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石头》 第1章 《冷石头》作者:四维棱镜【cp完结】 简介: 腐酒如人生,苦艾没江城 在虞景离开的第五年,陈岁聿创立的游戏公司鲸振大获成功,他作为游戏开发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接受采访时曾被问到: “陈总,可不可以讲一下您右手断指的故事?” 陈岁聿姿态闲适,闻言只松松将断指上的戒指转了一圈。 他简单回应说: “被狗咬了。” “狗?” 陈岁聿“嗯”了一声,语气平淡,眸色深沉如墨: “那只狗很凶,看起来软弱,实则比谁都心狠。” ——“没人告诉虞景,陈岁聿的心是冷石头做的,撬开了就要负责。” 冷淡攻(陈岁聿)vs 病弱受(虞景) 年上,1v1 ,he ,破镜重圆,微狗血 第一章 交汇行星城 1. 在端游版《黑洞闪耀》大获好评的第二年,陈岁聿创立的鲸振公司一鼓作气,预备推出手游版,可惜游戏发售在即,画师却因为爱恨纠葛,进去了。 判的是无期徒刑,据说捅了第三者十几刀,刀刀都是致命伤。 无法,鲸振只好贴出公告,广纳贤士,官网上一条招聘公告大剌剌摆着,有些破釜沉舟的意思。 一连几天都是画师面试,上上下下的,公司大楼里很热闹。 陈岁聿接过助手手里的文件,长指握笔,低头签字,皮鞋踩在一尘不染的瓷砖上,发出干净利落的声响。 周助手上前一步,按了电梯,在等待的间隙,开口问他: “陈总,刘经理问您,今天的面试您去看吗?” 陈岁聿一只手松松插在西装裤里,背脊挺拔,姿态却有些漫不经心,闻言随意地往旁边的员工通道扫了一眼,几位面试者在安静地等着电梯。 他目光很轻地停了一瞬。 继而收回视线,陈岁聿嗓音很淡地开口: “面得怎么样了?” 周助理沉默半晌,还是开口“……不太理想。” 电梯提示音响起,两人走进去,陈岁聿“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说。 “我听刘经理的意思,面的这些和原来的画师风格相差都挺大,他似乎不怎么满意。” 他说着,见陈岁聿没有应声,便抬起头看了一眼。 正逢陈岁聿的目光也望过来,周助理下意识心里一紧: “怎么了陈总?” “今天的面试名单,有吗?” “有的,”周助理是个很干练的人,跟在陈岁聿身边三年,做事找不出差错。 他很快在平板上找到文件,打开后递给陈岁聿: “陈总您看。” 电梯到达25层,两人一前一后出去,陈岁聿垂眼扫过,手指微动,划到某一张简历时停下了。 “他的照片呢?” 这位面试者的履历丰富,获奖经历更是长得令人乍舌,截止简历上传之时,人并未回到国内。 陈岁聿扫视着附件里的作品集,只留给周助理一道凌厉的侧脸,眼睛垂着,始终给人一种不近人情的淡漠。 周助理早已习惯,他闻言也看了看这封简历,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 “奥,他啊,好像说在国外不太方便。这人是当时小黄举荐的,说在ins上很出名,是个华人,风格很独特,也挺宏大,去年刚在西雅图办过画展,刘经理那边就试着联系了他,没想到他竟然同意了。” 周助理说着也有些好奇: “不过他当时没说要回来啊,好像申请的是线上办公,怎么也来面试了?” 不过招人的事情不归他们负责,想来那边自有他们的打算,周助理这样想着,接过平板,忽然听到陈岁聿开口: “面试什么时候?” “上午九点半开始,”周助理说完,反应过来,“您要去吗?” 陈岁聿走在前面,步履不停,还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对着打招呼的下属淡淡点了下头,只说: “三天之内,把人定下来。” 2. “啪嗒——” 游戏里的小人再次死亡,小小的圆球变成一个炸弹,在屏幕里炸开,之后是几个夸张的英文字母—— “game over.” 虞景嘴里叼了根棒棒糖,把目光又一次投向了旁边的房间。 可惜,大门紧闭,隔音效果很好,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算了,虞景低着头又开了一把。 刚才进去的是第三个面试者,他是第四个,相比于其他握着手焦急等待的人,他松弛得有些格格不入—— 达到鲸振已经快两个小时,虞景累计打过了游戏8关,现在正在全力冲刺第一万三千二百七十五关。 其他人似有似无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虞景顿了顿,将宽大的卫衣帽盖在了头上。 前面的人进去的时间尤为漫长,虞景操纵着游戏里的小人一下一下跳过障碍物,神情专注。 小人最后停在一个悬崖边上。 这里他已经失败了五六次,怎么也把握不好时机,要么被恐龙叼走,要么就掉下万丈悬崖。 虞景吸了一口气,手指小心翼翼放到屏幕上。 一阵脚步声忽然靠近。 虞景下意识转头,愣愣地,卫衣帽子上幼稚的兔子耳朵愚蠢地竖起,一眼望见最前面的那个身影。 第2章 他清楚地看见那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但很短,蜻蜓点水一样,古井无波地掠过自己,平直地目视前方。 虞景偏偏被几近于无的一眼看得心脏怦然一跳,继而轰隆炸开,像一道海啸,将他全然淹没。 鼓起来的心脏发肿发胀,牵肠扯肚,挤压得胃痉挛起来,然后开始发痛。 虞景看着他们推开门,走进了面试场。 他后知后觉地觉得胃很胀痛,于是下意识伸出一只手捂住,手忙脚乱地,手机“啪”一声摔到地上。 虞景整个人靠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咬着牙把手机拿了起来。 屏幕里的小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操纵着再一次摔下悬崖,爆炸声后只剩下触目惊心的“game over ”。 虞景盯着屏幕,过了很久,才无不难过地叹了口气。 还是失败了啊。 3. 十分钟过后,第三位面试者出来,虞景起身,将剩下一半的棒棒糖扔进垃圾桶,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 一共五个面试官,刚才进来的男人此时正坐在正中间,面前的桌卡上写着“陈岁聿”三个字。 他并没有抬头看这个青涩的面试者一眼,只是散漫地靠着椅背,垂眸翻着资料。 虞景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朝面试官们弯腰鞠了下躬: “大家好,我叫虞景。” “虞景,坐吧,”一位双眼皮的男士朝他笑笑,露出两个小酒窝,他叫刘卓青,是策划部的经理,也是面试的主要负责人。 他亲切地望向虞景:“我之前在ins上联系过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虞景很轻地点了下头: “记得。” “照理来说你要是愿意,我们这边是免面试的,只是因为之前那个画师的问题,我们还要把一些东西说得更清楚些,”刘卓青始终笑着,“这个你能理解吧小虞?” 虞景察觉到自己的左手无名指在很轻地发抖,他将衣摆往下拢了拢,说: “可以。” “你是插画专业的对吗?” “对。” “可不可以给我们讲一下你平常的风格?” …… 半小时过后,问题告一段落,刘卓青神色轻松,看起来也对虞景挺满意,扭头问陈岁聿: “陈总,你有没有什么要问的?” 陈岁聿终于将头抬了起来,掀起眼皮,看向了虞景。 这也是虞景进入到房间里,他第一次正眼看自己。 虞景目光一错不错地与陈岁聿对视,藏在衣袖里的手指甲下意识地用力,嵌进了掌心的皮肤里。 钝痛的麻木让虞景清醒,直到他指尖微动,感觉到刺痛窜进神经。 可能是流血了,粘稠的血液像湿润的雨水,虞景天马行空地猜测。 陈岁聿看着他,手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是个十分随意的姿势。 虞景很轻易地看见陈岁聿残缺的小拇指,第一个指节消失不见,看起来和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太相衬。 但陈岁聿似乎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那根断指上甚至戴了枚素戒,银色在灯下微微闪耀,让人联想到冰冷的蛇,有种诡谲的美感。 是陈岁聿的声音让虞景回过神来,陈岁聿目光平直,语气平淡: “你的简历上写到,你在19岁那年从w大休学,去了西雅图fk美院,是为什么?” 旁边的刘卓青听到他的问题,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看了陈岁聿一眼。 可陈岁聿的神情和平日别无二致,轮廓凛冽,挺拔的鼻梁上收束着淡漠的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虞景少有地卡了一下壳。 再开口,他嗓音微微干涩,可能是刚才说了太多话,因为只是寥寥几语带过: “当时我妈说,觉得在国外发展更有前途吧,刚好她也在西雅图,能够更好地照顾我。” 陈岁聿不置可否,垂下眼,看着虞景的简历: “讲一下你在kf美院的经历?” “没什么经历,”虞景很淡地笑了笑,嘴角翘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就是上课下课,偶尔出去聚餐,有的时候会和同学一起去海边兜风,就……很平常的校园生活。” 陈岁聿将手里的资料随手扔到桌上,眼皮微垂,对上虞景的笑容,目光锐利,语气听起来并没有多少客气: “最后一个问题,在国外过得好好的,为什么决定回国?” 虞景骤然一顿。 好一会儿,他避开陈岁聿的目光,手指不自然地交握,眼角上扬,应该是笑着的,说: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想吃热干面了。” 他嗓音里带了点儿颤抖,抬头的时候眼睛也是红的,但眨了眨眼又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错觉。 他朝陈岁聿勾了勾嘴角,声音重归于平静: “国外的饭太难吃了,我受不了。” 现场一片寂静。 不似刚才面试的情况,此刻面试席上的每一个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刘卓青接收到好几道疑惑的视线,也只能耸了耸肩膀。 “我没有问题了,”陈岁聿起身,朝刘卓青说了句,他至始至终都很平静,接过周助理递过来的西装外套,向其他人点头示意以后,往外面走去。 刘卓青心里骂了句爹,脸上还是笑呵呵地: “小虞,你有没有什么想问我们的?比如说薪——” 第3章 虞景眼神根本没往刘卓青身上放,目光跟随着陈岁聿,眼看着他打开门准备离开,虞景忍不住开口: “我有问题问陈总。” 刘卓青一愣。 他跟着看向陈岁聿,见那人停下脚步,身影被阳光拖拽出锋利的轮廓,扭头看向虞景: “什么问题?” 刘卓青正腹诽这个场景为什么这么诡异,莫名有种他们其他人都不该在场的错觉,就见虞景抿了抿唇,一双杏眼盯着陈岁聿,说: “我想问问陈总和胡棠的绯闻是真的吗?” ……靠。 刘卓青心里又骂了一句。 陈岁聿探究的目光从虞景颈侧扫过,在他身上停顿稍许,很快,他打开门,走出去的同时回复虞景,嗓音淡漠,只剩下不近人情的疏离: “与你无关。” 【作者有话说】 朋友你好,这篇文基本就是这个调调啦,内含微狗血/微霸总等元素,稳定隔日更,不长,感兴趣可以养肥~ 另外为了避免后面出现问题,先提前说明一下:本文是伪g,主角无任何血缘关系,不在同一个户口本上,默认全文涉及的所有人都清楚,未成年前未发生关系。 第二章 蓝色薄荷糖 1. 太瘦了。 下巴很尖,眼睛下面乌青明显,所以瞳仁看起来黑得过分,皮肤白得几近病态,像是个缺乏美感、营养不良的学生。 虞景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分钟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但和过去比,差得不大,因此陈岁聿认不出他的概率微乎其微。 也是,总不能连虞景这个名字都忘了。 虞景在心里安慰了一下自己,心说万事开头难,更何况他也不是没有在陈岁聿那里吃过瘪,一句冷漠有余的“与你无关”并不能让他退缩。 虽然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儿难过的。 他理了理卫衣领口,脖颈上的红绳若隐若现,虞景想到上午陈岁聿落在这处的目光,即使只有短短一瞬。 他将脖子上的平安扣掏出来,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玉石成色一般,是寺庙里随处可见的祈礼,最宝贵的可能只剩下寓意。 可能求的是平安,也可能是富贵,虞景是不知道的,他戴上很多年都不曾取下,和所谓的寓意也不大相干。 外面雷声轰鸣,一道闪电劈开天空,虞景回过神,才意识到他站在卫生间的洗手台有一会儿了。 水龙头里的水透着江城初冬的寒意,冻得他手一抖,忍不住“嘶”了一声。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又想到今天的面试,想起陈岁聿那双很冷漠的眼睛,猜测自己的这次面试应该是失败了。 他本来是有把握的,但那是在陈岁聿不知道的情况下。 现在一切安排被打乱,计划搁置,虞景心里也跟着乱糟糟的。 窗外又是一阵响雷,是暴雨的前兆。 虞景回来得急,找的房子离鲸振所在的创业园很远,地铁换乘得有两个小时,又碰上天气恶劣,虞景于是找了个便利店,坐在吧台边上,一边吃着今天的第一顿饭,一边等待大雨结束。 意面热得过头了,黑椒口味在舌尖上炸开,像他很久以前吃过的干辣椒,夹杂着熟晒之后的空燥,辛辣直直往喉咙里窜。 墙上挂着的液晶屏电视声音嘈杂,在雨声中听得并不清晰。 但虞景敏锐地听到了“陈岁聿”三个字。 他骤然抬头,看向屏幕。 播放的是一则娱乐新闻,当红流量小花与鲸振总裁陈岁聿在江景餐厅甜蜜约会,女主人公的名字就叫胡棠。 虞景咀嚼的动作慢了很多,他想起自己在太平洋东海岸,离陈岁聿十万八千里远的地方,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很难过,但又没有办法。 他觉得胸口有些喘不上来气,涨涨的,像一只灌满水的气球,辛辣的胡椒勾得鼻子发痒,虞景猛地打了个喷嚏。 于是顺理成章地,虞景偏过头咳了个半死不活,眼泪都咳出来了,可怜兮兮地挂在眼角。 他朝店员挥了挥手,哑着嗓子道: “麻烦拿一瓶矿泉水。” 店员是个四十几岁模样的大叔,此时正低着头,手机里游戏音效毫无顾忌地释放出来,听起来战斗很激烈。 虞景见他没理,又加大了音量: “你好。” 店员也没看他,只是放下手机,走到货柜上拿了瓶矿泉水。 原来不是没听到。 店员把水放到他面前的同时,虞景又扭头打了个喷嚏。 “……感冒了?” 大叔问了句。 虞景摆了摆手,鼻尖红红的,说: “没事儿,习惯了。” 每逢换季必感冒,江城的天气又阴晴不定,虞景几年没回来,甫一遇到入冬,只是咳嗽几声简直是万幸。 大叔又看了眼外面的雨,哗啦啦的,顺着遮雨棚一股脑地倒下来,像一张帘子。 “看你坐一下午了,不回家?” 虞景喝了口水,冲他摇摇头: “等雨小了再走。” “那你有得等了,”大叔游戏里的角色阵亡了,等待复活的间隙,他开口道,“这雨估计得下到半夜。” “没事儿,”虞景只这样说。 大叔看着这个漂亮的青年,穿着件松松垮垮的卫衣,把整个人都衬得很年轻,神色从始至终很淡,唇色苍白,看起来心情欠佳。 第4章 他正想说什么,复活声响起,大叔连忙低头操纵人物走位,过了一会儿,他听见虞景开口: “《云端》?” “对,”大叔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攻击键,一边回虞景,“你也玩儿这游戏?” “没玩儿过,”虞景慢吞吞地喝了口矿泉水,夹了一筷子意面,往嘴里送,“听说过,这游戏挺火的。” 阵亡音效再次响起来,大叔干脆把手机收起来: “可不是,这游戏鲸振的,鲸振你知道吗,就园区里最高的那栋楼,现在贼火。” 虞景很专心地把面条上面的黑料清到一边,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说: “是吗?” “是啊!”大叔对虞景不知道鲸振这件事情显然很惊讶,“他们公司好多人平时忙起来了,都来我这儿吃饭,你待会儿说不定就能碰着。” 虞景不怎么在意地应了声,起身,把还剩一大半的意面扔进了垃圾桶。 “就不吃了?” “太辣了,”虞景擦了擦嘴,又仰头灌了口水,“我肠胃不好,怕胃疼。” “难怪我说脸色这么差呢,”大叔了然地点点头,“不过嘛,你心情不好?” 虞景愣了一下,也没扭头看他,过了一会儿,才低低叹了口气: “是有点儿。” “我就说嘛,看起来焉焉儿的,”大叔大概也很无聊,没到饭点,店里就虞景一个客人,“失恋了?” 虞景摇头。 “失业了?” 虞景还是摇头。 他望着窗户外,双眼皮褶皱被压成薄薄一片,雨下得大,除开水雾什么也看不见。 两秒钟后,虞景说: “可能都有吧。” 大叔没忍住: “又失恋又失业?” 虞景“昂”了一声。 “难怪不得,”大叔想唠嗑的心思淡了些,安慰道,“年轻人嘛,经历多点儿不是坏事,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他从一边的货架上抓了把糖,递给虞景: “吃点儿甜的。” 虞景盯着那些糖看了会儿,说: “蓝色的啊?” 镭射包装纸下面露出糖果外皮,很少见的一种蓝,介于晴天和阴天之间,让虞景觉得很熟悉。 “蓝色的好吃,”大叔说。 “我知道,我吃过这个,”虞景朝他很轻地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小括号,“是薄荷糖。” 大叔也跟着笑了: “对,薄荷糖,这糖现在其他地方都没有了,你什么时候吃的?” “……忘了,”虞景想抑制住脑海里冒出来的那些片段,纷纷杂杂,画面很模糊,色彩却明晰。 他又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 但是五年呢,忘了也正常不是吗? 2. 秦小丽打电话过来的时候虞景正在吃饭团,他在两个小时内光速开启了今天的第二餐,体验感比第一餐高出不少。 “回去了?” “没,”虞景咬了口饭团,撑着头懒洋洋地应了句,“等雨小了再走。” “小了再走?”那边秦小丽的嗓音一如既往的亮,像脆生生的茼蒿,利落地在虞景耳边炸开,“江城今天的雨要下到半夜吧,你到时候怎么回去?” “……怎么一个两个都跟天气预报一样,”虞景小声嘀咕了句。 他清了清嗓,低头看饭团的口味,奥尔良烤肉,不错,下次可以再买,一边回秦小丽: “到时候我打车就行。” 秦小丽还是不太放心:“不然我去接你?刚回来,人生地不熟的,江城变化也挺大,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 “丽姐,”虞景觉得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儿,不记得路还不会用导航吗?” “你以前不就不会用,迷路了还得叫你哥……” 秦小丽止了话头,大概意识到提起那个称呼不太合适,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 “你面试怎么样?” “不太好,”虞景老实回答她,“面的时候他刚好也在。” 他们都没有提“他”是谁,但又都心知肚明。 秦小丽语速急促了些: “他为难你了?” “不算为难,”店里的暖气开得大了,虞景有些困顿地闭上眼,靠着椅背,耳边一半是电流声,一半是雨声。 他顿了两秒,接着道: “就问了我几个问题。” 无非是几个常规的问题,的确不算为难,陈岁聿甚至都没有生气或者愤怒的表现,但还是让虞景难堪。 他当时坐在房间中央,觉得自己所有表现出来的故作镇定都是一层脆弱的伪装,很容易叫人一眼看破,狼狈无处遁形。 一次令人极其沮丧、没有期望的重逢。 “问题?”秦小丽直觉不对,“什么问题?” 虞景还是闭着眼,从兜里掏出一粒薄荷糖,撕开包装扔进嘴里慢慢嚼着,清爽的薄荷和初冬并不契合,但虞景觉得还好。 他含糊不清地敷衍道: “就是随便问的。” 一副藏着掖着,不愿意明说的模样。 秦小丽沉默了会儿,才叹出一口气,声音和缓下来,叫他的名字: “小景。” 虞景“嗯”了一声。 “要不还是算了吧。” 虞景一顿,在口腔里滚动的糖果莽撞地撞在牙龈上,过度的甜分让他牙根一酸,仿佛是牙痛再次发作。 第5章 很疼,一下一下的,像有虫子在里面打转。 “别吧,”虞景睁开眼笑笑,“我还没试呢就让我放弃,有你这样劝人的吗。” “不然呢?等你撞了南墙,搞得两败俱伤,我再说叫你放弃,那也来不及了,”秦小丽少有地苦口婆心劝导他,“更何况陈岁聿是个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觉得他像是会回头的人吗?他当时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 “记得,”虞景还是淡淡地,看起来没多少难过的样子,只是唇色很白,缺乏人气儿。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嚼着糖,用牙尖把它碾碎,平静开口,“他说我要是走了,从此以后他和我再没有一点儿关系。” “你走了吗?” “走了。” 秦小丽又叹了口气: “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谁不知道陈岁聿的心是用石头做的,你真的是,何必呢?” “我知道,”虞景好像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又好像没有,只是模样很乖巧地应付秦小丽,叫她“丽姐”,“我只是想试一下。” 那边很久没再说话。 然后他听见秦小丽干涩的声音: “试到什么程度呢?”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一辈子,”虞景说完这话以后很快笑了笑,“我开玩笑的。”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即使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秦小丽是了解虞景的,也知道陈岁聿,她是这个故事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所以更知道中间断开的五年仿佛一道天堑,虞景想自己来补,这太荒谬了。 荒谬得近乎诙谐。 两个人最后又说了几句,秦小丽让虞景注意安全,虞景点头说好。 挂了电话,他握着手机,姿势久久不动。 嘴里的薄荷糖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苦起来,过了会儿又像是酸的,带着鼻子也有些发酸。 虞景深呼出一口气,拿出一把糖果,多少他没数,只是低着头一颗颗拆开包装,然后统统扔进嘴里。 浓郁的薄荷气息在口腔里炸开,虞景艰难地咀嚼着糖果,终于分不清到底是甜还是苦。 第三章 平安扣 虞景又坐了会儿,拎上班,拿着雨伞离开了便利店。 临走的时候大叔很热情地朝他笑笑,说: “下次再来。” 虞景对他点点头,然后抬脚踏进了大雨之中。 雨依旧很大,江城的天气预报难得准了一次,只是在雨里站了会儿,虞景的裤腿已经湿透了。 又等了几分钟,打的车从雨幕中穿过来,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催促他赶紧上车。 虞景小跑过去,弯腰上车,头发、身上,甚至脖颈都是湿的。 他抬手下意识地抹了把脖子,下一秒却整个人一愣。 东西呢? 心底猛地窜上一股不安,有那么几秒虞景人都是麻木的,他用手扒开衣领,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还是没有。 他的平安扣不见了。 “尾号!”司机扭头瞪他,“都问几遍了也不——” “师傅,”虞景开口打断他,嗓音在细微地发着抖,“你看看我的脖子,上面的红绳还在吗?” 司机大概觉得他的脑子有病,但还是扫了眼: “脖子上不空的吗,你尾号多少,问你也……” 空的,没了。 虞景脑子一片空白,手慌乱地把各个口袋都清了一遍,还是没找到。 隔了两秒,他才迟钝地捡回自己的意识,想起来在便利店卫生间照镜子的时候是还在的。 所以它可能是丢在了来的路上。 他匆匆和司机解释了两句,然后打开车门,飞快地冒雨跑了下去,连包都没带。 小道的路灯隔得远,又下着雨,在这样的环境下找东西跟摸瞎没区别。 但虞景还是打开了手机电筒,蹲下身,认认真真地沿着他来的路线开始找。 雨水哗哗直流,路上最多的是石头,虞景不知道自己找了多久,他只是觉得心里慌,像缺了块东西一样。 还是没有。 可能早就被大雨冲走了。 虞景的头发全是湿的,雨水沿着发梢直直流过脸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抹了抹眼睛的雨水,也可能有眼泪,在原地蹲了一会儿,然后埋头继续找。 黑暗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虞景偏过头打了个喷嚏,看见远处的一点亮光。 他已经快要到便利店了。 怎么还是没有呢? 虞景红着眼睛想,如果平安扣真的不见了,那可怎么办呢? 但也有那么一丁点儿可能,平安扣被他落在便利店了,半天那么久,可能真的是虞景不注意。 他想了想,抱着最后一点儿希望,站起来的时候膝盖都在发抖,脑袋也很晕,虞景站在原地缓了两秒,然后朝便利店小跑过去。 接着是“ 砰”的一声响。 虞景结结实实地撞在一个人身上。 他抬眼想对这人说声对不起,却在看清他的脸时倏然一愣,忽地哑了嗓子。 面前的人穿着一身纯黑西装,衣冠楚楚,眉眼凌厉,望向自己的目光很淡漠。 这是陈岁聿。 在虞景面试后的第九个小时,他和自己五年未见的哥哥陈岁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迎来了一天之内短暂的第二次重逢。 可惜他现在太狼狈了,并不是个打招呼的好时机。 第6章 虞景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现在只想找回自己的平安扣,陈岁聿现在再冷漠也没有关系。 虞景于是错身,和陈岁聿擦肩而过,余光却瞥见陈岁聿食指上有一圈红绳。 他看着那点儿红色,很久都没动。 陈岁聿倒是走了,但并没有走远,他站在遮雨棚下,接了个电话,身形影影绰绰,但依旧挺拔。 虞景做了会儿思想斗争,然后走过去,很轻地扯了下陈岁聿的袖口。 陈岁聿转身,垂眼看向他。 “……”虞景嗓音干涩,不知道该叫他哥哥还是陈岁聿,所以干脆什么都没叫,“你捡到了我的平安扣吗?” 出乎意料地,陈岁聿并没有说一些很难听的话,也没有忽略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掌心静静地躺着虞景寻找的那枚平安扣。 他手上的皮肤透着惯常的冷白,平安扣和尾指上的银戒亲密地交织,恍若密不可分。 陈岁聿淡声开口:“这是你的吗?” “是我的,”虞景点头,他本来想说这不是你送我的吗你怎么都不记得了,但他心里有些酸,又有些失而复得的喜悦,陈岁聿帮了他,他不应该开口呛人。 陈岁聿始终神色淡淡,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在虞景伸手来拿的同时,很快将手收了回去。 他看着虞景: “怎么证明这是你的?” “……这本来就是我的,”虞景心想陈岁聿就是忘了,忘了这是他送给自己的东西,但自己很辛苦地找了它很久,弄丢了也很难过。 那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漫延上来,虞景没忍住,抬眼看向陈岁聿,眼周还有没褪去的红: “这是你送我的,你不记得了吗?” 陈岁聿听到这话也没什么反应,但没有否认,好像默认了这个事情,也可能是忘了。 良久,陈岁聿意味不明地开口:“它对你很重要吗?” 虞景觉得难堪,但他还是很想把平安扣拿回来,因为陈岁聿的表情看起来很无所谓,仿佛下一秒就要自己的平安扣扔进垃圾桶。 他于是点了点头: “是的。” 怕陈岁聿不相信,又重复道: “是很重要的东西。” “是吗?”陈岁聿轻飘飘反问了句。 他看着面前的人,卫衣湿答答地套在身上,湿透的发梢也贴在额前,圆润的眼睛垂着,像只狼狈的小狗。 虞景点头说“是的”。 陈岁聿微微挑了挑眉稍,仿佛不太相信一样,“那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东西也随便弄丢了啊?” 虞景觉得此刻的陈岁聿有些难应对。 “不是随便弄丢的,”虞景纠正道,但脑子晕晕沉沉的,是发烧的前兆,虞景不想再和陈岁聿周旋,于是开口求他,“你现在可以还给我了吗?” “还给你?”陈岁聿好像笑了笑,“然后再被你弄丢一次吗?” “这次不会了,”虞景向他保证,“真的不会了。” 淋雨的后遗症来得很快,就这么一会儿,虞景就感觉到自己的眼皮在烧得发烫,思维也好像缓慢了许多。 他担心陈岁聿还是不同意,于是追加砝码: “如果你把平安扣还我,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他没有注意陈岁聿脸上的冷意又重了些,黑色衬得陈岁聿冷峻而肃穆,颈侧线条锋利,看起来高不可攀。 陈岁聿没有回答,他像是不想再和虞景说些什么了,转身就走。 虞景急急忙忙伸手,拽住了他的手腕。 虞景的手指很凉,透着寒意,像一条柔软而顽固的红绳,牵扯住陈岁聿,可能虞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发抖。 他只是还在契而不舍地尝试和陈岁聿交易: “或者你不愿意的话我给你钱可以吗,你想要多——” 后面的话虞景没能说完。 因为陈岁聿反手拽住虞景的腕骨,力气大得虞景眉头一皱,下一秒,陈岁聿倾身向前,猛地将虞景压在了便利店落地窗前。 他们的距离隔得很近,几乎鼻尖贴鼻尖,刚才吃过的薄荷糖味道交织在彼此之间,虞景被属于陈岁聿的气息悉数包裹,他甚至能闻到陈岁聿香水中的乌木。 雨还在哗哗下着。 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没人注意到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 陈岁聿眉间一片阴翳,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景,打量着自己未久没见的弟弟,眼里并没有多少温情可言。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像倾伏在虞景耳边: “虞景,你是想装作一切无事发生吗?” 像对着任何一个陌生人一样,捡到东西了会乖乖保证,请吃饭当作谢礼,实在不行还可以给钱。 粉饰太平的本事连陈岁聿都佩服。 虞景后背贴在窗上,冷意让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他试图离陈岁聿远一些,陈岁聿的凌厉与日俱增,让虞景下意识想逃。 但他最终是放松下来,抬眼看向陈岁聿一眼,又垂下来,眼睛湿润,或许是雨,他忽然丧气了,又像妥协。 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间、地点,被迫开启这场重逢的寒暄,他朝陈岁聿笑笑,说: “好久不见啊,哥。” “是好久不见,一见面就让我还东西,”陈岁聿淡声道,他松开禁锢住虞景的手,转而扣住他的后颈,用拇指顶着下巴,迫使虞景仰头,和自己对视。 第7章 虞景后颈被断指上的戒指硌得生疼,像被一根钝刺扎破皮肉,缓慢地唤醒痛觉。 他们在这场望不到头的雨中看向对方,虞景望进陈岁聿黑沉沉的眼里,陈岁聿的瞳色很深,恍若一场源于海洋中央的巨大风暴。 他面无表情地打量着虞景,许久,才声音很淡地开口,是质问。 他说: “但我花了四年,养出来一个白眼狼。” “虞景,你什么时候还我一个弟弟?” 第四章 突发事故 1. 2012年10月25号。 虞景记得很清楚,这天是个阴天,数学王子刘老头在讲台上讲得激情四射、唾沫横飞,可他数学向来很差,只能望着黑板上看不懂的字符昏昏欲睡,然后下一刻,有人敲响了教室的门。 他隐约听见有个好听的声音说:“麻烦找一下虞景。” 紧接着是数学老师洪亮如洪钟的声音: “虞景?又打瞌睡,有人找!” 虞景睡眼惺忪地起身“哦”了一声,在全班的注视中走出去,等看清走廊上站着的人时,整个人不由得一愣: “……哥?” 外面的人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和自己关系十分浅薄的陈岁聿。 他穿着简单的蓝白校服,松松提着书包,看过来的目光让虞景有些懵。 十五岁的虞景仍然显小,有些发育不良一般,只堪堪到陈岁聿肩膀。 虞景有些不明所以地仰头看着他,陈岁聿也微微俯身,和虞景的视线平齐,开口道: “苏琼和虞既远出了车祸,没救回来,你进去收拾一下书包,跟我去医院。” 这话直白得近乎残忍。 虞景先是愣了一下,杏眼一眨不眨,好一会儿,才很轻地开口: “都……死了吗?” 虞景没有哭。 陈岁聿确认这一点,也懒得去想他是不是已经被这个消息震懵了,只是“嗯”了一声,又把话重复一遍: “进去拿东西走人。” 虞景转身很快地小跑回教室,不过一两分钟,就提着书包跑过来,跟在陈岁聿身后走了。 陈岁聿走得很快,步履不停,虞景背着空荡荡的书包,亦步亦趋地追在陈岁聿身后。 天空很阴沉,偶尔有一道闪电划过天空,学校对面的山上一片雾蒙蒙,是暴雨来临的前兆。 陈岁聿打了辆出租车,率先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虞景只好钻进后座,听见陈岁聿平稳开口说: “江城市人民医院。” 等车启动后,陈岁聿从后视镜里扫了后排一眼,目光微不可查地顿了一瞬。 虞景在哭。 车窗大剌剌开着,他的头发乱糟糟地被风吹起,侧头看着窗外,留给陈岁聿一个很沉默的侧脸。 明明十月底的风已经很刺骨了。 但陈岁聿并没有说什么,未曾察觉一般,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睛。 好一会儿,虞景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又安静地把车窗关上了。 度过全无交流的半小时,两人到达医院,虞景跟在陈岁聿身后,听见他面不改色地和医生交流着,说的东西虞景听不明白,也没心思去认真听。 他只是在看清白布下躺着的两个人时,颤抖着用手捂住了嘴巴。 几天前还在和自己打电话的父亲,虞既远,和后妈苏琼,就这样去世了。 虞景是不想哭的,哭也不是因为舍不得,更多的是害怕。 他望着虞既远的脸,心里有种莫名的解脱,过往无数个时刻禁锢住他的绳索在此时被挣脱,虞景却觉得迷茫。 好像虞既远在下一刻仍旧会睁开眼,用一种很慈祥的笑容看着自己,嗓音温和地说: “小景,想不想要小熊玩偶?” 虞景说过不想,但转头,自己的桌上就多了个憨态可掬的棕色小熊,黑豆般的眼睛看着自己,如同监视。 他有些害怕地想拉住陈岁聿的衣服,但陈岁聿走得太快,虞景只碰到衣摆。 “哥,”虞景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接下来怎么办?” 陈岁聿在听见这个称呼时很轻地皱了皱眉,转身停下脚步,垂眼看着他。 虞景来不及刹车,惯性使然,“砰”一声撞在了陈岁聿身上。 陈岁聿揪着虞景的书包把他扯开,神色平静,说: “火化,办葬礼。” “……”虞景对上陈岁聿的眼睛,心里怵得慌,有些不确定地问他,“那我能干什么?” “好好待着,别乱跑,”这是陈岁聿对虞景唯一的要求,他看着仍旧惶惑的虞景,并没有多的心思去考虑他的心情。 他转身迈开一步,想了想,又回过头说: “还有,不用叫我哥,人都死了,以后我们应该很难再见面。” 虞景刚坐下,闻言很快起身,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下一秒,陈岁聿看着他: “好好待着。” 虞景只好默默坐回去,向陈岁聿保证道: “我不乱跑,你放心。” 2. 苏虞二人的葬礼办得很简单,他们是重组家庭,虞既远带着虞景,从苏市过来,在此之前,苏琼和陈岁聿母子二人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因此来的人不多,也少有寒暄。 虞景很听话地跟着陈岁聿,学着他点烛,守夜。 他看着和亲戚们说话的陈岁聿,陈岁聿少有地穿了一身黑,看起来庄重而肃穆,气质沉稳,是已经能成熟地扛起重担解决问题的大人了。 第8章 从接到虞苏二人的死讯以来,虞景就没有见过陈岁聿红过眼睛,他知道陈岁聿和苏琼关系不好,甚至称得上恶劣,个中缘由虞景并不清楚,只是隐约听说,陈岁聿填错高考志愿的事和苏琼有关。 最后陈岁聿带着虞景去了江边,迎着呼啸的冷风,一人拿了一罐骨灰,尽数洒在了江里。 省钱,也省事。 虞景的鼻尖很红,眼眶也红,不知道是不是冻的,他和陈岁聿就地坐下,江风刮得人脸生疼。 然后陈岁聿说: “我后面不会回那栋房子,你可以先住,直到你找到地方再说。” 海水一阵阵打在岸上,虞景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灰扑扑的浪,过了一会儿才开口: “哥……” 话刚说出口,虞景想起陈岁聿和自己说的话,他好像不喜欢自己叫他哥,但虞景习惯了,一下也很难改正过来。 他抿了抿嘴,发现陈岁聿并没有说什么,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他,是一种全然漠视的态度。 虞景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开口: “我能不能……先和你住?” “虞景,”陈岁聿轻微地皱了皱眉,转头看他,话说得很清楚,“我没义务养你。” 苏琼和虞既远生前的财产不算多,陈岁聿也不是多善良的人,虞既远的钱他不会要,但苏琼留下的他也不会给,不管怎样,虞景高中毕业应该不成问题。 至于毕业以后怎么办,那与他无关。 虞景又顿了一下,低声回了句: “我知道。” 他抿了抿唇,似乎自己也觉得有些为难,但还是开口道: “可是我没有其他人了。” 他和虞既远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鸟都不识的地方,对虞既远来说似乎是新生,于虞景却不然,生活的苦痛始终伴随着他,时至今日,也只是换了个方式而已。 从虞景来到苏琼的家开始,一年多的时间,他和陈岁聿总共也没有过几次交流,说熟悉都谈不上,只能算是认识。 他清楚自己是病急乱投医。 可除此以外,虞景连个投医的其他对象都没有,虞既远揽括了他生活的一切,收到的所有小纸条、交的每一个朋友,甚至是每一餐吃什么,全部都必须在虞既远的掌控之中。 虞景在这样的父爱下生活15年,反抗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 所以他只能向陈岁聿示好,不管不顾地,面对这个只比他大了四岁的少年,像握住了救命稻草。 但下一秒,他企图抓住的救命稻草便冷着声音开口,只剩下疏离与漠然: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陈岁聿看着虞景这样说道。 第五章 病小孩儿 1. 虞景回到家的时候是傍晚,一切后事处理妥当,该解决的都已经解决。 只有难以解决的虞景和不知所措的生活,他在楼下望着自己住过一年多的房子,说不上来自己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好像突然一瞬间,一切都变得空荡荡了。 虞景对所谓的“家”没什么感情,事实上,虞景更愿意承认自己是鸠占鹊巢的外来客,虞既远带着他住进来,半年以后陈岁聿独自搬走,因果关系如此显然。 但他又实在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所以只能回到这个地方。 虞景晃悠着走上三楼,看见对门蹲了个疯子,一看见他,便傻乎乎地笑起来。 “死人了!死人了!”疯子的嘴咧开,露出尖利发黄的牙齿,门牙的位置空空荡荡,看起来很可怕,他留着凌乱的长发,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冲上来的虞景大声吼叫。 疯子住在他家楼下,伤过人,听说小时候摔坏了脑袋,常常幻想自己是个警察,又或者园丁,拿着剪刀就往人头上呼。 虞景很怕他,以前总会让虞既远走在前面,自己则趁其不备跑上去,生怕晚了一步疯子就追上来。 但虞既远死了,虞景不得不独自面对无人看管的疯子。 他双手握紧,贴在裤缝边上,掌心全是汗,故作镇定地从疯子身边走过。 “死人了!死人了!” 疯子瞪着双眼看向虞景,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扯着嗓子冲他喊,虞景直视前方,刻意忽略着疯子的动静,迈开步子,心里却高高悬起,不住地打着擂鼓。 下一秒,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脚脖子。 疯子像一只疯狗一样扑过来,扯住虞景的脚,整个人扑倒在地上,目光黏腻冷毒,犹如一条毒蛇。 他还是在喊: “死人了!死人了!” 虞景整个人剧烈地抖起来,他咬着牙抓住扶杆,被拽住的那只脚用力朝疯子踹过去。 他下意识开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可能是在喊“救命”,也可能在骂“滚蛋”,楼梯上厚厚的尘土被扬得高高的,虞景闭着眼睛,带着赴死的决心,两只脚毫无章法地往疯子身上踹—— “啊”的一声惨叫。 疯子痛叫出声,手松开虞景去捂住自己裆部,虞景连看都不敢往后看一眼,连滚带爬地跑回家,然后“咚”地砸上了门。 房门隔绝外界的所有声响,虞景靠在门上,胸膛剧烈起伏,好一会儿,才脱离般滑了下去,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虞景头上全是冷汗,他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少了点儿运气,没能阴差阳错把疯子踹开,自己是不是就要去找虞既远了。 第9章 他有些难过地想,安稳地活着对自己来说好像永远都是件很难的事情。 房间没有开灯,天已经全然黑了,只有窗户照进来一点儿月光,所以只能看见靠坐在门背后的瘦弱人影缓慢地屈起双腿,膝盖贴近胸膛,靠近心脏的位置。 再然后,他伸出双手,手臂环过小腿,以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将自己圈住,头久久垂着。 一阵穿堂风吹过,雨应声而下。 2. 在确定家里停电停水后,虞景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祸不单行,又或许是墨菲定律,管他什么的吧,总之虞景坐在漆黑又寒冷的房间之中,心里很绝望。 他甚至都不知道去哪儿交水电费,即使要去,下楼虞景也不敢。 无非是发烧感冒,最差不过进icu,虞景也不是没有经验。 几天的疲惫在死里逃生后迸发,虞景不太想回自己的卧室,那个房间太小,没有光亮的时候很容易让虞景想起关住自己的暗室,让他觉得恐慌,窒息如影随形。 他穿着外套,躺在沙发上,往身上搭了两床被子,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是周三,陈岁聿推开教室后门,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复读班是单人单桌,每个人都憋着一股气想要证明自己,高高的书堆在桌面上,几乎没人关心其他人。 但陈岁聿前桌的女生听见声音,转过身小声道: “回来了?” 陈岁聿“嗯”了声,也没看讲台上的老师一眼,拿出资料,熟练地翻到标记处,掏出笔,单手撑着头,开始往下做。 一天就在这样无知无觉中飞快地过去。 吃晚饭的时候,班主任在门口晃悠了圈,叫陈岁聿的名字: “陈岁聿,来一趟办公室。” 前桌的女生往外面扫了眼,给陈岁聿传递情报: “肯定是问你志愿的事,今年好几个尖子都想留在江城,老班憋不——” “秦小丽,”老班打断她,“要不你一起来?” 陈岁聿没应秦小丽的话,放下笔走了出去。 进了办公室,老班靠在办公桌上,伸手去摸保温杯: “家里都处理好了?” “差不多了,”陈岁聿神色平静“嗯”了一声,回答道。 老班拍拍他的肩膀: “有什么事儿都跟老师说,不要有负担。” 陈岁聿脸色还是淡淡的,说“好的老师。” 老班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话音一转: “还有不到两百天就高考了,怎么,有目标了吗?” 没等陈岁聿回答,老班就继续说: “我看邹名俊他们啊,都想留在江城,江城再好也赶不上北市啊,要我说啊,你们年轻人还是得多出去看看,你说是吧?” 陈岁聿和老班面对面站着,整个人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听老班说完,陈岁聿点头: “我知道。” 他开口的语气也很稀疏平常: “我准备去w大。” “可以可以,”最好的苗子保了一个w 大的名额,老班满意了。 他想到去年陈岁聿填志愿的事,心觉可惜,不由得多说了几句: “本来去年你的分数也稳上w大的,结果整成那样,谁都没办法,你妈那个人是有问题,但你既然选择了复读,就安安心心地…” 他说得上头,陈岁聿规规矩矩站着,敛下眼皮,看似耐心,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按照老班的德行,还得再讲个好几分钟。 所幸有人打断了他: “虞景的哥哥是不是在你们班?” 老班点头,指了下陈岁聿: “就他,有事儿?” 来人眉头拧着,问陈岁聿:“虞景今天一天都没来学校,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吗?” 陈岁聿很轻地蹙了下眉: “我搬出来了,没和他住在一起。” “搬出来?” 老班适时小声补充: “重组家庭,虞景是男方的孩子。” 那人了然,隔了两秒,又说: “那你等下回去看看虞景,这孩子一天都没来学校,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陈岁聿眼中有细微的不耐,但还是没说什么,冲那位老师点了下头: “我到时候去看看。” 3. 陈岁聿在楼下看到房子一片漆黑的时候,是真没想到虞景在家。 他抱着试试的态度开了门,进屋的时候被冷得一颤,碰到墙上的按钮按了一下,没有任何反应。 陈岁聿又按了两下,房间依旧漆黑一片。 应该是停电了。 他懒得去想为什么停电了不去交电费,极大可能是因为虞景根本不知道去哪儿交。 陈岁聿打开手机电筒,走到虞景的房间看了眼,床铺上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立着一只小熊。 他的目光不作停留地从小熊上扫过,确定房间里没人以后便关上了门。 说不定是出去吃饭了,又或者去了网吧,陈岁聿并不关心,虞景不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该回家的时候总要回家。 他转身准备离开,经过客厅时余光突然瞥见沙发上有个黑影动了一下。 轻轻一晃,在黑暗中仿佛错觉。 陈岁聿凝眉,将手电往沙发上一扫—— 那里躺着一个人。 厚重的被子像一座山丘,突出在沙发之中,身影蜷缩在被子里,呼吸轻得让人难以察觉。 第10章 陈岁聿走近了,将手电的光照在这人脸上,垂眸冷淡地扫了眼,轻而易举地确认这是虞景。 是有房间不回,偏要睡在客厅的虞景。 虞景应该是很冷,往身上堆了两床厚棉被,黑发蓬松,头陷进枕头里面,只露出半边脸,挺翘的鼻尖被压得皱起来,睡得很熟。 陈岁聿没有开口,也没有挪动手电筒。 光线依旧直直打在虞景脸上,他还是没有醒。 过了一会儿,陈岁聿俯下身,推了推虞景的肩膀: “虞景。” 虞景依旧没有反应。 陈岁聿觉得有点不对劲,离虞景近了点儿,拍了下虞景的脸,才发现他的脸烫得吓人。 虞景在发烧。 “虞景,醒醒,”陈岁聿神色凝重了些,托住虞景后颈,掌心摸到的全是汗。 他揽住虞景将人从被子里挖出来,大概是动作太大,虞景眼睛迷迷糊糊睁开了一条缝。 他没认出来是陈岁聿,脑子浑浊一片,只是下意识觉得冷,便往陈岁聿怀里钻,语气含混,呼吸之间气息滚烫: “太冷了,开灯吧。” 陈岁聿也不知道冷和开灯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虞景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他怀疑虞景已经烧了起码一天。 “好,开灯,”陈岁聿面无表情地敷衍他,另一只手摸到毛毯盖在了虞景身上,然后抱着人起身,干净利落地摔上门,疾步下楼赶向医院。 夜晚的医院很安静,陈岁聿带着虞景前往急诊科,完成问诊、办理住院、输液等一系列步骤后已经是凌晨,虞景躺在病床上,还在睡着。 中途倒是醒了一次,这次虞景似乎清醒一些了,认出来床边的人是陈岁聿,哑着嗓子叫他: “哥,我渴。” 陈岁聿不想和一个病人掰扯称呼的问题,于是沉默着接了杯温水,虞景只喝了一小半就说不喝了,脑袋疼,倒过去很又睡着了。 他还是没有退烧,陈岁聿很清楚地看见虞景嘴唇上干燥的裂口,烧红的眼尾几近脆弱。 他的手臂也很瘦,透着病态没有生气的白,陈岁聿又想起刚刚打针的时候,青色血管贴在虞景薄薄的皮肤底下,针扎进去的时候看起来触目惊心。 似乎在这一刻,陈岁聿才意识到,虞景和自己并不相同。 十五岁的陈岁聿孤僻、冷漠,已经会为了既达目标采取隐蔽的手段,天真几乎不可见。 但十五岁的虞景不一样。 虞景是在糖罐子里长大的病小孩儿,身体羸弱,但从来不缺爱。 因此骤然丧失一切会害怕,手足无措,既不能保护好自己,也没有让别人放心的能力。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将目光落在虞景苍白的脸上,随意地想—— 虞景看起来是如此可怜,很需要被照顾。 第六章 软体动物 1. 虞景再醒来是在早上,烧已经退了,头疼得厉害,胃也是,大概是因为饿了一天。 他先保持着侧躺的姿势缓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准备按铃叫医生。 但位置太高,他又没什么力气,咬着牙摸索了好一会儿都没找对地方。 还真是干什么都不行。 虞景叹了口气,正准备起身,却见一双冷白的手越过自己头顶,利落地按响了呼叫铃。 虞景呆呆地顺着那截干净的校服袖口往上望去,仰头和陈岁聿直直对上了视线。 “……”虞景本来想叫“哥”的,但这个时候脑子不烧了,反而好用起来,只好朝他笑了下,“你还没走啊?” 陈岁聿没应声。 虞景上半夜睡得很不踏实,医生让陈岁聿多看着点儿,陈岁聿靠坐在床边整晚,也不是听虞景问一句废话的。 他垂眼看着和自己说话的虞景,脖子抻着,这样的别扭的姿势竟然也不难受。 陈岁聿带着虞景的后颈把人转回来:“喝粥么?” 虞景觉得有点儿痒,陈岁聿的指尖很凉,他下意识瑟缩了下,但没躲开,只是抬头,上扬的眼睛大而圆: “喝!”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肚子: “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陈岁聿随意“嗯”了声,在医生询问情况完以后下楼买早餐,一杯小米粥加两个豆沙包。 虞景又挂上了吊瓶,人看起来状态好多了,接过早餐的时候又冲陈岁聿笑,语气里的小心翼翼少了些: “住院费和早餐我后面一起给你。” 陈岁聿靠着墙,正低头看表,闻言懒散地“嗯”了一声,他只请了两节课的假,等下就得去学校了。 虞景咬了口包子,又说: “谢谢你啊。” 陈岁聿掀起眼皮看向他。 “谢谢你把我送来医院,你是不是要上课了,你先走吧,我一个——” “谢谢就不用了,”陈岁聿打断他,带着审视的目光直直望在虞景脸上,语气里不似往常那般漠然,第一次带上了教训的意味。 “39.7度,”他说,“虞景,感冒了不看医生,你是准备烧死在家里吗?” 虞景一时哑然。 他感觉到陈岁聿是有一点生气的,眉头紧蹙,那双狭长的眼睛盯着人的时候没什么温度,看起来很不好说话。 可能是在想为什么虞景一点也不拿身体当回事,也不懂得求助他人。 第11章 虞景想解释说他害怕那个疯子,并且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电话,但他下意识觉得这样的解释对陈岁聿来说不重要,也没什么说的必要。 因此他只好把温热的豆沙包放到一边,嘴巴抿着,很温顺地说: “下次不会了。” 陈岁聿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一会儿,陈岁聿才开口: “你在这边有没有亲戚?” “……可能有吧,我之前看过有人来找过虞既远,”虞景想了一下,“但虞既远不让我和他们说话。” 这是陈岁聿第一次听见虞景叫虞既远的大名,虞景的表情看起来也很无所谓,似乎对已故的父亲感情缺乏。 他想起在虞景房间里看到的那只小熊,眼睛如同豆丁,在黑暗中会发光,让人脊背发凉。 陈岁聿没对他的话发表任何评价,只说: “你妈呢?” 这次的虞景沉默得比之前要久一些。 “我妈啊,”虞景慢吞吞地喝了口粥,“原来我以为她死了,后来发现她还活着。” “她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在大街上,问我最近过得好吗。” 虞景不想说一些很沮丧的话,他很努力地将不愿回想的记忆悉数装进潘多拉魔盒里,最好一辈子也不要打开。 陈岁聿没再继续问下去,他盯着虞景,目光明明灭灭的,好一会儿,才站直了,说: “有事记得叫医生。” 他拎起座位上的书包,虞景放下勺子看着他,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但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陈岁聿并没有给虞景自己的号码。 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普通,抛开已经消失的那点儿链接,回归陌生人是最佳的解决办法。 他已经送虞景来了医院,也照顾到他退烧,更多的不在陈岁聿的考虑范围之内。 至于虞景的以后,最好也不要和自己有任何关联。 2. 虞景病好以后回到学校正常上学,他学习成绩一般,上理工科类的课程更像在听天书,以前这些课会被他拿来画画,但这几天他却拿着笔,在草稿纸上反复计算起来。 住院费、早餐,还有水电费,虞景回到家以后发现灯亮着,只能是陈岁聿替他交上的。 算下来总数不低,虞景身上留着虞既远的储蓄卡,虽然不多,但维持他的高中生活还是不成问题。 他想着找个时间把钱还给陈岁聿,但复读班和他们隔了一座桥,他穿着高一的校服,混进去的样子很明显。 所以他连着蹲了陈岁聿好几天,在陈岁聿终于出了校门以后立马追了出去。 他的同桌韩二楼,一个富二代二愣子,看见虞景,立刻喊了声:“虞景,跑这么快干嘛呢,找你有事儿!” “干嘛?”虞景扭头往陈岁聿离开的方向看,心里有些急,“别想再借钱了,上星期的十块钱你都还没还我。” 韩二楼“切”了声: “行,我找其他人去。” 虞景顾不上理他,赶紧追了上去,穿过弯七绕八的巷子,发现陈岁聿进了一个玻璃门。 门上用红色的笔迹,写着很难看的“星际网吧”四个大字。 虞景没留意,背着书包直接往里窜,一个留着小辫子的汗衫男揪住他的书包带子,把人扯出了门。 “小孩儿,没看见这网吧呢,你满十八了?” 虞景气喘吁吁地往玻璃门上看了看,这才发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未满十八岁不得入内。” 他摇摇头,还是不死心: “我就进去找个——” “找个人也不行,没满十八进不了啊,”汗衫男抽着烟,语气不耐烦地赶他,“赶紧回家写作业去。” 虞景被他的烟呛得咳了好几下,只好灰溜溜地走到巷子口,抱着书包蹲下来,等陈岁聿出来。 十月底已经很冷了,江城刚变了天,哪怕虞景穿上了薄棉衣,还是冻得指尖发抖。 他本来想回家,但又怕碰到楼下的疯子,而且陈岁聿出校的时候很少,虞景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但虞景等着等着,就垂下头有些昏昏欲睡了,半梦半醒间,突然听见路灯亮起的声音。 他猛地一抬头,发现自己面前站了个人,背着光,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把自己全部盖住。 又仔细看了两眼,虞景认出这是陈岁聿。 他下意识朝陈岁聿挥了挥手,手颤巍巍的: “你出来啦?” 陈岁聿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就这样敛下眼皮,冷漠地盯着他: “跟着我做什么?” “给你还钱,”虞景想起来正事,低头把钱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他,,是拿没用过的草稿纸认真地包起来的,“一共635。” 他面前的人没有伸手去接,陈岁聿退后一步,扫了眼虞景冻得通红的指尖,神色淡淡地看着他: “不用了,自己留着吧。” 陈岁聿转身走了,虞景盯着他的背影愣了愣,才背起书包追上去: “等一下。” 路灯的光很暗,虞景小跑过去拉住陈岁聿衣摆,喘着气叫他: “你还是收下吧,真的麻烦了。” 陈岁聿转过身,看了他几秒,突然伸出了手。 虞景下意识和他对视,反应过来后立刻把钱放到了陈岁聿手上。 第12章 陈岁聿抬脚就走。 “再等一下!”虞景手没松,等陈岁聿再次止住脚步,他才没什么底气地开口,“我可以要一下你的电话吗?” 大概知道要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虞景拽着手里的那点儿布料,很紧张地等待陈岁聿的答复。 他没想到陈岁聿倏然转身,俯身看向自己。 虞景下意识后退一步,抬眼看着他: “……怎么了?” 陈岁聿身上永远带着不合群的冷淡,说得不好听是不近人情,他不明白虞景为什么会一而再而三地招惹自己。 良久,陈岁聿才开口: “虞景,我没兴趣做好人,也没那么多功夫解决你的问题。” 虞景低着头说“我知道”。 陈岁聿高挑的身形被昏暗的灯光照耀着,轮廓锐利,说出口的话也是: “别人帮不了你所有的问题,人只能自救,你懂吗?” 这是过往的经验告诉陈岁聿的,但虞景好像总是不明白。 他被陈岁聿不算客气的话说懵了,拧着眉反驳他: “我不是只想让你解决问题的。” 但陈岁聿忽略了他底气不足的申辩,面无表情地接着道: “你不能因为以前活得很容易,就接受不了现在的生活,所有人都会离开,你最终只能靠自己。” 他感觉到虞景在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虞景才抬头,眼里全是不服气的固执: “我是在靠自己啊,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就没有?” 陈岁聿点了点头: “好,那你告诉我,你虞既远的监视下活了这么久,有反抗过吗?” 虞景没有回答他,握着陈岁聿衣摆的手也松开了,只留给他一个乌黑的头顶。 “你没有,哪怕你知道那只小熊的眼睛里装着监控,还是会放在床边。” 陈岁聿声音沉下来,第一次把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挑得如此明白—— “哪怕我替你扔掉了熊,第二天它还是出现在你的桌边。” 他加重语气,困惑不似作伪,说出口的话极不留情面,陈岁聿盯着虞景,一字一句道: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副逆来顺受、好像谁都可以欺负的样子。” 他看着虞景发红的眼睛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这样的虞景很像手无缚鸡之力的软体动物,对别人的恶意无法招架。 即使陈岁聿原本并没有打算和他说这些。 陈岁聿说完以后,并没有再理会原地的虞景,只是把钱放到虞景手里,转身逆着灯光离开了。 经久未修的路灯忽明忽灭,如同震动的心跳,链接着心脏的动脉,与虞景同频共振。 在只剩下风声的夜里,虞景站在无人经过的小巷,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忍住难过,很轻声地为自己辩解,喃喃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有呢?” 【作者有话说】 这么凶,陈岁聿,你弟没了(比心) 第七章 普通人 1. 虞景在曾经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是足够幸运的。 父亲虞既远从商,章玉宁是名律师,家境优渥。他有过很好的父母、富足的生活,和志同道合的童年玩伴。 虞景是在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中一点点长大的,接受过很多爱,很少遭遇过挫折。 直到那一天。 他在虞既远送他的小熊玩偶里发现了一个摄像头。 虞景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十二岁的年纪,足够他理解这个摄像头的意义。 一股幽然恐晦的惊惧从心底慢慢窜上来,虞景盯着那个小小的红点,一动不动,不敢动,不能动。 他只是撑着下巴望着那个小熊,很慢地,将所有的情绪敛下,突然觉得很可笑。 笨拙的、从糖罐子里长出来的病小孩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好像是没有任何反抗的权力。 只有忍让,或者离开,然后死去。 毕竟他是这样弱小。 虞景本人强势不足,软弱有余,叛逆起始于一次失败的离家出走。 小学毕业的暑假,虞景带着自己所有的压岁钱和一只从虞既远床头柜偷来的诺基亚,一个人踏上了从苏市出发的火车。 但很遗憾,他忘了一起将自己的身份证也偷走。 巡警把他拦下,语气不好地问他家长在哪儿,虞景义无反顾地摇头,说自己是个孤儿。 巡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谁家的孤儿会背一个最新款的奥特曼双肩包。 很快,警车赶来,将他带去警察局,虞景身上的短袖已经弄得脏兮兮,额头全是汗,像一个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小黑工。 虞既远在傍晚匆匆赶来,给了哭泣的虞景一耳光,把他领走了。 在路上的时候虞景哭得很凶,虞既远置若罔闻,也没有问虞景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回到家后虞既远把他关起来,断掉房间的电,让他反省。 半天不够就一天,一天不够就两天。 虞景不知道他在里面待了多久,在警察局看到虞既远那刻的恐慌变成一种可怕的习惯,在黑暗中如影随形地笼罩虞景,恍若无穷尽。 在暴雨来临的夜晚,电闪雷鸣之中,13岁的虞景哭着拍响房门,声嘶力竭地说“我错了”“放我出去”。 他不是没求助过自己的母亲章玉宁,那个曾经永远笑着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飞快地苍老起来,变得不爱笑,对虞景的恐惧也没有任何波动。 第13章 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盯着虞景,让虞景后背发凉,过了很久,章玉宁摸摸虞景的头,说: “小景,你要听话。” 章玉宁的话让虞景觉得,她也是知道的。 但没有作为。 那时的他太小了,是不明白章玉宁到底在想什么的,只是觉得他的妈妈看起来也很难过,又弄不清楚缘由。 到虞景初二那年,虞既远和章玉宁去沿海出差,一个星期以后,虞既远独自回来,对虞景说章玉宁死了。 掉进海里,尸体都没找到。 “是个意外。” 虞既远这样说道。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悲伤的意味,疲倦更多一些。 虞景当时愣了很久,他想到章玉宁让自己听话的表情,巨大的不安从心底窜上来,他好像跳进了一个陷阱。 “是你干的吗?”虞景觉得难以置信,“你杀了她对吗?” 虞既远说“没有”: “杀人是犯法的。” 他想伸手摸摸虞景的头,但被虞景猛地躲开,那双浅色的瞳孔放大,他颤抖着质问虞既远: “有一天你也会杀了我吗?” “说什么呢,”虞既远似乎觉得他在讲笑话,勾着嘴笑了笑,“小景,爸爸永远爱你。” 那道黏腻的目光如同蛇信子一样缠在虞景身上,虞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跑到卫生间,吐了个天昏地暗。 他很快开始策划第二次离家出走,日子定在11年的开春,虞既远出差,这次虞景的比前一次经验更丰富,带上身份证,以防万一,甚至将墨镜也带上了。 火车载着他一路向西,穿过大陆腹地,抵达一座他全然未听的城市。 然后他在这座城市里见到了章玉宁,自己已故的母亲。 也许是上天的安排。 章玉宁挽着一名陌生男子的手,小腹微微隆起,看起来很幸福,也很登对。 比诈尸更可怕的是这个场景,章玉宁,陌生男人,怀孕,哪一个词都让虞景难以接受。 他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叫住章玉宁,章玉宁也有些惊讶,但除此以外再没有更多表情了。 她带着虞景到一间很温馨的咖啡馆,给他点了杯牛奶,并温柔地询问虞景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 温柔得仿佛她从来没有“死”过。 也是到那个时候虞景才明白,章玉宁大概和自己一样,同样害怕虞既远这个疯子,也想要逃脱。 不同的是她成功了,而虞景仍然在囫囵挣扎。 只是章玉宁走的时候并没有想带走虞景,可能因为他是个累赘,也没有很重要。 虞景盯着章玉宁的小腹出神,终于坦然地接受他曾经赖以生存的精神堡垒的坍塌。 他回忆起自己的至亲之人,父亲、母亲,在不断消逝的岁月长河里,他们最终都变成模样可怖的傀儡精怪。 虞景这次的出逃长达20天,最终被章玉宁打给虞既远的一个电话带走。 两次反抗,总计时间20天6个小时,可喜可贺。 他没有很快地策划第三次,只是等待,等待着他彻底离开的那一天,或者死亡的那一天。 12年冬,虞既远带着虞景来到江城,和苏琼二人组建家庭,一年以后,虞既远去世,虞景成为无人看管的孤儿。 这就是普通人虞景乏善可陈的过往十几年。 过往的经历只教会虞景一样东西—— 人总是会死的。 只是人要先从子宫孕育出来,长在社会里,经历过很多磨难才会死去,苦难不源于太阳与河流,也不源于任何没有生机的万事万物。 人这一辈子所有的苦难源自于人。 2. 如果将虞景此前的人生形容为虚幻的南柯一梦,陈岁聿的则简单许多。 他以为虞景和自己截然相反,也不尽如是,比如他们都爹不疼娘不爱——姑且这么认为,但陈岁聿的运气可能还要再差一点儿。 他一直都是这么长大的。 陈岁聿的父亲陈胜南在自己一岁时抛妻弃子,从那以后,苏琼所有的怨气都开始发泄给陈岁聿,打骂是常事,陈岁聿只害怕没饭吃。 等他上了初中,认识了网吧老板的儿子杜波,又因为一些机缘巧合,陈岁聿开始接触编程,自己谋生远比依赖苏琼靠谱。 陈岁聿高三这年,苏琼再婚,对方是苏市的一名商人,带着一个小孩儿。 他们很快领了证,男方和他儿子都搬到江城,和陈岁聿二人住在一起。 陈岁聿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 原本空旷的家庭被一下子塞满,属于外来人的气息让人不适,陈岁聿把日历调成桌面,时刻等待自己能够离开的日期到来。 期间他见过一次自己的亲生父亲,陈胜南,赌博欠下千万,灰扑扑地找苏琼要钱。 苏琼拿着扫把将人赶走,没多久,陈岁聿看见当地新闻登出他抢劫,杀人未遂入狱的新闻。 很奇怪,陈岁聿内心没有一丝波动,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新生的情绪了,从苏琼再婚,到虞既远父子搬入他家,再到陈胜南入狱,一件事接着一件,陈岁聿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在看戏。 戏看久了,就真的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局内人,还是戏外人。 虞既远的儿子叫虞景,是个沉默寡言的男生,长得白净俊秀,身材瘦削,仿佛一阵风都能吹倒,看起来很乖巧的样子。 第14章 陈岁聿单独撞见过一次他吃药。 中药的味道挤满了整间屋子,陈岁聿回家拿衣服,路过虞景的房间,发现他靠躺在飘窗上,手里端着药,衬衫扣住顶,只露出一截脆弱的脖颈,看起来古朴而毫无生气。 陈岁聿少有地暂停看了他两秒。 紧接着,他就看见虞景偏着头,后脑勺正对陈岁聿,把一碗满满当当的中药全部倒在了花盆里。 那盆栽陈岁聿知道,平安树,是虞景去年生日那天,虞既远专门花大价钱买的,寓意平安顺遂。 陈岁聿盯着虞景的后脑勺,意味不明地眯缝了下眼睛。 这个便宜弟弟……看来似乎不怎么喜欢虞既远。 3. 陈岁聿很快将虞景这个人忘到了脑后,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也废了很大的力气,想要从这个家逃离,越远越好。 最好余生和苏琼再不相见,如有可能,陈岁聿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在他高考以前,陈岁聿和虞景只有短短的几次交集。 第一次是2015年冬,学校少有地给奥赛班放了假,陈岁聿有本不太重要的资料落在家里,于是回了趟家,却在推门而进的瞬间撞破了满屋其乐融融。 崭新的三人家庭围着餐桌坐下,一大桌子菜中放着个蛋糕,苏琼和虞既远笑着唱生日歌,坐在中间的虞景头上戴着顶生日帽,正闭着眼睛许愿。 他也听见门的声响,很快睁眼,两人猝不及防对上视线,陈岁聿很轻易地发现虞景瞪大眼睛,嘴唇抿着,生日帽歪在一旁,看着有些天真的诙谐。 陈岁聿的出现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苏琼有些慌乱地转身,虞既远也看着他欲言又止,这样看起来,陈岁聿倒真的有种不速之客的意思了。 他在两人之前开口,语气很平淡,似乎并没有觉得这样的情景有多令他尴尬,倒是反过来道: “打扰了,回来拿点东西。” 除开虞景始终坐在座位上,两只手还维持着很滑稽的许愿动作,另外两个人也跟着陈岁聿站起来,虞既远跟在陈岁聿身后,试图说些什么来缓解尴尬: “小陈,我们还以为你今天不放假,所以忘了问你要不要回来和小景一起过个生日……” 陈岁聿漠不关心地听他说完,然后很礼貌地扶住门框,堵住了虞既远试图往前的脚步: “没关系,叔叔。” 他朝虞既远微微勾了下嘴角,眼里淡然一片: “但我要换衣服了。” 他没有再等虞既远的回答,随手关上了门。 以为他今天不放假? 放假通知早发送短信到了苏琼手机上,他们只是根本没想到陈岁聿会回来罢了。 陈岁聿倒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从苏琼身上学到很多,不对任何事抱有期望是第一课。 他洗了个澡,从书架上找到那本资料,收手的时候敲门声响起,陈岁聿顶着半干的头发去开了门。 虞景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块蛋糕,看着他眨了下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开口: “那个,哥,你吃蛋糕吗?” 陈岁聿将视线从虞景的脸转移到那块蛋糕上,巧克力夹心溢了一点到盘中间,最上面还立着块很愚蠢的小熊饼干,让人毫无食欲。 “谢谢,不过我不吃甜食,”陈岁聿这样说道。 他照例准备关门,虞景却伸出手肘抵住门框,又不敢用太大力气,抬眼望着他。 陈岁聿耐心告罄: “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就是,”虞景递给他一本书,塑料膜没拆,他语速很快道,“这是我最近很喜欢的一本书,希望你也喜欢。” 陈岁聿微微皱了下眉,他并没有伸手去接那本书,也不知道虞景这莫名的示好是什么目的: “你生日,送我东西?” “没有,我就是……” “不用了,”陈岁聿打断他,他垂眼看了眼时间,觉得自己这次停留的时间有些长了,于是侧过身路过虞景,缺乏诚意地说了句,“祝你生日快乐。” 他那时从未意识到虞景是在做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他们真正成为所谓的一根绳上的蚂蚱,陈岁聿才明白,虞景可能是在向他求救。 以一种近乎拙劣的方式。 他们在下一次见面是在寒假,陈岁聿接了个单子,每天早出晚归,常常需要在杜波家的网吧呆上一整天,回家早已深夜,与另外三人碰面的次数少之又少。 那次是个巧合,他回到家的时间是下午,整个房子里只有虞景一个人。 呕吐的声音实在是太大,很难让人忽视,陈岁聿没准备去看虞景发生了什么,总归是死不了。 但在他路过的时候,虞景扶着墙,脸白得像纸,眼角很红,可能呕吐反应的确很严重,陈岁聿扫到了他眼睛周围冒出的小红点,他低头,看着被虞景拽住的衣角,问了句: “怎么了?” 虞景还是感受到胃酸压着喉咙,涩得人发慌,他靠着墙勉强站着,腿弯直发软: “哥,可以帮我倒杯水吗?” 他的嗓子哑得几乎没声,陈岁聿总算见识到这人的身体到底差到了什么地步,他看着虞景: “还能走吗?” 虞景说“可以”。 陈岁聿于是转身,倒了杯热水,走进虞景房间,虞景靠躺在床上,接过水后很轻地对陈岁聿说了声“谢谢”。 第15章 陈岁聿可有可无地点了下头,转身,脚下被虞景随意踢掉的拖鞋绊了下,手下意识往旁边一撑,按到了桌上放着的小熊娃娃头上。 手心触碰到娃娃的瞬间,陈岁聿手一顿。 他很快挪开手,垂眼意味不明地扫了眼虞景。 虞景的脸色在那一刻堪称慌乱,杯子里的水洒出来一大半,整个人前倾着看向他: “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陈岁聿面色如常地拿起娃娃打量着,小熊的眼睛漆黑一片,呆愣愣的,毛色一般,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他随口问道,“这么喜欢小熊?” 虞景盯着他的手,很生涩地咽了口口水: “还好。” 他解释道: “爸爸送的。” “挺好的,”陈岁聿将娃娃放回去,没再多说什么,迈步走向了门外。 虞景手握着被子,感觉到自己的脖颈上冒出冷汗来。 他盯着陈岁聿的背影,那人却突然转身,问他: “还需要什么吗?” 虞景先轻微地抖了一下,然后才愣愣开口: “不,不用了,谢谢哥。” 陈岁聿点了点头,抬起的脚步微顿,目光落在虞景身上。 陈岁聿想了想,最后还是从心底找出早已消失不见的善意,对虞景说: “那只熊太旧了,要不我帮你扔了,后面再买新的?” 虞景还是呆呆看着他,没有经过思考地说了声“好的”。 又斟酌着再次重复着开口: “谢谢哥。” 陈岁聿随意点了下头,长指环住小熊的脖颈,在离开的时候顺手带下扔进了垃圾桶里。 但没过几天,陈岁聿路过虞景房间的时候偶然一瞥,发现他的桌上又出现了一只小熊,模样和扔掉的那只相差无二。 他偏过头笑了笑,突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第八章 北城暴雨 1. 网吧分开之后,虞景很久都没再见到陈岁聿。 周一除外。 只有在周一早上升国旗的时候,所有的班级都站在一起,站在最前面的虞景扭头,能够看见最末尾的陈岁聿的侧脸。 陈岁聿很少抬头看前方,大多数时候低着头,偶尔会和别人讲话,留给他半边侧脸。 虞既远和他班主任打过招呼,虞景身体不好,是不用参加任何活动的,但虞景还是坚持来了。 “站十几分钟没有关系的。” 虞景很乖巧地冲班主任笑了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出的话可信度很高,让人无法怀疑。 “你又往后面看什么呢?” 韩二楼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望,看见了正偏头听别人说话的陈岁聿。 韩二楼转头看虞景: “陈岁聿啊?” “大学霸,贼牛逼,高考考了全市第三,结果志愿填错了,只好回来复读。” 他说着叹了口气,语气很是惋惜: “原来大学霸也有翻车的时候。” 虞景没说话,只是将目光又落在陈岁聿身上,好一会儿才收回去。 耳边韩二楼的声音依旧絮絮叨叨响起,说着他知道的那些关于陈岁聿的八卦。 “你说这人成绩好也就算了,长得也特牛逼,我听说好多女生都喜欢他,”韩二楼声音放低了些,“校花认识吗?她也喜欢陈岁聿。” “校花?”虞景把视线收回来,看向韩二楼,“她是谁?” “郎思语啊,舞蹈社的,”韩二楼对他竟然不认识校花这件事情很惊讶,强压着嗓子道,“人长得特漂亮,特白,眼睛贼——” 虞景偏头很认真地听韩二楼说话,阳光照在他脸上,皮肤仿佛要透出光来,连睫毛也带上金色。 不知怎么的,韩二楼突然卡了一下: “虞景你怎么比校花还白啊?” 虞景被他突转的话音弄得一愣,两个人对视几秒,韩二楼挠挠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虞景语气平常地问他: “那他喜欢校花吗?” 韩二楼没反应过来: “谁?” 继而才“哦”了一声: “陈岁聿啊?” 他皱着眉思考了几秒: “应该喜欢吧?前不久还有人说他们一起出去看电影。” 虞景慢吞吞地应了声,转头的时候习惯性往那边一扫,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陈岁聿两手懒散地插着兜,目光平直地望向他。 虞景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仓皇转回头,这才发觉阳光似乎有些太大了。 他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隐隐也冒出汗来,脑子里也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校花和陈岁聿在一起的画面来。 陈岁聿那么冷的一个人,和校花在一起也会连多余的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吗? 应该不会吧。 但虞景又想,自己并不是想和陈岁聿谈恋爱。 他只是希望陈岁聿对他的态度好一些就够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2. “虞景!有伞吗,借一把,”一放学,狂奔出去的韩二楼又跑回来,扒在门框边扯着嗓子朝虞景喊,虞景被他吼得耳朵疼,指了指书包没说话。 韩二楼立刻狗腿地冲到他旁边: “太感谢了,你是我再生父——” “别,我还不想折寿,”虞景往窗外扫了眼,“下雨了吗?” “还没有,但刚在打雷,我估计一会儿就下了,”韩二楼拿着伞又跑了,还不忘回头问虞景一句,“你晚饭吃啥?” 第16章 虞景慢吞吞地背着包往外面走,手里拿着把长柄伞,随口道: “不知道,不饿。” 他特意拿了把大伞,书包里都是画纸,也是虞景上课的心血,被淋湿了就糟糕。 乌云笼罩着江城上空,傍晚的天色已经很暗,虞景一个人从学校穿过巷子,随便找了个面馆准备进去。 但他侧目随便扫了眼,发现陈岁聿也坐在里面。 对面坐着星际网吧那个汗衫男,手里抽着烟,正在和陈岁聿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虞景真的很讨厌烟味,他忽然就停下脚步,不怎么想进去了。 而且陈岁聿应该也不太想看见他。 虞景只思考了几秒钟,就转过身,沿着他回家的那条路,杵着长柄伞走远了。 他上楼前轻车熟路地把书包反背在了怀里。 这是虞景在数次与疯子的博弈中学会的—— 转眼的时候别急着上楼,先看看疯子在不在,如果他在门口,记得转身不要命地往下跑;如果不在,那就不要命地往上跑。 今天虞景的运气不怎么好。 他一手握着伞把,一手扶着栏杆,在转角处小心翼翼地往上面扫了眼,下一秒,疯子像蛇一样窜出来,凶狠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虞景转身就跑。 一步三梯,跑出门口了也不作停留,灵活地钻进对面的单元楼梯口,让疯子看不见了,才停下来休息。 轰隆一声,天边一道亮光,雨滴猛地砸了下来。 虞景就着檐底下躲雨,抱着书包蹲了好一会儿,发觉胃开始痉挛似地胀痛起来。 可能是因为没吃晚饭。 他不怎么在意地掏出药瓶子,正往手里倒,有两道颀长的身影小跑进来,直直地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梳小辫的汗衫男已经穿上了棉衣,看见他以后吓了一跳: “哪儿来的小孩儿,跟个流浪汉似的。” 虞景没理他,头都没抬,认真地往手心里倒药丸,把药尽数倒进嘴里,生咽了下去。 那两个人影不作停留地经过虞景,往楼上走去。 等到后一个人经过虞景的时候,虞景顿了一下,但仍旧没有抬头,他闻到很熟悉的香味,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但虞景知道那是陈岁聿。 雨很久没停。 已经很晚了,虞景冻得整个人冰凉,脚脖子跟冰锥子一样,想着疯子应该进屋了,便打上伞,宝贝似地抱紧怀里的书包,冲进了屋里。 两分钟后,虞景再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下来。 疯子这回趴在了栏杆上,朝着他吐口水,嘴里叫唤着虞景听不懂的方言,声音大得吓人。 虞景没什么表情地往雨中走,走去哪儿他也不知道,只是想自己今晚可能回不去了,而且可能需要重新租一间房子,离这里越远越好。 但他不知道那些房东会不会把房子租给一个看起来连十五岁都没有的半大病小子。 他捂着肚子,漫无目的地往巷子尾走,走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到头了,只好转身往回走。 一辆摩托从巷口飞奔过来,趟起污水往虞景身上溅,雨又大,摩托把手勾着书包带子,带着把虞景猛地摔在了地上。 他砸在雨里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回过神来只听见司机骂了声: “妈的走路不看路的啊!” 剩下书包孤零零地躺在水里,雨水淋在上面,把书包上的图案也晕湿了。 虞景很久都没有动作。 过了很久,他才抹了把眼睛,把书包拎起来,哗啦啦流了一片雨水。 书包已经完全湿透了,里面的那些画纸统统变成了废纸,晕染着难看的水迹,湿哒哒地粘在一起。 下一刻,头顶上的雨突然消失了。 一把伞撑在虞景的上方,黑影笼罩着他,虞景愣着眼睛抬头,看见陈岁聿一手松松插着兜,另一只手举着伞,声音很淡地问自己: “下雨了也不知道躲,又想去医院?” 虞景突然就觉得很委屈,也很难过。 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虞景伸出手去擦,但越擦越多,开口声音也是哽咽的。 他还记得不能叫陈岁聿“哥”。 于是虞景可怜巴巴地坐在雨里,哭着对陈岁聿说: “陈岁聿,我胃好疼啊。” 陈岁聿深沉的目光落在虞景身上,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朝虞景伸出手,把人拉了起来,鲜有地表达出关心的意味: “怎么?” 虞景一边发着抖,一边胡乱开口说: “饿了,想吃热干面。” 他那双眼睛被雨水和泪水衬得亮晶晶的,在雨夜里好像会发光,虞景就用这双眼睛,祈求般地看向陈岁聿,吸着鼻子道: “你可以带我去吃热干面吗?” 半个小时后,两个人坐在陈岁聿傍晚待的那家面馆,虞景身上穿着陈岁聿的棉衣,埋头专注地吃着一碗大份热干面。 陈岁聿坐在他的对面,手里点了只烟,看见虞景望过来的眼神,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不够?” “够了够了,”虞景猛地点了点头,鼻子被烟呛得有点儿难受,但没说话,只是又夹了一筷子面塞到嘴里。 陈岁聿看起来不像是会抽烟的人。 他是所有老师口中的优等生,永远会把蓝白色校服穿得清俊干净,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像是什么香水,也很少有烟味。 第17章 所以虞景看到他点烟的时候有些惊讶,但陈岁聿只是点着,并没有抽,虞景又搞不明白了。 陈岁聿将燃了一半的烟按灭,扔进垃圾桶,不带什么感情地打量着对面的人。 吃面的虞景很认真,头垂着,干了的头发蓬松,从陈岁聿的角度只能看见他鼓起来的腮帮子。 像一只仓鼠。 陈岁聿无头无尾地想。 虞景吃完面,才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陈岁聿竟然也陪他等到现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谢谢你的衣服,我后面还你。” 他看见陈岁聿很随意地点了点头,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纯白毛衣,衬得人清瘦冷淡。 虞景又等了一会儿,对陈岁聿说: “那,我回去了?” 陈岁聿这次没点头。 他只是掀起眼皮,看着虞景,突然问: “有手机吗?” 虞景点点头,没懂他问这个做什么: “有的。” “136xxxxx9658,”陈岁聿报了串数字。 虞景一下没反应过来: “什么?” “我的电话,记住了吗?”陈岁聿俯下身,离虞景近了些,和他平视,“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陈岁聿自诩是个没多少同情心的人,很少冲动用事,也极少泼洒善心,但这套行事逻辑在虞景这里被屡屡打破。 他刚才本来是打算离开的,但虞景跟个亡命徒一样从楼里窜出来,整个人看起来魂不守舍,背弯着,大概又是哪里难受。 然后就被摩托撞在了雨里,瘦骨嶙峋的身影坐在水坑里,垂头丧气,了无生机。 陈岁聿想怎么会有虞景这样傻的人,吃药的时候不知道用水顺下去,吃了亏也不会追上去找别人理论。 但一碗热干面又能让他立刻变得开心。 ——就像一只不谙世故的生灵,带着十万分的热忱与天真,莽撞地闯行于困苦的宇宙中。 第九章 临时监管人 1. 月考很快来临。 虞景这次的成绩倒退了一些,不过他的名次在班里本来也不算高,下降的空间并不大,尤其还有个拖后题的数学—— 他这次的数学成绩是令人震惊的48分。 和他成绩表上141分的英语连在一起,跟断了崖似的,看起来十分戏剧化。 班主任老杨找虞景谈话,顾及着他父亲的事,并没有把话说得很重,但喋喋不休地,总归还是让虞景有些犯困。 他站在办公室里,想起抽屉里画了一半的画,笔芯快要用完了,自己放学之后得记得买来备上。 还可以顺道去还陈岁聿的衣服。 虞景等着老杨最后那句经典结束语“要把心放在学习上”说完,就知道自己可以走了,但在他转身的时候,老杨叫住他: “马上就分科了,你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虞景回答得倒是很快: “准备学文。” 就凭他那可怜的几门理科成绩,加起来都比不过一门英语。 他的回答在老杨的意料之中,老杨点点头,突然问道: “喜欢画画?” 虞景呆了一下,有点儿摸不清老杨的意思,只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老杨就问: “有考虑学艺术吗?” 他看着虞景怔愣的表情: “我看过一些你的画,画得还是很不错的,我问了学校的美术老师,觉得你挺有天赋。” 这话应该是从虞景进校以来,他从老杨嘴里听到的对自己的第一句夸赞。 但虞景的脸上并没有多高兴或者多惊讶,有些事情不是只有天赋就可以的,喜欢在吃得上饭面前不值一提,对他来说先活下去可能更重要。 因此虞景只是淡淡地朝老杨笑了笑,虎牙尖尖露出一点儿,很乖巧的样子: “谢谢你,杨老师,但我没有这个想法。” 韩二楼在办公室外面等虞景一起吃饭,看见他出来立马招了招手: “赶紧的,鸡腿快没了。” 他扯着虞景往下跑,一边又闲不住嘴地问: “老杨刚问你分科的事儿?” 虞景被他带着跑得有点儿累,便挣开韩二楼的手,“嗯”了一声。 “你想选什么?应该是文科吧,你的数学也就比我高三分,咱俩缠缠绵绵一个班长一个副班长。” 韩二楼是个非常典型的富二代,常年吊车尾,听说是他爸捐了一栋楼送进来的。 他企图撺掇虞景:“我也选文科,咱俩到时候一起。” “不要,”虞景随口道,“你老是喜欢吃韭菜包子,味儿大。” …… 他们回来的路上看见新的光荣榜已经贴上去了,周围围了一堆学生,虞景远远地扫了几眼,一下子看见排在第一个的陈岁聿。 他那张证件照太显眼了,穿着纯白t恤,发梢垂在眉上一点儿,眉眼凌厉,看向镜头的目光很冷淡,哪怕是很垃圾的像素,也出挑得过分。 又是第一名啊。 “靠,陈岁聿又第一!”韩二楼猛地撞撞了下虞景肩膀,“你看到没,就第一张,你说他明年是不是准备考个省状元啊?” 虞景轻轻“啊”了一声: “可能吧。” “真牛逼啊,我估计他就w大了,”韩二楼感叹了一声,接着说道。 虞景偏头看着光荣榜上陈岁聿的照片,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对他对上了视线,他还是说: 第18章 “可能吧。” 按照陈岁聿的成绩,不出意外,明年肯定能去京市,那他自己呢,自己能去哪儿? w大高得吓人的分数线在他面前浮现,虞景想起自己可怜的48分,决定不再思考一些没有用的东西。 2. “来了聿哥?”星际网吧里,汗衫男对陈岁聿偏了偏头,“今天没晚自习?” 陈岁聿提着电脑坐在老位置上,熟练地打开编程软件,一堆看不懂的符号飞快地在屏幕上奔涌,他简短道: “翘了。” 汗衫男叫杜波,是网吧未来的接班人,初中读完就辍学了,整天呆在网吧帮家里看店。 他拿出一只烟叼着,把烟盒递给陈岁聿: “妈的像你天天这么熬,早晚熬出毛病来。” 陈岁聿没接,靠在椅子里,眼睛地盯着屏幕,长指敲着键盘,看起来有些漫不经心: “不是你接的单子吗?” “那倒也是,”杜波嘴里含着烟,声音模模糊糊地,“那你也得注意点儿,万一倒了我上哪儿挣钱去?” 陈岁聿散漫地笑了下: “周扒皮啊。” 电话铃声下一秒响起来,陈岁聿偏头扫了眼,陌生来电,他眼睛眯缝了下,接通了来电。 对方问了句什么,杜波听见陈岁聿起身“嗯”了一声,说: “我是。” 然后等了一会儿,陈岁聿微微皱了下眉: “叔叔?” 紧接着他又沉默了,不知道对方说了些什么,陈岁聿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他踢了杜波一脚,朝他抬抬下巴,无声道: “烟。” 杜波立刻点了只烟递给陈岁聿,他含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低声说了句“你说”就转身往阳台走了。 大概十几分钟,陈岁聿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杜波好奇地看着他: “没听说你还有个叔叔啊,找你干嘛?” “不是我的,”陈岁聿言简意赅道,“虞既远他儿子的。” 杜波嘴巴瞬间张成鸡蛋形: “就你那便宜弟弟,他叔叔找你干嘛?” 他突然有个猜测: “他要接便宜弟弟走?” 陈岁聿垂着眼,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将熄灭的烟头扔进垃圾桶里,淡淡“嗯”了一声: “虞既远的表弟,也在江城。” “这不挺好吗,正好,你那便宜弟弟正好也没人照顾,也不用你操心。” 陈岁聿好一会儿没说话。 杜波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陈岁聿不是个喜欢说私事的人,对他后爸带来的便宜弟弟杜波没见过面,知道得也不多,只听说身体不太好。 总归不能让陈岁聿来当冤大头吧,他自己活得都费劲。 “没操心,”陈岁聿却说,手机被他用拇指和食指夹着,松松转了几圈,“他是说要接虞景走,但最近在外地不方便,让我先照顾他一个月。” 杜波翻了个白眼: “让你?照顾你那便宜弟弟?” “他多大脸啊,人都死了,那就没关系!”杜波觉得这请求简直是莫名其妙,“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但陈岁聿没有对杜波的话表示赞同,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杜波盯着他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突然涌上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 他瞪着陈岁聿:“你不会同意了吧??” 陈岁聿手上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眼杜波: “同意了。” “你特么,”杜波看陈岁聿也挺莫名其妙的,他完全不能理解陈岁聿的做法,之前更是没从陈岁聿的嘴里听说过这个便宜弟弟,他把声音压低了点儿,“你脑子坏了吗,那病秧子就是个拖油瓶!一个大麻烦,你接过来干什么??” “不至于,”陈岁聿倒觉得还好,虞景身体不好,自理能力又差,喜欢哭,又老是忘记吃饭。 如果没有人照顾,一定会活得很糟糕。 只是过渡期而已,陈岁聿不认为是麻烦。 杜波像看陌生人一样盯着陈岁聿,不敢想这是从陈岁聿口中说出来的话。 他认识陈岁聿很早,当时是为了压迫年级第一给自己写作业,但后来因为陈岁聿玩儿电脑厉害,打游戏能带飞,两个人的关系就近了些,最后杜波认可他是因为陈岁聿替他挡了一刀。 当然,后来杜波才知道那一刀根本不是陈岁聿善心发作,纯粹是有意为之,为的就是让杜波对他心服口服,杜波服了,毕竟陈岁聿是个刀子都不怕的人,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杜波不服不行。 所以在他的印象中,陈岁聿绝对不是一个会平白无故帮助别人的人,况且这还不是别人,是陈岁聿死去后爸的儿子。 杜波想是想不明白的,干脆不想了,他朝陈岁聿比了个大拇指,转身准备上游戏厮杀几把,不经意地往楼下瞥了眼,忽然看见有个眼熟的身影在门口晃悠。 他定睛一看,哟,这不熟人吗? 3. 虞景在网吧门口等了一会儿了,他放学被数学老师留堂了半小时,出来的时候连陈岁聿的影子都没见到,只好去复读班找他。 复读班的教室里也没几个人在,秦小丽看他在窗户边张望,跟株小豆芽似地,便打开窗户问他: “小朋友你找谁?” “陈岁聿,”虞景将视线从教室里收回来,看向秦小丽,“姐姐,他在吗?” 第19章 秦小丽被一句姐姐喊高兴了,笑意吟吟地看着他: “他啊,可能在网吧,星际网吧,你知道吗?” 虞景点点头,他看了眼手里的校服,本来想让秦小丽放到陈岁聿桌上,但他还要给陈岁聿热干面的钱,钱这个东西还是得亲自给,虞景想了想,便和秦小丽说了谢谢,晃悠到了网吧门口。 但他又进不去。 虞景抓了把头发,正想转身走,熟悉的汗衫男就把他喊住了。 杜波朝他抬抬下巴: “又是你啊小孩儿,这次干嘛?” “找人。”虞景还是说。 杜波挑了挑眉毛:“找谁?” 虞景抱着陈岁聿的棉衣,底气也足了些,仰头看着杜波: “我找陈岁聿,他在里面吗?” 杜波眯缝了下眼睛,看他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你是他谁啊?” “我是他……”虞景卡了一下壳,抿着唇思考了一下,然后才抬起眼皮,对杜波说,“家里人。” 杜波挑了挑眉,没收着眼里的意味深长,盯着虞景看了几秒,虞景手悄悄捏了一下,听见杜波扭头挺大声地喊了句: “聿哥,你家里人找。” 没一会儿,陈岁聿就走出来了,他看着门口站着的“家里人”,眉梢微微上扬了下,但也没说其他什么,只问垂眼问虞景: “有事儿?” 虞景把衣服递给他:“还你衣服。” 陈岁聿没留意杜波难以言喻的表情,伸手接了过来,看着虞景费劲吧啦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 “还你钱,吃热干面的。” 他没接,对上虞景的眼睛。 虞景的睫毛很长,看人的时候扑闪扑闪的,和蝴蝶一样,虞景看着陈岁聿朝自己偏了偏头: “进来,正好找你有事。” 就这样,未成年人虞景被陈岁聿领着,人生第一次踏进了网吧,和他想象中差不多,因为放学了,声音很嘈杂,他跟着陈岁聿上了二楼,进了一个包厢坐下。 “晚饭吃了吗?”陈岁聿问他。 虞景摇摇头: “待会儿去吃。” 陈岁聿开电脑的动作一顿,转身看着他: “虞景,现在已经快八点了。” “我知道,”虞景抓了把头发,声音小了些,“我不是想先找你吗。” … 一旁看完全程的杜波深深吸了一口气,连忙说: “那什么,有泡面,吃不吃?” “便宜——”他看着虞景卡了一下壳,“弟弟你吃什么味道的?” 虞景把目光从陈岁聿身上转移到杜波脸上,很乖巧地点了点头,说: “我都可以。” 他又冲杜波笑了笑: “谢谢哥。” 杜波没听见他这声哥,转身关上门,陈岁聿侧头扫了虞景一眼,语气不明道: “遇到个人就叫哥?” 他这个问题让虞景有点儿不知所措,虞景眨了下眼睛,看着他: “……那叫他什么?” “就叫他杜波,”陈岁聿回了句,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虞景,“认识虞世茂吗?” 虞景觉得这名字挺耳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 “他是我叔叔。” 他有些好奇:“他找你了吗?” 陈岁聿点了点头,三言两语把虞世茂找他的事情说了,末了问虞景: “你呢,要和你叔叔他们一起住吗?” 他没有立刻听到虞景的回答,虞景低着头沉默了很久,陈岁聿倒是不认为有什么难做选择的,如果是他,他不会去,陈岁聿从小到大都是野蛮生长,到现在也活得很好,但虞景不是。 如果是虞景,陈岁聿觉得他周围应该要有人陪,最起码不该是一个人。 虞景显然也知道,他是很不确定的,所谓的叔叔也没见过几面,更何况虞世茂也有个儿子,虞景总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 陈岁聿也不意外,像早就料到了虞景的回答一样,他微微颔首,继续道: “在你去你叔叔家之前,由我来照顾你。” 他看见虞景猛地抬头,是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样子,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好一会儿,陈岁聿目光平直地看着他,追问道: “能接受吗?” 虞景的头点得比嘴快。 陈岁聿“嗯”了一声,杜波正好端着泡面进来,他递给虞景:“吃完饭了回去收拾东西。” “嗯?” 虞景把泡面端在手里,愣愣地看着他。 虞景的头发很蓬松,稍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一点儿,让陈岁聿联想到蒲公英,他有些手痒,伸出手往虞景头上随意拍了拍,散漫着嗓子开口: “嗯什么,不是怕疯子吗?” 第十章 寄居蟹 1. 虞景只带走了很少的行李,一个月穿不了多少,在学校也是校服。 是陈岁聿陪他回去取的,虞景有些怕碰上疯子,默默祈祷了一路,最后还是和蹲在门口的疯子打了个照面。 疯子穿着件很久没洗的花布开衫,整个人脏兮兮的,一看见虞景就想要冲上来,凶神恶煞的脸色却在看见他身后的人时猛地变了,瑟缩着往后面退了半步。 陈岁聿不露声色地走到虞景的前面去,看都没看疯子一眼,就带着他上去了。 第20章 上楼的每一秒似乎都变得很漫长。 在整个过程中,虞景始终紧紧和陈岁聿贴在一起,手抓着他的衣摆,最后悄悄往下面看了一眼,疯子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但像在顾忌什么一样,没有其他动作。 最终虞景还是没忍住,收拾东西的时候问了陈岁聿一句: “…疯子很怕你吗?” 他问这话的时候陈岁聿正站在客厅中央,像一个陌生来客一般,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他曾经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闻言偏过头看着虞景: “说不上怕。” 虞景蹲在地上,把要用的书往纸箱子里装,他很认真地抬头看着陈岁聿,等他继续讲下去。 他看着陈岁聿走到自己面前,俯下身,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得很近,陈岁聿伸出食指指了下他的门牙: “看见他这里没?” 虞景下意识点头。 陈岁聿语气平淡地继续说: “我打的。” 他看见虞景如料想一般睁大了双眼。 “用什么打的,拳头吗?”虞景很震惊地追问。 陈岁聿定定看了虞景两秒,他眼里多了点儿生动的笑意,忽然笑了下。 “小孩儿,怎么说什么都信啊,”陈岁聿揉了把虞景的头,站直了把虞景整理好的箱子抱起来,平静地解释道,“他那颗门牙,是以前打我的时候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去,磕在楼梯上砸没的。” 虞景“啊”了一声,想起刚才的画面: “那他为什么不敢——” “因为后来我学聪明了,往书包里放了把菜刀,看见他的时候就拿出来,吓了他几次,”陈岁聿语气如常地打断他,“后来他就不敢再惹我了。” 虞景点了点头,似乎学到了些东西,陈岁聿看着他有些迷茫的表情,开口道: “所以你看,疯子也是欺软怕硬的。” 恃强凌弱不只是平凡人的天性,哪怕是丧失了正常思维逻辑的疯子,弱肉强食依旧是社会第一生存法则。 所以,解决一切问题的唯一答案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后半句话陈岁聿没有说出来,虞景并不软弱,但他以前从没学过这些,不懂也是情理之中。 此时的陈岁聿并没有察觉到,他心中那杆无可撼动的天平在隐隐失衡,趋势缓慢但是坚定,偏向他无法控制的深渊。 回去的路上下了小雨,虞景带着自己不多的家当,坐着12年满大街都有的亮蓝色出租车,在半个小时以后,停在了一片老旧小区门口。 陈岁聿带着他一路踩过水洼,从一个小铁门上到二楼,打开门让虞景进去,他关了门,转头却发现虞景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怀里抱着微微晕湿的纸箱,水滴在地上,转头望向陈岁聿。 那一眼有些眼熟,在虞景去年生日的时候,作为不速之客的自己和他对视时,陈岁聿就曾经看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的联想有些莫名其妙,也没再深思,只是用手指了下右边的房间: “这个月你就住这里,把东西放进去,被子我等下拿给你。” 虞景听话地点头,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房间不大,里面只放着一张空床和书桌,资料有些杂乱地摆在桌面上,大概是陈岁聿复习的地方。 “怕门坏了?”陈岁聿瞥了他一眼。 虞景立刻摇摇头:“我就看看。” 陈岁聿把被子递给虞景,回到房间坐在书桌前,顺心拿了张试卷。 今天一半天几乎算是浪费,他准备睡前再做两张理综卷子。 没一会儿,虞景穿着睡衣,发梢还滴着水,怀里抱着一堆衣服问他有没有洗衣机。 “有,阳台上,”陈岁聿起身拿了吹风机给他,“吹干了再去。” 老房子隔音效果一般,陈岁聿撑着头坐着卷子,能听见虞景吹头发的声音嗡嗡地响起来,骤然有他人进入熟悉空间的感觉让陈岁聿几乎觉得错乱。 陈岁聿名义上的、与他关系尔尔的弟弟,在寒冷的2012年末,像一只冬眠动物,几经兜转,来到一个名为陈岁聿的避风海港,预备度过一场仅三十天的越冬假期。 也是经由自己同意、默许麻烦发生的过渡期。 没过一会儿,陈岁聿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巨响。 他心觉不妙,转身快步走出去,打开门和小跑过来的虞景撞了个正着。 “那个洗衣机,”虞景颇为紧张地看着他,“好像要炸了。” 12年的时候普及的还是老式洗衣机,一个滚筒洗衣,另一个负责脱水,但脱水的那个滚筒是很讲究技巧的—必须把每一个角落都压实,稍有不慎,启动之后便能听到水雷一样的轰鸣声。 虞景显然不会知道这个,他吓得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飞,心里愧疚地想自己才来第一天,就要把陈岁聿的家给炸了。 陈岁聿很快反应过来,抬手拍了拍虞景的背,示意他让开,走过去把电源断了,打开盖子重新把衣服压紧。 虞景在旁边紧张兮兮地看着他,生怕陈岁聿下一秒就会骂自己,也很担心洗衣机再次炸开。 “脱水的时候记得把湿衣服压紧,不然就真的会炸,”陈岁聿吓唬他,想到他刚才拍虞景的时候摸到发梢的湿润,又朝虞景偏了偏头,“过去把头发吹干。” 虞景“哦”了一声,提溜双拖鞋跑开了。 第21章 剩下陈岁聿站在洗衣机前,重新按动了启动键。 脱水声顺利地响起来,陈岁聿在原地站了会儿。 正巧杜波发了条短信过来——“怎么样聿哥,便宜弟弟没闹吧?” “没,”陈岁聿手指飞快地按动按键,顿了下又补充道,“挺听话的。” 那边回了一串省略号,陈岁聿收了手机,没再回复。 他想起晚上离开网吧的时候,杜波还捏着嗓子模仿他,阴阳怪气地说: “虞景,现在已经八点了。” 他凑过来问陈岁聿: “八点怎么了?八点不吃饭关你什么事儿?陈岁聿,你真拿他当弟弟啊?” 陈岁聿当时让他闭嘴。 但他现在站在洗衣机前,刚处理好虞景留下的摊子,又让虞景去再吹一次头发,发梢没干都不可以,帮了虞景很多次,没迟疑没犹豫。 这的确很奇怪。 理智上陈岁聿没有任何义务要帮助虞景,但感性上他很难说不。 第十一章 感冒进行时 1. 最近江城的天气好得几乎不正常,连日以来的降雨终于结束,虞景下午放学的时候,还少有地看到了夕阳。 虽然还是冷。 江城的风永远很大,和苏市不同,似乎和其他所有地方的风都不一样,透着独属于这座城市的刺骨寒意,是能吹伤人的。 虞景在陈岁聿教室外等他的时候狠狠打了几个喷嚏,鼻子塞得难受,不出意外又要感冒了。 他习以为常地把围巾往上扯了扯,盖住通红的鼻尖。 有人接水回来看见他,远远地朝虞景招了招手: “豆芽弟弟!” 是上次告诉他陈岁聿在网吧的女生。 虞景不确定是不是在叫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冲着自己的方向走来了。 “这冬季校服是挑人哈,穿在你身上就怪可爱的,”秦小丽盯着他看了几年,发现虞景都冷得打颤了,“又找陈岁聿?” 虞景点头:“我好像没看见他。” “被老班抓去谈话了,”秦小丽带着虞景进了教室,“走,坐里面等。” 虞景被秦小丽带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座位的主人显而易见是陈岁聿,虞景翻了翻手边的习题册,物理的,看不懂,但他还是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 前桌的秦小丽没一会儿转过头来,好奇地问他: “你是陈岁聿弟弟?” 这个问题虞景不太方便回答,他现在是住在陈岁聿的家里,也由陈岁聿照看,但他没忘记陈岁聿说过的话。 于是虞景闭上嘴,有些谨慎地朝秦小丽点点头,又摇摇头。 秦小丽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懵,但看虞景表情也挺真诚,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她笑了下: “比你哥哥可爱多了。” 很少有人会把陈岁聿和可爱两个字放在一起,女生看起来和陈岁聿很熟,关系也不错。 她会是那个和陈岁聿有过绯闻的郎思语吗? 可等虞景问出口,女生却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她笑得很开心: “豆芽弟弟,记住,我叫秦小丽,你可以叫我丽姐。” 她还想说什么,但下一秒,虞景看见陈岁聿从门口进来了。 看见他以后陈岁聿也没惊讶,神色平静地拎起书包,问虞景: “有事儿?” “没事儿,找你吃晚饭,”虞景拍拍自己的口袋,努力挺起自己的小身板,“我请你。” “请我?”陈岁聿挑了挑眉梢,垂眼看着他,“吃什么?” “热干面?” “晚上吃什么热干面,”陈岁聿往外面走了,“今晚吃馄饨。” 虞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的身后,正想心胸开阔地表示可以,下一秒,陈岁聿转过身,虞景又一次撞在了他的身上。 “不过你那几个子儿还是自己留着吧,”陈岁聿按着虞景肩膀把他拉开,眉眼淡淡地教训虞景,“怎么还是冒冒失失的。” 后来虞景便很习惯来复读班等陈岁聿下课了。 他会在下课之后逆着人流,穿过木桥,停留在高三(01)班的门口,秦小丽看见了会和自己招手,给他零食,也会说一些陈岁聿的八卦。 虞景坐在陈岁聿旁边,暖气腾腾的教室里,很认真地听秦小丽说着天马行空的话。 陈岁聿被他们围在中间,低头复习的姿态闲适,写下答案的手也很沉稳。 周围偶尔有人和虞景打招呼,虞景就会热情地回应回去,没多久,复读班的人都知道了陈岁聿有个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的弟弟。 等到晚自习结束,陈岁聿领着虞景回家。 他和虞景一前一后走出教室,踏进夜色里,一长一短两个身影被路灯遥遥拉开,又很暧昧地融合在一起。 好像他们本该如此亲密。 2. 短暂的晴朗只是昙花一现,很快,更汹涌的寒潮抵达大陆腹地,江城的气温一夜之间陡然下降到近零度。 早上六点三十,虞景在睡梦中昏昏沉沉地被陈岁聿叫醒,开口嗓子又疼又哑。 “感冒了?”陈岁聿靠着门问他。 虞景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愁眉苦脸地点点头,从被窝里钻出来穿衣服。 外面的冷气冻得虞景直哆嗦,他赶紧三两下穿上棉服,又把校服套在最外面,看起来圆滚滚的,像一只企鹅。 第22章 吃早饭的时候虞景耷拉着眼皮,嘴唇透着惨白,看起来没精打采的,陈岁聿拿了只温度计出来,递给他: “测一下。” 虞景半眯着眼睛“哦”了一声,拿过来草草扫了一眼就往衣服里放,下一秒,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把体温计倒过来,语气也凉嗖嗖的: “反了。” 虞景慢吞吞地点了点头,把温度计塞到胳肢窝夹着,脑子像老旧的马达,转得越来越慢。 冰凉的掌心突然贴到自己额头上,虞景睁开眼,只能看到陈岁聿冷白的腕骨。 他稀里糊涂地开口,问了句: “你不冷吗?” 陈岁聿把手收回来,掌心滚烫,基本确定虞景已经发烧了,他垂眼看着鼻尖通红的人,淡声道: “管好你自己吧。” 在寒潮来临的第一天,虞景喜提38.9度高烧,被陈岁聿带着去附近的诊所打了半天吊针。 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像睡了个热烘烘的觉,梦里一会儿是自己躺在床上,床在公路上跑,一会儿是虞既远把小熊塞到虞景嘴里,虞景拼死抵抗,猛地咳嗽几声—— 然后他就醒了。 虞景嘴里剩了点儿陈岁聿喂的中药,苦得脸都无意识皱成一团。 虞景睁开眼,看见陈岁聿坐在自己旁边,一手拿着中药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正侧着头看着自己。 “醒了?” 虞景“嗯”了一声,没忍住又皱了皱鼻子,脸烧得红红的: “好苦啊。” 陈岁聿不置可否,把碗递给虞景: “醒了就自己喝,喝完回家。” 虞景有些抗拒,没伸手去接: “可以不喝吗?” 他意料之中地看着陈岁聿没回答,沉默着敛下眼皮看着自己。 “我喝,”虞景两只手碰着碗,仰头眼睛一闭,心一横,一口气把中药干了。 真汉子!虞景在心里默默夸了句。 下一秒,他苦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喉咙里跟药在回流一样,一股脑地往上翻涌。 虞景抿紧嘴,朝陈岁聿点了点头,眼泪花花地: “喝完了,我们走吧。” 陈岁聿“嗯”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走吧。” 虞景看着自己手心鼓鼓囊囊的袋子,有种不详的预感: “……这是什么?” “中药,”陈岁聿似乎觉得虞景喝药的样子很有意思,也很鲜活,嗓音里带着些逗弄的意思,“一天三次,喝一个周。” “还有,”他转身又补充了句,警告虞景,“不许倒掉。” 虞景想起那棵被自己喂枯了的平安树,心有戚戚地没有说话。 傍晚只有虞景一个人在家,陈岁聿替他请了假,走的时候嘱咐虞景记得喝药。 虞景看着中药发愁,也觉得奇怪,明明是喝了很多年的东西,他就是喝不习惯。 也可能有的东西就是一辈子习惯不了的。 虞景仰头喝完,苦得仿佛自己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太苦了,怎么比生活还苦呢,虞景皱着鼻子想。 他看了眼时间,七点钟了,陈岁聿今晚大概率会逃掉晚修去杜波那里,虞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陈岁聿成绩很好,功课也没有落下。 窗户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虞景在被窝里待了会儿,他把画纸拿到床上,偏着头,有些困顿地画起画来, 床不够坚硬,很多线条变得歪七扭八的,虞景也不在意,将就着画着出门时路过的那条小路,土地脏兮兮的,污水陷在地里,他跟在陈岁聿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画着画着,画纸上的小路就变成了陈岁聿的手,撑着伞,修长白皙,因为动作的缘故,能看到手背略微鼓起的青筋。 等他画完,回头审视着自己画的这幅画,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小路擦掉了,什么树啊草啊统统消失,只剩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在雨里好看得过分。 他倏然一怔。 床上身影保持着蚕蛹似的姿势很久,过了一会儿,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把画纸拿起,叠成很小的一个方形,放到了枕头底下。 雨声渐大,一切重归于平静,恍若无事发生。 等时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开门声响起来,陈岁聿一身水汽地回到家,准备开关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 房间里亮着灯。 昏黄的灯光衬得整个客厅都暖洋洋的,虞景正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毛毯,呼吸绵长,睡得很熟。 那一瞬间,陈岁聿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很奇怪的、格格不入的错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他手心挠了一下,很轻,但不容忽视。 他目光沉沉地落在虞景身上,那张毛毯是虞景从苏琼家带过来的,很暖和的纯白羊绒,和虞景给人的印象很像。 或许也是错觉。 他将脑子里莫名其妙的想法赶出去,刻意把走动的声音放大,被吵醒的虞景从毛毯里抬出一个脑袋,头上顶着束翘毛,睡眼惺忪地看着他: “你回来啦?” 陈岁聿“嗯”了声: “过来吃饭。” “不用,我吃过了,”虞景踩着拖鞋小跑过来,眼睛里的睡意已经无影无踪,精神也好了很多,他经过陈岁聿走进厨房,“我煮了白粥,你喝吗?” 第23章 陈岁聿倒是有些意外: “你会煮粥?” “跟着电视里学的,”虞景急急忙忙地捧着碗出来,放到陈岁聿面前,没藏住脸上的一点儿期待。 在陈岁聿喝粥的时候,虞景就托着下巴,眼里亮晶晶地,问他: “怎么样?” 陈岁聿脸上还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虞景第一次收获了来自他的夸奖,陈岁聿说得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很不错,”虞景听见他说。 他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下一秒就听见陈岁聿问: “喝药了吗?” 虞景膨起来的气球瞬间就焉了下去。 陈岁聿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看虞景的反应,他眼睛眯缝了下,盯着虞景: “现在喝。” 三分钟后,虞景拿着中药碗,做好思想准备,猛地一口灌了下去。 难以言喻的苦涩在口腔里砰然炸开,虞景浑身一颤,闭着眼下意识就伸出手去找水: “太苦了!” 但他没摸到水杯,掌心中倏然一重。 虞景睁开眼睛,发现陈岁聿往他手心里放了个东西,小小一颗,虞景盯着那点儿独特的蓝色,呆了一下,然后才缓慢地抬头,问他: “这是什么?” “糖,”陈岁聿言简意赅道。 他看着虞景拆糖果包装的动作很慢,看起来好像一点儿也不觉得苦了,但吃进去的时候又很急。 虞景囫囵地把糖果在口腔里转了几圈,感受到冰凉的薄荷味道滋生,然后将原本的苦涩覆盖,像是不可阻止的替代。 在昏黄温暖的灯光下,虞景抬头,与陈岁聿对视,明知故问道: “是薄荷糖吗?” “嗯,薄荷糖,”陈岁聿这样回道。 但他其实也没有吃过。 只是刚好因为陈岁聿在回来的时候,偶然经过了一家便利店。 他看见碟子里装着的糖果很漂亮,又想起家里有个很怕苦的弟弟。 第十二章 生日快乐 1. 虞景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渗透到陈岁聿的生活之中。 习惯的形成仿佛一蹴而就,虞景原本只是个带着很少行李的借住者,但只是在短短的半个月,房间的每一个地方都有了他的痕迹。 洗手台上多出的天蓝色毛巾、客厅茶几上草草摆着的几本书,虞景洗完衣服会把它们统统挂在阳台上,天气很冷,棉衣久久不干,像是要挂一整个冬天。 给人一种他好像会在这里住很久的奇异错觉。 也是虞景住在这里以后,陈岁聿才发觉他对虞景的判断其实并不准确。 古朴、软弱、绝对听话,这是陈岁聿对虞景此前所有的印象,接触下来以后,他才发现,除开听话,另外两个词和虞景几乎是大相径庭— 没有古朴的小孩儿会出门前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会带天桥底下好吃的豆糕,会在做作业的时候把电视声音开得很大,被他发现以后又灰溜溜地保证自己写得很认真,但半个小时以后就很懒散地躺在沙发中睡着了。 也没有软弱的小孩儿会和别人打架。 接到虞景班主任电话的时候陈岁聿正在回家的路上,他手里端了碗虞景昨天吵着要吃的豆皮,听到老杨的话时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虞景,和复读生打架?” 陈岁聿很怀疑地反问老杨,那头老杨似乎也觉得无奈,只说: “你有空就来学校一趟吧。” 他推开门的瞬间就看见虞景抬头望过来,很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岁聿,仿佛是一种告状。 陈岁聿只打量了他几秒,眉头就拧了起来。 虞景脸颊,靠近眼睛的地方都出血了,肿得像个馒头,嘴角也裂开流着血,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从下水道里钻出来,满身狼狈。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虞景穿上了他最爱的纯白色摇粒绒外套,现在外套已经脏得看不出原色,大概在地上滚了很多圈,又被踹了好几脚。 陈岁聿的脸色冷下来,目光从眼睫压出,平直地看向另一个当事人。 这个人的现状比虞景好不了多少,脖子上全是抓痕,陈岁聿盯着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一时也没想起来他的名字。 “这就是你哥哥是吧??”抓痕男旁边的中年妇女指着他说道,“你看看你弟弟,把我儿子打成这样,这脖子上全是血!我都不敢想万一是拿了刀子,把脖子伤了—” “那我弟弟怎么办?”陈岁聿面色不虞地打断她,语气冷静但声音很沉,“他脸上那么大的伤口,就在眼睛下面,伤到眼睛了你怎么负责?” 他冷冷地垂眸盯着那个女人,背脊微弯,让人感觉到隐隐的压迫感: “你付得起这个责吗?” 女人瞬间急了: “杨老师,王主任,你们看看他这个态度!” 杨老师连忙出来打圆场,朝女人摆摆手: “齐全深妈妈你也别急,今天这个事情呢,属于是学生之间的一次不愉快,冲动嘛,一言不合就直接干起来了,我们家长呢,也是来解决问题的,不能像孩子们一样意气用事对吧?” “解决问题?”女人趾高气昂地质问老杨,“我孩子有什么问题,这小孩儿莫名其妙地,冲上来就打人,你先问问他吧,平白无故地,为什么欺负同学?” 虞景没应声,偏着头盯着办公室里的那株绿植,对女人的问题置若罔闻。 第24章 “你看看,就这个态度,刚才问了好几遍,一句话也不说,跟个哑巴似的,”女人说完了,抱着双臂剜了虞景一眼。 老杨也发愁。 虞景在他班上快半年了,除了理科差以外没什么缺点,规规矩矩地也没听说和别人闹过矛盾,今天打架的事一出,齐全深说是虞景先动的手,虞景默认了,再问他为什么,就不说话了。 “虞景,”老杨又问他,“你老实说,到底为什么要和他打架?” 虞景抿着唇看了一眼陈岁聿,还是没说话。 陈岁聿往虞景那边靠了靠,偏头看向他,又伸手把虞景翻进去的衣领扯出来,淡着嗓子开口: “虞景,说话。” 隔了几秒,虞景开口了,他没看齐全深,也没看老杨,就盯着陈岁聿,嘴角被血染得很红,声音带着自己也没察觉的委屈: “他骂人!” 齐全深立刻反驳道:“我特么又没骂你!” 一边的王主任是陈岁聿班主任,心里肯定是偏着他这边的,闻言眼睛一眯:“那你骂的谁?” 齐全深很快地瞥了陈岁聿一眼,又缩着不说话了。 … “总之你骂人是不对的,”虞景也没说齐全深骂的是谁,反倒过来教育他,他面色鄙夷地扫了齐全深一眼,“而且你骂得太脏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一来二去,矛盾就从虞景无故打人转移到了齐全深骂人上,王主任和老杨对视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了,老杨跳出来唱白脸: “这个事到现在也差不多清楚了,首先呢,虞景同学打人肯定是不对的,但齐全深同学也动手了,也是因为他先骂人,虞景才一时冲动,既然两个人都有问题,那我觉得……” 一群人在学校调节了一个多小时,最终各打五十大板,每人3000字检讨,这件事就轻轻揭过去了。 陈岁聿领着战损勇士虞景回了家,大概害怕他生气,一路上虞景瞥了他好几眼,但陈岁聿神色如常,看不出来在想什么。 一回家,陈岁聿就把睡衣扔给他: “把衣服换了。”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陈岁聿坐在沙发上,老旧的茶几上摆着棉签和碘酒,陈岁聿把矮凳踢到自己面前: “坐着。” 虞景惴惴不安地看着陈岁聿给他清洗伤口,上药,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虞景甚至能数清陈岁聿有多少根睫毛。 直到酒精碰到伤口,虞景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躲开陈岁聿的动作: “疼。” “忍着,”陈岁聿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一只手扣住虞景的后颈把他捞回来,语气冷冷地说,“能耐了,这么小的身板也敢找别人撩架。” 他把虞景脸上的伤口清理完,扫了虞景几眼: “还有哪里?” “没有了,”虞景摸了摸嘴角,刚才陈岁聿的动作很重,他嘴有点儿疼。 陈岁聿没说话,两秒后,突然用力捏了把虞景的右手臂。 他看着虞景呲牙咧嘴地说“疼”,眼睛里的冷意重了些: “虞景,你再骗我试试。” 后来虞景只好主动挽起裤脚,诚实地朝陈岁聿坦白: “还有这里。” 陈岁聿没有回应他,但虞景通过陈岁聿的动作感觉到了,他心情应该不太美妙。 过了好一会儿,陈岁聿问他: “为什么打架?” “因为他骂人。” “骂谁了?” “你别问,”虞景也不说,“反正我看他不顺眼。” 陈岁聿就真的没再追问他,只是看着脸跟只花猫一样的虞景,突然伸出手按了按他嘴角的伤口。 虞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嘴角咧开,绵麻的刺痛让虞景皱起了眉头。 他正想问陈岁聿干嘛,就听见陈岁聿叫他的名字。 “虞景。” 虞景抬眼看着他,“啊”了一声: “怎么了?” “以后打不赢的架别打。” 虞景瘪了瘪嘴:“那怎么办,被人欺负吗?” “这个时候又不聪明了啊,”陈岁聿看着他的目光还是淡,狭长的眼尾挑起,像墨水勾出的韵脚,锋利而凌厉。 紧接着,虞景听见他说: “给人出头的时候这么硬气,被欺负了不知道找家长吗?” 2. 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虞景十六岁生日这天是十一月九号,距离他离开还有不到一周。 日子好像眨眼就过去了。 虞景没有要过生日的想法,以前虞既远每年都会给他买一个大蛋糕,上面摆着的小熊让虞景看了就会恐慌,但还是得笑着说“谢谢爸爸”。 谢什么呢?虞景也不知道。 今年是第一个没有虞既远在的生日,即使除开虞既远没有人再记得,虞景也有些雀跃起来。 下午放学以后他去了趟蛋糕店,看中一个很小的蛋糕,想着和陈岁聿一起吃刚好。 但售货员说那个蛋糕要40块。 虞景捏了把手中的十元纸币,到底也没狠下心把蛋糕买下来。 后来他在天桥底下买了两个烤红薯,每一个足足有两只手那么大,觉得两个人也是能够吃饱的。 而且烤红薯真的很甜。 虞景把红薯塞进棉衣里,抱在胸前,生怕它们冷了,755路公交车载着虞景摇摇晃晃抵达老小区,他一路小跑回去,脸被刮得生疼也不在意。 第25章 等虞景进了屋,才发现没人,陈岁聿没在家。 但虞景起床的时候问过陈岁聿什么时候回来,陈岁聿当时说的是晚上八点。 虞景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现在已经八点半了。 他把红薯从怀里掏出来放到茶几上,趴在旁边写了会儿作业,隔几秒就往门口看一眼,又怕红薯很快就冷了,于是虞景重新把它们塞进衣服里。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等到了九点半,陈岁聿还是没回来。 距离自己的生日过去还有不到三个小时。 虞景有点儿等不住了,掏出诺基亚给陈岁聿发消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屏幕里“正在发送”几个字持续了很长时间,终于,一个大勾出现,显示发送成功。 虞景盘腿坐在沙发里,身上披着毛毯,一直盯着手机的回复。 陈岁聿还是没回他。 他不知道陈岁聿是没有看到,还是看到了不想回,总之哪个可能都让虞景不好受。 再坐了一会儿,虞景扫一眼时间,掀开毛毯下了楼。 周围几乎看不到人了,老旧的小区漆黑一片,草丛里的猫都冷得不愿出门,虞景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楼梯口等陈岁聿回家,腿酸了,他就蹲下来。 也可能陈岁聿今天根本就不会回来。 他这样胡乱猜测着,心里就变得难受起来,陈岁聿不记得他的生日没关系,他可以说,虞景也不想要什么礼物,只是想和陈岁聿分享热腾腾的红薯,如果有可能,再对自己说一句“生日快乐”就最好不过。 可是现在红薯都冷透了。 他抱着红薯,像抱着两块冰冷的砖头,不知道等了多久,可能早就过了零点了,终于,脚步声渐近,陈岁聿从转角走来。 他打着手电看路,将灯光停在虞景身上好一会儿,才认出他来。 “怎么在这儿?” 虞景腿又酸又麻,这会儿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蹲在地上小小一点儿,抬起头的时候眼睛亮得触目惊心。 陈岁聿没反应过来那也许是眼泪。 他只是听见虞景嗓音里带着点儿颤抖,向自己控诉道: “你不是说八点钟回来吗?” 陈岁聿想了一下,自己好像是说过这个话。 那时候虞景正在刷牙,说的话含糊不清,陈岁聿把豆浆递给他,随口回了句,忘了今晚有补课,他又被班主任拉着谈了很久的话。 虞景察觉到他的沉默,鼻头一酸,想到自己发的短信,又忍不住接着开口: “我发的短信你也不回。” “没电了,”陈岁聿把他从地上拉起来,看见虞景的姿势,低头问他,“抱的什么?” “红薯,”虞景没看他,把冷透了的红薯塞给陈岁聿,“热的本来很好吃的,但现在已经冷了。” 他是想很平静地和陈岁聿说的,最好像个大人,不要和小孩儿一样哭哭啼啼,没有达到自己的预期就委屈。 已经十六岁了,自己理应变得成熟一些。 “…今天是我生日,本来想买蛋糕和你一起吃的,但蛋糕太贵了,所以我只好在天桥底下买了两个红薯,我怕它们冷了,抱在怀里暖了很久,没等到你,又怕你不回来。” 虞景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快,像是怕陈岁聿听清了,心里其实很难受,又不敢看陈岁聿的表情。 等说完了,陈岁聿用拇指抹了下他的眼睛,虞景才发现自己在哭。 就像他最不想变成的,没糖吃会和家长哭的幼稚小孩儿一样。 因为这个陈岁聿这个动作,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委屈突然统统涌了上来,眼泪仿佛不受控制,一瞬间从眼眶流下来。 虞景真是烦死自己了。 在自己十六岁的第一天,他仍旧没学会长大,还是很容易掉眼泪,受委屈了也憋不住。 他想让自己别哭了,和陈岁聿说点儿其他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让他忘掉自己刚才说的话,但嗓子堵住了,一开口又哽咽。 好一会儿,虞景似乎听见陈岁聿似乎叹了一口气,紧接着,他被陈岁聿搂进怀里,用手很轻地拍了拍背。 “哭什么?”陈岁聿有些无奈地说。 他拉上虞景的手,在夜色里打上一辆出租车,来到之前的蛋糕店,买下了最后一块蛋糕,小鲸鱼已经没有了,只有颜色很鲜艳的水果蛋糕,让虞景坐在店里等他。 虞景就趴在桌上,偏头看着那个小小的水果蛋糕,很听话地说“好”。 在十二点即将到来的最后时刻,陈岁聿微微喘息着推开蛋糕店的门,来到他面前,拿起打火机点燃蜡烛。 陈岁聿让他闭上眼睛许愿。 虞景本来是没有愿望的,但陈岁聿的眼神很坚决,他只好闭上眼,想了想,无声地说道— “希望十六岁的虞景成熟一点儿,不要再那么爱哭。” 再睁眼,虞景吹灭蜡烛,陈岁聿把一串项链挂在虞景脖子上。 是一块很普通的平安扣,也是陈岁聿在深夜里能找到的、最像样的生日礼物。 他看着虞景垂着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那块玉,像是爱不释手,然后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对自己说“谢谢。” 一窗之隔是无边寒夜,他们坐在温暖的蛋糕店里,将严寒尽数隔绝,虞景眼皮还是肿的,脸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贴着一张卡通创口贴,带着他这个年纪的天真,笑得眼睛弯弯。 第26章 陈岁聿眼里多了点儿温和的笑意,他也笑了,踩着零点的尾巴,对虞景说: “生日快乐。” 他从来不过生日,但此时此刻,又难免有些心软,心想,困苦的小孩儿在生日这天有快乐的权利,愿望应该被满足,要好好生活,也好好长大—— 祝十六岁以后的虞景平平安安,远离疾病。 第十三章 沉默的影子 1. 最后一副中药喝完,虞景要离开的日子差不多也到了。 虞世茂跟他打了电话,说会开车过来接,让他把东西收拾好,到时候走了就不回来了。 那个时候虞景正趴在茶几上写作业,暖气开得足,他老是喜欢把脱了拖鞋踩在地板上,陈岁聿路过扫他一眼,让他把鞋子穿上。 但虞景拿着电话,跟没反应过来一样,看了他几秒,才慢吞吞说了句好。 十六岁的虞景并没有长大多少,他仍旧只有堪堪170的身高,还是很瘦,垂下头的时候脊柱凸起,透过柔软的明黄色毛衣能看到清晰的骨骼轮廓。 “虞世茂说明天来接我,”虞景突然无头无尾地说了句。 陈岁聿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散漫地靠着椅背,听到这话并不震惊。 虞世茂也跟他通过电话,陈岁聿和他聊了不算长的时间,定下了虞景离开的日子。 他“嗯”了一声: “待会儿去把东西收拾好,还有苏琼房子里的那些,到时候一起带走。” 虞景说“好”。 陈岁聿低头看了虞景一眼,位置的缘故,他只能看到虞景乌黑的发顶,最中间的发旋儿长得很标致,圆圆的,和毛栗子一样。 桌面上的草稿纸上乱七八糟地写着解题步骤,陈岁聿摸了把虞景的栗子头,干脆让他别浪费时间: “别做了,一个几何题做了十几分钟答案都是错的,去收拾东西。” 虞景没动。 他只是在听到这话时塌下了肩膀,仿佛泄了气一般,垂头丧气地说: “我数学本来就不好。”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算远,只要虞景往后稍稍一退,或者陈岁聿往前一步,他们就能靠在一起,陈岁聿听见他的话,有些好笑,也觉得无奈。 他微微往前倾身,伸出食指点了点虞景画的辅助线: “把这条辅助线删了。” 虞景“哦”了一声,把线擦掉,又咬着笔思考了一会儿,尝试性地列了几个公式,在草稿纸上计算了好一会儿,才把答案算出来,扭头问陈岁聿对吗。 “对了,”陈岁聿眼角上挑一点儿,平静地看着他说,“看来也不算太笨。” 虞景做对了题目有点儿高兴,但陈岁聿的调侃也让他很不服气,他把笔放下,往后靠在沙发下半截的座包上,反驳道: “我本来就很聪明。” 陈岁聿懒洋洋“嗯”了一声,算是敷衍的应和,他垂着头看着手机,手指不时按动按键,应该是在和谁发信息。 客厅骤然安静下来,虞景也没再说话,就着姿势沉默地打量着陈岁聿。 他发现陈岁聿很不喜欢穿深色,除开校服,陈岁聿身上永远是白色居多,也一直都把白色穿得很好看,虽然衬得他有些过于冷淡,但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相反,这样的陈岁聿其实很吸引人。 虞景莫名想起秦小丽和他说过的那些关于陈岁聿的八卦,想到陈岁聿以后也会和其他人生活在一起,就像他们这样,坐在温暖的客厅,度过很多个寒冷的夜晚。 但这样的生活已经和虞景再没有关系,他明天就要收拾东西走人,去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乞讨似地讨一些生活。 当然,这也和陈岁聿无关。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陈岁聿回复完虞世茂的消息,才意识到虞景好一会儿没有动静了,他正想扭头看看这小孩儿又在做什么,突然感觉自己腿边一重,是虞景偏头靠了过来。 昏黄混沌的灯光下,两人一坐一靠,瘦弱的虞景看起来像是陈岁聿养的一种很贵的宠物,但陈岁聿知道他不是。 他把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在陈岁聿腿上,即使还是轻,是一个全然依赖的姿势,安安静静地,让陈岁聿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但紧接着,陈岁聿看到虞景很长的睫毛扇动,声音很轻地说: “我走了,你会想我吗?” 不等他开口,虞景就很快速地接着道,像是无所谓陈岁聿的回答,又好像是害怕他说否定的话。 “但我会想你的。” 虞景固执地不和他对视,但语气如此肯定地说。 第二天晚上,虞世茂就接着虞景走了。 他没有和陈岁聿很正式地道别,说一些悲伤的话,只是在上车的时候,拎着他来时拿着的那个箱子,朝陈岁聿挥了挥手: “拜拜。” 陈岁聿本来想也挥手和虞景说声再见,但轿车启动太快,只是瞬间,车子就往前开走了。 他站在在原地,目光很沉地盯着汽车尾巴,脑子里突然闪过拿着行李的虞景,薄薄一片,两个箱子好像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因此来得容易,走得轻松。 忽然,一个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虞景像一个像素小人,远远地朝他挥手,又对他喊了句: “拜拜!” 陈岁聿盯着那抹小小的身影,没有开口,只是很轻地,对着那个小黑点儿点了点头。 第27章 即使他知道虞景看不见。 2. 虞景就这样在虞世茂家里住了下来。 虞世茂和他老婆周晶对他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偶尔有的时候会忘记叫虞景吃饭,之后又会和虞景说“不好意思。” 虞景住的地方之前应该是杂物间,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床以外就没其他家具了,好在虞景的东西本来就少,所以觉得也还不错。 唯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虞安,虞世茂的儿子,比虞景小一岁,但现在已经没有在读书了,每天睡到日上三竿,醒了就开始打游戏,游戏音效永远开得很大,虞景没看到他出去上班或者学习。 他似乎非常讨厌虞景。 虞世茂的房子只有两个卫生间,虞景和虞安用一个,但在第一天,虞安洗完长达两个小时的澡以后,出来把卫生间锁上了,虞景盯着那个锁看了一会儿,到楼下拿了个锤子把锁砸了。 砰的一下,声音很大。 他和打开门的虞安对视,很平静地看着虞安,当着他的面把手里的烂锁扔进了垃圾桶里面。 等虞景开始洗澡的时候,又发现没有热水。 虞世茂夫妇已经睡着了,虞景不好再去打扰他们,自己一个人检查了很久,结果发现外面的热水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关掉了。 是谁不言而喻。 虞景懒得去和虞安争论,况且虞安是房子的主人,他住在这里,跟租房的外人没什么两样,不用交房租大概是唯一的优点。 他其实也不明白虞世茂他们为什么要接过自己这个烫手山芋。 没过几天,虞景就明白了。 那天他放学放得早,提前回了虞世茂家里,听见他们在房间里说话,估计是觉得虞景还没回来,声音也没收着。 周晶声音挺大地骂虞世茂: “你赶紧把那病秧子给我弄走,他天天住在这里,每个月的水电费都高出二三十,整天又不说话,一副死人样。” “急什么,”虞世茂的语气也不算好,“当初你不是同意了吗?再说了,最开始还不是你的主意。” “我的主意是让他一住进来,你就把虞既远的房子搞到手,结果呢?你到现在都没个动静!” “那总得等他把戒心放下再说吧,那小子精得很,前几天安安还和我说被欺负了…” … 虞景站在客厅,很奇怪,那些尖利的声音逐渐远去,变得模糊,到后来虞景已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了。 原来不是突发善心,是有所图。 他的心里毫无波澜,只是想着,这样才对,比起无头无尾的关怀,目的昭然的示好才更合理,也更安全。 理应如此。 从那以后,他回虞世茂的家更晚了些,也不在他们那儿吃饭,很多时候都一个人解决,虞景在备忘录里记下高考来临的日子,暗暗祈祷时间过得再快一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虞景好像变成了一道沉默的影子,学校、虞世茂家里,他在任何时候都把自己的存在感放得很低,不被人关注,也就不会被针对。这是他以前最擅长的事。 他也没有再和陈岁聿联系。 虞景知道,自己是个很大的麻烦,也像个定时炸弹,身体太差,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炸,陈岁聿曾经帮助过自己,只是因为他人好。 好人不应该被麻烦绊住脚步。 他有的时候放学会绕一段路,经过星际网吧时往里面张望几眼,但从来没看见过陈岁聿。 那点儿微不足道的联系一旦斩断,他们回到各自的生活轨道,倒真的如陈岁聿所说,见面都很难。 只是虞景有的时候做梦,就会梦到在天刚蒙蒙亮的早晨,自己被陈岁聿从被窝里揪出来,淡着嗓子让自己动作快一点儿。 但醒来,虞景盯着漆黑的天花板,看了眼时间,发现现在才三点。 他以前睡觉从来不关灯,门也要留一小条缝,可能是因为小的时候被虞既远关过,产生了心理阴影。 陈岁聿当时笑他是不是还要人哄着睡觉,但也默许了虞景的行为。 但在虞世茂家里不行。 周晶会阴阳怪气地念叨这个月的电费怎么这么贵,说话的时候眼神总要往虞景身上瞥,他有些烦躁,但晚上睡觉再也没开过等,房门也关得紧紧的。 只是入睡可能比较艰难。 虞景毫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翻了个身,突然听到门口的锁被撬的声音。 第十四章 虞景综合症 1. 陈岁聿从小到大,几乎没对任何事情产生过戒断反应,因为拥有的很少,失去了也不可惜。 但当家里骤然之间少了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让他觉得有些不适应的恍惚。 这样的不适应发生在很多个不经意的时候: 有的时候他放学回到家,时间很晚,客厅重新变成漆黑,没有了那个每次说等他回来、但总会躺在沙发上睡着的身影,也不会再有人蹦蹦跳跳地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粥,向自己嘚瑟说“今天是八宝粥!”,阳台重新变得空空荡荡,一如往常,像他原本可以习惯的那样。 存在的痕迹原来是如此轻易被抹除。 陈岁聿偶尔到虞景原来在的房间复习,那是他以前的习惯,但现在一进去却觉得奇怪起来,就好像虞景又躺在床上睡懒觉,下一秒就会醒来,睡眼惺忪地对自己说“早上好”。 第28章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但虞景似乎适应得很好,也没有再像以前一样,每天用短信和他聊天,说一些没用但是有趣的废话,从不指望陈岁聿回答。 他也已经很久不来复读班等陈岁聿下课了。 又是晚修补完课的一天,陈岁聿正低着头订正错题,忽然听到秦小丽说: “最近怎么没看到豆芽弟弟了?” 她好奇地看向陈岁聿: “你惹弟弟生气了?” 陈岁聿懒得搭理她的废话。 秦小丽也不在意,只是靠着墙,百无聊赖地说了句: “好无聊,好想豆芽弟弟。” 陈岁聿掀起眼皮凉凉地看她一眼。 “怎么了?我对他的想是姐姐对弟弟的想好吗?”秦小丽翻了个白眼,“你那什么眼神,跟我要拱你家白菜似的。” “对了,”她想到什么,把声音放低了点儿,“听说前不久豆芽弟弟和齐全深打起来了,还是弟弟先动的手?” 以前的陈岁聿会觉得秦小丽聒噪,但聊到虞景,陈岁聿的耐心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他眼睛依旧看着题目,写字的动作不停,可有可无地应了声。 接着秦小丽突然骂了声: “打得好!齐全深那狗东西就该被好好修理一顿。” 她没注意到陈岁聿的动作一顿。 陈岁聿抬起头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齐全深是谁?” “……”秦小丽被他的问题惊呆了,“不是哥们,齐全深你都忘了?他当时期末考想找你作弊,你没理,后来不是专门抢了你的竞赛名额到处炫耀吗?” 这下陈岁聿有点儿印象了。 他把这个不慎重要的人从记忆里挖出来,略微思索了下: “竞赛名额是我主动放弃的。” 陈岁聿对上秦小丽难以置信的眼神,解释道: “那比赛没什么含金量,去了效果也不大。” 至于后来齐全深是怎么拿到这个名额,又是怎么和外界吹嘘的,陈岁聿就不知道了,也不怎么在意。 他倒是突然想起虞景那句“骂人”的控诉,大概明白过来齐全深是在骂谁了。 陈岁聿竭力忽略掉自己心中的异样,一边想着虞景真的有些冲动了,一边又想,原来有人为自己出头是这样的感觉。 可惜虞景嘴笨,又从来学不会邀功。 对于虞景离开不习惯的还有杜波。 以前虞景总会在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来网吧找陈岁聿吃晚饭,书包里装着作业,就坐在陈岁聿旁边,安安静静地写,突然只剩下陈岁聿一个人,杜波自己都不习惯。 “便宜弟弟真走了?” 陈岁聿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永远都不会好好叫虞景的名字。 他随口“嗯”了一声以示回答。 杜波就贱兮兮地凑过来: “舍得?” 陈岁聿干脆把电脑往前一推,转过椅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杜波耸了耸肩: “随口一说。” 结果没一会儿,杜波又在旁边叫魂: “你就不想知道他在虞世茂家里受没受委屈,有没有被他那个弟弟欺负?” 手指又按错了一个按键,飞快运作的界面戛然而止,结尾处“error”几个字母大剌剌跳动着,陈岁聿难得有些烦躁,冷眉冷眼地问了句: “你是不是闲得慌?” 杜波慢悠悠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现在店里生意也不好,我这个未来老板看着这个百废待——” “那就把你手机拿出来,”陈岁聿打断他,懒得听杜波乱用成语,“给虞景打个电话,自己问他有没有受委屈。” 杜波愣了一下: “不是我也没便宜弟弟电话啊。” 陈岁聿看着他:“我给你。” 杜波没说话,用手指了指陈岁聿,认命地拨通了虞景的电话。 结果旁边的陈岁聿又踹一脚他的椅子: “免提。” 漫长的“嘟”声过后,电话被接通,清泠的少年音从声筒传出来,是很熟悉的属于虞景的声音: “你好,哪位?” 杜波急急忙忙地看一眼陈岁聿,清了清嗓子: “那什么,虞景,我是你波哥。” 那边愣了两秒,然后虞景“哦”了一声,再次开口,嗓音清润,没有了最开始的冷漠: “波哥,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事儿,就问问你最近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可以,”虞景回答得中规中矩,也没说什么其他的,两个人不尴不尬地聊了几句,杜波准备挂电话了,虞景却说“等一下”: “我哥在你那儿吗?” 他有些小心翼翼地问。 杜波眉梢一挑,转头看陈岁聿一眼,这人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但目光是放在杜波的手机上的。 “在啊,现在就坐我旁边呢,”杜波笑着说,“怎么,和你哥说两句吗?” 那边没说话,好一会儿,虞景才开口,声音透过电流传出来,听得很清晰: “不了吧,他应该挺忙,就不打扰他了。” 嘟嘟嘟—— 电话挂断以后,杜波下意识转过头去看陈岁聿。 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岁聿已经转过身去了,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似乎毫不在意。 但他坐在电脑前十几分钟,手上一个代码也没有敲上去。 第29章 2. 他从网吧回家以后,在客厅里坐了会儿,不知道为什么,又莫名推开了虞景房间的门。 里面干干净净,和虞景来之前毫无区别,他收拾得很干净,一点儿额外东西也没有落下。 他想了想,把虞景睡过的床单被套都拆下来,准备扔进洗衣机里,在拆枕套的时候,突然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纸块。 大概是虞景画的画,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到枕头底下。 陈岁聿站在床边,把叠得很近的画纸一点点掰开,看清上面的画时,整个人倏尔一怔。 老杨和他说过虞景画画很好,极有天赋,因此陈岁聿很难认不出这双手属于自己。 和在网吧听到虞景拒绝和他通话一样,那股不适又蔓延上来,胸腔隐隐作痛,可能是胃,也可能是心脏。 他突然想,自己可能是得了一种病。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病症,潜伏期略长,陈岁聿将其命名为“虞景综合症”,通常伴随着间歇性胃痉挛和心悸,看起来不会马上好,且随着时间不断加剧。 有电话进来,是虞景。 陈岁聿接通以后,两个人都没有立刻说话,直到虞景叫了一声“哥”。 现在陈岁聿没有再去纠正称呼问题了,他“嗯”了一声,站在窗边,问: “吃饭了吗?” 那边说“没有”。 陈岁聿皱着眉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了,他正想批评一下虞景吃饭不规律的坏习惯,下一秒就听虞景开口说: “你当时说的话还算数吗?” 陈岁聿略微眯缝了一下眼睛,心中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什么话?” “被欺负了记得找家长,”虞景还是平平静静的,声音透着空旷,周围听起来很安静,隔了两秒,开口向他告状,“哥,我被欺负了。” 陈岁聿脸色唰地冷了下来,一语未发,转身就往门口走。 三十分钟后,虞世茂家的门被他敲响。 客厅里很热闹,虞世茂一家三口都坐在沙发上,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虞景听见声音,从楼上下来了,叫了陈岁聿一声。 陈岁聿原本只是往上草草扫了一眼,结果视线就定在虞景脸上不动了。 一个月未见的虞景,额头上顶着个鲜血模糊的伤口,青肿得厉害,贴上去的纱布聊胜于无,还在不停地往外渗血,笑着叫他“哥”。 陈岁聿说不出来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是沉默地盯着虞景很久,才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等虞景走过去,陈岁聿拉着他的手臂,弯腰和虞景平视: “怎么搞的?” 虞景指了下虞安:“他用钢丝钳砸的。” 至始至终虞景的表情都很平静,陈岁聿不确定他是不是哭过,因为虞景很怕疼,也很容易哭。 不该让虞景走的,陈岁聿想。 因为结果如此明显,虞景离开他以后过得很不好,把自己活得一团糟,晚饭不记得吃,被欺负了也要鼓起勇气很久,才敢向自己求助。 他自己也是,虞景综合症仿佛永远也好不了,在一起的时候不觉,离开了又想念。 眼前的虞景黑发柔顺,看向自己的目光湿漉漉的,眼睛很漂亮,皮肤雪白,很容易让人怜悯,陈岁聿不知道为什么虞世茂一家会欺负这样的人,简直是没有道理。 他来之前想的是一定要帮虞景讨回公道,来之后看到了虞景,就什么都不想了,只想带他回家。 于是陈岁聿拍拍虞景的背,说: “上去收拾东西。” 虞景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收拾什么东西?” 此刻的陈岁聿对虞景有十足的耐心,他伸手按着虞景肩膀,开口道: “叫我什么?” 虞景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仿佛口渴难耐的旅者从沙漠中瞥见绿洲,是天降甘霖的标志。他忽略掉如鼓擂动的心跳声,干涩地开口: “哥。”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摸摸他的头,很平常的语气: “哥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回家! 第十五章 兔子小贩 1. 时间的流逝可以战胜一切。 虞景脑子里莫名想起这样一句话的时候,他正和陈岁聿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而前几天,他还在虞世茂家里和撬门的虞安干仗。 再往前推一个多月,虞景还是一个因为虞既远去世惶恐不安的毛头小子。 一转眼,他好像就有家了。 家这个词对他来说太陌生了,陈岁聿当时把虞景从虞世茂家里带走,也就只简简单单地说了句“回家”。 那天晚上的虞景兴奋得要命,他躺在许久不见的床上,无声地翻滚几圈,抬起腿很兴奋地在空中画圈。 咔嚓一声,门被推开,陈岁聿出现在门口,抄着手看他的样子很冷淡,但虞景知道他不是。 “哥!”虞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也不嫌冷,“你要睡了吗?” “还没有,”陈岁聿目光扫视了一圈房间,然后停留在虞景的脚上,轻轻一带,“东西收拾好了?” 虞景猛地点了两下头,抬起眼睛看向陈岁聿,下目线绷成一个钝感的弧形,像是某种期待,他想听陈岁聿说些什么,什么都行。 第30章 他现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了。 “虞景,”然后他听见陈岁聿叫自己的名字,语气散漫,但状似警告,“再让我发现你光脚踩在地板上,你就直接睡地板。” “……知道啦,”虞景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转身踩上拖鞋,提溜过来贴着陈岁聿,像是不想让他离开,随口问一些废话,“你为什么现在不睡觉?” 此刻的虞景穿着他很喜欢的那套睡衣,衬得整个人都毛茸茸的,脸很小,刚洗过澡,所以也热腾腾的,像个会发热的暖炉。 陈岁聿没有躲,任由虞景靠着,只是偏头扫他一眼,眼尾扬起一道细而锋利的刃痕: “哪儿来这么多问题?” 但隔了两秒,他还是说: “复习,写试卷,背单词。” 陈岁聿平铺直叙地说完,竟然还问虞景说: “怎么,要和我一起学习吗?” 看着虞景瞬间变得兴致缺缺的模样,陈岁聿突然就心情好了起来,他顺手捏了把虞景的后颈: “那就去睡觉。” 虞景“哦”了一声,但没动。 陈岁聿本来准备走了,看见虞景这个样子又停下来。 虞景看起来兴奋居多,也有不安,可能是害怕陈岁聿会把他当成一只小猫小狗什么的,兴趣没了就扔掉。 可是天地良心,陈岁聿从来没有扔过一只流浪动物。 因为他从来不会轻易把它们捡回家,养了也不会抛弃。 盯着虞景充满期待的眼神,陈岁聿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从里面看到了一些害怕或者无措,但他没有问,只是用食指随手敲了虞景脑门一下。 “虞景,听话一点。” 这就是他对虞景的全部要求了。 在今天之前,陈岁聿没想过他以后的生活会有其他人出现,但不是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预兆,虞景就是出现了,决定只在一瞬间。 他想,虞景不让人讨厌,又很依赖自己,容易哭喜欢笑,所以存在于陈岁聿的未来也不会让人觉得无可期待。 反正房子很大,多住一个虞景也不是不行。 虞景奇异地从这句话里明白了他的意思,好像啊,好像陈岁聿的意思是自己可以长住下去,只要他听话。 再说,虞景自认为自己本来就很听话了。 他就这样,再次在陈岁聿家里住了下来。 只是这次没有时间期限,虞景也不用每天掰着手指数剩下的日子。 两个人在短短的上学日就养成了习惯—— 早上七点钟,虞景和陈岁聿从家里出发去往学校,下午放学,虞景下课得早,于是故态复萌,晃悠到复读班门口等陈岁聿下课。 天气越来越冷,虞景只好穿上厚重的天蓝色长棉衣,又裹上一条纯白围巾,远远看着,像一条很小的海豚。 有老师已经记住这个每天都会等陈岁聿下课的小男生了,偶尔走的时候还会叫陈岁聿一句: “快陈岁聿,你弟又来了。” 迎着班里的打趣声,陈岁聿背着书包走出来,虞景嫌他穿得单薄,就从书包里掏出陈岁聿的围巾,递给他: “今天吃什么?” 两个人的身影逐渐远去,远远地,只能听见陈岁聿沉在风声里的声音: “你想吃什么?” “豆皮吧,可以吗?” “可以。” …… 哗哗的落叶被大风卷起,暗示寒冬已然来临。 2. 虞景是从秦小丽那里得到陈岁聿生日将近的消息的。 元旦,连接一年的结束和新一年的开始,是个除旧迎新的好日子。 他看着日子一天天靠近,有事儿没事儿就开始思考应该送什么。 陈岁聿送自己的平安扣,虞景每天都戴在脖子上,连洗澡都不会取下来。 如果忽略8岁时同桌送的贴纸,初二时同学给的半根雪糕,那这个平安扣,就是虞景从外人那里获得的第一件生日礼物,含义巨大,因此陈岁聿的生日不可忽视。 挑挑选选一个多星期,他终于在江岸入口的数码店选中一副耳机,老板说是大品牌,虞景是不太懂的,他只是觉得陈岁聿应该会喜欢。 大概是看他什么都不懂的样子,老板报的价格很高,是现在的虞景负担不起的数额,但他又实在想要。 他用很蹩脚的话术砍价失败以后,就蹲在门口,抱着手,和老板在江风中沉默对峙,态度坚决,语气坚定。 老板最终被那双固执漂亮的眼睛打败,认输地摆了摆手,说: “我倒是可以给你。” 虞景一下子蹦起来,等着老板说出后面的“只是”。 “只是你们明天放假吗?” 年前的最后一个周末,单休,虞景点点头,老板大概也知道,继续说: “我店里有一些cd滞销,过几天2号线正好开通,你帮我在那个地铁口卖一下怎么样?” 12年末江城的第一条地铁试运行通过,人们新奇于新式公共交通的兴起,小街小巷都充斥着相关信息。 虞景却有些迟疑了。 因为他也听过一些小道消息,说地铁周边小摊小贩太多,巡警这些天查得很严,要是被抓到了,还要陈岁聿去警局领他,那一定很丢人。 老板看他踌躇不定的模样,把声音放低了些,继续说: “你要是害怕,我这里还有套玩偶服,穿上它,到时候谁能认出来你,有人问起来,你就说在送cd。” 第31章 “真的可以都送吗?”虞景有些好奇。 老板微微一笑: “不可以。” 后来虞景才知道那天是平安夜,满大街都在卖苹果,只有他穿着愚蠢的兔子玩偶服,蹲在街边问有没有人想要滞销的cd。 太傻了,虞景心想。 他那一箱过时碟片被一众果摊小灯衬得黯然失色,只有路过的小孩儿手欠地揪着耳朵不放,虞景很想骂他们,但说出口的却是“买不买碟片”。 笑话,小孩儿这个年纪都看铁甲小宝,蓝猫淘气三千问,谁听皇后和枪花啊! 整整一个下午,虞景只卖出去了四盒碟片,傍晚来临的时分,天空突然阴沉下来,大风肆虐,连同精美的小灯也颤颤发抖,他吸了吸鼻子,蹲下开始收拾东西回家。 他就是在这时候碰到陈岁聿的。 在象征着浪漫与温暖的平安夜里,陈岁聿和一个穿着俏皮、长相甜美的女孩子并肩走在路上,虞景认识她,是郎思语。 那个总是活在赞美与闲谈中的女生,也是在八卦中和陈岁聿关系暧昧的对象。 他们此刻的距离不算远,陈岁聿穿着纯白色的单薄棉服,在冷淡的夜风中和郎思语交谈,他们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看起来十分般配。 虞景笨拙地蹲在路边,保持着姿势,扭头看着陈岁聿的方向,兔子耳朵耷拉在脑袋边,在陈岁聿倏然抬眼看向他的时候猛地将头转了回来。 接着他听见女孩子跑近的声音,应该是在和陈岁聿说话: “这兔子真可爱,我们一起和他合张影吧?” 虞景没顾得上听陈岁聿的回答,他只是从来没有这么希望自己不是那只兔子。 但很可惜,下一秒,虞景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郎思语弯腰朝他笑起来: “可以和你拍张照吗?” 兔子人没有回答,像是受到惊吓一样,任由毛球尾巴沾湿地上的泥水,仰着脑袋,僵硬地郎思语对视着。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沉默,郎思语正想说些什么,一旁无动于衷的陈岁聿却走上前,伸出手抓了下他的兔耳朵,垂眼望向兔子眼睛,语气很淡地提醒他: “尾巴脏了。” 虞景透过眼睛洞和陈岁聿对视,恍惚间听见自己飞快的心跳声,他不知道陈岁聿是否认出了自己,更多的是紧张,但行动却很诚实,飞快地站起身,手背过去,象征性地拍了拍尾巴。 然后他按照老板教过的指令,将手艰难地举过头顶,朝陈岁聿比了个四不像的爱心,表示感谢。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不像了,陈岁聿表情没有变化,那双冷肃的眼睛只是盯着他,倒是一边的郎思语笑起来: “你真可爱。” 她又询问虞景: “可以和我们一起拍张照吗,我可以买你的cd。” 虞景眼睛一下亮起来。 陈岁聿接过郎思语的话: “cd多少钱一张?” 虞景伸出手,向他比了个四。 陈岁聿点头,又问他: “拍照吗?” 这下虞景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他被夹在两个人中间,郎思语很热情地挽住他的手臂,整个人偏过来,竖起剪刀手看向镜头,而陈岁聿一手插着兜,和兔子人并排站着,注视前方。 在快门声响起的瞬间,虞景突然察觉肩膀一重,是陈岁聿将肩膀抵了过来,两个人的距离骤然拉近,将照片定格在地铁轰鸣的时刻。 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 周围也许有欢呼声,也有情侣的交谈声,小孩儿风一样地狂奔在寒冬的初雪里,四周嘈杂得过分。 但虞景无从察觉,第一片雪花落在玩偶服的肩膀,浸融进布料中,让他联想到冰冷的薄荷,漫天的鹅毛夹杂着寒意,暧昧滋生发酵,这是一个适合有情人的夜晚。 而虞景是误入的外来客,套进兔子的外壳,碟片小贩诙谐地舞动四肢,与柔和的平安夜格格不入。 可在陈岁聿靠过来的那一刻,外来客虞景听见了自己不合时宜的蓬勃心跳声,还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难过。 临走的时候陈岁聿再次抓住虞景的耳朵,很轻地捏了一下,虞景躲在兔子眼睛背后,很害怕陈岁聿认出他来。 但陈岁聿没有说些其他的。 虞景站在混沌的夜里,看不清陈岁聿的表情,只听见他古井无波的语气,确实是对自己说的。 他说: “兔子小贩早点回家。” 【作者有话说】 兔子大王万岁! 第十六章 未置礼物 1. 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江城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幻莫测,等到陈岁聿生日的那天,突然艳阳高照起来,阳光照在身上,却依旧没有多少暖意。 这天是期末考的第二天,过了今天,作为高一生的虞景就正式结束了上半学期的生活,开始享受假期。 在之前的分科中虞景选择了文科,韩二楼当然也是,阴差阳错的,两个人又成为了同班同学。 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虞景虽然理科奇差,但文科成绩还算不错,于是两个人坚挺的守门员联盟就此瓦解,只剩下韩二楼一个人的名字留在了吊车尾。 “不是凭什么,虞景,你一天到晚也没怎么学啊,怎么还能考十六名?”韩二楼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学了?” 虞景没应声,只是扭头看他一眼,那一眼里稍微有点儿轻蔑,严重打击了韩二楼的自信: 第32章 “我靠,虞景你那什么表情,看不起谁—” “没有,”虞景打断他,不走心地笑了一下,用很欠揍的语气说,“不用偷偷学,我天生就这么厉害。” “…”韩二楼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差点儿被气死,再看虞景拿着书包藏着掖着的样子,粗眉一横,“你书包里装啥呢?” “好东西,”班上的人都在大扫除,最后一节课老师布置完作业就走了,虞景正想逃跑,随口敷衍了一句韩二楼,猫着腰从后门溜走了,一路直奔复读楼。 他带着满身潮气,扒在窗口找了一大圈,还是没能看到陈岁聿的身影,最后对上秦小丽的目光,虞景张大嘴,对嘴型问她: “丽姐,我哥呢?” 讲台上的老头还在讲课,秦小丽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隐蔽地朝他做口型: “办公室。” 完了又说: “在挨骂。” 虞景一下子皱起眉头,撑着窗台的手微微用力,人又往上蹦了蹦: “为什么啊?” “谈恋爱。” 分辨出秦小丽的口型以后,虞景心里一抖,手上下意识松了劲,整个人“咚”一声摔到了地上。 下课铃声立刻“叮铃铃”响了起来。 虞景龇牙咧嘴地摸了把尾椎骨,刚才摔得有点儿痛,脑子里却还不断重复秦小丽说的话—— 在挨骂,谈恋爱。 因为谈恋爱,所以在挨骂。 等虞景理清楚这句话里面的因果关系,陈岁聿已经走到他旁边,很轻地踢了下虞景的屁股,却刚好碰到了虞景摔疼的地方。 他几乎是猛地抖了一下,痛苦一瞬间窜到大脑皮层,带着他眼睛一酸。 “疼!”虞景坐在地上,手捂着尾椎骨那块地方,抬眼语气很不好地冲陈岁聿喊了句。 陈岁聿脸上看不出什么被训斥的痕迹,和虞景对上视线以后倒是神色微微一顿,然后俯下身,食指刮了下虞景的鼻尖。 “摔疼了?” 可能是吧,虞景其实心里更难受,又胀又疼,可能是不想让陈岁聿谈恋爱或者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索性归结于陈岁聿踹上来的那一脚。 他瞪着陈岁聿: “你那一脚把我踹疼了。” 陈岁聿没有纠正他对“踹”字使用的不精准性,虞景的脸色在寒冬里总是很过分的白,看起来很羸弱,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好,或者是因为虞景的眼眶很红,让他整个人都更有生气了一些。 但虞景好像不会再因为一些小事就流泪,比十五岁的虞景长进许多。 陈岁聿坦然认下,伸出手把虞景拉了起来: “放假了?” 虞景很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莫名的情绪压下去,闷闷地应了声“嗯”。 “等下回家?”陈岁聿又问他。 虞景回不回家其实无所谓,他的背包里装着给陈岁聿的生日礼物,只想在安静一点儿地方,路上或者家里都行,给陈岁聿说一声生日快乐。 他于是说: “我都行,你回家吗?” 复读班也刚结束期末考试,放一两天假后就会开始补课,一直持续到一月下旬。 不过陈岁聿却说: “去杜波那里。” 他转头问虞景: “一起?” 虞景仔仔细细盯着陈岁聿的脸色,发现他可能确实是把自己的生日忘了,看起来没有任何想要庆祝的想法,难得的假期也只是想着打工赚钱。 不过虞景还是点头说“好”。 陈岁聿就进去收拾东西了,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书包出来,短暂的假期对他们来说都是难能可贵,有人朝虞景打招呼: “又来接陈岁聿啊弟弟。” 虞景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对他们友好地微笑,说: “是啊是啊。” “还乐呢,”秦小丽敲了虞景后脑勺一下,靠过来神神秘秘地开口,“你哥怎么回事儿?” 虞景被她贴着,有些不自在,往后面挪了挪,笑着说“不知道”。 “别问我了,丽姐,你不如直接问我哥。” “我敢吗他那个脾气,”秦小丽瘪了瘪嘴,有些忌惮道,“不过郎思雨胆子太大了,都直接找班上来了,被举报也在所难免。” 一边的虞景听着她的话也没有很意外,只是有点儿难过,可能还是因为陈岁聿踹的那一脚太疼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声音开口: “果然是郎思雨啊。” 他想起那一张在平安夜留下的不尴不尬的三人照,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很多余,又迟钝地想,应该也只有情侣才会平安夜出门一起逛街吧。 “果然?”秦小丽敏锐地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意思,正准备问下去,陈岁聿背着书包出来了,拍了下虞景的头: “走了。” 两个人在网吧待到很晚,虞景把布置的作文写完,抬起头才发现已经快十点了。 一旁的陈岁聿依旧盯着电脑屏幕,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冰冷的神色如同无机质的机器。 虞景将耳机从书包里拿出来,他用包装纸将耳机包了起来,由于虞景的手艺真的很差,他前后一共包了五次,还把手指划破了一道口子。 包厢里很安静,虞景手攥着礼物,掌心湿润,大概是汗水,他将手背到身后,走到陈岁聿旁边,刚叫了一声哥,杜波推门而进。 第33章 陈岁聿正巧也扭过头来,可还没等虞景开口,杜波猛地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把他拉了出去。 门被杜波轰的一声关上。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杜波才问他: “你刚才是不是想送陈岁聿生日礼物?” 虞景愣愣地看着他“嗯”了一声: “不可以吗?” “不可以,”没想到杜波用一种从未如此严肃的语气否认道,他盯着虞景,好一会儿,才说,“你难道不知道陈岁聿从来都不过生日吗?” 虞景的心猛地一沉。 “为什么?” “我上哪儿知道去,”不知道杜波是不是根本不想和虞景解释,语气绝对算不上好,他想起刚才的场景心里还是一阵后怕,怀疑自己要是晚去一秒钟虞景就会被陈岁聿扔出去。 杜波最后只告诫虞景: “总之,陈岁聿从来不过生日,不要祝他生日快乐,也不要送他生日礼物,记住了吗?” 虞景还是想问为什么,但杜波的神色严肃不似作伪,他只好顺从地点头: “我知道了。” 在很久以后,陈岁聿的又一年生日,那时的虞景不再因为旁人的言语进退维谷,拥有了更多勇气,也斗胆在零点到来的时刻,给陈岁聿一个亲密的吻。 虞景也问他为什么。 “因为在我第一次生日的时候,陈胜南丢下我和苏琼跑了,从那以后,每年的12月30号都是属于苏琼的发泄日。” 他对生日的期待在年复一年中消弭,只有怨恨与世俗的苦痛时刻伴随自己,快乐变得很难,但也不再重要。 生日提醒陈岁聿降临到世界的时刻,那一日是漫天大雪,除旧迎新的好时候。 可在此之前,也没有人过问他是否愿意出生在一个充斥着矛盾与仇恨的家庭,度过漫长的几十年人生。 对他来说,出生与成长是被迫发生,一切都是无法逃避的现实,不再需要生日来提醒。 2. 那一天就这么平平无奇地过去了,两个人是凌晨才回到家,老旧的天然气不堪重负地罢了工,卧室冷得虞景狠狠打了几个寒颤。 被窝里更冷。 他很努力地把自己缩成一团,类似于子宫中的胚胎,但还是太冷了,他不知道窗户也坏了,寒气直往房间里钻,棉被的作用几近于零。 虞景就这样哆哆嗦嗦地冷了半宿,最终还是没忍住,抱着枕头敲响了陈岁聿房间的门: “哥,你睡了吗?” 过了十几秒钟,陈岁聿捏着眉心打开了门,虞景有些抱歉地看着他倦怠的神色,想着陈岁聿一定会是被自己从梦里吵醒的。 看着像蚕蛹一样被棉被包裹的虞景,陈岁聿眉梢微微一跳,嗓音含着倦意,问他: “怎么了?” “太冷了,今晚我可以和你睡吗?”虞景说话的时候根本不敢看陈岁聿的表情,很怕下一秒就会被拒绝,身体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嘴唇都冻得发白。 他没有立刻听到陈岁聿的回答。 过了好几秒,漫长得虞景有些撑不住了,陈岁聿才侧过身,对他说: “进来。” 躺在床上以后,虞景很规矩地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直直躺着盯着天花板,一动也不敢动。 陈岁聿的卧室好像是自己的房间暖和一点儿,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应激,躺了好一会儿,虞景还是在不断地发着抖,张嘴牙齿会不由自主地磕在一起,发出明显的碰撞声。 虞景很刻意地抿着嘴,强迫自己的声音小一点儿,不要吵到陈岁聿。 但效果微乎其微。 他对自己制造的声音难以忍受,困意无影无踪,烦躁地想倒还不如回自己的房间,或者去沙发上将就一晚。 可等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点点挪动下床的时候,一只手猛地拽住他的手腕,将虞景重新拉回床上。 陈岁聿哑着嗓子开口: “折腾什么?” 虞景陷进柔软的被窝里,烦躁无处可藏,索性破罐破摔道: “还是冷,要不我还是回——”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同一时刻,陈岁聿一只手扣住虞景的腰,将他往后一拽,彻彻底底把他抱在了怀里。 不属于自己的热意一瞬间笼罩下来,将虞景全然包裹,他的后背与陈岁聿的距离几近于零,甚至能察觉到他胸膛的起伏,虞景呼吸下意识顿住了。 陈岁聿大概是真的很困,懒得再和虞景说些有的没的,只抚过他僵硬不安的脖颈,又拍了拍虞景的头,类似哄睡的姿势。 “睡了。”陈岁聿低哑着声音说。 虞景本来以为自己将会彻夜无眠,可陈岁聿平稳的呼吸打在他的耳畔,仿若一种见效极速的催眠药剂,很快将他拉入睡眠的深海之中。 他后来偷偷将耳机放进了陈岁聿的桌子里,一个极其不显眼的位置,陈岁聿发现的时候也没有惊讶,熟悉的包装纸他在虞景房间里见过。 虞景大概真的觉得自己伪装的本事很好。 会穿上笨重的玩偶服,通过贩卖cd以换取一副价格不菲的耳机,但陈岁聿其实第一眼就认出他了。 所以他会和一只玩偶拍下照片,又买下很多张碟片,找到影像店,从老板的口中得知事情的始末,如果不是陈岁聿主动,虞景应该一辈子也不会说。 虞景是这样的。 第34章 他只敢将送不出去的礼物放到陈岁聿的桌子里,如同那些不知姓名的追随者一样,被扔掉也没关系。 但陈岁聿又想,那可是一只兔子换来的耳机。 陈岁聿可能会随手扔掉礼物,但不能抛弃名为虞景的兔子。 第十七章 蹦蹦 1. 虞景有一点儿不太明显的起床气。 这一点是在和陈岁聿住在一起以后他自己才发现的。 冬天的早晨总是很冷,坏掉的天然气管道迟迟没有修好,虞景变成常常在陈岁聿房间醒过来,听见陈岁聿说话也懒得动弹。 天没有完全亮,陈岁聿很少将就他多睡一会儿的请求,打开灯,刺眼的光亮折磨虞景被迫清醒,头发乱糟糟地坐起来,盯着陈岁聿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但不说话。 陈岁聿递给他一杯温水,早晨太干燥了,虞景嗓子永远都是哑的。 他像一只树懒,很迟缓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等待莫名的躁意一点点儿消散,然后才仰起头,眼睛半眯着,对陈岁聿说: “早上好,哥哥。” 他看起来依旧睡眼惺松,宽松的家居服领口歪斜,大剌剌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陈岁聿一边将虞景的领子扯回来,一边开口: “撒什么娇,起床。” 后来虞景每天晚上都会很自觉地往陈岁聿房间钻,没有拒绝等于一种默许,顺竿爬的道理虞景比谁都学得快。 绝大多数时候陈岁聿会坐在书桌前复习,虞景就跟着坐在他旁边,学习是很难学进去的,他拿着素描本涂涂画画,有的时候画树,有的时候画人,陈岁聿在其中占比篇幅巨大,虞景只愿意承认是陈岁聿长得很好画。 他也非要等着陈岁聿一起睡觉。 偶尔太晚了,虞景就趴在桌子上睡着,恍惚间耳边只听见陈岁聿写字的声音,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成为安静冬夜里唯一的背景音。 陈岁聿在这个时候就会用笔头把虞景敲醒,让他去床上睡。 “太粘人了,像只尾巴。”陈岁聿如此评价道。 但虞景其实是很巧舌如簧的,他说“一个人睡太冷”,又说“我只是无聊”,好像陪着陈岁聿复习是很重要的事情,稍有耽误就不可以。 更加奇异的是,陈岁聿并没有再说什么,他默认了虞景站不住脚的说法,又觉得身边坐一个爱睡觉的粘人精也没什么不好。 但可能是虞景实在爱随地大小睡,他后来又感冒了一次,病毒来势汹汹,接近一周,他嗓子疼得连话也说不出,这个时候陈岁聿就鲜有地逗弄起虞景来。 他严格地将中药每天三次的量安排好,并且必须看着虞景喝下去,对上一脸苦瓜相的小孩儿,陈岁聿眼里有了少许笑意: “不想喝?” 虞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恳求地望着陈岁聿点点头。 陈岁聿却不吃他这一套: “那就说你不想喝。” “哥——”一声下去,嗓子劈了叉,虞景嗓子跟糊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算了,小哑巴,”陈岁聿对欣赏虞景喝药的戏码乐此不疲,抬手往他手心里扔了粒薄荷糖,淡嗓里带着点儿笑,“安心喝药吧。” 他还特意买了个玻璃罐子回来,将薄荷糖塞进去,方便虞景自取自足,后来虞景不知道从哪儿又去薅了个罐子,每吃一颗糖,就把包装纸叠起来放进空罐子里,蓝色锡箔纸在玻璃中闪闪发光,像一盒从海里捞出来的浪。 很快,空罐子满了,虞景感冒好了,也长出了蛀牙。 在小年夜当天,陈岁聿领着脸颊肿成一个馒头的虞景去医院拔牙。 医生的动作很利落,但虞景依旧觉得拔牙是很可怕的事情,并且也不能忍受很久不吃他心爱的热干面,只能喝粥。 他用萝卜丁下饭的时候心里偷偷想,以后再也不要吃薄荷糖了。 十六岁的虞景已经开始萌生在意外貌的意识,他跑进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原本的婴儿肥不知道何时已经消失,下巴瘦削,本来应该是还算好看的一张脸。 但此刻他的一半脸颊高高耸立,这让他看起来有些像动画片里的跳跳虎之类的人物,以搞笑著称,和好看实在没什么关系。 “别照了,小馒头,”陈岁聿又给他取上一个全新的绰号,看着虞景像豚鼠一样鼓起的脸,不知道其实虞景的气愤更多,“来吃饭。” 虞景垂头丧气走出来,端起寡淡无味的白粥,很难不去在意自己的脸,他于是问陈岁聿: “哥,我这样是不是很丑?” 虞景焦虑的样子并没有让陈岁聿生出同情,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他侧头扫了虞景一眼: “怎么,怕被别人看到?” 虞景闷着头不说话。 大概是默认的意思。 陈岁聿只好安慰他:“等你开学早就消肿了,你同学他们不会笑话的。” 虞景觉得陈岁聿根本不懂自己是什么意思,他根本都不在意别人的看法,自己每天都要面对的人只有陈岁聿。 但陈岁聿又只会笑话他。 “……又不是他们。”虞景只好低声愤愤嘟囔道。 可能陈岁聿的听力太好,这句话很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难得顿了一秒,反应了下虞景的意思。 然后才意识到这是虞景对自己的控诉。 他反思是不是这几天自己叫“小馒头”的次数太多了,打击到了虞景脆弱的自信心,的确,十几岁的男生应当不喜欢别人叫自己馒头,即使陈岁聿只是觉得很可爱。 第35章 但生气的虞景其实很好哄,陈岁聿只是对他说了句“抱歉”,又说: “不丑,其实很可爱。” 虞景强撑着抿起的嘴角只堪堪维持了三秒,接着陈岁聿就发现虞景偏开头装作不经意地笑起来。 他看起来真的很在意自己的看法,陈岁聿想,他不知道虞景对自己的依赖与信任从何而来,这两样是陈岁聿没得到也从不奢望的东西,虞景却是天生就有,他与自己截然不同,陈岁聿再次断定。 可那又没什么关系,他们住在一起,入侵彼此的生活空间,也不是因为有多相似。 虞景是出于需要,陈岁聿其实也是。 2. 除夕将近,陈岁聿接了个活儿,绝大多数时候都待在网吧,虞景肯定是跟着他一起的。 窗外大雪肆虐,他们躲在温暖的网吧里,阻隔一切,对年关的来临毫无实感,还是杜波送上来两桶泡面,对陈岁聿说: “聿哥,明天过年来这儿过呗,我煮个火锅。” 陈岁聿捏着眉心将目光从屏幕上转移到杜波身上,困倦地闭了闭眼,低声道: “明天除夕?” “是啊,您这日子都过糊涂了吧,”杜波坐在桌子上,转身薅了把虞景的脑袋,“弟想吃点儿啥?波叔给你做。” 虞景差点儿被杜波一掌怼进泡面桶里,连忙撤到一边: “我都可以,不挑。” “不挑?”旁边键盘敲得飞快的陈岁聿可有可无地笑了声,嗓音散漫,对着杜波开口,“他不吃香菜,胡椒和虾。” 顿了两秒,又补充道:“还有,他刚拔完牙,辣椒花椒和生姜也不能吃。” “……那你这火锅能吃个蛋啊。”杜波同情地盯着虞景,都有点儿想把他手里的那桶红烧牛肉面夺回来,“那这方便面你是不——” “咚咚”几下敲门声传来,能找到包厢的大概率是熟人,杜波扯着嗓子喊了句: “谁啊?” “我,”是一个女生的声音。 杜波瞬间转头看向陈岁聿。 陈岁聿面色平平,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在对方又开始敲门时站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他开门的动作坦然,因此旁边的虞景很容易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郎思语。 陈岁聿大概和郎思雨说了什么,两个人很快下了楼,连说话声都听不清晰,虞景坐在原地,觉得手里的泡面也没有那么香了。 “波叔,”虞景迟疑着叫了声杜波,终于没忍住把堵在心里许多的问题问出口,“我哥他……是在和郎思雨谈恋爱吗?” 他和杜波对上视线的瞬间有些奇异,虞景看见杜波眼里的审视与意味深长,而杜波察觉虞景嘴角还粘着辣油。 他扯了张抽纸递给虞景,隔了两秒,才挑了挑眉: “怎么,怕你哥被抢走了?” 虞景下意识先摇头。 然后细细思索过后,又很轻地点了下头,像是迫不得已承认些什么,觉得自己卑劣,又没有立场。 “我只是想问问。” “问呗,没不让你问,”杜波神神秘秘地朝虞景比了个拉链的手势,对他说,“弟你把心放肚子里。” 虞景被他的表情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哥和郎思雨没谈。” 他看着虞景愣愣的表情,老神在在地继续道: “性别不对。” 这下虞景是真摸不着头脑了。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正想继续问下去,陈岁聿推门而进,里面的两个人同时看过来,他动作一顿: “怎么?” “没事儿,弟找我打听你情感状况呢,”杜波毫不犹豫地把虞景卖了,临走的时候还不忘拍一拍他的肩膀,“加油,自己上。” 虞景被迫迎上陈岁聿没什么感情的目光,心虚地想,早知道就不问杜波那个大嘴巴了。 杜波走后,陈岁聿重新坐回到座位上,看着一旁站得局促的虞景,朝他偏了偏头: “站着干嘛,坐过来。” 虞景“哦”了一声,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点儿视死如归的意思,坐到陈岁聿旁边,背脊挺直,好一会儿,听见陈岁聿淡声开口: “想知道什么?” 虞景瞬间卡壳,耳朵猛地一下红透了,说: “我就随便问问。” 陈岁聿目光专注地盯着屏幕,随口“嗯”了一声: “问吧。” “……”虞景本来想说不用了,他已经问过杜波了,但陈岁聿现在看起来很好说话,而且虞景的确很想知道,他顿了两秒,就真的问出口了,“哥,你是在和郎思雨谈恋爱吗?” 陈岁聿早有预料似地,停下手上动作,转头看着虞景: “不是。” 此刻看向他的虞景大概是真的好奇,微微倾身过来,圆润的眼睛始终看着自己,耳廓很红,但目光并未退缩。 因此陈岁聿难得多解释了一句: “她之前找我修电脑。” 虞景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思索了两秒,却又开口: “只是找你修电脑吗?” 陈岁聿闻言倒是笑了,虞景的确不傻,也不好糊弄,他说: “不止是,但我拒绝了。” “为什么?” 陈岁聿觉得虞景的问题有些多了,他看向虞景: 第36章 “没有什么为什么,不喜欢,所以拒绝了。” 下一秒,虞景脱口而出: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问完以后虞景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什么,他看见陈岁聿微微眯缝了一下眼睛,缓慢开口: “问题这么多啊。” 隔了两秒,又针对性很强地回答他: “喜欢话少的。” 虞景愣了一下,然后抿着嘴,无奈地说: “好吧。” 一整个晚上,虞景都心不在焉,陈岁聿从繁琐的代码中抽身出来,瞥见虞景无所事事的模样,开口叫了他一声: “靠过来。” 虞景闷闷地应了一声,做到陈岁聿旁边,手懒洋洋撑着下巴: “干嘛?” “玩儿不玩儿游戏?”陈岁聿突然问他。 得到虞景肯定的回答以后,陈岁聿打开他面前的电脑,在看不懂的界面飞速操控了几分钟,而后退开,把键盘挪到虞景面前: “玩儿吧。” 虞景盯着屏幕上的可爱像素小人和上下浮动的木板,手足无措地看向陈岁聿: “怎么玩儿?” “w前进,s后退,ad左右移,空格跳跃,”陈岁聿示范了两下,像素小人立刻跳动着前进了好几格,“你自己试试。” 虞景尝试着按动按键,游戏人物跳跃上木板,又往前飞快走了几步,哐当一下,跌落下去,回到起点。 “慢一点,”陈岁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看向他这边,提示道。 虞景隐约找到了窍门,一鼓作气飞跃到顶上的平地上,拿到卷轴,自动开启下一个关卡。 他就这样一下一下跳过去,偶尔失败了,只能又回到第一关从头开始。 “这个一共有多少关啊?”虞景眼睛都花了,在十几关来回打转,无论如何也跳不上旋转圆木上。 “不知道,”陈岁聿扫了他屏幕一眼,靠过来长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了几下,小人平稳停在圆木中心,接着道,“这只是一个demo。” “demo?”虞景有些惊讶,“这是你自己做的游戏吗?” 陈岁聿“嗯”了一声: “时间要结束了,快玩儿。” 虞景被他提醒,手忙脚乱地操作一通,小人果不其然掉落下去,在起始点滑稽地来回蹦跶着。 他没忍住又问陈岁聿: “哥,这个游戏叫什么啊?” 他的手指放在空格忘了拿开,屏幕里的小人还在不停地蹦蹦跳跳,看起来有种充满生机的喜感,陈岁聿盯着那个小人,突然很轻地笑了。 “蹦蹦。” 虞景没听清: “什么?” “这个游戏叫蹦蹦,”不知道为什么,陈岁聿莫名觉得这个跳起来的小人很像虞景,像是怕虞景还是没听清,他还好心地朝虞景解释道,“蹦蹦跳跳的蹦蹦。” 第十八章 康定斯基 1. 除夕在鞭炮声中来临。 12年真正意义上的最后一天,早上七点,陈岁聿将虞景从被窝里叫起来,带着睡眼惺忪的他去超市采购年货。 超市里人满为患,两个人好几次都险些被人群挤散,虞景只得紧紧抓住陈岁聿的衣袖,将脸缩在围巾底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想吃什么自己拿,”路过的人太多,陈岁聿侧身让过推着购物车的小孩儿,对虞景说道。 大概是超市里太吵,虞景根本没听见他说话,眼睛还盯着货架上摆着的烟花,陈岁聿看着购物车马上要撞上虞景,只好顺势牵住虞景的手,将他带到自己身边。 “跟紧我,”陈岁聿叮嘱他。 虞景好像没反应过来,目光落在两个人交叠的手上,好一会儿,才把脑袋往围巾里又埋了埋,闷声说“知道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从货架上拿了一把烟花,还有仙女棒: “想要这个?” 虞景扬起头,自下而上地盯着陈岁聿两秒,然后将目光挪到烟花棒上,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松开陈岁聿的手去接: “可以吗?” 陈岁聿垂下的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他下意识蜷缩了一下手指,面色沉静,将东西塞到虞景怀里,说: “可以。” 后来两个人又买了些生食,费了老大劲从超市里挤出来,陈岁聿手里拎着两大袋肉,虞景怀里抱着烟花和蔬菜,走得踉踉跄跄,他怕冷,早上出门特意戴了顶软毛线帽子,这会儿歪斜在一边,遮住了他的半边眼睛。 他怀里抱着的口袋比人还大,跟个独眼大侠似的,路都看不清,只好停在路边,叫住前面的陈岁聿: “哥,我的帽子!” 陈岁聿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转头看他,却没有动。 隔了好几秒钟,虞景似乎看到陈岁聿嘴角往上扬了扬,很轻,仿佛是错觉,况且虞景只有一只眼睛,看错了也正常。 但紧接着,陈岁聿将手机拿出来,对准虞景的方向,按下了快门。 “哥!”大红色的帽子遮住虞景半张脑袋,露出的眼睛倒是神采飞扬,瞪着镜头威胁陈岁聿,“不要拍照!” 但他这样的威胁气势缺缺,并不能让人害怕,手机里虞景生气的模样如此鲜活,陈岁聿默不作声地看了照片几秒,才点击了保存。 年夜饭是在网吧吃的,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杜波做起饭来很像那么一回事儿,浓重的火锅香气铺洒浸润每一个角落,虞景玩儿着蹦蹦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坐到桌边,看陈岁聿将食材一点一点下进锅里。 第37章 房间里很暖和,陈岁聿只穿了一件贴身的白色高领毛衣,身材高挑,腰身劲瘦,他身上如影随影的那股冷淡被热腾腾的烟火气冲散,虞景撑着下巴,偏着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一直知道陈岁聿很好看,可能帅气形容很为恰当,虞景见识过很多女生前仆后继,因为自己和陈岁聿走得近,偶尔也会有女生拜托自己将礼物带给他。 虞景也不是没有接过。 那些包装精美、看起来价格不菲的东西让虞景隐隐觉得压力巨大,他不忍心辜负她们的心意,即使和自己其实并没有太大关系。 他接过的第一次是一个玩偶挂件,也是唯一一次。 当时陈岁聿的脸色很不好看,甚至称得上冰冷,他冷冷地扫了挂件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开口,问虞景: “什么意思?” 虞景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安,只好很快开口,向陈岁聿解释道: “是我放学的时候她给的,说希望你会喜欢,如果不喜欢的话扔掉就可以,当时她—” “扔了,”陈岁聿淡声打断他,他没有再看挂件一眼,只是垂眸,目光平直地看向虞景,叫他的名字,“虞景。” 虞景踌躇不安地与他对视。 “以后不要做主替我收任何礼物。” “那很麻烦。”他这样说道。 从那以后,虞景再没有替陈岁聿收过任何礼物。 时间转回现在,陈岁聿眉眼淡淡地扫了虞景一眼: “饿了?” 虞景慌忙地将视线挪开,转移到陈岁聿拿着菜刀的手上,一边摇头,一边却说: “有点儿。” 杜波手里拿着两瓶啤酒走进来,笑着逗虞景: “往清汤锅里再放点儿硬菜,本来就牙疼,我怕我弟再吃不饱。” “已经好了,”虞景反驳他,“我脸都不肿了!” 杜波凑过来盯着虞景,然后突然伸出食指往虞景脸上戳了一下,看着刚才还很硬气的人一下子龇牙咧嘴起来,杜波乐呵呵地笑了: “拉倒吧,你现在充其量也就是半个馒头。” 虞景觉得杜波烦人得很,躲开他坐回电脑桌前继续打起蹦蹦来。 等到八点,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磅礴的歌声传来,杜波抄起酒瓶灌了一口,扭头看电视: “这演员挺眼熟啊,演过什么来着?” 虞景伸着脖子往电视上望了望,也觉得那个和尚很眼熟,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啊”了一声: “张无忌!” 他立刻转头问杜波: “是不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 杜波也恍然大悟似地点了点头: “好像还真是。” “是吧是吧,”虞景跟找到知音一样,饭也不吃了,“你说为什么张无忌不取周芷若呢?” 杜波却“嗯嗯啊啊”了好一会儿,终于憋出一句: “因为吧,这个周什么若…她是个坏人!” 陈岁聿在一边眼皮都懒得掀: “别理他,他根本不看电视剧。” … 吃完晚饭,虞景拉着陈岁聿出去放烟花。 他还是带着那顶小红帽,显得脸特别小,天空全是偌大盛开的烟花,虞景一手拿着一根仙女棒,笑呵呵地在黑夜里画8。 陈岁聿把地陀螺点燃,虞景缩在他后面不敢往前,生怕旋转的地陀螺会飞到自己身上。 “不会飞的,”陈岁聿鼓励他,“你自己试试。” 虞景小心翼翼地拿着打火机走上前去,回头犹豫地问陈岁聿: “哥你别骗我啊。” 在火焰触碰到引线的瞬间,地陀螺轰然炸开,在地上飞速旋转几圈后猛地从虞景眼前窜到天上。 “我靠!”虞景被“咻”的一声吓了一大跳,连心都差点儿飞出来,回过神后都想哭了,“这就是会飞吧!” 陈岁聿在一边笑了,黑发黑眼在夜里扎眼得要命,语气散漫地为自己开脱: “质量问题。” 没过多久,杜波也出来了,扛着两大箱烟花,在零点来临的时候点燃,同一时刻,盛开的烟花将夜空照亮,耀眼得让人如临白昼,电视里隐隐约约有祝福声传来,三个人仰头,安静地看着同一片天空。 灿烂的烟花经久不息。 虞景有些冷了,搓着手指往掌心吹气,靠在陈岁聿身上,眼睛弯弯地说: “哥,新年快乐啊。” 陈岁聿拉着他的手塞进大衣口袋,掌心可及是虞景冰凉的肌肤,恍惚间似乎能听到血管跳动的脉搏声,一下又一下。 但陈岁聿没有在意,他只是仰着头,目光沉静地盯着闪烁的天穹,平平淡淡开口: “新年快乐。” 2. 13年初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是杜波谈恋爱了,二是虞景成为了一名艺术生。 前者略写不谈,虞景学艺术这个事情他自己其实也没想到。 那时候他刚写完数学作业,坐在陈岁聿身边,觉得无聊,就掏出素描本出来画画。 上面是画了一半的陈岁聿的手,虞景想自己可能有一点儿轻微的手控,他不露声色地扫了陈岁聿一眼,就握着笔画起来。 偶尔没有思路了,就往陈岁聿那儿看一看,在虞景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他手上时,忽然看见陈岁聿抬手打了个响指。 “在画什么?”陈岁聿松松靠着椅背,问他。 第38章 虞景连忙把本子往自己跟前带了带,生怕陈岁聿看见了一样,头摇成了拨浪鼓: “没什么,随便画画。” 他对上陈岁聿没有移开的眼睛,增强说服力似地点点头,说: “真的。” 可下一秒,陈岁聿却开口,平静的声音犹如一声惊雷,砸在安静的卧室之中。 他问虞景: “想不想学艺术?” 虞景先是怔愣两秒,然后难以置信般睁大眼: “我吗?” 陈岁聿觉得他这个问题很傻: “不,是我。” 虞景脑子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但很快又清醒过来,他没忘自己拮据的处境,和老王的谈话仿佛只发生在昨天。 他也觉得有些麻烦: “但是我没钱。” “钱不是问题,”他的顾虑对陈岁聿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养虞景不难,在虞世茂的家里,他接虞景走的时候陈岁聿就已经做好准备,现在要的只是他的一个答案。 “但是…”当虞景踌躇不定时他会沉默很久,像是在不停地权衡,陈岁聿等到他权衡结束,可虞景却回以他又一个问句。 “我应该怎么报答你呢?” 虞景没什么钱,又没有什么本事,他想,如果陈岁聿是个投资商,那一定是眼光最不好的那一类。 他用上了“报答”两个字,隐隐约约将两个人的关系剖白开来,立于天平两侧,天平摇摇晃晃,最终偏离一侧。 他们的关系是不平等的,虞景早早意识到这个事情,陈岁聿对他很好,但事实无法更改。 但夜晚的陈岁聿很温和,对虞景十分包容,他的回答是: “不用报答。” “你可以有更好的人生,”这是陈岁聿的家庭不曾给予他的东西,“有权利”“有机会”的可能性没有降临到自己身上,陈岁聿就想,也许虞景能有。 回报实在是太过虚无缥缈的词,就像陈岁聿原本收留虞景,也不是为了从他身上索取什么,虞景不是其他的用以投资的物品,陈岁聿只是希望他好好长大。 这回虞景沉默的时间比之前要长。 久到陈岁聿以为虞景睡着了,但虞景只是偏着头,整个人缓缓靠向陈岁聿,依偎在他身边,头发柔软,低声道: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陈岁聿认为,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要难回答许多。 因此陈岁聿也沉默了一些时候,靠在他身上的虞景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暖意,清淡的香气将陈岁聿包裹、环绕。 他闭上眼,任由自己沉溺,许久,才摸了一下虞景的后颈,说: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开学一周以后,陈岁聿带虞景坐上公交,历经近一小时的车程,到达一片商贸中心。 虞景跟在陈岁聿身后,看他推开一扇灰木漆大门,店名是用白砖拼出的“燃烧”两个字。 里面没有人,零散的画架随意摆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流淌而过,虞景盯着墙上各式各样的画作,忍不住走上前去,头仰起来,对陈岁聿说: “是康定斯基。” 陈岁聿是不知道康定斯基是什么人的,他微微点了一下头,正准备说什么,楼梯上传来慢悠悠的脚步声,虞景抬头,和扶着栏杆的漂亮男人对上了视线。 这人只将目光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片刻,转眼就笑着看向了陈岁聿。 “来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朝虞景说道: “温燃,你的老师。” 虞景闻言,朝温燃点了点头: “温老师。” “不用叫老师,我和你哥差不多大,叫哥就行,”温燃走过来,扶着虞景肩膀,开口却是对陈岁聿说的,虞景发现他吐字很轻,嗓音听起来很舒服。 “陈岁聿,”温燃叫了陈岁聿一声,笑意吟吟地看着他,“我帮了你这个忙,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第十九章 酸梅 1. 温燃看起来和陈岁聿关系很好。 在虞景仅有的十几年里,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温燃漂亮、随性又特立独行,虞景曾经看见过他颈侧的纹身,是一丛艳丽繁茂的玫瑰,看起来美丽又危险,如同温燃本人。 那时候他问起纹身,温燃的回答也很直接: “前任留下的。” 虞景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像温燃这样,任由可能分开的人在自己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伴随自己余生,不过一切和他也没什么关系,虞景本来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但很快,这种毫不相干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在《蹦蹦》的排行榜上发现了一个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陈岁聿的名字。 在过年前后,虞景对《蹦蹦》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他在一个月之内洗刷掉积分排行榜前十,当然,它们原本也只由陈岁聿一个人创造,大概是为了测试,积分也并没有很高。 但无论如何,排行榜前十相同的“yuyu”也给了虞景莫大的鼓励,他一次次刷新积分纪录,有的时候陈岁聿看到了,也会在玩上几把,将其中一个名次挤下去。 等虞景看到了,然后同样地,再将陈岁聿的名字挤下排行榜首页。 这是只属于他们乐此不疲的小游戏,虞景一直这样以为。 直到一个晚上,虞景点开排行榜,第一名从“yuyu”变成了“wr”。 第39章 那是四月底,虞景坐在凉爽舒适的夜晚,杜波将窗户开得很大,风声呼呼刮在窗楣,连带着刮得虞景的心脏也鼓胀起来。 他花了一点儿时间去思考wr是谁,又很不愿意地承认,这个人极大可能就是温燃。 他想起那个似乎永远笑着的男人,眉眼浓墨重彩,又回忆起来,好几次,在自己偶然扫过的画室没里屋,陈岁聿和温燃的距离似乎过于近了,远超过正常社交距离。 正巧温燃找过来,轻车熟路地走进包厢,问虞景陈岁聿在哪儿。 虞景当时颓然坐在电脑桌前,回温燃说: “在学校,他这段时间很忙。” 事实上虞景也好几天没见过他了,临近高考,陈岁聿只会一天比一天忙。 “是吗,”温燃这样说,他将一件白衬衫外套递给虞景,“他昨天明明说让我过来找他,这是陈岁聿的衣服,你带给他吧。” 虞景当然知道这是陈岁聿的衣服。 还是他们一起去买的。 是入春的时候,陈岁聿说带虞景去买几件新衣服,当时他们逛了很多家店,每一家虞景都不满意。 但陈岁聿没有说虞景麻烦,他只是随便从架子上取下两件,一件递给虞景,说: “我们一起试,好看就要,怎么样?” 后来他们都没有买自己穿的那件,虞景是因为不好看,陈岁聿见虞景不愿意,自己也就换下衬衫,带着他离开了。 但陈岁聿穿上那件衣服的时候很好看,虞景后来跑回店里,偷偷买下了那件衬衫。 价格不算便宜,花光了虞景近一个月的零花钱,但因为陈岁聿收到的时候很郑重地对虞景说了“谢谢”,因此虞景觉得一个月不吃热干面也没关系。 温燃将衣服扔过来的动作很随意,一股陌生的香气窜进虞景鼻子,他再次很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承认,这是属于温燃身上一贯的玫瑰花香。 还没等虞景说什么,温燃凑到他旁边,点击鼠标,指着wr那个名字,微微扬起嘴角,问: “猜猜这是谁?” 虞景已经不想去猜了。 他笑得很勉强: “燃哥,是你吗?” “bingo,”温燃揉了两把他的头发,又问他陈岁聿平时喜欢什么。 虞景当时脑子麻得发昏,只觉得那股玫瑰香气里自己实在太近,熏得他几乎窒息。 很难受,虞景乱糟糟地想。 所以他第一次没有回答温燃的问题,只是看向他,很苦涩地开口: “我也不知道。” 等温燃走后,杜波叼着烟走进来,盯着温燃的背影,冲虞景笑了笑。 “温燃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 “你未来嫂子呗,温燃这么用心,我看过不了多久,你哥就受不了了。” “不对,”杜波自顾自接着道,“看温燃这个样子,可能已经谈上了。” 虞景只觉得脑子一瞬间轰然炸开,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难以置信地对杜波说: “可他是男的。” 杜波理所当然“啊”了一声: “男的和男的也能谈恋爱啊,弟,不要这么保守。” 这和保不保守没关系。 但在同一时刻得知,陈岁聿喜欢同性,和陈岁聿已经和其他人恋爱这两件事情,带给虞景的打击远比震惊更多。 他不知道其他的哥哥弟弟是不是也是这样,会因为另一个人恋爱的消息会垂头丧气、心神不宁,心里难受,想不进去任何东西,也根本不想祝福。 那些他搞不明白的依赖与悸动,在这个时候统统变成不合时宜。 陈岁聿是哥哥,虞景确认,以前觉得幸运,现在却觉得这种关系让他难以接受。 是啊,他如此失落地想,陈岁聿只能是哥哥。 2. 那个春天过去极快,虞景埋头学画,和温燃的交流无法控制地比以前更多起来,甚至超过陈岁聿。 六月初,陈岁聿高考结束,当晚的同学聚餐他带上了虞景,等到了地方,虞景才发现温燃也在。 他和陈岁聿的同学坐在一起,和他们聊天,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群人大笑起来,温燃也笑得眼睛弯弯,被一堆人围在中间,看起来极为显眼。 他也看到了陈岁聿,起身朝他招手: “这里。” 陈岁聿朝他点了点头,带着虞景坐了过去。 “终于来了,温燃都念叨好几次了,”不知道谁说了一句,温燃没否认,只是将手边的饮料递给陈岁聿,温声道: “这么慢。” 陈岁聿“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接过玻璃杯递给虞景,偏头低声道: “饿了没?” 虞景摇头,正准备开口,温燃又叫了一声陈岁聿的名字,似乎是在问考试的事情,陈岁聿转过头,两个人说起话来,虞景只好闭上嘴,一扭头,却对上了秦小丽的视线。 秦小丽冲他促狭地眨了眨眼,从人群中挤过来,坐到虞景旁边: “好久不见啊豆芽弟弟。” “好久不见,”虞景对她笑了笑,确实很久了,上一次虞景等陈岁聿一起回家应该还是五月初,初夏堪堪露出个头的天气。 陈岁聿拿着他的试卷,一边走一边问他数学最后一个大题为什么不做。 虞景当时说的是没来得及。 第40章 但其实他在考场上,握着笔,满脑子都是温燃把衬衫扔过来的样子,试卷上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秦小丽偏过头扫了温燃好几眼,突然把头靠过来,声音很低地对虞景说: “温燃怎么也在?” 她说着冲虞景眨了眨眼景,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他来真的?” 虞景被她的话弄得一头雾水,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愣了一下,才小声问她: “什么来真的?” “温燃没跟你说?” 虞景皱眉: “没有。” “他不是你老师吗,我还以为他会先告诉你的,”秦小丽随口打岔,看着虞景盯着自己的眼神,这才“嗐”了一声,直言道,“温燃今天要和你哥表白来着。” 虞景将这短短一句话消化了三十秒,然后猛地扭头去看其他人,温燃和陈岁聿挨着,偶尔有人凑过来,笑着打趣,温燃脸微微发红,但眼睛很亮,看着陈岁聿没反驳。 怎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的样子,虞景想。 他侧对陈岁聿坐着,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总之不是不快,旁边秦小丽还在喋喋不休,说他们看起来很配,是指陈岁聿和温燃。 是很配,在此之前,虞景很难想到陈岁聿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但温燃出现以后,猜测就变得不再艰难,他低落地看着那边,温燃和陈岁聿的膝盖靠在一起,而陈岁聿没躲。 如果陈岁聿要谈恋爱,如果自己是陈岁聿,他一定会选择温燃。 虞景忽然不想再待下去了。 至少逃避很简单。 他没叫陈岁聿,只是对秦小丽说: “丽姐,我先回去了。” “怎么这么急,饭都还没吃,”秦小丽看了一眼窗外,“要下雨了吧,你一个人可以吗?” 虞景很轻地朝她点点头,眼睛微微一弯: “可以的。” 秦小丽还是不太放心: “不然我送你吧,我记得这边离你家挺远,要是—” “真的不用,”虞景打断她,再一次冲秦小丽笑了笑,“丽姐,别担心。” 临走的时候,虞景往陈岁聿那里看了一眼,他正被几个男生拉着摇骰子,温燃依旧在他旁边。 他打消了和陈岁聿说一声的想法,安静地离开了。 3. “靠,怎么又是一” “妈的陈岁聿怎么又是六?不会开了吧??” “喝你的,找什么理由?” … 陈岁聿靠躺到沙发上,随意往后看了一眼,目光突然一顿。 他往周围扫了一圈,眉头微不可察皱了下,叫住正在和别人对唱的秦小丽: “虞景人呢?” “弟弟回去了啊,”秦小丽拿着话筒又吼了一嗓子,没注意到陈岁聿的表情,“走了有一会儿了吧,那时候还没下雨呢。” 她想起虞景空手出去的样子,一下子反应过来,“哎呀”一声,看着陈岁聿: “他好像没带伞。” 陈岁聿没应声,只是转身拿出手机给虞景打电话。 漫长的铃声响过,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挂断电话,然后开始打第二次。 外面的雷声轰轰作响,秦小丽看着陈岁聿的脸色一点一点冷下来: “还没接吗?” 陈岁聿“嗯”了一声。 “应该没什么事儿吧,他那么大个人了,”秦小丽是这样说着,但想起虞景影单影只离开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看起来很难过,也跟着担心起来,“要不—” “陈岁聿。”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秦小丽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温燃,再一瞥神色冷然的陈岁聿,忍不住在心里吸了一口凉气。 陈岁聿还是拿着手机,耳朵贴近听筒,转过身,看着温燃没说话。 包厢里的说话声早就停止了,一群人各怀心思地盯着这边,还有人大声吼了一句“加油”。 大家立刻哄笑起来,温燃也笑了,他抬眼,清了清嗓子: “我想和你说几—” 后面的话没说完,陈岁聿忽然将手抬了一下,是制止的意思。 他也没管一瞬间愣住的温燃,转过身,语气不算好地对电话那头开口: “你在哪儿?” 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陈岁聿的目光倏然松下来,语气里的冷气也消失了些: “周围有什么建筑?” “在店里等着,我过去接你。” “待着,别动。” … 短短的几句话结束,在难以言喻的沉默里,陈岁聿挂断电话,朝温燃说: “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情之后再说。” 秦小丽立马拿出一把伞递给他: “弟弟怎么说?” 陈岁聿说了句“谢谢”,简短开口: “虞景迷路了,我去接他。” 他说完,也没管在场其他人的反应,打开门就出去了。 温燃在后面叫住他,两个人隔着一层雨幕对视,温燃欲言又止很久,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陈岁聿也没说,滂沱的大雨之下,他打着伞,疾步消失了在众人视线中。 第二十章 少年心事 1. 在陈岁聿的印象中,虞景绝非从一而终听话的好孩子。 第41章 他也有过一段不长的叛逆期,在13年的夏天,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 一切似乎是从陈岁聿在雨夜的公交车站接到虞景开始的。 当晚陈岁聿给他放了洗澡水,老班打电话过来,语气相当恶劣,质问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洗澡间的水声久久不停,陈岁聿靠着阳台栏杆,随口道: “京市太远了。” “放你姥爷的屁!”电话那头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国骂,陈岁聿将手机拿远了些,眉宇间神色倒是松散。 这通电话打了很久,老班的态度仍旧僵持,陈岁聿也没想说通他,最后以一个不太和谐的方式挂断。 陈岁聿又听见洗澡间哗哗作响的水声。 他低头看了眼时间,走过去敲响卫生间的门: “虞景。” 里面模模糊糊传来一声“嗯”,微乎其微的轻颤夹杂在水中,恍若错觉。 “洗完了就出来。” 过了会儿,门嘎吱一声响,虞景穿着短袖短裤出来,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额前,水不住地滴落下来。 他这半年似乎长高了许多,现在已经到陈岁聿下巴了。 陈岁聿看他短袖领口全是湿的,便伸出手拍了下虞景的肩膀: “拿毛巾——” 他话音一顿。 虞景很快地侧身退了一下,躲开了陈岁聿的动作。 他依旧将头低着,眼睛垂下去,看不清神色。 “……我马上就去,”仿佛无事发生,虞景说完这句话后就绕过陈岁聿进了房间。 陈岁聿没说话,他只是站在原地,盯着虞景的背影,良久,才微不可察地眯缝了下眼睛。 他后来不经意回忆起同学聚会的那个晚上,沉默得几乎反常的虞景,自己在公交站牌下接到他,当时虞景既没有笑也没有哭,他看着从车上下来的陈岁聿,睫毛上粘着水汽,说: “我好像感冒了。” 可是他明明没有咳嗽,也没有发烧,陈岁聿不理解虞景的论断从何而来,但还是将他带回家,洗完澡,又让虞景把药喝了。 虞景听话地照做,晚上也没有赖在陈岁聿房间,他和已经毕业的某人不一样,第二天还要早起,补上半个月的课。 那一个星期,陈岁聿几乎没有见到过虞景,他马不停蹄地接下一个单子,照例早出晚归,理论上和虞景碰面的可能性确实不大。 但陈岁聿转念一想,以前自己分明也是这样,但总能在不经意的时候发现虞景就在身边,可能是在做作业,又或许在画画,但人总是在的。 一星期以后,虞景拿回来一张住宿申请表,摆在陈岁聿面前。 那一张轻飘飘的白纸被陈岁聿握在手心,他沉默地盯着站在一边的虞景,两个人都不开口,许久,陈岁聿不轻不重地将申请表拍在桌上: “什么意思?” 虞景似乎早有准备,开口毫不含糊,背挺得很直,说: “马上高二了,课程压力大,住在学校更方便。” 他与陈岁聿对视,两相沉默,更接近于对峙,陈岁聿的眼神明明灭灭,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 陈岁聿突然朝他勾了勾手: “笔。” 虞景连忙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陈岁聿接过去,干净利落地在最后签上自己的名字。 “好好学习。”陈岁聿只这样对他说道。 但事情的发生并没有如他所想那样,在不久以后,陈岁聿突然接到温燃的电话,对方很直接地开口,告诉他: “虞景最近在干什么,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来上课了。” 陈岁聿赶到学校,发现虞景的床铺空空荡荡,连一床被子都没有。 他问宿舍的其他人,一个带着眼镜的男生有些惊讶,说: “虞景吗?他不住校啊,说是生病了,不参加补课。” 陈岁聿冷静地离开学校,回到家开始给虞景打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他在虞景房间地床头柜发现虞景的手机,他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余光瞥到旁边的东西以后,突然一顿。 和虞景手机放在一起的还有他的素描本,陈岁聿随手翻过,眼神一下一下沉了下去。 整整一本画册,里面全是陈岁聿。 手、眼睛、背影,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正脸,无数张细微而隐蔽的黑白局部,拼凑出来一个有血有肉的陈岁聿并不算难。 他站在原地许久,手里拿着画册,像拿着一个烫手山芋。 2. 最后陈岁聿是在网吧抓住虞景的。 傍晚六点多,虞景手里拿着一桶泡面,到前台接水。 红色按钮下只有冷水,他扭头喊了句前台小哥,小哥不耐烦地指了指另一边: “这边饮水机坏了,去那头接。” 虞景“哦”了一声,慢吞吞地把桶里的冷水倒掉,走到拐弯,被一个人挡住去路,他头也没抬,冷声冷气地说了句“让开。” 那个人没动。 虞景“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抬头,皱着眉开口: “叫你让开你是聋——” 下一秒,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虞景骤然噤声。 好几秒以后,虞景才生涩着开口,叫了声“哥”。 陈岁聿散漫地抄着手,没什么感情的目光从眼睫垂下,冷淡地看着虞景: “还知道我是你哥。” 第42章 虞景没说话。 他似乎又瘦了些,单薄的短袖将瘦削的骨架撑起来,低着头,后颈的骨骼一寸寸突起,延伸进入衣料之下,蝴蝶骨隐约可见。 好像只是很短的时间,虞景突然就不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只会哭的小屁孩儿了。 “不错,长大了虞景,”陈岁聿的声音依旧很淡,明明话里没有多少训斥的意味,但就是听得虞景抬不起头来,“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下一秒,陈岁聿转身就走。 剩下虞景手里端着碗夹生的泡面,愣愣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一团乱麻,只知道说“完了”。 但很快,他听见陈岁聿叫了自己的名字。 虞景抬起头来和陈岁聿对视,这才看见他眼里的怒火,压着傍晚最后的夕阳,不算多,但绝非不存在。 陈岁聿看着他,语气冰冷: “滚出来。” 虞景手一抖,泡面桶咚的一声,掉在地上,软趴趴的面饼四散开来,汁水飞溅。 陈岁聿是不知道怎么去做一个面面俱到的好家长的,管教小孩儿不算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虞景已经是一名准高二的学生了。 他没有和虞景促膝长谈,也没有严刑逼问,只是在虞景回房间的时候问了句: “为什么不去学画画了?” 虞景站在房门口,手撑着门框,头也不回地说: “就是不想去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虞景不太愿意和他讨论这个问题,原因他自己心里足够清楚,却不能够就这样说出来,上不了台面,大概只会被骂像一个恶心的怪物。 但陈岁聿在身后,语气很平淡地对他说: “虞景,我在问你话。” 虞景的动作立刻就停下了,像被按了什么暂停键一样,他目光落在自己床头柜上时,突然笑了笑,是自嘲。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吗?”虞景从始至终没有转过身,背脊颓然塌下,是无可奈何,又像是不甘,“你真的不知道吗,哥哥?” 昏黄的灯光下,连每一粒起伏的尘土都仿佛停滞下来,在那一个瞬间,他开口的同时,虞景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都不会跳了。 去他妈的吧,爱谁谁。 在他十六岁这年,虞景第三次离家出走,却不是因为愤怒与恐慌,不会像以前一样,担惊受怕地恐惧被虞既远发现。 相反,他在网吧坐着的每一分钟都希望被陈岁聿找到。 他用不甚发达的网络,企图寻找一个答案,但没有人告诉他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得的是什么病,应该吃什么药。 也是在这个被追问的时刻,虞景破罐破摔,坦然接受了自己喜欢上陈岁聿的事实,又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一个与世俗伦理相悖的怪胎。 他是虞既远的亲儿子,流着和他一样恶心的血,是雨水和悔恨都无法洗刷掉的。 等待陈岁聿的答案不难,但实在太过漫长,好像每一秒都被拉长趋于无限。 虞景觉得自己几乎产生了焦虑躯体化,当全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着抖的时候,陈岁聿却走到他身后,将虞景很轻地搂在了怀里。 下一瞬,虞景的心脏开始猛烈地狂跳。 “你想要我知道吗?” 陈岁聿这样问。 “……我不知道,”虞景嗓音干涩,陈岁聿的动作很轻,怀抱温暖,潺潺流动的月光潜入进来,照进虞景的眼里,似乎太强烈了,他不由得闭上了眼。 沉默一会儿,虞景转过身,主动伸手,双手揽住陈岁聿的腰,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哥哥,我好像病了。” 这是一种持续不断的高热,源头无从知晓,带着甜蜜的痛苦侵蚀虞景全身,使他备受折磨。 也许是因为夏天。 “没关系,”陈岁聿轻轻一带而过,没有问虞景生的什么病,也没有再拿一些毫无作用的感冒药,就好像他再了解不过。 他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闭上眼,将虞景的头按在了自己怀里。 “快快长大吧,虞小景。” 第二十一章 理想国 1. 后来虞景还是回到了温燃那里上课,陈岁聿当时是问他: “真不去了?” 虞景先是说“不想去”,后来又改变主意,说“去吧”。 他很快回到之前的学习状态中,白天上课,晚上到温燃那里学画画,等到晚上十点多,陈岁聿会来接他回家。 夏天的江城晚上依然聒噪,蝉鸣不分昼夜,陈岁聿通常会站在门口,点上一支烟,等着虞景放学。 他很久没有再进到画室里。 温燃没有像以前一样,每次看到他都要打招呼,也没有和虞景打听一些陈岁聿的事情,两个人的交流似乎一下子就淡下来,在虞景不知道的地方。 只是有一天,在陈岁聿又来了以后,温燃突然问虞景: “他一直对你这么好吗?” 虞景侧过头,也看到了陈岁聿,他嘴里叼着一支烟,穿着件纯白色t恤,背脊微弯,身影在路灯下高瘦挺拔,透着一股肃杀的冷淡。 “是的,”虞景冲温燃点头,手里还抓着一只画笔,颜料粘在鼻尖上了也不在意,很肯定地对温燃说,“他就是很好。” 温燃不置可否,觉得虞景的评价实在有失偏颇,陈岁聿是对虞景很好,但绝对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第43章 大概也只有傻兮兮的虞景,才能够对昭然的偏袒毫无察觉,并坦然接受。 像是听见他们的谈话一般,下一秒,陈岁聿似有所感,忽然偏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虞景很高兴地冲他招手,嘴张成心形,笑得眼睛弯弯,朝陈岁聿比口型: “马上。” 温燃看着原本陈岁聿眼里的冷色倏然消散,表情顷刻变得温和,也朝虞景勾了勾嘴角,目光扫到自己时,陈岁聿的神情不甚变化,很轻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温燃也朝他点了点头,除此以外,两人再无交流。 他突然想起高考完的那天,在所有人都知道自己要和陈岁聿表白的时候,只是因为一通电话,陈岁聿就立马什么事情都不管,冒着雨也要往回赶。 他打赌当时陈岁聿也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在雨幕中遥遥对视的那一眼,陈岁聿一语不发,温燃却在沉默之中,隐约知晓了他的答案。 但他也不是全然服气的,明明最开始的时候,陈岁聿没有对自己的接近表示排斥,甚至默许了自己的接近,让温燃觉得,他们也不是不可能。 后来他企图再找一次陈岁聿,恰巧遇到虞景离家出走,陈岁聿费了老大心思,满江城的找虞景去了哪儿。 当时他们的对话也很简短,陈岁聿眉眼间一片倦怠,似乎有些不耐,再一次抬手,制止了温燃。 “有什么事之后再说吧,”陈岁聿捏了捏眉心,手机铃声响起来,他看都没看,一下接通,问那边,“有消息没?” …… 那时候温燃就不得不接受,在陈岁聿这里,所有事情都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虞景,一个是其他人。 他没觉得有多遗憾,只是觉得有些好笑,不禁问出了口: “你和虞景不是兄弟吗?” 温燃笑了笑: “不觉得恶心?” 在接电话的间隙,陈岁聿转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感情缺乏,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终于,他挂断电话,惜字如金地对温燃说: “与你无关。” 的确,再与他无关。 时间回到现在,在闷热的江城夏夜,虞景背上书包,飞快地跑到陈岁聿身边,仰起头不知道说了什么,陈岁聿就低头看了他一眼,抬手将虞景鼻尖上的颜料抹去了。 两道身影并排,在黑夜里逐渐远去,只留下风声与蝉鸣。 2. 六月下旬,高考成绩出来,陈岁聿692分,成为13年k省的高考理科状元。 出成绩的那天晚上虞景比陈岁聿还紧张,他们坐在杜波家的网吧,虞景和杜波两个人围在电脑前,屏住呼吸,盯着墙上的挂钟一点一点转动。 最后零点的提示音响起,虞景颤抖着手点进网站,每一个数字都点击得很谨慎,最后鼠标“咔”一声响,网站崩了。 “我靠!”杜波吓得心都不跳了,立刻骂了句,“这个时候崩什么?” 虞景也被吓够呛,又输了好几次,终于,成绩表刷新,他飞快滑下去,先看了眼总成绩。 “692!!”虞景猛地一下跳起来,窜到陈岁聿身上,眼睛明亮,兴奋地喊,“哥你太牛了!” 杜波抚摸着自己受惊的心脏,一边不忘朝他点了个赞: “这分状元没跑了。” 陈岁聿倒是看不出多少的惊讶的样子,搂住虞景的腰,把他放下去,眼神温和,轻轻“嗯”了一声。 老班下午就和他打过电话了,虽然没说具体分数,但和陈岁聿猜得差不多。 他薅了把虞景蓬松的头发: “成绩查完了,回家。” 杜波“哎”了声: “回什么家,这么好的日子,我煮个火锅庆祝一下呗?” 陈岁聿却说: “明晚吧,虞景还要上课。” 回去以后虞景似乎还沉浸在查成绩的喜悦中,连临睡前都要在陈岁聿耳边念叨一句: “692!哥你太牛了。” “是牛,”陈岁聿敷衍他,扯着虞景的后领把人拎起来,“回去睡觉,明早要是迟到了,你就知道我到底牛不牛。” “别啊,我睡不着,”虞景趴在床边,双手重叠,放在下巴上,偏着头问他,“哥你想去哪儿,是不是w大?” 陈岁聿躺在床上,闻言睁开眼睛,扫了虞景一眼,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w大那么远,我去了你怎么办?” “我?”虞景完全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皱了皱眉,“我一个人在家也行,有什么事找波叔就行,实在想你了,我还可以坐车去京市看你!” 陈岁聿眉梢微微一挑,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缝一下: “这么厉害啊。” “别看不起人,”虞景听出他话里的戏谑,有些不服气,“在十岁的时候,我就敢一个人坐火车了,我还去过西边的s市……” 陈岁聿的呼吸逐渐平缓,虞景声音低下来,这才发现他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睡着了的陈岁聿远比平时的他看起来容易亲近,陷在枕头里只露出高挺的鼻梁,虞景就着姿势,将呼吸放得很轻,一点点挪到陈岁聿身边,很专注地盯着他的脸。 虞景以前听说,嘴唇薄的人大多薄情,应该是没什么科学依据的,就像他此刻凝视着睡梦中的陈岁聿,嘴唇很薄,虞景满脑子只想亲上去。 他坚信是月光作祟。 第44章 窗外的月色很好,薄薄的光亮照进方寸之间,虞景是技术拙劣的盗贼,连蓬勃的心跳都藏不住分毫。 他手指颤抖着,垂下头,眼睛闭着,像一片起飞的蝉翼,小心翼翼贴上了陈岁聿的唇。 恍若偷吻了月光。 3. 报志愿对陈岁聿来说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无非是那么几所学校,虞景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他在饭桌上问过一嘴,陈岁聿回复得很简单: “选好了。” 虞景忍不住凑近一点儿: “哪个学校?” “到时候不就知道了,”陈岁聿用筷子头敲了下虞景的头,“好好吃饭。” 一定是w大,虞景几乎可以肯定,他想起很早以前韩二楼说陈岁聿要考出来一个状元,又要被w大录取,心说韩二楼原来也不只是个只知道吃饭的饭桶。 但没过几天,虞景突然接到了陈岁聿班主任的电话,当时陈岁聿在洗澡,虞景就只好先接了,一句话没说,就听见对方怒不可遏的声音: “陈岁聿,你特么真的给我报的a大?!” 虞景一下子懵了。 他又看了眼手机上的来电姓名,的确是陈岁聿的班主任,只好先把不解与困惑压下去: “老师,我是陈岁聿的弟弟,他现在在洗澡。” “弟弟?”那头顿了一下,再开口语气没那么冲了,但总归算不上好,“你跟你哥说,让他赶紧来学校找我一趟。” 等陈岁聿从卫生间出来,看到的就是虞景拿着他手机,一动不动的模样。 “怎么了?”陈岁聿一手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到他身边拿过手机,“谁打了电话?” 沐浴露的清爽淡香一下子将虞景包裹,他却没顾上想这些,看着陈岁聿,有些迟疑道: “你班主任让你去学校找他一趟。” 陈岁聿点了点头,脸色没多大变化,把毛巾抓在手心,转身回房间换衣服。 身后的虞景盯着他的背影,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开口: “哥。” 陈岁聿转头看他。 “你志愿报的是w大对吧?” 陈岁聿没回他,沉默了两秒,只说: “我不回来吃饭,晚餐自己解决。” 虞景是不明白的,a大和w大有什么可比之处,真要说,也就只有离家近,就在江城本市,来来回回不用坐几个小时的火车。 但绝对不会是陈岁聿的理由。 虞景思来想去,没忍住,跑到杜波网吧,问他知不知道陈岁聿把志愿报到了a大。 结果杜波反应比他还大,直接扯着嗓子就骂了句: “他脑子是不是进水了啊,放着w大不去留江城干嘛??” 他越想越不对劲,捏着拳头来回踱步,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停下来,看着虞景半天没说话。 虞景看着他: “怎么了?” “……”杜波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虞景看了许久,然后摇着头,低声骂了句,“陈岁聿真的是疯了。” “不可能,”虞景却好像听懂了他的意思,斩钉截铁否认道,“他不会这么想的。” “那不然是因为谁,”杜波难得有些咄咄逼人,“你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虞景没应声。 几秒钟后,他突然起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哎,你跑——” 虞景头也不回地喊了句: “去找我哥!” 高考后的校园总是热闹,校门口红色横幅高高挂起,写着“喜贺我校陈岁聿同学以692分位列全省第一”,人来人往间,虞景等了很久,才看到陈岁聿的身影。他看到虞景以后也不惊讶,走过来问: “吃饭没?” 虞景脚都蹲麻了,被陈岁聿拉起来,咧着嘴说了句“没有”。 “嗯,”陈岁聿迈开步子,“那就去吃饭。” 但虞景没跟上他。 陈岁聿回头,看见站在原地的虞景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目光从来都温和柔软,他也很冷静,问陈岁聿: “哥,你报的哪里啊?” 就好像陈岁聿不得不回答一样。 陈岁聿是对虞景说不出来“不”的,他看了虞景许久,神色自然,开口语气也平淡: “a大。” 虞景蹙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陈岁聿偏了偏头,莫名地,像是在开一个玩笑一样,用上次虞景回击他的话来应付虞景,“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看见虞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怔然,然后是难过。 陈岁聿就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说了。 “不是因为你,”陈岁聿断然道,“别想太多。” 虞景却跟不放过他一样: “那是为什么呢?” 陈岁聿不觉得自己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但是虞景朝着他一步步走来,像步步紧逼一样,要他说出一个理由来。 他突然笑了一下。 下一秒,陈岁聿就着姿势,伸手握住他的脖颈,虞景全身上下哪里都纤细得过分,白皙的皮肤之下青色血管似在跳动,他用虎口卡住虞景下颌,垂头,望进那双清澈的眼睛。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他声音极淡地问。 但虞景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害怕,或者认输,他只是顺从地将脸贴近陈岁聿的手心,忽而轻轻地蹭了蹭。 第45章 在无人经过的转角,虞景抬眼,眼里折射出路灯的光亮,像一片闪耀的锡箔纸。 “我不知道,但是哥哥,我想考w大,”他语出惊人,却神情坦然,语气诚恳,望着陈岁聿,“我想和你上同一所大学。” 第二十二章 断指 1. 陈岁聿最后没有去a大。 虞景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他自己的考量,还是那位一向以严厉著称的教导主任发挥作用,总之,在一个月之后,来自w大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家里。 当时的虞景比陈岁聿还要高兴,拆开通知书后一蹦三尺高,仿佛上面写的是他自己的名字。 陈岁聿的反应倒是平常,和平时别无二致,只是看着虞景笑意吟吟的样子,突然无头无尾地问了句: “你很开心吗?” “当然,”虞景凑到他身边,两个人的手臂肌肤毫无阻隔地挨在一起,虞景身上总有股很淡的中药味,闻久了就上瘾,他把通知书摆到陈岁聿面前,一遍又一遍地看上面的名字,“我特别为你开心。” “哥你知道吗,今年江城考上w大的只有七个人,”虞景激动的时候总喜欢用手比姿势,“你是全江城的那仅有的七分之一!” 陈岁聿压下他四处乱晃的手,“嗯”了一声,看着虞景的侧脸,意味不明地继续道: “我还有一个月就要走了。” 虞景愣了一下,抬眼看他,有些意想不到的样子: “这么快吗?” “已经八月了,”陈岁聿淡声解释,刚才还兴奋异常的虞景就像一只气球,很快瘪下去,眉眼垂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的说的话。 “已经八月了啊。” 看见他这副样子,陈岁聿也说不清为什么,心里胀胀的,虞景是在为他的离开提前难过,确定这一点,陈岁聿并没有觉得有多好受。 他最终只是摸摸虞景的头,对他说: “趁我还没走,把自行车学会吧。” 虞景拧着眉头看他。 “我没在的时候会方便很多。”陈岁聿说。 自己是一个小脑极其不发达的人,这是虞景在学习自行车三天以后得出的结论。 整整三天,他还没有学会用脚牵动踏板一个来回,也没能操控自行车把平稳前进,简言之就是,他连出发都没有学会。 最炎热的傍晚,虞景就在星际网吧的巷子里,闷着头苦学,陈岁聿手里点燃一根烟,也不抽,纯粹无聊一样,淡着神情看他一次次重复,一次次失败。 他倒是耐心很好,倚着门,对虞景说“不怕”“再来”。 虞景本来有点儿感动,一转头,发现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又拿了根雪糕,正低头看手机。 他瞬间有些牙痒。 大概是察觉到虞景的视线,陈岁聿半偏着头望过来,喉结明显,隐在傍晚的余晖里,颈侧皮肤贴着骨骼,整个人利落又冷淡。 他明知故问:“怎么了?” 虞景也不承认是自己馋了,就撑着车把手,没骨头似地靠在上面: “累了,不想学。” “这么快就放弃了啊,”陈岁聿眉梢微微一扬,走过来,掌心落在虞景的后腰,拍了拍他,“坐好。” 那一瞬间,虞景觉得好像有一股暖流从自己的腰窜至四肢百骸,痒得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他连忙避开陈岁聿的动作,头都不敢回一下,正准备开头搪塞一句,陈岁聿就将手覆在了虞景的手背上: “一只脚先放上去。” 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虞景僵直着身体,一动也不敢动,就愣愣“嗯”了一声,感受到陈岁聿身上浅淡的暑气,两个人身上都很热。 一股浅淡的苹果香缓慢地将虞景包裹,比成熟的要涩上一些,虞景晕头晕脑地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是陈岁聿吃的冰棍的味道。 原来是青苹果啊,他想。 “蹬,”陈岁聿猝然开口。 虞景的脑子仿佛变成了一团毛线,连个线头都找不出来,乱七八糟的,只能感觉心跳一声比一声大,像是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跟着陈岁聿的命令,跟个提线木偶一样,下一秒,脚上猛地用力,人瞬间冲了出去。 他没有摔,也没有偏倒,陈岁聿紧紧覆在他的手上,带着把手平稳向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的声音: “别停。” 风声与灼热统统被甩到身后,最后一抹晚霞斜斜洒在巷子里,等虞景回过神来,按下刹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巷尾骑到了巷口。 手背的热源早已消失,虞景猛地转头,发现陈岁聿站在几米之外,正看着自己。 他几乎要忘记心跳,所有的东西在晚风中静止,许久,虞景看见陈岁聿朝自己笑了笑,狭长的眼尾收拢上挑,带着些漫不经心。 “很棒,”他看着头发凌乱得像一只小狗的虞景这样说道。 学会骑车带来的好处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虞景可以在傍晚跟着陈岁聿出去兜风,江离他们不算远,半个小时的路程。 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江边,等待太阳坠落的瞬间,蒸腾的暑气似乎被江水吸走大半,虞景穿着短袖短裤,走到江滩边,玩儿了一会水,就埋头去找石头。 陈岁聿坐在离他不算远的台阶上,偶尔看一眼手机,更多的会将目光落在蹲着的那个人影身上,黄昏隐隐绰绰,让陈岁聿联想到很小时做过的没有意义的梦。 第46章 下一刻虞景突然叫了他一声,小跑过来,献宝似地将掌心摊开,露出一块很小的石头。 “这是我小时候最想找的那种石头,我们都叫它水宝石,据说捡到的人可以许愿,”虞景让陈岁聿接过石头,跟着坐到他旁边,神色轻松,“现在当然知道是假的了,不过我希望它能带来好运。” 虞景偏过头,瞳孔被霞光照耀着,澄澈几近透明,轮廓柔和,让陈岁聿觉得他更像幼稚童话里具有魔力的宝石,漂亮而摄人心魄。 说出口的话也是。 虞景靠着陈岁聿肩膀,用这样一张漂亮生动的脸,嘴唇柔软,像吐息的贝壳,为他诚挚地祝福: “哥哥,希望你去了京市也永远好运。” 2. 那年的夏天迟迟没有结束,高温始终笼罩江城,八月下旬,虞景突然接到了章玉宁的来电。 后来无数个日夜,虞景都在想,如果当时章玉宁没有打来那个电话,或者他没有接到,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当然没有人能够告诉他一个答案。 章玉宁的声音依旧很温柔,带着虞景不知何时已然陌生的慈爱,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 虞景当时正在把买来的金鱼往鱼缸里倒,陈岁聿把鱼饲料拆开,递给他一包,拿着剩下的去了阳台。 虞景一边耳朵夹着手机,一边把饲料一点一点往鱼缸里倒,看着金鱼灵活地游动转身,一瞬间将饲料咬进嘴里。 他慢吞吞回了句: “挺好的。” “钱够用吗?” 虞景顿了一下,然后说:“不够。” 其实是够的,但是虞景学艺术的钱都是陈岁聿掏的,以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少,多拿一点儿总是没错,更何况,章玉宁也该有担负虞景读书的责任。 那边听见他的回答,心疼地安慰几句,虞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实际上左耳进右耳出,什么也没听进去。 章玉宁找他要了卡号,最后才说,她要移民了,去美国。 虞景愣了好一会儿,看着游动的金鱼,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我知道了。” “你外公也在这边,”章玉宁踌躇着继续开口,“你有没有想——” “没有,”虞景这次的回答很快,也很干脆,他看着阳台上陈岁聿的身影,很坚决地摇头,加强语气,“我现在挺好的,你只用给我钱就好了。” 章玉宁沉默了很久,最终干涩着嗓子说了“好”。 那通电话的最后,是章玉宁问他手里是不是有一栋房子,苏琼这边留给他的,又说她这边有个亲戚,正好有买房子的想法,价格给得很高,问虞景愿不愿意出手。 那栋房子的确是给了虞景,陈岁聿当时说的是他离开,虞景留下,当时设想的是两个人本应该毫无关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住在同一间房子里,甚至是同一张床上,密不可分。 这些虞景当然不会告诉章玉宁,他于是含糊应了下来,转头就问陈岁聿怎么办。 “想留还是卖?”陈岁聿这样问他。 “不是我,这本来就是你的房子,”虞景靠躺在沙发上,懒洋洋地看陈岁聿摆弄鱼缸,偏过头问他,“哥,你怎么想?” “我啊?”陈岁聿将鱼缸外周的水渍擦干,搬到阳台,声音因为动作忽远忽近,但嗓音冷淡,没什么感情,“那就去看看。” 3. 后来那天具体发生了什么,虞景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他印象里那天早上下了暴雨,雷声轰鸣,像是一个不详的征兆。 虞景跟着陈岁聿回到老旧的单元楼,顺着楼梯上去,因为没有看到疯子还庆幸了一下。 但如果他谨慎一点儿,或者胆子大一点,就能看到那扇铁门坏掉的猫眼内,有一双扭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个人,直到身影消失。 房间里并没有多大变化,半年而已,虞景将房间布局一一拍了下来,到自己住过的那个房间时突然神色一顿,陈岁聿走到他身后,偏头扫了一眼,也看见了那颗枯萎的平安树。 “怎么,舍不得了?” 虞景摇摇头,想起来一年以前,他就坐在这个位置,将虞既远拿给他的中药统统倒进去,那时候想的是死比活着容易。 他走过去,用手指捻下未落的枯叶,告诉陈岁聿:“我以前不喜欢喝药,就把药全部倒进去,虞既远从来没发现过。” 陈岁聿靠在门边,手松松抄着,随意“嗯”了一声: “我知道。” 虞景扭头看他,有些惊讶: “你怎么知道?” “看到过,”陈岁聿回忆了一下当时的场景,懒着嗓子,哂笑了声,“我当时就在想,这病小子好像不怎么喜欢他爸爸。” 虞景倒是没想到陈岁聿那么早就有所察觉了,他挠挠头,耸了下肩: “确实是这样。” 他们都没有听到悄然靠近的脚步声。 直到阳台的那扇窗突然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是劈里啪啦的一阵响。 “……是不是窗户破了,”虞景和陈岁聿对视一眼,率先起身,走到了阳台,看见原本还完完整整的玻璃像被什么东西砸了一样,碎了一地。 虞景皱着眉头走过去,拿过扫把,开始清理地上的碎玻璃,他身后的那扇门一直在不正常地摇摇晃晃,可惜虞景并没有注意到。 他蹲下身开始清理残渣,忽然看见门大幅度动了一下,紧接着,虞景看见门缝下面有一双旧的蓝色拖鞋。 第47章 他心中陡然一震,还没反应过来,门被人哗然一推,一阵银光闪过,下一秒,楼下的疯子就从门后猛地窜了出来! 虞景被他的动作压得咚一声坐在地上,掌心结结实实按在碎玻璃堆里,仅仅一下,就疼得他嘶了一声。 他压下痛意偏头大声叫了一声陈岁聿的名字,一脚踢过去,却被疯子一把抓住了腿,另一只手高高举起,眼球突兀地暴起,血丝红肿,看着他诡异地笑了一下。 虞景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眼睛蓦地瞪大了——他手里拿着一把菜刀。 一瞬之间,疯子的怒吼夹杂着风声,对准他的脖颈,不要命地劈下来。 虞景被束缚在身下,只得闭上眼,颤抖着等待死亡的瞬间—— 但这一切没有发生。 虞景感觉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扑洒而来,他被那具身躯全然保护住,等他睁眼的时候,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陈岁聿的眼睛。 然后他清楚地看见陈岁聿眉头骤然一蹙,闷哼一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平然洒在自己的脸和鼻尖上,浓重的血腥味瞬间浸润开来,好一会儿,虞景才迟钝地意识到那是血。 是陈岁聿身上的血。 在同一时刻,虞景的心哗啦一声,坠了下去。 眼泪夺眶而出。 他还没来得说什么,陈岁聿就抱着他翻滚到一边,起身一脚踹中疯子腰腹,咚的一声,疯子摔在了椅子上,然后陈岁聿一步一步走过去,把疯子手里的菜刀扔到一边,然后揪住他的衣领,一拳砸了下去。 他手上的血迹溅洒在疯子的身上、地上,还有自己的脸上,陈岁聿眼眸漆黑,像一片化不开的浓墨,带着沉沉的冷淡戾气,眉宇阴翳,像是想要疯子的命。 虞景掏出手机报完警,把陈岁聿拉开,疯子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可虞景根本没看他一眼,陈岁聿的手一直在流血,像是流不尽一样,血腥味道的深红色,最终汇聚成为虞景对那个夏天最深的恐惧。 小拇指直接从中间断开,血肉模糊的指结看起来极为可怖,叫人反胃,可虞景仿佛察觉不到一样,始终拉着陈岁聿的手,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哑着嗓子问他疼不疼。 陈岁聿疼得唇色一片惨白,额头上全是汗,听见虞景的话却摇摇头: “没那么疼。” “你骗人!”虞景哭着吼了他一句,整个人依旧在发着抖,连说话都说不出来,一句话说了好几遍,恍惚着喃喃道,“指头都断了!指头断了……” 虞景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忍住,握着陈岁聿的手,痛哭出声: “这可是你学计算机的手啊,断了可怎么办啊!!” 他的脸上血迹、泪水斑驳一片,头发乱糟糟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恐惧,眼泪至始至终没有停过,像是听不见陈岁聿说话一样,一遍一遍问他“疼不疼”“累不累”。 陈岁聿有的时候会想,虞景的身上是不是连骨骼都是软的,像一种温和让人窒息的藤蔓,柔弱又顽强,开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情话,即使陈岁聿疼得脑子都要昏过去。 救护车赶来的警报声在楼下响起时,陈岁聿微微叹了一口气,将浑身颤栗的虞景搂在了怀里。 他用干净的那只手擦掉虞景流下的眼泪,垂下头,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很轻地吻了下虞景湿润而颤抖的眼皮,淡声道: “宝宝,别害怕。” 【作者有话说】 流泪 第二十三章 戒断反应 1. 那天陈岁聿的手术做了很久,虞景从手术室灯亮的那一刻开始,一直等到灯熄灭,他从来没觉得时间那样难熬过,每一秒都被拉至无限长。 几乎是陈岁聿被推出来的同一时刻,虞景胃里强压下去的滚胀与酸涩一下子从喉咙里冒出来,跑去卫生间吐了个彻底。 那时候天刚刚吐白,陈岁聿清醒过来,一眼看到床边趴着一只脑袋。 平安扣的红绳在白皙的后颈上很显眼,这是他送的,虞景带上去以后就在也没见他摘下来过。 陈岁聿保持着靠躺的姿势,等待麻醉的效果完全过去,才抬了抬腿,趴在床边的人瞬间惊醒,半眯着眼睛靠过来: “哥你醒了。” 他按下呼叫铃,问陈岁聿: “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麻的,”陈岁聿手指微微抬了一下,眉宇舒展,看一眼虞景眼下的乌青,都不用思考,“又没吃饭?” “不饿,”虞景随便说了个谎,实际上他现在胃里还不住翻滚着,一阵一阵地绞痛,根本没什么胃口。 他把椅子搬得离陈岁聿更近了些,小心翼翼地握着陈岁聿的手腕,但不敢碰那根手上的小指头,接是很难接好了,医生是这么对虞景说的。 疯子的力道太大,一刀下去,骨肉分离,直接将顶部的一个指结切断。现在是很难了,等到以后再生技术发达了,看能不能做手术恢复。 虞景愧疚得什么都说不出来,陈岁聿是学计算机的,没了手指头,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早知道就不接章玉宁的电话了,虞景不知道第多少次这样想。 又或者,他不应该让陈岁聿陪自己去的,再不济,进屋的时候也应该把门关好。 可是假设那么多,没有任何一条能改变现实,陈岁聿的的确确失去了一根手指,因为虞景。 虞景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挽救,他只好将虞既远留下的那张卡给了陈岁聿,还有章玉宁打给他的,一分未留。 第48章 但陈岁聿没有要。 灯光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让虞景能够直白清晰地看见陈岁聿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淡然。 “不是你的错,”他这样说,“虞景,不要总是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 虞景和他对视,隐隐觉得眼睛又酸涩起来,他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睛,闷着声音趴进陈岁聿怀里: “可是哥,你怎么办呢?” 陈岁聿说“没关系”,他摸着虞景蓬松的黑发,手指下移,停在后颈,拇指卡在下颌处,然后微微一用力,让虞景抬起头来。 “那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陈岁聿没用力,但虞景仍旧乖顺地保持着姿势,湿漉漉的目光落入他黝黑的眸色之中,在黑夜里,他用两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虔诚地向陈岁聿保证,“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掌心中虞景的脉搏不明显地急促起来,鲁莽而勇敢,陈岁聿如此评价,他微微笑了一下,松开虞景的手: “可是我马上要走了。” “没关系,”虞景立刻说,“我会去找你的,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真挚,像是在许一个必将遵守的诺言,但陈岁聿没有说“好”,相反,他薄唇轻启,却说: “算了。” 对上虞景不明所以的眼神,陈岁聿微阖上眼,硬是让人从古井无波的语气中听出了零星半点的宠溺。 “不用找,在原地等着我就行了。” 2. 在陈岁聿上学前的一段假期里,虞景粘人得可怕,不知道是不是提前预知到戒断反应,还是因为陈岁聿的默许,虞景胆子也大起来。 不算凉快的夜晚,虞景非要抱着枕头,和陈岁聿挤作一床,怕压到他的伤口,还贴心地选择睡在右边。 只是睡相实在太差,到了半夜,陈岁聿就得把虞景从身上扒下来,他半梦半醒的,问到陈岁聿身上好闻的味道,又忍不住贴过去,久而久之,陈岁聿也没有办法了。 连网吧也是一样,杜波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来,朝虞景促狭地笑笑: “不学画画了,天天跟着你哥跑?” “晚上才上课,”虞景觉得杜波有些烦人,表情贱兮兮的,于是敷衍道,坐在陈岁聿身边,写一会儿作业,打一会儿《蹦蹦》,最后作业没写完,游戏倒是过了不少。 就算是打游戏,他也要挨着陈岁聿,最好脑袋都靠过去,等脖子酸了再扭过头来缓缓。 杜波简直是没眼看。 他抓住陈岁聿接水的间隙,没忍住问: “他怎么回事儿?” 陈岁聿顺着他的目光偏过去看一眼,虞景操作键盘,屏幕里的小人很快地跳过陷阱,平稳落在草地上,他“嗯”一声,语气上扬,表示疑问。 “嗯什么?”杜波简直不知道陈岁聿在想什么,“你看不出来这小子喜欢你?” 陈岁聿手都没停一下,又“嗯”一声: “看出来了。” 杜波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文,不由得瞪他: “然后呢?” 陈岁聿看他一眼: “什么然后?” 他这反应很奇怪,跟不当回事儿一样,但陈岁聿不该是这样的人,杜波心里那股不对劲又往上冒,便试探着打听一句: “你和温燃真没联系了?” 在听到温燃两个字的时候,陈岁聿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看他这个反应,杜波就什么都明白了。 “你说有没有关系?”杜波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压着声音道,“你要是和温燃有联系,我就还能说一句你和虞景兄弟情深,要是没联系……“ “陈岁聿,你是要疯啊?” 陈岁聿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闻言也不放在心上,语气平缓,一句话气得杜波差点儿撅过去: “你就当我疯了吧。” 九月份,陈岁聿开学,开学那天虞景在补课,没有去送他。一天的时间,两个人的距离就从一米不到变成了一千多公里。 虞景起初非常不习惯,他不知道是不是别人也和他一样,很容易生出一种“被抛弃”的情绪,当他回到家,看到所有一切都变得冷清的时候,就好像自己回到了苏琼的单元楼,只剩下他自己。 他又开始频繁失眠,这样的状况在他睡到陈岁聿房间以后才有所改善,属于陈岁聿的味道仿佛一种催眠剂,能让虞景从清醒状态抽离出来,拥有一个质量不算好的睡眠。 这样的次数多了,一次虞景再次醒来时,发现床单湿了。 他在陈岁聿的房间,在睡梦里,做让人难以启齿的事情,巨大的热潮海啸般向他袭来,在释放的刹那,虞景依旧觉得空荡。 也许是因为想念。 他不知道陈岁聿是否也会这样,但国庆节陈岁聿回到家,虞景的状况并不算好,戒断反应好像长得漫无边际。 晚上虞景总是要凑到他身边,紧紧挨着陈岁聿,有的时候腿也不老实地蹭过来,白皙光滑的皮肤贴近他的,陈岁聿就觉得好像是在惩罚自己。 他只好把虞景从身上扯开,可下一秒,虞景又从后面抱住他,呼吸撒在陈岁聿的背脊,等转过身去,虞景睡眼惺松地亲吻他的颈侧,嘴唇柔软,扑洒热气,他含糊不清地说: “晚安,哥哥。” 第49章 陈岁聿想,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3. 那之后他们开始频繁地通话和发短信,虞景是艺体生,课程压力没那么重,但可能是因为要和陈岁聿一起上w大的承诺,他学习的努力程度比起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岁聿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大多是晚上。 这个时候虞景在复习,陈岁聿在敲代码,偶尔也会聊天,说些有的没的,虞景说韩二楼分手了,哭得要死要活的,又说杜波谈恋爱了,这次是和花店老板。 陈岁聿很淡地应一声,问他谁追的谁。 “不清楚,”虞景头从题海里探出来,用笔头撑着下巴,想了下,“应该是波叔。” 陈岁聿就说: “不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没到,杜波就和花店老板分手了。 虞景不知道陈岁聿还有这样的能力,打电话过去的时候非常吃惊: “他们真分了。” 陈岁聿也不惊讶,那边键盘敲击的声音很快,连续不停,他的声音通过电流有些失真,比以前更加低沉了些: “他啊,不奇怪。” 虞景耳朵麻麻的,他抬手欲盖弥彰地揉了揉耳廓,问陈岁聿: “哥,你们什么时候放假啊?” “还有一个周,”事实上最后一门课程结束是在两周以后,但陈岁聿和老师那边说了很久,所幸他和老师很熟,该做的功课也都做了,老师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旁敲侧击问了句: “这么着急回去,怎么,找女朋友?” “没有的事,”陈岁聿笑了笑,否认道,很平静地开口解释,“是家里的弟弟,一个人,不放心。” 虞景闻言,拿出日历,在一周后的周天画上一个圈,头埋在手臂里,懒洋洋地说: “那回来你给我补课吧,我数学还是很差。” “可以,”陈岁聿答是答应了,紧接着却问,“给什么好处?” 虞景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有些懵,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能给陈岁聿的,只好摇头: “你说吧,我不知道。” 那边沉默了许久,虞景几乎能听到陈岁聿平稳起伏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里如此清晰,但最终,陈岁聿只是对他说: “请我看一场电影吧。” 后来虞景挑了很久,在元旦当天,带着陈岁聿去看了一部爱情电影,应该是很感人的,但他什么都没看进去,一整场都在尝试如何不经意地去牵陈岁聿的手,但直到他的手变得汗湿也没有成功。 他垂头丧气地收回手,忽然听到陈岁聿轻轻笑了声,将手伸到他面前,偏过头低声说: “牵吧。” 虞景耳朵烫得吓人,电影院的空调实在开得有些高了,这样想着,他将手贴近陈岁聿的手心,被对方插进指缝,变成十指相扣。 电影不知何时已经落幕,灯光倏然炸开,突如其来的明亮刺得虞景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要挣脱开陈岁聿的手。 但陈岁聿没让。 他们坐在里面,没人在意,陈岁聿扣着虞景不让他走,在灯光下侧头看了虞景两秒,突然抬手摸了下虞景耳廓。 他用很正经的声音询问虞景,像是在问晚上吃什么一样: “耳朵怎么这么红啊,虞景?” 第二十四章 消逝的电波 1. 其实虞景的数学成绩不算很差,只是和w大的分数线一比,就不太够看了。 他现在是高二上学期,等到来年的暑假,就得进入集训,再之后是一系列的统考校考,提升的时间十分紧,这才不得不找陈岁聿开小灶。 陈岁聿是个足够优秀的学生,但很难称之专业的老师,面对虞景存在的问题,他的反应都是皱眉,然后讲一下思路,接着让他找同类型的题目自己做。 虞景通常会倒在第二步。 在陈岁聿再讲了一遍思路时,虞景已经低下头不太敢看他的表情了。 “听懂了吗?”陈岁聿淡淡问。 “嗯,”虞景头埋下去,手一刻不停地在草稿纸上写着,含糊道,“会了会了。” “是吗,”陈岁聿拎着虞景的后衣领让他抬起头来,“那就复述一遍。” “……”虞景朝陈岁聿挤出一个笑,声音低得很没有底气,“哥,你讲太快了,我没听懂。” 陈岁聿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然后开始讲下一遍。 到后来,虞景已经很快能够跟上陈岁聿的思路并学会抢答了,在暖烘烘的冬夜里,两个人挤在一张书桌前,虞景偏着头,听陈岁聿垂眸,言语简洁地讲解题思路。 外面下起雪来,似乎是13年江城第一场雪,势头不大,悠扬地贴在窗户上,凝结着水滴落下。 虞景突然倾身向前,手抓住陈岁聿的肩膀,亲了他一下。 陈岁聿的声音戛然而止,偏头,意味不明地盯着虞景。 始作俑者这会儿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四处张望,偏偏不看他,好一会儿,虞景推了推陈岁聿的手臂: “好了,快——” 他的手一瞬间被反握住,陈岁聿的手指冰凉,带着寒意,直接把虞景压在椅背上,虞景猝然睁大眼睛,下一秒,陈岁聿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上来。 这和虞景刚才的浅尝辄止截然不同,陈岁聿的吻和他本人一样,凶狠而极具攻击性,很快撬开他的牙关,在虞景的嘴里一寸寸轻侵略城池,仿若无休止。 第50章 雪还在慢悠悠下着,风声呼啸而过,掩盖住屋内一切不为人知的悄然暧昧。 直到很久以后,虞景忍不住闷哼出声,眼睛红成一片,像盈满了春天的池水,陈岁聿才起身,薄薄的眼皮垂下,盯着他的目光看得虞景头皮一麻。 他看起来还是很平静,呼吸平稳,伸出手将虞景唇边的水渍擦干,散漫地朝虞景开口: “还亲吗?” 虞景胸膛还在不断地起伏,闻言立刻摇摇头,小幅度地喘着气: “不,不亲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退回椅子上,拿起笔: “那就看一下这道题。” …… 虞景觉得陈岁聿简直就是魔鬼。 那个寒假他们都是这样过去的,有的时候两个人只是坐在一起,看着电视里很多年前的小品,稀稀拉拉的笑声很快变成背景音,只是一个眼神,虞景就被陈岁聿托着后脑勺,两个人瞬间吻在一起。 在除夕当晚,新的一年到来的时刻,窗外烟花此起彼伏,天空被染上一切焰色,而屋内安稳如初,虞景被陈岁聿抱在怀里,手按着他瘦削的背脊,在绵长的亲吻之中度过了除夕夜。 等到烟花的声响逐渐停歇,虞景靠在陈岁聿颈侧,胸腔起伏,手指托着他的下颌,很纯情地贴了下陈岁聿的唇角: “新年快乐,哥哥。” 陈岁聿被漆黑眼睫遮住的眸色如墨,像望不到底的漩涡,他整个人靠在沙发背上,闻言亲了亲虞景头顶,散漫着嗓子开口: “宝宝,新年快乐。” 2. 新的一年虞景比陈岁聿还要忙,他忙着学业,除开高二下学年,还有高三的,那段时间他仿佛变成了一天学习机器,睁开眼就是做题,梦里连陈岁聿都很少去了,通常只有函数和几何。 这一年是智能手机普及的一年,陈岁聿给虞景也买了一个,似乎又装上了一个什么辅助软件,虞景是不太懂的,但他们能够通过手机视频了。 不再是失真的、看不见彼此的电流声,而是画面里同一时刻的自己。 打视频的时候并不多,很快,虞景带上一个行李箱,正式开始了他的集训生活,手机是不被允许的,只有每周会有很短的一点儿时间,能够拿着公用电话和家里人通话。 每次这个时候,虞景就会说想陈岁聿。 陈岁聿那边的键盘敲击声不知道什么消失了,他似乎走到了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温声安慰虞景: “再坚持一下,等回家的时候去接你。” 虞景闷闷地“嗯”了一声,陈岁聿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那边有人叫了虞景一声,是个男生,语调里带着笑。 “别急周宏,马上了,”虞景对那边说了句,回过头来,又对陈岁聿说,“那你一定要来啊。” 陈岁聿应了声,然后问虞景: “刚才说话的是谁?” “周宏,集训队里的,我们关系还不错,”虞景快速说了几句,就急急忙忙和他说再见了,“哥他在催了,我先去上课了啊。” 远在京市的陈岁聿举着手机,电话里的忙音一点点消失,许久,他才意味不明地“啧”了一声,转身进了宿舍。 集训结束的那天,陈岁聿被学校那边的事情拖住,并没有能够来接虞景,后来国庆的时候虞景又正好统考,阴差阳错,到十一月底,除了在视频里,两个人竟然没有能够好好见上一面。 就连虞景十八岁生日那天也是,陈岁聿托杜波给他送了一副昂贵的水彩和画箱,还有一个很漂亮的蛋糕,最上面是一只可爱的蓝色鲸鱼,两个人隔着视频,虞景闭着眼睛,很虔诚地许愿。 “祝新的一年我和哥哥能够多多见面。” 所以十一月底,在京市校考的虞景,悄悄到w大去找了陈岁聿。 周宏陪他一起,虞景心里其实不是很想他来,但周宏说他可以帮忙打掩护。 两个人一头雾水地在校园里逛了半天,终于成功迷路,虞景只好放弃给陈岁聿惊喜的想法,老老实实给他打电话。 京市也很冷,虞景出门的时候没有戴围巾,这会儿冷得不行,周宏看了他一会儿,就解下自己的围巾往虞景脖子上套。 电话的呼叫铃漫长得让虞景耐心尽失,他猝不及防被周宏拉近,一抬眼就能和他对上视线,虞景觉得有些不舒服,伸手把周宏推远了些: “没事儿,你自己系吧,我不——” “虞景。” 一道冷淡的声音横插进来,轻而易举打断他的话。 虞景愣了一下,而后握着手机,猛地转头看向后方。 他日思夜想的哥哥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衬得人挺阔而出挑,眉眼凌厉冷淡,正站在几米之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虞景几乎是一瞬间睁大眼,朝他小跑过来: “哥!” 他站在陈岁聿面前,这一年似乎长高了不少,现在已经到了陈岁聿下巴,眉眼全然长开了,一张脸生动而漂亮。 虞景抓了两把跑乱的头发,举着手机,忍不住怪罪陈岁聿: “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接。” “开会太久,没电了,”陈岁聿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清清冷冷的,微俯下身,伸出手点了下虞景身上的围巾,“谁的?” 虞景这才意识到自己跟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围巾,他扭头,指了下站在原地的周宏: 第51章 “他的。” 陈岁聿没说话,轻薄的眼皮掠过不远处的人影,然后将目光停留在虞景脸上,瞳孔漆黑,深不见底。 隔了两秒,陈岁聿起身,揉了两下虞景的头发,漫不经心道: “还给他,待会儿用我的。” 虞景被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怵,三两下扯下围巾递给周宏: “现在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周宏拿着围巾看他: “那你呢?” “我和我哥一起,”虞景说完这句话扭头就跑了,到陈岁聿身边,两个人并排,消失在风雪的转角。 陈岁聿没有带虞景回宿舍,而是带他去了酒店,条件很好,一进去,虞景就被热腾腾的暖气包裹,他正要转身,肩膀就被陈岁聿扣住,将他猛地一带,压在门上,狠狠吻了上来。 虞景毫无挣扎地容纳了这个时隔许久的吻,顺从地用手勾住陈岁聿的脖颈,把自己往他怀里送。 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陈岁聿握着他腰的力气一瞬间加大,眸中欲色浓重,虞景受不住地小声叫了一下。 …… 等到虞景从灼烧的眩晕中清醒过来,听到的就是陈岁聿问他的一句: “那个男生是谁?” 虞景眼里还是雾蒙蒙一片,嘴唇滚烫,泛着不正常的红,闻言疑惑地“嗯”了一声。 陈岁聿用食指抬起他的下巴,低头在那片红上咬了一下,嗓子沉沉地,又问一遍: “给你系围巾那男生是谁?” “他啊,周宏,”虞景被咬了也不躲,清凉水润的眼睛望着陈岁聿,“我当时给你打电话来着,没注意到,一转眼他就把围巾戴我身上了。” 陈岁聿和他对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吃饭了吗?” “还没有。” 陈岁聿放开他: “想吃什么?” 虞景没说话,只是靠着门拉住他的手腕,不让陈岁聿走。 对上陈岁聿的目光,虞景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耳廓泛起了薄薄一层红,但视线依旧坚定,低声说: “先不吃饭。” 他看见陈岁聿倏然眯了下眼睛,再看过来时,眸色深深,像是冬夜的寒风,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慢条斯理地问了句: “那做什么。” 虞景仿佛早有预料似地,走到陈岁聿面前,和他贴得极近,两个人都脱下了棉服,只剩下贴身毛衣,连体温都混合在一起。 虞景微微踮起脚,陈岁聿握住他的腰,听见虞景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 下一时刻,握住虞景的那只手猝然用力,青筋隐约可现。 陈岁聿闭了闭眼,才压住心头不知名的燥火,保持着同样的姿势,亲昵地贴近虞景耳廓,嗓子透着磁沉的哑意: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但是陈岁聿,”这一次虞景少有地没有叫他哥哥,用诱然不自知的语气说,“我十八了。” 他带着陈岁聿的手,缓慢地移至裤子口袋,让他触摸到棱角分明的方块,像一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暗示。 沉默似乎比一个世纪还长,虞景靠着陈岁聿颈侧,所以看不见陈岁聿默然的欲念之色,恍若海洋最迅猛的一场台风,风眼之中,平静地酝酿着巨大风浪。 最后,他被陈岁聿托着臀抱起来,陈岁聿的声音还是淡,淡得如同一句昭然的警告。 “你别后悔,”虞景后背陷进柔软的大床,在热欲燎原的时刻,听见陈岁聿这样对他说道。 …… 【作者有话说】 关灯 第二十五章 流亡地 1. 第二天虞景睡到日上三竿,被陈岁聿叫起来吃午饭的时候人一动不想动。 痛,浑身都痛,像被拆散了架一样,喉咙哑得不成样子,是哭了很久,又朝陈岁聿求情,但陈岁聿至始至终没有理会。 那时候虞景才明白,原来“别后悔”并不是在吓唬他。 今天京市的天气很好,是少有的大晴天,陈岁聿将窗帘拉开,阳光扑洒进来,虞景畏光似地,将头又往被子里埋了埋。 “起床,”陈岁聿早就洗漱好了,头发打理得利落,穿着昨晚那件宽松的棉质套头卫衣,袖子松松挽到小臂,露出的骨骼线条干净清爽。 虞景没动。 陈岁聿便俯下身,捞住虞景的脖子,把他挖出来: “待会儿再睡。” 他身上好闻的沐浴香钻进虞景的鼻腔,太阳照得人懒洋洋的,虞景坐起来,睡眼惺松地贴了下陈岁聿的唇,声音哑得可怕: “早上好。” “不早了,”陈岁聿把衣服扔给他,“起来洗漱,待会儿带你见个人。” 虞景正闭着眼睛把毛衣往身上套,闻言眼皮扇动,一下子睁开了,看着陈岁聿: “谁啊?” 陈岁聿没多说,走到卫生间把热水打开,水声将人声盖下去,隐隐绰绰地,卖关子道: “老朋友。” 也是照了镜子,虞景才看到自己身上到底有多少痕迹,或轻或重的红痕暧昧地分布在锁骨以下,他扒开毛衣扫了一眼,吓得立马把衣领弹上去了。 “有高领吗?”他探出头,嘴里含着牙刷含糊问陈岁聿。 低头看手机的陈岁聿偏头扫他一眼,迈开步子走到虞景身后,微扶着他的腰,嗓音沉沉: 第52章 “嗯?” 虞景有些迟来的不好意思,意有所指地回他: “到处都是。” 陈岁聿掀起眼皮,从镜子里看着他,没说话。 虞景不由自主地同他对视,不过一秒,目光就不受控制地看向陈岁聿脖子,一个新鲜的牙印赫然印在颈侧。 他小声“嘶”了一下,差点儿被漱口水呛到,连忙三两下洗漱完,擦了擦嘴巴,难以置信道: “这是我弄的??” 陈岁聿垂眸看他一眼:“不是。” 虞景:“?” “小狗弄的,”陈岁聿散漫的嗓子里压着点笑意,逗完虞景就离开了,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洗漱台前,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 最后两个人出门已经是十二点过后,路上的雪化了不少,全变成大大小小的水洼,虞景被陈岁聿牵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在地铁站的路上。 没一会儿,陈岁聿突然停下来,招了辆出租车。 两个人坐上去,虞景小声和陈岁聿咬耳朵: “不是坐地铁吗?” “地铁人多,”陈岁聿靠着椅背,目光如有实质般,停留在虞景身上某个地方,仅仅一秒,“不难受了?” 虞景一下子如坐针毡起来。 腰还有隐隐约约的酸意,虞景偏过头看窗外,马路、公交车、行人,什么都看,就是不看陈岁聿。 好一会儿,他睫毛微微翕动,欲盖弥彰地低着声音,回陈岁聿: “其实也还好。” 他的肩膀还抵着陈岁聿的,隔着厚重的棉服,还是能触碰到对方身上的暖意,陈岁聿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抬手让虞景坐正: “知道你身体好。” 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虞景就是从里面听出来了些促狭。 他想起昨晚混沌的某个时刻,自己哭着喊“累”,想让陈岁聿停下来。 当时陈岁聿只是稍微顿了一下,然后力道莫名变大,像是一道溺毙的浪,铺天盖地地打在虞景身上,与此同时,一起响起的还有陈岁聿从嗓子压出来的、极不近人情的两个字—— “忍着,”他说。 2. 到了饭店虞景才知道,陈岁聿口中的老朋友原来是指秦小丽。 秦小丽和之前没多少变化,妆容精致,头发烫成了很时髦的大波浪,远远看见他们,便大幅度地挥了下手: “这里。” 虞景走在陈岁聿前面,坐下时很乖巧地叫秦小丽“丽姐。” “好久不见啊,豆芽弟弟,”秦小丽十分熟捻地朝他笑了笑,上下打量他一眼,“长得好快啊你,现在都快赶上你哥了。” 她又把目光落在虞景脸上,摇了摇头: “怎么一下子就长开了,这么好看,不能再叫豆芽了。” 虞景听着这话,也笑了笑。 他穿着件米色高领毛衣,脖颈修长,早不见两年前的青涩稚嫩,眉目舒展,眼睛圆润,眼尾微微上扬,无论谁看了都要说上一句赏心悦目。 他长得很快,也被陈岁聿养得很好。 菜单上来,秦小丽递给虞景,让他看着点,自己和陈岁聿闲聊,语气还有点不满: “不是说好吃火锅,非要换成港餐。” 陈岁聿坐在虞景旁边,将手放在他背后的椅子上,闻言将目光从手机上挪开,随口道: “不都一样?” “行行行,”秦小丽耸了耸肩,“你请客你是大爷,弟弟,敞开点啊,我们今天争取把你哥吃穷。” 秦小丽依旧很健谈,说话的时候总带着笑,喜欢和虞景聊天,聊着聊着又说到陈岁聿,说他在大学城那块很出名,谁都知道w大有个自己创业的帅气学霸,都有人问到她这里来了。 虞景对此也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心,偏头问秦小丽: “那他怎么回?” “他啊,一般来说不理,”秦小丽老神在在看陈岁聿一眼,目光停在陈岁聿颈侧,接着说,“但最近说不好。” 秦小丽直直地朝陈岁聿的脖子抬抬下巴:“你那玩意儿怎么来的?” 一边的虞景一下子心虚起来,用眼神示意陈岁聿,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陈岁聿看了虞景两秒,那人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去的样子,他于是收回视线,顶着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牙印,语气坦然: “蚊子咬的。” 这一顿饭吃了很久,秦小丽本来说要带虞景去新开的游乐园玩一下,但十八岁的虞景已经不再是那个不成熟的豆芽弟弟,到这个时候更想回酒店好好休息,睡上一觉。 或者和陈岁聿一起看一部碟片,度过漫长而没有意义的夜晚。 两天过后,陈岁聿送虞景上车,数小时以后,他回到热闹的江城,顺着汹涌的人潮,最后停留在空无一人的出租屋。 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在遥远而模糊的梦境里,他背着背包,顺着火车鸣笛声前进,达到一个只存在于渴望中的城市,那里也许有陈岁聿,也许没有。就像海市蜃楼。 梦清醒在这一刻,虞景两手空空,站在鱼缸前,看着美丽的金鱼在水中起伏、游动,闪烁的鳞片像是起舞的金箔,孑孓生长的海草之下,藏着他一个人的流亡地。 2. 人在忙起来的时候时间仿佛像加了倍速,在京市参加完校考,虞景又去了其他城市,参加了很多考试,即使他心中的目标只有一个。 第53章 高三下学期,虞景等待统考成绩、校考成绩一一公布,他考得很好,如若六月份发挥正常,他就能够稳进w大。 15年的整整上半年,虞景几乎要把书读吐,每天三点一线,桌子上的书堆成了小山,偶尔打个瞌睡,醒来都会有愧疚感。 墙上的倒计时一天天过去,最后,当一切归于零的时候,虞景完成所有科目的考试,在最后一声提示铃敲响以后,拿着笔袋走出了考场。 所有人都在欢呼。 像是对噩梦一样的高三挥手告别,是校园时代盛大的落幕瞬间。 数不清的试卷、书册被撕成白花花的纸张,从高空悠扬落下,如同六月初的第一场雨。 没人在意喇叭中教导主任的训斥,虞景站在教学楼前,被周宏飞跑过来拥抱住。 少年人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虞景,似乎酝酿着一次早有预谋的告白。 虞景不露声色地挣脱开来,站离周宏一米五远,普通的社交距离之外,对他说: “毕业快乐。” 他的眼里有很多周宏看不明白的东西,但抱歉的含义如此昭然,将自己预备说出口的所有话都堵在喉咙里。 周宏欲言又止,虞景的电话这时候响起来,他看见虞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生动,弯着眼睛叫了声“哥”。 不知道那边说了什么,虞景就急急忙忙和他告别,朝操场的另一头跑过去了。 他本想叫住虞景,但身边又围上来几个朋友,拉着他到操场上合影。 又是一通折腾,周宏从人群中逃脱,他看着虞景离开的方向,又握了握口袋里的礼物,想了想,还是迈脚朝实验楼走了过去。 这边的人很少,一切都很安静,周宏沿着走廊走到尽头的转角,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很轻的一声闷哼。 他心头一跳,觉得那声音似乎很耳熟。 周宏便放低脚步,小心翼翼地望了望转角的另一边,只一眼,整个人就顿在原地。 他找了很久的虞景,此刻正垫着脚,双手勾着对面人的脖颈,被他叫哥的男人倚着墙,手臂横过虞景的腰,将他牢牢扣在怀里,头散漫地垂下。 他们在风中接吻。 在他们的脚边,一束开得极好的冰蓝色玫瑰散落在地,像鲸鱼游在万尺阳光里,残影摇曳,盛大无声。 第二十六章 最后的晚餐 1. 他们厮混了一整个夏天。 15年开始,江城再一次进入了大建设时代,此起彼伏的施工声昼夜不分,总吵得人睡不着觉,但巨大的轰鸣声成为他们最好的掩饰。 对视是任何事发生的开端,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坐着,明明上一秒虞景手里还握着画笔,下一秒他就仰着头,和陈岁聿吻在一起。 陈岁聿的手顺着虞景的脊背,抚过他的每一寸肌肤,虞景身上哪里都很白,稍微用点力就会红成一片。 夜晚通常在陈岁聿的房间度过。 只是有的时候闹得太凶,床单一塌糊涂,陈岁聿就只好将半睡半醒的虞景抱到他原本睡的房间,在施工声中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 这一年的陈岁聿和他的室友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型游戏工作室,在互联网的浪潮中,成为中国游戏事业争先恐后的野心家之一。 要是不在家,他们白天就会去杜波的网吧,杜波这几年靠陈岁聿挣了不少,每次见他都跟见到财神似地,两眼冒光。 他们最近在忙着开发一款新游戏,似乎是一个经营类游戏,虞景是不太懂的,他在游戏这方面的天赋向来寥寥,唯一坚持下来的也只有一个《蹦蹦》。 想到这个,他问陈岁聿: “你们没有考虑过把《蹦蹦》做出来吗?” 一边debug的陈岁聿闻言,看着虞景面前的屏幕,小人手里的卷轴已经变成十六级,但升级仍然遥遥无期。 “你很喜欢这个游戏?” 虞景点头,积分榜首页被自己霸榜的快乐陈岁聿是体验不到的,但这样的成就感对虞景来说很有意思,他看着陈岁聿像是思索了一下,又问他: “不觉得无聊吗?” “还好吧,”虞景也思考起来,眉尖微微蹙起,慢慢地说,“但不是所有人玩儿游戏都是冲着通关去吧,可能他们只是需要打发时间而已。” 他的话倒是给了陈岁聿一点儿启发,最初设计《蹦蹦》demo的时候陈岁聿也只是觉得无聊,他坐在星际网吧里,在日复一日中消磨光阴。 后来看虞景无聊,他让虞景玩儿《蹦蹦》的同时,又把代码做了更改,关卡的数量趋于无限,结局未定,很大原因是他自己也没想好。 只是觉得有个东西让虞景消磨时间也不错。 这时候的他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刚刚起步的小公司,不可能把游戏的定位设置在“打发时间”上,最重要的是吸引眼球。 但陈岁聿的行动比言语诚实,在忙碌的间隙,他独自完成了《蹦蹦》的后续改进,闲来无事,又往里面加了一个彩蛋。 只是有没有面世的可能,一切还是未知数。 游戏的事情不可能是全然顺利的,虞景偶尔听陈岁聿打电话的时候说到,遇到的困难很多,他没有办法做任何事,除非陈岁聿很需要一个插画家。 陈岁聿放下手机,点燃一根烟,含在嘴里很慢地吸了一口,靠在栏杆上,任由烟雾飘散在夏日的夜里。 第54章 火星明明灭灭,虞景悄悄走到他身后,然后猛地揽住陈岁聿肩膀,伸出手把烟拿走了。 陈岁聿习以为常,任由虞景夺走,眉眼倦怠,微薄的眼皮垂下,眸色与黑夜融为一体。 虞景也学着他的样子,含在嘴里吸了一口,下一秒,整个人就被呛得不行,偏过头猛地咳嗽起来。 他听见陈岁聿轻声地笑了,面子有些挂不住,便嫌弃地把烟扔进垃圾桶: “这个东西有什么好抽的。” 虞景掏出口袋里的薄荷糖,蓝色包装纸反射出镭射似的光,含在嘴里散烟味: “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他们两个人贴得很近,似有似无的薄荷味飘过来,让陈岁聿有些心痒。 他草草回忆了一下,随口道: “初中吧,记不清了。” 然后他伸出手,食指挑起虞景下巴,眉梢懒懒上扬,平缓道: “宝宝,吃独食啊?” 虞景被他看得脸热,手掏了两下口袋,没摸到,只好眨了眨眼: “身上没了,你要吗,要的话我去——” “不用,”陈岁聿倾身过来,低头吻上虞景,淡薄的烟草味铺天盖地袭来,在虞景晕头转向时,模糊地低声说了句,“你的给我就行。” …… 2. 最近巷子外又来了一批施工队,每天总有不修边幅的工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路边,汗涔涔地,盯着来来往往的路人。 虞景路过时通常都走得很快,那些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总让人不舒服,偶尔有人朝他搭话,虞景也没有停下来过。 这一天是个例外。 陈岁聿在网吧加班,虞景有东西忘拿,回家的时候突然被蹲在路边的一个男人叫住了。 那人看起来年纪四五十的样子,胡子拉杂,一双眼睛在太阳底下亮得吓人,穿着身脏兮兮的深蓝色工服,像是施工队里的工人。 虞景轻微地皱了下眉,绕开他继续往里走。 “哎。” 男人又喊了他一声,蹲在原地,剌着嗓子问虞景: “你认识陈岁聿吗?” 虞景蓦地停下脚步。 对上他有些防备的目光,男人笑了笑,发黄的牙齿看得虞景一阵反胃,他没说认不认识,只是盯着男人: “你是谁?” “这里面,施工队的,”男人指了指工地那边,点了根烟,目光透过烟雾落在虞景身上,“不用怕,我又不做什么,只是陈岁聿的一个亲戚,听说他住在这里,随便问问。” 他的语气听得虞景很不舒服,眼神也是,像一条粘腻的爬虫,让人周身不适,虞景没理会他的话,回去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往旁边绕了一圈才回到出租屋。 不知为何,他隐隐觉得这个男人像是一种不详的征兆,他的出现,会打破现在的一切和谐。 虞景没和陈岁聿说男人的事情,没多久,他的高考成绩出来,稳稳够上w大的分数线,如期填完志愿,一个月以后,通知书寄到了出租屋。 虞景当时拿着录取通知书,整个人膨胀得像一只正在摇尾巴的小狗,抬着下巴对陈岁聿说: “说到做到。” 陈岁聿坐在沙发扶手上,长腿松散岔开,抄着手,专注地看着虞景,仿佛时间因此定格。 也是在这个暑假,虞景又一次接到了章玉宁的电话。 那边照例关心了一下他的生活,并对他所取得的成绩表示祝贺,虞景淡淡地说了“谢谢”。 而后章玉宁再一次问起虞景的打算,问他想不想出国: “这边的艺术教育资源比起国内,毫无争议地要更好些,你来了这边,不过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上,妈妈肯定都能帮——” “不用了,”虞景少有地觉得疲乏,以前做梦都想听到的话,如今从章玉宁嘴里听到,他竟再也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觉得好笑,“说这些就没意思了,我在这边挺好的,您到底想干什么,直说就行。” 章玉宁似是被噎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踌躇着开口: “是你外公,他特别想看看你,说要是你能过来,那以后家里的东西,都留给你,但他不是还有个不争气的儿子……” 虞景闭着眼睛,脱力般靠在沙发上,已经听不清章玉宁在说些什么了。 只是有一种巨大的荒谬自心底缓缓升起,让虞景自嘲地笑了起来。 难怪啊。 那边的章玉宁大概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虞景连口都不愿张,抬手按断了电话。 他在沙发上躺了很久,然后起身,走到陈岁聿的房间,看着他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按动着,冷然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听见自己的声响,问: “谁的电话?” “韩二楼的,说他要出国了,”虞景随口胡诌道,然后长腿一跨,面对面地坐到陈岁聿的腿上。 他看着陈岁聿: “能亲一下吗?” 陈岁聿一只手还放在键盘上,另一只手下意识扶住虞景的侧腰,闻言眉梢微微一挑,逗他: “不能。” 虞景就凑上前,语气像是很低落,情绪不高的样子: “能吧。” 陈岁聿眯了下眼睛,按住虞景的肩膀,不让他靠过来: “怎么了?” “没怎么,韩二楼出国了,舍不得,”虞景再次把韩二楼搬出来,当作挡箭牌,又轻车熟路地表明心意,说起情话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第55章 陈岁聿不知道他为什么又聊表心意,虞景是这样的,感情充沛,善于表达,高兴很明显,失落也是。 但这不妨碍陈岁聿因为他对韩二楼的不舍耿耿于怀。 他没什么语气地“嗯”了声,就着姿势把虞景抱起来,走向卧室,平静道: “让我听听你有多舍不得。”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虞景都不再敢在陈岁聿面前提韩二楼三个字。 3. 所有一切本来应该都是朝着这个方向发生的,虞景以为。 他和陈岁聿一起上了同一所大学,每一天几乎都在见面,陈岁聿的课程很少,偶尔会陪虞景一起上课,还被老师点起来回答过问题。 在15年的尾巴,陈岁聿在校外租了一套房子,他们再一次回到江城的相处模式,有的时候虞景醒来,听见陈岁聿敲击键盘的声音,觉得这一辈子这样过去就好了。 但只是他以为。 所有的不详都是因那个蹲在路边的男人而起,在接到他的电话时,虞景确认这一点。 他听见那头沙哑粗犷的声音,对自己说: “我叫陈胜南,是陈岁聿的爸爸。” 所有的事情,从那一刻开始,地覆天翻。 在虞景翻来覆去失眠的一周以后,他再一次接到章玉宁的电话,这一次虞景没有马上挂断,只是很悲哀地对章玉宁说: “你能不能帮帮我。” 他再一次向章玉宁求救。 这年的江城冬天冷得要命,虞景和陈岁聿围在家里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虞景坐在那里,对陈岁聿说他要出国了。 陈岁聿本来在看手机,听到他的话以后很慢地抬起头,长长地看了虞景一眼。 过了很久,陈岁聿点了一支烟,问他: “什么意思。” 虞景讨厌烟味,眼睛被烟熏得发红,烟雾呛到喉咙里,他偏过头咳嗽了很久,直到眼泪都咳出来了,才说: “我妈让我过去,她说那边更好发展。” 他的声音在抖,但两个人都没发现,陈岁聿手里的烟一口没吸,全部变成一截一截的烟灰落到地上,许久,陈岁聿才嗤笑一声: “原来你还有妈啊。” 他索性把烟头按灭,随手扔在地上,嘲弄的目光像掺了冰霜,平直地看向虞景: “什么时候计划好的?” “这个月,”虞景没看他的眼睛,低着头,但吐出的字很清晰,“我明天就走了。” 他没有听见陈岁聿说话,沉默难捱得让虞景几乎窒息,他也说不清到底是哪里痛,只是觉得呼吸不过来,喘不上气,心脏像是死了。 “所以呢,你是在通知我?”陈岁聿抄着手,至始至终都盯着虞景头顶那个小小的发旋,像是看见了四年前的那个孤苦无依的小孩儿。 虞景没有回答他。 这时候说任何话都没有用,因为结果如此昭然,陈岁聿望着他,就难免会想,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在那个雨夜,或者更早的时候,自己会不会伸出援手。 他想了很久,最后得出结论,还是不要了吧。 在那个沉默如飓风的寒夜,陈岁聿最后一次叫虞景的名字,他看起来仍旧没多少表情,也没多少感情: “虞景,你想好,走了就别回来。” 虞景听得懂他的意思。 他要是走了,他就和陈岁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兄弟,还是情人,还是任何其他可以描述亲密关系的,都没有了。 他不要虞景了。 最后虞景走的那天,陈岁聿没有去送他,他听见虞景所有的动静,包括最后那一声轻得不能再轻的关门声。 啪嗒一声,尘埃落定。 陈岁聿坐在书桌前整夜,觉得自己其实是不难过的,心脏只是麻木了,也不疼,像是不存在一样。 他后来想,为什么自己这一生都在不被选择,大概也不是因为别人,一切源于他自己。 或许他才是原罪。 客厅里漆黑安静,像是化不开的黑墨,陈岁聿走到玻璃柜旁,手肘碰到了虞景装糖纸的玻璃罐。 咚的一声,玻璃罐碎了一地。 里面的那些被叠成心形的糖纸倾泻满地,陈岁聿站在原地看着,而后蹲下身,拿起一张起来。 那上面有字。 每一张上面都有字—— “今天天气很差,药好苦,哥非要我喝。” “偷亲陈岁聿,他没发现。” “好想哥啊,他什么时候回来。” “快快毕业吧,去见陈岁聿。” …… 陈岁聿最后想,可能虞景也是喜欢过自己的。 但他不敢再相信了。 有电话进来,是负责游戏策划的室友: “聿哥,蹦蹦这边的尾已经收完了啊,你看什么——” “算了,”陈岁聿打断他。 那边显然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陈岁聿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是苦的,干涩得像枯萎的林木,他盯着遍布一地的糖纸,语气疲惫地重复道: “放弃《蹦蹦》吧。” 没几年,一个名为《鲸振》的游戏公司横空出世,风头一时无两,数不清的粉丝涌入官方频道,在最末尾,2015年初春的日期处,看见了它的第一条博客—— “《蹦蹦》将永久停止发售。”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上卷到这里就结束啦~明天开始重逢的部分(*-*) 江城路 第二十七章 失眠金鱼 1. 虞景有的时候会幻想自己是一只金鱼。 最好是在江城的出租屋里,被陈岁聿买回来的其中之一。 这样,他就不用担心任何困难,不用去解决矛盾,每天要做的只有游,在不足一米宽的鱼缸中,一直游。 游到被鱼粮撑死,或者因为无人看管饿死,最好也死在那个出租屋。 摇摇晃晃的水草下,最后一个气泡上浮,破碎,虞景大汗淋漓,从睡梦中醒来。 他像是习以为常,没有再去回忆梦里的内容,只是摸了摸额头,起床找药。 时隔五年,在虞景回到江城的第二天,他依旧失眠到三点。 再因为一场暴雨发烧到39度,他吃过药了,早有准备一样,但没用。 总是这样的,他永远在做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就像现在,翻出阿莫西林和布洛芬,吃到嘴里才发现已经过期了。 虞景不明白为什么500一晚的酒店药也会是过期的。 他坐在地上,捏着玻璃杯,放弃了和前台打电话的想法,脑袋昏昏沉沉的,又想起今天见到陈岁聿时的样子。 陈岁聿没怎么变,虞景总想要这样以为,但事实上陈岁聿比之前冷漠许多,岁月带给他的也许是更多的、让人无法亲近的冷意,他也不像以前一样,永远穿着冷淡的白色,疏离禁欲的黑色西装压迫感太强,让人想要逃离。 也可能是因为那一双眼睛,虞景回忆起在便利店的屋檐底下,他和陈岁聿隔着咫尺之距,能望见他眼里深潭似的墨色,恍若看不见底的黑洞,一下便能将人吸进去。 当虞景和他这样的目光对上的时候,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了,原本打好的腹稿倏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语塞。 五年的时间并没有让虞景长进多少,但退缩的本事与日俱增。 这可该怎么办呢? 虞景把头偏在膝盖上,脸上一片烫红,许久,才沉沉叹了口气。 原本的面试计划被陈岁聿打乱,虞景只好放弃入职鲸振的想法,等到第二天下午,他的烧退了下去,虞景打开笔电,开始重新看招聘信息。 老实讲,他的条件很好,只是虞景一目十行地扫过,最后连个邮箱都没有记下来。 他关了电脑,去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上件夹克,出房间准备随便找个地方吃午饭。 下午三点多,在虞景吃上今天第一顿饭的时候,他接到了来自刘卓青的电话。 刘卓青很自来熟地叫他“小景”: “回国以后还适不适应?” “挺适应的,”虞景囫囵吞了口热干面,险些被自己呛到,随口道,“您找我有事吗?” 刘卓青语气含笑:“有,我打这个电话就是想告诉你,你的面试通过了,看你什么方便,过几天来办理入职。” 虞景喝水的动作一顿:“通过了?” “是啊,”那头听见他难以置信的声音,不觉好笑,“你的条件这么优秀,能来是我们鲸振的荣幸。” 虞景应了一声,没忍住低声开口: “我还以为……” “陈岁聿吗?”刘卓青听出他的意思,“哎”了一声,“这你放心,招人这块我说了算,他有什么意见也得往后稍稍。” “那……”虞景停顿了一秒,然后才缓慢开口,带着点儿试探,“他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他?”刘卓青回忆了一下今早的陈岁聿,一如既往的冷漠,和往日并不差别,只是说到面试的事情多问了一句。 “画师确定了吗?” 刘卓青当时“啊”了一声,把虞景的资料甩到他面前: “就他了,我这效率怎么样,够快吗?” 陈岁聿没说话,只是拿起资料,看的时间久得有些反常了,然后“嗯”了一声,神色平静: “那就尽快定下来。” 刘卓青仔仔细细回忆完,最后得出结论,对虞景说: “没有,他根本没问你的事情,不用担心。” 虞景也说不出来是庆幸还是失落,但通过面试是个好消息,他认真地对刘卓青道谢,和对方约好了时间入职。 2. 那一天虞景没有穿他平时那些宽大的,几乎将人都套进去的外套,而是穿了一套深蓝色西装,西装太板正,穿在他身上总有种不伦不类的错乱感。 虞景以为所有人都这样。 后颈的标签一直硌得他很不舒服,虞景别扭的被刘卓青带到工位,才发现其他人全都穿着常服,剩下他一个隆重得格格不入。 虞景有些不适地摸了摸后颈,抬起手和他们打了个招呼。 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了,在西雅图的那些时候,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章玉宁有的时候叫虞景回家,虞景就坐在一家人之中,低头一语不发。 久而久之,他也不想再去章玉宁那边了。 其他同事的反应倒是很温和,有个年纪不大的青年走到他的工位旁,给他递了一盒纸巾: “没清理,先擦一下吧。” 虞景朝他道谢,听见青年继续说: “我叫韩平,平安的平,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虞美人的虞,景色的景,”虞景认认真真地擦干净座位,随口道。 第57章 “这样,”韩平朝他笑了笑,“你的名字很好听。” 虞景急着放东西,韩平一直不走,他只好也朝韩平笑了下: “你的也是。” 在这个时候,刘卓青走过来,叫了虞景一声: “虞景,来一趟办公室。” 虞景没想到陈岁聿也在,短短两天,他们竟然见了三面,简直超出他的预想。 大概是因为暖气很足,陈岁聿脱了西装外套,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同色系领带规规矩矩垂在身前,正垂着头看文件。 他听到虞景进来的动静,也没抬眼,只是开口,问刘卓青: “孙林宇那边怎么样?” “还有半个月呢,花喵给的价格不算高,林宇说还得再看看,”刘卓青打开电脑,把虞景叫过去,想起什么又问陈岁聿,“你什么时候去京市?” “明天。” 虞景却蓦地转头,看向陈岁聿: “明天就走吗?” 这话一出,房间里的另外两个人同时看向他。 虞景恨自己嘴比脑子快,心虚地抿了抿唇,正想说些什么话来圆一下,刘卓青就开口了,语气里带着点儿好奇: “小景,我那天就想问你了,你是不是认识我们陈总啊?” 虞景没回头,但身上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也没有编一些漏洞百出的瞎话,只点了点头: “认识。” 刘卓青本来是随口一问,结果一看虞景这个样子,倒像是另有隐情,不由得来了点儿兴趣,接着问: “同学?不像,那就是朋友?” 但虞景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好脾气地摆了摆手,意思是让刘卓青别问了。 没等刘卓青说些什么,身后的陈岁聿突然轻嗤了声,走过来抽走刘卓青手里的电脑,就着姿势,找到自己想要的数据,随口说: “以前认识而已。” 他转动屏幕,示意刘卓青,人斜斜倚着办公桌,姿态散漫而强势,目光落在虞景身上,许久,才问他: “不然我们还能有什么交情?” 刘卓青看一眼低气压的陈岁聿,又看一眼一语不发的虞景,心中隐隐约约有了点儿预感,拿起手机,接了个闹钟就出去了: “嗯嗯,你说,怎么……” 门被关上,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后颈被标签硌到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像尖刺一样,刮得虞景很难受,他再一次用手摸了摸脖子,看着陈岁聿欲言又止。 陈岁聿处理完数据,放下电脑,也没往虞景的地方看一眼,转身出门,在他扭动把手的瞬间,虞景跑过来,一把握在陈岁聿手上,阻止了他开门的动作。 他的掌心冰凉,身上带着不明显的药气,以微弱的姿态入侵陈岁聿所在的空间。 “等一下,”虞景急急忙忙说完,看陈岁聿没有动,才吸了口气,轻声问他,“你明天什么时候走?” 他们现在的姿势其实有些过于亲密,虞景大概有些不管不顾的势头,跑过来的时候整个人贴在陈岁聿身上,头靠着他的脊背,像是很怕陈岁聿离开。 他盖在陈岁聿手背上的手也是抖的。 陈岁聿微不可察地闭了闭眼,没什么语气地反问他: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说完,不管身后的虞景,再次拧动把手,只是这一次,虞景干脆莽撞地转身,用后背牢牢地抵住了门框。 “有关系,”虞景抿着唇,扬起下目线,堪称勇敢地和陈岁聿对视,“我送你去机场。” 可惜他的勇气毫无作用,陈岁聿的耐心明显所剩无几,眸色肉眼可见地沉下来,叫虞景“让开”。 虞景依旧看着他: “我不。” 陈岁聿平直而没有感情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隔了两秒,突然伸手,抓住虞景的衣领领口,干净利落地将他整个人带到一边,看都没看他一眼,面无表情地打开门出去了。 剩下虞景靠在墙上,急促地喘息着,好一会儿,才颤抖着抬手摸了摸后颈。 疼得他“嘶”了一声。 出血了。 陈岁聿刚才的动作太凶,标签锋利的尖端带过脆弱的皮肉,一瞬之间在后颈刮出了一道口子。 真疼啊,虞景用力地眨了眨眼,想。 第二十八章 伪哲学伪科学 1. 虞景来到鲸振以后每天都很忙。 《黑洞》发布在即,预热都预了很长时间,在这个关头,虞景接下工作,也算得上是临危受命了。 刘卓青倒是没怎么催他,平日里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看不出来多少压力,偶尔下班碰到还坐在工位的虞景,还会说一句: “小景又加班呢?” 虞景埋在电脑前,探出一个头,俊秀的轮廓被冰冷的屏幕光照着,衬得整张脸冷白,他朝刘卓青弯了弯眼睛: “我再待会儿。” 用其他同事的话说,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卷得很,带着点儿要把老人熬死的意思,不要命。 虞景是不知道的,他是新人,平时也不多说话,就坐在工位上,瘦削的身影陷进宽大的椅背,被挡得严严实实,极安静,存在感也低。 有的时候其他同事叫他去聚餐唱k,虞景都委婉地拒绝了,比起不熟悉的同事,他宁愿回到冰冷的酒店,好好地睡上一觉。 晚上九点,已经很少有人在加班,零零散散的人影先后离开,等到虞景揉着脖子抬头,才发现人都走光了。 第58章 也不是全部。 虞景把目光聚焦在最里面的那件办公室,白炽灯明晃晃亮着,陈岁聿也还没走。 他好像已经很久没见到陈岁聿了,距离上次出差已经过去一周,陈岁聿总是有各种行程安排,辗转全国各地,也是到今天,才回到公司,一直待到现在。 他们也再无其他任何交流。 在入职没两天,虞景就被拉到公司的群里,最大的那个里面有陈岁聿,不是最开始他们联系的那个号,个人界面昵称的chen看起来很冰冷。 虞景有好几次想要添加,最后还是放弃了。 当初走的时候,他们的联系方式依旧在,陈岁聿没有删除,也没有拉黑,虞景给他发过消息,但陈岁聿从来没有回过。 后来虞景就不再自讨没趣了,零星琐碎的小事确实没什么回复的必要,因此,他也只是在逢年过节,在对话框里发上几条干瘪的祝福。 照例没有收到答复。 虞景于是想,陈岁聿可能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号了。 他打消思绪,看了眼电脑上的进度条,打算吃个晚餐,然后继续。 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虞景才察觉胃隐隐地有些胀痛,大概是因为他今天只吃了一顿。 但虞景早已习惯,他从抽屉里掏出一桶方便面,轻车熟路地走到茶水间,接好水,撕开调料包加到里面。 有脚步声缓慢靠近,踩着平稳的步子,走到他旁边,将杯子放下,按动开关,水声清晰地响在安静的角落。 虞景余光瞥见那人熨帖的衬衫袖口,腕骨明显,心下意识抖动一下,收回视线,将手上的动作加快了一些。 “叮”一声,水声停了。 虞景始终背对着那人,调料包还攥在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动作,等着身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但他一直没等到。 虞景又站了一会儿,想着人应该走了,转身准备出去,手上端着的泡面桶下意识抖了一下。 陈岁聿就在他对面,松松倚着餐台,手里拿着杯子,正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 这下虞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保持着姿势,客客气气地喊了声: “陈总。” 大概是没怎么留意,一天过去,陈岁聿的头发没有全部梳上去,额前的发梢散落,平添了几分漫不经心,他姿态随意,将目光落在虞景手里的泡面桶上,淡声开口: “我们公司很穷吗?” 虞景看着他一身上下奢侈华贵的穿着,心想你自己不比我清楚吗,但这话肯定是不敢呛陈岁聿的,虞景压着胃的灼烧感,笑得礼貌,说: “没有,待遇很好。” “很好啊,”陈岁聿懒着嗓子重复一遍,“那怎么食堂不吃吃泡面?” 懒得动,不想看到那么多人,还有忘了。 虞景沉默了一会儿,把那些理由统统憋进肚子里,最后只说: “我挺喜欢的。” 胃里隐隐约约又有翻江倒海的趋势,虞景不动声色地撑着腰,看陈岁聿盯着自己两秒,最后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开了。 他咧开嘴轻声“嘶”了一声,弯着腰也出去了。 那桶面他只吃了几口,浓重的工业香精让虞景有些反胃,熟悉的痛灼感像是要烧起来,虞景坐在位置上缓了一会儿,最后强撑着把泡面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捂着嘴,到卫生间把刚吃下的东西都吐完了。 他靠着卫生间的隔板,努力想把酸水压下去,几经努力,还是没成功。 到最后,虞景已经吐不出来任何东西,整个卫生间都只能听到他的干呕声。 连脑子也隐隐约约昏起来。 虞景脚步虚浮地扶着腰,一点一点儿往外挪着步子,却在门口终于忍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倒了下去。 但他并没有摔到地上。 一双带着清浅烟草味的手穿过他的肩膀,将虞景带到怀里,熟悉的气息让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迷迷糊糊地说了声“难受”。 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眼,虞景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只看见黑色的衬衫袖口,以及地上散落的烟头。 2. 等到虞景再一次醒来已经天光大亮。 苦涩的消毒水味浓重,他下意识偏过头,想要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找到。 空落落的烧腹感依旧存在,虞景浑身发软,也没有力气,挣扎着想起身,扎着针管的手晃了一下—— “别动。” 一道疲惫低哑的嗓子在他后方响起来,陈岁聿伸出手按住他的腕骨,绷着的眼皮垂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要干什么?” 虞景眨了下眼睛,和他对视,下意识开口: “我以为你走了。” 陈岁聿没说话,将视线移开,扫了眼快滴尽的药瓶,抬手按动呼叫铃。 他身上还是穿着昨晚那件黑衬衫,姿势的缘故,生出几道褶皱,最顶上的两颗扣子解开,看起来有些散漫。 虞景也不再说话,躺回去,盯着纯白色的天花板,像是要把那上面盯出花来。 难以言喻的沉默被陈岁聿打破。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混含着熬夜的哑意,还有少许烟草味,垂着眼睛,一边翻看病例一边开口: “二级糜烂性慢性胃炎,胃溃疡,虞景,你还挺爱惜自己身体的。” 第59章 虞景少有地生出些难堪。 他不知道陈岁聿的意思是不是说明明自己为了更好的生活,选择放弃他,但最后依旧把自己活得一团糟,还是就简单地认为虞景很不爱惜身体。 但夹枪带棒的陈岁聿是虞景没本事应对的,因此他只好扬了扬苍白的唇角,说: “我也不想的。”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陈岁聿安静片刻,最后将病例随手放在一旁,走了出去。 有护士进来换药,看见他一个人,边多嘱咐了几句,让他好好吃饭,按时吃药,虞景老是想起陈岁聿走的时候带过的烟草味,一边点头,一边漫无边际地想。 他一定抽了很多烟。 他没有想到陈岁聿会在回来,虞景前脚刚拔完针,后脚陈岁聿就走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对他说: “刘卓青让你先放两天假,回去休息。” 虞景本来想说“没关系”,但陈岁聿看着他的表情很凉,不容自己拒绝,于是虞景只好点头: “我知道了。” 他和陈岁聿顺着电梯,走出大门,在虞景准备掏出手机打车的时候,陈岁聿常用的那辆车缓缓驶到两人跟前,司机摇下车窗,叫了声“陈总”。 陈岁聿微微颔首,自己却没有先上去,而是朝虞景偏了偏头: “上去。” 虞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开口想拒绝。 还没等他说话,陈岁聿似乎耐心告罄,很轻地眯了下眼睛,语气平稳地警告他: “虞景。” 虞景便立刻弯腰钻了进去。 “地址。” 汽车行驶进入车流,虞景听见陈岁聿的话,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开口: “凯美誉酒店。” 接下来是虞景意料之中的沉默。 他有些无奈地想,为什么重逢以后他们总是在沉默。 是想说不敢说,想说说不出,没有立场,只好将那些爱啊恨啊的东西融进窒息的沉默,就好像一道没有解法的数学题,怎么算都没有答案。 虞景开始思索,他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回来。 最后司机将车开到酒店楼下就离开了,只剩两个人坐在车里。 在虞景下车的时候,陈岁聿才开口,他目视前方,始终没有看虞景,但开口的语气寡淡,像是无奈,他说: “你不应该过得很好吗,虞景?” 又为什么会一天到晚只吃一顿饭,身体差得跟个纸皮老虎一样,在江城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只能住酒店。 虞景开门的手一顿,小小的静谧之中,他才迟缓地感受到汹涌的酸意,从心口一路直窜上喉咙,弥漫进全身的骨头缝里。 怎么会好呢,虞景在心里说。 见不到陈岁聿的时候虞景只觉得想念,见到了以后,又不甘心于此。 但如今的陈岁聿看起来高不可攀,不会因为虞景的一句话,就满足他的要求,只会不耐地让虞景离开,看起来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自己。 这样的一个伪哲学伪科学的问题,同样的,虞景也找不到解法。 第二十九章 沉默应答 1. 等到虞景再回到公司时,听刘卓青说陈岁聿又出差了。 “他啊,一年起码有一百天都待在天上的,早就习惯了,”剪裁合适的西装穿在刘卓青身上总有股衣冠楚楚的混不吝感,他一手撑在书桌上,问虞景,“现在身体好多了?” 虞景点点头,熟练地打开画板,又忍不住打听了一句: “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孙林宇马上生日,他怎么也得赶回来的,”刘卓青说,“说到这个,你到时候一定得去啊,来鲸振这么久了,是不是一次团建也没参加过?” 虞景有个很挑剔的毛病,画画的时候必须要求很安静的环境,有人说话都不行,他想让刘卓青赶紧走,又不好直说,只得连连点头,说“知道了”。 结果刘卓青走了没多久,又多了个人影堵在虞景面前。 他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韩平。 “早上好,”韩平也和刘卓青一样,靠在桌沿,但可能身高不太够,看起来有些滑稽。 他把一个便当递给虞景: “听说你胃不好,我多做了份早餐。” 虞景顿了顿,然后眉头不明显地皱了一下,带着椅子往后滑了一下,朝韩平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 “谢谢,但是我今天吃早饭了。” 韩平也没多说什么,笑着把便当收回去,转身走了。 他身上的香水味有些重,虞景鼻子不太舒服,但也没说什么,这时他身后的女生滑动椅子的滚轮,到他身边,小声地说了句: “离他远一点儿。” 虞景下意识看了一眼韩平的方向,垂下眼,也把声音压下来: “怎么了?” “他私生活挺乱的,你长这么好看,我估计他有点儿想法,”女生也没多说,简单地解释了下,嘱咐他,“总之你多留个心眼。” 虞景听后也不意外,他在这方面并不迟钝,只是觉得麻烦。 “谢谢你啊,”他小声对那个女生道。 等女生回去了,虞景少有地放空,倒不是因为韩平,只是他送便当的事让虞景想起来那天在酒店楼下时的时候。 他当时问陈岁聿要不要上去坐一下。 第60章 陈岁聿说“不用了”。 但虞景很想让陈岁聿留下,不管什么理由,因此他扶着车门,又问了一句: “那你想不想喝咖啡?” 陈岁聿原本仰头闭着眼睛,听见这话以后倒是看向了他,目光透过致密的眼睫,如有实质般钉在虞景身上。 “你的记忆力似乎很一般,”陈岁聿说,“我们是什么必须要一起喝咖啡的关系吗?” 不过这次虞景没有因为陈岁聿带着刺的话就退缩,而是微微俯身,偏头注视着他。 虞景的唇色透着病态的白,看起来整个人都很虚弱,脸颊细小的绒毛在光下微微颤动,像即将飞走的蒲公英。 虞景说:“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他的眼睛很亮,被瘦削的脸颊衬托得更加圆润,这样看人的时候显得很固执,也很顽强。 陈岁聿说不出来什么更狠心的话,只好拿过座位上放的药,抬手扔给虞景,没什么语气地说了句: “记得吃早饭。” 虞景就好像从冰冷的盔甲中窥伺到一道裂缝,陈岁聿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冷漠,在这个时候虞景认为,沉默可以代表一种默认。 一种允许被靠近的默认。 所以没过几天,虞景听见了刘卓青来电时很自觉地问了句: “陈总说了什么?” “应酬呢,得喝到十点,司机正好请假了,让我去接他。” 虞景便自告奋勇道: “我去吧。” 刘卓青看一眼虞景: “你不回家?” “我正好加班,”虞景的话听起来很有信服力,毕竟除了他,很少有人会天天加班到十点了。 刘卓青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反正最后把钥匙递出去了,不忘嘱咐他: “要是等得久了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提前出来,那些人喝酒不要命的。” 在时间转到十点半的时候,虞景给陈岁聿打了个电话。 是刘卓青刚给他的,以前的可能早就没用了。 一声又一声的嘟声过后,陈岁聿接了起来,他说话的速度很慢,声音透过电流更加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酒精。 “陈总,你们结束了吗?”虞景问了句。 那边原本平稳的呼吸仿佛一下子停住了。 虞景能听见那头你来我往的劝酒声,偏偏陈岁聿那一块儿是安静的,好一会儿,陈岁聿才开口,嗓音有些不明显的哑: “刘卓青呢?” 虞景老老实实道:“不知道,我跟他说了,我过来接你。” 时间一下一下跳动着,虞景没等到陈岁聿的回答,又追问了句: “你们还有多久结束?” 那头嘈杂的觥筹交错声并未停止,但陈岁聿却说: “结束了。” 接着是椅子被拉动时的响声,好像还有其他人的说话声,很快,电话被挂断,虞景手握在方向盘中,耐心地等陈岁聿出来。 在陈岁聿上车的同时,一股浓重的酒气瞬间溢满整个车厢,虞景透过后视镜,和他直直对上眼。 陈岁聿今天穿的是白衬衫,没打领带,可能是嫌热,他抬手将扣子结了一颗,手臂上的肌肉线条伴随着姿势起伏明显,又黑又深的眼神烫得虞景瞬间挪开了视线。 虞景欲盖弥彰地把车窗都按了下去,踩下油门,开车行驶在夜间的宽阔大道上。 直到陈岁聿靠着椅背,叫了他一声: “窗户关小点儿。” 虞景这才慌忙意识到,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凛冽的寒风刮得他耳朵通红,自己竟然也没注意到。 他将车窗留了个缝,这才分出心思问陈岁聿: “去哪儿啊?” “锦江湾,本来应该在上一个路口上高架的,”陈岁聿拇指揉搓着太阳穴,闭着眼睛,有些疲乏地说,“随便开吧。” 虞景摸了摸鼻子,闷闷应了一声: “好的。” 车厢里没人说话,虞景在安静的氛围中扫了后座的人好几眼,终于决定把车停在路边,跑进便利店买了杯蜂蜜茶和解酒含片,打开后车门,弯下腰把东西递给他。 “先喝点儿蜂蜜水吧。” 陈岁聿放下按在太阳穴上的手,偏过头看着他。 “还有含片,”为了方便,虞景干脆半坐到后座,低着头拆包装,话音不停地说,“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试试——” 他后面的戛然而止。 因为陈岁聿倏然伸手,揽住虞景的腰,猛地往里一带,将虞景整个人都扣在了怀里。 很轻的一声响,含片飞出去,掉落在柔软的地毯上。 陈岁聿喝酒从来不上脸,即使是现在,也依旧脸色如常,神色清明,只是脖颈的青筋凸起在薄薄的皮肤内,整个人有种难以言说的危险气息。 他握着虞景腰的手力气很大,叫人无法挣脱,面上却很平淡,只是散漫地掀起眼皮,盯着虞景: “什么意思?” 虞景被他强势的气息悉数笼罩,心跳要快从胸腔中蹦出来,对上这句无头无尾的话,也没应,只是又拆了一片喂进陈岁聿嘴里: “看你头疼,不知道这个有没有用。” 陈岁聿没说话,视线从始至终没从虞景脸上移开,几下将含片嚼碎咽下去,另一只手托着虞景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打听我的行程,邀请我喝咖啡,又开车接送,”陈岁聿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再次问他,“虞景,你到底什么意思?” 第61章 车门没有关严,冷风不时灌进来,虞景却觉得整个人都在发烫。 他和陈岁聿的大腿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体温交融,横在自己身后的手像是要将他后腰的肌肤都烧起来。 许久,虞景才眨了眨眼,望进陈岁聿深海般的眼里: “如果说我要追你呢?” 陈岁聿的目光骤然沉下来,黝黑的眼珠子如同海深处的漩涡一般,令人想到浓稠的黑夜,和冰冷的海洋。 “是吗?”他眉梢缓缓挑了一下,“你还喜欢我啊?” 此刻的陈岁聿十分地难以招架,虞景在他的怀里,一动不能动,只能硬着头皮点头,说: “是的,还喜欢。” 嗓音颤抖,语气坚定。 可陈岁聿只是轻轻哂笑了声,说:“我不信。” 他松开禁锢住虞景的手,微微闭了闭眼,酒精的后劲恍若海啸,瞬间扑洒袭来,陈岁聿像是困倦了,嗓音淡下来: “你以前说永远不会离开我,走的时候也没犹豫,四年的时间说丢就丢,这么狠的心,我怎么敢再相信你?” 陈岁聿身上明明是热的,但虞景却觉得,好像所有的热源,一下子就消失了,冷得他浑身发抖。 “不对,应该是说,”对他的沉默置若罔闻,陈岁聿看起来就平静多了,他伸出手,很轻地放在虞景左边的胸膛,求证般的语气,问他,“虞景,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心啊?” 虞景沉默地接受了一切质问,在那天的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将陈岁聿送回家以后就走了,剩下陈岁聿一个人在车内坐了很久。 久到他闭上眼,似乎能看到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狭窄破旧的出租屋里,风扇吱呀转着,高中生虞景穿着他的衬衫,在身后揽住他,含糊说道: “哥哥,你可不可以来爱我?” 施工地上水泥搅动声响起来,他听见窗外传来14年的最后一声蝉鸣。 夏天就此逝去,那时陈岁聿以为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但总有人食言。 第三十章 国王游戏 1. 爱是不讲道理的,但恨往往不会没有缘由。 虞景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偶尔也会想,陈岁聿应该会恨他,最好是恨他,只要不是不记得就好。 但当虞景回到江城,发现好像陈岁聿真的恨极了自己时,他又想,还不如忘了。 也就不必像现在这样,光是看着也不好受。 没多久,孙林宇回到公司,借着生日的由头开了场轰趴,公司里大多都是年轻人,在这样的场合里如鱼得水。 虞景也第一次见了孙林宇本人,高高瘦瘦的,带着一副金丝眼框,和陈岁聿差不多大的年纪。 “孙总好,”虞景跟在刘卓青身后,抬手向他打了个招呼。 孙林宇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愣住了,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是去找陈岁聿。 但陈岁聿正靠在阳台上接电话,并没有注意到这边。 刘卓青倒是拍了他一巴掌: “嘛呢,人跟你打招呼呢?” 孙林宇这才跟虞景招了招手,然后把刘卓青拉到一边: “这他妈是你招啊还是陈岁聿招的?” “我啊,”刘卓青一脸莫名其妙,“从西雅图重金聘的,你发什么疯?” “……”孙林宇简直被这人的粗神经震惊了,“你就没发现他很眼熟吗?” 刘卓青摸着下巴思索了一下: “好像是,是不是最近那个挺火的小明星——” “……桌子,”孙林宇打断他,“你没觉得这小画师和陈岁聿的手机壁纸长得一模一样吗?” “……” 三秒过后,刘卓青一拍脑袋:“卧槽,那个美国的弟弟!” 他和孙林宇面面相觑半天,半晌,孙林宇问: “现在什么情况?” 刘卓青摇头,和孙林宇一起看向不远处的虞景,穿着件宽松的亚麻色卫衣,稍长的头发垂着,正侧头听别人说话。 再顺着视线望过去,陈岁聿靠着栏杆,手上握着电话,目光长长地落在虞景身上。 刘孙两人对视一眼,手一摊: “问问?” “问问。” 陈岁聿一扭头便看见的是这两座大佛,一左一右围在他两边,不说话,就盯着他。 陈岁聿微微扬了下眉: “有事?” “不是陈岁聿,”刘卓青是个憋不住话的,“虞景是你弟你不明说,装什么呢?” 陈岁聿也不意外,手机屏幕大剌剌摆着,上面的小红帽偏着头,看着他们笑得眼睛弯弯,很青涩的虞景。 “没装,”陈岁聿懒着嗓子道,视线跟着虞景一路到了酒水台,他眼睛微微一眯,“桌子,别让他喝酒。” 刘卓青朝那边走了,剩下孙林宇和他肩并肩,许久,孙林宇才开口: “什么意思啊,以前不是天天往美国飞啊,现在回来了又这样。” “没,”陈岁聿点了根烟,叼在嘴里,含混道,“说不太清。” 他们三个人,算上刘卓青是半路入伙的,关系最好的还是孙林宇和陈岁聿,早几年一起熬通天大业,为了一笔赞助拼酒进了医院,都是他们一起。 所以孙林宇一直知道陈岁聿有个弟弟,去了美国,再问他为什么从来不联系,陈岁聿就不肯说了。 起初孙林宇以为是关系不好,但陈岁聿一趟一趟往美国跑也不是钱多没地方用。 第62章 现在人回来了,孙林宇瞧着,好像也不单单只是兄弟矛盾。 “喜欢啊?”孙林宇抄着手问他。 严冬的风放肆吹过,陈岁聿夹着烟,看微弱的火星沿着风迅猛往上,闻言有些意外,没说话,看了孙林宇一眼。 “我前些年就觉得不对了,”孙林宇说,“你俩一看就不像亲兄弟,像旧情人。” 陈岁聿也没说他说得对还是不对,只是任由火星在指尖明明灭灭,好半天,才仰头,说: “他前段时间说要追我。” 现在的陈岁聿是在经年累月的困苦中,形成的冰山完全体,孙林宇看着他,再想一下刚才看见的那个小孩儿一样的虞景,不知道他怎么顶住陈岁聿的周身冷漠,说出这句话的。 再想想,或许也不止是虞景一厢情愿。 他眼睛一转: “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陈岁聿掀起眼皮,随意地朝屋内看了眼,蜻蜓点水一般,而后将烟头按灭,语气平平,“就让他追呗。” 2. 轰趴总是比聚餐要自在很多。 唱k的唱k,拼酒的拼酒,虞景被拖去台球桌玩儿了两圈,后来因为老是瞄不准球,就退出了。 他现在正跟着刘卓青坐在沙发前打电动。 刘卓青打游戏也不用心,一会儿嫌弃这个节点做得不好,那里还有上升空间,虞景觉得他有点儿烦人,就闭着嘴不说话。 然后莫名其妙地,话题就转到了自己身上。 “小景谈没谈恋爱?” 虞景正在和boss激战,听见这话手指一偏,顺利把自己喂进了怪物嘴里,他“啧”了一声,放下把手,朝刘卓青摇头: “你还打吗?” “打啊,”两个人又开了一局,刘卓青随口道,“你怎么不告诉我陈岁聿是你哥啊?” 虞景盯着大屏,闻言手一顿,被刘卓青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操纵着人物平静道: “他不也没说吗。” 这下刘卓青游戏也不打了,握着手柄,问虞景: “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啊?” 虞景依旧很平静,他早就知道陈岁聿在哪个位置,但今天没往他在的地方看一眼。 他还记得不久前的晚上,陈岁聿说的、质问他的那些话。 陈岁聿不留情面来真挺伤人的,虞景受不太住。 “也没什么,”虞景说,语气平和,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他就是不要我了。” 吃过晚饭,虞景被抓去玩儿国王游戏。 百玩不腻的酒桌游戏,抽到大王的人可以任意选择两个点数的人完成一个小游戏,违者两杯起罚。 虞景纯粹是被抓去凑数的。 他的运气向来不好也不差,在国王游戏里也是如此。 几轮玩儿了下去,虞景既没有抽到过大王,也没有被选中做小游戏。 又是一轮,虞景安安静静坐在角落,看被点到的两个人对唱山歌。 都是破锣嗓子,吼得脸都红了,对唱没唱出个意思,倒是笑倒了一大片。 直到孙林宇加入进来。 他带着眼睛,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子,却明显是会玩儿的,张嘴就要改规则。 “小游戏多没意思,年轻人嘛,玩儿点刺激的,”孙林宇抽了副新牌,握在掌心,“真心话大冒险吧,怎么样?” 这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立刻应声叫喊起来。 原本场上的人有几个受不了下去了,虞景也心有戚戚,怕他们玩儿太过,正准备起身,被孙林宇一把按下了。 “虞景,你就别走了,新人走了不合适。” 他看着虞景还是很犹豫的表情,偏头压低嗓音对他道: “怕什么,你今天运气不错,刚才一把没中,等会儿也抽不到你。” 虞景从来不和小概率事件作对,但今天孙林宇是寿星,他不能拂了人面子。 最后人还是不够。 孙林宇朝客厅喊了一嗓子,刘卓青和陈岁聿过来,看见这阵仗,“哟”了一声: “你们玩儿得过林宇?” 他就近坐下来,仰头朝陈岁聿示意: “来一轮?” 陈岁聿脸上没多的表情,在一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坐了下来。 在场的所有人齐齐吸了一口气。 “少见啊陈总,”孙林宇点了下人,“还差一个,还有谁愿意和你们陈总玩儿一把的?” 还没等有人说话,韩平举了下手: “我来。” 六人局,第一把刘卓青拿的大王,被点到的是一男一女。 刘卓青从大冒险牌中抽出一张,手指往牌上一弹:“就你俩,深情对视30秒。” 其他人立刻猴叫似地起哄: “哇哦!” 虞景摩挲着掌心的牌,看热闹似地,看两个人对视了十几秒,女生率先没忍住偏开了头,男生倒是笑了,脸有些红。 这下其他人的起哄声更大了。 闹了好一会儿才回到游戏上,第二把虞景运气来了,抽到大王牌,被点到的是孙林宇和刘卓青。 他抽的冒险牌是“说出对方一个最性感的部位”。 “妈的,”孙林宇笑了笑,指了下刘卓青的头。 “什么意思,头发?” “什么头发啊,光滑的大脑皮层!” …… 也不知道是不是虞景今天运气真的好,几轮下去,他一次也没有中过,同样的,还有陈岁聿,两个人四平八稳地坐在位置上,看了整场热闹。 第63章 直到孙林宇拿到了大王牌。 “3,5,”他闭着眼点了名。 虞景看一眼手里的牌,暗叫不好,等其他人都看过来,才伸手示意: “3在这里。” “终于抽到你了,”孙林宇又问其他人,“5呢?5是谁?” 这下,在众人聚焦的视线里,陈岁聿懒懒抬了下手: “这儿。” 其他人立刻“卧槽”了起来。 “总算点到你俩了,”孙林宇摩拳擦掌,在大冒险牌里找了好一会儿,自言自语道,“怎么最带劲的那张牌没有……有了!” 他抽出牌,念出上面的字: “双方亲吻30秒。” 这话一出,全场沉默片刻,继而沸腾。 虞景拿着牌,耳边全是起哄声,眼睛都不敢往旁边瞥一下。 不该玩儿这个游戏的,他想。 哪怕虞景鼓起十万分的勇气,真的亲了陈岁聿,他也不敢保证能够陈岁聿会不会直接起身走人。 他不动,一旁的陈岁聿也不动,穿着件黑色修身高领毛衣,衬得身材极好,腿松松叉开,姿态散漫又松弛,放松得不像是被起哄的主角。 倒是周围的观众察觉气氛不对,慢慢地,声音一点点儿低了下来。 到后面,孙林宇也觉得有些尴尬了: “那要不隔着牌亲吧?” 但虞景还是没有动作,头发盖住眉梢,背脊微微弯下来,似乎能看到后颈起伏的骨骼。 好一会儿,虞景才抬眼,准备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这时刘卓青也说话了,打圆场道: “那要不换个人呢,6号是谁?” 韩平拿着牌看向其他人: “是我。” 刘卓青以为虞景是怕尴尬,想着换一个人应该好一些:“那你和小景玩儿这个……” 陈岁聿突然轻“啧”了声。 下一秒,他抬手,按住虞景位置上的椅背,连人带椅换了个方向,变成和他面对面的姿势。 陈岁聿垂眼,眸色在昏黄的灯光中并不清晰,下颌微扬,修长两指随意夹起一张新牌,递给虞景,言简意赅: “亲。”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安静了。 虞景沉默着接过来,在指尖轻轻一转,垂着眼眸,然后整个人倾身向前,在堪堪碰到陈岁聿唇的时候,将牌放了上去。 他倏然闭眼。 而陈岁聿还散漫地靠着椅背,一个状似不为所动的被动姿态。 他的眼睛至始至终睁着,所以能看清虞景脸上细小的绒毛,和轻薄眼皮上的青涩血管。 还有颤抖无休止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翼。 一秒,两秒…… 在黯然无声的角落里,虞景似乎能听到自己蓬勃热烈的心跳声,混杂在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中,逐渐加快趋于失控。 一张牌的作用其实聊胜于无。 他们最近的距离不过零点一毫米,能清晰地感受到彼此的热意,到某一刻,纸牌好像融化成为升温的粘结剂,暧昧厮磨,拉扯着两人的体温,直至不分你我。 扑通,扑通—— “时间到,”孙林宇朗声喊道。 虞景颤抖着手将纸牌取下,睁开眼,往后飞快地退了一步,坐回座位里。 许久以后,虞景状似无意地偏头,朝陈岁聿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人正垂着眼,神色平静,手里转动着玻璃杯,好像从始至终没有波澜。 【作者有话说】 装,继续装 第三十一章 雾山 1. 在忍受了酒店楼下第三次除草机的轰鸣声以后,虞景决定在江城租一套房子。 最好离鲸振够近,这样他也不用每天花两小时在通勤上。 秦小丽正好发信息过来问候他,听说他的打算,难免惊讶: “你回来这么久就一直住酒店吗?” 虞景随意“嗯”了一声: “工作忙,没时间去。” 其实也不全是。 虞景只是下意识觉得,在江城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即使虞景几经辗转,他总觉得那个老旧的出租屋才是他的家。 但那片老小区早就拆了,现在已经变成鳞次栉比的高楼,让虞景只是看着就望而却步。 不过忙也是原因之一,眼下《黑洞》进入收尾阶段,虞景也终于能够腾出时间,正式考虑自己的住所问题。 “得,正好这周有空,我陪你看去呗,”秦小丽爽朗地说道,“这不正好,你周六生日。” 虞景从画板中抬起头,看了眼日历,这才反应过来,的确,他的生日快到了。 两人最后约在周六上午,虞景前一天熬了大夜,眼下一片乌青,眼皮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秦小丽见到他以后也没忍住: “你昨天去哪儿偷菜了,困成这样?” “失眠,”虞景打了个哈欠,把手踹在羽绒服的兜里,率先迈开步子走进一家餐厅。 是秦小丽推荐的,说是什么江城必吃榜前三的一家泰餐,里面人满为患,生意很好。 不过味道一般。 虞景吃了两口鸡油饭,有些腥,他放下筷子,轻车熟路地从包里掏出几粒胃药,混着温水喝了下去。 秦小丽不知什么时候也放下了筷子,皱着眉头看向他: “又不舒服?” “这几天降温了,胃寒,”虞景也没多说,朝她偏头,示意了一下还剩一大半的菜,“不吃了?” 第64章 秦小丽摇了摇头,扫了一圈四周,其他桌的客人都在摆着姿势打卡拍照,她把声音放低: “太难吃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不如去吃老巷子的麻辣烫,”虞景懒倦地靠着椅背,垂着眉眼道。 “是啊,”秦小丽叹了口气,像是一种默契,两个人同时沉默下来,各怀心事,没再说话。 在汤锅迷蒙腾生的雾气里,秦小丽安静地打量着许久未见的虞景。 比前两年高了些,但还是很瘦,纯黑色的卫衣明显大了一个号,套在虞景身上,能看到他清瘦单薄的锁骨。 脸色也一般,明明五官相比以前更加精致,每一个地方都像是挑着长的,连垂落的眼尾都无可挑剔,但看着就是没什么精神,时隔几年,同样的病气并未消散,反而愈加明显了。 秦小丽不知道陈岁聿看着这样的虞景会是什么想法,但她有点儿心疼。 她还是没忍住问:“……你和陈岁聿怎么样?” “没怎么样,”虞景盯着桌布上色彩绚丽的印花,神色敛在稍长的发梢下,看不清晰,“他根本不理我。” 说是根本不理人也不恰当,至少在虞景添加他的时候陈岁聿是通过的了,只是在虞景问他有没有空看个电影,或者想不想试一下新开的餐厅这样的邀请时,则一概忽视了。 虞景难免灰心丧气,晚上睡觉前就想放弃,告诉自己不追了,第二天一早还是会朝对话框里发一句: “早上好。” 照例没有回音。 “都说了,”秦小丽被他寥寥几句的解释也弄得难受起来,心忽上忽下的,只说,“他就是这样的人。” “我知道,”虞景说。 他看起来神色平平,语气也很正常,但不知道为什么,秦小丽就是觉得他很难过。 坐在她面前的虞景二十三岁,已经是个与青涩相去甚远的大人,可秦小丽总是忍不住想起13年的时候,也可能是14年,漂亮的小孩儿从窗边探出头,敲敲她的窗户,问: “你有没有看到我哥?” 有的时候放学回家,她走在两个人的身后,看着他们肩并肩,不知道虞景仰起头说了什么,陈岁聿就低下头,很轻地笑了。 那些只活在记忆里的日子,理应在岁月长河中逐渐远去,秦小丽没想到到现在还能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她眨了眨眼,自顾自笑了下,托老板把买好的蛋糕拿过来,让虞景点蜡烛。 “生日快乐。” 虞景惊讶的目光落在蛋糕上,很快,他朝秦小丽笑笑,很温和地说: “谢谢丽姐。” 最后秦小丽让他许愿,虞景推辞掉了,他很久都不再过生日,那些许下的愿望很少能够实现,像一种特定的诅咒,只发生在这天。 2. 下午,两个人在附近看了几套房子,条件大差不差,看不出虞景满意还是不满意。 只是最后他莫名问了中介一句: “锦江湾的房子有吗?” “锦江湾?”中介吃惊地重复一遍,继而笑了,“那地方住的非富即贵,租个几年都够你在其他地方买上一套了。” “好吧,”虞景没再强求,又看了一圈,对中介说后续再给答复。 在离开以后,秦小丽拉着虞景去逛商城,到以前老小区的位置,她的说法是“买不起也不至于看不起”。 但两个人都没想到在这个地方碰到陈岁聿。 就在扶梯上。 虞景和秦小丽上行,恰好和陈岁聿错开,他们隔着一米的距离短暂对视了一眼,很快,虞景扫到了他身边那个美艳漂亮的女人。 是胡棠。 她的巨型海报就挂在商场外的led大屏上,却没有低调地戴上口罩帽子,妆容精致,一袭红裙,也没有理会楼上楼下的拍照声。 虞景收回视线,心脏很缓慢地抽痛了一下,不是针扎下去的刺痛,而是像灌了几斤水泥一样,带着整颗心脏直直下坠。 有一只手揽住虞景后背,他看见秦小丽担忧的脸色,很轻地笑了笑: “别担心。” 到了秦小丽要去的美妆店,外面排了不少人,保安围在门口,一次只能进十个人。 她突然像失去了兴趣一样: “不想去了。” “饥饿营销,”秦小丽拉着虞景坐下,和他一人端着一杯珍珠奶茶,开口道,“难道二十个人会把里面挤垮吗?” 虞景好脾气地迎合她: “就是就是。” 秦小丽莫名偏过头,笑了好一会儿。 好半天,她才仰头呼出一口气,像预谋了很久,所以说的每一个字语速都很快: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吗?” 她是在五年前和虞景碰到的,在江城国际机场,虞景急匆匆地拉着行李箱跑过,被秦小丽一把抓住。 那时的虞景比现在还要安静许多,像一座沉默的雕塑,秦小丽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家常琐碎,到最后都没有话讲。 这时虞景才开口,说: “丽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当时秦小丽骂他是不是疯了。 虞景坐在那里,一个字没说,认下她所有的惊疑与质问,像是一根干涸的林木,不声不响地立在沼泽边缘,等待被掩埋。 最后秦小丽答应了,她那时整个人狂躁得像一只淬了火的动物,又偏偏拿虞景没有办法。 第65章 “你这是在玩儿命!” 虞景点头,说:“我知道。” “那你有没有想过陈岁聿知道了会怎么办?!” “所以我不能让他知道,”虞景目光平直宽空,麻木地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讨好地请求秦小丽,“丽姐,拜托你。” 在虞景走了以后,秦小丽长长地叹息一声,沉默良久,才对着一室空寂喃喃出声: “造孽啊。” 从那以后,秦小丽完成了虞景托付给自己的任务,和陈岁聿面都少见。 “都过去了,还告诉他干什么,”虞景喝了口奶茶,慢吞吞地嚼着珍珠,头也不抬地说。 秦小丽头都大了:“那你就能忍受他对你一直这样?” “忍不了,”虞景抬起头,薄薄的眼皮上扬,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看着秦小丽,许久,才说,“那你猜,如果我说了,他会不会更生气?” 没有人开口,难以言喻的寂静因子在空中炸开,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好了,”虞景笑了笑,神色如常地起身,将秦小丽拉起来,“不早了,早点儿回去吧,丽姐。” 在胡棠提出要不要再到电影院看一部电影的时候,陈岁聿所剩无几的耐心终于彻底告罄。 他站在通向安全通道的走廊,垂下眼,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陪你炒作。” 胡棠也不恼,脸上半点儿不痛快都没有,反而往陈岁聿面前又凑了凑: “合作共赢而已,陈总,不要这么死板啊。” 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太过刺鼻,陈岁聿侧身,将两个人的距离彻底拉开: “就到此为止了,胡棠。” 胡棠的动作因为这一句话,倏尔停了下来,她本想说什么,可陈岁聿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眉目凌厉,眼里淡薄得只剩高山寒冰。 “好吧,”胡棠洒脱地捋了把头发,踩着恨天高离开,“你欠我的人情一笔勾销,有缘再见,陈总。” 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逐渐远去,剩下陈岁聿靠着墙,散漫地插着兜,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又等了一会儿。 他才朝安全通道偏了偏头,没什么语气地开口: “看够了就出来。” 吱呀一声,一道瘦削的人影从楼梯间走出来,虞景手里提着一个蛋糕,毫不局促地朝陈岁聿笑了笑: “可不可以陪我吃一个蛋糕?” 虞景什么都没有问,甚至连话都很少说,好像陈岁聿答应下来,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在人来人往的商场,两个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虞景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拆开,递给陈岁聿。 陈岁聿没有接,他也不生气,自顾自地吃了一口,鼻子很轻地皱了一下。 太甜了。 虞景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要求店家做无糖。 暖气开得不足,他们的位离风口很近,虞景冷得连腿都抖起来,脖子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一边的陈岁聿点了一支烟,抄着手,看着他一口一口把手里的蛋糕吃完。 没点蜡烛,没许愿,甚至连生日帽也没带,虞景好像真的只是为了找陈岁聿吃蛋糕而已。 蛋糕不大,但也剩了很多,虞景没在意,弯腰将盖子盖起来。 陈岁聿倒是开口了:“不吃了?” “吃不下了,”虞景起身,忍不住蹦了两下,太冷了,他想回酒店吹空调。 他低头看陈岁聿: “你走吗,我要回去了。” 陈岁聿起身跟上他。 两个人到商场外等车,风很大,像裹着寒冰的沙砾,刮得人脸生疼。 没几分钟,陈岁聿的司机把车开过来,又下车将后门拉开,虞景看一眼陈岁聿,正好陈岁聿也在看他。 他就很识相地一下钻了进去。 陈岁聿没问他的地址,汽车一路行驶到凯美誉酒店,虞景拉开车门,很爽快地和陈岁聿挥手告别。 陈岁聿坐在车内,看着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司机突然叫了他一声: “陈总。” 他把放在副驾驶的蛋糕举起来: “他的蛋糕没拿,要不要送上去?” 蛋糕是蓝白色款式,最顶上的鲸鱼巧克力还完完整整插在奶油里,陈岁聿盯着那只鲸鱼看了几秒,而后淡声道: “不用了,我带走。” 回到锦江湾已经是傍晚,陈岁聿打开蛋糕盒子,上面的“生日”两个字已经被虞景吃掉,只剩下模糊的“快乐”。 他坐了很久,才拿起叉子,叉了一块放进嘴里。 太甜了,冷透了的奶油像是坏掉的冰淇淋,厚重粘腻。 但陈岁聿没有停下动作,他坐在餐桌前,很安静地,一点一点儿将剩下的蛋糕全部吃完。 第三十二章 情非得已 1. 之后虞景抽时间又去看了几套房子,最后选定的是科技园周围的单元楼,虽然老旧了些,但胜在方便。 他和中介约好月底搬家,那头连连应声,说一定帮助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打理清楚。 了却心头一件大事,虞景轻松不少,正巧手里的工作阶段性结束,难得有了时间休息。 在这个期间,《黑洞》的最终预告终于面世,值得一提的是,虞景负责的板块,一经推出,好评如潮,短短几日,《黑洞》连同虞景都火了起来。 第66章 他待在酒店,闲着没事,上网的时候还经常能看到有人艾特他。 ——“卧槽,这画风,太尼玛宏大了,新画师谁啊,这么牛逼。” ——“@xhiokgsdd,这个,去年刚在国外办过画展,某乎有,建议逐张欣赏。” ——“他主页的画怎么全是手啊?” ——“我怎么好像看有几张有断指啊,这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我也。” …… 虞景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忙忙登上号,没管一窝蜂涌来的私信和留言,先点进主页,把所有练手的画稿都删了个彻底,最后只留下干净得如同一张白纸的用户。 太险了,虞景拍拍胸口。 他想了想,莫名有点儿手痒,点进另一个应用,置顶的陈岁聿依旧没有任何新信息,他们的对话框停留在自己早上发出去的一个表情包。 虽然早就有所预料。 虞景叹了一口气,将陈岁聿的主页翻了一圈,犯困似地,趴在枕头上睡着了。 很快,《黑洞》手游上线,首日流水立刻登顶全年游戏排行榜,占据第一数日,热度居高不下。 在整整一年的万众期待中,鲸振这一枪依旧漂亮。 虞景也跟着下载下来玩儿了几次,玩儿不明白,他从来都是这样,在游戏方面天赋缺缺。 于是虞景只好又打开《蹦蹦》,手指在屏幕上拨动,再一次刷新积分榜。 这样的遥遥望不到头的单机游戏才更适合自己,虞景想。 《黑洞》广受欢迎,鲸振在月底也举办了一次庆功宴,虞景作为不可或缺的功臣,还特别得到了表彰,鲸振财大气粗,直接提了一辆车作为礼物。 虞景在羡煞旁人的目光里,接过陈岁聿递来的钥匙,指尖相碰,一触既分,却让他的心也轻轻烫了一下。 之后是after party,有孙林宇在的地方向来玩儿得开,他们直接包了一个酒吧,还有dj和驻唱歌手,气氛热烈,闹得不可开交。 虞景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进酒吧是什么时候了,迷幻的灯光,酒池里的热舞,还有险些震破耳膜的音乐声,都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他坐在最里面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端了盘水果,有几个女同事拉着他拍了几张照,又问他要不要跳舞。 “算了,”虞景吃了瓣橘子,眉眼在昏黄的等下漂亮得惊人,他笑了笑,“我不会,你们去吧。” 几个女生笑着走了,很快,这一块地方只剩下了虞景。 他随意地打量了一下四周,没有看到陈岁聿的身影。 好像是有个应酬,虞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嗨,”一只手望他肩膀上拍了拍。 虞景扭头,韩平却从另一边探出来: “怎么不去跳舞?” 虞景“啊”了一声,把果盘往自己这边拉了下: “你不也没去。” “怕我抢你水果啊?”韩平开玩笑道,朝服务员比了个手势,“放心,除了你,谁来这个地方吃水果?” “是吗,”虞景没放在心上一样,又往嘴里扔了颗葡萄,“但是我喜欢。” 韩平耸了耸肩,给虞景递了一杯橙汁,自己拿起一杯调制酒,随意抿了一口: “有些辣。” 虞景接过橙汁,但是没喝,放在一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水果,韩平也不走,坐在他旁边,不时和他说几句话。 没过一会儿,又有几个同事过来,他们平时和虞景有过接触,关系也不错。 “小景,”有女生递给他一杯果酒,“试试吗,我自己调的?” 虞景正想着接还是不接,韩平就替他开口了,手里拿着之前递给虞景的橙汁: “不用,他不能喝酒,果汁就行。” 说着韩平又把果汁递过来。 他这样一说,好像虞景不接那杯果汁就不行了,虞景压下眉宇间的烦躁,没理会韩平,倒是伸手接过了女生的果酒: “不用,我能喝。” 女生挺高兴地坐在他旁边,还提醒了一句:“别喝太多,这酒度数不低。” 虞景“嗯”了一声,轻轻垂头抿了一口。 挺烧嗓子,但虞景酒量并没有那么差,在国外的那几年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如何在酒精和尼古丁的帮助下治疗失眠,虽然效果不佳,但也不是毫无助益。 半杯下去,虞景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领口遮住的脖颈微微发红,但没人注意。 几个人聊着天,聊到最开始的鲸振,说起以前的陈岁聿,拉拉杂杂,虞景什么都听,在他不曾参与的岁月里,所有关于陈岁聿的消息都弥足珍贵。 说到刚开始的时候,陈岁聿拍板,叫停了他们预备推出的项目,弄得所有人满头雾水,明明他才是那款游戏的主负责人。 虞景好像有所预感般,开口的时候嘴里隐约干涩,橙子的酸意不往下走,只停留在喉咙: “那个游戏,叫什么?” “《蹦蹦》啊,我记得贼清楚,当年熬了几个大夜,好不容易预告做出来了,他说放弃就放弃了。”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当时我们背地里都骂他有病。” “不过还好后来《云端》争气。” “能不争气吗,好几次喝到胃出血吧。” …… 虞景说不出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五味杂陈的,比调制的果酒味道还要混杂,他把剩下半杯一口倒进喉咙,好似胸膛都烧起来。 第67章 “我去一趟卫生间,”虞景说完,匆忙起身,绕过人群,走到通往卫生间的走廊,一阵脚步声突然接近。 韩平按住他的肩膀把人推到墙上,堵在虞景面前。 “你怎么了?”韩平问他,说着伸出手去碰虞景的眼睛,“眼尾都烧红了。” 虞景偏头躲过,没什么语气地看着他: “让开。” “不让,”韩平嘴角微微上扬,弯腰朝他压过来,“虞景,你长得真漂亮。” 他们现在的姿势有些太近了,昏黄的灯光落下,像是情人间的低语。 酒精带来的醉意缓缓发作,虞景头有些昏,韩平靠过来的气息让他觉得很难受,偏过头,正想推开的同时,一道冷淡的嗓音响起来。 “韩平。” 韩平匆忙回头,看见陈岁聿站在转角,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陈总,”韩平冷汗直落,随口道,“我上个厕所。” 也没往卫生间去,韩平慌乱地加快速度,顺着原来的方向,离开的时候连外套都没拿。 虞景靠着墙,发烫得厉害的眼皮紧紧闭着,像是在平复呼吸。 脚步声平稳地一点一点朝他接近,在虞景睁眼的同时,陈岁聿骤然俯身,长腿强势地挤进虞景双腿之间。 两个人隔着极近的距离对视,陈岁聿的声音听起来像掺了寒霜: “前脚还发消息问我有没有空吃夜宵,转头就和别人亲亲热热……” 他的眸色深得仿佛看不见底的深渊,神色难辨,一字一句地质问虞景: “虞景,你就是这么追人的?” 虞景的眼睛已经红成一片,熟悉的气息诱使他陷落,胸膛不断起伏,像是要溺水一样。 脑子也是乱的,他似乎还能听见刚才的那些话,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反复播放,嘈杂得要命,像是在坐过山车。 于是虞景晕晕乎乎地,伸出手扶住陈岁聿的肩膀,整个人都靠过去,轻声说: “陈岁聿,我好难受啊。” 他闭着眼睛,嘴里的热气尽数扑洒在陈岁聿颈侧,呼吸滚烫,带着橙子味的酸涩,勾得陈岁聿闭了下眼。 他就着姿势搂住虞景的腰,把外套盖在虞景背上,把人抱了起来: “喝了多少?” 虞景没回答,他只是察觉陈岁聿的动作,下意识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开口问: “去哪儿?” “休息,”陈岁聿耐着性子回了他一句,一路顺着电梯,上到最顶层的酒店,接过司机递来的房卡,快步走到房间,“滴”一声,打开了房门。 门被关上的瞬间,陈岁聿将他压在床上,俯在虞景上方,微微垂眼注视着他。 虞景的手始终没松过,眉毛难受地皱起来,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目光并不清明,透过模糊的水雾和陈岁聿对视。 但紧接着,可能是姿势不太舒服,虞景在他身下扭了下身体,小声叫了句“哥”。 房间没有开灯,只有些许月色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来,陈岁聿看着虞景苍白瘦削的脸颊,没什么语气地“嗯”了一声。 虞景看起来好像等了他这一声很多年。 因为他忽然整个人抖了抖,很慢地眨了下眼睛,陈岁聿看见有透亮的晶莹从眼角溢出来,还有虞景难以忍受的委屈。 他说: “哥,我好想你啊。” 开了闸的眼泪像是初春的雨,没有声音,却仿佛能掀起寒冬未散的惊雷,一下一下,安静地砸在陈岁聿身上,让他除开沉默,别无他法。 在他伸手去擦眼泪的时候,虞景偏过头躲开了。 “……但是你又凶我,”虞景的声音含着浓重的鼻音,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一股脑全部倒出来,“我根本没有和韩平亲热,是他非要跟过来。” 他背脊用力,起身,在黑夜中寻找陈岁聿的唇,贴上去胡乱蹭着,像是很害怕被推开,手指微微颤抖。 但陈岁聿没有,粘稠如墨的黑夜仿佛能容忍一切情非得已,没有人能看见,许久,虞景察觉陈岁聿很轻地咬了下他的唇瓣,回应了他。 夜色温柔,亲吻如同潮水般漫长。 到后来,虞景实在承受不住了,呼吸都要溺毙,小声地求陈岁聿停下来,对方置若罔闻,虞景挤着哭腔,调转话术,对陈岁聿说: “我再也不要追你了。” 他的恐吓效果寥寥,陈岁聿舌尖长驱直入,堵住虞景所有的哭诉,滚烫的缠绵间,连月亮也躲起来。 直到虞景被酒精剥夺所有意识,陷入了深眠,陈岁聿才很慢地与他分开,他放纵自己顺势躺下,埋进虞景的颈侧,是一个绝无仅有的眷恋姿态。 耳边虞景的呼吸声绵长,陈岁聿低不可闻地长叹一口气,开口,尾音几乎要散在夜色里,也像是无奈: “再追一下吧宝宝,我很好追的。” 【作者有话说】 ( ′▽`) 第三十三章 西雅图 1. 从那天以后,陈岁聿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最直观的不同是——他开始回虞景的消息了。 虽然大都是没空,出差,但终于不像之前虞景的一头热了,这给了他莫大的信心,见到陈岁聿也胆子大了些。 在一个很普通的早晨,一束玫瑰送到了陈岁聿办公室。 助理拿着花跟拿着个烫手山芋一样,顶着一众同事好奇的目光,问陈岁聿怎么处理。 第68章 当时陈岁聿正脱下外套准备开会,闻言脚步一顿,目光不经意地往鲜艳的玫瑰花束上瞥了一眼,却说: “找个花瓶插起来。” 玫瑰一连送了小半个月。 到后面助理拿着花真有些头疼了,对陈岁聿说: “办公室没有多的花瓶了。” 那天虞景被陈岁聿喊到办公室,进去后他正在和别人打电话,虞景撑着下巴,把旁边的玫瑰花瓣揪下来一片。 没几分钟,陈岁聿放下电话,一转头,虞景乖乖坐着,叫他: “陈总,你有什么事吗?” 陈岁聿隐隐从他身后看出一条狐狸尾巴露出来,也没说其他的,只是警告他: “不要再送了。” 虞景说“好的”,转头就问他要不要去听音乐会。 那一个星期他们听了四场音乐会,最后一次结束的时候虞景牵着陈岁聿出门,两个人在隐秘的楼道转角,他踮起脚亲了一下陈岁聿,陈岁聿没有躲。 但除此以外,就再也没更多进展了。 元旦过后,虞景回了一趟以前的旧巷子,他最爱的那家热干面早就没了,星际网吧也变成新商场的一个侧门,虞景没进去,蹲在门口吃完了一整根冰棒。 直到一双鞋停在自己面前,他听见那人不确定的声音: “虞景?” 碰到杜波纯属偶然,他领着虞景,拐进一道小道,尽头是一家装修挺好的网咖,只写了“星际”两个大字。 “以前碰上拆迁,你叔我小小挣了一笔,就干脆把这儿的门面盘了下来,开了家新网咖,”杜波带他进一个包厢坐着,“怎么样,还不错吧?” 虞景朝他比了个大拇指,接过杜波递过来的茶: “谢谢波叔。” “客气,”杜波坐下,他以前的脏辫已经剪掉了,变成了板寸,看起来顺眼很多,“什么时候回来的?” “年前。” “住哪儿,”杜波点了支烟,问道。 虞景低头喝了口茶:“科技园那边,上个月刚搬过去。” 听到“科技园”三个字,杜波的眉毛下意识挑起来,叼着烟,试探着又问了句: “你知道陈岁聿公司也在那儿吧?” “知道,”虞景“嗯”了一声,“我现在就在鲸振上班。” 杜波嘴里的烟一下掉下来: “你去了陈岁聿公司??” 虞景还是神色淡淡的,平静地“嗯”了一声。 他们这走向有些超出杜波认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自顾自地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 “他现在愿意理你?” 想起楼道里那个短暂的吻,虞景点了点头,说: “愿意的吧。” “……”杜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你们啊。” 许久,杜波像是下定决心,有些谨慎地开口,对虞景说: “在你走了以后,他其实挺难受的。” “我从来没见过陈岁聿那个样子,就好像我没想过他会愿意把你留在身边。陈岁聿这人挺独的,说不好听点儿就是冷漠,我当时说你是个拖油瓶,他没管,后来你们过得挺好,我也不说什么了。” “但是虞景,你就这么一走了之,还真挺绝情的,那时候大冬天啊,陈岁聿来我网吧,整宿整宿不睡觉,就埋头写他那个破程序,烟跟不要命地抽,我都怕他直接抽进了医院。” 那应该是陈岁聿少有地,能明显让别人感知到情绪的时候。 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怎么吃饭,整天坐在电脑前,埋头码了一天的程序,到第二天就全部删掉,然后从头开始码。 当时杜波就想,虞景的心是真狠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一个月,杜波不知道一个月的期限意味着什么,但陈岁聿好像又突然变回了以前那个陈岁聿,正常、冷淡,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 但不知道为什么,杜波觉得这样地陈岁聿似乎更没有人味儿了。 他从来没再提过虞景这个名字,就好像从始至终,这个人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之中。 “……我后来想想,那一个月他可能是在等你,”杜波这样对他说。 但陈岁聿没有等到。 所以陈岁聿放弃不该有的幻想,将虞景整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全然地剔除,像本该是的那样。 就好像,他放任自己用了一个月,将一段偏离线路的轨道,硬生生掰了回去。 听到后面,虞景手里的茶已经冷透了,他握着纸杯,手指频繁地揉搓着,将杯底的那圈纸翻扯、撕拉,变得破碎不堪。 真难受啊,虞景想,这感觉比他在西海岸看到陈岁聿和胡棠的绯闻还要难受。 某一年他在西雅图,有同窗约他一起去祷告,听说西方的神很灵,能听懂他们的一切愿望。 白色风铃在圣洁的晨光中摇荡,当时虞景学着旁边的人闭眼,祷告,并许下心愿—— “希望他的哥哥,生活幸福、美满,遇到很好的人,不是自己也没关系。” 可后来虞景听说陈岁聿的绯闻时并没有很高兴。 再到现在,他一次又一次地从别人口中得知,原来陈岁聿过得也没有那么好。 原来西方的神也听不到人类的愿望。 那天要走的时候,杜波最后问他,依旧是不敢确定的语气,说: “你知道陈岁聿去过美国很多次吗?” 第69章 虞景看着他怔愣了很久,“不知道”三个字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干涩得嘶哑。 “是啊,他每一年都去,”杜波有些不忍心说下去了,“如果可以的话,你最好自己问他。” 2. 虞景回到出租屋的第一件事是收拾行李,整整一个26寸的行李箱,装满了他冬天可能会穿的所有衣服。 随便吧,哪怕陈岁聿把他赶出来。 在傍晚六点,虞景坐着出租车抵达陈岁聿楼下,乘上电梯到二十六楼,连人带行李箱站在门口,给陈岁聿打电话。 那边接起来,陈岁聿没有先开口,等着虞景说明来意。 “开门哥,”虞景说,“我在你门口。” 他察觉电话那头很轻地顿了一下,然后陈岁聿开口: “你在锦江湾?” 虞景“嗯”了一声,同时按响门铃:“我就在门口。” 那头没有立刻说话,短暂的沉默之后,听筒内传来陈岁聿走动的声音: “等着。” 最多十秒,虞景断定,他听见门把手发出扭动声,门被打开一半,陈岁聿站在门口,正要说什么,虞景直接上前,扑进了他的怀里。 “哥,想你了,”虞景闷声道。 但他没听到陈岁聿的回答,甚至都没有任何动作,一股不详从心底窜出来,虞景若有所感地偏头,看见客厅站了好几个人。 刘卓青,孙林宇,还有两位穿着西装的女士,齐齐侧目,盯着这边。 虞景猛地从陈岁聿怀里退了出去。 “……那什么,”刘卓青一挠头,“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是啊是啊,”孙林宇附和道,拿起电脑就往外走,“事情聊完了,我们也该走了。” 一群人推搡着飞快地走了出去,最后的孙林宇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 只剩下满室沉默。 陈岁聿斜坐在沙发椅背上,抄着手,好整以暇地盯着虞景和他腿边的行李箱,眉梢微微上扬: “什么意思?” 虞景终于从刚才那股巨大的尴尬与沉默中回过神来,也看着陈岁聿,笑了笑,说: “我来借住。” 他任由陈岁聿打量自己,半晌,陈岁聿起身,走过来拎起箱子往里走。 于是虞景就这么在陈岁聿家住了下来。 晚饭是虞景点的外卖,两个人都没吃什么,虞景跟在陈岁聿身后收拾餐具,盯着他的背影,猝然开口: “哥,你去过美国对吗?” 陈岁聿动作一顿,一秒后恢复如常,没转身,淡着嗓子问他: “谁告诉你的?” “这不重要,”虞景停下手上的动作,紧紧盯着陈岁聿的背影,再一次求证道,“你真的去了吗?” 陈岁聿没回答,他动作如常,一点一点儿地将桌上的泡沫擦干净,然后把纸巾扔到垃圾桶,又从虞景身边经过,打开水龙头,垂着眼睛洗手。 “这个又重要吗?”陈岁聿问。 水声淅淅沥沥地,虞景闻到了很淡的西柚的洗手液的味道,他换了个方向,还是看着陈岁聿的背影,语气不可抑制地失落下去: “我从来没碰到过你。” “这很正常,我并没有去找过你,”陈岁聿平淡开口。 他关上水龙头,扯了张纸巾,很慢地将手上的水擦干净,然后走过来,站到虞景面前,说: “我只是想看看你宁可放弃我也要去的西雅图,到底有哪里好。” 五年里,他累计去过西雅图六次,最长待过一周,最短半天。 不算贫乏的经历让陈岁聿有权利发言,西雅图雨天多,晴日少,冬季漫长得可怕,街上的流浪汉比警察还多,一切乏善可陈,让他唯一产生留念的只有便利店的日式三明治。 他一一推翻很多可能,最后只能猜测,或许虞景是真的很喜欢这里的三明治。 【作者有话说】 你好爱他 第三十四章 重蹈覆辙 1. 时隔五年,再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和虞景起初想的情况并不相同。 没有他想象中的局促,熟悉更多一些。 虞景记得陈岁聿洗澡以后不习惯吹头发,但总要催着他把头发吹干,虞景站在卫生间,吹风机呼呼响着,他偶然扫到挨着的两块毛巾,只觉得一切恍如隔世。 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陈岁聿很忙,在书房里处理工作到深夜,等到虞景有些困了,才试探着敲响了房门。 他拿了一杯蜂蜜水,从门外探出一个脑袋,问陈岁聿要不要喝。 书房的灯不算亮,电脑屏幕的光照在陈岁聿脸上,折射出无机质冷光,连带着他本人也透出冷意。 他背脊往后微微一靠,倚着椅背,朝虞景偏了偏头,示意他进来: “还不睡觉?” “老板都还在加班,”虞景把水递给他,顺势靠在书桌边,俯下身扫了眼屏幕,目光一顿,“这又是什么?” “一点儿新游戏的创意,”陈岁聿随口解释道,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听见虞景突然小声地问他,“甜吗?” 他看见虞景撑在桌沿的手指骨节泛白,语调也有些飘忽,看起来求知欲缺缺,别的意思更多一些。 陈岁聿没说话,掀起眼皮看着虞景。 隔了会儿,陈岁聿平静地问他:“要试试吗?” 第70章 说不清楚是谁主动的,等虞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正弯着腰,和陈岁聿亲密地接吻。 安静的书房响起粘腻的水声,到后面,虞景支撑自己的手力气不足,有些喘不过气了,陈岁聿才退开,眸色深深,长指抚过他唇角,开口: “甜吗?” 虞景偏过头,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身上哪里都没有力气,在陈岁聿的目光中被迫回忆了一下嘴里的味道。 “……甜的吧,”他哑着嗓子回了句。 临睡前,他们各自回房间休息,客房很大,一应俱全,连衣柜都和主卧一模一样,看起来像是早就为另一个人准备好。 虞景没想那么多,他不知道蜂蜜水原来还有入眠的功能,躺上床以后没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 工作日的时候他们回来得都不算早,偶尔出去吃,绝大多数时候会点外卖,陈岁聿似乎对一切食物都谈不上喜好,吃什么都说好。 等到吃过晚饭,没什么事做的时候,虞景就没骨头似地躺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遥控器,到哪一个台都不满意。 等终于看到一部喜欢的片子,就拉着陈岁聿和他一起看。 忙的时候就不同了,两个人都得加班,一人占据书桌一边,熬到凌晨也不是没有的事。 最后虞景打着哈欠,站在卧室门口和陈岁聿说“晚安”,陈岁聿会“嗯”一声,然后低头,和他接一个漫长的晚安吻。 但当虞景想去解他扣子的时候陈岁聿没让。 他的神色隐在黑暗中不甚清晰,但虞景能够听到陈岁聿利落的声音,说: “早点休息。” 虞景想,可能陈岁聿还是在生气。 2. 陈岁聿生日这天在出差,他起飞前告知虞景航班晚点,凌晨才能抵达江城。 等到他回到家时,虞景仍然没有休息,他坐在餐桌前,面前的蛋糕像放了很久,蜡烛孤零零插着,没有点燃。 “虽然现在已经过了零点,”虞景走过来把生日帽戴在陈岁聿头上,笑得唇红齿白,眼睛弯弯,“但是哥,还是要祝你生日快乐。” 很奇怪,在回家不用开灯,就看到虞景坐在融融灯光下,陈岁聿连日来的风尘仆仆好像就消失了。 在很多年前的梦里,陈岁聿也见到过这样的虞景。 他会在深夜等着自己回家,永远笑意吟吟,看起来很少难过,也不会失落。 虞景送了他一幅昂贵的画作,是一眼就能看出心思的礼物,像是怕陈岁聿不喜欢,又说: “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只好依着自己的想法买了。” 23岁的虞景依旧猜不透陈岁聿的心思,如同此刻,他看着陈岁聿揉着眉骨,有些倦怠的样子,既不像高兴,也不像疲倦。 直到陈岁聿轻轻叹了一口气,拥住他,用一种很难过的语气,问他: “宝宝,你真的不知道吗?” 虞景怔愣在原地,隔了很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陈岁聿的一种妥协。 可还没等到他回答,陈岁聿又开口,掌心扣着虞景的蝴蝶骨,像是要把那瘦削凸起的骨骼揉碎。 “可是虞景,我总是在失去。” 不停地失去亲情,然后是爱情,疲慌不停的二十几年里,陈岁聿从来没有真正地、完全地拥有一样自己的东西。 他很轻地,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和的语气,问虞景: “为什么一定要去西雅图呢?” 直到此刻,陈岁聿在迟来的二十六岁生日,莽撞而唐突地提起被他们刻意避开的问题,像是质问,也像是安静的祈求。 这是自那个雨夜重逢以来,陈岁聿第一次剖白心迹,带着接受一切的坦然,和绝无仅有的让步。 他还是没能等到那个回答。 因为虞景看起来比他更难过,双唇砰然相撞的时刻,两片薄薄的心脏贴在一起,他们都听到了彼此急剧而蓬勃的心跳声。 “哥哥,”虞景闭着眼,脖颈高高扬着,颤抖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听起来是如此可怜,他亲吻着陈岁聿的耳廓,像塞壬的低语,“你惩罚我吧。” 那晚卧室的灯亮了一整夜。 在床头的柜子里,装着过去五年的每一次生日,陈岁聿收到的生日礼物,每一件的寄件人都是未知。 他像拿着随时可以扔掉的垃圾,将它们统统带回家锁进柜子里,连包装都未曾打开过,借此证明自己真的不会在意。 也许粉饰太平与解决问题并不互相冲突,就如同此时此刻,他们明明有数不清的矛盾没有解决,却还是亲密无间地肌肤相贴,像是要死在对方身上。 陈岁聿无比清醒地看着虞景哭、求饶,身下的动作却一次比一次更重,这也是一种沉沦,陈岁聿再明白不过。 3. 他们之间好像就变成了这种不清不楚的样子。 会做一切情侣会做的事情,接吻,上床,不过问一切原因。 可虞景知道问题不是不存在,有好几次,他半梦半醒间,摸到身边一片冰凉。 他起身,透过卧室的一道窄缝,看见陈岁聿倚着栏杆,穿着件薄薄的家居服站在寒冬里,手上的烟头明明灭灭,让人即使只是看着,也觉得压抑。 日子想流水一样走过,除夕前一天,孙林宇打来电话,让陈岁聿记得多买一些生食,他要把烤炉搬过来。 第71章 虞景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问陈岁聿: “他要来你家过年吗?” 陈岁聿不知道听到了哪个字,眉梢轻轻扬了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嗯”了一声。 “那我们要不要等下去超市逛逛?” 陈岁聿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在虞景又问了一遍的时候,才淡声开口: “不是我家吗,你去超市做什么?” 那天晚上陈岁聿很凶,虞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哄好。 第二天一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痕迹多得吓人。 虞景默默叹了口气,心说陈岁聿的心眼真的很小。 才过十点,孙林宇便拖着一大堆东西进来了,刘卓青跟他后面两只手拿得满满当当,扯着嗓子喊: “弟弟快过来帮个忙!” 进来好一顿闹腾。 来的还有秦小丽和她男朋友,一群人吃了热热闹闹的一顿饭,孙林宇话多,刘卓青嗓门大,吵得陈岁聿耳朵痛。 一下午都在斗地主,陈岁聿很少参与这种游戏个,靠着阳台的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热闹。 虞景这回的运气实在一般,脸上歪七扭八地贴着纸条,远远望过去,只能看见白皙的鼻峰。 不知道刘卓青说了什么,其他人瞬间笑起来,虞景也弯着眼睛,伸手往刘卓青脸上贴纸条。 孙林宇不知道什么时候退了下来,也背靠着栏杆,朝陈岁聿借火: “好看吧,看这么半天。” 陈岁聿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孙林宇也不生气,笑呵呵地,换了个姿势,看着远处的风景,问: “你和虞景把话说开了?” 陈岁聿姿态闲适,手里夹着烟,也不抽,看着火光一点点蔓延上去: “没。” 他语气平静地补充道: “他还是不肯说。” “……要不我回头帮你查查得了,就你俩,一个顶一个地能憋,”孙林宇偏头狠狠吸了一口烟,“不过虞景那个小身板吧。” 他想起做饭时虞景弯腰的时候,自己不小心看到的那些痕迹,不由得摇摇头: “你也没说温柔点儿。” “……”陈岁聿没心思和他讨论这些事,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着一脸欲言又止的孙林宇,“想说什么?” 孙林宇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带着点儿试探: “那你俩这不清不楚的,就这样了?” 陈岁聿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才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语气平平: “我从来都拿他没有办法。” 以前是,现在也是。 九年前,虞景莽莽撞撞地贴上来,像狗皮膏药一样,甩也甩不掉,陈岁聿起初只觉得麻烦,后来看着可怜,再后来,看虞景的时时刻刻都觉得喜欢。 他也不是没有计划过有虞景的未来,但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就像他不知道为什么口口声声说喜欢自己的虞景,一转眼就能抛下自己。 明明虞景看起来还是很喜欢。 再到现在,几年未见,虞景只是笨拙地朝他示好,陈岁聿就什么都不想了。 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陷入名为虞景的美丽陷阱,一次次重蹈覆辙。 心甘情愿,栽得彻底。 第三十五章 豆腐心肠 1. 陈岁聿从小到大,从别人口中听到对自己最多的评价是冷漠。 说得再难听点儿是凉薄,除了自己,对周围一切漠不关心,陈岁聿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他平生最讨厌麻烦。 而虞景是一个很大的、不容置疑的麻烦。 在苏琼去世的那个时候,陈岁聿就断言,自己不会也不要和虞景有任何关系。 哪怕他看起来的确很可怜。 但陈岁聿从来都不是个多有同情心的人,他自己那样长大的时候更没有人伸出过援手。 不要多管闲事,他对自己说。 可他还是义无反顾,一而再再而三地朝虞景伸出手,屡屡破戒。 他原来以为一切源于那场雨,江城笼罩着一层厚重的云幕,狼狈的虞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远远看着,像一条湿漉漉的小狗。 他身上的棕色棉服很薄,已经穿了三天。 是这样的,即使陈岁聿不愿承认,他注意到虞景的次数远比自己以为的多。 所以他知道虞景上课听课不大认真,有人路过窗外总要偏过头看几眼,下课的时候又好像困得要命,一整节课间都埋头补觉。 等放学回家的时候,虞景喜欢走在最后面,手插在兜里,慢悠悠地,等车的时候永远都在发呆。 直到325路公交车已经开过了,他才迷糊地望几眼路站牌,然后转身选择走路。 这样的点滴不胜枚举,最让陈岁聿印象深刻的一次,其实是很普通的一天。 他当时坐在台球厅的角落,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郎思雨走过来问他要不要一起,陈岁聿扫了正在打闹的几个人,语气很淡: “你们玩儿吧。” 郎思雨总借着修电脑的名义叫他出来,陈岁聿很少答应,那天其实是个意外。 杜波拜托他送个东西到台球厅,等陈岁聿一进去,包括郎思雨在内的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 那天他在台球厅浪费了一整个下午。 百无聊赖地看着一群人蹩脚地将白球一次次打进网兜里,在陈岁聿耐心告罄的最后时刻,他看见了虞景。 第72章 虞景应该没看见他。 他身上穿着件宽大的毛呢外套,脸小小一张,但背挺得很直,像一株小白杨。 他走进来,有些局促地问前台: “你们这里有没有房子出租?” 前台头都懒得抬,敷衍地说了句“没有”。 “可我看到外面贴了出租广告,”虞景认认真真地回答他,语气变得有点儿着急,“我最近急着租房子,能不能麻烦你——” “吵他妈什么?”前台不耐烦地抬眼瞅他,“都说了没有,你特么聋还是瞎啊?” 陈岁聿看到虞景很轻微地抖了一下。 虞景估计要被骂走了,他很随意地想。 但虞景既没有走也没有生气,而是把一张广告纸从兜里掏出来,一点一点在前台面前抚平,语气平和地说: “这是你们前天贴出去的广告,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有房屋出租,这个电话是你老板的吧,是你给他打还是我来?” 陈岁聿看着前台一副难为情的心虚脸,突然偏过头笑了声。 最后前台心不甘情不愿地给虞景介绍了几套房子,并约好了看房的时间。 虞景神色温和地和他说“谢谢”,走之前,当着前台的面把广告扔进了垃圾桶。 他不会来看房子的,作壁上观的陈岁聿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 他当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只是抄着手,看虞景的背影逐渐远去,耳边依旧是嘈杂得要命的打闹声。 陈岁聿原来以为虞景是一株逆来顺受的菟丝子,现在才发现他其实是一只会咬人的兔子。 后来他总会不自觉地把目光放在虞景身上。 因此他知道虞景每周只参与升国旗的集体活动,从不出早操,在其他人都在跑步喊口号的时候,虞景会趴在窗边,撑着耳朵在玻璃窗的水雾上写字。 太远了,陈岁聿看不清他写的是什么。 除此以外,陈岁聿知道了虞景是一个英语优异但理科奇差的学生,光荣榜上从来不会有他的名字,但不交数学作业的名单里却是常客。 虞景不喜欢米饭,喜欢面食,热衷于在冬天通过露脚踝让自己生病,并且讨厌吃药。 …… 在陈岁聿正式地朝虞景伸出手以前,不知何时,虞景以一种安静而强势的姿态,悄然渗透在了他的生活之中。 2. 养小孩儿对陈岁聿来说是完全崭新的体验。 在此之前,陈岁聿养过的活物只有自己。 他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样,但虞景是很听话的。 至少他很听自己的话。 秦小丽戏称虞景是他的一条尾巴,每天准点儿出现在教室门口,下楼梯的时候很喜欢走在他后面,悄悄踩陈岁聿的影子,他以为自己不知道。 其实陈岁聿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虞景的素描本里全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经常偷穿自己的外套,甚至包括虞景在16岁的第三个月第一次夜遗,第二天洗内裤的时候悄悄晾到了最里面。 虞景是这样的,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实则漏洞百出。 在他第一次和自己同床共枕的那天,虞景睡得很熟,但其实陈岁聿失眠整晚。 他和虞景的心脏隔着薄薄的皮肉贴在一块,怀里人温暖的体温触手可及,陈岁聿却生出某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很害怕自己急促得不正常的心跳声暴露。 他也不是没想过办法阻止,可喜欢向来是没有道理的,比如寒冬腊月的天气,穿着玩偶服的虞景冻得瑟瑟发抖,也不过是为了给陈岁聿送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 虞景可能不是个很会生活的人,但绝对懂得如何爱人。 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陈岁聿普通人一个,比不过又陷落得彻底。 后来的他纵容一切发生。 他们在夏日相爱,短暂地度过了一些时候,再到虞景突如其来的离开。 他一定有缘由,陈岁聿坚信这一点,但相信是很难支撑人原谅的,只有恨可以。 五年的时间,陈岁聿没有停止过恨虞景,也没有停止过想念。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强迫自己适应没有虞景的生活,又花了五年去忘记。 当陈岁聿踩在西雅图湿漉漉的土地上,他会很少想到虞景,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知道虞景离他很近。 陈岁聿骗虞景说自己从来没有去找过他,其实在虞景毕业的那一天,他去了虞景的学校。 他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虞景,22岁的虞景孤身一人坐在树下的长椅上,没有和任何人合影,兴致缺缺,太阳照着,皮肤透着一股病态的白。 陈岁聿盯着他瘦削的身影,就想,如果虞景没有离开,在毕业这天,自己一定会穿上最好的西装,当着所有人的面,送给虞景一束夏日里开得最盛的花。 为什么非走不可呢? 陈岁聿想不明白,也不再去想。 直到虞景回国,陈岁聿又轻易地在一众面试者中发现了他。 23岁的虞景没什么变化,看起来很漂亮,也很听话。 所以他少有地去了一次面试现场,对虞景说出口的话每一句都不算客气。 但他拉拉杂杂问了好几个问题,其实就为了那么三两件事—— “为什么走?” “过得好吗?” 以及,“还爱不爱我?” 第73章 3. 虞景说要追他。 这个说法很有意思,同意还是拒绝,好像是陈岁聿必须作出选择。 手机上一次次跳出来自虞景的讯息,用那种一眼就能看穿的借口,问陈岁聿要不要一起吃饭,要不要一起看电影,让他心生烦躁。 因为哪怕是如此笨拙的示好,陈岁聿还是忍不住想要答应,钢筋外壳的铜墙铁壁一见到虞景,便和漏了风的断壁残垣一样,剩下柔软的豆腐心肠。 况且虞景也没有过得很好。 随便找一家昂贵但性价比极低的酒店,和办公地点隔了十万八千里,每天下班需要走20分钟到地铁站,然后6号线换乘9号线,一直坐到9号线尽头,共计23站,累计通勤时间长达一小时四十九分钟。 在计算出这段时长的时候,陈岁聿正靠在车厢末尾,看着虞景费力地挤过人群,拉着拉环,摇摇晃晃的地铁上,有人径直撞了过来,手里的奶茶尽数泼到虞景身上。 陈岁聿看着他掏出纸巾,很慢地把身上的水渍擦干净,然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倚着扶杆,低头在手机上打字。 不过几秒,有新信息跳出来,来自虞景—— “yuuuu:小狗跳舞jpg.” “yuuuu:明天晚上有空吗,最近上的新电影不错,要不要一起去看?” 情绪高昂,用字礼貌,小狗的表情包和虞景很像,如果他此刻也在笑的话。 陈岁聿盯着信息很久,久到眼睛干涩,然后才闭了闭眼,按动熄屏键,将手机收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他不得不承认,虞景也很需要自己。 这样的命题一旦成立,陈岁聿就再无选择。 他哪里有选择? 但凡陈岁聿能选,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一次又一次踏上飞往西雅图的飞机,也不会将虞景送来的所有生日礼物都收下,再自欺欺人地装作毫不在意。 虞景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自己,陈岁聿就只能点头认输。 孙林宇问过他,如果觉得虞景有理由,为什么不去查。 陈岁聿说想让虞景自己说。 这也不是查不查的问题,对陈岁聿来说,更重要的是虞景的态度。 人不是木偶,是有意识能够走的,人和人之间那么丁点儿缘分,可遇不可求。 只是可能虞景常常把爱挂在嘴边,所以陈岁聿忘了,虞景也会咬人。 在你猝不及防的时候,噗呲一口,咬得人生疼。 他有的时候会想,要是虞景时时刻刻都不走就好了。 但虞景也不是什么玩偶挂件,让他走到哪里都能带着。 在一切故态复萌的第不知道多少天,陈岁聿看着好好长大的虞景,也在考虑,要不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作者有话说】 是哥哥的一点儿独白 第三十六章 黑色长河 1. 年后,他们一起去去了秦小丽的订婚宴。 秦小丽和男友爱情长跑六年,分分合合数次,终于修成正果,虞景见过她那个男朋友,挺周正的长相,性格也不错。 但秦小丽曾经和虞景吐槽过他的性格,太温吞,也不够浪漫。秦小丽是个很追求生活的人,他们常常在很多问题上都各抒己见,能走到现在,可能是因为爱足够包容。 三张桌子,十几个人,虞景和陈岁聿坐在一块,看着秦小丽笑着走过来和他们敬酒。 “订婚快乐,”虞景偏了偏头,笑着说。 秦小丽举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看看虞景,又看看陈岁聿,嗓音里也带着笑: “也祝你们。” 饭后双方长辈离开,一群人立刻赶了下一场,金碧辉煌的灯光中,是更适合年轻人的夜晚。 虞景看起来也很高兴,被秦小丽一个劲地拉着聊天,喝了不少,后来说头晕,陈岁聿就让出点儿位置,让他躺下,把外套盖在了虞景身上。 秦小丽懒懒散散地靠在沙发里,突然咧开嘴笑了。 她顺手拿过酒杯,倒了整整大半杯红酒,递给陈岁聿: “你知道吗,读高中的时候,我第一眼见到虞景,就觉得不对劲。” 陈岁聿伸手接过,衬衫袖口随意往上挽了两圈,腕骨劲瘦,闻言偏开头,扫了她一眼: “你又知道了。” “真的,我这双眼睛很准的,”秦小丽看起来已经有点醉了,找了半天酒杯没找到,干脆抱着瓶子吹,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你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一看就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是吗,”陈岁聿不置可否,倒是想起来一些其他的,“以前你们也说温燃一看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秦小丽摆摆手:“那不一样。” 温燃美丽,特立独行,带着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乍一眼看过去,的确和我行我素的陈岁聿很配。 但可能因为陈岁聿从小到大拥有的不多,所以更看重自己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享受虞景的依赖,也需要虞景无时无刻出现在自己身边。 当然,这只是秦小丽所认为的。 陈岁聿没有反驳她说的对或者不对,事实上他从来没把虞景和温燃放在一起比较过,温燃可能是很好,但不妨碍在虞景迷路的时候,陈岁聿满心满眼都是想着他一定不要出事。 这和温燃,和其他人本来也无关。 “……我其实没想过你们还能再在一起,陈岁聿,你这人心狠,”秦小丽眼睛有些迷离,用手指指了下他,“我还劝虞景呢,叫他放弃得了。” 第74章 陈岁聿毫无波澜地听着秦小丽的质问,看她抱着瓶猛吹,他没有小气到会和醉鬼计较。 只是有些东西琢磨起来很有意思,比如秦小丽好像从始至终都是站在虞景那边的。 友情总是来得莫名其妙,就像明明陈岁聿和秦小丽才是同学,但她和虞景的关系就是更好,这么几年,没有虞景在的时间里,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少得可怜。 直到秦小丽醉意熏熏地撑着手臂靠过来,闭着眼睛,喃喃着说了句: “这几年我都不敢见你,看到你就心虚。” 她不太舒服地翻了个身,嗓音又低又抖,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句: “我害怕啊,陈岁聿。” 陈岁聿拿着酒杯的动作一顿,眯了下眼睛,然后想到什么,脑子里有一根细弦,倏然绷断了。 这五年,他喝秦小丽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最早的那次,是虞景离开的那年暑假。 陈岁聿坐在杜波的网吧,突然接到秦小丽的电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信号不好,秦小丽那边的声音总是断断续续的,说的话也有些奇怪,藏着掖着的,问他在哪儿。 “星际网吧,”陈岁聿说。 这一通电话挂断没多久,秦小丽就到了,推开门的时候,陈岁聿看见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他下颌微微抬了下: “拿的什么?” 那天的秦小丽其实有些反常,总是不愿意和陈岁聿对上视线,目光四处乱瞥,坐下的第一句话是: “虞景有没有和你联系?” 陈岁聿眉峰不明显地一蹙,没应这句话,只是伸手,把桌上的烟盒拿了过来。 他拿着烟,也没点燃,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香烟脆弱的外衣,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不耐: “找我干什么?” 秦小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我好像看到了你爸爸的消息,绑架勒索,判了无期徒刑。” 陈岁聿原本伸出去的手在听到秦小丽的话后停住了,也没接那份报纸,眼睛随意瞥了一眼,淡声问她: “什么时候的事?” 秦小丽拿着报纸的手抖了一下,然后说: “就前段时间吧。” 她打量着陈岁聿的脸色,轻声开口: “你不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陈岁聿转过身,盯着电脑上飞快跑过的数据,脸色始终没什么变化,像他们谈论的只是个陌生人。 “还有什么事吗?” 秦小丽说“没有”,但还是坐了一会儿才离开,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门安静地合上,陈岁聿察觉到她可能是有话要说的。 但要说什么,为什么没说,陈岁聿也懒得去思考。 那是他最后一次听说陈胜南的消息。 陈岁聿看着彻底醉过去的秦小丽,神色明明暗暗,更多的记忆纷至沓来,他握着杯子的手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 再往前,关于陈胜南的消息,是出现在他和虞景的谈话之中。 那应该是个假期,国庆还是什么,陈岁聿记不清了,他陪导师外出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虞景躺在江城的出租屋和他打视频。 当时的陈岁聿也很忙,手机放在桌上,只能看见脖颈和一点儿锁骨,敲击键盘的声音没停下来过。 虞景应该是刚洗过澡,头发柔软地垂下来,遮住了他的一点眼睛。 他趴在枕头上,偏着头,总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以往大多数时候是虞景负责说,而陈岁聿倾听。 那晚的虞景很安静,安静得几乎有些反常,许久,才开口打破沉默,叫他: “哥,你还记得你爸吗?” 键盘敲击声停下,陈岁聿顿了顿,然后掀起眼皮,把手机抬高一点儿,望进屏幕里,他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对面的虞景: “问这个做什么?” “……”虞景保持着趴在床上的姿势,卧室里亮着昏黄的灯光,衬得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虞景微微眨了下眼睛,瞳仁很浅,说: “就是突然想到了。” 他又问陈岁聿: “要是出来了,会不会去找你啊?” “无所谓,”陈岁聿很快将手机放回桌上,敲键盘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他语气很随意,并没有把虞景的问题当一回事。 虞景愣愣地看着屏幕里陈岁聿修长的脖颈,转动的时候牵拉出青筋,喉结明显。 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睛一动不动,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说: “我觉得他不会去找你的。” …… 很奇怪,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陈岁聿还是很清晰地记得,虞景说这话的时候尾音微微上扬了下,清润的嗓音穿过岁月长河,仿佛只是昨天。 但随之而来的,是陈岁聿再也无法控制颤抖的手,红酒泼洒过来,他猛地将酒杯放回在了桌上。 陈岁聿突然有些不敢往下想了。 2. 很快,陈岁聿找到了陈胜南所在的监狱,又花了一些时间争取到探监的机会。 带着手铐的老人在狱警的监视中一步步朝他走来,瘦骨嶙峋,面色枯槁。 但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像吐着信子的毒蛇,瞬间将他带回无数个不得安宁的夜晚。 好像这是他们时隔十几年的再一次相见,两米的距离,但玻璃隔绝一切。 第75章 陈岁聿将目光收回,抬手拿起电话,放在耳边。 陈胜南的呼吸透过声筒传过来,让陈岁聿联想到打谷机的风箱。 许久,陈胜南突然朝他微笑,缓慢而肯定地开口: “你还是知道了。” 是一个肯定句。 没有假惺惺的问候,也没有客套疏离的寒暄,平铺直叙更适合此刻,这也许是血脉传承的心照不宣。 陈岁聿很稳当地握着电话,平直地盯着陈胜南,没有否认他的话: “我要听你说。” “我说?说什么?”陈胜南笑起来,继而喉咙挤出一股哑意,猛烈地咳嗽起来,他偏着头,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说……那个小孩儿挺聪明的,把我算计得彻底,还是说他挺能忍,饿了三天一句话都不肯说?” 陈胜南看着陈岁聿的目光一点点冷起来,他望进盛着冰霜的眼睛,突然想起来别人说他们的眼睛有八分像。 是啊,这是他的儿子,是他一脉相承的烟火,这么多年过去,陈胜南已经快忘干净了。 “陈岁聿,”陈胜南一字一句地叫他的名字,这是自己曾经亲自取的,对方现在过得很好,陈胜南确信,一股迟来的怨恨从胸腔里迸发出来,他眼睛血红,盯着陈岁聿,“我真后悔,当初听了那小子的话,没有直接找你,而是去找了他那个在美国的妈。” 陈岁聿是个何其聪明的人,通过只言片语,足够他推断出整个故事的全貌,何况这并不难,只是有些沉重罢了。 陈岁聿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却觉得一股巨大的拉力扯着他的心脏,直直往下拽,像是要跌落深渊。 他同样地回视自己的父亲,用一种冷得瘆人的眼神,陈岁聿没有笑,沉下脸色的模样看得人头皮发麻。 “是吗,”他的声音很轻,“我也很后悔你当初没有直接来联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陈胜南轻而易举地读懂了这句话的含义。 然后陈胜南再一次笑起来,声音尖利,透着年迈的嘶哑,像是野兽在生命尽头的怒吼,强弩之末一般。 “你很爱他,”陈胜南说,“我应该杀了他的。” 大概是他的姿态太过于嚣张,几名狱警迅速上前终止了这段谈话,拽着陈胜南的手臂将他强行拖走了,剩下陈岁聿坐在对面,手上还握着电话,很久都忘了放下。 实际上他和陈胜南之间并没有什么滔天巨仇,陈胜南在他的记忆中是很模糊的,更多的是漠然。 他更倾向于陈胜南是关疯了,压不住藏在血液里的暴戾因子,又或者只是为了单纯地激怒自己,到底什么原因,陈岁聿不得而知。 他只是机械地将电话放回原处,疲惫地靠着椅背,脱力般闭上了眼,半晌,才喃喃出声: “那我该谢谢你没有吗?”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 第三十七章 混沌人生 1. 第二天,陈岁聿坐上了从沪市出发,前往西雅图的飞机。 那时候天刚蒙蒙亮,在起飞的前一刻,一夜未眠的陈岁聿收到了一条置顶消息。 来自一个小鲸鱼图标,是虞景: “yuuuu: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yuuuu:买了两块蛋糕,再不吃要坏了。” 陈岁聿似乎能透过这两条信息,看到虞景此刻正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睡眼惺松地挤牙膏,一边给他发消息。 他垂眸,抬手打字: “明天,蛋糕你自己吃。” “yuuuu:好吧。” “yuuuu:那我明天去接你。” “yuuuu:小狗转圈jpg.” 空姐甜美的提示音响起来,陈岁聿才回过神,发现自己盯着那几条消息的时间有些太长了,他没再多说,回了一个“嗯”,便滑动屏幕,关闭了手机。 顺利的话,从沪市到西雅图需要十一个小时。 陈岁聿以前从不觉得这样的时间很长,因为他总是带着电脑,要处理各种各样的事情,又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情难自禁而灰心丧气。 在这次漫长航程的每一分钟,陈岁聿放下了手边的所有事务,飞机的轰鸣声让他产生了短暂的耳鸣,整整一个白天过去,陈岁聿跨越大平洋,抵达美洲西海岸。 傍晚时刻,西雅图又下起雨来,淡粉色的晚霞斜斜印在海港边上,陈岁聿站在章玉宁的家门前,抬手按响了门铃。 来开门的是一名佣人,望见他的华人面孔,愣了两秒,才用不怎么熟练的中文,询问他找谁。 “章玉宁女士是住在这里吗?”得到对方肯定的点头,陈岁聿轻微颔首,“我找她。” 没一会儿,章玉宁抱着一个婴儿下了楼,在看见陈岁聿以后,她也和佣人一样,怔愣片刻,然后上前,没问他的名字,只侧过身,对他说:“请进。” 她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佣人,领着陈岁聿到里面坐下了。 没等陈岁聿自报家门,她便倒了一杯热美式,递给陈岁聿: “我知道你,你是小景的那个扶养人。” “不用了,”陈岁聿没接,注意到章玉宁的说法,眉梢微微上扬,“您知道我?” “知道,不知道你才奇怪吧,”章玉宁慢慢地喝了一口咖啡,浓郁的香气飘散在整间屋子里,她朝陈岁聿笑了笑,“小景都告诉你了?” “没有,”陈岁聿很随意地开口,语气平和,“因为他不愿意说,所以我只好自己找过来。” 第76章 “我猜也是,他的嘴很严,”章玉宁毫不意外,低头慢条斯理搅动着勺子,并没有看他,“那你这次过来,又是想知道什么呢?” “一切,”陈岁聿双腿微微叉开,十指交握,撑在膝盖上,也是一个很松弛的姿势,他望向章玉宁,态度却很坚决,“我需要知道一切。” “这你得亲自问他,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 半晌,章玉宁放下杯子,缓缓开口: “他是突然答应我的要求的,在此之前,我和他通过几次电话,表达出想要他过来的意愿,都被他拒绝了。 “他说要和我亲自见面,于是我回了一趟国,在江城见到了他,老实说,他被你养得很好,只是没什么精气神,他那天告诉我,有人要勒索他,问我应该怎么办。我当时觉得奇怪,追问之下,小景才告诉我那人是你的亲生父亲,本来是准备找你的,但最终被他拦下了。 “我是个律师,这你也知道,所以我和他聊了很久,他突然问我,能判几年,我告诉他,这得看陈胜南到底干了些什么,他沉默了很久,然后才告诉我,陈胜南手里有照片。 “最多十年,我这样说,他当时没说什么,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如果加上绑架呢,我隐约猜到了他想做什么,然后我告诉他能高能判死刑,他点点头,然后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 章玉宁讲话的思路很清晰,是一个极好的陈述者,声音温和,态度平静,说到这里,她声音放轻了些,看着陈岁聿: “你还要继续听下去吗?” 不知何时,陈岁聿的头已经彻底垂了下去,闻言,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章玉宁。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一眼偏偏看得章玉宁头皮发麻。 陈岁聿开口,干涩着嗓子说:“继续。” “……这个办法其实并不聪明,只要陈胜南多留个心眼,就能发现不对劲,但好在他没有,他在计划之中绑架了虞景,联系我给他三百万赎金。 “虞景被关在码头的水房里三天,虽然吃了不少苦头,但所幸,没有性命之忧,之后他遵守诺言,来了西雅图,而我同样守信,将陈胜南送进了监狱。” 她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悲悯的目光落在陈岁聿身上,又好像透过他,落到了五年前的虞景身上。 “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故事啊,”章玉宁摇了摇头,“何苦呢,多听一遍。” 对面的人久久沉默着,压抑着的呼吸像翰海无边的大山,挤压濒死的林木,恍若一瞬之间就崩坏。 这样的安静持续了很长时间,章玉宁打破沉默,问他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不是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吗?” 她率先起身,踩上楼梯,声音时近时远: “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咚咚咚—— 陈岁聿踩上楼梯,跟在她身后,看着章玉宁用钥匙把尽头的房门打开,同时背过身对自己说: “希望你不要害怕。” 是虞景的卧室。 陈岁聿只草草扫了一眼,整个人就顿在了原地。 他知道为什么章玉宁会让自己别害怕了,因为这小小的方寸之间,整整三面墙,贴的不知道多少幅画,上面全部都是陈岁聿。 “这就是虞景在西雅图的五年,”章玉宁对他说。 墙上的画素描居多,油彩也不少,有的是侧脸,有的是背影,最多的是手,每一张都写着日期,每一张都是陈岁聿无疑。 只存在于纸张上的陈岁聿陪虞景浪费掉数不胜数的光阴,也支撑他度过了漫长的混沌人生。 “小景很讨厌西雅图,他说自己喜欢晴天,但这里全年都是雨季,他出门总是忘记带雨伞,所以他经常一个人待在房间,要叫很多次才出门,”章玉宁目光幽暗地落在那些话上,像是也进入了某种回忆,“我后来想,他这样是不是也有我的一份责任,如果不是我非要他来西雅图,他还能和你继续生活在一起。” 她说着摇了摇头,笑了:“但陈岁聿,话又说回来,人生哪儿有那么多如果。” 章玉宁走进房间,一一打量着墙上的画,头也不回地开口: “他很爱你。” 短短两天时间,陈岁聿依次从自己数年未见的父亲,和从未谋面的虞景母亲口中听闻这个定论。 是啊,他久久地凝视着墙上的话,感受到自己心脏炸开的瞬间。 怎么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虞景爱陈岁聿,只有陈岁聿不知道。 怎么会是这样呢?陈岁聿想。 他原来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总是执着于一个理由,现在找到了,真相大白了,陈岁聿又想,还不如像虞景告诉他的那样,去美国只是为了更好发展,而不是为了拯救一无所知的哥哥,连命都要搭进去。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 那天在西雅图,陈岁聿一个人在虞景的卧室坐了很久,墙上数不清的陈岁聿齐齐盯着他,像是某种恐怖的凝视。 最后陈岁聿发现从窗户望过去能看到自己曾去过的便利店。 他突然无头无尾地想,希望在西雅图的虞景有吃到过好吃的日式三明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见面! 第三十八章 天文潮 1. 从章玉宁家离开以后,陈岁聿并未在西雅图停留,直接赶往机场。 第77章 在路上,他收到虞景发来的信息。 “yuuuu:哥,你的航班号发我一下。” 陈岁聿手指悬停在屏幕上片刻,将航班号发了过去。 一旦虞景看到那串数字,他就会知道陈岁聿是从什么地方回来,那么也极大可能地,他会猜到陈岁聿去做了什么。 不出所料,对面沉默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大概二十分钟以后,虞景再一次发来消息,字里行间透露着小心翼翼地试探与求证。 “是西雅图飞江城的那一班吗?” 陈岁聿有些残忍地打下一个“是”字。 这一次,直到陈岁聿起飞前关掉手机的最后一秒,他也没有再收到虞景的回复。 十三个小时以后,飞机平稳降落江城国际机场。 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陈岁聿风尘仆仆地拿着行李,带着连轴转的疲惫,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上。 他一路上都在想虞景会不会又想以前一样,干脆躲起来,像虞景这样胆子小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很正常。 直到远远看见出口的那道熟悉的身影,陈岁聿的心才全然地放了下来。 针对于一切关于虞景的事情,不知从何时起,陈岁聿渐渐学会了采取一种类似于悲观主义的态度进行猜想和预测,这样结果总会比他预想的要好。 就像陈岁聿在数万米高空之上,没有任何办法联系到虞景的时候,心情很乱,也没有任何把握。 他便开始采用这种方法,猜测虞景会离开,躲起来,或者一切让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可能,假装做好一切准备,其实只是因为害怕。 他没有朝虞景招手,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步子迈大了些,及膝大衣的衣摆在风中拖出一道影子。 大概是迟迟没有见人出来,虞景正在低头发信息,垂着头,黑发松松垂在颈侧,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 陈岁聿走到他身后,像对待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拥抱住了虞景。 怀里的人怔愣一瞬,而后也张开手,缓缓抱住了自己的腰。 陈岁聿感受到属于虞景的熟悉气息将自己包裹,像一种不好形容的透明质胶,丰满粘稠,难能可贵。 他几乎将虞景整个人拥住,掌心的力气大得可怕,手背青筋暴起,许久,才叹出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了下去。 一切如常。 宽大的大衣亲密地将两个人的气息合二为一,陈岁聿缓慢地偏过头,靠住虞景的颈窝,低哑着嗓音开口: “宝宝,晚上好。” 等到了地下车库,陈岁聿将行李箱放到尾箱,打开后备箱,才发现里面放着一束繁茂夸张的红玫瑰。 他拿过玫瑰花,意味不明地回头看着虞景。 虞景微微瞪大眼睛,像是也才反应过来。 他急急忙忙把花接过去,拥着满满一束玫瑰,又重新递给陈岁聿。 “本来是接机的时候准备给你的,被我忘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朝陈岁聿笑了,唇红齿白的模样,“欢迎回家,哥哥。” 他目光郑重,望着陈岁聿,温声开口,像许下一个誓言: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虞景很喜欢这样看着他,眼神明亮,满心满眼都装着陈岁聿,与许多年前在病床边如出一辙,眼睛湿漉漉的,看一眼就让别人软下心来。 时间的流逝好像并没有改变什么,陈岁聿深以为然。 如同此刻,这样被虞景盯着,陈岁聿的心还是会生出一种饱涨的情绪。 仿佛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文潮,穿过近两千个日夜,温柔地抵达在26岁的陈岁聿和23岁的虞景身边。 “还是算了,”陈岁聿却说,脸上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狭长的眼尾扬上去一点儿,他把虞景拉到自己跟前,垂下头很温柔地和他接吻,语气恍若叹息,“总觉得像是一个诅咒。” 2. 虞景没有问陈岁聿去西雅图到底做了什么,但陈岁聿将他房间里的一幅画带了回来,一打开行李箱就能看到。 在陈岁聿收拾衣服的时候,虞景就靠过来,看见了他手里的东西,伸出手拿了过去。 只是一张草稿,断指分明的纤长手指握住另一只稍小一点儿的,画得潦草,无头无尾,不知道陈岁聿带回来的原因是什么。 但陈岁聿很久没听到虞景的动静,转头看过去,虞景靠坐在床边,光着脚坐在地上,把画高高举到眼前,看得入迷。 良久,他开口问:“为什么拿了这张啊?” 陈岁聿把拖鞋扔到虞景身边,示意他穿上,闻言草草往那张画上扫了一眼,随口道: “随手拿的,它就放在你桌上。” 虞景突然笑了笑,扭头看他: “你知道这是我什么时候画的吗?” 陈岁聿不觉得这个问题很难,他在飞机上仔仔细细看过这幅画几百次,并且日期就写在左下角: “去年八月底。”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和胡棠的绯闻,画画的时候静不下来心,满脑子都是胡棠的那条红裙子,还有搭在你肩上的手,”虞景沉默了几秒,而后轻声开口,“哥哥,你和胡棠牵过手吗?” 陈岁聿喝水的动作微微一顿,放下杯子,也径直坐到地上,离虞景半米左右的距离。 “没有,”他手臂放松地撑在身后,语气平静地回答道。 第78章 “我猜也没有,”虞景还是看着那张画,“我总是想起来我们以前放学的时候,江城的冬天太冷了,但你的口袋好像永远都很暖和,牵着我走过很多路。” 陈岁聿没有说他放学以前都会把塑料杯装满热水,放在口袋里暖一节课,下课铃响的同时,半冷的塑料瓶就会瘪下去。 那时候虞景明明有手套,但总喜欢把手往他口袋里塞。 虞景冷不丁开口,问他: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回来吗?” 陈岁聿神色未变:“不是说西雅图的饭太难吃了吗?” “怎么可能是因为这种原因,”虞景笑起来,好一会儿才收住笑意,缓慢开口,“我给你讲一下我在美国的那五年吧。” 初到西雅图,虞景生了一场长达两个月的病,感冒、发烧,在频繁反复地往返医院后,他开始厌恶消毒水的味道,紧接着是失眠。 整晚整晚的失眠,他也说不清楚缘由,只是突然丧失了困意。 在尝试药物治疗无果以后,虞景在街边接来了青少年递来的烟,然后是酒,尼古丁麻痹神经的本领平平,但那一段时间的虞景好像迷恋上这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将房间弄得乌烟瘴气。 他后来会想起那段时间,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重金属的梦,他总在烟雾里望见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床边的音响放着不知名的摇滚乐,让人轻易联想到疯狂与死亡。 那年底,章玉宁顺利拿到遗产,第一次开诚布公地与虞景交谈,告诉他如果可以,就不用待在西雅图,回到江城去。 这给了当时的他闷头一棒,好像顷刻之间清醒过来,他朝章玉宁笑笑,巴掌大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看起来触目惊心。 “不回去了,”虞景脸上挂着那抹难看的笑,对章玉宁说,“陈岁聿都不要我了,我回哪儿去?” 那之后他的状态奇异地恢复正常,顺利修满学分,拿到学位,又在章玉宁的帮助下,结识了一些艺术行业的巨头,甚至还开了几场画展。 只是他很少说话,也不怎么出门,虞景原本就是个内向的人,这种状况到了西雅图之后更是愈演愈烈,他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很少出门,没人知道他在干什么。 后来章玉宁以强硬的姿态挤进虞景卧室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满满一屋子的画惊呆了。 但她没有发表任何评论,只是把窗帘拉开,让少有的阳光洒进来。 “待会儿记得下去吃饭,”章玉宁走的时候说。 西雅图的一切好像都是静止的,虞景在日复一日中学会了如何抑制想念陈岁聿,在卓有成效期间看见了他和胡棠的绯闻。 好像所有的一切都白费了。 虞景再次回到睁眼直到天明的状态,这一次香烟和酒精都再不起任何作用。 他这样度过了两个月,在又一次看到鲸振总裁和当红明星浪漫出行新闻的同时,虞景收到了刘卓青抛来的橄榄枝。 变卦往往发生在一瞬之间,虞景明明前一秒还在询问刘卓青能否线上办公,下一秒就买好了从西雅图到江城的机票。 爱他妈谁谁吧,虞景想,陈岁聿这一堵南墙,他总得去撞撞。 【作者有话说】 弟弟大胆撞() 第三十九章 热切的顽石 1. 五年时间,虞景只用了五分钟一带而过,省去诸多重点,勉强称得上是平常。 他不露声色地看着陈岁聿的反应,试探着往他身边靠过去,填补掉中间半米宽的距离。 这时候陈岁聿骤然开口: “我和胡棠从来都没有关系,只是为了还她一个人情。” 虞景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这是陈岁聿的解释,他愣了一下,而后说: “我知道的,上次在楼梯间,我听到了。” 陈岁聿“嗯”了一声:“但该说还是要说。” 虞景的脸因为他一句话隐隐烫了起来,下一刻,他附上陈岁聿的肩膀,很自然地去寻找陈岁聿的唇。 在堪堪碰上的那一刻,陈岁聿偏头躲开了。 他对上虞景不明所以的眼睛,手指抚摸过虞景湿润的唇,目光沉沉,凝着看不懂的情绪。 “五年的故事我听完了,但是宝宝,”陈岁聿平直地望进虞景的眼睛里,喉结微动,嗓音低下来,“五年前的呢,你还没有告诉我。” “……”虞景目光突然闪躲了下,偏过头离陈岁聿远了些,但唇上的手指依旧在缓慢游走,察觉他的抗拒,陈岁聿指尖用力,像是咬了虞景一口。 “也没什么,就是陈胜南刚好找到我了,想用手里的照片威胁我,所以我只好求章玉宁帮忙。” 虞景的声音仍旧是平稳的,开口也很流畅,像是排演过很多遍,因此看不出来异常。 但下一秒,陈岁聿未曾离开的那只手,兀地换了个姿势,托住虞景下巴,迫使他整个人都仰起头来。 “你在撒谎,宝宝,”陈岁聿的脸上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但莫名让虞景心里一慌,紧接着他听见陈岁聿很慢地开口,“你是不是忘了,我去见过章玉宁。” 是的,虞景突然反应过来,陈岁聿是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的,他知道虞景为什么要走,也见识了他狼狈的五年,甚至可能早就知道自己为什么回来。 所以还要问什么? 虞景有些自暴自弃地撇过头,声音也因为委屈而低下来: 第79章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陈岁聿手上的力松下来,变成一种温和的姿势,拇指缓慢地抚摸过虞景下唇的皮肤,有些无奈,“怎么又委屈了。” 虞景低着头,陈岁聿也不在意,他只是很轻地伸出手,穿过虞景的腰,把人搂在了怀里: “我只是想问你当时有没有害怕。” 他既希望虞景此刻的回答是有,又希望是没有,因为没有一定是虞景在撒谎,而如果虞景说有,陈岁聿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很想回到五年前,带走出租屋的虞景,将他关起来,或者拴在自己身上,去哪里都带着,平平安安地活到现在,总不会弄丢了他。 可虞景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回抱住陈岁聿,头埋在他身前,细微地发着抖。 因此陈岁聿也只好拥抱他,长长久久地,像飞跃过时间,拥抱了十八岁的虞景。 2. 有一天,虞景突然告诉陈岁聿想要养金鱼。 陈岁聿当时正在开线上视频会议,市场部部长汇报着相关项目的情况,他带着蓝牙,神色淡淡地看着屏幕上的ppt。 虞景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大概是午觉刚睡醒,虞景揉着眼睛,顺眼惺忪地走到陈岁聿身边,懒洋洋靠着他: “哥,我想养金鱼。” 蓝白色毛衣衬得虞景整个人柔软干净,衣角遮住摄像头,部长盯着总裁视频框里的一团毛茸茸,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 这时陈岁聿的声音响起来:“继续。” 部长忙不迭开口,但思路跟断了线似地,卡壳了好几次。与此同时,陈岁聿那边的声筒又传出那个清润的嗓音: “什么继续,我只是通知你,又没和你——” 话音倏然被切断,是陈岁聿把声筒关上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没来得及,视频框里仍然能看到抖动的蓝白色衣摆,过了两秒,一张漂亮得过分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半秒钟过后,视频框也断了。 陈岁聿抄着手,看着一只手拿着鼠标,另一只手捂心脏的虞景,平静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点无奈的坦然: “怎么非不信。” “你先别说话,”虞景立刻出声制止他,倾身向前,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仔细检查了一下声筒是否关闭,等到确认完毕,才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他看一眼其他视频框里神色各异的参会人员,连忙推了两下陈岁聿肩膀: “你先开。” 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去了一趟鱼鸟市场,陈岁聿房子的客厅很大,有一面墙壁空空,看起来空落落的,虞景觉得装一面鱼缸应该不错。 陈岁聿很随和地说“好”,结果去了店里,虞景还是只买了小小一个鱼缸,额外赠送十条小鱼的那种。 两个人走出鱼行,陈岁聿扫一眼他手里拎着的袋子: “不是说要买一整面吗?” “太麻烦了,”虞景献宝似地把袋子举起来,“这么多,免费送,不划算吗?” 陈岁聿不置可否,把车开过来,就看见虞景一手拎鱼缸,一手拎袋子,肘窝里还夹着两包鱼粮,费老大劲地一步步挪过来。 他坐在车里,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好像那个拎着烟花的小红帽就这样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长大了,变成很多人喜欢的样子,性格却一如既往,还是很听话。 他拿出手机,对着不远处的人影,聚焦,定格,然后按下了拍照键。 陈岁聿下意识看一眼拍好的照片,才发现虞景已经发现了他,对着镜头作了个怒气冲冲的表情。 他没忍住,眉梢微微上扬,手指在那张脸上一带而过。 3. 虞景在《蹦蹦》的通关数已经高达一万九千六百四十三关。 但他在这一关已经卡了差不多五百次了。 次次都踩不到中心的圆盘,次次都掉下去,然后游戏结束,从头再来。 “你这个游戏是不是设置得不合理,”虞景气势汹汹地去找陈岁聿麻烦,“就这样,啪一下,就掉下去了,每次都这样,我怀疑根本就跳不上去。” “还差一点,”陈岁聿侧头,轻飘飘看了屏幕一眼,直说,“你再试试。” “……好吧,”虞景有些不情愿地坐回去,再次重复着往圆盘上跳了一次,还是失败。 “垃圾,”虞景骂完这句话,对上陈岁聿看过来的视线,哽了一下,“我说我!” 他索性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不玩儿了。” 他转头问陈岁聿:“怎么还是差一点儿啊?” 但陈岁聿这个时候又说起谜语来:“不是差这个。” 虞景被他弄得云里雾里,到最后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差了一点儿。 其实真的只差了一点儿,陈岁聿心里说。 如果虞景再多试试,试到第999次,他一定会成功。 因为按照游戏设定,在第999次踩石失败以后,人物会触碰到礁石,飞跃进入广阔的大海,变成巨大的蓝色鲸鱼。 气柱喷泉在太阳初升之时喷涌而出,面向东方旭日的方向,久不停息。 虽然后面《蹦蹦》流产,没能成功面世,但虞景手机里的是陈岁聿亲手安装的原始版本,因此彩蛋必定可以触发。 也只能由他触发。 换句话说,这个彩蛋是为虞景量身定做,是21岁的陈岁聿熬了很多个夜,写给他弟弟沉默的情书。 第80章 这一年虞景生日的时候,陈岁聿为他办了一场画展。 主题是虞景自己定的,叫“热切的顽石”。 举办地在江城市中心的美术馆,慕名而来的人很多,人来人往,孙林宇和刘卓青也少有地来凑了场热闹。 各种风格的画作沿着场馆铺开,上下两层,打卡的人络绎不绝,人人都惊叹于这个天才少年的灵气,人群中有人问了一句: “这画都挺不错的,只是,热切的顽石,也没看到石头啊,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孙林宇朝那人使了个眼色,让他往场馆中心看过去。 这时,灯光一瞬之间突然尽数熄灭。 人群焦躁片刻,而后一道横壁缓缓降落,停留在正中央以后,幕布拉开,沉默稍许,众人爆发出惊呼。 那是一幅长达整整三米的巨幅画作,初见只能望见满屏的黑黝黝,让人想到无边的海,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而在画的右上方,有一双极漂亮的手,指节利落干净,从顶部和缓探出,伸向浓稠的黑暗之中,栩栩如生,像是临摹过千遍万遍。 而只要仔细观察,便能发现有一只手的小拇指是断指,不知道是不是色彩太过温和,衬得那根断指也如梦似幻起来,不仅不可怖,在墨色衬托之下,竟然生出些悲悯的味道。 下一刻,灯光大亮。 众人正看见原本浓烈的漆黑好似一瞬之间突然变了个颜色,青天白日下,原本胡乱的笔触好像突然有了形状,断纹横生,像是石头。 裂开的石头。 每一寸光亮都好似恰到好处,从石头缝里,徐徐添上暗辉,而顽石裂开的方向,严丝合缝地,直直对上手的指缝,两厢交融,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长久的和谐。 人群沉默半晌,而后掌声雷动。 无人发现那副在光下熠熠生辉的画作底下,有一串再简单不过的英文: “for chen.” ——是23岁的虞景写给他哥哥的同样沉默的情书。 也是隶属陈岁聿独一无二的、热切的顽石。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冷石头到这里就完结啦,哥哥和弟弟的故事也终于画上了一个句号,不算完美,但还称得上圆满。感谢每一位朋友的陪伴,你们的留言和投喂都是我的动力!!每次看到评论都超级感动()多有缺陷,感谢包容~(如果觉得这篇文还不错的话,请为我点一个作者收藏吧!我们下一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