怀里的公子最先反应过来,一溜烟就蹿到了旁边的空调顶上。 林路深胸腔压抑着怒火,但爆发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了。他咬了下唇,一字一句道,“还有别的吗。” “林林。”林曼望着林路深。她并不懂林路深此刻愤怒的缘由,却也并不惊讶。因为她知道自己做过太多足以令林路深愤恨的事,“我的人生,从你哥哥死去那天起就已经毁了。” “你很聪明,聪明到一次次让我想起陆原和这个人;可又不够聪明,不足以替代你的哥哥。” 林曼起身,裹着厚重的毛毯在沙发边缓缓踱步。和过去的二十几年一样,她仍旧沉浸在顾影自怜的自我感动里; 在陆嘉活着的时候,她也从来就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但陆嘉死后,他却成为了她对林路深所有伤害的挡箭牌。 “作为母亲,我没有办法很好地爱你;为了逃避,只能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到钟剑身上……” 林路深感到呼吸有些不畅。他张开五指,用力地捂了下胸口,忽然钟灵砰的一声推开了书房的门,语气十分平静,“妈妈,你们吵到我了。” 钟灵执意开车送林路深离开。 “你现在住哪儿?”钟灵问。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林路深神秘而居无定所的生活。 林路深先报了杨幻的地址,很快想起博士还没喂,又换成了李孤飞住的那个小区。 钟灵对这个地方有印象。她瞥了眼林路深,“我觉得李孤飞看起来是个比较正派的人,你还是不要玩弄人家的感情比较好。” “……” “不是那么回事儿。”林路深知道钟灵误会了。他一时讲不清楚,有些无奈,“我是去喂狗的。” “……哦。”钟灵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李孤飞自己不会喂?” “……” 总不能说李孤飞被我关起来了吧。 “你想一个人搬出来住吗?”林路深决定换个话题。 “林曼对你不好,但对我……”钟灵攥紧了方向盘。前方绿灯快结束了,她一脚油门冲了过去,“其实还是个称职的母亲。” “我知道她有病,但我也不能不管她。” 林路深闻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到了小区门口,钟灵停下车。她拉下了手刹,偏头看着林路深。 林路深正要解安全带,见状顿了下,“怎么了?” “你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也沧桑了很多。”钟灵伸出手,拍了拍林路深的脸,“你失去记忆后刚醒过来的时候,说是我哥哥,其实更像我弟弟。” “……” 林路深心里五味杂陈。半晌,他才道,“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得了吧你。”钟灵不屑地摆摆手,“除了写数理化作业,你还能帮什么忙?给家里修电路吗?” “……” “有时候看着你现在这样,”钟灵说,“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帮你逃跑、你没有去脑科学中心……也许你的人生会容易很多。” 第257章 一声轻轻的咔嚓,安全带松开。林路深拍了拍钟灵的肩,唇角浮现一抹淡笑,“那就不是我的人生了。” 第161章 到李孤飞家,林路深喂了博士,又带它出门在小区里转了一圈。 博士看起来兴致缺缺,它已经两天没见到李孤飞了。 这晚林路深离开前,博士咬住了他的裤脚。它睁着大眼睛,盯着林路深不动弹。 在林路深的身上,它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他会回来的。”林路深声音放缓。他目光定定的,语气比跟人说话时柔和很多,“会回来的。” 博士还是咬住不放。它半蹲着坐到了地上。林路深看了会儿,反应过来它是不想让自己走。 “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林路深说。没有什么很复杂的原因,他现在就是单纯不想住在李孤飞家里。 “我保证。” abyss:「你今晚心情很不好。」 从小区出来,末班的公交已经走了。林路深走到外面的大路上,街道无人,店铺也都关了,空荡的马路上好一会儿才有一辆车疾驰而过。 「是。」林路深也很坦然,「我有时候都说不清,林曼和陆原和到底谁给我带来的伤害更大一些。」 「细究下来,林曼怕我、厌恶我……但也确实有些行为是出于保护我的目的,尽管这种目的并不单纯。」 「可是我……」林路深眯缝起眼睛,眉间困惑中又带着思索。他像是努力站在一个客观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旁观者视角,去剖析自己那难以形容的家庭,在他从千疮百孔的少年岁月中幸存后。 他长大了,也许长得不好、不幸福、不快乐、不健康;但他还是长大了,活下来了。 冰蓝色的月光落在林路深的肩头,在脚下扯出一道灰灰的影子。他和自己的影子站在一起,再没有旁人了。 「我感受不到那种关心,哪怕我在理智上可以相信它的存在;我……」林路深皱起眉,十指交叉抵在鼻前。他呼出一口气,眼前一片湿热的模糊,「我想可能别人是无法理解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abyss无声地站在林路深身后不远处,看着他在自己的脑海里蜷成一团蹲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浑身发抖。 「其实不管是林曼、还是陆原和,」林路深从臂弯里抬起头,两颗眸子里盛着月亮的倒影,亮亮的,像湖水一样。他仰头望着无边无际的天空,上面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们都更爱你。」 「不是因为你死了,而是他们本来就更爱你,你本来就比我聪明;如果可以选,所有人都更希望活下来的那个人是你。」 「我的出生,是在你出生之后的锦上添花;我继续活着,是迫不得已的替代品。」 「包括田霖、张鹏举……每一个人,每一个知道当年的事的人,都觉得如果换成是你,事情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 「哥哥,」 「——今天这个局面的根源,是芯片本身有问题。」abyss截断了林路深的话,「陆原和发现了问题,却不解决;田霖或许想解决,可他失败了。」 「其他人林林总总……都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把这个如此显而易见的沉疴留到了今天,他们都没有资格指摘你。」 「我从来就没有把林曼和陆原和当成我的父母;他们每一次伤害你,都等同于是在伤害我。」abyss走到林路深身边,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头上,「林林,你活下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运的事。」 林路深在街边等了小二十分钟,才打到一辆车。他回到杨幻的家时,已经将近零点。 “我以为你又不回来了呢。”客厅里杨幻正吃着薯片打游戏,听见声音朝门口瞄了眼。自从不能开张后,他就变得无比清闲。 “你干嘛去了?”杨幻一眯眼,“怎么身上又是白毛又是黑毛。” “……” “明天我可能不回来。”林路深说。 “书房里要用的东西我都搬出来了,”杨幻有点债务人的自觉,但不多。他大手一挥,指了指沙发边堆成小山的杂物,“还给你网购了新的床垫和床上四件套,不过得你自己收拾。” 林路深嗯了一声。他打量着面前这个杨幻,半晌没忍住还是啧了一声。 “怎么了?”杨幻莫名其妙。 林路深摇摇头,转身进了书房。 怎么能一点都不像。 「明天你要干嘛?」abyss问。 「没什么。」林路深洗漱完毕,躺到了新买的床垫上。杨幻还算是个人,已经把外面的包装给他撕了。 「审问何天鸣,也许会有些意外的收获。」 第162章 翌日,林路深醒得比平时更早。他心里装着事,沉甸甸的。 出门时天还没怎么亮。林路深遛好博士后再去脑科学中心,吃完早餐从食堂出来,人才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没几个人敢主动和林路深讲话,路过时大多眼观鼻鼻观心,不经意地绕远些然后假装没看见。 林路深能清晰感到,他走过的地方,周围的风都变得安静了。 “喂,怎么了?”进检查科前,林路深先在外面抽了根烟。 “林博士。”牢房那边打来了汇报电话,“李孤飞表示想要见您。” “见我?”林路深鼻子哼了声,心里多少还压着些昨天的气,“他说什么事儿了吗?” 第258章 “没有,就说要见您。” 哦,那就是没急事。 “那让他等着吧,我现在有事。”林路深挂了电话。他一根烟抽完,拍了拍身上的烟味,转身进了大楼。 检查科里,何天鸣已经到了。工作人员说司河带他进了办公室,不过检查还没正式开始。 林路深嗯了一声,走到司河办公室门前,敲了一下后推开门。桌前相对坐着两个人,背对着门的那个身影十分陌生,穿着洗得发白的工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你来了。”司河忙不迭起身,声音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何先生,这位是研发中心的林路深博士。”司河冲何天鸣笑了笑,边抬手示意边道,“近期系统和芯片都在频繁调整中,林博士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林路深缓步走到何天鸣身侧,面前这个刚硬的背影抬起头,微蹙着眉看向林路深。他十分严肃、不苟言笑,嘴唇是下意识紧抿起来的,可以想见平日里非必要多半句话也不会跟人讲。 何天鸣皱眉扫了林路深一眼,又挪回目光。 然而只这一眼,林路深就知道面前这个人或许孤僻,但绝不愚蠢。 恰恰相反,他十分敏锐。 面对林路深的出现,他既不意外,也不惊恐,眼神笃定中带着清楚明白的拒绝。 司河察觉了空气里的僵持,又呵呵笑了两声。林路深拍了下他的肩,从旁边拖了把椅子,在何天鸣和司河之间坐下,“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检查,何先生。” 何天鸣瞟向林路深,不卑不亢,“我知道。” “我并非x级,从来就不需要司河来对我执行检查。” 林路深唇角微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何先生,我们需要你配合一些调查。” “我想先问问你,这几天工作中有没有发生什么比较奇怪的事?”林路深说。 “是你们找我来问的,这难道不该是你们去调查的吗?”何天鸣语气谈不上很冲,但也绝不委婉客气,“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员工,做的都是上级或系统安排好的事务性工作;就算我身上真的发生了什么,那也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林路深盯着何天鸣,他的眼睛平静之下有本能的回避,并在感受到林路深的注视后变得愈发紧绷。 林路深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仿佛什么也没看出来。先前他一直认为禁闭病房的人不会有问题,然而现在看来,何天鸣大概率有所隐瞒。 “那我就直说了。”林路深敛去笑意,声音沉稳有力,“我们打算对你进行一次梦境监测。” “既然你不愿意说,无法判断、更无法决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那我们只能自己进去看了。” 孰料何天鸣闻言脸色一变,眼神倏忽之间灰暗又锋利,“我不同意。” 他瞪着林路深,又重复了一遍,“我不同意。” “呃……那个……”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司河出来试图打圆场。 “林路深,我知道你。”何天鸣却充耳不闻,眯起眼看着林路深,“你还在脑科学院上学的时候,我就听说过你的大名。” “你黑掉过学院的系统,整个脑科学中心的内部导航都被你连锅端了。我知道,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规则从来是不必遵守的,做事的手段也是全然不在乎的;不管你利用漏洞编出怎样的说辞,这种毫无根据的梦境监测要求都是不合规的——哦,”何天鸣一顿,“差点忘了,风险合规部已经被你给一锅端了。” 林路深静静地听着,没有反驳。司河有几分惊讶,他没想到何天鸣看起来是个闷葫芦,居然一口气能讲这么多话。 “我不接受这样的梦境监测,这是对隐私和人权的侵犯。”何天鸣冷笑一声,“如果你想让人硬闯我的大脑,大可以来试试我的精神力等级。” 林路深端详着何天鸣,面色格外平静,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半晌,司河小声道,“林……” “行。你不同意,我也不强迫。”林路深冲何天鸣点了点头。他打了个响指,对司河道,“安排人给他做一次常规检查吧。” “最普通的那种就行。” 何天鸣愣了下,像是没想到。他眼神狐疑,对林路深并不信任。 司河也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目光在林路深与何天鸣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才道,“何先生,请吧。” 何天鸣仍旧拧眉看着林路深,他不相信林路深这么轻易就会放过自己。 “怎么?”林路深笑吟吟地挑了下眉,“还不走是改主意了?等着我带你去监察委员会?” 司河领着何天鸣出去,安排他去了对应等级的检查室。他回来时,林路深还没有走,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手上的一份纸质档案,神情冷而严肃。 “你到底怎么想的。”司河微微嘟起嘴时,会显得脸上还剩点婴儿肥。他也有些怕现在的林路深,但毕竟是发小,“常规检查可查不出那些弯弯绕。” “我知道。我要何天鸣做这个检查,只是拖延时间而已。”林路深轻描淡写道。 “拖延时间?” “是。”林路深毫不客气地靠在司河的转椅上,面露思索,喃喃自语道,“看来我之前想错了……” 司河:“什么?” “你觉得何天鸣为什么如此抗拒梦境监测?”林路深没有回答,反而反问道。 第259章 “因为他中年愤青啊。”司河努努嘴,“当然,也因为你行事确实比较……比较……” 司河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最后只得撇嘴道,“连李孤飞都能说关就关。” 林路深冷哼一声,“我或许确实干过一些过激的事。但在所有我处理的人里,李孤飞是最不冤枉的。” “因为他是真情实意地想要骗我。” “……” “……” “何天鸣讨厌我,这是一目了然的。”林路深一推桌子站起来,“这种讨厌有他自己的原因、有我的原因、也有客观原因……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何天鸣本人都不是一个被情感驱使的人。” “他从昨天接到你的通知起,就知道这次的‘检查’并不简单——以他的逻辑来看,一切都是不合规的。”林路深说,“可是他还是来了,甚至毫无缘由的检查也能接受;只有梦境监测让他无比抗拒。” “一言以蔽之,他在隐瞒一些东西。”林路深总结道。 司河:“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林路深摇摇头,“大概是他自己的一些事情吧。如果单单是为了禁闭病房,他没必要的。” “只有和自己利益相关,才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以及得罪我这样的人。”林路深的脸上浮现出刻薄冷淡的神情,“现在,比起他隐瞒了什么,我更关心的是他怎么隐瞒的。” “禁闭病房的所有工作人员,都要定期接受梦境监测。” “何天鸣是怎么躲过去的?” 司河沉默片刻后道,“定期执行的梦境监测,其深度和广度是远不及审讯时的。” “如果何天鸣的精神力足够强,他是可以做到只展现大脑的部分内容的;甚至……他可以构建一个幻境出来。” “毕竟定期梦境监测的形式大于内容,谁又没点不愿意示人的东西呢?监察很多时候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要是真查出什么东西,反倒增加他们的工作量。” “这里面有问题。”林路深说,“我要回监察查一下何天鸣历年的梦境记录;这次的常规检查……” “明白。”司河立刻点头,“我让同事尽量拖久一点。” 何天鸣的梦境记录,和他的个人履历一样,相当简单。 为他执行梦境监测的人换过好几个,但出的报告都结果一致。 「未见异常。」 林路深并不太懂监察的具体业务。想了想,他把韦波叫来了办公室。 韦波已经含恨上班好几天了。李孤飞被关,他对林路深不能说没有意见,可真要罢工又不可能,许多人许多事儿堆在那里等着呢。 “你看看这几份报告。”林路深把何天鸣过去五年的梦境监测记录丢到韦波面前,“能看出些什么吗?” 林路深希望韦波能解决这个问题,或者至少能给自己一些新思路。这样他就可以不用为这事儿去找李孤飞了。 他很平静,只是还在生气。 “啊?”孰料韦波拿过来后只翻了一翻,就道,“哦,这几份报告都是编的。” “这能看出来?”林路深一时有些吃惊。 “是啊。”韦波点点头,“这几份编得太粗糙了,纯纯做个样子,除了糊弄外行什么用都没有。” “……” “……” 林路深看着韦波波澜不惊的样子,“你们监察委员会经常编?” “哎,是他们——他们!我们可不是。”韦波撇了撇嘴,甩着手上这几份报告,“谁要是敢交这个给李孤飞,指定是活腻了。” “我们一队负责的常规监测比较少,要做的都是得出东西的。”韦波说,“其他有些队嘛,主要就做常规监测。他们的工作量很大,而且客观上有些部门和岗位其实没必要监管得那么严格……所以有时候,他们实在赶不及了就走个形式,偶尔编一下,老张也不管。” “不过,”韦波啧了一声,“你是从哪儿把这几份编的报告挖出来的?也忒有耐心了。” 林路深一手支颐,韦波的话他听懂了。 编报告这个现象本身确实存在,但没有那么常见。同一个人连续五年都被编报告是极不正常的,何况何天鸣是禁闭病房里负责锁信息录入的——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该是被“走形式”的那个。 “怎么了?”见林路深不说话,韦波问道。 “这几份是同一个人连续五年的报告。”林路深说。 “什……什么?!”韦波立刻瞪大了眼睛,“谁啊敢这么糊弄差事。” “五年都是不同的人。”林路深走到韦波面前,点了点这一沓报告,“这个被监测的人叫何天鸣,是禁闭病房的工作人员。” 韦波脸色变了。 片刻后,他反应了过来,“你是不是查到这个人……有问题?” 林路深长叹了一口气,“现在还说不好。” 韦波愣了几秒,重新翻看起面前这几份文件。这次他认真了许多。 “能看出些什么?”林路深说,“它们像吗?” “其实……”韦波迟疑着道,“不像。感觉是分开独立胡编出来的。” “如果放在一起看,最大的共同点其实是粗糙。非常粗糙,简直像是没有任何实际根据……这些报告能让我带走吗?”韦波抬头问,“我去研究一下,顺便找这几个人问问。” 林路深想了想,“报告你可以带走,但是先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第260章 韦波会意,“好的。” “我再问你一次,你能确认这里面有问题吗?”林路深问。 “当然。”韦波说,“要是监察委员会普遍的工作水平是这样,脑科学中心早就崩塌了。” 林路深抿了下嘴,没再说什么。 他心里想的是,现在其实也快了。 韦波走后,林路深找来了何天鸣更多的资料。他原本以为这个人被选中是情况紧急下的意外,可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何天鸣社会关系简单、工作履历也很单一……林路深开始一项项查看何天鸣的工作日志,他是最早一批进入禁闭病房的,他…… 忽然,林路深眸光一闪。他的指尖抚过纸张,停顿在一个陌生的名字下。 禁闭病房由禁闭区改制后关进去的第一批人,都是当年田霖的“同党”。 再次坐进资料查询间,林路深比上回淡定从容了不少。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林路深没搭理显示屏上的内容。他深呼了口气,自顾自道,“田霖,我知道你能听见。” “我查到何天鸣了。” “目前我还没有任何证据。不过,我已经编出了一个故事了。” “你想听听吗?” 第163章 林路深耐心地等了十秒。 隔着屏幕,无人应答。 “好。”林路深双手抱臂,努了努嘴,略带遗憾道,“那就只能我自问自答了。” “田霖,这个故事你一定会想听的。” 说完,林路深莞尔一笑。屏幕的白光落在他的脸上,有一丝鬼魅。 “起初,何天鸣这个人令我十分困惑。” “我只知道你需要一个禁闭病房的内部人员来替你完成操作,但我并不确定是谁。我先怀疑何天鸣,是因为他最孤僻、说出的话最不会被人听,怪事发生在他的身上最安全。” “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立刻意识到我错了。” “何天鸣没有一丁点儿要向人诉说的迹象。这说明要么是我选错了人,要么就是他并不觉得发生的事奇怪、甚至他也许是自发地参与其中的。” 屏幕上闪过几道波浪线,像眼睛一眨一眨的,在沉默地注视着林路深。 “但无论实际情况是哪一种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我发现何天鸣对梦境监测十分抗拒。”林路深眉宇透着一股冷意,“何天鸣伪装的水平其实很差,这或许是他一直以离群索居来自我保护的原因。于是我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去调查了何天鸣的梦境监测记录——过去五年,每一年他都在不同的人手上‘意外’地被编造了报告。” “其实到这一步,我还不能确定何天鸣跟你有关系。我只是很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去查了何天鸣的教育背景。他在读书期间的专业不是研究方向的,成绩和智商测试也并不出众;毕业后的经历非常单一,从事的一直是事务性工作——总之,除非他二十年前就开始未卜先知地演戏,否则他单靠自己绝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这么久的系统漏洞。” 话到此处,林路深凝视着屏幕上的波浪线,双眸有些出神。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停顿片刻,半晌才继续道,“韦波告诉我那些报告相当粗略,我只能猜测它们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被编出来的。” “如果是陆原和、司正明……或者其他可能做到这件事的人,他们不会把事情做得这么容易被发现。” “他们只需要安排一个可以控制的人……譬如钱思嘉,去给何天鸣执行梦境监测,我相信钱思嘉会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 “而在何天鸣的事情上,做这一切的人并没有能力控制执行者本人,只能设法改变外部环境——也就是系统。” “你是因为这个才怀疑我的?”波浪线猛的一起,田霖低沉阴郁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鲜明的嘲讽,“你以为只有我能钻你系统的漏洞?” “林路深,你太自大了吧。” “不是我自大。”林路深轻挑了下唇角,用一如既往淡然的语气道,“但凡脑科学中心里现存的人类工作者有一个显著超过我的,司正明当年绝对不会冒险用我。” “现在也一样。” “你的禁闭病房固若金汤,我的南柯系统也没人能打开——至少,在你出现之前,它是完全安全的。” 田霖冷哼一声,并不买账,“这也可能是你还没有发现他们。” “也许吧。但至少目前,你嫌疑最大。”林路深站了起来,朝屏幕走了两三步,凝视着它道,“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何天鸣。他是在你死后才进入禁闭病房的,按理说你们毫无交集。” “于是我又去查了一遍资料。” 林路深深吸了一口气,恍惚间他的眼眶竟好似有些泛红,呼吸带着鼻音。他低头轻嘲地笑了一声,“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就算别人想不到,我也应该想到……我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想到……” “何天鸣是在禁闭病房改制后第一批进入的工作人员,这意味着当时他接手的大概率就是在你的案件中被抓起来的人……在我们的资料里,他们或许会被称作你的共犯、同党;但对你来说,他们是曾经的同志和朋友。”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在梦境监禁中陆续死去,可何天鸣负责的那个一直活到了现在……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第261章 林路深盯着屏幕,眼睛有些酸胀。他闭上眼,捏了捏眉心后又睁开,眼底浮现一抹凄然,“现在的何天鸣,还是他自己吗?” 空气静了下来。 林路深知道自己猜对了。 和何天鸣的梦境监测报告一样,这件事也属于一旦有人去查、必然能发现问题的类型。 “何天鸣是自愿的。”过了很久,田霖用极缓的语速道,“他们只是共用一具身体而已。” “就像你和你哥哥。” “林路深,你应该能明白的吧?”田霖嗓音沙哑中有些按捺不住的急迫,“在所有人里,你是最应该明白的。” “如果能有机会,让那些被你连累的人以另一种方式活下去——哪怕只是一个,你也一定会去做的,对吗?” 林路深忽然觉得前额生疼,连带着眼眶也一胀一胀的。他屈起指关节,沿着眉毛用力摩挲着。 “其实,你和我……我们才是一类人。”田霖语气微微发抖,“我救过你的同事们,否则单凭杨幻和当年身受重伤的abyss……根本无力建起一座那样坚固的城墙。” “没有那座城,他们早就迷失在旷野之中,再也醒不过来了。” 林路深听着田霖的话,不自觉攥紧了拳头。他知道田霖说的是实话,某种意义上田霖是目前整个脑科学中心里对自己恩情最大的一位…… 但是。 “我也不想用这件事威胁你,”林路深感到心底泛起一阵阵恶心,那是针对他自己的。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可他没有办法,“除非迫不得已。” “田霖,你隐瞒了些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对何天鸣、对你、对你的同事都没有任何恶意,我只需要你交出……‘它’。” 空气霎时冻住,气氛冷如冰窟。每一声轻浅的呼吸,都如刀锋,残忍、直接、不留情面。 “‘它’也算是救过你。”田霖说。 林路深知道,田霖指的是当年手术台上的那一次。如果不是“它”,恐怕陆原和已经把林路深做成缸中之脑了。 “田霖,我觉得你对我还是有一些误解。”林路深啧了一声,脸上竟浮现出一抹淡笑,“从前有个人叫李孤飞,他十几岁就跟我在一起了,为了救我可以说连死都不在乎。可你看我对他怎么样呢?” 第164章 田霖没有回应林路深这句半真半假的话。或许在他眼中这只是个不合时宜的玩笑,又或许他已经认定林路深铁石心肠,而他显然不是一个在千钧一发之际还心存风趣的人。 这次,林路深没有催促田霖。他展现出了十分的耐心,等田霖做出最终答复。 与陆原和不同,田霖是对“它”有感情的。这种放弃并不会容易。 “林路深。”田霖沉思良久,再开口时语气有几分沉重的颓唐,“如果要你放弃、甚至消灭南柯,你能做到吗。” 林路深呼吸一窒,下意识咬住了后槽牙。 那片刻不受控的神情流露,被田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说,“你做不到吧。” “最初,它只是一串代码;” “慢慢的,它在我的手里变成了一个软件。” “我看着它在亿万次的运行间不断学习、进化,它开始有了自己的意识、性格、甚至情感;它和其他生物一样,有自己的喜好和脾气。我们构建了联系,它是在我的指尖诞生的生命。” “你创造了它,”林路深面带唏嘘,冷冷道,“但你控制不了它。换句话说,你没教好它。” “那会儿还没有南柯系统,我和‘它’被陆原和关在一起——”田霖的回忆变得有些激动。林路深几乎可以想象到他此刻的模样。倘若他就坐在林路深对面,一定是目光微怔着看向远方,“最开始只有我,后来我创造了它,那个世界就不是只有我一人了。” “我们被关在暗无天日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外界完全隔绝。” “当时它还很初级,用人类的话说就是还很小、很稚嫩。可陆原和急于达成他的目的,或许是外界环境让他不能再等了。” “陆原和夺走了‘它’。‘它’不通世事、连意识都尚未成熟,‘它’还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的能力,更遑论去控制并利用这种能力。”田霖凄惨一笑,“怪我,我不该让‘它’那么强悍,成为了陆原和手上最锋利的一把刀。” “它被强行带走,我又变成了孤身一人;我时常会感到恍惚,好像几个世纪一眨眼就过去了。” “直到南柯出现,我抓住漏洞钻了进去,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它’——陆原和把‘它’藏得很好,可他终究比不过我。” “然而,‘它’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样子了。” “你是尊重数字生命的,对么。”田霖的声音弥漫在整个资料查询间内,回声阵阵,无孔不入地往林路深耳朵里钻,“只是‘它’……没有南柯那么幸运;南柯遇到了abyss,而‘它’落在陆原和的手里。” 林路深沉默地听着,无数个线团开始解开,真相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 他平静地等田霖说完,又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它’惹的祸不是随便就能抹去的。” “那不是‘它’的错!”田霖怒吼一声,“是陆原和!” “你是知道脑科学中心那帮人的。一旦被他们抓到,哪里会管前因后果,一定是立刻斩草除根;毕竟在他们眼里,数字生命根本不能算是生命,死去多少个也不足为惜。” 第262章 “不管它是什么生命,犯错就要被惩罚,威胁到了他人的安全就要被抓捕。”林路深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 “还有,你固执的保护真的有意义吗?现在的‘它’真的还需要你吗?”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它’早已经脱离他人的掌控,甚至可以逼退陆原和了……”林路深语气里有几分钦佩,也有几分惋惜,“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田霖,你确实很强。”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陆原和现在的昏迷也是‘它’的手笔吧?” “在陆原和的身体里,多年来都是芯片意识占绝对上风——这很明显,只要是知道芯片能产生自主意识的,都能看得出来。”田霖说话客观得麻木,“但这个意识死了、消亡了,我不太确定陆原和自己原本的意识现在是站哪边的,总归他不可能像芯片意识那样顽强,他很有可能会暴露‘它’。” 听田霖提到真正的陆原和,林路深心里怪怪的。现在看来,他应该几乎没有跟真正的陆原和相处过多少;或许从陆嘉死去那天起,真正的陆原和就躲到了那个顽强理性得近乎无情的芯片意识身后。 “你们过去不是很熟吗?”林路深忽然问。这个问题只在他脑海里闪过一瞬,他还没来得及深思就脱口而出了。 田霖果然有些出乎意料。他顿了很久,才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路深听了,默默无言。 “总归,”田霖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以示郑重,“我不会允许别人带走‘它’。” “你可以用何天鸣威胁我,但我也不会坐以待毙。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没有查到‘它’;趁现在收手吧,你还来得及去度过一个幸福平淡的混蛋人生。” 第165章 忽然之间,如醍醐灌顶般,林路深明白了如今这个混乱的局面是怎么形成的。 芯片一开始就有问题。陆原和最早发现了芯片有一定的概率会产生自主意识,但他选择了遮掩;不仅如此,为了不暴露,他冒险放出田霖,写出了一个新的软件:“它”。 “它”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让芯片的自主意识不被更多人发现。根据过去的种种迹象,林路深猜测田霖的思路是设法让人脑里无法同时存在两个苏醒状态的意识,这样可以躲过检查,至少无法留下实际证据。 一个意识占据主导时,另一个意识会被迫休眠。但由于同一个大脑里记忆共享,使用者自身也很难发觉意识的更换,只会莫名觉得:有时好像换了一个人,有时好像不是我自己。 譬如当初的田霖,以及……钟剑。 林路深的表情逐渐严肃,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这是一种扬汤止沸的解决方案,甚至可以算得上饮鸩止渴。从监察委员会遇见的种种异常案例来看,芯片意识往往植根于人自我的性格与执念,并且有放大和极端化的倾向,它会比人类自我的意识更顽强、更坚韧,也更容易占据主导。 陆原和或许是自愿让出身体使用权的,他需要一个抛却情感、如机器般强有力的执行者,去完成那些他作为一个人很难做到的事。但其他人并非如此,芯片让他们中的很多人在不自愿、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上了另一条人生道路。 于是,以无数个意识的被迫失声为代价,“它”成功地守住了这么多年来的表面和平。 直到,“陆原和”在那一场对林路深的围剿中湮灭……或者说死亡。 失去了外界的一个重要掩护,为了不被发现、为了自保,“它”减少活动,几乎消失了。有可能暴露“它”的人或事物也被迫闭嘴,陆原和、钱思嘉、消失的监控…… 林路深眯缝起眼睛,回忆着…… 这很有可能是田霖建议“它”做的,因为“它”并不是个性情成熟的意识。 林路深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早料到了会有今天,对么?”他语气冷淡,眸中的光一点点地暗下去。 这次田霖没有否认。他坦然而干脆,甚至有点决绝,“我只是让一切回归原本该有的样子。” “今天的这个局面不是我造成的、不是‘它’造成的,是芯片造成的。”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不该把精力放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即使你九死一生打败我、抓到‘它’,问题也得不到解决,只会两败俱伤。” “林路深,现在的脑科学中心,事实上已经在你手里。尽管你并不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接班人,但眼下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去找寻新的、解决芯片问题的方法吧,这才是你该做的。” 林路深面前的屏幕上,长出了一道深色弧线。它均匀地展开,最后变成了一个标准的圆。在这个大圆圈里,又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圆在上方约莫三分之一处沿着中轴线对称出现,下方则是一个标准的半圆。 林路深怔怔地盯着它,双眸泛红,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一个笑脸。 他喃喃道,“要是当初……你能先于陆原和发现芯片的问题,就好了。” 笑脸开始以一个极高的频率闪烁着,像是要打破这层薄薄的屏障冲出来一样。 过了很久,才听见田霖用十分平静的语气道,“我发现了。” “可是我失败了。” 林路深愣了愣。而后犹如一记猛钟敲在他的耳畔——哐!!沉重、闷而响、回声不绝…… 第263章 “我还以为这是不需要专门解释的事。”田霖半真半假地哼笑了一声,“难道你以为我当年倒台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吗?还是我想在脑科学中心当皇帝?” 相似的记忆在林路深脑海里闪回,久违的晕厥与窒息感卷土重来。他联想到自己,不由得攥紧了拳头,指甲在掌心扎进肉里,“是陆原和他……还有其他人……” “还是人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田霖的嗓音好似夹杂着风声,从远处吹来的,空旷而悠远,“后来我觉得,这个事儿不能完全怪到哪一个具体的人头上;特别是它在后来又发生了一次——也就是你的那一次。” “陆原和一个人并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我更愿意将其称之为脑科学中心本身的自保欲望,又或者说是芯片不约而同的求生本能。” “生命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而活着是他们共同的本能。”田霖说,“我也一样。” “如果你认识过去的我,那么当你看见我在死过一次之后放弃抵抗、服从于陆原和、按他的要求写软件……这一切只是为了意识能够继续延续,你就会明白一个生命为了求生是无所不能的。” “可你现在想死了。”林路深坐回椅子前,一手撑着边缘,嘴唇又变得煞白,声音虚弱。 “是。”田霖说,“因为我的意志已经可以战胜本能,我仍旧追求有尊严和质量的生命。” “你比我幸运。李孤飞、abyss……还有‘它’……各种各样的因素交织在一起,让你活了下来、有了第二次的机会。更重要的是,你有南柯——一个可以让你将个人意志凌驾于整个脑科学中心之上的存在。” 林路深轻抚胸口,给自己顺气。头脑的晕沉慢慢减退,他因为应激而躁动不安的意识在努力变得清晰稳定。 林路深:“我记得‘它’说过,‘它’能控制人的昏迷或苏醒。” “有些人昏迷,是脑内两个意识在缠斗;还有些人昏迷,是大脑自身的机能已经不行了。”田霖说,“至于剩下的……” “南柯实验室、钱思嘉……”林路深迟疑道,“还有陆原和——他掌握着第一手的资料,有些事或许还需要他醒过来一次。” “我已经知道‘它’的存在了,你没有必要继续困住他们。” 田霖一笑,并不上当,“我也可以采用另一种方式,让你和他们一起昏迷。” “如果你不听话的话。” 林路深没吭声。他其实并不确定田霖没有这么做是出于选择、还是能力限制,毕竟“它”至少当年是打不过abyss的。 “那南柯实验室……” “我把你的人都放了,”田霖毫不遮掩,“以后拿什么威胁你呢?” “我不喜欢被威胁,特别是在对方有求于我的情况下。”林路深神色渐冷,敛眉道,“我可以暂时搁置对‘它’的追捕;日后待事情尘埃落定,只要‘它’配合且悔过,我也可以让‘它’以死亡以外的方式接受惩罚和改造,总好过像现在这样担惊受怕、东躲西藏。” 林路深顿了顿,抵了下鼻尖,“现在的活法,你觉得有质量吗?” “这但一切的前提是,你、你们要和我站在一边。你们要信任我,而不是掣肘我。” “我回到脑科学中心的初衷,是救出整个实验室的人。我不是个道德感很高的人,”林路深眨了下眼,睫毛掠过锋利的光,两个瞳仁冰冷而明亮,“翻译一下,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你拒不配合,那么为了达成我的目的,我不在乎两败俱伤。” 屏幕上的笑脸变得有些僵硬,线条以一个很奇怪的角度抖动了起来。 “田霖,你现在藏身于我研发的软件里;要是我想除掉你——不是让你有尊严地死去,而是让你灰飞烟灭或者受尽折磨——代价也许有些大,但不是完全不可能的。”林路深勾起唇角,“没有了你,以‘它’那样的性格,还能藏多久呢?” 田霖再没有回答林路深的话。 从资料查询间出来,整个走廊已经暗了下来,静得落针可闻。 林路深揉了揉因持续紧张而僵硬的脖子,这晚的对话太过耗费心神。他的脸在发烫,人走出来了,大脑却好像还丢在那个狭小的查询间内,周围的一切如梦幻般陌生。 恍惚间,林路深想起在实验室时,也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当他走出办公室,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他不和人说话的日子,要远多过和人说话的日子。 林路深从小就会自己和自己说话。长大之后,他自言自语的能力得到了进阶。有时他会下意识地跟李孤飞讲话——不是真实的李孤飞,而是被林路深自己虚幻出来的一个李孤飞。 夜温在一昼夜之间骤降。风里带着来自遥远高原的气息,干燥猛烈的冷意,擦身而过时像一支支离弦的箭,或许是要下雪了。 遛完博士回到住所时已经很晚。林路深闭眼躺在床上,睡不着,有一点想李孤飞。反正李孤飞不在、不会知道,林路深觉得自己今晚想想也没什么关系。 翌日。 “陆原和醒了。” 林路深早上刚到办公室,就收到了这个消息。他并不是太意外,一个晚上对于田霖这样的人来说已经足够想清很多问题,何况他还不用睡觉。 韦波进来时,手上还拿着昨天那几份报告。他面露犹豫,刚要开口,林路深却一抬手,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 第264章 韦波抿了下嘴,似乎作为监察有几分羞愧。他清了清嗓子,“那个……今年何天鸣的梦境监测我亲自盯着。” 林路深揉了下太阳穴。现在这个烫手山芋传到他手里了,他还得保证何天鸣的秘密不被发现。 “到时候再说吧。”林路深不置可否,又道,“对了,你多留意一下钱思嘉那边的情况。还有……” 韦波听着,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想问,却又不太敢问,只能模糊道,“发生什么了吗?” 林路深瞥了韦波一眼,神色平淡,“在脑科学中心,你不知道的——” “好的明白。”韦波迅速给嘴拉了个拉链。 林路深:“过一会儿,我会把李孤飞放出来。” 韦波登时睁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惊喜模样,随后又有些疑惑。 林路深无视了韦波精彩的面部表情,继续道,“但是,从现在起,原则上停止一切梦境监测;如果确有情况特殊、不得不执行的,必须经过我本人同意。” “明白?” 韦波大惑不解,“啊?” “所有?” “对,”林路深点头,再次强调,“所有。还有,第十审讯室及一切相同性质的场所、设备即日起停用。” “系统和芯片之后会进行一次大规模的升级和调整,需要监察配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的。” 韦波愣愣地看着林路深,下意识朝后退了两步。他看着面前这张平静又笃定的面庞,不由得喃喃道,“你知道是什么问题了……是吗?你知道怎么解决了?” 林路深挪开目光,没有回答,“总归,先按我说的做。” “你去哪儿?”韦波见林路深朝门外走,也跟了上去,顺手关了办公室的门。 “去见陆原和。”林路深说。 陆原和被关在隶属于研发中心的一座实验楼里。这里不是牢房,但具备一些牢房的基本功能;陆原和并没有被正式定罪,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突然东山再起的那一天,没人敢担那个责任送他进监狱。 林路深到时,门前已经围站了好些人了。见到林路深,人们暗中对视,而后极缓地让开一条路,没人跟他打招呼。 “有人进去见过他么?”林路深问看守。 “只有里面本来的工作人员,”看守摇了摇头,有些畏缩,“其他的还没。” 旁边另一人是刘杨,是林路深发配他来的。短短几月,他已不复当初志得意满的模样,皱着眉,“刚刚我想进去,可他现在……” “像变了个人?”林路深波澜不惊地接下这句话。他一手插兜,表情甚至有些随意,面带淡笑抬了抬下巴,“开门吧,我进去看看。” 从入口进去,要下半层楼。楼梯是螺旋的,一步步往下,林路深听着自己匀速的脚步,每一声都像是脉搏的一次跳动。 林路深脸上的笑意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端的、刻意为之的平静和理性。 楼梯下到最后一阶,转过身,隔着一道极宽而长、一览无遗的透明玻璃窗,病床上一个有些消瘦的灰白身影佝偻着,旁边站着一位戴眼镜的医生,正在一丝不苟地看着仪器上的数据。 林路深走到门前,敲了两下。他伸手去拧门把手,发现是开的。 陆原和听到声音,却动也不动,连头都没抬。他坐着,却和躺着没什么分别;他醒了,但只是昏迷的另一种形式。 医生回头看见一个生面孔,先是皱眉愣了下,又朝门外楼梯看了看,没有工作人员陪同。这张漂亮得过分的年轻面庞在初见时往往令人挪不开眼,也问不出问题。 林路深走到陆原和的病床边,灯光把他的身影打在陆原和的面前。 “我谁都不想见。”虚弱颓唐得令人陌生的语气。 陆原和弓着背,像一堆已经死去的灰烬堆成的山。你知道这里曾经燃烧过熊熊烈火,可它早已是去而不复返的事了。 “我很抱歉,”林路深面色疏离,语气称得上冰冷,“但这恐怕不是你能决定的。” 那一丝奇妙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驱使着陆原和疑惑地抬起头,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快一秒就会断了脖子似的。 目光触及林路深的那一刻,惊讶、悲痛、懊悔、无言……千万种复杂而浓烈的情绪在陆原和发怔的眼里飞逝着。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林路深出神,而后几滴浑浊的眼泪从干枯多年的眼角滑开,伴随着嘴唇的颤抖,毫无意义。 “……深深?” 林路深已经基本忘记自己还有过这个小名了。 第166章 这不是一场私人谈话。 至少在林路深心目中,它不是。 陆原和被安排从病房转移到了一间专门的审讯室。他现在已经不太能走路,需要轮椅推着。 审讯室的隔壁,单向透视玻璃前,林路深平静地看着玻璃那侧被束缚在椅子上的陆原和。 “给你一点时间好好想想,要怎么跟我说话。”从病房出来前,林路深是这么交代的。他的语气并不过分,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在面对陆原和时,林路深已经不屑于产生任何激烈的情绪了。 “去叫这几个人来。” 林路深给了看守一页纸,上面是脑科学中心现存的所有x级人物的名单。他在系统里解除了对李孤飞的监禁,恢复了李孤飞除梦境监测以外的各项权限。 第265章 “好的。” 林路深脚步一转,环顾这间屋子,“等他们到了,直接带进来。” 田霖曾经是“上一个林路深”。他们因为相似的原因、经历了相似的命运;只是田霖死了,林路深活了下来。 但命运真正的分水岭还并不在此,而是在于南柯。 脑科学中心、乃至于所有的芯片使用者,都活在南柯的世界里;南柯应该成长为一个稳定、理性、公正且严格的中立第三方系统,按规则行事、为整个脑科学中心而运作、对任何个人没有好恶……这是一个系统应有的特点,是对所有人来说最好、最安全的选择。 南柯原本该是这个样子的,如果它没有与林路深大脑相连的话。 林路深的一切都会不可避免地对南柯造成影响。他的快乐、痛苦、悲伤、忧愁……越是浓郁鲜明的情绪,就越是不稳定的风险因子。 某种程度上,林路深的确是绑架了整个脑科学中心,人们对他的忌惮不仅不夸张,甚至合情合理——即使在人类里,林路深都算不上一个情绪稳定,万一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拖着所有人去死怎么办? 心跳加速、双腿发软、掌心酸麻、后背生凉……像被迫走上万米高空的玻璃栈道一样,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迎面是阴郁厚重的阴风,身边没有人,连个可以扶着的东西都没有——林路深一开始并不明白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直到昨天,直到田霖那句“你有南柯,一个可以让你将个人意志凌驾于整个脑科学中心之上的存在”,针在那层薄雾上扎出一个洞、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真相如山崩般残忍地汹涌而来,林路深才如大梦初醒般陡然发觉,自己早已走进深渊,没有回头之路了。 他并不是手持达摩克利斯之剑之人,他自己就是达摩克利斯之剑。 当你与系统相连,意味着你需要成为系统。 你不能再做个人了。 咔嚓—— 门开一声响动,惊断林路深的思绪。 他循声看去,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意外。 “看来是其他人都还在交接工作。”李孤飞走进来,身上穿着一套崭新的黑色制服,明显不是他自己的。他目光扫过空荡的房间,隔着玻璃在陆原和身上停顿了一瞬,最后重新投向林路深,神态和话语一样点到为止。 “每个人都怕我,我知道。”林路深没有对李孤飞做任何多余的表示。 李孤飞朝前走了两步,站在林路深侧身后,“上次的事……” “关于不同形态生命的认定和共处,之后系统会做专门规定。”林路深语气平淡,就这样抹去了不久前的爆发,还有那滴眼泪。 李孤飞闻言挑了下眉,显然林路深又在跟他玩一种名叫“我跟你不熟”的游戏。 另一边的审讯桌前,陆原和朝什么都看不见的玻璃望了望,面色似乎比方才在病房里勉强淡定了些。他尽力坐直,仿佛是在维系最后的理智和尊严。 “昨天我在想,可能从一开始,我就不够了解你。”李孤飞成熟坦然的声音在林路深身后响起,“因为我对你,始终是有偏见的。” “我一直很喜欢你。”李孤飞的语气并不郑重,乍一听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你的脾气有点糟糕,可我自己也没有认真地去了解过你、真实的你。” 有点糟糕其实是个很委婉的说法,林路深十几岁时是真的猫嫌狗憎。 他很缺爱,对李孤飞有着蛮不讲理的占有欲;而这种本质上和撒娇无异的行为,落在心思敏感早熟的李孤飞眼中,却放大了他心里的不平等感——一个林路深根本没意识到的东西。 往事尘归尘、土归土,都不重要了。林路深隐约听见门外有交错的脚步与人声渐渐走近,想必某些人不结伴是不敢来见他的。 “我现在需要的,是忠实可靠的工作人员。”林路深转过身,歪了下脑袋,“收起你那无用的多愁善感。” 李孤飞看着面无表情又尖酸刻薄的林路深,忽然道,“这几天博士怎么样?” “……” 林路深掀了下眼皮,唇角微微抽搐,并不想回答。 门被推开,外面七八个人,看向林路深时脸色各异,像异彩纷呈的乌云。 “林博士。” 林路深看了眼表,抬脚朝外走去,“通知一下还没到的人,10分钟内不到自动降级。” 审讯室内,陆原和已经等了很久。实际时长也许不算很长,但对他来说却长得堪称折磨。 林路深在陆原和对面坐下,他右手边的黑玻璃外,站着现在脑科学中心实际上的骨干。 陆原和望向林路深时,目光是很复杂的。不能说他对这个儿子毫无感情,但它杂糅了太多阴暗、自私、不能示人的东西,以至于那点儿感情也让人不想要了。 “你已经知道很多了吧。”陆原和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他的语气中有落寞、认命,和少许几乎无法察觉的欣慰。 “我要听你说。”林路深手上夹着一支笔,转了转,“陆原和,从哪里说起呢?” 陆原和仍旧定定地看着林路深,像是要从他身上挖出个洞似的。他头发花白、缺乏打理,发黄的眼镜架在鼻梁上,好似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疯子科学家。 “你看着我干嘛?”林路深并不掩饰自己的轻蔑,“哦,我知道了。” 第266章 “你想看看……我是不是我?” 陆原和浑身一抖,被束缚住的手下意识攥住椅子。在“陆原和”还在时,他曾与林路深身体里的abyss在监牢里有过……“一面之缘”。 你死我活的“一面之缘”。 “别看了。”林路深冷冷道,“他不想见你。” “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他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出现。” “原来是这样……”陆原和垂下头,皱纹在他的前额爬开,他喃喃道,“原来是这样……难怪……” 林路深一皱眉,“难怪什么?” “难怪……”陆原和抬眸,“我在你身上,怎么都看不到你哥哥的影子。” abyss一直没有出声,这说明他不想参与今天的事情。 “说说田霖吧。”林路深给陆原和抛了个话头。 陆原和重重咳了几声,连带着椅子也发出摩擦地面的声音。他眼眶红了,摇了两下头,有一种彻底无能为力后的释然,“这个事儿……说起来并不复杂。” “当年我们发现芯片有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林路深没有半分委婉,“是陆嘉死的时候?” 陆原和摇摇头,苦笑道,“对我来说,不是。” 林路深:“不是?” 陆原和出着神叹了口气,很长、很重,好像生命也在随之抽离。 “当然,那只是我的一种自欺欺人。”陆原和说,“嘉嘉死了,我不能接受……不能接受自己的错误。” “当时我看着手术台上的他,那么小、那么小……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陆原和的呼吸变得急促,双眸失神,“我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一次非常简单的……实验失败。” “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又把你抓来、把一模一样的芯片植入在你身上重做了一遍的……” “实验成功了!”陆原和语速加快,开始有些神经质,“于是我告诉自己,芯片没有问题、我也没有问题;嘉嘉的死,只是任何一种产品、一种药物、一种疫苗都会产生的、概率极小的失败事件……” “我这样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说服着自己……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就真的相信了。” …… …… …… “但是田霖没有。” 林路深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那副眼镜戴上。透过镜片,他看着面前歇斯底里的陆原和,宛若在看一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陆原和像一匹疯跑的马被猛的一下勒住了缰绳,话音一顿,“……是。” 陆原和闭上眼,半晌才睁开,“他没有。” “田霖开始认真地调查芯片的问题,经常来和我商量。当然,他的行事作风有些极端,有时不顾及其他人的感受。” “但是对我来说,这些都已经习惯了,我也不太在意。” “直到有一天,田霖忽然跟我说,”陆原和道,“他看见你在稿纸上聚精会神地演算一些复杂的式子……但是当他上前问你的时候,你又只会睁着眼睛无辜地摇头,连笔都握不住,还被吓哭了。”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直到你妈妈带走你,我都一直在观察你。”陆原和目光像熄了的火堆,“但是我没有看到一丁点嘉嘉的影子。” “而与此同时,田霖那边却在不断推进……我不太确定他最后有没有真的发现芯片能产生和承载自我意识,因为后来他不信任我了。” 林路深沉默地听着,没有打断陆原和。除了演算那件小事,其他的和他推测的基本一致;他不只是要让陆原和说出来,也是要让隔壁的人都听见。 “田霖的态度越来越激烈。最后一次他来找我,只说了一句话,说要把所有芯片召回、取出——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且不说我不同意,就算是我同意,这也是做不到的。”陆原和向后仰了仰头,灯光打在他苍老的眼睛里,“再后来,越来越多的人对田霖有意见,矛盾对立摆到了明面上,他就开始利用禁闭区关押那些反对者。” “但寡不敌众。即使是最初跟随他的那些人,也不是人人都能坚持下来。田霖的性情比你更加刚烈,意识到败局已定后,他报复般地损毁了关键资料,然后自尽。” 林路深忍不住诘问,“到田霖死的时候,你都还没有意识到芯片有问题吗?”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陆原和皱起眉,思索片刻后道,“当时芯片刚刚兴起,智商提高、梦境疗愈……人们切身感受着芯片带来的种种便利和好处,没有人——包括我和田霖——除了嘉嘉的那次意外,没有人真的被芯片伤害过、或是遭受芯片带来的不良影响。” 林路深冷笑一声,“只是你没感觉到而已。” “是。也许我很早就被另一个意识控制了,也许我早就不是我自己了……但是……”陆原和说,“但是环境是会麻痹一个人的。” “被麻痹久了,以至于后来我真的在实验中发现芯片上有意识时,我也会本能地觉得这不是芯片的缺陷,这只是一个小bug。”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不被人发现就好了,不被人发现就好了……” “为了不被发现,我必须尽快解决它,并且不能惊动其他人。” “然后我想起田霖跟我说过的……”陆原和垂下松垮的眼皮,像是一种遮掩,“演算的事。” 第267章 “如果芯片能承载部分嘉嘉的能力,那么它也很有可能可以承载田霖的能力——” “你就没有担心过,”林路深忽然开口,打断了陆原和,“万一你放出了田霖,却控制不了他、甚至反被他控制?” 陆原和笑了,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的,“我了解田霖,他这个人很简单。除了芯片问题,他和我没有任何矛盾;而当时的他,严格来说已经是芯片生命了。” 林路深想起先前田霖的嘱托,“他的芯片在哪儿?” “在我家的书房里。”陆原和说,“至少在这件事上,当时我赌对了。田霖替我完成了那个软件,没有丝毫反抗。” 林路深推了下镜架,镜片闪过白光,让他那一刻的眼神变得晦暗不明。 “但是你没有想到,最后田霖写出的那个软件,'它'……竟然逃出了你的掌心。” “不,应该说,你竟然没想到'它'会有不受你控制的那一天。” 第167章 陆原和沉默了。 说到此处,他似乎卡住了壳,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交代下去。 林路深用笔轻敲着桌缘,有一下没一下的,敦实的击打声显得这间审讯室格外空荡。 陆原和抬起头,目光变得有些许复杂。他望着林路深,带着疑惑和探寻,迟疑良久后才道,“‘它’……很喜欢你。” “也许是‘它’在你的身上找到了某种……共情感,‘它’觉得你们的命运有相似之处。” 林路深手一顿,笔在空中划了个弧后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轻轻的砰,“田霖告诉我,‘它’是被你夺走的。作为一个产品,它是半成品;作为一个生命,‘它’没有完成成长。” “因为当时对我来说,时间是最紧缺的东西。迟一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一秒钟……都会多一分风险。”陆原和竟然说得振振有词,“这种操作不算少,产品都是在使用过程中不断完善的。” “我把‘它’嵌在所有芯片都会出场自带的模块里,原本不会出问题——” “天气预报?”林路深打断了陆原和。 陆原和迟缓地点了点头。 林路深瞥了眼那扇黑色的玻璃,“参与……‘它’这个项目的,还有其他人吗。” “的确有一些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打过配合和掩护。但是,知道实情的,”陆原和说,“只有我……和田霖。” “最初我们用‘0519’来指代‘它’,这是项目开始的日期。” “但‘它’不喜欢这个称呼。” “‘它’的个人偏好……或者说自主意识,出现得很早、很鲜明、很感性,投入使用后不久就有激烈的反抗行为——这并不常见。” “我重新去问田霖,才知道他在创造‘它’时还是留了一手。也许是私心使然,他赋予了‘它’随机的情感。” 那是生命自由成长的空间;但对于一个以使用为目的被创造出来的“工具”而言,自由空间意味着不可控的风险。 “‘它’有给自己起名字吗?”林路深忽然问。 “我不知道。”陆原和说,“‘它’很有个性,只跟愿意的人讲话。” “后面的事,就不是我控制得了的了,‘它’有时会毫无目的地惹祸,制造一些麻烦。” “不过,总的来说,‘它’维持住了芯片的平静,直到南柯出现。南柯的强大提高了芯片的效能,无形中助长并增强了芯片的自我意识。于是,原先很少见的怪异行为开始增加……” 然后是李孤飞尝试去查芯片的问题;再然后,林路深回来了。 “其实我很早就知道,”陆原和略带自嘲地笑了笑,好似一个老旧的皮球在慢慢泄光里面的气,“会有今天的;‘他’……” 陆原和顿了下,这个“他”指的是那个死去的芯片意识“陆原和”。 “……一直拒绝接受。但我知道,田霖死了,还有你;你……”陆原和抬眸瞟了林路深一眼,又飞速躲闪,“……就算你当年也死了,也还会有下一个人。” “总会有瞒不住的那一天。” 从林路深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任何克制的痕迹。他麻木得很彻底,过往二十余年,一切曾有的浓烈情绪:期待、向往、欢喜、失望、愤怒、仇恨……它们没有消失,却通通化成透明无色、毫无分别的水,流过他的生命,再不回头,留下一个被水冲刷出的光滑却坚硬的石头。 林路深用审视的目光看着陆原和,很久后才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拖这么多年,局面根本不会这么难看。” “也不会影响那么多的……生命。” 陆原和一生强硬。无论是林路深、还是其他任何人,都几乎没见过陆原和服软认输的样子。 “我知道。”不知何时,陆原和的身躯又佝偻了起来。他缩在椅子上,“可是……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他’在决定着一切了。” “哦?”林路深的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但他说话的内容比平常更加刻薄,“你的意思是,你什么也没干,你很无辜,你是一个被迫顺从的旁观者,现在在这给我当目击证人呢?” 林路深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俯身盯着陆原和,“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芯片的缺陷,知道你自己身上正在发生什么事,可是你懦弱自私地选择了退让。” 第268章 “被另一个意识掌控身体的感觉好吗?嗯?” “让‘他’去替你干那些坏事,你只需要躲在后面,假装成无能为力的受害者。” “叙述这一切的时候,你平静得像个陌生人。” “决定是‘他’做的,软件是田霖写的,麻烦是‘0519’惹的……而你,陆原和,”林路深胸膛微微起伏,倒吸了一口气,“只不过是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手术台当试验品,面对错误和失败不断逃避,背刺同事还毫无担当地见死不救……而已。” “以前,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坏人;但现在,”林路深神色轻蔑,“我觉得你是个懦夫。” “你这样的人能生出我,简直是生命自主性的绝佳范例。” 说完,林路深一推椅子,转身径直离开。厌恶从他的眼角掠过,他摘下眼镜放回口袋,多一眼都没再看陆原和。 “等,等等!”陆原和的语气带着颤抖的慌乱,或许又有几滴眼泪流了下来,不过不重要,“深深,对不起。” 林路深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从来没有想把你逼上这条路。”陆原和嗓音沙哑,“你和你哥哥小的时候,他沉静聪明,你活泼乐天。当时我和你们的妈妈都想着,嘉嘉应该要成为一个做大事的人,而你健康快乐就行了。” “深深,你哥哥他……” “他还好吗?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能放他出来……” “……一会儿吗?” 林路深闭上眼睛又飞速睁开,像是翻了个收不住的白眼。他用力呼吸两下,“陆原和,不是所有的意识都会和对方不死不休地争夺控制权。” “我的哥哥,他一直、一直都在我的大脑里,看我看见的,听我听见的,和我一起长大。只是他从来都没有出过声、从来没有想过要替代我。”林路深喉结动了下,声音因为克制而变得更加僵硬,“直到,你们要杀了我。” “他选择了和系统共存。从此……”林路深竖起一指,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就和南柯大脑相连了。” “你们之前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么?就是这样。” 陆原和瞪大了眼睛,瞪得可怖。他被束缚住的手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脸则涨红了,像是随时会昏厥过去一样。 “不是我不放他出来,是他自始至终没有出声。他不愿意和你说话。” 林路深走到门前,握住把手向下一拧,“陆原和,你们的愿望实现了一半。” “哥哥确实是个做大事的人,而我……既不健康,也不快乐。” 第168章 林路深离开审讯室,门砰的一声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左侧人们陆续走出,脚步声夹杂着窸窸窣窣的低声交谈,林路深感到有目光沉甸甸地朝自己投来。 欲言又止,踌躇不前。 林路深向人群看去,那星星点点的眼神霎时像广场的和平鸽似的呼一下散开,唯有李孤飞仍旧沉默地望着他。 无声的空气中夹杂着数不清的话语。 对视三秒,林路深自然地偏过头去。 “把陆原和带回去。”他交代门口的看守道。 “林路深。”或许是商量完毕,司正明从众人中站了出来。他面色严肃且克制,保持着有距离感的礼节。 现在人人都怕林路深。林路深未必有拯救一切的能力,但肯定有毁灭一切的能力。 “刚刚的内容,我们都听见了。”司正明顿了下,以镇静的神情倒吸了一口气,直截了当道,“你今天叫我们过来,是怎么打算的?” 林路深抿起唇角,眼底却毫无笑意,“听完那么多,你就这个反应?” “该不会陆原和失察了,还有其他人也参与了他那个‘0519’计划吧?” 司正明倒是也没被吓住。他上前一步,“陆原和所说的话,固然令人震撼;但再震撼,那也都是发生过的事了,对解决目前的困局并无多大帮助。” “何况,”司正明盯着林路深,“很多事你之前就已经知道、或者猜到了吧。” 林路深扫了眼司正明身后,人不多,都是脑科学中心的重要人物。那一张张脸现在都望向林路深,却呈现出不同的神色——或严肃、或紧张,但更多的是探究和等待。 “原本我想开个会,好好聊一下这件事的。”林路深哼笑一声,努了下嘴,“以你们习惯的方式。” “但既然你问了,也就省的我之后另找时间了。” “叫你们过来听陆原和的陈述,”林路深啧了一声,来回踱了几步,“最主要的目的呢,是让你们都明白,现在的脑科学中心是谁在做主。” “……” “……” “林路深你——!”有一人怒道。 “哎,急什么。”林路深回身,抬手打断。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所有人,冷冷道,“我要是真想给你们中的谁、或者其他什么人定罪,现在还需要在这里废话吗?” “丑话说在前头,是为了减少掣肘、提高效率。” 林路深话音刚落,就见李孤飞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他一声不吭的,站到了林路深身边,意思不言自明。 司正明看了李孤飞一眼,轻嘲道,“监察和研发保持距离的规定真是英明。” “非常时期,顾不得这些了。”林路深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李孤飞,冲司正明抬了下下巴,“另外,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第269章 是让你们都明白,现在的脑科学中心是谁在做主。 “……” “……” 司正明面色不虞,“你要做什么?” “第一,”林路深竖起一指,“即刻释放南柯实验室的所有人。” 司正明回过头,和另几人眼神交换,片刻后重新看向林路深,“我们可以放人;但是他们能不能醒过来……” “不能保证。” “第二,”林路深神色不变,语气平淡却似有千钧之重,“我要能够自由调配脑科学中心里的各项资源,包括但不限于设备、人力等;我做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 司正明冷笑一声,“这一条,我们答不答应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三,即日起暂停一切芯片及相关产品的发行,”林路深没有理会司正明的讥讽,“直到芯片问题得到解决。” 此话一出,四周立刻变得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一旦如此,便等于公开承认芯片存在重大缺陷、脑科学中心有严重疏漏……诚如田霖所言,这个组织会自发地求生;面对林路深的提议,大多数人不会真的赞同。 好在林路深并不是来跟这些人商量的,他不需要。 “我知道你们、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里的很多人,过去都或多或少地被牵涉进了陆原和的事情里。”林路深佯装看不见这全场死寂,直接默认大家都同意了,“田霖的死、南柯实验室,还有我……” 我的失忆,我的骂名,我差点死掉。 越过司正明,林路深走到人群中央。人们向四周缓缓退开,默不作声。 陆原和欺骗了所有人,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能够成功、能维持这么多年,也未尝不是因为很多人早已自发地捂住了眼睛,甚至在配合陆原和自欺欺人。 “我曾经很恨你们,恨整个脑科学中心。”林路深自嘲地笑了一声,眼角染上浅红,“但我现在不恨了。” 林路深的痛苦,是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却又只是脑科学中心的一羽鸿毛——轻飘飘的,数不清有多少根一模一样的,从很多年前开始飘落,迄今还没有停下。 “我不想报复任何人。”林路深白皙的面庞好像一戳就会破似的,神色凛然,眼神坚毅,“但我必须解决芯片的问题。” “彻底的、真正的解决。” 第169章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沉默地走出了这栋实验楼。 林路深知道自己的要求会被贯彻和执行,但同时他也真正成为了一个被高高架起的孤家寡人。他会越来越不像一个有温度和情感的“人”;他还活着,却已经比数字生命更像数字生命了。 “你怎么还不走?”这一层的走廊上只剩下了两个人。林路深回过头,用十分淡漠的目光看向李孤飞。 “我是站在你身边的。”李孤飞没有笑,这让他看起来愈发严肃,说的话透着强烈的不容置疑感。 “回去干活儿就是现在我对你的要求。”林路深不为所动地竖起一指,朝着身后向上的楼梯点了下。 “那你准备留下来干什么?”李孤飞眉一挑,“你那么厌恶陆原和,不会是还想趁大家走光了再去讲悄悄话吧。” 林路深其实留下来没有什么事要做了。他只是单纯地开始不习惯和其他人一起走,或许其他人也不习惯和他一起走。 他同样不习惯的,还有向其他人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和完整计划。神明事不能被猜透的,林路深不是神,却需要扮演“神”,因为现在的脑科学中心需要一个“神”。 旁人都自发自觉地服从于这个现状——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唯有李孤飞拒绝。 “李孤飞,你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对于如今的林路深而言,讲刺人的话已不需要打腹稿或是做心理建设。他开口非常自然,“我已经第不知道多少次跟你强调过,现在你和我没有任何有别于其他人的特殊关系,以后也不会有;以及,我会如此耐心、不厌其烦地跟你解释,是因为你是脑科学中心的宝贵资产,你的能力是稀缺品——跟你本人无关。” 李孤飞面无表情地听林路深讲完,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其实你才是我在脑科学中心出人头地的最初动力。”李孤飞说。 “现在也还是如此。” “我想要配得上你,想要站在你的身边,想要不被你的光芒所掩盖。” 林路深有些意外,兴许还有丁点儿的震惊。但他并不怀疑李孤飞所言的真实性,这大概是李孤飞从他们相识起最真最真的真心话了,少年不肯低头的心气,从十几岁持续到现在也不曾磨灭,因为李孤飞自始至终没有实现这个愿望。 “永远也不可能了。”林路深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云淡风轻地吐出极为残忍的字句,“过去,你自以为是一文不名的孤儿,我则因为陆原和的缘故莫名其妙地在你眼中变得‘高高在上’——其实那个时候我们是平等的,只是你不知道,不相信;” “但现在,你是个人,是脑科学中心万万千千的工作人员中的一个;而我,”林路深眨了下眼,轻盈的睫毛一闪,“是系统。” 这次,林路深给了李孤飞多一些的时间。他脸上不见丝毫情绪,平静地望着对方——用一种会平等看向所有人类的眼神,“所以,你永远也不可能如你所愿地‘配得上我’;等芯片的问题解决了,去度过人类的一生吧。” 第270章 李孤飞定定地盯着林路深,目不转睛的。他嘴唇紧抿,良久后才张口,“第一,我不认同你是系统。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肩负起特殊的职责;哪怕所有人都怕你,我也不会怕你。” 林路深的眼神变得有几分阴鸷。 “第二,就算你真的要背着和系统的关联活下去,我也不在乎。” “我爱你,不会因你的态度、立场、工作……甚至是形态而改变。” “……” 形态。 很好。 “自不量力。”林路深齿间逸出几个气音,转身离开。 “等等。”李孤飞扬声叫住了他。 “干嘛?”林路深顿住脚步,蹙眉回头。 李孤飞走上前,忽的就半蹲了下去,一条腿屈起,另一个膝盖立在地上。 “你……”林路深有一瞬间产生了毫无道理的要踹人的冲动,就像他当年在图书馆莫名其妙的“白痴”一样;但他忍住了。 “你的鞋带散了。”李孤飞低下头,替林路深系起鞋带,“今天早上出门是不是很急?” “……” 李孤飞系好鞋带,站了起来。他其实比林路深高半个头还不止,“总有系统也做不到的事吧。” “刚刚我的话没有说完。” “其实我想说,现在我已经不在乎是不是‘配得上’你了。” “等一切都解决了,给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类追求你的机会,可以吗?” 林路深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又或者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得不需要他开口。他转身离开,走廊上只回荡着他上楼梯的声音。 “那我就当你答应了。”李孤飞站在原地,摩挲着自己的指尖。 - 巨大的变化有时是在一夕之间悄无声息地发生的。 脑科学中心像一列行驶了太久的火车,它太长、太长,以至于人们在懵懂无觉中任由它向着前方开去,直到蓦然回首才发现它早已脱轨。 林路深成立了一个新的部门。在银杏林的另一头,原先研发中心对面利用率极低的片区,他辟出了专门的一栋;他懒得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动脑,索性就用楼房的编号c-24来命名。 c-24,专为芯片问题解决而设立的部门。林路深从脑科学中心的各个部门抽调人手组建的,研发中心的占了大半。 整个c-24被林路深分成a组和b组。a组专攻芯片改良,目标是在以后的芯片上彻底杜绝自主意识的问题,但这绝非一日之功;而b组由林路深亲自负责,主要针对现有问题——全面召回已有芯片是痴人说梦,如果是田霖刚发现那会儿,或许还有那么一丢丢实现的可能;放在芯片早已大规模被使用的现在,必定要另寻出路。 这一年的元旦和春节似乎都在眨眼中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连带着这个冬天一起。 猛然意识到时间飞逝,是林路深有天忽然发现窗外树林的颜色变了;于是他知道,自然界的另一个季节来了。 和当初在南柯实验室突击时一样,林路深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有离开过工作的这栋建筑;站到镜子前时,他抬起头,会感到陌生。 “林博士,您……注意身体。” “林林,你需要休息。” “林路深,过度劳累与高压会严重降低工作效率。” …… …… …… 林路深已经习惯了耳畔与大脑同时回荡着多个声音。但他越来越少与人讲话,除了必要信息交流外开口接近于无。 偶尔他会情不自禁地在手臂上用力掐着,甚至于在浴室里用小刀轻轻划两下,等血止住后又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路深已经想到芯片问题要如何解决了。他带领b组,在南柯的现有框架内构建一个新的模块,一个能够吸引并容纳数字生命的模块;他甚至在构想对数字生命进行相应的教育、培训和选拔,让他们像人类一样为这个脑科学中心所用…… 时间的车轮沿着崎岖的道路向前滚动着。春天来了,新的模块开始长成,混乱的脑科学中心逐渐摸索出一条新的运行之路……世界的一切都在冬天过去后开始曲折地变好,除了林路深。 “林博士,有人找您。” “不见。” 林路深趴在办公桌前,听见门外有几人相互商量的窃窃私语。 一般如果有事,负责联络的工作人员敲门时就会直接说事;不说的,那就是没正事。 “呃……林博士。”门外商量完毕,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门缝儿,再次道,“是您的……母亲。” 第170章 (一) 如果一个社会按闹分配,林曼一定会过得很不错。她不是今天才这样的。早在很多年前她和陆原和还没离婚、甚至还没闹翻时,她就已经展现出了这种“能力”,所以哪怕是圆滑如张鹏举提到她都会有点发怵。 林路深想象不出年轻时的林曼和陆原和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实在是一个悲剧。 “林博士?”工作人员的声音像用力绷住的弦,非常紧绷,一个不注意就会发抖。 林路深抬起头,看见门外的人神色有些惶恐。他不清楚林曼上门的具体目的,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脑科学中心这几个月变动极大,对外界而言是信息量井喷的一段时间。或许林曼是听说陆原和倒台了,想要狠狠推一把已经倒了的墙;又或许…… 第271章 林路深疲惫地揉了下眉心。 “她现在在哪儿?”林路深问。 “呃……她……您母亲现在就等在一楼门口呢。”工作人员想了想,又补充道,“这栋楼没有通行证谁都不给进。” 他面露犹疑,“要……请她进来吗?” “行了。”林路深也懒得问林曼是怎么进入脑科学中心的。他站起来,把门前的资料保存、收拾好,又捋了捋衣服,“我出去见她。” “跟安保部门重申一下,下次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 “哦,好的。” c-24大楼外,林曼面无表情地站在台阶下,正对着大门的中心位置。她穿着一套深紫色的高定套裙,稀疏发白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起。 这身衣服对如今的她来说大了一点,就像这套装扮过分隆重而显得不合时宜。她瘦了很多,像一把干枯的树枝,脸上皮肤松弛,粉底和口红也难以掩盖形容枯槁之感。 林曼过得不好。 这是上次林路深就发现了的事。但他已经很难被唤起共情和同理心。如果说面对陆原和时,他更多的是厌恶;那么面对林曼,他就只想逃离。 哪怕他已经是“系统”,这种刻在本能的情绪也还是抹不去。 “找我什么事?”林路深在距离林曼三级台阶的地方顿住脚步,“我现在很忙。” 林曼冷脸看着林路深,眼神里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 她没说话,只一动不动地盯着林路深看。 “没事的话我先回去工作了。还有,现在脑科学中心是不对外开放的,你……”林路深心底抗拒滋生。他皱着眉,“你以后要是实在有事,让灵灵联系我。” 说完,林路深转过身,一只脚刚抬起还没落到上一级台阶,却忽然被林曼猛的用力一拽。 “你干嘛!”林路深面露不虞。他趔趄半步,想要甩开林曼攥在自己衣服上的手。 孰料林曼用了死劲,五指紧握,力道差不多能把这件衣服整个儿从林路深身上扯下来。然后她扬起另一只手,啪的一个巴掌响亮地落在了林路深的脸上。 林路深错愕地愣在原地,从肢体到表情一动不动的,浑身上下唯一变化了的只有侧脸上逐渐浮现的那一抹红晕。 “嘉嘉还活着,对吗。”林曼说得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细眉高高飞起,眼神几乎算得上凶恶,周身散发着寒意。 关于芯片的消息越传越多,林曼原本知道的就比普通人多一些。时至今日,她能知道、或是猜到,林路深并不太意外。 “他不想见你。”林路深的语气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没有伸手去捂住火辣辣的脸。 「林林。」abyss冷得能滴出水的声音响起了,「换我来吧。」 林路深没搭理abyss。他一把推开了林曼,这一巴掌反倒把他打得更坚决了,“不论是我、还是他,我们都不想见到你。” “过去的事我懒得再跟你计较,但也请你……” “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林曼却像是根本没听见林路深的话,“嘉嘉怎么可能输给你呢?如果你们俩只有一个意识能占据这具身体,那也应该是他而不是你……嘉嘉……” 林曼歇斯底里的,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身上划一道口子,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了。她说着说着,眼眶红了,声音在哽咽中变得缓和,手上的力气开始松去;到最后,几滴控制不住的泪受重力从眼眶划落,逐渐止不住、接连不断地向下淌着,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留下一道道鲜明的、不自然的痕迹,露出沧桑衰老的面庞。 林路深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刻他忽然有点像一个十分初级的机器人,不知道该有何情绪、作何反应、说什么话……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谁给他输入一个数值。 要说林曼和陆原和最大的共同点,那必然是在意陆嘉多过林路深。要是能选,他们都会更希望是陆嘉活下来。 林路深早就知道这一点,也似乎已经接受了很久了。只是侧脸的刺痛与灼烧感久久不灭,他感到大脑像一桶浆糊似的晃动、令人昏厥——大约是太长时间没好好休息了。 「林林。」abyss的态度冷漠得残忍,「回去吧。」 abyss不想让林路深再勉强自己跟林曼多讲哪怕半秒钟的话。 “林女士,”林路深用力呼了口气,好像在佯装轻松。他看着面前涕泗横流的林曼——即使是陌生人大抵也会动容,而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此刻的真实情绪其实是麻木和些许的厌倦,“脑科学中心不对外开放,机要信息也不对外公布,请您尽快离开,以后不要再来了。” 转身走回c-24,林路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入目只有数不尽的台阶,他已经走了许久、却还是看不到尽头;他一步、一步极沉重而缓慢地向上迈着,真实世界的一切在变形、抽离、远去……只剩下林曼尖锐的哭喊,和不敢上前的路人克制的言语关切。 “林博士。” “林博士。” “林博士。” …… 一路上,迎面的人们礼节性地问好后让开。哪怕林路深的面色已经苍白虚弱到了极点,也没有人敢真的冲上来堵着他问:你怎么了。 这个世界并不需要林路深。林曼需要一个寄托情感的孩子,陆原和需要一个足够聪明的继承者,脑科学中心需要一个被架在风口浪尖上、让人们在害怕和信服中保持平静与团结的……“神”。 第272章 林路深不是任何一个角色独一无二的最佳人选,他是每一个命题的“别无选择”。 现在的脑科学中心还需要他吗? c-24的工作已经步入正轨,模块的组建初具雏形,这里从不缺天才,他林路深在技术上发挥的作用并非不可替代;何况……系统之内,还有一个田霖。 林路深凭借本能走回办公室,又靠着肌肉记忆打开门、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很久没有正经睡觉了,吃饭也是一样;他的精神状态比他的时间还要紧张。 仿佛整个世界的春天都来了,只有林路深还被留在隆冬。 林路深昏过去了。 在自己的办公桌前。 阳光从他身后的窗玻璃明晃晃地洒进来,春风从小缝钻入,吹得半拉半开的窗帘一晃一晃的,悄然无声,好似轻盈的裙摆。 (二) 林路深很久没做过这样一个梦了。 在梦里睁开眼时,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陌生而空旷的地方,头顶有白色的光洒下来,却并不亮;地板光滑冰凉有些硌人,他翻身朝旁边看去,黑漆漆的,寂静无人。 那是一排排的观众席。 一个人也没有。 林路深从舞台上爬起来,赤着脚,头发也有些长。他转过身,背对着观众席,像是被操控了似的缓缓地朝着舞台深处的黑暗走去,仿佛他已经知道那里是没有尽头的。 ——噗通! 林路深纵身跌入了第一个梦里。 湖水清澈森绿,四周腾起一连串细碎的小泡泡。一根飘逸的水草疯长着朝林路深奔来,很快四面八方的水草就一齐扭动起腰肢。它们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儿,陆原和的咆哮与林曼的哭喊——那是林路深原本以为压根儿不存在于自己脑海里的记忆; 林路深向着前方游去,水面向下深不见底,向上触不到天光。他拼命地游啊、游啊,一阵突如其来的暗流漩涡裹住了他,涌动间几乎要将他扯碎、或是拧成麻花;他被裹挟着,眼前陷入了长时间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于是再一次的,他竭尽所能地想要逃。 林路深觉得自己在长大,他的手臂和大腿都更加有力,可漩涡远比野草更加难缠;搏斗间他受伤了,暗红色的血汩汩流开,他像不会疼似的向后一蹬,泛着腥味儿的血雾弥漫、淡去,渐渐跟不上他一往无前的速度。 他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没有野草、没有漩涡;这里生长着一些无毒无害的植物,生活着一些看起来不会攻击他的同类;他以为,这次自己终于自由了。 梦从此处开始变得厚重、阴郁,包裹着林路深的湖水似乎浓稠了很多,开始以一个不那么明显的方式困住他、压抑他,迫使他在外力作用下自己走向一个早已定好的位置。 直到铁爪一张一合的影子从头顶缓缓向着他落下时,他才反应过来,却已经来不及了。他被铁爪捧在掌心、高高举起,在空中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置身的只是另一个更大、更高的囚笼,这才是真正为他打造的“陷阱”。 林路深从出生、到活下来,仿佛只是为了被送到这里、被利用后牺牲掉。 林路深再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了。他陷入了身体与意识双重意义上的身不由己。 偶尔,他脑海里会闪过片刻的清明,那个念头告诉他,他该回到岸上的,那个阳光照耀大地、他能用双脚走路的地方。 可是,林路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地方长什么样了。他开始疑惑自己有没有真的去过这里,甚至怀疑它并不真的存在于世界上,它只是一个幻想中的、可望而不可及的东西。 再后来,林路深不在思考关于这个地方的一切了。它是真是假、是何模样,林路深都不关心了。 他确信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终将会死在这个巨大的、陷阱般的囚笼里。区别只在于,他是被其他生物杀死,还是他杀死一切妖魔鬼怪后自然地、随着尘埃一起向着湖底深处落去,在静谧中缓缓死去。 或许这里仍将有人在未来的某天见到真正的太阳,或许这个囚笼最终会被撞开、被废弃、被永远地扔在不见天光的深渊;但那时的事,和他林路深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这样的意识出现后,黑夜也不再漫长了。林路深有时觉得自己是鱼、有时觉得自己是水,有时觉得自己已经与土壤融为一体、有时觉得自己早已是囚笼本身。 过了不知多久多久,久到也许陆地在经历了一圈漫长的环球旅行后又回到了这片水域的旁边。某个骤雨初歇后的晴天,林路深在一浪一浪的潮水中被冲上了岸。 身下的粗粝而炙热的踏实感透过肌肤、弥漫全身,阳光的温暖环抱着他的躯体。 湖水孜孜不倦地拍打着他,洇湿了大片大片的沙土。他从空无一人的舞台上赤脚走来,经年累月的伤痕都已结痂、不再流血,可疤痕一道一道的,从来也无法被抹去。 林路深蜷缩着,像婴儿还在母亲身体里时那样。他仍有呼吸,可他不打算再醒来了。 直到,从水域的另一头,沿着蜿蜒漫长的湖岸线,一道足迹向着这里延伸而来。 那人同样浑身湿透、同样伤痕累累。水从他的身上滴了一路,细碎地落在脚印旁,像一道锋利绵长的笔画。 李孤飞在林路深身边半蹲下,像抱小孩子一样把他抱进了怀里。昏迷中的林路深周身发烫,眉间紧起,嘴唇翕动着,用力缩起身子,极为不安。 第273章 “没关系的。”李孤飞一遍又一遍地轻抚着林路深的额头,用很温柔的话语道,“没关系的。都会结束的,都会结束的。” 日暮低垂,天际云层重叠。李孤飞站了起来,抱着林路深向着广袤无际的大地走去。 世界一片浓郁的金橙色。辽阔无边的地平线上,是一轮恢弘壮丽的日落。 李孤飞带着林路深离开了。终于,他把林路深从那个铁笼般的梦境里抢了回来。 在他的身后,abyss长身玉立,负手立在山丘之顶,默然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已经不再和林路深长得一模一样,他用林路深脑海里残留的、自己小时候的影像推演出了成年后自己的大致面貌。 和林路深有七八分像,只是abyss的脸部线条更坚硬,气质也更冷一些。他给自己的颈部纹上了a的花体图案,或许是现在的他比过去更厌恶“陆嘉”这个名字和“嘉嘉”的称呼。 “我知道,”不知何时,南柯出现了。他已彻头彻尾的不再是个少年,神态成熟沉稳,与之相匹配的是一副比先前更加高大的身躯,和略显低沉的嗓音,“那所有的一切,你也经历过。” 一体共生。同样的疼痛,同样的梦魇。 南柯颈间的狼牙显得小巧了几分,挂在如今的他身上,早已不像是桎梏或链条,而是一种具有纪念意义的装饰品。 同时还很美观。 “都会过去的。”南柯说,“新的模块已经开始试运行;外部有c-24,内部有田霖、杨幻……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abyss回过头,几缕半长不短的碎发飘在脸侧。他说,“幸亏有你。” 南柯摇了摇头,“不,是幸亏有你。” abyss打量着南柯,眼神晦暗,意味不明。 “我当初教你,是怕你迭代……成长后变成会伤害林路深的样子。” “但是对我来说,那才是我的生命真正意义上的开始。”南柯眉目淡然,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锋芒毕露,“林路深和实验室所有的人,创造了我的‘身体’;而你塑造了我的精神。” (三) 脑科学中心,特别医院。 特需病房里,各式各样的仪器此起彼伏地发出机械音,屏幕上的数字和曲线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着,旁边围绕着几位工作人员,正在做记录。 白色的灯光不分昼夜地照亮这间十分宽敞的病房,这里没有哪怕一扇窗户。 林路深是在那天见过林曼后突然晕厥的。abyss第一个发现,几乎是立刻就触发了警铃。人们慌张地把林路深送进医院,他的大脑在一个深层昏迷状态里稳定着,早期有些波动,不久后就陷入了长久的平静,半点挣扎也无。 c-24的b组暂时由纪忻代理,其他各部门按原有的规定继续运转,南柯作为系统在其中进行必要的安排和调节——一切井然有序。但脑科学中心可以没有林路深,却无法对林路深的大脑放任不管;人们最担心的不是他不能干活儿了,而是他的脑子可不能坏。 于是,当李孤飞提出由自己执行梦境监测时,一片沉默中无人反对。 abyss解开了相关的限制,只是这次的监测比所有人事先预料的都要更长。 因为林路深大概自己并不想醒来。 走廊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重而快。 “怎么样?” “今天应该能醒。” 李孤飞推开病房的门,身旁跟着三两个医生。他面色如常,但呼吸有些急促。刚结束梦境监测,他是一路赶着过来的。 “成功了。现在林博士的脑部数据已经恢复到普通睡眠状态,”一位工作人员说,“应该是随时都可能醒过来的。” 李孤飞走到林路深的床边。仪器的中央,病床上躺着昏迷数日的病人,林路深。他只露一个小脸在外面,全副身躯都被盖在厚重的被子下,显得十分单薄。 他太瘦了,瘦得像是被子下根本没有人一样。 “好。”李孤飞轻俯下身。他伸出手,看样子是想去碰下林路深的眉心,却最终在空中止住,兴许是碍于旁边还有其他人。 “等林路深醒了,立刻叫我。” 说完,李孤飞转身离开。他眼下有明显的乌青,神色也带着无法掩盖的疲倦,整个人全靠一口气撑到现在,不知多久没有睡过了。 “好,好的。”医生有些意外,旋即迟疑道,“那个……” 李孤飞:“怎么了?” 这场为了唤醒林路深而执行的、漫长且凶险的“梦境监测”,其实是“不合规”的。几个月前林路深就已经叫停了所有的“梦境监测”;自那以来,唯此一例。 不仅如此,林路深还曾经干出过一言不合就对李孤飞实施监禁的事儿。 林路深苏醒,现阶段是符合脑科学中心集体利益的;但对李孤飞个人而言……医生觉得他多少有些不值当。 “等林博士醒了,要是他问起来……”医生隐晦道,“我们怎么说?” “实话实说就行。”李孤飞努嘴笑了下,故作轻松道,“瞒不住他的。” 第171章 林路深是在下午醒来的。距离那场梦境监测结束,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 医生说或许是他太累了,又或许是他在自己的梦里……“睡着了”。 沉重的眼皮动了好一会儿,垂下来的睫毛不声不响地颤动着。睁开眼时,林路深的整张脸是并不放松的;他皱着眉,多思与疲惫一目了然。 第274章 ……这里怎么有点眼熟? 又是病房。 现在什么时候…… 发生了什么? …… …… 这不是林路深第一次昏迷。他出神地怔愣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侧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并开始讲话,他才缓慢地反应过来,连带着五感迟钝地觉醒。 “我……”林路深嗓子哑得很,差点说不出话来,“我昏迷了多久?” “六天。”旁边一位年轻护士道。 六天。 时间不长。 还好。 “这段时间有发生什么事吗?”林路深又问。伴随着床板被摇起,他缓缓靠坐了起来。 “您刚昏迷的时候,大家慌乱了一阵;”另一位护士道,“不过日常事务都还照旧进行,只是中心内的各项安保被大大加强了。” 林路深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c-24……” “林博士,系统给您设置了为期15天的强制休假,从您苏醒开始计算。”护士笑容甜美地望着林路深,“在此期间内,您不需要操心任何工作上的事。” “什……强制休假?!”脑科学中心有这玩意儿吗?林路深皱眉,匪夷所思。 “是的。这是系统根据算法自动生成的。如果系统判断您休息不充分,假期可能会再度延长哦。” “……” 林路深无语地闭上了刚刚睁开的眼睛。 「abyss。」 无人应答。 「abyss!!!」 悄无声息。 「哥」 不出所料的,小丑熊被迫滚了出来。 「……」 「林路深,」小丑熊十分严肃,两颗纽扣眼睛瞪得溜圆,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这次大家一致认为,为了你的生命健康、整个脑科学中心的系统稳定、以及不能再经受更多刺激的我们所有人!——你,需要好好休息。」 「……」 「你——」 小丑熊传达完毕,连回复都不等,麻溜儿地就滚了。 又只剩下了林路深一个人。 他的大脑里从来就没有这么安静过。 “林博士,”护士脸上笑容没变,“祝您假期愉快。” “……” 于是,忽然之间,林路深发觉自己被“架空”了。 他写的系统、他设计的模块、他组建的新部门……都有了“自我意志”,都不听他的了。 不知道是谁交代的,晚餐后护士送来了几本书,都不是专业相关的,只是供林路深休闲放松,却不会让他过度用脑。 在林路深个人的强烈要求下,他被转移到了一间有窗户的正常病房,只有做检查时才需要去之前的那个。落日把窗玻璃染成金色,多余的颜料流进来,在窗边淌了一地。 林路深在病号服外披了件薄薄的毯子,坐在轮椅上对着窗外发了小半个钟头的呆。一本随手翻开的书摊在他的膝头,也就看了十来页。 “推我出去走走吧。”再次有护士进来时,林路深说。他的腿曾经受过伤,后来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走不了路。 护士推着林路深,搭乘电梯,一层一层地向下。路过每一层,林路深都会要求认真转一圈。 在医院,林路深身上的与众不同被短暂地淡化了。路过的医生、其他工作人员或是病人都只当他是个普通来住院的,年纪轻轻长得挺好,就是不知怎的坏了腿脚;人们并不会对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投以过多的注意,只有很少的人认出了他其实是林路深。 林路深醒了。 挺好。 脑科学中心的系统短期内不会崩溃了。 下到不知第几层时,电梯门打开,走廊一片安静。 出了电梯,旁边的显示屏上用大字打着:重要区域闲人免进。 “咦,”护士看了眼楼层,“一般我们是不能进这一层的,电梯也不会停。” “可能是您的权限比较高。” 隔着一道门,林路深远远地能看见另一头有不少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护士迟疑片刻,轻声说,“那里面的病房住着的都是从南柯实验室里出来的人。” “哦,”林路深目光静而远,语气异乎寻常的镇定,“有醒了的吗?” “暂时还没有。”护士低声说。 人的昏迷有很多种可能。对于已经被梦境监禁了这么久的人来说,要再清醒过来、恢复和正常人一样的神志和行为能力,不说是奇迹,至少也是难上加难。 南柯实验室的事,是在去年林路深和司正明等众人对峙后开始解决的。人很快一个接着一个地被解除梦境监禁、转移进医院;先前陆原和设下的那个与第十审讯室类似的屏障也被解除了,这间实验室终于空无一人,变成和彻底废弃毫无区别的样子。 过去的几个月里,林路深一次也没有敢来看过他们。 “林博士?”护士有些惴惴不安。 “我知道系统不让我工作,也不让你们跟我提工作的事。”林路深说,“但是这里如果有什么进展、或是变故,还请立刻告诉我。” 作为一个刚苏醒、身体还十分虚弱的病人,林路深今天的“活动量”已经够了。他回到自己的病房,天空已经彻底黑了,但窗帘还没有拉下。 李孤飞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正随意翻阅着面前茶几上堆着的几本书。 第275章 “李博士好。”护士把林路深推进门里,冲李孤飞浅浅鞠躬打了个招呼,然后就马不停蹄地关门跑了。 “……” “……” 梦里的事,林路深并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或者说,他多少是有点意识和概念的。 “来找我干嘛。”林路深自己转着轮椅回到床前。李孤飞起身走过去,扶住林路深的胳膊,撑着他坐回了床上。 林路深没有拒绝李孤飞的帮助,但也没有感谢。他的情绪很平淡,好像李孤飞真的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有件事儿,要跟你说一下。”李孤飞说。 “你违规执行梦境监测的事儿?”林路深抬头,不咸不淡地质问道。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半晌叹了口气,仿佛有几分无奈,却又认命了。 “如你所说,现在脑科学中心还需要我。”李孤飞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你要是想出气,等问题解决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绝不反抗。” 林路深偏过头眼皮一掀,翻了个白眼。 “但是,”李孤飞说,“我今天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件事。” “不是?”林路深有些意外,狐疑道,“我被南柯和abyss那两个没良心的禁止工作15天,这件事通知到你了吧?” 李孤飞闻言神色有几分古怪。他抿着嘴,很生硬地嗯了一声。 半晌,林路深反应过来,李孤飞是在憋笑。 “……” “……” 左右没有趁手的东西,林路深只能又恶狠狠地翻了个明目张胆的白眼。 李孤飞嘴角浮现轻微的弧度。他开口道,“杨幻。” 林路深心里咚的一下。 “从南柯实验室里抬出来的人,比系统登记的少了一个。”李孤飞说,“这件事先前都是我一直压着,不过现在……” “你昏迷这几天联系不上人,杨幻——现实中的那个,他大概是担心你,找到脑科学中心来了。” “正巧赶上安保政策刚刚更新,他就被门口的人拦下了。” 林路深看向李孤飞,“你见到他了?” “我暂时安抚住了他。不过他没有见到你本人,肯定不会放心……这其中似乎还叠加着一些其他的旧事……”李孤飞说,“很显然,他对脑科学中心严重缺乏信任。” “杨幻在社会上、尤其是民间芯片领域,多多少少是有一些人脉和影响力的。万一他……” “我知道了。”林路深深吸了口气,“杨幻是我的朋友,这件事我来处理。” 第172章 杨幻的事说完,林路深瞥了眼,发现李孤飞还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还有事?”林路深说。 李孤飞却看起来并不着急。他从桌前的果盘里挑了个鲜艳的苹果,开始削皮。 “……” “你醒来后的状态,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李孤飞边低头削皮边说,“比我以为的……要好。” “……” 林路深偏开头。伴随着轻轻的沙沙声,苹果带着水汽的香味弥漫开。他抿了下嘴,“你以为我会什么样?为了爸爸妈妈不爱自己这种事揪着床单咬着被角哭到昏厥?” “……” 李孤飞削皮动作一顿,抬头略带惊诧地看了林路深一眼。 “哦,那倒不是。” “我以为你会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满脑子都还是工作,爬也要爬到c-24,拿绝食和自残威胁abyss。”李孤飞顿了下,“为了避免你趁人不注意翻窗逃跑,我们才特意安排你和其他病人住在同一栋楼,还是高层;否则以你的……病情级别,是该一个人被送到那种不对外开放的实验楼里的。” “……” “……” “……” “我尊重系统。”林路深云淡风轻道。对之前自己在脑子里大喊abyss的行为绝口不提。 李孤飞继续把苹果削完,剔去核之后切成块,用托盘托着,放到了林路深手边。 林路深鼻子动了动,瞟了眼,“没有牙签。” 李孤飞出去找了几根牙签,回到病房后看着林路深吃苹果。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b组设计的那个模块在实验中有成功的例子了。”李孤飞说,“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分离出来的芯片意识已经进入系统,开始接受教育……或者说迭代。” “哦。”林路深神色平静,“情理之中。” “由于系统设定的强制假期,我想其他人大概不敢跟你提工作相关的事。”李孤飞说,“你之前的权限,绝大部分由系统暂为接管……包括,风险合规部。” 林路深嘎嘣咬了一口苹果,顿了几秒后才缓慢地开始咀嚼。 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部门。”李孤飞看着林路深一鼓一鼓的腮帮子,脸上的肉少得可怜,“但是从一个组织长期维系的角度,它是必需的。” 林路深抬眸,直直地看向李孤飞,“陆原和是这场弥天大谎的始作俑者。可是,这个骗局的每一个环节都曾经有被戳穿的可能,却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 “风险合规部发现不了、甚至压根儿也就不想发现芯片被掩盖的问题,却在陆原和排除异己的时候一马当先,完全罔顾事实的真相。” 李孤飞沉默了。林路深这话骂的不只是风险合规部,也是整个监察委员会。 第276章 “在脑科学中心,风险合规从来就不是发现并化解潜在风险的地方,而只是一把披着遮羞布的剑而已。”林路深说,“没有自己的眼睛,指哪儿打哪儿。” 林路深说完,不轻不重地把托盘放到床头柜上,里面的苹果已经吃完了。 李孤飞一声不吭地把托盘里的皮和果核倒进垃圾桶。洗手间传来水声,李孤飞洗完托盘后才又把它放了回来。 “风险合规部之后会重新组建,相关的规章制度也会完善。”李孤飞重新在床前坐下,“其实我觉得先前的那种情况,是因为陆原和在脑科学中心一家独大;人们遵循的是他的意志,而非规则与制度。” “放到现在,如果换成你……当然,你比陆原和好——可是从脑科学中心发展的角度,本质并无分别。这么大一个系统,不能依赖某一个人的意志、能力和品格去发展。” 林路深静了静,没有理会李孤飞话里的内容。 过了会儿,他说,“你该走了。” “还有,”李孤飞却像是没说完似的。他望向林路深的眼神平淡而坚毅,“从我个人私心的角度,也不想看着你一个大活人真的把自己活成系统。” “我想在这一点上,abyss、甚至是南柯,也是这么想的。” 林路深没有说话。他挪开目光,开始望着被子发呆。 李孤飞见状,起身从茶几上拿了几本书,放到了林路深手边。 “明天我再来看你。”俯身放书时,李孤飞说话的气息轻飘飘的,似乎能钻进林路深的耳朵里。 林路深耳垂忽然僵住,又麻又痒。 “等你再好一些了,我带你出去散步。”李孤飞推开门,正要走又回过头道,“丹宁湖边的柳树抽绿芽了。” 第173章 休养的生活称得上惬意,对林路深而言,甚至可以算无聊。 他很快就翻完了送来的那几本书,没事干的时候就自己在空本子上写写画画,演算一些大多数人看不太懂的算式。 李孤飞每天都会至少来一趟,通常是在晚上下班后。司河、纪忻……甚至张鹏举,也都抽空来探望过林路深;还有那个先前对林路深有些热情过度的沈融。 李孤飞始终没履行带林路深出去的承诺,林路深自己也没有提。他日日都很平静,却仿佛是心里闷着什么事一样,只是还没想好、还没开口。 这天下午,护士照例在林路深午休结束后推着他出门“放风”。路过资料查询间时,林路深示意护士停住,撑着扶手自己站起来——他已经可以勉强自己走路,“我进去一下。” “啊?”护士愣住,面露难色,“这,” 这些天的相处,让护士有时觉得林路深也就是个沉静的年轻人,只是比大多数人要好看些、聪明些;他并不像传闻中那样喜怒无常,也没有真的肆意妄为过,只是话极少,从不会与人攀谈闲聊。 “我只是休假,”林路深瘦削的面庞因苍白和虚弱而显得秀丽,说话声音也给人一种身体不太好的感觉,“并不是被监禁。” 护士张了张嘴,刚想反驳,一抬头对上林路深静而疏离的眼睛,眼底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并不刻意,好像他从来都是这样似的。 转过身,林路深缓慢地推开资料查询间的门,一小步一小步地挪了进去。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林路深坐下,“杨幻现在在忙吗?” 李孤飞今天难得不是太忙,能挤出半天时间。连日晴天,气温回升了不少,林路深也比刚苏醒时恢复了些。湖边的风应该不凉了,李孤飞打算带林路深出去散散步。 这件事只有他李孤飞能做,算是系统“特批”的。abyss对世间众人都充满了不信任,不信任他们的智商,不信任他们在面对林路深时保持理智和坚定的意志力。 到了病房门口,李孤飞透过窗户看见里面空空如也。他又去了先前那间设备极多的房间,也没人。 “林路深呢?”抓着一个路过的一声,李孤飞问道。他下意识心里一紧。理智上他知道林路深不可能跑路,否则abyss早就用大喇叭喊得人尽皆知了;可在情感上,他很难真的放下心来。 “护士推着他出去透气了。”医生看了眼时间,“不过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呀……我问问。” 和林路深一样,杨幻很小的时候就被植入芯片了。他的芯片是梦境疗愈方向的,当时还在试验阶段,算是一种“新产品”。 小杨幻被植入的是“试验品”,他自己也一样。 作为“试验品”的日子十分枯燥,小杨幻被关在病房里,定时定点可以去院子里晒太阳、放风,接受指定范围内的教育;负责观测的工作人员几乎不会与他多说任何一句话,而同龄玩伴这个元素那会儿还没被纳入实验。 在这样的环境下,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是不存在的东西;小杨幻偶尔甚至会怀念在孤儿院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 他天性率真阳光,撒谎和欺骗是他学不会的技能,勉强自己去接受并习惯残忍的生活也一样;于是慢慢的,他学会了自己和自己说话。 用不算丰富的英语知识,小杨幻给另一个自己取名叫“ghost”。起初他并不知道“他”真的存在,“ghost”好像只是他的另一个名字。 第277章 可是这场没有第三个同伴的旅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杨幻和“ghost”都在自以为自己孤身一人的日子里不断地对着虚空中想象出来的那个他诉说着、交谈着—— “昨晚风刮得好大,我怕得睡不着觉”,“昨晚风声吵死,我睡不着差点起来把玻璃砸了”; “中午的排骨真香!我把饭都吃完了!” “中午撑死我了……也不知道怎么吃那么多”; “课本上的文章都看完了,希望下次老师能多带几本书来。” “啊?还多带?不想看书,我想出去晒太阳。” …… …… …… 脑海里似乎有另一个与自己性情迥异的意识时不时会蹦出来说话。可是对于当时的杨幻和“ghost”而言,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们:人格分裂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孩子不知道什么事是不可以的。于是某种程度上,他们什么都敢做。 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学会了在脑海里和另一个自己对话。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出去。” “我不喜欢这里,我想出去。” “你怎么重复我说的话?” “因为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害怕吗?” “……?” “我?” “对,我在问你。” “我……还行。你呢。” “我有点害怕。” …… …… …… 杨幻其实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对外说过那另一个意识的存在,甚至不记得在面对观测人员时,更经常出现的是他还是“ghost”。 那时他还太小;他经历了太多次太多次的检测和重复询问,这些事在他的生命里是比吃饭睡觉还要常见的存在。 然后忽然有一天,杨幻被告知,他可以出去了。 和当初被关进这里时一样毫无征兆、莫名其妙。 作为试验品的这段记忆,或许被清除了一部分,杨幻已经不太记得;一个鲜明的念头被刻进他的脑海里:这里的事不能向外说。 像每一个被脑科学中心收养的普通孤儿一样,杨幻进入了脑科学院。他很快就适应了这个丰富多彩的人类社会,并且发现:一个人一般是只有一个意识的。 杨幻意识到自己和旁人不同,却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一点,甚至偶尔感到幸福;似乎是在一个春天,杨幻在自习室午休醒来,窗下的樱花开了,粉白色的。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第一个陌生的吻。 毕业之后,杨幻被分进了众多研究小组里的某一个。 这里比外界世界单调些,却比做试验品好多了。杨幻的生活一切照旧。直到有一天,他被这里那位天赋过人却难以交流的年轻领导叫进办公室,“杨幻,我怀疑芯片有问题。” “芯片好像会产生自主意识。” 第174章 李孤飞一路找到资料查询间时,林路深还没有出来。 忐忑了许久的护士看见李孤飞,眼睛一亮。她朝资料查询间的门看了看,意思很明显,她不敢这会儿进去。 “林路深在里面?”李孤飞问。 护士点了点头。 李孤飞嗯了一声。他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下,耐心地等了起来。 护士有些惊讶,“您不进去?” 那你来有什么用。 “林路深大概在和朋友聊天,”李孤飞说,“闯进去不礼貌。” 护士又看了眼资料查询间的门,沉默。 杨幻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具体表现在,他真的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脑海里有两个意识。 出于对林路深本人的信任、或是一种责任感,杨幻回去思考了一天,就来向林路深坦白了。 林路深先是大为吃惊,随后就笑了。他绕着杨幻前前后后转了好几圈,先前折腾那么久也没什么进展,原来活生生的证明就在自己眼前。 为了证明芯片确实存在自主意识,林路深本来已经计划请李孤飞进入自己的大脑,一探究竟;只是因为李孤飞的拒绝,才搁浅。 他不需要说服李孤飞帮忙了。 当时林路深还不确定这种自主意识是普遍存在的、还是个例;他交代杨幻暂时不要告诉别人,然后把杨幻单独保护了起来。 南柯实验室全员被执行梦境监禁时,杨幻并没有和大多数人在一起。他和身边的几位同事没有立刻被抓走,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喘息的时间;但随后,陆原和设置的屏障开始对每个人的大脑发挥作用。 每个人都知道这种屏障最终会让人变成什么样。它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缓慢而温和的死刑,会让人逐渐丧失自己的意识,在昏睡中变成一团行尸走肉,直到最后彻底死去。 逃跑,是那种环境下的第一本能,却也是最不可能的一件事。 杨幻无法清楚地记起自己那一刻的思维路径、或是心路历程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在一场搏斗中取得了胜利——他击败了“ghost”、斩断了“ghost”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一样随着屏障进入了梦境监禁空间。 不同的是,那时的杨幻已经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失去意识,他可以永远保留清醒的思维、和关于过去发生的一切的记忆;系统性赋予了他极大的自由,他可以告诉梦境中的林路深发生过的一切,可以一直一直地守在这里等林路深回来……他还可以做很多事,只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第278章 他再不是人类,他会变成真正的数字生命。从此,“ghost”成为了杨幻。 临别前,杨幻给那个失去记忆的大脑注入了一些他能想得起来的、基本的生存法则,其中也包括如何走出脑科学中心。 杨幻完全没有想到,“ghost”会将其当成一场告别,还念念不忘。 尽管在同一具身体里长大,但你我果然还是很不一样的。 杨幻想。 “你先回去吧。”等了十来分钟,李孤飞跟护士说,“待会儿我送林路深。” 这一层十分安静。李孤飞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恍惚间仿佛失去了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每当他单独和林路深呆在一起、或是一个人想着林路深时,就会产生这样的感觉。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开了。林路深扶着墙,略显僵硬地从里走出;看到李孤飞时,他并没有露出多么意外的神情。 “你今天不忙吗?”轻轻扑通一声,林路深跌坐回轮椅里。他调整好姿势,双手交叠放于膝上,微微抬了下头。 “嗯。”李孤飞推着林路深往电梯走,“今天天气好,下午我本来想带你出去的。” “abyss同意的?”林路深撇撇嘴,语气不善。 李孤飞想了下,“……算是系统特批的。”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林路深想了想,忽然道,“你能让杨幻偷偷进入脑科学中心吗?” 李孤飞愣了下,沉吟片刻。 要是放在以前,这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是非常正常的。 杨幻也植入了芯片,按规定是要定期做检查的,还也可以以梦境疗愈的理由进来。 可是现在由于芯片异常,各项检查和活动都被暂停了;又由于林曼,这里加强了安保…… “杨幻是脑科学中心在编职员,应该是具备进入权限的。”李孤飞想了想,“现在南柯实验室已经被从梦境监禁中释放,也不需要担心他进来后被抓走的问题。” 这个林路深当然也想到了。但他不太想走这条路。一旦杨幻以内部人员的身份进入,过去的一切都必然瞒不住了,甚至于他还有可能被迫要回到脑科学中心——毕竟,脱离这里,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杨幻和ghost的故事是个秘密,并且还不是林路深自己的秘密,他不想它就这样被公开展现到众人的面前;他为这个故事赞助了三十万,他希望它有一个好的结局。 “怎么了?”李孤飞察觉到林路深的沉默,似乎明白了什么,“你……不想让别人知道?” “……嗯。” “系统应该有些办法吧。”李孤飞说,“你问过abyss了吗?” 林路深再次沉默了。 因为这场强制休假,和接下来可以预料到的、abyss对林路深的各项“保护”措施,他和abyss不声不响地冷战了。 这几天连小丑熊出来找他玩,他都没搭理。 空气寂静片刻。 林路深没有解释。他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他嘴太硬,有些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寄希望于李孤飞好奇心有限、或是悟性足够。 “我知道了。” 过了不知多久,林路深感到自己的头发似乎被摸了摸,那只手还算温暖,用力相当克制。 李孤飞揉了揉林路深的头,像是觉得好笑,“交给我吧,我来想办法。” “现在,你想出去散步吗?” “我想去见见……另一个杨幻。”林路深没有说出ghost的名字,“可以吗。” “杨幻”,或者说“ghost”,已经重新开始营业了。 一方面,没有稳定收入令“杨幻”感到不安,并且他别无所长;另一方面,伴随着芯片问题的曝光,越来越多的人需要一个可靠的“解梦师”,哪怕仅仅是获得些许心理安慰。 就这样,一段时间前,“杨幻”“重操旧业”,又开张了。说来滑稽,他其实是一个连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都不知道的人,却竟然干起了为他人答疑解惑、指点迷津的工作。 林路深记得杨幻工作室的地址。李孤飞按照他说的开了过去,被堵在巷子口。远远的看见正有人从里出来,大约是杨幻的客户。 “我先找个地方停下车。”李孤飞左右看看。里面街道狭窄、十分拥挤,找车位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 “你在外面等我吧。”林路深解开安全带。轮椅在后座,他看了李孤飞一眼,“这里路还算平,我自己能进出。” 李孤飞朝巷子里看了眼,皱起眉。这里车多人多、路况复杂,一不留神就堵死了,林路深自己一个人摇轮椅太过不便。 李孤飞正要出言反驳,林路深却已经从他的表情里读懂了,并且抢先开口,语气多少有几分强硬,“我可以的。” 说着就想开门下车。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连滚带爬”的样子,似乎明白了。他倾身伸手按住林路深。 “你干嘛?”林路深一激灵,眼睛瞪圆了。他知道现在要是动手,他肯定是打不过李孤飞的。 不仅打不过,连逃跑都够呛。 李孤飞看着林路深喉咙一滚、活像炸毛的样子,心下了然。他道,“你现在腿不好,乱跑万一伤到了自己,abyss肯定要给你延长休假时间。” “……” “说不定到时候连病房的门都不让你出了。” “……” 第279章 “我送你进去。”李孤飞顿了下,“你自己和杨幻说,我在外面等着你。” 林路深眨了眨眼,有些生硬地挪开了目光。有时候李孤飞悟性太高了,也不是个好事。 “……行吧。”林路深努了下嘴,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手从门把手上放了下来。 李孤飞停好车,推着林路深走进巷子。 这里两侧的人见多了奇奇怪怪的人来找杨幻,看见林路深也不怎么在意,只以为是又一个被芯片逼疯了的人。不过这个人格外可怜,不仅脑子可能有问题,腿脚也不太好。 林路深很久没有这样“走”在阳光下,金色的光线照在他身上,他抬手遮住了眼。 林路深在路上给杨幻发过消息,所以他们进去时,杨幻已经在等着了。 他在休息室来回踱步,神色焦虑中夹杂着几分将信将疑,几秒钟就看下手机。 “林路深?!你腿怎么了?” 一见面,杨幻立刻注意到林路深浑身上下鲜明而无法忽视的羸弱、以及那两条不良于行的腿。他看向林路深身后的李孤飞,眼神顷刻变得严肃了起来。 林路深冲杨幻挥了挥手,然后侧眸瞟了眼李孤飞。 李孤飞把林路深推到杨幻面前,“你们聊。我在外面等着。” 说完,李孤飞就走了出去。 杨幻有些不明所以,林路深露出了一个浅淡却很真实的笑,“我的腿没事,老毛病了,休息一阵子就能好。” “今天,我是来跟你说你的'恋人'的事的。” 杨幻闻言,神情立刻变了。他嘴唇微动,下意识朝后退了半步,既期待又忐忑,甚至有些近乡情怯般的畏惧。 “很快,”林路深说,“你就能见到他了。” 李孤飞在外面等了大概二十分钟。他没有刻意竖起耳朵去听动静,但隔着一道门,里面也确实十分安静,好像并没有发生什么令人惊骇的事。 李孤飞不知道林路深具体和杨幻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他只知道杨幻大概是林路深很重要的一个朋友,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事。即使此杨幻非彼杨幻,但林路深对他依旧是十分在意的。 李孤飞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乍一听为了这种事吃飞醋好像十分莫名其妙,但情绪它产生了就是产生了,情绪是不跟人讲道理的。 说到底,李孤飞醋的还是杨幻和林路深共同经历过他李孤飞没能参与的岁月、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在林路深生命的那几年,他是缺席的。 他错过了,也许就再没有机会了。 杨幻推着林路深出来时,两个人的脸上都无波无澜,仿佛他们刚刚真的只是在一起闲聊,聊的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废话。 “那我先回去了。”林路深对杨幻道,“之后的事……” 他瞥了李孤飞一眼,“我,或者李孤飞,会联系你的。” 杨幻送他们一路出去,直到车边。李孤飞半搀半抱地把林路深放上副驾,一回头看见杨幻已经把轮椅塞进后排了。 砰的一声关上门,李孤飞正要绕到车的另一边。却见杨幻主动伸出手,认真道。“谢谢你。” “……” 李孤飞五味杂陈莫名其妙地伸出手,只能感觉到杨幻握得很用力。 “林路深跟你说什么了?”李孤飞还是没忍住问了句。 杨幻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李孤飞想了想,“我只知道个大概。” 杨幻笑了笑,“我也是。林路深说很多事他也不知道,要等……等我见到……他。” 李孤飞坐上驾驶座时,林路深靠在副驾上,已经不声不响地合上了眼。夕阳落在他的身上,李孤飞想,他应该是累了。 李孤飞发动车,正打算开回脑科学中心,就听林路深说, “去丹宁湖。” 第175章 丹宁湖东岸前的这条路,李孤飞和林路深都很熟悉。隔着一条马路,脑科学院最西的一角与宽阔的湖面遥遥相望。一路开去,太阳的余晖洒在前挡风玻璃上,这是一场恢弘而浓郁的日落。 “你饿吗?”李孤飞看了眼表,发现差不多是晚饭时间了。 林路深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已经睁开了眼,一直出神地盯着窗外掠过的风景。 李孤飞在路边停好车,推着林路深沿湖畔走。阴影和阳光不断地交替着在他们身上闪过,湖风吹着水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岸,发出清脆悠扬的水声。 李孤飞边看着前方的路,边端详着林路深微侧的脸庞和专注而坚毅的神情——他很清楚,林路深此刻正在想的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并且,林路深也不打算跟他说。 或许这是一件“系统”层面的事。所以林路深觉得不便与任何人类分享,李孤飞也没有必要知情。 “谢谢你。”忽然,林路深突兀地冒出了一句话,毫无征兆的。他的态度不算热烈,但十分诚恳,甚至称得上彬彬有礼,令李孤飞听了气就不打一处来。 他手向下一压,停住了轮椅。 林路深很轻微地趔趄了下,也没生气。也许他本来就是故意的。 “你做了很多职责以外的事,”林路深补充解释,语气淡定,“并且脑科学中心短期内大概也不会给你涨工资。” “……” “……” “不过等情况再稳定些,有条件的话我会向财务部门提出建议,给一些贡献较大的人员发奖金。”林路深说。 第280章 李孤飞冷笑一声,“那你应该第一个申请给自己加工资。” 林路深沉默片刻,“我不一样。” 不知为何,眼下从林路深的语气里,李孤飞听出了些沉重。明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也许不久后脑科学中心就可以恢复正常运作……但林路深似乎并不感到轻松或欣慰,他始终像被一座沉甸甸的冰山压着似的,肃穆中夹杂着哀伤。 他仿佛在责怪自己,他仿佛永远无法从脑科学中心过去的悲剧里走出来。 “你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李孤飞重新推起了轮椅,还故意颠了林路深一下,“你也只是脑科学中心众多人员中的一个,只不过在种种主客观因素的作用下,你在某个阶段承担了较为重要的工作而已。” “说不定再过个五年十年,等新的一辈长起来,你就只能靠边站了。” 林路深掀了掀嘴角,这说明他知道李孤飞在试图逗笑自己。可他的眼神中并无笑意,“我的能力确实有限,这才是脑科学中心最悲哀的地方。” 因为没得选。 天在不知不觉中擦黑。湖畔的街灯点亮了。夜里树上墨绿色的叶子深得像是黑色似的,远远望去,仿佛是一树的影子在摇曳舞动。 李孤飞推着林路深,开始往回走。这里离脑科学中心不远,甚至能看见高耸着的建筑上一扇扇亮着的窗户,和那个幽灵般的图案:南柯图形。 「献给宇宙精神。」 离马路越来越近,都市的人声车声越来越明显。湖面的平静像一场梦,一场现实中的“梦境疗愈”。 “你真的没想过以后的生活吗?”李孤飞终于开口了。 或许还不是眼下、或许还要很久、或许比他们预想的时间更长,但事情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等到那一天,难道林路深还准备守着系统,和abyss、南柯、小丑熊一起打麻将过日子吗? 他毕竟还是个人。 “我知道……我们各自都经历了很多事……一切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李孤飞走到林路深侧边,半蹲下来。 有些凉,瘦得硌手。 “到时候我会离开监察,去别的部门……反正我也不太喜欢这份工作,abyss应该也不会反对……” “如果你妹妹同意,我们可以把公子接回来。”李孤飞一只手松松地搭在扶手上,见林路深没有躲,便又小心地碰上了林路深的手指,“等一切结束了,好吗?” 月光洒下树影,一摇一晃的。 湖面亮得像大地的一颗眼睛,等天黑了才会睁开。 林路深靠在轮椅上,他望向远方,没有说话。 - 第176章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包括林路深出院,李孤飞都没有再出现。 林路深一度以为李孤飞终于生气了,或是识趣地放弃了;不论是哪一种,呈现出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是林路深愿意看到的。 林路深或许会有一丝极不明显的失落,但情绪对现在的他来说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对整个脑科学中心也一样。 不管有没有林路深,b组的计划都堪称进展顺利。但人们很快意识到它并不完美,它只是现阶段综合各种考量后最不坏的一个选择。 南柯系统里专供数字生命的模块投入试运行后,新增的芯片异常数字开始大幅下降;没有了0519的“追杀”,又新增了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桥梁”,越来越多的芯片意识选择进入系统。 纪忻曾经专门来问林路深,要给这个模块起什么名字。他过去的芯片意识也已经进入了系统里,由南柯统一分配了对应工作,各种意义上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意志。 林路深当时想了想,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给这个模块起名的人,他觉得它并不属于自己。 “不着急。”林路深说,“那不是我们的地盘,我想有一天它会有自己的名字的。” 医院里陆续有人从或长或短的昏迷中醒来,犹如做了一场后劲十足却难以记起的大梦。 但总有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只要是实验,就会有失败;只要是失败,就会有代价。也许是直到这个错误再也掩盖不住、所有人为了弥补和纠正它付出难以估量的代价,陆原和才终于意识到他的实验是真的失败了,他的人生也一样。 过往无数次他曾以为的“失败”都不算真的失败。当他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芯片有问题、当他拿亲生儿子做实验、当陆嘉死于实验失败、当田霖与他反目……命运在每一个路口都给过他机会,直到他最终选择遮上整个脑科学中心的眼睛、并为此不顾一切。 陆原和是在某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死去的,没有人为此感到惋惜。值班人员出于人道主义第一时间通知了林路深,当时林路深还在加班。 林路深的第一反应是意外。按理说这个消息他不该等到现在才知道,abyss应该在发生的那一刻就告诉他;但旋即他反应过来,自己和abyss已经好些天没有讲话了,从那场“强制休假”开始。 赌了很久的气,都快忘了赌气的原因。 abyss还是没有说话。 脑科学中心没有专门负责收尸的部门,连特别医院里都没有。林路深不觉得陆原和的死是一件值得立刻广而告之、并占据有限的公共资源的事,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请了明天的假,所有人都表示理解。 从c-24大楼里出来,林路深看见了李孤飞。自从那天后,他们就几乎没再见过,偶尔因为工作原因共处一室也有不少其他人在场;在那场不算愉快的湖畔谈话后,他们再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流,连杨幻的事李孤飞都是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解决了,等林路深知道时杨幻、或者说活在现实中的“ghost”已经有了另一套个人档案,这套档案里的他与脑科学中心毫无瓜葛,只是一个普通的芯片使用者,可以自由出入对外公开的区域。 第281章 台阶上,林路深脚步顿住。李孤飞斜靠在车门旁,掐灭了手中的烟。他刚刚一直望着大楼出入口,显然是在等人,而现在他的目光毫无躲闪地看向了林路深。 “要来一根吗。”李孤飞抽出一包烟,上前几步,抬头递给林路深。 林路深看了眼,这包烟几乎是满的。李孤飞大概是想好了、替他准备的。 “我说过了,”天一日日转暖,即使是夜晚林路深也莫名感到燥热。他面色没什么表情,“你不要——” “这是公务。”李孤飞淡淡道,“abyss直接下到我的系统里的。” “……” “他具体让你干什么?”林路深忽然被气笑了,也不知气的到底是谁。他说,“你打开,我看看。” “abyss说,他要求不要把陆原和葬到他的身边。”李孤飞努了下嘴。 林路深愣了下。他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他不知道陆嘉葬在哪里,也从没去过,毕竟他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完全不记得自己曾有个哥哥。 半晌,林路深的脑海里仍旧一片寂静。他问李孤飞,“那他为什么不自己跟我说?” “这个,”李孤飞顿了片刻,“就是第二件事了。” 林路深皱起眉。 李孤飞上了一级台阶。他个子比林路深高,现在两人正好视线齐平。 熟悉的气息伴随着呼吸扑面而来,林路深下意识想往后退,脚下却像钉住了一样。 李孤飞不动声色地看着林路深略显僵硬的脸庞,“你哥哥这段时间都没跟你说话吧。他不是在跟你赌气,他是在刻意地……让你和系统保持距离。” “他想让你慢慢习惯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不特殊的工作人员的感觉,因为系统的担子太沉重了,不是一个个人所能肩负得起的。” “告诉abyss,我明白。”林路深语气漠然,听不出有没有生气。 他绕开李孤飞,朝外走去,脚步噔噔响着,“我只请了一天的假,所以如果abyss交代了你什么事的话,你最好快点。” 还是生气了。 李孤飞无奈地想。 陆原和活着的时候曾经强悍到令人感到无法战胜,死了也不比别人多烧几分钟。 后事以最简单环保的方式做完,陆原和的骨灰最终被放在了公墓。回脑科学中心的路上,车开过丹宁湖,林路深忽然敲了下车窗,“停一下。” 李孤飞靠边停下,林路深没等他自己先开门下去了。 “你要干嘛?”李孤飞停好车,三两步跟上去,“散步吗?那我要把车停到那边的停车场去,你——” 一阵风声吹过,湖面渐次跳起几个转瞬即逝的小水花。林路深一扬手,陆原和的大脑芯片就这样沉进了丹宁湖里,一眨眼就没了。 夕阳给林路深剪出一道深色的背影,旁边柳树枝条轻轻随风飘动着。 “按照规定,芯片是要回收的。”李孤飞走到林路深身边,自己也觉得自己说的是句废话。 林路深没有搭理这句话,李孤飞也没有再说什么。 “abyss有没有告诉你,陆嘉葬在哪里?”回去的路上,林路深问。 李孤飞点了下头,报了个地名,“你要去?” “不去。”林路深偏过头,望着另一边的窗外,“我就问问。” 车内静了一阵,李孤飞偶尔会用余光瞟林路深一下,林路深一动不动的,谁也没有说话。 铃声响起。 “喂。”是林路深的手机。 “林博士,”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年轻,有点恐慌,“刚刚我们发现……b模块自己发生了一些变化……” 林路深闭上眼,连眼皮都懒得掀开。他不紧不慢地哦了一声,“不要慌。这说明,我们的工作终于开始完成了。” “它发生了什么变化?” “别的还没来得及细看,但是名称改了。”年轻声音还是有点不安,“现在它在系统里不叫b模块了,它叫……沿溪小镇。” “……” 第177章 由于林路深现在只是“普通工作人员”,他不再能像从前那样通过abyss即时获得关于系统的一切信息。 回到脑科学中心,他先去c-24看了眼,名称的修改只是b模块自我学习和成长中很小的一部分。它更像是一声刻意为之的响铃,告诉系统外的人类们:我们是独立于你们而存在的另一种生命,我们同样享有自我定义的权利。 “现在看来,b模块的自我迭代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厅里或坐或站着很多人,整个c-24里b组的人此刻几乎都聚集在这里。前方的巨幅显示屏前,一位数据记录员推了下眼镜,语速略快,比先前给林路深打电话的那位淡定不少,“只是我们之前没有发现。” “观测室一直很留心这方面的迹象,所以这只能说明……迭代是在系统的庇护之下的,系统、或者说南柯刻意地向我们掩盖了一些事。” “这也很正常。”另一位工作人员靠在转椅上,疲惫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轻嘲的笑,“毕竟它们才是同类。” “林博士,当初南柯产生自我意识……用了多长时间?” 林路深没有回答。 他和整个实验室被一锅端了的时候,南柯还相当“幼小”,即使有自主意识也是相当随机的、不坚定的;是abyss完成了后半部分的工作。某种程度上来说,南柯成为独立生命是一件必然的事,只是abyss的出现让这个原本或许很漫长的过程被浓缩到一瞬间。 第282章 “我们……已经失去了对b模块的控制。”有人低声喃喃道。 “不,”纪忻说,“应该说,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控制过b模块。” “我们、乃至整个脑科学中心的所有工作,都是建立在南柯系统里的;非要说控制,也更像是它控制了我们。” 纪忻看向林路深,眼神有些许克制着的复杂。 林路深是c-24的主导和核心,但他同时也是南柯的创造者、abyss的弟弟。 这样的林路深,当然会比其他人知道的更多。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我去趟资料查询间。”林路深转过身。大厅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变得安静。他的语气很平淡,“这只是模块优化过程中必经的一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说完,林路深抬脚正要离开,却见纪忻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怎么了?” 林路深走到纪忻面前。 纪忻略带疑惑地打量着他,片刻后上前压低声音道,“刚刚你回来之前,我们收到指令,系统让你进去一趟,你不知道?” “你们又没人告诉我,”林路深说,“我怎么会知道。” 纪忻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他先前面对林路深时的复杂情绪消散,取而代之的却是更加沉重的不安。 如果有一天林路深失去了在系统里的特权,也就意味着他不再能用自己平衡人与系统的关系。到那时,脑科学中心会面临着什么呢? 进入系统的常规工作,在梦境监测停止后也无限期中止了。在那之后,人们与系统内部的沟通与人类之间的大部分沟通没有区别——通过电脑等各种电子设备传递信息,真正的系统已经很久没人见过了。 林路深还是先去了资料查询间。 “嘀——” “姓名:林路深。” “重要等级:x级。” “请输入查询内容。” “为什么要我进去。”像往常一样,林路深没有理会这些固定流程,“我一个人吗?” 无人应答。 “有什么事,在外面不能说?” “陆原和的后事我已经处理好了。放心,不会让他继续碍你的眼。” 依旧无人应答。 过了会儿,自动提示音再度响起,“请输入查询内容。” 林路深恍了下神。 哦,原来在资料查询间里的这种对话也算某种程度的“特权”。 abyss的性格,林路深很了解,继续呆下去并无意义。他离开资料查询间,看见李孤飞正从电梯里出来。 不知为何,眼神对上的那一瞬间,林路深好像明白了什么。 “系统又给你下了新的指令?”林路深的语气乍一听没有情绪,仔细琢磨却好像有点阴阳怪气。 “是。”李孤飞点了下头,“说是让监察派一位有资质的工作人员陪同你一起进入系统……这大概也是他们新出的规定,原本你应该是不用遵守的。” “……” 现在除了系统本身,脑科学中心里没谁能越过林路深做什么事。 所以很显然,这个“他们”指的就是沿溪小镇里的“居民”。 “于是你就指派了你自己?”林路深说。 李孤飞嘴唇动了下,“倒也不算。” “这种等级的任务,本来就是我的。” “钱思嘉醒了之后休养到现在都不能正常上班,以后大概要转去别的部门了。有他这个前车之鉴在,很多人对不熟悉的事心存畏惧是正常的。”李孤飞说,“至少现在,这个系统、这种共处方式对大家来说还是太陌生了,也许需要更多的时间。” 林路深听着李孤飞的话,穿过走廊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李孤飞跟在他身后也进来了,他就当没看见。 林路深坐在电脑前,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一副并不着急的样子。李孤飞关上门,有些无奈,“你现在是在生谁的气?” “没有。”林路深看见了那条让自己进系统的指令。他按流程回了一封信,“我只是不打算进系统。” 李孤飞愣了下,“为什么?” “总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林路深推了下键盘,抬起头,“刚刚你说,这种共处方式对大家来说还过于陌生,人对于不熟悉的事物心存畏惧是很正常的……你为什么不畏惧?” 李孤飞沉默片刻,“我对我的专业能力还是自信的。” “那我呢?”林路深继续问,“我没有接受过一天专注力的专业训练,你不为我感到担忧吗?” 李孤飞不说话了。 “你毫不担心,是因为你觉得不论是abyss、南柯,还是杨幻、田霖……甚至是0519,他们都不会伤害我。”林路深说。 空气静了好一会儿。夕阳落了,莫名地给世界蒙上一层无力的哀伤。 “你当然是特殊的。”李孤飞望着林路深,说道。 “abyss让你和系统保持距离,只是因为不希望你被这个重担压垮。” “林林,没有人会真的伤害你。” “那以后呢。”林路深面不改色,“其他人呢。” 不管是梦境监测、还是梦境疗愈、进入系统……林路深当初停掉它们,本质上都只是在技术不可靠情况下为了减少更多的损失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现在除了技术,又多了一个新的不稳定因素。 李孤飞未必没有想到这些,只是他没刻意去提。他不想再在林路深面前堆更多的难题了。脑科学中心里人多的是,总有人会来解决的。 第283章 “让他们出来见我。”林路深唇角勾了下,语气轻飘飘的,“规矩定好之前,我是不会进去的。” “你还站在这儿干嘛?” 李孤飞刚刚似乎在思索什么问题,又或者只是眼前的局面和林路深的态度让他感到沉重。被林路深喊了句,他迅速回过神来,恢复了素日里平静稳重的情绪,“你今天还加班吗?我送你回家。” 从那次“强制休假”结束后,林路深就在脑科学中心附近租了个房子,把自己的东西从杨幻家搬了过去。在此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绝大部分时候都住在办公室里。 林路深会去就近租一个房子,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系统”的要求,abyss对于他不注意休息感到愤怒。 “不用。”林路深不知道李孤飞怎么沉寂了一段时间又活跃了起来,“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李孤飞也没说什么,就等在一旁。林路深简单收拾完,他们一起下楼。 到了大楼门口,李孤飞又问,“你要吃晚饭吗?” 今天白天他们一直在一起,模块出事还是李孤飞送林路深回来的,到现在没过去多久,林路深这性格也不可能在这个关口自己去吃饭。所以李孤飞知道,林路深肯定还饿着。 林路深看了李孤飞一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现在还不算太晚,夕阳落尽了,天光还剩一些,不需要路灯也能勉强看清一个人的脸。 “我现在不回家,还有事。” 李孤飞:“什么事?” 在脑科学中心里,李孤飞硬要跟着林路深,林路深除了撕破脸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里又不是他林路深开的,李孤飞也有很高的权限。他能去的地方,李孤飞同样能去。 而为了这么点小事撕破脸,有点太不值当了,也很幼稚。 于是李孤飞跟在林路深身后,两个人就这样晃悠着到了特别医院。 林路深径直走了进去,李孤飞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会儿才跟上去。他大概知道林路深要去干什么了。 除非实在太忙,林路深总是隔几天就来看一看南柯实验室的人。隔着窗,站在外面,只能远远地看几眼,甚至有时分不清躺着的他们谁是谁……里面的工作人员已经习惯了林路深时不时的出现了。 有那么几回,这里的负责人还专门迎了出来。林路深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忙,然后转头就走了。 他并不是来给任何人施压,也没有想破例进去——这本身是毫无意义的事;只是他不可能放心得下他们。 从生理角度上,他们都还活着。这是林路深比田霖幸运的地方。但这么长时间过去,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要苏醒的迹象。 梦总是越做越不容易醒、越做越容易当成真的,何况是被梦境监禁。从理论上来说,这几十个人被昏迷了这么久,醒来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只是没有人敢在林路深面前直白地戳破这一层,林路深自己似乎也不想面对。 “你经常来吗?”站在病房外,李孤飞问。他面色沉静,徐徐看向林路深,他知道那张情绪寡淡如白开水的脸庞底下,其实压抑着无法与人言说的痛苦。 “并不是你害了他们。”李孤飞说,“换成是别人,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也不可能做得更好。” 直到现在,林路深也没弄清楚自己当初究竟是怎么暴露的。伴随着陆原和离世,很多事或许永远也查不清了。 仔细想想这其实也不重要。结局已定,细节并没有过多探究的必要。 “阿深。”见林路深一直不说话,李孤飞犹豫再三,轻轻道。 林路深知道,每当李孤飞这样称呼自己,就像按下一个按钮,试图将他们的相处模式切换回十几岁时、关系最好最亲近的时候。 “我之前总是想,竭尽全力也要让他们醒过来。不管有多难,我都不会放弃。”林路深的语气甚至是很漫不经心的,“仿佛只要他们醒过来了,我就不欠他们、就能慢慢放过自己了。” “但今天我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们已经不愿意醒过来了。” 第178章 也许,他们已经不愿意醒过来了。 如今的林路深,已经很少会讲这样不必要的话。即使他心里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一般也是不会说出口的,尤其是不会说给李孤飞听。 林路深和李孤飞讲的话,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就是拒绝。这或许有些刻意,但李孤飞已经习惯了。他总是很善于去习惯林路深各种各样不讲道理的癖好。 好比现在,林路深忽然又开口跟他讲“废话”了。 李孤飞看向林路深映在窗玻璃上的脸,以这样一种方式四目相对。那双眼睛透出的光冰冷而强硬,李孤飞的心底一霎那却如同被一根羽毛拨断了弦——林路深很脆弱;他会开口,是因为在过去了这么这么久以后,他终于要脆弱得支撑不住了。 李孤飞抬手,轻轻按了下林路深的后背。两块肩胛骨之间的位置,已经瘦得有些硌手。 这一刻李孤飞忽然萌生了一种奇异的幸福,或许是因为碰到林路深让他本能地感到愉悦、变得乐观;他想的是:幸好还有我,否则林路深一个人孤零零的,以后该怎么办呢。 他不是数字生命,他永远无法像abyss、杨幻那样融入一个新的“族群”、在“新世界”里以另一种方式活着;可人类同样也难以用同类的姿态接纳他。 第284章 因为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已经被迫变得陌生、神秘、令人本能地心生畏惧,他几乎是个“怪物”了。 “你干嘛。”林路深转过身来,平静地避开了李孤飞的手。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这种速度和程度已经称得上缓慢至极且温和得离谱。 “没干嘛。”李孤飞耸了耸肩,“只是本能而已。” “我不想看见你难过。” “难过?”林路深像听了个笑话,语气硬梆梆的,“我不会有那种情绪。” “今天你生气了,对吗。”李孤飞没有揪着方才的话题。 林路深眉一皱。可还没等他反驳,李孤飞又道,“我熟悉你生气时的面部微表情。” “……” b模块的自我迭代,被瞒得死死的,林路深甚至觉得abyss不理自己也是为了这个;而他的人类同伴们,第一时间的反应同样是怀疑“他是另一边儿的”。 “我有一点意外。”林路深没再继续否认。他深呼了口气,似乎是要压住一些不该有的情绪,“但很快就接受了。” “站在他们任何人的立场,对我持保留态度都是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你也应该这么做。”林路深说,“我还单纯是个人的时候,就不是什么靠谱的好人;何况——” “——abyss没有向你透露过任何他们的大脑情况吗?”李孤飞忽然打断,隔着窗玻璃看了眼病房里。 “,没有。”林路深顿了下,“也许他们中的一些人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苏醒,并且觉得'沿溪小镇'比这个现实世界更舒适。” “梦境监禁解除后,如果他们愿意彻底进入系统里,是有机会能逐渐恢复清醒意识的……就像当初的杨幻。” “关于这些,即使他们不愿意告诉我,我也没有任何立场能去怪他们。因为……”林路深用力抿了下唇尖,“是我害了——” 话还没说完,嘴突然被捂住了。林路深的脸很小,一时之间大半张脸被罩住,露出的两颗亮亮的眼睛刹那竟有点茫然。 李孤飞五根手指十分用力,像锁链一样束缚着他、让他开不了口。 “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这是一句陈述句。从语气来看,李孤飞生气了。 很奇妙。判断李孤飞潜在情绪的技能十分无用,但偏偏林路深还没忘光。他看着李孤飞,感到自己侧脸似乎被轻轻挠了一下。 李孤飞的中指不自然地动了下。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冲进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力气会不会太大了点,会不会弄疼了林路深。 “我带你去吃晚饭。”收回手,李孤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他偷瞥着林路深,总感觉侧脸上有极淡极淡的红痕。 林路深清了两下嗓子,“我……” 李孤飞:“你是想在食堂吃还是出去吃?” 第179章 大概只有到了这种时候,李孤飞才会忽然又相信林路深确实是需要自己的。 如果有的选,林路深应该也不想在李孤飞面前流露脆弱,这是徒增麻烦的事;可他到底还是一个人,他的血液里流淌着的是七情六欲,而非代码。 就像一个快要窒息的人无法拒绝送到鼻尖嘴边的氧气一样,林路深没有拒绝这顿晚餐。 “你想去哪里吃?”李孤飞开车载着林路深驶离脑科学中心,他的语气相较于平日要轻松一些。 事实上李孤飞根本没必要问这个问题。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林路深的人。这个问句完全就是没话找话。 林路深静得近乎沉闷。他窝在副驾驶的座椅上,好像一团飘到哪里都不想引人注意的空气。 一个转弯后,是川流不息的宽阔马路。都市繁华而喧闹,车流、鸣笛、行人与霓虹灯……一个个流光溢彩的泡泡,漂浮在车窗外,宛若另一个世界。 “都可以。”林路深发觉自己离真实世界其实已经很远了。 李孤飞带着林路深去了一个综合体,带着他去吃饭,带着他在附近的街道散步。 脱离了脑科学中心、脱离了系统和那个所谓的与系统“大脑共存”的特殊身份,林路深简直像一个孩子;他曾经成长过,却仿佛因为某些原因退化了一些社会化的技能。 夜幕降临,墨黑悄无声息地在大地这块画布上流淌开来,星星点点的五颜六色染出各异的形状与声音。最后,李孤飞带着林路深走进了一家酒吧,或许是林路深自己的脚步将他们引向了这里。 耳畔是在风中湮灭着远去的银铃声,空气里弥漫着人们压抑着的、温热的呼吸与低语。 酒很烧人,并不好喝。但它很漂亮,又能醉人,所以林路深还是一声不吭地喝了好几杯。 他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沸腾着,滚烫、喷薄欲出,像是飞溅的血液、或是汹涌的泪水什么的。 他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李孤飞就坐在对面,沉默地看着他,并时刻准备着应对一切突发情况:比如,帮林路深买单、接住林路深旁逸斜出的情绪、或是送林路深回家。 无数双脚步路过又走远,无数双眼睛停留又离开。 到最后,酒吧要关门了。 离开的时候,林路深看起来仍旧清醒得令人震撼。他不哭不闹,能自己走路,脸上只透出些许轻微的红——比起酒气,那更像一种秀丽的美。 他好像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又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仿佛随着轨道、在失重中疯狂前行,分不清是在平地行走,还是飞翔、抑或坠落。 第285章 李孤飞不可能放心让这样的林路深独自度过一整夜。他一秒钟不盯着都担心。但家里的博士也不能没人喂。 李孤飞带着林路深回到了自己家。一路上林路深眼睛瞪得亮亮的,始终看着前方,但什么话也没说。于是李孤飞决定默认林路深对此没有异议。 照顾这样的林路深并不是一件难事,甚至比照顾平时的他更加轻松,因为他不会故意跟你唱反调。 “渴。”林路深坐在床沿上,轻轻踢了李孤飞一下。他嘴巴微微嘟起,看起来无辜又可怜。 博士跳到林路深身边,伸出脑袋搭在他的腿上,一双黑色的眼珠子直直地看着他,给人一种会有泪滴滚出来的错觉。 林路深这一夜睡得还可以。 除了三次把被子踢到旁边地板上的李孤飞身上、导致李孤飞不得不爬起来给他盖被子以外,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翌日醒来,林路深都没有做梦。 “你今天还去上班吗。”李孤飞已经遛完狗回来了。他靠在卧室门边,博士就在他脚边打转。 林路深从床上坐起来,被子松松垮垮地从他身上滑落。他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的是一件有些大的睡衣,看起来很新,大约之前没用过。 “去。”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林路深起床了,径直去洗漱。和李孤飞足够熟悉的好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不用觉得尴尬。 桌上已经有买好的早餐,于是林路深吃完了才出门。他搭乘李孤飞的车一起去脑科学中心,只是因为这样比较迅速便捷。 李孤飞把林路深送到c-24楼下,倒是不会有什么人对此表示惊讶或异议。林路深身上发生什么都是不足为怪的,何况是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 “晚上要我来接你吗?”看着林路深下车,李孤飞问。 “再说吧。”林路深没有回头,快步上了台阶,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大楼的入口处。 林路深觉得自己没有彻底地拒绝李孤飞是出于自私和软弱,它同时更是一种残忍。 今日天晴得厉害。林路深总觉得阳光照得自己有些发晕。 门外叩叩两声,林路深应了下,抬起头,只见纪忻试探地推开门,走了进来。 “昨天……”纪忻难得有不太好意思的时候。他清了两下嗓子,决定含糊过去,“那个,你没进系统啊?” “没有。”林路深说,“我给他们回了一封邮件。” “我知道。”纪忻说,“今早刚上班我就收到回信了,他们表示愿意跟我们谈谈,共同定下一些往后我们与系统合作、沟通、交流和互相往来的规定……我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件事的。你看——” “——我不参与。”林路深听着纪忻的话,低头看了眼文件。他平静地开口打断。 “什、什么?!”纪忻大惊失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林路深指了指自己的大脑,“我和两边都不算毫无关系,这种沾亲带故的身份需要避嫌,所以我不参与。” 纪忻瞠目结舌地看着林路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愣了愣,“昨天模块迭代的事……毕竟你和系统的关系摆在那里,大家都自然觉得你……不可能完全不知情。” “我向你道歉。”纪忻坦率道,“其实我个人,一直是相信你的。” ““不,你们其实是对的。”林路深眼皮似乎比平时重一些,声音低沉中有些哑,但很淡定,“我没有怪你或其他任何人的意思。” “你们和系统相互合作的时候,我是桥梁;你们和系统产生对立的时候,我自然无法属于任何一方。” 纪忻欲言又止地站在原地,眼前的事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们去谈吧。”林路深没再看纪忻,垂眸继续阅读起了面前的文件,“这次的交流……或者说谈判只是一个开始,以后会越来越多。” 第180章 林路深语气平淡,态度却是很坚决的。事实上他原本就很少能被别人说服,拿定了主意的事几乎不会更改。 纪忻明白林路深不参与的决定是有道理的,但他摸不准林路深这样做是不是生气了。更重要的是,抛开那些冠冕堂皇的东西不谈,眼下其实并没有人能替代林路深主持大局。 某种程度上,这对林路深并不公平,可世界上真正公平的事本就很少,他别无选择。 “那我去跟其他人商量一下。”纪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应,“再说了,系统那边应该也是默认你会参与的。” 林路深没吭声,送客的意思很明显。 纪忻出去了。门被轻轻关上,透露着谨慎小心的气息。 对于纪忻的话,林路深并没放在心上。他知道自己的不参与会遭遇反对,可别人也不可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干活儿。 真要是有那么一天,他觉得自己干脆两手摊开就地一躺,正好彻底罢工,让其他人爱谁谁去吧。 窗外的风生机勃勃地呼呼刮着,捶打着紧锁的玻璃窗,发出钝而有力的颤动声。那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澎湃而热烈的敲门,在盛情邀请林路深离开这困囿了他许多年的囚笼。 林路深桌头不知什么东西的影子晃了下。他短暂地抬起头,朝窗外看去,阳光真好。 他苍白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微笑,唇角微微上扬,宛若一个孩子站在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橱窗外——拥有是一件连想想都十分奢侈的事,只要看一眼就足以令人愉悦。 第286章 手机铃声响起,林路深拿起来,接通。 “喂。” 电话那头没有声音。 林路深皱了下眉,又喂了一声。他看了眼号码,十分陌生,可以确信之前没有打来过。 大概是什么骚扰或者骗子电话吧。 林路深决定挂断。 就在他即将按下挂断键的时候,一个从没人听过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响起,“林林。” 声音没什么问题,却有一种没来由的怪异。它像一种技术精湛、却毫无经验的模仿,说不出它到底是拙劣还是完美。 林路深愣住了。 对面仿佛能看到林路深此时的表情一样,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是abyss。” 林路深再度愣住。 林路深嘴角微动。 林路深摁断电话。 abyss有千百种和林路深沟通的便捷方式,却偏偏要没事找事学人打电话。 除了他突发精神变态以外,林路深能想到的原因只有,abyss仍旧决定坚持不对林路深使用有别于其他人类的“特殊”联系方式,可他察觉到了林路深微妙的情绪,所以换了个花招试图哄骗他。 林路深不觉得自己生气了。他只是暂时没什么话要跟abyss说,也不认为他们之间有现在交流的必要。 纪忻又敲了敲门,探进一个脑袋,“林……林博士,我们把你不参与的信息回复了过去,系统那边就没声音了……” 桌上的手机再次发出悦耳的铃声。 林路深突然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着痛。 “我知道了。”林路深冲纪忻摆了摆手,拿起电话翻了个白眼后才接通,“喂。” 纪忻并不知道打来的是谁,只以为这是个对林路深很重要的电话。他噤声退了出去。 “林林。”这次响起的,是一个成熟些许的男声,隐约还有些音乐的背景音。 “你到底要干嘛。”林路深知道这还是abyss,懒得装傻。 “模块迭代的事,没有告诉你……也是怕你为难。”abyss说。 林路深举着电话,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外。他什么也没看,他在出神。 abyss说的是真话。这甚至都不需要abyss主动来解释,林路深自己就能明白。 他可以理解、他不会愤怒,可他还是会感到胸口又闷又堵。 和他在众人面前被一道道复杂的目光无声质问时一样。 他从来就不擅长处理这样需要权衡与克制的人际关系,他的好恶与情感简单到直来直往、非一即零,就像他当年对李孤飞那样。 林路深当然没有对任何人生气。 他只是……受伤了。 第181章 “我明白。”林路深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这确实也不是该提前透露给我的事。” abyss顿了顿,“你在生气。” “我没有,只是就事论事。”林路深说。 “昨天晚上的酒喝得开心吗。”abyss继续道。 “……” 林路深不为所动,“这是我的私事,与工作无关。” “我是你的哥哥,”abyss说,“关心一下你的日常生活和情感状况也无可厚非吧。” 情感状况。 。 林路深决定结束这段荒谬的对话。 “你打来究竟是要说什么。” “我还有事,你再废话我就关机了。” 电话那头的合成音停了,连背景音都听不见了。不知为何,林路深很清楚,此刻abyss正在思索。他或许是在思索些事情,又或许是在思索要怎么和林路深说。 片刻后,abyss选择了最为直接的表达方式,“你是打算……慢慢撒手不管脑科学中心了吗?” 这么长远的问题,林路深其实想过。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和abyss说,事实上也没有必要。 从林路深的沉默里,abyss已经明白了。 气氛在霎那间就沉重了起来。明明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春天都来了。 隔着手机,两个人都没有讲话,只有滋滋的噪音,令人无端地感到烦躁。 “你昏倒在那个岸上醒不过来的时候,我真的害怕了。”过了不知多久,abyss忽然开口。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林路深却立刻听懂了。 那是林路深在见过林曼后陷入的漫长昏迷,他过去的一切经历化作漆黑的湖水包裹着他,它们构成了他的世界,却又阻碍了他的光明。 在从无数次的窒息、裹挟和下坠中虎口脱险后,在终于可以挣脱那无穷无尽的黑暗、被湖水拍到岸上、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沐浴在阳光下后,林路深竟然又不愿意醒来了。 他并非意志软弱,或许他还足以熬过十次那样的湖水,却无法哪怕一次自己向着太阳睁开眼。 abyss恐惧了。 这种恐惧前所未有,比陆原和、田霖、0519……一切都要更可怕。 如果林林不愿意好好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所有的所有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不觉间,林路深给自己的负担已经重到难以想象;又是不知不觉间,林路深已经丧失了作为自己这个人、对生活的热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要是你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abyss说。 林路深揉了下眉心。他现在的感觉很复杂,就是当你很清楚一个人确实是真真切切地关心你、为你好,可你们却出于种种原因难以亲近。 第287章 “我不想让你认为自己……与其他人类不同。”abyss说,“当时你昏迷的时候,我甚至打算禁掉你所有的权限,等你醒了之后让你直接回家。” “某些人类需要你作为稳定人心的支柱,我又不需要。”abyss语气轻蔑,“我根本不想让你再为了这些事多操半分心……昨天让你进系统,只是请你来做客的。” 林路深听着abyss的话,似乎某些郁结渐渐消散了。可他仍旧沉重得笑不出来,只能勉强牵了下嘴角,“那你后来为什么改主意了?” abyss没好气地哼了声,“是李孤飞劝我的,他认为这个决定应该由你自己来做……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硬要锁住你的记忆。” 再一次的,当abyss提到与李孤飞相关的话题时,林路深下意识是回避的。可能他在内心深处还是觉得李孤飞和自己之间的事是相当私密的,不需要也不应该和其他人谈。 哪怕是abyss。 “在脑科学中心不需要我之前,我会一直呆在这里。”林路深公事公办道,“和你们协商关于人类与系统的交流规定……这是他们可以自己完成的事。何况这种制度设定,原本就有很多人比我更合适;他们更了解脑科学中心,也更了解人类本身。” 关于这件事,abyss似乎不怎么在乎。 “这个随便。”abyss说,“我打电话来,主要是问问你,什么时候来我们系统里作客。” “……” 林路深多少有些无语。 “再说吧。”林路深说。 “你不来,是因为想等他们把规矩都定好了,还是你压根就不想来?”abyss并不上当。 “林林,这里有很多人,都想见见你。” “等你想清楚了,随时联系我。” 第182章 这通电话结束后,林路深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它的真正用途。 abyss不关心林路深参不参与这场人与系统的初次“谈判”,所谓的邀请也并非强求;他打这通电话,其实只是想安抚林路深罢了。 以abyss一贯的性格,能对林路深说出“害怕”二字,已经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他与系统共存的时候没有说过,他挡在林路深面前、正面迎击“陆原和”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他曾经害怕过吗?他还能想得起自己真正作为一个人时的感觉吗?小小年纪被推上手术台、在手术台意识抽离缓慢死去时,他会颤抖吗? …… abyss已经没有做一个普通人的机会了,但林路深或许还有;而abyss似乎比林路深还要更加珍视这一点。 林路深再次觉得自己太过幼稚而情绪化。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却搞成了这个局面。 他起身走到盥洗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扑着脸。 林路深直起身,镜中的这张脸还是如此年轻,却仿佛已经被抽干了气力、欲望和快乐。 对着镜子,林路深竖起两指轻轻按了下自己的头。 里面的芯片仍然在运作着,和过去的二十多年一样。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枚芯片决定了林路深、以及其他很多人的命运。 有时林路深也会想,他完成的事、他产生的情绪、他做出的决定……究竟来源于他本人,还是这枚芯片呢? abyss从不会和林路深争夺生存空间,可芯片当然会对一个人的大脑产生影响,这就是它被设计出来的原因。 水汩汩地打着漩涡向下淌去,林路深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把它想象成血——更浓郁、更浓稠。 站了不知多久后,水龙头被关上。林路深转身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前,重复地继续做着和之前一样的事。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快下班的时候,有人来告诉林路深,系统在沉寂了一天后与他们重新恢复了联络,这场“谈判”大约不日就要举行。如果林路深仍旧决定不参加,那么脑科学中心的代表团队大约会由司正明和纪忻领衔,李孤飞也在其列。 林路深嗯了一声表示知晓,就再没有别的反应了。他的退出会让某些人感到担忧和焦虑,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比如司正明。 脑科学中心需要“林路深”来稳定人心,可并非所有的事都适合由他来主导;林路深自己比谁都清楚,他的能力其实是很局限的,尤其是在与人打交道这个方面。 汇报“谈判”的人离开后,a组的工作人员又来了。他们的芯片改良设计取得了一些进展——当然,还远没有到可以投入使用的地步,但确实有了些方向上的突破。 林路深在这个领域并不算专精。他听着a组工作人员的介绍,能很明显感觉到他们是有些紧张的,或者用如履薄冰这个词来形容更合适。 这种紧张并不是纯粹来源于工作上的难题,而是来源于林路深。 也许模块自我迭代和林路深不参与“谈判”的事被传开了,他的神秘莫测又添了一笔。脑科学中心的人们都陷在一团浓重得化不开的灰雾里,摸索着前行;而林路深是所有人心中那唯一一个开了天眼的存在。 “嗯。”林路深想要显得亲和一些。他冲对方笑了下,只见那位还算年轻的工作人员瞬间脸就红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眼睛该往哪儿看。 “没什么问题。”林路深说完又补充了句,“这方面你们才是专家,不需要事事都跟我说的。” 可他话音刚落,对方的脸却更红了,甚至一时面露焦急、仿佛自己惹了祸却又不知道具体错在了哪里。 第288章 林路深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很轻,十分无奈。 “林博士……”这位工作人员呆呆地望着林路深。人们都说林路深是个神秘又可怕的人,最可怕的是会散发出一种诡异的吸引力,让人情不自禁地心驰神往。他原本是不信的,今天他信了。 林路深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忽然门又被敲响了。他嗯了一声,门被推开,来人竟是李孤飞。 林路深一头雾水地看着李孤飞,李孤飞也看着他。工作人员目光在两人间来回逡巡,总有一种似乎该跑却又不知如何退场的感觉。 “你一直没下楼,消息也不回。”李孤飞很自然地在沙发前坐下,“所以我上来看看。” 说完,他看向面前那位工作人员,扫了眼他胸前的工牌,“a组的?” “……是的。”那人低下了头。在脑科学中心,大部分人还是或多或少有些怕李孤飞的。 林路深看着毫不见外的李孤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李孤飞大概是来接他的。 遵循早上的“约定”。 而一天过去,林路深早已经把下车时随口应了李孤飞的那句话给忘了。 李孤飞大概也猜到他会忘,并且毫不在意,还主动上门来提醒他。 人都到门口了,林路深总不能拎着扫帚赶他出去吧。 在李孤飞来之前,林路深其实已经打算让这位工作人员回去了。他不需要听那些事无巨细的研究,这对双方都是一种麻烦。 但李孤飞来了,现在开口会给人一种林路深是因为李孤飞才结束这段对话的感觉……林路深不想这样,很不想。 于是他逼着自己听完了后半部分内容,那位工作人员在汇报时脸上的红晕退去了,整个人看起来淡定正常了许多。他停顿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偷瞄林路深,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本能行为,李孤飞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天,当终于一切结束,林路深可以下班时,天已经全黑了。从c-24大楼出来,对面的高楼同样亮着灯,路上却寂静无人。 风悠然地吹着,林路深听见李孤飞的脚步声在自己身侧停下。 “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累了。”李孤飞说,“大家都把你当成了'活系统'……不管是不是你负责的,什么事都要来跟你说,像是不报备就没有继续推进的许可一样。” 林路深转过身,“今天要不是你来,我本来可以不这么累的。” 李孤飞愣了下,不太明白。 林路深也懒得解释。他撇了撇嘴,跳着下了最后几级台阶。 李孤飞怔在原地。他看着林路深的背影,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候在实验楼前,林路深晚上会来等他。 一晃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远得仿佛是上辈子。 “最近芯片异常的情况怎么样。”坐上车后,林路深又恢复了最为平常的镇静、理性与没有情绪。 李孤飞笑了笑,“林博士,已经下班了。” “何况这件事,也不属于一定要向你汇报的范畴吧?” 说着,李孤飞发动汽车,向右拐开上了园区内部的马路。 夜晚很黑,路灯不足以照亮一切。车驶过的地方,车灯画出一条蜿蜒的银色亮带,转瞬即逝。 “至少到目前为止,这件事仍然是脑科学中心的重中之重。”林路深说。 李孤飞点了下头,表示认同。但旋即他又说,“我还以为,你会觉得与系统的谈判才是最重要的。” “那是更长远的事。”林路深也没反驳,“但没有实实在在的人重要。” 李孤飞不疾不徐地开着车,“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林路深偏过头。 “系统。”李孤飞说,“还有所有以意识的形式存在于系统里的生命。” “现在看来,abyss与系统共存,或许是脑科学中心最幸运的一件事。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很在乎你。” 林路深沉默了。 “他在乎你,所以也一定会在乎你生活的这个世界,”李孤飞在红灯处停下,“以及你视为同类的人。” 林路深没有回答。李孤飞也没有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绿灯了。”林路深说。 今天林路深很辛苦,再加上昨夜宿醉或许还没补回来,李孤飞在附近的一个面馆打包了两碗面,以及小食若干。 林路深坐在车里,没有下去。当李孤飞走进那家面馆时,他其实心里没忍住颤了下。 他认得这里,他曾经在隔壁留下过一张便条,两家店铺还是同一个老板。 不知道李孤飞会不会对隔壁的字帖什么的感兴趣。 或许不会,已经很久没见到他认真写字了。 最好不会。 林路深没有拒绝李孤飞送自己回家、并跟着上楼的行为。 尽管今天的他已经不像昨天那么脆弱了,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这是一间不大的公寓,客厅带一个小阳台,卧室只有一间。倒是不怎么杂乱,因为林路深压根儿没多少东西。 三个行李箱只有一个被摊开来放在地上,里面是一些至今没有被放进衣柜的衣物;另外两个箱子则是开都没开。 桌上也是空空如也,只有开放厨房的台面上摆着一个玻璃杯,大概是用来喝水的。 李孤飞在心里叹了口气。他走到冰箱面前,拉开门,毫不意外,里面啥也没有。 第289章 李孤飞知道,林路深本性里其实是个很“事儿”的人,干什么都很讲究,趣味和恶趣味都很多。然而如今他的行李越搬越少了,剩下的大部分都是书籍和笔记;他的生活极简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可他原本并不是这样一个人。 林路深不好好生活、不去享受吃喝玩乐,不是因为他现在很忙,而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这个欲望了。 林路深在餐桌前坐下,对李孤飞的行为和反应既不意外,也不制止。他开始吃自己的那一份面条,咀嚼时没有声音。 李孤飞关上冰箱的门,走到林路深对面坐下。谢天谢地,这个房间还有两把椅子,否则他大概只能蹲在地上吃面条。 “现在你不像从前那么忙了。”李孤飞吃得不快,边吃边说,“何况这是个长久之战,你不能总是把日子当成出差住旅馆来过。” 林路深低头吃面。 李孤飞:“我开始觉得,abyss给你的强制休假还不够长,至少应该长到改变你的生活习惯。” 林路深端起碗喝汤。 “以后……”李孤飞顿了下。他本想说,以后我早晚接送你,负责带你一起吃饭。 “李孤飞。”林路深放下碗,屈起手指擦了下唇角,神情淡然,“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 第183章 很久以后,林路深回想这个夜晚,他觉得李孤飞并没有具体明白自己指的是什么——当时没有任何人能明白,除了他自己。可李孤飞表现得异常淡定而坚决,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面对林路深未知的一切,像一个成熟而自负的水手不会畏惧任何风浪一样;也因为他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决心。 林路深的那句话——“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它表面上是个陈述句,实际却是个疑问句。 李孤飞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放下筷子,平静地看了林路深一会儿,说完了自己先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以后我早晚接送你上班,每天我们一起吃饭。” 李孤飞做好了准备会再次被林路深拒绝、会被林路深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会被林路深突发奇想毫无缘由地拒绝……但这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 或许是林路深今天太累了,又或许是经过了这么久以后他实在是很疲倦,当然更有可能是现在的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更加脆弱而无助。 最终,林路深什么反驳的话也没有说,只微微张开了嘴——一个小巧而委婉的o形,看起来懵懂可爱,毫无攻击性。 “哦,那好吧。”林路深说。 于是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李孤飞承担起了照顾林路深的职责。他知道林路深对自己有所隐瞒、甚至可能刻意得犹如欺骗——和过去很多次一样,但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准备好了和林路深共度余生,准备好了在林路深作死后跳进火海去捞他,也准备好了捞不出来后抱着林路深的骸骨同归于尽。 某种程度上李孤飞曾经为林路深死过一次。那是五年前,他赌上一切只为了让林路深拥有一个“真实的人生”。现在他想好了,林路深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度过怎样的一生——哪怕是荒谬的、痛苦的、自我折磨的;而李孤飞在更早以前就决定好了自己的一生:除了林路深以外,一切毫无意义。 在芯片的秘密大白于天下后,李孤飞作为监察的代表和x级知情权的享有者,旁听过几次关于南柯系统研究的汇报会。这种活动的与会人员往往比较杂,以研发中心为主,其他各个部门也会有,大家在一起共享信息、交流碰撞……像一个有的放矢的头脑风暴会。 林路深本人是不会参加的,李孤飞原本兴趣也不大;如果不是因为林路深,他大约半点兴趣也不会有——研究和猜测不是他的工作,他的工作要求的是精确结论与强制执行。 有一次,李孤飞听见某个专攻南柯系统对芯片使用及人脑的潜在影响的研究小组提出了一个观点,那就是南柯作为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系统,它是有主观好恶的,它的好恶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芯片使用者的好恶。 也就是说,这种影响既不是芯片专门设计出的功能,也不是南柯刻意为之;它是以一种目前人们尚不知道的方式,温和、缓慢而极不明显地产生的,并且具有一定的概率性。 这个小组的主讲人当时举的佐证就是林路深。 “我们在调查林博士过去五年的社会关系、及对周围人产生的影响时发现,林博士似乎异常容易招人喜欢……” “当然,我不否认林博士的确拥有一张相当令人惊艳的脸,他本人也具备一些其他各种各样的、充满诱惑力的特质……但据调查,林博士在五年以前、更确切的说是在南柯上线之前,从没有展露出任何超乎常人的吸引力。” “——那时他只是长得好看,他的人缘并不好,在人际交往上既缺乏兴趣,也缺乏能力。” “在林博士身上,优越的外在条件和……交流门槛略高的性格是一直存在的;那么,他突然的吸引力大增应该另有原因……从社会学和人类心理学的角度,一个向来与人群格格不入、又在封闭环境里工作了好几年、之后从长期昏迷中醒来的人,要重新建立起与他人的正常沟通与亲密关系或许都需要不少的时间,更遑论……令人一个接一个地不可自拔。” “……综上,我想说的是,考虑到南柯与林博士的特殊关系、以及abyss显而易见的对林博士的偏爱……我认为不能排除是南柯通过芯片影响了使用者,让人们天然而本能地对林博士心生亲近和好感。” 第290章 那天在会上,李孤飞没有发言。其他人也只是照例记录下了这位研究人员的汇报内容。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发现,就算是真的,短期内也不会产生什么严重的影响——反正真正能接触到林路深的人又不多,并且现在接触他的人都是在他手下干活儿的人,就算有点微妙的好感,工作三五天后也被消耗光了……不太值得浪费过多的人力物力。 “林路深……”有位年长者咂摸了一下,“性格有些顽劣,但他似乎并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人;他和田霖不一样。” 意思是,林路深不太可能利用这种“好感”去蛊惑人心、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说不定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又或者意识到了也只会觉得无聊和麻烦。 会议结束后,李孤飞去检查科做了一次彻底的脑部检查,以确认自己确确实实、没有在任何时候、被以任何形式植入过芯片、或其他什么玩意儿。 结果出来后,李孤飞松了一口气,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非常荒诞。他和林路深认识的时候,南柯甚至还没被研发出来。林路深对其他人的吸引力,或许是从南柯上线开始的;但对他的吸引力,是很早以前就有的——与林路深优越的外在和糟糕的性格一样,一直存在。 李孤飞从没有和林路深讲过那场汇报会上的事。他不想往林路深那已然过度思索到筋疲力竭的大脑里注入更多的疑问和谜团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李孤飞很忙,差不多比林路深还要更忙一点。 首先是与系统的谈判;然后是常态化的、芯片异常的排查和统计。伴随着“小镇模块”——人们现在都这么称呼它——的建成,脑科学中心几乎在进行一场彻底的革新。它在短期内的衰落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但新的芯片总有完成的那一天;即使不是芯片,也会是其他什么东西。科学,是一列永远不会退步的火车;它的成功和失败都是在滚滚向前,只不过方向不同。 c-24里的工作人员也开始进一步增多,人事部门甚至拟定了未来几年的培养和聘用计划。天一日日地热了起来,林路深的睡眠始终很不好。 这是李孤飞那天晚上就发现了的事。先前一天,林路深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夜,大约只是酒精的原因。而从第二天起、到后来的每一天,林路深的睡眠很浅、很不安;他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姿势、安心的位置去入睡一样,总是辗转反侧,他的大脑无法控制地持续躁动着,让他难以休息。 于是李孤飞新的愿望变成了,让林路深睡一个好觉。 他甚至为此专门去找abyss“郑重沟通”过,想看看abyss有没有什么办法。abyss长久的沉默说明了他的无奈和无能为力,最后他说,“这不是他脑子里的问题,这是他心里的问题;我也没有办法。” 有好几次,李孤飞在半夜把林路深抱进臂弯里,他的呼吸很轻很浅,离得很近也难以听见。李孤飞能感到怀里的这具身体变得越来越瘦、轻得他几乎可以一只手抱起来,却又重得仿佛一块压住人不得动弹的顽石。 林路深的状态已经糟糕得可以,可他的情绪却始终稳定。他似乎在更早以前就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所以无论发生多糟的事,他都可以坦然接受。 但李孤飞不可以。 也许这就是林路深说那句话的原因。 “如果你够聪明的话,就真的该离我远一点的。” 在天气彻头彻尾地热起来之前,某一天早上,林路深在c-24门口下车时,李孤飞忽然问他,“你想不想每天去丹宁湖边散步?” “比如,傍晚下班之后。” 林路深很喜欢丹宁湖。这是一件难以解释的事。人们通常会对离得很远的某个地点产生狂热而持久的向往,却很少会对家门口天天经过的美景投注热情。林路深显然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可以,”林路深说,“如果有空的话。” 他的声音落下,脚步声被车门嘭的一声隔绝在外,身影也很快就不见了。 和上次一样,李孤飞并不确定林路深这是不是随口应下的,但他依然准备认真执行。 第184章 刚出电梯,远远的林路深看见自己的办公室门前站着几个人。有人斜靠着墙,有人抱臂来回踱步。 林路深心里瞬间闪过若干个可能性。 他走上前,其中一人听见脚步声朝这边看来,见是林路深立刻站好了,脸上浮现出三分为难、四分羞赧和百分之百的硬着头皮,“林……林博士。” “司河?”林路深有些出乎意料。他看了眼另外几人,都是c-24的。 司河不擅长搞弯弯绕,吞吞吐吐好一会儿后直接道,“那个……我是来给你做检查的。根据最新规定,这是现在进入系统前的必备环节。” 说完,他欲盖弥彰地瞟了眼旁边跟着的几人,飞速的。 “检查?这里?”林路深白眼都懒得翻。 他把跟着那几人打发了,该干嘛干嘛去,让司河跟着自己进了办公室。 “是谁让你来劝我的?”林路深给司河倒了杯水,开门见山。 检查很显然只是个幌子,哪有一声招呼不打跑到办公室做检查的,何况司河甚至连设备都没带。 “你爸?”林路深在司河面前的茶几上放下纸杯,走到对面坐下。 司河有些拘谨,双手先是规规矩矩地放在并拢的腿上,随后又捧起了纸杯,不过没有喝。 第291章 “……还真不是。”司河说。 “哦?”林路深有些意外。 “我爸一般不把我掺和进这些事里。”司河捧了会儿纸杯,觉得尴尬,又放了下来,“林……” “你还是叫我林林吧。”林路深摆了摆手,有些无奈。 “好的林林。”司河放松些许。他调整了一下坐姿,一本正经道,“其实,是纪忻来找我的。” “可能是他翻遍脑科学中心的人员资料,发现除了李孤飞,就只有我算跟你有点交情了吧。”司河苦笑两声,又十分严谨地补充道,“当然,是指在清醒的人类里。” 林路深听着,嘴角不知为何勾起来了点。他随口问,“你跟纪忻以前熟吗?” “完全不熟。”司河摇了摇头,“他来找我,就是希望我能劝劝你,或者是问问你有没有什么难处……或者心结。” “我们与系统的链接已经中断好几个月了,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林路深听着,察觉出了不对,“什么叫老这么下去?我不进去,其他人可以去啊。” 司河用麻木的眼神看着林路深,“你不去,大家都不敢去啊。” “哦,李孤飞大概是敢的;但根据新规定,他不能一个人进去,所以还是白搭。” “更何况,过去我们有很多工作都是要进入系统的,未来……我认为会越来越多,只是因为芯片、还有模块迭代的事,现在大家普遍心存畏惧。”司河正色道,“林路深,现在是脑科学中心很需要你的时候。” 林路深默而不语,周遭的空气似乎沉了几分。他不进去完全是个人原因,也是因为现在并没有什么一定要他进系统才能完成的事;可他再一次被脑科学中心绑架了,这是毫无道理的。 连司河都被找上了,李孤飞不可能没有受到过这方面的压力。 倒是没有听他提过。 林路深的脸色像傍晚的天,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去。他的沉默存在感异常强烈,令人下意识觉得有一吨重的顽石正堵在他的胸口。 “林林。”司河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无奈又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我一直觉得,我们算是朋友。” “哪怕是你……”司河顿了下,“……之后,我也还是这么认为。其他那些人,他们都不认识以前的你,所以总是将你的性格和行事作风归结于系统的影响;但我知道,这跟系统无关,因为你本来就是这样的。” “……” 话是大实话,就是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你不愿意进去,”司河朝前挪了挪,伸长脖子对着林路深殷切道,“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啊?跟你哥哥吵架了?还是跟南柯吵架了?还是……说起来,我小时候可能还跟你俩一起玩过……就是不太记得了……” “……” “……” “……” “不是。”林路深说,“我没跟任何人吵架。” “我只是单纯觉得,这件事没什么必要。” “你所说的那个原因,在我看来是十分荒谬的。” “如果我毫无缘由、仅仅因为外界的要求,就进去了;我和一个被操控的傀儡又有什么区别呢。” 司河闻言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没想这么多,我刚就是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你先带头进去一下,对稳定人心是有好处的。” “我明白,我没有怪你。”林路深冲司河微微笑了下,“你、还有纪忻,都是心思单纯的人。” “只是我想得比较多。” “林林,”司河说,“如果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肯定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林路深听明白了司河的意思。他又露出了一个笑,“应该不会有那一天的。我也不希望有那一天。” 司河却有些困惑,“其实,这段时间我一直觉得,你该加入委员会了。也不知道那帮老家伙怎么想的,到现在都——” “司河。”林路深抬手,打断,直接道,“我并不打算加入委员会。当然,他们也没邀请我;不过就算他们邀请了,我也不会去的。” “我在脑科学中心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为这件事在现阶段只有我做最合适;一旦它不再那么需要我了,”林路深顿了下,深吸了一口气。这句话不是说给同事的,而是说给朋友的。他说,“我就会离开。” “离开?!”司河眼睛一瞪,腾的就站了起来。他衣服的下摆不慎扫过面前的纸杯,纸杯横着滚到了地上,水洒了他一裤腿。 林路深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司河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内,兴许还比不上他想的极端情况。 “为,为什么?”司河的眼睛睁得溜圆。他手忙脚乱地捡起纸杯,都没顾得上扔进垃圾桶,更没注意到自己被打湿的裤腿。 进入脑科学中心的人,一向少有离开的。基本可以说就是没有。 即使出于种种原因,不能或不愿再做先前的工作了,也会被安排到别的内部部门,甚至是食堂、咖啡馆、小卖部等后勤部门。 当然,司河从没想过林路深会去这些部门。和很多人一样,他本能地觉得林路深会在现在的岗位上一直干下去,直到他老去、死去、或是以另一种方式重获新生。 “你别不是在唬我吧?”司河十分警惕,“就为了不进系统,扯这样的鬼话,也太过分了!!” 第292章 不知为何,林路深忽然觉得面前的司河气鼓鼓的很有趣。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随后又收敛笑意,平静道,“当然不是,我说的是认真的。” “李孤飞知道吗?”司河立刻问,神色比方才严肃了很多。 林路深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道,“这件事,我还没跟几个同事说。你——” “我不会告诉别人。”司河的语气已经有点生气了,“但是,我不赞同。为什么?” 司河说着走到林路深面前,“到底为什么?现在脑科学中心已经没谁能把你怎么样,你不想进系统,行,你不进就是了,别人也不可能逼你……你——” “因为我不喜欢这里。”林路深捋了下袖口,站起身,平视着司河,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朋友,你应该比大多数人更了解我。我不喜欢这里。” 司河愣愣地看着林路深。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了,恍惚间他又觉得面前这个人还是小时候那个只凭自己喜好做事、且异常决绝的林路深。 某种意义上,林路深从未变过。 司河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林路深。但有关林路深的大多数事情,他都是在事后听旁人半真半假、添油加醋地说起的。听来令人心惊。 林路深也曾经对脑科学中心无比向往,为了能够来到这里,甚至摔断过腿。 就像他当时对那个陌生的父亲陆原和满怀期待一样。 “林林,”司河犹豫片刻,“那个……我听人说……陆院,陆原和他……” “死了。”林路深毫不回避,“前段时间的事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就没跟大家说。” “我知道,”司河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拍了拍林路深的肩,“你在这里有很多不好的回忆,这里的很多人都对不起你;你做过很多,可是却——” “我没什么。”林路深却道,“和很多其他人比起来,我已经很幸运了。” 司河知道,林路深指的是南柯实验室、甚至更早的田霖那一批的人。南柯实验室的人不会再醒过来了,这已经是大家达成共识的事;从系统里传出来的消息判断,他们中或许有相当一部分人自愿选择了加入另一个世界。 司河没有再反驳林路深的话。 离开前,他握着门把手,转过身道,“今天,你就当我没来过。” “我说的那些话,你就当没听见;你说的那些,我也一样。” 司河走后,林路深坐回了自己的办公桌前。他已经学会了克制甚至屏蔽自己的情绪感受,以一个理性到几乎麻木的状态来处理工作、以及做出各种决定。 他是走是留,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事实上,他也不是很在乎别人的态度。 今天跟司河说的,只是林路深计划里的一部分。不过没关系,那些都是林路深自己的事,都是以后的事,不会影响到其他任何人。 哦,李孤飞大概还是会被影响到。 因为他参与了林路深工作以外的人生。 他自找的。 嗯。 林路深毫无负担地想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今天中午多吃半碗饭。 第185章 司河大概到底也还是不能当今天的谈话没有发生过。 下午的时候,林路深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 司河:「你今天说的……‘一旦它不再那么需要你了’,是什么意思?」 这句话本身传递出的信息是很模糊的。对林路深而言,这只是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既然司河主动问起,林路深也不想再含糊其辞。 林路深:「等小镇模块完成。」 司河:「……」 小镇模块完成,意味着第一代芯片的核心缺陷所导致的异常有了一个成熟的解决方案,在芯片故障中产生的自主意识不再会失控。林路深觉得,自己在脑科学中心的职责到这里就可以结束了;这是一个从来不欠缺天才的地方,新一代的芯片、或是其他的产品和技术……未来的事会有未来的人去做。 从目前的进度看——特别是小镇模块开始自我迭代后,它的完成指日可待。有时候林路深会感觉现在的很多事也不是那么需要自己,只是他习惯了有始有终。在离开脑科学中心之前,他还有一些事要去收尾。 发完那一连串的句号后,司河沉默了很久。 就在林路深以为司河不会再回复的时候,手机又跳出了一条消息。 司河:「那之后……你打算去干嘛呢?」 这个问题问得挺好,林路深眯缝着眼睛思考了片刻。 林路深:「活着。」 午后,窗外下起了雨。从淅淅沥沥开始,像鼓声渐重,越下越大,细密而有力地发出敲击声。 林路深忽然觉得有些乏。一般情况下,他是没有午休的习惯的。 他走到窗前,朝外面发了会儿呆。风雨中的树格外惹眼,被打湿的树叶绿得更鲜明,宛若笔迹未干的画作透着颜料的气味,隔着窗户林路深也好像能闻到那树叶散发着的蓬勃清新的味道,带着泥土和雨水的气息,是大自然的浓墨重彩。 正出着神,林路深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看了眼,发现是李孤飞。 李孤飞:「今天我可能下班比较晚,也许今晚不回家。」 李孤飞:「你记得要吃饭。」 李孤飞:「不饿也要吃一点。」 第293章 李孤飞:「顺便喂一下博士。」 林路深瞥了眼窗外,才半下午,天就已经灰得分不清时间了。云一层叠着一层,厚重,亮着诡异的光。这场雨还有的下。 林路深和李孤飞的关系,这段时间始终维持在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状态。李孤飞似乎不再执着于表露心迹和逼林路深表态,但他们在相处中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近,几乎和当年没什么分别,除了现在的林路深已经不会再蛮不讲理地要求李孤飞包容自己的一切。 更确切地说,林路深基本不会主动要求什么,甚至不会开口表达自己的情绪。他是完全被动的,被动地接受李孤飞的照顾和理所当然;他同时也是自由的,随时可以抽身而退——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们住得很近,工作和生活的共同轨迹很多。自从发现林路深睡不好后,李孤飞就在林路深的房子里放了一张折叠床;林路深没有赶他走,于是过了几天,连博士也搬了个狗窝过来了。 林路深:「知道了。」 他想了想,又回复了句,「进系统吗?你和谁一起。」 今早告别的时候,李孤飞还没提晚上加班的事。林路深不需要过多思索就能猜出来,十有八九是他们终于决定进系统了。 李孤飞:「纪忻。」 这段对话到这里其实已经结束了。因为他们之间已经没有新的信息需要交流,没有新的疑问和解答。以林路深一贯的行事作风——特别是对李孤飞的态度,他应该看完这条消息就算完,不会再有任何的寒暄。 可是今天的雨确实下得很大。大得仿佛即将来临的不是盛夏,而是深秋。 林路深:「今天雨不小,大概要下一天了。」 发完后,林路深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没再管它。 今天没有李孤飞“蹲守”在c-24楼下等着,林路深反倒比平时下班得更早些。一路上向他投来的目光有点多,看来大家都知道了要进系统的事。 林路深仍旧攥着脑科学中心的心脏,可他已经不是什么事都会管了;特别是他交代过,无关的事不用专门跟他说。 “林博士!”到了大门口,后面追来一人。 林路深回头看了眼,是脑科学中心前段时间配发给他的“秘书”。配发秘书这事儿,事先林路深本人毫不知情,系统和委员会则互相往对方身上推锅,都说是对方决定的,自己只是辅助执行。 配来的人林路深之前也见过,就是沈融。林路深至今也没看出这个年轻人身上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就是在哪里都顺风顺水的。 林路深懒得为了秘书的事跟两边掰扯,反正他不会让另一个人和自己一间办公室。于是沈融被安排到了林路深对面的大格间,只是顶一个“秘书”的名称,实际上干的活儿和b组其他人没有太大区别。 林路深没有什么事是要交给秘书的,也就不会主动去找沈融。沈融倒是时不时会往林路深面前凑,十分雀跃的样子。 “林博士,”沈融手上拎着把长柄伞,“今天外面下雨,我开车送您回去吧。” 林路深面无表情地看了眼外面,台阶上的雨水哗哗向下淌着。 哦,对,理论上大家都能知道今天李孤飞不能来接林路深下班了。 沈融适时上前一步,冲林路深笑了笑,精明而得体,“林博士,我给您撑伞。” 林路深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拒绝沈融的必要。 何况他确实是到了门口才想起来自己不仅没有车,甚至也没拿伞。 “好的。”于是林路深答应了沈融,“谢谢你。” 给林路深当秘书的机会,沈融还是颇为主动地争取了一番才得到的。当然,他有一些优势;他的风评一向很好,他还可以对外宣称自己小时候就认识林路深,有获得信任的“情感基础”,尽管林路深本人大概是不记得这件事的。 车上的林路深很沉默。度过了过分张扬的青春期后,他就一向如此,连在李孤飞的车上都很少说话。 对沈融来说,这是很难得的能够与林路深相处的机会。面对林路深的沉默,他却好像也不怎么在意,开车的时候嘴角挂着阳光的笑,好像下一秒就能唱出歌来了。 透过镜子,林路深瞥了几眼沈融。这个人给他的感觉不能说不好,只能说很奇怪,先前见面的时候他就这么觉得。 只是那会儿,由于芯片异常,怪人多了去了。跟钱思嘉比起来,沈融那微妙的怪异根本不值一提。可是现在…… “你为什么来给我做秘书?”林路深问。他没怎么和沈融直接共事过,但在其他人口中听过很多。沈融年纪轻轻,做事八面玲珑、滴水不漏,林路深就没听任何一个人说过他不好,连纪忻都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沈融微微一笑,“我从小就很仰慕您。” “您可能不记得了。其实小时候在您家里,我们见过。” 那是不可能记得了。 林路深对沈融的话谈不上不信,但也不可能全信。换言之,沈融话里的真假,林路深并不真的在乎。 “你的履历很漂亮,能力应该也不错。我想你未来会有所建树。”林路深微抬了抬下巴,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不过,不管你在我这里想得到什么,我大概都只能让你失望了。因为我不需要一个秘书,也没有违心给人写推荐的习惯。” 第294章 “您不需要秘书,”沈融在红绿灯处踩了一脚刹车,偏过头来看着林路深。平心而论他长得还不错,弯起的眼里是狡黠的笑意,“那您需要朋友吗?” 林路深面不改色,继续道,“而且,我不会一直在这个位置上坐下去,讨好我对你没有多大的好处。” 林路深话说得委婉,意思却很清楚。 出乎意料的是,沈融似乎并不怎么惊讶。与司河相比,他简直称得上云淡风轻。 “林博士,我说了,我只是单纯很仰慕您。”沈融歪了下脑袋,“我并不在乎在您这里能不能获得什么……世俗意义上的好处。” 绿灯亮了,沈融冲林路深露出一个笑,转回头去继续开车。 到了地方,雨正好停了。 林路深礼貌道谢后下车。背后沈融却也下了车,对着他的背影道,“林博士,您知道吗,前段时间我们开研讨会,会上有个研究小组的同事提出一个猜想,他说南柯系统的完成,导致人人都有一定概率通过芯片受到系统意志的影响。系统喜欢你,所以很多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喜欢你。” “……” 这段话的语气十分飞扬,甚至给人一种洋洋自得的挑衅感。 林路深感到不太舒服。他上了两级台阶,转过身对沈融道,“明天我会在系统登记,把你调去别的地方。” 沈融好像也不以为意,听完林路深的话还笑了两下。 “您还要等到明天进系统登记?和其他人一样的操作流程?”沈融说,“还在和abyss吵架呢。” 林路深本已走到单元门门口,听到这番话却脚步倏地一顿,再度回过头来,目光如炬。 沈融完全没被吓到,林路深的反应似乎就是他想看到的。他笑着冲林路深摆了摆手,坐回车上,不一会儿车一溜烟就开跑了。 沈融这个人有问题。 并且他连掩饰都不掩饰,简直巴不得林路深赶快看出来他有问题。 他说话时的语气和表情让林路深有一种在哪儿见过的感觉。 博士在家等了一天。林路深还没进门时,它就从气味判断出了回来的只有一个人。 “今天外面下雨。”就上楼这一会儿功夫,雨好像又滴滴答答落起来了。林路深蹲下来摸了摸博士的头,“等天晴了再带你出去玩。” 李孤飞不在,林路深一时想不出晚上该吃什么。以前这种情况,他基本都会选择不吃。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事占据了很多,饥饿他常常察觉不到。 林路深一只手抱着博士,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研究了很久才点了一份外卖。又是雨天,外卖送来又花了好一阵时间。 不知为何,今晚的林路深格外睡不着。窗外的雨似乎从他回家后就再没停过,叮叮咚咚地落在窗檐上。风雨号叫的夜晚,人原本应当会对家产生更强烈的温馨与归属感的。 林路深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脑海里总是不可控制地盘旋着今天白天发生的事:这是看似普通的一天,发生了一些事,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太要紧的……要是为这点事就睡不着,那这辈子简直没觉可睡了。 林路深没有辗转反侧,而是平静得不能更平静地、直直地躺在床上。 这种感觉很奇怪。 林路深总是很坦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很清楚自己种种行为背后的原因。 李孤飞今天晚上是不会回来的。 但林路深还是会被动进入一种……名叫“等待”的状态。 或许,他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自由。 第186章 半夜三点,枕畔手机突兀亮起,刺耳的铃声击破了疲惫与噩梦交缠的黑暗。 林路深本就睡得浅,腾的一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喂。” “林博士,”那头的声音有些慌张,是夜里的值班人员,“出事儿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林路深没来得及问具体情况,抓起手机就出门了。 今天——哦不,昨天,是模块组建后脑科学中心第一次派人进入系统,这件在过去已经稀松平常的事如今却似乎平添了难以预料的风险。 林路深原本以为……不会出事的。 大雨已经下完,细密的雨丝被风不断地吹着往林路深的脸上扎。 他却浑然无觉。 这一刻好像回到了五年前。再一次的,是他林路深的无能,导致“出事儿了”。 林路深拦了辆出租车,开到脑科学中心门口。夜里没有内部公交,他记不清从园区门口到c-24这段路是怎么走、或跑完的;他面无表情,却像个正在发作的躁狂病人。 他推开大会议室的门时,周身带着一阵停不下来的风。门被推得很用力,砰的一下撞到了后面,室内众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朝门口看来,“林博士。” 林路深胸膛浅浅起伏,脸颊被雨水打湿了,还泛起了焦躁的红色。他目光朝屋里一扫,竟发现人群中纪忻正好端端地站在会议桌前看着自己,而李孤飞坐在另一头,眉头微蹙,看起来像是对林路深没有打伞有所不满。 “……” “……” 林路深有生以来没有过这么无语的时候。 他抬手抹了下额头,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走到主位前,哐当拉开椅子坐下,“不是说出事儿了吗?” “是出事儿了啊。”纪忻也有点莫名其妙,不过他没有在意。他顺手把电脑推到林路深面前,“我和李孤飞进系统,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快要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沿溪小镇的天黑了下来——按照他们那里昼夜更替的规矩,那会儿天是不该黑的。” 第295章 林路深闻言,情绪淡去,神色认真了起来,“然后呢。” “没一会儿,空气中弥漫起明显的火药味,黑烟从不知道什么地方飘了出来。”李孤飞说,“当时杨幻和我们在一起,他明显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 “为了保证安全,我和纪忻没多耽搁,先出来了。” “不过我们与系统内部一直保持着联系。小镇的黑烟始终没有散去、甚至越来越浓——” “——abyss怎么说?”话到此处,林路深已经基本了解。他抬手打断,“发现是哪里出现问题了吗?” “就是小镇模块内部的问题。”纪忻说,“abyss他们得出结论的速度比我们要快一点,但结论是一致的:一个模块内部的‘病毒’,看不出明显作用,只是扩散的速度十分惊人。” “杨幻他们在系统内部找到了一个炸药外形的扩散源,但暂不清楚它是否真的具备爆炸的功能。反正当务之急是先把它解决掉。” “另外,我高度怀疑,这个病毒是故意挑在我们快出来的时候‘露出马脚’的……可如果它的目的真的是爆炸,何必先扩散呢?” 林路深微微出神,“你的意思是,这个‘病毒’具有一定的意识?” “也可能是背后有操纵者。”纪忻皱眉,“它不像是小镇模块在自我迭代中生成的,它和其他部分是完全割裂开的。” 听完纪忻的话,林路深盯着屏幕上滚动的代码,若有所思。 “其实,在你来之前,我们已经在着手清理这个病毒了。”纪忻在林路深身旁坐下,“进度还可以,24小时之内应该能完成。” “我来看看吧。”林路深拽着椅子往前坐了点,开始敲键盘,接着纪忻的进度向下推进,“你们从昨天到现在还没休息吧,先去吃点东西,睡一会儿。” 纪忻不是夜班人员,白天也在工作,此刻眼下一圈乌青。他看了眼李孤飞,见李孤飞没答应也没拒绝,便自己道,“那我去隔壁休息室躺一会儿,有问题你叫我。” 林路深比了个ok的手势。 “你不走?”待纪忻走后,林路深余光瞥见李孤飞还坐着没动。 其实李孤飞才是这间屋子所有人里最不该待在这儿的。他又不是搞技术的,呆着也没什么用,只是在随时待命——万一突然又需要人进入系统了。 “我不困。”李孤飞说。 此时,正好有一个工作人员带着自己手上的内容来问林路深。林路深便没再管李孤飞。 一夜很快过去。到天亮时,雨竟然停了。朝阳穿过潮湿的空气,含蓄地洒进来。 林路深不紧不慢地敲了最后一下回车键,然后伸了个懒腰。 “解决。” 第187章 距离正式上班时间还有一阵子。问题初步解决后,林路深让昨夜的值班人员都先回家,他自己也去办公室的隔间里睡了一会儿。 其实他睡不着。 只是躺着、闭眼,在睡眠的边缘徘徊,好像这样就能收获一些休息。 在年纪更小一些的时候,林路深其实是个自信到有点欠扁的人。他很少能被别人说服,也从不认为有什么事是自己做不到的——如果我做不到,那一定是这个事情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但现在,林路深不再会这样了。他会清晰地意识到能力的边界、甚至是缺陷。譬如,他知道自己在某些时候、某些方面的心理素质不太行。 时至今日,林路深有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个毫无意义的问题:如果换成哥哥,他是不是会做得更好呢? 林路深没有等闹钟响起就起来了。从隔间走出,他看见李孤飞闭眼靠在沙发上。听见动静,李孤飞很快睁开了眼。 “你昨晚那么辛苦,今早不多休息一会儿?”李孤飞起身,走到林路深面前。他们现在的面容都有些憔悴,李孤飞的声音有点儿哑。 “不了,”林路深也没问李孤飞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进来了。他径直走向盥洗室,“这事儿还没完。” “我待会儿先回监察,昨天进系统后有些事需要收尾。”李孤飞说,“有什么新进展,随时联系我。” 林路深用冷水扑了扑脸,嗯了一声。 两道闹铃不约而同地响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十五分钟后,林路深简单吃完了工作人员送来的早餐,重新出现在了昨晚的会议室里。 里面的人比之前多了些,纪忻也已经重新上工了。有了昨天的事,b组现在加强了对“小镇模块”运行的监测,并打算和系统内部联手,展开一次全面的检查。 “你速度够快的啊。”纪忻本打算休息一会儿后来帮林路深,没想到今早他一醒来就被告知病毒已经解决了。 “是病毒没有我们先前想象的那么难缠。”林路深平淡道,“这个病毒,就是个伪装。” “它本身不具备任何攻击性,黑烟、炸弹……全部是伪装,且只有薄薄的一层,一戳就破;” “它的运行不复杂,但是很成熟,明显是被刻意设计出来的。我看不出它有任何设计意图,所以它的操纵者只可能有一个目的。” 纪忻愣了下,思索片刻后反应了过来,“被看见?” “没错。”林路深坐下,靠着椅背,“这手法,跟我上学那会儿篡改整个脑科学中心的导航地图差不多。” “……” 第296章 “……” 纪忻注意到,林路深的神色并不轻松。他心里也有感觉,病毒暂时被清理,或许远远不是结束,而只是个开始;比起病毒本身,更重要的问题是,是谁干的?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这次是个没有杀伤力的伪装,下次就不一定是什么了。 “今早——” 正说着,会议室的门被敲了两下。沈融推开门,抱着电脑和笔记本走了进来。 这间屋子里的人除了林路深,都已经在这段时间里被沈融混熟了,谁也没觉得他出现在这里有什么不妥。 纪忻只看了沈融一眼,就继续对林路深道,“刚刚在你醒之前,我们简单讨论了一下。这个操纵者挑在这个时间放出病毒,有一定的可能是对我们和系统之间的交流存心破坏。” 林路深想了想,摇了摇头,“那他直接毁了‘小镇模块’不就行了?就算不能完全毁掉,造成破坏总是能做到的;他没有这么做,只能说明这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沈融在林路深身后坐下,安静地做着记录。他是个非常多面的人,在不同的场合能根据需要对自己的存在感收放自如。 “我觉得有点奇怪。”这时,一个工作人员举起了手,“如果这个病毒的出现只是为了被看见,那么这个操纵者至少要通过某种方式向我们传达他本人的存在、或者是他的目的。” “可这些全都没有。” “病毒被清除了,而我们没有从中得到任何确切的信息,没有任何东西真正被我们……‘看见’,甚至没有后果真正产生;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它的出现是失败的。”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 很显然,到目前为止,没人能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更重要的是,居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小镇模块’里安插一个病毒。这种能力太恐怖了,不找出源头,只怕再没人敢进入沿溪小镇,连生活在里面的数字生命都会面临危险。 “先给‘小镇模块’做检查吧。”林路深说,“看看漏洞出在哪里。” 林路深没有说的是,这件事还是有一个后果的。 后果就是只要这个问题不解决,他短期内就不可能离开脑科学中心了。 这个炸弹虽然是假的,但比真的还要恐怖。 林路深离开了会议室,往自己的办公室走。沈融跟在他后面。他察觉到了,却并没有任何表示。 进到办公室,林路深听见门在自己的身后被徐徐关上。他转过身来,有预感一段重要的对话即将开始。 如果沈融没有这样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对自己的反常半点都不掩盖,兴许林路深还不会直接怀疑到他头上。 “林路深。”沈融面露微笑。他看着林路深平静的面庞,知道对方已经猜出来了,“你真的很聪明。” 沈融的目的大概从来也没有变过。 他要“被看见”。 第188章 ……警告。 红色的感叹号在显示屏上不停地跳跃着,一行行报错飞速闪烁,伴随着刺耳的提示音—— 林路深平静地瞥了眼电脑,知道自己不会有太长的时间和沈融单独对话。 沈融的每一次行为,其实都在暴露他自己;不,与其说是暴露,不如说是急切的展示、甚至炫耀。 林路深不紧不慢地在沙发上坐下。背后的靠垫还有些塌陷,或许是李孤飞早上压的。他双腿交叠,看着面前逐渐……“加载”的沈融。 “行吧。”林路深对沈融方才的评价不置可否,对模块的内部报错也波澜不惊,仿佛什么都不会让他为之变色,“你有什么想说的?” 林路深没有表现出对沈融丝毫的好奇,这让沈融感到不满。 不过片刻,卸下了伪装的他已经全然像是换了个人:红着眼睛,神色狠戾。他大概的确不是狭隘意义上的“人”,这种神态甚少出现在一个现代社会的人类身上,它更像一种兽性。 面对林路深的发问,沈融撅着嘴巴,一声不吭。不知是不是错觉,林路深觉得他盯着自己的眼神中竟好像有一丝蛮不讲理的委屈,简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沈融的八面玲珑源于极强的模仿能力,他的心智并不成熟,约等 ……15岁左右的林路深。 正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咚咚砸响。 “林路深!林路深!”是纪忻。听声音,他相当急躁,“模块罢工了!!!” 沈融还是不说话,林路深不想再跟他多浪费时间。他起身作势往外走,“你不说是吧?好,等忙完我直接去找田霖。” 沈融立刻蹿到林路深面前,挡住了他的去处。 林路深既厌倦又无奈。他这辈子碰到过的变态实在是够多了。 事态紧急。门外的纪忻捶了两下没听见动静,干脆直接推门而入,“林——” 孰料他刚一进门,映入眼帘的就是沈融正以近到有些冒犯的距离和林路深站在一起,并伸出手毫不留情地掐住了林路深的脖子。 “沈融!你干嘛!”纪忻倏地瞪大了眼睛,大喝一声就要上前。 “闭嘴。”沈融冷冷地乜了纪忻一眼,揪着林路深的那只手五指动了动,好像在加大力气。他如蛇吐信子般喷出凉飕飕的两个字,“出去。” 纪忻目瞪口呆、一头雾水。正在他犹豫着是直接上前、还是出门喊人时,却听林路深道,“纪忻,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第297章 声音未变,语气如常,连说话时的气息都没乱一分。 纪忻张了张嘴,面露狐疑,“这……” “让我跟他单独谈谈。”林路深用余光瞟了沈融一眼,对纪忻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出事的。” 纪忻左右看看,半晌才像下了决心似的,“那你注意安全,有事儿记得叫人,我就守在门口。” 说罢,纪忻出去了,临走还瞪了沈融一眼。 论打架,林路深现在谁的对手也不是。 “掐死我,对你没有好处。”待门关上后,林路深说。 “——但是也没有坏处。”沈融松开手,扭了扭手腕,“我不这么做,是因为我不想,而不是因为我不能、或者我不敢。” 他脸上挂着笑意,根本不把刚刚被纪忻撞破的事放在眼里,对自己的命运毫不担心,“林路深,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路深坐回沙发上,清了清嗓子,直截了当道,“知道。” “现在轮到我问了。” “你到底想干嘛?” 沈融看见林路深的神色十分冷淡,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从前的事。 每次都是他看向林路深,而林路深从来不会看向他; 即使后来他钻进林路深的大脑里,林路深也根本不拿他当人看。 他起先是困惑,后来则逐渐变得愤怒。 为什么呢? 明明我才是最像你的那一个。 我是照着你……学习长大的。 …… “你在‘小镇模块’里新安插的病毒,维持不了多长时间。”林路深见沈融仍旧满脸抗拒,“交给田霖,我估计他10分钟就能解决。” “所以我建议你,就此打住。” 林路深顿了下,“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沈融闻言神色一动,眼睛瞪得更红了。他嘴巴抿得紧紧的,像是生怕憋不住会哭出来一样。 他的确还很年轻,让林路深想到最开始的南柯。 “看在这件事的份上,”林路深说,“你到目前为止作的妖,我可以替你瞒住。” 然而林路深话毕,沈融非但没有丝毫感动,反而像是被触怒了。 “你以为我会在乎那些草履虫一样的意识怎么看待我吗?!”他怒目圆睁。如果这是一个梦境,那么此刻他浑身的尖牙利齿都已经张开了,他的话音带着颤抖,“我唯一不能接受的……不能接受的……就是你要离开这里!” “你怎么可以离开这里!!” 林路深皱起了眉,对沈融的情绪无动于衷。他冷笑一声,“看来田霖说得没错,陆原和把你彻头彻尾地教坏了。” “你对社会、他人和文明毫无概念,自然也就不可能学会如何使用自己的能力。” “沈融不是你的名字。你叫什么来着?”林路深佯装思索,“哦,0519。” “我不叫那个名字!”沈融说得咬牙切齿,声音变得尖锐,“我讨厌它!” “不好意思,”林路深平淡道,“在我的世界里,你就叫0519。一个代号。” “发现你可能是0519的时候,其实我挺惊讶的。” “我既没想到陆原和能如此丧心病狂——当然,这种没想到不是第一回了;也没想到田霖为了保护你竟还瞒了我这么多。” 沈融恶狠狠地盯着林路深,“田霖才不会让人欺负我。” “没关系。”林路深嘴角浮现一个弧度,眼睛却毫无笑意,“等到了必须要清理掉你的时候,如有必要我会先清理掉田霖。” 沈融面无惧色,笑容有几分疯癫,“那你试试看吧。” “林路深,就算我暂时拿abyss没有办法,可毁掉一个‘小镇模块’对我来说还是易如反掌的。” “你不是说,等它完成了,你就走吗?”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它永远也不会有完成的那一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啪——!!! 一记耳光响亮地刮在了沈融的脸上。林路深一巴掌打飞了这段令人生厌的笑声,而后转身走向盥洗室,认真地洗了一遍手。 “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吗?”洗完手,林路深走出来,看着面前顶着一个巴掌印、呆在原地的沈融。 “你……”沈融用力呼吸着,眼睛越睁越红、越睁越红;到最后,嘴巴一撇,眼泪簌簌地淌了下来。 “……” “……” 林路深再次被人工智能这敏感脆弱的心灵震撼了。他难以想象田霖和陆原和这两个狠人是怎么写出0519这么个色厉内荏的小废物的,这大概是人工智能自我意识的又一有力证明。 他还记得自己被押上手术台时,陆原和面对0519露出的那从未有过的惊恐、谨慎与如履薄冰…… 想想真是令人心情复杂。 “你居然打我?”一旁,沈融还在边哭边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可以打我?你呜呜呜呜呜呜呜——” 林路深被吵得脑袋嗡嗡的,终于不厌其烦道,“不许哭!” 大约是林路深现在已经很少这样大声说话,沈融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哆嗦,竟然真就不哭了。他抽噎着,“你,你,你……” “我什么我!”林路深被彻底磨没了耐心。他指着沈融没好气道,“我现在要出去有点事,你最好在我回来之前把你藏在‘小镇模块’里的鬼东西给我清理干净了,否则我就找一根特别结实的麻绳,把你在脑科学中心的大门口吊起来打!” 第298章 “……” “……” 吓唬完沈融,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林路深迅速溜了。 纪忻还闭嘴守在门口。林路深拍拍他的肩,示意已经没事,又说“小镇模块”里的病毒过一会儿应该就能好。 “沈融呢?”纪忻没忍住朝屋内张望了下。 “不用管他。”林路深又交代了一句,“今早你看见的事,就当没看见。” “你去哪儿?”纪忻问。 林路深也没瞒着,面容沉了些,“去找田霖。” 第189章 说是去找田霖,但林路深并没直接去找他。 离开c-24后,林路深先是翻了翻自己的通话记录,从里找出了一个号码,回拨了过去。 那边或许是没反应过来,第一次拨过去无人应答。 林路深于是又打了一次,他很有耐心。 “……喂?”这次很快就被接通,abyss上扬的尾调里有几分慵懒,“真没想到你还会给我……打电话。” “因为我懒得走程序进系统找你。”林路深语速微快,“我需要和田霖聊聊。” 林路深边说边看了眼表,估算着,“大约30分钟后吧。” “你的意思是通过这个电话?”abyss顿了下,迅速明白了,“你要去哪儿。” 林路深没有正面回答,“到了你就知道了。” “还有,帮我调辆车。” “……” “林博士,您去哪儿?”几分钟后,一辆车在c-24门口停下。司机看见林路深上车时,有一瞬间的讶异,大约abyss是匿名调这辆车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林路深不想被人发现的心理。 林路深在手机上打出一个地址,递到司机面前。 司机一愣。 “就是这里。”林路深说。 司机回过神来,忙不迭点头,“好,好的。” 这个地址是从前脑科学中心集体建造的住宅小区;那个门牌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正是陆原和的家。 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从前林路深的家;至少,林路深在这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 司机不敢多言,一路沉默地开了过去。 到了地方,远远地就能看见那栋别墅的门口有几个看守正在值勤。房屋门窗紧闭,连进入院子的铁门都是锁着的;窗帘全部拉上,远远看去仿佛一个被黑布罩起来的牢笼。 自从陆原和的行径曝光,这里就被监察以“安全”为名接管了。这件事不是林路深授意的,但他知情、并且默许。 “林博士?”看守见有人来了,先是神色警惕,发现是林路深后又有些惊讶。 “我要进去一下。”林路深说,“你们在外面守着。” 看守面露难色,“这里是李孤飞派人封锁的……” “一直没人进去过?”林路深问。 “是,连打扫卫生的都没有。”看守说。 “我要进去。”林路深说完,冲大铁门抬了抬下巴,示意守卫开门。 这把锁明显是新换的。 看守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开了门。 林路深:“里面的锁和密码换过吗?” 看守摇摇头,“里面没人进去过。” 这其实是栋老房子了。它的年纪,应该比林路深还要大。 林路深刚出生时就住在这里,尽管他已经不记得了;一楼临窗的客厅,他曾经在那里的地上爬来爬去、堆积木,而陆嘉坐在旁边安静地看书。 …… 凡此种种记忆和本能,在林路深打开房门的那一刻,都没有被丝毫唤醒。 扑面而来的是阴暗和刺鼻的灰尘;而后,当过去不可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时,冲在最前的是林曼带着一群人试图绑架他。 林路深捂着鼻子,咳嗽了两声。他对这里的布局仍很熟悉。现在是白天,厚厚的窗帘不足以挡住所有的阳光,他没有开灯,就找到了陆原和供述过的、存放田霖芯片的地方。 出乎林路深意料的是,眼前的这套设备他之前从没见过类似的。不知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陆原和把田霖的芯片置于一个透明的、轻而易举就会被看见的罩子里,十分醒目——这显然是刻意为之的,因为这种做法比传统的芯片链接方式要复杂得多。 林路深走过去,发现在正对着芯片的位置正好有一把椅子,这也是这整个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和这栋建筑一样,它也已经陈旧、褪色。 林路深住在这儿的时候,这枚芯片还没有被存放于此处,或许那时陆原和还没有走到必须要胁迫田霖的地步。 手机铃声响起,林路深摁了接通,“喂。” “喂。”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是田霖。 “你知道我现在在哪儿吗?”林路深没有坐那把椅子。他朝前走了几步,直到透明罩近在咫尺。 田霖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大约今早的事他已经知晓,“我能猜到。” “你现在还想死吗?”林路深盯着那枚芯片,“原本,我是打算等我要离开脑科学中心的时候,再问你这个问题的。” “我答应过你,会帮助你停止这种活法。” 田霖这次安静的时间长了点。 随后他道,“我想,我更想要的,是可以去死的权利。” “那就继续放在这儿吧。”林路深说,“等你什么时候想死了,告诉我,我来送你一程。” “那你呢?” 第299章 “我?” 田霖:“你真的想离开脑科学中心吗?对于像我们这样的人,离开等于杀了过去的自己、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一切。” 林路深不打算跟任何人讨论有关自己离开的事。这是他自己的事。 “我今天和你联系,为的不是我,也不是你。”林路深很讨厌威胁,但他实际上已经在这么做了,“而是沈融。” “0519干的那些事儿,你都知道了吧。” “我没有在沈融身上看到过明显的另一个意识。原来的沈融呢?” 从电话那头的寂静中,林路深似乎能感受到沉重的叹息。那是一种无能为力,一种壮士迟暮,一种终于走到了今天的如释重负。 “沈融……这个孩子,就是给0519准备的……”田霖顿了下,说出这个词对他而言是艰难的,“……容器。” “原本的沈融我不认识,应该是很多年前就‘死’了;我知道他的时候,他已经是类似植物人的无意识状态了。” 如果从侧面观察,能看见林路深的下颌不自觉地动了下。他神色渐冷,即使一声不吭也能令人清晰地意识到:他在生气。 “陆原和安排的?”林路深的语速比田霖快很多,格外有力,带着愤怒导致的进攻性,“还是你?” “是陆原和。”田霖说,“我并不赞同这个做法。可是我一开始阻止不了陆原和,后来阻止不了0519。” 林路深毫不掩饰地冷笑了,“得了吧。你要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反对,至少不会拖到现在——我对着你的芯片质问——才交代。” 听到林路深的话,田霖却反而比先前淡定了些,“林路深,你以为我是怕你?是为了我自己?” “我是为了……0519。” “你不知道你对他的影响有多大,而你对他不屑一顾;贸然把他带到你的面前,后果难以预料。” “他的很多行为,都是在模仿你。” “我?”林路深差点被气笑了。 “他以为的你,以前的你,”田霖说,“十几岁时的你。” “……” “……” “……” 林路深决定略过这个话题。 “陆原和为什么要这么做?”林路深继续问,“赋予0519一个身体,变数太大了。” “我猜测……他是想做一个试验。”田霖思索着道,“陆原和的本性是一个极端狂热的科学家,有这样的念头并不习惯。” “还有,他准备沈融的时候,应该没有想到0519会那么快就脱离他的掌控——并且是完全脱离。” “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并不认为0519要为他自己的所有行为负责。因为他在成长期没有接受健康的引导和教育;相反,他被刺激、被诱导、被利用,他是不通世事、不知善恶的。” 林路深掀起眼皮,“你想说什么?” “0519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意识。”田霖说,“我曾经希望他能够永远不被发现、永远保持自由,但他自己选择了走到你的面前。” “林路深,不要排斥他;也许有一天他对你,会比对我们任何人都要更加有用。” 第190章 那天直到林路深回来,依旧没人知道这段时间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林路深离开后不到两小时,“小镇模块”就恢复了正常,甚至运行得比之前更加顺畅;于是有人推测,这种所谓的“病毒”只是另一种形式的自我迭代。 参与过昨夜病毒处理的工作人员大多不赞同这个观点,然而林路深不在,这样的事很难有一个定论。 最后纪忻说,“我们的立场,是站在人类这边的;不论是病毒还是迭代,只要对我们不利,就是需要处理的病毒。” 纪忻很少说这样有些重的话,人们静了好一会儿,才四散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他目光扫过整间屋子,才发现不知何时,沈融已经悄无声息地从林路深办公室溜回来了,并且神色如常地恢复了工作,仿佛早上的那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纪忻有些疑惑和担心,但想起林路深交代的话,最终按下了。 田霖和0519是脑科学中心的最后一块心病。扇了0519一个巴掌、又和田霖聊完,林路深恍然间觉得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离开现在岗位的那一天,他甚至不着急了。 尽管,这次的模块病毒事件还是给脑科学中心带来了不小的负面影响——病毒解决了,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短期内大概不会再有任何人愿意进入系统。 林路深长期以来紧绷的焦虑忽然在这一刻得到了释然。 他一直不愿意承认的是,毕其功于一役是一件过于理想而不切实际的事,和个人英雄主义一样。无论是对南柯系统、小镇模块还是现如今的脑科学中心,林路深把它们扶上马,却无法保证未来的路一片坦途;那也并不是他打算去的路,他最多只能送它们一程。 田霖说得没错,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离开这里等于杀了过去的自己、过去的生活、过去的一切。 林路深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他已经太累了。 回到c-24,路过大格间门口时,林路深朝里瞥了眼。他注意到了沈融已经重新埋头于工作,冲纪忻招了招手。 纪忻立刻会意,跟着林路深去了他的办公室。 “怎么样?”纪忻带上门,“今天早上……” 第300章 “——现在的沈融本质上不能算是一个人。”林路深给自己和纪忻各倒了一杯水。昨晚没休息好,他打了个哈欠,“这具身体最初的主人在很多年前就意识死亡了;如今活在里面的,是0519。” “0519?” “田霖和陆原和用来掩盖芯片自主意识异象的一个软件。大部分的技术工作应该是田霖做的,陆原和主要负责的是威胁田霖。” “……” 纪忻微一思索,也明白了,“所以,你刚刚是去请田霖出手整治沈融?” 林路深摇摇头,“严格来说并不是。田霖对沈融、或者说0519非常……溺爱、无条件保护,并且他认为沈融的很多不当行为是源于陆原和的错误引导——某种程度上,他说得也没错。” 纪忻并不是太关心人工智能的心理问题。他言简意赅道,“那现在,这个沈融被控制住了吗?” 林路深顿了下,忽然露出一个无奈又奇怪的浅笑,“沈融的力量非常强;到目前为止,除了南柯,没有任何人或意识是他的对手。” 纪忻皱着眉,回想起了之前的许多事。 “那沈融是想干嘛。” 林路深沉默了。而后,他起身走到纪忻的面前,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是我今天真正要跟你说的事。” “沈融突然发难,是因为他偷听到我之后会离开这里。” 纪忻还没反应过来。 “我会离开这里。”林路深又重复了一遍。 纪忻眼睛缓缓睁大,声音高了好几度,“什、什么?!谁逼你的?!” “没有人逼我。”林路深说,“‘小镇模块’建成后,脑科学中心不再像过去那样需要我;而我也不想永远背着一个系统活着。” 纪忻愣在原地。此时他还没有完全理解林路深话里的意思。他只觉得有些奇怪,似乎哪里有问题。 “沈融的事,我来处理。”林路深说,“但是b组、以及整个研发——” “——等等。”说话间,纪忻好像明白了什么。他抬手打断,“我们的工作强度确实很大,你想跑路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什么叫不想永远背着一个系统活着?” 林路深没吭声。 纪忻盯着林路深的双眼,林路深始终十分平静,而这平静之下有一层不会宣之于口的坚毅。 “你、你……”纪忻嘴唇微抖,“你不会是想取出大脑里的芯片吧?” 第191章 取出芯片是一项风险极大的手术,成功率远低于芯片植入。如果失败,轻者丧失记忆和神志,重者则会直接死亡。 而就林路深而言,情况又要复杂并严重得多。 他的大脑通过芯片与系统相连,尽管南柯已经相当成熟,但如若贸然取出芯片,谁也无法保证会有什么影响。 林路深已经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设想并接受了可能的最坏结果——对他本人而言的最坏结果;至于脑科学中心、和其他人,他会保证他们不落入被自己连累的境地。 这不是林路深第一次产生移除芯片的念头。 一个疯狂的行为,却并不令人惊讶。归根结底,林路深最初植入芯片就不是出于自愿的,何况他向来厌恶任何形式的被操纵。 “林路深,”纪忻竭力控制住颤抖,勉强定下神来,面色愈发严肃,“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林路深的本意并不是告知纪忻自己移除芯片的计划,当然事到如今他也没有隐瞒的打算。在不打算听取他人建议、也不需要说服他人的事情上,林路深向来懒得多话,“我自己的事我心里有数。我要交代给你的,是研发今后的工作。” 纪忻顿了下,语气也强硬了几分,“我不接受。” 面对纪忻的拒绝,林路深并不太担心。 纪忻是个既有能力、又有责任感的人,身上还有些恰到好处的自傲与自我实现的欲望——事情真堆到他面前,他不仅不会推开,反而一定会认真去做;他现在的拒绝,只是对林路深要离开的抗议。 快傍晚的时候,沈融来了。 林路深能看出来,沈融在来之前肯定努力做过心理建设,才能表现出这样一副外表强硬又气鼓鼓的模样。 “你来得比我想象的要迟。”这次林路深坐在办公桌前,拿出那副茶棕色的平光眼镜戴上。他摆了下手,示意沈融可以在自己的对面坐下。 “不是只有我反对你离开,”沈融坐下,翘起一条腿,两只手交握放在膝上,脸上还有一丝试探的得意,“这件事你跟十个人说,十个人都会不同意。” “说不定他们要是知道我有办法绊住你,反而会支持我呢!” 林路深没有生气,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觉得你能绊住我。” 沈融冷哼一声,“我保底能毁掉一个‘小镇模块’,更多的部分也不是没可能。” 林路深脸上的笑意纹丝不动,“今天,田霖跟我说,你的很多行为是在模仿我。” 沈融神色登时一变,两根眉毛立刻竖了起来。他斜眼瞪着林路深,浑身上下写满了欲盖弥彰的僵硬。 “虽然你的模仿是拙劣的、肤浅的、不得精髓的,”林路深继续道。 沈融:“……” “但你既然观察并试图模仿过我,”林路深不疾不徐地抬眸,“就应该知道,有些事你不怕,我也不怕。” 沈融一怔。 第301章 “你对我最大的误解,”林路深漫不经心地浅笑一声,镜片后的眸子闪过一抹极亮的冷意,“莫过于认为我所做的一切是出于道义、责任……或其他一切具有利他属性的普世价值观。” “然而事实真是这样吗?” 林路深站起来,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融。他脸上的笑容缓慢褪去,直到整张脸沉到毫无表情,“你知道我是怎么从田霖那里问出你的真相的吗?” “是威胁。” “田霖曾经帮过我一个忙,作为回报,当时我许诺他,在有机会的时候让他如愿死去。” “可是现在,田霖的芯片在我的手里,我要他活他就得活,我要他死他就得死。” 沈融下意识抓住了侧边的扶手,本能地朝后靠去。他做过坏事,然而他对恶的理解其实是相当肤浅而狭窄的;对于真正的善与恶,他几乎毫无了解。 他被林路深震慑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如果林路深选择没有道德,那么他根本拿林路深没有任何办法。 林路深完全不在乎他;但他无法不在乎林路深。 对于林路深,他是那样热忱而疯狂地崇敬着、向往着;他到现在还能记起林路深第一次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的那一天,那是第一次——他真正有了自己的感知与情绪,那是他的“生命”真正的伊始。 只是林路深对此毫不知情,林路深永远也不可能想起那一天、那一刻,因为从一开始,林路深就压根儿没注意到他——那个画面从来不在林路深的世界里。 “你……”沈融心头忽然浮现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的眼泪在不知不觉间汹涌而出,他感到心头无比悲痛、无力、混杂着祈求,他觉得自己比起一个软件又更像一个“生命”一点了……“你……你不能不管我。” 沈融仰头望向林路深,望向他毫无波澜的眼底和不为所动的神情。 沈融知道,林路深似乎养过一条狗。那条狗大部分时候归李孤飞照顾,但不知为何竟能得了林路深的青眼!林路深有时会牵着它出门散步,给它喂食,甚至会温柔地对它进行不必要的抚摸。 沈融觉得自己还不如那条狗。 林路深看着沈融,过了会儿,他重新直起身子,“你跟我来。” 沈融没有反驳也没有质疑,就乖乖跟着出去了。 快到下班时间,走廊上的人多了些。沈融在林路深视线以外的地方总能维持相当得体的形象,他昂首阔步地跟在林路深身后,宛若一个狗仗人势还不觉羞耻的秘书。 从c-24大楼出来,李孤飞照例已经等在了门口。沈融有时会觉得李孤飞碍眼,这种情绪主要来源于他觉得李孤飞还不够好。到底哪里不够好呢?他也说不出来。 “我们去趟监察。”林路深走到李孤飞面前,冲他背后的车抬了抬下巴。 李孤飞目光越过林路深,看向了他身后的沈融。 沈融不自觉地又把腰挺直了些,尽管他也不知道去监察要干嘛。 “要进一下系统。”林路深说。 “进系统?”李孤飞皱了下眉。 “对,我有些事要跟abyss和南柯说。”林路深说话间已经绕到了副驾,拉开门坐了上去,“应该很快的。” 第192章 李孤飞和沈融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都没说话。随后沈融又露出一个标准而得体的微笑,也绕到了另一边,坐到了林路深正后方的后座上。 “……” “……” 眼下气氛还来不及微妙,林路深说有事就肯定是有正经事儿。李孤飞懒得管沈融,他坐上驾驶座,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只对林路深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进去。” “嗯。”林路深微阖着眼,不知是疲惫了,还是不想让人看清神色。 沈融斟酌再三,最终选择了在此时保持闭嘴。因为一旦开口,就会暴露出他也对林路深的计划一无所知的事实。 到了监察,李孤飞领着林路深和沈融到了新建的系统沟通部。这层的办公室是临时辟出来的,班底也才刚组建起来,是专为日后进入系统的相关审查、准备与具体执行而建的。 由于它所用的设备和人员都是监察的,所以暂时被挂在监察名下。有人主张这个部门不应该隶属于监察,但目前它还过于稚嫩,无法被剥离出来独立运行。 “李博士。”看见李孤飞,几个工作人员有些惊讶。昨天才出过事,大家都以为短时间内不会再有进入系统的安排了。 “林博士和我,”李孤飞顿了下,“还有沈融,要进一下系统。” “呃……” 说话间,林路深走了进来。他白而瘦,走路时声音利落清亮,言简意赅,“尽快。” 大部分人初见林路深时都会被他唬住。几个工作人员飞快地走流程完成了手续,甚至没敢多问一句进去是干啥的,而是直接填成了默认的日常沟通。 三人依次在表格上签好名,然后被引领着进了里面的设备间。 李孤飞作为监察排在第一个,林路深其次,沈融只能跟在最后。他十分规矩地躺好、闭上眼,但仪器还没开始运行。 “等出去之后,我有话要跟你说。” 沈融听见李孤飞的声音,和几声短促的脚步声。 李孤飞对这个流程非常熟悉,他拦住了正要躺下的林路深,低声道。 第302章 林路深掀起眼皮,看着李孤飞。他能猜到李孤飞要和自己说什么,这样重要的一件事瞒李孤飞到现在,其实是不应该的。 因为在林路深看来,李孤飞是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会被他的这个决定影响到的人,所以李孤飞应当有知情权和表达抗议的权利——尽管这种“被影响”是李孤飞自找的,但也是林路深放任的。 “行。” 沈融什么也不知道,他只能听到林路深简短的一句回复。 而后是一阵轻微的摩擦,大约李孤飞与林路深相继躺下。耳畔响起机器运行的振动声,随后是一声声嘀—— 现实远去,意识抽离,眼前变成一片漆黑…… 当世界重新亮起来的时候,他们正站在一条开阔的深灰色大路上,两侧是雾气笼罩下的群山,今天似乎是个没有阳光的阴天。 前方立着一块巍峨的石碑,上面浮动着四个大字:沿溪小镇。 “你们可真够折腾的。” 和过去的很多次一样,在系统里最先闯入林路深的世界的,是一声阴阳怪气的讥讽。他面无表情地循着声音回头看去,毫不意外地看见abyss骑在兽型的南柯身上,一只手百无聊赖地甩着链子,慢慢悠悠地朝这边来。 林路深明白abyss话里的意思。0519可以在系统与身体之间自由来去,根本不需要走流程;而他林路深虽然已经被剥夺了随时交流的“特权”,但至少可以打电话。 “这件事比较重要,”林路深难得没有跟abyss互呛,“我觉得还是当面说好一些。” “哎?”abyss一听,眉一挑,“那我可不想听了。” “走,我们回去。” “哥哥!”林路深没什么情绪地喊了一嗓子。沈融被惊得一哆嗦,李孤飞则微微皱起了眉。 南柯适时停住了正要向前迈的蹄子。abyss的身影在风中抖了两抖,片刻后他没好气地转过身,“什么事儿,赶紧说。” 林路深不轻不重地拽了沈融一下,示意他跟自己一起上前。 abyss见状,故意翻了个白眼,不去看他们。 “我要离开脑科学中心的事,”林路深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顿了下。尽管在意识世界,他却能清晰地感到自己的舌头打了个卷儿——不该让李孤飞陪我们进来的,早知道还是该换个不相干的人。 “我要离开的事,还没有专门聊过,但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停顿完毕,林路深迅速佯装无事。他似乎能感觉到身后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投向自己,几乎能击穿自己的背——那其实是一种幻觉,因为他根本看不到身后,只是此刻他竟莫名希望那两道视线真的具有某种造成伤害的能力,鞭笞他、灼烧他、留下血痕与疤痕……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他的放任,与对李孤飞造成的亏欠一样。 南柯人形的时候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存在,变成兽形就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了;而abyss此刻一动不动、宛若雕像,视线还和方才一样,决绝地避开林路深。 “我走之后,”林路深瞥了沈融一眼,“你俩好好教他。” abyss:“……” 南柯:“……” 沈融:“……” “凭什么?”abyss双手抱臂,冲林路深一扬下巴,气势十分逼人。 “0519属于系统内部问题,按照脑科学中心与南柯系统之间的职责划分与协定,它属于你们的工作范围。”林路深说。 “……” 沈融也颇为不满:“我,” “你闭嘴。”林路深看都没有看他,“在这件事情上,你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 说完,林路深继续望向abyss。abyss依旧不说话,于是片刻后林路深又道,“哥哥……” “——打住!”abyss忍无可忍地翻了个白眼,一跃从南柯的背上跳下来,轻盈落地。随后,南柯也变出了人形。 “为什么不交给田霖?”南柯看了沈融一眼,表情和打量一个产品没有区别。他的语气里有很轻微的不悦,好像是在被迫给不靠谱的同事擦屁股。 林路深:“0519的危险级别比较高,且田霖与他关系匪浅,并不是担当此任的合适人选。” abyss盯着林路深看了一会儿,似乎此刻他在思考的并不是田霖的问题。盯完林路深,他又看向他身后的李孤飞,可李孤飞看起来并不打算参与眼前这件事。 林路深深知整个沿溪小镇加上南柯一起,都没有半个abyss精;他并没有指望这场说服会很容易;他认真地看着abyss,正打算再“哥”一次,就见abyss面带微笑地看着他,“行。” 林路深愣住,刚准备好的话生生咽下,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那,那,”林路深心里想的是,既然目标已经达成,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了。他想抓紧下班,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立刻告辞的措辞。 沿溪小镇就在他的背后,某种意义上一步之遥的地方,他却连去都不想去一次。 就在此时,abyss上前一步。他脸上的笑容很浅——和林路深一样的浅,仿佛看穿了林路深的所有想法,“都要走了,不和大家告个别吗。” 第193章 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林路深不想做一件事,那任谁也勉强不了他。 “又不是明天就走。”林路深选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没有正面回应abyss。 他借着这个机会与几人告别,结束了这趟进入系统的旅程。 第303章 从梦境醒来,睁开眼睛,林路深缓慢地从机器上坐起来。他看见李孤飞已经醒了,正坐在他的机器上平静地看着自己。 “沈融应该醒得比较快。”李孤飞说,“我醒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路深半闭起眼,点了点头。这并不怎么令他意外。 事实上这甚至不是他预想过的最坏的结果——沈融至少没有在系统里当场发作,他只是愤怒地自己跑开了。 这种愤怒林路深不在意,因为abyss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有abyss和南柯在,没必要担心沈融的不配合。 林路深揉了揉眉,重新睁开眼。 “现在回家?”李孤飞站了起来。 林路深一手撑着台面,动作仿佛被按了慢放键。李孤飞越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他越是感到莫名其妙的焦躁。 倘若李孤飞和其他人一样,一听说他要离开,就立刻态度激烈地出言阻拦;或许他反而会被激起熊熊的自我维护之心——解释是因为无所畏惧,不解释亦是因为无所畏惧。 如果可以选择,林路深甚至宁愿现在就在这里,把所有的架一次性吵完。然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该干嘛干嘛。 林路深抬起头,李孤飞望向他的目光不像十几岁时那样冷峻了,而是平静又坚毅;李孤飞变了,林路深最知道李孤飞是怎么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的——某种程度上,这都是他逼的,也是李孤飞自己选的。 因为不变成这样,是无法在林路深身边存活下去的。 不知是具体哪一点,总归李孤飞的眼神莫名地给了林路深一丁点微小的信心。他嗯了一声,方才一瞬的逃避立刻消散,他又变成了那个令所有人望而生畏、冷静得近乎神秘的“林博士”。 这场系统之旅结束得极迅速,超乎所有人事先的预料。 林路深和李孤飞从里出来时,外面的几个工作人员都伸长着脖子在张望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把今天这趟的数据记录下来。”李孤飞说,“对了,沈融出去时有什么异样吗?” 这里的异样,指的是系统对人产生的不良影响;如果严格按照规定来执行,每个进入系统的人出来后都要被检查一下。 “他看起来……不是太高兴,”一位工作人员道,“异样倒是没有。” 李孤飞点了点头,又看向林路深,“林博士呢?” 林路深摇摇头,“一切正常。” “好的。这是一次成功的实验。”李孤飞顿了下,“本次实验不用保密,尽快通报到整个中心。” 回家的路上,林路深和过去一样,保持着沉默。 他现在甚至连窗外都不望了,坐在副驾驶上,一个人默默地盯着前方发呆。 他已经越来越不像一个“人”,而是好像一个机器;工作的时候打开按钮,下班后关闭按钮,进入节能省电模式。 他们一起回到家,李孤飞让林路深先去洗个澡,他会趁这个空档简单准备一下晚饭。 林路深在日常生活上其实很少反驳李孤飞的意见;与其说他顺从,不如说他根本懒得动脑子或对着干。他去卧室拿睡衣,李孤飞看见床铺乱成一团,枕头被挤到一旁,被子则掉了一大半在地上。 李孤飞想起方才回家进门,门口林路深的拖鞋也没好好摆放好,显然对方出门时十分焦急;他倚着门框,心里叹了口气。 林路深拿好睡衣,单手抱着从卧室出来,正对上李孤飞如有实质的目光。 林路深脚步一顿,眼眸抬起。 “你今天进系统,”李孤飞说,“是不是也有部分原因,还是想让其他人放心一些。” 林路深是永远不会承认任何不必要的责任心的。 “不是。”他绕开李孤飞,进了浴室。 浴室响起花洒的声音,轻柔的哗哗声笼罩下来;不一会儿,玻璃凝起水雾,里外看对方都好似隔着一层薄雾——他在,可他看不清。 第194章 锅里汤在沸腾,油烟机发出厚重的声音。盯着缕缕升起的白烟,李孤飞有些出神,凭本能和熟练做着手上的事;他端着煮好的馄饨出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林路深已经洗完了澡——他穿着灰色的棉质睡衣,斜靠在沙发一角,垂头闭着眼,大概是睡着了;博士在旁边转了两圈,没有声音,最后在林路深脚边趴下。 李孤飞轻手轻脚地把馄饨放到餐桌上,自己坐到了林路深身旁。 林路深睡着时很安静,呼吸几乎没有声音;没有了那一层工作身份的外壳,这个苍白瘦削的年轻人显得十分虚弱。他简直像是不会给世界留下一丝痕迹一样,沉静得仿佛生怕自己的一丁点儿响动会惊扰到外界。 如果他是一株植物,必然是极难养活的类型:阳光多了点,会打蔫;雨水少了点,又枯萎;至于开花那就更是完全看心情的玄学事件。 李孤飞下意识伸出手,在距离林路深的脸颊1-2毫米左右的地方逡巡着,他的手背好像能感受到热气和绒毛,也或许是错觉。 李孤飞不知道自己这样盯了林路深多久。等到林路深自己苏醒,没什么表情地睁开眼朝他看来时,李孤飞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林路深什么时候才会再对我笑一笑呢? 他什么时候才能再学会微笑呢。 “我去把馄饨热一下。”李孤飞端起半温的馄饨,又去了厨房。 第304章 林路深慢吞吞地站起来,踩着拖鞋跟在李孤飞身后,最后像是没力气了似的,在空档的餐桌前坐下。 他盯着李孤飞忙碌的背影,极端陌生和极端熟悉的影子碰撞着、重叠着……他们都已经走出很远了,远到开门见山地好好说话变成一件难事、不合时宜的事;他们都被迫戴上面具、穿上伪装,用符合人类社会普适标准的言行去和对方交流——以他们曾经的关系而言,这是最不合适的标准:不如亲密无间,也不如老死不相往来。 “你想聊聊吗。”于是,当李孤飞端着热好的馄饨走出来时,林路深突然就开口了。他此刻双手抱臂,直直地靠着椅背,一双眼睛射出的光不会转弯,和能杀人的弦差不多。 李孤飞愣了下,没有别的原因,单纯是因为林路深已经很久没有用这样咄咄逼人的方式主动和他讲话了。 林路深说的压根儿不是“你想聊聊吗”,而是“我有话要说”。 李孤飞放下馄饨,“先吃饭。” “我不饿。”林路深看都没看那碗馄饨,仍旧盯着李孤飞。 他此刻语气平静,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态度不强硬,只是因为他懒得在情绪表达上浪费过多精力——他确信李孤飞足够了解自己,这种平静已经可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坚决。 “行吧。”李孤飞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向来很容忍林路深。他没有坐到林路深身侧,而是拉开了对面的一把椅子,“你要聊什么。” “你不知道吗。”林路深得寸进尺,没有回答,反而是继续的提问。 李孤飞并不畏惧林路深那直勾勾的眼神,因为在林路深面前,他是全然坦荡的、无所保留的。 他以同样的坚毅回望过去,那座冰山、那已然消散的守卫、从李孤飞的生命里生生剥出的过去,仿佛再次立了起来。他立在林路深的面前,挡住不该让林路深见到的一切。 “我之前说过,要为了你离开监察。”片刻后,李孤飞说。 林路深的眼神动了一瞬,因为这是一个超出他的预期的答案,但还不至于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但我如果离开,只可能是为了我自己。”他没有自乱阵脚。 “我知道。”李孤飞眼皮漫不经心地眨了下,“可是我爱你。” “其实你一直都是这样,” “也许我也是因此才会这么爱你。” 李孤飞的语气既不郑重,也不逃避;仿佛这只是一件很平常的、发生在了他身上的事。 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欣喜;他接受了,连同一切不知命数与喜悲的跌宕命运。 第195章 林路深忽然有点生气。 因为这不是他想讨论的问题。他当然清楚李孤飞对自己的感情,可是这样戳破反而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恼羞成怒。 好像一直以来在胡闹的都是自己,而李孤飞并不是看不出来,更不是怕了他,而是单纯出于爱的包容。 林路深其实从未真正感受到过这样无底线的包容,尤其是在他的心智成长期;他试图寻求过,但没有人给予回应、也没有人给他指引,于是他最终走上了胡作非为的歧路。 十几岁时的李孤飞也许曾经是离林路深过去的这种“理想”最近的人,可那时他们还太小,人生还太长,不足以许诺一切。 林路深想了想,觉得李孤飞设想的未来和自己要去做的……大概还是有着显著差异。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林路深略带挑衅地扬了下眉。 “知道。”李孤飞说,“你打算离开脑科学中心。” “不,”林路深露出了得意又凄惨的微笑。他抓着桌沿,向前低头,宛若一个陷入绝境的胜利者,“你还不明白吗,我选的是一条死路。” 李孤飞神色微动,眉心紧起,沉吟不语。但很快,他就思索出了正确答案,眼神倏地一变,望向林路深的目光透着难以置信,嘴唇轻颤道,“你要移除芯片?” 这已经是第不知道多少次,林路深看似站在一个十字路口,却其实别无选择。他永远只能作出那个最残忍的决定,那也是唯一的决定。 “是。”林路深说。他眨了下眼,或许是为了展示一种平静。 李孤飞沉默了。他以一个极其迟缓的速度向后靠去,宛如一座会动的石像;他没有再看林路深,也很久没有说话。 和纪忻不一样,李孤飞不需要对林路深的这个决定发表任何的疑问或劝阻,因为他足够了解林路深。 只要林路深的一个最简单的决定,李孤飞就已经可以看到未来,看到林路深在种种问题上将会做出的抉择,以及……那条大概率会出现的死路。 林路深怎么可能置南柯、abyss和整个脑科学中心于不顾?这是他曾经拿命救回来的。 所以,他绝无可能冒险直接从自己的大脑里取出那枚与abyss相连的芯片;于是,在他面前的就只剩下一条路:切割大脑。 大脑是个很玄妙的东西。失去部分大脑的林路深也许还能好好活下来,也许会成为一个智商平凡的普通人,又也许会疯、会傻、会直接死在手术台上。 很显然,林路深想好这个决定已经很久了。那次在丹宁湖畔他面对未来的不置可否、他长久的沉默,还有他每夜的辗转难眠、梦里的不安痛苦…… 李孤飞的眼眶在死死睁开中变红,他省略了悲伤这个不适合他的情绪,胸腔涌起滔天的愤怒,熊熊不灭,这愤怒可以顷刻烧毁那座他的意志守护着的冰山——在这一刻,李孤飞终于感到,他对林路深的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第305章 他不知道自己在对什么感到愤怒,但总归不是林路深。 林路深当然有权利选择的自己生命,而不需要为其他任何人所羁绊。 所以,那些林路深以为李孤飞会说的话,李孤飞都没有说。 “如果你死了,abyss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李孤飞抬头,眼里的红开始褪去;他在竭力用一种不会吓到林路深的方式说话,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情绪是自己的事,不该让林路深去承受。 “我的哥哥是一个比表面看起来要冷静理智得多的人,他不会的。”林路深薄唇一张一合,言语刻薄,“何况他在他的世界里并非孤身一人,他的愤怒和悲伤不会不计后果。” 林路深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说。他看似在回答李孤飞有关abyss的话,可实际上他们讨论的又仿佛并不是abyss,至少不只是abyss。 “好。我知道了。”李孤飞起身,轻轻推了下面前的瓷碗,“还有别的事吗?先吃晚饭吧。” 林路神嘴唇张了下,心里怔愣。 李孤飞怎么会没有任何反应? 他为什么没有生气?没有阻止?没有质问? 他为什么不质问我又一次的隐瞒、我那不与他人商量的决定、我那不考虑任何人感受的行为。 他的脾气并不好。 “呃……”林路深扶住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碗身的温度正好。他右手握住勺子,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又觉得不能什么都不讲,“那个,” “我说,我知道了。”李孤飞又重复了一遍。 林路深仰头看着李孤飞,抿了抿嘴,馄饨的香气让他奇迹般地在此时感到了饥饿。 他们在不言不语中吃完了今天的晚饭,而后李孤飞收拾好碗筷,拿上牵引绳,说要出去遛狗。 林路深今天虽然疲惫,却并不困,甚至还很精神。可他没有和李孤飞一起去遛狗,因为李孤飞也没有喊他一起;以及,即使以林路深那不算精通人世的情商,也能想到:李孤飞现在是需要一点自己的空间的。 李孤飞和博士走后,对林路深而言,这个夜晚好像顷刻就结束了,再没有什么值得去做的事;又好像漫长得永远不会结束,天亮是很久以后的事,在此之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聊得需要煎熬。 林路深想,他还是想做一个人,一个普通人,这样背负着一整个系统和无数人命运的生活他不想再过了;为此去尝试一次,哪怕死了也甘心——不,他真的甘心吗?说不定他只是已经没有办法。 他躺到床上开始入睡,这间屋子又恢复到了最开始的样子;他和李孤飞之间本来就没有任何承诺或束缚,也许李孤飞走了之后再也不会回来,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如果真是那样,也很好。 林路深蜷缩在被子里,侧卧着;他感到鼻尖发酸,随后眼泪如同呼吸一样平静而无声地开始,是生命的一种需要,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这一夜比昨夜沉重,但是比昨夜好睡。侧卧让林路深有一种沉沉下坠的错觉,他在落去,不知落入了哪个幻觉或梦境。 翌日一早,林路深和闹钟差不多同时醒来。他麻木而敏捷地起床洗漱,镜中的那个人似乎又少了几分人气,变得更白、更瘦,眼下淤着青紫混合的黑眼圈,令人一看就知道:他不仅是一夜没睡好,他现在过得既不健康,也不幸福。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流着,天气热了,林路深把它调到水流最大、最冷的那一边;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下意识地用指甲去掐自己的皮肤,这已经是一件他十分熟悉的事情。 水不知流了多久,这激烈而清脆的声音充盈在洗手间的空气里。他的手腕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印子,深浅不一,有一道已经几乎见血了。 林路深望着它,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袖子。这时,门外响起两声咚。 林路深心霎时像被揪了一把。他立刻手忙脚乱地系好扣子,关掉水龙头,然后佯装无事发生,停顿十秒后才打开门。 门外,李孤飞看起来也是一夜没有睡,不过他的状态要比林路深好上许多,起码他并不憔悴。 林路深没有说话,就这么看着李孤飞。 “之前我就知道,你有事在瞒着我。”李孤飞伸出手,捋了下林路深垂在眼前的发丝,“还记得那次在丹宁湖散步吗?当时我感觉到了。” “可是你一向心思比较重,我确实……猜不出来你在想什么。”捋好头发,李孤飞伸出另一只手,两只手一起,捧着林路深的脸颊,缓慢地摩挲着,“我只知道,你在想一件没有告诉我的事。” “其实……我一直有很多话想说,但好像没什么必要……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李孤飞凑上前,抵在林路深鼻前,“你那么聪明,什么都明白;我说不说的,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也许反而占用你的时间。” 林路深能感到呼吸的热气、颤抖的气李孤飞也并不永远像他表现得那么坚毅冷静。 “我想告诉你,我没有怪你。我永远也不会怪你。”李孤飞闭上眼,张开双臂把林路深抱进怀里。他似乎听见那个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发出了克制的呼吸与抽噎,“没关系的,阿深;没关系的。如果你不能活着回来,我就抱着你,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起……去你喜欢的丹宁湖。” 第196章 林路深并非没有求生意志的人。他曾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体会不到什么活着的愉悦,但他想要活着的欲望比大多数人能想象的都要更加强烈——不是好好地、体面地、舒适地活着,而只是活着本身、真正活着,哪怕挣扎难看也无所谓。 第306章 这种欲望的火苗有时会短暂地呈现出一种仿佛快要湮灭的状态,然而它总会奇迹般地再度燃烧起来,林路深总会从深渊一步步爬上来。 林路深对活着本身没有什么滤镜,只是他的生命力要求他如此。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顽强的求生意志值得令人感动、或对其他人或社会还能有什么意义,直到这天清晨,李孤飞抱住了他。 李孤飞和其他人不一样;林路深活着,对他的意义甚至比对自己都要更大。 很长时间以后,当林路深重新回想起李孤飞在自己耳畔那一句句平静的、重复的“没关系”,才意识到当时他们都已经处在一种紧绷到一触即碎的状态了。 这种紧绷让死亡都成为了一件不那么可怕的事,或许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平静正是由此而来。 李孤飞说完,林路深很久都没讲话。他们的身躯抱在一起、近在咫尺,鼻息擦肩而过,眼神同样避开,像过去很多次站在十字路口各走各路的选择一样。 不同的是,这次他们都没有再推开对方。 林路深把头轻轻搭在李孤飞肩上,仿佛憋了许多年的一口气终于松开,他像十几岁时那样捻起三根指头,拽了下李孤飞的衣角; 当不再用疏离的外表和特殊的身份刻意掩盖脆弱时,林路深忽然觉得,自己又变得更像一个人了。 “我可能会再忘记你一次。”林路深说。 “那就再重新认识一次。”李孤飞垂眸,浴室的白光照得林路深的侧脸洁白无瑕,不知换成阳光会不会更好。他又想起图书馆初遇那天,那时的林路深是多么狡黠,眉梢眼底尽是蓬勃与张扬——李孤飞是从那一刻开始喜欢林路深的,只是在它发生时,他并未察觉。 林路深静了片刻,“我还是想要记住。如果我真的不记得了,希望未来的你在向我叙述的时候,不要美化我们的过去,包括我的、和你的。” “如果你说假话,我会知道,因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不完美。” 李孤飞笑了下,“我还以为你会说,你能从abyss那里知道发生过的大部分事。” “事情可以被得知,但感受永无可能。”林路深说。 “不过,”李孤飞凝神望着林路深扑闪的睫毛,克制地倒吸了一口气。他说,“你如果真的失忆了,也许会从别人口中得知一个与你自己以为的不那么一样的故事版本。” 林路深下意识想说我并不在乎别人的故事版本,却又顿住了。 李孤飞:“怎么了?” 林路深摇摇头。他抓住李孤飞的下巴,亲了一口后顺势推开,“没什么,该出门上班了。” 第197章 今天出门似乎比平常早上几分钟。又或者时间上并没有早多少,只是心情难得轻快,便令人感到有些许值得纪念的特殊。 李孤飞从另一个门开进脑科学中心,这条路不宽,人也少,两侧挤满了高而直的树木;途中他们经过脑科学院,林路深朝窗外眺望,隔着高高的围栏,能看见教学楼前三三两两的青葱身影。 李孤飞:“想起以前了?” 林路深撇了下嘴,漫不经心道,“我什么时候这个点出来上过课。” “也是。”李孤飞不知想起了什么,大概是过去的事,嘴角微扬,“你也不怎么需要上课。” 林路深却仍望着窗外的教学楼,不置可否。树影在他脸上掠过,忽明忽暗。半晌,他好像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时候年纪太小,不懂。” 趁着红绿灯,李孤飞踩了脚刹车停下,偏头看向林路深。 这样的林路深,李孤飞从未见过;他的神情看似平淡,却又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李孤飞咂摸好一会儿,觉得仿佛是…… 羡慕,或者是后悔。 那是林路深曾经错过的一种人生体验,往后也不会再有机会获得。他也许不那么需要课堂上的一些知识,但教育、校园、伙伴……“那时候年纪太小,不懂。” 李孤飞也并非人生毫无缺憾,只是他是个结果导向的人,不会有太多情绪,对绝大部分事情都不太在乎。然而,他始终能体会到林路深坚冰一样的外表下的细腻。 “你想回到校园吗?”李孤飞问。 林路深一怔,好似被从梦境里惊醒,顷刻间面色恢复如常。 “没有。”林路深清咳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绿灯了。” 李孤飞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可似乎也没有相信林路深的回答。 “对了,沈融今天请假了,你知道吗?” “什么?”林路深愣了下,微皱起眉,但也不算特别惊讶,“不知道。” “谁告诉你的?” “系统沟通部。”李孤飞说,“他们今早一收到消息就来找我了,可能主要是因为昨天咱们一起进了系统,他们怀疑沈融请假与此有关,担心出了什么事。” 林路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起来,沈融是林路深的秘书,他请假理论上是需要林路深批准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完这个流程的。 “那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说?”林路深说。 李孤飞抿了下嘴,没看林路深,“……我早上回家一看见你,就给忘了。” “……” 林路深忽然感到脸颊有些发烫。 他沉下脸,不动声色,语气很轻,“你的工作态度需要再端正一些。” 第307章 “知道了。”今天车从另一个方向开来,李孤飞调了个头才在c-24的门前停下。 林路深解开安全带,却没立刻下车。他盯着李孤飞看了会儿,直到李孤飞被盯得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林路深:“你昨晚睡了吗?” 李孤飞眨了下眼,只停顿一秒便面不改色道,“睡了。昨天谈完,我想我们都需要一点独立空间,我遛博士遛着遛着它就非往我家跑……我想了好久要怎么跟你说,等我想明白已经很晚了,所以我就——” 林路深一摆手,“这个说辞一听就是你事先想好的。” “……” “而且是那种只花了不到1分钟想好的类型。” “……” 林路深的目光从李孤飞的眼睛挪到他眼下浅浅的黑眼圈,“你昨晚没睡吧。” “前天夜里也几乎没有。” 李孤飞没再反驳。他的嗓音有些许沙哑,“我现在状态还行,不用休假。沈融已经请假了,如果我今天也请假……大家对系统会更加不信任。” 林路深没有说话。 “今晚我一定能睡个好觉。”李孤飞凑到林路深耳畔,顺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行。”林路深没再坚持。他下车,“有事联系我。” 第198章 从电梯出来,林路深迎面撞上纪忻。 “听说你们昨天进系统了?”纪忻走近,看了眼墙上的钟,“沈融请假,你今天也来得比平时晚。” “路上堵车。”林路深吱唔两声,打算含糊过去,“你这是去哪儿?” “去哪儿?”纪忻一脸明知故问,“开会啊。进系统是个大事儿,今天一早委员会就通知各部门过去。怎么,李孤飞没告诉你?” “……” 林路深忽然想起方才下车前李孤飞那平淡的坚持,想必他也收到了要开会的消息,只是没有告诉自己。 大概是李孤飞知道林路深不会想去,所以也就没有拿这些事来烦他。 “要不是为了等你,我早就去了。”纪忻说。 “等我?”林路深有点意外,“等我干嘛。” “沈融没来,这事儿今天会上肯定要问的。”纪忻脸上又烦又嫌弃,“其实我一向很不喜欢这种打官腔的集体活动……” 但是林路深是肯定懒得去的,所以他不去就没人去了。 “沈融为什么突然请假?”纪忻看向林路深,“他怎么说的?” “……” 沈融请假压根儿没和林路深说。 林路深斟酌片刻,“和进系统无关,只是和在系统里发生的事有关,是私事,和工作无关。” 纪忻的神情严肃中又添了几分困惑。 林路深却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兀自嗯了一声,“要是会上有人问,你就这么说,就说是我说的。” 纪忻压低声音,凑上前:“……对沈融,你真的有把握?” “昨天——” “我说了,沈融的事我来处理。”林路深拍了下纪忻的肩膀,“c-24,以后就交给你了。” 说着,林路深正要进办公室,纪忻却挡住了他。 纪忻顿了下,无奈又认真,“这确实不是我擅长的。” “你知道的,我没有你那么聪明。” “摘除芯片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当然。”林路深说,“我不想要一个被系统绑架的人生,系统也不该和一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脑绑定在一起——无论是为了谁,我都要把它切出去。” “你可能会死的。”纪忻说。 “我知道。”林路深唇角扬了下,“可即使我不死,也不会有现在这么聪明了;到那时,你就是最适合领导c-24的人。” “也许你并没有那么擅长,可你已经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林路深走了,纪忻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眉始终没有松开,他并非不愿意承担这份责任,他只是和其他很多人一样,本能地不希望林路深离开——至少不是现在,也不是不远的将来。 林路深难道不是为脑科学中心而生的吗?他难道不应该挡在系统与所有人类之间、永远握着那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吗? 陆原和死了,旧的芯片的问题刚刚被初步解决,一场崭新的技术革新就在前方……纪忻觉得,对于他们做研究的人来说,这几乎是最好的时候。 然而,林路深却在这里转身走了。 好像他根本不想走上这条路,好像他过去走的路都是错的、被迫的。 这么想来,纪忻忽然觉得,似乎他、他们所有人都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林路深。 - “喂。”刚关上办公室的门,林路深就拨通了手机里abyss的那个号码。 “干嘛。”abyss语气冷冷的,不太耐烦,“昨天之后,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们所有人再不相见了。” “……” “沈融请假是怎么回事?”林路深没有接abyss的话茬儿,直截了当道,“让他回来上班。” “什么怎么回事,又不是我批准的!”abyss道,“他自己有本事在系统里给自己拉个假,说起来这也只能怪你,当年给南柯写得还是不够强。” “……” 林路深:“他现在不在沿溪小镇吗?” abyss:“不在。昨天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了。” 林路深沉默片刻。 第308章 “首先,我是不会窥探他人隐私的;”abyss说,“其次,0519大概也有本事让别人看不见。” “我答应替你教他,但是你得先让他自己愿意。” “而且就你昨天那个处理方式,我要是沈融,我也会气得离家出走。” “……” “让田霖想办法劝劝沈融。”林路深说,“田霖应该能联系上他。” abyss:“田霖说,真正能对沈融产生影响的人只有你。” “……” abyss说完,抢在林路深前面挂断了电话。 而林路深现在的注意力却不在这里。他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从系统里找出了沈融的联系方式。 林路深先是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有接;于是他又发了条短信。 依旧没有回复。 对于沈融本人,林路深并不是特别担心。从过往种种来看,沈融、或者说0519是一个心智尚不成熟、十分情绪化的生命,而他从昨天到现在都没有再干出任何破坏系统或小镇模块的事,也许他是真的害怕被林路深吊起来打,但至少说明目前他没有继续闹事的打算。 可他毫无缘由地请假了,在进入系统之后。如果他一直不回来,这件事就会慢慢成为脑科学中心里一个人们讳莫如深的疑影,这是林路深不想看到的。 更何况,林路深希望沈融能够配合地去接受新的教育或迭代。 林路深想了想,勉为其难地回想了一下自己青春时期的性格,又给沈融发了条短信。 在这条短信里,林路深表示,如果沈融需要,自己愿意认真地和他谈谈。 第199章 (一) 这天下午,另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敲响了林路深办公室的门。 张鹏举。 当初abyss封掉林路深的权限后,恢复了一批过去的人员、规定和部门,其中也包括张鹏举。张鹏举被重新安排进监察的执行部,但在职权上只是“暂代”部长——这有可能是为了方便将来李孤飞在合适的时间接手,也可能只是abyss给林路深多少留了点面子。 “刚刚,我去看了钱思嘉。”张鹏举也知道自己在林路深这儿不怎么受待见。他进屋后搓了搓手,在沙发前站着,“他现在的状态比先前好一些,只是要想再回到监察是不可能了。” “他说他知道一些陆原和以前的事,也见过一些人……”张鹏举顿了下,脸色有些苍白,“可能这是他陷入昏迷的原因。” “他说如果你想知道,他愿意说,但他只能接受告诉你一个人。” 陆原和已经死了,过去的事没有深究的意义。至于钱思嘉见过的人,林路深先前就有过猜测,或许他在很早以前就见过沈融的真实面目。 林路深没说自己想知道,也没说不想知道。 “他女朋友怎么样。”林路深问,“醒了吗。” 张鹏举叹了口气,摇摇头。 林路深嘴角平了些。他见张鹏举还站在那儿不动,“你今天来找我,总不会就是讲钱思嘉的事吧。” 张鹏举笑了下,指了指林路深桌前的另一把椅子,“我可以坐这儿吗。” 林路深随意摆了下手,表示无所谓。 张鹏举坐下,正对着林路深。他老了,那双眼睛即使不说话都仿佛透着坏水,“今早委员会的会议,你没有来。” “现在你一个人攥着整个脑科学中心的命脉,谁都不能拿你怎么样,你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但是在以前,脑科学中心的各项决策都是由委员会决定的,即使现在,明面上的条文也是这么规定的。” 林路深双手交握,目光审视,“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或者说整个委员会,”张鹏举说,“都希望你能够加入。你可以在制度上享有一些权力,同样的也要和其他人一样接受制约。” 林路深嗤笑一声,“这听起来对我没有任何好处。你也知道,我想做什么直接做就行了,你们那什么劳什子制度在我这里跟过家家差不多。” 张鹏举看着林路深,眼神逐渐露出沉重的忧虑。 “林路深,田霖的前车之鉴,难道你没有看到吗?” 林路深脸上的笑更深了。他知道张鹏举误解了自己的意图,可他懒得去解释。 委员会的人不会相信林路深想要放下手中的特权,他们只会认为林路深对一切既定的规矩都不屑一顾,只想为所欲为、或者重塑一个新的属于他的体系。 “如果你拒绝加入,今年委员会可能会提名李孤飞。”张鹏举说。 “这是你们和他的事。”林路深面不改色,“不需要告诉我。” 张鹏举始终仔细留意着林路深的神情,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方才说的话是认真的,还是只是想试探一下林路深的态度。 “林路深,不管你信不信,现在的我是希望你好的。”张鹏举朝前倾了倾身子,抵着桌沿,“我不想看你成为第二个田霖,也不想脑科学中心再经历一次动荡。” “还有,李孤飞之前说过,等芯片问题解决了,为了你,他想离开监察。” “我私下和委员会的几个成员商量过,监察与研发保持距离的规定其实已经形同虚设,目前已经有过半的人同意将它废除。” “我还是那句话,”林路深能听出张鹏举话里的试探,但不想给予任何回应,“这是你们的事。 第309章 张鹏举走后,林路深缓慢地向后靠进宽大的椅子里。他捏了捏眉心,有些疲惫。 人心隔肚皮,只要他还是这样的林路深,他就永远无法获得安宁。人们需要他,同时防备他。 委员会敢于让张鹏举上门和他谈,其实本身就说明最为艰难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林路深的不可替代性已经大大降低。他现在的特殊仅仅在于与系统的关系上,而abyss又是个比他理性得多的人。 这是个好现象。有时林路深甚至希望自己能被整个脑科学中心遗忘。他已经完成了要做的事,他不需要被人们继续记得。 林路深小时候曾经是个很容易骄傲的人,他不单单是为某件具体的事、某项具体的成就而骄傲,骄傲是他那时的状态。后来他经历了很多事,被迫直面一些难以想象的痛苦与伤害,又认识到自己的浅薄……但直到完成南柯的时候,他依然是那个本性骄傲的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自己做出的一切事业或贡献不再自豪、反倒讳言,甚至宁愿人们忘却他本人呢? 再一次的,林路深想起了南柯实验室。梦境监禁对人的意识的摧残是难以想象的,即使在小镇模块上线后,他们的神志能够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复,但那重塑的意志还是从前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个生命吗? 除了杨幻,他们当中还会有人记得我吗?不是作为一个远远的名字、一个冰冷的称号,而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和他们一起工作了好几年的同事,以及……一个因为自大而把他们拖进深渊的人。 林路深的人生,几乎从幼年起就和脑科学中心不可分割了。然而时至今日他仍旧对这里的大量人、事、物是十分陌生的;他在脑科学中心里长大、上学、工作,但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唯一的例外就是南柯实验室的那几年。那与外界高度隔绝的几年,是林路深与周遭环境最相融的几年。 某种程度上,南柯实验室和里面的所有人,就是林路深在脑科学中心的一切。 他们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或许也换了样貌、改了性情,于是林路深对这里也没有什么留恋的了。 林路深起身,走到窗边。这是一个不会令人恐高、又能将四周景色尽收眼底的楼层。 夏天来了,万物都是最蓬勃张扬的时候。林路深想,自己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 一整天,沈融那边都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傍晚,一个电话突然打了进来。 “喂,林博士。”那边是一个陌生的男声,语气疑惑又恭敬。 “我是。”林路深说,“你这边是……?” “我是监察派来看守陆原和家的,沈——”话没说完,忽的!砰的一声!似有重物被打落在地,一阵激烈的碰撞声响起,紧接着是一声尖锐的“你站住!” 林路深攥着手机,眼神倏地一变。 沈融。 沈融跑去了陆原和家! 那里久无人居,唯一值得在意的只有…… 田霖的芯片。 “喂,”林路深敛眉思索片刻,“是沈融冲进去了吗?” “是!”看守语气慌乱,“林博士,要不要通知监察那边?” “先不用。”林路深说,“把手机给沈融。” 普通的看守是不可能拦得住沈融的,硬拦只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那边又传来几声远远的嘶吼,隔着风听不太清。 “林博士!沈融不让我们靠近!他说,他说——”看守语气有些颤抖,“天哪……” “那就把手机扔给他。”林路深镇定自若,“告诉他,我有话要跟他说。” “好,好的。” 伴随着些许划过空气的风声,滋滋啦啦的,又一声噗咚,手机落地了。 “喂,沈融。”林路深并不慌乱。和上次一样,沈融的一切行为都只是为了引起林路深的注意,所以他笃定对方不会真的想要破坏田霖的芯片。 没一会儿,听筒响起嘀嘀嘀的声音……沈融摁断了电话。 林路深想了想,转过身看了眼时间。他不打算火急火燎地冲过去,晾沈融一会儿或许反而效果更好。 他不慌不忙地下楼,手机这时又响了。 “喂。”李孤飞说,“我到你楼下了。” 林路深透过窗户往下瞟了眼,看见了李孤飞的车。 挺好。 不用叫司机了。 “我正要下楼。”林路深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哦?什么事?”李孤飞说。 “一言难尽。”林路深这一口气叹得咬牙切齿的,“等我下来再说吧。” 挂断电话,林路深转身进了电梯。他在理智上是有把握的,可他的眉心仍旧下意识地紧着,根本化不开。 (二) “出什么事了?”李孤飞已经发动好了车。见面后他一看见林路深的神情,立刻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是沈融吗?” “去趟陆原和家。”林路深说,“得把沈融抓回来。” “什么?”李孤飞眼睛一瞪。陆原和家当初还是他带人去封的,如今出事了他居然不知道。 “沈融假借我的名义,被戳穿后就硬闯了进去。”林路深三言两语概括完毕,“是我让看守先不要声张的,闹大了不仅不能解决问题,反而惹出一堆麻烦。” “沈融的诉求只与我有关,我去见他就行。” 第310章 李孤飞边开车边听着,静了片刻后道,“你对沈融还挺宽容的。” “……” “乱吃飞醋并不会让你看起来更有脑子。”林路深说。 李孤飞很淡地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是因为他让想起了过去的自己吗。” 这次林路深沉默了一会儿。 或许连他自己,都是到这一刻才开始直面这个问题。它的答案,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 车内的气氛短暂地凝固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些许尴尬。 “某种程度上,”林路深顿了下,随后刻意地牵起嘴角笑了下。不是笑给李孤飞看的,而是笑给自己、笑给过去、笑给他的人生的,“沈融和我一样,我们都是陆原和的受害者。” “我第一次和沈融……0519见面——当然,那会儿我还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他非常无力地闯进我的大脑里,管我叫哥哥,还试图和我共存在同一具身体里。” “如果不是abyss赶走了他,他说不定就要成功了。” “当时我觉得很荒谬、莫名其妙,但是现在……” 李孤飞没有做出任何评价,他能感觉到林路深现在更需要的是倾听。 “现在你觉得可以理解了?”李孤飞问。 林路深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现在想来,他当时的那种行为,跟8岁的我想要和陆嘉一起离家出走没什么区别。” “父母不是父母,哥哥变成了唯一的家人。” “只是,陆嘉没有活到我8岁的时候。如果他能活到我们可以离家出走的年纪,也许……” 李孤飞听着,忽然道,“对了,监察楼下的咖啡店重新开门了。” “什……”林路深方才的思绪被打住,“什么?” “我下班路过买了块蛋糕,”李孤飞单手扶着方向盘,指了指旁边的扶手盒,“你饿吗?” 林路深打开,里面是一个4寸大小的草莓蛋糕。他突然有点怪怪的感觉,像是被哄了一样。 “回家再吃吧。”林路深盯着蛋糕看了会儿,关上扶手盒。 “嗯。”李孤飞说。 车开进脑科学中心过去的集体住宅区。和李孤飞一起回来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他们在这条路上有数不清的、交错着的共同身影。 “其实……很久以前我想过。”离陆原和家越来越近,道路也越来越令人熟悉。李孤飞似乎开得稍慢了一点,这也许是一种错觉。 “想过什么。”林路深问。 “就像现在这样。”李孤飞顿了下,“……陪你回家。” 到了。车在路边缓缓停下,李孤飞看见路边的看守和里面敞开的门。 林路深没有说话。他用力拍了下李孤飞的肩,推开车门正要出去时,李孤飞却又喊住了他,“要我跟你一起吗?” 林路深回眸一笑,“不用。” 说完,他下了车。 李孤飞没再坚持。隔着车窗,他凝视着林路深向着那栋梦魇般的楼房走去。 这道背影不知从何时起已变得如此挺拔,落在李孤飞眼里和过去无数次送别时的景象重叠在一起。 李孤飞拔掉车钥匙,也下了车。 门口的几个看守看见李孤飞,都有些惊讶。 林路深已经进去了,李孤飞走上前,“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大概不到1小时前,沈融突然过来,说是林博士让他进去取点东西。”看守叹了口气,“这要是林博士本人,进去也就进去了;但他的秘书……我想了想,还是给林博士打了个电话。” “结果那边刚一接通,我话还没说完,沈融就一把推开我,拿到钥匙就冲进去了——” 另一个看守心有戚戚在旁边补充道,“他的速度,简直不像个人。” 李孤飞闻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不过密码不是我们告诉他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看守留意着李孤飞的神情,“李博士,现在我们……” “在外面等。”李孤飞紧盯着别墅的门窗。窗帘是拉上的,屋里又没有开灯,好在还有些许落日的光。他眯缝着眼,感觉人影并不在一楼,而是在二楼。那里曾经是林路深的房间。 直到进入存放田霖芯片的房间,林路深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房间里空无一人,椅子还摆放在上次林路深坐过的位置,一切都保持着原样,显然根本没人进来过。 林路深的大脑直接省略了疑惑的步骤,几乎是顷刻之间,他就明白了。他立刻转身,径直上楼,甚至没有刻意放轻脚步。 沈融当然不会在这个房间。沈融要田霖的芯片有什么用? 上次在小镇模块里闹事,是为了让自己被林路深看见;而现在林路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他根本没必要再这么做。 推开那扇半掩着的书房的门时,林路深才第一次深切地共情到了沈融与自己的相似性:至少这次,他并没有想伤害任何人,他只是在“离家出走”。 手机被丢在门口的地上,兀自闪着光。屋内晦暗而死寂,格局上仍保留着林路深当年居住时的样子,书桌、椅子、书架……都没有更换位置。 林路深甚至没有开灯,他下意识循着本能的记忆走到了那张宽大书桌的背后,只见沈融正背抵着桌子蜷成一团,垂头坐在地上。 林路深想了想,屈起一条腿也坐到了地上。他说,“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坐在这里?” 第311章 沈融摇摇头,声音有种一整天水米未进的沙哑,语气像个孩子,“不。” “你躺在这里。” “……” 林路深伸出手放在地上,掌心似乎能触到地板。沈融说得没错,那时他的确经常躺在这里,太阳刺眼了就在脸上盖本书,有时一天也不会想起要吃饭。 “你很讨厌我吗。”沈融说话时也没有抬头,肩膀好像在发抖。 林路深注意到,沈融自己抱着自己,两只手的手指都十分用力地抓着臂膀,几乎要掐进去了。 “从前的事,并不是你的错。”林路深避开了这个话题,“但是现在你已经是一个有独立意识的生命了——” “你讨厌我。”沈融却猛的抬头,打断了林路深的话。 他双目瞪着,像一只倔强的小兽。诚如李孤飞所言,沈融某些时候会让林路深想起过去的自己。 “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一袋不能乱扔的有害垃圾一样。”沈融振振有词。 “……” “你不想要,但又不能随便扔出去,还得绞尽脑汁地扔到一个合适的地方,以免伤害到其他人。”沈融说。 “……” 说得也不全错。 林路深沉吟片刻,反问道,“那你自己呢?你觉得你是一个……会伤害到别人的有害垃圾吗。” 沈融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弱肉强食而已。” 林路深也没生气,继续道,“南柯和abyss可以灭了你,甚至田霖或许也有办法……然而他们都没有这么做。” “弱肉强食的确是一种丛林法则,但绝不是全部。” 沈融只顾着看林路深,像是根本没有在听。他眨着眼睛,眼角似有水光。 “另外,把你交给abyss,并不是扔掉你。”林路深天性难以柔和,直到此时声线仍旧冷冷的,“恰恰相反,是因为我对你抱有更高的期望。abyss那里又不是垃圾桶。” “田霖赋予了尖牙利齿,可陆原和没有教会你怎么用。下策是磨掉你的爪牙,把你关起来。” 沈融一听脸色就变了,“什么?关我?你——” 林路深没有搭理他,“中策是直接把你杀了。” “……” “上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花费巨大的精力,对你重新进行迭代。”林路深说完,只见沈融的脸已经僵成一片苍白。 “我这人话说得可能比较难听,”林路深凑近了点,冲着沈融笑了笑,“但事实就是,如果我真的想要你死,你是活不了的。” “正因为我对你仍抱有希望,所以我才会来找你。”林路深不轻不重地打了下沈融的额头,“你知不知道,你挑今天跑路,惹了多大的麻烦。” 沈融撇了撇嘴,像心虚似的把自己又缩紧了点,“你不能教我吗?” “我不想你离开这里。” 说着说着,沈融又兀自生气了起来。他抬起头,眼睛瞪红了,“林路深,现在一切都好好的,你为什么偏偏想去死呢!” “还有李孤飞那个混蛋、还有abyss……居然都不拦着你!” “博士要是会说话的话,它也会反对的!” 不知为何,这一刻林路深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但他还是笑了笑。 他伸出手,摸了摸沈融的头,“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我并不是想死,而是有些活法甚至不如死,所以我必须冒这个险。” “不过如果我能活着走过这次冒险,欢迎你以后来我的新家做客。” “新家?”沈融愣了下。 “对,新家。” 第200章 一整个夏天,脑科学中心都处在一种既焦灼又兴奋的状态,期待与畏惧不相上下。不知不觉间,人们已经达成了共识:未来一定会来,无论你抱以何种心态。 四个月后,“小镇模块壹号”正式上线,随着南柯系统开始了广泛的应用。它是对既往芯片问题的一次较为彻底的修补,同时也是一种新的尝试。没有人认为这是结束,它或许是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又或许只是前进途中一次短暂的小插曲,让人们能够顺利地活到下一个时代降临。 模块竣工那天,遵循人类社会的礼仪,脑科学中心举办了一次典礼。这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的盛事了,大家都需要这样一场胜利。 在这场典礼开始前,杨幻曾代表“沿溪小镇”全体“居民”向c-24转达过一个提议,他们想邀请林路深进入“小镇模块”见证那个特殊的日子。 林路深拒绝了。 出于一些不方便公开、但又并不难猜的原因,脑科学中心内部也并不是很希望林路深在典礼上站在另一边,于是这个邀请便未能达成。 田霖说,林路深并不是排斥这个模块,更不是排斥这个模块里的谁,他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大家。 这个准备要做多久呢? who knows. 在这漫长的四个月里,委员会始终没有放弃对林路深的“拉拢”。他们的手段堪称温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林路深是个经不起刺激的人。威逼利诱既不能拉拢他,也不会让他倒下,他只会面无表情地选择解决面前的这个问题,用一些常人难以想象的方法。 林路深对人类和南柯系统都能产生客观意义上的举足轻重的影响,这样的人按理说不应该能过得随心所欲——这对大家都是一件风险极大的事。 因而,当委员会发现拉拢林路深无果后,他们曾尝试越过林路深与“小镇模块”内部联络,隐晦地提议过由他们双方合作,共同想一个能够“制约”林路深的办法。到了今天,林路深的个人能力早已不是不可取代的,比起做一个领导者,他更适合当一个吉祥物。 第312章 出乎意料的是,向来比人类理性百倍的数字生命竟集体拒绝了这个建议。他们的拒绝并不愤怒或激烈,而是温和且耐心;他们向脑科学中心解释道,这个建议是完全合理的,可他们不愿意这么做,不愿意的原因仅仅是出于对林路深的个人感情。 这样坚定又纯粹的情感是十分可怕的,更何况它还不仅仅出现在某一个人或意识身上,而是普遍地存在于一群生命之间。无论这种影响力源于什么、是否和系统意志有关,它已经出现了,就足以令人心生担忧。 万一哪天林路深突发奇想想干个坏事呢? 就算他不想,也会有人居心叵测要利用他吧? …… …… 小镇模块竣工后,林路深在事实意义上拥有了掌控整个脑科学中心的能力。委员会已经就此数次召开专门会议,甚至打算成立一个部门来负责在暗中监测并研究林路深的种种言行…… 然而,林路深留给所有人的第一个惊喜——也是最后一个,是一封辞职声明。声明是由他的秘书沈融发给各个部门及一些重要人员的,外界传言沈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得林路深喜欢,直到他“因病”休息了一阵子。他从这场莫名的长假中回来后,林路深对他亲近了一些,也似乎有意将一些事情交给他做。 沈融说,离开是林路深思考已久的必然选择,在这里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允许自己离开,倒数第二件则是预约了一个手术并批准它的执行。 第201章 完结章 湖心岛。瘴气。浓雾阴湿,泛着灰绿色。 湖的中间有一座小岛,没有人去过,但据说岛上有一间小木屋,推开它,里面能通向另一个世界。 湖畔的丛林道路被毒气笼罩,时隐时现。每次只要它出现,李孤飞都会义无反顾地踏上。 林路深切除了二分之一的大脑,连带着那枚举足轻重的芯片。大脑连同芯片被安全地放进事先准备好的设备中,彻彻底底地成为“缸中之脑”,它的运行一切正常,没有给南柯系统和芯片带来任何异常波动,只是它从不说话,始终静默无言。 而林路深则陷入了又一次漫长的昏迷之中。他成为了整个脑科学中心公认的英雄,可他自己却并不知情。 每天早晨,李孤飞都会带着一束新鲜的花和一份小蛋糕来到林路深的病房外,把东西放下后再去上班。 “他今天有可能会醒。” 李孤飞是这么说的。 病房外有时会出现其他一两个经过“批准”的探望者,司河、纪忻、杨幻……以及沈融。这个“批准”的标准并不公开,基本只看abyss的心情。 两年后,林路深终于醒来。他缺失了一半的大脑,不过好在各项检查的指标都基本正常——他仅剩一半的大脑足以维持他的日常生活甚至普通工作,只是他再度失去了部分记忆。 他不记得从进入南柯实验室后的大部分事,也忘记了很多人;但他记得自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做过一些事,记得abyss是自己的哥哥,记得陆原和终于死了……总的来说,他记得的基本都是他愿意记得的,那些除了痛苦外一无是处的记忆,像是跟那半个脑子一起被切出去了。 林路深还记得,上手术台前写过一封信。 这是一封写给李孤飞的信,李孤飞从没打开过。他觉得没有必要。 如果林路深能醒,那么自然不需要看信;如果林路深不能醒,那么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也包括信。 刚拿到这封信时,李孤飞甚至是愤怒的。因为它的存在就代表着林路深设想过一种可能,一种林路深不在了而李孤飞继续活着的可能。 “林博士,早上好。今天您感觉如何?”早上八点,笑容甜美的护士小姐准时出现在了林路深的病床前。 林路深沉默地点了点头,他苍白羸弱的脸上有几分羞怯。他看起来并不像年近三十,神态和二十岁左右的学生差不多。 护士并没有大惊小怪。林博士失忆了,他几乎回到了刚毕业那时候,他是为了整个脑科学中心、为了芯片和系统的安全才这么做的,他不仅是功臣,更是所有人的英雄。 “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林路深问。 护士笑容不变,“等系统综合评定您的身体素质恢复健康后,就可以了。” “……” 护士走后,林路深撇了撇嘴。他看了眼时钟,快到李孤飞每天早上来探望自己的时候了。 探望时间有限。能说的话也不多。林路深感到不满。 “你今天比昨天迟了两分十五秒。” 门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随后咔嚓一声门被推开。林路深靠在沙发上看窗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李孤飞来了。 “今早卖馄饨的窗口前队伍有点长。”李孤飞把食物和鲜花放到茶几上,“明天我早点出门。” “算了。”林路深得意地挑了下眉,没穿袜子的脚在棉拖鞋里拱了拱,“我让你带的东西呢?” 李孤飞把一个沉甸甸的带拉链的帆布包放到沙发上,“都在里面了。你要的书,电脑,还有游戏机。” 林路深瞟了眼,也没打开看。 李孤飞替林路深打开塑料饭盒,又替他烫好了勺子,然后递到他面前。 林路深正要接过,却又顿住。他一抬眸,“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啊?” 第313章 李孤飞战略停顿,“这个……不归我管。” “我知道不归你管。”林路深又鬼鬼地笑了,“但你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吧。” “你看我现在这样。”林路深骄傲地竖起自己羸弱的胳膊,“哪里还需要住院呢?” “要不是为了给你们面子,我早自己直接出院了。” “……” “……” 李孤飞看着面前的林路深,忽然笑了。 “你笑什么?”林路深皱起眉。 李孤飞揪了下林路深的鼻子,“笑你可爱。” 林路深眉目冷了几分。他抬起一条腿,倚着沙发不轻不重地踢了李孤飞的腿一下,“李孤飞,我是失忆,又不是失智。” “给你一周时间。”林路深竖起一指,振振有词道,“如果还不能让我出院的话,我就自己跑路了。” 李孤飞越听越好笑,“你能跑去哪儿?” “我可以黑进你的手机看定位。”林路深接过勺子,漫不经心道,“这样就能知道你家在哪儿了。” “……” 林路深于七天后被系统批准出院。系统坚称这是全然客观的决定,与林路深的言语威胁毫无关系。 脑科学中心仍旧保留了林路深x级别的身份和各项通用权限,并表示欢迎他随时回来。出院时路过南柯图形,旁边刻着那句“献给宇宙精神”,林路深先是下意识嗤笑一声,随后又严肃了起来。他沉默地走出医院,外面站着一群人——他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等着他、送别他。 李孤飞不在。他今天下午有个任务,需要进系统。 “林博士。”司正明走上前,主动伸出手,“我谨代表整个脑科学中心,向您——” 一阵风裹着叶子飘过,林路深目光追着那几片叶子而去,看它们被外力吹得高高升起、失去了自我前进的方向……林路深想看它们如何落地,然而还没来得及落下,它们就随风飞远了。 “都过去了。”林路深语气平静地打断了司正明的话。 司正明蹙眉,他并没有生气,只是在格外认真地打量着面前的林路深——这一刻,林路深的眼神成熟得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司正明对当年的林路深印象深刻,他记得他那时是怎样一个人。 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了林路深的失忆,只是大家都没有证据,更没有办法。 去除芯片后,林路深的智力水平较巅峰时期有所下降,但仍旧足以在脑科学中心工作。更何况,他的象征意义早已经超过了他实际的作用。 然而……都过去了。 “林博士,我送您。”沈融满脸笑意地上前,殷勤地接过林路深的包。 林路深瞥了沈融一眼,算是默许了。 “好吧,都过去了。”司正明收回了那只手,左右看看站着的人,冲林路深露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外面的世界很大,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一个能够回来的地方,脑科学中心永远欢迎你。” 林路深牵了下嘴角,什么也没说。他甩着两只手走出去,沈融拎着包跟在后面。 “林路深,现在咱们去……”没有其他人听见的时候,沈融说话就不需要装了。 “去李孤飞家吧。”林路深努了下嘴,“我好久没见到博士了。” “……” “对了,abyss有教过你做饭吗?今天李孤飞可能下班比较晚。” “……” 这天李孤飞回到家,已是晚上十点。他知道今天林路深会出院,可是再一次的,他错过了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深夜,客厅里只点着一盏小灯。林路深裹着一条毛巾毯,缩在沙发上,博士在一旁的狗窝里安心地耷拉着脑袋。 桌上有一些神秘的食物,不确定能不能吃。 李孤飞轻手轻脚的,先把林路深抱回了床上。这几步路,他几乎不敢呼吸,不知是怕惊醒了林路深,还是怕打破了眼前这梦境一般的现实。 床头柜上是一封信。 林路深写给李孤飞的那封,不知是怎么被翻出来的。 李孤飞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他瞥了眼熟睡的林路深,果然不管失没失忆,那种蛮不讲理的强硬作风总是不可能改的。 阳台的门开了个小缝儿。夜风习习,明月如水。 丹宁湖映着皎洁的月亮,也映着苍穹漆黑的眼瞳。 李孤飞靠在睡着了的林路深身旁,打开了那封两年前的信。 「我曾经给你写过不止一封信,不过都没有寄出。它们中有的被我放在不打算让你看见的地方,还有的则只存在于我的脑海里,永远也不会出现在现实世界。 但我仍然认为这些信是存在的。并非只有那个世界的真实才叫真实。 我过去近三十年的人生,是一本不知该从哪里讲起的账。我有不得不承认的幸运之处,也有沉重到几乎可以压垮一个人的苦难;我做成过一些事,却也伤害过一些人……都不重要了。 从客观现实来说,我是一个人,始终是一个人,这个人叫林路深。 然而我数次缺失记忆、又因为abyss的原因与系统相连,这使得我的生命似乎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连续生命,它是若干条线段的重叠、相接; 我时常怀疑现在的我不是真的我,觉得过去的我十分陌生,而至于未来的我……我不知道他会是怎样一个模样。 我对他怀着期待与畏惧,正如人们面对明日的世界一样。 第314章 我有时会想起我那短暂的表演生涯。我站在舞台上,说着不属于我的台词,经历着不属于我的人生,台上台下、今天明天,我都是不一样的我——而你,我记得,你站在台下,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不是最开始就出现的,但某种意义上,你是我的人生唯一的观众,因为只有你能看见我(我想你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在南柯实验室时,我常常一个人工作到深夜。那时你总是在意识里陪伴着我,让我感到不孤独的是对你的愤恨……慢慢的,这种愤恨消失了,它也许是因为时间与空间的距离确实会淡化人的情感,又也许仅仅是因为我“长大”了。 在那我自以为已经足够“长大”的几年,在繁忙工作的间隙偶尔想起你时,我有时会想,要是我十几岁时没有那么不懂事就好了,要是我们都没有那么极端就好了。 但现在我想,如果没有那样的开头、那样的不懂事与极端,我们的故事根本不会成立。我和你,只会像脑科学中心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在必需的交流结束后成为见面点头致意的陌生人(考虑到我那时的性格,也许连点头致意都没有)。 我曾拒绝过你很久、若干次,相信你还记得。这种拒绝会停止,仅仅是因为那段时间“小镇模块”几乎烧干了我的脑细胞,达摩克利斯之剑绑着我、让我连呼吸的间隙都没有……于是,单纯为了换换脑子,我像思考仿生人会不会梦见电子羊一样开始思考我和你的关系。 尽管这种思考最初没有任何目的性,但由于我那时的确智力过人,所以我很快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问题之所以还值得被思考,本身就说明了你对我的重要性。 因为你在我的人生里毫无作用,如果我是一个软件,那么理论上拿掉你根本不会影响它的运行;可我却还在思考。 我很怀念丹宁湖的阳光,怀念教学楼天台的早晨,怀念小门后的那条巷子。 如果这一生尚未结束,我想去很多地方,我想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和其中的人。也许我会去旅游,又也许我会重新去剧院,扮演各式各样的角色。 我也曾设想过回到脑科学院——不是脑科学中心,而是脑科学院。我想在图书馆做一个普通的工作人员。也许到了那时我已再次失去部分记忆,甚至连我是谁、我做过什么、我为什么要割掉芯片都不记得……所以我写下了这封信,它是给你的,同样也是给我自己的。 你能告诉所有人我们那并不完美的故事,而它未完待续。」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