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师古代再就业计划》 第1章 《摄影师古代再就业计划》作者:荒境【完结】 文案: 一个销售穿到古代,至少能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做个倒爷 一个老师穿到古代,至少能凭借着教育经往慈幼院谋个活计 一个写手穿到古代,至少能凭借着一杆笔书就一笔风流故事 可一个摄影师穿到古代能做什么? 徒手捏相机么? 那这专业也不对口啊? 司微想了又想,得,还真找着一条能糊口的路子! 咱镜头是没了,可好歹咱有镜头感呀!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成长 逆袭 古代幻想 日常 创业 主角视角:司微互动:秦峥 一句话简介:谁能想到这活计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立意:世间艺业,要会一件 第1章 景升四十三年,冬,腊月十三。 鹅毛大雪飘飘摇摇降了一地,在篱笆院中足足积了尺把厚。 雪是蓬松的,一脚下去能把脚面都给陷进去,顺带着连裤腿一道濡湿了。 司微立在院中,看北风怒号,掀起一阵雪粒子,似纱,似雾,最后砸在人家的房顶上,窗棂上,发出噼里啪啦地悉索声响。 塞在小炉里的松枝噼里啪啦的烧着,时不时咔吧一声吡响,带起一阵灰色浓烟,又黑又呛,那是柴火受潮却又勉强点燃了的迹象。 瓦炉上熬煮着的罐子里,浓黑色的汤水已经翻滚了许久,待其煎熬成一碗,司微才将罐子中的苦汤药倒在碗中。 剩下的药渣不能扔,至少还要再煎过两道,将药材里的药性熬煎出来完了,才算是物尽其用。 往瓦炉底下又塞了把碎柴,把装了一肚子水,却只有手心凹起那么一把的粟米沉在水底的瓦甑放在瓦炉上继续烧着,司微这才腾了手端着那碗汤药汁子往屋里走。 屋也不是什么好屋,泥巴墙,茅草顶,若非司微提前和了泥浆混着稻草在雪前将房顶细细抹过一道,又拖了树枝拿麻绳绑了压稻草,就鸠县这么个地方,三五天的光景便能把屋顶的稻草给吹个干净。 将堂屋的门关上,转身又掀了一层厚厚的草帘子和被捂在帘子后的床褥子,司微摸着黑进屋。 待眼睛适应过些许后,司微熟门熟路的往右侧摆放着床铺的卧房走——说是卧房,都还算是抬举了这处地方。 一整个长方形的茅草房子,除却正中间用木板开了个门,东西两侧各开了个窗之外,中间草草砌了两道墙,这便算是集客厅与卧室为一体的两室一厅了。 往东是司微的床铺,并着一些箱子零碎,拿草帘子在门洞上草草一遮,便算是一道隔断。 堂屋里空空荡荡,只是对门靠墙的地方放了个半人高的榆木柜子,上头摆了两个牌位,以及一个巴掌大点的小香炉。 香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家里仅剩的两个人如今却是谁也顾不上这些。 再剩下的也就是一个四方桌并着几条条凳,只是自司微懂事,这几年便用的愈发少了。 司微一手端碗,一手扶着墙掀了西间门洞上的帘子,进了这一世生母尤氏住的屋子。 西间隔出来的屋子比东间要亮堂,因着窗户外头早已被司微拿河里采来的冰砌死,甚至拿河水中捞上来的冰混着凉水硬生生在窗外重新堆了个冰窗。 一来透光,二来,拿凉水浇筑封死了的冰棱浇得厚了,至少不会顺着窗棂框子往室内透寒风。 把烫手的汤碗搁置在凳子上,司微缓了缓自己被烫得发热的手,这才轻声去唤尤氏:“娘,该喝药了。” 模糊的光线里,躺在床上的妇人眼皮颤了颤,睁开一双略带浑浊的眼睛,模糊了好一会儿才对准了司微,眼底映着一个年约□□的小女孩儿。 女孩儿长相黑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头发绑在一起抓成两个团在一起的小揪揪,然饶是如此,也能看出女孩儿头发的干枯毛躁与带着营养不良的发黄。 妇人瘦削的脸上挤出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笑来,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我的儿……我这,竟是侥幸,又活过了一日。” 司微沉默着,上手将枕头往尤氏身后垫了垫,铆足了劲儿把人半躺半坐地撑起来,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 冬日天寒,就这么耽误一会儿的功夫,手里的汤药碗温度便从滚烫降到了虽还嫌烫,却已经能入口的温度了。 司微无声沉默,拿勺子一勺勺将汤药给尤氏喂下,直到最后一勺殆尽,被司微捧在掌心里的药碗温度也只比皮肤略微高了那么一点,却是将要凉透了。 给尤氏擦了嘴,又掖了掖被子,司微这才道:“娘等会儿再睡,我熬了粟米粥,好歹再吃些东西。” 尤氏靠在垫起来的枕头上,摇了摇头:“家里的粮食,不多了吧?” 妇人声音嘶哑,说话间气息里还带着股高热的潮湿,然而从始至终,她却不曾失智:“算下来,剩下的粟米,就算你再如何俭省……恐怕也撑不到下一旬了。” 司微沉默一瞬,自他出生,这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尤氏一手操持,米缸面桶里能剩下多少米面,一顿吃用又能下去多少,尤氏心里一清二楚。 司微按下心里的翻涌,露出个笑来:“娘莫要为家里的粮食担忧,昨日里儿去城里转转,倒是好运寻摸了一处活计,一月下来,约摸着能到手一钱的银子。” 第2章 然而听闻此话,尤氏却是一口气闷在胸中,不由咳了起来,泛黄发青的脸上一片潮红。 一阵沉闷的咳嗽过后,尤氏捂在嘴边上、捏在手心里的帕子上竟是微微见红,而后那点子红意便顺着帕子上的经纬线氤氲开来。 然而尤氏却顾不得这些,抓住司微的手不放,只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司微,说话间声音里还带了喘:“什、什么活计,你这个年岁……又能做些什么活计?” “……可、可是签了身契?” 若是做活的长契、短契那还都好说,若是签了身契,那便算是落了奴籍,等同将自身发卖。 若非主家开恩,似这般签了身契的人便再不算是人——价比牲畜,可随意转手,生死无算,磋磨难少。 司微自是知晓尤氏在担忧什么,伸手慢慢给尤氏顺气:“没有,我这个年岁,我敢签,寻常人家怕也不敢要……年关将近,广味楼的后厨里少了个洗刷配菜的杂工,似是那等清洗猪肚、牛胃、羊肠之类的活计,大冬天的一向少有人愿意去做。再者寒冬腊月,东家做的腊肠不仅楼里配菜要用,还要送一部分回主家做年货、自个儿走亲戚用。” 说到这,司微顿了下,朝着尤氏微微一笑:“也是我赶了巧,本来是想着给娘再抓一副药,恰巧便碰到广味楼的掌柜的在招小工,挑挑拣拣寻了好几个都不满意,看着年岁太大的,看着只觉手脚不干净的,还有那一门心思挤进去,往灶台边儿上摸的。” “左右看了一圈下来,竟是问到儿身上,最后便拿每月一钱银子工钱雇了我去后厨打杂。” 见尤氏听闻此话,面上好看些许,司微便跟着道:“再者也不是什么长工,也就雇儿到年前。像后厨里那些个有手艺的,这活儿不乐意干,奔着广味楼招人去的,难免又是想在灶头上学上那么一两手,灶头师傅也不乐意轻易让人进后厨……算下来看了一圈,儿一身女孩儿打扮,年岁又小,要的工钱也不高,这才教我捡了这么个差事。” 听着司微不急不缓的话,尤氏提起的心这才慢慢落了下去,面上的潮红也跟着渐渐退却,身子慢慢往后靠了回去。 尤氏面上带着几分恍惚与悲戚,拍了拍司微的手:“那就好,那就好……只是苦了我的儿,在这数九寒天的日子里,做这等活计,要不是我……” 司微按住尤氏的手,没让她再说下去,小小的人儿说话间满是宽慰:“娘且好生养病,早日好些了,儿也能松口气。” 然而提起这话,尤氏却怔怔然停住了:“……我这病,怕是难好了,一拖拖了这么大半年,家里的锅底儿都要当掉了。任是什么病,碰上寒冬腊月,多半是熬不过去的。” “方才,我梦见你爹了,他还是走时候的模样,却穿了一身暗红的衣裳,牵着牛车,来接我来了。” 尤氏低声喃喃:“待我这副药吃完,这时不时的肺疾高热若还是会再发起来,微儿,你得早做打算……那程三郎不知你是男儿巴巴的想打你的主意,隔三差五的来献殷勤……” “你这如今,在城里找了份活计,一钱银子多也不多,支撑不了多少日子,但好歹是得留点子铜板子傍身。” “……若你当真是个女儿家,好歹把你的婚事一定,凭你稳得住的性子,只要嫁到良善人家去,娘也不怕你嫁过去受多大的磋磨。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至少是有个着落。” “可偏偏……我若是一走,你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的,你让娘怎么放心得下?” 司微叹了口气,知晓除非有朝一日他能把自己在官衙里的户籍上的身份性别给改过来,否则尤氏怕是这辈子都过不了这个坎儿。 司微劝慰道:“娘,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更何况如今这才哪儿到哪儿?万一再过两年,圣上那头又要兴兵呢?” “娘好生吃药,把病养好了,才能有个能为儿筹谋日后的人不是?” 尤氏摇了摇头,流露出一丝苦笑:“罢了,我不说便是。” 司微又是一叹,服侍着尤氏在床上躺下,掖好被子,这才端着药碗出去。 从屋里出来,被外头冷冰冰的空气打了一脸,司微看着昏沉飘雪的天,半晌,方才把憋闷在胸中的那口气给吐了出去。 上一辈子的司微孤儿院出身,小时候吃饭靠抢,大了想走出去,往更好的路上走,得靠拼。 于是磕磕绊绊长大,又在社会上一路摸爬滚打,有苦往心里塞,有泪往肚里咽……这辈子好不容易有个亲人,却没想到这世道,想活着,与上辈子相比太难太难。 穿越八年,司微不是没想过凭借着上辈子的记忆来搞一些钱,但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呢? ——就连肥皂,以如今未阉割过的猪的骚味以及低到惊人的体脂率,一个个黑了吧唧的猪身上又能有多少油? 就算有油,终年只有过年时才能割上成人巴掌大点儿肉的家庭,是什么给了司微底气,让他能奢侈的把那丁点儿猪油拿来熬煮肥皂? 司微也曾试过养兔子,兔子三个月一窝,繁殖极容易泛滥成灾……可现代喂养的前提是拿铁丝、铁架做防护网。 而司微好不容易抓来的那窝兔子,在啃穿了木箱、刨开了土地,沿着墙基打洞跑得只剩一只因为太肥没来得及从洞里出去的兔子之后,司微也跟着打消了这个念头。 第3章 于是司微学着养鸡,白天赶着一群鸡去林地里吃虫,晚上回来收拾鸡舍,好不容易把鸡群规模一点点扩大,眼见着尤氏跟着每天一个鸡蛋,脸色气血慢慢补上来,靠着卖鸡蛋、卖活鸡也渐渐攒下了一笔银子之后…… 夏日的一场暴雨,尤氏先是得了风寒,后来转变成了肺疾,来回请了几次郎中,抓了几副药,三四年间积攒下来的三五两银子也就这么填了进去。 一两银子能换十钱银,一钱银子能换百文钱,司微这么几年养的鸡,并着尤氏织布、刺绣换来的那么三五千枚铜板,就这么流水般花了出去。 第2章 尤氏本就不是掐尖儿要强的人,生性柔婉,说话间也能看出曾读过几本书,于司微幼时更是教他识过一些字……受过一定教育,却又太过仁善软弱的人,在逐渐乱了的世道里,是最难护住自己的。 时至如今,弹将尽,粮将绝,末路在即,尤氏除却能诉说些不甘与苦楚,又能说些什么呢? 司微微微仰头,看雪粒子被风卷起,呼啸着穿林而过,化成呜咽鬼嚎,连绵不绝。 出神间,瓦甑里的粟米粥翻滚着,黄色的粟米于甑中一一炸开,于是小米的清香混着雪的冰冷在司微鼻尖蔓延开来。 取了半捧面粉,着缸中未结冰的水舀起一瓢,缓缓在涮洗过的碗中将泛黄的面粉中搅成面糊,再倒入甑中徐徐搅开。 待裹着粟米与发白的面糊在甑中开始咕嘟咕嘟冒泡,便是熟透。 将粟米面汤盛进碗里,取双干净筷子将坛子里腌制好的酸萝卜夹出来一小碟配饭,又自一旁充做厨房的草棚下翻出来一个布包,里面两块麻布包着的,是司微昨日进城买的胡麻饼子。 将豁了个口的碗翻过来扣在甑中,加上些许水,把饼子放在碗底悬空支着,再盖上盖子,司微这才吁了口气,把饭端进屋里,伺候尤氏用饭。 尤氏靠在床上,没拿筷子,只是捧着碗拿着勺子慢慢把一碗稀饭喝完。 司微自是知晓尤氏心里的想法:萝卜胀气,吃多了不雅,再者酸萝卜开胃,开了胃口难免又要多吃些粮食,是以并不动筷。 尤氏只把一碗稀饭慢慢舀完,便将碗放在手下的矮桌上朝着司微摇头。 司微没有再劝,只是收拾了碗筷出门刷洗。 这会儿子功夫,瓦炉上蒸着的饼子早已被水蒸气熏热乎了,甑中水只剩浅浅一层,咕嘟咕嘟翻滚着,盖子一掀开,白色的水蒸气铺面而来。 把饼子重新用干净的麻布包好,却是又将先前熬药的瓦罐取了出来,添水加柴,放在瓦炉上重新开煮。 而先前拿麻布包好的胡麻饼子,也搁在瓦罐上头压了盖子氤氲着。 这样处理过的胡麻饼子定然是没有刚出炉的酥香,但放隔夜的胡麻饼子受够了水蒸气的熏染之后,吃起来至少不会硌牙——放硬了的饼子,一口上去怕是只能留下一个牙印,多的甭想。 而趁着熬药,司微进了东间的隔间,把自己昨日穿的那身衣裳翻出来换上。 这衣裳虽旧却不破,有种洗的发白的素净,穿在身上已是司微尽量体面些的打扮了。 踩上有些挤脚的鞋子,司微出了堂屋门,在茅草屋的屋檐下继续守着他的瓦炉。 算算时辰,直到药已经熬煮得差不多,司微取出一个洗的干净的竹筒,将瓦罐中的药汤倒进去,拿木堵塞了口。 滚沸的中药汤灌进竹筒里,于是这竹筒也开始渐渐升温,最后暖成一片烫手。 将竹筒翻过来倒过去细细查验,没发现有漏水的地方,这才把竹筒与先前一直在炉子上熏蒸着的胡麻饼子一起包进了白麻布里,打了结。 充了芦絮的破布拼成的小褥子连带着麻布一起包裹进去,司微便提着这一堆东西进了西间尤氏住的地方。 “娘,今日儿得去广味楼上工,这些东西娘得拿被子温着。” 尤氏一怔,看向司微手里的小被子:“这是什么?” “昨日在广味楼掌柜的那儿也干了点儿活计,后厨火头师傅给的胡麻饼子。” “还有今儿个晌午娘该喝的药,儿也一并熬好了备着……今日儿得上广味楼上工,娘这病又见不得风,受不得凉,索性出门前把这些东西都给拾掇好了,儿去上工,这心里也免得总是记挂。” 尤氏叹了一声,将床上外头的一层盖被掀开,让司微把散发着暖意的小包袱塞进了两层被子中间。 贫苦人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更多的是将就。 尤氏看司微帮着把被子掖好,隔了一层被子,也还能感受到裹在芦絮褥子里散发出来的腾腾暖意,一时不由有些神色复杂:“我儿如此年纪,便贴心至此……他日,罢了。既是要上工,那便早些出发,头一天去,莫要误了时辰。” 司微自是应下。 外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单薄的鞋子踩在雪地里,没多大一会儿便被濡湿了一片。 但司微却不能停下——广味楼的活计,是他说来哄尤氏的。 正值年关,广味楼忙碌不假,但不缺人也是不假。 前头有掌柜家的侄儿小辈,后头有掌灶师傅家的远近亲戚……谁家没有个正当年却还没寻着生计着落的小辈儿呢? 尤其是这等在酒楼里做工的活计,比起旁的地儿不说,那些个残羹剩饭的……至少能混着点子油水。 第4章 多紧俏的地方,还能让司微这么一个住在乡下、做野丫头打扮的小孩儿给捡了漏? 那话,说来不过是为着宽尤氏的心罢了。 司微叹了口气,任由那口白色烟雾在风中刮散了,然后深一脚浅一脚的继续往前走。 冬日的天阴沉沉的,风一刮到处都是雪豆子,打在脸上沙棱棱的。 雪再密些,风再大些,那感觉就跟拿冰箱里冻了十万八千年的砂纸硬搓脸上的皮似的。 而路自然也不好走,刚没走出二里地,雪水便已经隔着鞋上的布料渗进了鞋子里头,再往前走一段,那股子冰凉的寒气便退却了,化成一片木然。 司微碾了碾脚趾头,本就有些挤的脚趾头被冻得几乎粘在了一起,撕扯间带着股子黏腻的疼痛。 怕是已经冻伤了。 司微咬着牙,迎着风雪直直走了将近两个时辰,方才看见了鸠县县城的大门。 冬日天寒,时已近午,城门口的人寥寥无几。 司微不敢再多耽搁,跨着步子进了城门,转头便往位于城南的那片屋舍巷陌里钻。 俗话说,东富西贵,南贱北贫,司微如今走的这条道,名为晋安街,通往的便是城南的花柳巷。 而春江楼,便是花柳巷中数一数二的存在。 别想歪,先不说上辈子司微一心打拼,没那个谈女朋友的心思——就算他是个色中恶鬼,也不至于在这辈子还不满九岁实岁的年纪往这地儿跑。 可没辙,家里的粮食确实不多了,尤氏的病想要治,却也不能断了银子。 然而司微如今也不过是个还不满九岁的孩子,面对即将到来的断炊以及尤氏的断药,自穿来之后一向稳扎稳打,不多暴露自己的司微,这会儿也只能试着往这儿跑上一趟,看能不能捡起上辈子所学的专业,以及被搭档抓壮丁而练出来的那点子手艺,在这花街柳巷里寻一条能快速来钱的生路。 待走到晋安街的尽头,司微往胡同里一拐,环境蓦然便清雅了起来。 巷子里的路与外头横平竖直的大道完全不同,路边门前多栽有杨柳。 如今虽是冬日,只余杨柳枯枝,却也明显能看出这柳树特意着人修剪过,枝条横斜,雪卧其上,虽不曾有春夏时的袅娜依人,却也并不显得枯寂。 巷子曲折,门户之间也并不齐整,这一户院门开在这里,那一户的院门便取了其他地方,又兼之户型不同,于是这一处地方的巷陌便愈发复杂。 司微沿着小巷斗转其间,越过人家门前,看冬日挂雪的杨柳,看门前檐下罩着竹叶箬笠的栀子灯,以及不同制式的大门,寻着昨日听来的那处地方。 此时时间已近正午,虽是冬日天寒,外头的大街上也早已有了出来做活的人,只这晋安街尽头的巷陌里,各处却还大门半掩,丝毫没有开门营业的意思。 待司微寻到门上挂着春江楼字样的牌匾时,那雕花的板搭门也还只卸下来一半。 未曾卸下来的两扇上镂了梅枝怪石,绽菊连枝,门内还有个打着哈欠搬门板的大茶壶,见着司微探头往里看,斜着眼不由带了几分睥睨:“这大清早晨的,哪来的丫头片子?” 司微仰起头,看了眼大茶壶身上的齐膝短褐,应对之间倒是坦然:“我代刘员外府上的二公子过来,寻锦缡姑娘带句话。” 大茶壶呦了一声,多看了司微两眼,也没说信不信,只是搬着门板腾不开手,唤来一个约莫十一二的丫鬟过来,示意她带着司微往里进。 背后,司微听见大茶壶小声嘀咕:“稀了奇了,一开门,个毛头小丫头往青楼里逛。” 司微脚步一顿,旋即便当做没听见,跟在丫鬟身后往里走。 踏进了门坎,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暖香,清雅中透着股子馨暖。 自门口一抬头,便能将整个一楼大厅收入眼底,视野极为开阔,而最惹眼的便是正对着门口约莫能有十几丈远的舞台。 舞台之下,间疏错落摆着外撒腿大圆桌,桌上摆着青瓷茶盏,间或素净瓶中插着一两根梅枝。 只是顷刻间,一股文雅书香之气便扑面而来。 再往二楼又或是其他地方,却是青幕纱幔,逶迤垂坠,遮去了更多光景,却又凭空为这处处透着股雅致味道的地方添了几许清丽出尘。 司微跟在小丫鬟身后,一路沿着边上的花廊往里走,穿过大厅一侧的庑门,沿着抄手游廊便进了后头的庭院。 第3章 庭院是露天的,说是庭院,不如说是庭园。 仅是司微走着的这一路,假山怪石,小桥流水,前后花卉,供桌凭几——春江楼,名为楼,实际上所谓“楼”的主体部分,也不过是方才司微见着的那么个带有舞台的大厅,与如今所见部分相比,那极为宽绰富余的大厅,约摸着也只是相当于一个前院。 若非进门时将近半米一扇的板搭门,若非大厅里的舞台与台下的圆桌圆凳,眼前所见,说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宅院司微也是信的。 小丫鬟步履匆匆,每一步迈出去的步子不大,一路上的速度却不慢,带着司微穿过几道庑门,转过九曲桥,步上青石阶,这才突然停住了脚步,偏过头来看司微: “前头就是雾霭阁,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先去知会了清露姐姐,自会有人出来见你。” 司微自是应下,于是便立在这一处明显垫高了地基的高台上等着,也打量着这一处雾霭阁。 第5章 雾霭阁共三层,说是阁,更像是楼,只是与楼明显制式不同的,便是每层楼外设立的凭栏,以及四面八方雕花刻纹的明窗。 而这似是雾霭阁这般存在的单独建筑,在这造景分外雅致的园子里还有许多。 九曲桥畔的临水榭,掩于怪石竹林之后的清明斋,悬于游廊之上,曲廊绕楼形式类于吊楼的望月楼…… 司微思及家中那独栋的茅草屋,夯土却依旧能在下雨天踩的一地泥泞的土道,以及用篱笆围起来的院落,不由叹了口气:与他家相比,这一处地方哪里像是什么青楼楚馆,分明更像是<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里的大观园。 仅鸠县这一处三不沾两不靠的县城,都能有这般规模的风月场所,看来这世间不是没有有钱人,而是他这辈子还没见过真正的豪贵。 正出神间,一个打扮伶俐的小丫头便带着先前给司微引路的丫鬟从雾霭阁中出来了。 为首的丫头年约十一二上下,眉色寡淡,生着一双鹿眼,山根微矮,鼻头微圆,渥赭色的唇显得薄了些,却并不小巧,只是长的也恰到好处。 脸颊微丰,带着几分尚未褪干净的婴儿肥,显得稚气的鹿眼看人时黑白分明,稍微滴溜溜那么一转,却透出几分不好惹的精明来。 这人见着司微,眼神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儿便笑了:“呦,怎么是你?” 话音刚落,她便把先前为司微引路的小丫头给打发了去:“行了,这事儿我知晓,晚些有空的时候来雾霭阁里玩儿,我备了些姑娘赏下来的点心。” 于是先前的那小丫鬟便笑着应了一声,也不在这儿多待,把人交到雾霭阁的人手里,便跟着匆匆离去,显然手里还有没干完的活计。 没了外人,清露脸上的笑也跟着收了回去,比司微高出一头有余的个头就那么往那一杵,看着司微的眼底满是疏离冷淡:“是昨日里的那钱银子不够,还是怎么着,觉着我家姑娘心好人善,连你一个黄毛小丫头都能讹上头来?” 司微一默,紧接着便轻咳了一声:“今日前来春江楼,是为着两件事,一来谢过锦缡姑娘昨日援手,二来也是为着报恩。” “就凭你?”清露冷笑一声,语带讥诮,“你能报什么恩——是能帮着姑娘稳住恩客,还是能有大笔的银子往楼里砸?” “又或是能教姑娘脱离了这红尘苦海,找个贴心人嫁了?” 似是想起什么,清露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快:“行了,这事儿也就到此为止……昨日打伤了你的,是刘员外府上的二公子。你倒是好胆,既是把人的身份都给打听清楚了,也该想明白那是你碰不得的人物。” 清露上前趋近了司微,比司微高出一个头的身高此时颇有压迫力:“我家姑娘心好,但别以为着我家姑娘就好欺负了,再怎么,锦缡姑娘也是春江楼的魁首。” 虽然要加一个“前”字。 清露的指尖戳上司微肩头,只把司微戳的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春江楼的手段,别的没有,就凭你一个屁大点儿的小丫头,甭管你想从我家姑娘这得到什么,都得先掂量掂量自个儿这事儿能不能跟春江楼碰的过,嗯?” 说着,清露面上已有几分不耐:“你且在这儿等着,我去叫人送你出去,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往青楼里跑,但凡这事儿教人看见,你这辈子都甭想安安稳稳嫁人了。” 短短几句话,清露根本没有给司微插口的机会,便已然打算把这事儿给了结了,也免得再闹到姑娘跟前徒惹心烦。 司·这辈子都不想嫁人·微:…… 司微叹了口气,站直了身子,把清露推开些许,断然开口:“春江楼的手段,旁的不说,就说咱们这鸠县,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没有那金刚钻,自不敢来这地儿揽这等瓷器活儿。” “锦缡姑娘如今二十有四,翻过年便该是二十有五……我不能帮姑娘稳住恩客,也没有大笔银子往楼里砸,但我说不定能教锦缡姑娘重回春江楼魁首的位置,一举成名,重新成了咱们春江楼的红招牌!” 一时间,清露顿住了,看着司微的眼底透着些许打量。 半晌,清露方才嗤笑一声:“就凭你?” 司微掷地有声:“就凭我。” 见清露面上几不可见的一丝动摇,司微便知先前自市井间打听来的消息、做的最基础的背调起了作用。 旋即便再追加一击:“左右已经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多试一试,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不是?” 清露沉默着不说话了。 半晌,犹豫挣扎过后,她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司微:“你也说了,没有那金刚钻,便不揽这瓷器活——” 司微自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往后退,紧跟着便接了一句:“我有的是法子,手底下才能见真章!” 清露想了想,旋即点头应下:“那你便先随我来,待我问过了姑娘,再来与你答复。” 清露引着司微朝着雾霭阁里走,却也没让司微跟着进去太深,只是进了一楼正厅,折屏边上,让小丫鬟搬了绣墩过来让司微坐在门口处等。 司微眼见着清露提着自己的裙摆,踩着一双绣鞋沿着厅内一侧的木质楼梯上了楼,这才松了半口气——剩下的半口,便要看锦缡姑娘的意思了。 说来也是古代对于女子年岁太过不友好。 二十四岁这,对于现代的女孩子来说,也不过是刚刚大学毕业,踏进社会开始摸爬滚打,但在一个十一二便要嫁人,三十岁便有孙儿喊奶奶、祖母的时代,二十四岁便已经算是“老”了。 第6章 尤其,是在这么一个色衰愕然爱驰的环境里,对于美人的那张脸,要求的便也要更高。 而人一到二十五,无论愿不愿意,皮肤的质量总是在不断下降,脸上开始逐渐生出皱纹——差的无非也就是保养和不保养的区别。 而在春江楼这种地方,注定了不会缺貌美的女子,也注定了永远有更年轻、更鲜嫩、更纯情、更懵懂……更吸引男人的存在。 也正是因此,昔日春江楼的头牌、魁首,如今在春江楼里的地位也在不断下滑,身价也在逐渐下跌。 雾霭阁里也熏着暖香,身后厚缎帘子一放下来,随着司微在绣墩上的坐定,那股子暖意也逐渐顺着四肢百骸往骨子里浸,于是原被冻木了的脚趾头便开始发痒。 踮起脚尖用力在地垫上碾了碾,借着些微的疼痛压下了那股痒意,司微便有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默不作声地打量着这一处大厅里的布置。 作为春江楼的前头牌,锦缡屋里的东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除却整个铺了毯子,摆了待客桌椅的客厅,一侧镂空的落地花罩后摆着的,是琴桌书案并着一把琵琶,再往花罩后的一侧,隐约能看见是顶了梁打的书架,架上是画轴颜料盒子并着些摆放齐整的书卷。 再往大厅另一侧的圆光罩后看去,则摆了条桌清供,更有花瓶梅枝,一侧壁上隐约能见挂有字画,对着中央大厅的位置则安了一张罗汉床,铺着锦被,摆着圆矮桌,桌上一张棋盘,两娄棋子,盘上则搁着一局残棋。 便是不说这屋里四处垂坠着的纱幔绫罗,也不说雕花镂就的各式家什,便说这厅中除却司微之外还有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此时手里拿着的,便是一件上好的漆器方盒,清光反亮,外体描金,开合处一点铜质漆金的小巧搭扣。 然而拿着它的人却并不为意,只是三两下擦抹过后,便再次将其摆在原处,混不在意地自另一个多宝格格子里摆着的绘有青花牡丹的贯耳瓶。 司微默默收回了自己的视线……有一说一,他前世今生,从未像现在这般仇富,然而这“富”却也不过是青楼楚馆中,一个过期了的花魁的房间。 这又怎能不教人心思错综复杂? 正出神间,司微便见着对着门口的木质台阶上下来了一双绣着银莲缠枝的绣鞋,再往上看,便是间色裙的裙摆……直到人从楼梯上下来,司微这才算是把人给看了个齐整。 这下来的姑娘一身对襟间色裙,对襟袖口处缀了兔毛滚边,外头还搭了一件兔毛氅袄,像是夏日褙子一般随意披在身上,并不系得齐整。 和这一身打扮相似的,是她那略带几分凌乱,明显随手挽就的随云髻,钗子斜斜簪着,任由零散发丝自耳畔鬓角松散垂下,颇有种随意慵懒的意味。 饶是司微已经见过一次,此时再看也依旧忍不住呼吸一窒。 轻描淡写柳叶眉,似嗔似笑桃花目,眼尾带着几分初初睡醒的懒散与酒醉过后的晕红,鼻尖圆润微翘,唇色素淡中透着一抹莲红——耳畔珠玉玲珑,肤发黑白分明。 作为春江楼的前头牌,锦缡的这张脸自然是过得去的,却也只是过得去,若说美的有多惊人,却也不尽然。 至少在司微这么一个见惯了画皮换头技术的人眼里,锦缡这张脸并不算是太过——摄影师,一向是见惯了各种妆后美人的。 但并不是说锦缡不美,而是她让人美的移不开视线的,是她身上自带的那股子圆融细腻的气度,犹如沉淀在河水中,经千万年水流浸润摩挲而露出的璞玉,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透露着一股含蓄柔韧的美。 美的漫不经心,美的悄无声息,却偏偏又能被人一眼瞧见。 让人下意识想起一句话,美人在骨,不在皮。 第4章 随着锦缡逐渐从楼上下来,最早浮现在她眼尾的那抹晕红渐渐消失不见,连带着眼中的朦胧也犹如冬日雪消,再看不出丝毫惑人之意。 待锦缡的绣鞋踩在一楼大厅的地毯上时,她更像是一个世家大族的高门贵女。 司微不由起身相候。 锦缡却是叹了口气,朝着司微微一颔首:“行了,坐吧,莫要拘束。” 锦缡也不请司微往厅中走,只是自顾自便在厅中主位一侧的位置上坐了。 她自敛起袖子,点了两个杯子,复又将圆墩墩的红泥茶炉上搁着的茶壶取下,任由茶水淅沥沥地注入杯中,说话间透着股不紧不慢:“若是因着昨日里的那枚碎银子,那本该就是我代人赔罪的银钱,倒也不必让你这么个小丫头特意还要往这种烟花之地再跑上一趟。” “但若是想从我身上再捞上那么一笔银子……想来你连刘员外家二公子的身份都打听清楚了,也不会想不到我如今在楼里的境遇。” 锦缡将倒好的茶水往司微的方向推了推,倚靠在椅子里撑起脸来看司微,眼底盈盈间一派笑意:“我也不管你今儿个是为着谁来,又是个什么打算,背后又是什么人在指点,又是怎么说动了我身边儿的丫头……总归你一个小姑娘家,不是该往这种地方跑的。” “我如今年岁已经不小,总得留点儿体己银子,为自个儿的后半生打点——昨日里的那一钱银子,便该当我是积善行德,难得有人不嫌我的银子脏污的。” 锦缡的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但再多的……我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能把心思放在你们这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第7章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托了那杯茶,遥遥朝着司微的方向一敬:“行了,喝了这杯茶,你呢,该从哪儿来便回哪儿去,莫要再在这风尘之地乱跑,否则一个不小心,搭进来的,可就是你这小丫头的一辈子。” 说完,锦缡也不愿再在这多待,扶着椅子的扶手便要起身。 司微则朝着锦缡微微一笑:“姑娘昨日帮我,是我的运道,我于市井间好不容易打听清楚了恩人的来历,如今该是为姑娘送还这份运道……姑娘又为何不愿收呢?” “积德行善,不过是为了谋求些许冥冥之物。” “然这等冥冥之物……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话,说——天授不予,反受其咎。” 司微上前一步,抬头与锦缡对视:“还是说,姑娘如今,已是认命了?” 锦缡立在原地,眼睫微垂,看了司微半晌忽而一眨眼,轻轻笑了起来:“认命如何,不认命,又如何?” 司微正色道:“我听闻,春江楼的鸨母与他处不同。” 锦缡不知可否:“……比如说?” 司微道:“若是楼里的姑娘攒够了银子,是能自赎的。” 锦缡轻笑一声,也不知是笑司微的天真还是笑他的无知:“那你可知,楼里的姑娘想要自赎,需掏出多少的银子,自赎之后顶着一个曾是风尘女的名头,又能如何过活?” “小丫头,走吧,莫要把自己搅和进这一滩浑水里,让自个儿一辈子都活的不干净。” “女人这一辈子,哪里来那许多能走得通的退路?” 司微有一瞬的沉默,倒是他想当然了。 可他仍不愿放弃,过了这个村,真就没了这个店儿,而家里,尤氏还在等着续命的药。 司微深吸口气,把所有杂乱念头踢出脑海,盯着锦缡道:“那哪怕锦缡姑娘不想自赎,手里多攥些银子也该是好的……这世上,有钱,才有活下去的底气不是?” “我绝不说大话,我说能让锦缡姑娘重回春江楼的头牌位置,便一定能送锦缡姑娘一路高走。” 锦缡哑然失笑,轻叹一声又坐了回去,摇着头也不知到底是在笑些什么:“若你说能做到,便当真能做到,这世上还要漫天神佛做什么?” 司微却道:“哪怕姑娘不信我,我却想要姑娘再试上一试。” 锦缡端起先前斟好的茶水掩袖而饮,也短暂遮去了自己面上的神情,只是声音听来依旧不急不缓:“那你……又想要什么呢?” 司微道:“此事若不成,不需锦缡姑娘再多费一分一厘,我自请离去,事若成,还请锦缡姑娘支十两银子与我充做工钱。” 锦缡失笑,摇了摇头:“罢,既然你不愿放弃,那试上一试……又有何妨?” “但有些话,我得说在前头。” “春江楼当数鸠县第一,鸨妈妈那儿也是多年经营,上至官府,下至那些个犄角旮旯里的三教九流……这楼里的事儿,你掺和进来容易,想再好端端的踏出这个门,可就难了。” 锦缡把手里的杯子搁在案上,发出咯哒一声响,看着司微的眼底满是意味不明:“如此,你也要试?” 司微微微低头,声音却异常坚定:“是,哪怕如此,我也要试。” 锦缡沉默了一会儿:“这种地方,我本不欲把无辜之人攀扯进来,你偏偏要往里撞——天授不予,反受其咎。我倒也想看看,这老天给我的,究竟是一场什么。” “今日时间已经晚了,门头已开,楼里的姑娘们便再是怎么都得开张,没得说那些个没有客人的便能闲着。” “既然要试,那你可有什么章程,便都回去准备一二。明日一早,卯时三刻,我让清露去角门门口等你,到底该是怎么试,你也该给我个交代。” “如此,可好?” 这意思便是同意了。 司微大喜,自然应下,捏了捏剩下穿成一串绑在腰间的那串铜钱,神色愈发振奋。 然而与司微的振奋不同,锦缡神色中总是透着股子倦倦:“行了,清露,把她从角门带出去,让她认认路,明日卯时三刻,你便在角门那里等着她。” 直到这会儿,清露脸上方才露出了个笑模样,快言快语地应下:“晓得嘞,姑娘放心,我一定好生生把她一路送出去,明日早晨再把人给接进来!” 锦缡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也不再在一楼多待,转身便踩着绣鞋再次上了楼梯。 待锦缡的身影于楼梯拐角不见,清露脸上的笑意微微收了收,却还是压不下去的模样,伸过手搂了司微的肩膀,带着司微往外走: “我跟你说,别看咱们姑娘总是神色恹恹的,什么事都不关心,人可好了……以前她还是头牌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于是就在清露打开了话匣子的一路絮叨中,二人到了春江楼一侧的角门。 角门这一处地方开的过道不宽,往常也只是楼里的粗使婆子和几个仆役从此过,客人倒是少有。 只是不等二人走近,便见着那处角门口立着两个身穿齐膝短褐的大茶壶牢牢把着门。 一时间,清露的声音降了下去,与司微一道看向这两个大茶壶。 同时,大茶壶的眼神,也跟着落在了明显一高一矮的两个小丫头身上。 蓄在楼里的大茶壶,一般有两个用处,一来充做杂役,做些力气活,二来则是充做打手,看家守楼巡院,是以如今挡在两个小丫头身前的大茶壶虽不说膀大腰圆,却也算得上是精壮有力。 第8章 见过来的两个“小姑娘”先后顿住脚步,把门的大茶壶往前一步,目光在清露身上扫过,便定在了司微身上:“春娘听闻楼里来了娇客,是替刘员外府上二公子过来传话,有几分稀奇,便令我等过来相请。” 这话一出,清露的脸色也跟着有些变了,隐约竟透出几分慌张来。 先前说话的大茶壶也不多说,往前伸手一比划:“请。” 司微视线余光自有些慌了神的清露脸上掠过,对这个所谓的春娘的身份隐约有些猜测。 只是这会儿事到临头,和这两个大茶壶明显没什么商量的余地,于是也只能以不变应万变,顺着他的意思往楼里另一处地方拐去。 春娘住的地方不在后园子里,反倒更靠近春江楼前头的大门,从大厅一侧掩在折屏纱幔后的小道出去,转过极短的一段游廊,便见着一个约莫只有三十多平的小院。 院子虽小,却算得上是五脏俱全,游廊曲桥,临水凭栏,纱幔掩映,折锦花屏……直至行到堂屋门前,这才算是停住脚步,司微身旁的大茶壶先一步拎着清露进去了。 司微站在锦缎门后头,一时也听不见屋里到底有什么动静。 不过好在等的时间不长,前后约摸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里头的大茶壶撩了帘子出来,示意司微往里进。 司微跟在大茶壶身后往里走,进了正厅,便见上首坐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 这妇人身材微微发福,典型的鹅蛋脸被撑起,眉眼间透着细密的纹路,是个典型爱笑的面相。 着了赭色立领对襟琵琶袖长衣,脚踩同色绣鞋,因是坐着,倒是遮去了下身的穿着,只能隐约看出一抹垂在绣鞋上的朱湛色裙摆。 厅中不仅跪着比司微早进来一会儿的清露,椅子两旁还立着两溜身材粗壮的粗使婆子,这会儿见着司微踏进来,便都将目光落在司微身上。 司微目光在厅中简略一扫,见无人说话,便将视线定在坐着的妇人身上,紧接着便见妇人眉头愈发皱起,不由试探着开口:“……您是?” 妇人一撩眼皮,却是理了理自个儿的袖子,慢声开口:“老身姓冯,名春娘,是这楼里管事的,也算是半个东家。楼里楼外当面,有唤老身一声春娘的,也有唤老身一声妈妈的,你自个儿想怎么叫,大可随意捡着用。” 第5章 这一句说罢,也不等司微开口,便紧接着续了下去:“我倒是不知,那刘员外府上的二公子,是个喜欢使唤乡下丫头往青楼楚馆里递话儿的人。” 司微一默。 这话说的,难免有些阴阳怪气。 但面对着甲方,尤其是甲方的甲方……司微顿了顿,迎头便碰了上去:“想来春娘也该知晓儿此番来意?锦缡姑娘虽年华不再,但于这鸠县,却也未尝没有一博之力。” 司微顿了顿,迎着春娘打量的目光,缓声道:“毕竟,锦缡姑娘终究是楼里的姑娘,她若是能再度翻红,到春娘手里的银子想来也该少不到哪里去?” “……有谁,会跟银子过不去呢?” 春娘嗤笑一声,看着司微的眼底透着些玩味:“那你倒是说说,这事儿你又能拿出个怎么个法子来?” 司微仿着当下女子的礼节朝着春娘微微一蹲,神情却依旧不卑不亢:“那得看春娘能给锦缡姑娘怎么一个露脸的机会。” 春娘思量着沉默下来,司微也趁着这会儿细细打量着春娘的那身韵味——虽说三十多岁的女子在当下也该是祖母辈的人物,但春娘身上却还有些半老徐娘的余韵,身段上如今是看不出来了,只那一张脸和通身的气韵,年轻时候也该是个美人。 ——若说古今女子之间最大的差别,约摸着就是那通身的气韵。 或娴静,或慵懒,或颦或笑,或动或静,每个人身上终归是有种现代快节奏社会里少有的沉静与安宁…… 当然,似是司家所在的林湾村,那一个个黑瘦的跟猴儿似的上能攀树掏鸟窝,下能赤脚趟水摸鱼的毛丫头们,跟这些哪怕不是“正经”养出来的姑娘们,也还是有着云壤之别。 也就是到了七八岁,开始为相看人家做准备了,才会被家里约束着,拘谨着,学一学那“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假模假样,待成了亲,一个个也要在婆家开始慢慢打磨。 有些打磨成了贤惠持家的模样,有些则打磨成了撒泼打滚,闹得谁都别想安宁的模样。 思绪飘的有些远,不过司微还是在春娘一开口便把自个儿的注意力给拉扯了回来,便听春娘道: “今儿个是腊月十三,眼瞧着年关将近,楼里的除夕宴也该安排起来了。” “每逢节庆,楼里的姑娘们便也要开始忙着张罗,往来的达官显贵、文人骚客在这个时候是最多的。” 春娘的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顿,旋即便接了下去:“……三五成群,以文会友,以酒佐兴,寻三五个红颜知己相陪,过一把红袖添香,眠花宿柳的瘾。” “人多,热闹,那就少不得打擂台,”春娘这番话说来,似是别有深意,“一个姑娘的身价,得靠男人花钱来捧……银子挣得越多,姑娘的身价也就越高,在这楼里的地位,也就跟着起来了。” ……可人凭什么在你身上花钱呢? 这句话,春娘没有说出来,只坐在椅子里拨了拨茶碗盖,言语里透着股漫不经心:“这不就是个露脸的机会么……机会我给你了。” 第9章 “若是能成,也不需锦缡出手,我亲手给你封五十两的红封;若是不能成……小丫头,你想从我春江楼里脱身,至少得打断了一条腿出去。” 春娘似笑非笑的撩了撩眼皮子:“我不管你是异想天开,还是背后有人指点。手底下要是有真章自然好,要真是打算在春江楼讹上一把便抽身走……老身为了手里这把子生意,说不得得下一回狠手。” “免得日后,什么阿猫阿狗都敢到我春江楼里撒野。” 话说到这份上,可谓是威逼利诱,软硬兼施,饼也画了,棒子也抬起来只等落下。 若司微当真是抱着侥幸心理,打算骗一把就跑的小骗子,这会儿指不定就该在春娘的这番作态里露了端倪,自乱阵脚。 可惜,司微不是。 司微并没有被这番作态吓到,神情镇定自若,朝着春娘微一颔首:“您且瞧着好便是。” 见司微神态肃然,姿态不卑不亢,春娘倒是意外多看了他两眼,不过也就是这样了: “既如此,老身便等着你的好消息——清露,一会儿回去,搁你们屋里给她收拾个床铺出来。” “自今日至除夕,已不足二十日,索性你便在楼里住下,也省却每日奔波来回,连带着这一日里的餐饭,楼里也都管了。” 说罢,春娘摆摆手:“行了,去罢。” 得了春娘这般吩咐,一直跪在地上的清露一骨碌爬起来脆声应下,然而司微脸色却是一变。 司微忍不住上前一步:“我家中还有亲眷正值病中,却是不能缺了人照顾,还请春娘行个方便,教我……” “哦?”春娘笑了一声,“原来家里还有亲人,我还当你是孤女,走投无路了方才打算进我这春江楼搏上一搏,原竟不是么?” 司微一时哑然:这倒也是确实,若非是孤女活不下去的,等闲绝不会往春江楼这等地方跑。 这事儿放在司微身上,他自是想要回去的,家里尤氏还在等他回去。 可想也知晓,这事儿既然在春娘这过了明路……生意人,哪有愿意做赔本买卖的? 她也怕司微跑路了不是? 春娘沉吟一二,便唤了人:“刘婆子,这事儿你且跟着跑上一趟。她家里既是有病人,那少不得也得有人帮着照顾一二。柴米油盐药,短了哪处缺了哪处的,你且报与我知晓。” 春娘睨了司微一眼:“若此事能成,钱便从我应下你的这五十两银子里扣,若是不能成……” 春娘起身,微倾了身子细细打量司微的那张脸。 司微静静立着,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双眼底清凌凌映着春娘的那张脸。 半晌,春娘嗤笑一声,带着婆子蹭着司微衣裳边儿上过去了,只留下先前被她点名的刘婆子还立在原地。 半空中春娘不咸不淡的声音渐渐传来,却是越行越远:“要是不能成,就凭着你这身胆子和你这张脸,应该也是能在我春江楼谋得了一处容身之地。” 司微目送春娘带着人从这处厅堂院落里出去,厅中忽传来重重舒了口气的动静,不是跟他一道过来的清露又是谁? 见司微看过来,清露努了努嘴,露出个讪笑来。 刘婆子约摸着也就是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抿得齐整,脸上逢人也带着几分笑,看上去是个和蔼的模样。 只是这种地方长着一张和蔼模样的人,却无端让司微心下提起几分警惕。 “瞧瞧你脚上的这双鞋子,过来咱们这儿怕是走了不老少的路。” 刘婆子招呼着司微和清露往外走,边走边还支使着清露去忙活:“清露,去赵娘子那领一床铺盖来,就搁你们屋里收拾出来一张床,让这小姑娘暂且先住着。另外再看看跟她脚大小模样合适的,借一双旧鞋子过来替换着穿,顺带再往后厨里跑一趟,要一碗姜酒,给这小姑娘抹了。” 这会儿子清露在这显然说不上话,于是只能朝着刘婆子蹲了蹲,领了差事头也不回的匆匆跑远了。 而这厢,司微则有些不适应地抽了抽被刘婆子握在略显粗糙的掌心里的手,没扯出来。 刘婆子面上笑意不减,似是根本没感受到手里的动静,和眉善目地把话接了下去: “等抹完了,脚上发热了,再让清露给你借个汤婆子暖着,慢慢也就缓过来了。可不敢直接一盆热水浸进去,这会子舒坦了,过两天怕是要烂脚。” “这大冷的天儿,也难为你一个个小姑娘家家的往外跑,寒从脚下起,这要真是冻出个什么好歹来,以后指不定得有碍子嗣……这女儿家啊,就是受不得冻,你现在年岁还小,不注意,那就等以后知人事了,有你受的……” 司微:“……” 一路上,司微便只听这四五十岁的刘婆子拉拉杂杂说了一通,间或掺和着些许探问,打听司微的身世来历。 司微自也只得七分真三分假的说了,他自是信不过这春江楼的婆子,但没法子,尤氏却又确确实实需要人照顾,总不能说他一个人在外头,把正值病中的尤氏一个人扔在家里不管。 眼下这模样,春江楼的人势必是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于是这一通下来,司微家住哪里,尤氏生着什么病,他又是拿了什么充做借口进城寻了春江楼打算赚些银子,刘婆子算是打听得一清二楚。 司微只觉刘婆子拍了拍他的手背,满是和蔼地安慰他:“果然还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亏得你是进了咱们春江楼,要是进了那些个做甚事不讲究的,你这一遭怕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你也莫怕,春娘也是苦命人过来的,又何苦为难苦命人?” 第10章 “只要你是真有法子能帮着锦缡姑娘翻了这个身,过了这个坎儿,什么旁的以后的不说,答应你的那五十两银子定然是安安稳稳能拿到手里头的。” 司微面上似是信服,也跟着微微垂了眼,心下却难免有几分微妙:那除了这五十两银子之外的呢? 第6章 若是不成,他本人这会儿就在春江楼里被拿捏着,这年头逼良为娼、逼良为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只要衙门里有熟人,打那么个招呼,甭管他是愿不愿意,只要立了身契,过了官印,那他以后这条命就不算是自个儿的了。 若是成了,他能使锦缡在这春江楼翻红,那除却一个锦缡之外,明日后日里再来一个锦绣、锦绡姑娘呢? 把一个人的家底儿都摸的七七八八了,剩下的,就该看着是怎么拿捏了。 只是拿捏归拿捏,只要给他时间慢慢经营,也不是不能慢慢经营起来——只要打出了名声,鸠县这一处地方,可不止一个春江楼。 就算只有一个春江楼,那鸠县之外的地方呢? 春江楼又能有多大的腕子跟人一一掰过? 不过有一点司微确实是提前打听过的,春江楼里的姑娘们只要能攒够了赎身的银子,也就是这辈子最最顶尖儿时候的身价,是能从楼里自赎的。 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 这就意味着,春江楼里真正管事的,不是个棺材底下伸手死要钱的,也就是说,至少会跟人有“规矩”可讲。 不是那种黑心肝,一上来便要把人整个吞了的。 这就留给了司微一点缓和经营的余地。 司微跟在刘婆子身后,沿着留给下人走的甬道,左拐右拐之间,竟是到了一处类似于后罩房、又类似于多人间宿舍的地方。 甬道的墙与门之间的间距只有一米来宽,地上铺着青石板,每隔一丈左右便是一间房门。 房门打开,内里便是不大的一间单间,对着门的地方是四张床,上下左右,一共四个床洞——之所以说是洞,乃是因着这床除却床板之外,上有顶,外有罩,木质的顶头后头还配了帘子,方便丫鬟们换衣裳。 除却空间太小,过于憋屈了些之外,竟诡异地和现代上下铺没多大区别。 此时的清露已经抱着东西回来,正在踮着脚把被褥往右上方的床洞里塞,听见门被打开的声音,不由回头看来,略显圆润的鹿眼微睒: “床上的褥子铺盖已经从赵娘子那领过来了,本打算给你铺好,没想到你们来得这般快。” “倒是先前说的姜酒,还没来得及去后厨拿。” 说罢,清露自梯子上蹦下来,在自个儿床边儿的箱子里翻了翻,拿出鞋袜来:“喏,赶紧把你脚上的给换了,这大冬天的穿一双湿鞋子在外头跑,我看你这双脚是不想要了。” 司微:这倒也不是他想穿着的。 司微稍稍打量了眼这处宿舍,除却四个床洞之外剩下的东西不多,除却每人床脚处堆了个上锁的箱子之外,竟是连个坐的凳子都嫌吝啬。 如此,站在床边,往门的方向走,约摸着也就是走了两米左右,这地方竟已是到了头。 哪怕是上辈子,司微都不曾住过这么逼仄的地方——哪怕是学校宿舍,都要比这处地方宽敞得多——还是女寝,约摸着那挂在床洞里能拉上的那道帘子,就算是司微最后的安慰了。 “行了,你且先安心在这住着,你家里的事,自有我替你安排,”刘婆子笑着在司微头上摸了一把,“但锦缡姑娘那厢,你也该看着怎么个打算才是。” “早些动作,让春娘安心,你家里头的事,你也才能安心不是?” 司微自是领会了刘婆子的意思:“您放心。” 该交代的东西,刘婆子一路上也都交代过了,这会儿见司微这般,眼底不由恍过一丝诧异,但也没再多说什么,笑吟吟地离去,说是要张罗着去寻尤氏,帮着司微打理家里头的事。 时间已经过午,清露将司微一个人留在鸟笼似的卧室里收拾床铺。 这一床铺盖不似是新的,只是床铺的面料倒也还算挺好,缝制的针脚也细密,仅是这么一床铺盖,没有百来个铜钱怕是拿不下来。 面料子值钱,里头续着的绵也值钱,铺的盖的这么一套,约摸着能顶的上成人两三身衣裳……只是寻常角落里,有些洗不干净的泛黄,怕是从哪处当铺里寻来死当的二手货。 也就是这会儿子的功夫,清露端着一个食盒脚步匆匆自外头进来了:“赶紧的,先把早饭吃了,吃完我得去姑娘那候着,今晚上看情况值不值夜。” 清露的手脚极为麻利,说话间已是将食盒给掀开了,里头两碟小菜伴着馒头筷子,下头一层掀开端出来两碗粥。 把靠墙的柜子拉开些许,从后头竟是抽出了一张四方小桌桌板并着迭起来的木架子。 木架子撑开,把桌板往上头一搭,便是一张小矮桌,高度只有三十多公分的模样。 再从下铺的床铺底下拖出来两个草编的蒲团,这便算是齐活。 司微从上铺借着梯子爬下,学着清露的模样在蒲团上坐了,便也开始跟着动筷。 只有两个人的宿舍里,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倒是难为清露一边快速往嘴里填东西,一边说话口音还算清晰。 却是这楼里一日总共只有两顿,午食一顿,晚饭一顿,剩下的宵夜就得看姑娘房里有没有客人,若是有,从席面上撤下来的东西便能教伺候着的丫鬟分了去,夜里值夜叫水什么的得时时警醒…… 第11章 若是没有客人,那也就是两顿饭的事,剩下的看各自伺候着的姑娘有没有什么旁的吩咐,或是拿了自个儿的体己银子去后厨里换些糕点小食什么的,若是什么都没有,那倒也轻省,姑娘发了话,便能回到自个儿的宿舍里一觉睡到次日天亮。 且别看这屋子狭小,只住了四个人,这却还是各个姑娘屋子里得力的大丫鬟才能住得上的,再往偏些的地方走,那些年岁更小些的,只能充做使唤丫头的,便只能住十几个人一间的通铺。 但也别看这房舍只有四张床,因着每一个都是旁的姑娘屋里头的大丫鬟,私底下一个个的也都心里较着劲儿。 司微默默听着,自是知晓这是清露的提点,也是告诫。 有人的地方就有浆糊,古人诚不欺我。 匆匆塞过一顿午饭,清露自怀里摸出用瓷瓶装了的酒,封口处还堵了红布塞着的堵子,活像是宫斗剧里的鹤顶红。 “这里头装着的是酒,还有这个,”说着,清露又从腰上取了个用帕子包着的东西,展开里头却是一块有司微半个巴掌那么大的姜,“你也赶紧的把你的脚给搓热乎了,拿这个沾了酒,贴着皮把这股子姜酒的辛辣搓进皮肉里去,然后坐被窝里好生暖着。” “这屋里半下午的没人,都在自个儿姑娘那听候差遣,你也趁着这会子想想我家姑娘那里要怎么弄……” 清露的声音低了一些:“若是先前我只是抱着一丁点儿的希望,给姑娘一点子盼头和念想,好转转她的心思,你这如今在妈妈那打过一遭……姑娘好说话,妈妈那可就不好说了,搞不好,还要把你个清白家的小姑娘给搭进来。” 清露情绪透着几分低落,手上收拾桌子碗筷的动作却依旧利落:“……你说你也是,怎么就想着往这种地方钻了。你年岁还小,寻个绣坊、制衣坊的地界儿做个学徒,熬上那么几年等手上有了手艺,日子不比往这种吃人的地界儿里钻来得强?” 司微坐在蒲团上,已经脱了自己的鞋袜,正拿着姜块浸润了酒往脚底心上抹,听闻此话,心绪难免也有几分低落,好在他一向自我调整能力不错: “看你说的,但凡走投无路,哪至于见着锦缡姑娘心好便这么不管不顾的贴上来?” “左右锦缡姑娘的事便包在我心上,你且放心……捧人,自然有我捧人的法子。” 另外,他司微是真的不在乎什么名节不名节的事,莫说他只是披了个女孩子模样的外皮,便是当真换成现代的女孩穿过来……只要不是当真沦落到在这种地方开门做生意的地步,想来也不会在意什么名节不名节的。 哦,穿成大家小姐、高门贵女什么的多半不行,怕是会被父兄当成失心疯。 清露叹了口气,把方桌什么的塞在柜子与墙的夹脚里,提了装着碗筷的食盒起身:“行吧,但愿你是真有能解决的法子——等晚上,若是锦缡姑娘那厢没客,我再过来接你,咱们去姑娘那商量商量这事到底要怎么个章程。” 司微自是点头应下,然后被清露驱赶着上了床暖脚。 司微目送清露提着食盒出门,而后把门关上,听着她的足音渐渐远去,眼底这才透露出几分思索。 冬日天短,时间过得也快。 司微使用姜酒把脚细细擦抹了一遍,缩进被子里缓解在雪地里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疲乏,顺带想着接下来的事又该怎么安排,不知不觉便朦胧睡了过去。 待他再清醒过来,便是被清露推门的动静惊醒。 白天的雪下得愈发大了,路上雪积了一层,到处一片湿滑。 于是往春江楼里来的客人便少了,更多的是打发了人来楼里相请,去府上宴饮会客。 “只是如今,姑娘的名头到底是过了……就连那些个旧日的客人,如今能登门的也不多。远游的远游,赶考的赶考,待见过了外头那宽广的天地,又能有多少人还记得,这鸠县的春江楼雾霭阁里,还有个叫做锦缡的旧相识?” 第7章 清露在前头引路,带着司微往雾霭阁的方向走,一路上说起来这些个事,也是看得清楚明白: “都道是这楼里的姑娘们无情,可不无情又能如何?今日里许下的山盟海誓,明日里便成了逢场作戏,本就是花钱拿银子买来花前月下的一相逢,尔既无义,又何必强求姑娘们拿情来换?” “真金白银做就的买卖,出了门却还要倒打一耙,真真是比那戏楼子里的戏子还不如。” 司微低咳了一声,掩下眼底那抹几乎要压不住的笑意:前世再怎么也是活了二十多年的男人,自然也懂的那点子作为男人的劣根性,什么好面子,什么虚荣攀比,什么争强好胜…… 他倒是没想过,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身份,这无论男女,对彼此的评价倒是……咳咳。 一针见血,着实辛辣。 从临时的宿舍里出来的时候,天也不过是擦黑,而等司微二人紧着脚步进了雾霭阁,这会子的天竟是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跺了鞋上雪,蹭了帮边泥,掀了帘子进了雾霭阁,浑身上下便又是一暖。 无论这雾霭阁里到底来不来客人,这炭火总是要一直烧着的,若是等客人来了再临时点上,那就太迟。 一楼的大厅只寥寥点了几盏昏暗灯火,隐约能教人看个大概不碰撞上什么东西,若说照得有多明白亮堂那是没有的。 第12章 司微只听清露站在楼梯口处朝着上头唤了一声,遥遥得了锦缡一声答应,这才跟在清露身后往雾霭阁的楼上走。 步上二楼,满室纱幔逶地,馨香一片,灯烛明亮间却不见此间主人的身影。 清露面色一变,顾不上跟在她身后的司微,提着裙子踩着绣鞋哒哒哒便往楼上跑。 雾霭阁上下三层,一楼富贵,二楼清雅,三楼却是空旷。 空旷之中,房门大开,寒风裹着雪粒子席卷而过,刮去一室温度。 纱幔飘飞间,有美人凭栏,对风雪而饮,此时听得动静,便不由回首,醉眼顾盼……只是神态间,始终透着些许颓靡。 锦缡悠悠抬手:“呦,清露回来了……” 清露咬着嘴唇,上前一把将锦缡手里的酒壶夺了去,搀着锦缡腋下便要把人从外头美人靠上拖起:“我就离开那么一会儿……你怎么就又喝上了,还穿得这么单薄在楼上吹风,还想不想要命了!” 清露不过十一二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小丫头,如何能把耍赖倚靠在美人靠上不动的锦缡给搀扶起来,便是再加一个司微,在这会儿也使不上多少力气——司微个头还没清露高呢。 锦缡任由两个小家伙拉着她,竟是半拖半拽的把她从美人靠上给拖到了地上,于是仰头靠着美人靠的椅面吃吃地笑,脚抵在门坎上不愿进去,只放声而笑: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总好过让这一身皮囊,在这么个地方慢慢被碾成枯骨,最后化为一抔尘土来的干脆。” 清露咬着牙上前捂了她的嘴,示意司微用力把她托起来几分,硬生生将醉了的锦缡半背半抱的从外头挪进了屋里。 司微没有多说什么,上前掩了门,插了门闩,阻断了外头的风雪,这才有功夫去打量被清露放在木质地板上的锦缡。 清露从一旁的多宝格上摸了把火折子出来往司微手里一塞:“去,你且把这楼上的灯点了,还有那铜炉里的炭盆也给点上。” 说完,清露手里捏着先前从锦缡手里夺过的酒瓶子噔噔噔噔又下楼去了。 司微叹了一声,拿过柜子下搁着的蒲团,将锦缡散乱着的头发撩起垫在她脑后,也不去看她睁着眼睛悄无声息落泪的那张脸,起身去把缠枝花座上的灯盏给一一点亮。 过不多时,清露从楼下上来,怀里抱着的是一床被褥,将褥子在地板上摊开,再抬胳膊抬腿的把锦缡从地板上挪到褥子里,也不去管她身上还穿着衣裳,直接扯了锦被往她身上一盖,这才从怀里拽了帕子出来给她擦脸: “这又是怎么了,啊,我去下房寻人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么?” 锦缡裹在被褥里,好长时间没动,半晌,这才探出手来,抓过了清露盖在她脸上的那枚帕子,声音里甚至没带半点嘶哑,听来似是带笑: “妈妈那着人送来了牌匾,只怕过了年,这雾霭阁,就得改名叫飘渺阁了。” 一时间,清露也沉默了下来:“……总得是有这么一天的。可姑娘,就算这雾霭阁改成了飘渺阁,你也还是我的姑娘。” 司微心里亦是叹了口气:早在清露带着他过来雾霭阁的时候,也挑挑拣拣把春江楼里的那么些规矩跟他说了。 别看那各处姑娘手底下的大丫鬟能住四人间的屋子,私底下斗的跟什么似的,上头顶着的是春江楼里各处的姑娘,下头紧接着的,便该是自个儿的人脉—— 楼里大丫鬟的年岁约摸着都是九、十、十一二上下,说是跟在各个姑娘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实际上……等姑娘们的年岁大了,她们便该是顶了自家姑娘的住处,也该出师挂牌营业了。 而清露,翻过年,年岁恰好便该是十三。 这大丫鬟,往好听了说是各处姑娘手底下随时能顶班的助手,是姑娘手里一手培养出来的徒弟,往不好听了说,那就是图穷匕见,时刻架在驴子脖子上的那把刀。 这雾霭阁只有一处,待锦缡搬出去,清露正式成了这雾霭阁的主人,这处地方也就该改名叫飘渺阁了。 那搬离了雾霭阁的锦缡,又该搬去哪里,又该落得是个什么结果? 司微立在那里半晌没动,并不突出的指甲嵌进了掌心里:锦缡今年又该是个什么年岁?清露又该是个什么年岁? 放在后世,她们又该是个该做什么的年岁? 像锦缡和清露这般年岁的女孩子,放在这个时代又该有多少? 司微的手渐渐握紧,又渐渐松开:可他又能做什么呢? 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与她们,于这世间,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不,还是不一样的。 司微苦笑着在自己心口处微微一叩——他比她们要幸运,生而为男,这是他面对她们的命运时,唯一的庆幸。 司微将堵在心口的那口气慢慢顺出来,在锦缡铺在地上的床铺边上缓缓蹲下,借着这屋中被他点亮的灯火细细去打量锦缡的那张脸,轻声道:“能拖得一时是一时,锦缡姑娘,你若是认命了,那这一辈子当真便要被这张渔网给网结实了……” “谁说,不能绝境逢生呢?” 锦缡仰躺在被褥间,眼底愈发红润了几分,却到底再没有泪水滑下,半晌,只喃喃开口:“这条生路,又该在哪儿呢?” 司微哑然,却见清露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看过来,眼底带着几分恳求。 第13章 司微想了想,最后笃定道:“……除夕宴。” 锦缡隐约似乎是笑了下:“……是么?” 半晌,司微再没有等到锦缡半句话,定睛看去,竟是湿润的眼睫合在一处,眉心微蹙地睡了过去。 司微叹了一声,从锦缡身旁起身,目光落在清露身上:“走吧,带我去看看你家姑娘的衣橱。” 清露皱眉,有些不解,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掀开镂花铜炉,看了眼里头静静燃烧着的银丝碳,这才轻手轻脚带着司微从楼梯下到了二楼。 二楼才是锦缡的卧房,地上铺了织锦地衣,中间摆了一对月牙桌,并着几个八足圆凳,桌上还摆着未动多少的菜肴汤羹,再往里去是绣理分明、绣面光亮的蝶戏牡丹雾绡折屏。 云雾似的雾绡折屏后,摆着的是一张内翻马蹄的挂檐立柱架子床,床上原该合宜的铺盖此时已被清露抽了去垫在楼上锦缡睡着的地方,于是床上便只剩一张厚实床板透过折屏上的雾绡纱露在司微眼底。 往东去,则是锦缡的妆箧所在,正摆着一张长条桌,桌上置了镜台,此时正支着一面铜镜,另在桌上摆着的,还有成盒的胭脂水粉,搁得齐整的黛石眉笔,以及拉开了几层小抽屉的妆匣,内里放着的恰是一套,钗簪梳篦,步摇花钿……以及孤零零被摆在台面上的一只臂钏,另一只已经不知去哪儿了。 往西里,则是锦缡搁置箱笼的地方,就司微打量二楼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清露竟已是翻腾着搬了好几个箱子出来,一一摆在地上。 本就是想看看锦缡的日常着装打扮,这会儿的动静竟像是要搬家收拾包袱一般,司微不由瞠目:“你这是做什么?” 清露抹了把头上的汗,把箱笼一个个打开:“不是要看我家姑娘的衣裳么,这总得把东西都给搬出来,一一拿出来才好搭配不是?” “光是外头这一层,圆领的,坦领的,立领的,交领的,曲领的,翻领的;大袖,阔袖,无袖,半袖,窄袖,直袖,琵琶袖,垂胡袖,弓袋袖,喇叭袖……” 司微:…… 司微显得有些头痛:“罢了,你只捡几件当下里你家姑娘常穿见客的便是。” 清露颇为古怪地看了司微一眼,说要看得是他,说随便捡几件的也是他,但清露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手脚麻利地从箱中抽了几件出来,搭配好了放在床上。 第8章 司微的目光自这几套搭配好了的衣裳上看过去,多半对锦缡平日里穿衣打扮的风格有了点数—— 从这些摆出来的衣裳来看,锦缡平常的打扮多半偏于素雅温婉,身上穿着的衣物颜色多半以青、白、蓝、绿色系为主,因其颜色虽淡,晕染在面料上的明度却偏高,是以并不显得寡淡,配上纹饰暗绣反而透出几分低调的雅致。 摆出来的这几套搭配好的衣裳,更是颜色浅淡浓郁搭配得宜……须知这时候的人们,只要有钱,仅是一个绿色,便至少能拿出二十四色的绿来。 司微盯着满床的衣物,于一片灯火中闭眼:“这些衣裳你且先收拾了,让我再想想……” 黑暗中,锦缡的模样在司微脑海里不断闪回: 有前一日在街上时碰见锦缡与刘祥知的模样,当时她正陪着刘二公子说话,拿帕子掩了唇角,眸光流转之间一派盈盈笑意之像,只是那笑意却不曾抵达眼底深处 有今日雾霭阁再见时,锦缡发髻斜挽,凌乱慵懒地自楼上下来,眼尾还有未曾驱散干净的睡意与困倦,以及最后对司微的好言相劝。 亦有楼上,锦缡身着单衣,纵酒抒狂,发丝散乱一地后的笑语,与眼底氤氲着落下的眼泪,还有最后裹在被褥间的悄无声息。 锦缡又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司微静悄悄地问着自己,却又想到了雾霭阁一楼一侧摆着琵琶琴案与美人榻的书房,以及书案背后顶了梁打的书架格子。 书架格子并未摆满,除却画轴与颜料盒子之外,并着架上所有的册页本子也不过是把整个架子填装了个七七八八——这些册页装订的本子未必是什么四书五经,但哪怕是读书人家里也未必能有如此多的藏书量。 司微突然出声问了一句:“我见一楼搁了琵琶书案的那处,是锦缡姑娘常待的地方?” 清露一怔:“是,只是这两年,姑娘也不怎么爱弹琵琶了,多半便是倚在书房里,借着外头的天光看书。” 说着,清露把手里迭好的衣裙往箱子里一塞,重新扣上外头的搭扣,起身搬着箱子往西间的柜子里收: “雾霭阁里也收了不少一批书,除却昔日那些个客人送来的之外,还有一些是姑娘自个儿收来的东西,什么诗经,杂记,游记,传奇……姑娘看书不挑,有什么便看什么。”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便一个人倚在美人榻上,借着窗扇打进来的光,把那些个看过一遍的书再翻看一遍,也算是消磨时间。” 清露盯着那放好的箱子,嘴里说着话,竟是不由出了神:“没有客人,囚守再这雾霭阁里,不寻着法子消磨时间,又能做什么呢?” 司微脑海里,属于锦缡的形象随着清露所说,竟是愈发鲜明了起来:读书而后明智,明智而后……自书中汲取而生长出来的那么些许派不上用场的清高与傲骨,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无尽黑暗中,锦缡的形象开始闪回,锦缡清醒时的模样他见过,颓唐时的模样他见过,醉酒时的模样他见过,刚睡醒时的模样,他也见过——作为一个摄影师,捕捉人物特性,放大人物特点,捕捉每一个属于美的瞬间是他的本能。 第14章 哪怕这种“美”,是他人的苦难。 锦缡没有退路,他司微便能有退路么? 无论是锦缡还是他司微,都不过是泥菩萨过江,谁又能救得了谁呢? 将堵在心口的那口气缓缓吐出,司微睁开了双眼:“清露,帮我准备些东西吧。” 清露回头,隔着小半个厅堂的位置问他:“你要什么?” 司微回忆着上辈子给搭档打下手时听来的那些东西:“米粉,胡粉,蛤粉,滑石粉,珍珠粉,爽身粉……除却这些妆粉之外的,带颜色的胭脂也各来一些,还有蜂蜡,各色口纸,草木灰,碳粉,竹笊篱,以及,织的极细的细麻布。” “暂时便只有这些,剩下的,等锦缡姑娘明日醒来,看她除夕宴上又该是个什么打算再说。” 司微只说了一遍,清露的记忆倒是好,竟将这些又重新复述一遍给他听,只最后有几分迟疑:“米粉、蛤粉、滑石粉这些东西易得,姑娘的镜台匣子里也有,就算没有,外头也有拆了零散卖的妆粉。只这珍珠粉和胭脂……” “珍珠粉暂且不说,鸠县这等地方,等闲小珠便要卖上不菲的价钱,便是有,又哪里轮得到姑娘来买。胭脂倒是相对易得,但一盒下来便要一贯钱,若是各色胭脂都配齐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司微虽做女孩儿打扮,但他毕竟不真个是女孩子,对这些东西并没有过多关注,家中尤氏又是孀居的妇人,不会去摆弄这些东西,此时听闻清露所说胭脂的价钱,也是跟着吃了一惊。 一贯钱——也就是一两银子,而司家自司微懂事以来,最最富裕的时候,也不过是攒了三五两银子罢而已。 司微心下暗叹:倒是他想当然了,只知胭脂水粉是古代版本的化妆品,却不曾想过原来这东西竟也不是寻常女子能用的起的东西。 “那便去药铺,多采买些蜂蜡,顺带如有巴掌大小的石磨,你也不妨帮我借来用上一用,若是没有,杵臼也可。” 清露应下:“可有香气要求?” 司微摇头。 饶是他再不知这胭脂水粉的价钱,也清楚这年头香料的价钱。 合香,向来是世家大族才能烧得起来的爱好,用得起来的排场。任是什么香料,在路遥车马慢的如今,只需那么三五钱重,搭进去的便是这一路奔波的辛劳,价钱自然也居高不下。 见司微摇头,清露也跟着松了口气:“那且等明日一早,我便往城中脂粉铺子和药铺里去一趟。” 清露没有跟司微说采买这些东西的花用。 如果不是胭脂之类价钱颇高的东西,她去赵娘子处说上一声,便也能拿了牌子让楼里的大茶壶跟着往外跑上一趟,连带着这些脂粉钱也该是在赵娘子那处支钱,都算做是姑娘们每月的梳妆花用。 天色渐晚,清露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取了白日里锦缡煎茶的茶炉,底下塞了镂花铜炉里夹出来的炭火,竟是将先前放在桌上寥寥动了些许的菜肴连带着碟子一道搁上去热着。 就着炭火烤了馒头,热了锦缡留下的菜,二人分吃过后,却是清露自柜子里拖了两床被褥出来,分了司微一床。 “我去厨下送还这些碗筷,顺带帮你寻些草灰炭粉,再去刘娘子那取了麻布回来。你呢,人生地不熟的,自去上头陪着姑娘,莫要让她醒了之后再胡闹。” 说罢,把床褥被子往司微怀里一塞,示意他抱着被子往楼上去。 司微:……行吧。 这一夜司微睡得并不安稳,昏昏沉沉中,一会儿是身处林湾村家中手持帕子彻夜咳嗽的尤氏,一会儿是春娘似笑非笑凑近了的脸,一会儿又是锦缡于风中凌乱翻飞的长发与歇斯底里的哭喊疯笑…… 梦境断断续续一个接着一个,待司微彻底睁开双眼时,窗外天光已然透亮。 这一觉睡的,不仅没有酣睡过后的舒适,反倒还透着股子烦乱疲惫,比之昨夜彻夜通宵还要难受。 从铺在地上的床铺里爬起来,角落里燃了一夜的碳炉早已燃尽,只剩下屋里尚未彻底散尽的温暖余韵。 一转头,司微便见着昨夜早早趁着醉意裹着被子睡去的锦缡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正盯着头顶的房梁出神。 司微把外头的夹袄穿上,拎着被子一角开始拾掇,也提醒锦缡:“姑娘若是醒了,不妨想想除夕宴那一日又该是做个什么打算。” 锦缡眼珠微微动了动,却也没多大动静,只是道:“怎么,这不该问你,到那一日又该是个什么打算么?” 司微把被褥折起,直接往身下一坐,侧着脑袋看把自个儿裹在被子里只露了个头的锦缡: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把擅画的赶去弹琴,把擅舞的赶去作诗……把一大字不识的农妇推上才女之位,这不仅是弄巧成拙,还要再挂上一个把人当傻子愚弄的骂名,这不讨喜的事儿谁又愿意干呢?” “所以我才想问问姑娘,若是没有我,除夕宴上,姑娘又该是什么打算。” 锦缡沉默了一会儿,半晌,突然吃吃一笑,侧了身子支着脑袋看他:“你可知,春江楼的除夕宴,有什么说法?” 司微不解:“嗯?” “除夕除夕,哪个是今,哪个是夕?” 锦缡掀了被子从被褥间爬起来,神色逐渐淡漠:“每每除夕宴,便该是春江楼的作别宴,有些得了良人搭救,自此脱离苦海,转身进了金丝笼。” 第15章 “而有些人,除夕宴后,便该是跟这楼里的妈妈……母女情分到头之时。” “那你说,这些人,她们又该去了哪儿呢?” 锦缡以手做梳,拢了拢散乱的头发,重新拿了簪子挽住,依旧是松松散散中带着几分凌乱,只有半垂着的眼底透着几分清醒:“我从二十一岁那年除夕,一直留到了今年,眼见着翻年马上就要二十有五……今年除夕宴若是再无人问询,我这昔日春江楼的头牌就当真要砸在妈妈手里了。” “你说,是砸在手里赔钱来得好,还是转手出去再少少捞回一点儿来的好?” 第9章 锦缡赤脚踢开锦被,言语中似是带着几分不以为意:“不差钱的自然是那些个商贾,可商贾向来重金不重义……一个花期将末的烟花女子,在他们眼里,哪有那些个刚及笄的小丫头天真水灵?” “……所以无非就是从这春江楼搬出去,换到另一个楼里,最后沦落到那些个私窠子里去……临到终了,莫说棺椁,便是能有一张草席子,被人全头全尾的埋进土里,不至于曝尸荒野,教那些个豺狼野狐之类的叼走啃食,便算是有个善终了。” 这话说来,司微也是一阵沉默,多少也明了了锦缡的意思: 当她还是春江楼的头牌、魁首的时候,春江楼还要靠她揽银子,自然不会教她轻易赎身,便是有人愿意为她赎身,怕也要开出一个天价来…… 可当她从春江楼魁首的位置上退下,有后浪把她拍在沙滩上的时候,她的身价自然也就不值当初最最红火的时候了,若是那个时候有人愿意为她赎身,自然也算是个好的结果。 可惜这欢场里,多的是逢场作戏,要说有多少恩义…… “男人对于女人向来不会争风吃醋,他们争得是脸面,是排面,是将旁的男人踩下去的快慰。” 锦缡轻笑一声,手里取了碳夹与火折子,重新将铜炉中的炭火点燃,清凌凌地眼底倒映着的,是助燃绒草被点燃的火光:“他们争得,只是独享这楼里独一份的花魁的曲意讨好,小心伺候……至于女人,不过是个排面的添头。” “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花魁的魁首,而不是这百花丛中将要凋零的庸常。” “头两年我还看不清,还抱着一丝期望,这两年,看得多了,也就看淡了。” “所以这除夕宴台子上的打算……还真没什么打算,”锦缡嗤笑一声,把碳夹丢到一旁的铜盘里,又把镂花铜碳炉的盖子扔回去,“跳支舞,弹个曲儿,便算是应付过了。” 司微见锦缡摘了挂在一旁的兔皮裘往身上那么一裹,懒懒散散往旁边美人榻上一倒,低垂着眼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低叹一声:“姑娘还是不甘吧?” 锦缡一弹指甲,又是一声轻笑:“这日子么,谁不是一边儿不甘着,一边儿又低头认命的熬过来的?” 司微又是一默,上前把锦缡铺在地上的床铺收拾了,把铺盖往角落里放着的玫瑰椅上一搁,凑到锦缡身边蹲下,胳膊肘搭在美人榻的边沿,抬头认真地看向锦缡:“我想看看你在除夕宴上准备的舞……或者曲。” 锦缡斜斜倚靠着美人榻,美人榻上垫了厚厚的缎子,再加上迎枕,便把锦缡垫得更高了几分。 此时她斜眼睨向蹲坐在美人榻边的司微,只见司微仰着一张小脸,乌黑的眼珠错也不错一下地倒映着她的身影,眼底脸上,写满了几乎带着固执的认真。 一时间,锦缡竟有几分哑然。 半晌,她睒了睒眼睛,伸出一根指尖把司微的脸从她胳膊边上推远了几分:“想看便看,莫要这般瞅着我……像是个可怜巴拉淋了水的猫儿似的。” 说罢,锦缡叹了口气,裹着大氅自美人榻上起来,遥遥冲着楼下喊了一声:“清露,带着我的琵琶上来。” 清露遥遥应了一声,不多时,提着裙摆抱着琵琶从楼下噔噔噔噔上来了。 雾霭阁的三楼,约莫着就是留给锦缡练舞用的,摆的东西不多,大多都是靠近了窗扇,将中间的地方腾出来,看上去一片空荡——若是到了夏日,将窗户一开,于是这风无论是什么方向,都能从这雾霭阁中穿堂而过,只留下轻纱雾霭一片翻飞。 而此时,清露正怀抱琵琶,坐于角落的绣墩之上,抬眼看向赤脚立于正中位置的锦缡。 锦缡脱了身上罩着的兔裘大氅,抛落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随手却又不知从何处拽了一把长绸扇出来。 扇子于锦缡指尖轻轻一绕,抛飞间再接到手里时,扇面延展出的长绸搭于肩上,犹如荷锄葬花,偏头侧眼间再看过来时,竟是犹如换了个人一般。 旋即响起的,是清露怀中抱着的琵琶,一串琶音如流水划过,潺潺入耳。 再抬手时,锦缡手中绸扇已不知何时展开了,踮脚,仰身,下腰,回转,只一个眨眼间,软绸如纱似练,排铺开来。 抬腿,错步,拧身,翻转,随着锦缡的动作,一时间裙摆翩然,袖摆飘摇,伴着绸扇翻转间犹如坠入杯中的水墨晕染开来的,是一种刚柔并济的细腻圆润。 乐音起伏,举止顿挫,于是轻重缓急、长短强弱,并着身韵一道展现在司微眼前——舒而不驰,紧而不乱,韧中有脆,急中有缓。 而反旋绕扇,抬腿仰手回看来的锦缡,也褪去了寻常时的懒散随意,神情情态竟是已经完全沉进了舞蹈中去。 第16章 司微一时哑然——这无疑是一场关于美的盛宴,然而这种美,含蓄柔韧中透着股孤高自赏与失意落寞。 似是冬日里不合时宜的一只孤蝶,偏要落在白梅之上,最后于一片冰雪的枯寒之中,死的悄无声息。 唯有蝶翼上的颜色融入了落雪白梅之中,教人寻不到踪迹的同时,随着白梅花败,春日雪消…… 论舞蹈,司微并不专业,但论对于美的捕捉与解读,他是真的专业。 乐声渐尾,长绸渐慢,最后于乐声之中,锦缡仰卧,侧眼自扇后缓缓抬头,看向一直坐在蒲团上的司微,半晌,缓缓一眨眼,便又恢复了先前松散的模样。 一道白影簌地一声朝司微扑来,司微一惊,冷不丁怀里便搭了一条柔软细腻的长绸,绸子的一端正是粘在扇骨上的扇面,此时折成一把,丝毫看不出先前舞在空中时犹如晕开的水墨似的模样。 “行了,就这么着吧,”一场舞下来,锦缡气息不乱,只懒散拢了两下垂落的头发,抬手便捡了一旁美人榻上的皮裘重新披上,“清露,早饭可从厨房那取来了?” 清露轻手轻脚地把怀里的琵琶放在一旁的案几上,闻言点头:“已经取来了,现在楼下小炉上温着,姑娘可是这会儿要用?” “不必了,”锦缡拎了一旁的褥子,将其丢在美人榻上,“你们用吧,给我留一碗汤羹便是——我在楼上睡个回笼觉,待中午时候睡起来了再说。” 清露欲言又止,轻轻拿胳膊撞了下司微。 司微侧脸,便见清露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帮着劝劝。 司微想了想,开口道:“清露姐姐,昨晚跟你说的那些个东西,你可都备齐了?” 清露鼓了鼓脸,恼怒地看了司微一眼,但说话时的声音里却没有带了半分语气出来:“还没来得及,也就是姑娘昨晚上睡得早,想着今早晨约摸着能醒得早些,我才拎了饭过来……本是想等姑娘用了饭我再出去的。” 锦缡铺了被子,此时裹着皮裘往身上一盖,闭上眼睛只做听不到,没给清露半点反应。 司微:“要不,你把早饭先拎上来?” 清露皱了皱眉,但也没多说什么,于是又踩着鞋子噔噔噔噔下去了。 也就是这会儿,司微才拎着自己先前坐的蒲团放到美人榻边上,靠着美人榻坐了下来:“姑娘不问问我,我让清露姐姐采买些什么东西?” “毕竟花的都是姑娘的银子。” “姑娘先前也说,不管以后怎么样,手里总得备着点儿银子不是……” 约莫是这会儿三楼只剩下司微和锦缡二人,司微又坐在锦缡旁边一个人自说自话的叨叨,大有锦缡不给响应,他自己跟自己也能慢慢唠下去的架势,锦缡这才淡淡掀了眼皮子: “不用,膏胭脂贵些,粉胭脂和绵胭脂却也贵不到哪里去,你要的那些东西里,也就是蜂蜡这玩意儿最值钱。” 司微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原来昨晚姑娘没睡着啊……” 锦缡斜了司微一眼:“舞,你也看了,曲,你也听了,东西,你也都要了,可有想出什么能帮我翻身的法子?” 司微一顿,看着锦缡有些沉默:“姑娘可知,你这支舞美则美矣,除夕之夜……怕是不合适,一来容易败兴,二来,曲高和寡。” 听司微这话一出,锦缡眼底透着些许意外,探出指尖在他下巴颏上微微一挑:“真难得,现在我倒是信你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小孩儿了。” 司微不大自在的往后挪了挪,避开锦缡的手,眼底也透着几分探寻:“姑娘这舞……难道是春江楼里教的么?” 锦缡轻笑一声,偏了偏头,约莫着是司微点出了她这舞不适合除夕宴上舞,到底从中咂摸出来了点味道,她这会儿才乐意跟司微多说上那么两句: “你可知京城?” 司微自然点头,虽不知京城在哪儿,但京城作为国都他还是清楚的。 “那你可知,景升二十一年时的那场抄家案?” 司微眼露迷茫,他今年才不过九岁,这个世界又是消息闭塞的古代,他跟尤氏又居于偏僻的林湾村——他上哪儿去打听京城的事,还是在他出生前好多年的事? 第10章 见司微不知,锦缡便轻笑一声:“景升二十一年,押送前往北疆的粮草被人替换,约有三成换成了沙土糠皮,当今圣上大怒,彻查严办……抄家者众,罪臣妻女虽不至连坐同诛,却也大多被打入了教坊司,那一年,我也不过才两岁。” “教坊司人满为患,于是上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致使教坊司罪属女子外流,只要愿意跟着人走的,便能消了教坊司的身份,自乐籍充入……贱籍,但终归有那么有朝一日,能被人赎买走的希望。” 实际上,锦缡所说的贱籍还只是文雅一些的说法,这年头,便是楼里接客的姑娘在衙门里也是有专门的户籍的,只是没有乐籍直接受教坊司管理那般严苛,轻易不得变动——只要能从乐籍脱身,剩下的,便只是衙门人脉的关系。 似是春江楼里姑娘们赎身的银子,一部分便是要拿去打点衙门,改立户籍之用。 锦缡声音渺渺:“我于教坊司长于十三岁,借此门路寄身于外,辗转至鸠县……只是可惜,这辈子怕是难遇良人。” “莫说什么自赎,琴棋书画我倒是都能拿起几分,可一不会下地种田,二不会操持炉灶,三来不通纺织刺绣……出了这道门,我这一介孤女,可还能有什么活路?” 第17章 锦缡自嘲一笑:“人都道路总是越走越宽,然而时至如今,这路竟教我是越走越窄了。” 司微沉默下来,半晌,方才算不上劝慰的劝了一句:“良人难遇,但姑娘若是想要找个愿意为姑娘赎身的,未必很难。” “哦?”锦缡偏头定定看他,半晌,浅淡地勾了勾红唇:“这又是怎么说?” 司微转过身,背靠在美人榻上:“男人的性和爱,有时候是分开的,但在这个世界嘛,大部分时候都是分开的。” “只有女孩子,总是追求什么灵肉合一,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什么朝朝暮暮,什么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因为现实的束缚,于是女孩子的慕强被下意识转移到了男人身上,于是便演变成了对男人宠爱的竞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而又因为性别的优势,于是男人的慕强,就逐渐演变成了对武力、对权利的追求——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 放在后世,称女孩子一声贤妻良母,都有一种隐约冒犯女性的味道,严重一点会受到拳手的攻击。 因为一个男人,你凭什么要求你的另一半是贤妻良母,如果你的另一半是事业女性,你又是否能后退一步,屈居人后做一个贤内助,做一个带娃奶爸? 但这里是古代,古代的女孩子,恐怕一辈子的指望,便也只能落在男人身上,这是少有女性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的,古代。 正靠着美人榻隐约有些心情沉重,却也隐约暗自对自己真实性别有那么一丝庆幸的司微,突然感觉脑后被人用力一戳,头不自觉往前一点。 回过头,便见锦缡面上隐约有几分古怪:“你,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子,居然跟我一个……流落风尘的女子说男人,谈感情?” “还‘一生一世一双人’、‘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司微面上一愕,紧接着反应过来:“这、这不是……在给你出主意么。” 旋即司微正色,轻轻咳了两声:“我这有个故事,一个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故事,锦缡姑娘愿意听一听么?” 锦缡神情微顿,轻声喃喃:“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司微偏过脸,看向立在楼道口静悄悄立了不知多久的清露,微微一笑:“姑娘若是想听,不如先起身把这早饭吃了,吃完了,我再和姑娘讲这流传千古的故事可好?” 想了想,司微又添了一句:“定然要比姑娘放在一楼书房里的那些个话本子还要好看、好听的多。” 锦缡一默,盯着司微看了一眼,再次伸出指头在他脑袋上狠狠一戳。 锦缡这厢还没说话,原是拎着食盒站在楼梯口处,听司微和锦缡说话入神了的清露便反应过来,欢喜道:“姑娘等着,我这就摆桌!” 武侠是属于男人的浪漫,爱情是属于女人的憧憬……或者说,是古代女子闺阁中唯一能充当精神鸦片的慰藉。 君不见断桥雪消,梁祝千古。 于是用罢了早饭,司微便拖了蒲团过来,于一片烧得融融暖意中,和锦缡讲起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 从杨家有女初长成,明皇赐婚为寿王妃,再讲到杨氏女出家重入宫闱,长伴于君王侧,时人以道号称之,为“太真妃”。 锦缡嗤笑,而后又幽幽一叹:“一个女子,想让男人一时昏了头,做出些离谱之事不难……难的是如何洗刷了自个儿身上的名声。这明皇若是个好皇帝,那这在方外之地打一个滚便算是洗干净了,若这明皇不是个好皇帝,她恐怕就是那祸国殃民的苏妲己。” 司微沉默下来,一时间不知如何接她这话。 唐明皇,也就是唐玄宗,应当也算是个好皇帝,选贤任能,开创大唐极盛之世——开元盛世,可惜晚节不保,安史之乱致使整个<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由盛转衰。 见司微不语,锦缡叹了一声,往后头的美人榻上一靠:“罢了,我不说了,你且接着往下讲。” 司微也跟着一声喟叹,不再去多想,只是顺着先前的“太真妃”接着往后。 从明皇与贵妃养的那只名为雪衣女,宫人皆称雪衣娘的白鹦鹉,讲到后来被老鹰啄死,于御苑中里立起的那道鹦鹉冢。 从贵妃恃宠骄纵,被明皇遣归娘家,自己在宫中却是饮食不进,说到后来高力士试探明皇,欲以殿中供帐(仪仗)、酒水送至贵妃所,明皇以御膳分赐,于是高力士请召妃还,贵妃车驾无视宵禁而入宫闱…… “是时,妃见帝,伏地谢,帝释然,抚慰良渥,二人和好如初,贵妃恩宠更胜往昔。” “贵妃爱吃荔枝,荔枝所生之地为岭南,自长安至岭南足有五千余里,而荔枝此物颇为娇贵,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香味则尽去矣……于是修驰道,掘荔枝树,将岭南荔枝千里迢迢一路送往长安,待得近了,便自枝头摘下,以冰镇之,快马送往都城长安,更有后人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锦缡靠在美人榻上,听着司微将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缓缓说来,眼睫半垂,一时竟是没有说话。 半晌,锦缡方才眨了眨眼,散去眼底氤氲的水汽:“明皇,怕是要被弹劾的厉害……可于贵妃来说,难得的,又何尝不是他贵为帝王之尊,捧到贵妃面前的那抹心意?” 第18章 “……女人这一辈子,求的,也不过是一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不管当初太真入宫到底是不是自愿,得明皇如此相待,天长日久,便是不愿,也该愿了……世间女子,能得这‘一人心’者,又能有几人?” “……天下又能有几个女子,这一辈子,能前后遇到两个都如明皇这般将她视若珍宝,捧在心尖尖儿的人?” “怕是连太真自己,也不能罢?” 司微靠坐在美人榻前,在这一刻,他虽生而两世为男,却似乎也读懂了锦缡这般女儿家的心思,细腻而又柔软。 可是这个故事既然讲了,就不能断在这里。 司微叹了一声,低声道:“……这一人心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明皇与贵妃,注定了不能一路同行,白头到老。” 明皇,也就是唐玄宗末年,以安禄山和史思明为首发起了一场战争,一场持续了八年的安史之乱。 这一场战争爆发的原因太多,涉及也太多,司微不欲和锦缡述说其中经济繁华背后的土地兼并,也不欲说朝堂上素有“口有蜜、腹有剑”之称的奸相李林甫与杨贵妃之兄杨国忠,更不欲说当时各地节度使已经成了尾大不掉的割据军阀与中央朝廷之间的间隙。 这些东西,太过繁杂,也太过超出认知。 司微只是轻描淡写提了一句杨国忠与安禄山之间的争权夺利成了安史之乱的导火索。 于是战争爆发,安禄山以清君侧、反杨国忠为名起兵叛乱,剑指长安。 次年,明皇携贵妃、杨国忠逃往蜀中,途径马嵬驿,随驾禁军哗变,乱刀砍杀杨国忠,旋即请杀杨贵妃。 “明皇言国忠乱朝当诛,然贵妃身处后宫,当为无罪,本欲赦免……然禁军不发,认为贵妃乃祸国红颜,安史之乱由贵妃而起,不诛杀贵妃难慰军心,难振士气。” “明皇为求自保,赐贵妃白绫一条,缢死在佛堂的梨树下。” “是以后人诗云: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 锦缡靠坐在美人榻上,久久无言。 第11章 杨贵妃的这一生,她羡慕么? 羡慕。 终其一生富贵荣华,被天下至尊捧于掌心,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于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于是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可再羡慕又如何? “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锦缡吃吃一笑,眼底氤氲着的水汽终究不堪重负落了下来,“世间男子,最爱的哪里是这美人,分明是这大好的江山,是这至高无上的权利……是他自己。” “若他当真爱贵妃,哪里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马嵬坡?” “再如何,也当是,生同衾,死同穴,如此,才算得是美满……至于那些逼死贵妃,又逼死皇帝的乱党逆臣,自该是名留史书,遭千秋万古的唾骂!” 锦缡长叹一声,咽下喉咙中几许哽咽:“人但有一死,又何必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可惜……” “……一个贵妃,终究抵不过明皇的一条命。” 司微沉默着没有说话,半晌,从怀里掏了张帕子递给她擦脸。 锦缡接过,掩在自己面上,而后声音渐渐如常:“倒是个好故事……罢了,原该是要看我于除夕宴上的舞,倒是你,好端端地说了这么个故事,想来也该是有自个儿的用意。” “小孩子家家的,心眼儿长多了可就不长个儿了,说吧,想做什么?” 司微抿唇,轻声道:“贵妃此人,善音律,好歌舞,尤善于琵琶,与姑娘多有相通之处,她与明皇所谱就编成的霓裳羽衣曲与霓裳羽衣舞也只流传了个名头下来。” 司微抬头,对上锦缡尚还残存几分湿润的眼眸:“我并非是想让姑娘试着重现贵妃与明皇之景,而是想问问姑娘,愿不愿意把自个儿当成贵妃来舞上一曲贵妃醉酒。” 锦缡蹙眉:“贵妃醉酒?” 司微颔首:“贵妃虽得明皇盛宠,后宫却不止贵妃一人,也有这么一回,是贵妃约了明皇宴饮,可惜明皇却因着梅妃一首名为《一斛珠》的诗去了翠华西阁,并赏了梅妃一斛珍珠。” “贵妃知晓后,便于百花亭内醉饮,又引了一折戏出来了,说的便是贵妃于百花亭久候帝不至,羞恼成怒,最后酩酊一场大醉,怅然回宫。” “这出戏的名字,便叫贵妃醉酒——据说,这也是后来贵妃恃宠骄纵,平生醋意,被明皇训斥,遣送回娘家的原因。” 锦缡怔住了,半晌,嗤然一笑:“我还道……我还道是明皇……原来这里头,竟还有这么一出。” “可见这世间男儿,多是风流薄幸之人。这古往今来,最最专情的男子,恐怕唯有在男人情浓之时,就此了断余生,才能将这一时的真心留住一辈子。” “……都说女人心思难猜,却不及男人翻脸无情。” 先知贵妃缢死马嵬坡,后有明皇失约别见,再有锦缡这么多年寄居于春江楼,见过不知多少男儿薄幸——司微不知杨贵妃赴死之时是否从容,但他此时却知同为女子的锦缡,此时便是心有不甘,怨愤难平。 自锦缡那一句“若他当真爱贵妃,哪里舍得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死在马嵬坡”的诘问,再到她那一句“人但有一死,又何必管他死后洪水滔天”的断然。 第19章 司微叹然:就以锦缡这般脾性,若非身处在这种烟花薄情地,焉知是否又会是这世间的又一卓文君呢? 敢爱,敢恨,更敢狠,却又偏偏看得太过通透洞明。 司微起身在锦缡肩上拍了拍:“世间女子偏多情,可怜男儿多薄幸……贵妃此人生平姑娘如今已是尽知了,可愿意以贵妃醉酒为题,再编出一支舞来。” “姑娘在这楼里,多年舞乐多半是为了取悦他人,但如今离别在即……姑娘又何妨借一场酩酊大醉,舞一场酣畅淋漓,为自个儿最后跳上这么一回?” 既然不愿再取悦客人,只想为自个儿的落幕跳上那么一回,却也不必拿最初的那支舞,在除夕宴上舞上那么一出孤傲凄冷。 锦缡沉默许久,忽而轻轻笑了起来:“你说得也对,人活一世,总有那许多不自由,我这一辈子得不到的,难不成还不容我再多奢望奢望么?” 锦缡的笑容忽然轻快起来:“这一曲舞终,约莫着也该是人散之时,总不能教我这……连走了都要带着遗憾走……” 锦缡柔软指尖搭在司微头上往下一压,竟是拿司微做了借力的柱子,起身趿拉着绣花鞋在木质的地面上轻巧旋转着挪了几步,再回来时怀里已然多了一把琵琶,不是先前清露摆在那里的那把又是什么? 锦缡随手一拨,一串琶音流淌而过,再抬眼时锦缡眼底眸中竟似是换了一种光彩:“你说得对,何妨借来一场大醉,舞这一场人世悲欢?” 锦缡轻笑着,却是渐渐沉淀了心思下去,断断续续的琵琶声在雾霭阁中飘荡开来,萦绕在司微耳畔,一时顺畅,一时戛然,一时悦耳,一时却又嫌聒噪。 只是这会儿抱着琵琶挺直了腰背端坐于美人榻上的锦缡,身上却再看不出先前初见时的疏懒随意,万事不上心头。 眼见着锦缡怀中抱了琵琶试音谱曲,司微心下暗松口气的同时,却是将昨夜清露抱来的小包袱取了来,放在靠窗的条几上打开。 包袱里的东西不多,却显得有几分零碎: 两块盖头大小的细麻布,两个巴掌大小的匣子,一个杵臼,一个用细竹枝编织的密实勺子,再剩下的便是些从春江楼采买娘子刘娘子那处得来的一堆鸽子蛋大小的脂粉罐子,平口压盖,和后世的茶叶罐有几分相类。 把陶瓷罐子打开,里头承装着的,便是颜色相近却各有差异的妆粉。 司微原以为,古代女子常用的化妆品也就是胭脂水粉,最多再添一个画眉的眉黛,哪里知晓昨晚上和清露说起来时,才知这胭脂水粉之间竟也有着许多的讲究。 似是这种妆粉,此时便被称为粉胭脂,而粉胭脂里头又分为不同等级,譬如说最最便宜易得的,就是司微这会儿打开的这罐最最普通的米粉。 将粟米浸泡磨成米浆,过滤沉淀吸附水汽之后便能得到成块的粉饼,将粉饼去粗白瑕疵之后碾磨过筛装盒即成,这种妆粉粉色最白,也最为廉价。 只唯有一点,挂粉效果不佳。 比米粉再上等一品的,是添加了少量胡粉的米粉,胡粉既是铅粉,也是后来以铅华代指妆容的由来。 而这些米粉中之所以添加胡粉,为的便是方便妆粉挂粉上妆。 再往上一品的,里面则添加了蛤粉、豆粉、滑石粉之类的分类不一,以其成本而价位不同,至于作用……大多是为了抵消胡粉带来的毒性,养颜护肤。 司微:…… 司微将一个个瓷罐打开,便见这一排妆粉颜色由浅及深,颜色一点点加重,却始终被框在粉色系妆粉里,自最白的米粉,至透着桃花瓣般单薄粉色的桃夭,再至颇为娇艳的莲瓣红。 十几个瓷瓶罐子在条几上陈列开来,颜色虽有渐变,却也能看得出受到原材料红蓝花的限制,始终跳脱不出红蓝花所赋予的根本色。 司微有一时的沉默:他毕竟不是化妆师,他了解的更多的,是什么环境下适合什么色彩的妆效,如何使客户的妆容更贴合环境,更贴合某种感觉,更有镜头感,更能拍出来效果好的成片。 他可以控制镜头,控制镜头里人物的感觉,甚至是把控场景与光线的变换……从而在镜头里呈现出某种视觉效果——实在不行后期来凑。 但现在不行,他没有后期,他需要把控的不仅是最后现场的一遍过,更需要把控的是人物给人的感觉: 锦缡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妆容给人的感觉,衣着给人的感觉,她的舞台给人的感觉,现场灯光、气氛营造给人的感觉,以及上下台节目前后的控场…… 问题来了,一个摄影师必要时候客串一把导演不是不行,甚至是能充当半个专业导演,专业场控,但他恐怕客串不了化妆师。 尤其是,在各种物质条件储备不足的情况下。 高光呢?遮瑕呢?粉底液呢? 还有春江楼这个营业性质,到时候的除夕宴势必是要开在晚上,那到时候的灯光虽然暗不到哪里去,但也不是那么可控……于是眉眼阴影轮廓、妆彩滑倒什么程度就是个问题。 离得远了,光线昏暗,那就只能看个身影,离得近了,光线昏暗,再加上底光光线角度,如若映出脸上一层浮粉……那就未必是舞台妆效,该是恐怖片氛围了。 再说光线亮的问题,环境亮的情况下,又没有切景镜头,于是容易造成舞台空旷,以及角色面部辨识度降低……但问题是,大晚上的,用油灯照明的室内舞台,亮度能高到哪里去? 第20章 如若是现代,他在被搭档抓壮丁的情况下,赶鸭子上架好歹还能有个差生文具多的待遇,但是现在…… 嗯。 司微把那一排妆粉往后推了推:抱歉,他空有一肚子妆造与镜头环境的指导理论,但他真没有他搭档那么专业的妆造技术。 而且是凭借着这些根本不熟悉、不服帖、颜色也不齐全的妆粉来搞妆面。 他不行,他不可。 第12章 断断续续的琵琶声中,清露自楼下踩着轻巧的步子爬了上来,见着怀抱琵琶坐于美人榻前拨弄琴弦的锦缡,眼底透出几分欣喜。 她倒是没有上前打扰锦缡,而是捏了斜挎垂坠在腰间的佩囊,从里面翻出来个拿黄麻纸包起来的纸包放在了司微面前的条桌上:“喏,你要的蜂蜡。” 这一包蜂蜡拆开,内里是不规则的块状,比司微巴掌还要略大上些许,通体呈黄色,颜色发暗,远观更像是90年代时使用的棉油皂,但却没有怪味,反倒透着些许蜂蜜的香甜气息。 “清露,昨日我见姑娘这有烹茶的炉子,可能拿来一用?” 司微顿了下,又补了一句:“若是有用空了的脂粉罐子,也翻找几个出来,我有用处。” 清露也不管司微要这些东西到底做什么,左右见着锦缡这会儿打起精神,不再是先前那般怠倦、提不起精神的模样她便高兴的紧,脆生应下:“这用空了的脂粉罐子别的地方不好找,楼里还能缺了各处姑娘脂粉花用?你且等着,我这就去给你寻摸几个来。” “还有,刘娘子那问我,说你可有定下想要用的妆粉颜色,若是定了,她便教外头的妆粉铺子一并将要用的妆粉送了来……年底将近,楼里各处姑娘们的脂粉用的多,若是定的早,便跟楼里一道采买了,免得还得让外头的人单独跑来再送上一趟。” 俗话说的好,贼不走空,这往楼里进的人嘛…… 年关将近,也是想讨一个好的意头。 司微摇了摇头:“这些妆粉颜色还是太少,多是粉白、粉红,颜色最重的也不过是这个娇红,怕是不太行。” 娇红色和桃红相近却偏暗,颜色更近于粉而非偏红,这个色号更像是色调偏亮的火龙果色。 清露有些无言,看着司微放在条几上一字排开的诸多妆粉罐此时也不由咂舌:“……我说,你这到底是个什么出身?” 司微有些不明所以:“嗯?” 清露指了指条几上摆成排的一溜十好几个鸽子蛋大小的妆粉罐子:“虽说胭脂价高,刘娘子不愿给楼里的姑娘们采买,但也不禁着姑娘们拿自个儿的银子去外头铺子里买胭脂膏子用,舍不得画那一两银子的姑娘也大有人在……作为咱们鸠县头一份儿的春江楼,自然也不至于在这些个妆粉上头克扣,论起来,这几家妆粉铺子供到咱们楼里的妆粉颜色,怕是比他们自个儿铺子里的颜色都多。” “就这,你跟我说,这些妆粉颜色太少?” 清露拿指尖在司微脸颊一侧略略一挑:“我的个乖乖,到底是我这自幼便在脂粉堆儿里打滚儿的见识少,还是你这么个黑瘦黑瘦的野丫头见识太多?” “还有你昨晚上,这一开口的便是各种颜色的胭脂都来上一盒,”清露神情略有几分古怪,“胭脂膏子的颜色是要比这些个粉胭脂多的多,更有采时花入色的……你以前,这到底是在什么人家见识过的这许多颜色,啊?” 刚掀开一匣子木炭渣滓倒进杵臼里的司微:……倒是他忘了,在这个工业不发达的时代,不仅香料极为昂贵,就连相当一部分的颜料价格也颇为不菲。 又因为这种颜料作为色粉掺入妆粉之中,于是颜料的固色以及涂抹于皮肤上的安全性能等问题,则又筛选了相当一部分的矿物质颜料。 至于剩下的植物颜料……一年的花期能有几时,一盒胭脂所需颜色的提取又需要分拣出多少花瓣,背后又要消耗多少人工? 因工作需要,习惯了后世各种盖起来能当做扇子扇风用的眼影、腮红色盘且这辈子家贫从未见过胭脂这种高级货色的司微:…… 司微勉强咳了一声,避过一旁美人榻上停了拨弦,饶有兴趣看过来的锦缡,以及盯着他若有所思的清露,有些艰难地绕过这个话题:“帮我拿一下姑娘煮茶用的茶炉,顺带找几个不用的碗碟?” 锦缡轻笑一声,也没打算刨根问底,只是遥遥打发了清露:“去把我的那套茶炉拿上来,再寻几个空置的脂粉盒子。” 清露斜睨了司微一眼,应声答是,啪嗒啪嗒自三楼跑了下去。 雾霭阁中哪有什么不用的碗碟,除却待客装点门面的茶碗、酒盏之外,剩下的杯碗盆碟筷都由厨房备好,每每送餐时一道送过来,再剩下的一些摆放在百宝阁架子上的,多是些名贵瓷器,哪里是能拿来承装东西的。 好在脂粉盒子这些东西在雾霭阁中却是不缺,清露略略一会儿,便从楼下寻了三五个巴掌大小的空罐子上来,都是妆粉用空了的妆粉盒子。 小茶炉并着几个妆粉盒子在司微面前的条几上一一排开,牡丹富贵,兰草空灵,梅枝遒劲,栀子清雅。 清露快言快语:“这些够么,不够我再去刘娘子处要几个。这些脂粉盒子不值钱,但放在脂粉铺子那也多少也能抵上些许。年前几个脂粉铺子还要再供一次货,这些盒子刘娘子那囤了一堆呢。” 第21章 司微想了想:“既是不怎么值钱,你再帮我多寻几个。” 清露点头应下,看了一旁抱着琵琶侧坐的锦缡一眼,见她没搭理他们,便再次跑了下去。 司微顺着清露方才看的那一眼望去,便见锦缡怀抱琵琶,侧坐榻上,正面对着长窗捻弄琴弦。 光从绷着绸子的长窗上打进来,晕成一片朦胧,连带着锦缡柔和的侧脸,半垂着的眼帘,以及颊旁松散滑落的发丝,恍惚间,司微竟是觉着此时连带着时间也慢了下来。 可惜……司微眼睛微微一眨,便抿去了许多发散开来的思绪。 时间不等人,无论是时间越来越迫近的除夕宴,还是如今正值病中却一个人留在林湾村的尤氏,司微哪里还能有功夫去分心浪费。 将碳粉在杵臼中细细研磨开,倒入竹笊篱——以细竹枝编织的细密紧实的勺子,充做漏勺筛子之用—,碳粉随着倒进竹笊篱中篷然于空中散开,雾起一阵黑烟,而更多的,却是研磨够细的粉末穿越竹笊篱上的缝隙下漏,坠入下层放着的脂粉盒中。 没有盖着压盖的胭脂盒此时像是一个被压扁了的小钵,肚子圆圆却又太浅,装不得太多东西,倒是被塞了满肚子的黑色炭粉。 茶炉中的火已被点上,一点火苗悠悠然腾起,慢条斯理的舔着司微放在炉上的盘底。 蜂蜡被司微切了一块,搁置在一个空罐中慢慢融化,待到化为一抔晶亮液体,又被倒入先前塞了半肚子炭粉的脂粉盒里。 一时间脂粉盒里液体是液体,粉是粉,就那么顽固的分离着,最后又被司微拿了一根嚼牙木缓缓搅开,不甘不愿的融为一体。 黑色的液体随着嚼牙木的搅拌在妆粉盒中缓缓盘旋,最后随着温度的上升而在瓷罐中翻腾着,司微快速上手,把瓷罐从盘子上取下,搁置在一旁,而后捏着自个儿的耳朵降温。 ——冬天突然这么一下,皮肤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觉着烫和疼的时候,那脂粉罐早已被司微搁在桌子上放好了,总共也没多高的温度。 把包袱里尚未打开的另一个小匣子取出,里头拿出来的便是一沓口纸。 口纸颜色重且暗,是一种近似于干涸血色的浓重,偶有偏紫,偏暖等差异,然则每一张口纸右上角镂空所刻的颜色名称,却和口纸呈现出的颜色不同。 司微简单翻了翻,每张口纸上镌刻的小字各不相同:小红、珊瑚、翘红、娇红、朱砂、朱樱、朱湛…… 司微:…… 这就是古代胭脂水粉中的另一种存在,口纸,或者说,绵胭脂。 取时花之色,擂为花酱,反复搓揉提取花汁之后,加以固色,取桑棉沾取花汁,反复晾干浸染后所得,便是司微面前放着的这种口纸。 用的时候,蘸水或少许唾液浸润,而后抿于唇上,则为点唇。 因其用丝帛以花汁反复浸染干涸而成,造价相对低廉,还可反复使用,是以此物比之胭脂口脂更为常见。 不太常见的其实是胭脂口脂。 这年头的口脂和胭脂没有什么区别,既可以拿来涂于颊上,又可以拿来涂于唇上,多含有油脂,以牛髓等炼油后,浸润香料而成,制成膏体,存于盒中,用时以指腹轻蘸,晕于面上……是以胭脂一词,其实多指这类膏状的胭脂,每每一盒,造价不菲。 毕竟和妆粉之类的“粉胭脂”相比,膏胭脂成妆轻薄,不易卡粉,但又因为含有动物油脂,气味难闻,需辅以香料,压下异味……这一来二去的,造价自然也就上去了。 司微置口纸于胭脂盒内,以壶中清水浸润,放于炉上,小火加热,于是便见口纸上的颜色丝丝缕缕融入水中。 反复数次,司微便得到了两罐装在脂粉盒中颜色微有差异的……颜料水。 没法子,一共四个脂粉瓶子,一个装了黑色碳粉,一个用来融化蜂蜡,再剩下的也就只剩两个瓶子能让司微拿来祸祸了。 把口纸从脂粉盒里捞出,削剪蜂蜡溶于水中,任由炉下小火烧灼,将颜色翻滚的均匀之后,再将脂粉盒从炉子上取下,搁置在一旁等待晾凉。 而就这么一会儿,早先从火上取下的那盒加了炭粉的蜂蜡便已然在盒中凝固,司微拿手微微一压,一抹黑色便在指尖晕染开来,质地细腻而又润泽。 司微:…… 得,想要用这个,恐怕还得再搞一个睫毛刷。 司微把脂粉盒子配套的盖子往盒子上一压,将其放置一旁,回过神来便听锦缡拨弄着的琵琶声渐渐连贯。 第13章 司微贫乏的乐理知识不足以支持他听得懂这种纯音乐背后掩藏的心事,也听不出音乐背后可能存在的故事,但琵琶声声里最基本的情绪到底是轻快舒缓还是疾风骤雨对于人类而言,这是一种直观的感受。 ——华丽,雍容,繁复,盛大。 这是一场奢华靡丽的宫廷宴饮,一曲来自太平盛世的霓裳之舞,有一种举世皆醉不复醒的迷离,更有明明万象太平,却始终牵引着人心,使人提心吊胆的惊艳与一丝渺然不知归途何处的隐忧。 弦音渐高又渐急,而后却在所有的一切都抵达最高点时戛然而止。 司微看向怀抱琵琶端坐在美人榻上,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的锦缡,便见锦缡胸脯微微起伏着,呼吸带了几分急促,然而到底,手却停在琵琶弦上三分处,再不复落下。 第22章 半晌,锦缡轻笑一声,抬起的眼底带着几分怅然:“……剩下的曲子又要如何谱,我还没想好。” 司微徐徐自胸腔中舒出一口气去,双手一合,为锦缡这半首曲子鼓掌:“哪怕只有这半首曲子,已是足够使人惊艳。” 楼下,有轻巧的脚步声快速接近,却是去寻刘娘子拿脂粉盒子的清露从楼梯处奔了上来,看向锦缡的眼睛晶亮: “姑娘是又谱了新曲么?” 锦缡起身将琵琶抱起,放置旁处:“算是吧,暂且只有这一半,剩下的一半要如何续下去,我还没想好。” 锦缡起身立于窗前,隔着窗扇上绷着的挡风的绸子也看不到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只得又转过身来,看向这室内唯二的活人,尤其是一直坐在条几前的司微: “我虽不是杨妃,可若是设身处地,我总是不甘的。” 司微神色如常,他自是知晓锦缡对于明皇与贵妃之间的结局不满,更为贵妃不甘、不值,但实际上:“曲子终究是姑娘所谱,这舞,也自是姑娘所跳,姑娘若是愿意,大可改了贵妃缢死马嵬坡的结局。” 锦缡身旁,清露一时睁大了眼睛。 “不,贵妃已死,这是改不掉的结局,”锦缡摇头,“之前你所说,明皇与贵妃之事,衍化了一折戏出来,最近这鸠县,可有能唱这处贵妃醉酒的戏班子,再不济,有个戏本子也好。” 司微:…… 司微微囧,不由摸了摸自个儿的鼻子:这大历若是在历史上有,他约莫着还能大致推算一下梅兰芳先生距离现在差着个多少年,可他也曾试着探寻历史,结果历朝历代,莫说大唐明皇与贵妃,就连秦汉他都不曾在这个世界的人嘴里听过,还什么清末民初四大班进京唱响了这出戏……可别了吧。 更别提司微又不是个学戏剧的,他打哪儿能弄来贵妃醉酒这出戏的戏本子去。 “不是,姑娘,京里头贵人们的事儿,咱们这儿可不兴说啊,要真是因着口舌沾染上京里头那些个……”清露脸都吓白了,“这不是死了也都白死么。” 司微一顿,紧接着便见锦缡在清露脑门上一戳,没好气道:“你可省省吧,正说着戏折子的事儿,偏你个没心眼儿的货在这乱攀扯。” 清露揉了揉自个的脑门,嘟嘟囔囔的:“最近外头哪有什么明皇贵妃的新戏,都是些讨巧的神仙戏,毕竟年关了,谁不想讨个好彩头?” 锦缡一叹,既然没有,那就也没必要勉强:“罢了,且容我再想想。” 锦缡倚靠在美人榻上,似是在思量着什么,偶尔一拨弦,却也只是三两下,再没有先前那般的流畅融洽。 司微没有去打扰锦缡,只是拉了清露过来,给她看先前装在匣子里凝固好的蜂蜡。 在没有遮瑕液,没有粉底液的现在,这些加了颜料做出来的东西,怎么更贴合女子的妆容,怎么更好用,调到什么程度颜色上脸才刚刚好……这些都得清露给建议,毕竟跟司微一个两辈子的男人比起来,清露这么个年龄已经开始梳妆打扮起来的小女孩儿要比他懂的多,给的建议也更适合。 一时间,雾霭阁中三人都跟着忙了起来。 前期最主要的任务便落在锦缡身上,她既要谱曲,又要编舞,还要把舞曲交给清露来进行演奏。 所幸锦缡自幼是在教坊司长大,曲也好,舞也好,早已伴随着过往的教习融入骨髓,这些放在她身上不算是什么难题。 至于清露,四五岁时候被卖进春江楼,除却跑腿打杂便跟着楼里的管弦师傅们混,舞蹈上的天赋差了些,但却是个管弦琵琶什么乐器都能拿起来用一用的主,后来跟在锦缡身边,琴和琵琶也算是被锦缡慢慢给磨出来了,学这么一首新曲子的速度也慢不到哪里去。 音乐和舞蹈一旦定下来,剩下的压力便给到了司微身上。 贵妃醉酒这出戏在司微上辈子算是名家名曲,但因着学习生计的压力,再加上司微对曲艺并不感兴趣的原因,无论是长生殿这折戏,还是自长生殿中夜探这一出里延伸出来的这一折贵妃醉酒,司微都没有现场听过。 而司微之所以在锦缡面前提起唐明皇与杨贵妃这么一出……也不过是恰逢其会。 春江楼这种地方,于男人而言,不过是花银子买个你情我愿,做个一时的消遣,但对于这楼里的女子而言,却又不一样。 逢场见多了人,做多了戏,于是愈发明了男人劣根性的同时,男人却偏又是能救她们出这风尘地的救命稻草。 理智知晓男人不可信,可感情上……女孩子哪个没做过嫁得如意郎君,琴瑟和鸣,恩爱到老的美梦呢? 愈是割裂,愈是撕扯,愈是痛苦。 这些心思情绪在心底积累的时间长了,便也就酿成了毒,而司微所能做的,便也只能是借着明皇与杨妃的这场“旷世之恋”,让锦缡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出来……延缓毒发时间之余,给彼此一个机会。 锦缡坐在镜台前,垂眸下视,清露手中则持了叶筋小笔沿着她的眼睫轻轻扫过,而后于眼尾处微微挑起,藏锋回收。 清露微微退了一步,躬腰下看,而后目光转向身旁的司微:“如何,是这般么?” 锦缡徐徐抬眼,眸子一眨,视线便自身前的清露转到了司微身上,目光流转之间,眼瞳映着窗外明光,便格外有种明眸善睐,含笑多情之态。 第23章 司微往后退了两步,上下打量一二,这才点头应下:“没错,就是这样。” 司微目光扫过桌上一排打开的妆粉盒子,取出内容量只有半个黄豆大小的勺子,次第选了木炭粉与颜色偏暖色的胭脂粉、白色的米粉,于宣纸上慢慢调和,最先被分出来的是浅淡的乌色,而后是颜色偏于橙红色的大地色。 司微指了指最后被调出来的颜色:“把这个敷于眉眼之间,淡淡一层,越是远离眼睛的地方便越是浅淡,最后把调出来的乌色敷于眼皮之上,也按着方才的说的那样慢慢晕染开来。” 清露应了一声,按着司微的指点,把调出来的胭脂粉当做眼影慢慢刷在了锦缡的面上。 这是一个烟熏妆,与后世常见的带着闪粉、夹着厚重苍蝇腿,挂着大耳环的夜店妆截然不同的烟熏妆,如果要说的话,更像是八九十年代时,古装电视剧里的那种妆容。 等眼妆上好,贴了花钿,再涂了口脂,这个妆面便算是完成了。 ——粉底液、眼线液、睫毛膏、眼影这些东西,全靠司微拿米粉、妆粉、木炭粉和蜂蜡进行调配,甚至就连口红……口纸被司微拿来化成颜料,又加了米粉蜂蜡等融成了能用来遮瑕的简易粉底液,于是清露便又被司微支使着去药店买了两钱朱砂,回来做了朱砂口脂。 锦缡坐于镜前,看镜中倒映出来的人影,不由微微抬手往脸上摸去:“……这都有些,不像是我了。” 锦缡原来的多穿着清冷色调的衣裳,整个人的气质也偏向于疏懒中带着几分冷淡的模样,然而此时,镜中人却显得明艳而又端庄,透着娇腴与妩媚。 司微自胸中缓缓舒出一口长气:“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你得学着适应镜子里新的模样,杨贵妃啊,那可是一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存在。” 锦缡轻轻笑了起来:“是么?” 锦缡起身,垂眼看了眼身上的裙子,而后再抬眼时眼睛亮的惊人:“清露,去取我的石榴裙来,要那条十六幅的裙子。” 宽幅长裙,大袖短衫,配着锦缡此时的妆容,与堆栈而起的云鬓高髻,再加上她那一身独特的气质,仅是她自二楼的阶梯上上来,便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此时雾霭阁的三楼里,只有一个司微。 司微轻声喃喃:“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这首诗乃是大唐诗仙李太白所做,写的便是杨贵妃,虽司微不曾当真见过杨贵妃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但此时此刻,以司微两辈子见过的诸多美人而言,锦缡当下的形象,于这首诗而言是最为符合的存在。 朱红裙摆,杨妃色大袖衫衣,美人抬眸,明光聚于眼底,顾盼之间,仅是骄矜风情。 锦缡斜眸,掩唇而笑,带着几分欢悦:“我之容颜,可美?” 终究还只是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司微跟着笑了起来:“自然是美的。” 于是锦缡便愈发高兴了:“来,清露,奏乐……我要起舞!” 第14章 近两年清露少有见锦缡这般欢悦模样,见锦缡展颜,清露也跟着笑起:“这就来!” 没有琴筝,没有鼓点,但唯一的琵琶声响起时,便已足够悦耳抓人。 于是琵琶声中,锦缡摇身回首,指尖微抬,于面前微微一遮,露出笑容的同时,回身旋手,已是在原地做了个翻转。 探腰、舒展、回摇、旋身、仰卧下腰…… 琵琶声渐渐转急,锦缡的动作便也随之加快,好似美人醉酒,身形摇晃之间,是翻飞的衣袖,是翩跹的裙摆。 看盛唐之世,一场宫廷内宴的奢华画卷于眼前渐渐展开,靡丽风流之中,那一丝悬了许久的心惊终于落下,于是杨妃醉酒,在百花亭中醉舞,在宫廷夜宴上胡璇,在梦里的佛堂梨树下饮下一杯毒酒,而后醉死梦生。 明明起舞时尚还算欢悦的锦缡面上的笑容愈发绚烂,只是那舞影零乱之中,却好似融入了一些别样的情绪。 此时的锦缡似是当真醉了一般,于琵琶声中忘却了先前早已编排好的舞步,随着音乐即兴而舞。 司微似是看出了些什么,忽而出声:“不够,还不够!” 随着他这突兀的一声呼喊,坐于绣墩之上的清露手下不停,一双鹿眼却抬起朝司微这厢看来。 然而三楼的正中央,锦缡的动作却愈发快了起来,衣袖翩跹,裙影胡璇,一点一顿,似是醉了酒的人万般情绪上头。 司微摇头:“不够——不够羞怒!” “不够——不够怨恨!” “不够——不够醉!” “再来!” 于是一曲将终,却根本没有结束,清露拨弦的速度愈来愈急,终末将落之时却是按着司微的意思重头开始。 舞得兴起的锦缡似是根本没注意到清露手里曲调的重头,只是一个人沉淀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于是越舞,越是放得开来,于是越舞,那股子长久憋闷在心里的气便挥洒开来,于是越舞,不似醉,却似酩酊一场大醉。 醉的酣畅淋漓,醉的怨愤尽去,醉的怅然不醒。 最后,于一声琵琶弦断的残音之中,锦缡旋身委地,唯有长袖舒展,臂弯轻抬,拈起的兰花指间似是捻了一盅酒,就着琵琶断弦的残音,缓缓下仰,凑近了面前,将那最后一杯酒饮尽了。 第24章 于是万般静寂,只余余生一场怅然。 许久,司微鼓掌,轻缓的掌声唤回了二人的思绪。 锦缡抬头,看向一旁站起的司微,以及抱着琵琶不知所措的清露,半晌,舒出一口气来:“要改,曲要改,舞也要改。” 司微轻声道:“无妨,还有时间。” 但时间,终究是不多了。 从一开始的谱曲,再到后来的编舞,再到妆容、衣着发型的确定,再到一次次的编排与修改,三个人却也不是每天都能这般凑在一处。 锦缡姑娘人气再怎么下滑也毕竟是昔日头牌,一路经营至今不至于说一个旧客都没有,于是当锦缡来客人的时候,司微便住回了一开始给他安排在下房的那间小屋,面对着几个明明不过是初中年纪的小丫头明里暗里的打探,以及话语间时不时的机锋。 但他一直也没有闲着,比起这些跟在各个姑娘身边伺候的丫头们,司微要清闲的多,不必守夜,不必伺候人,锦缡没有客人的时候,他便跟着一道看舞乐的呈现效果;锦缡有客人的时候,他便要了炭笔和草纸勾勾转转的春江楼前头的宴客大厅楼上楼下的跑,看晚上点起灯火后大厅里的灯光效果。 而在春江楼前头大厅里跑堂伺候着的大茶壶眼里,就是个黑瘦黑瘦的小丫头在鸨母春娘的默许下,身上背着个褡裢,里头揣着几个雾霭阁里大丫头从刘娘子处借来的几面铜镜,古里古怪、楼上楼下的跑,时不时还掏出铜镜在栏杆上、廊柱上甚至是二楼廊柱顶头镂刻着蔓草纹路的雀替上比划。 比划完了还要拿炭笔在草纸上比比划划,写一堆蜷曲着看不懂的东西。 行吧,司微在计算光线的强弱和反射角度。 古代没有聚光灯、柔光灯甚至是反光板这些东西,他就只能靠着铜镜来聚光,甚至雾霭阁外头结了一层冰的水缸里,他还特意冻了一堆通透的冰棱,打算拿来磨成透镜进行聚光以及进行光的折射……冰这种东西,在炭火烧灼得馨暖旺盛的室内保存不了多久,但只要冻得够厚,能有人在边儿上帮着看上一把,坚持到一场舞蹈结束应该没问题。 就是这铜镜跟冰透镜的摆放位置、折射效果,他得拿着纸笔一点点的计算,还得跟锦缡、清露甚至是神隐在背后的冯春娘沟通,而锦缡的妆造还有舞蹈的配乐也不能只有清露一个人,于是除却在雾霭阁的时间之外,锦缡和清露还要去舞乐师傅们住的乐坊楼子里进行磨合,那乐坊楼子里甚至还有专门用来彩排的舞台……于是时间,也就在忙碌中渐渐消磨殆尽了。 腊月二十七一大清早,锦缡一早起身换了跳舞的裙子,裹了一身厚厚的兔毛裘,后头跟着怀抱琵琶、也上了妆的清露,最后缀着一个打着哈欠的司微去了春江楼里的乐坊楼子。 乐坊楼子一楼便是和春江楼进门时宴客大厅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舞台,台下甚至搁了桌案茶椅,供人歇息观赏,角落里拉了帘幕的,则是一个个分割开来的单独空间,能当小舞台用,功能却又和后世的舞蹈教室仿佛。 二楼则是一间间用帘幕分割开来的教室,案上或搁着琴筝琵琶,或是摆着锣鼓笙箫,再往上的三楼,却是这楼里的教习舞娘、鼓乐师傅们住的地方。 腊月二十七,是春娘一早定下的日子,除夕宴自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便要开始,舞乐笙歌一直要到除夕夜过完次日天明方才算是结束,是以除夕宴正式开始之前,除夕宴上的所有安排都得在春娘的眼皮子底下再过一遍。 一来评定效果,二来,也是分论先后顺序。 司微他们到的时候,楼里的人不多,除却换了一身披红洒金袄子坐在大舞台正下方的春娘之外,便数她身后跟着的五六个身材粗壮的婆子最显眼。 乐坊楼子里的炭火烧得正足,大舞台下头一侧则拉了帘幕,有抱着衣裳脚步匆匆忙忙来回进出的丫头,显然里面有人正在换装。 见了司微他们一行人进来,春娘便把手里的茶杯往边上的透雕如意花几上一搁,靠着椅背便微微抬了下巴:“呦,来得正好。” 春娘斜了眼一旁帘幕后头匆忙进出的丫头们一眼,哼笑一声:“你是最知晓这过台规矩的,也省得教我坐在这儿等那些个新雏儿乱折腾,来得倒是早,半天憋不出一台戏来——既然恰巧赶上了,那也就不必再等她们。锦缡,今儿个你便给她们打个头儿,看个样儿,没得说下回楼里再办春日宴的时候,又是这般手忙脚乱。” 春娘点了点台上:“去吧。” 锦缡倒是没多说什么,只是略一点头,便自身上解了外头罩着的那层兔皮裘,露出内里的一身装扮来。 直到锦缡带着清露走近了准备登台,春娘直到此时,春娘眼底才显露出几分不动声色的讶异: 锦缡平常多是疏懒的打扮,发髻松松挽就,淡妆敷面,轻描眉眼,一身清冷装扮,而方才锦缡刚进来时,却少见的盘起了高髻。 长发分股拧旋盘迭于头上,而后以山倾云颓之势偏于一侧,整个发型看似松散得下一刻便要翻卷着铺散开来,然而随着锦缡动作,却不见有晃动之势。 发间并头的缠花簪上呈卷草状的长叶尾羽搭在髻上,与另一侧的缠珠翘花掩鬓交映相错,行止间随垂珠步摇摇曳晃动。 一副并头缠花簪,一枚掩鬓,一支步摇,寥寥三样东西插在头上,配着她今日所画的妆容却硬生生给人一种疏落有致,人间富贵之感。 第25章 就连锦缡脱下兔皮裘后露出的那一身大袖红裙,也使人于冬日里眼前一亮,细细看去竟是一反先前的疏离清冷,平添几分雍容华贵的气度来。 ——气度嘛,锦缡一向是有的,只是显得有些清高,这些时日在司微的提醒与这一身妆容造型的衬托下,愈发骄奢地端了起来,这股子“贵气”便也就撑起来了。 台上,清露尚未落座,手下便是一拨,随着这一声琵琶弦音响起的,是台下角落里坐着的曲乐班子的迎合。 于是待清露在台前一角的玲珑凳上落座,幽婉前奏将尽,台上锦缡已是起身摆袖相迎,旋手翻转之间便拉开了这一出贵妃醉酒的帘幕。 雾霭阁就来了三个人,两个在台上,就司微自个儿在台下看着。 余光见着春娘招手,司微便不再管台上配合默契的两人,凑到了春娘身边儿去:“您找我?” 春娘看着台上锦缡起舞,微微点了点,侧眼朝着司微看来:“就锦缡这么个脾性,你倒是能说动她,眼见着……这是想开了?” 司微嘿嘿一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锦缡姑娘能有想不开的?” 春娘也不跟司微打这口舌上的官司,只是道:“东家那头递过来消息,说是有贵人将要路过此地,意欲南下,已经着人备好了帖子,只等除夕宴的时候,把人给请过来。” 春娘神色寻常,说话间却似有深意:“若锦缡能把握住这么个机会,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第15章 除夕宴的性质,如锦缡先前所说那般,算得上是作别宴,楼里要除旧迎新,但其实也算不上是多落寞的事。 恰恰相反,每年的除夕宴,算是春江楼、甚至是整个鸠县的一大盛事——除夕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给了某些姑娘们最后一条出路。 过了花期的姑娘们想要赎身,便是不拿她们最最顶尖儿时候的身价来算,却也少不到哪里去,但唯有除夕宴,是每年的例外。 除夕宴上,不以身价相算,唯有价高者得。 ——过了花期的姑娘们,又哪里能和正当红又或是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似的新人们相比? 这价钱一来二去便要再往下跌上那么些许,能叫到什么价,便算是什么价,不再守着昔日最最顶尖儿时候的身价不放,也不乏真有那么一两个情真意切却拿不出多少银子来的有情人和同窗等打了招呼,备了银子就等除夕宴那日抱得美人归。 但终归是极为少见的。 更多的,是春江楼为着除夕宴造势,提前递了帖子,遍邀县里豪绅、过往落脚的商贾登门,于除夕宴时共聚一堂,嬉戏狂欢。 一是打开了局面,打出了名气,搭出了人脉舞台,自然而然,这楼里的客人便也该似是云来。 二是借着人气,托着这些花期将尽的姑娘们最后一把,让她们把脚从春江楼的门坎儿里给迈出去。 三自然该是借着这旧人未去,新人将出之时,为来年要捧的姑娘们造势,也跟着这热闹露个脸。 这不正是一石三鸟,活该这春江楼的东家挣银子不是? 司微立在春娘身边,跟着她一道往台上看去,只是锦缡那道红色身影也只是虚虚在他眼睛里映了一道虚影,根本落不到他眼底去。 对于锦缡这支舞,锦缡自个儿没多说过什么,私下里清露却是盼望着的,也对锦缡这支舞抱了极大的期望。 那是个月黑风怒号的夜里,饮罢了三盏浊酒,借着那些微的醉意,锦缡伴着清露的琵琶声舞出了醉意阑珊之感。 情浓舞急,微醺的酒意里,锦缡伴着司微轻声念诵的长恨歌,整个人都似是沉进了另一个虚无的世界里去,而后又把所有都融进了舞里。 于是所有的情绪到了极深处,所有的体力也都随之挥霍一空,借着残存的那点醺醉之感,被清露轻手轻脚摘取了头上身上所有配饰的锦缡,再一次裹着被子躺在了雾霭阁的三楼地板上,任由炭火熏暖,馨香渐染,陷入无尽黑甜。 “姑娘这人,一向是看得清,却看不透,”清露理了理锦缡的长发,帮她掖好被子,最后在搬上来的镜台前坐下,“女儿家嘛,谁不想要个如意郎君,可就咱们这种出身,又能找个什么样的,才算是如意郎君?” 清露寻常说话总是带着几分妥利与跳脱,唯有这会儿夜深人静,灯火悄燃的时候,才能看出几分属于少女的娴静,眼底澄澈之余却又透着些和煦:“越是得不到的便越是煎熬,越是看得清的,便越是难以信任,见多了男儿薄幸,却偏又放不下自个儿的执念……看清一次,便又要伤上一回,时间长了,念头便难免有些不通达。” “我虽不知姑娘心底到底是怎么想的,但隐隐约约,也能猜出那么几分——你说,于人世吃这般多的苦,能换来什么呢?” 清露支起了镜台,拿出司微这些时日捣鼓出来的东西,借着昏黄的灯为自己上妆,适应着各种妆粉脂膏的用法,也练着手法。 她的眼神不往司微身上放,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就连声音也是淡淡的:“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活又活不好,死又狠不下这个心,于是夹在人世里苦苦煎熬,熬出了一锅苦汤药,却又连个倒的地方都没有。” 清露叹了口气,把画到眼尾却折出一道波状折痕的眼线拿湿帕子抹了,再重新拿起叶筋小笔沿着眼睫慢慢往后描:“她这是看不着往后的路在哪儿,便索性什么都不想了,过得一日算一日……可这回除夕宴,怕是姑娘参加的最后一次除夕宴。” 第26章 “春江楼里的规矩向来不是摆着看的,有对姑娘们苛刻的一面,自然也有为姑娘们好的一面。” “我这辈子还长,就算是妈妈那送了牌匾过来,以后也还有的是机会,只要愿意,总有从这地方跳出去的时候……我这辈子,爹不疼,娘不爱,搁家里头还要受兄弟的使唤,就连被发卖时候换来的那点子银钱,也不过是当初兄长不敢应兵役,又没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才把我推了出来。” 说到这,清露少有的冷笑了一声:“没了一个我,下一个没的又该是谁,躲得过一次,还能躲得过三次五次么?” “后来进这楼里的时候,我只觉着天都豁了个口子,这辈子没得什么指望了……这楼里的规矩也大,收拾人的时候,向来不会把伤露在明面上,甚至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我呢,四五岁被送进来的时候,搁家里也就是捋捋麻线,洗洗衣裳,打打猪草,然后被兄弟们支使着做这做那……会的都是些粗使的活计,那些个描花写字的,吹拉弹唱的,我是一窍不通。” “就连那乐坊楼子里教舞乐的师傅,有时候气急了也会收拾我……不开窍就是不开窍嘛,有什么法子?” “那时候我人小,也不知道拜师傅,认门路,给孝敬,于是就跟着舞乐师傅们混,什么都学,却什么都学不精,跟和他们认了门儿的人能落下许多去。等我知晓要给孝敬的时候已经晚了,人师傅们看不上我这个没眼色的,手上的功夫也跟她们那些个一早给了孝敬的人拉开太多,补也补不上,精也精不了,布置下来的功课就总是离师傅的要求差老远,后来就是罚,罚得人疼得立都立不住,外皮看上去却还没丁点儿伤。” “后来罚的次数多了,乐坊楼子里让姑娘撞见过几回,见师傅们下手越来越重,就把我给要过去跟在身边儿伺候了,就连琵琶跟琴,都是她空闲的时候,把我拉过去一点点儿手把手教的。” “姑娘少有发火的时候,我再不开窍,她也就是拿话本子卷了在我头上敲两记……从我到楼里这么些年,倒是什么乐器拿起来都能来那么两下,可也就是姑娘,对着我不藏私,把我教的比楼里的那些个讨饭吃的舞乐师傅们弹得还好。” 清露看着镜子里倒映出来的昏黄的人影,半晌,拉过司微的手在掌心里握紧了:“我于这人世,虽只活了十几年,却一大半儿的好日子都是在姑娘身边儿过的,旁人怎么着我却是管不着,但我总是想着姑娘日后的日子能安稳着些。” “除夕宴,是姑娘这辈子最后一个脱离贱籍的机会了,哪怕是嫁到个寻常商贾人家做个两头大……哪怕是个妾,是个外室,不都比她这么消沉着,最后被其他的花楼子给买去当做招牌又或是怎么着来得强?” 世人总是说,商贾身份地位低下,却也是要看跟谁比。 于士人而言,商贾算是自降身份,算是贱籍,任是谁都能上去踩上两脚——可士农工商为四民,商贾地位再低下,在官衙里头却也是个正经的商户民籍,与户籍挂靠在春江楼这种地方的姑娘们相比,则又高上了不止一等。 再加上春江楼办事确实讲究,楼里的规矩一向摆得齐整——既是赎身,便为从良,自有春江楼里主事儿的人出面,拿了银子前往官府消了原有户籍,改籍重立。 这再重新立下来的户籍,可就是编入到良籍里去了。 而也就是清露说了,司微方才知晓,原来这古代时候,后宅里的妾与妾之间竟也是不同的。 最高一等的妾名为媵,贵族联姻置庶出女陪嫁为媵妾,媵多为妻族宗祠之女,常见于王族之间的联姻,作为政治需要而言,媵妾在某些特殊时候,地位可与正妻所比拟——譬如说,继承正妻死后留下的男人与儿女,甚至是背后来自宗族的支持。 其次为贵妾,多出身于官宦人家,或是作为资源交换,或作为宗族向上攀附的渠道,又或是来自于皇室的赐予……算是过了明路,半个明媒正娶的存在,按照司微上辈子搭档嘴里的那句话来说,算是敲锣打鼓,拿着轿子从侧门抬进府里的。 再次一等的,便算是良妾,良妾与贵妾相仿佛,只是出身上差了些,多为耕读人家又或是寻常的良籍女子,不得已嫁人为妾,也算作是从侧门迎进来的。 再再次一等的是婢妾,家里的奴婢丫鬟收用为妾,本身便是奴籍又或是家生子,虽被提携为妾室,但本质上来说还是奴籍,多随主家意愿发落, 最次一等的,便是如锦缡她们这般出身的,便又被称之为贱妾,与婢妾一道,便是常人所说的“妾通买卖”这一类的存在。 但正是因着春江楼的规矩与讲究,自春江楼里出去的姑娘们而言,哪怕是嫁为商贾为妾,便也是要先在官府消了原有的户籍,改为良籍——于春江楼里的这些个姑娘们而言,赎身,便算作是新生,更为出嫁。 赎身出嫁的那一日,楼里的鸨妈妈更是要给女儿添妆送嫁的。 清露捏紧了司微的手,于昏暗的灯火之中唯有眼底映着些许光亮:“今年的除夕宴,姑娘必须得抓住这最后一次的机会,无论如何,都得先脱去了身上妓籍的这层皮再说!” “这飘渺阁的牌匾既是已经送来,这楼里年后定然是再没有姑娘存身之地的,出了春江楼,若是被旁的花楼子里给买去……届时便是再有人想为姑娘赎身,娼门妓籍的出身想要再改,那就难了!” 第27章 清露轻嘲了一声,带着几分苦涩笑意:“妾通买卖……户籍不改,身契不消,终归是走到哪儿,都要被主家捏在手里捏一辈子的。” “遇上个良善人家的主母还好,可会从这等地方把人赎买回去的,又有哪家能是个良善的去处?” 正出神间,司微头上蓦然吃了一记巴掌,回过神来便见春娘用难以言喻的眼神看他。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司微只得咽下到嘴边儿的脏话,扯出个虚假的笑来:“春娘可是有什么不满?” 第16章 春娘招了招手,示意司微往她跟前站了站,这才一抬下颌,朝着台上示意:“若非她待人侍物上,总有那么点子心不甘情不愿,她也不至于从高处滑落到如今这份儿上。” “但只要她想开了,那就是好事儿——就凭她今儿个这舞台子,当初答应你的那五十两银子便算是成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得看除夕宴上,她上台之后又该是个什么样子,”春娘这番话说来也是不疾不徐,不紧不慢,“只消她能有今儿个在台上这么用心,这事儿便算是成了——当然,她要是能搭上那京里头来的贵人,那就不止是五十两银子。” 她微微倾身,坐在椅子里朝着司微的方向倚了倚,脸上的笑意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深意:“我做主,再给你添上五十两银子,可好?” 这话一出,司微心下当即便是百转。 俗话说得好,有钱不赚王八蛋……但有些钱,有命赚,没命花。 把锦缡送到贵人身边,这要么是为着春江楼背后的主子搭上一条人脉,要么,就该是为着春江楼的东家在旁人那里寄放一条眼线。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似是春娘这般人物,定然是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她能开出这么个价钱,于她而言定然是稳赚不赔的。 可司微也不过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黄毛小丫头”,便是杀了她这一条命,也都不值这一百两的银子。 而这一切,不过是把锦缡送到那所谓的“贵人”身边的代价……这里头的水,未免太深。 深到能把司微这么个无权无势还没有靠山的小虾米给摁进水里呛死都怕是摸不着半点底。 司微侧眼打量了下春娘的神情,便果断摇头:“十两银子咱不敢嫌多,五十两银子却也不敢嫌少,这一百两银子,拿来买棺材怕是能把人给埋上个几十回。” 司微对上春娘看过来的眼睛,学着她说话慢条斯理的模样道:“这银子,却是烫手烫得人不敢伸手去接。” 司微推拒了,春娘面上却没什么被拂了面子的不愉,只是微微点了头:“成,这世上,半桶子水晃荡的不知有多少,似你这般有自知之明的,却着实难找。” “也罢,既然不愿,那就算了。” 春娘没有再多说,只是靠坐在椅子里,微微抬了下颌去看锦缡的这出舞。 台上,琵琶被拨弄的速度越来越快,舞台中央锦缡的身影也旋成一片虚影,唯有摇曳着四散开来的裙摆,于半空之中卷出一道道波浪似的旋儿来,恰似一朵绽开来的花。 台下,配乐相合的鼓乐师傅们却也没闲着,一个个在这炭火烧得足足的乐坊楼子里渐渐从骨子里沁出汗来,只听这整个楼子里回荡的皆是锦缡反复修改勘定的那支舞曲。铜磬空灵悠扬,编磬清脆灵巧,筝如弹珠迸溅,扬琴重音回响,而琵琶带着一股堂皇之气贯穿其中,引出一幅不需眼观却也足够有辨识度的煌煌之景。 而于一片煌煌之中,是乘兴而起,尽兴而舞,却终究归于怅然,饮尽了世间最后一杯酒的女子。 一曲终末,锦缡委地,余音渐息,响起的是春娘赞许的掌声。 就这么一支舞的时间,乐坊楼子里来得人便渐渐多了,先前掩在帘幕后头换装的十三四岁模样的姑娘也跟着带了人出来,候在台子一侧,看完了锦缡后半支舞。 春娘冷眼扫过如今聚集在一楼的一众姑娘们,不期然便提了声音,就连说的话都隐约带着几分似是冬日里融在茶碗里尚未化尽的冰碴: “锦缡今儿个这支舞,便先压着,除夕宴上,什么时候贵人来了,什么时候再上台——我今儿个,就把话摊开了摆在明面上!” “不管过往将来,如今身处这春江楼里的,无一不是苦命人。” “你们要是有能力有本事,能从这火坑里跳出去,我冯春娘一概不拦着,怎么着都是一条出路,也是一条活路,总比这一身肉皮囊烂在这风尘地里来的强。” 说到这时,春娘面上唇角的线条愈发冷厉:“但能不能让人把你从这腌臜地方给拉出去,就得凭你们自个儿的本事。凡事做之前,先问问自个儿,能不能做到最好,再问问自个儿,那多情薄幸的男人,凭什么就非得要你一个人不可?凭什么?” “今年年底除夕宴上的候场,我便定了锦缡。一来,她年纪摆在这,二来,我也想看看,你们这里头准备的,可能有比锦缡更好的——若是有,我便让她压了今年除夕宴的轴又如何?” “也毫不避讳的跟你们说,这除夕宴总是少不了那些个天南地北的豪商巨贾,说不得也有那些个游戏人间的官宦子、浪荡儿。机会,我就放在这,可这机会你们能不能抓住了,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时间,整个乐坊楼子里鸦雀无声。 第28章 可见春娘于这春江楼中的威势。 当啷一声响,是春娘把花几上摆着的茶盅盖子翻了去丢在几面上,带着里头白晃晃的瓷在几面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方才停下。 润了嗓子,春娘悠悠舒了口气,看着锦缡提着裙摆,后头跟着个怀里抱着琵琶的清露从台上下来,再一撇眼看见边上换完衣裳站在那看了不知多久的小姑娘:“行了,下一个,明雨,你来。” 于是那小姑娘便手忙脚乱的提着裙摆往台上跑。 “成了,回去你跟锦缡说,这两日让她好生休息,准备着除夕宴的候场……还有,先前你让清露跟刘娘子那头说的铜镜还有人手的事,明儿个一早就拨过去。” 说完,春娘也没打算多让司微在她身边多呆,抬手摆了摆,便是示意让她退下了。 司微:“……嗻。” 这一声怪模怪样的回应,惹得春娘皱眉多看了眼他的背影,而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回舞台上去了。 楼里的姑娘们人数不少,除却锦缡这般的独舞之外,更有从乐坊楼子里挑了人手伴舞的、甚至是被乐坊楼子里的师傅们一手教出来的、即将推上除夕宴的小丫头们。 零零总总,有人的地方就有派系,有派系的地方就有争斗,于是师傅们的脸面,丫头们以后的发展,能在台上的露脸,以后在楼子里的地位跟到手的孝敬……使不完的小心机跟后世那些个地方台晚会上彩排的三线八线十八线有的一拼。 反倒是锦缡这么个过期了的前头牌,一向跟这乐坊楼子里的师傅们没什么交情。 算起来她算是带艺而来,又是从京城教坊司那种地方出来的,到了鸠县春江楼便直接挂了牌子,先后也不是没起过几回摩擦,只是到底一个在园子里,一个在楼子里,彼此寻常时候也着实见不着几回…… 按清露的话来说,他们这些楼子里的师傅们虽说教授舞乐,姑娘们学的东西却也不止在这一处,算是半个师傅,却也要靠姑娘们挣得银子吃饭过活。 既不想抛头露面,又想端着架子为人师,又想把这银子给干干净净的拿了,哪有这般好事? 楼里挂了牌的姑娘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楼里挣钱的摇钱树,这些个躲在乐坊楼子里的又算是个什么,能跟鸨妈妈的心头肉比? 锦缡在楼子里略略呆了会儿,多看了两眼上台的姑娘们几眼,便也就唤了清露和司微回返,往自个儿住着的雾霭阁去了。 腊月二十七这一日在春娘面前过台,待整个园子里的姑娘们都过上一遭,眼瞅着也就是腊月三十。 不仅县里各处的堂会多了起来,就连春江楼里较之寻常也愈发繁忙,除却出门赴约陪宴的姑娘们之外,剩下没有客人的,便也抓紧着时间在自个儿的住处再练上几回。 剩下没有舞台的大茶壶和七八岁只能做个使唤丫头的小姑娘们则是张灯结彩紧着楼里各处的布置,于是氛围便在紧张中渐渐热闹了起来。 司微借着锦缡的光,也跟着换了一身新衣裳,虽略显素净,却也恰好称了他的心意,到底不是正儿八经的小姑娘,真要打扮得跟个姻缘树一般四处走动,他还未必能扛得住。 此时司微提了一盏灯,引着锦缡沿着四处裹了帷帐的游廊徐徐前行,朝着前头灯火通明的宴客大厅而去。 在他身后,借着廊上挂着的纱灯映出的光亮,换了一身春娘教人从外头成衣铺子里买来的华贵衣裳的锦缡,配着耳畔明月珰与头上交相辉映的金枝簪等一套头面,竟于灯火昏暗之中多了几分神妃仙子般的华光…… 毕竟这一身再怎么都是锦缡先前那一套的升级版,都是拿银子堆出来的,就连身后上了妆的清露怀里抱着的琵琶,都是春娘教人寻了楼里音色最最好的一把来。 待转过庑门,司微手里的灯便被候在门口的小丫头给接了过去。 扫了眼司微身后锦缡今夜的这身打扮,眼里不由透出几分羡慕来,只是手里还有春娘交代下来的差事,便又很快将那抹艳羡压了下去:“妈妈教锦缡姑娘先上二楼备场,那处摆了屏风茶案,茶酒小食也都备的有,若是饥了渴了,便先用上一些,也莫要用多,免得更衣麻烦、影响台子上的成效。待贵人进门,她会使人上去告知姑娘一声。” 锦缡似是对这一套流程极为清楚,浅浅应了一声,转过花屏,也不等司微上前带路,自个儿便踩了掩在纱幔后头的楼梯往楼上走。 二楼有直通舞台的楼梯,更有专门留给锦缡备场的用纱屏隔开的小间,于是三人便在这小间里寻了蒲团绣墩坐了。 刚没说上两句话,还想着这除夕宴要连开两晚,今晚这才只是个开头,便见锦缡几人先前上来的暗梯那头奔上来个小丫头:“快快,妈妈教我来递话儿,说是贵人到了,待台上的初秧姑娘下来,下一场就得是锦缡姑娘上!” 第17章 这一场舞台,无论之前准备了多久,私下里又练过了多少遍,正式的演出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司微火烧眉毛一样跳了起来:“不是说候场,怎么这才开始多久,人就来了?” 那来报信的小丫头一愣,旋即摇头:“客人的事,咱们哪里管得着?左右妈妈吩咐了,只要客人的那张帖子递进来就教我来通知你们。” 司微定了定神,看向锦缡与清露:“姑娘,我得再跑上一趟,看看他们底下准备的怎么样。” 第29章 锦缡自然也不会拦着,闻言便颔首应下,目送司微一路小跑消失在屏风后头。 锦缡起身,一身红裙绯衣被灯光照耀着,将光打在纱屏上,竟连屏风也隐约透出几分浅红光晕来。 她没有从纱屏后走出去,任由纱屏半掩了她的身影,只是微微低了头,垂眼去看楼梯尽头的舞台上作异域舞娘打扮的初秧赤足而舞。 台上的初秧,便是过了年后,楼里要推的新人——也不算是纯粹的新人。 毕竟楼里的姑娘也就那么多,除却锦缡这般能在园子里有个自个儿单独住处的这一类姑娘算作是楼里的头一等之外,剩下的自然还要再分个三六九等。 似是能得了姑娘们青眼,让人跟在身边伺候,拿来当自个儿半个徒弟的是一等,譬如清露。 年岁又小,又没能入姑娘们的眼,却偏偏容貌出挑,又有能拿的出手的舞乐技艺上的天赋的,则又是一等,譬如初秧。 除夕宴后,待翻过年,无论是原本跟在锦缡身边伺候的清露,还是在宴会大厅里充做清倌人陪客的初秧,便都要在楼里正式挂牌了。 锦缡神色淡淡,教人看不清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身后,抱着琵琶的清露隐约有几分担忧,不由伸手拉了拉锦缡的裙摆:“姑娘……” 锦缡稍稍一顿,转而却道:“紧张么?” 清露摇了摇头:“我不紧张,我只担忧姑娘。” 锦缡似是笑了下,面上却没有多少笑意,只是低声一叹:“傻孩子。” 锦缡和清露还有空闲闲聊,得了消息便从暗梯处一路小跑去寻人的司微却没有她们这般闲适。 作为一个摄影而言,司微合作过很多客户,有些是和公司对接的,有些是司微私下接的私活,拍摄种类也不一而足。 最简单的是现代写真,场景易得,衣着更易得。 其次是cos出片,现场再灾难的妆容,光线一打,后期再加工一下,贴合人物即可。 再次是古装类、神话类视频,涉及场景营造、妆造设计,以及人物神情动作仪态等等,有些时候甚至需要摄影师亲身上阵来表现模拟,但除却出片之外,多半是几条十几秒的小视频,后期剪辑处理一下就ok,这一类短视频最麻烦的部分不是拍摄,而是前期会搞崩搭档心态的妆造。 而司微最不愿接的,就是短剧。 不可控的人设,不可控的妆造,不可控的对白,不可控的剧本,有时候不仅辣眼睛,还侮辱智商。 更难受的是,当某个镜头不符合脚本内容时,要一遍遍的终止拍摄,反复磨镜头,直到符合剧情之后,才能继续往下进行。 ——但这恰恰也是短剧唯一比现场还要可控的地方,短剧镜头可以重来,彩排可以重来,甚至录播的舞台也可以重来。 现场呢? 司微如今就指望着这个现场实现他和锦缡的一场双赢,而一旦出现舞台事故,他能指望着什么来给他一场重来? 拿棍子对着台下的观众一个个念“oblivate(记忆消除)”吗? 台上,初秧暗红色的舞裙旋出一抹暧昧的弧度,白皙的腿上挂着镀金的链饰,于昏黄的灯火中映出一室暧昧生香。 金铃挂在大腿链饰上,挂在腰链上,挂在胸衣上,挂在臂钏上,挂在颈项间,挂在额前,坠在头纱四角,伴随着台下的铃鼓声、钟磬声响成一片,晃得人心也都跟着荡漾。 踩着步子绕臂勾挪的纤臂与不时抬起的长腿于灯火中过于晃眼,晃眼的似是一朵开在暗夜里的曼陀罗华,美的勾魂夺魄,却又彰显着潜藏在暗夜里的丝丝缕缕……惹人沾上瘾毒的诱惑。 随着一声鼓响,咚地一声,台上人定住身形,错手掩面,而后徐徐摘下脸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流苏脸饰,缓缓抬眼看向台下。 厅中一片静寂,旋即而起的,是不知何处高声应和的一声喝彩:“好!” 初秧朝着台下略略一福,掩了头上头纱拢住身子,自台上一侧的台阶下去了。 而借着初秧在台上这会儿已经排查过一遍周遭布置的司微,也暗骂一声,一路小跑着从暗梯冲向二楼,去了正对着舞台的包厢外的廊柱处。 大厅的横宽纵深、大厅里灯火的亮度,以及灯火排布的位置,司微一早心里有数,这样的光线环境下,对于初秧这种风格的舞有着极强的环境加成,但对于锦缡来说,仅是氛围上,便已然形成了一层削弱。 而以当下的条件,别说柔光灯、聚光灯,就连个颤颤巍巍能亮起来的2瓦的小夜灯都没有,现有条件也不支持司微动手去搓…… 已知光在传播过程中会受到消耗,于是哪怕通过反射、折射来进行聚光,也很难超过光源本身的光源亮度——那就只能锦缡上场之前,提前点燃更多灯火,进而营造一种实质意义上的“灯火通明”的即视感。 一盏盏灯逐渐亮起,桑蕾色的雾绡纱幔缓缓落下,那是一种类似于香槟色却又比香槟色更淡、亮度更暗的一种颜色,伴着纱幔上以稀释了不知多少倍的浅淡颜料绘就的模糊宴饮图,渐渐便融进了此时的烛光里去,使人望之恰似雾里看花,隐隐约约,朦胧一片。 琵琶的幽咽声悄然而起,伴着这一声琵琶声响,隐匿在暗处的曲乐班子们瞬间便应和了上来。 一瞬间,仿佛一幅繁复瑰丽的盛唐画卷在众人眼前徐徐展开,其场面之宏浩,其仪仗之华美,其美人之高贵雍容,倏然便在众人眼前拉开了序幕。 第30章 司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先前排布好的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照他所预演的那般一一呈现,然而二楼楼上,正对着舞台处的持镜人却不见了。 “这楼里的大茶壶真真靠不住,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无钱只等鬼推门……” 司微吐槽着,一路压低了脊背,一溜烟儿从包厢的槛窗底下窜了过去,把早已备好的铜镜对着舞台举了起来——恰好便是锦缡于台上亮相的那一瞬间,一道不知从哪里折射出来的光悄无声息地打在了她身上。 在灯火通明的室内,这道光并不起眼,甚至显得很是柔和,然而却恰恰是这一道光,映在锦缡身上,衬得她的气色愈发明润,眸中瞳光愈发清亮,衬得她那一身衣裳与她周身所显现出的那抹气度分外迫人。 那是一种近似于久居高位的雍容,一种万物映不进眼底的淡漠,与高傲到近乎居高临下的睥睨。 琵琶为骨,编磬为肌,筝声琅琅,扬琴托底,所有的乐音在这一刻硬生生把整个宴客大厅的氛围推至了最顶端。 妖娆美人喜欢吗?喜欢。 喜欢什么呢?喜欢她的皮相。 高贵到眼底映不进凡人的神仙妃子喜欢吗?喜欢。 喜欢什么呢?喜欢征服她的感觉。 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常劝风尘女从良,偏拉良家女下水,愈是得不到的,愈是朝思暮想的惦记。 司微恍惚间想起锦缡当初问他:“你凭什么觉得,这一出贵妃醉酒的舞,偏能让我在这春江楼里翻红呢?” 司微当时的回答是:“男人爱的,未必是女人本身,更多时候爱的……是他自己的幻想。” 锦缡无言,半晌在他额上戳了下:“你又知道了?你个小女子,说起这些,是真不害臊!” 就在司微举着铜镜往台上看的时候,他却没注意到,就在他方才溜过来的槛窗里,有人正靠坐在圈椅里偏了头来看他。 有人从惟帐后头掀了帐子出来,带了几分世家子的风度,长眉凤眼,下颌棱角却带着几分温润:“公子,查过了,没有什么异样。” 秦峥轻笑一声,抬手挥了挥:“行了,别忙了,都歇着吧……我就说你小题大做,你偏还不信。” 原本在屋里检查床铺的、掀开香炉查验的人把东西复归原位,朝着秦峥一抱拳,自去了门边守着。 萧逸叹了口气,抬手提了温在茶炉上的茶壶,将倒扣在茶盘里的杯子点了两个出来:“出门在外,到底得小心着些,这鸠县虽说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可能提前备了帖子,摸透了公子行踪,还知晓了公子此行化名身份的……却未必是个小人物。” 茶水淅沥沥地注入杯中,被萧逸捏着递到秦峥面前:“你此行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八条命的不够赔的。” 秦峥轻笑,接过杯子靠着椅子往后一倚,氅衣随之搭在椅背上顺着扶手滑下,手里茶水微晃却没有撒出分毫,只是他神情里到底还带着几分百无聊赖: “无非就是京里有人走漏了风声,这背后递来帖子的人借此向我卖个好,提醒我一句而已。” 秦峥微微抬眼:“但凡这人对我有半点儿敌意,送来的就不是这么一张春江楼除夕宴的帖子,合该是夜半上门的杀手刺客。” 萧逸立在秦峥身后,视线往窗外一扫,便见着了走廊拐角处搬着个铜镜正往舞台上看的的司微,声音不由更压低了几分:“那公子为何还要涉险往这春江楼跑上一趟?” 第18章 廊上的架子灯透过大开的槛窗映进来打在秦峥脸上,于是便以鼻梁成了一道分界线,一张脸半是明亮,半是阴影。 秦峥长眉眉尾掩在鬓角处散碎的鬓发里,半垂坠着的眼帘拉长了眼型,使得含笑的瑞凤眼被消减成狭长的凤眼,将掩在黑暗里的那半张脸无端衬出一股子锋锐,就连他唇角嗪着的那抹要笑不笑的弧度都带着几分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你说,什么人,才会在这大过年的不好好跟家里人团聚,紧盯着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行踪?” 萧逸哑然失笑,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愈发温然:“公子也算无关紧要的人?” 秦峥一撩眼皮子,斜过去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一笑:“我爷爷可还活着呢,我算是什么紧要的人?” 这话,秦峥能说,萧逸却是不能接,于是屋里便陷入了沉默——却也并不寂静。 窗外,乐声煌煌。 台上,锦缡摇身回首,下颌微抬,指尖微收,躬身下探,做出一个羞怒的姿态来,连连后退,却是一场舞拉开序幕。 随着琵琶声渐急,锦缡的动作急中有缓,韧中有脆——那是一种看上去很是舒缓,并不觉着眼花缭乱的姿态,然而动静之间若是想要跟着她的步伐去模仿,却是一息之间,她身形已然变换了数次,教人丝毫抓不住她所留在人眼眸里的痕迹。 叮铃一声被掩藏在乐声里的一声脆响,没有惊动台上沉溺于舞中的美人,也没有惊动台下的看客,就那么随意的、随着锦缡的胡旋而被甩出去的那支鎏金步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舞台上,而后沿着惯性划出去老远。 台上,槛窗里,秦峥捧着温度逐渐妥帖的茶水杯靠坐在椅子上,目光自那枚脱离主人的金步摇上掠过,而后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收回目光,询问站在他身后的萧逸: 第31章 “要不要打个赌?” 萧逸眉头一跳,带着几分迟疑:“……什么赌?” 秦峥低笑一声:“我赌,楼下台上的那个美人,出身京城。” 萧逸的目光顺着槛窗看了出去,最先入眼的是外头走廊一侧端着个银镜对准了楼下舞台的司微,而后才是舞台上的锦缡。 萧逸盯着锦缡的身影看了许久:“……我赌她不是。” 秦峥饶有兴致地把头朝他那边歪了歪:“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萧逸道:“自公子决定南下,我们一路虽不说日夜兼程,却也用的都是上等的好马……她若是一路自京城而来,将近一旬的日程,若是骑马,她哪里来的体力上台跳舞?” “若是坐马车……行程颠簸之下,就算是个习武的女子,也该晕头转向了。” 秦峥不知可否:“那赌注呢?” 萧逸想了想:“一坛好酒?” 秦峥:“……如此风月无边之地,旖旎之乡,你脑子里就只有酒?” 萧逸眼底透出几分愕然:“公子,你转性儿了?” 秦峥没理他,手中捏着杯子不住的转,眼底透着些许思量,半晌,指节突然一停,杯中茶水泛起一圈圈涟漪,却始终不曾洒出半分: “就拿楼下那个女人做筹码——若我赢了,给美人赎身的银子你来出,美人归你。” “若我输了……我掏钱,你找人把她送到郡王府便是,剩下的事不用你管。” 秦峥靠在椅子上,偏了头去看站在他侧后方的萧逸:“怎么样?” 萧逸沉吟着半晌,颇有些不信他在这个时候突然想女人,仔细琢磨一二,便显得有些犹疑:“公子……是有什么打算?关于南边儿的?” 秦峥哼笑一声,把手里暖手的杯子往旁边花几上一搁,只有手腕不经意间搭在桌子上,漫不经心盯着台下旋舞的美人看: “我堂兄弟那么多,我爹也都还活的好好的,就算是押宝,我这也算不上辈分,一个万一,竹篮打水一场空都算是轻的,就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秦峥似笑非笑地:“这种事儿,向来是庄家通吃,哪有稳赚不赔的?一个弄不好,这可就是一家三代的经营都给搭进去了。” “除却是被逼到没了退路,谁会这个时候往我这灶塘里添柴?今天这份帖子,与其说是京里有人盯着我,趁着这个时候给我送好,不如说……” “这人盯着的,是南边。” 这话一出,厢房里的氛围霎时一静。 只有秦峥略带几分闲情逸致地开口:“敌人的敌人,虽未必是友,但也没必要把这送到手边的东西往外推不是?” 都是打小自京城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世家子,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自然也都听得懂秦峥的打算。 但萧逸还是皱了眉:“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既然京里已经走漏了风声,那想来南边也该接到消息了,公子要是再接着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只怕……” 萧逸剩下的话没说完,秦峥却轻笑一声,指尖在桌上叩了叩:“只怕什么?……有来无回么?” 秦峥淡淡道:“……倒也不至于。” 萧逸轻咳一声,提醒他:“公子……我萧家家法,可不是在宗族祠堂里供着的。” “挨一回,是长记性,挨两回,是意外,挨三回……” 秦峥开口:“这第三回,不是还没挨上呢么?” 不过话说到这里,秦峥也没了再往下说的兴致,把水杯端起来往萧逸怀里一扔,摆手道:“行了行了,我知晓了知晓了,不让你背锅便是。” 措不及防把茶杯接在手里,洒了一手水的萧逸:“……公子知道就好。那接下来怎么着,是打道回府,还是?” 秦峥嗤笑一声:“打什么道,回什么府——玄霄,去问问台上那姑娘的身价,再问问她原是打哪儿来的,可是京城人。” 门边守着的侍从打扮的人抱拳应下,转而开了门朝楼下走去。 屋里,秦峥靠坐在椅子里,往后滑了滑,任由身上大氅顺着椅子边角处滑下拖在地上: “若那女人不是京城出来的,便当我是收了这春江楼东家的好意,顺着给他一个能搭上来的梯子,左右郡王府也不差多养她一个女人……若她当真是京城出来的,你便替她赎了身,往南边去的时候,她能用得上,毕竟能从教坊司脱身的,朝里地方,多半是有自个儿的门路。” “就算没有,为了南边的事,只要有她在,这春江楼背后的主家,总也要想了办法把对手的老鼠尾巴给揪出来递到咱们手上。” 萧逸沉默了一会儿,理了理背后的思绪,显得有些愕然:“公子的意思是说,她有可能是景升二十一年的罪臣臣属之后?” 秦峥嗤笑一声:“不然呢,你觉着,鸠县这地儿,能养出这么个能跟教坊司的郑十三娘相媲美的舞姬来?” “学过的东西,只要她学过,那就势必要留下痕迹……她身上,有着郑十三娘的影子。当年在教坊司,应当也是得了郑十三娘的真传——不是谁都能把郑十三娘那一套以情融景,借舞融情的法子学得来,用得出的。” 萧逸皱眉回想了一会儿,迟疑开口:“郑十三娘……那是谁?” 秦峥:“去年年初,我被人押着押去教坊司关了三个月的时候,认识的教坊师傅,往前推三十多年,京城教坊司二十四楼的魁首娘子。” 第32章 萧逸:“往前推三十多年……我还没出生呢,公子,你口味当真是……” 秦峥没理会萧逸玩笑似的打趣,他只是沉默着。 秦峥的耳畔,是楼下传来的悠扬曲乐,是窗外廊道上交相辉映的灯火,是楼下台上翩然而舞的美人身影,然而他坐在这里,却始终有些神思不属:“翻过年,就该是景升四十四年了吧?” 萧逸应了一声:“是,翻过年,就该是四十四年了。” 秦峥脑海里翻来覆去的,却都是些泛黄的文牍卷宗:“景升二十一年的那场抄家案,哪怕只是透过昔年留下的案卷,我都只觉着那卷宗上沾满了血腥气……这才多少年,谁给他们的胆子,敢让当年之事重演?” 萧逸也沉默了,半晌,方才道:“公子,从景升二十一年至今,已有二十二年,待翻过年,便该是二十三年……二十三年,从地方再到京城,也该换了至少三批官员了。” “……是啊,比我的年岁都要大将近一轮,”秦峥眼底沉沉,“当年之事倘若再次重演,你说……我爷爷的身体,还能撑住么?” 萧逸也沉默了。 不多时,去问身价的仆从敲门进来了:“公子,已经问清楚了,春江楼除夕宴上,若要为楼里的姑娘赎身,得跟楼里的大茶壶拿了姑娘的腰牌并着出价的银两价钱送去鸨母那处暗拍,价最高者得。” “那鸨母递过来的价钱,约莫是八百两方才能拿下此次暗拍,若是银子不凑手,她那里倒还能再帮着公子再掂量掂量……” 八百两,对于秦峥而言倒也算不得太多,但对于这么鸠县这么一个地方而言,八百两的身价也颇为不便宜了,能掏得起这个钱的,多半是些官宦子弟,又或是豪富之家。 略一沉吟,秦峥抬眼看向玄霄:“那可有问清楚,那姑娘是否来自京城?” 玄霄抱拳:“公子妙算!” 立在秦峥身后的萧逸脸登时便是一变:“公子坑我——公子分明一早就看出来她跟着那劳什子的郑十三娘学舞!” 秦峥轻笑一声,偏了偏头,悠悠然开口:“是啊,去年年初,那三个月的教坊司总不能教我白住,往前推三十多年,你没出生,难不成我便出生了么?” “……你看,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萧世子,掏银子吧。” 第19章 春江楼整个宴客大厅灯火掩映,布置在暗处分配了位置的大茶壶们,从冰桶里取出削磨成凹面的冰棱镜,朝着一早定下来的高度角度映照了过去。 光从冰棱上穿透、被冰棱折射着转换了光路,又被四周一早准备好的小丫头们捧起的银镜阻拦、反射,朝着楼下的舞台上聚集而去。 纱幔朦胧,却又有柔和的光线打落在纱幔上,随着纱幔于空中漫不经心的飘摇,于是那光便也随之荡漾起来,一时放眼望去,整个大厅尽是浮光掠影——像是一整块琥珀色的水晶破碎成锋锐的棱角,折射着光芒的同时,却又似是被融化酿成了蜜一般的静谧。 然而这种静谧注定了只是眼睛的错觉,不知从哪里打来的光落在了台上,落在了台上舞着的美人的身上,落在了美人的眼睛里——衣衫华美,钗环琳琅,朱红的花钿下,是一对映不进台下人身影的明眸。 佳人遗世,伶仃醉舞,自成一景。 台上伴着琵琶筝琴所奏的煌煌之乐翩然而舞的美人悠然而起,碾足,拧身,下腰,探手,点提……明明身着红裙绯衣,却不见有丝毫轻佻妖艳之色,举止皓然间盈有贵气,仿佛享尽了人间富贵,又似是天边身着宝衣的神仙妃子。 而随着她发间的金步摇倏然脱坠出去砸落在台上滑出老远,整个春江楼的宴客大厅都随之静了下来,唯有琵琶声伴着无数乐音于耳畔回响。 台下人眼里映着的,唯有台上似是醉得舞影零乱,却教人无端牵挂着的、如置身云端富贵的美人。 谁能说杨妃不美呢?这种美,是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是后人津津乐道的富贵,更是她缢死在马嵬坡时,该是甘愿为君从容赴死,又或是怨愤难消,不甘而亡的心境……更是锦缡这一舞里耽于享乐,溺于情爱,今朝有酒今朝醉,只待醉死梦生的沉沦。 台下角落里,掩在屏风后的席间,有一身儒衫的才子喟然一叹,偏了身子与身边陪酒的姑娘低语,却是在打听台上人的消息。 于是那姑娘嗔了一声,把原该捧到才子面前的酒就那么往桌面上一放: “你们这些个男人们,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管人家该是叫个什么名字,又是个什么来历?既是看上了旁的姑娘,又何必这大冷的天儿把我从后头的园子里叫出来,跟你在这大堂里陪酒?原是我那儿烧着炭火、暖着汤婆子的被窝不够暖和么?” 被姑娘这么怼了一通,才子倒也不生气,只是笑着自个儿捻了那桌上的酒杯微微摇头:“……我是叹,这姑娘也是个苦命人。” 那姑娘依旧不依,朝他使着小性儿:“这楼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苦命人?” 才子轻笑着,把那杯酒饮尽了,抬手把她揽进怀里,只一双眼睛却还看着台上:“这苦命人,和苦命人,也是不一样的……有些人,愈是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才会活得越来越苦。” 姑娘在他胸膛锤了一拳,使性儿的不理他了。 唯有才子摇头叹息:“曲是好曲,舞也是好舞,只是镜中月,水中花……注定了她所求的东西,此生难得。” 第33章 台上,琵琶声渐低,随着铜磬悠扬漫长的一声回响,美人红裙委地,仰卧探月,而后缓缓收手,饮罢了手中那最后一杯虚无的毒酒。 宴客大厅中原不该被点亮的灯火随着场中余音次第灭下,原该折射在纱幔上的掠影浮光随着银镜的收起与冰棱的撤下而渐渐消失,就连台上逶迤而下的绘着朦胧宴饮图的纱幔也被缓缓收起,唯有台上委地而坐的美人,缓缓抬眼,第一次正视了台下所有的观众。 而后起身,容光明艳,姿态端方的朝着台下缓缓一福,转身离去。 而也就是此时,整个宴客大厅里登时便沸腾了起来。 此前初秧下台之后,大厅里也曾骚动过一阵,只是因着锦缡即将上台,没有那般多的人手,穿梭于大厅里的小丫头们快速转上几圈,手里捧了一堆牌子便步履匆匆退下,于是很快平复。 然而此时整个大厅却是无时不有人在招手,于是先前布场的那些个小丫头和大茶壶们,也有半路上便拐道去做旁的—— 这些司微便不管了,左右拿到手里的银子也不是他的,舞台结束,看看这台下的反应,也约莫着是这场舞台算是大成功了。 ……虽然他自觉自个儿在里头没起多大作用,凭着锦缡那舞乐双绝的模样,哪怕没他司微,只要她想,约摸着人自个儿就能打个翻身仗,无非就是以前念头不通达就是了。 司微揣着怀里的银镜往锦缡原先候场的、用屏风隔开的小间儿里走,刚转过一处包厢门口,紧接着便在槛窗边儿上见着了里头坐着的人。 约莫着是十四五、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眉高鼻薄唇,鬓角散着些许碎发,若非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刺绣玄氅,这人更像是个背负着世仇过往的少年侠客,不羁里透着股子不符合年纪的沉—— 但江湖人嘛,大多都是千里走单骑的孤客,撑不起他这一身看似低调,实则奢侈的衣裳。 此时这人一张脸被灯映着,一半阴一半阳……老实说,没看清他掩藏在暗面的那半张脸的时候,司微脚步有瞬间的迟疑。 毕竟大晚上的,他又只有这么半张脸露在外面…… 司微默了默,怀里抱着镜子朝那人一笑,正待略过这个一看就知道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时,便见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前。 二楼廊上的人不多,先前抱着铜镜捧着冰镜的人大多被司微安排在了不起眼的地方,只这正对着舞台的一处地方怎么也避不开,安排在这的大茶壶又跳票了,司微只能自己顶上,一时也忘记了这楼里有数条暗梯,于是便跟人对了个脸贴脸。 司微只得上前,学着楼里小丫头们的那副模样开口:“公子可是有事?” 秦峥微微偏了脸来,点了点司微怀里的镜子:“你们楼里,怎么想着拿冰镜和铜镜来往舞台上聚光?” 司微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入射角、折射角和法线的大量计算工作,都是先前他为了把光聚在舞台上时一点点试摸着算出来的,但这些跟一个古代人根本说不通…… 而且,以他在这个世界这么多年唯一一次,与超出自己阶层的人的相遇来看,他不认为这些有钱又或是有权人会对普通百姓有多少的友善。 于是司微在短暂的沉默后,低垂了眼作出个恭谨的姿态来:“公子可见过夏日水榭里映在墙上的粼粼波光?水既然能把天上落在水面上的光映到墙上,仿照水镜而做的铜镜又为何不能把烛光映到旁的地方?” 秦峥一时哑然:确实是这么个道理,不过…… 秦峥隔着槛窗探出手去:“你且把你怀里的那枚铜镜拿来予我一观。” 这话秦峥说来自然,却充斥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司微皱了皱眉,打量他一眼,还是把怀里的铜镜递了过去。 在这个时代,一枚铜镜价值不菲,毕竟是一个以铜钱为货币的时代,铜镜又是以铜打造,使磨镜人反复打磨开光过后才能映出人影,最亮的镜子据说能映照出主人的头发丝儿来——当然,镜中的颜色也还透着铜特有的本色。 然而司微如今递过去的那枚铜镜却与寻常镜子不同,从镜子背面还能看出青铜质地的镂刻花纹,然而映人的那一面,却是一片银亮,待人影照应其中,显出来的竟是本色。 秦峥将镜子拿在手里来回把玩片刻,复又再问:“这枚镜子因何又与寻常镜子不同?” 司微:…… 司微急着去寻锦缡,懒得再应付这种无关人等,于是垂了眼,学着楼里小丫头那样福了福身:“不知。” 秦峥身后,萧逸看了眼秦峥拿在手里把玩的镜子:“若公子想要,不妨让玄霄再跑一趟,问一问这楼里的鸨母。” 秦峥轻笑一声,把这枚镜子隔着窗户往外头站着的司微怀里一扔:“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没必要。” 说罢,他侧脸看了眼正皱眉接过铜镜的司微,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行了小丫头,脸上不乐意的表情收收,下回别离包厢窗户门口太近,若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惹恼了哪位姑娘、客人,那可就有你受的了……去吧。” 除去工作场合实在避不开以外,司微向来不喜欢和这些说话间透着股子傲慢的人打交道,尤其是一看就跟自己不是一个层面上的人打交道。 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透着股子敷衍地应了声是……倒不是他把人好心当成驴肝肺,而是锦缡这一场舞台结束,他应该也不会再在这春江楼里多待,这一句叮嘱虽是好意,但于司微而言…… 第34章 行吧,他下回会注意。 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回…… 司微沉默着把铜镜揣回怀里,锦缡下台时是在一楼,也不知她这会儿到底是在哪里。 司微心底记挂着锦缡,心思也不在面前的人身上,接了话便潦草的朝着屋里的人行了个礼,匆匆朝锦缡先前后场的小间儿奔去。 将将走远之时,耳畔却还听见身后屋里那人和身后人轻嗤:“年纪小小,气性倒是挺大,听不进话不说,待人也敷衍潦草的紧……” 有人低声附和了一句:“在这楼里时间长了,身上棱角再锋锐,也都得磨平了,只是早晚的事。” 司微:……表现的不够卑微讨好真是对不起哦。 锦缡原先候场的那处屏风早已被挪走,司微拉着身边匆匆端着茶点路过的小丫头一问,方才知晓锦缡已经去了一楼宴客大厅与后头园子相连接的庑门处,于是也顾不上问这用完的镜子要还给谁,揣着便一道顺着楼梯下去追锦缡去了—— 左右这楼里守门的大茶壶都知道司微这号人,寻常时候也不会轻易让楼里的小丫头们往外头乱逛,这镜子教司微揣了也就揣了,反正又不能带出去。 司微到的时候,锦缡身上已然重新披了兔裘,正和抱了琵琶的清露站在庑门口处说话,见司微奔来,便朝他一招手: “快来,妈妈那说是有了花拍的结果,让我们过去一趟。” 第20章 春江楼除夕宴的花拍一向是暗拍。 姑娘下台后一个时辰的时间里,拿十两银子找楼里大茶壶要了刻着姑娘名字的腰牌,并着把估算好价钱的纸条子一道送往前院一侧春娘住的院子里,剩下的,便看是谁出的银子价钱更高了——这是赎身的价。 自然,也有不那么高的,譬如早在锦缡前头下台的初秧。 初秧刚自台上下去,堂中便有人招手唤了小丫头过来递了一两银子,要了刻着初秧名字的木牌,又并着自个儿的出价一道写了条子递了出去。 这种的,便是春江楼里新人花拍的价,只为买一夜贪欢,却也是价高者得。 于是楼里各处都有小丫头们四处走动的身影,尤其是春娘住的那处院子,往来的人更多。 司微和清露跟在锦缡身后,一路随着前头引路的小丫头朝着春娘住的小院里走。 这会儿子正是春娘忙着的时候,堂屋里的帘子大开着,任由小丫头们端着木盘子,盘子里搁着刻着各个姑娘名字的木牌,并着买家为着姑娘们出的价钱——十两银子的,是姑娘们赎身的准入门坎,算是暗拍的保证金;一两银子的,是新人初夜归属权的准入门坎,过了这道门坎,跟那些个赎身的姑娘们一样,凭银子说话。 若是楼里正经挂牌的姑娘,这除夕宴便该是她们涨身价的日子,倒是没了这额外银子的花费——自然,去陪谁不去陪谁,还得是看银子。 春江楼嘛,一向做的便是这种买卖。 于是从前头宴客大厅送来的牌子、银子并着各种纸条,再有那些个姑娘们撞在一起谁也不肯退让的客人……来来去去的,便都是些繁琐却又一个弄不好便要翻车、翻脸的事儿。 于是刚踏进春娘住的这处小院儿的门,沿着游廊往前走了几步,还未靠近正堂,便听着春娘指着手底下一个大茶壶的鼻子大骂: “怎么着,他是县学教谕之子又如何?一个正八品的教谕就能把你唬得劲儿巴扎的?莫说他是县学教谕之子,便是他爹宋教谕亲至,该掏银子的也还是得掏银子!既已报了家门,去,往宋宅走一趟,也不必再多声张,便知会了宋教谕说他儿子在春江楼借着他的名声抖威风……” “一个暂且不过过了童生试的童生,十几岁该成家的年岁竟连个秀才都还没考下来,竟还有这等大的脸面在我春江楼耍威风不成?” 春娘的声音之响亮,使得隔了数丈尚在游廊上的司微几人也听了个一清二楚,倒是不比先前哪怕是在乐坊楼子里过台时那般有坐筹帷幄的气度,更像是被这一摊子鸡毛蒜皮的事给惹毛了的母老虎,就连声音里都透着股子泼辣凶戾: “三岁小儿上了茅房都还知道擦个面儿上光,你们呢?低声下气先把人安抚住,等离了人多的地方再寻法子,这是多难的事儿?这么点子事儿你们都办不好,什么事儿都指望着老娘出头给你们收拾烂摊子是吧?这要是离了老娘,这楼里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吵归吵,骂归骂,正堂里一直进进出出的小丫头们却没停下脚步,一个个跟流水似的把东西搁下就恨不得掩着耳朵跑路。 显然,正堂里春娘叱骂归叱骂,手底下却一直没停了活计。 把一切都听在耳中的司微:…… 果然,哪个世界的服务业都不好做,只要是跟接待有关的,再多的备套方案都抵不住偶尔来自顾客或是来自同事的幺蛾子。 司微本以为那小丫头要引着他们去正堂,然后沐浴一番来自春娘的口水,哪知过了游廊,就在靠近正堂一侧的厢房门口停住了脚步。 小丫头上前把门打开,迎面扑出来的便是一股暖意,里头显然早已点上了炭火。 而屋里被暖意熏的昏昏欲睡却打扮的一身喜庆的婆子却是被这一声惊动,登时从玲珑凳上站了起来。 连带着一双带着些许新鲜米白色软眼屎的昏花老眼也跟着看了过来,神情里透着几分受惊后的紧张:“……姑娘。” 第35章 锦缡淡淡应了一声,裹着兔裘踩着刚换回来的靴子便踩进了厢房里铺着的地衣上。 司微和抱着琵琶的清露跟在锦缡身后,一道进了这处厢房。 厢房里的东西不多,摆设也隐约透着几分古怪——说是女子闺房,却不见有床,说是书房,却又在临窗的地方摆着一套梳妆柜,柜上立着的,是半人高的铜镜。 这铜镜和司微先前借来的铜镜一样,按着司微的意思外头都添了一层锡汞齐,映在人身上,白是白,黄是黄,比先前摆在锦缡屋里的那面只有人头大小,且颜色昏黄的铜镜相比,显得格外清晰。 对人影映照的清晰程度,几乎可与后世的水银镜相比……和水银镜差的,约莫就是锡汞齐一个涂在铜镜上,一个涂在玻璃上。 也正是凭此数十面人脸大小的镜子,并着拿铜盆冻出来削磨过的凹透镜,司微才能在方才的宴客大厅里布置下来那么一道起着聚光效果的舞台。 “妈妈说了,今晚上有京城里来的贵人看上了姑娘,还附带了八百两的银子要为姑娘赎身。” 先前引着司微三人进来这处厢房的小丫头口舌伶俐,看向锦缡的眼底也还透着几分艳羡:“这会子已经着了人往县衙里走这一趟,待县衙那头的人回来,姑娘这可就算是脱离苦海了!” 屋里先前坐在玲珑凳上打瞌睡的婆子抹了把眼睛,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得一脸褶子,不住跟锦缡道喜:“恭喜姑娘、恭喜姑娘啊!” 正说着,先前引路的那小丫头便悄无声息地阖上门出去了。 屋里,司微和抱着琵琶的清露立在一边,看着那婆子嘴里一连串的喜庆话,又是端了脸盆又是倒了热水过来伺候着锦缡卸了脸上妆,又抹了一层清透的甘露胭脂——没颜色的那种。 听这婆子说,这东西放在外头都是高门大户采买来给家里女眷冬日涂抹防冻护肤的。 锦缡坐在梳妆台前的绣墩上,看着镜子里自个儿的模样,却是自进了这屋里便一直没说话,任由婆子卸了她脸上的妆容,也卸了她身上的头面首饰。 司微皱眉,不由凑近了身边的清露,轻轻拿手肘撞了她胳膊一下:“这是要做什么?” 清露眼底透着股子欣喜之意,偏了头在司微耳畔悄声说道:“新嫁娘,总是要画新妆的。一会儿,不仅会有人送来给姑娘穿的嫁衣,还会给姑娘送来一套鎏金足银的头面首饰,两箱子的布匹,这些都是楼里妈妈算作给姑娘们的添妆——像那鎏金足银的首饰,可不是这楼里随意一个姑娘都能有,再怎么,都是在后头园子里有自个儿单独住处的姑娘们才能够得上的。” 这话一出,司微便懂了,也就是说,姑娘们的添妆,也是跟着姑娘们在楼里的地位来的。 锦缡头上的首饰被取下,高盘的发髻也被婆子一点点的拆散,婆子手里拿了沾了头油的梳子在锦缡头上从头顺到尾,嘴里更是念念有词:“一顺顺到尾,举案又齐眉,二顺顺到尾,顺风又顺水……” 司微大囧。 正听婆子念叨着,便见厢房的门再一次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春娘并着两溜的婆子。 春娘后头跟着的五六个婆子手里也没空着,一个盘子里托着嫁衣,一个盘子里摆着鎏金冠,后头的俩婆子手里捧着的,是摊开摆放的一套头面,从簪钗梳篦,再到耳铛臂钏……莫说是头面,便是挂在腰上的、环在腿上的、扣在脚腕上的,这么一套下来,从头到脚算是全顾到面了。 再后头的两个婆子则是各自搬着约莫有后世28寸行李箱那么大的箱子进来了,听清露先前所说,应当便是春娘要给锦缡的添妆了。 “行了,把东西摆下,该给姑娘用上的摆到梳妆台上去,该收起来的也就先放这两个箱笼上,东西搁下你们就去盯着厅堂那头的花牌,莫要出了差错。” 春娘这么一吩咐,跟在她身后的两溜婆子自然应下,箱笼落地,东西摆好,人也就跟着退了出去,举止之间看上去竟颇有规矩的模样。 门扉轻轻阖上,春娘也不用人招呼,自顾自敛了袖子在椅子上坐下,抬眼朝着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看去,于是二人视线在镜中碰了个巧。 春娘叹了一声,微抬了下颌示意了下屋里摆着的箱笼以及摆在箱笼上的那一套首饰:“这两个箱笼里装着的,皆是绢罗,并不名贵,却恰是能用在四季衣裳上的料子,穿了也不逾矩。至于这套首饰,你且自个儿保管好……” “一个女人家,生活在那些个大宅院里,若是连自个儿的嫁妆都保不住,那她这一辈子,都得是受人算计、受人欺负的命。你呢,就把这些东西连带着你在楼里这么多年存下来的体己银子收好了。” 说到这,春娘一顿,再抬眼时看向锦缡的眼底已是一片冷厉:“这些就是你往后大半辈子的命根子,谁敢动你的命根子,你就得先要了他的命!” “能进我这楼里的,都是些苦命人,可人活在这世上,哪有命不苦的?” 春娘冷脸呵斥:“你也莫要再端着过往那么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模样,既是从这等腌臜地儿脱身出去了,那就好生活出来个人样——出了这个门,过了这个坎儿,那就给老娘把你的腰杆子挺直了!” “你且记住,女人家的命,向来都是自个儿咬着牙挣出来的——听明白没有!” 原该是一直絮絮叨叨的婆子这会儿似是被春娘吓着了,低着头给锦缡盘发,大气儿不敢出。 第36章 第21章 春娘说的话,算是话糙理不糙,也是为着锦缡好,锦缡自然也能听出来,偏头看了眼坐在椅子里似是定海神针一般的春娘,眼底情绪错综复杂,但最后还是服了软,听了劝,低低地应了声是。 “罢了,话呢,我也不多说,有什么事儿需要给你交代的,也一并趁着这会儿给你说明白了。” 春娘神色淡淡,也不管锦缡愿不愿意听,她却是自顾自的往下说:“替你赎身的那位,是京里来的贵人,眼看着是打算往南边去查些案子……这人年岁虽小,却一早是在京城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家里规矩也大,你过去了也就安分着些,莫要起什么心思搞那些个幺蛾子的事儿——左右他府上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终归是短不了你后半辈子的吃用。” “但他要是打算带着你南下……”春娘沉默了一会儿,也不避讳把所有东西都说开了,“若是遇着了什么难事儿,只管着人往春江楼里递封信过来,能办的不能办的,东家那头总会给你个交代。” “南边那些个地界儿的人们虽是偏好些养得弱不禁风的瘦马,细的腰身一把掐,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跑了的模样的女子,却也偏好京城教坊司调·教好了的姑娘,毕竟那些个官宦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总是比那些个寻常出身的更加娇贵。” “诗书礼仪,身上的气度,过往的眼界,都不是他们从贫家采买来的小丫头教养上几年就能养出来的……南地多盐商,盐商巨富,但这世道,有富无贵,那也就是个笑话,早晚得成了他人手里的钱袋子。” 春娘嗤笑一声:“男人嘛,得不到的东西,那就抢——抢不来权势,靠着钱,总是能抢来些原本踮起脚尖儿都摸不着的女人。” “能从教坊司出来,又被倒手卖掉的那些个姑娘们,若是没得亲友相助,多半便是沦落欢场的地步——除却各地有门路的花楼子会往京城采买之余,更多的,是被那些个南地来的人牙子们买走,一路乘船顺水南下。” 春娘道:“虽说你自十三岁便进了咱们春江楼,但到底还是从教坊司里出来的,当年离京之前,若是你在教坊司还有些尚未长成的熟识,约摸着这回南下还能碰上几个。” “也不需你做多的,打探两句消息,多使些银子,帮着爷们儿在差事上使把力,但凡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功劳,就够你安稳在后宅里站稳脚跟……也够男人护着你了。” “明白么?” 司微屏住呼吸,和身旁立着的清露在这屋里cos木头人。 锦缡坐在妆镜前怔然许久。 半晌,她推开身后替她梳妆的婆子,朝着坐在茶几旁的春娘深深一蹲,许久方才起身。 再开口时,锦缡的嗓子隐约有些哑:“多谢妈妈惦念,肯为锦缡考虑。” 春娘看着锦缡半晌,忽而摆了摆手,带着些兴意阑珊:“罢了,你明白就好,这日子不管怎么过,总得是要过下去的。” “日后,莫要再犯傻便是。” 说罢,春娘起身,也不用旁人搭手,自个儿开了门便要出去。 只是到底在踏出去前,春娘头也不回的又叮嘱了几句:“这夜里把官衙的老爷喊起来办事,总是难免墨迹。趁着这会子功夫,教你身边儿的丫头带了人,回去拾掇你的东西,除却楼里给你置办的首饰并着屋里各处的摆设不能带走,那些个四时衣裳跟你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也都赶紧收拾收拾。” “除夕宴正是一年到尾最忙的时候,送来的花牌,各处安排的人手,后厨里跟外头酒楼里定的菜品都不能出了差错,我却是脱不开身的,待你妆成,消了身契重立了户籍的文书送过来,教……你身边儿这新来的小丫头送你出嫁吧。” 话说完,春娘阖上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春娘一走,原本cos木头人的清露瞬间复活,也不管春娘先前话里的意思,把抱着的琵琶往司微怀里一塞,上前提起迭的格外方正摞在托盘中的嫁衣。 嫁衣不是一件,而是一套。 清露把这一套以暗红色为主色调搭配的嫁衣抖擞开来,交迭着放在锦缡背后的美人榻上。 最先落在榻上的,是前短后长绣着鸳鸯百蝶图案的大袖衫,接着是祥云五蝠百迭裙,而后又在裙子上方摆了件绣着牡丹纹对襟领子的褙子,最后两件是可交领可对襟、领子处绣着蝙蝠纹的短褙子,跟类似于后世女生所穿的吊带一般的绣着缠枝纹的小衣。 清露看着榻上摆开的一套深浅红搭配出的嫁衣,眼底透露出欣喜:“姑娘,这身嫁衣你穿上定然好看!” “傻丫头,说什么胡话呢,”给锦缡梳头的婆子闻言笑了起来,露出嘴里缺了一角的烂牙,“这女人吶,出嫁是一辈子的大事——甭管衣裳还是人,哪能有不好看的?” 说着,婆子手上的动作却是不停,没多大一会儿,便把春娘送来的鎏金冠并着簪钗步摇给把头发给收拾齐整了。 最后,婆子把放在托盘最底下的那柄绣着喜鹊梅枝的却扇递给锦缡,让她拿着遮在脸上试试看。 此时的锦缡则又是一种不一样的美,脸上敷了妆,眼尾颊上晕出些许薄红,头上鸾凤双翼冠缀着朱砂石,额前是金冠下逶迤垂坠至眉间的如意祥云流苏坠。 并着两侧簪在发髻中的对簪与步摇,和鹊桥垂珠造型的后压,锦缡坐在绣墩上哪怕不起身,只是头朝着司微他们的方向微微那么一偏,便已是闺阁待嫁女子的模样了。 第37章 ——这还是锦缡还未曾换上嫁衣时的装扮。 锦缡持了扇,打量了眼镜中人的模样扮相,眼底透过一丝恍惚,她抚了抚别在发髻一侧的翘枝步摇,指尖沿着鬓角脸颊缓缓下滑,不由低声喃喃:“我都没想过,我这辈子竟还能有穿上这一身衣裳的时候。” 虽不是正儿八经明媒正娶的凤冠霞帔,头上发冠用的一对凤鸟小的只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点缀着,衣裳上也没有龙凤呈祥,百鸟朝凤之类的纹样……但这也是嫁衣,一件只有女孩子出嫁时候,一辈子只能穿一回的衣裳。 锦缡盯着镜中人的模样,喉咙口似是被什么东西堵了似的,后知后觉地红了眼眶,眼底水色渐渐氤氲,只是不等那些水汽聚合成泪珠儿,边上的婆子便哎哟一声劝慰: “我的姑娘诶,出嫁这是人生的大喜事儿,嫁出去了,那就是从这地方迈出去了,可不敢在这个时候哭,得笑,笑着把自个儿给嫁出去了,这以后的日子啊,才有真正的盼头,才有你过得舒坦的时候呢!” “别哭,啊,大喜的日子,咱得漂漂亮亮的,开开心心的,以后啊,就好好过咱们自个儿的日子……” 锦缡抿了抿唇,压下了涌上来的泪意:“欸……老妈妈你说的对。” 眼泪没有落下,却依旧沾湿了眼睫,锦缡微微睁大了眼忍着,生怕一个眨眼便把眼里的水汽给挤出去了。 于是锦缡瞪着眼睛朝司微和清露看过来:“清露,去寻刘娘子帮我收拾东西,该是楼里造册的首饰都留下,剩下的那些个旁人送的,咱们自个儿买的,你便帮我收拾起来。” “还有,我那几箱没穿过的衣裳,你也盯着他们装好箱笼,莫要教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大茶壶给摸索了东西去——还有我那放在妆匣最底下抽屉里的上了锁的匣子,你也盯着,亲自收了带过来。” 清露笑了起来,脆生应下,转身开了门便朝着雾霭阁的方向跑。 锦缡又看向司微:“你且帮我把着门,这楼里的大茶壶总是有些毛手毛脚的,一会子若是我换衣裳的时候送文书的人来了,你便帮我阻上一阻,可好?” 这点事司微自无不应,转身带了门,自去门外边守着了。 司微在外边等着,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那被请来充当喜娘的婆子便开了门让司微进去,自个儿却是皱着一张菊花似的脸,喜笑颜开的去正堂寻春娘结银子去了。 司微推了门进去,便见换了一身暗红嫁衣的锦缡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头上的步摇流苏坠珠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 锦缡笑着问他:“好看吗?” 司微自然点头:“好看。” 然而锦缡面上的笑却渐渐淡了,只剩一抹浅浅的弧度,她凑近了司微,弯腰捏着司微的脸,小声开口:“好看也没用,若你再大个十年八年,我便是自赎了此身,不要名分的跟在你身边儿又如何?” 这一句话,似是炸雷一般在司微耳畔轰鸣,炸得他整个人都僵持住了。 然而扔了个炸雷的锦缡却没这个自觉,她甚至没再看司微一眼,抬手把却扇往桌面上一放,自顾自的坐回了绣墩上,眼底透着些许忧愁: “我在这楼里,虽不说阅人无数,却也算是看多了男儿薄幸,竟没想到头来第一个能通晓我的心事,理解我所思所想,甚至能与我聊些痴儿怨女之事的男儿,竟是你这么个八九岁的孩童……” “这世间,知己难寻,可惜,你我却是从年岁上便已是错了辈儿的。” 司微默默吐槽:那倒也不是,这辈子加上上辈子,他活的年岁肯定是比锦缡还要久的。 但重点不是这个。 司微皱眉,组织着措辞:“是我哪处地方没收拾好,露了马脚么?” 第22章 锦缡抬眼,隔着镜子看立在自个儿身后的人,重点落在他的那张脸上。 司微如今年岁还小,又特意被尤氏修了眉形轮廓,配上他那双比桃花眼微圆却偏又眼尾下垂,更似是垂眼的眼睛,看人时只眼珠子微微那么一动,便无端透着股子带着无辜的灵透劲儿。 若能再养白些,脸颊上再丰润一些,便该更像是个富贵人家娇养的,不知世事的天真姑娘,只是这性子未免太过能闷得住—— 司微向来有种能劝动人听他话的本事,但却不好耍嘴皮子,有些时候分明能看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在瞧,脑子里似是在思量着些什么东西,可他却硬生生能把这些装在肚子眼儿里,分毫不往外头多说半句。 就连和清露待着,更多时候也是清露在说,他只是静静的听着。 就凭着司微的这张脸,就凭着司微寻常的那身打扮,只要不是非得脱了衣裳验明正身,任谁来都看不出破绽。 ……就连锦缡,也是在后来相处中才渐渐发现些许端倪。 锦缡看着自从被说破后,不时拽拽自个儿袖子衣裳司微,不由叹了口气:“行了,别看了,你这身上,除却你盖在衣裳底下的地方不对劲儿之外,没什么露不露马脚的地方。” “这事儿我原是不想说破的,但你如今这个年纪倒是还好。待再过两年,嗓子变了声,喉骨再往外突那么一点儿,再想遮掩就没现在这么容易了……我也不问你出身来历,只是到底相识一场,临了临了,在离开这春江楼之前与你知会一声,提醒一句。” 第38章 锦缡隔着镜子,看着立在她身后一身小丫头打扮的司微,眼底满是慎重: “待我出嫁,你赚了银子解急便罢,莫要多在这种地方混迹,时间长了,平白沾染了麻烦。” 锦缡的好意司微自然领会,若非家中尤氏病中缺药,家里能换银钱的都拿去换了银两,眼见着即将断药断炊将要走到绝路,司微绝不会像那日寻上春江楼,赖上锦缡一般为自个儿强求来这么个差事。 黄赌毒作为后世违法犯罪的主要打击对象而言,其根本原因除却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之外,更重要的是打击来自暴利而引发的暴力胁迫、勒索、强迫等衍生犯罪行为——毕竟来钱快的法子都在刑法里写着。 然而在司微活着的当下,一个毒不知道有没有,但前两者绝对合法、不合法也自有背后放高利贷的主家庇护的时代,可以想象前两者背后所衍生出的利益链以及利益集团的维护团体是个多么可怖的存在。 司微不是不识好人心的白目,但提起的心却依旧不能放下,一双眼透过镜子,看向坐在镜子前的锦缡: “姑娘还没说,我身上到底哪里有了破绽。” 对于有异装嗜好的人来说,司微自认有一定了解,作为一个和时尚资源勉强搭上边,多少有部分工作内容重迭的摄影师,司微自踏入社会开始工作便少少接触过几个。 而哪怕不了解,没关系,各种女扮男,男扮女的coser也会为他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于是从搭档处汲取了不少妆造皮毛,以及对自己的镜头审美有着自信的,自幼被尤氏叮嘱,对外把自个儿当做女孩儿,甚至当真认真观察了不少同年龄段的女童们的日常的司微,可以说从小到大从未翻过车。 若是隐约的怀疑便罢了,锦缡这一下,是直接把司微的老底都给抽了个干净。 不过也莫怪司微紧张,要知道他在官府名册上登记的性别为女,随着他年岁渐大,尤氏也和眼前的锦缡一般忧心着此事。 往小了说,司微一旦以男儿身出现,又无证据证明他便是司家子,那么他便算是野人,又或是隐户。 这个时代真正的野人少有,放在往前再推几个朝代的时候,那时候的野人默认是奴隶,是可以拿来当做祭祀用的祭品的。 而当下常见的些“野人”,多是些当年为了逃避兵役,举家逃往深山的军户猎户之流——毕竟深山之中,豺狼虎豹熊向来是随机出现。 而至于隐户,则是因选择不同而又衍生出来的一种,隐户便是抛却了户籍,寄托于高门大户中做个佃户又或是做个不曾上奴籍的奴仆。 这两者待遇大差不差——前者死了无人知,后者死了亦无人知。 虽说衙门一向有“民不举,官不究”的传统,但正正经经入了奴籍的人,好歹在官府还有个户籍备案,在这么个多子多福的时代,家庭作为最后抵御风险的最小单位,一个人出了事,剩下的只要不是父母兄弟都死完了,那大可以拼着鱼死网破把主家告上衙门。 奴告主的事儿虽少,却也不是无前迹可循。 至于隐户……户籍都没了,拿什么去告?怎么敢去告? 这就和司微出生时假报性别的性质相若了——为什么谎报性别(放弃户籍做了野人/隐户)?这些年少交了多少税?是不是对朝廷不满?到底是对朝廷政令不满,还是对圣上不满? 若是认打,认罚,追缴科税,左不过是提前备好银子,挨上一顿揭过便是,大不了就是尤氏的那顿他一起领受了。 可怕就怕后头的……什么人会对朝廷不满、对圣上不满呢? 司微苦笑:这一个弄不好,莫说抄家灭族,怕是连九族都要保不住的。 谁又敢说,上头处理这事儿的官员为了邀功,不会把这事儿给小事化大,大得像是一座山把他们司家母子二人给彻底压趴下? 所以一时的翻车不可怕,可怕的是司微翻车后可能引发的一系列的连锁事件。 见司微执着于这个问题,锦缡不由微微摇头,于是头上坠着的流苏便在她脸颊旁碰撞,发出轻微声响: “你可知,楼里每年从外头买进来的丫头们,进了这楼里学的第一件事儿是什么?” 司微一愕,于是略显伶仃的脸上,微圆的眼睛便愈发显眼。 司微想了想,但他到底是半个土著,在这个世界活的时间太短,林湾村又太过偏僻闭塞,于是老实摇头:“不知。” 锦缡轻笑起来,抬起自己的指尖看了看:“这第一件事,就是学会净手——什么叫净?指甲莹润,缝隙无垢,再用醋酸化去手上茧,把这一双手养得白净细腻了,才算是过关,这却且是第一道。” “第二道,便是跟在妈妈身边儿的那些个婆子们抽检,谁的手上有垢,藏了灰,看上去不美,那就得受罚。” “久而久之,这楼里新来的小丫头们便也都习惯了这种近乎于‘苛刻’的干净,身上指甲容易挂到的皮垢,头上头发里容易积攒的头垢,也都趁着一早给收拾了个干净,免得不小心勾到指甲里去,平白挨一顿收拾。” 司微暗自点头:这倒确实是个保证小丫头们生活卫生习惯的好法子,毕竟人就这一双手,一天天的做什么都要用,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轻易就能在指甲缝儿里留了痕迹。 司微可是见过同村的那些个小丫头们的手,指甲缝多是染了颜色,譬如打了猪草没有洗干净而干涸了的,譬如烧火沾上草木灰、锅底灰的,又譬如单纯是家里父母邋遢,指头缝里教身上的油灰腻子似的塞满了的……尤其是冬天,为了防止风寒,更是整整一个冬天都未必洗上一回。 第39章 等等…… 司微一顿,抬手看了看自个儿的手指甲,再看向锦缡,一时竟有几分哑然。 “想到了?”锦缡叹息着笑,“若非我自幼长于掖庭,四五岁时被送入乐坊,十二三岁时方才借着教坊司的门道出来,又见过不少新来这楼里的小丫头,寻常怕也想不到这些——虽门庭衰败,自记事起不曾享过一日荣华富贵,却到底是从这天下最最顶尖儿出挑的地方出来的,倒是与你如今这般境地隐约有些同病相怜。” “有道是人无礼则不立,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锦缡轻声道,“司微,有些时候,你难免有些太过懂礼了。” 礼,在这个时代,本身就意味着阶级。 权贵是阶级,富商豪贾较之寻常百姓也是阶级,就连读书人,都是与寻常百姓拉开了界限的阶级。 那些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黎民,没有时间,没有金钱,也没有直观面对“礼”本身的见识。 似是司微所在的林湾村,话语权最大的一户人家,也不过是靠着三五个为逃避兵役而决然斩断手足的兄弟。 似是那些个以姓氏聚族而居,甚至修建了祠堂之流的存在,虽名为民,往前几个朝代放,他们便该是地位低微的“寒门”。 再低微的寒门,也不是寻常百姓,似是这种同姓聚族而居,手里是握着地方一定话语权的,更有甚者,祖法家规更甚于律法……是已然隐隐脱离了百姓的阶层,他们虽名为民,实则终归不是最底层真正的民。 所以司微见过村中的小丫头们拿着梳齿细密的篦子沾了水打在头上,一点点顺着去逮跳蚤,也见过村里妇人把自家孩子穿破了又或是脏的起腻洗不出来的衣裳略略浆洗之后裁成鞋面、鞋底,夏日坐在门前树下,冬日坐在炭火边儿上穿针纳着的。 “牙粉苦涩,你用来却是寻常,甚至会皱眉;分明出身贫苦,却下意识注重身上的整洁与否,甚至自你来春江楼至今,你的指甲缝里始终保持着干净的状态,如有脏污,便定会尽快洗去;” “你会在饭前额外提前净手,会在吃饭时注意不翻拣盘中菜肴,会在说话时下意识先把嘴里的东西咽了再开口;甚至,是我宽衣换裳时,你会下意识回避——就算回避不了,也会不自觉避开视线去。” “便同是女子,也没有似你这般的……”锦缡思索了下,终究是选不出一个合适的词,“再加上,我听清露说,你在下房住着的时候,床上的帘子向来遮的严实。” 锦缡回过身,看着面露苦笑的司微,下了自己的结论:“还有你脱口而出的那句,‘把所有的胭脂颜色都拿来给我看看’……如今虽是门庭沦落,不得不来这种地方赚取些银子,但你家中尚未衰败之时想来也该是豪富之家。” “有这般见识的人,若为女子,身边定然是习惯了丫鬟婆子的伺候,便有回避,却也并不刻意,若为男儿,能让你这般自觉回避的……除却豪富,怕还要再加上一个显贵。” 正如锦缡先前所说,礼不下庶人,越是出身高的人,自幼受到这方面的教养便越多。 锦缡叹息一声:“我这么猜,你说我猜的可对?” 第23章 司微看着面前一身暗红嫁衣、头戴鎏金冠的锦缡,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对,你观察的都对,推导的也都没问题,正常来说是这么个结果。 可问题是,锦缡就算观察力再厉害,脑洞再清奇,也没想过他司微是带着上辈子的记忆重新投胎,于是后世义务教育普及了的常识与习惯,就被锦缡观察出这么个离谱的结果。 司微叹了口气,有气无力的:“是,我祖上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庭中摆着珊瑚树,廊上挂着夜明珠,一场席筵花费至少要数千银,每每聚族而食,便该分席而列,绵延数里……” 司微先时开口时,锦缡还认真听着,等他说到廊上挂着夜明珠便不由哑然,再到后头的绵延数里,便瞪了司微一眼,转过头却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起来。 二人正说笑间,便听外头门上叩叩两声响:“锦缡姑娘可在?小的替您送户籍文书来了。” 这在外头的大茶壶不知是谁,但这般有礼,着实是少见。 锦缡偏了偏头,在先前随春娘一起被婆子们送来的那套一直摆在箱笼上头的头面首饰里挑了挑,寻了只指环递给司微,然后把几个托盘整理到一起,竟是个小巧的提盒: “像这种,替人跑了腿儿,办了事的,就都得给赏钱,眼下这会儿身上也没备着荷包,就拿这个抵了吧。” 司微接过那枚鎏金银环,约摸着估量了下,和早些时候得罪了刘员外家的二公子时,被锦缡私下里递过来的那钱银子的重量差不多……换算下来,可就是百枚铜板了。 在这个一枚铜板能买两个馒头的时代,省着点花甚至足够一家三口半个月的口粮钱。 司微开了门,自外头大茶壶手里拿了文书,按着锦缡的意思将那枚指环充做赏钱递了过去。 待那枚银环被接过去的大茶壶不动声色地在手里掂了掂后,这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和煦恭谨,隔着门朝屋里的锦缡道谢: “小的晓得嘞,这就叫两个兄弟过来廊下候着,等会儿帮姑娘搬嫁妆!” 司微一愕,这才想起屋里摆着的两个大实木箱子,里头装满了的都是四时做衣裳能用的布匹。 第40章 外头的风顺着司微打开的房门往里灌,司微打了个激灵,正准备阖上门退回去的时候,便见清露一路小跑着过来。 于是司微索性在门口等了等,待清露近前,见着司微手里捏着的文书,眼底透出一丝惊喜:“可是衙门户曹那头给迁了户籍的文书?” 司微避过身,让清露从外头进来,顺手便把文书递到她手里:“喏,瞧瞧。” 清露捧着文书几乎是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上前几步凑近了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姑娘,姑娘——” 清露的脸慢慢涨得通红,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只是鼻下的那张嘴,却似是脸上肌肉不受控制一般咧了开来,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我的姑娘啊……” 坐在梳妆台前的锦缡也跟着笑了起来,探手从清露手上拿过两本迭在一起的文书,掀开看了看之后,又将其中一本递了过去: “你且瞧着这又是什么?” 楼里的姑娘未必各个才情都好,但定然是跟着后头楼子里的师傅们识过字的,清露将折经装的文本打开,打眼一看,便见着了上头写着的“陈三丫”的名字。 陈三丫…… 清露的指尖想碰上去摸一摸,却又怕晕开了这刚写出来不久的文书—— 留县大河村陈氏陈三丫,今赎贱为良。 因被父母发卖,亲缘尽断,故不再复立旧籍。 使其落为鸠县女户,承徭役,缴田赋,纳杂税……一应事宜皆按女户处理。 文书上蓦然落了一滴水迹,又被清露手忙脚乱的擦去了,而后把这文书合上,吸着鼻子在脸上一抹,噔噔噔跪地朝着锦缡磕了三个头,一时泣不成声:“姑娘,多谢姑娘……” 锦缡措手不及,连拉带拽的把她从地上拖起来:“大喜事儿,你哭什么?” 清露正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这会儿情绪一上来,竟是连收都收不住了,胡乱拿袖子抹着脸,于是越抹越狼狈,最后索性往地上一坐,也不管干净不干净的,死命把自个儿的袖子摁在脸上不教人撕下去。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还带着止不住的抽泣:“我就是……我就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着陈三丫这么个难听的名字……” 她坐在地上呜呜呜的:“——太难听了!” 锦缡原本一腔的情绪都教她这给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最后锦缡也不管她,拂了袖子往那绣墩上一坐,拿指尖儿使劲儿的往她裸露在外的额头上狠狠一戳:“……德行!” 就连司微,也只是靠在门边儿,抱着手看着清露的狼狈,唇边不自觉嗪着一抹笑。 也是这会儿,司微才反应过来,先前春娘过来的时候,为什么说让锦缡身边儿新来的给她送嫁。 “别哭了别哭了……”锦缡在厢房里翻了翻,她先前过来的时候,身上只穿了舞裙,外头罩了兔裘,这会儿换上嫁衣,竟是连一方帕子都没找出来,最后只得拽了先前那身一看就知价值不菲的裙子过来给清露擦脸。 就这,反应过来的清露还要吸着鼻子推着裙摆往外推:“太贵了,这身裙子下来得三十多两银子呢……” “行了,”锦缡没好气地道,“你比这裙子矜贵,替你赎身,我可是花了八十两银子呢——这些年攒下来的体己钱搭了一小半儿进去。” 于是清露更委屈了,一对鹿眼露出来硬生生红成了兔子眼:“……我可还记着,当年妈妈买我的时候,就花了二两的银子才!” 锦缡:…… 司微:……噗。 司微拿拳头挡着脸,避开了方向,转过了身子,然后好一阵儿颤抖: 上辈子作为摄影师,他什么场面都见过,端着摄像机对着把自个儿画的跟个鬼似的的客户都见过,一般情况下绝对不会笑。 但这会儿,抱歉,他实在是忍不住。 就连锦缡,都忍不住又戳了清露一把:“这楼里一进一出,你还当自个儿有多便宜不成?” 锦缡笑得有些无奈:“说贵也是真贵,说便宜也还算便宜——人初秧今晚上一晚上的过夜钱,都能买个你了。” 清露打了个哭嗝,抽抽着鼻子渐渐止住了:“……哦。” 倒是没有什么不服气的模样。 锦缡也跟着有些无奈,正准备再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外头的门突然被人敲响,说话的正是先前领了赏的大茶壶: “锦缡姑娘,赵娘子那厢已经把姑娘在雾霭阁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客人那头也都备好了马车,只待姑娘一到,便能启程。” “哥几个便过来帮着姑娘抬箱子。” 锦缡尚还没说什么,坐在地上的清露便已经惊慌了起来:“姑娘,姑娘——我还没来得及收拾行李!” 锦缡终是没忍住,没好气道:“你能收拾个什么行李,跟在我身边儿又不似是初秧那般在前头大堂里陪客,楼里又不是按着四季给你换新衣裳,能攒下多少的东西来?跟着我,我还能短了你的吃穿用度不成?” 理儿倒也真是这么个理儿。 清露哦了一声,揉揉眼,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可能沾上的东西。 司微这厢把门给打开,先前送文书的大茶壶后头还跟着两个更年轻些的,这会儿见了锦缡,便伸手一叉,上前提了提盒,搬起了地上摆着的两个箱子。 锦缡微微颔首,转脸便开口唤人:“清露,把先前教你带过来的匣子给我,然后跟着他们一道去门口等着。我和司微还有些话要说。” 第41章 清露又抹了把脸,先前只顾着递到眼前的文书,进了门顺手便把那带了锁的匣子往旁边柜子上一丢,再没多看一眼。 此时将匣子捡回来,递到锦缡手里,清露脸上的情绪便完全缓过来了,除却眼睫还有些湿润,再看脸上洋溢着的笑,哪里还有先前哭得在地上团成一团的模样。 清露吸了吸鼻子,眼底眉间满是雀跃:“那姑娘,我在外头等你。” 等清露带着几个大茶壶搬着东西一走,这屋里便只剩了锦缡与司微。 锦缡从脖子上拽下来一枚穿着绳子的小钥匙,将匣子放平开了锁,里头放着的都是她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 有金锞子,银锭子,有小儿巴掌大小的玉佩,还有些司微辨认不出来的东西,但想也知晓都该是些值钱的。 而在匣子底下垫着的,有些泛黄的白底的纸样东西,司微只能猜测或许是这时代的银票,被上头放着的那些个东西挡了七七八八,教人看不清楚。 锦缡从里头捡了几个大大小小的银锞子出来,拉过司微的手往他手里一放:“这约摸着是能有个十几两的银子……莫要道我小气,实在是出了这道门,我和清露都要指着这匣子里的银钱过活,总得多备着些。” “银钱不算是个好东西,却是关键时候万万短不得的。” 司微自然知晓这个道理,十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摸着也就是后世一斤的量,但锦缡此时塞在他手里的这些银锞子加起来的重量,只多不少。 司微本想推让,但一来他把控不好分量,二来他确实离家太久,自腊月十三至如今腊月三十,他已有半个月未曾回家,尤氏的病情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也不清楚,于是这到嘴边的话却也只是张了张嘴,推拒的话到底是说不出来。 司微摇了摇头:“姑娘本就是多给了银子,若再不知足,那真该是恬不知耻了……当初,本就是我硬赖上姑娘的。” 锦缡轻笑一声,把两本文书一并放进匣子里,仔细上了锁,这才摇了摇头:“罢了,原该是我心灰意懒……现在说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以后的日子,都得是自个儿手把手的过,是狼窝,是虎穴,好歹身边儿有个伴儿。” “倒是你,拿了这解急的银子,便尽早从这种地方脱身……在这种地方时间长了,再如何干净通透的小郎君,也要被这些个乌糟的地方给浸透了的。” 司微自然应下。 锦缡将她的私房匣子递给司微,拾了梳妆台上的却扇半遮了脸,于是便只有一对含笑的桃花眼露在外面,她轻声道: “走吧,送我出门……待走出了这道门,便是新生。” 这楼里的姑娘来得悄无声息,走的却也是悄无声息。 司微捧着匣子跟在锦缡身后,看她手持却扇半遮了脸,一步一步,极为稳当的,朝着春江楼前头的大堂而去。 路上,锦缡再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而就连迎面碰上的小丫头们见了,也都只是福上一福,避到边上去让路,眼底再是如何羡慕,便也只能笑着道上一声恭喜。 穿过游廊,出了跨院,过了庑门,宴客大厅里依旧还喧嚣着。 台上的美人抱琴而坐,映着台下廊柱间的淡色纱幔,琅琅而歌,声音绕梁。 一身暗红嫁衣的锦缡,便自这厅堂最不起眼的边缘廊道上,朝着春江楼的大门缓缓走去,眼底映着的,只有那春江楼大开的堂门,以及门外只有点点灯火明亮的冬夜。 抬脚,从春江楼正门的门坎上跨过去了,门外候着的,是三辆马车。 锦缡微微抬眼,脸颊旁是微微作响的步摇流苏,再往下,是遮了半张脸的却扇。 玄霄从第二辆马车上蹦下来,开了后头马车上的厢门,摆了踏脚的凳子:“姑娘且上车,公子吩咐了,今夜要赶路,所以只能委屈姑娘暂且在车上委屈一二。” 不用玄霄来扶,带着大茶壶把所有行李都装在后头马车上的清露从车后面过来,亲自扶着锦缡踩了凳子上去。 待锦缡和清露二人进了车厢,玄霄便关了门,收了凳子坐上车辕,手里鞭子在空中炸了个空响,整个车队便开始启程。 开了窗户的锦缡与探了头的清露甚至没来得及和司微再说上几句话,司微也只是来得及抬手把锦缡的私房匣子从窗口递进去,便见马车碌碌前行,不多时便把所有的一切都给扔在后头了。 最前头的那辆马车里,一灯如豆,桌子上摆了棋盘,秦峥与萧逸二人正于灯下对弈。 只是这二人的心思也都不在棋盘上,下来棋子总是透着股子随意。 萧逸把手里的棋子往棋篓里一扔,微微皱眉:“公子的意思是,我先带着美人南下?” 秦峥靠着身后的迎枕,捏着手里的棋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你带着人南下,顺带打听一番消息……掩藏身份,莫要露了痕迹。不指望你能打听出来什么,只要做个样子,等着过完年后,我再换个身份,做个外地投奔亲戚的模样寻你便是。” 萧逸眉心皱起:“那公子呢?” 秦峥抬眼,眼底映着灯火的影子,倏而一笑:“我么,自然是稳坐钓鱼台,在这鸠县过个年,然后……就看能不能钓出来点儿什么了。” “南边的消息也好,春江楼背后主家的身份也好,再不济跟闻风寻来的那些个纨裤子弟们,在这南下必经之路的鸠县聚一聚,闹个年儿,玩儿上一玩儿,不也挺好?” 第42章 萧逸一噎,半晌:“人家闹年儿,是开心,你闹年儿,是教有些人,跟着你一道闹心……” 秦峥嗤笑:“反正闹心的不是我,我管他们呢?” 春江楼前,司微目送这一队车马渐渐转过巷角,连带着车上插着的火把在夜里的微光映影也跟着不见了,这才叹了口气。 不等他这口气叹完,便有大茶壶过来拍了下他的肩膀。 司微回头,便见一身短褐的大茶壶朝着春娘院子的方向指了指:“春娘那头寻你有事,说是该跟你结银子了,让你去她院子里一趟。” 第24章 对于锦缡来说,除夕宴或许已经成为过去,但春江楼里,这除夕宴也不过是刚刚开始没多久。 其实在听到大茶壶的话时,司微看着春江楼外的暗夜,有那么一瞬是想要就此离开。 但是不行。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春娘院子的正堂里,点着的灯火越来越多,原本撩起来遮风的帘子也放了层纱帘下来……这出来进去的,作用聊胜于无吧。 司微掀了纱帘进去,里头依旧点着炭盆,只是原先铺在地上的地衣被收拾了起来,换成了个能给小儿洗澡的大铜盆。 盆子里的是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大树根,底下垫着几块儿烧得发白了的炭,树根张牙舞爪的借着盆沿支着自个儿的身体,燃起满屋子的暖意。 春娘脚上脱了鞋,只着了双袜子,交迭着伸长了腿,把脚放在距离铜盆不远的地方烘着,身子却还侧着朝一旁挪过来的案桌上看,上头摆着的,都是这场除夕宴的安排。 不时有小丫头捧了木牌进来,递了银子和纸条放下便走,而后这些东西便被守在案桌旁的婆子接过,提笔在册子上钩摹几笔,递与春娘核对。 又间或是几个步履匆匆的大茶壶挤开人群,俯下身子在春娘耳边低语几句,而后在春娘这或是得到几句提点,或是得到几句破口大骂。 待打发了身边围着的婆子和大茶壶,春娘一抬头便见着从外头加进来,在门边站了不知多久的司微,于是便朝着司微招招手:“过来。” 司微按着春娘的意思上前几步,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站住了,抬起眼朝她那头看去:“春娘唤我?” 春娘嗯了一声,也不说让司微坐下,只是问他:“锦缡那头,都送走了?” 司微则道:“送走了。” “成,”春娘点了头,扶着椅子坐直身子,一双眼却停留在司微身上,“你在前头的布置,我虽非亲眼看,却也知晓的差不多,虽不知你到底是从哪里看来的这种布景法子,教人耳目一新——但出彩就够了。” “锦缡的舞,早先时候一直是楼里的一绝……但这种地方,姑娘们多了,什么新奇的法子手段都有,舞跳的再好,放在那些个外道人眼里,除了好看俩字儿以外,也吐不出个狗屁来。” 司微扯出一抹适当的笑容来,上辈子应付客户领导的态度拿到这辈子来也挑不出什么差错,谦逊里透着点捧,熟练的让司微自个儿有些心疼: “若非春娘开口,教赵娘子帮着寻来那么多的雾绡纱跟铜镜,今晚上这台子上,除却厅堂里四处的帷幔,台子上恐怕也还得就是锦缡姑娘一个人。” 春娘听了这话,不置可否一笑,眼尾褶出细密纹路:她在这楼里这么多年,却也不是固步自封,两耳不闻窗外事,看过的台子,看过的姑娘,还有每年游船会时候各个楼里坊子里的鸨母们并着手底下的姑娘们在台上的表现,她也见得多了。 台子上嘛,四周一拦,只消底下坐着视野开阔,能看得清台上便罢,哪里能像是锦缡那场舞似的,又是冰棱又是铜镜,又是纱幔又是灯光……就这么一会儿子的功夫,已经明里暗里有好几个姑娘遣了身边儿的小丫头过来她这探听消息。 世人总是觉着,这楼里的姑娘们来时无人知晓,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但那终归是对外人来说。 按着春江楼的规矩,穿上那身暗红嫁衣之后,除却道喜便不能再开口多说半句。 叙旧也好,感叹也好,不舍也好,眼红也好,都得憋着。 锦缡走的时候,楼里无人相送,身边儿也只有一个跟这楼里毫不相干的外人陪着,待跨过了那道门坎儿,自此之后便和这楼里一刀两断。 可谁能说得清锦缡的背后教多少人的眼睛眼巴巴的戳着,只想着下一个从这楼里的大门独个儿走出去的是自个儿? 春娘笑了下:“你的胆子也是大,十两银子一匹的雾绡纱上,都敢教人给你往上画……罢了,终归上头的颜色浅淡,好生过几遍水也该洗得差不多了。” “我这回叫你过来,是想跟你说两件事。” 春娘手在一旁厚纸册子堆里,拽过来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司微看着春娘把托盘放在靠近自己一侧的花几上,抬手拽掉了上头的红布,露出底下白花花的银子,心下不由有几分讶然。 托盘里前后两排,一排摆着五个银锭,一锭银子的大小看上去比锦缡先前塞给他的那些碎银子似的银锭加起来要小上一些。 ——说实话,两世为人,司微从不信老板画的饼有能吃的一天。 资本家的嘴,骗人的鬼。 于是骗人的鬼接着往下说:“这头一件事,就是先前说的,锦缡被京城里来得贵人给看上了,我便许你一百两银子——这盘子里放着的,一锭十两,一共十枚,你且收下。” 第43章 司微有一瞬的心动,但理智还是把他给拉了回来,不仅没有被眼前的银子给晃花了眼,心下反倒愈发提高了警惕:“无功不受禄……若是为着锦缡姑娘的事,该给银子的是锦缡姑娘才对。” 司微抬眼,看向面前风韵犹存的春娘,脸上是一片认真:“而且,早先来楼里,家中母亲正值病中,反倒还要春娘反过来倒贴了银子替母亲治病……这些钱,实在是受之有愧。” 见司微这么说,春娘皱眉,似是刚想起这回事一般,略一沉吟:“你母亲那处,我记得,当初是刘婆子过去帮着照顾的……前些日子也曾传了音信儿过来,教这城里济世堂的郎中往你家里跑了一趟,改过了一道药方子。” “罢,既然你不愿接这银子,我便将这些银子给折算成药钱,替你付了那济世堂的诊金药费……后续若是还不见好,你只管找人往楼里递个话儿,什么时候你母亲用不上济世堂的郎中,这银子便算我付清了的,可好?” 尤氏这一病,断断续续病了大半年,也熬干了家里的银钱。 尤氏的病和家里的银钱开支,一直也都是司微在心头记挂着的事,此时见春娘这般说,权衡一二过后,到底还是张口应下了。 司微这厢一应下,心中便暗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又是拿银子做戏,又是拿尤氏的病做人情,这春娘在他面前唱了好一出的聊斋,也该揭开看看她这狐狸尾巴底下打着的是什么主意。 若说能教司微把这一盘银子给揣走,他是不信的。 就凭春娘这般和三教九流打交道,事事都处理妥当的人,若是真心想给,司微不信她想不到银票这回事。 而眼前摆在盘子里的银锭子模样格外规整,各个都呈两头尖翘却又带着圆润的元宝状,就这玩意儿让司微拿这红布头给包了背在身上,是个有点子眼力见儿的都能猜出来里头装的是什么东西。 上辈子的年岁暂且不论,司微这辈子可是实打实还没过十岁生日——幼童抱金于市,放在某些人眼里,那就是铜钱山抱着银山。 等闲人绝不会起了掠卖孩童的心思,但要是这孩童身上背着的包袱里鼓鼓囊囊装着银锭子呢? 更别提司微当下里还是个小女孩儿的打扮。 跟家里人命根子似的男童相比,丢个把不值钱的女孩儿,着实不至于兴师动众,找上一阵找不着也就罢了,若是这背着银锭子的女孩儿长的模样还算清秀,卖到似是春江楼这种地界儿,那便又该是一二两的银子…… 说白了,春娘把这银锭子往这托盘里一摆,压根就没想过能教他司微拿走——就算拿走了又怎样,春娘这头只需要往外透那么一丝风声,这县里的地痞无赖们,多的是愿意卖她一个人情。 甭管是演戏还是当真想掠了司微卖了,春江楼把他从坏人手里救出来,他司微总是得感恩不是? 与其绕上这么一大圈的折腾,司微索性便稳着性子做出个本分的模样,提起尤氏来,脸上还带着几分腼腆的笑: 既然春娘想施恩,那还不如落在尤氏身上来得实惠。 而见司微答应下来,眼瞧着也就是应下了为尤氏延医问药的情分,春娘脸上的笑便真心了几分:“这第二件事嘛,便是想请你操持翻了年的游船会。” 司微有几分不解:“游船会?” 游船会这个词司微听来只觉耳熟,但要说到底在哪儿听过却是想不起来了。 春娘往后靠在椅背上,叹息着哎呦了一声:“鸠县这地方,说大算不上大,说小嘛……光是晋安街尽头,城南这一片儿的花柳巷子,可就容纳了大大小小几十个楼阁馆院。” 春娘轻轻一嗤,勾了勾唇,指甲尖儿也跟着漫不经心地一弹:“就鸠县这种地界儿,能有多少富贵人家的败家子儿、浪荡儿,又能有多少的银子能往这片温柔乡里送?我还是那句话,就算这些个男人们人傻钱多,可凭什么非得把自个儿家里的银子,往你楼里的姑娘身上花?” 春娘微微抬了下颌,徐徐舒出一口气:“每年腊月三十的除夕宴,为着这一年的末尾,给自个儿提提身价,楼里也不吝啬给姑娘们一条出路——可每年正月十五上元节的游船会,就该是城南这一片儿的同行们争名头的时候了。” 鸠县城南有大湖,湖面宽阔几如海,湖边有画舫,舫上若是如春江楼前这般挂了栀子灯的,内里做的营生便和春江楼是一个性质。 “早十几年前,朝中有大儒归野,于这城南的清平山上开了家书院,便吸引了不少学子不远千里赶到那清平书院就学……那湖上的画舫,也就是依着清平书院才慢慢开起来的。” 说起这些,春娘语带讥诮:“平日里素来打着些文雅的名头搞些噱头,什么山家清供,什么湖中时鲜,什么以时花入菜,什么以鼓乐佐酒……你可知他们佐酒的鼓乐是什么?” “丰年,玄鸟,臣工……皆是古时祀典之音!鼓乐声起,这些个学子们便多有效仿上古先贤,或引论而辩,或聚众而歌……” 司微好悬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诸如丰年玄鸟之类的鼓乐他是没听过,但他还是能理解什么叫做祀典之音的。 这玩意儿和诗经里的“颂”差不多,多是些在进行祭祀或是举行典礼时进行演奏,或奏于天地,或奏于先祖,又或是奏于人主,内容主要是赞颂天地、先祖、收成、明君又或是君臣相得、盛世之像等等等等。 第44章 而清平书院的学子,在挂着栀子灯的画舫游船上,听这个就算了,还聚众而歌? 司微:……开了眼了,我常因自己太过封建而觉得自己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第25章 春娘提起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瞧不上的神态是摆在明面上的,不仅是觉着荒唐,更是因着这里头还有些旁的说道。 清平山上归野的大儒开办书院,左不过是近十几年的事,可这上元佳节,泛舟湖上,水映灯色,灯映美人的游船会,却是更早不知多少年的事。 然而这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却是占了地利,硬生生把清平湖变成了自个儿家的主场。 这一来二去的,两边儿难免便要对上。 对清平湖畔的画舫游船而言,这游船会就是砸她们场子的,且每年都还要砸上一回。 但对于城南这片花柳巷子里的人而言,游船会是历年的保留项目,也是各家battle打响名声,站稳脚跟的宣传手段…… 春娘嗤笑一声:“要不说同行是冤家呢,就这么一碗饭,谁都想从碗里捞上一筷头最好的料头,不过是各凭手段罢了。” “谁能跟过手的银子过不去不是?” 春娘说到这,沉吟了一会儿:“成与不成,便端看这一回台子上的表现如何……按着游船会的规矩,每个楼里的姑娘这辈子只能往那游船会的台子上走一遭,再没第二回。” 她往椅子上一靠,悠悠道:“想在鸠县这地方站稳脚跟,不是个容易事,春江楼是,春江楼里的姑娘也是……只有楼里的姑娘们能在这片地方扎下根来,这春江楼的地位,才算是稳固。” “而只有春江楼的地位稳固了,楼里的姑娘,在咱们这一片地方才有说话的底气……才能有从这里出去时,比旁人更好的去处。” 春娘从一旁的桌案上端了杯水过来润了润嗓子,这才抬头看向司微:“这争得,不仅是名头,更得是名气,是姑娘们以后自个儿的出路……今年游船会,我只准备了三个人,雪酥,初秧,和明葭。” 司微默默听着,把这几个人的名字也暂且记下。 初秧今晚的舞台就在锦缡前头一场,司微算是跟着把她的舞台看了一半,对她的长相风格甚至是舞蹈都有着极深的印象。 但剩下的两个人,雪酥和明葭,司微对她们却并不了解。 春娘把手里的杯子往几上一放:“趁着这游船会还没开始,你也跟着和她们再合计合计,看到时候到底是怎么个章程……不需要你做多的,只要按着你今儿晚上给锦缡聚光的法子,帮着她们在游船会的台子上出一把彩就成。” 春娘这么说,司微心底约摸着就有了点底——在这个没有电灯的时代,照明全靠油灯或是蜡烛撑着,一盏灯的亮度约摸着也就能和后世的小夜灯媲美一二,甚至还有不如。 按着实际情况来说,同样瓦数的一盏灯,放在卫生间里,和放在客厅里的照明亮度是不一样的。 越是狭小的空间,对于光线的阻挡与折射的能力便越强,照明效果相对较好,反之……似是春江楼大厅那般宽敞的存在,想要对光线进行把控,那么就需要设计无数光源,再通过计算确定光的折射角度,从而引导光路变向,促成后世只需要一盏聚光灯便能搞定的打光效果。 ——甚至打光效果比司微从二手市场淘来的三无打光灯还要不如。 就这还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 那么,游船会呢? 司微沉默了一会儿,已经预感到自己有些牙疼,他看着坐在椅子里姿态松散的春娘,只得开口问道:“游船会上,现场的舞台,是个什么模样?” 春娘见他这么问,却是不奇怪:“是一早儿就安排好了的平顶画舫,一楼装人,二楼,便是姑娘们的台子。咱们春江楼的画舫,仅是宽便足有十数丈,长更有二十多丈,哪怕是放眼整个鸠县,却也少有能与咱家的画舫台子相媲美。” “但清平湖湖面之广,足可容纳数百艘游船画舫,一到夜里,灯火辉映,水面漾波,但哪怕是再多的灯火,也难以把整个清平湖都给照亮了,离的远了,莫说姑娘们好不好看——便是人是鬼,怕也要分不出来。” 司微暗道一声果然。 跟狭小的卫生间相比,春江楼的宴客大厅想要聚光已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而比春江楼宴客大厅还要四无遮拦的清平湖湖面…… 司微嘶了一声:“这怕是有些难办啊……” “就是因着难办,才交到你手里来操持不是?” 春娘叹了口气,抬手在托盘里捡了三锭银锭子,一枚枚抛到司微怀里,看他手忙脚乱的把银锭子接住,这才道: “要人,我给人,要物,我给物,这三十两银子,便当是我按着你报给锦缡的价钱付给你的报酬……至于锦缡的那场,就当是给你娘垫付的诊金药费,便不再多给你划拨了。” “今儿个年三十,明儿个大年初一。按着规矩,该祭祖的祭祖,该陪老祖宗过年的陪老祖宗过年,咱们这楼里,一年到头也就歇上这么一日。你呢,该回家就回家,安安生生的陪着你娘过个好年,待到初五,你再过来楼里,咱们合计合计这游船会到底该是个怎么做。” 春娘也不给司微再多说话的机会,摆了摆手,翻开先前递到她身边儿的账册子继续忙活: “我跟楼里守门的大茶壶交代过了,明儿个一早,教他们给你开了角门,你自从那处地方出去,该回家回家。至于给你的这三十两银子工钱,你回去寻人借了剪刀,绞成碎银子贴身儿带了便是,莫要在外头露了财,教人抢了去回来倒是寻我哭鼻子。” 第45章 司微:“……”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银子都已经递到手里了,为的又都是些舞台上的事儿,司微自然不会把到手的银子往外推。 更何况,以春娘这般挟恩图报的态度,也根本没有给他留下什么拒绝的空间。 从摄影师转行到舞美总监……这个跨度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比让他徒手捏相机来得靠谱。 毕竟专业相关,大差不差,放在后世可能还要熟悉些不大一样的设备操作,放在现在嘛,连个小灯泡都搓不出来的现在,啥也别想了。 司微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再看了眼注意力已经放在账册本子上,再没给他留半点余光的春娘,扯过花几上原本盖着托盘的红布头,把手里的银子给包了,再跟春娘打声招呼,道个别,这才从春娘的院子里出去。 穿过熟悉的廊道,沿着甬道朝着后头的园子里去,只是这一回却不是朝着雾霭阁而去。 随着锦缡的离去,想必下次再踏上那九曲桥,步上青石阶,靠近那栋朱栏凭靠,八面开窗的楼阁时,那栋楼阁也不再叫雾霭阁了。 也不知道锦缡她们现在怎么样,更不知道尤氏一个人远在林湾村的家里,又该是怎么样。 司微回身,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宴客大厅,而后转过墙角,眼前便蓦然一暗,进入了狭窄的甬道……这是通往下房宿舍的方向。 回到屋里,清露已经跟着锦缡离开了春江楼,这下房里的铺盖一时也没人收拾,于是依旧保持着清露一早走的时候的模样。 而剩下的两个大丫头估计还在自家姑娘身边儿忙,于是这一处狭窄的宿舍里,便只有司微一个人。 关了房门,摸索着点亮油灯,微暖的黄色灯光映得四周影影绰绰,皆是暗影。 从墙边的立柜上摸索着寻了针线笸箩,里头有把钝的跟什么似的的剪刀。 约莫是怕这屋里住着的丫头们拿了这玩意儿伤着自己,于是这东西也就只能勉强剪个缝补衣裳的针线。 司微咬着牙,用这把钝剪刀把银子给绞成碎银子,待三枚银锭子剪完,他已是出了一身的汗。 别说,这剪刀不止是钝,它中间居然还分叉,分叉的那点子缝隙,足够司微再在剪刀的两片剪子中间再塞上个纳好的鞋垫子——大概两毫米左右的厚度,塞进去是什么样,拿出来约莫着只有前后各一道的剪子印痕,旁的啥也没有。 把这些绞开的碎银子和锦缡给的那把碎银子放在一起,一一数过了数量,司微这才寻了自己来时候穿的那件袄子,将里头缝着的线拆开一条小口,把这些碎银子从袄子内里的破口处塞进了里头的棉胎里,抖擞平整,看不出里头藏了有东西才算完事。 把袄子垫在枕头处,司微爬上床,拉了床帘,卷了被子便闭着眼打算睡觉,明儿个一早起来,等着县里开了城门,他往家里走还需要两个时辰,得早早睡下,养好精神体力才行。 只是闭眼闭了许久,司微蓦然睁眼,手摸着袄子夹层里的碎银子睡不着觉: 原本是硬着头皮想法子碰碰运气,硬赖上锦缡一般进了这春江楼,就连那么个十两银子,也是他估摸着尤氏看病开药,还有家里日常开销的银钱开的价。 如今,他手里不止是十两银子,是足足四十两银子! 四十两! 他劳心劳力养了那么多年的鸡,并着尤氏做的绣活,这么些年下来,却也不过是赚得了三五两银子,如今,他手里有四十两…… 司微叹了口气,按耐着心下的喜意,翘着嘴角警告自己不要得意忘形,不要忘了春江楼不是个好地方,春娘更不是个好说话的人……这可是四十两! 司微一把从被窝里坐起,挠了把自己的头发,抱着脑袋扬着唇角满是暴躁: “知道了,知道了,四十两,四十两,四十两银子就让你兴奋的连觉都睡不着了!司微啊司微,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 第26章 辗转一夜,数度惊醒,每每睁眼,司微都要掀起帘子朝窗户处看一眼,看外头的天光可有亮起。 几次三番之后,司微再次掀起帘子时,便见着窗户已然开始透亮。 司微一骨碌从被褥里爬起身,捡了昨晚临睡前准备好的衣裳换上,感受着袄子里沉甸甸的重量,司微面上也不由带出一抹笑来。 迭了被子,罩了床褥,司微从光着的床板上踩着梯子下来,踩着自个儿的鞋子悄无声息地开了门出去。 屋里屋外俨然是两种不同的温度。 也不需什么凉水洗脸,只需外头略显凛冽的风在脸上刮过那么一下,整个大脑都跟着清醒了。 司微把脚上踩着的鞋子穿好,沿着上回刘婆子和清露给她带的路,缓缓朝着春江楼的角门摸去。 这会儿的天也才是蒙蒙亮,一路上只有司微一人,耳边除却鞋子踩在雪面上,把雪压塌陷下去的吱吱声外,再没有旁的声音,静到有些教人毛骨悚然。 到了角门附近的时候,守门值夜的大茶壶约莫着还没醒,隔着厢房便能闻见一股酒味儿,约摸是昨晚上也跟着喝了点儿。 司微的手拍在门上,唤里头值夜的大茶壶:“哎,醒醒,春娘交代过了,今儿个一早教你给我开门——” 里头有藤床嘎吱的声音响起,睡着的人约莫着是翻了个身,对外头叫门的司微并不理睬,也不知是醒了没。 第46章 没奈何,司微只得一直喊他。 半晌,头发毛躁蓬乱的男人披着袍子从屋里出来,手里拎着一把钥匙,带着一身起床气给司微开了门。 将钥匙从锁眼里捞出来,将锁从栓条上取下,大茶壶打了个哈欠,给了司微一个眼色,没好气道: “甭看了,要走赶紧走,完了老子回去还得再睡个囫囵觉,别搁这磨磨唧唧的。” 司微从门里跨出去,面对着大茶壶不怎么好的脸色倒也不恼,只是道: “今儿个是大年初一,街上的铺子早该关门了,但家里头却还有些东西没置办齐整,所以想问问你这有没有什么路子,能帮我置办些东西。” 大茶壶闻言眉毛微挑,耷拉着眼皮子看了司微一眼,给他指了个方向: “从这出去,到晋安街上,靠近咱们这一片儿的,都是些宅子改出来的铺子,绕到后头去,敲他们进出的院门,自该有人做你的生意……至于出了晋安街的那些个正儿八经的商铺,要想找晦气,也不是不能过去瞧瞧。” 司微有些哑然:这话说的…… 只是不等司微把这句腹诽在肚子里说完,那大茶壶把两扇门对起来一关,险些撞在司微鼻子上。 而后门后传来了上栓条上锁的动静。 司微:…… 按着大茶壶所说,司微沿着静安街靠近城南这片花柳巷子的街上走了一圈,看过了牌匾之后,便沿着后头的小巷开始敲门。 如此一圈下来,等司微再踏上前往城门的街道时,背上已经多了一个背篓,背篓里杂七杂八的装着些东西。 半人高的背篓被司微背在背上,走在雪地里赶了两个时辰的路,方才遥遥见着林湾村的影子。 远路无轻重,得亏是这辈子习惯了做什么都要靠两条腿走路,间接也就锻炼出了脚力,若是换了司微上辈子的身体过来,不等走半道上,估计就得累趴下。 ……但这会儿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 抹了把头上沁出来的汗,司微掂了掂背在背上的背篓,穿过盖了一地雪的农田,朝着村尾处搭着的小院儿走去。 小院里的篱笆墙依旧还挺结实,在这大冷的天也没被雪给压垮了,门后一条被清扫出来的小路,从门口一路蜿蜒到堂屋门口——统共也就那么一间茅草屋,里头分出来的两室一厅,也算是堂屋……吧。 就连尤氏屋子外,司微拿冰砌着的冰窗,也和他进城之前没什么两样。 是他这辈子活了这么多年,熟悉的模样……只是这些时日,看惯了春江楼里的陈设,再回来看见这熟悉的场景时,便愈发觉得自家是真穷。 门没有锁,吱呀一声轻响,司微便推了门进去,目光在四处略一打量,心下多少有了几分心安—— 原本搁置了不用的灶台被人清理了出来,原本被风刮得从棚子上砸下来的草帘子也被重新挂了回去,此时正随着风的呼号而晃动着。 草棚子与草帘子之间一闪而过的缝隙里,司微看见了灶塘里被风吹得阴燃的柴火重新耀发出的火光。 像是这种灶台,司微这辈子一直都没学会到底怎么烧火,不是火大了,就是火力不够。 做出来的饭,要么焦糊,要么夹生……说好的每一个穿越者都是美食家呢? 根本就不靠谱。 是的,这才是司微一直拿瓦甑煮饭熬药的根本原因。 司微脚下不由加快了脚步,正待他准备抬手去推堂屋门时,便听不远处一声不怎么乐意的哼唧声。 低头一看,却是堂屋门口的茅草屋檐下,多了个竹筐。 从断裂竹篾的破洞处,踉跄挣扎出一个巴掌大的小狗崽来,毛炸着一圈儿,肚皮圆鼓,有点儿怕生的夹着尾巴,却依旧朝着司微“昂昂昂”。 司微:…… 司微把背后的背篓脱下,往屋檐底下一放,索性蹲下来逗狗。 小狗崽约摸着只有一个多月大,耳朵立着却只耷拉了个耳朵尖儿,眼睛黑葡萄似的盯着司微看。 浑身上下,脸是黑的,下巴肚腹连带着尾巴尖儿是白的,只是它这背上,却像是穿了件衣裳似的,是栗色的毛,间或还夹杂着点儿白。 司微一伸手,小狗崽便往后躲,躲的同时还不忘了昂昂昂的叫……到底还是小,连个字正腔圆的“汪”都且汪不出来,但却是个执拗的主儿,一对眼睛映着司微的影子,嘴里的声音一直没停过。 司微正试着伸手去摸狗头,便听见门口一声动静,有人掀了里头挡风的草帘子,一矮身从屋里出来了。 司微抬眼看去,出来的人不是春江楼的刘婆子又是谁? 刘婆子见着了司微,眼底也透着股子喜色:“你可算是回来了,我还想着念着,说春娘那头什么时候放我回去过年呢!” 司微失笑,就春娘小院里那般忙碌的模样,回去估计也放不了年假。 司微正想说些什么,便见刘婆子脸上的神情微微一变,扯着司微离屋子房门远了些,压低了声音跟他道: “有件事儿,我得提前先跟你透个信儿……自春娘要我过来帮你操持家里,我便依着你当初去了广味楼的说法,说你把我家里的小孙孙给带进了广味楼后厨里做活,不给工钱,但管一日三餐。” “再加上你们这林湾村跟咱们县城这么远的路,本也不可能日日来回,尤娘子本也是信了的……只是上回有个教她唤做成嫂子的人来过坐了坐,约莫着是哪儿说漏了口风,她一直追问你到底去了哪儿……” 第47章 刘婆子叹了一声,她本也是在楼里做了多年的管事婆子,一张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也能给抹成黑的,但在尤氏这只要女儿的面前,却是碰了无数软钉子。 这尤氏也怪,有些话说来说去总像是在脑子里拐了无数道弯,便是怪罪却也维持着表面的客套。 刘婆子道:“我呢,也到底不敢跟你娘说,你去了那地方……将心比心,我家里也是有小孙女儿的人,要是有朝一日来个人跟我说,她自个儿一个人去了那种地方,十天半个月的不见踪影,没有消息,我能急死在这!” “原先跟尤娘子说的,便也是今日你就能回来,她这一大早,就坐起来等你……一会儿到了你娘面前,你得先想好怎么跟她说这些个事。” 刘婆子也叹了一声:“你说说你这,弄的我也跟着里外不是人。” 司微从腰间摸了一钱银子拉了她的手放进她手心里:“这些天着实劳烦刘婆婆了……” 得了这一枚碎银子,刘婆子脸上露出个笑,也不再拉着司微叨叨,只是道: “得嘞,既然你这回来了,昨晚上的除夕宴定然是没出什么差错。眼瞧着这会儿也就是中午了,我赶紧着走,约莫着能趁着天还没黑之前进城,你这屋里……你看怎么再跟你娘好好唠唠,啊?” 面对着刘婆子的善意,司微自然含笑应下,见着她自腰间抽了块帕子出来,包了那钱银子塞好,转身便要走,司微不由低头看了看脚边。 司微脚边,原本见刘婆子出来,已经不怎么叫了的小狗崽子见她要走,昂昂昂的又开始朝着司微叫唤起来。 司微不由喊了刘婆子一声:“刘婆婆,这是……?” 刘婆子摆了摆手:“你们孤儿寡母的,就这么住在村尾这么个地方,外头围的还是篱笆墙。真要有人想干点儿什么坏事,扒着墙头往里头一翻,也就进来了,所以我托人给尤娘子寻摸来这么只小崽子,不说看家护院,至少真有个什么事,它耳朵比人耳朵警醒。” 司微目送刘婆子沿着院中的小道摆手离去,甚至顺手给他阖上了院门,俯身一把捞起这牙都没长齐的小狗崽,推了门掀了帘子往里进。 眼下,他人是回来了,尤氏这头却还有一道难关要过呢。 第27章 屋里,尤氏正披着衣裳坐在床上借着外头的天光绣着东西。 刘婆子先前送进来的饭却还摆在床头的柜子上,腾腾冒着热气,看上去像是刚盛出来不久。 司微捏了捏怀里狗崽子的后脖颈,近前在尤氏的床边坐下,眼底漾着笑意:“娘。” 尤氏的脸色比司微走的时候要好看许多,至少没那么苍白,就连渐渐枯槁的容颜,如今看起来便又养回来许多。 听见司微唤她,尤氏下意识露出一抹笑,只是抬眼的时候,却又想起什么,于是连带着那股子笑意也跟着淡去了。 把狗崽放在腿上,司微瞧了眼尤氏的针线笸箩,从里面捡了把剪刀出来,脱了身上的袄子,沿着内里针线的缝合处拆了一道口子来。 司微坐在床边拎着袄子在床上倒了倒,一时几十个被绞成小碎银子的银锞子滴溜溜砸在了被子上:“喏,娘,你瞧,这是儿这些日子挣来的。” 眼见着倾倒在被子上的碎银子,尤氏原本到嘴边的话一时也被惊住。 瞠目半晌,尤氏叹了口气,不去看被面上拢成一堆小山的碎银子,看向司微眼底依旧透着几分沉: “你且跟我说,这些日子,你到底是去了哪儿?还有这些钱,又是怎么来的?” “还有那刘婆婆,如何竟能教人过来伺候我?” 尤氏家里也曾阔绰过,逃难前身边也是有丫鬟婆子伺候过的人,只是后来……北疆战乱,韶关沦陷,嘉陵城破。 尤氏并不是没有见识的人,但再如何,司微也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 自家孩子一转眼,消失半个月不见,甚至还找了个手上干活颇为麻利的婆子过来照顾自己,甚至如今还带回来这大笔银子…… 一时间,尤氏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她略显干燥温度却依旧偏高的手落在了司微脸上:“你告诉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说着,尤氏的眼泪终是一滴滴落了下来:“你说你去广味楼后厨里做活,程嫂子外甥媳妇的堂侄子在广味楼里当小二做个跑腿儿的,她便托了人过去问问——那广味楼的后厨,什么时候能缺过人吶!” 司微把拆了条线的袄子重新穿上,手忙脚乱的从笸箩里寻了个素白还没来得及绣花的帕子给尤氏擦眼泪,一边儿还得安慰着她: “莫哭莫哭,娘,这事儿是儿做得不对,不该欺瞒娘……只是当时走的时候,儿自个儿心底也没个着落,总不好教娘病中也跟着操心。” 尤氏从司微手上接了帕子,自个儿擦了脸,随后便扯着司微要脱他的衣裳:“你这些银子到底是怎么来的,我听着程嫂子说,那来咱们家的刘婆婆,原该是在那等……” 尤氏哽了一下,没有把后半句话说出来,但司微约摸着也多少能猜出来尤氏的意思。 狗崽子哼哼唧唧的被抖落在床边,最后蹭了蹭带着尤氏气息的被子,把头往被子底下的缝隙里一塞,不动了,只有司微被尤氏揪着衣裳不放。 “娘……娘!你想哪儿去了!” 第48章 司微无奈,他再怎么上辈子也是个二十好几的男人,再加上这辈子的年纪,跟尤氏也差不了几岁。 一两岁的时候,还能厚着个脸皮教尤氏帮忙洗澡什么的,但凡后来能自个儿洗,便都是自个儿洗……现在这么着,尤氏非要扒他衣服算是怎么个回事。 但到底拗不过尤氏,司微生无可恋的被尤氏扒光了细细检查了一番,见他浑身上下好好的才算是松了口气。 也就是这会儿,尤氏才肯放下心听司微说话:“娘你一天天的到底都在想些什么,旁的外人不知晓便罢了……娘你也是,我到底是个男儿身,还是个女儿身,您自个儿不知道么?” “春江楼那种地方,楼里多的是些姑娘,莫说儿往那楼里跑了一趟,便是真在那楼里住了半个月,娘你该担心的也该是我有没有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然后教楼里的鸨母发现了打断了一条腿出来!” 尤氏瞪了司微一眼:“你也知道!” 司微叹了口气,敛了衣裳,支了矮桌,把刘婆子先前放在立柜上的饭菜端了过来,一一摆在尤氏面前,自个儿也取了双筷子,没有管缩在床尾不动了的狗崽,坐在床边跟她细细说起了自己这些时日在春江楼里的活计。 倒也没说全了,毕竟那些个关于灯光设计,舞美造型之类的东西对尤氏不好解释,于是便只能说他是被春江楼的鸨母聘去做了个“妆娘先生”。 尤氏听得直皱眉:“……还妆娘先生,哪有这么个存在,梳头娘子便梳头娘子,这些个听来便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就是你会想。似是那些个地方的姑娘们,对自个儿的梳妆打扮甭提多有研究了,也就是你不知怎么蒙混了她们。” 说着,尤氏的神情也不由有些古怪:“你这么个装出来的假姑娘,竟也敢在春江楼这种地方班门弄斧……当真是,教人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司微无奈一笑,他这不是一时没想起来,这时候给人化妆做造型的人叫什么来着呢么。 况且,哪怕他不会化妆,但他至少知道什么场景下化成什么样算是恰好,再加上他对后世一些化妆品的了解,亲手上的实践恐怕不行,但至少他还有一肚子的美学理论不是。 司微看着尤氏明显比先前精神了不少的精神劲头,甚至能开口说笑,心下也愈发安稳,便和尤氏说起了她的病情。 尤氏这一病,直接把家里的收支平衡给拖垮了,请了游医郎中,抓了好几副药,不仅是把这些年攒下来的银钱给搭了进去,甚至家里有些东西也都跟着一并变卖了,譬如说司父生前留下的几亩田地。 时下的人是病不起的。 三五两银子,是司微捣鼓了这么多年的赚钱法子,唯一成功靠着养鸡积攒下来的银钱。 按市价是两个铜板三枚鸡蛋,二十七枚铜板则能换一只鸡,算下来这些年尤氏在针线纺织上赚来的钱充做开销之外,剩下的所有的钱也不过是那么一点。 却也都是司微和尤氏靠着鸡和鸡蛋一枚枚铜板攒下来的。 可一副药得多少钱呢? 除却郎中的诊金之外,一副药各种药材配齐了,约莫着也就是百枚铜板上下,而这百枚铜板,也不过是两三包药,合计能煎上个七八、九次—— 实际上,一副药头一遍是洗药,略略煎沸便要倒去,第二遍才是正经熬煮,第三遍药性便已然开始减退,四遍五遍则几与白水无异,便有余味,在药效上却也没什么作用了。 也就是说,一包药,节省着熬煮,能熬煮上三回,三包药,也就是三天。 而尤氏,这一病便是大半年,家里一度弹尽粮绝。 说起自己的病,尤氏也跟着一叹,面色隐约复杂:“……这还得多亏刘婆婆帮着,从县城里请了济世堂的郎中过来替我瞧病,这才发觉不对,说我这是什么肺里下寒的底子,却被当成了内热的肺毒来治,药不对症,这才一直好不了。” “等这副药吃完,约摸着这身上的热便不会再复起了……只是这病想要根除,到时候还得再把一次脉,给我再开个调理身子的药。” 尤氏没有说的是,那济世堂的郎中还说,照着原先郎中开的方子一直吃下去,等身子败完了,约摸着人也就该跟着不行了。 司微一愣,不由捏紧了尤氏的手。 半晌,司微看了眼放在先前一直堆在被面上的银子,他轻声道:“娘,不如,我们搬进城里去住吧。” 尤氏一惊,看向司微:“这……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尤氏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司微带回来的那堆碎银子上,不由苦笑:“我的儿,在城里居住,哪里有你说的那般容易?” “到了城里,柴要钱,粮要钱,若是没有井,就连喝口水,都是要钱的。” 尤氏把那堆碎银子拢了拢,从床头里捧出一个带锁的匣子来,便将这些碎银子装了进去,朝着司微摇头: “罢了,刘婆婆说,你过了除夕便了结了差使,左右有这些银子在,咱们看着再买些田回来……若是赶在化冻前,寻摸好田地,今年的粮食咱们还能再种上一茬儿。” 尤氏不是个能做田里活计的,司微又是常年做女孩儿打扮的模样,总是被尤氏拘在身边,再加上八九岁的年纪,田里的活计司微就算有心却也无力。 过往的时候,司家当初分家留下来的那些田,也是尤氏做主,要么租了出去,每年给她交着租子,要么便是农忙时雇了人来帮着做活。 第49章 似是林湾村这种地方,便是雇人所花的银钱,却也比在城里从粮铺里买粮食来得划算。 尤氏在心里暗自盘算着,哪知司微却朝着她微微摇头:“这些银子,一部分是这回活计结的工钱,还有一部分大头,却是楼里管事提前与我结了的银子……待到初五,我怕是还得往春江楼再走上一趟。” 尤氏一怔:“还要去作甚?” 司微便把正月十五上元节时,清平湖上要办游船会的事跟尤氏说了。 司微:“这林湾村,比起城里到底是太远了些,娘如今吃的药既是济世堂的郎中开的,想来吃完之后还得请郎中再上门一趟……从城中到林湾村步行便要走上两个时辰,便是有牛车,这一路也快不到哪儿去,郎中往这林湾村来一趟再回去,今日一日里怕是什么都不用做了。” “再者,这回一去城里,若娘能跟着一道搬过去,寻常儿了结了楼里的活计,晚上也能有个住处……娘是不知,在春江楼里,儿都是跟着一群小姑娘们挤在一个屋里住着,每日更衣方便,都得小心避着人,终归是连个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尤氏一叹,摸了摸司微的脑袋:“……你,让娘再想想。” 司微应下。 司微没有明说的是,似是林湾村这么个地方,从来没有不透风的墙。 尤氏带着司微孤“女”寡母的住着,已是极为扎眼,哪怕村里同为寡妇的人不少,但无后的大多改了嫁,有后的也大多都守着自个儿的婆母跟膝下的儿子过活。 似是司家这般,眼看着是断了香火的,背地里本就多咬口舌……而司微作为一个表面上的小女孩儿,一失踪便是将近半个月,原以为真是进了城里广味楼的后厨做工,村人帮着带话才知晓他司微根本不在广味楼。 甚至就连刘婆子的身份,也隐约有人认了出来——地方小了,就是这么点儿不好,七大姑八大姨,亲戚摞亲戚,有点子什么事一旦说起来,那哪里的谁谁谁怎么怎么样,也都能跟着打听出个二三五六。 司微这时候已经不去想村里可能对他有的谣言,只是劝着尤氏,想在她反应过来外头可能存在的风言风语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 免得尤氏自个儿又钻了牛角尖儿。 见尤氏面带犹豫,司微也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于是便扯开话题,从外头一路背回来的一兜子年货里,捡了当初捣鼓出来给锦缡上妆用的那些个现代化妆品古代平替版本的脂膏粉末递给尤氏,跟她说起了诸如眼线液、睫毛膏、眼影粉的用法技巧。 一时,尤氏好奇,也跟着拿了家中的铜镜试着画了起来,倒是不再多想其他。 第28章 在家的日子,过得总是飞快。 特别是尤氏的病情好转,虽当下肺疾尚未根除,依旧不能出门见了冷风,但尤氏却已经能在屋里披着袄子多走上几步,眼见着身体也正在逐渐恢复,脸色也渐好。 就连曾经一度将要断炊断药的灶棚底下,也悬挂了吊起的腊肉,并着灌好的香肠,角落里拿了厚实的木板盖子压着的米缸里,也多了几个分开装着的袋子,或是稻米,或是粟米,又或是一些冬日用来发豆芽的豆子。 就连棚子角落靠墙的地方,也被先前的赵婆子也寻了人从外头收了半车柴火来,都是些细小的枯枝,用的时候不需再着人劈柴。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尤氏却依旧没能定下搬家的主意。 一转眼,日子便是新一年的正月初五,大清早司微还在屋檐下捣鼓他常用的拿来做饭熬药的瓦炉,门口便听见有老牛哞了一声,碌碌的牛车在他家门前停下。 刚生好的火焰在炉子里徐徐燃烧着,慢条斯理的舔舐着上头座着的瓦罐,想把罐中的清水加热至沸腾,想来还要挺长一段时间。 听见动静的司微还来不及起身,便见堂屋门后压风的草帘子,被狗崽子的嘴一掀一拱,昨晚上被挪进堂屋里睡觉的小狗崽迈着短呼呼的四肢跨过门坎,摇着尾巴欢散的扑向院门。 紧接着便听门上被人敲了几下,响起刘婆子的声音:“司微、尤娘子——可起了?” 司微一怔,赶紧上前给刘婆子开门。 牛车上搭了棚子,棚子上编了草帘子挡风,此时站在门外的除却一个刘婆子之外,还有一个约摸着二十五六的壮汉。 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疤,长着一副膀大腰圆的模样,手里拿了一条赶车的鞭子,正站在刘婆子身后跟着往门里看。 司微无视了脚边欢洒着扑上刘婆子脚背的狗崽子,见着二人不由带了几分讶然:“……这么早?” 刘婆子拍打了身上教风刮来的雪花,闻言笑着摇头:“这会儿可不算早了,昨个儿春娘便教我过来帮你看着家里,顺道教你今儿个早些过去——这不,昨晚上我就出了城,在亲戚家里住一晚,还借了人的牛车往你们这来。” “你也赶紧收拾收拾,那些个东西该带了的也就都带了,一会儿再教我这侄子回去,一路把你给捎回去。” 司微连声应下,让了二人进来。 赵婆子倒是不推辞,驱赶着黏在她脚边的小狗崽便往里进,免得走路间一脚踩着了。 那壮汉则是多看了司微两眼,并不往门里走。 赵婆子刚走至屋檐底下,便见着司微捣鼓的那瓦炉,一拍大腿便笑:“上回来我就想说了,你怎的使这玩意儿做饭,一罐子水得慢慢悠悠煮上小半个时辰……这点子时间做点儿什么不好?” 第50章 司微摸了摸鼻子,也不好意思说那棚子里的大灶他把控不好火候,便腼腆地任由赵婆子说去了。 赵婆子一来,便利索地把司微手里的这些个活计接了过去,一边麻利的干活,一边催司微快些收拾,尽早动身。 司微自也知春娘没有帮他照顾家里的义务,但还是把手底下的人派出来帮衬他一把,不仅是想着施恩,更多也是想让司微在要做的事儿上更多花几分心力。 司微面上虽不曾明说,但到底还是把这份好意给记下了——记恩的同时却也多得是防备,都是千年的狐狸,玩的一手好聊斋。 司微到底还没忘记,春娘拿恩情拿捏他的这回事,现在是利益一致,自然劲儿往一处使,但要是哪天利益不再一致了呢? 司微进屋和尤氏交代了一声,说这回出去怕又是好几天才能回来。 尤氏有些不安的捏了司微的手,迟疑半晌:“……要不,咱们把那些个多出来的银子退还回去?” 司微讶然:“娘?” 尤氏从床铺里头扒拉了带锁的匣子出来,把钥匙连带着匣子一起塞进司微的怀里:“这几天,我想了又想……跟春江楼这种地方打交道,终归是于你名声有碍。” “我虽感谢那春江楼的老板请了济世堂的郎中过来,但……微儿,总不能以后总是指着春江楼的活计来挣银子。” 尤氏眼底含着一抹忧愁:“若你在衙门的户籍改不过来,跟春江楼打交道……这世间,向来是三人成虎,众口铄金,终此以往,积非成是,那些个谣言,是真能逼死人的。” “况且,若你在衙门的户籍能改过来,和春江楼这等地方打交道的时间长了,便是有愿意把女儿嫁给你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不成?” 司微哑然:…… 娘,这个时候想这些,是不是想的有点儿多? 司微沉默了一会儿,拿钥匙打开匣子,自里面抓了两粒碎银子出来,复又把匣子锁好,将其推给尤氏: “娘,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真要想,也该是搭着春江楼的路子,寻了户曹使了银子,私自改了这户籍册子上的记载。” “只要不把这事闹大,闹到明面上,便是舍了些银钱也没什么……春江楼里的姑娘若是赎身,可都是走县衙里的门路,赎贱为良。” 一说起司微在衙门的户籍册子,有私自更改的可能,尤氏的立场与态度转变的便有些轻易。 毕竟是记挂了许多年的事。 尤氏沉默了一会儿后,便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沉沉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拿了人的银子,你便好生帮着做事……旁的不说,你捣鼓出来的这些个脂粉膏子倒是新奇好用。” “若是早知晓圣上在你三岁那年便结束了北伐,我又何必把你报成个女孩儿上了户籍?着实是北疆连着打了二十年的仗,被征走了太多的男儿。” “如今把你养成这副模样,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 毕竟哪有男孩子,整日里装作女儿家便罢,甚至还捣鼓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东西。 屋外,刘婆子麻利的点起了灶,连带着原先瓦炉上熬煮着的陶罐里的粥也被倒进了大锅里,火焰于土灶灶塘中烈烈燃烧,不时有受潮的柴火噼啪一声炸响。 见司微进了屋里半天不出来,刘婆子掀了灶棚的草帘子往外看了眼,见自个儿侄子依旧在门口候着,于是便扬声催促司微快些。 司微在屋里应了一声,该收拾的东西也早已提前拾掇好了包袱,和尤氏道了别,去东间把自个儿床上的包袱提了,司微便掀了草帘子推了门出来。 外头,小狗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绕着刘婆子转两圈,见司微出来,忙不迭又甩着尾巴过来扑到司微脚上。 司微挪了挪脚,把鞋从狗崽肚子底下挪出来,跟刘婆子复又寒暄两句,便被她催着上了门口一直等着的牛车。 赶车的男人是个沉默寡言的,一路上没怎么开过口,把司微一路从林湾村送到春江楼门口,跟司微略一点头,便又挥着鞭子赶着牛离去了。 司微抬头看了眼门前头顶挂着的春江楼的招牌,再看几扇排布齐整,关的严实的大门。 司微:…… 借着牛车,司微过来确实挺早的。 但这会儿约摸着离开门还得要一个时辰,外头还飘着零星的雪花,司微总不能在这门口受风吹着一直吹到春江楼开门营业。 司微只得寻摸着摸向了上回走的角门。 角门的门也紧闭着,上头也没个门环什么的,于是只能拿手拍门,高声呼喊。 约摸着过了将近一刻钟,门里传来卡兹一声,随后是锁被拿下的动静,和栓条被取下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还是司微上回走时的大茶壶,见着司微的第一眼,便毫不客气地朝着他翻了个白眼: “怎么又是你这小丫头!” 司微:…… 司微厚着脸皮,从大茶壶的胳膊底下钻了进去:“急事儿,急事儿,春娘一大早便派人把我唤过来,这会子应该是等急了。” 大茶壶哼笑一声,反手上了栓条,挂了锁,待司微身影快要消失的时候,他才悠悠放声喊了一句:“春娘那厢一早吩咐过了,让你过来的时候,直接去后头的乐坊楼子——” “这会子,不年不节的,你指望春娘跟着起大早?想什么没事儿呢。” 第51章 司微脚下踩在冰溜子上,本就没站稳,险些没栽倒,手脚在半空中划拉了两下,稳住身形,瞪了大茶壶一眼,而后头也不回的直奔后头园子里的乐坊楼子。 这个时间点还早,约摸着也就只有上午九点半左右,整个园子里的人都还没醒,到处一片静寂,只有雪零零散散的落了一地。 风呼啸着刮过,把司微的脸都给刮的发木,一直到进了乐坊楼子,感受着那股扑面而来的暖意,司微方才感受着仿佛重新活过来一般。 乐坊楼子里的人不多,除却楼上给师傅们住着的房间之外,也就只有一楼大厅里零零散散坐了几个人。 司微进门的时候,便见着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女师傅,手里拿了把戒尺正在往台上姑娘的身上抽:“身、韵、情态,还有板眼——” 那师傅气得恨铁不成钢:“眼神,动作——这会儿是没人给你奏乐,没人给你奏乐,难不成你就踩不准板眼么?” 那约摸着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被抽的直躲,眼圈红通通一片,却也不敢躲得动作太大,只得生生受了好几下。 一个披着一身雪白兔裘,长相清凌里透着股子说不出的媚的姑娘单手托腮撑着趴在桌子上,看那小姑娘挨打,不由掀了掀眼皮子,似笑非笑地开口: “学不会就打,怎么,你教不会,就只剩下打这么一种手段了么?” “你是能把她给打开窍儿了,还是能把她给打死一了百了了?” 她嗓音带着点甜腻的酥:“俗话说的好,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位师傅,你光记着打,怎么不好生想想自个儿,到底有没有把人给领进门呢?” 第29章 能在楼里立足的姑娘们,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长处,但不是所有的人在舞乐上都有着出众的天赋。 乐坊楼子里的气氛有些僵持,手持戒尺的师傅露出个明显的冷笑:“有些人,本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我教也教了,带也带了,可她就是学不会,这怎的还能赖到师傅的身上来?” 她也跟着一撩眼皮子,看着坐在台下撑着脸趴在桌子上的女子:“雪酥姑娘既然好为人师——明葭,你游船会上这场台子,便跟着雪酥姑娘好生学一学。” “我也想知道,雪酥姑娘又能教出个什么模样来。” 说罢,这教舞的师傅冷笑一声,眼尾风冷厉地扫过明葭,竟是转身就走。 眼圈泛红的明葭一怔,追着那师傅的身影跟了两步,却又不自觉停下。 刚一进门便见着这么一场撕逼场面的司微:……好家伙。 这楼里的人不多,除却抬脚便走的教舞师傅,便只剩台上的明葭,台下倒坐在椅子里,下巴靠在椅背上的初秧,以及一个带着自个儿身边的大丫头,懒懒散散支着脑袋看人的雪酥。 约摸因着是一大早,如今聚在乐坊楼子里的人,除却明葭之外精神都不大好。 雪酥打了个哈欠,朝着台上的明葭招了招手:“行了,下来吧,你吃亏就吃亏在基础太差。且不说这板眼的事儿,习舞本也就是练的童子功,幼时拉筋,劈腿,练腹,控体,朝夕不辍,如此浸淫三年五载,方才能有些许身韵……” “你指望着这会儿临时抱佛脚,除非有着极高的天分,否则,注定了是南辕北辙,欲速则不达。” 明葭揉了揉眼睛,吸着鼻子从台上下来了,寻了把椅子在桌边坐了,神情沮丧: “都怪我,先前一直都在准备除夕宴的舞曲,师傅教我的这舞本就难,两种舞串在一处,便总是要跳错,我这才停了这支舞……眼瞧着马上就得是游船会了,这舞到现在都还没跳熟。” 比明葭大上几岁的雪酥吃吃的笑,探手在明葭头上撸了一把:“本就是个没天分的,那师傅偏还要把你这支舞的难度安排的这般高,这明摆着就是为难你。偏也就是你好性儿,好欺负。” 她抬手捏了明葭的下巴,把明葭的脸朝着从门口进来的司微那里一转,笑吟吟开口:“你且瞧着这是谁?” 雪酥悠悠然道:“妈妈那头可是说了,这游船会上该怎么着,可都听这小丫头的安排——与其指望你那背地里使绊子的教习师傅,不如多多讨好这小丫头,毕竟年岁在那儿摆着,兴许几包糖就能把人哄的服服帖帖呢?” 把身上包袱解下来,刚放到大厅里靠近舞台的桌凳上的司微:……她应当知晓,就这么点距离,她说什么,他司微都能听得见的吧? 不理会雪酥的促狭,司微在她们那一桌坐下,抬头仔细打量着明葭的长相。 明葭的皮相偏柔美秀气,但更为难得的,是她面部骨骼与肌肉的分布。 作为摄影师而言,司微很习惯亚洲人面部在鼻翼两侧至颧骨中间呈现的凹面问题,这样的面部走势常见,且容易出现颧骨过高或是法令纹存在明显等问题,使人的面部表情显得冷厉、苛刻、威严以及显老,在拍摄过程中,通常需要借助于化妆、打光,甚至是后期p图来进行相应程度上的弥补。 但明葭的皮相与骨相却与大多数人截然相反,放在后世来说,那就是典型的明星像。 除却优越的头颅比之外,她苹果肌的平整度与鼻基底的饱满度使得她呈现一个微微凸出的面部走势,使得她整体五官呈现相对饱满,再配上水湾眉与尾端上翘的丹凤眼,柔和的眉眼线条进一步加重了她整个人的气质与风格。 第52章 再加上她的那双极为清透的眼睛,清透到一个对视间仿佛要看进人的心底里去。 司微暗暗叹了口气,这样的一个人,放在后世,那就是天然自带高级清冷感的美人,哪怕此时她眼睛周围还泛着红,却也不过是为其增添了几分脆弱,对于她的形象而言,不仅没有丝毫损毁,反倒还多了几分我见犹怜的柔弱破碎,中和了几分她身上的清冷。 司微不知道他来之前,明葭到底该是个什么样的表现,正犹豫间,二人对视一眼。 明葭似乎有一瞬的犹豫,紧接着不知从哪儿摸来一块糖,朝着司微摊开手:“喏,给你。” 司微盯着她手心里拇指肚大小的琥珀色的糖块,沉默一瞬后,到底还是抬手接了:“你先前跳的舞,这会儿能再跳一次给我看么?” 明葭看了眼打着哈欠的雪酥,复又看了眼把椅子朝这边挪了挪,一直没开口说话的初秧,嗫嚅一二,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按着司微的要求,再一次上了台。 早晨的乐坊楼子除却他们几个之外,便再没有外人,更没有伴奏,于是明葭的这支舞在台上跳的时候,便愈发显得零乱。 就连司微这么个门外汉,经过一段时间跟锦缡的相处,也能看出点儿不对来: 没有节奏感,没有韵律感,没有美感,有些动作在做的时候,甚至透着股手忙脚乱。 与其说这是一支舞,反倒不如说更像是广播体操,动手动脚之余,也只是动了动手脚,动作僵硬,衔接卡顿,节拍零散……但广播体操至少还有个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而明葭跳的这些,更像是在跳大神,一个被脏东西附身的了,动作透着僵硬、诡异的巫舞。 司微沉默了。 就连明葭自个儿,撑着把这支舞从头跳到尾过了一遍,下来的时候也有几分气馁:“我……我不是偷懒,我私下里也自个儿加练,跳了许多次,可……” 雪酥支着脑袋,歪着头看向司微,声音缱绻:“你看,也就是这样了。基本功差的太多,这一时半会儿的,缺了的功课根本补不回来。小家伙,你瞧,这事儿可该怎么办呢?” 司微盯着明葭看了半晌,脑子也在跟着一直转,直到明葭有些不自在的坐在凳子上挪了挪,司微方才回神: “按理说,这楼里的姑娘们从小长大,多多少少都得学点旁的东西……既然你不能舞,可还有其他能拿得出手的?” 明葭想了想,半晌,摇头。 雪酥悠悠开口:“她要是跟着旁的小丫头们一道进来的,这么多年就是什么都不上心,再怎么也不至于底子差到这种地步……她进咱们楼里,左不过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雪酥吃吃地笑,探手取了桌上一直小火温着的茶炉,给自个儿倒了杯水暖手,声音还是带着股子甜腻的酥:“一年的时间,够干什么的?” 明葭咬了咬唇,声音有点小:“要真说,能拿的出手的……我会做毛笔,还会写字,常见的些字体,我都能写。” 司微一顿:“你会做毛笔?” 明葭道:“是,我家里是做笔匠生意的,我爷爷做得一手好笔,远近闻名,又因为爱好书法,所以我很小的时候,他便教着我写字……时间长了,也曾收集过些碑帖,慢慢也就都练出来了。隶书,行书,楷书,草书,小楷,欧体,宋体,赵体……这些个我都会,也曾以此谋过一段时间的活计。” 司微直呼好家伙:“……那你,如今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听你说话行径,家里应当也不缺钱。” 毕竟书法一向是个烧钱的爱好,又是耗费笔墨纸,又是耗费时间,能把一个小姑娘供到这种地步,司微无论如何都不信她家里会轻易把她推进这种地方。 明葭沉默一瞬,眼睫往下稍稍一垂:“父亲好赌,爷爷去后,家里治笔的营生便愈发不好,后来,我便被抵了出来,进了这春江楼。” 叩叩两下,是雪酥的指节叩在桌面上的声音,见司微目光看过来,雪酥裹着兔裘慵懒的笑:“这些话,私底下再说,小丫头,你既是拿了春娘那给你的银子,又接了这游船会的排布,那这事儿,你且瞧着,又该是怎么个解决法子呢?” 雪酥,初秧,明葭三人去参加今年的游船会,这是春娘一早便定下来的,司微虽说担着这么个活计,他却也没有阻拦明葭不让她上台的权利。 毕竟都是给人打工的,哪些事该做,哪些事不该做,大家心底一直都一清二楚。 司微沉吟一二,而后看向明葭,忽而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用过最大的毛笔,约摸着能有多大?若是没有,那要是打算现做一个,又得多长时间?” 明葭哑然,有些琢磨不透司微的意思,只能斟酌着回他:“最大的,约莫着就是大提斗笔,就是用来写大字的那种。” 司微摇头:“不够。” 明葭一愕。 司微开口,边比划,边和明葭说道:“有一种笔,叫做地斗笔,是一种可以蘸水在青石板上写字的笔,笔杆之长,足有一人展臂之距,沾取墨汁,甚至可以在纱屏上写字,落笔收笔之间,分明是在空中,却没有丝毫多余墨汁留在屏风之上。” 司微看向明葭,眼底满是认真:“若你当真书法超寻,又能把这支笔给做出来……游船会上,我送你一场举世无双的舞台。” “当真?” 第53章 一时间,雪酥和明葭的声音竟是重合到了一处。 就连一直趴在椅背上昏昏欲睡没有开口说话的初秧,也把目光落在了司微身上。 第30章 雪酥若有所思地盯着司微看了许久,没说信还是不信,只是勾了勾唇,带着点儿看好戏的期待,声音懒懒:“那我就擎等着看好了。” 司微略略盘算了下,看向明葭:“能写几幅字出来看看么,若是可以,除却地斗笔,有些东西你也得提前适应。” 明葭自然答应。 乐坊楼子二楼有教授诗书的讲堂,堂中多备有笔墨,于是明葭抬脚便朝着楼子里的二楼而去。 走了一个明葭,大厅便只剩初秧,雪酥并着雪酥身边的丫头。 司微的目光落在了雪酥身上。 初秧的舞,司微是看过一场的,明葭的舞又跳的一眼可知的稀烂,于是便只剩雪酥一人,司微尚还摸不清情况了。 雪酥对上司微眼神,甚至不等司微开口说话,便吃吃一笑,主动开口:“罢,想来你今儿个过来,非得是把咱们姐妹几个的台子一一看过一遍才成。” 她慢悠悠地站起身,指尖抹过兔裘领口的结,便把雪白兔裘顺着胳膊褪到臂弯里,略往后一扬手,便将那一团毛茸茸的披风似的兔裘丢进了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大丫头的手里。 司微看着雪酥的背影,眼底透着几分思索,或许是多年的职业素养,在面对一个人时,司微会下意识捕捉对方身上的特点特性,从而加以放大,成为镜头中最为亮眼的存在。 但雪酥不同,雪酥的身上一直存在着一种……矛盾感。 她不笑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是偏冷淡的,甚至给人以距离感,甚至像是带着刺的蔷薇——如果非要比喻的话,更像是冬日阴冷的城堡里,主人坐在壁炉前,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向园中,在寒风呼啸里攀援着栅栏不断生长的荆棘玫瑰。 在冬日里竖起了荆棘上的刺,却又在寒风中绽放着一抹绝不属于冬日的绚烂。 但当她笑起来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鬓角的碎发被挽起,松散的搭在耳畔,遮去了眉尾的弧度,比狐狸眼略圆的眼睛里闪烁的是细碎笑意,鼻梁挺直,唇瓣微抿,带出一抹氤氲着温柔的笑意。 说起话来总是透着股子撒娇的意味,声音缱绻,似是若有若无的小钩子,无时无刻不在撩拨人心,偏低的音域总是带着些许磁与含蓄,配上她那双含笑的眼睛盯着人看时,怕是心神都要被她勾的迷糊了去。 然而这么一个气质上充满了矛盾的人,在台上的风格却又是另一种出人意料。 司微坐在台下,看雪酥于一片静寂中悄然起舞,于是这一片静谧便也成了她的陪衬。 她似是山中精魅,于清晨尚未散去的浓雾中翩然起舞,勾动纱衣时,似是在精魅与无形的存在于浓雾中嬉戏。 这是一场独舞,但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对天地山川的祭祀。 哪怕雪酥褪去了身上的纱衣,任由纱衣笼罩在身上,似是雾气一般与其共舞,嬉戏,身上只着了裳裙与上身蔽体的小衣,这场面却也只觉庄重肃穆,甚至透着股安宁静谧,而不见丝毫狭昵。 司微几乎是被这一场舞吸引了进去,直至雪酥一场舞罢,站起身时哆嗦着打了个激灵,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地从台上一蹦三跳的下来,直奔先前抱着她兔裘的大丫头而去: “快快快,冻死你家姑娘了要——” 心神还陷落在先前那近乎是唯美场面里的司微:…… 早前上楼去寻纸笔的明葭早已下来,也跟着看了雪酥的后半场,这会儿把笔墨纸砚往桌子上一铺,情绪低落:“要是我也能跳得这么好,就好了……” 哆哆嗦嗦灌了杯热茶的雪酥,等这股热气顺着喉咙冲到了肚子里才算是缓过来些许,饶是这厅中一早便点起了炭盆,但到底也还是大冬天,外头飘着雪花,暖和不到哪儿去。 闻言,雪酥斜了明葭一眼,被热水烫的嗓子愈发有些哑:“你这是只见着猪吃草,没见着猪挨打……” 说罢,雪酥裹着兔裘在先前的位置上坐了,又打了个冷颤,这才恢复了几分先前的从容,笑道:“怎么样啊小师傅,可有哪里能挑得出刺儿来的?” 司微看了雪酥一眼,语调平平:“我又不是来挑刺儿的,只是个帮你们收拾舞台台子的,雪酥姑娘倒也不必针对我。” 司微并没有对雪酥多说什么,像是这种有自己独立完成一场舞台的存在,司微的存在不过是锦上添花。 剩下的初秧也不需司微担忧,初秧的话少,但舞台风格却极为固定。 从初秧跳的舞的风格来看,倒不像是传统的古典舞乐,倒更像是后世肚皮舞,敦煌舞,印度舞等一些舞种的融合,有些偏西域、偏阿拉伯、甚至是偏古印度舞曲表现力的风格。 当然,初秧的长相上也多少能看出是混了胡人血脉的,只是…… 司微默默吐槽:北疆草原上的胡人是胡人,西边穿越沙漠而来的胡人是胡人,金发碧眼的人是胡人,黑不溜秋和棕不拉叽肤色的人也是胡人。 司微再怎么也没有有见识到,能分辨出初秧到底是混了哪国血统的本事,尤其是在她外表更多更像是中原人长相的情况下。 但唯一不用担心的是,初秧的舞蹈水平和雪酥一样,司微虽分辨不出她们到底谁的舞蹈功底、舞蹈水平更高,但也绝不像明葭一样,在台上的表现力令人担忧。 第54章 所以,接下来的重点就是,如何能把明葭这么个没有多少舞蹈功底的小可怜,推上和雪酥初秧一样的舞台,并使其对标二人不至于落下太多的差距来。 等初秧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明葭早已在一旁的桌子上写了一堆的东西,有些是诗词,有些是散文歌赋。 除却司微把初秧的舞台从头看到了尾之外,雪酥一早便凑过去看明葭写字,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明葭写出来的东西便已经铺散着放了好几张桌子。 和初秧打过招呼,简单说了几句,司微便也跟着去看明葭写下来的东西。 司微对于书法的鉴赏力不高,但雪酥和初秧作为在楼里摸爬滚打许多年,也经受了不少课业的人,对于书法古玩玉器之类的东西,还算是有些了结——毕竟得迎合客人喜好,总不能说不到一块去。 雪酥捡起明葭手下刚写好的一幅字,啧啧称奇:“……我说,你这字儿写的,寻个老实忠厚的人帮你把这些东西摆到市集上,遇见识货的,约摸着一幅也能卖个一二两银子。” 这一二两银子,对于寻常人家可不算是什么小数目。 明葭得了这一句夸奖,也只是抿嘴略略一笑,笑容里透着些许苦涩。 司微也跟着拿了一幅字进行观赏。 司微这辈子是学过字的。 从前家里小有余钱的时候,尤氏也曾做主,教他学写过字,也曾练过一段时间……只是到底没有名家碑帖,仿着尤氏的字写的时间长了,便无形中透着股子秀丽。 用尤氏的话来说,就是徒有其形,实则无骨,零散而又不成体系。 久而久之,尤氏便不愿再让司微拿着她的字做帖子,觉着是带着他走了偏道。 是故司微这辈子虽是能写,写的却不算是有多好,这会儿见着明葭写好的各式字体,却也只知晓这些字比他自个儿写的好,再多的鉴赏水平,却是没有的。 于是听雪酥这么说,便不由好奇:“当真写得很好么?” 雪酥悠然一叹,为明葭有些可惜:“当然写得很好。” 见司微有些不开窍,雪酥便把明葭先前写的那几张迥然不同的宣纸拿过来,指给他看: “这个是篆书,是小篆。大篆的时候,书写结构没有规律,所以比较难认,直到后来有了小篆才逐渐趋向统一,看起来古拙典雅,耐人寻味……篆书以中锋用笔,讲究横必平,竖必直,起止藏锋,粗细均匀,而体势则以圆为主,方中有圆。” 司微看着那张纸上的字体,神情有些古怪——这不就是后世那些个仙侠剧里,常见的南天门又或是什么天庭重地铭刻的符箓字纹的模样么。 雪酥把这张宣纸放下,复又拿起几张递给司微。 司微略一验看,便道:“这些我认识,隶书,楷书,行书。” 雪酥点头,最后又递了一张纸过来:“那这个呢?” 司微看着上头如行云流水一般的字迹,细细分辨一二,却只能认出来几个,与先前拿在手中以不同字体写了诗句的宣纸不同,辨认的极为艰难。 反倒是雪酥,对着纸上的字念了一句诗,显然是辨认出到底写了的是什么的。 她指点司微:“草书最最关键的,便是化繁为简,点画相连是草书最主要的特点……跟其他书体相比,草书个人风格最最鲜明,最最强烈,章法的变化,也最是无穷——力图求变,不甘庸平。” “偏就是要打破横平竖直的章法笔画。” “可惜,字是好字,这诗,却未免太过于拘谨茫然,”雪酥重复了纸上以草书书就的句子,“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生浮梦……明葭,你还是不够潇洒啊。” 明葭将先前用过的笔涮了涮,挂在笔架上,闻言轻笑:“身陷囹圄,不得解脱,哪里能潇洒得起来?” 雪酥拢了拢肩上的兔裘,闻言却是放下手里的草书,漫不经心道:“心陷囹圄,这世间何处不是囹圄?小小年纪,怎的这般看不开?” 雪酥转身,捧起先前一早暖着的茶杯,悠悠叹息一声:“人这一辈子,只有自个儿先潇洒起来了,看得开了,身边儿人才能跟着你一道潇洒不是?” 明葭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司微,捡了明葭先前搁置在一旁的毛笔,复又揭了张没用过的宣纸来,开始在纸上列游船会上可能用到的东西。 一时间,明葭便只见上头什么麻绳、屏风、灯油、桅船零零总总列了一大串下来。 “明葭。”司微唤了一声。 正值茫然中的明葭下意识应了一声,而后便听司微问她:“怕吃苦么?” 明葭摇了摇头。 司微便微微颔首,提前跟她打预防针:“你的舞不行,那就总得从旁的地方多些找补,为着游船会那日,你的舞台好看,接下来几天,你可能得多吃些苦头。” “这单子上我列了金疮膏,红花油,消瘀药,都是给你备着的。” “你且看看,若是做我说的那地心笔,又该是要什么材料,又需要几天,我且提前跟春娘报了单子过去。” 一时间,捧着茶杯的雪酥动作一顿,默默转头过来看向明葭,就连一向话少的初秧,也都跟着抿了抿唇,眉毛不由蹙起。 明葭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深吸了口气:“三天——若是地心笔像你说的那般大小,连带着笔尖需要的马尾毛的处理,再到做成,至少要三天的时间。” 第55章 司微略一点头,把笔递给明葭:“那就写你做这根地心笔,需要什么材料吧——记得笔杆要竹制的,至少中空能减轻些重量。” 明葭提着笔的手微微一颤,似是明悟了些什么东西,而后咬牙,还是接着司微列好的这串单子下面,往上填了自己需要的东西与材料。 把写好的材料单子交给雪酥身边的大丫头,支使她递到春娘手里去后。 司微目光在楼里其他三人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明葭身上:“那现在,咱们聊聊游船会上那一日,现场的舞台该是怎么个布置,又该是怎么个处理法子。” 第31章 从正月初五,再到正月十五,统共不过一旬的时间。 这一旬的时间里,雪酥和初秧还好,最为忙碌的,要数明葭和司微。 不是所有的特长,展现在人前时,都能有一个亮眼夺目的过程。 舞蹈和歌喉,这是最轻易能够展现出来的,对外物的需求也不多,哪怕没有合适的演出服,只要表演者在,当场便能来上一段。 其次是乐器,无论是琴筝琵琶又或是箜篌,只要乐器在手,那么面对突如其来的舞台时也绝不会慌乱。 但总有些技艺,哪怕依旧能够以艺术形式的存在表现出来,却不似是舞乐那般纯粹的视觉、听觉上的直观感受,不适合在大会场上进行展出,甚至对于观赏者某些方面的鉴赏水平要求也要更高。 甚至限定了鉴赏者的出身与后天所经受的教育水平——特指明葭的那手书法。 舞乐这种东西,哪怕外行人看不出门道,却也至少能有一个好看好听的结论,是一种对于美感本能的感知。 可在这个文盲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的古代,那些个挽着裤腿终年在田里讨饭,在织机前操劳的普罗大众而言,书法这种东西,本就离他们很远很远。 在他们眼里,能识得几个字,在村里——甚至是方圆几里内,都算得上是个能说得上话的“人物”了。 但凡是与县城里传达下来的文书、又或是与那些个粮商、丝商签订的契,都得由这些个能识得几个字的人来帮衬着告知、审视。 那么又是什么人,能使得起笔墨,写得好字,更甚者,拿书法当做爱好,养出了顶好的鉴赏水平呢? 司微早在拿到明葭的那手字的时候,便已经确定了一个事实: 明葭的这手字哪怕写得再好,游船会上,也注定了这只能是给明葭冠上一个“才女”的噱头。 文学这种东西或许可以阳春白雪,艺术这种东西或许可以曲高和寡,但舞台这种非小众性质的展出,面对着无法确定观赏者受教育水平的存在,书法注定了其在舞台上的性质,不可能成为支撑整个舞台的主体。 那么如何把明葭的这手书法极具观赏性的展现在游船会上,就成为了司微对于这场舞台最为关键的存在。 司微小小的身影立在楼船之上,看着清平湖畔一片灯火辉煌,而后深吸了口气,把缓和了些许的冷空气徐徐自肺腑之中吐出,在这透着寒风的夜色里,幽幽蜷起一股白雾。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也昭示着整个年节的结束。 正儿八经过节的乡邻百姓,大多都已拖家带口,进了县城参加庙会,这一日的鸠县——或者说,这一日的大历,无论是京畿亦或是边关,都将是一座不夜城。 唯一的区别,只是京畿重地与边关要塞,不会在夜里大开城门。 只是所有的欢庆都还是一样的。 司微看着清平湖畔聚集而来的摊贩,有推着板车的,有挑着箩筐的,有卖灯的,有卖绢花的,更多的,是卖各种吃食的——县城周边的百姓,于上元节这一日进城过节,于是城中的大族又或是富户,便大多出城相避,聚于清平湖上,共度每一年的游船会。 是以这清平湖畔聚来的摊贩们,面对的客人要么是参加游船会的姑娘、大茶壶们,要么是出身不凡的富贵公子哥儿,再要么,便是那些个跟着自家主家出来的奴仆。 这些个人,手里的花销总是不吝啬的,那么个烤红薯,比城里贵上一两文钱,也绝不会有人跟他们去计较。 更多的,还有城中酒楼分了厨子过来在这清平湖畔搭了临时档口的,这些人一早便是跟各家打过了招呼,棚子外头立了招牌,谁家船上有客人,想吃什么用什么,便打发了大茶壶拎着食盒跟银子过来取用便是。 于是这摊子上点起一盏灯,那棚子外头又挂了两盏灯笼,有些个档口灶棚热闹的,难免便要再多点上几盏方便做事。 一时间,岸边的热闹喧嚣,竟是比清平湖上还要更加热闹、就连湖畔的灯火都比清平湖上分散着游船还要明亮。 正出神间,司微身后教人拍了一记,冷不丁便打了个激灵,有些被吓着。 于是雪酥那格外有辨识度的声音便轻笑一声响起:“你怎的自个儿一个,在这角落里吹冷风?” 司微回头,便见着雪酥、初秧还有明葭,三人各自裹了氅衣皮裘,一个个怀里揣了汤婆子,跟他一道站在这船尾的寒风口上。 司微叹了口气,手指捻了捻,有些怀念上辈子的烟。 他其实不怎么喜欢抽烟,但人总有压力大的时候,压力大的时候,来上一支尼古丁,多少能给自己一点慰藉。 司微只得摸了根小指肚粗细沾着芝麻的灶糖往嘴里一塞,叼着咬着缓解些焦虑:“我害怕啊,怎么,你们不怕?” 第56章 他指着一早便停靠在附近被卸了船帆的桅船:“一会儿真要上去了,我可不敢保证这上头装着的滑轮组能有多少安全保障,这要有个万一……” 兴许是见司微叼着根麻糖杆一晃一晃的模样有趣,雪酥也不跟他客气,从司微随身带着的、装了灶塘的荷包里也跟着抽了几根出来,又分给身边儿的明葭和初秧,闻言一口白牙把灶塘嚼的嘎吱嘎吱响: “我又不用上去,我怕个什么?倒是初秧,自个儿没事儿找事儿,跟着凑这个热闹。” 有着几分胡人血统,显得眉眼轮廓有些深邃的初秧咬着灶塘眨了眨眼,挺翘的鼻子配着眼下司微特意让人用云母粉点缀着的高光,再加上比之寻常人更显大的眼睛,这会儿在灯火映照下更像是背后该有着几对透明翅膀的精灵,神情显得有些无辜: “谁不想试试在天上飞呢?” 倒是明葭,拒绝了雪酥递过去的灶塘,抱着汤婆子有些担忧:“我倒是不怕落在水里,我就是怕,待会儿上去了,跳出来的动作不好看。” 雪酥翻了个白眼,透着些许无奈:“你那都不是舞了,更像是跟杂耍学出来的百戏,再说,照你那一天能练上个几百回的架势,要还是不行,你对得起身上那一片一片的青紫么?” 原该一直担心出现舞台事故的司微:……得,同样都是担心,他跟这几位担心的根本不在一个点儿上。 司微叹了口气:“行了行了,是成是败,在此一举……这大冷的天,你们几个就甭跟着我在外头受冻了。赶紧回屋里暖着去,尤其是明葭,好生把你的腿给捂一捂,别一会儿上去了,紧张再加上天冷,腿在半空中抽抽了就完了。” 雪酥已经嘎吱完了一根灶塘,这会儿正在把明葭不要的那根灶塘接着往嘴里塞,闻言哼笑一声:“你问问明葭,刚才在船舱里,是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紧张得手脚直抽抽。” 明葭露了个有些无奈的笑,和她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写字时,那种雍容在握胸有成竹浑然不惧的姿态完全不同,像是在清冷的色调揉进去了些许怅惘:“毕竟,这不是我擅长的东西啊……” 初秧一口把最后的灶塘塞进嘴里,含糊不清的探手在明葭头上摸了把:“没事,你提起笔的时候,就不怕了。” 正说着,清平湖上忽闻一声编钟玉磬的声响,悠远而又绵长。 几人回头望去,便只见有一艘画舫上的灯次第点亮,先是甲板,而后是二楼露台,紧接着是自屋里挂出来的灯笼。 画舫渐渐朝着湖中心而去,伴着画舫一楼丝竹鼓乐声一道出现的,是画舫二层充做舞台上的人影。 雪酥上前一步,手握上游船边缘的扶手护栏,向来缱绻的声音更透着几分喑哑:“开始了。” 游船会的开场,并不是春江楼的人率先上台。 初秧跟着抱着汤婆子一道靠在了扶栏上,眼睛朝着湖上亮起来的那处画舫看去:“是摘星楼的人……” 初秧的眼底映着水波,映着那艘画舫,映着那画舫楼上,伴着鼓乐翩然起舞的美人身影。 初秧轻声道:“本来,妈妈说想让我在楼里多留几年,好好养养名声,再来这游船会上崭露头角……但去年的游船会,便是教摘星楼给压了一头,夺了这游船会的风头。” 见明葭和司微一脸不解,雪酥便叹了一声,跟他们二人解释:“游船会,素来有游船会的规矩,每年的游船会上,都会邀了县令并着些大人物参加,一场游船会办下来,谁能夺得这游船会上的魁首,那就真真是在咱们鸠县扬了名儿的。” “不仅是咱们鸠县本地的,便是那些个过往的商贾纨绔们,也会把游船会当做谈资,替姑娘们扬名,这说的多了……人的名,树的影,这游船会上的魁首要是出在咱们春江楼,往后那些个人牙子们,也乐意把人往春江楼里送。” 雪酥说着说着,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有些淡:“要是年岁大了,没得人愿意给楼里那些个过了花期的姑娘们赎身,教那些个旁的地方的鸨妈妈们给买去了,多少也能给个好脸子……实在不行,还能再转做个教习师傅,帮着教养那些个初初进到这地方的小丫头们。” “毕竟,能教楼里的姑娘们都学些本事,春娘每年往外请教习撒的银子,也不是个小数。” 初秧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显然这些事儿她也是一早就知晓的:“有人的地方,就总是要争的……楼里的姑娘们争的是银子,是地位,咱们春江楼,在鸠县,在州府周边儿这块地方,争得是名声,也是地位,更是楼里姑娘们,以后的出路。” 初秧神色平静,眼底倒映着湖中心翩然起舞的身影,看画舫二楼的人手里的彩带,伴着那姑娘的身影,舞出一场天女散花: “这世道,甭管是在哪儿,想活着,想活的好一些,总是得争出来的。你瞧,去年一场游船会,教摘星楼的人压了一头,今年这开场,跟最后的压轴,就都跟咱们春江楼无关了。” 明葭也沉默下来,与她们一道,怔怔看着那灯火通明的画舫,和那画舫上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司微踮起脚,蓦然在雪酥肩上拍了一记:“虽不是压轴,但我要没记错的话,春娘说这开场之后的第二场,就该是你上了?” 雪酥一怔,对上司微的眼神,还不等她开口说些什么,便被司微推着往自家的画舫上走:“赶紧的,快快快,一会儿上台,我有惊喜给你。” 第57章 雪酥怔愣过后,手比了下司微的身高,嗤笑一声:“那不都是一早就安排好了的,你能给我什么惊喜?” “罢罢罢,别推,我自个儿走……急什么,这游船会上换场,那得等摘星楼的画舫灯灭了再说!” “一时半会儿的,那儿那么快呢?” 司微:…… 司微才不管,他这辈子这么个年纪,压力太大了会长不高的。 早点儿去备场,早点儿结束,总比让她在这磨磨蹭蹭说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得强——他一腔的紧张都要被她搞的乱七八糟了,一会儿要是等人上了台,他才发现有些地方没提前安排好,那乐子就大了。 这种跟现场的活儿,什么奇葩的场面都有可能,更别说这舞台安排下来,容错率本就不高,一旦出现点什么问题,定然砸场。 所以,少在这逼逼赖赖,给他增压的同时,还要分心说话,各自都干自个儿的正经事儿去吧您嘞! 第32章 清平湖上,微波荡漾,星星点点的灯火映在水里,泛开阵阵涟漪。 连带着水中的倒影也跟着醉了似的,摇曳着落入观赏人的眼中。 有绚烂的焰火自岸边怦然炸开,有银色火树倏地窜起,散落一地星雨,更有花灯渐渐挂至高处,隐约映亮了清平湖畔的喧嚣热闹。 秦峥落座于整个游船会的最高处,耳畔传来管弦之乐,眼底映着清平湖上一片灯火嚣闹—— 只是那些声音,离他着实太过遥远,遥远到他只能听见头顶焰火炸开的声音,以及耳畔渐渐低落的丝竹管弦,还有……这足有五层之数的楼船顶上,这一场宴会里的笑闹。 约莫着是都知道他的身份,也无人上来跟坐在首位的秦峥攀谈搭话,于是便任由那些个出身京城、府城乃至一些族中能在朝里搭上话的世家子,纨绔子,官衙内们,凑在秦峥身边儿说话。 秦峥也不管识不识得他们的身份,但再如何,这场游船会上并不会有比他身份更高的人存在。 于是应付起来倒也算是驾轻就熟,随口几句聊做敷衍,就是被人看出来了,却也无伤大雅……毕竟他对谁都这么一副模样,也就是京里跟他混得稍稍熟一些的,说话间却也只是多回上几句,看着并不熟络。 但熟络不熟络是秦峥的事,热情不热情,是那些追着他一道来了鸠县的纨绔子而事情。 “嗳,我说,郡王殿下。” 一个怀里搂着个容貌艳丽的姑娘的年轻人脸上浮现着些许薄红,似是不胜酒力,这会儿正搂着人歪歪斜斜的往秦峥这边看来: “这大过年的,殿下怎么不在京城过年,偏要一个人孤零零的跑到这鸠县来?” 秦峥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听宴中丝竹声渐弱,倒是外头湖面上,有一画舫渐渐点灯,朝着湖中心的位置而来,伴着编钟玉磬之声,悠扬绵长。 秦峥撇了眼看看似醉酒,投过来的眼神却始终含着一抹试探的年轻人,唇边不由扯了抹不怎么走心却足够玩世不恭的弧度: “过年啊……怎么能叫孤零零的?” 秦峥扬手把那杯酒饮尽了,说话间总是透着股教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在京城过年有什么好?初一祭祖,初二回门……这紧接着,那些个甭管是外嫁的姑奶奶,还是已经过门的姑嫂子们,可也得跟着走动起来了。” 秦峥极轻极轻地嗤笑一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今儿个给这个磕个头,明儿个给那个作个揖,后儿个还得记着哪家跟哪家的人情,得提前备了礼……老子的时间,就是拿来做这等子没意思的事儿的么?” 这话一出,围在秦峥身边的人一时也都笑开了,更有那阁老之子拍掌附和: “你啊你啊,就是太风流!” 那人长的倒也不算一般,只是看人总有几分阴鸷,就连此时附掌大笑,身上也总有些挥之不去的沉: “我爹一早便说,想给你牵个线,寻摸个合适的姻缘,可你偏不乐意,整日里就由着你那一府的莺莺燕燕在后院里胡闹。” “要我说,你这一早把妻室定下了,好歹这些个麻烦事儿也就都一股脑儿的交到王妃手里,哪儿还能劳烦个大老爷们儿操心这些?” 这人秦峥记得,朝中刘阁老的老来子刘承延,刘阁老四十上下得了这么个宝贝蛋儿,跟上头的几个哥哥一早也都拉开了年纪差,教后宅里的那些个妇人拿他硬生生是当成了隔辈儿来宠。 虽不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在京城也很是能混得开,当然,身上虽没顶着个差使,在朝里的那些个大人堆儿里,他却也是相当能混得开。 闻言秦峥挑眉一笑,语调懒散:“万花丛中过,何必非得争这一枝春?待有朝一日,这花期过了,你说这枝独独搁在瓶子里的花,我是丢,还是不丢?” “还不如满园子的花各自栽着,风来雨润,年年花开,四季不断来得更热闹些不是?” 这话说得,若是这宴中有长辈在场,定然要骂秦峥一声混账,但如今这顶楼的宴席上,论身份,秦峥为首,论年纪……来得也都是些混不吝的,于是便在席间引得一片叫好。 再往底下去那些个陪宴的,身份低微,便是对这话有什么异议,在这种场合也都一一咽了下去,只是与身边儿人略略打了眼色,或低调做人,或提前退场。 终归,这地方少几个人也看不出来。 第58章 于是一片笑闹间,便听秦峥开口:“至于说为什么来这鸠县嘛,这可就得问问,这春江楼的东家,是经了谁的门路,把这游船会的帖子,送到了郡王府。” 秦峥语调一缓,旋即便又笑了起来:“你们说说,这过年,是留在京里陪着长辈们一道遭罪来得好,还是自个儿出来,来这种没来过的地方一个人逍遥的好?” “……也不知这鸠县到底有什么好,光是年前,我便收着了好几张游船会的帖子,不是一家发来的,却都说是这今年游船会上有惊喜。” “这琢磨了半晌,终归是有人想教我在年关的时候,往鸠县来一趟,”秦峥似笑非笑,“既然有人极力相邀,我这风流惯了的人,总得往这温柔富贵乡里趟上一回不是?” 话是这么说,秦峥漫不经心间,却一直把身边儿围着的人脸上的神色尽收眼底。 明显见着随他这句话一出,那刘承延眉宇间便多了几分愠怒,虽是很快便压了下去,却依旧教秦峥心下多了几分了然。 席间,有人突然一声:“开始了,那画舫上的姑娘出来了!” 秦峥眉眼一动,拎了案上酒壶,摇晃着手里的酒杯也跟着朝阁楼一侧的走廊上走,言语中却还招呼着: “走走走,为了不在京里过年,我可是一早便来了这鸠县,等到今儿个才算是等着了这游船会……我倒要看看,这游船会上的美人儿,比之京城教坊司的姑娘又能如何!” 于是这么一呼百拥之下,这楼船顶层宴席上的人,也都跟着出了厅堂,往外头的观景台上去。 秦峥不动声色地落在了最后,而后游鱼似的避开人群,在这楼台之上寻了个角落,带着一直跟在身边的侍卫独处去了。 正月十五,虽说是已然开春,但这湖上的寒风依旧彻骨,尤其是这楼船上。 楼船说是楼,其建式更像是阁,四面皆是长窗,窗外置廊,廊上有漆红扶栏,待到夏日风起,置身于清平湖上,想必是凉风透窗而过,满是纱幔飘飞之景。 但冬天嘛……懂得都懂。 秦峥把酒壶连带着酒盅一道搁置在扶栏上,迎风揉了揉太阳穴:“……吹得我头疼。” 玄霄轻笑一声,上前给他披了大氅:“饮酒吹风,容易着凉,公子还是得小心着些。” 秦峥立在廊下,身披大氅,借着廊上的灯光打量着这一处楼船。 楼船船身偏浅,下头两层建筑颇为低矮,到了这最上头的三层建筑时,层高便蓦然拔高了许多。 秦峥所在的这艘楼船,船上建筑乃是重阁相倚的形态,呈双菱型交迭,间或以扶梯、游廊、飞阁相通。 他收回视线,不由带了几分感叹:“瞧瞧这气派的模样,着实是京城少有。” 不仅是秦峥所在的这一艘楼船,连带着还有清平湖上的其他各种制式的楼船,大多都规模不小—— 能在水上建起五层楼的楼船,为着船体自身的平衡与安全,这整艘船的大小规模可想而知,而这清平湖上,似是那等三层楼船、四层楼船的存在更是屡见不鲜。 “若非来时明明白白走过了一道栈桥,站在一楼邻水的外廊里时,着实与行宫邻水的水榭并无什么两样,甚至论摆设,比之行宫还要多了几分人气儿。” 秦峥双手支着扶栏,极目远眺,视野之开阔,观那画舫之上的倩影更加清晰。 冷眼看下头的轻歌曼舞半晌,他喟然一叹:“往日尚且不觉,如今站在此处,竟是这般居高临下,目之所及,实非寻常可比。” 一直立在秦峥身后的玄霄则道:“若是公子想,听闻南地临海有大船,可于海上航行数十日而不惧风浪云雨,跟那些相比,眼前这些,不过是些用来嬉戏的玩具罢了。” 秦峥哑然失笑,摇了摇头:“……那可是战船,岂是这等船舷低矮的楼船可比?” 正说话间,秦峥与玄霄二人便见水面有隔板木船黑灯瞎火地朝着这边靠近,略略一数,竟有数十条之多。 秦峥皱眉,渐渐站直了身子,连带着玄霄面容也跟着肃穆起来,手渐渐握上了腰身一侧的剑柄: 这些船极为简陋,船身上甚至连棚子都没搭,借着远一些地方映过来的灯火倒影,隐约能看见船上除了人之外,似乎还有些什么轮廓。 因着这些人多身处于黑暗之中,并不能看得太过清晰, 湖中摘星楼的画舫上的灯渐渐熄了,随着那画舫的渐渐退却,秦峥隐约便见着那些个乘着小船摸黑凑近了他所在楼船附近,揭开了船上拿木板子以及底下草帘子似的东西压着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存在,正拿铲子铲了,不住往湖里倾倒。 玄霄上前一步:“公子,可要……” 秦峥摇头,眼底也透着股子慎重:“看他们的模样,应不似是冲着我来的……以防万一,你去寻个人问问,若当真是打算在这清平湖上生事,他们今儿个倒是寻了个好时候。” 玄霄应下,转身便去寻人,只是到底也不敢离他太远,侧过身招了船上待侍的小丫头过来,给她指了楼下的小木板船,问她怎么一回事。 只是小丫头盯着楼下没有点灯的湖面看了半晌,摇头只道不知——她甚至都看不出楼船附近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个小船! 玄霄无奈,也只得打发了她去外头探问一二再回来回话。 有小舢板靠近了船尾。 第59章 裹着袄子的大茶壶冻得手脸通红,搓着手心从小舢板上蹦了船,好声好气跟司微打了个招呼,显然是一早就被春娘敲打过: “按着吩咐,把那些个一早冻出来的冰块都扔进靠近湖中心的水里了。” 司微点头,手里这会儿没多少银子,只能给他画了饼:“且回去暖暖身子,打发人去跟春娘说一声,备些浊酒给你们暖暖身子。” 见司微这么说,那大茶壶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搓着还有些冰凉的手脸喜滋滋的去了。 明葭眉头微微一蹙:“春娘那头,可当真会给他们准备酒水么……想让楼里的大茶壶帮忙不好说,但要是教他们记恨上了,坏事儿的能耐可不小。” 司微摇头失笑:“酒水便是不便宜,却也得看是什么酒水,再者也是提前跟春娘打过招呼的,只是些米酒,喝不醉人,只是教他们甜甜嘴,暖暖身子。” 若是蒸馏高粱酒,五斤高粱满打满算,也就只能出两斤半左右,价格贵是难免的,但若是糯米甜酒,那能得的便又要再多一些。 再加上这高粱和糯米在市价上的不同,也有些许区分,但能打来给大茶壶们引用的,度数和质量又能高到哪里去? 这些倒也不必明葭替司微来担忧。 随着摘星楼画舫的退避,春江楼的画舫已然进了场,此时正停在湖中心……也不算,约莫算是这游船会会场的正中心,往东南去,这清平湖还有老大一片水域呢。 画舫上的灯,早在船开始动的时候便已经点上了。 只是比起摘星楼的画舫,春江楼画舫上点着的灯光,似乎并不怎么明亮。 尤其是,在这稀疏的灯火中,清平湖上,竟开始渐渐有了雾。 见着这些雾,司微自天黑后一直提着的心,才算是略略放下了一丝丝: 还好现在是冬天,靠着还没忘完的物理知识,勉强弄了点烟雾出来……若非是实在是拿手搓不出来干冰,这个时候上干冰才是最有性价比的。 何必这么伤财劳力,支使这么多的人手去? 仅是为着游船会上这三场舞台,除却春江楼这边儿楼船并着一众游船画舫,春娘便把楼里三分之二的大茶壶给指派出来,教司微拿来用了。 第33章 清平湖上的雾初始时极淡,但随着画舫上的灯亮起,肉眼可见的,湖中心的雾气也渐渐浓郁了起来。 似烟,似纱,朦胧,飘渺,神秘,而又静谧。 于一片雾气中,画舫上,一楼的灯火也仿佛氤氲着要融化在这片湖泊中的脆弱,远远一观,便只余些许看不清轮廓的柔和暖意。 只是待画舫行至湖中,那点燃起微光的灯火,竟是渐渐化为银白。 于是这一艘画舫,竟似是渐渐融入了黑暗,也融入了这徐徐弥漫开来的雾气里。 有银白色的光,穿过黑暗,掀起薄雾,映亮了画舫二楼充做舞台的观景台。 于是众人便发现,那掩藏于雾气中的舞台上,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静静立着的人。 与深沉浓重的夜色相比,那打落在台上的光显得格外微茫,便是画舫距离稍近的游船,也看不清那掩藏在黑暗中的一切。 这一刻,只有台上落于光芒之中的人,才是整个清平湖的中心。 美人白皙的侧脸,似是披着纱雾、又似是光裸着的臂膊微微抬起,似是于胸前持着什么东西,配合着她那一身轻薄通透的白衣,与垂坠蜿蜒于背后的长发,以及湖中心早已蔓延开来的夜色,使得她整个人于黑暗中的存在感格外惊人。 然而极致的明暗对比下,就连她那逶迤在黑暗中的裙摆都似是融化开来的水墨,要与这天地间的夜色融为一体。 司微立于船上,遥遥观赏着眼前这一幕——颜色的对比格外鲜明,然而黑与白的交融却又分外融洽。 这对于他而言,摄影脱离了赚钱糊口的手段之外,于此时,回归了其最为本质的光影美学。 扬琴清脆雀跃的前奏响起,台上的美人抬脚踱步,姿态是一种形体上的美。 侧着脸的美人徐徐回转,展臂回眸,却是缓缓退却了身上的薄如蝉翼的纱衣。 曲臂回转,点膝旁侧,纱衣于光中几乎与薄雾渐渐融为一体,随着雪酥起舞,而化作无形的蝶翼,于一片黑暗中飞舞回旋。 纱衣笼罩在雪酥身上,随她轻灵起舞而于光中不断变换着,像是一抔于水中化开却又不断氤氲回旋的水墨,带着野性飘渺,与大山深处氤氲着无尽林雾的未知与神秘。 这是一种含蓄而又充满着野性的美,哪怕看不懂这支舞背后的表达与深意,端看雪酥这场舞,于人而言也是一场美的享受。 这是一种,与犹抱琵琶半遮面相似,却又比之更加深远的意境之美。 乐声轻缓婆娑,是请来的乐师伴着乐音轻吟浅唱,而后是无数声音低声迎合,于这清平湖上漾起回声无数:“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这支舞这首词,说的是山中精魅,意欲拜见山中神灵,却因山高险阻而耽搁了时间,未能亲见时的场景,于是她懊恼哀伤,却又忍不住于林间四处找寻,最后带着无尽愁思与哀怨,于风雨凄凄中离去。 虽来自上古传说,但放到如今,却也是极为经典的舞曲……只是能把这种舞跳出轻灵,跳出野性,跳出山中精魅之感却又不失轻佻俗媚的,着实少有。 第60章 台上,山中精魅经历了遍寻而不得,哀伤离去之时,原本那打落在台上的光,也悄无声息地暗下了。 只有银白色的灯火,隐藏在薄雾里,渐渐化为原有的暖色,驱散了台上恍若幻象一般的氛围,将人重新自那飘渺不知何处的深山林雾之中拉回现实。 只有那尚未奏完的乐曲声中,还伴随着乐师与一众人的低吟浅唱,环绕在清平湖上。 画舫上的灯火渐熄,沿着原先入场的轨迹渐渐远去,于湖面漾开道道波纹,旋即停在了湖畔。 楼船之上,秦峥看着画舫徐徐退回原位,不由缓缓舒了口气: “原本,我在春江楼见着那枚镜子的时候就在想,这种东西若是能在夜里聚光,将其安置在我大历城楼之上,便是夜袭又有何惧。” “只是后来,想想当初春江楼里为着那一场舞台,安排的又是冰棱又是铜镜,却也不过是在美人儿身上打了道光,便觉着有些伤财费力……便没有再多问。” “再者说,借灯烛那点光,想把城楼下给映亮了,还不如靠天上的明月来得靠谱。” 秦峥喟然一叹,拿起酒杯把先前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现在看来,倒是我过于自满了。” 玄霄自然能理解他的意思,仰头看了看天色,却是阴沉沉一片,不见天上月明:“公子,可要我寻了人去……” 秦峥颔首:“找,悄无声息地找,找着了之后先把人安抚住,送到郡王府看看手里的本事。若当真能无视天色,做到映光聚光……这人,恐怕就得先往宫里送一道了。” 秦峥摩挲着酒杯边缘的杯口,任由指尖压出一道浅红,脑子里想着的却不是眼前:“若有这等夜里映光的利器——哪怕只似是台上这般只映出一个朦胧身影,也足够边关守城的将士们,提前发现胡人的踪迹了。” 正说着,秦峥背后却是传来一声呼唤:“郡王殿下!” 秦峥眉峰微挑,回头看去,便见着个约莫能有两百多斤的胖子抹着脸上的汗过来了,终是有人发现秦峥不在,开始到处找寻。 这人乃是此地知府家的公子,秦峥能记着他的身份,一来是因着先前行经府城时,耳闻的那些个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二来便是他这特殊的体型。 秦峥抬手,捡了围栏上搁着的酒壶,慢悠悠往杯子里倒酒,说话间透着股子不紧不慢:“怎么,可是有事?” 于是胖子嘿嘿笑了两声,也没说自己过来是为着什么,只是探头朝着秦峥先前看的方向瞅了两眼,旋即便朝着秦峥伸出了大拇指: “方才那舞,殿下看着觉着如何?” 秦峥轻笑一声,捏着酒杯靠在了一旁的廊柱上,朝着春江楼画舫的方向略略示意:“不错,便是京城,能跳出这等舞的姑娘也是少有。” 秦峥思及先前被萧逸带着南下的锦缡,不置可否一笑:“似是这等乡野之地,倒是没看出来竟有这等沧海遗珠。” 胖子也跟着笑,笑得脸色通红,搓了搓手:“也是托了您的福,咱们才能寻摸着这么个好去处。” “不过殿下到底是初来乍到,眼瞧着身边儿也没个贴身伺候的人,要是看上了这雪酥姑娘,倒也是她的福气……便是方才那舞,当真是欲露还休,身段儿着实不差……” 秦峥瞥了这胖子一眼,旋即转过了脸去,只留一声浅嗤:“正可谓是君子所见无不善,小人所见无不恶……” 抬手饮尽了杯中酒,秦峥拎着酒壶的身影无端多了几分踉跄,似是醉意上涌:“玄霄,走了。待一会儿玄策回来,教他往春江楼走上一趟,把人给带回来——” 秦峥把人丢下,也不去管胖子到底是个什么表情,自顾自便进了宴场,借酒装醉,不再理会那些个上来试图攀谈一二的人。 廊上,胖子得了这么一句话,脸色带了几分茫然,半晌摸了摸脑门儿: “他这是夸我是君子?” 随从憋了憋气,低了头没敢说话:那句话的意思是,君子眼里看什么都是善,小人眼里看什么都是恶。简而言之,就是说他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眼里也就只能看见什么样的东西…… 然而胖子尚还摸着脑袋沾沾自喜:“哎呀,我爹还说我出来这是给他找事,我能给他找什么事儿?你瞧瞧,这郡王殿下不还夸我呢么。” 说罢,胖子一拍手,驱赶着随从:“去去去,赶紧往春江楼走上一趟,刚郡王的意思不就是看上那春江楼的雪酥姑娘,要给人赎身了么?” 他嘿嘿一笑:“你这赶紧的,带着银子往春江楼走一趟,赶在郡王手底下的人前头,把雪酥姑娘给买下。赎了身,再把人给往郡王那处一放……” 随从眼底透出些许诧异:“这……公子的意思是?” 胖子一巴掌拍在随从脑袋上:“还能什么意思,像是郡王这种天潢贵胄,那说出来的话能有废话不成?刚才那一句,分明就是在点我,看我上不上趟儿!” “往春江楼里走一趟,把人带回来——按着送来的帖子,这会儿上场的也就是摘星楼的映月跟春江楼的雪酥,这往春江楼里带人,那能是带个什么人?” 随从也跟着恍然大悟:“是,是,小的这就去!” 见着随从一溜烟儿的从这廊上溜出去办事儿,胖子嘿嘿一笑,摸着自个儿的脑门乐:“……还说跟京里搭不上门路,这只要身边儿枕头风一吹,一来二去的,门路不就搭上了么?” 第61章 摇着头,胖子颠颠儿的也跟着进了宴场,也不再往上首的秦峥身边凑,自顾自拉了陪宴的姑娘去说笑玩乐。 雪酥从画舫上下来,换了身上轻薄的舞衣,裹了厚实的衣裳,披着兔裘过来司微这厢时,已经是小一刻钟后。 湖上不知哪家的画舫早已开场过半,灯光遥遥照在水面上,朝着司微站着的船尾打过来,晃得雪酥一阵眼晕。 雪酥的头发已经拆了,这会儿松散着在脑后盘成发髻,呈坠马状,却留了一道马尾似的发尾,自颈侧蜿蜒至胸前,髻侧缀了枚蝴蝶钗,伴着雪酥耳畔的流苏耳铛相映成趣。 雪酥向来缱绻中透着些许酥的声音这会儿有点儿哑:“我怎么瞧着你,我有点儿晕呢?” 司微瞥了雪酥一眼,从身边儿盖头大小包裹严实的小褥子里翻了个竹筒出来,递给雪酥: “别傻了,这是一早我就叫楼里后厨给熬的姜汤,你上台前教大茶壶拿了小炉子给你隔水煮着沸过一遭,这会儿拿着还烫手,赶紧捏着鼻子灌了,然后去船上屋里闷着,好生发发汗。” “汗发出来了,寒气也就跟着出来了。” 雪酥接过了竹筒,却没听司微的进船舱里猫着,反倒是抱着竹筒跟司微一道,在船尾这处避风的地儿给坐下了,眼底看着司微是晶晶地亮: “我说,你这脑袋瓜子到底怎么长的……还有这湖面上的雾,这都能教你给弄出来?” 司微叹了口气: “冬天么,本就是起雾的季节。再加上今儿白天出了太阳,明个儿一早,清平湖上不起大雾才怪……我么,就是教这雾,提前散出来就是了。” 雾这种东西,多少知晓点儿物理常识的都明白是怎么回事,白天蒸腾,晚上冷凝,再加上湖面这么大面积的水源,昼夜温差作用下,再加上司微往湖里倒入的大量冰块…… 冬天本就是容易起雾的季节,而司微,则是在天时地利的基础上,添了那么一点点的人和……不然总不能真让他徒手搓干冰吧? 这玩意儿也不是手搓能搓出来的东西。 司微赶不走雪酥,索性便不再管她。 今夜游船会上,一共三场舞台,雪酥的舞台最是简单,拿白铜——就是后世说的镍作为主要成分的矿物粉末,添加进灯火里,通过焰色反应使灯光变色,而后便是主体舞台灯光映射角度的计算,这些搞完就没事了,自然有人听他的安排进行排布。 至于说湖面上渐渐氤氲起的白雾……对于雪酥而言是惊喜,但实际上更多的,是为着后头初秧和明葭的舞台出场做铺垫。 没见着湖面上的雾气随着冰块入水时间的推移,正在渐渐变浓么? 司微叼了根灶塘在嘴里,权当是烟的慰藉:“这才哪儿到哪儿,一会儿初秧上场,就得试试威亚的效果。” “她其实没必要非得上这个,但既然想试试,那就只能当做是给明葭试场了。” 司微有些压抑不住掩藏在平静下的焦躁。 再怎么,这都是比不上现代科技那般迅捷、安全的古代。 没有吊车,没有钢丝,没有登山扣,没有高速万向轮,更没有千秋架和威亚衣……所有的一切都只能配备最底层的配置。 初秧还好,只是一个退场要用到威亚。但明葭,作为舞台效果的弥补,是正正一整场都要吊在半空中,甚至还要做些难度动作的。 一个搞不好,万一掉下来,以这年头的医疗水平,无论是落水得了风寒,还是不凑巧挂在半空、砸在船上,那都是要人命的结果。 甚至这会儿,司微已经有些后悔他对明葭舞台的排布了。 “没事的。”雪酥灌了半竹筒的姜茶,辣得直咧嘴,但却依旧分出一只手搭在司微肩头。 除却不自觉的吸气之外,雪酥的声音透着平缓的酥哑之外,还多了几分安慰:“台子上可能出现的事儿你已经反复交代再三,可她们依旧撞破南墙不回头的原因也就在这。” “到底是拼着有可能摔死撞死的可能,完成这一场台子,换来往后几年,甚至能吃将近十年的风光,还是就此平平无奇,在楼里做一个打不出名头,拿不出名气,这辈子就此汲汲营营却遍寻不到出路,就此烂在锅里一辈子的结局……她们看得比你清楚。” 约莫着是太辣了,辣的雪酥声音更沉哑了几分:“进了这风尘地的女人,除了抓住一切机会,争那么一线生机之外,这辈子,再没有第二条退路。” “哪怕你再劝上一千次,一万次,她们也都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她们绝不会退哪怕一步!” 第34章 冬日天黑的早,鸠县夜里的风也一向挺大。 于是随着夜深,那些个在清平湖畔临时形成的夜市上的人流也跟着渐少。 留下的多是要看管自家摊子的小贩,又或是支起的棚子里的商户,掀起挡风的草帘朝着湖面上探看。 游船会开始时,天色已然暗下,而待到初秧上台时,时间已是戌时将末……也就是大概快晚上九点。 司微乘着小舢板,一路避过映在水面上的灯光,朝着一早便安排好的桅船而去。 身后,是一身短褐的大茶壶手里撑着长长的竹蒿,每一次用力,都将小船遥遥送出老远。 司微探手试了试湖里的温度,一瞬间的木然过后,似是被毒蛇一口咬到的酥麻疼痛—— 第62章 正月十五,虽说开春,但到底还不曾回暖,夜里温度本来就低,司微又着人往湖里倾倒了大量的冰块,这会儿雾是起来了,但一会儿真要出了点什么问题,人掉进水里,恐怕救上来,也救不活了。 船头轻轻碰撞在身量庞大的桅船上,发出沉闷声响,也换回了司微的思绪,不由自嘲一笑: 当初提出这个方案时,确是有些思虑不周,但也确实是呈现效果最好的法子。 事已至此,既然不能再做更改,那就只能检查再检查,细心再细心,尽所有一切可能,把危险降到最低。 司微搭着桅船上来接他的大茶壶的手,一用力,便从小舢板挪到了桅船上。 桅船,桅船,最为关键的,便是船上用来挂着船帆的桅杆。 在没有吊车的现在,能够充做吊车机械臂、稳定重心的,也就只能靠着这体型庞大,原理与不倒翁相近的桅船。 而桅船上的桅杆,也早已被司微带着几个木匠,增加了安全扣和滑轮组,借由两艘桅船之间架起用油浸润过的麻绳,配合滑轮组以及简易方向舵的使用,来达到后世威亚的效果。 司微上船的时候,春娘找来的几个木匠并着准备候场的大茶壶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检查。 从桅杆上空吊着麻绳下来的木匠一把胡子,眼底却透着激动,看向司微的眼神格外不一般: “已经检查过了,上头的滑轮、锁扣、安全绳这些,都没问题,结实得嘞!” 那厢的大茶壶匆匆忙忙奔上来,头上抹了把汗:“姑娘,都查验过了,咱们的人都已经上了船,在各个节点上候着,就算是真有个什么万一……咱们兄弟就在附近,扣着结绳把两位姑娘牵引下来就是!” 这个时候倒也不必非要这么懂礼貌,司微端正了一张脸,看着那过来答话的大茶壶道:“这大晚上好端端的,别乱说话。” 于是那大茶壶便陪着笑脸拍了下自个儿的嘴巴:“嗳,嗳,是小的说错话了……” 司微对这些大茶壶态度的转变并不以为意,早在他准备雪酥三人舞台时,楼里有些姑娘便明里暗里支使了人过来探听消息,他要做的事那么多,需要的人手也不少,哪里能做到丝毫不透风? 自从三人的舞台效果在乐坊楼子里试过一遍后,不乏有想跟司微打好关系,日后好说话的。 这一来二去,连带着春娘那边开口的敲打,司微在春江楼里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虽不如那些个管事的婆子娘子,但在这些大茶壶这也算是够用。 “开始了!” 司微身旁,有大茶壶发出一声极为短促的低喝。 司微转身看去,便见春江楼的画舫已然再次驶向湖心。 有玉磬轻灵的声音传来,空灵清脆,而后是二胡幽咽声响,伴着琴筝轮指摇弦急促的乐音,瞬间便把人的整颗心都给牵了起来。 画舫二楼幽暗的露台上,蓦然蓬起一道焰火燎灼过虚空的火光,映亮了立在黑暗中的身影。 冷白的焰火在灯盏中雀跃着,透过轻薄的纱向外打出光,于是所有的光便自初秧身后落在了她一人的身上。 叮铃叮铃,是她于背光中舒展了腰肢,是她胸衣上下坠着的铃铛悠然作响,是她腕间纤细的银镯碰撞,是她色调冷白,赤脚踩在色彩稠丽的地衣上时,环在脚踝处镂空了的银铃在鸣唱。 但更多的,是隐藏在清脆乐音下的婆娑暗影,是低了不知多少个声部、不知多少乐器融合在一处的嗡鸣,是仿佛庄严肃穆的佛殿之上,有人捻着佛珠的低声颂唱。 初秧身后的灯光愈发明亮,驱散了身周的黑暗,氤氲了水雾的朦胧,却也教人看清了她此时的面庞。 眉心点了铜色菱形花钿,内镂卷草纹,若是不仔细看,多半能看成是额心多长了只眼睛,配上勾长了的眼尾,描重了的眼睫,与那张脸上色调晦暗的妆容,别有一番妖异之美。 ——尤其,是连唇色,都呈现出浓重的乌紫。 乐音婆娑,有低声呢喃之音渐起,于初秧脚下,却又有黑色烟雾,尤若蛇烟缭绕而起,渐渐将初秧笼罩其中,却又被身后的明光与空中氤氲着的雾气中和,于是缱绻着散去。 拢在烟雾与明光之中的初秧勾起乌唇,柔臂翻转,十指纤纤,于光影中勾合。 初秧的眼神漾起波澜,伴随着呢喃声响,屈膝绕臂,环腰慢摇,身姿曼妙,柔若无骨……曼舞之中,勾魂夺魄,一举一动,皆是魔魅。 这就是司微上辈子史书中记载的天魔舞,也是印度佛教中魔王波旬之女,于佛前娆乱之景。 《杂阿含经》中,魔王答女曾言:彼已离恩爱,非欲所能招,已出于魔境,是故我忧愁。 然而世人的目光并不放在六根清净,不为外物所动的佛陀身上,反而是那意欲坏了佛陀修行的魔女,成了世人津津乐道,人人向往的存在。 一舞将终,不仅是司微这头的工匠和大茶壶跟着忙碌了起来,就连清平湖上被浮桥栈道勾连在一起的、并非是一家所有的楼船与游船上,外头不断走动的小丫头们也跟着多了起来。 ——游船会上有台子的姑娘们是不陪客的,就算想见,也得等游船会后,去各家的楼子里见,这会子忙碌起来的,便是使了银子要求递话约见的。 楼里的姑娘们若是能到这种份儿上,这往后除却似是锦缡那般韶华不再,剩下的便只有姑娘挑客人的份儿了。 第63章 一舞成名,万众皆捧,不外如实。 司微立在船边,看随着初秧的舞动,那不知从哪里撒落于地面的斑斓蝶影,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这藏在初秧身上,拿黑纸剪就的蝴蝶,便是初秧给出的信号——这支舞,该结束了。 结束时除却身上早已装配在衣裙里的威亚环之外,便只剩一根,能教她“飞天”而起,来一场圆满落幕的威亚绳。 没有人看到的角落里,有身着黑衣的大茶壶躲着光,悄无声息地从光线渐渐减弱的灯源后甩出了一条绳索,绳索尽头绑着一枚圆环,只需初秧借着旋身的动作将其捡起,扣在腰间裙子里的扣子上便是,剩下的只需初秧调整好自己的动作,徐徐飞天即可。 司微上前一步,指尖扣着船舷的地方,压出了没有丝毫血色的白: 就是现在—— 第35章 台上初秧的动作很快,借着仰腰后视的那点功夫,便已经将绳索挂在了腰间威亚带留好的锁扣上。 身后,点燃的冷白焰火正在渐渐冷却,台上的光随着灯柱内可燃物被人一点点夹走而逐渐黯淡。 黑暗渐渐笼罩,却任由身后残存的光映在初秧身上,使得她身姿更加窈窕动人之余,更多了几分带着危险气息的诱惑。 于是就在渐渐低缓绵长的余音中,光线黯淡只能看清她朦胧身影的轮廓里,那配合这着乐音一举一动都有无数银铃作响蛊惑人心的魔女,就在众人眼前,脚一点点抬了起来,而后,是身上逶迤着的稠迭衣带迎风飘摇—— 有隐约的惊呼声自岸边传来,司微立在船上朝周围的楼船望去,便也见有楼船上参加宴饮的宾客自室内走出,凭栏相望。 画舫上伴奏的乐声愈发低婉柔和,像是百般诱惑,却得不到丝毫响应的魔女情绪的低落,而后黯然退场。 画舫二楼原本映着初秧身影的灯光渐渐黯淡,众人却不曾等到那抬脚飘然离去的人回来。 只有那艘略显的庞大的画舫,轻悄悄的退场。 楼船上,有不少人还在探看:那离了地,飘起来的人呢? 司微的目光穿过夜幕,落在了画舫的高处——那里在天黑之后,早已架起了有司微手腕粗细的绳索,绳索上早已被油浸润了个彻底,连贯了两艘桅船。 船下,是司微安排了人,借着绞盘将初秧送到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绳索上,而待扣好安全绳后,只要她拉动绳索,给出信号,自然有人牵引着她从湖面高空回到这处桅船上。 司微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等待的时间最为磨人。 正心焦的时候,船舷处传来动静,却是又一条小船靠了过来,这回上来的却是雪酥。 脚刚在甲板上踩实了,雪酥便理了理头发,把目光落在了司微身上,而后跟他一道看向桅杆:“怎么样,还没过来么?” 司微:“应该快了,毕竟这不比在园子里,距离有限。倒是你,怎么过来了。” 雪酥叹了口气,往身后的船舱上一靠:“这不是好奇,往天上飞这一圈儿到底是个什么感觉么。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看看……再不过来看看,说不定以后就没机会再问了。” 饶是这会儿一颗心还没落到实地,司微也忍不住笑了下:“那不是正好,从楼里出去的姑娘,跟这的缘分本就该断得一干二净才算是……” 只是这话却被雪酥打断了,她倚靠着船舱,把玩着垂坠在胸前的长发,说话间带着些许讥诮: “哪儿那么容易呢?知府家的公子,遣了下人过来给我赎身,妈妈却不想放人——刚过了游船会的台子,正是身价往上能翻好几番的时候。” “春娘给的身价,都已经开到一千六百两的价钱,可偏偏他又没带够银子……” 雪酥眼底漾着的是似笑非笑:“不仅没带够银子,还拿身份压人,这可不给春娘恶心得够呛……来来回回磨了小半个时辰,你来我往的,也着实没什么意思,我就出来透口气。这女人啊,有时候买卖就跟个牲口似的,听多了也犯恶心。” 人生来便分三六九等,而沦落到烟花之地的女孩子,便是再矜贵的做派,摆出去一知晓出身,那却也多的是鄙夷。 司微正想安慰两句,紧接着便听头上一阵骚动,抬头一看,顺着上头改造过的滑轮组上滑下来的,不是初秧又是谁? 初秧从桅杆上的吊环上被勾着腰放下来的时候,一张脸都有些冻得发青,只一双眼睛里还在闪闪发亮。 司微赶紧教人拿了一早准备好的厚实衣裳给她裹上,看她这神色,原本想问她在上头怎么样的话也跟着咽了下去。 倒是雪酥,看着初秧一张冻得有些发青的脸,有些好奇打探两句,于是便听初秧意犹未尽: “好玩,比在咱们楼里搭起来的架子上飞起来更刺激。” 司微有些许无奈:“对你是刺激,对明葭恐怕更刺激……没记错的话,你之后中间隔了一场,就该是明葭的台子。” 但明葭不在这上台,而是在另一艘桅船上,一路借由滑轨,悬空入场。 有了初秧这么个简易级的成功案例,司微倒是对一会儿明葭的舞台更有几分信心。 于是一直提在半空中的那颗心便隐约轻松了几分,可不等这颗心落在实处,便见一行人乘着小舢板朝司微他们这艘桅船过来。 船上明火执仗,分列两队,把他们整艘船给包围了。 第64章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聚集了过去。 便见为首一人伸手搭着船舷从小船上翻了上来,目光略显几分阴沉的在众人身上一扫,重点落在了站在一起的雪酥初秧,还有司微身上。 他微眯了眼盯着三人看了半晌,也不多话,只一挥手:“带走!” 于是,一群人便从小舢板上翻越过桅船船舷,把司微三人给包围了。 第36章 六七条两头尖尖的木船,有些类似于后世拴在公园湖边纯观赏性的游船,没有顶,滑动时要么靠竹蒿,要么靠桨。 而正是这么一条没有丝毫机械推动性的小舢板上,稀稀拉拉也足够站上七八个人。 这会儿往桅船上一翻,便是四五十个人围了上来。 春江楼的桅船上,人本就不多,似是那些个充做使唤的小丫头们,则大多聚集在春江楼所属的楼船与游船上,更不用说陪宴的姑娘们。 而年富力强的大茶壶们,则是为着初秧和一会儿明葭的舞台,早早划了小船飘在清平湖上,等着一会儿的接应。 所以此时留在这桅船上的,除却些木匠之类带了备用配件随时待命之外,只剩约摸着十几个守着桅杆旁升降索道,以防万一随时支应的大茶壶。 跟这呼呼啦啦围上来的一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 而作为唯二的女性,以及一个小姑娘打扮的司微,夹杂在桅船甲板上混在这一群人里,无疑是极为显眼的目标。 两边一时动起手来,冲撞在一起,开始的迅速,结束的也足够快。 护着雪酥初秧以及司微三人往后退去,不等他们三人上了小船,桅船甲板上已经撂了七七八八的人。 司微只能挡在雪酥与初秧前面,虚虚护住身后的人往后退……就算有谁上前,他如今这不高的小身板也起不到多少作用,但到底总不能真让他被两个小姑娘护在身后。 所幸的是这些人对着船上唯三姑娘打扮的人还算客气,并不当真对着司微三人动手。 桅船上管事的一个大茶壶被人一脚踹在腹部,飞出去老远,这会儿扶着船舷撑着身子爬起来,捂着肚子干呕几声,抬头看着这一堆人里的某个人,厉声喝问: “贾老三——你敢跟这些匪人混做一块儿,也不怕事发,县令治你的罪么!” 一身家丁打扮,正把一个人反手压在地上,脚底踩着人背的男人身形一僵,而后对上大茶壶狠厉的视线,不由把手里的人松开,缓缓往后退去,嘴上打着哈哈: “那,那什么,这倒也不算是匪人……这事儿恐怕得是春娘亲往县衙走上一趟,跟县令大人再好好说道说道。” 为首带着人翻上船的男人冷眼扫过贾老三,冷笑一声,没多说话,只一双眼睛微微眯起,似是正待猎食的豹子一般盯着司微三人: “雪酥姑娘……是哪一位啊?” 雪酥被司微掩在身后,但凭司微的身高,也着实遮不住她多少,只是拽着司微背后衣裳的手愈发紧了几分。 雪酥身形晃了晃,万万想不到,这突如其来的祸端是冲着自己来的。 稳了稳心神,雪酥刚要开口,便听司微开口问那人:“你寻雪酥有何事?” 为首的男子并不把司微放在眼里,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并不把眼前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冷笑一声,再次摆了摆手,不须他再开口说话,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人围了上来。 那围上来的人里,甚至还颇为有理的说了句“请”。 雪酥深吸了口气,到底是把司微给拽了回来,顺带也将初秧掩在身后,微微抬了下颌:“我是雪酥,我跟你们走……” “晚了。” 为首的男人冷嗤一声,给了手下人一个眼神:“带走!” 于是推搡间,司微三人便被裹挟着带走了。 消息传到春娘那里时,春娘还正在看明葭的舞台效果——在园子里搭起来的架子,跟这在湖面上这么大的场地上活动,到底是不一样的。 雾气遮掩了高空的绳索,于是便只见有天外飞仙凌空悬步而来,间或踏着不知何时出现在湖面上的纸伞借力,翻越而起时,竟是提身丈许有余,而后便自高空朝着那伫立在湖心处,早已搭起了高架,悬起了长幅画卷的画舫台子而去。 这场面,说是天外飞仙于此惊鸿一现也可,说是话本子里,轻功独步天下恍若谪仙降世也可。 只看她手里一支手腕粗细、足有六尺的长笔,于身上环绕之时,竟似是有了灵性,翻转在臂弯里,敲打在脚面膝上,任由她如何在高架上雀跃奔走,却始终不脱离她身周。 待看明葭自高台上一跃而下,于空中翩然翻转身姿,呈单足金钩倒挂之势,以人头大小的笔尖自墨缸里沾取笔墨,而后仰视画卷,抬脚一跺便凌空而起,直奔台上最高处,将要执笔挥毫之时,春娘便听着了这么个消息。 一时间,明葭在台上到底如何,写出来的字能不能引来捧场的知己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春娘面色凝重:“你确定是贾老三?” 从桅船上一路匆匆奔过来的大茶壶说话间还带着喘息:“是,就是他。咱们跟县衙也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了,小的绝不会认错!” 春娘深吸口气,又将其缓缓舒出,强自平复着心情:“是啊,你也说了,咱们跟县衙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就算不看僧面看佛面,轻易也不该动咱们春江楼里的人。” 第65章 “更何况,每年该有的孝敬,风尘从良的政绩,上上下下的打点,咱们也向来是一个不落。” 春娘眼底眉间的笑意这会儿已经完全褪干净了,眼底映着外头的灯光,像是铺了一层细碎的冰碴: “那这个点儿上,是什么能教县令那头,跟咱们春江楼翻了脸?” 春娘身后,一个婆子皱着眉,劝慰着道:“倒也未必是县令,说不定是那贾老三……” 春娘摇头,面色更沉:“秤砣沉沉两头平,没上头人点头,他贾老三再怎么,也不敢闹咱们春江楼的场子。他今儿个敢闹,就得做好他日千百倍还回来的准备。” “更何况,还指了名儿的让我走一趟县衙?” 春娘摆摆手,让过来传话的大茶壶下去了,再开口跟身边的婆子说话时,声音便更是又低又重: “能教县令不顾过往交情,不顾东家那头在京里经营,更不给主家面子的,只能……同是京城来的人。” 恐怕,不仅得是京城来的人,还得是朝里朝外,都能压主家一头的人。 那婆子的脸色也跟着一变:“那这……” 春娘一叹,站起了身子:“看来这潭子浑水,还真是不得不去趟上一回……诚毅郡王来咱们鸠县这一回,真真是什么牛鬼蛇神都给搅出来了。” “备车,想必县尊大人夹在这中间儿,也里外不好做人。但刀切豆腐,哪儿有两面光的时候呢?” 游船会上,几个无关紧要的人离席,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各家楼船上,该喝酒的喝酒,该说笑的说笑,再不济,有些已经搂着人在船上的包厢里胡混厮闹。 只是那知府家的公子,这大冷的天儿胖头上却出了一身汗,哆哆嗦嗦的拿了帕子抹着。 比起胖子的战战兢兢,阁老家的公子姿态便要闲适得多,见着他这模样,颇有几分看不上眼: “你说说你,连这么点子事儿都担不起,还想着搭京里的门路……崖谙啊,还是见识太少。” 刘承延把玩着手里附庸风雅的扇子,翘着二郎腿靠坐在太师椅里,打量着胖子终归是觉着有些看不上眼。 吴崖谙——就是胖子——肉乎乎的手捏着帕子擦汗,不多时,那帕子有些潮的同时,便蹭上了几分油腻。 吴崖谙苦笑着,他有自知之明,这辈子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主,但大祸从来不闯,也就是那些个小事儿上,也才逞着他爹的威风做个不成器的衙内,终归上头有他爹给他撑着。 但这鸠县,离府城偏远不说,这县里的县令也不曾在他爹那听过几句念叨,约摸着是跟他爹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他过来这鸠县潇潇洒洒做个纨绔衙内还成,但要是惹是生非……先不说他爹能不能及时把他给从鸠县给捞出去,真要有点儿什么,皮肉上总是要受点苦头的。 俗话说的好,这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这刘承延一上来,就这么个霸道性子……他刘承延老爹在朝里是阁老,可他吴崖谙老爹在朝里可什么都不是。 刘承延拍拍屁股走了,万事有个阁老在后头给他撑腰,可他吴崖谙……他爹就算是做了这逐洲一地的知府,这辈子约摸着也就是到头了,朝里无人,背后又没个靠山,想拿银子活动活动,都搭不上门路。 他吴崖谙哪里来的底气跟这阁老家的公子一起胡闹?更何况,这儿可还有个能直达天听的诚毅郡王,真有个万一,这事儿捅到那位耳朵里,甚至再有哪家想谋个职位等缺口的,教御史给参上那么一本,他爹都得跟着吃挂落。 这么想着,吴崖谙不由又抓了帕子在头上抹了抹。 刘承延也是没想着这一地知府家的公子是这么个窝囊废,连个仗势欺人都不敢,瞅着他这模样,不由不耐地翻了个白眼: “怕什么。人呢,是我手底下出去的,钱呢,咱们也不是不给,这从春江楼得来的美人儿呢,也是送给咱们那位郡王殿下的,你身为知府家的公子,怎的连这么点子事儿都担不住?” 刘承延摇头:“罢了,不指望你了,天塌下来,自有我替你担着,把心落在肚子便是。” 与宴场中的嚣闹不同,楼船单独的包厢里,帷幕与屏风后,摆着的是装的满满当当的浴汤。 浴桶内壁上靠了个人,两臂搭在浴桶边缘,任由桶中热水水汽蒸腾着在狭小却偏僻的角落里渐渐氤氲,模糊了仰靠在浴桶里闭目养神的人的容颜。 秦峥被热汤熨帖着皮肉,熏的有些睁不开眼,但神思却还清明依旧,只是嗓子被泡得有些哑:“你说,去晚了一步?” 玄策低头,哪怕隔着屏风,神色也恭谨依旧,说话间带着些许惭愧: “是,已经被刘阁老家的幼子,刘承延手下的人给带走了。打探来的消息是,刘承延手下带的人手里,有当地衙门的人——逐洲府衙,鸠县县衙的人都有,还有些,说话像是京城口音。” 秦峥皱眉,慢慢睁开了眼,看着氤氲了一室的水汽:“我记着,逐洲知府家的那个小子,叫什么来着……吴崖谙?” “是。” 秦峥轻笑一声:“他可不像是有这么大的胆子。就连好色,也多的是有色心没色胆……反倒是教那些个贴上去的女人从他手里掏了不老少的好东西去。” “怎么,如今转性儿了?” 玄策迟疑一瞬,还是说了自己的推测:“更像是,教刘承延当了冤大头,他从吴崖谙手里,掏了一千两百两的银子,说是给春江楼三个姑娘赎身的钱。” 第66章 秦峥略带讥嘲地扯了下唇角:“倒是他的一贯作风……所以现在,雪酥也好,我要的人也好,都在刘承延手里?” “是。” 秦峥啧了一声,拿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褪去些许醉意涌上来时的头痛,今天着实是教风吹得太久: “罢了,直接去找刘承延要人……左右我在京里现在也没什么名声了,也不差再多那么点儿风闻。” “该缺漏补给春江楼的银子,你拿我私库里的钱先补了。” 他吁出一口还带着酒香的气: “不管春江楼背后的主家是谁,就凭帮我从这一团乱麻里揪出这么一根线头,这点子面子情都得给,不然以后,谁还乐意帮着牵线搭桥?” 秦峥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说话间却总是带着股子挥之不去的讥诮感:“总得让人觉着,这顺水人情送到我身上,比送到旁的人身上更合适不是?” 玄策低声应下,复又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有后续的吩咐,便朝着屏风后的秦峥略一抱拳,转身大步离去,准备去楼上寻刘承延要人。 听着玄策推门出去的动静,秦峥自水里探出手来,盯着手心里的纹路看了许久,不由一声低嗤: “这人吶……总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把自个儿给撑死了。” 第37章 一路上,司微三人被人裹挟着,推搡着上了船,复又在岸边上了马车。 马车是冬日用的那种厢式马车,马车两侧的窗子自外头教人给别上,从里头再推不开。 从车厢里透过明窗门借着外头的光往外看去,车辕上坐了两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坚实的后背将唯一的出路也给堵的严严实实。 随着汉子一声轻喝,马车碌碌前行,将装在车厢里的司微三人晃得心里摸不着底。 司微掩在衣袖里的拳头早已握紧,奈何他这辈子小小一个,根本不比上辈子一路自孤儿院摸爬滚打长大来得皮实。 就算是对上外头的人,他也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就算想法子偷溜,他身边却还跟着两个年岁都不大的姑娘。 司微咬着牙,声音里透着股子不甘与无力:“如此这般情境,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真是……” “别怕。”雪酥的手落在司微头上,略带着几分安抚,只是借着外头不经意间晃进来的光,雪酥的眼底也残留着几分尚未消融殆尽的惊惧。 她咬着下唇,思量半晌,轻声猜测:“这些人,应当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听先前那大茶壶所说,里头约摸着还有县衙里的人。” 雪酥的气息沉了几分,强自定下心神,于是身上便愈发透着股子冷: “能驱使得动衙役的人,定是能压得县令低头的权贵……这种权贵,向来有权有势,也不差那么点儿银子。若是冲着咱们几个姑娘来的,使那么点儿银子,动些下作的手段,该报复的也该能解气了。” 她捏着司微的手一时有些加重,指节搭在司微腕上扭曲着有些泛白,却还强撑着扯出一抹略带虚弱的笑: “我虽不知春江楼到底在鸠县经营了多久,但赎了身姑娘,能从县衙里拿到那一纸改籍文书,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雪酥言下之意,司微也懂:春江楼在衙门里,定然是有着不浅的人脉关系的,不仅能从衙门里拿到改籍文书,甚至似是锦缡那般,大半夜的去衙门敲门都能拿到文书,想来跟衙门的关系也一向该是蜜里调油,不至于如此这般突然翻脸。 司微的指节有些发疼,但提起来的心终究是落不到实处上去——后世现代,电话都已经普及了时代里,县里都还能有拦着上访人员的操作,那放到如今这么个路遥车马慢的古代呢? 灭门知府,破家县令……这么个说法,又是怎么来的呢? 司微的眼睛盯着虚空,只觉着身上压了一座沉沉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人命如草芥……他从未像是今天这般感受到自己的无力,感受到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亲人,和不算完美的家庭,于这个世界而言,恍若游萍浮絮。 他想要保存这个家,想要和尤氏就那么清贫却无忧无虑的活着,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难到,这个家庭经受不起来自外界超出现有阶级的,一点点外力的碰触。 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他上辈子所有的奢望,于此间凝聚而成的一场……水中月,镜中花。 司微控制不住自己无限下沉的心绪,也控制不住自己充满了悲观的念头,只是到底有那么一丝野望,隐隐约约似是一场带着余温的灰烬,埋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 命如草芥的人,又如何能做得到安贫乐道? 难不成,是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之中,守着自己的小日子不放,于是决然而然的从容赴死么? 司微靠在马车车厢上,呼吸渐渐变得又重又沉。 初秧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咬了咬唇,半晌:“所以,咱们怕是不小心,掺合进什么事儿里去了么?” 雪酥沉默了半晌,叹了口气,她着凉后的声音愈发透着股子喑哑: “怕就怕,不是掺合进什么事儿里,而是这一出,本就是冲着春江楼来的。” “……若当真掺合进什么事儿里,凭着楼里跟县衙的关系,还有咱们今儿个夜里在游船会上的台子,妈妈那再怎么,也得把她未来几年的摇钱树从这鬼地方给捞出去。” 第67章 “这要是冲着春江楼来的……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之焉附?” 一时间,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 碌碌前行的马车骤然一停,紧接着外头便有人敲打着车厢门:“下来,都下来——” 司微与雪酥初秧二人对视一眼,咬着牙还是从车厢里下去了。 马车停在一处小院里,看上去似是宅邸中单独辟出来的院落。 那些个家丁打扮的人把司微三人推搡着,关进了一侧的书房里,而后便在外头上了锁。 没有一个人,跟司微他们多说一句话,告知一句到底发生了什么。 司微三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分开,只得在这略显的空荡的书房里寻了椅子坐下。 只是越坐,便越是觉着发冷。 雪酥还好,一早便换了衣裳,灌了姜汤,身上还裹着兔裘。 只是初秧,刚自绳索上吊着被放下来,只来得及披了件长袄,底下的腿尚还光裸着,这么一路过来,饶是脸上上了带着妖魅之气的浓妆,这会儿也掩不住的有些嘴唇发乌,裹着袄子哆哆嗦嗦的发抖。 雪酥叹了口气,拉扯着把她身上的袄子脱了,袖子在腰间打了结,剩下的便搭在腿上,在脚那里裹严实了,翻过来一节教初秧踩着,拢成个睡袋似的模样。 而后便将身上的兔裘脱了,把初秧揽在怀里,复又把兔裘罩在初秧背上,抖擞着兔裘将人裹起来,二人便这么相依着取暖。 司微推拒了雪酥想把他一道拉过去暖着的好意,只是在这一片昏暗的灯光里,不住的来回走动,他却是焦灼上头,静不下心。 与这小院中微薄的灯光不同,楼船上一直燃着上好的炭火,将所有地方都熏得一片暖意融融。 刘承延目送玄策一身玄色衣裳隐没在楼船厅堂的拐角处消失不见,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渐渐收敛,眼底透着些许若有所思:“看起来,郡王殿下比我想的还要对雪酥姑娘上心啊,你这胖子,倒是会投机。” 刘承延轻嘶了一声:“三个人,咱们这位郡王殿下,指名儿要了两个……雪酥姑娘倒还能理解,可这姓司的小丫头,又该是个什么人?” 吴崖谙喏喏的不敢说话,只是又拿帕子在头上抹了一回。 刘承延嗤笑一声,愈发对他看不上眼:“行了行了,滚滚滚,瞧你这幅没出息的样子!这人郡王也收了,你这美人儿也送了,一千两百两银子,不仅买了个雪酥,还搭了个小丫头送过去,不比你在春江楼的老鸨那磨磨蹭蹭小半个时辰,人张口就是一千六百两来得划算?” “下回再办什么事儿,多动动你的脑子!” 吴崖谙唉唉应着,也没说记着了还是怎么着,只手里的帕子不住往头上抹。 刘承延看了眼他帕子上沾上的油腻,不由面露嫌恶,摆手赶苍蝇似的把人给赶走了。 吴崖谙如蒙大赦,挪着胖乎乎的身子匆匆忙忙便往外走,心下松了口气的同时,便还听着后头刘承延还在暗自沉吟: “要了两个人,这到底看重的是雪酥……还是那个不起眼的小丫头?” “乌六,去,找个人跟别院那头递个话,把雪酥跟那叫司微的小丫头给诚毅郡王送过去,剩下的那个,打哪儿来的也送回哪儿去……也跟春江楼那头管事的知会一声,鸠县这种地方,买一个刚展露头角的舞娘,顶破天儿了,也就是一千两出头的价儿,就算再搭个小丫头进去,也不值当多少银子。下回想宰肥羊,也得多看看这肥羊的身份,能不能是他们这种破落小地方的,能不能惹得起的人。” 在刘承延身边儿候着的仆从应了一声,快步便朝着外头走去。 那边厢,昏暗的灯笼映亮了县衙后头极为宽绰的大门——衙门前门是公堂,后头才是住在县衙里办公的一应官老爷们出来进去的大门。 朦胧的灯火里,是衙门里的县丞并着户曹陪着笑脸一道把春娘从里头给送出来。 跟这两位论不上品级的大人们打了招呼,春娘也笑着上了候在外头的马车,只是一上马车,把手里的那两本文书往案上一扔,她那张脸便彻底冷了下来。 跟着一道过来,候在马车上的婆子赶紧凑了过去:“春娘,这衙门里又该是个什么说道?” 春娘深吸了口气,胸脯起伏许久,方才捡起马车里备着的凉透了的茶水一股脑的灌下,扬声道:“打道回府,直接回春江楼!” 外头驾车的大茶壶应了一声,一鞭子下去,拉车的马便哒哒动了起来。 大冷天连着灌了几杯冷茶,春娘压着的火气才算是冷却了些许,靠在车厢上半晌,缓和气息才开口,只说话间依旧还带着几分讥诮: “这世上,哪儿有光拿银子,遇到事儿便当个缩头乌龟的道理?” “我春江楼的银子,也是这般好拿的——揣在怀里,也不嫌烫得个皮开肉绽?” 春娘冷笑一声:“既然咱们这位县尊大人不开眼,那说不得,就得鼓噪些动静出来,教他好生开开眼!真当是这些年的政绩,都是自个儿治下有方……我春江楼扎根在这鸠县大几十年,给他三分脸面,便当真觉着这一亩三分地,是他自家的后花园子了不成?” 春娘把手里的茶碗往车厢门上一砸,到底还是冷静了许多:“先前派去的人,可摸清了底细?” 婆子一早在她掷下那两本文书的时候,便将其拾起翻看过了,那是雪酥并着初秧的改籍文书,对县衙里的那位县令大人是个什么态度,也估摸着猜了个明白。 第68章 这会儿见春娘问话,便答道:“已经摸清楚了,人就在东郊的别院,道上的赖三亲眼盯着他们把人带进去,这才打发了人过来递话。” 春娘嗯了一声,半晌,忽而开口:“包二十两银子,给赖三那头送去,教他收拢了手底下的人,准备打上别院——若能把人顺顺利利的接出来,这银子便当是给他跟手底下打酒攒席面的钱。” “要是不能顺顺利利的,”春娘眼尾的褶子在油灯下迭出的阴影愈发深刻,只她那一双眸子,利的惊人,“一路打砸,强行破门把人给接出来,也不是不行——到时候,除却再给他包三十两的银子之外,我亲自在春江楼,给他赖三跟他手底下的兄弟们,摆一桌席面儿!” 春娘冷笑一声,彻底恢复了原有的从容,说话间也带回了慢条斯理: “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刘阁老家的公子,非要在我鸠县做的这条过江龙,能硬生生压得过东风,还是我这鸠县做了几十年的地头蛇,能抓住他刘承延的命脉,把他这条过江龙,溺死在这通天河里。” “——毕竟,人这一辈子,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儿,总得是守规矩的好。” 春娘嗤笑一声,终究是把胸中的那股子浊气给吐了个干净: 他刘承延在朝里有个当阁老的爹,她这春江楼背后的主家,在朝里难不成便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不成? 这事儿本就是刘承延行事跋扈……朝堂上的风真要刮起来,谁压到谁,还是个未知数呢。 倒是鸠县这一亩三分地,今儿个是刘阁老家的公子来闹,她春娘低了头,明儿个来她春江楼里搅风搅雨的,可就不知又该是个什么牛鬼蛇神了。 夜色渐深,书房里没有炭火,也只有那么一盏微薄的油灯。 这一处地方,说是什么别院,看上去更像是什么鬼屋——唯一和鬼屋不大一致的,恐怕就是干净的没有一丝蜘蛛网。 冷风不住的从外头往屋里灌,别说炭火,就连热水都没有一滴。 于是司微在屋里转悠了老半天之后,便打起了这屋里摆设的主意。 没有御寒的被褥、没有取暖的炭火怕什么,这屋里不是还有大把的家具呢么? 再加上屋里桌上点着的那盏油灯……这不比钻木取火来得条件好多了? 于是裹在兔裘里的雪酥和初秧,便眼睁睁看着司微将靠墙的博古架给腾空了,将上头摆着的瓷器挪开,拖着形体高大,架子支柱却略显纤细的博古架从靠墙的书案后头,将其拖到了书房正中放平。 司微踩着架子支柱蹦上去,狠狠几脚便将上好酸枝木榫卯拼接的博古架给跺成了零碎。 板是板,架是架……散了架且断了好几节的架子,便成了劈折断裂、零散落了一地的棍子。 没有炭盆也不怕,司微寻了个八脚凳,倒过来脚朝天,便充做是个木炭盆,索性这书房里铺着的是青石地砖,也不怕似是那种铺了地衣又或是酒楼客栈二楼那般拿木板拼就的地面,无须有绵延起火之忧。 司微自这略显得空荡的书房里翻了翻,便又从花瓶里寻了几幅空白画轴,拿来借着油灯上的火光便开始引火。 于是一小堆篝火,便在书房里点了起来。 待篝火彻底燃起来,室内的温度渐渐上去,雪酥把兔裘整个裹在初秧身上,也不管这地上脏不脏,直接便在火堆旁坐下了。 雪酥的眼睛也开始跟着司微一起在室内游弋,琢磨着哪些对象体型小,又或是形体纤细,方便折断的家伙什,能投到这火堆里多烧那么一会儿。 唯有初秧,从台子上下来,本就受风受冻,再加上一路受惊,这会儿依偎在兔裘里,靠在雪酥身上,面色红润中却透着萎靡,昏沉中眼神已经有几分迷离,偶尔几声咳嗽,却是身上已经开始发热。 好在几案上茶壶里还有些冷水,能教司微拿帕子沾了搭在初秧额上勉强降温。 于是得了刘承延吩咐的乌六,在踏进别院靠近书房时,便觉着有些不对。 带着人将门上的锁打开,推开门进去,便见着书案后的博古架不见了踪影,零零碎碎的一些木雕摆件也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书房正中,一堆被点燃的篝火,并着三个依偎在篝火边取暖的身影,映在乌六眼底,于是便显得分外灼人。 第38章 乌六的目光自书房里掠过,借着火光能明显看出他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抽搐了下。 但乌六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摆手喊了身后跟着的一众人: “把她们带走。叫初秧的那个,送回春江楼,剩下的准备装车送往京城。” 等等……什么叫装车送往京城? 司微猛然一惊:“凭什么?” 乌六扫了司微一眼,面无表情开口:“就凭我家公子,买下了你们二人的身契,把你们送给了京里头来的贵人。” 初秧靠在雪酥身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外头裹着雪酥的兔裘,哪怕隔着厚重的妆面,也能感觉出她这会儿的状态不对。 倒是雪酥,听见这话心下隐约松了口气,至少是知晓这桩突如其来的事端能揭过去了。 但这个结果对于司微而言,可谓是晴天霹雳。 他挣扎着从拖拽着他手的仆从手里把自己的胳膊挣回来,借着外头昏暗的火把光亮看向乌六: “我乃是良籍农家子,且年不满十岁,按大历律法,非是父母在子女身契上按押——一干买卖人等,皆按掠卖问罪!” 第69章 “那又如何?”乌六撩起眼皮子翻了翻,盯着司微冷笑一声,“不过一纸文书而已,良籍如何,贱籍又如何,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你要真想跟我在这较这个真儿,索性我便打发了人去,帮你把户籍改成奴籍,如何?” 司微一时哑然——律法,向来是底层的百姓所要遵守的存在,而对于制定规则的人而言,律法,不过是另一种游戏规则。 见司微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乌六讥嘲一掀嘴唇: “都带走!” 有家丁仆从打扮的人上来,抓着司微的袖子和胳膊,钳制着他往马车上塞。 雪酥被人推搡着,半推半就的上了马车,司微却一把抓住初秧的手: “记得跟刘婆婆说一声,我娘——” 初秧大脑还带着几分昏沉,听得他这句,下意识便点了头。 下一刻,司微被人抓着衣裳提起来,直接塞进了马车里,两扇门径直在他面前一合,车辕上便坐了人,抖擞着鞭子驱赶着马儿哒哒哒的动了起来。 “别费力气了。” 雪酥叹了口气,拽了把司微砸在门上的拳头:“跟这些人讲道理,是讲不明白的。” 司微盘腿,靠坐在马车车厢上,只一双手紧紧攥在了一处,久久再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 与司微尚不知这一路又该如何颠簸不同,裹着雪酥的兔裘上了马车的初秧,倒在马车里简易的榻床上,倒是很快便被春江楼的人接了过去。 两个婆子扶着初秧从车上下来,一人探手在她脸颊上抹了一把,便慌忙教大茶壶去请郎中过来看诊: “今儿个夜里本就冷的紧,她们这些个上台的也都穿得轻薄,湖上水汽大,湿气重,又是冷又是受了惊……今儿个晚上要是请不来郎中,明个儿一早怕就得拿薄棺材裹了送出城去了!” 得了消息,匆忙自院中迎出来的春娘,见马车上只下来初秧一个人,面色更是难看些许。 倒是送人过来的仆从,自怀里掏了一千两百两的银票往春娘怀里一扔,冷眼扫过这大半夜的春江楼前的一堆人,冷笑一声: “咱家公子有交代给这楼里的鸨母,说是教你们下回遇着事儿了,多长些眼睛,莫要招惹那些个不该招惹的人……凡事儿呢,该低头的低个头,卖个好儿,彼此都能行个方便。” “您说,是也不是?” 说完,那仆从一抖手里鞭子,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只留春娘立在楼前,气得浑身发抖。 要说也是赶趟儿,前头刘承延的人刚走,紧接着来的就是赖三手底下的人。 那街溜子模样的汉子朝着春娘唱了个喏,旋即凑近了几步,小声在春娘耳畔回报: “依着春娘子的吩咐,咱们手底下的人一直盯着那头别院,这会儿别院里的姑娘们都已经挪了出来……按着脚程,初秧姑娘应是已经送到了楼里。” 那人贼眉鼠眼的打量了眼四周,见着门前立着的,都是春娘手底下的人,有些话便也跟着敞开说了: “但雪酥姑娘,跟她身边儿的那个小丫头,却是教姓刘的送到了城里,诚毅郡王在咱们鸠县临时的落脚处……外头有侍卫守着。” “小的这会儿过来,也是带了赖老大的话儿,说教与春娘知晓——如果只是个阁老家的公子,那动了也就动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但诚毅郡王不同,这可是宗室,是当今圣上的嫡孙。” 这人轻轻倒抽了口气,显得有些牙疼:“咱们真要是对着诚毅郡王动了手,这事儿,就不是咱家自个儿能担待得起的。这背后里的牵扯太大……赖三只是个拿人钱财与人消灾的小人物,实在不敢趟这趟浑水。” “赖老大也交代了,说这回是他理亏,待这鸠县的风声过了……他亲自带了银两,过来请春娘吃酒赔罪。” 听闻人是送往诚毅郡王那里,春娘反倒是松了口气,好歹春江楼跟诚毅郡王那有那么点子薄冰似的薄面,总比落到那些个无法无天,什么乌七八糟都敢胡来的人手里强。 春娘叹了口气,正待跟这人说些什么,便见这人骤然竖起了耳朵,往巷子墙角处一看,冲着春娘略一抱拳,呲溜一下整个人便隐匿进黑暗里,再寻不见踪影了。 春娘皱眉,看了眼身旁的婆子:“赶紧的,把初秧先给扶进去,炭火热水什么的都赶紧背起来,还有赵娘子那头,咱们楼里的些备着的药材,也都拿了钥匙开了库房候着!” 那婆子连声答应,正要扶着初秧进去时,初秧沉着呼吸抓了春娘的袖子:“妈妈,司微那小丫头家里……她惦念着呢!” 春娘拿手往她额头上一探:“行了行了,这事儿我知晓,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妈妈这儿什么时候亏待过了咱们自个儿的人?” 几个婆子连扶带掺的,把人给架了进去。 春娘颇有些在意的瞅了眼先前赖三手下多看了眼的方向,忽而便见着一人带着两个随从驭马而来。 三匹马直直到了春江楼门前方才停住,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的,不是玄策又是谁? 玄策一袭玄衣,自怀里掏了四百两的银票递给春娘:“这是殿下知晓雪酥姑娘的事后,教我过来补给鸨妈妈的……还有楼里的一个小丫头,不知身价多少,也一并跟鸨妈妈结算了银子,殿下才好把人带走。” 春娘推拒了玄策递过来的银票子,只是把先前自府衙拿回来的改籍文书交到他手里: 第70章 “那小丫头本就是良家女,跟我这楼里却是没什么干系,郡王殿下能看上她,也是她的福气……只一点,听闻郡王殿下府里美人众多,还请郡王看在雪酥二人这无辜被牵扯进来的份儿上,多多照拂一二,莫要教她们在后宅里被人欺辱了去。” 春娘道:“另外,按着楼里的规矩,这改籍文书,还有赎身出门时的添妆,这些一早都是备好了的……还得烦请大人将这些东西捎给雪酥。” 说着,春娘便唤了婆子跟大茶壶去拾掇东西。 雪酥的行李这会儿是来不及了,倒是那些个添妆的嫁妆、压箱的布匹,是一早便按着惯例时时备着的,不多时,一堆东西便教人抬着,出现在玄策面前。 玄策看着那些头面首饰,并着迭在托盘里的嫁衣和两个大木箱沉默了一会儿,朝着春娘略一抱拳:“还请鸨妈妈派辆车,好教我把这些东西带回去。” 春娘自然答应,待安排了马车,目送着这行人渐渐远去,方才悠悠一叹。 春娘身旁的婆子开口问道:“那司微……” 春娘微微眯了眼:“方才初秧已经与我提过,司微这回走的仓促,家里的寡母还需有人照顾……教刘婆子安排安排,把尤氏从那林湾村挪来城里。你那头也跟着给她安排个活计,明面上莫要跟咱们春江楼沾上关系,毕竟不是所有女子,都跟那姓司的小丫头一般,敢这么大大咧咧的进了这种地方谋活计,赚银子的。” “从锦缡,雪酥,初秧,再到明葭,手底下见真章,寻常人家的小姑娘,再怎么都养不出这般的眼界和手段。那些个台子上的花样不仅花耗奢靡,还费人力……只刘婆子那头到现在,也没探听出个什么来历。” “似是她这般有手段、有能耐的人物,便是得了这么一遭,是福是祸,尚且尤未可知……又是跟着卷进这潭子浑水里来的,交好,总比交恶来的好。” “就这么安排吧,”春娘叹了口气,拿帕子掩着太阳穴一侧,“一天天的,到底没个安生日子……请神容易送神难,这诚毅郡王,到底什么时候肯走?” 就在春娘发愁这件事的时候,秦峥也在说这件事。 “在这鸠县躲了一个年关,身份也暴露了,再不跟着回去,母妃那怕是要发火,收拾收拾,今晚上休整一夜,明日一早,尽早启程。” “对了,那司家的小丫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查出来了?” 玄霄摇头:“没有,我拿了公子的腰牌,亲自上县衙并着这县里的那些个道上的人手里过了一遭,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他犹豫着:“没有过往权贵的折节相交,也不是什么富庶人家,就连她母亲尤氏,都是当韶关城破,嘉陵沦陷之时,跟随逃难的百姓一路颠沛至鸠县,而后结亲生子……嘉陵尤氏,本也不算是什么大族,逃难路上……便也算是举族倾覆在那场战乱里了。” “这司家小姑娘的能耐,简直是突然显露出来的……犹如天授。” “天授?我却是不信。” 不过……也是个难题。 秦峥任由玄霄拿了布巾给他擦拭烘烤头发,捂着脑袋只觉太阳穴突突跳得生疼:“我记着,你先前说,这小姑娘生辰是在正月二十七?” 玄霄应道:“是,过了这个月的二十七,便满十岁了。” 秦峥显得有些牙疼:“……我这名声,算是教我爷爷给败得差不多了。得,这回来一趟鸠县,回去身边儿多了个美人儿倒是没什么,这再教有心人一打听,多了个差几天才满十岁的小姑娘……还是我指名跟刘承延要的人。” 秦峥低声喃喃:“虽只比我错了四岁多一丁点,但我到底……是个什么禽兽畜牲,能对这么个年纪的小丫头出手?” 玄霄的手抖了两下,憋着气闷笑两声,这事儿实在是……没地儿说理去。 不过…… 玄霄似是想起什么,提醒秦峥:“公子,那司家的小丫头,家里还有个病中的寡母,咱们把她带走了,那她家里……?” 秦峥叹了口气,揉着自己的脑袋,把头发揉的乱蓬蓬一片: “把她交给吴崖谙,他不是想着搭上京里的门路么,我给他这么个机会。扶不起来就算了,好歹还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别教跟着那刘承延混得时间长了,反倒长成了个祸害。” “左右也算是收了他孝敬的美人儿,给他个方便,也给我少点儿事吧……” 第39章 马车颠簸着,在路上走了一旬多的日程,才算是到了京城的地界儿。 司微和雪酥坐在马车里,撩了帘子往外看,登时便觉出这京城和鸠县的差距来: 不止是街上的路面更宽,两侧商铺的占地面积更大,排布更宽敞大气,就连街上挑着担子走过的货郎,那身上穿着的衣裳都是齐整的,没见着有打补丁的地方,更别说这京城人一个个的精气神了。 雪酥放下帘子,靠在车厢上幽幽叹了口气:“也不知这诚毅郡王府上好不好过……就凭咱们这身份,莫说是在那花街柳巷里待过的,便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在这郡王府上怕也要露了怯。” “这男人的身份地位越高,这后头宅院里的那些个女人们,便也跟着各有各的来历,能有几个是好相与的?真要掐起尖儿来,从后头的宅院里,能一路掐到男人的差使、日后的前程上。” 第71章 “……这就注定了,越是出身高贵些的女子,越是能给男人带来好处的女子,才是能得了男人的青眼,能在这后宅里站稳了脚跟。” 雪酥抚着自己的那张脸,退却了风寒带来的暗哑的嗓子,这会儿说起话来,依旧透着股子缱绻的酥: “可咱们算是什么呢?正所谓是……以色侍他人者,能得几分好?眼看她起高楼,眼看着……这楼就塌了。” “男人的心在你身上的时候,万般不是皆可爱,不在你身上的时候……这一颦一笑啊,便该招惹人厌烦了。所以这楼起得快,塌得也快……这楼起得越高,摔下来的时候,也就砸得越狠。” 雪酥懒懒的笑着,唇边弧度拉扯出一抹嘲意: “往常在楼里的时候,一向是我教人捧着,那些个男人们捧了银子,捧了不知真假的真心搁到我眼前,只为求那么一场虚情假意,逢场作戏……” “如今出了春江楼,竟是得教这过往给颠倒个个儿来。” 雪酥轻声喃喃着自语:“……倒反天罡,简直是倒反天罡!” 司微靠在车厢上,随着马车行进的动静微微晃着,收回了往外看的视线后,便一直垂着眼似是在想些什么东西。 直到一片静寂中被雪酥戳了戳脸,这才抬头看向雪酥:“怎么?” 雪酥叹了口气:“你这小丫头,整天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咱们这马车里,统共就两个人,你还这般沉默着不与我说话,我都要一个人被憋出毛病来了。” 司微扫了眼窗棱外头离着马车不远,却因着垂了帘子只能看见马肚子和人腿的侍卫,偏过头低声道: “我在想,这一路到底走了多远,鸠县距离京城,若是没有车马,一路走回去……又该走上几日。” 雪酥蓦然一惊:“你这是……” 司微沉默着,对上雪酥的双眼,只是露出个苦笑:“我娘还在鸠县……这回教人给带出来,甚至没人能提前与她知会一声。” “况且,她身上的病还没好。” 司微仰头,靠在厢壁上:“儿行千里母担忧,反过来,我又何尝不是一直记挂着?” 雪酥沉默了,半晌:“别想了,哪怕有机会,也不是这么一时半会儿就能脱身的……至少,在进郡王府之前,你跑不掉,外头那些个侍卫,也不是摆在明面儿上好看的。” “至于进了郡王府……看看府里主母跟管事的又是个什么态度,咱们再做筹谋吧。” 雪酥神色略带着几分恍惚:“真好,看你这记挂着娘亲的模样,你娘定然对你是好极了……不似是我这般,教我那狠心的娘,三斗米便把我给发卖了。” “……这么多年,我都忘了她到底长什么模样。” 司微叹了口气,到底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不多时,街上的嘈杂声便渐渐远去了,马车在一处门口停下。 司微和雪酥踩着凳子从马车上下来,抬头打量着这一处门庭: 门前三尺台,漆红大门,宽约丈许,嵌在墙中,外檐挂有一对灯笼,只是头顶正中该挂着的门匾处却空无一物——自然,这里不过是郡王府的一处侧门。 甭管以后能不能跟着这座宅邸的主人从正门进出,至少新人进门头一回,该进哪扇门,还是得自哪扇门进。 约莫着是上头早有交代下来,门里迎出来了个年约四十出头的管家,面白无须,通体透着股子文弱书生气,想来也该是个读过书的。 这人见了雪酥与司微便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小人姓庞,乃是咱们郡王府的管家,这府里除却内闱之事,若是雪酥姑娘有需要,只管遣了身边的丫头过来说一声便是。” 庞管家笑得如若春风拂面,待人极为客气:“能办的不能办的,定会给姑娘一个答复。” 说罢,也不等雪酥开口,便一展长袖,亲自引着人往府里走。 郡王府的建制如何,司微并不清楚,但庞管家引着他们从侧门进去,身后跟着几个帮着抬雪酥嫁妆的侍卫,走了约莫一刻多钟,才算是到了地方。 一路上,庞管家也跟着雪酥二人介绍了不少东西,譬如说往东去有梅园,再往西去是书斋……零零总总的,都是第一回来,眼花缭乱的看了一路下来,除却从侧门过来的这条路,着实是什么也没记着。 若论园子,司微这辈子也只不过见过两个园子,其中一个是春江楼,一个便是这郡王府——两个都不是自家的。 春江楼的园子在园林布局上,更多的是精巧雅致,多以时花妆点,于风雅中无形便蕴含了抹风流缊藉。 而郡王府的风格,比之春江楼则更多了些隐逸淡泊的大气,除却面积上的差异,郡王府则更趋于山水之朗润,少见名花争艳之妍态。 待转过了一道月亮门,穿过了漫长廊道,庞管家带着几人略略往后头假山隐逸着的小道上一拐,内里竟是别有洞天的藏了个院落。 这一处院落算是个三合院,对着院门的正门处是正房,左右各自附带了个耳房,随后是呈品字型于正房相对的左右厢房——因着这小院便建在郡王府里,门户便对着堂屋,倒是没了外头原该竖立在门前的那道影壁。 院里栽了紫藤树,上头的枝干上还挂着雪,蜿蜒依附着藤萝架爬了半个院子,看着格外显眼……只是这紫藤架下,靠边儿的墙上,却还有着东西两道小门。 第72章 庞管家引着雪酥与司微进了这处院落,便指着那几乎隐匿在紫藤枝蔓后的小门道:“这处地方,原该是想做成跨院的,但后来这府邸便又被改成了咱们郡王的住所,连带着整个府邸的面积也跟着往外扩了一扩,是以这处地方便空置下来,用来安置……” 他的目光自雪酥和司微身上一扫而过,迟疑片刻,方才接了一句:“两位姑娘。” 司微面皮子紧跟着便是一跳: 要知道,这一路上,诚毅郡王手下的那些个侍卫,都把他当成了雪酥带在身边儿伺候的小丫头。 放到这庞管家这儿来,怎么就成了“两位姑娘”? 这送给诚毅郡王的美人,跟送给诚毅郡王美人身边的丫头,想从这郡王府里脱身,难度系数完全不一样。 司微身后,跟着一道抬了雪酥嫁妆送进来的那些个侍卫们听了庞管家这话,也不由多看了司微一眼,而后很快收回视线,朝着庞管家略一抱拳,便从这处院落退了出去。 倒也没有乱走,只是在院子外头候着。 司微轻声问询:“……这,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在春江楼那种地方,姑娘们和大丫头小丫头之间的壁隙算不得太宽,似是锦缡那般良善随和些的,甚至能教身边儿的大丫头清露跟着一道在桌上吃饭,但……这可是郡王府。 进了这郡王府,主是主,仆是仆,定然是不能被放到一起称道的。 庞管家多看了司微一眼,略略一顿,旋即便露出个笑来:“您说的是。” 这一句话,大有你说你的,我就听着,并不当真的意味在里头。 庞管家轻轻笑着:“两位姑娘远道而来,一路颠簸,这院里的一应摆设、常用的东西,都是一早徐姑姑亲自带人拾掇出来的,不妨暂且歇息一二。待再过上一会儿,徐姑姑便该带着伺候的丫鬟们过来,二位姑娘看着挑些得手的用,总得一人身边儿备上两个伺候的丫鬟,帮着打理些身边儿的东西。” “再有,就是这院里洒扫的粗使太监,约摸着今儿个晚上,就能给两位姑娘送过来了。” “小人在前院儿里,手头上还有活计没收拾利索,这会儿得赶回去忙活,两位姑娘瞧着,可还有哪儿不大满意的?” 司微还待要张口再说些什么,便被雪酥一把握住了手腕。 司微一顿,便听雪酥嗪着笑意开口:“真是麻烦庞管家了,有劳您跟着我们跑这一趟。” 说罢,雪酥自手腕上褪了个银镯下来,塞给了庞管家:“这往后,要是咱们这小院儿里的事儿,还得庞管家多多帮衬着一二,毕竟我们这也是初来乍到,多少子事儿上,也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庞管家的笑容更客气了几分,但到底还是推拒了雪酥的银镯子,连声道是不敢,而后告辞离去。 目送着庞管家离去,雪酥把那根细镯重新套回手腕上,面色也跟着冷了下来,但到底也是在春江楼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混出来的人,不过须臾,便又把那些个东西压了回去。 她看着那未曾被合拢的院门,面上虽还带着笑,声音里却依然开始透出些许凉: “司微,小微儿,我开始觉着,咱们在这郡王府里想活下去,怕是有点儿难。” 第40章 有些时候,底下人是极善于揣摩上头人意思的,向来是会见风使舵。 那这庞管家对着人的态度…… 雪酥低声喃喃:“这到底,是郡王那头,对咱们不在意,看不上,打算把咱们扔在这偏僻小院儿里自生自灭,还是……这府里得宠的哪位主子,对咱们有意见?” 司微叹了口气,这事儿,倒也不必把他也给加上: “我只愁,如何要从这地方脱身出去……你可看出方才那庞管家有什么不对?” 雪酥闻言倒是一怔:“啊?” 司微说话间,叹息里夹杂着些许蛋疼:“……那是个太监,这么个年纪,面白无须,喉骨也不往外凸,脸上更是连该扎出胡子来的青黑色毛茬都没见着,多半都是些年幼时便净身入了宫的公公。” 雪酥哑然:“……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司微在雪酥的嫁妆箱子上坐了,面无表情的晃着腿: “除却跟着咱们一路从鸠县回来,帮着你抬嫁妆箱子的那些个侍卫,方才这一路走过来,遇见的那些个负责洒扫的粗使仆从,约莫着都是太监。” “也就是说,这郡王府里,除却前头明心堂跟着一众前院配着刀剑的侍卫之外,再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男人。” 司微面无表情,抬头仰视跟他一道自鸠县颠簸进这郡王府的雪酥:“但现在,多了一个我。” 这句话说出来,雪酥一开始根本没翻过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直到她怔愣在原处,和司微对视良久,方才心头猛然一跳:“你是说……你是,是福女?” 依托于早些年间,北疆一役连着打了二十多年,耗干了国库,熬干了丁口的仗。 为了逃避兵役,以及出不起赎兵役的银钱,民间百姓为此着实是手段百出。 狠心些的,直接斩去自己的手腕,断去臂膀,甚至是强行打断腿骨,延缓伤势,甘愿落下残疾……只要熬过这一道鬼门关,活下来了,那往后就再不必担忧被强征去充做兵丁,客死在他乡战场,连个收尸的人都不晓得有没有。 这样的存在,当时被称为“福手福足”。 第73章 而所谓的福女,便是如司微这般,分明是男儿,却扮做女儿打扮的存在——时下百姓家中添丁,只需村正里长往衙门递上一纸书信,禀明了新生儿的身份性别,便可于县中户籍册上再添一笔。 衙门对于民间这些所谓的福女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寻常时候根本不管……但一到十二三岁,青春期的二次发育,那些个所谓的“福女”自然而然便会自个儿露出马脚。 男孩子青春期的二次发育,或早或晚,终归总是要来的,诸如极具有标志性的骨节增长、公鸭嗓以及喉结突出、面部开始出现胡茬…… 民间百姓,又能有多么锋利的剃刀以及剃须后对皮肤护理的手段呢? 这个时候,甚至不需城中衙役往乡下转那么一圈,似是那些个地痞无赖,又或是走投无路缺银子花销、贪财的人,只需往县衙把自个儿的发现往上一报…… 一旦这“福女”显了真型,按着年岁便要追缴往年的丁口税钱,上报的人也能跟着得了那么十枚铜板,犹如白捡—— 过了十岁,男子便算是成丁,若是孤儿寡母的家庭,更是要当做顶梁柱一般存在的……而十二三岁,也确实到了能上战场上晃一圈的年岁。 税钱追缴过一遭,瞒报再追缴过一遭,该打的打,该罚的罚,最后再以“对上(谕)不敬”的罪名发配充军。 这还算是下场好的。 若是再负隅顽抗,紧接着一个通敌叛国、北疆奸细、违逆圣意、意图谋逆压下来,举族又能有几条命,能扛得住这般重的罪名? 这还是这些年,北疆之乱结束,剩下的兵丁解甲归田,重返原籍,才算是慢慢把过往的高压给一点点降下来,民间气氛缓和许多。 尤氏这才开始发愁司微当年落在衙门户籍册子上的性别,总想着能有个法子,把司微在户籍册上的性别给改回来。 可惜,愁也无用,没有门路,没有银钱,衙门里更没有能信得过的熟识来帮着搭桥牵线。 于是这一拖,便拖了三四年……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司微进了这郡王府的后院。 司微从胸腔里慢慢吐出一口气去,看着眼前跟自己拴在同一根草绳上的蚂蚱,缓缓点头:“对,我是福女。” 雪酥的身形晃了晃,只觉着进了这郡王府后,再没听过一句好消息。 只是强自按捺下来,雪酥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没、没事,你现在的年岁还小,这一时半会儿的……应当看不——” 雪酥的声音戛然而止:“……怎么会把你也当成楼里的姑娘呢?你还这么小,这诚毅郡王得是瞎了眼,才看不上我这么个大美人儿,朝你这么个年纪的小丫头下手?” 雪酥的嗓子也跟着有些发紧:“他要真是,真是——这得是个什么品种的畜牲?” 司微扯了下唇角,没能笑得出来:“他就算不朝我下手……按着庞管家说的,一人身边儿安排两个丫鬟伺候,我又能瞒多久?” “就算她们不贴身伺候,明儿个就是我十岁生辰,我在这郡王府的后院儿里,又能瞒多久?” “统共,也就只剩一两年的时间了——看看这郡王府后院里的那些个公公太监,到那时若是再发现我是个男儿身……” 雪酥往后靠了靠,手撑着游廊上的柱子这才稳住了身形:“……哪户人家的大老爷,能容忍自家后院儿里,突然蹦了个男人出来?” 哪怕这男人,只有个十一二三岁? 放在当下,男性十一二多半便是要订婚,待等到十二三岁成婚的,也大有人在。 更何况,这里,可是郡王府,更何况,一直跟这外男朝夕相处住在这紫藤院里的,是她雪酥。 一时,紫藤院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雪酥撑着廊柱,慢慢靠了上去,双眼有些无神:“……这如今,可如何是好?” 司微坐在木箱上,大脑在初春化雪的天气里疯狂旋转,转得他头皮发紧,牙根生疼,半晌,司微慢慢抬眼,视线定在了雪酥身上。 “有一点儿,你说得对……”司微轻声喃喃着,“放着你这么个大美人不看,作什么会把目光落在我这么个不起眼到无关紧要的人身上?” 雪酥深吸了口气,盯着司微道:“你这个脑袋瓜一向好使,可是想着了什么法子?若是想着了,不妨说出来看看……总比咱俩穿着一根草绳子,一起搭在这男人的后院儿里来得强。” 这话倒是确实。 但司微这会儿也只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念头,还得再从长计议:“先收拾东西,你让我再想想……现在当务之急,应该是咱们在这后园子里如何生存。” 司微探手,从怀里掏出了个钱袋子出来,解开上头的绳结,从里面倒出来两枚碎银子。 是他在离家前,从尤氏的钱匣子里随手抓出来当做备用的救急银子。 救急救急,救得了一时之急,想在这撒眼望去,没有灶台,没有洗浴室的偏僻小院里生活,吃穿用度都靠这点子碎银子来买,根本不可能。 司微探手,把那两粒碎银子伸到雪酥面前,示意她看过来:“当时咱们走的匆忙,我身上也只带了这么一点碎银子……京城的物价想来比鸠县要更贵,这郡王府里人来人往,不说走人情,教人办事,那些个该给到人手里的跑腿银子恐怕也少不到哪里去。” “……我也就只能拿出来这么点儿了。” 第74章 雪酥苦笑着,索性也跟着在自个儿的嫁妆箱子上坐了,而后她拍了拍底下的箱子: “你走得匆忙,难不成我便不匆忙了么,过往那些年攒下的那些个体积银子,都还落在春江楼里,我人现在却在京城……也就是只能靠着妈妈递过来的这些个嫁妆,看能撑多长时间了。” 雪酥叹了口气:“按着楼里的那些个惯例,这些陪嫁的东西不说多好,至少在寻常的商贾人家,应付日常花用往来便是尽够了的……但这些面料,便是做成衣裳,放在这郡王府里,怕也有些上不得台面。” “你可瞧见了那庞总管身上那一身衣裳的面料,十两银子才能得一尺的织锦缎,放在咱们鸠县,那就是布庄里摆在明面上的招牌,如今却教京城里一个管事的穿在身上……” “捡了捡,约莫着也就是那些个足银鎏金的首饰,能在这儿抵上些许银钱了。一共两套头面,一套本该是出门那一日配着嫁衣戴在头上的头面,一套是全套的首饰……若是把那身嫁衣拿出去典当了,约摸着也能换个十两的银子。” “可这些……又能撑上多久?” 司微沉了沉心神:“坐吃山空,便是有金山银山,也总是要有用完的一天……我这会儿倒是有个法子。” “一来,能教你试着搏一搏诚毅郡王的宠爱;二来,也能开源……就看,这诚毅郡王府里的那些个美人们,有没有那等沉不住气,自己送上门来的了。” 司微想着,有些头疼,说实话,跟人交流沟通这种事不算难,但是想把一个idea推销给一个完全没有购买意向、甚至有可能是个来找麻烦的人…… 他其实,不太会销售来着。 司微往后一仰,整个人瘫在木箱上,望着有些阴沉的天空无声喃喃:司微啊司微,这钱赚的…… 怎么境地越来越不如以前就不说了,甚至还越来越缺钱、越来越危及生存了呢? 第41章 天空阴沉,色彩黯淡的云里笼罩的不知是雨还是雪,京城的风沙比之鸠县还要来得狂放。 一会儿的功夫,先前跟着庞管家走了一路带来的那点子热乎,便在寒风里消散干净了。 再怎么发愁,该做的事也依旧是要做,雪酥带过来的这些个东西,总不能就这么一直放在院子里,天知道这雨雪什么时候能下来。 雪酥住了小院正间的堂屋,司微帮着把东西给抬进去,这才有时间去看自己住的东厢房。 这处院落看似没什么人气,实则倒是打理的干净。 床上的铺盖一翻便知是新的,并着架子上搁着的各色摆件,也都拾掇得纤尘不染, 就连靠窗的地方,都还摆了桌案,案上搁了笔墨纸砚,桌角盛放画轴的地方还安置了个圆肚瓶…… 算下来,放在后世可以算得上是一室两厅的配置,中间拿了屏风花罩做了隔断,又有帐子帷幕聊做遮挡,占地面积约莫着能有个四十来平方。 这才只是司微住的厢房,比之雪酥住的屋子,面积小了将近一倍。 司微拎着自己的袖子放在鼻尖闻了闻,一时倒也没闻出有什么异味,盖因是天气冷,身上不出汗,这一路上颠簸了小半个月,却是连个换洗的都没有,司微在此之前,是着实没想过自个儿能有一套衣服连着穿半个月的时候。 叹了口气,司微便拿了桌上墨盒里的墨条,添了几滴水在砚台里开始研磨——澡总不能一直不洗,衣裳也不能一直不换,更何况想要赚钱,手头里也总得是有些东西卖出去,才能换回来银子,进而进行周转。 有什么东西,是能在这后宅里颇受欢迎,却又能换得来银子的? 司微顿了顿,搁下手里的墨条,拿笔尖于砚台中蘸取墨汁,而后于边缘处略略一舔,开始列单子。 司微当下手里的银子不多,要的东西也都是些及其易得的存在,譬如糯米,譬如黑米黑豆,譬如红蓝草…… 司微一张清单还没列完,门口便传来动静,探头一看,却是个头发抿得格外齐整的嬷嬷带着两溜人进了这一处小院。 司微放下手里的笔,出门和堂屋里听见动静出来探看的雪酥汇合。 却说这嬷嬷年约四十有六,脸上带有沟壑,面容刻板严肃,抬眼看人时,往往给人似是拿刮痧刀在皮上刮过般的即视感。 见了院中的雪酥与司微二人,这嬷嬷打眼一扫,行了礼便自顾自的说话: “奴婢姓徐,算是咱们郡王府后院里的管事,似是姑娘们在府里日常的花用,四时的衣裳,又或是些个东西的采买……都是经老身的手,替这郡王府里的诸位主子们安排。两位姑娘日后若是有缺了什么东西,该采买的活计,也大可遣了身边儿的丫鬟来老婆子这走上一趟,能置办的定都给诸位置办停当。” “今儿个这一遭过来,却是为着两位姑娘身边儿伺候着的人手,这出来进去的,有些活计总不能教两位姑娘事事亲力亲为,更有些粗使、下力的活计,总也得寻个能出力的人在院子里候着吩咐,再不济,这院中的洒扫诸事,总得安排下去。” 徐姑姑说话透着股子不紧不慢,却丝毫不给人张嘴说话的余地,姿态也颇有些不容置疑的意味: “若是姑娘们自个儿身边儿带了人,那也就不必再有这一遭,但听说两位姑娘来的匆忙,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是以奴婢便提前安排了人,并着织霞坊的掌柜娘子,也跟着一道过来一趟。” 第75章 “咱们这些当下人的,总得是先替主家想在前头不是?您二位且先瞧着,这些人里头,可有那些个合心意的,挑两个出来暂且安排在身边儿做个使唤丫头。后头的这些,也都是放在两位姑娘院中粗使的杂役,这出来进去的,总归是得教下人跟着搭把手,有些粗使、下力的活计,总也得寻个能出力的人,在院子里候着吩咐,再不济这院中的洒扫诸事,总得安排下去。” 司微听着徐姑姑不急不缓,似是慢条斯理,实则这一长串话说下来,不仅不给人开口插话,甚至连气儿都不带喘的模样,心下啧了一声: 这徐姑姑,说话着实是有些……和那庞管家格外相似。 司微把视线从徐姑姑身上挪开,落在她身后带来的两列人身上: 前头排着的是两列丫鬟,身上穿着同款的衣裳,头上梳着一样的发髻,就连行动举止,也都透着股齐整有序。 此时静立在院中,一个个站得端正,却又垂了眼睫,微微收了下颌,任由司微二人打量挑选。 至于后头的杂役们,打眼瞧去一个个也是站得笔直,双手耷拉在腿边,端是小心本分的模样。 这能有什么好挑的? 打眼看过去,几乎所有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模样。 雪酥和司微随手指了几个,把人留下之后,徐姑姑便教人把剩下的给带了出去,身边儿的婆子再进来时,跟着的便是个穿着显得有些珠光宝气的女子,笑容里透着股子和善,眼底却透着股子精明。 “这是织霞坊的掌柜娘子,听闻二位姑娘启程匆忙,身边没来的及收拾行李,是以奴婢便请了织霞坊的掌柜娘子过来,待二位姑娘量过了尺寸,便先教下头的人送些二位姑娘能穿的成衣过来应急,待今春的衣裳做好了,便也先紧着姑娘们的紫藤院先送过来。” 正说着,却是一个身形娇小、穿着却与院中丫鬟们不大一样的丫鬟进了这处院落,见了这满院子的人,脸上的笑意便愈发明媚几分,对上徐姑姑的那张严肃古板的脸,也不曾减缓分毫喜色: “倒是赶了巧了,徐姑姑也在这儿。咱家姑娘听闻,园子这头的紫藤院搬进来了新人,便想着过来拜访一二……奈何想着这紫藤院久不住人,搬进来的美人儿怕也得是好生一翻倒腾收拾,便不过来给姑娘们添堵,便约了府里几个姑娘们一道在明日午时,后园子的栖雀轩摆了席面,给新来的姑娘好生办一场接风宴,这不,就教奴婢来送帖子来了!” 雪酥眉头一跳,到底还是端着架子教身边儿新来的丫鬟上前接了这张帖子: “……那可还真是,得谢谢你家姑娘了。” 天将将暗下来的时候,郡王府的正门打开了。 秦峥扬手把马鞭塞给出来牵马的仆从,抬脚便往府里走,边走边问:“庞总管呢?” “这呢,这呢!” 晚了一步迎出来的庞总管眼底透着笑,面上似是看自家晚辈一般的和蔼,说话间语气里还透着股子嗔怪: “你这孩子,这进了京第一紧要的事儿竟是不回家,反倒是往那工部衙门里钻……那工部衙门,到底是藏了什么美少年,勾得你心神不属的?” 刚舒了口气的秦峥闻言,嗤笑一声,把手上戴着的狼皮护手给卸了,往庞总管怀里一揣: “得了,庞师傅,我爷爷要知道你这么跟我说话,得先把你带回宫里,拿板子大刑伺候!” 庞管家摇摇头:“圣上哪有你说的这般小气?” “是哦,他不小气,”秦峥勾了勾唇角,“那我如今这满京城的名声是怎么来的?” 庞管家一噎,旋即摸了摸鼻子:“那还不是你这小子总惹圣上生气?嗯?当初那事儿你只需跟圣上服个软,低个头,应付应付过去了,圣上面上好看,宗室面上也能好看点儿,不就混过去了么?” 秦峥脚步一顿,蓦然转身,两指一勾,对着自个儿的眼睛点了点: “庞师傅,你以为,我这郡王府是怎么来的,我这诚毅郡王的诚毅二字,又是怎么来的?” “当年若不杀程钧州,我何至于从涿郡一路杀回京城?若不杀程钧州,我如何能求来这郡王府——又如何得了皇爷爷亲封的诚毅二字?” 秦峥长出了口气,呼吸着初春夜色里的沁凉,而后朝着庞管家略一摆手,回头继续往前走: “有些事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可有些事儿……眼皮子底下容了沙子,磨得皮肉生疼,鲜血淋漓还是小事儿,要是当真被磨废了这一双招子,那这一辈子,可真就是瞎了。” “难不成,你要我像是父王那般,一辈子为着那点子东西汲汲营营,出了什么事,却连身边人都护不住么?” 秦峥于夜色里,扯出一抹讥嘲的笑来:“当年,父王护不住我母妃,是他无能。如今,谁敢动我母妃一下,我定要他——全家陪葬!” 提起当年的事,庞管家也跟着噤了声。 如今这朝里,谁人不知诚毅郡王的逆鳞就是东宫那位太子妃。 毕竟护着自家母亲的秦峥,就好像是一条疯狗,便是当年推波助澜掺和进东宫后院里的那些个事端的皇叔,在他手底下也都被硬生生扒了层脸皮子下来。 这人狠起来,是真敢不管不顾的。 “……算了,不说这些,赶紧摆饭。这一天跟着工部衙门的人在库房里捣鼓了一天,也都还没摸明白那光到底是怎么能映到一处去的,他们衙门里的伙食当真是教人食不下咽,户部是不是又克扣人部里的部银了……饿的我这一天心里乱惶惶的。” 第76章 “对了,我从鸠县带回来的人安排的怎么样?” “按着殿下吩咐,把她们安排在了紫藤院那头……”庞管家轻嘶了一声,也跟着扯开话题,“紫藤院那厢到底是有些偏,跟先前那些个安置过来的美人们也都隔的有些远……” “隔得远些才好,那姓司的小丫头身上有古怪,到现在都还没查出个究竟。” 秦峥一路走,一路扯着身上的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护腕,护肘,脖子上的挡风,连带着身上的大氅,一股脑儿地扯下来都塞进庞管家怀里,而后进了门厅,直接便拿了桌上的冷茶对着壶嘴便咕嘟嘟的灌。 待得解了渴,秦峥抹着嘴长出口气:“当初在鸠县,为着春江楼的台子使出来的那些个手段……湖面起雾也好,空中飞人也好,凭空聚光也好。” “那涂了银的铜镜,灯前燃起的黑烟,突然变色的灯火,伴着那能把人吊在空中自由行走的绳索……叫什么,威亚?” “若是往深了挖,从那姓司的小丫头手里定然还能挖出来些旁的东西……” 秦峥有些遗憾: “这些手艺,放在台子上那般用作助兴的手段,着实有些埋没……但凡能使出来这些的是个男人,哪怕是个八九岁的男童,把人送到工部,或者送到边关去刷那么两年军功,我都有把握能把她给培养出来——知遇之恩,提携知恩,再加上以后保媒成婚,钱权美人都在手,这辈子还不得对我死心塌地的。” “……可偏偏,这是个女的。” “如今还好,待到了十二三岁,开始慕嫁……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未免也太容易教人给拐带了去。” “实在不行,就只能把她先给圈在郡王府里,寻几个靠谱的人跟着,瞧能不能从她手底下学些本事出来……庞师傅,你说,像是这种小女孩儿,最最喜欢些什么?” “总得把这些个技艺,从她嘴里给哄出来不是?” 第42章 庞总管着人取了温水,拿了帕子,过来尺伺候着秦峥洗脸净手,闻言乐呵呵一笑: “听殿下这般形容,那姓司的小姑娘,约莫着也就是个会些江湖把式的小丫头……怎么就进了你这眼里,成了宝贝?若是教圣上知晓了,还不得高兴成什么模样。” 秦峥略略挑眉,接了在热水里浸泡拧干过后比皮肤温度高出许多的帕子一把捂在脸上,舒适地叹了口气: “这可不一样,哪里能混到一起来说,看重归看重,却也不过是看重她知晓的那些个东西……有些东西的存在,正可谓是有迹可循,而那些个江湖术士的手段,我也曾看过些许,都是些故弄玄虚,说不出个所以然的道理来。” “……这小丫头,可不一样。” 把毛巾从脸上揭下来,擦拭着手上水迹的秦峥轻笑一声,“旁的不说,战时状态下,想把大批战备快速运上城墙,得靠什么?” 庞管家略一皱眉,很快便给出答案:“绞盘,或者,绞盘车?” 绞盘这种东西,最常见的应用便是井轱辘,把井底的水通过绞盘以及充做铰链的绳索上挂着的水桶运上来。 而目前城楼上常用的一些绞盘或是绞盘车,也大多都是依此形态,借人力将重物进行运输——战时状态下,通过绞盘车的作用,将重物从城楼下运输上城楼,虽是费力,但速度要比人扛着上下城楼的跑要快,且能避免在搬运武备过程中可能出现的碰撞与骚乱。 “倒也没错,”秦峥把毛巾递到庞管家手里,往厅堂中的椅子上一坐,“但我这回去鸠县,学了两个新词——定滑轮和动滑轮。” “而这两个结合到一起,叫做滑轮组,能够改变受力方向的同时,做到更省力……” 说起这些个有些绕嘴的词汇,秦峥皱眉想了想当初给他解释这些词意思的木匠们的解释,才保证自己说出来东西没有什么大问题: “还有什么受力分析,什么风阻,什么摩擦力计算……什么卡簧变道,我是不懂,但我知晓这些东西,能用在攻城器上。” “就算不用在攻城器上,北疆胡人若是再次冲关之时,凭着这么一手空中飞人的法子,玩一手天降奇兵也不是不行。” 秦峥的眼微微眯了起来,琢磨着当初鸠县的那批工匠那里得来的信息若有所思: “就连她用在台子上的白焰与烟饼,也都是个好东西,烽火台上传讯,大火一起,远远一观,常有辨不出到底是失火亦或是敌袭,便得由守将派出探子前去查看,一来一回,消耗的也都是时间……这白焰足够特殊,轻易不会混淆。” “若伪装一翻,用到投石车上也可一试——边关敌袭,兵临城下,呈围城之势,将近粮绝,不得脱困,至夜,有彗星现世,落入敌营,正中主帐,遂起大火。” “似是那用硫磺与锯末制成的烟饼,小小巴掌一块儿,竟能腾起一片浓烟——两军交战暂且不说,却是极适合掩护突进,配合斥候奇袭的手段……可惜,这等利器,这等本事,这等能耐,竟教那无知小女拿来做戏台子上的玩耍手段,当真是……暴殄天物。” 一旁,正搭手跟人帮着给秦峥摆盘布菜的庞管家哑然失笑: “殿下所说的烟饼,和她手里握着的那些个学识手段,如能有殿下所说这般奇效,倒也不是不能拿来一用……至于彗星砸营这话说来,却更像是话本子,两军对垒,哪家主将会把自家主帐安排在敌军投石车的投射范围内?” 第77章 秦峥眉尾微动,也跟着笑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这不是我这年岁,没能赶上北疆之乱,只能纸上谈兵不是。” 庞管家摇了摇头,笑着也不再多说,只是却又提起了旁的事: “下午的时候,徐姑姑往我这走了一遭,那司姑娘递了张单子过来,指名要那些个单子上的东西,倒都是些常见的,什么糯米,黑米黑豆,红蓝花之类的。” “给她,她要什么,徐姑姑那厢便给她什么,那点子东西也无须从她每个月的月钱里头扣——只一点,送过去到她身边的人,盯紧了。” “她要这些东西做了什么,有什么用,都给我盯紧了,尤其是,看她有没有借此往外传消息。” “……我总觉着,她这一身本事,来的有些奇怪。” 夜色渐浓,徐姑姑那厢派了人,便把司微白日里要来的那些个东西给送到了紫藤院。 雪酥把身边儿的丫头打发了去,自个儿进了司微这处的东厢房,看司微屋里桌上那些个大大小小布袋子里装着的东西,透着几分好奇: “你这又是瓦炉,又是稻米糯米黑米黑豆的,是打算在这小院儿里自个儿煮饭不成?” 司微把一个布袋里的红蓝花花瓣抓了一把取出来,红黄两色掺杂在一起,混成一片橙红,往雪酥面前一递: “你要想吃也行,通经活血,和酒服……算是千金科病方。” 雪酥先是一愣,旋即便瞪了司微一眼:“好生说话,问你寻那徐姑姑要了这些东西,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呢!” 司微叹了口气,夹了几块炭丢进瓦炉里,复又座了个陶罐上去,从桌上的布袋里抓了一把稻米丢进陶罐里隔火翻炒: “这会儿打算做点醋。” 莫说雪酥跟着睁大了眼睛,就连刚安排在司微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跟着一噎,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姑娘,这……府里厨下,有现成的醋,若是姑娘需要,我这会儿便去寻了灶头去为姑娘取来。” 司微捣鼓着,拿扇子把炉子底下的火烧得更旺了些:“倒也不用,时下的醋都是陈醋,颜色太重,用着不方便……明月,你来,看着火候,莫要教这火把陶罐里的米给烧糊了。” 因着值夜,一直跟在司微身边的丫鬟茫然地接过司微手里的扇子,照着他的吩咐开始看火。 司微拎了把木铲子,翻拌着罐子里的大米,然后看着大米的颜色渐渐变黄。 雪酥盯着眼前这一幕,颇有些匪夷所思:“……醋不都是一个颜色,你还能弄出来旁的不成?” 司微顺手便把木制的锅铲也给塞到雪酥手里:“不然我这好一通忙活,为的又是什么?帮我翻着,待所有的米粒都泛黄了,便唤我一声。” 雪酥拿着铲子跟明月对视了一眼,二人眼底皆是茫然,但依旧还是照着司微所说的做了。 趁着这会儿功夫,司微则是寻了个木桶,将一个布袋里的粳米倒出约莫两斤的量,拿水缸里一早便被填满了的水反复搓洗着,直到双手冻得通红,米沉在清澈的水底再不泛白汤,才算是把这米给洗了出来。 拿水瓢舀水重新将粳米泡起,拎到屋檐角落里放好,司微便听着屋里雪酥唤他的声音:“好了好了,已经翻炒好了。” 司微顺手捡了个晚上刚送过来的,约莫着只有人头大小的腌菜坛子进了屋。 拿抹布在瓦罐上垫了手,将罐子里翻炒得发黄的粳米倒进腌菜坛子里,等炒米的瓦罐降温的同时,司微便已经把另一个早就装满水的瓦罐放在小炉上继续煮。 司微指了指那刚座在瓦炉上烧着水的罐子,示意雪酥:“等这罐子里的水沸,便倒出来,放凉了之后冲入这个装着炒米的坛子里,水位距离坛口约莫着留这么点儿距离就成,记得盖上扣碗,碗沿外头浇上水密封起来,放上个十天半个月的,就是白米醋。” 说完,司微按着炒好的大米和糖约摸着十比一的比例,往小坛子里塞了几块蔗糖进去,转身又去忙旁的事去了。 装着炒米的小坛子,是很经典的陶土坛,外头除却上了层黝黑的釉之外,再没有丝毫旁的东西,正上方的洞口外头一圈还有个边沿,刚好能教一个碗倒扣在坛口,扣严实了之后外头添水,便能借助于压力把坛子内外密封得严实…… 这种设计的小坛子,哪怕是在后世科技发达、司微已经大学毕业步入社会开始工作了的时候,孤儿院里那些个守旧的、喜欢在端午或是过年时候腌些咸鸡蛋、咸鸭蛋的阿姨婆婆们,都还仍旧在用。 可谓是久经岁月考验,却仍旧值得信任——就连司微这手发米白醋的手艺,都是小时候跟着孤儿院里的那些个阿姨婆婆们学来的。 明月拿扇子扇着,盯着火候,雪酥则撑着脸拉了凳子过来对着瓦炉发呆出神: “我这今儿晚上过来找你,到底是为着什么来的,怎么这会儿就教你给使唤得,快成个烧火丫头了?” 明·正烧火·真丫头·月噗嗤一笑,很快便又反应过来,抿着唇遮掩了去,带着几分腼腆。 刚把黑米淘出来,放在一旁碗里备用的司微闻言一笑: “那这不是就在帮你想明个儿中午,栖雀轩的席面该是怎么个解决法子呢么?” 雪酥的目光在面前的瓦罐上扫过,而后落在了司微桌子上的一堆布袋子上,语调懒懒: 第78章 “是哦,那你怕不是要亲自整治出一桌席面来待客。” 司微哑然失笑:“那倒也不至于。” 待瓦罐中的水渐渐沸腾,司微将其取下放置一旁放凉,复又将先前淘洗好的黑米丢进了瓦罐里继续煮。 司微的声音在东厢房里渐渐传开,隐约透着自前世带来的性格里的自持与理智: “取黑米淘洗干净,入锅,文火慢煮,小半时辰后,取其头汤;经细麻布过滤,以宣纸试色,调以酸碱,待其色成,便将明矾研磨捣碎,融于温水,倒入汤中,搅拌均匀,而后静置沉淀,可得颜色分离;此时倒出上层浮水,经由厚宣纸过滤,则可得色泥一块;烘干,研磨,则得色粉,如朱樱。” “复有这红蓝花,红花入盆,清洗过滤,文火细煮,一个半时辰后滤出,加明矾搅拌静置,倒出浮水取其泡沫,与汤底沉淀物相合,于厚宣之上滤水烘干,碾碎研磨成粉,则得鹅黄之色。” 司微叹了一声:“配上今日徐姑姑送来的粉胭脂和散粉,稍加调色,便可得一新妆——正所谓‘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观时下女子,多取红蓝花的绯红之色入妆,便是再多,却也跳脱不出绯红色系的妆容去。想来,明日里栖雀轩的午宴,你这妆容应能教人眼前一亮,也算是别出心裁。” 第43章 次日一早,在司微东厢房里熬了半宿的雪酥便过来敲门。 久不熬夜,熬夜本事下降了的司微从床上爬起来,支使着换了值的碧月去给他准备洗脸水,无视了冲进他屋里盯着桌子上一堆盘盘碗碗看的雪酥,自顾自穿了外衫跟袄子,慢慢吞吞的模样像是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 司微揉着脑袋叹气:“昨晚上熬那么晚,今天这一大早,你是怎么精神这么好的?” 雪酥支着脑袋在屋里桌旁坐下,看向掩在屏风后的小小人影:“昨晚上,我回去琢磨了半晌,你说的那‘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所谓的花黄,莫不是那金黄色贴在眉间的花钿?” 司微打着哈欠从屏风后转出来,眼底暗沉无光:“是,也不是,昨晚上做的东西,都在桌子上摆着,你且自个儿打开瞧瞧。” 碧月准备了洗脸的热水,拧了湿热的帕子过来,司微撩着盆子里的热水洗了脸,接过帕子擦好,再回头时,便见着屋里桌上已然支起了镜台,镜台上放着一枚铜镜,而雪酥已然拿了那昨晚上刚制得的东西在往脸上比划。 司微:…… 司微摇了摇头,看来只要是女人,甭管是经受过现代消费摧残的女性,还是化妆品种类并不算太多的古代,都对这些往脸上用的东西格外上心—— 顺带说一句,司微上辈子的搭档是个二十六七的小姐姐,虽然英年早婚还有个娃,但本身却是个格外fashion的性格,家境也还不错。 做的虽是妆造的工作,实际上却并不靠这三瓜两枣的收入过活,本身在博客上就是个有着十几万粉的妆造大佬,出了无数妆造教程不说,在cos圈里也格外混得开,有钱到能为了出片而租下一整栋别墅的主儿。 家里摆了一整面墙的颜料色粉,拿透明的玻璃瓶装了,按着冷暖色系不同色调摆得整整齐齐——据她所说,她小时候学了将近十年的油画,可惜没什么天分,于是学了这么多年,也只保留了这么收集各色色粉进行集邮的爱好。 你以为这些色粉都是买的现成颜料? no—— 为了得到某些颜色,她砸过海胆壳和紫磷铁锰,煮过苋菜和火龙果皮,就连红宝石蓝晶簇她都研磨过,更别提什么黄柏木的树皮…… 至于司微为什么知道……你以为红宝石蓝水晶这些被称为刚玉的存在,想砸开得费多大的力气? 她老公一个人都不好使,连司微都被抓去当壮丁了。 不过也是托了她总是乱抓壮丁的福,她手里接触到的那些个客源也没少跟司微分享,甚至帮他搭桥接了不少私单。 司微想起上辈子的搭档,司微不由露出些许笑意,而后又很快淡去:如今都已经不在一个世界了,想再多也没用。 反倒是司微当下捣鼓的这些个东西,多少也要依托于当初她乱折腾得来的些经验。 毕竟是孕期为了美丽和安全兼顾,能狠下心自己养了一地下室胭脂虫的女人。 司微顺手拿过雪酥手里的黄色·色棒,将其丢回盒子里,看着她对镜画在眉毛上的颜色有些无奈: “去洗脸,这又不是眉黛,做什么往眉毛上画,就算画,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雪酥闻言挑了下被晕染成黄色的眉毛,无形中带着几分滑稽:“这玩意儿不是黛笔?” 司微看了眼被他丢进盒子里,拿竹刀削成铅笔粗细的色棒:“……用来勾画眼部轮廓的,不要看着和黛笔像,你就真的拿来用啊。” 洗过了一把脸,司微算是彻底清醒,拉过椅子在雪酥面前坐下,盯着她洗过脸后,未施粉黛的模样看了许久: 雪酥整个人的气质是矛盾的,不笑的时候,气质有些偏冷淡,但笑起来的时候,配上她的声音,便总是有股撒娇的意味,眼睛比狐狸眼略圆,娇俏中透着些许靡丽的脆弱,然而她整个人的股子里,却又注定了不是个脆弱的人。 ……像极了冬日攀附在栅栏上的荆棘玫瑰,看似脆弱,却能强撑着在严寒冬日开出花来,看似柔若无骨,花叶之下,却藏着冷不丁能教人鲜血淋漓的一身骨刺。 第79章 而司微现在要做的,就是放大了她身上的那抹娇俏,柔弱却又明媚的特性。 “先上底妆,我拿莲红色的粉胭脂掺了散粉,降低些许色调,现在调出来的妆粉颜色白中偏紫,在脸上浅浅敷一层,扫去余粉。” 因着妆粉里面掺了有胡粉(铅粉)帮着挂妆,司微倒是不担心拿刷子在脸上扫去余粉时,会把妆粉全部扫去。 看雪酥对着镜子将底妆上好,司微便递了个拿剪刀剪过,笔尖修得秃短却又圆润的毛笔给她,指了指盒子里,昨夜拿红蓝草烘煮研磨出的鹅黄色粉,跟雪酥示意: “用这个,在眼周围浅浅打上一层,上眼皮和眼尾处稍稍晕开,再沾取色粉在上眼皮三分之二处加深色调,再从眼尾晕染到眼珠下方。” 司微看着雪酥对着镜子照着他说的那般慢慢化妆。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动手,但是吧,用后世的眼影,他还能上手用指腹慢慢晕染开,现在这种低配版的眼影色粉……用粉刷一点点往眼睛周围去刷,一个不小心就要抖落在眼睛里去,司微自问水平手没稳到这种份儿上,再加上上妆妆感的效果,怕是还没这些整日里研究妆容如何的女孩子来的手巧,这会儿也就只能指点着怎么做。 黄色的眼影轮廓打好底色,司微取了张干净的宣纸,拿挑子自杨妃色的粉胭脂里挑出些许胭脂粉,跟昨晚上提炼出来的黄色色粉相融,混合均匀后,便呈现出一抹偏暖色的橙。 司微将调出来的新颜色搁在雪酥面前,示意她将这一抹橙色铺在黄色眼妆上,自眼中向后渐渐晕染,愈是靠近眼尾,橙色眼影的存在感便愈是逐渐加重。 昨夜里一道送过来的云母粉也被司微翻了出来,教雪酥点在眼头上方和眼底正下方,算是充做高光点了上去,再拿手指轻轻一抹,那颜色便晕染开来融做一处,自眼头至眼尾,便呈现出自然的过度。 眼线则不同,司微从所有的妆粉里,挑了个颜色最为艳丽明亮的妆粉递给雪酥,让她沿着眼睫在根部细密的扫了一圈,勾出上下眼线。 将昨夜碾碎的炭粉混了蜂蜡熬制成的混合物充做睫毛膏刷在眼睫上,眼尾再拿叶筋小笔沾了橙色眼影拉长眼尾,而后于眼尾处勾出海浪状的卷纹。 司微点了点铜镜,拿了一根橙红色棒递给雪酥:“在眼尾的卷纹这里,用这个衔接,画上卷草纹。” 卷草纹,又被称为卷枝纹,是古代传统纹样中的一种,通常以s形为基本形态,以c形作为装饰,妆点花、叶、枝蔓、果实等,以弧度和蜷曲构成富有韵律感的图案…… 至于怎么蜷曲怎么卷,就看执笔人怎么画的了,并没有什么固定的纹路图案。 雪酥拿着用竹刀削成铅笔状的色棒,沿着眼尾渐渐往后勾画,待得枝蔓将与眉尾稍稍平齐之时,便停了下来,盯着铜镜中自己的模样看: “我怎么就没想过,这眼妆竟还能这么画?” 旋即她便把手里的色棒翻来覆去的看:“这到底是什么做的,比眉黛显色还要容易?” 要知道,这年头的眉黛用起来……其实和磨墨很是相似,磨出黛汁之后,拿东西沾着往眉毛上画。 司微扫了眼雪酥手里的色棒:“色粉,蜂蜡,还有熬得粘稠的糯米汁。” 色棒其实跟后世的蜡笔有些相像,只是质地偏软,这年头没处去找能增加硬度的硬脂酸,就只能拿糯米熬了糯米汁充当粘合剂。 别小看这个时候的糯米汁,那可是能拿去盖城墙充当水泥的存在。 “行了,拿这个,”司微把先前雪酥画在眉毛上时用的鹅黄色棒递了过去,随口道,“在你眉心,画朵花,什么花都行……传说古时候,有位公主仰卧于殿下而眠,微风过处,却是落梅沾额,取之不下。三日后,梅花自落,却于额上印下花瓣印记,宫中女子见之,竞相效仿,故而称之为落梅妆。” 雪酥接了司微递过去的色棒,眼底却透着些若有所思:“这是哪一朝,哪一代的事,我怎的不曾听闻?” 司微一怔:“……那你们头上的花钿,是怎么来的?” 雪酥:“那不是自胡人那厢的眉心坠跟抹额渐渐演变过来的么?” 司微:…… 司微叹了口气,把先前包着的那包云母粉往雪酥面前一摆: “画你的妆吧!该颜色重的地方,就多涂两层,该颜色浅却亮的地方,就用云母粉点缀,色浅且淡的地方薄涂就行。” “一会儿画完了,记得拿白色妆粉混了鹅黄色粉还有云母粉配着,在脸颊上稍稍提亮一点亮度。” 司微退了两步,盯着雪酥脸上的妆看了两眼,满意的点点头——黄色系的妆容,色调明亮,本就显得活泼明媚。 而在这个初春乍暖还寒,尚且见不着春意到底在哪儿的时间点儿,这个妆容便是走在人群里,也是极亮眼的存在,更别提是如今这般多以红粉色系入妆画出来妆面的时代。 雪酥捧着铜镜,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左右顾盼,这会儿司微便是说什么,她怕都听不进去。 司微摇了摇头,唤了碧月安排着准备早饭。 司微这厢叫了早饭,雪酥却是不打算再在东厢房里多待,喊了自个儿身边的丫头岫玉,竟是捧着司微屋里的妆匣一道回了堂屋,就连司微桌案上摆着的那些个红粉橙黄各色的妆粉,并着昨晚上捣鼓出来的那些个东西,也没给司微落下。 第80章 司微:……行吧,扮小女孩儿就算了,左右他也没那个化妆的爱好,搬走就搬走吧。 待司微吃过了早饭,正漱口的时候,东厢房的房门便再一次被人推开了。 原先拖着一堆东西回堂屋的雪酥,这会儿已经换了身橙黄色系的衣裳,头上带了鎏金缠枝的挑心顶花,松松盘起的发髻上插了对簪步摇,内里是绣了迎春花的抹胸栀子裙,穿了件同色夹衫,外头却是罩了件杏色的披袄…… 但这都不是最显眼的,最最惹人关注的,便是她额上拿炭粉混了朱樱色色粉勾兑出来的纤细枝干,以及枝干上开着的一朵朵簇拥着的鹅黄色迎春花。 甚至在日光下,司微还能看得出有云母粉点缀在花蕊间的明亮闪光。 司微:很好,原本是不觉着的,只是想着配着妆容在额心添一朵落梅妆那般的小花朵,增加几分俏皮感就行了。 但现在这画在额头上的一枝迎春花的枝蔓…… 原谅他,这会儿脑子里闪过的,都是欢天喜地七仙女的妆造造型。 司微深吸了口气:算了,其实看着还行,就是他死去的记忆突然复活,扭曲了他的视觉感官,毕竟看上去是真有几分相似。 雪酥展开双臂,晃荡着在司微眼前转了一圈:“看着怎么样?” 司微:“娇俏明媚,是能教人眼前一亮……那你觉着,你脸上的妆,放在这郡王府里的那些个美人那,能赚来多少两银子?” 雪酥眉头一跳:“你是想……?” 司微拍了拍手,点了点自己的脸:“酒香也怕巷子深,那么难得的机会,能把你推到人前,教人眼前一亮……你说这郡王府后宅里的那些个美人们,肯为了这妆粉和新式妆容,出多少两的银子?” 司微靠在廊上微微一笑:“不是说了么,总不能在这后宅子里坐吃山空,既然要开源……什么钱,能比女人的钱更好赚?” “穷家富路,多赚点银子捏在手里,心里总是踏实一些,你说呢?” 这会儿雪酥身边的岫玉跟司微身边当值的碧月都在,有些话不好明说,但话里的意思,雪酥是听得明明白白,眼底不由透着几分复杂: “你还真是……行啊,我出人,你出力,本钱和赚来的银子嘛,咱们五五分。” “能卖出去多少,是我的本事,这能做出来多少,就看你的能耐了……” “如何?” 司微:“成交!” 第44章 能在春江楼里摸爬滚打一路走到高处的,无一不是美人。 再加上初春尚还不显回暖的温度,雪酥这一抹橙黄出现在栖雀轩的时候,恰似是阴沉了许久的冬日乍然露出了暖阳,明亮了略显暗沉的冬日色调不说,整个人也显得格外明媚亮眼,遭了许多人的频频打量。 只是最先上前伸手拉了雪酥说话的,却是个看上去约莫着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黛紫的衣裙穿在身上,配着一身打扮,凭空多了几分雍容贵气。 她自雪酥和司微踏进栖雀轩,便多看了雪酥好几眼,起身与身旁围着的几个美人说了几句话,便径自迎了上来。 这便是拉起这场宴席的湘美人。 湘美人的名号也来得有些奇怪,说是美人,应当在府里也该有些品级,但昨日里递来帖子的丫鬟一张口,说的却是“我家姑娘”。 再有一个,雪酥与司微也有些想不通,这新人入府,当家的主母且不说要不要过问自是人家自个儿的一个态度,雪酥他们这种刚进了人家后院的,至少也得上主家屋里给主母敬茶。 这如今,莫说昨晚上入府没见着这郡王府的主家,便是今日这栖雀轩的宴席,也都是这所谓的湘美人组织起来的。 湘美人上前便一把拉了雪酥的手,细细打量了她的眉眼轮廓,而后是她脸上的妆容,略略夸了两句,紧接着便携了雪酥并着司微朝着宴席会场里进。 这会儿桌上只摆了些糕点时花,并着各色果酒酒壶跟饮子,早早到了这栖雀轩的美人们正三三两两的凑在一处,小声说笑着,抬头见了湘美人领了两个人进来,也都笑着打招呼。 莫说雪酥稍稍有些懵,这会儿就连司微也都有些茫然。 要知道昨晚上雪酥跟着在东厢房里熬夜,多多少少也说起过往日春江楼里姑娘们争风吃醋的那些个场面——倒也不是为了男人,而是那些个胭脂水粉,四时衣裳,并着在楼里的排名跟地位。 那些个手段听起来已经是勾心斗角,这会儿放在郡王府的后院里,二人都做好了比春江楼里那些个明枪暗箭还要来的难受的准备,这会儿子跟着湘美人在主桌上一坐,竟是分毫看不出什么火药味儿。 反倒是不需湘美人介绍,几个打扮颇为靓丽的姑娘便主动凑了上来,一个个围着雪酥打转: “你这一身打扮当真是别出心裁,这大冷的天儿,见着你,晃眼间我竟是觉着外头的花也都该开了!” “呀,你这眼尾勾的,我怎的没想过卷草纹竟还能画在眼尾做装饰呢,竟这般好看,若是换了绯色胭脂,想来能该平添几分娇媚……” “这头上的迎春花儿是你自个儿画的么?” “你这胭脂颜色好生特别,可是从哪家铺子买来的……” 一时间,莺声燕语,软语吴侬,司微耳畔净是些小姐姐们的声音,仿佛置身于富贵温柔乡…… 第81章 司微有些茫然,更有些吃惊: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跑,那些个宫斗电视剧里的小姐姐们,哪个不是为了个男人争得昏天暗地,头破血流?更别提言语间的刀光剑影,机锋相向…… 就算没看过古装电视剧,村里通网的年轻人也惯是喜闻乐见各种修罗场……怎么这郡王府的后院,竟和平如斯? 那这诚毅郡王的海王手段,当真是……堪为我辈楷模! 司微正出神间,雪酥却是很快便跟这些美人们打成一片。 从春江楼里站到高处的姑娘们旁的不说,情商定然是超出常人许多的,只要她想,她能跟任何没有利益冲突的人迅速熟络到知己相交的地步。 也就这么会儿的功夫,雪酥不仅交了几个手帕交,还把她脸上的妆都给推到了司微身上,把司微给推了出去。 于是正处于震惊和茫然之中的司微,便被几个风情各异的小姐姐排着捏了脸: “这小丫头,怎么看着呆呆的……” “正说着话呢,倒是忽略了这么个小姑娘,不过瞧着她这模样,好像一直在出神……” “叫什么?司微?小微儿?醒醒,回神了!” 司微只是在分心震惊于诚毅郡王的海王段位,又不是死了,哪能就任由她们捏自己的脸,赶紧往后退了退,甚至躲到了雪酥身后,避开了她们这一个个伸出来的爪子,这才抬头去看这些人。 把方才发散开来的思绪拽回来,司微轻咳了一声,想起她们刚才聊的话题,这才开口接上: “是,雪酥姐姐脸上的这些个妆粉,都是我琢磨出来的,只不过现在手头银子有些少,能寻摸来的材料也不多……” 湘美人抬手,搭着雪酥的下颌细细看了半晌:“雪酥这脸上,除却这黄色的胭脂,应当还有些旁的东西……拿胭脂水粉,可画不出这般色彩泽润却又闪烁明光的效果。” 司微轻笑:“是混了些旁的东西,算是药材,外用能解毒杀虫,燥湿止痒,若是有狐臭,沾取些许妆粉涂在腋下,也能去除些异味。” “可有毒性?” 司微轻轻摇头:“比之胡粉,毒性要小的多。” 湘美人略带诧异地看了眼司微:“倒是看不出来,你竟还懂些医理,竟是知晓胡粉那些微的毒性。” 司微顿了下,摇头:“医理药理,我却是不懂,但手底下做出来的东西有什么用处,多少还是能知晓的。” “罢了,”湘美人弹了下指尖,“你说你手头银子少,能寻摸来的材料也不多……那我便先垫了银子给你,似是这种鹅黄色的妆粉,并着雪酥在额上画这些花样的黄黛,你且说个价钱来。” 司微心下飞快算了下,红蓝花的价钱,加上炭火的消耗,加上出来的成品…… 司微抬头:“一两银子,我能供给湘美人一盒鹅黄胭脂,两支鹅黄黛笔。” 湘美人无可无不可的点了头,指了指雪酥眼睛上涂了低配版睫毛膏,而显得浓密显色的眼睫: “这个涂眼睛的,还有那橙色的胭脂并着黛笔,再加上她这涂的明光粉,都给我来点儿,若是以后能出了其他颜色的胭脂黛笔,寻个丫鬟上我那东篱轩说一声,我那厢给你备好了银子送过来。” 司微自然应下。 有了湘美人这么一个开头,剩下的跟雪酥混得熟络起来的美人们也跟着下单。 说实话,京城的物价贵,似是司微开口这一两银子,在外头也不过是能买来一罐妆粉,妆粉罐子巴掌点儿大,和冬日里小巧可爱的红柿相仿佛。 若真要是用起来,这一罐子确实能用上一两个月,但谁家妆匣子里只有一种粉胭脂呢?那不得各种颜色都备上一盒。 而光是粉红色系的粉胭脂,就分了小红、苏梅、渥赭、长春、杨妃、莲红、水红、桃夭…… 这还没算正儿八经的膏胭脂,一盒下来得两三两银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半两银子一盒的明光粉(其实就是云母粉),一两银子一盒的鹅黄胭脂并着黄黛,三钱银子一盒的睫毛膏,并着两钱银子一盒的朱樱色色粉添加了蜂蜡制成的唇脂便被定出了许多去。 一人的单钱算不上多,但这七七八八零零碎碎的,里头的利润便能翻了好几番,仅是这么一会儿,司微便撩起衣摆,兜了一小兜的碎银子。 倒是雪酥,不知从哪寻摸着教人送了笔墨来,将她们这些人的名字住处并着定下了什么东西,也都一一记了下来。 约莫着是时辰差不多了,外头的丫鬟并着仆役们端着羹汤菜肴往里送,热热闹闹的进出了好一会儿,方才算是把这栖雀轩里的席面给上齐了。 湘美人挥手教人下去,目光在整个整个栖雀轩里一扫,被她看着的人便也跟着不自觉安静了下来。 直到这栖雀轩里再无人声,湘美人这才坐在上首,目光环伺四周错落坐着的美人们,轻声开口: “这回拟了帖子,邀请诸位美人过来,一是为着咱们郡王府后院里再添新人,冷清了这么久,也该趁着这回大家伙儿都聚在一起热闹热闹。” “这二来嘛,也是为着咱们郡王殿下。郡王从年前出门办差到现在,且不说这在外头的时间,便是年前那段,也有小半个月没能往后院里踏进来过一步,那就更别提是什么后花园,又或是谁谁的屋里。” “这回呢,下个赌注,是宫里传出来的一套头面,虽没什么品阶,但也算是宫里出来的珍品,倒也算是刚好,能教咱们大家伙用,也不需担忧那些个什么逾矩不逾矩的了。” 第82章 说着,湘美人教身边的丫鬟捧着托盘朝众人面前走了一圈。 一共是两列丫鬟,丫鬟手里都捧着托盘,托盘里是明光闪闪,嵌了明珠贝母、螺钿点翠的一套头面,从顶花挑心,再到对簪对钗,甚至是梳篦后压…… 每一件,单列出来都能算得上是佳品,更别提这是宫里的手艺。 就连雪酥,也在司微耳畔轻呼了一声:“好东西!” 见司微不解,雪酥便侧耳说与司微听:“你且瞧那挑心顶花,一般都是戴在头上最最正中显眼的位置,形制看似像冠实则更类簪……那上头嵌着的,是一颗夜明珠。” “这等好东西,便是我这么多年,也只见了那么一次。便只是这么一颗夜明珠,便要把这整副头面的价钱,再往上翻上几番。” 耳语间,便听上首坐着的湘美人含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咱们府里的主子,乃是当今圣上的嫡孙,虽已封郡王,但因此仍能被称一声殿下——说一句不好听的,殿下如今乃是嫡皇孙,这以后再过上些年,又该是个什么身份?” “该不该在朝里争上这么一把的,咱们谁也说不好,但只这么一点儿,就够咱们奔着殿下身边儿的位置去挤。” “能把殿下给拿下的,这往后的日子,可不止是这么一副头面首饰不是?” “诸位姐妹,不妨也跟着多往深了的想想。” “恰好今儿个给新人办接风,恰好我手里得了这么一副头面,也恰好,这新来的美人手里,有一手制妆的本事,瞧瞧,这可不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全聚齐了?” “这心思该往哪处使,劲儿该朝着哪处用,也都该费些心思,努把力了不是?” “毕竟有句话说的好,这衣不如新,人不如旧,陪着人共患难熬出来的,哪怕日后韶华不在,有那么个儿女傍身,有那么点子昔日的情分,在咱们这郡王府里的日子,不也更好过不是?” 司微:……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这诚毅郡王,到底是个什么长相,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能教人这么上赶着倒贴? 倒贴也就算了,这还是已经被他收进后院里的女人这么着倒贴? 这要放在上辈子……思聪哥也没这么个待遇吧? 这会儿司微倒是有些后悔,来京城这一路上大半时间都窝在马车里,没多往外头瞅瞅这诚毅郡王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但想归想,司微还是把湘美人的这些话在脑子里过了一过,借这机会开口试图为自己拉几个单子出来: “我曾在老家之时,操持过那么几场舞台,这怎么个打扮,怎么个别出心裁的出场,又或是怎么着把姐姐们最美的一面展现出来,还算是有些心得。若是诸位姐姐不嫌弃,我倒是能给大家伙做个参详,只若要是教我拿主意帮着操持布置,可就得掏银子出来了。” 湘美人的目光在雪酥今日的妆容打扮上掠过,浅浅朝着司微一点:“你倒是个钻进钱眼儿里的小机灵鬼儿……” “若是当真有那么一手的本事,帮着教人拿下了咱们这位郡王殿下,莫说是你我跟着得道升天,便是放在宫里的圣上那儿,也都是挂了名儿的,少不得你们好处。” “真要有幸留下那么个一儿半女的,莫说圣上跟皇后娘娘那有大笔的赏赐,便是东宫太子妃娘娘那,也得拿她当自个儿的亲闺女看,就凭咱们殿下那么个孝顺劲儿,瞧瞧,这以后的荣华富贵,可不就都在这么个机会里了?” 湘美人眉眼含笑,端的是端庄温柔:“只一点儿,心呢,都朝着殿下去,这手段呢,也都朝着殿下使……要是教我知晓,你们谁暗地里对着咱们自家姐妹下手使绊子的——” “这郡王府的门,进来不容易,横着裹了棺材出去,倒是容易的紧。” “明白么?” 第45章 宴上正经事说完,剩下的便是些闲话,倒是不少人把雪酥和司微围了起来,继续说起那些个妆容。 开玩笑,当摄影师,尤其是主摄人物的,上手可能没多少真功夫,但见过的各式妆容能少的了? 莫说什么战国秦汉风、盛唐风、宋明婚嫁主题的妆容,就连往故宫里拍的那些个满清服饰妆容,他这会儿也能掰着指头跟人说道说道。 更别提什么各种妆面:落梅妆、赭面妆、面魇妆、斜红妆、绛唇妆、鱼媚子妆、桃花妆、酒晕妆…… 莫说古风的,就连现代的,哥特的,洛丽塔的,文艺复兴的,他都能从人的长相和妆容,衣衫的搭配程度,给出镜头下的建议,还怕被这些个小姐姐们问倒了不成。 这会儿,司微俨然已经融入了这满是小姐姐们的宴席上,成了席间最能说道的人。 不过跟栖雀轩满是姑娘们热闹的模样相比,宫里摆在西暖阁的席面上便显得安静了许多。 有太监捧着碗筷在桌上安置好,动静间悄无声息的,也就是奉膳时,有那么些碗和桌布之间轻浅却沉闷的碰撞声。 景升帝摆手,挥退了要帮着他布菜的太监,自个儿拿了筷子往桌上的一道蒸鱼挟去,挟了一块鱼肚放在秦峥碗里: “说说看,听闻你昨个晌午就进了京,也不说回宫里看看,闷头就往工部衙门冲,跟着他们又是铜镜又是冰镜的,在库房里好生一顿倒腾,可倒腾出什么结果来了?” 秦峥笑了笑,捡起那块鱼肚往嘴里一塞:“啥也没有……皇爷爷不知,我这回去鸠县,得了个宝贝,现在还在琢磨着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第83章 “哦?”景升帝便起了几分兴致,“我记着说,你从鸠县带了两个女人回来……你说的这宝贝,是大的那个,还是小的那个?” 秦峥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喉咙微动,还没仔细嚼的那块鱼肚肉便囫囵骨碌了下去,险些没把人给噎着: “……这不一样。” 景升帝笑起来,眉眼间带出的细密纹路里透着股子揶揄:“怎么个不一样,不都是女人?听着这么个消息的时候,我还当你回心转性了呢。” 秦峥这回不用景升帝给他夹菜,面对着老人的问询,自顾自捡了块鱼脊肉放在碟子里拿筷子慢条斯理地挑刺: “左右我改不改心意,都改不了我这满京城好女色的名声,那我何必还要再勉强自个儿做那些个做不来的事儿?” 景升帝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筷子放下:“你这小小年纪,莫要走了那些个旁道,问你说可有意中人,偏偏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何就能确定了自个儿偏爱男人?我观你府上,也没那般处心积虑勾着你往那条道上走的人。” “若非你身边跟着的玄霄玄策要么已经娶妻生子,要么是为着个女人几乎跟宗族断了关系的痴情种,朕都要拿他们问罪了。” 秦峥把挑干净了刺的鱼肉塞进嘴里,声音含笑:“那倒也不至于……我只是不想,有朝一日,似我父王那般,做个窝囊废。” 他两口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抬眼再看向景升帝时,轻笑一声: “这生于帝王家,多的是些身不由己,我父王是身不由己,我母妃掺合进这局里,也是身不由己……从皇爷爷的后宫,再到太子东宫的后院,再到我们这一代几乎已经成人了的皇孙……我若成婚,他日生下来的孩子,也要跟着身不由己,牵扯进皇家这一摊局面里,自幼跟我一般活的不痛快。” “既然活的不痛快,那何必还要把他生下来,让他也跟着在这局里挣扎求生,顾忌这个,顾忌那个?” 秦峥把玩着案上的酒杯,扬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人生于世,活于世间,何处不是樊笼?” “佛语言: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可这世上众生皆已沉沦苦海,一世不得自由。” “这岸,未免太过遥远,此生难及,我怕是回不去了,但至少,能教我的孩子,日后再不来这尘世受苦。” “尘世如苦海,浮生一沉沦,不外如是。” “……何苦来哉?” 景升帝沉默半晌,叹了一声,摇头:“你这话,未免太过偏激了。” “我不敢赌,”秦峥抬头,直视着面前带着几分慈祥神态的老人,“财帛动人心,利欲迷人眼……我不敢赌有朝一日,当年发生在我母妃身上的事,会不会出现在我的妻子身上,而我又会不会为了些什么旁的东西而妥协。” “皇爷爷,京里朝臣,多说我为人狠绝,不近人情却又好女色……好女色这点就不说了,若非皇爷爷知晓当日我那年说的偏爱男人这句话,压着我在教坊司住了三个月,后来更是以我索要的名义三不五时便赏下来些美人,我这倒也不至于再多这么一个无耻好色的名声加持。” “但非是我待人狠绝,不近人情,而是我怕,”秦峥轻笑一声,带着些怅然,“我怕,我只往后退那么一步,便有些豺狼虎视眈眈的逼近……所以我只能狠,只要我下手够狠,狠得教人有所顾忌,狠得教人不敢伸手……才算是能护住,我想护住的人。” “我不想以后的妻子,活成我母妃那个模样……当然,一个男人,只要不是那等娘们唧唧的,一般也不至于能拿来跟我母妃那般境遇相比。” 景升帝叹了一声,没有再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反倒是换成了秦峥此行前往南地查案的事: “你也是,本就说是要你在京城过完年再往南边跑,偏偏却拐带了萧家那小子,悄悄摸摸地带了人就走。” “如今在逐洲鸠县打了个转儿回来,打草惊蛇不说,还错过了这个年关。” 秦峥嗤笑一声,捋了袖子自送上来的烧鸡上拧了个腿下来:“皇爷爷,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尤其是你这当皇帝的,一言既出,那可是君无戏言……” “往鸠县转了那么一圈,虽是有些打草惊蛇,但最紧要的,不该是敲山震虎么?” “再说,当初为着景阳宫的事,我跟那些个皇叔们早就撕破了脸皮子,这大过年的,何必再强求聚在一处,两看两相厌?” “还不如出京转上这么一圈,我落得逍遥,我父王跟他的那些个兄弟们,也落得几分自在不是?” 上座的景升帝看着秦峥这么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哑然失笑:“……你啊!” 正啃着鸡大腿的秦峥动作突然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抓了帕子在油手上搓了搓,自怀里掏了本折子出来: “教皇爷爷你这么一带,险些忘了正事儿,这就我跟您说的那一宝贝。从鸠县的那些个事儿连带着这小丫头的能耐,孙儿都整理了出来,就指望着跟皇爷爷借些人手,把这小丫头的来历过往再给扒过一遍。” “要真是没什么,我就打算看着怎么能把她嘴给撬开,把她肚子里的那点子东西给挖出来瞧瞧了……她手里握着的,定然是有体系的成书,就是不知,到底是哪家学派的大家,这般心大到把这等利国之学传给这么个黄毛丫头。” 第84章 秦峥下颌微抬:“就连那年节之际,不好好呆在京城过年,非要纠结了一群人追着我追到鸠县的刘承延等诸事,我也都一早写在里头了。” 景升帝叹了一声,拿帕子抹了手,接过秦峥递过来的那本折子,紧接着便见着了那折子上的几个油指印,一时哑然:“你啊,你啊……” 秦峥嘿嘿一笑,并不吧这点子事放在心上,依旧拿了大鸡腿在手里,有一遭没一遭的啃着。 景升帝略略把那折子一翻,便应允下来:“你且放心,如今这些我都已知晓,那姓司的小丫头那,朕会派人再查过一遭,还有那刘承延——就是不知这刘阁老,到底在这里头又该是个什么角色……” 正说着,景升帝略一抬眼,语带戏谑:“自然,这姓司的小丫头如今年岁着实太小,你且好生把人养着,待再过个几年……你若是愿意,把人收用了更好。” 秦峥冷笑:“行啊,什么时候她能从个女孩儿,变成个男人……孙儿就跟皇爷爷请旨赐婚,教她做我的郡王妃!” 景升帝一噎,连连摆手:“滚滚滚滚滚……教你娶个女人,怎么就这么难,好歹得留个子嗣——罢了,朕是劝不动你,滚去东宫见你娘去,少在朕眼皮子底下碍眼!” 秦峥翻了个白眼,拾起筷子连连夹菜,跟碗里的米饭一拌,几口就拔完了。 抓起侍女递上来的新帕子,秦峥抹了嘴,手里拎着还没啃完的鸡腿朝着景升帝唱了个喏,而后大步离去。 景升帝看着秦峥离去的背影,一时哭笑不得,只得一声长叹:“——个不省心的孩子!” “行了,出来吧——” 随着景升帝这么一句话,暖阁后一道绯衣官袍、约莫着能有四五十岁留着山羊胡的朝臣竟是从隔断的屏风后现身。 “不是说,想瞧瞧太子膝下最有出息的孩子,连带着瞅瞅能最得朕心的诚毅郡王么,如今你瞧见了,如何?” 那老臣沉默了一会儿,喟然一叹:“臣观郡王殿下,性情颇类圣上,可惜,却是……若诚毅郡王愿意成婚,圣上何愁大历日后不兴啊!” 景升帝把手里翻过一遭的折子递到一旁的太监手里,使其转交给这老臣: “是以太子庸常,也有庸常的好处……北疆一役,打了二十多年,不仅是朝廷需要修养生息,就连百姓,也需要时间来休养生息。” “这一仗,打空了大历的人丁,又何尝不是将北疆众族清剿得七七八八?待朕百年之后,我大历,至少能再有五十年的国泰民安,北疆草原再无进犯之忧!” “作为天家子,峥儿才是真正的麒麟儿……他说的不错,有些事,只能狠,不能退,退一步,就护不住身后的百姓。” “论这份性情,也唯有峥儿,与朕过分相似。” “只可惜……” 景升帝徐徐一叹,看向这老臣的目光沉沉: “景卿,今日来,除却是朕告诉你,为何定然要保一个庸常太子之外,更是要与你一道密旨,若有朝一日,太子……再压制不住他那些个兄弟的时候,又或是,有家贼作乱,意欲乱我大历河山之时——” “诚毅郡王,便是朕,为这天下,为这江山,留下的最后一道防线!” “只有如此,真当那一天到来之时,峥儿起兵,方才算是名正言顺!” “若是这天下,不曾走到最糟的那一步,我这做人皇爷爷的,又何必非要把一只想翱翔于天际的雄鹰,拴上锁链,豢养于这京城的四方之地?” “……终归,到那时,我秦氏一脉,皇室宗族,不至于连个能扶上帝位,暂且做个傀儡皇帝,以待日后接管这大历江山的孩子,都寻不出来。” 第46章 天色渐渐暗下,司微的东厢房里,原该是摆着书案屏几的那处地方,如今已经被腾开了去。 方砖铺就的地面上,如今摆着一排瓦炉,四五个瓦炉皆点着炉火,熬煮着瓦罐里的东西。 有这些瓦炉存在,东厢房里根本不需点什么炭火盆,一点点的,这温度也就跟着上去了。 “我说,你这玩意儿也太折磨人了吧?” 雪酥捶着酸软的胳膊,看着面前的两个碗,神情有些崩溃的恍惚: “这到底是什么刑罚,一颗颗把黑豆砸碎,剥除豆衣,分装两碗……小微儿,你这一套下来,比舂米还要来得磨人啊。” 司微搅和着陶罐中煮着的苏木,看那一抹显得有些艳丽的赪紫色液体渐渐在陶罐里翻滚,拿着竹编漏勺正准备把已经煮出颜色的苏木捞出,便听见了雪酥这么一声的控诉。 司微不由笑了一声:“不是你说,感觉自己在宴上没帮到多少忙,主动留下来帮着做些活计的么?这才哪儿到哪儿?” 雪酥从布袋里抓了一把黑豆,放在桌案上,拿了杵臼上的杵一一敲过,然后便把捣碎的黑豆推倒岫玉旁边,示意她帮着剥豆衣: “太难了,这豆衣左右也是黑色的,何必再这么一个个的剥,直接按着先前的法子,取了烧灼过后的炭粉兑成脂膏不就成了么?” 司微把罐中捞出来的苏木丢到一旁弃置,寻了抹布垫了手,将罐子从瓦炉上挪下,紧接着便又把一个小砂锅放了上去: “那不一样,这还是我曾经刷……咳,消遣的时候,从一个画师那里学来的,这出来的颜色有点像是茄花的紫,还真不是炭粉那般纯然的黑。” 第85章 碧月剥着豆衣的手略略一顿,却什么也没说,仍旧低头继续做活。 倒是雪酥,对着剥下来的豆衣看了半晌,又将其丢回碗里:“……这黑乎乎的模样,还能做出茄花色来?我却是不信。” 但不管信不信的,这会儿都已经凑在东厢房这里给司微做苦力了。 明月脚步匆匆的从外头进来,抹了把头上沁出的汗:“姑娘要的东西,厨房那厢都送过来了,保管都切得妥妥当当的!” 说着,明月把手里的提盒往桌上一放,掀了上头的盖子,从提盒里取了几个盘子出来。 最为显眼的,便是最先被端出来的一整盘肥肉,去了猪皮和瘦肉,切成了拇指肚大小的小丁,因着天气冷,摆在盘中便像极了质地细腻的脂玉,看着便透着股子肥腴。 雪酥皱了皱眉:“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吃起来一股子腥臊味,肉也柴得紧。” 司微上前搭了把手,把提盒下一层小碟装着的葱姜蒜茱萸酱给拿了出来,一道给放在桌上: “今儿晌午散席的时候,不是跟湘美人那边儿说要做新品,需要些蛤蜊粉,怕外头买来的那些个蛤粉里掺了些旁的东西……她倒是没给寻来纯蛤粉,倒是教下头的人去市集上给拎了一桶的蛤蜊回来。” 司微从外头拎了个水桶进来,里头泡着的,都是开了口的花甲,尚还鲜活着。 “下午半晌午送过来的,我寻了点香油和盐一起浸着,这会儿应该是吐完沙了……倒是赶巧,夜里吃这个也算是当做宵夜了。” 雪酥瞅了眼水桶里的蛤蜊,神色有些勉强:“……一股子腥味,肉还少的可怜,夜宵吃这个,还不如昨晚上后来熬得那黑米粥呢!” 司微迟疑了下,他其实也不怎么会做饭,上辈子做出来的东西也只能说是能吃,好不好吃的,都得看运气。 但是他这会儿需要碳酸钙…… “不管了,左右今儿个是我生辰,做出来好不好吃的,都当是我的寿面了。” 司微这话一出,雪酥便不说话了。 把砂锅烧热,将水桶里浸泡清洗过的花甲捞出来直接往锅里一放,然后是司微单手一捧的姜丝,双手合捧分量的蒜末,并着明月自厨下拿来的茱萸酱、黄酒、酱清,一盏的香油跟些做配的蒜苗小葱段,通通都倒进锅里,而后添水加到离锅口还有两指宽的距离,盖上盖子就这么闷着了。 司微这一番举动,就连雪酥这么个不会庖厨的都看着眼皮子直跳。 提盒里的东西这么一番折腾,已经去的七七八八,也就只剩那么一大盘的肥肉和擀好的面条还放在原处,一动不动。 留了个人看火,剩下的几个炉子上熬煮的红蓝花也好的差不多了,于是又是一番折腾,该过滤的过滤,该打泡的打泡,融化明矾的,准备澄清的、烘干的,又是好一番忙活。 待把苏木熬煮出的汁液倒进不同的容器冷却静置,内里掺了白矾、青矾、蓝矾等待沉淀,再将一罐红蓝花熬煮出来的黄色汁水处理好,那厢冷水煮着的砂锅花甲,便已经噗嗤噗嗤开始咕嘟冒泡。 司微拿抹布抹了下手,只是手上沾着的黄色一时半会儿却是擦洗不掉,只能垫着抹布去揭了上头的锅盖,指挥着手上还算干净的明月,把一早备好的面条下到锅里。 原本盖着砂锅的盖子还不觉着,待砂锅里的水一沸腾,再到锅盖一掀开,这糅合到一处的香气便开始在整个东厢房里蔓延—— 花甲这种东西,不需要旁的,只要有足够的蒜蓉丢进去,配上酱清(生抽),和一点点的辛辣味,那股子属于花甲粉所独有的馥郁香气便足以配制出来。 至于好不好吃嘛……看已经凑到瓦炉旁的雪酥,就能看出来了。 待锅中的面条熟透,司微也不用明月碧月,自个儿拾了筷子开始捞面条,好在这面条擀得极薄极细,倒也没耽误花甲的火候。 每人一把面条铺在碗底,再拿漏勺捞一满勺的花甲,辅以一勺汤汁,几个人也不分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了,都低着头埋头开吃。 昨晚上司微把黑米熬煮的头汤拿出来过滤沉淀,而后把剩下的黑米丢回锅里重新熬煮,盛出来的黑米粥似是明月这般做丫头的还不敢上手去端,非得司微硬给塞进手里。 今晚上倒是因着熟络了那么几分,再加上雪酥身边的丫头岫玉碧玉都在,连带着被拉来开夜班车的明月碧月也跟着放开了些许。 这是个好事儿,说明着至少是慢慢跟司微他们亲近起来了。 这亲近起来甭管是面上装的,还是真把心朝着他们这紫藤院里开始靠了,对着司微和雪酥都是个好兆头。 人多,剥出来的黑豆豆衣也多,吃掉的花甲也多,拿温水清洗剩下的花甲壳的时候人手也多……至于最后,煅烧花甲壳之后,将花甲壳磨成蛤粉的时候,人手也足。 反正这些活计,要么是费时间,要么是费力气,总之都是些费功夫的。 煅烧过后的花甲壳研磨成蛤粉,过筛,便得到了碳酸钙。 碳酸钙不融于水,但却有澄清的作用,和明矾一起加入水中可以起到吸附杂质,促进水中颜料分离沉淀,但更重要的是……制作古法肥皂所需的碳酸钙,与其从石灰反应中获取,不如直接拿纯蛤粉来得更加安全无害。 第47章 寻了一个煮着沸水的罐子,将一早烧出来的草木灰倒了进去,翻搅均匀,过滤得到碱液。 第86章 掺入先前磨好的蛤粉搅拌,再次倒入细麻布中过滤,将其放置一旁静置沉淀。 此时将先前炖煮花甲清洗干净的砂锅取出,将切好的肥肉并着少许水一起倒入锅中炖煮,熬制猪油。 待锅中出现黄澄澄的油时,则捞出肥肉,将猪油倒入罐中,取先前沉淀好的碱液加进去,随着搅拌使猪油从液体渐渐粘稠,呈酸奶状时则将其倒入一早备好的竹筒中。 取麻布些许,裁成块状,用细线缠绕绑紧,安置在角落,司微便不再去管它。 倒是先前炼油捞出剩下的那些个肥肉块,此时外表焦黄,泛着一股油脂香气,捏了一把盐撒进去,略带翻滚,便放置在小碟里任由几个丫头取用。 帮司微拿小勺刮着罐子上残余稠酸奶状猪油的雪酥见着他这么放到屋子边角处,便不由眼皮子一跳: “这也亏得是大冬天,不然就你这糟蹋东西的模样,不得招满屋的苍蝇?” 司微略一沉默:“……应该也不至于?” “所以你这玩意儿到底得怎么用?往脸上抹?” 司微想了想:“你要这么想的话,也对……静置三天,等这竹筒里的膏体稍稍凝固,就可以把外面的竹筒拆开,取出里面凝固的肥皂,以丝线切割成饼状,静置一个月,就可以拿来使用。” “用的时候沾取清水,推抹出泡沫,便可拿来洗衣净手,至于洗脸,一旬用上那么一两回也就够了。” 肥皂这种东西到底是碱性的,人体皮肤正常ph值大概在5.5左右,长期拿来洗脸,反而会破坏皮肤的酸碱平衡,不适合经常取用。 但如果只是单纯用来净手,肥皂比之那些个混了豆面和皂角粉的澡豆子之类的东西可要方便的多。 司微看了眼先前苏木熬制出的那些个含有色素的液体,这会儿已经开始沉淀分层,明矾也好,蓝矾青矾也好,加入水中都呈酸性,但因为用量颇少,沉淀的时间往往较长。 而因为蓝帆、青矾本身含有一定色素,几个罐子里沉淀出的颜色也有一定差异,司微把剩下的蛤粉添了热水化开,融成奶白色的溶液,而后倒入罐中,翻搅均匀之后,将剩下的混合溶液倒进几个大碗里。 前头用来制作肥皂的、拿草木灰过滤出的碱水还有剩余,司微便翻搅着,按着不同比例加进了碗里,待溶液翻搅均匀,肉眼可见的不同颜色再一次出现差异。 矾属于酸性,取用来的井水属于地下水为弱碱性,再加上青矾、蓝帆原有的颜色以及透明的白矾,还有司微按着不同比例添加进各个碗里的碱液,使得这些颜料中的酸碱值在不断变化的同时,颜色本身也开始出现递进。 哦,忘记说添加进去的帮助澄清沉淀的蛤粉溶液……这玩意儿是碳酸钙加水生成的氢氧化钙,也是碱性,和澄清石灰水性质一致,但从感官上来说,在根本无法掌控精准比例的现在,石灰这种东西的衍生品,还是不要往化妆品里面添的好。 于是众人就在东厢房里,盯着那一排十数个碗,每个碗里的颜色都与旁边碗里颜色不同的沉淀液体出神。 雪酥轻声喃喃:“这不都是苏木熬煮出来的汤汁么,这会儿,怎么变了这么多个色儿?” 碧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心下的困惑:“姑娘,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司微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跟她们解释什么是化学键,什么是酸碱值,于是只能道: “我听闻民间多有术士,好练丹,多有从一种东西,置换成另一种东西之举,这置换之术,便也是自此而出。” “姑娘又怎知,如此做,定然能有什么结果?” 司微有些诧异地看了碧月一眼,没往多了想,只随口敷衍:“却是幼时闲来无事,从一过路的道士那学了些许,倒也不精。” 不精是实话,他如今能把这些给做出来,就已经是当年高考完,没把脑子直接还给老师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过往的东西没忘完归没忘完,想跟高三时候的他相比是绝不可能的。 零零总总,这制作妆粉的活计,都是些费时间费功夫的,到这会儿时间也将近子时,忙忙碌碌这么久,中间甚至还加了一顿饭。 于是司微便开始赶人:“行了行了,都赶紧回去睡觉。除却明月当值,得看着把这些沉淀到最后的色泥用厚宣过滤,再看着火候烘烤出来之外,也没旁的事了。” 雪酥顺手把手里的黑豆豆衣扔进碗里,拍了拍手:“得嘞,那明儿个一早,我就带着人过来帮你研磨妆粉。” 正说着,她起身便准备走人,只是刚站起来,便又顿住了,嘶了一声,拿眼睛斜了眼司微: “我记着,我过来是为着跟你分账来着?” 司微摊手:“……那不是,这些银子也都教我给花用出去了么,不然我这添的盆盆罐罐的,又都是哪儿来的?” 雪酥一屁股又坐回去了:“真要说,我也不指望着从你这分这些个妆粉的银子,看着都是些辛苦活,就连这些个带着颜色儿的水,我分明是眼瞅着你一点点儿做出来的,每一步都记着,可偏偏吧……” “我也晓得,这里头这些个东西,那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也就只能跟你这瞅着些个皮毛。” “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大方,把这些个活计大刺刺的往外头摆着任人瞧。” “我呢,就直说了。” 第87章 雪酥点了点桌上的那些个东西:“我瞧着这些东西,你虽能捣鼓出来,怎么用也能说个七七八八,但真要教你上手画……你这么个年纪,约莫着也只是瞧着旁人这么做过。” “从鸠县的时候,我便教人打听过了,最早搁你手里推出去的雪酥也好,连带着初秧那套妆面也好,都是你指着旁人一点点改出来的。” 雪酥似笑非笑地睨了司微一眼:“你也说,在这后园子里,咱们自个儿总得有点子傍身的银子,我总不能一直沾你这么着的便宜……要不,我拜你做个小师父,你且把你肚子里头知晓的那些个妆面,跟我细细说一说,譬如今儿个栖雀轩宴上,你说的那些个什么桃花妆,檀晕妆,还有那些个什么修饰脸型的画法,也都跟我教上一教,如何?” “明儿个一早,那跟小师父约了时辰的初晴院里的乔美人,自然也有我这做人徒弟的,帮着师父上手不是?” 司微听得雪酥这么说,脑子里却是突然开了小差,不期然咳笑一声,自是答应下来: “好啊,既然雪酥姑娘都这么说了……所谓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为师明日一早,便传你一道法门。” “名曰——亚洲邪术。” 司微在雪酥瞠目之中,悠悠然晃了晃脑袋,笑得意味深长:“这术法嘛,学到深处,有换头之功……不过我也只是跟人瞧了个皮毛,虽见过不少,却也大多都是些成品,是以到底能从我这窥得这大道多少,端看你能有多少悟性。” “如此,徒儿,你可还要学?” 第48章 学自然是要学的,就昨日里栖雀轩的那场宴席,雪酥算是借着这个机会把郡王府的后院摸了个七七八八。 这郡王府的后院之所以能这么平和,原因有三。 这第一嘛,也不知外头传的有模有样的说诚毅郡王偏好女色,尤其是各种风格不一的美人…… 这甭管是什么来路的女人,只要进了这郡王府的后院,几乎都跟前头给隔开了,一年到头未必能见着几回郡王人影。 这第二嘛,府里的这些个美人,除却似是湘美人这般是由当今圣上特地从宫里挑出来的之外,更有是宫里太后、东宫太子妃安排过来的,只从这身份上来说,背后的靠山算是一重比一重高。 至于第三,就是这府里的美人们,往上挨不着郡王的边儿,往下,每个月该有的月银,府里却都是按着规矩送到各院里去。 多了没有,少了,那就自个儿掏腰包里的银子花。 能被送到诚毅郡王府上,且还这么没名没分的呆在郡王府后院里的,又能有几个是真正高门大族出来的贵女? 能比宫里送出来的,甚至三不五时还能往宫里递个消息什么的湘美人等一众? 是能比得过背景,比得过身份,还是能比得过手段? 这一层一层套下来,诚毅郡王府的后院倒是和谐的有些过分。 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井井有条。 想在这郡王府后院里躺平的有之,想卯着劲儿往上走一走,搏一搏日后富贵的亦有之——譬如说那宴上便跟司微约了时间,打算主动出击,试着探一探诚毅郡王的底的乔美人。 一大清早起来,雪酥便带着身边的丫鬟过来帮着司微收拾东西。 前一天晚上拿厚宣剪了圆形撑成漏斗状搭在竹筒上过滤的色泥,都已经教明月给烘烤成了块状,这会儿只需将厚宣上的色粉块给刮下来,拿研钵细细将色粉研磨成粉末,装进容器里即可。 司微昨日下午,教碧月拿了银子去寻徐姑姑,想寻个木匠定一批妆盒,后来木匠是来了,但在这个什么都要手工制作的年代,妆盒的成品没能那么快出来,是以司微只能临时买了些小瓷瓶,将这些妆粉扫了进去。 最简单的便是红蓝花过滤烘干的鹅黄色粉,寻一个瓷罐装进去便成,最麻烦的便是用苏木熬煮了三四道水出来,加了不同颜色的矾以及调配酸碱度各不相同的那些红色系的妆粉块。 按着碱液添加比例的不同,妆粉的颜色整体呈现由玫红过渡到紫红的状态,碱液添加的颜色越多,颜色色调越重,甚至会呈现往紫蓝色过渡的现象。 如若昨晚上调配颜色时,他封在坛子里的米白醋发酵好了,加进苏木熬制的纯色素汁液里,则会出现橙色,再加入明矾混合酸碱值,甚至能调配出正红色…… 只可惜,碱液好得,这不含色素的酸性溶液一时半会儿的,却也并不好寻——明矾拿水化开的溶液虽呈酸性,但并不能通过调节明矾的比例而进行酸碱值的调控。 因为明矾这种东西,虽然有外用抗菌收敛、燥湿止痒的作用,但却含有铝离子,具有一定慢性毒副作用,外用虽不至于像内服那般大量沉积于体内不能排出,皮肤却也有一定的吸收作用,因此控制明矾在使用过程中的用量极有必要。 这也正是因为司微手里明明有红蓝花,却只能提取黄色色素来用的主要原因。 正儿八经的红蓝花是拿来做胭脂的,需要经过酸洗,使黄色色素溶于酸和水,只留红色色素进行提取……而司微手里的酸,昨天才刚泡上,那就只能通过让红色素融于碱而提取剩余的黄色素来用。 不过好在,徐姑姑那厢送来的胭脂粉中,大量的红粉色系胭脂弥补了司微手里妆粉颜色的不足。 “行了,都收拾齐整了,”司微拍了拍手,看着桌子上摆着的一溜贴了纸条的瓷瓶,像极了卖药的药瓶,“把昨天我新修出来的几根毛笔带上,咱们出发!” 第88章 各色的妆粉装在瓶子里,装在粉罐里,连带着些临时收拾出来的色棒和膏脂,拾掇了一个提盒教雪酥身边的丫鬟提着,一行人便出了住的这厢紫藤院,朝着初晴院的方向过去。 初晴院的占地面积比之紫藤院要大了一倍有余,自然住的人也多,除却正间的乔美人,连带着东西两侧的厢房加在一起,一共是住了五个人美人,并着十个丫头。 于是待司微和雪酥进了乔美人的正间,那些个住在同个院子里的美人们也都跟着挤了过来瞅稀罕——约摸着,也是这郡王府后院整日里风平浪静的没个波澜,闲的。 乔美人坐在半人高的梳妆镜前,侧着身子坐在玲珑凳上,任由司微和雪酥在她素颜的脸上细细打量: 乔美人能被送进这郡王府的后院,自然长的差不到哪儿去,细长的柳叶眉,典型的杏仁眼,姣好的线条轮廓营造出典型的温柔细腻,是一种相对明艳大气的,却又透着温婉柔和的面相。 只一点美中不足的,是她杏仁眼下方眼袋——或许也不应该说是眼袋,而该说是卧蚕。 下眼缘处紧贴着眼睫的那处卧蚕并不饱满,甚至有点像是没睡好的肿眼泡,连带着在下眼皮边缘带出一抹阴影,显得有些沉重。 如若说这使得乔美人的面相像极了忧郁美人,那么偏矮的山根,与略宽的鼻翼,以及偏厚的嘴唇,与这双眼睛凑在一处时,便生生把她的长相往下又拉了几分。 见司微的目光落在自己眼睛偏下一点的位置,乔美人有些无奈,指尖扫过眼尾带出的那点暗色: “这处地方早些年尚还不显,只近两年,也不知是怎的,便愈发明显起来……平日里,我都是拿胭脂水粉将这处遮挡了去,偏你昨日说要见我洗尽铅华的模样,这不……” 对于乔美人的担忧,司微面色倒是寻常:莫说这年代的妆粉里掺的有铅,用的时间长了,也容易造成面色发黄发青的现象,便是后世那般用着洗面奶,却喜欢熬夜的小姑娘们,也避免不了眼睛下方的色素沉淀。 司微细细琢磨过了乔美人的气质,和她这一场脸的模样,这才拿手戳了戳身边的雪酥: “怎么样,可有瞧出来什么?” 雪酥也跟着司微那般,对着乔美人的脸看了半晌,而后迟疑:“……是不是得把眼睛这儿的颜色给遮一遮?” 司微偏头:“还有呢?” 见司微这般问雪酥,乔美人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而后便也跟着将目光落在了雪酥身上。 雪酥与乔美人对上视线,半晌,眼皮子一耷拉:“……没了。” 乔美人哑然失笑。 司微本也没指望她能说出来些什么,只是指点着她去观察: “乔美人的面相是偏明艳大气的,她这张脸上,最最亮眼的,便是她这一对杏仁眼,如今显得有些沉郁,一是这眼底有些偏暗的卧蚕轮廓,二来,就是她眼下素容,这一双眼睛不够明,不够亮,不够闪……不是明光粉的那种闪,而是回眸一笑秋波起的那种明媚亮眼。” 人都是爹妈生的,长相这种东西本就没有模板,长的好看不好看,一来看骨子里的气质,二来看精气神,这三来嘛,就是看如何打扮,遮瑕现瑜。 “把眼睛点亮了,这眼底的些许暗沉便也就跟着掩过去了。” 司微示意雪酥身边的岫玉把提盒拿过来,将提盒里的瓶瓶罐罐都在一旁的几案上排开了,示意雪酥:“先上底妆,要偏紫的那罐白色妆粉,淡扫一层,两颊处稍薄,透出些许原本肤色,面中这一块儿,则可以稍稍厚一些,妆粉过渡自然,能提亮些面部气色轮廓,试试。” 雪酥按着司微所说,开始上手。 雪酥的手确实比司微的手要稳得多,领会了司微的意思之后,很快便在乔美人面部上了一层底妆,自颧骨附近的脸颊在线,那淡淡的一层妆粉薄到不凑近了看,几乎看不出那萦在皮肤表面的细腻粉底。 至于说面中,妆底整体偏薄,为着颜色过渡自然,面中的底粉虽说稍厚,却也厚不到哪里去。 司微凑近细瞧之后,也不由感叹如今妆粉研磨的细腻程度,脸颊上扫去余粉,哪怕凑近了也瞧不出多少妆粉存在的痕迹,只是颊畔上了底妆的皮肤,能明显看出比原先白了大半个度。 司微把一早准备好的研磨过筛的炭粉取出,又自带来的妆匣里寻了个白色的妆粉,寻乔美人身边的丫头要了个张宣纸过来,把这些都推给雪酥: “给人化妆的,最最紧要的就是对颜色的敏锐,早些时候锦缡上台时的那个妆容,你可见过?” 雪酥点头:“自然见过。” 锦缡的妆容,当时仿的是司微上辈子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古装剧妆容,画出来妆容带着点小烟熏的感觉,但因为是“醉酒”,后来只用来点缀加重了眼头和眼中的晕染,眼尾和脸颊上则是铺了大面渐渐晕染开的红画成了酒晕妆。 但眼睛部分的底妆轮廓是不变的,只不过如今要化出来的,是比当初的舞台妆更清淡几分的效果。 “那就好,按着昨个儿我教你的涂眼妆的法子,把眼睛的轮廓用这种小笔勾出来,先用纯黑色的妆粉勾出眼睛轮廓,再用混了白色散粉的妆粉渐渐于眼尾处渐渐晕开,重心在下眼睫,眼睛上部的眼窝部分留白,只在眼尾处细细描画勾合一个交接……恰是把你昨日最后的晕染法子颠倒过来用。” 第89章 “试试。” 司微这会儿的指点,也就真只是指点,指点着她如何去想,却不再说如何去做。 雪酥要真想学这个,总不能手底下每一步的动作,都得靠着司微来教。 成品什么效果,怎么画能画出这么个效果,她总得自个儿去思考,自个儿去熟悉。 好在雪酥的悟性并不差,先前也有过上手的经历,这会儿下手倒也没多大的难度,很快便跟着把眼妆这一处给画了出来。 甚至不需司微再开口说,直接便拾了匣子里黑色的色棒,削尖了一头拿来充做眉笔,沿着乔美人的眉毛轮廓渐渐后描,竟是将有些纤细的柳叶眉稍稍加粗了些许,眉尾呈上扬着下落的弧度,平白添了几分锐气。 司微看着没有说话,思索半晌,拿了桃红色的妆粉出来,又混了些许白色妆粉,调成近肤色的粉递给雪酥: “拿这个,在乔美人眼睫下方稍稍铺一些,中和下色调。” 雪酥接过,便寻了先前被修建得秃短的毛笔沾了妆粉,于空中微微一抖,将毛刷上剩下的残留妆粉铺在了乔美人的眼底。 如此,甚至不需再敷什么腮红,这个妆面便也跟着完成了大半。 至于乔美人显得略宽的鼻翼……司微想了想,取了朱砂口脂与先前拿黑米熬煮出的朱樱色口脂相混合,降低了些许色调,配合着将颜色融合在一处,而后递给乔美人,让她试着涂在唇瓣上试试看。 乔美人的唇偏厚,却不是非常厚的那种,用这种稍嫌艳丽色调的口脂,反倒是更显几分明艳——若是直接用朱砂色的口脂,恐怕就嫌喧宾夺主,艳丽太过。 这一副妆面画下来,围在乔美人屋里的美人们也略带着几分惊奇:“我倒是还没想过,这胭脂还能拿来涂在这么靠眼睛的位置,多半都教我点在颊上,或是拿来混在散粉里敷在脸上了……” 司微也跟着打量着乔美人此时的这幅妆容,微微皱眉,只觉似乎少了点什么,而后忽然开口:“去,寻一把铜制的灯盏来,要底下有铜柱支着的那种。” 第49章 正如司微和其搭档一直以来的观点,长相并没有固定的模板,不是说高鼻梁就一定好看,塌鼻梁就不符合美观存在。 巴掌大小的精致瓜子脸有瓜子脸的优势,面部骨骼偏宽的宽脸盘就没有市场……那都是被后来网红经济、网红审美带偏了的“主流审美”,而实际上千百年来老祖宗的审美向来都是多样的,要不哪里能来的了环肥燕瘦这么个词? 所以乔美人的这张脸,其实唯一不足的只是眼下位于卧蚕部位的那一抹暗沉,将整个人的面相都带得几分沉郁,至于说相对有些偏宽的鼻翼,以及略厚的嘴唇,这些都无伤大雅。 ——实际上,只要不是出现畸形病变,正常生长范围内的五官哪怕有那么点点不标准,其实也无伤大雅,甚至不需要特意做太多的休整。 如若非要把乔美人的这张脸框进江南美人的范畴里去,无疑是不合格的。 但要说明艳大气的唐装美人,就凭着她的柳眉杏眼、略厚却并不显得夸张的唇,以及方圆脸的面部轮廓,这妆容化出来便已然是极为稳妥合适的。 至于说略宽的鼻翼与偏矮的山根,也并不需要额外多加修饰,坦率的露出来,更是给她的气质里增添了几分稳重——突出了眉眼效果,炭粉混了白色妆粉调暗了色调,充做灰色眼影,视觉上消除了因卧蚕不饱满而像是水肿一样的下眼缘,加重眼部线条轮廓,强调眉眼效果的同时,也遮去了眼底的那抹暗沉。 视觉注意力转移至乔美人的眼睛上,配合杏眼本就比寻常眼型更显存在感、视网膜对外界光线折射感更强的现有条件,极容易便营造出了眼波盈盈的效果。 而唇部色调偏艳丽的唇脂,则成了她面部的第二个聚焦点……这时候,视觉注意力自眉眼间掠过,下意识便该落在了面部唯一一处带有鲜明色彩的部位,自然而然也就略过了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鼻子。 所以司微的搭档总是吐槽网上那些个教化妆的网红:脸也小,鼻子也小,嘴也小,还自称宝宝,怎么,化成这么个鬼样子,是等着老娘把奶瓶塞嘴里嘛?就这水平也敢出来出教程,啧,打光滤镜加p图,司微你上你也行……还一本正经的教怎么怎么画能把鼻子画的更小巧更挺翘……干嘛不直接把鼻子从脸上给扣了,或者直接削成匹诺曹呢?现在一说化妆,那鼻子上的高光打的,怎么着,这么多异父异母的亲生姐妹啊? ……总之,到底是不是同行相轻司微不清楚,他只清楚他总是被连带着教她给内涵。 没多大一会儿,几个去寻灯盏的丫鬟便回来了,手里捧着的灯盏各式各样,有罩着个灯罩便能搁在桌子上的,有做成缠枝分盏灯树造型的,形式简单的立灯…… “你要这些东西做什么用?” 乔美人看过镜子里的妆容,倒是颇有些喜欢这么个显得素净却又不失大气的感觉,只司微这么一出,要妆粉,要胭脂,要眉黛她都还能理解,但要那么个铜制的灯盏……这东西怎么看也不能往脸上用吧? 难不成是要里头的灯油? 司微从丫头手里挑了个立式灯柱,底下是个十字型的基座,中间联通了一根铜柱,顶上则是架了个圆盘小碗迭在一起的顶,里头可以用来放置灯油,外面打薄了的小盘则是用来架灯罩的。 第90章 这么会儿的功夫,司微便又使唤了人在屋外架起炭火盆子,炭火上搁了个煮水的罐子慢慢烧灼着。 至于那根灯柱,则教司微卸去了顶上的油灯盏,倒插头戳进了罐子里拿水开始煮。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但看着乔美人的意思,还是照做了。 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司微便让乔美人开了妆匣,教她身边的丫头寻了些钗子出来。 钗和簪的形制相近,但簪只有一根,钗却是两股,一些制式简单的钗子的造型,其实和后世做古装造型时,拿来往假发包里戳着固定的黑棍一字夹很是相似,只不过个头比之更大些。 拿钗挑起一缕头发挑起来夹着,再戳回到贴着头皮的发根部固定,作用能跟后世理发店里的尖嘴夹相类。 司微沿着乔美人额上的发际线,轻轻挑起一层头发,而后拿钗子挑了夹在手里,沿着发丝渐渐将钗子往后移。 时下的美人们用来洗头的,多是些淘米水或是药铺里开来的洗发药,都是极养发的,司微手里的这一挑头发不仅色泽乌黑莹润,还格外有弹性,约莫着是拿来打结都能自个儿再松开的程度。 发质好,发量多,自然新生的碎发也跟着不少。 司微拿了小刷子,把那些个长度颇短的碎发,从挑子里的这缕头发里扫出来,而后打量了眼乔美人额前落下的碎发……其实分量并不是很多,但若是拿来做空气刘海,其实也是够了的。 现代的空气刘海种类很多,但能笑着走出理发店的人不太多。 司微作为一个非专业的理发师,仅有的理发技能是……帮着团队总监家的哈士奇剃毛,真让他对着一个大活人上手,他有自信自己被打死的本事。 所以司微也就根本不打算动剪刀,回忆着上辈子自家搭档如何卷刘海的模样,把分出来的这些个碎发拿水打湿,拿了帕子垫在乔美人的额头,用开水罐里煮沸过的灯架在这些个碎发上一滚,然后揭了乔美人额头上垫着的帕子把头发和铜棍一起包裹起来。 头发的燃点是八十多度,水沸点是一百度,已知当前是初春天气寒冷,灯架从罐子里拿出来缠在头发上也需要一点点时间…… 能烫成个什么样,司微心里其实没有多少底。 按压了好一会儿,待灯架上铜棍的温度降了,司微这才揭开帕子,取下充做加热棒的灯架,拿篦子轻轻将快被熨干了的碎发刘海梳开。 没有烫染试剂,更没有卷发棒的烫发效果其实还不错,大概是温度没有那么高,头发的蜷曲弧度并没有贴合灯架的直径,但那些微的弧度却也刚好贴合在乔美人的额头上,呈现得蓬松却又自然。 “效果还算不错。” 司微让出位置,略略提起的心也随之放下了,细细打量了眼乔美人的状态,便见她盯着镜中的蓬松刘海有些惊奇,便知方才没有烫到她。 “来,雪酥,剩下的,你看着怎么给她搭配发型。” 若要司微来说,这会儿跟乔美人最搭的,就是梳薄了前面发际线一圈的头发,然后在头发底下垫假发垫,搭配高髻,配绢花步摇,是经典的唐风妆造。 但这会儿手里没有假发垫,至于盘发这种事……司微也不太会,就只能交给雪酥自由发挥。 只是到底,假发垫、一字钗、铜丝跟刨花水这些东西,都得先记下来,到时候教雪酥给自个儿备上一套。 妆造妆造,哪里只能有妆,而不管造型的? 雪酥盯着乔美人和她妆匣里摆出来的那些个头面首饰,便开始动手。 雪酥那边忙着,司微这边却是又有个美人给找上门了,却是跟乔美人一个初晴院里住着的程美人。 程美人调戏似的捏了把司微的脸,拉了司微到边上说话,示意司微瞧着自己的这张脸:“你瞧瞧我,乔美人脸上的那妆,我用着可合适?” 司微细细打量了眼程美人的五官气质,便不由摇了摇头。 若说气质类型和长相,程美人和乔美人都属于明艳类的,但与乔美人明艳里多了几分的温柔大气相比,程美人的明艳便透着几分媚态与锐利的攻击性。 程美人显然也知道自己和乔美人之间的差距,不由抚着自己的脸叹了一声:“要说,我这张脸,其实长的也不差,可偏偏就坏在这一双眼睛上,总是透着股狐媚子气。” 她撇眼,瞧着正盘头发的乔美人,也是一叹:“跟乔娇走在一处,那妥妥的就是雍容大方的正室夫人跟心如蛇蝎的偏房小妾。” 程美人这一句话并不避人,说话间也满是自嘲,一时间凑在初晴院正间里的几个美人也都跟着笑开: “你啊你啊,你要真这么说,那我又得是个什么样的?” “哪有你这般说自个儿的?” “你这长相又差到哪儿去了?” 司微细细打量了程美人的长相,其实要真较真了说,程美人算得上后世典型的明星相。 巴掌大的小脸,脸上五官各个都极有存在感,眉色浓稠,典型的狐狸眼,鼻梁高挺的同时,唇形呈上薄下厚——也正是因为五官过于有存在感,变相放大了她脸部感知度,偏骨相轮廓又偏于秀气,这就使得程美人呈现一种格外有攻击性的妩媚美艳来。 司微迟疑一瞬,还是好言安慰:“其实程美人的美也颇具特点,若能更妖一点,说不得更有种独特的吸引力。当然,程美人若是想,我也可帮着美人想想办法,压一压这股艳色。” 第91章 程美人挑了挑眉,目光自乔美人所在的铜镜前掠过:“好啊,既然乔娇今日打算探一探郡王的底,那我擎等着看看效果……就是不知,郡王那厢,到底是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子。” “少不得,得多寻几个姐妹,一同去前头明心堂试上一试。” “试得次数多了……总能摸出来点儿有用的东西。” 第50章 这厢说着话,梳妆镜前雪酥手底下的功夫却是不慢,没多大一会儿便把乔美人的头发给盘了出来。 唐妆妆面的特点是比较凸显脸型的丰满与圆润,底妆偏白,且呈现出一种大气。 而成功的唐妆妆面,是哪怕不穿唐装,是打眼看过去,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盛唐气韵—— 唐朝时期,频繁的对外贸易,以及对周边少数民族的兼收并蓄、包容开放,造就了一个大唐盛世的同时,也造就了唐装“错彩镂金”的时代特性,其妆容服饰之华贵典雅,服装首饰花纹之细腻繁复,其明快色彩对比之大胆,也属历朝历代之仅见。 而恰恰,唐朝也是整个历史上,妆容风气最为开放的时代,尤其是武周时期,各色稠丽妆容层出不穷,呈井喷式开始出现,直到后来则天女皇退位,这股风气才稍有所收敛。 富贵,堂皇,大气,甚至透着些雍容华美,这就是唐妆最为明显的风格特性。 而此时雪酥给乔美人收拾出来的头发,也颇具华美之态,配着额前略带蜷曲弧度的刘海,将长发在头顶绾成一个发髻,而后前后分梳,绾出一个百合髻来——繁复是有了,至于华美,则要归功于乔美人的妆匣,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么一套镶珠嵌翠的头面。 这会儿把那些个头面首饰往身上一添,司微恍惚间竟隐约觉着和上辈子西游记里那落落大方里含着些许小羞涩的女儿国国王,有几分仪态上的重合。 乔美人瞧着镜中的自己,轻轻动了动,于是髻上步摇垂坠在额边的珍珠坠也动,耳畔挂了金花垂着珍珠坠的耳坠也动,就连镜中映着她眼底的那抹明光也在动。 一时,整个屋里的人都静了下来。 反倒是程美人先开了口:“我看,乔娇这么一去,这以后,可还有咱们这后院里的姐妹们什么活路?” 一时间,所有人都跟着笑开了。 倒是乔美人抿唇,斜斜睨了程美人一眼:“这会儿话说得满了,这往郡王那走上一遭,甚的好处都没见着,那可就得没脸了……你说的也对,多试上那么几回,总得有成功的时候。” 乔美人轻叹了口气:“我瞧着啊,咱们这位郡王,那是年岁还小,心窍未开……也不知怎的,这外头风声竟能传成这么个模样。” “……这谁说不是呢,”程美人倚着屏风叹笑,“我记着,那东篱院的湘美人,应当是最先被送进来的,还是一早教圣上指了名儿送来的。从她进来到现在,约莫着也该有两年了,反正我不知她见过郡王几回——左右我在咱们郡王府呆了这将近一年的时间,连咱们郡王爷的面儿都还没见着过一回呢。” 程美人揉搓着手里的帕子,略带着几分不确定:“……我琢磨着,咱们这位郡王殿下啊,要么,是这一抹心窍还没通,要么,怕不是什么隐疾?” “不然这湘美人,也不能这么鼓噪着咱们往上赶不是?” 说起来这事,却是谁心里也没底。 司微嘴角抽了抽,没掺合进这话题里去,搁前世,就诚毅郡王这么个年纪,也就是个刚上初三的小屁孩……得,这跟块肥肉似的,教这满院子的女人惦记着。 他喵的别说是郡王,搁他司微身上,想想他也得浑身发寒。 但没法子。 他得赚钱,攒回家的盘缠,还得琢磨着怎么从郡王府的后院脱身出去……宁死道友不死贫道。 司微叹了口气:诚毅郡王,莫说我司微见死不救不厚道,因着你我不仅莫名其妙到了京城,还进了这郡王府后院出不去,这真要算,应当算是你对不住我在先。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就莫怪我……不厚道了。 但到底司微还是跟着转了话题:“乔美人,换条裙子试试看效果,若有绯红绛紫,明黄青绿,也可大胆错色一试。” “且还有些问题,得提前跟乔美人安排好。” 乔美人闻言,一边唤了丫头去开箱笼,一边道:“你且说。” 司微直言:“今日天光晴好,给乔美人画的这幅妆面,若是在阳光下又或是采光好的室内看着是极好的,但……郡王那头,乔美人可有什么安排?譬如场地,场景,时间?” 乔美人一怔:“竟还有这般多的讲究?” 司微颔首:“收了乔美人十两银子,除却妆面这些之外,总还要帮着美人在郡王那头展现出最最适合、最最好看的一面,就是不知美人这厢到底是个什么安排,我才好配合。” 乔美人拧眉,想了一会儿后摇头:“你说的这些,我却是没想过……郡王这两天刚回来,不知圣上那又给郡王派了什么差使,今日又是得忙到怎么个时间点儿能回来。” “我便托了徐姑姑,教她帮我盯着,一有消息,就遣了丫鬟婆子过来知会一声,顺带的,便是徐姑姑那厢教我做碗春日解燥的羹汤,待得了消息便给郡王送去。” 司微嘶了一声,有些踟蹰:“……若郡王回来的时间太晚,怕美人这头时间长了掉妆。” 第92章 至于说晚上的浓妆倒是不用,这妆在晚上是够用的了,没有上辈子那么亮的灯,画得浓了还容易浮粉。 乔美人倒是不在意这些,因着都是等前院的消息,多一个人陪着等,还是自个儿等其实没什么区别,答应得很是爽快。 正说话间,里头翻找箱笼的丫头便过来回话,乔美人于是便抛下这些个外间的美人们,自个儿进了内室更衣。 今日话题的主角跑了,剩下的人便也跟着程美人一道,把司微和雪酥围了起来,讨教些妆造上的话题。 出身春江楼的雪酥对这些本就擅长,更别提不知见过多少新奇妆容,再加上一个上辈子没怎么吃过猪肉、却天天见猪跑的司微,着话题倒也能聊的热热闹闹。 说得起兴,司微甚至还延伸了妆容“主题”这么个概念出来,提起栖雀轩时,雪酥的妆容主题可以说是“迎春”,自然也就从颜色和妆容上,来表现暖阳和煦,迎春花开……除此之外,还可以花草鸟兽为主题,譬如桃花,可画以桃花妆,于额上、颊上、眼尾之处贴以桃花花瓣,诱惑是以妆粉调色,画出桃花瓣,更有甚者,可以仙妖魔魅作为主题延伸,在桃花的基础上进一步拟人…… 这些都是司微上辈子在搭档身上看来的妆造玩法,便是那时候想要玩这个,对一个人的化妆水平要求也不低,更何况是化妆品种类缺乏的当下。 一时间,屋里的几个美人似是被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 就连程美人,都抚摸着自己的那张脸若有所思:“你说,我要是画成妖的模样,该是个什么妖?狐狸精么?” 司微含笑摇头:“若是程美人想,做个柔弱无害的兔妖也使得。” 程美人点了点自个儿的眼睛:“就我这双看着就狐媚子的眼睛,你得是给我换双眼,这妆化出来怕才能像是个兔子。” 司微学着程美人的模样点了点自个儿的眼睛:“我虽没本事给程美人换一双眼睛,但想要帮着程美人稍稍改一改这眼型,却不是什么难事。” 程美人的目光落在了司微身上良久,忽然唤了自己身边儿的丫头:“取十两银子来,我呢,不求你像是乔美人这般帮着往郡王身边儿使劲儿,只消你能教我这一双眼睛改了这般狐媚子一般的模样,我便心满意足。” 司微谨慎了下自己的措辞:“不是能动程美人的脸,只是能借着化妆,改一改眼型,卸了妆便就又恢复了……” 程美人答应的倒也痛快:“放心,我知晓。” 说话间,内室换了一身衣裳的乔美人便出来了,倒不像是司微原本预想中的那种错色对比,倒是透着一股清丽华贵。 青白色云雁裙,外罩了三层纱衣,底色雪白,中有暗沉青绿,外面却又透了一抹颜色极淡的赭黄,配着对襟上银线绣着的祥云纹,跟腰间系着的渌波色腰带,华美中透着一股典雅。 见屋里众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乔美人施施然旋了一圈:“如何?” 半晌,只有司微很轻很轻的吐出来一句:“好看归好看,但是……不冷吗?” · 夜色渐渐拢了下来,秦峥呼出一口气,自马上翻下。 把马鞭缰绳往玄策手里一塞,揣着怀里刚到手还热乎着的文书进了门,便往书房的方向走。 得了消息一早迎出来的庞管家接了秦峥一手的零碎,追在秦峥后头一道往书房那厢走: “殿下,徐姑姑那递了紫藤院的消息来。” 秦峥大步走着的步子一顿,还是把身上的大氅卸下来塞进庞管家怀里:“成,教徐姑姑过来书房说话,我这还有点儿东西得处理。” 徐姑姑来得倒是挺快,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屋里立着的庞总管,肃容跟秦峥禀报了一堆后宅子里的事儿之后,才提起紫藤院来: “这一时半会儿的,跟奴婢这要的都是些吃的,再不济就是些药材,也没见着有什么出格的事儿……昨下午,教丫鬟往奴婢这跑了一趟,递了封信,说是要送往鸠县的,奴婢也都跟着瞅了一遭,没什么问题。” “倒是在司小姑娘身边儿伺候的碧月递了话出来,说是司小姑娘会一种什么、亚洲邪术,还要把这东西教给雪酥姑娘……” 正看着文书的秦峥一怔,把手里的文书折本丢下:“你说什么邪术……在我这郡王府后院儿里?” 徐姑姑福身,低眉垂眼地应道:“说是有什么换头之能,不过在这之前,说起来的却是这女子的化妆之技。” 秦峥索性摆在桌案上的东西也不看了,往太师椅里一靠,面现沉吟之色:“化妆,换头……莫不是,易容之术?” 秦峥的眉也跟着皱了起来,低声喃喃:“那这小丫头会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就是不知,这易容之术,她又能精通到什么地步。” 徐姑姑神色不动,只接了秦峥的话继续往下说:“听今儿个自初晴院里传来的消息,说司小姑娘怕是能凭借着妆容,改换一个人的长相,奴婢这儿猜着,也觉着是像易容之术,但到底……奴婢也只是个无知妇人,到底是不是,有没有用,却是看不出来。” “倒是今儿个初晴院里的乔美人,在司小姑娘的指点下,经雪酥姑娘的手过了一道,兴许是得了殿下回府的消息,特意做了生津解燥的甜羹,想往殿下这明心堂走一趟,您瞧瞧……?” 侍立在秦峥身边的庞总管看了眼徐姑姑,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在秦峥看不着的地方,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第93章 秦峥嘶了一声,揉了揉太阳穴:“我记着说,我这明心堂是不许后院那些个女人们踏足的?” 徐姑姑立在那里八风不动,不卑不亢:“那就得看殿下您,有没有想法见见那些个司小姑娘手底下过过一遭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毕竟易容术这种东西,奴婢这也只是从话本子里听说过,见却是没见过的。” 秦峥有些无奈:“成成成,见就见,人在哪儿呢?” 徐姑姑又是一福:“奴婢这就教乔美人进来。” 昏黄的灯光下,乔美人手捧漆盘,自门外徐徐步入,就连灯火昏黄的光映在她身上,都似是为她打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美人端庄含笑,眼底盈盈透着些许明光,矜持却又透着女儿家特有的温柔小意。 待得近前,俯身将盘中炖盅放于案上,柔柔唤了一声:“殿下。” 秦峥嗯了一声,不动声色避过扇来的香风:“把汤盅放下就回去罢,夜色渐深,早些休息……似是这等汤羹之物,日后便不必再做。” “毕竟你来,也不是为着跟郡王府上的厨子抢活计的。” “做得好了,是厨子无能,做得不好,却教人摆在我面前,是厨子失职。” “何必呢?” 秦峥叹了口气,视线自乔美人面上一扫而过:“再说,也省得再传出去,说我好色,却又养不起这阖府上下的美人,反倒还得教她们自个儿去炉灶间捣鼓这些个东西,多少有些教我面儿过不去不是,嗯?” 乔美人面上跟着司微雪酥学了一下午的缱绻笑意都要挂不住了,半晌,僵着脸微微一福,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见乔美人掩面而走,头也不回,秦峥舒了口气。 揭了盖子瞅了眼汤盅里的银耳莲子羹,秦峥又把盖子给搁了回去,扬声唤道:“庞师傅,进来,把这银耳羹拿出去倒了——” 尚未走远的乔美人脚步一顿,咬牙半晌,终究恨恨甩袖离去。 门外,极有眼色避出来的庞管家沉沉一叹,摇头丧气,恨铁不成钢捏了捏拳头,也不知是对着乔美人,还是对着书房里坐着的秦峥,最后只得耷拉着一张老脸应了一声: “欸,嗳,这就来了——” 第51章 秦峥把手里翻看完的文书往几案上一放,十指相扣着搭在肚腹前,两臂架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整个人向后仰倒,盯着头顶的房梁看了半晌,带着些沉的声音方才在书房里响起: “先提前替我收拾行李,轻装改扮,分出来一部分人手教玄策带着先走,路上打点好行程。” “如今天气尚寒,还未开春……捡几件春日里的换洗衣裳备着就行,还有就是往南地去的路引子,庞师傅你去寻个不起眼的门路,走旁人的关系,从户部衙门里掏出来几个备用的。” 秦峥思量着萧逸信里送来的那些个消息,眼底透着些冷: “这几日我便多往东宫陪陪母妃,这府里府外,那些个有心人的盯梢,还得庞师傅帮着遮掩过去……待这春耕之时一至,我便改换身份,去跟萧逸汇合。” “这几日,京城虽依旧不见绿叶新芽,京畿百姓却多有于阡陌田埂之上,试着拿锄头犁耙掀开冻土,估摸着今春春耕的时日了……南地天暖,气候温润,更多有江河湖海,正可谓该是鱼米之乡,然则萧逸途径过处,陌上农人却寥寥无几。” 秦峥叹笑一声,语气里带了几分讥嘲:“庞师傅,你说,这指着地里庄稼过活的百姓,人都去哪儿了?” 庞管家沉默着,原本因着乔美人的离开而有些不甘的一张老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半晌,庞管家一声喟叹,带着些沉痛哀惋:“……人心不足,当真是,人心不足!” 秦峥偏了偏头,轻笑一声:“瞧,庞师傅久居京城,却也能对南地这般景象有所猜测,那你说……这消息,若是递到皇爷爷案头呢?” 秦峥面上不怎么真实的笑意渐渐淡去,连带着仰躺在太师椅里面朝着房梁的那张脸,也跟着正了过来: “我皇爷爷,才是大历真正的定海神针,只要有皇爷爷在一天,整个朝廷,整个天下,绝不会乱——可要是景升二十一年的那场抄家案再次重演。” “……庞师傅,我皇爷爷如今,已是六十有七,说句大不敬的话,人生七十古来稀。” “我皇爷爷,还能撑着这朝廷,再撑上几年呢?” 话音一落,整个书房里一片静寂。 这话庞管家不能答,也不敢答。 秦峥的指节在桌案上敲了敲,敲出沉闷的声响: “皇爷爷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如从前……北疆之乱刚刚结束之时,皇爷爷问我,可知他为何要熬干了国库,打空了丁口,也要打得北疆再无还手之力,打得他们将近灭族,乃至于打得他们每每听闻我大历边军之名,便闻风丧胆。” 秦峥抬眼,一双眼底一片黝黝:“那时候我才十岁出头,我不懂,我以为,是皇爷爷性格太过强硬,太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 “我这么说了,皇爷爷却只是拿他的手,在我头上按了一按,而后一声长叹。” “——直到两年前,皇爷爷先后指派的几个皇叔,自涿郡铩羽而归,最后给了我一把尚方天子剑,把我送去了涿郡。” 后来的事,不必再多说。 秦峥以不到十三岁之龄,以身边三百甲卫,屠了涿郡府衙,带了程钧州的人头罪证,并着搜罗来的往来账本,一路自涿郡州府至京城,杀出一条血路。 第94章 待他回京之时,玄衣淌血,青骢马若汗血马,连带着身边的三百甲卫,也只剩不到二十之数。 不仅惊动了当时的轮值驻守的兵马司衙门,连带着御医郎中,也都教景升帝一纸召令召集而来,直至将近一旬,伤势极重的秦峥方才退了高热,保下了一条性命。 “……若我父王,若我那几个皇叔,有当真能担得起这天下江山的,又何至于教我皇爷爷,撑着这么多年?” 秦峥的声音并不大,此时在这书房里传开,却格外教人心惊: “既然皇爷爷平了我大历江山的外患,那总要有个人站出来,替上了年纪的他,了却了,这天下内在的隐忧。”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皇爷爷临行前看见的,是我大历景明升平,海清河晏……再无身后之忧。” 庞管家憋了半晌,终究没忍住露出了哭腔:“……殿下!” 庞管家抹了把眼泪,终究还是恨铁不成钢地开口:“若您肯娶妻生子,圣上他老人家,又何必这般惦念记挂着日后之事?” 秦峥瞥了眼本该像是个文人模样的庞管家,这会儿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由露出些许恶寒,奈何这是自小就被皇爷爷派到身边儿,又算是看着自个儿长大的长辈…… 秦峥叹了口气,没奈何,从身上摸了半晌,没摸出帕子来,便只能拽了庞管家的袖子给他抹脸: “行了行了,庞师傅,你也年纪一大把了,何必这般女儿家作态?” “吃着百姓供养长大的,是我,享受着皇爷爷偏爱、皇室尊荣长大的,也是我……天下江山这担子,太重了。” “我能替皇爷爷分担,却……也承不起这般日久天长的重担,时间长了,我是当真会撂挑子不干的。” “所以我能做的,也就是皇爷爷在时,我帮着皇爷爷攘内……皇爷爷不在时,我替他,看着这天下——直到,有朝一日,能有一个合适的人,坐在皇位上,能把这大历江山,顺顺利利地,再往下传下去。” 庞管家终归是有些不甘:“殿下,一个女人而已,着实不行,这给自个儿灌一碗催性儿的药,屋里的灯一灭……这榻上的到底是男是女,便当真那般重要么?” 秦峥丢开手里蹭了眼泪鼻涕的袖子,任由其耷拉着贴到庞总管身上,蹭出一片深色痕迹。 他只面无表情地道:“然后呢,再造出一个活都活不痛快的我来,再造就我母妃那般,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丈夫,却又迫不得已还得跟后院那些个乌乌泱泱的人争,争地位,争权势,争恩宠,争着一个男人的喜好脸面,然后哭着自己命苦的过完这一辈子?” “庞师傅,这世间,本就溺于苦海之中,既同是人,又何苦互相难为?” “何必呢?” “日后那些个女人,也不必再放进明心堂里来,进了我的后院,虽不得什么地位恩宠,也断了外头的联系,却也至少能庇佑得了她们还算富足的过完这一辈子。” “……就这么平平淡淡,却又衣食无忧的过完这辈子,便算是我之对于她们,最大的补偿了。” 庞师傅有些说不出话来:这世上,谁的人命不苦呢? 半晌,庞师傅方才找回自个儿的声音:“那,那殿下从鸠县带回来的那小丫头呢?那小丫头,殿下带在身边儿养着,以后养成了,也说不定呢?” “再加上她会的那些个奇淫巧技,殿下不也颇感兴趣呢么,再说,还有她那手里捏着的,像是话本子所说的那般的易容术,殿下往南地去,说不得也得能用的上不是?” “易容术这种东西,终归不过是种乔装改扮的法子,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教徐姑姑盯着便是,这小丫头,待皇爷爷那厢把她过往都给查清了,着实没得什么问题,庞师傅你便安排几个能信得过、识字且擅长数术的太监过去她身边儿伺候。” 秦峥低声喃喃:“要是有那些个嘴巧的、善于奉承的,也跟着安排过去……不能说,似鸠县那般的木匠,她都教了,这在身边儿尽心伺候的太监,她却遮遮掩掩,什么都不往外透吧?” “这能学多少,能从她那掏出来多少东西,能不能教人小姑娘把他们当成自个儿的入室弟子来教,就得看他们自个儿的本事了。” “待得真能学出来,这宫里的工造监,军械坊,甚至往边关去瞧瞧能不能刷一把功绩,拿个什么虚爵的……也说不定。” 虚爵,指的就是一种类似于散官、寄禄官的存在,有粟米年俸可领,却无实际官职,又因品阶偏低,多用来赏赐一些身份低下、却又有实质上的突出贡献的存在。 类似于功劳不够大到封官,却又没有小到可忽视的地步时,拿来封赏、安抚人心的一种爵位。 地位虽是不高,但每年、每月能从官府领到的粟米俸禄,却是实打实的。 太监们最怕的,便是到老时,身边没有后人照顾,自个儿却又没了来钱的路子,等同是断了生路。 可要是有这么个虚爵捏在手里,不消多说,庞管家自个儿都清楚那些个小太监们对这事儿得有多上心。 一时半会儿的,庞管家也再想不出什么招儿来,只得甩了自个儿沾湿了的袖子,就地一矮,往地上一坐: “咱家这命啊——怎么的就这么苦啊……” “这里里外外的,怎么就里外不是人呢?上头几座大山压着,咱家这主子,是一点儿都不为着咱们这些个给人当奴才的着想啊……” 第95章 秦峥:…… 秦峥几乎都要被他这么一出给气笑了:“庞师傅!” “咱家不管!” 因着是看着秦峥长大的,又是当初景升帝亲自指派了过来伺候秦峥起居的,这么多年下来,庞管家是一点儿都不怵他: “旁的不说,那些个美人们可不是冲着咱家这张老脸来的,要么,那司小姑娘您自个儿了,带在身边儿养着,养着养着这感情也就出来了,要么,太子妃娘娘那头可是给小的下军令了——” “奴才拦不着殿下替圣上办差,但这临行前,这后宅子里的那些个美人们,就还真得多教往殿下这明心堂里多逛上几回!” “万一呢?万一呢——” 秦峥的哭笑不得里,庞师傅的眼泪是含在眼里,真真假假半天不往下掉,只一道嗓子哭喊得格外厉害,但搁在初晴院里,被秦峥近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赶回来的乔美人这会儿,已然是哭晕了妆。 乔美人趴在床上,伏在程美人腿上,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手帕子都沾湿了: “便是再如何家道中落,我也是自幼自家人手掌心儿里捧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般委屈羞辱?” “还跟厨子抢活计——我倒是想跟这府里的当家主母抢活计,可这人现在在哪儿呢?!我刚出了那门,都还没走远,便听着他要庞总管把我熬了一下午的银耳羹给倒了!” “我为着熬这一碗银耳羹,手上都烫起了泡,莫说得了他一个好脸,竟是上去便碰了这么个挂落……我这般忙碌,又是作什么何苦?” 司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下只觉愕然,莫说乔美人今日这一身,是经过了雪酥跟来乔美人房里凑热闹的一众美人们都肯定过的,便说这妆容打扮,落在司微这么个男人眼里,也是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 这哪怕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不喜欢这种偏向于这种国色天香、温柔大气的女子,也绝不至于是这么个秋风扫落叶般的态度吧? 司微想了半晌,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拿了五两银子出来,推在乔美人内室的桌上: 毕竟春江楼的十两银子,他拿着手里是因为只要台子翻红,姑娘们的身价是必然要往上翻上数倍,不差这么点儿钱,但这王府后院的美人们…… 莫说这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银,并着月例中的吃用,就以这诚毅郡王对着美人们的态度……就别为着这么点子钱,把人给薅秃了。 反倒是程美人,一边安抚乔美人,一边若有所思,半晌: “兴许,是殿下那头不喜欢这种风格的?” “若真是如此,我倒是来兴趣想去试试……正巧,先前你不是说,我更适合妖一些?” “既不少人都说,我这张脸长的有些狐媚子……那我还真得试试看,这狐媚妖女的路子,在郡王那能不能走得通了。” 第52章 夜色渐深,紫藤院中东厢房依旧点着灯火,窗上映着几道人影。 屋里腾空了的角落,原先置办的几个瓦炉并排放着,炉上放着熬煮的汤罐,此时正在沸腾。 黑色的黑豆豆衣在瓦罐中上下翻滚,煮成一锅软糯,透过素色细麻布,将罐中熬煮出色素的汤汁过滤出来静置。 明矾捣碎,研磨成粉,加以温水溶开,并着蛤粉调配水解出的溶液先后加入色素水中,原本颜色和黑米头汤相似的颜色便在奶白色的冲兑之下,透出偏灰的紫。 随着搅拌均匀,颜色的明度逐渐下降,转而过渡成了紫苑色。 司微把这一罐色素水放置一旁静置,转而看向屋子中间,守着一个陶瓷罐子,把罐中鹅黄色粉拿小勺挖出放置于巴掌大小的小木匣里,而后细细平整着的岫玉碧玉。 先前于木匠处定好的匣子已经送来,呈长方状,巴掌大小,内嵌以推拉小板,可将上层封口处的活动推板抽出,进而取用内里的色粉。 这活计不累人,偏就是得心细手稳,不能教那些个色粉落在匣子外头,又或是雕了花纹的匣子上……蹭上想再清理干净,就又是一桩麻烦事。 明月碧月则又在忙着另一桩麻烦事,拿了小称,给色粉、蜂蜡还有熬煮得格外粘稠的糯米黏胶称重。 只有色粉、蜂蜡、糯米黏胶的分量比例定下来了,才能保证制作出来的每一根色棒的颜色一致,成品的质量统一。 称重过后,还得趁着蜂蜡尚未凝固、糯米糊尚未冷却的时候,赶紧把色粉混进去调配均匀了,方才能倒入制好的模具里。 待其自然冷却,拿竹刀撬出,一道塞进碧玉岫玉她们已经装好色粉的匣子里,便算是完事。 至于雪酥……此时正在跟假发较劲。 假发这个东西,其实不算是什么稀罕物,司微这辈子因生长环境原因虽不多见,但从他上辈子的历史上便可窥得些许痕迹—— 据说最早的假发始于西周,盛于唐宋,唐诗《宫词》有云:玉婵金雀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在古时候,人们带假发不仅是为了好看,更多的,是为了能让头上插更多的首饰来炫富,于是有这么一个宫女,顶着假发和满头的首饰跳舞的时候,在舞蹈动作和风的作用力之下,假发从头上滚掉了,后来皇帝便赏了她一头的梳子用来固定…… 至于宫斗剧里的那些个什么压胜之术,且不说有没有用,便是有用,却也得拿到本人的头发才行,什么样的人才能教人从自己头上剪去一缕头发而毫无知觉? 第96章 而也正是因为假发被无形中施加了“炫富”、“富贵”的buff,再加上这个时代的人们讲究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于是假发这种东西,本就只流行于上流社会之中,而少量的那些个假发的来源,则也是僧人落发、受刑髡发之徒,数量相比之下,还算稀少,这也就使得假发在古代的价格水涨船高。 ——因假发在不戴的时候,多需要以木头或是竹笼支撑,避免走形,远远看去就像是个人头,是以又被称为“假头”,民间女子因置办不起这种假头,于是便自称“无头”,更有为了撑面子,参加宴会向旁人“借头”的。 就雪酥这会儿捣鼓的这么个假发,都还是三十两银子,教徐姑姑托了人从外头收来的,司微从郡王府后院的美人们处赚来的那些个银两,其中一小半都砸进了这顶假发里。 借着榆树皮在水里浸泡出的生物胶做定型水,雪酥把这一顶假发按着灵蛇髻的模样进行分梳,每每拿钗子挑了一缕头发,便要蘸了刨花水去细细捻上一遍,使其浸润而后按着不同方向进行翻转,定型。 这头假发和常人发量相似,但在雪酥拿钗子挑成一缕缕压成发片,或分梳、或翻转,借着发片不同方向的分流固定之后,竟硬生生借着刨花水的打薄和定型,堆出了一个高髻来—— 不是寻常那等用头发压实了的发髻,而是拿打薄却又黏合在一起的发片,在头上萦绕盘旋,作出云笼雾绕的灵蛇之状,尾端拿编好的小辫子穿插期间,互为借力,硬生生把头发就那么定在了半空,按着灵蛇髻的轮廓,打了个回旋,看着空灵而又轻盈。 司微绕到雪酥的正面去,便见着这顶假发的后半部分也教雪酥给编出花来,取后半披散着的长发挑出几缕束起,而后编成小辫,寻了两侧打薄定型了的发片中穿插而过,竟似是后世水晶灯上交错垂坠而下的流苏坠子一般均衡繁复,最后却又将小辫发尾藏于呈u型、8字型、燕尾式于后脑盘旋着的发片之后。 上层如云雾缭绕,中层繁复雅致,到了最后,竟还能剩下一层披发,任由其垂坠在身后…… 司微看了半晌,只得感叹女孩子果真是能在妆造上静的下心来的,让他上手,他能不把人的马尾扎歪都算是超常发挥——问就是孤儿院里一向都是大带小,他偏偏分到的是个小妹妹,每每早晨起来,帮着穿衣服洗脸打饭照顾吃饭都是小问题,偏就是这么个头发,都得请了年纪稍长的姐姐过来帮着处理。 反正他这么多年是真没点亮过这么个技能点。 司微心下暗自感叹几句,却也没打扰雪酥做最后的收尾,倒过头去看自己先前放置在一旁冷却沉淀的色素水。 这会儿功夫,原本沉淀着的色素水也已经出现了色素分离,上层的悬浮液呈紫蓝色,有点像是上辈子红墨水和蓝墨水混合到一起的颜色。 倒出上层的悬浮液,把剩下的沉淀物倒入厚宣之上,架在几个竹筒上方开始进行滴滤。 将滴滤着的竹筒移到瓦炉附近,等待着一边滴滤,一边温度烘干,司微便把一早处理好的黄柏木树皮拿出来,正准备处理的时候,便听雪酥那厢道: “小微儿,你瞧瞧,按着你教我的,就从灵蛇髻改出来了这么个模样,你说,明日里若是给程美人这么个发型打扮,可还合适?” 司微回头,却是雪酥已经把这一顶假发给收拾出来了,此时正拿扇子扇着,等待着上头的黏胶凝固。 司微盯着那假发看了半晌,觉着以程美人略显锐利的面部轮廓,耳朵两侧,靠近脸颊部位的发型有些略宽,可能有些不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道: “你且先把适合程美人的妆面再想一想,这会儿,我先教你如何改自己的脸部轮廓,尽量朝着程美人的长相接近。” “从三庭五眼来说,程美人的眼是狐狸眼和桃花眼相结合的一种眼型,眼型前半部分内眼角偏尖,但却带着桃花眼的圆润,没有杏眼那么圆润,却也比狐狸眼稍稍显宽。” “你拿小笔蘸了眼睫膏,沿着内眼角的眼线轮廓开始改,比照着程美人的模样,先把她眼睛的前半部分弧度画出来,而后眼尾上挑。” “狐狸眼比之桃花眼的眼尾要更明显的上翘,且弧度偏张扬的直,没有桃花眼那么柔和,眼睛想往小了画,那就减淡眼部轮廓线条,远观自然显小,但也缺少辨识度,那就用其他颜色试,远近多看看,总能试出来……” “若是想往大了画,眼妆便要偏浓,眼线也不需非要贴合着眼睫,可以稍稍向上下往外稍稍扩上些许,而后补以色粉填充,避免留白过于明显。” “剩下的……你先改眼睛,若是改不出来,那就再叫我,或是,再多想想程美人的长相。” 雪酥身旁,一直帮着搓色棒的碧月顿住了。 第53章 仿妆这种东西,是要一定基础和底子的。 一般人化妆,最多也就是在眉眼唇上略带点染,或许会修改眉形、更换不同类型的眼妆眼线,不同颜色的口红,搭配着头发衣服包包,便算是完成了。 但仿妆不一样,仿妆是在原有基础上,把自己的容颜、气质、妆容,朝着另一个人的模样改变。 最最简单也最最复杂的仿妆,应该算是cos妆,仿照着二次元人物的模样,除却头毛服饰道具之外,厚重的妆底可以遮去太多的原主人的五官面貌,从而无限朝着角色本身靠拢。 第97章 有成功的案例,也有大把辣眼的案例,而司微最最佩服的,就是如他上辈子的搭档那般,除却头毛服饰道具之外,连一张脸都能造假的存在—— 鼻梁上还能再贴一层硅胶or软泥质地的假体,脸颊两侧视丰减程度,或打阴影轮廓降色调,或贴假体……从面部沿着发际线一直贴到脖子,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略胖的模样,但卸妆时,能从脸上脖子上硬生生撕下来一大块皱巴巴的假皮。 只看她最后的成妆效果,永远别想猜到她在动手时,到底往客户脸上堆了多少东西。 老年妆,疤痕妆,机械姬……各式各样的特效装在她手里能玩出花来。 但这些,对于眼前的雪酥来说,都太过超出范畴。 雪酥最擅长的便是如何把自己外貌最有优势的一面展现出来,而眼下的仿妆却恰恰与她一直以来的做法完全相反——要遮盖自己长相优势,模糊个人特征,捕捉另一个人脸部细节特征,进而从视觉感官上,朝着另一个人的模样无限靠拢。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事,至少,对雪酥来说不是。 但万事开头难,再难掌握的线条,再重复了几十遍、几百遍之后,也能掌握住那么一丝的感觉,而只要抓住了那么一丝感觉,剩下的,不过是渐渐熟稔,而后更进一步的过程。 司微移了一个瓦炉放在雪酥身边,罐中加满了清水,随着底下的炭火烧灼而渐渐加温,边上的几凳上摆了木盆,盆中添了半盆的清水,拿来给雪酥洗脸卸妆时使用。 放任雪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折腾,司微按着她和程美人三庭五眼的区别,把一些化妆概念上的词条解释给她听,比如说什么是t字区,什么是c字区,高光一般怎么打,轮廓线一般如何分…… 跟雪酥讲解着的同时,司微自己也没闲着,将刮去树皮表皮,而后拿铡刀铡成粉碎纤维的破碎小段收拾出来,装进素白麻布里,外部用麻绳束起紧扎,丢入锅中炖煮。 得出色素水后将布包捞出,取蓝帆研磨水解,与蛤粉调和成的溶液先后加入色素水中,搅拌均匀,先是呈有些艳丽的蓝,而后随着沉淀自蓝向青而逐渐过渡。 倒出上头的悬浮液,将下面的沉淀物放在火上小火烘着,待其烘干水分,则可得到青白色色粉,混合蜂蜡,则得色显,朝着孔雀绿的颜色发展,蘸取后涂抹于眼尾,可替代眼影显色。 司微这头还在忙着处理黄柏树皮过滤后的色素水,那厢洗了数次脸的雪酥对着镜子便叹了口气: “你说,明日里,程美人能成功么?” 司微正忙着的手略略一顿,很快便恢复正常:“这谁知道呢?” 雪酥叹了一声,继续跟镜子里的自己做斗争:“男人,一般都是有虚荣心的,尤其是像郡王这般年纪,正该是少年意气,争强好胜的时候,便是个和尚,在这后院里百花丛中过,也该被人追着捧着,心猿意马了,怎么就这位郡王……” 司微心想,就凭着这郡王府后院里美人们的颜值,那诚毅郡王进了这后院,便直如误入了女儿国,掉进了盘丝洞。 偏这郡王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唐和尚九九八十一难是得往西天拜佛求经,你一个少年郡王这般……十四五岁的年纪,按理也正是少年慕艾的年岁才对。 司微叹了口气:“再多试上几次吧,若当真不行……想来,这府里的美人们,也会知难而退。” “到那时候,咱们的银子,也就不好赚了。” 第54章 紫藤院的东厢房里,灯火亮了一宿,除却司微按着订单把该出货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便赶了几个丫头回去休息,不必陪着熬夜之外,雪酥却是实打实在东厢房待客的小厅里,对着镜子坐了一夜。 仿着旁人的脸去改自己的脸,一步出错,那就得拿水洗过了脸重头来。 后来次数多了,雪酥便干脆拿了凉水洗脸,于是就这么对着镜子熬了一夜,却依旧精神着。 司微却是不管她,熬到后半宿的时候,实在撑不住,确认自个儿知道的那些个皮毛都跟雪酥说过了,再三劝她却也劝不回,于是便自个儿爬了内室的床睡去了。 毕竟他这辈子的年龄算起来还是个孩子,通宵熬夜是真有可能长不高的。 于是等司微一觉睡醒,打着哈欠从内室出来的时候,便见着一个约莫着和程美人有六七分相似的人坐在桌前,头上顶着云笼雾绕的灵蛇髻,隐然带着几分仙气的同时,配着她面上带着几分深邃幽远的,以孔雀绿和青黛混合而描绘出的妆容,便显得有些妖异。 雪酥见司微从内室里出来,丢了手里的粉刷,眼底满含期待: “你瞧,我这么搭配着可行?” 司微在她面上一扫而过,点头:“妆容是有那么点蛇蝎美人的妖异娆美,但头发,耳畔两侧拿刨花水梳起来的回型发片得稍稍收一些。” 司微眼底还氤氲着些许没睡醒的惺忪,说话间却俨然已经清醒: “程美人的脸是典型的心形脸,额上虽没有美人尖,但呈倒三角分布的心形脸的典型特征便是额头宽且饱满,下巴尖,程美人的眉弓略带上扬,配上她并不丰满的脸颊和她介于桃花眼和狐狸眼之间,眼尾上挑的眼睛,这才有了那股子掺杂着狐媚气息的张扬锋锐与妖娆。” “……其实她想压下那股子锋锐感很简单,多吃点,把脸上养点肉,线条往外突出些许的圆润,配着把眼睛也往柔和了画,就能有种清媚感,至少不至于看上去张扬迫人。” 第98章 “所以,”司微点了点自己的脸颊,“你的妆容是偏凌厉美艳的,但发型设计却透着些仙气飘飘,云笼雾绕的感觉,再加上你设计在脸颊两侧后侧方位置的弧型线条定型发片……其实是模糊了程美人的凌厉美艳,反倒增添了几分清媚气。” “一个呈倒三角脸型的美人,你给设计一个呈正三角轮廓的发型,艳色迫人和清媚柔缓虽有重合,却也是一条在线的两个极端。从这点上来看,雪酥,你的妆容和造型有冲突。” 雪酥按着司微所说那般,把假发两侧的发片用温水浸润了的毛巾捂湿,而后往后稍稍别,将两侧的发片向后收拢,再看向镜子中时,便觉着发型进一步拉长了头颅比,同时整体呈菱形分布的头脸造型与妆容,便显得更加凸显几分凌厉。 司微颔首:“保持住,眼神再冷一点,想着自己再不好惹一点,对,就是这个感觉。美中透艳,艳里带刀,却又将那一抹锋锐将露未露……” 司微拍了下手:“成了。” 程美人的脸放在上辈子的娱乐圈里,这种容颜一旦被拉上影视屏幕,注定了将伴随着一股腥风血雨——艳压群芳的拉踩和通稿是绝少不了的。 外面传来动静,是司微身边的丫头明月碧月端了洗脸水和毛巾听见动静进来,然而二人一进门,便被桌边坐着的雪酥惊到了。 碧月盯着雪酥和初晴院的程美人有七八分相似的脸看了半晌,这才恍惚着移开视线。 郡王府后院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一夜的时间,足够让乔美人在诚毅郡王面前遇冷的消息通过传到关心的人耳朵里。 物伤其类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想套取经验大厅消息者亦有之。 于是熬了大半宿的司微和彻夜通宵的雪酥带着人进了初晴院之后,便教过来初晴院凑热闹的人给吓了一跳。 除却乔美人闭门不见客之外,来人便都挤在了程美人的屋子里,说笑间便是一阵香风拂面,却是各色香气都混杂在一处,辨不出到底谁跟谁身上的香气了。 对着这些住在旁的地方的美人们,程美人也只保留了几分面上的客气,说话间倒是不卑不亢,有些说话不过脑的,也大多教她给绵里藏针的顶了回去,言语里倒是对乔美人多有维护。 待见了司微和雪酥进屋,程美人登时便起身迎了上来,直接把人带进了内室,将那些个不请自来的美人们扔在外头不管了,只教身边的丫头备了茶水果脯之类的东西好好招待着,便再不闻不问。 也是这会儿在内室里坐下来了,程美人方才注意到雪酥面上拿胭脂水粉都压不下的青黑,不由略略挑眉: “怎的,你这昨晚上出去偷会情郎了,瞧瞧这眼底下熬的,活像是教男妖精给吸了精气去。” 司微哑然失笑。 雪酥叹了口气,把二人身边跟着的丫头也都跟着遣了出去: “却不是教那些个男妖精吸去了精气,分明是教你这妖精给吸了精气……昨晚上为着你今儿个的打扮,我可是琢磨了一夜,如何这好端端的一身精气,便教那不知名的男妖精给吸走了?那我这也忒亏。” 话赶话的这么一说,程美人倒是笑了起来,对雪酥态度愈发亲近几分:“那且教我瞧瞧,你这一晚上,到底琢磨出了个什么模样。” 司微任由雪酥开始准备东西,自个儿却是又掏了五两银子退了回去放在桌上: “原本我这也该是信心满满,奈何遇上咱们这府里的郡王,却着实是个不解风情的,是以拿了美人十两银子着实有些烧手,便只取五两,算作是这遭替美人梳妆打扮的梳妆钱……” “不必,你拿着罢,”程美人此时已经被雪酥从提盒里取了做好造型的假发套在头上,闻言也颇不在意,“我都已经想好了,若这一回去,也跟乔娇那般碰个一鼻子灰……” 程美人勾起唇角一笑:“那我就跟你们约第二回,瞅瞅怎么着给我画成个艳鬼模样——我勾不住咱们这位郡王的魂,还不能吓掉咱们这位郡王的魂不成?” “我可不是乔娇,遇见什么事儿了,就跟个软包子似的任人揉捏……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遇见什么事儿了就哭鼻子可没用。” “虽说我也不能把咱们这诚毅郡王给怎么样,但吓他一吓,给自个儿出口气还是能做到的。” 司微哑然失笑,只觉自己遇到的这些个女孩子们,当真是……各有各的性格。 上了一早又调整过的假发,拿了钗簪珠花将其固定好,雪酥便忙着为程美人化妆,司微在旁边给雪酥打着下手,时不时提点两句。 待妆容上好,程美人盯着镜中的自己看了许久,方才摸了摸头上的假发髻:“怎的看上去,不像是个狐狸精?我还道你先前说得再妖一点,是教我再弄得更像是狐狸精一般。” 司微:“……哪有这般说自个儿的?” “狐狸这种东西,或纯洁无辜,或狡猾至极,虽有妖媚之态,却偏多于媚,而非是妖,”司微解释着,“这会儿,程美人能看出拟的是什么妖么?” 程美人迟疑了一会儿,盯着自己面上的孔雀绿色调的妆容,和头上呈轻灵腾挪之态的发型,轻声吐出了一个字:“蛇?” 司微点头,程美人的气势太足,偏向于冷艳,但又要足够妖,蛇妖的拟人其实比狐妖的拟人要更适合。 但程美人盯着镜中的自己半晌,突然开口:“但我觉着,或许,有个更好的选择……青荷,把我的那件孔雀羽衣拿来——” 第99章 这时候的人说羽衣,那是真正用羽毛制作的衣裳,一身翎羽都是用金丝银线一根根绣上去的,幽蓝色做底,孔雀尾羽伴着绿蓝色的羽毛错落其上,借着一侧窗上斑驳映出的阳光,只觉这件衣裳于光中熠熠生辉。 ——好生奢侈华丽! 程美人将羽衣披在身上,尚还没来得及更换内里的配色长裙,但饶是如此,一个冷艳中带着妖异,却又透着些许轻灵的美人便在铜镜中映了出来。 神耶?妖耶?魔耶? 于此时已然再分不清楚。 司微撇开眼,按下砰砰跳着,被这一幕震惊了的心脏,只遗憾此时手里没有摄影机,不能把这一刻留存下来。 司微和雪酥从内室退了出去,给程美人留下更衣的空间,而外面的美人们没了此间主人的招待,倒也自己凑在一处说得欢乐,此时见司微和雪酥出来,便也跟着把他们也给拉扯进了话题里,一时,这厢房里隔着屏风花罩,倒也说笑得热闹一片。 直到,程美人换完了一整套搭配的衣衫,从内室出来。 所有人都安静了。 有人低声喃喃:“这……要是连这都不成……郡王到底得能看上什么模样的?” 正说话间,便听有人在外头禀报,说是徐姑姑遣了人来,有事要告知诸位美人。 徐姑姑倒是没自己亲自来,但来的是她身边得用的婆子,这婆子一进来,便见着换了一整身衣裳,披着羽衣从屋里出来程美人,眼睛便跟着也是一亮,一拍大腿: “程美人这般打扮,简直教人惊为天人——奴婢这回来,跟诸位美人们传话,也是为着替宫里的贵人传话。” “太子妃娘娘说了,接下来半个月的时间,郡王殿下休沐在家,圣上那头暂时推了殿下的差使,明心堂那头,庞总管那厢也都打过了招呼——谁能把郡王殿下拿下,娘娘便亲自去求了圣上,将她提为侧妃!” 一时,初晴院这处厢房里,低声絮语的嗡鸣声连成一片。 而丢下这么个炸弹的婆子,满脸喜气地跟程美人道了喜,不住夸赞她这一身打扮好看,恍若神话中人的同时,还拍着胸脯跟程美人保证,回去徐姑姑那也帮着她美言,为她行上几分方便。 程美人面上只勾了一抹客气疏离的笑意,而后便吩咐了身边的青荷给这婆子看赏。 司微能看出程美人笑意不及眼底,甚至透着些许淡漠,但见着这屋里贺喜声、夸赞声伴着巴结声连成一片,心下不由透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来: 年少慕艾,正该是气血方刚之时,这不论是宫里的圣上,还是东宫的太子妃,一直盯着这诚毅郡王的后院,只恨不得按头行房成事……难不成,这诚毅郡王,当真身有隐疾? 这可真是……当真可怜,怪不得听这后院美人们说,诚毅郡王一年到头未必往后宅子里去上一回。 只是紧接着,司微便没有心思去揣摩这只闻名不曾见过面的诚毅郡王,他和雪酥也跟着被围了起来。 跟上回来初晴院里给乔美人化妆时众人看热闹不同,这回却是七八个美人抢着找司微和雪酥下单,约时间—— 听那婆子的意思,前头诚毅郡王那处住着的明心堂,也跟着庞总管打过了招呼,那就是说,现在再往明心堂那头去,再不会教人给拦着了! 这么一会儿动心的人何止这几个,只司微却只是捡着接了头几单梳妆的约,剩下的便推了,只道日后再接。 反倒是那头几个听说了郡王这几日休沐在府里,便催着司微跟着往她们的院子去好做妆面准备,只想赶在旁人前头快人一步。 于是司微与雪酥一时也顾不得程美人,被一众美人们裹挟着从初晴院里出去,甚至还为了先去谁的院子而口角了两句,司微只得调停着,按着下单先后顺序跟着到处跑。 半下午快晚上的时候,诚毅郡王从宫里出来,驭马慢行,目光自街上两旁的酒楼商铺上一扫而过,更多的,却是把目光落在那些个挑着担、推着车又或是牵抱着孩子的百姓身上。 他虽不在朝中担职,但却多有景升帝亲自指派的任务,而当初去涿郡时赐下的那把尚方天子剑却也被景升帝留给了秦峥保管——换句话说,他虽只有一个郡王爵,不上大朝,但却有绕过前朝,直接寻了各部衙门办事的权利。 身份类似于锦衣卫,却又比之锦衣卫那般使普通人闻风丧胆的名声好得多,甚至连身份地位,也都比之锦衣卫更高,至于领的俸禄……左右只靠着一个郡王爵,秦峥是绝不会给后宅女人每个月开到二十两不包括份例之外的月银的。 除却来自景升帝、太子妃的补贴之外,剩下的……就得是看谁不长眼,自个儿往他这刀底下撞了。 贪赃枉法,冤假错案,仗势欺人……左右若当真撞上那些个能论上抄家的重案、大案,景升帝是默许秦峥从中抽一成的脏银出来,剩下的才是往国库里充。 这也就使得秦峥的名声在朝中愈发狼藉。 秦峥叹了口气,舒缓了牵着马缰的手指,心下透出几分松快:也就是这会儿,看着这街上百姓安居,瞧着他们生活太平,也才算是有那么几分潦草的安慰。 青骢马漫步走过长街,无人知晓他的身份,却也把他无视地彻底,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种身处人群,却孑然独行的感觉……真好。 但马走得再慢,终究还是到了郡王府门前。 第100章 秦峥翻身下马,把缰绳并着一众零碎交给仆从,扫了眼门口:“怎么不见庞师傅?” 上前给秦峥牵马的仆从一僵,硬着头皮道:“庞管家今日告病,身体不适,得卧床静养。” 秦峥一顿,皱眉:“我早上进宫的时候,庞师傅不还好好的么,怎会突然病得这般严重?带路,我去瞧瞧他……” “不、不必——庞爷有交代,说是这病来得突然,怕见了殿下把病气给过了去,特意吩咐小的拦着殿下。” 秦峥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但这到底是自己的郡王府,便也没跟着多想,迈开步子便往里进。 第55章 天刚刚擦黑,雪酥捂着熬了一天一夜的脑袋只觉着有些昏沉,注意力已经有些不集中,却依旧跟在司微身边,听他对这一路上的排布。 “对,手持书卷,姿态优雅一些,缓缓抬头,看窗口——” 隔了一层槛窗的司微指挥着屋内美人的动作,及时喊停:“先抬下颌,垂眼,而后慢慢对上窗外路过的过路人,眉目含情,再柔婉一些,好了。” 屋内,斜斜倚靠着槛窗的美人缓缓抬眸,眼底映着案上一盏油灯的灯火,温润柔婉的视线缓缓上移,与窗外的司微对上视线。 掩在门后半人高的铜镜,倒映着油灯的光亮,而后铺散了一层暖金色的柔光,悄无声息地给美人添了一层无形滤镜。 很有一眼万年白月光的潜质。 比起上辈子的面对镜头,显得有些僵硬的女性而言,她们彰显在表面上的柔婉,更多是出于自身的气质,是诗书礼仪里浸润沉淀出的“古典文艺”。 再加上这里没有手机电视计算机之类的电子产品能使得她们长时间盯着一种东西不动,于是仅从眼神的灵动与表情的自然程度而言,比司微上辈子接触过的那些个客户要更好找表情、角度,甚至只需要略一提点,她们本身便能做的更有韵味。 ——毕竟是实打实的古代人。 司微抹了把额上的汗,跟雪酥忙了一天,连着接了七八个妆面,一直没怎么吃东西,也就是中间庞总管找来的时候,他才就着当时不知是谁屋里案上摆着的糕点塞了两块填填肚子,这会儿饿的身体都有些发虚。 正准备打发了身边的丫头去前门口再探听探听消息,便见着庞总管一早安排好的人一路小跑的过来,使劲儿挥着胳膊跟手,虚着嗓子尽量放开了声音传话: “快快快!郡王殿下进门了!” 司微神情一凛,跟屋里倚靠着槛窗,姿态倾斜透着些柔婉含蓄的美人对视一眼:“按之前咱们安排好的来。” 美人保持着姿态,略一颔首。 既然知晓了诚毅郡王已经进了府门,按着从府门到这边的距离,司微他们这些“闲杂人等”,也就该赶紧清场撤退了。 把东西都交到丫头手里,司微和雪酥回了自个儿的紫藤院,约摸着是庞师傅那厢一早有吩咐,又或是徐姑姑那厢特意照顾,司微他们前脚刚踏进紫藤院的门,后脚,厨房便把晚上的饭菜给送过来了。 送过来的席面里头菜不少,除却什么鸡鸭鱼鹅掌之类的,还有甜羹和素菜,大大小小的盘子满满摆了一桌子。 司微捡了几个菜拼到一处,空出来的盘子里各样菜都拨了一半出来,分给明月碧月岫玉碧玉她们带回去分食,剩下的便是司微和雪酥的晚饭。 司微道:“今儿个一天也跟着四处跑得够呛,短缺的妆粉并着些东西,你们来来回回也跑了不少路,赶紧用了晚饭,一会儿吃完收拾了,咱们今晚上都早些休息,好好养养精神。” 司微笑容里透着疲惫:“晚上,是府里那些个美人们的战场,明天早上起来,说不得又跟今天似的忙上一天。” 几个丫头纷纷笑着应了,也不跟司微客气,大大方方拎了分出来的半桌席面便退了出去。 屋里点了油灯,桌上摆着的饭菜散发着诱人气息,一时这昏黄的暖光里,司微竟是觉着有几分安心的<a href=https:///tags_nan/wenxinwen.html target=_blank >温馨。 雪酥已经是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肚子还泛着股饿过劲的疼,此时抬起沉重的胳膊,捡了桌子上摆着的筷子,匆匆拾了两口塞进嘴里咽下,油水进腹的满足这才唤醒了几分睡意。 把嘴里的东西咽下,雪酥支着脑袋偏头往司微这厢看来:“你可真有魄力,两百两银子,说不要就不要。” 司微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细嚼慢咽,先盛了碗甜羹灌下去骗肚子,缓过了身上疲惫交加和补充了糖分,这才稍稍缓过来一些低血糖的症状。 闻言,司微也跟着捡起筷子:“两百两银子,能买我一条命么?” 他夹了一筷子的炙羊肉放进碗里:“给权贵办事,办好了是你应该的,办不好了,如今怎么拿到手里的银子,过两天估计就得变本加厉的吐出来——那可是东宫太子妃娘娘,真要觉着咱们这事儿没办好,怪罪下来也就一句话的事。” “只消东宫那头一句话,一句埋怨似的怪罪,底下那些个上赶着奉承的小人,就够咱们把命给搭进去了……” 自打家中将要断粮,司微在鸠县县城里碰着那刘员外家的二公子,不小心冲撞上去挨了一顿打……司微便正儿八经看清了这古代普通老百姓过得到底是个什么日子。 司微是一丁点儿不想在这个不讲人权的时代,跟那些个超出自己固有阶级的人接触。 第101章 但自从尤氏病重,再到游船会上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司微只觉自己的人生轨迹像是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朝着超出控制的范畴无限狂奔。 司微扒拉着碗里的饭菜,沉默了半晌:“以我的身份,生活在这高门后院里,本就是一种风险,一旦暴露……所谓民不举,官不究,真出了什么事,也就是草席子一裹,往乱葬岗一扔的份。” 这种事,在鸠县也不是什么少见的,连鸠县那等小地方的富贵人家都能遮掩下来的事,放在郡王府里,死上那么一两个人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听闻司微这话,雪酥也沉默了,半晌,幽幽一叹:“也是,毕竟跟我这孤家寡人相比,至少你还有个家的牵挂,不比我……独身一人,去哪儿不是去呢?” “能在外头过自个儿的自在日子,何必往这种权贵后院里钻……你且瞧着,现在这会儿,是这后院里没人能够得着那根高枝儿。” “这高枝儿但凡有教人攀折下来的那天,这王府后院,约摸着就得是变个模样了。” 雪酥带着几分苦涩:“这后宅子里的天总共也就这么丁点儿大,为着自个儿以后的日子,不争也得争……这要一争起来,就凭着那些个宫里出来的,权贵送进来的,想扒着郡王那头吹枕旁风的。” “到那时候,后宅子里这碗水,就彻底端不平了。” 而越是端不平,人们也就愈发争得厉害。 雪酥吃吃地笑,带着几分嘲讽:“走了也好,左右这郡王府里的女人多的数不过来,少一个也不打眼。待借了庞管家的门路从这郡王府后院里出去,旁的不说,就凭你这眼界跟手段,总有你发达的一日……我嘛,就捡着你教我的这些个东西,瞅着日后在这郡王府里,也存个能活路的本事。” 说着,雪酥低哑柔婉的哼唱在东厢房里轻响:“……眼见她起高楼,眼见她楼塌了。” 司微的心思也跟着有几分沉重:不是他不想扒拉着身边人一把,实在是这事就连他自己,也都不好说能不能成。 这回能搭上庞管家的路子也是凑巧。 东宫里出来的嬷嬷往徐姑姑那传了信儿,将太子妃娘娘许了个侧妃位置的消息递了出来,那传话的婆子到了初晴院的时候,恰巧便见了刚从内室收拾好出来的程美人,回去那头跟徐姑姑回话的时候,难免便带了几分夸耀,一心也是想在徐姑姑跟东宫嬷嬷那讨个好。 也不知是怎么个夸耀法子,竟引得那传话的嬷嬷临回宫前,特意寻借口绕了一趟初晴院并着几处院落,见了程美人跟些收拾出来的美人模样才走。 于是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正和雪酥忙碌着的司微,便得了庞管家的请见,避了人,给司微推了两张百两银子的银票来。 庞管家面上笑得一派和煦,把这银票的来路跟此番来意也都跟司微开门见山的说了: “太子妃娘娘那厢听说咱们郡王府里,出了司美人这般善于梳妆打扮的人,便特意支了两百两的银子送来,好教司美人尽心替这后院里的美人们拾掇一番,帮着推上一把。” “若真要能成事,不仅娘娘那记着美人的功劳,便是那些个教司美人一手推到殿下跟前的美人们,也得记挂美人的恩情不是?” 司微听着庞管家一口一个的美人,忍得只觉眼皮子开始抽筋,却也只得接着往下听: “不过司小姑娘也莫要担忧,娘娘也吩咐了,说但行好事,不问结果,能成固然是好,这要不能成,也都是天意,这银票子便算作是两位姑娘的辛苦钱。” 话虽是这么说,庞管家说到这,话风紧跟着却又是一转:“要说咱们这郡王府开府这么长时间,不说圣上、太后并着太子妃娘娘那头赏下来的美人,便是那些个七转八转,从奉承巴结、委婉讨好咱们郡王殿下的朝里大人们处,也得了不少美人过来。” “说句不合适的,就连当今圣上的后宫,怕都没有咱们郡王府后院里这般各式美人来得百花齐放。” “拿了娘娘的银子,司小姑娘也得更尽心替贵人分忧,为娘娘办事不是?” 司微盯着那两张银票,并没有什么心动的意思,若是放了满屋子的纸钞,那种震撼感或许能震慑他一二,但对着:命比钱重要,当下最关紧的,是从这郡王府里脱身。 于是司微便将那两张银票推了回去:“钱,已经从各位美人处收过了,没得说要收两份银子的道理。” “拿钱办事,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自然容不得不上心,”司微坐在椅子上抬眼,看站在他面前高出将近一半的庞管家,“但用心归用心,安排归安排,若我帮着这些个美人们安排出这么个美人局,在她们后头推上那么一把……我想要的却不是银子。” 庞管家的眉毛略略一动,细细把司微打量了一番,而后垂了眉眼,微微躬身,显出几分恭谨,或者说,是疏离谨慎来: “……那就不知,司美人是想要什么了。” 司微将银票放在桌沿,看向庞总管:“我观郡王对府中美人似并不假以辞色,更有听闻郡王一年到头往后院来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被送来的美人甚至连郡王一面都不曾见过。” “既然郡王不喜……那就不知,郡王对这后院里自请求去的美人们,又该是个什么态度?” 庞管家面色微僵:什么态度,能封了银子嫁妆把人欢欢喜喜送出门的态度……殿下巴不得能少养几个人,好多省些银子。 第102章 庞管家也不跟司微绕弯子:“司美人想说什么,还请直言。” 司微斟酌着话语:“当初……其实要送给郡王殿下的美人,是雪酥姑娘,我只是雪酥姑娘身边的丫头,教人阴差阳错的给一并送了过来,家中还有相依为命的寡母,贸然离家,远在京城……” “所以想借着这个机会,求了太子妃娘娘,看能不能放我归家,若只是为着那些个妆造的本事,雪酥姑娘手上的能耐却是比我要更胜一筹……我出的也不过是个主意。” 庞管家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再一次细细打量过司微过后,眉头不由拧起,但也不曾直言相拒,只道: “此事,小人尽力帮司美人周旋,但能不能成,怕还得问过了上头人的意思,毕竟如今司美人算是郡王府的人,非是那些个奴仆轻易便能打发了去的。” 司微回想起当时庞管家面上的犹豫迟疑,心下终究觉着有几分没底,但此时便也只能如此:“尽人事,听天命吧,天命不成……那就再找其他的法子。” 却说秦峥那头进了郡王府,刚走了不过几步,便听隔了道墙的园子里有娇声嬉戏。 待转过墙角,抬眼便见明心堂前院一侧的跨院,隔了游廊的石阶上,不知何时教人在老树上架了秋千。 一群娇俏的美人正围在秋千处,帮着一个美人在秋千上站稳,笑闹声隔着老远都还能听到: “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重心,重心……稳住,你得先站稳了才能荡起来不是?” “放心放心,我们都在底下,便是晃起来,却也不会教你飞起来太高,你倒也不必这般害怕……” “可这秋千一旦晃起来,这底下可是湖水,上去的不是你们,你们这一个个的,自是惯会说风凉话!” 站在秋千上的美人笑骂一声,眼尾不知贴了什么的面靥在院中架起的灯笼串上,闪烁着点点明光。 当即便有围在下面的美人掩口笑开:“亏你还非要抢了那锦鲤妆的打扮呢!你可有见过哪家的锦鲤是怕水的?” 一时,女孩子特有的娇俏笑声连成一片,化成一片莺声燕语的热闹。 秦峥能看得出这院里原该挂着的灯笼,此时也教人特意调整布置过了,旁的地方看着倒是不显,虽略带昏暗,却也不至于教人看不清脚下,反倒是那几个围在一起的美人身上,微不可见的似是带着一层金珠宝光。 秦峥的眼微微眯起,于四周略一打量,便发现了那些个被掩藏在草木间的铜镜,暗道果然。 听闻那些美人们说着什么锦鲤妆,秦峥便也跟着特意往秋千上立着说笑的美人面上看去,便见眼尾描了金红,额间面上贴了不知什么制成的于灯光下闪着点点珠光银色的鳞片,眼尾更是不知怎么想的,竟点了几个大小不一的珍珠。 应是一珠片成两半,这才教大小给对应了起来,配着眼尾勾画的纹路和面上贴着的细鳞,以及那一身由白至绯红渐变过渡的纱衣和垂坠在臂膀间、裙摆处交迭错落的伴臂披帛,当立在秋千上荡起,衣袂飘曳之间,竟还真有几分红白花色锦鲤的味道。 秦峥收回视线,没有理会离着老远凑在一处嬉闹着的美人们,沿着往日走过千百回的路径继续前行。 而待他的身影消失,转过这处廊院,原先笑闹着似乎根本没发现秦峥存在的美人们,便再一次闹了起来,只是这回说话间却带了几分恼意: “他过去了,他就这么往这边看了一眼,也就多往咱们小锦鲤脸上多扫了一眼,就过去了——” “他方才看过来那一眼,怕是还没有打量这院里的灯烛摆设时间来得长!” 更有手心里绞着帕子的:“怎偏得,就得是落得这么个冷心肠的男人……” 喃喃着的:“我怎么就觉着,咱们像是那跳梁的小丑……” 秦峥转过廊道,临时改换了方向,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堪堪行至书房外不远处的清远斋,便见着这原本空置的轩房给收拾了出来。 也不知从哪搬来的屏风书架,桌案灯盏,屏风上绘着云鹤冲宵图,配着灯盏一侧,倚着窗子持卷读书的白衣美人,平白便有了几分时光安然,岁月静好之态。 兴许是教外头廊上灯火遥遥映过来的影子给惊动,于是纤纤素手不紧不慢掀过一页,这才缓缓抬了眼眸,视线袅袅上移,对上了廊上不远处停住脚步的秦峥,于是眼底忽然便凝起了情况,透着些许惊喜: “郡王殿下……” 秦峥深吸了口气,唤来自进门,便一直战战兢兢跟在身后的仆从:“这到底怎么回事?” 然而这仆从浑身一抖,愈发低了头下去,嘴里嗫嚅半天,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秦峥冷笑一声,原地掉头,甩袖便走。 刚露出柔婉笑意的美人脸上,表情也随之凝滞,唯有廊上人渐渐远去的背影,映在她的眼底。 自书斋书房回转明心堂,倒是不必再从前头绕行,于是秦峥便在明心堂一侧跨院的院门竹林小径之上,目睹了竹林中伴随着林雾翩然剑舞的美人。 美人长发于头上松松挽了个发髻,只于髻上缀了一支剑簪,身披青衣大袖,手持三尺青锋,寒亮耀眼,于竹林中舞出一场剑舞来。 竹林风动,竹叶簌簌,飘摇而落,旋即便见青锋照影,一剑即来,虚虚斜指,恰于剑尖挑起一片青竹叶,与秦峥隔着竹林不过丈许距离相望。 第103章 美人未动,秦峥却动了。 他面无表情穿过林间小道,带着身后仆从自青衫美人身前掠过,只淡淡留下一句: “美则美矣,却失了杀意,无有杀气,无有杀机,这剑于你手中,不过是个玩具。” “绣花枕头,日后还是莫要再拿出来,以免他人贻笑。” 美人面上蓦然便染上绯红,眼底含怒:“我非儿郎,舞剑不过为了强身健体,为何非要求杀意?” 秦峥脚步一顿,头也不回地道:“刀剑之兵,乃为凶器,造出来,便是为着有喋血一日,若只为强身健体……何必弃轻巧木剑不用,却使匠人锻了这三尺青锋?用着不仅颇费腕力,更花耗财力,又是何必?” 说罢,秦峥带着人便走,待离这处竹林稍远,他才一声叹笑: “庞师傅今日这告假,我算是看出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我了……我倒要看看,光我自外门至书斋,再至明心堂,他能教人在这一路上,给安排多少人来守株待兔。” 秦峥身后的仆从低着头,一语不发。 剩下的路倒还算是平静,只刚进了自己住所所居的明心堂,秦峥怀里便措不及防撞进来个人。 秦峥皱眉,低头,便见怀里美人的步摇挂在了自己的衣襟上,动了动脑袋扯不下坠子的美人略略抬眸,眼神纯洁无瑕,无辜无害似是小鹿般瞧着秦峥,说话间尤还带着几分期许敬仰:“……殿下!” 秦峥:…… 秦峥面无表情把她头上的簪子抽下,将挂在自己衣襟上的流苏扯断,而后抬了美人的手,将断了流苏的簪子往她手里一塞: “行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少来明心堂乱逛……莫要惹本王发火。” 一时,攥着自己断了流苏金链簪子的美人有些无措,惊惶间,眼底竟盈满了眼泪,吧嗒吧嗒开始往下掉。 倒是一旁廊亭里,跪坐于蒲团上煮茶的程美人开口解围:“殿下何必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程美人一身孔雀羽衣,端正跪坐于廊亭之内,介于幽绿蓝色之间的羽衣上绣着的金银丝线,于灯火照映下熠熠生光。 程美人抬头,孔雀绿色掺了金粉、云母粉所勾画出的妆面,于此时显得更有几分妖异的美艳,配着熠熠生光的孔雀羽衣,一时竟教人分不清到底是神佛,亦或是妖魔…… 就连秦峥也有一瞬的恍神:“……你这扮相,是孔雀佛母?” 程美人轻笑一声,施施然点了茶杯,拿点茶法点了两杯茶出来,遥遥往身前的茶案上一推:“这是不是的,重要么?” “我倒是觉着,这更重要的,得是先探明了郡王殿下,对我们这些被送来的美人们,到底该是个什么态度才是。” 程美人抬眼,眼底透着几分讥嘲:“若是郡王愿意收用了这后院里的美人们,想来也不至于开府几年,往后院去的次数寥寥无几,若是不愿收用了这后院的美人们……殿下恕我直言。” “也不是所有的美人们,都想这么守活寡似的,守着郡王府后院这么一亩三分地过一辈子,何不放彼此一马,郡王落得个清静,那些个自有去处的美人们,也不必囚守在这巴掌大点儿的地方,跟豢养阿猫阿狗似的过活。” 秦峥微微眯了眼睛,倒是来了兴趣,进了廊亭,一撩衣摆在程美人对面的蒲团上坐了。 不过到底是没动程美人推过来的茶盏:“继续说。” 这回,反倒是程美人眼底透着些许意外,但既然秦峥这么说了,程美人便也顺着他的意思,继续先前自己没说完的话: “若郡王殿下不愿放归美人,又不想这后院的美人总是对着郡王几次三番蠢蠢欲动……这就得跟宫里的贵人,先打好了措辞,搭好了台子,把那些个东西,拦在郡王府外头。” “毕竟宫里的贵人是宫里的贵人,便是当今圣上,也没道理往自家孙儿的后宅里插手不是?” “这说出去,婆婆管着分了府的儿子房里人,这做祖父的,插手孙儿媳妇该管的事,到底还是有些难听。” “毕竟这郡王府,如今是诚毅郡王的郡王府,这府里做人奴才的,得先把自家主子放在心尖尖上头,再去管那些个旁的长辈。” “这忠心的忠,从古至今,可都只有一个写法,一人一口一颗心……这心上一口里的中歪了,那这字儿,可也就教写毁了。” 程美人抬眸,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郡王,笑得意味深长:“郡王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这么拖着,终归也不是个事儿不是?” 秦峥端起案上的茶汤嗅了嗅,而后将其放回原位,敛了敛袖子,抬眼,看向程美人: “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本就是自个儿理亏,对上那些个殷殷切切的长辈们,本王也头疼的紧……如此这般,美人可有什么法子要教我?” 程美人心头一颤,深深看了秦峥一眼:“那就得看,这后宅里,有没有殿下属意的美人,能教殿下立起来的,暂时当个靶子的。” 程美人似是想到了什么,意有所指:“若殿下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小可倒是能推给殿下一个人……那紫藤院里的司小美人便不错,年纪小,又对这些个梳妆打扮格外精通,放到太子妃娘娘那儿约莫着也能讨了好去。” “再者,年纪小,也有年纪小的好处……这三年五年的等着她长大,放出去谁听了,不说郡王一声痴情?” 第104章 “就是圣上那,也能有个三年五载的拖延手段,大不了,三年五年之后,殿下给那司小美人重新安排个身份,教她做个小官家的义女,也算是改换门庭,总比说起来,是那些个烟花之地走出来的小丫头来的体面干净不是?” “……如此,三年又三年,除却那司小美人,这世间不还有大把的小姑娘呢么?” 秦峥沉默良久,半晌,一叹:“这要是传出去了……那我可真是个禽兽畜牲。” 程美人掩唇一笑:“左右这京城里,不还有郡王殿下风流好色的传言不是,毕竟前年年初,殿下是实打实在教坊司住了三个月……可咱们这郡王府后宅里的美人们,却也独守空闺守了这几年。” “就看,郡王殿下是想断绝麻烦,还是在乎自个儿的名声了。” 秦峥叹息着摇头:“教我再想想,就是不知美人今日教我,是有何所求。” 程美人面上笑意渐淡:“我倒是没什么所求,就是想着过来前头瞧瞧,能教乔娇铩羽而归,冷心冷面的诚毅郡王,到底是长了个什么模样……如今一见,倒也算是,输的不冤。” 秦峥眉头一跳,但也没再多说什么,倒是程美人施施然起身: “如今知晓郡王为何不愿与后宅中的美人们亲近,我却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心下愈发安定。” “殿下,告辞。” 说完,程美人起身行礼,略略一等,没见秦峥再开口,便自行起了身子,带着那懵里懵懂的小鹿般的美人离去。 待离得远了,秦峥依稀还听见那美人追着程美人发问:“你和殿下到底说得都是些什么,怎么听着云里雾里的……” 秦峥轻轻一叹,扫视过院里各处静静侍立着的仆从,缓缓舒了口气: 那程美人说的,倒也是个法子,终归就是个拖字,只要拖着,那人到底是谁其实不重要……就是得先等皇爷爷那头,看把那司小丫头的身份捋过没问题再说。 但要是把人带到身边来养,也不知多花些银子,能不能教她老老实实的,把她懂得那些个东西教给那些个愿意上进跟着学的学生们。 秦峥一叹,挥退了身边的仆从,自个儿进了卧房内室,只不等他换了身上衣裳,便见自个儿的床榻上,侧坐着一个姿态妖娆,衣装轻薄的美人。 这人见秦峥进来,朝着他娇媚一笑,便要拉了身上轻薄的衣衫,褪去外衣…… 秦峥只觉着额上有什么筋在突突的抽着疼,从一进府便看他跟看猴、耍猴、逗猴、骗猴一般的这一套流程下来,秦峥原该在程美人那处得到些许安抚的怒气终于有些忍不住。 抽了床榻上的被子,当头把有伤风化的美人罩住,秦峥再开口时不由有几分咬牙: “来人,庞师傅呢?把他给本王叫来,告假了也得把人给找过来。” “病了?只要不出病得在床上起不了身……架也要把人给本王架过来!” 第56章 见秦峥发火,一直蹲在暗处暗戳戳观察着的庞管家暗叹几声,摇了摇头,到底是一路小跑跑到了秦峥眼前。 秦峥点了点地上拿被子当头罩下,连带着腰带也跟着在外头系了一圈,跟蚕蛹一样翻腾蠕动着看不清面容的美人。 不需秦峥多说,自然有仆役上手搭着把人从屋里给挪了出去。 秦峥翻了翻自己的床铺,卷了褥子卷起坐在床板上,冷着一张脸盯着庞管家:“说说,这回这事又是谁的主意?” 庞管家见他动了真火,说话间便带了几分小心斟酌:“娘娘那头也是好意,圣上对殿下到底是个什么期许,殿下也明白……” 这话继续说下去,便又该是话赶话的车轱辘,再掰扯不出个尽头来了。 秦峥揉了揉眉头,有些烦躁:如今这般尚且还只是个开始,待到日后,过了弱冠而立呢? 他府上空有美人,却无一能诞下儿女,到那时候,外头传的就该是他遭了报应,身有隐疾…… 秦峥叹了口气,低声喃喃:“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答应皇爷爷暂且压着这事,一来二去的,便都是些阴柔的水磨工夫。” 他想磨着宫里那头慢慢接受,宫里那头想着慢慢把他把这性情给掰过来…… “罢了,不说这些,今晚上这事,我瞧着他们又是拿了铜镜,又是换了灯光摆设的,今儿个这事儿,紫藤院那头也跟着掺合进来了?” 庞管家觑着秦峥的脸色:“是,娘娘那头派来的嬷嬷,恰巧便撞上了后院的美人们打扮,这消息也就跟着传到宫里去了……司小姑娘那头更是为着这个忙了一天,又是张罗着梳妆打扮,又是帮着姑娘们安排布置。” “您这是先去的书斋那头回来,待要是再去演武场转一圈,说不得还有惊喜呢!” 秦峥嗤笑一声:“合着这到底是惊喜,还是惊吓?” 思及方才在前头见着的那只红白花锦鲤打扮的美人妆,秦峥眼底透了几分若有所思:“……你是说,今儿个这些个的妆容打扮,都是司微那小丫头跟着教人收拾出来的?” 庞管家道:“是,她指点着雪酥姑娘做出来的,一位美人收五两银子的梳妆钱,那妆面,那头发,一个个收拾出来,别提多别致了。” “仅是今儿个一天,便赚了四十多两银子,就这,还得听说是今儿个跑的太累了,教明日里想做妆发的美人们大清早,带了衣装首饰过去紫藤院里排号……” 第105章 秦峥神色一顿,面色也隐约跟着变了:“今日之事便罢,母妃那头我会跟她说,庞师傅,这明心堂日后若再教这些个不知所谓的人进来——我便求了圣上恩典,送庞师傅回太子东宫,去我母妃身边尽忠养老。” 秦峥翻了翻教他抖擞得乱七八糟的床榻,只觉着帐幔里弥漫着一股子胭脂水粉的香气,思及先前程美人所说,不由微微沉了些许眸色: “这人活着,总是不能教太闲了,人一闲着,就得折腾出点子事来……庞师傅,先前教你挑选的送往紫藤院的人,可都挑出来了?” 庞管家上前,也不需旁人动手,亲自替秦峥铺床,闻言便道:“挑是挑出来了,可想把人送过去,总得寻个由头……再者说,这司小姑娘那,也托着奴才想寻个门路,从咱们这郡王府脱身出去呢。” 这事倒是出人意料。 但皇爷爷那头派了手下人去寻这丫头的身世过往,一时半会儿的,消息还没传回来…… 秦峥琢磨着:“可有说什么缘由?” 庞管家便把这事的来龙去脉给说了:“依着司小姑娘那般出身,却还能推了娘娘的两百两银子,倒也是个纯孝之人。” 秦峥不置可否,沉吟半晌道:“再过半个月,我便该动身南下,到时我便带着她一道走,路过鸠县的时候,顺道把她娘亲也给接上……当初倒是我欠缺考虑了,毕竟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走,一时半会儿的却是走不了,”秦峥手指动了动,摩挲着袖上的纹路,“待再过个三五年,她到了嫁人的年岁,手底下带的徒弟能出师了,我便再给她安排个身份,寻个知根知底的如意郎君嫁出去,也不枉……这么一份际遇恩情。” “罢了,也不必寻什么由头,派人去紫藤院里知会一声,说今晚上我便宿在那司小丫头那。” “明儿个一早,我带着她进宫见一趟母妃。” “至于那些个找她接妆的美人们……”秦峥勾了勾唇,“待今夜一过,我便瞧着,她还能接着多少梳妆的活计,又能挣几两的银子。” 听闻秦峥这话,庞管家先是一怔,而后便是一喜:“嗳,我这就去替殿下安排——” 秦峥瞥了眼庞管家面上的喜色,无动于衷:“记着,搁她那屋里外间的地方,换一张宽敞点的罗汉榻。” 庞管家面上笑容一顿,旋即便又喜笑颜开:“明白!” 秦峥目送着庞管家呼唤着仆役离去,眉头不由轻蹙,半晌,摇头失笑,却到底不知庞管家到底在欢喜个什么。 庞管家:那司小姑娘年岁且小着,殿下能下得去手才叫禽兽,不过这孤男寡女里间外间这么一个屋子里处着,就凭着自家殿下对那司小姑娘的上心劲儿,这时日一长……甚的感情不都是这么慢慢处出来的不是。 于是司微这厢的晚饭尚未吃完,便突如其来接着了底下跑腿太监的传话,说是郡王今夜要宿在司美人这里,教她好生准备,并着着人送了一张宽敞华丽的罗汉榻过来摆在外间,占据了老大一处地方。 见着司微屋里原该是充做书房一角的位置,齐排摆放着的瓦炉,跟一连串摆在架子上的瓦罐,以及放在槛窗下的一堆瓶瓶罐罐,那指挥着教人把罗汉榻抬进来的太监面上有一瞬的扭曲,犹豫再三,但却到底什么也没说: 万一,这郡王殿下喜欢的,就是这么个调调呢?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司微和雪酥便眼睁睁看着靠近熬煮色素水的瓦炉附近,多了张跟环境异常不符的罗汉榻。 把人送走,这一道晴天霹雳劈在司微和雪酥身上,硬是把熬了两天一宿没怎么休息的雪酥劈清醒了的同时,却是把司微给劈懵了。 司微盯着那张做工大气,镂刻精细的罗汉榻,默然半晌,低声吐槽:“这特么的,都是什么事儿啊……论理,不该是今晚那些个往前凑的美人们得手么?” 司微心下五味杂陈:“我在这里头能有个什么戏份,我该在这里头有戏份么?!” 雪酥一把抓了司微的手,冰凉中带着些许颤:“这可怎么办是好?你这身份……要真暴露了……” 司微深吸口气,勉强使自己冷静下来,反手握住雪酥冰凉的手心:“没事,没事,雪酥,冷静点儿,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放心,他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至少……不应该是冲着那种事来的。” 司微瞬间的懵过后,大脑很快再次重启,很快便发现蹊跷不对。 先不说这莫名送来的一张摆在外间的罗汉榻意味着什么,便说这郡王府后院里各色百花齐放的美人,他司微一个尚未经历二次发育的男童混迹在其中,也只能勉强称得上是一声“清秀”,真要有点什么,至少不可能是冲着他这身皮囊来的。 思来想去,能跟诚毅郡王扯上关系的,约摸着也就是这回帮着推了那些个美人们一把,换言之,也就是那点子他从上辈子的搭档那学来的妆造皮毛吸引了诚毅郡王的注意。 但诚毅郡王一个不近女色的大男人,注意这妆造的手段做什么? 司微微微眯起眼,突然想起从后宅美人们处听来的“郡王纯孝”的说法,隐约和今天东宫太子妃遣了身边嬷嬷来郡王府挂上了勾。 如今的人们结婚年龄小,生育年龄更小,听闻诚毅郡王今年过了生辰也才十五……那东宫太子妃,如今又该是个什么年岁? 第106章 算下来,这恐怕才是诚毅郡王今夜寻过来的最大可能。 至于旁的,可能性偏小的,便是这诚毅郡王是个先天性的恋童癖,只是遮掩的好,没传出去风声罢了。 可能性更小的,是他不仅恋童,还性向为男,且看穿了司微的伪装。 司微扯了扯嘴角,但愿……不是后两者。 真要是后两者…… 司微捏了捏自己的拳头,他今年刚满十岁,十岁的男孩子,在后世小学还没毕业,但在这个年代,已经算作成丁,要给朝廷交丁口税钱。 再加上司家只有尤氏和司微孤儿寡母,司微寻常便是再如何把自个儿打扮成个小姑娘,家里一些偏重的体力活也绝不能教尤氏一个女人去做,多少也帮着分担了大半。 身体论营养锻炼,或许没有上辈子在孤儿院里时那么全面均衡,但接近一米五的身高,跟男孩子本就偏向于力量性发育的先天体能,真要打起来的话……不说打赢,拼命之下司微有把握先废了那人的作案工具。 “我是当真没想过,有朝一日,我得担忧这种离谱的事……” 司微本想叮嘱雪酥两句,说如果有个万一,家里的娘亲要如何,但思及自来了这郡王府,便几乎过着与外界隔绝的日子,司微自也打消了念头,只好言安慰着,打发了几个听见动静的丫头撤了桌上吃剩下的席面,也劝着雪酥回了自己的堂屋。 把人都赶走,屋里清空,司微这才点燃炭火,将水罐移到瓦炉上烧灼。 瓦炉上的水渐渐升温,一边等待,一边正分神想着今晚上要再拿什么做些色粉时,司微便听外头守着门的明月提高声音,提醒似的唤了一声: “郡王殿下。” 第57章 蹲在瓦炉前的司微一怔,尚还来不及反应,门口挡风的帘子便被人打起,有人迎着昏黄的灯火跨进了东厢房的门坎。 来人一袭黑衣,衣摆上是银线绣就的繁复蝠纹,间或掺杂祥云绣成了一套低调中透着深沉质感的衣装,再往上,措不及防间,司微便对上了一双眼眸。 司微恍惚着,把面前的人和当初锦缡上台时,他在宴客大厅的二楼与包厢里的客人面对面撞上时的那张脸,重合了。 秦峥站着,天然的身高优势使得他此时半垂了眼去看蹲在瓦炉前的少女时,不期然便带了几分居高临下。 秦峥略略挑眉:“居然是你……”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想起当初自己不甚礼貌,扭头就走的模样,司微也只能在心下暗叹了口气。 司微起身,依着时下女孩子的模样冲着秦峥略略一蹲,垂眉低眼:“见过郡王殿下。” 秦峥随口应了一声,目光在整个东厢房里一扫而过,眼底便透出几分诧异: 卧房内室掩在屏风之后,外间是个待客的小厅,而本该是置了书案摆了美人榻,充做消遣之处的地方,如今竟是齐齐摆了几个瓦炉,如今瓦炉上的水恰巧沸腾,一时腾起一阵白烟。 而在一排瓦炉的侧对面,便是秦峥教人提前安排着送过来的那张罗汉榻。 厚重的檀雕木材,席面三周的围子上雕了嶙峋怪石与扎根其上蜿蜒舒展枝桠的玉兰树,树上雕的玉兰花教匠人拿大漆漆了,缃叶色的玉兰花与榻床上做工精细的蒲苇席面互相照应着,凭空多了许多雍容富贵—— 跟司微这东厢房的小厅里摆了一溜的,看上去便显得有些廉价的瓦炉和瓦罐格格不入。 秦峥也没料到司微屋里竟是这么个布置,眉尾略略一挑:“……你这屋里的摆设,倒是别致。” 说罢,秦峥便施施然上前在那罗汉榻上坐了,虽是头一回来,他却没有半分拘谨不适。 说起来,这整座郡王府,都是人自己的,去哪里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自己同意? 司微再次叹了口气,顺手在架子上摆着的口袋里抓了把苏木丢进沸水里去煮,也渐渐调整了自己的心态,说话间倒是多了几分从容: “听闻殿下建府几年,少有往后院进的时候,紫藤院得了殿下来这一趟,得是蓬荜生辉。” 秦峥扫了司微一眼,没在意司微的没话找话:“当初在春江楼我便问过你一回,你没回答,那现在我若再问你一次呢?” 司微皱眉,对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些不快,但这会儿形势迫人,于是只能努力回想半个多月前,在锦缡的那场舞台结束之后,他跟这人的唯一一次交集。 说实话,谁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陌客有什么太深的印象? 更别提当时司微满心思的都是去寻锦缡……唯一能记得他的,也就是这人当时对他提点的那句,不要离客人的包厢太近,以免听到些什么不该听的东西。 再三思索,确认自己毫无所得的司微:“郡王想问什么?” 秦峥抬眼,盯着立在屋里,离他三步远的司微,一时倒是有些说不出来,他想问的东西太多了。 他想问司微师从何人,想问当初那枚铜镜上到底涂了什么东西,为何能把人影照的那般清楚,他还想问拿镜子映光,光线却在传递过程中越来越微弱,司微当时到底是如何做到精准把光聚到一处的,更有那些个能用来改良攻城车的机关术,能不能在当前已经改良过的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修改,使其更加省力…… 但皇爷爷那里想把这小丫头的过往查清楚还需要时间,而这小丫头便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从郡王府脱身出去了。 第107章 秦峥盯着司微,心下沉吟着如何开口。 司微却在秦峥的盯视下有些不适,在没见到这所谓的诚毅郡王时,司微只觉着这人不过是个该上初三的孩子,但见着这个人之后……他绝不会把眼前这么个人当做孩子。 养尊处优、久居上位的压迫,权势在握的从容,不经意间仿佛要将人抽筋扒骨的审视,以及盯着司微时,一双不算锋锐,却显得黑沉的眸底,是仿佛如何才能使人物尽其用的思量,以及那位于眉宇之间,已经隐约能彰显出几分峥嵘的锋锐与强势…… 哪怕他举动之间再如何透着几分属于少年人的洒脱与随意,都改变不了这人已经蜕变为成熟的上位者——或者说,是一个尚且透着几分少年锐气、却足够有手段的,政治动物。 在前往京城的路上,沿途打听来的消息,和身处郡王府后得来的信息,所有的一切糅合汇聚到一起,终于在此刻,具现到了一个切实的形象上。 而后……便格外惹人忌惮。 因为似是这样的存在,他们的出身、经历、过往,往往与正常的同龄人超出太多,他们的认知,眼界,手中所能动用的资源……足以使得他们的人生过得更加跌宕起伏,每一步都是超出普通人想象之外的选择。 哪怕是合作,他们也会惯性的打压合作方,从而以某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夺取话语主权,从而操控整场合作的走向,直到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司微闭了闭眼,抿弃过往带来的负面情绪,使自己的思绪回归于眼前,甚至轻声提醒了一句:“殿下?” 秦峥瞥了司微一眼,搭在膝上的指节稍稍一抬:“准备一下,明日一早,我带你进宫。” 司微心跳略快了几分,进宫这个词对于一个有着上辈子现代记忆的男人,以及这满院子的太监来说,杀伤力有些太大。 但司微到底还是稳住了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是要去见太子妃娘娘么?” 秦峥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司微一眼,旋即颔首:“与其教你在我这后院里搅风搅雨,不如多往东宫走一走,教一教我母妃这些个新奇的妆面,变着法子讨一讨她开心罢了,她开心了,给你的赏赐不比你在这后院里汲汲营营接那么几个梳妆的活计来得强?” “再有,半个月后我启程南下,你跟我一起走,路上路过鸠县时,把你娘也接上,跟我一道去南地。你既是会这些个巧妆的法子,不妨试试易容……我听闻说,雪酥在你指点下画出来的妆,能与那初晴院的程美人有七八分相似,到时候这事儿,你得出把力,只消教人看不出来我这原本的长相便是。” “乔装改扮可以,跟你南下也可以,但凭什么?”司微抬眼,对上秦峥的双眼,“凭什么要把我娘也给牵扯进来?” 秦峥往身侧一倚,倚靠在了罗汉榻的围子上,语气里带着几分好笑:“就凭你现在,是我后院里的人。” “放心吧小丫头,我对你没兴趣。明儿个进了宫,见着我母妃,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你自个儿掂量。” “终归你就是我拿来应付搪塞我母妃的人选,趁着你现在年纪还小,先顶两年,待过两年到了该嫁人的时候,我亲自给你备了嫁妆,风风光光的送你出门……至于你娘,既然不放心,那到时候你接在身边照顾便是。” “往南地去,得改换身份,这拖家带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人……” 秦峥似笑非笑:“这世人皆知,诚毅郡王的娘,是当今太子妃,那谁能想到,身边带着一个寡母幼妹,一家富户出行的赶路人里头,能塞进去一个诚毅郡王呢?” 第58章 司微对诚毅郡王的计划不感兴趣,他也不想让他娘跟着掺合进来。 在这个年代,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上辈子去外地出差,水土不服的表现可能只是肠胃菌群失调,饮食、气候、纬度差异过大引起的上吐下泻。 但在现在这么个什么病都得靠中草药撑着,一半靠熬,一半靠治,甚至都不知晓郎中开的方子到底对不对症的当下,这种脱离原有生活环境,前往一个陌生地方的行为风险太大。 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菌群,不同程度的暴露,以及路上行路时的颠簸疲惫,作息规律的紊乱,身体免疫的下降,这些对于本就体弱的尤氏而言,是真能要命的存在。 更何况,就司微打听来的,关于诚毅郡王的消息里,大多都没伴随着什么好事。 司微沉默许久,终于还是开口问询:“此行,郡王南下,是为了……?” 秦峥也没瞒着的意思:“查案。” 司微抬头,对上秦峥的双眼:“听闻郡王上次查的案子,是涿郡知府程钧州一系的贪赃案,殿下带了涿郡知府的人头和账本,一路从涿郡至京城,杀出了一条血路,三百甲卫,至京城时,仅余二十多人。” 秦峥搭在膝上的手指微动,面上却不显分毫:“嗯?” “此行太过危险……” “不危险,”秦峥打断了司微要说的话,“都说了是乔装,只要身份不暴露,能有什么危险?” “程钧州之事,已是几年前的旧案,牵扯之大,动摇国本……”秦峥掀了掀眼皮,回想起时尤还带着几分冷笑,“朝廷榷茶,建立茶场,收民间茶园所出之茶,与西域诸国换取良马。” “你可知,这茶场所得之利,占了朝廷每年军费的多少?” 第108章 “关中少有草原,马匹矜贵,便是一匹驽马,市间也多要十两银之高,一匹真正的好马,是真正能价值千金的存在。而那程钧州因隐匿茶货所得之利,换成良马……可抵我大历整整一年,采买数千良马的军费。” “一个寒门出身的程钧州,任职涿郡知府的六年里,竟能敛下千万两白银,且这千万两白银,只是程钧州一人所得——等于说,只程钧州一人,便吃下了我大历边军至少数千匹良马。” “千匹,是大历边军,一个前锋营的战马配额。” “便是边军不缺这些良马,千匹良马送去马场繁育,六年的时间,又能配出多少马匹,以供应边关战需?” “而这不止千万两的银子,都进了程钧州一脉手里,花在了奢侈享受,还有豢养死士上……” 秦峥抬眼,看向面前的司微:“死了一个程钧州,则能活我边关百姓无数——便是当年,我若是也跟着那两百余甲卫一起死在涿郡,圣上势必大怒,动用驻军调兵彻查。” “一地驻兵的都尉查不出来,那就换一个都尉来查,一直换到能把诚毅郡王之死,查得水落石出,查得把涿郡<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上下下清洗个干净,方才算是罢休。” “所以当年杀了程钧州之时,我也在赌,赌世间公道这杆秤上,放上去多少人命,才能平了涿郡动摇国本之患。” “若寻常人的命不够,那再添一个我呢?” 秦峥看着司微,视线幽邃:“两百七十余条人命,换得涿郡一干硕鼠一网打尽。” “程钧州的案子,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可知,自涿郡知府程钧州贪赃案后,我这几年里又接了几桩差使?” “办完之后,那些人的下场,又该如何?” 司微呼吸一窒。 便听秦峥轻声道:“等闲的案子,落不到我手里,但凡落在我手里的,查出来按着国法……最轻的,却也是抄没家产,举族流放三千里。” 司微心下倒吸一口冷气:“郡王殿下如此说,就更不能教我娘跟着一道掺合进这些个事端里去,殿下又何必牵扯无辜?” 秦峥看着司微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哑然失笑,虽只是第二次见面,但眼前这个小姑娘,每次见着他都是那么个……说憎恨厌恶谈不上,不情不愿,想无视又无视不掉,只暗自恼恨着要他自觉赶快消失的模样。 好像只要他秦峥消失了,所有的麻烦也都会跟着一并解决。 秦峥敲了敲矮桌:“我是想说,我查的案子,虽牵扯都颇大,但不是每一回,都跟程钧州的案子那般凶险。” “此行南下,以探察为主,先把情况摸明白了,后续的事才好办,你跟你娘的作用,也就是前期帮着给我打个掩护。” “不指望你们能真起到什么作用。” 说罢,秦峥从袖中摸了个匣子出来,遥遥在司微眼前一晃:“我呢,也不跟你一个小丫头在这说什么为国为民,也不是非要摁牛喝水的性子,这匣子里,是八百两银子……若是你去,到了南地,这八百两银子便算是给你跟你娘在南地置办家业用,怎么花用我不干涉,只一点,不能暴露我的身份。” “若是你不去,想来你娘亲听闻你的消息,也愿意跟我往南地走上这么一遭,只是到时回京城,怕就得是个三年五载的了……至于进了我郡王府的门,不经我点头还想出去的……” 秦峥眉眼含笑:“小丫头,你且就想着罢!” “怎么样,这路我都摆在你眼前了,你怎么选?” 第59章 所以这就是司微不喜欢和超出固有阶级的人打交道的原因。 无论是脱离了中底层的富二代,还是大院出身的军、政二代们,有些东西在耳濡目染之下,他们天然就能信手拈来,对普通人形成全局性降维打击……政治动物其自身的獠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能。 而放在这么个君权至上、阶级壁垒更加凸显的古代,或许就连摆在司微面前的这个选择,在诚毅郡王看来,或许都透着些屈尊纡贵,分外有诚意。 司微跟秦峥僵持了许久,半晌,终是扯了扯嘴角,抬手接了这来自诚毅郡王的匣子。 匣子里装着的,是八张百两银票,薄薄的纸迭在一处,竟也能迭出些许沉甸甸的厚度。 见司微抬手接了木匣,秦峥方才轻笑一声,而后扬声唤了司微身边的丫鬟进来铺床。 挪了榻上矮桌,新铺了榻上的寝具,一阵悉悉索索过后,明月碧月便也跟着朝司微一福,小步趋着从屋里退了出去。 “行了,别在这杵着了,”秦峥扫了眼这处本该是用来充做书房的小厅,眼皮子抽了抽,“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你跟我一道进宫见我母妃,把她哄开心了,少给我找点儿麻烦,比什么都强。” “明日里我会安排人过来,把你这东厢房再收拾收拾,搁外头依着再搭个小隔间儿,日后把你这些东西,都给挪到外头去。” 秦峥似是想到了什么,轻轻嗤笑一声,透着些许意味深长:“还有小半个月,才启程南下,这几日,我便宿在你这外间儿里了。” “小丫头,你可得撑住了……” 司微也不乐意杵在这当木头,见秦峥这么说,便也干脆利落的揣了那装银票的匣子,转头进了内室。 确定了秦峥不是恋童的变态,司微对屋里多了个人倒是没什么感觉——毕竟上辈子八人间的宿舍都住了,又都是男人,哪有那么多的矫情。 第109章 更何况,论这地方的归属,他司微才算是住在旁人屋檐下的那个。 只是到底,司微熄灭了内室的油灯后,看着远远摆在梳妆台前的,那装了八百两银票的木匣轮廓,久久未能成眠。 那种久违了的,隐隐超出自己所能把控能力范围了的失序,于黑暗中再次涌上心头。 司微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想着尤氏的模样,低低唤了一声:“……娘。” 这是他两辈子,拥有的,唯一一个亲人。 是一个孤儿,于孤独中成长,看着那些个有爸爸妈妈的同学,在一放学,便如同如燕归巢般扑向自己的父母时,自幼积攒了二十多年的遗憾与期盼。 是他心底再渴盼,却也只能强装着冷漠,拎着书包扭过头,无视了那些个同学,跟着同一个孤儿院里出来上学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结伴离开。 孤儿院是一个大家庭,这个家庭里有太多太多的孩子,院长妈妈再如何,精力也不可能均匀的分摊到每一个孩子身上。 更多的,是孤儿院里的大孩子们,帮着照顾年龄更小,或是身体上有残障的孩子。 这注定了这些从同伴、从孤儿院里的院长妈妈和那些做义工的婆婆阿姨们那里所获取的爱,是被分了许多许多份的。 因为无私,因为弘爱,因此,每个人都一样,却也得不到那天生来自于父母的,最最没有道理的偏爱。 因为,孤儿院里的孩子们,只有兄弟姐妹。 没有父母。 所以司微重活一时,哪怕这个时代没有冲水马桶,没有电灯外卖,没有手机电视,他在这个世界活的这十年,哪怕过着相对贫瘠的生活,,他却也是满足的。 司微没有什么大的志向,上辈子做一个普通人,凭本事赚钱,按纳税,然后把赚来的工资,分出一半来,支持给如今还生活在孤儿院里的弟弟妹妹们。 他按着院长妈妈的期望,长成了一个哪怕不怎么出色,却也勉强算是对社会有益,能自立自强的孩子——这是院长妈妈,对每一个从孤儿院走出去的孩子的,最最殷切的期望。 然后,他偷来了这一辈子,被尤氏圈在身边,当做眼珠子般护着的日子。 任何的感情都是双向的。 尤其是,当司微得到了上辈子二十多年都不曾有过的,来自于母亲的偏爱时……他绝不允许,有任何人,任何事,伤到尤氏一星半点。 对于司微而言,尤氏不仅是他这辈子的母亲,更是他上辈子孤独了二十多年,从天而降的一场,美梦。 说他懦弱也好,说他自私也好,这家国天下,与他司微有什么干系? 只有尤氏,是他司微两辈子,唯一的母亲。 唯一的……娘亲。 司微缓缓闭上眼,再多的理智,再多的道理,对他来说都没有用。 他不是范仲淹,做不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他不是周总理,做不到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那般有宏大的理想。 他更不是诚毅郡王……他只是,有一头牛的农民,守着那头牛,守着自己的家,守着自己得之不易的一切,想过好自己平淡却又朴实无华、波澜不惊的一辈子。 怎么,就那么难呢? 司微闭上双眼,将自己的心神沉淀下去,将自己翻腾的思绪渐渐理顺: 想要抵御这些外来的风险,那就只能先把自己变成一块盘石。 风吹不动,雨淋不挪,日晒不死。 这样,有人想来动一动自己的时候,才能不是如今这般,随口被人知会,而没有丁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第60章 司微在床上翻腾了一夜,数次睁眼,梦里都是不甘。 尤氏的模样在司微梦里无数次闪回,有幼时坐在屋檐下纺线,不时抬眼看一眼在院中玩耍的司微,眼底满含着笑意的模样;有看着司微蹲在兔子掏空了的木箱和刨开的院墙洞口处气的眼泪氤氲,却笑得纵容的模样;有躺在病床上,眼底瞧着司微却满满都是不舍放不下的模样…… 于是一夜的沉郁,在黎明的光映亮了内室的窗子,使那熹微孱弱的丁点光亮落在他睡前搁置在梳妆台上的木匣的轮廓时,化为了一丝星火,一丝野望。 野望如火,蓬然而起,几可燎原。 而此刻,只待一场东风来。 司微的眼底映着那微弱的光,带着几分暗哑的嗓音在内室轻轻响起: “尼采曾说,那些杀不死我的,会使我更强大。” “明天和意外,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最先到来……” “一个家,总得有抵抗风险的能力……” 在司微上辈子,他对于家庭的概念,和有关于亲人的范畴,大多都来自于年长自己四五岁的搭档的灌输。 虽然那时,她叨叨着这些话,手里翻着的,却是各种商业保险的保险单:健康险,医疗险,意外险,重疾险,年金险,教育金,儿童教育储蓄险…… 司微分不清那些资料里哪些是保险,哪些是存款储蓄,但终归知晓那是搭档为着家人、为着家庭而提前准备的一道道屏障,用来缓冲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 现代社会尚且如此,那么无论是医疗水平还是医疗保障,又或是阶级压迫、人命更不值钱的古代呢? 他司微,拿什么来保障家庭? 他司微,有什么能力,来保障他和尤氏的生活与健康,甚至是……性命? 第110章 孟子曾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而他司微,于这一世活了十年,却也被这一时的安乐,遮了十年的眼。 他沉溺于母亲的偏爱里,于尤氏的庇佑下,守着那偏远的小山村,过着……再不曾往外看一眼的日子。 于是当尤氏病重时,他才突然因粮食、药材的迫切,而有了快速赚取银子的想法,于是他踏出林湾村,铤而走险撞进了春江楼……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踏出了尤氏庇佑的羽翼。 按大历律法,十岁成丁,除却要给朝廷缴纳丁口税之外,于那些个孤寡人家,也该顶起门户了。 ——一个家,抵抗风险的能力从哪里来? 不是商业性质的保险单子,不是国家福利待遇与政策,而是真正遇到意外时,能从兜里掏出去的银子! 在这个时代,商户的地位确实低下,但别忘了,还有一个词,叫官商勾结,叫财能通天。 所谓官商勾结,不过是一个缺钱,一个缺势,于是勾结在一起,钱也有了,权势也有了,双方彼此的把柄,也都有了。 于是形成了一道利益链,无非是看谁,更是这条利益链的上家。 所以寻常的商人,被叫做商户,那些个有能量的商人,则被称为商贾——贾,市也。 有商贾在的地方,货贸动以利,于是人流往来,自也成市。 于是寻常商贾带来财气,而那些个坐拥金山的巨贾,则囤积居奇,待价而沽……譬如司微上辈子历史上最最著名的秦相吕不韦。 吕不韦曾问其父:耕田可获利几倍? 父曰:十倍。 吕不韦再问:贩卖珠玉可获利几倍? 父曰:百倍。 吕不韦三问:立一个国家的君主,又可获利几倍? 司微轻声回答着,似乎与虚无中的那道声音重合于一处:“其利,无穷数也……” 司微没有那么大的理想,去左右一个皇位的归属,但他想,只要他能做到像吕不韦那样的豪富…… 不,甚至不用。 只要他能够为一地百姓,提供足够多的就业岗位,将其绑成一致的利益共同体,天然,便使得他们的立场与自己并做一处,那么……谁再想动他,或是动他身边的亲人时,便该仔细想一想,能不能应对接下来的民动了。 这是一条,和民望殊途同归,却并不似走宦途那般熬资历,却又能教自己在短时间内快速站起来,快速发展起来的一条快捷方式。 这是一条放在上辈子定然要被人评价为痴人说梦,但放在古代,却是大有可为的一条,快捷方式。 两世为人,上辈子所学、所见的一切,都将成为这一世的养分。 司微的目光,落在了熹微的光线里,那放置了八百两银子的木匣子的轮廓上。 他轻声喃喃着:“一个家,总得有能抵抗风险的能力——尤其是,当这种风险,来自于高位阶级的降维打击时。” “要么拼命自保……要么,抱头等死。” 若真是只有司微一个人,就像他上辈子那般,死了便也就死了,没有留恋,没有挂念,来时是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任何人期盼,走时也不过是个孤魂野鬼,非亲非故,哪里能有人会一直对他惦念。 但这辈子,不一样了,他还有一个娘,两辈子,唯一的娘。 为了尤氏,他愿意拼上自己所有的一切,换得这个家,诸事顺遂,人马平安。 “司微,你不能,再这么任性了,”他告诫着自己,“这个家,总得有个人撑住了,护住了,才是个……家。” 外面的天,渐渐亮了。 外室对着一堆瓦炉瓦罐睡了一夜的秦峥蓦然睁眼,而后揉着额角掀被坐起。 想起一片黑暗中突然爬上床的,衣着清凉的姑娘,他硬生生打了个机灵,一身汗毛倒竖着惊醒。 丢了怀里的被子,踩了鞋子出了这处小厅,借着外间外撒腿圆桌上搁着的茶壶,淅沥沥倒了杯冷茶灌下,被冰得肺腑一片冰凉,秦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梦……” 缓过来的秦峥把茶碗往桌上一扔,拖了个八足圆凳过来坐下,眉头皱在一处,正思索着什么时,听得门外有丫鬟轻声问询,便扬声唤道:“进!” 内室的司微先是听闻倒水的淅沥声,而后便是茶碗砸在桌子上的当啷一声响。 司微一把坐起,抓起半夜惊醒时脱下的夹衫便往身上穿,正系着扣子时,随着秦峥的一声,外面的丫头太监便捧着脸盆、热水热毛巾往里进。 司微深吸了口气,麻利的踩了床前的鞋子,站起身时,却是昨夜连身上的裙子都没脱,都还好好的穿在身上。 一番兵荒马乱。 明月碧月伺候着司微洗了脸,梳了头,甚至浅浅上了点薄妆。 待司微从内室出来时,外头所有的一切也都已经收拾好了。 庞总管不在,秦峥身边的太监伺候着他洗了脸,漱了口,换了衣裳,这会儿正拎着从厨房送过来的早饭往桌上摆,没多大一会儿,便已经摆了大半个桌子。 秦峥任由身边的太监给他挂上腰间的佩玉,而后扬手把人打发了去,只招呼司微道:“快点,过来吃饭,吃完饭,我带你进宫。” 司微没有说话,只略一点头便算是打过了招呼,而后沉默着坐下,跟着秦峥一道动筷。 第111章 用罢了早饭,司微匆匆又换过了一身更正式些的衣裳,而后便被秦峥,和秦峥身边的太监们裹挟着,一道送上了马车。 司微在车厢里坐稳,便见厢门外秦峥偏了脸过来看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一会儿进宫,会有嬷嬷先带你去学些宫里的礼仪,都是些常用的,不用太精,勉强凑合能用就成。” “我母妃是个好说话的人,断不会为难了你去。你今儿个最大的任务,就是把她给哄开心了,然后教她少掺和我后院的事儿……” 似是想起了什么,秦峥嘶了一声,摆摆手:“罢了,也不指望你……你能教她转转心思,教她多把心思放在怎么梳妆打扮上,怎么拾掇好看,多照照镜子,换换心情就好。” “她心情好,给你的赏赐自然也多——你就把她当自个儿的主顾,你也就当这回去,是为了赚她的赏赐,有什么妆面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话说完,车厢门便阖上了。 司微看着比他来京城路上,和雪酥共乘的那辆马车空间还大的车厢,半晌,叹了口气。 在路上晃荡了小半个时辰,到了宫门口下了车。 秦峥在前头大步走着,司微便在后头跟着,又是一刻钟的时间,方才进了太子东宫。 有侍女进去通禀,不多时,司微便见秦峥抛下自己直接进了内殿,而自己则被引进了一旁侧殿的暖阁。 虽说也上了茶水点心,司微一时半会儿却也根本没时间分心去瞧那些个东西。 那太子妃身边的嬷嬷盯着司微,从一开始的见礼,谢礼,拜礼,到后头的坐姿坐态一一都指点过了一番,方才教司微在暖阁这厢等着,自己挑了帘子出去,去寻太子妃那头禀报。 司微盯着那挂在门头上晃动着的珠帘,深吸了口气:……这特么都是什么人间疾苦? 诚毅郡王,现代有句话特别有名,那就是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 你且等着。 第61章 秦峥的年岁不大,在这个早婚早育的时代,太子妃的年纪放在后世其实也就是正值事业上升期的女性。 三十岁出头,面容还带着年轻人的光景,皮肤尚且还细腻,看不出有岁月的痕迹,只是眉宇间,便已经带了几分该是这个年岁的人的稳重与雍容气度。 司微借着行礼的时候略略瞧了一眼:秦峥的一张脸和太子妃朱氏有六分相像,只是他眉宇间的气势更为凌厉迫人,所以往往教人忽视了他跟太子妃过于相似的面相。 而与秦峥相比,朱氏的眼型要更偏向于鹿眼,大且圆润,眼尾略略上挑,透着些许纯然无辜,只是鼻梁偏长,介于鹰钩和水滴鼻之间的鼻子,略略将她面部的视觉拉长,缓和了那股由眼型带来的无辜感,配合着她平缓的长眉和中正偏厚的嘴唇,与她身上的气质相融洽,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便流露出舒缓仪态来,端是一派从容大方。 约摸着是为了避讳,头上由十字髻变形而来的发髻处用了嵌松石的金银累丝孔雀冠,发髻两侧则簪了造型略有差异的广玉兰缠花簪,搭配着耳畔累丝工艺的玲珑珍珠坠子,配着身上青绿色系织有暗纹、对襟处绣有百花卷草纹样的大袖衫,脖颈间显得细长素净的珍珠璎珞,尽显出一股素雅的贵气来。 司微这厢跟人见了礼,太子妃朱氏含笑应下,紧接着便开始赶人:“得了,我见着你身边儿有了贴身儿照顾的人,还能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你也少在我这拧缠。” “圣上那头听闻你教人往宫里递了腰牌,便打发了身边儿的太监过来,说是教你过去一趟,兴许是有什么差使要给你去做。” 太子妃替秦峥理了理身上的衣裳,拍了拍他袖口一侧不知在哪沾上的灰尘,眼眸含笑:“那便早些过去,待出宫的时候,再过来母妃这儿接人。” 秦峥含笑应下,目光自司微身上一掠而过,而后与朱氏作别,行李告退。 秦峥一走,整个大殿里便也跟着安静下来,自见了礼后再不曾看过司微一眼的朱氏,这才将目光落在了司微身上。 朱氏打量着司微许久,半晌扶额一叹:“罢了,你这小丫头……紫娟,给她搬个绣墩过来。” 朱氏身边的侍女福了福身,从内室给司微挪了个绣着连理百合的绣墩出来摆在朱氏身边,让司微坐下。 司微客气道谢,刚坐下,便被朱氏拉了手去。 朱氏的手细腻温润,保养的似是羊脂白玉一般,她搭了司微的手搁在手心里,微微偏了身子过来看他: “峥儿府上,什么时候竟多了你这么个年岁的小丫头?” 司微稍稍压了声音,只轻声道:“便是今年过完十五,和我家姑娘一道,从鸠县来的京城。” 司微说话时,特特将“我家姑娘”这几个字咬重了些。 只太子妃朱氏也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听出来了却不在意,将这些一把略过,再次细细打量了司微的眉眼,便与司微说起了家常。 先是问过了秦峥在府里的吃用,只这些司微也不大清楚,便捡着从后院美人们那听来的些许跟朱氏说了,再有些细微的,司微便也只能推说自己不清楚。 朱氏兴许也知司微来京城时日不长,对这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的东西也不在意,只是面上却一直带着几分温柔笑意,冷不丁开口: “听闻,昨个晚上,峥儿是在你屋里睡的?” 第112章 司微心下一惊,学着小姑娘家害羞的模样,低头轻轻应了声是。 朱氏捏着司微的手略略重了一点,面上关切地问:“可是睡在一张床上?” 这句话问的,司微不仅是教朱氏捏在手里的手僵胳膊僵,整个人都有些僵硬,最后只得撑着有些撑不住的笑意道: “……那倒没有。” 司微这句话一说出来,朱氏便跟着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朱氏拉着司微的手,颇有几分语重心长的交代叮嘱着他:“小丫头,听峥儿说,你叫司微?” 司微垂首:“是。” “可是采薇的薇?” 司微一顿,缓缓点头:“是,采薇的薇。” ……当然不是,当初尤氏为他起这个名字,自然不是只为了听起来像是个女孩儿。 说文有云:微者,隐行也;后又有人注:微者,匿也。 尤氏替司微起这么个微字,虽与上辈子的名字相重合,本质上却还是希望,他能躲过北疆那场连年征兵,连着打了二十多年的仗。 但这些话,不能说,至少不能是跟眼前这个,看似温柔持重的的太子妃说。 于是司微便只能硬着头皮听朱氏好生夸了他一通,说他这名字起的好,跟他这个人一样,都是初春的薇菜,都是田里初生的豆苗…… 朱氏是一个看上去很温柔的人,说话得体动听,本身也没什么架子,若司微当真是个刚满十岁的小丫头,一路颠簸至京城,而后突然遇着这么个事无巨细,多有关怀的似是娘亲一般的人物,多半便要被哄得摸不着北了。 然而司微却根本不敢小看了她去。 开什么玩笑,先不说景升帝之长寿,光是太子如今都过了而立之年,就连跟秦峥一辈的那些个成亲再早一些的,如今府上多半便已经迎接了下一代的新生命。 在这种情况下,她上能顶着来自景升帝后宫的那些个婆婆们相互之间的压力来调停一二,下能手里管着太子东宫后院里的那些个大小事端,坐稳了自己太子妃的位置不说,就凭她如今这般保养得当、丝毫不见苍老疲惫的模样,便可知她在后宫、东宫里的手段和地位。 日子不好过的女人,面上多少总是会带出来些苦相的。 ——就算她日子当真不好过,就凭着她太子妃的地位,对上司微这么个什么都不是的,都能轻易碾压过去,而他司微在这其中留不下丝毫痕迹。 所以司微只能顺着朱氏的话说。 所幸正如秦峥所说那般,朱氏不会为难司微,也没有为难司微的必要。 于是一个有心施恩,一个有意奉承,二人在这殿里倒是说得渐渐投机,话题也从诚毅郡王处,渐渐偏向到了如今郡王府后宅里那些个美人们的打扮上,于是愈发聊的多了。 最后,朱氏甚至一直不曾放开拉着司微的手,只感叹道:“好啊,好啊,虽说你如今只是教峥儿推出来应付本宫的人选,但凭着你这么个机巧的心思,跟在峥儿身边日子久了,这么一个可人儿,本宫还真就不信,他不会上了心去!” 朱氏甚至安抚地拍了拍司微的手背:“你且安心跟着峥儿,好生的伺候着,小心的,慢慢儿的,教他把他那一腔的心思,给拢到自个儿身上。” “你如今呢,年纪还小,但再小,也还是个小姑娘,再过两三年的,也就该到了年岁……这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你可得把握住了。” “这感情这回事,谁不是两个人处着处着,就慢慢处出来的?” “到那时候,你这年岁也就差不多了,合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你倒也不必娇羞,若是遇着什么麻烦的、不明白的,只管寻了府上的徐姑姑,教她往宫里递个信儿来。” “万事,自有本宫给你担着,啊?” 司微只得露出含蓄中透着几分礼貌的笑来,缓缓的,艰难的在朱氏的注视下点了头。 “是吧,”朱氏也轻轻笑了起来,而后便朝着司微这厢又倾了倾身子,“说起来,如今刚开春,冬日里送来的栗子,约摸着还没吃完呢,你且再跟我仔细说说,瞧瞧这栗子面膜到底是怎么做的,得闲我也得教人做了来试试。” 司微便把栗子要如何取栗子壳里头,黄色果肉外头包裹住的那层薄皮取下,烘干捣碎了混着蜂蜜搅拌均匀后如何涂抹在脸上使用,一一跟朱氏说了。 为着防止朱氏再提起那些个郡王府后院里的事,司微干脆彻底扯开了话题,把那些个上辈子从搭档那得来的些许养颜护肤的法子都跟朱氏说了,什么将胡瓜(黄瓜)切片贴脸,什么茶水洗脸…… 西暖阁里,景升帝把一本折子往秦峥手里一丢: “上回你要查的那小姑娘,莫说她自个儿,便是连她父母两族朕也教人帮你查了,什么都没有。” 景升帝花白的长寿眉略略往上一扬,嘴边连带着花白的胡子都带着几分笑意: “这越是查不出来,她会的那些子东西才有古怪,但……正所谓是知人善任,既然想用她,能不能把人给收服了,教她死心塌地的跟着你,那也是考验你驭下的手段。” “怎么,你不敢?” 秦峥将景升帝丢在他怀里的折子翻开,略略几眼看了,这才不紧不慢把折子合上,抬头看了眼景升帝: “激将法对我没用。不过既然没问题,那孙儿就开始着手准备人手……准备南下,至于匠造司的那些个人手,也得劳烦皇爷爷派人,把人送到南边去,先跟萧逸汇合。” 第113章 景升帝一顿,手下写了一半的大字去势便已然尽了,索性丢开笔,拿了身旁大太监递来的帕子擦手: “怎么,这么舍不得人?把人带在身边不说,还要让那些个打算学手艺的,也跟着你千里迢迢的南下?” 秦峥嗤笑一声:“瞧皇爷爷说的,我要真是个痴情种,皇爷爷这会儿估计早就一棒子打下来,要把孙儿打个清醒。” “我是想着……这些东西,固然能有利于边军军备,可于百姓,难道就无益了么?” 秦峥把自己的想法徐徐吐出:“要知道,那绞盘,一开始也不过是用作于井轱辘,后来,才挪到了攻城车上……如今的大历,外敌早已不足为惧,攻城车这种东西想要用到……” 秦峥一撩眼皮子,看向景升帝:“怕得等到,祸起萧墙之时。” 秦峥虽是这么一说,但景升帝依旧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抄起先前拿来写字的斗笔,扬手便朝着他砸了过去: “你就不能盼着朕、盼着朕的江山一点儿好?” 秦峥闪身便躲,但措不及防间,笔尖上沾着的墨汁还是从他身上划过一道墨痕。 他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了一句:“实话实说嘛……” 但见着景升帝佯怒,秦峥也就见好就收:“南地虽偏远,但到底也是皇爷爷治下的皇土。只是山高皇帝远,那些个地方的人,怕是只闻有皇帝之名,而不知有皇帝之实,唯有一地官员,只手遮天。” “所以孙儿这回过去,一是想拿那小丫头的身份做个幌子,二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替皇爷爷往远处,再多看看,看看那里的百姓生活如何,看看那里的官员,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那小丫头手里捏着的,非是一门手艺,而是一门,进乎于道的学识。” “知其然,而后知其所以然,如此,方能于此之上,更进一步。” “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她年纪还小,就连以后要教的那些个从匠作司和各处抽调出来的学生们,也大多都是太监。” “前者困囿于后宅之中,后者困囿于宫廷宗室之内,”秦峥抬眼,对上景升帝的一双眼眸,却无半分后退之意,“皇爷爷,我想要用的人,不是朝堂上汲汲营营的衮衮诸公,而是眼底,能看得见百姓之难,能撞破南墙,也要为民请命的,热血尤未凉之人。” “而恰恰,他们都出身低微——若是做不到为民请命,那至少,能教一地百姓,从皇爷爷的治下,多感念些皇恩浩荡,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皇爷爷,你说呢?” 景升帝沉默了许久,半晌,哑然失笑,他摇着头叹息着:“你啊,你啊……既然你想去做,那便去做吧。” “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秦峥道:“半个月后,等天再暖和些,路上带的那些个东西,也就能少上许多。” “再则,上回出行,那刘承延也不知是打哪儿得来的消息,一路追去了鸠县,这回再走,就该是得再换个身份了。” 秦峥轻笑一声:“孙儿已经教庞师傅去搭了户部衙门的路子,看多办几张路引子出来,顺带让玄策提前出发,若当真能顺利跟萧逸汇合,那便不算什么……若是半路他教人给坠上了,那就得好生查查,这背后到底是谁在盯着诚毅郡王府了。” “能做出这般作态的人,底子定然不干净。” “所以这回出行,还是得教皇爷爷派了内廷的人,携了密旨往户部走上一趟。” “多给孙儿准备上几个能用的身份来,老弱妇孺的这些个,也都来几个。” 景升帝升起几分兴趣:“你这是打算……掩人耳目?” 秦峥轻笑一声:“多扯两层纱幔,多派几回人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时间长了,能不能迷惑住那些个人,使其放松了警惕是一回事,能不能拖延着时间,教人摸不清我到底人在哪儿,这才是正经事。” 景升帝拿指头点了点秦峥,唤来自己身边的大太监:“顺德,伺候笔墨,待朕写完这道密旨,用了印玺,你带着人,亲自往户部衙门走一趟!” 一直守在景升帝身边的大太监闻言,上前一步,朗声应下。 第62章 司微不知道他往宫里这一趟到底有什么意义,单纯为了哄太子妃开心么,还是拿他当做搪塞朱氏的借口? 若真是如此,似是郡王府后院里的那些个美人们,哪一个送进宫里,不比他司微来得更有说服力,更容易讨朱氏的欢心? 从满脑子都是八百两银票的进宫,再到陪太子妃朱氏说些个胭脂水粉上的事,最后又从东宫领了一堆的赏赐出来,司微依旧带着几分茫然。 但这份茫然,在见到紫藤院里一日之间盖起来的、透着木材气息的小厨房,和雪酥迎来送往招呼着一院子的莺莺燕燕时,所有的茫然尽数褪去,只剩几分咬牙切齿。 ——诚毅郡王立府两三年,来后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昨夜里,他宿在了紫藤院,司微的东厢房。 他不仅在东厢房里过了夜,今日一早还把人带进了宫里,去见东宫的太子妃,甚至还特意吩咐下来在紫藤院里,多给建了一个小厨房。 甚至就连那些个洒扫的太监,庞管家那厢都特意又给拨了四个过来,等候在院子里听候吩咐。 这怎能不在郡王府后院的那些个美人们处掀起波澜? 第114章 于是司微便措不及防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拜访的美人们,有巴结奉承的,有阴阳怪气的,有打听郡王喜好、习惯的,更有的一个个是艳羡中带着嫉妒,想要搭着他的东风却又心下微妙不甘的。 司微并不是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哪怕是上辈子手里接的单子,也大多都是借着搭档的名气、门路打开了第一单,后头才慢慢凭着审美和构图,以及出片效果打开了市场门路,渐渐积攒下自己的名气,有了回头客,和客拉客,最后才渐渐有了慕名而来的新客。 在商言商,都是工作上的对接,并没有往深入了的交集,所以凭借着中等偏上的颜值和手上的功夫,他所遇到的小姐姐虽性格各异,却少有对他产生敌意。 这是他头一回,措不及防地掺和进这些女孩子间的弯弯绕绕,只觉着好像说什么都是错,于是最初解释了几句过后,司微叹了口气,便只当看不出那些个掩藏在笑容下,变了味道、隐隐蕴藏着的敌意。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雪酥一早见惯了这种女孩子间的弯弯绕绕,该怼的怼,该笑的笑,该绵里藏针的时候,冷不丁教人一个没防备,几乎听不出话外的潜台词。 于是这东厢房里的主场几乎变成了雪酥跟那些个美人们,明里暗里的过招。 司微苦笑着:任是他两辈子,便是再如何争抢机会,却也都是明着凭实力去竞争,去追逐名次,从没点亮过这些个弯弯绕绕的宅斗技能……更别提在他面前,一直都保持着美好一面的小姐姐们了。 这回这事,措不及防的,着实教人大开眼界。 紫藤院里迎来送往,直到夕阳西下,雪酥替司微做主,把这些个或是打探消息,或是怎么打着自己小算盘的美人们,给从紫藤院里给送了出去。 莫说司微,便是雪酥也跟着松了口气:“……这一天天闹腾的,比春江楼里的那些个争风吃醋的都还要来得厉害。” 司微揉着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整个人瘫倒在椅子里:“以前的时候,我只觉着,女孩子都是该被礼让着的……从没遇着过这种直冲冲便冲着我来的架势。” 司微叹了口气,仰着脖子抬头看向头顶房梁:“我这几日是做错了什么——触犯天条了么?” 一旁倒茶的雪酥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可不是老天都看你不过眼了不是?” 司微从椅子里坐直了,一把夺过雪酥手里的温茶:“那你倒是说说,我这是犯了哪路的太岁,非要这么着折磨我?” 雪酥被他夺了杯子也不恼,悠悠然又点了个杯子倒茶,抬眼打发了在屋里伺候着的几个丫鬟出去了,这才偏了身子往桌子上一靠,支着脑袋眼底含笑: “要我说,你这哪是犯了什么太岁,根本就是没天理!” 雪酥压低了声音,缱绻中透着几分喑哑声色:“你要不说,谁敢信你竟是个‘福女’?” 她伸了手在司微脸上掐了一把:“瞅瞅你这张脸长的,若说女子,也就是个中等偏上模样的清秀,可谁能想着,你竟是个男儿身……这几日我还特意观察了许久,偏偏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维和。” “偏这也就罢了,再瞅瞅你教我的那些个东西,你手里拿出来的那些个对象……这怕是寻常世家大族,也没几个能有这般的见地。” “拿珍珠分了贴在面上充做面靥便罢,拿榆树皮内里的黏液泡了充做发油梳在头上做头发也罢,瞧瞧你那些个弄出来的妆粉,妆面,跟那梳头做头发做出来的模样,没个百八十年的,哪里能蕴养得出这般的底蕴?” “……小小年纪,竟也算是在脂粉堆里打过滚儿的,不仅对着女人们的那些个东西说得头头是道,装起女孩子模样来,偏还比那真真儿的小丫头还像是个女子。” “你说说,这天理,有在哪儿了?” 说罢,雪酥这还不算完,一指尖戳在司微脑门上:“莫说是我没看出来,便是这满院子的女人,还有那昨晚上宿在你这屋里的诚毅郡王,怕都没看出来……你且跟我说说,昨晚上,嗯?你跟那诚毅郡王,到底怎么回事?” “我这提心吊胆回去守了半夜,没听见你们这东厢房里有丁点儿动静……” 司微一囧:“能有什么动静,雪酥你这满脑子想的都是些什么……诚毅郡王不近女色,这事儿你来郡王府头一天知道?” 雪酥压了压自个儿的好奇心,摆弄着手指头有点儿百无聊赖的意思,抬眼却朝着司微一努嘴:“可你这,也不算是女色吧?” 司微:…… 司微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你这一天天的,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想好昨天跟你说的那凌云髻怎么梳了么,神仙妃子的贵气怎么表达了么,怎么符合一个仙气飘飘的妆容了么,就在这想这些个有的没的。” 雪酥挨了这一下,也不跟司微开玩笑,正色道:“你可得想好退路,这深宅大院里,怕的就是那些个阴私手段,明里暗里的总能教人不好受,再一个,便是诚毅郡王那,小微儿,你这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得早做打算。” 司微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但问题是,当下的他,没有任何能和诚毅郡王谈条件的余地。 且如今,司微在郡王府的后宅里,又被诚毅郡王似是个靶子一般立了起来。 不说旁的,就是下午那会儿,除却司微已经出货了的妆粉,便是那些个没有出货的,有些便已经委婉拒绝了后续的货品,又或是直言取消了在司微这里的预定。 第115章 于是将这些订单零零总总刨除掉成本,将剩下的订金退掉,赚出来的银子也不过是八两半。 比之司微早些年间养了几年鸡的收入要高出不少,但在这郡王府的高宅大院里,根本值不当什么用处。 而这一下午,或是跟他翻了脸的美人,或是阴阳怪气又或是暗中讥讽司微,说话绵里藏针的那些个模样,司微想来也觉着头疼。 ——他还是喜欢上辈子那般,在商言商,在公司谈工作,离开公司跟太多人也就没什么交情的生活模式。 司微想起内室,摆在梳妆台上的装了八百两银子的匣子,司微不由喃喃:“……这要是当真选了留在郡王府,能有我什么好果子吃?” 雪酥突然听得他说了这么一句,不由带了几分诧异:“什么?” 司微叹了口气,把这事儿的来龙去脉跟雪酥交代了一二,眼底透着些许若有所思: “若我打算去南地,一切从头开始,雪酥,你该是个什么打算……可愿跟着我一道去南边?” 雪酥定定看了司微半晌,再开口时便带了几分坚定:“去,为什么不去?” “如今我已迁入良籍,但良籍女子又如何,到底是在烟花地里打过滚儿的,放在这高门大户里,又算是哪块子点心?” 雪酥眼底透着些许莹光,亮得格外惊人:“只消有心的,都能打听出我的来历身份,平白教人看不起。” “既然郡王应允了你再过两年便把你,咳,嫁人,甚至还支了八百两银子用作是去往南地置办产业,充做你的嫁妆底儿……那说不得,以后你跟尤娘子去了南地,一辈子便也就在南边儿安家落户了。”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头开始,多好的事儿!” 司微的心缓缓落了下去,面上也跟着露出些许笑意来。 如若去南地是已经无法更改的决定,那么司微总得在这个决定落地成事实之前,替自己再多打算几分。 他自知自己的性格算不上八面玲珑,上辈子正儿八经的工作能做,但再多的那些个人情世故上,他也只是寻常。 尤氏不是个掐尖好强的人,司微又是个不怎么擅长交际的,那么想在南地打开局面,做起生意,雪酥这么个自小在春江楼那种地方打滚儿的人精,便自然而然补齐了一部分短板。 雪酥眼睛里含着笑:“到那时候,旁的不说,你至少得给我个大掌柜的当当。” 司微抿了抿唇,最后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正说着,被打发到外头守着的明月,便进来告知二人,说是厨下的晚饭已经送过来了,连带着郡王的晚膳一道送了过来。 司微面上的笑渐渐收住了,雪酥也怔了一瞬,而后会意告辞。 诚毅郡王来得很快,带着股子风尘仆仆,身上长衫衣摆处不知从何处沾染了灰尘,尚来不及将其拍掉,手里拿了卷起来的厚宣,外头用一根丝带系着,司微也看不出这拿的到底是什么。 进了东厢房,将一卷厚宣往自己睡的那张罗汉榻上摆着的矮桌上一丢,诚毅郡王径直便在桌旁坐下了: “行了,别多礼了,先坐下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司微:…… 倒也不是非常想跟你别别扭扭的学了女孩子的模样行礼。 明月碧月递了拧过的热帕子过来,伺候着秦峥和司微净了手,紧接着秦峥便挥手教人下去候着,没让在屋里伺候。 司微坐在桌边,等秦峥拿了筷子,夹了第一筷,这才捡了筷子准备吃饭。 厨房送过来的席面比司微一个人吃的要好,做法也更精细,掌厨的厨子的手艺,也要比寻常的厨子更好。 司微刚挟了一筷子的醋溜木须放进碗里,便听秦峥开了口: “你今儿个在我母妃那,做到倒是不错。” 司微一顿,而后打量了秦峥一眼,没说话。 秦峥也没管司微的反应,只自顾自接了下去:“这几日若是有空闲,不妨往东宫那头多走走,陪我母妃多说说话,顺带,也教她把心思都放在那些个胭脂水粉上。” 司微轻声道:“太子妃娘娘也是关心郡王殿下。” 秦峥一顿,而后嗤笑一声:“没说这个,教她心思放在那些个胭脂水粉上,总比她费心思去管我父王后院里的那些个家务事来的好。” “一不小心就得招惹一身腥,左右我的位置稳,我在朝里的位置稳,她太子妃的位置也就稳……何必去讨那些个苦头吃。” 秦峥说话颇有些口无遮拦的模样,只神态里带着几分讥嘲:“就算我父王登基想废太子妃,那也得先过了前朝那些个朝臣们的一关,当我母妃娘家是死的么,当前朝那些个老古板,还有那些个循着腥味就来的,一心汲汲营营的朝臣们是死的么?” “他敢废,就得做好,前朝倾轧动荡不稳的准备……我那些个皇叔们,可都卯着劲儿,想把我父王,从太子的位置上给拽下来……就算拽不下来,待我父王登基,你觉着哪个皇叔肯对他束手就擒,纳头便拜?” “所以小丫头,你把我母妃哄开心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的地位够稳,稳到我父王轻易不能动她。” “可这日子么,终归是给自个儿过的。一个女人,守着一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男人,每天睁眼闭眼不是对着后宫里的一堆婆母,就是对着东宫里的一群莺莺燕燕。” 第116章 秦峥冷笑:“这要是我整天过着这么窝囊的日子……我父王跟我,还有他那一群的解语花,总得先死一个。” “所以给你个选择,看你是打算每天去宫里陪我母妃,还是打算在这后院里,应付这些个美人们来找的麻烦。” 秦峥似笑非笑:“甭管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这最难消受的,依旧还是美人恩吶,小丫头,今儿个下午,过得开心么?” 司微:……拳头渐渐硬了,但是不能打,这特么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狗东西? 第63章 “对了,还有个事,”秦峥道,“既然打算教你替我办事,你一个小姑娘家多少有些不方便抛头露面,再看你屋里这些活计,都是些繁琐细致,还有些花费体力的活,我给你安排了几个人。” “一部分先提前送去南地,一部分先安排在你院子里,南下时跟着一起走,多是些宫里有手艺出身的太监。” 秦峥沉吟了几分,抬眼看向司微:“我把这些人都归你带,等到了南边之后,你捡着几个合心意的,随便教些东西,就比如说,你在鸠县弄得那些个绳索轨道,还有那些个什么聚光打光的手段。” “等以后要真学出来了,我便把他们塞到工部,或是些匠作司之类的地方,对你多少也算是个人脉。” 听闻这话,司微看了秦峥一眼,有些意外这人竟也会为底下人着想。 秦峥的声音淡淡,说话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态度:“你这家里孤儿寡母的,日后便是出嫁,娘家那头也难以给你几分支持,这些交到你手里,便算是你日后的依仗。” “既然是跟着你学了本事,那就算是你的学生,有事弟子服其劳,日后成婚,旁的不说,便是逢年过节送上门的节礼,也足够那些个寻常小门小户的人家不敢轻易欺辱了你去。” “就算是嫁到了什么身份稍高一些的人家……”秦峥轻笑一声,“他们地位再怎么不高,日后去的也都是些工部衙门、兵部衙门底下的门路,再加上宫里出来的身份,内廷里头也都有着几分自个儿的人脉关系,真要拧成了一股绳,等闲人家对上也得再三掂量掂量。” “再往上的门第,凭着你的出身怕也难以够得上……只这些人以后的前程,就得看你能教给他们多少有用的东西,能从你这学了多少的能耐去。” 司微:……果然,跟这种仿佛天生就有手腕、有手段的人打交道,还是太过难受,太过被动。 先把人的退路堵死,引人入彀,而后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这一套流程下来,仿若顺理成章,浑然天成,教人不知不觉便偏了话题,思绪跟着他走的同时,最后还要教人掉过头来对他感恩戴德。 可怕的是,这些把控方向,玩弄人心,甚至恩威并施的手段,搁在这种人身上简直信手拈来,甚至是无意间便带出来的行事习惯。 司微沉默着,把目前所有的选项都摆在面前,衡量一二过后,方才确认了秦峥的心思: “殿下是指,看上了我在鸠县时,布置在台子上的那些个手段?” 秦峥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也不知当初你的老师到底是如何教你的,这些个东西怎么就能拿去做了那些个杂耍游戏的东西,简直是……不知所谓!” 司微:小朋友,是否有很多问号? 司微垂下眼,想了一会儿,抓住了重点:“那在殿下看来,这些手段不放在舞台上,又该放在哪里?” 秦峥皱眉,若有所思的盯着司微看了一会儿:“……我愈发好奇,你的老师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 秦峥摩挲着手里的筷子,沉了眼眸盯紧了司微的一张脸,似乎是想从司微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 “你可有见过地动仪,可有见过攻城车,可有见过抛石机,可有见过升降索?” 司微眼神一动,而后摇头:“不曾。” 秦峥沉默了一会儿,将筷子往桌上一丢,起身朝着他睡的那张罗汉榻而去。 罗汉榻上的矮桌上,搁着秦峥拿回来的一卷厚宣纸。 秦峥抽去外面的丝带绳索,将那一沓图纸放置在桌上,抬手招了司微近前,摊开了图上的图纸给司微来看: “两军交战,或战于野,或战于城,而战于城时,攻城车是必不可少的一种器械。” “抛石机,又称为炮,算作是攻城车的一种,可将东西投进敌方的城墙、城内,造成伤害。” “被抛出去的东西,可以是石弹,可以是烧灼着的混了马粪的炭火球,甚至可以是尸体。” 秦峥在说这些时,面上透着些许冷沉:“抛石机的种类颇多,譬如守城战时,城墙上所装载的床弩,便是由弩发展而来的一种投石机,倚靠弓弦的弹力来抛射,除却发射大型弩箭,必要时进行更改,还可以发射石弹。” 司微看着秦峥放在最上面的那张图纸,图纸上画了两种抛石机,后一种能明显看出是前者的改良,这种床弩说是抛石机,其实更类似于介于机括类巨型弓弩和抛石机的综合体。 秦峥将最上方的图纸抽走,下面的一张是由弓发展而来的投石机。 这种投石机则又被称为石弩,倚靠扭绞牛筋绳索产生力量弹射,弹射杆平时直立,杆的顶端呈勺子状,杆子下端则插在一根绞得很近的水平绳索内。 弹射时先将绞盘拉至接近水平的位置,在勺子或是投射袋内放置直石块,或是烧灼的煤炭,松开绞盘绳索时,弹射杆恢复到垂直位置将弹丸射出。 第117章 在司微看来,这两者属于其实都属于弹力投石机,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大一样,甚至连第三张的人力抛石机,也避免不了弹力在其中的作用——底部呈稳固的三脚架,投掷臂架在木架上,底端用牛筋等物捆绑固定,而后于石弹填充处绑缚绳索,将投掷臂拉下,填充石弹后,以人力拉拽借力将石弹抛出。 唯一的区别大概只是彼此之间的施力受力之类的不同。 至于最后一张投石机的改良图出现在司微面前时,司微心下蓦然一跳。 这张图,没有原本的投石机机型,只有一张孤零零的概念图画在图纸上。 图中的装置模样,像极了后世的吊车,吊臂高扬,吊臂最顶端是一根钉梢,梢上刮着一个类似于中药房称重药物的秤盘,只是盘中放置着的不是中药,而是石弹。 而位于吊臂末端,像是吊车操作仓的位置,则是一个配重箱,底部连接炮架与绞盘,通过绞盘的绞索将配重箱吊起,使得吊臂下压。 待填装石弹后,松下吊臂上的卡扣装置,吊在上空的配重箱瞬间下压施力,将吊臂末端悬挂着的装有石弹的围兜翘起——就像是压跷跷板那样,借助于重力和惯性,将装有围兜的石弹抛出。 这种配重式投石机,在司微的上辈子,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名字:回回炮。 《元史》中,对回回炮的记载:机发声震天地,所击无不催陷,入地七尺。 “怎么样?” 秦峥轻声说道:“工部衙门那头的大匠们确认过了,这种制式的投石机,目前能够投掷出的石弹,重量在两百多斤。” 司微有些头皮发麻:两百多斤听上去不怎么重,只是两个小姑娘模样的人的体重,但这是投石机。 借助杠杆原理,能把两百多斤的石弹瞬间扬起抛出,那么配重箱那头的配重得是多少?庞大的重量瞬间的下压,再加上投石机的惯性上扬,以及在投掷过程中,石弹抛射而出的惯性力,落在城墙上、落在地面上时,又该是多重的力? 司微微微抿了唇,刚想往后退,便撞上了秦峥。 秦峥立在他身后,探了胳膊将那卷图纸摊开了,半弯了腰把他拢在怀里,声音极低: “看出来了么,这东西,跟你在鸠县拿出来的,把人吊在半空做杂耍时的东西,只差了一根吊臂……” “你当时,不过是用那些个滑轮,用那些个配重箱和绞盘,把人轻松送上去,所以只用了绳索。” 余下的话秦峥没再说出口,但一片沉默里,司微不仅是头皮发麻,连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跟汗毛都在衣下骤然激立。 过了挺长时间,司微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涸的有些发哑:“……殿下想说什么?” 秦峥嗤笑一声,有些意外于司微尚且还能崩的住的脸色: “我想说,收起你的那些个小心思。这些人放在你手下,能学来多少东西,不仅关乎着你日后能不能嫁的好,也关乎着你自个儿的身家性命。” “这种东西,不管你教不教,留不留手,都注定了……你若不能为我所用,不如一死。” 秦峥的半张脸掩在昏黄的油灯里,带着几分狠戾:“落在我手里,哪怕我得不到,也总比落到旁人手里来得强,你说呢?” 司微半垂着眼,一时的惊惶过后,大脑快速冷静下来:“殿下是要我的忠诚?” 秦峥把矮桌上的图纸卷了收起,重新将那一沓图纸系上绑带,而后丢回去,看也不看司微一眼的回头捡了桌上的筷子继续吃饭: “我既然要用你,何必管你忠还是不忠?” “尽心尽力,自不会亏待了你去。” “若是不忠也无妨,别教我当真找到证据……到那时,你跟你娘,除却一死,断无它路。” 司微深吸了口气,回身看向已经重新坐在桌前,没事人一样继续吃饭的秦峥,眼底透着些许沉: “既然郡王要用我,还要我替郡王教一批学生出来,还特意这般警告于我,那说明,至少现在我之余郡王还有用,有大用……” 司微把所有的情绪压下,目光对上秦峥看来的视线,却是丝毫不让:“可我也有一后顾之忧,想要郡王殿下帮上一把。” 第64章 福女的身份对比早些年北疆还在打仗的时候,早已没有那般严苛。 北疆的仗已经打完,服役的百姓渐渐南归,不需要再持续不断的征丁,各地官员身上压了多年的担子也在渐渐卸下。 随着朝廷政令的下发,大幅减免赋税,降低徭役兴发,安抚民间积累已久的怨气……大历在最近的三五年间,进入了风平浪静的修养期。 于是当初被隐匿起来的男丁,做福女打扮的幼童,也便成了一种遗留问题。 有门路的,自该是花了银钱,趁着“貌阅”——也就是人口普查时,对于户籍册子上的人丁进行年龄、外貌等进行详细登记——时,往户曹那头递了银钱,该涂的涂,该改的改。 于是就在北疆战争结束的两三年里,渐渐便有些福女改换了户籍册上的性别。 朝廷那头对这种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北疆之战,耗干了国库,打空了丁口,这时候能凭空多出来一些男童是好事。 待再过几年,这些人到了婚嫁的年岁,消耗在北疆的丁口便也能渐渐得到补充,往后再推十年,人口上的缺口约莫着也就能补充个七八成左右。 第118章 但朝廷的默不作声,却也绝不是对福女之风的认同。 ——打仗的时候逃避兵役,不打仗的时候扮做女娃逃避丁口税钱,一些发育迟缓的福女甚至要到了十三四岁才藏不下去,少缴的那些个赋税,朝廷们又该跟谁去说理? 于是福女改换户籍之事,在民间也多有暧昧之处。 有那些个手松些的,便是在县衙当值的那些个衙役们处塞些好处,他们便能帮着把这事说教与户曹知晓,三两顿酒的功夫,便能把这些事儿给办下来了。 有那些个专权些的,循着户曹的门路,塞些那么个银子,也能办下来,不过是花钱办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赚些外快银子的事。 但这种事,往明面上说,算是以权谋私,拿朝廷下放的权利,去谋自家的私利,所以这事儿也不能往台面上放。 真要摆在台面上,那就得按着国法,先打后罚,挨了板子,追缴了这些年欠下的税钱,最后再充做苦役,甚至名头再大些,能判一个充军的判罚来。 国人向来是善于把手里的那丁点儿的权利,玩出天大的派头来的。 正是因为这事儿,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朝廷的态度暧昧,各地的县令户曹的态度也暧昧。 松的,能抬抬手放过老大一批去,紧的,那就说不得得是全家搭进去——破门县令,灭门知府,端看上头坐着的那些个大老爷们是个什么态度。 门路找对了没有,孝敬就位了没有,上头坐着的大老爷满意了没有。 所以民间福女想改换户籍这种事,根本没有个成规定数。 能从这浑浊的泥水塘子里趟过去的,都是些有门路,有底气,甚至能攀上那么几分交情的人家。 司微他们家有什么呢? 一个战乱中逃难,熬坏了身体底子的尤氏,一个男扮女装,智多反倒会显得妖异,更惹人注目的司微,再剩下的,便是当年司微的父亲分家时,被分出来的那片破落小屋,跟最后剩下来的,屋里摆着的两个排位。 于是这一拖,便拖到了如今。 若是寻常,司微定然死死捂着自己的性别,免得给家里招来灾殃,但面前的这是诚毅郡王——就算不说,就凭着诚毅郡王的身份,随口一句话都是从天压下来的,比之福女身份暴露还要沉重、还要庞大的灾祸。 说了,反倒是个极好的,能搭着他的路子,彻底解决后顾之忧的机会。 司微看得很明白,面前这个少年郡王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司微对木工活计没有什么研究,对攻城车、抛石机也没什么深入的了解,他唯一能在这些东西上拿的出手的,不过是些物理知识。 庆幸吧,他是个理科生,化学虽然不怎么样,工作这么多年也忘的七七八八,但还保留了一点昔年的记忆,最基础的东西也还有个大致的印象。 至于物理,哪怕当年滑档,被调剂去了影视摄影,最后毕业得了个艺术学士学位,但摄影再如何,刨除掉一部分关于审美构图以及对于美感特性特点的捕捉之外,他玩的最好的,就是那一手光影造型设计。 谁能说光影造型与构图,和物理没有那么一一点点的关系呢? 谁又能说,扛着摄影机,打着攀登结,在没有吊车和威亚的环境下,只挂着一个安全绳便开始在断崖瀑布一侧到处找镜头的摄影师,能不懂一丁点儿的物理常识呢? 虽然最后翻车了就是。 但司微上辈子储备的那些个数理化知识,足够他在这辈子应对一些技术上的难题,比如说…… 司微抬了眼,看向秦峥:“我可以帮着殿下,进一步改良抛石机的抛射射程,把控落点方向。” “除此之外,当前现有的武备器械,我也可以帮着殿下做出进一步的改良,并将这些东西,一一教给殿下的人。” “至于能不能学会,能学多少,能不能做到举一反三,就得看殿下找来的那些个学生们,到底有多高的悟性和本事。” 秦峥很明显的心动了,只他这会儿的心思却并不全然都在司微所说的那些个东西上。 他盯着司微的那张脸反复看了半晌,有些匪夷所思:“你说,你是福女?” 司微一顿,虽有些不解其意,但还是应下:“是。” 秦峥凑近了司微,略显粗糙的手在他脸上摩挲过一遍。 司微皱眉,忍着不适任由秦峥从发际线揉搓到眼角,从鼻子再到下巴,最后沿着司微尚还带着几分圆润弧度的下颌线往脖颈上细细揉搓。 司微眼尾抽了抽,轻易便get到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往后退了两步,把自己的脸跟脖子从秦峥手里救下来,司微抹了把脖子,试图抹去些许太过靠近咽喉部位的存在感。 这个位置,只要他想,凭借着眼前人的力度,能轻易把司微给掐死在这。 司微叹了口气,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道:“我这张脸没动过,生来就长这个模样。” 最多也就是修剪了下眉毛,使其看上去细弱柔软,平添了几分女孩子的柔弱,削剪去了几分棱角。 再加上他这个年纪,本就还没来得及二次发育,男性性征并不明显,也就是说话时的嗓音,稍稍夹一点,便轻易能和女孩子说话的音色相混淆。 摸摸摸,再摸也摸不出第二张脸皮来。 秦峥上下打量着司微的长相,半晌,露出个古怪的笑来:“你,一个男的,长成这般模样?” 第119章 司微的脸渐渐沉了下来,索性沉了几分声调:“长成哪般模样?” 只是到底没变声,声音再沉也沉不到哪去。 秦峥在司微脸上捏了一把,兴许是知晓了司微非是女子,对司微的态度倒是和缓了些许,但也好不到哪儿去。 于是司微便见着这人面上露出个兴味的笑容,且指着自己发出讥嘲:“就你这一副弱鸡崽子似的模样,看上去柔柔弱弱的,说自个儿是个福女?” “别真是个女娃儿吧……嗤嗤……” 司微:…… 真的,要不是理智还在告诉自己对这人有所求,还有这是封建王朝皇帝的嫡孙,自己惹不起,就凭他这一句,司微能教他尝尝自己“柔柔弱弱”的拳头到底有多硬。 果然,他跟这些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人天生犯冲。 兴许是笑过一场,手里又多了个能拿捏司微的把柄,秦峥的情绪好了许多,虽是后来渐渐收住了,面上却依旧还残留着几分愉悦: “罢了,不过是改个户籍册子的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 “既是男儿,那便能少了许多的避讳——出京之前,你且一直便做这么个打扮,宫里那头,我也派人知会一声,若有那些个更衣之事,提前替你做个遮掩。” “待日后出京,便先用一套假身份,到那时你再恢复男儿的装扮也不迟。” “我交代你的那些个事儿,你且都用心办着——既不是女儿家,倒也不必再替你日后出嫁做什么打算,待南地事了,归来再路过鸠县时,我亲自派人替你去县衙走上一趟,改了这户籍册子。” “日后办的这些个差使,办的好了,挣得可都是你自个儿的前途。” 司微深吸了口气,扯出个笑脸来,应了声是。 兴许是瞧出来司微脸上笑眯眯,心下mmp的模样,秦峥也不恼,只多说了几句提点: “我手底下的人,多是些从御前走出来的,归属天子禁军。要么是取京畿之地的良家子,要么,是从武举中来的寒门子。” “跟前朝那些个大臣们,大多都没什么关系。” 毕竟是天子禁军,哪个活的不耐烦了,敢朝着禁军伸爪子,攀交情? “所以办的那些个事,看上去不起眼,也都是些得罪人的事,但背后撑腰的……乃是当今圣上。” “经手的事务,过手的案子,还有那些个该递上去的折子,往往都是直达天听。” “若你是个女儿家,我还得费劲儿的替你寻后路,但既是男儿,你肚子里装着的这些个东西,正该是忠于圣上,报效朝廷的机会。” “在我手底下办的这些个差使,只消在禁军那头挂了名儿,日后,便都是极晋身的基石。” “懂本王的意思么?” 司微并不是什么不识好歹的人,也知在这个没人权的时代,似是秦峥这般不吝于给手下人出头的机会的存在,已经算是个不错的上司,哪怕知晓他这是在给自己画饼,这个只画了个圆的饼,司微也得接了。 便是那一句待南地事了,回京时再路过鸠县,便给司微改户籍册子,便已经将司微架上了他的船。 司微应下一声,知晓尤氏最最牵挂的一件事,到现在终究是有了眉目——眼下他和诚毅郡王算是互惠互利,各取所需。 只要诚毅郡王不追究他福女的身份,那么处于诚毅郡王庇护下的司微,便也轮不到那些个外人来追究他的身份。 司微垂眸,心知这个一直埋在尤氏心里的雷,终于是排了。 至于剩下的…… 来啊,先摸底,从小学一元二次方程式,再到三角函数,掺杂代数几何,物理化学。 慢慢教,我特么能一直教到大学光影造型理论,教到你们这辈子都学不完。 第65章 司微接下来半个月的日子过得极为充实,且规律。 白天被送去东宫陪着朱氏去捣鼓那些个养颜护肤的东西,顺带把做出来的那些个妆粉给朱氏送一些过去,后来不仅是司微,就连雪酥也跟着被朱氏给叫了去,搭配着满匣子的珠翠首饰、各色衣裳,一个三十出头的深宫妇人,跟一个将将要满二十的姑娘,竟似是玩奇迹暖暖一般凑作一处,有说不完的话。 晚上的时候,便从宫里出来,休沐的秦峥便在东厢房的外间,坐在他的罗汉榻上看些东西,或是文书,或是书卷,或是些不知道什么东西的东西。 司微则带了人,在紫藤院里空置的西厢房里忙。 西厢房就在司微住的屋子对面,如今这一处已经改成了一间空教室,放了黑板粉笔,并着抹布板刷。 最简单易得的黑板,其实拿木板刨去表面的木刺,平整光滑之后拿书法墨水反复涂抹晾干,使其颜色均匀即可投入使用。 至于粉笔,则是拿熟石膏、碳酸钙,和少量生石灰组成,将原材料碾碎成粉,加水调和使之粘稠,而后加入模具之中,待其干燥,便是司微上辈子小的时候,学校还在用的初代粉笔。 跟后来的无尘粉笔相比,这种初代粉笔的粉尘污染比较大,对手有轻微的腐蚀性,等到后来的时候基本已经被市场淘汰——那时候,对于教师的职业病而言,粉尘污染而导致的肺部病变,是很常见的事。 至于后来的无尘粉笔,则需要在初代粉笔的基础上,添加甘油、聚乙二醇、海藻酸钠、粘土、泥灰岩等物,改良粘合剂成分和增加比重较大的填料成分,使得粉尘不易飞散的同时,还要额外再添加光滑剂和防潮剂。 第120章 基于性价比来说,司微根本不考虑后者的存在必要。 司微原本想着,木工的活计他不熟,但做些计算的活计他还算能胜任,至于说那些个什么射程、落点、角度的计算,只需要明确了力的作用之后,也不过是些计算题。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年头的木匠……是不识字的。 就算是宫里匠作司出来的太监,跟文盲也半斤对八两。 兴许对上头的人来说,一样东西,他们只需要能做出来成品,做出来的成品好看或是有用就够了,他们不关心底下这些个工匠的手艺是怎么学的,懂不懂这里面的道理,他们只要结果。 而对于木匠们而言,他们在匠作司里立足,除却靠着过硬的手艺之外,更多的,却都是凭着师承、经验。 在文字并没有普及的年代,师父带徒弟,当真便是要手把手的教,教自己的传承,教自己的心血,教自己养家糊口的本事。 从这个角度而言,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绝不夸张。 而司微要做的,就是帮着他们把这些东西整理出来,系统的总结、归纳出来,再辅以上辈子的理科学识,凭借着超出现有时代的眼光,对那些个东西做出建议和改良。 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司微只能放下原本的打算,带着他们开始扫盲,教着他们识字,教着他们握笔,教着他们一点点去写。 “对,这些个符号,组合起来便代表着一个数字,”司微借着油灯给他们上课,“通常情况下,用这十个数字组合,能标注出所有自然存在的整数。” “从零,到无穷大,只要你想,便可以用这几个数字组合表达,写起来也比写成文字的壹贰叁肆伍简便的多。” “明天一天,来福你们几个的目标,就是先把这十个自然数先记下来,会写,会读,会区分,保证别人写出来一个数字,你们自己不至于认错。” “在此基础上,两位数是十,三位数是百,四位数是千……” 常识这种东西,司微不需要去教,甚至像是最基本的加减法,他们也都能做到,所以司微教学的重心,便也有目的的转向了更具有针对性的教学。 时间,就如同流水一般过着。 除却司微像是一个靶子一样被诚毅郡王给立了起来,在府里的地位日渐高涨之余,在司微看来这日子看上去也没什么波澜。 只诚毅郡王府外,渐渐有了些许风闻,说是诚毅郡王府里来了个妖女。 不知这妖女到底是何模样,小小年纪勾的诚毅郡王日日宿在她房中,恩宠有加,不仅魅惑了百花丛中过的诚毅郡王,就连东宫的太子妃娘娘,都教她给哄的服服帖帖,东宫那头出来进去的,身边儿跟着的都是诚毅郡王早先在宫里时的老人,对外人防备的紧。 就连府里,听闻郡王都特意吩咐了下来,不教后院的那些个美人们往那妖女的院子里去,玩的一手金屋藏娇…… 更有甚者,朝里有想巴结诚毅郡王,比照着那妖童的年岁,搜罗了不少童女送到郡王府上,都被她给一把堵了回来,派人把那些个妖童媛女大张旗鼓的堵了门退回去,更放言说这郡王府有她一日,便断无新人再踏进郡王府门的道理。 司微听得这个消息的时候,刚打包完自己的行李,抹了头上的汗,端了一早便被来福晾好在屋里桌子上的温茶解渴,渴是没解,茶水从嘴里进去,从岔了道的气管逆行进了鼻腔。 噗的一声,也不知到底是从嘴里吐了出来,还是逆着气管从鼻腔里呛了出来。 司微捶着胸口顺气,呛咳到最后生理性反胃:“咳、咳呕……” 第66章 司微这反应把雪酥给吓着了,雪酥赶紧过来给他拍背:“小心点儿,怎么喝个水还能被呛着。” 司微摆手推开了雪酥,自个儿缓了过来,深吸几口气后声音有点儿哑:“我就说,他这半个月,好端端的……前头那么大的明心堂不住,怎么在我这外间儿里睡了半个月。” “原是在这儿等着呢?” 雪酥也不是个傻的,见司微这模样,很快便反应过来:“……你是说?” “不然呢?”司微拿了雪酥递来的帕子擦了脸,“这郡王府里的消息想透出去,哪儿有那么简单……更别提这传言里还牵扯了东宫里头,以前伺候过郡王的老人。” 司微思及当初在和诚毅郡王自曝福女身份后,那人在东宫安排的那些个引路的、伺候的太监,只想穿越回去,把曾经那个感念诚毅郡王回护,避免他在宫里不小心身份暴露的自己拎起脑袋使劲倒到脑子里的水。 这特么…… 司微说话间透着几分咬牙:“这消息,若非是郡王那头吩咐了人传出去的,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泄漏禁中之事?” 雪酥沉默了一会儿,忽而噗嗤一笑:“我还道是这府里哪个能主事儿的,眼红你在府里的地位,跟外头人传信儿的时候胡乱捏造,把那些个根本没影的事儿硬往你头上按,还金屋藏娇,恃宠逞凶……” 雪酥越想越是觉着这事忒好笑:“结果,是郡王那头拿你做筏子呢?” “你且等等,”司微喃喃自语,“我有预感,这事儿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掀过去了,照着诚毅郡王那般物尽其用的性子……咱们这会儿收拾行李,重头戏,怕是还没登场。” 司微跟秦峥相处这么半个月,虽跟这位郡王殿下依旧不怎么熟,却也算是摸着几分他的思维模式: 第121章 照着秦峥这般大肆宣扬,搅得满城风雨的模样,多半是一发烟雾弹。 年前时候,他路过鸠县,本就是打算去南地查案,结果却被人叫破了身份,不得不在鸠县打了个转,拿游船会做幌子,游船会过后方才掉头回京。 这回,这什么金屋藏娇,什么恃宠逞凶,什么独宠一人……怕也是为了能从京城脱身,而设的一个局。 等他们从京城脱身了,紧接着怕就该是上演“英雄难过美人关”、“从此郡王不领差”的戏码。 古往今来,这美人都是拿来背黑锅的。 司微依着桌子坐下,拿手撑着额头,把这些都给一一捋顺了:顺带,还斩断了自己的后路。 放在那些个大户人家,家里挺出息的一根苗,突然就被一个女人给冲昏了头……他们该是个什么反应? 上辈子没脑子的偶像剧里,大概是对方父母甩出一张五百万的支票,一把拍在司微脸上,让司微跟自家孩子分手。 放在这辈子呢? 司微这辈子认识的身份最高的,也就是诚毅郡王,带入一下他的思维模型: 先留着,毕竟自家孩子到现在,身边儿也就这么一个屋里人,难得看上眼了,就随着他去。 先开了荤,以后再想素着,就没以前那么容易,有些东西惯是会食髓知味的…… 等再过两年,要么新鲜劲儿过了,要么有了孩子,看这人懂不懂规矩,要是个蹿辍着自家孩子不学好的,该处理就处理了。 男人么,向来是喜新厌旧的,痴情种这种东西……突如其来一场大病要了命,难不成还指望男人给她一辈子守身如玉不成? 司微撑着脑袋,整个人眼前就是一黑:这特么的,这到底是个什么品种的狗东西,走一步,算十步,步步给人留绝路。 前头刚确定了司微福女的身份,画饼答应给他更改户籍册子,转头就把他这个用了十年的马甲给废了…… 不,不对。 司微眼神微动:去南地是一早就定下来的,甚至他还准备拿尤氏做幌子,而后是在自己坦白自己是福女之前,他就搬进了东厢房的外间里住。 这狗东西,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打算布的局 想起包袱里塞着的,那装着八百两银票的木匣子,说是给他的嫁妆,还有在南地置业的银子…… 司微腮帮子渐渐咬紧了:也就是说,一开始,这人也就是想着拿自己跟尤氏做个幌子,充其量是想着从自己手里诈出来些有用的东西……而他自曝自己福女的身份,反倒是更进一步,把自个儿给绑在他这条贼船上了! 屮! 司微顺手把手里一直捏着的杯子砸了出去,质地上好的瓷杯在地上当啷一声响,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别说碎了,连条缝儿都没显在明面上。 一时,司微胸中更憋了几分气: 跟这种人打交道,别说占对方的便宜,更别说什么互惠互利,根本就只有吃亏的份! 得到的根本不可能和付出的持平。 司微几乎是从牙齿缝隙里挤出来那么一句:“……所以我就说,最烦跟这些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人、不,最烦跟这些个生来就是天之骄子的,狗东西们,打交道!” 雪酥哑然,她一时还理不清这背后是怎么个回事,只是见着司微这般模样,也不好多问,于是便提了桌上摆着的瓷茶壶,将壶里凉的恰到好处的温茶重新点了个杯子倒进去,推到司微面前: “莫气莫气,喝点茶水消消火……” 这一句话话音未落,半个月前刚调到司微身边伺候的来福便匆匆打了帘子进来,抹了把头上的汗: “师父,马车都安排好了,殿下那头派人来催,看师父这厢还有什么要带的零碎。” 司微把杯子里的温茶一口灌下,重重将杯子落在桌上,像是砸东西一般,转而提了桌上收拾好的包袱:“没了。” “雪酥,来福,走——” 司微提着行李大步往外走: 这京城,他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第67章 当初司微他们发来京城的时候,马车在路上走了将近一旬,虽不说日夜兼程,却也大多数时间都在赶路。 然而这回回返,兴许是天气暖和,道路好走,又或是行李带的不多,反倒比当初进京时的速度更快上几分,不到一旬的时日,司微等一行人便抵达了鸠县。 马车晃晃悠悠穿过鸠县县城,自南门出城,一路朝着司微家所在的林湾村而去。 又是小半个时辰,车队缓缓在村尾的篱笆小院外停下,引起村中孩童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围观之余,却也在林湾村这一处偏僻的村子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碍于车队庞骑马佩刀看上去似是护卫的存在,外人不敢靠近,于是便远远拉了自己家的孩子瞧热闹,也免得真有什么事波及到自己身上。 村人总是有着自己生存的智慧的。 早已换了一身男孩打扮的司微自车上跳下来,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门坎上扣着的锁链,和锁链上挂着的锁。 司微家的房门上没有安装用来扣门的门环,于是这锁便是和门闩一样的铜扁方。 扁方正中间留有突出的圆环,环里扣了短链,链子从门缝里伸出来,搭在门坎上,而后扣在门坎上嵌着的门鼻里,这时再扣上一枚锁,便算是把门给锁上了。 第122章 门坎是镶嵌在两侧的门柱里的,往上便是门,推门时受到门坎上被锁住的短链限制,扁方便堵在门后抵着无法开门。 司微没有叫门,只是唤了个做护卫打扮的侍卫过来,翻了自家的篱笆墙,进去将门后抵着门的扁方扭着劲竖过来,自门缝里挤出,这院门边也就大开了。 进了院门,灶棚底下的原该挂着的腊肉,缸里的粮食,并着灶头上的大锅都已消失不见,只有被放下的芦苇帘子,遮去了空中的灰尘……却也没遮住多少。 司微指尖在灶棚里放置东西的架子上拂过,印下了淡淡一层灰尘。 灰尘不多,但印在手上却也不容忽视。 这说明尤氏离开的时间不短,却也不算长。 司微捻过指尖沾染的尘土,目光自堂屋上挂着的锁上略过,没有再叫人砸门: 家里的粮食收拾得干净,落在灶上、架子上的灰尘也都极为均匀,院子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残损、或是刀剑利器划过的痕迹,再加上门上的两把锁,说明尤氏在离开家时,有充分的时间来收拾东西,甚至这些东西都被尤氏一同打包带走了。 不管是不是自愿走的,至少她离开家的时候,至少没有人身安全上的胁迫。 可她……能去哪儿呢? 司微正出神间,秦峥却是换了一身低调却依旧能看出几分底蕴的衣裳从马车里下来,目光扫视过这一处小院,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待瞧着了在灶棚下站着,一直没说话的司微时,眉头不由蹙得更紧:“这就是你自幼长大的地方?” 秦峥神色里透着些说不出的东西,但到底都压下了,复又开口问询:“你娘呢?” 司微抬头,带着几分茫然,轻声道:“……我也想知道,我娘呢?” 正说着,司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可是司家的小闺女回来了?” 这声音司微耳熟,算是这林湾村中,尤氏少数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但随着司微渐渐长大,尤氏却也和她渐渐话不投机。 司微回了头,便见着程嫂子头发包在头巾里,于头上发髻前打了个结,臂弯里挎着个篮子,被程三带着往司家小院这边走。 程嫂子是尤氏的叫法,司微见着人,还是得唤一声婶娘。 于是司微便道:“婶娘可知,我娘亲去了哪里?” 程嫂子教程三拉着凑近了这处小院,先是教这门口堵着的一溜车队唬了一跳,紧接着便又教换了一身男装的司微给惊着了,瞪大了眼睛不大敢认: “你、你这,是……小微儿?” 司微微微点头,再次问询:“婶娘可知我娘亲……” “……你是福女?”程嫂子却再次打断了司微的话,眼底面上,都是难以置信,她低声喃喃着,“你,你这……这事儿弄得,这叫个什么事儿呦!” 司微叹了口气,这就是他不大喜欢跟林湾村这些个上了些许年岁的妇女们打交道的原因。 为避免这般继续鸡对鸭讲的抓不住重点,司微不由加重了些许语气,索性将一早和秦峥对好的说辞一股脑给倒了出来: “对,我是福女。当年北疆战乱,我娘与族人一路自嘉陵南下,于逃难途中与族人走散,辗转流落于此,嫁于我父……” “如今北疆平定,我外祖一家寻来,不仅改了我这福女的身份,今日来便是接我娘亲回娘家的……婶娘可知我娘如今去了何处?” 程嫂子一拍大腿,面上表情肉眼可见的热络了起来:“我就说嘛,你娘也是,这么多年硬是把你这福女给瞒得死紧,但凡有那么点儿风声传出来……怎么会教人误会你进了那花街柳巷,卖身做了那腌臜的活计!” 程嫂子松了先前一直揪着程三的衣裳,过来搭着司微的手,说话里满满都是懊恼惋惜: “当初也不知是谁传的,说是在县城最大的花楼子里见着了你的身影儿,后头更是说在清平湖的游船会上瞅见了你,再后来你这一直不归家,村儿里那些个人说什么的都有,更有那些个赖孙上门来跟你娘闹。” “你也是,这么大个事儿,半点儿口风不给你娘透,一跑就是一俩月,这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你这做儿子的,又不见个踪影,你得是教你娘给担心死!” “这不,弄得你娘在这村里也过不下去,一个多月前,便搬去了城里住,搬家的那天,来得人又是马,又是车……” 程嫂子啧啧两声,撇眼打量了眼这会儿司家小院外头堵着的车马,一时咋舌:“那排场,跟你今儿个这场面差不多——不仅是咱们村正,听闻当时就连里正跟衙门里的县丞,都陪着过来走了这么一趟,那场面风光的……” “听说当初亲自来接人的,是咱们府城里出来的,知府家的公子……都道你是攀上了了不得的高枝儿,要接你娘去享福嘞!” “哪里想着,你竟不知道这回事儿?” 司微眼尾抽了抽:攀上高枝儿这话说起来好像也没错,就是跟这些个三姑八婆们嘴里的那个“攀高枝儿”绝不是同一回事儿。 但这话说来,司微不仅没解惑,反倒还越听越迷糊,颇有些逻辑不通的地儿。 先不说尤氏的娘家到底怎么样,司微自秦峥那得来的消息是,嘉陵尤氏虽不算是个大族,但也绝不是破落的寒门……只不过当初韶关失陷,嘉陵城坡,嘉陵尤氏一族,几乎尽数倾覆。 第123章 也就是说,尤氏几乎是没了娘家。 如今司微打着嘉陵尤氏的幌子,底下的芯儿却是拿着诚毅郡王给的底子……怎么就突然冒出来个什么知府家的公子? 还这么兴师动众的走上这么一回? 司微的思绪瞬间发散开来,一瞬间想到的不是什么旁的,而是那知府家的公子,不是有什么曹贼之好,来一个吾好人妻吧? 毕竟尤氏如今不过三十出头,搁后世,那才是一个女人事业刚起步的年龄阶段,放在眼下这个时代…… 司微正麻爪的时候,倒是立在院中的秦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嘶了一声,偏头看向身后跟着的玄霄: “我记着,我是不是交代过那什么吴崖谙?” 玄霄皱眉想了想,终是把当初游船会上的胖子和涿州知府家的公子给挂上了钩:“是,公子当初带少爷走的时候,曾交代过涿州知府家的公子,托他帮着照顾一二。” 司微略略转了眼,视线蓦然便落在了秦峥身上:合着当初游船会上的那一场无妄之灾,阴差阳错的进了京,还有您老人家的手笔在里头呢?就连这您都给安排好了托底,我是不是该跟您说声谢谢啊? 兴许是看出了司微眼神里的意味,秦峥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玄霄,去往县衙走上一趟,打听打听吴崖谙如今住在哪儿,还有我当初交代他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玄霄笑着应下。 秦峥清了清嗓子:“行了表弟,这事儿是我思虑不周,走,回县城,去接姑姑。” 司微扯出一抹假笑:“表兄这说得是什么话,您思虑的哪儿是不周,您这思虑的简直是太周了……” 说完,司微也不等秦峥再开口,掉头便走,直接上了门口停着的马车。 秦峥难得见人在他面前这般模样,倒也没恼,只最后又扫了眼这处显得破落的小院儿,带了人也从这处院落出去了。 没多大一会儿,护卫边也请了院子里的程嫂子和程三出来,从内里扣了院门,再从篱笆墙内里翻出来,于是这停在司家小院儿门口的车队,便再次缓缓动了起来。 程嫂子目送着车队渐渐走远,半晌,从胸中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才慢慢吐了出来,拍着自个儿的胸脯叹道: “还好还好,他们没追究这些个传开了的风言风语……” “娘……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直沉默着的程三,看着那渐渐远去的车队,直到此时方才开口说话,“那些个不知真真假假的东西,传开来到底又有什么用?” 程嫂子一巴掌打在程三身上,恨恨道:“我还不是为你着想,自幼你便喜欢巴巴地上赶着往那司家的小丫头身边儿凑,我这明里暗里跟尤氏也探了不知多少回的话风,偏她就死咬着不松口。” “我还道她是想让那小微儿嫁个多好的人家,为着你我都不介意她那闺女是去那烟花地里打过一遭滚儿的人,卯足了劲儿的想教她答应下这门亲事……哪个晓得她养着的个小丫头是个福女?” “忙忙忙,忙活到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得还要平白得罪了人去……你瞧瞧这排场,这架势,还有那支使着知府家公子办事儿的那一看就是锦绣堆儿里打滚长大的,那小微儿的表兄,那能是什么寻常的人家?” 程嫂子说到最后又不由扼腕:“……他要真是个女儿家,老三啊,你这就该娶的,是个高门贵女了。” 程三目送着车队的尾巴消失在视线里,半晌,扯出个笑来:“怪不得,她一直跟我避嫌,一直那么多礼,谁能想,她竟是个福女呢?” 福女非女,这是大历,是个人都知道的事实。 “大概是,老天爷给了我们相遇的缘,却忘了教月老,给我们牵上那条线。” 程嫂子一巴掌拍在了程三头上:“我可告儿你啊,老三,你这年岁是没赶上当初征兵,现在咱家里也就剩你个独苗苗传宗接代,那姓司的根本就不是个小丫头,你最好也给我断了这个心,别跟我整那些个歪门邪道的。” “就算整了,想想他刚才的那个排场,想想他那表兄说起来知府家公子时的语气,那压根不是咱们能碰的着的人——明儿个我就请了刘媒婆过来给你说亲,你也收收心,你这个年岁,也是时候该说亲了。” 远去的车队里,位于第二位的马车上挤了三个人,秦峥,司微和雪酥。 司微低头,把模型里的假体慢慢取出,而后递给准备好了的雪酥,示意她来上手。 秦峥在鸠县露过一次脸,他的这张脸出现在林湾村这种闭塞的小山村里尚还没什么,但要是想光明正大出现在鸠县县城,势必要做一些伪装,比如,更改面部轮廓,垫高鼻梁,增加假体…… 也就是说,这场可以称得上是易容的化妆,必须要在车队进入鸠县县城之前,在司微的指导下,和雪酥一起把所有的一切都搞定。 司微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这张脸,和雪酥道:“接下来,就是真正的换头了。” 第68章 换头这种事,听起来奇异中透着惊悚,但实际上……也就是那么回事。 亚洲四大邪术:思密达的整容,人妖的变性,小日子的化妆,还有国人后期的ps。 这四大邪术发展到后期,基于特效化妆师的妆造效果和cos圈科研大佬的推陈出新,以及美术生的美术功底,渐渐便朝着传说中的易容术发展。 第124章 在不动刀、不变性的基础上,最常见的应用、观摩场景便是各大漫展,不进卫生间男女莫辨,进了卫生间男女不分。 最最直观容易区分男女coser的方式,在漫展圈子里开始混进声优玩家之后,成了什么都不是。 于是在搭档的熏陶下,司微上手操作评分可能只有3.5,但他见识过的场面,增长过的见识,可以说哪怕是在上辈子,都要远超99.99%的普通人。 想要成功获得一张“伪·人皮面具”,在现代最最方便的方式就是采用软膜粉,用水调制成膏体,敷在脸上静置十五分钟等待凝固,这个过程被称之为翻模,从而获得一张完整的面部轮廓印记。 在没有现成软膜粉的情况下,也可以拿海藻酸钠,食用淀粉和化妆品级的滑石粉按一定比例勾兑而成…… 司微之所以知道这玩意儿的成分,是某次搭档吐槽美容院里拿软膜粉来充当美容工具,借助其吸附作用,去除面部死皮和表面污垢,甚至借助于面膜干燥收缩的过程,促进面部血液循环,使面部皮肤温度稍稍上升,为接下来的养护成分吸收做准备……仅是这么一个流程,收了她288的耗材费用。 含泪血赚280。 海藻酸钠的价格并不高,甚至有海带,司微甚至能借助于碳酸钠和碱手搓出海藻酸钠来……但现在问题是在古代,不仅什么东西都得手搓,就连海带,对于并不临海的京城而言,都是个稀罕物。 所以还在京城的司微在想了一圈之后,将目光定在了绿豆上。 将绿豆清洗干净,泡在水中一天一夜,直到将其体积泡至原来两倍大,而后磨浆过滤,使其中的淀粉乳与豆皮、豆渣分离开来。 分离出的豆渣在水中重新过滤揉搓,尽可能把所有淀粉都回收至水中,而后将分离过滤出含有淀粉的水沉淀静置,淀粉则沉淀于容器底部,此时将上层含有蛋白质的水倒出,加入清水二次沉淀,则可得容器底部的绿豆淀粉。 至于剩下的那些个绿豆豆渣,则可以做成绿豆糕,或是揉进面中蒸成馒头又或是做成甜绿豆沙馅儿的豆包。 过滤出的汁水,则可以放在太阳下发酵,发酵过后则得到了粉浆面条的豆汁儿,淋入香油,交杂芹菜、黄豆芽和芝麻叶等物,便得一碗稠乎乎的浆面条,味道微酸中透着些许巴适,初春时节喝下去一碗,整个人身上都透着暖呼呼的感觉,是小时候孤儿院里常见的饭食。 而至于分离出的绿豆淀粉,则可以做成绿豆凉粉。 凉粉这种东西,和明胶(吉利丁)、琼脂(石花菜提取物)有着极为相似的特性,上辈子甚至有人分不清豌豆淀粉做出来的凉粉和白凉粉之间的区别——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为了塑形。 将绿豆淀粉和水按照1:4的比例加进锅中,慢慢熬煮,多加搅拌,使其渐渐粘稠,颜色渐渐通透,待锅中开始翻滚着,冒出大气泡时,便说明已经充分煮熟。 正常情况下,可以把锅中熬煮的绿豆凉粉盛出,倒入塑形的容器,倒进去什么模具,最后塑形出来的,也就是什么形状,左右最后都是要切成小块吃下去的……但司微做这个,是为了拿来做海藻酸钠的替代品,或者说,是拿来做软膜粉的替代品。 于是司微选择改成小火,将锅内粘稠状的绿豆凉粉进一步的熬煮,直到最后成品有点儿像是三不沾,方才停火,稍稍放凉至人体皮肤能接受的温度时,则将这些粘稠液体糊在秦峥涂了猪油的脸上。 除却只留下一对呼吸的鼻孔之外,将麻布裁剪成条,浸入石膏调成的糊糊离充分沾染后取出,敷在粘稠液体外包裹充做固定。 静置两个时辰后取下,除却外部硬质的石膏外模,内部的膏状凉粉也已经完全定型,贴合着秦峥的面部五官轮廓,完整的将他的整个脸型盗印了下来。 此时将石膏粉倒入容器中加少量的水调和均匀(水加多了石膏会粉,指甲刮一下就会留下划痕),而后将其刮入绿豆凉粉制成的印模里,而后静置一夜,使其完全干燥后脱模取出,即可得到一张和秦峥面容1:1的石膏脸模型。 在此模型基础上,可以制作硅胶假体,比如……垫高额头、山根、鼻梁,填眼袋、太阳穴,甚至人为增肥贴假脸—— 曾经有过比较瘦削的小姐姐,想体验比较丰满的唐宫妆造,于是司微的搭档倒了她的脸型,直接用粘土在她的模型脸上塑形,丰满了面部轮廓后,使用陶泥封边,倒上石膏塑形轮廓。 新塑出来的脸型轮廓和原有的脸型模型之间合拢,中间会有粘土塑形留下的缝隙,将粘土去掉,倒入液体硅胶,使其在两个脸模之间定型凝固,再取出来的硅胶,就是符合小姐姐脸型和想法的假体(就是价格不菲)。 司微如今用着这个手法,从出行前的准备,和一路上颠簸至鸠县的途中,也做了不少的假体出来——当然,不可能是硅胶假体,这个时代根本搞不来硅胶原料。 其实最好、最廉价的硅胶平替品是白乳胶,其主要成分是聚醋酸乙烯酯,聚醋酸乙烯酯则由醋酸乙烯在醋酸的存在下,以过氧化苯甲酰为引发剂进行本体聚合,或以聚乙烯醇为分散剂于一定温度下进行溶液聚合可得。 但是吧…… 这玩意儿……它是一种合成树脂,而合成树脂的重要应用一般是制作塑料,树脂的性质决定了塑料的性质,所以大多数情况下,人们把合成树脂当成是塑料的同义词。 第125章 换言之,都是现代化工业的产物。 司微要有这本事,那他穿越得是自带一个化工处理厂,且各种原材料都配备的格外齐全。 所以司微递给雪酥的假体,也是一种超低配的替代品。 第69章 司微寻不到硅胶原料,也无法获取白乳胶作为下位替代品,于是只能进一步的研究下下位替代品。 在使用天然树脂松香融化后添加油脂,降低冷却后的硬度充做假体之后,能够有效充做鼻梁骨骼支撑。 但颜色效果不可控,多呈现黄褐色或是黑褐色,哪怕添加色素,颜色也极为暗沉,一旦上脸,后期化妆补救难度太大,所以pass。 随即司微又捣鼓出了一种类似于橡皮泥的假体: 使用面粉加开水烫熟,加入过滤精制后的细盐,混合少许豆油,以及司微一早便丢在角落里发酵好的米白醋,则可以得到一团手感和橡皮泥及其相似的混合物,添加颜料使其贴近人体肤色,依附于人体面部皮肤上,则可以达到垫高鼻梁,甚至是做出精灵耳等虚拟假体的效果。 副作用是……软的时候容易出现“总裁宠溺的刮掉了小娇妻的鼻子”的典型性笑话,硬的时候上手一摸就容易漏馅,与人体差异性太大。 于是最后,被逼无奈的司微充分开发出了绿豆淀粉的另一种使用方法: 与少量水充分搅拌均匀,放于小火上慢慢熬煮,加热至六十度左右时,淀粉会在水中溶胀分裂,形成均匀的半透明的糊状液体。 搅拌使其渐渐形成粘稠的浆糊状后,取干净的软毫毛笔蘸取浆糊,将其一层层刷在涂了一层猪油的阴模上—— 和秦峥人脸1:1倒膜出来的人脸模型是阳模,扣在阳模和造型粘土之上的模型,则是阴模。 阴模的模型轮廓通常是涵盖了假体后的成型模样,所以将浆糊刷在阴模内部,实则是替代了流体硅胶在两个模型之间的填充。 将薄薄的一层淀粉浆糊细致的刷在阴膜内壁,使其经历缓慢冷却,开始出现凝胶现象而变得不透明时,则使用毛笔进一步蘸取浆糊,反复刷在阴模内壁上。 先中间,后两边,均匀涂抹,将鼻梁部分突出的假体部位多涂抹几次,至于鼻翼两侧靠近边缘的位置,则要尽量的薄,越薄越和皮肤更贴合——为了凸显自然,不同部位的假体是分开做了数个部位的阴模模型,提升自然效果和容错率。 全部涂均匀之后吹干,再继续涂下一层,直到涂抹完成后,厚度扣在阳模上时,二者能够相契合,便算是完成。 待得阴干,扫上滑石粉,借着毛笔刷子沿着淀粉胶假体边缘扫起,小心将阴膜中完全老化的假体取出,便得到一个仿白乳胶低配版的仿硅胶假体。 司微把透着层半透明假白的假皮递给雪酥,而后又递了一盒一早熬制好的淀粉黏胶过去,示意她将假皮粘在秦峥脸上。 说实话,这个过程有些滑稽,毕竟半透明且完全固化的淀粉胶呈假白色,挂着人脸上的存在感着实有些惊人。 但车里没有人笑,秦峥半阖着眼看不到自己的模样,雪酥则正拿了简易棉签戳了淀粉胶替他粘假鼻子,司微则是将一早便准备好的那些个各色妆粉拿了出来,将提前备下的大红、土黄与白色妆粉倾倒出一些来,于小罐中调出与肤色相近的颜色。 正常来说,红黄白之间的比例大概在1:3:5,至于如何更贴近于人体肤色,则需要在这个基础上通过添加白色来调节肤色的深浅。 将混合均匀的妆粉略略挑出一点,和秦峥的肤色略一对比,确认了肤色相近后,司微便在车中点燃了特制的小茶炉。 茶炉下是蜡烛,茶炉上的容器里装着的,便是司微调出来的接近肤色的妆粉。 取了蜂蜡丢进容器里渐渐融化,搅拌着使颜色更加均匀,待得炉上肤色质地的颜料翻滚着沸腾,司微便把一早准备好的淀粉胶一并给加了进去——这一步是为了一会儿上色时,颜色更加牢固,能够达到防水防蹭的效果。 司微抬头看了眼秦峥,秦峥脸上的假体这会儿基本已经贴好,雪酥正在替他进行收尾,把假体边缘的薄边收拢服帖,仔细粘在脸上。 秦峥鼻梁处的假体,从人体面部轮廓的弧度上来说,做得非常自然,自眉心处开始,薄薄一层贴于面上,山根处略略垫高,加深眉眼轮廓的同时,鼻梁在原有基础上没做太大的改动,只是沿着加高了的山根和鼻尖做了自然过渡。 甚至裸露在外面的鼻尖,都有一部分是秦峥自己的皮肤,而鼻翼两侧贴敷着的假皮薄到了几可与蝉翼相媲美的程度。 司微瞧着眼前这一幕,从妆匣里翻了个丝瓜瓤放在几案上。 丝瓜瓤是一早就修剪好的圆球模样,表面并不规则,一层层呈网状,这样的东西在借助于有些类似于粉底液质地的肤色溶液进行上妆时,能够吸附水份,将颜料颜色一层层透出来,使其看上去更自然,也不至于使假体和皮肤交界的边缘生硬。 把熬煮好的色膏挑出来一些,用清水稍稍稀释化开,而后司微便把化开的水和丝瓜瓤一起摆在了桌上,示意雪酥: “先打底色,用这种稀释过的色膏在假皮上浅浅晕开一层,颜色能更轻薄自然一些,一会儿上色能避免过渡不自然。” 雪酥照着司微所说的那般,将颜色浅浅在假皮上打过一遭,于是原本还翻着些许假白的假皮,便开始呈现有些类似于后世胶皮手套的肤黄色质感。 第126章 而后是刚从蜡烛上取下的,尚未停下翻滚的色膏,用丝瓜瓤蘸取后,于空中稍稍晾凉,旋即按着先前的法子,将颜色一层层拍打在假皮上。 于是肉眼可见的,假皮从假白开始渐渐朝着秦峥的肤色接近,稍稍离得远些,便几乎看不出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马车里就这么点空间,司微和秦峥之间只隔了一个案几,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几分端倪。 司微盯着秦峥此时的一张脸看,半晌,重新挑了些许红色加入先前化开的色膏里,将颜色调得稍重了些: “再拍一层,给假鼻子稍稍再增加一点血色,稍稍提升一点存在感,还有降低些许亮度。” 这回秦峥出行,是为着去查案,他不需要有多高的存在感,所以司微做的这个假皮,除却增高了些许山根之外,还使得秦峥原本的鼻子变成了驼峰鼻。 似是这种假体,粘好之后除却自身颜色之外,最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就是处理假皮的边缘。 假皮的边缘哪怕再薄,它于人体皮肤表面都是多余的一层,极容易卡粉——一旦卡粉,那么假皮的边缘轮廓便彻底暴露。 所以司微给雪酥递了个类似于上辈子画油画用的小铲过去,示意道:“这会儿色膏的温度降下来了,呈半凝固状,你拿来给假皮的边缘进行遮瑕。” “像刮腻子粉……像找平那般,从假皮边缘过渡到脸部,衔接自然,平滑过渡,假皮边上和人脸之间的缝隙,用色膏填充过渡,试试看。” 雪酥应下,接过了司微手里的小铲,按着他说的那般去做,她的手很稳,哪怕马车偶有颠簸,她手上的小铲落在秦峥脸上时,却从来没有出过一点差错。 等雪酥把鼻子上的假皮彻底处理完,从林湾村至鸠县的行程已经走了一半,好在最难的已经过了,剩下的都是些小事。 司微在指导着雪酥处理妆面的时候,还有空闲跟她掰扯一些化妆的理论:“所以基本上就是这样,仿妆仿的是一个人的面部特点,仿脸,那就是刨除掉一个人原有的所有特点,在不同人的脸上,基于人体五官的特性上,重新塑造出完全一样的脸来。” “按殿下的说法是,前者是乔装改扮,后者是易容……但其实大差不差,只是工作量上的差别。” 司微看着秦峥的一张脸渐渐在雪酥手下重新改出来,配合着后期的妆容,加重了他的眉眼轮廓,强调了他的肤色和眉毛,搭配着他一身的气势,硬生生把一个早熟的少年人,改成了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出身富贵且略有城府模样的当家人模样。 这张脸,加重了眉形,画了几不可察的内眼线,稍稍改了眼型显得更为深沉凌厉,大改了鼻子,颧骨线的分界更加明显以及略略修饰了下颌轮廓,更凸显几分冷锐坚毅—— 这是一张和秦峥完全不像的脸,甚至凭空使得他更年长了十岁有余。 秦峥放下手里的铜镜,目光略过身旁一侧的雪酥,最后定在司微身上,半晌,喟然一叹:“真可谓是……神乎其技。” 第70章 再神乎其技的东西,也都是前人总结发展,不断推陈出新渐渐衍生出来的,司微也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前看,至于说自己有多大的本事…… 他还真没那个手艺。 秦峥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司微身上,半晌:“这门手艺,你可愿往外传?” 正拾掇着妆盒的司微对他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有几分茫然:“什么?” 秦峥搁下手里的铜镜,指尖划过自己面上的假皮,如若不是没有感觉,这份柔软的触感几乎和真实的皮肉没有什么两样。 秦峥瞳色更深了几分:“你这门易容术的手艺,可有往外传的打算。” 司微默了一会儿,自然不认为他这一句话是有要问询自己意见的意思,但一时也摸不准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见司微不说话,秦峥便道:“会的人多了,衙门那头拿人怕也容易有认错的时候。” 秦峥的目光在雪酥身上扫过:“既是教了她一个,便就此打住,似是这般彻底改头换面的手艺,失传,也有失传的好处。” 司微这才明了他的意思:“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修饰容颜而生。美人敷粉,不过爱美之心,能做到似雪酥这般手艺的,不敢说没有,只能说就算有,却也寥寥无几。” “殿下既是低调出行,不欲让人寻着踪迹,恰巧我又听闻过这门手艺,这才斗胆施为。” 秦峥听闻此话,面上没有多大变化:“你与雪酥相识不过两三个月,她便能在你手里学得这么个本事,想来那些个交到你手里的几个徒弟,你也定能培育成材,重心还是放在那些个正经的差事上来得好。” “若你是女子,整日里和那些个胭脂水粉打交道,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你既然生为男儿,又如何能整日里跟那些个女子一般在胭脂水粉堆儿里厮混?” “平白沾染了些风流软弱的习气。” 秦峥理了理袖摆,再抬头时,神情已然再无违和感:“南地文风颇盛,待到了地界儿,我便着人替你请了先生,教你习文,先前你写的那些个字我看过,隐有婉约隽秀之意,透着股子女子的柔弱,偏却还无甚风骨。” “字如其人,日后不管你是想从文,还是从武,终归都得把这一手字给练出来,否则,这先手印象,怕就要毁在你这一手字上了。” 第127章 司微知晓秦峥说这话,半是提点,半是好意,更是若有若无的敲打,但司微还真不怎么对这个时代的四书五经感兴趣,于是便也就打了个哈哈,将这一茬给敷衍了过去。 车厢外,玄霄的声音传来:“公子,到县城了。” 鸠县的县城,和当初司微寒冬腊月里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反倒因着天气回暖,城门口的夯土路上,往来行人比之当初还要更多。 车队进了城,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司微一行人扮做是北地来的行商模样,住进了客栈后院单独辟出来的一处小院。 院子里又专门立起来的马棚,有货仓,有不大的院落,更有两侧厢房里连着几间的通铺。 这厢该卸货的卸货,该喂马的喂马,尚未完全收拾停当,玄霄便过来敲了司微住的房门,说是已经寻到尤氏的下落,在织霞巷里住着。 雪酥本就是这鸠县春江楼里出来的姑娘,不好在外面露面,于是司微便带了几个在郡王府里收的徒弟,匆匆便朝着织霞巷赶去。 织霞巷,位于城东织锦大街附近,从名字上便可看出这一处街道巷陌里做得都是些什么营生。 司微踩着青石板,顺着玄霄所说的位置寻去,叩响了织霞巷第三家的院门。 院子里有些许嘈杂声,而后是司微听了十年的声音遥遥自门里传来:“来了——” 不是尤氏又是谁? 司微面前紧闭的门扉骤然打开,司微一把便扑了上去:“娘——” 然而司微撞上的却是个弹软却又格外有存在感的大肚子,措不及防间一把将司微给撞了出去。 “师父!” 跟在司微身后的来福几个赶紧上前扶住,这才免得司微一屁股坐在地上。 司微搭着来福的手站稳,一抬头,便见着个几乎把院门堵了个严实的胖子,正低着头往肚子底下看:“我说,你这小娃娃,找谁啊?” 司微并不认得眼前这人是谁,但却听得出先前那道声音来自尤氏,脸色登时便是一变:“你问我是谁,我倒还想问你呢!” 正说话间,便听尤氏的声音在胖子身后响起:“可是微儿寻来了?” 胖子闻言挪开位置,让出了身后的尤氏,眼睛在司微身上打量了下:“婶子……你家微儿,不该是个女娃儿吗?” 尤氏见着司微身上的男装打扮,也是一惊,而后便看见了跟在司微身后的来福他们。 尤氏抿了抿嘴,终究没多说什么,拉过了司微的手,把一群人迎进了院里。 院中,摆着一个绣架,绣架旁是放着针线剪刀的笸箩。 这处院落说大不大,还没有司家小院宽敞,甚至还不如秦峥他们临时入住的客栈宽敞,但说小,对于尤氏一个人来说,却也尽够了的。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的便是这种小院。 于是一番客套见礼过后,司微倒也摸清了这胖子的来路——鸠县之上是涿州府城,涿州知府姓吴,而这胖子,便是知府家的公子,当初搭了诚毅郡王的门路,帮他照顾尤氏。 吴崖谙摸着自己的脑袋笑呵呵的:“左右也就是为着搭上诚毅郡王的路子,帮着照顾你娘,倒也不费什么功夫……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也就是家里银子多。” 司微有一瞬的语塞,他上辈子所知晓的那些个官二代们,要么低调的声名不显,要么高调到能把家里人给送进去,而眼前这个大大咧咧张口就是自家银子多的,明显就是后者……吴知府是真不怕这小子坑爹啊。 兴许是看出了司微在想什么,吴崖谙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娘,充州博宜赵家,世代经商,走漕运的路子,往北地铺商道,买卖些海货,也跟些外海来的胡商打交道。” “我爹那官位,再怎么搜刮贪污,哪儿能比得上我外祖家每个月的收息?没必要。” 司微听得这话,眼尾略略一抽:这人,说直爽吧,说话是真直爽,说他有些憨直吧,他是真憨。 不过……充州博宜。 司微皱眉,回想着当初秦峥铺在桌子上看的那张地图,好半晌方才跟吴崖谙说的地方对上,那地方临海。 司微想了想:“你说,你是想搭上诚毅郡王的路子,是打算……?” 吴崖谙道:“我家里有钱归有钱,但你也知道,这士农工商,商为底末,地位一向不高,甚至朝廷为了打压商户,还出了商户子不得举的定例。” 吴崖谙两手一摊:“那你说,恁大的家业好不容易积攒下来了,几代人的经营,硬生生被那些个当官儿的当成钱袋子,哪个能受得了?” “这不,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我爹就是我外祖供出来的贫寒学子,虽在朝里说不上话,但这一方大员,勉强是还算压得住,听我外祖所说,日子比往昔好过了许多。” “毕竟背后有了靠山,背地里的事儿真要捅到明面儿上去,谁都不好看。” “可京里没门路,我爹这么一路走来,做到涿州知府的位置上,就已经是顶破了天儿了……所以就想着,瞧能不能疏通下关系,教我爹再往上走走。” 司微:……大兄弟,你这话说得,是真敞亮。 司微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说来惭愧,当初教吴兄帮着照顾,是郡王殿下的吩咐,小弟在诚毅郡王那却也说不上话,尤其是这些个……” 能往朝中人员调动上的事,想也知道使不上力。 第128章 “但毕竟吴兄又是帮着租赁房子,又是帮着照顾家母,我这儿……”司微斟酌着,“能送令尊更进一步的阳关大道没有,但要说是发财的路子,倒还真有一条。” “但和吴兄的身家相比,怕也要略显得几分寒酸。” 司微话说完,吴崖谙便嘿嘿一笑,朝着司微挤眉弄眼:“这钱嘛,哪儿还有人嫌多的呢。就凭当初郡王殿下吩咐教我帮你照顾着婶子,这份情不也该是跟那位殿下讨?” 他抚着自己的大肚子,颇有几分心广体胖的意思:“尽人事,听天命,除却生死不能轻忽,剩下的就都随缘,太过偏执,那可就容易魔怔,何必呢?” “得不到权,那再来点儿钱也不错……得不到一个美人儿的心,至少她愿意贴上来,把人给你,也不能算是无所得不是。” 这个比喻打的…… 司微哑然之余,随手丢了个石子过去:“我娘还在这儿呢,你胡咧咧什么!” 吴崖谙赶紧拱手,跟尤氏道歉。 尤氏失笑摆手,也不去管他们,只在暖阳下,继续绣着自己的绣品。 待司微跟吴崖谙说定,将人从这处小院里送出去,尤氏方才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招手唤了司微过去。 尤氏头上拿暗杏色的头巾绑了结,任由头巾尾部垂在发髻一侧,搭在耳后,一身赪霞色衣裳,腰间围了一片式围裙似的青白色裙子,裙摆重迭及膝,露出底下的赪霞色裈裤,并着脚下踩着的绣鞋,是司微熟悉的尤氏所特有的居家与温柔。 她的手落在了司微头上,比量着司微的身高,和他的脸颊,眼底透着些许莹润:“这许久未见,我儿长高了,也瘦了。” 就这么一句话,措不及防离家许久的司微便红了眼眶,吸吸鼻子倚在尤氏肩头,低低唤了一声:“娘。” 第71章 久别重逢,司微被尤氏圈在怀里搂了好一会儿,方才拉了小马扎,在尤氏的绣架旁坐下,细细跟她分说离开这些时日里发生的那些个事——自然,都是报喜不报忧。 尤氏含笑听着,绣架上的绣品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注意力大半都在司微身上,偶尔听得入神了,捏着针还要在绣布上戳着停顿许久。 司微把这些事说到最后,自觉有些对不住尤氏:“娘病的时候,儿却是在外头忙活些无关紧要的活计,娘的病好不容易好了……却还要连累娘跟着一道颠簸千里,去往南地。” 司微说的那些话,尤氏只静静听着,只到了这会儿,不由摸着司微的头轻笑:“傻孩子,娘一路自嘉陵逃难至此,途经京城而不得入,只得跟着流民一路南下……直到见着你爹,方才安稳下来,于此安家落户。” “见着你爹之前的日子,可比现在你说的这般还要难。” 提起过往,尤氏面上隐约带了几分恍惚:“路上既要防着男人,又要防着那些个手脚不干净的……尤其是那些个对娘的身份知根知底儿的,总想着娘身上能比旁人多那么些许银钱;更得防着那些个家财尽抛,无钱无粮,偏却又一把子力气的。” 她顿了顿,轻声道:“吃也没什吃的,睡也睡不安稳,只怕一觉睡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已成了那些个恶人锅里的一滩肉。” “可那时候再难,不也熬过来了么?” 尤氏把坐在自己身边小马扎上,看上去乖乖巧巧的儿子揽在臂弯里,二人便在春日暖阳下依偎在一处。 司微的手搭在尤氏的腿上,静静听着她说起过往,而后又转到眼下:“照你所说,那诚毅郡王,终归是想要用你的,处事的手段虽有些狠绝,但为人倒还能称得上算是良善。” “打一棒槌,再给个甜枣儿,不过是寻常驭下的手段,我儿看上去乖巧听话,极为懂事,实则性情颇有些自傲孤高,”说到这,尤氏似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起,“还有些要强。” 司微啊了一声,不知道自家娘亲这都是打哪儿看出来的。 尤氏面上带着几分笑意,手指尖轻柔的自膝上司微颊侧的头发上顺过:“生下来,除却在稳婆手里啊啊两声之后,再不见你有哭过。娘上回见你眼底隐有泪意,还是你死死抱住兔子后腿不撒手,被那兔子死命蹬了好几下,最后抱着兔子盯着围墙上掏出的洞,气的泪眼汪汪的模样。” 司微大囧:“娘……” 这都什么黑历史? 尤氏为司微顺毛,声音里还透着些许轻柔笑意:“我儿性情骄而不傲,矜而自持,又颇有主见,所以遇着这些个驭下的手段,不着痕迹的压制和敲打时,生出那些个反感是自然的。” “只是微儿,这天下,不止林湾村这一处偏僻之地,久居于此,不与外人交,常使人孤陋而寡闻。” “在家里,微儿便是这个家的中心,娘自然是为着微儿和家里的操持打转……但出了家门,外头的这些个人,却并不会顾及微儿如何,甚至多有不着痕迹的打压、挤兑之举,或许非是出自这人本意,但于你而言却确实有此行为之嫌。” “平常心便好,自然处事,从容应对,倒也不必这般太过反感,这世道,这人心,向来皆是如此。” “做好自己的事,从容立身,不偏不倚,按着你的想法去做,莫要轻易被那些个外物,动摇了心绪……心绪一乱,大开大合之下,难免便失了分寸,失了分寸,难免便要铸成错事,反倒得不偿失。” 第129章 司微伏在尤氏膝上,轻轻点头,示意自己听进去了。 尤氏手里的针线活计也做不进去了,索性便将针插在绣布上,轻缓的为司微理顺着头发: “照你所说,那诚毅郡王既是会帮着咱们改了户籍册子,那便是对咱们有恩。这恩情也不是教咱们白白做事,又是给了银钱,又是帮着给你铺路,终归到底,还是给圣上办差,给朝廷做事……” “这恩情吶,就是这么一点点儿积累起来的,有来就得有往,一来二去的,便也就成了人情世故,也就成了一段佳话……我儿这般反感的原因,可有几分是因着那位郡王殿下在这方面的手段,比我儿高出太多?” 司微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往深了想,却也不能否定尤氏所说,于是便也只能拉了拉尤氏的衣裳,不甘不愿的拖长了声音:“娘……哪有你这般替着外人说话的?” “你啊……”尤氏含笑捏了捏司微的脸颊,而后便又是一叹,“这般恩情摞着恩情的迭下来,莫说是教你带着娘去南地帮着那位殿下正经办差,便是他有朝一日突然要做个纨绔,他砸门,你都得帮着递棍子!” 司微鼓起脸颊,翻了个白眼:“我才不会。” 尤氏的话便也点到为止,思及过往,又不觉沾染了几分忧愁: “若早知,这北疆战事不等你成丁便停了,娘何必把你当做女娘来养,若是按着正经人家的年岁,你如今,约摸着也是该能到下童生试的年岁。” “我儿心肠颇为良善,行事又颇有条理,若能为官主政一方,也该是一地百姓之幸事,便是外放做个县令,也该是举家赴任……难不成,我儿要把娘一个人,丢在这鸠县,落在那林湾村?” 司微摇头:“自然不会。” 也就是尤氏是他亲娘,才会对自己有这么厚的滤镜,才会觉着他司微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不过到底,原本满腹的愧疚,渐渐被尤氏的话语给说得退却了。 尤氏含笑:“原本我还想着,你这福女的身份要如何改过来。如今这般,不仅有人替你做了打算,就连前程,也比先前娘预想的那些个念头来得更靠谱……微儿,你且记住,君子为人,周而不比,和而不同。” “以公正之心对待天下之人,观人为人处事,当不偏不倚,却也没必要强求外人的想法与你一致。” “莫要教那些个情绪,左右了你的判断,使得你在观人之时,有所偏颇。” 司微从尤氏膝上抬起头来,抿了抿唇,神情很是认真:“娘,孩儿受教了。” 于是尤氏便笑了起来,再次在司微脸上捏了一把:“傻孩子。” 司微深吸了口气,将所有翻腾着的杂乱情绪清理出去,只在尤氏手心里蹭了下,便看向尤氏:“那,娘,我教他们帮着娘收拾行李?” 这话一出,尤氏反倒有些犹豫:“倒也没多少东西,一些稍大些的家伙什,教他们帮着搬搬便罢,屋里那些个东西,都是女人家的衣裳物什,教他们沾手,不合适。” 司微摇了摇头,扬声唤了来福他们进去帮着尤氏打点行装,而后才按下了尤氏的手,低声跟尤氏解释这些人的来历。 至于这些人跟司微学的东西,司微却是隐瞒下来,只推到那些个胭脂水粉上去: “此次南下,是为着替郡王打掩护,既是扮做富商,那终归得有个经营的营生。只胭脂水粉铺子这类生意寻常却又不打眼,那些个官老爷们,又非是后宅的妇人,如何会把注意放在这些个后宅妇人们用的玩意儿上……就更不能把这东西,跟身处京城的皇孙联系在一处。” “所以这些人,许多都是宫里出来的,如今跟在儿身边,一来,学些个手艺,二来,却也是帮着打个掩护,都是些能信得过的。” 旁的司微的私事,司微不敢确保这些人能不能信得过,但如今都在诚毅郡王的船上,谁敢凿了诚毅郡王的船……左右这些个如今跟在司微身边学东西的徒弟们,是不敢的。 再则,有事弟子服其劳,只是搬个家而已,倒也不费什么功夫。 毕竟尤氏当初从林湾村搬过来的时候,也没从家里带太多的东西过来。 这厢尤氏的行李搭着板车出门,那厢没过多久,刘婆子便得了信儿,匆匆朝着春江楼里,春娘住的那小院儿而去。 凑在春娘耳畔如此这般一番耳语后,春娘眉毛微跳:“当真?” “真真儿的,那尤娘子跟绣坊的活计,还是我帮着牵线儿找来的,方才绣坊那厢来人,说是已经把那租赁去的绣架和针线一并还回去了。” 春娘把端在手里的茶水往桌子上一放,起身在堂屋里来回踱了两步,蓦然回头: “先不管他到底是男是女,终归尤娘子如今还活在世上的孩子,就那司微一个。男也好,女也罢,都是当初教那刘承延跟雪酥一道送去了诚毅郡王那。” “他既然重新出现在鸠县……那诚毅郡王,想来也多半,就在鸠县。” 刘婆子犹豫了下:“那春娘,咱们这儿……又该是个什么章程?” 春娘顿在屋中良久,眸色沉沉:“咱们这儿,什么章程都没有,按兵不动,就当完全没察觉这回事儿。” “给主家那头递个消息,南地这么多年收集来,一直压箱底儿的东西,该准备往外放的都准备好了……剩下的,就得看咱们这位殿下,能把南地的水,给搅成个什么模样来!” 第130章 第72章 南地是个统称,自萦州以南,直至临海的这篇广袤土地,统称为南地,实则囊括了近十个州府,下辖县属近百个。 其中仅是县属临海的州府,便多达五六之数,占地之广,约有大历十分二三的版图。 再加上南地气候温润,物产丰富,四通八达的河道以及沿海修建的码头,养活了南地无数人口之余,却也天然为他们创造了天然的经商环境。 依托于航运,以及外海来的胡人贸易,每年收上来的商税,几乎占了国库的三成。 马车里,秦峥捏着手里的书卷,漫不经心地将这些事掰开了说给司微听: “古时候,天子之治,地方千里,千里之外,封八百诸侯,凡公、侯、伯、男、士五等。诸侯国臣,其禄视为诸侯之卿,其位观诸侯之爵,是故诸侯国臣,虽名为臣,却非天子之臣。” “当年古制,便是为使诸侯辅佐帝王治理天下,毕竟山高路远,朝廷政令想要通彻天下……便是快马加鞭,自中央传至偏远地方,短则一旬半月,长则月余。” “若是更偏远的地方,三五个月都花在路上也使得。” 秦峥慢悠悠掀过了一页去:“政令自春种之时下发,落至偏远地方,怕是已值夏末,该忙夏收之事,所以古时圣贤有云:偏远之地不治,不毛之地不治,未开化之地不治。” “于是治外之地,便多归属于那些个蛮夷所有,我中原大地朝代更迭,历朝历代这么发展下来,国土早已不是古时候那般只居于中原腹地,而是一步步朝外扩张。” 秦峥从书卷中抬眼,看向司微:“……你瞧,如今南地的这些个郡县,可像是当初的诸侯国?” “虽还从朝廷领着官职,拿着俸米,但毕竟山高皇帝远,只怕当地百姓只知当地官员之威,而不闻金銮殿上高坐的皇帝。” 这些司微自然明白,中央和地方,君王和朝臣,一向都是相互倚扶,却又彼此拉扯的存在。 别看中央朝廷里的那些个人争权夺利,彼此攻讦,斗得鸡飞狗跳,但在争斗之余,那些个该处理的事也都从没落下过。 毕竟上头坐着的皇帝不是个昏庸的。 而能在朝廷里混出头的那些个大人们,寻常时候能为了些鸡毛蒜皮拉拉杂杂,但要真对上地方上的问题……立场一致的情况下,战斗力绝不是地方上的仨瓜俩枣能顶得住的。 但现在的问题就是……朝里有人的屁股是歪的。 “国库里每年收上来的税收,除却分摊到丁口头上的税之外,似是那些个茶马盐铁,绢丝布帛,以及每年的商税,都算是大头,南地每年税收能占据国库三成的份额,已然不算是个小数。” “早些年间,北疆战场还在打,当时从南地送上前线的粮草出了纰漏,押送了一批混了砂石麸皮的‘粮食’过去,寒冬腊月,前线的将士们盼了一个多月送到的粮草,就是这些玩意儿。” “后来是谢楚安谢将军顶着压力,杀俘,宰马,带着人在大雪天冲入草原,屠了三个部落,所过之处,无论妇孺老幼,无一活口。” “固然压下了一场哗变,却也开了禁口,违逆军令,无视军规……谢楚安最后亲手,把那些个激出了匪性的兵将们,于众目睽睽之下,处决于校场之上。” 有些事,不能开头,开了一个头,就是开了禁口,开了禁口,再往后,人的下限就只会无限朝着深渊不断下滑。 特别是,在这个过程中,尝到了甜头的人。 会放大某种感官,而后成瘾。 司微几乎是屏住呼吸听完的这些事:这件事的性质极为恶劣。 先不说战场杀俘,会造成日后敌方更为激烈、拼命的抵抗,致使敌方宁死不投降,便是这种近乎于屠城之举,于人心上,则是人性的一种泯灭。 他们的刀兵,对向了老弱妇孺,对向了那些本不该出手的人。 而后得到了牛羊,不仅有了肉,还有了无数的牛羊皮…… 这种甜头,对于在前线整日拼杀,不晓得自己哪一天会死的兵将们来说,又有多大的吸引力? 而泯灭了人性的队伍,到底该是军,还是匪? 所幸,这个队伍里还有个谢楚安,谢将军,知晓把人往回牵。 就在司微微不可察松了口气的时候,秦峥嗤笑一声,手里的书再次翻过一页: “后来,就有了景升二十一年的抄家案。” “当时从萦州、洛州、澄阳、撒驿沿途等地,一连查出不少人,皇爷爷大怒,” “早些年间,北疆战场还在打,爷爷那头其实并不想在这个时候去动南地的那些个官员,但实在是按不住这件事太过……所以当年牵扯进去压往京城的罪臣眷属,不下数千之数。” “一时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而掖庭教坊,也教那些个罪属塞得满满当当……时至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百姓归乡休养生息,南地所缴纳入国库的银子,却年年渐少,洪灾水患连年发生。” “甚至还向朝廷请款,申请赈济……” 秦峥哼笑一声,没有接着再往下说,只是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也不怕把自个儿的肚皮给撑破了。” 治贪,抓贪,这是一件从司微上辈子上下五千年,再到这辈子也都一直无法彻底解决的一件事。 <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酷刑扒皮充草,示众于人前,都拦不住人心贪欲,更何况那南地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更似是司微上辈子湖广两浙那等富庶地方? 第131章 司微捋了捋自己的思路,把如今的局势刻进脑海。 这一路,司微被秦峥带在身边教导,除却教来福他们那些个算术课混着识字课的上,余下的时间,便是被他摁着脑袋,听朝堂大局的风声走势。 这会儿,也算是把这盘棋给摸了半个透彻,至少是知晓自己在这局里到底该是个什么位置,又该是做什么。 不过…… “南地地广,牵连甚大,殿下想从哪里下手查?我这厢也好安排。” 秦峥把手里翻到最后的书往案上一丢,舒展了腿脚往软榻一侧搭着,整个人便枕着双手靠在了美人靠上,垂着眼想了半晌,方才撩起眼: “你不必管我,吴崖谙也好,雪酥也好,既然你都安排好了,那便不必顾及我,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这才刚进萦州,我倒是不急着往南走。” 秦峥略略一哂:“左右,我就是个家业将将败落,千里来寻姑母的败家子。” “那八百两银子,便是我保下来的最后的家产……赚了,表弟你得养家。” “赔了,那表弟……你得带着姑母,并着雪酥姑娘一起喝西北风。” 第73章 司微跟着秦峥一路往南地走,却也并不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打听。 吴崖谙本就是南地人,他外祖家,原便是在充州博宜——充州临海,博宜则在充州以东,距离海边不过七八里地。 某种程度上来说,算得上是整个大历版图上,最东边的位置。 而此行出来,司微为了稳妥,便拐带了吴崖谙一道南下。 吴崖谙外祖家在充州博宜一带经营多年,手里更是握着商道,每每商队通行,往来间的消息绝不会少了去。 再加上他想攀上诚毅郡王,于是二人算是一拍即合,不仅跟着司微一道南下,但凡司微所问,吴崖谙则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有这么个自幼在南地长大的人做中,再加上司微上辈子练就出来的眼界和阅历——喝西北风什么的,想也知晓不可能。 不过思及自己的打算,司微犹豫了下,还是提醒秦峥: “此行对于殿下来说,或许只是为着查案而做的伪装,但于我而言,却是正儿八经想和吴崖谙一道做些买卖生意……” “若不顾及殿下,恐怕接下来,就得是在萦州置业,先把手里的东西铺排开来。” “这一来二去的,也怕是耽误了殿下办事。” 秦峥轻笑一声,对此倒是不以为意:“你且自做你的买卖去,若你不打算做些买卖,我才该要头疼。” “至于查案,你也说了,南地地广,牵扯甚大……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抬眼看向司微,眼底透着股子锋芒:“再者,我也得瞧瞧,这山高皇帝远的地界儿,这些官员治下的百姓,又都是个什么模样。” 说到最后,秦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更似是喃喃: “我也得好生瞧瞧,南地这片浑水潭子底下兴风作浪的海龙王,到底是怎么个肚量。” “这海龙王的龙宫,如今又该是修在何处……” 司微听得秦峥的意思,便已知他心下有自己的打算。 既然秦峥都这么说了,司微便也不再顾及他。 待到了客栈,服侍着尤氏安顿下来,留了雪酥在客栈陪着尤氏,司微便拽了吴崖谙出门。 吴崖谙嗳嗳两声,半推半就的也就跟着司微出来了。 客栈门口,他自司微手里扯回自己的袖子,嘟囔着:“我原还想着再和郡……公子再攀扯攀扯关系,偏你小子是个急性子,连这点子时间都等不及。” 司微翻了个白眼:“别了吧,等你慢慢吞吞的收拾好,他一早就带着人没影儿了。” 吴崖谙胖乎乎的脸上透着几分错愕:“这不该是刚安顿下来么?” 司微摇了摇头:“左右这些事,都有他身边儿的人帮着打理,哪里需要他亲自过问……罢了,先不说这些,上回你跟我说,你外祖家中有采珠船?” 吴崖谙点了点头,跟着司微走在街上,太过庞大富贵的体型任是谁见了都得多看两眼,偏他自个儿习以为常,并不在意,只目光多有在过往容貌出众些的女子身上流连,嘴里说话倒还算是认真: “对,是有那么两艘采珠船,每年三月,便要杀牲祭祀海神,而后采珠人便腰系长绳,持着篮子下海。” 司微问询道:“海珠可易得?” 吴崖谙飘忽着的目光略略一沉,似是想起了什么:“……并不易得,采珠人下海,腰缚长绳,口含锡管,使鱼皮熬制出的胶皮袋子包覆耳鼻脖颈,沉入水中时,最深可达四五百尺。” “待其锡管中生气将绝,便摇动身上长绳,由船上人迅速拉起,使以沸水煮热了的毛毯包裹覆盖其身。” 吴崖谙声音有些迟缓:“无论是船上船工拉起时动作慢了,还是拿毯子包裹的速度慢了,这么一条人命,怕就直接没了……再有,运气更不好一些的,不等晃动绳索将人拉上来,便已然葬身鱼腹。” “似是米粒大小的珍珠,在沿海沙滩上多搜寻些许,或能有所得,但若是那些个个头再大些的海珠,除却下海捕捞,否则寻常根本见不到。” “是以越大的海珠,价格便越是昂贵……都是拿人命堆出来的。” 司微沉默了,他问询吴崖谙此事,原是想着他家里有采珠船,既是有采珠船,那想来弄来一些品相不怎么好的珍珠研磨成粉,混进妆粉里以做噱头,或是单独承装了卖出去,都该是极有市场的。 第132章 但他万万没想到,如今的珍珠开采,竟是这般……危险。 如此说来,倒是他上辈子见惯了那些个淡水养殖珍珠,并不把珍珠看作是多珍贵的东西的他,有些何不食肉糜了。 司微彻底打消了拿珍珠粉研磨入妆充做保养的想法,只是脑子里,却蓦然闪过了一丝灵光。 第74章 珍珠这种东西,说白了不过是沙砾久经蕴养又或是出现病变而基于自身的生物本能,分泌出珍珠质将其包裹起来的结晶物。 上辈子最常见的珍珠养殖手段,便是将厚贝壳磨成小珠,引入珍珠贝的体内,刺激珍珠贝分泌珍珠质将其包裹,形成珍珠囊的同时,也在贝壳球表面形成一层珍珠层。 这是在不动刀的情况下,最最简单的培养手段。 若是动刀……在眼下这么个消毒靠火烧水煮,轻易一道伤口都可能得破伤风的时代,司微不想做更复杂的植株手术。 一来没有动手经验,二来感染风险太大,三不管成不成功,后期的护理都是个麻烦事,还不如按着最最原始的手段去养珠。 珍珠贝活着的时候拿来养珠,待三五年后,珍珠成型,取珠之后则可以将其瑶柱取出制成干贝,除此之外,就连取珠取肉后剩下的扇贝壳,司微都能给寻一个出路—— 绝不是拿来研磨成蛤粉,太过暴殄天物。 司微稍稍眯眼,将所有的流程在脑海中理顺了一遍过后,司微便和吴崖谙说起此事。 吴崖谙这人,看上去就是个有些油腻的好色胖子,但也绝不真似是外头风传的那般好色无能。 他愿意给围在身边儿贴上来的那些个女人们身上大手大脚是他乐意,遇到刘承延那等非要压人一头的过江龙也只能低头认怂,花钱消灾……可这并不意味着,他脑子不好使。 看上去性格再怎么软弱窝囊的好说话的胆小胖子,不学无术这么多年下来,除却好渔色和冤大头的名声之外,却不曾再听闻有半分出格之事,这本就是一种本事。 有些时候有些事,你不去招惹人家,偏还要有人来招惹你,硬生生把人拖进一团乌七八糟的烂泥里。 可偏偏,吴崖谙这人,每次都能从那滩烂泥里脱身。 也是一种本事。 至少脑子够清醒。 吴崖谙听了司微所说,略显色浓的落尾眉皱了起来,就连脸颊两侧略显往下坠的脸庞轮廓都带了几分认真与凝重,眼神倒是不再往过路的女子身上飘了。 司微倒也没管他在想什么,这事儿能成则成,不能成,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之余他司微没有丁点儿损失。 只是二人将将走到官牙前的时候,吴崖谙珠圆玉润的手搭在了司微的肩膀上,略略施了几分力: “这事儿,我得跟老爷子商量一二,若当真能成,司小公子……我博宜赵家,不仅是赵家,整个博宜百姓,都得感念司小公子的恩情。” 这人便是这么现实,以前对司微说话时尚且还算是平辈相交,更多是拿司微当做世交家的孩子照顾,说话间带着股子陪小孩子玩耍的耐心与包容,唤司微时也大多直呼其名,这会儿得了个养殖珍珠的法子,对上司微便换成了“小公子”。 但见吴崖谙这般郑重,司微却还有些不解:“吴兄外祖家乃是数代经商,不会不知这么个养珠的法子见效极慢,得三五年方能确保贝珠养成珍珠,以及保证珍珠的品相……” “且待这批贝珠成珠,大量珍珠冲击市场之下,珍珠的价钱定然要下降,如此这般,待十数年之后……” “小公子却是不知,这珍珠保存年限,却也有限,”吴崖谙摇了摇头,“所谓人老珠黄,多半便是如此,只要拉开了产珠的年限,却也不至于似小公子这般所说的砸了市。” “我博宜赵家当年起家,便是祖辈开出了一颗直径将近三寸的海珠。” “海珠向来珍贵,每每有所得,却也大多都是些绿豆大小至黄豆大小的珍珠,珠体越是圆润,珠身每每往上增加一分,价钱便能再往上翻上数倍。” 吴崖谙引着司微进了这处官牙,招呼着人上了茶水,便摆手教那牙人一刻钟后再来,拉了司微在一侧的桌凳旁坐下: “当年赵家祖辈凭借着这么一颗珍珠,于高门大族处,换了足足百金,方才有了如今博宜赵家。” 百金,按着大历银钱兑法,一金可兑十两银,百金,就是千两银子。 与司微等着官牙过来的时候,吴崖谙便与司微说着些博宜之事: “赵家祖上便是采珠人,拿命去博,去赌,赌那贝中有没有珍珠。” “每每下海,都要抱着此去可能再也上不来的念头……如此这般,得了那百金之后,我赵家才置办起了正儿八经的采珠船,博宜一地百姓,皆愿下海采珠。” “可离海岸近的海底,哪里能有那许多的珍珠给人去捡,许多都是尚未成年的海贝,提前便教人给摸了上来,拆了贝肉,取了那丁点儿大的海珠。” “世人皆道海里可淘金,一时,采珠之事蔚然成风……只都是些家贫却又会水的百姓,只知水里能捞起海贝,却不防从那海底上来,些许风寒便能要了人的性命。” “再加上早些年北疆战场连年征兵……”吴崖谙苦笑了下,整个胖脸显得有几分皱巴巴的模样,“既然小公子指点我一条生财的路子,我也不必跟小公子打那些个马虎眼,便也实话实说了。” 第133章 “如今博宜治下,税收全靠三家大姓顶着,这些年好歹我爹是涿州知府,再加上我赵家本家往涿州渐渐迁移,外祖家顶着的压力渐小,甚至能接应了一部分投奔来的百姓,漂泊于海上,靠着打渔为生……但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海珠难得,外祖一家便转换了赚钱的路子,开始行商,很是收容了一批来投奔门下,愿做家奴的百姓……这里头,少有正经上了奴籍之人。” “按着我外祖的说法,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做不到兼济天下,却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所以……” 司微一时沉默,北疆之战于国而言实为太平之紧要,但于民间百姓而言,却着实是一场超出他们所能承担范畴的祸事。 不仅他当初自生下来便被尤氏当做女儿养,直到摸着自个儿没变性方才松了口气,而后在尤氏的看顾下平安长大……这还算是幸运的。 连年征兵,征走了家里的顶梁柱,每年该压下来的税没有半点减免不说,随着北地战事的吃紧,那些个杂税压下来的也愈发多了起来。 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可朝廷政令,又是要人,又是要钱……当他们开始撑不下去,入不敷出的时候,是真的会逃的。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吴崖谙苦笑着:“可海里虽有海鱼,能果腹,却无淡水……莫说淡水,便是那些个瓜果菜蔬,在海边那等反盐地里,想开荒都开不出来。” “便是在海上寻着小岛,聊做补给,却也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左右官衙那头的税,我们赵家咬着牙,该顶的也就顶了,好歹他们投了我家做工……也算是赚回来些许银钱。” “照我外祖所说,赵家虽是豪富,却无甚底蕴,银钱这些东西,能赚也能花,可那些个乡里乡亲的,总不能教他们有家不能归,跟着在海上漂泊。” “时日久了,有那些孩童,口齿生疮,毛发枯黄……”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外祖这人,心善,性软,总得想着,瞧着,托着我爹看看能不能替这些个百姓们寻个活路。” 吴崖谙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司微:“有几批愿意走的,已经跟着我家商队,从南地去往逐洲,我父愿意接纳这些个父老乡亲,于州城周边治下的那些个村落落户……” “只一地百姓皆有定数,十里之中,多是些面熟之人,这些乡亲父老迁去涿州,生面孔一多,极容易引起当地治下百姓的惶恐与不安,若有有心人参我父一本,说这些都是我父私养的家丁……什么样的人家,动辄能在州府周边之地,连带老弱妇孺,养上近千之数?” 司微动了动嘴唇,已然明了吴崖谙这一趟跟着南下的来意: 安排这么一批老弱妇孺不算是什么难事,但落在有心人眼里,涿州知府手里突然涌现的这批人,定然和他有着斩不断的连系,再思及这些皆是老弱妇孺,而不见正值壮年的男丁,怕是要把这事往吴知府豢养私兵上靠拢。 吴崖谙坠着脸颊两侧肥嘟嘟的肉,想挤出来个笑却没成功:“所以我听闻诚毅郡王突然去了鸠县,连这风声是真是假都没顾上,就往那鸠县跑……就想着,看能不能搭上郡王的路子。” “诚毅郡王虽是宗室,却是当今圣上嫡孙,领着差事,从不上朝,手里却还握着圣上钦赐的尚方天子剑,过手的那些个案子,无一不是大案、要案。” “是个眼底揉不进沙子的主儿。” “我就想着,能不能替我爹,多筹谋筹谋,搁郡王殿下这儿,先讨个免死金牌来……至于说替我爹瞧瞧能不能在朝里活动活动,不过是个托词,可这实话,哪儿能摆在明面儿上往外说呢?” 说着,吴崖谙被一张胖脸挤的只剩下不大的眼睛里,竟是骨碌碌往外掉眼泪珠子,兴许是忍不住,又兴许是觉着丢人,他自自个儿怀里掏了个手绢出来带着几分狼狈的抹着: “我不行,我就是胆子小……这些事儿我压在心里头压了好几年……也没个地儿说去。” “我也知道我爹这事儿做着,是为着家乡的父老谋一条活路,可这世道,怎的连做个好事儿,都得偷偷摸摸,担惊受怕,生怕哪一天,突然就东窗事发,把这锅给扣死了呢?” 吴崖谙很快把一张脸收拾干净,把那张擦过眼泪的帕子又给塞回了怀里,只一双眼还湿着,眼圈儿有些泛红,便再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得了司小公子这么个法子,暂且先教家里老爷子试着,把这珠子给养起来,待养成了,这市面儿上的珍珠价钱就是再贱,没的说卖不出去的……实在不行,胡商那头也是个法子。” “他们有了来钱的路子,能稳下心去养珠,不必非得扒着赵家这艘破船过活,他们松快,我们自家,自个儿心里也能跟着松快。” “这一条条的,都是人命啊。” 第75章 司微沉默了良久,低低一叹: 在这个路遥车马慢的时代,没有快节奏的生活,没有高速发展的经济,更没有日新月异的科技迭代更新……的世界。 比起他们,倒是显得他这个两世为人的人,要更为自私冷漠。 他习惯了邻居对门应不识,人情往来不过虚点头的现代社会,习惯了读书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习惯了工作时只规划于眼前发展,更习惯了闲暇时常回孤儿院看看,帮着带一带孩子,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 第134章 什么国家,什么政治,什么清朗,什么改革……离他太远太远,远到,除却高考时要考的时政之外,这些和他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社畜为牛马,为钱所奔波。 高强度的工作,快节奏的社会,再加上404的存在,谁又会把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时常挂念在心底呢? 就连某些时候突然冲上热搜的社会新闻,所愤发的怒火,都夹杂着无力和不平,于是掀起一阵阵波涛,而后又被无数吃人血馒头的血蛭蜂拥而上,将其变成一场属于流量的狂欢。 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便也跟着习以为常了。 十数年寒窗苦读,挺脊梁、竖傲骨,三五年奔波劳碌,锻成灰,碎做土。 这是现代社会教给司微这么一个普通人的现实。 所以哪怕重获一世,司微也没有什么向上攀爬,建功立业的心思,他的心只有那么丁点儿大,只装得下自己和尤氏,以及那小小的一个家。 但他从未想过,在古代,在这么一个措不及防的情况下,突然会被人贴脸给他上了这么一课。 恍惚间,司微竟仿佛梦回民国,在那个风雨飘摇、民乱不安的时代里,看到了那些个为国呼吁,不断奔走,甚至不断支持建设,支持改革,支持民众自强,启迪民智,开创更好未来的,爱国商人的身影。 他们能做什么呢? 也不过是在大环境的压迫下,奋力发声,然后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一如如今,连发声都不敢,却还依旧支撑着一批百姓茍活着的赵家。 那是尤未凉的热血,那是浓厚的人情味儿,更是一份颤颤巍巍的担当。 司微张了张嘴,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他自诩为三观正常的普通人,可和这些人相比,竟显得那般自私冷血。 他……习惯了,对那些个苦难视而不见。 因为他也……习惯了,后天的,习得性的,那种无助。 司微苦笑着撑着自己的额头,把自己支在桌子上,心底一时五味杂陈,翻涌的是些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半晌,消化了些许情绪的司微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老太爷说得对,这些事既见了,便是做不到兼济天下,却也是做不到独善其身的……” 司微抬眼,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目光打量眼前的胖子,还是那般有些怂怂的模样,只是这人,和以前看上去却也好似并不一样了。 司微道:“这事儿我若是不知,便也就罢了,既是知晓,不做些什么,心里总是也过不去……吴兄也知,我打算在南地开些铺子。” “原本将这事告与吴兄知晓,便是想借了吴兄的路子,采办些珍珠回来研磨成粉。若是不成,赵家既有采珠船,想来也能帮着小弟从海里捞些珊瑚和鲍鱼、牡蛎、生蚝之类的贝类上来。” “我不要贝肉,只需吴兄替我多多打捞些海贝海螺的空壳送来便是……还有那些个年纪小些的孩子,若是愿意做工的,也一道送过来,我教他们一门能立身的手艺。” 司微抬眼,对上吴崖谙的那张胖脸:“要那些个手上有力气的,能静的下心,坐的住的孩子。” 吴崖谙当即便应下来,有人愿意帮着他们分担些许,是好事,只一点儿,他瞧着司微的脸色:“女孩儿也要?” 司微一顿,旋即便无所谓的点了头:“要,为什么不要?” 说话间,原先被吴崖谙远远打发了去的官牙便朝着二人坐着的桌边过来了。 一番见礼,这牙人却是姓徐,自称徐三。 徐三上下打量了眼司微,而后便将目光落在了吴崖谙身上:“二位来此,是想租赁,还是想买卖?” 吴崖谙一指司微:“问他。” 十岁出头的司微被人小瞧却也不是头一回,对上徐三神色如常:“既要租赁,也要买卖。” “租赁,我想赁一处临街的宅院,要带铺子的那种。” 徐三见谈话的是个小娃,多瞧了司微几眼,但面上却也不动声色,只顺着司微的话接着往下问: “要带铺面的,小公子是想些什么生意?” 司微:“都是些胭脂水粉,各色黛笔之类的物什,空间得稍大些。” 徐三沉吟半晌,唤来牙行里跑腿的:“去将西三街并着顺安街、弥陀巷子那头的钥匙取来,我带二位过去瞧瞧。” 跑腿的应了一声,不多时,便递来了三串钥匙。 徐三带着司微和吴崖谙往外走:“两位是北地来的客商?” 吴崖谙含笑接口:“是,也不是,我乃是充州博宜人,此番陪着他们兄弟二人南下,也算是谈妥了一桩生意。” 于是这话匣子也就跟着打开了。 吴崖谙并不知晓诚毅郡王此次南下是为了查什么,却也知晓他绝不会轻易离京,更别说这般借了旁人的身份深居浅出,并不如何露面。 既然如此,吴崖谙便也帮着描补一二,有意无意透了些许身份出去:譬如他二人,一个出身充州博宜赵家,一个出身嘉陵尤氏,此行也是为着做买卖而来。 总之,是跟着那京城的人,是没有半点关系的。 于是就这么真真假假的穿插着,又说了些许博宜的海货,韶关当年的战事,拉拉杂杂的跟着徐三在萦州城里转过了几条街道,上了一处正街。 确实是临街的铺子,一层层排着的门板上落了一层灰,只在外头最靠边的门板上按了个锁鼻,挎了把铜锁。 第135章 徐三从腰间摸了一长串的钥匙下来,捅进锁眼里用力转了转,方才把有些生锈了的锁给捅开,而后卸了门上的门板,带着几人进去看。 这处铺子在萦州城里算不得是顶顶繁华的街道,却也绝算不上偏僻,卸了门口的门板,进了屋里,迎面扑来的便是一股子灰尘气息。 司微掩着鼻子扇了扇,忍下咳嗽的冲动闷着嗓子吭了一声——在这地方咳起来,也不知到底是他呛进去的灰尘多,还是他从气管里咳出来的细菌多。 司微偏脸在这处铺子里看过去,从货架和柜子的摆设上能看出这处原本应该是个卖布的。 古代的布庄不仅用来卖布,甚至还接一些成衣的生意,和一些成衣铺、绣坊,都有着生意上的合作。 所以这处铺子的大堂里不仅有盛放布匹的长条桌,两侧墙上还有些能挂衣裳的,类似于展台一般的墙柜,只这会儿,上头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灰。 除却灰多了些之外,从房梁的高度,到屋里打光的明窗,再到后头打着帘子,通往后院的二道门,瞧着都还算是不错。 至少从占地面积上来说,挺符合司微的期待。 徐三把铺子里的窗户都支起来,带着司微和吴崖谙在这前头的铺子里转了一圈: “这铺子里用的,都是些老木,别看这会儿灰扑扑的模样,等擦洗出来,估计都不用再重新漆一遍就能用……当初,也都是新打出来没多久,就一直摆在这儿了。” 徐三撩起二道门上,沾满了灰尘的帘子,一把将其扯了下来,丢在一旁的柜子上,一时腾起一阵烟雾。 “往后是个小院儿,带库房,因着做的是布匹买卖,这原东家的库房也是正儿八经好生倒腾过的,既不能教生了虫,也不能教老鼠掏了洞,摆着的那些个生丝绸缎,又不能教见了风见了潮……” 说着,徐三自长串的青铜匙串上又摸了把长钥匙出来,捅进了门锁里,嘎吱声中,打开了这一处库房。 库房里除却灰尘气息,还隐隐透着几分花椒的香气。 徐三瞅着这库房,半晌,也是一叹:“小公子且瞧瞧,当初沈家为了这储存布匹能防虫防潮,硬生生拿花椒堆出来了这处地方,和泥涂墙时用的是花椒子,这墙隙与底下铺着的木地板下头塞着的,都是干花椒壳。” 连带着这处库房,也是极宽敞的。 司微没有说话,从库房中出来,打量着后头的这处小院。 院子里靠近灶房的地方打了口井,如今井轱辘上的麻绳早已腐烂,连带着不干不湿泡在井里打水的木桶也都跟着腐朽成了碎木渣滓,在井水面上漂浮着生了些绿。 剩下的几间房子,打眼一瞧便知是用来住人的。 开了门,扑簌簌的灰往下落,靠近东边儿的几间,能看出来摆设要好上许多,拾掇的也更细致,往西边去的那几间,屋里则是搭了大通铺,看上去像是给伙计住的地方。 这处院落放在司微上辈子,就算是破落成这样的独家院想卖出去,凭借着这占地面积,在三四线的小县城里,顾及都得上个一两百、两三百万去,放在现在……倒也就不是说不值钱了。 司微跟徐三问了价,徐三便支了手指头出来:“您要是打算赁这处地方,赁钱每个月是二十两银子,但您要是打算买……五百两银子,这处地方便归小公子了!” 司微一顿,有些诧异回头:“一个月的赁钱,我倒还能理解,这处宅院旁的不说,就说前头那么大的铺子,再加上这几乎占了一半院子的库房……加起来,五百两?” 也就是比两年的租金再多贴一个月的价钱,就能把这处院落给拿下。 再则,也有说不通的地方——瞧着前头的大街,这地儿也不算是偏僻,再往前,能瞧着一家装潢得颇有排面的布庄就在那开着。 二十两银子,能在府城这种地方,租一个铺子带一个住的院子,价钱也就差不多,算是平价,但若说五百两能买这么个院子……倒也不是不能买,可要是前头再加个门脸那般大的铺子,却是绝寻不来的。 就这么个售价,再怎么,不至于教这铺子里的灰,落成如今这般。 见着司微眼底的诧异,徐三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一声:“是,若是小公子打算安置下来,还要带个铺子,眼下这处地方能五百两买断,便是放眼整个萦州州城,却也绝寻不来第二处的了。” “自然,这里头,也有小人些许心思……” 第76章 太阳底下无新事,说来说去,也都是那么一回事。 沈家不算是什么大户,贩布起家,家里几代人的经营也就是盘下来这么一处布庄。 徐三点了点外头街上铺排开来,显得极为显眼的布庄: “沈家的这处铺子,在咱们萦州府城里也算是老字号,总沈家老爷子那一代开始算,算到如今,传了已是四代……儿孙也都是有出息的。” “没奈何,那鸿兴布庄的东家,是咱们知府大人家的小舅子……” 话说到这份儿上,有些东西也就不必再往明了挑。 “如今咱们萦州城里的那些个绸缎铺子,成衣绣坊,都是瞧着那官舅爷的脸色接些活计……除却为人霸道些,倒也不是什么要人命的主儿,” 说着,徐三却是从腰间取了个烟杆子出来,噌地一下点着了。 微弱的火星在烟锅里一闪而逝,只有被点燃的烟丝徐徐往外吐着些许白烟: 第136章 “可这断了人的生意,也就断了人的活路,不比死了一了百了,来得干脆。刚翻新过的店面,拾掇出来的库房,搭进去的银子也就这么搭进去了,也就是靠着那些个囤在库里的布匹折价出了,能喘口气。” “咱们萦州本地的人家,有那点闲钱银子的,不愿去沾那官舅爷的官司,没那点儿闲钱银子的,也没得说敢接手这沈家剩下的东西。” “外来的客商,若是打算在咱们萦州置业的,一听这背后的沟沟道道,不乐意要是一回事儿,嫌这地方败财运又是一回事儿。” 徐三长长吐了口烟出来,拿着烟锅在井边的青石槽上磕了磕:“所以这地儿,也就算是砸手里了。” 司微若有所思:也就是说,他跟吴崖谙不是徐三第一批往这处铺子里带的人,但那些人要么顾忌萦州知府的小舅子,要么嫌晦气,再要么,就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都没看上这地方。 于是司微便问徐三:“徐牙和那沈家,可是有什么交情?” 徐三豁着牙花子笑:“也算是吧,我家里的小儿子,娶了沈家三房屋里的闺女……这么些年,就算是想帮衬,却也帮衬不了多少。” “小公子,你且瞧着如何,若也觉着这地方麻烦,我便带你再往西三街和弥陀巷子走走,那头还有几处铺子。” 司微对这些倒是无所谓,左右他做的也不是布匹买卖,那颍州知府的小舅子便是再如何盯着这处地方,却也寻不得他的麻烦—— 莫说他背后的诚毅郡王,便说身边儿跟着的胖子,再怎么也是涿州知府的亲子,和这萦州知府的小舅子真要碰在一处……这亲远近疏,就得看萦州知府该怎么掂量了。 一个弄不好,是要教人一折奏本递到朝里给参上一本的。 再则,以当下这么个一夫一妻多妾制的当下,再参考一下那些个手里有点钱权的中年男人彩旗飘飘的德行,这位小舅子在萦州知府那到底有多看重……还真不好说。 五百两银子,一座带井的一进宅院,再附带前头颇为宽敞的门脸,连带着外头青石板铺就的大街……这地段,这面积,这价位,在整个萦州确实是没地儿找去。 司微当场便拍板定下了这处地方。 徐三收起烟袋,把烟锅里剩下没烧完的烟丝磕出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郑重起来:“小公子,您能做主?” 司微颔首:这一路从京城出来,路上的行装花销基本上都教庞管家提前安排好了,就连住客栈的花费,都是庞管家一早备好的,只秦峥后来塞了两百两的银票子给尤氏,教她帮着打点安排这一路的行程。 于是司微赚来的那些个银子,便也只是沿途采买了些材料,掺进货物里头,大头的那八百两银票,至今都还未曾破开。 司微也是没想到,这头一回把这八百两银子拿出来,转头就要花出去一大半去。 徐三一时大喜,生怕是司微反悔一般,匆匆便带了司微与吴崖谙前往府衙,一手银票一手房契,于衙门签了文契,还补交了千分之二十的契税。 司微摸了摸怀里的房契,并着在衙门签了的文契,转头看向徐三:“租赁之事如今已然定下,再则,是想问询徐牙,若想买些丫鬟奴婢,又该是怎么个价钱。” 哪知司微这话一出,徐三脸上竟是闪过些许尴尬:“……怕是不易。” 一时,就连吴崖谙也跟着侧目:“怎么?” 徐三嘶了一声,思忖着这话该如何跟司微解释,转眼再看司微身后跟着的吴崖谙,想起先前司微眼都不眨地从身上掏了几张薄薄的百两银票出来,便也打消了顾忌: “这事若是放在前些年,北疆还在打仗的时候,倒还好说,有过不下去的便要把家里的闺女给卖了,可那时候没市场。” “这几年北疆安稳,也不打仗,不征兵了……那些个躲起来的富贵公子们,便也跟着洒脱起来。” “那些个花街柳巷的地方,把小姑娘的身价银子开到了七八两。” “咱们这牙行开价最高却也不过是五两银,是以真要有那些个正儿八经的小丫头们,都教送到那些个地方去了。” “还有些乡下,手里有那么点儿银钱的,也都早早从旁人手里买了人备着,打算留做童养媳,也不会送到咱们这官牙里来。” “如今咱们萦州,缺人吶!” 第77章 缺人,不仅是缺女人,更是缺男人。 连年的征兵,掏空了丁口,于是剩下的,便都成了老弱妇孺和那些个身上带着福手福足的成年男丁。 任是再如何福手福足,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免于上战场,不课户的名额是申不下来的。 莫说不课,甚至还要补课——与那些个以输代役的高门子、富户子是相差不多的待遇,只不比人家输役钱那么多,可也算是掏空了家底。 然而躲过了一轮征丁,还有下一轮,下下轮……家里有多厚的家底,能往外撒这么多银钱去? 于是便只能把家里不值钱的闺女给卖了,卖也卖不上好价钱,男丁都被征走了,便是那些个输役的高门大户,那时节也都缩着脖子过活,更不敢教家里的那些个纨绔子、浪荡儿出来在人眼皮子底下跳。 于是更多的,便都卖做了高门大户做丫鬟奴婢,几两银子便算作是打发了去,买断了人家闺女的一辈子,从此生老病死,和本家再无干系。 第137章 更有的,是不堪压下来的那些个重税,举族投奔了那些个大户,给人家做了佃户,逃了税,却也丢了户籍,于是举家不是奴籍,胜似奴籍,生死再不由己。 待离得衙门远了,徐三便又把烟袋给点上了,幽幽一口气里,叹出来的都是些人生不易: “这几年,北疆不是再不打仗了么,你且瞧着,萦州城里还好,哪怕是福手福足,只要那家伙什还能行事的,那便难免要替那些被征走死在战场上,再没回来过的兄弟们继上香火,全了家里老人的念想。” “左右人都没了,单纯把孩子过继在父兄叔侄名下,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实际上还是在自个儿膝下养着。” “有那些个稍稍讲究些的人家,举族而居的,那身上的担子也就重了,一人得挑两房、三房,替兄弟兼祧了去,行那等敦伦之礼。” 说着,徐三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抹讥嘲:“再往乡下去,更有那‘借种’之事,蔚然成风。” “也不知是在自欺欺人,还是在做些什么……往年里,那些个贞节烈女,竖起来的牌坊,都还挂着,牌坊底下的人啊……” 司微叹了口气:“这事儿,那些个女子们能愿意?” 徐三摇头苦笑:“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这会儿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半晌,只能道:“徐牙出身,应当是比那些个寻常百姓要富裕些许。” 提起这事,徐三嘬了口烟杆,苦笑:“不成喽……原本也算是耕读之家,可惜传到我爹那一代时,家业便也败得差不多了,最后终究还是操了贱业,掏空了家底儿,在这衙门里寻了个官牙的差使,算是躲过了一场灾祸。” 徐三说是这般说,面上却隐有自得,怕是不仅在北疆之乱的影响下,躲过了这场征兵的灾祸,甚至连着家里人,也都跟着受了几分好处……征丁这种事,得是当地的驻兵都尉到衙门拿了户籍册子,按着册子上的记载挨门挨户去征。 衙门有人好办事,他哪怕是个衙门底下说不上话的官牙,却也是多跟户曹手底下的人打交道,花些银钱,疏通了关系,想在户籍册子上勾销了去,事后不打了再添回来,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 所以他说的这话,在司微听来,依旧是和底层的百姓们是有壁的。 吃绝户这种事,便是司微上辈子在孤儿院里,也曾从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婆婆们处有所听闻,甚至还就是发生在她们自个儿身上的事。 农村的吃绝户,不仅仅是逼着家里没了男人顶梁的孤寡,为着逝去的男丁大摆流水席,硬生生把这一户人家积攒来的银钱都给吃绝了,最后是能连带着家里压水井的金属把手都能给揪下来带走的,更况论是那些个稍稍值钱些的东西。 家里没了后,再没个日后能顶梁的男丁,这个家,便也就跟着没了以后。 没了以后,便也就再没能有起来的时候。 家里剩下的家财,便也就是没主的对象儿。 至于那剩下的婆婆媳妇子……都是女人,年老的黄土一埋,年少的择日再嫁,跟这个家有什么关系? 上辈子七八十年代的时候,都还能见着的事,司微不觉得放在如今,民风更为淳朴彪悍的古代,那些个吃绝户的人,又能给被吃的人,留有几分脸面与余地。 所以一个男丁,对于一个家来说,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保证,更是不至于当真教被墙倒众人推的保障。 至于是不是自家的种,对想活着的人来说,不重要——甚至媳妇子能改嫁,那些个上了年岁的婆婆,却是没有半分退路的。 所以徐三说:她们愿不愿意的,谁管呢? 司微没有跟徐三再往这些个底层逻辑里掰扯,没有必要。 既然已知萦州缺人,人不好买,那就从别的地方再想法子。 于街头与徐三分别,司微怀里揣着房契文契和吴崖谙往回走,只是走了没多久,司微便停下站住,捂住自个儿的心口: “……吴兄,我这胸中,憋着一股子闷气出不来,好生难受啊!” 吴崖谙立在街上,看街上那些往来串走的小贩,和有些明显一眼就能看出是女子装扮的货郎,也跟着沉默了许久,半晌: “我有时候难受得紧了,也就蒙着被子嚎啕一场,哭完便罢。” 吴崖谙胖胖的脸上,带着几分落寞:“幼时,我也曾问询过我父,说如何为民请命,方才能使得百姓安居无忧,我父摸了摸我的头,只回了我四个字。” “他说:——请不来的。” “天下百姓之如何,皆系于君王一心,然君王担着这天下江山社稷,注定了难以往民间多看上那么两眼。” “于是便任命官员,替君王执掌一地,替圣上,多往地底下,看上那么两眼。” “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像我爹、像我外祖那般的大傻子。” “傻到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做那些个提心吊胆,非要彰显自个儿不合俗流的事儿。” 吴崖谙拍了拍自个儿的胖肚子:“像我这般,吃了睡,睡了吃,两耳不闻窗外事,只管花钱买开心的过日子,享受荣华富贵不好么?” 司微失笑:“……若你当真是个好享受的,何必又跟着南下。” 吴崖谙翻了个白眼:“那是操心我爹日后的前途,懂不懂?” 第138章 “再说,赚银子的事儿,跟享受不享受有什么关系,”吴崖谙调节情绪倒是很快,这会儿便又笑了起来,“钱这种东西,谁说自个儿不喜欢,那就是个表里不一的王八蛋。” 二人沿着萦州城里的街道,寻着先前的路往回走。 司微跟吴崖谙道:“你不是说,海上飘着打渔的,还有一堆人呢不是……别往涿州送了,送我这来吧。” 吴崖谙侧脸瞥了司微一眼,可惜二人并肩走,他只能瞧见司微的头顶:“怎么,你还打算帮我养人不成?” 司微一叹:“既是跟你要了些孩童过来,我要养着他们学些手艺,总也不好教他们亲子分离,便一道把人送过来我这吧,也算是帮你减负。” “女子妇人,我便教她们跟着雪酥学学学梳妆的手艺,日后在店里也算是做个梳妆娘子,那些年老的老弱,便在我这后院里烧火,烧煮些东西,也算是各有安排。” “但有一点,送来的都得是些本分老实的,”司微一掸衣摆上沾染着的灰尘,“若是那些个机灵太过的,善于钻营的,还有身强体壮的那些个,就别往我这塞了。” 吴崖谙胖脸登时便笑开了:“这事儿好说……” 司微问道:“自充州博宜,把人送至萦州城,路上得走多久?” 吴崖谙想了想:“萦州城外便是联通着的河道,自博宜至萦州,一路行船约莫得要一旬的时间。” 一旬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把刚盘下来的铺子收拾出来,吴崖谙送来的人,也该是恰好能送到。 客栈的小院里,尤氏正和雪酥对着盘账——尤氏虽是寒门出身,但论其身份,终究算是士族之后,在韶关城破之前,嘉陵尤氏在当地也还颇有经营,自幼也是被按着日后做当家主母的路子来教养。 后来虽是嫁了司家,却到底过往所学的东西也不曾落下,此时便将其捡起,带了雪酥在身边教导这些个账面上的事儿。 见着司微和吴崖谙进来,尤氏便把手边的账簿朝雪酥略略一推,抬手招了司微过去。 尤氏的身体虽嫌有些弱,但这一路上司微和雪酥细心照顾着,倒也还真不曾生过什么病,且因着一应用度都是庞管家提前备好的上等物什,尤氏的气色看上去竟是比在鸠县时要更好上几分。 司微撇下吴崖谙过去,朝着尤氏唤了一声:“娘。” 尤氏拉了司微的手,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如何,可有寻着你想要的铺子?” 司微想起徐三所说的沈家的事,情绪略低,却到底还是笑着应道:“是,已经定下了,儿这会儿带着来福他们几个过去收拾拾掇,再采买些木料之类的东西,再有个一旬的时间,约摸着也就能搬过去了。” 尤氏显得有些迟疑,却也没再多说什么:“那你便先去忙,莫要累着。” 司微自然应下,只这回再出门,吴崖谙便不再与他一道,只是摆手:“人手的事儿,我得提前写了信,教人给老爷子捎去,还有你要的那些个东西,我也都教人给你准备着,到时候一道送过来。” 于是司微便唤了来福几个,跟他一道往顺安街去,只刚出门,便迎面撞上了带着人从外头回来的秦峥。 秦峥面上依旧覆着假皮,作二十多岁模样的打扮,司微却微妙的自这人身上,看出了些许沉郁之气。 秦峥目光自司微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身上略过,便朝着司微略略抬了下颌:“过来。” 第78章 “出去这一趟,可有所得?” 司微颔首,便把已经买下一处铺面的事和秦峥说了。 秦峥的目光越过司微,跨过院门,和院中坐在石桌旁盘账的尤氏和雪酥身上一扫而过,便也跟着止了步:“走罢,带我去瞧瞧你选的铺面,顺带,也跟我说说,这一趟出去可有遇着什么苗头。” 司微这一趟能遇着什么苗头,跟秦峥一道往外走,只对他这话还带着几分摸不着头脑。 秦峥倒也不催,只慢慢悠悠放慢了步子,提点他道:“可有见着这城中往来的摊贩卖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物价可高,衣着如何,可有遇着什么不平事,又或是什么不寻常的事。” 这般么…… 司微琢磨着秦峥所说,于是便答道:“物价比之鸠县是高了些许,比起京城却是便宜不少……再者,吴兄乃是南地人,对这些地界上的物价,多少都有几分把握,倒也没遇着什么价钱特别高的。” “若说不平事……倒还真遇上了一桩,乃是买下的那处铺面的原主人,跟这萦州知府家的官舅爷之间的龃龉。” 于是司微便三言两语把这中间的事给说了,对那沈家倒也多有几分可惜。 秦峥听闻过后却是摇头:“不是这种,罢了,小微儿,你可知,朝堂之上,诸公之间为何多有攻讦之事?” 司微眉心一跳:又来了……这种动辄便是我考考你的语气,说得却偏又是他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事。 但到底在秦峥面前,司微敛下了几分郁闷,尽力平心静气:“可是党争?” 秦峥颔首一笑:“不错。” “不过朝中诸公,寻常入手之处,多不在私德,而在政德,只因在其位,谋其政,在其位有失,便为疏忽渎职。” “不仅影响吏部大考,日后升迁,更重要的是,会给圣上留下这人不堪用的印象……是故党派倾轧,多从其位入手,将此人挤下去了,安排上与自己倾向一致之人,不仅是人情,更是往来,促进政党联盟之间的利益联结。” 第139章 “而他们,向来善于抓住每一分有利于己的优势,这么一点点的优势累积起来之后,便是一派党系的崛起。” “……从私德入手,有用,却也无用。至少,对用人来说,私德有亏之人,有些事用起来,反倒更加顺手,更值得信任。” “所以,若有朝一日,对上似是萦州知府这般存在的人,莫要寻他私德上的污点,要寻,就寻能要他命——再不济,就是直接断了他仕途前程的要害。” “似你这般的说辞,就算是拟了折子递上去,落在朝里也不过是打那么几句口水仗。” “若教萦州知府知晓你在背后的动作……大概,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话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司微便也明了秦峥先前问的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在问司微此行当真有无什么异常,他是在问,观萦州知府治下,可有看出什么关于萦州知府的异常。 但原谅司微,他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过。 司微面无表情:没有达到你想要的目标还真是抱歉哦…… 好在秦峥对此也并不在意,只见着司微面上有些气鼓鼓的模样有些若有所思:“怎么,想替那什么沈家出口气?” 司微两手一摊:“我能有什么本事,能替沈家出气?倒是殿……咳,表兄,在如今不能暴露身份的情况下,难道还能替那沈家出头不成?” “为什么不呢?” “以势服人者,必以势服之,如此,才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秦峥似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道似笑非笑的华光:“教你个乖,有事儿没事儿呢,把京城里的那些宗室们的脸认一认,多听听他们在外头传出来的那些个风声……甭管真假,能传出这么个名声来的,多半事出有因。” “这假的是真不了,但传出来的名声……也假不了不是,任是谁去打听,也都是那么一套。” “顺带,多摸几个宗室的门路,熟悉熟悉他们处事儿的手段。” 秦峥偏头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玄霄:“去,我记着,我手里还有一枚,是从我八皇叔手下办事儿的人手里得来的牌子?” 玄霄应道:“是,庆王府侍妾陈氏的外家兄弟手底下得来的,寻常帮着庆王做些不入流的勾当,本身也是个赖子。” 秦峥嗤笑一声:“这不入流,也有不入流的好处……找两个人,该敲的敲,该打的打,也教这萦州知府跟着紧紧皮子。” 玄霄一听这话便笑了,冲着秦峥略一抱拳:“得嘞!” 秦峥继续往前走了两步,而后顿住步子,回头看向司微:“走啊,带路。” 司微跟上,引着他往顺安街的方向走,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终究还是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 “……什么叫,该敲的敲,该打的打?” 秦峥不以为意:“不狠狠敲上一笔竹杠,教他们把招惹来的‘瘟神’送走,他们又怎么会长记性……这点儿寻常小事,没必要放到朝廷里浪费诸公的时间,顺手也就收拾了的事。” “我出来这一趟,给你置业的银子,还有给姑母打点行程的花费,总得回回本不是?” “行了,这事儿到此为止,可还有些旁的什么发现?” 剩下的么……司微捡着些说了,譬如说牙市无人可买,街上货郎打扮的多是些出来维持生计的女子装扮的。 再有,便是把吴崖谙那厢帮着送来一批的人手和秦峥透了个信儿。 秦峥闻言略略皱眉,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倒是司微,说到最后渐渐无言:他也不过就是跟着吴崖谙出来买了个铺子,在这萦州城里转了那么一圈,又不似秦峥这般自幼在京城皇宫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哪有那般多地心眼,于是最后只得转了话题。 “倒是殿、咳,表兄,方才出门时,见表兄面上似有不快,可是遇着了什么事。” 秦峥应了一声,冷眼瞧着这萦州城里如今的模样,带着身后的来福几个慢慢悠悠的跟在司微身后: “我去萦州城外转了一圈,如今时间已然临近仲春,早已过了惊蛰下种的时节,那些个田地里,却还有老妪于田中忙碌。” “南地天暖,春日比之京城要来得更早,然而直到如今,却还没有春耕结束。” “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司微微微皱眉,说实话,他幼时自记事起便生长于孤儿院中,虽与城镇中的孩子不能比,却也与那些个自幼在田间地头打滚长大的农村出身的孩子们差了许多。 这辈子……尤氏体弱,再加上司微自幼做女娃儿打扮。 除却家里的一些重活能教司微帮着做了之外,似是那些个田亩,尤氏根本不教司微下地,大多数时候都是把他拘在家里,是以这么多年,家里的田亩要么是租赁给外人耕种,每年收租,要么便是请了人来下田帮着劳作。 ……这些事,秦峥和司微说起来时,司微觉着自己甚至还没秦峥懂得多。 秦峥提起这些,眉宇之间便又带出了几分沉:“春耕,多翻耕水田,培育稻种,或是翻犁旱地,埋入麦种。” “待夏日将至,便要忙着插秧,直至夏收,收割小麦……南地雨水充沛,是以便要与天相争,抢在雨水落下之前,将小麦收割脱粒入仓。” “此时正值夏忙,插秧,割麦,而后紧接着便是夏种,此时抓紧时间,将大豆豆种种下,待到秋末,和稻谷一起,便还能再收一回收成。” 第140章 司微听着,便也就明白了。 时下人用的历法乃是农历,也就是后世人所说的阴历,于是“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说的便是这时节的夏收夏种。 且南地气候比之北地要来得更加温润,也就是说,春日在南地来的更早,田地解冻、春耕本就该比北地还要更早一些。 然而司微他们人自京城出发之时,京畿的百姓便已经大批量开始了春耕,如今他们一行人千里迢迢来到了作为南北分割线的萦州,此时,这里的百姓却还没有春耕结束。 在这个民以食为天的时代,农业生产不仅关乎着百姓一家的性命,更是关乎着朝廷的税收,以及粮食储备,说得再遥远一些,甚至关乎官府粮仓里到底能不能在遇到什么天灾之时,拿出足够的粮食,救济百姓,使其渡过难关。 民以食为本,食以粮为先。 没有粮,哪里来的民,没有民,哪里来的家,没有家,哪里来的国? 动摇百姓粮仓,本质上,就是在动摇税收,动摇国本。 这确实是一根铁钉,最后所能导致亡国的因果链。 “耽误了春耕,也就耽误了夏收,夏收夏种,本就是连在一起的……耽误了夏种,秋收之时,他们可还能从地里获得足够的粮食?” 司微喃喃着自问。 司微身旁,秦峥沉默了许久,半晌一声冷笑:“那就得问,是什么事耽误了他们的春耕。” 农人一向把田里的出息看的比命还重,能教他们大规模耽误春耕的,怕不是什么小事。 司微:“什么事?” 秦峥却没有再回答,只拨弄着拇指上的镶了宝石镂了云纹的戒子,跟在司微身后,悄无声息地,似是一道阴影。 半晌,跟在司微身后,看着他从腰间取了钥匙,开了门锁,指使着来福几个进门开始打扫,甚至安排人去打听着要买些木料回来时,自个儿悠悠踱步,把这一处连着铺子的院落都转悠了一圈之后,自个儿在后院的井台边上坐了下来。 他盯着井里腐朽碎开的木桶,半晌,长出一口气:“……所以说,有些时候,我是真恨——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都说教化百姓,开启民智……怎么一个个的,眼皮子竟能短浅到这份儿上?” “——竟还没一个刚过十岁的孩童看的长远!” 第79章 司微没有理会独身一人坐在井口边不知想着什么的秦峥,也不是太想去理会,他要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约摸是见着沈家这一处落满了灰尘的铺子重新卸了门板下来,两侧邻着的店面里便也跟着派了伙计上门打探,倒也不曾空了手来。 东边药铺里的活计带了洒扫用的扫帚撮箕,并着提了水桶过来,西边书斋的伙计则拿了几块抹布并着鸡毛掸子之类的东西上门,跟司微热热闹闹地打了招呼,便跟着撸了袖子一道帮着来福几个收拾屋里老大的灰尘。 药铺里的伙计自称孙六儿,是跟着铺子里的老大夫学怎么抓药的,这会儿把书斋的轻舟小哥手里的抹布扯过来往水桶里一浸,夺了他手里的鸡毛掸子便往架子上扫: “起开吧你,最是无用是书生,小小一个儿除却认得几个字儿,能做的了什么活计。” 轻舟教他夺了手里的鸡毛掸子,张了张嘴,话还没说出口,迎面便是鸡毛掸子上扑簌而来的灰尘,一时呛了个正着,连忙举着袖子往后退。 这往后退的不止是轻舟,就连司微和来福几个也跟着呛了个正着。 司微本就在忍着的喷嚏终是忍不住,吭哧吭哧连着打了好几个。 孙六儿便跟着哧哧笑了起来:“得了小东家,您也别往这屋里处着了,且瞧着打发了人往前头老刘头的杂货铺子跑上一趟采买些缺的东西,连带着瞧瞧西街布庄里头扯一尺麻布回来……这地儿自沈家走后,约莫是得有六七年没人往里头清扫过,这一遭下来,有的收拾。” 轻舟吭吭咳了半天,再甩袖说话时,只觉着嘴里满是沙尘灰:“好你个孙六儿,你就是伺机报复!” 于是只听孙六儿闷着嗓子笑开了。 司微打发了来福去寻个淘井人过来淘井,又按着孙六儿的说法教东福去西街扯上些麻布过来充做抹布用,再又打发了洪福去瞧瞧这街上的木匠铺子,瞧能不能采买些木料或是教人再打些家具回来,剩下的德福则去了前头一条街上的老刘头的杂货铺瞅瞅采买些缺的东西。 这一连串的安排下去,把身边跟着的人都打发了,司微才蹲下身从木桶里捞出一块抹布拧干,顺着先前孙六儿拿鸡毛掸子掸过灰尘的地擦了过去: “我瞧着咱们这街上,不就有一家布庄,如何还要往西街那厢去扯布?” 孙六儿还没说话,轻舟便已是噔噔两步往外退了退,瞧着门外头没闲杂人等往这厢靠近,这才重新甩了袖子进来: “嘘,小东家说话可得小心着点儿,这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说鬼……这兴盛布庄的嘛,不人不鬼,不兴说的嘞!” 说着,轻舟也撸了袖子,将外袍宽袖扎紧,一把从水桶里捞了块抹布出来,拧干了水汽,搭着抖擞过灰尘的架子一道擦了过去: “官舅爷嘛,谁敢触人家眉头,好大的威风呦……惹不起,好歹还能躲得起。” 孙六儿也跟着瞅了眼门外,摇了摇头:“咱们萦州城里,碰什么都别碰布料染坊这些个行当,那头儿那位,在咱们城里是这个。” 第141章 说着,孙六儿比了个拇指头出来,很快便也又收了回去: “要说兴盛布庄里头的料子,倒也都是些好料子,就是这价钱贵的紧。同样的料子,放在旁的铺子里,也就是三两银一匹的价钱,他家能给到五两……” 司微讶然:“那他这门店,可还能有人上门?” “上呗,怎么能不上?”轻舟接了一嘴,“兴盛布庄里的料子都是好料子,只消这萦州城里跟他做同样生意的都不敢上那些个上档次的好料子,那这城里那些个不差钱儿的、还有那些个巴结知府大人的,还能不穿衣裳不成?” 这倒……也是。 司微迟疑着,总觉着有些怪怪的。 孙六儿则道:“咱们这两家中间的铺子,好不容易来个邻居……小东家,您可别想不开在这顺安街上开布庄跟成衣铺子,和那位官舅爷别苗头,那得是吃不了兜着走。” 司微:……那倒不至于,自古以来,贩盐的卖布的,养马的开染坊的,这些都是得有大本钱才能去做的买卖,就凭他那三瓜两枣,都不够给人家塞牙缝的。 “我家做女子的生意,开的是脂粉铺子,倒是和那些个布匹成衣什么的,没多大的干系。” 听闻司微这么说,肉眼可见的,便见着孙六儿和轻舟松了口气。 轻舟笑道:“得,那咱们这几家铺子开在一处,倒也算是齐活……这男子书房里头的物什,女子梳妆台前的脂粉,并着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往这顺安街走上一道,却也得是都理顺着置办妥当了。” 一时,司微和孙六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孙六儿更是遥遥拿手点了点轻舟:“我姑丈家虽说开药铺的,但谁要真操着那教人三天两头头痛脑热的心,这怕不是得丧了八辈子的良心,这生儿子都得怕是个没□□儿的!” 司微则道:“这说起来,也着实是巧,这有些个药材,除却医人治病,偏却也得往那些个脂粉里头加些……” 孙六儿一抖手里鸡毛掸子,登时蓬起一阵灰来,可他呛归呛,面上却还透着股子喜色:“这可不就是巧了么!” 轻舟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多一会儿,来福几个或带着人或带着东西便回来了。 因着待客,德福还从杂货铺子里买了些果脯回来,分与来帮忙的孙六儿和轻舟,谢过他两家的好意,司微便把人给从铺子门口给送了出去。 回过头,瞅见地砖上摆着的扫帚撮箕并着水桶抹布,心下倒是稍稍松了口气:甭管旁的,只看这左右两家上门打探消息的伙计这般态度,至少,这两家铺子的掌柜的,也不该是那等难相处的人。 正想着,后头院里的来福便唤了司微一声,要他过去拿主意,司微便也跟着扬声:“来了——” 第80章 时下淘井也是有讲究的,多在夏季,如今天气虽暖,却还不到夏日那般下田恨不得赤膊上阵的地步。 再加上淘井又是个苦力活,于是一忙起来,身上升腾的热气与还显得冰凉的井水那么一激,风再刮过,便有风寒之忧。 这时节的风寒,是能要人命的,是以这价钱要的也挺高。 为首的一个独臂汉子瞅了眼井底下的水:“沈家这铺子我知晓,约摸着能有个六七年再没人住过,这底下的井水,除却水得换过一遍之外,淤积的泥沙灰尘,也得彻底掏洗过一遍。” 他再打量了这一处院子,四处灰扑扑的模样,都还没休整: “你们这屋里,一时半会儿的也住不了人,梁上的瓦,地上的井,还有那铺子里该排布好的柜子,想添置齐整都得花时间去等……” “索性儿的,再等上个一两个月,待这头顶上的日头毒起来了,那时候淘井价钱也好说,现在下水……咱们哥儿几个担着伤寒的风险不说,搁您这,怕是这钱就得往高了收去。” “现下城里卖水的一担子也就两个大钱儿,若是洗衣裳,往南去,浣衣巷子那,有专门的人帮着打理,一篓子衣裳也就三五个钱,保准洗的干干净净的,花费不比您如今请了我们哥几个提前帮您把这井给淘洗出来多多少。” “小公子,您瞧着,拿个主意?” 司微略有些犹豫,但紧接着,便听秦峥的声音自井沿边儿上传来:“今儿个就把这井给掏了。” 倚靠在井轱辘边上的秦峥抬眼:“请你们过来,是教你们办事儿的,不是教你们教主家办事儿的……左右来都来了,且报个价,成与不成那就再说。” 秦峥这话说来平平,可配上他那一身久居高位的气势,无端便教人心底有些发沉。 独臂汉子沉吟了下,目光略过个头不高的司微,直接落在了秦峥身上:“若是这个天儿下井,得三两银子。” 秦峥抬眼,抬了下颌跟司微示意,而后便再不管了。 三两银子,放在寻常百姓家里,确实是个不菲的价钱,抵得上乡下一亩地——虽不是什么好地,却也不是种不出什么瓜果。 “您也别嫌这价贵,一来是兄弟们得下苦力,二来,若真是教得了风寒,您这三两银子只怕还不够诊金药费往里添的。” 独臂大汉道:“再加上,咱们萦州本地,本就没那许多的壮劳汉,雇人干的这些个活计,工钱也低不到哪儿去……待到夏日里头,您这一口井,便是再怎么,也只花得五百文。” 也就是说,现下淘井,得多花六倍的价钱。 第142章 但司微到底答应了下来:“三两银子,现在淘。” 莫说这会儿清扫擦洗需要水,便是一旬之后,吴崖谙那厢的人送过来,人一多,哪里能守着院里的井,却天天教人挑了水送上门的道理。 再者,这处院落集库房、住房为一体,后续司微更是得教来福几个给改成个作坊,哪里能再教外人轻易往这后院儿里进。 别提到时住在后院里的尤氏和雪酥,并着一干梳头娘子的预备役,就连前头,做的也都是些女子的生意,教几个膀大腰圆的大汉进来了……他这生意还做个什么? 见司微拿定了主意,独臂大汉便也不废话,扫视了一圈小院,上前打量了眼卡在青石条里的井轱辘。 井轱辘看上去倒还算是完好,摇把看上去也能用,只一端卡在青石条里,一端连在井轱辘里的横轴看上去不怎么牢固—— 便是再牢固,沈家这处铺子人六七年不曾有人入住,这种木制的东西放在室外风吹雨淋,想也知晓结实不到哪儿去。 谈定了价钱,司微点了头,独臂大汉几人也不废话,从背后取了一直背着的家伙什,一一在院中地上铺排开来。 用麻绳缠绕了竹竿一头劈成数瓣的竹蔑,复又将一根竹子捅进去,而后缚紧,形成类似于老式无螺纹的八爪接口,将其固定。 而粗竹竿身上则又开了数道开口,杵在地上时,手持在内里固定紧实的竹子上施力,则可以借助于竹子自身的弹性,使其拥有类似于弹簧的作用,进而借助于竹竿中空的特性,将井水中的一些漂浮杂物夹杂其中,随竹竿抽出而一道带离。 而上头充做施力的竹子上,则又拿麻绳,将不同粗细的竹竿这么一层层的套着绑紧,慢慢加长。 瘸腿的汉子把东西绑好,教给独臂,独臂则持了这简易的装置便去打捞井水里漂浮着的杂物。 独臂手里持着竹竿往下压,一边朝着司微扬了扬脸:“行了,我这厢掏着井,小公子且派个人往那木匠铺子里走上一趟,瞧着你家这井轱辘跟青石方砖上的横轴孔的粗细,教那木匠给刨一根井轱辘上的横轴来。” “待井水上层的那些个杂物处理干净,一会儿咱哥儿几个还得下井,这横轴瞧着就不是个能禁得住人的样。” 司微自然应下,不仅安排德福往木匠铺子里跑一趟,甚至还叮嘱去前头的杂货铺子跟药铺子里买了红糖和干姜,再从药铺那头瞧着借个火,把这红糖姜水给熬上,只待一会儿这几个淘井人下了井上来,便给他们灌下去几碗。 左右秦峥便在院子里,此时换了个地方坐着,于是司微便唤了来福进了库房。 沈家原本的库房是当真下了本钱,不仅面积大,连房梁也挑的格外高。 但是对于司微来说,这么个库房的实用效果就有些打折扣。 所以他想的是,能不能在这个库房里进行改建,提高利用面积—— 最好的参考方案,便是司微上辈子看的那些个电视剧里,一些主角住在仓库改造的类别墅的设计。 环境简单,功能多样,且视觉效果上显得极为宽敞,最最主要的是,造价不高。 司微把自己的设想跟来福说了之后:“怎么样,能做到么?” 来福迟疑了一会儿:“按师父说的这般,应该是能做到的……就是,得再研究研究承重。” ok,这不就来了么? 司微点头:“可以,按我先前教你们的法子,先画示力图,把所有可能受到的外力都找出来,确定它们的作用点和方向。” “最后,把你们几个的成品图标注清楚给我,这个,就算是你们这几天的功课。” “总是背那些个公式没有用,得学会去用,慢慢也就一通百通了。” 第81章 司微目前带在身边的学生一共也就四个,从最基础的数算开始,慢慢朝着物理力学的方向开始偏移。 四福都是宫里匠作司出身,手上的手艺自是不用说,便是一盏木雕龙灯,都能把龙首雕的栩栩如生,龙身鳞片清晰细密之余,却还不影响糊了一层绢布做内罩的油灯把光给从里头映出来—— 却是那细密的鳞片,除却边沿相接,内里都是给挖空了透光用的,连带着火光映在绢布内罩上,打在龙目中时,便恰似像是给龙点了一对金睛。 这且还是每年十五时候,他们做来献上去的灯。 除此之外,便还有凤灯、孔雀灯等一众百鸟灯,貔貅等百兽灯,都是能献到御前的摆设,手艺高低可见一般。 而往大了说,宫中每每有宴庆,那些个临时布置搭建起来的戏台看台都得他们出力,万一哪天皇帝脑子一拍,要在哪哪儿修个什么亭台楼阁,他们自然也得顶上。 是以论审美,四福是自宫里打过了滚儿出来的,论本事,木工上的活计司微便是立时再投一回胎也比不过。 所以在教学上,四福对于某些总结性的公式、定理,几乎有着天生的本能一般的敏锐。 跟他们讲,一个空鸡蛋壳把点燃的艾草塞进去,放于疾风之中,蛋壳自飞之事他们难以理解。 但和他们说木制材料的纤维方向,湿度温度的影响以及榫卯接口处的收缩与舒张,说那些个颠三倒四的木制构件在整体平衡中的作用以及组合件的受力点……他们却是一点就透。 这就导致了司微的教学模式在渡过了最初阶段的教习之后,教四福几个的东西,也逐渐朝着更具针对性的方向偏移。 第143章 至少现在,计算抛物线问题虽还挺大,但最基本的受力分析四福几个还算能拿的下——毕竟司微教的这部分不涉及什么电磁学,在画了草图的情况下,只看四福计算到哪一步算不下去了,司微再给出相应的公式定理,继续往下推导。 而四福最最关键的,就是啃这些个超出现有时代的各种公式、公理定理,努力将其消化、印证…… 自制的小黑板和粉笔南下的时候也都装在了车上,给四福几人一盒粉笔,并着他们自带的小黑板,一块抹布,他们能坐在角落里冥思苦想一天。 于是把仓库改造的事儿教给来福,他们几个出图,从外头请了木匠来做,司微便把这事儿给抛到了脑后。 从库房里出来,便见着井口边上堆了一堆东西,有碎木碴子,有破碎的石块,还有从底下打捞出来的淤泥。 原先的独臂大汉这会儿已经下到了井里,那井口也只比他身周宽上那么寸许,便是井底下,却也不过多了些许空间,能教他弯腰从清理井底的淤泥,而后将那些个杂物,借助于井轱辘从井下运出去。 从井口处打眼一看,便见着那汉子整个人大半个身子都浸在井水里,只露了腰部以上的精壮肌肉,不时弯腰近乎是潜进水面一般清理着底下沉淀的脏污。 司微叹了口气,目光自坐在屋檐下的秦峥身上掠过,而后捏着手里的抹布出了院子,往前头的铺子里走。 德福几个正忙着擦柜子,司微出来的时候,铺子里原主人留下的这些个柜子已经教擦了个大面出来,孙六儿提过来的那桶水,此时再看已是一桶乌黑。 司微上手试着提了提水桶,提是提起来了,只是沉得他一个趔趄,于是便又把水桶给墩了回去: “德福,去隔壁药铺,请铺子里的师傅抓两幅避免风寒的药先熬上,顺带从他家再借一桶水过来。” 说到这,司微突然想起一件事:早先在京城的时候,外头妆粉铺子里卖的那些个蛤粉里都添了些旁的东西,譬如有挂粉功效的胡粉。 是以在京城的时候,司微手里的那些个碳酸钙溶液,都是在外头买了花甲,吃完之后自个儿研磨成粉的。 而在古代,讲究万物皆有其性,在中医眼里,那些个动物的粪便都是能拿来入药的,譬如龙涎香、五灵脂、夜明砂、望月砂、白丁香…… 那蛤粉这东西应当也有。 作为中药材而存放在药铺里的那些个蛤粉,势必是不能添加胡粉又或是旁的什么东西,至少纯度有所保证。 眼见着德福已经跨出门坎,司微连忙唤住德福,顺带叫他问询药铺子里可有蛤粉:“若是店里有蛤粉,顺带看着些苏木、茜草、朱砂、藤黄、红蓝花这些东西,便也都多留一些,过些日子咱们开业了得用。” 德福应了一声:“晓得勒师父!” 说罢,便匆匆往隔壁的药铺里去。 司微拿了手上比之几个徒弟手里干净些许的抹布开始帮着一道拾掇,只一边拾掇,心下盘算的事便愈发多了起来: 妆粉这些个东西不比旁的,质地细腻却又轻盈容易铺撒,于是这承装脂粉的盒子便要去定制。 论起批量性的制作,性价比最高的还得是陶瓷,只需有个模子,轻易便能塑形,成批量煅烧,比起木匣而言,工期要短,出货量要更大。 而承装妆粉的木匣,一来需要采买耗材,二来雕琢需要时间,三来……一个是泥塑成型,一个是从木材雕起,更费人力。 所以还得打听这萦州城里开窑坊的地方。 这事儿便安排了东福去办:“就按着时下流行的脂粉罐子来,上头要印着咱们红颜的名号,教窑坊的人细心做几个样子出来瞧瞧,咱们好定下款式。” 东福答应一声,把抹布往货柜上一放,在门口抖擞抖擞衣裳,便也跟着去了。 司微这头却还没完,目光落在了洪福身上:“你且去瞧瞧,咱们这萦州城里的屠户是在哪处做生意,跟他定些猪腿骨来。” 洪福愣了下,面上带出了几分茫然:“师父,时下屠夫卖肉,都会将骨头上的肉剔干净了再卖,这……是要炖骨头汤么?” 司微却没有说这些东西的用处,只道:“买回来你便知晓,骨头比之肉价便宜许多,你且瞧着买上个十斤八斤的回来便是。” 于是洪福挠了挠头,脸上带着不解,便也跟着丢了手里的活计出门去了。 屋里货柜此时该擦洗出来的便也都擦洗出来了,司微便取过扫帚开始清扫,随着扫帚落下,微风过出,尽是一片尘土飞扬。 孙六儿便是在这时候跟提着水桶的德福踏进门里来的。 德福进了门,见着司微在扫地,二话不说,上前便接了司微手里的扫帚:“师父且去歇着,这儿有我呢。” 司微让过了这处活计,于一片尘土翻腾中,引了孙六儿出门:“咱们外头说话吧。” 孙六儿自不会拒绝,到了门口还让着司微往自家店里进:“小东家,先前你要的风寒药已经熬上,听闻是给来淘井的人备着的,论心思,您是这个!” 他嘿嘿笑着比了个大拇指头,而后点了点药铺:“我姑丈,就我家掌柜的,请小东家往铺子里坐坐,瞧着是想跟小东家做这笔生意。” 司微失笑,跟在孙六儿身后进了这处兴仁堂。 兴仁堂里柜台后头立着正算账的,是个看上去四五十的老头,只是须发皆黑,眼神熠熠生光,精神很是矍铄的模样。 第144章 司微直觉哪里不对,待细细看了眼这人掩藏在须眉下的那张脸,一时不由哑然: 这人撑死了三十出头,也就是凭着这一身的老气打扮,跟面上蓄着的山羊胡,硬生生把自个儿往老了折腾。 “这位……”司微迟疑着抬手,一时不知是该唤一声叔伯,还是该叫一声老丈。 掌柜的捋着自己下颌的胡子,朝着司微略一颔首,压了嗓子故作沧桑: “小老儿姓李,在这兴仁堂里,一半是个郎中,一半是个掌柜的,司小东家,唤小老儿一声老丈便是。” 司微:行吧,你开心就好。 司微规规矩矩执了晚辈礼,紧接着便见李掌柜的提了个布袋放在柜台上,高度将将和司微的脑袋持平。 “喏,这一袋子,都是蛤粉,不值几个钱,都是夏日家里的几个小子贪玩,从河里摸上来的小玩意儿,拉拉杂杂竟也攒了这么多。” 李掌柜把那布袋往司微面前推了推:“这些,若是小东家要的话,五文钱带走便是。” 司微瞅着那几乎和他视线持平的布袋默了一默,他为着方便办事,把那些个散碎的碎银子和铜板都交给几个徒弟带着,寻常支使起他们来,这钱该花的也就花了……这会儿他身上除却还剩下几张的大额银票之外,这五个子儿的铜钱,还真是掏不出来。 司微犹豫了一瞬,在掏银票和喊隔壁的德福过来结账里选了后者,然而人还没开口,便听李掌柜的道: “蛤粉这种东西,有清热之能,兼具化痰利湿,镇胃痛,治水气浮肿,痈肿,烫伤之效……可惜价廉,无甚赚头。城里等闲的药堂药铺不愿开这等价廉之药,我倒是愿开,可到底不比那些个正儿八经的郎中。” “咱们这兴仁堂,也就是个抓药的地儿,没得坐诊的郎中,人也不信我。” “便是拿去当妆粉用,等闲也不会进药铺买妆粉这等东西,索性这些蛤粉便一直砸在手里。” 李掌柜的叹了口气,拉了凳子过来在柜台后头坐下,而后和司微对视: “小东家既是开妆粉铺子的,却来我这买蛤粉,想来是没个下头的货源……这不,小老儿就想瞧着,瞧能不能跟小东家做成了这笔买卖。” 第82章 时下萦州城里的生意不好做,换句话说,是寻常百姓家里的日子都不好过。 日子不好过,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那些个铜子儿便也被看得极重,轻易能抗过去的小病,抗一抗便也就过去了。 真要有什么疑难杂症跟一些治不好的富贵病,除却那些个舍得的人家,大多便也是放弃治疗,听天由命。 李掌柜的感叹着:“别看那些个草药炮制好了,能三年五载的放着,卖不出去,那也就是砸在手里了。偏偏这开药铺的,用药的那些个君臣佐使,缺了哪一位都要不好使……也是没奈何。” “除却蛤粉之外,那些个苏木、藤黄、蓼蓝、红蓝花、茜草之类的东西,也皆可入药,便是没有,我这却也能教人自乡下山上给你现采了来。” 这些东西,说贵也贵不到哪儿去,但要的量多了,便也是一向收入。 能在家门口得了这么一条货源,司微自是无有不可,与李掌柜商定了所需的材料与结账方式,司微方才从这兴仁堂里出来,复又进了西边的通达书斋。 通达书斋虽名为书斋,实则更像是后世的文化用品店,店中除却面朝着店门的方向立了一道书墙之外,更多的,却是些摆在多宝阁与展柜上的一些文房用品:笔山、笔洗、砚台、座屏、书灯、镇纸、笔筒、砚滴、水丞…… 放眼看去,种类各式各样,功能却也各不相同,使人有眼花缭乱之感。 先前上门的轻舟正在和掌柜的说着什么,见司微上门,便笑着迎了上来。 通达书斋虽不做笔,但却识得那些个做笔的笔匠,于是司微便搭着通达书斋的路子,说了他的需要,定了一批粉刷。 既然要开妆粉铺子,连带着再揽一批梳妆娘子的活计做化妆品的生意,最最紧要的做妆粉的那些个东西自然是要最先配制齐全的。 除却各色纯天然的植物染料之外,高纯度的蛤粉、米粉、胡粉这些都得备齐了,连带着还得定一个石磨,用来研磨米浆—— 司微早在郡王府的时候,便用粳米摸索着复刻了上辈子刷短视频时看过的那些个非遗作品,其中就有用米粉做粉英(也就是古法散粉)的。 使清水过滤粳米或是高粱米,淘清后水质不泛混后,将其静置半个多月,使其发酸发臭,而后倒去桶中污水,以清水洗去酸臭气味,而后将其研磨成米浆,浆体粘稠犹如白乳胶,而后冲水入细麻布过滤沉淀,将其中米粉与水分离,静置阴干。 阴干过程中,则取细麻布包裹草木灰放置米粉之上,吸附内里水汽,待其凝结成块,则研磨捣碎,恢复成粉状,加入少许胡粉挂妆,便是古法散粉的制作。 这些流程确认无误之后,剩下的便要安排调色。 调色这一步除却可以借助于米白醋和草木灰水过滤得来的碱水进行酸碱值的调节之外,后期根据颜色,则可以掺入不同比例的白色散粉进行勾兑,调节颜色深浅。 像是勾兑适合皮肤肤色的散粉这种事,还真不是司微首创,印象里,好像是他上辈子一个法国品牌妙巴黎曾经推出过这种定制服务,连带着还有最初的腊状化妆棒,似乎也是由他家最先推出的新品。 第145章 于是现在,核心的产品有了,不同色系的妆粉也能调配勾兑出来,连带着化妆用的化妆刷,也都有了着落,再剩下的,也就是产品的包装、门店的牌匾以及铺子内里的装潢,和人手的培训。 门店的名字红颜是一早便定下的,尚未从京城出发时,来福几个便寻了上好的木料雕了牌匾,这一路南下,自然也将牌匾给带了过来,只待到时开业,直接挂上去便是。 至于铺子里的装潢,司微也早有想法,按着后世衣帽化妆间那般布置,铺子中间是产品陈列展示区,没有后世那些个什么领带袖扣名表又或是什么戒指项链耳环,那就用颜色种类丰富的妆粉来占据c位。 往一侧去的那些个柜子挪走,配上案几玫瑰椅,以及半人高的、从长安千里迢迢运过来的铜镜,镜子上皆涂了锡汞齐,映照人影时几可与玻璃镜相媲美。 而在另一厢的多宝阁上,则可以多收来一些“假头”,供给雪酥并着吴崖谙日后送过来的那些个学妆造手艺的妆娘们练手,必要时也可以做好造型对外进行出租。 更重要的是,推出新的妆造造型和理念。 这才是红颜在萦州城不仅仅作为妆粉铺子立足的根本。 而且开业的时间不能往后拖,也就是有着秦峥给的八百两银子,司微才能在一开局就盘下了这么一处铺子,待吴崖谙那头的人送过来,一日的嚼用消耗都不是个小数目,拖的时间越长,这些个花销的累积便也就越多,沉没成本也就越大。 司微一边忙活着收拾,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这些个琐事,再忽然分神时,却是孙六儿端着两碗避风寒的药抬脚踏了进来: “这会儿这药正烫着,方才是谁下了水,赶紧趁热把这一碗给灌下去,身子骨壮实的话,捂上衣裳再活动活动,发发汗也就过去了。” 司微上前想接过装了两碗中药的托盘,却教孙六儿往后稍稍一避:“可别了您,我端着稳当,您这一接过去,翻了撒了烫着了,那就得是我的罪过了……” 司微便也不跟他计较,一指二道门的方向:“人在后院里。” “得嘞!” 孙六儿顺着司微指的方向走。 跟着孙六儿进了后院,司微一眼便见着了秦峥不知在和那淘井的几个汉子说着什么。 司微尚没来得及喊住孙六儿,便见他甩着步子往前走,一声招呼:“我说哥几个,刚谁下井里来着,赶紧把这暖身驱寒的汤药给灌了,活动活动发发汗就好。” 先前那下井淘井的独臂大汉已经上来,闻言便朝着孙六儿看去,眉头便是一皱:“这好端端的,哪里来的药?” 孙六儿看清了这人的模样,也是嚯了一声:独臂汉子赤裸着上身,肌肉扎实,带着些脏污的泥汤子便挂在他腰腹上,系着裤带的裤子此时贴在身上,不住的往下淌水。 “赶紧的,你赶紧把这药给喝了!”孙六儿单手托着托盘,也不嫌烫手,捏了碗沿便往独臂汉子手里塞: “这药灌下去,且生个火堆来烤着,连带着你身上的这些个湿透了的衣裳,也赶紧扒了去换身干净的,这可不敢教贴着身子欺,欺出来伤寒可比你光裸着身子烤火来得更伤身。” 见汉子推着碗沿儿要往回拒绝,孙六儿便道:“你可别推,这碗烫着呢。左右你喝不喝这药都已经熬了,小东家的银子也都掏过了,一不小心摔了,这一碗可就是一钱银子。” 独臂大汉推拒的动作僵住了。 秦峥不知在和那瘸腿的汉子正说着些什么,司微看过去时,正巧碰上秦峥视线扫过来,二人皆是一怔,而后一错而过。 独臂汉子已经接了那药碗,面色带着几分复杂,瞧着司微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司微便唤了他身边的跟班: “赶紧的,刚巧这不是先前换下来的横轴,拾掇拾掇再添点儿柴火,升个火堆来,先烤着,别教这风一刮,真生病了。” 跟在独臂汉子身边儿的年轻人看上去倒是好手好脚,但瞧着司微张嘴说话,他抬手连比带画的,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示意自己听不见司微在说什么。 “没事儿,我来,”独臂汉子也不怕烫,把那刚倒出来没多久的药咕噜噜灌了,最后一抹嘴,“他是个聋的,自生下来就没听见过声儿,平日里也就是连比带画的,只能做些小活儿。” 说着,他从先前自个儿背来的背篓里摸了个火折子出来,在院子角落里薅了几把草,借着枯枝草叶的,便也就把火堆给升起来了。 约摸是灌了一碗汤药,独臂汉子跟司微说话的语气便也更柔和了几分:“茅房在哪儿,我去更衣。” 司微给他指了方向,目送他进了茅房,接着便和秦峥的视线再次碰上。 秦峥朝着司微招了招手:“过来。” ……这什么招猫逗狗的语气。 司微吐槽着,到底还是到了秦峥近前,扫了眼院子里的人:“表兄?” 秦峥嗯了一声:“先前你说,萦州买不来那些个奴籍的使唤下人,吴崖谙那头准备给你送?” 司微不防他突然提这个:“啊?对。” 秦峥搭在腿上的食指蓦然一跳,坐在廊下贴着一层假皮的人眼底一片若有所思:“萦州无人,官牙的人是这么跟你说的?” 司微默了默:“啊。” 秦峥微微倾身,眸子里映着司微的倒影,顾忌着外人,声音压得耕更低了几分: 第146章 “牙人买卖人口,可不拘着是充州人,还是萦州人,只要有利可图……便是千里采买了人,送去京城都使得。” “萦州缺人,有缺到这种份儿上,吴崖谙却还能从充州给你运一批人手过来。” 司微心下一跳,便听秦峥颇有几分琢磨不透地意味道: “表弟,你说,到底是这官牙的牙人有问题,还是吴崖谙送过来的这批人有问题?” 秦峥稍稍眯了眼,紧盯着司微面上的表情:“还是说……这官牙牙人的说法,跟吴崖谙送来的这批人,都有问题?” 第83章 官牙的人有没有问题,司微不知道,但吴崖谙送过来的人,从身份上来说,定然是有问题的。 尤其是,站在官府的角度去看—— 逃避徭役税钱,最后更是隐姓埋名投了大户人家底下做隐户,虽还活着,可之余中央朝廷、地方官府而言,其性质更类似于死人那般没有价值。 历朝历代都知晓那些个官宦大族屁股底下不干净,都藏匿有隐田隐户……可历朝历代,每每动了这些世家大族蛋糕的人,往往也死得最快。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明面上动不了的,背地里的推手却不知几许。 隐田隐户,便也成了烫手山芋,谁都知晓有这么回事,可谁也不愿、不敢轻易去碰……久而久之,便也成了官场里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但潜规则之所以是潜规则,最最关键的一点,便是这些东西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些个东西一旦摆在明面上……想摁死一个没有多少根基的博宜赵家,算是轻而易举。 更别提,涿州知府为了这些个隐户,更是动用私权,把一部分人在涿州重新落了户。 看似是好事,既落了户籍,又增加了赋税,名正言顺在涿州安家落户。 但实际上……按正常流程,官府会追缴过往赋税,增添徭役服役的次数与频率,甚至还要挨棒子。 于是涿州多了这么一批人,细究起来,却是吴知府借着权利之便,强行抹平了过往的赋税役钱。 可当年那许多百姓,若非是过活不下去,又何必远离故土,终日漂泊于海上打渔采珠? 法理人情,不能两全。 见司微沉默,秦峥却是自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他倚靠着屋檐下斜生的老树,坐在树根上若有所思: “看起来,你跟吴崖谙之间除却买卖,还有些我不知道的东西。” 司微的心脏在他说起这事时,有瞬间的跳拍,思及吴崖谙此行南下的目的,于是心绪便又渐渐放缓: “这事儿原本也没想瞒着……表兄,只是想着,待到时候人送过来了,这朝夕相处着的,也好教表兄慢慢察觉些许。” “待那时,吴兄也好跟表兄说话。” 秦峥盯着司微的眸子渐渐放缓了些许,原先那股子蓄势待发、将要喷薄而出的气势也跟着缓了下去,只最后有些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 “怎么,还要怪我觉察得太早?” 只这会儿,院子里到底还有外人在,秦峥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道:“待回去之后,你跟吴崖谙,都去我那一趟。” “既是有事,那这些话,提前摊牌说明白了,也省得日后再添那些个有的没的的麻烦。” 司微略略低了头:“是。” 话说完,秦峥也没说要让司微走,司微叹了口气,也只能耐着性子站在他身边,看着院子里的人淘井。 淘井这活计是个辛苦活,得先捞了水上层落下去的枯枝烂叶,而后是井水底下积涌而来的淤泥和碎石,把井底的空间给清理干净空出来。 然而最最废人、下死力的,便是最后的淘井。 淘井之所以是淘,就是为了把原先浑浊的水质,用水给淘洗干净了—— 司微上辈子见着淘井的时候,是清淤之后用抽水泵将井里的水给抽出来,直到最后出水水质清冽,地下水涌入,补充了原有井水,方才算是淘洗完成。 但在现在,抽水泵的影子都还不知道在哪儿,而想要把井给淘洗干净,就得以人力,使往外汲水的速度快于地下水涌出的速度。 只有这样,淘到最后的井水才算是淘干净了。 而瘸腿汉子组装出来的类似于汲酒器的东西,实际上就是一种汲酒器,和司微上辈子博物馆所见的战国青铜汲酒器相比,无非就是比例被放大了数倍。 将汲酒器自缸口放下,而后封堵汲酒器上方预留的缺口,以反复熬煮过的牛筋堵子封口,借助大气压强,将液体封入汲酒器中。 此时将汲酒器取出,则连带酒水随之一并取出,放开上方的缺口使空气流通,则可得汲酒器中的酒水——眼下,只不过是将酒缸换做了井口,将汲酒器里的酒水,换做了井水。 原理上依旧相同。 再剩下的,便是与地下水的涌入速度争时间,耗费体力。 这种活计的钱挣着,当真是个辛苦钱……但话又说回来,挣钱哪儿有不辛苦的呢? 司微正出神间,便见着被他打发去买猪骨的洪福和一早带了几个人手在客栈门外便和秦峥分别的玄霄前后从二道门里进来。 洪福在前头带路,背后背了个篓子,眼见着院子里还有外人,便也没跟秦峥打招呼,只是低了头避过了去,便算作是全了礼仪。 第147章 只在司微身边儿把背上的背篓给卸了下来,些许磕绊碰撞声里,洪福道: “按着师父说的,我把屠户那的猪腿骨都捡了来,跑了好几处地方,也就只买来这么点儿。” 司微扒着背篓看了眼,时下的肉金贵,寻常百姓根本舍不得吃,也就是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割上那么巴掌大的两块,是以屠夫对这些个腿骨之类的骨头也剃得极为干净利索。 这倒是省了事。 司微指了指灶房的方向:“寻把斧头,洗干净了把这些骨头破开,取骨髓出来用冷水泡着,剩下的骨头,咱们晚上回去熬汤喝。” 洪福应下,拖着背篓便往厨房里进,只将将一脚迈进去,便把一背篓的骨头放在了门口。 厨房里头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司微找着了借口,拿着抹布便过去帮忙收拾,直到他身影消失在厨房里,玄霄方才从怀里掏了一把银票子递给秦峥: “公子可教我好找,若非碰上洪福,我怕就只能在客栈里头等公子回去了。” 秦峥伸了伸腿,靠在老树上接了那把银票,摊成扇形略略一看,都是些百两的票价,于是便又将其收拢好,重新递给玄霄: “倒是看不出来,这萦州知府的小舅子,手头竟这般阔绰,打发我那八……叔手底下的人,都能舍得掏这么大一笔银子。” 玄霄瞅了眼正淘井的人,一撩衣摆,便在秦峥身边蹲下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鞋的,可怕踢着那些个穿铁靴子的。” “别介最后,就连脚上的双鞋子,都教人给扒了去。” “赶明儿还得教雪酥姑娘帮个忙,把我这张脸再给捣腾一番……免得日后见了尴尬。” 秦峥可有可无一点头:“你自去跟她知会一声便是。” “让你打听的事儿,打听出来了么?” 玄霄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在院子里扫视一圈,而后抬手,朝着西南方向略略一指:“公子猜对了。” 秦峥冷笑一声:“……这人要是活得腻味了,真是什么事儿都能干得出来。” “罢了,我等不到晚上回去。玄霄,找个人往回跑一趟,教吴崖谙那小子过来见我。” 玄霄拍打着衣摆从秦峥身边站起:“得嘞。” 井淘洗好了,司微并着洪福收拾厨房的时候,吴崖谙到了。 司微不知吴崖谙来了多久,又和秦峥说了些什么——不管他们说什么,和自己的关系都不大,他眼下关心的,只有这么个铺子,而这个铺子,更是日后尤氏傍身的根本。 只是司微不去找事,却耐不住事来找他,却是秦峥要问询司微对日后的安排。 司微瞥了眼这处今天刚盘下来的铺子,连收拾都还没收拾出来,这位走一步算十步的主儿就开始忙着盘算以后了。 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但司微也怕步子太大扯着不该扯的东西: “红颜日后的路子一共有两条,一个是按着梳妆娘子的路子走,做些梳妆打扮的活计,再一个,便是往外销货。” 司微捡着一部分能说的说了:“我跟吴兄商定了的,他家商队走南串北,各地也都有些大大小小的商行铺子,这些东西做出来,他能帮着销一部分,利润上二八分成。” 自然,司微八,吴崖谙二。 至于吴崖谙能把这些东西销到哪里去,就得看他的本事了,左右红颜的店面一开起来,就要靠妆面、妆造撑着,满屋子的妆娘哪怕不往外头走,打扮得光鲜亮丽的美人却也能吸引来不少目光—— 喜欢漂亮小姐姐的,不止是男人。 至于更多的,只能说是走一步看一步。 司微还在想日后的发展策略,秦峥的注意力便已经转到旁的地方去了。 秦峥看向吴崖谙:“你家的商道,可能到洛州、澄阳?” 吴崖谙一怔,而后犹豫着:“有倒是有,只是我家老爷子——就我外祖,说近些年澄阳那边的出息渐少,颇有入不敷出之兆,已经打算关了开在澄阳的铺子了。” 秦峥抬眼:“现在可已经关了?” 吴崖谙犹豫着:“这……我得去信再问一问。” 秦峥嗯了一声:“去吧,若是还没关了澄阳的铺子,我就借着你家的商道,往澄阳走上一趟。” “若是关了,说不得,我也得借着这个由头,去澄阳再看上一看。” 吴崖谙一个激灵,突然反应过来秦峥往澄阳去是要做什么,但一张嘴开合半天,也没能再挤出什么话来,只觉着自己浑身的寒毛都跟着立了起来,额上渐渐有不知是油还是汗的明晃晃的东西开始析出。 倒是秦峥,见着吴崖谙嗫嚅的模样,似是想起了什么: “放心,吴知府的事,我已知悉,待日后回京,验看过查出来的那些个东西,到底是功是过,自会给你、给你爹,还有你们博宜赵家一个结果。” 吴崖谙苦笑着,从怀里扯了帕子出来擦了擦脸上的油汗:“是。”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哪里还能有他拒绝的余地。 只是他搭上这艘船,他也没想过是要带着他一脑门扎进深海的暴风雨里头去啊…… 更糟心的是,吴崖谙一转脸,对上的是司微递过来的暗含着不解的眼神。 吴崖谙更是无力:得,这船,上来的不容易,想下去也难了。 第84章 第148章 见司微不解,吴崖谙抹了把头上沁出来冷汗,苦笑道:“小公子不知,这过了萦州,再往西南而去,则和洛州交界,洛州再往西南,便是澄阳,洛州西南至澄阳这处地方……多有盐井。” 盐井…… 司微恍然:茶马盐铁,基本上便是朝廷最大的财政收入来源,尤其是一说起南地的那些个盐商,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印象里总是富得流油的模样。 盐为百味之首,人的生理机能也注定了不能缺盐,食盐中的主要成分为纳,而纳参与细胞的生理过程,因此在长期不吃盐的情况下,会因为钠离子摄入过少而导致神经衰弱、心率异常、视物模糊、肌无力或肌痉挛,以及骨质疏松、低钠血症、电解质紊乱等等问题。 而以当下这个时代的盐来说,井盐井盐,得先打井,从井底取了含盐的卤水煎煮,方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品盐。 而盐遇水则化的特性和这个时代糟糕的路况,使得最后制成的盐能卖出高价,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在鸠县,一枚铜板能买两个白面馒头的市场上,一升盐约莫只有一斤出头的模样,则要二十四文钱。 价比粮食来算,盐确实是更显金贵。 不过……司微迟疑了下。 他记得最初从京城出发的时候,秦峥说他要查的是南地官员每年上缴的税银逐年渐少,更是申请了朝廷赈济的款项……怎么这会儿,又要去查盐井上的事? 司微皱眉,把此行原有的计划扒拉了一遍,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计划,八百两起家的银子是秦峥给的,到了萦州突然停下不走了的命令也是秦峥下的,剩下的所有一切,都只有司微迁就秦峥的份儿, 但……查朝廷的赈济款去向,查贪腐查落实,本就已经够有冒风险了,而后一个有心结交,一个有意熟络的情况下,吴崖谙家里还有一摊子隐户漏税瞒报的事。 这也就罢了,左右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对秦峥这种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把这事儿给弥补平整了,约摸着也就是抬抬手的事—— 可井盐,这东西用脚趾头想都知晓不是那么好碰的。 司微一时只觉头皮发麻:“……殿下此行,竟还要查盐?” “那倒不是,盐,不过是附带着瞧瞧。” 秦峥摩挲着拇指上的宝石戒子,悠悠然道:“ 你就不好奇,这萦州官牙里的人,为什么说无人么?” 似是想起什么,秦峥的眼微微眯了起来:“北疆战事平定至今,已有五年,五年的时间,民间福女改换户籍的不知几许,更有一批尚未成丁的孩童长成,如今也恰好该是能顶起门户的时候了。” “可走在萦州城里,除却那些个断手断脚的男人,还有方才跟着进来淘井的那个聋哑儿,比你再大那么三五岁年纪的,你可有见着多少?” “便是见着了,他们身上的穿着打扮,可显富贵?” 司微一怔。 秦峥靠在老树上,噙起的笑意里无端透着些冷:“萦州缺人,但不该缺女人,越是动荡的时候,这女人便越是不值钱,而越是似京城那般高门出身的女子,便越是矜贵。” “哪怕如今,你说能下田干活的劳力难买,可那五六七八岁的小丫头,却是绝不至于难买——连官牙的牙人都没有门路,这话,也就骗骗你这年岁小,不知事的孩童娃娃。” 秦峥说到最后,语气愈发笃定:“如今萦州缺人,这缺的,不仅该是人牙手里的小姑娘,缺的,还有那些个本该扛起了家里生计的那些个少年人,田间地头不见踪影,还有这些耽搁了的春耕——背后谋划这些的人,胃口不小。” “小微儿,你不妨猜猜,这些人,是为何而耽搁了春耕?” 司微如何能猜得到,但联系秦峥前后所说之事:“……这和井盐又有什么关系?” “答对了也没奖励,”秦峥懒懒地道,“我也不知啊,为何朝廷明令该减免的徭役,为何会在冬日发起。” “不仅组织了人手,到洛州境内挖盐煮盐,还一直把人扣到惊蛰,方才放人归来。” 司微暗自心惊:寻常的徭役,多是为了修建城墙、堤坝、开挖水渠之类的工程,除却朝廷明令征收役夫,寻常时候摊派在地方官府的徭役鲜少有这般跨境完工的, 似是这种大批量的百姓离开所居之地,前往某处地方,由朝廷组织的叫迁徙,没有朝廷组织的……大多数情况下,叫流民。 任是谁的治下,突然出现大批量的百姓成群结队而来,那就要做好一番动员准备,或是为防民乱,或是为防病患,总之为了安全,是绝不许这些百姓轻易入城的。 而似是如今这般跨越州府,至洛州服徭役之事,若说萦州知府和洛州知府背地里没有达成什么共识,司微绝不相信。 秦峥似笑非笑:“这里头,用脚趾头想都知晓有猫腻。” “行了,我呢,出了京,就是代我爷爷瞅瞅他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看完了,就该打道回府,回京城过我的好日子去喽!” 说罢,秦峥扶着老树从屋檐下站起,略显的粗糙的手在书皮上的褶皱皮上拂过:“瞧瞧,这树要是不趁着没长歪的时候修枝扶干,这以后啊,也就只会越长越歪,等到有朝一日被虫那么一蛀,根抓的再牢,却也顶不住有树倒墙塌的时候。” “就看,这树心儿里头的蛀虫,什么时候能把这歪脖子树给掏空了。” 第149章 秦峥的手在老树上拍了两把,最后背了手,带着玄霄出了院子的二道门,走了。 司微的手在树皮上划过,半晌,也只能一叹:“上了他这条贼船,眼瞧着,这岸就再也摸不着边儿了。” 吴崖谙倒是认命的快,目送着秦峥离去的背影,体型庞大的胖子落寞地将要把自个儿在这院里缩成个蘑菇: “都说天塌下来,个儿高的顶着,我这辈子,怕是再长不高了。” 吴崖谙抬起胖脸,瞅了瞅头顶枝繁叶茂的长歪了的老树,脸皱巴巴的:“我不行,别说教我自个儿顶起一片天……我就透过这老树枝桠的缝儿,往头顶上的日头瞅上一眼,我都觉着,这天,马上要塌下来了。” 司微哑然失笑:“那也是你能透过这满树的树叶子,瞅见那么一条缝儿。” 吴崖谙肉乎乎的手往自个儿脸上一搭:“就我这胆子,那还不如看不见呢。”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我得赶紧回去给我家老爷子写信,”吴崖谙叹了口气,苦着一张脸,“趁着我上一封信还没递出去之前,一并教给老爷子送过去,不然还得教人跑上两趟。” 送走了吴崖谙,司微站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半晌,失笑摇头,甩去那些个有的没的的念头,进了厨房开始收拾东西。 厨房基本上已经收拾出来了,就是个不大的灶火间,除却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地锅灶,剩下的便是约莫着跟整条几案差不多长的案板。 案板被洪福洗刷过,于是一根利得有些惊人的斧头便嵌在案板上,冷厉的锋刃下,是教洪福一斧子断成两节的骨茬。 而让一旁的冷水盆里,此时已经丢进去了好几根骨髓,红白两色掺杂着,白的多,红的少。 洪福把抽过骨髓的骨头放置一旁,见了司微便问:“师父,这大骨中的骨髓特意抽出来,是要做什么用?” 司微瞧着颜色大致呈玉白色的猪骨髓:“做些女孩子用的口脂。” 洪福拿手背蹭了蹭头,有些纳闷:“我也曾见过那些个口脂,闻着一股子香气,这玩意儿……却是一股子腥臊之气。” 司微叹道:“至少得冷水泡上七天,去除氨类物质,勤换水,慢慢也就能去些味道,若是想学,到时候和雪酥一起过来,我一并教了。” 洪福有些不好意思:“算了吧,我……不合适。” “只要你想学,那就没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学到手了,才算是自己的东西。” 司微倒也不瞒着这些个徒弟们,虽说他们是跟着他学些数学物理之类的东西,但平日里也没少跟着忙前忙后,这些个小玩意儿,他们若是想学,学了也就学了,也没什么。 一早在紫藤院的时候,他们也没少帮着做这些活计。 “取丁香、藿香各二两,将其浸泡入黄酒之中,其香味易溶于醇——就是酒,而黄酒有增香之效,热锅淋入黄酒,能把肉的香气给激出来,放在香料上,浸香的手段便要更温柔和缓一些。” “香料的种类极多,有些溶于酒,有些溶于油,有些则溶于蜜,甚至有些香料在经过初次处理之后,还要二次掺杂,文雅些的说法,便是合香。” 毫无疑问,丁香和藿香便是能溶于酒的香料。 “把浸润了香料香气的黄酒与油脂相混合,加温熬煮,则酒气蒸发,将香气留在了油脂之中,此时再加入质地细腻的色粉与之混合,便是最简单的,带着香气的口脂。” 司微上手拿了一截骨头,帮着洪福把里面的骨髓给取出来,随口便把这些个该教的都教了: “其实做出来效果和用蜂蜡做的口脂相差不多,但蜂蜡这种东西,毕竟不算易得,以咱们的消耗速度,一年到头有多少蜂巢是有够咱们掏的?” “至于骨髓油,我学来的法子便是用骨髓油来做,左右这大骨的价钱也便宜,买了便买了,恰好煮些大骨汤放在灶间,谁想喝了便来上一碗——总比买肥肉回来炼油来得划算的多。” 说起来拿肥肉炼油,他还真做过,当初给郡王府湘美人做的肥皂除却送过去了一竹筒之外,剩下的他也都有好好的收着。 这两天若是无事,趁着把这铺子收拾出来的时间空余里,倒也不妨让洪福再多跑几个屠夫那买一些板油回来,到时候也能再丰富丰富店里的产品,左右这带着香味的口脂都做了,那加了香料的肥皂,理当是更受欢迎的存在。 第85章 日子就在繁琐的忙碌中过去。 除却从客栈里搬出来,分了屋子给秦峥、尤氏还有雪酥住着之外,剩下的便都暂且在原先伙计住的大通铺安置了。 院子里仓库的格局要改,大批量的色粉要熬煮晾晒,掺杂着每日收来的板油要炼,骨髓要泡,各色常见的香料要浸—— 合香这种事,出乎意料的,秦峥居然会。 于是除却最基础的几种香型,秦峥闲来无事,等赵家回消息的这几日,便从香料铺子里买了不少的东西回来,零零总总配了不少香出来。 似是那些个名贵些的,司微便合了一些出来单独做成皂。 于是就在秦峥等消息,司微等着博宜来人的时候,红颜的店尚还未开,红颜的消息便已经传的满大街都是了。 对司微来说,这还真是个意外。 原因是铺子里做胭脂膏和口脂要用猪骨髓,取出来的猪骨髓却还要冷水浸泡七天频繁换水祛除味道。 第150章 于是取了骨髓剩下的骨头,司微便在灶房外重新砌了灶台,定了水缸似的陶桶,寻常时候便拿小火熬煮着。 香味传出去,便也引得城里那些个衣着褴褛的小孩子在铺子附近探头探脑。 左右这些东西自家也喝不完,再加上砌出来的灶台是多个灶膛连在一处,除却在原有熬煮色粉的基础上,也就是多废了那么一把柴,一桶水的功夫,倒也不费多少钱,于是司微便教他们寻了锅碗瓢盆来,一人给分上一瓢。 也不过是三五天的功夫,红颜后门附近的人便多了起来,有那些个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也有那些个小脸脏的跟花猫似的小孩儿,更有那看上去半大不小的女娃做了小子打扮,带着几个看着跟乞儿似的孩子过来。 不拘来的人多少,总之也就那么一桶的骨头汤,分完为止。 这一来二去,红颜尚未开店,这“豪横”的做派却已经在萦州城的小道消息里传开了。 就连白天,有事儿没事儿来店铺前门后门来回转悠的,眼见着也多了不少,连带着,那些个在街上混的小乞儿们,也跟着多往红颜周围打转,盯着那些个行迹鬼祟些的,眼底都带着几分警惕。 这般无声的僵持归僵持,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敢先下嘴啃一口螃蟹。 毕竟身强体壮的壮劳力,多半都在几年前拉上了战场,那些个本该比司微年岁再大上个三五岁的少年人,萦州城里也不多见,再来的一些,便是看着身强体壮却缺胳膊少腿儿的。 对上司微这院里一眼看过去,都是些好手好脚、一看就是没在兵役上遭过罪的,难免有几分踟躇……要是单纯的有钱还好说,要是背后靠着什么大官儿,那就得是一脚踢在刀刃上。 这种僵持一直到博宜赵家来人,才算是被打破。 博宜赵家的船停在码头的时候,便打发了人过来报信儿,没多长时间,一批妇人带着孩子自船上下来,身材显得颇为魁梧的护卫,抬着数个大箱子,在码头处租赁了驴车,一路浩浩荡荡朝着原先的沈家铺子而去。 这阵仗,在萦州城里便又是引来不少好事人的围观。 待到了红颜尚未挂牌匾的铺子门口,卸箱子的护卫脚底下突然踩着了一块儿石子儿,瞬间脚脖子一崴,整个人便撞在了驴车上,跟着手里抬着的箱子也是一歪,磕碰在车辕上。 于是那跟着看热闹的,也都倒吸了口凉气——箱盖被这么一震给震开了,露出来的,是密密麻麻险些倾过箱口的珍珠。 虽珠子不过绿豆大小,但这是大半箱子的珍珠啊! 登时间,红颜门外早有盯着踩点儿的,又或是有意无意打探消息的,还有跟着一路看热闹的……一片哗然。 司微也跟着一惊:当初他是跟吴崖谙说想买些品相差的珍珠拿来做珍珠粉,但后来听闻珍珠难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哪里知晓博宜来的这些人竟当真给他带了这么些珍珠过来。 司微的目光扫过顺安街上看热闹的人群,心下便是一跳: 萦州虽属南地,也有码头,但却并不临海,珍珠这种东西,价虽比之京城来得便宜,却也架不住这么一个能装两个人进去的大箱子,被这些个绿豆大点儿的珍珠给装的半满。 ——古代的珍珠,别说是绿豆大小,哪怕只有小米大小,放在匠人手里,都能给做成首饰。 珠花珠花,说的便是一种叫辑珠的手艺,将这些个细小的珍珠打孔,用细铜丝串了,拧成花的模样,最后配在钗子簪子的头部,便算是成了。 从利用率上来说,远比司微上辈子来得更有价值——哪怕单价不高,可这么一大箱子呢? 甭管这珍珠是真是假,是不是自个儿家的,在人前露了脸,那这就成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司微正想着怎么把这事儿给圆过去的时候,便见秦峥擦着他的袖摆过去了。 面上贴着假皮,脚下踩着内增高,头发里掺杂绑着珠链做了半披发,拇指上带了镶嵌宝石的戒子,一身锦服,脚踩鹿皮靴,手里还拿着一根羽扫,细长的鹦鹉毛搭在他指间翻转着出了红颜的门。 “呦……还真送来了?” 秦峥探手,抓了把细小的珍珠在手里瞧着,而后撒开,任由其流水般洒落掉回箱子里: “这不行啊,送来的这些珠子,就不说品相了,就这大小……这也能叫珍珠?这珍在何处啊?” 陪着博宜赵家人一道过来的吴崖谙翻了个白眼,搭口便接了上去:“得了吧你,左右都是要拿来磨成粉的,何必糟蹋了那些个上好的珍珠?” 秦峥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颇有些痞子气:“要么,是你夸大其词,拿这些个不值钱的东西来哄骗我,要么……就是你不舍得把那些个好东西拿出来!” 秦峥低头看了眼箱子里不大的珍珠,拿脚踢了踢,回头朝着司微道:“叫几个人,把这玩意儿给送到后厨里磨成粉,到时候掺杂在妆粉里也好,拿出来单独卖也好,左右也不过是些护肤养颜的东西。” 说罢,秦峥手心里捏着那跟羽扫,漫不经心的朝着四周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抱拳:“见笑,见笑,不是什么好东西……途径京城,听闻宫里的娘娘们,都是拿珍珠磨成粉来敷脸,这不,就寻摸来一批珍珠试上一试。” “待小店日后开业,还得烦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左右都是些胭脂水粉,您要是瞧着好了呢,也不妨到时候多买几盒回去送人。” 第151章 秦峥目光自四周人群中扫过,漫不经心的收回视线,随脚一踢,原本教那护卫崴了脚的石子儿便骨碌碌飞出去老远。 秦峥点了点吴崖谙:“胖子,你拿这些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敷衍我!” 吴崖谙瞅了眼被秦峥踢飞了的石子儿,抹了把头上不知什么时候渗出来的汗,直为自己叫屈:“我哪儿敢啊,你说说你,不过是磨个珍珠粉,你要那么好的珍珠做什么——实在不行,你跟我去博宜,上了我家的采珠船,那从海里捞上来的珠子,随你挑!” 秦峥拿指尖点了点吴崖谙:“好,这可是你说的!” 说着,秦峥给司微递了个眼神。 司微心领神会,忙招呼着人把箱盖盖了回去,抬着进了后院已经改出来的库房。 吴崖谙送来的这些人,多是些孤儿寡母,妇人大概二十多个,那些个孩子却足有半百之数。 有些有娘亲照顾的孩子,看上去倒还算是象样,有那些个自幼失怙,半途丧母的孩子,虽衣着看上去还算是齐整,但耳后的垢却是瞒不了人。 待得进了后院,吴崖谙搭着二道门上重新挂上的帘子往外瞅了一眼,心有余悸: “表兄,你这手底下的人,做事怎得这么毛手毛脚的……” “不怪他,”秦峥道,“有心算无心,被人把石头子儿扔到脚底下,只能说,咱们这地方已经教人给盯上了。” 从博宜带着人匆匆赶来的赵方旭抹了把头上的虚汗,苦笑一声:“也是我,没提前准备了带锁的箱子,想着崖谙这头要的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这么装了运过来……哪成想,偏偏碰上的便是这箱珠子。” “对不住,对不住,是我没考虑周全,只怕这回,得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样,这箱珠子,便算是我送给东家的。” 秦峥挑了下眉,没说话,只似笑非笑瞅了眼司微:“东家,怎么样,这珠子,你是要还是不要?” 司微:…… 司微正色道:“要归要,但该是什么价,就得是什么价,我按市价跟你付。” 赵方旭想了想,倒也没再推让,一共收了司微三十两的银子,其中二十两便是为着那一大箱子的小珍珠出的。 赵方旭笑道:“凭着崖谙信上所说的法子,这批小珠子便是白送给小公子也使得。” 司微这些时日忙的恨不得脚不沾地,突然听闻赵方旭这般说,一时倒还有些茫然,后来才想起当时在买这处宅院时,给吴崖谙出的珍珠养殖的主意。 司微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左右他当初提起这个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扩充一下店里的新品,增加那么一个噱头。 现在的结果是,珍珠有了,噱头也有了,可惜此噱头却非彼噱头。 司微一时有些头痛:秦峥接下来的打算是要搭着博宜赵家的路子往澄阳去,他一走,这一院子的人,除却四福之外,大多都是些妇孺,若当真出个什么事…… 第86章 瞧着司微眉头打结的模样,秦峥心思稍稍那么一转,便也知晓他在为着什么发愁,不由嗤笑: “早便与你说过,那些个剩下来的骨头,不若养条狗,喂得熟了上能看家护院,下还能撒欢儿逗你开心,偏你要充这等假大方,将这些个骨头熬汤分了出去,你不打眼,谁打眼?” 司微叹道:“便是养条狗,却也是吃熟骨头,哪有吃生骨头的,不还是得在锅里走一道。汤都熬了,人喝不完,却也总不能再教倒进地里去,多糟蹋东西。” “左右也就是添些水、费些柴火的事儿。” “再者,这汤里也没肉,分出去给那些个孩子们沾沾嘴,养一养也不是什么坏事……谁能想到,连这都能惹人眼呢?” 要说惹眼,司微也不过是施出去了些骨头汤,连粒米都没放,就连救济的那些个,也大多都是城里的孤寡,真要说有多招摇……倒也真没有。 似是那些个灾年又或是遇到什么时疫,那些个高门,或是为了收买人心,或是为了积福行善,总是要设些粥棚、药棚去布施。 似是那些个施出去的东西,都是实打实的银子,能饱腹的米粥和能治病的药汤,论起银钱花费,对比司微这点儿小打小闹,简直天上地下。 可偏偏那些人,布施了便也就布施了,除却赚些名声明望,却也不见似是司微他们这般招人眼。 司微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咱们在这儿没根基。” 所以说,这个时代的故土难离,除却水土不服之外,更多的,便是多年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的经营,七大姑八大姨,亲戚连着亲戚,天然便能抱团成一处,自然也就难以教外人给欺负了去。 但换成司微这些个外来人,初来乍到,不知根底的,难免就想有人来试着捏上这么一把软柿子。 秦峥自然也知晓这么个理儿,是故虽有提醒,却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左右也不过是些骨头汤,虽略显眼,却也不是不能在这街上收买些人心。 这不,门前门后虽多了些人打转,但那些个看着年岁还小却流落在街上打混的小孩儿们,却比住在铺子里的这些个人还要担心,甚至不需人说,他们自个儿便自觉的盯着铺子周围行迹鬼祟的人瞧。 唯一失算的,便是今日这措不及防在人前显露了的一大箱小珍珠。 秦峥揉了揉太阳穴:“罢了,玄策比我们先行一步,一路上都留了消息——我安排人把他叫回来,留在此处看家。” 第152章 “左右这铺子是你的,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瞧着也不是没有成算,但得记着,升米恩,斗米仇,莫要把自个儿混到这种地步。” 司微自然知晓,视线掠过赵方旭,犹豫了下:“殿、表兄准备什么时候走?” “自然是越早越好,”秦峥把手里的羽扫丢给司微,招了手示意赵方旭和吴崖谙跟他走,“你呢,就留在这儿,必要时候,接应我一把就成——谁也说不好,像程钧州那样丧心病狂,豢养死士动辄杀人灭口的,只有那么一例呢?” “财帛动人心,利禄迷人眼……我可不想再像当年那样,一路带伤,昼夜不歇的杀回京城。” 说罢,秦峥扬了手,带着人进了他住的那间主屋。 司微捏着手里鹦鹉毛制成的羽扫,半晌哑然:这玩意儿是拿来制香清扫香末的,给他有什么用?他又不会调香。 但这会儿,明摆着秦峥跟赵家人有事要谈,司微也不会上赶着去找不痛快,再则…… 司微目光扫过挤挤挨挨站了半个院子的人,这才是他该操心的事。 尤氏一早便听见了动静,见着司微和秦峥他们说话,倒也没过来,带了雪酥带着这些人去分屋子。 二十多个妇人们带着行李包裹住进了大通铺,将沈家原来的两间给伙计们住的房间给占满了,剩下的则多是些孩子,最小的有五六岁,最大的则比司微的年纪还要再大一些,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模样。 这些孩子,司微便安排着和他一起住在仓库里。 一旬的时间,足够四福以及从外面的木匠处采买来木料,将整个仓库给收拾出来。 从视觉空间上,仓库内大致被分为几部分,最顶部呈三角状连带着一部分房梁一起被单独隔出来一层空间,做成了阁楼,两侧开窗,加装了轩窗。 下面的部分则划成数个不同公共区域,借助围栏和台阶,营造上下错落空间的同时,也把空间分割开来。 东西两侧安置了架子床,垂了芦苇帘子,靠北边的墙上,则挂了自制的黑板,而正中间及靠南的地方,则摆了不少蒲团案几,看着有些像是学堂。 而一侧靠近栏杆的地方,则又摆着数个人头大小的木蛋,蛋上顶着的是造型各异的假发——都是雪酥这些时日闲暇时候和尤氏一道弄出来的作品。 雪酥和尤氏带着妇人们安排住处,司微便和四福将这些半大的孩子们领到仓库,按着男女分了各自的住处,一时间也是闹闹哄哄的。 这些从海船上下来的妇人也好,孩子也好,一个个皮肤都显得有几分黑,更有那些个看上去身材颇为健壮,臂膀围度惊人的妇人,想来在海上打渔时,撒出去的网也该抛的更远,捞起来的鱼也该更沉。 ——终归是不太像是传统观念里的“美人”。 司微跟四福组织着孩子们分床位,颇有几分上辈子回到孤儿院帮着院里的婆婆阿姨们组织、照顾孩子的即视感时,雪酥有些忧虑的寻了过来。 “原先你和我说起来的时候,我还道哪怕是些长相寻常的女子也无妨,实在不行,拿妆粉往脸上一敷,这修修画画的,再怎么也能把两分的清秀给拾掇出五分的模样来……” 雪酥扶额:“夫人那头也在跟我说呢,这些人,怎得都晒得这般黑黢黢的模样,这怕是成坨的妆粉往脸上糊,这也拾掇不出个清秀温婉、娇柔体贴的模样来啊!” 司微也没成想这么一茬,海上风吹日晒,水分子对紫外线的折射格外厉害,她们在海上飘着又是朝不保夕的,哪里还能分心在意自个儿的容貌。 便是那身形最为纤细瘦弱的妇人,面色也多是黑黄,丝毫寻不出白净的来。 可现在人来都来了…… 司微叹了口气:“你去跟我娘说,这些时日,厨房里多采买些瓜果菜蔬,教她们且吃着,顺带的,你教她们做妆造时,便也跟着注意别教她们再出来外头晒着。” “再则,白有白的美,黑有黑的俊——实在不行,到时候教她们都换了胡服,挑了眉尾,做个英姿飒爽的装扮来。” 司微摊了手,也是有些无奈。 雪酥扶额:“这春日还没过,哪里来的瓜果给你买?菜蔬这些倒是有,待我知会夫人一声,支了银钱多买些回来……这些吃了,当真有用么?” “我记着,芹菜,菠菜,苋菜,荠菜,香菜,蘑菇,笋子,马齿苋跟灰灰菜这些不能吃,吃了容易变黑。” 司微记得的光敏性蔬菜也就这些,至于能不能变白,那就得看摄入的vc够不够多,能不能压得住皮下黑色素的生长分泌。 雪酥将信将疑:“成吧,这些讲究我还真是头一回听,可春上也就是这么些菜了,实在不行,拿骨头汤给她们涮莲藕。” 司微本想说莲藕放的时间长了,里头的vc也要跟着流失,没多大效果……想了想,最后还是咽了下去。 倒是雪酥,因着是在春江楼呆过,对那些个养颜护肤的法子倒是知晓不少,为了开业时能使这些个梳妆娘子们拿得出手,也很是下了番功夫,从尤氏那支了一笔银子,去帮着她们改造外在形象。 红颜开业的时间,定的是下个月初三,是尤氏特意去庙里寻了庙祝算了日子,满打满算,剩下也就半个多月。 而这些时间里,除却要教她们学会数种基础妆面之余,还要教她们学会梳那些个时下流行的发型,甚至从原有的发型上做出各种不同的变种…… 第153章 至于司微,则在安排了一群孩子们在仓库中住下之后,便开始由四福带着他们学些手艺。 学的虽不是木工,但雕刻上的事,他们却也算是手到擒来。 司微托了吴崖谙自博宜弄来的那些个没有肉的螺贝空壳,则是做雕塑、做螺钿甚至是做上辈子西洋母贝雕扇的原材料。 这东西最初,司微还是从自家搭档处知晓的,那时她拿了个打磨光滑通体如玉一般的吊坠给他,说是从海边赶海得来的,拿回来加工成了吊坠模样,当伴手礼到处送。 当时的司微懵里懵懂:海边赶海还能捡来玉石么。 直到被搭档笑了一通,司微方才知晓,那似玉非玉,通体却能与上好的玉石相媲美的吊坠,竟是用贝壳打磨抛光而成。 后来,因着搭档入手了一批贝雕工艺的仿生花首饰,惊诧于螺贝二次加工后所展现出来的美,司微便和搭档先后扎进了贝雕和螺钿的圈子,也算是亲手做过那么几件东西。 而当下,司微给这些孩童们寻来的活计,一开始,便是学着如何给那些个贝壳分类,譬如以白色为主的珍珠贝、多彩绚丽的鲍鱼贝、黑白黄等不同色系的蝶贝、颜色各不相同甚至形态各异的海螺…… 而后,便是学着如何用锉子打磨贝壳,学着控笔,学着花各种花样子,紧接着,便将画好的花样子蒙在打磨过后的贝壳上,拿了胶粘牢,用锼弓子(手持的小型线锯)沿着图样慢慢将其从贝壳上扣下来。 扣下来的这些诸如卷草纹、如意纹、花瓣拼图之类的简单小纹样,使其拼好,印在一早便打磨出的包装盒上,描画出纹样过后,持了小凿子慢慢将其凿出轮廓,使打磨出的贝片能恰好镶嵌其中。 待镶嵌完成,根据需要或烙烫花,或镶嵌金银丝线,再取了大漆、瓦灰、牛皮胶混合,刷涂其上,待其阴干,以细麻布摩擦抛光,则可得其成品—— 这种手艺做出来的盒子,说是包装盒,实则更像是一件收纳盒,若其中再掺杂了鲍鱼贝所打磨出的贝片,阳光略略一晃,则流光溢彩。 说白了,这东西本身就不是什么平价品,做出来的包装收纳盒,以及螺钿的这门手艺,本质就是一块能打开富贵人群市场的敲门砖。 开玩笑,一个穿越者,资源匮乏情况下,赚不来第一桶金已经是有够司微丢脸的了,但现在有了第一笔的启动资金,以他超出时代的眼光和上辈子见过的那些个层出不穷的营销手段,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还是怎么的? 可能受制于时代局限性,有些东西的存在不那么合时宜,但抄作业,90分的卷子,放在这个大环境下,他抄出70分的成绩,便算是成功。 司微瞧着一个个坐在蒲团上,乖巧打磨贝壳的孩童们,再思及隔壁一早定下计划,教那些个新来的妇人们梳头盘发的雪酥,心下微微一叹: 秦峥一走,剩下的,便只看他们能在这些时日里学上多少东西,擎等着下月初三,正式挂牌营业了。 第87章 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想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打开市场不是件容易事,尤其是在市场份额固定的基础上,每多出一个行业从业者都意味着多了一个能分肉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没有客户基础的店面,想要从中分肉喝汤,那就只能从同行手里去挤占他们的市场,抢夺他们的客源……这种事,轻易便能把自己在萦州城里竖成一块靶子,被同行集火,挤垮,而后吞并,而后进行新一轮的剩余资源分配。 这个过程是不是觉着有些耳熟? 标准的大学生创业失败案例。 哪怕是一条美食街,谁又能保证几家看似毫不相关的店铺背后的老板不是同一个呢? 摸透了底儿,养一波肥,然后发起一场看不出来的围剿,最后买下新来的、活不下去的创业人手里的方子,还要被人感恩戴德觉着自己回了口血…… 类似的手段还可能出现在同城的餐饮业、服装业、同类型不同店名背后却指向同一家销售公司的网店运营围剿竞争上。 这种情况,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没客源。 上窜下蹦,到处拦截流量,抢客户的,得罪了人教人不着痕迹的挤垮了是常态。 美团上都还有同行对家刷负评呢。 而以司微对标的那些个高门大户的高消费人群,萦州城一来没有人能替他引荐,二来红颜小店也根本不是那等火遍了全国的诸如钱庄那般有名的连锁店,根本没有名气。 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开局拉来优质的用户群,不是一件容易事。 而司微想要打破这个局面,破局的关键点,就在于开业。 院子里用来熬煮猪骨的陶桶又多了两个,除却每日汤汤水水给那些博宜送来的妇孺养着之外,剩下的便于晚间都送了后门口候着的孤寡,依托着这么点儿情面,他们倒也乐意替司微把那些个小道消息传得到处都是: 据说红颜开业的时候,要请了人来唱北地四大千古绝唱之一的戏目,好生热闹一番。 尤氏好气又好笑:“所以除却你这寻人写了这么一出的白蛇传,其他三出戏目又该是什么?” 司微摊了摊手:“牛郎织女,梁祝,还有孟姜女哭长城喽,要有机会,我便寻了那通达书斋的少东家,把剩下的这几出也给写出来,教他帮着作词谱曲,整理出一本戏来。” 第154章 尤氏嗔瞪了司微一眼:“哪有你这般孟浪的做法,也就是看你如今年纪还小,若再大上那么几分……” “若再大上那么几分,依着小师父这般于胭脂水粉、话本戏本连带着清吟小班都这般熟络的模样,怕也该是个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主儿……” 雪酥丢了手里的粉刷,往后退了两步,端详着面前一身绯红圆领袍,束了高发,做了上挑的剑眉的妇人,闻言听见尤氏这般说司微,顺口便接了上去: “不过如今小师父终究年岁还小,倒也不必这么拘着,依我瞧,咱家小东家心里那杆秤,是比谁都掂量的清楚明白。” 尤氏一怔,却也跟着笑了:“说得也是。” 被打趣的司微翻了个白眼:“要叫师父便叫师父,要叫东家便叫东家,再不济叫我名字……小师父,我还小和尚呢。” “再说,我也只是想托着轻舟,瞧着他那能不能帮我寻摸几个能填词作曲的风流才子,哪里知晓竟是钓了个大的,左右说归说,写归写,银子我却是照付的。” 司微话音刚落,便听着送上门的裴怀安扬声:“好啊,我竟不知你这小家伙背后便是这般编排我的——” 裴怀安手里捏着一折本子,带着轻舟从门口只卸了寥寥几块的木板门里挤进来:“你当初寻人写词谱曲的时候,可不是这一套说辞!” 司微有些无奈:“你这会儿过来作甚,她们想收拾停当,还得有一会儿呢。” 裴怀安把那折本子往司微手里一塞:“你且瞧着我写的这一出戏如何,按着你当初说的天仙配的路子来写的。” 司微把折本往尤氏面前一摆:“这东西我能跟你讲,你写的这些个东西我却是看不出门道来的……娘,你且帮他给瞧瞧。” 这厮哪里都好,还是通达书斋的少东家,却也是个不成器的,虽有一身文采,偏却是个戏痴,整日里喜好看戏听戏,时不时自个儿还能填个曲子,真要说起来,他甚至能着了戏服,当场给人来一段儿。 是以寻个文人帮着写戏文这事儿,司微前脚刚托了轻舟,后脚,轻舟便把自家少东家给送了来。 于是这裴怀安不仅帮着作词谱曲,写起了戏本子,甚至还帮着司微搭桥牵线,寻了清吟小班的人来排演—— 南地的清吟小班是一种颇为特殊的存在,介于青楼、梨园、歌伎之间。 有才情,会乐器,多弹唱,虽也会陪客,但本身却是清倌人,多身处茶楼、画舫、棋室等文雅之地。 换句话说,这些人上台唱正儿八经的生旦净丑,怕是没那个功力,但要是唱上那么几首小曲小调,却是绝不在话下。 而司微找裴怀安写的这一折子戏,根本就不是传统的那些个戏曲路子,反倒更像是按着92年的新白娘子传奇那般,连说带唱,连扮带演。 不过放在曲子词更为兴盛的南地,却也是够用的了。 司微没有去管裴怀安写的那些个曲目,论文学素养,他家里水平最高的便是尤氏,其次便是与他名义上以师徒相称的雪酥。 只这会儿,尤氏倒还算是清闲,雪酥并着她手下的那些个学生们却是忙到飞起。 清吟小班的人都已经到齐了,安排的剧目她们也一早跟着排了半个月,从蓬船借伞,到饮下雄黄酒,盗灵芝仙草,水漫金山,断桥离情,再到被镇在雷峰塔下。 这一场剧目,得是由清吟小班的人在红颜铺子门口搭了台子来演,倒也不必当真唱到最后,真要按着裴怀安写的那些个清唱的唱段来唱,再加上那些个连贯的剧情来演,怕是这一天都得耗在红颜门口了。 唱不完的剩下的曲目,则是司微的红颜小铺尚未开店,便通过裴怀安谈成的一笔买卖—— 断桥雪消,梁祝千古,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经得住时间的沉淀,更多的,是直接在历史长河中直接沉了底,再也不见。 而久经风月,在这声色场里打滚的清吟小班班主,自然也能瞧得出这出曲目的价值,于是在红颜小铺唱不完的半本词曲,班主便拿到她们自家的茶楼里招揽生意。 至于日后胭脂水粉的采买,自然也跟着定了司微的红颜小铺——当然,这回红颜铺子开业,清吟小班的人过来唱这一出白蛇传,也就没再多花多少钱啦! 司微将裴怀安推给尤氏,自己则起身开始检查,不仅要看自己店里候着的、养了半个多月终于养回来些许肤色差的妇人们面上的妆合不合适,还要去帮雪酥盯着她带的这些个学生,瞧她们按着先前定下的妆容黑清吟小班的人做妆造,时不时帮着提点两句。 不多时,红颜铺子里的妆娘们各自拾掇出来,有英气俊俏的,有男女莫辨的,有膀大腰圆一身形似武状元的,这些多是些皮肤没养回来,却还身材偏向于高挑壮实的。 而剩下的那些个妆娘们,则是正儿八经的女儿家打扮,或沉静,或俏皮,或轻灵,或冷淡……不一而足。 开业这一天注定了最忙的就是这些个妆娘们,除却把自个儿的造型捋一遍,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便紧赶慢赶地替清吟小班的姑娘们上妆、做发型。 没多大一会儿,司微便瞧着女扮男装一身书生袍打扮的许仙,白衣飘飘的白娘子,并着一袭青衣的小青,突然而然出现在他眼前。 司微正指点着一个妆娘将人眼尾的眼影粉缓慢晕开,便见清吟小班的班主樊班主凑了过来。 第155章 樊班主四十上下的人,脸上褶子沟沟壑壑:“小东家,我这心里,这会儿有些没底儿啊……” “您说,这要是个万一……呸呸呸!” 樊班主转头便拍了拍自己的嘴:“主要是咱们以前,也没见过这样式儿的开业流程,我总觉着,要不您这临时换成那些个敲锣打鼓、舞龙舞狮的,不比咱们清吟小班的人在这更合适么?热热闹闹的,风风光光的。” 司微眉头略略一挑:“这寻常店铺开业,便也都是这些个老三样,无非就是想着讨个好兆头……可我这会儿,不也是在讨好兆头呢么?” “时已至此,既然已经定下了咱们清吟小班的人,哪怕是临时再进行改换,却也来不及了。” 正说着,大门口只卸了一两扇的门便进来了个东福,神色间带着几分喜意: “快快快,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定下的吉时便要到了,门口外头搭着的台子周围,围了不少人,约摸着都是来看咱们红颜开业的!” 司微和樊班主对视一眼,朝着对方略一拱手:“这接下来,就得看咱们彼此间的合作了!” 第88章 这年头,似是红颜这般尚未开业,却已经传了不少消息出来的很少,最多也就是借着开业这一日,热热闹闹的闹上一场,寻常百姓看了热闹,店铺则借此宣告开业,顺带拉来些人气。 而司微则是在这个基础上要想的更多。 他不仅要借着这个热闹,把人给吸引过来,更要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家店里的那些个特色一并给展现出来,推到人前——所以这开业仪式除却开业之外,之余红颜而言,其实更像是一场作品发布会。 开妆粉铺子,做化妆品生意,甚至还要担一部分妆造的活计,还能有什么是能比舞台演出效果展现更好的宣传方式? 最后半柱香的时间,清吟小班要演出的人再次检查了一遍妆造,该补妆的补妆,该整理的整理,而后在一片紧张里,红颜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锣响: “吉时到——” 随着这一声响亮的呼喝,几个身材略显魁梧、身着绯红圆领袍,脚踩云头履,头佩紫金冠,头发高束,瞧上去便是雷厉风行尽显英姿飒爽的女子上前,噗噗通通便把先前半掩着的门板给彻底卸了下来。 随即,便是司微、尤氏、雪酥等人,带着一众早已收拾妥当的梳妆娘子们自门口鱼贯而出。 按着大历的风俗,新店开业,得先祭神——门神、财神、福禄神。 台子上早已摆好了神龛香案,三牲瓜果、酒水清供,尽是按着俗礼而来。 有司仪搭手递了点燃的香来:“祭——” 司微手中持香,按着规矩朝着供奉在香案上的神龛躬身行礼,烟火气息缭绕之中,司仪高亢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拜——” “起——” “敬香、礼成——” “揭幕——” 随着一声礼成,伴随着噼里啪啦在顺安街上炸开来的鞭炮,司微上前,与尤氏、雪酥一道挽了从牌匾上遮着一路逶迤下来的红绸,施力一扯,门前牌匾上挂着的赫然是两个描金大字:红颜。 于是伴随着一众妆娘和路人的叫好声中,司微回身,朝着四周挤来看热闹的人们施了个礼: “开门红迎四方客,红颜喜纳八方财,有道是这人气便是财气,今儿个小店开业,做得是些胭脂水粉的生意,不拘您来买不买,咱这儿都得先跟各位道个谢——” “这聚来的,可都是财气,”司微顿了顿,仗着自个儿如今个头小,虽是成丁却也还没抽条,勉强还算是个孩子,便稍稍往外挺了挺肚子,拿手在上头摸了摸,“瞧着这么多人,聚来的这么多财,我这恨不得自个儿得是个只进不出的貔貅!” 这话说的…… 一时间,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做生意的人,谁不想自个儿是个貔貅,只进不出的,只是这话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难免有些不雅,毕竟这貔貅只进不出,是个……咳。 “是以借着这么个机会,红颜小店今日开业全场八折之余,也请诸位捧个场,凑个人气——也不白蹭大家伙的这股子财气,我呢,请大家看戏,看这一出北地里有名的白娘子传奇!” 说罢,司微朝着四周一抱拳,便也跟着撤贡品的一道从台上下来了。 开业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个看热闹、凑热闹。 过往连着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但凡是个好胳膊好腿儿的都教逮上战场去了,剩下的那些个民间艺人却也大多躲得躲,藏的藏,有依附高门大户做个百戏艺人的,也有干脆上了战场再回不来的,于是这民间的风声渐紧,这娱乐,也几乎跟着二十多年前断了代。 五年的时间,大量的人口流失,那台上十分钟、台下十年功的那些个技艺,到现在都还没恢复过来,甚至连带着那些个初一十五的庙会,都少有再见唱大戏的人…… 这年头儿,又是大字儿不识,又是刚战争结束不久,生息还没缓解过来多少,传承再教这么一打击,人们的精神娱乐还能剩下些什么呢? 所以就像司微所说的那般,人气之余生意,当真便是财气。 有三弦儿伴着二胡琵琶的声音响起,却是清吟小班的人已经上了台。 清亮的嗓音伴着乐声而起:“西湖美景世无双,奇花异草四季香,春游堤畔百花放,夏赏荷花映池塘,秋观明月如碧水,东看瑞雪铺山岗……” 第156章 白娘子一身白衣,挽了发髻,做了温婉的打扮,旋身回眸,目光如盈盈秋水般扫过台下。 这一段唱完,见着台下那许多人,竟抬袖遮了半张脸,做羞涩状。 而后整理了下衣襟,白娘子这才显出了几分从容的端庄,施施然扫过先前祭神时留在台上的香案,径自于那桌上拈了三根香,而后盈盈下跪进行祝祷。 台下众人定睛细看时,便见着那案上原本搁着福禄财神的神龛早已被撤下,竟是换了一尊观音菩萨。 紧接着便听白娘子焚香祝唱:“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一心向道无杂念,皈依三宝弃红尘,妄求菩萨来点化,渡我素贞出凡尘……” 一道金光,突然便映照在了那泥塑的菩萨上,一时,台下观众一片哗然:“快看,抬头看!” 只见红颜铺门上头的瓦片上,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坐在莲台上的身影,面容慈悲,手持柳枝净瓶,身上沐浴着一层与香案上的泥塑菩萨一样的金光、不,比香案上的菩萨还要耀眼(铜锌粉+云母粉+铜镜反光折射+阳光照耀)。 一时,街上竟有百姓当街下跪:“菩萨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而一声声菩萨显灵了的声音,不仅惊得屋里的司微当即站起,就连临街的那些个食肆、酒楼里,甚至连带着住在附近的,都有些大户人家被这呼声惊动。 司微面色带了几分难看:“……不是说以前有经常唱神仙戏的么,怎么弄了个菩萨扮相的人出来,竟还真有当真的?” 尤氏和雪酥也是面面相觑,尤氏皱了眉有些想不通,雪酥却是一咬牙,便朝着铺子外头冲去。 司微探手,在尤氏胳膊上轻轻一拍:“娘,进去跟慧娘说一声,要她摆完了造型赶紧下来,别在上头招摇太久。” 尤氏捏了下司微的手,有些无奈:“你啊……我晓得了,这就赶紧教她下来。” 是的,高坐在上头莲花台上的,是司微从博宜来的一众妇人里挑出来的—— 南地审美多好细腰,喜欢伶仃窈窕的美,尤其是清吟小班这种偏向于文人审美情趣的存在,若是想寻几个像林妹妹、李清照那般的女子容易,偏想寻几个稍稍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国泰民安脸的,便成了难事。 左右挑挑拣拣,便选了慧娘出来,依着司微记忆里的观音大士模样上了妆,教她在开业这一天,从后院搭了梯子上去,坐在纸扎的莲台蒲团上装着张张嘴便是,至于关于观音的唱段,自然有清吟小班的人给她配上。 雪酥提着裙子喘着气跑进来:“……我晓得为啥子了,上头,太阳太大,太晃人眼,她脸上的妆是挺浓,可在这个距离和光照效果下,根本看不出她脸上刷的跟腻子似的妆。” “依着那眉眼轮廓,还有那一身儿衣裳,浑身金闪闪自带发光的模样……要我瞧着,也不像是个人。” 不像个人,也就是有些太像神仙了。 司微嘴角一抽,教雪酥看店,他则是大步往后院里去。 此时,前头观音显灵的这一出已经唱完,说是白素贞尘缘未了,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恩情尚未还尽,观音大士给她指了时间,要她去西湖畔等待她的有缘人。 前头的唱段布景继续往下推,下一段便该是西湖之上,蓬船借伞。 司微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进到后院的时候,慧娘正在几个十二三岁帮着按梯子的少女的帮助下,从屋檐上头下来。 司微打量了眼慧娘的装扮,先前上去的时候废了不少事,一身白衣在上头蹭的到处都是灰,甚至还有刮蹭到身上的青苔,原先拿来糊弄人的莲台纸扎中间破了个洞,此时正搭在慧娘腰间,被几个小姑娘拽着从慧娘身上往下扯。 司微扶额:“慧娘,赶紧回去把你这一身衣裳给换了,还有脸上的妆也卸了,然后对着镜子拾掇好了去前头守着,换了旁人进来忙。” 慧娘一撩发髻上拿挑心定着的披纱,摘去腰间坐穿了的莲花纸扎,脸上还有几分不解:“咋了,出啥事了?” 司微:“……没啥,一不小心翻船了。” 司微不去管自己有些被带偏了的口音,只叮嘱道:“一会儿、以后,谁问你咱们红颜上头出现的菩萨,你就直接推说自个儿不知道就成了。” 慧娘有些迷茫的应了:“啊。” 在古代,平民波及进什么神话传说里,泰半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什么身份,什么地位,能教仙神现身来见? 这事儿当成个笑话来看没问题,但凡要有人把这事儿当成个祥瑞、谶言,那就得寻吧寻吧证据把这人送进去或者送下去了。 尤氏叹了口气,把这内里的那些个沟沟道道跟铺子里的这些个人解释清了,而后抄起一旁的扫帚,狠狠朝着司微身上来了几下: “你这孩子,省心的时候,你是真省心,不省心的时候,你真是……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儿,都能、给、掰扯出来!” 措不及防挨了好几下的司微蹦跶着躲开了:“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思虑不周,我的锅我的锅!” 于是红颜后院一时鸡飞狗跳的时候,顺安街上一家酒楼临窗的包厢里,有一女子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卿卿?” 有华裳打扮的女子在她身边驻足,倚着窗户往红颜小铺方向看去的时候,便见着呼唤观音菩萨之名的百姓从地上爬起,于是不由撇嘴:“装神弄鬼。” 第157章 先前被唤做卿卿的女子偏头看了她一眼,含笑摇头:“我想去那家名唤红颜的铺子里瞧一瞧。” 华裳女子皱眉:“这种小作坊,能有什么好东西?” 元卿卿再度摇头,指点了她去看那台上扮演着白娘子和小青的人:“你盯着她们脸上的妆容仔细瞧瞧,再模拟那些个站在台下的人,能看出什么来?” 华裳女子顺着她指着的方向再细细看去,半晌,竟也跟着轻咦了一声。 元卿卿从窗边直起身,含笑道:“阿秀,我打算去那处铺子里瞧瞧,你可愿一起?” 陈秀有几分不愿:“可我堂兄一会儿就要到了……” 元卿卿倒也不勉强,只面上依旧含笑:“那我便带了人自己去逛,阿秀在这帮忙守着。若见了陈阿兄,你便也帮衬我说上两句,就说我去了那处名唤红颜的铺子,一会儿也就归来了。” 话说完,元卿卿便唤了身边伺候的丫头,与陈秀略略颔首,便带着唇边氤氲着的那抹笑意出门离去。 身后,陈秀愤恨一拳砸在迎枕上,半带着股子恼怒。 “小姐,您何必跟这陈家上不得台面的小姑娘在这浪费时间……” 小丫头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元卿卿轻描淡写凛来的眼神,当即便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慎言,我怎么想,怎么做,难道还要你来教我?” 元卿卿带着人走近了,瞧着那铺子前头搭起的站了铺面约有一半的戏台子,以及戏台后头上方牌匾上挂着的红颜二字,心下略略一叹: “有道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祖父尚还未曾过世,这些人,便似是蚂蝗一般聚来了。” 元卿卿面上轻笑一声:“走罢,我也想瞧瞧,这传的沸沸扬扬,能拿珍珠粉入妆的店铺,能拿出多别致的胭脂水粉来。” 第89章 这一家脂粉铺子终究是特殊的。 先不说这一场别出心裁的开业,在自家门口搭戏台揽客,就说那唱着半文半白曲子的这场戏,也是看似像戏而非戏,更有些类似于小曲儿、戏腔和评弹的结合体。 终归是个新奇的东西。 但对女子来说,再新奇的东西,都新奇不过那台上说唱演着这么一出传奇的人面容上的妆。 至少元卿卿不曾见过,有人能拿白色的颜料勾勒眼尾,于人面上成妆的路数,搭配着一身衣裳首饰,看着倒也和谐得紧。 甚至还有那眼尾抹着晕开的淡淡苍葭色,这一抹介于青绿之间的淡色,与寻常上妆时的胭脂差距极大,偏却又和那一身衣裳糅合在一处,教人眼前一亮的同时,疏忽间便要把女子面上不同寻常的妆容色调给忽略过去。 想来,这才是这脂粉铺子的东家请了人来唱这出戏的主要目的。 元卿卿的衣摆挤过看戏的人群,带着身边的丫鬟沿着舞台一侧特意空了出来一半的铺门,进了这处脂粉铺子。 铺子门口是英姿飒爽,一看便显得魁梧的女护卫,见着元卿卿进门,还晓得朝她抱拳行礼。 就这么打眼一瞧,元卿卿便晓得这地方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敢于踏足的地方。 待进了门,便有着了半臂齐腰撞色裙的娘子上前行礼:“姑娘里面请,想看些什么?” 元卿卿一眼便瞧见了靠近门口的展台上,摆着的各色胭脂,大大方方的敞着口放着,旁边甚至还摆了专门放粉刷的小碟,只她这么一眼扫过去,便觉着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齐活了,甚至还有些颜色是她连认都认不出来的。 元卿卿迟疑一瞬,问了迎上来的娘子:“你们这儿,是颜料铺子,还是脂粉铺子?” 妆娘登时便笑了起来:“姑娘这话说得,咱们这儿自该是脂粉铺子,只是这些个摆出来的妆粉颜色有些多罢了。” 元卿卿探手,拿了一盒青白色的妆粉,放在鼻尖轻嗅,只觉有些许檀香气息: “这白色妆粉买回去多半是要掺了胭脂粉调一调颜色,除却白色的,更多的便是些绯红色、紫红色的胭脂,涂了使人气色丰润。这青色的胭脂,瞧着便也只能似外头小青那般涂抹在眼尾了……” 接待的娘子轻笑:“那倒也不尽然,这种妆粉除却能用在眼尾当做眼影来用,也可拿来敷脸。似是北地冬日天寒却又干冷的地方,脸上多好生些血丝,那这青色的妆粉在脸上薄薄涂上一层,却是能把风伤了的地方给遮掩了去。” 说着,她便又自展台上拿了几罐不同的妆粉,拿粉刷沾取些许粉末在自个儿手背上涂抹开来: “红粉色的妆粉能提升气色,青色则显肤白,夏日里搭配着同色的黛笔来画,也能自妆容上多那么些清凉……似是小青面上的妆容,便是极适合夏日乘凉的时候画,教人看了平白便能去几分燥意。” “再则,似是这些个黄色、橙色的妆粉,则更适合在春秋之时用,春日芳菲艳,秋日多寥落,拿这两种色调的妆粉成妆,则更有明媚暖秋之意……您且瞧着咱们铺子里的那些个梳妆娘子,她们面上的妆容色调可是全然不一样的。” 这倒是真的。 元卿卿顺着她的视线落在这铺子里各处不时走动着、身边儿都有待着客的娘子面上,那些个妆容也是各不相同: 有松散挽了发髻,使其偏于一侧,头上簪了红梅的,额前绘了两瓣绯红花瓣,伴着一点嫩绿新芽,眼尾淡淡扫了玫红晕开,朱唇橙红浓艳之余,却又和头上簪着的红梅相互应和,一时人比花娇。 第158章 有发髻两侧簪了青白色的玉兰,耳畔坠了玉兰花坠,眉间也绘了一朵重瓣玉兰的,面色素净白皙,自带一股清冷……面上敷的那层粉,应当便是自己手里拿的这一罐青白色的妆粉。 除此之外,还又那些个簪了海棠的、山茶的、荷花、石榴花的,种种种种不一而足。 若非这些个待客的娘子指节粗大,一瞧着便知过去是做过些力气活的,仅凭着她们这上过妆的脸,元卿卿便当真要把她们当成是那些个高门精心教养出来贴身伺候主家的丫鬟了。 元卿卿正打量着铺子里的梳妆娘子时,身边的娘子便道:“姑娘看是想要依着颜色挑妆粉,还是想依着妆容挑妆粉,又或是,小人依着姑娘今儿个的打扮,给姑娘挑些适合的用在脸上,您瞧瞧效果?” 元卿卿含笑:“那你瞧着,这得是怎么个用法?” 妆娘抬手示意元卿卿朝着靠墙的一排镜子看去:“若是姑娘不介意,可用些清水净了脸,剩下的便由小人来替姑娘收拾。” 元卿卿思及等候在酒楼里的阿秀,嘴唇微弯:“那就有劳,把这儿摆着的这些个妆粉,每种颜色都来上一盒——我要那些个添了珍珠粉的。” 妆娘引着元卿卿至化妆台前落座,听闻她这吩咐却也并不吃惊,就元卿卿这一身衣裳料子,没个三五十两别想拿下。 服侍着元卿卿卸了妆,净了脸,原先她说的那些个各种颜色的妆粉便也都跟着拾掇了出来,皆是一早便备好的、非是摆在展柜上的那些个试用装。 妆粉罐子被整整齐齐摆在匣子里,匣子有小臂长,宽则有三寸许,依着色调一个摞一个的摆着,匣子最上面是个托盘,托盘里则分了数个格子,放着一套粉刷,一把梳子,并着一把能手持的铜镜。 元卿卿有些讶异的拿过匣子里的那把圆木梳,指腹自上头流光溢彩的卷草纹上划过,却只觉触手一片平滑,没有丝毫异物感: “这是……” 妆娘含笑:“这是咱们铺子里特有的手艺,名为螺钿,添置在器具上,瞧着流光溢彩,颇为美妙。” 说着,妆娘将妆匣合上,露出了盖子上镶嵌的百合花来。 盖上嵌了一枝百合,枝条纤细,百合垂露欲滴——叶片是拿铜锌粉混合胶水调配出的金漆画出,以工笔技法勾勒,而至于盒子上的百合,则是司微拿来教学的成品: 螺钿从不同方向上看光泽不同,选取合适的角度以及适合的螺贝进行搭配,使其光泽明暗和真实的百合高度接近,极有空间立体感。 元卿卿指尖自百合花上拂过,指腹尚还能感受到那平滑却又起伏的凹凸感,再瞧着圆木梳上流光溢彩、繁复华丽的卷草纹,一时竟有些爱不释手。 元卿卿问道:“这些下来,一共得多少两银子?” “咱们铺子里寻常的妆粉,价钱乃是八百钱一盒,添了珍珠粉的妆粉,价钱是一千两百文,姑娘各色添了珍珠粉的妆粉都要了一盒,是以装了两个匣子,共计八十六两四钱,再加上今日开店划八折,一共是六十九两一钱。” “按着咱们店里的规矩,满二十两银子的,便送客人这么一套螺钿匣子,匣中配铜镜、木梳以及化妆用的粉刷。满五十两银子的,则还要再额外送姑娘一件贝雕的首饰。” 正说着,便有空暇的娘子捧了托盘来,盘子里放着的,无一不是拿螺贝做成的首饰: 有拿整个带着颜色的海螺切分成数块,而后拼合粘贴在一处形成的牡丹花挑心;有蝶贝按着图样分割组合出来的祥云白鹤簪子,更有拿金贝切形粘贴组合出的金鱼耳坠…… 被切割打磨出的螺贝,将蜷缩在螺内的颜色翻转呈现在人眼前,将掩藏在贝里如玉的光泽展现在光照下,再加以匠人的审美创作,于是便成了眼前这些绝不流俗的首饰。 元卿卿将那一对晃着些许金色流光的金鱼耳坠留下,教身边的丫鬟付了银子,便施施然坐在梳妆镜前,看着妆娘为自己上妆。 用了妆粉,上了黛笔,元卿卿看着镜中一点点勾摹出来的美人,竟也跟着出了神——每一步她都瞧着,偏偏却看不出自个儿到底是怎么变了个模样的。 而在上妆的过程中,元卿卿的妆匣里便又多了不少的小东西:各色的黛笔、口脂、修容高光、遮瑕、眼线膏…… 元卿卿分神算了下她每个月的脂粉零花,竟是在这店里花了她寻常半年所需的胭脂水粉的花费,一时,不由若有所思。 正分神想着这些个东西的时候,突然便觉着眼前略略黑了一瞬,却是门口堵了个身形不小的胖子,这胖子身后的人还提着扎了红绸的礼盒: “咦,怎得不见你们东家?” 正说着,后院挨了几扫帚,又跟清吟小班的班主对好口径的司微便掀了二道门的帘子,和雪酥一道从里头出来了。 司微一抬眼,便见着门口站着探头探脑,却没往里进的吴崖谙,不由笑起:“吴兄,我还道你不来了!” 吴崖谙摸着自个儿的脑袋嘿嘿一笑:“这不是,收拾行李,耽搁了点儿时间……你这开业了,剩下的生意往来,便是我表兄来操持,没我什么事儿了。” “既如此,我这给你送完这开业的礼,也就该回涿州当我的纨绔了!” 他拍着自己的肚子:“再怎么,在涿州我都是知府公子,横着走都没人来管,但在我老爹使不上力的地方嘛……嘿嘿,你懂得,我为着这些个杂七杂八的事儿忙前忙后,再不回去,涿州的那些个大媳妇小姑娘都得忘了涿州城里有我这么一号人了!” 第159章 靠墙的化妆台前,元卿卿的目光隔着镜子,落在了胖子身上。 第90章 元卿卿的目光隔着镜子,从迎出来的司微雪酥身上,最后定在了吴崖谙那显得庞大的身躯上,一时,若有所思。 吴崖谙这一趟,本就是瞧着能不能借着机会搭上诚毅郡王的这般顺风车,如今既然已经上车,剩下的,便也就是该回去涿州。 “再怎么,我都是姓吴,有些时候我能扯着博宜赵家的名头做些事,但毕竟,赵家下一任当家人是我表兄。” 吴崖谙摆了摆自个儿显得有些肉乎乎的手:“当初,我娘跟我爹,虽有招赘之实,却无招赘之名,这才一路供着我爹往上考……如今赵家跟我爹也是相互扶倚,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但亲兄弟还得明算账不是?” “最主要的……”吴崖谙朝着司微挤眼,“在涿州衙门,上头有我爹罩着,偶尔招猫逗狗教抓了挠了,好歹是个靠山,在博宜那地儿吧,都是以前光着腚的时候看着我长大的乡里乡亲的,真要有个什么事儿,老爷子得抓着我去跪祠堂。” “啷个知晓我一个姓吴的,一跪就是跪得堂上摆的满满当当的姓赵的?” 吴崖谙搓了搓手:“搁你们这儿吧,先不说耽不耽误你们做生意,这眼瞧着出来进去身边不是带丫鬟就是带婆子的……真要觉着我多瞅了两眼冒犯着了,这吃亏的指定是我这猥琐胖子不是?” 吴崖谙叹了口气,两手一摊:“所以这思来想去,嗳,还得是涿州城活的自在。” 司微哑然失笑,却也并不多留,问询了吴崖谙打算出发的时辰,吴崖谙却道是行礼都已经装了车,递了礼从红颜出去,他便要打道回府。 司微无法,便也只能跟吴崖谙在门口拜别。 只吴崖谙最后临走前,却拉了司微一把,小声凑在他耳边道: “我表兄私底下给我递的消息,澄阳有祸端之事,那位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表兄在萦州城留了百八十个的人手,那位手底下的人还没来之前,我安排他们先在红颜周围帮忙守着,你心底也跟着警省些。” 司微心下微紧,面上倒是很快如常:“那就谢过吴兄了。” “无妨无妨,”吴崖谙笑眯眯地不在意,只又叮嘱了司微一句,“教你娘少在铺子前头露面,真要等那位传过来点儿什么风吹草动的,你就教人护了婶子往我家铺子的方向走。” “旁的不说,真要有个万一……我来给婶子养老送终。” 司微的面色都跟着变了,只不等他再从吴崖谙嘴里再掏出来点儿什么,吴崖谙便憨笑着跟他摆手,翻身爬上了一旁久候多时的马车。 司微立在原地,目送着吴崖谙的马车渐渐挤进人群,而后消失不见,他的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来。 吴崖谙这胖子,胆小,但却也心细,眼睛看得明白,能教他在临别前说出这么一番话的,除却思及过往和尤氏的那么一点交情之外,更多的,却也是为了给司微一点警示提点。 只是,秦峥如今到底在哪,察看进度多少,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司微一概不知——从京城出发南下开始,所有的一切都是秦峥一点点谋划布置的,其间种种司微他们更是只有配合的份。 至于说秦峥的计划……就凭着他那么个走一步算十步的算计模样,谁能摸得透他的想法才算是奇怪吧? 司微略略整理了脸上的表情,抬脚刚跨过门坎,便见有客人身边的丫鬟过来相请,说是想和东家打听些事。 司微眼睫一凛,旋即面上露出一抹笑意来,随着那丫鬟至了元卿卿身边,却是这女子在向司微打听吴崖谙的来历: “方才那位,可是涿州知府,吴昭本之子?” 司微眼底透了几分古怪出来,先有吴崖谙示警在前,这会儿再见元卿卿打听吴崖谙的事,司微心下难免多想:“姑娘是想……?” “那看来就是了。”元卿卿对着镜子瞧了眼妆成的效果,起身便唤了身边的丫鬟出去拦车。 司微嗳了一声,抬脚跟着这主仆二人出了铺子,只不过刚出了铺子,便见门口有人牵着马抬头驻足瞧着铺子上的牌匾,定睛看去,不是自京城便提前带了人马行礼出发的玄策又是谁。 玄策盯着方才与他擦肩而过的主仆二人,眉头微皱,似是在思索着什么,直到司微近了身前,方才回身: “小公子,许久不见,可还安好?” 司微苦笑:“人且还算安好,只这处境么,却是不怎么好,否则也不会给你去信,要你回来帮着看家护院。” 说着,司微朝着先前那主仆二人离去的方向示意了下:“怎么,你认识?” 玄策迟疑一瞬:“却也不算认识,只是知晓有这么一号人——元阁老家的掌上明珠,嫡亲的外孙女儿。” 司微眼皮子略略一跳:“什么叫嫡亲的外孙女儿?” 玄策将缰绳交给身后的侍从,示意他们绕去后门安置,这才跟司微解释: “元阁老家,乃是主弱枝强,硬生生压了主家一头不说,偏自个儿子嗣上运道却不怎么好,膝下只有一个独女,后来虽招赘了女婿,偏这俩人都走在元阁老前头,只有这么个外孙女儿一直被元阁老带在身边教养,比之寻常男儿也绝不诳多让。” “只今年年初,元阁老上朝的时候摔了一跤,眼瞧着这一关若是过不去……” 第160章 剩下的,便不必再赘言,司微明了: 便说这元阁老若当真一去,膝下便只剩元卿卿这么一个女儿家,窥伺元阁老留下的家业和多年积攒的政治资源,元家主家是个什么态度可想而知。 ……但这些跟司微有什么关系呢? 司微察觉这人并非歹人,打听吴崖谙的身份却也并非是有歹心,便算是尽够了的。 玄策等人的到来,给了司微一颗定心丸,待安排他们住下,忙忙碌碌间,前头顺安街上的人眼瞧着也是越挤越多。 人多热闹,有热闹的好处,却也有热闹的不好——这些人来瞧稀罕、看演这一处白娘子传奇的人几乎是把整条街都给堵了,连带着红颜宽敞的铺面门口也都挤的到处是人。 这么挤着,终究不是一回事。 司微看了半天,从柜台里摸了一小把铜钱,掀了二道门上的帘子进了后院。 后院的仓库里,一群半大的孩子们正坐在蒲团上,在四福的带领下,拿着锉子、锼弓子和画在宣纸上的花样子在做手工活。 司微寻了几个机灵伶俐的出来,将一小把铜钱与他们分了,示意他们去前街上寻摸着买些吃食玩意儿回来跟兄弟姐妹们—— 每个人身上也都带着任务,教他们当个托,或者说,当个水军,不着痕迹的引着人注意台上清吟小班的人脸上的妆容如何如何,铺子里画着妆的妆娘们手艺如何如何,这胭脂的颜色有多少,价钱几何…… 就这么着,渐渐的便也打开了市场。 拉来的客人里,高端的消费者有些和元卿卿类似的,一日之内便能在红颜小铺里花上五十多两的银子,再寻常些的,二三十两银子的都有。 盖因是那些个色粉的颜色太过特殊,以及能在脸上显色的黛笔太过新奇,许多不差钱的大家小姐,大多都是一套一套的拿…… 开玩笑,这些个妆粉色粉里,光大地色能充做妆粉、眼影粉、阴影粉的都单独分了好几种色,更有些是额外添了云母粉,看起来布灵布灵的。 除此之外展架上摆着的那些个红橙黄绿青蓝紫的试用妆粉可不是单单只有一种颜色,而是基于原有色调的基础上,衍生了色调相近实质不同的各色妆粉。 便仅是绿色系,诸如欧碧、春辰、苍葭、渌波这些个色粉亮度偏高,色调偏明,掺杂了白色的妆粉,敷于面上便可拿来做提亮肤色的底妆,只要晕染自然,出装效果只会觉着清透白皙。 而若是换了雀梅、青梅、结绿、螺青等亮度不高,色调偏重的妆粉,则可拿了眉刷,蘸取些许淡扫于眉上。 而夹杂在中间的,那些个颜色恰好,亮度却也恰好的,诸如庭芜绿、碧山、翠微、官绿等色……司微倒是做了妆粉,只是这些颜料被他添了糯米浆糊和蜂蜡融了做成色棒,拿来画眼线以及绘画—— 不然做什么非要这些妆娘们统一在额头上绘了花钿,在眼尾勾勒各式的眼线呢? 一罐普通的妆粉售价八百文,除却颜料提取的原材料、蛤粉、白矾、柴薪等耗费,成本价约在一百文左右,剩下的便是些人工消耗和时间消耗。 转手,便是至少六百多文钱,再加上店里添了云母粉的、添了珍珠粉的,添了名贵香料的,在价钱便还要再往上加。 这种的暴利敛财之下,开业第一日晚上盘账的时候,刨除了成本之后的净利润,高达三百八十六两三钱银子,至于剩下的那几十个铜板,司微直接便当做零头给抹了。 而这个日利润算出来的时候,就连尤氏都跟着惊了:“这胭脂水粉里头的利钱,竟能有如此之高?” 司微摇头:“这是第一日,咱们推出的妆粉色系太多,许多不差钱的大家小姐便成套的买——这才是今天的大头。” “但妆粉这种东西,买一盒回去,至少能用上一两个月,是以只消一开始的这股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咱们账上的收入缓缓回落,到那时才算是能有个稳定的月收入。” 雪酥闻言:“那咱们原材料采买上,是不是该缓上一缓?” “不用缓,”司微摇头,“照常做,做出来的妆粉优先供给给铺子里,待慢慢的,咱们铺子里的妆粉补货率没有像今天那知府家的大小姐那般。上来便是三套五套的买,库存里的货能存住了,再往赵家的商队里铺货,运到外地去,注定了还能再赚上一笔。” “我觉着咱们接下来要注意的,是那些个穿着富贵,在店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却什么都没买便离开的那些个人。” 雪酥皱眉,尤氏则若有所思:“你说的这些个,与其说像是偷儿,我倒是觉着,更像是城里同开脂粉铺子们的那些个同行们过来刺探消息的。” 第91章 自古同行是冤家,甭说当下这个精神娱乐匮乏的时代,轻易有点儿什么新鲜的东西便能掀起一阵风潮,那就更别提同是做脂粉生意的那些个同行们—— 就搁后世那大学城门口的美食一条街上,突然知晓又多了一家跟自个儿做同一样小吃的,那还不得暗搓搓得多观察两眼,瞅瞅这新上的小铺生意怎么样,必要时还得花那么三五块钱来上一份跟自家的小吃对比对比,品品孰强孰弱,心里好有个底儿。 所以司微对这些过来打探消息的人还真没什么意见,买了,是他赚着银子,不买,他也没亏上什么东西。 红颜里的妆粉脂膏,主打就是一个品类繁多,颜色齐全,再一个便是有免费的妆娘帮着上妆,甚至若是带了衣裳首饰,妆娘是能将所有的妆造都给包了的。 第161章 仅是铺子里占地面积最大,按着色系摆了数十种颜色的妆粉展台,便足以碾杀寻常的脂粉铺子—— 这年头,稳定的色素提取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植物性·色素在植物当中的含量并不高,所以为了染料的制取,往往也需要耗费大批量的原材料,且受制于植物染料本身,制备出来的颜料色彩相对单一。 而矿物性颜料,诸如铜绿、铅白(胡粉)、朱砂等,暂且不说其中所蕴含的毒性,便是想将这些矿石开采粉碎、研磨成粉已经是颇为不易,再加上矿石本身还含有杂质,需要水飞研磨沉淀过滤方能得到一些纯粹的色彩。 更有一些颜料本身,便是一种名贵的宝石,诸如绿松石、青金石、南红……寻常都是磨成珠子或是雕成摆件,使人拿在手里细细把玩,寻常绝不会研磨成粉来暴殄天物。 是以颜料本身,便意味着价值,意味着成本——这才是制约了胭脂水粉发展数百年、数千年,却依旧只在红粉色系的框架中发展的根本原因,则在于绯红色系能够拿来提取色素的红蓝花、苏木、茜草等价格相对低廉。 也正是因此,红颜的各色妆粉眉黛一经推出市场,对于当地的脂粉铺子形成冲击乃是必然。 司微道:“咱们铺子里用的人,一部分是从京城带来的,一部分是从充州博宜送来的,跟萦州城当地人没有什么关联。” “所以外头的人想把耳目探进红颜的后院里一时半会儿是白费力,就算来强的,铺子里也有殿下安排留守的护卫……” “而以红颜的体量,再如何也吃不下整个萦州城的市场,若行事再嚣张狂放一些,怕就得遭了同行的挤兑。” “咱们这些外乡人,想在萦州站稳脚跟,最最紧要的,就是多找几个同盟,借着利益把人跟咱们绑在一条船上。” “我们吃肉,他们跟着喝汤,真正做到共赢才算是赢,别总是想着背后捅刀子,做着把咱们红颜开膛破肚,分了心肝肠肚的打算。” 尤氏抬了眼,眼底透着些许担忧:“你想要分出去一口汤,就得防着,这些人从你身上撕下一块肉。” “更何况,我们初来乍到,我只怕是……割肉喂鹰,喂大了他们的胃口。” “不,娘,能喂大他们胃口的,是整个萦州城的市场,而不是咱们这么个刚起步的脂粉铺子,”司微道,“来者是客,红颜之于整个萦州城是客,那些个脂粉铺子的东家掌柜的,在我们这也是客。” “对生意人来说,只要是客,那就有能谈的生意,有能谈的生意,就有了共同的利益,有了共同的利益,那就足够把人绑在一条船上。” “都在同一条船上,凿穿了船底,沉得,可不止是咱们红颜一家。” 雪酥叹了口气:“别卖关子了,说说你怎么想的。” “不同颜色的胭脂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娘跟雪酥应该都有数,为了提高色粉出粉率,我在用白矾蛤粉固色吸附的同时,还增添了粉英的添加比例……” 说白了,不同颜色的胭脂,也不过是用白色妆粉吸附植物染料中的色素,在白色米粉的基础上,将其染了个色重新晾晒脱干。 “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粉英,我们完全可以在这个基础上,进行二次加工,缩短出货周期。” “这就是我说的,能让出去的那口汤,至于咱们自家吃的这口肉,则要落在这个上面。” 说着,司微推了几根不同颜色的眉黛过去。 这些被制成黛笔模样的色棒如今虽还叫眉黛,功能上却和传统的眉黛相差甚远,更多是被拿来勾勒眼线、晕染眼妆和画花钿——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着能用来画叶子脉络那般纤细的叶筋小笔稳稳在眼尾勾出适宜的眼线。 掺合了糯米黏浆和蜂蜡制成的黛笔,小小一根,则能卖上百文的价钱,用的时候也很方便,在皮肤上淡淡那么一划,便能留下一道印迹来。 “雪酥这两天带着人研究一下在脸上作画的妆容,譬如清风明月云卷云舒,再譬如晴空一鹤排云上,还有什么芙蓉牡丹、千里江山之类的画作,将这些融入进妆面里,咱们推一把这种创意彩妆。” 司微拿着黛笔在手背上稍稍勾勒几笔,大致便能看出画的是一个人的眼睛,只是眼尾处勾勒几道卷云纹,绘了一只简略的仙鹤,眉眼之间淡淡的蓝透出一股仙气。 “这么一根黛笔,省着用能用上挺长时间,但若是当真当做颜料来用,在脸上开始大面积涂抹,这一张妆面下来,大半根黛笔也就跟着没了,更别提拿黛笔作画笔,往往用的不止是一种颜色。” “相比较而言,妆粉这种东西却极是耐用,一盒粉胭脂能正儿八经的用上一两个月,更别提那些个不差钱的,三五套的全色妆粉往回买……想把这些妆粉用完,三五个月都不可能。” 三五个月用不完,那也就意味着,来过一次的肥羊三五个月、甚至大半年都有可能再不来第二回,这和客户流失又有什么区别? 做生意,谁想只做头回的生意,不培养些老顾客?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放下一部分粉英的制作,把这部分活计外包出去,让别人给我们做代加工。” “原材料的采买费用,再加上一部分工费的支出,却把红颜每日最繁琐、需求量大、味道大且浸泡制作周期太长的一部分分割出去,节省下来的人力转投入其他活计里,总是比耗在粉英上面来得更加划算。” 第162章 雪酥皱着眉有些艰难的转换其中的人力消耗,算来算去,一时竟是教纠结住了。 反观尤氏,这会儿却已经摆了算盘,按着司微所说,删删减减开始噼里啪啦的算账。 最后得出来的结果,确实如司微所说: 粉英的制作关键,需求量大,但横向对比,却也是人工耗费最大,回报占比最低的一个。 尤氏看向司微,眼底透着几分复杂,最后终究归于一片平静:“那微儿,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采买粉英?” 司微想了想,摇头:“这种事,上赶着不是买卖,就看这萦州城里,开脂粉铺子的那些个东家、掌柜的,能有多沉得住气……” 以红颜色彩丰富的妆粉、眉黛以及脂膏等物,凭借着新奇和好用,想来想要风靡整个萦州城也不是什么难事,待那时,在整个市场环境的改变与新产品的冲击之下,就得看萦州城的那些个同行们,打算什么时候找上门来。 而这一天,司微也并没有等太久。 大概就在红颜开张约莫有一个月,知了开始趴在树上嚎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司微接到了一张帖子。 一张邀请他到会宾楼赴宴的帖子。 落款,是萦州城最大的脂粉铺子的掌柜,姓杨,杨兆鑫。 而在看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司微笑了: 既然按着秦峥的打算,要在萦州扎根,司微顾着铺子里生意的同时,却也没落下多少有关于萦州城里的事—— 托他后门口每日派发骨头汤的福,这些个在街头混的小孩子们,跟一些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很是愿意跟司微说些萦州城的过往,还有些坊间流传着的小道消息。 旁的不说,见司微对萦州城里开脂粉铺子的那些个东家、掌柜的好奇,便也都挑着些自个儿知晓的跟后头打听来的消息传闻跟司微说了…… 此时的司微,虽还不曾真正跟萦州城里的同行们打过交道,但对着城里各家开脂粉铺子的身份来历,却多少也算是摸了一遍底。 ——杨兆鑫,萦州城最大的脂粉铺子悦芳菲的掌柜的,能教他亲自设宴相请,不仅给足了司微面子的同时,借此也能看出红颜在萦州城开业的这一个多月里的地位,和受欢迎的程度。 司微叹了口气,眼瞧着时辰将近帖子上的时间,便唤了一声玄策:“走吧,陪我去赴宴,也好替我压压场子。” 毕竟宴客的是个男人,配宴的是一群男人,尤氏和雪酥不适合出面,那就只能司微带着人顶上去了。 第92章 会宾楼的规格放眼整个萦州城也算是极有名的,当然,更有名的是会宾楼一桌席面的价。 悦芳菲的掌柜的把宴席定在会宾楼,不管心底到底打着什么主意,至少明面上是给足了面子的。 主宴的是悦芳菲的掌柜杨兆鑫,陪宴的从衣着上来看,自富贵至寻常料子的衣裳都有,一番寒暄奉承过后,各自落座,司微才算是把一些人的脸和打听来的那些个消息逐渐对上。 杨兆鑫的目光在玄策腰间挂着的长剑上扫过,面色不变之余,眼底却是带了几分慎重,而后才将目光落回到司微身上,跟他举杯,而后朝着四周略略一敬: “真是,英雄出少年,小老儿在司老板这个年岁,还在头疼怎么应付私塾里教学的先生,不成想……如今真是祇看后浪推前浪,当悟新人换旧人啊!” 杨兆鑫此话一出,席间附和着众。 司微推了桌上摆着的酒杯,只端了茶水也学着杨兆鑫的模样朝四周一敬:“杨掌柜这话说的……家道中落,为谋生计,年纪再小,不也得扛起家里的担子,跟在坐的诸位相比,我还差的远呢。” “小子年纪小,家里管教的严,临出门前特意交代了不能碰酒,小子便以茶代酒,敬诸位一杯,只愿以后,大家财运亨通,日进斗金啊!” 这话说的,行商开铺子的,哪个不愿意外头的银子哗哗的往自个儿家的布袋进? 便是不想接他这敬的一碗茶,却也没必要在这一句话上讨个没趣儿,再加上今日宴请的主家是悦芳菲的杨兆鑫,没必要在这档口上蹦出来,平白教人当了靶子使。 于是面面相觑间,便也有些人抬了手,饮了杯中酒。 但也有人阴阳怪气:“自司小公子来了咱们萦州城,我才知晓这世上原不是没有日进斗金这回事,原是这事儿啊,从来没发生在我们自个儿身上。” “这说起来也确是开了眼界,”又一老板开口,脸上笑眯眯,心底mmp,“听闻红颜近些时日上的一些妆粉频频断货,每日作坊里出产的胭脂水粉供不应求……想想也是,这菩萨显灵之事,怎得就没落在咱家自个儿的屋顶上?” 更有那性急的,上来便一撸袖子:“我说红颜的东家,咱们都是吃脂粉行当里的银钱,你这自个儿吃肉,好歹也得给人留口汤、给个活路啊,咱们家里一家老小,都指望着铺子里的那点子出息过活,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日子是真过不下去啊!” 司微尚且还没说话,一群人便已经围了上来,开启讨伐之势,刚要开口,便听坐在上首的杨兆鑫杨掌柜的下场: “我虚长小司老板几十年的年岁,厚颜也能算小司老板的长辈,这做买卖的,跟做人是一个道理……” “都得留一线,才好日后再相见,小司啊,你这红颜一开,几如龙吸水,一下子就把这萦州城里的活水给洗了个见底,这可就有些不厚道了啊……” 第163章 这些话吧,司微听着有些想笑,不由借着喝茶的动作掩饰一二,压了压唇角: 商场如战场,真要争起来,对手不趁机落井下石彻底压垮你就算是做个人了,更何况是如杨兆鑫这般的说法——都是同行,我哪怕打不过你,你也得给我让市场,不让就是你不道义,不厚道…… 这是真拿司微当稚童忽悠呢? 司微搁下茶盏,接了杨兆鑫的话茬:“嗳,这事儿我还当真想过,诸位瞧瞧,这做买卖的,哪家铺子是三天两头断货的?” “这时间长了,不仅作坊里加班加点儿的那些个活计教人心烦,便说那脂粉的产量,在坐各位都是做脂粉的,也都知晓这一盒脂粉做出来得是个什么路数,又得是个多长时间……” “店里的娘子、伙计们为着这些个东西心烦,便是那些个下了单却迟迟拿不到货的主顾,怕也得跟着等得不耐烦,这一来二去的,铺子里的出息却是越来越少,回头的那些个老客们,也都积了满腹的抱怨。” “这不,都是红颜体量太小,力有不逮,说起来,还得诸位相帮,瞧着搭一把手来。” 司微含笑举杯,朝着上座的杨兆鑫虚虚让了杯茶: “原先还想着,怎么跟诸位掌柜的联系,偏就是杨掌柜的帖子送来,帮着司某搭桥牵线。杨掌柜,小子敬您一杯,在此谢过。” 杨兆鑫盯着司微的笑脸,忽而便收了脸上的笑意,半晌,杨兆鑫突然笑开:“好,好!你心里有了成算便好,也不妨我给你发了这么一道帖子——说说你是个什么打算。” 待司微把想从外头采买些粉英的需求说了,再一报采买的份量,登时便又几家小作坊的主事人瞧着司微的眼神变了几分。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司微几乎把这场宴会的主题带偏成了招标会,不仅跟好几个脂粉铺子的掌柜、东家谈了合作意向,后续更是约了时间,打算去他们铺子里瞧瞧粉英的质量。 自然,也少不了那些个跟他打探妆粉颜料颜色提取的方子,有想买的,也有半强迫性想半买半抢白拿方子的(特指杨兆鑫),有想和司微做粉英生意的,也有想从司微手里拿低价进一批货放在自家铺子里卖的…… 终归,这场宴办到最后,司微将成为这一局的最大赢家毋庸置疑。 一部分的代工分发了出去,成本加上工费虽比自己做的时候要高,但对比三家后,司微挑选了几家最终报价比市价稍低些许的供货铺子,毕竟司微走量,一批货交易下来,赚的比铺子里零卖一个月的流水还要多。 且在挑选代工的同时,司微也谈成了数个销货渠道,同意以市价稍低的价格,将货铺到他们的铺子里去分销。 分销有两种模式,一种是按照司微铺子里的售价来卖,卖出去的货款分出一成归店家提成;另一种则是由铺子出钱,按走量的价钱来买红颜的产品,他们买到手后亏盈自负,红颜概不负责后续卖不完的妆粉的回收。 至于那些个打探消息的,想买方子的,司微便也就是敷衍着打太极,绝不松口。 如此这般,待司微从会宾楼脱身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 走出会宾楼,司微长出一口气:“若非是你跟了来,且腰间佩剑,神色凛然,把这些人给唬住不敢轻举妄动,你且瞧着,今儿个这春江楼,那就是个龙潭虎穴。” 玄策笑了下:“再龙潭虎穴,却也不过是个开脂粉铺子的,又能掀起多高的波涛?反倒是那杨兆鑫身后靠着大家族,我瞧着,他不会轻易善罢罢休,小公子得小心这人背后留的后手。” 司微摊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至少,已经分化了一部分同盟出来,再剩下的,就慢慢来吧,左不过便是见招拆招。” 司微这厢提起杨兆鑫的时候,杨兆鑫回了主家,却也正跟自家东家提起司微: “这姓司的怕是有些背景,虽穿着低调,但不是什么人都能牵着马,他身后跟着的那侍卫一眼瞧去没什么感觉呢?先前下头打听来的消息,说是这家店当初把铺子盘下来的时候,是博宜赵家一个姓吴的胖子——” “这要真是赵家人反倒还不怕什么,就算是姓吴,一个涿州知府的手怎么也伸不到咱们萦州来,得罪了便也得罪了,怕就怕这打鼠伤了玉瓶……” “这、东家,这话怎么说……?” “最近萦州城里热闹着呢,从樊埯、葵西再到萦州城,都瞧着,这元阁老家自幼带在身边儿教养的外孙女儿,到底是想挑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 东家手里拿了两个核桃盘在手里转着:“这可是关乎元阁老身后,在朝堂上经营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人脉——” “不说旁的,就元阁老这些年提拔上来的那些个年轻人,知恩图报这顶帽子总得在自个儿头上盖严实了,教旁人知晓自个儿不是那等薄情寡义、过河拆桥的货色不是?” “待元阁老撑着的那口气儿松了,这以前受过人情的,可不是得把这份人情给还到他这外孙女儿身上……你说这人情,是落在一个后宅女子的身上来得划算,还是落在元氏一族的主家来得合算?” “哎呦喂,你可别小瞧了元大小姐回祖籍这一趟,身边儿跟着的,可是请圣上从禁军里抽调了百来人一路护送,就防着主家这头拿什么祖宗家法的说事儿——这可不就是个玉瓶儿么。” 第164章 “价值千金,金尊玉贵,是个人都想把她给揣怀里,偏还怕她一个不小心把自个儿给脆(cei)喽。” 悦芳菲的东家悠悠闲闲地把二郎腿那么一翘:“得嘞,眼瞧着,这么个衔金带玉的金凤凰就要栖在姓吴的小子家里了,你呢,给小爷我能少一事是一事——平白无故的,爷是就靠着你这一家铺子的出息过活是么?” “寒碜不寒碜?” 第93章 司微并不清楚这些背后发生的事,他只是按着自己的规划,一步一步推着红颜往下走,所有的一切,都有种出乎意料的平静。 平静到司微几乎觉得岁月静好。 远在涿州的吴崖谙三年前成婚了,三书六聘定了阁老家的外孙女儿,赶在阁老过世前,教他老人家喝了这杯外孙女婿敬的茶。 剩下的这三年,曾经满涿州城招摇的胖子在夫人的管教下,不仅改了往日游手好闲,指头缝儿里往外漏财的性子,更是正经请了先生,每日关在书房里头苦读。 这封递来萦州城的信里,除却抱怨家中父母妻沆瀣一气,独留他一个胖墩墩的小可怜儿在书房里点灯熬油之外,便也是为着报喜,今年秋里,元氏为他诞下了一对双生子,母子平安。 信尾处,吴崖谙还信誓旦旦,争取要在今年下场应试,非得考出个功名来。 司微将信纸搁下,提笔舔墨,给吴崖谙回信。 说的也都是些近况: 随着近几年的经营,红颜的名声在南地市场彻底打开,除却原有的各色妆粉、黛笔、脂膏、香皂之类的东西之外,红颜也开始推出了日常护肤、养护系列。 诸如冬日防冻的蛇油膏,夏日防蚊虫叮咬的清凉油,春秋两季拿来给皮肤补水的面膜,夜里临睡前涂抹的面霜,生发黑发的侧柏洗发水…… 而似是这些个要用在人脸上的养护品,除却司微的研究借鉴之余,隔壁兴仁堂请来坐堂的郎中也出了不少力,从典籍中翻了不少古方。 这一来二去,兴仁堂请来坐堂的许郎中却是和尤氏越走越近,瞧着他们之间的那些个往来,总是能觉着几分苗头。 司微将此事落笔写于纸上,最后却也只在后面添了静观其变几个字:这事儿若成,他也乐见其成,若是不成,却也不必他再在中间掺和。 终归尤氏也不过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放在上辈子,也才是刚进入事业上升期——哪怕是现在,也还都处于上升期。 尤氏手里掌着整个红颜账目上银钱的进出、物料采买和质检监督,雪酥则持了一成的分红,掌着前头铺面上的接待,跟一众妆柜梳妆娘子的管理安排,再兼着妆造上的进修和再研发。 至于司微,重心则大多落在了产品研发和后院的那群孩子们身上。 几年的时间,足够一些来时还算是孩童的女孩出落成少女模样。 有愿意学些妆造技术的,便跟着铺子里的妆娘们上铺子里做事,社恐腼腆些,愿意留下来的,那便跟着司微一道琢磨化妆品的开发,更有甚者,借着尤娘子和隔壁坐堂郎中交好,三不五时的借了医书回来琢磨,倒还真教他们琢磨出了几道方子—— 这里头,许郎中许清原出的力是大头,剩下的那些个小娘子们是添头,愿意跟着一群小姑娘们一起琢磨这些个美容养颜方子的尤氏,是由头。 至于那些个半大不小却愈发显得淘气的男孩子们,则大多直接被四福给管教着,除却每日和女孩子们一起,瞧着尤氏、雪酥、司微三人谁有空,便给他们上一堂课,今日诗经三百,明日幼学琼林,后日太公家教、李氏蒙求…… 当然,上面说的那些个多以尤氏和雪酥为主,秦峥临走前也安排着请了几个当地有名的儒生上门来给司微开蒙教学,待秦峥一走,这些个人便被打发了去。 所以严格来论的话,在当下主流的文人看来,司微这种只识得字怎么读,知晓字怎么写的,应当得是归属于盲流——不是文盲,胜似文盲。 但让司微一个上辈子毕业了许多年的理科生,现下坐在学堂里、坐在私塾里跟着那些个古板的老夫子摇头晃脑,引经据典…… 司微想象了下那个场景,打了个哆嗦:……可饶了他吧,这得是上辈子做了多少孽,这辈子让他来受这种苦。 所以司微教的那些个东西,依旧以理科为主,他讲数学的实际应用,讲物理的各种不可思议现象,讲化学的元素置换。 然后他便收获了几个严重偏科的学生。 偏保守派且在木工上有天分的,给司微搞了个木制嵌铜丝的反重力桌子,还有长着蜘蛛腿、木制关节一推就能八个蛛腿轮动着跑起来的小推车。 偏新潮的脑洞大开实验派,正儿八经的拿着砂锅炼丹硬生生在后院里炸了一回,挨了自家老娘的揍,被扣了工钱却还不死心,开始在司微的指导下,拿沙子加碱助熔,加石灰石粉末增加稳定性……最后又是加改风箱又是煽风点火,烧出来一坨烧焦了的沙子。 后来司微想了想,烧成这样可能是颗粒太大,杂质太多,烧化不完全,于是为了一碟醋包了顿饺子,为了一个实验多加了一堂课。 那天的课,司微把所有孩子们都聚集在一起,带去山里跑了一趟,寻找合适的花岗岩——不是所有的沙子都能拿来烧玻璃,正儿八经能拿来烧玻璃的沙,得看沙子里二氧化硅的含量。 第165章 通常情况下来说,沙漠里的沙子二氧化硅的含量比较高,更适合拿来用,但是吧,萦州在整个大历版图上偏属南地,距离塞外沙漠十万八千里远,想要搞来点儿沙漠沙……也不是搞不来,就是这成本已经不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所以退而求其次,河沙是最易得的存在,但也正是因为易得,其内里夹杂的杂质过多,譬如说花岗岩、石灰岩、玄武岩、片麻岩等等,各种岩石碎屑交杂在一起,成分更加不可控—— 所以为了尽可能提高二氧化硅的含量,别用河沙,直接去找花岗岩岩体碎屑比较靠谱。 花岗岩的主要矿物为石英和长石,化学成分主要为二氧化硅和硅铝酸盐,更适合拿来破碎成沙子碎屑,至于旁的岩石诸如主要矿物成分为方解石的石灰岩,化学成分则主要为碳酸钙,so…… 加入硼砂、芒硝分解并与花岗岩砂产生反应,形成玻璃网的组成部分,引入碱降低熔点改善玻璃性能,最后烧出来了一坨……黑曜石。 对哦,忘记选磁除铁了。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在又添加了萤石做澄清剂,让铁杂质能以气体化合物的形式挥发之后,司微等人烧出了质地通透,色如碧玉,泓着一湾清泉般的玻璃。 司微只告知了学生们金属对于玻璃颜色的影响,后来,便任由他们翻搅着把这些玻璃给玩出了各种颜色与花样来。 于是这些烧出来的玻璃,便被打磨成了琉璃珠,请了人做成首饰,也成了红颜购物满一定数目之后的赠品之一,在整个南地都掀起了波涛—— 时下,琉璃还是颇为金贵值钱的东西,被红颜拿来做送人的添头,引起的风浪可想而知……可惜,就这么一家小小的红颜,摸进了铺子后头作坊里的人次次有去无回。 店还照旧开着,去的人却都进了府衙大牢里吃牢饭。 毕竟,如今的红颜,已经不仅仅是一家脂粉铺子,更是南地风潮的引领者,那些个商贾是被红颜吸引而来,那些个出入红颜大手笔泼洒银钱的,背后则又是谁谁家的夫人,谁谁家的小姐。 就这么慢慢的,三年的时间,足够红颜在整个萦州、整个南地盘踞成一个庞然大物——官场上的事插不上手,但生意场上,那么多的人情往来,却不是白送的。 毕竟,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夫人交际。 而红颜,则俨然成了那些个夫人间,格外受到青睐的一处地方。 这些当然不能都写进信里给吴崖谙送去,司微也只是挑拣着能说的说了,更多的,是在跟吴崖谙分享那些个带徒弟、带学生时,遇到的那些个有趣的事儿。 一群半大不小、活泼好动的少年少女们凑在一起,再做那么一点有意思的事,他们是能把所有的兴趣都给投进去的。 信的结尾,司微瞧着窗外楼下将要开到尾声的合欢花,嗅着空中弥漫着的那股淡淡的类似于水蜜桃般的甜香,终究落笔,把他打算买一处三进两开跨院、且带后花园的宅院和吴崖谙说了。 后头还附了新宅的地址,看他秋闱结束,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南下,到时候去新宅小聚。 信纸写好,司微将其晾在桌上,静待墨水晾干的时候,来福拿着一个信封从一楼上来: “师父,衙门刘户曹托人送来的。” 司微眼前登时便是一亮,只觉着喜事不断。 只接过来福递来的信封,司微一边拆着一边还在不满:“下回再有这种小事,打发个小子跑腿便是,何必教你再自个儿跑上一趟,你也是个当老师的人了,何必再关注这些个旁枝末节?” 来福摇头笑:“那可不一样,师父待人宽和,我们几个做徒弟的却不能不孝敬师父。” 司微无奈,左右他说也说了,四福几个偏就把自个儿地位放的极低,真拿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般供着,除却自己的活计之外,瞧着司微身边没人跟着,便呲脚垫地的跟着伺候,也是没辙。 打发了来福,司微将信封里硬邦邦的东西抽出来摆在书案上,眼底透着光: 秦峥自从当初一走,往后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司微再不曾听闻他半点消息,也就是如今带着几个护卫住在红颜厢房里玄策的存在,时不时还在提醒着司微秦峥的存在。 当初南下的时候,秦峥应允了司微,说是待南地事了,回程之时便为司微平了鸠县的户籍册子,改了上头的记录。 可时至如今,已经三年过去,莫说更改户籍,便是当初许下这么个大饼的秦峥,现下都还不知人在哪里。 ……财能通天,亦能换日。 司微自认做不到秦相吕不韦那般,但凭着红颜如今的发展,买通了萦州城的户曹,想把自己和尤氏的户籍迁进去,却并不是什么难事。 一场酒宴,数百两银钱,并着些时下紧俏的琉璃首饰和红颜里最最奢华的套装礼盒,便撬动了刘户曹去替他办这桩事。 这些之对于如今的司微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 只有这落到实处的户籍,才是正儿八经的保障。 司微将那两本文书掀开,熟悉的公文格式,陌生的迁籍文本,鲜红的官印,以及上面落着的,尤氏和司微名字的地方。 司微抚摸着这两份文书,唇角牵起一抹弧度:有了这个,他和尤氏的户籍便落在了萦州,有了萦州的户籍,他再置办那些个房产铺子的时候,落在衙门的登载册上,方才算是自己名下的产业。 第166章 再剩下的,便都是些不重要的东西——这几年里,在萦州经营起来的,是红颜这么个品牌,而不是位于顺安街这一处,原沈家的布庄。 红颜一搬,能留在司微名下的,也就是当初初到萦州城时买下的这处小院,小院当初交易、交税时,留在衙门的过契文书上的,是秦峥当初南下时备的假身份。 若秦峥有朝一日反悔,要收回这个身份,连带着这个身份下的财产,也就只有这么一座带着铺面的宅子。 而除却这个宅子之外的,当初南下时,秦峥交给他的那八百两银子,和后来交给尤氏打点行程时的银子,司微都另外拿了带锁的匣子装了相应面额的银票。 待把这些最初的本钱归还于秦峥,而又解决了户籍遗留的问题,于是刘户曹送来的这两本文书之对于司微而言,更像是打开了自由的枷锁。 司微寻了仓库阁楼里最最隐秘的地方,将这两本文书装入锁匣藏起来,转身风一般从楼上刮了下去: “娘——娘亲,我们去买宅子,买那座你看上的,三进两跨院还带后花园的大宅子!” 第94章 买宅子这事,是一早便定下来的。 当初博宜送来的人能住下,是因着孩子都被安排住在了仓库里,但随着孩子们年岁的增长,有些事却不能不提前安排—— 十三四岁,在司微上辈子的时候被称为早恋,但放在当下,却是正儿八经的谈婚论嫁之时。 日复一日的骨头汤滋养着,一日三餐五谷杂粮伴着时不时的开荤以及下发到他们自个儿手里的工钱,是绝不至于缺了油水的。 于是当初来萦州时一个个黑瘦黑瘦模样的孩童们,如今也都出落成了各自该有的模样: 男孩子大多跟着四福学了木工和雕刻,兼着一些颜料研磨粉碎的活计,一个个虽不至于长成膀大腰圆的模样,至少拎出来也算是各个身材匀称,膀子坚实有力。 间或掺杂着几个愿意一道学的女学生,什么锉子凿子穿孔的钻子这么多年用下来,手上的那把子劲儿也绝不是穿针引线纺纱织布能练出来的。 而更多的女孩子,则是挑拣着来学,除却妆造之外,譬如贝雕、珠花、配香、调色…… 这些都是在铺子里能用的上的一些手艺,至于剩下的文化课,包括司微教的那些个东西也都算作是大课,这一群孩子们都放在一起上。 少年慕艾,又都是十几岁情窦初开的年纪,再加上有些都已经过了明路,正儿八经的定了亲,这时候再教他们住在简单粗暴分了性别的集体宿舍内,就难免有些不合适。 于是尤氏一早便开始留意萦州城里合适的宅子,看了一圈下来,便瞧上了那么个三进的宅子。 三进的宅子,听上去并不大—— 门口的倒座房,正房耳房连带着两侧左右的厢房,这就是个一进的小院,二进院也不过是在这个基础上,增添了一道垂花门。 而所谓的三进,则是在这个基础上,又在正房后头添了后罩房。 听着面积着实有那么几分挤恰,但要再加上东西跨院和后花园,那就不是一般的敞亮了。 拿鸠县春江楼这么个不怎么合适的地方来模拟,却也不过是个三进的大宅院,只是拆了后罩房和左右跨院,悉心布置成了那般大观园的模样——当初锦缡住的那雾霭阁,便是后花园里一处的阁楼。 而这种住宅的房子,价钱则比商铺要来得便宜的多——一千八百两银子,司微拿下了占地可与上辈子楼盘开发土地面积相媲美的,一整个四亩地的地盘。 四亩地,听上去好像不多。 但换算成司微上辈子的计量单位,约等于两千六百六十七平方米。 莫说一整个红颜,便是再来十个红颜,也尽是足够的了。 一千八百两,几乎掏空了红颜这几年的利润,甚至连要还给秦峥的那笔银子都给动用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左右秦峥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左右银子还能再赚,左右……这么大的宅子,是他和娘亲在萦州落下的,新家。 在官府缴纳了税银,过了契税,登记了过契文书,整个红颜的人都沸腾了起来。 尤氏说了,待迁到新居,腾出了地方,便给他们主婚。 于是起哄的起哄,热闹的热闹,一片喧嚣。 天还没黑,四福便领着一群半大小子和尤氏去了新宅开荒,司微则和留下的小姑娘们拾掇着后院将要搬去新宅的东西。 直到天色渐暗,前头铺子里的妆娘们提前打了烊,整个红颜里都还透着股子欢快的气息——不仅是铺子里做妆粉的活计要挪,她们也是要搬过去的,除却搬家,部分人还要准备结亲要备的东西,终归是得提前计划着。 院子里的人渐渐都结伴跟着去了新宅看热闹,于是红颜后院里竟是落得了几分难得的静谧。 司微搬了蒲团桌案,坐在合欢树下喝酒,捡着盐水煮的毛豆,享受着这难得的悠闲。 “人家都去新宅看热闹了,偏你一个主人,却坐在这儿事不关己一般悠闲。” 雪酥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出来,头一眼见着的便是容貌愈发长开了的司微坐在树下捏了毛豆丢嘴里的模样。 “不然呢?”司微丢了个豆荚在空盘子里,拎起壶往杯中倒酒,“偷得浮生半日闲,做什么不好,非要跟那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混做一处吵耳朵?” 第167章 雪酥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甜酒香气,从案上的托盘里翻了个茶杯出来,摆在司微面前,示意给自己也来点: “你说说你,喝的明明是酒,怎的拿了这大肚茶壶和茶杯来配,这哪里能搭调?” 司微给雪酥满上一杯,将茶壶放回托盘里,推了茶杯至雪酥面前:“尝尝。” 雪酥无言,她又不是没喝过甜酒:“这有什么好尝的?” 说着,雪酥一把便将杯中甜酒给饮了下去,而后皱眉:“……你这酒,买的不纯啊,闻着有酒味,喝着却无酒香。” 司微将一边的油灯端过来,凑近了她的茶碗,而后又给她倒了一杯,示意:“瞧瞧?” 雪酥有些不解,但也顺着司微的意思低头看去,不由嘴角微抽:“……不是,你往酒里打鸡蛋是怎么个意思?” “酒酿蛋花汤。” 司微叹了口气,捏了个毛豆荚塞嘴里,而后拽着豆荚皮丢进残羹盘中: “谁跟你说我喝的是酒,我这分明喝的是今儿晚上的晚饭——没发现么,今晚上,不仅没人煮饭,厨房的米面锅碗都给搬了。” “我寻摸了半晌,也就只能拿茶壶瓦罐凑活着煮了这么点儿东西。” 司微幽幽叹了口长气:“有了那大宅子,我娘眼里哪儿还有我这个掏空了压箱底儿银子的儿子?” 雪酥一口甜酒酿险些呛着:“你压个什么箱底儿的银子,又不是女儿家。” 司微翻了翻自个儿的袖子,两手朝着雪酥一摊:“瞧瞧,现在的我,兜里比脸都干净……” 雪酥捏着毛豆,语气幽幽,就是不上当:“可你有大宅子啊……” “那行吧,”司微把毛豆碟往她面前推了推,“来,那这一壶酒酿蛋花汤和这碟毛豆,就是咱俩今儿晚上的晚饭了。” 雪酥捏着毛豆荚,憋了半晌噗嗤一笑:“得得得,你且等着,我寻个没去新宅的小子跑趟腿,买些下酒菜回来。我出钱。” 这不就得了嘛。 司微朝着雪酥一抱拳:“多谢雪酥姑娘接济之恩!” 雪酥白了他一眼,自个儿拎起茶壶倒了杯酒酿,端着杯子去寻人去了。 小子倒是没寻着,没跟着去新宅凑热闹的玄策手底下的护卫倒是寻着俩,这几年彼此之间也算是熟络起来,多塞了两枚银锞子请人买吃食,那护卫倒是好说话,闷不吭声出了门便朝外走。 雪酥哎呦一声在司微对面的蒲团上坐了,拿着杯子支着脸,斜着目光去看司微: “瞧瞧,你都有大宅子了,还占我一弱女子的便宜。” 司微:“……喂喂,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什么叫占你便宜。再说,那宅子一买,我可就两袖空空了,实打实的穷。” 司微估约着先前那护卫走远了,便朝着雪酥略一示意:“你呢,攒那么多银子,又是个什么打算?” 雪酥手肘支在腿上撑着脸笑:“我能有个什么打算?” “吴崖谙今秋都喜当爹了,我瞧着你跟刚那谁,也不算是瞧不上人家的模样,怎的偏就这么一直装傻?” 雪酥唔了一声,把杯中酒酿喝了,而后啪嗒一声搁在桌子上:“……何必呢,我这样的人,注定不是什么良配。反正给你当掌柜的,又缺不了我银子,真要以后上了年纪,我那不还有徒弟呢么 ?” “我教她们吃饭的本事,没得说以后我老了,她们便是连那一口饭都不肯孝敬我……至于生老病死,活着的时候,多攒点银子也就是了。” “在春江楼那种地方,看多了那些个真真假假逢场作戏,男人这种东西……”雪酥哼笑一声,斜了司微一眼,没把话说出口。 司微摸了摸鼻子,总觉着自己无端被连累着挨骂,正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树上突然便砸下来一个人。 血腥味混着合欢花的水蜜桃的甜香,和被来人砸翻了的酒酿混合在一起,激得司微心惊肉跳,腾地一声便站起身来。 雪酥也被惊得睁大了眼睛,好悬没有一声尖叫,只是也连滚带爬的往后挪了好几步。 司微打眼扫过院中的这棵合欢树,细细听了周围的动静后看向雪酥:“去寻玄策过来……” 雪酥自然也知晓轻重缓急,一时的惊惶过后,很快回过神来,当即点头应下,朝着玄策住的厢房跑去。 司微没有动眼前突然从天而降的人,只是捡了一直没用却被砸翻了的筷子,保持距离小心挑了这人面上用来遮脸的衣襟,待看清这人的长相时,司微心下蓦然一悸—— 这张脸,是当初秦峥跟随博宜赵家的船离开前,司微和雪酥帮着秦峥做的第二张脸,而秦峥临走前,是把模具材料和使用方法都一道带走了的。 司微丢了筷子,指尖沾了酒酿,顺着男人下颌摸去。 于视觉盲区的会厌附近细细摩挲,而后将黏在下颌处的那层假皮一举撕下—— 如今,砸在桌案上透着血腥味、于昏迷中人事不省的,不是秦峥又是谁? 司微喉中哽了半晌,方才将胸中的那口气渐渐咽了下去: 司微,你还欠着他一千两的银子,这是债主。 不能丢出去。 不能。 第95章 一阵的兵荒马乱。 待把人从院中挪到阁楼上,退却了身上沾染了血迹的衣衫,才能看出这人伤的到底有多重: 大腿上一道刀伤,自腿外侧划过膝前,右后肩位置嵌了被截断的、带着倒钩的弩箭,还有最为凶险的一道刀伤开在胸口,自心脏的位置沿着肋骨开过肚腹…… 第168章 除此之外,秦峥身上还有些密密麻麻的陈年旧伤,并着已经结痂了的血痂子,东一条西一道的,横亘在他身上。 谁能想到,这些伤出现在一个皇孙身上? 司微的手一颤,但还算能稳得住,寻着冬日里用的炭盆出来,把从秦峥身上剥下来的那一身衣裳丢进去焚了——血痂凝住,脱不下来的地方则拿了剪刀裁开,最后浇了点灯油,火焰瞬间的蓬起,燎灼了空气中的血腥气。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玄策便已经三两步窜了上来,探过了脉搏之后,从怀里摸了个瓷瓶,倒了一丸丹药出来,就那么捏着人的下颌给塞进嘴里去了。 司微:……也不怕给噎死了。 不过司微也没多说什么,秦峥的体温很高,身上几处伤的重的地方还没愈合,甚至能看到有结痂却又分明被撕裂开来的痕迹。 能教这会儿塞进秦峥嘴里的药丸子,拿脚趾头想也知晓是好东西。 雪酥噔噔噔从楼梯上上来,后头跟着拎了个药箱子的三四十岁的儒雅郎中,正是隔壁兴仁堂这两年新请来的坐堂郎中许清原。 许清原的手搭在秦峥腕上半晌,起身刷刷开了一道方子交给司微:“去寻孙六儿教他按着这个方子抓副药来,三碗煎作两碗,然后速速送来……我来之前,可是给他用过了什么续命的药?” 玄策接过司微手上的药方:“七宝虫花丸,必要情况下强心脉,护脏腑的良药。” 许清原开了药箱往外拿银刀的手略略一顿,面色沉了些许:“晓得了,我会尽力施为。” 玄策朝着司微略一抱拳:“劳烦小公子在这守着,我去取药,顺带清理痕迹。” 司微自然应下,接过雪酥递过来的灶上煮沸过的热水和毛巾,在许清原的指点下帮着清创。 许清原将银刀放于火上烧灼炙烤,而后偏了脸来:“再去寻一坛烈酒,他肩后的弩箭钩入皮肉,没得说得先把这处给料理了才行。” 司微看向雪酥,雪酥则朝他一点头:“我这就去拿。”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动了起来,偏偏教所有人忙里忙外的罪魁祸首这会儿却是发着高热,昏迷不醒。 司微拿沸水烫过的帕子一点点浸润湿了已经黏连在皮肉里的衣裳,慢慢将化开的布条从伤口处撕下,帕子上的血不多时便将一盆热水浸染变色。 不多时,雪酥捧了个酒坛子上来,火热的银刀在酒水中呲出一声水汽,火速降温的同时,连带着刀身的酒液也随之挥发了个干净。 “雪酥姑娘,我箱子里还有银刀和钩针,你且先拿了置于火上炙烤。” 雪酥自然应下,自去取了东西按着许清原所说那般施为。 许清原下手切开皮肉,剔除钩在倒刺上已经渐渐出现脓肿的肉芽,将箭尖并着倒刺和有些变质了的皮肉组织一并取下,而后敷以金疮药,将肩膀处的伤包扎起来。 司微换过了一盆热水,拿了帕子将秦峥胸前腰腹上和大腿外侧伤口处的血污清理干净,配合着许清原包扎的动作,将被子迭起来垫在秦峥背后,教人呈半坐半躺的姿势,以免压着伤口。 将这一处包裹好了之后,许清原便接过雪酥炙烤过的钩针,自药箱里取了羊肠线出来,盯着秦峥胸前横亘着的伤口: “自你当初说,这人皮也能像是牛羊皮那般缝起来,我虽多有在猪皮上尝试,可这放在人身上,却还是头一回……” 司微瞧了眼许清原手里的羊肠线,心下也有些没底。 羊肠线这种东西,是司微有一回和许清原聊起来时,无意中带出来的,取用羔羊肠挂去脂肪和其他组织,只留存最里层的黏膜,以碱性溶液浸泡清洗,平整后分成数股以硫磺烟熏防腐防虫。 羊肠线最大的优势,便是能够凭借其自身的特性,牵扯伤口进行缝合,加快愈合速度,且线体本身能够被人体吸收,不存异物,不需要拆线。 但缺点也极为明显:人体自身有排异反应,但同时作为人体外来物,受细菌感染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这些一早也都是跟许郎中讨论过了的。 司微有些迟疑:“那这,稳妥起见,要不还是不用这羊肠线?” 许清原这会儿已经将羊肠线穿在了钩针上:“那你觉着,是敞着这么大的伤口,然后一整个囫囵个包裹起来被污染的快,还是先缝合,再包裹起来养的快?” “……七宝虫花丸这种东西,乃是宫中秘药,一丸下去,就算半只脚已经踏进了阎王殿,也能再把他给先捞回来。” “这会儿不借着七宝虫花丸的药力把伤口缝了,等人醒过来,就更有他受的。” 说着,许清原的针便已经钩进了秦峥胸前的皮肉里。 一时间,床上本该昏迷不醒的人都跟着皱了眉,而后随着许清原的动作,沁出了一身冷汗。 好半晌,许清原把秦峥身上的伤处理包扎好,将被子掩在秦峥胸口,拿袖子一抹自己额上,也是一袖的冷汗: “成了,这些时日暂且别动他,待伤口结痂,高热反复过后降下去,也就没什么事了。” 正说着,玄策却是端了碗煎熬好的汤药回来。 徐清原将染了血的银刀丢进水盆里清洗干净:“好了,慢慢养着吧,这药你且拿个勺子慢慢给他喂下去,待烧退了,人也就没事了。” “按着时辰,每两个时辰身上给换一回药,顺带再给灌下一碗汤药,剩下的,也就是熬。” 第169章 司微叹了口气,他也是知晓这个时代的人治病是怎么回事,多半情况下,就是感染,一边拿药治着,一边拿自身免疫力扛着,烧退了万事大吉,这烧要是反反复复一直不退…… 铁打的人也能给烧成一团铅坨去。 司微正打算接过玄策端来的药,便听玄策道:“小公子,还是我来,夫人那厢,小公子怕是得带个信儿过去,顺带把四福给叫两个回来……论妥帖,咱们这的人,怕是谁也没他们来的细心。” 司微一怔,而后很快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四福是从宫里出来的,甭管伺候没伺候过人,宫里的掌事太监都是按着规矩教过的。 司微对这话有种本能的不喜,但对上玄策,跟玄策背后的主子…… 司微也只能答应下来。 这么好一番折腾,被秦峥占去了阁楼,自个儿的卧室里又多了几个守夜的人,司微在外间的软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许久,方才沉沉睡去。 司微却是不防,他呼吸渐渐均匀之后,占了他床铺,半躺半靠在床上的秦峥却是慢慢睁开了眼。 玄策声音极低的唤了一声:“公子。” 秦峥的声音低哑:“我先前藏好的东西,拿到了?” “是。” 玄策顿了顿,眼底有些担忧:“先前趁着拿药的时候,属下已经抹除了公子残留的痕迹,但玄霄……没见到玄霄的踪影。” 秦峥眉眼间透着一股子疲惫:“他替我引开了一部分追兵,于洛州与萦州交界之处分开,去往撒驿和萧逸会和……萧逸一路都留有人手,自有人和玄霄接应,无需担忧。” 他背靠在被子上,闭着眼睛沉默了许久,久到玄策都要以为他再次昏睡过去的时候,秦峥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寻个人,快马加鞭,把那些东西送出萦州地界,送到京城,直接递到皇爷爷案上……” “我算是知晓,为何天下太平,南地却一直洪涝不断。” “这哪是洪涝,这分明是……纸包不住火,走投无路了。” 玄策低声应下,复又等候了半晌,方才听到一句:“去吧。” 玄策行礼退下,只将要出了内室的时候,却听闻秦峥几不可闻的喃喃:“人心如此,这天下的担子,太重,太重……” “皇爷爷,孙儿,真的担不住啊……” 玄策心下悚然,而后唤来值夜的来福与东福,自己大步离去。 东福瞅了眼外间榻上沉沉睡去的司微,又小心瞄了眼屏风后半躺半靠在床上疑似昏睡的秦峥,也不由叹了口气,小心退回屏风后头,跟正扇着扇子熬煮药汤的来福守在了一处。 来福瞧着他这么个模样,便哧哧小声笑他:“怎么了,蔫头蔫脑的。” 东福抢过他手里的扇子,投了投小炉底下的炭火,拿着扇子慢慢的摇: “我就是在想,咱几个,是不是这几年太平日子过得多了,突然遇上殿下那血里哗啦的事儿……帮着玄策大人给殿下换药的时候,瞅着殿下身上那条教人给缝起来的大口子,我手都是抖的。” 来福寻了个蒲团,撩了衣摆坐下:“那是,不适应的太多了……可你也别忘了,当初把咱们几个挑出来,本也就是为着师父教的那些个东西。” 来福给自个儿倒了杯水:“也就是师父待咱几个好,可咱们这些个阉人,搁宫里打过滚出来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子味道,都带着些腐朽……东福啊,回不去了。” 来福笑叹着:“有些时候,我也羡慕底下那些个跟着学手艺的,再苦再难,家人总是在身边儿的,这就再怎么,心里都有个着落……可咱们这些个没了根的人,跟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 “再怎么着,都是不一样的。” 东福摇着扇子,强笑一声:“除了底下那根东西,能有什么不一样?” “这平静的日子过着,三不五时打上那么一两壶小酒,收点儿底下学生的孝敬,拾掇两盘菜出来,咂摸着那点儿意思,这一辈子,平平淡淡过去了,多好。” “你瞅瞅,你这可不就露了怯?”来福轻笑着摇头,“我瞅着师父养的这一群小兔崽子们,手底下的功夫管的严归严,那不比咱们刚入宫那会儿日子过的舒坦?” “不必三更半夜爬起来值更守夜,不必把自个儿的头沁在大太监靴子边的泥坑里伏低做小,不必整日里抬头瞧着那宫墙,低头就是做不完的活计,整日里连活着都得感恩戴德,战战兢兢。” 来福把杯子里的茶水喝了,摇着头笑:“你别说,别瞅着他们三不五时便拿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来孝敬,虽都不值当什么银钱,但咱们这种宫里出来的,到哪儿能这么着教人给抬举过?逢年过节的腊肠腊肉,没断过的花生米,还有那些个偷偷摸摸塞过来的面人,糖葫芦,芝麻饼子……” “咱也不是缺这么一口的,没这一口的东西也饿不着,可有这一口的东西啊,想想以后再见不着了,怕是能惦记上这一辈子。” 来福的手搭在东福肩上拍了拍:“行了,咱们来这世间一趟,终归有吃不完的苦,如今能教咱们在师父身边儿沁在这糖汁儿里沁了两年,也算是跟着享福……” “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咱们吶,从入宫的那天起,就注定了跟这些家长里短、人情冷暖是再没了关系的……咱们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早晚有一天,得从师父身边离开。” 第170章 “不管郡王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这都是一早儿,就安排好了的。就算你不见着郡王,不去想,这也都是一早安排好了的……” “莫要多去想,那些个,本就不该属于咱们自个儿的那些个东西,痴嗔贪妄,行差踏错,到头来,反倒是把自个儿这一辈子,都给搭了进去。” 屏风后,闭着眼睛的秦峥,把所有的动静都收入耳中,但也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96章 秦峥身上的伤极重,在这个一丁点破伤风都能要了人命的时代,他能拖着身上显得可怖的伤□□下来,全靠他的那点子底子撑着,靠兴仁堂各种名贵的药材吊着,靠许清原每天把过脉后都有所调整的苦药汤子支应着。 如此种种,秦峥身上的烧也反反复复烧了大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秦峥原先的那张假面画像并着海捕文书,贴遍了整个萦州城。 城门口戒严,进出搜寻。 各处医馆、药铺门口,也都多了衙役巡察的身影,每每有要买金疮药、止血药的,不仅要再三盘问,甚至还要跟去家里,与伤员对比伤口。 于是肉眼可见的,萦州城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 ……但这些和司微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是个开脂粉铺子的,每日的铺子照开,每日的脂粉照售,至于府衙抓的那穷凶极恶的在逃犯人……怎么看都跟他一个整日里在脂粉堆里打滚的人扯不上关系。 司微坐在窗前,和尤氏慢慢对账:“曹家的那批货已经备好了,只等他们上门,把剩下的尾款给付了,咱们这厢就能交现。” 尤氏提了笔,在账本上添补着:“曹家的这批货得再压一压,昨日里曹家商行的人来过,说是银钱周转上遇到了点子麻烦,得教宽限几日。” 司微颔首:“那就先把这批货给博宜赵家,上个月,赵兄来信,说是已经把商道铺排到了嘉陵,这些个东西放在北地很是受欢迎。” 尤氏顿了顿:“来得及么?” “库里虽不怎么压货,但只要挤一挤,给曹家的这批胭脂眉黛还是能挪出来的,倒是赵家那头,山高路远,得赶在他们商队的人出发北上前,把货给备齐了。” “不然这一来一回,就得是一年多的功夫。” 尤氏应下,手边的算盘拨弄着,对比着账目和司微一条条理顺下去,直到天边烧起了晚霞,二人才算是把这个月的账理完,连带着把下个月的安排也都提前梳理了一遍。 尤氏舒了口气,将算完的账目合上,视线在司微面上打了个转,说起来铺子里的那些个孩子们的事。 说是孩子,其实里头有些人的年纪比司微还要大那么一两岁,只是寻常时候几乎看不出来,放在当下,也是时候该琢磨起婚嫁之事。 “原先在铺子里住着的时候,有那么些个定下来的,却也没那么方便,这趁着现在搬去了新宅,住的地方宽泛些了,慧娘她们便来寻我,说是想凑着这么个机会,先把这亲给结了。” 尤氏道:“这只消姑娘过了门,这以后便也就有了着落……互相倚靠扶持着再攒上个几年的工钱,待他们身上的户籍一事落定,便也就能在这萦州城里买个一进的小院子,足够一家人过活。” 这种喜事,司微自然不会拦着:“若当真成亲,姑娘们的嫁妆里,总是得陪一套咱们红颜套系里最最齐全的礼盒,再搭一套的头面首饰,这些便算是我给姑娘们的添妆。” 尤氏问道:“那那些个小子们呢?” 司微有些纳闷:“姑娘们嫁人是出门,得靠娘家撑腰,小子们要什么?他们也是出门不成?” 尤氏一时哑然,半晌无奈摇头:“你这孩子,忒是促狭。” 说罢了那些个正值嫁娶年岁的孩子们,尤氏又心忧于司微: “你的年岁和慧娘家的孩子差不多,眼瞧着他们马上就要成婚了,那你呢?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么一样,整日里捣鼓那些个胭脂水粉……” 司微飞快截住话头:“娘,你还没说,你瞧着那许清原许郎中是怎么个一回事呢。” 尤氏一哽,随即探手在司微头上敲了一记:“小孩子家家的,问那么多做什么。” 司微目送着尤氏收拾了东西离开,心下略带几分明了。 只是尤氏不愿说,司微便也就把这事藏在心里,万事顺其自然便是。 时间这种东西,说快的时候,眨眼便过了,说慢的时候,一天的时间也能拉得很是漫长。 秦峥半躺在床上,透过轩窗,能嗅到楼下合欢花散发出的甜香,隔着一道屏风,能听到外头尤氏和司微说话的声音。 说的都是些铺子经营上的事,便是后来话题扯开了,却也都是些鸡毛蒜皮。 秦峥对这些鸡毛蒜皮一直没有什么耐性,但如今受伤,精神不济,半躺半坐在床上不能挪动位置,闭着眼睛竟也慢慢跟着他们条理清晰的顺了下去。 昏沉间,有微风混合了合欢花的香气自窗外拂过,那是一种类似于熟透了的蜜桃般的香甜,沁满了鼻间。 尤氏细微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一只手蓦然搭在了秦峥的额上。 秦峥眉宇微动,却没有睁眼,只听得司微一声低语:“还是有些低热。” 探过了温度,司微心下略有数,正准备按着许清原的医嘱去煎药,却不待他转过屏风,便听闻床上一直闭目养神,教人分辨不出醒着还是睡着的人开口: 第171章 “从我归来至今,你不问问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么?” 司微顿住,半晌:“殿下想说的,不需问,殿下自会说,殿下不想说的,问了也是白问……有些事,不如不知。” 第97章 秦峥看向立在屏风边的少年人,几年不见,比之当初还是个孩童的模样变了许多,不仅是个子快速拉长,就连那张脸,都跟着长开了。 只这性子,还和原来一样。 “什么叫,不如不知。” 司微回身,目视着躺在床上,犹如丧家之……好吧,败架之狼一般的秦峥。 因着身上有伤,不能濯洗,于是秦峥的头发便显得有些毛躁蓬乱,但大体还是顺畅的,拿了银镂盘扣短簪将长发约束于脑后,只总有那么几缕散碎头发勾在一起,凌乱的搭在鬓角。 像极了一只打了败仗的狼。 司微轻声道:“殿下是当今圣上嫡孙,自幼是在宫里长大,眼里看着的,是家国天下,是朝廷党争,是派系林立,是天下百姓,查的那些个案子,也都是为国为民。” “可微不过一介平民,此生不入仕,眼里只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这就是平生所愿。” “托殿下的福,如今这些都有了。” “殿下当初所求,不过是为了微手里那些异于当下所学、所知的学识,如今微已将这些倾囊相授,除却四福之外,连带着当初自博宜送来的那些个孩子们,也跟着学了不少。” “若殿下有所需,自可将他们一并带走。” 司微看着秦峥:“依着殿下过往待人的脾性,想来也会为他们解决户籍之忧,施恩于下。” 所以司微没有为他们的户籍之事而奔走——司微教出来的这些人,教给他们的那些个东西,本就是留给秦峥的班底。 当然,培养出来的那些个妆娘不是。 秦峥盯着司微的那张脸,眼神渐渐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微想说,该教的东西,微都已经教了,殿下当初所求,微已然倾囊相授,而来萦州这一趟,该当幌子也好,该当挡箭牌也好,殿下受此重伤归来,想查之事应当也已经有了眉目。” “至此,微能起到的作用,都已经起完了。” 司微摸了摸袖子,抽出一个信封,信封里,是十张百两的银票: “这是当初,殿下给的银票,八百两的嫁妆,并着两百两路上的花费。” 将银票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司微看向秦峥:“微只是一介草民,殿下想做、已经在做的事,既插不上手,也使不上力,如此,不如不知。” 秦峥看着那一沓的银票,半晌,低低嗤笑:“你的户籍呢,不改了?” 司微:“按大历律法,貌阅三年小索,十年大览,十年无有音讯者,按已身故,归入旧库。如今,我与我娘户籍已然迁入萦州,涿州鸠县的户籍,待下次大索貌阅之时,想来也该归入旧库了。” 旧库,指的是户籍册子上,已然身死的那些个人的户籍册存放地。 秦峥盯着司微看了许久,半晌,低低一嗤:“你倒是把所有事都打算好了。从博宜赵家送来的那批人,再到如今买通萦州户曹,将户籍迁入萦州……” “就连这会儿把这些话说开了,都是瞧本王如今得仰仗着你遮掩身份。” 司微皱眉,这一番话从秦峥嘴里说出来,平白多了股子龙困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但实际上,这一遭子事从头到尾顺下来,还真不是他司微过河拆桥——他根本没有过河的必要。 此间种种,真要说谁亏欠谁那倒也没有,但若要说谁占的便宜最大…… 玛德,红颜压箱底的班底子都给他了,还想怎么样? 司微深吸了口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便见秦峥唇边勾起一抹笑: “我觉着你说的对,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这就是平生所愿。” 可是小微儿,上了我的船却还能下去的,这辈子,只有死人。 第98章 一个人头大小的包裹,千里迢迢自萦州日夜兼程的送来,进京前后不到两个时辰,户部、吏部、刑部乃至兵部多名官员便被景升帝宣召入宫。 两本奏折被摔在织锦地衣上,景升帝愈发苍老的面色上透着股子潮红: “南地富庶,文风昌盛,再兼之水路通达,民间多行商贾之事……” “北疆一役打了二十年,没有南地的粮食、南地的税收撑着,朕拿什么敢去跟北疆的胡人硬碰硬?” “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诸位,瞧瞧吧,食君之禄,养出来的,就是这么些个胆大包天,贪得无厌的东西!” “一直以来,那些个盘踞在当地的世家大族都是朕的一块心病,其名望之重,比之官府更甚,再加上他们于当地多年的经营,其根基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朕倒是未曾想过,朕心上的这么一块儿心病,竟还有如今这么个解法。” 景升帝砸在地上的那两本折子被大臣们捡了起来,互相传看一二过后,对视间眼底皆是骇然: 近些年来,南地洪涝频频,朝廷没少拨赈济的银子,可如今摆在他们面前的这本折子上说,南地所谓的洪灾,根本是子虚乌有——倒也不算是子虚乌有,没有天灾,却有人为造成的祸端。 “春耕已过,田间地头却无多少百姓,北疆战事已经停了五年,南地却少见新长成的少年。” 第172章 “服徭役,这服的到底是哪门子的徭役?” “什么徭役能教人耽误了春耕,什么徭役能让人服上三五年不得归家,什么徭役能教百姓,下到盐井里,没日没夜的往外舀卤水,守着炉灶整日熬盐,却连肚子都吃不饱,逼的人熬盐的时候将树皮一道丢进锅里熬煮借以果腹?” “那是我大历的子民,是我大历的百姓——不是狱中死囚,不是穷凶极恶的罪人!” “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说着,景升帝身子竟是往后一仰。 一时间,景升帝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扑了上去,原本跪在地上,面露羞惭愤恨之色的朝臣们惊得撑起了身体。 “圣上,圣上?” 大太监扶着景升帝慢慢在椅子上坐下,小心拍抚着顺气的同时,声色俱厉:“快去请太医!” 有小太监匆匆忙忙奔了出去。 好一会儿,景升帝方才缓过来,只是面上愈发显得苍老疲惫:“去取金丹来。” 大太监眼底含泪:“圣上,那金丹,您不能再用了。” 景升帝摆摆手:“拿来罢。” 大太监没辙,只能又打发了人去取。 被景升帝传来的几位大臣面露忧色:“圣上……” 景升帝的目光自围上前来的几位大臣身上掠过,定在为首一身绯袍,留着山羊胡的老者身上: “景卿,此事朝中,便由你来查处——朝里地方,总得一起下刀子,才能把这些附着在骨肉之间的蛆虫剔除干净。” 景兆颜肃容应下:“圣上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彻查此事。” 景升帝靠在椅背上,身形愈发佝偻:“好,朕等着——把诚毅郡王送过来的那些个账本,给景卿送去。” “还有你们,彻查当地驻军都尉,从京城,到地方,再到背后的那些个脉络关系……” “朕,不仅要让他们把这些年吃下去的民脂民膏给吐出来,更要他们,拿满门上下的性命来偿还。” 殿内一片沉默,最后是景兆颜上前一步,郑重行礼,应下了这场受命。 彻查澄阳盐井盐田盐场,不仅是要把澄阳盐场所有的过往都给扒出来,赤裸裸的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更是要借此,在朝堂上进行一轮大清洗,给下一任继位者铺路—— 南地官员拿百姓当做奴隶驱使,以人命堆出来的私盐倒卖,以及不仅交不上赋税,还要瞒骗朝廷下拨赈济粮款。 这等事,也就是只有在景升帝还活着的时候,才能推行的下去。 才能帮着继位者,在最后的最后,再削弱一波来自于朝堂的阻力。 领了差事的几位朝臣退了出去,拎着药箱一路奔走,额上布了一层汗的御医跟着小太监的脚步匆匆进来,一眼便瞧见了桌案一角摆放在匣子里的金丹。 把过脉后,御医松了口气:“圣上只是怒极攻心,待小臣开一方疏肝解郁的方子用了即可……至于这金丹,圣上还是少用为妙。” 景升帝叹了口气,眼底透着的是化不开的沉:“若非是没了法子,朕也不愿服这金丹。” “终归,是朕活着一日,便撑着一日罢了。” 正说着,外头匆匆来人,道是诚毅郡王给圣上递了信过来。 景升帝眉眼微动,身边的大太监便已然知机的接了信拆开,将内里的信纸呈上。 景升帝接了信纸,看了眼纸上的寥寥几句,眼底的沉怒竟是散去些许,带着一抹欣慰: “原先跟着峥儿去南地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我记着是姓司?” 身旁的大太监想了想,附和道:“小的隐约记着,好像是姓司。” “能教峥儿回心转意,想来,这司氏也是有些手段,取印玺来,备圣旨,这小子,难得在女人的事上求朕一回,总不能不应不是?” 第99章 有圣上敕令,朝廷的反应也极为迅速,除却外派钦差南下探查之外,更是朝着南地官员频频发难,大批人马带着朝廷朝廷公文发往南地。 有文官,有武将,更有天子禁卫。 南地之事在朝堂上到底炸出了多少水花,刑部、兵部衙门的人一方查案一方拿人,其中又攀扯出了多少事端,牵连出了多少官员暂且不提。 终归景升帝还活着,这朝堂就还压得住,事情闹的再大,终归是翻不了天去——这事若是放在下一任皇帝身上,办到最后又该是个什么结果,那就不好说了。 却说秦峥养伤这些日子,一个人闲暇之余,却也总是想起那天带着伤回来,后半夜时在这屋里听来的那些话。 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是真的。 近些年,宫里的侍女多是掖庭出身,均为罪臣眷属,自幼于掖庭教坊长大,充斥后宫。 若说宫女还有出宫的一日,能有那么个盼头,那些个太监们,则是当真没了出路——自幼入宫,除却分至匠作司、御膳房的,能跟着学上那么点子东西之外,剩下的也不过是些伺候人的活计。 能教狠下心把人往宫里送的,想也知晓外头亲缘已断,再天然便少上那么点东西,出了宫,又能拿什么过活? 不是太监贪财,是得为着自个儿往后余生,生前身后事打量,除却能靠着些银子之外,也就只剩下自个儿带在身边培养的徒弟。 大历一朝,虽前所未有的开了虚爵之例,却也并非是轻易便能挣得这么一份禄米钱,但凡有那么一点机会,宫里的那些个太监们无不要为此争破了头。 第173章 而今有人,却是宁愿放弃了虚爵的念头,想留在这里。 秦峥不期然又想起那一日,少年在他面前所说的话,不由低声重复着:“一个人,有一个家。” “家和,人兴,百事安。” 少年人在说这话时,眼底闪烁着的,是一种轻易便能被人看出的和乐。 秦峥将手里看了半晌,却始终未曾翻过页的书往被子上一丢,倚着身后司微教人做出来的、高度恰好将右后肩的伤口空出来的懒人沙发,怔怔然瞧着架子床的帐顶,眼底透着些怅惘的憧憬。 谁不想,家和人兴百事安呢? 可生在天家,这种东西,向来是可望而不可及。 前朝,后宫,东宫,太子,太子的宠妾…… 这所有的一切,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压下来,太子的不待见,朱氏背地里受的委屈,还有夜半悄无声息地抹眼泪,跟着后来的积郁成疾…… 他秦峥难道不曾孺慕过父王么?还是说他秦峥是什么自生下来,便是什么逆子,能与生父两看两相厌,百般作为只为给太子添堵不成? 当初从涿郡杀了程钧州,自涿郡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他秦峥求的哪里是一座郡王府? 他求的是接母妃搬出东宫,随他一道别业而居。 可惜圣上不允。 从东宫泥潭里拔出来的,只有他一人。 甚至因此,使得皇爷爷申饬太子,使得朱氏更不受待见之余,平白受了牵连…… 瞧着头顶的床帐子,秦峥无端想起了当初景阳宫之事。 那些个掺合进来的皇叔并着东宫侍妾做下的手脚不提,太子在这里头,又有多少是想给朱氏、想给秦峥一个教训,故而冷眼旁观? 毕竟之余太子,他所失去的,不过是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他不稀罕,也不缺这么一个孩子。 只可惜,他没料到的是这件事闹得到底有多大。 本就是高龄有孕,朱氏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不说,就连朱氏都跟着一脚踏进了鬼门关,一盆盆的血水从内室往外送,御医来来往往相顾间面上皆是为难。 是时秦峥刚封王不久,虽是郡王,却是皇孙一辈中,唯一一个得了正儿八经王位的存在,兼之身上立有大功,太子一脉声势骤然浩大。 谁也没想到,浴血归京,身上伤都还没养好的秦峥,会在那时带着人出现在景阳宫大开杀戒,最后直接将剑架在了太子的脖子上。 他说:“若我母妃无事,那便教这些人血债血偿——若我母妃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父王与母妃自该是夫妻相随,父王先走,儿子待安顿料理了东宫留下的美妾,自会向皇爷爷以死谢罪,教咱们一家,齐齐整整的,在地下阖家团聚。” 这场闹剧,最终以景升帝圣驾亲至,开私库任由太医院索取那些个珍贡名药,硬生生把朱氏的这条命给拉了回来,方才是落下帷幕。 太子虽为储君,但到底不是真正的君,秦峥此举虽以下犯上,有违孝名,却终究是有大功揽在身上,兼之是为皇孙,非是行那等谋逆逼宫之举,终究是在景升帝该打打、该罚罚、该骂骂的袒护和庇佑之下,将此事高高抬起,缓缓落下。 至于后来秦峥挨了板子,却还咬着牙撑着那口气,硬生生在景升帝的怒火之下,把景阳宫之事查了个底朝天,也彻底跟那些个比自己高了一个辈分的皇叔们撕破了脸。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偏偏秦峥掀出来的那些个事端,还都是能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于是朝中以朱氏为首的一干人等,便仿佛成了一条疯狗,逮着谁都敢上去咬上一口。 以伤换残,这笔买卖任是谁来做,都不划算。 这也是秦峥后来于京城中声誉败坏,满城恶名的由来。 昔日景阳宫之事,那夜昏沉之中,屏风后两个太监的絮语,并着少年人身上的知足和乐,反复在秦峥的脑海中闪回。 秦峥低声重复着司微当时所说的话:“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人之生平所愿,不过如此。” “有一个……家啊。” “你家那小子,后日成亲该是怎么个打算?” 正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秦峥,突然便听闻窗外有妇人的声音传来。 红颜后院中原先住着的少年人们挪去了新宅,少去了那些个少年们的喧嚣,白日里上工的那些个妆娘却也大多都呆在前头的铺子里,并不经常往后院里来,于是整个后院便安静下来,此时有上茅房的妇人结伴于仓库前路过,说话声便也从窗外隐隐传了上来。 “能有个什么打算,都按着尤娘子说的来,于初三那一日办一场迎亲礼,咱们自个儿的人聚一聚,便也就算是成了。” “当初我嫁给狗蛋他爹的时候,就那么几匹布料,一辆牛车,就把我给娶过门了,如今小丫嫁过来,甭说东家那头有添礼,便是不给添这点嫁妆,我也拿她当自个儿的闺女看。” 一道清亮中略显柔和的声音说着,秦峥隐约能听出来这是慧娘的声音,在红颜里也算是个小管事的,如今也带了两个徒弟: “小丫这丫头命苦,爹娘都去的早,就跟着她哥过活……这么些年颠簸下来,是个什么我也都瞧得真真儿的,是个好性儿的丫头,甭说过往还有着跟她爹娘的交情,便是没有,就她那整日里帮着忙前忙后的模样,我这瞧了,心里也软和。” 第174章 “我既是拿小丫当自个儿的女儿看,谁不希望自个儿的女儿出嫁时漂漂亮亮的,婚礼置办的排排场场的?” 另一个妇人嘀咕道:“说是这么说,可成亲这种事,终归是两姓之好,这迎亲礼上,还有旁的新人又是什么个事儿?” 慧娘则道:“那你倒是说,咱们这回的六七对儿的新人,得办几回席面,花上多少银两?都是同一天成亲,你自个儿能掏出几桌的席面来,那些个都是乡里乡亲的,是去谁家、又不去谁家?” 妇人一噎,有些说不出话来。 再往下说的事,便渐渐从仓库前走远了,哪怕阁楼上的窗户开着,秦峥也再听不到二人的声音。 秦峥放在书卷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成亲啊…… 他记得,当初还在京城的时候,朱氏每每见了他,便要叨叨一连串的车轱辘话,惹的他烦不胜烦。 朱氏说:“成了亲,你身边也就有了人照顾,朝暮饮食衣裳,终归是有人惦记着的。” “有人把你放在心上,知冷知热的,有些不想跟母妃说的那些话,不能跟母妃说的那些话,也就有了个去处。” 当初的秦峥嗤笑着跟朱氏打马虎眼,提起这些总是不着痕迹的转移了话题: 那些个贴上来的人里,有多少,是冲着诚毅郡王,是冲着皇孙、冲着太子嫡子的身份来的? 他们眼里盯着的,是他的身份,是他的地位,是他背后滔天的富贵。 却偏偏忘了,他也只是个人。 秦峥指腹划过纸页,带来一阵酥麻: 一个人,有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你想要的,已经有了,可这些东西我若是也想要,又该如何? 第100章 正出神间,却是玄策大步从楼梯处翻上来:“公子,京城有密信传来。” 秦峥倏然回神:“何事?” 玄策俯身,将传来的消息在秦峥耳畔低声说了,多是些朝廷的动向,以及景升帝对南地的安排。 寥寥几语,却是在养伤安闲了数日的秦峥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百般念头于心间汇集流传,最后蓦然定于一处,秦峥神色渐沉:“皇爷爷当真是这般安排?” 玄策颔首:“千真万确,消息是督指挥使借了飞鹰传来的密信,算算时间,朝中圣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秦峥指尖摩挲着书卷,于一片乱麻中抓住了那根线头:“这几年,皇爷爷的身体怎么样?” 玄策迟疑了一瞬,朝着秦峥缓缓摇头:“公子,圣上龙体事关江山社稷,宫中老人如何敢将内闱之事传与外人知晓?” 秦峥将手里的话本子丢开:“不是教你窥探宫闱之事,给督指挥使去信,问询皇爷爷最近可有频繁延请御医,可有罢朝不临,可有将送去的折子转交内阁。” “若督指挥使也拿不定主意,便教他把这封信一道递交御前,皇爷爷自会知晓我的意思。” 玄策答应下来,只面上还有几分迟疑不解:“京中,可是有变?” 秦峥问道:“景升二十一年的抄家案,卷宗案卷你和玄霄都瞧过,是时,圣上大怒,牵连者众,杀得人头滚滚,那股子血腥气便是隔着旧纸堆,也能教人胆战心惊。” “便是如此,当年罪臣及其眷属押解至京,还要着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御史三司会审。” “而如今,文翰林,武进士,手持今上诰令,抽调五城兵马,着禁军京兵随行,奔赴地方,彻查到底……这除却是为了剜除毒瘤,却也更是一场清洗。” 官场之上,向来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这回景升帝着吏部派官,多从翰林院、武学这等进士及第,承旨观政,以待备选吏部推官的文武进士中挑拣人选,这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这是一场从地方开始的,彻底的清洗。 查,彻查,但凡能查出不法之实,证据确凿者,当即可下入大狱。 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地方不可一日无有父母之官。 这些人,哪怕是为了自己的前途,都得卯足了劲儿的往深了去挖。 从地方,再到中央,就看,这回是能挖出多少腐肉,剔除多少坏死的筋脉……这注定了是一场惊涛骇浪,不知要打翻了多少沉船。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这一次的彻查,景升帝诰令所言,乃是就地查处。 也就是说,绕过了朝廷三法司会审,变相加剧了这些手持诰令,委派地方彻查的文武进士们和地方官员之间的冲突。 就像是,快刀剃腐肉,只求快,只求狠。 “按旧例,官员渎职不法之事,由大理寺主审,刑部复核,御史督查,三法司核查无误,方可定性,上奏天子,依律奉行……” 刀子,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把控力度,才能知晓刀锋所向何处。 而如今,这把解了禁的刀,被下放到了秦峥手里——朝中圣旨,如今已经在路上,绕过了三法司的掣肘,特许他专权独断,将整个南地掀个底朝天,彻底清除后患。 “如此这般放权,行事狠准急,难免给人不大好的预感……” 秦峥面色冷凝,七十古来稀,而如今的景升帝恰巧便是卡在七十这么个年岁,再加上此般种种施为,如何不教人担忧? 玄策却是未能领会秦峥的担忧,只蹙眉思索着此番这般大的动静,心下隐约也带了几分不安: 第175章 “如今南地这般,比之景升二十一年,怕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公子,如今的南地,就是个烂摊子——” 如今的南地,不止是贪墨之事,更兼之民生凋敝,官员欺上瞒下,滥发徭役,致使土地荒废,粮税征收不上,杂税苛捐逼的人四处躲藏…… 于是整个陷入恶性循环,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扯下弥天大谎,妄图使朝廷再宽限一二。 只是这般作为,不过是饮鸩止渴,只待纸包不住火的时候,便也是死到临头。 而如今,也就该是这把火,准备在南地烧起来的时候。 “烂摊子,我收拾过的烂摊子,还少么?” 秦峥叹了口气,掀开身上的薄被试探着起身,却牵扯到身上尚未长好的伤口,一时倒吸了口凉气: “这天下,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若人人都畏难不前,烂的,就不只是南地,而该是我大历的国基。” 秦峥踩在地上,试探着行动间,身上伤口的牵扯疼痛:“我也想知,澄阳之地多有盐井,大肆兴发徭役,能致使一地百姓将要绝户而煎出的那许多盐,又要如何销出去。” “如此多的私盐,便是流入民间,也该是把私盐的价钱给打下来了,可如今,南地虽有私盐售卖,其价钱和京师之地却也相差不多,只少那么三、五、十文的……” “玄策,不妨猜猜,这剩下的盐,都去了哪儿。” 第101章 当初自京城出发,为掩人耳目,玄策先行,率数队人马出京,辗转绕行至萦州时,反倒是比秦峥等人来得更晚。 后来便被秦峥支应来红颜做了看家护院的守备。 虽与玄霄同为秦峥下属,但更多是处理些外围之事,诸如接应、断后、处理痕迹等,再加上这几年一直呆在红颜替秦峥守着这一处退路,对他们在南地到底查到了些什么虽有猜测,但却并不明晰。 就连当初接应秦峥后取回的那些个物证,他都是直接收拾了包裹,安排手下尽快送往京城。 但能教秦峥特意这般问询…… 玄策迟疑一瞬,思及朝廷于南地的诸多布置,心下隐约有几分发寒,有一个猜测几乎已经到了嗓子眼,却又被他强行压下,脸上表情错综复杂,百般变换。 秦峥忍受着来自腿上和肚腹间的疼痛,估摸着自己还有多久才能养好,也算着朝廷圣旨一路南下,至萦州的时间。 半晌,松了口气:在圣旨抵达萦州之前,应当是能把伤养好,哪怕不能骑马,怕崩裂了伤口,至少也能正常行走。 秦峥慢慢坐回床上,小心不牵扯到身上的伤,再一抬眼时,见着的便是玄策脸上的凝重。 “怎么,想到了?” 玄策几乎是逼着自己问了出来:“可是和西南马场有关?” 盐政,茶课,马屯,铁器,均为朝廷所榷,除却铁器被兵部衙门下辖的武库司、匠造司等所管,用于军备,少有流入民间之外,诸如茶马盐等,皆为户部所辖。 这要是成真…… 秦峥略略颔首:“如今平远侯世子,已经拿到了西南马场倒卖井盐,换取马匹,从中获利的证据。” “南地诸多府县,一环搭一环,已经烂到了骨子里。” 玄策心下百般急转:“那在鸠县时,遇到的刘承延……” 秦峥摇头:“虽有猜测,但至目前,还没有牵扯到朝中阁老身上,剩下的,就得看将人拿下之后,能从他们嘴里掏出些什么东西了。” 所以剩下的时间,只能等,等朝廷钦派的官员抵达,等届时的彻查结果,等这把火,从地方一路烧向中央。 然后将这一处不知烂了多久的痼疾从朝廷身上给挖下来。 秦峥低低叹息:“若要治标,不外乎是再来上这么一场清洗,可若想治本,却非是一时之功。” “从景升二十一年至今,南地不仅故态复萌,更胜往昔……而待再拖上二十年之久,这一处地方,又该能烂到什么地步?” 气氛一时沉凝。 正一片静寂中,却是有人声由远及近,朝着这处阁楼而来。 喧闹不休的,是隔壁通达书斋的少东家裴怀安。 裴怀安拉扯着司微不放:“当初的白娘子传奇,可是教那清吟小班的人一直吃到现在,后头你又给人出主意,请人写了什么白蛇前传,青蛇义传,并着今年给人说的那出七仙女下凡的天仙配……我手底下可还有个戏楼呢,他们那茶楼如今都要比我那戏楼还来得热闹了!” 司微身后坠了个人往后院走,教他吵吵得脑壳子都大了。 “不是,裴兄,你先放开我,”司微扒拉着他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我去茅房,你别跟着了,一会儿滋你一身啊……” 裴怀安却是不依不饶:“去什么去,亏得我还拿你当兄弟,就连你们出的那劳什子的清风套装都摆在我家柜台上了,你就拿我当外人。” 司微纠缠不过他,索性扒了自个儿外头罩着的外衫,来了个金蝉脱壳,一溜烟进了卫生间。 只可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一出来就又被裴怀安给揪了个正着。 司微也无奈,他跟清吟小班合作,那是往外推妆面。 评弹本身作为是说书的一种,因其伴乐,再加上南地的那些个吴侬软语,便形成了一种流派,诸如唐山话是评剧,苏州话是评弹,除此之外,还有评书、快书、琴书之类,皆是既讲故事,又带品评,只不过是方言口音不同。 第176章 而在司微这里,却是把原本抱着琵琶清弹的评弹说书品评,给改成了舞台剧—— 这玩意儿说新鲜也不新鲜,诸如时下流行的那些个木偶戏、皮影戏,便是这么个路数,连说带唱,再掺杂了些来自戏曲的影响,比之原有的评弹却又多了演绎的成分,较之正儿八经的梨园戏曲,唱的更多也是些小说演绎,演的也大多是些儿女情长,比之一折一折的戏本子来得更随意的多。 而司微,则是又在这个基础上,带入了舞台剧的观念,刨除传统戏剧生旦净丑的扮相,引入了上辈子各种古装剧、古偶剧、仙侠剧的妆造理念,把木偶戏、皮影戏的演绎法子直接拉到了真人身上,推出了这么一个介于戏曲、音乐、舞台剧之间的融合品。 舞台妆嘛,有多吃化妆品大家心底都有数。 这一来二去的,不仅广告打了,引领些许风气风潮,连带着把客户的银子也给赚了,是一举两得的事。 费些心思也就费些心思……可这戏楼跟他红颜有什么关系啊? 就算红颜卖的那些个妆粉,能用胡麻油调和成油彩在人脸上涂抹,这也不是红颜主营的方向,更打不开市场。 “这样,你给我一个新的话本子,我自个儿找人填词曲,”裴怀安道,“再过几月眼瞧着便是年底,旁的不说,家里老太太六十大寿得好好热闹一场,终归我得是老太太心尖尖儿上的宝贝肉不是。” “咱家这通达书斋,开的又不止是一家,你们红颜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女人,便是有那些个郎君想往你们店里去逛,也抹不开那么个颜面。” 裴怀安跟司微勾肩搭背的,挤着眼睛跟他笑:“就你们那个清风套,剃须的,净脸的,敷粉的,现下都在读书人里流传开了,咱们通达书斋的功劳也不算小。” 时下南地能读的起书的人,多有自己的出身,但凡贫寒些的人家,怕是连每年的杂税都交不起,如何还有余力进学读书。 也是在萦州安稳之后,司微方才知晓萦州百姓每年要交的各种税钱,能抵得上鸠县治下时的三倍有余。 换句话说,裴怀安这句话的意思,便是红颜除却打入后宅的闺阁妇人市场之余,连带着登堂入室,将那些个能有这些需求的富贵、官宦人家也给一网打尽了。 裴怀安有些嫌弃:“偏也就是你们这铺子名字叫红颜,若是那些个打发了下人来采买的尚还不觉,若是教那些个读书人自个儿来买,顶着这么个名字,如何能教他们拉下脸进来?” 司微有些无奈,当初他起这么个名字时,也没想到古代的男人竟也有敷粉化妆的,再臭美些,他在京城却也还见过正儿八经的簪花郎,老爷子胡子一大把了,青色的璞头两侧竟还簪有鲜花,带着家丁于大街上行走之时神色坦然,从容自如。 ——打一开始,红颜这么个名字,也压根就不是做男人生意的。 司微无语:“你也是个读书人,怎的你就舍得下脸皮,往这红颜里头进?” 提起这个,裴怀安打了个哈哈:“我算是哪门子的读书人,十年苦读,不过庸碌……能把这生意给做明白了,便算是我的本事。” “闲暇之余,喝那么两口小酒,听那么几折子戏,打发打发时间,这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司微悠悠开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是啊,我这不就忧愁着,怎么把我那戏楼给盘活起来。” 裴怀安一把搂了司微的脖子:“怎么,那话本子,能给清吟小班的班主,就不能给我这个兄弟?” 司微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给给给,都是些乡野间听来的东西,你那书斋里,除却正儿八经的书经典籍,什么各类游记并着些话本子,要什么没有,非要盯着我来掏肚子里的东西?” 裴怀安顺手撸了一把司微狗头:“你也知晓我家是开书斋的,那些个东西摆在我眼前,谁家的经注好卖,谁家的印本更受欢迎,还有那些个话本子,收来放在店里能卖出多少本,估摸着能赚回来多少银子,都得做到心里有数。” “这是咱们拿来吃饭的本事……可司小弟啊,你这‘乡野间’听来的东西,偏偏都是能禁得住反复琢磨的。” 裴怀安似笑非笑,却也没跟司微刨根问底:“路数驳杂,偏却都能吊人胃口——出来混,那就难免少不了拉帮结派,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偏那些个说书的卖唱的勾栏里头耍子的,兜兜转转关系攀关系,能一直从南地靠海的嘉南,一路攀到北地嘉陵。” “谁还没几个师兄弟的流派呢?” 司微心下一突,便见裴怀安抬手刷的一下开了折扇,拍了拍司微的胸口: “这好些个戏啊,曲儿啊的,都得是仰仗着他们方才能传得开来。兄弟不想说,我也就不问,瞧着你给出去的那般容易,想来也不是什么多金贵的东西,为兄这才厚了脸皮来跟你讨要。” “咱自家人就算了,赶明儿会宾楼攒席,你可别介这么张口就来,敷衍人也未免敷衍的太不走心。” 司微:…… 说起来会宾楼攒席一事,还是当初司微牵的头。 临近年底,邀了些合作伙伴在会宾楼小聚,诸如城中供货给红颜粉英的那些个脂粉铺子,博宜赵家在萦州商行的话事人,给红颜供蛤粉、药材的兴仁堂,供香料的香料铺子满庭芳,还有些则是分销供货的铺子、商队的管事,再就是一直给红颜供货的窑坊管事。 第177章 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当日会宾楼整个二层都被包下,一群生意人聚在一处,少不了互通有无,间接又促成了不少的生意。 待到第二年时,受邀来的客商便又是多了许多,司微索性便包了整个会宾楼攒了这么个局,如此这般,红颜在萦州城那些个商户中的地位便也跟着水涨船高。 待到第三年,便是那些个跟红颜没有什么合作的商户,便也跟着拿了帖子进了场,更有些觉着这场子是红颜主办,自个儿施展不开,总是得看主人家的面子……总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便也掺合了进来,硬生生把红颜的年终局给搅成了一场多方商务局。 “如今不过夏末,会宾楼攒局,得等到年底去了……放心,拖不到那时候。” 司微终于打发了裴怀安,松了口气,噔噔噔一口气上了阁楼,便见着玄策低声唤着秦峥: “公子?” 秦峥倏然回神,目光从撤了屏风的室内穿过,落在跑上来的司微身上。 第102章 红颜的重心渐渐移到了新宅,往日里熬煮晾晒的胭脂也好,打磨镶嵌的螺钿也好,繁复华丽的贝雕的好,终归是新宅的地方更大,更方便施展。 于是红颜的后院空闲之余,剩下的便都是秦峥身边的人,安排着布防。 就连仓库阁楼上显得格外空旷的大平层,都让给了秦峥来住——房间宽敞,采光通风极好,隔壁就是兴仁堂,请许郎中上门也方便。 左右司微不仅有了大宅子,大宅子里还有了自己的院子,索性便把这处地方给让了出来,留给秦峥养伤。 而这回过来,司微却是为着家里准备着成亲的那些个新人来的: “这几年他们在铺子里做工,也攒下了不少银钱,难得搬了新房子,也合该好好热闹热闹,我娘的意思便是趁着这么个机会,把该办的礼都给办了。” 秦峥的身份是高贵,也不见得能看得上、会去掺合这么一场在他看来上不了台面的婚礼,但这人如今就住在红颜的后院,铺子里好几家的大喜事,不通知他也不是那么回事。 再来,司微心里也有着自己的盘算:“也是想请殿下施恩,日后好给个前程。” 司微教的那些个东西,虽说略有零散、偏科,但却也是按着自己上学时学的那些个顺序教的。 三年多的时间,不足以让他们跟后世正儿八经的中学生相比,但做个学渣也还算是绰绰有余,至少与现在的受教育水平和学科发展相比,有些东西超出这个时代太多太多…… 连司微自己,有时候都不确定他们到底能给这个时代带来多少的惊喜。 所以秦峥想要把这些人收为己用,借着这么个机会,只消承诺替他们解决日后的户籍问题,便足以施恩于下,将这些人收入囊中。 这些事,一早也是跟秦峥说过了的,秦峥自无不可,但等了一会儿,秦峥抬眼:“怎么,光要我施恩,却不请我去参加喜宴?” 司微心下一愕,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若是殿下肯亲至,自然欢迎之至,不过,殿下身上的伤……” 司微对上秦峥一双黑沉的眼眸,默默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掩去心下担忧,只能道: “后日一早,便该筹备起来了,殿下瞧着届时是从顺安街过去,还是提前搬去新宅?” 秦峥似有若无地笑了下:“搬去新宅……就不必了,你若真想邀我搬去新宅,何必拖到今日再提。” 司微:…… 虽然但是,这种事难道不应该是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的么? 司微一时有些不自在,但也不多,毕竟以秦峥的行事作风,保持安全距离,才是明哲保身的王道。 他也确实不想和秦峥打交道,没得说一个坑接着一个坑。 但想归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 司微:“殿下身上的伤尚未好全,轻易还是不要活动来得好,微也是替殿下着想。” 秦峥扯了扯唇角,勾带着些许自嘲。 一时间,整个阁楼里安静下来。 司微顶着秦峥的目光有些头皮发麻:他过来也就是通知一声,知会一句家里的喜事,再则便是借着这个机会,提醒他一句,看什么时候能把人跟他给做个分割—— 他手底下教的这批学生各有各的偏科,但也各有各的擅长,不是所有人都适合拿去给秦峥做班底。 但这话就没必要再跟秦峥挑明白了说,左右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 再则这两年博宜赵家陆陆续续送来的人也不少,司微还捡了些在街头上混的孤儿并着小乞儿,秦峥若当真打算最后一伙打包,司微手里还是能剩下一部分能用的人。 ——秦峥总不能绝到最后连还没出师,学得半半拉拉的人都要一起带走。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气氛一时沉寂下来,司微被秦峥一直若有所思的目光盯着,颇有些不自在,正准备开口告退,便忽听秦峥开口问他: “盐政上的事,你知晓多少?” 司微一怔:“啊?” 什么叫他知晓多少,盐政跟他司微有什么关系?虽然他吃盐,但这东西不应该是归厨房里的人采买么。 秦峥靠在懒人沙发靠椅上,指尖轻点着:“说说看?” 司微:…… 这说什么? 除却盐价,司微根本就没关心过这玩意,再则盐价一直都是朝廷定价,价钱虽高,但也不是吃不起,毕竟每顿用的量不多。 第178章 司微在自个儿脑海里翻了一圈,确定自己根本没有对朝廷盐政的任何印象之余,倒是突然想起了博宜赵家。 充州博宜临海,赵家又是靠在海上吃饭的,上回和赵方旭——也就是博宜赵家的少当家——提起来的时候,赵方旭感叹养珠不易,当时司微脑子里有那么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便隐匿消失不见:海里最多的东西是什么? 是盐啊! 以大历如今的盐价,以博宜临海、甚至他们赵家在海上寻着落脚补给的海岛,只消开上那么几亩盐田,晒出来的盐只需过滤杂质,处理干净即可,四舍五入简直就是无本的买卖。 但思及朝廷榷盐,以及官府对于私盐的把控打击,司微到底没把这一茬给说出口。 反倒是这会儿,秦峥突然问起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盐政,司微却是再一次把这事儿给想了起来。 左右眼前的是秦峥,朝廷再怎么榷盐,也榷不到皇帝的嫡孙身上,再加上他问,司微便也就把这一茬给说了。 说到最后,司微摊了摊手:“所以殿下问我盐政,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个,以大历由南至北,海岸线之宽广,能开辟出的盐田盐场不知能有多少。” “大量的食盐进入市场,朝廷的盐价也能跟着再往下降一降,想来,百姓也能随之受益。” 秦峥:“那你可知,海盐有毒?” “海盐里的毒,其实不过是杂质太多,井盐之所以无毒,则是因为多年在地底的沉淀。” 学过地理的都知道,所谓井盐,其实是古代海水干涸后经过复杂的地质运动,在地壳中沉淀成层而形成的,在这个漫长的沉淀过程中,含盐的卤水中的杂质也随之凝结沉淀,这样开采出来的盐卤,比之海盐来说,质量要更加可控。 “而想要祛除海盐里的杂质,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过滤后的沸煮煎熬。” 以日晒法为例,将大量的海水引入一个坑中晒干,而后反复重复,可得饱和的浓盐海水。 之所以不是浓盐水就是因为此时的海水中,除却□□之外,还有大量的其他物质。 此时则需要加入草木灰(碳酸钾),使其与水中的钙镁离子反应,使其沉淀,进行物理过滤。 至此,海水中的固体物质已经祛除,再下一步的煮沸,则可以使海水中的大多数物质随之溶解,譬如氯化镁、氯化钠,而盐的主要成分□□的溶解度则不会随着温度的变化而提升。 煮沸到最后,则可得含有杂质的粗盐结晶,使其添入少量浓盐海水或是清水进一步熬煮,使其再次结晶,则可得精盐。 司微略一摊手:“如此,海盐便可食用,无有后顾之忧。” 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在司微上辈子所购买的盐,大多数都要额外添加碘,如果是海盐的话,对于内陆并不经常吃海产品的人来说,其实反倒更适合。 秦峥盯着司微看了半晌,方才算是放过司微,摆手使其离去。 司微:总觉得,好像又给自己挖了个坑,但这该死的好胜心……罢了,盐价若真能降,终归于民是个好事。 三步并做两步从阁楼上下来,司微将这些东西尽数抛到脑后,不愿再去多想。 眼下,最最重要的,是后日新宅里的婚事。 在这个什么都得慢慢置办的年代,有许多妇人一早便开始为着自家孩子打算,诸如攒的聘礼嫁妆,还有成亲那日该穿的嫁衣绣鞋…… 按着慧娘的话说,也就是眼下这时候日子好过了,能攒下点子家底,才能置办起嫁衣,照她成亲那会儿,也就是扯了几尺红布,做了一身大红的衣裳,这便算是嫁衣了。 眼下新人的嫁衣让她们自个儿去绣,已经来不及,前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顶多也就是能绣一片袖子。 左右现在手里有钱,在铺子里每日上工还有提成,几家亲家凑在一处商量过后,便是从外头的绣房里定了婚服。 一身下来,最低也得是三两的银子,还是那等绣工一般的。 但也没那么多的讲究,对寻常百姓而言,成亲的时候,有那么一身嫁衣,便已经是顶顶体面的了。 八月初三,北方室火猪(星宿)-吉,宜嫁娶,纳彩,订盟,开光,祭祀,吉时在子、丑、卯、午、申、酉六时——确实是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于是卯时初,司家大宅的院子里便点上了灯,红彤彤的灯笼氤氲着灶火上的热气,并着来往的人影,一时间,这股子喜庆的热闹,便再遮不住了。 第103章 时下寻常百姓的婚礼其实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正如当初慧娘所说,扯几尺红布,配些不值钱的绒花首饰,压箱底的嫁妆并着些打出来的家具,一辆牛车或是驴车接了,把新嫁娘从娘家拉去婆家,这最后的婚礼便也就算是成了一半。 剩下的,便该是热热闹闹的办酒席,红红火火的闹洞房,再往后,便是次日的拜公婆,和第三天的回门。 至于三书六礼,那便是婚礼前头早早的流程了,什么问名下聘合婚期,哪个能教什么都不知道的便这么随随便便稀里胡涂的给成了亲? 所以正儿八经最最热闹的,也就是成亲当日,六礼中的最后一礼。 不仅新人要在这一日成婚礼成,连带着亲朋好友也得跟着忙活起来——婚宴当日,那一桌桌的席面,得请了有经验的老师傅来,厨房里到处都得是摆了碗碟,要办几桌席面,那同样的菜色就得置办上几道,一桌至少二三十道菜,荤素冷暖,鸡鸭鱼蹄膀,羹汤点心。 第179章 就连那些个菜式的名字,都得是挑着好的意头来,什么比翼齐飞(鸳鸯鸡),早生贵子(八宝饭),白头偕老(白果猪肚汤)…… 中式酒席最最经典的一个特点,就是备菜处理的时间特别长。 诸如那一大清早便被人挑了送来的十个猪肚,便挤挤挨挨的在木盆里堆满了好几盆,正有妇人手里持了剪刀剪开猪肚,去除上头的油脂。 还有那开膛破肚处理好的鱼,一个个摆在盘中整整齐齐的码在有桌案那么大的托盘里,氤氲在灶火旁巨大的蒸笼散发出的水蒸气里,等待着配齐了配菜上锅。 有那不施脂粉、卸了身上首饰的妆娘,三十上下的年纪,此时正挽了袖子利落的执了菜刀将筐子里的瓠瓜哐哐切成小块,而后扫入一旁的竹编浅框中备用。 更有那沸腾的大肚陶桶前,墩了手脚麻利的妇人,拿瓢舀了开水浇在蹄髈上,而后拿了刮刀狠狠在猪皮上刮过,祛除猪毛…… 尤氏对这些灶间的活计并不陌生,但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大家小姐,后来便是学会了这些灶房间的事,却也没有那些自幼便围着灶台打转的妇人来的利索熟练,更别说比得上特意请来掌勺的厨娘手里的手艺。 于是在一众妇人麻利处理着食材的时候,尤氏便带了几个使不上力的小丫头占了一处灶台,给大家伙拾掇着今日一大清早的早饭——皮薄馅大的圆肚饺子,一个个在芦苇拍子上排兵列阵,端的是格外整齐,等待着锅里的水开,便要跳进去洗个澡。 司微守在灶台前,手里持了一个脸盘大小的竹笊篱,只待水开,便将尤氏等人包好的饺子下到锅里,瞧着一个个白面元宝跳进水里,翻滚着打着旋,待其饺子皮边儿上的耳朵轮廓变得通透,慢慢自锅底浮起来,便拿了笊篱将其一把捞出,寻个盘子装进去,任由一堆白胖的饺子堆栈挤挨在一处,便放置在一旁等待温度降下。 这会儿却是没有人能腾的出手来吃早饭的,就算是吃,却也不会吃太多,瞅瞅这大厨房里正拾掇着的各色食材,都是婚宴宴席要上桌的好东西,谁愿意这会儿吃太多的饺子,到时候吃不下这些席面呢? 这厢大厨房里忙着,一处院子里住着的准亲家们却也没闲着。 成婚前男女不得见面,却没说两家的亲家不能提前来见,于是男方这厢倒还好说,个男儿随意拾掇拾掇,干净精神出挑便算是齐活,女孩子却是要好生打扮来的。 再加上司微一早便将当初应允的添妆给送了去,那些个鎏金钗子、银簪子,还有些个红颜铺子里拿来送人做添头的贝雕首饰、琉璃头面,也亏得是这些个东西的造型都取决于原材料,几对新人添的这些个首饰里倒也没有完全一样的东西。 新人,新婚,再加上做长辈的妇人大多都是铺子里的妆娘,这新娘妆造还不得更是挖空了心思,怎么好看别致怎么来。 于是绞面开脸的,敷粉上妆的,梳头盘发的……也是颇为热闹的忙碌。 如此这般,一直忙到了将近午时,几对新人各自坐在自家分得的屋子里,手持了却扇,一双明眸伴着头上的头面首饰,身上着了正经的嫁衣绣鞋,才算是收拾齐整。 ——好看归好看,她们才算是今日有些难熬的主角,打一清早起来,连吃进嘴里的饺子,都是司仪特意叮嘱了司微,要煮的半生不熟的饺子送去。 司微:……还好他给她们单独准备了素馅儿的饺子,半生不熟却也不至于吃坏肚子。 待到午时,也就是上午十一点,充当司仪的妇人掐着时间一声高喝,厨房里除却了手里活计走不开的,剩下的都跟着尤氏去了他们住的院子凑热闹。 正儿八经的大家小姐出嫁,得是出了闺阁便得教人背着送进喜轿里,然后抬着自个儿的嫁妆,风风光光的绕过半个城,最后送去婆家府上,这之间还得有却扇诗等过五关斩六将的刁难。 这些都是那些个大户人家的做派,如今按着慧娘他们和尤氏的合计,人左右也就是从东偏院出嫁,进了西偏院的屋门,前后都还在一个宅子里住着,倒也不需要那许多个不必要的礼节。 于是在司仪娘子的一声高喝里,是新郎官将新娘从屋里给背了出来,一路背到了大堂。 “吉时已到,请新人——” 大堂前,除却摆了牌位之外,坐在桌子前的,多是两家亲家母,眼瞅着也都是细致的拾掇过了,此时瞧见新人过来,眼底也是盈盈闪着光,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而这会儿,原本邀请来参加喜宴的人也大多到了场,秦峥因着身上有伤,轮椅便摆在稍偏的次席,与上头并排坐着,瞅着自家新儿新妇的一排妇人,只差了半个身位——这场合,总不能教秦峥坐到上头的主位上去。 司仪捏着一早背好的颂词文章,将这一场婚礼给主持了下去。 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礼成。 就在司仪宣布礼成的一瞬间,现场喧嚣了起来,然而把这些喧嚣推向高潮的,则是秦峥出面,许诺他们日后能恢复户籍,且不再追究过往。 一时间,整个司家大宅是一片洋溢着的喜庆,知晓一个能在官府挂上的户籍到底有多重要的老一辈人面露喜色,只觉双喜临门。 有些知晓秦峥是为司微“表兄”身份的,则是眼底含了几分担忧,小心瞅了眼尤氏和司微的脸色,见他们神情泰然含笑,心下方才安稳,旋即也跟着一起笑开。 第180章 那些个年岁还小的孩子们,则嘴里嗷嗷嗷嗷的便撒了欢的扑了上去,他们倒是尚还不知能恢复户籍,且让官府再不追究过往少交的那些个苛捐杂税是多么重要的事,只自顾自簇拥着新人各自跨进了婆家的屋门,惦记着等会儿该散的喜糖。 司家大宅拿来安置这些学生、员工的院子,跨院里的两处偏院,占地面积加起来也只比主院小了五分之一,后来又修改增建过,并不显得挤恰,反倒颇有一种老北京四合院时的那种热闹的人气。 待这些人热热闹闹的散开了,尤氏使唤了司微去陪着秦峥,自个儿带了人去安排宴席。 司微从一早备好的喜糖里抓了一大把来,蹭到秦峥身边示意他伸手,直接便都塞给了秦峥:“喏,多吃点喜糖沾沾喜气。” 秦峥措不及防手里被塞了一把糖块,垂眼瞧了半晌,方才拿手捏了一块出来:这倒是稀奇,他这辈子,也就是小的时候,被母妃这般拿糖哄过。 剥去外头拿糯米纸裹着的外衣,秦峥将糖块塞进了嘴里。 这糖不是单纯的糖,焦褐色的糖里裹挟了瓜子、核桃仁和杏仁,质地晶莹之余,口感也很是奇特。 司微也跟着剥了个糖塞进嘴里,这种硬质的牛轧糖,既甜口,又能当做磨牙,放在糖浆里凝固的坚果又富含微量元素,是司微上辈子在孤儿院里时最喜欢的加餐零食,带着满满的童年回忆。 也算是司微在这个婚礼上塞的一点私货。 不期然想起上辈子的司微突然便听身边的秦峥开口:“这场婚礼办下来,着实粗陋,不成体统。” 司微忽然便乐了:“殿下,这是第一回见这种婚礼吧?” 秦峥侧了脸看他。 司微瞧着眼前抬了大桌子,错落着摆了一院子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的妇人们:“其实他们的婚礼已经很不错了,至少还有个礼,有专门的司仪,有正儿八经的嫁衣。” “我在林湾村的时候,也见过村人摆酒席,一辆驴车拉着一个一身红衣裳的新妇进了门,拜了公婆,热热闹闹的摆上几桌,便算是成了。” “似是这种仪式,再怎么都不过是走个流程,奢侈也好,简单也罢,他们自个儿能把日子过好了,那就比什么都好。” “富贵的日子有富贵的过法,一般的日子也有一般的过法。” “这天下啊,能跟殿下的眼界相媲美的,那定然不是什么寻常百姓的日子。” 司微嘎吱嘎吱嚼着嘴里的牛轧糖,瞧着桌子都摆的差不多了,便示意玄策推了秦峥过去主桌落座——说是主桌倒也不尽然,桌上除却秦峥玄策之外,还有尤氏司微雪酥并着一些红颜里的管理层: “走了,吃席喽!” 第104章 时人过节,除却祭祖团圆之外,也就是各处庙会和红白喜事是最为热闹的。 南地男丁凋敝,多兴徭役,是以民间红白二事多以白事为主,除却富贵大户人家,便是成婚、添丁之喜,却也少有大办的。 这么一场在秦峥看来简陋的婚礼,于红颜的员工而言,已算是颇有牌面。 虽有人觉着堂前拜堂的新人有些多,但因着这场婚宴乃是主家帮着操持,更多有添补之处,却也落得个皆大欢喜。 于是新嫁娘在婚房里转了一圈,请童子压过床,尝过半生不熟的饺子之后,也不再拘着什么礼,跟着几个新嫁娘一道凑了个桌子,热热闹闹开宴—— 礼不下庶人,寻常百姓家虽有讲究,更多却是乡间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当真没得和那些个正儿八经的官宦人家相比,自然是怎么随意便怎么来,左右如今的司家大宅,还是女人居多,至于新郎官和那些个小子们,则早被赶到先前行礼的堂前院和司微等人聚在一处去了。 孩童的嬉笑声混着少年人的打趣喧闹,一时在这几处院落里四处蔓延。 司微也不去管几个新郎官被好友如何压着打闹嬉戏,只和秦峥说起了这婚宴的席面。 没得说,这场婚礼虽是尤氏和雪酥帮着慧娘他们上下操持,司微却也不是什么都不管不问,有些东西还真就得是递到他眼前过了眼来挑的。 这席面的种类也有讲究,诸如二八席、八八席、十二八席…… 如今司微定下的这一桌席面,便是八八席。 八八席,取菜品中八碟八碗与好事成双、四平八稳之意,前席选三干、三鲜、三冷荤,取正九之数,意为久、有。 正席为八碟八碗,八碟取四荤四素,四凉四热,八碗则是正儿八经的硬菜,三牲六畜根据菜式而选,无有定数。 正席过后上羹汤,取咸甜两种,辅以米面饼子做尾席……尾席一般要剩,剩的多为有,故而多取能放之物压尾。 若是哪家喜宴、百日宴吃到最后,客人竟是连尾席都吃干净了,主家难免面上不好看,还徒惹笑话——盖因是席面整治的不足,没能教宾客填饱肚子,才教吃到了最后拿这些个顶饿饱腹的米面填肚子。 是以时下诸如吃喜宴、百日宴之时,多有说“送米面”之言。 这些个东西,司微原是不知的,还是司微帮着尤氏打理这些个东西时,才从尤氏那听来了这许多的讲究。 此时与秦峥说来,倒也算是头头是道。 秦峥听着司微说话,一边左手执筷挟了块肘子肉进碗里,戳了戳,于是那肘子便连皮带肉颤颤巍巍的晃了晃: 第181章 “我倒是不知,这里头竟还有这么多的说道……” 司微失笑,约莫是把当初的银子都还给了秦峥,又解决了自个儿的户籍,司微在秦峥面前便不自觉多了几分随意: “殿下寻常时候,应当是只管吃,剩下的那些个细枝末节,自有人分管着,再则,十里不同俗,萦州当地的宴席与京城想来也不大一样。” 正说着,便有妇人端了大托盘过来上菜,将菜一桌桌分发下去——今日宴上不能上桌的,奔波之余还能多拿二两银子的辛苦钱,至于喜宴上的这些个菜品倒是少不了,厨房里自个儿也还摆了一桌。 因着这一桌坐的,都是秦峥自京城带来的人,秦峥说话倒也没什么顾忌,待那上菜的妇人带着人转身去了下一桌,便放了筷着: “倒是与宫里的做法不大一样,虽显油肥,却是不腻。” 司微一默: 离京前那一段时间,因着秦峥要掩人耳目,顺带把他当个靶子似的给立了起来,司微没少往宫里东宫跑,自然也就被朱氏留过不知道多少回的膳。 有一说一,不是多好吃。 上头有皇帝,然后是宫里各处的娘娘,朱氏在太子那又不受宠,地位全靠儿子撑着,可皇孙又不止秦峥一个……御膳房送到太子妃那的饭菜吧,只能说是不功不过。 说难吃倒也不至于,但说好吃,却也没好吃到哪儿去,反倒是还不如圣上拨给郡王府的厨子来得贴心……也有可能是郡王府的大厨房离得近,不至于送到了,那饭也就温的差不多还得再回热。 不过话赶话说到这了,司微便顺着话题给扯开了去,说起这南地的一些特色食材,都是跟尤氏慧娘还有请来的厨娘她们定下席面菜色时听来的。 不说还能怎么着,这一桌都是秦峥从京城带来的人,便是再不起眼的护卫,放在京城里都是有正儿八经禁军腰牌的官身,司微虽是主家,跟这些个护卫们过往三年也算是混得熟络了,但要真是论起身份,却是他在这一票人里头最低。 尤氏雪酥她们避嫌,席面摆在另一个院子,司微总不能把一个郡王丢在这不管,又或是把他安排在一堆没大没小的小子们那几桌。 那就只能找些话题来聊着,好歹算是活泛活泛气氛。 然而到底,司微没在一旁陪着陪到喜宴结束。 半路上来了人,说是同顺布行和干安孙家的起了争执,双方僵持不下,几乎要在码头上对峙打起来。 恰逢满庭芳的钱老板在,他的货堵在两家后头,本想做个中人调解一二,奈何这会儿两方人谁也不让,思及这两家都是外来的行商,去年搭着司微会宾楼的年终宴做成的交易,这事合该落在司微身上,这才请了人过来司家跑上这一趟。 司微:……不是,咋的,这当初谁给你们做的中,担的保,怎么还能找上我来了? 司微一脑门雾水的跟秦峥赔了罪,把人扔给几乎混成自家人的玄策,跟着那跑腿的伙计便往外走: “衙门那头可有请了人去?” 满庭芳的伙计道:“已经去请了,只派了些衙役捕头过去,防着他们当真打起来,剩下的……” 伙计苦笑着:“功曹的意思是,若是明火执仗的打起来,那就合该是兵曹、贼曹之事,若是没打起来,该找中人找中人,该找当初的保人找保人,若还是解决不了,那便写了状纸递进衙门……” 司微暗骂一声,没得说,只能跟着上了外头的马车。 红颜的各色香料都是自满庭芳供的货,他家的船堵在码头进不来,耽误的不止是他满庭芳一家的生意,再加上按着钱老板所说,那同顺布行和干安孙家若都是在去年年终宴上做成的买卖…… 黄泥巴掉进□□里,不是屎也是屎。 萦州城的码头并不算宽阔,仅有数丈之宽,用来装卸货物的空地满打满算不过数百个平方,占地不足两亩,几艘稍大些的船,便能将码头堵得严严实实—— 堵在最前头的,便是打着同顺布行旗号的货船,一箱箱的布匹从船上运下,在码头上摆的整整齐齐。 堵在后头的,则是干安孙家的船,与同顺布行的船隔了一个身位,却也是搭了梯子,一箱箱的东西正拿了绳子系着往下送。 只两家话事人此时还在码头僵持。 来的路上伙计便也跟司微说了怎么回事。 却说是干安孙家是常州人,常州再往西北便是嘉陵,嘉陵再往北便是韶关,出了韶关,便是出了大历。 因着与北疆草原也就隔着一个嘉陵,是故皮毛生意做得也算是颇有赚头,尤其是这些牛皮、羊皮之类能做成靴子、皮裘之类的东西,是以干安孙家便也与不少的成衣店有那么些生意上的往来。 去年搭着司微年终宴,孙家人和同顺布行的人搭上话,便谈妥了一桩生意——拿北地的皮毛换成南地的桑蚕丝绸,两厢便宜之余,各自也都还有赚头。 偏问题,也就出在这物价上。 去年定下价钱时,同顺布行的东家没料到今年桑蚕丝的价钱会突然翻了一番,如今货是备齐了,但这价钱,却不能按着去年说的价钱给,得按着市价涨价,不然他就得赔本。 孙家人今年来送皮草的却是不依,说去年定下的价不是这么个价,回去了没法交代,死扣着手底下的东西。 这么一来二去的,双方难免便要顶牛顶起来。 第182章 司微上前和二人见了礼,略略寒暄几句,方才知晓同顺布行的东家姓方。 再略劝了几句,兴许是因着司微乃是去年年终宴的主人,方老板和孙管事的面上和缓几分,然则目光对视间,却依旧隐有火光。 司微叹了口气,顺着码头的方向往回看。 高高的台阶尽头是竖着的牌楼,牌楼两侧则是鳞次栉比的两层楼高的铺子,铺子外是彩楼欢门。 所谓的彩楼欢门,其实就是用彩纸、彩带和竹节扎起的门楼,以绳索拉结,配上发光的灯笼,打造的一种古代版鲜花气球拱门,拿来招揽生意、吸引眼球用的。 司微在一个挂着茶碗模样的幌子上定住了视线,而后朝着方、孙二人一笑,指了指那彩楼欢门上挂着的茶碗幌子: “走吧,我听着二位的说法,也都有理,看来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商量不出来个什么,索性咱们就先找个地儿坐下,慢慢谈。” 而后司微朝着满庭芳的钱老板略一颔首:“钱叔,一起?一会儿不管是怎么着,也算是做个见证。” 第105章 司微不是个正经的生意人,他上辈子就是个给人打工的,就算自己私下里接了有活计,却也大多是一单的单子,结一单的钱。 这辈子能把红颜给做起来,大多还是占了穿越者的便宜:行业内的耳濡目染,以及超出这个时代的妆造理念。 至于落到实处上的,是尤氏在背后的操持,还有雪酥作为掌柜在铺子里的管理与公关手段。 所以外人看上去他似乎是个年少有为的当家人,司微自己却是自家知晓自家事,对于前景规划、发展策略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笔的成功案例和前车之鉴就摆在明面上…… 至于纯粹的业务往来,商业交际,司微也不是不能应付,不过是就事论事。 但若是把重点落在人脉关系和人情社会的世故往来方面,司微上辈子的阅历放在这些个在沟沟道道里转了不知道多少弯的老狐狸身上,根本是不够看的—— 但没关系,他应付不来,那还不能搬救兵嘛? 把方老板和孙管事一道请进了茶馆里,要了个单独的包间,司微招了码头上的帮工过来,教他往司家大宅跑一趟腿。 满庭芳的钱老板一把抓住司微的胳膊,隔着门缝瞅了眼进了包间,便见着两人彼此“谦让”着坐下的客套里,都还有那么点儿针锋相对的意思。 钱老板拍了拍司微的胳膊,压低了声音: “这两家儿,你心里可得有那么点儿数,同顺布行在萦州城里声名不显,那是忌讳着咱们知府大人的小舅子,出了萦州城,下到县里,那可不是个小东小西的物什。” 他瞧着孙管事的模样,跟司微示意: “常州干安的孙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咱们谁也不晓得,但我瞧着他们那运货的船……从常州过来萦州,可没有现成的水道,甭管那船是他们自个儿的,还是借来的,这事搁你心底终究得是有个数。” 司微听得明白钱老板的言下之意。 自常州至萦州,没有现成的水道,意味着这中间并不能借助河道,将北地的货物运来萦州。 也就是说,孙家送来的那批皮货,定然是由某地周转,这才换了船舶,一路将其货物送来。 这船要是干安孙家自家的,那就是财大气粗,家大业大;这船要是干安孙家离了本地,自旁的地方周转借来的,能跟人借来船,其自身的身价和背后的人脉关系,可见一斑。 毕竟不会有人把上百两的银票,轻易借给一个穷的连饭都吃不起的乞丐。 钱老板把着司微的臂膀掏心掏肺: “按理说,这事儿虽是你组的局上牵了线,跟你其实没多大关系……但小司啊,那些个找着门路都想往你的年终宴上挤的人,可都巴望着借你的这么个面子,好拉扯那么两笔生意。他们买卖闹崩,最后损的到底还是你在咱们萦州的名声跟面子不是?” 司微叹了口气:“钱叔,我来的晚,这孙家和方家既然签了契,合该有中人和担保的人,这二人可有去请了人来帮着说和?” 钱老板摇头:“给他二人做中的,却是姓魏的老倔头,去年年底的时候,感染了一场风寒,没熬过,就此去了。” “当初因是魏老介绍的,魏老跟这两位之间都有那么些子交情,便直接定了契。” “契书上便只有约定的数目。” “……这档口的,哪里有保人能给他们做保?” 得,又是一堆乱麻。 司微推开包厢门,把钱老板一道让了进去,这才掩了门跟在后头进屋落座。 就前后说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屋里的俩人便已经拍起了桌子。 方老板指着窗户:“咱们同顺布行,再怎么也是在萦州立了将近百年的名声,没得说为了你这一笔买卖砸了自家的招牌!” “咱们底下收上来的桑蚕丝,该是什么价,就是什么价,咱们手底下织坊的女工也得靠着这么点子活计吃饭,挣个辛苦钱……你且打听打听,我同顺布行虽不至于跟裕丰票号相比,但这么多年下来,也从来没得说有昧着良心做生意的。” 方老板委屈,孙管事的也不诳多让:“去年与你们同顺布行定契时,说的是萦州城的桑蚕丝价钱并不大,如何现在竟能翻了一倍有余?” 第183章 孙管事拍着桌子同样分毫不退:“我六叔与你们定契时,从你们萦州听来的可不是这么个价钱!若是按着你们这个价钱,我们孙家何必千里迢迢从陆路转水路,运这么一船的皮货过来南地?” “只消过了京城再往南稍稍走上那么一截路,再过上几个府县,沿着陆路便也可尽数收齐了。” “北地天寒,少有桑树成活,但过了京城往南,却也不是没有养蚕的人家。” 方老板摆手:“你这后生,眼皮子忒浅,既然你说能在京城周边,天子脚下把那些个绫罗绸缎给配齐了,那你何必再往萦州来?” 方老板面上也有着几分着恼,只觉孙管事忒不给面子: “那些个桑蚕,多是些散户,便有大户人家养来,却也并非是要拿出来买卖,多半便是要留着自个儿用——你道是他们的蚕种又是打哪儿来的?不还是自南地传过去的?” 南地多桑树,是故养蚕成风,北地苦寒,便有于室内养蚕者,那新鲜的桑叶却是少有,是故棉麻丝毛,以丝织品为主的绫罗绸缎则多见于南地,而以毛织品为主的毡毯毪毞,则常见于北地。 孙管事此行过来萦州,不仅是做皮货生意,诸如那些个以兽毛纺织而成的布料,也带来了许多。 二人争执不下,钱老板有心想劝,在这两人之间却也插不上话,正皱眉组织措辞之时,司微推了一盏茶推到他面前。 司微将多出来的两杯茶水推倒方老板和孙管事面前,面上倒还有那么一丝悠然惬意,瞧得钱老板心下愈发着急——只觉货堵在码头,上不了岸的不是司微。 司微听着孙、方二人你来我往,余光瞥见钱老板面上的焦急忧心,不由哑然:“钱叔,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钱老板叹了口气,只得端了桌上的茶水喝茶,他二人这般说着小话,坐在他们侧对面的孙、方二人说话间的声音却是越提越高。 方老板瞧着孙管事的脸上也带了沉怒: “左右桑蚕丝的价钱就是这么个价,萦州城里你便是再如何打听,那也就是这么个价钱,织出来的那些个绫罗绸缎,再没有能再低的了!” “待过了萦州,再往南些的地方,只怕那桑蚕丝的价钱还要更贵——那些地方,便是连妇人都要拿来当丁口使,又是地里田间的活计,又是纺麻织布,哪里能抽出那许多的时间去侍弄桑蚕?” “更何况,蚕本身就还是个金贵的主儿,天气冷了蚕还真就不长,天气要是比人体温度还高,那蚕就得死给你看,这一来二去的,可不就是没人愿意再养这玩意儿了么!” 孙管事接口:“可若如今这般的价钱,我拿了货,回去又如何跟我六叔交代?” “不成,不成!” 司微正端了茶,借着喝茶的功夫,琢磨着方老板的那句再往南的地方,连妇人都要拿来当丁口使的时候,门口便传来了动静。 是茶楼里的活计提了细长壶嘴的铜水壶推了门进来,说有客人到了。 司微把先前琢磨的事抛到脑后,笑着起身相迎。 先前他教码头的跑腿往司家大宅跑了一趟,教人知会了雪酥,派几个小子往各家宅邸走上一遭。 这不,他要寻的人这不就来了? 进来的几人彼此寒暄恭维着,和司微打了招呼,寻了茶桌边上的玲珑凳便坐。 为首一人四十多岁的模样,气质儒雅和煦,是福源楼的东家,姓徐。 福源楼便是萦州最大的首饰行的老板,身后跟着同行的,则大多也都是整个萦州城里做生意的买卖人。 都是去年与司微商量着,想在红颜的年终局上掺上一脚的老狐狸们。 对他们而言,红颜的年终局更像是一个已经小有规模的、商业开拓平台,又或者说,是一个商业洽谈会、碰头会。 司微与众人见过礼,互相推让着重新落了坐,目光触及因着进来外人,而突然噤口的方、孙二人身上。 司微含笑将两家的官司说了,言及这其中的干系,众人闻弦而知雅意,便纷纷充当和事佬。 福源楼的东家比之孙管事,几乎和孙管事的爹一般年岁,看上去虽是儒雅,却也没少经历风雨,这些个事放在他身上、眼里,根本就不算是什么大事。 而似是徐老板这般的人物,如今这小小的茶馆包厢里,坐了不止一个。 于是方、孙两家去年便定下的买卖,便在司微等人的交流和讨论中渐渐劝动了二人: 双方各退一步,让出一部分利润来,重新签订契书—— 方老板以低于市场价格的售价,将这批货让渡给孙家,同时孙管事代表孙家接收这批绫罗绸缎的同时,也让渡出一部分来自北地的兽毛布等布料,两者综合下来,终归是谈到了一个双方彼此都还算能接受的价格,这才算是了结了此事。 方、孙两家的交易自去进行不提,左右价格什么的,在这茶楼包厢里都已经谈妥了。 而待钱老板长出一口气,与司微作别,去接满庭芳的香料时,先前出了大力,帮着司微调停的徐老板等人,便将重心挪到了司微身上。 福源楼的徐老板笑容和煦中透着几分调侃:“你说你有今年年终宴的想法要与我等商量,原竟是你借着这个名头来搬救兵!” 司微轻笑一声:“一半一半,请了诸位过来,也是借着这个由头,与诸位商议一件事。” 第184章 “这在商言商,也是因着今日之时,有的一个念头。” 司微把方、孙两家的事报到衙门时,衙门里给出的回复与众人说了: “这些个事,在官老爷们眼里,兴许都是些不关己的小事,但要真落在咱们自个儿的身上……这些个纷争,朝廷不管,便是管了,也是‘衙门大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进去一回想再出来,多半得小心教人给剥下一层皮来。” “所以我便想,牵扯咱们萦州的几大商户,共同组建商会,维护既定利益的同时,也能加强各行各业间的联系。” 司微边说,边把自己思考来的东西慢慢往外丢:“再则,也是把整个饼子做大,就譬如说这年终会,一开始,也不过是红颜邀了些合作伙伴来凑热闹,哪里晓得能像去年那般,认识的不认识的,便是借了帖子也要往这热闹里一凑。” 当然,谈成的生意司微更多是有所耳闻,毕竟红颜也只是做些胭脂水粉上的买卖,跟旁的却是八竿子打不着。 “这索性,便一把给放开了,有诸位给的底气,咱们今年年底散出去的帖子,说不得得是再多邀些商户人家赴宴,为着咱们日后在萦州的发展,还有经商环境的和缓……诸位说呢?” 茶室内有一瞬的沉默,但很快便有人反应了过来,大力附和,于是众人便索性借着这么个机会,参谋起商会的组建来。 最后约定,在今年年底,年终宴上,得是大办一场,便是那些个派发出去的帖子,也得提前准备了去。 就这么着,萦州商会的雏形,渐渐定下,只待年底年终宴上,向众人正式宣告商会的存在。 只是到底,今年的年终宴是办不了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像是一颗炮弹砸进了幽潭,水花迸溅而起,呈滔天之势,炸了天下人一个措手不及。 第106章 消息是跟着景升帝的圣旨,一道递到秦峥跟前的。 圣旨在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却是和景升帝驾崩的消息一起传到了萦州。 传旨的太监跪在秦峥身边哭的泣不成声: “原本只是偶感风寒,哪里知晓太医院的那帮子庸医换了几个方子都没止住,只说圣上这些年殚精竭虑,花耗了太多心力,一直都是靠身体底子撑着……” 有身体底子撑着的时候,自是无病无灾,可一旦这身体底子花耗干净了,那就是病来如山倒。 “到最后,圣上不得不用些强提精神头的丹药,可再怎么,奴才领了圣旨出京的时候,圣上都还好好儿的……” 秦峥坐在椅子里,耳旁传来的是传旨太监的哭声,手边桌子上摆着的,是他等了两个月的圣旨,连同他搁在郡王府的尚方天子剑一起被送来了南地。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封圣旨到了地方,交到秦峥手里的时候,竟成了遗旨。 秦峥的手搭在明黄的缎面上,慢慢抚摸着。 过了许久,再开口时秦峥的嗓子已经带了哑:“临走前,皇爷爷可有什么,另外要交代给我的?” 传旨太监抹着眼泪,想起临行前景升帝的叮嘱,一时再次决堤:“有、有……圣上要奴才叮嘱殿下,南地之事,定然要刮骨疗毒,除恶务尽,要殿下撒开了手去做,他等着结果。” “噗——” 男人嘴里漱口的香茶喷了出去,近乎跳脚一般从玲珑凳上蹦起来,拽着一旁丫鬟递过来的帕子开始擦嘴,再抬起眼时,眼神盯着来人丝毫不敢错:“你说真的,瞧清楚了?” 仆从点头,极为肯定:“错不了,真是正儿八经的传旨太监,还带着卤簿仪仗,在城里转了一圈,兜兜转转去了顺安街。” 这话一出,胡知府脑门上的汗都跟着下来了:“那红颜,跟诚毅郡王是个什么关系?” 提起这个,仆从也是一脑门的雾水:“这,小的不知啊……” 反倒是正在剔牙的小舅子开口:“听闻这红颜的主家,是嘉陵人出身嘉陵尤氏。” 男人琢磨着这么个名字:“嘉陵,尤氏……我怎得不曾听说过?” 小舅子道:“嘉陵尤氏,早就在当年韶关关破,胡人南侵的时候覆灭了,也就剩下那么几根苗苗,留存了些许过往的家财,后来其中一支将要绝户的败家子打听着,寻着了昔日流落在外的姑姑,于是带着剩下的财产便投奔了鸠县的外嫁妇,这才有了这么些钱,搭上了博宜赵家,来萦州开了这么个铺子。” 提起红颜的主家,小舅子似有说不完的话:“我听说那红颜的东家,就那姓司的,也是个风流的人物,在鸠县不过十岁之龄,便习惯往花楼子里钻……这些年出落的倒是愈发占便宜,惹得那些个女人们倾心。” “就连清风楼的炙手可热的晚霞姑娘,那都一门心思的往他身上放,还得人攒了一声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皆为君子之交,风流而不下流——我哪里就下流了?” 知府家的大小姐撇了撇嘴,虽没说话,却也能瞧得出她眼底的鄙夷。 然而这鄙夷嫌恶却不是冲着司微去的。 男人,也就是萦州知府,胡毅成抹了把头上的汗,问询二人是否有得罪过红颜的人。 小舅子没好气地道:“他自开自家的脂粉铺子,跟我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关系?” 大小姐则是道:“那倒不至于,他家的脂粉,如今风靡萦州,就连那些个宴请,姐妹间说的也都是红颜每每新推出来的新妆面,追捧都还来不及,哪里至于上赶着得罪人的?” 第185章 胡毅成松了口气:“那便好,那便好,也不知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这红颜开在咱们萦州,约莫着也就将近四年……这是一早,便在咱们萦州城扎下的钉子啊……” 说着,胡毅成带着那传话的仆从便走:“备车,我得去看看。” 似是赵知府这般动起来的人不是少数,但说能走到秦峥跟前的,却是一个都没有,大多都被拦在了外头。 而此时红颜的后院里,则又迎来了一波人。 为首的也是个太监,比起上一个带着景升帝的圣旨和千余兵马一道过来,最后却只差抱着秦峥的大腿哭的模样要神气的多。 连带着跟秦峥开口时,都带着股子趾高气扬的味道,结果教玄策一脚踹在膝窝里,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硬生生来了个五体投地,好不狼狈。 司微抿住嘴唇,站在秦峥身后悄无声息地当个挂件,瞧着这一处闹剧——左右今儿个一天,红颜是甭想再开门做生意了。 秦峥微微弯了腰俯视着被一脚踹倒在地的太监,唇边牵起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既然是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手谕,那手谕呢?是你自个儿拿出来给我,还是教我唤了人来自个儿搜?” 手谕不比圣旨,没有那么正式,说白了就是更像是条子之类的东西。 玄策轻而易举从这太监的怀里搜出来了一封信,递给了秦峥。 因着司微立在秦峥身后,借着身高优势,将坐在椅子里的秦峥和他手里的手谕尽数收入眼底。 信上写的东西不多,寥寥几句却从头到尾都在说一件事——要秦峥即刻返京。 秦峥瞧着那封信,半晌,嗤笑一声丢开了:“回去?皇爷爷给我安排的人这才刚到南地,再往南的地界,朝廷派官怕是还未到地方,我如今回去了,那南地的烂摊子谁来收拾?” “还是说,我就这么回去了,然后整日里提心吊胆,等我这位好父王什么时候想起来了,来个庆后算账?” 被玄策踹倒在地的太监冷笑一声,于是玄策踩在他背上的脚愈发用了几分力气。 司微拽了拽秦峥的衣裳,示意他:“可太子殿下如今已经写了手谕来,一旦登基,你这般违逆……” 秦峥冷笑:“又不是第一次,他要是有本事,直接派人来,砍了我的头带回去——只要他觉着,他屁股下的皇位能坐得稳,朝里的大臣们他能压得住。” 秦峥这话一出,原该是被玄策踩着,匍匐在秦峥面前的太监脸皮子跟着抽了抽。 司微:……还能说什么呢?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软倒在地,不知是秦峥哪个兄弟派来的人此时已经吓得使不上力气,远没有最初强迫秦峥收拾行礼,即刻启程的架势。 秦峥面露嫌恶:“滚吧,该怎么跟我父王回话,你自个儿看着办,整日里躲在旁人背后耍这些个见不得人的手段,也是个摆不上台面的东西。” 把人轰走,阁楼里霎时便安静了下来。 伤已经养好的差不多,只是时间过去的也极快,一个措不及防间,竟是物是人非。 秦峥盯着窗外早已开败,连带着花都再见不着一朵的合欢树,出神半晌,突然唤了一声司微的名字。 司微神情间略带诧异:“啊?” “没事,”秦峥拨弄着拇指上的戒子,靠在椅子里眼神渐渐放空,“就是突然想叫叫你。” 就在这么个时候,秦峥耳畔极其突兀的想起了当初,司微说的那句话: 一个人,有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秦峥的手虚虚握了握,却到底,手心里是一片空气。 沉默了许久,秦峥突然开口相问:“你如今可有什么愿望?” 什么愿望? 司微有些不解话题怎么就扯到了这里,但既然秦峥问了,司微便也顺着他的这句话想了想: 其实当下的生活,司微已经很是满足了,尤氏就在身边,身体康健,无灾无病,甚至家业如今也置办下来了。 亲人,家庭,还有事业,似乎都已经齐全了。 剩下的,大概,也就是缺一个合适的,能陪着彼此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的伴侣。 但这种事……司微想了想,便也作罢,随缘吧。 感情这种东西,司微向往,却又惧怕。 犹如冬日烈火,希翼着靠近,却又怕被灼伤了手,带来愈合不了的疼。 与其如此,不如从未靠近。 罢了,不想这些,如今人生已经算是圆满,连带着上辈子的遗憾也都弥补了去,再剩下放不下的,或许就只有他的专业。 人生总是有惯性的,司微当初的高考成绩不算太高,够到了重本线,却遭遇了神仙打架,于是专业按分数录取,司微便被从原定的法学调剂去了摄影,硬生生从法学院转去了美学院。 人生轨迹在这里转了个弯,但司微的出身却又不能支持他再复读,而时间最擅长的便是耳濡目染,大量专业性知识的灌入,每一个美好瞬间的定格,每一张照片背后的故事性,以及光影构图的美感体现……照片,曾经是他拥有的世间最美好的证明。 虽然这个世界没有了摄影机,但他却收获了家人,还有上辈子永远挣不到的那些个金钱——一千两的银票,换算成人民币,大概是一百万左右,当然,大概是九几年时候的一百万,那时候的钱还是很值钱的,但这只是红颜最近几个月的出息,便是从博宜赵家借了钱来周转,却也不过前后几个月便能还清的事。 第186章 所以,真要说的话,大概是…… “想到处走一走吧?” 没有了镜头,没有了摄影机,但他却从未停下下意识寻找美的习惯。 固然时间再无法定格,但无论是工作,还是闲暇之余,他总是愿意去捕捉那些个美好的东西。 在这个路遥车马慢的时代,许多东西并不需要特意去定格,现在的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金钱,去沉浸在世界的美好当中,去慢慢体会,去反复回味。 “我想看北极冰川,看南极企鹅,想登高眺望山河远,想于草原看苍鹰回旋,等昙花开的那一瞬间,瞧着金乌西坠,玉兔高悬。” “没有了金钱的束缚,剩下的,大概就只是单纯的享受生活了吧?” 秦峥瞧着他这般的模样,半晌:“……或许是吧。” 可过往那么多年,他也从未缺过银钱,如何,就没感受到过,什么叫做享受生活? 秦峥瞧着司微的模样,眼底却透过他,仿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第107章 来自京城的传旨太监,在萦州城里转了一圈之后去了顺安街,进了红颜的消息瞬间便在整个萦州传开了。 随着这个消息一道传开的,还有大批自京城带兵而来,奉皇命彻查地方的官员。 从盐场到马屯,再到地方杂税徭役摊派,一场轰轰烈烈的清洗,自萦州为始发地,进而朝着整个南地蔓延。 若景升帝身体康健,这些掺杂其中谋取私利,不管民生死活的官员,势必要压往京城,经三司会审,按律问罪,甚至株连九族。 但景升帝的身体垮得太快,他的驾崩也来得让所有人措不及防。 紧接着,朝中皇位更迭,权利交接之际,又该是一番风起云涌。 当今太子并不算是能服众,再加上他那一干虎视眈眈的兄弟……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又是一出大戏。 这场戏唱的越是热闹,朝里便也跟着热闹,几股势力之间的角逐,归根结底终归是有利可图。 而混在这其中浑水摸鱼,甚至想借此机会彻底抹除自己在某些事端里痕迹的,也不知几多。 这有些事,拖着拖着,自然而然也就不了了之。 可惜,中央朝廷短时间内没了皇帝,南地却来了个一手圣旨,一手尚方天子剑的诚毅郡王。 圣旨在前,尚方天子剑在后,正可谓是生杀予夺,皆握于一人之手。 ——真要死在任上倒也不怕,大行皇帝早就着吏部选出来推官,委派出京,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向着南地出发。确保上一刻任上官员人头落地,下一刻便有人手接过衙门里的诸多事宜。 绝不至于耽误什么正事。 再则来的人里,乃是文武进士搭配,正是锋锐崭露头角之时,对比原来任上或是庸平或是轻忽随意的官员而言,恰是认真称职不过。 于是一片疾风骤雨里,司微却是照旧过着自己的日子,只借着秦峥的名头,红颜的生意愈发好了起来。 就连当初提起的商会,也串联着组建了出来,并因着“诚毅郡王”,司微被推举成了第一届的商会会长……饶是他再如何与人解释,自己和诚毅郡王并无什么关系,却也无人相信。 如此,司微便也只能担起商会会长之责,在衙门不管的地方,捡起些上辈子耳濡目染来的那些个管理措施,诸如行业规范,诸事调解,诚信买卖……渐渐倒也打出了萦州商会的名声去。 如今倒是还有些外来的客商,意欲在萦州采买什么东西,遇上什么纠纷或是想要帮着搭桥牵线时,却也会主动寻上清风楼—— 清风楼倒非是什么声色场所,乃是一处茶楼,正是当初红颜开业之时,隔壁通达书斋的少东家帮着搭桥牵线请来的清吟小班所寄居之地。 饮茶,听曲,观几出小戏,听那么几曲故事,瞧台上演绎那么几场悲欢离合,也算是一处消遣的地方,终归是比戏楼来得清雅,没得那么热闹,算是个有格调的地方。 萦州商会便也落足于此处,占了一处包厢,处理那些个对外事宜。 至于对内的…… 司微提笔,舔了砚台中的墨汁,于这一张抄送过来的文书末尾写下自己的回复。 这份文书是萦州城东里街的踏云坊递过来的,踏云坊在萦州城算是一家老字号鞋店,以其制作出的鞋子轻便、柔软、美观、受穿而闻名,多有为富贵人家供货。 然而人怕出名猪怕壮,踏云坊的名声打出来了,山寨货便也跟着出来了。 山寨货自然没有踏云坊那般的手艺,却还要仿着踏云坊的款式来做,做完了之后,更要打着踏云坊的名声去卖。 踏云坊的鞋子,有接定做的,也卖成鞋,做些散客生意。 于是那买了仿货的买家便找到了正店里去,掌柜的打眼一瞧,便知不是自家店里的手艺,但跟这买家说根本说不通,而后又是这好一通的言语官司,最后教店里的伙计把人给轰了出去。 但这事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时间一长积毁销骨,踏云坊的名声也要就此给搭进去了,于是来信问询商会,能不能给个解决办法。 这份文书,除却抄送至司微一处之外,连带着商会的几个主事人手里也都会抄送一份去—— 加入商会是得交会费的,这笔会费作为商会的日常运转支出,同样,商会也要保证商会成员的既得利益。 第187章 司微于人情上自认不如,但对于这种山正之别,倒还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做一个防伪标识。 可以将防伪标识夹在鞋底的夹层里,又或是缝在内衬的鞋面里,终归是寻常看不到,但想要验证真伪时,一定能证明出处的存在。 当然更绝一点的,是直接编写生产编号,诸如生产日期,经手师傅是谁等等。 司微把自己想到的这些写在文书后半部分,也算是给出了一点解决办法。 司微并不打算大包大揽,毕竟给出解决办法的并不止是自己一人,结合极为人情练达的老前辈给出的建议,多管齐下,瞧着谁的法子更好、更合适,瞧着如何更好的破局,才算是恰到好处。 人情世故上,司微自认自己还差的很远。 将回复写完,司微把抄送来的文书搁置一旁,正待拿起下一份时,便听啪嗒一声响,是笔摔落在桌案上的声音。 司微一抬头,便见着临窗而坐的秦峥面上隐有几分沉怒,先前被他掷在桌上的毛笔笔尖在桌面上溅开点点墨痕,炸得到处都是。 秦峥身边跟着伺候的太监屏气息声,低着头只当自己不存在。 司微扫了眼秦峥面前的桌案,上头摆着的都是些公文,不是南地诸多地方递过来的,便是京城千里迢迢送过来的。 也不知送来的到底是些什么消息,教这向来喜怒不显于色的人,动这般大的肝火。 不过,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峥目光扫过坐在他对面几案后处理着些什么东西的司微,瞥见他眉宇间的一派安然,眸色不由更沉了几分:“去,把平远侯世子递上来的那些个东西,送往京城,交给我父王。” 自上回过来传旨后,便一直跟在秦峥身边伺候的太监夏执应了一声,上前把秦峥早先翻看完放置在一旁的那些个东西收拾了,疾步离去。 司微在秦峥的注视下微微皱眉,随口便扯了话题:“先帝已入帝陵,昔日的太子殿下,如今已经登基为帝,殿下该改口换个称呼了。” 太子登基是半个月前的事,萦州距离京城,便是乘坐马车也要走上两个多月,然而消息传递借助于信鸽,倒还算是及时,只有几日的时差。 新帝登基,除却施恩加封诸王之外,往昔的诚毅郡王也跟着摇身一变,被晋了爵位,成了晋王。 自古以来,王爵封号皆有定数,哪怕是一字王之间,也皆有不同: 凡诸王者,以晋秦齐楚为最尊,晋为首,秦为次,齐、楚则再次,四王之后,则又有:周、鲁、赵、魏、梁、燕等。 是以如今秦峥的身份,可谓是炙手可热,不仅南地的权贵盯着,就连高坐庙堂的皇帝也时常盯着。 仅司微知晓的,便是自京城来了五六道的手谕,要秦峥即刻回返。 然而秦峥却一直不以为意。 秦峥扯了巾帕来擦着手上沾染了的墨汁,任由帕子沾染了污色,却也连带着手上的墨迹愈发晕染开来。 沉默中,司微避开了秦峥的注视,对这些时日的古怪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见司微垂下眼睫,秦峥低低嗤笑一声:“是啊,如今该改称父皇了。” “你就不好奇,我为何不愿回京城?” 司微缩在袖中的手慢慢捏紧,面上却还如常:“想来,应当是为着先帝遗命,想把南地先给收拾出个样子来。” 秦峥索性丢了手里的帕子,任由其落在桌面上,沾染了方才溅开的墨汁,在素白的面料上浸染出一朵朵深浅不一的墨色晕环。 他往身后的椅子里一靠,瞧着对面坐在蒲团上、矮几后的司微:“是,也不是。” “我自幼生长于东宫,瞧着东宫后院的美人越来越多,瞧着我的那些个兄弟们也跟着越来越多,眼里看到的,多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明争暗斗,结党成派。” “如今父王……哦,不,该称父皇,如今父皇登基,莫说他那一干兄弟们到底服不服,我的那一干兄弟们,可都是要长成了。” 秦峥似笑非笑:“你且瞧着,这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怕是要开始新一轮的下注了。” “这如今新帝不过堪堪登基不足一月,膝下太子尚还未立,可这头一件开始打量的,就是开始坐庄,吆喝着群臣下注,准备买定离手。” “你说荒唐不荒唐,可笑不可笑,嗯?” 这话说来…… 司微品味着这件事背后所透露出来的意味,抬眼便对上了秦峥看过来的视线: “这只能说,圣上如今坐着的那把龙椅,似乎坐得并不稳当,急需拉拢朝臣——太子的位置若是定了,那能掂量着摆在秤盘上的儿子便只有一个。” “也就是当下,太子尚还未定,日后储君之位到底落在谁头上,尚还犹未可知,所以……谁的女儿都有可能是太子妃。” “……想必圣上所有的儿子里,殿下的身价,一定是最贵的。” 第108章 “想必圣上所有的儿子里,殿下的身价,一定是最贵的。” “殿下的身价,一定是最贵的。” “一定是最贵的。” “最贵的。” 秦峥往后一倚,丢了手里批阅过的公文折子,胳膊搭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支了脑袋,却是出起了神。 或许司微当初说的那些话乃是随口一说,但对于秦峥而言,有些却是过了耳,入了心。 第188章 “殿下?” 萧逸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唤回了秦峥的思绪:“西南马场之事,皆已查清,早些时候着了手下人送去萦州,殿下可有看过?” 秦峥很快收拾了那抹四散摇曳着的思绪,将心从不知名的地方拉回:“怎么,你打算给孙尚武求情?” 秦峥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萧逸脸上时,不自觉便带了几分审视。 当初接了密旨南下,秦峥与萧逸一道南下,初至鸠县便被人叫破了身份,不得已只得回转京城。 只有萧逸瞧着并不如何起眼,领了一队人马继续南下,为秦峥提前打探消息。 而至后来,景升帝下旨彻查南地诸多事宜,萧逸则和秦峥一南一北,互为犄角。 秦峥查盐厂,萧逸则直奔着西南马场而来——萧逸乃是平远侯之子,平远侯凭战功封侯,萧逸虽不曾亲上战场,却也在军中领有勋职,按着规矩随京畿兵屯换防,拱卫京城。 而秦峥在京城那么多人里,偏偏挑中了萧逸跟着一道过来南地,却也是有原因的……如今掌管着撒驿马屯的孙尚武,便是昔年平远侯氅下将领出身,曾与如今大历的将星谢楚安共事,互为挚友。 只可惜,战场上刀枪无眼,伤了腿筋,虽不影响正常行走,但若是想提枪上马,帅兵冲锋,却是再不能够—— 而今,谢楚安久镇北疆,孙尚武却困守马屯。 养马养的好了,是本分,配出来的马不好,又或是马没养好,那就是失职。 萧逸叹了口气,他小的时候,也是曾经坐在孙尚武的肩颈上,骑着大马一起逛过灯会的,当初的孙尚武,在他的印象里,一直都是个洒脱至极,说起战场上的那些个事,眼睛闪闪发亮的少年人。 萧逸苦笑着:“他说,他守着这马屯,再瞧不见往上爬的路,与其这般蹉跎一生,反倒不如豁出去半辈子,活个痛痛快快,尽享世间荣华富贵……等他发现不对,是跟贩私盐的人搭上路子的时候,他却是已经泥足深陷,再拔不出来了。” 萧逸沉默着,半晌,忽而念了一句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人心这种东西,谁能说是一辈子都能保持始终如一呢?” 秦峥沉默了半晌:“这种人,终究还是心智不够坚定,容易被外物所蛊惑,忘却初心,一步踏错,那便再停不下来的。” 一如孙尚武,一如……他自己。 秦峥垂眼,翻开一本递上来的新的折本,忽而没了什么说话的性质:“所以他能做到的,也不过是步步小心,寸寸谨慎。” “罢了,不说这些,孙尚武如何,终归是按着大历律例处理,也终归……是他罪有应得。” 秦峥提笔将这些来自撒驿州府下辖的县属递上来的公文一一做出批复:“行了,孙尚武一死,如今西南马场撒驿一地便没了主事人,你便留在此处暂代一二。” 萧逸:“那殿下呢?” “……过了撒驿,还有凤阳、朝安、珠崖等地,朝廷派官虽有京兵相随,意在清洗地方,加强中央朝廷对于南地的把控。” “但这些派来的文武进士,虽有钦差之名,却无钦差之实,想要接管地方衙门,就得斗得过当地的那些个地头蛇……” 钦差的身份低了,也就是这么着不好,压不住人,反倒还容易被人联合地方族老反将一军。 这不,秦峥自身上的伤好,便开始带着景升帝划拨给他的那批人马四处奔波。 既是督查督办,却也是为了这些新人撑腰——当然,最最关键的,也是要防着这些初初下到地方的人,为了那么一顶官帽而选择无中生有、沆瀣一气。 秦峥低低叹了口气:“剩下的,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就在秦峥为着差事发愁的时候,京城的朱氏,也在为着他的婚事发愁。 朱氏瞧着几案上摊开的几份帖子,心下也十分为难: “确都是些京城的贵女,平阳洛氏,京城苏氏,凤安赵氏,哪怕人祖籍未必是京城,家中却也都是至少在京城经营了两三代的。” “圣上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说的倒是轻巧,端是能舔着脸,端起那么个模样来,装模作慈父样,一张嘴便是‘总不能再教他往外传那些个狐绥鸨合的名声,该收收心了’……” 朱氏将几张名帖往边上一放,整个人便开始发愁:“这先帝还在时,便交给峥儿的差事,也不知办的怎么样了,连带着,还有他那脾性,也不知到底改了性子没有。” 朱氏身边的嬷嬷安慰道:“当初殿下走的时候,身边可是带了个姓司的小丫头,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想来那小丫头也该出落得更标致……这女娃一跟着长开,那也就到了该被小郎君、小相公们跟着、追着到处跑了。” “但愿如此……”朱氏喃喃着,“若他当真能回心转意,司微这小丫头得是立了头功,便是许了一个侧妃的位置给她又如何?” “哪怕再不喜欢,也先把人迎进府里好好的供起来,那姓司的小丫头身份是低了些,但再怎么也是个女子,盼只盼能把他往正道上引。” “这心头肉,和脸面上的肉,终归是得有个权衡……怕只怕,他当初把那小丫头送过来,也不过是讨我一时的欢心。” 朱氏叹了口气,撑着桌子起身:“峥儿也是个傻孩子,女人这一辈子,一生荣辱无非便是记挂在丈夫和儿子身上,有峥儿在,我这地位稳当的谁来都动摇不了分毫。” 第189章 “也就是峥儿,总是担忧我在宫里如何如何……想来也是当初景阳宫的事,教他给吓怕了。” 嬷嬷应和着:“殿下纯孝,也是世间少有。” 朱氏低低一叹:“是啊,峥儿纯孝,可偏偏就这一点事上,偏却分毫不肯退让。” 朱氏正和身边的嬷嬷说着些体己话,转脸便见有侍女进来通禀,却是景阁老家的老太太递了牌子,要请见娘娘。 朱氏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景阁老和她有什么关系?但这景阁老家的老太太绝不会是无的放矢的性子。 既然她递了牌子,那便见一见吧。 景家的老太太年过五十,一头银发抿得齐整,身穿命妇祭服,与人自持而又庄重之感。 见了尤氏便拜。 待一番推让客套过后,老封君于朱氏下首落座,给朱氏带了一个消息: “先帝早些时日,于内阁留了两道圣旨,加盖皇帝之玺,许了晋王殿下婚事自个儿做主……因是册封之用,如今虽还未来得及发出,这圣旨于司礼监、内阁皆有备案。” “能教先帝备下这般圣旨,想来也是晋王殿下求到了先帝面前,而今圣上欲为诸王选妃,充实后院,晋王殿下贵为圣上嫡子,于朝中……” 老封君说话点到为止,并不再往下说。 只是斟酌着,把其中的难处说教与朱氏知晓:“若是寻常皇子,圣上指婚便也就指了,但依着晋王殿下的脾性……” 老封君苦笑,当年景阳宫之事,乃是皇室宫宴,参加宫宴之人多为宗室……是故她虽不曾亲眼所见,但当初闹得那一场,却也沸沸扬扬从宫里传到了宫外,大多数朝臣皆有所耳闻。 ——谁能想到,秦峥竟敢众目睽睽之下,硬生生带着人冲进来,当场杀人不说,甚至还将带血的长剑架上了储君的脖颈? 偏当初他还有大功在身,携势裹挟而来。 自景阳宫一事后,诚毅郡王与太子不和之事,经由宗室之口,传遍朝野上下。 可如今,当初的诚毅郡王已经成了晋王,昔日的储君登基为帝,成了正儿八经的九五至尊——皇帝指婚的圣旨一下,晋王不愿,这要再闹将起来,可再没有能压着两人拉架的景升帝居中和稀泥了。 老封君叹息着:“可偏偏这事,内阁的大人们却也不好开口,便也只能教老身递了牌子进宫,与娘娘说道说道这些个有的没的,只盼望着娘娘,能想个法子,瞧着能不能从中转圜一二。” 再怎么,家丑不可外扬。 论功,这些年来,晋王虽不入朝,朝野上下却从未断过他的消息,多半便是因着他又查了什么案,办了什么差……真要实打实的说,但凡晋王与当今乃是兄弟,这皇位都没能有当今圣上什么事。 论过……晋王再把剑架在自家父亲脖子上一回,那这场面可就难收拾了。 皇室的威严与名声要不要?晋王的前途要不要?朝堂上的那些个派系之间的党争拉扯争斗…… 眼瞧着可不就又是一摊浑水? 一时,朱氏哑然。 第109章 秋去冬来,又是一年年底。 红颜后院里的那棵合欢树上,叶子陆陆续续掉了一整个秋天,而后成了现在光秃秃的模样。 仓库的大门开了条寸许的缝,冷风簌簌的往仓库里灌,然而灌进去没多久,便被融融燃烧着的炭火熏染得没了骨头,再寻不到那股子要把人的皮给剥下来的狠劲儿。 尤氏捧着杯子,拢了拢身上的氅衣,听着风吹动窗棂的动静,咯咯咯咯的,像是在打着哆嗦: “不管在这里呆了多少年,总觉着南地的湿气太重,这天一冷下来,那股子阴冷的寒气便要从脚底顺着小腿往上爬。” 雪酥搁下手里的笔,闻言也跟着笑:“谁说不是呢?涿州冬日冷归冷,却是一股子干冷,没得说,哪有这又冷又潮的。” 司微收回出神的视线,落在尤氏身上:“娘可是想家了?” 尤氏微微一怔,失笑:“那倒也不是。” 尤氏摇头轻笑着:“真要论起来,娘的家,在嘉陵,整个大历最北的地方。” “嘉陵以北是韶关,过了韶关,便是出了大历的地界儿了。” 她在嘉陵长大,后来韶关关破,她便跟着一路颠沛流离,至今不曾再回去嘉陵看过一眼。 涿州她都待了十数年,如今来到萦州,却还不到六年,至于家……如今她的家便在萦州,有微儿陪在身边,有占地四亩的大宅院,再则,还有许清原。 尤氏算着时间:“待今年一过,明年秋,便该出国丧了吧?” 雪酥笑起来:“是啊,咱们来萦州第四年秋的时候,先帝驾崩,今年是第六年,待到明年秋,就该出国丧了。” “出了国丧,尤娘子和许郎中的亲事,就也该说起来了。” 尤氏摇头笑:“哪里就那么急迫,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倒是微儿,这些年,却是不曾听你提起过哪家的女子,早些年的时候,娘总觉着你还小,不着急,便是再等等也无妨,哪里知晓刚巧便撞上了国丧。” “这一拖,便又是拖了这么几年。” 提起这个,司微稍稍一默,半晌:“娘,我的婚事……倒是不着急。” 尤氏一怔,雪酥也跟着有些讶然:“虽知晓你能定的住性子,但你这未免太过老成了些……” 第190章 司微不欲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只是道:“快些盘账吧,现在说这些尚还为时过早。国丧三年,禁宴乐婚嫁,着素服,淡胭脂……因着国丧,咱们这两年出产的胭脂水粉,便也只能借着赵家的力,把这些东西送到博宜出海。” “明年国丧一过,民间势必要兴荣一段时间,似是婚姻嫁娶、百戏优伶之类,咱们得提前把这些货给备齐了。” 国丧三年,对司微的生活影响不大,但对红颜的生意影响却不小。 红颜做胭脂水粉的生意,这些生意的来源,除却一部分有钱人家的订单之外,相当一部分便依赖于民间婚姻嫁娶,更兼之诸如优伶百戏之类有化妆需要的人群。 国丧三年,忌宴饮,着素服,淡胭脂……影响的又何止是红颜一家,诸如那些个戏楼、花楼之类的地方,为着忌讳少有人去,便是那些个布庄,摆在外头的那些个布匹都要捡些素净的往外摆。 民间所有的一切都跟着收敛起来了,而正所谓是压抑的越狠,反弹的便越是厉害,司微如今便是为着这个做准备。 而这两年因着国丧,司微搭着赵家的船把胭脂水粉以及些化妆品送去博宜,做些海上的生意,竟也渐渐打出了名气,这两年萦州这边,竟也开始陆陆续续能看到有外来的洋人,开始在萦州出现。 也正是因此,在国丧期间,各行各业都不景气的大环境下,红颜的资产不减反增,如今在充州博宜等地,也都开办了分店。 忙忙碌碌中,时间过得很快,反倒是当初拿司微充做幌子的秦峥,这两年渐渐跑的不见人影—— 盐、马之事,连带着南地官员谎报汛情,假口以洪涝受灾为由,向朝廷申请赈济款项,进而添补账面亏空,这笔资金的去向以及滥发的徭役,连带着因徭役死在盐井、盐厂里的那些个百姓……这笔账慢慢翻下去,一时翻出来的陈年旧账越翻越多。 于是国丧期间,秦峥在南地的动作,在南地掀起的风浪,便成了南地在国丧期间,唯一的“热闹”。 连带着,秦峥的名声,在南地也格外两极分化:百姓视晋王如青天,官员人视晋王如恶鬼。 而如今的恶鬼,正在随行官员的簇拥下,从临邑县衙里出来。 秦峥于众人的目送之中翻身上马,带着人从临邑离开。 玄霄踢了踢马腹,使其快走几步追上秦峥:“公子,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秦峥于冷风中微微眯眼:“今儿个什么日子了?” “元初二年,十一月十三。” 秦峥舒了口气,任由呼吸间带了些许白雾:“如今已经把整个南地涉及盐马的州县走过了一遍,该铺排的东西,都已经铺排好了,再剩下的,便也就只剩下改革南地官制……非是朝中出力不可。” “离开京城这么久,也是时候能抽出时间,去瞅瞅在我不在的这几年里,我那一大家子的父老叔伯兄弟们,又闹腾出了什么幺蛾子。” 玄霄搓了搓手,呵了一口暖气:“那属下这就安排下去,教驿站至京城那厢备好马匹,以便沿途换乘。” 秦峥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先不回京城,去萦州。” 秦峥于寒风中稍稍眯眼:“今儿个十一月十三,自临邑至萦州城,应当能赶在小年二十三之前回去。” 玄霄迟疑着,与秦峥落后了半个身位:“公子是……想为着司小公子庆生?” 秦峥有一瞬的停顿,而后嗤笑:“……你怎么会这么想?” “南地事已已,剩下的,得朝里诸位大人拿主意,左右今年过年已经赶不回京城——明年出了国丧,想来我父皇也该跟朝里的那些个大人们,谈好能把儿子卖出个多少的价钱来,届时赐婚的圣旨也就该下来了。” “这两年也就是我母妃替我周旋着,能拖这么长时间,已是意外之喜,总不能一直教母妃顶在最前头。” “还有,内阁并着司礼监压着的圣旨,终归得是我回了京城,才能拿到手。” “——就让我回京之前,过个安安生生的年又如何?” 过年,哪里不能过? 玄霄叹了口气:“公子应当知晓,先帝大行前,将南地诸多事宜尽数交给公子来处理,更是着吏部推选文武进士下及地方……看似是为着刮骨疗毒,清洗地方,但实际上,终归是为公子着想,为公子日后前程铺路。” 秦峥没有说话,只是指间缠了马缰,任由马儿信步而走。 玄霄见他不说话,便知晓他心下明了,他也不愿惹秦峥不痛快,只是有些话,他不得不说: “朝中文试武举,每三年一次,为朝廷选官,而后入朝观政,等待朝廷选派……如今,这些文武进士,大多都已任职地方官员——三年三年又三年,待这些文武进士熬够了资历升入朝中之时,他们天然便合该是殿下氅下一员。” “这分明是先帝为着殿下铺路,这般良苦用心——” “够了。” 秦峥勒马停住脚步,他的视线穿过街道,落在远处不知名的地方: “玄霄,皇位之于旁人,是无上权势。” “可也是孤家寡人。” “我之所愿,不过是看着皇爷爷治下万民,能在他离去后,能如他所想那般,过上他所希望百姓过上的日子。” “……又何必,非得要那个位置不可呢?” 第110章 第191章 尤氏一直是个极有条理的人,无论是当初嘉陵城破,一路颠沛流离至鸠县,还是后来因形势所迫跟着司微来萦州,她总是善于在有限的条件下,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 这些不仅来源于她幼时家族的教养,更是来源于她心底一直以来的成算。 毕竟,是孤儿寡母,一路遮掩着刚出生的孩子,护着将其拉扯长大,没有那份敏锐的心思,这日子怕是早已过不下去—— 再如何,北疆打了二十年的仗,民间福手福足者不计其数。 这些人,哪怕残废了,却也还是家里的顶梁柱,是一个家的主心骨,是一家人在整个村里的地位。 似是司家这般孤儿寡母,便是于整个林湾村,都是地位垫底的存在。 偏尤氏却把司微养的很好。 所以其实,尤氏一直都是个很敏锐的人。 哪怕司微只是在自己的婚事上那么简单说了一嘴,很快便转了话题,尤氏便也感知到了些许端倪。 于是在送走了雪酥去前堂铺子里之后,尤氏便问询起了司微的想法。 司微有几分犹豫,半晌,终是苦笑着和尤氏开口:“娘,儿如今这般,却也没什么不好。” 尤氏在司微额前轻拍一记:“傻孩子,孤家寡人一个,能有什么好?” 尤氏将怀里的汤婆子塞给司微:“你瞧,娘如今这一把年纪,说什么情啊爱啊的,早都已经看淡了,再加上你如今置办下的这些个家业,本也该是吃穿不愁,百岁无忧的把后半辈子过完,这一辈子便也就罢了。” “可偏偏,却遇上了兴仁堂的许郎中,你说,娘图他什么呢?” 司微想了想隔壁那位许郎中的为人,忽而噗嗤一笑: “兴许,娘就是看上了他心肠太善,为人太傻,两袖清风,偶尔出诊收不来诊金不说,偶尔还要倒搭进去些药费……” 这个评价当然不实,甚至太过片面,但许清原这人,有些时候确实会做些这种事。 也算是医者父母心。 “偏就你促狭。” 尤氏在司微额上戳了一记,仔细想想,又有些失笑。 但笑过之后,面上却隐约带了几分怅然:“微儿,人活一世,终归不能那么独。” “我能图许郎中什么呢?不过是图他知冷知热,为人体贴,甚至忙前忙后,巴巴地扒了医书里养颜的脂粉方子过来……这就是知心人,贴心人,他愿意在你身上使心思,愿意惦念着你,愿意听你说话,愿意为你忙前忙后,这就够了。” “娘这把年纪,大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见着微儿如今这般出息,娘自觉这辈子也算是圆满,剩下的日子,总是得为着自个儿来活。” “反倒是微儿,娘在的时候,终归是能帮你打点着宅院,甚至帮衬着替你看账,闲暇便是拾掇着你的一日三餐,四时衣裳……终归都是娘做惯了的,并不费什么心思,可有朝一日,娘要是没了呢?” 司微抓了尤氏的袖摆:“娘……” 尤氏的手搭在司微头上,顺着他的头发轻轻抚摸着: “所以娘想着,微儿身边终归也得有那么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相依相偎,相扶相伴;天凉时,有人叮嘱加衣添饭,天热时,记得在屋檐廊下,悬了艾草香囊,驱蚊驱虫。” “兴许你觉得,如今我们有钱了,这些事花些银子,请了仆妇来做也是一样——可微儿,这里头难得的,是那么一份心意。” 司微抿了抿唇,有些无言,只偏了头去蹭了蹭尤氏放在他头上的手。 尤氏眼底含了笑意:“我儿素有宿慧,可再怎么,你都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终归是想着……若有朝一日,娘临走前,瞧着微儿的时候,心头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待那时,娘也算是,当真能含笑九泉了……” “娘!” 司微先是心头一震,而后却是不喜尤氏轻言生死,但这会儿,到底是教尤氏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心下纷乱如麻。 宿慧这个词,并不是能轻用的。 哪怕是佛教语,却也是几世修来的智慧——于是发展到后来,所谓的宿慧,却更像是轮回路上少喝了那么一口孟婆汤,尤还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或清晰或模糊,但终归在某些东西上,是极有天分的。 司微有些失措喃喃:“娘……娘是如何……” 尤氏叹笑着:“傻孩子。” 却是司微降生以前,尤氏也曾育有一子,名司恒,只到底,或许是他压不住这么个“恒”字,人终究是没能留下来。 尤氏如今说起那些过往的时候,竟带着几分恍惚:“所以后来,才给你取了名,为微。” “以世界之浩渺,何以容不下一微毫?” “很小的时候,你那般文静的性子,娘都要担心把你养偏了,虽是福女,却也不能当真养成一副小姑娘家的文静秀气模样,比起恒儿小时候的淘气,微儿难免好养好带太多。” “后来,大约便也能看出你是个有宿慧的孩子,上辈子,大抵也是富贵出身,那些个胭脂水粉,还有那些个稀奇古怪的想法,娘都看在眼里,也瞧着你小的时候,为家里的银钱发愁。” 说着,尤氏似乎想起了什么,噗嗤一笑:“也就是那时候,你抱着那大半个身子都要挣出去的兔子,硬生生将其给拖回来,教兔子踹了好几脚,泪眼汪汪抬头瞅人的时候,娘才觉着,你有那么点孩童的模样。” 第192章 司微叹息着,听闻尤氏先前所说,司微心下错杂中又有几分感动,眼底刚泛起些微潮意,偏却又教尤氏提了自个儿的黑历史。 一时间,百般情绪哽在喉咙里,哭笑不得。 迟疑了许久,兴许是尤氏这许多年来对他的诸多包容与放纵,使得司微终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娘,人世间,又能得几分真心,便是真心,又能维持多久?” 司微久违的想起了上辈子,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人活于世上,总要为着许多事忙碌,为着生计也好,为着前途也罢,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于是人与人之间,便在这种庸庸碌碌的反反复复中,渐行渐远渐无踪。 再提起时,大学四年的时光,便成了一场年少轻狂,一时荒唐。 不打扰,不再见,已经是对彼此最后的尊重——或许,是对司微自尊的最后的尊重。 所以说,他还是最讨厌和那些个超出自己现有阶级的人打交道,手腕手腕掰不过,段位段位比不过,分明主动追人的是他,最后把人掰弯了,自己却跑去结婚的,也是他。 有些当,上过一次便算了,没有必要重蹈覆辙,在相似的两个坑里,再栽上一回。 可偏偏,好像两辈子,司微都容易招惹这样的人。 思及当初在红颜养好伤,将要离去时秦峥说的那些话,还有他不时落在身上的那些目光,司微低低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自嘲。 尤氏在司微头上的手微微施力,瞧着司微的目光里带着几分担忧: “微儿,两情相悦固然好,可这世间人与人相处,哪里都能有那般纯粹?” 尤氏轻轻笑了起来:“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所谓的相濡以沫,不过是穷途末路……这人与人相交,除却幼时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得纯粹些,旁的那些个人喜欢一个人,总是要为着点什么。” “你瞧,娘当初嫁给你爹,为着的不过是能安家落户,不再颠沛流离,你爹娶我,不过是为着娘是落难贵女,一不用给聘礼,二却也给他在村中涨颜面,固然有情,这情却也不过是后来,你爹着实对我不错,我这才定下心思,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而如今再遇许郎中,为着的,不过是他的体贴小意……那你说,许郎中为着我,又是图些什么呢?” 司微一怔,有些吃惊于尤氏竟把这些说得这般赤裸。 见司微不说话,尤氏便笑了起来:“若我面貌丑陋,为着钱财,他或许会高看我一眼,但也仅此而已,若我无钱,他或许也会求娶,除却我这个人之外,剩下的,便是要我替他操持家里,诸如热饭热菜,衣裳缝补……” 尤氏叹息一声:“两个人,只消不是成了一对怨偶,这日子平平稳稳,总也是能过的,微儿,真心这种东西,总是得慢慢换的。” “两个人相处,若是能换得来,那便说明这个人人品尚可,至少不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可若是换不来……” “微儿,这又如何能是你的错?” “所以这真心不真心的,得是看人品,似是那些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若真是给了,那便全当是喂了狗——只消别教那狗咬了,那就没什么大事。” 司微有些出神:“若是教那狗给咬了呢?” 尤氏含笑:“要是被咬了,那就该琢磨着,这狗肉如何料理起来,既消恨,又好吃。” “毕竟,哪怕是喂不熟的狗,它也是吃过咱们喂的东西的不是?” 第111章 “所以微儿,娘不知你为何在感情上会有这般胆怯的时候,但想来,应当是在娘看顾不到的时候,受了什么委屈。” 尤氏说话的声音依旧柔和,只是带着些纵容与安抚,就连顺着司微头发落在他背上的手,都带着些许能教人把心安稳下来的踏实: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的,或许便是微儿这种……有些时候,太懂事的孩子,总是难免要多受些委屈。” “但人总是要向前看的,你瞧,如今这般,微儿已能有万贯家财,便是凭着这些个银钱,又能收拢来多少人的‘真心’?” “寻着一个合适的人,慢慢处,总是能处出来的,君若有情长相守,君若无情我便休,微儿又何必守着过去,寸步不愿前行?” 尤氏轻轻叹道:“毕竟,娘的微儿,也是娘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这么多年一点点养大的,却偏偏没把微儿的性子养的骄纵起来……这人生在世,哪里能一辈子于感情上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太懂事,太仁善,太过君子,那便难免会有吃亏的时候,偏你又是……明明有娘在,偶尔却总是露出几分孤苦无依的姿态来,便是遇着什么事儿,都要咬牙自己来抗。” “我儿,这般天长日久,娘瞧着你的模样,便只怕有朝一日,娘走了之后,独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世上过活,又不知要在娘不知道的时候,会吃上几多的苦楚。” “想想这些,你又要娘于心何忍?” 这一番话说得,司微不期然便垂了脸,索性俯下身去,趴在了尤氏膝上。 冬日穿得厚实,尤氏虽不见得能感受到腿上的潮意,却也能瞧着膝上那块变了颜色渐渐蔓延开来的水迹。 却是司微积压了两辈子的情绪,在这一刻突然便漫了上来。 有些委屈,受了便受了,有些时候当事人或许都没觉得如何,可偏偏再教父母不经意间提起的时候,那些个委屈,那些个苦楚和眼泪,总是控制不住的决堤。 第193章 没有娘的孩子,和有娘的孩子,原来差别是这般大。 原来他司微,也终究不再是如同上辈子到处漂流的浮萍那般,毫无根须。 原来,他司微,也是有人偏爱着,纵容着,包容着的。 司微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趴在尤氏腿上,却似乎要把尤氏整个人都给淹了一般来得汹涌。 尤氏感受着透过腿上的裙子和底下厚实的塞了棉的裙裤,却依旧渐渐贴上皮肤的那抹温暖的潮意,眼底也透着几分无奈,然而手下,却慢慢的顺在司微的背上。 有些人吶,空长了年岁,实际上,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便是又有着宿慧又如何,便是红颜如今在南地这般又如何……归根结底,他却终究还是个倔强的,强撑着让自己长大,却又还没真正长大的孩子。 于一片沉默中,尤氏任由司微悄无声息地宣泄着情绪,半晌,尤氏叹息着: “所以当初在林湾村,娘缠绵病榻,许久不见好的时候,有许多时候,娘是真恨不得你自打生下来,便该是个女孩儿,待到了年岁,寻上那么一户忠厚老实,能体贴人的,便连婆母,都是那等仁善有成算的人家,把你托付过去,你这往后余生,便也能有个着落,至少,是有人能照顾托举着你,不至于教你一个人在这世上,硬生生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 “哭吧哭吧,哭完了,那些个受的委屈,那些个过往,便也就此翻篇儿了,咱们日后啊,得往前看,啊?” 突如其来的情绪,把司微整个都淹没乱了。 那些个从未和旁人提起过的过往,那些个笨拙的、跌跌撞撞野蛮生长的过去,那些都以为已经过去了的沟沟道道,却原来,到底都划刻成了人心底的一道道痕迹,看似愈合,却也留下了再难以消抹的伤疤。 好半晌,司微方才慢慢从一片情绪的淤泥里挣扎出来,他的声音里却还透着一股子鼻音:“娘,万一,儿以后遇到的,是个男人呢?” 尤氏轻轻笑了起来:“我就知晓……若是个女子,性格便是再如何酷烈,却也没得说,能把人伤得这般深的。依着你的性情为人,便是块冷玉,天长日久,也该捂热了,毕竟女人这一辈子,能得遇我儿这般,也算是遇着了良人。” “男人啊,少年慕艾,本色风流,哪有我儿这般……”尤氏似是想起了什么,忽而吃吃笑起,“你可知,自你和那清吟小班的班主,谈定了脂粉供应,后来又经那班主牵线,做成了好几处花楼的生意之后,那些个地方如何传你的名声的么?” 司微尚还有几分茫然:“……什么?” “说你这人,乃是高山之雪,分明瞧着那些个美人儿长得漂亮,也不是分辨不出美丑来,可偏偏,那一双眼瞧着人的时候,总像是在观摩什么美人图,终归瞧着的,不似是眼前的真人,虽是待人随和,却又偏偏是谁都贴不上身边儿去的。” 尤氏捧了司微的脸来抬起,语带笑意:“快教我瞧瞧,这花街柳巷传出冰清玉洁名声来的高山之雪,这会儿怎的连鼻子都是红的?” 司微一把推开尤氏的手,自个儿手忙脚乱的抹着脸,一时竟有几分羞窘恼怒:“娘!” 尤氏轻笑着,拿了帕子沾了茶水给他擦脸:“好了好了,给娘笑一个,嗯?” 司微憋了憋,最后终是没忍住,语带埋怨:“娘,你可真是……” “……拿儿子当什么呢!” 瞧着司微终是露出些许笑模样,尤氏眉眼间透着些许柔和:“你呀,除了是娘一手带大的孩子,还能是什么?” “待明年秋,出了国丧,这民间啊,婚姻嫁娶,定然一下子便要放开了的,除却因着国丧耽搁了婚事的,那些个媒婆们,也都该是忙起来了。” “你若有意,娘便也托着他们,届时替你寻摸些人选来,不拘男女,先瞧着些,若有你能看中的,咱们便再合计合计,终归,你这一辈子,身边儿总是得有个贴心儿的人儿照顾着,不能总是这么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司微低声喃喃:“娘,我若当真是……定然是要被你宠坏的。” 尤氏轻笑着:“那就宠坏吧,终归,我儿再坏,底子放在那,却也坏不到哪儿去。” “若有朝一日,你能学会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娘才要担心,是不是真把你给宠坏了。” 尤氏叹息一声:“毕竟,天要下雨,娘要改嫁……娘也是怕许郎中过来之后,你心里不自在,万般心事便都闷在心里,年纪轻轻的,当真把自个儿过活成了孤家寡人的模样。” 兴许是话都说开了,又兴许是刚刚哭过一场,把所有的情绪都清空了,司微这会儿只觉着有些失笑: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至于?” 默了默,司微哭笑不得地补了一句:“至于依托媒人什么的,倒也不必了……哪有儿子那什么,当娘的不仅不劝阻,反倒还大张旗鼓跟着张罗的。” 尤氏摸了摸司微的脸颊,失笑:“这有什么,虽嫌不符世情,但这世间荒唐之事多了去,娘也不过是想,我儿如今家财万贯,贾富一方,又何必活得这般拘谨,这人生嘛,终究得是顺着自个儿的心意慢慢过活,才算是顺畅。” “至于劝阻,倒也不必。” “娘将你这么一根独苗拉扯长大,便已经够对得起你爹了,至于剩下的香火……” 第194章 尤氏含笑戳了戳司微的脸颊: “北疆一役打了那么久,绝户的不知几许,左右为娘该做的,都已经做了,至于剩下的,便是你爹哪一日想不开,作鬼显形来见,找的也是你这么个小儿子,关我什么事?” “嗯?” 第112章 秦峥一行人,自临邑至萦州城的时候,恰巧便是小年。 时下人对年节看得极重,二十三这一日一大清早,便有孩童穿街走巷,手里拿着彩纸糊就的风车,嘻嘻哈哈追逐打闹着,人跑出去的远了,却还遥遥能听到他们嘴里唱着的歌谣: “二十三,祭罢灶,小孩拍手哈哈笑,再过六七天,便是大年到。” “辟邪盒,耍核桃,噼里啪啦爆竹烧,五子登科乒乓响,焰火升的比天高。” “好日子,终来到,打发老爷上了天,一路顺风平安到,咱们再把那糖瓜儿——塞到嘴里绕!” 孩童们欢欣着,雀跃着,一阵风似的擦着秦峥的马匹边儿上过去了。 手里拿着的彩色风车呼啦啦地转着,连带着还有女娃儿头上绑着的一看便知是崭新的红头绳,随着蹦跳在人眼底晃荡着也过去了。 到底都还是些孩子,唱到糖瓜儿的时候,那本该短促捎带着一点点的尾音,竟被他们拖了长腔,听着几乎像是“官儿”了。 孩童脸上的笑容,总是最有渲染力的,秦峥目送着那些孩子一窝蜂一般跑远,眼底不知何时便被带起了些许笑意。 他偏过脸看向落后自己半步的玄霄:“你瞧,如今的萦州,竟已能瞧见孩童这般在街上打闹了。” 秦峥还记得,当初红颜初在萦州扎根的时候,自街道巷陌走过,街上见着的,多是些缺胳膊少腿的汉子,饶是身有残缺,却也要咬着牙出来挣那一份辛苦钱。 就连那些个半大的少年,也都教家里人拘在身边,不敢轻易放出去——兴发的徭役,还有那一眼看不着,便要被拐子拐去盐场再见不着人的事,在南地层出不穷。 牙市上根本见不着活人的买卖,便是那些个身材健壮些的妇人,都有被买卖去盐场做工的。 就连街上半大不小的乞儿,便也都紧紧抱团混在一处,对着外人满心的警惕。 而作为南地最靠北的萦州,当时的氛围已然沉闷至此,再往南些靠近井盐盐场的地方,可谓是民不聊生。 谁敢想,一地上缴的赋税,就靠着压榨那些个商户。 本该是鱼米之乡的地方,一地的粮税,竟还要花银子从外地采买,补缴在账上递上去,描补太平。 好歹,随着朝廷文武进士下及地方,一场彻彻底底的清洗下来,仅仅只是止住疮面继续溃烂,这南地的风貌,便已经改换得这般明显。 至少,百姓敢把孩子撒出来任由他们在街上乱跑,就已经说明一地治安到底如何。 而方才跑过去的一群孩子里,秦峥打眼一看,便能瞧出多半便是小子打扮的男孩,有头发梳的齐整,只在头上拿布包了两个总角的,也有头发剃的干净,只留了额前刘海和头上两侧小揪揪的。 ——自将南地官场掀了个底朝天之后,连带着南地的户籍册、鱼鳞册等也都随之重造,该是不课户的,当批便批,该是福女之流,只消在貌阅之时,捎带将户籍册上的性别给改过来,早先种种,既往不咎。 如此这般,南地诸多州府县衙,竟是借着重建户籍册又自民间翻出来许多福女,皆是被隐匿起来的孩童。 一波清洗,一波敲打,一波新任官员,都是要卯着劲,想借着这个机会干出些实事,创下一番实打实的政绩来的。 如今瞧着,却也颇具成效。 一大清早,临街的铺子便已经开了门,棚子里砌在墙根的土灶上,底部是一口大锅,上头却是拿足有双臂一展之距的蒸笼,蒸笼的蒸屉每一层的高度瞧着要比寻常蒸屉更高出许多,摞得将要顶着棚顶。 随着伙计踩着梯子将上头的蒸笼盖子取下,端了一笼屉下来摆在台面上,紧接着便有吆喝声在街上传开了: “李记花馍——出笼嘞!” 随着这伙计的一声喊,当即便有一大清早出门采买的妇人上前围了上去,显然是一早便候着的。 而随着氤氲的水蒸气升腾着四散开来,原先搁在蒸笼里的花馍也跟着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偌大的蒸笼里摆着的,竟是一捧一捧的花,荷花芍药月季并着大丽花挤挤挨挨地簇拥在枣山上,配成花器花簇,色泽艳丽而又张扬,打眼看去,一时竟是真假难辨。 这便是萦州的风俗,腊月二十三这一日,家家户户要蒸花馍,一部分要拿来祭灶君,一部分则是要拿来走亲戚送人——当然,这蒸花馍的手艺,任是谁,却也比不过萦州城城东的李记花馍。 一个伙计在棚子前拦着维持秩序:“等等等等啊,这出锅的第一件儿,得先祭灶君!” 说着,先前把蒸笼搬下来的伙计便拿手沾了冷水擦干,赤手穿过烫手的烟雾,端起那摆在蒸笼正中,造型最大、模样最是漂亮规整的枣山花馍,迅速地摆在了灶台后头特意空出来的台面上。 台面朝上,热气蒸腾中,是一张略带暗红的灶神像,久经热气蒸腾,如今虽还依旧贴在墙上,却被熏蒸的隐约褪了色。 将那一篮子花造型的花馍敬在神前,案上却还有宝马、金银财宝造型的花馍,连带着一碗饴糖。 第195章 伙计焚香拜了拜:“打扫堂前地,金炉焚宝香,弟子前程锦,安抚家神堂……只盼言好意,上天降吉祥。” 再三拜过,伙计将那香立在香炉里,任由其在灶神像前袅袅娜娜兀自燃烧——拜神的伙计人却是已经扑到铺子门口的棚栅前,热热闹闹的开始收钱了。 秦峥瞧着这一幕也不由哑然失笑:这人敬神是真的敬,敬完之后把刚拜过的灶神扔过脑后也是真的扔,任是什么,都不如实实在在挣到手里的铜板。 玄霄顺着秦峥的视线看去,便见他瞧着李记花馍的店面,瞅了半晌,无有所得:“公子,可要属下去买些花馍来?” 秦峥摇头:“不必,你我如今客居在外,客随主便,倒也不必抢了主家的活计。” 秦峥牵着马匹越过李记花馍的店面,朝着顺安街的方向走去,沿途所见,有卖灶糖的,有卖灶神像的,还有卖饴糖卖酒酿的,这些都是要趁着晚上灶王爷上天之前,要备齐了摆在灶神像前头的东西。 秦峥穿过街巷,置身人世烟火之中,唇角淡淡含了笑意,目光却多是着落在那些个,并不如何起眼,却活得格外真实的百姓身上。 这就是,远离庙堂人心驳杂,却又真实安稳到了极处的,烟火人间。 没有什么谋算,没有什么远虑,更没有什么,把天下万民担负于一身,百姓皆为责任的沉重…… 眼里盯着的,不是挂在墙上的神像,而是那一枚枚,真真切切,落在自个儿手里的铜板。 每日每天,终而复始,只为眼前计,于是现世安稳,岁月悠长。 秦峥想着,这样的日子,该多让人向往…… 第113章 小年二十三,不仅是走在街上,萦州渐渐便有了年味,连带着整个年节,也都开始忙碌起来。 一大清早起来,便要和面蒸了花馍,供在灶火北面又或是东面的灶王爷神像前,有些没有特意设了神龛的人家,则要特意请了灶王爷的画像,供奉于墙上。 这花馍,可以是买来的,可以是自家做来的,但终归不能得是旁人送来的,这般供神的东西,都是极有讲究的。 要在一大清早便供上去,而后立上三注清香,再三拜过之后,就正式开始了一天的筹备。 于是司家大宅自一大清早,便跟着热闹着。 这几年里,当初博宜送来的那些个人早就在官府过了一遭,上了萦州的户籍册子,这两年手里渐渐攒了银钱,也有在外头自个儿安家买了宅院的,但还有一些的,却依旧还住在司家大宅里,日日在红颜和司家之间往返—— 这些人,便多半是儿子被秦峥支使了出去,一部分送去了兵部衙门下辖的武库司,一部分送去了工部衙门的营缮、虞衡、都水衙门并着制造坊、军器科等各处,虽只是个不入品流的芝麻大点的小官小吏,却也算得上是端起了朝廷的铁饭碗。 于是这些个渐渐上了年纪的妇人,便留在了萦州,留在了红颜,依旧却还住在司家的大宅里,也算作是半工半拿了银子养老。 而至于早些年时候,在司家大宅办了婚事的那些个新人们,有的端起了朝廷的饭碗,有些却依旧捧着红颜的饭碗吃饭,至于那些个当初的新嫁娘们,如今大多也都当了娘,身边的孩童有些已经能满地乱跑,有些却尚还在襁褓之中…… 总之小年这一日,司家大宅的人气却依旧是极旺盛的。 水蒸气弥漫着的厨房里,学着萦州当地人模样做来的花馍自蒸笼里拿出来,趁着热气供应在灶王爷像前,剩下的,便是妇人们七手八脚的开始忙活着这一日的朝食: 熬煮的黏稠的米粥,蒸出来形状有些瑕疵,瞧着不大好看的花馍,三两盏咸菜或是拌着的凉菜与酸甜辣口的崧菜,一行人也不出去,就那么满满当当的挤在厨房里凑了两大桌子,在这透着寒意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温馨热闹。 说笑间,提起的也都是些家长里短,略略上了年纪的妇人们和刚当娘的媳妇们凑在一处,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因着熬煮开花的米粥里加了饴糖,于是那些个年岁极小,也就是那么一两岁大小的孩子们,便坐在特意加高、加了栏板的椅子里,拿勺子一勺一勺舀得极是认真,喝完了一小碗,或是拍着栏板小桌,或是举着手里的木勺啊啊的叫着,有些甚至还磕磕绊绊的开口: “娘、娘……粥,粥……” 尤氏坐在上首的主位上,与身边围绕着的那些个妇人们说说笑笑,也有着说不完的家常……虽是主家,却并不摆什么架子,待人也颇为和气,但有些地方终归是容易露了怯—— 干活时有些瞧着像模象样,一瞧做出来的东西,却是显得笨手笨脚。 再加上她身上那股子柔婉沉稳的气度,并着不时愿意教家里的那些个女眷读书算账,底下人倒也知晓她并不擅长这些个活计,心下到底对尤氏还是颇为敬重的。 说起来,这司家大宅里这么多的人,倒也不至于当真教主家自个儿学着去干活,多数时候,却也不过是跟着凑个热闹。 这种场合,司微便没好意思过去跟着凑热闹,一大早吃的那些个饭菜,都是教小子送去了他住的院子,到底司微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尚未长开时的孩童模样,跟着过去大厨房里和那些个寡妇、媳妇们凑做一处,到底是不适合。 有些嫌,碍于世情,该避还是得避。 第196章 但司微也没闲着,他并着几个小子们在院子里砍了竹子来。 拿了脊弯刃薄的破篾刀,先将两三米长的竹子竹节处削减平整,磨平后将竹子斜斜杵在地上,挥刀而下,于竹节断口处劈开一道痕迹,而后顺势将竹子破开,如此这般反复,便可得竹篾。 再下一步,便是拿了细细的棉线来,将这些竹篾扎成马一般的骨架,外头覆了宣纸,使其做成纸马—— 这便是要做给灶王爷上天时所骑着的宝马,时人也有用花馍做成马一般模样的,但到底不如纸扎这般来得更尽如人心。 当然,若是想买,似是那些个卖纸扎香烛的铺子也能买来,但谁说这些个年节时候一番番的折腾,不是为着教人凑做一处,好生热闹热闹来的? 终归他们也不缺那么点子钱,也不缺那么点子时间,索性便凑齐了浆糊纸张,自个儿摸索着来给糊上一个。 于是用罢了早饭,司微带着一群半大小子们扎纸马,大厨房里的尤氏等人,则准备做糖瓜。 糖瓜本质其实便是麦芽糖,提前将小麦淘洗浸泡着放入漏盆,上头盖上湿布,放在距离灶台不远不近的地方,拿余温慢慢温暖着,使其发芽长出猫草似的麦苗。 这时将糯米蒸上,挑出坏掉的麦种和未发芽的小麦扔掉,淘洗后将长了四五公分的麦苗切碎,待糯米饭出锅后翻拌散热,稍稍晾上一晾,不等糯米饭中的热气散尽,便将糯米和切碎的麦苗混合翻拌均匀。 这时候,锅里便开始有清甜汁水渗出。 然而这却还不是麦芽糖,就连这些个步骤,都得是提前一天准备好的,这般才能在二十三这一日,得到在熬煮颜料的灶台上,拿余火温着发酵了一夜的汁水。 用细麻布将这些汁水过滤出来,放入锅中熬煮,熬煮到汁水表面的浮沫渐消,直至颜色由淡转深,将筷子探入锅中,挑取糖稀打开筷子,筷间的糖浆呈片而不曾掉落,便说明一锅麦芽糖便已经熬好。 此时将灶膛间的柴火扒拉出来,只余留一点底火,慢慢保温,不至于因着天寒而快速冷却,而后便是一群妇人们拿了筷子,挑了锅里的麦芽糖出来慢慢在筷子间腾挪拉扯着,将锅中的糖一点点尽量多的粘在筷子上,而后开始拉糖。 里里外外都忙碌着的时候,却是雪酥打发了跑腿的人过来知会一声,却是说司微的表兄等人到了红颜,如今却是还没安排下住处。 司微得了这消息,满心思都是竹篾马骨架的他还没回神,正要说他哪里来的表兄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雪酥说的是谁。 然而司微心下却是猛然一跳,也怪不得雪酥特意寻了帮闲往宅子这厢跑上一趟。 当初秦峥在红颜住的时候,他的房间被安排在红颜的主卧,后来他出去查案,一走便是好几年,连带着他原先住的那处屋子,都被腾出来做了旁的用处。 也就是后来,秦峥带着伤不知道从哪儿回来,恰逢司微掏空了家底儿买了如今住着的宅子,这才把自个儿一直住着的阁楼腾出来给秦峥住。 再后来,便是秦峥奉旨办案,一走便又是几年不见……因着地方宽敞,再加上是改出来的二层阁楼,一溜的窗户采光也好,都是当初四福没领差使之前用尽了心思改出来的,是以如今,那处阁楼便充做了账房。 就连原先住人的几间屋子,都腾出来做了值房,供给夜里轮班住在店里看店的妆娘们住——这会儿就算是教她们再腾出来把房间让给秦峥也不合适,那毕竟是妇人住过的地方,里头的摆设还有些小东小西的东西,便是再行改换也来不及了。 而红颜后院里再剩下的几间屋子,乃是通铺,后来改成了库房……堆的都是些备货的胭脂水粉等库存。 司微丢开扎了一半的竹篾马骨架,将剩下的一道丢给一起扎宝马的学生,与那跑腿的道: “你且先去递个话,教人往司家宅子这厢过来,终归是……总不能连个住的地方都没得说不给的。” 给了那跑腿的几文钱,这帮闲的也不含糊,他们这种本就是在街上混着,瞧着各处有没有临时来的活计,此时拿了钱,自然是要再跑上一趟的。 司微目送这人离去,转头便唤了个年纪尚小的学生来:“小八,且去跑个腿,与我娘说一声,教她带着人帮着收拾出个院子出来。” 小八伶俐地应了一声,丢下手里的竹篾,一溜烟儿就跑得没了踪影。 司微哑然:“……这小猴子。” 家里的各处甭管住不住人,总是有那些个在妆造上没天分又或是身材样貌不怎么符合时下审美的婶娘们管着,一向都打理的干干净净,便是临时收拾,也左不过是开了库房,将那些个空置的院落里,给添上些床帐被褥,茶杯茶壶之类的东西。 司微思及当初秦峥在红颜养好伤,领了圣旨准备南下时,临行前与他说的那些个话,垂眸立在原地站了许久,半晌,终究是叹了口气,领了两个人朝着司家大宅的院门而去。 毕竟他是这座宅院的主家,既有来人,总不能他这个主人明明在家里,却不出来见客的吧? 第114章 司微至前门的时候,隔了老远,便能见着秦峥一行人牵着马遥遥自顺安街的方向转过来。 这几年两人相见的时间并不多,也就是红颜最初在萦州开店时,这人在顺安街上住过几个月,后来便借着博宜赵家的路子去了澄阳,再见时,便是他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的模样,后来呆在红颜养伤。 第197章 自当初鸠县相见,这人尚还是少年,身上多是些恣意风流的少年英侠的模样,后来便渐渐乔装成了富贵公子的模样,虽有扮老之嫌,比之如今这人身上愈发磨砺出的棱角与锋锐,却到底还是显的稚嫩了许多。 远远瞧去,只觉这人一双剑眉压眼,原该是眼尾略带了抹上挑弧度,给人瞧着总是有股子似笑非笑之感的瑞凤眼,如今却也少了当初的少年恣意,更多的是从眉宇间带出的沉郁与内敛—— 仅从他这一身的气势与面相上来看,这人已是一个久居高位,举手投足间自有气度在身的权臣显贵。 常言道:官做得久了,便也就会越来越有官相,或许,这就是一种所谓的居移气,养移体。 于是原本就有的锋锐,于此时竟慢慢愈发给人以凌厉压迫之感。 司微瞧着这一行人渐渐走进,心下原本压着的那股不适,一时竟愈发在胸腔里翻腾弥漫——彼此,终归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司家大宅的占地面积不小,这一条街上,统共也就没有几户人家,于是立在司家大宅前的身影,隔着老远便能一眼瞧见。 如果说这些年,秦峥不过是从当初的少年人长至如今,虽还未举行冠礼却也正值弱冠的年岁,那么司微的年纪跨度则要更大一些。 这几年里,司微不仅抽条,连带着当初带着几分残存稚气的面容也都跟着长开了,自鸠县至京城,再至萦州,兜兜转转,却也又是许多个年头过去了。 如今的少年人一身半翻圆领长袍,翻出来的衣领上绣了雁羽,连带着胸前寥寥几笔如同水墨画就的图案一般,凑成了一副大雁南归图,连带着衣摆之上,都有用丝线一阵阵绣成的芦苇丛。 寒风过处,荡起衣袖衣摆,直如风过芦苇,漾起阵阵波澜。 司微的面相一向显得俊秀,长眉下眼帘遮去了大半的眼眸,不经意间看上去,总给人几分睡眼蒙眬之感…… 倒也不是没有精气神,只是搭着他那一身温和随性、为人处世的态度,就仿佛连带着脸颊一侧明显较之女子更显几分冷峻修长的腮颌线都被模糊了轮廓去,再加上这人相对聚拢的五官和并不显得宽长的脸颊,无端便显得这人有些太过无害,下意识便会教人将他拿来当个乖巧的小辈来看待。 ……这些年,若非是借着他的名号,这人在萦州置办下的这些个家底,怕是要被不知多少人眼热,又要不知能教多少人惦记。 秦峥带着人走近了,抬眼瞧着站在门口台阶上许久不见的少年,二人一时竟是相顾默然。 正沉默间,便见着小八从里头一路小跑着出来,大大咧咧地道: “老师,尤娘子已经安排好了,教慧婶娘带着人去了清风苑,咱们过去,那屋里也就该是铺陈好了。” 司微一顿,让开了地方,朝着秦峥比了个请的手势。 秦峥将手里的缰绳递交给后头跟着的玄霄,任由小八把他们带去角门先行安置这些个马匹,自个儿却是擦着司微的衣袖边儿上,踏进了司家大宅的大门。 左右当初买下的这处宅院足够大,除却正院占了不小的面积之余,两侧做了景观的跨院里,也跟着隔了不少的地方出来,分了大大小小不同的院落,却都是些为着大家族的子嗣备下的住宅地方…… 如今便是连带着那些个红颜里做工的婶娘们,满打满算却也不过是占了三处院落——这其中还得加上一个正院。 所以如今司家大宅是绝不缺住人的地界儿的。 方才跟着司微出来的人,一道跟着小八带了玄霄等人去牲口棚安置马匹,于是这会儿往内里走的路上,便也只剩了秦峥与司微二人。 秦峥跟在司微身后,打量着这只来过一次的地方,能瞧出这几年司家大宅里也做了不少地方的改动,平白添了些曲径通幽的雅致,约莫着便是那尤娘子的手笔。 秦峥瞧着在前头带路,却始终一言不发的司微,忽而便停住了脚步: “我想问问,当初临走前与你说的事,你如今考虑的怎么样了?” 第115章 司微停下脚步,一时没有回头。 同类的雷达这种东西,有些时候是一种很微妙的事。 或许是不经意间对于某些细节的捕捉,或许是某些司微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驻足…… 种种端倪凑在一处,就成了某种连司微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某种独特气息。 司微上辈子只交过一个男朋友,哪怕后来分手,司微却也不曾当真踏进什么圈子里去。 饶是如此,后来也曾拒绝过一些,仿佛真的get到什么微妙而又难以言喻的“信息素”一般,递过一些明示暗示的人。 司微心想,有些东西,或许是在上次,秦峥在红颜养伤的时候,开始慢慢变了味道。 一个人总是被另一个人注视着的时候,很难说那种视线不会被察觉。 那种隐隐约约,心照不宣,却又同样避而不谈的态度,使得彼此保持了一种微妙的默契—— 有些事,过去了便过去了。 时间会把所有的一切抚平,将那些个微妙的情绪消弭干净。 但后来,司微发现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司微沉默了半晌,哑着声音问他:“你图什么呢?” 秦峥摩挲着戒子上繁复的纹路,顺着司微的话往下想:是啊,他图什么呢? 第198章 司微转过身,抬了脸去看秦峥:“当初的时候,你是诚毅郡王,是武帝嫡孙,太子的位置坐的并不安稳……那时候的你一时心血来潮,便是看出了什么异样,起了那么几分的兴致,想玩上一玩也不是多难以理解的事。” “可如今呢?太子继位,新帝登基,殿下作为中宫嫡子,擢升晋王,为众皇子之尊——说一句违逆之言,不是所有的皇帝,都能如武帝那般在皇位上一坐,便坐了五十年。” 五十年的时间,足够昔日弱冠登基的帝王,慢慢变成古稀的老人,也足以使储君,硬生生在太子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多年呢? 况且武帝又不是一开始,就将当今立为储君。 司微开口时,已然将这些沟沟道道都理顺清楚了: “得益于殿下昔日教导,虽半步不曾踏入朝廷官场,却也多少能猜得几分如今朝中的形势……殿下如今这般作为,无异于自掘坟墓。” 秦峥盯着司微半晌,说话间带着些许语意不明:“我在朝中的地位,不会因你而动摇分毫。” 司微往后退了半步,盯着秦峥面上的表情,心下腾然而起的,却是一股子火: “然后呢,把我立起来,放在众矢之的的位置上,待不再需要的时候,再一脚踢开,任由这个人往后余生是死是活,都跟你再没有半分关系?” 秦峥揉了揉眉心,隐约带了几分头疼:“……你怎么会这么想?” 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司微并不想在同样的坑里跳上两回。 他的上辈子,在感情上的退场已经足够狼狈,而同样的,司微并不打算重蹈覆辙—— 如果说上辈子的司微,是在沼泽地里勉强将车给赶了出去,虽显狼狈却并无性命之忧,那么这辈子搭上秦峥,这片沼泽地能直接把司微整个人给吞了,连根骨头都不剩。 司微牵了牵唇角,扯了个不怎么带笑的笑出来:“毕竟是当初殿下教我的,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司微顿了顿,想起了什么,面上的情绪稍稍一缓: “承蒙殿下错爱,我已与娘亲说好,待明年秋出了国丧,便会请媒人过门,寻些合适的人来相看,所以此事便……” 秦峥截断了司微后半截的话:“我已将你的名字报到了礼部。” 司微一愕。 秦峥瞧着司微面上的神情,露出一抹笑意来:“终归,你在鸠县的户籍也还不曾销毁,当初又在郡王府住了那几个月,到底也还没个名分。” “正巧,待到明年秋,国丧一过,朝中议了这么久的婚事,便也该定下了,想来……如今礼部的人,也该瞧见我递上去的条陈了。” 司微于震惊中找回自己的声音: “——礼部不可能批复这样的折子,圣上登基已有两年余,殿下身为圣上嫡子,想来,朝中有的是人盯着殿下身边的位置,绝不至于教一个商户人家坐到王妃的位置上去。” “更何况,微如今的身份乃是男儿,此事甚至不需细查,捎带打听便能得出福女真相……” 秦峥叹笑:“可小微儿,我手里握着的,有先帝圣旨啊……” 第116章 司微往后退了两步:“不可能。” 礼部不可能批这般荒唐的折子,更别提什么先帝圣旨。 若是教朝中大臣知晓,秦峥递上礼部的折子上,写着的是个男人的名字,莫说是先帝圣旨,便是当今亲下的圣旨,也过不了内阁一关。 就算皇帝一意孤行,非要下这道旨意,朝中督察御史哪怕豁出去性命不要,也得死谏——若能劝得皇帝收回成命,算是应有之职,便是不能,当场在金銮殿上撞得个头破血流也不亏,至少能换得青史留名。 纵观历史,两辈子都不曾听闻有这般荒谬之事。 秦峥低低一嗤,语带嘲意:“这世间,能有什么不可能之事——只要我想,那又有什么不可能?” “终归,不过事在人为。” 眼瞧着司微面色渐渐难看,秦峥便也将话题止住,点到为止: “我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拿在自己手里,也定然容不得他人觊觎……只是你若执意要把那些个不相干之人牵扯进来,那也随你。” “走罢,去清风苑。” 司微勉强把万般情绪压下,掉头便走,只到底有些话在心底翻来覆去,几乎响彻天际: 你才是个东西,还是个跟我八字不合的狗东西! 清风苑里,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功夫,竟是已经收拾的七七八八了,屋里挂了帘帐,置了炭火,添了些小件的摆设。 清风苑的配置本就是拿来做客房用的,这么一处地方,足以容纳秦峥带了的那些个人。 慧娘瞧着司微带了秦峥进来,先是一怔,随后便福身行了礼。 自当初突如其来的那么一道圣旨砸进红颜的后院,秦峥的身份在司家便也不再是什么隐秘,是个人都知晓司微那名义上的“表兄”,实则是改换身份的诚毅郡王——自然,如今得是改口称晋王了。 人已经送到,司微也没心思再于清风苑里停留,正准备和慧娘一道告退的时候,便见着小八带着人从外头进来。 慧娘打眼一扫,便从这一堆护卫里揪了几个人出来,恰便是早些年时候,跟在玄策身边住在红颜守着后院的那些个脸熟的,当即抛下算是半个恩人的秦峥,含笑迎了上去: 第199章 “来来,你们来得倒是巧,后厨里恰巧便有那么一样活计,正缺了人来搭把手,你们瞧着可有空闲来帮上一把?” 玄霄瞧着慧娘这般越过主人问询的行径,不由略略皱眉。 反倒是被慧娘问询的几个侍卫,面上却是露了笑模样,为首一人道: “自然,就是不知慧娘子又要如何报偿于我等,可有饭食饱腹,可有酒酿甜嘴?” “这一大清早的,可还空着肚子呢!” 慧娘便笑了起来,眼尾依稀透出几分鱼尾褶: “今儿个是小年二十三儿,若说这灶上没有甜粥酒酿,没得饭食饱腹,灶王爷那又如何肯依?” “就连那花馍,都是今儿个一大早起来,自蒸笼里热气喧腾才蒸出来的。” 请示过秦峥之后,慧娘子便将这些个一老早的熟人从秦峥这给借了去,却是说厨下正在做糖瓜,少不得得寻几个能下力气的男人过去帮忙翻糖。 司微张了张嘴,没插上话——司微对着这些个秦峥的手下心有顾忌,也知晓他们是为官身,平日里却也少有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但慧娘她们则不然。 这些人嘴巴严得紧,在红颜后院住了那般久,却也没漏过什么口风,于是慧娘便将他们当成了单纯的护院,平日里相处倒也算是融洽。 毕竟同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没得说他们的吃食皆要仰仗慧娘等人操持,偶尔还能点几个小菜,这一来二去的,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免便要帮着做些个妇孺做不来的力气活…… 是以身上的架子,根本端不起来,等到后来与慧娘等人熟络起来,那也没必要端什么架子了。 莫说他们几人对此习以为常,就连玄策,偶尔都要被抓去打个杂什么的。 也就是玄霄,这些年并不在红颜这厢待着,便是后来秦峥养伤的时候,他却也大多时候都跟在秦峥身边,自然不知晓这些个一直跟在秦峥身边的侍卫们竟是和慧娘她们混得这般熟稔。 手下的侍卫要去帮忙,顺带吃个早饭,秦峥自然没有拦着的意思,只是瞧了眼一直沉默的司微,突然便开口道: “说起来,灶糖这种东西,我一向是只吃过,尚还不知到底如何制成的,今日恰巧撞上,不妨也跟着去凑个热闹。” “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每每至小年,更多的却也不过是做些官面上的文章,临到最后,却也不过是在灶君神像前拜上一拜,而后种种,便与寻常仿佛。” “却是没什么说道,却也不如如今这般热闹。” 秦峥要去,慧娘自不会拦着,甚至极力相邀。 玄霄眼带几分茫然,跟在秦峥身后张了张嘴,最后又把嘴给闭上了,于是瞧着秦峥面上含了笑意,随着那慧娘子在前引路,朝着大厨房的方向而去。 司微冷眼瞧着这一幕,心下带了几分讥嘲,思及秦峥这会儿模样与先前所说:呵,惯是会装模作样,惺惺作态。 慧娘说后厨缺人,这话对也不对。 大厨房里的人并不少,只是翻糖是个辛苦活: 锅里的糖稀此时熬得愈发粘稠,在开始之前先拿筷子蘸取一点,抹在灶神像上的嘴巴处,意味甜蜜胶黏,教灶王上天之后,多说好话。 而锅里剩下的糖,则是得拿筷子卷了,将其缠绕着从锅里卷出来,而后将一双筷子分置左右,不断翻卷,使筷子上的糖反复拉伸黏合。 这个过程叫拉糖又或是翻糖,待拉的功夫到了,那糖的颜色便会由蜜金之色渐渐转白。 而越是翻拉的时间约长,糖本身便会随着温度的下降而使得其张力愈发增加,想要把糖慢慢拉开,便成了一个力气活。 这才是慧娘拉这些个侍卫过去帮忙的主要原因——无他,忒费力气,也忒废人。 兴许是瞧着拉糖的过程挺有趣,秦峥后来甚至亲自动了手,将麦芽糖一次次翻搅在一起,而后再一次次拉开。 哪怕被烫了手,却也不曾减去分毫兴致。 司微:…… 司微把所有的一切都瞧在眼底,着实想不通秦峥这人的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拉出来麦芽糖发白,且呈棍状,此时若是在外头撒上白芝麻,那便成了麻糖,也不是不能做,只大多还是拿来坐了糖瓜。 糖瓜呈瓜状,不能上刀切,乃是用棉线,将拉好的呈长条状的糖分了段,一节节绞下来,于是上下切口内敛,瓜身虽上下切口而呈弧形,如此,摆在盘中,将其晾凉,便是拿来供神的灶糖。 大厨房里,司微面色复杂的瞧着秦峥一脸冷峻模样学着翻扯麦芽糖,再到后来拿了棉线,试着自个儿切糖瓜塑型,心下到底是有些难以言喻。 但司微也不曾在大厨房里待多久,便回返原先扎马骨架的地方,重新捣鼓起了自己的事。 小年二十三这一日的吃食也有讲究,一大早起来蒸花馍,喝甜粥,做灶糖,扎纸马,临到中午的时候,得是吃酒酿圆子。 酒酿就是甜米酒,圆子则是汤圆,这是南地的习俗,不过一般是吃在早晨……可惜早晨忙着蒸花馍,这做汤圆的事,便耽搁了下来,直接挪到了中午。 于是一个上午除却做糖瓜之外,剩下的时间便都在和糯米打交道。 包汤圆用的是一早磨好的糯米粉,将一早冻好的汤圆馅料蘸水,然后放进满是糯米粉的笸箩里摇晃翻滚,使其裹上一层厚实的雪衣,滴溜溜能在笸箩里打滚便算是滚成了。 第200章 做年糕用的则是用糯米粉和添了少许大米磨成的米粉,添温水和面,揉成光滑面团,分成小剂,放入蒸笼蒸熟,放米粉是为了防粘,而想要年糕吃起来劲道,则需要放入杵臼反复捶打,也是一件费力活。 桌上有这一碟,则是取年糕年年高之意。 除却年糕之外,桌上还要再配一碟糍粑,糍粑与年糕不同,是直接拿淘洗过的糯米沥干水分,上锅蒸熟后,将其放入杵臼中捶打……最后捶打至团状,分出剂子擀压成饼状,而后置于阴凉处等待其干硬。 当然,因着是上桌直接吃,则又配了用炒好的黄豆磨成的黄豆粉,拿来沾着糍粑吃。 这两样乃是小年时南地必备的小食,做法相似,口感却决然不同,除此之外,厨房则还料理了些旁的菜色,大多是素菜—— 小年二十三这一日,是忌杀生的。 上午忙忙碌碌,都是些费力的活计,到了下午,却也不能闲着。 一大早蒸出来的那些个花馍,得寻了一早备下的礼盒装着,教人送去红颜那厢瞧着回礼,多是些生意上的交情往来。 至于剩下的,自过了午时末,未时至申时,萦州城的街道上便开始热闹起来。 有身上打着补丁,穿着却还算是干净的孩子们扮做乞儿模样,跟在年迈的老头身后,乔装打扮,穿街走巷,挨家挨户唱送灶君歌, 只瞧着为首的老头儿一声开口,那喜庆的意味儿便跟着透了出来,声音宽洪透亮: “一无庙宇,二无庵堂,三块砖头,是我家乡;猫儿拉屎,拉在我身上,蜘蛛结网,结在我脸上……” “烟熏火燎,看不清四方,腊月二十三,换件新衣裳,一个福字,贴在我头上,新年之际,几天风光,年关一过,不敬我灶王……” 老头儿身后跟着的扮成小乞儿们模样的孩子们,便也跟着应和着唱了起来: “腊月二十三,哎呀呦,家家祭灶,呀诶呦,送神上天,祭的是人间善恶言吶,哎哎呦……” “一张方桌,搁在灶前,千张元宝,挂在两边,滚茶凉水,草料俱全……” “花馍清香,糖瓜酒酿,当家跪倒,敬祝祷言,一不求富贵,二不求吃穿,但请灶王爷吶……好事儿,替我多说,坏事儿,多多隐瞒,吶呀嘿,哎呦喂……” 第117章 这唱着的,便是祭灶歌,身上补丁落补丁的孩子们蹦蹦跳跳着的,便是祭灶舞。 似是这般由一个老头儿带着,身后跟着小乞儿模样的孩子们在萦州城里穿街走巷的活动,便叫做“送灶”。 队伍挨家走,唱着顺口溜似的歌谣,既是祈愿,也是祝祷。 《太上感应篇》中,有“司命随其轻重,夺其纪算”的记述,司命借指灶君,算为百天,纪为十二年。 于是每年腊月二十三这一日,灶君上天面见玉皇,禀人间善恶,一旦被告,轻则是减寿百日,重则要减寿十二年之久,所以小年这一日,这些乞儿们,在老人的带领下穿街走巷,传唱祭灶歌,也算是在替人们祈愿,说好话,借此来赚上些许吃食。 而当地的百姓,也要借着这个机会,把家里多做出来的花馍给散出去,这些便是要应着赶在灶王爷上天之前,要做的一桩“好事”了。 秦峥瞧着街上游行而过的队伍,便见着尤氏与司微一道,带了人将上午蒸出来的那些个花馍、年糕、糍粑并着些糖瓜儿自门口塞进了那从门前路过的孩子们。 小乞儿模样的孩子手舞足蹈着,见有人开门递了吃食来,便忙不迭拿伸手接了,更有甚者得到的是些个头零碎的,便直接拽了拽衣裳,拉松了领口,将接来的吃食往怀里一塞。 还有那些个更小的,约摸着两三岁年纪的孩童,教那些个大些的孩子拉着,懵里懵懂地跟着到处跑,却也是撩了衣摆抱在怀里,鼓鼓囊囊的抱了一兜各色模样的花馍,什么锦鲤样的,元宝样的,书本样的,还有做了各种花型样的…… 得了这些个吃食,那懂事的孩子们便笑嘻嘻地与人作揖:“新年见喜,广纳福财!” “百岁无忧,福禄安康!” “吉祥如意,诸事顺遂!” 一言一语,俱都是吉祥话,想来是一早便和这些个孩子们交代过的。 而因着下午这些个游行的队伍,附近的人家有一家算一家,但凡住了人的,大多也都开了角门,将一早备下的吃食送了出去。 为首黑胖的老头儿取下腰间坠着的葫芦,仰头灌了口酒酿,瞧着街上的热闹模样,心下也松快地呼出一口气去,而后面上笑意更甚,塞了葫芦嘴,吆喝一声带着队伍继续前行,那宽洪敞亮的声音便又传开了: “一无庙宇,二无庵堂,几块砖头,是我家乡……” 司微将背篓里最后几个花馍递出去,瞧着那些个孩子们热热闹闹仰着笑脸抬头与他说着些吉祥话,待几个大背篓里的吃食散了个干净,再抬起头时,便见秦峥盯着那队伍最前方,渐渐要瞅不见了的黑胖老头儿若有所思。 秦峥眉头似皱非皱,似是见着了什么熟人,却又带着几分不大确定的模样,最后兴许是想通了什么,神情渐渐平复。 “如今萦州城里的这些个小乞儿,可多?” 司微被他问得一怔,而后哑然:“不是,这些多是府衙下设的慈幼局,并着一些私设的慈幼院里的孩子,虽是扮作乞儿模样,也有些在街上混着的孩子们混迹其中,但到底不是真正的乞丐。” 第201章 “且瞧他们身上,虽是补丁摞着补丁,但其实瞧着打理地到还算是干净,也就是趁着这么个时候,跟着带出来祈福,顺带贴补些银钱。” 因着这几年,整个南地都被换了一波血,新赴任的这些个官员们,也大多都是挑了些能干实事的来,是以如今的萦州街面上,根本瞧不见乞丐。 “至于那些个正儿八经的乞丐,倒是没有,自当初萦州知府换了人来做,咱们萦州官派的慈幼局、养济院并着漏泽园,便是又都重新管起来了。” 这个时代的慈幼院,相当于是孤儿院,养济院则相当于养老院,照顾着的多是些无儿无女、无亲无眷的孤寡老人。 至于漏泽园,则相当于公墓,半路夭折不能进祖坟的,死于非命却无人认尸的,外乡人来此出了意外,却来不及将棺椁运回的,便都可将其葬在漏泽园。 甚至是有那些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做刀口生意上的买卖的,便也会提前花了银钱在漏泽园挂了号,万一什么时候出了什么事,好歹是有人替自个儿收尸,然后安安稳稳的在漏泽园里寻个角落给葬了,不至于曝尸荒野,最后流落到什么孤狐野狼的肚腹中去。 然而秦峥却依旧皱眉:“私办的慈幼院?” 司微叹了口气,只得耐着性子回话: “是啊,像是这些个收拢来的孤儿,慢慢养着养着,长大了,就分配去做些个活计,诸如是安排在铺子里跑腿,又或是在织坊、绣坊里做活,也都是慢慢培养出来的,现成的人手。” “真要遇着什么事儿了,心里定然是心向着自个儿主家的。” 说起来这些事,司微还真知晓不老少的东西。 毕竟府衙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知府想办些实事,那便得从府衙账面上掏钱,可诸如慈幼局、养济院这般的存在,政是好政,却也着实是个无底洞。 要想把这些个存在维持下去,那就得府衙一直掏钱养着,可官家也无那许多的银钱,最后商商量量的,便着人牵了线,和萦州商会的人勾勾搭搭的把这事儿给办了下来—— 无非就是商会里的商户出钱,帮府衙养着这些个孤寡老幼,间或着能分出去些不费什么技术的活计,诸如将结好的蚕茧拿开水泡了,用细刷子慢慢搅动着找到丝头,一点点儿的开始抽丝;又或是纳鞋底,将刷过浆粘在一起的布片裁剪成鞋垫模样,用针线一圈圈细细秘密的缝制出来,最后送去踏云坊做再加工…… 都是些只消细心些,再多费些时间,便也都能做好的活计。 当然,做这些活计的人本就是孤寡老幼,一天下来却也做不了多少的工,和那些个正儿八经的熟练工没得比,虽说没得工钱,却也抵不上商户们垫进去的那些个银钱—— 大头落在了府衙杂税的减免上。 朝廷的税收不能动,谁动,谁就是动了户部的神经。 但地方除却每年上缴给国库的那些个税银以及按着两成的自留之外,还有些便是地方所设的一些杂税,这是地方衙门运转的府库银子。 而按照士农工商四等,商人身上压着的税最狠,每年要上缴的税银也是最多,是以若是能在杂税减免上,给予商户些许便宜…… 这不,你情我愿,勾勾搭搭的,这事儿便也就被萦州商会给承接了下来,每年在慈幼局、养济院、施药局和漏泽园里花了多少的银子,这些银子的来路去向,并着萦州府衙该给哪些出了银子的商户给予的减免等等,如此这般,便成了个三赢的局面—— 除却那些个孤儿老人得了实惠之余,新任的萦州知府、萦州府衙并着萦州商会里的商户,在整个萦州城的名声口碑,却也就这么慢慢做起来了。 所以司微如今提起这些个街上奔走的、打着补丁做乞儿打扮的孩子们时,才能说出他们的来历。 “今日是小年,待过了二十三,便该正儿八经准备过年了,不仅是百姓们想趁着灶王爷上天这一日得个好彩头,便是慈幼局里的孩子们被带出来游街,也是想凑着这么一桩巧,蹭个好彩头。” 想起上辈子在孤儿院里过年时,院长妈妈带了人把这一年里,好心人送来的捐赠都在这时候拆开,分给所有孩子们的情景,司微不由含了些许笑意: “身着百家衣,手捧百家饭,虽无父母,却有数不尽的兄弟姐妹,感念世人接济供养,唯愿此生顺遂安康。” 然后,能在这个夭折率并不算低的时代,借着这么个机会,蹭着百家福气,往后余生,能平平安安长大,顺顺遂遂的,组成一个新家庭,把这一份福运,慢慢慢慢的,再传递下去。 司微正感慨着,便听身旁秦峥道:“原来这里头,还有府衙牵头之事,怪不得方知府混在这些个孩子里,做这么个打头的灶王装扮。” 司微的思绪突然一顿:“什么?” 秦峥侧了脸来,睨了司微一眼:“没认出来么,方才那为首的,手里持着拐杖,腰间挂着葫芦的黑胖子,便是萦州新任的方知府——比起当初雪酥在我脸上做的那些个假皮,他这般只拿了炭灰涂黑了皮肤的装扮,着实显得有几分粗陋。” 司微原本只顾着给孩子们分发花馍并着年糕糍粑,并不曾认真盯着那为首唱着祭灶歌的黑胖中老年瞧,此时将这人的模样从脑海中拖出来细细回想,一时不由哑然,竟隐约也是和当初在会宾楼,和方知府洽谈萦州商会对孤寡老弱帮扶时的那道四十岁许、微胖的身影渐渐对上了。 第202章 一而再,再而三这般教人打岔,司微什么情绪,什么感叹都被抛到了爪哇岛去,一时也只抽抽着嘴角: 得,玩,你们是真会玩…… 第118章 司微目送着唱着祭灶歌、蹦蹦哒哒跳着祭灶舞的队伍渐渐远去,里头混着的,也不知有没有萦州百姓家的孩子。 似是这种游行活动,一向是那些个拐子最喜欢凑热闹的时候,不过思及方才在队伍里打头的方知府,司微便也把心落在了肚子里。 这位如今的萦州知府,心下也不是个没有成算的人。 待门口的热闹彻底远去了,司微等人便也跟着回了庭院,继续忙活手里的事。 如今司家大宅里住着的南人北人都有,真要说起来,尤氏出身嘉陵,紧邻着的便是韶关,位于整个大历的最北方,秦峥连带着他手底下的那一班人马则是出身京城,也算是靠北的地方。 至于司微……自出生起,便是在涿州鸠县林湾村一路长大,算是个中不溜的地界,而至于慧娘她们,则是充州博宜人。 在这么个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的时代,莫说是京城与萦州有着极大的风俗差异,便是同为南地的充州,过年的习惯都和萦州有着不小的差异,于是也就造就了如今司家大宅每至年节之时,桌面上摆着的那些个应景的吃食格外别具一格。 按着北地的吃法,小年夜的时候,得是吃饺子,按着涿州的吃法,小年夜得吃火烧,按着萦州的吃法,得是吃枣山花馍,按着充州的吃法,得是吃包了肉馅儿的汤圆——酒酿圆子是萦州的甜汤圆吃法…… 于是为着小年夜晚上的这一顿,又是好一顿忙活,提前一天割回来的肉剁了馅儿,包饺子的包饺子,包汤圆的包汤圆,尤氏则是拿了擀面杖,取了发好的面剂子,沾了油盐,并着十三香开始做火烧馍。 十三香里到底有哪些个香料,司微是记不得的,但日常常用的那些个调味料、炖肉料、卤料里头该放的那些个香料,司微拼拼凑凑还是能凑出来不老少的。 诸如:花椒,八角,香叶,茴香,草果,陈皮,桂皮,白芷,丁香,良姜,孜然,辣椒,香砂仁…… 这些个东西吧,粗磨一遍的筛出来,能充做烧烤料,剩下的细研,烘干水分,如今已经一跃成为厨房里掌勺娘子的心头好。 那是,这么一堆香料按着一比一比一的比例添进去,扔进去的都是些白花花的银子,就连那辣椒,都还是司微从博宜有一年送来的海外特产里头扒拉出来的来着。 如此这般,厨房里便又是一番忙碌,待到所有的东西都备好,灶上安了大锅沸水煮开的时候,外头的天竟都已经暗了下来,连带着在红颜营业了一天的雪酥,都带着一众妆娘回了司家大宅。 院子里芝麻杆子和松树枝搭起来的柴堆都已经架了起来,待汤圆和饺子下锅,再从锅里捞起,这第一盘、第一碗,自该是先供在了灶神像前。 于是这么一天下来,灶神像前的供桌上,便也已经摆得是满满当当: 白面枣山(就是各种花样造型的枣馍),各色花馍,长条麻杆,玲珑糖瓜,伴着年糕糍粑,八宝糯米饭,还有一盘饺子、一碗汤圆,混着搁在中间的火烧,连带着一缸清水,一瓮豆料。 这些便是今日一天下来,拾掇出来的那些个供神的东西了。 尤娘子带着人上了清香拜了拜,于一片静谧之中祝祷: “上拜九天命,下敬司命神,通天达道日,自与天宫陈……” 念过长长的祷言,再三拜过之后,尤氏将清香插入香炉之中。 香烟袅袅,墙上那张被熏的变了色的灶神像教尤氏给揭了下来,将其卷成一卷,捧着出了大厨房。 大厨房外,用油脂浸润过的油布裹在木棍上,本该是教司微拿着来点燃的火把,却是半途教秦峥接了过去。 于是司微便只能将先前扎好的竹骨纸马搬了来,并着一早备好的草料,一道堆栈摆在柴堆上。 待尤氏将卷起的灶神像于柴堆顶端放好,慧娘于一旁亮了嗓子:“送灶神归天——” 随着慧娘的这一声,秦峥手里点燃了的火把便投向了庭院正中架着的柴堆,油脂与松脂相融,烈火与干柴相接,于是呼地一声轻响,似是一阵风扑过耳畔,那柴堆上的烟火骤然便燎灼了起来。 这些东西本就是干的,再有含了油脂的油布和松树枝,烧灼起来的速度倒是很快,前后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庭院正中摆着的青石砖上,那堆火焰气势便渐渐矮小了下来,连带着先前半人高的柴堆,也跟着焚之一炬,只留下了不少黑灰。 于是人们便也都跟着欢悦起来。 尤氏眼底含了笑意:“每逢腊月二十三之时,不仅是民间,便是连官家都要祭灶,各地官府要祭,朝里的大人们要祭,就连圣上,也要主持了祭灶礼去。” “若非前朝出了个女帝,朝中祭灶礼非得是由圣上亲持……只怕如今,咱们还得遵循那‘男不拜月,女不祭灶’的旧礼。” “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走走走,咱们今儿晚上小年夜,合该是好好吃上一顿——打过了今儿个,咱们就得为着大年准备着开始忙活了!” 这话说来确实,不仅是司家大宅里为着过年忙活,就连红颜,也得趁着这大年将近,新年伊始的时候,提前推出新的送礼的礼盒来,好歹是教人拿出去既喜庆,又能体现身份的仪礼。 第203章 慧娘笑道:“只消有银子赚,这便是再忙,我也甘之如饴!” 一时间,众人都笑开了去,却是秦峥,瞧着这一幕有些出神。 尤氏拿指头点了点慧娘,到底没绷住自个儿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你可不能问我,得问问咱家的小财神爷,瞧瞧他这不声不响的模样,哪里知晓他那脑袋瓜子里一个主意一个主意的出,到底都是奔着挖空人家钱袋子的打算去的!” 司微呛咳一声,摆手间面色微红,他也不是当真就是什么奸商,纯粹是上辈子瞧的多了,有的那些个概念早就成了烂大街的货,耳濡目染之下…… 上辈子,人在社会上混,谁不是打量着把搞钱搞钱的帽子堂而皇之的扣在脑袋上来着? 君不见那财神都设成了桌面屏保头像,甚至还有那带着大金链子的金钱豹……% 司微迅速转移话题:“娘,我饿了,咱们下饺子,吃火烧——” 这一声出来,众人便又笑闹开来,却到底是簇拥着尤氏、秦峥、司微和雪酥一道往大厨房里进。 灶膛里的火烧的正旺,大锅里座的水沸的正开,肉汤圆也好,饺子也好,只消往那大锅里一下,待得浮起,便算是熟了。 至于剩下的那些个花馍,火烧,并着年糕等物,一早也都是温在火上的,这会儿端出来直接摆了桌便是。 小年夜的桌上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但这热热闹闹的氛围,却教人晃神间便似是大年夜已置。 因着司家人多,灶上座着的那口大锅几乎能把司微整个人给装进去,这一把丢进去的汤圆饺子熟了的时候,便也是争先恐后的往着上头冒,咕嘟嘟的烟气氤氲了整个大厨房。 于是在一片蒸汽熏腾之中,秦峥瞧着那厢持着竹笊篱在锅中亲自捞着饺子的尤氏,并着从半人高的烤窖里往竹箧里夹火烧的司微,不由微微侧了身,与身旁一道坐着的玄霄道: “你可瞧出来了些什么?” 玄霄:“什么?” 秦峥手里夹了块香煎糍粑,幽幽一声低叹:“这才像是……” 玄霄没有听清秦峥的后半句,不由偏头凑近了几分:“公子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秦峥将那块香煎糍粑咬了一口,“吃你的吧。” 玄霄:…… 小年夜,有些人吃饺子,有些人吃汤圆,尤氏也不过主持着盛了几碗,便也丢开了去,任由大家自个儿拿主意,左右那些个包好的饺子和汤圆,也就在灶台旁的架子上摆着,锅里的不够,谁若还想吃,自个儿掂量了量往锅里下便是。 煮个汤圆饺子,还要什么技术不成。 司微将取出来的火烧与众人分了,吃火烧的人却也不多,更多的是为着应个景儿,几个人拿一个,你撕一块我撕一块的分了,还有那年岁小的,也分了一小块捏着拿在手里磨牙。 众人正热闹间,便突然有前头轮班当值的看门的门房过来:“主家,有京城来的,说是有圣旨……” 正与身旁人说话的尤氏一怔,正与人递火烧的司微也是一愣,反倒是正挟了一筷子冷调牛肉往碗里放的秦峥最先反应过来,一把丢了手里的筷子,站起身来,遥遥朝着坐在另一桌上首的尤氏略一颔首: “稍安勿躁,应是来找我的。” 圣旨什么的,离司家众人远的紧,想也知晓不是冲着他们来的,再则晋王这人,这些年在南地翻搅起的风雨,再加上那些个自京城那厢传来的,和这人隐约相关的那些个消息…… 一时间,大厨房里竟渐渐静了下来。 皇家的事,并不都是些什么好事,尤其是对于瞧上去和当今圣上不睦的晋王相关的事,则更要再谨慎上几分。 没得说不知晓自个儿是个几斤几两,听闻着是有圣旨,便要巴巴儿的往上凑的。 司微将手里的浅口竹箧放下:“娘,教人都避开来,莫要声张,莫要言语,悄没声息的,也莫要在今日触了什么霉头,我且去跟着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圣旨既然是传到了司家大宅,司家做主人的定然是避不开,与其教尤氏顶在前头,不如司微自个儿跟过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再有,秦峥身边跟着的护卫那么多,便是多他一个混在人群里,却也并不怎么扎眼,但要是尤氏去了,说起来可就不一样了。 于是几人便匆匆撂了手里的东西,朝着前头正院的方向奔去。 第119章 此番过来萦州传旨的太监瞧着很是富态,年岁约摸着能有五十上下,脸上的褶子教肉给撑开了,反倒是不显得老。 秦峥几人到的时候,这太监便已经坐在了堂屋一侧的客座上,正抬手端了茶水在喝,一搭眼瞧见秦峥带着人大步进来,便将手里的茶盏搁下,提了手里的拂尘起身相迎: “晋王殿下,咱们可是有着好几年,没见着过了。” 秦峥见着来人,眼底也透过几分诧异:“全公公,这什么圣旨,竟要您亲自跑上这么一趟?” 说着,秦峥便示意着对方赶紧坐下。 “唉呀,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全公公倒也不推拒,顺着秦峥的意思在椅子上坐了,圣旨卷成一卷便放在手边儿的桌案上: “眼瞧着,这马上就要出国丧了,殿下这么长时间没再回过京城,京里头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终归得是教我亲自跑上这一趟,跟你好生说道说道才能放心。” 第204章 全公公将圣旨往秦峥面前推了推:“说句托大的话,莫说殿下是咱家一小儿瞧着长大的,便是当今圣上,咱家跟在先帝身边儿时候,也没少瞧见他半大不小时候的模样。” “你这往南地一来啊,先帝走得时候,你都没能回去。你是没瞧见,先帝大行前的那段时日消瘦成什么样儿了,吃什么,吐什么,到最后几乎是汤食不进,那嘴皮子上翘起来的都是死皮,裂得一块一块的,那精神头,全靠吃那强振精神的丹药撑着……” 全公公提起那时候,眼底隐有水光,很快便又掩去了:“那时候,圣上惦念着你,惦念着这南边儿的事儿……如今,也算是有个交代了。” 思及景升帝,秦峥的面色也稍稍沉了沉:萦州距离京城便是快马加鞭也要走上数月,路途遥远,消息传递不及,待他得到消息时,得来的已经是景升帝驾崩之事。 “那时候啊,我就劝圣上,说好歹,给殿下传个消息,教殿下赶回京城,再见着最后一面,圣上愣是没肯。” 景升帝当然不肯,秦峥手里有尚方天子剑,更有圣旨,于南地坐镇一方,刮骨疗毒,正是紧要的时候,一旦因着他驾崩之事将人召回,秦峥势必要陷入夺嫡党争的泥沼之中。 届时,他再想出京,再想料理南地诸多事宜,势必要因着朝廷动荡纷争而平白多了许多掣肘。 待那时,中央与地方彻底翻搅在一起…… 秦峥扯了扯唇,没扯出来个轻松的弧度:“是啊,如今南地诸事已毕,待过了年,就该动身回返京城了。” 全公公将手边的圣旨托起,拿在手里掸了掸浮尘,将其向秦峥递了过去: “殿下这年,怕是得在路上过,先前太……圣上登基,连下数道手谕,你却都以南地大局为重给推了,此次得了南地官员递上去的折子,便正式下了圣旨,强召你回朝。” 全公公摇了摇头:“君父君父,先为君,后为父,忠孝两个字压下来,殿下终归是不能如圣上还在的时候那般恣意任性。” 秦峥没有起身,只抬手接了那道圣旨,展开来看上头写着的不过是要他回京面圣述职: “……好一个述职。” 全公公叹笑一声,瞧着秦峥的模样摇了摇头,似是瞧着儿孙胡闹的长辈一般:“罢了,殿下收拾收拾东西,咱们早早儿的启程罢。” “早些回京瞧瞧,再说,帝陵那厢,殿下也得再过去瞧瞧陛下……我这出来这一回啊,再回去,那就该是直接去替先帝守墓,伺候了圣上一辈子,这老了老了,也总得替圣上瞧着。” “总得说,教你这圣上最最记挂不过的孙儿,能在这京城里彻底站稳了,立住了,也替圣上守住了这江山天下……待那时,我这一把老骨头,便是下去了,再见着圣上咱家也有功可表,少不得得再跟圣上讨一份恩荣来。” 秦峥不由抬手:“全公公……” 全公公却一摆手,和蔼地目光自室内扫过,似是没寻着什么人: “对了,此处外头挂着的牌匾是姓司。却是那司美人,殿下也得一道带回了京城,届时等国丧一过,便等着礼部的封诰。” “此行前,皇后娘娘下了口谕,要殿下回京时,必须把司美人也一道带回京城。” 等等,这怎么个意思? 一直跟在秦峥身后,cos木头人的司微嘴无声动了动: 要是他没记错的话,秦峥身边姓司的美人…… 这到底是他司微疯了,还是朝廷疯了,亦或是如今坐在这天下最高处的那对夫妻疯了? 秦峥在这个话题上微微一顿,旋即便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只唤了身边一直跟着的玄霄去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出发。 于是二十三这一夜,司家清风苑里住下的人,便又多了个全公公并着他手下带出来的人马。 将全公公一行人安置下来,并着教大厨房里的人煮了饺子汤圆,捡了些菜色送过去把人安顿好,大厨房里的尤氏便也得了消息。 尤氏没有说话,只是又点了三柱清香,朝着原先摆着灶神像的地方拜了拜,而后将其插入了香炉里。 因着这突然造访的来客,本该是热热闹闹的小年夜,便也就这么虎头蛇尾的渐渐散了。 正院的堂屋里,尤氏拉了司微来小谈,却是一开口,问的便是:“你与娘老实说,你和那晋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司微现下心底也有些麻:“能怎么一回事,根本什么事都没有。” 尤氏细细盯了司微的神情瞧了半天,方才把一颗心给落下,抬手摸了摸司微的脑袋: “娘不管你到底是喜欢娘子还是喜欢郎君,娘只盼着,你能寻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 “若是北地,民风彪悍,却也不乏有那些个家贫的凑作一处,做了契兄弟,相互扶持着过日子。” “南地文风虽佳,却也不乏有那些个打扮得雌雄难辨的魁首,男着女服,女着男冠,此般种种,却是南风颇胜,便是这等的,有你相中了愿意花钱赎回来的,却也没什么——便是雪酥,娘待她和寻常人又有什么两样?不过都是人罢了。” “只消是那等愿意安安分分跟你过日子的,怎么着都好。” “可微儿,晋王绝非良配。” 尤氏这话说来,一句一顿,语气却是少有的重。 连带着她的面色,也少见的带了冷意:“什么人,才能拐带了一介孩童前往京城,却是连一声知会都不曾有。” 第205章 “若非是春江楼的赵婆婆给我递了消息,我只怕微儿是要教那些个拐子给拐了去。” “便是后来,咱们娘儿俩来了萦州,却也不过是如同那风中飞絮,水里浮萍——说走就走,说停便停,哪怕都已经走在路上了,娘都还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远行终点到底在哪儿。” “便是如今,他在南地的身份早已暴露,整个南地也经由他之手改换了一片天地——既然是当今圣上降旨召还,哪里还有你我之事,他进京便罢,还要带着你一道进京?!” 尤氏深吸了口气:“此人于国,或为明主,或为栋梁……可他绝非是个良人。” 司微自然知晓这些,也明了尤氏的担忧,可是…… “娘,儿进京,是因着皇后娘娘的口谕。” 尤氏抓着司微的手骤然一紧,而后缓缓松开:“……这到底是什么冤孽。” 昔日的太子妃,如今的中宫皇后,晋王又是皇后唯一的亲子,也是诸多皇子中,距离皇位最近的一位。 尤氏缓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呼吸又沉又缓: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瞧着那些个小辈间的猫腻,洞如观火。 “他这是……要陷你于不义之地啊……” “娘这般的人,都能隐约从他身上瞧出几分端倪,皇后乃是他亲娘,又是稳稳当当在东宫里稳坐太子妃之位坐了这么多年的人,如今终于多年媳妇熬成婆……我儿,你这此行,怕是凶险……” 司微很是想说,他早已见过了那位皇后,在她当初还是东宫的太子妃的时候。 但想想,她那时的和蔼与可亲,怕不也是因着当时司微身上穿着的那身女装—— 秦峥能守着一整个郡王府的美人,偏却对着那些个美人们不假以辞色,想来那时候,有些事便该显出些许端倪的。 所以当司微扮作女孩模样出现在秦峥身边时,朱氏怕是觉着有了几分希望,于是待他愈发和蔼亲切…… 司微呼吸一窒: 玛德,处在太子妃那么个位置上,太子那又不受宠,一身荣辱皆系于秦峥一身,可偏偏秦峥又好像好南风,此时秦峥身边突然出现了个能近身的小姑娘,哪怕年岁还小,对于朱氏来说,恐怕也是一根救命稻草,那态度能不好么? 可如今再见,早已经历过二次发育的司微,只怕是能成了压垮朱氏的那根稻草、 司微不由叹了一声,摸着自己的脖子道:“我也这么觉着……” 第120章 从腊月走过了正月,自寒冬跨过了初春,等再踏上京城附近地界儿的时候,连带着田间地头早春时候种下的庄稼,如今都已经长了尺把长的苗。 司微撩了马车上的帘子,隔着窗户去瞧帝陵,于是除却青石铺就的甬道之外,便只余一片蓊蓊郁郁,所有的一切都教山林掩映了去,只偶有持长戟巡守的一列甲卫,自不起眼的地方转出,而后便又在小道上消失不见。 这就是大历的帝陵所在,历代帝王驾崩后,便皆于此长眠。 有地宫,有屋舍,有守陵人。 守陵人的身份也有很多,有早先被打发来的太妃,有先帝身边的太监,更有那些个身披甲胄,手持长戟,形如死士一般的甲卫。 ……总之,这不是一个谁都能轻易来的地方。 司微放下帘子,靠在车壁上思忖着退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这天下,当真便只是大历的天下么? 以大历幅员之辽阔,总有一些,是皇权覆盖不到的地方。 譬如……海上。 大历幅员再辽阔,能比之海洋又如何? 再加上那些个不知到底有多少的岛屿星罗棋布…… 一星半点的土地,想要养活大批量的活人不是什么易事,但若只求一个存身之地,日后借着海洋贸易做个海商,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海商,海岛,海盗,海兵……这几样终归总是连在一起的。 便是再危险,凭借着如今敛下的家财,再收敛一批工匠,司微完全可以把热武器搬过来用——红门大炮又怎么不算是热武器呢? 还有那些个虎蹲炮、三眼铳、燧发枪、滑膛枪…… 虽说司微只知晓一个大概,但这些玩意儿吧,懂得都懂,在原理明晰的情况下,想要搞一波出来,也不过是看铁匠手下的功夫如何,实在不行,那就研究研究水力锻压装置如何构造。 再不济,硫磺加热过水氧化蒸馏可得硫酸,有了硫酸,加热条件下可以和硝酸盐发生反应。硝酸盐的制取,则可以用草木灰溶解加热得到碳酸钾溶液,添加贝壳烧制成的生石灰可得氢氧化钾,使用沸过的氢氧化钾过滤鸡粪,可得类似于“鸡屎咖啡”模样存在的硝酸盐溶液,使其熬煮浓缩,提升硝酸盐的浓度,最后将其自然风干,便是粗制硝酸盐。 粗制硝酸盐和硫酸按照一比一的比例加热后进行蒸馏提纯,可得硝酸蒸汽,而后冷凝,便可得硝酸。 有了硝酸和硫酸,剩下的还会远吗? 无非就是……耗费多少的原材料,才能得到这些备制品。 而以红颜如今的体量,司微也不是真的耗不起,实在不行,多囤些硫磺——玻璃他都烧过,还怕制不成简易的硫酸瓶吗? “在想什么?” 司微下意识抬眼,便见着秦峥掀了车帘上来,一撩衣摆在他对面坐了。 第206章 司微沉默三秒:总之,他确实是在琢磨一件很是危险的事就是了,不管哪个层面、哪个角度上来说,都是。 但这些没有和秦峥说的必要。 然而视线和秦峥一对上,司微脑子里蓦然闪过了一道快的几乎教他抓不住的灵光:这人万一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比如说中了什么查不出来的毒,应当才算是以绝后患。 “司微。” 司微眼睫一颤,蓦然抬眼:“啊?” 秦峥注视着司微,却仿佛透过了司微看向了不知名的远方:“放心,不会有什么事,我有分寸。” 司微抿了抿唇:你有个屁的分寸。 不然还是琢磨琢磨,有哪些东西不起眼,银针探不出来,却能教人快速毒发的化学品,只要这人在回京前突然暴毙……那他好像也跑不了,这年代未必能查的出这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但好像陪不陪葬,也就是上头一句话的事。 不行,还得再琢磨琢磨,终归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出来。 随着车夫的一声鞭响,马儿动了起来,拉着车内两个心思各异的人碌碌前行。 有细碎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了,而后一把跪在了朱氏身边的蒲团上,前来报信的太监面上皆是欢喜: “娘娘,全公公那厢着人递了信儿,说是殿下如今已经到了帝陵,要祭拜先帝,约摸着天擦黑儿的时候,便能进京了。” 正搭着手,教人涂着蔻丹的朱氏面上先是一喜,而后便是埋怨: “好,好啊,总算是回来了……这孩子,每每逢了那年节之际,偏偏多数时间都不在京城,这往南地一走,便是这么好几年,如今能回来,想来这南边儿的差使,也该是办完了。” “——长秋,看赏。” 侍立在朱氏身后的侍女应下,当即便从身上摸了个荷包出来,打赏给了那报信儿的太监。 得了儿子要回来的消息,朱氏也没了什么兴致做蔻丹,一门心思的便都挪在了秦峥身上: “这此番回来,也不知是胖了还是瘦了,依着他那性子,多半也是不在意的,任是给他两个窝头,他都能生啃得下去,无非就是吃的不多……” 说到这,朱氏似是想起了什么:“那司家的小姑娘呢,这许多年不见,怕是出落得得是更好看了,论起来,有她在峥儿身边看顾着,想来也能多照顾照顾峥儿,免得他在外,总是那般得过且过,好也罢,坏也罢,到了我这跟前,便成了个锯嘴葫芦,报喜不报忧……” 听闻朱氏这话,原欢天喜地接了打赏荷包的小太监脸上登时便是一苦,只支吾着:“……这,这个。” 长秋瞧了那小太监一眼,却是贴心捧着朱氏:“娘娘对那司姑娘,可真是关心。” “那谁说不是呢,”朱氏也有几分无奈,“小丫头年纪小小,就那么跟在峥儿身边,也是个惹人怜爱的,偏我就是怕啊,峥儿是拿那小姑娘做幌子……” “把人带去南地,顺手就把人再给许配出去,自个儿跟个没事儿人似的回来了。” 长秋噗嗤一笑,这话说来有些离奇,但要是放在秦峥身上,倒还真不是没这可能。 不过长秋也安抚着朱氏:“娘娘这话说的,头两年,先帝还在的时候,不就已经拟定了圣旨,连带着那小姑娘的身份,都是先帝亲自派人去查过了的……” “到底也是殿下亲自跟先帝讨的封,出身虽是低了点儿,但胜在是家世清白……哪至于还能放这小姑娘回去自个儿嫁人呢?” “也就是殿下跟这小姑娘当初都不在京城,不然这圣旨啊,一早儿就颁到王府去了。” “说的也是……” 朱氏喃喃着:“当初他非说自个儿那什么的时候,我这儿就揪着一颗心,后来天上掉下个司姑娘,好歹是峥儿自个儿,跟先帝请的封……” “家世虽低,却也胜在清白,还劝得了峥儿回心转意,便是如此,这么一个侧妃的位置,许了便也就许了……” “既然回心转意,那先帝剩下的那道圣旨,便不能当真随着峥儿自个儿胡来——他这个人吶,瞧着是个又冷又硬的脾气,实际上是极念旧情,对人也极是容易心软的,万一,我是说万一……” “这正妃的位置,还是得挑挑拣拣,找一个能压得住的,对峥儿也有帮助的高门贵女,日后在朝里也有一股子助力。” 朱氏一拍椅子,当即起身:“去,传徐姑姑进宫,便说本宫有要事安排,顺带,教庞总管那厢也好生准备准备,主子爷在外头为着差事奔波忙碌好几年,没得说回了家不得好好儿松快松快的。” “还有他那一后院的美人儿们,也都通知到了,教她们都准备着——这男人吶,一旦开了荤,食髓知味,哪里还能有收的住的?” “这正儿八经的王妃还没进门儿,王府里总不能教这小丫头自个儿一家独大,以后教跟王妃、还有老丈人家起了间隙……这话就不用交代了,传到那司小丫头耳朵眼儿里,难免要教人寒了心。” 兴许因着儿子马上要回来,又兴许是为着秦峥回心转意,朱氏这会儿的心已经飘到了云端,满心满眼,都是晋王府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景象。 只有跪在朱氏脚边儿蒲团上,领了荷包银子的太监脸上,越来越苦,越来越苦…… 那太监最后皱巴着一张脸,连蒲团都不敢跪了,滑跪在青石莲砖上,高举了手里的荷包,神情有若赴死: 第207章 “娘娘恕罪,奴才实不敢领娘娘的赏,全公公着人递过来的消息,不仅是为着殿下如今已经到了帝陵,更是为着、为着……” 说到最后,那太监抖若筛糠,欲哭无泪:“那原先跟着殿下去了南地的,姓司的,不是个姑娘——” 朱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面上尤还带着笑意:“……什么?” 太监咬了牙,狠狠在地上磕了一记,将头砸在青石花砖上根本不敢抬起:“那、那司姑娘——是个福女!” 朱氏下意识地重复着:“福女,福……怎么可能!?” 朱氏的身子晃了晃,长秋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娘娘,可还好?” 朱氏神情难得带了几分恍惚与茫然:“这怎么……可能呢?” 长秋扶着几乎站不稳的朱氏,一脚踢在还趴伏在地上的小太监的胳膊上:“别跪了,赶紧滚去请太医——娘娘真要有个什么,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去了。 朱氏站在那缓了好半晌,情绪方才从大喜大悲里挣扎出来: “不是,这好好儿的一个小姑娘,往南地去了一趟,怎么就变了呢?” 朱氏收回搭在长秋臂弯里的手,一下子坐在了椅子里,大红的宫装衣摆散乱的交迭耷拉着。 一时,整个正殿只剩了朱氏一人的低声喃喃: “瞧着她当初,在东宫里跟本宫聊的那些个养颜护肤的法子,还有那些个化妆打扮的路数,也都说的头头是道,这怎么会是个福女……” “……这怎么就,成了个男人了?” 第121章 想想如今还压在司礼监的那道盖了皇帝之玺的圣旨,想想如今礼部正在相看的那些个淑女,朱氏只觉大脑一片混沌,只有一个念头:“这下子,京城怕是,要变天儿了……” 长秋失色:“娘娘……” 朱氏一把握住了长秋的手:“峥儿的事,我瞒了圣上这么多年,如今,怕是再瞒不下去……峥儿,胡涂啊!” 朱氏喃喃着:“便是爱慕男子又如何,终归是只消不摆到台面上说,左右也不过是些风流名声,便是娶了个王妃回来在府里供着又如何……安富尊荣,能缺得了她什么?” “便是男人不爱又如何,过往今来,高门联姻,摆在台面上的那些个妻室……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偏就他怜香惜玉,他一个不慕红颜的大男人,怜的是哪门子的香、惜的又是哪门子的玉?!” “娘娘息怒……” 长秋登时便在朱氏身边跪了下来,连带着屋里伺候的那些个侍女们,呼呼啦啦地也跟着跪了一地。 朱氏的眼泪,极为突兀的,便就这么落了下来:“我的峥儿啊……” 殿里一片死寂,却也没谁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说劝一劝朱氏,说宫里忌讳掉眼泪这回事。 朱氏便在那椅子里怔怔然坐了许久,半晌,神情怔愣着,拿了帕子自个儿抹了眼泪,湿着眼睛苦笑一声: “罢了,我这当娘的,都还指望着他过日子,又能再苛求他些什么呢……圣上那,能瞒多久,便瞒多久罢,这纸……早晚有包不住火的时候。” “去个人,将圣上身边儿的,都再打点一通,教他们在跟晋王有关的事儿上,都警醒着些,但凡有些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教他们赶紧的过来本宫这儿递个信儿。” “……别真教为着这些个事,让他们父子二人,再针尖儿麦芒地给对上了。” 长秋当即便应下。 “罢了,你们都退下罢,教我……教本宫一个人,坐在这儿静一静。” 于是一片静寂中,唯有清浅到几乎听不出的脚步声混着衣裳隐约的摩挲声在殿里窸窣而过,像是一阵清风一般,把所有人都给刮出去了。 朱氏抬眼,瞧着一旁明瓦窗上映着的夕阳余晖,于一片温润的金光之中,坐了许久许久,直到天色彻底暗下,夜幕将整个正殿都笼了进去。 朱氏于没有半点光亮的大殿里坐着,像是个被牢笼束缚着,渐渐驯化了的鸟儿一般,也任由黑暗遮去了她脸上的神情。 终是只有一声带着悲伤与愁绪的喟叹,似是倩影幽灵一般,静悄悄地,在这大殿之中逸散了: “娘的,峥儿啊……” 如朱氏所料想断的一般,京城的天随着晋王的回归也跟着变了。 但风最先刮起来的地方,却是朝堂,或者说,是内阁。 朝廷茶马盐铁四项,皆为独门生意,关乎国库,轻易不敢妄动。 便是秦峥派了玄策去博宜开海田,建盐场,炼出来的那些个海盐,却也不敢轻易流入地方市场之中——盐价下去了,朝廷的税收怎么办? 大海乃是无垠之水,海水中的盐可谓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便是熬盐,都能有辽阔的海岸线,借助日晒之法,将盐卤池中截留的海水渐渐晒干,凝成粗盐。 不比那下到盐井之中,冒着生命之险不断开凿盐井,打捞盐卤来得更加便宜? 如此这般,天长日久,大历盐价势将要下跌,盐价一跌,盐税紧跟着便也要大幅缩水,那国库里缺了的盐税,又将该如何弥补? 所以哪怕玄策在博宜开的盐田,囤了大批提纯过后的精盐,却也丝毫不敢教这些个海盐流入民间,只待朝中商量出一个新盐法之后,再做打算—— 秦峥需要顾虑国库,但朝中的大人们却并不都尽如他这般思虑良多,尤其是,跟澄阳等地的盐场,有着瓜葛的那些个朝臣们。 第208章 南地一行,秦峥带回来的不仅是那些个南地官员的证词,更有各种证据,于是率先,便朝着三阁老之一的刘奉发难,连手借了景阁老与顾阁老的势,硬生生将刘阁老一脉人马,彻底查了个底朝天。 这一场来自于朝堂的清洗,自景升帝晚年之时便开始布局,一直到如今元初帝登基三年许,方才正式拉开序幕。 至于这其中又有多少,是那些个朝臣们彼此攀扯,党争倾轧而被牵连进去的官员,便又不得而知。 京城的这一潭浑水彻底被搅浑了,权利倾轧之下,人人自危,连带着整个京城的风声,都跟着紧了起来……但这些跟住在明心堂的司微没多大的关系。 外界的风风雨雨,透不进晋王府一星半点,哪怕朝堂上的局势再如何紧张,却也与治下的百姓没多大的关系—— 充其量,也不过是京畿百姓嘴里的谈资,今天说哪家大人家的府门被破,差役如同饿狼一般扑了进去,抄没家财,无论男女妇孺皆被锁了枷锁带走,明日便又说午门外斩首的官员是谁谁谁,祖籍哪里,又是犯了什么事…… 传到司微耳朵里的时候,便都遥远的像是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没有一点实际感……就连朱氏,都仿佛已经将他遗忘了一般,再不曾提起过。 甚至就连秦峥,也都对此避而不谈,只是道要他安心在明心堂里住着,左右这些个事,拖不到出了国丧。 秦峥说的对,这件事,拖不到出了国丧。 国丧三年,耽搁的事情太多,在国丧结束之前,对那些个被耽搁的事宜,总得提前有个规划安排,免得临到头的时候,四处抓瞎。 于是,就在国丧将近末尾的时候,晋王的婚事,便正式被提上了案程。 连带着司微,也彻底被搅裹着,被先帝遗留下来的两道圣旨,卷进了暴风眼里……然而最先得到消息的,却是身处长乐宫椒房殿的朱氏。 第122章 甘露殿里,折子笔架笔洗连带着砚台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秦峥跪在下首,身前摆着的,是景升帝所赐的尚方天子剑,神色从容,不动如山。 元初帝瞧着他这副模样便气不打一处来,顺手将桌面一角摆着的印玺也顺手一道砸了出去,沉声怒喝:“你可知晓你到底在做什么?” 秦峥抬了抬眼,情绪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只一双眸子里映着元初帝的倒影,一双眼睛与景升帝像极了: “父皇因何而发怒?” “儿臣这般胡作非为,置天下之礼法于不顾,已是自绝于皇位,父皇……不该是欣喜若狂,该着手准备,如何为三弟在朝堂中铺垫造势了么?” 自萦州归京,着手于南地官制改革也好,着手推行新盐政也好,将朝中那些个蠡虫淘洗一遍也好,伴随着的,终归是朝中几方势力的角逐,少不得有那些个人借此之力,于朝堂之上排除异己。 于是撕起来,就成了一场混战,垂死挣扎的,姻亲相隐的,被动了利益的,支持改制推崇新盐法的,还有纯粹便是为了打压政敌,借此晋身的…… 元初一朝,皇帝对朝堂的把控并不如景升帝那般驾轻就熟,君臣之间又无多少情谊,就连朱氏一族,如今也更多以秦峥为首。 往上,有年岁相当,虎视眈眈的兄弟。 往下,却是在朝中兢兢业业数十年之久的朝臣,于朝堂之上更是久于经营。 再往内,却还有一个与他极为不睦,偏身上却压着无数功绩的儿子。 ——早在景升一朝,朝中便风闻景升帝隐有欲立皇太孙之意。 此间种种,如今元初帝登基不过三年,人已将将初显老态,而似是景升帝那般,弱冠登基,在皇位上一坐,便坐了近五十年之久的皇帝,古往今来,又能有几个? 换句话说,他这个皇帝,当真能坐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大限之年么? 秦峥将元初帝的神色变换看在眼里,唇边泛起些许凉薄讥嘲: 自他从南地归来,元初帝对他在朝中种种所为,态度都极为暧昧,不支持,不反对,却也任由孙氏一族在朝为官的一干人等搅乱浑水,甚至暗中有所扶持——孙氏,便是秦王秦嶂之外家。 秦峥将景升帝所赐的那柄尚方天子剑双手举起,与眉眼同高,自下而上去看元初帝的那张脸: “如今南地谎报汛情骗取国库赈银一案与盐政之事已已,皇爷爷先前所赐尚方天子剑,也该归还于父皇所有,毕竟此乃天子佩剑,儿臣拿着不合规矩。” 元初帝看着秦峥捧起的那把剑,剑刃藏锋于鞘中,手柄之上镶了宝石,嵌了金丝,镂了云纹,刻了龙形,甚至连鞘脊之上鎏金龙身上的龙鳞都一一雕了出来……尚方天子剑,确实乃是天子佩剑。 但他欲要接过这把剑的手颤了颤,却始终抬不起来。 秦峥归还这把剑,归还的更多的是属于景升帝的宠爱,归还的是秦峥当年自景升帝处,分薄了去的、原该是属于他的权柄。 可…… 秦峥弯起唇角:“父皇为何不接?” “如今父皇登基已有三年,想来朝中之事,也该梳理得差不多,也不需儿臣再为父皇站台,儿臣如今借着这个机会,也该是功成身退的时候了。” 元初帝呼吸更沉了几分,半晌,袖中手已然握成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元初帝怒极反笑:“一个男人,哈……一个男人,为了一个男人——” 第209章 “父皇这会儿的怒气,是冲着儿臣来的,还是冲着自个儿来的?”秦峥面上尤有笑意,只眼底,却犹如深井,幽不见底,“是为着儿臣不慕红颜,还是为着……儿臣没按着父皇的打算,跟三弟分庭抗礼,教父皇把三弟给扶了起来?” 秦峥这么问着,却丝毫不需要元初帝的回答,只盯着元初帝的眼睛,一句一顿自顾自地把话接了下去: “便如父皇如今这般发怒是为着自个儿那般,儿臣如今这般选择,又何尝不是为着自个儿?” “自古天家无亲情,多是算计得人心……想从咱们皇宫大内长大的孩子,头一个学会的,就得是‘争’。” “因为只有争,才能有宠,有宠,才能有权,有权,才能有以后,才能活得更好,更舒心……后妃如此,兄弟亦如此。” 秦峥冷笑着:“这般一窝子里头长出来的东西,能是些什么东西——情种?父皇是指望着儿臣成了那歹竹林里,独独出了这么一根儿的好笋不成?” 元初帝指着秦峥,面色通红,气的手直发抖:“你放肆!” “儿臣这口气,堵在肺腑之间十余年,也就能趁着今日,能在父皇身前一吐为快,放肆便放肆——” 秦峥虽是跪在地上,瞧着元初帝的眼神却隐有俯瞰之意: “父皇当初在叔伯兄弟间,吃得那些个苦头还不够多么?儿臣无心帝位,也不欲在这里头翻搅云雨,更不愿似是母妃那般,为着平衡人情往来、并着前朝的那些个裙带之间的关系儿殚精竭虑。” “人在这世上活一辈子,为何不能活得轻轻松松,了无挂碍,非要为着那些个东西……” “住口!”元初帝持起一旁的椅子便砸了过去,“没有挂碍?人生于世,谁能活得没有挂碍?你生在帝王家,生来就担着天下人的干系,若这整个皇室都是你这般的想法——” “若整个皇室,都是儿臣这般的想法,何来党争,何来倾轧,何来那等见人君子,便欺之以方的小人?不过都是为牟利尔——这样的日子,儿臣过累了!” “儿臣还小的时候,跟着母妃生活在东宫,要看她在皇爷爷的后宫妃嫔间行走,一步一思量,一步一顾忌,每每熹贵妃与皇祖母起了龃龉,她便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个是正儿八经,母仪天下的继婆母,一个是虽与朱氏联宗,却着实说不上有多少血缘、却又位高恩重的远方姑母,两处都是长辈,又偏好教她来拉偏架,她生怕哪里处理不好,影响了父皇在皇爷爷那里的印象……” 秦峥手里捧着那把尚方天子剑,挺直了腰脊不动如山,只一双眼盯着人瞧,平白瞧得教人心底直冒凉气: “父皇,你可有看到母后为你付出的那些个艰难,那些个心力?” “父皇是不是觉着,这些对你来说都是理所当然?是她应做之事、是她必须做好之事?” 元初帝鼻翼翕张着:“我给了她地位,给了她外戚一家的前程——” 秦峥寸步不让:“那除此之外呢,父皇你又给了母妃什么?” “朕是君!” 秦峥盯着元初帝看了半晌,忽而哈地一声笑了起来:“是啊,所以儿臣疲累了,哪怕母妃……母后她尚不曾觉着疲累,我这做人儿子的,便已经觉着心力交瘁,筋疲力竭,可我偏却无能为力。” “所以当初,我请了皇爷爷的圣旨,带着人去了涿郡,杀得人头滚滚,血流满地——不仅将整个涿郡茶场捅了个对穿,连带着自个儿的命都险些丢在那儿了。” “那是儿臣这辈子,觉着最最痛快的时候,胸中那积攒了多年的憋闷之气,一朝宣泄尽出。” “所以儿臣在功成圆满,却还活下命来的时候,在皇爷爷那请赏时,要了出宫开府的恩赏——” 秦峥抬眼时,眼底竟隐约带了几分血色:“父皇,儿臣有一句话,梗在胸中许久了,今日,不吐不快——儿臣恳请父皇,废后,让儿臣带着母妃出宫,到儿臣府上颐养!” “身份,是没得皇后来的尊贵荣耀,可她也得有那个命去——” “晋王!” 匆匆赶来,却又不知到底在殿外听了多久的朱氏一把推开甘露殿的殿门,也打断了秦峥尚未出口的话。 此时的朱氏一身凤冠后服,端是正式的衣裳,进了门却是跪在地上替秦峥请罪:“圣上,晋王无状……” “母后,不必,”秦峥膝行两步,将手中长剑搁下,却是拉了朱氏一把,将人护在身后,而后抬眼直视皇帝,“父皇,在儿臣面前,父在前,皇在后,您先得是我的父,其次才是整个天下的皇帝,可父皇,你看看我母后,再看看我……” “我们,真的,像是一家人么?”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想念父亲,已有月余不曾见过父亲,只是父亲呢,身边围绕着的,永远都是见不完的幕僚,和数不尽的莺莺燕燕,是无休无止,不断出生的弟弟——儿臣对父皇来说,又是什么?” 秦峥一字一顿地道:“儿臣之于父皇,是博取皇爷爷注意的工具,是父皇稳固太子地位的基石,是父皇拿来告慰祖宗,你后继有人,嫡出有子,是父皇拿来笼络联姻,权权交易的筹码!” “唯独,我不是你儿,你不是我父。” “大胆!” 元初帝此时被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秦峥的手肉眼可见的发抖:“你也不怕朕砍了你的脑袋!” 第210章 秦峥唇边勾起一抹带着讥嘲的弧度,只缓缓在地上叩了一记,再起身时,已是将先前的尚方天子剑重新捧在了手里: “——虎毒尚不食子,若父皇当真动了此心,儿臣就在这里,不躲不避,请诛。” 第123章 “好——好!” 元初帝夺了秦峥手里的长剑:“朕今日,就……” 朱氏一把扑上前去:“陛下、圣上……万万不可!” “此番作为,您要朝中大人们如何做想,别忘了——如今朝中正论的盐政尚未有个定数,民间盐私泛滥成灾,充州博宜之地新开的盐场尚还未见有出息。” 朱氏瞧着元初帝的眼底自一开始的柔婉规劝,到最后言语也跟着渐渐带上了强硬:”若圣上今日非要处置了晋王,不若连同臣妾一道……左右,如今圣上也该是能在金銮殿上坐稳了。” “先废晋王,再废皇后,索性,这日后如何,便都尽如圣上所愿——这江山天下,难不成便当真是个人人都觊觎的物什不成?” 元初帝的手一顿,冷笑:“如今这一幕,与当年之事,何其相似?” “是啊,何其相似,若当初不曾有皇爷爷压着,不曾有君臣身份的桎梏——那日景阳宫中,父皇与我二人,怕只能活着走出一个。” “当年父皇不能奈我何,如今,皇爷爷已然驾崩三年有余,父皇如今身位天子,九五至尊,可是要与儿臣算算这些总账?” 秦峥亦是冷笑:“若父皇当真有种,便举了此剑,一剑杀了我——父皇,你可敢?” “峥儿!”朱氏厉声呵斥秦峥,然而到底这会儿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当年景阳宫之事,是当年在场三人一辈子都过不去的隔阂。 秦峥顺从朱氏的意思闭了嘴,只一双眼眸直勾勾地盯着元初帝,嘴唇勾勒出的,是一抹谲异的弧度。 元初帝的手一时僵在半空,而后冷笑:“是,朕奈何不了你,你活着一日,朕都得战战兢兢——你便是死了,朕身下坐着的这张龙椅,也要再坐不安稳。” “朕不能不在乎名声,也不能当真要了你的性命,但只消朕想,朕能教你这一辈子,都过活得不痛快!” 元初帝面容此时带着几分扭曲的快意:“不是为了个男人,要罔顾天下之不韪,请立王妃么?” “我倒是不知,朕的峥儿竟还是个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种,只消这人一死,万般由头,皆此罢休——朕是动不得你,难不成还动不了他一个妖服惑人的祸患么?” “来人,去晋王府拿人,将其杖毙——” 不等门口候着,恨不得把自个儿耳朵给剁了的太监应声,便见秦峥唇角划过一抹弧度: “晚了——若儿臣所料不错,这司礼监存着的圣旨,约莫着是该到晋王府了。” 朱氏旋身看向秦峥,面现惊色:“峥儿!” 恰在此时,外头缩头缩脑的太监硬着头皮把殿门开了条缝儿: “圣上,内阁首辅大臣,景兆颜景大人并着司礼监提督全才、秉笔太监吕何有要事求见圣上,都是为着同一件事儿来的,说是、先帝封存在司礼监的那道圣旨,没、没拦住,教人给强抢了去,吕公公身上还带着伤……” “……司礼监!”元初帝咬着牙道。 “是啊,父皇,”秦峥含笑,“您以什么名义,杖毙先帝遗旨赐婚的晋王妃?” “那道圣旨——若非你蒙蔽先帝,先帝如何能为你备下那么一道用了印玺的空白圣旨?若知晓你这道圣旨用在一个男人身上……” 秦峥面上笑意稍缓,眼底闪过一丝低落:“对,父皇说得对,若皇爷爷知晓此事,怕是恨不得得从皇陵之中跳起来,狠狠揍儿臣一顿,可到底……皇爷爷当真没想过么?毕竟此事从头到尾,儿臣都不曾瞒过他。” 秦峥对上元初帝的那张脸:“皇爷爷生前,一步步谋划,从北疆战场再到南地清贪,为的不过是在自己百年之后,给后人打下一个盛世之基——他甚至算到了自己身后百年。” “皇爷爷这般的人,当真,没想过如今这种场面么?” 思及景升帝,秦峥面上稍缓:“可皇爷爷,依旧给儿臣留了这么一道圣旨,为什么?” “彻查涿郡,带着程钧州的人头一路杀回京城,为儿臣换来的,是提前了这许多年得来的郡王府,是后来数年的圣眷。” “去南地查赈济粮款去向,彻查盐政,清除地方弊患,为儿臣换来的,不过是这么一张盖了皇帝之玺的赐婚圣旨,唯有王妃之名有所缺漏,无端空在那里。” “——因为这些,都是儿臣实打实,拿功绩,拿性命换来的!” “——因为这些,是皇爷爷,对儿臣这么个嫡孙,唯一的纵容。” “父皇给不了我的,是皇爷爷替父皇添补上那么一份,教儿臣这心里,好歹有那么些慰藉,好歹教儿臣知晓,原来这坐在天下九五至尊位置上的人,也是有那么一丝人情味儿的,这皇家,也总不至于都似是父皇这般,满心满眼满肚腹的,都是那些个冰凉的算计。” “可皇爷爷唯一没算到的,大概就是他寄予厚望之人,是男非女……两道圣旨,一道破格抬举,册封‘她’为侧妃,记入宗室牒谱,一道,却是许了儿臣婚事自主之宜,心,总是想着儿臣往好了走,却还要给儿臣留有一条退路,不至于当真教父皇拿儿子的婚事,做成买卖。” 第211章 “儿臣辜负皇爷爷期许,深感愧疚,但父皇,这会儿,最最应该松口气的,不该是你么?” 父子二人,一跪一立,眼底灼灼着的,尽是火光。 半晌,元初帝咬牙:“……皇室的脸,都教你丢尽了!” “来人,晋王以下犯上,僭越忤逆,拖下去——责八十廷杖,而后闭门思过!” 门外,一直候着的太监哎了一声,须臾之间,便有禁卫入内,道一声得罪,便将秦峥从地上托起,挟着胳臂将人自甘露殿中拖了出去。 秦峥并不挣扎,甚至有意放松了身体,借着这个机会将一直跪着的膝盖伸展开来,耷拉在地上被人拖走。 朱氏面色也冷了下来,虽是跪着,心神却也随着秦峥而一道从甘露殿中飘了出去。 元初帝闭了闭眼,而后也不管跪在一旁的皇后,教人宣了内阁大臣景兆颜,司礼监提督太监全才、秉笔太监吕何入内觐见。 待人进来,元初帝便仿佛嚼穿龈血一般喝问:“那道封侧妃的圣旨便罢,左右那司姓小儿在涿州鸠县县衙里的户籍册子尚未更易,依旧还是女子身份,只消这人不出现在人前,谁知晓他是男是女——那道盖了印玺的空白圣旨,朕已经下令封存,又是如何出的司礼监!?” 提督太监全才是个三十多岁模样的太监,闻言跪的利索:“奴才有罪!” 秉笔太监吕何青紫着一张脸,哭丧着脸,说话间拉扯到脸上的伤,不时还要再倒抽几口凉气: “圣上,那晋王府的太监跟着晋王一道进的宫,拿了晋王的腰牌去了司礼监,扒了咱们手底下太监的衣裳,拿了腰牌,抢了仪仗……连带着,那道一早儿就封存起来的圣旨,也没保住,教他们给抢了去,您瞧瞧,奴才这脸上伤的……” 元初帝气得直哆嗦:“孽子,孽子——” 一直跪在一旁的朱氏忽而一声嗤笑,自个儿从地上起来,无视了此时甘露殿里的外臣,转身便走。 门外一直候着的两列侍女瞬间跟了上去,一行人在甘露殿内瞧去,三五息的时间里,便只剩了个背影。 元初帝一时心梗,扶着书案晃了晃,方才稳住:“朕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景兆颜低咳了两声,脸上哭笑不得,他却是接了皇后教人递过来的信儿,匆匆忙忙过来赶着救人,路上便撞见了晋王府的太监们使了仪仗,欢天喜地地朝着晋王府的方向去了—— 那里头混着的,兴许不止是太监,约摸着还有些瞧着像是会些拳脚的军汉。 晋王手底下的人,多半是出自宫中禁卫,由先景升帝派出去的那些个一早便跟在他身边的人手,这些年约摸着也是该把这些人给用得熟了。 换个人,莫说想要偷偷摸摸混进宫里,闯进司礼监…… 羊胡子清瘦老头一顿,他记着,早些年跟在先帝身边儿的那个大伴,似乎也是姓全来着,听闻如今已经卸了身上的差使,跟今上讨了恩情,打算去给先帝守陵,也是个忠仆……就是不知,跟如今这位司礼监的提督太监全才,又是个什么关系。 景兆颜余光扫过一旁二话不说,直接跪地请罪的全才,眼底多了几分思量,但眼下: “臣也是听闻,宫中起了仪仗,颁了圣旨去晋王府,内阁却不曾有接到圣上传召,亦不曾有定稿进呈、附属公文下送,担忧恐为内侍矫诏,故此匆忙请见圣上。” “如今之际,不管是按着先帝所遗圣旨,将那人封为侧妃,还是任由晋王殿下将那人名字填入空白圣旨之中,以男子之身……居于王妃之位,这于礼法不合,也绝不能开此先例,否则,皇室颜面又将要何存啊!” 一地狼藉之中,元初帝冷笑一声:“朕又何尝不知!?” “可那是什么,那是先帝所遗留未颁的圣旨——虽非传位诏书,可那是先帝遗旨!” 父大于子,孝大于天,一层层的礼制这么压下来,元初帝能如何,再下一道圣旨,明言先考圣旨荒唐,不符世情,下这道旨意的时候,是老糊涂了不成? 这话便也就是骗骗那些个百姓,一道圣旨,便是帝王亲笔所书,却也要连同原稿一道送入内阁,经内阁而后入司礼监,再按照流程进行颁发……皇帝老糊涂了,内阁三位阁老呢,也跟着胡涂了? 再则便是臣为君者讳,子为父者诲,君臣父子,忠孝两重,再如何也绝不能这般明旨发下去,直言先帝有错。 先帝遗旨没有错,也绝不能有错。 错的……便只能是那个不该觊觎不属于自己位置的人! 第124章 只消把这个人解决了,剩下的所有一切,便皆能归邪反正。 景兆颜捋了捋自己的胡子,面有迟疑:“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元初帝倏然看向他:“如何?” 景兆颜躬身行礼:“圣上容禀,此人身份若只是鸠县一小儿,自该任由圣上处置。” “但如今,那空白圣旨上写着籍贯,却是萦州。” 见元初帝皱眉,尚还未曾反应过来,景兆颜喟然一叹:“陛下莫不是忘了,萦州知府方敬庵年前所上的折子,言萦州商户组建商会,多有维持民事、民生之举,更是为着支持朝廷,花了大把的银子,将其投入孤老童寡之身,兴办慈幼院、养济院、漏泽园。” “如今萦州治下,当可谓是老有所依,幼有所养,卒有所葬,皆因萦州商会援手,更每逢初一十五,便牵连组织起萦州城的郎中们兴起义诊会诊,使众医齐聚,共商共讨,博众家之所长,教学相长,更有牵头想要在萦州组建医学院之举,此事虽还未落定,却已然提上案程。” 第212章 “再则,还有助学、尚学之风,似是那些个家境贫寒,却又一心向学的秀才、举人,便也搭桥牵线,或是荐入商户人家,做个西席先生,又或是前往慈幼院,教导那些个孩童,为其开蒙,如今的萦州,便是那些个商户为助学而开的私塾,便已有近百家之多,多有择取临近孩童入学,仅收取些纸笔费用。” “如今萦州一地民风之盛,可谓皆由萦州商会而起,便是那些个外来做生意的商贾,遇着什么买卖上的不平之事,却也不去寻官府,而是径直去找萦州商会的调停人——” 景兆颜苦笑:“而这萦州商会最初的牵头人,恰恰便是教晋王殿下写在那空白圣旨上的那人……而如今,诸如萦州商会一般的商会,也渐渐在整个南地铺排开来,虽非是和萦州商会之人有关,可南地本就是兴商之地,各地商会之间互通有无,多有往来牵扯。” “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圣上想动那姓司的小儿,怕是不易,以他于萦州的那些个作为,便是捅出他乃是福女,甚至伪造户籍……却也终究是功大于过。” 不是养望,胜似养望,更可怕的是,这人居于南地,并无有入朝的想法,更无有朝着当地衙门插手的意图。 这么一个人,所作所为,皆有利于民,又是被人推举在高处的存在——谁想要动他,那他底下的那些个商户们,就得担忧是不是朝廷要朝着他们这些个商人们下刀子了。 景兆颜捋着自己的胡子,心下也有几分忧虑,这般人,放在盛世,是为儒商,放在乱世……哪怕他自己不说,观其所作所为,恐怕也将有无数人前往投奔,尊其为明主。 盼只盼,这人搭上晋王的路子,不是当真有着什么旁的图谋。 景兆颜叹然:“那些个南地商会之中,卖丝的,贩粮的,采茶的,背盐的,这些尚且都还是些小商户,所谓行商坐贾,这贸然一动,南地怕是又要翻起一番风浪——当初,澄阳盐场等地涸泽而渔,民间压着的那些个苗头,这才过了多久,如若万一……” 莫要闹到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地步去。 “怕就怕,百姓刚从那些个商户手里得来那么些的实惠,转瞬间便又因着圣上所举,一并将那些个仁德之政一并抹消去了。” “这些,于圣上而言,有百害而无一益。” 元初帝听完了他这一段长篇大论,心头却是愈发堵了起来: “那依着景阁老的意思,朕又该能怎么做?难道还当真教这么一出荒唐事闹得人尽皆知不成?” 景兆颜思索着:“这司姓小儿,不仅不能动,还得赏,但怎么个赏法儿,就得圣上掂量着来——左右那圣旨封的是王妃,王妃体弱,自该是久居晋王府,不见外人,跟他萦州司姓的一小儿又有什么关系,便是说出去,旁人怕也只得当他是得了失心疯了。” 元初帝沉默半晌:“那便也只能按着景阁老所言,教他老老实实回他的萦州,这辈子,都别再踏入京城半步,也别再提起皇家半分——既是想要为国尽忠,那朕自然得有所表示。” “……就看,那小子识不识趣了。” 景兆颜叹息着行礼:“圣上英明,但晋王那……” 元初帝冷笑:“以下犯上,混淆宫闱,假传圣旨,换个人,便该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八十廷杖,也不过是教他好生长长记性——景阁老便莫要担忧了,晋王手底下的人,皆是先帝在时,便从禁卫之中分出去的一批。” “搁他们手里,莫说八十廷杖打不死晋王,便是八百廷杖,他说不得也能从凳子上爬起来活蹦乱跳!” “全才,笔墨伺候,这道圣旨,朕亲自来写,一会儿景阁老备过附案,你直接教人行了仪仗送去晋王府——今日这三道圣旨,出了晋王府,朕不想自民间再听来半点风声,明白么?” 司礼监提督太监全才扬声应下:“一会儿子,奴才亲自去晋王府颁旨。” 却说秦峥教宫中禁卫拖出去甘露殿的时候,朱氏心下担忧,后来带着人追出去的时候,便也是想着替秦峥拦上一拦,哪里知晓到了行刑的地方,打眼一看,便见着自家儿子趴在春凳上,禁卫督指挥使正一身麒麟服蹲在凳子旁跟他说话,两列侍卫分列两旁,个别几个面上尤还带着几分笑意。 朱氏的脚步登时便是一顿,带着人立在廊下看了半晌。 长秋迟疑着上前半步:“娘娘不过去瞧瞧殿下么?” 朱氏面上没什么表情,所有的情绪都显得淡淡地:“儿大不由娘,我过去瞧什么,瞧他怎么唱得这么一出戏么?” “既然他自个儿都打点算计好了,又何必教我这派不上用场,却还老是给他添麻烦的母后,再给他收拾什么烂摊子?” 朱氏淡淡道:“起驾,回宫,教他自个儿去疯。天塌了,地陷了,跟我这么个头发长见识短的深宫妇人有什么关系?” “好不端端的,圣上还真能为了那秦嶂母子俩废后不成?” “……做什么春秋美梦呢。” 朱氏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督指挥使回头瞧见的时候,便只见着长乐宫侍女的衣摆从廊下擦过,转过廊柱消失不见。 督指挥使叹了口气,拿指头戳了下秦峥的脑门:“你又怎么惹着皇后娘娘生气啦?” 秦峥抬头去瞧的时候,廊下早已没了人影,于是摸了摸鼻子,又把下巴放回凳子上: 第213章 “全公公给长乐宫递了消息,母后知晓我拿个福女诓她,我把人带回来这么长时间,她一句也没问过,只当没这么个人……约莫着还恼着呢。” 督指挥使在秦峥脑袋上揉了一把:“你要是我儿子,我知晓你这么个性儿,非得把你腿打断不可。” “别了,”秦峥偏头,打掉他的手,“我爹可是天子,九五至尊,知晓你这么说,你瞧着你有几个头够他砍的……再说别占我便宜啊,我拿你当兄长看,你却想当我爹?” 督指挥使失笑,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把: “得了,你少惹点事儿吧,以前是还有先帝在,能替你撑腰,现在……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 “这回帮了你,你且瞧着,要么丢了这督指挥使的位子,要么就得丢个三五年的俸禄,运气再不好点儿,我就得拖家带口,赖上你晋王府了。” 秦峥嗤笑一声:“有靖远伯府给你撑着,最多也就罚你三年俸禄,不至于给你吃我晋王府的机会,我父王那个人……” “罢了,不说这些,要打便打,八十棍,打完也得大半个时辰,早些打完,我好早些回去。” 既然秦峥都这么说了,督指挥使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比了个手势,着人拿了板子过来,两两一组,准备动手。 于是景兆颜劝慰过皇帝,从甘露殿里出来之时,八十廷杖尚还未打完。 远远的,自甘露殿里瞧着还挺像那么回事,但一到近前,仅是瞧着那力道,景兆颜也不由眼尾抽抽了几下,紧接着便听闻秦峥懒洋洋开口: “用点儿劲儿啊兄弟,你这打完,除了皮肿点儿,带了点儿颜色之外,丁点儿血不见,那我回去这戏不就穿帮了么……” 景兆颜:“……” 饶是一大把年纪,两朝重臣,景兆颜这会儿的心思也有些难以言喻:当初,景升帝那会儿,这人的性子,有这般跳脱的么? 还是他看走了眼? 景兆颜一身大红官服,瞧了眼一旁立着目不斜视的侍卫,于是一撩衣摆,也不顾什么礼仪形象,直接便在秦峥趴着的春凳前坐了下来。 秦峥偏头瞧了他一眼,而后枕着下巴闭了眼:“景阁老,你不厚道。” “老朽哪里不厚道?” “圣人言,非礼勿视,如今我都这般狼狈了,被人按着打板子,君子所为,理当是视而不见,便当做从未见过有这么一遭,偏景阁老却还这么凑上来……不是看热闹是什么?” “非也,”景兆颜声音里透着股子老年人特有的沧桑,“我是有疑问,欲要请教晋王。” “哦?” 第125章 “观其过往,晋王非是那等胡涂之人,如今为何偏却要舍了那康庄大道,往那再难回头的独木桥上走。” 景兆颜叹了口气:“还望晋王指点老臣,好歹教咱们先帝留下来的那些个老人们,心底都有那么点儿数。” 景兆颜这话说来,神色颇为认真,连带着语气也带了几分沉。 秦峥沉默了一会儿,整个人也跟着沉了下来: “依着景阁老如今这般年岁,想来,也该是看透了世事,这人清醒了一辈子,有些时候,偶尔犯上那么一次胡涂,也实属是‘难得胡涂’。” 景兆颜喟然一叹:“可有些事上,胡涂一把不过是为着和个稀泥,有些事上,胡涂一把,那就要把自个儿的一辈子都给搭进去了!” 说到此处,景兆颜也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先帝都已经把路给你铺平了,如此这般,朝中几位老臣,也都提前替你打点好了,圣上如今便是立储,诸多皇嗣里,这些年朝中的呼声也绝不至于有谁能越过了殿下去,如何竟就要为着一个男人——一个男人!” 秦峥忽而嗤嗤笑了起来,笑声由低渐高:“景阁老啊景阁老……你也好,父皇也好,怎么都觉着我是为了那么一个男人而昏了脑袋?” “就皇家这种自小儿便是勾心斗角、满腹算计着长大的窝里,怎么可能养得出什么情种?” “说一千,道一万,我为着的,哪是这么一个男人……我为着的,也不过是为着自个儿罢了。” 秦峥闭了闭眼:“今日景阁老不忌讳君前这般与我推心置腹,我便也不与景阁老糊弄那些个玄虚,但也还请景阁老听过之后,便将本王今日所说的那些个东西,都一一忘了吧。” “景阁老,此番,我为着的不是他,而是我自己——自幼,我便知晓一个道理,人只有有用的时候,旁人的眼里才能瞧见你这么个人。” “宫里的奴才们也是惯会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这皇宫大内,谁跟谁能值得交心?这世上,哪里来的无缘无故的好?便是那些个奴才们捧着你,阿谀奉承着,也不过是想着能讨主子一个欢心,能教自个儿的日子好过上那么些许。” “你要是连带着,教手底下的人,跟着过点儿好日子的本事都没有,谁拿你这个主子当回事儿呢?” 景兆颜的眉心渐渐皱了起来,却也没打断秦峥的话,任由他继续往下说: “这宫里的奴才如此,于是费劲了心思的钻营,想在主子面前露脸,想讨好了主子,好教自个儿自主子那分来那么点儿的小权小利,好把那些个旁人踩下去……可这宫里的主子们,跟那些个奴才们又有什么区别?” “东宫里的那些个侍妾,眼巴巴盯着我母妃的位置,拼了命的想在父王面前争宠——便是我母妃,东宫的太子妃是只有一个,可皇爷爷在的时候,却不止是只有我父王一个皇子,于是她便要费尽了心思的,在她那一众妯娌里头,维持维系着,殚精竭虑地想着如何能教我父王更好的在皇爷爷眼前露脸,把那些个妯娌间兴起的风头给压下去。” 第214章 “这却只还是妯娌间的那些个思量,再往上,皇爷爷后宫里的那几尊大佛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偏却还跟皇爷爷风里雨里走了一辈子,没有功劳却也还有苦劳……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日子,到底走到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呢。” 秦峥自嘲一笑:“那时候,我母妃苦,我父王却也只能是窝在东宫后院里的时候,能抖擞抖擞他的威风。他跟他那一杆子兄弟,像不像我母妃,像不像每个宫里巴望着上头的主子开开脸,恩赏那么些子小权小利,教日子能好过些,教自个儿能再踩在旁人头上些的模样?” “便是我与皇爷爷那般,每个人却也都要掂量着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位置,显露出自个儿的能力,拼上所有的一切……不累么?” “走一步,算十步,一步一思量,一步一算计,每每做什么事儿,都得先掂量着自个儿的价值,掂量着过往的功绩,掂量着自个儿在上头人眼里,摆在秤盘上的时候,够不够压秤,然后再去盘算着值不值当。” 秦峥一撩眼皮子,唇角微弯,似讥似嘲:“景阁老,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二十年,自一出生开始懂事的时候,便在这潭子深不见底潭水里泡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问自个儿,这么活着,不累么?” 景兆颜叹息一声,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得劝慰着:“这登顶的路上,哪有不累的呢?” “是啊,哪有不累的呢……可原先的时候,却也不过是些许厌烦,更多也只是习以为常,所以我便觉着,兴许我这一辈子,都是这么着过了……” 直到,他在萦州养伤的那几个月里,本该因着身上的伤而彻夜难眠,疼痛反复难熬的那段日子,结果却先是教人上来甩了一千两的银票子——向来是只有他拿钱、拿权砸人的份儿,那时头一次,觉着有了点儿的趣味儿。 再后来,便是那人画了图纸,做了什么床上懒人沙发给他,教他半坐半躺的靠在床上,恰巧避过了后肩上的伤…… 那时候,正是合欢花开的花期,白底的绒花末端是松叶牡丹红的色儿,透着一股子馨甜的蜜桃甜香味儿,隔着成排的窗牖隐隐约约伴着明光透进来,混着那人在院子里沾染了的味道给他换药,一时竟也不知,那味道到底是从窗外传进来的,还是自他身上传进来他鼻间的。 隔着屏风,里头是秦峥养伤的床铺,外头便是司微住的地方,倒是将从前在诚毅郡王府紫藤院的时候给颠倒了过来。 于是秦峥闭目养神间,嗅着清风送来的蜜桃似的清甜香气,耳畔听着的,便是司微跟那些个手下人交代着各项琐碎的事宜: 有说红颜产出库存的,有说订单堆积催出货的,还有说雪酥姑娘新谈下的新订单的……也不拘是红颜铺子里的那些个事,来自商会的那些个杂七杂八的琐事也是一大堆,今日是这个跟那个谈不拢价钱,明日是这家主人一家两卖…… 忙碌都是旁人的,他只是坐在屏风后头,任由时光慢慢,偷得浮生数月闲,就连一直紧绷着的筋,都在那几个月的时间里渐渐舒缓开了。 而他大多数时候,都在琢磨着,司微想要跟他撇开关系时说的那句话。 他说,一个人,一个家,家和,人兴,百事安。 兴许是环境太过安逸,又兴许是长开了的少年恰巧容颜不错,又兴许,是他的那句话,出口入耳,映人心。 “莫说登顶,这便是往上爬的路,又有哪一条是好走的?人若是一直撑着那口气,撑了一辈子爬上去了,那这一辈子便也就过去了,可要是半路上,忽然停住了……” 秦峥低低笑了起来:“那从前一直撑着的那口心气儿,便也就慢慢跟着散了,爬累了,那便歇一歇,瞧瞧这半山腰的风景,也不失为来人间的一场尽兴。” “当初跟着博宜赵家的船去博宜的时候,我便也跟着去海上转了一遭,见着了不老少的东西,其中最为奇异的,便是一种名为寄居虾的东西。” “形如虾子,有螯有爪,瞧着颇为凶猛,偏肚腹却极为柔软,所以多将自己的腹部藏匿于螺壳之中……有现成螺壳的情况下,寄居虾会将螺壳内部掏空,将自己藏进去,没有现成可供藏匿容纳螺壳的情况下……” 秦峥淡淡开口:“它会把螺壳的原主人杀死,而后把自己塞入新空余出来的螺壳之中……现在的我,像不像那只寄居虾,一只,想要占据一个螺壳的寄居虾?” 秦峥与景兆颜二人四目相对,半晌,秦峥轻轻一嗤,鸦羽似的眼睫开合着: “景阁老,皇宫里长大的孩子,养不出痴情种……他们都习惯了,去争,去抢,去厮杀,我也一样。” “我看上的东西,那就一定得是我的,便是毁了——也是我的。” “所以我说,我为的,不是一个男人——至少,不单单是一个男人。” 偷得浮生半日闲,岁月安然,世事静好,而后,家和人兴百事安 多么平常的一句话,多么寻常的一个愿景,司微守着那个家,就像是守着世界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可偏偏,他所拥有的东西,是他秦峥这辈子,都难以企及的存在。 甚至因此,连带着他一起,被人拒之门外。 秦峥的手渐渐捏紧了,明明,明明在红颜的时候,明明在他养伤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有盯着他的这张脸出过神,那种所有的一切都在不言中的、仿佛只有一张窗户纸,只消教他伸手一戳,便要捅破了的所有的一切—— 第215章 最后教他硬生生戳上了一层水晶窗,冰凉,剔透,却又冷硬而坚固。 景兆颜呼吸停滞了许久,半晌之后,带着几分错综复杂地叹息,瞧着秦峥似是一个不懂事的晚辈一般: “那你可有想过,你身在局中,如今你想要抽身而退,你的那些个兄弟们——如今你自绝于皇位,他日新皇登基,晋王殿下,你又将要如何自保?” 第126章 秦峥霍然抬眼,盯着景兆颜,以极轻的声音道:“我手里有虎符。” 景兆颜险些把自个儿的胡子给扯下来,他定定盯着秦峥瞧了许久,飞快抬眼瞧着四周的侍卫,只那些个人离他们二人还有一段距离,最近的两个还在抡着板子,抡八十下,还要控制着力道,别教当真把人给打坏了,于是那注意力便都放在手里持着的板子上。 景兆颜的手抖了抖,原本觉着自个儿再如何都是两朝元老,跟着景升帝也算是经过大风大浪,但此时,却依旧觉着自己受到了受到了莫大冲击,盯着秦峥半晌,方才算是缓过来:“何处的虎符?” 虎符这种东西,乃是调兵遣将之用,各地驻兵不得轻动,但有上令,则持符节虎符而至,以此做为凭验,方可调兵——不是所有的军队都有虎符,诸如各地驻兵,多为上令符节,却够不着虎符这种层面。 可以说,能拥有虎符的那些个军队,皆为中央直属,且多镇守驻扎于要塞重地,其规模、其精锐,非是寻常能比。 更直观一点说,如今镇守北疆的谢楚安,手里也不过半块虎符。 秦峥抬眼,瞧了景兆颜半晌,方才道:“帝陵死士,三万黑甲卫。” 三万甲卫,听着人数不多,但要是加上一个帝陵死士,那这价值便瞬间翻了无数倍。 那是大历皇室,历朝历代,永镇皇陵,非是江山倾覆之难,不得轻现人前的,最后的保障。 秦峥低笑着,越过景兆颜,去看他身后不远处的甘露殿殿门: “当初南下之前,我曾在皇爷爷身前,跪于奉先殿中立誓。” “若这辈子,最后坐在皇位上的人是我,我必善待宗室,便是膝下再无所出,也要自宗室之中过继嗣子,悉心教导,使其成才,以待日后百年,将这大历江山稳稳当当的传下去。” “若最后,我不愿担着这天下万民,这江山社稷,却也要守着这江山,守着秦氏宗族,做我大历,一辈子的守陵人。” “我生,护大历百年太平,我死,奠大历江山之百年根基。” 秦峥眼底隐约泛红,是细密的红血丝渐渐充血,然而最后,所有的一切都被他阖眼遮去了。 半晌,再抬眼看向景兆颜时,所有的一切便都尽数消弭,只留有眼周尚未褪却干净的残红,他笑着道: “皇爷爷,是要我死,都要跟这大历江山,死死地绑在一处——然后,他丢下我,自个儿,驾崩了。” 景兆颜瞧着秦峥脸上的笑,一时也不知到底该说些什么,只能徒劳安慰:“殿下,节哀,先帝已经……” “我知道,他驾崩至今,已经三年了,”秦峥轻声道,“……谁会一直惦念着,一个死人呢?” “我心终归不在朝堂,也不欲行擅权之举,偏若要将我逼到那份儿上,最后死在那金銮殿上的,定然不会是我。” “我答应了皇爷爷,做这大历江山的守陵人,守着这江山天下一辈子——可我没答应他,说哪怕是个猴子最后坐在那帝位上,我都要为之鞠躬尽瘁,俯首称臣!” “我忠的君,只有皇爷爷一个,我护的国,也只有大历江山、朝廷治下百姓,而不是哪一个随随便便坐在龙椅上的人。全德,全公公,伺候了皇爷爷一辈子,待皇爷爷一走,他哪怕是父皇登基都三年了,对着皇爷爷依旧是口称圣上。” “他忠的圣上,只有皇爷爷一人,我又何尝不是?” “全公公的年岁摆在那,于是他甘愿守着皇陵,守一辈子——那我呢?” 秦峥苦笑着:“景阁老,我不甘心吶……” 景兆颜年迈的声音响起:“这人生吶,哪里就能事事尽如人心……罢了,老朽知晓晋王殿下之意。” “这江山天下,有的人,瞧见了权利,有的人,瞧见了荣华富贵,有的人,却拼尽了全力,想从这笼中挣扎着飞出去……人各有志,又何必强求。” 景兆颜叹息着起身,朝着还趴在春凳上受刑的秦峥一礼:“今日,谢过晋王殿下为老臣解惑。” 秦峥嗤嗤笑着:“老头儿啊……别总是光说不做,你要求的明主,得你自个儿睁大了眼睛,慢慢找,慢慢求呢。” 景兆颜捻了捻山羊胡,朝着秦峥颔首: “殿下说得也是,终归当今尚还算春秋鼎盛……且慢慢找着吧,待老头儿阖眼,追随先帝走的那一日,说不得,也就有眉目了。” 景兆颜告辞了,只是走的时候,眉宇之间隐约却还有着几分忧虑。 长乐宫里,朱氏正坐于书案一侧抄写道经。 整个殿内只有滴漏不时响起的水声,伴着点燃的檀香气息氤氲成一室静谧,然而朱氏的心却到底静不下来。 笔尖悬在半空许久,朱氏倏然回神之时,却是一滴墨点在了经文之上,于是这一页抄好的经文便算是废了。 丢了手里的笔,将纸张提起揉成一团扔开,耳畔传来的便又是滴漏一声极轻微的嘀嗒一声响。 第216章 “几时了?”朱氏问道。 然而长秋却并未回朱氏时辰,只是道:“约摸着,殿下那头得该是打完五十板了,娘娘可要奴婢去甘露殿外头瞧瞧?” “不必了,”朱氏叹了口气,“有楚骁在,再怎么也不至于当真打坏了他去。” “不看僧面看佛面,先帝虽是没了,长姑却还在靖远伯府镇着呢,总不好教老太太一大把年纪了,再穿上诰命服进宫,为着孙儿和甥孙去跪圣上这个做外甥的……” 朱氏说到这,忽而轻笑一声:“……多折寿啊。” 长秋闭了嘴,没敢接话。 半晌,朱氏收敛了面上的笑意:“这会儿的,圣旨约莫着也该到了晋王府,宣读完了吧?” 长秋觑着朱氏的脸色,默默算了算:“按着脚程,约摸着是一早就该宣完旨了。” “那你说,这道旨意一下,圣上那该是个什么反应?” 长秋赶紧低了头:“奴婢不敢。” 朱氏冷笑一声:“你不敢说,我替你说……圣上多半便是要宁事息人,捂了人的眼,堵了人的嘴,然后啊,这一直提着的心,就该是安安稳稳地,放进肚子里去了!” 长秋这会儿便只恨自个儿长了两只耳朵,什么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往耳朵眼儿里灌,但做主子的想说,长秋却也没那个本事拦着,所幸朱氏便也只是这么刺了几句,便转了话题: “去个人,往晋王府上跑一趟,早早儿的跟他们递个消息,教他们把东西都准备着,待楚骁他们那头打完了,把人送回去了,便教晋王老老实实的,好好儿的养伤。” “还有那些个……人,也都安安心心的,好好儿的伺候着。” 朱氏长长出了口气,也不知是叹息还是什么:“我儿这辈子,最大的不幸,约莫着便是降生在这帝王家中。” “寻常人,在这种地方,自幼耳濡目染着的,那些个心计手段,便该是成了与生俱来便会的,那一颗心,也该是冷硬的跟茅厕里的石头那般……偏他却是长成了个刺猬的模样,瞧着一身是刺儿,但凡是那刺儿盖不着的地方啊……” 朱氏敛了眉眼,却是再提了笔,继续抄经:“闹了这么一场,我只盼,他当真能称心如意,一辈子不后悔罢了。” “这世间人心,哪里值当他下这般大的本钱,便是今日买着了,明日呢,后日呢,谁又能把这一份儿心,维持这么一辈子的呢?” 朱氏不再说话了,于是这椒房殿里便只有滴漏滴水的声响,伴着檀香的味道,渐渐地传开了去。 消息从宫里递出来的时候,那两道圣旨便已经递到了司微手上。 跪着一道接旨的,莫说司微,便是庞管家也是一脸愕然: 毕竟自萦州归来,司微福女的身份也都一早在晋王府的后院里传开了。 先前住着的紫藤院里的东西也都腾了出来,搬来了前头的明心堂,再也没做过什么女子模样的打扮,便是后头递了话过来的那些个美人们,也碍于男女之别,再不曾好好儿的见上一面——虽然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便是。 但这不意味着,司微能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得封王妃,这说出去,那得是天下人都得跟着瞧他们晋王府还有皇家的笑话了! 先送到晋王府的一道圣旨,封的是涿州鸠县林湾村司家女为郡王侧妃,因着上头的日期,算起来是景升一朝时候的事,那时候司微人还在萦州,先帝不知他福女身份受了蒙蔽,留了这么一道遗旨尚且还算情有可原。 第二道圣旨,上头却是把司微在萦州办下来的户籍身份给填了上去,末尾处还加盖了皇帝之玺,封郡王妃—— 按着圣旨上所留的时间,秦峥尚且还是郡王,如今成了晋王,这圣旨上的郡王妃的身份,也得跟着再提一提,得是提成晋王妃。 “不是,”庞管家喃喃自语,“这前一道圣旨,咱家还能理解,这后头的这一道儿,可是清楚明白的写了那是司家子,这什么时候,男人都能被封做王妃了……” 两道圣旨传完,仪仗来得快,走得也快,根本不等王府里的那些个人被这事儿给惊得回过神来,一溜烟儿就消失不见了。 司微捧着那两道圣旨,瞧着大开的明心堂院门,低头瞅了瞅两张圣旨上的笔墨和印记,将其塞给跪在他身边回不过神来的庞管家: “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庞管家直愣愣对上司微的眼神,司微扯着他的手把后头的那一道圣旨给展开,指着上头的墨迹给他瞧: “你说,这假传圣旨,是个什么罪名?” 庞管家激灵灵的打了个冷颤:“司公子,这话可不兴说啊,这圣旨,那可是经了内阁和司礼监的手才能传出来的,方才来传旨的那些个,身上穿着的衣裳,腰间挂着的牌子……等会儿。” 庞管家的眉头登时便皱了起来,回想起来是觉着有那么些个人的模样,终归是觉着有些眼熟,一时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再展开圣旨上一瞧,把时间跟上头的墨迹一对比,上头的新墨混着旧墨字迹对比在一处,莫说颜色有那么几分不对,就连圣旨上描补的字迹都并非是一人所出。 庞管家捧着那两道圣旨,一时间头上的汗都密密麻麻的沁了出来:“这是要做什么,这到底是想做什么,这闹得,到底是哪一出啊?” 司微袖手,冷眼旁观:“我也想知道,这到底闹得是哪一出。” 第217章 庞管家冷不丁教司微这话给刺了一下,喉咙里一哽,却愣是没吐出第二句话来。 这些时候,庞管家也算是瞧明白了,司微若非是碍着那一道皇后交代下来的口谕,这人怕就根本不会跟着自家王爷回来京城。 可偏偏儿的,来了京城之后,宫里的皇后娘娘便忘了这起子事儿——上头的人忘了,底下的人却不敢当做是没这么一回事,万一哪一天突然想起来,要见人的时候找不着司微人影,那就得是个不敬的罪过。 这罪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左右是足够司微一介商户人家喝上一壶的了。 司微瞧着那两道圣旨,眼底倒还有些个思索:“这两道,都是景升年间遗留下来的圣旨,虽一直没颁下来,却也都该是经了内阁的,虽有描补,却到底没见着修改字迹的模样……” 再加上送来圣旨、作太监打扮的那些个人,甭管是真是假,终归是穿了司礼监的衣裳,挂了司礼监的腰牌,论理,中官不至于非要冒着假传圣旨的风险,来构陷他司微一个在京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 那也就是说…… “这圣旨,不一定是假的,但这里头到底有多少的水分……可就不大好说了。” 出乎意料的,司微的情绪倒还算是平稳,甚至还有闲心去安慰庞管家: “不管这两道圣旨里头的水分有多大,两道景升年间的先帝遗旨能从宫里出来,圣上那头绝不会得不到消息。” “只消圣上那头得了消息,于这两道圣旨上,总要有所描补……” 司微自然也不是不担心自个儿的小命,只是事到临头,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早在他上京之前,家里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一旦他在京城出事,远在南地的雪酥和尤氏便会迅速收敛家中资产,将其置换变现后,借由博宜赵家的门路,暂去海上避货。 只消消息灵通,跑得够快,朝廷派去追查、抄家又或是株连问罪的差役便追不上她们。 司微垂了眼想着尤氏:或许,丧子之痛并不好受,但至少,如今的尤氏也不算是什么孤家寡人,那兴仁堂的许清原许郎中也算是个人品过得去的老实人,心底仁善,再加上又对尤氏颇为倾慕……终归是个体贴小意,能照顾尤氏的人。 如若真有个什么万一,这些年,司微在南地置办下的那些个家财,便都算作是尤氏的嫁妆,只盼着许清原能待尤氏好一辈子。 司微心下叹了口气:商户人家,虽有钱,却无实权,这么些年盘踞在南地,固然有所经营,借着晋王的名头,搭着官府也不是没有经营出那么几分名声势头,只是到底……却也没得说,能和封建王朝站在最最顶端的人扳手腕的实力。 偏如今又教搅和进这天家的一摊子浑水里去,没得说只能是做好最坏的打算。 司微瞧着庞管家手里捧着的那两道圣旨:盼只盼,皇帝顾着自家颜面,对着这两道圣旨描补一二的时候,能给他一个痛快。 正思索间,宫里的第三道圣旨便发下来了,这一回是宫里司礼监提督太监全才亲自带了人过来宣旨,索性这明心堂里摆着的供桌、香案还没撤下,当即便又是领了一道新的圣旨。 圣旨里说的不多,只是道先帝赐婚,然王妃体弱,不能见人,宜避不见客,凡祭祖拜庙、宫廷宴饮,皆许晋王妃特旨,于府内将养,不必勉力施为,不必忧心外事云云。 说白了,中心思想其实就一个意思,就是教晋王妃做个不存在的透明人,别出来秀存在感。 顺带全才还传了圣上口谕,即是教司微回返南地,此生再不得进京。 司微捧着这来自宫里的第三道圣旨,并着一道没摆在台面上的口谕,简直是喜极而泣——虽不曾当真流眼泪,但他脸上那股子欢喜劲儿,是个人都能感受出来。 全才瞧着司微跪地领旨谢恩,面上全然一派欣悦的模样,张了张嘴,半晌,终究又把话给憋回去了,最后从司微这得了个金锭子并着手下人收了一手的银锞子,带着人回宫复命去了。 三道圣旨一字排开,摆在司微住着的厢房里。 司微带着几分复杂的目光自前两道圣旨上掠过,半晌低低一叹,却是开始着手收拾自个儿的行礼。 他行礼带的不多,也就是那么几件换洗衣裳,剩下的便都是些银票子并着些绞开了装在匣子里的散碎金银。 路上只消有银子,那些个马车、被褥又或是旁的什么东西,路上再配置齐了便是,却是没必要跟搬家似的大包小包的。 松松打了个包裹,司微便打算奉着皇帝的旨意离开,只不等他去和庞管家告辞,整个明心堂便再次热闹了起来。 却是秦峥教人从马车上给抬了下来,头发披散着,衣裳凌乱着,背上还沾了血迹,庞总管急的直催府医,围着秦峥直打转。 见司微这时候拎了个包袱过来,庞管家直恨得咬牙:“您要是想走,您就直管走,这会儿子却是没人能腾出手来送您了!” 秦峥的目光掠过庞管家,落在司微身上,落在司微手里拎着的包袱上,最后又落回在司微的脸上,半晌: “庞师傅,教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要跟他说。” 庞管家带着几分不情愿,刮了司微一眼,而后招呼着屋里忙碌着的人退了出去,最后连带着,把门也给关上了。 司微环视了一圈室内的环境,抬手将包袱搁在桌上,朝着床的方向近前了几步,瞧着他身上的那些个血迹,褪去了外头玄色的外袍,能看出是从衣裳底下渗出来的,斑斑驳驳打湿了中衣,犹如雪地里开得灿烂的红梅,映成一片。 第218章 “怎么弄成这般模样?” 秦峥抬眼,瞧着他半晌,忽而便笑了起来:“你猜不到么?” 司微沉默了一会儿:“猜是猜到了,可我没想过,你竟然能闹到这种地步……” “你是没想过,闹到这种地步,你竟然还能保下一条命来?” 秦峥的声音在内室渐渐传开了:“我总不至于,要拿你的性命,去赌我父皇的心思……便是今日我赌输了,禁军围了晋王府,我安排的人手也定然能将你安安稳稳从京城送出去。” 索□□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司微也不想再在他面前装什么: “然后呢,教朝廷下发海捕文书,教我在萦州这些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司微顿了顿,忽而笑了起来:“然后你跟在后头,拎着个开了门的鸟笼子,等着我自投罗网,一辈子活在你的庇佑之下?” “这辈子,都教你捏在手心儿里,再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秦峥定定瞧着司微半晌,忽而露出一个笑来:“你瞧,你也不是猜不出我的心思……小微儿啊小微儿,当初自京城南下,至萦州那段时间我便发现了。” “有些时候,你不是不懂我的想法,你只是……懒得去猜。” “你只是,吝啬于在旁人身上……不,是吝啬于在我身上,多耗费那些个心思。” 司微冷笑:“在你们这种人身上,耗费再多的心思有什么用?算也算不过,耗也耗不过,打也打不过,拗又拗不过,千般想法,万般算计,最后不都得是顺着你们这种人的意思,按着你们的想法来过活?” “我们这种人?” 秦峥瞧着司微瞧了半晌,忽而笑了起来:“小微儿,你还遇到过几个,似是我这般的人?” “……不管了,终归,我是你遇着的,最后一个。” 秦峥抬手拽了司微的衣袖,用力一扯。 “做什么!” 司微措不及防间被他带倒,踉跄着坐在了他的床榻边上,探手便要把自己的衣袖给扯回来,却教秦峥拽住了他的手,往自个儿脸上贴去: 触手温热,并不丰润的脸颊上,触之便是骨骼的形状,隔着一层脸皮摸去,柔韧中透着几分冷硬。 秦峥贴了贴脸颊一侧的手掌心,微微偏了脸去瞧被他扯偏了身子,坐在床榻旁半俯了身子瞧他的司微: “早在红颜后院儿养伤的时候,我便发觉你闲暇之余,会盯着我的这张脸出神……是喜欢这张脸?” 司微抿唇,拽了拽,终究还是没能从他手里抽回手,见他这般问,便也扬起一抹虚假的笑来:“是啊,好好儿的一张脸,可惜,不仅长了张嘴,却还长在一个不讨喜的人身上。” 偏秦峥闻言却还诚挚地带了点儿无辜地笑:“那也就是说,至少,我的这张脸,还算入你的眼?” 司微:…… 司微将自己的手强行拽了回来,几近无语:“……你还要不要脸?” “要脸能有什么用?”秦峥叹了口气,却是探手拽了他的另一只袖子,再抬眼时便满是诚恳,“小微儿啊小微儿,你我打个商量,你既喜欢这张脸,我便将这张脸卖与你可好?” 司微几乎被他这么一句话给激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于是一句话含在嘴里,咽在心里,最后还是禁不住在脑子里咆哮:——你有病啊! 却见秦峥拽着他的衣袖:“为着你,我便惹了父皇的眼,从今往后,我怕便不再是拿位高权重的晋王,便是府里的那些个美人,一个人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再加上那些个胭脂水粉,怕都要养不起她们了。” 司微简直要冷笑:“怪我么?” “哪能呢?”秦峥道,“是我咎由自取,这才落得个,被父皇圈禁在晋王府里圈一辈子的下场……与其教我这下半辈子,一辈子被圈在这晋王府里缺衣少穿的,不如就此隐姓埋名,随你去南地过活。” 秦峥笑着拉了司微的手,再次贴上了自个儿的脸:“你瞧,这除了晋王的身份,我便也只剩下这张脸了,既然你喜欢,我便舍了这张脸面,小微儿……” “司微,司老板,你可愿养着我?此后,你说东,我绝不往西,你说撵狗,我绝不追鸡,千般万般,都依着你,可好?” 司微瞧着他的那张脸,沉默了……世上怎能有如此不要脸之人? 但瞧着秦峥的那张脸…… 司微的手顺着秦峥的脸缓缓下划,最后捏起了他的下颌,抬起了那张脸:“你说的,是真的?” 秦峥含笑,将手搭上司微捏着他下颌的那只手的手腕处,一双黑沉的眸子里,此时便映着司微一个人:“当然,毕竟,司老板以后,便是我的衣食父母了么……” 司微心知这人这会儿这般作态,多半是在演,但可耻的是…… 司微盯着秦峥瞧了许久,半晌方才松开他:“跟我回南地,日子泰半便要像你当初窝在红颜后院儿时养伤的那般,安安分分的待着,不能轻易和外人联络——更不会拿银钱支持你有朝一日重新杀回朝堂。” “若你抱着的,是这般的心思,我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儿心。” “好啊,这朝堂,又有什么好——司老板是答应,回南地的时候带着我一起,日后养着我了么?” 司微拽着自己的袖子拽了半晌,方才低低应了一声: “只消你乖乖听话,老老实实的,养着你,也不费什么银钱。” 第219章 秦峥这才松开了一直拽着他衣袖的那只手,唇角微微翘着,倒是难得几分轻松的笑意。 司微转身拎了桌子上的包袱,瞧着他这副模样,半晌,叹了口气:“再等一段时间,你且好好养伤,待你伤好的差不多了,我们便回南地。” “好,若是司老板急着回南地,明日里雇上一辆马车,咱们偷偷溜走……好了好了,别瞪我……我会乖乖养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