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第1章 [古装迷情] 《朝闻道》作者:雨霁长安【完结】 文案 “暗云聚不散,春雨似轻烟。” 江锦书与齐明之成婚前,她见过他两次。 一次是在大相国寺。 另一次是在自己家中。 他与她相遇时有梨花簌簌,清风缕缕。 他与她分离时是停云霭霭,时雨濛濛。 成婚时,她说她也会对他好的。 成后,她却利用了他的生母制造妖书案。 成婚时,她说她会信他。 成婚后,他问她是否是她设计时,她闭口不答。 成婚时,她说她害怕他的离开。 成婚后,他就从来没被她主动开口留过。 他统共给了她三次机会,三次,她都没说实话,最后他拂袖而去。 * 深夜的含凉殿内,他扼住她脆弱的脖颈,他向她索要一个留下她的理由。 她答:“妾不想死。” 她原以为自己是无根浮萍,任雨打风吹。 后来有人为她撑了一把伞。 男主视角: 齐明之曾发过誓言,一定会对未来的发妻好。 大婚前,她说她不善骑射。 他想,他会亲自教她。 大婚后,他亲眼看着那个不善骑射的女子在狩猎场上满载而归。 大婚时,他的袖子被她轻轻拽住,她含泪问他:“是妾哪里做的不好么?” 她怕他离开。 大婚后,她从来没开口留过他。 他原以为自己会对她彻底失望,就在他准备不见她时,她又拽了他的袖子。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傲骨不可碾碎,最后还是败给了面前的她。 【阅读指南】 排雷:1.今生男女主双c,亲表兄妹,前世男主c女主非c 2主架空<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 >唐朝,部分历史情节、风俗文化借鉴改编,考据党勿入 1927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前世今生 朝堂 正剧 先婚后爱 群像 其它:微权谋 一句话简介:少年帝后先婚后爱相爱相杀 立意:朝闻道,夕死可矣 第001章 指囷相赠 大明宫于长安城屹立多年,淡灰色的月辉为朱墙蒙上一层轻雾,平日的静谧终在今夜而破灭。 含凉殿依水而建,本是纳凉的好去处,如今倒是暗流涌动,殿内一扇门半掩着,四周也并未添盏灯。来人持着灯笼轻轻推了推半掩着的殿门,见着面前一片漆黑,倒是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江式微稍稍屈膝,提着灯笼在殿内细细寻着。 夏日本就暑气重,偏这几日还未见甘霖,日光炽热拢着整座长安城,实属难耐。闻听含凉殿近水榭,她方来此来避暑。 未料白日歇着,一时恍惚落了知耳坠子于此。 然若为寻常之物便罢,偏是在尚服局籍册过的。如若落入了有心之人手中,引起了不必要的风波,她便是有嘴亦说不清了。 她并未声张此事,以免教人给她按个“鲁莽”的声名,左右大明宫戒备森严,倒不惧怕什么贼子出入,便想着入夜自己独自来寻,也算作消食了。 青天此殿倒也算得清凉舒畅,谁道入夜连盏灯都未奉,多了分萧索。 教人心中发瘆。 早知如此,翌日晨起带漱阳再寻更好,又何必她添此波折。 还需加快动作,速离此地为适。 如此思量,便往她青天里曾驻足之地寻去,步入殿内。 其实她对大明宫算不得熟,更何况含凉殿本非主殿,她也只今日草草一歇,其内布局全已抛逐至天边。 眼下,不过是黑夜中瞎子摸瞎罢了。 她脚步素来轻些,提了提灯笼照向博古架后,细瞧去方发觉些许不对劲。 博古架后面似藏一间密室。 江式微摒着呼吸,留意着四周的动静,心石悬着,久久未落。 窸窸窣窣,隐约像是两个人的密谈。只是她毕竟非真正的顺风耳,听不真切谈话内容。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防祸于先而不致于后伤情。 城门失火,唯恐殃及池鱼。【1】 她素不是个爱听墙角的人,此番实属无意闯入,恐惹了一身祸事,心下便决意蹑声蹑脚地离开此地。 然她的运气向来是不大好的,想找的时候找不到,不想找时偏遇上了。 脚下有一圆滚滚的东西正巧落入她足下,耳坠所用翡翠水润光滑,她素来钟爱。 脚底一滑,灯笼坠地,身子后倾,倒伏于地。 这一摔放在平时兴许不打紧,只现下“扑通”一巨大响声怕是惊动了里面的人。 江式微听到了急匆匆往外来的脚步声,心中慌了起来,好巧不巧她崴了脚,根本起不得身。 她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手心不禁冒冷汗,身子想往旁处挪一挪为前面所遮蔽。 然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如何办,就被一个巨大的力道推至墙壁上。墙壁上的画轴硌得她后背发疼,但她依旧不敢动。 她低首,发觉了一冰冷的剑身正搁在她的肩头,锋刃紧贴她的颈间。 她纵然想冷静,但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身子止不住地打颤。 纵然她是皇后,身份尊贵,但今日撞破了人家的密谈,身边又没有人随侍,断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 她倒是生出了几分绝望。 第2章 来者,是男子。 一宽大有力的手掌抬起她的下巴,那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正划过她的脸庞。她的目光呆滞,心中震惊,他是…… 她顺着他的手掌抬起的弧度看去,眼前的可不就是天子么? 清冷的月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玉的面庞,对得起他的名字。 齐珩,君子如珩。 江式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她不敢想,一贯对她温和有礼、相敬如宾的君王,此刻就悬剑于她的颈旁。 仿佛下一刻便能毫不犹豫的杀了她。 若说平日的齐珩是温润的少年帝王,如璞玉般的谦谦君子,白璧无瑕。 那此刻的他,与地狱阎罗将一般无二。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江式微还没有缓过神来,终是齐珩先开口冷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那声音不像他平时对她说的,他的声音总是温和含笑。 “妾不小心遗失了耳坠在这,所以来寻的。” 她说的是真话,早知会撞上这么一出儿,如何她也不会来了。 齐珩狐疑地看着她,似乎并未相信她方才之语。他沉声道:“你方才都听到了什么?” “妾什么都没听到。”江式微当真未扯谎,她是真的什么都没听到。 “真的。”江式微怕他不相信,又复述了一遍。 眸中如秋水倒映着面前之人的模样。 齐珩喉间一动,手上持剑的力道并未减少,声音却温和了些许,不过所出之语却让江式微陷入了无尽的寒冷。 “锦书,你认为,我该信么?” “锦书”二字他唤的缠绵,却仿佛又像是淬了冰。 锦书,那是她的表字。 她眼里涌出一些恐惧,全部落入齐珩的眼中。她在害怕。“我若是陛下,恐怕……不敢信。”她说的是实情。 “所以,锦书,真的……别怪我。” 他言语间顿了顿,眉间微蹙,语气像是在怜惜着她,但眼底却有着冷情……还有杀意。 他真的,想杀了她。 他其实,是很喜欢她的。 她是他的结发妻,是他明媒正娶、临轩册命的皇后。 他曾对谢伯瑾说过,会好好对她的。 只是,想到了她的出身以及方才的事。他不敢赌。那么只好先委屈她了。 “陛下。” 正当齐珩想动手将她打昏的时候,江式微轻轻开口,语气哀怜。 面上血色褪尽,渐渐浮了一层薄汗。 记得立政殿窗前那盆山茶,也如此般教人堪折。 “妾不想死。” 她是真的害怕,她真的不想死,想到宫外的阿耶阿娘,长兄……她眼中弥漫着绝望之色。 她如今不过二八年华,她不想在宫里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她的手轻拽了拽他的袖子,是在对他示弱。方才如秋水般平静的眸子此刻掀起了阵阵波澜,泪珠滚滚沿面颊蜿蜒而下。 也落在了他的手上。 齐珩低首,见手心一片细碎的光。 往日笑得明媚的姑娘如此绝望的落泪,心里多少生了几分不忍。 齐珩或许可以放过她,但她要给他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说服他的理由。 “给我一个理由。” 齐珩耐心些许,想等她接下来的话语。 月光下,二人身影缠绵,像极了他拥着她痴缠。 杀意,借着无尽的温柔缱绻来隐藏。 理由?她能拿什么理由?难不成直接说她不想死?这恐怕并不能说服眼前之人。 江式微思索着,齐珩眼下为中书令和世家所制衡,要收权,势必要搬倒中书令。 “妾愿意和您交换,妾可以帮您扳倒中书令,陛下认为这值不值得?” 中书令是中书省之首,现下政事堂又要从门下省迁往中书省,执政秉笔的位子即将落入中书令之手,中书令自是愈加权势滔天,齐珩如何能不忌讳? 齐珩闻听此语,即心生几分暴虐,另一只手扼住她雪白修长的脖颈。 脖颈之弱,他只要稍稍一用力,便可摧折。此刻的她在他眼中,就像一只被人扼住的伤鹤。 “你还知道什么?” 他欺身逼近,江式微见齐珩迫近,呼吸稍滞,那颗心石终是落入洛水之中。 “妾只是,不想死。”她闭了闭眼,一幅任他处置的模样。 “借妾的手扳倒中书令,对陛下有利无害,不是么?” 齐珩一听此话,颇具兴致,松开了扼制她的那只手,轻笑道:“你要如何来换?” “以我为饵。” 江式微轻道:“妾的身份可以帮陛下的。” 齐珩垂眸,她眼睫上还坠着泪滴,齐珩轻轻抬手拭了去,捻着江式微的下巴,以往他从不会对她行如此轻佻之举。 这次江式微是真触及他的底线了。 借着月光,他细细打量着这张脸,皇后之容,可山茶比拟。 柔和静好,怪世人皆道似洛神之貌。 齐珩默然片刻,随即缓过神来,道:“怎么帮?” 江式微压下心中恐惧,凑近与他耳语几句。 “成,可我怎么相信你呢?”齐珩亦在她耳畔轻语。 “妾的命,就在陛下手中,君要妾生,妾便侥幸,君要妾亡,妾焉能活?” “陛下放过妾,于妾之恩,无异于荒年施粟,指囷相赠之情,妾当万死以报。” 第3章 江式微心中此刻略有些底,微微松了口气,齐珩现下对她的杀意已无,余下应是试探罢了。 齐珩收了剑,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小瓷瓶,递给江式微,目光却锐利的很:“将它喝下罢,我便信你。” 江式微看着他手中的小瓷瓶,虽不知是何物,想必该是用来控制她、威胁她做事的药物罢。她眼下并无其他选择,倒不如坦然服下,也好消却齐珩对她的疑心。 江式微接过瓷瓶,手心发凉,还是倒入口中。 见她将瓶中之物用尽,齐珩不疑其他,便将方才她踩到的耳珰拾起,拿出锦帕擦拭。 他步向江式微,然江式微未料到他的举动,下意识向后退去,脚上的伤实是疼痛难忍,便又跌坐于地。 今夜属实是运气不好,江式微暗道,亦低首不肯瞧他的神色。 “呵。” 齐珩弯唇浅笑,无奈摇头,目光柔和与方才截然相反。 若非瓷瓶冰冷尚在她手中,若非方才他还逼她服毒,她怕是以为他还是那个宠爱她的天子。 她抬首瞧着方才将耳坠轻轻给她戴上的那只手。 齐珩温声道:“还能起来么?” 江式微垂首摇头,不想再在他面前出糗,且心中惶恐万分。蓦地,只觉身子一轻,他将她打横抱起,四周拢着温热之气。 “我抱你回去。”抱着她的那双手力道不甚重,不会让她感觉到疼。 “妾失礼了。”若不让他抱回去,怕她真要在这里过夜了。江式微无可奈何,只得环住他的脖子。 “无碍,只是方才吓到你了,我该和你道歉的。”思及怀中的姑娘方才落了泪,他该向她致歉。 她未语,只静静的看着他,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他又变成了那一潭春泉,温和又清冷。 江式微想不明白,到底哪个是他? 微微凉风吹拂着太液池的水面,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月牙悬于高高的枝头。【2】 流光皎洁,逗留于长夜中紧的二人身上。 这一夜,又很静。 第002章 虢灭虞亡 立政殿,江式微的近侍女官甘棠见二人入来,笑意盈盈,连忙替齐珩掀起榻前轻纱,之后招呼着其他内人缓缓退去,殿内只留帝后二人。 齐珩将她轻放于榻上,作势要褪去她的鞋履。 “陛下” 江式微见他此举,急急出声以制止。 “别误会,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脚伤。” 齐珩见她许是误会了,便出言解释,手上的动作并未因她出声而停止。 细瞧了她的脚踝,脚踝处有些青紫肿块,他轻按了一下。 江锦书轻呼一声“嘶”,眼角泛红。 他能不能轻点? “陛下,妾等下涂些红花油散瘀就好了,不必劳烦您了。”江式微忍泪道,方才的恐惧还未退却,她下意识向后倾身。 然齐珩并未放开她,反而冷瞥了她一眼,似听了一场戏言,声音依旧如初春融雪般清朗,他嗤笑道:“涂红花油,你脚不想要了?” “嗯?”江式微面露不解,齐珩不语,目光落在角落的冰鉴上。 暑日最热,故而勋贵之家多会以冰解暑,臣下之第尚且如此,何况是大明宫,帝后殿中都置有冰鉴。 齐珩用帕子裹些碎冰,轻敷在她的脚踝上,而后徐徐道:“红花乃活血之物,你若即刻用它,怕是这红肿愈来愈烈了。” “你这样的,须用冰敷。”齐珩淡声道。 “陛下怎的懂这些?”江式微抬首,对上他的目光。 她是公主之女,又是名门之后,下有女使,上有医者,何须劳她去懂?更何况他是尊贵的天子,衣寝皆有贴身侍奉之人,何必劳他记得这些? 齐珩只是看着她,并未再言。 有些事,他不想说,亦不必说。 须臾,齐珩收了帕子,转动腕间,起身步向殿内莲花盆净手,举止儒雅,净手后转过身来,神色稍冷,不及方才温和。 “锦书,答应我的事,莫忘了。” 随之,他便离开了立政殿。江式微脑中一直回荡着他方才的话。 答应他的事……中书令…… 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愁人。 晋朝如今是中书令王铎一家独大,门阀世家多对此不满,只因中书令出身布衣,却为宰辅执掌朝政,这让自诩簪缨世族的人怎么受得了? 虽然不满,但也有些无奈,中书令在朝中党羽众多,门生遍布朝野。又掌握着中书省,为人谨慎,向来不出错,若想动他,无异于以卵击石。 如今的门阀士族还是以济阳江氏为首,也就是她的母族。济阳江氏是开国功勋之族,历来威望极高。何况她的母亲是名震天下的镇国东昌大长公主,先帝特允的开府治事,在朝中颇有势力。 故而如今国朝分为了两党,一者是中书令为首,臣工私下呼之“王党”,另一者便是东昌公主为首的士族,称为“士党”。 两虎相斗,相互倾轧,天子夹在中间,也是艰难。 中书令王铎作为凤阁【1】长官,掌管着中书省总参朝政,而门下侍中是她的伯父江遂,身为鸾台【2】首长,掌门下省封驳事。 天子如今,并没有多少实权。 且立后之事,便已昭示了天子选择与世家站在了一条船上,共同对抗中书令,所以她方才也懂得,天子是不会真的杀了她。 第4章 一旦她死了,天子与世家间最紧要的因缘便断了,更遑论扳倒中书令了。 但天子终究是天子,天子的威严不容她触碰,她不可能把这些真的说出来,她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果然,她猜对了。天子与世家,是虢灭虞亡的关系。 唇亡齿寒的道理,她懂,齐珩也必定懂。 齐珩只不过是想吓唬她。 思及此,踝处之痛渐失,一股倦意泼天地涌来。 今夜确是发生不少事,倒真是疲乏了。 江式微便唤漱阳灭了灯盏,歇下了。 星如雨,月儿弯弯有无尽言要语,立政殿内灭了烛盏,如泼墨般添了几分阴霾之色。 江式微的眼前一切渐渐模糊,稀碎的光点渐渐汇聚,织成了另一片景象。 那里有她在江宁的一切,以及成婚前与齐珩的初遇。 * 景明三年仲春,江宁郡南宅。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江宁之地,多烟雨,放晴的时候格外的少,倒是今日阳光透过窗棂,格外刺目。【3】 江式微醒来时已是午时了,头痛欲裂,只省得自己做了个长梦,却浑然记不得梦中之事,只得用手揉了揉太阳穴缓解疼痛。发觉喉中干涩,便出声唤了她的贴身女使:“甘棠,甘棠。” 甘棠方才打了洗漱用的水来,听见屋内姑娘呼唤声,忙不迭的推门而入。 “姑娘可算是醒了,是要喝水吗?”甘棠拨开床幔,询问道。 江式微嗓子沙哑,“嗯”了声,浅浅饮了口水,方才还干涩的嗓子此刻已然缓过劲儿来。 甘棠见姑娘舒缓了些,便忍不住打趣道:“姑娘如今倒真是越发的犯懒了,前些年南先生授书时,姑娘日日恨不得卯时便去学堂,如今比三姑娘都晚了,不到午时,都起不来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打趣,这丫头果真是没大没小了,连她都敢打趣起来了,忍不住捉弄了一下她,不捉弄还好,这一下倒是弄得甘棠连连求饶。 “嗳呦,姑娘快快洗漱吧,过些时候三姑娘可是要过来的。” 甘棠又在催促她了,铜盆中清澈的水面倒映出一抹清丽的面容,干净清丽却并不失于端庄。 江式微洗漱毕,果不其然,只听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江式微抬起头,只见来人一袭淡黄色芍药苏绣衫裙,身着石榴色的织锦褙子,轻挽薄如蝉翼的披帛,腰间佩着的是象征着江宁南家的云雁佩,髻上饰以金丝累的闹蛾冠。 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生的倒是格外的温柔娴静,只可惜美眸顾盼流转间透着与其相貌格外不符的英气与阔达 这便是甘棠口中的“三姑娘”,江宁郡南家的三女公子,南窈姝。 江宁南氏,也是盛名于大晋的名门望族、大儒之家,江宁南氏以文起家,曾出过“三朝太师”,门生遍布天下,晋朝民间盛传“武有江谢,文看崔南。” 说的便是如今的四个士族,济阳江氏、陈郡谢氏、清河崔氏、江宁南氏。 这崔氏与南氏便是天下读书人的心向往之,然则清河崔氏每况愈下,自睿宗一朝后便逐渐为帝王所冷待,倒是不如江宁南氏如今的炙手可热。 这南氏一族共分三房,南窈姝这一脉倒非家族正支,然则却是家族中最为显赫的一支。 南窈姝的祖父原不过是家族中庶子,因擅典籍诗书,颇有才华,远近闻名,后来中了榜眼,曾任太子詹事、太常卿,尚太宗之女咸安公主,其嫡长子也就是南窈姝的父亲,也是进士及第、官拜从三品国子祭酒。 南窈姝的长兄与次兄俱是科举入仕,长兄正五品谏议大夫、次兄从四品国子司业,典型的清流世家、书香门第。 加之南窈姝的祖母是国朝公主,嫡亲姑母也嫁与济阳江氏长房,士族皇室,文武相济,远甚于一般世家。 江式微与南窈姝年龄相仿,家中又有姻亲,是以关系最为要好,犹如嫡亲姊妹一般。 “二妹妹,二妹妹!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南窈姝献宝似的捧着一个红漆雕花卉纹食盒,江式微打开食盒,看着食盒中的点心用手数了起来。 “糖酪樱桃、单笼金乳酥、冰酥山、水晶龙凤糕、糖淋。【4】”江式微脸上露出淡淡一笑,唇角微微弯起。 “你这是劫了厨司的妈妈们么?” 南窈姝撇了撇嘴,没好气儿地道:“什么呀!次兄今日回来了,方才考了我诗书,我对答如流,他特意嘱咐厨司做了这些点心,我见都是你素爱吃的,我就都拿过来了。” 说到这南窈姝带了些讨好意味,眼睛亮亮地看着江式微,江式微拿她没办法,无奈道:“三姊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南窈姝孩提般两个手指直打转,“我今夜...能不能在这安寝?” 南窈姝的次兄南樛木好不容易从长安回到江宁,势必会对她的诗书严加考查,若她今夜宿于江式微屋中,次兄倒是也不好意思再来寻她了。 况且她最喜欢这个二妹妹了,恨不得和江式微日日在一处,如此也算得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南窈姝小算盘打得是极极好的。 江式微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小心思?终究没说破,应了她。南窈姝漾开一笑,泛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倒是可怜体无比。【9】 第5章 未几,响起叩门声,原是南家主母、南窈姝母亲身边的女使婆子张氏,进屋揖了礼,回话道:“二姑娘,三姑娘,大娘子唤两位姑娘过去呢。” 南窈姝惑然,不禁问道:“阿娘不是要与次兄议事吗,怎的突然唤我们过去?” 张婆子笑道:“二哥儿从长安带了信来,说是和二姑娘有关,两位姑娘快去罢,别让娘子等急了。” 说起长安,江式微心头微颤。她的双亲以及兄长俱在长安城,而她自出生便送到了江宁,十四年从未见过她的至亲,此番来信,还与她有关,怕不是将有大事发生。 二人倒是极快便到了前堂,堂上端坐着一中年女子,差不多三十左右的年纪,气如空谷幽兰,沉稳自如,让人看一眼便知是世家贵妇,身着墨绿色云鹤织金襦裙,臂上挽着绯色披帛,头上梳着圆髻,又戴了金花宝石钗、金镶玉玛瑙梳篦、绿松石的花钿钗子,闻二人步入堂内,便抬起头,头上的双蝶珍珠步摇倒是一丝未动。 “阿娘,哥哥。” “婶婶,二哥哥。” 二人双手交于身前,颔首屈膝行了叉手礼。晋朝规制,晚辈见长辈当行叉手礼,世家之门对礼仪尤为看重,便是平时如何再嬉闹,于礼却丝毫马虎不得。 只因世家子女一举一动皆代表着世家脸面,若有差池则满门受辱,这是断断不能为外人所耻笑的。 “来,快快坐下。”南家娘子薛氏向她们摆了摆手。 南窈姝次兄南樛木颔首回礼,他与江式微她们原是一道念过书的,自是相熟。 “二妹妹、三妹妹。” 见江式微与南窈姝二人入座,薛大娘子方道:“仲暝,你细细道来罢。” 南樛木道:“儿此次回江宁是受大长公主所托,护送二妹妹回长安行及笄礼。” “及笄礼?这,二妹妹不在江宁办么?”南窈姝闻听江式微要走,便急急插嘴问道。 “没规矩的,你兄长还未说完,怎就插嘴了呢?”薛氏斥责道。 “儿是着急了嘛!二妹妹在江宁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何不如在江宁把及笄礼办了之后再回去。”南窈姝试图再挽留江式微些许日子。 这话说得有些失了礼数,薛氏重重地将茶杯扣在做桌子上。 “你这叫什么话,晚晚本是江氏女,回长安自是理所应当,这哪儿有你插嘴的地儿?还不噤声!” “婶娘,三姊姊也是舍不得我,您莫生气。”江式微打着圆场。 “此乃贵主亲笔,要我转交二妹妹。”南樛木并未假手于他人,倒是亲自递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拆信封的手略微轻颤,目之所至,信中所言: “吾儿:闻汝于江宁学业已成,年将及笄,望速归。” 她虽未见过生母真颜,然这些年多有手札至江宁,因此她不难看出此为东昌公主亲笔。 算来她得南家教养十四年,学业已成,年将及笄,回长安至生身父母身边,实属合情合理。 然江式微只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但她并未言出,如今只有回了长安城方知何哪里不对了。 入了夜,江式微剪去了一已经烧焦的烛芯,屋中又暗了些,她还在思索信中所言,听见了脚步声,便见南窈姝抬了一个木盒过来。 “二妹妹,过几日你要回京都了,阿娘不许我和你一同去,千里迢迢,山高水远的,我舍不得你,所以我今日带了这些来也作是给你留个念想,免你以后回了京都,也莫要忘了江宁郡还有我这个好姊妹!我没什么好送你的,只把我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来。” 江式微回长安,南窈姝终究是不放心,将压箱底的首饰盒子都拿了出来。 长安水深,像江式微这种从小养在江南水乡、清流门第的姑娘,恐怕应付不来那些生在京都朱紫门里的贵妇。 虽说双亲在旁,可若真靠得住,又怎会放任江式微在江宁十余年?说到底,长安那边终究也是要江式微自己去应付,断断靠不得别人。 那些娘子贵女个个都是成了精的,若是不拿些宝贝耀耀她们的眼,只怕是江式微在长安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你看这个,这个是高宗的昭元贵妃拜贵妃时用过的金丝嵌东珠凤凰纹霞帔坠,还有这个,是前朝大家所作《江山图》,这可是真迹,天下唯一的!你若是再于他地见千里江山图,那必当是假的!那还有这个……”南窈姝免不了絮叨一番。 “这些都太贵重了,那帔坠将来是要作你嫁妆的,你怎可送我?”江式微眉间微蹙,一脸严肃道。 她知南窈姝的是出于担心,原是不想辜负她此番心意,然这些属实令人瞠目结舌。 南窈姝却执拗得很,若说平日她能听进去江式微的话,今夜却断断没有。推来推去,江式微到底还是收下了。 南窈姝想到方才向次兄探来的消息,涉及朝中局势,正值风口浪尖,她也不是个傻的,一猜便知,行及笄礼只是个幌子,让二妹妹回去是真。 她势必要告诉江式微这其中实情,南窈姝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方才探来的消息,你此次回长安务必要小心,今上早已元服冠礼,践祚已逾三载,中宫空悬。” “已有臣工上表请立皇后,现下最炙手可热的便是当朝中书令王铎的嫡亲妹妹王子衿,多位臣工联合上奏,今上怕也动了心思。” 第6章 “是以朝中好些世家心急,原本那些世家也推了一人做皇后之选,只是那人不知缘何自行辞去了,所以现在世家必须再择一人,你是大长公主的女儿,又是昔日太皇太后亲封的万泉县主,这样的门第身份,足以服众了。” 江式微听了此番言语,心下已经了然。眸中蒙上一层冰霜,思量着南窈姝方才之语。 大晋皇后,非士族女不可得。 中书令王铎位高权重,但却出身寒门,虽然自认太原王氏为祖,蒙蒙那些底层贵族尚可,但在名门世家来看终是不入流的。 若是王氏女登临后位,要士族脸面何存?而此时恰恰需要一个既出身士族又能力压王氏女之人,那么她就是最好的人选。 这才是让她回京的真正目的。 江式微思及此,毫不留情地将面前的灯花剪掉。 与此同时的长安城倒真是如南窈姝言般云谲波诡。 丽景门狱内的廊道冰冷且昏暗,弥漫着若隐若无的血腥之气,男人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叩桌案,放下手中的文书卷宗。 晋朝有“录囚”之制,齐珩素来重视狱讼之事,势必要亲自过问才能放心。所谓录囚,便是再次讯察囚犯再决定是否原宥,为避免有冤狱发生,便是齐珩亲自来审。 一份份卷宗看去,齐珩的眼睛都有些发红发痛。现下已深夜尚有一叠文书未阅,只怕今日又要在丽景门过夜了,齐珩想想就觉得头疼。 见一内侍双手捧一锦盘步履匆匆入内,俯身回禀:“陛下,这是御史台新递来的劄子【5】。”齐珩随便翻开了其中一份,随即又撇在桌案,眉宇微蹙,眼眸微垂,嘲讽地勾起唇角。 果然,他就知道左不过是立后之事,以往他都用朱笔在后面大大写个“否”字,只是现在齐珩烦得朱批都省了,索性丢在一旁。 “真有意思。”他笑得温和,言语却极其讽刺。 他即位三载而无中宫,这空悬的皇后位自是让他人虎视眈眈,而桌上的劄子中写的无非是某家女子品行如何端方,出身如何高贵,只有最后所提之语才是他们的真正意图。 只见劄子后面赫然写着十三个字:“宜立中书令王铎之妹王氏为后” 他自己心里明镜似得,他的生母不过是先帝后宫的一个内人【6】,既非权臣之后,又非世家出身。 他眼下势单力孤,虽有至尊之位,然则前有中书令王铎独掌制命,总理朝政,后有门下侍中江遂属东昌公主一党,掌封驳事。 显而易见,中书、门下二省皆不在他手中,他这个皇帝便是真想立谁做皇后,若是中书、门下有任何一方不同意这所立之人,结果要么是被门下省封驳回来,要么就是这诏命根本就出不了紫宸殿。 所以,他需要一个让两省绝无异议的皇后,也需要一个能帮他收服两省的皇后。 齐珩从案上重新拾起劄子,交给了身侧的内侍高季。 这高季的身份自然不同于寻常的小黄门,乃是齐珩生母在世时就相识的老人了,从小就侍候在齐珩身侧,齐珩视之为亲人,任内侍省从四品内侍之职,私下呼之“高翁”【7】,深得齐珩信任,由高季办事,他甚为放心。 “高翁,劳你亲自送至东昌公主府,谨慎些,莫要人看见了。”齐珩的目光停留在高季的身上。 “臣遵旨。” 见着高翁离开的身影,齐珩揉了揉眉心,笔下的赤墨水垂落,氤氲了洁白无瑕的纸,脸上露出浅淡的笑容,他将劄子送至公主府,他那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姑母自会明白他的用意。 皇后么?他倒是奇了,这后位会落在谁的身上。齐珩从桌案前起身,透过丽景门狱三楼的门窗,观赏着长安城夜色。 凉夜如水,似渗得出墨来,明月高悬,孤影伶俜。 丽景门前倒是个梧桐树,高耸入云,如此一看这残月倒是挂在了梧桐枝头,依稀能闻得滴漏之声,不过这滴漏声也渐渐埋于夜色之中。 瞧着长安的夜平静无波,点点星子簇拥着残月,也唯有齐珩能知这背后是有着什么样的风流暗涌、云谲波诡。 眼见要起风,齐珩关上了窗,风声呼啸着,树枝簌簌就着风吹打着门窗。 唇齿开合,口中诵着诗句,清朗的声音穿透了丽景门的整个推事院。 “山雨欲来风满楼...”【8】 第003章 君不免冠 长安城兴道坊坐落着赫赫有名的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府第,公主府北院墙超坊墙两尺余,甚至侵占了坊间街道,背靠皇城。 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焚香椒兰,以琉璃为瓦,以锦绣为幕,朱门上赫然挂着先帝亲手所书:“镇国东昌公主府”。 原定国朝公主宅第应称为“宅”,而不称府,只因东昌公主身份尤殊,是先帝的同胞妹妹,在先帝即位时出过力的,被先帝特加封“镇国公主”,允准开府治事,故称“公主府”,一切比照亲王待遇。 后来东昌公主又参与平定郑氏之乱,便是今上齐珩也要对其礼遇有加。 勋贵之家多在正门口修石狮以显气派,然东昌公主府不同,正门以凤凰取代狮子,格外凸显其身份。 阁中女子,身着云霞牡丹纹的织金霞帔,宝蓝水纹的披帛与绯红色云锦大袖衫相得益彰,梳着高髻,烧蓝点翠的花钿。 以红宝石、琥珀、玛瑙、绿松石、珍珠制成左右掩鬓,手上白玉嵌碧玺戒指与红蔻丹遥相辉映,金镶宝八珠耳环衬出上位者的身份。 第7章 这就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高宗皇帝陛下与太皇太后殿下的幺女、今上的嫡亲姑姑齐令月【2】,小字盖儿,世人都要尊呼一声“长主” 东昌公主细吹了吹茶碗中水面上浮着的茶叶,浅拭一口,随即置于面前的小案上。案上赫然摆着方才齐珩命高翁所送的劄子。 庭院内假山上流水潺潺,击石的碰撞声在寂静的黑夜中极为分明。 若是熟悉东昌公主的人在此,定知长主此刻是在等人,而能让尊贵的长主等候的想必唯有大长公主的挚友、宫中的那位顾昭容。 顾昭容与东昌公主年龄相仿,本是高宗妃嫔袁贵妃身边的内人,后来因颇通诗书得了东昌公主青睐,做了公主伴读,与大长公主情谊深厚,徽德皇太后借以才选官之名特拜她为五品尚宫。 尚宫掌导引中宫,凡六局出纳文籍,皆印署之。【1】 先皇继位后,愈加看重顾尚宫之才,特让其掌宫中制诰,凡以文办宴皆由这位尚宫点评,更是超擢其为正二品昭容。 秩为宫妃,实则女官。 便是如今新皇齐珩即位,亦对之礼遇有加,无论是看在顾昭容本身的才华威望,还是她与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情分,便是如今不再掌制诰,众人亦不敢薄视她半分,顾昭容现下只在后宫中教学内人女官,宫中皆呼之为“大家”。 眼瞧着一女子将茶水缓缓注入到长主面前的茶盏中,又不急不缓得给自己倒了一杯,举手投足皆有名士风流之态。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你来了。” 唯挚友面前,东昌公主才可真情流露,不必惺惺作态、加以掩饰。 “这么晚你还要出宫折腾一番,难为你了。” 虽是愧疚之语,但东昌公主眼底却丝毫没有愧色,还带着些许的笑意。她素知顾有容不喜宫内繁文缛节,好容易出了次宫,心里还不知是怎的愉悦呢。 “妾可不敢当长主此语,妾以蜉蝣之身能为长主略尽绵薄之力,是妾的造化福分,又怎敢劳公主“难为”二字呢?”顾有容倒是开始揶揄打趣起她来了。 “你就取笑我罢。” “你可不是蜉蝣身,你可是国朝的大才女,后宫中敬仰的大家,谁敢说你是蜉蝣?”齐令月笑道。 “还是东昌公主的左膀右臂,对罢?”顾有容抱臂笑着。 “说的倒也是。”齐令月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若长主当真对妾有疚,就再送予妾几幅名画吧。”她可是忘不了齐令月前些日子送来的字画,个顶个的绝品。 “好啊,你一会儿就可以把那幅图拿走了。” 齐令月指了指屋中墙壁所悬的画,顾有容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随后起身,停于画前两步之处,眼中浮过惊讶之色,顾有容未曾想到竟是《江山图》,她细细打量着这幅名画,眼里惊艳,不吝称赞道:“这画,我寻了数载而不得,你这是从何所得的?” 顾目流盼间,对此画之心爱显而易见。她曾遍访天下只求此画,只听闻为某位大儒所收藏,倒是不曾想如今竟辗转至齐令月手中。 青山绿水,层峦耸翠,逶迤绵延,跌宕起伏。 此画留白又是恰到好处,她自是极爱的。 “前些日子,有人求到我这儿了,拿了几箱子的金银,我都没要,只是瞧着这画不错,便张口留了下来。” “我原想着你不是最爱捣腾这些个物件的么?这画便特意给你留的。”齐令月道。 顾有容听了此画,便知晓了来历,她道:“确实是好画,且不易得,送画之人属实有心了。”眼睛一直盯着上面的墨彩,再未离开过。 东昌公主瞧见她这样子,没好气儿地说了两句:“瞧你这样子,早晚折在这些上边。” 东昌公主嘴倒是毒,顾有容嗔怪道:“哪有你这样咒人的?再这样我可再不踏足公主府了。” “别别别,我是怕了你了。” 齐令月见顾有容看字画甚是入迷,倒是差点忘了让她出宫的来由了,出言提醒道:“阿容,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赏画的,快看看这个吧。” 齐令月将桌案上的劄子递给了顾有容,顾有容打开劄子,待看清楚了上面的字,看向齐令月,眼中有不解之色。 “这劄子是?” “齐珩派高季亲自送来的。”齐令月加重了“亲自”二字,甚至对今上连尊称都没用,直截了当地称他的名字,不过顾有容并未在意。 东昌公主素来肆意惯了,除了她的生身父母高宗与太皇太后,她又何曾将别人放于眼中?显而易见,这劄子并非是东昌公主截下来的,而是天子的意思。 高季是什么人?天子近侍,打小看着天子长大的,让他亲自来送,这表明了齐珩对立后之事的态度 ——他不愿意将后位许给中书令一家。 此举也在昭示着天子是想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 这是聘妻,亦是“求和”。 顾有容心中了然,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倒是想到了许多年前的事,想到了洛阳上阳宫的那个瘦骨嶙峋的小男孩。 羸弱瘦小的身子上却裹着他娘亲宽大粗糙的衫子,那时正是下雪时节。 上阳宫自高宗崩殂后,便彻彻底底成为了冷宫。漫天飞雪如柳絮般飘舞,覆盖在青灰瓦片上,空中弥漫着属于废宫的冷清。 小男孩手脚冷的发抖,齿尖打颤,嘴唇冻得发紫,跪在他阿娘早已冻僵的身旁,那是顾有容第一次见到齐珩。 第8章 那时的他还不是尊贵的天子,只是一个失去娘亲、孤苦伶俜的稚子。 齐珩的娘亲陈氏不过是先帝皇后宫中的一位内人,既非权贵之女,又非世族之后,身份低微。 子以母贵,何况是如陈内人此般的出身,况且,先帝只钟爱皇后郑氏一人,大明宫中人皆心如明镜。 若非是先帝当时与郑皇后发生了争吵,一气之下拂袖而去,临幸了郑后身边的内人,事后倒并未将此放在心上,不久,先帝与郑后重归于好,若无嫌隙仿佛从未发生般。 只是可惜了陈内人,先帝对她不甚在意,甚至不知她已怀有身孕,并未在此事上多作停留,倒是郑皇后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随意找个由头便打发到了洛阳的冷宫、上阳宫。 顾有容和齐令月是见过这位内人的,容颜并非十分出色,原不及郑后的秋波宛转、海棠醉日,家世更是相隔咫尺,云泥之别。 陈内人生于黎庶之家,不过凡胎。或许从未有过非凡之念,但却沦为了帝后爱恨间的牺牲品。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股掌间的嬉戏。 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世态如此,倒是令人唏嘘不已。 寂静凉夜,残灯孤影,艳羡梁上燕的成双成对,留待自己的却是清冷寂寥,换做谁,多少都会不甘心吧。 洛阳的冰天雪地,尚不知埋葬了多少女子的芙蓉颜。难怪诗圣云:“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顾有容是庆幸的,庆幸自己没有落入这样的砧上肉任人宰割的地步。 她亲眼瞧着那个原本跪在娘亲尸身畔的小男孩在看到她和东昌公主时,挺直了腰背起身,伸手拂去了身上的残雪,整顿衣衫。 像极了雪中不曾低首的伤鹤。 但他却在二人面前颔首跪了下来,“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少年眼中噙着泪,却忍着没有落下。 顾有容心头一动,透过少年的身躯,不知在看着谁。 高宗在位时,曾经大明宫贵妃宫苑中,也曾经有一个人,这么跪着,却咬紧了牙关,也不肯落泪。 东昌公主听到了少年的话语后,没有即刻答应帮他,反倒是俯下身看着他的双眼问了他一个问题。 “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你,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方才看见我们,为何要拂去残雪,整顿了衣衫才过来?”东昌公主顿了顿,一字一句,盯着他的双眼,不想错过他眸中任何一个神情的变幻。 后来,顾有容只听到了少年在风雪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 “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疾风过后,雪渐渐的停了,她仿佛听到了金铜物掉落的声音。 第004章 长亭折柳 东昌公主院中,近侍的内人又添了几盏桐油纸封的灯笼。 顾有容合上了劄子缓缓道: “眼下中书令的动作倒是越来越快了,这么急吼吼的吃相,是要把皇后之位彻底收入囊中才可罢休了。”。 “他要是能真将王氏女捧上后位,那也算是他的本事了。” 齐令月起身,步至角落中的那盆姚黄牡丹前,捉住花枝,俯身轻嗅,讽笑道。 “只可惜他命不好,偏偏遇见了我。” “我已经去信江宁,相信过不了多久,她便回长安了。”齐令月又道。 “县主一至,这后位便是实打实的稳了,任凭中书令再如何折腾,也终究是无用功。”顾有容十分笃定道。 先帝遗诏一直在东昌公主的手中,一旦昭白于天下,便是板上钉钉,中书令自然无可置喙。 立江氏女为后可以,但却不能是由东昌公主来提,这样变没了讨价还价的资本,必须由天子主动提,才能让她们掌握主动权,以此换得更多的益处。 东昌公主眉间微蹙,道: “但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心里有块石头终究没落地。” “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晚晚心里会介意。”晚晚是江式微的小字【4】,这顾有容是知道的。 因为当初齐令月生江式微时是难产,从天亮一直折腾到黄昏,所以便为她取乳名“晚晚”。 “阿容,我有件事,还需要拜托你。”东昌公主牵住了顾有容的手。 “你说吧。” “含章那丫头走了后,这尚宫之位便落在了王子衿的手里,我是见过她的本事的,不愧是中书令的亲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手腕。” 齐令月并不吝啬对王子衿的称赞。 对有才华的人,她向来是爱惜的,哪怕与她并不是一路人。 “我顾虑的是,晚晚若入主中宫,她不是王子衿的对手。” 尚宫掌导引中宫,代掌凤印,在一定程度上会掣肘中宫,更何况王子衿也是后位待选之人,她又怎会甘心后位落于他人之手? “你的意思是……要我将她调离尚宫局?” 顾有容位列后宫二品昭容,地位崇高,根基极深。 齐令月浅浅颔首道:“嗯”。 “好,我一定尽力为之。” 齐令月甚少开口求她,而她也不忍让自己这个挚友失望。 此事,她必定竭力为之。 得到顾有容的承诺,齐令月放心了不少。 所以现在,只需要等天子向她们折腰了。 第9章 * 一嘶鸡鸣声扯破了昏暗,和煦的日光落满大明宫中。齐珩方从丽景门狱回来,便径直回了紫宸殿。 殿内早已备好了热水,他换下了深青色的常服,衣袍上沾染的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充斥在齐珩的鼻尖,他竟是一夜未眠了。 高翁早已备好了换洗的衣物,是件赤色的常服,倒是和他此刻眼中红血丝的颜色十分相近。沐浴过后,齐珩倒是没忘了一件事,他今日要与殿中省正五品尚药奉御谢晏议事。 谢晏,字伯瑾,便是如今民间流传的“武有江谢,文看崔南”中的陈郡谢氏。 陈郡谢氏和济阳江氏一样同是以武起家,但不同的是江氏族中儿郎俱是武将,而谢氏族中却出了谢晏的祖父谢玄凌这样的文臣大儒。谢玄凌在高宗一朝曾官拜太子少师、尚书令,门生遍布天下,素有威望。 然则其子谢迟也就是谢晏的阿耶,倒是不似其父谢玄凌,对诗文礼乐不甚在意,反而对医术颇有研究,多肖其外祖父,谢晏的母族是医者世家,誉满杏林、妙手回春,谢晏也于其中潜移默化的受了熏陶,在医术上也算有所造诣。 加之谢玄凌曾为齐珩之师,以如此亲厚的关系,谢晏在齐珩回到大明宫后就做了他的伴读。后来齐珩践祚履至尊之位,谢晏便在殿中省任正五品尚药奉御一职。 殿中省掌管天子服御、饮食、安寝、出行、医治诸事,是天子之紧要事,非天子亲信、贵幸者断不可任之【1】 虽为尚药奉御属医官一侪,但只侍奉天子。既是宫中要职,又便宜随时出宫办事。 谢晏,的的确确是天子的心腹。 “下臣谢晏请陛下圣躬安。” 只瞧着与齐珩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一袭绯色官服,腰间环金带、佩金鱼符,容颜如玉,身形如松,俯身行礼,声音清透敞亮,于殿中回响。 齐珩抬首,目光落在谢晏腰间的配饰上,金带、金鱼符本非谢晏五品之级可用的,是他特准谢晏可从四品服饰,这是齐珩对谢晏的信任,更是天子予谢氏的宠眷。 “朕躬安,劳卿惦念,伯瑾无需多礼。” “臣谢过陛下。” 谢晏这几日本被齐珩派出宫办事,原以为要好些时日方有回音,却不料谢晏动作很快,不久就回来向齐珩述职了。 “陛下命臣所查之事已见眉目,下臣调查了原先郑后宫中余下的内人,发觉有一位内人在宫变前曾奉郑后之令返乡奔丧,所以躲过了宫变的清算,后来她躲于乡下,再不示人。” “下臣找到了她,细细鞫问【2】下,她方开口言及曾亲眼见过郑后将一黄纸封于内阁中,疑似先帝亲笔诏书。”谢晏将事情娓娓道来。 齐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叩着书案,齐珩的眉目是极俊俏的,只是如今夹杂着许多思量。 齐珩问道:“那个内人是?” 谢晏据实答道:“郑后近侍女官,前尚宫局掌言梁氏。” 梁掌言,那可真曾是郑后的近臣。 “她说了先帝亲笔所藏之处了么?”齐珩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梁氏说她只曾见过郑后携诏入内阁,但并不知晓具体何处。” “陛下,是否让臣入郑后生前所居立政殿细探?”谢晏猜测着齐珩的心思。 若是其他殿宇,谢晏大可不必回禀齐珩,可偏这是历代皇后所居的立政殿,天子内宫,眼下皇后人选悬而未决,人人盯着立政殿,谢晏可不敢此时造次。 “不必。” “此事朕自有其他处置,说下一件事罢。”齐珩此刻心中已有了打算。 谢晏佯装不解,促狭道:“下一件,是什么?” 面带笑意,如玉的面颊上显出几分属于少年的意气风流。果然,正经的话未说几句,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方才对天子回禀的是严肃得力的臣下谢晏,那么眼下的么?自然是齐珩的挚友谢伯瑾了。 “谢伯瑾,我是不是素日对你太好了?” 齐珩抄起手边的书卷就直接砸了过去,书卷并未砸中谢晏的膛前,不料让谢晏徒手接住了。 只见他笑笑,从怀中取出一张白麻纸来。 “六郎,可瞧好喽!这可是人家姑娘的所有消息,我可都记下来了。”齐珩向他伸了伸手,作势要拿过来,只听齐珩道:“拿来。” “陛下不是不让臣说么?这臣要是说了那可就是忤逆天子,罪同丘山了。” “你!” 见谢晏如此,齐珩不禁想将另一书卷掷去,对谢伯瑾,他实属无策。 谢晏见状忙道:“六郎息怒,息怒,你的姑娘给你,给你。” 谢晏将白纸急忙塞到了齐珩手中,似一缕烟快速离开了殿内,边走还边道:“嗳!真没想到,我们明之,竟也会有这么一天,因如此心悦一个女子而骂我,男大不中留了,我还是走吧。” 齐珩听了这话扯了扯嘴角,没有理会他,只盯着纸上的墨字。 江式微,式微,缘何会取个这样的名字?天色昏暗,倾颓之意,不该是她这般身份的女子的名字。 不过突然想到谢晏方才的话,心悦么?齐珩笑了笑,目光柔和了许多。 未见佳人颜,又谈何心悦? 江宁郡,江式微早已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启程回长安。 南窈姝是真真舍不得她,恨不得黏在她身上与她一道回去,亏得薛大娘子和南樛木好说歹说才把这个小祖宗给劝住。 第10章 江式微坐在马车中,思绪早已飞出帘幕外。低头看着手中的柳枝,眼中泪光盈盈。 湖心的长亭处于风口,仲春时节,身处亭中自是十分的清凉惬意。可偏偏这样的自由之地,染上了几分离愁别绪。 “晚晚,这个给你。”南窈姝将方才折下的柳枝递给江式微,她笑得有些苦涩。 “昔日祖父说,柳与留是谐音的,离别时,人们常常会以柳枝相赠,来挽留,那些要离别的人,你个小没良心的,我还没送上,你怎么能走呢?”说到后面,语气有些嗔怪,带着哭腔。 微风拨动着江波,掀起片片波澜,堤边,杨柳依依。 “阿姊”江式微垂着头,低声唤了唤她。 “算了,早知道你这么没良心,我就不跟你好了,你要是在长安敢过得不好,让我知道了,我就亲自去京都打你一顿!”南窈姝气哄哄的威胁她,像极了一个护着鸡崽的母亲,这个样子但是惹得江式微“噗嗤”一笑。 “你还笑!”南窈姝是真想打她一顿。 江式微倒是想到了幼时因无生父母相伴,常常被其他的孩子所欺负,她原是害怕的,又不敢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和别人说,只管自己一味忍着。这个时候都是南窈姝看不过去了,一一教训回去,还因为这个被薛娘子狠狠罚了。 后来她们两个就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吃,饿得她们以为就要折在里面了,正因为有这个过命的交情,她们从此形影不离,犹如嫡亲姊妹,她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头一软。 “好,谨遵阿姊的话,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也会时常给阿姊写信的。” “如此,阿姊可放心了?”江式微知南窈姝的顾虑,所以温声安慰她道。 “放心,我怎么可能放心!不过,我还是要祝你的。” “愿君前路坦途,岁岁平安。”南窈姝一字一句的祝愿她,字字发于肺腑。 “愿如风有信,长与日俱中。”江式微含泪道。 “珍重。” “珍重。” 直到,她看着海窈姝的身影渐渐模糊于烟波之上,看着飞鸟没入青山,垂首看了看手中的柳枝。眼前一片水雾朦胧了面前所见。 为君折柳——望挽君留。 离别,这两个字,还真是,伤人。 “望君烟水阔,挥手泪沾巾。飞鸟没何处,青山空向人。”【3】 马车扬起的飞尘,夹杂着女子的言语。 留下的,只有十里长亭。 第005章 长安古意 山一程,水一程,【1】江宁至长安一行十分顺利,转眼间,已至长安城。 清风朗日,云幕高张。 长安的道路旁店肆林立,透过街道可望到那飞阁流丹、红砖绿瓦。落日余晖浅浅洒在画楼屋檐,飞檐耸入云端,宛如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令人心向往之。 那里大概就是大明宫——天下最尊贵之地,江式微暗自惊叹。 长安街道上车马粼粼而来,行人川流不息,回荡着商贩的吆喝声,以及马嘶长鸣。 马车驶致大长公主府第前,她曾听闻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于长安城有七处宅子,兴道坊、平康坊、醴泉坊、太平坊等,【2】除却长安,还有建在长安郊外的乐游原和终南山的山庄和别墅,洛阳的正平坊、尚善坊都有东昌公主的宅子。 “姑娘,咱们快到了公主府了。”甘棠掀起车帘,一脸欣喜的与江式微说。 “这宅子好大啊!”甘棠不禁感叹。 江式微顺着她掀起的车帘看去。 兴道坊这处的大长公主府本是高宗皇帝做晋王时的府邸,后来扩建赐给了大长公主作为嫁妆,妆饰的如此张扬。【3】 果真显赫。 长主身边的女官停云早已在门前等候,步至马车前,迎接江式微。“姑娘安好,小人是公主身边的内人,奉命迎接姑娘,公主已在前厅等您呢” 停云于长主前侍候三十余年,眼睛锐利的很,暗暗打量着这位小县主。 “有劳了。”江式微浅浅点头回礼。 正门敞开,迎门是一处刻着麒麟抢珠的石屏,步入长廊,停云在江式微旁笑着。 “公主一直惦念着姑娘呢,早早的将西面的院子密雪阁收拾了出来,阁内都是公主亲自安排布置的,公主可一直盼着姑娘回来呢” 停云一边走一边为她介绍着公主宅的庭院座落,四司六局。 “有劳娘子陪我一道,敢问娘子芳名?”眼看着快入正厅,江式微突然问道。 “小人停云,是公主宅的掌事,小人不敢当姑娘的娘子二字,姑娘唤小人停云即可。”停云恭恭敬敬的对她行了叉手礼。 “停云?”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真是个好名字。”【4】江式微发自肺腑的赞誉。 “怪不得都说姑娘颇通诗书,所言不虚,那小人就谢过姑娘了。”停云笑得喜逐颜开,长主的女儿如此卓尔不群,停云倒有些小骄傲。 人皆道长主多类徽德皇太后,方额广颐,善谋略,极为冷面无情,连着身边的女官也如长主一样,为此江式微还担心了好一会儿,眼下看来,他们应是能接容她的。 眼下,就要见到她的生父母了。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她还有准备好进去,忽而就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江式微惑然,“晚晚,让阿娘抱抱。” 第11章 呃……这跟她想的貌似不太一样,原以为阿娘是个严肃的主儿,可现下看来…… 是她想错了。 “好姑娘,阿娘和你父兄可都想你了。”一贯威严的东昌公主此刻说出如此肉麻之语,饶是站在一旁的江益和江律父子俩也是惊呆到下巴要掉了。 停云憋着笑,但忍不住的嘴角上扬。 “阿娘……阿耶”江式微从东昌公主的怀抱中挣脱出来,向他们问礼。 “傻姑娘,还行什么礼,咱们一家人团聚就行啊。”江益反应过来后,也是慈祥的看着她,一幅老父亲的模样。 “对,你阿耶说的对,咱们一家人团聚就好,这些俗礼还在乎什么!”东昌公主拍了拍她的手背。 “阿耶阿娘,晚晚一路颠簸怕是还没来得及用饭,咱们快去用饭吧。”这么呆着也不是个办法,江律打着圆场。 江式微看着刚才出声的男子,身形如鹤,剑眉星目,淡青色的衣衫为其添了几分儒雅。 这该是她的长兄,江律。 “长空说的对,咱们去用饭吧。”东昌公主抓着江式微的手,她抓的很紧,一刻都不肯放开,江式微只得任她抓着。 公主府角落的一负责扫洒的内人将方才的一幕幕看在眼里,悄悄退后朝着后门离去。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高翁将方才公主府内发生的事都告诉桌案后的天子。 齐珩用锦帕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镯身在清辉的映射下泛着点点银光。听见高翁的话,齐珩漾开一笑,手上依旧把玩着那个镯子。 “六郎,这镯子已经擦得很干净了,你倒是说句话。” 高季与齐珩关系亲厚,在齐珩心目中视他为长辈,私下里高翁便唤他“六郎”。【5】 “高翁要我说什么?”齐珩笑着望向他。 “这…听公主府的内人说万泉县主长的可是楚楚动人,对下人更是温柔,六郎你这么关注公主府,难道不是想娶县主吗?”高翁说的一针见血。 “既然心里有人家姑娘,就赶快跟长主提亲呐。”高季真是恨铁不成钢。 齐珩是他亲眼看大的孩子,样样都好,怎么就在这上面不开窍呢?若是能见到齐珩娶妻生子,他便是即刻去死,也算是对得起九泉下的陈内人了。 说到陈内人,高季眼底似有晶莹热泪。 “高翁别急,万事都得慢慢来,高翁去瞧瞧我私库里是不是还有一对玉雁?” 高季不懂朝堂上的翻云覆雨,心里想得也是他衣裳穿得暖不暖,用膳进得香不香这些细枝末节。他知高季是真心的疼他,可这事也确实急不得。 “玉雁?对,先帝好像赐过这东西,我去找找。”“这玉雁让我放哪去了?”高季便嘀咕便往库房走去。 齐珩见高季离开了殿内,便出声唤了身边的暗卫。 “白义,出来吧。” “陛下有何吩咐?”一身着暗蓝色袍子的年轻男子从屏风后走出。 “将中书令之妹王氏的庚帖给礼部送过去。” “还有,把门下侍中江遂身患重病的消息也透露给东昌公主。” 江遂以其妻南大娘子害病为由告朝假多日,点卯【6】不见人,甚至连门下省公衙也不见其影。 外人看来这是江遂爱妻心切,可齐珩确是知道的,发妻害病是假,江遂自己重病是真。 他瞒的这么密不透风,甚至连东昌公主都不知晓,就是怕一旦他重病的消息传了出去,江氏便岌岌可危。 东昌公主若是知晓江遂病重,定会心急如焚,若再知晓王子衿的生辰八字已在礼部的桌案上…… 皇后可以给江氏,但绝不能是齐珩开这个口。 眼下,就是看齐珩与东昌公主谁撑不下去,先低头了。 “臣遵命。”白义领命而去。 鱼儿既已入彀,那么也该他将这蹚水搅浑了。 齐珩将手上的素银镯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眼底拢了拢一抹温和的月泽神色。 公主府内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此刻却染上了寒霜。 停云在齐令月的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齐令月诘问的声音虽低,但她神情凝重,眉目不曾舒展。 “属实么?” 停云点了点头,齐令月便挥手让她退下了,向式微展笑柔声道:“阿娘有些事要与你阿耶谈,你和阿兄去府中转转,有什么不妥的,你便言与你阿兄。” “儿都听阿娘的。”式微颔首。 齐令月起身给江益递了个眼色,二人朝着内院走去,摒退了身旁所有侍奉的下人。 齐令月才对江益道:“方才停云传了消息,大伯重病。w.l” “礼部那里已经在相看王子衿的庚帖了。” 齐令月扶了扶额,院中哗哗的水流声吵得她心烦意乱。这两天消息对齐令月可谓是当头一棒,晴天霹雳。 原本想着有先帝遗诏和门下省在手,她可谓占上风,掌握着主动权,足以和齐珩交换后位,甚至谋取更多的权势。 现下看来,江氏的后位恐怕都存在着变数。 “今上想要门下省不是一日两日了,若兄长致仕,今上便可堂而皇之的替换成自己人了,那皇后之位……今上不会改主意吧?”江益道。 东昌公主听此话,更是心头一紧。 齐珩想立士族之女,一是想与士族联手,而士族中威望最高的便是济阳江氏,济阳江家世代出武将镇守大晋疆土,祖上位列功臣阁,且又与江宁南氏这样的清流士族联姻往来,是以齐珩动了想立江氏女为后之心,拉拢士族。 第12章 二是谋取鸾台【7】为己用,如今有如此不费吹灰之力的机会,他还会将后位捧给济阳江氏么? 不,他会另选其他士族之女,牟取更多利益。 士族之间,在面对共同利益时会同气连枝,但一旦触犯了自己的利益,便是毫不留情的拔刀相向。 没有亘古不变的朋友,只有永恒绵长的利益。 这便是人性。 而如今的济阳江氏,表面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8】,是士族之魁,那都是她这个镇国公主、江遂这个鸾台长官在撑着! 曾经的江氏,何等荣耀,先祖位列功臣阁第四位,是开国元勋,有着丹书铁券,世袭的承平侯爵,更是与其他望族有着姻亲之谊。 可如今呢?济阳江氏,早已经大不如前了。 江氏共两房,二房江益如今赋闲在家,冠着虚衔,江律空有郡王名号并无实职,唯有长房的江遂在文臣中颇有些地位。江氏人丁不旺,长房无子,二房也仅有江律和江式微二人。 如若江遂倒了下去,江氏便不会再成为士族之魁,士族也不会再举荐江式微为皇后了,甚至江氏可能为其他家族所倾轧。 所以,皇后的位置对他们,极为重要。 “这可不成,皇后位岂是他想给谁便给谁的?”齐令月诘问道。 “可若兄长致仕,咱们在朝中是多么被动啊!”江益如实道。 “你当我齐令月这么多年都是死的么?”齐令月瞥了眼江益,怒声道,复而她又道出她引以为傲的资本。 “别忘了,我也是有着两府一邑司的,我昔日的公主傅那好歹如今也是吏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手上握着实权,便是他也致仕了,我齐令月也不会任人宰割。” “况且,我们还有江宁呢,不是么?”齐令月看向江益。 “江宁?”江益一时没缓过来。 “江宁的那些官员一个,一个的都跑不了。”齐令月朱唇轻启。 江益心下了然,便听齐令月道:“后日我入宫,在江遂致仕前,后位必须给江氏。” “你要伏帝阙?这是否过于鲁莽了呢?”江益担心道。 “是有些,不过在后日之前,我要再办一件事。” “齐明之,昔日我帮你,如今也该你反哺的时候了。”齐令月喃喃道,并坐在案前写下二句: 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9】 第006章 玉雁为聘 * 紫宸殿内,齐珩握紧了手中的狼毫笔,一大块墨在白纸上晕染开。听了白义的汇报,他忍着怒气换了张纸。 “就这些流言么?”齐珩温声问道。 “是,但在黎庶【9】之家传的极广。”白义看到齐珩攥着拳头,手上爆出了青筋。白义跟着陛下这么多年所以知道,陛下这是真动怒了。 传谣之人是真损啊,饶是他听了都生怒,更何况是身为当事人的陛下。 天可怜见的,他白日里本想在一茶庄里品茗,面前的茶香袭人,他正准备细品。 却不料听见隔壁二人在闲谭【10】,他本不想听人墙角,可奈何他是习武之人,耳力过人,便是不想听,那些话硬是入了他的耳。 “张兄,你听说了么?” “李兄,说的是什么?”另一人问道。 “听说当今圣人的生母就是一个宫人,趁着先帝酒醉蓄意勾引,才有了如今的圣上。”那名“李兄”压低了声音。 “啊?当今圣人的母亲不是先帝的贵妃谢氏么?你这莫不是道听途说,故意用来诓我的吧?”另一人置疑道。 “张兄,你可别不信我,我邻家汪兄他从兄在刑部当差,这些话可都是他说的,他这几日在刑部听到很多这样的话,咱们是白身所以不知道,但是但凡在朝里有点官职的那可都是知道圣人生母就是个宫人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圣人母亲怎么又成谢贵妃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听说当年的郑皇后,嗳,你瞅我这张嘴。”那人作势轻轻打嘴了一下。 “是郑庶人,因为圣人的生母酒醉勾引先帝所以郑庶人就把人啊,给打发去洛阳了,后来才生下了当今圣人,要说,这圣人也是个有野心的主儿。”说到此,那人的声音又压低了。 白义闻此,与陛下有关,那他可不能再管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了,直接贴着墙角听。 “圣人呐,弑母!” 另一人听此,眼睛都瞪大了,小声反问道:“弑母?” “对,然后听说圣人是用了点手段讨了谢贵妃的欢心,谢贵妃才认他为子的,后来发生的事就更大了。” “还有比这更大的?” 那人惊讶的嘴里都能放下一个鸡蛋了。 “先帝不是被郑庶人毒死的,而是被如今的圣人联合中书令活活逼死的。” “竟是逼死的?” “对啊,要不然圣人怎么会急吼吼的逼死郑庶人,诛灭荥阳郑氏呢!这是活生生的灭口啊!” “我的天爷啊,不是都说是郑后毒杀先帝,圣人入宫平乱吗?李兄你莫不是在戏弄我吧?” “张兄,我可没戏弄你,这是事实,如今好多人都知道这事呢,你想想啊,先帝也没见多喜欢如今的圣人,反而对郑庶人宠爱有加,哪里轮的上圣人平乱?还有你看东昌公主对圣人也没多亲近,那可是先帝的亲妹啊,先帝要是病死的,东昌公主怎么可能这么对圣人?” 第13章 “还有,你看如今圣人多仰赖中书令,我还听说,圣人想立中书令的妹妹做皇后呢。” “若非是中书令的支持,圣人怎么可能登上皇位,这不,还用皇后之位拉拢中书令呢。”那位李兄说得条条在理,另一人也是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没想到圣人竟然是这种弑父弑母之人,我还以为圣人是那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嗳,我真看走了眼!” “可不是?有如此不孝不悌的君王,我看啊,这朝廷迟早要完!” 后面的话,越来越不成体统,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招呼店小二付了铜钱,便匆匆入宫见齐珩。 “陛下,臣一定会抓住幕后之人。”白义气愤道。 “不必了。” “白义,辛苦你了,你先下去吧。” 眼下这个时候,传出这样的话,他自然知道是谁做的。 不孝不悌……齐珩想起白义方才的言语。 好,真是好得很。 齐珩闭了闭眼,咬着牙,压下心头升起的暴虐之气。 她明明知道!明明知道他生母的死是他这一辈子的痛,却还用这样的流言来中伤他、诋毁他,往他的心上狠狠扎刀。 这就是他的好姑姑! 可偏偏他还无可奈何,反而要巴巴地娶她的女儿才能化解眼下的困局。 脑中一遍遍的回荡着白义的话,他的风眩还是发作了,痛感犹如疾风席卷着他。 齐珩有些挫败感,本来江遂病重,情形对他极为有利。 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终究不如他的姑母算的准,算的狠。 她这是在用舆论逼他,逼他娶她的女儿。 * 就这样过了些日子,一早,东昌公主便递了宫牌请伏帝阙。 常朝在卯时,十日一次,圣天子与六品以上的臣工都要在宣政殿议事。是以东昌公主便巳时入紫宸殿。 齐珩下朝方换了衣裳,穿上了件绯色的常服,衣上并无繁琐的绣纹,平淡中透着文人的儒雅随和。 “陛下圣躬安。” 东昌公主缓缓屈身想行礼,齐珩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 笑话,东昌公主是什么人?他要是让她再行礼,他怕是要落一个跋扈的名声。 得,他可真是怕了她了。 “姑母不必多礼。” “姑母请座,高季,上茶。”齐珩吩咐道。 “那妾就谢过陛下了。”东昌公主对他微微颔首,隐约中带着一丝倨傲。 高季很快便奉上两盏茶,一盏置于齐珩的面前,另一盏便在东昌公主前。 齐珩浅啜了一口,指尖似不经意的敲着杯沿,他沉默着,似乎想等着东昌公主先开口言来意。 但东昌公主并未开口,只是垂首细吹着盏中水面。她何尝不懂齐珩是在等她先开口,她此次虽是想商讨立后之事,但拿乔也是要的,何况有流言之事,她也不算毫无底牌。 利益交换,最忌落了下风。 只有双方可分庭抗礼时,达成的结局才算公允。 少年终究是少年,正是意气盛的时候,耐不住性子,终是齐珩浅笑道:“姑母此番入宫,可有何事?” 东昌公主听此言缓缓开口:“前些日子,陛下遗忘了个东西在妾这儿,妾自是要给陛下送来的。” 她还给齐珩送的劄子找了个理由。说罢,停云便奉上一样物件。齐珩只瞥了一眼,便知道是那道他并未朱批的劄子。 “陛下看看,可要朱批?” “不必了,朕已乙览,此事欠妥。” “哦?那陛下认为不妥之处是?”东昌公主明知故问。 “人欠妥。”齐珩直截了当。 “姑母认为如今可有适当的人选?”齐珩反问她。 “妾一妇道人家,见知鄙陋,哪里知道什么适当不适当,只是想到了一桩旧事。”说罢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张黄纸道。 “是何旧事?”齐珩问道。 “妾女不才,但兄长仁厚,怜惜幼女,曾下手诏欲立妾女为皇太子妃,只可惜兄长走的匆匆,此事便耽搁了下来。”东昌公主说着说着竟落了两滴泪来,她说的凄然。 齐珩接过手诏后,自觉地递给东昌公主一方巾帕,冷眼瞧着。私下里不由惊叹,如此模样,他这位姑母都能去梨园的戏班子演一出了。 表面上是想起旧事,哀悼兄长,实际上是有备而来,图谋后位。 他说呢,先帝遗诏谢晏苦寻不得,原来在他这位好姑母的手里。 遗诏,原来是这样的。 先帝是真的在拉拢东昌公主啊,竟连未来皇后位都奉给了她的女儿。 “陛下若不嫌妾女粗陋,妾女自是愿意侍奉于君王左右的。”东昌公主此句方是来意。 齐珩“呵”浅笑一声,“表妹仙姝之质若许给朕,朕怕是委屈了她。” “陛下龙章凤姿,是妾女高攀才对,何况兄长当年属意陛下继神器【11】,妾女又是先帝钦定的皇太子妃,与陛下能有如此因缘,算是她的福分了,若能与天子为妇,便是奉箒【12】,想必先帝于九泉也可瞑目了。”东昌公主此话说的动情晓理。 “更何况,妾听说宫外有些流言蜚语实在是不成体统,若良缘缔结,那些流言自然灰飞烟灭了。” 齐珩了然,东昌公主是真想让他娶江氏女了。她这话说的极为深奥,他若娶了江氏女,流言不攻自破,又能向天下自证他是先帝属意的皇太子,继承皇位,理之自然。 第14章 又能打破他想拿皇后位讨好中书令的荒谬之论。 她这是在拿流言威胁他,可偏偏他还奈何不了她。 若他不娶江氏女,他的声名一朝尽丧也就罢了,更严重的是随时可能都有人以此为由推翻他的位置,到时候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眼下好不容易稳定了局面,百姓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好啊,只是立后程序繁琐,朕怕是江侍中忙不过来,不如朕找个人帮帮他吧。”这意思是,皇后位齐珩可以给,但鸾台长官齐珩也要换。 “陛下说的是,江侍中如今快到知天命的时候了,自然会力不从心,陛下体谅他,他也感恩戴德,知道如今也该是为朝廷注入新鲜血液的时候了,他想看着陛下立后,然后便致仕回乡,腾出位置来,也可让新的儿郎们好好报国。” “此事便由陛下做主吧。”东昌公主主动发了话。 齐珩绽开一抹笑意,唤道:“高季,拿上来吧。” 高季捧上一漆盘,漆盘中盛放着一对白玉铸成的大雁。 “姑母,这是先帝曾经赐给朕的。”齐珩指着玉雁道。 “珩,如今便以此玉雁为聘,愿聘表妹为后,主吾中宫,还望姑母莫弃。”他自称“珩”,而非“朕”,是在表示他的诚意。 齐珩起身施了个晚辈礼,他姿态放的很低,仿佛此刻他不是尊贵至极的天子,只是一个向未来泰水请求聘妇的小伙子。 “你我姑侄何必如此多礼,往后还要明之多照顾照顾息女【13】了。” 东昌公主也起了身,扶住了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她未称他为“陛下”,反而称呼他的“字”,也表示认下了他这个东床佳婿。 一场婚媾【14】,便在二人交谈中而成。 第007章 大相国寺 东昌公主见此番谈判已成,适逢天色不早便主动向齐珩告辞,齐珩便嘱咐高季好生送东昌公主至宫门。从紫宸殿出来,东昌公主便一路与高季闲谭起来。 “你跟着陛下也是十余年了,陛下对你倒是信任有加。”东昌公主淡淡道。 高季垂首回话:“臣不敢。” 东昌公主道:“你是吾天家臣,自然当得。”东昌公主并未说他是天家“奴”,反而称之为“臣”,未向旁人一样明面礼遇背后鄙夷,他对东昌公主多少生了几分敬意。 “来日新后入宫,还得需高翁,多多帮衬才是啊。”东昌公主压了压声音嘱咐他,咬紧“多多帮衬”四字。 “小人不敢当,皇后殿下是与陛下敌体【1】的夫妻,自然得陛下爱重,臣下拥戴,小人们自当庶竭驽钝【2】,这是为臣之分,长主折煞,小人断不敢当帮衬二字。”高季说的大义凛然,连自称的“臣”也变成了“小人”。 东昌公主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跟了齐珩多年的内臣,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她方才是有为江式微拉拢天子近侍之意,不过现下是被高季给堵了回来。 她正欲开口想说些什么,就闻听身后有一声音叫住了她。 “大长公主。” 她回首便见一着紫袍佩着金鱼符的中年男子走来,来者的面庞上留下了昭示岁月打磨过的沧桑,但依稀可见其年少意气风发的身影。 年轮并未压垮他的身骨,反而练就了他那笑看云谲波诡的从容与居上位者翻云覆雨的老辣。 难怪有人评价他“森森如千丈松,虽磊砢有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3】 哪怕年近知天命,仍可见其儒雅俊美之姿。 东昌公主笑了笑,微微颔首道:“中书令。” 这就是如今的中书令——王铎。 “许久未见长主,长主光彩依旧,让人敬服啊!”王铎与她寒暄起来。 “中书令过誉了,中书令才是神姿高彻,风尘外物。” “哈哈……大长公主还是那么喜欢调侃老夫啊。”王铎的目光落在停云手中的匣子上,眼中划过一抹精光。 “大长公主可是刚从紫宸殿出来?”王铎问道。 “正是,吾方与陛下闲谭,见天色不早便告辞出宫了,没成想这般有幸在此遇见了中书令。” “臣方从政事堂出来,有事要回禀陛下。” “还未来得及恭贺长主。”王铎拱手补充道。 “哦?那中书令倒说说,你要恭贺吾什么?”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4】臣贺县主,年将摽梅。” 东昌公主听此话,便已明了王铎心里还有不甘。这不,讽刺她呢。 东昌公主笑得有些张扬,以胜利者的姿态,抬手免了他的礼,道:“原是如此,那吾便代小女谢过中书令了。” “中书令既有事要回禀陛下,便快去吧,吾也要出宫了。”东昌公主说完,颔首便朝着宫门走去,中书令向她拱手行礼。 春风乍起,拂过巍峨高阁檐角的风铎,铃声回荡在大明宫的角角落落。 “疯子。” 中书令王铎看着向宫门走去的身影,低声咒骂道。 只不过这一声音埋没于春风中的铃声中。 * 紫宸殿内,齐珩正擦拭着御座后悬于墙上的宝剑。剑身在白帕的擦拭下泛着点点银光,倒映出齐珩如玉的脸庞。 齐珩的面容在晋朝算得上是极为俊俏的,眉目中既有着水木明瑟的恬淡超然,又有着春山如笑的和煦温润。 第15章 他高八寸有余,身姿更是如风中松、雪中鹤,最难得的还是他的声音,如春和景明,波澜不惊。远而观之,既有儒雅的君子之风,又含君王的威严之魄。 倒真是应了他的名字。 珩,美玉也。 或许他生来便是块美玉。 只不过现在的美玉为升起的紫烟、奏鸣的铜铃所遮掩。 他如今的眼神愈发的冷了。 听了进殿小黄门的禀报,齐珩道:“请中书令进来吧。” 齐珩将剑重新悬于墙上,回到御座上端坐,见王铎入来,敛了敛方才冷漠的神色,又重新拾上一抹温和的笑意。 “臣请陛下圣安。” “王卿免礼罢,朕观卿步履匆匆的样子,可有要事?” 前脚送完东昌公主,后脚就来中书令,真是让他一天都不得安生。 “臣方从都堂【5】出来,工部尚书有新劄呈于府衙,臣观此事殊为要紧,便来陛见。”言罢便将手中之劄递给齐珩。 齐珩大致阅览一下,言道:“大相国寺这么快就修好了,工部尚书倒是麻利的紧。” 齐珩抬头向他笑了一下,见王铎神色严肃并未缓和,与他的温润浅笑倒是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愧是工部尚书,修的好!” “陛下只有这一好字?”王铎问道。 “不然呢?” “陛下,先帝重佛教,大相国寺又是先帝出内帑【6】而建,亲笔御书,不可不重!” “那中书令认为如何算看重?” “广容僧人,重佛抑道。”中书令的言语铿锵有力。 齐珩心中冷笑,他一直有意于打压佛教,他对佛教本身无可置喙,可因佛教之兴而引起民怨确是屡见不鲜。 因对佛教的尊崇,出家人在晋朝的地位又何尝不是蒸蒸日上? 官僧勾结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少,二者朋比为党,强征土地、逃避赋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 而眼下中书令故意提出“重佛抑道”,这不是在和他对着干么? “此举欠妥,现下国库吃紧,外邦虎视眈眈,且寺僧在蠲恤【7】之列,若人员再增,朝廷将不堪重负。” “对皇考【8】之敬意,本不在此举之上,敬意由心,便是如中书令所言,心若不诚,也终究是徒劳无功,中书令不必再议。” “陛下,如今流言纷纷,臣便也罢了,但有奸佞小人企图以此攻讦【9】天子,主谋者视朝廷纲纪于无物,可究其原因,难道不也是源自陛下这一直以来对佛的打压么?” “先帝重佛,陛下若真对先帝有缅怀之心,何不如延续先帝之道?那些个小人自然再寻不到错处攻讦圣天子。” “此事朕已晓得,朕已命大理寺接管彻查此事,王卿无须忧虑。至于重佛,有待商榷。” 王铎反问道:“那陛下对流言除了命大理寺接管,可还有具体应对之策?” “臣以为,先帝爱重佛道,若陛下也能如先帝一样将佛教推崇为诸教之首,流言自能破灭。” 王铎这是想拿流言的事说服他。 “中书令何苦以流言之事来说服朕?” “朕已有打算,十日后,朕将微服入大相国寺,等朕回长安时,就劳烦中书令动动关系,将此事散播出去,如此一来,流言也可破灭。” 齐珩也不是个傻子,中书令拿流言压他,他就给中书令挖个坑。 若中书令成了,便是流言破灭,若中书令不成,那么他就要以此为由问罪中书令。 究竟是办事不力,还是心怀异心,全是齐珩说了算。 既然齐珩都说出口了,那么中书令只得应下,咬碎牙他都得往肚子里吞。 “中书令安心罢。” 王铎阴沉着脸道:“是。” * 东昌公主府,江式微在给东昌公主染蔻丹,江式微悄悄瞧了阿娘一眼。 阿娘今日自出宫后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光彩熠熠,回了府便拉着她要一起染蔻丹。 本来不是该江式微做这事,但她却让那位女使下了去,由她来帮阿娘染。 她看得出,阿娘今日很欢喜。 “孃孃【10】今日怎的如此欢喜,可是有喜事?”式微轻声问道。 东昌公主揉了揉她的头,眼光柔和的看着式微,与她道:“是有件喜事。” 式微正想听东昌公主讲讲喜事为何,便听她道:“晚晚,你快及笄了。” 及笄?原来是为此事。可这事也不至于孃孃出宫便这么欢喜啊。 除非…… 女子及笄之后,便可许人家了。 莫非,孃孃是想……江式微脑子里轰的一下炸开,东昌公主怕不是给她许了个亲事罢? “晚晚,你已然是大姑娘了,及笄之后也是要嫁人的,阿娘便是想再留你,怕也是不成的。”齐令月唤着她的乳名。说到底还是因为江式微不在她的身边长大,所以齐令月对她,总觉得亏欠。 她恨不得将天下最宝贵的东西捧在江式微的面前。 “儿不想嫁人,儿只想陪在阿耶和阿娘的身边。”江式微停了停手上的动作,诚挚地看着东昌公主。 她倒是真想让东昌公主明白她的心思。 她不想嫁人,起码是现在不想。 眼眸如秋水盈盈,让人心疼。 “又在说胡话了不是?”东昌公主柔声嗔怪着她。 第16章 不知东昌公主是真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懂,总之,式微心下一凉。 “儿不是在胡说,儿其实是很羡慕顾姨的。”江式微低首在东昌公主的指甲上抹了凤仙花的汁液,用白布包扎后,抬着头看向东昌公主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东昌公主闻此话,面露不解之色,问道:“羡慕?” 在她看来,顾有容这前半辈子过得甚为辛苦,家道中落、落入宫廷、贵妃磋磨,纵然后来一步步从内人、尚宫、甚至哪怕现在是坐上了昭容之位。 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但她却知道,顾有容走到这一步是有多艰难。 所以,她并不理解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女儿为何会羡慕顾有容。 明明生来便是黑夜中高悬的皎月,却偏偏要去羡慕从泥泞中生长的蔷薇。 江式微点了点头,道:“对,儿真的很羡慕她。” “其实人之一生,看似很长,实则很短。” 江式微不可察觉的叹了口气,继续道:“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心之忧矣,于我归处。男子固然能有选择,可女子呢?” “女子能选择的少之又少,儿羡慕顾姨,是因为在众人还怀着鹤立企伫之心独守的时候,她依然能够在这个浊世中辟出自己的路,无论对错,毅然决然地走了下去,这是很可贵的。” “或许阿娘觉得我这是胡话,世人皆觉得女子生来便是要嫁人的,不嫁人便在人世间无法立足,可儿还是想说一句,女子只靠自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她羡慕顾有容,羡慕她可以有一番自己的天地,生于泥泞,也可翱翔长空。 无关出身,全凭自己。 不必受家族牵制,不必受他人扼制,也能立身朝堂,得天子礼重。 东昌公主怔怔的看着她,她原以为她的女儿是最温顺的,直到她听了此番话。 她自认,从未了解过她这个女儿。 东昌公主倒是对江式微改观了,如此年纪,此番见地,便是当初的她也有所不及。 东昌公主不自觉地将式微与多年前大明宫那个小男孩的身影重合,一切一切历历在目。 东昌公主不由浅笑。 她与齐珩,还真是般配! 东昌公主用手背蹭了蹭式微的脸,柔声道:“傻姑娘。” 确实是傻姑娘,真正的大晋,哪里是如她想的那样呢? 但东昌公主不忍心打碎式微心中的道,也希望着她能一直坚守下去。 起码,让她齐令月也能知道,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能被保护得那样好,能守得住自己的初心。 她希望,她的女儿是这样幸运的。 良久,东昌公主才开口对式微嘱咐了一件事:“晚晚,阿娘想托你一件事。” 式微道:“阿娘请说。” “你知道汴州的大相国寺么?” “儿曾听闻。” 东昌公主提此,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 “先帝,是阿娘的胞兄,与阿娘关系甚笃,大相国寺算是他留下来的遗物了【11】,近些日子听闻奉命主持重修的工部尚书要回京述职【12】,想必是已然修好。” “汴州距长安路远,阿娘怕是不方便去,你能不能代阿娘,去看一看?” 江式微原以为是何事,原不过是如此小事。况且东昌公主说的恳切,娓娓动人,式微自然是应下了。 见东昌公主欲言又止,式微问道:“阿娘是还有何顾虑吗?” “无他,只是,大相国寺算是你舅舅的遗物,大小院落,俱是你舅舅的心血,待你回来,可否为阿娘讲讲?” 式微不疑其他,只想着安慰自己的母亲:“阿娘放心,式微一定将在大相国寺见到的种种都说与阿娘听。” 东昌公主见此,微微松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式微,莫名生了一丝愧疚。 终是没有再说些什么。 【1】敌体:一体 【2】庶竭驽钝:选自诸葛亮《出师表》 【3】选自《世说新语·赏誉第八》 【4】选自《国风·召南·摽有梅》 【5】都堂:政事堂 【6】内帑:国库 【7】蠲恤:免除徭役 【8】皇考:对亡父的尊称 【9】攻讦:揭露别人的过失或隐私并加以攻击 【10】参考唐朝,对母亲称呼“阿娘”或“娘娘” 【11】参考唐朝大相国寺因为纪念相王命名 【12】臣子向天子汇报工作 第008章 画屏初遇 十日后,汴州,大相国寺。 长长的石板阶铺路,引向古寺树林的深处,微微春风隐约夹杂着鸟鸣声,清逸雅致,让人有超脱俗世之感。 时下不过孟春,正是柳条未舒之时,和煦的阳光透过薄叶洒在绿檐角上。 微风轻拂,悦人心神。 辘辘的马车声在大相国寺的正门前戛然而止,甘棠掀了帘子向外望了望,然后对车内的女子道:“姑娘,咱们到了。” 江式微今日穿的是沧浪色的襦裙,十分素净,她缓缓走下马车,接过甘棠递过来的帷帽。 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便是大晋民风较之前朝开放不少,她也是要有所顾忌的。 江式微抬首便见正门上的四个流光溢彩的大字“大相国寺”,听闻寺的匾额是先帝御书。 先帝爱重佛教,这大相国寺也是因其故封相王而起。 第17章 其实算起来她也是信女,这或许是随了东昌公主,对佛教有着天生的敬意。亦或者她前世在神佛前祈求了什么。 总之,她在这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心安与舒畅。 而寺中禅房中,高季除去了内侍装扮,换上了如寻常人家老者一样的服饰。只见他在齐珩身后催着:“六郎,六郎,你把披风穿上……外面要起风了,别着凉了…” 齐珩推开房门,笑道:“今日算不得冷,在长安闷了那么久,高翁就让我出去透透风吧……” “那不成,还是得把披风穿上再出去。”高季说着,就想把披风给齐珩系上。 齐珩却嫌弃披风实在累赘,委实不愿听高季的话。 “我不穿。” 穿了披风还怎么弹?齐珩决意不穿。 “六郎听话,穿上。” “不穿。” 此时的齐珩像个小孩子一样挡着高季的手,不让他系上。 但他不穿披风,高季便拽着他,不让他出这个门。 齐珩只得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将禅房内备好的画屏摆了出来挡风,高季这才罢休。 此次只是为打破流言而来,是以齐珩并未张扬,出来并未带多少物件,只带了几件素色常服还有一把古琴。 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行,【1】齐珩倒是难得的惬意。 这不?起了调素琴的兴致。 指尖流转于琴弦间,一首《高山流水》应然而奏。 这《高山》与《流水》原是两曲,但齐珩稍作改编,合二为一曲了。【2】 平日里齐珩无暇练此曲,便是有空,也因身份之故,不好在宫中练琴。这次好不容易有了机会,齐珩自是要好好练练的。 男子身着白色的素纱袍,没有复杂繁琐的绣纹,素的很,一身装扮与这春日的清新恬淡倒是相得益彰。指尖在琴弦上转轴拨弦,动作流利干脆,犹如滑珠。 高山流水,但问知音。 另一旁的大殿内,江式微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缓缓叩拜,崇敬着她心中的神祇。【3】 祈愿的不过是父母安泰,兄长顺遂而已。 于她,确实没别的可求了。 式微三拜后起身,还未及出殿门,便听一老僧叹息道:“世事万物皆有因果,因缘和合而生,因缘和合而灭。” “大师有何指点?”江式微轻问。 “无他,施主只当贫僧在呓语罢。”江式微惑然,显然没有听懂目前老僧的话。 “看来是我没有慧根,听不懂大师的话。”江式微浅笑道,随后屈身打个礼,便出了主殿门。 “命中注定,也注定今生无缘啊……”殿内的老僧自言自语道。 江式微出了主殿门,甘棠便耐不住性子笑问道:“姑娘求了什么呀?”她方才看姑娘拜佛的样子十分认真,想必是求了很重的愿。 江式微莞尔一笑,道:“椿萱并茂,棠棣同馨。”【4】 她方才默念的确是此八字。 甘棠听了江式微的话,有些惊愕,不确定地问式微:“就这八个字?没了?” 式微应了一声,表示对此肯定。 甘棠仍旧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是忘了?你没求姻缘啊!” 甘棠原以为江式微难得出来一趟,会祈求神佛赐一门良缘,谁能想到她家姑娘压根没想这件事!见江式微没什么反应,急得甘棠作势要再进大殿,补上她家姑娘方才未求的事。 江式微匆匆将她拽住,劝慰道:“父母安泰,长兄顺遂,于我而言便已是神佛庇佑,上天恩赐,若再有所奢望,岂非太过贪心了?” “可是姑娘……”甘棠仍不甘心。 “好了,我们去寺内四处转转,也算作踏青了。”江式微说罢便不给她再说什么的机会,扯着甘棠的袖子就向别处走去。 大相国寺内目之所至,倒都是令人清爽的青色,隐隐间耳边传来古琴声。江式微的耳力与眼力算是常人中较为出色的。她听得出簌簌树叶声中夹杂着琴音。 江式微停了停脚步,辨析琴音的方向,甘棠被江式微的突然驻足所好奇,便问道:“姑娘?咱们不走了么?” “甘棠,你听,有琴音。”江式微阖上双眼,仔细分辨着琴音的方向。甘棠惑然,周围只有哗哗的树叶声,哪来的什么琴音啊? 式微转向东南方向,朝着树林的深处走去,甘棠见江式微的动作,连忙跟了上去。江式微听得没错,古寺深处的禅房内正响起着悦耳的琴音,还伴随着簌簌的杨柳枝。 随着江式微的步子越来越靠近,那琴音也越来越分明。 若是寻常琴声,倒不至于她如此折腾,但如今……她听得出那曲子是《高山流水》。 更甚者,那音色,若她猜的不错,那琴应是九霄环佩。 九霄环佩是大晋名琴, 音色温劲松透,纯粹完美。【5】 她多次想得此琴而不能,若今日得见真颜,她也算是不枉来这一回。 这曲描绘的画面,高山巍峨,流水淙淙,这琴音非十年功底不可得。尤其中间的滑音,弹琴者处理的极好,似鸟鸣声。 她懂琴,在听此音时便有惊艳之色,也知此琴技在大晋甚为罕见,因此生了好奇之心,想见见这庐山真面目。 顺便也能摸索这大相国寺的布局,回去时也好给阿娘讲述。 江式微向林中深处走去,她倒没料到这大相国寺后面树林中有一间僻静的院子。 第18章 石阶上蔓延着鲜绿的苔藓,她倒是想起了两句“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6】 确实可以——调素琴。 可见,弹琴者甚有雅趣。 江式微循着琴声而来见到一处院子。此处院子位于寺中深处,布置与别处也有不同,颇为雅致利落。 看样子,住得应是女子,她想。 “你等我一会儿,成么?”江式微对甘棠道。 “姑娘,你要进去么?这院子里住的是谁你都不知道,若是歹人,我怎么跟长公主交代啊?”甘棠哭丧着脸。 江式微反笑道:“想什么呢?大相国寺是皇家重地,能住在这里的没点子身份是不成的,何况她有九霄环佩,定然是王公贵族之后。” “好不容易能见到九霄环佩,你就放我去罢。”江式微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撒着娇。 “那钟鸣之时,姑娘你必须出来,不然我真没法子和公主交代。”甘棠道。 “成。”江式微朝着甘棠笑了一下。 江式微缓缓步入,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见夹道墙壁上,题了一联诗。江式微稍稍掀了帷帽的纱,眼前更为清晰。若说方才吸引她的是琴音,那么现在更让她感兴趣的便是这手字。 字迹如松,苍劲有力,自有一番傲骨,笔锋处尽显潇洒。 以字窥人,可见写字之人是个有文人风骨的。 但显而易见,墙上的这两句诗还未完,只怕是那人断了思绪,撂在这的。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式微细细读了这两句,便心已了然,此诗是在说: 今日的风很急,犹如是在催我进入古寺,长风拂铃,发出的声响犹如玉碎,而眼下天色已近黄昏了。 这只是表意。 虽是表意,但已见其悲凉心酸之境,她对这禅房所居之人愈加好奇了。鸣琴如此,写诗如此,她到底经历了什么?缘何如此愁苦? 江式微向院内步去。琴音确实出自此院,准确的来说应是出自院中央的屏风后。 是架画屏。 琴音近尾声,抚琴之人收了音,江式微隔着画屏看不清对面的人,但她隐约已经感受到画屏后的人知晓她的存在。 那人好像在望着她的位置。 江式微有些歉意,道:“阁下见谅,妾为琴声所引,冒昧叨扰。” 擅自前来,她有些心里发虚,故称赞道:“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阁下的琴音绝妙,妾甚为拜服。”【7】 声音放柔了些,还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讨好? 毕竟那是九霄环佩。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屏风后只有的哗哗的风声,隔着画屏,一片朦胧,她瞧不清。见那人并未出声,江式微有些挫败。 好吧,看来是无缘得见九霄环佩的真颜了。她苦笑一声,准备告辞离开。 这时,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院中响起。 “女公子过誉了。” 霎那间,点点梨花瓣随风而落,犹如白雪。清风徐徐,在院中铜缸的水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江式微有些错愕,这声音…… 是男子。 江式微匆忙放下了头上的帷帽的轻纱,确保不漏样貌时方缓缓开口:“不是过誉,阁下当得的。” “恕妾冒昧,敢问阁下所鸣之琴,可为九霄环佩?” 画屏后落座的齐珩有些惊讶,随后浅笑,倒是对江式微多了几分赞赏,道:“正是,女公子耳力过人。” 九霄环佩,在众人面前甚少露面,有名,但见过的人不多,更莫提识得的人了。而画屏后的女子能仅凭音色识得此琴,可见,这女子,见识不凡。 高山流水,望遇知音。此刻,他这倒是真遇知音了。 “妾冒昧,不知可否见见这名琴的真颜?”江式微问道。 “自然可以。” 齐珩又转念想了想,男女有别,瞧了眼早站在一旁惊得说不出话的高季,朝他使了个眼色。高季顿时懂了,向院后迅速离开。 高季一边走,一边想:这还是六郎么?他也没见过齐珩这样啊。 齐珩背过了身,才道:“女公子请。”江式微听到了他的准许,方越过画屏,见着了那把她朝思暮想的琴。 江式微小心的触碰九霄环佩,有些不可思议。她摸了摸琴上系着的穗子,确实是把好琴,果真名不虚传。 江式微收了收手,才注意到旁边已背过身的男子。 只一瞬她便懂了,这是位端方的君子。 “妾带了帷帽,公子倒不必如此。”说罢,齐珩才缓缓转身,清风拂起了她帷帽的轻纱。 也是那一瞬,江式微看清了他的脸。 原来,真的有人,能和书上长得一样。 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8】 江式微此时心里只想到了一个字。 珩。 他,真的好像一块美玉啊。 不过齐珩并没看见她的容貌,当他转身抬眼的时候,轻纱便已落下。 江式微稍稍屈身行了个礼,齐珩微微颔首。算是礼尚往来。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帷帽的轻纱及颈,看不见真面,但见她身量纤纤,仪态甚美。凭心而论,这样的仪态一看便是多年的诗书礼教堆出来的,便是大明宫里也没几个能及得上她的。 第19章 举手投足皆具大家风范,又是见识不凡。 齐珩便已明了,此女定然是世家之后。 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世家。 若说方才有些想探讨古琴的兴致,此刻怕是全无了,齐珩摇了摇头无奈一笑。 毕竟,自己身上不还有门亲事么? 他确是一片冰心想与她论琴,但世家之后……若闹出什么流言那却是一场大麻烦。 界限分明,对他,对面前之人以及他未来的妻子都好。 “在下失礼了。”齐珩拱手作揖,向后退了一步。 江式微见他如此,帷帽之下她盈盈一笑:“妾方才瞧了阁下的诗,柳暗花明又一村【9】,阁下何必如此忧愁?” 齐珩叹了一声道:“日近,长安远。”【12】 “洛阳?长安?阁下是为心中丘壑无法实现而哀叹么?”江式微问道。 齐珩听了这话看了江式微一眼,原来面前的女子不止通琴音,还颇通诗书。 齐珩未答此问,反而轻笑了一声,“世事无常,某之拙笔【10】倒是让女公子见笑了。昨日感怀,但却只写了两句,余下的某倒是想不出了。”他扶额,颇为无奈。 昨日风起,风铃一直作响,天色昏暗,高翁又不停地催他,所以他才为眼前景所感怀。 正巧大相国寺是皇家寺院,来往的文人墨客算是不少,因此在各处禅房、小亭、夹道旁都备了笔墨,随时供人题诗。 他便在灰壁上题了两句,聊以自伤。 长风催我入古寺,铎鸣玉碎昼已昏。 但他却知道,这诗也不仅仅是为景所写,还有什么,他心如明镜。所以,下两句他并未想出来。 “不知女公子可有高见?但说无妨。”齐珩摆出一副“请”的动作。 “举目见日,不见长安,古人的话也未必对。”江式微轻声道。 “妾献芹【11】了。”江式微拾起一旁的笔,沾了沾笔墨,越过画屏,在那面墙前停顿了片刻,才缓缓落墨。 当江式微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大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江式微心叹,不好,钟声已然响起,甘棠不见她出来怕是要着急了。 江式微只得出言向屏风那边的人告辞:“天色不早了,妾须得告辞了。” 言罢便看到齐珩微微点头,江式微屈身行礼,齐珩隔着画屏朝着她打了个揖。见庭院内江式微的身影消失后,齐珩才意识到她写下的字。 这字不像女子所书,但确是一手的好字。 端方而带风骨,和他的字颇有些神似。 她留下的是十四个字: 暮来剑掩隐君迹,但霁长安踏青云。 “但霁长安踏青云……”齐珩负手挑眉,喃喃道。 霁长安,踏青云么? 志向可真不小。 第009章 山雨欲来 江式微匆匆忙忙出了院,便见甘棠一脸焦急地冲着禅房这边望,甘棠见式微出了门,才松了口气,急忙迎了上来。 甘棠有些嗔怪:“姑娘不是说一会儿么?这都进了多长时间了,吓得我以为姑娘你有个什么好歹,差点就要冲进去了!” 江式微展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她知方才确实是久留了,让甘棠担心了。 甘棠见江式微如此,道:“来时大长公主便说了,鸣钟便启程回长安,眼下公子已经在门外等着了,咱们快些去罢。” 江式微惊讶道:“阿兄来了?” 甘棠“嗯”了一声,道:“大长公主不放心姑娘,所以让公子亲自来接的。” 江式微恍然大悟,只道:“那我们抓紧些吧,莫让阿兄等急了。”说罢便和甘棠加快了脚步,到了寺门果真看见一青年身着绣着山水的浅色衣衫,气质温和,背立于马车旁。 江式微唤了声:“阿兄。”江律转身,带着温和的笑意看着她,柔声问道:“可游完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但并未提方才之事,对他说:“自是游完了,还辛苦阿兄来接我一趟。” 江律笑了笑,一时起风吹开了江式微帷帽的轻纱,江律上前将其放了下来,随后便搀着江式微上了马车,自己上了在一旁的马匹。 一切都是顺利进行的。只不过,方才轻纱吹起时的那一幕恰巧落在了角落处的青衫男子眼里。 青衫男子望了望晴空,有些恍惚,是他瞧错了么?方才的是江律他没看错,那女子便是…… 青衫男子面露茫然,不见悲喜,亦或是不知悲喜。他低头无奈地苦笑,随后便奔马离开了。 大相国寺内,高季从后门入了院便见齐珩在墙壁面前愣住,久久未言语,便出声对齐珩道:“咦?六郎你对出诗句来了?” 他昨日还见齐珩写下两句便眉间微蹙,未再落笔,想着按照齐珩以往的作风定要等些个时日才写的出下句。 却不曾想,这么快便想出来了。 看来,诗书又有长进了,不仅如此,他怎么瞧着这字也越来越……端方了呢? 他虽不通文墨,但齐珩的字,是他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洋洋洒洒,细微处可见潇潇风骨,十分肆意,带着狂妄,绝没有现在的端方。 “不仅诗书长进了,这字也越来越方正了,娘子要是看到,定然欣慰啊。”高翁感叹道。 齐珩扯了扯嘴角,心想:他要是告诉高翁这两句不是他写的,高翁会不会心碎?齐珩扶了扶额,无奈道:“高翁,其实这两句不是我写的。” 第20章 “啊?”高季张大了嘴巴反问道,满脸的震惊。 “那,那是,方才那小娘子写的?”高季瞪大了眼睛问。见齐珩点了点头,高季更是惊讶,不过转念一想,有些沧桑的面颊抹出一笑,道:“才女啊?” 和他家六郎倒是般配,高季心里是这样想的,只是可惜了,六郎和大长公主家的县主定了亲,高季微微叹息。 齐珩见高季有些出神,拍了拍他的肩头,说着:“高翁,咱们也该走了。” 说罢便抱着琴向屋内走去,高翁瞧了瞧墙壁,转身也跟了上去。 日光溶溶,与清风相和,让人感到无限暖意与舒畅。 院内留下的只有墙上的四句诗、清新雅致的画屏,以及簌簌落下的梨花瓣。 —— 黄昏时分,政事堂设于门下省公衙旁,庭院内月光如同积水般澄澈空明,松柏树影纵横交错。【1】 院中窸窸窣窣的树叶声夹杂着两人的低语。 “王公。” 来者步入政事堂,向高坐于堂上处理公文的王铎行礼问好。 王铎问声抬头,便见而立之年左右的男人已立于堂中央。 王铎讶然,唤了一声:“仲由?” 他有些不可置信,又伸手抹了抹双眼,这才相信他面前站着的这位是真人。 ——这不是早前就被他外放知州的李来济么? 他怎么在这? 王铎心里疑问重重,便见李来济缓缓施礼,道:“下官奉天子敕入京任新职。” 新职?什么新职?王铎不解,李来济从袖中抽出一金花五色绫纸【2】递给了他。王铎接过文书,目光略过,顿时一惊。 这是国朝授官时必赐的文书,称“告身”【3】。王铎自然晓得,可这上面的字…… “原汴州知州李来济调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 知杂事侍御史,那是御史台台院的侍御史六人中最有权力的一个,人称“端公”。若仅仅如此倒也罢了,不至于王铎如此心惊,另他震惊的是此职的另一层含义。 任此职者,多数日后会被提拔入尚书省或任风宪长官御史中丞,这才是让他畏惧的。 御史台掌弹劾百官、言事谏诤、监察天下、司法审判。 李来济与他有宿怨,若李来济任监察首长,还能放过他么?他做的事那些可断断经不起御史台细查。【4】 看来,眼下天子是和东昌公主站在一起了,要不然李来济如何能调回长安? 官员任命也是有固定流程的,先由尚书省长官尚书令允准,交予门下省,由给事中考查,门下省长贰【9】门下侍郎与侍中分别检视、审查后报予天子方可水到渠成。【5】 王铎瞥了瞥文书末角“尚书吏部告身之印”的印文,只觉得有些刺眼。 尚书令是谢伯瑾的祖父谢玄凌,那是天子的老师,而门下省的首长是江遂,那是济阳江氏的长房。 谢玄凌的准许那是自然,连江遂都准了还不能看出问题么?怕是后位真的许给济阳江氏了。 天子这是长大了啊,此番举动不正是在表明他要收权么? 可他放权容易,收回去难!王铎是如此想的。 李来济见王铎久不出声,连攥着那张金花五色绫纸的手都紧了些,便出声提醒道:“中书令可认为此告身有不妥之处?” 王铎回过神,才道:“自然没有,仲由能调回京,我自是欢喜的。” 李来济面色不改,倒是冷哼了一声:“是么?” 王铎拍了拍他的肩头,看着他,嘴角笑意渐浓,意味深长道:“仲由日后入乌台【6】还是改改你这性子吧!” 说起来,他与李来济以前也算私交不错,他们共出寒门,在这个门阀当道的时代,他们身知入仕的不易。所以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常常针砭时弊,也曾把酒言欢。 只是李来济此人太过刚正不阿,直言不讳,不懂得<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上的迂回之道,空有清正之名,但得罪的人数不胜数。 后来两人政见不和渐成陌路,但他始终是欣赏李来济的才华以及他那颗赤子之心。 后来他得先帝爱重官拜中书令,碾压一众士族子弟,一时风光无两,这时原本已官至吏部侍郎的李来济上劄直指他党同伐异。 他至今还记得李来济骂他是骂的多么犀利。 那日在先帝桌案前,烛火昏暗,但字在他眼里却越发醒目。 他很熟悉仲由的字。 他看着后面写道:“动则争竞,争竞则朋党,朋党则诬誷,诬誷则臧否失实,真伪相冒,主听用惑,奸之所会也。【7】今中书令阴结朋党,小人相趋之,祸乱天下,臣请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罢王铎中书令之职。” 他都能背出来了,先帝那时看重他,又怎会罢了他的官?反倒是听了他的话放逐了李来济。 因此李来济与他也算有了宿仇,王铎向来知晓仲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顾念旧情终究没下狠手。 如今但是让他卷土重来了,御史台……确实挺适合李来济的。 王铎看着面前的人,笑问道:“仲由此番来就是为了给我看任职文书的?” 李来济看着王铎冷言讽刺道:“下官今夜前来就是想告诉中书令一声,下官回来了,中书令要小心了。” 王铎心想果然,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倔强的要命,这不还是为当初的事生气么? 第21章 权利深处,也是利益交集之处,因交集而生共同,形成敌体,随之成党派,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如他这般寒门之臣,本就无根基,不似世家寒门一样有盘根错节的势力,追根究底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人如何立足? 如果不成党派,他最终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浮水之萍罢了。 更遑论实现他的政治抱负了。 这个道理他懂,可李来济怎么就不明白呢? 王铎面对他的讽刺,也毫不客气的回应道:“既然回来了就多看看长安风光,别哪日又回你的汴州了。” 李来济听此话,直道:“托中书令的福,下官一定细赏这风光。” “下官就不叨扰中书令了,告辞。” “慢走不送。”王铎冷声道。 他一直看着李来济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在政事堂。 夜晚,幽微的烛火光在王铎的脸上浮动着,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良久,他写下一份文书,文书上的字渐渐堙于浓浓夜色中。 —— 天色渐明,阳光打在窗棂上,紫宸殿内熏烟袅袅。 齐珩自前日从汴州回来便一直心头惦念这四句诗,便在纸上写了下来。 高翁的话有些刺激到他了,虽然他也想承认,但他还是不甘心,所以他今日约了谢晏来,他想让谢晏看看这四句。 谢晏一袭青衫大步流星地迈入紫宸殿,前些日子他与齐珩一同去汴州处理一些事情,好不容易今日他该休沐,齐明之这个家伙非要叫他入宫来,是以他并未穿公服,随意找了个常服来穿,那潇洒肆意活脱脱一个邻家少年。 “六郎你找我?”谢晏问道。 齐珩将纸张推至谢晏面前,用指头点了点,问他:“你看看这四首诗。” 谢晏拿起纸张,眼底抹过惊艳之色,连对齐珩说话的声音都有些高昂激动,他问道:“这你写的?” “嗳呦天爷呦,我家六郎何时在诗词上有如此造诣了?”谢晏惊叹道。 他忍不住怀疑,面前这个人是齐明之么? 齐珩的骑射、琴技、书道都是被祖父夸赞过得,但唯独论作诗词歌赋齐珩是真无能为力,在这方面上他甚至还不如谢晏。 谢玄凌当时说齐珩是灵性不足? 如今竟然作出此等诗句,祖父要是知道了估计会非常欣慰。 这诗的前两句虽一般,但好在后两句极佳!胸襟开阔有睥睨天下之气,算是带动了整首诗的格局。 但霁长安踏青云,有志气! “你只管说哪里不好便是。”齐珩道。 谢晏便直言不讳:“此诗前两句平平,唯独后两句胸襟开阔,尤其结句以直致见风格,词意俱尽,如截奔马,【8】整体来看把前两句去掉最好。” 谢晏说着并看向齐珩,只见说完最后一句时发现齐珩的脸色越来越黑。 齐珩哑然,不知说些什么。 他承认确实他在诗词上实在有所欠缺,哪怕他一直在努力的学,但是好像并没有什么成效。 果然,诗词这事,得看人。 他见那女子不过十五六岁,如此年纪便能写出如此有灵性的诗句,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估计来日会是第二个“顾有容”。 明珠迟早会闪耀于天下,更何况她是世家贵女,他且待来日看她的造化吧。 他相信,这一日不会太远。 “这不是我写的。”齐珩淡淡道。 谢晏才敛了方才的神色,释然道:“我说呢,你什么时候诗词这么好了,我估计也就这前两句是你写的吧。” 果然,是他高估齐明之了。不过,写这诗句的人,不是凡品。他倒是奇了。 “这后两句谁写的?”谢晏问道。 “一个女子。”齐珩答。 谢晏问:“女子?谁家的?” “不知。” 谢晏被噎住了,只道:“想必定是位佳人。” 后来又补了一句:“总归你是没机会了。” 他可没忘了,齐珩身上还背着一个婚事呢! 齐珩顿时无语,没再搭理他。 谢晏笑了笑,他知道齐珩是不会纳妃的,齐珩是君子,眼下又与东昌公主家的那位结了亲。 帝后大婚之前,他不会纳妃,他绝不会给自己未来的发妻留这么一个下马威的。 齐珩对自己的妻子一定会非常好,无论她是谁家的女儿。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这么说,就是为了给齐明之添点堵。 【1】公衙:官员办事的地方。 【1】苏轼《记承天寺夜游》“庭中积水如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2】告身的用纸:参考唐朝告身的用纸 【3】告身:官员任职必赐的文书,借鉴唐朝 【4】御史台职能参考网络 【5】参考唐朝任官的流程 【6】乌台:御史台 【7】符号前引用的句子参考《晋书·郤诜传》 【8】对后两句的评价参考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 【9】长贰:正副官 第010章 朝斯夕斯 镇国东昌公主府,府内女使厮仆来来往往洒扫庭院,公主寝阁内,齐令月亲手烹了一壶茶,给江式微倒了一盏。 江式微低首,双手接过茶盏,便听东昌公主含笑意的话音:“这茶烹得不算甚好,倒也还能入口。” 第22章 式微浅啜了一口,夸赞道:“入口稍苦,齿有馀甘,阿娘过谦了。” 不夸烹出来茶有多妙,反而说了饮茶后的所感,既不谄媚,又可达赞赏之效。 江式微这话说的绝妙。 东昌公主看了她一眼,眼波流转,眉目间与江式微有些相似,只见她笑盈盈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茶么?” “阳羡茶。” 东昌公主继续问:“你且观这茶,想到了什么?” 江式微有些无措,显然没想到东昌公主会这么问,细想了想,方道:“该是鸿渐先生的《茶经》与微之先生的《一字至七字诗茶》【1】,这两者写茶写的极好。” “除此以外呢?” “儿愚钝,想不出别的了。” 东昌公主显然对式微的答案有些不满意,她轻轻摇头,带着一丝叹息,道:“江宁南氏在诗书上教你教的极好,但若总囿于诗书,就未免目光短浅。” 听了东昌公主的评价,式微觉得有些自愧。 “儿浅陋,愧对了阿娘的期望,但还望阿娘能不吝赐教。” 东昌公主绛唇轻启,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2】 “你可晓得这是谁写的?” 江式微答道:“若儿记得不错,应是卢公。” 东昌公主听此答案还算欣慰,继续道:“别看这小小的一碗茶,但却是无数茶农堕于悬崖走壁换来的。” 式微听此,放下了手中的茶碗,静静地聆听东昌公主的教诲。 “品茗与抚琴一样,皆有静人心,养雅趣之效,是以王公贵族皆喜好品茶。” “上至当今天子,下到布衣百姓,皆崇茶道,但多数都是附庸风雅,俗人罢了,从无人过问这采茶人的生死与否。” “阿娘不希望你也成为这俗人中的一个。”东昌公主语重心长道。 江式微垂着头,道:“儿受教了。” 东昌公主注视着她,目光深邃,倒像极了久居上位的帝王,带着些许威严,话音也不似方才柔和,十分冷漠地问着江式微: “吾问你,若有人再邀你饮阳羡茶,汝当如何?” 日后江式微面对的那人更位高权重,是以她必须对江式微严格。 只见江式微面色不改,不卑不亢道:“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儿见此茶,便想到那些逝去的采茶人,是以儿不能喝此茶。” 说完,她俯身向东昌公主拜了拜。 东昌公主闻此话,终于展开了笑颜,抚了抚式微的发髻,柔声道:“不愧是我的女儿,当真聪慧。” 东昌公主又与江式微聊了许久,她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女儿。 除去式微是她唯一女儿,她更喜欢的是式微的聪慧。 许多事一点即透。 又颇通诗书,进退有度,这样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东昌公主留式微到很晚才放她回寝阁,在式微临走前,东昌公主对她嘱咐道: “以后每日巳时,你便来此,凡我会的都教给你。” 又补充道:“你顾姨有时也会过来,她也会教你的。” 式微自是欣喜,笑得眼角弯弯,灿若春花,道:“儿多谢阿娘!” 阿娘和顾姨于大明宫浸染多年,见过的场面、识得的道理皆是寻常人所不能比的,愿意教她,她自然是欢喜的,多学一些,她懂得的便也能更多。 此后的每一日,江式微都会早早地来公主阁。 顾有容来时便和东昌公主打趣道:“这孩子也忒好学了些,朝斯夕斯【6】,和你当初可全然不一样。” 饶是顾有容在宫中教过不少女官内人,也曾多次被豪门望族邀请教授家中贵女,也未见过这种明明学识已是人中之极,却一点也自大的女孩子。 寻常人家的女子若能有此学识,多多少少都会带点子傲气,偏江式微这孩子不同,一直都是谦卑地向她请教。 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呢? 她从前倒没觉得膝下寂寞,如今倒有些羡慕起东昌来了。 东昌公主嗔怒道:“怎么就不一样了?我当初也算是韦编三绝了。” 顾有容一声嗤笑,反问道:“是么?难道是我记错了?不知道是谁当初向太皇太后寻死觅活说不要读书的?” 东昌公主自知理亏,撇了撇嘴,不再看顾有容。 顾有容嘴角勾着,说道:“不过,你当初做的这决定,我起初不甚理解,但如今来看确是真真为她好的,晚晚这孩子让南氏教的极好,可见薛娘子是用了心的。” 东昌公主倒是赞同此话:“是啊。” 见着江式微缓缓步至面前,仪态完美,不容任何人指摘,顾有容向东昌公主微微点头,东昌公主会意便也回了一下。 这是顾有容要亲自教江式微了,她是信得过这个挚友的,礼仪,见识,诗书等等,总归比她懂得多。 江式微颔首行礼道:“顾姨。” 顾有容回礼道:“县主多礼了。” “长主既特意要我来教县主,我自然不该推辞,但我教县主之前也需得探探县主的底。现下我便考你一题,按国朝制,县主乃正二品,我腆居昭容之位,亦为正二品,虽你我皆为正二品,却是不同的,烦劳县主回答,有何不同?”” 有何不同? 江式微手心有些发汗,阿娘这几天没讲过这个,所以她也没去了解过这个啊…… 第23章 于是江式微只好硬着头皮答道:“式微愚钝,对国朝制度并不知晓,但式微一定会学的。” 顾有容或许猜到了江式微并不了解这些,但很满意江式微的态度。 若是不加末句,她怕是会生气。 可以不会,但要懂学。 顾有容不由得声音软和些,不似那么冷硬,她道:“我现在便教你。” “县主为公主之女,是外命妇,我为昭容属九嫔之列,是内命妇,内外有别,这便是不同。” 江式微方知晓,回道:“式微受教了。” 听到江式微的回答,顾有容将方才她放在桌案上的卷轴打开,那一瞬间,江式微与东昌公主便闻到了卷轴上的香气。 东昌公主无奈道:“你这习惯果然到现在都没改,凡是纸张卷轴,你都要染沉香。” 她转头看向式微,笑道:“你顾姨最w.l宝贝她那些书籍卷轴了,生怕被虫蠹蛀了。”【3】 江式微浅笑。 顾有容指着这卷轴,说:“此卷轴上面都是我曾为宫中简拔【5】女官所出的题,县主回去好好看看,一一作答,这便是我作为县主的老师,留的第一个功课。” 此后顾有容便是接替了东昌公主教导江式微的活计。 顾有容除了住在大明宫里,她在宫外也是有私宅的,那是先帝赐的,只不过她不常住,如今怕常出入宫禁【4】惹人注目,便又搬回了宫外。 她近些日子来往公主府也勤了些,尤其是在她看到江式微交上来的功课时。江式微眼睛有些红通通的,她便晓得了这想必是熬到深夜才作出的。 其实她出的这些题委实难了些,有些题在宫中多年的女官嬷嬷可能都答不上来,又何况是从未接触过宫务的江式微呢? 但她一想到江式微日后的身份,便不能因此对江式微放低要求。 否则,便是害了她。 作答的纸张,她看过,不仅字迹工整,每道题的作答字数也是足足的,看得出极为认真。便是有些题她答的不对,顾有容也是欣慰的。 而且,江式微在交上来的纸张上染了和卷轴一模一样的香料。 自己有“所见书卷皆染香”的习惯,东昌只提过一次,她便记住了。 是个心细的人儿。 所以对江式微未免又多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顾有容聚了聚心神,便开始授课:“今日我讲的是嫡与庶。” 江式微听得颇为认真,她听顾有容问道:“县主可知,何谓嫡与庶?” 江式微想了想,答道:“妻为嫡,妾为庶,嫡妻之长子为嫡,其余子皆为庶。” 顾有容对此答复是肯定的,但只见她笑意盈盈,又问:“嫡妻与妾室咱们便不谈了,我想问你的是,若你为嫡妻,你认为该怎样对待嫡子与庶子?” 顾有容问的这个问题,让原本在看书的东昌公主饶有兴致地抬起了头,下意识地看向江式微。 她也好奇,江式微会怎么回答。 她就那样看着江式微。 看着江式微自然地说出了她最反感的那句话:“式微认为,嫡子为尊,庶子为卑,该是重嫡轻庶的。” “比如?” “在受教上,若从受教上便嫡庶分明,使庶子固不如嫡子,则庶子不生妄念,不会意图与嫡子相争,也便不会再混淆嫡庶了。”式微答道。 顾有容倒是有些被式微的回答惊到了,她平日见江式微温顺乖巧,不曾想这孩子原可以如此心狠,不过她面上并未表露,悄悄窥了窥旁边东昌公主的神色,又继续问道: “那如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才华出众,卓尔不群,且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嫡庶有别,式微不愿。”江式微回答的十分肯定且流利,毫无半分迟疑。 顾有容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当初怎么就没看出来江式微的嫡庶观这么重呢? 怕是江宁南氏注重诗礼,对嫡庶极为分明,连带着江式微也受了熏陶。 这可不太好啊。 顾有容听了江式微的话,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眼下她是什么都不必说,只瞧着便是了。 果然,茶碗碎地声格外清晰,算是打破了屋内的寂静。 顾有容朝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不是东昌公主是谁? 她瞧着齐令月的脸阴沉得都能滴出墨水来了。 东昌公主从听到顾有容问江式微“嫡庶之分”时,就开始留意江式微的回答了。 这孩子嫡庶看的太重了。 江式微被方才所吓到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娘?” 她那一口的吴侬软语好像又提醒了东昌公主。 她不是在她身边长大的,所以,也怪不了江式微。 但东昌公主仍是冷着脸,江式微从未见过齐令月生气的样子,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她只听东昌公主沉声道: “以嫡庶论人是无知者才做的事情,是因为自己能力不及人,才会选择以嫡庶有别相攻击,晚晚你要记住,用嫡庶来评价别人甚至是因庶而攻讦远离,那都是没品的人家才会做的事。” “别家如何我不管,但我济阳江氏绝不允许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东昌公主话说得极决绝。 “你若只看嫡庶,迟早要吃大亏。” 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对江式微动气。 她虽是嫡出公主,但平生最反感的是用“庶出”来贬低他人。 第24章 所以了解她的人从不敢在她面前讨论嫡庶有别等等,都知晓东昌公主的底线便是 ——不能因嫡慢庶。 在她看来,是多没品才能想出用“庶出”来侮辱人。 所以她从听到顾有容讲嫡庶再到论嫡庶,她便知道顾有容是故意的,但她更好奇江式微会如何答。 甚至到顾有容的最后一个问题:“那如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才华出众,卓尔不群,且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且才华出众,那指的不就是当今天子,齐珩么? 江式微眼中略发红,似有不甘,仍说着:“儿记住了。” 细听着声音有些哽咽。 感觉有些委屈。 东昌公主微叹了一声,她知道江式微心里怕是有些委屈,可她若不对江式微严些。 凭此言论,让齐珩心里怎么想? 帝后失和,最后受亏的怕也只是江式微一人而已。 想到此,东昌公主终究还是心软了,对江式微说:“今日课便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歇着吧。” 江式微垂着头,低着声说:“儿告退。” 江式微强忍着,但离去时,那抹泪光还是让齐令月看到了。 见江式微彻底消失在她二人视线中,顾有容才对东昌公主说:“你何苦生那么大的气?” 东昌公主朱唇一勾,不见喜色,反问道:“不是你故意挑起来的么?” 顾有容被戳破了心思,讪讪道:“嫡庶之分是她作为皇后迟早要面对的问题,我也只是想试试她,却不料这孩子执念太深。” “性子随你,挺犟。”顾有容又笑着补了一句。 齐令月皱了皱眉头,“我何时这么讲究嫡庶过?” “你没有讲究过嫡庶,但你性子犟啊!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若一直计较嫡庶的话,齐珩怕是不会喜欢的。” 这里并无外人,因此顾有容实话实说。 “我知道。” “不过齐珩虽非先帝嫡长,但登基后,作为大宗,那也算是嫡,想必晚晚也能接受的。”顾有容安慰着她道。 “那如果以后齐珩有了庶子呢?你方才也听见她说的话了,也知道她这性子必然不能容忍庶子,但明之就是从庶出过来的,他和他生母当年明里暗里受了郑氏多少磋磨?” “你觉得,他会容自己的皇后这么对他的孩子么?” 东昌公主担心的,正是这里啊! 第011章 满怀冰雪 江律与江式微坐在小亭里,江律原本是等着她回来,他这几日见她要聆听阿娘和顾姨的教导,怕她过于刻苦伤了身体,便想着等她回来就带她去长安城外转转。 没成想,常日里那个温和爱笑的姑娘今日双目通红,垂头丧气地回来。 平日她看到他总笑着唤一声:“阿兄”,那时她笑得犹如秋菊,如今只哽咽地说:“哥哥……” 江律看到她的时候,心都要碎了。 他不解这是发生了什么,究竟是谁招惹了他家的姑娘。 后来江律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嫡庶的言论被阿娘狠狠申饬【1】了。 他向来知道阿娘不喜欢人论嫡庶,她从小便教他的道理是“嫡庶与否,皆等而视之”,所以他也不喜欢别人重嫡轻庶的做法。 但,江式微她知道些什么啊? 她从小在江宁长大,受得是南氏熏陶,自然是与他济阳江家的有些规矩相悖。 他虽心疼江式微,但他确是认可阿娘的那些句话,断断不能以嫡压庶。 但他也不好对江式微再说些什么,只是想着该如何开导她,又不至于伤她的心。 沉思了良久,他才道:“阿兄的话些许会不中听,但是作为你的兄长,这些话我还是要说的。” “你按照你的想法,讲求嫡庶有别,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中的一条准绳【2】,是旁人无可领会的,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生何处,居何处,教何处,俱为不同。”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10】,所以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去理解他人,也无法证明孰对孰错。” “也许你恪守礼法,认为嫡庶有别是对,但阿娘认为嫡庶公允也未必就是错,晚晚,你应知道的是。”江律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没有谁生来便是想做庶的,英雄不问出处【11】,出身尚不由己,他们一出生便被冠上庶出的名头,囿于“嫡庶有别”的世俗成见中,自己拼尽了一身本事才或许能够换得别人的一句尊重。” “若只因一句庶出便扼杀了他们的全部。” “这对他们不公平。” 江律语重心长,字字句句都打在了江式微的心房上。 是啊,出身从不由自己,他们又有什么错? 难道庶出是他们想选的么?难道生而为人也是错么? 嫡庶有别,是她这么多年一直认同与遵守的礼法。 可这全然就是对的么? 江式微是第一次对自己这么多年读过的书,识过的道理产生了质疑。 “但阿兄,嫡庶不分以致礼崩乐坏、王朝颠覆,又该如何?”江式微或许将江律的话听进去了,但并未全然认同。 江律愣了愣,只是看着她的时候想起了一个人,所以他笑了笑:“你知道当今天子么?” “今上?” 江式微有些茫然,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第25章 江律笑道:“今上便非嫡长,但他是个圣哲【3】的君主。” 江式微看到江律眼中的光,他丝毫不掩饰对当今天子的欣赏。 她貌似是第一次听阿兄夸人。 “王朝颠覆与否在于掌权者是否圣明,而非在于嫡庶名分之别。若贤者为嫡,是锦上添花,若贤者为庶,也无可厚非。” “今上虽非嫡非长,但他爱臣,爱民,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以后也定能为我们开创清平之世,所以嫡庶也没有那么重要了。” 江律并没有夸大齐珩,凭他的身份,济阳江氏未来的家主、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独子,先帝特赐的郡王,他也不必去夸大讨好,他只是实话实说。 他确实很欣赏齐珩。 江律刚认识齐珩的时候,齐珩刚被阿娘带回大明宫,宫里人唤他为“六大王”。【12】 阿娘对他说,齐珩是他的表弟,要他留意齐珩,却叮嘱他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许帮齐珩。 江律叹了一声对江式微道:“阿兄起初是不理解的,阿娘要我留意今上,却又为何不让我帮他呢?” 齐珩刚到大明宫时,虽名义上是皇家子,但总会明里暗里地被别的皇子公主排挤、欺负。 欺负他的原因无非只有一个——齐珩的生母非名门望族,亦非高官之后。 区区宫人之子,卑贱之躯,如何配与他们为伍? “今上那时受了很多的苦,不是今天要读的书被泼了墨,便是坐的垫子上放了细针,教书的先生不知这些搓磨人的功夫,每次让他站起来读书本时,见他默不作声,便以为是他不思进取,先生见每次他都答不上来,便罚他写上数遍。” “今上对此,从不解释。” 是他不愿解释么? 答案显而易见,否。 只是他的解释又有何用? 没人会为他做主,先生也不会为了他去向天子状告那些出身尊贵的皇子公主。 “他们见齐珩默不作声,便以羞辱他为趣,算是为这枯燥乏味的学书生活中增了一丝兴致。” 毕竟,越羞辱齐珩的卑贱,不就更显得他们是尊贵的么? 江式微听到这里,不免有感而发:“白与灰,只有当灰越来越深,才能显得白是纯粹无瑕的,人性亦然。” 江律听到江式微的感慨,朝她笑了笑:“我多次想为今上打抱不平,但阿娘向我下了死命,不许帮他。” 所以江律只能暗自叹息,只希望上天多眷顾齐珩一些。 这样的生活不知齐珩过了多久,后来膝下无子的谢贵妃看中了他,要他记在她的名下。 谢贵妃出身陈郡谢氏,从父【4】便是太子少师、当朝尚书令谢玄凌,谢贵妃身份显贵,齐珩因此拜谢玄凌为师,谢晏为伴读。 东昌公主听江益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盈盈笑意,他方知道原来这是阿娘在考验齐珩。 从此以后,那些人便再不敢去羞辱齐珩,见了他都绕着走,生怕因当初的事被齐珩报复。 江律原以为齐珩受当初的事,很难不会起报复之心,谁料,齐珩并未在意。 他有一次放了讲学后,便单独留下了齐珩。 他问道:“他们那样对你,你想报复他们么?” 齐珩听了此话反而是笑了笑。 而那时,他们就立于窗边,窗外是一片竹林,温和刺眼的光恰恰好落在了他的脸上,衬得他的面庞格外柔和。 他那一笑,犹如春和景明,让人心生暖意。 他未答,只对江律指了指书上的两句话,江律看到了他指尖下的那两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5】 齐珩是在告诉他,过去的错误已经酿成,他又何必去追究? 追究了又能如何?亦不能挽回错误,倒不如向前看,退一步海阔天空。 那时江律便想,他的名字确实很配他。 珩,美玉也。 君子如珩,他是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再后来,齐珩封王爵,直到最后履至尊【6】。 江律看着他一步步走到现在,无论外界毁誉【7】如何,但江律知道,他还是那个他。 满怀冰雪。【8】 “他,真的这样好么?”江式微问道。 江律看着她,拿起一旁的茶壶为她倒了一杯,浅浅地应了声:“是啊,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也很温和。” “阿兄能说说天子长什么模样吗?”江式微听了兄长的描述,她很好奇天子的样子。 “他很好看,是阿兄见过的,最好看的人。”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9】江律道。 江式微只觉得江律说的太虚幻了,但他的这一番描述,倒是让江式微想起了另一个人。 大相国寺的那位公子。 确实是玉树、朗月可相比。 但不知当今天子是否也能是那般模样。 【1】申饬:严厉的斥责 【2】准绳:喻言行所依据的原则或标准,《文子·下德》:“帝者不体阴阳即侵,王者不法四时即削,霸者不用六律即辱,君者失准绳即废。” 【3】圣哲:圣明 【4】从父:伯父 【5】选自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6】履至尊:成为皇帝,选自《过秦论》 【7】毁誉:诋毁名誉 【8】满怀冰雪:心思胸怀如同冰雪般干净澄澈,选自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第26章 【9】来自网络,有人说选自《白石郎曲》,查过了,没有。 【10】子非鱼,安知鱼之乐:选自《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11】俗语,出自<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 >明朝杨基《感怀》典故 【12】参考唐朝称呼,涉及论文前文提过了~ 第012章 小人喻利 自江律走后,江式微便反复思量他说的那番话。 不知不觉中,亭外下起了绵绵春雨,水汽濛濛,暗色晕染了整个凉亭,江式微向亭外伸了伸手,雨丝落于掌心,渐渐的成了一条小流,流向她的手腕处。 雨丝,是凉的。 这样的天气很难不让人心生怅惘。江式微闭上了双眼,静静地聆听着绵绵细雨吹打杨柳枝的声音。 翌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3】,将式微调整好了状态,便又至东昌公主阁外静候。 阁内东昌公主正在梳妆台前准备带新制的耳珰,听了停云的通禀有些错愕: “晚晚来了?” 停云微笑着点了点头,道:“县主阿茶【4】此时便在外头候着呢。” 东昌公主虽未嘴上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有些欣慰的,她想着昨日江式微回去必会哭一场,这么短的时辰内怕是调整不过来,今日大致是不会到的。 却不想,这孩子还真是不错,这么快便调整过来了。 宠辱不惊,能笑看庭前花开花落。【5】 才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让她快进来,昨个儿刚下了雨,正是露重的时候,可别着了寒。”东昌公主对停云吩咐道。 “是。” 随即便领了江式微入内,江式微盈盈屈身唤道:“儿给阿娘请安。”行礼如流水,丝毫挑不出错。 “昨日你可想明白了?”东昌公主转过身问道。 “儿想明白了。”江式微道。 “你想明白什么了?” 江式微垂首不答。 东昌公主一声嗤笑,似是看穿了她所想的,只道:“罢了,我也不迫你了,今儿我教你其他的吧。” “请阿娘赐教。”江式微道。 “天子。” 东昌公主淡淡道,仿佛在说着一个普通再也不普通的人。江式微听了这两个字脑袋轰得一下炸开了,十分错愕。 天子。 “若有一门第高于济阳江氏之庶子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今上便非嫡长。” 顾有容和江律的话一字一句都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难怪啊……难怪……她早该想到的,若是寻常高门,何必用简拔女官的题考她?又何必提起那阳羡茶? 阳羡茶那可是贡于天子的啊! 阿娘这是要她嫁予天子。 “怎么?害怕了?”东昌公主看着江式微的反应,轻笑问道。 她知道江式微猜出了她的打算,也正好,她本就没打算瞒江式微,她也想看看江式微的反应与态度。 这些日子她算是看出来了,江式微表面上温和柔顺,甚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实际上性子随了她了,有刚骨,有骄傲,不撞南墙不回头,倒真是她齐令月的女儿。 “儿不怕,儿都听阿娘的。” 江式微这次双膝触地,向东昌公主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温顺的眉眼中却是带着一丝倔犟。 温顺的样子委实有些刺眼。 东昌公主莫名生了几分怨气,她问道:“你真的愿意么?” 江式微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6】,儿身为江氏女,自当为家族考虑,所以儿愿意。”说罢,她叩首。 她只得暗暗苦笑,她身为高门贵女,幸又不幸,不幸的是,总归没有顾姨那样的运数,终究是如寻常女子一样嫁人生子。 幸的是,她未来的夫婿是尊贵无双的天子,以后她也会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起码,做皇后,也算能为天下做些贡献不是么? “好,那我便开始讲天子,当今天子行六,母为陈郡谢氏的谢贵妃,天子今年二十有一……” 东昌公主算是看着齐珩长大的,因此对他甚为了解。 如今她便是在教她的女儿,未来如何与君王相处。 “日后你为中宫,是天子发妻,虽说我朝常言:夫为妻纲,但也不必委曲求全,面对他,你不卑不亢便是。” “记住,我济阳江氏的女儿,从不比他低半分。” 东昌公主这话说的十分霸道,她向来如此,哪怕是天子,在她看来也不过是自家侄子而已。 江式微倒是生了几分暖意,起码她背后还有父母兄长为她撑腰。 “今上的诗文不是特别精通,让他作诗文是难为他,但若是让他品读,他倒是能说个条理,何况,他又是个惜才之人,所以你若作了新的诗文,可以请他来读。” “夫妇相处,总是要有些新鲜感的,你可与他论诗文,论琴棋,有着共同的喜好,相处时也能更和睦些。” “今上是个实打实的君子,待人温和,从不会强人所难,他至今多年无后妃嫔御,也从未碰过任何女人。” 齐令月毫不避讳地将齐珩的隐私事都说与江式微听,江式微面上一赧。 东昌公主滔滔不绝,告诉她很多齐珩的喜好、忌讳等等,还亲自教她宫中礼仪,其间江律也来凑个热闹,说要教她骑射。 江式微闻此只笑,反而东昌公主黑着脸拿着书简轻打江律的肩头,东昌公主道:“少来,这些,日后自然会有人教她。” 第27章 东昌公主最后还不放心,生怕江式微跟江律去学骑射,狠狠嘱咐江律道:“不许教你妹妹骑射!” 齐珩骑射俱佳,哪里轮得上江律教她?若是让江律教了,她会了,齐珩怎么办? 好不容易能促进二人感情的机会,东昌公主可不能让江律就这么搅和了。 最后顾有容又亲自考了江式微几个问题,江式微一一对答,东昌公主和顾有容才露出了满意放心的笑容。 “甚好,我敢作保,全长安没有一个人会比你更适合做皇后。” 顾有容肯定地说,她在大明宫这么多年,确实也是第一次见如此完美的贵女。 她笃定这是让天下无可置喙的皇后。 门第、品行、才德、礼仪、容貌、身段均是让别人说不出半分错处。 生于晋朝第一门阀济阳江氏,养于清流门第江宁南氏,又是镇国东昌公主的独女,东昌公主有多尊贵,她便多尊贵,加上是太皇太后亲封的万泉县主,出身,教育皆是世间无二。 背靠江家与南家两座大山,她什么都不必争,已有人为她铺好了前路。 “四月十二,我将会在府上办一场赏花宴,到时候长安的各家贵妇都会来。”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等待众人的称赞便可。” 东昌公主似云淡风轻般的笑容在这微微春风中分外明显。 —— 国朝有制,十日于宣政殿一常朝。 是以此时宣政殿内,天子高坐于明堂之上,俯瞰着那些臣下。 诸臣工均挺直身姿立于朝堂,俨然一幅谏诤【1】之臣的模样。 御座之上的齐珩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幅场景。 “今朕开献言之路,冀有意见可录,谠言【2】不绝,将擢用之,诸卿可尽管进言。” 齐珩身着绯色公服,声音如皑皑白雪澄澈清朗,在位的这三年也算褪去了他少年的稚气,于今越发的稳重。 但落在朝臣眼中的齐珩,终究还是少年帝王。 古语云:“修身齐家,而后治国平天下。”而今天子元服未婚,所以朝臣中并没有多少是真正信服他的。 这种不信服也表现在——无人上谏。 所以齐珩也甚为苦恼,原以为今日又是无进而散,却不料有一人倒是难得出列,俯身向齐珩道: “臣,前汴州知州,现任御史台知杂事侍御史李来济有奏。” 王铎一听方才的声音,便往后瞥了一眼,果然啊,又来了。 齐珩看着出列之人,当即便起了兴致,这不是他前几天召回的李来济么? “李卿请讲。” “陛下,古语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11】小人相趋则成朋党,自古朋党乱政,而今明堂之上,竟有人暗结朋党,乱朝堂纲纪,臣请陛下治罪此人。” 齐珩也被这一番言论所惊,又看了中书令一眼,见他并无其他神色,便继续装聋作哑道:“李卿说的乃何许人也?” “现任中书令,王铎!” “哗——”众卿哗然,交头接耳,唯中书令泰然自若。 齐珩略显怒意,道:“李卿不可凭空构陷【12】他人。” “陛下,臣有证据。”李来济说罢便将证据呈于近侍。 齐珩接过,略略看了几眼,也并未处罚二人中的任何一个,只留了两句话:“此事证据欠缺,容后再议。” 李来济见齐珩虽并未做什么处置,但却神色不佳,心里算是有了数。 他本就没想着让天子凭这几个证据就定了王铎的罪,他只是在试探天子对王铎的态度,他原先以为天子与王铎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后来天子将他从汴州调了回来,他便隐隐猜测天子与王铎怕不是一条心的了。 他此次举动便是想试探齐珩是否想动中书令,现下看来,果真如他所料。 在他们这些臣工眼中一直以为天子是与中书令站在一起的,所以对中书令的种种排除异己的行为皆是敢怒而不敢言。 而今天他这一状告,虽未成功,但齐珩也并未罚他,这其中可就耐人寻味了。 那些朝臣都是成了精的,自然看出了天子与中书令是离了心,对中书令也没先前那么恭敬了。 而他,就是天子的一颗棋子,天子用他这一颗棋开辟了一条群臣弹劾中书令的路。 并且,王铎还不能做些什么,他做了便是给别人留了把柄。 王铎此时心里怕是比咽了个苍蝇还难受。 紫宸殿内,齐珩下了朝便一直在批劄子,他今儿心情不错,是以连带着看劄子也认真了不少。 终于有人知道了他的心思。 这么多年,群臣都以为他是王铎的靠山,他欲辩而不能言。众臣工也不敢揣测他的心思,所以对中书令一直隐忍。 他总不能一个个地告诉臣工们,说他不满中书令吧? 而李来济今日这一弹劾,极为精彩!他没罚王铎也没罚李来济,就是在告诉其他人,他与中书令已有嫌隙。 相信不久,会有人再弹劾王铎的。 想到此,他能不开心么? 忽而耳边响起了一阵细碎的步履声,抬首便见高翁奉了一帖子进来。 高季将帖子递到齐珩的跟前道:“陛下,这是东昌公主府送来的帖子,邀您四月十二至府上赏花。” 齐珩侧着身子,单手拿着帖子感慨了一句:“赏花啊?真奢靡。” 第28章 齐珩素来不爱参与这种宴会,奢靡且无用,为了这么一个赏花宴,不知公主府会有多少厮仆忙前忙后。 “四月正是花开的好时候,大长公主素来喜欢赏花,这次就想图个乐呵罢。”高季道。 “皇室之人,受天下供养,不知为民谋福祉反而劳损民脂民膏。朕为君父,若是去了,不正是倡导了这种风气,开了个坏头么?” “高翁帮我回绝了罢。”齐珩淡淡地说,将手上的帖子放下,转了转白玉扳指。 高季叹了口气,转念想想又劝道:“陛下,县主过些时日便及笄了,冲着县主的面子,好歹也去去吧。” 高翁要是不提醒他,他都忘了。 想到此,齐珩终究是应下了,只不过他不准备大张旗鼓地去,而是——白龙鱼服。【7】 -- 东昌公主府内厮仆洒扫布置,府外车马络绎不绝。 今日来的,多是勋贵之家。 只见一马车在府门前缓缓停下,东昌公主甚至都亲自出来迎接,可见其来人之身份显赫。 来人一袭青圭色大袖衫,披着绣钉了珍珠的刺绣霞帔,眉眼间的肃穆,透露着庄严,脸上留下了岁月经过的痕迹,发髻上的冠子古朴又精致。 东昌公主饶是平时不可一世,如今也赔上了一副笑脸,柔声招呼着:“老叔母,身体安泰啊。” “盖儿,今日场面办的倒是盛大,辛苦你了。” 她唤着东昌公主的小字,甚是亲昵。 忠勇王妃笑得深不见底,眼中略过一点锋芒又随之不见。 复而目光落在了东昌公主身后的姑娘上,忠勇王妃锐利的一双眼上下打量着她。 这女孩子的容貌第一眼看上去不算出挑,但在这满园的姹紫嫣红中独显清流,肤如凝脂,犹如微雨后的濛濛细雾,圆圆的小脸,既清且柔,不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而是岁月静好的柔和。 比容貌更吸引旁人的是那一身的书卷气,波澜不惊,从容沉稳,一看便知是书香门第才能养出的孩子。 满园春色中,她像极了一朵与世无关的山茶花,静谧美好。 想必这便是盖儿一直养在江宁的那个幼女吧。 江式微盈盈屈身行礼,道:“式微见过叔祖母。” 东昌公主也将江式微向前推了推,笑言:“老叔母,这便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名唤式微。” 忠勇王妃微眯了眯眼,目中流露出赞赏之色,道:“不成器?盖儿,你是越发的谦虚了,这样好的姑娘,你是藏了多久啊?” “老叔母这样夸她,倒是让我妒忌了。”东昌公主打趣道。 忠勇王妃无奈地点了点她的鼻尖,道:“你啊,你啊……” “老叔母请。”东昌公主向里摆了摆手,示意忠勇王妃先行。 忠勇王妃转头对式微慈祥道:“小姑娘陪着吾一起进去,好吗?” “式微遵命。”江式微又行了个礼,便搀扶着忠勇王妃进了院。 途中也碰了不少贵妇,均不停地夸赞江式微,后又与东昌公主寒暄着。 这些贵妇也是成了精的,一个赛一个的眼光毒辣,不停地往江式微的身上瞄。 江式微的容貌气质,在她们这些人眼里那可真是万里挑一,更何况是那出身了。 端庄温婉,绝没有艳丽的轻浮,这样的女孩是最受她们所喜爱的,一看便知是能娶回去做当家主母的人。 不会狐媚夫君,又能撑得起大局。 更何况是那一身的气度,丝毫没有沾染皇室的桀骜,尽是出自书香世家的儒雅。 东昌公主是她们要讨好的人,江式微更是。 今日场面之盛大,怕是东昌公主将皇族大半都请了出来,甚至许多贵妇也隐隐猜测天子会不会亲至。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东昌公主今日是想让自己的女儿江式微在长安贵妇们面前露个脸,造势博个好名声。 只不过……委实张扬了些。 那些贵女们在背后暗暗艳羡着江式微的身份,权倾朝野的东昌公主家的独女,众星捧月般的存在。 一旁的江夏郡王妃和魏国公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江夏郡王妃感慨道:“今日还真是热闹,大长公主竟将深居多年的忠勇王妃也请了出来,还真是用心良苦啊。” “可不是?这些年长安城多少人给老王妃下帖子,老王妃都没有应,如今倒是应了东昌公主的,果然还是长主面子大。”魏国公夫人啧啧称赞。 笑话,忠勇王妃是什么样的人? 老王妃的夫君周老王爷那可是高宗的同胞弟弟,先帝和东昌公主一直敬仰的亲叔叔,德高望重。 后来周老王爷与周王世子先后病逝,周王妃也就是忠勇王妃一直守着偌大的王府,苦撑着,接管王府基业,抚育幼孙,硬生生让原本要衰颓的周王一脉东山再起。 先帝感念周王妃之品德,亲赐嘉号“忠勇”二字,以示表彰。 如今忠勇王妃的嫡孙,也就是继任了爵位的周王,任宗正寺卿,掌管皇族事务,也算位高权重。 忠勇王妃又在皇室中辈分极高,颇有话语权,便是贵如天子,也是要礼遇忠勇王妃的。 是以东昌公主才会亲自来迎老王妃了。 “长主这是把老王妃请过来给县主撑场子的,没听方才老王妃对着万泉县主一直赞不绝口么?”郡王妃瞥了眼魏国公夫人,淡淡地说。 第29章 江夏郡王妃又瞧了瞧院中被贵妇们环绕的姑娘,微微叹了口气,秀美的脸上露出几分遗憾。 江夏郡王妃道:“嗳,说起来我也甚是喜欢公主家的这位县主,样样都好,真真是难得的,我家大郎也还未成家,若是大长公主肯点头,我必然是极疼她的。” 魏国公夫人忙拍了拍她的手,反驳道:“长主眼高于顶,县主又是她的掌上珠,怕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入不了她的眼。” “说的也是,谁家有幸能聘得这样的姑娘作媳妇,那可真是祖上积了德。”江夏郡王妃还是不甘心。 毕竟这样的儿媳妇,谁不想要? 说起来,她江夏郡王府也算是长安数一数二的高门,怎么就不能打这县主的主意了? “我猜啊,长主是想把县主送入大明宫。” 魏国公夫人揣测着,毕竟这样的女孩子,除了被聘为天家妇,还有哪家能配得上? “你还真别说,这方方面面都是比照皇后的标准来的。怕是长主真起了这心思,那这济阳江氏门阀之最的地位将更无可撼动了。” “谁说不是呢。”魏国公夫人说罢便揽着好友江夏王妃往院中人群处走去。 江式微方才被众人围着,委实觉得累,再也应付不下去了,是以便对东昌公主说着去西边的院子歇歇。 东昌公主瞧她满身疲惫的样子,也想着今儿江式微确实是辛苦了,这么多家娘子一一应付去,铁人怕也是撑不住的。 但她却不打算放江式微去西边院子,她早已经给江式微准备了小憩的地方。 便说道:“东面翠微院里青梅开得正好,院里还扎了秋千,那儿树多,又能避热,最是闲适,你去那儿歇歇罢。” 江式微不疑其他,向东昌公主告了礼后,便往东边翠微院走去。 翠微院这算是僻静之处,甚少有人往来,难得的凉爽,庭院中假山石林立,暖黄色的阳光穿透绿叶洒落于石砖上,形成点点光斑。 石洞门恰恰好框住了一帘春色,洁白胜雪的玉兰花绽放于枝头,花蕊中挂着晶莹的露珠,微风轻轻拂动树枝,簌簌作响。 院中还有着几棵青梅树,树下扎了秋千,秋千处正正好有树叶遮阴,算是避去了大半刺目的阳光。 这院子的光影算是东昌公主府内最好看的了。 江式微拉住秋千上的绳子,稍微收了裙摆便坐了上去。 她委实没想过今日会来这么多人,而且各个身份不同凡响,不是郡王妃便是国公夫人,她想想便觉得倦极。 脚也有一下没一下的蹬地,直到秋千开始摇晃起来。 后来,她见此地偏僻,周围并无人来,索性直接把鞋脱了撂在了地上。 自顾自的开始荡起了秋千,秋千带起的风甚是凉爽,眼前之景让人心情愉悦。 她真想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而另一头,长廊里两名锦衣青年一前一后地走,前面的男子身着月白色的山水刺绣长袍,用了一根白玉簪来束发,玉带钩在腰间分外明显。 手上戴着的羊脂玉扳指彰显了来者的身份,君子无故,玉不去身。【8】他倒活脱脱地就像是从古书中走出来的君子。 后面的那个虽也相貌俊美,但终究不似前者那般沉稳,反倒是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 二人正是齐珩与谢晏。 只见谢晏甩了甩袖袍,问齐珩:“明之你说你,来公主府就来公主府,不大大方方地来,怎么还搞白龙鱼服这一套?你难道是想见县主?”谢晏眨了眨眼,他调侃道,但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底有一莫名神色划过。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9】我又不好拂了姑母的面子,只能如此,委屈委屈你吧。”齐珩整顿了一下衣冠。 又转身展开双臂,想让谢晏看看,他问: “我现在衣冠可有不妥?” 谢晏细瞧了瞧,肯定道:“并无什么不妥。” 说罢谢晏又靠近了齐珩,在他身旁调笑道:“明之你是去瞧大长公主的么?我怎么觉得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10】” 齐珩用手肘怼了谢晏一下,把二人的距离分开,又理了理袖子,道:“君子爱重衣冠,有什么不对?” 谢晏听了这句话,面上露出怀疑之色,说道:“你骗谁呢?” 齐珩没再搭理他,又继续闲庭信步地往前走,直到在大长公主面前停步。 但大长公主见他如此装扮也并未露出惊讶之色,像是早有预料般。 没来得及行礼便被齐珩扶住,齐珩浅笑道:“今日朕是微服前来,姑母不必多礼,只当珩是普通客人罢。” 东昌公主微笑道:“陛下可不是普通的客人。” 又瞧了瞧齐珩身侧之人,道:“伯瑾今儿也来了?” 东昌公主心如明镜,她可没请谢晏,就是怕谢晏跟在齐珩身边会误事。 东昌公主眼神犹如柔软的棉花中扎了一根刺死死盯住了谢晏,谢晏不自觉得咽了咽。 “大长公主安好,晏陪同陛下前来,叨扰公主了。” 是齐珩非要拽着他来,要不然他才不来呢。大长公主看他的样子,仿佛是在看一个不速之客。 想到此,谢晏看向齐珩的眼神更加怨怼。 “伯瑾来了也好,人多,热闹。”东昌公主嘴上敷衍着,心里盘算着怎么将谢伯瑾引走。 “说起来今日花团锦簇之景也算是罕见,不少贵女题诗作词,陛下可要前去看看?”东昌公主带了几分试探。 第30章 齐珩一听“贵女”“题诗”二词唯恐避之不及。 东昌公主这是在试探他么?他还真就配合她这一回。 题诗他没兴趣,贵女他更没兴趣。 “不必,姑母只需给珩与伯瑾二人一处院子歇息便可。” 他这次来本就是想给东昌公主一个面子,他可不想兴师动众。 “好,东面有个翠微院那儿景色甚好,避光乘凉,还有青梅树和白玉兰,明之可在那里青梅煮酒,顺便赏花,也是别有风趣。” 齐珩这一回答正合东昌公主之意,便吩咐着停云为齐珩引路,又暗暗给她使了个颜色。 停云会意,便引齐珩与谢晏向翠微院走去。途中,谢晏母亲谢大娘子身边的近身女使寻到了谢晏,说着:“公子,夫人听说您也来了,特嘱咐奴让您去前院。” 齐珩听此,憋着笑,谢娘子让谢晏去前院,这意图多明显,这是要给谢晏相看妻子呢。 谢晏一脸地不愿意,瞅了瞅齐珩,见齐珩一副看热闹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便垂头丧气地跟着女使走了。 停云暗自松了口气,可算给谢晏这个祖宗送走了。 停云眼珠转了转,算是想了个法子,便向齐珩跪着请罪道:“陛下恕罪。” 齐珩对她这一举动有些出乎意料,便蹙眉,他摆了摆手,道:“有什么事起来说。” “谢陛下,小人方想起来,长主让小人为老王妃送止渴的青梅汁,小人一时着急便给忘了,老王妃怕是等急了,小人……” 齐珩还未听她说完便已明白她的意思了,这是怕东昌公主罚她。 但是,与他何关? 他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想到了他与娘亲在上阳宫的那几年,终是不忍心,便道:“既如此,你便去为老王妃送青梅汁罢,你告诉朕院落所在之处,朕独自前去便可。” 停云一喜,算是完成了长主交代的任务了。 果然,她算对了,今上是最怜悯下人的,不忍见她们受罚。 停云便为齐珩指明了方向,便告退离开了。齐珩不疑有他,便向翠微院而去。 此时,江式微荡秋千久了也倦了,便停了下来,揉了揉洁白的手腕,身上发了汗,微微渗透了身上的青色衣衫。 她抬头望着晴空,不得不说今日天气是真的不错,阿娘选这一天来办宴真真是极好的。 突然听到身后“吱呀”一声,江式微回头看去。 齐珩走至门前,想也没想便推门进了去。 那一刻,风动,玉兰花落,满院青梅香。 【1】谏诤:直爽地说出人的错误 【2】谠言:正直的言论 【3】云销雨霁,彩彻区明:选自王勃《滕王阁序》 【4】阿茶这个称呼可以称公主郡主县主,是美称,参考知网论文四川大学吴茂萍《唐代称谓词研究》 【5】《小窗幽记》 【6】《孟子·滕文公下》 【7】白龙鱼服:微服私访 【8】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礼记·玉藻》 【9】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资治通鉴》 【10】醉翁之意不在酒:欧阳修《醉翁亭记》 【11】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论语》 【12】构陷:诬陷,出自《后汉书·顺帝纪》 第013章 倚门回首 江式微回首时,便见门口处站着一人,隔着树枝丫,她瞧不太清,但见衣裳样式便能看出是男子。 闺阁女儿无幕离不可见外男。 而此刻她幕离、帷帽均未戴,如何见人? 她便慌忙从秋千上下来,一时着急鞋履都顾不得穿,她只拿起秋千旁石桌上的团扇掩面。 她望了望门口,想看看来者的模样,却不料阳光刺目,眯了眯眼,只看清了他手上的羊脂玉扳指和那一袭山水刺绣长袍。 他为何如此眼熟? 江式微貌似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却想不起来。 齐珩走了约十几步,才注意到这院子里有别人。 而且还是个女子。 齐珩看着面前以团扇掩面的女子,感到十分的歉意,他只得打揖告罪:“某无意来此,不想冒犯了女公子,还请女公子恕罪。” 行,真行。齐珩啊齐珩,你怎么一出来就犯错? 式微这才看清了面前之人。 这,这不是大相国寺的那位公子么? 难道他亦在今日的邀请之列么? “无碍,只是阁下下次应当小心些。”江式微想了想,终究还是开口了。 齐珩原本是垂着首的,但当他听到女子的声音后,顿时抬首,瞧着面前的人一袭青衫,声音软糯,手持团扇,半遮着面,在这满园青梅中显得一片朦胧,他终是一笑。 “是你。”齐珩惊讶道。 原来是你。 我们,又见面了。 他虽然从来没见过她的样子,但是她那一口的吴侬软语总是让人没法忽视。 她的声音,他只要一听他便能认出来。 是她。 大相国寺那个戴帷帽的姑娘。 也是那个想“霁长安、踏青云”的姑娘。 江式微并料到他竟这么快便能认出来,见被识破,她在团扇后浅笑,眼睫轻盈又弯弯。 “公子还记得。” “霁长安,踏青云,这样有志向的姑娘,为数不多,是以某记忆深刻。”齐珩十分认真地说,眼中的欣赏毫不避讳。 第31章 他确实很欣赏她。 这是江式微第一次听见有外男如此夸她,不免脸上一赧,轻声道:“公子过誉了。” 脚底传来砖石粗粝又冰凉的触感,她才意识到罗裙之下,她的双足并未穿鞋,甚至连绫袜都褪去了。可她若现在去穿,双足岂不是让他看见了? 她想,必须趁他不注意时赶快穿鞋离开此地。 她虽是如此想,但说出的话却是磕磕巴巴的。 “这,这是我的院子。” 所以你能不能走? 江式微的声音十分柔软,但凡听了就很难不会心生爱怜。 齐珩心知自己是有些冒犯了,但他却不忍离开,他真的很想和她再多说几句话。 几句便好。 他向后退了几步,声音带了一丝恳求。 “我不越雷池,我想和你再说几句话,成么?” 江式微见他后退的动作才稍稍放了些心,道:“那你先转过去。” 齐珩刚想说为何,却侧首注意到,地上还有一双被人抛弃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地上,鞋面上缀着珍珠,绣着素白色的山茶花。 齐珩这才了然,原来她未穿鞋。 他老老实实地听她的话,转过了身。 江式微趁他转身时便胡乱穿了鞋,压着步声快速跑开了。 齐珩怕背后的姑娘会有些不自在,便问道:“你是江南人吗?” 然而,无人应答他。 见身后的姑娘没了动静,齐珩方回头,却见那个姑娘手持团扇在洞门处回首。 青梅树枝就在打在她的鼻尖,像极了她借嗅青梅的时候来偷偷瞧他。 他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倚门回首。 只不过她跑的很急,连树枝勾住了她的发钗,她都没有发觉。 一声清脆在院中响起。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落荒而逃。 其实早在她要他转过身时,他便已猜到了她要走,但他还是配合了她。 他终究没有勇气追上去。 其实他也本可以用帝王的身份威压她,命令她与自己说话,但他不忍。 既然她不愿,他又何必强求。 院中,青梅树下的男子一声轻叹,拾起了地上被遗落的发钗。 他拿出怀中的锦帕,将发钗擦了擦准备放于石桌上。 他捻去发钗上的细碎尘土,回想着方才女子倚门回首的景象。 忍不住摩挲着手上的发钗,背后貌似有一处凸起,他翻到金钗的背面。 待他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时,他有些不可置信,生怕自己瞧错了,谁人能懂他此时心里是多么的震惊? 桂花纹、式微…… 那她是…… 若他没记错的话,济阳江氏便是以桂花纹作为家族族徽,而他那位表妹的名字正是式微。 还真巧啊,大相国寺,东昌公主府。 他两次遇见的姑娘,最后竟是他的未婚妻子。 他究竟应该感叹什么?是命运之巧,还是他的姑母料事如神? 其实他很厌恶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为了让他们见面,他的这位姑母还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对于东昌公主的算计,齐珩头一次没有反感,他现在觉得未来的岁月里有她,应该不至于那么难过了。 “式微……” 式微式微,胡不归?【1】 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又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齐珩喃喃出声,细细念着这两个字,声音仍旧温和,带着一丝“暧昧”。 一阵清风拂过石桌上的书本,恰好翻到了那页词。 上面的字迹方正又潇洒,清晰可见:“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江式微离开了翠微院正欲去寻东昌公主,不料身后一声音叫住了她。 “县主阿茶。” 行礼的女子身材高挑,娉婷袅娜,虽是素白色的衣衫,但好在她容颜娇美,倒衬得其如清水芙蓉。 还真是伊人【2】啊,江式微想。 但她是谁呢?江式微仔细思索了下,也并未得出答案。 她只好带歉意地笑笑:“恕我眼拙,小娘子是?” 王含章莞尔一笑:“县主阿茶不认得我也是正常,老师曾夸县主蕙质兰心,我今儿见了果真如此。” “如此赞誉,式微不敢当,不知尊师是?”江式微问道。 “昭容顾氏。”王含章答道。 江式微恍然大悟,原来是顾姨的学生,可顾姨的学生众多,她亦不知面前这位是哪个。 王含章见江式微仍有疑惑,便解释了一下,道:“妾的祖母是华阳公主。” “妾,琅琊王氏,王含章。” 原来是琅琊王氏女,怪不得这通身的气派与别人不同。 “原是琅琊王家的女公子,是我失敬了。” 琅琊王氏是上百年的世家了,王朝数次更迭,世家也是几次大换血,唯有琅琊王氏风雨不动安如山,虽今时不同往日,但余威仍在,也是大晋响当当的存在。 更何况王含章的祖母是华阳公主,因此江式微对面前之人并不敢掉以轻心。 她正想着与王含章再说些什么,算是待人周到些,不至于失礼。 不料王含章好似是怕她尴尬,便先开口了。 “县主阿茶可是要去寻长主?那妾便不再叨扰您了。” 算是解了她的烦难,江式微心中有些感激,便与她告辞离开。 第32章 王含章静静地瞧着她离去时的背影,方才柔和明亮的眸子此刻多了些淡然。 她瞧见了,方才江式微出来的那个院子,还有一个人进去了。 而那个人,王含章是熟悉的。 是今上。 想到此,王含章笑了笑,抬头望天,果真是晴空万里。 —— 夜幕降临处,灯火通明。 顾有容看着面前拿着龙凤纹八菱镜自顾自照着的东昌公主,颇有些无奈。 问道:“方才我听齐珩托人带的话,他是不是认出来了?” 齐珩身边的近侍黄门来了一趟公主宅,说:“陛下让小人给公主阿茶带句话儿,他甚是喜欢您送的这份礼物,他说他会爱重万分,请您放心。” 平白无故,让小黄门来传这么一句,可不是认出来了么? 东昌公主嗤了一声,讥笑道:“他若再认不出来,我就不要把晚晚嫁给他了,我可没有这么蠢的女婿。” 顾有容看着挚友,扯了扯嘴角,能嫌弃当今天子的,也就是东昌公主了。 毕竟本朝自开国以来,能开府治事,名正言顺参与朝政的公主也就她了。 “你今儿又做了什么,让齐珩认出来了。”顾有容问。 “也没什么,就是把他和晚晚引一个院儿去了。”东昌公主说得甚为轻松,仿佛不过小事。 “什么?你让他们两个在了一处?”顾有容有些震惊,连带着声音也尖锐了些。 “你小声一点,吓到我了。”东昌公主讪讪道,一脸委屈。 “盖儿,你现在做事是越发大胆了,虽说他们是未婚夫妻,但晚晚终究未出阁,你这么做事,不妥。” “没事儿,明之有分寸。”东昌公主抚了抚发髻。她有白发了,那抹白,甚为刺眼。 顾有容被东昌公主的话堵的无话可说,生了闷气,没再理她。 东昌公主看着顾有容生气的样子,粲然一笑。 得,把人气成这样,她又得哄了。 “好了,阿容,我这不是想促进促进他们两个的感情么?阿容莫生气了。” 顾有容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看向他处。 江式微在房内妆奁中翻翻找找,甘棠见状,忙问道:“姑娘什么找不到了?” “我找不着那个刻了桂花纹和我名字的发钗了。” “啊?那个可是顶顶要紧的,我帮你找找看。”甘棠帮着在房内寻了一圈,也没寻到发钗的影子。 “姑娘,你今日都去过哪里?”甘棠想理清思路,于是问道。 “我今日是在前院,然后去翠微院小憩了一会儿。” “不会是在翠微院丢的吧?”甘棠问道。 “不会吧……”江式微若有所思,突然想到翠微院的男子忙道:“很有可能。” 凉夜如水,翠微院中弥漫着青梅清香,江式微带着甘棠提着灯笼便来了,在今日驻足之地一一寻着。 不会是让今日的男子给拾了去吧? 江式微心头有些忧愁。 “晚晚,你寻什么呢?”院内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江式微身子一颤,转过身方见是东昌公主和顾有容立于此地。 江式微和甘棠对视一下,而后齐施礼,江式微道:“阿娘。” “儿今日不慎遗失了发饰在这儿。” 东昌公主侧首瞧了顾有容一眼,而后道:“什么发饰?” “是刻了桂花纹和儿名字的那个。” “儿怕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东昌公主若有所思,而后道:“我知道了,我帮你寻着,现下天色已晚,你早些回院里歇息吧。” 见东昌公主如此说,江式微只好作罢,屈身行礼:“儿告退。” 待江式微走后,顾有容直言道:“那钗子八成是让齐珩拿走了。” “我想他应不是故意的,后来看到上面的花纹和字,知晓她是晚晚,才将钗子拿走了。” “是以,今日会遣了身边侍候的小黄门来。”东昌公主浅笑道。 顾有容赞同似地点了点头,又言道:“不过瞧齐珩这态度,应该是喜欢她的。” 末了对东昌公主笑道:“这样你还能放心一些。” 东昌公主含笑颔首。 而此时的紫宸殿内,齐珩无眠。 他把玩着手中的金钗,皎洁的月光流转,齐珩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1】式微式微,胡不归:选自《诗经·式微》本意是天黑了,你什么时候回家啊,但是作者为了文章在这里曲解一下,这里的“归”用的是“女子出嫁”的意思,意思是,式微啊式微,你什么时候嫁给我呢? 【2】伊人:选自《诗经·蒹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014章 愿乞终养 齐珩昨日一夜未睡,此刻倒是熬不住了,恨不得将白昼混作黑夜。 到了经筵日讲【1】,他便垂着头昏昏欲睡,只觉得面前的书上密密麻麻爬满了蚂蚁。 写下的字也不似平日那般精妙,倒像是鬼画符。 若不是高季及时扶住了他,他怕是会被今日的讲官翰林学士发现。 这位翰林学士可是有名的铁面,虽然他是君王,不至于冲上来打一顿手板子,但少不了又是一场滔滔不绝的劝谏。 这真怪不得他走神。 他昨夜本想着批完劄子便早早歇了的,却未料到上了榻,熄了烛火,辗转反侧,脑中突然浮现出了那个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第33章 想着想着便困意全无,是以他昨日竟整夜未眠。 做下的孽迟早是要还的,齐珩认为这句话说的是事实。 他说不出来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他自认他不算个是会沉溺于儿女之私的人。 何况,他和江式微接触不算多。 他统共,只见过她两次。 而且两次,他都没见过她的真颜。 他对她的感情不至于爱慕,更多的是欣赏与尊重。 齐珩暗自警告自己,绝不能如高宗和先帝一般因为宠爱后妃而耽搁朝政大局。 为君王者,怎可囿于儿女私情? 这是他的底线。 他也希望能和她日后相敬如宾,他不敢担保能对她如何如何好。 但他能做到的是,只要她愿意,他必定尽他所能护她周全。 翰林学士见齐珩有些走神,便用手重重叩了几下,表示着他的不满。 齐珩暗道不好,果然只见翰林学士叹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劝谏。 “陛下,经筵日讲是历代君王所必听的,孔儒之道于君王治天下大有裨益【2】,陛下怎可如此轻慢?” 齐珩只觉得脑仁发疼,安慰他道:“是朕不好,卿讲的十分在理,朕当勤勉之,卿且宽心罢。” “为人臣者,当劝勉君上,这是为臣之分,臣今日冒死也要规劝陛下。” 翰林学士说罢便摆出一副冒死进谏的架势。 得,这还没完没了了? 齐珩的头都要被他说大了,而且他还不能生气。 他能如何? 齐珩无奈一笑,只得上前将人亲自扶起来安抚。 “卿方才讲《孝经》,言:一人有庆,兆民赖之。【3】朕以为善,朕为万民之表,朕有德行天下才会信服,朕下次不会再恍神了。” 翰林学士这才作罢,齐珩悄悄松了一口气。 正巧一内侍黄门入内禀报,称尚药奉御谢晏求见。 齐珩如见救星,忙让人请他进来, 对翰林学士说道:“今日卿也甚为辛苦,便回去歇息吧。” 翰林学士见状便请辞离开了。 谢晏进来时便耷拉着脸,没好气的看着他,齐珩笑问道:“怎么?谢娘子没给你寻到中意的人选?” 谢晏气不打一处来,凶道:“齐明之,你也不帮我!” 想到当日谢晏的神情,齐珩反而更笑了。 他二人倚在窗边,从侧看去背后是光芒无限,齐珩笑得又是暖如春光,一幅闲适的景象。 “瞧瞧,这都开始没大没小了,仔细朕治你的罪。” 齐珩还加重了“朕”这个字,他平时不大自称“朕”,多半以“我”自称。 谢晏不停的点着头:“是是是,您是君,臣可害怕您治臣的罪。” “嗳,也罢,这东昌公主家的事我也不说了。” 谢晏作势便要走。 齐珩啜了口茶,听到这话挑了挑眉。 “回来。” 谢晏转过身子瞧齐珩,调侃道:“怎么?一提那位你就坐不住了?” 谢晏可没忘了当初齐珩是怎么见死不救的,好容易逮住了机会,他可不会放过齐明之。 “姑母家,什么事?”齐珩叩了叩桌面。 谢晏随性地坐着,随意瞧着他处,吊儿郎当似得。“也没什么,就是九月初十,万泉县主江氏行及笄礼……” 谢晏一边说着一边留意着齐珩的神色,果然,说到这句话时齐珩抬起了头。 谢晏嘴角噙着笑。 女子及笄,而后嫁人,他看齐珩这样子,倒是对这位未来的皇后殿下有诸多期许。 他见过万泉县主,确实是皇后的合适人选。 只怕她及笄过后,便会有诸多臣工上奏表请立皇后了。 “她的及笄礼怕是公主府忙不过来,不如从大内调些人手吧。” 齐珩缓缓开口。 谢晏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齐珩一如往常。 这不仅仅是忙不过来调人手的事啊,若是从大内来调,那意思可就变了,齐珩何时对女子的及笄礼这么关心?便是公主,也没见他过问过。 这不是等同于向天下宣告江氏女是未来皇后吗? 齐珩现在做事是越来越不遮掩了。 “立后一事,中书令不会情愿的。”他提醒齐珩道。 虽说中书令没有反驳立后的理由,不至于封驳诏书,但中书省掌管制诰,若是他想故意推迟拟诏,那倒是有可能。 齐珩从一旁黄釉盘中拿了一粒蜜渍梅子,放入口中,漫不经心地说:“拟诏用不着中书省。” 谢晏惑然,拟诏用不着中书省?凡是诏书皆交由中书省有关官员来草拟,除此以外还有谁能拟诏? 齐珩这话说得颇为含糊。 “中书省那些官员的文采配不上她。” “咳……”谢晏本在喝茶,听了这话差点没被呛死。 这要是中书省的官员听到了,怕是会寒了心,竟然被陛下在背后这么腹诽。 “那难不成你亲自写?”谢晏忍不住打个寒颤,要是中书省都写不出来,他更不信齐珩能写出来。 “朕若记得不错,先帝在时,政令多出于顾氏之手。”齐珩淡淡道。 “顾有容?”谢晏问道。 啊对,若论当世谁才最高,确是顾有容无疑,她胜过天下所有男子。 能品评天下才子,又能在楼阁毫不留情地丢弃他人诗文的,只有顾有容一个。 第34章 他甚至如今还记得当年顾有容奉命为东昌公主制加封的诏书。 “月至渐宫,下金娥而毓照;星分汉渚,回宝婺以凝姿。【9】不得不说,顾有容是大晋第一才女。” “你让顾昭容来写这立后诏书,妙!真是妙啊!” 他倒有些佩服起齐珩来了。但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于是问齐珩:“明之,你会纳中书令的妹妹王子衿为妃么?” 他带了些试探,其实这已经算僭越了,谢晏没有理由过问天子的家务事。 或许是因为他与齐珩的关系匪浅,齐珩并未在意他的僭越,只说了句: “我只知齐明之不愿。” 齐明之不愿而非天子不愿,若是天子有一日需要平衡朝局,那么齐珩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个决定。 谢晏听到这个答案,笑了笑,他明白了齐珩的意思,忍了忍眼中的苦涩,他再次提醒着: “她可不是含章。” “她不是王含章,也没有王含章的手腕,怕是应付不得王子衿。”谢晏道。 所以,待她好些。 谢晏并未说出这句。只是有些叹惋,又有谁人能知他少年轻狂的表皮下是什么样子? 落日晚霞,本是美景,此刻沾染了些愁绪。 夕阳光打在谢晏的青衫上,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觉。 谢晏素爱着青衫,有人曾多次调侃他,明明是意气少年,不爱着绯色等鲜亮的颜色,偏喜欢青色这种平淡至极的颜色。 其中缘由,无人能知。 他亦不会说。 齐珩向谢晏问道:“华阳公主的病好些了么?” 齐珩可是知道王含章为何会离宫的。 “有孙女在近侧侍奉汤药,不曾废离【4】,身体自是大好。”谢晏回答道。 “呵,看来朕的这个姑母倒是没给华阳公主下死手。” 华阳公主是王含章的亲祖母,而在江式微回长安之前,廷议【5】最合适的皇后之选便是王含章。 王含章,是琅琊王氏长房独女,早失怙恃【6】,又无兄弟,身出高门,嫡亲祖母是齐珩的姑祖母华阳公主,跟齐珩同是表兄妹,身兼皇室血脉。虽有叔伯,但听说不甚亲近。 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做皇后的,唯须高胄,不须强门,王氏荫华族弱,实允外戚之义。【7】 出身既压得住后宫嫔御,又没有外戚干涉朝政的风险。 王含章是由祖母华阳公主一手带大的,祖孙俩感情甚笃,王含章天性聪敏,又借华阳公主之力拜了顾有容为师,礼仪学识并不比现在的江式微差多少,后来更是入宫任正五品尚宫,掌管宫中事多年。 王含章、齐珩、谢晏也算是相熟十多年,齐珩也不是没想过娶王含章。 他和含章相识多年,对彼此也算有个底儿,与其娶个陌生人,倒不如与含章相互扶持。 士族当时推举之人正是王含章,然而就在齐珩准备将立后诏令发往中书省时,传出了华阳公主病重的消息。 这病重的原w.l因才是让人匪夷所思的。 按仪制,华阳公主若是因此病故,便是立后诏书下达,王含章也必须守孝。这其间有人要是想做什么手脚也不是没可能。 齐珩也不是没想过等她,可是王含章怎么说来着? 齐珩想了想当日的场景,也是在紫宸殿内,一袭素衣的王含章就跪在他的面前。 他道:“含章,你若有什么事起来说便是。” 他和王含章十多年的情分,也不甚忍心见她如此。 王含章泣涕涟涟,道:“臣今日是想与陛下辞行的。” “祖母病重,日薄西山,臣想请陛下能够顾念昔日情分收回立后诏命,让臣出宫侍奉祖母。” 齐珩想挽留她,“含章,你真的想好了么?” 真的想好为了你的祖母,放弃皇后的位置吗? 王含章答了四句,他便知道王含章这是铁了心地要离宫。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8】 随后又言:“乌鸟私情,愿乞终养。” 她顿了顿,忍着清泪俯身叩首,道出了最后的话: “所以,陛下,请您让我出宫吧。” 第015章 荣曜秋菊 “我想,等立后时,调你入门下省,之后你便可入政事堂。”齐珩道。 谢晏是他亲信之人,门下省与政事堂又是重地,此番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齐珩当然不会放过。 “门下省?” 谢晏一顿,问道。 他倒有些惊讶,不过又转头一想,对啊,门下省是济阳江氏的地方,齐珩娶江氏女,江氏自然是站在齐珩这边的。 “还有一个人,待他出来,也会入政事堂。”齐珩有了打算。 “谁?” “清河崔氏,崔知温。” 谢晏无力地看着齐珩,他算是越来越看不透齐明之了,齐珩到底想做什么?这怕不仅仅是收权那么简单了。 崔知温虽是崔家人,但因为自高宗妃嫔,也就是崔知温的姑祖母昭元贵妃崔氏薨后,清河崔氏便为君王冷待。 后来东昌公主随意以罪名黜落了崔知温,并打入御史台狱。 东昌公主和崔知温有宿仇,齐珩要娶江式微,为何还要起复【1】崔知温? 齐珩并未多说什么,只留了这一句。 殿内,落针可闻。 第35章 殿外,夕阳无限。 ——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2】 这些日子东昌公主府一直备办江式微及笄的相关事宜,齐令月也没想到齐珩会从大内【3】调人手来协助。 顺带还送了不少贺礼。 不过也好,这是对江式微的重视。 齐令月看着大厅里摆着的这些物件,都是些女子的首饰钗环,虽是出自名家之手,但到底是俗物。 更何况江式微哪里缺这些东西了? 她平常看陛下算是年轻一辈中极为聪敏的了,怎么在这种事上这么不上道呢? 送些古籍孤本,名家字画难道不比这些钗环好? 齐令月无奈地笑笑,举手投足间犹有当年风范,停云一时看愣了。 世人言东昌公主是高宗与太皇太后的长女,多类【4】太皇太后,方额广颐,一脸福相,又曾是谢玄凌的学生,养成了她大气豁达的性子。 东昌公主及笄时,爱慕她的人并不少,但闻听太皇太后相中了济阳江氏次子,其他人也只得悻悻而归。 停云缓过神,便见少女娉婷袅娜走入厅前,仪态甚美,脸上漾出淡淡的笑。 一袭石榴裙配着闹蛾冠,本算得上是张扬的装束,但在她的身上反倒多了些温婉的气质。 眼波流转间,像极了红色的山茶。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我看这诗倒是配你。”【5】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如此装扮,心生愉悦,她浅笑道。 佳人略施粉黛,既不艳俗,又不失礼。 “阿娘谬赞了。”式微谦辞道。 “晚晚,我给你准备了及笄礼,去看看?” “儿听孃孃的。” 东昌公主便领着江式微于一旁坐下,打开了那个半人高的木箱。 式微看着那木箱,材质像是紫檀木,描了金漆,刻了祥云纹,甚是精致。 式微想:不论里面放的是何等宝物,单单只看这箱子,怕也能再现“买椟还珠”之佳事了。 东昌公主打开后,拿出里面的物什,式微眼底抹过一丝惊艳之色。 像极了皎皎圆月映在盈盈秋水中。 饶是她见过不少好东西,却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之物。 用绿松石、碧玺、珍珠、玛瑙等串成六枝山茶花的样子,再用金丝镶嵌流苏攢成了一个冠子。 没有女子能不喜欢这个冠子,江式微也一样。 “阿娘,这是否太过贵重了?”江式微见这冠子有些不安,便问道。 “不算贵重,你当得的。”东昌公主看着她道。 “你不必担心,这冠子合乎规制,并无僭越的地方。日后你出阁,这也算得是能为你添妆的。” 东昌公主怕江式微担心这冠子逾制便说道。 她一脸宠溺的看着江式微,没有人能知道她有多疼这个女儿,为了江式微,她什么都能做。不管是何等稀世珍宝,她都会找来给江式微。 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这样精美的冠子,也只有她的女儿才配得上至尊皇后之位。 “去,戴上它,给阿娘看看。”东昌公主笑着。 江式微被停云带去梳妆台重新理了发髻,戴上了东昌公主送给她的冠子。 停云一边给江式微挽髻,一边赞道:“我们姑娘真好看,和公主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停云姊姊能给我讲讲阿娘当年的模样吗?” 江式微转过了身,满眼期盼地看着她,眼神亮亮的,让人不忍欺骗。 其实她真的很好奇阿娘以前的样子。 停云缓缓道:“长主当年明媚豁达,也和姑娘一样,爱笑,她与宫中诸位妃嫔内人关系均不错,妾初见长主时便想,这世间缘何会有如此爱笑的公主?不似其他公主般骄蛮无礼,也从不曾对我们这些人红过脸。” “那时妾也不通文墨,还是长主一字一句地教妾的呢,妾至今记得那时长主说: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与其卑微地等待别人的怜悯,倒不如有自己的一番本领,也好在这世道搏出自己的天地。” “长主说,她的毕生心愿,便是有朝一日男子能不蔑视女子,女子不依靠男子而活,也能和他们一样堂堂正正地上学堂、谈古论今、共商国是。” 江式微有些许惊诧,阿娘的见地已经远胜于寻常女子了。 世人轻蔑女子,妄图天下女儿身均目不识丁,而阿娘却反其道而行之,想让天下女子也能如男子一般可以学书、识字、明礼,男儿会的,女子亦会,甚至--执掌政权。 她有些庆幸,阿娘所想,亦是她所想。 “后来呢?”江式微有些好奇之后的故事。 “后来···”提到后来的事,停云眼中划过一丝伤痛。 她要怎么告诉江式微? 当年的东昌公主是何等的无忧无虑,若非因为那件事,东昌公主何至于变成如今的追名逐利、不近人情? 倘若当时有一人能对齐令月施以援手,她也不至于如此。 任凭现在的东昌公主再如何权势滔天,她也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不过,停云不打算将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旧事讲给江式微。 “姑娘,公主怕要等急了。” 停云岔开了话头,笑着催江式微。 江式微应了声,出了内室走到东昌公主面前,盈盈施礼,笑唤:“阿娘。” 第36章 她想让东昌公主评价一下这冠子。 东昌公主眸中水光潋滟,尽温和之色。 戴了冠子的江式微娇艳明媚,瞧见江式微眼角溢出的笑意,东昌公主想倒不枉她为了这冠子费的一番周折。 “好看,我家小姑娘是最美的了。” 江式微有些娇羞,复而赖在东昌公主的怀中,笑得很甜。 她娇嗔道:“阿娘。” 在长安的日子真好,有阿娘阿耶兄长,她也不算孑然一身了。 —— 入了九月的长安总会多雨,也让东昌公主好担心了一阵,怕会误了江式微的及笄礼。 但初十这一日却是晴空万里,天高云淡,没有夏日的酷热难耐,也没有原本秋日的萧索凄凉。 一切都是恰恰好的。 微风徐徐,黄叶未落。 顾有容是今日主持赞礼之人,她也甚为欣喜,含章与式微是她最为得意的两个学生。今日式微及笄,她又作为赞礼,可不是令人喜悦之事么? 江式微端正地跪坐在席上。江益与东昌公主去迎接忠勇王妃了。 女子及笄礼之正宾,当请才德兼备的长辈来,忠勇王妃便是今日她的正宾。 有司奉上罗帕与发笄,她看着忠勇王妃走至她的面前,高声颂祝辞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景福。”【6】 忠勇王妃抚着江式微的青丝,将发笄轻轻插入她的发中。 发丝如墨,绕于老王妃的指尖。 发笄端端正正地戴在她的头上,她望着忠勇王妃,缓缓拜礼。 外面日光愈加明媚了。 江式微三加三拜,而后忠勇王妃为江式微取字。 “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锦书甫。”【7】 “锦以昭德,书以回旋,烈节不败,静淑之美。” “吾为你取字锦书,可好?” 江式微望去,她依旧跪于原地,隔着香雾云鬟,缕缕清光,她仿佛真正明白了多年诗书礼教真正的意义。 或许便是为了现下的“令月吉日”。 再美的辞藻于今日都不算溢美之词。 秋光如画,身处其中,如登春台。 “某虽不敏,敢不夙夜衹来。”【8】 江式微对着忠勇王妃行揖礼,答道。 之后式微聆听父母训导,一一答复,东昌公主与江益再答谢宾客,算是礼成。 “锦书。”忠勇王妃轻唤道。 江式微方缓过神来,方才忠勇王妃为她赐了字。 锦书,式微细细想着,确实是极美的字。 一如画屏上的青黛碧水,又像带了帷帽的她,犹抱琵琶半遮面。 “这是吾送你的贺礼。”说罢,忠勇王妃向女使摆了摆手,江式微看去,是一卷轴,该是刺绣。 只见两侧的女使缓缓将卷轴展开。 在座之宾客皆吸了一口气,不可思议地望着那幅刺绣。 厅外,秋风乍起。 一只仙鹤直冲云霄,排开如层层白云,越过巍峨的高山,飞去万里晴空。 厅内,金光熠熠。 众人面前的是一幅《洛神图》,图中所绘女子的模样与式微有几分神似,应是在原版画中做了改动。 除了昔日的洛神风采,还绣了《洛神赋》,但并非是全文。 只有四句十六字:“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9】 卷轴上的洛神与绣字在秋光下泛着金光。 日光入来,落于江式微的周身。 江式微自裙摆而起,至上身,皆隐隐有金光闪烁。 容光焕发,犹如秋日菊花,庄而雅。 体态丰茂,犹如春日松柏,直而清。 皎洁明亮,若初升于漫天.朝霞的旭日,清丽灼华,若绽放于回旋碧波的新荷。 那一瞬,在众人目中,真仿佛洛神在世。 清河郡王妃惊讶道:“此奇景,莫非是洛神再生!”清河郡王妃的一席话犹如石投江流,落水有声,随之起波澜。 余下宾客皆赞同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洛神再生,怎会有如此其景?” 王含章先意识到方才发生之事,迅速转了心思,开口道:“今日有此异象,洛神再生,恰恰证明县主阿茶乃上天所授,矜贵无匹,妾贺长主、承平侯,贺县主。” 众人反应过来,思及长主的权势,皆随王含章而贺。 江式微看着众人,皆神情闪烁,有的是真心祝贺,有的是暗暗艳羡,有的是反复思量…… 虽均说着祝贺之词,但神色不一。 江式微自及笄礼后便静静地坐在自己的院内,不发一言。 前院的女使内人在整理今日各家送来的贺礼。东昌公主和江益夫妇二人也在招待未离去的客人。 江式微自觉无趣,又无人叨扰她,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今日她的及笄礼结束后不过半日。 长安城内便已人尽皆知:东昌公主家的万泉县主乃洛神再生,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 她只笑笑,哪里是什么洛神再生?左不过是人为罢了。东昌公主觉得长安城知还不够,又让停云给进奏院送了信,将今日发生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邸报【10】,送往各地。 未出几日,天下皆知。 第37章 齐珩在看到谢晏呈上来的邸报时,双目含笑,挑着眉犹如邻家少年郎般,道:“姑母当真是用心良苦。” 将舆论群情【11】可谓是运用到极致了。 什么洛神再生,不过是在刺绣和衣裳上撒了些东西罢。 不过还好,那十六个字着实配她。 “陛下,臣是否要将这事压下去?”谢晏问道。 “不必,你去……把洛神之名坐实。”齐珩转了转手上的羊脂玉扳指,缓缓道。 声音依旧如初雪般清朗,隐隐约约间可察觉到笑意。 “翰林学士草诏。”齐珩又吩咐道。他现在就想将一封诏书发往中书省。 高季答道:“陛下,今日翰林学士休沐了。” 齐珩扶了扶额,他倒是忘了。 随即他指了指谢晏,道:“伯瑾,你来……” “传朕意旨,朕元服已逾三载,中宫悬而未决,朕之过也。群臣忠贞,亟请【12】立后,朕实明悉,今诏中书令、户部尚书、礼部尚书、侍郎,工部尚书明日午时陛见【13】,共议重葺立政殿之事。” 谢晏写得极快,字迹干净利落,一气呵成,他问道:“现在便发往中书省么?” 齐珩“嗯”了一声,他相信此诏书发布不久,便会有人上表为江氏女请立皇后了。 果真如齐珩所料。重葺立政殿的事一出,便有许多人坐不住了。 翌日早朝,门下省给事中赵观出列,奏曰:“臣闻陛下诏中书令等议修殿之事,可有立后之意?” 以臣问君,是为大不敬,但齐珩并未怪罪。 齐珩答:“朕确有此意。” “臣斗胆推举,驸马都尉、承平侯江益长女,太皇太后故封万泉县主江氏,江氏女出身名门,又兼皇室血脉,且世间新闻传以洛神再生,臣认为江氏女是上佳之选。” 齐珩笑道:“赵卿所言,朕皆知晓,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世无其双,江氏女确是佳人。” 随即,御史台李来济复奏曰:“臣附议,江氏女是上佳之选。” 接着,刚痊愈上朝的门下省长官侍中江遂、刚调任门下省的谢晏等十余人,一个接一个地出列附和。 突然,齐珩看向一直站着的王铎,问道:“中书令以为如何?” 王铎原本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现下打揖持笏板道:“臣,并无异议。” 大势所趋罢了,江氏女无可指摘,他又能有什么借口阻拦?况且当初有流言攻讦他与天子以皇后之位作为交易谋害先帝,他若再反对,不正是应了流言所说么? 立江氏女为后倒算是解决之法,他与其反对,倒不如装聋作哑,留个好名声。 最后还是天子之师尚书令谢玄凌亲自出列举荐江式微,齐珩才一锤定音。 “朕未曾料到今日廷议竟如此顺利,诸卿意见相同,既如此,朕便嘱人拟诏,待会儿礼部的官员留下,朕赐廊食【14】,商讨立后流程。” 众人齐呼:“天子圣哲【15】。” 紫宸殿内,日光落在香炉上,生出缕缕紫烟。 齐珩外面穿着浅蓝色的素纱袍,隐隐约约显出里袍用金丝绣的团龙纹,在窗棂透过的日光下整个人显得格外风流。 然而齐珩此时并未展颜,眉间山黛冥冥,孤烟风雨,可见愁人。 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因为立后的预算而喋喋不休,已经在这嚷嚷一个时辰了。 重修宫室,聘礼,宴席等等加上一块,确实不是小数目。 难怪户部尚书许道州吵吵没钱了。 但礼部尚书贺致不这么想,天子娶妇若是寒酸了,那岂不是有失体面?大晋还怎么为万国表率? “许尚书,你就差那点钱吗?要是办不好,那丢得不是你的脸,是失了陛下的颜面!” “贺尚书,国库吃紧啊!你就体谅体谅我们户部吧,多一分毫,我们都拿不出来了。” 齐珩被他们吵得头疼,他有风眩,平日还好不会发作,但此刻太阳穴隐隐作痛。 他揉了揉,有些不耐道:“朕不愿铺张,但亦不可失天家颜面,许尚书,便循高宗皇帝迎娶元后之礼来办。” “多一分,朕罚你,少一分,朕亦不会放过你。” 户部尚书许道州还妄图想说些什么,只听齐珩又道: “这是朕做的最大让步了。” “是,臣遵旨。” 许道州只得讪讪而退。 礼部尚书见状,又想起什么便向齐珩道:“臣听说。陛下未让中书省草拟立后诏书,反而让顾昭容拟诏?” “卿倒是耳聪目明。”齐珩用指尖点了点桌案,冷笑道。 “陛下这怕是不合规制,中书省掌草拟政令,就算陛下信不过中书省,翰林学士亦可拟诏,陛下怎可将拟诏之事交给妇人?”贺致一脸不满的问道。 “卿未免有些照本宣科了,谁说女子不可拟诏?先帝与高宗在时,政令多出顾氏之手,莫非卿认为你比顾昭容有才?” 齐珩面上未显,但却有些怒气,什么叫“怎可”? “陛下,孔圣曾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16】顾氏虽有才但终究为女子,妇人干政终究不妥,由顾氏来拟诏,让翰林院和中书省的众人情何以堪?” 贺致虽与王铎交情甚好,但却不如王铎思想开明,对女子偏见极其严重,认为女子便该在家中相夫教子,因此他极为不满顾有容、东昌公主、郑庶人之流干涉朝政。 第38章 先帝和高宗也便罢了,他绝不能看着如今的天子也落入泥淖。 “孔圣之言,就一定是对的么?”齐珩低声喃喃道。 “陛下?” 贺致没听清齐珩方才所言。 “没什么。” “此事朕已然下旨,君子一言九鼎,怎可出尔反尔?” “可是陛下...” “没什么可是,你若不满,尽管写出一份比顾氏还完美的诏书来。” 贺致一时无言,顾氏的才华大晋无人可比,他怎可能写得比顾氏还完美?见皇帝的脸色不对,便只好主动请离,讪讪道:“那臣告退了。” 第016章 帝后大婚 物换星移,又是一年秋冬过。 帝后大婚,本是天下同贺的喜事,更何况新皇后还是被誉为“洛神再生”的江式微。 景明四年六月丙辰日,顾有容拟好立后诏书,后经三省长官联合署名盖印通过。 以承平侯、驸马都尉江益长女江氏为皇后,礼部着手操办,为皇后籍名造册。 天子聘后与民间娶妻也算得有相似之处,依照古制需备嘉礼“六仪”,但囿于天家威严又不能向后氏家屈尊。 故其仪有祭告天地、临轩命使、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告庙、册后、命使奉迎、同牢与合卺十一事宜。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1】。天家聘妻是国家头等大事,自然少不得祭祀神灵。 祭天地之礼办在长安城南郊的圜丘,祭天地分为祭告圜丘与祭告方泽。 礼部拟好了天子祭告天地的吉日,到了那天,齐珩着天子衮冕,威严庄重。 齐珩掀起下裳衣摆屈膝跪于殿中案前,头上的冠冕十二旒晃动,泠泠作响,他拱手拜礼高声颂道: “乾坤诸神请闻:但逢令辰,今朝聘妇,祈告天地,万望怜悯,合卺嘉盟,濡沫白首,福嗣双全,乾清坤宁,庶务通遂,永葆万年。” 案上的香炉青烟缕缕,齐珩稽首三拜,如此,祭天地礼成。 翌日,齐珩在太极殿上颁诏,册命立后事宜的执礼使臣,任命太尉卢缇为正使,宗正卿齐文道为副使。由门下侍中江遂于大殿宣制,卢缇、齐文道皆双膝触地领命。 “天子制:纳驸马都尉、承平侯、上柱国江益长女为皇后,命诸公等持节行纳采等礼。” “臣等叩谢陛下,必不辱天命。” 接下来便是齐珩向二人授正使、副使节以及立后制书。太尉、宗正卿等官员领命后,即乘辂车、率仪仗、鼓吹队,来往于大明宫与后氏之家,代天子行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五仪。【2】 按仪制,江式微是江氏之女,该在长安内的江家宅第行册立之礼,但因着东昌公主之故,行礼之地改为了东昌公主府。 纳采仪在公主府的正堂中举行,早在纳采仪举行的头天,大内就已拨了一批人过来帮忙布置,守宫令指挥着几个小黄门在公主府的正门外右侧安置了一处供使者临时歇息的帷帐,并在里面铺设了帐幕、毡褥、茶几等等,十分妥帖周全。 太尉、宗正卿以及礼部官员等在帷帐内停歇休息,然后便是由后氏家的傧相出门迎接,此次东昌公主委托谢晏担任傧相。 他曾是齐珩的伴读,与齐珩交情匪浅,祖父又曾与东昌公主有师生之谊,在天子与后氏家皆有交情,由他来任傧相,自是再合适不过的。 谢晏兴许平时有些少年人的意气,但在此事上还是稳重的。 他向天子使者俯身拜礼,说着:“谢晏代后氏家族恭迎天使,请天使入府纳采。” 使者亦回礼于谢晏,道:“有劳傧相。” 随之,正使带着诸位官员奉制书入公主府,按程由太尉卢缇宣布问名制书,问后氏之名、年龄等表示请婚。 承平侯江益双膝触地接受制书,并出声答复: “臣女,后氏,名江式微,年十六,臣江益夫妇所生,请天使转呈君王。”说完将答表双手奉于正使。 余下便是通告吉兆,授予聘礼,通报成婚之期。 “贺喜承平侯,贺喜公主,帝后大婚,日期便是本月庚申日。” “多谢太尉,停云,请使者入宴。”道谢的是东昌公主,今日她的气色可谓上佳,心头事一了结,说不出的舒畅,在亭中早备了宴席。 “天使,这边请。”停云抬手请着。 见他人都去了亭中赴宴,倒是院中就剩谢晏一人了,谢晏目光落在院中中央桌案上,谢晏挑了挑眉,唇角慢慢的勾起。 那桌案上摆着的可不就是齐珩送来的聘礼中的主礼,活雁么? 想到这大雁的来历么......谢晏脸上的笑意渐浓。 前些日子,齐珩非要带着他去郊外打猎,他这才忙完事回来,骨头累的都要散架了,偏还赶上齐珩要去打猎,自然是一脸的不愿意。 他打着哈欠,眼皮耷拉着问齐珩: “不是,明之,去年皇家狩猎没见你上场,你今儿是抽的哪门子的风?” 齐珩没搭理他,反而夹了夹马腹,身下传来一声嘶鸣,加快速度,扬长而去,马蹄掀起一阵飞尘。 “你再不快点,一会儿就把你留在这,晚上陪风月睡罢。” 呼啸的风中夹杂着齐珩的声音,眼瞧着齐珩的背影越来越远。 得!他要是再不跟上,怕是齐珩真能给他留在这儿,他可不能和什么风月为伴。 第39章 谢晏长叹一口气,只得加快跟上齐珩。 行至一处树林,树木繁茂,只看见齐珩身旁已经倒下了一只野禽,兽身上面还插着一只箭矢。 谢晏往近一看,是齐珩方才射的,原来是只香獐子。 现下方明了为何他偏要来郊外打猎了,郊外野禽多呀,搞半天人家是在给未来皇后准备聘礼呢! 看来,跟他想的不一样,齐明之是对这未来的皇后是上了心的,这不,都给人家亲射聘礼了! 谢晏打起了精神,刚要调侃几句,就见齐珩抬首迅速从背后拿出一只箭矢,朝着他上方射了过去。 他一下子火就上来了,但听到后来传来一声巨响,他转头望去,看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了,那点怒气就立马没了。 “嚯,你这耳朵也忒灵了。” 是一对大雁,一箭双雕。 “香獐待会用白茅捆着,送到公主府。”齐珩收了弓,对谢晏道。 谢晏听到齐珩的话语,终是没忍住问了他:“你对她是认真的吧。” 他原先害怕齐珩娶江氏女只是为了和东昌公主联手对付中书令,可出于政治的联姻,大可不必这样。 聘礼的活雁宫里又不是没有,直接吩咐一声,大内和礼部自然会准备好,哪里敢劳烦天子亲自下场狩猎?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3】又是獐子,又是活雁的。他期盼着帝后和睦,但又怕齐珩真的陷了进去,那才是误了大局。 “既然娶了,那就是我的妻子,不认真是想怎样?” 夜幕渐渐落下,仿佛为天空盖了一层黑纱。 谢晏仍不放心,便提醒着他:“她可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镇国东昌大长公主的女儿,她的背后还有济阳江氏和江宁南氏,文臣武将间具有极好的声名,你们之间注定不能和寻常夫妻一样。” 他的话,齐珩又如何不能懂? 世家和君王,从来不能真正一心。 夜晚的凉风吹拂着人的面颊,也让深林中的人更加的清醒。 男人喉结微动。 “我知道,她是世家选出来的皇后,但她…也是我的妻子,我答应过阿娘,一定会对未来的妻子好。皇后的出身对于帝王而言是极为关要的,而我的妻子于我而言,出身什么都不要紧,只要她肯信我。” “我会好好对她的。” 星月下,少年帝王郑重的承诺,显得由为赤诚。 皎洁的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树叶簌簌作响。 谢晏挑眉不语。 散落的思绪终于还是汇聚,他朝着亭子大步而去。 * 天子乘舆至宗庙,将成婚之期告知祖先。 然后,便是真正的册后了。 只是册后前的那一晚,江式微有些难眠,于是起身在自己院中那棵海棠下踱步。 抬眼看向她院中角落的帷帐,是方才尚舍局的人搭的,说是明日册后要给尚宫休息用的。 尚宫……是中书令的妹妹,又多次被朝臣论议为皇后,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回来了,只怕如今等待册后的就该是她了。 江式微只觉得心头乱的很,便推开了院门,朝外走去。江式微瞧着树下有一人影,负手而立。 “阿兄” 树下的人闻声转身,绽开一抹笑容。 “晚晚来了。” “嗯,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 “是因为明日的册后礼吗?”江律看穿了她的忧虑,于是问她。 “阿兄,我有些害怕,害怕我做不好,会给阿耶阿娘还有江氏带来祸事。”江式微一脸愁容,对江律道。 “傻姑娘,别胡说,你是我们江家最好的姑娘,你怎么会做不好呢?”江律揉了揉她的头。 “别怕,阿耶阿娘和我都在你的身后,无论你做什么,我们都是支持你的,入宫就和在家一样,莫要委屈了自己。” 听了这话,江式微没再顾着男女大防,直接扑在了江律的怀里。 “阿兄,我真的、真的不想当皇后,我只是想留在你们身边而已,我从来没见过天子,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什么我一定要嫁人。” 她抱着江律的手又收紧了些。 江律抱着她,任凭她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们身处朱门之中,从小便锦衣玉食,不必如民间一般饱受饥寒交迫之苦,也不必为生计而卑躬屈膝,若这世间的好处全让我们占了,岂非太过不公?” “你的婚事已然是多少人想要而不得的,既然享了好处,也必当承担起责任,为民谋福祉,为君王分忧,是我们的职责。” “所以,不能逃避。” 江律认真道。 江式微泣声渐停,将江律的每句话铭记于心,随后正色道:“我省得了。” 圆月,它吟唱着悲离与欢合。 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红日初升,其道大光。 尚宫王子衿等一众女官便在江式微闺阁外的帷帐中等候,等着正副使入公主府正门,此前他们均在正门外的帷帐等候。 东昌公主及江氏父子均着朝服出门相迎,并向北行拜礼,太尉与宗正卿带一干人手捧天子赐封的皇后典册、备礼正式入门。 得到正副使入门的消息,王子衿才带着女官入江式微的闺阁。 第40章 “妾尚宫王氏,奉命来为姑娘更衣。” 王子衿的眉目间十分清冷,不带一丝温和之色,略微还夹杂着难让人察觉的讽刺。 江式微稍稍屈膝,颔首回礼,果真和她想的一样,这位王尚宫对她……似有敌意。 虽未正式册后,但自纳采礼结束后,大内的人私下里便以“殿下”称她,言语间莫不带着对未来皇后的谈好谄媚。可王尚宫只讽刺的唤她作姑娘,只怕还在为选后一事耿耿于怀。 王子衿是尚宫,统领六司,导引中宫,而她即将为后,与尚宫关系尤其密切,看来她入宫以后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司饰与司衣捧上了象征皇后尊贵的凤冠与袆衣,为她妆饰。 江式微饶是心里有过准备,但终究还是被惊艳了,十二龙九凤冠,花丝点翠饰以十二条金龙,金龙口衔珠滴,镶嵌着数不胜数都珍珠与宝石,象征着皇后的十二花树与博鬓相得益彰。 深青色的大袖饰以五色雉鸡纹,佩玄组大双绶、白玉双珮,小绶间施三玉环,最后司衣跪地为她系上龙纹白玉革带。 所有人在看到江式微穿上皇后的装扮后,都忍不住吸了口气,江式微的容貌在一众人群中委实不算出众。 其实江式微也是美的,她的美就在于第一眼觉得相貌平平,但却如雨后清茶,随韶光流逝,细细品鉴后方知其的美丽。 不是短暂的妖冶,艳得让人疲倦。 而是永恒的温和,暖得让人心悦。 她盈盈一笑,柔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有种岁月静好的美感,倒真是担得起“荣曜秋菊,华茂春松,皎若朝霞,灼若芙蕖”这十六个字。 王子衿见江式微衣容已毕,便推开阁门高呼“出阁”。引导江式微站于庭院中,由内人铺上蒲团,江式微跪在上面向北叩拜,叩拜毕便是跪听册文。 太尉是正使,他展开册文,于庭中朗声道:“朕惟璇闱翊化,令仪丕著于珩璜。象服分荣,茂典式光于纶綍。尔江氏,驸马都尉、承平侯、上柱国江益长女也,郡从济阳,系出高闳。明《关雎》之风化,美《螽斯》之众多。”【4】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宜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今遣太尉卢缇持节授皇后玺绶,尔其祗承景命,永期繁祉之绥。”【5】 宗正卿将皇后典册及宝绶奉于江式微手中,江式微再拜。 “妾江氏领命。”甘棠上前扶她起来。 授册后,她便是真正的皇后,要以皇后身份,接受在场所有人的跪拜礼。 尚仪司礼仪,便上前对她道:“请皇后殿下升座。” 尚仪导引江式微入堂受礼,在江式微升座后,便先跪拜嵩呼: “皇后殿下。” 在场之人皆跪于地齐呼皇后殿下。 江式微看着下面跪着的众人,其中还包括她的阿耶阿娘……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受,她捏了捏手心。 尚仪跪奏“礼毕”后,江式微才长舒一口气,由王子衿导引回闺阁,使臣也乘辂车回朝廷向天子汇报,等待亲迎之日到来。 * 黄昏时分,皇宫戒备,齐珩身着衮冕坐在殿上,不自觉地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按照时辰奉迎使臣已去皇后家中了。 他只觉得日子过得怎的如此之快? 早上高翁一边为他整理衣袍,一边嘿嘿地笑着祝福他:“皇后殿下和陛下今日成婚,臣也乐呵,臣祝陛下和皇后殿下恩爱偕老。” 高翁止不住地笑,齐珩看着高翁枯黄的面颊上已起了几分褶皱,想到过往,不免心头一酸,他低声道:“会的,多谢高翁。” 他娶妻,阿娘若知,想必也会欣喜的吧。 高翁乐归乐,但还是有些担心,怕齐珩不懂如何与女子相处,便又嘱咐他说:“陛下,见到皇后殿下高兴归高兴,可千万别惹人家姑娘生气啊,要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就只管夸人家姑娘,姑娘家都爱听的。” 齐珩无所顾忌地笑着:“高翁放心,我都省得。” 高季乐呵呵地道:“陛下一定要和皇后殿下好好的。” 高季早上和他说的话犹在耳边。 齐珩衣袖下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攥紧,仿佛只能通过如此来缓解他心中的紧张。 另一位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出门前要闻听父母亲的教导。 “戒之敬之,夙夜无违。”江益语中流露些不舍之情。 “儿谨听父亲教诲。” “勉之敬之,夙夜无违。” 东昌公主为她理了理袆衣,郑重地嘱咐道。 “儿谨听母亲训导。” “去吧。” 东昌公主拍了拍江式微的手。 她是不大爱作儿女之态的,于是拼命的忍,但终究还是没藏住,她伸手拂去了眼角的泪珠。 傅姆与王子衿导引江式微登上重翟车。 “请皇后殿下登重翟车。” 江式微升车之后,仪仗队便簇拥着重翟车浩浩荡荡的驶入大明宫。 宫内到天子御殿均施了步障,这段路她是要降车步行的,以示对天子的臣服。 有六位内人为她打扇,伞灯烛均布列其后,她看不见前路。 见前面引路的队伍停了,她只觉得心如鹿撞。 竟是……到了么? 她的手有些发抖,脑中一片空白。 第41章 原本沉静的湖水,此刻泛起了涟漪。 倏然,障扇下,一只宽大的手掌出现在她的视线中,羊脂玉扳指在她面前展露。 细看去,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还有些微小的茧。 第017章 和如琴瑟 细看去, 那只手,宽大有力,骨节分明, 还有些微小的茧。 那只手, 就那么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江式微深吸了一口气, 被妆饰得如朱丹般的双唇轻启, 微微有些颤抖。江式微将指甲深深嵌入手掌。 算了, 认命吧。 江式微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她又换上了一副得体的微笑, 这浅浅一笑犹如江南的绵绵细雨,丝丝点点,落在了清早深巷中卖花人所持的杏花花蕊上。 她将右手轻轻放于他的掌心,透过右手,她依稀能感受到他掌心的粗粝。 大明宫内钟乐齐鸣, 共同唱和这桩盛事。 霎时, 左右持扇的内人将障扇打开,行却扇之礼。 她终于抬起头,莞尔一笑, 想向天子展示她最美的一面。 却不料抬起首时,透过那冰冷又华贵的十二旒, 她终于看清了天子的容貌。 恍惚间,那些言语,犹在耳边。 “女公子过誉了。” “是你。” “我不越雷池。” “霁长安, 踏青云……” “你是江南人么?” 她望着他,他亦在看着她。 天子玉藻, 十有二旒。【1】 冠冕下的他眉眼带笑, 似是霭霭停云下层峦耸翠的绵绵青山,隔着垂悬的珠帘, 又如濛濛时雨般的琢磨不透,云销雨霁,隐隐折射出细碎的金光,而此时天边升起了朝霞。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2】 幼时翻过的书页,仍然铭记于心,只是那时她不甚懂。 而今她明白了。 原来是真的……乱了她的心曲。 齐珩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此前的心中烦扰已然有了答案。 那道诏书确实很配她。 以前他隔着云雾,从未看过她的样貌。他对她的一切印象,终究归于他的意想。而今他看真切了。 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 当顾有容将这份诏书呈于他时,他曾置疑是否夸大其词,但他在看清了她之后,便觉得这四句—— 于她,不算溢美之词。 只是这里并无大相国寺皑皑若白雪的梨花,也没有翠微院中稍带雾色的微涩青梅。 或许是二人有些出神,迟迟未有动作,王子衿拜礼出声提醒道: “启请皇帝陛下导引皇后殿下入室行礼。” 听到王子衿的话语,齐珩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覆于他掌上的那只手,他轻轻收拢,牵着她悠悠向内走去。 殿内已然布置好了一切,龙凤高烛,红泪欲滴。 王子衿着女官服立于一旁,朗声道:“见礼。” “请皇后殿下拜。” 江式微收了收袆衣的裙摆,直身跪在蒲团上,对齐珩低首行礼。 “请皇帝陛下回礼。” 按制,齐珩为天子,是君,江式微是皇后,是臣。虽言夫妇一体,但身份犹殊,齐珩是不必行跪礼的。 因此齐珩只是折节弯腰对江式微行揖礼。 随后由女官将江式微扶起入内行同牢合卺礼。 只见二人并行坐着,由司饰奉上手巾,为江式微与齐珩净手,尚食服饰二人同牢,进三食。 女官拿来了以红绳相连的两个瓢,倒上美酒。王子衿再道:“帝后合卺。” 本该由江式微接过向齐珩敬酒的,但齐珩反倒先接了过去,将一只瓢亲手递给了江式微,他看着她的双眼,温声道:“这酒可能有些烈。” 她但笑不语,先敬齐珩,见齐珩一饮而尽而后,她缓缓饮尽。 二人看着女官将方才盛酒的瓢合上,用红绳系好。 王子衿原本娇艳面目此刻有些冷肃,扯出得体一笑,道:“帝后结发。” 女官卸下她的凤冠,从髻中用剪刀截下一缕青丝,与齐珩的发丝用红线绑在一处。 齐珩看着女官手中的结发,袖下的手掌攥紧,只听王子衿道:“帝后更衣入幄。” 他抬眼方见江式微已起身由女官带去更衣了。 他亦被女官催着去屏风后更衣,而后与式微穿着常服于榻上并行坐着。 江式微坐的十分端正,目光落在前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担心有外人她会不自在,便在更衣时对高翁嘱咐将侍奉的人都撤去。 眼下,室内,仅余他与江式微二人。 外面的蝉鸣声清晰可闻。 齐珩想,若他再不开口,怕是他二人要一言不发地在这里坐一晚。 确实有些尴尬。 江式微只低头暗暗摆弄着衣袖中的手,她从未料到,那日在大相国寺遇见的人竟然就是她要嫁的天子。 荒谬么?或许有些。 只怕早在大相国寺的那日起,一切就都被设计好了。 她现在就是一个礼物,是济阳江氏和东昌公主府送给天子的一个礼物。 第42章 江式微想此,心生了几分荒凉。 却不料,眼前出现一方锦帕,锦帕上放了几块精致点心。江式微顺着举着锦帕的手臂看去,只见齐珩笑着在看她。 齐珩温声地问她:“饿了吧。” 齐珩的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殿内的寂静。 他想今日大婚流程繁琐,怕是江式微也没吃什么东西,便提早让高翁寻了些甜的点心,用锦帕包好藏在袖中。 女孩子,应是喜欢甜食的罢?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糕点,只觉得饥肠辘辘,她今日确是没吃什么,女官也不让她吃。 沉重的凤冠又戴了一日,她方才拜礼时便隐隐担忧她会体力不支而晕倒。这时,有人为她送上几块糕点,她说不想吃,那是假的。 但,新婚之夜吃东西怕是有些不太好看。江式微有些犹豫,齐珩举着糕点的手都有些酸了。 莫不是高翁寻的糕点她不喜欢? 齐珩刚想说些什么,便见江式微拿起了其中的一块桂花糕,他方放下心来,粲然一笑。 江式微看着手中的糕点,其实她是不大喜欢桂花糕的,但是实在是有些饿,又怕其他的糕点会落渣滓,弄污了衣裙,便只得从中拿了桂花糕。 江式微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齐珩就坐在她的身侧看着她。 江式微察觉到身上的目光,动作更加缓慢了,一举一动生怕不雅。 良久,她才吃完了手中的糕点,抬头便见齐珩给她递了一杯水,江式微看着他的双眼,有些惑然。 齐珩一笑,道:“糕点有些干,喝点水罢。” 江式微接过玉杯,只饮了一口,不敢再多喝。齐珩又坐在了她的身侧,他似是不愿再这样尴尬下去,便寻了个话头。 他侧头看着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啊?” 他知道她的名字,但他更想听她亲口说。 江式微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礼部没有告诉他,她的姓名么?不过转念一想,天子事务繁忙,记不得也是正常的。 她与他四目相对。 她一字一顿地说着:“妾,式微。” 她的声音与她的容貌一样,带着江南烟雨的朦胧与柔和。 齐珩表现地似是不懂,他问:“式微?是哪两个字?” 他复而又说:“不若你写给我吧。” 说罢他又伸出了手。 江式微得体一笑,纤纤素手在他的掌上挥舞着,指尖划过他有些粗粝手掌,传来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于他掌上落下的一撇一捺极为潇洒,若是蘸了墨汁,便可见其字的清逸。 他合上了掌心,倏然一笑,唇角带了些苦涩,从袖中取出了那日她落下的金钗。背后的纹案与刻字清晰可见。 江式微还未缓过神来,齐珩便已将发钗正正好好地簪入了她的青丝中。 他道:“花朵当傲放于枝头,零落成泥岂不可惜?卿卿--下次要留意些。” 江式微看着他,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大相国寺,翠微院。 江式微莞尔一笑,面颊在烛火下显得有些微红。 “妾没想到,竟是陛下。” 齐珩脱口一句:“那你欢喜吗?” 江式微有些惊讶,她没想过齐珩会这么说。齐珩也没料到他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 室内又恢复了寂静,江式微低首不语。 齐珩也并未迫她给他这个答复。 他岔开话题,问道:“卿卿,我可以唤你锦书么?” 他听说,忠勇王妃给她取的字便是锦书。 确是很美的字。 很配她。 “妾听陛下的。”江式微的声音很轻,眼睫轻盈挥动。 “日后只你我二人时,你不必如此生疏地唤我,我行六,你可以唤我六郎,或是六哥。” “你也可以唤我明之,那是我的字。” 说罢,他轻轻拉过江式微的手,如方才她在他掌上那般,在她的手心里写下了这两个字。 她的手心很软。 “明之……”江式微贝齿轻启,念着这两个字。 “锦书,你既嫁予了我,便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们是亲人。”齐珩话说的很慢。 末了,他又补上一句。 “我会对你好的。” 尽我所能的,对你好。 灯火下,齐珩的目光十分柔和,光影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晃动。 少年郎的承诺在这一刻显得犹为赤诚。 江锦书笑了笑,她说: “妾信陛……”想到他方才说的,江锦书换了称呼。 “妾信明之。” 齐明之看着她如秋水般的眼眸,喉间一动,他牵住了江锦书的手。 他想和她近一些,却不料江式微向里躲了躲,动作细微,但他还是看见了。 罢了,他没有强迫人的爱好,何况还是他的结发妻。 算上今日,他与她也不过才见三回,情谊尚浅,做那些事怕会有些尴尬。倒不如日后生出多些情谊来,才是水到渠成。 他想,或许是他有些吓到她了,但他亦不知该如何,便起身要离开此地。 第43章 就在他起身时,有一双手轻轻拽着他宽大的衣袖。 他看去。 方看见江锦书似恳求有似不愿地看着他,眼底亮亮的,仿佛他若真走了,她便顷刻落了泪。 “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所以你便急不可耐地想走。 江锦书心里是矛盾的,方她才闪躲,是不想与齐珩现在便行周公之礼,但见齐珩真的要走,她也真的是害怕。 害怕齐珩会嫌弃她。 大婚当日,天子一走了之,外界一定会诋毁她,也会诋毁江氏,诋毁阿娘,那时她怕是真没脸见人了。 便是心里再不愿,她也不能让齐珩走。 齐珩心知她是误会了,便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没有,我没有想走,我只是想着我们不是特别熟悉,我怕……” 齐珩又觉得有些口不择言,便只道: “你嫁给我,我是欢喜的,我没有讨厌你。” “我知你现在是不愿的,我不想强迫你。” 齐珩也不知说些什么,他今日也是昏头了,说出的话不成条理。 只希望她能消气。 江锦书看着齐珩的样子,哪里还有天子威严的半分模样?就如同毛头小子一般。 她没忍住地“噗嗤”一下笑了,齐珩见她展开笑颜,顿时松了一口气。 “你别怕,我不走。” “我去软榻上睡,你也早些歇息吧,明日我们一起去谒见祖母。” 齐明之才理清了条理,将话说明白。他等着她的回应。 听到江式微低声回了一句:“好。” 他才走向下面的软榻,床榻上留江式微一人,她伸手抚了抚齐珩方才给她戴上的那只金钗。 随后拔了下来,拆了发髻,躺在床榻上入眠。 软榻上的齐珩困意全无,只是瞧着床榻的方向,见那边没了动静,齐珩锤了锤自己头,惩罚他方才说话的没章法,又不敢动作大些,怕惊了那边的人。 他暗自叹了口气。 外面,月圆,与星辰低语缠绵。 --第一卷·记得画屏初会遇·完-- 第018章 画眉深浅 第二卷·画眉深浅入时无 晨光透过纱帐总是有些刺目的。 江式微醒时, 齐珩已经穿戴好了衣服坐在桌案前看书,倒是江式微想起昨晚便不禁红了红脸。 昨夜便已如此尴尬,眼下甘棠还不早早唤她起, 偏叫齐珩看了笑话。 她见甘棠带着调笑的神情入内, 忍不住和她咬起了耳朵, 式微窥了窥桌案那边的动静, 见并无反应, 便低声嗔怪道: “你为何不早些叫我?” 今日是要谒见太皇太后的, 若是迟了可坏了事。 甘棠一脸无辜,咬着唇道:“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我本想唤你的,可是陛下不让。” 天可怜见, 她当真是无辜的, 齐珩免了礼,而且还嘱咐他们,皇后还在睡着, 不许她们去吵。 甘棠又笑了笑,道:“姑娘和陛下感情真好。” 江式微正欲说些什么, 只听男子带着淡淡含笑的声音入来。 “醒了?” 齐珩穿着绯色衣袍,为殿内增添了几分鲜亮。 年轻人笑得意气且风流,江式微想别开眼, 忽视眼前的春意盎然。 江式微垂着头低声说了句:“妾失礼了。” “没有,昨日礼节繁琐, 想你必定是累了, 是我没让他们叫醒你的。”齐珩落座在榻沿,也就是她的身旁。 “那妾, 先去更衣梳妆。” 江式微脸颊有些微红,自觉再无法呆下去,便起身而走。 江式微洗漱更衣后坐在梳妆台前,又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微拽着甘棠的袖子,嘱咐道:“以后一定要早些叫我。” 宫中如履薄冰,她作为皇后,更要以身作则,若还如家中一般随性,怕是会落人话柄。 甘棠道:“是”,后又抬头瞧见江式微的脸,低笑道:“我瞧姑娘这脸,倒也不必上胭脂了。” 江式微听了她这调笑,用手背贴着脸,想用手上的温度冷一冷面上的潮红。 瞧了瞧铜镜中的自己,确是胭脂未施而赤,不必再施粉,描眉便可。 江式微正欲拿起螺黛,却不料另一只手先她一步,式微转过头。 拿着螺黛的,可不就是齐珩么? 难不成他要给她描眉? “陛下是要学张敞【1】么?”江式微丹唇轻启,笑问。 前朝张敞,怜惜妻子眉间有疤,便日日为妻描眉,后来引为美谈,以描眉为夫妇琴瑟和谐的象征。 只是当初群臣弹劾,张敞回以:“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2】 想到此,江式微有些心惊。 她与齐珩,虽名为夫妻,但委实不算太熟。这三句话,说不羞人那都是假的。 何况,若是齐珩画的不好,她还要擦去又是一番周折,怕是会误了时辰。 江式微拢着宽大的袖子,想接过齐珩手中的螺黛,但齐珩并未给她。 “你信我,我会画的。” 江式微无言,齐珩话已至此,她也不能再说些什么。 第44章 天色清明,日光透过窗棂,增了许多亮色,铜镜中两人相对而坐。 绯袍男子轻托着女子的下巴,用螺黛在女子的眉间缓缓勾勒出形。 远望去,柔情于岁月静好中缱绻。 虽未言语,却寄眉语。 齐珩描眉的动作十分熟稔,仿佛研习过一般。江式微的下巴被他轻捻着,他十分地认真,仿佛在完成一幅绝美的画作,她亦不好直视他的双眼,只好目光落在他的下巴上。 她想,若是没有身份之别,有这么一个男子,愿每日为自己描眉,天长日久,怕也是会动心的。 只可惜,没有如果。 齐珩是君,她可以敬畏,但唯独,不可动心。 齐珩描完眉,停下了动作。 他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5】 “陛下在说什么?”齐珩念得很快,江式微还没缓过神,齐珩便已念完,江式微疑惑地问道。 什么有情郎,好时光? “没什么。” “好了。”齐珩展开一笑,道。 齐珩拿起台上的铜镜,对着式微。 铜镜中佳人,眉黛如山,眼眸如波。 眼波流转间倒映出手执螺黛男子的样貌。 是蛾眉,算是最平常的样式,眉形如蛾触。齐珩画的算是精妙的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妾谢过陛下了。” 江式微想,这算,相敬如宾吧? “我们走罢。” 齐珩放下了螺黛与铜镜,江式微还未反应过来,齐珩便已自然而然地牵住了江式微的手,带着她向殿外走去。 高季一直在殿外等候,见齐珩牵着江式微出了门,便向江式微行礼问好祝福道: “皇后殿下安,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不落痕迹地看了眼二人牵着的手,心想:六郎算是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江式微是不知高季与齐珩的渊源,只知晓高季是齐珩信任之人,便颔首回礼,并未说些什么。 路上,齐珩牵着她的手,道:“高翁是陪我长大的,是我亲近之人。” 他方才注意到了,江式微看高季时有几分茫然,便解释道。 高翁?原是如此亲近。 江式微听到齐珩对高季的称呼,心里多少有了底。 “原来如此。” 太皇太后杨氏,自先帝亲政后便退隐别宫,所居之地偏僻,少有人往。 江式微对这位外祖母极是生疏,阿娘对这位外祖母闭口不提,她亦无从得知。 一路上黄门内人叩拜,齐呼: “愿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江式微对此有些不自然,齐珩有意无意地转移她的注意,齐珩笑着问道:“我有一事较为好奇,你为什么叫式微啊?” 原来齐珩也不知道她名字的渊源么? 她笑了笑,道:“曾听阿娘说,我还在阿娘腹中时,相卜师袁隐看了她的面相,说了四字。” 齐珩问:“哪四字?” “弄瓦之喜。”【3】 江式微继续说了下去。 “阿娘问袁隐,可算得我命格为何?” “袁隐答:命格虽贵,但可惜有薄命之嫌,因此名便不可为贵。” “袁隐便取了两个字,式微。” “阿娘起初是极为生气的,原因无他,式微这两字,有天黑倾颓之意。且二字又是与《诗经》中《式微》一篇相同,有讽君之意。” 不仅是字本身意不好,更重要的是,有讽刺君王的意思,这才是东昌公主忌讳的。 那时东昌公主与郑后关系不睦,连带着东昌公主与先帝生了嫌隙,东昌公主怕因此名招来祸事。 “袁隐数年来所算之事皆无疏漏,深得先帝信重,袁隐口口声声说,此名与我甚合,阿娘犹豫不决,后来还是先帝得知后笑说没什么,名字罢了,阿娘便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过算来,袁隐说的也不错,式微式微,胡不归? 不知是该叹命运之巧,还是袁隐所算之准。 江式微确实十余年未回长安。 江式微想此,眼底有些落寞。 江式微落寞的样子落入齐珩眼中,他有些不知所措。 他好像又在揭人伤疤。 齐珩匆忙转了话题,道:“我们快到了。” 二人于殿门前留步。 江式微看着面前的宫宇,建筑虽恢宏大气,但现在瞧着有些寥落。 门可罗雀。 只有一个黄门和一个女官,两个内人侍奉,这不合太皇太后的规制。 式微看了看齐珩,齐珩与她点了点头,便牵着她入殿内。 堂上端坐的妇人,面颊上有些沧桑的褶皱,鬓边半白,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戴着华贵耀眼的冠子,神情严肃。 看面相,她的这位外祖母可能不太好相处。 “珩携新妇为祖母敬茶,望祖母长乐未央。” 齐珩行揖礼,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官已端好红漆盘,上面放着茶盏。 第45章 式微接过,行至太皇太后面前,不似齐珩站着,收了裙摆,低首跪下敬茶,举止皆合礼数。 “好,好,快免礼吧。” 太皇太后冲着齐珩摆摆手道。 又拿起式微奉上的茶,浅啜了一口。太皇太后看着垂首的式微,目光落在她今日的衣着上。 江式微今日着正红色的大袖衫,霞帔坠是南窈姝曾赠与她的,杨舟蘅看了眼那霞帔坠,若有所思道: “好孩子,你也起来吧。” 江式微听此,便起身。 太皇太后又道:“你走近些,我好细瞧瞧。” 太皇太后说话时带着许久不见的慈和。 “你是东昌的女儿。” 她说话时带了些微不可察的叹息。 式微略不解,并未表露,应了一声:“是的,祖母。” 这声祖母算是随了齐珩。 “长的真像……”太皇太后杨舟蘅抚了抚式微的头发,喃喃道。 只可惜,不是东昌。 杨舟蘅发觉自己有些失态,便又恢复了正色【4】,与方才截然相反。 “六郎,有妇如此,是你有福气。望你们能濡沫白首,多子多福。” 她又对齐珩道。 “珩谢过祖母。” “式微谢过祖母。” 二人行礼谢道。 “式微以后多来陪陪祖母,可好?” “我已然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何必折腾呢?你们把日子过好,我便已然很知足了。” 杨舟蘅又与齐珩、江式微二人嘱咐许多,未让他们久留。 “那珩就携新妇回去了。”齐珩起身行揖,见杨舟蘅点了点头,便又牵着江式微的手而去。 杨舟蘅看着二人并行牵手而去的背影,未说什么。 式微临去时,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有些疑惑,便回首,见杨舟蘅并无其他神色,只心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齐珩察觉式微的神色不对,便侧头问道:“锦书,怎么了?” “没什么。” 见二人彻底消失在殿内,女官问道:“殿下可是想起了旧事?” 她见方才太皇太后望着陛下和皇后的背影低叹了一声。 她也算是杨舟蘅身边的老人了,自然明白那声叹息的意思。 “旧事重演罢了。”杨舟蘅垂眸。 “陛下是有分寸的。”女官安慰道。 “是么?” 杨舟蘅问,复而又道:“我瞧见那孩子方知,盖儿还真是,用心良苦……” 女官听此,低下了头,不再出声。 第019章 云中白鹤 齐珩将她送回立政殿不久, 高季便入来禀报: “陛下,中书舍人崔知温于紫宸殿请求赐对【1】。” 齐珩转头对江式微道:“朕还有事,便先走了。” “陛下快去吧。”江式微起身行礼。 见齐珩已离开紫宸殿, 江式微思忖着高翁方才的禀报。 中书舍人, 中书省正五品, 掌制诰事。【3】阿娘说过这样的官职多数是世家出身, 高翁口中的那位崔知温显然也不例外。 姓崔么?清河崔还是博陵崔?【2】 反正无论是哪个崔, 总归和她济阳江氏关系不甚近。 士族们虽表面上同气连枝, 但暗地里还是划分为各种支派,相互倾轧罢了。 江式微想到此,便觉得一团乱麻,从桌案旁胡乱拿本书来看罢。 倒是紫宸殿内,齐珩甩了一下衣袖, 端坐于上位, 不发一言。 同时桌案前还站着一个人,亦是绯袍,年岁近而立之年, 言行举止所透露出的矜贵儒雅可与齐珩相较。 于御史台狱中蹉跎数年,昔日意气如今也已化作沉稳。 “臣, 新任中书舍人,清河崔知温前来陛见。” 崔知温缓缓行礼打揖。 “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4】朕少时读书总觉此言过于夸大, 今日见卿,方知此言不算虚妄。卿于囹圄多年, 竟还能一如当年, 不愧为清河崔家麒麟子,果真是好风裁【5】!” 齐珩不禁感叹道。 看来, 他用自己的婚事来换崔知温出御史台狱,当真没错。 “陛下过誉。” 崔知温不卑不亢回道,复而又作礼恭贺道: “臣在此贺陛下新婚之喜,愿陛下与皇后殿下能琴瑟和鸣。” 崔知温深知自己是如何在东昌公主手下出得御史台狱,这还得多亏了齐珩立后而大赦天下。 他便是大赦的那个。 齐珩愿意起复他,也是因他有用,而他必须给齐珩这个回复。 “那朕便收下卿的祝福。” 齐珩谈及江式微,略带笑意。 “臣今日请陛下赐对,是有事想奏。” “卿有何事?” “政事堂,乃我朝诸位相公【6】出入商讨政事之地,开国至今,政事堂公衙一直设于门下省,未尝变更,先祖设三省六部,本意为各司其职,为国朝效力,但自三省以来,相互推诿,办事不效,故设政事堂于门下。” 崔知温顿了顿,继续又说了下去。 齐珩瞧着面前之人侃侃而谈,心中对崔知温又多了几分赞赏。 第46章 “然今,中书省掌诏命,门下省掌封驳,尚书省掌施行,军国大事多过于中书省,所以臣乞请,徙政事堂于中书省。” “徙政事堂于中书省?”齐珩讶然问道。 现而今中书省是王铎为首长,若真应了崔知温所请,岂非中书省之权愈加庞大了? 这崔知温莫非是昏头了? “卿确定?”齐珩又问了一遍。 “臣笃定,不止徙于中书省,并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改政事堂印为中书门下印,重选入中书门下的官吏。” 名为w.l迁徙,实则是重洗政事堂。 政事堂在国政中地位尤殊,军国大事,均要由政事堂诸臣商讨过后才能告知天子,由天子下达诏命。天子虽掌握最高生杀大权,但大多数都是循照着政事堂诸公商讨一致后的决定。 便是贵为天子,也需受政事堂诸公的掣肘。 齐珩便是再不满政事堂,若无正当理由反驳,他也还是要照政事堂呈上来的结果下达敕书。 入政事堂的官吏多数与王铎有旧,虽然名为“诸相公议事”,由各相公商讨,但因这旧情,实则朝政多掌握在王铎手中。王铎可谓“军国大事,悉归中书令一人矣。” 齐珩对此,早已不满。 可他亦无解。 朝中高官多是士族出身,今朝虽不似伪朝【7】,士族门阀力压皇室。但余威仍在,也算不容小觑,从高宗至齐珩一朝,一直有意通过科举提拔寒门,打压士族,终究效果不显。 士族之所以为士族,终究是诗书礼教盖过那些寒门庶族的。 只看科举廷试前三,多数出自世家。 纵使齐珩有意抬高寒门学子,也还是力不从心。 皇室、士族、庶族、百姓,这四者关系向来是最难分别。 当初便是齐珩,有意放权给王铎,借机打压那些根基极深的世家。原因无他,王铎在士族与庶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 王铎虽出身于庶族,却是实实在在的有才之人,这是齐珩所肯定的。 这在士族当道的大晋,算是不多见的一道风景。 他自认太原王氏之后,但在经过数百年沉淀的世家大族眼里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可在那些家道中落的士族子弟眼里,王铎便是太原王氏的后代。 这样的人,有才又有名望,又不会助长士族气焰,齐珩缘何不用? 但终究,易在放权,难在收权,王铎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了可凌驾于皇权的权臣。 齐珩有意收权,但没有理由,王铎办事谨慎,齐珩找不到一丁点的错处。他便是有心,但师出无名,还是得歇了这心思。 当真是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 可见,“名”之一字,也是能压死人。 “卿的提议甚为不错,但政事堂也不是个傻的,对吧?” 政事堂那帮老家伙要是知道崔知温刚出来就整这么一出,怕是要把他清河崔家给掀了。 触及到自己的利益,谁都不会松这个口的。 “政事堂是不是傻的,臣不知,但臣知,中书令不是傻的。” 崔知温胸有成竹,他笃定,王铎一定会赞同他的这份提议。 由王铎来促成此事,不费吹灰之力。 “缘何?”齐珩问道。 崔知温复而又道:“政事堂如今的秉笔宰相是裴戎。” 入政事堂者虽都为宰辅,但却又高低之分,王铎虽为中书令,是中书省首长,但在政事堂,不居首位。 居首位者是裴戎,裴戎出身河东裴氏,根基深,名望高。 政事堂之首便是执政秉笔,即便是王铎,他也要屈于裴戎之下。 “具臣所闻,裴戎曾因家奴之事与中书令生隙,二人生怨,王铎已然生了取裴戎而代之之意。” “若陛下助他成此事,陛下认为,他难道不会顺陛下的意么?” “徙政事堂这便是名正言顺的借口,王铎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崔知温淡淡道。 徙政事堂,不仅是天子重洗政事堂的借口,也是王铎堂而皇之再进一步的借口。 这无论是对天子,还是王铎都有利无害。 即便平时王铎与齐珩再不睦,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也会毫不犹豫地联起手来。 这便是人性。 “可此事便就算由王铎来办,也不一定办成啊。”齐珩质疑道。 “中书令在朝多年,虽然不是执政秉笔,却胜于执政秉笔,陛下认为这是为何?” “因为政事堂那帮家伙被中书令拿捏了证据。”崔知温面不改色道。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贪污的贪污,卖官的卖官,狎妓的狎妓,朝廷的蠹虫,朕要换的这些人倒是没一个清白的,算不得冤枉他们。”白义曾经暗查过这些人的底细,因此齐珩一清二楚。 “正是。” 齐珩听此,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倏然一笑:“卿还真是将人性算的......” “毫无疏漏。”齐珩说出了最后四字。 那么,就按照崔知温说的来做吧。 “卿就今日提议拟一劄子出来,明日廷议,论列此事。” “臣,遵旨。”崔知温打揖领命。 “忘了问卿一句,卿身上的伤还好吗?”齐珩还记得在御史台狱见到崔知温时,他满身是伤,不忍直视。 第47章 东昌公主折磨人的手段才是让人“叹为观止。” 崔知温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仿佛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 “臣无大碍,劳陛下惦念。陛下于臣之恩,臣当万死以报。”崔知温说罢,深深揖了下去。 “卿还真是……动不动就行礼。”齐珩走下台阶,亲自将崔知温扶了起来。 “若真想报答朕,便好好效力于家国罢。”齐珩拍了拍崔知温的肩头,恰好避过崔知温的伤处。 崔知温走后,齐珩提笔写下了一封密信,吹干上面的墨汁后,在一旁的漆盒中找出私印,盖了上去。 “白义。”齐珩高呵一声,白义便迅速入内,出现于殿中央。 “你看一眼,之后立即送去,不得有误。” 白义接过纸张,低首看清了上面的内容,便知晓了齐珩要他给谁送去。 只见信上的字迹干净利落: “昔日卿言,沉疴【8】当改,月下之诺,今当回允。” 末尾赫然印着—— “明之”二字。 齐珩将私印又放回漆盒内,不经意间目光落在了前几日用过的纸张上。远看去,白纸上画有各式各样的弯弧,像极了立政殿女子眉间的小山。 齐珩将这些纸张卷起来用红绳系上,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做这些事情,显得极为优雅,然而齐珩的眸色很冷,随后毫不留情地掷入卷缸中。 第020章 赌书泼茶 立政殿内, 江式微看着面前容貌艳丽、举止娴雅的女子,昨日大婚匆忙,她并未细细端详王子衿的样貌。 如今看来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一位美人, 当真远山芙蓉, 浅黄色的衫子再配上绿色对襟褙子, 腰间环着流苏, 头上高高的冠子, 点缀着金饰, 只一边插着步摇,本该是艳丽的装束,但在王子衿身上显出精明强干的气质来。 江式微垂眸,其实王子衿的容貌在她之上,都说王子衿与中书令王铎是一母同胞, 只不过王子衿比王铎小了十余岁, 她和齐珩是同岁。 因生母过世得早,王子衿是由王铎夫妇带大的,王铎之妻出自书香门第, 学识教养自是不凡。 王子衿幼时也如王铎一般聪敏好学,一点即透, 颇有才名。 后来王含章因其祖母华阳公主病重辞官出宫后,齐珩下敕,凭以才选官之名让王子衿入宫担任正五品尚宫。 自其任尚宫以来, 宫内诸事,从无疏漏, 连挑剔的顾有容对此也是连连称赞。 这样的女子, 着实出众。 “皇后殿下,这是六司在职女官的名单, 请您过目。” 王子衿将手上的名簿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接过后翻看了几眼,问道:“原来还有这么多位子在空着啊?” 她虽看的不甚仔细,但因空之位太多,显而易见。 就比如尚宫应有两人,现下只王子衿一人,尚仪应有两人,现下一人没有,昨日大婚掌礼仪的那个尚仪也不过是代掌,并非正式授命的。 王子衿正色答道:“黎尚仪与苏尚仪先后因身体原因而请辞离宫,宋宫正因徇私舞弊而被逐出宫,其余人也因大小事而被发落,因此空出来的官位颇多。” 江式微扶额,她没想过齐珩后宫这么清净。 原只听阿娘说过,齐珩无后妃嫔御,素有“勤勉政事,不溺女.色”之名,没成想,连女官基本规制都填不上。 有些想倚阑干的愁。 江式微想起什么,便道:“对了,王尚宫,女官是两年一擢拔,不知我记的可对?” “殿下记的不错,女官擢拔去年业已办过。”王子衿道。 “那可否加开擢拔考试?”江式微问道。 “加开?”王子衿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江式微会提此。 “殿下,这没有先例。”王子衿提醒道。 “既无成例,那吾便做这个先例,陛下大赦天下,加开恩科,以膏泽斯民【1】,内廷也应如此,便传吾的懿旨,凡五年内未有升迁的宫人,若无过失,皆可参试。” 江式微笑了笑,轻轻牵住了王子衿的手,温声道:“子衿,辛苦你了。” 王子衿有些赧然,垂首低声说着:“没有,臣当不起殿下的辛苦。” 她复而又问道:“殿下,可还是由顾昭容来命题?” 内廷的女官擢拔考试,历来都是由顾有容主持操办,眼下新后入宫,自然是要听江式微安排的。 “顾昭容于宫中多年,由她命题自是当然,子衿,你也去吧,帮衬着昭容一些。” 江式微浅笑道。 王子衿看着她笑意盈盈,心头一动。 让她帮衬顾昭容命题,这是在给她机会啊! 皇后就真的一点都不忌讳她么? 王子衿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欠身领命罢了。 夜晚暮色降临,齐珩并未让人通禀,直接进了立政殿,便见江式微坐在桌几旁,捧着一碗瞧着不知是何的点心,一边看书,一边慢慢饮着。 齐珩倒也没唤她,只默默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不发一言。 灯火葳蕤,殿内男人高大的身影笼罩着身前之人。 江式微看得认真,并未注意到身后还站着人。 江式微翻了翻书页,喃喃道:“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2】” 第48章 江式微念此,叹道:“如果不是因为君王你啊,我又怎么会陷入这泥泞之中呢?” 江式微如小孩般撇了撇嘴,舀了块冰酥山放入口中,半靠在桌几上,单手拄着头,丝毫未注意到齐珩。 齐珩倒也不急,只嘴角含笑,俯着身子看着她的发髻。 他柔和的眼波中倒映着江式微的背影。 高季在远处掩嘴悄悄笑着,后又蹑声蹑脚地离开了殿内。临走时,还不忘了让其他侍奉的内人下去。 六郎啊,我可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高季心想。 良久,殿内只有灯芯爆花声和书页的“哗哗”声。 齐珩俯着的身子都有些酸了,有些无奈,显然江式微是看书看的入迷,连他来了都未察觉。 齐珩一声轻笑,算是惊了案几旁正在看书的女子。 江式微不禁打个颤儿,手中的碗都差点摔了,回身方见齐珩正站在她的身后。 江式微想起身行礼,腕间便被齐珩的手托住,只听他温声道: “不必多礼。”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妾都不知道。”江式微道,言语间似有歉疚。 “并未太久,只是我瞧你看得认真,便未扰你。”齐珩宽慰她道。 “这是....冰酥山?”齐珩看着江式微方才捧着的碗,问道。 描金的碗中还有些未用完的冰酥山。 在这闷热又漫长的夏夜中,冰酥山显得格外诱人。 “嗯,陛下可要用一些?”江式微几乎是下意识地说了出来,说罢她又隐隐懊悔,咬了咬唇角。 怎的未思虑思虑便说出了口? 她殿里怕是只有面前这一碗冰酥山,天子也不可能食她用下的罢?可她上哪去弄第二碗去? 齐珩低首应了声,随后面不改色地将江式微那碗用完。 江式微面上露出了些许不自然,她好像还没和男子这么亲密过,亲密到共用一碗食馔的地步。 “冰酥山虽好,但女孩子夜里还是不要吃太凉的东西,会腹痛的。”齐珩嘱咐道。 江式微听此言,冲他笑了笑。 这是在关心她吗? “妾知道了。” “在读《诗经》?”齐珩翻了翻书。 “诗三百篇,圣贤所书,字字深意,妾很喜欢。”江式微道。 灯火下,佳人之貌尤为柔和。 齐珩别开眼,笑道:“不若我们赌书如何?” “赌书?”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嘴角微扬,继续道: “就以此书为准,双方各出一句,再由对方来说,出自何卷、何页、何行,赢者便可饮此茶,如何?” 式微提了兴致,笑道:“陛下确定么?妾可是不会让着陛下的。” 齐珩拢了下袖袍,身子微微向桌几倾斜,道:“我亦读《诗经》数遍,我亦不会让着你的。” 他笑得肆意,似星辰于暗夜。 很耀眼。 “那我便不客气了,锦书。” 齐珩看着江式微说道。 “谁谓河广?曾不容刀。【3】”齐珩一上来便问了个难的。 式微仍是淡淡笑着,从容不迫道:“《国风·卫风》中《河广》一篇,此为第六十一篇,为第五、六句。” 齐珩自知江式微记忆力甚好,便随后又问了几个更难的。 像江式微这样有才华的女子,只有他不加偏私,才是尊重她。 几轮下来,齐珩倒是输了不少,难得赢了江式微一回。 齐珩却过于激动,不甚洒了茶水一身。 江式微忙得用手帕给齐珩身上的水珠拭去,齐珩亦然,不经意间,齐珩的手覆上了江式微的手。 江式微抬起头。 那一刻,四目相对。 窗边烛芯爆花声不绝。 齐珩看着身前的女子,干净柔和的面庞上渐渐染上一抹红晕,她眼睫似蝴蝶般轻盈扇动,眸中清辉洒江波,随波浪闪耀万里。 恰似桃花依旧,于春风中含笑怒放。 他看着她,原本平静无波的湖面此刻泛起了阵阵涟漪,他心中闪过一丝异样,耳畔似升起了朝霞。 江式微只听他轻笑道:“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是出自《小雅·常棣》。” “锦书,记得了罢?” 第021章 何曾梦觉 “锦书, 记得了罢?”男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 梦中一幕幕飞快闪过,最后的画面定格在了含凉殿。 他悬剑刃于她的颈旁。 还有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锦书,答应我的事, 莫忘了。” 江式微是被脚上的疼痛闹醒的, 骤然醒来, 有些恍惚。 因做了个长梦, 十分头痛, 她忍不住揉了揉。 东方泛白, 淡青色的天幕悬坠着朵朵白云。 昨夜她被齐珩抱回来后便做了个长梦,梦到了许多,她和齐珩的相遇..赌书泼茶等等。 最后,梦到了他要杀她。 明明是同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却截然不同。 若非昨夜他对她起了杀意, 她怕是真的以为他是个温柔的人。 “甘棠。”江式微轻唤一声。随后甘棠便一袭女官服掀了帷帐入来。 “殿下, 臣在。” 许是梦做的太长,她都忘了,甘棠已不是她的贴身侍女, 而是大明宫中正八品掌记了。 第49章 江式微让王子衿在举行女官擢拔考试时,也让甘棠去试了试, 毕竟甘棠和她在南家多年,总归是耳濡目染学了不少。 甘棠也没辜负她的期望,真考中了。 算是有了官身, 食朝廷俸禄,也不必她护着, 自己个儿便能搏出一番天地。 “帮我备些点心, 可速成的,梳洗后, 我要去紫宸殿一趟。” “殿下,速成的点心怕是不太精致,这是要给陛下送去,恐怕不太好。”甘棠道。 “没事。” 送点心只是个幌子,昨日她答应齐珩除去中书令这个碍脚石,自然不是嘴上说说,需得拿出些许行动出来。 皇后是小君不错,但更多是囿于后宫中,无法干涉外朝,否则便是干政。 大晋涉政的皇后虽也不少,但多数是在皇帝的允许的情况下名正言顺的预政事。 王铎官职不低,她要想帮齐珩,就势必让齐珩放权给她。 所以她此番前去,便是与齐珩谈判。 她要齐珩给她干政的机会。 “对了,你让漱阳拿出那件浅粉色的衣裙来。”江式微道。 梳洗毕,江式微便往紫宸殿去了。 “陛下,皇后殿下来了。”高季向案前的男子禀报。 齐珩抬眼,似有些惊讶,道:“她怎么来了?” 复而又说着:“让她进来罢。” 果真见一粉色身影盈盈入内,带着那一口鲜明的吴侬软语。 “妾做了些点心。”江式微屈身行了礼,随后笑道。 “你能下地了?”齐珩挑眉。 昨个儿脚踝还似宝石般青紫肿着,今日便能直奔紫宸殿,他委实是小看她了。 “好些了。”江式微咬了咬牙,忍着痛说着。 “皇后来一趟,不会只是想给朕送些点心的罢?” 齐珩从食盒里随意拿了块糕点,慢慢尝着。说话的声音淡淡的,甚至带了些冷,和昨晚一模一样。 在昨晚之前,齐珩从来没和她冷过脸,他一直是温和含笑的。 甚至与她对镜描眉,赌书泼茶。 现下他连装都不装了,她有些看不懂齐珩了。 “妾昨日答应陛下的,妾都记得。” “但妾怕是有些力不从心。”江式微轻轻说着。 齐珩听到这话,原本给江式微倒茶的动作也顿住,下意识地看向她,神色很冷。 随后他敛了敛神色,轻笑道,“怎么?反悔了?” “锦书,这样出尔反尔,怕是不太厚道啊?” 他咬着“锦书”二字,极为暧昧,言语间丝毫不掩饰他的讽刺。 “妾没有想反悔,妾只是想请陛下帮妾一个忙。”江式微道。 眼睫如蝶翼般轻轻扇了一下。 齐珩只觉有趣,分明是她昨日有求于他,结果反过来还和他提要求。 “什么忙?” “许我过问政事。” 齐珩气得哼笑一声,又道:“锦书,你觉得可能么?” “我为什么要许你?或是说你凭什么让我许你?” 齐珩起身,一点点逼近江式微,身上的凌厉之气极为分明,随后将江式微逼近了角落里,江式微退无可退。 齐珩俯首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式微低了他一个头,个子将将到他的喉间。 他右手轻轻抬起江式微的下巴,那块玉扳指如昨日般划过她的脸庞。 他逼着江式微直视他。 指间传来细腻柔软的触感,又怕太凶了吓到她,他微微放软了声音问道:“锦书,和我说说,我为何要许你?” 齐珩眉间轻蹙,似是绵绵青山蒙上了一层阴霾,愁云笼罩,昏昏沉沉的,正如他此时的心情。 齐珩自己十分的清醒,他将朝事与私事分辨鲜明,他可以对江式微好,也只是因为她是他的结发妻。 他为人夫,可以宠着她,爱护她,给她最好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允许她的一切事。 他先是天下人的君王,而后才是江式微的夫君。 若他是非不辨,于家国便是灾祸。 他欣赏江式微于诗书之上的才华,他知道她心中有丘壑,但她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如何能全然信任? “妾有这个能力。”江式微看见他的面容肯定地说道。 许是经历了昨夜的事,小姑娘一夜间长大了不少,对他甚至都不会那么恐惧了。 齐珩面前的江式微,虽像被人扼住脖颈的伤鹤,但又似有庞大的反击之力。挺直腰杆的样子,让人无法忽视。 “妾会证明给陛下看的。” “是么?” “你要如何证明?” 江式微不答,她不想将自己想做的事告诉他。 齐珩见她不作声,以为她答不出,只道:“你回宫去吧,以后别提这事了。” 随后只见江式微轻拽着他的袖子,示弱般地娇声唤他:“明之。” 齐珩身子一僵,未再有动作。他记得大婚时她也这么拽着他的袖子,眸中有泪盈盈,问他:“是妾哪里做的不好吗?” 他现在的样子,好像又在欺负她。 “相信我,成么?”江式微摇了摇他的袖摆,十分委屈地看着他。声音软绵绵的,叫人听了骨头都酥了。 怪道人都说江南女子最是柔情似水,齐珩现下方是信了。 第50章 粉色衣衫极为衬她,整个人说不出的娇软柔和。 成,她都这样了,他还能说不成么? 齐珩咬着牙,自嘲一笑,自觉地后退一步,拢回了江式微手中的袖子。 “成,给你半年的时间,向我证明,你有这个能力。”齐珩又道。 “否则,便不能再提。” “妾不会让您失望的。”江式微一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齐珩瞧她如此轻笑着,轻笑的样子,说不出的风流与洒脱。 “那妾不打扰您了,妾告退。”江式微屈身行礼。 “还有,点心很好吃。” 江式微背过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了齐珩浅淡含笑的话语。 她眼底渐渐淡了下来,嘴角悄悄上扬,只不过齐珩并未看到。 她今天便是故意的,阿娘说过,有时候女人撒娇扮痴,倒比千言万语还要管用。 如若不这样,齐珩怕是连让她自证的机会都不会给。 既有捷径,缘何不走? 齐珩看着江式微离去的背影,侧头看着她方才送来了糕点,又捻了一块放入口中,甜腻的感觉充盈于口中,其实他素来是不碰这些甜腻之物的,但她说这是她做的。 说实话,这些点心太甜了,齁得慌。 齐珩喝了一大杯茶,低首将他一直放于怀中的素银镯子拿了出来,浅浅日光下镯子的清冷光泽依旧,可见其主人的爱惜。 殿中传来齐珩低沉的叹息声。 他还是,没把这个给她。 随后他将桌上的糕点一扫而空。 第022章 甘旨日疏 七月流火【1】, 政事堂公衙内。 月光犹如白练皎洁无暇,花枝在铜缸的水面中映照出稀稀疏疏的倒影,浅浅暗香于风中浮散, 天气转凉, 原本一切如常的、静静的夜此刻沾染了些许惹人生厌的烦愁。 堂上五人之间的氛围十分紧张。 王铎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抱着拳踱来踱去的柳治平, 未发一言。 只听柳治平怒道:“王公, 那崔道济一出御史台狱便上劄迁政事堂到中书, 说的好听是为了办事便宜, 可实际上不就是想把我们这些人都给撵出去,他自己好坐上那个位置吗?” 柳治平带着一脸怒气甩着他那绯袍,随后冷哼一声,坐回了位置上。 “不管别人如何想,我柳治平绝对不同意这事。” 他不似王铎那般有才华, 得了先帝青眼一路扶摇直上, 不惑之年便能坐上中书令的位置。他是倚靠着他河东柳氏的荫庇,加之沉浸长安官场多年,积攒够了名望才坐上了从三品秘书监这个位置。 后来多亏了王铎在先帝面前说了他的好话, 他才得领参知政事之名入政事堂,成为宰执之一。 百般折腾才得来的位置, 柳治平说什么都不会放手。 “清明兄说的是,这崔知温委实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另一参知政事道。 “不知伯仁兄可有高见?”一直坐于末首的吏部尚书兼监修国史张应池向王铎开口问道。 他与王铎是多年交情,自是了解王铎心中成算。 王铎深深看了张应池一眼, 凭心而论,他在尚书省的六部首长中最看重、最欣赏的便是张应池了, 张应池与他是同年【2】。 六部之中, 工部尚书阎匀醉心于书画,除去他工部一亩三分田的事, 其他一律不管,俨然是个呆子。 户部尚书许道州是个财迷,铁公鸡一般一毛不拔,上不得台面成不得大事。 礼部尚书贺致事事讲求礼法森严,不懂变通,太过迂腐。 刑部尚书尹崇亮是个同李来济一般的铁面人物,不懂得人情世故。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曾经的旧部,与他王铎不是一条心。 这里也只有吏部尚书张应池了,当朝大儒,六部之首,爱重发妻,家风甚严,又是监修国史,沉稳持重,隐藏锋芒。 明明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该与他一样坐于上方,可偏偏坐在了最末位,不惹人注意。 张应池永远是淡淡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仿佛没有什么能打破他的那份沉稳自如。 也许有,但他王铎没看到过。 “观棋兄高抬我了,倒称不上是什么高见,只是我觉着崔知温这提议没什么不好的。”王铎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似是运筹帷幄般拨弄着这场风云。 “不是,王公,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要赞成此事?”柳治平皱着眉看着王铎。 王铎看着柳治平冷笑一声,道:“不错。” 听到王铎这一肯定地答道,柳治平当即生了几分怒气,道:“王伯仁,你失心疯了不成?” 柳治平便是这个性子,直来直去,倒是和李来济一样适合做谏官,不适合做宰执。 沉不住气。 若非当初王铎看中了他河东柳氏的家族势力,他才不会让柳治平入政事堂。 “失心疯?”王铎笑了一声。 “我看失心疯的应该是你柳清明才对。” “王伯仁,你是何意思?”柳治平怒道。 其他人眼瞧着柳治平脾气上来摆明了要和王铎辩驳一番,谁也不敢凑这个热闹,便面面相觑,未出一言。 第51章 “柳清明。” “尸位素餐者,无颜站在此地,你听懂了么?”王铎讪笑,而后徐徐地、毫不留情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几个字重重地打在了柳治平的心上。 柳治平素来最厌恶别人说他德不配位,何况今日说此话之人是曾经拉他上船的王铎。 “王铎你!”柳治平指着王铎的鼻子怒道。 “诸公有所不知,我便来为诸公讲讲。” “景明元年,一九品校书郎升任从五品秘书省丞,升迁之快倒是惹人注目,有人上劄至中书省弹劾,被我压了下来,我当是谁这么“慧眼识珠”,竟连一小小的校书郎都能发掘出来。” 王铎笑着,朝着众人指了指柳治平。 “没成想,我一看当年卷宗,才知这位慧眼识珠之人,竟是柳公。” “若我记得不错,柳公当年便是吏部侍郎。” 王铎说此话时,丝毫没有避讳有旁人在场,显而易见地揭露这场污糟的交易。 “当年太皇太后临朝时,诏改秘书省称为兰台【3】,意思便是兰乃花中君子,品行高洁,兰台乃诸君子翰墨集结之地,自是纯净无暇,可偏偏沾上了你柳清明这般污浊之人。” “治平是你的名,清明是你的字,你的所作所为,配得上么?”王铎一席话说的毫不留情。 “我要是你,我就躲在家里再不见人。安敢在这里狺狺狂吠?【4】”王铎说到最后,声音也凌厉了起来。 “王铎你欺人太甚!”柳治平直指王铎的鼻子,随后又感受到其他人的目光,只觉得无地自容便拂袖而去。 堂内经历了方才的争吵恢复了一片寂静,依稀可闻外面窸窸窣窣的蝉鸣声。 风起,树枝微微晃动,带动着树叶的哗哗声。 “诸位,可还有异议?” 王铎又恢复了气定神闲的神色,淡淡道。 静看云谲波诡,因果错综。 仿佛有着可翻云覆雨之手。 “臣等无异议。” 众人拱手恭敬齐道。 谁敢有异议? 在座的又有几个人手底下是干净的?王铎这是摆明了要支持天子,迁政事堂到中书省,是王铎必为之事。 方才柳治平被王铎揭了老底,眼下王铎这话可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么? 意思就是谁敢再反对,那他王铎也不介意再揭老底。 他们可不是柳治平,自然没那么傻,犯不着去得罪如日中天的中书令。 “那便好。”王铎啜了口茶,随即将茶杯稳稳地放于桌案上。 众人退去,唯独张应池未动身离开。 王铎带着深意笑看他一眼,道:“怎么?观棋兄,可还有事?” “在下只是疑惑,伯仁兄向来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怎么突然发难了呢?” 王铎向来办事有分寸,便是再想杀鸡儆猴,威慑众人,彻底撕破脸还是有些不符合常理。 所以他才问出了口。 “观棋兄,你知道的,我眼里不容沙子。”王铎面无表情道。 “裴戎私底下给柳治平送了不少财物,还约为姻亲。” “据我所知,柳治平没推辞,二人甚至商议,拉我下水,换柳治平做这个中书令。” 就柳治平那个德行,中书令怎么着都轮不到他。 当初他抬举柳治平做宰执,他不回报也就罢了,没想到二人还合谋妄图取他而代之,此等见利忘义的小人,他片刻也容忍不了。 一边借他中书令之名狐假虎威,拉拢朝廷官员,一边与别人联合算计他。 柳治平他势必容不下了,借此也敲打敲打那些有异心之人。 他们那点隐秘,全在他王铎手中。 一个也跑不了。 想给他王铎下什么绊子,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倒是让王铎没想到的是,张应池竟一改作风,头一回涉水。 他向来如他的字一样,观棋,观棋不语真君子【5】,看而不言。 仿佛世外看客一样,从不牵涉其中,不沾污垢而去。 虽然与他私交甚好,但也止于私交,从不干涉朝政党争。 王铎知道,张应池有自己的一番傲骨。他欣赏张应池的傲骨,所以也不强迫他站在自己的船上。 “观棋,放心,无论政事堂如何迁移,你张观棋永远都会是宰执之一。” 说罢,王铎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张应池的肩头。 “但听陛下圣意。”张应池打揖,说出的话滴水不漏。 王铎冷笑一声,看来张应池还不肯接受他的拉拢。 也罢,日子还长,不急于一时。 堂外风起,甚冷。 张应池回了宅邸,其妻王氏便迎上替他宽了外袍,道: “郎君可算是回来了,妾听隔壁柳公院里一直在嚷嚷呢。” 当年张应池调回长安置办宅第时,恰好就是柳治平推荐的,因此两家相邻,平日里也算得和睦。 “伯仁兄今日与柳清明是彻底撕破脸了。”张应池喝了口茶汤,与妻子分享着今日之事。 “中书令不是与秘书监一贯交好么?”王氏一边用铜熨斗熨烫着张应池方才换下的外袍,一边朝着张应池问道。 第52章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6】本就是因利而聚,自然也因利而散。”张应池一语道破。 “是啊,但是郎君夹在中书令与秘书监中间,也是艰难。”王氏叹道。 “夫人放心,我不参与他们二人之事,也不参与党争,咱们只安生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夫人莫要再发愁了。”张应池安慰王氏道。 王氏应了声,又问道:“郎君今晚还要修书么?” “嗯,《贤女传》的首卷太姒篇还有几个字词我未校准,还有末卷我也没改完,我今夜再改改,后日便要送去秘书省印刷了。”张应池道。 “那妾为郎君去添根蜡烛。”王氏说罢便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去寻蜡烛了。 张应池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夜色。 * 一日日地过去,犹如走马灯一般转瞬即逝。 外面天色深晚,月牙高悬。 立政殿内,欢声笑语一片。 甘棠与漱阳坐在月牙凳上玩着双陆【7】,周边被几个内人围着,时不时传来一阵笑声。江式微就坐在一旁赏画。 江式微素来对身边人比较放纵,也不忍苛责,只不闹出什么事情,便随他们去了。 齐珩无嫔御,宫中人少,显得太过凄清,让她们嬉戏热闹热闹也好。 “嗳,我近来听守宫门的小黄门说如今坊间流传一本书叫《贤女传》,里面记载了历代贤德后妃。” “你们猜猜这《贤女传》首卷女子写的是谁?” 漱阳悄悄瞅了眼江式微,随后打着团扇掩着面故弄玄虚低声道。 “我知道了,一定是太姒!” 一位精通于史书的内人急急答道。 “不对。”漱阳道。 “那是谁啊?”另一个内人问道。 按常理说,这样的书卷,一是按生平早晚为序,二是按功德大小为序。 “嘿嘿,是咱们殿下!”漱阳掩嘴咯咯笑道。 众人方恍然大悟,江式微听见动静,放下了手中的图卷,蹙着眉朝这边走了过来,温言道:“你们在嘀咕什么呢?” 那位精通史书的内人笑回道:“漱阳姐姐说,有人为殿下作书了呢。” 江式微闻听此话,略带疑惑地看向漱阳,唇边仍是带着淡淡的笑。 “什么书?”江式微问道。 漱阳起身施礼,定定答道:“妾听守宫门的小内臣说吏部张尚书作了本《贤女传》,将殿下列在了首卷呢。” “贤女传?” 江式微不解,凭心而论,她方嫁入大明宫不久,并未做什么能让人堪堪称道之事,列为《贤女传》首卷,摆明了这是作书之人在奉承讨好当今皇后。 “你说作书之人是吏部的张尚书?”江式微问道。 “是啊。”漱阳答道。 江式微还不死心,又问了一遍:“可是那位张应池,张观棋?” “正是那位张尚书。”漱阳肯定答道。 江式微这一月来,也并未闲着,算是将三省六部有些头脸的官员名字都记了下来,连同家中妻室江式微也是熟稔于心。 只是,这张应池在她印象中是有名的大儒,颇具文人风骨,并非是谄媚之人。 “这恰恰说明啊,是咱们殿下贤名远播,就连那位刚正不阿的张尚书都为殿下作传了呢。” 穿着浅黄衫子,竖着圆髻的内人也捧场微笑着道。 江式微并未再作声,只立在原地思忖着。 忽而闻听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什么呢?这样热闹。” “怎么站着发呆?” 含着淡淡轻笑,一如春光依旧,暖入人心。 江式微闻声转过身来,果真见齐珩着素白色常服站在她的身后,江式微站定后款款施礼,众人也随之起身施礼。 “没什么,方才听了些趣事。”江式微道。 齐珩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内人退下。 随后收了衣摆半靠在了软榻上,目光注视着她,样子极为随意。 江式微看着他这随意的样子,倏然间绽开一笑,若说齐珩刚开始还估计着身份体面,想着在她面前装一装沉稳样子,现在怕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瞧现在这样子,俨然是个风流少年。 “你笑什么?”齐珩被她这一笑弄得有些惑然,不禁问道。 “我笑的是,明之现在是连装都不装了么?”江式微对上他打量的目光。 齐珩侧首凝视着她,良久,低声笑了笑,似是自嘲: “都已经这样了,还在你面前装什么。” 江式微但笑不语,齐珩一直看着她,也未再说些什么。 自江式微与齐珩大婚这一月以来,齐珩面上是夜夜留宿立政殿,外人皆道“陛下对皇后疼爱有加。”就连身边的内人每次看江式微都略带暧昧之色。 但江式微知道,她与齐珩不过是面上装的恩爱,以应付朝野内外,实则两人夜里也一直现下这样,话头来了说两句,没话时江式微便在一旁看书,而齐珩就静静地看着她,到了安寝时二人便分榻而眠。 这似乎已成为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衣衫。”齐珩看着她,淡淡道。 第53章 “嗯?”江式微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 “挺娴静的。”齐珩不再看她,自顾自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添了茶水。 “明之是在夸我么?”江式微浅笑道。 她浅笑的样子就这般落入了齐珩的眼中,像溶溶月光下,立政殿里半开着的窗旁放着的那盆山茶花,荼白洁净。 似玉。 齐珩低头笑了笑,说了句:“是。” “明之今日不也换了素白袍么?” 齐珩道:“一直是高翁来负责我的衣物,他拿什么我便穿什么,我也没太过注意这事。” 江式微持杯的手一顿。 齐珩成婚前衣物由高季负责,这无可指摘。但成婚后理应是由她、这个齐珩名义上的妻子来负责。 他这是在暗示她,这个妻子做得不合格么? 江式微无语,又打量着齐珩今日的衣着。 素白色常服上用金线绣了松竹纹案,显得整个人清冷又矜贵。 但总觉得少了些少年人应有的肆意。 “白色很好看,若是绯色,更佳。”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齐珩为他描眉时穿的正是绯袍。 “绯色...你喜欢绯色么?”齐珩沉默片刻,问道。 江式微应了一声:“有些喜欢。” 齐珩低首看向桌面上放着的图卷,是方才江式微细细品赏过的。他双手放在卷轴的两侧,道:“这是?” “《墨萱图》。” 江式微一边说着,一边窥着齐珩的神色。 她想知道,齐珩会有怎样的反应。 齐珩攥着卷轴的手骤然发紧,声音带了些微不可察的颤抖,似有悲痛。 他眼底落寞,哑声笑了:“怎么偏拿了这幅画出来?” 他抬首直视江式微。 他想知道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想送给顾姨的。” 江式微避开了他的目光,垂眸道。 “锦书,你一直都很聪明。”齐珩道。 江式微未答。 “夜深了,你早些歇了吧,朕今日不宿在这里了。”齐珩拂袖而去。 江式微并未施礼,只默默坐在原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形单影只,十分落寞。 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污糟事。 江式微捏了捏指尖,心中不免泛起了酸,她是试出来了齐珩的态度,但却没有想象中那么的欢喜。 良久,她收起了卷轴,放入柜中锁了起来。 想想便觉得还是算了罢。 她不该刺他的。 第023章 寸草春晖 齐珩自那日拂袖而去后, 便十余日未再踏足立政殿。 江式微知道,齐珩还在生她的气,气她用他的痛处来试探他。此事, 的的确确是她的过错。她无可辩驳, 也彻底打消原来的念头。 齐珩的底线与软肋, 是母亲。 她不能再碰。 原想着过几日, 她亲自做些点心向齐珩赔罪的, 却不料齐珩遣来了高季, 今日约她一同去梨园听戏。 江式微眉间稍蹙,只疑惑道:“听戏?” 高季俯首,恭敬地答道:“正是听戏,听闻梨园伶人们排了近日民间较为流传的戏,陛下想着, 殿下也必定十分感兴趣, 所以命臣来请皇后殿下过去的。” “现在么?” “正是现在。” “那便烦请高翁等些时候,我更衣后便去。”江式微颔首,浅笑道。 随后带着漱阳落了帘子, 于内室更衣去了。 漱阳咯咯笑着:“殿下换身浅粉色的衣裳,显得格外娇俏呢。” 复而又道:“陛下近几日没来, 想必是朝务繁忙,现下得了空,便约殿下去听戏, 可见心里真真是有着殿下的,殿下可要好好打扮一番呢。” 江式微并未留意漱阳的话, 倒是想起了那晚齐珩说过的话。 --“你今日换了浅蓝色的衣衫。” --“挺娴静的。” 江式微道:“我今日穿浅蓝色的衫子罢。” 毕竟, 他夸过。 江式微又想起了什么,便对着漱阳嘱咐道:“我的嫁妆一直放在库里, 里面有一块通体晶莹洁白的横玉,应是放在角落里的那个紫檀木浮雕云龙纹的柜子里,左上那个格,里面有个象牙制的盒子,那块横玉就放在那个里,等会儿去梨园时,你便把它拿来给我。”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 那她拿块横玉来做赔礼,他应该能感受到她的诚意罢? 换了衫子后,江式微又在妆台前整理容妆,描眉抹了口脂,换上掐金丝的耳珰,将漱阳方才寻来的横玉放在袖中后,方起身,对高季道:“有劳高翁了。” “臣不敢。” “请殿下移步。”高季低首道。 “高翁可知,今儿排的是什么戏?”江式微坐在步撵上,对跟在一旁的高季道。 “臣不知,但臣想定是场好戏,否则陛下也不会折腾殿下这一趟了。” “我倒是有些期待了。” 高季听此话后,但笑不语。 步撵至梨园,江式微下撵,便见一小黄门迎上前来,施礼低首道:“臣请殿下安,陛下已候殿下多时了。” 第54章 江式微浅浅应了声。 随即由小黄门推门,江式微入内。 便见齐珩一袭绯袍于椅上闭目养神,听到来人的动静,他方缓缓睁开了眼,徐徐道:“锦书,来了?” 江式微施礼,笑道:“陛下约妾,妾自然要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攥着袖中的那块横玉,想着什么时候给齐珩好。 “入座罢。”齐珩揉了揉眉心,眼角稍带不耐对她道。 “高翁,让他们开戏罢。”齐珩见江式微落座后,便对立于一旁的高季道。 “今日排的是什么戏啊?”江式微问道。 齐珩侧首看她,见内人已奉上了茶与糕点,道:“想知道?待会你自然便知了。” 江式微听此,便不再多言。只默默放回了已放在掌心中的横玉,静静地看向戏台。 只见,一施朱敷白的伶官踏着云步,掐着兰花指,挥舞着水袖丹衣,眼波流转间诉说着绵绵情思,咿咿呀呀开始唱着:“深府寂寞,郎君啊,你怎如此薄情。” 全然一副被夫君抛弃的模样。 忽而又出一白面小生,对方才女子直直唤“娘”。 江式微看到戏台上二人时,忽然心头升起了几分不安,她不动声色地瞧了旁边的齐珩一眼,见齐珩神情淡漠,悠悠然喝着茶水。 江式微收回目光,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直到戏唱到末尾,台上二人上演着母子分离。 --“娘,贵人来助儿,富贵在眼前,你为了儿便安心去吧。” --“吾儿,你要为了荣华富贵抛弃娘么?” --“娘,为了儿,你安心去吧。” 白面小生说罢,便狠狠将将女子推向另一边。转身跑向另一锦衣花冠,唇点朱丹的女子身旁,下跪叩首,唱道:“此乃吾母,儿当尽孝膝下。” 那被推倒的伶官哀声唱道: “王兴,你这不孝子呀,生生把亲娘抛!” “薄幸郎,无情儿,偏教我误入这宅府,年华空蹉跎,福禄迷人眼,迷人眼啊!” 曲罢,只见那女子从袖中拿出匕首做抹脖子之状。 戏唱完了,江式微有些恍惚,浅蓝色的衣衫已被身上的冷汗浸透,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完这场戏的了。 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齐珩脸色亦没好到哪里去,似是忍着怒气没发出来,语气清清淡淡的,他道:“看完了,你知道这戏讲的是什么了罢?” 江式微不禁打了个颤儿,面色惨白道:“知道。” 齐珩突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啜了口茶水,随后毫不留情地掷了出去。 茶盏被他掷个粉碎,发出清脆的声音,旁边侍奉的内人全颤抖着跪地叩首,不敢出一声。 江式微被声音碎地声吓了一跳,但她并未如他人一般跪地。 她一直静静地坐在原处,又静静地看着齐珩。 齐珩起了身,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划过一抹痛色,眼底尽是失望。 他道:“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随后,他拂袖而去。 梨园戏台下,唯有江式微一人耳。 她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直到漱阳急匆匆地入来,在她身旁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江式微不答,漱阳急急道:“陛下方才,诏金吾卫围了吏部张尚书的府宅。” 江式微才看了她一眼,手中摸到了袖子里的那块横玉。 冰冰凉凉,沁入了她的掌心。 王兴,王行。 也是珩。 这场戏,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 为的便是离间她与齐珩。 从她拿到《墨萱图》,再到用《墨萱图》试探齐珩开始,她便已经彻彻底底落入了设局之人的彀中。 她从一开始便做错了,她不该拿《墨萱图》来试他的。 齐珩想必已对她失望透顶了。 第024章 妖书案发 长安城内, 张应池宅第,金吾卫穿着甲胄,腰间佩剑, 威风凛凛倒是让路过的与围观的平民百姓有些不寒而栗。但百姓纵然有些心悸, 也还是抵不住想看热闹的想法。 人总是这样, 只要不是落在自己的身上, 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看别人从神坛跌落, 狠狠落入泥淖之中, 这时他们便会不禁升起一种高贵感。 这是人的劣性,身为金吾卫之首的白义很清楚这一点。 他带着金吾卫查抄过不少官员,也见证了不少官员的跌落。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抄到了张应池的家中,张应池是有名的大儒, 素来清高, 又洁身自好,这朝中人尽皆知。 白义瞧着面前的宅第,不似他从前查抄的官员府邸那样富丽堂皇, 这里略显寒酸。 “去叩门。”白义朝着身边一卫兵道。 “将军,咱不破门而入么?”那卫兵问道。 哪回他们金吾卫围府抄家不是破门而入的, 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竟还要叩门? “叫你叩门你便叩门,哪这么多话。” “是。”卫兵叩了叩门。 良久,见一小厮开了木门, 见金吾卫围了四周,大惊失色, 忙得连跑带颠地去寻了张应池。 白义在阳光底下抬首闭着眼, 手随意地搭在了腰间剑柄上。 第55章 “不知白义将军围我府宅是何用意?”张应池出了门,见状怒道。 “张尚书稍安, 下官只是奉陛下旨意而已,并非对尚书不敬。” “旨意?何旨意?” “陛下圣旨,吏部尚书张应池以作妖书罪暂羁大理寺。” “妖书?是何妖书?我从未作过。”张应池急急反驳道。 “您的那本《贤女传》末卷涉嫌污蔑圣母,便是妖言。好了张尚书,不如您亲去大理寺,看看那本妖书,自然便得知了。” 张应池反而问了他另一个问题:“陛下可有明旨抄家?” “并未。”白义答道。 “好,我可以跟你们去大理寺,但你们不可惊扰我的夫人。” 白义笑了一下,道:“您跟我们走了,陛下亦无抄家明旨,我们自然不会为难您的夫人的,这一点,您放心。” “张尚书,请吧。”白义扬手,示意金吾卫开道。 齐珩还算顾忌着张应池这位文学大儒的颜面,一未加镣铐,二未锁囚车,派了马车来,饶是白义也头回见陛下如此厚待人的。 张应池看着面前那本《贤女传》翻至末卷后,原本底气十足,此时却大惊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书绝不是我写的,我末卷写的……写的是汉朝邓后,怎会是陈……圣母?” “萧公,此书绝非我所作,定是有人故意害我。”他朝着堂上的大理寺卿道。 大理寺卿也算与张应池相识多年,也不信他会这样糊涂,但忍不住真相道:“此书非民间流传的刊印本,而是从秘书省拿过来的原本。” 秘书省的原本,那必然是张应池所书的最初版本,这一点自然无可辩驳。 “这不可能,我送去秘书省的绝不是这个样子。” “但就是这个样子,张尚书,我们到秘书省彻底查过了,只有这一原本。” “可我当真没作过这等妖言。”张应池面上茫然,不知如何能自证清白。 “张尚书,你除了送往秘书省的原本,府上可还留有手本,草稿之类?若是能找到,或许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大理寺卿抹了抹胡须道。 张应池细想了想,才想起有这么个事,便急急忙忙道:“有,我府中还有草稿,萧公可派人去取。” “好,我这就上奏陛下,不过在此事查清之前,便委屈张尚书在我大理寺狱待上几日了。” —— 一路上一直被风吹着,再加上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江式微只觉得身上很冷,忍不住轻咳两声。 甘棠见此急急忙忙为她披上了披风,面上有些焦急,她低声道:“殿下,臣问清楚了。” “那戏,是近些日子才在长安城流传开的,起初是以戏折子流传开来,刊印与流传买卖都极为隐秘。” “后来见此戏折子流传极广,不是什么秘密了,便有人排成了戏,一家接一家,到最后成了当今最火热的戏。” “臣听出宫采买的内臣说,那戏折子便是改编自张尚书所修《贤女传》的最后一卷。” “那最后一卷写的正是...” 说到此,甘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陛下的生母,陈氏。” “若是颂咏之词也便罢了,偏偏末卷是将陈氏作前面那些贤女的反例。” “张尚书于大理寺直呼冤枉,说此书被人篡改过,草稿还在他宅中,陛下便派了金吾卫查抄张尚书宅第,但……” 甘棠顿了顿,又继续说了下去: “只见民间所传之本,并未有张尚书口中的草稿。” “更糟糕的是,那本书首卷所称颂之人,正是殿下。” “张尚书家中唯一的小厮被金吾卫带走,一番鞫问后,他说此书便是张尚书的草稿,随后他自觉背主在狱中咬舌自尽了,张尚书现在是……辩无可辩了。” 江式微虽披着披风,但只觉得身上愈发冷了起来。 最致命的在这里,她前脚才用画卷试探齐珩对生母的在意程度,后脚民间便出了攻讦他与他生母的妖书、妖曲。 且这妖书明明白白地称颂她,将她列为首位。 若说这书与她没什么联系,就连六岁孩童也不会信。 江式微想到齐珩发才动怒的样子,便知道他是信了。 信了他一向爱重的妻子用他的痛处、用他的软肋向他狠狠扎了一刀。 “你能拿到那书么?”江式微问道。 她突然想看看那本书。 “此书狂悖,殿下...”甘棠没再说下去。 “张尚书现在如何了?”江式微面带愁容,轻声问道。 “陛下圣谕,以撰修妖书为名,系张应池于大理寺狱,以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为三司使,共鞫此案。” 甘棠有些忐忑,生怕此事会牵连到江式微。 “那本书,你能帮我找来么?” “目前大部分都被金吾卫搜罗了去,但臣尽力一试。”甘棠道。 江式微点点头,闭着眼揉着太阳穴。 夜晚,江式微坐在窗边,双目空洞地看着面前的红烛,还在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第56章 那时他眼底的失望全然落入江式微的眼中。 江式微想,其实齐珩对她还是很好的,大婚时,他会顾念着她没吃东西为她送来糕点,知她不愿圆房也不强迫于她。 晨起会为她描眉,闲时与她赌书泼茶。 他知道她脸皮薄,不会存心调笑她,时时顾念着她的感受,他将分寸拿捏的极好,纵然他们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也生怕举止轻佻冒犯了她。 便是她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事,他也终究没对她做什么,反而时时顾全她的面子。 就连撞破那晚,她误以为的“毒药”,事后她悄悄找人验了残渣后,她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毒药,是世间难得的补品。 人服之,能顺畅经络,身体愈加康健。 他只是在吓唬她。 他从来没想过害她。 反而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她该告诉他实情么?江式微犹豫不决。 听到灯芯爆花声她才缓过神来,随后侧首看向窗外。 孤月高悬,冷冷清清的。 转眼间,已经入秋了。 月亮还是那么孤独,她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他的影子来。 与此同时的紫宸殿内,齐珩听了白义的汇报后,便让他出了宫。 齐珩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素银镯子,十年如一日的精心爱护。 随后将镯子放在了他的心口处,他闭着眼回想着娘亲生前的模样。 回想着她的一颦一笑。 回想着她对他的疼爱与保护。 她总是会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全都留给他。 冬日里,她自己穿着那带有破洞的、单薄的衣衫,反而将完好的衣服都留给他,哪怕对他来说不是那么合身。 他穿着总是松松垮垮的。 他每次都会蹙眉埋怨:“阿娘,这衣衫阿“横”总是穿不合身,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有新的衣服穿啊?” 陈氏会笑着跟他说:“快了,阿横再忍一忍,咱们会有新衣服穿的。” “阿娘,我瞧着你身上这件衣服我更合身,不若我穿你身上这件吧。” 齐珩拐着弯地想要换上她那件破洞衣衫。 “阿横是在心疼娘亲嘛?娘亲不冷的。”陈氏揉了揉他的头,笑道。 那时候,冬日很冷,夜里也很难捱。 他们总觉得寒夜无穷无尽。 上阳宫管事得了郑后的命令,总会克扣他们应有的份例。 炭火是没有的,衣裳也是别人穿了许久不要的。 饭食是折半的,如若不是高翁和陈氏有旧,时时用自己的份例接济他们,他们很难在上阳宫活下来。 所以他才会对高季如此信重,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家人。 那日,漫天大雪,纷纷扬扬,在他人眼里也许是瑞雪兆丰年,但在齐珩眼中却是陈氏的催命符。 陈氏生了很重的一场病。 她就靠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很轻也很冷,冷到他抱紧都捂不暖她。 她牙间还因寒冷微微打颤,她说:“阿横,阿娘好冷啊,阿娘是不是快要走了?阿娘可能要看不到你娶妻了。” 齐珩紧紧抱着她,想用自己的体温暖和她的身体。他忍泪轻道:“不会的,阿娘会永远陪着阿横的。” 随后陈氏颤抖地胡乱摸索着袖中她珍视已久的素银镯子。她眼中含泪道: “这镯子是阿娘唯一带进宫的东西了,是阿娘的母亲、你的外祖母给阿娘的,阿娘想着这要留给咱们阿横……留给咱们阿横作聘媳妇的聘礼的……” 齐珩抱着她的手愈发紧了。 陈氏温柔地抚上齐珩的脸,她柔声轻道: “阿娘好想看到你娶妻的那一天啊……想看着你能和心爱的女子圆圆满满的,想看着你们恩爱生子……” 陈氏说出的话断断续续,身子还不停地在发抖,她想到自己时辰无多,又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阿娘真的太冷了,阿娘撑不住了,日后你要和高季好好活着,若是……” 陈氏又咳了几下,声音渐渐变弱: “若是娶了妻,你要好好待她,别辜负了她,别让她像阿娘一样。” 她又用她所知道的、为数不多的圣贤名句嘱咐着他: “你一定要……记住,你的名字是横,横是美玉,你天生就该是块宝玉的,你一定……一定要做个坦坦荡荡的人。” “君子死而……冠不免,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端正了衣冠,你要做君子,圣贤的话一定要……记住。” 陈氏的声音渐渐微弱,最后手直直地垂了下去。 她在他的怀里离开了人世。 那时的齐珩,才八岁。 他很无力。 他连为阿娘安葬的钱财都没有。 他甚至自己都保不了。 直到他见到了江式微的生母,他的姑姑东昌公主,他一直都跪在陈氏的身畔。 他看到了东昌公主和顾有容。 那时,雪花轻轻落在他的肩头,为他原本松垮的衣衫添了几分朦胧。 他的衣衫是凌乱的。 但他又记起娘亲临死前对他的嘱咐。 君子死而冠不免。【1】 他便拂去衣上残雪,理了理衣襟,挺直脊梁跪在东昌公主的面前。 第57章 “求两位娘子帮帮阿珩送娘亲入土为安。” 他想让陈氏体面的走。 东昌公主未直接答应他,反而问他一个问题,他做了答复,后来东昌公主便带他回了大明宫,成为了六大王。 后来谢贵妃说想让他做她的儿子,还为他请了谢玄凌做老师。 从始至终,他都记着阿娘对他说的话,要做个坦坦荡荡的君子。 阿娘说他的名字是横,是美玉的意思。 齐珩想到这里,便含着泪无声地笑了。笑得十分心酸,泪水忍不住顺着脸颊落下,滴落在了那只镯子上。 珩,才是美玉的意思啊,只是他的阿娘是不识字的。 她只认得横罢了,连美玉的意思她也只是偷偷听从前大明宫中的女史提过才知道的。 她从来没读过书。 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的阿娘叫什么名字。 陈氏,冰冰冷冷的两个字便涵盖了她的一生。 她为他取名为“横”,也只是想把最美好的字留给自己的孩子而已。 “阿娘,阿横想你了……” 殿内灯火昏暗,案前原本杀伐果断的男子此时对着那只镯子泣不成声。 第025章 虺蜴为心 “陛下, 这两样便是民间所传的戏折子,和......那本妖书,此妖书是臣从秘书省拿来的。”白义将两样东西放置于齐珩面前, 原本到嘴边的《贤女传》硬生生被他改成了妖书。 眼下齐珩正在气头上, 白义断断不能再戳他的心窝子。 见齐珩默然, 白义亦不敢再出言半句。须臾, 齐珩慢慢地拿起了那本《贤女传》, 先是翻到了首卷, 只见上面写着“晋·江皇后”,齐珩并未多留意几眼,草草略过便匆匆翻到末卷。 待看清了上面的字后,他双手渐渐收紧,直至爆出青筋, 似是要将那本书扯碎, 书页甚至已隐隐有碎裂之势,良久,他才放下。 “性非和顺, 地实寒微,加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1】...” 如此诛心之词,齐珩再也念不下去了。 齐珩将整篇墨字看完后,沉默良久方叹息道:“这点子文墨算是让他用得透透的, 你说古往今来那么多的人,他们为何偏就不放过她呢?” “白义你说, 他们怎么就不肯放过她呢?”齐珩眼底猩红, 咬着牙根问道。 听上去字字泣血。 白义想安慰齐珩,却不知何以安慰他, 只低声唤道:“陛下,这都是他们的过错。”他看着齐珩的样子,眼中尽是痛色。 白义侍今上十二年,今上待他如手足。 他清楚,今上杀伐决断,但唯一的软肋便是陈氏。 上次,东昌公主闹的那么一出是今上看在皇后的面子上,又加上当时权柄受制,没做什么处置,可这次,怕是与妖书一案有关的所有人一个都跑不了。 若这次不处置、杀鸡儆猴,日后怕会变本加厉。 “当年我想将她与谢嬢嬢一并追封,老师是这样告诉我的。” 齐珩仍然记得当日,他初即位,便命翰林学士草诏,欲将先w.l贵妃谢氏与陈氏一并追封太后,并称皇妣【2】,诏书已然拟好准备发往中书,王铎与江遂都同意了,可偏偏他最敬重的老师将这道诏书拦了下来。 谢玄凌拦下诏书后便跪在紫宸殿,对他行谏议事,字字句句实属耿介之言,谢玄凌撑着一把骨头道:“陛下,臣今日是来请罪的。” 齐珩当初是有些生怒的,但他还是问了缘由:“老师,你明知她是我生母,为什么要拦下这道诏书呢?” 谢玄凌道:“陛下将贵妃与陈氏并称皇妣,是想昭告天下,今上的生母并非谢氏,而是一个内人么?” “她是我生母,我追封她有何不可?”齐珩问道。 只见谢玄凌摇了摇头:“天下无一子双母之理。”【3】 “臣出身谢氏,说此话,陛下也许会认为我有偏私,但臣还是想说。” “陛下现在初即位,根基未稳,若真追封陈氏为太后,则会彻底与世家翻了脸啊!”谢玄凌字字诚挚。 当时的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眼中泛泪,十分颓唐地坐在地上,低声喃喃道:“可我也身为人子啊。” 谢玄凌从小待他如谢晏般,见齐珩如此,他亦有不忍,但他终究还是吐出了最后的话:“陛下是人子不错,但在人子之前,您更是人君。” “若君父耽私情而误大局,则伤民之根本。臣想请您永远记住这句话。” 人子之前,更是人君。这是老师对他的提醒。他将此句奉为金科玉律,也照此道踽踽独行了数年。 将这些回忆搁浅,齐珩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神情淡淡,眸中淬冰,他道:“张应池肯开口了么?” “还未,陛下可要让他们动刑?”白义问道,若是动刑,真相出的或许会快些。 齐珩气得发笑:“算了吧。” “他是有名的大儒,有着文人傲骨,动刑无异于羞辱,你们对他和善些,让他肯开口说出原因便好。”齐珩终究为张应池留了几分颜面。 “真相水落石出前,一切都存在着变数。”或是方才的失态也让齐珩清醒了些许。 第58章 这些日子里齐珩到底是被气狠了,未曾好好思虑过,张应池是聪明人,怎么会在这种事上犯了糊涂?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当真是秘书省送来的原本么?”齐珩不禁发问。 “秘书监亲自送来的,应是错不了的。” “我是不是让你把民间传的都搜罗了来?一共搜到多少本?” “三百九十八本。”白义答道。 “秘书省所印之书为多少本?” “一百八十六本,发往朝廷各司,之后又将字模发往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再印,以供贵族豪门阅读,算在一起大概也是这个数。凡经过秘书省的书,都已锁起来了。” “当初审书校对的人是谁?”齐珩又问道,虽说张应池作书便送往秘书省刊印,但秘书省在印刷前也会有官吏审查。 “校书郎许傩。” “他渎职,一并下大理寺。” “臣遵旨。” “那,殿下呢?”白义道,言语间带着试探。 “哪个殿下?”齐珩妄图揣着明白装糊涂。 白义有些看不懂齐珩了,这还能有哪个殿下?大明宫里能称殿下的就两人,一位是退居别宫的太皇太后,那是断断不再理这些俗事的。 另一个,自然就是立政殿的那位。 “皇后殿下。”白义面不改色直直答道。 齐珩沉吟良久,终未决断。 只不情不愿地道:“她是试探我了,但没有证据指明是立政殿指使张应池作逆言,应与他们是无关的,便再说罢。” 早秋的第一场雨来得极快,终究有些猝不及防,将属于秋季的凉意渗透整个长安,水汽氤氲了来人的绯色衣袍,为来人撑伞的小黄门一不留神,伞面微斜,绯袍上绽开了大片的水渍。 小黄门见状,神情恐惧,急急忙忙撩了袍子想跪地叩首请罪,还未跪下便已被齐珩捞起。 “臣死罪。” “没事。”齐珩用手帕随意擦拭了一下,便朝内走去。 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狱卒没忍住打了个盹,听见来人脚步声,不禁打个颤儿,眼尖地瞧见了来者腰间玉带,便知来人为谁,匆匆下跪叩首道: “陛下圣安。” 齐珩沉声问道:“张应池系何处?” 说罢,齐珩便由狱卒领路,至张应池所囚之处,狱卒为其打开锁推门,齐珩步入环视四周,地处黑暗,略有潮湿,但较旁人还算整洁,想必是大理寺特意置备的。 持伞黄门见状,忙给另一随侍内臣递眼色,内臣会意,为齐珩搬来长凳。 老翁满头苍发,闭目半倚在墙壁上,粗布衣衫还算整洁,短短几日,那个廷议时意气风发、举止风雅的吏部尚书再已不见,见此,齐珩心中戚戚然。 老翁缓缓睁眼,方见齐珩立于此,忙不迭俯身道:“罪臣叩见陛下。” “尔等退下罢。”齐珩道。 狱卒与持伞黄门屈身离开此处,只余齐珩与张应池面面相对。 齐珩坐于长凳上,原本想说的话到底是说不出口了,他平心静气道:“方才见卿的时候,都有些恍惚了,毕竟上一次见观棋,是在紫宸殿,你一袭紫袍来与朕述职,算来,观棋与朕已相识十年了,观棋亦曾为朕筵讲。” “是以,朕不明白,缘何如此对她?” 齐珩语重心长,静静地看着张应池。 张应池一时怔住,久久未言语。 而后他喟叹一声,道:“臣与陛下结识十年,陛下也该知晓臣的为人,臣作此书本是为国朝女子读书作典范,臣也从未想过借此书攻讦任何人。” 张应池笑了笑,面颊苍白,他无力道:“臣已近古稀之年,半截身子已然入了土,无儿无女的,又何必做这些事。” “朕当初知晓此书时,也是信你的。” “信你是为奸人所害,然你也知晓,证据确凿,你实在是辩无可辩了,这让朕不得不信。” 齐珩曾给过张应池机会,许他自辩、自证,他言此书为外人所混淆,真正原本仍于他府中,齐珩信了,也派了白义去查找,然而并未有张应池口中之本。 且张应池的近侍仆从已言之凿凿,说此书正为张应池所作,任金吾卫如何拷打,那近侍仆从再未改口,甚至最后自觉叛主,于狱中咬舌自尽了。 张应池现下当真是无可辩驳了。 无人能救他,亦无人愿救他。 张应池只一妻一仆,与朝廷其他官员不过点头之交,且他官任吏部尚书,掌天下官吏任免,自是他人眼中之刺。 “罪臣无以为辩。” “说到底,都是罪臣的过错,是臣作此书才给了不轨之人攻讦天子的机会。”张应池恳切道。 “此罪臣甘愿认罚,但臣绝不会承认末卷是臣所书,这是臣最后的傲骨了,请陛下宽宥罪臣。”他俯身跪了下去。 齐珩垂眸,见他如此,到底生了不忍,他问道:“观棋,你可还有未了之愿?” 若是不违情理,他可应允。 “唯有一事,臣妻不识字,且素来胆小体弱,她十四岁嫁予臣,与臣结发四十六年,从来没有背弃过臣,此事她不知情,罪罚与否,臣最后都认了,但请不要牵连她。” 第59章 他朝着齐珩叩首。 齐珩深深看了他一眼,颇为动容,只留下一句话便推门而出。 “朕准了。” “臣,叩谢天恩。”张应池声音凄厉又高亢。 外面,秋雷滚滚,风雨依旧。 第026章 雕版印刷 甘棠打着伞冒着风雨匆匆回到了立政殿, 江式微见她如此,怕甘棠着了寒,急忙让漱阳去准备姜汤, 摒退了众内人, 自己亲自给她解下披风放到暖盆旁烤着, 甘棠悄悄从怀中掏出一物, 往她手中塞去。 江式微低头一瞧, 可不就是她让甘棠去寻的《贤女传》? 甘棠低声道:“姑娘, 这是我趁着白义将军不注意时,偷拿的一本,好像是秘书省印的。” 江式微瞧了瞧门口,见殿门紧闭,便跑到桌案旁, 又添了灯盏, 细细看着这本书。 甘棠在她对面落座,道:“这本书还真是闹了不少的风波,先是作书的张尚书下狱, 现在负责校对的校书郎也到大理寺去了,只是没有张尚书那么好命, 听说大理寺动了刑呢。好在咱们白义将军说此事不干咱们立政殿什么事,咱们也可安心了,就是不知下一个轮到的会是谁呢?” 江式微闻言, 手上一松,书本“啪”的一下落在了桌案上。 “姑娘, 你这是怎么了?” “没, 没什么。”江式微颤声道。 “姑娘还和从前一样,听见这些事情就害怕。”甘棠笑道, 又握住了江式微的手安慰她。 “此事什么时候能定案?”江式微不禁发问。 “瞧这样子,陛下应该会彻查到底,怕是一时半刻定不了案。”甘棠思忖片刻后道。 “不过也是,秘书省那拨人当真渎职,连这种言辞都直接通过,怪不得陛下问罪。”甘棠道,面上表现得十分认同齐珩的做法。 “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江式微轻声道。 甘棠没意识到江式微说了什么,只点头说“是呢”,而后才发觉,一脸讶然问道: “姑娘你说什么?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不可能啊,白义将军亲口说的,这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你看这书的版面,字距是一样的,印的字也很清晰,看着很美观是不是?”江式微将她看的这页拿给甘棠看。 甘棠一看,果真如此,她惊讶道:“确实。”随后抬头直直看向江式微。 “秘书省掌管图书典籍,每日都要印很多的书,秘书省印书的主要目的是让内容可以留下来供人阅读,而不追求精美,那么这个时候,为了节省开支,用的都会是活字印刷。” “就连秘书省门下的官家书肆也会是活字印刷。”江式微道。 “活字印刷虽不如雕版印刷那般精致,但也有好处,随刷随拆,非常方便,但活字印刷用的是木活字,容易受潮缩水,每块木材遇水收缩的程度不同,是以字的大小仔细看便能见端倪。” “但民间书肆不同,他们会追求版面的精美,字大小的统一,因为版面如果不好看,便很难卖出了,所以民间的书肆会采用雕版印刷。” “而这本版面如此精美,可见是雕版印刷,而秘书省不会用雕版印刷。” “所以,这根本不是秘书省的书。”江式微肯定道。 突然想到什么,江式微忙嘱咐道:“甘棠,你去查查这些日子咱们殿里有谁出过大明宫。” “是。” “对了殿下,我们可要将这书的事汇报给陛下?”甘棠问道。 “算了罢,让他自己发觉吧,若他真的没发觉出来,那便只能看张应池的命数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只当她凉薄自私吧,她实在是不想再亲自涉水了。 —— “白义,去把你从秘书省拿来的所有书都搬到这里。”齐珩从大理寺回来,便急急向白义吩咐。 “所有书?”白义有些错愕,问道。 “对。” 随后白义急忙把锁上的书都搬了来,搬完最后一批,白义终于撑不住,不顾体面地掀了袍子坐在紫宸殿的地上。还好陛下素来待他极好,也没斥责他,任由他这么坐着。 齐珩将烛火拿近些,方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倏然笑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陛下,您是发现什么了么?”白义见齐珩笑了,便好奇道。 “我有点怀疑你这办事能力了。”齐珩笑道。 白义听此无言,有些汗颜。 “你说这书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对啊,臣确是从秘书省拿来的。” “这书有问题,这是雕版印刷,秘书省不会印这样的书。”齐珩瞥了一眼他,缓缓道出真相。 “臣是个粗人,看不太懂这些,可臣记得秘书监信誓旦旦地说,这就是他们印的啊。”白义解释道。 “你被骗了。”齐珩嗤笑一声,随后拍了拍白义的肩头。 “真相就快浮出水面了,三百多本不是少数,想必那雕版还未毁去,明日你便奉朕的令,一队人马查抄柳治平宅第,另外严查长安各书肆,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臣遵旨。” 第60章 蓦然间,一条银蛇划破了这泼墨画卷,天空一片大亮,撕碎这黑暗。 高季身上还挂着水珠,跌跌撞撞地闯入殿中,对齐珩俯首道:“陛下,不好了,张尚书自裁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待齐珩赶到大理寺时,大理寺中人已为张应池盖上了白布。医官见他入来,忙跪地痛声道:“陛下,张尚书已然罹难了。” 齐珩掀开白布的一角,见张应池脖颈处的伤口仍渗透出血珠,瞧见他身旁的碎瓷片,便已了然。 随后,齐珩的目光落在了张应池的脸上,他注意到了张应池脸上的红印。 齐珩带着怒气厉声问道:“你们对他动刑了?” 负责鞫问的官吏急忙跪地叩首,颤声道:“臣……臣实在是没别的法子了,张尚书一直拒绝开口说出真相,臣被逼无奈,才让他们掌嘴的,就打了几下……便没敢再打了,臣求陛下宽宥……” 齐珩只觉得被面前人吵得头疼,他朝着白义扬了扬手,将人带下去后。眼前一片晕眩,他拄着桌子落座于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的风眩又犯了。 良久,才缓了过来。抬首便见一青衫影入来,那人是谢晏。 谢晏见到张应池的尸身,便已知晓自己是晚来了。 谢晏伸出手将白布重新盖上,微叹一声:“张公,抱歉,是我来晚了。” 转身蹙眉对齐珩道:“我找到了张公口中的草稿,以及原来秘书省印刷的书。”他从怀中抽出两本书来,水汽氤氲了书页,有些略湿。 齐珩接过两本书,均翻到最后末卷,却是如张应池所说,写的是汉朝邓后。 “秘书省送的那些书都被替换过。”谢晏攥拳忍着怒气道。 “他是被陷害的。”齐珩心口沉甸甸的,轻声道。 “能替换那些书的,只有一个人。”谢晏沉声道。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对上谢晏的目光,方道出一个人名: “柳治平。” 第027章 志欲无满 翌日一早, 云收雨霁,长安街道上还留有着深深浅浅的水洼,倒映出卫卒来往匆匆到处翻找的影子, 卫卒终于在汲文阁书肆后院的地窖里翻出还未销毁的雕版, 便急急忙忙地向白义禀报。 “将军, 找到了。” 白义闻言, 瞥了一眼旁边书肆的铺主, 见他手脚瘫软已跪倒在地, 白义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吩咐下去。 “带走。” “是。” 自白义在汲文阁【1】书肆找到雕版之后,便带着柳治平回大理寺复命,柳治平一路被金吾卫左右架着不得动弹,便大声咒骂着: “你们放肆!你们没有证据便敢带我到这来, 你们知道我是谁么?我可是秘书监, 是政事堂的宰执,你们对我如此无礼,河东柳氏是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给我老实点。”白义实在是听不下去旁边之人的大声吵嚷, 直接拔了刀架在柳治平的脖颈旁。 柳治平见白义拔刃,眼中浮现出恐惧, 生怕他失手伤了自己,便安分了许多。 到了大理寺堂上,见白义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刃放下, 柳治平得了空隙,便还是忍不住大声吵嚷:“大理寺如今竟敢在无凭据的情况下便羁押朝中三品大员, 当真是目无国法, 你看我河东柳氏会不会放过他兰陵萧氏!” 如今的大理寺卿出身兰陵萧氏,换作旁人也许会顾念萧氏势力对大理寺卿礼让三分, 但柳治平是浑然不怕的。 “是么?”堂内幽幽传来一声音。 柳治平因大声吵嚷而微颤的身体一僵,这声音他最是熟悉不过。见大理寺堂上的门被打开,柳治平方看清了堂上端坐的男子。 正是那位年轻帝王,齐珩无疑。 柳治平猝然跪倒在地,但他仍高呼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齐珩闻言反笑,见他此状眼中不屑,道:“朕还未说什么,怎么你就叫起冤来了呢?” 柳治平身子一僵,急急道:“陛下,臣......” 只是他还未说完,便被齐珩打断。“是朕让白义抓了你,你也不必再扯言让你河东柳氏弹劾什么,朕问你什么,你便给朕答什么,若有不尽不实的,朕不介意让你...” “生不如死。”齐珩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柳治平听了此话,对这位年轻帝王又有了新的认识,原以为齐珩最是温和,却不料也有这般残忍的面目,后背不免发凉。 “白义,去把上回你从秘书省拿来的书都带过来,给他看看。”齐珩道。 “是。” 白义带着金吾卫将书都放在了堂上:“陛下,这是臣上回拿来的全部书。” “秘书监去看看你们印的书,好好看看。” 柳治平忍着手上的颤抖,尽量不露慌张地翻过一页页,齐珩看着柳治平的动作,冷声问道:“朕问你,这是不是你们秘书省印的书?” “这,这是我们印的书,但校审不干臣的事,求陛下明鉴啊!” “呵。”齐珩冷笑一声,“朕竟不知,秘书省什么时候开始用雕版印刷了,你还不从实开口!” 柳治平一听雕版印刷四字,顿时慌了神,便知骗不过天子,便立刻改口道:“陛下,是臣方才眼拙,这,这不是秘书省印的书,想必是有人替换过的,这定然是有人在诬陷臣啊!” 第61章 “是么?这书自你秘书省拿来后,便一直锁在朕的私库中,连大理寺都未见到,你倒是说说谁在诬陷你?” “难不成你的意思是朕?”齐珩反问。 柳治平闭口不答,想着如何辩解,但齐珩不给他这个机会了,便让白义将汲文阁铺主带了上来,除此以外,还带了那些搜查出来的雕版。 那汲文阁铺主早已伤痕累累,血丝透过布衣,在白义金吾卫的鞫问下,已然吐出了实情。 “此人,你可识得?”齐珩看向下面已瘫软在地的柳治平。 柳治平颤声回着:“不...我不认识他。” 那铺主唇上皲裂发白,有气无力地指着柳治平向齐珩道:“就是这位郎官,是他,给了我一筹重金,说让我按照他给的稿子来印一批书,且还带来了秘书省官用的墨和纸张,我便猜出了他的身份,秘书监,他许诺我,事成之后,便许我入他秘书省。” “我...我也是一时迷了心窍,便答应了他。” “既已成事,你为何不毁去那些雕版?”齐珩唯一疑惑点便是在这里。 “秘书监让我毁了那些雕版,但我没有,我想着,留着这些雕版,秘书监便有了把柄在我手上,我若要什么,便不怕他不应的。”那铺主说了这些后,便彻底昏死了过去。 白义将铺主带了出去。 一旁的柳治平早已心如死灰,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留了一手。 彻底毁了,他这算是彻底毁了。 “柳治平,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齐珩厉声问道。 柳治平环顾四周,见唯他和齐珩两人,便哀叹一声:“臣无话可说了。” “你可知道,张尚书已然自裁了?” “知道。”柳治平认命般自嘲一笑。 “你害死了他。” 柳治平闻言,没说什么,反而转过身目光落在了堂外。 今日云收雨霁,阳光格外和煦,投入大理寺堂上,落在了他的身上,阳光有些刺目,仍然瘫在地上的柳治平伸手挡了挡,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记得他当年初入仕时,刚十九岁。 柳治平是他这一房的独子,但不幸的是他出生时,他的父亲便已早亡,因此他从一出生便被寄予厚望,母亲为他取名“治平”【2】,字清明,是望他继承先父衣钵,辅弼【3】君王开创清平世界。 那时的他,年纪轻轻便入仕为官,何等意气风光。 母亲也极为欣慰,将他叫到跟前,她拊掌【6】而笑,又嘱咐道:“吾儿不愧为我河东柳氏子,当真有出息。” 他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你是河东柳氏子,必然是前程无量。” 渐渐地,他也十分认同此话,也会为“河东柳氏子”这个身份而骄矜【7】,因此常常看不起同仕为官的寒门子弟,他性格执拗,凡是认定了什么,便不会更改。 也因为时常以“河东柳氏子”自居而得罪了上位者。 按他的门第、他的经历,本该升迁,然则他迟迟未得。他方慌了,其实他大可以用他柳氏势力谋求晋升,但他不屑。 他是河东柳氏子,自然满身骄傲,能靠自己的,绝不仰仗家族荫庇。 但他之才在同辈中属实不算出挑,加上性格刻薄,被别人一挑拨便生怒,得罪了不少人,他还是未得到晋升。 原本母亲对他满怀期望,可期望越大,她的落寞也便更多。 最后,她恼他不进取,孤傲得不肯开口求人,气恼之下,她生了一场大病。 柳治平跪在母亲榻前,母亲重病,却还在用尽气力拿木柱拐打他,柳治平默默受着,一声不吭。 他的生母见他如此,一时气急,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他终是后悔了,他打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向上位者卑躬屈膝,借助叔伯权势,一路扶摇直上,为此,他也做了不少坏事。 昔日意气风发,如今污秽不堪。 满腔桂华,化作淤泥。 他应该恨这样的自己,可他不但没有,反而觉得理之自然。 河东柳氏子,世家之后,做什么都会是对的。 河东柳氏,士庶不同,已然成了他这一生不可更改的执念,也是他最后能用以安慰自己的骄傲了。 想到如此,他猝然笑了,十分沧桑,他看着齐珩,准备将他坚持已久的,又不可与人言说的全部告诉齐珩。 “臣出生在河东柳家。” “朕知道。”齐珩蹙眉看他,河东柳家又如何?此罪柳氏也不敢护他。 柳治平又笑了,“臣的叔伯兄弟无一不是朝中重臣,家中对臣一直给予厚望,望臣能如他们一样发扬柳氏。” “这朕也知道。”河东柳氏在高宗一朝便屡出朝廷重臣,根基极深,只是现在有些落寞了。 “但臣不才。”柳治平说的这是实话。 “家中常教导臣,士庶不同,可臣到最后却靠中书令这个庶族出身的人才得来这个位置。” “臣真的很不甘心,为何王铎庶族出身便可以安坐中书令之位,而臣却不能呢?对张观棋,臣也是这么认为的,臣出身河东柳氏,何等尊贵,却要屈居于他们之下。” 第62章 “臣真的很不甘心。” “那你也不该陷害无辜的人。”齐珩冷冷道。 柳治平仰天长叹一声,“溪壑可盈,志欲无满啊!【4】人的欲望还真是可怕啊,其实臣和观棋兄也算要好的,臣有些...后悔了。” “早知今日,当初臣便不到这长安来了,在河东郡做个小吏,哪怕官职低些,但胜在干干静静清清白白的,倒比现在还要更畅快些。” “事已至此,臣无话可说,臣愿伏辜【5】,臣也愿去地下给观棋兄赎罪。”柳治平后又端正地跪在地上,向齐珩恭恭敬敬地俯首拜礼。 “带下去吧。”齐珩对外吩咐道。 两名金吾卫入来,要将柳治平带下去。 柳治平看着齐珩背影,突然说了一句话:“陛下,如果臣说那末卷不是臣写的,陛下会信么?” 齐珩顿时转过身,脸色一变,看着柳治平问:“你说什么?” 两名金吾卫面面相觑,未再有动作。 齐珩走近了些又问了一句:“你方才那话什么意思?” 柳治平看着齐珩叹息道:“那书是臣让他们改的不错,也是臣让他们印的,但是在那之前,有人将两封已写完的手稿送到了臣秘书省的桌案上,臣不知道是谁,但见手稿与观棋的《贤女传》有相似之处,才心生此计。” “除了末卷,还有哪篇是你后加的?”齐珩昨日才见到谢晏找到的原本,但他也只关注了末卷,并未在意其他卷。 “首卷。”柳治平看着齐珩,咽了一口唾沫,未再敢说出首卷之人。 齐珩如被雷劈中一般,不再言语。 他记得,首卷正是《晋·江皇后传》。 第028章 春秋笔法 齐珩目光落在桌案上的纸张上, 书本原来的蝴蝶装已然被他扯得分散不堪,外面艳阳高照,映入紫宸殿的阳光格外刺眼,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 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殿内一片寂静, 一阵秋风吹来, 将原本半掩着的窗户吹开, 连带着桌案上的纸张被风吹落在地。 但齐珩并未屈身去拾, 他瘫坐在位子上,整个人显得格外孤寂。 “呵。”齐珩低笑一声,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与失望。 从前他并未注意,他一直留意末卷,也一直以为末卷是柳治平所书陷害给张应池, 直到柳治平说此卷非他所书, 他才注意到其他卷。 齐珩举起桌案上剩余的纸张,攥着纸张的指尖已然发白。 他真恨不得不识她的文风,末卷的风格还不是那么明显, 但首卷的《晋·江皇后传》确是很明显是她的风格,辞藻华丽又不失深刻, 用典的方法与旁人总是与众不同。 齐珩细看完了《贤女传》这本书,整本书除了首卷与末卷,其他篇写作方法皆大差不差, 可见出自一人之手。 张应池用的是春秋笔法,他从不会用带有明显褒贬意的字词去给任何人任何事盖棺定论, 他只是在描述, 用笔曲折却意含褒贬。 这与江式微的写法不同,江式微一言见褒贬且辞藻华丽。 齐珩此刻真的很想见到江式微, 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见高季入来,齐珩正要起身,却不料刚刚站起,脑中一片眩晕,意识就像被蚕丝包裹缠绕,他想挣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剪不断,理还乱【1】。 他再也脱身不了了。 天旋地转,眼前一阵模糊,唇边已然泛白,脚下不稳,他刚说出几个字便直直倒了下去。 “立政...” 高季见齐珩此状,大惊失色,急急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对外喊道:“医官,快传医官...” 高季还不忘齐珩方才的两个字,立政...是立政殿,便忙推了旁边的小黄门,急道:“快去立政殿请皇后殿下。” 江式微一听齐珩风眩病发,便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平心而论她真的不愿齐珩出事。 她着急地问前来报信的小黄门:“陛下的风眩一直都是这样么?” 小黄门也是一脸焦急答道:“是,平常不会发作,但陛下方才好像动了气。” “平时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谁在负责?” “若是谢郎君在,定然是谢郎君负责,但谢郎君近些日子被陛下派了公务,一时回不来,便是陈奉御来负责。” 齐珩醒时便见江式微、高季和尚药奉御陈亦在此处,江式微正坐在他的床榻沿看着他。 “陛下终于醒了。”江式微握住了齐珩的手,欣喜道。 随后转头问陈亦:“陈奉御,陛下这风眩还需要注意一些什么吗?” 陈亦打揖回道:“陛下近些日子思虑过重,肝火太盛,导致气血上涌,陛下要忌荤腥油腻,少思虑,保重圣体。” “好。”江式微颔首道。 齐珩看着江式微,随后又看向高季与陈亦,开口说了一句:“你们退下罢,皇后留下。” “是。”高季与陈亦屈身告礼而出。 “你可不可以扶我起来?”齐珩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被江式微握住的手,他低声问道。 齐珩的唇色仍然有些浅。 江式微将他身后的枕头叠高些,扶他起来靠在枕头上,随后又将他身上的床褥掖了掖,坐在床沿,看着齐珩。 第63章 两人四目相对。 这是江式微自听戏那日后第一次见齐珩,也是第一次见他这么虚弱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仿佛就像瓷娃娃,一碰就碎。 齐珩面无血色,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发一言。 两人之间依旧在僵持,终究是江式微败下阵来,她低首不再看齐珩,只道:“陛下若是无要事的话,妾就不打扰陛下休息了。” 江式微正准备起身,袖子便被齐珩抓住,齐珩有些无力道:“先别走,陪我说会儿话。” 见他如此开口,江式微安安分分地坐回了原位,她柔声道:“陛下是碰到什么棘手的事了?竟至如此,便是再棘手,也该保重身体才对。” 齐珩眼中无波澜,看着她道:“还是《贤女传》。” 江式微听到此书明显紧张起来,她低首眨了眨眼,眼睫轻动,这幅样子也落入了齐珩眼中。 齐珩一瞬间便明白了,有种说不出的难受,苦笑一下,又继续说了下去,带着试探道:“柳治平说,末卷不是他写的,那卷也不是张应池写的。” “所以,我又去翻翻看,现在看此卷,倒发现作卷之人也是难得之才,我倒真想见见她,一时情急便如此摸样了。” 说到这里,齐珩看向江式微的眼中带了一丝希冀。 他在给她机会,希望她能亲口告诉他真相。 只要她愿意告诉他真相,即便真是她做的,这后果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担了。 但江式微只是朝着齐珩得体一笑,道:“这等大逆之言,哪里有什么才呢?陛下净开玩笑。” “是啊,我在开玩笑。”齐珩垂眸,淡淡道。 齐珩眼底划过一抹失望。 又是一时沉默。 “锦书,那天晚上我让你喝下的,不是毒药。”齐珩抵拳咳了一声,又看向江式微。 “妾知道的。”江式微莞尔一笑。 “那天在这儿,我是不是让你伤心了?”齐珩轻声问道。 那天,齐珩虽把她逼到角落里,但却没做什么,哪里至于惹她伤心呢? 江式微只以为齐珩是有些病糊涂了才会这么说,她宽慰道:“没有,我没有伤心的,你对我一直很好。” “那是我何时做得不好么?”齐珩又问道。 他更想相信,是他对她不够好,所以她怨他才做了这种事,她并非是存心的。 “陛下是不是病糊涂了?怎得一直如此问我,你对我一直很好啊,从来没有惹妾伤过心的。”江式微道。 “其实我当初娶你,目的本就不清白,所以你怨我也是应该的。”齐珩还在为她找理由,企图安慰自己。 “不是的,妾不会怨陛下的。” “锦书,我们是结发夫妻,夫妻之间要坦诚相待对么?”齐珩问她的样子十分诚挚。 “是。”江式微垂首答道。 “我想,我应是不曾瞒过你的,所以我也希望,你不要瞒我什么,我们是结发夫妻。” “你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无论何时都是会护着你的,如果哪一天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要和我说,你相信我,把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好么?” 齐珩牵住了江式微的手。 他在给她第二次机会。 他希望她能给他这个信任。 “妾相信明之。”江式微看着齐珩乖觉地答道。 齐珩以为是江式微没听懂其中之意,便又问道。 “你现在有没有遇见什么难处?或者,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问的很明显了。 江式微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捏了一下指尖,眼神有些飘忽。 她该告诉他么?若是告诉他,他会原谅她么? 知道了一切的他还会说出这样的话么? 江式微有些不确定,顿时心里不安,犹豫着要不要告诉齐珩实情。 不,不能告诉他。 他对他的阿娘那般在意,如果真的告诉他,他一定会生气。他一定会恨她,毫不留情地把她撇在一边。 她不能告诉他。 江式微抬头冲着齐珩轻轻一笑,若无其事道:“没有。” 齐珩听到江式微的回答,有些痛然,他急忙解释道:“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快便回答我的,你好好想一想,或许你没有想起来,或者……” 齐珩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打断了,她道:“妾没有什么瞒着陛下的了。” 秋风透过窗户轻轻吹动着床榻前的幔帐。殿外黄叶落,十分萧索。 齐珩是彻底心灰意冷了。 他给了她三次机会,三次,她都没和他说实话。 他眼底十分落寞,面色变冷,他对她真的很失望。 他苦笑一声:“罢了,当我自作多情。”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大婚时他与她的结发。他一直珍视已久,从未离身。 他将结发递给了江式微,江式微不明所以便接了过来,只听他沉声道:“你也累了,以后若无要紧事,不必再来紫宸殿了。” 江式微有些茫然,她不知道齐珩如何变成了这样,也只得起身行礼道:“妾告退。” 齐珩已然闭上了眼,不再看她。 第64章 第029章 竹清松瘦(一) 江式微出了紫宸殿的殿门, 垂首摆弄中手中用红布条绑着的结发,思忖着方才齐珩的转变,她握紧了掌心, 其实方才她有三次机会可以告诉齐珩她的难处的, 但她选择了闭口不答。 她实在不敢去赌, 她真的很怕齐珩会厌恶她。 毕竟她处于大明宫中, 阿耶阿娘虽关心她, 却也不能时时关照, 她能依靠的唯有齐珩。 她是个懦弱的人,她怕齐珩知道真相。 一时秋风起,白云飘忽,原本郁郁葱葱的草木如今被满目黄色所晕染,秋意浸透整个长安。 江式微嘱咐甘棠不必再陪她, 她想单独地走一走。 过往的内侍不绝, 各自忙着自己的分内之事,芸芸众生,在这大明宫中显得渺小又平凡。 但江式微却深知, 若无他们,大明宫也便不是大明宫了。 “便是身为蚍蜉, 犹有撼树之力。”黄叶飘落间,传来女子的低语。 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了含凉殿附近, 含凉殿周围并无来往的宫人,不远处便是水榭, 湖面上漂浮着数片杏叶。 一叶而知秋。 她轻轻一叹, 俯下身拾起一片杏叶,双手抚上叶片的纹路, 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江式微起身抬首,却不料撞上了一人的目光。那人着青衫立于含凉殿的阁楼之上,隔着落下的簌簌黄叶,他看着她的眼神晦暗不明。 她望向他的位置。 台上看君,竹清松瘦。【1】 微风顷刻间便已染上的离秋的哀愁寂寥,流云漫卷,阳光得以穿过树枝丫洒下一缕金光,银杏叶脉浅黄。 恍惚间,她只觉得那人似曾相识,但她又清楚地明白她从未见过他。 她脑中云海只余下了一联诗。 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2】 因果错综,她已然辨不清了。 只见那人朝着她缓缓打揖行礼,她亦颔首回礼。二人相顾,并未言语。 江式微颔首回礼后,便转身而去,谢晏从高阁往下望着女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握着阑干的手指已然发白。 他从江式微迈入此地时,便在留意她了。只是他从未想过,江式微会抬头看他。 谢晏看向高处的蓝空,白云苍狗,如今再见,已然恍惚了。 过往的一切在他的心头上篆刻,留下的痕迹便是他想如何抹掉,终究都归于徒劳无功。谢晏摇头无奈地苦笑了一声,随后便离开了阁楼。 谢晏进紫宸殿时,一入眼帘便是齐珩半倚在枕上闭目养神,整个人给谢晏的感觉便是十分颓败,他笑对齐珩道:“怎么我一回来,你便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惨兮兮的样子?” 齐珩一听是谢晏的声音,便睁开眼,唇边勾起无奈又苦涩的笑容,道:“这不等你来救我么?” 谢晏深以为然地颔首道:“也对。” 说罢谢晏便将齐珩的臂肘抓了过来,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停顿了一会儿,才道:“你怎么动这么大的气?柳治平的案子不是已经大差不差了么,谁又惹你动这么大的火?还一直闷在心里不发泄出来。” 齐珩垂眸不答。 见他这副摸样,谢晏心里已然有了底。 “是立政殿那位罢?”谢晏一语点破。 齐珩见心思被猜破,便不再遮掩,道:“她还在瞒我。” 谢晏唇边带笑,目光落在别处。 第030章 竹清松瘦(二) 谢晏唇边带笑, 目光落在别处。便听齐珩黯然道:“我已经给过她机会了,只要她愿意对我解释一句,哪怕就一句, 我也会原谅她。” “但是她没有。”齐珩的尾音还带着叹息。 谢晏听此, 反而笑了, 低首垂眸道:“她从小就养在江宁, 父母兄长不在身旁, 便是江宁南氏对她再好、再无微不至, 她的心里怕也是会有所缺失。” “寄人篱下十多年,好不容易回到了长安可以受家中人的宠爱,偏又嫁给了你,整个人如同无根浮萍,任雨打风吹去【3】, 她又如何能不害怕呢?” “她也是害怕你知道真相, 害怕你会抛弃她,你也体谅体谅她的难处。” 谢晏属于旁观者,自然将这一切看的十分清楚。 “何况我觉着, 那书定然另有缘由,风格相差之大, 容易让人发觉,她那么聪明应该不会想不到,不若你和她平心静气地好好聊一聊, 也莫打什么哑迷,把误会解开了, 总好过一个人在这里生闷气。” 见齐珩默不作声, 谢晏又道。 殿内又是一片沉寂。 殿外渐渐风起,一片杏叶飘入殿内, 谢晏起身拾起,见高季已经端了药碗进来,便冲高季笑笑道:“高翁来了。” 高季忙笑道:“伯瑾不多待会儿陪陪六郎呀?” 谢晏是齐珩伴读,与高季自然也是相熟,高季待他与待齐珩俱是差不多的亲近。 “不了,某人需要静养,他也该好好想想,我就不多打搅他了。” 谢晏转了转手上的银杏叶,冲着齐珩的方向点点头,随后摆摆手便离开了。 高季端着药碗到齐珩跟前,见齐珩仍闭着眼,笑道:“六郎,喝完药再睡。” 齐珩并未睁眼,反而转过身使起了小孩子般的心性,喃喃着:“我不想喝……” 第65章 高季笑笑,有些无奈,又有些纵容,劝道:“不喝药怎么成?不喝药病可不能好。待会药凉了,那药效可不会好啊。” 见齐珩无反应,高季只得另辟蹊径,道:“若六郎再不喝药,那臣只能去请皇后殿下来喂了。” 一听此言,齐珩忙得转身,将高季端着的药碗接了过来,将药喝个干净后又放回到红漆盘上。 齐珩还不忘嘱咐高季道:“别去找她了,我喝完了,这些日子我要静一静,她来,我也不见她。” 高季失笑,道:“臣可拦不住皇后殿下。” 齐珩低哼一声,便转头不理高季。高季哑然一笑,随后离开了殿内。 东昌公主府内,顾有容从身后为齐令月披上披风。 齐令月朝着她一笑,随后覆上了顾有容为她披衣的手,顾有容道:“入秋天凉,别冻到了。” “还是你关心我。”齐令月笑道。 “对了,柳治平如何了?”齐令月想起《贤女传》不禁发问。 “目前还在大理寺羁押问讯,过些天便该定罪了吧。”顾有容有些感慨道。 “我记着他从前办事倒不算不谨慎之人,没想到如今在布衣小民手里栽了跟头。”齐令月抬首望月。 今夜月光皎洁,然则在静静秋夜显得格外寂寥。 “他向来骄矜于河东柳氏的身份,自然看不起平民,如今折在他们手里,倒也不算冤。”顾有容也顺着齐令月的目光看去。 “他死没关系,但若牵扯到别人可就不好了。”齐令月冷冷道,眸中锋芒丝毫不在意柳治平的生死。 “殿下这事大意了。”顾有容早已看破真相。 江式微的文风齐珩识得,东昌公主与顾有容又如何不识得? “年轻人,到底是心急。”齐令月从露台走向阁内,步至那尊佛像前,而后缓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 “她做不了的事,我这个当娘的,自然该替她料理了。” “今晚便送送柳清明罢,他是河东柳氏子,想必大理寺鞫问于他而言,与羞辱无异,早离开也好,早解脱。”齐令月说罢,朝着那佛像俯身拜了三拜。 顾有容心已了然,柳治平怕是今夜便会于大理寺狱“意外身亡”。她朝着齐令月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齐令月身前的香案上依旧放着一尊佛像,还有那方并未刻名的牌位。 看到那方牌位,顾有容暗自数了数,原来已过去三十四年了。 三十四年,沧海桑田,当年的一切早已变作黄烟,让人抓不住,她以为随着时间的淡去,齐令月或许会渐渐忘却,却未料她从未放弃心中执念,反而将其篆刻于心,越刻越深。 就像无尽的沼泽深渊,一旦踏入,便再也逃脱不开了。 只能,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于泥淖中。 顾有容低叹了一声,蓦然回首,透过露台看着凛凛秋风席卷落叶而起,形成一种漩涡。 那漩涡,人若是再看一眼,便会不禁陷入。 随后,她再不回头地走向齐令月的方向。 -- 一个顶着黑衣斗篷的人步入大理寺狱,狱卒不识来人,拔刃厉声道:“什么人!” 那人面容掩于斗篷下,仍是垂首,从袖中拾出一块令牌,给狱卒晃了晃。狱卒瞧清了上面的字忙不迭单膝跪地告罪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阁下勿怪罪。” 那人问道:“柳治平在哪里?” 狱卒点头道:“小人带您去。”说罢便为那人引路,一边走着,一边小心打量着那人,只可惜那人头垂得很低,看不清面容,但听声音应是女子。 狱卒躬身引路,正出神,便听头顶传来一声音,狱卒吓得不禁打个冷颤儿。 “记住你是谁的人,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的不要管。”那女子的声音很冷。 “还有,今日的事断不可道与外人,倘若泄露出去,你也不必留了。” 狱卒只觉得自己脖颈一凉,慌张表态道:“小人们平日受公主照拂,自然唯公主马首是瞻,断断不敢背叛公主。” “知道便好。” 见已到柳治平的牢房,那人对狱卒道:“你去外面守着。” “是,是。”狱卒连连点头。 听见动静,柳治平抬首见到来人,便已了然,释然一笑,道:“却不想还有人来送我。” “柳治平,该上路了。” 那人单手递上一个金块,显而易见,是要让柳治平吞金自尽。 “不知阁下是?”柳治平仍疑惑问道。 那人掀了斗篷,对上他的目光,勾起意味深长的笑容,见他惊讶的神情,她道:“知道是谁,你也该上路了。” 柳治平看清她的面容,便已知晓自己再无生路可能,仰天长啸,随后又渐渐恢复平静,轻笑一声:“死前得长主相送,我这辈子也算值了。” “大长公主,多谢。”柳治平静静地看着她,随后接过她手中的金块,毫不迟疑地吞下。 齐令月背过身,朱唇轻启,笑道:“慢走。” “对了,到了地底下,别忘了告诉张观棋,全是你害的他,可不干旁人的事。” 说罢,齐令月便推门而出。 她终是,不放心将此事交给旁人做,才会夤夜前来。 齐令月借着月色打量着双手,她这双手葬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她已经数不清了,所以,也不介意为她的女儿再添一条。 第66章 * “柳治平!” 齐珩倏然睁眼喊道,声音还略带微颤。 他骤然起身,脑中仍有些晕眩,眼前所见一切都不禁打转儿,他扶着头想缓和些。 齐珩的面色依旧惨白,可与春日梨花相较高低。 他昨日做了个长梦,梦见柳治平在他面前吞金自尽,他想上前阻拦,却徒劳无功,柳治平在他面前死去。 柳治平是妖书一案关键之人,且关乎着江式微的清白与否,事情未查清楚之前,他可万不能死了。 只是上天并不让齐珩如意,高季入来禀报,道:“陛下,白将军来了。” “让他进来。” 天刚泛白,此刻白义便来见他,想必有要事。 白义急匆匆,连甲胄都还未卸,臣子不可着甲胄现于君前,这是大晋铁律,若有文臣在此,定要弹劾请求治罪于他。 但齐珩并未在意白义的不妥之举,他问道:“怎么了?” 白义急道:“陛下,柳治平死了。” “什么?”齐珩厉声问道。 不到几日,便已有两名重臣自裁,何况首犯的柳治平还未将事情说个清楚,便已身亡。此事重大,让齐珩如何不震惊生怒? 他甚至不禁怀疑,柳治平的死,江式微是否参与其中? 他不敢去寻这个答案。 他也不敢想,如果真与她有关,他是否能够平心静气、不徇私情地处罚江式微? 齐珩闭上眼,深深呼出一口气,他轻问道:“上回我让你去查的,你可查到了?” 白义听此,眸中一动,俯首答道:“查到了,殿下宫中有一内人甚为可疑,只有她一人出过大明宫,且有人看见,她当日好似往秘书省方向去了。” “陛下,臣应该,如何做?”事涉后宫的内人,且是立政殿的人,白义也拿不准齐珩的意思。 “她偷盗宫中财物,你以此名去立政殿拿下她。”齐珩冷道。 “可殿下若是……不让呢?”白义试探道。 “你与她说明缘由,若她还是阻拦,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齐珩睁开了眼,声音冷淡,毫不留情。 他已经给过她机会了,是她自己不珍惜,那便真的怪不得他无情了。 第031章 竹清松瘦(三) 立政殿内, 江式微坐于上位,下位站着一十六七岁左右的内人,垂着首, 身子微颤。 那内人时不时偷偷抬眼看着江式微的神色, 见江式微一改平日里的温柔, 换上极为冷淡的神色, 那内人身子越来越发抖了。 江式微还并未问什么, 见她此模样, 心里已然有了数,原本的冷言冷语不免又温和了些,她问道:“静盈,我只是要问你几句话。” 那名叫静盈的内人惶恐地跪地俯首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与我说实话, 也不要扯谎蒙我, 你是我的女史,我知你是识字的。八月二十七那日,你是不是进过内殿?”江式微问道。 “是……妾是进过殿下的内室, 但妾什么都没碰。”静盈慌张解释道。 “我还未问你碰过什么,你倒自己先撇开了。”江式微的声音冷了下来。 “妾……”静盈想辩驳, 但却不知该如何说。 “你偷了我放在箱子中的横玉。”江式微道,眼睛盯着静盈,不放过她任何神情的变化。 “妾没有拿。”静盈嘴快, 还未细细思虑便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你打开了箱子。”江式微步步紧逼。 “没,妾没有。”静盈不停地摇头。 “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又送到秘书省的?”江式微问道, 随后看了眼殿内,她在提审静盈前便屏退他人, 此处只有她、静盈、甘棠三人。 静盈垂首不答。 江式微见她这副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只得压下心中怒火,平心静气道:“我难道对你不好么?” 静盈抬起了头,眼中泛泪,跪下伏在江式微的身旁,双手拽着她的裙摆,急道:“殿下对妾恩重如山,妾难报万一。” 江式微即刻起身,朝她厉声道:“那你还背叛我?” “殿下……妾……妾知道错了,妾是真的逼不得已。”静盈哽咽道。 “你有何逼不得已?为何不告知于我?”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谁让你拿了我的手稿?” “妾,真的不能说。”静盈抬首,泣涕道。 “还真是忠贞之士。”江式微讽刺道。 “但我身边不留叛主之人。” “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按律杖四十,销了她的宫籍,给她一笔银钱,而后送出宫,永不许入长安。” 江式微已为静盈留了最后的情面,现在送她出宫,起码比让她落入金吾卫的手中好。 “不要殿下,妾真的知错了...”静盈连连叩首。 “现在你还有机会走,再过几日,你便真的走不了了。” 江式微话音刚落,便听外面吵嚷之声不绝。 “白义将军,这里是内宫,您是外臣,不能进。”王子衿将白义拦在殿门前。 第67章 这些日子里王子衿和江式微来往颇近,本来王子衿对江式微略带成见,原以为东昌公主家的县主只会诗词歌赋,对于宫中琐事不甚通。 但见江式微处事公允,一切有条不紊后,王子衿方改观。 一日日的相处,王子衿方知她与江式微是志趣相投,两人关系不免愈加亲近起来,闲时便在一起品茶饮酒。 如今她与江式微可算密友,是以,今日江式微提审静盈,王子衿也是知道的。她原本在亭内守候,却不料白义直直闯了进来,外臣闯内宫,简直是失礼至极,王子衿自然动气。 “王尚宫,在下奉陛下的圣旨,内人静盈偷盗宫中财物,陛下命在下请那位内人去丽景门走一趟。” 白义对上这位尚宫也是毫不客气。他官正三品,王子衿正五品,官职还没他大,要不是看在中书令的面子上,他才懒得多舌。 “丽景门……”王子衿默念道。 丽景门狱直属天子,且朝中有云:“言入此门者,例皆竟也”。【5】 凡入此门者,未必能活着出来。 便是偷盗罪如何至于丽景门狱?而天子竟要立政殿的内人去丽景门狱,这是有问罪皇后之意? 王子衿思忖着,还未缓过来,便听身后传来推门声,江式微面色不佳地站在门口。 她淡淡问道:“这是?” 白义透过门缝便见静盈跪在殿内,生怕人跑了,忙冲后面的金吾卫扬手道:“拿下。” “白义你放肆!”江式微怒道。 这里是她的地方,白义便要越过她直接拿人,她如何不动怒? “殿下恕罪,这内人偷盗财物,陛下圣旨,下臣要带她回丽景门审的。” “她的偷盗罪我已知晓,静盈是我立政殿的人,合该由我处置,便不劳白义将军了吧。”江式微道。 若进了丽景门,她可拿不准静盈会说出什么来。 “陛下还有一句话要臣转告殿下,陛下说,若殿下不允,那便即刻封锁立政殿,任何人不得出入,殿下,三思。”白义走上前,压低声音道。 江式微立刻便明白了,但她仍是冷着脸,压声警告道:“人可以带走,但若屈打成招,胡乱攀扯,我亦不会放过你们。” “多谢殿下,带走。”白义屈身向江式微行礼,随后对押着静盈的两个禁卫吩咐道。 见金吾卫离去的身影,江式微终是撑不住,一个没站稳,幸亏被王子衿扶住。 王子衿轻声问道:“锦书,怎么样?问出了么?” 见江式微摇了摇头,王子衿心中生急,她问道:“那怎么办?” “陛下这么做,想必已经知道了?”王子衿揣测着。 江式微心头不安,她不知道齐珩知道了多少,怕是他已然误会妖书一案全是她一手策划。 “我去紫宸殿。”江式微覆上了王子衿的手。 不论齐珩是否愿见她,她都要去一趟。 * 齐珩听到高季的通禀,只淡淡说了一句:“不见。” “殿下风尘仆仆,似有要事,还是见见吧。”高季仍在劝说。 齐珩执笔的右手一顿,墨汁如豆般从笔头滴落在麻黄纸上,晕染了一大块。 他知道,江式微是为静盈而来,但他真不想见她,他一想到她,便能想起那日她闭口不答的样子。 整整三次机会,他给了,她不珍惜,他能如何? 结发已还,他心已死,再见何用? “让她回去吧,我不想见她。” 见齐珩决然的样子,高季又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无奈退出殿内,躬身对江式微道:“殿下回去吧。” 江式微面色惨白,急忙问道:“高翁,陛下真的不愿见我吗?” “殿下,陛下先前给您坦白的机会,您为何不与他说实话呢?”高季不忍见江式微此状,索性直接说了。 “我……”江式微不知说些什么。 “殿下还是回去吧。” 江式微垂眸,只得离开,就在她转身时,一道声音从身侧传来。 “皇后殿下。” 江式微看去,正是那日在阁楼之上与她作揖的青衫男子。 谢晏如当日一样打揖。 江式微颔首道:“阁下多礼了。” 谢晏看向一旁的高季,道:“陛下在里面?” 高季看了一眼两人,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但瞧着江式微的样子应是不识谢伯瑾的,他压下心中疑惑,笑道:“是,伯瑾要进去看看陛下么?” 谢晏含笑摆手,道:“我先不进去了。” “皇后殿下,可否移步?”谢晏温声问道。 江式微惑然,不知是否该应,她是后宫中人,而眼前那名为“伯瑾”的男子显然是外臣。后妃与外臣私下相见,于礼不合。 见江式微不应声,谢晏便猜出其中缘由,解释道:“臣的祖父是尚书令谢玄凌,臣不才,曾为陛下伴读。” 原是天子亲信。 江式微松口气,但仍未应声。 “臣曾为尚药奉御,之前陛下的风眩一直是臣来负责,臣只是想将有关陛下的病情禀报殿下,还望殿下放心。” 第68章 见谢晏坦然,江式微才放心,应了声。 谢晏俯身请江式微先走,随后朝着高季一笑。高季连连点头应着,边往殿内走,边留意着两人离开的背影。 高季知道谢晏对齐珩的心意,自然是不怕闹出什么不得体的事,但他心中仍有块疑惑的大石落不下去。高季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朝殿内走去。 江式微与谢晏行至紫宸殿后的宫苑,一路来,谢晏与她说了许多齐珩的事。 “陛下的风眩是近几年才有的,和高宗皇帝倒有些相像,只不过高宗皇帝没有陛下发病这么早。” “像陛下这般年纪,风眩本不该侵扰他的,但他太累了,他自继位以来,身边污糟事便没断过,内有东昌公主这样的姑姑、外有中书令这般的老辣权臣。” 谢晏毫不避讳江式微与东昌公主的关系,直言道来。 “他想做明君,但他没有权。他为了收权,做了很多努力。” “殿下应该知道,陛下的生母并非先贵妃谢氏,陛下小时候过的很苦,母亲的早逝于他是重重一击,如今他心中的亲人已不剩几人了,所以他太过重情。” 谢晏朝她一笑,继续道:“他虽未宣之于口,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殿下抱有很深的期望。” “所以他才更失望,失望殿下一直欺瞒他。” 谢晏见江式微垂眸一直默不作声,又道:“殿下或许疑惑,我为什么说这些。” “我只是不想看着殿下和他渐行渐远。” 毕竟,你前世那般执念于他,我怕你会后悔。 谢晏静静地看着江式微,并未说出心中真实所想。 “谢谢。” 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江式微听到这些后,眼边不自觉地泛红,有些酸涩难忍,她吸了口气,低声道谢。 “殿下不必言谢,如有用臣之处,尽管知会臣。” “还有殿下,臣,名谢晏。”谢晏言罢,顿了顿,与她又作一揖。 第032章 不切刑罚 谢晏虽然离开了, 但他的那些话语仍然萦绕于江式微的心中,久久不散。 “其实陛下早已看出那末卷是殿下的笔墨,所以那日才会问殿下, 他并非想惩处殿下, 他只是想听殿下的一句解释。” “他视殿下为妻子, 但殿下没把他当作夫君, 所以他怒、他气, 但他还是没忍心对殿下说一句重话。” “妖书案在民间对陛下的影响极大, 人们会诟病他的出身,如果这次不整治,他以后的任何决策都会受到影响,若妖书一案不是殿下有意为之,臣建议殿下和陛下好好谈一谈, 将误会解开。” 不知不觉间, 江式微的左眼先落下一行清泪,泪珠划过面颊,经秋风一吹, 格外清凉。 午后阴云蔽日,不见光明, 江式微伸出右手,只是手中空空,仅能感受到秋风的吹拂。 江式微自己静了一会儿, 下定决心朝着立政殿方向去了。 —— 又是一场飒飒秋雨冲刷着丽景门狱中的血腥之气,已然黄昏时分, 豆大的雨滴从丽景门旁的梧桐树叶上滑落。 滑落入人心, 掀起阵阵涟漪。 齐珩并不放心,便冒雨前来, 亲自鞫问静盈,身上的绯袍还沾着潮湿的水汽,他靠在圈椅上,左手拄着头,而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扶手。 看上去,面色依旧不佳。 “人带来吧。”齐珩嘱咐道。 “是。” 转眼间,静盈便被金吾卫带到齐珩面前,金吾卫动作并不和善,静盈伏倒于地,满室的血腥之气直达她的鼻喉,她忍住想作呕的冲动,咳了几声。 见君王俯首瞧她,她下意识地垂头。 齐珩俯身轻声问道:“你叫静盈,对吧?” “是。”静盈手指微颤,垂首低声答道。 齐珩见她藏在衣袖中的手隐隐发抖,便出声安抚道:“你不必如此害怕,朕只是问你几个问题,你若无欺瞒,朕不会让他们动刑。” “是w.l。” “你是皇后宫里的女史,识字是么?”齐珩问了第一个问题,边问边打量着静盈的神色。 他曾多次“录囚”,对人犯的神色变化十分敏锐,只需一个眼神,他便知道她是否说谎。 “是……是。” “你与皇后有怨么?”齐珩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没有,殿下待妾一直很好。”静盈连连摇头,眼神十分笃定。 齐珩见她如此,心中已然有数,随后他又问了第三个问题。 “你认识柳治平?” “妾不认识。”静盈摇了摇头。 齐珩向后扬了扬手,道:“你看看这上面的字,然后告诉朕你认不认得。” 金吾卫拿来一帖,上面所书,正是末卷的内容。 静盈看清了上面的字,已然明白其中内容,她未作反应。 齐珩眸光一闪,道:“你不作声是因为识得么?” 静盈忙道:“妾不认得。” 齐珩神色未变,反倒笑了,带着嘲弄:“你这话不实,你分明是识得的,也知晓是什么意思,对么?” “妾真的不识得。” 齐珩未在此与她多费口舌,又问了第五个问题。“这上面的内容是皇后写的么?” 第69章 “不是。”静盈急急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不是?”齐珩看她的眼神很锐利,不容静盈躲避。 “因为,是……是妾写的。”静盈身子打颤俯身叩首回道,便再不敢看齐珩的眼神,生怕被他看破她在扯谎。 “是么?”齐珩轻问道,言语中稍带上位者的威严压迫。 “是……”静盈依旧不改答复,但已是控制不住地泪流。 齐珩反倒笑了,抓住静盈的手腕,手搭在了她的脉搏处,而后轻道:“你心跳的很快,你在说谎。” “静盈,你知道丽景门有多少道刑罚么?个个让人生不如死,你一个女孩子,是受不住的。”齐珩轻声劝道。 外面秋雨淅沥,借风力吹打着丽景门狱的门窗。 狱内灯火拂动,时明时暗。 灯火跳动的影子映在齐珩的脸上,他虽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但也并非冷酷无情,终究有几分心软的。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那先换下一个,你之后给朕答复也可以。” 静盈不禁咽了一口,便听齐珩声音又起。 “是谁让你将那两份手稿送到秘书省的?是皇后?还是另有其人?” 这一问算是让静盈如坠冰窟。 故主之命,以家人相胁迫于她,她无法拒绝,所以她遵命,将皇后的手稿送到了秘书省。 她若是顺故主之意,大可直接将江式微的名字吐露,将一切推到皇后的身上。 但她根本做不到。 静盈双目落泪,有些哽咽。 皇后待她极好,她做不到无愧于心地攀扯皇后。 刚入宫时,她因为识字便被分到皇后殿中作女史,但她手脚粗笨,不甚砸碎了皇后嫁妆里的青瓷笔洗,她慌忙去捡,却不料划破了双手,弄得满是伤痕,流血不止。 原以为江式微见到满地碎片,会动怒、会严厉地处罚她,却不料她先注意到的是她手上的血珠。 皇后将她轻轻牵起,带到内室,用干净的布为她擦去血珠,而后打开药瓶为她覆上药粉。 她从未想过一直被众人敬仰的皇后会纡尊降贵地为她上药,那时江式微先是叹了一口气,与她说:“我虽然心疼那个被你砸碎的笔洗,但也不忍心见你如此。” “物虽贵,却也没有人重要。”江式微低声喃喃着,这句话不知是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妾是不是闯了大祸。”那时的她鼻头微红,眼中含泪哽咽着。 江式微闻言看了她一眼,嗔怪笑着:“是,所以你第一个月的月俸要给我。” “啊?”她仍在流泪,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不愿意啊?”那时的江式微反问道。 那时的她其实也知道,她的月俸远远不及那青瓷笔洗,那只不过是皇后殿下用来安慰她那颗愧疚的心罢了。 不过从此以后,她与皇后殿下反而愈加亲近了。 她虽识字,但她写的字确实不大好看,十分潦草。她知道皇后殿下的字写得好看,所以便去冒昧讨教。 皇后殿下没有嫌她烦,反而笑道:“好啊,咱们可以一起练字打发时间。” 七月暑气稍退,然窗外仍是蝉鸣不绝,她站在皇后殿下的身后,皇后殿下手中持笔,转身告诉她:“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1】书道与人心亦有关联,守住正心,这字自然就端正了。” 皇后殿下是在告诉她,先要守正心,才能写好字。 她起初也确是这样做的,字迹从潦草慢慢转向方正,她心中欣喜,皇后殿下亦然。 殿下从旁拿了一碟糕点便与她来分,她们本就年龄相仿,同样喜甜,哪怕仅相识几月,便已觉似相识数载。 在充满蝉鸣与日光的午后,两人相视而笑,将碟中糕点一扫而光。 回想至此,面对齐珩的鞫问,她已无法作答。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不似方才颤抖,平静答道:“都是妾自作主张,这一切,与皇后殿下无关。” “你知道欺骗朕是什么后果么?”齐珩冷声道。 “妾知道。”静盈闭上了眼,似是做好了受刑的准备。 “你可有家人被挟持?” 齐珩录囚多次自然知道,有些人犯是因家人被挟持才替人顶罪,他猜测静盈的家人或许也被人挟持了。 “不,没有,妾幼失怙恃,妾已经没有家人了,一切都是妾一人所为,求陛下别再问了……”她哽咽着。 她的身家在入宫前便已处理干净,年幼的妹妹还押在故主手中,她不敢让齐珩去查,若让故主知晓,她唯一的希望便全断送了。 她咬牙认下一切罪过。 “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朕,是谁让你这么做的?” “没有别人,全是妾的自作主张。” “好。”齐珩轻笑了一声,似是赞许静盈这分气节,他扬了扬手,示意金吾卫带她下去。 静盈被金吾卫带起,突然朝着齐珩大声道:“妾一直有一句话想告诉皇后殿下的。” 齐珩一摆手,示意停下。 “你说。” “妾想告诉皇后殿下的是,殿下当日说,心正则笔正,如今妾的笔再也……拿不正了,妾愧对了……她的教诲,辜负了……她的期望,妾真的很抱歉。” 第70章 皇后殿下当时教她以正心握笔,如今她却反过来以此构陷皇后,又是何其可笑? 静盈双目流泪,说完了剩下的话,随后挣脱开金吾卫的手,朝着齐珩深深一叩首。 齐珩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须臾,他又扬手示意带走。 齐珩停留于原地,不禁反思,昔日老师教导他言:不设钩距,无以顺人,不切刑罚,无以息暴。【2】 他当日对此表示质疑,认为以德感化之手段于人犯而言岂不更温和? 人犯亦是人,亦又受感之心,以理言之,以理劝之,岂不更事半功倍? 直至当时身为郡王的他官任刑部尚书,掌狱讼之事时,方知有些事,有些话,非刑不可宣之于口。 单以德论无以毁奸轨、制暴乱,此刑罚之所存也。 耳边传来女子受刑的哀嚎声,齐珩缓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给了静盈机会,然她宁肯全部认下,也不肯吐露实情。 所谓刑罚不可捐于国【3】,一个君王的绝对权威需要建立于刑律之上,因此不免需要无辜小民的血来作祭奠。 历代皆如此,他亦无可奈何。 第033章 言归于好 齐珩在宫门落锁前乘车舆回至紫宸殿, 风雨兼程,便是高翁再如何谨慎地为他撑伞,衣袍上终究还是落了几滴雨渍。 他现在风眩还未完全压制, 身上带着水汽可是不好, 唯恐此时再着了寒, 便入了紫宸殿后的池子热汤沐浴。紫宸殿后的池子相当广阔, 池底以白玉相铺, 并在中央挖了一块莲花状的凹陷。 齐珩泡了一会, 穿了件中衣便出了来,发丝还隐约停留着水汽,又觉有些冷,复而披了一件素色外袍,便坐在书案前看着中书新递来的劄子, 内容依旧是那本《贤女传》。 中书商议请求将此事全权递交大理寺审理, 并将所有锁住的印本转递大理寺进一步查验。 按国朝三司会审制度,必先由大理寺初审,而后案卷移交刑部审核, 御史台于其中负责督查。 是以中书之议并没有什么错,但齐珩出于私心是不愿的。 齐珩将所有印本一直扣于手中, 便是不想让大理寺查出来此事与立政殿有关。 然而张应池自裁、柳治平吞金、静盈受刑不言,便是他再想保江式微也不能了。 齐珩沉思良久,并未朱批, 只是默默看着一旁鎏金莲花香炉溢出的缕缕香烟,出着神。 紫宸殿殿门外, 谢晏与守门的两名小内臣低声不知说了些什么, 那两名内臣便远远地走开了。 一直躲在暗处的江式微走来,朝谢晏一颔首道:“多谢。” 谢晏笑笑道:“没什么, 殿下进去和他好好聊聊,别看他嘴硬,但他心里还是在乎着你的。” “殿下进去吧。” 江式微点了点头。 谢晏看着江式微走入那威严庄大的宫殿的背影,思绪不知飘到了何处,但好巧不巧正遇高季端了药碗走来。 高季方才见门口没有内臣守着,心里暗责哪个内臣这般偷懒耍滑,但见一穿着白色披风的身影进了内殿。 高季瞧着那身影,貌似是女子,心中想着莫不是哪个内人见帝后失和生了异心,借此机遇魅惑君王? 于是走近了些,然愈发觉得是皇后殿下,他踟蹰不前。 陛下交代过他,皇后殿下来也不见,高季本该快些步子追上拦下她的,但他还是放慢了步子。 见谢晏于门口徘徊,他走到谢晏的身侧,冷不丁地朝着江式微的背影问了一句:“那是谁啊?” 谢晏被他这一声音惊了一跳,抚上心口,缓了口气道:“原来是高翁。” “嗳呦高翁,你瞧我这记性,我想我这一回来咱们还未来得及好好叙旧,走走走,咱们喝点酒去!” 谢晏嬉皮笑脸地扯着高季的袖子便走,丝毫不容他反应。 高季一看他这幅样子,心里便知是什么个情况。 原来是故意放皇后殿下进去的啊。 高季看着谢晏,笑骂了一句:“竖子狡黠!”而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跟着谢晏走了。 齐珩本见莲花香炉中的香料燃尽,便背过身从后面书格中寻新的香料,却不料书格中的香料也已被他用完,齐珩低叹了一声,见另一格子中放着画轴,便打开来看了一会。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他以为是高季,未曾转身,依旧看着手上的画轴,冲着背后之人道: “高翁,书格里的雪中春信【1】没了,熏衣服用的是不是也没了?等初春时再制新的罢,这些天我也睡不好,先用檀香罢。” 他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所以不仅会在书房、寝阁中燃这香,连熏衣服也会用这种香。 外面下着雨,比那时小了一些,天仍是灰蒙蒙的。 殿中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 然背后之人并未应答,齐珩才觉不对,便回首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看,他的心神便又乱了。 是江式微。 她一袭素衣,外面套着白色披风,未挽发髻,一半青丝披在身后,貌似淋了雨,头发上还带着水珠,干净的面庞未施粉黛,整个人就像被风雨摧残过的山茶。 齐珩心头生出别样的情绪,冷声道:“你怎么在这?” 第71章 “谁让你进来的?” 江式微从他的声音便知他还生着气,便匆忙解释道:“不怪别人,是我引走了他们。” “我···我想和你聊一聊。”江式微的声音很软。 “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 想到她做的事,齐珩心头燃起一团火,转身便要走。 “别走,明之,我们好好谈一谈,不成么?” 江式微突然从身后拦腰抱住了他。 身后传来温热的气息,齐珩不由得脚步一顿,心中的那段朱弦彻底断了,身体一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软了些。 “你想和我说什么?”齐珩握住了环住他腰上的那双手,转过身来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我,我是来和你坦白的。” “对不起,我···我欺瞒了你。” “那本书的末卷……是我写的,当初我和你说,我会想你证明我有这个能力,之后,我听说张应池作了贤女传,我便想借他的东风帮我造势。” “所以写了首卷与末卷,我想张应池与王铎交好,所以我想通过他拉王铎下水,我只是想让张应池别再做这个吏部尚书以削弱王铎在朝中的势力,我真的没想害死他。” 江式微早已瘫坐在地,不顾及丝毫体面,颤声说道。她眼角泛红,整个人如同剥了壳的荔枝。 “然后呢?”齐珩俯下身靠近她问道,右手抬起了她的下颌,逼她直视他的双眼,动作并未太怜惜。 事关重大,他怕自己会心软。 “静盈是不是已经向你招认,是我让她将那两份手稿送到柳治平手上的?”江式微反而问了另一件事。 齐珩并未回答她,只道:“你继续说便是。” 江式微左眼悄然落下一滴泪,她直视齐珩,轻声道:“不是我,那天我拿了《墨萱图》来试你,我知你对她的在意,所以我害怕了,我知道那是你的底线,我不敢去碰···” 江式微的声音渐渐哽咽。 “我害怕你知道这件事后会生气,我害怕你会再也不要我,所以我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把那两个手稿烧了,但我真的不知道,静盈什么时候看见了,甚至还到了柳治平的手里,我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流传了出去。” “其实,当我看到那个印本的时候,我……我就已经知道那是被替换过的,但是我没有告诉你,我想让张应池一个人担了罪名,对不起,我···我是个自私的人···”江式微已泣不成声。 齐珩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中戚然,见她的眸中坦然。 他知道,她没说谎。 “我自私,我懦弱,我根本就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辜负了你对我的期望,对不起···” 泪水不断喷涌而出,江式微怕他以为她是在用眼泪博取他的同情,便一直垂着头。 她原以为她会害怕将一切吐露,却不曾想说出之后是如此的轻松与解脱。 她再也不必伪装成温柔端庄的样子,她就是这般的一个人,自私又懦弱。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论齐珩如何处置她,她受着便是。 无怨,亦无悔。 江式微从衣袖中摸索着,抓住了那块皇后玺绶,她双手将那块皇后之玺捧至齐珩跟前。 “事已至此,妾无话可说,陛下要杀要罚,妾都心甘情愿,皇后玺绶,今日妾来归还。” 江式微泪眼盈盈,朝着齐珩施了大礼。 齐珩缄默不语,俯下身子,静静地看着她。 江式微见齐珩不作声,心中沉石终是落下,她惨然一笑,道:“若是陛下疑心妾是假辞狡辩……” 却不料她话未说完,便被拢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还萦绕着若隐若现的香气,如同料峭早春中梅花初绽的芳香。 倒真是梅花香自苦寒来【2】。 却是不知她何时能熬过她与他之间的寒冬。 “我信你。” 齐珩搂住她的手渐渐收紧。 他说,他信她。 心中的寒冰被暖阳融化,江式微终是再也忍不住了,于他怀中恸哭,泪水滚烫透过他的中衣仿佛砸在了他的心房上。 她哭得有些缓不过气,直觉愧对齐珩,她带着呜咽,道:“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 她的情绪过于激动,在他的怀中喘.息着。 他心中一紧,温柔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我不是说过么?我们是夫妻,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担着。” 而今他才明白她的内心是多么脆弱,他从来没做到一个丈夫该尽的责任。 “六郎。”江式微轻唤了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亲昵地唤他,她将她一直隐藏于心底、想言而不能言的称呼终于唤了出来。 齐珩低应了一声,右手轻轻托住她的脑后。 “对不起,是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感受,让你担惊受怕了。”齐珩左手抚上她的后背,在她的耳畔温言道。 然而方才在他怀中泪落涟涟的女子此刻静静地闭目,面容惨白,她的头侧在他的颈旁。 齐珩顿时慌了,他摇了摇她的身体。 第72章 “锦书,锦书。” 她不作任何反应,身子在他的怀中沉沉倒了下来。 “高翁,高翁,快传医官。”齐珩高声唤道,他的眼中俱是害怕之色。 谢晏本是想来看看二人交谈的怎么样了,却不料正撞上这一幕。 他飞奔至齐珩身旁,直接握住了江式微的手腕,探了脉搏后才安心呼出一口气,对齐珩道:“没什么大事,她应是没吃什么东西,饿的。” 齐珩默然。 谢晏道:“她一会儿醒了你让她用些粥或者吃点甜的。” “好。” “对了伯瑾,今日雨未停,你别回去了,便在偏殿住罢。”齐珩又道。 他更害怕深夜江式微出什么事,谢晏的医术他是信得过的。 谢晏挑了挑眉,确是心知肚明,这哪是因为雨未停,分明是害怕江式微出什么事好找他来帮忙的吧。 不过也好,起码两人看着应是和好了。 也罢,他便在偏殿住着。 齐珩将江式微打横抱起,轻放在了他一直睡着的床榻上,他落座在榻沿,握住了江式微的手。 第034章 骤雨初歇 江式微醒时便见齐珩的身影。 她的脑中仍然昏昏沉沉的, 她只晓得她被齐珩抱住,齐珩与她耳语几句,但她听不甚清, 只不停地想嗅他怀中的香气, 但当时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吵得她头晕, 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 最后连睁眼的力气也没了。 她觉着哪里似有不对, 垂下眼, 便见她的左手被齐珩牵着。 齐珩温声道:“你终于醒了。” 江式微有些汗颜,然面色依旧惨白无力,她道:“妾不知怎么就昏过去了。” “这些天是不是没有好好用饭?”齐珩轻声诘问道。 “我……我没什么胃口。”江式微近来一直思虑妖书一案,连带着进膳不香,安寝不得。 “你是饿的, 起来用些粥好不好?” 高季在一旁端着肉粥, 笑道:“殿下用些粥,一会儿便好些了。” 然江式微看着端上来的肉粥却没有胃口,迟迟未动。高季看了一眼齐珩, 眼神中或有示意,然齐珩未领会。 高季欲言又止, 齐珩疑惑地看向他。 高季心中叹息,六郎怎么就这么不开窍? 齐珩缓过神才知高季的眼神是何意思,忙对江式微道:“我来喂你, 好不好?” 江式微赧然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句:“好。” 齐珩将江式微扶起, 让她上身倚靠在枕上, 然后端起漆盘中的肉糜粥,舀了一勺送至江式微的唇边。 江式微看着那一勺还在冒着热气的粥, 手下意识地攥紧身上的被子,浅尝了一口。 舌尖上的滚热和肉糜的浓香汇聚在一起,江式微本就食欲不振,这让她更觉难受,忍住想倾吐的欲望,咳了几声来作掩饰。 齐珩忙放下手中的碗,抚了抚她的后背让她得到舒缓。 齐珩垂眸看她,温声询问着她的意见。 “粥太热了,我吹一吹你再用,成么?” “好。” 江式微忍着喉间的难受,又用了几口齐珩送来的粥,齐珩动作间,衣袂轻动,那香气依旧入了她的鼻间,随着香气,江式微舒缓了些许,渐渐地,齐珩手上的肉粥见了底。 见江式微面容上有了血色,齐珩才稍稍放心,朝着她浅笑。 两人相对,沉默无言,一时有些尴尬。 江式微终是没忍住,捏着指尖,便开口问道:“静盈现在是不是还在丽景门的推事院?” 齐珩垂下眼,道:“受了十鞭,想自裁被金吾卫拦了下来。” “静盈是不是说了,主使之人是我?”江式微看向齐珩。 齐珩平静地对上她的目光。 “没有,她自己认下了所有。” 江式微有些错愕,又听齐珩道:“她还有话想对你说,她说,你当日教她心正则笔正,她如今的笔握不正了,愧对了你的期望,她很抱歉。” 江式微愧疚地垂下头,自嘲一笑,眼中酸涩微红,声音或有叹息:“这个傻丫头,我是在伪善啊,她难道看不出来么?” 齐珩握住了她的手,将事实道破:“她未必就没看出来,只是哪怕你是在伪善,哪怕这一切好,都是假的,于她而言也是这大明宫中为数不多的温暖。” 大明宫葬送了太多无辜的人,静盈也是其中一个。 “那她现在如何了,她会被判什么样的罪?”江式微试探道,身上的锦衾已被她揉得褶皱不堪。 “她的罪难逃一死,大概也会牵连族人。”齐珩掖了掖她的被角。 “那,我呢?” 江式微终于问出了她最担心的问题。 齐珩动作一顿,抬眼看向她,冷静道:“我来处理。” 这话言外之意,是齐珩要为她徇私? “明之,你是要为我徇私么?”江式微没有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 江式微看他的眼很诚挚。 秋夜中的粉蝶将从一直养于温室中的花蕊上飞开,迎向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齐珩心头一震。 “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第73章 我的私心,不愿让你受苦。 即便妖书一案非江式微所谋,却也因她而起,按律她也会受到惩罚。 “按律法,我会怎么样?” “末卷之事,非你故意为之,算是被人利用,但也因你而起,这种情况,大概是受以戒鞭笞掌之刑,十下至五十下,视影响大小而作量刑。” 齐珩曾任刑部尚书三年,除却三司,对律法最熟的便是他。剩下的话,齐珩并未言出。 此事两名三品重臣殒命,影响极大,若要量刑,江式微恐逃不过笞刑五十下。 五十下,她的手算是保不住了。 “我应该是那五十下吧?”江式微见齐珩不语便已猜出。 齐珩蓦然将她揽入怀,在她耳边沉声道:“此事我来处理,你不要再管,我不会让你受那五十下。” “你这是堵上了自己的清名。”江式微闭上了眼。 “明之,我不能永远做你和阿娘养在温室中的花朵,只要有你们在,你们总是会帮我处理任何事,可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应该去承担,五十下我是很害怕,但这是我必须该承担的。” “我想做江式微,我想自己去承担这一切后果。”江式微离开了他的怀中,朝着他笑笑,双睫轻动,眼中的坚持与笃定让人无法忽视。 齐珩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须臾,他劝道:“五十下,你的手可能就废了。” 若是从此不能再提笔写字,江式微该如何痛苦难过?如何面对这日后的漫长岁月? 大明宫禁锢了太多人太多事,江式微喜欢看书写诗文,若是从此断了她的念想,日日与于刀锋上行走何异?满是伤痕,鲜血淋漓。 他也是人,也会有私心,便是世人说他偏私于江式微,他也不愿她受此刑。 “是我动了恶念,才让别人有机可乘,这是我的错,不该让别人承担。”江式微含泪说道。 “我不想你偏私于我,也不想因我而坏了你的清名,明之,我也有自己的骄傲,我不想一犯了错就躲到你和阿娘的身后去,我已经逃避过一次了,这次,我不想再做逃兵,我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 她主动攀上齐珩的脖子,将下颌放在他的肩上,低声道。 齐珩沉默良久,终究吐出一字:“好。” “还有这个,我不知道你还愿不愿意要我这个...犯过错的妻子?”江式微试探道,她拿出大婚时的结发,小心翼翼地观察齐珩的反应。 夜雾沉沉,寒蝉叫声凄切。【1】 “我要。”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接过结发,重新放入怀中。 江式微眼中泛着泪花,垂首看着她与齐珩相握的手,一滴清泪落在了齐珩的虎口处,心中的千言万语噎在喉间,再也说不出口。 其实她真的不值得齐珩对她这么好的。 谢晏远远瞧着榻上紧紧相拥的二人,垂首看着手上的蜜糖,苦涩地笑了笑,只得安慰自己。 起码她如愿了,她是欢喜的。 这就足够了。 随后转身离去,利落又干脆,然孑然独身,背影格外寂寞。 骤雨初歇【2】,江式微在他怀中业已睡去,齐珩哑然一笑,动作轻缓,让她平躺在床榻上,掖了掖被角,确保她不会着凉后再转身离开。 齐珩出了门往偏殿去了。 谢晏听见来者脚步声,执棋的手一顿,笑问来人:“来一盘?” “好啊。”齐珩浅笑应道。 谢晏一边与齐珩说着话,一边不慌不忙地落下一子,只听他笑问: “怎么舍得放下怀中的软玉温香【3】,跑我这里来了?” “她睡着了。” 谢晏哼笑一声,手上动作未停,他手下的棋子杀气愈发浓烈,齐珩有些招架不住。 “齐明之,你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谢晏问得非常直白。 齐珩方从棋盒中拿出一黑棋,闻言手上一顿,下意识地看向谢晏。 谢晏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然,便掩饰道:“我只是好奇。” 齐珩并未怀疑,谢晏是他挚友,问出这样的话很正常。 “我不知道。” 毕竟他是君王,有些事他不能去碰,情爱于他,太过奢侈。 他情愿是责任,起码那样会更长久。 “我原本下定决心不想再见她,可当她出现在我面前,于我怀中哭泣的时候,我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清醒地沉沦,这五字在他的身上可谓是淋漓尽致。 齐珩低叹了一声,终于落子。 “齐明之,你的心已经乱了。” “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谢晏喃喃低语,不知这句究竟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一旁的齐珩。 一旁的油灯芯结出的灯花坠落。【4】 屋檐冷不丁地落下一滴雨水,滴落在偏殿前的水洼中,也滴落在了殿内人微微涟漪中。 高季在两人对弈时送来几壶酒,饮酒对弈,倒算别致的风流。 “别说我了,说说你吧,上回谢娘子可是着急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们一个交代?”齐珩岔开话题,将酒杯一饮而尽后笑道。 第74章 看谢晏的眼神带着调侃。 “我啊,我觉得一个人多好,无拘无束的,也不必为谁而苦恼。” 阴云不散,今夜无月,谢晏借着烛火光垂首注目那只被他握住的酒杯。 烛火滚烫而明亮。 本是深秋时节,又逢夜雨,殿内沾染了几分秋意的阴冷。 他本该借着烛光取暖的,倒未曾料到那炽热滚烫,只觉火焰于他掌心燃烧,愈燃愈烈。 是灼手之痛?亦或是锥心之痛? 谢晏已不得而知。 他苦笑一声,将酒杯中的佳酿直截了当地灌了下去。 只是可惜了那佳酿,入了口反倒化作了一腔苦水。 齐珩添酒,又道:“记得像上次这样把酒言欢已是四年前了。” “那时我问你,为何学医,你并未回答,如今四年过去了,可否告诉我了?” 谢晏是陈郡谢家最出色的孩子,人人都盼他承继他祖父的衣钵,成为一代名臣、大儒,可谁都没有料到他学了他的父亲从医。 有些令人叹息。 谢晏反而问了他一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意,又隐约带着挑衅。 “你真想知道?” 你若是知道,怕是会后悔听到了。 齐珩笑了,道:“简单说说。” 谢晏道:“想知道?我才不告诉你呢。” 伤心人,留他一个就够了,何必再带上别人。 齐珩灌了他许多酒,想从他口中探出些消息,谁料这竖子嘴严得很,半分不肯透露。 齐珩见谢晏双颊染上红晕,直直倒在了后面的榻上。 一副酒醉的模样。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谢晏的酒量如今算是下降了,以往他可是再喝几壶也是成的。 齐珩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反应,随后直接半抬着他至床榻上。 还真是沉啊,齐珩心中暗叹。 从紫檀木柜中拿了一叠被子,给谢晏盖上,随后对一个小内臣嘱咐几句,便摇头离开了偏殿。 床榻上,谢晏蓦然睁开了双眼,眸中一片清明,丝毫无醉意。 齐珩心细,他若不如此,恐是瞒不过去。 谢晏低声长叹,张开右掌,右手手心赫然出现一枚黑色棋子。 齐明之啊齐明之,你说你没动心,可为什么一向棋艺精湛的你被他杀得节节败退? 甚至都未发现他偷拿了他的一枚棋子。 谢晏躺在榻上,将棋子深深嵌入掌心,只是他太过用力,掌心处隐隐作痛。 第035章 以臣要君 翌日清晨, 殿外石砖上还留有昨夜的水洼。大明宫内雨后泥土之气蔓延,透着几分清新凉爽。 江式微其实早已醒了,但未掀幔帐, 也未唤人, 只一味默不作声地躺着。 这里是齐珩的地方。 她昨夜睡的是齐珩的床榻, 盖的是齐珩的被子, 枕的是齐珩的枕头。 她躺在这里, 香气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尖, 和齐珩身上的香气一样,是雪中春信。 江式微想想便觉得脸上烧得慌,索性用锦衾将脸盖住,眸中藏不住的笑意出卖了她此时的小心思。 江式微辗转反侧,只听幔帐外传来一声音:“锦书, 你醒了吗?” 江式微面上一慌, 忙阖上了眼,仍装着睡。 齐珩方才是听见了幔帐中的动静才出此一问,然榻上的人并未出声, 他用铜钩将幔帐拢在一起,而后坐在榻沿。 齐珩动作很轻, 他看了眼江式微,见江式微面色潮红,疑心她起了高热。 便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江式微呼吸一滞。 齐珩这是? 齐珩喃喃自语道:“幸好没起高热。” 随后他便看着江式微,打量着她的眉眼间, 见她眼睫轻颤如蜻蜓点水般, 方瞧出几分不对来,暗笑一声。 这小骗子。 也罢, 他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齐珩起了身,让内臣端了早膳上来,而后故意在江式微身旁舀着粥。 高季无奈道:“陛下,皇后殿下还没起呢。” 齐珩笑了一声,垂眸看着手上的粥,动作未停,道:“反正她还睡着,我先用膳。” 那粥香不断飘入江式微的鼻尖,江式微蹙了蹙眉。 她什么都没吃,说不饿那是假的。 然而,现在醒,齐珩不就能看出来她在装睡? 江式微想想便忍了下去。 手上的粥温度被他舀得刚刚好,齐珩侧首看了江式微一眼,见她依旧纹丝不动,反倒唇边勾起一笑。 “再不起来,这粥就真被我喝了。”齐珩冲着那“睡着”的人笑道。 江式微这才睁开眼,对上齐珩带着调笑的眼神,嗔怪道:“你戏弄我。” 齐珩有些不可思议,被气笑道:“我戏弄你?分明是你这个小骗子一直在装睡。” 江式微堵着气,别开眼不去看他。 齐珩哑然一笑,给人惹急了,忙哄道:“粥的温度现在刚刚好,快起来喝吧,别等凉了。” 齐珩摇了摇江式微的手臂,拉住她的手扶她起了来。 江式微没接过那只描金碗,咬了咬唇,委屈道:“我拿不动,你可不可以喂我?” 齐珩挑了下眉,忍不住攥紧了手掌,她这算在和他撒娇? 第75章 齐珩只得应了一声:“好。” 齐珩凑近了些,一勺一勺地喂江式微,动作轻柔。齐珩身上的香气时隐时现,江式微欲言又止,良久,终是忍不住问道。 “明之,你身上好香,你用的是什么香?” “嗯?” 齐珩被她这一问有些讶然,随后反应过来道:“是雪中春信。” “明之不用龙涎香么?”她掌管宫务自然知道有蕃国进献龙涎香,她以为这些是给齐珩用的。 “龙涎香价贵且不易得,只有典礼时殿上才会燃此香,比起龙涎香,我更喜欢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你还有剩余的雪中春信么?”江式微犹豫着,最终问道。 她真的很喜欢这个香气。 万千梅花于雪中绽放,捎来一抹春信,温和平静,就像齐珩这个人。 人如此,香亦如此。 她现在看见齐珩,总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安心,仿佛只要他在她的身边,她就不必再忧虑,只要将一切交给他就好。 她好像,越来越喜欢齐珩了。 齐珩浅笑道:“我这儿没了,等初春我制好了送你那去,或是我将香方写给你,你自己去制。” “就不能咱们一起制香么?”江式微低声嘟囔着。 齐珩忽然沉默,他踟蹰着说了一句话:“你当真想与我一起么?” 江式微面上一赧,低应道:“嗯。” 齐珩绽开一笑,显而易见的愉悦,他温声道:“今日休沐,先别急着回立政殿,让我在这陪你,好么?” 他在询问着江式微的意见。 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他来之不易的珍宝。 或许倒真应了谢晏的那句,“那样的小心翼翼,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呢?” 每次他面对江式微,总会忍不住地想询问她的意见,也生怕哪里会惹她伤心,令她难过。 江式微起身凑近,双颊微红,扑到了齐珩怀中,齐珩迟钝了一下,复而试探性地将手放在了江式微的后背上。 齐珩只觉得自己耳边已红得不成样子,心中想着推开江式微,然动作相反,江式微环住了他的腰,脸深埋在了他的怀中。 齐珩的心跳得很快。 心中的猛兽在嘶吼,那藏在心底里的、不愿让世人知的秘密即将暴露于人前,女子身上的茉莉清香此刻更是牵引他失去理智的迷药。 齐珩深吸了一口气,冷静地拉开了他与她之间的距离。 知她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可如若再这样待下去,他怕真的会失去理智。 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怀中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做不到完全清白。 江式微有些懵懂,便听齐珩道:“我去看劄子,你在这里安心睡着。” 江式微只得低应一声。 内室与书房隔着一叠屏风,江式微隔着屏风隐约听到了书房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江式微光着脚下了地,悄悄靠在屏风后看着齐珩处理政务。 这也是她第一次看齐珩处理朝事的样子。 一旁的内臣在为他研墨,齐珩一袭绯袍坐在桌案后,紫毫笔蘸了朱色墨汁,在一份文书前沉思良久,而后徐徐落墨。 昨日落雨,今日放晴,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齐珩的身上,随着云卷云舒,落下的光影斑驳,柔和静好。 江式微看着齐珩忽而想到了一句话:烨然若神人。【1】 齐珩生得好看,这是毋庸置疑的。 江式微突然笑了一声。 然这笑声轻快,惊动了桌案后的人。 齐珩朝这边看来,便见那屏风后的笑靥。齐珩眉眼含笑地垂首摇了摇头,似是无奈。 忽而另一年轻内臣上前禀报:“陛下,尹尚书,萧公,李中丞,崔侍郎请求赐对。” 齐珩给江式微递了个眼色,江式微闻之忙躲在屏风后。 齐珩道:“让他们进来吧。” “陛下圣安。”随之四名臣卿入内打揖拜礼。 “卿等请起,赐座。” “谢陛下。” “卿等今日来,何事?” “臣等是想请求陛下批准将妖书一案移交大理寺审理。”萧珹先开口说道。 在四名臣卿中威望最高的便是大理寺卿萧珹,大理寺首长,从三品的官职。按常理刑部尚书尹崇亮的品级比他高,但萧珹背靠兰陵萧氏,尹崇亮只得居于他之下。 无论前朝后宫,世家出身总是会高人一等,这是不言而喻的铁律。 “大理寺……朕看就不必了。” “为何?”萧珹又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忙告罪道:“臣失礼,陛下恕罪。” “无碍,朕已让丽景门的推事院【4】审理此事,三司不必再参与。” 萧珹听风头不对,忙道:“可陛下,三司推事,是历来的铁律,合情,合理,亦合法。” 丽景门推事院直属天子,妖书案牵连重大,大理寺此时接手严查,便能在朝中立威,他这个大理寺卿自然也水涨船高,如若由丽景门来处理,天子便全权主导此事,他们三司还要不要声名了? “大理寺量刑不善,致使重臣自裁,大理寺之过朕还未计较。” “卿如此,朕不建议先查你大理寺。”齐珩冷哼一声。 第76章 以臣要【2】君,为臣大忌,大理寺卿也算疯魔了。 “臣有罪,臣罪识人不明。”萧珹面上一慌,忙跪下谢罪。 “罢了,你先留职察看。”齐珩淡淡道。 江式微在屏风后听着动静,手上一抖,咬唇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一旁的崔知温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屏风,而后道:“陛下,臣认为,案子在哪审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个交代便好,臣以为,为今之计是如何安慰那些为张尚书不平的文人。” “张尚书于大理寺含冤受屈而罹难,这让天下文人愤懑不平,臣请陛下深思而后定。” “张尚书于国朝素来有功,而今蒙冤,实在是朕对不住他,朕着礼部为他追赠太师,商定美谥,入太庙,并厚待其家人,如有三代以内之子侄,可免科举而入仕。” 免科举而入仕,倒真是莫大的恩典,崔知温心中惊叹,而后欣然领命。 “此事柳治平之罪死不足惜,褫夺他生前一切荣誉,三代以内,再不许科举,其他与此事有关之人,皆交由推事院量刑而定。” “臣遵旨。”四人领命。 “卿若无事,可以退下了。”齐珩道。 三人吿礼而退,唯崔知温未动,只见他又一揖礼。 齐珩蹙了蹙眉,问道:“崔卿还有事?” “陛下不是因为大理寺之过,才将此案交付给推事院的。”崔知温肯定道。 “卿这是要以臣问君么?”齐珩已然生怒。 “臣不敢,只是臣想进一言,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3】臣想请陛下记住此二句。” 崔知温再次拜礼,一副谏诤之臣的模样。 齐珩只觉胸口被石头堵住,将原本要说的说哽在喉中,再也说不出口。 崔知温告礼而退。 齐珩在案前默然,久久不语。江式微见崔知温离去,才从屏风后徐徐而出,道:“崔侍郎知道我在这里。” “嗯。”齐珩应道,崔知温为人聪敏,方才江式微闹出了动静,除了那三个,齐珩和崔知温都听到了。 “所以他说那些话,是给我听的。”江式微道。 法不一则奸伪起,政不一则朋党生,崔知温这是在提醒齐珩,无论何人,政令与法令都必须等而视之,否则因私废公奸佞之风起,结党营私之气亦然。 齐珩没回答她,反而目光落在了她赤着的脚上,无奈道:“怎么没穿鞋就出来了?也不怕着凉。” 他只得向前将江式微打横抱起,又放在了榻上。只是他没松手,抱着江式微的手愈发紧了,生怕她如流云般漂浮而去,再也抓不住。 江式微并未反感这样的亲昵,低声道:“明之,我没生病,我可以去领罚的。” 齐珩没作声。 江式微又劝道:“让我去吧。” “无论是掖庭狱,还是内侍省,亦或者是宗正寺、推事院、大理寺、御史台......总之无论在哪里受刑,我都甘愿的,这是我犯下的错,应该由我来承担。” “一定要去?”齐珩蹙眉问道。 “一定。” “受了刑,我的心里也能好受一些。”江式微将脸深深埋入齐珩的肩处,喃喃道。 第036章 笞掌之刑 深秋凉夜, 孤月蒙上一层薄雾,天色稍暗,依稀可见丽景门推事院内站着三人, 一为金吾卫将军首领白义, 另外两人则是宗正卿齐文道与王子衿。 白义兼领丽景门推事院首长, 是推事院掌刑者, 而江式微身份尤殊, 必要由掌管皇族事务的宗正卿与后宫代领宫正的王子衿在场监刑。 齐珩考虑到江式微的名声, 将风声瞒得极紧。是以除了推事院这三人外,再无他人知晓。 暗夜中两人走向推事院,还未入门。齐珩对江式微最后一次提醒。 “你真的想好了吗?推事院的人不会因为你的身份而容情,是以,你现在反悔, 还来得及。” 毕竟笞刑五十下, 很疼也很难熬,没有人会愿意受刑,江式微也不例外。 何况她的手生得极为好看, 若是因此而毁,她该有多难过? 江式微掀开了帏帽上的纱幕, 看向齐珩,定定答道:“我不后悔。” 正是因为推事院直属天子,不会容情, 所以她才会来。 这刑张应池受了,柳治平受了, 静盈受了, 而她却要因为与齐珩的关系而逃避,这对别人不公。 一做错了事, 就如孩提般往齐珩身后躲,甚至让齐珩因她而破坏自己的原则徇私。 她自己也会觉得屈辱,她再也不想做齐珩和齐令月养在温室中的花朵了。 这一次,就让她尝试着承担一回。 她推门而入。 三人见齐珩与江式微进门忙打揖行礼。 白义还因那天的无礼而内心歉疚,现下见了江式微有些发怵。 “殿下,这……这五十下可非少数。”白义心中不定,于是问道。 “我知道。” “那……殿下请?”白义抬手对江式微犹豫道。 “殿下。”王子衿不禁轻唤一声,似想阻拦,见齐珩望向她,迅速噤声。 “没事。”江式微朝她摇头,似是安抚。 第77章 丽景门推事院真不愧有例竟门之名号,一进门便是极浓郁的血腥之气,江式微忍不住想作呕,只觉得眼前有些发晕。 白义见江式微此状,眼底有讽意,江式微来前,推事院已被他大肆修整一番,原一进门便是满墙的刑具。 甚至还有人皮。 连这点血腥气都受不了,待会儿怕是这刑也受不来。 估计又要和陛下撒娇求情了。 说心里话,白义委实是看不上江式微的。在他们从小陪在陛下的人心里,后位理当是华阳公主之孙,王含章的。 那才是能配得上陛下的人,豪爽大气又不会失礼,门第、样貌、教养、才华样样出挑。 齐珩的皇后便该如此,而非是江式微这般只知诗词歌赋的高门贵女。 屋内放着圈椅,江式微坐了上去后,白义有些迟疑,按常理,须得以铁链锁人犯的手脚。 既为防人犯因受刑而四肢乱动,也为对人犯的警告。 刑律的绝对威严不容轻视。 铁链一锁,管他王公贵族,亦或贩夫走卒,通通皆为他推事院的人犯。 任他们宰割。 然而面前这位可与他们不同,面前之人是天子发妻、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他虽不知江式微和齐珩发生何状,让她来此受刑,然他知天子无明旨废后,她还是地位尊贵的皇后殿下。 是以白义不敢对她无礼。 白义犹豫地请示齐珩,手中举以铁链向齐珩躬身问道:“陛下,这……” 齐珩看了眼他手中之物,眉间一蹙,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并未出声。 “我可以的。”江式微轻声答道。 “白义将军把我当成普通的犯人就好,我既来此,便不是皇后,只是江式微,因此白义将军掌刑时也不必容情。” 见天子未出声,且听江式微此语,白义方敢动手,江式微的双臂被铁链束缚在了圈椅上,那铁链十分沉重,江式微原本如凝脂的肌肤上留下了很多红痕。 勒得她双臂作痛。 江式微咬了咬唇。 目光落在了角落里被废弃的一个刑具,状如花朵,以铁浇筑而成。 上面貌似还带着暗红色的血迹。 “那是铁骨朵,宣懿皇后当年在这里受过刑。”(1) 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冷声开口,言语间似有恐吓。 他倒真希望能吓到她,这样也不必再继续受刑了。 “噢。”江式微垂着头,没再问下去。 手上好沉好疼,她根本动弹不得,白义倒真是未留情。 江式微垂首,瞧了眼自己的双手,倒非她自夸如何,她的手确是好看的,自幼的娇养,肤如凝脂(2),手指纤纤,又细又长,似春笋,又似葱根,指甲更如同冰玉一般晶莹剔透。 加上她又通琴棋,阿娘就夸过她这双手古今难得,举动间有别致的风流。 只可惜,此夜将毁,江式微思忖片刻,只觉眸中酸涩难忍,鼻尖似有针刺。 但她知晓这是她该受的。 为她的一己私欲。 为她的一念之差。 为她的阴险私念。 这都是她该付出的代价。 不该称屈。 也不该迁怒他人。 只是她还是难受,非怪齐珩,而是怪自己何故要动恶念?何故因自己的阴私想害无辜的人? 江式微怕齐珩发觉她眼中的泪,未敢抬首。 “行刑吧。”江式微轻声开口,细听去带着呜咽。 白义看向上位的齐珩,见齐珩并未出言,只以为是应允,便转向站在一旁的齐文道与王含章,他作一揖:“劳烦周王与尚宫监刑了。” “嗯。”王子衿没出声,反倒是齐文道轻应了一声。 “殿下,臣得罪了。”他又向江式微揖礼,算是礼节做全了。 “白义将军,陛下看着呢,不要徇私。”江式微又压低声音开口。 白义闻言一顿,他原以为江式微是要他松些,却不料如此。反倒是挑了下眉,思忖几下后,这位殿下怕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笞掌之刑,取未处理过的藤条鞭来施刑,纵然这小小藤条并不起眼,一鞭下去便可皮开肉绽。且每次施刑,藤条上的倒刺便会加深伤痕,手心相连,才是极致的痛苦。 “那施刑的是右手?” “左手吧。”江式微还未说话,齐珩便已替她答了。 “那臣,就真的失礼了。”紧接着在这充满血腥之气的屋子里响起一击打声。 手心与藤条鞭激烈一碰撞,藤条划过空中,发出沉闷又厚重的声音。 江式微顿时身上一颤,如同受惊之鹿,手心出现一道血痕,鲜红又刺目。 好疼,好疼。 疼到她恨不得即刻自裁。 这尚且是一鞭,后面还有四十九鞭要受,江式微想到此,心中荒凉又绝望。 人走进荒凉的沙漠中,总是抱有着期待,哪怕身无他物,然而正是这种期待才最痛苦最难熬。 第78章 她希望这五十鞭快些过去。 江式微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哀嚎声。 齐珩看到江式微已然变红的眼角,女子咬唇强忍着痛苦,带着细碎的呜咽。 他只觉心中某处隐隐作痛,他忍住想起身过去的冲动,攥紧了拳头,原本修长的手掌此时爆出青筋,他只得闭着眼去数藤条鞭落下的次数。 他懂江式微心中的骄傲,他尊重她,所以他不能去拦。 白义又落下第二鞭、第三鞭、第四鞭·····疼到江式微终是忍不住落下一泪。 十鞭落下,江式微双唇轻颤,小心又害怕地喘着气。 眼中泛泪,唇色半浅半深,浅是她疼得已失去血色,深则因她咬破了唇被溢出的血所晕染。 她的面容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于地。 十鞭的每一鞭都在加深她的伤口,那种血肉炸裂之痛,让她眼前所见之景都变得模糊,耳边似有悠长而又无法追寻的声音。 她看不清,也听不清。 她忍不住低语呢喃,声音带着委屈如小兽濒死的呜咽声,让人心疼。 王子衿见江式微此状心中已然不忍,她深吸了口气,看向身旁的宗正卿,心知自己没有身份去求这个情,便忍痛闭上了眼。 白义见江式微似失去清醒便又请示问道:“陛下这?” 齐珩怔怔看着他,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手指紧紧抓着圈椅的把手。 那心底早已干涸的枯井,此刻确是有了源头,水面上涌一路蔓延,直到他的眼角。 齐珩现下方是明白有些锥心之痛不必在身,而是在心。 虽然那些鞭痕没有落在他的掌心,却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房处。 齐珩亦是不好受,身下的圈椅传来轻轻的响声,他定了定心神,又抓紧了圈椅,指甲被他抓得发白。 他若是此刻过去,江式微事后定会怨他,她要他给她一个公平,也要给她一个尊重。 白义这才看到齐珩的眼眶已然变红,犹豫片刻。 “是我...失神了,白义将军可...继续。”江式微回过神,轻轻说着,仿佛下一口气她便再也呼不出了。 齐珩让她左手受刑,已然是为她留了情面,这里不光有他与她二人,更有他的臣下,她不能再让他为难。 “那臣便真的继续了。”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随之而来又是几鞭,倒刺勾起鲜血四溅,江式微的手心已然血肉模糊,原本如柔荑的手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 终于到了第二十五下,一半之数终于过去了,江式微似是又瞧见了曙光。 手上的撕痛也在提醒她,她还要重头再来一次。 甚至比方才更痛。 江式微轻吐出一口气,便被下一鞭带来的疼痛给撕裂。 到了第四十下,江式微已然是彻底地神志不清,头悬悬而欲垂,她低声哭泣。 江式微浑身发颤,被贝齿咬破的唇不断有血珠溢出。 王子衿终是忍不住了,她跪伏于江式微的椅旁阻拦,狠狠瞪了白义一眼,朝齐珩饮泣道:“陛下,求您了,真的不能再打了,殿下真的已经受不住了。” 齐珩重重呼出一口气,指尖似有什么东西断了。 手上传来一阵刺痛,他低头看了一眼。 只见那莹片折裂,困住猛兽的丝弦也随之而断。那凉液从指甲一路蜿蜒向下,很少,少到尚且聚不成滴状。 也很多,多到冲垮了他一直压制自己的关键堤坝。 江式微抬眼见白义举手即将又落下一下,已是心如死灰闭上了眼,准备接受剩下的鞭数。 然而想象中的锥心之痛没有到来,藤条刺入手掌的声音依旧。 江式微方抬眼,便见齐珩已站到了她的身前,手上滴着血珠。 “不···这是我的过错,你···你不要替我···”江式微见到面前的血珠清醒了许多,慌忙想扯住他,然而铁链束缚着她的双肘,她无法动弹,反而因举动牵动着伤口作痛。 “陛下,臣···” “你继续。”齐珩仍说着,左手直接强硬地摆在了白义的面前。 “剩下的我替她。” 齐珩终是不忍。 他尊重她的想法,但他不可能就这样放任。便是江式微清醒后怪他也好,他也必须要拦。 他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怕这十鞭一旦落下,江式微便彻底毁了。 “不···”江式微含泪看他。 “我的妻子做错了事,是我这个做夫君没能及时规劝她,这是我的一错。” 齐珩朝她欣然一笑,面上平静无波,仿佛不将这点疼痛放在眼中。 但江式微知道那有多疼,何况错的本就是她。 齐珩的话语与伤痕让江式微落下一泪。 齐珩用右手背轻轻拭去她的泪珠。动作细致又温柔。 他又继续道:“作为夫君,没有给她足够的关心与照顾,让她没有安全感,这是我的二错。” 江式微鼻尖微红,她有些哭得喘不上气,双唇颤抖:“不是的……我……” 第79章 齐珩又道:“让我的妻子受伤,这是我的三错。” “我既有过失,也该受罚。” 齐珩扶住了江式微,看向白义道:“动手吧。” 白义正色看向齐珩,见他眼中决绝,便已知再无转圜的余地,朝齐珩肃然揖礼。 十鞭一下下落入皮肉,饶是齐珩也忍不住闷哼一声,看向江式微的眼神更加怜惜。十下他尚且觉得难熬,那四十下她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五十下,这算是结束了吧?”齐珩唇色也隐隐泛白,但他仍忍痛站直了身。 随后看向齐文道和王子衿,齐文道揖礼匆匆道:“五十下笞刑已毕,臣身为监刑,可证白将军绝无徇私。” “好。”齐珩忍着手心的痛应了一声。 随后见江式微全靠椅子勉强撑住的身躯,他解下铁链,右手拨开她散乱的碎发。 齐珩的左手心仍不断溢出血丝。 他下意识想去用左手碰她,然手上的阵痛和刺目的猩红提醒着他。 他手上还流着血。 不干净。 世间的血污不该沾染到她如今被笞刑洗涤得清白的衣袂。 齐珩试着左腕间用力,撑着江式微的身子,将手心离她的白衣远些,右手紧抱。 然左手动作间让他的血脉不通,血珠溢出得越来越多,手上的阵痛越来越明显,齐珩额间也被冷汗侵占。 他没去顾,只抱起江式微柔弱欲碎的身子。 他对怀中的女子温声安抚道: “我们回家。” 三人看着二人依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白义挠了挠头,面上十分懊悔。 王子衿与齐文道则是松了口气,又对夫妻同心这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第037章 为他而容 齐珩守在江式微的榻边, 他看了看她的手心,方才谢晏来了一趟,一边低骂他们死板一边为他二人清理伤口上药。 谢晏又嘱咐了几句便走了。 她的眼睫微颤, 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微弱, 齐珩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于是凑近了些, 才听出她的话语。 “疼……” 他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他垂下头, 看了看她手上缠着的纱布。她的手指轻轻一颤, 齐珩下意识地看向她的面容。 他轻握住她的指尖。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吐出三字:“对不起。” 让你受苦了。 齐珩的动作很小心,生怕误碰了她的伤口。 江式微缓缓睁开了眼,原本模糊的一切渐渐变得清晰,齐珩见江式微已醒, 想起什么, 自然地将左手背在身后,动作顺畅,让人看不出问题。 他掩饰得极好。 江式微侧头看向他, 他朝她温和一笑。 江式微突然扑向了他,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 齐珩有些意外并未反应过来, 随后他用右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想安抚她的情绪。 谁料江式微抱得更紧了。 “你左手伸出来,让我看看你的伤……是不是伤得很重?”江式微红着眼看向他。 “没有, 不过十下,没伤了我什么。”齐珩左手依旧背后。 “倒是你, 是不是很疼?”齐珩稍稍拉开他与她的距离, 温声问道。 目光落在她的唇上。 “唇都咬破了。” “不打紧的,起码现在, 我应该算……清白的了?”江式微轻声道。 哪怕这件事从头到尾不算她主谋,但也终究是因为她的动念,才让不法之人有机可乘。 她的错,她的罪,如今都用笞刑冲刷个干净。 如今也算得心安了。 “是。” “昨日我看着你的时候,我真的已经忘了你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江锦书。” 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仅仅是江锦书。 她摆脱了任何身份的束缚。 她也只是她而已。 “我也...很为你自豪的。” 江式微并未吭声,默然垂下了眼帘,良久她才道:“可是我对不起张尚书。” “张尚书罹难,也不全是你的过错,柳治平,静盈,萧珹,许傩都有责任,甚至我也有责任。” “犯了错,自然都会受到律法的惩处,如今你的罚也受完了,就把这件事放下,好么?” 齐珩的右手搭在她的臂肘上,他离她的距离很近,他的声音从江式微的头顶传来。 江式微应了一声,在齐珩怀里靠了许久,齐珩温声问她:“你饿不饿?” “有一点。” “想吃什么?” “我都可以的。” 齐珩倒是没有头绪了,他和江式微一同用膳的次数不多,他貌似不太知道江式微的喜好。 确实是他这个做人夫的失职。 等上了菜肴,齐珩小心地扶起江式微,尽量不牵扯到她手上的伤口。 齐珩没有让人布菜侍奉的规矩,江式微也不大爱如此,齐珩顾忌着她的伤口说要喂她,但被江式微拒绝了,故他二人只静静用膳。 齐珩一边用膳,一边留意着江式微的举动,他怕江式微碰到伤口,也想知道她的喜好。 第80章 齐珩只记得大婚时她拿的都是又甜又黏的糕点,她给他送的也是甜糕,故齐珩思忖着江式微应是喜欢吃甜食的。 但江式微今日没碰甜的,她倒是对那道炙羊肉,他见她多夹了几次。 齐珩试探地给她夹了一块羊肉,却不料江式微放下了筷子。 齐珩惑然道:“是……不喜欢吗?” “不是,我挺喜欢的,只是我怕吃多了会胖。” “我本来就不太好看,胖了就更不好看了。”江式微垂眸,又补上一句。 齐珩方了然,笑道:“谁说你不好看的?” “就是不好看……” 江式微垂首低声说着,又看了看自己左手心上覆盖的白布,有些出神,不知在思忖什么。 “我不这样认为,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都有属w.l于自己的美,而且每个人对美的意念不同,是以感受不同,瘦就一定好看么?实则不然,只要身体康健,过得舒心自在,那人就是最好看的,为什么一定要把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你就是好看的,毋庸置疑。” “喜欢,就多用一点,别委屈自己。但也要注意量,怕会伤身子。”齐珩转向她,低头握住了她的右手。 “人终其一生,最后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唯有自己,所以,值得取悦的也唯有自己。”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内心,好么?” 青年温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眼底有碧波万顷,倒映着面前人的清影。 只是他的目光太过清澈,如同江波,清可见底,毫无私念。 她二人并肩而坐,青年绯色的袍衫在午后日光中格外鲜明。 时下是深秋,也快是初冬。 那日她与他说:“绯色更佳”,从那之后他总以一身绯袍出现在她面前。 他待她一直都很好。 一直。 从来都是。 江式微忽然笑了,感觉眼中有什么快要落下,她低头道了一句话。 “谢谢。” “这也要与我道谢么?”齐珩认为此为常事,他说的难道不是很平常的道理么?他实在不太懂她缘何与他道谢。 “多吃点。”齐珩又给江式微夹了几块炙羊肉,这次江式微没有拒绝,一一吃了。 二人用膳后,齐珩为她换药后便回紫宸殿批劄子去了。 日子很快便过去,妖书一案算是彻底了结,张尚书的丧事办得风光,其遗孀的所有用度都有户部负责,以告慰张尚书在天之灵。 主犯柳治平伏辜自裁,所查抄的家产一应入国库,而内人静盈抵死不认受人指使,自己揽下了罪过,丽景门推事院论了死罪。 江式微知道后,也没再说什么。 法不容情,静盈的论罪她也不可再置喙。 此事过后,江式微再没与齐珩提起朝政之事。 转眼间,已然入了冬。 一早漱阳便道东昌公主要入宫,立政殿内上上下下就全都忙了起来。 毕竟也就江式微能纵着他们,东昌公主可是个铁面无私的主儿,素来眼里不容沙子。 是以人人都盼着东昌公主少入宫。 “晚晚。” 江式微一听熟悉的声音,手抖了一下,随后掩饰地将左手藏于袖中,忙抬头上前迎了去。 若是寻常公主见皇后,必要先国而后家。然东昌公主在本朝地位超然,江式微一如在家般对她行人子之礼。 “娘娘。”【1】江式微双手交叠,稍稍屈身。 “让娘娘好好瞧瞧。”东昌公主款款入内,身后还跟着一她从未见过的老媪。 东昌公主打量了她几眼,而后缓缓道:“好似胖了些,看来还算适应。” 江式微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老媪【4】,听到东昌公主这样说她,便嗔怪道:“娘娘……” “好了,我进宫一趟不容易,难道不给赐个座儿?我的……皇后殿下。” 东昌公主看向江式微时带着调笑,一向对外人威严冷肃的面容此刻倒是慈和。 江式微落座后,主动为东昌公主添茶,东昌公主笑问道:“这些时日六郎对你如何?” “陛下待我是极好的。” 东昌公主听后,似是赞同地颔首,又道:“帝后和谐,是好事,但还不够,什么时候你为他添了皇嗣,让江山后继有人,那才是完美。” “子嗣的事情…医官给儿瞧过了,说是儿年纪太小,不易有孕,所以阿娘,这事当真是急不得的。” 江式微捏了下指尖,而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扯谎。 谁料东昌公主猝然一笑,貌似听了一桩天大的笑事。 “你如今也算是二八年华,那永泰公主家的幼女和你年龄相仿,甚至比你还小些,去岁嫁予豆卢氏,如今已然有了身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变成了不易?” 齐令月早就看穿了她在扯谎,于是毫不掩饰地揭穿。 “也罢,咱儿说些别的,前些日子我得了好衣料,便想着让人给你裁身衣服,今儿倒是做好了,我便给你送来了。” “阿娘,宫里会做的,何必劳烦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宫里做的和阿娘让人做的可是不一样,你试试便知道了,快去试试。” 第81章 东昌公主示意内人捧上锦盒,江式微不敢推辞只得动身去内室换上。 见江式微入了内室,东昌公主变了脸色,朱唇一挑,看向那老媪,眼神让人不战而栗,她冷声道: “吾听说你有个绝活儿,那么也让吾开开眼,见识见识,你去侍奉殿下更衣罢。” 那老媪向东昌公主欠身随后进了内室。 齐令月随意地拨弄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响声,随后老媪出了来,对齐令月摇了摇头。 齐令月嗤笑一声,讽道:“我就知道。” 江式微出来后,双手掩饰地叠于身前,她含羞道:“阿娘,这领子是不是有点太……低了?” 衣衫是极为好看的,是晋朝流行的坦领,衣衫是两层的,里面是浅蓝色的绫,上面绣了她最喜欢的山茶花纹样,外面又缝上了一层素纱。【2】 举手投足间,里面的山茶花时隐时现。素纱朦胧,宛若轻烟。 坦领在大晋并不少见,且为贵族仕女所钟爱,只是东昌公主给江式微的这件,领子较之寻常低多了,何况江式微的身段极好。 一低首便能见到那半遮半掩的让人见之欲醉的风景图。 东昌公主原已怒上心头,现下火降了一半,她勉强笑言:“这不挺好看的么?” “是好看,只领子过低了。” “我又没让你平日也这么穿,你只需等六郎来时换上,给他看不就好了?” 江式微一时沉默。 东昌公主见江式微默然,若有所思地拉过她的左手,柔声道:“害什么羞?古语云:女为悦己者容【5】,你为他而容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指尖划过手心,那一痕痕凸起格外明显,齐令月转过江式微的手心。 江式微急忙撤回手,然东昌公主却抓紧了,齐令月看清了上面淡粉色的凸起,带着怒气沉声道:“这是什么?” “原我前些日子不小心摔了,为树桠子划破的。” 齐令月反倒冷笑道:“你当你阿娘是傻子么?树枝划出的伤口怎么会如此?这分明是笞刑。” 江式微自知瞒不过,索性承认了,讪讪道:“阿娘,是我犯了错。” “齐珩让你受刑的?”齐令月的语气有些急促。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怪他的。” “还为他辩解。”东昌公主冷哼一声。 “是为张观棋那事?” 江式微看了齐令月一眼,有些讶然。 齐令月冷瞥了她一眼,道:“不用看,这宫里什么事能瞒得过你母亲?” “是……我的手稿被一个内人偷盗了。” “痴蠢。” 东昌公主只觉得怒气上涌,又顾忌着江式微的脸面,忍着气指向那老媪,道:“我和殿下去内室,所有人都给吾退下,你,还有傅姆【3】跟上。” 随后便强势地拽着江式微进了内室。 “说说吧,成婚这么久了,为何还未圆房?”东昌公主怒道。 “阿娘。”江式微闻此,急急唤了一声。 “是谁不肯?”齐令月逼问道。 “是我。” “为什么?” 江式微闭口不答。 “行,真行。你不说原因,可以。但是,今夜你就给我穿上那衣衫见他。” 江式微平静的面色顿时被撕得粉碎,她轻声道:“阿娘,你一定要这么羞辱我么?” 东昌公主闻言,反而气笑了:“我羞辱你?夫妻之间圆个房就成了羞辱?晚晚,这是哪儿的规矩?是成婚前傅姆没教会你如何侍寝?还是你想在他面前拿乔造作?” 齐令月的话越来越难听,江锦书觉得格外刺耳。 “你想拿乔也要有个度,阿娘是不会害你的。” “娘,儿求您了,别逼儿成么?”江式微饮泣道。 “晚晚,你要知道,没有阿娘,你连这宫门都碰不到。”东昌公主冷冷道。 “晚晚,你不会让阿娘失望的……对么?” 江式微含泪不答。 “今日我把石氏留在这做你的新傅姆,六郎那边我已派人去请了,莫辜负阿娘的一番好意。” 她抚上江式微的脸,声音温和。 却如棉中之刺,让人心颤。 “阿娘,求你,我真的害怕,我求你再给我些时日成么?”江式微拽住齐令月的衣摆,低声祈求。 “我给你时日,谁又能给我些时日呢?”齐令月俯下身。 江遂因病已然地上辞呈,江益与江律空有爵位,也只表面看着光鲜,实在不堪说的,齐珩对江氏有戒心,她已然提了数次,立后前原已答应她让江律不必外放就入兵部作侍郎,现下却被齐珩以“阅历不足,不足以服众”之名左推右推。 她是看出来了,门下省是交出去了,齐珩却说话不算话了。 亏得她还想让江式微吹些枕边风,谁成想二人竟压根儿没圆房。 “帝后不合,这是傅姆的责任,傅姆失职,自当……赐死。”东昌公主毫不留情地道出两字。 “长主饶命,长主饶命啊……”傅姆忙叩头伏地求饶。 “拖下去!” “阿娘,不要!” 眼见傅姆要被发落,江式微挡在她的身前,朝着东昌公主一跪。 第82章 她知道东昌公主做得出来,即便她是皇后,她也拦不住。东昌公主在宫中的势力,是她和王子衿两个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的。 更何况顾有容还在。 “我……我答应您,我今夜就和陛下尽周公之礼,求您饶了傅姆,好不好?” 江式微全无体统地祈求她,祈求上位者放过被她们睥睨的、微不足道的蚍蜉蝼蚁之侪。 “为什么非要阿娘做这个恶人呢,你早这么说不就好了?” 齐令月俯下身抬起江锦书的下巴,冰冷的指尖划过温润如玉的面庞,齐令月满是怜惜地看着她。 “晚晚,你须得知道,阿娘这么做,都是为你好。” 全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 这三个字只让江式微坠入无穷之渊,冷得彻骨又万劫不复。 第038章 轻罗已薄 傅姆李氏为江式微妆容, 江式微冲着面前铜镜中的人儿苦笑一声。 镜中女子面如冰玉,眉如柳叶,唯春山美景可相比, 然而忧愁却爬上她眉梢眼角。 冬夜漫长。 李氏抬起她身后的发丝, 想要挽髻, 却不料那老媪石氏急急阻止。 “老奴看殿下这青丝披在身后正好, 何必挽髻。” “你倒是做了我的主了。”江式微透过铜镜看着身后面目苍老的妇人, 声音淡淡的, 不带什么温度。 李氏跟着江式微多年,自然知道江式微已然是动气了。 李氏未再动作。 “奴不敢,奴只是谨听大长公主的嘱咐。”石氏屈身道。 “不必挽了,就这么披着吧。”江式微又冷冷看了一眼石氏,随后对李氏嘱咐道。 江式微刚出内室, 便见齐珩已然在座, 一边看书一边悠闲自在地饮茶。听见脚步声,齐珩想要翻页的手一顿,将书倒扣在桌面上, 而后抬头看向江式微。 冬日里殿内会放置炭盆,炭火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而后他速速低头, 手指不自觉地蜷曲着,耳边染上一层绯色。 他掩饰地将拳头放在唇边咳了咳,而后道:“来了啊。” 江式微轻应了一声, 落座后,齐珩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 那日她说过的话犹在耳边。 他敛下眉眼道:“挺好看的。” 随后匆忙拿起面前的书本, 虽盯着面前的文字,但他全然看下去。 原本浅显易明的词句, 此时自然化作天书。不知是他读不懂,还是不愿读懂。 面前的诗,他解不开了。 “原来是《稼轩词》。”江式微柔声道,声音带着江南的清音婉转。 “嗯。”齐珩一只手捧着书,另一只手却拽紧了膝上衣摆。 “在看哪首词?”江式微起身凑近。 柔和的面容近在咫尺,齐珩只得抬头看着她,然而她身子半越过小案几,动作间本就裁低的领子让她身前那春景酥山愈来愈明显。 两山连绵低伏处,他只需低首便可瞧见。 不知是否为天意,他此刻翻到的那页上面恰好有两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1】 他知道,词句并非他所想的旖旎之念,但他如今是真的不愿去懂。 齐珩不动声色地离远了些。 江式微见状,看了看一旁站着的石氏,她咬着唇唤了一声。 “六郎。” 齐珩身子一僵,未在动作,只觉得额间有细密的东西不断外涌。 “你为什么不看我?” 齐珩自知蒙混不过去,放下了手中的书,直视她的面庞,目光再不敢往下移半分。 他没有问江式微为何这么穿,也不该去过问。齐珩非沉溺于内帏之人,但他也是男子。 他也是人,也会有七情六欲。 踽踽独行二十余年,他从来没有和女子这样亲近过。 他不敢,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敢和任何女子走得近,害怕她们会如梢上豆蔻还没来得及绽放便已坠落为泥。 谢晏当他为非常人,可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是人,只不过是害怕恐惧压过了心中情欲。 可面前的女子,是他名正言顺、三公代聘的妻子。 她的容颜如玉,发丝胜墨,楚楚动人。眸中盈盈秋水,干净透亮,犹如螺钿【5】上时隐时现的稀碎闪光,清辉映照下便是流光溢彩。 倒真是,何处不可怜。【4】 他们无论是做什么,群臣百姓都说不出一个不字。隐藏了许久的欲望此时爬上心头,如蚕食般一点点吞噬他的理性。 他再次低头。 齐珩的呼吸渐重,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越攥越紧,上面浅青色的纹路明眼可见。 江式微知道齐珩的手好看,十指修长,似竹节般吸吮了天地灵气孕育而成。 平常见他双手如雪山冰玉,舒心悦目,现下见他手指蜷曲着,青筋毕露,手掌稍厚重,似蕴藏着人难以预料的力量。 手背的指节上染了一层绯红,透露出的隐忍与克制,却让江式微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江式微敛下了眼眸。 齐珩却依旧不抬首。 他清醒地知道,他此时的眸中除了对她的欣赏,还有一种凝视。 男人对女人最初始的凝视。【2】 第83章 那是出于他的本能,他无法克制,也正因为这种凝视,他不敢看江式微。 他怕江式微看到这种凝视后,会厌恶,乃至…… 被伤害。 “锦书,你冷不冷?”他终是开口。 然而却是问江式微冷不冷,没问她为何如此穿。 “还成。”而后江式微并未再言。 心中炽热终于压了下去,齐珩长舒了一口气。 又是一时沉默。 “陛下今夜可不可以留下陪妾?”江式微再次开口道。 齐珩本是想留在紫宸殿处理一些事,然而白日里漱阳来请,他方来了此处。 “好。” 江式微得到齐珩肯定的答复,总算松了口气,便瞧见石氏欠身去准备了。 一想到阿娘的命令,江式微只得强迫自己去接受将要发生的事情。 “我……妾想侍寝。”江式微的声音很小。 齐珩听到末尾两字只觉如遭雷击,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说什么?” 江式微看了眼一旁监视她的石氏,她又肯定地道出四字。 “妾想侍寝。” 说罢,她低头去解齐珩腰间的玉带。 她指尖抚上冰凉的白玉,上面的龙纹雕刻得极为细致。 她和齐珩的距离很近,她甚至能感受到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 多年的礼教,让她想到这件事便觉得羞耻万分,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混乱,那种羞耻感灼烧着她、吞噬着她。 她的眼眶不知何时涌上了泪水,眼前渐渐被水晕染,一片模糊。 不仅是羞耻,还有害怕。 说到底,她什么都没有。 真正属于她的唯有这身皮囊和清白。 如今也全都化作供人享乐的了。 鼻尖似有不适,江式微垂首吸了吸气,继续手上的动作。 却不料她的手腕被齐珩握住。 “下去。”齐珩冷冷道。 江式微指尖一顿,她抬起头,方见齐珩看的不是她,那话也不是对她说的。 江式微想挣脱,然而齐珩握得很紧。 “陛下和殿下还不熟悉内帏之事,大长公主派奴来……” 那石氏似有齐令月于背后撑腰,竟出言反驳天子。 “滚下去。” “别让朕说第三遍。”齐珩厉声道。 那婆子方生了胆怯,讪讪离去。 齐珩松了手,江式微的手腕得到了解脱。她静静地坐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忍泪不让它往下流。 “我听说姑母今日进宫了,她是不是说了什么,你今夜才如此?”齐珩声音温和许多。 “所以这一切都不是你的本意对不对?”齐珩又问道。 “阿娘想让我有个孩子,是否为本意……” “我的想法不重要。”江式微坐在一旁。 又何曾有人顾虑过她的想法,连骨肉至亲的母亲都这样逼迫她。 阿娘让她入宫,她便入宫,阿娘要她侍寝,她也要这样做。她从来没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又诚如阿娘所言,没有阿娘,她什么都不是,连宫门都碰不到。 她怕失去,就注定得不到一些东西。 与其在金笼里撞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安安分分地,听从阿娘的话,起码衣食无忧,富贵不愁。 做一辈子笼子里的画眉鸟,或许就是她最好的出路。 江式微垂首沉默,齐珩握住了她的手。 “不。” “你的想法很重要。” “只要你说一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你不要听别人的话,姑母那边你大可以把一切过错都推在我身上,由我来处理,你什么都不要顾虑,只需告诉我你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好么?” 齐珩凑近了些,蜷曲着手指拭去她的泪花,温声道。 江式微怔怔地看向他。 第一次有人与她说: 她的想法很重要。 江式微突然笑了,含泪而笑:“我不愿意,我真的不愿意。明之,我害怕,我是真的害怕。” “能不能宽限我一些时日,我一定尽快让自己接受,好不好?” 江式微低着头,她不敢看齐珩,也怕齐珩不同意。 齐珩倏然一笑:“不要给自己那么多压力,多久都成。” “谢谢。” 谢谢你愿意尊重我的想法。 江式微鼻尖泛酸。 “这算什么谢?这不是作为一个男人应该的么?”齐珩被她这话气笑了。 “还有。”齐珩欲言又止。 江式微看向他,有些怕他接下来的话语。 “轻罗已薄,当心着凉。”【3】他将身后的锦被打开,严实地盖在她身上。 裹得和粽子一样。 齐珩没忍住“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江式微的脸微红着,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 “那我去软榻上睡了。” “别。” 齐珩说罢就要走到下面,然而江式微扯住了他的袖子,齐珩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江式微慌忙松了手,脸上有些许不自然。 “总让你睡那,我心里也过意不去,毕竟你好歹也是个皇帝……这床榻也挺大的,两个人也应该能容下。” 第84章 “你不怕我对你做什么?”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 “不怕,你要是想做方才就做了……”江式微的声音越来越低,那火烧云也越来越红。 齐珩从柜子里拿了两条被子出来,一条自己盖,另一条横在中间。 像一道天堑,隔开了他和江锦书的距离。 江锦书躺在里面,一直抱着身上的被子,下意识地往里窜了窜。齐珩去更衣了,这是二人第一次同榻而眠。 齐珩在屏风后更衣,他解下腰间的玉带,只是想着方才的事。 从江式微瞥了那老媪一眼时,他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被迫的。其实他大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顺由她的动作继续下去。 他知道就算他今夜真的与她同房,她也不会说什么。 但还是,没忍心。 他也怕从此渐行渐远。 齐珩苦笑一声,解了外袍又回到了榻上。 齐珩看了眼身旁的女子,双目阖然。已然是入睡了。齐珩低叹一口气,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往殿外走去。 “高翁。”齐珩唤了一声。 冬夜里,月亮孤零零地挂在空中。 “陛下有何吩咐?” “明天把那婆子给撵出宫,就说是我的令。” 高季觉得似有不妥,婉言劝道:“那毕竟是长主的人,如此会不会……” “姑母这手伸得太长了,那婆子朕定要撵出去的。还有以后告诉内侍省,东昌公主无诏不得入宫。” 高季笑道:“那公主要进,谁能拦得了啊?” “朕知道拦不住。” “萧珹请辞后,大理寺卿之位也空置多时了,朕记着少卿是聂才笛,算是为数不多的寒门才子,政绩不错,升迁合情合理,明日便可让翰林学士草诏。” 江遂的请折齐珩已然批准,怪不得东昌公主着急,如今的济阳江氏也就剩东昌公主和皇后的名号、以及与江宁南氏的姻亲。 族中男丁稀少,江氏以武起家,眼下太平之世,江氏自然要逐渐落寞。 妖书案后,齐珩算是收回了三司执法之权,再算上丽景门推事院、吏部、陈郡谢氏和清河崔氏的势力,无论是中书令,还是东昌公主,他们也得思虑再三。 第039章 明宫初雪(一) 齐珩有晨练的习惯, 今日乃休沐日他不必上朝,又因昨日之事,他只觉自己自制不够便又多练了一会。 然而便是多练了一会儿, 齐珩归来时, 江式微仍然未醒。 齐珩倒也不急, 左不过是辰时, 他看会儿书等等便是, 谁料这一等便是到了未时。 齐珩扶额叹息。 她一直睡到现在, 都不用膳的吗?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齐珩步近榻前,拨开床幔,轻拽了下她的衣袖,道:“锦书,该起了。” 然而面前的人并未睁眼, 反而用手裹紧了身上的锦衾背过身去。 齐珩有些无奈。 只得回到原处, 继续看书。 眼见漱阳上前为他倒了杯茶,齐珩道了句:“辛苦。” 随后又忍不住问道:“你们殿下平日都不用午膳的么?” 言下之意,你们殿下一直睡到现在? 漱阳闻听齐珩问此, 面上有些尴尬,忙道:“殿下平日是用的, 左不过休沐日如此。” 江式微也只有在休沐日偷个闲,毕竟只有那日连天子都不早朝,她自然可心安理得如此。 齐珩听了此话道不出半个不对, 只得默然继续看书。手指点了点茶杯的边缘,眼前依旧注视着面前的书。 还是江式微这儿妙, 书多且都是古籍孤本, 就《稼轩词》这本词集而言,他秘书省都没有。 这些书籍多是江宁南氏给江式微的嫁妆, 齐珩心叹,倒是一大手笔。 于文道上讲,皇室掌管的秘书省顾不如江宁南氏与清河崔氏,其关键便是在于书。 书质不如,书量亦不如。 看来他还需制诰于天下,广收藏书为上。将文道收归皇室,也算能一定程度上制衡世家。 齐珩思及此,便提笔手书一封交予高季,命他告于中书门下,高季欠身领命而去。 适逢江式微已然醒了,但她并未出声,见漱阳便在不远处,便低声唤道:“漱阳,漱阳。”那模样唯恐让案几一旁的人发觉。 “殿下···”漱阳出声唤道。 江式微忙向她打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问道:“现下是什么时辰了?” 漱阳向窗外望了望,面上有些不自然,她道:“未时三刻。” 江式微有些羞愧,指着齐珩方向,低声问道:“一直没走么?” 漱阳忙不迭颔首。 江式微思忖半晌,索性直接下了榻。 齐珩听到动静,往榻这边看了一眼,江式微面上一赧,忙道:“明之醒得好早。” “还成。” 见她神色不自然,齐珩并未再看她,随后将书翻到下一页。 江式微自顾自地梳洗一番,换了身紫色的襦裙,从书格中随意拿了一本便于案几另一侧落座,两人默然看书,一片静好。 冬日入夜是极早的,现下天色渐暗,殿外风起,吹入一片又一片的细小晶莹。落于手心,甚为冰冷,让殿中人清醒了些许,江式微起身将那半掩未阖的窗户关上。 第85章 说起来,这是她和齐珩一起度过的第一个雪天。 不想是如此的静谧美好。 江式微蓦然回首,烛火旁,青年男子注目于书本前,神情认真。 江式微心念一动,轻声道:“明之,下雪了。”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她,女子素手挽着罗裙,腰上并无其他金饰,眉眼含笑。 他温声应道:“嗯,第一个雪天。” 第一个雪天。 和你的第一个雪天。 不过日后,他们会有很多个雪天。齐珩思及此,倏然一笑。 江式微疑惑问道:“嗯?” “无他。” “锦书,等雪停了,咱们一同制香吧。” 他记得,她说过,她喜欢雪中春信。 “好。” 长夜中,两人相对而望。 殿外,漫天飞雪。 * 翌日雪停放晴,齐珩穿上绯袍,臂肘与衣袍的摩挲刮蹭声不断入江式微耳中,窸窸窣窣的声音让她不禁蹙眉,她睁开双眼看向榻前的齐珩,齐珩意识到不对,侧首便见江式微看他。 他面上带着歉意,道:“是我吵醒你了么?” 江式微没答话,问道:“你要上早朝么?” “嗯,今夜我不回来,有个小宴。” 闻听此句,江式微心头贸然升起一丝失落,她说不清是为何,她更愿意相信是因昨夜书上的词句她还未读懂而失落,而非其他的缘故。 江式微定了定心神,也罢,是她太贪心了。 她贪恋昨夜的静好,贪恋他的陪伴,却忘了他是君王。 为君者,从不是她一个人的。 江式微背过身去,以锦衾覆面,鼻尖微涩,眸中似有泪意,她于心中一遍又一遍的重述“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早该知道的。 她从不该伤神的。 她不能让他的一举一动便能牵扯到她的喜怒哀乐。 江式微自以为将自己的失落掩饰得极好,却不料齐珩还是发觉了,齐珩沉默须臾,道:“锦书,你是不是···” 齐珩话还未说完,便被江式微急急打断:“没有,妾没有。” 齐珩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语,直到身边侍候的内臣来提醒,齐珩方缓过神来,正欲转身离去之时,便听身后女子的低语:“明之,你今夜能不能回来和我制香。” 带着连江式微都没留意到的一丝祈求。 总归,你也是去赴宴的。 便是不去,也该无事的。 齐珩脚步一顿,并未回首,眸中似有不忍,随后毫不犹豫地说出下一句:“今夜当真不行。” 说罢,他朝殿外走去。 只一句,江式微便落下一行泪,随后将面容狠狠埋入被子,不作任何泣声。 第040章 明宫初雪(二) 江式微望着窗外出神, 连王子衿来了都未发觉,王子衿黯然叹了口气,俯身拨弄着殿内的炭火盆, 噼里啪啦的声音回荡于殿内, 江式微回首方见王子衿立于她之后。 江式微勉强扯出一笑:“你来了。” 王子衿没好气儿地道:“我已来许久了。” “想什么呢, 如此出神?” “没什么。” 江式微看着她有想起了什么, 又道:“上回你拿来的账册, 我已然看完了, 上面不对的地方,我亦做了标注,还有别的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没了。” 王子衿必须承认,顾有容教出来的学生确是人中龙凤。 “我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省得闲下来乱想。”江式微淡淡道。 “这倒是真没了, 不过等初春时大概会办一场击鞠赛。”王子衿想起来什么,便道。 “击鞠赛?” “是啊,届时会邀请许多王公贵族, 说起来,陛下也是击鞠好手呢。”王子衿想起前年的场景, 不禁称赞道。 她虽对天子没什么爱慕之情,但这声称赞她是不吝啬的。 江式微听后,也并未说些什么。 不一会儿, 立政殿的内人来报高季奉了齐珩的吩咐而来,江式微颔首示意让他进来。 高季笑吟吟地躬身行礼道:“殿下。” “高翁。”江式微颔首回礼。 “高翁是有什么事么?” “臣是奉陛下旨意请王尚宫走一趟的。”高季笑道。 江式微闻言看向王子衿, 面上惑然, 王子衿面上一慌,忙问道:“我?陛下找我?” 高季含笑颔首。 王子衿亦不知齐珩找她何事, 但皇命在此,她只得起身与江式微做礼道别。 江式微看着王子衿与高季离去的背影,随后俯首靠近炭盆烤手,左手上的疤痕仍然未消,江式微喜怒难辨。 紫宸殿内,齐珩目光落在案上正升起缕缕紫烟的熏炉,想起了江式微晨起与他说的话,随后看向面前之人。 “中书令坐罢。”齐珩摆手,示意小黄门赐座。 “臣谢陛下。”王铎朝齐珩一揖。 “朕的提议,中书令以为如何?”齐珩笑问道,眸中那抹温和早已不见。 “陛下何苦如此呢?”王铎叹道。 “那日的信,伯仁不是已然看到了么?”齐珩对上王铎的目光轻笑,随后又道:“既已看到,便该知晓我意已决,此生不悔。” 第86章 “陛下,您若不为此事,凭您如今的政绩,后世史书一个明君的称号一点都不为过,您若为此事,便是在拿自己的江山作玩笑。” “说到底,这八万军,伯仁是还,还是不还?”齐珩索性直言说破。 “不还。”王铎直截了当地拒绝。 齐珩反倒气笑了,言道:“当年,伯仁是如何信誓旦旦地与我说,朝中世家林立,积弊已久,是沉疴,自然该改,怎么如今朕想除去这旧疾,伯仁反倒不同意了呢?” “看来倒真是手中权惑人,连初心都忘了。”言中的讽刺意味毫不掩饰。 “臣罪可罚,然臣决不应允。”王铎起身,跪伏于地,完完整整行了大礼。 眸中坚决,让齐珩觉得颇为刺眼。 齐珩道:“伯仁这话说的太早了。” 王铎拜礼而出,便见王子衿披着大氅立于紫宸殿廊下,王铎只见了她一面,便知晓今夜将发生何事,摇头苦笑一声。 齐珩方才留他用宴,他还想齐珩会如何来劝他,现下是全都了然了。 王子衿步上前,道:“阿兄。” 王铎扯出温和的笑,问道:“近来生活如何?” 王子衿看着疼爱自己多年的兄长鬓角已然生出白发,整个人稍带苍老,心下泛酸。 王铎年少时被誉为“状元美郎”,听其名便可知其样貌之俊俏,只是随着年华的老去,那些风流韵趣业已随之不见。 “还成。” “皇后殿下待我极好。”王子衿末了又补上一句。 “那就好,左右咱们家与江氏没什么深仇大恨,她不为难你便好。”王铎笑了笑,随后忍不住颤身低咳。 “阿兄,你的旧疾···”王子衿欲言又止。 “阿兄没事,还撑得住。” “阿嫂近来如何?” “老样子,一入冬便又有伤痛。”王铎回道。 “要不让谢伯瑾去瞧瞧?”王子衿忧虑王娘子的病情,忙道。 “不必,总是老毛病了,上回谢迟瞧过,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他老子都如此说,他又能有何治法?反倒欠了紫宸这位的情。” 谢迟为王娘子瞧病,王铎欠的是他陈郡谢氏的情面。 谢晏是天子亲信,若是来瞧,齐珩势必会插手,到时他欠的便是天子的情面。 “你在宫里好好的,我们就都安心了,若是有任何委屈,别自己忍着,出宫来找阿兄,阿兄纵然是老了,也必会为你撑腰。” 几句话便让王子衿溃不成军,她轻泣道:“阿兄,要不我们干脆放手算了,辞官回乡,你,我,还有嫂嫂,我们三个安安稳稳的,不再追逐什么,这些年我亦攒了些体己,吃住不成问题,我们回家团聚,不成么?” “是今上让你来劝我的罢?” 王子衿并未回答。 王铎替她整理了鹤氅的领子,温声道:“你们或许永远都不会懂,但你们只需记得我是臣。” “有私心,亦有初心。” “骤然而去,对不起这身紫袍。” 是以,不能放手。 随后收拢身上的紫袖袍,转身而去,于雪地中,于凛风中一人独自而行。 背影,极其孤独。 王子衿望着他于雪地中留下的脚印,捏紧了手心,果断地做了一个决定。 为了家门,她不得不如此。 * 入了夜,一宇宫殿内,丝竹管弦声不绝,高堂之上是舞姬着长裙,细条带覆于纤腰上,眉间点了红色花钿,双足环上金玲,就着鼓乐挥动披帛跳着柘枝舞,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莫不牵动着在场之人的心弦。 一舞毕,舞姬立于原地拜礼。 齐珩朗声笑道:“确是好舞,辛苦。” “不知伯仁以为此舞如何?” “教坊内人之舞,自然无人可比。”王铎淡淡道。 齐珩并未在意王铎的淡漠,只对高季笑道:“得中书令一句夸赞倒真是不容易,高季,待会儿给这位内人挑些首饰。” “辛苦你为朕与王中令展示如此精妙绝伦的舞蹈。” 那教坊内人俯身叩谢,齐珩摆了摆手。 “伯仁,试试这含桃毕罗,现下是冬日,樱桃可是难得。” “谢陛下。”王铎拱手谢礼。 “尚食局还有樱桃,一会儿不妨给家中娘子带回去。”齐珩道。 “贱内用樱桃会起疹子,怕是辜负陛下的好意了。”面对齐珩的示好,王铎反倒拒绝。 齐珩被噎住,沉默良久,无奈道:“伯仁就如此拒人千里么?” “臣不敢。” 齐珩未生怒,反道:“昔年,太宗以八百人玄武兵变,今卿手攥军八万,拒不归还,可也是有要君之意?” 齐珩问得很明白了,不卸兵权,即意图犯上。 “臣绝无此意。”王铎跪伏于地。 齐珩握紧了面前的酒杯,道:“朕愿相信,可其他臣工未必会信。” “变法是朕必为之事,本意就是为天下谋福祉,既然伯仁与朕心意相通,为何还要横加阻拦,甚至以手中军柄要挟君上?” 王铎默然。 第87章 “伯仁为何不说话?” “臣,无话可说。” “好,甚好。”齐珩称赞道,随后转向高季道:“将人请进来吧。” 门口一年轻内臣带领着两名女子入内,王子衿搀着那带着病态的夫人,温声提醒道:“阿嫂小心。” 王铎面上有些愠怒,但他并未发作。 早在他在紫宸殿门前看见王子衿那一刻便该想到的。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齐珩道:“朕听闻王娘子久病不愈,朕想不如就留在宫中好生养病,子衿与她是姑嫂,照顾起来更方便,伯仁也更安心,不是么?” 王铎苦笑道:“陛下好谋略。” 好谋略,也好心狠。 这是用王子衿与王铎妻子的性命来要挟他。 齐珩已然没了耐性,他举杯道:“饮下此杯,卸下兵权,朕可许,今后无论发生何事,你都能荣归故里,安稳一生。” “夫人的旧疾亦不要紧,朕自会为她寻遍天下名医。” 王铎看着面前的酒杯,久未动作,旧疾突发,让他不禁俯身掩面低咳几声。 因气息不稳,他面容渐红。 他朝着夫人投去目光,又看了眼王子衿,见她面上有愧疚之色,便已理清了缘由。 只一眼,便明了现下作何决定。 他的妻子,他向来最了解,便是宫中来人,也有法子推拒,而今夜能出现在这里,便已明了是王子衿亲自去请的。 当初也怪他一时贪欲作祟,想送王子衿入主中宫,却未料到东昌公主这个疯子散播他与齐珩勾结谋害先帝的谣言,皇后之位不仅没了,连同王子衿被扣在宫中。 现下此状,倒真是他自作自受。 王铎长叹一口气,最后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未曾注意,眼角有一片晶莹划过。 “臣会上书,自请卸下兵权,陛下可安心了。” 王铎跪在殿中央恭恭敬敬地行了最后的拜礼。 齐珩起身,亲自搀起王铎。 “甚好,朕对伯仁的承诺亦不会更改半分。” 第041章 明宫初雪(三) 入了夜, 江式微与漱阳对坐在月牙杌子上,二人在博戏下长行局,江式微捏着象牙质的骰子, 久久未掷, 漱阳无奈叹了口气, 她算是瞧出来了, 江式微压根儿心不在此。 可就算心不在焉, 也不妨碍她与殿下僵持了数个时辰。 江式微终是掷出手上的骰子, 骰子落于小案,漱阳看清了上面的点数,可算是松了口气。 江式微已然输了。 “殿下,您怎么了?”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随后摆弄着桌上的骰子。 须臾, 江式微松开了骰子, 朝漱阳温和一笑:“也不早了,安寝罢。” 紫宸殿,齐珩于宴上饮了些酒, 衣袍上还沾染着酒气,齐珩蹙了下眉, 便去后池沐浴更衣了,待出来后便在书格中翻翻找找。 高季入来见齐珩一直在找寻什么东西,便上前问道:“六郎, 什么找不着了?” “我刚即位的时候,藩国送过一个贺礼, 是用水晶珠穿起来的项链, 当时我记得我收在盒子里,放在书格中了, 怎么如今找不着了呢。”齐珩有些赧然,扶额道。 “高翁,你帮帮我。” 高季无奈一笑,只一会儿,便找到一锦盒,其中便放着齐珩口中的水晶珠链。 齐珩松了口气,笑道:“多谢高翁。” 齐珩接过锦盒,提起盒中的项链,上面的水晶珠晶莹剔透,又以五枚金扣、两颗绿松石作辅,甚是难得。 “这项链似是给女子戴的。”高季笑吟吟的,面容慈和。 “给锦书赔罪的。”齐珩合上盖子,轻声道。 “对了,高翁,给王家送的礼物他们收下了吗?”齐珩一想到赔罪礼便又想到今天发生的事。 “中书令本是想拒了的,是王娘子开口才收下的。” “伯仁对我有怒也是应该的。” 利用王子衿和王铎的妻子来要挟王铎,这样的手段实在不光明,虽属被逼无奈,齐珩说到底对王铎还是心有愧疚。 “臣倒是没想到,是王尚宫促成此事。” 挟持的法子是王子衿提的,饶是齐珩也颇为震惊。如若不如此,怕是很难收回兵权。 “她很聪明。” 王子衿的聪明在于看得透,也舍得下。 一般人就算看透了事实,也会对着面前的利益所低头,不愿放弃,而王子衿是放得下的。 这便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齐珩只留下这一句话,便动身走向了内室。 * “殿下,您嘱咐过我的,这便是我为您选的女史,名唤意娣,您看如何?”顾有容笑道。 江式微居于上位,瞧着下位那容貌清丽的女子,意娣照着顾有容教过她的礼节,屈身行礼。动作勉勉强强算是达到标准,只是眼神中透露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见此,莞尔一笑,道:“你不要怕。” 意娣怯生生地应了话:“妾听殿下的。” “你叫意娣?是哪个意?哪个娣?” “心意的意,娣,女弟也。”意娣下意识地捏了捏裙角,面上赧然,不敢抬首看江式微,唯恐在她面容上瞧出半分嫌弃的神色。 第88章 江式微见此状,心下已了然。 “家中可有兄弟姊妹?” “妾家中有三个姊姊,一个弟弟。”意娣抿了抿唇,终是说出口。 “意娣这个名字我觉得不大适合你,你想换名吗?”江式微温声问道。 “妾请殿下赐名。” 江式微目光落在案上翻开的书页,瞧到上面的一句话,又瞧了瞧面前之人,笑道:“云雁高飞,翱翔于长空,我为你取名为云雁,可好?” 云雁,高飞的雁,不必拘于一方天地。 家中视你为意娣,他人唤你名云雁。 意娣眸中泛起水光,叩首道:“妾,谢殿下。殿下深恩,妾万死难报。” 江式微又问道:“云雁,你识字吗?” 余云雁听此摇了摇头,不敢对上江式微的目光,随后低声道:“妾不识字,但妾一定会学的。” 攥着裙角的手指愈发紧了,生怕江式微因她不识字而不要她。 江式微听到这话,下意识看了看坐在侧面的顾有容,见她含笑颔首,便已知晓缘何送了不识字的人过来。 “不识字,也不打紧,日子长了,慢慢就会了。” “顾大家都信你,我自然也信你能领好这门差事。”江式微笑道,随后便让漱阳领着余云雁去寻住处了,顾有容留下与江式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走。 只过了一炷香,齐珩便来了立政殿。 齐珩下了朝便匆匆过来,连绯袍衫都未换,手上拿着昨夜寻到的锦盒。 早在他入殿前,内人便已然通禀过了,然江式微心中赌气,索性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江式微装作若无其事地翻书,不去瞧他,亦不行礼。 齐珩见状挑了下眉,温声唤道:“锦书。” 江式微继续未动作,反而将书翻到下一页。 齐珩打开手上的锦盒,拿出了水晶珠链,他笑道:“锦书,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江式微随意瞥了一眼,淡漠道:“一般。” “锦书,我昨夜是有些事情要处理,我要收回王铎手中八万军的调度之权,不是想吃酒耍乐故意抛下你的,不要再恼我了,好不好?”齐珩牵过江锦书的手,温声道。 江式微闻言方转过头看他,道:“其实我也不是那么不懂事的,我不知道...” 话还未说尽,江式微便被齐珩揽入怀中,江式微的发髻顶在齐珩的下颚处,头顶传来齐珩的声音:“我知道,我知道。” 手蹭过江式微的发梢,江式微面上渐红。 “那,项链好不好看?”齐珩轻笑一声。 “还算,上乘。”江式微掩面而笑。 “那我给你戴上。”齐珩解开水晶珠链上的小金扣,小心地环上江式微的脖颈。 窗棂透过的日光映在二人身上,江式微背着身,并未看到男子温柔细致的动作。 “好看。”齐珩笑着称赞。 “确实如诏书所言,能与珠荷、常羲相比。”齐珩道。 江式微被他这话说得有些无所适从,只起身轻推了下他,随后走向内室,捧出一象牙盒,齐珩疑惑道:“这是什么?” 江式微将盒子打开,齐珩向里看了一眼。 “横玉?” 江式微拿起横玉,牵过齐珩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手上的冰凉再次提醒着他。 他声音有些沙哑:“给我的?” “嗯。”江式微点了点头。 他的名字是珩,是横玉的意思。 这块横玉,适合他。 她本就想送他的,一直搁置,今日才拿了出来。 齐珩一笑,从怀中抽出一锦囊,拿出了里面的东西,江式微低头便见齐珩掌心放着两物。 一个,是她方才放于齐珩掌心的横玉。 另一个,是她与齐珩大婚时的结发。 却不曾想,他一直带在身上。 齐珩将两物重新放进锦囊,再次收入怀中。 “谢谢,我很喜欢。” 齐珩轻声道。 “你今日不在紫宸殿看劄子么?” “我想来看看你,等一会儿回去看。” 江式微坐在一旁,言家常般问道:“上朝累不累?” “还成,只是最近吏部官员调动的事太多,也需一阵子才能结束。” “说起来,我兄长还赋闲在家呢。”江式微似不经意间道出此话,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茶碗边缘。 江式微一直垂首,眸中闪烁飘忽。 齐珩手上一顿,若有所思道:“是么?” 江式微意识到不对,岔开话道:“我想家了,好久都没见到兄长了。” 齐珩没搭话,江式微心下忐忑。 良久,齐珩才起身道:“你好好歇着,我先回去了,晚上来看你。” “好。”见齐珩出了殿,江式微才松了口气,阿娘嘱咐她的她业已完成了,只是齐珩如何做她便再言不得。 齐珩回了紫宸殿后,长叹了一口气,江锦书对他终是未放下隔阂,言语间的试探他如何能听不出来? 齐珩思及此,唤了身边的内臣,吩咐道:“午后让琅琊郡王来陛见。” 虽是试探,其中也应有真情吧?她于宫中孤身一人,又不肯与他倾心,必然是极为思念家人的。 第89章 试探便试探吧,就让他装作不知罢。 明宫初雪渐融,石板路上留下片片水渍,江律在内臣的领路下前行,最后于长廊下等候传召。 倒有些恍惚了,那个曾经任人欺凌的孩子如今已入主北辰,受万民敬仰。 甚至娶了他唯一的妹妹为妻。 江律于廊下等着,恰处风口之中,身上稍冷,然他未动,只挺直身子立于原地。 宫禁之内,四处都在注意他,他不能失态,不能给晚晚丢人。 只一会儿,一老叟步入他的眼帘,江律看清来人的面容,先问了个好:“高翁。” 高季俯身回了个礼,笑道:“郡王好久未入宫了。” 江律应了一句,随后跟着高季步入殿内,跪于白玉砖上,叩首作礼道:“臣江律,拜见陛下,愿陛下康泰永年。” 齐珩见状,亲自下座扶起江律的臂肘,笑道:“你我血亲,何故如此大礼。” “先君臣,后血亲,礼法如此,臣不敢忘怀。”江律恭谨道。 “长空与我许久不见,不想竟是生疏了。”齐珩示意江律坐下。 原齐珩即位前,江长空与他的关系也甚为不错,更何况现在江长空还是他的内兄。 “臣不敢。”却不料江律看也没看,便俯身请罪道。 齐珩叹了口气,道:“先坐罢。” “不知承平侯如今身体如何?”东昌公主能常入宫,是以齐珩不必提及她,倒是江益春秋高矣,恐早年征战留下的旧伤复发,是以他需问一问近况。 也好让江锦书安心。 “劳陛下垂询,臣父身体尚可,昨日还用饭数碗。”江律含笑答道。 “那就好。”齐珩颔首应和道。 “朕今日见长空,原是姑母曾与朕说过想让你入兵部任职,近来朕看兵部侍郎之位空缺,是以朕想听一听你的意见。” “兵部掌国朝军政,臣鄙薄之人,难以担此大任,怕是会辜负陛下的好意。”却不料江律婉言谢绝。 江氏已然出了一位皇后,又有东昌公主坐镇,尊贵已极。 若是再入兵部,便是齐珩表面不说什么,难保心里不会有什么芥蒂。 甚至若是连累了晚晚,让齐珩与她之间生了隔阂,那便是真害了她。 是以,这兵部江律是万万不能入的。 齐珩道:“也算不得什么重任,长空的能力朕是知晓的,你何必如此自谦呢?” 谁料江律起身,再次跪于殿中,稽首道:“陛下信臣,臣感恩万分,然臣实不才,且国朝命五品及上京官需三年外放,今臣无资历,若贸领此职,臣工不服,若误国误君,则臣万罪难赎,是以臣乞请陛下收回成命。” 此番一席话让齐珩说不出半个“不”字,见江律又跪于地,只得上前扶起,道:“也罢,是朕思虑不周,待过些时日,朕便许你外放,等攒够了资历,再谈此事也不迟。” “臣谢陛下。”江律试图再拜谢恩,还未俯身便已被齐珩制止。 江律下意识看向齐珩,齐珩装作愠怒:“都说是一家人,动不动就行礼,何苦如此拘束?” 江律微笑不语。 “锦书很想你,待会去立政殿看看她吧。” 江律闻此话,忙正色道:“皇后殿下年纪轻,若有得罪陛下之处,还请陛下能多宽容她。” 齐珩有些气笑了,道:“长空也太小心了,她很好,我很喜欢她。” 江律闻言下意识看向齐珩,见齐珩目光稍带温柔,与见旁人不同,便安心了些许。 第042章 玉壶光转(一) 江式微听闻江律要来立政殿看她, 便让身边内人照着规矩布置珠帘,坐在珠帘后的江式微有些急了,便问那小黄门, 道:“郡王何时能到?” 那小黄门笑道:“郡王辞别陛下, 便会来殿下这儿的, 殿下稍安。” 江式微忍不住向珠帘外张望, 见漱阳与余云雁领着男子缓缓入内, 江式微不禁起身, 但顾念着仪态并未出珠帘,江律俯身叩拜道:“臣江律,拜见皇后殿下,伏惟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一举一动,均按国礼而来, 不曾失半分体统。 “郡王快快请起。”江式微立于珠帘后, 哽咽道。 “许久未见郡王,不知家中可还安好?”江式微眸中水光潋滟。 “劳殿下担心,家中皆安, 不知殿下近来如何?是否一切如愿?”江律隔着珠帘,声音微颤问道。 纵使已然提前做好了准备, 但再见时还是忍不住流露真情。 明明近在咫尺间,却像相隔万里。 “我,一切都好。”江式微悄然落下一泪, 而后迅速抹去。 “你们都先退下吧。”江式微正色吩咐道。 见身边内人尽数遣去,江式微才掀开珠帘而出, 扑进江律的怀中泣道:“阿兄。” 江律抚了抚江式微的发髻, 柔声道:“晚晚。” “先让阿兄看看你。”江式微转了个圈,朝着江律笑。 “方才有外人在, 我不好问你,他待你好么?”江律稍稍拉开她,轻声问道。 他?他是谁?齐珩么? “是明之么?他待我很好。” 江律注意到江式微的称呼,是明之而非陛下,看样子两人倒是亲近。 “当真?”江律不放心,生怕江式微在扯谎蒙他。 第90章 “真的,这项链都是他送的。”江式微笑了笑,手指了指脖子上的水晶珠链。 江律才稍稍放心。 “那还成,不过也要注意些分寸,毕竟他是君王,纵然再宠爱你,你也不可太过任性,像方才就有些失态了。”江律提醒道。 江式微虽不大喜欢听,也一一铭记于心。 “不过,也不要委屈自己,他要是敢欺负你,阿兄便是什么都不要,也必得为你讨个公道,有什么为难的事,也可以告诉家里,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他济阳江家的女儿,便是天子,也别想轻贱半分。 江式微点了点头。 紫宸殿内,高季给齐珩换了一盏新茶,道:“陛下为何不与郡王一同去看皇后殿下?” 齐珩握笔的手一顿,苦笑道:“长空心里顾忌着我,我若去了,他怕不会自在。” “她盼了家人那么久,让她多与长空说些话吧,我去了她怕不会那么欢喜。” 高季暗自叹了口气,不免心疼起齐珩来。 齐珩顾念着江式微的家人,可齐珩的家人又在哪里?说到底这孩子依旧是孤身一人。 江式微与江律用过膳后,江律见天色不早便要告辞,江式微仍想挽留一会:“现下便要走么?不能多待片刻吗?” 江律轻轻摇首,道:“外臣不便久留,怕惹人闲话,殿下还是放臣出宫吧。” “那你能经常入宫来看我么?”江式微眸中有泪,不舍道。 江律再次摇首,道:“殿下安好臣便已放心,外臣出入宫禁不便,也怕外人指责殿下恃宠而骄,有内外勾结之嫌,臣今后还是少入宫为适,臣会遥祝殿下的。” 东昌公主可以随意入宫,但他不行。 为了江式微的名声,也为她能在宫中立威,他不能逾矩。 “那臣就告退了,殿下不必送。”江律行了个揖礼。 随后由内臣引路至宫门,江式微望了江律离去的背影许久。 江式微拂去面上的泪水,转过身,便见齐珩立于灯火阑珊处,他向她这边望来。 齐珩缓缓步近,温声道:“风口冷,先进屋。”江式微轻轻颔首,齐珩自然地牵着江式微的手步入殿内。 “见到你的兄长,你欢喜么?”齐珩轻声问道。 江式微点点头,对上他的目光,真诚地吐露自己的心声:“谢谢。” “不用谢我,你若是想他们了,不必和我说,可以随时让他们入宫。” 江式微应了一声。 “明之,你可以把我当作家人的。”江式微没厘头地说了一句话。 齐珩的母亲早年病逝,他也再没有其他的亲人。 齐珩一愣,突然笑了:“好。” 家人,这两个字与他来说,太过奢侈。 “再过半个月便是除夕,那日含元殿会办大宴,要辛苦你了。”齐珩见江式微鬓角发丝方才被风吹得有些乱,便凑近替她理了理。 “锦书,我想和你一起守岁,好不好?”齐珩扣住了她的手,认真说道。 “好。”齐珩耳边传来女子的低笑声。 齐珩想,日后年年岁岁,只要有她,便是旭日晴空。 * 到了除夕这一日,江式微早早便已拾掇好了,座位、饮食一应安排周全后,见将入席,便去了偏殿更换礼服。 毕竟是大宴,少不得妆容郑重,又穿上了那青蓝色袆衣,待出殿便瞧王子衿急匆匆来找她。 江式微见她风尘仆仆,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东昌公主来了。” 江式微闻言松了口气,原是阿娘到了,她还以为前面出了什么差错。 “安定郡王妃也到了。” “坏了。”江式微闻言匆匆出殿。 安定郡王妃是清河崔氏女,崔知温的亲妹妹,东昌公主与崔氏素来有怨,这两位一见面,郡王妃怕又要受东昌公主的磋磨。 果真如江式微所料,她一到便见安定郡王妃跪在地上侍候东昌公主用茶,东昌公主还笑道:“侄媳妇儿,我这也是在教你规矩,天家之媳原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所以别怨我。” “是,侄媳谨听姑母的训导。”安定王妃手上的漆盘并未拿稳,手上隐隐发颤。 江式微稍稍加快了脚步,众人齐行礼道;“殿下。” 江式微颔首道:“诸位请起。” 随后朝着东昌公主笑道:“我原在寻安定王妃,却不料在公主这里。” 江式微朝王子衿递了个眼色,王子衿忙接过安定王妃举着的漆盘,江式微亲自上前搀起,笑言:“就快开宴了,不知王妃可否与吾一同前去?” 安定郡王妃也不是个蠢笨的,自然知道江式微是在替她解围。 于是俯身行礼应道:“谨遵殿下的吩咐。” 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了江式微一眼,捏着茶杯的手指尖有些发白,与指甲上的红蔻丹截然不同。 入了含元殿,江式微坐在高台之上,于殿中显得稍偏,高台上、殿中间的位置是齐珩的。 转过身便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朝她跑来,江式微心上一软,俯下身子轻轻揽过她两只肉乎乎的双臂,那小姑娘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咬了咬手指。 第91章 江式微轻声问道:“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呀?” 小女娃没回答她,反倒是被江式微头上凤冠的流苏吸引了视线,她伸出小手将流苏抓在手里随后咯咯笑。 一旁清平县主匆匆赶来,头上的步摇因她步履太快而作清脆响声,清平县主忙俯身请罪道:“见过皇后殿下,都怪妾一时疏忽,竟让妾女惊扰了殿下。” 见自己女儿手上握着江式微的流苏忙斥责道:“常乐,你怎能抓殿下的珠翠玩?” “殿下恕罪。” 那女娃被斥得痛哭了起来,一边用小手抹着眼泪,一边小口地喘着气。 “不哭,不哭。”江式微忙哄道。 “没事儿,孩子喜欢玩就让她玩吧。”江式微朝着清平县主温声道。 “咱们不哭了,好不好?”江式微耐心地俯下身子,用锦帕给常乐擦拭着眼泪,一边柔声哄道。 常乐还有些哽咽,随后上前环抱住了江式微的脖颈,双手搂紧,作出谁来也不放手的架势。 清平县主欲哭无泪,原本想带这丫头来见见世面,却不料一来就缠上了个金贵的主儿。 “殿下这……”清平县主无奈道。 “不知县主能否让吾抱一会儿常乐?”江式微轻问道。 她确实很喜欢面前的小姑娘,想多抱她一会儿,但还是要问过她阿娘的意见。 “只要殿下不嫌烦就好。”清平县主道。 “这样可爱的姑娘,吾怎么会嫌烦呢?”江式微把她抱在怀里回到了座位上,常乐眼睛溜溜地打量江式微的下巴。 然后凑近,猝不及防地在江式微下巴上留下一吻。她亲吻的声音颇为响亮,而后小手搭在江式微的肩膀上,自己转过身想以舒服的姿势靠在江式微的怀中。 江式微笑得很甜,轻轻整理了常乐的碎发,然后抱着她逗了好一会儿。 不过一炷香的时候,齐珩便到了,一绯色身影入了含元殿,众人齐齐俯身作礼。 齐珩一手微扶腰间玉带,另一手随意扬了扬,笑道:“家宴而已,诸位不必如此多礼。” 江式微抱着常乐不便只稍稍屈身颔首,齐珩的位置就在她身侧,他自然便看到了她。 江式微抱着孩子有些不大好意思看齐珩,只低头立在原地。 待齐珩入了座,众人方落座。 江式微抱紧了常乐生怕她乱动摔着,齐珩侧过头目光落在常乐身上,笑问道:“这是?”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臂,道:“清平县主家的小娘子。” 常乐似意识到了江式微在说自己,转身攀住江式微的脖颈,声音糯糯的:“姊姊。” “姊姊?常乐叫错了,你该唤我姨……舅母的。”江式微看了眼齐珩,随后耐心地纠正常乐的称呼。 从东昌公主那边的血亲来讲,她是清平县主的表妹,常乐该是唤声姨母,但她如今是齐珩的妻子,那便是常乐的舅母。 谁料常乐一听舅母两字反倒不开心,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姊姊。” 两个肉乎乎的手臂在空中乱舞。 清平县主匆忙解释道:“这孩子一见到好看的人便叫姊姊,真是冒犯殿下了。” “不妨事,她喜欢唤姊姊那便唤我姊姊吧。”江式微低头朝着常乐笑。 一旁的齐珩只是静默地看着她逗孩子的样子,目光柔和。 他想,若是他们有一个孩子的话,大抵便是现在的样子。 他一定会陪在她们的身边。 尽他所能,去好好爱着她们,护着w.l她们。 江式微牵着常乐的双手比划着,唇边带着平日未有的笑,而后随意抬眸,水光流转,却不料对上齐珩的目光。 不知是否是江式微瞧错了,只觉那目光带着笑意,带着宠溺,以及期许。 第043章 玉壶光转(二) 齐珩转过身子, 掩饰地将面前之酒一饮而尽。 江式微略显羞涩,低头哄着常乐。 待齐珩宴后回了立政殿,见江式微抱着常乐, 两人坐在榻上说着悄悄话。 齐珩有些惊讶, 朝江式微不解道:“这?” 他未曾想到江式微把常乐带回来了。 江式微面上浮现一丝尴尬, 原本清平县主是想将常乐带回去的, 可这小丫头抱着她不撒手, 清平县主一上前常乐便哭闹不止。 清平县主实是没法子, 江式微又极喜欢这丫头,自然也舍不得常乐离去,便与清平县主说能否留常乐于宫中几日。 清平县主一听自然乐见其成。 能得皇后的喜爱,常乐自是前程不可限量。 便连同常乐的傅姆也留在了宫中。 齐珩上前,见常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眼睫弯弯带着笑, 面颊软乎乎的,泛着微红,像岭南之地刚剥去壳的荔枝, 藕荷色的小裙衬得甚为可爱。 齐珩心头一软,柔声道:“让舅舅抱好不好?” 常乐凑近, 任由齐珩将其抱在怀中。 随后猝不及防地亲了齐珩一下,常乐得逞似的掩嘴偷笑,有些口齿不清, 只能勉强听出几字:“香香,亲亲。” 江式微不禁笑出声, 齐珩倒被哄得极为欣喜, 直将腰间的玉珏送给她玩儿。 常乐抓着玉珏直朝着齐珩咯咯笑。 第92章 “明之,上回我收了梅花上的雪, 要不要制香?”江式微笑问道。 齐珩还未说话,便见他怀中的常乐连连拍手,似是极为赞同此事。 齐珩今夜兴致极好,蹭了蹭常乐的小脸,笑应道:“好啊。” 随后便抱着常乐出了内室。 “檀香半两,栈香一两二钱,丁香皮,樟脑……” 齐珩写下香方而后念着,锦书将他所说的药材研磨成末,常乐则在齐珩侧边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 “锦书,你檀香放多了。”齐珩提醒道。 “嗯?不是一两么?”江式微惑然问道。 齐珩无奈一笑:“半两。” “啊?” “那……那怎么办?”江式微慌了神,忙道。 齐珩看着她懵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一笑:“栈香再放一两二钱,其他药材也是。” 江式微醒过神来,忙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无奈道:“对,我给忘了。” “麝香二钱……”齐珩边念道,边在案上寻着。 不经意间看向常乐,只见常乐正抓着银勺好奇地瞧着上面的粉末,而后往嘴边送。 齐珩忙抓住了银勺,急道:“这你可不能吃。” 而后轻轻抚了抚常乐的双髻。 常乐抓着他的衣袖,示意要他抱。 齐珩将常乐抱在怀中,江式微在一旁看着,眸中有些失落,讪讪道:“明明在你之前常乐是最喜欢我的。” 现在常乐一直要齐珩抱她。 齐珩闻言朝她看去,笑道:“吃醋了?” “没有。”江式微撇了下嘴。 “还说没有,这酸味可比房家还浓,是不是呀?常乐。”齐珩低头逗着常乐。 见江式微面上失落的神情,常乐似是看懂了,朝着江式微舞动双臂。 江式微算是被她这可爱的模样给哄好了,忙抱在怀中一口一个心肝儿唤着。 齐珩在一旁低笑,随后拢过江式微面前的东西,继续研磨。 待将香丸封在坛子后,江式微抱着常乐,面上带着不大自然的笑,齐珩一股不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果然,江式微朝他道:“明之,要不今夜你回紫宸殿安寝?” 齐珩不解道:“嗯?” 这是香做好了,他就没用了是吧?所以连他安寝的地方都没了。 江式微道:“常乐要与我在一起,偏殿有些冷,还是你的紫宸殿更好。” “那……我去偏殿?”见齐珩脸上如同蒙了一层阴雨般,江式微忙补充道。 “算了,我去偏殿,你们安寝吧。”齐珩揉了揉常乐的头,而后道。 第044章 青山妩媚 天边的黑幕渐渐收起, 青灰色渐渐落下,远隔天涯处有红日正初升,齐珩望了望窗外, 天已泛白。 不想是制香至天明。 也是制香至新岁。 常乐怠懒地靠在江式微的身上, 双眼紧闭, 不自觉地舔了舔唇。 齐珩停下脚步, 想起什么, 于是转身对江式微温声道:“锦书, 新岁安康。” 愿你新岁安康。 也愿你今后的每日都能如此欢喜。 江式微看向齐珩,在青白色的光下,腰间的玉带蒙上一层暗色,但那身绯袍却格外鲜明。 如同一束晨光照亮了女子心中的那片荒芜之地。 大抵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江式微眼睫一颤, 沉吟片刻, 唇边漾出一笑,而后缓缓道:“新岁安康,明之。” 二人相视而笑。 过了几日, 清平县主便入宫把常乐带走了,江式微还颇为不舍, 给常乐带了颇多的小首饰和点心。 清平县主倒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拜谢。 只是宫里少了常乐,原本的欢声笑语也尽数归于平静, 连齐珩都有些想常乐了。 江式微因此已然闷闷不乐几天了。 * 初春踏冬而来,将那抹寒气悉数褪去, 春光作序, 万物和鸣。【1】见含光殿击鞠场出现一大片碧色,江式微便与王子衿又忙了起来。 皇室注重马术, 也是对军政的重视。 是以自前朝起,便立下了每年初春办击鞠赛的规矩。 虽不如除夕宫宴那般庄重,但也毕竟是齐珩提倡的赛事,不可办得寒酸。 请帖、座位、马匹等等,这些须得江式微好生思虑。 “殿下,陛下来了。”余云雁入内,通禀道。 这些时日,余云雁跟着漱阳学会了不少,便也接替了她的许多差事。如今也算得江式微身边得力之人,只是余云雁不大爱与外人说话,便是与人说话,声音中隐约透着一丝卑怯。 江式微闻言,持笔写字的手一顿,不禁看向门外,眸中带着期盼。 期盼能看见那抹绯色身影。 王子衿见她眼巴巴地盯着门外,笑道:“呦,这人还没来,就已经先盼上了。” 江式微闻言瞪了她一眼,反驳道:“我没有……” 只是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王子衿见她那不成器的样子,直道:“还说没有,那笑都已掩饰不住了。” 齐珩一入来,便见江式微掩面偷笑,齐珩心情颇好,唤了一声:“锦书?” 第93章 江式微盈盈一笑,王子衿见状倒是没忍住笑出了声,齐珩闻声看了她一眼,王子衿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的不妥,便忍笑忙道:“妾还有事,妾就不打扰陛下和殿下了,妾告退。” 笑话,齐珩那眸中的冷意都能冻死她了。 她若再不识趣地呆在那里,齐珩怕是忍不下去要开口撵她了。 江式微莞尔一笑:“你不忙吗?” “事少,下了朝,一切处理完了,所以我想来看看你。” “前天不刚看完吗?”江式微低声喃喃道。 “嗯?” “没什么。”江式微解释道。 “你和含章在忙击鞠赛?” “嗯,大抵都差不多了。” 齐珩道:“现在想不想去含光殿毬场?在那儿我们可以骑马。” 江式微思忖片刻,朝应了齐珩的话。 齐珩让尚乘局的闲厩使将两匹马牵了出来,其中一匹瞧上去极为健硕,皮毛清一色是白色的,马鬃被精心修整过,可以看出主人的爱惜。 真是一匹骏马。 这应该便是齐珩的坐骑,照夜白了吧。 还真名如其实,一身雪白,犹如白昼。 那照夜白一见齐珩,便昂首嘶鸣,四蹄乱动,看样子照夜白的性子野,极难驯服。 齐珩见照夜白这着急之状,忙上前顺了顺它的毛发,笑着安抚,照夜白安稳了些许。 江式微目光落在旁边的骏马上,那骏马比照夜白小些,任由闲厩使牵着,看着很是温顺,应是适合女子的。 江式微上前,抚了抚它的毛发,玉花骢顺着江式微的方向稍稍倾斜,接受着她的轻抚。 “它叫玉花骢,和照夜白一样都是宁远国王进献的,它性子比较温顺,适合你,一会儿我们可以绕着毬场骑一圈。”齐珩见状笑道。 “我……我不太擅长骑马,你能不能教我?”江式微咬着唇低声道,指尖捏了下袖子。 “好。”齐珩愣了片刻,随后笑应道。 齐珩踩了下马镫,翻身越于马上,随后朝江式微伸出手,说道:“拉着我的手,踩马镫上来。” 江式微犹豫片刻,然后拉住了齐珩的手,慢吞吞地踩上马镫。 齐珩低声提醒道:“小心。” 而后江式微顺利地坐在齐珩的身前,齐珩在她身后轻声道:“抓紧缰绳。” 而后怕太靠近江式微会不自在便稍稍往后挪了一些,但手臂却搂她搂得很紧,似是极怕她不小心坠马。 齐珩稍稍用力,照夜白便往前缓缓行进,发觉二人的距离颇近,江式微面上渐红,微微侧过头,朝他说:“明之,你什么时候学会骑马的?” “九岁吧。”齐珩拥着她,细想了想而后道。 初春柳条刚舒,就着缕缕春风,二人缓缓行进,毬场上的青碧一色没过马蹄。 碧草上布满晶莹的水珠,四处弥漫着泥土的清新之气,空中无烈日,也无冰雪,不冷不热是刚刚好。 齐珩带着她绕着毬场逛了几圈,马蹄所落所起之处带起一片稀碎的尘埃。 齐珩在她耳边温声问道:“我教的,还算清楚么?” “我会一点点了。”江式微转过头朝他笑。 “后日的击鞠赛,你要下场么?”江式微问道。 “不出意外,大概是会的。” “那我就祝明之……定然能赢。”江式微粲然一笑。 “待会儿你可以骑着玉花骢逛一圈,不用怕,我在旁边看着你。”齐珩浅笑。 “嗯。”江式微应了一声。 一旁谢晏和汾阳郡王刚进含光殿毬场,便被门口的玉花骢吸引了目光。 “玉花骢?兄长不是最疼它的么,怎么如今舍得给它牵出来了。” 汾阳郡王惊讶道,他和齐珩的关系不比谢晏与齐珩的关系差多少,他曾多次向齐珩说能否试试这玉花骢,都被齐珩拒绝了。 却不曾想,如今倒是牵出来了。 “兄长呢?”汾阳郡王踮起脚朝里面望了望。 “你也不看看那人是谁。”谢晏无奈一笑。 “谁啊,谁能让兄长舍得把玉花骢牵出来?”汾阳郡王好奇道,随后眼眸一转,看向旁边的闲厩使。 闲厩使笑道:“皇后殿下和陛下在里面。” “原来是嫂嫂。”汾阳郡王眼前一亮。 “我原还没见过这位嫂嫂呢,伯瑾你应该见过吧,你来说说,她和姑母像不像?莫不会和姑母一样也是个铁面人物吧?”汾阳郡王笑问道。 他前岁便被齐珩送到川蜀之地历练,近几日方回来,自然是错过了齐珩的大婚。 他只知道齐珩立了东昌公主之女江氏为后,其他一概不知。 谢晏瞥了他一眼,直道:“不像。” 而后没管汾阳郡王便大步入内。 “伯瑾,你等等我啊,真是的。”汾阳郡王齐子仪高声吵嚷道。 “臣谢晏,见过殿下。”谢晏朝江式微打揖行礼道。 “伯瑾不必多礼。”江式微笑道。 “多礼?他都没给我行礼。”齐珩看着江式微,直言笑道。 “兄长!兄长!”齐子仪一见齐珩急得就差扑上去了。 第94章 “正常点。”齐珩正色道。 “是,臣齐子仪见过陛下,陛下圣躬安。”齐子仪端正地施了礼。 而后看向齐珩身旁的女子,直笑道:“这便是嫂嫂吧?臣齐子仪见过皇后殿下。” 又是标准的一礼。 江式微颔首答道,却是面上惑然不解。 齐子仪又是谁? 齐珩解释道:“齐范,岐王之子。” “原是汾阳郡王,是我眼拙了。”江式微稍带歉意道。 “原我进京前,就好奇嫂嫂是何等天仙人物,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倒真是洛神再生。” 江式微被齐子仪这一句又一句的“嫂嫂”唤得有些脸热。 “这竖子惯会贫嘴,你别理他。”齐珩见江式微面上火烧云越来越热,忙解围道。 虽说着斥责之言,江式微在齐珩的面容上却看不到半分斥责之意,唇边反而泛着淡淡的笑。 想来,应该和谢伯瑾一样是他的亲信吧。 “锦书,你不是想去骑玉花骢吗?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齐珩出声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见江式微走得稍远了,齐珩才道:“齐范,怎么样,有眉目么?” “以川蜀之地为例,确是当地豪绅有瞒报田地尺寸的情况。” “当地豪绅与官吏勾结,利益往来,要么赠送财物,要么结为姻亲,如同一家,这便是上次度田失败的原因。” 齐珩点了点头,朝齐子仪投去满意的目光,他拍了拍齐子仪的肩头,称赞道:“外放两年,有长进了。” 齐子仪笑道:“不可辜负陛下期望。” 齐珩又问道:“那些证据可掌握了?所想除去,无实证可不行。” “臣能有脸出现在陛下面前,自然是已全部带回长安。”齐子仪挺直身子,底气十足道。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便见江式微坐在玉花骢上,缓缓踏青而来。 江式微表现得手臂颇为僵硬,但手却攥紧了缰绳,有意地控制了玉花骢的速度。 江式微身后带着明熙的日光。 齐珩注目于她的身上,生怕她出什么不妥。 江式微待玉花骢走近时,偏就身子一斜,手上的缰绳抓紧得勒出了红痕,作势要倒下去。 江式微轻呼。 “锦书!”齐珩见她欲坠于马下,忙飞奔前去,抓住了她的手臂,让她靠在他怀中顺利下马。 谢晏步履亦十分轻快,赶到齐珩的身侧,只齐子仪被吓在原地,一时忘了动作。 “没事吧?”齐珩小心地问着怀中的女子,方才见到那样的景象,他心砰砰作跳。 生怕江式微有个什么差错,从那么高的马上掉下来,伤怕会极重。 也怪他不用心,怎么就放任她一个人去了呢? 江式微轻轻摇了摇头,她倒是没想到齐珩会如此着急,是她吓到他了。 心中有些歉疚。 “殿下无事吧?”谢晏匆匆道。 “我们先去竹帘那边坐着。”齐珩道,随后横抱着江式微步去。 “伯瑾,劳你帮她看看,别有什么差错。”齐珩急道。 “明之,不必看,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低声道。 她有些懊悔。 “嫂嫂,还是让伯瑾看看吧,他医术可好了,尤其最擅长妇婴之科。”齐子仪还不忘补充最后一句道。 江式微只得伸出手,谢晏搭上江式微的腕间,片刻,谢晏方道:“没什么事。” 但他看向江式微时带着一丝疑惑不解,随后看向齐珩,忽然又明白了什么,眸中透着笑意。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先前的苦恼与遗憾今日终于有了答案,他算是释然了。 “那就好。”齐珩松了口气。 “我就说我没什么事的。”江式微抬眸看向齐珩,朝他微微一笑。 “伯瑾一直说想与我赛一场,今儿算是能成了。”齐珩道。 随后转头看向江式微:“你在这儿多歇一会儿,用些点心,刚才受惊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便见齐珩与伯瑾两个人翻身上马,朝场中央去了。 “嫂嫂,这是我从江南带回来的橘子,你尝尝,可甜了。”齐子仪给江式微挑了个样貌最好的橘子,然后递给她。 江式微含笑接过,道:“有劳郡王。” “嫂嫂,你别唤我郡王,这样怪生分的,我字范名子仪,嫂嫂可以直接叫我子仪的。” 明明齐子仪年纪比她还长一些,却还一口一口地唤一个嫂嫂,这教江式微如何不赧然。 “嫂嫂,你和姑母长得真像,但是性子却截然不同。”齐子仪由衷感慨道。 “是吗?”江式微轻问道。 “嫂嫂很是温和,姑母太刚正了。”齐子仪直言不讳道。 “嫂嫂,我和你说句悄悄话,兄长很是喜欢嫂嫂的,我认识兄长这么些年,从未见过他如此担心哪个女子。” “方才嫂嫂要坠下马,兄长可是着急得要命,幸好嫂嫂无事。” 齐子仪凑近些,对江式微自信道。 “喜欢?你确定吗?”江式微问道,唇边带着她没有意识到的笑。 第95章 齐子仪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笃定道:“一定,加肯定。” 江式微不禁低头一笑。 恰在这时,齐珩与谢晏结赛过了来,齐珩见江式微笑意盈盈,忍不住问道:“怎么这么高兴?” “没什么。”江式微对上他柔和的目光,稍带羞涩道。 见齐珩满面春风,江式微笑道:“赢了?”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看向谢晏,道:“伯瑾如今的实力,我都要及不上了。” 谢晏但笑不语。 “不过还好,后日伯瑾与我一队。”齐珩庆幸道。 “那你们对阵的是?”江式微不禁问道。 “你兄长。”齐珩深深看了江式微一眼,而后道出三字。 江式微倒吸了口气,有些想收回那时对齐珩说的祝语了,她希望齐珩赢,但也不想兄长输给他。 江式微叹了口气,若是平局就好了。 到了击鞠赛这一日,含光殿的梨花也恰好开了,梨花洁白,花枝随着微风轻动,倒是风和日丽的好气象。 此次击鞠赛来得人颇多,但江式微倒未曾料到南窈姝也来了,南窈姝的兄长南樛木在受邀之列,这是她知晓的。 没成想,南窈姝入了长安,和南樛木一同来了。 “二妹妹,你现在可是风光了。”南窈姝感慨道。 “兄长说你过得极好我还不信,等见到你真人我才觉是真的。”南窈姝低声道。 江式微现在比在江宁胖了一圈,又是春风满面的,这足以证明她在大明宫的生活极好。 一旁的贵妇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要么坐在竹席台上闲唠家常,要么在投壶作戏。南窈姝也被薛娘子叫去给各位命妇问好了。 留江式微一人于原地。 江式微目光落在毬场的角落处,临淄郡王手上持一花环,作势要给郡王妃带上。 而王妃与临淄王言笑晏晏,似是在嘱咐什么。 江式微垂下眼眸,倒有些艳羡郡王妃了,郡王纡尊降贵亲自折了花做了花环,虽不如珠翠名贵,但胜在心意赤诚。 少年夫妻,应是如此情深义重。 齐珩已然换了圆领窄袖长袍来,见江式微一直望着远处的临淄王夫妇。 便凑身问道:“瞧什么呢?” “没……没什么。” 齐珩见江式微眸中有些失落,又看了远处临淄王夫妇一眼,注意到了郡王妃手上的花环,心下便已了然。 “我等会要上场,我先上马转一圈,等我。”齐珩轻笑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心里想想还是算了吧,齐珩是天子,尊贵如他,又怎会如临淄王一样折花环呢? 但心头还是有些失落。 也无法宣之于口。 江式微立于原地片刻,垂首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窄袖短襦,浅青色的长帛,也不知道今日她有没有上场的机会。 只听人群中传来惊呼,江式微闻声抬头看了一眼,春风迎面袭来,捎带着洁白的梨花瓣,如雪般缓缓落下。 只抬首一瞬,江式微便明白了。 忽于春风间有策马踏梨花来者。 来者着白袍,策白马,就着簌簌梨花,于她面前停下,左手朝她递去一物。 面前一切忽而变得模糊起来。 她只记得那只手替她受过刑,留下过伤痕。 也牵过她上马,小心翼翼地呵护在侧。 在危险之时,毫不犹豫地上前扶住她。 如今也如从前般,递给了她想要的花环。 江式微双手接过,一个精巧的花环正搁置于她的掌心。 原来如此。 过往的所有不解、迷茫,此刻终于寻到了正确的方向。 在青年男子递给她花环的那一刻,她便一切都明白了。 她寻求了多时的暖阳终于让那片荒芜之地出现了勃勃生机。 齐珩朝她一笑:“方才见那边花开得正好,便做了花环来送你。” “我要上场了,等我。” 齐珩的声音和当日大相国寺清朗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相遇时便是梨花委地。 动心时亦是。 江式微心头一动,朝他笑应道:“我等你回来。” 齐珩方放心离去。 见齐珩于毬场上乘照夜白肆意驰骋,连连拿下几分,顾有容于旁都忍不住称道:“连翩击踘壤,巧捷惟万端。【2】说得怕便是陛下了。” 东昌公主听后反笑道:“毕竟是京洛出少年。”【3】 顾有容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殿下瞧,陛下已经连拿几分了。”一旁的安国公娘子笑道。 “确实。”江式微心里有些纠结,她期盼是平局,毕竟不想见最疼自己的兄长输。 拿着花环的手不免紧了些。 江律有些吃力了,齐珩马术精湛又极为聪明,总能知道他们的破绽在何处。 上场的娘子们也有些疲累,王含章是江律这队的,见齐珩那方已拿下多分,清丽的面容上浮现了细密的汗珠。 “殿下。”江式微正在竹席台上瞧着场上的动静,忽而身后传来一略带苍老的声音。 转过身来,方见一施翠衣绮的老妇过了来,身后还跟了数名女史,那老妇盈盈屈身拜礼,江式微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第96章 “姑祖。” 她认得,面前之人便是齐珩的姑祖,王含章的亲祖母华阳公主。 “妾久未出门,不想殿下竟是认得妾。”华阳公主打趣道。 眼眸暗暗打量着江式微。 江式微心中暗道:后面乌泱泱那么一群人,又是施翠着绮的,年纪能对得上的唯有华阳公主,便是没见过,不认识也难。 “姑祖华仪万千,自然想不识得都难。”江式微道。 “殿下倒是说笑,半截子入土的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华仪呢?”华阳公主含笑道。 见江式微的目光一直停留于毬场上,忽而笑道:“这丫头,我原是不想让她碰这些个物件,不在屋中安心钻研女工,偏喜爱男子的这些,我也是管不得她了。” 江式微心下反感,她最忌听到女孩子便应于家做女工,不得抛头露面这些话了。 便道:“陛下注重击鞠赛,含章也是为君尽忠。” 华阳公主讪讪而笑。 “长空输了。”东昌公主淡淡道。 意料之中罢了,有齐珩在,她原也没指望江律能赢。 “你要下场吗?”顾有容问道。 东昌公主马球打得算是一绝,当初可谓一骑绝尘,连齐珩都比不上的。 “年轻人的场子,我去了,成什么事?” “我瞧含章都下场了,不知晚晚会不会去。”顾有容喃喃道。 “晚晚哪里会这些个?” 马球非一朝一夕能学会的,必得经成年累月的学习、下场,便是齐珩教她了,也不一定能会。 江律这队的金城县主这场结束之后,便下了马,直跺脚气鼓鼓道:“我不打了,不打了,六哥好生厉害,这都没意思了。” 金城县主是汾阳郡王齐子仪的亲妹妹,齐子仪笑道:“不玩便快下去,换其他娘子上来。” 金城县主气得愈急了,忙跑到江式微身旁道:“六嫂嫂,他们欺负人。” 江式微抚了抚她身上的尘土,笑而不语。 金城县主问道:“嫂嫂,你要不要下场?” 江式微笑意盈盈道:“见你们玩的如此欢愉,我也有些想了。” “把我马牵过来吧。” 那小黄门听命便将玉花骢牵了过来,顾有容一见,便讶然道:“玉花骢?” 顾有容瞧了东昌公主一眼,东昌公主若有所思。 在场之人见是玉花骢,莫不如顾有容般惊讶,前些年番邦进献两匹骏马,世所罕见。 一匹便是照夜白,另一匹便是玉花骢,只是齐珩太过爱惜玉花骢,便不如照夜白常出现在人前。 不想竟是送给了江式微。 江式微抚了抚玉花骢的门鬃,齐珩见江式微有下场之意,眉间微蹙。 她前日险些坠马,今日如何能下场。 何止齐珩忧心,江律亦然。 当初阿娘不让他教晚晚骑射,那晚晚能会么? 汾阳郡王忙对齐珩问道:“六哥,嫂嫂会骑马吗?” 连顾有容也于一旁问着东昌公主:“晚晚不是不会骑马吗?你怎么不拦着点?” 东昌公主轻轻摇了摇头,她知道江式微从不做没有把握之事,是以想再看看。 南窈姝距顾有容不远,自是听到了顾有容之语,有些疑惑道:“晚晚?不会骑马?” 只是这两个词组在一起,缘何如此别扭?若是晚晚还不会骑马,那在江宁那些年,自己到底是输给谁了? 江式微在众人的目光下,熟练地踩马镫一跃而上,接过小黄门递过来的长柄杓子。 江式微攥紧了缰绳,稍稍夹了下马腹,身下的玉花骢便直奔前去,于后掀起片片烟尘。 齐珩看见她方才上马的动作,便已放心多了,她那动作可非几日能成,熟稔得倒像从小研学而成。 齐子仪朗声笑道:“我原以为嫂嫂如平常的高门娘子般喜欢针织女红,却不想马上有如此英姿,嫂嫂不愧是江家的女儿。” 待策马知江律身侧,顶替了金城县主的位置,江式微才收紧了缰绳。 “嫂嫂,你可瞒我们六哥好苦啊。”齐子仪笑道。 谢晏只笑而不语。 江式微回道:“这叫兵不厌诈,我也不能干看着你们欺负我兄长吧?” 江律笑道:“这下谁欺负谁,倒是不一定了。” 瞧晚晚方才上马的样子,便已然能看出是个中好手,他自是有底气说这话的。 “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临淄郡王调侃道。 也只有在这毬场上,才不像平日那般拘束。 “说的对,六哥可不许手下留情。”一旁的青年附和道。 “还说六哥不偏心,往日里让那玉花骢出来转一圈都不成,如今连马都直接送给嫂嫂了。”齐子仪嗔怪道,视线一直在江式微与齐珩间逡巡,眼神极为暧昧。 “好了,都准备好开赛吧。”齐珩终是发了话,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江式微的身上。 江式微向他回以一笑。 四人分守两门,江式微自是去征战击球的,江式微一俯身,将球打到前去,江律加以配合,却不料球被齐珩劫走,江式微加紧马腹,向前拦去,将齐珩刚打起的球击落于地。 第97章 随后在齐珩身前驰骋,将落地的球直直打向球门。齐珩策马跟上,然球已入门,小黄门高唱:“得筹。” 随后于江律方增一旗。 顾有容见此笑道:“倒真有你当年的风范啊。” 饶是东昌公主也头一次见江式微如此洒脱明媚的样子。有些自豪道:“我女儿,自然是像我的。” 江式微回首,朝齐珩得意一笑:“如何?” “确实厉害。”齐珩由衷称赞,唇角一勾。 方才见她于场上肆意驰骋的样子,马蹄所起所落掀起委于草地的片片梨花,空中落英缤纷,长帛随风飞舞,她策马踏花而来。 倒是意气风发。 他想要这样的江锦书。 无忧无虑,意气风发的江锦书。 不必受任何拘束。 这一场结束时,江式微方比齐珩方多了一旗,倒是险胜。 几场下来,终是江式微赢了齐珩。 不过也还好,毕竟是输给自己的皇后,别人只道是陛下疼爱皇后,有意让着皇后的。 然唯有齐珩心知,自己是半分未让江式微。 这是她自己的实力。 东昌公主见二人归来,忙道:“殿下赢了陛下,陛下是否该给予些赏赐?” 她知道江式微的性子,便是江式微不要,她也得替她开口要来。 “都会有赏赐的。”齐珩笑道。 赏赐都是提前备好的,但给江式微的齐珩却要另想一想。 江式微见齐珩额前冒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怀中锦帕,想递给齐珩让他自己擦,谁料齐珩只是稍俯下身往她这边倾斜。 意思是,他要她给他擦。 大庭广众之下,他的臣子也还在身侧,江式微有些羞赧,只觉做不来这些亲密举动。 又见齐珩已然如此,江式微只好细细地拭去齐珩额前的珠滴。 一旁的安国公娘子反应过来,掩面笑道:“陛下和殿下真是恩爱。” 齐珩自然握住了江式微的手,朗声道:“今日击鞠赛办得甚好,在座的诸位都有一份功劳,有诸位在,我大晋必将国祚绵长。” 众人齐拜道:“陛下鸿福。” 回立政殿的一路上,齐珩还算和颜悦色,待回了立政殿屏退了身边侍候的人后,便冷了下来。 面上可谓阴雨连绵,不见任何喜色,他冷漠道:“骗我。” “我只是说,我不熟,没说我不会呀。”江式微笑道。 “能熟稔得那样,还说是不熟?”齐珩讽道。 索性背过身不再看她。 江式微见此,明知是自己理亏,只得上前拽着他袖子,哄道:“我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么?明之,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齐珩气不打一出来:“惊喜倒没有,成惊吓了,你知不知道那么高的马,如果你真掉下来,会伤得有多严重?你有没有考虑我会有多担心?” “再如何,你都不该拿自己的身体来冒险。”齐珩冷声斥责道。 “我知道了,我下次绝对不这样了。”江式微乖顺地点了点头。 齐珩冷哼一声:“还有下次?” “绝对没有下次了。”江式微笃定道。 她原是想看看齐珩会不会着急,可当她真晓得了,倒有些后悔了。 她不应该这么辜负齐珩的真心。 “那,不气了?”江式微轻声问道,眸中带着忐忑不安。 齐珩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已然如此,他气又有何用? “方才我见兄长和含章都有赏赐,为何独我没有?”江式微想到什么,闷闷道。 在场儿郎得到的都是镶嵌了玉石、象牙的马鞍,娘子们的是支步摇。 “有的。” 步摇发钗之类的东西,齐珩知道她不缺,故而他并未想送这些。 只见一小黄门抱着一把琴入来,将琴直于桌案上,江式微眸中带着亮光,讶道:“九霄环佩?” 齐珩含笑颔首。 他和江式微的初遇,便是因为这把琴。 他知道,她喜欢。 “你舍得?”江式微倒是没想过齐珩会将九霄环佩送给她。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喜欢就好。”齐珩挑眉笑道。 你喜欢就好。 只要你喜欢。 江式微心中思绪万千,有欣喜,有惊讶,有疑惑。 为什么齐珩会对她这么好。 她不值得的。 江式微忽然上前抱住了齐珩,久久未语。齐珩未料到她这一举动,也是她动作太快,还未来得及反应,他便已被她抱住。 齐珩轻声问道:“锦书?” 江式微闭上眼,双手抱紧了齐珩的身子:“我想抱一会儿。” 齐珩没再搭话。 葱窗棂透过的日光流转于相拥的二人身上,齐珩稍稍低头,然只能看到她的发髻。 江式微一直闭着眼,良久,才放开了齐珩,意识到方才有些失态,便掩饰笑道:“刚才打马球有些累,想靠你身上歇一会儿。” 齐珩未疑有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须臾,高季入来,笑对齐珩道:“陛下,伯瑾和汾阳郡王还在紫宸殿等您呢。” 齐珩闻言,对江式微嘱咐道:“我先回紫宸殿了。” 第98章 江式微点了点头。 待齐珩走后,江式微有些失神地走到桌案后,见桌案上放着的正是那只花环和九霄环佩。 发觉自己失神如此,忙想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信手抄起一旁搁置的稼轩词,打开她还未看尽之页。 眼瞧着那一页上面正写道: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4】 青山? 倒是极好的意象呢。 江式微细细研读着上面的话,大致了解其中之意。 我见那青山潇洒妩媚,想必青山见我也应是一样的。 书中词人已然找到了他的青山,那么自己的青山又在何处呢? 虽是如此思虑着,只是眼前无厘头地出现了那抹绯色身影,心中忽有暖流而过,眼波中水光潋滟,想起方才之状。 青年策马踏花而来,俯身轻轻递给她一只花环,在场之人众多,然他的眼中满是她的身影。 江式微不自觉地用手折了折书页,手上的力道不断加重。 江式微忽而一笑,将一切全然理通。 她的青山,她已经找到了。 就在眼前。 她喜欢齐明之。 很喜欢很喜欢。 目光落在旁边的笔墨上,而后提笔于那两句话旁留下一行小字。 字字娟秀,不似平常的潇洒,反倒带了闺阁女儿的柔情与羞涩。 江式微见上面的墨迹风干,缓缓合上书,唇边带着浅笑。 纵日升日落,花开花谢,那墨迹也不会随岁月逝去而退却,她的真情亦是如此。 春日里,清风中,柳条刚舒时,泛黄的书页上已然写了少女的心事。 她将它藏在诗词中,湮没在书卷里,就像大相国寺那日她帏帽上的轻纱,只要他一掀手,便可见到青山真颜。 那时,她的一腔情意,唯一的心事,也将如抽丝剥茧般毫无避讳地展现在他面前。 第045章 料峭春风(一) 惊蛰已过, 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落下,倒让原本料料峭峭的长安城添了几分春寒,梨花洁白如今倒夹杂着雨水零落成泥。 江式微在立政殿长廊下坐着, 原是无事, 便想听听这冷雨, 却不料见到这落花成泥之景。 心中不免生了几分可惜。 晋州刺史上了劄子, 言及三月乙卯河东道地震, 晋州尤甚, 坏庐舍,伤亡者五千余人。紫宸殿内的劄子已然堆积如山,齐珩为此已然数日不出紫宸殿了,多次召大臣奏对。 然齐珩派去存问的官吏还未达晋州,三日内晋州又震, 齐珩原是郡王爵后加封晋王, 晋州便是他继位前的封地。 是以,晋州大震,民间便已有言是天子德不配位, 上天示警。 屋舍坍塌众多,又有余震之险, 晋州范围过大,朝廷的人手终究有限,必有顾全不到之地, 届时民心涣散,必有争执。 何况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届时伤亡之人远非今日可比。 由此这救灾之策须慎之又慎, 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江式微望向廊外,注视着落雨。 王子衿撑伞而来, 一路上被风吹着,身上倒沾了不少雨。 江式微忙上前道:“快换身衣裳,春寒料峭,别着了凉。”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入了内室换了江式微的衣衫才出来。 左右是江式微入宫前的衣裳,上面也没绣些凤凰类的纹样,倒不算是僭越。 “如何?”江式微给王子衿倒了杯热茶。 王子衿看着茶水上缕缕冒出的轻烟,摇了摇头道:“不够。” 江式微让王子衿细查了下内廷空置的首饰钗环以及衣料、摆件等,左右也是搁置,与其留在宫中积灰,倒不如折了送去受灾之地。 只是便算上这些,还不够做什么的。 “要不将这几个月宫里的例银减些?” “不成,在宫里做事都不容易,家里有些还指着这些份例过活,我省些可以,别人就算了。” “我想想吧。”江式微思忖片刻,随后吩咐道。 “云雁,你帮我把那顶金丝大冠拿来。” “殿下,您瞧是这顶么?”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手上捧着漆盘上面端放着一只嵌着宝石翡翠的金丝大冠。 “对就是这个,送到紫宸殿吧,就说是为赈灾尽一份心,任凭陛下处置。”她道。 “这冠子我记得是你封后时,东昌公主送的。”王子衿见这冠子有些眼熟,细想后缓缓道。 东昌公主送过江式微两顶冠子,一是在笄礼,二是封后。 两顶冠子,确是可称之为价值连城。 江式微颔首。 “这大冠如此名贵,当真要送到紫宸殿么?” 上面的宝石在烛火下隐隐泛光,余云雁当下心中升起一丝爱惜之意,于是劝道。 “我心已决,去吧。”江式微朝她笑了笑。 毕竟冠子虽好终究是物,比不得人命珍贵。 余云雁见此,朝着大冠长叹了口气,这样精致好看的大冠,竟也要送出去。 见外面的雨稍稍停了,余云雁方由漱阳带着捧着了冠直往紫宸殿去。 她是第一次来紫宸殿。 凛风顺着衣衫领子直灌体内,余云雁紧了紧身上的长衫。 与立政殿不同,紫宸殿外多往来的是臣工和宦侍。 第99章 只见紫宸殿廊庑下坐着几位男子,多是着绯色与绿色的官袍,接了小黄门奉上的饭菜后,便朝殿门俯身谢恩。 随后坐在廊下开始用饭,余云雁见此,不免惑然,于是悄声问漱阳道:“漱阳姐姐,他们怎得在紫宸殿廊下便开始用饭呢?” 漱阳细瞧了她一眼,随后道:“这叫廊食,食物由光禄寺一手经办,待臣工奏对后,陛下体谅臣下的辛苦便会赐廊下食,这可是莫大的体面。” “我省得了,多谢姐姐。”余云雁轻声道。 “一会儿到了,你少说话,这里毕竟不算是内廷。”漱阳提醒道。 余云雁闻此,低下了头,不再说一语。 “高翁。”漱阳垂首施礼道。 “皇后殿下是有何吩咐?”高翁颔首问道。 “天灾无情,是以殿下命妾将此冠送来,算是为受灾之民略尽心意。” “还望高翁辛苦转交陛下。” “殿下厚德,我这便送进去。”高季点了点头。 “常诺,秘书省内就只有这些关于救灾方面的书么?” 齐珩朝面前之人问道,眉间微蹙,可谓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 那名唤常诺的小黄门躬身道:“臣已问过秘书监,只有这些。” 齐珩点了点头,道:“怕要烦你翻会儿书了,凡是有关与地震的,都报给朕。” “臣领命。” “辛苦了。”齐珩道。 而后齐珩将方才齐、定两州刺史呈上的劄子打开,因连日春雨不绝继而齐、定两州发了大水。 齐珩只觉头痛,前日江宁郡上奏一处溃堤致数千人失踪。 真可谓祸不单行。 见高季捧了凤冠入来,齐珩蹙眉问道:“这是?” “殿下想为灾情尽心意。” 齐珩默然良久,终是让人收入了赈灾的库房中,江式微闻言倒松了口气。 她原怕齐珩不会收。 听到他让人收了后,心中还是有些欢喜的。 又听漱阳说齐珩几日不眠不休,难免担心了起来,想着让尚食局做了汤饼,自己送过去也好瞧瞧他。 谁料一入门便见齐珩伏在案上,阖着双眼,眉宇间甚是疲惫。 齐珩好几日没睡过觉了,便让他好好歇会儿罢。 桌案上物件颇多,有刚朱批过的劄子,亦有散乱摆放的各类书籍。 江式微将食盒轻轻放在地上,环视四周,见高翁并不在此处,想必已然被齐珩派去别的衙门了,这几日四处的公衙亦是如紫宸殿般灯火通明。 又见窗半掩着,江式微上前关紧。 入了内室,将木柜打开寻了件披风,小心地披在齐珩的身上。 见有空隙,便又将披风往上拉了拉。 见角落中那小黄门伏在木箱上,周围书册,卷轴散落。 目光落在一旁的毛垫子,便拿起给那小黄门盖上,不料常诺醒了,想起身行礼。 便又被江式微止住,江式微朝他浅笑,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出声。 常诺点了点头,随后又伏在木箱上歇息。 江式微将齐珩案上已翻开的书拿起,细瞧了瞧,随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齐珩在寻前朝地震与水灾的救灾之策。 她想,她或许可以帮一帮他。 待回了立政殿,江式微便将甘棠寻了来,若说立政殿中除江式微谁最通识文史,那必然是甘棠。 “甘棠,我记得从江宁带回来的书中有一本叫《救荒活民书》?”江式微问道。 甘棠细想了想,而后道:“是有一本,但那是治旱灾的。” 此次是地震与水灾,与旱灾可谓风马牛不相及,江式微要这书做什么? “虽是不同,但救灾之法终有共同之处。” “还有,把自战国至前朝间的史书都找来。”江式微笃定道。 “史书?”甘棠一听面上顿时愁苦。 史书可是最多的了,各朝史书编纂者又不同,有的晦涩难懂,给她几天几夜都未必能看完。 但见江式微如此着急,甘棠照她吩咐做便是。 “漱阳,你帮我找近日的邸报来。” “云雁,待会儿帮我将记有地震和水灾的史书都归在一起,好么?”江式微道。 漱阳和余云雁点了点头,随后按江式微的吩咐做事。 “殿下,先歇一会吧。”一旁的内人上来添了茶水,低声劝道。 “我还不太累。”江式微朝她笑了笑,照着一边已然打开的书简在硬黄纸上继续落墨。 那内人只好打开琉璃灯罩,将里面的烛火换下,霎时殿内更明亮了。 甘棠累得打了个哈欠,伏在小几上打盹,余云雁不累反倒神采奕奕,将江式微嘱咐的史书一一规整好,而后照着小牌上的字于纸上描摹。 只是她终究没怎么读过书,描出来的只勉强能瞧出是什么字,实在不堪入目。 余云雁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她要学的还很多。 殿内华烛增光辉,一人坐于桌案后,一人伏在小几上,一人倚在棋盘旁。 待翌日酉时,江式微方置笔,因一夜未睡,眼眸处染上一层红丝,隐隐作痛。 江式微眨了眨眼,将硬黄纸整理好。 她参考了历代君王的救灾之策,并根据晋、齐、定三州的具体实情一一筛选,最后整理而出。 第100章 并将上面的举措一一标明了出处,一会儿连同那些参考书卷一并送于紫宸殿。 用与不用,以及如何用便看齐珩的了。 她也只能帮到此处。 江式微起身,只觉得有些恍惚,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扶住了桌案,才嘱咐身边的内人道:“将这些东西送到紫宸殿罢。” 齐珩刚从中书门下的公衙回来,那些人乌泱泱地聚在公衙内,提出的也净是些中听不中用的建议。 是以倒不如他在紫宸殿自己再看会儿。 齐珩刚入紫宸殿,目光落在桌案上的一摞硬黄纸,上面的内容句句为他所忧虑之事。 蓦地,齐珩豁然一笑。 他不必问,便已知晓是谁送来的。 她的字,他识得。 硬黄纸下面摞着一小山的书简和蝴蝶装书籍,齐珩随手翻看了两眼,对照着硬黄纸标明的名字、书页。 这些书秘书省没有,想必是她从江宁带来的。 她整理得很细致,字字用心,字字抵千金,却唯独少了一项。 罪己诏。 她那么聪明,不会想不到。 只是她不想写。 她的心意,他如何能不知道?但天灾降临,君王必先罪己才能安人心。 齐珩将江式微送来的硬黄纸交给常诺,让他送到中书门下公衙,交由宰执们去商榷。 相信救灾之措明日便可得出。 齐珩从书格中拿出白麻纸,而后徐徐落墨,下达了他即位来第一份罪己诏。 “朕谬膺大位,政教不明,遂使晋州之地屡有震动……” “齐、定二州水,百姓何辜?朕之不德……各遣郎中一人充使存问,务尽哀矜之旨。” 见白麻纸上的墨迹风干,才缓缓卷起,交给了齐子仪,他道: “将诏书下达罢。” 第046章 料峭春风(二) 江式微瞧见了刚印发的邸报, 几日过去,朝廷已然派人带着赈灾粮响去了受灾之地,一切确是按着她预想的一样。 但同时, 她也知道齐珩下达了罪己诏的消息。 江式微将邸报放下后, 只默默地坐在月牙杌子上, 看着面前那把九霄环佩。 余云雁已然瞧出江式微心绪低迷着, 便拦着漱阳不让她上前打扰江式微。 漱阳压低声音道:“长主入宫了, 去了顾昭容那儿, 要不要告诉殿下一声?” 余云雁远望了江式微一眼,随后道:“若是不来立政殿,就不必报了吧?” 二人悄声说着,却不料被身后一声音所惊到:“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王子衿朗声问道。 这声音自然也惊到了月牙杌子上的江式微,漱阳与余云雁忙施礼道:“尚宫。” 王子衿点了点头, 随后直接坐于江式微前, 手上还拿着一本账簿,在江式微面前自顾自地翻了起来,还不忘抄起一旁的茶壶给自己添了杯茶。 江式微默然看她。 合着王子衿已经是把她这儿当成自己家了。 江式微低叹了一口气, 唇边泛着苦涩,王子衿闻声看了她一眼, 若有所思道:“怎么了?” 见她默不出声,王子衿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邸报,随意拿起翻开瞧了两眼, 道:“这朝廷派去的人不已经到了四地么?”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复而又往下翻了一页,瞥见上面罪己诏的三字, 方豁然开朗, 道:“你心疼他?” “看来我想的是真的,你动心了。” 不是疑问, 而是肯定。 江锦书喜欢齐明之。 否则不会因为罪己诏便闷闷不乐,这分明是见不得他受半分委屈。 江式微点了点头,王子衿的话直中她心,她不想否认。 喜欢齐明之这件事,她不愿否认。 受礼教熏陶多年,她知道不该这样直接明了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以往他们教她要知廉耻、明礼仪,喜欢与不喜欢不该是她这样的人宣之于口的,她也确实一直将之奉为圭臬,但如今当王子衿问她时,她竟想明白地告诉她。 她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他是君王。”王子衿淡淡道,只是在说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我知道。”江式微垂下眼眸,反倒笑了一下。 王子衿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发觉她有些看不懂她了。自帝后成婚以来,江式微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从未有过逾矩。 江式微不是不清醒之人。 “他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就比如这次的罪己诏。”王子衿提醒道。 “我也知道。” “他以后可能不会只有你。”王子衿不留情面地说出现实。 “我更知道。” “如果东昌公主、江家、南家有朝一日与他兵戈相向,你怎么做?”王子衿问道。 “我不愿见到那一日,但如果真的有,道何处,我心即在何处。” 道之所存,她心之所存也。 与其让私情作祟,左右为难,倒不如将其交付给道义。 王子衿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江式微面上温和柔顺,然性子却果真随了东昌公主,太过执拗,便是撞了南墙都未必会回头。 第101章 “算了,说说别的,我是带着账簿来的,这个月各局各司的例银你瞧瞧有没有什么不妥。”王子衿将账簿递了过去。 江式微翻开细瞧了瞧,一炷香左右的功夫,她便看完了。 而后道:“把我的例银拿出一部分,算给甘棠她们,前些日子她们跟着我看书太辛苦了,然后你自己再取一部分吧。” 说罢,便抱着九霄环佩走向内室。 王子衿闻言挑了下眉,调侃道:“这么大方?那我可得好好想想取多少。” 江式微瞥了她一眼,而后用锦帕细细擦拭着琴身,生怕漏了一处。 却不料漱阳匆匆入内,忙道:“殿下不好了,陛下晕倒了。” “什么?”江式微急声道,手上的帕子一松,悄然落在了地上。 紫宸殿内,人心散乱,谢晏刚为齐珩诊脉,眉间紧蹙,随后朝江式微道:“他受了寒,再加上前些日子不眠不休,现下高热不退。” “那何时能醒?”江式微忧心问道。 “未知。”谢晏摇了摇头。 “现下我们应做的是如何将消息瞒住。”谢晏沉声道。 君王高热昏迷,正是一团乱麻之时,难保不会有异心之人趁此机会作乱。 “对,我们不能自乱阵脚,传我的令,紫宸殿内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 “白义呢?”江式微问道。 “臣在。”白义着甲胄单膝跪于江式微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带着怀疑与小心。 他的主上唯有齐珩,但眼下齐珩昏迷,便一切谨遵皇后之命。 然皇后若敢有异心,他便是拼了命也会斩杀皇后。 “带着金吾卫阖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你再择亲信留在紫宸殿,若有人敢擅闯,无论来者为谁,皆就地斩杀。”江式微语气强硬,不似平常。 “臣遵旨。”白义垂首领命。 江式微转身入了内室,看着榻上的齐珩面颊绯红,伸手贴近他的额前,额间滚烫,如谢晏所言。 她垂首握住了齐珩的手,他的手心亦是灼热。 身上的滚烫与意识的涣散让齐珩在一片黑暗中触不及光亮,他眼睫稍动,双唇隐隐发颤,直觉面前稀稀疏疏的光点汇聚成了一个身影。 一个他再也触不及的身影。 齐珩一声低唤:“娘...” “什么?”江式微听到齐珩的低于呢喃,凑近了些,想将齐珩的话听个清楚。 却不料殿外吵嚷声响起,江式微蹙眉,随后看向谢晏与高季,叮嘱道:“伯瑾,高翁,辛苦你们守着他一会儿,莫让旁人接近他。” “是,殿下。”高季躬身含泪道。 随后将齐珩桌案后的书格中拿出那把匕首,隐藏于袖中。 她要护着齐珩,无论如何。 殿外,王子衿与白义蹙眉看向面前怒气冲冲的女子,王子衿正色厉声提醒道:“这里是紫宸殿,容不得公主放肆。” 白义的手放在剑鞘上,随时做好拔剑出鞘的准备,若东昌公主敢上前一步,他便毫不犹豫地挥剑相向。 “是么,吾不过是想进去给陛下请个安,怎么王尚宫偏给吾按个放肆的罪名?”东昌公主冷眼瞥向王子衿。 若是她兄长王铎在此,或许还能试着拦住她,可面前不过一个小丫头,她自是不必放在眼里。 原她也不想闹这么一出,只不过她方从顾有容那儿出来,正欲出宫,却不料被守门的金吾卫拦下了,说是奉了意旨封锁宫门,任何人不得出。 长这么大还从未被人这样拦过,东昌公主自是气不打一处来,直奔紫宸殿来讨个说法。 却不料刚进门便见王子衿与白义一脸严肃地守着,她齐令月也不是个傻的,自然晓得出了何事,可偏他们这样拦着,她倒真还想进去看看齐珩现在如何,也好提前做些打算。 “你们让不让开?”东昌公主厉色道。 “公主恕罪,臣等祗承风旨,不能让公主进去。”王子衿敛衽肃声道。 齐令月欲上前一步,却不料殿门骤然而开。 江式微面色凝重迈出门槛,王子衿道:“殿下。” 白义止住方才欲拔剑的手,俯身拱手道:“殿下。” 东昌公主反倒笑了:“殿下也在,殿下既然在此,你们还敢拦着吾?”面上带着势在必得的笑容,向前步去。 白义直身,手又搭在了剑鞘上,目光紧盯东昌公主的脚步。 江式微朝她横出一臂,意为阻拦,东昌公主在江式微面前留步驻足,略带怒意问道:“怎么?” 怎么?瞧江式微这样子,也要拦她? “公主不能入。”江式微定定道。 东昌公主闻言后怒极反笑,耳上明月珰不禁微晃,只听她朗声道: “里面住着的是我的亲侄,也是我的女婿,你面前之人,是今上姑母、皇后生母,我要关心我的侄子,叙一叙姑侄之情,我怎么进不得?” “陛下正在休息,公主若想叙姑侄之情,还请改天。”江式微毫不胆怯地对上齐令月的目光,而后缓缓道。 “若吾偏要今天呢?”东昌公主微眯了下眼,声音中透着威严。 第102章 “那公主只能吃个闭门羹了。”江式微冷声道。 东昌公主没理她,反倒绕过江式微前去,不料江式微疾步上前拦住怒道:“放肆!” 在场之人除白义手握剑柄外皆跪伏于地,殿内高季与谢晏闻声向殿外望了望,高季急道:“殿下能拦住长主么?” 毕竟江式微是东昌公主的女儿,以其女的身份想拦住母亲,这怎么听都觉得不可能。 谢晏眸中无波澜,转过身,用帕子擦拭着齐珩的额间,淡漠地吐出两字:“她能。” 殿内水波不惊,殿外黑云压城,停云忙替东昌公主开释道:“殿下,公主只是过于忧心陛下...” “吾和公主说话,你以何身份插嘴?”江式微怒道。 她直视着东昌公主的双眼,她倒是想看看她的阿娘还要做什么事。 “皇后殿下还真是威风。”东昌公主反讽道。 “不敢,这里是紫宸殿,是历代君王安寝之所,公主是臣,无传召实在不应入内,吾只是在提醒公主。”江式微道。 “我,你的母亲,今天就要进这个门!”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怒极,铁了心要和江式微站在对立面。 她倒想看看她这个平时温婉谦恭的女儿对她这个母亲能做到何种地步。 “公主既铁了心要进,那便进罢。”江式微稍稍侧过身,给东昌公主让路。 白义闻言,手紧握剑鞘。 东昌公主上前一步,只听江式微冷冷道:“你今日进了这个门,明日问罪的诏书便会至你东昌公主府。” “你且看我会不会这样做。”江式微侧过头看向东昌公主,眸中含泪,眼角泛红。 白义剑已出鞘一半,剑身在如雪荼白的月光下泛着彻骨的寒光,剑刃带着人臣的道义与忠诚,似能斩断亲情的纽带与牵扯。 见东昌公主止步,白义手上一顿,继续旁观她二人之举动。 “他有你这个皇后还真是...”东昌公主咬着牙说出几字,眼底带着痛心的绯红,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外离去。 她知道,她这个女儿既然说得出口,便做得出来。 只是听她亲口说出,便觉心痛不已。 江式微看着东昌公主离去的身影,只觉腿上一软,幸被王子衿扶住,她含泪摇了摇头低声道:“没事。” 为君与为亲,她选了君。 便是不为齐珩,也是在为江家,假使今日真让东昌公主进了去,齐珩若有事,江氏还有一线生机,若无事,江氏便离覆灭不远了。 江式微叹了口气,而后嘱咐道:“你们做得很好,陛下醒前,还是任何人都不见。” “是。” 随后入了门,悄然拭去面上的泪,走到谢晏身边低声问道:“有见醒的迹象么?” 谢晏瞧到她眼角还未干的泪水,垂下眼眸道:“目前没有,待一会儿喝了药应该可以醒。” 随后从怀中抽出一锦帕,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有些讶然,但还是接过,低声道了一句:“多谢。” “你在这里看着他吧,我去看看药。” 江式微点了点头。 江式微刚用冷水浸泡了帕子,随后一拧,水花哗哗地落入铜盆,江式微擦了擦他的面容。 须臾,高季端了药碗上来,谢晏跟了上来朝江式微道:“我喂他吧。” 高季扶起齐珩,谢晏手上稍稍用力,意图将药灌下去,高季见谢晏的举动面上一僵。 江式微上前一步,忙道:“你别这么灌他啊。” 随后接过谢晏手上的碗,指尖传来滚热,江式微轻轻搅了一会儿,而后直接喝了一口,见不太热方一点一点地送至齐珩口中。 举动却比谢晏温柔细致多了。 江式微转身朝着谢晏道:“伯瑾,你去休息吧,他,我守着就好了。” 谢晏见其眸中的坚决,只点了点头,随后走向外面的小榻,怕齐珩夜里会有个什么不测,歇在这儿,江式微一唤他他便能听到。 “高翁,你也去罢。”江式微看向高季,高季虽说不愿离去,也终是点了点头。 内室惟江式微与齐珩二人耳。 空中青白,天边升起如绮般的绚丽朝霞。 “阿横,你要照顾好自己。”那面容慈和的女子朝他温和一笑。 “不要太劳累了。”她叮嘱道。 他不停地摇头,他扯住了她的衣袂,试图将她留在他的身边。 然她一挥手将他推离,一道日光撕破了他的残梦。 齐珩睁开了双眼,随后慢慢起身,只是病躯到底是不如平常,只觉得眼前有些恍惚,而后侧首见一女子伏在他的榻边。 女子双目紧闭,双臂枕于头下,安安静静地歇在那里。 齐珩见他的披风正置于榻尾,他轻拿起,盖在了江式微的身上。 第047章 料峭春风(三) 他将披风小心翼翼地盖在她的身上, 却不料她还是醒了。 江式微带着倦意,声音略沙哑,她欣喜道:“你醒了, 身上还难不难受?” 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臂肘。 齐珩垂首看着搭在他臂上的手, 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第103章 江式微意识到不妥, 忙撤下手, 解释道:“我……” 然齐珩只是摇了摇头, 温声安抚道:“我好多了。” “辛苦你在这守着我了, 快回去吧,别让我过了病气给你。”齐珩低头咳了几声。 江式微扶着他缓缓躺下,而后道:“反正我已经在这呆了许久了,便是过了病气也早就过了,我不走。” 说到最后一句时, 眸中带着倔强。 齐珩苦笑, 他拿她没办法。 “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江式微轻声问道。 齐珩倒真有些饿了,便点了点头。 江式微唇边带笑,往外朗声唤道:“高翁, 陛下醒了,拿粥进来吧。” 高季一听见内室的传唤, 步伐不禁一乱,摔了个趔趄,忙疾步往内室去。 见齐珩面色稍惨白, 靠在枕头上朝他淡笑,倒是给高季心疼得老泪纵横。 陈内人, 就这么一个儿子。 临死嘱托给他, 他照顾齐珩这么多年,心里如何不疼齐珩? 幸好, 齐珩这是醒了。 “欸,我这就拿粥去。” 高w.l季忙去殿外取粥了,江式微向前倾身,手搭在齐珩的额间,随后又贴上自己的面颊,喃喃道:“幸好退了。” 齐珩还未反应过来方才江式微的举动,她便已收回了手。 齐珩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倒让江式微有些不大自在,她寻了个理由,垂首低声道:“我去给你看看药。” 而后趋步离开了内室。 谢晏看着女子面容绯红,疾步而出的样子,入内换上一副调侃的样子,笑道:“醒了?” 随后还不忘挖苦道:“我说齐明之,你这平日的晨练都练哪去了?几日功夫就能把自己给整病了。” “不过也是,不病这么一场,倒看不出佳人的深情厚谊。” “深情厚谊?”齐珩抬眼看向谢晏,轻声问道。 谢晏倒笑了,只是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苦涩与勉强,他道:“目不交睫、衣不解带,又亲尝汤药。” “可不是深情厚谊么?皇后殿下为了你可是把大长公主得罪个透顶。” “细说。”齐珩眼底竟出现了一丝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期盼。 待江式微端了漆盘入来,谢晏早已不见身影,只瞧见齐珩默默靠在枕上,注目着面前的锦衾,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道:“明之,你先喝粥,再喝药,不然会难受的。” 齐珩闻言抬头,看向她,神情与平日不同,眼眸如暮色,其中泛着点点微光如同大明宫漫漫长夜中他独自蹀躞良久方找到的,那抹能够给予他温暖与陪伴的细碎月光。 他努力地将那抹月光拢于手心,藏于心底,带着眷恋的情愫复而前行。 心底已然一片安宁。 他彻底懂了。 那时谢晏问他,对她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出于夫君对妻子的责任? 那时他无法给予一个明确而肯定的答复,如今他能明白地告诉谢伯瑾。 他,爱慕她。 无关家世,无关名分。 仅仅是因为,她是她。 知她不愿,他不为难,他愿将这恋慕之情暂留于心底。 只待水到渠成时,他会将一切与她倾诉。 须臾,他朝她温和一笑,道了一声“好。” “小心烫。”江式微将那描金碗递给齐珩,轻声叮嘱道。 齐珩低应了一声,随后缓缓将粥用尽,身上稍暖了些,再将拿起药碗一饮而尽,口中一股苦涩之气蔓延开来,齐珩稍稍蹙眉。 谢晏开的这方药,太苦了。 他甚至都怀疑是不是谢晏在里面放了黄连。 只见江式微如变戏法般在齐珩面前打开自己的掌心,上面赫然放着一块糖,上面包裹着浅黄色的糖纸。 她莞尔一笑,道:“吃块糖,可能会甜一点。” “我在身上常带的。”末了又怕齐珩发觉她太过刻意,补上一句。 齐珩拿起糖,剥开糖纸,见到其真面目,是麻团糖。 用饴糖加了些果仁做的。 齐珩将麻团糖放入口中,苦涩逐渐为饴糖的香甜所掩盖,正如儿时上阳宫的那场大雪所留下的累累伤痕被面前的春日暖光慢慢治愈。 齐珩倏然笑了,江式微略带不解之色,只听他低声喃喃道:“挺甜的。” 第048章 料峭春风(四) 过了两三日, 齐珩的风寒才算是好全了,恢复了早朝。 见紫宸殿桌案上堆积如小山丘的劄子,齐珩不禁扶额叹息, 朝高季道:“我还能再生场病么?” 高季笑道:“那怎么成?” 他倒是有些贪恋江式微那些日的照顾。 齐珩长叹了一口气, 步至桌案后, 拿起置于最上面的劄子, 打开方见是一道请安疏。 末尾正书八字:“臣叩问圣躬安和否?” 齐珩持起朱笔, 落墨二字:“朕安。” 而后搁于一旁, 拿起下一本,然上面内容与方才一本相似,只请安之人不同。 齐珩耐心地做了批复,但之后几本皆一样,齐珩苦笑, 这是多少个请安疏? 第104章 他倒不想为这些事所耽搁时间, 便唤了常诺来。 “常诺,将这些劄子分一下,请安是一边, 朝事是另一边,然后把论朝事的劄子给朕。” 常诺欠身领命。 齐珩低头看着劄子, 高季端了药碗来,低声提醒道:“六郎,喝药时辰到了。” 齐珩并未抬眼看, 只顾着写完朱批,又听高季再次提醒, 而后才淡淡说了一句;“先放那吧, 我等会儿喝。” 高季闻言便知齐珩是不会喝了,带着无奈离开了殿内。 待江式微捧食盒入来, 便见齐珩注目于文书中,常诺于旁侍候笔墨,药碗上的热气已然散尽,孤零零地被置于一旁。 瞧这样子,又是没喝药啊。 江式微有些无奈,步上前,常诺抬眼见江式微,忙放下手中墨条,欠身施礼。 然齐珩确是似没听到般,江式微出声唤道;“明之。” 齐珩被她的声音稍惊了一下,却带着欣喜道;“你来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又道;“这药...” 齐珩见状忙道:“我忘喝了。”随后一饮而尽。 见齐珩喝下药后,江式微将食盒打开,她道:“我给你拿了些唐菓子,你饿了便用一些。” 随后朝着齐珩浅笑。 据实而言,她只是想寻个借口名正言顺见齐珩而已。 齐珩欲言又止,随后道:“你不必来这么勤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是觉得我有些烦吗?”江式微沉默片刻,而后低声道。 声音的一停一顿,带着小心与害怕。 齐珩知她是误会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是怕你太劳累了。” 立政殿距紫宸殿不近,她一趟又一趟地来,日头又渐渐热了起来,难免辛苦。 他不愿见她为了他而如此辛苦。 “左右我没什么能帮你的了。”江式微道。 齐珩目光落在一旁的请安疏,他道:“有。” “帮我一个忙,可否?” 而后牵着江式微的衣袖走至小案边,让江式微坐下,而后他道:“这些是请安疏,你放心,不是什么机密,数目太多,我有些顾不过来,你能不能帮我作朱批?” “可是我们的字不一样。”江式微起身忙道。 “无碍,左右是请安疏,他们上书无非也就是客套一下。” 见齐珩如此说,江式微只好点点头,重新坐回去,而后道:“那我该写什么啊?” “朕安。” 二人相视一笑。 齐珩沾了下赤墨,而后便听江式微笑了出声,他看去,江式微看向他道:“我看到兄长上的请安疏了。” 齐珩笑道:“长空倒真还是惦念着我的。” “递给我吧,我来写。” 江式微闻言将那道文书交给了他,只见他书下几字:“朕与皇后皆安。” 这六字是让江长空放心。 齐珩将那封劄子放下,又见江式微悄然递上一封文书,齐珩瞧了瞧上面封署的名字,是礼部的吏员。 江式微勉强一笑:“这个应是分错了的。” 语气带了些试探,她亦好奇齐珩会作何批复? 心下忐忑不安,也怕齐珩会同意此事,因此留意着齐珩的每一举动。 齐珩将其展开便知江式微缘何如此神情,原来是请命选妃之事。 齐珩反倒抬眼问她:“你觉得呢?” 江式微强颜欢笑道:“礼部所说之事确是据实而来,妾,认为...并无不妥。” 她早该知道的,也早不该有所期许的。 只是将这些话说出来,竟觉出了言不由衷的苦涩与痛心。 反正也无所谓了,她会做好皇后的分内之责,也不想去争什么,去闹什么,省得让自己落了尘泥。 一切都好好的。 与其让所有的不平、妒忌、委屈折磨自己,倒不如看开些,做自己喜欢的事,将那份占有欲留于内心底处。 思及此,江式微已释然多了。 然齐珩见江式微这无所谓的样子,反倒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堵着,让他发闷。 只见齐珩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上面随意落笔一个“否”字。 江式微不解,齐珩也未说什么。 他无纳妃之意,何况东昌公主在,谁敢将自己女儿送入宫中?便是真有那等急功近利的人家想送女入宫,也不过是大明宫多了一副红颜枯骨罢了。 倒是江式微,真的半分心底都没有他么? 难道前些时日的维护,仅仅是因为他是君王? 齐珩再不敢想下去了。 转头忙打开了另一劄子,顷刻,他问道:“锦书,你对科举如何看待?” 声音略带沉重,这让江式微闻言略惊,随后她谨慎道:“此为朝事,妾不敢乱议。” “没事,我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而已。” “地方秋日有发解试,长安春日有省试,以科取士,为家国择贤才,我觉得挺公平的。”江式微细想了想,而后徐徐道。 齐珩听到后面的字眼儿,反倒笑了。 公平?他看未必。 齐珩道:“能与省试者,惟二人。” “一为发解试及第者,二为监试及第者。” 齐珩抬眼看向她,眸中有笑意,而后道:“发解试的主考官皆是由我派去的,绝无徇私可能,可这监试是由国子监内举办,试题内容与及第者,惟祭酒可知。” 第105章 “国子祭酒上书,奏请今年国子监的选送生员数额。” “你觉得今年该给多少名额好?” 国子祭酒是南窈姝的父亲,是江式微的世伯,江式微神情严肃道:“妾不敢干涉。” 齐珩被她这严肃的模样给气笑了,他直道:“我不是在试探你。” 他愿与她分享,然江式微不信他。 只见江式微如此,齐珩不好再逼她说,只在上写了个数罢了。 而后递给她看,江式微瞧清上面的数而后问道:“五?” 江式微心中暗道:去年还五十,今年就给五个,还真是变化莫测。 齐珩点了点头,监试毕竟不是他的人在盯着,他终是放心不下,去年选送生员之数为五十,今年他只给十分之一。 科举事关朝廷用人,他以后给监试的名额也会越来越少。 殿外,一场风雨欲来。 ——卷二·画眉深浅入时无·完—— 第049章 明火燃志(一) 余云雁收拾了一下窗边的妆台, 将胭脂放回屉子中,却不料举动间不小心碰及了那琉璃灯。 幸而有灯罩在,烛火未触及纱幕, 漱阳忙道:“云雁小心些, 近些日天干物燥的, 这烛火若是碰到那纱幕, 咱们可都要完了。” 余云雁一脸歉意, 忙道:“我知错了, 漱阳姐姐。” 漱阳喃喃道;“不过说来也是,怎么近些日子就不下雨呢?” 随后嘱咐道:“咱们殿里可要警醒着些,火烛都盯紧些。” 余云雁闻言点了点头。 入了夜,风声呼啸,一份卷轴被抛至王铎宅院中, 宅院的女使本是想收了院中晾晒的衣裳, 却不料见院中石板上赫然落了一物。 她忙上前拾起将卷轴打开来,只见上面明晃晃书着七字,然她不识字, 实是看不懂。 便抱着衣裳,将卷轴拿到屋去交给姜娘子。 女使见风愈来愈大, 将门闩紧了,随后将衣衫叠后搁置好。 便拿着卷轴与姜氏道:“娘子,我方收衣裳的时候见院子里落了这个, 我看不懂,您瞧瞧这是什么字。” 姜娘子点了点头, 随后接了过来。 将卷轴展开, 瞧清上面的字后,神色骤然凝重, 她问道:“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女使不解姜氏缘何如此神情,只好点了点头,随后道:“娘子,这卷轴有什么不妥么?” 姜氏忙道:“并无不妥,只不过是寻常字轴罢了,不值当什么的,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 女使在王铎家做伙计已久,见姜氏如此说,便亦明了几分,今日之事就当未发生过。 女使点了点头。 姜氏浅笑,随后拿着卷轴往王铎书房去了。 烛火旁,男子低首咳了几声,面容上添了几分病态。只见他在一封密信上落墨几笔,随后实因身子的不适,再落不下笔。 终是不中用了。 他的身子,已然是撑不住多时了。 不然,也不会将那兵权归于齐珩。 男子长叹了口气,随后见烛火晃了些许,只见女子悄然推开了门。 门开入了一丝冷风,王铎不由得低咳了几声。姜氏忙上前去,扶住他的身子,稍带泣声道:“郎君。” 王铎强撑起精神,握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无事。” 姜氏见他如此,犹豫着要不要拿出袖中之物,须臾,她方拿了出来,她道:“郎君,这是落在咱们院子里的。” 王铎将卷轴打开,瞧清上面的字后,沉吟良久,喃喃出声:“终是不太平...” “夫人,这卷轴我收着了,别让人知晓此事。”因语词稍促,王铎气息不稳,不停咳嗽。 姜氏含泪抚着王铎的后背,给他顺气,姜氏饮泣道:“郎君,万事也得顾惜着自己的身子。” “这些时日会不安宁,让子衿请命回家罢。” 话音刚落,便见小厮慌忙推门入内道:“主君、娘子,隔壁国子监走水了。” 王铎近邻,正是国子监,藏书楼的火光已然照亮了长安的半边天。 * 翌日早朝,知弹侍御史申证义入宣政殿前瞥了一眼左廊下搁置的朱衣法冠,随后直身大步迈入殿内。 “臣,御史台知弹侍御史申证义请劾今国子祭酒南知文。” 高台之下,臣工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便是知晓昨日大火,可碍于南知文之家世与官职,只好装聋作哑。 不论其母是国朝咸安公主,单单是其与济阳江氏有姻亲之谊,有皇后和东昌公主在,谁敢置喙南知文之过? 再加国子监是中央官学,谁家没个子弟去念书? 到时候全仰仗南知文照顾,也只申证义这么个蠢人不知轻重地敢弹劾。 齐珩闻言抬首,看向下位之人手持笏板一字一顿之状。 齐珩奇道:“卿所劾之事为?” 申证义答道:“昨日国子监内藏书楼大火,楼近焚毁,臣劾南知文防火不力,以致纰漏。” 齐珩蹙眉,看向高季,高季摇了摇头,似是不知。 随后又看向一旁站守的白义,见白义点了点头,齐珩问道:“可有人伤亡?” 第106章 国子监是官学,其中多是官宦世家子弟,自是在长安地位不低,失火自然是大事。 南衙十六卫中,金吾卫有巡护长安之责,更兼潜火兵隶属金吾卫管理,白义必然知晓此事。 “国子学一学子亡于大火。” “国子学?”齐珩讶然。 若齐珩记得不错,国子学非三品以上实职或勋封的京官之子孙不得入。 “南祭酒,你可有话说?” 南知文还未答话,另一官吏忙持笏出列道:“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况防火之事本非国子祭酒应务之事,若论渎职,臣以为,望火楼之潜火兵才难逃其责。” 笑话,这时候雪中送炭难保不让南知文记住这份情,毕竟年年监试的选送生员名额可全捏在南知文手中了。 齐珩冷冷瞥向那官吏,心中讽笑。 江宁南氏,果真不负虚名,素受文人爱戴。 这他还未问两句,便已有人急匆匆跳出来替他开脱。 “臣身为国子祭酒,监内出此事,臣罪难逃,不敢乞请脱罪,事情原委臣已问过,原是昨日那学子深夜入藏书楼寻书,又因昨日风大,窗而未关,不甚吹翻楼内灯烛,燃及帘幕,才造成人亡楼毁之祸。” “监内有矩,戌时二刻藏书楼即封,那学子亥时而入,三刻而引大火,是臣监管不力,乞请陛下降罪。” 南知文跪于殿中。 齐珩暗道:果不愧是国子祭酒,三言两语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么说来,倒是那学子明知违矩而刻意为之了。”齐珩淡声道。 南知文还欲说些什么,却不料王铎先开口道:“陛下,火情已然发生,与其追究何者责任,倒不如商议如何安抚其家眷。” “况此事远不及晋州之震重要,为免耽搁朝时,不妨于朝后书房内论罪决议。” 几名臣工附和道。 王铎之言确是不假,齐珩应允此事于紫宸殿书房论议。 待下了朝,白义见罪于齐珩前,他道:“臣请罪,臣疏忽。” 齐珩瞥了他一眼,亦知潜火兵虽隶属金吾卫,但白义终日在宫禁之中,如何能顾及这些事,实不关白义的事。 “起来吧,朕知道不是你的过错。” 白义方起身,道:“这几日确是风大,臣叮嘱过长安城内各处小心火烛,望火楼也算尽责时刻盯着,一发生火情潜火兵必即出,只昨日亥时无人值守。” “火情还是临近国子监的军巡铺先发现的。” “国子监内就无人发现走水了么?”齐珩疑惑问道。 “前些时日监试,而后便作了假日,学子们都归了家,是以国子监内未留几人。” “那学子也是有些倒霉,偏国子监大门被礼部前些日送去的新坐具给堵住了,潜火兵原本该带的水囊根本运不进监内,种种差错才酿成此祸。”白义低叹。 齐珩默然,而后道:“那学子是谁家的?” 白义道:“臣问过了,那学子名黄晔,曹州人士。” “出身布衣之家,先选入四门学,因通二经而补充为太学生,及第而升为国子学生。” 如此一说,黄晔算是国子学中唯一出身平民之家的孩子了。 如此卓越,却因火情而断送了。 倒是可惜了。 “让礼部着手安抚其家人,而后你将此事细节交于大理寺,让大理寺卿按律论罪相关人等吧。” “臣遵旨。”白义躬身领旨。 入了夜,齐珩到了立政殿的门口,便听里面欢声笑语,原本郁闷与可惜方稍稍好转。 屏风后,甘棠与江式微在妆台前嬉闹。 听到脚步声,江式微看去,隔着屏风见白色锦袍的青年走来,忙起身过了去,笑意盈盈,凑身前去道:“六郎,你看我这个发髻好不好看。” 齐珩看着面前的女子,眸中闪光如窗外点点星子。 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确是与她平时所梳不太相同。 齐珩浅笑,转了下手上的扳指,而后道:“确实好看。” 江式微听后一笑,忙牵上了他的臂肘要他坐下。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么?” 齐珩饮茶的手一顿,眼含惊讶。 江式微道:“你方才转了下扳指。” 齐珩听后无奈一笑,若江式微不说,他倒真还未意识到他有这个习惯。 “昨日国子监的藏书楼失了火,一学子未救出来。” 一听是国子监,江式微下意识与甘棠对视一眼。 毕竟国子祭酒与国子司业都是江宁南家人。 “这些时日风大,确是容易失火。”江式微颔首道。 “但照理说望火楼不会发现么?” 齐珩摇了摇头,道:“那时无人值守。” “那倒真是可惜了。”江式微叹了一声。 “不过我怎么觉着这事如此蹊跷?” 齐珩抬眼看她,江式微徐徐道:“藏书楼戌时二刻而封楼,他亥时而入,如何入?亥时三刻而引大火,藏书楼里储藏着国子监内的所有书籍,因书籍珍贵,所以当初工部在建楼之时便会选择不易燃的木材,即便风大,短短三刻钟,四层的藏书楼怎么可能会火势滔天?” 第107章 “这几日风大,人尽皆知,家家户户都关禁了门窗,难道他不知道么?” 齐珩倒从未想过这么细,白义将条理梳得明白,他便也一听一过认定了这是一场无人预料的灾祸。 照江式微这么说,恐藏书楼失火一事,另有隐情。 齐珩忙步向殿外,打开门对高季道:“让白义即刻见朕。” 灯火微晃,殿内稍暗。 江式微坐在屏风后,瞧着屏风前的两个身影。 齐珩低头思忖着,并未出声。 细细思虑着白义方才的话,江式微想到什么忽然出声道:“你们一直在想火是因何而起,却未想那个学子。” “假使这场火是蓄意而为,那他究竟是为了藏书楼,还是那个学子?” 齐珩沉吟片刻,他实是想不通,为一学子而毁一藏书楼,有何好处? 莫说他不信,搁旁人也不能信。 江式微道:“如果那学子知晓的事情比藏书楼的书还要重要呢?” 国子监藏书楼的书可谓汗牛充栋,何事能比藏书楼的书还重要? “国子监事务繁多,且监试刚过,南祭酒一时疏忽也是有的。”齐珩忽然没由得想起了那官吏之语。 “高翁,前日礼部送来的监试选送的生员名单,你拿来我看看。”齐珩道。 原本礼部送来了单子,但他一直在忙别的事,便搁置了。 齐珩将灯盏凑近些许,瞧清了上面的名字。 “白义你那时说黄晔此人平日在国子学算得头名?” 这单子是前日送来的,火是昨日烧起来的,白义又说黄晔平日算是头名,上面却无黄晔的名字。 这上面的五个名字齐珩大都知道,于长安素有才名,看不出什么不妥之处。 莫不是黄晔自己因监试考得名次不佳,所以夤夜去藏书楼看书? “监试的卷纸朕记得全都会在礼部存封,明日你全都调来,然后你再去查查黄晔在国子监是否与人交过恶。”齐珩嘱咐道。 话音刚落,江式微剪下的灯花蓦然掉落。 第050章 明火燃志(二) 齐珩朝着桌案上摆置一排的卷纸看去, 思忖片刻,不发一言。 这名次有误,即便他不善文墨之事, 也能看得清楚, 黄晔的文章是万中难有其一, 远非另外五人能比。 全文洋洋洒洒, 毫无涂改, 上面还有着以朱墨画成的圈点, 如何看,黄晔都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然左上角却明晃晃标着“第十名”。 另外五人的文章也算得上可,但太过注重于辞藻,表面花团锦簇,实则累赘, 远不及黄晔的针砭时弊。 齐珩沉声道:“谁是此次监试的阅卷之人?” “国子博士, 陈锡。” “传召。” 白义忙拱手领命。 “朕记得这陈锡非世家出身。”齐珩叩了叩桌案,声音淡漠。 “陛下强记。”常诺稍稍屈身答道。 “陈博士在国子监中声名颇佳,原国子监内每旬一试, 曾有一高官之子以重礼妄图贿赂陈博士,陈博士假辞收下, 翌日在国子监门前将礼物掷之于地,并戒告众人,若有下次, 便不必来听他的课了。” “这么说来,他倒也是个耿介之人, 那怎偏选了他做主考官?”齐珩惑然。 监试一般交由礼部与国子监负责, 要不然便是尚书省,是以齐珩并未多留意监试的相关之事, 左不过是礼部报了生员名单,他作朱批便是。 “监试报礼部,礼部报粉省【1】。” “是谢尚令言及今年生员名额少,又为防舞弊之事,故有“双盲”之事,卷纸糊名,其后让尚书省几位主事的郎官各书一人作主考官,放入木匣,由谢尚令抽中之人便是今年监试主考官,这陈博士便是被抽中之人。” “陈博士也是在监试结束后方知自己是主考官。” “阅卷之事更是在国子祭酒与礼部尚书亲自监督之下完成。” “阅卷之后,未防提前泄露名次,是以陈博士就算批阅完,也不知何人何次。”常诺微笑,而后有条不紊地答道。 齐珩听到最后一句,反倒笑了起来,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他这算是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 阅卷之事由国子祭酒和礼部尚书的监督下完成,那么南知文大可以在陈锡阅完所有试卷后改了名次,选送生员的名单毕竟是由祭酒上报至礼部。 阅卷结束之后,陈锡甚至不知何人何名次。 就算他猜出来,生员名单齐珩也已作过批复,改是来不及的了。 且这名单之上要么是家中叔伯位居高官之列,要么便是宗室子弟。 会有很多人帮南知文将此事隐瞒下来。 糊名,此举本就是为了公平,却被有心之人借此毁了这场公平。 甚至搭上了一个青年才俊的性命。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大火,如果不是因为申证义拼上自己的前途弹劾,恐怕这些阴私之事永远不会得见天光。 “陛下,国子博士陈锡在廊外等候陛见。”高季入门通禀道。 “名字糊好了么?”齐珩轻声问道。 “糊好了。”常诺躬身将一叠卷纸奉至齐珩案前。 第108章 “让他进来罢。”齐珩扬了扬手。 “臣,国子博士,陈锡伏见圣天子。”陈锡跪伏于地,恭谨地稽首作大礼。 “陈博士快起罢。”齐珩举起面前的卷纸,似要将黄晔所书所述的每个字铭记于心。 句句明晰,字字工整。 让人扼腕叹息。 齐珩轻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卷纸放下,不露喜怒,徐徐道:“朕今日要你来,是想要你重排当日监试之名次。” “这是卷纸,你再批阅一遍,而后列定次序,报与朕。” 齐珩手指轻点了点那一叠纸卷。 陈锡闻言,心中有些疑惑,却亦知天子之命不得违抗,只好不作声屈身上前接过那一叠纸。 齐珩扬手,常诺见此已然会意,便领着陈锡至角落处的小案。 “臣谢陛下。”陈锡忙向齐珩揖礼。 随后低声与常诺道:“有劳先生。” 常诺颔首回礼,而后依齐珩之意留于陈锡旁,留意着陈锡的一举一动,齐珩亦在远处看着陈锡。 只见陈锡不慌不忙,忽视二人的视线,坦然自若地将卷纸铺平,稍稍前倾细读每一字每一句,卷纸上面还留有他当初标出的句读。 还好有当初的圈注,陈锡读得更为顺畅,文章是好文章,再看一遍,依旧荡气回肠。 只一刻钟,他便将此六张试卷列出了次序,交予常诺。 常诺屈身送至齐珩案前,齐珩稍稍昂首,看着最上面放着的那张试卷。 只一眼,齐珩便更肯定了。 那张卷纸,是黄晔的。 头名,也该是黄晔的。 生员,本就是他的。 齐珩心中已然怒极,唇边带笑,面上却不露怒色,只是眸中冷意绝然,让人不寒而栗。 陈锡不明所以,缘何他列了次序后,天子反笑了呢? 不管天子如何神情,总归他问心无愧,他已然尽他毕生所学所见去批阅。 齐珩讽笑,而后让常诺将糊上的纸条揭开,对照着礼部送来的名单。 那四个人的名次排列没变。 只有一个人的名次与黄晔调了位置。 卢桢。 范阳卢氏,太尉卢缇的嫡长孙,母舅便是礼部尚书贺致。 还真是不折不扣的名门子弟。 这个身份,便是故意火烧国子监藏书楼,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退下罢,出去之后若有人问你什么,你该知道如何说。”齐珩淡漠道。 陈锡知晓规矩,告了礼便由小黄门带出宫去了。 齐珩沉吟良久,见白义归来,问道:“如何?” “黄晔在国子监中平素独来独往,并无好友,臣细问过,他曾与一人有过争执,甚至因此而被国子监以寻衅滋事而停厨【2】,那人便是...”白义语气稍顿,而后道出两字。 “卢桢。” 齐珩听到这两个字,倒是气笑了。 看来还真是有人拿他当傻子耍。 原怕操之过急会引起动荡,群臣恐慌,然眼下看来,他不动手是不行了。 齐珩转了下手上的白玉扳指,而后冷声施令:“南知文暂羁御史台,贺致系大理寺,卢桢...” “丽景门推事院。” 第051章 明火燃志(三) 齐珩的风旨【4】下达后, 众臣哗然,各衙门各官吏递上的劄子可谓铺天盖地,齐珩一一驳了回去, 然御史台与大理寺算是连夜灯火不灭, 公衙内乌泱泱地聚在一处, 各执一词。 今御史大夫之位空置, 御史中丞李来济是乌台首长。 数日问讯, 然南知文却怎么也不肯开口。 天子又有密旨不许刑讯, 李来济算是束手无策,只好从南知文在国子监的处事之地细查了一番,将他批阅过的公文全部转至御史台。 大理寺那边亦是如此,贺致为人虽酸腐了些,却是有着文人之气, 只默默饮水, 不发一言。 倒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2】”的意味来。 大理寺卿聂才笛愁眉耷眼数日了,他实是拿这位礼部尚书没法子。 大理寺衙门接连数日有人拜访, 他数次推拒,最后为了避人索性在公衙后住下了。 聂才笛长叹了口气, 手指点在茶杯边沿,劝道:“贺尚书,您就全说了罢, 要不然还得委屈您在这儿住数日不是?” 贺致冷瞥了他一眼,满眼不屑, 似要瞪着他, 随后啐他满脸的“之乎者也”。 聂才笛暗自翻了个白眼,随后信手拂了拂身上的官袍, 起身往外走去。 聂才笛摇了摇头,看来他只能寄希望于御史台与丽景门推事院了。 若是那两位开口了,他这边也就能顺着口子扒开真相。 卢桢被金吾卫推搡着进了丽景门狱,浓烈的血腥气耸入鼻尖,卢桢忍不住伏在地上干呕,白义一脸嫌弃之状。 瞧瞧,这便是范阳卢家培养的嫡长子。 原是如此不成器。 卢桢一入长廊,见顶上悬着带着血迹干涸过的刑具,以及半张人皮,吓得直接双腿发软,瘫在地上。 金吾卫想将他拽起,却不料这卢桢发了狠地往后退去,口中直叫嚷求饶道:“白将军,我求求您...求您...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都是家中大人【1】安排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第109章 白义属实看不上他这般窝囊的样子,直接拽住他的后领子,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前拖去。 卢桢一入推事院,范阳卢氏阖族皆慌,老太尉卢缇当场晕厥,阖族一团乱麻。 原想着若是三司,尚有打点的余地,然偏是直属天子的推事院,天子亲信白义亲掌,整个推事院密不透风,硬是半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 卢家的掌家娘子实在是走投无路,只好亲自递宫牌入宫求见江式微。 只还未说两句话,便被江式微堵了回来。 江宁南氏何尝不似卢家一样慌乱?南窈姝数次入宫,江式微不能不见,然见了南窈姝便哭闹不止,江式微又不好斥责什么,又因这是国政,不好答允她什么。 是以这些时日,江式微心烦意乱。 江式微长叹了口气,手扶在额间,倚在榻上。 闻余云雁通禀东昌公主至,江式微只得强撑着身子起来,稍屈身道:“阿娘。” “卢家和南家的事。”东昌公主瞧了她一眼,而后淡淡道。 江式微沉默不言。 “从小你便养在江宁,南氏于你是何情感,你该比我清楚。” “是以,如今南氏有难,你该做什么?”东昌公主盯着她惨白的面容,漠然道。 “求情么?”江式微对上了东昌公主的目光。 “阿娘,有的情求得,但有的情不能。”江式微恳切道。 “那你便要眼睁睁看着教养过你的世伯被问罪么?”东昌公主愠怒道。 江式微默然。 眼睁睁么?那是养了她十五年的家族,她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反倒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恼怒。 “若南氏被问罪,江氏离那一日也就不远了。”东昌公主转过头。 “你什么意思?”江式微眸中闪过一丝慌乱。 不,不会的,江家不会参与其中的。 江式微试图着让自己平静下来,只是她袖中的手却不自觉地捏紧。 东昌公主冷笑道:“每年的监试选送生员的名单,我都知道。” 只一句便让江式微如遭雷击,甚至忘了动作。 “不应该说知道,更准确地说便是我安排的,我、南知文、王铎、贺致我们都知道。”东昌公主一字一顿道。 她并不介意江式微知道此事,她知道就算江式微知晓了,也不至于蠢到去告诉齐珩。 江家与江式微是一体,一损俱损。 “每次的生员名单,会先送到我和王铎的手中。” “不必以如此震惊的神情看我,我和王铎虽平时有些龃龉,但终究没什么血海深仇,既有共同利益,也不妨联手一回。” 东昌公主声音淡然,仿佛在说平常事一般。 她能有今日之权势,一部分便是因为手中掌握着生员的名额,凡家中子弟欲参省试,必会来求她。 “而后剩下的名额会由南知文与贺致自行分配。” “历年皆如此。” 历年皆如此。 年年如此,年年无差错,只今年不同。 因为齐珩今年给生员的名额少了,所以出了纰漏。 江式微讽笑,却不知在笑人性之贪婪,还是在笑有因必有果。 “所以,南知文若被定罪,江氏,我,也逃不了,你懂么?” 她便是在逼江式微。 逼她明白,道义与私情之间,她该选的是私。 “为什么,这么做?”江式微逼视她的双眼,咬牙问道。 “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耳。”【5】 东昌公主朱唇轻启,并未直言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缓缓道出四句。 四句。 她奉为圭臬、当作金科玉律的四句。 与她为善,便为善人,与她为恶,那便恶人。 没有什么道义,只有私益。 世间本就如此,便该如此。 江式微垂首叹了口气,唇边带着无奈与苦涩:“我省得了。” 东昌公主留下了最后的一句话,随后拂袖而去:“世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你口中的公平也只是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说来可笑,那时她对齐珩说“挺公平的”。 今日,这不切实际的想法便被她一直敬爱的母亲亲自给撕个粉碎。 漱阳为江式微拢紧了披风,低声提醒道:“殿下别受了风。” 江式微朝她摇了摇头,面容依旧惨白不堪。 她站在立政殿的风口处,身上稍冷,不知是在折磨自己,还是在放纵自己。 齐珩一入门便见她站在风口处,隐隐发抖,忙大步上前,将她的披风拉紧,声音温和,却带着斥责之意: “现在还是春日,便是要入夏转暖,也需得小心,你站在风口受凉怎么办?” “我身上有些发汗,所以想出来吹吹风。”江式微强笑。 “更在说胡话不是?发了汗还吹风,这不是有心着凉么?”说罢,齐珩拽着她的衣袂,向殿内走去。 齐珩摸了下那茶壶,指尖传来温热的感觉,随后他给江式微倒了杯茶,而后道:“喝茶暖一暖身子。” 第110章 随后坐在小榻上,整理身上的袍衫,待整理后,江式微也已将那盏茶尽数喝光。 齐珩浅笑:“以后不要站风口了。” 江式微垂眸,点了点头,随后看向齐珩,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六郎,我...” 齐珩听到这一称呼,心头稍软,轻应了一声:“嗯?” “没事。”江式微摇了摇头。 齐珩见她如此,已然猜出几分,他道:“是不是卢家娘子和南家的姑娘求你来劝我?” 江式微欲掩饰东昌公主之事,只好点了点头。 齐珩沉吟片刻,而后道:“你不必为难劝与不劝,我意已决,谁都不会说动。” 他若不查,对不起黄晔。 他若不查,更对不起那些希冀着一丝公平的百姓。 这一次,他要杀鸡儆猴。 “南家与我有教养之恩。”江式微轻声道。 “你与南家是私,但监试关乎国政。”齐珩神情淡漠,眸中原本的柔情也已尽数散去。 “妾知道了。” “妾可以问,南祭酒会被判处什么样的罪么?妾好...有个准备。” “你还没明白。”齐珩看了她一眼,随后轻轻摇头。 齐珩反问道:“你知道黄晔为何会死么?” “因为,他是平民,如蝼蚁,上位者将他们不屑一顾,视为草芥,任人随意踩踏摧折。” 因为是平民,所以微不足惜。 哪怕他有经世之才。 齐珩停顿片刻,又道:“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3】 “轻贱百姓的人,随后也会被百姓轻贱。” “因果只在日子的长短罢了,可我不愿让他们等。” “我要还他们一个公平。”齐珩笃定道,眸中决绝,足以将那千里之堤所吞并。 荧荧之光,也会照亮那长夜。 就如同一道亮光,撕破那被世家长期笼罩的黑暗。 “锦书,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他一字一顿将道理与她说清。 江式微眼睫一动,无奈地笑了起来,她又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呢? 只不过当这些事真正落在自己的身上时,才发觉道义与私情,根本就分不清。 一边是虚无缥缈的道义,一边是血浓于水的至亲。 如何选? 便是圣人,也未必分辨得清。 江式微沉默须臾,方含泪看向他,轻轻道出几字:“我明白了。” 齐珩看见她眸中的水光,心中如被针刺过般,想说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 “陛下若有要事,妾就不留陛下了。”江式微起身拜礼。 她已在给他脸色看了。 齐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心中也已动气。 是他太惯着她了么? 齐珩闭上了双眼,待情绪平复后,方睁眼徐徐道:“我回去了,你也不要再站风口。” 第052章 明火燃志(四) 白义站在紫宸殿门口与谢晏齐子仪二人闲叙家常, 三人言笑晏晏。 然见齐珩愁眉不展地大步走来,眉宇间透露着愠怒之意,三人相互对视, 似在说着暗语。 这是受了气? 齐子仪是个看戏不嫌事大的, 直言:“六哥这是怎么了?” 齐珩冷瞥了他一眼, 随后直接入了门。 齐子仪不解, 忙拽住了身后跟着的高季, 高季苦笑道:“刚从皇后殿下那儿出来, 他心里堵着气,等下说话小心点儿。” 齐子仪忙点了点头。 这倒也是,他很少见齐珩动气,今上温和,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还是嫂嫂厉害, 竟能将齐珩气成这样。 白义道:“陛下, 卢桢那竖子【1】还未上刑,便已然尽数招了。” “是么?”齐珩冷声问道。 白义将事情原委徐徐道来,卢桢原与黄晔是同窗, 更是在国子监同一屋檐下生活的,起初黄晔由太学生升入国子学生, 为人谨慎,又是与他同屋。 卢桢对黄晔也算是好的,家中送了什么新鲜玩意也会拿来与黄晔分享。 国子监中学子多数尽出名门世家, 所穿所用皆是上乘,莫不披绮绣, 戴朱缨宝饰, 腰白玉之环。 唯黄晔一人不然。 缊袍敝衣。 卢桢怕黄晔会自卑自伤,便多次欲将自己新衣赠与他, 却不料黄晔推拒,只言一句:“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2】 那时的黄晔信誓旦旦地与卢桢说:“缉熙光明,日就月将。”【3】 他坚信夜以继日地学习,终会迎来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卢桢当初是极为认同他的,也盼着他有出头之日。 可是一日日的相处,卢桢对黄晔的态度渐渐转为了厌烦,甚至憎恨。 他多次邀请黄晔与他们一同去赋诗会,骑马打猎,饮酒听曲,黄晔次次推拒,卢桢的好友笑他竟低声下气求一庶民之子,起初他不以为然。 可耐性经不住日月的消磨,他终是有些厌烦。 更兼黄晔焚膏继晷、挑灯夜读,黄晔越如此,越发衬得卢桢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只知道仰仗家族荫庇过活。 所以渐渐地他带着国子学中人孤立黄晔。 第111章 最初他想只要所有人不理黄晔便好,可是后来见黄晔淡然,他竟愈发恼怒,将黄晔所有的书本撕碎。 那一次,容忍已久的黄晔终是再忍不下去了,与卢桢厮打起来。 最后是国子司业南樛木匆匆而来,要一并惩处他二人。 却不料卢桢家中派了人来,不知与国子祭酒南知文说了什么,南知文便压下此事,只惩处了黄晔一人,以停厨为罚。 后来便是监试。 卢桢家中已然安排好一切,若按照往年的名额,卢桢凭自己大抵也能考上,就算考不上,有卢桢的母舅礼部尚书在,他也会出现在生员名单中。 黄晔实属有才,且生员名额不算太少,所以礼部尚书贺致与南知文便已将黄晔算在生员之中。 毕竟若有一庶民子弟在,可证明监试之公正。 唯一的意外,便是今年选送生员的名额少了。 僧多粥少。 五个人,根本分不得。 所以他们只好将黄晔的名字移除。 因是糊名,所以南知文与贺致备了特殊的笔墨,书写后几个时辰便自然消除,在陈锡画定次序后,又按照他们已安排好的名单重新画定次序,而后南知文直接上报至礼部。 贺致再次批复,封存卷纸,将名单上至天子。 只待天子做了批复后便可瞒天过海。 却不料黄晔听见了此事,告至礼部,要求上报天子。 可礼部本就与国子监是一丘之貉,自是将事情瞒了下来。 卢桢气急之下带着人殴打黄晔,并极尽羞辱道:“平民之子,蚍蜉一般,安敢撼树?” 那一日他踩在黄晔的脸上,恶狠狠道:“记住了,你,只要是庶民一日,便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你就且看我成为生员罢!” 白义说道这里,叹了口气,而后道:“黄晔悲愤之下,深夜入藏书楼,欲抱书自焚。” “卢桢去拦了,只听到黄晔一声怒骂,随后见火势随风渐大,又恐变更名次之事惊动陛下,是以让人又添了把火,装作失火。” “贺尚书与卢家将一切打点好,南知文便是知晓此事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白义将所有说了个清楚,齐珩听后,稍带惋惜道:“卢桢如今如何?” “他吓晕了过去,现下还关着。” 齐珩又看向谢晏与齐子仪二人,问道:“御史台与大理寺呢?” 齐子仪摇了摇头:“贺致一句话都没说。” 谢晏垂眸,缓缓道:“南知文只留了一个人的名字。” “王铎。” 齐珩蹙眉,轻笑:“王铎?” 这是想把所有事都推到王伯仁的身上? 但王铎恐是真知晓此事而选择隐瞒下来,毕竟廷议时,王铎也是开口之人。 只见常诺捧着一劄子,从一旁缓缓至齐珩跟前,俯身说事:“陛下,中书令递上了辞呈。” 这不仅是辞呈,亦是谢罪表。 齐珩当初答允过,今后无论何事,他都会放王铎一马。 齐珩默不作声地接过文书,文书中王铎将监试所有过错全数认下。 以徇私隐而不报之罪请辞中书令之职。 齐珩做了批复,在上面留了一个“可”字。 随后置于一旁,将手上的扳指转了一圈,颁下诏令:“按律礼部尚书贺致徇私舞弊之罪、杀人灭口之罪,欺君罔上之罪,革职、抄家、流放。” “卢桢蓄意纵火灭口,又兼扰乱监试清正,赐他自裁,父母兄弟有同谋者革职同罪。” “南知文...”齐珩话语一顿。 谢晏、齐子仪、白义闻言面面相觑,江宁南家,毕竟与江式微情谊匪浅。 “南知文身为国子监祭酒,实属文人引领者,然有负文人风骨,故革职、放逐。” 毕竟南知文之罪主在于徇私,便是严惩也坐【5】不得死罪。 谢晏闻言,倒松了口气,只是放逐也未抄家,毕竟是咸安公主之子,身兼皇室血胤,属八议【4】之列,非大逆之罪不可严惩。 虽是放逐,但好在南知文其二子的官职未动。 稍稍降势,不算动了根本。 齐珩的旨意下达至中书门下,各衙门依次施行,长安也算折腾了好一会儿,范阳卢氏好歹也是名家,此次论罪卢家算是最重的,太尉卢缇闻听嫡长孙被赐死,一时痰气上涌,溘然长逝。 没了卢缇,各房便闹着要分家。 卢家算是在走下坡路了。 倒是王铎的辞呈被齐珩允准后,身子便已然是不行了,日薄西山,朝不虑夕。【6】 王家暗地里已购了白绸白布在筹办丧事了。 王子衿这些时日也一直待在王宅内,含泪侍奉兄长的汤药。 齐珩原想派高季存问,但思及早年与王铎之情谊,便私服登门。 王子衿见齐珩入来,放下手中汤药,忙起身施礼,齐珩扬了扬手,随后坐在月牙杌子上,王子衿扶着王铎勉强坐起,王铎有气无力道:“陛下...臣算是失礼了。” “你先下去吧。”转头低声对王子衿道,王子衿迟疑地点了点头,随后让王铎更好地靠在枕上,便退了出去。 王铎形容消瘦,一副不成了的样子。 第112章 齐珩上前将药碗拿起,汤匙已至王铎唇边,却不料王铎轻轻推拒。 他强笑道:“臣的身子臣知道,回天乏术,药,就不喝了。” “卢家的事,臣听说了。”王铎轻轻点头。 齐珩道:“伯仁该知我的心意。” 王铎反倒叹了口气,道:“陛下,我朝不至于如伪朝【7】那般士族与皇室共天下,但亦不可小觑,一个卢家走下坡路,可还有那么多如卢家般的门户,这样的家族,一时是杀不完的。” “何况千百年来的门阀观念,难以改变。贸然动世家,朝中必会动乱。” 王铎语重心长道。 而后又自顾自地道:“臣少时年轻气盛,说句大不敬的话,也如陛下般心有壮志,认为世家是沉疴,当改。” “可后来年纪见长,撞了南墙,臣便放弃了这个念头了。”王铎苦笑。 “陛下,当真下定决心要除这痼疾吗?”王铎轻声问道。 齐珩点了点头,王铎见他眼中决绝,已释然了,他道:“那...臣就祝陛下心愿得偿。” 说罢,他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只是气息不稳,连连咳嗽。 “若是有那一日,陛下大业已成,还请陛下让人在老臣坟前浇盏酒,让臣在黄泉也能乐呵乐呵。”王铎说着说着,眼角已然有水光。 齐珩浅笑:“好。” 许是知自己时日无多,便想将所有一并与人倾诉。 王铎想到一人倒是落了泪:“臣这辈子直臣、权臣都做过,在旁人眼中许是风光无限,但臣心负憾事。” 齐珩看他,听他接下来之语。 “臣此生遗恨【8】,唯观棋兄一人耳。” 齐珩稍有不解,张观棋? 王铎道:“观棋兄罹难前,臣见过他。” 王铎回想当日大理寺狱内,灯火昏暗,雨水沿着屋檐顺流而下。 张应池折碎了自己的满身傲骨,跪在他的面前,张应池骄傲了一辈子,如松竹般不肯屈服。 那是他第一次,第一次见张应池这般卑微。 张应池含泪道:“伯仁兄,求你救我,我的妻子她不能没有我啊,求你救救我。” 然他拒绝了张应池的求助,他知道柳治平是朝着他来的。 他亦怕被连累,是以他拒绝了张观棋,张观棋因此走上了死路。 张观棋一生清高,也只低头这么一次。 见王铎拒绝了他,张应池亦只得强笑:“是我为难伯仁兄,伯仁兄见谅,当我未说过此语,伯仁兄前程...无量。” 张应池说出最后之语时,带了些绝望。 最后不堪为大理寺官吏掴刑所侮辱,毅然割腕就死地。 这也是王铎毕生憾事,如果当时他没有选择明哲保身,张应池也不会陷入泥淖。 说到底,他还是愧疚。 “不过,臣马上就要见到他了,也能去侍奉先帝了。”王铎释然笑着。 “先帝于臣,恩深义重,陛下亦然。” “恩深义重又为何帮忙掩饰了监试一案?”齐珩轻声道。 “是,臣一人之过,破坏了监试的公平。”王铎点了点头。 “谁人又能无私欲呢?”王铎叹气道,额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齐珩默然,良久,才起身离开。开门之时,只听身后传来低语:“昔年言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9】,我终究是没做到...” 齐珩倒是明白了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10】 随后他大步向外迈去,王子衿去忙家中之事了,姜氏见齐珩出了来,施礼随后忙跑进屋内。 只见王铎已然气息奄奄,姜氏泣道:“郎君你何苦将所有事揽在自己身上呢?” 王铎淡笑,抚上她的手,轻声道: “他对皇后有情,江家可不干净,一旦事发,皇后在,他未必下得狠手,今日我全担了,来日他知,心中必定有疚,就为今日之疚,他动手时也可利落些。” “那幅画,可以安排下去了。”王铎双唇苍白无血,气息渐渐微弱。 齐珩要拔了世家这根钉子,他便帮他一把。 也算是为这君臣之义。 “我知道,我知道。”姜氏哭着给王铎顺气。 王铎面容惨白,眼神渐渐空洞,临终叮咛: “和子衿回乡下,永远...永远不要...再回长安。” 将话语说尽,他才放心地阖上双眼,手臂垂落了下去。 窗外,一片槐树叶蓦然飘落于地。 齐珩回至紫宸殿,常诺屈身入来禀报:“陛下,中书令亡故了。” 齐珩失神地点了点头,却不料一代名臣离去时如此萧索。 常诺奉上一物,道:“这是中书令临终前送来的,中书令说这是当日藏书楼大火时,黄晔抛至他屋院内的。” 齐珩将卷轴打开,黄晔当日对卢桢的咒骂仿佛在他耳边响起。 上面书着七字,字字泣血,字字绝望。 书尽了平民对士族的愤恨,也书尽了他临死前的希冀。 只见那七字: “天街踏尽公卿骨。”【11】 第053章 银镯微光(一) 如今已是谷雨, 眼瞧着要入夏。 然王铎病逝,南知文被放逐,为着监试一案, 江式微惴惴不安、夜不能寐终是病倒, 动辄头晕目眩, 几日都未能起身。 第113章 若非高季偶然见尚药奉御陈亦出入立政殿, 齐珩甚至不知江式微病了。 刚出门时因步履匆匆甚至差点摔了, 幸得高季扶住他, 高季心疼道:“六郎,慢点,小心些。” 甫一进门,便见余云雁给江式微喂着梨粥,然江式微一闻梨的甜味, 只觉心上难受, 面上又毫无血色,只一味将余云雁手上的碗往外推了推。 “我不想喝。”江式微的声音都有些微弱。 “殿下喝一点,要不然这没有气力, 病如何能好?”余云雁细语劝着。 “我头好晕,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勉强睁开眼, 随后因晕得目不能视,只好阖上眼,不再费力气说一语。 余云雁欲言又止, 拿着梨粥无所适从。 转身便见齐珩入来,忙屈身行礼。 “给我吧, 辛苦你了, 下去罢,我照顾她。”齐珩轻步走到榻边, 对余云雁嘱咐道。 余云雁垂首将描金碗递到齐珩手上,随后退了出去。 内室只有他与江式微二人,齐珩坐在榻沿,下意识地舀着手上的梨粥,随后放在小案上。 这些时日,他心中有气,所以没踏足过立政殿。 两个人心中有隔阂,因此没法做到真正的心意相通。 还是要有一个人先低头才好。 齐珩侧头看她,双眼紧阖,唇色稍淡,明明就要入夏,天气已然转暖,她却紧抱着身上的被子,鬓角覆着一层薄汗。 齐珩有些懊悔,他不该跟她赌气,不该晾着她的。 不知这样静坐了多久,过了多长时间。 江式微才说了一句话:“我想喝水...” 只不过她并未睁眼,也不知身边已然坐了另一个人。 齐珩倒了水来,轻声道:“坐起来喝好不好?” 江式微听见他的声音才缓缓睁眼,只是眼前一切不禁打转儿,她也说不出个什么,只好轻轻点头。 齐珩让她靠在自己的怀中,递给她杯子,见江式微垂首慢慢地饮水,开口道: “对不起,我不该和你赌气的。” “我只罚了南知文一人,南家安然无恙。”齐珩理了理她鬓角稍乱的碎发。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郊外骑马,好不好?”齐珩低头看着怀中的人,只见她咬着杯沿,沉默不语。 须臾,江式微才开口道,声音依旧无力,且略带沙哑: “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耍性子的。” “我知道,但我不怪你,我知你为难,何况我若站在你的位置上,也未必能理得清。” “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就平心静气地聊一聊,以诚相待,不要再有误会了,好不好?”齐珩轻声道。 再深的情谊,再牢固的爱情,也禁不住一次又一次误会的消磨。 他是真心的,想与她以后好好过日子。 不想再与她有嫌隙和隔阂了。 只是江式微头晕得很,懵然点了点头。齐珩见她点了点头方衔笑道:“梨粥不烫,喝一点好不好,要不然这晕眩还是好不了。” “可我真的喝不下去。”江式微言语间带着娇嗔。 “那你什么都不吃可不成。” “如果真要吃的话,我想吃含桃,要冷的。”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中,轻声道。 冷的,才不会觉得反胃。 江式微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已然累极,忍不住阖上眼。 雪中春信的味道萦绕在她身畔,倒是有些心安。 齐珩低头看她,见她低头静静躺在自己的身前,用手背贴了贴她的额间,幸好并未生高热,然齐珩也并未彻底放下心来。 只好唤了高季辛苦谢晏来一趟,待谢晏搭了她的脉间,又细瞧了她的面色后,方缓缓道:“这些日子没休息好,又多愁多思,不用饭食,所以才晕眩无力。” 随后将齐珩叫至一旁,细说了片刻。 齐珩点了点头,倒是认同谢晏说的疗法。 谢晏又提笔落墨写下一药方,交给余云雁,待一切嘱咐好后,看了江式微一眼后方放心离去。 齐珩让人将东西都搬至立政殿,自己亲自照顾江式微。 眼瞧着又将落雨,齐珩放下了手中的文书。 檐下风铃晃动,鸱吻的彩漆上凝结着点点水珠,如松针般的雨水洒洒而落,极为细密。就着微风,潮湿之气在廊下蔓延开来。 江式微眼前漆暗一片,耳边雨声如滚珠走盘。 忽闻其中有琴音,面前有细碎光点伴琴声渐渐汇聚,琴音悠扬,如行云流水。 水面微澜,柔润之音,眼前似有烟波浩渺之景。 江式微心下舒缓安定,只愿那琴音永不绝。 齐珩手上的动作未停,身侧浅碧色的玻璃熏炉有紫烟缓缓而出,见榻上的江式微神情放松,又专注于琴上。 谢晏让他以琴作疗,又以燃沉香为辅,有安心静神之效。 他只愿她能睡得安稳些。 江式微稍稍抬眼,只见男子坐在小案边,神情专注,指尖流转间有清音泻出,远望去,如画一样。 日日来皆如此,日日耳畔有琴音,江式微身子方渐渐好转,如此也已能坐起来用得下粥了。 甚至有时躺在榻上,笑着纠正齐珩的弹错之处。 齐珩也只无奈一笑,他是故意弹错的。 第114章 但见江式微笑得开怀,索性多弹错几处罢。 本是有意赌气,却不料一朝病倒,齐珩近些日的照顾让她早将那些烦心全抛诸脑后,反而心中生了几分依赖。 外面朦朦月色,风声轻轻,殿内烛光透过帷帐,映照着里面相依偎的二人。 “你剥。”江式微直接将橘子放在齐珩的手中。 “好,我剥。”齐珩无奈,将橘子剥开,手上还稍稍沾有浅黄色的果液,齐珩将果瓣放在她微微泛红的掌心后,朝她张了张手。 江式微撇了下嘴,将果瓣放入口中,随后抽出帕子给他细细擦拭。 “头还晕吗?”齐珩低头问着怀中女子。 “有点。” “你再剥一个橘子。”江式微道。 齐珩不禁发笑,这口中说着头晕,指使他时却颇为利落。 齐珩只得给她取个新橘子来剥,他一边剥着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去郊外骑马?” 江式微细想了想:“后日如何?若是落雨,便再推后。” 齐珩点了点头,手上橘子也已剥好,又递给她,江式微笑着拿起。 待要出宫的前一夜,江式微刚沐浴回来,手上还拿着帕子绞头发,便见案上搁置着一个锦盒,瞧着里面的东西应是不小。 江式微打开盒子,见里面是一件胡服,青白相间,袖口嵌了宝石,既潇洒又耀目,颜色不是十分夺目,添了几分清雅。 胡服之下是蹀躞带。 大晋民风开放,女扮男装是常事。 然身份特殊,她也不大好穿胡服走来走去,入宫后更是没往这方面想过。 这胡服是谁送的? 江式微有些疑惑。 齐珩刚入门便见江式微呆在案前发愣,他道:“不喜欢?” “嗯?”江式微才反应过来。 “你送的?”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接过她手上的帕子,牵着她的衣袖坐下,站在她身后,为她慢慢擦拭着头发。 动作小心,生怕扯痛了她。 “怎么拿胡服?” “出去方便些,是不喜欢吗?”齐珩再次问道。 原来江式微的喜与不喜,他竟如此在意。 “挺好看的,我喜欢,只不过我没穿过。” 齐珩才放下心,笑道:“那试试?” 江式微出于对未知之物的好奇与欣喜,忙抱着衣服去了内室,大概过了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出来,面上羞赧,道:“六郎,这带子我不会系。” 手上拿着蹀躞带,有些无所适从。 齐珩上前一步,稍稍屈身,将蹀躞带环住她的腰,而后穿过扣子,将带子系得稳稳当当。 江式微抚了抚蹀躞带,朝他一笑。 齐珩看着她穿胡服正合适,又道:“看你穿这胡服,我倒想起来一个事。” “什么事?”江式微抬眼看他,眼含笑意。 “姑母当年也如你一般穿着,在高宗面前一舞,高宗说不为武官,何故如此?” “姑母便说要将此衣赐给驸马,后来高宗就选中了岳丈。”齐珩继续帮她绞头发,笑道。 “我怎么没听过呢?”江式微打开胭脂盒,只瞧了几眼,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听高翁说的。”齐珩温声道。 “等等,你叫什么?岳丈?”江式微转过身,抬首看他。 以往齐珩多是按爵号一口一个承平侯,现下竟是改了口。 江式微眸中稍带得意,娇嗔道:“乱攀亲戚。” “我?乱攀亲戚?”齐珩直笑。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w.l齐珩忙变了话:“对,是我乱攀亲戚。” “快安寝吧,明日带你到宫外好好玩。”齐珩捻了下她的发丝,确保头发绞干后说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 * 漱阳给江式微梳了单髻,远比平日的发髻还要利落,只一金丝掐成的发钗做点缀。 穿着青白相间的袍子,两领外翻,嵌了宝石扣子,瞧着极为英气。 “好了吗?”齐珩也已换了常服入来,问道。 “好了。”江式微自然地挽上齐珩的手臂。 漱阳见状,掩面一笑,与余云雁对视一眼便退了下去。 两抹白色身影从宫门策马而出。 直到郊外,野草长到与马腹齐高,江式微勒了下缰绳,似与玉花骢心意相通,驰骋于碧草间,马蹄所落之处皆起阵阵轻尘。 倒真是一骑绝尘。 齐珩心叹,只好加快速度跟上。 日头倒不算烈,又有风拂来,纵横驰骋,江式微有些说不出的自由畅快。 江式微侧头看向一旁的齐珩,笑道:“今日倒是畅快。” “若是累了,咱们可以去城南的曲江。”齐珩道。 “好啊。”江式微点了点头。 随后二人直奔城南的曲江去了,齐珩先她一步到,守门军卫见是齐珩连忙开门,二人将马交与黄门,随后齐珩便牵着江式微的手朝苑内去。 江式微的手被他牵着,但眼睛可没闲着,四处瞧了瞧。 曲江池倒不愧是禁苑,亭台楼阁,莫不恢弘大气,曲江池上波光粼粼,荷花含苞欲放,傲立于池水中,一滩鸥鹭纵游其间。 岸上杨柳依依,恰好将日光遮挡了大半,透过枝条,在地上落下点点黑影,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缓缓走在石板路上,清风微拂,柳条稍动。 第115章 极为惬意。 如果可以,她真愿岁月就停留在这一刻。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着,步至杏园,齐珩侧首道:“杏花开了。” 江式微上前几步,捻起地上的落花,略带惋惜道:“花开了,但是这里是禁苑,人少,花开无人赏,可惜。” 齐珩反笑道:“等明年省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就会来曲江赴宴,那时才热闹呢。” “我可以来么?”江式微转身问道。 曲江游宴,群贤毕至,她倒是想去。 “当然可以。”齐珩对上她的目光,眸中之景女子站在杏花树前巧笑倩兮,身后有杏花随风而落。 江式微掩面轻笑,随后直接坐在树下。 抬首望天,晴空万里。 江式微靠在齐珩的肩上,慢慢阖上眼,齐珩侧头看她,见她睡得安稳,不好扰她。只默默坐在原地望天,只是唇边笑意太过明显。 天渐昏暗,圆月上蒙了一层薄雾。 江式微刚睡醒,哼了一声,依旧靠在齐珩的身上,齐珩柔声问道:“累了?” 江式微点了点头,策马一日,又走了那么长的路,累得她直接靠在齐珩的身上便睡着了。 “你的肩...”江式微有些愧疚,让自己枕了那么长时辰,如何能不酸疼? “咱们该回去了。”齐珩理了理她的领子。 瞧江式微这刚睡醒的样子,要她走路怕是不能,离马车又有好一会儿路,这儿又未备步撵,于是问道: “我背你?” “这不太好吧。”江式微往后缩了缩。 齐珩君王之尊,如何能因她而折节弯腰? “没事,上来吧。”齐珩已然俯下身,江式微见状只好环住他的脖子,伏在他的后背上。 江式微在他背后,并未看见他唇边的笑容。 江式微在齐珩耳边轻声道:“六郎,你也这样背过别人吗?” 声音中带着试探。 月光柔和,落在二人的身上。 男子声音温和,借着皎洁的月光注目在面前的石板路上,眉眼带笑:“没有,只你一个。” “那你以后呢?以后也会这样背别人吗?”江式微追问道。 齐珩停下了脚步,侧头郑重道:“不会,以后也就背你一个。” 江式微闻言方笑了,抱着齐珩的手亦愈发紧了,待到回了立政殿,齐珩将面前的水饮了个干净。 瞧着是真累着了,江式微捏了下衣袖,再不抬头。 是她沉么? 齐珩见她低头失神,又瞧了眼自己的杯子,方知她多心了,忙解释道:“天太热了,喉中干涩,不是你重。” “不用哄我。”江式微有些失落。 原本入宫前她算身量纤纤,谁知入宫后身子反倒渐沉。 齐珩忙笑:“真不是哄你。” “真的?” “真的。” 眼瞧着内人端了膳食上来,齐珩与江式微二人累了一天,也是有些饿了,齐珩给江式微夹了块西江料,江式微嗔道:“我算是知道缘何去年的衣裳穿不得了。” 照这样齐珩夹给她一块又一块的肉,她能穿得下才怪。 江式微瞧见齐珩手边的金碗,问道:“那是冷蟾儿羹?” 齐珩点了点头,将金碗递给她,自己捻了块胡麻饼,确是脆香清甜。 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今年生辰...是照往年一样么?” 齐珩应了一声,江式微疑惑问道:“生辰?” 谁的生辰?齐珩的? 高季朝她点了点头,齐珩的生辰向来不铺张,连一顿正经的家宴都未曾办过,只做了碗长寿面在紫宸殿堆积如山的文书中自己吃尽。 大晋繁荣富庶,连庶民之家的孩子过生辰都少不得阖家聚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共用家宴。 偏齐珩君王之尊,却自己一人落寞地在紫宸殿内度过每年内最应欢快的日子。 “为什么不办个家宴?”江式微放下手上的汤匙,轻声问道。 “没必要。”齐珩浅笑,随后掩饰地继续喝着手上的羹汤。 左右他自己一人也过惯了。 江式微不免心疼起齐珩来,她握住了他的手。 齐珩动作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她,笑道:“我没事。” “你生辰那日,来立政殿好不好?” 她想让齐珩好好地过生辰,从前他是一个人,但以后不会是了。 齐珩本不愿她因他生辰而辛苦什么,但见她企盼的神情,他也不忍拒绝,只好答允。 高季站在一旁瞧着二人,倒是有些欣慰的笑了。 明日齐珩要去大理寺录囚,寅时便要出发,他怕扰了江式微歇息,便回了紫宸殿。 刚从池子沐浴出来,见常诺将从在立政殿批完的文书都搬回来,屈身回禀道:“陛下,臣已文书全数拿回。” 齐珩点了点头,常诺虽为宦侍,却通文墨,因此常于紫宸殿侍文书事,常诺办事谨慎,因此齐珩极为放心。 “你也辛苦了,快回去歇着吧。”齐珩笑道。 待常诺走后,齐珩拿出怀中的银镯,继而拿起帕子细细擦拭,点点银光于烛火旁略显耀目。 想起那抹身影,齐珩的目光更为柔和。 他想,是时候该将这镯子送给她了。 第116章 第054章 银镯微光(二) 王铎的丧事办完, 王子衿便递了辞呈给江式微,王子衿一身素服抬了抬手上的文书,道:“我要和嫂嫂回乡了, 这是我的辞呈。” 江式微接过, 劝道:“不能再待些时日么?” 王子衿摇了摇头道:“总归是要走的, 再留几日也无非是多添离愁别绪。” 随后又强笑道:“何况我出了宫, 没了那么多规矩约束, 想如何就如何, 你可别想再拘着我。” 言语间带着傲娇,却又似是伤感。 “谁拘着你了?”江式微反笑。 “那你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王子衿淡声道。 “这么匆忙?” “那你若是缺什么,便从内廷拿,或者姜娘子缺什么...”江式微语气稍促。 王子衿笑了笑,知江式微是在担心她, 便道:“我和嫂嫂什么都不缺, 此次回乡后,用不了不久,我们便出去看看山水。” “囿于长安二十余年, 也算能畅意一回了。”王子衿感慨道。 王子衿挑了下眉:“你可别羡慕我。” 江式微瞧见她这得意样子,无奈一笑, 她实在是拿王子衿没法子的。 “我走之后,尚宫之位你可有人选?” 王子衿的唯一心事,便是江式微, 尚宫之职,掌导引中宫, 干系重大, 她少不得要为江式微忧虑几分。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我心属甘棠, 但恐不能服众。” 甘棠非世家名门出身,又资历太浅,若贸然提至尚宫之位,怕内廷有怨言,倒连累了江式微辛苦经营的名声。 王子衿长叹一口气,犹豫是否该告诉江式微。 王子衿瞧那玻璃香炉瞧了半晌,方道:“华阳公主原是最爱这沉香的。” 江式微闻言抬眼看她一眼,有些不解,好端端地提华阳公主做什么? 见江式微疑惑地看她,王子衿反倒是笑了:“她家姑娘可是不凡,从小出入宫禁,与陛下情谊匪浅,又有顾昭容这样的大家为师,贤孝之名在外,华阳公主拿她当眼珠子似的。” “至今都未婚配。” 当初齐珩的旨意虽达中书,却被谢玄凌驳了回来,并未真正下达至礼部,是以很多人都不知王含章曾被拟立为后。 就算知道也不敢在江式微面前嚼舌根子。 江式微只留意到“与陛下情谊匪浅”七字,问道:“情谊匪浅?” “险些入主中宫。”王子衿定定答道。 江式微默然片刻,这些话她从未听过。 “王含章或许无心,但华阳公主是个脑子不清醒的,她又是重孝之人,若是再任尚宫,难保不会错了主意。” 言下之意,要江式微提防些王含章。 “我省得了。”江式微点了点头,她懂王子衿是为她好,她虽对王含章印象不错,但终究还是留个心眼。 王子衿与江式微聊了好会儿话,眼见夕阳将尽,宫门将阖,纵然再不舍,王子衿也只得起身告辞,江式微忙拽住她的衣袖道:“何时,还能...再回长安?” 说话时眼中已有泪意。 王子衿眼角酸涩,一片晶莹,她强颜欢笑:“也许是...不会再回来了。” “循规蹈矩二十余年,终于自由了。”王子衿倚在门边,望着远处的夕阳。 巍峨的宫殿边有橙黄色的阳光,檐角下的风铎轻动。 真是恍如隔世啊。 明明她才在大明宫生活了三年,却像极了在这里过一辈子。 刚入宫时,她便在王含章的阴影下过活。 王含章是华阳公主之孙,出身琅琊王氏,素有雅望。为人更有七窍玲珑心,上至天子公主,下到内人宦侍,无一不是满口子地夸。 是以王含章辞官后,她接了位子来,然人心已定,如何能再来接受她这么个新人? 她恪守宫规,人人骂她酸儒死板。 她提拔贤才,却污蔑她邀买人心。 总归,她做什么,都是错。 她永远都比不上王含章。 不过,如今将离开这里,也便释然了。 大雁成一字形从空中飞过,王子衿转过身,朝江式微浅笑:“我走了,你要保重。” 江式微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后道出二字:“保重。” 王子衿点了点头,随后朝着殿外大步走去。 行至正门口,她回首一顾,笑意盈盈,最后踏出门槛。 然转身时,无人看见,有泪珠划过。 江式微独自一人沉默良久,她在这里又少了一个朋友。 * “殿下,要不您放下,我来做吧。”漱阳蹙眉道。 瞧着江式微这样子,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让她挽袖子擀面怕是不成的。 然江式微摆了摆手,一副自己可行的样子:“我可以的。” 漱阳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莲花碟中搁置着红枣,待糯米蒸熟放凉后,江式微才费力地将糯米裹了红枣和糖,捻成花状,往上洒了桂花蜜。 瞧着模样是不错的,但味道却不好说了。 江式微将糕点放入食盒,带去了紫宸殿。 然齐珩不在紫宸殿,江式微只好将食盒交予小黄门,有些失落地离开了。 第117章 待齐珩与汾阳郡王步入紫宸殿,齐子仪一瞧桌案上放着一碟水晶龙凤糕,清甜的香气耸入鼻尖。 齐子仪笑道:“呦,这糕点瞧着不错。” 小黄门忙道:“皇后殿下亲自做的。” 齐珩闻言,眸中有笑意。 只见齐子仪毫不见外地坐在一旁,拿起一个糕点笑道:“那我可要尝尝嫂嫂的手艺。” 齐珩忙夺过他手上的糕点,正色道:“没听见么?你嫂嫂给我做的,你吃什么?” 齐子仪愤懑道:“六哥怎的如此小气?” 齐珩不再管他,直将糕点送入自己口中,刚咬一口,桂花蜜与糯米的清甜于口中漫开,然下一刻这样的清甜却变成了咸苦。 齐珩只觉不可思议,狐疑地瞧了瞧手上的糕点。 极致的清甜与极致的咸苦,聚在了一起。 这味道,确实让人终身难忘。 齐珩饮下一大杯茶,无奈一笑。 她这是将盐当作糖了? 齐子仪瞧齐珩这般难以言说的神色,手快地拿了一块糕点咬了一大口,直跳起身,不顾体面地将齐珩身边的茶壶中的茶水直倒入口中。 咸味得以纾解,齐子仪哭丧着脸道:“嫂嫂这是放错了罢。” “你不懂。”齐珩瞥了他一眼,随后直接将碟子端起拿走,置于身侧。 继而又拿起一块来,齐子仪见他如此,下意识地咽了一口,瞠目道:“六哥你还真是...” 得,他还能说什么。 瞧齐珩这样子,已然是情根深种了。 齐珩面不改色地吃尽手上的糕点,虽味道稍咸,但他还是将糕点全用尽了。 毕竟,这是她亲手做的。 第055章 银镯微光(三) 眼瞧着齐珩的生辰将至, 江式微却对生辰礼发了愁。她在库房里寻了一圈,也未找到满意的。 金银器物,太俗, 齐珩不缺。 璧珏珩璜, 便是有, 也比不上她先前送的那块了。 “殿下要不绣个荷包?”余云雁道, 眼睫弯弯, 眸中带着促狭与调侃。 “我是个捻不动针线的, 骑马击鞠还成,刺绣倒真是难为我了。”江式微有些汗颜。 针织女工,南家确是用心教了,但她就是学不会,绣出的东西每回都要被南窈姝嗤笑一番。 “要不...我给他画一幅画?”江式微眸如秋水, 泛着微光, 面含笑意。 她虽不善女工,但作的画还算能过目的。 “作画?听起来甚是不错。”余云雁喜道。 然喜不过片刻,余云雁又疑惑道:“可, 画什么呀?” 江式微看向窗外白云漫卷,蓦然垂首一笑, 只道:“我知道画什么。” 六月初四,他的生辰,她想将自己的心事全都诉与他听。 青山真颜, 也该让他见一见了。 江式微将雌黄、孔雀石、石青、辰砂、白云母等研磨成末,加了明胶制成颜料, 搁置在桌案上。 江式微将白麻纸展开, 徐徐落下色彩。 夏光稍炙,透过窗棂, 洋洋洒洒落在殿中女子的浅黄色裙襦上,远望去,女子身上蒙了一层金光。 门槛前,有桃花委地。 门槛内,有佳人作画。 女子挽着衣袖,一笔一划格外小心谨慎,生怕落错毁了一幅画。 这不仅是一个生辰礼、一幅画,更是她的一腔情谊。 江式微接过余云雁递上的凉茶,放下手中之笔,将凉茶吃个干净,待画上色彩风干,江式微小心地交予余云雁,笑道:“帮我裱好吧。” 余云雁含笑接过,瞧了一眼,道:“欸?这怎么...” 余云雁惑然问道,她有些看不懂这幅画了。 缘何画出的是两般景象? 她抬眼看向江式微,只见江式微浅笑道:“他能看懂的。” 也只有他能看懂她的心事。 * 六月初四这一日,江式微瞧了眼殿内的布置,并无阙处。 便去了司膳司看看今夜的酒水是否有不妥, 这是她第一次陪齐珩过生辰,自然不可有疏漏。 一切完备便让人去请了齐珩。 紫宸殿内,齐珩将文书放在一旁,不经意间瞧见了下一本,齐珩眉间微蹙,这《稼轩词》怎得在他的桌案上? 转念一想,他曾在立政殿处理过政事,怕是将文书搬回时,常诺不小心拿错了,这才出现在他的桌案上。 齐珩拿起稼轩词,想着今夜要去立政殿,顺手还回去。 待所有的劄子已经批好,便让常诺拿至中书门下。 紫宸殿的直棂窗未关,因木棍拄着而半开半掩,时不时有轻风入来,绿琉璃上泛着碧色荧光,殿前高树将炽热的日光遮去大半,树荫携凉。 男子单拄着手在耳边,肆意散漫。 信手翻了翻手上的书本,只是纸页辗转于指尖之上。 目光被一抹亮眼的黑色吸引了注意,齐珩翻至那页,借着和煦的日光,他瞧清了上面的墨字。 那篇词,他见过。 月圆那日,他耳畔绯红犹胜朝霞,手指蜷曲于膝上,女子柔和的面容就在他跟前,浅蓝色的坦领罗裙将那层山茶掩得一片朦胧。 她言语间的轻柔娇媚让他失神良久。 第118章 是以这篇词,他当时未懂。 齐珩看着女子的笔墨,和她素日不同,这字带着欲说还休的情意与羞赧。 原是如此。 齐珩蓦地一笑,小心翼翼地抚上她的笔迹,带着珍重与爱惜。 她的每一笔都力透纸背,似能瞧见她当日书下这几字的心情。 齐珩提笔蘸墨,又在她手书的背面留下几字。 空中青白褪尽,染上一层暗蓝色,夏夜蝉鸣不绝,几个小黄门抬着烛火来往,穿梭于宫墙之内。 齐珩眼含笑意与柔和,将书本收于袍袖,大步朝外走去。 江式微已然在门口等着了,抱着卷轴,踟蹰良久。 齐珩缘何还未到? 算了,她直接带着画轴去紫宸殿罢。 齐珩稍稍蹙眉,行至半路,宫墙长廊挂的灯烛下,一个声音叫住了他:“陛下圣躬安。” 齐珩转过身,见王含章屈身施礼,手上捧着一个锦盒。 “含章?” 齐珩笑道:“你今日倒是入宫了。” 齐珩言语间,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稍稍拉开二人的距离。 毕竟他曾与王含章论过婚事。 还需避嫌。 王含章自然瞧得十分明白,齐珩在与她保持分寸,她盈盈一笑,道:“陛下寿辰,妾与祖母奉薄礼为寿,望陛下莫弃,愿陛下日月永恒,福寿无疆。” 齐珩浅笑道:“劳含章来这一趟,替我多谢姑祖。” 王含章奉上锦盒,齐珩将锦盒打开来,将卷轴打开,虽是有心理准备,却还是眼前一亮。 是《宫乐图》。 然下一刻,这含笑的目光稍冷。 “《宫乐图》,姑祖好大的手笔。” 齐珩等着王含章接下来之语,他攥着画轴的手紧了些。 《宫乐图》是前朝名画,画中所绘为宫眷觥筹交错之景。 昔日拟诏礼聘王含章为中宫,后因废止,齐珩心中有疚,以此图为赠,若有难处,可以此图求助于他。 昔日许诺仍在,不可背信。 “姑祖想让妾入明宫为君分忧。”王含章无奈道。 背上的伤痕隐隐作痛,王含章皱了皱眉,祖母心中执念,只愿让她入主中宫。 然她与齐珩实无半分男女之情,适逢东昌公主做了手脚,她才脱了身,然祖母身体好转后闻她辞拒后位,气急之下,动了杖刑。 又以命相逼让她拿此画作求个名位。 王含章自然不能看着一手养大自己的祖母自伤,只好入宫。 齐珩眼神淡漠,道:“朕无他心。” “妾不图高位,只才人之位便好,可循老师故事【1】,算作女官。”王含章拜礼。 齐珩将扳指摘下捏在掌心。 才人之位说是女官可以,但若说是嫔御亦可以。 顾有容是自先帝时便作了昭容,里外人皆知那是行女官之事,是以没什么大事。 今日他若点了这个头,明日华阳公主就能大肆宣扬王含章是天子嫔御而非女官。 届时,群臣上书,便是他不肯,江式微也会被迫给他纳妃。 “才人不行。” 王含章闻言抬首,只见齐珩垂眸,神色冷淡。 “才人是正五品,尚宫也是正五品,此职空缺,既想做女官,何不如尚宫?” “尚宫朕可许,才人绝无可能。”齐珩定定道。 “妾谢陛下抬举。”王含章施礼道。 “也先别谢,待我问过皇后,皇后若允,诏书会至姑祖府上。”齐珩淡声道。 王含章见齐珩提及皇后时目光柔和,反倒有笑意,于是笑道:“陛下与殿下恩典妾感念万分,愿陛下殿下琴瑟和鸣,长乐无极。” 齐珩点了点头,随后走出长廊。 见江式微正站在不远处,齐珩忙上前几步,然近在咫尺,却有些局促不安。 齐珩轻问,带着小心与爱重,他道:“不是在立政殿等我吗?” 江式微抚上他的臂肘,方才齐珩与王含章说话时,她便已然站在此处了。 江式微又望了望齐珩方才所在的亭子,齐珩见状忙解释道:“含章是奉姑祖的令入宫给我送贺礼的。” “我们就说了一会儿的话。” 齐珩的语气有些急促,他怕江式微会误会。 江式微见齐珩如此着急的模样,反倒是笑了,她知道齐珩有分寸,倒也没误会什么。 “我知道。” “我也没多想什么,我是想送你生辰礼的。”江式微垂眸,温声道。 “不过我倒是与含章的生辰礼撞了。”言语间带了些微不可察的落寞,毕竟她画的东西断然比不得王含章送的名画。 齐珩看了看手上王含章方才送来的画轴,欲言又止。 “我...”齐珩刚欲解释什么,便被江式微打断:“你不看看我送你的生辰礼么?” 江式微将怀中的画轴放在石桌上。 齐珩想起稼轩词上的墨字,指尖微颤,缓缓拿起那幅卷轴,将丝带解开,展开了画卷。 借着皎洁的月光与微微泛黄的烛火,齐珩看清了那幅画卷。 齐珩垂首哑笑,这幅画与那墨字一样,一样地蕴藏了女子的真挚情意。 第119章 画卷之上,色彩交错。 画卷之下,情意缱绻。 一边是旭日刚升,洒下金黄色的光芒,一边是丝丝细雨,簌簌落于柳枝之上。 一人披蓑衣泛舟于江渚之上。 齐珩呼吸稍滞,眸中晦暗不明地看向她。 江式微知道,他看懂了。 东边日出西边雨。【2】 是晴也是情。 江式微捏着掌心,眼睫轻颤,缓缓道:“我想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一句,喜欢、爱慕。”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想将我的心事告诉你。” “我喜欢齐明之,很喜欢很喜欢。” “我想和齐明之白首偕老。”江式微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诉说自己的心意。 言语间的颤抖,是紧张,也是害怕。 她想听齐珩的回应。 谁料齐珩闻言反笑,道:“我早已知晓了。” 江式微惑然看向他,齐珩将袖中的书本拿出,江式微接过,看清“稼轩词”三字时便已一切明了。 原来她隐藏于诗词中的秘密,他早已发现。 江式微无奈一笑,颤声道:“那,你的心意呢?” “我的心意,也已写在后面了。”齐珩含笑道。 江式微颤抖地翻开书本,同样的位置,翻至背面,她看清了上面的墨字。 “锦书者,亦吾心悦之人也。”江式微照着墨字,一字一字地读出声。 江式微懵然抬首,只见齐珩笑看她。 她低头看了看手上的书本,有些不知所措。 当日击鞠赛后她写下的九字墨迹未褪:“明之者,吾心悦之人也。” 原以为是流水无情,不曾想是心意相通。 “我亦想与江锦书,携手一生。”齐珩诚挚道。 江式微低头牵着他的袖子,低声道:“我还有一个礼物想送给你。” “你俯身好么?”江式微羞涩道。 齐珩稍稍俯身,只见江式微踮起脚尖,蜻蜓点水般吻上他的双唇。 面上的火烧云越来越深,江式微拽着他的袖子,声音越来越低: “齐明之,生辰快乐。” 第056章 银镯微光(四) 夏夜月光依旧。 齐珩因江式微方才举动而失神片刻, 而后低头看她,从怀中拿出一物。 揭去上面包裹的锦帕,看着银镯上的细碎微光, 深吸了口气平复心情, 而后徐徐道: “我也有个礼物, 想送给你。” “这是?”江式微垂首看着齐珩掌心的镯子问道。 样式已然是不时兴的了, 但见银镯的干净映光, 足以见其主的爱惜。 “这是我阿娘唯一的陪嫁, 大婚那日便该送你的,只是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欢喜,若是不喜欢,不要也成。” 齐珩说此话时有些忐忑不安,毕竟这镯子算不得什么, 样式也是长安仕女所抛弃的。 他怕江式微会嫌弃。 江式微抚上银镯, 轻声道:“不想自己戴。” 齐珩有些失落,正欲说什么解围,却又听江式微的下一句:“我想要你给我戴。” 齐珩一愣, 谁料江式微反倒笑了起来。 笑容明媚,她朝他眨了眨眼, 认真道:“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说罢,她朝他抬了抬手,齐珩忙反应过来, 牵着江式微的手腕,小心细致, 一点点地将银镯推至她的腕间。 江式微请抬腕间的镯子, 笑问:“好看吗?” 齐珩倒有些失神道:“好看。” 齐珩慢慢凑近,江式微的个头将将至他的喉间。 他呼吸渐缓, 眼底有出于心上的期盼和身体的欲望,他俯下身,伸出手搭在江式微的颈后。 两人鼻尖轻碰,齐珩再次吻上她的双唇,起初是小心试探的触碰。 随后他陷在那片温柔中,如同泥沼般越陷越深。 是怜爱,也是欲望。 两人的呼吸越来越紧促,齐珩的身前因气息不稳而起伏着,江式微被他吻得头稍稍昂起。 最后将双手伏在他的身前,任由他抱着。 齐珩闭上双眼,搭在她颈后的手也在不自觉用力,他想离江式微近一些,再近一些。 最好他们就这般痴缠在一起,永远不要分开。 总归,他是被先挑起来的。 最后,江式微的唇色被他吻得颜色愈深,指尖有些发热,江式微轻打了一下他。 齐珩刚欲说什么,江式微便不给他说的机会了。 “好了,我们该回去了,生日汤饼【1】还没有吃,再过一会儿便该凉了。”江式微挽上齐珩的手臂,稍稍用力便带着他向前走去。 晚风拂面,江式微似不经意问道:“你和含章,方才在聊什么呀?” 齐珩倒没想瞒着江式微什么,扳过身子直言道:“锦书,我一直没告诉过你一件事。” “我曾与含章议过婚。” 江式微一愣,她倒没想过齐珩会据实以告。 “当时诏书已至中书,但是因为华阳公主病重,所以不了了之,我心有疚,所以我将《宫乐图》送给了王家,以此图,我可允他们一件事。” “那,他们要什么?”江式微垂眸道。 “华阳公主想让含章做才人。”齐珩不安道。 第120章 江式微面上浅笑,掌心却骤然收紧,她道:“那,明之是如何回应的?” “我心里都是你,我肯定不能答应她,但旧诺仍在,我想尚宫应可,锦书...你觉得呢?” 齐珩覆上江式微挽着他臂肘的手。 “我都成的。”江式微轻声道。 江式微不见悲喜,只想挽着齐珩向前走去,却不料齐珩将她挽着自己的手握住,江式微往前不得,只得停下脚步看他。 只见齐珩温声道:“锦书,有的时候我不太懂你们女孩子心里是如何想的,但我一定努力去学,若是有什么地方我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你一定要告诉我,好么?” “人都说至亲至疏夫妻【2】,我觉得妻子是亲人,亲人间便不该有什么距离,所以我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齐珩语气虽轻,但神情极其认真。 他怕江式微因为王含章会不开心。 江式微释然笑道:“说实话是有一点不痛快,但我也不能让你做背信之人,尚宫...我可以接受。” 她不想让齐珩太为难。 不过是尚宫之位,后廷总归是她打理,这便已足够了。 “真的?”齐珩不确定地问道。 “真的。”江式微轻笑。 “那诏书是你下么?”江式微又道。 毕竟对于华阳公主来说,天子亲自下诏礼聘,才更郑重,也更能安抚人心。 齐珩摇了摇头,道:“后廷是你的,我不多干涉。” 说罢,齐珩牵着她的手渐渐转过,与她十指相扣。 江式微看了一眼,随后低头一笑,十指扣紧,回立政殿去。 内人们自觉地退了去,将立政殿留给她二人。 江式微指了指桌上的生日汤饼,道:“这是我做的,你尝尝。” 齐珩想起那日的水晶龙凤糕,犹豫片刻,瞧见江式微眼底的期盼,毫不犹豫地接过她手上的象牙箸,慢慢吃了起来。 汤饼甜味过浓,反倒齁得慌。 齐珩面不改色地吃光了整碗汤饼,他抬眼笑道:“好吃。” “真的?那我以后每年都给你做好不好?”江式微往齐珩的杯中添了些酒水。 齐珩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每年都做,怕是会辛苦你。” “不会的,左右我没什么事做。”江式微道。 齐珩应了声“好”,随后江式微举杯笑道: “奉卮酒为寿,愿明之生辰快乐,也愿大晋国泰民安,繁荣富庶,这样明之也可放下心了。” 【3】 “谢谢夫人。”齐珩笑道。 用宴后,内人奉了漱口的茶水来,齐珩用锦帕擦口,江式微拿着帕子的手一顿,下意识地看向傅姆,傅姆朝她点了点头。 傅姆道:“陛下要留宿吗?妾等去准备。” 齐珩只当与常日一样,便点了点头。 傅姆暗喜,忙趋步下去预备沐浴的热汤。 齐珩动身去了净室,傅姆将一经折装的小书塞至江式微的手中,低声道:“殿下再看看,可得仔细学着。” “毕竟是初次,难免不会痛,殿下若是疼了,便说些软话儿让陛下轻些,夫妻只有过了这关,那才能真的情投意合,两情长久。” “殿下别羞,殿下与陛下圆房,早日诞下皇嗣,承继宗业,江山稳固,自是为民谋福祉。”傅姆从小便在江式微身边照顾着,自然熟知其性格。 也知唯有此,能让江式微放下羞赧。 江式微点了点头,抱着那经折装的本子便看了起来,入宫前原本便教过的,只是男女之事向来闭口不言,人们将淫.欲视为罪恶。 凡是讲求个“礼”字,不得越雷池。 可男女之爱,本就是人之常理,一面将其指责为羞耻,一面却教导女子应该这样做。 江式微叹了口气,将本子打开,瞧见上面的画图,脸上越来越红,却又忍不住再往下看下去。 江式微边看边责怪自己缘何如此堕落沾此污秽之物,然转念一想此为人性之所,何必为此感到羞耻? 齐珩刚换了衣衫,发丝还未干透,只用玉簪轻挽着,缓缓步近内室床榻。 一听到脚步声,江式微慌忙地将本子收起,只经折装与蝴蝶装,包背装不同,这本子需折叠装起来的。 可江式微一时手乱,竟怎么折都收不起,最后草草一收直接压在被子下。 齐珩步近前便已瞧见江式微的动作,他笑道:“瞧什么呢?竟还收了起来。” “让我也瞧瞧。”齐珩伸出了手。 江式微拂了下髻子,装傻道:“什么?” “方才你不是藏了本书?好似是经折装的。”齐珩想想道。 江式微眨了下眼睛,悄悄地用手将本子往被子里推了推。 “没有罢?”江式微道。 齐珩瞧她这装撒充楞的样子,只摇了摇头。 也罢,不让他看就不让他看,还需留给她属于自己的空间。 齐珩翻身上榻,江式微慢慢凑前,道:“六郎,我...” 江式微实在是说不出口。 “嗯?”齐珩轻声问道。 怎么十分难为情的模样? “你凑过来一些。” 齐珩闻言近了一点,江式微又道:“再近一点。” 第121章 至真正的面对面时,江式微搂住齐珩的脖颈,低声轻道: “少时读《高唐赋》,读到旦为朝云,暮为行雨【4】,我便不太懂,便是后来知晓了,却也没经历过,我想你也是。” “今夜,要不要试一试?”江式微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的双眼。 江式微的声音轻柔,然却击断了齐珩心中一直压抑自己的那根弦。 齐珩将手靠在她的颈后,一点点凑近,轻声询问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你看着我,对我说你愿意。”齐珩逼着她直视他的双眼。 他不要模糊的说辞,他只想听她真心实意的答复。 他喜欢江锦书,所以不想委屈她。 “我愿意。”江式微道。 她喜欢齐明之,所以亦想与他亲昵。 江式微甫一说完,便被齐珩吻住,只是这次他的吻更加汹涌,带着昔日被压抑已久的欲望。 有些要吞噬她的感觉。 江式微被他吻得有些发懵。 齐珩又轻吻住她的额心,鼻尖,下巴,一路沿下,随后吻上她的脖颈。 他想与她再亲密些。 大婚那日便该做的,他想在今夜全做了。 齐珩轻咬着她的耳垂,江式微的呼吸混乱不堪。 如此亲昵。 她能听到齐珩就在她的耳畔呼出的气息越来越重。 江式微眼神飘忽,掌心泛红,指尖抚上他的腰间的玉带,微微勾着。 齐珩一顿,一边吻着她一边随手解开她衣衫的系带。 眸中的情欲已然再掩饰不得。 “若是哪里不舒服,与我说。”齐珩吻着她的脖子,声音有些沙哑, 指尖刚刚探入,触上她的身子,细腻温润的触感如同白玉。 齐珩指尖缓缓向下,想寻到那片他觊觎已久的青山。 江式微被他撩拨得身体发烫,只是小腹间越来越痛。 江式微蹙眉,原想忍一忍便过去了。 谁料这疼痛如刀绞般越来越重,江式微忍不住轻推了下齐珩。 齐珩即刻清醒过来,紧张道:“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我……我小腹疼。”江式微疼得说不全话。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衣衫上,身下的裙子已然沾上了一丝血迹。 齐珩忙让人传了医官。 江式微轻拽着齐珩的袖子,愧疚道:“不用传医官的,我可能是信期来了……” 齐珩将江式微的衣衫系好,“那不成,不能拿身子作玩笑,让医官看看。” 陈亦入来,见齐珩衣袍整齐坐在榻沿,帷帐落下,里面女子的身影朦胧模糊,只伸了手出来。 齐珩温和道:“皇后腹痛得厉害,劳你帮忙看看。” 陈亦作揖后,半跪于地搭上江式微的手腕,片刻心里便有了数,陈亦道:“殿下这是信期。” “信期女子腹痛原也是寻常,只臣少不得要劝殿下几句,夏夜禁忌贪凉,冰酥山少用为好。” 齐珩闻言看向帷帐内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江式微汗颜,忙将手缩了回去。 “臣给殿下开些止疼的药。” “辛苦你了。”齐珩道。 陈亦告退前又道:“陛下,还有一事,殿下信期时禁忌房事。” 齐珩忙掩饰地咳了几声,道:“朕知晓了。” 陈亦点了点头,便退了出去。 齐珩掀开帷帐,温声道:“近些日子不许吃冰酥山了。” 江式微知自己理亏,也没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内人入来换了床褥,江式微也洗了身子换了干净的衣衫默然躺在榻上。 齐珩翻身上榻,揉了揉她的头,轻声说着:“快睡吧。” 江式微却摇头道:“我不困。” 齐珩搂着江式微,让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两个人的手紧握着。 “都怪我,连月信都忘了。” “你是不是很失望?”江式微看向齐珩。 他明明已经动情了。 “没事。”齐珩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心。 那便还是有些失望了。 江式微有些失落,齐珩握住她的手愈发紧了,“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5】 “比起朝欢暮乐,我更愿每日下朝后都能见到你,就安安静静地抱你一会儿,一会儿便好,就算是国事再烦忧,有你在我怀里,我也可以什么都不去想。” “日子还长,不急,慢慢来。” 齐珩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江式微抿了抿唇,方才傅姆和她说只有夫妻间只有圆房才能两情久长,可齐珩现在与她说原不在于这些。 江式微也不知该如何了。 用过陈亦开过的方子便也好许多,起码小腹的疼痛减轻了些。 齐珩的手臂有些发麻,但见江式微睡得安稳,他不好乱动。 目光落在一旁的薄被,齐珩稍稍抬身拿起给江式微盖上, 却不料,一个经折装的本子从里掉了出来。 第057章 银镯微光(五) 齐珩的目光被那经折装的本子吸引住了, 他将本子拿起缓缓展开。 看清了上面的画,转过头看向江式微。 江式微枕着他的臂肘,睡得十分惬意。 第122章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江式微怎么说都不给他瞧了。 原来是秘戏图, 想必是他刚去沐浴时傅姆悄悄给她的。 齐珩轻轻叹气, 性.爱与道德从来便难分辨, 先贤作书言及“发乎情, 民之性也, 止乎礼义, 先王之泽也。”【1】礼仪教化人们该知礼受礼,不得丝毫逾矩。 可人性之欲,仅仅是三言两语便可消失的? 这秘戏图上的男女,服从内心之欲,又何尝不是一种放纵与畅快。 然亦不可放纵, 一旦放纵过头, 所有淫.邪.恶念皆随之而来,于国于家都是祸患。 齐珩低下头,轻吻她紧阖的双眼。 时至今日, 他才敢在她入眠时无所顾忌地亲吻她。 齐珩唇边淡笑,随后半抱着江式微, 吹灭了琉璃灯罩中的烛火。 * 翌日,齐珩一早便醒了,只是手臂被江式微一直压着, 又怕吵到她,动弹不得, 他便只好看着江式微。 另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 记得, 刚成婚时,江式微虽唇边带笑, 温和从容,但明眼可见的是疏离。 更多的是敬。 而现在的江式微,有了生气,时时娇嗔,有时他惹怒了她,她便在他身前好一顿打。 她也会用心地准备着他的生辰。 明明在家里是千宠万爱长大的姑娘却会为了他,洗手作羹汤。 他想,现在更多的应该便是情了罢。 江式微缓缓睁眼,有些发懵,看着枕在头后的手臂,忙清醒过来,“我一直压着你手么?” 齐珩点了点头。 江式微有些歉疚,齐珩道:“没事,反正也不疼。”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齐珩向外望了望,“巳时吧。” “那你不是耽搁了早朝。”江式微急道。 齐珩无奈一笑,“今日休沐。” 她都给忘了,今日是休沐了。 “你不回紫宸殿看劄子?” 他摇了摇头,道:“过些时日,我要去趟江宁。” 江式微闻言看向他,“怎么突然去哪?” “上回江宁水灾决堤,官吏虽报了灾情,但我还是想着去巡守一番。” 上回他安在江宁的眼线给他传了信。 更多的事,齐珩也没敢告诉江式微。 “你想不想去?”齐珩低头瞧着怀中的人。 “我可以去吗?”江式微有些惊讶。 “当然可以。” “江宁是你从小生活的地方,自然要带你去的。” 江式微朝他笑了笑,随后二人梳洗整齐了衣冠,江式微坐在妆台,打开小瓷盒中的米粉,一点点地涂上面容。 而后匀红、注唇、贴花钿。 唯独未描眉。 江式微看向一旁的齐珩,齐珩见其眉间浅淡,还未等江式微说什么,便主动上前,“我给你描眉吧。” 江式微笑着点了点头。 任凭齐珩轻抬她的下巴,用螺子黛蘸水画了蛾眉,江式微看向铜镜。 和大婚次日的眉形相同。 “你是不是练过?” 齐珩颔首道:“大婚前练的。” “为了我?” “为了你。”齐珩眼含笑意。 江式微轻捶了下他的肩头,平日见齐珩颇为正经,却不料说起话来也是羞人。 齐珩笑着牵住她的手,道:“我曾下诏收集古籍,前些时日便有许多人献上,有千余数,如今都在秘书省,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江式微笑道。 —— 自柳治平伏辜后,齐珩便属意了原秘书少监马怀素新任秘书监,秘书少监自是感恩戴德,原以为有柳治平在自己升迁无望,却不料今日能有如此提拔,恨不得以命酬报齐珩。 在秘书省可谓尽心尽力,连编辑、印刷都要亲自监督。 晋朝于文道上极为繁荣,诗人众多,便是小儿,也可作得诗。 又逢科举取士,但凡家中想走仕途的,少不得要大量购买书籍。 再是自高宗、睿宗两朝始,佛教兴盛,手抄本难以满足,印本便极为流行。 晋朝文道昌盛,自是有益家国。 马怀素一见齐珩,忙打揖作礼,又瞧见齐珩身侧的女子,虽眼生但也猜测出几分。 “臣见过陛下...殿下。” 见二人并无异色,便肯定了女子的身份。 “朕和皇后想看看新进的那批典籍。” “正在大堂里摆着,还未放入阁中,陛下殿下请。”马怀素躬身道。 江式微轻轻颔首。 秘书省的正堂有些闷热,楼大抵有三层。 江式微松开了牵着齐珩的手,走到堂中间那摞书籍中,有些惊讶道:“这是类书?【2】” 马怀素闻江式微此语,便知是懂行的,不免有些欣赏,道:“殿下好眼力,从民间收上的书中,独这《皇览》最珍贵。” 江式微浅笑:“类书之源,这是自然。” 江式微暗自数了数,道:“这一百二十卷都要封存起来么?” 马怀素道:“先有校书郎与正字照始本校对一遍,随后便拿去刊印,始本与刊印本都会分别封存起来。” 江式微点了点头,这法子确实不错。 第123章 “殿下,那边还在分类编纂,殿下可有兴移步一观?” 马怀素又意识到齐珩在侧,忙道:“不知陛下可有兴?” 齐珩看向江式微,见江式微眸中期盼,笑着点了点头。 编书的官吏见齐珩江式微入来忙行礼,齐珩扬了扬手。 “现下臣等在编辑《文馆词林》一书,收录自先秦至本朝的各体诗文,摽末之功,让陛下殿下见笑了。”马怀素苦涩地笑了笑。 “见笑倒没有。” 江式微随后又道:“对于一本书来讲,编者有时比作者还要重要。” “作者作书,是将自己的意志书写于此,而编者编书,考虑的不仅是作者更是阅者。” “编者的举心动念,对于一本书来讲何尝不是重要的呢?” “有时编者改动一字,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江式微边说着,边走到了那小吏案旁,瞧见上面的字,指着字,道:“你这里就写错了,此物最相思【3】,你写为此物最相里,便已无解。” 小吏意识到自己的写错之处,忙更改过来,朝江式微俯身叩首。 正如江式微所言,编者的一字之差,于后世之影响便不可估量。 齐珩看着江式微,眼含笑意。 他的锦书,确实很优秀。 就她方才之言,没几个人能说得出来。 马怀素看向江式微的眼神已变,与他看向齐珩时的眼神一般无二。 是发自内心的崇敬。 因为很少能有懂他们的人。 江式微便是一个。 人人都觉得他们没什么用,毕竟编者不如作者是人尽皆知之事。 一本书,人们只会记得作者是谁,却不知编者姓甚名谁。 而江式微却为他们正名。 只此一席话,让马怀素热泪盈眶。 临去时,还说等这批类书印好,便送一份至立政殿。 齐珩低头在笑,江式微疑惑地看向他:“你笑什么?” “青山就在我身侧,我如何不笑?”齐珩道。 “谁是你的青山。”江式微稍稍羞赧。 “你不承认也无用,左右我还有那本书和那个画轴。”齐珩笑得开怀。 江式微甚为无奈。 “马怀素方才提议,单独设立书院,负责搜书、校书、藏书,你以为如何?”齐珩看向江式微。 “听着确实不错。”江式微低头看着石砖。 “那设在哪里?” “这个还没想好,不过不急,具体事宜等从江宁回来后再商榷。”齐珩道。 “陛下,崔中令请求奏对。”高季看向齐珩。 王铎病逝后,中书门下的执政秉笔便由崔知温担任,他出身清河崔氏,年少时便进士及第,又曾外放数年,自是合适之选。 起初东昌公主的门客还阻挠多日,但随着齐珩的一锤定音便也不了了之。 然也没少给崔知温暗地里下绊子,不过崔知温处理这些游刃有余。 齐珩转身对江式微道:“高翁送你回立政殿,我先回去了。” 齐珩松手时,眼神带着眷恋与不舍。 他还真是舍不得与江式微分开一刻。 “好。”江式微轻声应道。 齐珩转身前,吻了吻她的额心,随后笑着离开了。 “高翁快回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江式微走到半路,笑着对高季说。 “臣还是送殿下回宫吧,要不然陛下可不会放过臣。”高季笑道。 齐珩对江式微的在意,方才便看出来了。 高季跟了齐珩这么长时间,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一直拽着人家姑娘的手,舍不得松开。 江式微回到立政殿后,高季便给齐珩复命去了。 紫宸殿内,齐珩瞧着面前之人,略有愁容。 崔知温道:“臣细看了近年来有关江宁郡的狱情卷宗,又派人细访过,确是与报至刑部的卷宗不同。” “江宁...”齐珩苦笑。 “你多留意些吧,过些时日朕便亲自巡幸。” “臣领命。”崔知温打揖,随后告退离开了。 齐珩捏了捏眉心,随后抬首瞧见角落的那幅画轴。 蓦然觉得,画中披蓑衣的男子是何其孤独落寞。 齐珩失神地喃喃出声,“东边日出西边雨...” 第058章 江上清歌(一) 甘棠好容易抽了空, 便到立政殿和漱阳他们簸钱玩儿,江式微在一旁抄着经书,而余云雁不知在桑皮纸上比比划划写着什么。 江式微将抄好的经书折起, 放入银香囊中。 挂在衣裳上, 随后看向旁边发愣的余云雁。 江式微温声笑道:“怎么发呆?” 余云雁尴尬地笑笑:“妾没太看懂这句话。” 江式微凑近瞧了瞧, 随后道:“志之难也, 不在胜人, 在自胜也【1】, 这句话在说,立志的困难,不在于胜过他人,而在于...” 江式微顿了顿:“胜过自己。” “要自信,才能克服万难。”江式微朝她浅笑。 余云雁点了点头, 下意识地捏了下手中的书本:“可妾总觉得自己不够好。” 甘棠是从小陪着江式微长大的, 如今是宫中女官。 第124章 漱阳虽与她同是江式微身边的女史,但漱阳是官宦人家出身。 人又有玲珑心窍,无论做什么都大方得体, 便是在今上跟前,亦或是东昌公主面前, 都极为得脸。 反观自己,文墨不通,卑怯之相, 原就是乡野之地出身,家中又重男轻女。 无论何时, 自己都是不配爱的那一个。 “不要这么想, 你怎么就不好呢?你人细心谨慎,记东西又快, 就拿诗经来说,我也要数月才能记住,你只用了半月便全背下来,可见你是优秀的。” 江式微帮她理了理衣襟,随后缓缓道: “不要总因别人而让自己难过,你想一想,有些方面或许真的不如他们,但你都能与他们坐到相同地位,这足能看出你的强大。” “别人若是站到你的位置上,定然不如你。” 余云雁听了江式微的一番话,捏着的书页的手蓦然松开了,眼底有泪光,余云雁稍稍昂头,想将泪水忍下。 江式微悄然递上一方锦帕,余云雁接过,勉强地笑了笑。 自以为掩饰地好,却不料皇后殿下早已发觉。 甘棠那边簸钱赢了便直至江式微这边,半抱着余云雁的肩,朝江式微笑道:“殿下,我赢了。” “是吗?” 江式微看向漱阳,见漱阳沮丧着脸,道:“你这是赢了漱阳多少。” 漱阳撇了下嘴,道:“前些日子阿娘刚托人给我塞的钱,今天都让她给赢走了。” 说罢,气得她轻拍了下甘棠的肩头。 “那还不是你非要同我比?” “谁成想是如此了。”漱阳连连摇头。 “欸,云雁这写的是什么呀?”甘棠瞧见余云雁手上的桑皮纸。 余云雁尬笑:“涂鸦罢了。” “想着多学一学,好和甘棠姐姐一样考上女官呢。”余云雁说这话时眼底有些羡慕。 甘棠刚饮了口茶,闻言呛了一下,忙道:“可别,别这么没志气,女官可没什么好的,成天忙得见不得青天,还不如在殿下身边呆着呢。” 余云雁有些尴尬,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别听她的,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知是谁考试前一夜紧张得睡不着觉,连夜看书。” “志不论高低,只要喜欢愿意就好。” 江式微浅笑。 余云雁如鹌鹑般点了点头。 认同又不认同。 * 齐珩为江宁之行安排好了一切,声称是十日后出发,实则今夜她便与齐珩先天子仪仗而行。 江式微让漱阳打点好,随后穿上寻常人家的襦裙,戴上帷帽,便牵着齐珩的手悄然行至偏门。 马车旁已有人在候着了,江式微稍稍掀起帷帽上的轻纱。 看向齐珩,她凑身道:“就一个人吗?” 若是来个刺客,这能安全么? “萧然,南衙十六卫中论武可谓第一人。”齐珩道。 “对他而言,以一敌百都是易事。” “臣萧然见过殿下。”萧然施礼道。 江式微稍稍颔首,齐珩道:“在外就不必唤殿下了。” 萧然低首应了声,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上了马车, 帮着取下江式微的帷帽,笑道:“可算是出宫了。” “好长时间没回江宁了。”江式微感慨道。 “对了,前些日子我听说阿娘要给阿兄定门亲事呢。”江式微靠在齐珩的怀里,随意聊着。 “长空?”齐珩有些惊讶。 不过转念一想,他都娶亲了,东昌公主自是着急了。 “那姑母选中谁家的女公子了?”齐珩笑着看她。 “这我倒不太知晓。” “不过我倒是好奇,阿兄若是娶了妻,会是什么样子。” 齐珩笑了笑,注意到她手腕间的银镯,心中一软。 “长空虽不爱说软话,但待人自是诚挚,他若娶妻,必竭力爱之护之。” “你倒是对我阿兄评价颇高,阿娘却是不喜阿兄的性子的,常常骂他不圆滑不懂得变通。” “那可是我舅兄,我能不评价高么?”齐珩笑道。 江式微瞪了他一眼,齐珩便不敢再说什么了。 江锦书脸皮薄,他知道的。 见江式微不理他,齐珩哄了好一会儿才把人哄好。 整整两日,才至江宁,马车在一处客舍停下,齐珩已准备好了“过所”【2】,江式微瞥了一眼上头的字。 齐六郎,江二娘。 萧然的“过所”上面写着齐然,是齐珩的弟弟。 齐珩要了两间房,江式微将窗打开后,径直走向床榻,也没再顾皇后仪态,直接躺了下去。 齐珩倚在窗边笑着看她。 现在的江式微在他面前是真实的。 他更喜欢这样真实的、自由的江式微。 “还没沐浴更衣,别就这么睡,不舒服的。”齐珩凑近,牵着她的手。 两日车马劳顿,江式微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哪里肯听齐珩的话。 “可我真的好累。” “那我抱你去。” 江式微闻言即刻清醒过来,道:“那我自己去吧。” 让齐珩抱着她,明日她怕是没脸见人了。 待洗净换上寝衣后,江式微便缩在了榻上。 第125章 昏昏沉沉,已然是睡着了。 齐珩唇边淡笑,想着明日带她去江宁的湖边游会儿。 将窗阖紧后,掖了掖江式微的被角,便吹灭了灯盏。 第059章 江上清歌(二) 齐珩与江式微用了饭后, 便去了湖中泛舟,江式微笑得明媚:“以往我与三姊姊最喜欢来这湖中泛舟饮酒了。” “回去的时候带着满怀的莲蓬。” “只可惜比较招蚊虫,便全扔掉了。”江式微面上惋惜。 “你还喝酒呢?”齐珩笑了笑。 瞧江式微平日温和之态, 倒是不知她饮酒时是何模样。 江式微点了点头, 道:“不过我酒量不好, 比不得三姊姊。” 江式微信手扬起湖水, 泛出水花。 小船微摇, 齐珩笑着划桨, 看向一旁的荷花道:“这荷花开得倒是好。” 随后环视一周,阳光洒在湖水闪着稀碎的金光,水波荡漾,荷花轻轻晃动。 “江南还真是美啊。” 江式微闻言看向他,道:“只可惜现在是夏日, 不是初春。” “怎么说?” “若是春日, 绿梅还开着。”江式微说着说着,便伸手折了一旁的莲蓬。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1】齐珩笑笑。 江式微道:“梅花现在是没有, 但荷花有啊。” 江式微笑着剥了莲子,递给齐珩, 齐珩接过道:“多谢夫人。” “若下次再来江宁,定要是水驿春回之时,这样我就可以折梅萼给你。” 江式微笑笑, 眸中有诸多期许。 总归她与齐明之还有很长很长。 齐珩笑道:“那便说定了。” 随后又伸出手来,要与她拉钩:“光说不行, 得拉钩。” “水驿春回时, 给我折一枝江南梅萼。”齐珩看向她,目光柔和。 他想和江锦书就这样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两情长久。 相伴一生。 江式微只觉得齐珩幼稚, 但还是伸出小指,无奈笑道:“好。” 拇指相贴后,齐珩唇边带笑,划桨凑近了荷花。 江式微含笑半躺在小船内,慵懒的样子让齐珩不禁一笑。 “香远益清,古人诚不欺我。” 齐珩无奈感慨道,搁远闻着这荷花是淡淡的幽香,香气清冽,凑近了闻却是草药的味道。 “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你说的对。” 【2】 见江式微又在剥着莲子,齐珩道:“别剥了,手疼。” 齐珩看着江式微的指尖,正泛着红,指腹染上一层绯色。 “那你给我剥。”江式微得逞般笑着。 齐珩无奈摇了摇头。 敢情是在这等着呢。 齐珩松开了船桨,拿起莲蓬慢慢剥着,去了壳,将一小堆圆滚滚的白色小粒放在江式微的掌心。 江式微拿起一颗直接放入口中。 齐珩见状忙出声阻拦,却只见江式微已然吃下。 倒给齐珩气笑了:“那莲子芯都没有掰开,你这样吃,不苦么?” “不苦啊,新嫩的莲蓬剥出来的莲子,便是不去莲子芯,也是清甜的。” “给我喂一个。”齐珩看着她手心的莲米。 江式微拿着莲米凑近,齐珩低头将莲米咬下。 诚如江式微所言,极为清甜。 “看来还是你懂。” 船不知不觉间漂进荷花丛深处。 齐珩见天色不晚,江式微亦没有再在这里游下去的兴致,便摇桨往回去。 江式微彻底躺在船中,不舍道:“好想一辈子都呆在江宁啊。” 天边有朝霞升起,又有深蓝色天幕落下,江式微躺在船中望天。 齐珩笑笑,并未说什么。 他确实也很喜欢江宁。 喜欢这里的景,亦喜欢这里的人。 船至岸上,齐珩大步上岸,朝江式微伸出手,随后牵住她的手,让她稳稳上岸。 “去街上转转?”齐珩道。 江式微点了点头,“我以前倒是很少上街,也只上元节时出来过。” “现下还未宵禁,还能逛一会儿。” 虽要入夜,街市上却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江式微未戴帷帽,瞧着四周的阁楼,耳边有丝竹乐之声。 江式微与齐珩十指相扣,她瞧见不远处阁楼上的牌匾,喜道:“他家的冰酥山上还有雕花,好看又好吃。” 只见齐珩蹙眉道:“太凉了,上回陈亦说什么你忘了?” 眼下她还在信期,如何能吃这生冷的东西? 江式微低着头,瞧着样子有些失落。 “那不吃冰酥山,他家的蟹黄毕罗也好吃。”江式微笑着眨眨眼。 “蟹性凉,别想了。”齐珩瞥了眼江式微。 齐珩牵着江式微的手往前走去,然江式微并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 她面上淡淡的,不见笑意。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馄饨铺,“馄饨成么?” “太热了。”江式微不满道。 “槐叶冷淘。”江式微试图讨价还价。 然见齐珩静静地看着她,江式微只好点点头。 第126章 馄饨也行吧。 铺子的主人是个老叟,馄饨熟后,将冒着热气的两碗端上。 江式微笑笑:“谢谢阿公。” 一口江淮官话,很是流利。 齐珩颔首接过:“谢谢。” 老叟听到江式微的话倒没有什么稀奇的,反而方才听齐珩的口音,脸上抹出笑意,“听口音,小郎君不是江宁人啊。” 江式微刚想抬起汤匙,听到馄饨铺主人的话忍不住一笑。 齐珩的口音对于江宁来说确实是特别的。 他一直待在长安,如何会说江淮官话? 齐珩笑笑道:“我确实不是江宁人。” “某,在外从商,闻听江宁比长安景色还美,便来此地游玩几日。”齐珩道。 “小郎君那可是来对了,江宁不仅水景美,酒楼中佳肴也是一绝。”老叟说着说着有些骄傲起来。 江式微只笑笑不说话。 “哦?是么?老丈口中的酒楼是?” “江平楼啊。” “您看,就在不远处。”老叟指了指。 “便是不用佳肴,里面亦有歌舞可看。” “歌舞?”江式微问道。 在她原印象中,江平楼也只是酒楼罢了,是没有歌舞的。 “是啊,小娘子也是江宁人,怎么会不知道?” “那歌舞可不亚于长安教坊的内人呢。”老叟笑着。 江式微只尴尬地笑笑。 齐珩点了点头,又道了谢。 待二人将馄饨用尽后,江式微想到老叟口中的歌舞不免心痒,便拽着齐明之往江平楼走。 一卖花郎挑着担子路过,竹筐里放着浅粉色的蔷薇花。 花蕊中有晶莹一片,像是该摘下来的。 卖花郎笑道:“小娘子要买花么?” 随后看向一旁的齐珩,笑道:“小郎君给娘子买朵花吧。” 齐珩笑着将几板铜钱递给卖花郎,卖花郎连连道谢,“娘子挑朵喜欢的。” 江式微含笑在其中选了花状最好看w.l的一个。 哪个小娘子不喜欢粉色、绯色这样亮丽的颜色呢? 江式微转过身,将花插在鬓间,朝齐珩笑道:“六郎,我和蔷薇,谁更好看?” 齐珩没得被她弄笑。 多大个人了,还要和花比。 齐珩笑笑:“夜中蔷薇自是夺目,然远不如锦书。” 江式微道:“还算你识相。” “自然不敢得罪夫人。” “你冷不冷,要不我把披风给你。”齐珩牵着她的手轻声问道。 江式微摇了摇头,“我不冷。” 话甫一说完,便见来往的人急匆匆的,一旁的妇人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江式微与齐珩顺方向看去。 火烧的方向,正是江平楼。 第060章 江上清歌(三) 一旁的女子拽着水桶妄图上前, 江式微连忙拽住她的袖角,女子怒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要去救火。” 江式微平复心情, 冷静道:“救火自有潜火队, 酒楼里的情况不明, 你这样莽撞地上前去, 反倒是添了乱。” 话甫一说完, 便见江平楼“轰”地发出炸声, 火光愈来愈大。 看这样子,江平楼是彻底保不住了。 待潜火队匆匆而来将火扑灭,江平楼已然烧塌,成了废墟。 潜火兵抬着一个个担架出来,望火楼一察望到火情, 便顷刻而出, 只是这火势太大,燃及厨司,碰了油与米粉。 实在是救不得。 一群人围观着, 七嘴八舌地在说什么。 齐珩听不清,只是注意到角落处, 潜火兵刚抬出的担架上。 女子面上蒙了一层烟尘,穿着舞衣,脚上还系着金铎, 倒并未有烧伤,只是舞衣被火灼烂, 露出了大片外肤, 腰腹间有一红痣十分明显。 人群之中有好事的男子跳起望里瞧着。 随后与身旁男子下流地取笑道:“江平楼的舞姬还真是名不虚传,这身段天生便该是伺候人的...可惜了。” 后面的话, 越来越不堪入耳。 齐珩朝身后之人狠狠瞪了一眼。 随后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了女子身上。 逝者不该被好事之徒如此侮辱。 罹难女子亦不该被人如此亵渎。 一件披风,挡住的不仅是女子的裸露的外肤,更是她仅剩的尊严。 萧然匆匆赶来,忙低声道:“主君,我查过了,火是从厨司燃起来的。” “厨司失火,滚油被洒在地上,火势蔓延极快,又因江平楼的厨司堆放了大量的米粉,米粉遇明火,是以爆炸。” “滚油?”齐珩面色凝重。 “这么说,这场火是无意的。”江式微道。 只是近日这火当真太频繁了些。 长安国子监失火。 江宁江平楼失火。 当真是无意为之么? “仪仗何时到江宁?”齐珩问道。 “五日后。” 五日,太长了。 原本齐珩只是因狱情卷宗的疏漏和江宁郡决堤之事才来巡幸。 却不料天子仪仗未到,这祸事便起。 看来这江宁的水比他想的还要深。 第127章 “这里的一切都交给你了,让安插在江宁的人留意些,有什么情况,立刻报我。”齐珩道。 “是。” —— 江式微向客舍的掌柜借了金斗,往里塞了几块炭火,将披帛挽在肩上。 江式微道:“把外袍换了,我帮你熨一熨。” 齐珩瞧她这架势,迟疑片刻,随后将外袍换了下来,递给江式微。 江式微将外袍铺在桌上,道:“今夜的事你怎么看?” “条理通顺,看着像无意的。” “但你不觉着,在何处见过么?” 齐珩沉声道。 “国子监。”江式微拿着金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齐珩。 “和国子监那场大火太像了。” 这场灾祸的背后恐与国子监相同。 天子仪仗到来之前,将江平楼付之一炬。 将一切真相隐埋于烈火中。 江式微摇了摇头,道:“可惜了。” 此次江平楼大火,楼内所有人无一幸免,均罹难。 屋外传来敲门声,齐珩一听敲门的动静便知是萧然。 萧然入门,抱拳道:“主君、娘子,有异常。” “属下奉命留心着江平楼罹难者的遗体,方才传来消息,有贼人接近停尸之地,意图将遗体尽数毁之,被我们的人拦了下来,不过,属下们办事不力,教那贼人趁空隙自尽了。” 齐珩听后摆了摆手,道:“我知你们已然尽力,贼人有备而来,怪不得你们。” “如此看来,这江平楼是有人蓄意纵火的。”齐珩笃定道。 然齐珩更奇了,何人能有此等本事。 天子巡幸在即,偏还冒着此等风险纵火毁楼。 看来,江平楼背后的秘密比国子监藏书楼差不了多少。 只可惜,现下只能等仪仗到了才能细查此案。 -- 天子仪仗一到江宁,江式微与齐珩便在萧然的保护下悄然回去。 江宁郡亦曾是前朝旧都,自有别宫。 是以天子驻跸于此,金吾卫相护左右。 平民百姓若想见天子一面,难于上青天。 此次巡幸,汾阳郡王齐子仪与谢晏作为天子心腹在陪同之列。 齐子仪年纪轻,又是宗室子,自要历练一番。 谢晏医术精湛,出身士族,陪同巡幸实则是给他镀层金边儿,日后也好委以要职。 齐珩的銮驾先至江边,视察民情,也是查验决堤之后的修复情况。 朝廷虽有派了赈灾款重修堤坝,但毕竟是地方,官吏有中饱私囊之况,齐珩自是知晓。 若非是怕骤然撤换官吏影响赈灾,齐珩是断断忍不得的。 解决百姓之难为先。 日后再清算这笔账。 齐珩静静地听着江宁刺史的述职,待他说完后,面上不露喜怒,只问了一句:“若在有大雨,可还会有决堤的危险?” 刺史忙跪伏于地,战战兢兢,说不出一字。 他若说没有,日后若是决堤,则是欺君罔上之罪。 他若说有,便是无能之徒,如何再待在刺史的位置上? 齐珩见他这副不成器的样子,反而气笑了。 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 国朝的蠹虫。 齐珩未再说什么斥责之语,只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站一整日,好好想一想朕说的话。” “再想一想如何能不负于家国。” 江宁刺史忙不迭地叩首,齐珩未做什么实际处置已然是天大的恩赏了。 一路上,金吾卫持刀护道,官员跪送,算是平安无事。 然齐珩刚至别宫,与江式微刚饮上一杯热茶,便闻噩耗。 齐珩问道:“什么?有人谋杀了县尉?” 手上的茶盏差点落地。 白义点点头:“一刀刺中要害。” “不过人当场就被衙门的护卫扣下了。” “是死士?” “非也,只是一个普通妇人。” “普通妇人能在掌刑狱的衙门中刺杀?” 齐珩有些气笑了。 这江宁,片刻不得安生,不是大火便是谋杀。 “今夜本该是那县尉值守衙门,入夜未用饭,便让人去酒楼带些吃食,那妇人便是送吃食之人,趁县尉不注意一刀刺中,人没救回来。” “那妇人现下被羁押在狱中。” 江式微灭了金斗中的炭火,将金斗置于一旁:“巡幸江宁之事,郡内人尽皆知,官吏们诚惶诚恐,近些日严加约束百姓,连巡防都是一队接一队换着值守,生怕出什么差错。” “而此时,却有人冒着此等风险行此事。” 江式微讽笑:“这事不简单啊。” 这是故意想让齐珩知道的。 恐怕此事另有隐情。 “你快让金吾卫把她带出来。”齐珩沉声吩咐道。 “朕要亲自鞫问。” 他若不将江宁查个底朝天,实在是愧为人君。 江宁刺史刚被齐珩罚完,回到府中便听说郡内下属县的县尉被杀,他一个哆嗦,没坐稳,直接摔在了地上。 身边的小厮忙将他扶起,道:“主君您可得小心点啊。” 刺史惶恐地摇了摇头。 老天爷呦!当真不让他半分消停。 第128章 天子人还在江宁郡内的别宫,就出此等大事,只怕他还未来得及遮掩,便已让金吾卫的人报与天子了。 刺史慌张地咽了一口,忙让小厮准备笔墨纸砚。 写下一封密信,盖了私印,让人快马加鞭送至长安。 事关重大,他不好轻举妄动,必要长安来信才能作应对。 “刺史不好了,那贼妇人被圣人身边的金吾卫给带走了。” 江宁刺史气急,指着通报的小厮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夜蝉鸣不绝,换往日定然是十分热闹,只是如今这声音有些让人心烦意乱。 刺杀县尉的妇人年近四十,被金吾卫押至别宫。 齐珩坐于上位,江式微坐在齐珩身后,与齐珩隔着一层屏风。 那妇人第一次见此之状,身边金吾卫目光凌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面坐着的是天子,生杀予夺悉出此人。 便是自己有意想见天子,可真到了这儿,不免心中胆怯。 白义冷声道:“陛下面前,安敢无礼?” 妇人闻言,手脚俱颤,口齿不清道:“妾叩见陛下。” 金吾卫办事向来动作极快,已然从衙门调来了妇人的户籍,齐珩看着手上的官府文书。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沉默良久。 然齐珩每一次叩案,那妇人便抖得愈甚。 齐子仪于一旁提笔,欲记下所有言语,整理成卷宗。 江式微见齐珩久久不出声,便掩面低声咳了咳。 齐珩听见江式微的提醒反应过来,看向下面跪伏的妇人。 “应白氏?” “妾原姓白,夫家姓应。” “朕看了你的籍书,家中不算富裕,但算得清白,是以朕问你,为何要谋杀溧阳县尉?” 应白氏一叩首,随后颤声道:“妾原是溧阳县人,嫁到了广德县的夫家,因今岁初春广德县引了大水,堤坝崩溃,广德县之民皆流离失所,妾的郎君也在水灾中去世,是以妾只得来溧阳县娘家寄居。” “妾膝下有一女,因在溧阳时,与妾不慎分开。” “妾告至衙门,衙门原应了此事,但后来杳无音信。” “妾再次上告,然衙门不仅不理,反而警告妾勿要扰乱衙门要务。” “妾投告无门,想上至郡中状告这帮无耻之徒,谁料到了郡中,便又被打回,口口声声称若妾是诬告,若有下次,必让妾全家死无全尸。” “郡内官场如此肮脏污秽,妾不敢再举动,原以为希望破灭,但听陛下巡幸江宁,妾才敢冒死一试,寻常案情惊动不得天子,妾心中恨极了这帮贼官,是以想用此举上达天听。” 应白氏字字泣血,“刺史府防卫森严,妾进不得。” “所以,才刺杀了溧阳县尉。” “那溧阳县尉也不是好东西,妾冒死刺杀也算为民除害了。” “为民除害的自有律法,你这算谋杀官吏,是要坐罪的。”齐珩默然须臾,而后道。 “坐罪不怕,只要能让妾找到女儿的下落,知晓她安然无恙,妾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已心满意足了。”应白氏饮泣道。 齐子仪将应白氏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笔未曾停过片刻。 倒是屏风后的江式微闻应白氏的话有些触动心弦。 为了女儿,母亲不惜让自己手染鲜血,也只想换回她的一线生机。 “你女儿如今多少岁?” “妾女年十四。” “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的罪固然会论,但你的女儿,朕会让人帮着留意。” “妾女的腰腹间有一颗红痣。” 齐珩闻言抬头,看着妇人久久不语。 若他记得不错,那日他披衣的女子腰腹间正有一颗红痣。 第061章 江上清歌(四) “腰腹间有一红痣?”齐珩问道。 应白氏点了点头, 道:“妾女身上并无什么胎记,惟这一颗红痣较为特别。” 齐珩沉默半晌,江式微低声问道:“陛下?” 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向一旁的人:“白义, 你带她去吧。” 或许, 一切都是徒劳。 白义带应白氏至停尸之地, 眼下是夏日未防尸体腐坏, 屋内放了许多冰块。 冷得让人发抖。 应白氏看着屋中央的白布, 轻声问道:“这是?” “你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应白氏颤着伸出一只手,犹豫地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只下一幕,她便知晓何谓肝肠寸断。 她不必去看腰腹间的红痣,便知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上蒙了一层烟尘, 脚踝处系着金铎。 衣不蔽体。 白色的披风为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应白氏眸中有泪止不住地涌出, 蓦地,她突然笑了。 脸上还挂着泪水,那笑容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带着绝望。 她抬头望了望房梁。 她一辈子连只鸡都未杀过, 只为了那一丝希冀而让自己手染鲜血。 如今,手上血腥一片, 却来告诉她,她的希望破灭了,一切都是徒劳。 良久, 应白氏才含泪轻道:“敢问这位郎君,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第129章 “江平楼, 七日前大火, 你的女儿该是被倒塌的梁柱压住而罹难的。” 应白氏握住了女子已然冰冷的手,心酸悲痛逐渐变成了孤注一掷。 应白氏被金吾卫重新带回到齐珩的跟前。 大堂之上, 齐珩看向白义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白义轻轻点头。 下一刻,应白氏便跪伏在齐珩面前,神情坚定,带着决然。 “妾恳求陛下能彻查此事,不教妾女受屈而死。” 齐珩抬眼看她,淡声道:“你的意思是,江平楼与官府勾结。” “妾三次上告官府,官府当真是无能为力么?还是明知妾女就在江平楼而视之不见?” “妾知自己触犯刑律,妾死不足惜,但妾女她真真是受冤而死。”应白氏泣涕涟涟。 应白氏深吸了口气,而后叩首道:“妾请状告,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请天子明鉴。” 齐珩沉默须臾,而后沉声道:“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这只是你的推测,没有凭据。” “仅仅为这一猜测而状告,这算诬告。” “诬告者,徙三千里。” “可妾真的顾不得了,妾不能看着她蒙冤而死。” 齐珩闻此话,叹了口气。 此话一出,齐子仪持笔的手一顿,摇了摇头。 江式微在屏风后也是暗叹了口气,对身边的内人嘱咐两句。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带下去罢。” 随后大步走出了堂外,齐子仪将写好的卷录收起,随齐珩而去。 金吾卫押着应白氏,应白氏朝着齐珩的背影哭喊着:“陛下,陛下求您主持公道...” 金吾卫试图将其带下去,而后江式微出声道:“等等。” 江式微拿着托盘从屏风后缓缓而出,上面放了笔墨纸砚。 她走到应白氏的跟前,温声道:“陛下不是不想为你主持公道,只是江平楼这个理由不行。” 江平楼毕竟是民间的酒楼,要管也该是江宁的衙门来管。 何况没有实证。 天子该过问的是官府的为与不为。 “求...娘子指点。”应白氏不知江式微的身份,颤声道。 “我给你写好了,你写下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便可。” “娘子这是?” “以你之名,状告江宁刺史与溧阳县尉尸位素餐,在其位而不谋其政。” 应白氏闻言看向江式微。 只见江式微唇角带着浅淡的笑容。 第062章 江上清歌(五) 齐珩在寝殿里翻着近年来江宁各官的考绩, 江式微将状纸放在齐珩的桌案上。 齐珩看着纸上的墨字,抬眼看向她。齐珩不禁一笑:“还是你懂我。” 有些事他说不得,江锦书便替他说了。 “有了这个, 查起来也算师出有名。” “江宁郡的官吏, 自先帝时便一直未动过。江宁大水堤坝崩溃算不上一个清算的好理由, 只有这个, 才能名正言顺。”齐珩点了点那纸张。 江式微坐在他的身侧, 握住了他的手:“我知道。” 齐明之将她搂至怀中, 右手抚上她的发髻,轻声道:“谢谢。” 江锦书笑笑,抓住了他的手臂,轻声道:“明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么?” 齐明之应了声。 “待回京之后, 让我阿耶阿娘回济阳吧。” 齐珩一顿, 道:“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你想做明君,世家之弊,我看在眼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想动士族的,我也知道阿娘擅权你早已不喜, 你心里顾及着我,不好说什么。” “我怕有一日,你会与阿娘针锋相对, 甚至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那样我真的很为难, 无论是你, 还是阿娘,我都不愿见到你们有一方被伤害。” 江锦书紧紧地握住齐明之的手, 将一切剖白。 齐珩对她说过的,两个人间不该隐瞒什么,既如此,她便与齐珩直言道来。 她已经是齐珩的皇后了,江氏已然到了最鼎盛的地步。 没必要再继续下去了。 历来外戚之家又有几个好下场? 何况日后她若有皇嗣,东昌公主难免没有反心,届时她与皇子的处境实是两难。 东昌公主若赢,齐珩必死,她与皇子便是阿娘的傀儡。 齐珩若赢,难保不会对她心怀芥蒂。 没有君王的宠爱,在宫里该是多么难熬。 倒不如此时急流勇退,换江氏一世安稳。 齐明之沉吟良久,而后道:“姑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放手。” “我尽力地劝劝她。” “那你可以答应我吗?”江锦书从他的怀中脱离开,转向他。 看向他时,眼里满是期盼。 齐明之对上她的双眼。 当他看见她眼底的亮光时,他便知道了。 他说不出半分拒绝的话。 他舍不得她伤心。 齐明之抱住她,“好,我答应你,姑母若是肯放手,我保江家平安。” “谢谢。”江锦书含泪道。 “该是我谢谢你,谢谢你体谅我的难处。”齐明之低头吻住了她的额心。 “我信期过了,要不要再探讨探讨《高唐赋》?”江锦书捏着袖口,羞涩道。 第130章 齐明之反倒笑了,道:“就这么急?” “因为喜欢,所以想和你亲近。”江锦书抱住齐明之的脖子。 江锦书与他的距离愈近,齐明之的呼吸渐重。 江锦书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齐珩一笑,道:“你说的对,因为喜欢,所以想和你亲近。” 齐明之吻住她,只是这次更加激烈汹涌,他的手自然地扶上她的脑后。 江锦书被他抱在怀里,藕荷色的披帛垂落于地,雪中春信的味道与茉莉香杂糅于一起。 齐明之指尖一滑,那件袖衫骤然委地。 江锦书白皙的肩头暴露在齐明之的视线中,外面凉风一吹,江锦书不禁地打个寒颤。 髻上的步摇一晃,落于汉白玉砖上,声音清脆。 “江南春色,不在梅花。” “在这里。” 齐明之吻着她的脖子,手勾着她裙上的系带。 只轻轻一拽,那裙襦便已松了下来。 心爱的女子在自己的怀中,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没有男人能抗拒得了。 齐明之也是。 “你说的,你愿意,对么?”齐明之的眼神越来越深邃,眸中的欲望让她无法忽视。 江锦书撇过头,轻轻应了一声。 “哪不舒服就和我说。” 人都说,女子初次很疼。 江锦书手触到卡扣,齐明之腰间的玉带顿时落地。 齐明之将江锦书抱起,大步走向床榻。 一边吻着她,一边缓缓地褪去了她裙下的衣物,他指尖的探入让江锦书不禁轻颤。 江锦书试着让自己更放松些。 齐珩的手扶在她的颈后,看着她的眼神,就如同深渊。 她看向深渊时,深渊亦在看着她。 那种眼神是爱怜。 也是占有。 她知道,齐明之动情了。 “帮我把衣服解开,好不好?”齐明之声音沙哑。 玉带已然被她弃于地,江锦书目光落在他圆领袍上。 他穿的,一直都是她最喜爱的绯色。 从大相国寺她初遇齐珩始,他一直是温和而稳重的。 两次背身,一是担心她未戴帷帽,二是知晓她双足褪去了鞋袜,顾虑她的名节。 绯色,很衬他。 只有绯色能让她看见他属于年轻人的风流肆意。 江锦书解开了他袍上的扣子,又解去他的里衣,齐珩的上身就这般被她看在眼里。 江锦书抚上他上身的线条,如同沟壑般,她忍不住轻笑。 还真是她的青山啊。 齐珩轻咬着她的耳垂,他想让她多动情些。 齐珩的动作很温柔,但她还是感觉到了疼痛。 他一点点地侵占,她身上一点点地被撕裂。 “疼...”江锦书忍不住哭泣。 齐珩再不敢动,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江锦书想退却,可那是她撩拨起来的。 她重新吻上齐珩的喉结,明知是烈火,可她却忍不住想靠近。 情到深处时,她咬上他的肩头。 雪中春信取的是梅花蕊上的雪水,是清冽的。 与她身上的茉莉纠缠在一起,反而添了香艳。 不知多久,她累极,蜷缩在齐珩的怀中。 目光落在了浅色锦衾上,那里绽开了一朵红梅。 她的一切,全然付给了他。 知晓她的不安与落寞,他抱着她温存良久,最后又抱着她洗净,换上干净的寝衣。 齐珩将玻璃灯罩打开,吹灭其中灯火。 霎时殿内愈加昏暗。 齐珩将被子给江锦书盖上,虽是夏日,但也怕受凉。 见她睡得安稳,齐珩无声地笑笑。 江锦书生来便是折磨他的。 待出了殿,感受到夏风拂面,清醒了些许。 齐珩看着袖口透出的吻痕,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袖子往下拉了拉。 白义听到齐珩的唤声而现身,朝齐珩拱手道:“陛下有何吩咐?” “查查江平楼近年来在官府的所有文书,以及他家与官吏的来往情况。” “是。”白义领命,正要离去。 齐珩突然叫住了他,“等等。” “陛下还有何吩咐?” 齐珩语气稍顿:“让萧璋回来罢。” “陛下这...” “那天在含凉殿说的,还是算了。” “陛下,东昌公主可非善类。”白义急道。 “她那般多疑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把萧璋送到她身边,若是这时让他回来,前功尽弃啊。”白义郑重道。 见齐珩犹豫,白义又道: “若是您不想现在对东昌公主动手,可以就先让他留在公主身边。” 随后跪在地上,恭谨地行了大礼: “臣跟随陛下多年,臣知晓说此话属大不敬,但臣还是想说,皇后是东昌公主之女,便是明面上与陛下亲近,难保她二人不会密谋加害您,您万不可被她迷惑了。” “就论妖书一案,她书此文,字字句句,皆是诋毁您与圣母,多次哄骗您,您难道真的忘了么?” “够了。”齐珩已有怒意。 白义有些不甘,齐珩闭上眼,待心情平复,徐徐道:“你先起来吧。我知道你是衷心,今日的话,我就当没听过,以后也不要再说。” 第131章 “不必让萧璋回来了。” “没我的命令,不许对东昌公主出手。”齐珩拂袖再次进殿。 白义闻言松了口气。 晨光透过窗棂,有些刺眼。 江锦书伸出手挡了挡,缓缓睁眼。 侧过头见齐珩躺在她的身旁,没得红了脸。 齐珩笑道:“醒了。” 江锦书嗔道:“你不许看我。” “好,我不看你。”齐珩转过了身。 然见齐珩真的转身,江锦书又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袖子:“我说笑的,你怎么真的转了过去?” 齐明之忍不住发笑,他知道江锦书是在说假话,但他却是想逗她。 齐明之不禁将她搂在怀中。 这是他的结发之妻,是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无论从礼法上看,还是按他与江锦书的情谊来瞧,她都是他的第一位。 回想昨夜,他与她真正有了肌肤之亲,男女之爱后,他便对她生了眷恋与不舍。 他想时时刻刻与江锦书在一起。 永远不要分开。 江锦书被他抱得很紧,身上发热,她动了动,然而身下传来一阵疼痛,让她不禁轻呼。 “还在疼?”齐珩轻声问她。 “有一点。” “都怪我。”齐珩有些歉疚。 江锦书红着脸摇了摇头。 齐珩昨夜一直在注意她的感受,他已经很温柔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昨夜是不是抓伤你了?” 齐明之无奈地笑了,背过身去,掀开了他的衣袍,露出了肩膀上的抓痕。 江锦书掩饰地咳了几声,她没想过能抓出血。 齐明之的肩膀上有四条抓痕,已然结痂了。 昨夜她一声又一声地娇唤他“六郎”,齐明之根本受不得。 不由得乱了分寸,江锦书失神地抓了他几下,疼痛从他肩膀传来时,他才明白何谓沉溺.女色。 那点疼与身上的欢愉相比,根本算不得什么。 也不过是给这场欢爱增添了几分意趣罢了。 昨夜的最后,他与她十指相扣,抵死缠绵。 “身上是不是还疼?要不今日你别去了。”齐明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江锦书摇了摇头,“没什么事的,我可以。” 见江锦书之笃定,齐明之也没再说什么。 两人更衣后,齐明之端坐于堂上,江锦书坐在屏风之后听着应白氏与江宁刺史之间的言语。 天子坐明堂,江宁刺史本就见齐珩发怵,此刻被应白氏问得哑口无言。 “方才陛下问刺史,对郡中狱情可事事明析,刺史您可是半分不犹豫地答了是,怎么现在妾请问您是否知晓妾女失踪一事,您便矢口否认了呢?” “究竟是欺君罔上,还是刺史明知此事而选择了视之不见?” 江宁刺史闻此话,额间有一汗水垂落。 他无力地辩白:“陛下面前,你这贼妇,如此无礼放肆,假辞构陷。” “陛下,这贼妇谋害朝中官吏,逆心显然,她的话如何能信啊?”江宁刺史叩首泣道。 “是非朕自有判断,你如此说,意思是朕是非不分,昏聩无能?”齐珩沉声道。 “臣万死不敢。”江宁刺史面上一慌。 齐珩唇角勾起讽刺的笑容,“你可继续解释。” 江宁刺史颤声答道:“臣曾收到上告,当时臣欲立案,然溧阳县尉告知于臣,此女与贼妇虽为母女,实则有怨,几欲卖女为娼,是以此女逃亡只为离开这贼妇的毒手,溧阳县尉给臣拿了凭证。” “臣也怕一个女子无辜被害入歧途,是以臣拒受此案。” “这是当时溧阳县尉给臣的字据,请圣天子明察秋毫之末,换臣清白。” 江宁刺史手抖着,将字据递给常诺。 常诺躬身将黄纸递到齐珩跟前,齐珩摩挲那黄纸,应有年头了。 若是假凭证,不会这般旧。 看来当真是溧阳县尉交给江宁刺史的。 齐珩蹙眉看向应白氏,道:“应白氏你有何话说?” “陛下,这是假的,怎么可能...妾怎么可能会卖自己的女儿?”应白氏忙道。 谁料江宁刺史是发觉有了凭证如有了靠山,还是被震惊鬼儿附了身,此刻倒是不再怵,只见江宁刺史讽刺道:“毕竟人性贪婪,一个女儿换一笔重金,此生富贵不愁,你动心也是常事。” “你!”应白氏被他如此说,已然不能冷静。 作势要上前动手,还未触及江宁刺史的袍角,便被金吾卫扣住。 齐珩怒道:“放肆!” 江式微在屏风后轻轻摇头。 应白氏太情急了。 光御前动手这一罪,便可论她死罪。 “陛下,御前动手形同谋刺,此贼妇当着您的面便敢如此,品性一看便知,这卖女之事并非无可能,臣斗胆请命定这贼妇大逆犯上之罪、御前失礼之罪、诬告官吏之罪、谋杀朝臣之罪。” 江宁刺史一席话,句句提罪,句句死罪。 更兼他有字据在先,应白氏动手在后。 应白氏实是辩驳不得。 毕竟一个是民妇,一个是天子之臣,江宁郡最高长官。 该信谁,一目了然。 第132章 “先羁押起来。”齐珩沉声道。 白义扬了扬手,金吾卫将应白氏拉了下去。 齐珩未立刻定罪,江宁刺史有些失望。 然天子决策,他置喙不得。 毕竟齐珩真要动他,并非难事。 “刺史,也先别回去。”齐珩抬眼看向江宁刺史。 “就在行宫住两日,算是对你这些年勤勤恳恳的奖赏。”齐珩笑道。 江宁刺史忙俯首道:“蒙陛下青眼高看,这是臣身为人臣,应尽之事,臣不敢居尺寸之功,更不敢领圣赏。” “朕既说你有功,你便有功,别辜负朕。”齐珩离开了位置,俯身拍了拍他的肩头。 江宁刺史只能看见那空着的高位,屏风后似有似无的女子身影。 他未看到齐珩的眸色甚冷。 冷得彻骨。 第063章 江上清歌(六) 寝殿内, 江锦书拿着那玻璃灯盏凑近江宁刺史呈上来的字据,认真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其中内容是三份口供,是广德县三处娼家的假母的口供。 里面言及应白氏曾多次在这三家商讨欲卖女入娼, 只是最后因应白氏不满意价钱而不了了之。 “这口供看着像是真的。”江锦书道。 “这纸和这字确实是真的。”齐明之沉声道。 “那这么说, 确实是应白氏卖女在先, 江宁刺史也是为了保护那女子。” “可是这也说不通啊, 她若一心卖女, 又何必非要致县尉于死地?” “谋刺朝廷命官, 是赤族之罪,她没有必要。”江锦书看向齐明之缓缓道。 “是啊,没有必要。” 齐明之攥住那黄纸,喃喃道。 “这口供会不会是故意安排的?”江锦书道。 “故意安排?按理说不会,三处娼家都算得广德县有名的, 能到这种地步背后的东家不会太差, 江宁刺史虽是郡中首长,但还不够格,何况这口供是几年前便备好的, 太缜密,为了一个女子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齐明之看向她, 冷静地分析。 江锦书倒是没有头绪了,只转过身赖在齐珩的怀里。 只见白义在门外禀告,齐珩应了声后, 他便捧着一个小木盒入来,江锦书从齐珩的怀里挣脱开, 端正了衣冠。 齐珩打开了木盒, 拿出里面的纸张。 “这是臣查到的江平楼与官吏的往来情况。” 齐珩翻了翻纸张,有些气笑了:“去江平楼做宴吃饭还要走朝廷的钱, 这帮蠹虫。” “这些官吏多出自江南士族,士族之人自是如此。” 江锦书听此话只当未听到,默默地坐在一旁饮茶。 “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禀。”白义道。 “说吧。” “江平楼失火一案,罹难者二十三人,其中对照了衣样布料,可确定罹难之人中有十八名是舞姬,臣细访了曾去过江平楼的百姓,一一对照,舞姬之中有一人并未葬身大火。” “那人名尹意,十七左右。”白义垂眸道。 “这么说,舞姬之中还有人活着。”江锦书看向白义,轻声道。 白义点了点头。 “你让金吾卫暗地去寻,别让人发觉了。” 白义俯身领命,临去前不经意地冷瞥了江锦书一眼。 江锦书自是看到了,悄悄拽了拽齐明之的袍袖,低声道:“我怎么觉着白义这么看不上我呢?” 齐明之将视线从纸张上挪开,笑着看她:“你还能看出来,那倒还不傻。” 齐明之揉了揉她的头,江锦书道:“他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红颜祸水似的。” “他是不是觉得我蛊惑了你。” 齐明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能是。” 江锦书捶了他一下,齐明之抓住她的手反笑道:“毕竟也不知是谁昨夜非拉着我,要与我探讨《高唐赋》,又一口一个六郎的唤着,不光如此,你还亲我,解我的衣服,抱着我胡作非为...” 见齐明之说得越来越露.骨,江锦书忙掩住他的嘴。 “你别说了。”江锦书的脸已然红透了。 “嗯,不说了。”齐明之拉住她掩着自己的那只手,将她往自己的怀中带着。 齐明之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发顶,轻声道:“白义跟我数年,虽名为君臣,实则手足,他是太过关心我,所以对你有提防之心,不过你放心,他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江锦书靠在他的怀里,随意摆弄着他的手掌。 在他掌心画下一笔又一笔,齐明之的手心被她弄得有些发痒。 “你身上还疼吗?” 江锦书用手掩面,声音低得很,“有点。” 齐明之打横抱着她,走向床榻,伸出手要掀起她的裙子,江锦书见状忙抓住他的手:“别...” “我有些怕...” 齐明之知道她是误会了,解释道:“我拿药了。” 说罢从怀中拿出两个小瓷瓶,一个是红色的,一个是黄色的。 齐明之将红色的瓶子递给她,轻声道:“你自己上药还是我帮你?” 见江锦书不出声,齐珩便解了她的裙子。 第133章 片刻后,江锦书换了衣衫,缩在床榻的最里面。 明明是夏夜,她却牢牢裹着身上的被子。 也不知是在防谁。 齐珩凑近,试探道:“锦书,说实话,你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昨夜与他的亲近。 江锦书转过身,看他神情认真而小心,想到他的过去,心头一酸,捧着他的脸,轻声道:“没有。”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的亲密,我只是有点害怕。” 齐明之将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的后背,拨开她额前的发丝,低头吻了吻。 “我会对你好的,请你相信我,好不好?” “我是信你的,我一直都是信你的。” 江锦书抱着他的脖子,温声道。 “只是我总会害怕失去,我怕有一天你,阿娘、阿耶、兄长你们都不要我了,那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江锦书躺在他的怀里,轻声泣道。 “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怕你以后身边有很多女人,你就忘了我,阿娘又不喜欢我了...” 自从昨夜之后,这种不安感一直焦灼着她,要将她吞噬。 齐明之抱她抱得愈紧,轻声哄着:“不会的,我只要你一个人,我们都不会不要你的,我们都在爱你啊。” 江锦书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脸上还挂着泪水。 “我给你拿个热帕子,你擦擦脸,好不好?”齐明之看见她的泪珠,心中不禁发疼。 怪他,是他对她还不够好,才让她如此患得患失。 齐明之一点点拭去她的泪珠,一直哄到她睡着了为止。 看着女子柔和的睡颜,他才敢放心离开床榻。 江锦书的不安与忧心,他知道。 终究还是因为他与东昌公主的嫌隙。 江平楼一案,背后难免没有士族做推手,一旦他要动士族,那便真的与东昌公主走到了对立面。 她一个人,在宫里确实难过。 若是东昌公主肯放手,他为了江锦书,可以做出让步。 别宫的一小殿宇内,门口有金吾卫把守,江宁刺史踱来踱去,心中有些不安。 长安那边已然给他回了信,那人做好了一切准备。 字据是假的,口供也是假的。 只有那人的权势是真的。 他所做的,所说的,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 一旦天子知晓了真相,他便只能将所有罪责一并咽下。 否则,那人动动手指,他全家便灰飞烟灭。 江宁刺史无奈地叹了口气,齐珩明着说是奖赏,可他却是心里明白,这分明是软禁,门外金吾卫把守,传信息是不能了。 他只能把希望寄托于,那个叫尹意的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于这世上。 * 江锦书醒后又恢复了温和从容的样子,仿佛昨夜缩在齐明之怀中哭诉的不是她,一早儿便若无其事地看着江平楼近些年用于修葺的账目。 江平楼的东家是兰陵萧氏的一个旁支子弟。 她看了账目,二年内修葺了不下十次。 可谓靡费到顶。 毕竟大明宫修得都没有江平楼修得勤。 “开间酒楼是真的能发家啊。”江锦书感慨道。 “毕竟官府都去那里备宴,有这么个标杆,别人能不去么?”齐明之讽笑道。 “可惜没有什么实质证据,要不然真想把那些官吏都抓起来挨个鞫问,到底这江平楼有什么迷魂汤,让他们一个个儿趋之若鹜。” “是女子。”江锦书失神道。 “光看应白氏的女儿便已然能看出,江平楼的舞姬都是绝色佳人。” “绝色.女子在身侧,自然没有人能拒绝。”齐珩轻声道。 “能将这么多貌美的女孩子聚到一起,也是不容易。”江锦书无意道。 “可,一个旁支子弟便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若是有官府的人做帮手呢?”江锦书突然看向齐珩。 “陛下,臣不辱使命,尹意找到了。”白义在殿外高声道。 齐珩看向下位跪伏的女子,多日逃难,衣衫已然破旧,面色枯黄,全然看不到当初的模样。 “给这位姑娘拿些水和点心。”齐珩道。 尹意腹中饥饿不堪,见到糕点,便抓着直接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 江锦书看她如此吃,欲言又止。 待一碟糕点全部用尽,齐珩才道:“尹意,对么?” 尹意点了点头,齐珩又道:“你不要怕,我只是想问你一些事,你只要从实道来即可,也不必怕任何人,朕是天子,如有冤屈,朕为你做主,你只需从实。” 尹意在听到“天子”两字后,抬起了头,原本如枯井般绝望的眸子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她张了张口,声音似是被烟熏过,十分难听。 “我...” 尹意眸中有泪,道:“我,是姊妹间唯一逃出来的,江平楼的火不是无心,是他们故意放的。” “你继续说。” “我是溧阳县人,是不小心被拐子迷晕了,才到了这江平楼来。” “溧阳,那你的双亲难道没有发现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第134章 “双亲?”尹意听后反笑。 “没了,当我被江平楼东家看上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然被判好了死刑。”尹意含泪讽刺道。 “原本东家只是做的酒楼生意,可后来欲壑难填,他不仅要钱,更要权。” “权无非是财与色,是以东家暗地里寻绝色美人,拐子便是东家的走狗。” 尹意将自己的伤疤刨开来,缓缓诉说。 “他们,不光把目标放在贫苦之家上,甚至还有官宦人家。” “贫苦之家算是好摆弄的,若是官宦人家,他们便会举家灰飞烟灭。” “官宦人家?难道他们不会上告么?”江锦书道。 “上告?” “东家和官府有私,江宁刺史便是最大的靠山,他是郡中长官,又是京城那几个士族举荐的,谁敢受理? “况且郡中那些个有头脸的官吏,哪一个不是楼中姑娘的裙下之臣呢?” “东家捏着这些官吏逼良为娼的证据,又有绝色姑娘陪着,自然是心甘情愿地将此事昧下。” 尹意说着说着,眼神变得幽怨愤恨。 “那为什么,又要逼死你们呢?”齐珩道。 “那是因为,他们知道天子巡幸江南,他们怕此事泄露,更兼还有一事。”尹意道。 “何事?”齐珩蹙眉问道。 “江宁堤坝崩溃,原就是以前的官吏贪污,以次充好,才造成此惨事。” “天子派下的赈款他们也敢贪污,近些年来江平楼屡屡翻新,用的就是这些贪官挪用的赃款。” 尹意说时,情绪愈加激动。 “那些贪官把钱花在姑娘们身上自然不亏,而东家与官府的联系是愈来愈紧密了。” “刀割都割不得。” 毕竟逼良为娼、挪用赈灾之款都是这些贪官的罪状。 有这些把柄,他们自会乖乖听话。 齐珩听了尹意的话,气得直冷笑:“赈灾款...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拿灾民的救命钱满足自己的私欲。 这便是他的臣下。 一口一个为君分忧的臣下。 “那日,他们在天子驾临之前,把我们锁在了屋中,点燃了厨司,顺着油,楼阁大火,幸得姊妹为了护我,把那唯一防火的衣料披在了我的身上,她自己却被火烧身,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一幕。” “求您为她们主持公道。”尹意在堂上叩首。 “记好了么?”齐珩看向江锦书。 江锦书写下最后一字后置笔,道:“记好了。” “白义,你看着点江宁刺史,别让他死了。” “江平楼的东家,你带着金吾卫,给朕务必抓住他。” “是。”白义慨然道。 “尹意,你还能记住有哪些官吏去过么?”齐珩问道。 尹意点了点头:“如此恶人,我永远都不会忘。” 金吾卫的每一杖都落在了江平楼东家的身上,他身后血肉模糊,忍不住求饶道:“陛下,都是江宁刺史指使我的。” “他好女.色,所以让我寻访美人,草芥人命,都是他啊。” “你推责任倒是推的快。”齐珩冷笑道。 “江宁刺史,你要说什么呢?”齐珩看向一旁的他,身子直颤,连站都站不稳。 “陛下,臣...”江宁刺史欲磕头求饶,然当双手交叠时,却又停下。 江宁刺史看到了齐珩身后屏风透露出的女子身影。 她头上的凤冠,金凤口衔宝珠,熠熠光芒,是屏风所掩盖不住的。 那一刻,江宁刺史认命般地叩首。 天子是如此地宠爱皇后。 他又能如何? “罪臣万死难赎,请陛下治罪。” “你所知道的,参与的罪臣,悉数交代,朕许你家中妻女不死。”齐珩道。 江宁刺史虽懦弱,却亦知这是自己的唯一机会。 那人是断断说不得的。 他能说的也只有那些官位比他低的人,江宁刺史面如死灰地点了点头。 齐珩捏着江宁刺史写下的名单,交给了白义,冷声道:“上面之人抓起来吧。” 江平楼的东家鞫问后已被杖毙,齐珩看向江宁刺史,讽笑道:“至于你,立斩。” “妻女流放。” “你冤害别人的滋味,你也该尝尝。” 齐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锦书转身离开了原位,走向内室,手轻轻搭在女子的肩上,温声道:“你听到了,该畅意了吧?” 尹意坐在月牙杌子上,看着面前的铜镜。 清水洗净面容,换上干净的衣衫。 那张倾城之貌才显露出来。 她唇角勾出苦涩而讽刺的笑:“倾城的容貌,于朱门高户间是百战不殆的武器,可于贫寒之家,却是祸及满门的催命符。” 她轻轻抚上铜镜,那里映着她身后带着凤冠的女子。 容貌端丽,雍容华仪。 她心头倒是羡慕了起来。 明明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怎么人和人之间就这么不同命呢? 尹意的嗓子被烟毁了。 只见她声音粗哑道:“其实,我唱歌原是最好听的。” 第135章 “杨柳岸,江水上,我给他唱支清歌,他听到后也会回我。” “东边日出西边雨...” 内室中,传来女子的低叹声。 “只可惜,我的晴早已毁在了江平楼中...” 第064章 江上清歌(七) 江宁刺史死前给了齐珩一个册子, 里面记的都是曾去过江平楼的官吏。 齐珩捏紧了手上的册子,每翻过一页,都将上面的名字牢牢记在心中。 上面无一不是名流。 这名册不光有名字, 甚至细到谁留过宿。 不光江宁, 这上面还有长安的人。 轻飘飘的一个名字, 却是造成了多少女子噩梦的罪魁祸首。 这上面的字, 是女子的血泪。 也是他们的罪证。 幸好, 没有江谢南三家的人。 齐珩舒了口气, 听到脚步声,齐珩转首看去,见江锦书盯着他手上的名册,她目光停顿片刻,她轻声道:“这是?” “江宁刺史留下的, 这上面的人都来过江平楼。” 江锦书有些心慌, 她道:“可以让我看看么?” 齐珩点了点头,将名册递给她。 江锦书细细瞧着,生怕错漏了一个。 直至看到最后一个名字时, 她才松了口气。 没有江家和南家的人。 “这是要带回长安问罪么?” 齐珩应了一声,他若不严加处治, 妄为人君。 齐珩问过尹意日后的打算,尹意微微一笑,道:“已然如此, 没有什么打算。” “苟延残喘罢了。” 原本她是想侍弄花草,游历山水的。 可如今, 声音粗哑, 空有美貌,又能如何在这混混浊世走出生路? 齐珩听后沉吟良久, 最后为尹意的去处安排得妥帖。 川蜀之地,是齐子仪待过的地方,那里还算得清明。 又是山茶花盛开之地,女孩子终日面对花草,心中迟早会生出对生活的希望。 銮驾回京定在两日后,江平楼的事已然走至尾声。 趁这两日,齐珩决意再带江锦书四处转转。 江锦书才用完手上的蛤蜊羹,便被齐明之带走了。 江锦书手上摆弄着那一小枝桂花,方才路上又遇到那卖花郎了。 只是他筐中的不再是蔷薇,而是小枝的桂花。 江锦书看着上面的点点桂花,小小的,如同蚂蚁般。 尤其在绿叶的比衬下,显得精致而小巧。 江锦书将桂花枝凑近鼻尖,她闻到了清甜香。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叹了口气,日子过得倒是快,转眼间就入秋了。 桂花都开了呢,要是去打桂花,做成桂花蜜,肯定很甜。 江锦书是如此想着,没得偷笑起来。 齐明之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笑什么?” “想吃桂花糕了。”江锦书有些许失落。 然下一刻,便见齐明之递过来一包油纸,里面不知包的是什么。 江锦书借着月光,打开了那包油纸。 里面正是她心心念念的桂花糕。 “你怎么...”江锦书喜道。 “就猜到你想吃,刚才趁你不注意,偷偷买的。”齐明之笑了笑。 江锦书捻了一块放入口中,随后又放下了。 齐明之自是注意到这一动作,他道:“不好吃?” 江锦书摇了摇头,她其实没那么喜欢桂花糕,但有时兴致来了,也口中念叨着想吃。 齐明之想到什么,轻声开口:“我记得大婚那日,你拿的糕点也是桂花糕,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江锦书摇了摇头,笑道:“那天身上穿着袆衣,我怕别的糕点弄脏了衣裳,所以拿了桂花糕。” 齐明之垂眸一笑。 大婚那日他们确是不熟。 江锦书眸光流转间留意到了乌篷船上的两坛酒。 “怎么还有酒?”江锦书稍稍蹙眉。 “不是你上回说,泛舟饮酒的?” “这酒不烈,也不醉人。”齐明之又道。 清酒虽不醉人,但齐明之也没敢多带,毕竟江锦书若是喝上瘾,他可是拦不住的。 江锦书打开了塞子,浅尝了一口,确是不烈。 “明之,你给我讲讲你从前的事吧。” “从前?” “洛阳。” 齐明之才饮了口酒,听到此话,拿着酒坛的手一顿。 他低头苦笑:“怎么提起这个?” 那段时光,是他最难忘最想回去的。 但也是他最不想对她提起的。 因为那时他谁都保护不了。 齐明之对上江锦书目光,看到她眼中的期待与好奇,齐明之再次问道:“真想知道?” 江锦书点了点头,抱着他的臂肘,想听他说尽在洛阳的一切。 “先帝在位的第十九年,我的阿娘在上阳宫生下了我。” 齐明之提到陈氏,目光极为柔和。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湖水上。 那里有一轮圆月。 “先帝是知道这件事的,但因郑氏的缘故,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第136章 郑后是先帝结发妻,于先帝而言自是情深义重。 可他的情深便要用齐珩的阿娘做祭奠。 陈氏是郑后宫中的内人,先帝与郑后争吵后拂袖而去,一气之下幸了陈氏。 “有了皇嗣,却没有名分,甚至我的阿娘因此而被郑后记恨。” “何止是上阳宫啊...”齐珩轻叹。 “郑后嘱咐过上阳宫的管事,渡冬的炭火是不足数的,衣衫是单薄而残破的。” “她总会将完好的衣衫留给我,哪怕我穿着,不是那么的合身。”齐珩苦笑道。 江锦书环上齐珩的肩膀,让自己靠在他的身上。 她抱他抱得很紧。 为什么,他知道。 江锦书将自己眼中的泪光忍下。 她有些后悔了,她原不该问的。 “幸好,高翁在洛阳。”齐明之抚了抚她的发髻,轻声道。 “有他的接济,我和阿娘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所以你这么信任高翁。”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浅饮了口酒。 “嗯,他是我和阿娘的恩人。” “他与我阿娘是同乡。” “他喜欢我阿娘。”齐明之淡声道。 “高翁么?”江锦书有些惊讶。 不过想来也是,何等情谊,才能让陈氏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放心地托付给他。 也唯有如此了。 “后来的冬天,越来越冷。” “那日漫天大雪,她就躺在我的怀里,她身上越来越冷,冷到我一直抱她都捂不暖她。”齐明之眼中已有泪光。 “她临终前嘱咐我,要做个坦荡的人。” “这只镯子,是她临终前交给我的,这是她唯一带入宫的东西,是要留给我作娶妇的聘礼的。” 齐明之轻轻牵起她的左腕,那里的银镯在月光下有微微清光。 “她让我好好待我的妻子,不要辜负了她。”齐珩轻声道。 他抱着江锦书的手愈发紧了。 “对不起,我不该,不该写下那篇文的...”江锦书在他的怀中轻声哭泣。 她用齐珩的痛处来攻击他。 她是真的该死。 “没事,都过去了。”齐明之抚上她的后背,又帮她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早就放下了,现在他也只是想和她好好过日子。 “你恨郑后吗?”江锦书被他抱着,停止了哭泣,她轻声问道。 齐明之摇了摇头,道:“我虽怨她,但不恨她。” “我恨的只有先帝。” “男人的错,不该怪到女人的身上。” 先帝既已明知自己碰不得,护不住,便不该去招惹。 最后将一切责任与过错都推到郑后的身上,自己销声匿迹。 “于上位者而言,只不过是股掌间的嬉戏,但对下位的小民来说,却是灭顶之灾。”齐明之长叹了口气。 他恨先帝。 一直都恨,所以最后也做了报复。 他算不上坦荡。 也愧对了阿娘的嘱托。 “她若见到现在的我,怕会失望吧。”齐珩轻声道。 江锦书有些心疼起齐珩,她紧紧地环住齐珩的脖子,道:“不会的,她会骄傲的,你不愧于你的名字,珩,从头到尾,你都很好。” “满怀冰雪。” 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认真道。 齐明之目光柔和地看着面前的女子,想到了阿娘的话语。 妻子。 是他的妻子。 他将她牢牢地抱在怀中。 “明之,我被你抱得有点疼。”身上感到勒得疼,江锦书忍不住说着。 齐明之放开了她,凑身在她额前一吻。 他很喜欢江锦书。 真的很喜欢。 是夫妻,也是亲人。 齐珩吻上她的额心,吻上她的眉间。 江锦书听得清他的呼吸,越来越缓,也越来越重。 “你好点了吗?”齐珩轻声问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她清楚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深情。 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听懂了。 想到齐珩在上阳宫的一切,她心疼地抱住他。 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她想与他亲近。 外面月光荼白,洒在湖水之上,也洒在青山连绵不绝间。 齐珩沙哑地应了一声。 乌篷船行至两山间,进入那条极窄的水路。 湖面之上,乌篷船所行之处,泛起圈圈涟漪。 “锦书,你爱我吗?” 江锦书闭上眼,没有回答。 爱与喜欢,是两码事。 她清楚得很。 齐珩见她没有回答,有些失落,轻轻吻了吻她。 不回答,也不要紧。 点点星子与月光透过乌篷船顶上的间隙,洒光而落。 江锦书无力地蜷缩在他的怀中,靠着他往船顶看去,那里,如星河般璀璨飘渺。 齐珩抱着她,忽然想到了那句“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他淡笑。 远处山水间,似有渔人在对歌。 第137章 江锦书渐渐在他怀中睡去。 一叶扁舟,也是一夜清梦。 似真似幻。 第065章 夕死可矣(一) 东昌公主宅, 停云守在齐令月寝屋的门口,见远处江益入来忙施礼道:“都尉。” 江益瞧了眼停云稍慌的神色,便已猜出几分, 他忍着怒气道:“萧章还在里面?” 停云强笑道:“长主的事, 都尉不该过问。” 江益没管停云, 直接推了她一把, 大步向前, 打开了屋门。 东昌公主的衣衫略微凌乱, 发髻半拆,发丝披在身后,她闭着眼,单拄着头斜靠着,她身后的年轻男子手中正攥着一支攒珠钗。 似是刚为东昌公主解下来。 感受到刺目的日光, 东昌公主眯了眯眼。 已有怒意。 江益怒目而视, 厉声道:“滚出去。” 这话是对她身后的萧章说的。 萧章未动,东昌公主慢悠悠地开口:“怎么,到我这儿来耍你那驸马都尉的威风?” “你先下去吧。”东昌公主看向萧章, 轻声道。 萧章将珠钗放在小案上,退了出去。 “为什么?”江益沉声问道。 他自问, 从未亏待过齐令月。 “什么为什么?”齐令月蹙眉道。 片刻,她倏然一笑:“承平侯的位子我给了,江家的权势我也许了, 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些。”江益衣袖下的手已然攥成了拳头。 “那你想要什么?” “难不成是爱情?”齐令月嗤笑道。 “江益,你真幼稚。”齐令月毫不客气地讽刺道。 江益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道:“好, 是我幼稚,那江平楼的事怎么说?” “銮驾回京, 就在这两日,听说江宁刺史死前给他留了名册。” 齐令月神情淡漠,轻轻抚上自己的红蔻丹,轻声道:“那又如何?” “是江宁刺史他自己,心术不正,干江家什么事。”、 言下之意,齐令月已然摆平了一切。 “国子监、江平楼,你和萧章说了这些事么?”江益问道。 齐令月抬眼看向他,反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虽满意他,但朝事是不会与他说的。” “你还有事么?”齐令月冷声问道。 “长空的婚事。” “我做主怎么了?” “晚晚已经嫁给了今上,已然尊贵至极,你没必要再逼长空娶高门贵女了吧?”江益道。 “尊贵已极,又如何,再尊贵些又何妨?”齐令月瞥了他一眼。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你当真不懂么?” 【1】 齐令月讽笑道:“月满?水满?” “你除了驸马都尉和承平侯的虚名,你还有什么?” 江益不过空架子一个,安敢来质问她? “至少外人看吾家,已是风光无限。” 济阳江家已然有了一个皇后,一个镇国公主,天子不昏庸,若他与江长空再有兵权,天下直接改姓“江”算了。 何况就算他与长空无实权,仅凭皇后与长主两个名头勾勾手指,便已有无数人鞍前马后地为他们做事。 “人情那种东西最不牢靠,还不如自己手握实权。” “没有兵权财权,再响亮的名头,灾祸来临时,也只是任人宰割。”齐令月勾唇讽笑道。 “所以江宁的赈灾款你挪用了。” “为什么不与我说这件事。”江益忍着怒气道。 “我的事,为何要与你说?” “管好你自己,我的事,你别插手。”齐令月将手中的团扇直愣愣地扔在了江益的身上。 随后直接摔门而出。 江益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悄然拾起了地上的团扇。 他捏着扇柄的手指尖发白,自嘲一笑。 班婕妤之怨,他之怨,何尝不相似。 哪怕他与她有了两个孩子,她的心里也从来没有过他的方寸之地。 * 齐珩与江式微回至长安,江式微刚踏入立政殿,见殿内一切有条不紊,面上笑意盈盈,道:“漱阳,云雁你们管得挺好呀。” 四处打量几眼,又笑了笑:“嗯,确是不错。” “近些时日的卷册,可也核对过了?”江式微道。 余云雁点了点头,道:“都核对过了,殿下可要再看一遍?” 江式微道:“不必了,你做事我向来是放心的。” “对了,晚些时候,会有几个内臣帮忙搬一些东西。”江式微提及此,面上有些羞赧。 “是什么呀?”漱阳瞧江式微如此神情笑问道。 能让江式微有如此神情的,恐唯有紫宸殿那位了。 “陛下要搬过来住,一会儿内臣到了,你们帮衬着安排些。”江式微笑了笑。 回京前,齐珩便提出要和江式微住在一起,少年夫妻情浓之时,自然没有不应的。 何况江式微心里有齐珩,自是一百个愿意。 她是恨不得他现在就搬过来住,这样就能早些见他。 只是齐珩刚回京,便回紫宸殿与臣子商议国事了。 江式微虽心中不舍,但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是天下的君王。 * 齐珩这边甫一回来,便换了衣衫,见紫宸殿的桌案上摞了一堆又一堆的劄子,不禁按了按眉心,他道:“谢尚令呢?” 第138章 “谢尚令在廊下等候呢,陛下要见他么?”常诺躬身道。 见齐珩颔首,常诺便去传谢玄凌了。 谢玄凌春秋已高,步履蹒跚,正欲下拜行礼,便被齐珩扶住,只见他温声道:“老师不必多礼。” “谢陛下。”谢玄凌道。 “常诺,赐座。” 齐珩将案上一本名册交予谢玄凌手中,谢玄凌打量几眼,而后惑然道:“这是?” “老师打开看看。” 谢玄凌将名册打开,瞧清上面的墨字。 这里面写的,多是长安名门子弟。 谢玄凌强笑道:“臣听说銮驾甫一至江宁,江平楼便因火塌陷,陛下还为此处置了江宁刺史。” “为此,也不为此。” “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江宁刺史助纣为虐,他罪有应得,如此也已伏辜,他临死时留了此名册,上面的人也不干净。”齐珩淡声道。 “垂死之人,说不定想胡乱攀扯,拉人下水给他自己陪葬罢了。”谢玄凌道。 “我看未必,这上面的人品性w.l为何,老师是最清楚的,不是么?”齐珩抬眼看向他。 谢玄凌垂眸不语。 见谢玄凌不说话,齐珩笑了笑,道:“罢了,叫老师来,原是为另一桩事。” “陛下请说。”谢玄凌拱手一揖。 “朕幸江宁以来,也见不少,吏官不正,民则受祸,光以江宁来看,刺史欺上瞒下,甚至中饱私囊,赈灾之款何其紧要,却被这些贪官污吏用以纵酒狎妓。” “朕实心哀。”齐珩叹了口气。 “陛下是想?” “吏治。” “老师是尚书令,粉省其下有吏部,六品之下文官由吏部铨选,在任官上朕想,还是需慎重,所以朕已写下诏书,然人心涣散,恐不能落于实处,是以朕盼着老师能帮衬着些。” 齐珩将那白麻纸递给谢玄凌。 谢玄凌目光落在最后一行字上: “凡不历都督刺史,不得任侍郎列卿,不历县令不得任台郎给舍。” 谢玄凌不禁开口道:“陛下,这是否太过苛刻?如此举措,将让朝廷暂时无人可用啊。” 此诏书一出,怕是再贤之人,也得先外放数年才能调回长安。 士族垄断用人已然是常事,齐珩此举,已意在动士族了。 那谢氏又何尝不会受到波及? “非也,朝中重京官,轻外任之风已久,让有学识的京官到地方作都督、刺史,又让政绩卓然的都督刺史到长安作京官,出入常均,永为恒式,老师认为不妥么?” 出入常均,永为恒式。 官吏调动频繁,也意味着他们无暇于在任职之地发展自己的势力,这也便避免了世家称霸的局面。 齐珩这招太妙。 谢玄凌看向齐珩,曾几何时,那个抱着他一直问着“朝闻道,夕死可矣”是何意的稚童如今已然成为了一位成熟稳重的君王。 谢玄凌感慨良多。 他是士族之人,自当为家族谋益,但也清楚自己是臣,与天子有君臣之义,更有师生之情。思及王伯仁的下场,他便已知晓该做何决定。 他最后还是领下了这道风旨。 他选择走下王伯仁未走完的路。 不只是为了成全这身紫袍,也是为了成全他们的师生之情。 * 入夜了,江式微刚点燃起那灯盏,身子便被人从后抱住。 齐珩将下巴枕在她的肩窝,在她耳畔轻声道:“想没想我?” 江式微侧过头,抚上他的面庞,道:“好想你。” 齐明之是真受不住她说这样的话。 他将江锦书扯到怀中。 “成么?”他在问她的意见。 对于床笫间的事,男人只要碰了、沾了,便再也忍不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夫妻间多亲密些,总是无妨的。 举动间,江锦书碰到了那藏于锦衾之下的经折装本子。 看来漱阳整理床榻时,没动过这个,一直放在了原处。 她轻轻往里推了推。 齐珩低头吻她,问着:“推什么呢?” “没什么。” 须臾,她又轻声道:“你要看看吗?” “什么?” “被子下。” 齐珩拿出了那本子,哭笑不得,随后那本子被他弃之于地。 立政殿内,那件绯色袍衫与藕荷色的襦裙交织委地。 第066章 夕死可矣(二) 齐珩风旨一出, 朝野中掀起轩然大波,紫宸殿中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劄子。 有赞成亦有反对。 反对者多数都是士族之人,不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这其中谢玄凌出力不少, 其中缘故齐珩自是知晓。 倒是东昌公主其下的门客一直在与他唱反调。 齐珩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锦书要想劝退东昌公主怕是很难。 汾阳郡王若有所思道:“陛下, 新风已起, 打铁需趁热, 先前臣所提议, 检田括户,不知圣意允准否?” 齐珩抬眼,徐徐道:“齐范所言,甚为有理,朕已体察, 然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朕并无人选, 诸卿可有意中者?” 均田关乎国朝税政,事关重大。 第139章 是以这人选需慎之又慎。 群臣面面相觑,并不出声。 “陛下, 臣请命。”谢晏俯身施礼道。 齐珩点了点头,谢晏虽已入门下省, 但毕竟未外放过,他虽有心委以伯瑾九卿之位,但终究是差了些火候。 不如借此将他外放, 检田归来,便可名正言顺入中书门下。 “好, 朕便命你为剑南道劝农使, 清查剩田,并籍帐外之人, 封入府册。” “臣领旨。”谢晏稽首作礼道。 而后,齐珩又委任二十余人为十道劝农使与劝农判官。 廷议散后,齐珩留下了崔知温一人。 齐珩道:“给崔中令赐座。” 常诺为崔知温搬了个杌子,崔知温打揖道:“谢陛下。” 齐珩缓缓落墨,默然写下另一封诏书,将诏书写完,齐珩递给了崔知温,崔知温细细读着上面的墨字: “臣卿之家禁僧尼者往来,廿年间禁铸佛、书经。” “陛下这是...”崔知温道。 “富户强丁多削发以避徭役,所在充满。”齐珩淡声道。 “自高宗一朝起,佛教兴盛,僧尼者众,笃信者众,陛下此举臣工间恐有非议。”崔知温起身打揖道。 齐珩摆了摆手:“贵戚争营佛寺,度人为僧,兼以伪妄,积弊太久,民怨甚矣。” “民于君同水于舟,水载舟,亦覆舟。”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缓缓道:“既在此位,自担其责。” 崔知温俯身道:“臣省得了,自当效力。” 齐珩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辛苦了。” 崔知温笑了笑:“臣不敢当。” 毕竟是齐珩给了他能走出御史台狱,重新踏上仕途的机会。 他自当报恩。 而且,这件事上他亦有私欲,东昌公主崇佛,他是知晓的。他促成此事,起码东昌公主心里不会痛快。 这就足够了。 今岁的第一场雪洋洋洒洒地落下,兽纹瓦当上覆了一层白色。 来往的内臣抱紧了身上的长衫,想在这雪天中让身子更暖和些。 长街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大雪飘落于鸱吻上,有碎玉投珠之声。 江锦书端详着面前的茶盏,她举着盏身已然看了多时。 漱阳笑道:“这茶盏真好看呀。”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这越窑烧出的茶盏确实好看。” 盏身是青灰色的,状如莲花,口沿形似五瓣花,盏托似荷叶。 “拿它去盛我新得的兰雪茶吧。”江锦书笑了笑。 漱阳笑着接过那荷叶盏。 适逢齐珩刚入立政殿,鹤氅上还沾着冰雪。江锦书上前帮着他将鹤氅解下,触上他的双手,不禁轻声埋怨道:“好冷。” 随后便牵着齐珩到炭盆旁烤火。 江锦书握着他的双手,他左手上的玉扳指硌得她微微发疼。 他的鬓发上有一丝残雪,江锦书拂去,那片洁白在她的掌心化成了一滩水。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齐珩垂眸应了一声。 她轻声道:“我看了邸报上的新闻,三税改两税。” 当地豪绅多剥削百姓血汗,强抢土地,故出两税之法,此举有益于民,却不利于士族。 “我也知晓,她的人一直在反对新法。”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代东昌公主说的。 齐珩蓦然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道:“不怪你的,永远都不要与我说对不起,你从不欠我什么的。” 他分得很清楚,东昌公主是东昌公主,江锦书是江锦书,东昌公主的任何过错都不该由江锦书来承担。 齐珩抚上她的背脊,而后笑了笑:“我口渴了,不知能否吃盏热茶?” 江锦书点了点头。 她将那盏兰雪茶递给他,笑笑道:“暖暖身子吧。” 齐珩浅啜一口,抬眼看向她,唇边带着淡笑,道:“这茶不错啊,茶盏也好看。” 齐珩稍稍将手上的茶盏抬了抬,随后扬眉笑道:“色泽如春水,这是越窑的瓷。” 江锦书含笑颔首,道:“子衿送来的。” “哦?是吗?”齐珩笑道。 齐珩又问道:“她和姜娘子现下如何?” 江锦书想到这儿,不禁笑了笑:“她寄给我的信虽寥寥数语,但足以看出她们的日子过得畅意,这茶盏便是她去上林湖时得到的。” “她还说,在蜀郡遇见了一小郎君,他们煮酒论书,姜娘子现在已然在给子衿备嫁妆了。” 齐珩笑笑,并未再说什么,只嘱咐高季以锦书的名义备下了一份贺礼。 江湖之远,自由畅意,不该再沾染庙堂的阴谋算计。 殿内炭盆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花之声。 江锦书沉吟良久,方道:“明日阿娘入宫,我再劝劝她。” 齐珩握住江锦书的手,他知她是不想让他为难。 他张了张口,最后却也没说什么。 —— 东昌公主入宫,立政殿上上下下都警醒着,生怕惹恼了这位主儿。 江锦书缓缓施礼道:“阿娘安康。” 东昌公主点了点头,不见喜色。 第140章 江锦书勉强一笑,亲自倒茶给东昌公主。东昌公主颔首接过,缓缓道:“听说,陛下搬至立政殿来住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声音稍缓些:“天子的专宠固然是好,却不牢靠,能靠得住的还是皇嗣。” “儿晓得的。” “儿请阿娘来,是为了另一桩事。”江锦书笑了笑。 “何事?” “儿听说阿娘为琅琊郡王寻了一门亲事。” 安国太妃前日入宫请谒皇后,言语间提及此事,这便是在试探江锦书的心意。 而后江锦书方知东昌公主看中了安国太妃的独女宜城公主。 安国太妃的娘家是陈郡谢氏,安国太妃又是先帝谢贵妃的从妹,自然与齐珩情谊匪浅。 东昌公主给江长空择这样的婚事,这不存心拉拢谢家,给齐珩添堵么? 东昌公主闻言淡笑,将茶盏轻放回盏托上,道:“是,宜城公主性情温良,吾以为与长空颇为般配,所以和安国太妃聊了几句。” “皇后以为如何?” 东昌公主反问道。 江锦书笑笑道:“江家贵极,不必再攀皇室。” “皇后这话错了,皇室公主下降贵戚之家这是常事。” 江锦书将蔻丹陷入掌心,轻声道:“长主看中的究竟是公主本人还是公主的外家,长主心中自当有数。” 东昌公主并未生怒,反道:“外嫁之女不该干涉家中兄长的婚事,不是么?” “皇后德行兼备,自当清楚。” 江锦书笑笑,道:“吾既为皇后,是陛下之妻,琅琊郡王与陛下是表兄弟,情谊深厚,宜城公主又是陛下看重的妹妹,吾少不得要过问几句。” 东昌公主讽笑不语。 须臾,才道:“让你入宫,是我做的最错的决定。” 她算是瞧明白了,江锦书一心向着紫宸殿那位。 齐令月侧头质询道:“你就这么喜欢他?” 喜欢到,要与她站在对立面。 “无关风月,儿只是不想看阿娘继续陷入迷途。” “迷途?” “何谓迷途?” 江锦书默然片刻,道:“身为人臣,却不尽人臣之礼,事事违逆君上。” “国子监一事,公主上对不起君父,下对不起黎庶。” “如今陛下新法之风起,为民谋福祉,阿娘却纵容门下客群起攻讦,这便是为臣之道么?” 江锦书的一番话句句诛心,东昌公主深吸了口气,轻声道:“那你想让我怎么做?” “回封地吧。” 现在远离长安,纵使监试一事暴露,她起码能保得住江家平安。 东昌公主一声轻笑,低声道:“我也想啊。” 可惜,太晚了。 第067章 夕死可矣(三) 东昌公主刚走, 她留下的话语让江锦书心中不禁发闷。 齐珩原就劝过她的,只是她太过自大,以为将所有剖析清楚便可劝阿娘放手。 江锦书无声地叹了口气。 漱阳屈身施礼道:“殿下可别出神了, 今日是华阳公主家的女公子入宫任职的日子, 她要来立政殿谢恩的, 时候不早了, 殿下该更衣了。” 漱阳不提, 她倒是忘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 随后跟着漱阳至内室换上钿钗襢衣。 “云雁呢?”江锦书轻声问道。 漱阳边为锦书整理发髻边笑道:“云雁那丫头也不知是去哪儿了,平素见她不如此,却不料今儿半日也没个影子。” “许是去秘书省借书了罢。”漱阳又道。 “她现在可是一心想考女官呢。”漱阳笑了笑。 江锦书点点头,应了一声。 待整理衣冠,端坐好, 便见一着五钿礼衣的女子在女史的带领下款款入来。 王含章稽首拜礼道:“妾伏见皇后殿下, 愿皇后殿下长乐无极。” 而后恭恭敬敬地九跪九叩,俯首道:“妾谢殿下恩泽。” 江锦书将尚宫的印交予王含章,她笑了笑道:“勿要辜负吾与今上的期望。” “谨听殿下教诲。” “起来罢。” “谢殿下。” 江锦书淡笑道:“不知姑祖近来如何?” 王含章颔首笑道:“祖母的身子已然转好, 用膳甚佳,劳皇后殿下关怀牵挂。” 江锦书道:“血脉至亲, 关怀是应当的。” 王含章垂眸道:“妾入宫,来带了一物,请殿下切莫嫌弃。” 随后她扬了扬手, 王含章身边的女史便抬了一嵌了螺钿的红漆木箱来,江锦书轻问道:“这是?” 那女史打开箱子, 王含章道:“这是妾家中藏了多年的好酒, 叫龙膏酒,是外邦来的, 极为不易得,且听说此酒饮之有助身体康泰,妾特来奉上感怀殿下恩德。” 江锦书倒是未料到王含章会送这样的礼。 原以为王含章身为华阳公主之女,送的礼不过是些古籍乐器。 谁又能想到是酒? 江锦书面上不露异色,笑笑道:“那便多谢含章了。” “殿下客气。” 原江锦书是想与她闲聊几句便让她回去歇了的,却不料这王含章无半分离开之意。 第141章 说她宫中的兰雪茶好吃,要在这里多吃几盏。 又道她殿里的巨胜奴酥脆清甜,讨这点心的做法。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饮了口手中的茶,王含章侧首注意到桌案上的书籍,笑笑道:“这是石公的自序。” 江锦书抬眼看她,道:“正是。” “石公爱雪,更痴雪,殿下呢?可也喜欢看雪?”王含章道。 江锦书持杯的手一顿,这算在试探她的喜好么? 江锦书道:“我左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王含章尴尬地笑了笑,又道:“只可惜长安冬日湖水冻结,否则倒可以去太液池中的亭子吃滚酒、赏大雪。” 江锦书想到那般景象,不禁笑道:“那确是风雅之事。” 如此说着,她倒真想那般做了。 何等惬意。 王含章似寻到与江锦书的共同喜好,便如打开木匣般言语不绝,纵江锦书不想与其太多来往,脸上不禁有盈盈笑意。 漱阳在一旁无声地叹了口气,立政殿侍奉的另一女史低声问道:“漱阳姐姐怎得叹气?” “殿下要被拐走了,谨慎些罢。” 漱阳往里面的方向点了点头,另一女史道:“我瞧这华阳公主家的姑娘也没那么不堪吧,殿下和她聊得多好。” 漱阳轻拍了下她,急道:“怎么你也被拐去了。” “子衿刚走几天,你们就都叛变了?”漱阳愤懑道。 “欸,漱阳姐姐,日久见人心,你别这么早就给那位定死罪嘛。”那女史笑道。 “漱阳。”江锦书轻唤道。 “妾在。”漱阳道。 “刚刚王尚宫拿来的酒,帮我们烫了罢。”江锦书看向王含章,随后笑道。 “啊?殿下现在便要喝么?”漱阳望了望窗外,快用晚膳的时辰了。 江锦书点了点头,漱阳不好再言,只好烫酒去了。 齐珩这些日子颇忙,这个时辰都没有到,想必是不会回来了。 是以江锦书自然放心地与王含章饮酒同乐。 “你尝尝这炙羊肉,我是极爱的。” “美酒倾水炙鲜羊,善也。”王含章笑道。 “快尝尝这龙膏酒,可是暖身子的。”王含章举起那鎏金莲花纹高足银杯。 江锦书浅尝一口,酒香甜腻,又有些烈。 “这酒好甜啊。”江锦书道。 不止是甜,还有兴,江锦书一杯饮尽,又添了一杯。 “殿下,妾敬您。”王含章一杯饮尽,举杯笑道。 江锦书举起酒盏,再次饮尽。 江锦书执箸夹了一块炙羊肉给王含章,王含章似有醉意,道:“不能再吃了,再吃下去,我怕衣衫都穿不进了。” “穿不进就再做一件。”江锦书扬手道。 王含章摇了摇头,面上绯红,道:“不成,祖母她不让我多吃,怕会胖的,胖了就不好看了。” 江锦书听此话只觉耳熟,如同在哪听过般,只是她记不甚清了,她拍了拍王含章的肩头,她自然地说出几句: “瘦不一定好看啊,为什么一定要将别人近乎病态的标准强加给自己呢?” “不要听别人的,遵从自己的心。”江锦书笑得肆意。 随后因脑中混沌,只得用手拄着头,含笑看着王含章。 面上如朝霞般极为红艳,眼神涣散。 王含章听江锦书此话,手指不禁在空中点了点,道:“你这话说得,善也善也。” “我听你的。”王含章捧着自己的脸笑道。 王含章低头喃喃道:“你跟六哥,真是太配了。” 说罢,她再次饮下一盏龙膏酒,似醉又非醉,趁着酒劲儿她将真言吐露。 “六嫂嫂,六哥人很好,但我真的不喜欢六哥,真的。” “如果不是祖母,谁喜欢待在这儿啊。”王含章无奈地笑笑。 宫廷之内,外人道来是风光无限,可不甚自由,被规矩礼法拘着。 她更愿如雁,游于天地间。 她看得出,江锦书亦可怜人。 “六哥?谁是你六哥呀?”江锦书持杯问道。 如火烧云般的面颊上又蒙了一层绯红色,江锦书的声音愈轻。 王含章酒醉不答话,身子倾伏在桌上,双眼紧阖。 江锦书眉间微蹙,捧着酒盏,轻轻推了推王含章,轻声道:“你说呀,谁是你的六哥啊。” 眸中一片迷蒙,江锦书摇了摇头,转过身,她便见一绯衣男子站在她身后,眸中的神色是她如何也看不清的。 江锦书轻打他的肩头,只见她微微勾唇,醉声道:“你是谁呀?” 第068章 夕死可矣(四) 江锦书醉声道:“你是谁呀?” 齐珩看着面前的人醉醺醺的, 他不禁蹙眉道:“你再看看?” 江锦书摇了摇头,神情痴痴的,她道:“不知道, 没见过。” 齐珩被她这幅样子给气笑了, 见江锦书端着那金盏要倾入口中, 忙夺了去, 齐珩闻了那酒香。 是龙膏酒。 桂花酒清, 不醉人, 他尚且不敢给她饮过多,如今他不在,这般烈的龙膏酒,她竟喝了四坛。 第142章 齐珩扶住江锦书,淡声吩咐道:“漱阳, 把尚宫扶下去吧, 让人给她熬碗醒酒汤,省得头疼。” 漱阳颔首应道,随后慢悠悠搀着王含章出殿。 却不料漱阳还未触及王含章, 王含章向江锦书喊道:“六嫂嫂,我们还喝!” 江锦书作势身子前倾要牵住王含章的手, 齐珩连忙拉开她。 都这般模样了,还喝呢。 齐珩不禁按了按眉心,直接打横抱起江锦书往床榻去。 “你谁呀, 你不许抱我。”江锦书捶打着他的身子。 说着说着,面上愠怒。 齐珩低声叹了口气, 将她轻放在榻上, 江锦书正过身子,怒声道:“你是何人, 你竟敢...竟敢冒犯吾。” “你要不再看看我是谁?”齐珩道。 江锦书凑近,带着甜腻的酒气,她的指尖轻轻点了点齐珩的面容。 她笑了笑:“好像是含章口中的六哥?” “噢,对,六哥,六哥。”江锦书笑了笑,喃喃道。 “六哥是谁?”齐珩牵着她的手,轻声道。 江锦书似思忖般沉默片刻而后道:“六哥,六哥就是六哥啊。” 齐珩淡笑,不急不忙道:“六哥是谁的?” “六哥...六哥是我的,六郎也是我的。”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握江锦书的手握得愈紧了,他道:“嗯,六哥六郎都是你的。” “先喝醒酒汤,不然宿醉会头痛的。” 漱阳端着醒酒汤入来,见江锦书在齐珩的怀里撒泼,没得勾着唇角暗笑。 齐珩转身道:“辛苦你了,朕照顾她就成。” 漱阳点了点头便施礼退下了。 齐珩将醒酒汤递给她,然江锦书将碗往外推了推。 “这个必须喝,不然明日该难受了。” 江锦书没有要喝的意思,齐珩无奈,只得抱着她,将醒酒汤一点点地送入她口中。 “我要去沐浴。”江锦书受不得身上的酒气,挣脱出齐珩的束缚。 齐珩按住她,这颠三倒四的模样,她自己去沐浴,他都怕她溺在水中。 “我抱你去。” 换上干净的寝衣,江锦书亦并未安静地就寝,反而在上榻的那一刻便将齐珩覆在身下。 齐珩的那件绯袍衫被她弄得褶皱不堪。 实在不堪看。 江锦书稍稍向下倾身,手架在他的身侧,齐珩后退一步,她便前进一步。 最后他被抵在榻的尽头。 退无可退了。 他抬眼看向江锦书,她面上依旧绯红一片,眸似春江,有水光滟滟。 她解开了他的腰间的玉带。 更贴切地来说,是“扯”。 她看他的眼神,更似是猎者在看猎物。 显而易见。 又势在必得。 她又扒开他身上的衣袍,齐珩被她这举动气笑了,他攥住江锦书的手腕,轻笑道:“江锦书。” “真想在你清醒时,让你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 江锦书扯开他的手,将他的上身轻轻往上一推,他与她的距离更近。 齐珩的呼吸越来越缓,越来越重。 江锦书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良久,她才松开了他。 齐珩被她吻得有些失神,不及他回过神来,江锦书便已扯开了他的扣子,齐珩失笑道:“江锦书,你就这么急?” “我要看高唐赋的。”江锦书嗔怪道。 “我身上有高唐赋?”齐珩笑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随后道:“没有,但你是。” 齐珩的手搭在她的背脊上,轻轻一推,江锦书伏在他的身上,她拢上他的脖颈,他低声蛊惑道:“喜欢我?” 江锦书点了点头:“喜欢。” 齐珩停顿片刻,他又道: “你爱我吗?” 冬夜中有透过梅花枝洒落的细碎月光,然他的目光温和,犹胜月光。 那目光中带着爱.侣间的缠绵悱恻。 和缱绻情意。 江锦书犹豫片刻,又迷蒙地笑笑,道:“爱。” “谁爱谁?” “江锦书爱齐明之。”江锦书被他引导着说出了这句话。 她说罢,不禁阖上双眼。 齐珩听清她的回答,他不禁笑了笑,道: “我也是。” “齐明之,也爱江锦书。” 说罢,他翻身,将江锦书覆于身下。 浅粉色的帷帐徐徐落下,绯色衣袍与白色寝衣被他抛出,骤然委地。 琉璃盏中的烛火稍稍晃动,映照出帷帐内痴缠的身影。 远望去,一片朦胧。 —— 昨夜的回忆似瓷盏碎片般不断涌现,只是每出现一段,她的头便愈发地疼了。 江锦书缓缓睁开眼,看向身旁之人。 身上覆着锦衾的柔软,这般感触让江锦书发觉不对,她稍稍抬起被子。 那是不着丝缕的。 前身的青紫如碧玺般一块又一块。 江锦书不禁抱着自己的身子,抚及锁骨之处。 昨夜齐珩的扳指抵着她的锁骨,硌得她有些发疼。 齐珩转醒,见她抱着自己的身子,轻声道:“醒了。” 第143章 “头疼吗?” 江锦书抱着被子转身,摇了摇头,刚醒时虽有些痛,但现下好多了。 该是齐珩昨夜给她喝了醒酒汤的缘故。 江锦书道:“我昨夜...” 昨夜貌似是她强拽着齐珩的。 “你昨夜,扒了我的衣裳。”齐珩静静地看她。 他原是想在紫宸殿看一夜劄子的,但又怕昨日东昌公主入宫说了什么让她伤心,便还是回了立政殿,谁料一进门便见她与含章饮酒。 两人酩酊大醉。 还一口一个六哥。 齐珩道:“以后少喝那酒,太烈了,伤身子。” 江锦书点点头,重新躺下抱住齐珩。 高季这边按常例来催齐珩,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我该上早朝去了。” 江锦书牵住他的手,失落道:“就不能再待一会儿吗?你再陪我一会儿吧,不会误了早朝的。” 齐珩瞧了瞧窗外,他的习惯,向来是提前在宣政殿后室看三刻钟的文书。 这样既不会误早朝,又不会让自己闲下来。 她都说了,想让他陪她一会儿。 那今日他便不提前了,总归时辰还长。 应是无妨的。 齐珩抱紧了江锦书,片刻即已再次入寐。 待高季再催,齐珩方转醒,轻拍江锦书的背脊,温声道:“我真走了,晚上我回来。” 江锦书轻应了一声。 便是再不舍,儿女私情也不可高过国家朝政。 齐珩起身更衣,江锦书就缩在锦衾中静静地看着他。 齐珩穿好衣袍,低首环上玉带,拂了拂袖,随后凑到江锦书跟前,轻柔地吻上她的双眼。 “等我回来。” 齐珩笑了笑,随后轻捏了下她的面颊。 江锦书以被子掩面偷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然下一刻,只听内室门口传来金铜物掉落的声音,并带有哗啦的落水声。 江锦书忙系上衣衫。 门口处,高季朗声骂道:“你怎么做事的?” “端着水往陛下身上撞?耽搁了早朝,你那贱骨头赔得起吗?” 说罢,高季还往那女子身上踢了两脚。 水盆落地,其中水尽数落在了齐珩的绯袍上,在那抹鲜亮的颜色上留下了大片的水渍。 齐珩正欲出内室,而余云雁垂首,正端着梳洗的水入来,却不料正正好与齐珩相撞。 余云雁面色惊惶,说不出半个解释之语,只一个劲儿地叩首请罪:“求陛下恕罪……妾真的不是有心的……陛下恕罪。” 面上落泪,倒是可怜。 然高季听了愈发气急,道:“你还想有心?无心亦是死罪。” 齐珩拂了拂身上的水珠,但衣衫还是湿了,甚至透入里衣。 见高季不放过余云雁的架势,齐珩忙道:“没事,一件衣裳罢了,她也不是故意的,我换一身就成。” 齐珩轻声道:“你起来吧,下次留心些。” “高翁随我进去换身衣裳,早朝怕是赶不及了。”齐珩转身重新迈入内室。 便见江锦书已然给他拿了新的衣袍,齐珩轻声道谢。 齐珩匆匆换上那白色的朝服,便快着步子离开了。 江锦书叹了口气,都怪她,非要留他。 出了内室,见余云雁低声哭泣,江锦书拂了拂她的后背,轻声道:“陛下没有怪你,别再伤心了。” 而后她递上一方锦帕。 余云雁饮泣道:“妾就是个累赘……殿下不要再哄妾了。” “我没有哄你,把泪擦干吧。”江锦书道。 余云雁点了点头,接过那方锦帕。 宣政殿内,御史中丞李来济与工部尚书阎匀朝着明堂内高台之上的空位窃窃低语。 李来济边整理腰间笏板,边与阎匀低声笑道:“今上御极数年,还是第一次早朝迟了,你猜猜其中的缘故。” 阎匀摇了摇头,道:“李中丞,你说我上回得到的那幅字该挂在哪呢?” 李来济闻言,蹙眉看向他。 敢情他说了这么久,阎匀一直在想他的字画。 李来济冷冷瞥了他一眼,怪道世人谓阎匀为“工部雅士。” 李来济又稍稍向前倾身,与汾阳郡王齐子仪低声道:“郡王,您觉着呢?” 齐子仪冷笑道:“近日御史台的差事李中丞莫不是太顺意了些?” 手伸得忒长了些,竟管到天子身上来了。 崔知温听见身后的动静,唇角不自觉地勾起几分笑意。 闻听高季的朗声通传,便见一白色朝服的男子徐徐入来,待端坐后,听到他的允准,众人方齐声谢道跪坐在高台之下。 崔知温暗暗记了时辰。 天子,晚了整整三刻钟。 齐珩往常不会如此。 有些事,他不必去劝,有人自会上谏。 果然一向耿介的翰林学士即刻持笏叩问齐珩因何而迟。 齐珩歉疚地笑笑,道:“朕昨夜文书看得太晚,今日便怠懒了。” “让诸卿见笑了。” 齐珩原想笑笑此事便如此过去,谁料翰林学士恭恭敬敬地稽首三拜,道: “陛下,臣有一言要谏,陛下履至尊数载,然景明五年,晋州大震,江宁溃堤,国祚受损,即天警示陛下也。” 第144章 “臣请劾皇后,洎景明四年中宫立,皇后之分,上侍天子以勤勉安政,下应皇嗣以承宗庙,皇后一罪,无规劝陛下;皇后二罪,未育皇嗣;皇后三罪,嫔御有失。” “后廷之内,皇后失德,无堪翚翟,神器不继,臣请陛下为长远计下诏择妃。” 众臣倒吸一口凉气,翰林学士无愧文人,当真极尽翰墨书香之气,风骨可堪竹比。 饶是嘴最不可饶人的御史中丞李来济明知皇后独宠,亦不敢弹劾半分。 毕竟东昌公主那颗大树便立在那儿,谁敢多言? 齐珩将翰林学士的话尽数听进,当翰林学士提到皇后三罪时,他的手掌已然不自觉地攥紧成拳。 翰林学士是他经筵日讲官,他知道那是直臣。 所以,他说不得。 齐珩喟然长叹:“卿之言,朕晓得了,内帏之事,不该放到廷议上来,改日再言罢。” 少年夫妻,本就情深,哪里容得下第三人?何况他方从立政殿出来,便与他说,要往他身边塞人。 齐珩如何都接受不得。 能推一日便是一日。 说罢,他给齐子仪递了眼色,齐子仪即刻会意,正欲提他事。 谁料翰林学士将手上的笏板轻置于地,叩首正色道:“古者圣哲之主,皆先立嗣而稳寰宇,此关国祚,廷议之内,请陛下允准。” 齐子仪不禁蹙眉。 齐珩淡笑道:“卿何故如此呢?” 翰林学士只回了四字:“为臣之分。” 齐珩冷笑,果真是极好的四字。 冬雪落至,立政殿内暖如春日,齐珩还未进门,便见那灯火映出的女子身影。 他透过直棂窗便可看见。 浅黄色的烛光,女子身影落在窗纸上,她单拄着头,倚在小案旁。 不知在思索什么。 齐珩低头笑了笑,他想要的,唯一要的,也不过如此。 起码有她在他身旁,他可以不去想枯燥的案牍,也不用去想恼人的国政。 就像,他也忘了,今晨不欢而散的早朝。 齐珩唇边带笑,推开殿门进了去。 第069章 夕死可矣(五) 齐珩推开门, 两名女史缓缓施礼,齐珩摆摆手,女史会意, 将门紧阖上。 齐珩放轻了脚步, 徐徐上前, 见江锦书指腹沾着茶水, 在小案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齐珩凑近, 瞧清了江锦书所书之字。 是“珩”。 齐珩微微一笑,道:“想我了?” 江锦书被齐珩的声音惊了一下,待缓过神来,她笑道:“我确是想你了。” 齐珩将她揽入怀中,他在她耳畔轻道:“让我抱一会儿。” 江锦书轻应了一声。 她知道, 齐珩今日心情不佳。 她也知道齐珩因为她耽误了早朝。 他不言, 她亦不语。 良久,他方笑道:“又快至除夕了。” 江锦书靠在他的肩上,她笑了笑:“是啊, 过几日该安排下新岁的节礼了。” “明之要看看吗?”江锦书举起卷册,要给予齐珩。 齐珩点了点头, 打开卷册,待瞧见外命妇镇国东昌公主与华阳公主两行时,齐珩点了点, 道: “将华阳公主的节礼划为和姑母一样的罢。” 江锦书缓缓道:“姑祖辈分最尊,合该是相同的, 只是阿娘是先帝加封的镇国公主, 我亦已然是你的妻子,怎么论, 阿娘的节礼,都该是最高的。” “锦书,今日廷议,他们想让我纳妃。”齐珩轻声道。 他不愿瞒她,却也不想让她得知今日在朝上臣工对她的攻讦之语。 “那明之,也是有意于此吗?”江锦书勉强笑道。 不及齐珩张口说话,江锦书又道: “你若纳妃,我不反对,但我只想你能答应我一件事,我生下嫡长子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生下你的孩子。”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了。 起码,要保住她自己的体面与尊严。 齐珩一愣,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忙道:“我说这个,不是要纳妃,我心有你,断再容不下另外的人,我只是想让你再给我些日子,我定会处理好一切。” “让华阳公主与姑母的节礼相同,是为了让他们安心。” 只有抬高了华阳公主,臣工们才会以为天子有意于王氏,这样便不会那般攻讦江锦书了。 齐珩如此说,江锦书便已知晓他的想法。 她双臂轻揽上齐珩的脖颈,愠怒道:“我还以为...你见异思迁,不要我了。” 齐珩揉了揉她的发髻,他浅笑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江锦书轻声道:“永远,这两个字太过沉重。” 世间之事,瞬息万变,难以琢磨。 谁敢信誓旦旦地称永远? 她虽想与齐珩长长久久,却也不敢轻易将“永远”二字宣之于口。 “可我只想你一直在我身边。”齐珩抱紧了她。 江锦书笑了笑:“我一直就在你身边啊。” 只要他不背弃她,她便一直在他的身侧。 二人相拥良久,江锦书终是提及劝农之事,她道:“劝农的事如何了?进展可顺?” 齐珩摇头,道:“伯瑾一至剑南道,还未及清查剩田,便已遭五场刺杀,幸而他有些功夫在身,我又给他安排了几个好手,这方性命无虞。” 第145章 江锦书点点头,并不再说话。 其中缘故,齐珩已明。 先帝有旨,镇国公主,其州公主自简,【1】为食封,东昌公主择地时选中了剑南道的数州。 那里,实乃膏肤物产之地,是以最不希望谢伯瑾顺利清查剩田之人该是东昌公主。 须臾,江锦书试探地轻声道:“明之,若是那人真是阿娘,你,会惩处她吗?” 江锦书暗暗攥紧了手掌,她真的害怕,害怕齐珩说出“是”那个字。 “我不敢说是或否。” “我真的没有办法给你一句准话。” 事关朝政,事关百姓,道义与私情,他当真分辨不清。 江锦书默然,几近落泪,泪盈眶而未坠,她强颜欢笑道:“若有那日,你先告诉我,好不好?” 可就算先告诉她,她又能如何? 为私情,便是劝齐珩徇私,可齐珩拿定主意之事,她当真劝得下来么? 为公义,便是眼睁睁看着阿娘阿耶被问罪,那时,她当真能视若无睹么? 唯一可解之处,便是现在劝阿娘放手。 她不是没有劝过,阿娘的态度她已瞧得明白,不撞南墙不回头。【2】 齐珩没有应声。 他没有回答,也无法给出回答。 “不回答也罢,我们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谢伯瑾的祖父是谢玄凌,也曾是东昌公主的恩师,或许,东昌公主顾念着谢玄凌不会对谢晏出手呢? 起码,目前谢晏未回京,没有实证可以证明是东昌公主。 “嗯。”齐珩稍稍低头,吻上江锦书的额心。 * 见江锦书睡熟,齐珩才起身踏出内室。 余云雁俯身垂首道:“陛下是有何要吩咐妾的吗?” 齐珩看着她的衣衫发髻,才后知后觉,他缓缓道:“你是...那个女史?” 余云雁手颤了一下,镇定心神而后道:“陛下恕罪,妾当真无意冒犯,误了陛下的早朝,是妾该死。” 齐珩淡笑:“我不是要怪你。” “皇后殿下待你如何?” “皇后殿下于妾恩重如山。” 齐珩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便留心些,近些时日的邸报,别让她见着。” “今日早朝的事,也莫要让她知晓。” 余云雁闻言抬首看向齐珩,而后她便明白了,天子这是在保护皇后。 小心翼翼地保护他爱重的妻子。 他舍不得她受半分伤害。 余云雁点了点头,齐珩含笑道:“天冷注意身体,宫中做事不易,如有为难之处,可告与皇后或是朕。” 余云雁叩首道谢。 见天子重新踏入内室,那抹身影被棕红色的大门和淡黄色的窗纸隔开,余云雁移开目光,她望向窗外。 那里风雪依旧,然而,在那片她以为再凄清不过的土地上,有一朵红梅悄然掉落。 便是一丝生机,已是她所过分奢望的。 陛下与皇后都是很好的人。 她知道的。 —— 江锦书按着齐珩的嘱咐重新划定了节礼,待元日大宴的前一夜便命内臣女史将节礼给各家送去,为防疏漏,江锦书让内臣送去前,又再次核对了一遍。 那姓云的女史将一象牙盒打开,瞧了里面的香丸,褐色的,云内人用指尖轻轻一推,鼻尖涌入一股浓厚的香气,云内人喃喃道:“这是什么呀?” 余云雁轻嗅其香,笑了笑,道:“这是龙涎香,极珍贵的。” 江锦书原是在瞧账册,闻言抬首,唇边淡笑,道:“云雁说的对,那是龙涎香,华阳公主最是爱这香的。” 余云雁一个不留神,手上的书本掉落于地。 她慌忙拾起,便听江锦书轻笑道:“是不是冻着了?快快放下书,来烤烤火。” 余云雁摇了摇头,在原地尴尬地笑笑。 “呀,漱阳是不是去长主那儿了?”江锦书缓过神,对云内人问道。 云内人点了点头,瞧这时辰,怕是来不及。 江锦书温言道:“云雁,你去送华阳公主的节礼罢。” 余云雁闻之抬首,面上讶然,华阳公主、东昌公主、忠勇王妃是外命妇中地位最高者,历年给这三位送节礼的使者不是甘棠便是漱阳。 如今皇后殿下却说要她去送,其中抬举之意不言而喻。 余云雁攥着裙角,垂首领命。 —— 牛车缓缓而至,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车辙印,深深浅浅。 华阳公主宅第,中开正门,有一女史在门口静候。 余云雁推开车门,那女史瞧见从牛车下来的女子,微微蹙眉。 见余云雁带领着内臣捧节礼款款而来,那女史笑道:“公主已然在等你了。” 余云雁点了点头,没等女史引路,便领着内臣继续入内。 —— 新岁元日,含元殿大宴。 江锦书身上穿着袆衣,头上的凤冠略沉重,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注目于面前的酒盏,举起饮尽。 齐珩侧首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拿走酒盏,轻声道:“少喝些。” 桌案之下,衣袖之中,他悄无声息地捉住她的手。 他在她的掌心轻挠几下,她不禁以袖掩面,遮住那张笑靥。 第146章 齐珩面带笑意,正身望着前处。 他如玉般的面容上蒙了一层绯红色,稍带醉意。 有眼尖的人儿已然瞧清高台之上帝后二人的小动作,不禁暗暗感慨少年结发,如此浓情蜜意。 江锦书如赌气般抽走他的酒盏,低声轻道:“我不喝,你也不许喝。” 齐珩无奈地笑笑,并不掩饰眼中对她的偏爱与宠溺:“好。” “我想去外面透透气。”江锦书眼前不禁打转儿。 她想,或许是这殿中太闷,她又刚饮了酒的缘故。 “外面积雪未化,我陪你去吧。”齐珩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宴席之上,没有主事者可不成,你留在殿中吧。” 江式微之语有理,齐珩点了点头:“那你小心些。” 江锦书颔首,离开含元殿。 齐珩手指随意地在桌案上点着,有宗室举杯向他祝颂,他笑笑,重新拿起被江锦书抽走的酒盏,举盏回应,一盏饮尽。 宴席之上有人悄然离开。 齐珩冷瞥一眼那人的衣衫,再饮一盏,只作未见。 外面月亮高悬,树桠交错,月光斑驳地洒落,疏如残雪。 漱阳扶住江锦书,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处,她只觉着那里发闷。 漱阳道:“殿下不舒服,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 江锦书道:“不必,我大抵就是酒饮得多了些,有些醉。” “皇后殿下留步。” 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第070章 夕死可矣(六) “皇后殿下留步。”江锦书身后传来一淡漠的声音。 江锦书转身看去, 东昌公主唇角勾起浅淡的笑容:“你先下去。” 她冷瞥一眼漱阳,漱阳迟疑不决。 东昌公主没好气儿道:“怎么,皇后好歹也是吾的女儿, 我还能害了她不成?” 见江锦书点点头, 漱阳颔首退下。 凉亭内, 只有东昌公主与江锦书二人。 江锦书垂首低声道:“阿娘。” 东昌公主反笑道:“你还知道叫阿娘。” “我还以为你心里只有紫极那位, 怕是忘了我这年老无用的母亲。” “阿娘生养之恩, 儿断断不敢忘。” 东昌公主微笑, 道:“你是我的骨血,便是忘了,我又怎舍得苛责于你。” “阿娘。”江锦书跪伏于东昌公主的身侧。 她牵住东昌公主的手,想寻求东昌公主的疼惜与怜爱。 她的头枕在东昌公主的膝上,东昌公主手轻轻抚上她的面容、发髻, 犹怀老牛舐犊之情。【1】 “快起来吧, 让人看见中宫皇后跪我一个臣妇,算什么体统?”东昌公主轻拂她的发丝,温声道。 “儿就算是身托紫宫, 尊贵已极,也还是阿娘的女儿。” “儿承欢于阿娘膝下, 这是儿的本分。” 东昌公主笑道:“你总有这么多说辞。” 江锦书笑笑,只是头中迷蒙,她强忍着面前的眩晕, 身子不禁发晃。 东昌公主看出她的不适,忙道:“你怎么了?” 江锦书无奈抚上额间道:“许是方才酒饮得多了, 不碍事的。” 况且, 因元日大宴,她连日操劳, 睡得不安稳,想必是没休息好的缘故。 只是下一刻,江锦书耳边嗡鸣,她实在听不清东昌公主的话语,只直直地倒伏在了东昌公主的身上。 东昌公主抱着她的身子,忙喊道:“漱阳,快叫陈亦过来。” 她轻晃江锦书的身子,面上惊慌,道:“晚晚,晚晚,你别吓阿娘...” 江锦书头晕得很,她只觉着面前一片漆黑,空洞悠远,她好似什么都抓不住般。 江锦书缓缓抬眸,浅粉色的床帐映入眼帘,窗格旁的琉璃灯盏依旧。 东昌公主落座在榻沿,见江锦书转醒,欣喜道:“你总算是醒了。” 而后转头,对陈亦道:“陈奉御,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陈亦正搭着江锦书的脉搏,心里已然有数,却不敢确定,他道:“殿下的月信如何?”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不太清楚了。” 而后她道:“应是没来。” 他再次探着,确认了三遍,方缓缓道:“流利雀啄,是为孕脉,臣恭贺殿下、长主。”【3】 东昌公主朗笑道:“你的意思是,殿下腹中有了皇嗣?” 陈亦颔首,道:“两月左右。” 江锦书还未缓过神来,只以为是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她颤声问道:“那我还能治好吗?” 东昌公主反笑,扯着江锦书的手腕,道:“傻孩子,什么治不治的,你这是有身子了。” 江锦书恍惚道:“我...我是有孕了吗?” 东昌公主笑道:“两个月了。” “会不会是诊错了,陈奉御先前说过我月信紊乱,怕不是误导了陈奉御吧。”江锦书仍不敢信自己真的有了身孕。 江锦书算了算日子,两个月,那时齐珩忙于新法之事,回立政殿也是深夜,是以二人很少同房,两个月,那该是在她与王含章饮酒那日怀上的。 “我...我方才在席间饮了不少酒,会不会对孩子不好?”江锦书想起什么,忙问道。 第147章 陈亦道:“臣方才探了殿下的脉搏,这沉细微弱,为逆也,此胎怕是有险。” “这孩子我不一定能保住,是吗?” 陈亦点了点头:“这要过了三个月才看得出。” “殿下这几日要保重身子。” 东昌公主一听江锦书这胎有险,忙沉声道:“此乃陛下第一子,万般金贵,陈奉御,你可得小心,护着殿下与皇嗣安然无恙,你的前程方不可限量。” “臣定然竭力护着殿下和皇嗣。”陈亦忙叩首拜礼道。 “陈奉御起来吧,你只需尽力便可,便是真的保不住,我也不会怪你的。” “这事,就你、我、长主、漱阳四人知道便好,先不要告诉陛下了。” 毕竟胎象不稳,她怕留不住这个孩子。 还是待过了三个月,她再亲自告诉他。 “臣领旨。”陈亦道。 “你开了药便退下吧。” 东昌公主蹙眉道:“为何不告诉明之?” “我怕留不住。” “胡说,怎么会留不住?” “我体寒,我知晓的。”江锦书抚上小腹,轻声道。 “阿娘,这件事先不要声张了。” 东昌公主见她如此,只好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离开后,江锦书没回宴席,而是一个人缩在榻上,用手覆上自己的小腹,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这是她和齐珩的骨血。 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像她,还是会像齐珩。 她会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哪怕她的手在她的手心上就如一个小石头般,她轻而易举便含在掌心。 她会冲着她甜甜一笑,口齿不清地唤着她:“阿娘。” 她小手上浅浅的纹路与她而言亦是惊喜。 她会抱着她,给她讲诗歌,她会给她戴上小小的长命锁。 盼着她健康成长。 总归,她很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临。 齐珩想必也是一样的。 “漱阳,我的饮食,你最近留心些,陈奉御的药你帮我看着些。”江锦书道。 漱阳笑应道:“妾遵命。” 江锦书睡不着,身后骤然被人抱住,齐珩身上有酒气,江锦书不禁蹙眉:“你去沐浴换身衣裳,这酒气熏着我了。” 齐珩沉声笑道:“这就不要我了?” “你快去嘛。” “也是。”齐珩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身上的酒味,便去了后室池子。 待酒味消散,周围又是那雪中春信的香气,他抱着她,吻着她的耳畔,触上她衣衫的系带,齐珩声音沙哑:“成么?” 酒气散了,酒劲未散。 江锦书转过身,轻轻推开他,齐珩低声道:“身上不舒服?” “嗯。”江锦书点了点头。 “要不要让陈亦过来瞧瞧?” “不用的,哪那么娇气了。”江锦书轻笑道。 “常乐今日没来,我有些想她了。”江锦书拽着齐珩的寝衣袖子。 眼神中落寞之意显然,齐珩搂住她,道:“哪日请清平县主入宫不久好了。” “那也是别人家的姑娘。”江锦书撇开齐珩的手。 “你就不想有个女儿吗?”江锦书莫名生怨。 齐珩被气笑了:“我也想,但我也生不出来啊。” “那你凭什么这么没用?” “我...”齐珩欲言,然又说不出个什么。 齐珩将人抱到怀里,轻声哄道:“今儿怎么了,怨气这样大?” 宴席上江锦书刚离开,东昌公主便起身了。 他瞧得清楚。 莫不是东昌公主又说了什么? 谁料齐珩甫一说完,江锦书便落了泪,泣声道:“你说我...怨气大。” 齐珩面上一慌,忙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江锦书哭泣不止,齐珩怎么哄都不管用:“锦书,我真的错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不要哭了好不好?夜里哭泣伤身子。” 不知是那句话说动了江锦书,江锦书拂去面上的泪水。 她气齐珩可以,但是不能伤了孩子。 江锦书现在瞧见齐珩只觉心烦,她气道:“你今夜不许睡在这里。” 齐珩欲言又止,叹了口气,只得抱着自己的被子走向软榻。 “等等。” 齐珩心中一喜,即刻转身,却不料江锦书道:“把被子留下,这是我的,你不许盖。” 齐珩无奈地笑,他连被子都没了。 齐珩摇了摇头,给江锦书盖好被子才离开床榻。 * 江锦书有了身孕后便不大爱动,饮食用得也少了,前几天王含章还玩笑说她吃得少反倒重了。 江锦书也只笑笑不说话。 王含章请命今岁二月举办女官简拔考试,江锦书欣然应下,不过这些事她多数推给了王含章与顾有容,自己偷个清闲。 王含章取了参试的名单给她,江锦书瞧过的。 余云雁在里面,这她是知道的。 余云雁出身不大好,有此机会更进一步,甚好。 除此以外,江锦书也将一应采买、分例的宫务全推给了王含章,王含章连连叫苦,但也还是接下了。 第148章 江锦书是数着日子过的,三个月再诊,便可看出这孩子保得住否。 漱阳道:“殿下,陈奉御来了。” “快请他进来。” 陈亦含笑而来,施礼后为江锦书诊脉。 见陈亦神情严肃,江锦书忍不住攥着手下的软枕,生怕陈亦说出半分孩子不妥之语。 片刻后,陈亦喜道:“殿下可安心了,皇嗣安好。” 江锦书喜笑颜开,道:“现在是三个月了,是吗?” 陈亦点头称是,又为江锦书开了新的药方,江锦书笑意盈盈,便等齐珩回来,她亲自说与他听。 丽景门推事院内,齐珩坐在圈椅上,漠然瞧着面前之人。 那人被铁链束缚在木架上,举动不得。 齐珩冷冷瞥他一眼,语气中带着威严压迫:“还不说吗?” 齐珩扬了扬手,白义会意,下手更重了些,那抹鲜红色从那囚犯的臂膊上缓缓流出,齐珩悠悠道: “这并不会要你的命,但却是折磨人的,血会慢慢地流尽,而你只能看着自己死去,无可奈何。” “这推事院,不止这一种刑罚,这是最轻的。” “定百脉、喘不得、突地吼、著即臣、失魂胆、实同反、反是实、死猪愁、求即死、求破家。”【2】 “你觉着你能受得住多少?”齐珩讽笑道。 那囚犯唇边带血,额间有一滴汗水悄然垂落。 齐珩骤然厉声道:“到底是谁,让你行刺谢伯瑾。” 黑衣男子咬牙不语,白义用一小刃刮下他臂肘寸肉,那男子顿时哀声怒嚎。 不及他回应,白义再次动手,那男子终是承受不住,伏地求饶:“是……是长主。” 死士承受得死,但受不得刑。 齐珩听了这话,手掌不禁攥紧成拳,骨节轻动,发出咯咯响声。 他忍齐令月很久了。 这次,他不想再忍了。 第071章 夕死可矣(七) 紫宸殿内, 齐珩在角落处那幅画前停留,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残尘,动作间带着爱惜珍重。 上面蓑衣男子撑船高歌, 泛舟江渚。 他看得出, 那男子的身形像他。 江锦书的情意, 他也是知晓的。 只是, 有些事他不得不为。 高季躬身道:“陛下, 东昌公主已经到了。” “让她在廊下等着, 也不要给她椅子。”齐珩淡声道。 “安逸富贵她享受数载,怕是脚底发软,早就忘了来时的路如何踏实,让她多站一会儿,好好清醒清醒。” 仲春时节, 也还是稍冷。 齐令月未带手炉, 她冷眼瞥向面前的老叟,沉声道:“陛下还不让我进么?” 高季弯唇,笑笑道:“陛下有要事, 烦劳长主稍等片刻。” “既有要事,那吾改日再来。”齐令月语调稍扬, 随即转身。 “大长公主。”高季语气加重。 齐令月脚步一顿。 “陛下诏您,这是圣谕,烦劳您稍等。” “圣谕, 这是要拿律法压我?”齐令月轻笑道。 “臣不敢,臣只是谨听陛下的旨意。”高季拱手弯腰道。 “公主就算不考虑考虑自己, 也得为皇后殿下和郡王多加思量不是?”高季笑道。 “皇后殿下?”齐令月丹唇轻启, 缓缓道。 “他让你拿皇后来威胁我?” 高季一怔,而后笑着解释道:“陛下爱重殿下, 自然不会对殿下做什么,可殿下贤德,事事以陛下为先,公主此举不是让殿下为难么?” 齐令月没再说话,袖中手掌却攥得很紧。 若不是因为顾虑皇后在宫里的处境,她才懒得与面前之人多舌。 齐珩批完最后一本劄子,抬眼看着桌案上的香炉,紫烟已消,香已燃尽。 他淡漠道:“请东昌公主进来罢。” 闻听那阵沉重的脚步声,齐珩并未抬首,他清楚,东昌公主动气了。 “妾齐,拜见陛下,愿陛下,寿。”道出最后一字时,有咬牙切齿的意味。 无论是高宗,还是先帝睿宗,都没给她下过如此绊子。 她齐令月生来便是被父兄疼爱大的,何尝受如此屈辱? 从来唯有别人等她的份,何来她等旁人的份? 偏还是一个小辈。 偏这小辈还是她的女婿。 她焉能不怨,不怒? 等晚晚产子,齐珩便不该再活了。 “姑母请起,赐座罢。”齐珩弯唇轻笑道。 东昌公主脚步一顿,看向齐珩,讽刺道:“赐座,我还以为陛下有意让我站着。” 齐珩听出言语的讽刺之意,笑道:“姑母玩笑了,只廊下等候陛见是规矩,珩亦不敢毁方。” 东昌公主勉强挤出一笑,“陛下说得是。” 齐珩扬扬手,常诺会意,将琉璃茶盏奉上,齐令月稍稍低头,看向身侧的茶盏,轻嗅其香,眸中冷意如淬冰。 齐珩笑了笑:“这是剑南道来的茶,姑母请尝。” 齐令月皮笑肉不笑,将茶杯举起,以袖掩面,茶水点唇,齐令月将杯身重新放于盏托上,而后道:“果真好茶,谢陛下。” 第149章 齐珩冷笑,他看得真切,东昌公主分明是一口没喝,只用茶水沾了沾唇罢了。 “姑母喜欢便好,回去时让常诺给姑母带回去些,好与姑丈分享。”齐珩讽道。 齐令月因萧章的事与江益闹得很僵,这早已不是秘密。 齐珩是故意这么说的,然齐令月神色未变,反倒气定神闲地坐于原位。 “说到这茶,还是伯瑾托人带回的呢。”齐珩握住杯身笑道。 见东昌公主并不接这话茬,齐珩又道:“伯瑾有心,朕让他清查剩田,然而竟一到那里便经历了五次刺杀。” 齐珩边说边小心地留意着东昌公主的神色,齐令月惊讶道:“伯瑾竟遇着了刺杀?” “那他可有事?” “无事。” 齐珩瞧她如此,心中冷笑,明明是背后翻云覆雨之人却在此作无辜之态。 “合该庆幸,谢晏没死,否则,这次是清查剩田,下次,派去剑南道的就该是平叛了。” 齐令月拂衣的手一顿,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她听得真切。 齐令月轻咳一声,道:“陛下关怀谢伯瑾,是伯瑾的福气。” “毕竟是老师的后人,不是么?” “陛下说的是,不仅老师的后人,还是表亲呢。” 齐珩淡漠地看向东昌公主,东昌公主掩袖笑道:“先谢皇后是伯瑾的从姨母,先后殿下又是陛下亲母,可不就是表亲么?” 见东昌公主笑吟吟,齐珩抑住心中怒气,反笑道:“姑母说的对,是表亲。” 亲母,谁是亲母?东昌公主不是不知道,反是选择用此来刺齐珩。 “也正因是表亲,才要更关心。” “谁刺的他,谁下的令,朕一个都不会放过。”齐珩道。 齐令月垂眸,敛襟正色道:“陛下可查出来了?” “查出来了。” “是何人?” “是姑母。” 齐令月笑笑道:“贼人离间你我姑侄二人,陛下不该信的。” “朕自然知晓是离间,是以那贼人朕已处死。” “朕知道,姑侄不该是雠敌,所以不会被挑拨。” “但,有一语甚好,君臣无礼,而上下无别,【1】君君,臣臣,【2】还是辨清为好,姑丈春秋已高,也该是享清福的年纪,济阳地气宜人,姑母不妨与姑丈回家安度晚年。” “如此,君臣之义,骨肉之恩分明,皇后安心,诸卿安心,皆大欢喜,姑母以为如何?” 这是一次机会,给东昌公主的机会。 只要她肯放手,他便既往不咎。 东昌公主听出来了,她含笑看向齐珩,这话,晚晚说的与他一样。 可,哪里那么容易放手呢? 这些年她得罪的人、手上的命一点都不少,正是因为手中权势鼎盛,方能无虞。 当初她既选此路,便永生不能再回头,此时放手回到来路,便是万劫不复,尸骨无存。 是以,她根本不得放手。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若是能遇灯盏照亮前路,那便是她的幸。 若是不然,那便是她的命。 “君臣,正因君臣,妾该为陛下分忧,享清福,妾怕是没那个福分。”东昌公主淡笑道。 齐珩听到她的回答,手指不经意地触上茶盏。 茶水已然凉透。 * “陛下不回来了?”江锦书道。 齐珩已经数日未回来了,今日又不回来。江锦书有些失落,她原是想等齐珩回来告诉他喜讯的。 “是因为近日劄子多吗?”江锦书轻声问道。 高季点了点头,江锦书道:“那烦劳高翁多留心些。” 因新法之事,齐珩政务多,江锦书是理解的,但仍是心中失落。 待高季走后,江锦书实是按耐不住,于是嘱咐漱阳道:“准备步撵,我去紫宸殿。” 漱阳应声称是。 江锦书换了较为宽松的衣裙,听紫宸殿的小黄门说齐珩沐浴去了,她便缩在被子里躺一会儿。 江锦书不禁抚上自己的小腹,三个月了,有些显怀了。 江锦书轻笑,也不知这是男孩还是女孩,不过总归是她与齐珩的孩子,男女都好。 他们会好好地爱着这个孩子的。 江锦书想及此,面上笑意盈盈。 齐珩从后室出来,发梢犹湿,甫一上榻,身子被女子从后抱住。 他不禁蹙眉,转过身见是江锦书,他才松了口气。 他怕是哪个内人错了主意,走了歧途。 “你怎么来了?”齐珩轻声问道。 “你好些日都没回来,我想你了。”江锦书低声埋怨道。 “对不起啊,我这些日有点忙,忽视了你w.l的感受。”齐珩抚上她的后背。 齐珩是有些愧疚的,不知是因为忙,还是因为东昌公主的缘故,尤其今日他动了气,怕迁怒到江锦书的身上。 他才故意不见她的。 朝政上的怨气,不该连累到她。 “没事,你不来见我,那我不是来见你了吗?”江锦书笑了笑。 “我知道的,你事情多,我理解的。”江锦书轻声道。 第150章 这句话是说给他听,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也只有她知道。 “以后再怎么忙,我都回去陪你,好不好?”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头,温声道。 江锦书含笑颔首,而后在他耳边笑道:“我有一个事,想告诉你。” 见她春光满面,齐珩笑了笑:“什么事?” 江锦书轻轻牵住他的手,往自己的小腹带去,齐珩的手贴在她的腹上。 温热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齐珩不解地看向她,想听她接下来之语。 江锦书笑吟吟地说着:“从今以后,不止有我一个人陪你了。” “这里,还有一个。” 齐珩愣了片刻,而后道:“你……你的意思是?”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略微颤抖。 “我有孕了。” 江锦书轻声道。 齐珩小心翼翼地抚着她的小腹,他蓦地笑了一下。 这腹中是他与江锦书的骨血。 是他期盼已久的。 可江锦书的身子会承受什么。 齐珩抬首,抓着她的臂肘,忙问道:“可你会不会很难受?” 江锦书兀地怔住,她摇了摇头:“虽有一些难受,但我并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 齐珩目中有泪盈眶,他紧紧抱住江锦书,轻声泣道:“谢谢你,锦书,我真的……真的很欢喜,谢谢。” 他抱她抱得很紧,江锦书觉着勒得有些疼,她忍不住出声: “明之,你稍稍放开我些,你抱我抱得太紧了,我怕伤着孩子。” 齐珩闻言,即刻松手,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谨慎地看着她,怕她出什么不妥。 他又不敢太用力,他怕失手伤了她。 总之,他现在对她,就如同想握住那片云霞,用力了便会消散,不用力他便再也抓不住。 太过小心。 也太过害怕。 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仅穿一件薄衣,衣衫宽大,青丝散落于身后。 她的容貌愈加柔和,整个人与往日很不相同。 大抵是因腹中有了孩子,做了母亲,现在的她就如同羊脂美玉般,是极温和的。 母亲,总是很伟大的。 他的阿娘是,他的锦书亦是。 也不知这个孩子是男孩或是女孩,不过男孩女孩都好,他都会好好地护着她们。 因为欣喜,两人一夜未睡,齐珩抱着她翻了一夜的书,但他也未想好孩子的名字。 起名确是个难事,江锦书不禁叹气。 她盼着这个孩子可莫如她般不幸,非要贱名才保得平安。 她想将最好的字留给这个孩子。 江锦书不禁抓了抓齐珩的寝衣,齐珩侧首,含笑看她,轻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缩进被子里,只双眼和额头露在外,她偷笑道:“起名太过艰巨,我交给你了。” 第072章 夕死可矣(八) 齐珩无奈地轻捏了下她的脸颊, 低声叹了口气,然双目中透出的笑意却是格外显然。 指尖流连于书页之上,齐珩侧首看向她, 笑问:“媞, 聪慧也, 如何?” 江锦书点了点头, 这个名字尚可。 齐珩笑了笑, 又道:“妧, 形容女子美好。” “你觉着这两个怎么样?” “说不上太惊艳,但也还成,只不过,缘何都是女孩子的名字?” 江锦书环上他的腰身,轻声道。 “我总觉着, 是个女孩。”齐珩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 江锦书笑了笑:“我觉得也是。” 随后她轻打齐珩的身前, 不满道:“万一是个男孩怎么办,你再想一个名字。” 齐珩抓住她的手,微笑道:“我也想了。” “昫, 日光也,温暖和煦, 如春风般宜人,你觉着如何?” 江锦书轻咬住指尖,思忖片刻而后缓缓道:“日出温也, 挺好啊。” 齐珩低头吻了吻她,温声道:“媞与妧选一个。” 江锦书掩面笑道:“我选不出来。” “那就, 一个作名, 一个作小字呗。”江锦书拽住齐珩的寝衣,不自觉地捏了捏, 将他的袖子揉得添了诸多褶皱,她的面容上添了诸多笑意。 “小字?我倒是没想到这层。” “我有表字,却没有小字。”齐珩落寞道。 见齐珩眼中的失落,江锦书往他怀里靠了靠,牵着他的手放在小腹上,她柔声道:“你还有我和孩子呢,我们都会陪着你的。” 齐珩笑了笑,他搂住江锦书,有泪盈眶,齐珩闭上眼,方不让泪水落下。 他这辈子能遇江锦书,是他之幸。 齐珩心念轻动,啄吻她的额间、脖颈,正欲解衣之时,齐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处,那点心念如遇冷水,顿时消失不见。 他该死,她现在还有着身孕,怎能动了欲念。 若是伤了她与孩子,他万死难赎。 江锦书扯住他的衣角,她瞧得清楚,齐珩动情了,她黯然道:“你是不是...” 齐珩抱住她,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良久,她轻声道:“我知道,你是爱我的。” 江锦书环上他的脖颈,更舒适地靠在他的身上,眸中已有倦意。 第151章 “锦书,我很爱你。” “我知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是真的欢喜,我以前也想过,若我们有了孩子,会是什么样子的,若是男孩,我教他骑射,你教他书文,若是女孩,我为她梳发髻,你陪她荡秋千,琴棋书画,射御之术,她想学什么我便教她什么,我们的孩子,会平安长大的。” 齐珩笑了笑,又道: “待孩子降生,我带你们去赏春雪中凝冻的梅花,去看夏池里映日的粉荷,三秋时节桂花飘香,我会为你们酿蜜糖,将夜我们便吟赏烟霞,霜雪霁寒宵,阴阳催景短,我们可一同制香,岁岁年年,日日暮暮,我都陪在你们身边,永不分离。” 他的眼前似有云烟浮过,上面汇成了一幅幅景象。 是美好的。 亦是他所期待的。 明宫外,有一条小巷,夕阳欲颓时,卖花郎会挑着一担杏花路过,小巷中叫卖声不绝于耳。 孩童嬉笑玩闹,那般天真澄澈,他不止瞧过一次,紫宸殿后有一阁楼,居高而下地俯视,他将巷子里的一切尽收眼底。 他喜欢瞧那条巷子,因为那是他触不及的静好。 如今他也将有那样的静好了。 “可好?”齐珩垂眸看着怀中的女子。 女子似已入寐,安安静静地靠在他的怀中,并未回答他。 齐珩无声地笑笑,他心上的憾事,遭受的苦楚,他都不会让他们的孩子有。 齐珩扶着江锦书的身子缓缓躺在榻上,将她身上的锦衾盖紧,自己抱书翻身下榻,穿好衣服坐在桌案后,他将书页微折,书本放在身后的小格中,小心放置。 他要加紧动作了,东昌公主不愿退,为了江锦书,他只能逼她退。 如此,方能两全。 *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亲自为杨唯清倒了一杯酒,她笑笑道:“舅父,尝尝这酒。” “太烦劳公主了。”杨唯清惶恐道。 “舅父当得的。”东昌公主热切地笑着。 “舅父对令月的关怀照顾,令月都知晓的。” “自张应池过身后,舅父一直代行吏书之职,甚是辛苦,听门下侍中说,各位宰执有意推举舅父任新的吏书,舅父的文书都已至陛下的桌案上,令月在此恭贺舅父了。” 东昌公主稍稍屈身笑道。 杨唯清忙起身拱手揖礼:“臣不敢。” “舅父于朝廷的功绩,旁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舅父担此位,实至名归。”东昌公主微笑,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而后置于桌上。 “舅父怎得不动这酒盏呢?”东昌公主淡笑,唇角轻勾,夹杂着数不清的算计。 杨唯清汗水涔涔,手指稍颤,举起酒盏,也只饮了一口。 东昌公主冷眼瞧着。 一口也已足够。 “知晓舅父有旧伤,是以这酒不烈,不会为难舅父什么的。”东昌公主道。 “这酒甚好,不知可是太皇太后殿下赐予的?”杨唯清道。 东昌公主闻听太皇太后四字变了脸色,她道:“不是。” “是我自己寻的。” “这...”杨唯清犹豫道。 “舅父觉得为难?”东昌公主冷声道。 “殿下曾嘱咐过臣,万不可多饮,唯恐伤身,这...” 东昌公主从容轻笑道:“听闻崔知温于舅父往来稍浅,不知他是否会对舅父这吏书之位多加阻挠?” 杨唯清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酒盏,只听东昌公主笑道:“舅父知晓的,谢尚令曾是令月的老师,素有雅望,若得他的同意,舅父这吏书便是稳稳当当。” “舅父若有心于此,令月便为您走一趟,您说好与不好?” 杨唯清思忖片刻,只觉身上衣衫尚薄,还需热酒暖身。 他举盏饮尽,朗笑道:“此酒暖身,不知公主从何得来?” 此话之意,东昌公主听得明白。 她将一经折装的本子递给杨唯清,她笑了笑:“还是多亏这些人的功劳。” 杨唯清走后,东昌公主用锦帕擦了擦内室摆置的那方牌位,上面有些落尘了,当年的事,很多人都忘却了。 忘却了旧人。 忘却了无辜者。 忘却了手足。 明明是骨肉至亲,他们却再不愿提起她。 “姨母,我想你了。” 一行清泪从她的面颊顺流而下,落在那木牌上,绽开一朵澄澈泪花。 大明宫朱门上的漆红色,又凝聚了多少人的血泪。 第073章 夕死可矣(九) 廷议后, 汾阳郡王齐子仪瞧见齐珩一脸笑意,他调侃道:“兄长这是有何喜事,臣瞧您那眉梢沾的喜气比那喜鹊的彩羽还多。” 齐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 道:“你这竖子, 净打趣我了。” “回头该让叔父好好管管你这性子。” 齐子仪的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臣还不是想沾沾兄长的喜气吗。” “不过, 究竟是何喜事, 让兄长如此欢喜?”齐子仪急切问道。 齐珩笑得开怀, 只见他温声道:“她有孕了。” 齐子仪低语喃喃, 想将齐珩的话解出个别的意思,随后捉到齐珩那两个字眼儿,惊诧道:“哦,有孕...有孕?嫂嫂这是?” 第152章 齐子仪的声音很大,守在紫宸殿门口的内臣自是将其听个一清二楚, 那些个小黄门的面容上不禁带着笑意。 天子待臣下素来温和, 紫宸殿的内臣女史无一不感念天子厚德。 天子后继有人,这是喜事。 齐珩含笑颔首,齐子仪忙笑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兄长,你藏的那些好酒可得拿出来了, 咱们喝几盏,热闹一番。” 齐珩笑着摆摆手,他道:“酒待会儿你自己拿走罢, 我就不喝了,我要回去陪她的。” 齐子仪摇了摇头, 惋惜般轻轻叹气, 然眉眼间有笑意盈盈,他道:“好吧好吧, 兄长还是快些回去陪嫂嫂吧,顺便捎上臣对嫂嫂的祝颂。” “你啊,也该寻心爱之人了。”齐珩笑笑道。 齐子仪随心道:“臣可不急,谢伯瑾那小子不也没成亲吗。” “伯瑾...”齐珩欲言又止。 谢晏有心事,不愿与外人道。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含笑拍了拍齐子仪的肩:“齐范,多与伯瑾聊聊。” 齐子仪闻言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清查剩田之事还未完,谢晏没那么快回长安。 齐子仪一出宫,便去了进奏院,还嘱咐进奏院的人务必将皇后有娠之事当作新闻刊印出来,齐珩瞧到那邸报不禁笑骂齐子仪:“猘儿年少,当真是想一出儿便是一出儿。” 江锦书但笑不语,邸报一出,天下皆闻。 江锦书拿着那绣绷,在那如云雾轻软的衣料上一针一线地绣着,看着倒真似极为正经。 然齐珩稍稍抬首,瞧见那绣出的纹样,齐珩不禁笑道:“你这是做什么?” 那纹样似虎却又似猪,实是不堪看。 江锦书自知自己女工不精,又听齐珩的嘲笑,有些汗颜,“我想给孩子做个小帽。” “我看别的娘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做个围涎、衣衫、小帽之类的,我怎么也不能让我的孩子比旁人少了什么吧,只是我这女工实在不堪看,想绣个小兕,偏还绣成了四不像。” 齐珩笑着捏了捏那柔软的衣料,江锦书不禁打了下他的手掌,轻声埋怨道: “你别捏啊,捏坏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软的布料。” 齐珩垂眸道:“这么早就做啊,他还有好几月才能出来呢。” 江锦书瞥了他一眼,道:“小孩子长得快啊,再说了多做几个,给他换着戴。” “只是我这小兕绣得好丑。”江锦书不禁叹了口气。 齐珩笑笑,拿走了她手中的绣绷,江锦书看着他的手,倾身欲夺过:“你还我啊。” 只见齐珩照着她小桌上的白纸画出的纹样绣着,格外仔细,须臾,那浅蓝色的布料上出现了一个小青牛,其角生动。 江锦书讶然道:“你怎么?” 齐珩轻声道:“小时候做过。” 江锦书不禁抓紧了他的袖子,齐珩幼时的困顿,她知道。 她稍稍往他身上靠着,她笑了笑:“那你帮我都绣了吧。” 齐珩侧首,含笑瞧她,敢情在这儿等他呢。 他稍稍低头,瞧见她渐渐隆起的小腹。 她怀着孩子本就辛苦,他本就帮不上她什么忙,能多做一些便多做一些。 他抽出手抚上她的鬓发,他笑道:“好。” 齐珩拿起一旁的高足盘,递给江锦书,他笑笑道:“干看着我做什么,用些点心。” 随后他从那丝线小篓中随意打了个络子,让她自己玩。 江锦书靠在他身上把玩那络子,她笑笑道:“你这是把我当小孩子了啊。” 又给她点心,又给她打络子让她自己玩。 她仔细瞧了瞧那络子,算是精细的。 她断断是做不来的。 他注目于面前的绣活,轻声问道:“昨日说的妧与媞选好了吗?哪个作名哪个作小字?” 江锦书轻咬了口含桃毕罗,她道:“我原想妧作小字,媞作大名的,但是我的小名是晚晚,撞了。” 齐珩捻着针线的手一顿:“你的小名是妧妧?” 江锦书瞧他这眼神,便心知他是误会了,她笑笑道:“是晚晚,夜晚的晚。” 齐珩笑问:“为何是晚晚?” 江锦书细想了想,随后道:“阿娘生我时难产,一直折腾到了夜里,是以我生的晚,便唤晚晚。” 话语毕,她一手拿着高足盘,一手抚着小腹,她温声道:“我只盼着这个小家伙莫要折腾我才好。” 她倚在齐珩身上,兀自笑笑:“自己做了母亲之后,方知阿娘当初是何等的辛苦,明之,看在我和孩子的面上,你不要太为难我阿娘,成吗?” 齐珩身子一僵,眸色顿时淡了下来,他抹开笑容,抚了抚她的头发,淡声道:“好,我答应你。” 为了她,为了他们的孩子,再忍忍又何妨? 皇后有娠的消息传出,东昌公主府的门槛都要被各方送礼之人所踏破,毕竟天子无嫔御,又宠爱皇后尤甚,此番若是皇子,便是天子的嫡长子,日后也会是太子。 此时攀上东昌公主这门关系,日后方可在未来太子面前卖个好。 汾阳郡王小心地将近些时日来往东昌公主府的宾客名单呈于齐珩面前,齐珩攥那本子攥得极紧,掌心泛着一片红润,他一遍又一遍地劝着自己。 第153章 算了,再忍一忍,为了晚晚,为了孩子,他再忍一忍。 他忍怒道:“你帮朕提醒这些人,别做得太过了。” 齐珩深吸口气,待情绪平复,他对旁位的谢玄凌温声道:“老师,上回朕说过请老师多多留意吏书的人选,不知老师可有中意之人?” 谢玄凌恭谨道:“陛下抬举臣了。”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共议出一人,还请陛下斟酌思量。” 齐珩微笑道:“不知老师口中之人是谁?” “代行吏部尚书、吏部侍郎杨唯清。”谢玄凌起身揖礼道。 齐珩扬扬手,想起什么不禁问道:“这位杨唯清,朕似有印象,可是祖籍弘农郡?” 谢玄凌笑道:“陛下强记,正是弘农杨氏。” 齐珩惊诧道:“那他岂不是...?” “太皇太后殿下的胞弟。” 齐珩含笑颔首:“原是如此。” “他的文书就在陛下的桌上。”谢玄凌笑笑道。 齐珩尴尬地笑笑:“朕还未来得及看。” 待谢玄凌走后,齐珩笑笑道:“老师走了,你尽管随意。” 随后他继续绣着面前的小帽,齐子仪瞠目惊诧道:“兄长,你这是,你这...” 齐珩换了浅青色的丝线,他笑笑道:“给孩子做个帽子。” 齐子仪不可置信道:“宫里的绣娘都被放出去了?” 齐珩白了他一眼,徐徐道:“别家父母都会给自己的孩子绣个衣帽,我自然不能让我的孩子少了什么。” 齐子仪不禁摇了摇头。 待最后一根针取下,齐珩笑道:“做好了。” 齐珩将小帽放在掌心,浅蓝色的衣料极为柔软,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想到那小小的婴儿戴上这锦帽时的样子,齐珩心头稍软。 目中有柔情,他兀自笑笑。 齐子仪不禁上前,欲触及那小帽,齐珩拍开他的手掌,他道:“干什么。” 齐子仪搓手笑道:“兄长,我想看看。” “那可不成,这是给孩子的,你看个什么。” 齐子仪不满道:“我亦算他的叔父,看看怎就不成了?” “叔父...”齐珩笑笑,“你见面礼都未给。” 齐子仪从身上摸索一番,抽出个玉坠子,他道:“这个如何?” 齐珩抬眼看他,笑道:“这般舍得?” 他若记得不错,这该是岐王送给齐范的诞生礼,齐范一直带在身上,从未离身。 齐珩道:“还是算了,这是叔父送你的诞生礼,太贵重。” 齐子仪道:“哎呀,就这个了,送我侄儿了。” 齐珩淡笑,终是接过那坠子。 第074章 钟鼓清圆(一) 齐珩将那锦帽小心放置, 拿起杨唯清的存档文书,细细瞧着。 齐子仪拿起齐珩桌案上那盘玉露团,倚在小榻上慢慢用着。 齐子仪兀自笑笑, 从小他便喜欢齐珩。 岐王不喜欢他与齐珩有过多来往, 岐王认为齐珩生母出身不显, 又为郑后所厌弃, 怎么看都是没什么前程的主儿, 只他不以为然, 总喜欢粘着齐珩。 六哥最是纯良,襟怀犹如冰雪般澄澈透明。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齐范一清二楚。 当年的齐珩,如一轮孤光自照的明月,薄襟袖冷, 独泛沧浪。 齐范看在眼里, 亦疼在心里。 齐范笑笑,用光了盘中的玉露团,眼中有倦意, 片刻功夫,竟已入眠, 手随意地垂落于地,有轻微响声。 齐珩朝小榻那边看去,只见齐范睡得极安稳。 齐珩无奈地摇摇头。 齐范还真把紫宸殿作他自家了。 见窗半掩未阖, 齐范又睡着,齐珩低叹了一声, 将木窗阖紧, 转身去内室找了罗被给齐范盖上,齐范喃喃低语, 齐珩凑近,却听不清楚。 齐珩笑了笑,重回桌案后,继续看着杨唯清的文书。 齐珩瞧至一处,微微蹙眉,杨唯清的历任并无不妥,只是这文书中有一言不对。 高宗颁恩旨是昌明二十九年,而他文书中所写“承陛下之恩旨,德泽寰宇,臣卿以为圭臬,必效死陛前。”这份文书是他就任刺史时存档的,所署为昌明二十六年。 齐珩被此文书所气笑。 他原不知这杨唯清还有预知之能,提前三年便知高宗颁恩旨。 齐珩将文书递给常诺,沉声道:“此书交给谢尚令,并通知御史台好好查查。” 尚书省掌六部,御史台掌监察之事,自然是交由他们处理。 伪造文书,此罪不轻。 凭伪书便一路青云直上,只怕其背后之人亦不简单。 幸得他所瞧了几眼,如若不然,杨唯清怕已是大晋的吏部尚书。 吏部掌官员调动与考核,是极为关要的。 齐珩不得不查。 * 常诺将天子谕旨传达于御史台,御史台忙调出杨唯清自入仕来的全部文书,一字一字地谨慎核对着,御史中丞李来济点了点上面的字,他沉声道:“这文书是伪造的。” 随后他嘱咐一侍御史:“我等奉命监察百官,既有造伪之事,自当尽职。” 第154章 侍御史揖礼道:“请中丞开具文书。” 国朝有方,御史台按律办事,须有天子明旨或是乌台首长亲自开具的文书,方可清查。 李来济在正堂的书格中抽出黄藤纸来,以镇纸压覆,随后蘸墨,提笔书下,请出国之名器御史台的金印,端端正正地盖印。 侍御史躬身接过,随后带着御史台小吏出了衙门。 直奔杨唯清宅第去了。 * 立政殿内,江锦书不禁扶额叹息,王含章坐在其旁,江锦书瞥了一眼下面跪伏的人,淡声道:“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余云雁是抄袭的?” 那女史恭谨叩首,而后跪直身子回话:“皇后殿下明鉴,这余氏,入宫还不到三年,出身不显,大字不识一个,竟也能在女官考试中位列第一,殿下您不觉着这其中有鬼么?” 江锦书被气笑,道:“先前不识,不代表现在不识。” 那女史道:“不到三年,莫非她是什么人才不成,妾以为此考试不公,请殿下彻查。” 江锦书淡淡凝视面前跪着的女史,眸中有万丈寒冰,她稍稍撇头,看向王含章,只见王含章对她轻轻点头。 言下之意,王含章亦不信余云雁。 江锦书不言一词,只见余云雁猝然跪地叩首:“皇后殿下,妾知殿下为难,既这位女史质疑妾存假,妾愿自证,以明清白。” 江锦书默然不语,看向余云雁的目光稍带怜惜。 她轻声道:“云雁,你不必自证,亦不要自证。” “你们怀疑余云雁存假,那便拿出确凿的实据,你们拿不出,反倒往旁人身上泼尽脏水,逼旁人自证,普天之下,焉有此理?” 江锦书冷声道,声音传到殿中角角落落: “今日,吾便把话放在这里,谁若疑她,尽管拿出凭证,吾便即刻受理,如若不然,便是妄言,假辞蛊惑人心,决不轻饶。” 那女史面犹不甘,欲言又止,只见江锦书又道:“你们若疑心我蓄意偏私,那便尽管告至陛前。” 众人闻之心怯,告至陛前四字何其沉重,阖宫上下谁人不知今上对皇后宠爱有加,眼下皇后身怀皇嗣,恩宠优渥。 东昌公主与顾昭容更是眼不容沙子。 告至陛前,怕是嫌自己的命忒长了。 那女史不敢再言,众人更是惶恐,只叩首称“是”罢。 众人散去,余云雁含泪叩首道:“妾谢过殿下,殿下厚德。” 江锦书笑笑道:“我不是厚德,我只是看不过去她们欺负你。” “妾出身草莽,骤然得幸有了头名,确是难令人信服,她们质疑也是理所应当。” 王含章静静地看向余云雁,神情不明。 江锦书笑了笑:“你可知她们为何不信你?” “出身确是有一方面,但我觉着最大的问题出在了你自己的身上,连你自己都不信你自己,更遑论让旁人来信你?” “志之难也,不在胜人,在自胜也,你先前问过我的,我答了,但你自己未懂,反而自怯、自伤,这便为因果,欲强自,必先自强。” “如此,你可懂了?” 余云雁衣袖下的手骤然攥紧,她叩首道:“妾晓得了。” 见余云雁离去,王含章淡淡道:“你何必为她而带累自己的名声?” “何谈带累,我只是在践行我自己的道。” “你今日此语,我看她未必能记于心,你反倒落了个徇私之名。”王含章轻声道。 王含章不禁问道:“余氏是哪里人?你现在有着身子,手底下的人还需底细干净些。” 江锦书微笑道:“顾姨带来的,我看云雁其人是纯良的。” 王含章一听“顾姨”二字,便安心了,她的老师顾有容素来精明,想必余氏已被查得干净,她方能安心将余云雁送到江锦书身侧做女史。 王含章笑笑,大抵是她多心了。 王含章不禁伸手抚了抚江锦书的小腹,她笑道:“这小家伙在你腹中,没太闹你吧。” 江锦书道:“她很乖的,没有闹我。” 王含章从手上拿出一个锦囊,将锦囊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她轻举小鞋,笑言:“我听齐范说,六哥还给这小家伙绣了帽子,齐范给了这小家伙一个玉坠子,我也算她的姑姑,自然礼是少不得的,我女工也不是特别好,就给她做了个小鞋。” “不许嫌弃啊。”王含章将小鞋塞至江锦书的手上。 江锦书拿起那双小鞋,鞋面是虎头的纹样,她笑笑:“做得好好看。” “你们都给她做了这,做了那,偏就我没给她什么。”江锦书失落地喃喃道。 玉坠子是齐子仪送的,小帽是齐珩绣的,鞋子是王含章做的。 江锦书叹了口气,她什么都不会做。 “你给了她生命,这一点谁都比不过。”齐珩轻声道。 齐珩缓缓入来,江锦书心中一喜,她道:“你不是要处理公务吗?” 齐珩握住她的手,温声道:“我看得快,处理完便过来陪你。” 王含章不禁轻咳几声,齐珩回过神笑道:“含章也在。” 第155章 王含章笑笑道:“六哥快陪嫂嫂吧,对了,齐范还约我去郊外骑马,若是迟了没得又被他埋怨一番,我便先去了。” 王含章微微施礼离去,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出那顶浅蓝色小帽,递给她,她笑着抱在怀里,直道:“这小帽真好看。” “你手好巧啊。”江锦书轻笑道。 随后她缓缓起身,到那小案前将那小盒捧在手里,齐珩注目在她身上,只见她将木盒打开,拿出一叠白藤纸。 她微笑道:“这些都是我画好的纹样,内室里还有好几块柔软的布料,你多做几个,让她换着戴。” 齐珩挑眉笑道:“好。” 江锦书在榻上随意翻着书,秘书监马怀素闻听江锦书有身孕,以新印书籍为贺礼送至立政殿。 还托内臣带言:“《文馆词林》的编辑随时请皇后殿下驾幸指点。” 思及此,江锦书不禁出声:“明之,我想求你件事。” 齐珩闻言抬头,拿针的手一顿,他笑道:“怎么了?” 江锦书抚着小腹,她轻声道:“我想去秘书省多看看,顺带着也帮忙编书。” 齐珩沉吟良久,而后道:“可是你的身子...” 江锦书笑笑道:“没什么事的,陈亦也说多走动走动,对孩子好。” 齐珩放心不下,犹豫不决,江锦书轻轻捏住他的袍袖:“不成吗?” 齐珩低叹一声,道:“好吧,不过切不可太劳累,在外走动时也小心些,我将萧然留在你身边,有他保护你的安全,我才能放心。” 江锦书起身抱住齐珩,在他面容上轻吻,她环住他的脖子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呢。”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脑后,他轻声道:“那是你喜欢的,而且也有意义。” 所以,我选择尊重。 她抱得愈紧,齐珩无奈笑道:“晚晚,你再这样抱我,我没法做帽子了。” 江锦书松开他,掩面偷笑。 “如果这个小家伙也是妧妧,两个‘晚晚’你能分清吗?” “怎么不能?” 齐珩抚了抚她的头髻,一字一顿徐徐道来: “无论哪个‘晚晚’,都是我最爱的,一个放在心尖上,一个融于血脉里。” 第075章 钟鼓清圆(二) 江锦书坐在榻上, 小案几上笔墨纸砚兼备,江锦书在黄纸上徐徐落墨,字迹潇洒, 齐珩拿着绣绷, 将针刺进布料中偷个闲, 齐珩稍稍往江锦书那边靠拢。 他瞧清江锦书写下的字, 他笑笑道:“《闲情偶寄》?” 江锦书点了点头, 道:“随意写着玩的。” 齐珩抱着她, 笑了笑:“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江锦书闻言抬头,她将锦帽捧在掌心,轻笑道:“你给我准备了礼物?不会也是个你亲手做的小帽吧。” 齐珩微笑道:“你若想要,哪日我也给你做一个。” “只不过我今日送你的,不是锦帽, 而在外面。” 齐珩双目含笑, 他轻轻颔首:“要不要出去看看?” 江锦书闻言心念稍动,齐珩扶着她缓缓起身,齐珩牵住她的手, 他道:“高翁。” 高季笑笑道:“请殿下移步殿外。” 江锦书点点头,齐珩牵住她的手驻足于原地, 他轻笑道:“眼睛闭上。” 江锦书道:“这么神秘呀?” 江锦书听了他的话,双眼紧阖,齐珩轻轻牵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去, 他的神情小心谨慎,一直留意前路, 生怕前面出现个小石子什么的。 待安稳地出了殿门, 齐珩笑道:“可以睁眼了。” 江锦书缓缓睁开眼,瞧清面前之景, 她惊诧地唤出了声。 面前有三处白玉砖垒砌的石栏,里面山茶花树繁茂,三棵山茶树,花瓣深红色如朱如火似鹤顶之珠、藕荷色如粉如脂似美人之腮、荼白色如雪如霜似明月之光。 可谓极浅深浓淡之致,而无一毫遗憾者矣。【1】 花蕊处隐约有晶莹一片,江锦书步近细瞧。 山茶花上有露珠澄澈,花状圆润饱满,每一层的花瓣极致圆满,并无杂色。 齐珩留意着江锦书的神色,她眸底亮盈盈的,似有星辰闪烁。 江锦书回首笑道:“你从何处寻来的?” 齐珩笑笑道:“你猜猜。” 江锦书道:“开得这样好看,怕不是川蜀之地的吧?” 齐珩微笑道:“正是川蜀之地的。” 他又道:“你猜这是谁打理的。”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眼神中晦暗不明,齐珩知晓她已猜出,道:“是尹意。” 江锦书喜声问道:“她现下如何?” 齐珩笑了笑:“谢晏到了蜀郡,遇见尹意,尹意托他带回了信。” 随后齐珩从袖中取出一张信纸,江锦书接过,信上所书,尹意初到蜀郡,本意不过了此残生罢了,齐珩安排她去了蜀郡花司,日日夜夜,面对盛开的山茶花,终是寻到了生活的乐趣。 现在的尹意,终日与花相伴,闲时便携花饮酒赏青山,她喜欢当下的生活。 亦对未来有所希望。 这也便是齐珩最初的想法。 闻听江锦书有了身孕,适逢谢晏初至蜀郡,尹意便托谢晏送来了她打理的山茶花。 第156章 是谢礼,亦是贺礼。 “喜欢吗?”齐珩轻声问道。 他记得,江锦书的常服上多绣山茶花的纹样。 他想,她应当是喜欢的。 江锦书巧笑倩兮,道:“喜欢。” “山茶花也是海榴,她盛开在初冬与晚春之间,花瓣碗状,她很温和,但也不止是温和,还有悲壮,就像她不愿花瓣一片片地零落,而是选择了整朵地滚了下来,既毅然又惨烈。” 江锦书垂眸道,眼底有惋惜。 齐珩笑道:“具松柏之骨,挟桃李之资,这样的花,我亦喜欢。”【2】 齐珩说的是花,亦是爱花之人。 齐珩的目光柔和,他双目含笑看着江锦书。 随后渐渐靠近江锦书,轻轻俯身在江锦书的额间留下一吻:“晚晚,生辰快乐。”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衣袖,失神片刻,她垂眸道:“生辰...我自己都忘了。” “三月初九,我记得。” 江锦书抬首,对上他的目光,她倏然一笑。 立政殿内有春风拂过,江锦书的衣袂轻动,二人四目相对,殿内木窗未阖,一阵清凉吹散了小案几上的黄纸,黄纸之上,玄墨成字,汇聚成文: “花之最能持久,愈开愈盛者,山茶是也。” 【3】 * 御史台以伪造文书罪羁押了杨唯清,数日问鞫,并牵连出数十名官吏。 齐珩以此为突破口,问罪有司。 帝王雷霆震怒,诸卿惶恐惊惧,谁都不敢去触此霉头。 原想杨唯清即将任吏部尚书,欲巴结还尚且不及,却不料竟是靠伪造文书上位之徒。 自是恨不得离这杨唯清千里地远。 今上重视此案,又命刑部与大理寺审理,三司推事,以此杀鸡儆猴。 东昌公主为此愁苦数日,杨唯清伪造文书,这她是清楚的。 原存档文书呈递于天子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谁曾想齐珩竟真的看了,还瞧出疏漏之处。 这也怪杨唯清,做个文书都能留下把柄。 委实无用。 若非看在他是姨母唯一的嫡亲兄弟,她是断断不会帮他的。 东昌公主不禁揉了揉额角,凤目冷瞥。 眼下撇清得干净,才是正道。 萧章帮她拆髻,动作小心,他在齐令月的身后,是以齐令月并未见其冷漠的凝视,萧章笑笑道:“公主缘何如此愁苦?” 言语间是试探。 齐令月在他面前,从不提政事。 “你也不肯为我分忧,我自是愁苦。”齐令月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抬起他的下巴。 齐令月双目中透着冷漠地调侃之意。 萧章笑了笑,道:“公主玩笑了。” “都尉每次见属下,都恨不得啖属下的肉,属下实是心惧。” “怕什么,你是我的人,他不敢动你。”齐令月懒怠地说着。 齐令月抚上他的耳垂,她笑笑,轻声道:“药用了吗?” 萧章垂首,眸底升起一股寒意,他点了点头,低声道:“用了。” “去把门阖紧了,我怕冷。” * 三司推事,御史台给齐珩呈递了具体案宗,齐珩将此卷宗于早朝公之于众。 齐珩冷声道:“国朝用人,文书为凭,今杨唯清以伪书扰乱纲纪,上愧君父,下负黎庶,原不过伪书一罪,幸得三司详狱,所罪昭明,明晰杨唯清共计以权谋私等五大罪项,实天地之所不容,故朕今论其死罪,所豫谋者革职放逐。” 刑部尚书阎匀持笏俯身道:“陛下,杨唯清之罪确为天不容,然杨唯清系太皇太后殿下嫡亲手足,属八议之列,死罪怕是过犹不及。” “太皇太后春秋高矣,伏惟陛下斟酌思量。”阎匀道。 齐珩反笑:“祖母素以公允为方,杨唯清如此,祖母犹恶之,必不愿以自身而毁方。” 一句话算堵死了阎匀的话。 “杨唯清卖官鬻职,此邪风断不可长,若不正法,以后任何事情都可以走捷径取其巧,对那些一心所求公平之人何其不公?” “诸卿可还有异议?”齐珩淡漠地凝视下首之人。 谢玄凌垂首不言,御史台、大理寺如今都被齐珩牢牢地攥在手心,他想如何论罪便如何论罪,谁又能置喙? 齐珩刚欲将此书下达,只听高季忙不迭从屏风后入殿,慌张道:“陛下,别宫那边...” “别宫那边怎么了?” “殿下怕是...” 齐珩没等高季说完,便匆匆起身,只留群臣面面相觑。 别宫内,杨舟蘅卧在床榻上,气丝极微,江锦书刚侍完汤药,便见齐珩大步迈进,齐珩跪伏在榻前,他轻声道:“祖母。” 江锦书将汤碗放下,跟着齐珩跪地。 杨舟蘅眼前一片模糊,她面色极微惨白,唇色愈来愈淡,她双唇翕动,慢慢吐出几字:“六郎来了...” 齐珩忙握住她的手,道:“祖母,阿珩在。” “六郎啊,杨唯清不成器...我知道,能不能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一次...”杨舟蘅声音渐渐微弱。她握着齐珩的手,继续道:“他不才,也不要再做什么官了,放逐出去...也好。” 齐珩沉吟片刻,道:“祖母,杨唯清触犯的是国法。” 第157章 杨唯清以权谋私,多次干涉吏部铨选,三司将其查得一清二楚,官宦子弟凡送礼者以礼之大小划定官职高低,将朝中官职、民之希望视作钱货般买卖,何其无耻。 他若仅因血脉之故而徇私,有何颜面再做君王? 江锦书闻言看向齐珩,只见齐珩垂首,他的神色江锦书瞧不清。 “好孩子...”杨舟蘅见齐珩不言不语,她看向齐珩身后之人,又朝江锦书伸出手,江锦书闻声上前,跪在齐珩的身侧,杨舟蘅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快五个月了吧,真好...” 杨舟蘅有气无力,眼前渐渐浑浊,她道:“当年我怀东昌的时候,也是这样...” “孩子,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劝劝六郎好吗?” 齐珩与先帝情分过浅,杨舟蘅与齐珩的关系有何曾近过?是以齐珩与她除了这点血脉相连外,再无其他。她也只能寄希望于江锦书的身上了。 江锦书犹豫不决,杨舟蘅已然呼不上气,她紧握住江锦书的手,低声喃喃。 江锦书见她如此,忙泣声道:“祖母...我...” 齐珩看向她,抢先言道:“祖母,我答应您,放过他。” 杨舟蘅得到齐珩的答复,安心地点了点头。 她握住江锦书的手,用尽力气道出最后的话语:“告诉你...母亲,是我...对不住她...求她原谅我。” 江锦书含泪连连点头:“好,我一定告诉阿娘。” “旧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殿中回荡着杨舟蘅的喃喃低语,随后杨舟蘅无力地垂下手臂。 殿内泣声不绝。 大明宫中丧钟声起,一声又一声,何其悲恸深沉。 一处宫宇内,东昌公主望着别宫的方向含泪讽笑,顾有容见她如此,忙道:“令月,当年的事,就这样放下吧。” 东昌公主面容上覆着泪水,她轻笑道:“阿容,那个女人她死了。” “她当年那般见死不救,怎么可以如此轻松地解脱?” 第076章 钟鼓清圆(三) 齐令月朗声笑着, 腿下一颤,不禁跪在地上。 顾有容道:“你这腿这么多年了,还是这个样子。” 齐令月讽笑道:“就这样, 才不会让我忘记当初的一切。” 顾有容叹了口气, 并未多言。 别宫内, 招魂、更衣之仪过后, 众人皆衣着缟素, 殿内灯火微晃, 有泣声回荡,中央置一金棺,上缀宝石,棺盖犹未阖,隐约能看到里面的金珠凤冠。 齐珩跪于灵前, 垂首落泪。 江锦书跪在他的身后, 亦同此状。 江锦书跪了数个时辰,身上冷汗不绝,头晕目眩, 再直不起身,倒伏在地。 齐珩听见身后的声响, 忙搀着她,嘱咐齐子仪稳住局面,复而抱起入偏殿。 漱阳见状忙跟了上去, 江锦书腹间隆起,疼痛不断从那里传来, 她不禁以手覆上腹间, 伏在小案上。 面容上冷汗不断,江锦书轻声唤道:“疼...” 看到江锦书所着的斩衰之服上有一抹艳红色, 齐珩慌了神。 齐珩慌张道:“快去请陈奉御!”而后帮着她拭去额间细密的汗珠,让江锦书靠在他的怀中,她不禁泣道:“明之,我怕...” 他颤声安抚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腹间愈发疼痛,江锦书不禁疼出声。 齐珩将她抱至榻上,江锦书蜷缩着身子,口中唤着疼,额间不断有汗珠落下。 漱阳泫然道:“殿下这...” 陈亦趋步入来,还未来得及顾全礼节,便被齐珩轻推至榻前,陈亦谨慎地探上江锦书的脉搏,手指轻颤,直至再三确认皇嗣安好后方松了口气。 他转身道:“殿下只是过度劳累,脉象有些不稳。” 齐珩忙道:“那她怎会腹痛如此?” 细听去,齐珩的声音犹存心有余悸的颤抖。 陈亦躬身道:“殿下心惧,母子一体,皇嗣不安。” 而后他又道:“臣为殿下开具方子便好了。” 齐珩点了点头,见江锦书安好,终是松了口气。 待药煎好,齐珩扶着她用尽后,齐珩温声道:“守灵你就不要再去了,有我在那里就好,你在这多歇息片刻。” “可这样,不会被人诟病吗?”江锦书犹豫道。 杨舟蘅是她的祖母更兼外祖母,按律着斩衰之服,于堂前守灵,她若因身怀皇嗣便不去,恐惹非议,届时齐珩和东昌公主都怕是要被那些满口“仁孝礼义”的文人的吐沫星子所淹死。 齐珩定定道:“有我在呢,你安心歇着便可,有什么事我顶着。” 见齐珩如此。江锦书倒也不再说什么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轻声问道:“杨唯清的事...” 齐珩摇摇头,道:“国朝法度,断不可因人而废止。” 言下之意,杨唯清的死罪不可免。 “你不是答应了祖母吗?”江锦书不解道。 齐珩握住她的手,缓缓道:“答应归答应,我却未说一定要办到,总归有什么恶报都找我来,待我死后亲自向祖母赔罪。” 正因如此,他才要抢先一步回了杨舟蘅的话。 第158章 江锦书心软,杨舟蘅正因此,欲通过她来求这个情。 齐珩下定心的事,断无转圜之地,总归江锦书没答应过她什么,恶报不该找上她。 江锦书静静地看向他,而后垂眸思索。 她知道,齐珩都是为了她。 齐珩继续去守灵,江锦书静待在偏殿内,她换了一身素服后看向漱阳,轻声问道:“大长公主还没至梓宫前吗?” 漱阳默然摇了摇头。 江锦书喟然长叹,不禁道:“阿娘与祖母,就这般情分浅薄吗?” 顾有容入来,道:“不是情分浅薄,是除却血脉,已然不剩情分了。” 江锦书抬首看向门口之人,欲微微起身,顾有容忙扶住她,道:“妾刚从那里叩拜回来,想殿下身子不适,妾便来看看。” “顾姨的话,是何意?” 顾有容缓缓抬首,而后叹息道:“三十余年了...原来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顾有容将当年之事徐徐道来,她垂眸轻声道:“当年的东昌公主与现在的东昌公主可谓判若两人。” 齐令月是高宗膝下长女,系中宫皇后杨舟蘅所出。 可谓娇宠至极。 然齐令月却非在其生母杨舟蘅膝下长大,高宗与杨后属联姻,杨舟蘅乃当时中书令之长女,更兼出身弘农杨氏,恁时杨氏势大,族中叔伯皆位列朝堂。 高宗不得已而立杨舟蘅为后,从此嫌隙而生。 杨舟蘅共一子一女,长子为先帝睿宗,一出生便立为太子,只可惜其性庸懦,凡事不就。高宗并不属意于他,只可惜碍于杨氏,更兼睿宗占了名分之便,嫡长子为太子,宗法之所,实不可易。 而后杨舟蘅诞下齐令月,齐令月性聪敏,数月即可识字。 高宗大喜,将齐令月带至身边亲自教养,由此母女分离,情分愈浅。 后来杨舟蘅的幼妹入宫,她叫杨文蘅,本是杨家欲稳固后位而送入宫的,犹善文墨之事,故拜尚宫。 顾有容说到此,笑笑道:“她当年的位置就与含章、子衿相同。” 掌导引中宫,兼管六局。 “杨文蘅比东昌大了不到十岁,她与东昌可比太皇太后与东昌更亲些。” 毕竟尚宫的身份比皇后的身份更自由些。 杨文蘅于东昌公主来说,不仅是血脉至亲的姨母,更是心意相通的挚友。 齐令月有什么新鲜玩意都会拿来给杨文蘅,她的所有烦心事也会尽数说与杨文蘅听。 顾有容垂眸笑道:“两个人好得就似一个人。” “杨文蘅在时,哪怕东昌不怎么去皇后宫中,东昌也能记得她阿娘的好,时时关心她阿娘的起居。” 顾有容想到那个开朗豁达的女子,不禁笑笑道:“记得东昌刚喜欢上某家相公的小郎君时,她第一个告诉的人,便是杨文蘅。” “是以杨文蘅给她出了个主意,要她穿上胡服带着男人的帽子,至高宗与杨后前跳舞。” “这个主意也算半成吧。” 毕竟高宗确是下诏为她选驸马都尉,只不过不是她喜欢的。 顾有容又道:“东昌与杨文蘅年纪差不了多少,性子也相同,她二人最喜击鞠,她俩在的地方,众人一听打马球,便连连摆手。” 顾有容眼前似出现一团云雾,她又看到了两个身着石榴色窄袖长裙的女子拄着长柄杓子跨坐在马背之上。 何等意气风发。 那时的东昌公主张扬明媚,如大明宫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 谢玄凌授课时,最喜爱的学生便是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心思活络,不止好学好问,还时常带给谢玄凌一些番邦进献的新奇玩意。 高宗对这个女儿更可谓上心,所求必应。 东昌公主虽有些公主的骄傲,但亦有慈心与怜悯之心。 否则,她顾有容便不会站在这里。 那时的东昌公主常言:“女子便该读书,甭听什么女子便该相夫教子的酸儒之语,那些谬言不过是男子为禁锢女子而说出的狗屁话,与其为搏贤惠名而靠男子的庇护过一辈子,倒不如自己学些真本事,让男子刮目相看。” 并放言,只要谁想从她这学真本事,便尽管来,不拘身份之别。 她皆倾囊相授。 杨文蘅亦赞同此道。 顾有容笑笑,而后叹了口气:“那段岁月当真是美好的,只可惜啊...” 江锦书轻声道:“后来呢?” 顾有容唇边勾起苦涩的笑,她徐徐道:“高宗有一挚爱,名崔姒。” 崔姒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当今中书令崔知温的姑祖母。 “崔姒美貌,便是当年的郑后都有所不及。” 不仅美貌,而且温婉,善诗书。 才华并不亚于江锦书,美貌且胜江锦书数倍。 这样的女子,没有男人能不动心。 崔姒原是有婚约的,但为家族之故,退婚被礼聘入宫,初只才人,一月后便被擢拔为贵妃,可见其荣宠。 “清河崔家当初因氏族志修撰一事见罪于高祖皇帝,后来便为历任君王所冷待。” 直到崔姒的出现,这僵持的局面方被打破。 第159章 崔姒的出现,让杨氏心慌。 那时,杨家重臣先后离世,家中子弟不肖,难当大任,家族式微。 高宗动了废杨立崔之心。 江锦书听顾有容说到此处,便已明白,想必是杨家害怕是以谋害了崔姒。 谁料顾有容的下一句便打破了江锦书的想象,她道:“但杨家是不敢动手的。” “此时动手,成也便罢,不成,满门皆死。” 然就算杨家有心无胆,也会有人去做这件事。 果不其然,崔姒薨逝,高宗哀恸,欲追封皇后,直至群臣上谏,以“天下岂有生死两皇后故事?”为由驳回诏书。 崔姒丧事后,高宗震怒,彻查此案。 有人故意将此嫁祸皇后,将脏水泼到了杨文蘅的身上。 “杨文蘅尚宫掌六局,这件事无论是不是她,她都要承担这个罪,给崔姒陪葬。” “杨文蘅在丽景门推事院受尽刑罚,也断未牵扯皇后。” “那时,东昌公主奔走呼号,跪在高宗前一日一夜,高宗也未容情,后来东昌去求皇后,皇后不发一言,摆明了不想牵扯进此事,杨氏更不可能去管。” 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因此东昌公主腿上有疾。 “那时最想让杨文蘅死的是她的骨肉血亲,而最想让她活的却是她的雠敌。” 毕竟,杨文蘅只有活着,才能牵扯到皇后的身上。 崔家在此事上尤为卖力,恨不得将杨文蘅剥皮抽筋,逼她说出皇后的名字。 江锦书有所触动,不禁问道:“那最后呢?” “东昌求遍诸家,无人肯施援手,也只谢玄凌出言劝了高宗一句。” 一个空有宠爱而无实权的公主,又值得谁去帮呢? “最后杨文蘅狱中自杀了。” “高宗犹不解恨,将杨文蘅的尸首凌迟,以藁席相裹抛之荒野。” 江锦书握住衣袖,道:“是以,阿娘如此恨崔家,是吗?” 顾有容笑笑不语。 东昌公主自那之后,拉拢朝臣,结成朋党,高宗崩殂后,是东昌公主亲自将兄长扶上皇位,由此权势愈盛,以谋逆之名,借睿宗的手屠尽清河崔家的嫡支血脉。 崔知温已然算旁系,亦被东昌公主以无礼之罪打入御史台狱,磋磨数年。 当年的事也已过去,只是人心上的事从未过去。 无数次的午夜梦回,齐令月多次懊悔,假使当初她能有如今的权势,杨文蘅还会殒命吗? 只可惜,无人能回答她。 第077章 钟鼓清圆(四) 太皇太后丧, 按律,内外命妇各于本家素服朝临三日。 这三日,独东昌公主于家中未着缟素, 是以在早朝上, 翰林学士为此而弹劾, 齐珩下斥旨至东昌公主府, 然东昌公主置若罔闻, 依旧我行我素。 廷议上, 齐珩与诸臣商讨杨舟蘅谥号之事,礼部领旨择选谥号。 事情进展极顺,然尚书右丞奏言:“帝之祖母已然追谥,帝之母亦已追谥,帝之生母奈何?” 尚书右丞字字句句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见齐珩沉默不语, 尚书右丞又道:“今皇后有娠, 皇嗣之父以为陛下,皇嗣之母以为皇后,皇嗣之大母奈何?伏惟陛下为皇嗣计, 追尊先陈氏为太后,与谢后共称皇妣。” 谢玄凌静默, 不发一言。 尚书右丞这一席话正是今上心里所想,今上心中对生母有愧,若非当初是他将那道诏书拦了下来, 陈内人怕已经称皇妣了。 此事是今上的痛处,欲言却不可言。 尚书右丞是以替齐珩说了此话。 瞧今上的神色, 怕已然动了心思。 新任礼部尚书是昌黎韩氏的子弟, 对此觉得有所不妥,便出言反对:“众所周知, 帝之母为先谢氏,陈氏出身贫家,何堪为皇妣?” 齐珩淡漠地看向礼部尚书。 何堪? 齐珩冷笑,士族之人眼中何尝有平民的存在? 齐珩并未说话,须臾,有不下十人出言反对,仅有寥寥数人赞成。 齐子仪出言厉声道:“韩尚书,生母与养母,你怕是昏了头,分不清了?” 礼部尚书淡笑道:“郡王,慎言。” 毕竟,天子与谢尚令都未曾发话,哪里轮得上他一个宗室子斥责礼书。 “陛下承继神器时,以谢后之子为名,天下皆闻,此时反言,有违礼法,难不成郡王是想要陛下作不忠不孝之人吗?” “伏以出于天性之谓亲,缘于人情之谓礼,先陈氏为陛下生母,自是为情,礼不宜忘本,情自先礼,皇妣太后之名,缘何不可?”齐子仪反道。 “郡王诡辩,臣甚钦佩,礼义廉耻,礼居于先,无礼则国必失乱,尊陈氏有违礼,郡王此意则陷陛下不义,臣等是为陛下,若陛下疑臣有私,臣愿辞礼书之职。” 礼部尚书叩首朗声道。 眼下便是在看齐珩的意思了。 众人抬首,看向高台之上的人,只见齐珩冷漠凝视着礼部尚书,众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只见齐珩淡声道出两字:“好啊。” 礼部尚书闻言,不可置信地抬首,见齐珩唇边泛着冷笑,韩尚书双目瞪大,解下紫色衣袍,脱去官帽,恭敬稽首拜礼,道:“臣,谢天恩。” 第160章 齐珩如此言语,摆明了是定了心追尊陈氏。 早朝不欢而散,东昌公主府邸内。 齐令月砸了手中茶盏,厉声道:“尊陈氏为太后,他还真敢想啊。” “昔日他借晚晚大婚赦天下把崔知温放了出来,我都没说什么,他扶崔知温做中书令,我亦忍了,如今还想把陈氏追为太后,他将我和士族的脸放到哪里!” 先谢贵妃与齐令月素来交好,当初谢贵妃能看重齐珩做养子,齐令月是出力牵线的。 如今齐珩欲以陈氏为太后,这置先谢贵妃的位置何处? 又置牵线的齐令月于何处? 陈氏出身贫民,若以此身都能居皇妣之位,置晋朝世家颜面何存? 这哪是什么皇妣名号之事,分明是齐珩欲对士族动手。 此事,不过是探一下士族的底线为何。 若此事顺利通过,便是主动示弱。 顾有容安抚住东昌公主,她徐徐道:“盖儿你先冷静些,此事咱们慢慢商议。” 齐令月冷哼一声,气怒地打着扇子,掀起阵阵沉风。 顾有容倒了一杯凉茶,道:“齐珩年幼丧母,自是心中有愧,追尊生母实属情理之中。” 齐令月阖上双眼,顷刻,缓缓张开双目,怒气消散,她淡声道:“我知他素来重情义,但此事委实不妥。” “今日我若允,便是对齐珩称弱,日后风向便变了,那些朝臣个个跟鬼灵精似的,一见我弱势,便会毫不犹豫尽数投靠齐珩,那时大势将去,我岂不任他宰割?” 顾有容笑笑不语。 江锦书在黄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床榻上,小案旁搁置着一个描金纹的檀木箱,齐珩刚进内室,便看着江锦书极其认真地写着什么,他稍稍倾身。 待瞧清上面的字,他倏然一笑,早朝的那些苦闷怨怼尽数消散。 他轻笑道:“你就这么想我?” 江锦书置笔,而后道:“我好想你。” 江锦书稍稍倾身,环上他的腰腹,轻声道:“你就不能早些回来陪我吗?” 齐珩笑笑,抚上她的青丝,江锦书并未挽髻,发丝至到腰间,如墨如瀑。 齐珩稍稍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子,他温声道:“那我快些,不让你久等。” 江锦书抱他抱得愈紧,齐珩移开目光,看着她写过的纸张,上面全是“齐珩”“明之”四字,还有她画的,他的背影,他看向那檀木箱,笑笑道:“这么多横玉?” 江锦书从他怀中稍稍脱离开,点点头,道:“我看着这些横玉,就会想到你。” 齐珩含笑,让她靠在他的怀中,他抚上她隆起的小腹,轻声道:“她有没有在闹你?” 江锦书思及此,轻捶了他一下,满脸的愁苦,她埋怨道:“那阵觉着恶心,吃不下什么东西。” “现在好多了,能坐得起来,还能有功夫想你。” 江锦书笑了笑。 齐珩唇边带笑,道:“我怎么觉着你有了身子后,便总喜欢黏着我呢?” 江锦书闻言,变了脸色,正襟危坐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齐珩忙搂住她,轻声哄道:“非为不愿,反而,我很欢喜。” 江锦书动了动,却被齐珩抱住,他道:“让我抱会儿。” 江锦书安分许多,静静地被他抱着,良久,她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齐珩反常,想必是早朝出了事情。 不会又与阿娘有关吧?江锦书心中惴惴不安。 齐珩吻了吻她的耳畔,江锦书只觉得痒,齐珩道:“今日尚书右丞提议,想追尊我阿娘为太后。” 江锦书回首笑道:“这是好事呀。” 齐珩看向她,眼神中稍带落寞。 确是好事,可他们却联名反对。 见齐珩不说话,江锦书便已猜出结果,她道:“他们反对,是不是?”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下早朝后,有意留翰林学士与中书省相关人等商议追尊之事,结果那些人纷纷以病请辞。 没有人肯接下书诏之事,这诏书何言下达? 后来他又传召顾有容,顾有容只言文采不佳。 笑话,当日为江锦书立后书诏,“水盈潇湘,渡珠荷而潋滟,日映翠微,再常羲以扶光。”此一席话朝野皆称,顾有容自称文采不佳,那何人敢称文采? 她分明是不想接此事。 齐珩心思郁结,闷闷自嘲道:“无人肯接此事。” 江锦书默然,而后她轻声道:“我接,成吗?” 她的手抚上齐珩的面容,齐珩讶然,他面色凝重,忙道:“不成,你还有着身子,太累了,身体承受不住的。” 立诏不是容易之事,需查阅诸多典籍,便是翰林院与中书省草诏,都要耗费一月左右,才能写出。 且立诏之事是翰林院与中书省众人共同完成。 能一人完成的,独顾有容一人。 并非他不信江锦书的才华,只是她还怀着身孕,怕是格外劳累。 江锦书抱住他,低声道:“我有分寸的,你相信我,好吗?” 齐珩犹豫道:“你还怀着孩子...” 江锦书笑笑道:“总归我也没什么事做,闲着发闷,倒不如给我们的阿娘尽一份心。” 第161章 她看向他的目光格外坚定。 犹如磐石。 不可迁移。 齐珩双目含泪,其中水光闪烁,他忍住泪意,轻声道:“我们的阿娘?” 他从未想过江锦书会叫陈氏为阿娘。 毕竟,士庶不同。 江锦书定定道:“她是你的阿娘,我是你的妻子,我亦该叫她阿娘的。” “除非,你不要我...” 江锦书还未说完,便被扯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银装素裹中,有梅花绽放,犹如琼枝。 那枝梅花,是为报春。 那在漫天大雪的冷冽中带了一丝暖意。 齐珩便是那丝暖意。 他是温和的美玉,对她一直很好。 她素来知晓的。 就像,他大婚时给她带了桂花糕,见她欲坠马时不顾一切地跑来,瞧她失落时亲手为她折了花环,她倦倦欲睡时他会小心地为她盖上被子。 无论何事,他总会问过她的意见。 便是她惹他动气,他也不忍说一句重话,反而叮嘱她莫再吹冷风。 齐珩是最温和的人。 他将他的耐心与温和藏于细枝末节中,最易被人忽视,也最易让人察觉。 他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人。 江锦书兀自笑笑,齐珩紧紧抱住她,颤声道:“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的。” “她是我们共同的阿娘。” 齐珩终是点头同意让江锦书接手立诏之事,江锦书笑笑,随后指使着齐珩,她娇嗔道:“我也是要润笔之资的,给我剥橘子。” 齐珩含笑,无奈地摇摇头。 江锦书装作愠怒之状,道:“怎么还不愿意?”w.l 齐珩忙谄媚笑道:“没有,绝对没有,这就给皇后殿下剥橘子。” 江锦书与齐珩四目相视,如对上密语般,二人笑得格外开怀。 齐珩笑问:“和素日一样,还是两个橘子?” 江锦书点了点头。 只片刻,齐珩的手心上便出现两个浅黄色的果瓣,江锦书翻着典籍,稍稍张了张口,齐珩笑着将橘瓣递至她唇边。 他不禁笑问道:“晚晚,橘子甜吗?” 第078章 钟鼓清圆(五) 入了夜, 榻旁只一盏灯火,在浅粉色的帷帐下,显得极为昏暗, 江锦书辗转反侧, 根本睡不着, 见身侧齐珩阖着双眼, 安安静静地睡着, 江锦书愈发觉得气闷。 她不禁推了推齐珩, 齐珩惊醒,侧首看向她,慌张道:“身子哪不舒服?”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我想吃杨梅和荔枝。” 齐珩懵然,因是刚醒, 还未反应过来。 齐珩道:“现在吃?” 可, 宫里哪有杨梅和荔枝?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还要冷的。” 她觉着身子难受,但又感到恶心, 便想吃些杨梅压一压。 齐珩惑然道:“这时节,哪有杨梅和荔枝啊?” 江锦书赌气道:“没有, 你去找啊。” “总归我不管,这几日我必须吃到杨梅和荔枝。” 齐珩被江锦书撵了出来,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见高季守在外面没睡,齐珩笑笑道:“高翁。” 见齐珩出来, 高季抹开一笑道:“六郎还不睡啊?” 齐珩无奈笑笑:“被赶出来了。” 高季偷笑, 道:“皇后殿下现在怀着皇嗣,总是有些小脾气的, 六郎多体谅体谅殿下。” 齐珩垂眸,微笑道:“我知道她怀着孩子很辛苦,我能帮她多做一点,便多做一点。” 齐珩侧首对高季道:“高翁,帮我给谢晏传个信,让他带点杨梅和荔枝回来。” 川蜀之地的荔枝最是清甜,眼下谢晏在那,他也只得让谢晏带回来些。 —— 只两天,江锦书看着面前的杨梅与荔枝,不禁绽开一笑,道:“你这是从哪整来的啊?” 齐珩笑笑道:“让伯瑾带回来的。” 饶是他也未想到前日才去信蜀郡,今日杨梅与荔枝就到了长安。 齐珩给江锦书剥了个荔枝,江锦书咬下,口中弥漫着清甜之气,江锦书道:“伯瑾何时回来啊?” 齐珩道:“快了,十几日便能到长安。” 而后他又道:“清查剩田的事忙完了,伯瑾办得很好,等他回来,办个小宴乐一乐。”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半月过去,江锦书的寝殿内室被各种典籍所占满,她写完最后一字后置笔,胸口发闷,甚是难受,齐珩忙端了瓶来,江锦书呕了些,齐珩心疼地给她抚背顺气。 江锦书难受得眼中不禁含泪,她接过齐珩递来的茶水漱口后。 无力地靠在齐珩的身上,极为疲惫。 齐珩愧疚道:“对不起,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也不必受这份罪的...” 江锦书打断了他,她弱声道:“和你无关的。” 她抬眼看向小案上的文书,她道:“诏书我写好了你看看吧。” 齐明之没去看,反倒问她:“你还难受吗?要不要吃颗杨梅?” 江锦书点了点头,齐珩将那黄釉高足盘递给她,江锦书捻了个杨梅,酸甜味漫开,那种难受渐渐被压了下去, 第162章 齐珩温声问道:“好些了吗?” 江锦书点了点头。 见她面色稍稍好转,齐珩方去看那诏书,江锦书靠在他怀里慢慢吃着杨梅,齐珩看着那文书, 瞥见诏书上的几字:“坤德既成,彤管有炜,实继太姒之遗光,昭文德之福禄。” 他不禁叹道:“还真是好文采啊。” “在下望尘莫及。”齐珩笑道。 齐珩为陈氏选的谥号为“懿德”,是复谥,惟单谥无以道尽前人功绩时,方取复谥,自晋开国以来,君王后妃中,唯高宗贵妃崔姒得“昭元”二字为复谥,除此以外,再无他人。 他的阿娘也该得此尊荣。 懿,美也。 德,善也。 至美至善,他的阿娘当得起。 虽诏书在手,齐珩亦知此事难办。 便亲幸谢府宅第,数个时辰的交谈,齐珩以金宝缯锦十车相赠,望谢玄凌出面劝朝中诸臣,谢玄凌初不愿,然见齐珩拿出先帝手诏,上面字字句句,笔迹皆出先帝。 谢玄凌讶然,只道:“愿顺先帝之旨。” 毕竟,先帝遗诏在手,追尊,名正言顺。 二人极为开怀,在府中酣饮极欢。 齐珩于谢府饮了十余坛珍酒,面上绯红,回宫时,他唇边淡笑,嘱咐小黄门道:“先不去立政殿。” 他酒饮得过多,酒气太重,江锦书怀着身子害喜得厉害,他怕熏到她。 齐珩刚入紫宸殿,便去了后室池子,这一身酒气,齐珩是受不得的。 待沐浴后,齐珩清醒了些许。 看着面前的诏书,他含笑轻抚着上面的文字。 那日,她说:“我们的阿娘。” 仅此五字,不禁让他眼含泪意。 齐珩笑笑,身旁端上一盏醒酒汤,齐珩边提笔写字,边道:“辛苦了。” 搭在桌案上的手倏然被人握住,齐珩稍稍蹙眉。 “陛下,夜中劳累,您刚饮了酒,先用醒酒汤罢。”那女子穿着浅粉色的坦领,头顶珠翠,妆点得犹似海棠。 齐珩淡漠地看向她,冷意决绝。 那内人见他不作声,便更得寸进尺,抚上他的玉带,她轻声道:“陛下,皇后殿下身子不方便,妾来侍候您,可好?” 陛下人极为温和,从不会刁难宫中的黄门内人,她喜欢他很久了,也见过他对皇后殿下的宠爱。 她艳羡已久。 她知晓皇后殿下有了身孕,不能与陛下同房。平日陛下多与皇后殿下同寝,她没有机会,独今夜陛下饮酒晚归,她才想借今夜为自己搏一次。 齐珩不为所动,他冷声道:“你现在放手,我固然会将你撵出去,但起码会有生路,你若再这样,我便唤高翁进来,他会如何处置你,你自己掂量掂量。” 那内人楚楚可怜地抬首,然却不见齐珩有半分怜惜之意,只见他冷漠地吐出一字:“滚。” 女子落泪,以袖掩面惊惶而出。 却不料刚出门便被江锦书碰上,江锦书见女子哭泣而出,极为茫然。 江锦书望了望殿门,今日高季并不值守。 江锦书踟蹰不前。 江锦书垂首轻声道:“你看见刚才那女子了吗?” 漱阳咬唇,犹豫道:“陛下……不会吧。” 毕竟齐珩与江锦书的恩爱,他们都看在眼里。 江锦书笃定道:“对,我相信他。” 齐珩去了后室池子净手,他用力地擦拭被那人牵过的手掌,待洁净后才舒了口气。 待他出来后,便见江锦书站在桌案前,若有所思,他换上笑颜,道:“你怎么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淡笑道:“我听说你去了谢尚令的府中饮酒,怕你宿醉头疼,就给你拿了醒酒汤。” 而后她看向桌案上的那碗,齐珩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慌神,急声道:“我没碰她。”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知道。” 因为信任,所以不必去问。 江锦书打开红漆盒,道:“我没用饭,陪我吃一会儿,好不好?” 齐珩点了点头,他扶着江锦书落座,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快六个月了。 齐珩欲将漆盒中的饭菜拿出,江锦书轻声道:“第一层是醒酒汤。” 齐珩心头一暖,他笑了笑,将醒酒汤拿出,而后又打开第二层,齐珩看清里面的菜,他道:“鱼肉...你不会害喜吗?” 江锦书笑笑道:“好多了。” 齐珩将那虾羹递给江锦书,而后执箸挑剔鱼刺,确认无刺后才将一块块鱼肉夹至江锦书碗中。 江锦书咬了几口鱼肉,她微笑道:“这鱼肉好吃。” “你尝一口。” 而后她夹了一块喂给齐珩,齐珩笑道:“果真。” 待将虾羹与鱼肉用完,江锦书也懒得再动,她抱住齐珩,道:“我不想走了。” “我想住在紫宸殿,不想走了。” “我很安静的,不会打扰你处理朝事,我也不会去偷看偷听。” 齐珩目中含泪,转过身,心疼地抱住了她。 他知道她有孕后,时常会有不安感,今夜那个内人他知道她看到了,所以她才如此说。 第163章 是他的罪过,让她如此受怕。 齐珩捧着她的脸,怜惜地吻住她,他温声道:“晚晚,我帮你梳头发,好不好?” 她的发髻稍乱,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握着她的手慢慢扶她到妆台前,齐珩用小木梳缓缓理顺她的青丝,他微笑道:“人都说夫君给妻子挽发,两人就会白首偕老的。” “晚晚,你说呢?” 江锦书笑了笑,道:“我觉得会的。” 齐珩垂眸,目光柔和,他道:“等阿媞降生,我也给她挽头发。” 江锦书回首,对上他的目光,两人一笑。 —— 齐珩将此旨下达至中书门下,有崔知温这个中书令从中调和,各宰执也并未做为难,皆盖了印信。 门下省见诏书拟好且中书省无议,恰礼部尚书被罢职,虽有东昌公主提前打了招呼,亦不敢做违逆,只好批复核过。 齐珩前些时日罢免了韩尚书,便让谢玄凌留意吏书、礼书之选。 瞧过了谢玄凌推举之人的文书后,便赐旨下去。 新任吏书与礼书皆出身寒门,被士族打压多年,空有一腔报国心而不得实现,见齐珩委以重任,投以区区心,望效死君前。 追封之事,随着齐珩连罢数官而进展颇顺。 借此一事,朝中官员已洞察风向,纷纷到天子跟前卖好。 东昌公主闻此事,气得将刚得的荷花盏掷于地,她怒声道:“我不是放了风声,谁给他写的诏书?” 停云见东昌公主的神色,怯生生地答了话:“听说是...是皇后殿下。” 齐令月一听其后的四字,反倒气笑了。 她欲说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气怒地阖上双眼。 待怒气消散后,她方睁眼,讽笑道:“年轻人,性子就是急了些,追封了又如何,因此毁了自己的名声,太不值当。” 第079章 钟鼓清圆(六) 齐珩在紫宸殿里与朝臣商议国事, 江锦书就在内室静静地看书,她靠在软枕上,手上捧着高足盘, 其中放着杨梅, 用锦帕擦了擦手上淡紫色的汁水, 江锦书翻到下一页。 内室外渐渐没了动静, 江锦书将书本放下, 欲起身去瞧瞧, 然只见屏风后也有一白色身影匆匆入来,齐珩忙扶住她,他温声斥责道:“别起来了,你身子不方便。” 江锦书住在紫宸殿确是有一大好处,他随时随刻都可以见到她。 江锦书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亦喜欢与她在一起。 她会赖在他的身上, 要他给她剥橘子剥荔枝给她吃。 他下了早朝,待在紫宸殿,她会靠在他的怀里静默地看书, 而他会慢慢地给他们的孩子做小衣裳。 齐珩想到此,面上不禁浮现出满足的笑容。 “你要不要吃杨梅?”江锦书递给他一颗, 齐珩一口咬下,浅紫色的汁水带着酸甜气在口中蔓延开。 齐珩眨眨眼,笑道:“这杨梅倒是酸甜可口。” 正是因为酸甜可口, 才帮着她让她的胃口多了些。 齐珩注意到她身侧的书籍,他笑了笑, 道:“医书?” 江锦书咬了颗杨梅, 点了点头,道:“左右我无事, 看看医书,多学些,总是无碍的。” “说不定,我学成了,还能如伯瑾般治病救人呢。” 江锦书笑笑道。 齐珩赞同地颔首道:“也是。” 江锦书青丝半披于身后,齐珩拨了拨她鬓角的碎发,他的动作轻柔,带着爱惜与宠溺,他轻声道:“刚才和他们商议,过些时日去祭拜昭陵。”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昭陵乃先帝之陵寝,此番齐珩为陈氏追尊又拿出先帝手诏,确是该至先帝灵前祭拜的,将此告知先帝的。 江锦书轻声问道:“我也要去吗?” 作为皇后,是帝之妻,陪同祭拜,理所应当。 齐珩摇了摇头,道:“此去昭陵,路途不算近,一路颠簸,你身子承受不住的,我去就好。”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那你小心些。” 齐珩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他轻吻住,而后微笑道:“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一定会小心些的。” 江锦书笑笑,眼神柔和,她兀自抚上肚子,笑道:“她还有四个月,就要和我们见面了。” “是啊,还有四个月。”齐珩看着她,浅笑道。 —— 天子借先帝手诏追尊陈氏为懿德太后之事传遍天下。 进奏院以此为新闻刊印邸报发至各郡各州,由此天下皆闻。 然长安内今上伪造先帝手书,实属不孝,且为此放逐耿介之臣,堵塞言路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同时,将陈氏的先事添油加醋一并传了出来,一时间,长安的茶肆与酒楼皆在言论此事。 汾阳郡王齐子仪愤愤道:“六哥,他们太过分了。” 齐珩冷笑道:“猜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招。” 蓦然,那茶盏被他掷之于地,紫宸殿中男人的呼吸声格外沉重,内臣齐齐跪地,不敢抬首。 齐子仪虽未如旁人般跪地,但亦不禁打个冷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六哥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六哥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第164章 懿德太后陈氏是六哥的软肋,恰如龙之逆鳞,谁都不可去碰。 齐珩将手撑在桌案上,极为头疼,面前有些晕眩,齐子仪忙搀住他,齐范急声道:“六哥,要不要传医官?” 齐珩摆了摆手,待缓和些才站直了身子。 他的风眩很久没有发作了。 今日他情绪起伏过大,有些压制不住了。 幸好,江锦书去了秘书省查看《文馆词林》的编辑情况,不在紫宸殿,否则他不知该如何了。 他真的不愿让她看到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 齐珩重新坐回原位,近些日的事他知道是谁做的。 她也就会用舆情来攻讦他。 立后之前是,如今亦是。 齐珩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为了晚晚和孩子,他怎会容忍齐令月如此之久? “六哥,祭拜昭陵还去吗?”齐子仪试探地问道。 齐珩垂眸,道:“去。” 她越是攻讦他,他越是要与她唱反调。 —— 马怀素一脸笑意护送着江锦书出了秘书省衙门,马怀素笑道:“殿下小心些。” 江锦书含笑颔首,步子很慢,她微笑道:“秘书监近些日怕是要劳累了。” “臣不敢称累,倒是殿下,怀着皇嗣还辛苦来这一趟,此类书能成,殿下实属首功。” 江锦书淡笑道:“我算什么功劳,都是你们辛苦了。” 甫一出门,便见齐珩驻足于不远处,一脸笑意犹如春光和煦。 齐珩前趋几步,扶住她的臂肘,马怀素偷笑,随后忙施礼道:“陛下圣安。” 齐珩笑道:“秘书监不必多礼。” “如无他事,朕和皇后便先回去了。” 马怀素也不是个读书读得傻的,自是含笑揖礼退下。 江锦书唇边带笑,看向他,道:“你怎么来了?” 齐珩笑了笑,道:“我不放心,想亲自来接你。” 高季自觉地给漱阳递了个眼色,漱阳与高季缓缓向后退去,默默跟在他们的身后,留给帝后二人独处的机会。 齐珩目光宠溺落在她的腹上,道:“今日她有没有闹你?” 江锦书柔声道:“没有的,她最近都很乖。” “就是我腿,觉着有些发肿。” “腿肿吗?”齐珩神情紧张地问道。 “那我抱你回去。”不及江锦书反应,齐珩便已将她抱起。 “我沉,你别抱我啊。” “一点都不沉。”齐珩笑道,随后慢慢往内宫走去。 江锦书躺在紫宸殿内室的榻上,齐珩手上端着莲花青瓷碗,其上有热气腾腾,江锦书稍稍倾身,不禁咽了下,她娇憨地笑着:“这是什么?” 齐珩看着她宛若银盘的面容上浮现一层笑意,他轻轻用勺子舀动,他浅笑道:“生进二十四节气馄饨。” “我喂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凑近,稍稍吹了吹,然后喂给江锦书。 江锦书刚咬了一口,便如寻到南海宝藏般握住齐珩的手臂,她颔首道:“好吃。” 眼底亮盈盈的,让齐珩不禁愣了一下。 齐珩无奈,垂首一笑,道:“那多吃些。” 他看着她双颊稍稍鼓起,粉唇上隐隐带光,不禁轻笑。 江锦书自有了身子后,面容愈发显得柔和,正如她院中那山茶花般。 他没忍住轻捏下她的面颊,江锦书嗔怒道:“你怎么掐我啊?” 齐珩笑笑道:“没忍住。” 须臾,漱阳端了药来,江锦书轻闻其药味,便觉着难受,但还是忍着喝尽,只见齐珩从衣袖中拿了个锦囊出来,递给江锦书。 江锦书不解道:“这是什么?” 齐珩颔首道:“你打开看看。” “麻团糖?” “你随身带麻团糖做什么?” 齐珩笑道:“知道你怕苦,上回你不也给我带了吗?”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笑道:“也是。” 齐珩目光移下,稍稍掀开她的衣裙,见江锦书的双腿稍肿,齐珩蹙眉道:“怎么肿成这样?” “我也不知道。” 江锦书静默地躺着,任由齐珩缓缓地推拿,帮她缓解水肿,江锦书讶然问道:“你怎么会的?” 齐珩道:“刚才问了几个生育过的娘子,她们教的。” 江锦书笑笑道:“你怎么这么细心啊?” 齐珩道:“你怀着我的孩子,生育之痛,我无法为你分担,现在若有能做之处,我定是要为之的。” 江锦书稍稍前倾,抱住了他,道:“明之,你能不能不要对我这么好?我怕会将这一切都当作理所当然。” 当她将这一切当成理所当然,一旦梦醒,她便再也承受不住失去这一切的痛苦。 齐珩笑了笑,任凭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膝上,轻声道:“这不是好,是分内之事,是理所应当。” 江锦书扑在他的怀里,笑得极为开怀。 入夜睡前,江锦书缩在齐珩的怀里,她道:“五日后,你就要去祭拜昭陵了,一切可还妥当?” “跟随的人中,还是要留意的。” 齐珩凑近她,二人面颊相贴,他笑笑道:“都妥当的,放心。” 第165章 “我...我听说今日长安有一些流言...”江锦书犹豫道。 “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的。”齐珩吻了吻她的耳垂。 哪怕他知道,这件事是东昌公主做的。 哪怕,他心爱的妻子是东昌公主的女儿。 他还是选择了继续忍下去。 —— 顾有容与东昌公主正对弈,顾有容执棋犹豫不定,见停云匆匆入来,在齐令月身畔耳语几句,齐令月点了点头,而后问道:“昭陵祭拜之事,准备好了吗?” 停云颔首答道:“一切妥当,只听公主的吩咐。” 齐令月唇边带笑,便让停云退去。 顾有容面上愁苦,将棋子随意丢之在小盒中,她沉声道:“东昌,我昨日,卜了个卦。” “卦象上显示,天雷无妄,乾上震下。” 她看向东昌公主,而后定定道:“是以不可妄动。” 东昌公主愣了一下,而后反笑道:“阿容,你又迂腐了不是,人事的成败哪里是卦象说得算的?事在人为。” 东昌公主也只当顾有容是多心了。 “可成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 顾有容眉间微蹙。 齐令月做事虽素来小心,但卦象显示如此,她仍是觉得不妥,是以不免提醒一番。 东昌公主捏着茶盏,她缓缓抬起,看着茶盏上浅浅的纹路,她笑了笑,笃定道: “天时地利人和?那是能力不足者才会求的三样物件,我齐令月仅靠人为,便可实现。” 第080章 兰襟将去(一) 祭拜昭陵的前日, 谢晏终是抵达长安城,眼下实属仲夏时节,酷热难耐, 含凉殿近水榭, 故齐珩于此地备了家宴。 齐子仪笑道:“伯瑾你总算是回来了, 你不在的这段日子我连个酒友都寻不到。” 谢晏兀自笑笑, 道:“那正好, 少喝些酒, 给我留着。” 齐子仪被他这话逗得气闷,直捶向他的胸口,道:“就知道你惦记我岐王府中那几坛龙膏酒。” 齐子仪想起一事反笑,道:“听说你小子刚至长安,便让陈国公家给掠了去, 你这一身医术让国公娘子难产之危解, 母子平安,眼下陈国公可将你奉为府上恩人。” 说罢,赞赏地又向他胸口捶了一拳。 谢晏抓着他的手, 唇边淡笑,复而他的目光逡巡四周, 他道:“六郎呢?” 齐子仪道:“六哥去请嫂嫂了。” 谢晏听后,垂眸淡笑,并未说什么。 齐子仪并未发觉谢晏的异常, 反而搭上他的肩头,调侃道:“你还未说此去蜀地之行如何呢?” 谢晏刚欲开口, 便见门口有二抹身影缓缓入内, 齐珩身着白色常服小心翼翼地搀扶江锦书入来。 谢晏抬首看去,江锦书面若银盘, 更胜桃李,发髻间有珠翠环绕,金光熠熠,衣衫宽大却亦掩盖不得高高隆起的腹部。 其芳殊明媚,笔不可模样。【1】 谢晏低首苦笑,眸中的希冀之光渐渐堙灭。 齐子仪稍稍揖礼,含笑道:“六哥,嫂嫂。” 谢晏回过神来,匆匆打揖,道:“陛下,殿下。” 江锦书淡笑颔首回礼。 齐珩上前一步,扶起谢晏,且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伯瑾此去甚是辛苦。” “别站着了,先入座。”齐珩笑得开怀。 而后他扶着江锦书坐在席间,齐子仪似好事般揶揄道:“嫂嫂,六哥如今可算被你攥在手心了。” 齐子仪言语间有促狭之意,江锦书面上一羞赧,不禁垂首。 齐珩侧首见江锦书羞涩之态。 他知晓她面皮薄,怕是受不住齐子仪这番调侃。 齐珩安抚地将她的手掌握住,抬首看向齐子仪,对江锦书笑道:“此獠猖狂,连我都作玩笑,切莫理他。” 而后他面向齐范笑道:“必要让叔父与叔母给你寻一位严厉的管家娘子,好生教训教训你这脾性。” 齐范连连罢手,道:“六哥恕我,万莫如此告知阿耶。” 齐子仪忙看向谢晏,祸水东引道:“六哥,伯瑾也还未有主家娘子呢。” 谢晏垂首,持白玉杯的手一颤,并未言语。 齐珩闻言看向谢晏,见他眉间稍蹙,似有不悦之意,忙道:“齐范,你少至旁人屋舍放火,如今说的是你的事。” 齐子仪见齐珩的言语并不饶他,看向侧旁端坐于位,面容含笑的女子,齐子仪哀求般轻声道:“六嫂嫂,帮我说说情。” 江锦书被齐子仪这声“六嫂嫂”唤得脸热,她暗暗拽了拽齐珩的衣袖,齐珩无奈地笑着,将她的手牢牢扣在掌心,他笑了笑,自认命地饮尽面前的酒盏。 他拿晚晚总是没有办法。 江锦书又拽着他的衣袖,低声提醒道:“少喝些。” 齐珩含笑看她:“嗯,不喝了。” 而后江锦书低头捧着自己杯中的甜水,慢慢饮着,她有了身孕不宜饮酒亦不宜饮浓茶,齐珩便让人给她准备了甜水。 齐子仪已然知晓揶揄江锦书的下场,再不敢多言半句,谢晏双唇翕动,神情略显复杂,末了他唇边带着如用尽黄连般的苦涩之笑。 昔日齐珩风寒病卧高榻,江锦书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他。 第166章 不知是为顾全齐珩的病情,还是为他的艳羡之苦,他在齐珩的药中多放了一味黄连。 而今黄连之苦终是反噬至他的身上了。 谢晏含笑望向殿外,落花随湖水,透过凤帷依稀可见那月光,然疏萤度过,独月自怜,似颦眉女子对镜孤芳自赏。 谢晏又饮一盏,眼前那抹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 那已是上辈子的事了,他该知道的。 眼前人非彼时之人。 齐珩似察觉出伯瑾饮酒自醉的落寞,他笑了笑道:“伯瑾此去剑南道,如何?” 谢晏抬首道:“蜀郡山水极美,果子亦是清甜。”他目光稍移,瞥向江锦书的神色。 他想问,果子是否令她满意。 “那清查剩田之事,如何?” “臣已上劄,大概已至中书门下,臣已将剑南道具以上报。” “另外的事,待回紫宸殿臣再细奏。” 齐珩笑着点了点头,谢晏做事他向来放心。 江锦书执箸的手一顿,额间不断有冷汗涌出,腹间稍痛,她支撑不住伏在齐珩的肩上,齐珩忙扶住她,神色仓促,忙道:“晚晚,身子不舒服?” 江锦书蹙眉含泪,臂上的金钏子晃动,发出清脆响声,她蜷曲身子道:“我有点疼...” 齐子仪与谢晏忙对视一眼,匆匆起身,齐子仪有些慌张出声:“嫂嫂...” 谢晏离开原位,大步上前,推开齐子仪,上前握住她的手腕,搭上她的脉搏,须臾,他沉声道:“她胎象不稳。” 他目光凝重地看向齐珩,道:“扶她去内室。” 齐珩抱她至含凉殿内室,扶她缓缓躺下,他紧握她的左手,抚着她的发顶,齐珩声音稍颤但仍在一遍又一遍地安抚她:“没事的,伯瑾在这,你没事的...” 谢晏问了数个问题,江锦书因痛而答复不得,只齐珩与江锦书日日同榻,几不分离,便替江锦书一一答了。 谢晏点了点头,随后从怀中取一黄釉瓷瓶,取了一颗予江锦书服下。 随后环顾四周,见案上有笔墨,便提笔留下一药方与齐珩,数次叮嘱。 末了,谢晏道:“陈奉御开的药方存档与殿下近日的药渣,我需带回去。” 齐珩不疑其他,忙命余云雁去寻。 齐子仪在内室外踟蹰半柱香左右,他是外男不便入内,见谢晏出来,忙道:“嫂嫂如何了。” 谢晏垂眸道:“还好,她与孩子都无事。” 齐子仪听了此话算是松了口气,道:“阿弥陀佛,六哥最疼嫂嫂了,这又是六哥第一个孩子,可莫出了什么差错。” 谢晏低首不语,只眼中似有深意,方才他在江锦书的脉中探出一丝不妥,但他毕竟不知江锦书的药中有什么,眼下之计,唯他拿到药方与残渣方知何处出了差错。 含凉殿内室,齐珩去让人寻了薄被,而后动作轻柔地盖在江锦书的身上。 江锦书方才抽泣不止,他抱着她好生抚慰才将人哄睡。 他握住江锦书的手,贴近他的面容,手心微微灼热,如他眼中之泪般。 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方才他极为害怕,怕她有什么不妥,亦怕他们的孩子保不住。 幸好,一切无恙。 齐范告辞离去,谢晏与齐珩站在水榭之内,远望湖水汤汤,谢晏垂眸轻声道:“弄瓦之喜,恭贺了。” 齐珩笑笑道:“陈亦都瞧不出来,亦或是瞧出了不敢说,独你直言道来。” 谢晏淡笑道:“我和他可不一样。” 齐珩搭上他的肩头,关怀道:“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纵使齐珩给他派了护卫,但还是被东昌公主身边的人伤了。 “好多了,不重。” “东昌公主,你预备如何应对?” 齐珩低首思量,而后他往含凉殿内室的方向看去,苦笑道:“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吧。” “毕竟那是她的母亲,我不忍见她伤心,也怕伤及了她,能忍几时便忍几时吧。” 谢晏闻言,心下稍安。 想到他从蜀郡拿到的证据,先暂且压下不予齐珩。 —— 江锦书悠悠转醒,见齐珩正守在她的榻前,心头如由冬入春般渐暖,她指尖轻动,齐珩惊醒,忙道:“你身上好些了吗?” 江锦书轻轻点头,道:“孩子无事吧?” “都安好。” 齐珩让人准备了清粥,他亲自喂给她,而后江锦书用了谢晏开的药,便觉着气色还多了,齐珩便送江锦书回了紫宸殿,王含章在紫宸殿偏殿等候江锦书多时。 见江锦书懒洋洋地赖在紫宸殿内室,她气得连连发笑:“把事都堆给我,自己在六哥这儿安享快活。” “女官的任命名册,给你。”王含章没好气地将那黄纸册子递给她。 江锦书憨笑地打开名册,讶然道:“云雁是尚宫局司言司正六品司言啊。” 王含章冷瞥江锦书一眼,道:“你上回在立政殿那席话让老师连连称赞,老师怜惜这姑娘,又见司言一职空缺,便擢拔为此职。” 顾有容初见余云雁,便有同涯沦落之意,皇后殿下与顾大家都为这姑娘开了金口,底下的人自是心中有了计量。 授官之仪在九月,那时桂花飘香,正是好时节。 第167章 在此之前,余云雁依旧于江锦书身边随侍,与往常无二。 余云雁心中亦知此事,一日未正式授仪,一日便还是皇后殿下的女史。 司衣司的长官卢司衣亲奉帝王冕服至紫宸殿,徐徐叩拜道:“妾伏见皇后殿下,皇后殿下安。” 江锦书浅笑道:“卢司衣不必多礼。” 卢司衣连连叩谢,而后回禀道:“殿下,这是陛下明日用的冕服。” 江锦书抬眼看向云雁,余云雁会意接下,妥善安置。 一举一动莫不谦恭。 卢司衣眼尖地瞧出云雁即任司言,敛声道:“有劳娘子了。” 悄然与余云雁耳语几句:“娘子不日的身份与我一样,何故自谦?” 余云雁一板一眼正色答道:“一日未授,一日未加,妾便是殿下的女史,司衣是一司之长,妾该敬服。” 卢司衣不免笑容渐凝,眸中更多了几分审视与赞赏。 不愧为皇后殿下跟前的女史、顾昭容属意之人。 倒真是进退有度。 入夜,齐珩方归,见江锦书正轻抚他的冕服,齐珩笑道:“瞧你气色是好了些,还甚有兴致看我的冕服。” 江锦书握住他的冕旒,轻声道:“明日你去昭陵,定要小心些啊。” 齐珩凑近,将她抱在怀中,他道:“初一至昭陵,初三我便回来,不多耽搁,也少让你担心。” 而后他又叮咛道:“我让萧然保护你的安全,金吾卫的一些人我也留下,陈亦我不放心,我让谢晏住在宫里,有什么事你便寻他。” 他命东昌公主与顾有容随至昭陵,又让王含章与谢晏留在宫中,将一切风险都尽数去除。 “晚晚,我好舍不得你。”齐珩轻咬她的耳边,低声埋怨道。 便是三天也是如年。 “我亦舍不得你。” 第081章 兰襟将去(二) 丑时齐珩即醒, 也不敢扰了江锦书,只自顾地离开床榻,向屏风后走去。天还未変青, 只深深的蓝色, 聚在一团的黑漆漆云中稍带红色朝霞。 他该更衣了。 内臣为他穿好冕服, 常诺刚欲拿起那玉革带, 却不料另一双手已然拿起。 齐珩侧首看去, 见江锦书垂首盯着那玉革带上的兽纹, 齐珩温声道:“你怎么起来了?才睡了多久,快回去歇着吧。” 齐珩欲拿过她手上的玉革带,却不料江锦书攥得越紧。 她道:“我帮你吧。” 她真的舍不得他离开,但也不能阻碍国朝法度,所以她想亲自帮他端正衣冠, 送他离开。 江锦书略略低首, 然齐珩还是看见她眼底的亮光。 他点了点头,江锦书垂首,双手环上他的腰际慢慢将玉革带拢紧, 摸到卡扣将其牢牢扣住,而后她从内臣的手中接过那佩剑, 别在他的身侧。 江锦书不禁轻扶腰间,如今她身子越发重,行动不便。 齐珩凑近帮她揉着, 江锦书笑了笑,而后将冠冕拿在手中, 冠上的十二旒轻轻晃动, 声音清脆且悦耳。 齐珩稍稍俯下身,让江锦书可以够得上, 江锦书理了理他的衣摆。 齐珩正衣冠后,他靠近轻轻抱住她。 “我很快就回来。” 他低头在她额间一吻,冰凉的玉珠划过她的眉眼、耳畔,转瞬即逝的接触让她觉着失落,她赖在他的怀抱中带着如孩童般的眷念,她悠悠道:“三天于我如三年。” “你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我和孩子都会想你的。” 齐珩眉眼带笑,他握住她那不甚安分的手,低声应了一句。 她靠在他的怀中良久,直至高季来催促,齐珩轻捏了她的脸庞,低声哄道:“我当真走了,等我回来。” 江锦书点了点头。 齐珩笑了笑,随后由高季和常诺的带领下大步离开殿中,江锦书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眷眷不舍,长久未移开。 銮驾于宫门等候,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着翟衣于驾前等候,见齐珩缓缓而至,与其他随侍之臣一同屈膝施礼,齐珩笑道:“诸位不必多礼,启程吧。” 齐珩在高季的搀扶下升辂车,东昌公主与顾有容相顾,而后各自归乘,仪仗缓缓前行。 陵祭祭告文皆由翰林学士所撰写,陵祭物品的市购、供给、陈设、进献,陵祭前的祭品筹备,检查祭祀器皿的优越,陵祭前后的宴享、等事均由太常寺与光禄寺负责。 鸿胪寺掌引导百官命妇行礼,礼部择日。 至昭陵,石碑前,旌旗烈烈,有风吹动。 金吾卫设丹陛仪卫扈行,兵部分调提督武臣把守各山口关隘。 牺牲玉帛皆陈于陵前,教坊司备大乐。 有内赞官引导齐珩至拜位,齐珩叩拜,三次上香。 有礼官唱喝祝文,拜礼、祭酒诸仪,齐珩位于前一一照做。 礼部之官唱道:“起。” 齐珩方受常诺搀扶起身,随后东昌公主以地位尊崇位列齐珩之后,复而拜礼。 忠勇王妃、岐王、周王、汾阳郡王、琅琊郡王、临淄郡王及妃、顾昭容等宗室子弟、内外命妇列次行参拜。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 —— 第168章 江锦书百无聊赖地翻着手上的医书,满脸的愁容,漱阳倚在小榻上偷笑,还未过半晌,江锦书又问道:“圣驾什么时候回来?” 漱阳抬眼看向余云雁,不禁掩面笑道:“殿下今日已是问第三次了。” “圣驾今晨方离,殿下便一遍又一遍地问,圣驾何时回,只是这祭礼繁琐,该持两日,哪就那么快了。” 余云雁垂眸淡笑,并不言语。 江锦书赌气地将书重重地扣在榻上,王含章听到那闷重的响声,仍是盯着面前的书卷,并未看江锦书,她笑笑道:“你若真想六哥了,可以让人给他送东西的,昭陵与长安并不远,快马加鞭数个时辰便可到。” “可以吗?” “你是国朝皇后,怎么不可以?” 江锦书咂了咂嘴,王含章说的她确是动心不已,原以为三日她还能忍受,却不料与他分离数个时辰便已心念不已。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腹间,喃喃自语道:“阿娘好想你阿耶啊,你虽在我腹中不能言语,但我想,你也是思念他的,对不对?” 然无人应答她。 一内人入来通禀道:“殿下,谢郎君来为您请平安脉。” 江锦书笑道:“快请谢郎君进来。” 谢晏提着小木箱入来,倾身问礼道:“殿下安好。” “有劳伯瑾了。” 谢晏笑笑,待余云雁拿了月牙杌子,谢晏落座后,薄绸覆于江锦书的手腕上,搭上其尺、寸脉。 江锦书的呼吸越来越轻缓,生怕谢晏诊出个什么。 王含章依旧静默地看书,漱阳耐心地等着谢晏的诊询,倒是余云雁原是在整理卷册,她垂首看着捏在手中的卷册,不再动作。 须臾,谢晏方安心道:“殿下放心,皇嗣一切安好。” 江锦书闻言舒了口气,感激道:“有劳伯瑾了,有伯瑾此话,我倒也安心了。” 王含章翻过书页,淡声笑道:“伯瑾医术可是最高超的,陈国公家的娘子难产,可多亏了他才母子平安。” 谢晏承继其父衣钵,王含章自是不吝称赞。 谢晏微笑不语。 江锦书轻声道:“伯瑾可帮我一个忙吗?” 谢晏道:“臣不敢,殿下请说。” “我想寻几味药,劳伯瑾帮我送至六郎手中。” 谢晏离去后,命小黄门将江锦书口中药材一一送至立政殿,小黄门道:“谢郎君说,殿下还有无其他要送至陛下前的,臣一并送过去。” 江锦书将那象牙盒打开,暗暗查数,见不缺什么,便温声道:“再无其他了,劳你替吾送至陛下手中。” 小黄门躬身领命。 王含章凑过身去,不禁问道:“你这送的都是什么呀?” 不过是几味药材,连书信都没有,江锦书既思念齐珩得紧,缘何不送封锦笺去。 江锦书偷笑道:“你不懂。” 王含章啧啧道:“是,我不懂。” 夏夜闷热无风,外有蝉鸣不绝,屋内油灯芯结花,齐珩唇边淡笑以银剪除去,心头涌上相思之苦。如今不是巴山,亦无风雨,也无人与他共剪西窗之烛。 今日祭仪完,齐珩除去冠冕,换上素纱白袍,按律斋戒。 齐珩将那小木箱打开,拿出其中的绣绷,将绣针取下,照着江锦书留下的纸张上的纹样缓缓绣着,高季悄声推开木门,见齐珩专注于面前的绣活,高季一脸笑意问道:“六郎这都带来了?” 而后高季为齐珩倒了杯茶,放在齐珩的身侧。 齐珩笑道:“左右我也无事。” 齐珩轻抚手上的衣料,这是他找到的最软的绸缎。 是藕荷色的,他想,女孩子应该会喜欢的。 那日谢晏也已告诉了他,锦书腹中的是女孩。 想到数月后,将会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抓住他的手,唤他阿耶,齐珩的心都软了,正如冰遇光而融为水般。 他会用拨浪鼓去逗阿媞笑。 也会耐心地给阿媞讲许多故事。 待她头发留长时,他会给晚晚和阿媞一同挽发,而后陪她们去荡秋千。 他会为她们母女做风筝,陪她们去放风筝。 他会抱着阿媞,牵着晚晚的手去高楼看日升日落,孤鹜晚霞。 齐珩想到此,不禁笑出了声。 不管朝政如何的枯燥与恼人,因为有她们在他身边,他可以有勇气去应对任何事。 因为她们在他的身边,他亦希望天下皆可如他般,有各自的静好与圆满。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高季笑笑,有些惑然道:“六郎怎突然笑了?” “没什么,就是想到晚晚和孩子了。” 高季闻此,不禁感怀落泪道:“懿德太后泉下见六郎如此,必会欣慰的。” 齐珩动作一顿,低首思量道:“是啊,阿娘的夙愿便是想见我娶妻生子。” 门外内臣的声音响起,常诺躬身于门外道:“陛下,皇后殿下派人送了东西来。” 齐珩看了眼高季,朗声道:“拿进来吧。” 常诺俯身推门,将一小象牙盒交呈于齐珩,齐珩打开那象牙盒,见里面放了几味药材,齐珩将其中一样拾起,他疑惑道:“当归?” 第169章 随后又在盒中扒拉两下,不禁出声道:“相思子、苦参、当归、樱桃、菊花、薏苡、白芷、狼毒、远志、茴香?” 齐珩抬首看向常诺,道:“皇后殿下就没送别的么?” 常诺回道:“除此象牙盒外,当真再无其他。” 高季不禁问道:“皇后殿下这是何意?” 齐珩蹙眉不答,复而让高季拿了纸墨来,齐珩在纸上随意落笔,须臾,方豁然开朗,齐珩朗笑道:“我知道这是什么了。” 高季与常诺皆懵懂不解。 齐珩攥着那当归,轻轻摇头。 面上笑意显然。 原不过三天,她竟也如此舍不得他,让人送此物是在告诉他,她思念他,想让他快些回长安。 齐珩将当归放回象牙盒中,小心地收在木箱里。 他又何尝不思念她呢? 白纸书难以诉尽她的思念,更兼笔墨留纸,相思之语羞人,她不好落笔,故寄此盒,为他二人之密语。 她的心事,只有他知。 她的愁苦,唯有他解。 齐珩含笑继续绣着手上的衣裳,希冀着日子快些过去,这样他便可快些回到她的身边。 第三日,立政殿内,江锦书扶着身子往窗外望着,心下不安起来。 眼瞧着渐黄昏,銮驾缘何还未回京? 余云雁屈身施礼道:“殿下,这菜怕是都凉了,妾先拿下去让人热热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江锦书眉间微蹙,轻声问道:“还没有圣驾回宫的消息么?” 余云雁正欲拾起碟子,听到江锦书的询问,她转身摇了摇头道:“目前还没有。” 江锦书颔首道:“嗯。” 一小黄门惊慌入来,跌了个趔趄,跪伏在地,衣袍都来不及整理,他慌张道:“殿下不好了,陛下在途中遇刺了。” “什么?” 江锦书匆匆起身,余云雁闻言手上一滑,琉璃碟坠落于地,形成碎片,在烛光下仍是流光溢彩。 江锦书腹间传来一阵疼痛,她再站不直身子,蜷缩着身躯,余云雁和那小黄门见状,忙上前搀扶。 江锦书抓着余云雁的手,弱声道:“找谢晏...快...” 第082章 兰襟将去(三) 江锦书醒时, 便见谢晏正候在一旁,江锦书喉中干涩,张了张口,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江锦书只好指了指远处的瓷壶。 余云雁并不明江锦书意思, 只问道:“殿下好些了吗?可是要什么物件?” 谢晏见状, 便已知晓江锦书的意思, 忙大步上前, 倒了杯水递给她。 江锦书将水吃尽,说出的第一句话确是:“明之呢?” 谢晏怔住,敛下眼眸,道:“在紫宸殿。” “我去看看。” 江锦书连忙扶住腰间,欲起身, 余云雁见状忙上前扶住她, 谢晏止住她的动作,道:“殿下别去看。” 江锦书双目含泪,几近将出, 怒声道:“为什么?” 谢晏对上她质问的目光,心中不忍, 只好迅速低头,移开视线,道:“陛下伤势过重, 伤口实不堪见,殿下腹中还有皇嗣, 若因此而惊了皇嗣, 臣等则罪丘山,殿下就算不为自己计, 也该为皇嗣计啊,还望殿下慎重。” “陛下那里,臣和陈奉御定竭力为之,有任何事,臣定告知殿下,还望殿下且等一等。” 话到末了,谢晏的面上显得极为难。 江锦书摇了摇头,泪珠划过面颊:“你们没有资格拦我。” 说完,江锦书便再不顾身上的疼痛,执意起身。 还未踏足几步,便听谢晏沉声道:“皇后禁足于立政殿,无圣谕不得踏出半步。” 江锦书猛然回首,死死盯住了谢晏。 谢晏面容上显露歉疚之色,从怀中拿出齐珩的玉佩道:“这是陛下昏迷前下达的旨意,臣不敢矫诏,还望殿下恕罪。” 说罢,他轻轻抬手,六名女史即入。 那玉佩是齐珩贴身之物,几不离身。 那六名女史,江锦书是认得的,是御前的人。 谢晏此时能拿出此玉佩,又命令御前之人,可见确是齐珩之命。 领头的女使垂首躬身道:“请殿下回去吧。” 余下五名女史将门死死堵住,拦住了江锦书唯一的出路,见王含章站在门前角落处,江锦书似哀求的眼神看向王含章,王含章轻轻摇头。 江锦书怀着身子,断断是见不得齐珩身上伤的。 这是为了她好。 江锦书抬眼看向漱阳,只见漱阳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知殿下心中挂念今上,但殿下腹中怀着皇嗣,见了陛下难免不会心痛伤怀,再加上殿下的胎象不稳,若是真见了,这皇嗣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的。 是以,她也选择了站在谢晏这方。 江锦书心头不免绝望,因落泪而鼻尖酸涩,如溺于深渊般的窒息,江锦书哽咽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指着他们,指尖微微颤抖,似在指责他们的无情。 江锦书呼吸渐渐急促,王含章见状,连连上前,心疼地抱住她的身子,指腹不断地摩擦她的发髻。 第170章 “我知道,我知道...” “含章,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见他一面,好不好?我只见他一面,成吗?”江锦书哭泣如泪人。 谢晏见江锦书哭泣之状,只觉心口处隐隐作痛。 谢晏的眼前渐渐归于虚妄。 那时,他方说完,只听门外传来玉珏落地之声,他抬首看去,便见她慌乱地将玉珏从地上拾起。 她将玉珏碎片捏在手心,任由碎片划破她的指腹,亦任由鲜血淋满她的指尖。 她不言不语,低首不去看他。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只是谢晏已然看到了她眼底的泪光。 那时的江锦书一言不发,默默地回了房,良久,他走至她的房前,透过木窗上糊的黄纸,依稀可见江锦书埋在被子里,身子微微颤抖。 那时,她连放声痛哭都做不到。 只能用那张锦衾掩盖她无边无际的悲伤与哀恸。 上辈子她便如此伤怀,难道这辈子也要如此么? 眼前的云烟漫漫消散,他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江锦书被王含章抱着,痛哭不止。 谢晏双手攥成拳头,青筋腾起,十分骇人,顷刻过后,他挥手示意让其他人下去。 领头女史朱氏见此忙领着其他人下去,皇后失态,她们这些地位卑微之人不该在场。 谢晏见他人退去,他上前一步,抽出怀中的锦帕,递了过去,他道:“殿下,万望保重。” 江锦书并未接那帕子,饮泣道:“伯瑾,我就见他一面,这都不成吗?” 谢晏摇了摇头,道:“殿下,别为难臣。” —— 东昌公主宅第,灯火通明,齐令月的奉灯女史刚欲将轻纱灯罩摘下,换上新的烛火,然还未及将新烛火放入灯罩中,便见东昌公主怒气冲冲,将团扇冷冷地甩向身后之人。 “谁许你们自作主张的?” 赵景面色惊惶,直跪在齐令月跟前,急声解释道:“公主,此事,我断断不敢自专,那老叟当真不是我派去的。” “公主的嘱咐,在銮驾自昭陵回京之路击山引以坠石,装作自发之事,我都牢记于心,断断不敢旁生波折。” 齐令月上前一步,提着他的领子,厉声斥责道:“你不敢,你手底下的人呢?” 赵景连连道,慌张得泫然欲泣,他道:“那必也是不敢的,公主,我敢以性命相保,那老叟断断不是我们安排的。” 东昌公主闻言方松了口气,冷声道:“你先起来吧,人手可还撤得干净?” 赵景额间布满冷汗,他用衣袖拭去汗水,声音中还带着颤抖,他道:“为公主办事自当尽心,已然干净了,击山引以坠石之人,我已让人封住口。” 言下之意,那人赵景已然杀了。 东昌公主轻嗤一声,凤目冷瞥道:“还算聪明。” 赵景刚欲说什么,便见停云入来,停云只随意瞥了赵景一眼,随后朝着东昌公主道:“长主,顾昭容来了。” 东昌公主给赵景递了个眼色,悠悠道:“你先退下。” 赵景垂首离开屋内,随后便见顾有容满面愁容而来,顾有容只叹气道:“东昌,你这次下手太过。” “你不是说只想用山顶落石引发舆论么?你怎么又让文鸿去刺杀齐珩?” 东昌公主甫一坐下,便听顾有容如此之语,她气极,忙起身怒声道:“不是我。” 顾有容一愣:“文鸿不是你派去的?” 东昌公主无奈低声道:“当真不是。” 她从来没想过在此时要了齐珩的命,她想的不过是让人在山顶做些手脚,落石之象,再届时让人散播舆论,说是今上不德,伪造先帝手书,为一己之私枉顾先帝的颜面,是以先帝在天恼怒,以落石警示。 她本意不过是想坏了齐珩的名声。 她从未想过让人刺杀他。 毕竟晚晚现在才六个月的身孕,齐珩若在此时崩殂,大局必乱,她不好掌控。 且刺杀易留下把柄,不如落石这般干净。 谁曾想,銮驾返京途中,文鸿出现在圣驾前,金吾卫与兵部之卫士拔刃而列,文鸿声称有一物欲献于天子。 文鸿是前朝名家,以作画,藏画闻名,后渐渐消失在众人眼前,传闻他已然归隐。 却不料,他再次出现,是在圣驾前。 齐珩允了,毕竟文鸿的画,世间难求。 齐珩亦想见见这位前朝名家。 金吾卫细细搜查了他的身上,连文鸿口中的卷轴也瞧过的,见并无利器,才肯放行。 文鸿将画打开,与齐珩言笑晏晏,齐珩笑声爽朗。 他们虽瞧不见文鸿与齐珩说了什么,但任谁听了都只道是交谈甚欢。 谁料,就在众人放松之际,文鸿将卷轴的夹层打开,手中出现了一把匕首,直直朝齐珩刺去,文鸿动作太快,快到金吾卫与兵部之人来不及反应,齐珩的胸口处便已流血不止。 金吾卫将文鸿当场扣下,然文鸿口中已然藏了毒药,他咬牙将毒药吞下,当场毙命。 齐珩伤重,急急被送回了紫宸殿。 东昌公主见齐珩被刺,亦是慌了神。 没成想,顾有容却疑心她是谋划刺杀齐珩之人,她这是有冤而说不出。 第171章 顾有容沉声道:“那文鸿是谁派去的?” 东昌公主摇了摇头,道:“齐珩变法之事,已然得罪士族,更兼追尊之事,火上浇油,想要他命的,可不止我一个。” 东昌公主将茶杯重重地落在茶托上,只见 “不过,他既做了,那我们便只好顺流而下了。” 第083章 兰襟将去(四) 立政殿内, 王含章端了安胎药入来,江锦书缩在内室的角落里不言不语,如此可怜之态不免让王含章心痛起来, 王含章将漆盘放下, 伸手去搭上她的臂肘, 却不料被江锦书躲开。 江锦书默不作声地避开她的触碰。 如此情状, 王含章已然知晓她是在生她的怨气。 王含章柔声哄道:“地上凉, 去榻上把安胎药喝了, 好不好?” 江锦书冷瞥了她一眼,淡声道:“不好。” 她在这里,内室有两人盯着她,便是出了内室,还有四人在门外守着。 她根本离不得立政殿。 “他说的只是不让我去见他, 而没说囚禁吧?” 王含章怔住, 道:“自然。” 江锦书指着守在内室门前的两名女史,怒声道:“那为何我做什么都要被她们盯着?” 王含章勉强挤出一笑,道:“她们都是为了殿下好。” 江锦书听了这话, 讽笑道:“为我好,这三字当真讽刺啊。” “我还没被废吧?” “殿下莫说笑。” 江锦书淡笑, 面上极其冷漠,道:“让她们走,否则这药我喝不得。” 王含章手一顿。谢晏嘱咐过, 江锦书胎象不稳,月份又大了, 这安胎药是必得喝的。 王含章笑笑道:“好, 你先把安胎药喝了,我便让她们都下去。” 江锦书稍稍犹豫, 接过那药碗一饮而尽。 口中泛着苦涩,江锦书不禁红了眼眶,以往她喝药时,齐珩必会用麻团糖来哄她的。 他知道,她最怕苦了。 是以他身上带了锦囊,里面放的都是她最爱吃的麻团糖。 她若是觉着口中发苦,或是嘴馋了,他必会第一时刻将麻团糖放在她的掌心。 不知不觉间,齐珩已然占据她生命中的大多数,以至于,她没有办法接受他的骤然离开。 王含章见江锦书将药喝尽,便朝那两名女史扬了扬手,道:“你们不必在此守着了。” 那两名女史迟疑不决,其中一人上前屈身施礼道:“尚宫,这...陛下之命,让妾等听从谢郎君的安排,这怕是不妥。” 王含章轻悠悠道:“好啊,我记得你的宫籍归尚宫局来管,你既如此说,那我便销了你的宫籍,你就去谢家吧。” 那女史忙请罪道:“妾不敢,妾听命便是。” 王含章回首,朝江锦书轻声道:“如此,可还行?” 江锦书不去瞧她。 王含章尴尬地笑笑,拿上漆盘便离开了殿中。 江锦书瞧着王含章离去的背影,她扶着腰,蹑声蹑脚地凑近内室门,透过轻薄的窗纸依稀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远,江锦书的目光在殿中逡巡着,静静思索如何出立政殿。 她打开木窗,然木窗不远处,便有内人守着。 江锦书失落地阖上窗。 立政殿如此,更别提紫宸殿该如何守卫森严。 齐珩现在情形如何,他们也不告诉她。 江锦书只觉胸口处隐隐作痛,不由得落下泪水,她按住胸口处,蜷缩在地上,尽可能让身上的温暖少流逝些。 入夜,天边落下深蓝色的帷幕,白义带着金吾卫在紫宸殿周围严密地巡守,一旦有人妄图进入,便毫不留情地就地斩杀,无论何人。 殿内,谢晏刚欲为齐珩换药,却不料齐珩指尖轻颤一下。 高季惊声道:“陛下,陛下方才...他方才指尖动了。” 谢晏垂眸,轻声唤他:“齐珩,齐珩。” 谢晏又掐住他的虎口处,一声一声地唤他,试图唤醒他的神志,将他从那片黑暗处拽回。 齐珩紧阖双眼,却不自觉地喃喃出声:“晚晚...” 谢晏再次用力按住,齐珩惊醒,他猛然看向谢晏,脱口而出的第一句: “立政殿如何?” 谢晏一愣,片刻即道:“无事。” 齐珩轻轻颔首,然下一刻痛感传来,他不禁捂住胸口处,轻呼道:“真疼啊。” 谢晏闻言捏着他虎口的力量又加重,似有斥责之意,他道:“谁让你不小心的?” 齐珩笑笑道:“我做了准备,但谁曾想文鸿都能被她收入麾下。” “晚晚喜欢他的画,我亦不过是想与他在书画上多谈几句,回去好说与她听,谁料他反倒要杀我。” 谢晏闻言只觉无话可说,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你不该此时醒的。” 齐珩惑然道:“什么?” 谢晏唇边淡笑。 齐珩明白他话中之意,他淡笑道:“是啊,我不该此时醒的。” 此时醒了,蛇又该如何出洞呢? 齐珩抬手,道:“高翁,伯瑾,你们先下去吧。” 谢晏点了点头,高季颔首道:“那臣先去门口看着。” 齐珩松了口气,抚上胸口处,他不禁蹙眉,文鸿下手属实是重,再偏一点他怕是当真醒不过来了。 第172章 齐珩将被子稍稍往下拉一些,被子捂得他身上发热。 齐珩侧首,将枕下之物拿出。 那是一个绣着山茶花的藕荷色锦囊。 他将锦囊中的两个物件拿出,他注目于此,发丝以红绳系为结发,另一物则是江锦书送与他的横玉。 横玉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齐珩将那两物紧紧握住。 他静下心神,躺在榻上继续休养。 良久,他的手掌骤然被人握住,齐珩惊醒,却并未睁眼, 他不知来人意图为何,不好妄动。 齐珩藏在被中的另一只手不禁攥紧,等待着时机,好掐住来人的致命要害。江锦书悄然掀开他的衣衫,瞧见那已被包过的伤口,白布上有血丝渗出。 江锦书心痛不已,不由得落泪,喃喃道:“怎么伤成这样?” 齐珩听见那啜泣声,有些心悸。 他知道,是晚晚。 齐珩忍住欲起身抱她的冲动,东昌公主心思缜密,江锦书若是得知他醒,再如何掩饰,以东昌公主对江锦书的了解也必会猜出。 是以,他不得不骗她。 这次,是他对不住她,过后她如何罚他,他都认了。 江锦书握着他的手,贴近自己的面容,她轻声斥责道:“你不是答应过我的么?为何要食言?” 江锦书不禁落泪,泪水滴落至他的虎口处,有些灼痛。 江锦书每落泪一滴,他便如剜心更深一寸。 齐珩暗自攥成拳,正当他再要忍不住时,便听谢晏的声音响起:“殿下?” 江锦书抬首看向他,拭去面容上的泪水,她有些手足无措。 谢晏下意识地看向齐珩。 “殿下是如何进来的?” 紫宸殿四周有金吾卫相护,江锦书一个人照理说不可能进来。 除非,紫宸殿中出了内鬼。 江锦书垂首,嗫嚅地说了一句话:“你别罚他,他也是不忍。” 谢晏正色道:“殿下。” 江锦书被人利用竟还不自知,明面上是帮了江锦书见齐珩,实际上是在探听紫宸殿内里的信息。 江锦书轻声道:“是苏昀。” 苏昀乃金吾卫从三品将军,为金吾卫之裨将。 亦是白义的左右手。 原来问题是出在这儿。 江锦书帮了他们一个大忙。 谢晏猛然向外走去,直到眼前不远处出现一人着甲胄,正是白义无疑。 “苏昀呢?”谢晏厉声道。 “刚说去后面寻了,怎么,有何异常?”白义懵然问道。 “把他押过来。” 丽景门推事院内,谢晏轻轻擦拭那把小刀,白义于一旁瞧着苏昀,既愤恨又痛惜。 苏昀与他交情匪浅,他拿苏昀作手足,然苏昀竟是东昌公主身边的人。 这叫他如何能忍? 谢晏淡笑道:“苏将军平日来往于丽景门间,论熟悉,我顾不如你,你莫害怕,我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把这封信笺写完,你便能活,如何?” —— 一只浅灰色的鸽子落至东昌公主宅第的院内,那鸽子扑腾地扇了扇翅膀,停云将鸽子握住,拿下其脚掌上所系的信封。 停云拿着信封,进了房门,递给东昌公主。 东昌公主瞥了眼那信的末尾,所印苏昀二字。 东昌公主不慌不忙地将信纸展开,瞧清上面的墨字后,她不禁淡笑道:“晚晚入了紫宸殿,痛哭不已,如此看来,齐珩已薄西山。” “怕是不久,便有宫车晏驾之讯息。” 东昌公主看向顾有容,轻笑道:“我等不及了。” 齐珩唯一皇嗣在江锦书的腹中。 齐珩若是身死,江锦书腹中之子便是未来君王。 东昌公主只觉如梦似幻,她笑了笑,道:“阿容,我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看来我真要感谢那人,感谢他帮我完成一览众山小这个夙愿。” 顾有容不禁蹙眉道:“盖儿,还是需慎重为好。” 东昌公主笑笑道:“自然,做事,总是要留有后手的。” 东昌公主给诸家放了风声,又让人与w.l进奏院送信,将昭陵回京坠石之事刊印出来,民不知政,但信蜚语。 齐珩不孝,伪造先帝手书,为私追尊生母,惹怒先帝在天之灵,先帝已坠石警示。 齐珩不孝不义之名坐实,民间物议如沸。 朝中皆知齐珩昏迷未醒,一应之事皆由尚书令谢玄凌与中书令代为处理,皇族之事齐子仪与宗正卿处理。 门下侍中闻听风声,料定齐珩病重,恐不复醒,便提议择太子之选。 门下侍中提议过继宗室之子。 然此言速速被人否决,新任礼部尚书出言道:“天子无嗣,方可过继宗室,你莫非昏头了?” 门下侍中反驳道:“嗣在何处?” 礼部尚书道:“皇后腹中。” 门下侍中朗声笑道:“礼部尚书,我看你才是昏头了,这男女都还未知,你竟也敢言?” 中书门下的宰执们只听门口处传来女子的讽笑: “为何不言?” 第084章 兰襟将去(五) 东昌公主面上带着浅淡的笑容, 她道:“为何不言?” 第173章 “李侍中,你来与吾说说,为何不言?” 东昌公主缓缓步近, 不急不忙道。 “大长公主, 皇后之子, 男女未知, 便是知其为皇子, 亦已年弱, 何以承担社稷神器大任?” “莫非皇后殿下妄图仿昔日郑氏之故事?” 东昌公主轻笑道:“郑氏?” “李侍中真不愧为门下省之首啊,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一来便给殿下戴了好高的一顶帽子。” 东昌公主语气稍顿,复而又道: “郑氏携少帝乃是为私欲,殿下素以贤名为人称道, 郑氏何能与殿下相举?李侍中, 你的失言之罪吾便不计较了,若胆敢有下次,殿下与吾皆不饶你。” 东昌公主凤目冷冷一瞥, 李侍中面带怒色,却并未再言, 一旁的兵部尚书乐呵呵地打着圆场,他笑笑道: “公主难得踏足中书门下之衙门,不如来尝尝我司之龙团茶, 如何?” 东昌公主轻轻笑道:“龙团茶,我怕是没有李侍中那般好命, 中书门下之茶, 我怕是吃不起的。” 兵部尚书人精般,何尝听不出齐令月言语中的讽刺, 他厚颜笑着:“公主金尊,什么好茶没见过,什么好茶没喝过,我中书门下之茶,公主能不嫌弃,已然是我等之幸了。” 见东昌公主并不承情,兵部尚书只好压低声音道: “公主与侍中之言皆是为国,虽道不同,但所谋皆同,既如此,咱们何不如坐下来吃口茶,慢慢商议,寻两全之法呢?” “两全之法?” 齐令月闻言,顿时起了兴致。 “公主可否移步?” 东昌公主面上显露出狐疑之色,然仍随着兵部尚书的步伐,走出衙门,至那棵槐树前驻足,她笑笑道:“佟尚书有何高见,竟引吾到这儿来。” 兵部尚书佟孝征是济阳江氏的旧部,而江氏与她荣辱与共。 这一点齐令月心知肚明。 “自江侍中上书乞骸骨后,陛下便擢拔此人为门下侍中,相比另一位侍中,这位可更是个刺头。公主也听了那位的话茬,便该知那位的强硬,门下侍中李放在中书门下的地位不低,由他带头反对此事,中书门下的其他宰执怕也会思虑再三,迟迟不决。” “公主何妨不退一步?” 东昌公主挑眉道:“退?如何退?” 兵部尚书闻言,下意识环顾四周,见并无人于左右,是以压低声音道:“崔中令的意思是先让宗室子入宫,由殿下教养,以防陛下有不测,谢尚令则迟迟不表态,臣的想法是让皇后殿下便先养着宗室之子,而后再徐徐图之。” 东昌公主抬首看向他,并不言语。 兵部尚书又道几句,东昌公主面上才露出笑意。 佟孝征的意思是,让江锦书先择合适的宗室子入宫,待如亲子,礼同储贰,若江锦书腹中为女,则过继宗室子为嗣,让江锦书以太后之名临朝称制。 若江锦书腹中为男,降生即为皇太子。 过继宗室之事便也就罢了。 如此听着,倒也算得两全之法。 “此法尚可。” 兵部尚书含笑颔首。 兵部尚书原是不想现在就将此法正式书成文,毕竟齐珩现下的状况,谁都不知,他不好妄动,今日此语不过是安抚东昌公主罢了。 入了夜,谢晏立于尚药局门前,若有所思,依稀瞧见槐树后的黑影,谢晏暗笑,随后大步入了尚药局,配了一剂药方。 谢晏将药包好后递与高季,高季眼中泛着热泪,带着哀恸捧药离去。 谢晏将残渣随意轻拂,尽可能皆落于紫檀木桌面上。 随后唇边带笑离开。 槐树后的黑影见谢晏离去,左右无人,便匆匆往屋内走去,瞧见桌上那残渣,那黑影信手将身上的黑布扯碎,将残渣包住,速速离开了尚药局。 谢晏于暗处望着那离去的黑影,不免低首一笑。 东昌公主府邸内,东昌公主瞧着那被布包裹的药渣,她蹙眉道:“你拿到的?” 那黑影低首应声:“属下趁着谢郎君走后,在桌上收的。” “药磨成粉,是以难收,谢郎君也未收拾,属下见状便趁机拿了来。” 东昌公主面色凝重,道:“这是什么啊?你看看。” 随后便将那黑布递给了那身着白衫的老叟。 老叟指尖轻轻捻粉末,细嗅良久,而后道:“这药可让人精神抖擞,常是人近西山,快不成时才会用的。” 东昌公主笑笑道:“这么说,齐珩怕不是真的不成了。” 转眼间,便见停云入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顾有容。 东昌公主喜笑颜开,道:“阿容来了,快快坐下,我与你说说喜事。” 顾有容挑眉笑道:“宫车晏驾之喜讯么?” 东昌公主面露笑意:“自然。” 顾有容拿起茶杯,浅啜一口,缓缓道:“方才高季暗自让人去寻了先帝临终前的密文。” “果真?” “嗯。” “看来,这齐珩怕是真的不成了。” “强弩之末罢了。” 东昌公主眉眼带笑,嘱咐停云:“快给佟孝征传个信。” 几日过后,兵部尚书将此书成文,呈递至崔知温、谢玄凌、李放等三人跟前,崔知温见那文书讽笑不语,谢玄凌只不停地摇首叹气,李放冷哼一声,倒也并未说什么。 第174章 三人最后做了批复。 此书一出,朝野皆惊,皆暗暗揣测齐珩现下的情状。 恐怕不出几日,天下便有大丧。 江锦书闻此言,在立政殿晕过一次。 醒后抱着王含章落泪不止。 然谢晏对立政殿中人下了死命,旁人再不敢放江锦书出去。 连同上次偷放江锦书出来的王含章也一并被谢晏关进立政殿,江锦书数次苦闹,要么砸了药碗,要么便是要绝食,整得谢晏束手无策,只好将高季请出来。 高季语重心长的一番劝导惹得江锦书频频落泪,却再不敢戕害自身。 高季哽咽道:“殿下要保全自己的身子啊,您腹中怀着陛下的骨肉,陛下若是知晓了您这般不顾及玉体,定会难受的。” “明明,明明,我见他不该是这般的,不该是这般的啊...”江锦书喃喃道。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江锦书落下一行清泪,她饮泣道:“高翁,我求求你,求求你让我陪在他身边好么?” 她紧紧抓住高季身上的衣衫,如抓住那救命稻草般,不肯罢手。 高季泣道:“殿下,陛下那时的意思已然十分明白了,他正是不忍见殿下如此,才会让谢郎君下此命的,殿下若真的在意陛下,就该听他的话啊!” “殿下请保重自身。” 王含章将江锦书抱开,转身后,高季平静地拭去面上的泪水,留江锦书呆愣在原地,久久思索着高季的那番话。 保重自身。 是啊,保重自身。 江锦书蜷曲在王含章的怀中,一边不禁落泪,一边安慰自身道:“对...对...我还有他的孩子呢,我是要保全自身的。” “含章,可是我真的好难受,我...没有...为什么啊...为什么会的...” 江锦书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殿内回荡着女子的啜泣声。 夏日中,却多了数分萧索。 谢晏将此中书门下一应事说给齐珩听时,齐珩自嘲道:“立嗣,挺好的。” 是挺好的,他还没死呢,他们已经在选新君了。 谢晏给齐珩剥了个橘子,而后递给他。 齐珩接过后,笑道:“还给我剥橘子,把我当孩子呢?” 谢晏垂眸淡笑:“毕竟你现在是伤者。” 齐珩咬了口果瓣,橘子的清甜香漫于口中,他垂首看着手上剩余的浅黄色果瓣,低声道:“锦书那如何?” 江锦书自那夜悄声来找他后,便被谢晏强送回了立政殿。 待谢晏看到王含章那心虚的神情时,便得知是谁放了江锦书出来。 王含章没禁住江锦书的软硬兼施。 这个没骨气的家伙,谢晏咬牙暗骂道。 “一切都好,闹了几次,吵着要留在紫宸殿,否则便不喝药不用膳,让高翁去劝才劝好。”谢晏淡声道。 齐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攥紧了拳,良久,意识到谢晏在身侧,他如此有些不妥。 他不该让人知晓他的软肋的。 他掩饰地笑出了声:“那你还不及高翁。” 谢晏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道:“高翁在你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虽是主仆,可谁瞧不出来你视他为亲,由他去劝,自然比我这无能闲人有用。” 齐珩道:“别妄自菲薄啊,若非是你,我怕已身在阎王爷那儿了。” “你可是将我从他那命簿挪出来的人物,谁敢说你无用?” 谢晏闻言,心情顿时好了些许,他笑道:“也是。” 随后又剥了一个橘子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笑了笑,又道:“文鸿那边查得怎么样?” 谢晏道:“去他隐居之地查过,查到了一些被烧毁的纸张碎片。” “纸张碎片?上面可有字?” “有字?” “是什么?” “《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齐珩被气笑了:“什么《江山图》,我可没有。” “你听过一个传言吗,“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齐珩摇了摇头。 金吾卫掌长安诸事,连金吾卫都未听过,他又如何能知? 谢晏笑笑又道:“那你可知晓《江山图》是他为谁画的么?” 齐珩蹙眉并不言语。 “是先帝。” 文鸿在隐居前,曾是工部之人,与当今工部尚书阎文应也算得有几分交情。 文鸿出身布衣,却天资过人,画得一手好画,后以画作得幸于先帝陛前。 先帝初见文鸿画作便惊为天人,引以为知己,数日数夜于紫宸殿内与文鸿相谈,探寻绘画之真谛。 先帝爱画,更爱作画之人。 破格提拔文鸿入工部,两人相处犹如知己好友般。 “士为知己者死,文鸿遇先帝,正如千里马遇伯乐,这是文鸿之幸。” 文鸿将先帝视作知己,亦视作他唯一的主上,凡事皆有利于先帝者,他必为之。 毕竟,若无先帝,他亦还骈死于槽枥之间,何言光扬天下。 先帝即位的第五年,先帝寿辰之日,文鸿画作《江山图》作为寿礼,恭贺先帝万寿千秋。 先帝一见此图便大为震撼,连连称好,甚至抛下寿宴,再入紫宸殿与文鸿畅聊此画。 第175章 美好的岁月短暂,转眼即逝。 这个道理,他们都懂的。 文鸿性情冷硬,不善于官场交往,虽有先帝相护,先帝的青眼让他也受了不少排挤,明里暗里的挤兑,让文鸿不堪重负,是以,他在就任工部侍郎的第十年,递交了辞呈。 先帝百般挽留,却不得。 最后先帝将《江山图》归还于文鸿,并附言道:“宫中人多鄙俗,不晓其中纵观山水之乐,此画于宫中,无异于明珠落凡尘,请文先生将此画收好。” 文鸿垂眸看着手中的画轴,久久不语。 《江山图》上画的,不仅仅是晋朝的青山绿水,更是他与先帝的知己之情。 自那以后,文鸿归隐山林,醉心画作。 直至郑后之乱起,先帝意外崩殂,文鸿得知此讯息后,久久不能回神。 他不敢信,视他为知己的先帝竟这般不明不白地崩逝在了那场宫闱政变中。 文鸿悲恸万分,为先帝画了许多画像,默默收在了木箱中,他自致仕后,便从未与旁人道过宫中的一切。 人人也不知他那简陋屋舍中,唯一精美的木箱其中存放的究竟是何物。 毕竟,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无人能懂。 也不足与旁人道也。 文鸿将《江山图》挂在屋舍的墙面上,他日日参拜,如祭拜先帝一样。 他看着《江山图》,就像在仰望先帝尊容般。 他不信神佛,但先帝是他唯一的神祗。 然,不知何时有了一则流言,“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笑话,《江山图》本是他为先帝准备的寿礼,何以决定天下谁主? 可他觉是笑话又有何用,他已致仕,并无势力,《江山图》被人觊觎,在他出门的那一晚,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被人刺杀在家中,年幼的稚子与温婉的妻子亦被人割头拿走。 目之所至,鲜血遍地。 文鸿血液冰凉,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们的尸身。 屋舍本就简陋,墙上的画作已然不见,家中并无钱银,唯一值钱的便是那精美的木箱,也已被他们拿走。箱子中的画像委地,洁白的纸面上还留带着血色脚印。 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在那被血味充斥的茅屋中枯坐一夜。 不过就是一幅画,竟也让他家破人亡。 何其可笑。 无权无势,便该如草芥般任人摧折么? 他竟不知是该笑世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的无能。 世人之蠢,妄信一幅画便能左右天下归属,甚至不惜害了他全家。 自己无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空有宝物,却无护宝之能,这便是祸,亦是他的罪。 他恨拿走《江山图》戕害他一家的人。 那个人拿走的不仅仅是一幅图,一则流言,也是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更是他全家的性命。 后来,景明三年,齐珩即位的第三年,文鸿听到了一则消息。 先帝,是被齐珩逼死的。 文鸿得知消息的那个夜里,他缓缓落墨,将先帝的眉眼再次描摹出。 一抬一落,是轻柔的,轻柔到他怕画坏了他的容貌。 可也是愤恨的,愤恨到他欲将手上的笔化为利刃,一刀一刀割尽齐珩的血肉。 那时文鸿时时出入长安,妖书案的那场戏,便是出自他手。 他看到张应池那本《贤女传》时,便决意落笔写出这场戏。 齐珩杀他知己,他便败坏他母的名声。 但这远远不够,文鸿知道的。 之后,他的桌案上,有人放了一则信笺。 上面只有八字:“《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那日,他咬牙切齿地将信笺揉成团,又将信笺反复磋磨展开,仿佛把它当作齐珩般。 最后,他得知齐珩欲幸昭陵之事,便出此计,为自己一搏。 齐珩听完了谢晏的话,沉吟良久。 文鸿的恨,他明白。 可,文鸿报错了仇。 齐珩面色凝重道:“所以,夺走江山图的人便是蓄谋杀我之人。” 谢晏点了点头。 立政殿内,江锦书瞧清文书上的墨字,已然气极,她不禁扶着肚子。 随后将那文书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片漫天飞舞,洋洋洒洒坠落委地,她大声骂道:“什么过继宗室,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陛下还好好的,你们便一个个巴不得他出了事,好实现你们的私心私欲,今日我便在此放了话,宗室子为继,想都别想!” 说罢,她便将茶盏掷了出去。 碎瓷之声在殿中回荡,显得极为紧张凝重。 李侍中梗着脖子揖礼答道:“殿下难不成就未存私欲么?殿下如此,难道不是为腹中皇嗣计,为自己计?” 江锦书反怒笑道:“李侍中此话,莫不是在暗指我存私心,阴立腹中子为帝?” “臣并未说此之言。” 未说此言,却有此意,江锦书算是听明白了。 既到此刻,为了齐珩,她何必再顾什么皇后体面。 江锦书闻言又将一茶盏掷于地面,朗声道:“今日我便将话立在这儿,我与今上是敌体夫妻,他若得幸,是上天不忍见良贤落凡尘,百姓失明主,他若不幸,我便随之而去,绝不给你们恶意揣测我的机会。” 第176章 东昌公主坐在一旁,闻言忙起身,轻声斥道:“什么得幸不幸的,随之而去,那都是些什么话,也是你这般体面身份的人说的?” “日后莫再说蠢话。” 江锦书未管东昌公主的斥责之语,讽笑道:“宗室子过继给我,想都别想。” “此文书,请李侍中拿回中书门下吧。” 待李放将碎片拿走后,见他背影渐渐远去,东昌公主冷面下令:“都退下。” 立政殿侍奉女史闻言面色惊惧,连忙退下,将门紧阖。 东昌公主怒声道:“当着臣下的面,你便作此之态,你疯魔了?我先前教过你的,端庄自持,你都忘到爪哇去了?” 江锦书抬首含泪看她,眼中有无尽怨怼,她道:“究竟是谁疯魔?我看疯魔的那个人怕不是阿娘吧,你一直都想害他,现下你终是称意了。” 东昌公主气极,下意识地掴了江锦书一巴掌。 巴掌声在殿中响起,十分响亮,门外女史面面相觑,不敢嚼什么舌根,亦不敢进门。 江锦书被打得头晕,站得几近不稳,忙用手撑住桌面,才稳住身子。 “胡言乱语,我看你如今也是不清醒。” 江锦书心中觉得委屈,不禁落下泪,晕染了地上的锦缎毯子,上面的花纹在泪珠下显得格外模糊。 她轻声道:“阿娘,你为什么要杀他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是不放过他呢?” 东昌公主冷声道:“好好做你的皇后,装也要给我装个样子出来,这样我便让人将齐珩的命保到你生产那日,否则,丧钟明日便会敲响。” 第085章 兰襟将去(六) 东昌公主撂了狠话便转身离去, 也并未去扶江锦书,江锦书手拄在桌案上,失神良久, 久久未语。 或许是从未想过, 一向疼爱她的母亲会在今日毫不犹豫地掴了她一巴掌。 江锦书鼻尖酸涩, 眼角已然被泪水洇红, 委屈与害怕支配着她的心神, 陷在那团泥淖中, 再脱离不开。 江锦书不禁俯下身,缩坐在角落处,一滴一滴地落下泪水,眼睫上仍有晶莹悬挂。 为什么是阿娘呢?为什么那个人偏偏是阿娘呢? 江锦书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是阿娘杀了她最爱的人? 齐珩对她那么好,她怎么对得起齐珩? 江锦书抱膝崩溃哭喊, 漱阳听见动静忙推开屋门, 见江锦书蹲坐在地上,面上满是泪痕,左脸面颊处有一浅粉色的巴掌印。 漱阳忙趋步上前, 心疼地扶着江锦书的臂肘,不禁饮泣道:“殿下...” “漱阳, 为什么啊...为什么偏偏是她啊...” “殿下,公主毕竟与陛下是亲姑侄,公主一向是欣赏陛下的, 不会害陛下的,您莫要再乱想了, 好吗?” 江锦书听漱阳如此说, 心中稍稍有些许安慰,她失神地点了点头。 对, 阿娘那巴掌打得好。 是她不清醒了。 阿娘与明之是亲姑侄,怎么会是她要杀他呢? 江锦书双眼稍稍红肿,漱阳见此,双唇翕动,面上尽是哀怜之色,她轻声道:“殿下,您先去榻上歇一会儿,好吗?” 随后抽出锦帕一点点拭去江锦书面上的泪水。 江锦书失魂落魄地点了点头。 漱阳搀着她还未走出几步,江锦书便直直倒了下去。 漱阳惊惧喊道:“殿下,殿下...” 立政殿内女史内臣匆匆往来,余云雁至紫宸殿,被门口守卫的金吾卫所拦下,余云雁面上焦急之色,刚欲说什么,便见谢晏出了门,谢晏是识得余云雁的。 谢晏不禁蹙眉问道:“殿下怎么了?” 余云雁一时情急,连话都说不利索,忙道:“殿下晕倒了,还请谢郎君...” 余云雁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晏径直趋步向外走去。 立政殿内,谢晏正覆上江锦书的脉搏,谢晏眉间未舒。 怎么会呢,药方是他亲自开的,药是漱阳与余云雁看着熬的,江锦书的身子怎得偏更弱了? “殿下的药渣呢?”谢晏轻声问道。 余云雁忙将剩下的残渣端了来,谢晏面色凝重,将那稍带潮湿的药渣拨了拨。 一切如常,并未多什么,也并未少什么。 怎么会如此呢? “殿下近些日可都用了什么?”谢晏再次问道。 余云雁思索片刻,而后缓缓道:“殿下这些日子睡不好,膳食用得亦不香,并未吃什么,左不过是肉粥罢了。” “不应该啊。”谢晏垂眸喃喃出声道,并未注意到余云雁眸中的异常神色。 谢晏兀自摇了摇头,取出银针刺入江锦书手腕上的一个穴位,谢晏轻轻一旋,江锦书腕上发痛,不禁蹙眉,须臾即转醒。 江锦书缓缓睁眼,侧首看向身旁之人,轻声道:“伯瑾?” 谢晏笑笑,抬眼看她,只是这一见,便注意到了江锦书左脸上的巴掌印,谢晏敛眸不语。 敢殴中宫皇后却无任何处罚者,除了那位威风凛凛的东昌公主,谢晏再想不出其他人。 这要是让齐珩知晓了,东昌公主府怕要鸡犬不宁了。 齐珩虽说性情格外温和,然江锦书是他的软肋,要是让他知道有人这么欺负她,他不将那人生吞活剥便怪了。 第177章 “陛下好些了吗,可有醒的迹象?”江锦书起身抓住他的手急声问道。 谢晏垂眸看着江锦书拉着他的那只手,若有所思。 江锦书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之处,忙撤回了手。 “抱歉,是我失礼了,伯瑾莫怪罪。” 谢晏眸中带着失落:“无碍。” “殿下的安胎药怕是还未好,劳姑娘去瞧瞧,可好?”谢晏看向余云雁。 余云雁忙屈身施礼道:“不敢,妾这就去。” 随后又向江锦书施一礼,便离开了殿中。 谢晏起身,将门口守着的女史一应散去,回到内室,他轻声笑着:“殿下,你想见他吗?” 江锦书不解道:“什么,什么意思?”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安好,是吗?” 江锦书眼底涌起期盼与希冀。 谢晏笑着点了点头,随后又道:“殿下若要见他,便委屈您换身打扮了。” —— 齐珩躺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金吾卫呈上的密报,近些时日,东昌公主家官吏来往得频繁,曲意媚上者送重礼于长主府,以图直上青云。 东昌公主亦以重金相请,招揽贤才之士,收入麾下,作为入幕之宾。 齐珩冷笑,东昌公主看他当真是快驾崩了,是以如今做事半分都不肯遮掩。 齐珩怒从心来,不禁扶额叹息。 为何她偏偏是晚晚的母亲呢? 若非看在晚晚和阿媞的面上,他岂会容忍她如此之久? 白义悄声入来,齐珩听见来人脚步声便已知晓是白义,他道:“《江山图》可查到踪迹了?” 白义摇了摇头,道:“并无。” 齐珩摇头笑了笑:“你不是姜太公,鱼也不会主动上钩,既如此,你便给它送些饵。” 白义被齐珩说得一头雾水,懵然不知所以。 齐珩瞧白义这懵懵懂懂的样子,不禁一笑:“东昌公主利用舆情攻讦我几次,你可知道?” 白义摆了摆手指,肯定道:“三次。” 齐珩又笑道:“有一句话说的好,叫事不过三,她既攻讦我三回,我必是要回报与她的。” “她既想上青云,我便帮她一把。” 白义奉命离去,齐珩瞧见那藕荷色的布料正搁置在榻沿上,齐珩稍稍倾身,将那布料拿在手心,套在绣绷上,齐珩面露笑意。 晚晚快七个月的身孕了。 齐珩轻抚上面的小兕,兕为小犀牛,他给阿媞的衣服上都绣了这个纹样,就是在祈盼他们的阿媞可以平安长大。 齐珩想到三个月后,立政殿多了一个小家伙,面上不免有盈盈笑意。 他们会好好护着阿媞的。 他与晚晚幼时没有的,阿媞都会有的。 齐珩眉眼含笑,从小盒中换了个颜色的丝线,听到殿门轻启的声音,齐珩并未抬首,原因无他,紫宸殿宛如铁桶,金吾卫严加防卫,能进来的人,也唯高季、谢晏、白义三人。 是以齐珩自是不怕的。 “伯瑾,你来瞧瞧我给阿媞绣的衣裳。” 然无人应答,齐珩下意识地看去。 外面有风声传来,树叶随风而落。 齐珩在抬首瞧清来人的那一刹那,便已心悸。 是他的晚晚。 殿中灯火虽有些昏暗,但他的晚晚,他一眼便可认出。 江锦书踟蹰上前,她不禁怀疑是否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即便是幻觉,她也不忍打碎。 齐珩完好无损地躺在榻上,手中还有他为他们的孩子绣的衣裳。 江锦书指尖颤抖地触碰齐珩的臂肘,眼泪已然是不自觉地落了下来,滴落在齐珩身上的锦衾上,亦滴在了齐珩的心头上。 “你...你没事了,是吗?” 齐珩含泪应了一声。 江锦书闻言便再忍不住,径直扑在了齐珩的怀中,她紧紧抱住齐珩:“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害怕你醒不过来...” 齐珩用手不停地抚着她的背脊,温声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对不起,晚晚,是我让你担心了...你怎么罚我,我都认的。” 江锦书听了这话,气得直直在他身前捶打一下,气怒道:“你分明...分明是知晓我不会的。” 齐珩抚上她的发髻,轻声道:“是我让你担心多时了。” 江锦书轻轻抬首,对上齐珩的目光。 齐珩低头看她,目光柔和,然下一刻,在灯火的照映下,江锦书的容貌愈加清晰,更清晰的是她左脸颊的痕迹,齐珩那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不禁握住江锦书的臂膀,沉声道:“谁干的?” 齐珩的力道很大,握得江锦书有些发痛。 齐珩见江锦书蹙眉,意识到自己的力道过度,忙松开手,捧着她的面容,声音依旧沉重:“谁干的?” 江锦书垂眸,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左脸,轻声道:“自己不小心伤的。” “夏日蚊虫多,你该知晓的,它...它落在了脸上,我便不小心伤了自己。” 江锦书勉强笑笑,她不愿齐珩醒来便多为她担心。 “胡说。”齐珩下意识攥紧了拳,眼眶中已然泛红。 江锦书垂首不去看他,齐珩看她的眼神太过锐利,她这谎话说得亦是不利索。 齐珩见她垂首不言的样子,已然气极,又不好发作。 第178章 他阖上双眼,平复心中的怒火。 她不说,他便已经猜出来了。 寰宇之内,敢掌掴皇后的,又能有谁? 除了东昌公主,他委实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齐珩气怒,仰首望向帐顶。 他平日连重话都舍不得跟她说半句,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如今便来告诉他,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这般被人欺负,他如何不气?如何不怒? 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成。 齐珩心头升起歉疚,他眼中含泪,将江锦书揽入怀中,吻着她的额心,轻声哽咽道:“对不起,是我没护住你。” 江锦书鼻尖酸涩,伸手抚上齐珩的面容,心中骤然升起了委屈感,然她却道:“不关你事的,是我出言不逊,惹怒了阿娘,阿娘教训我是该的,不要责怪自己。” “你很好的,真的。” “你别对我说对不起啊。”江锦书捧着齐珩的脸。 齐珩刚欲说什么,江锦书便吻上他的双唇,再不给他开口再言的机会,齐珩起初惊愕,随后沦陷在那温柔乡中,再脱离不得。 齐珩带着怜爱与珍重,一点点地吻着她,吻得更加深入。 江锦书一只手轻轻拽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胸口处,轻声提醒道:“你的伤。” 齐珩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 江锦书松了口气,揽着他的脖颈,轻声道:“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该知我有多担心你的,但你却让伯瑾将我关了起来。” 齐珩啄吻她的双唇,带着怜惜道:“对不起,我不该骗你的。” 江锦书揉搓着他的衣领,而后扶着肚子俯下身报复地咬了他的唇。 “这是惩罚你的。” 齐珩将她揽在怀中,捉住她的手腕。 “我认罚,你怎么罚我都成的。” 江锦书轻声喃喃道:“明之,你知道吗?我真的很怕这是一场梦,我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齐珩的手覆上她的背脊,安慰道:“为了你,为了阿媞,我也会拼命让自己醒来。” 紫宸殿的木窗外,有一人影,他望着殿内发生的一切,久久未回神。 而后,他悄然离开。 背影极为孤独。 —— 江锦书被送回了立政殿,知晓齐珩无事,江锦书总算是一颗心落了地,用膳也能进得香了,王含章看着江锦书这样子,便是已然猜出了什么,淡笑不语。 便是江锦书有意装装样子,但还是能瞧得出的。 前日整个人还如霜打的茄子般,眉眼梢头都带着显而易见的愁苦与哀怨。 今日那愁苦与怨怼便锦书消失不见,但凡了解江锦书的人必然能猜出其中的蹊跷。 幸亏江锦书足不出户,又将立政殿里里外外管得如铁桶般,除了漱阳,无人能踏出立政殿半步。 立政殿众人也不许与外人有接触,而东昌公主自那日掌掴江锦书后便觉有愧,再不踏入立政殿。 是以江锦书也放心了,齐珩醒了的事不会被传出去。 江锦书笑吟吟地吃着手上的玉露团,王含章坐在一旁没好气地冷瞥她一眼,眉眼间带着微不可察的笑意:“瞧你这样子,六哥就算是醒了,你也好歹装装样子,否则这说出去,也无人能信啊。” 江锦书笑笑道:“我在自己殿里,还用在乎什么,总归我们出不去,别人进不来,那便也不必再装了。” 王含章白了她一眼,哀怨道:“六哥可把我害苦了,我竟也还要被关在这儿。” 江锦书笑着安抚她:“你就忍忍罢。” 殿门骤然被推开,余云雁捧着画轴进来,她面上赧然,歉疚道:“殿下,妾方才整理库房时,不小心碰落了这卷轴,妾不知原来是放在何处,是以来烦殿下了。” 江锦书打开卷轴,看清上面的青碧色山水,笑笑道:“这个是我嫁妆里的,该放在库里架子第二层的。” 然下一刻,鼻尖涌入略微的血腥气,江锦书不禁俯身干呕。 王含章忙扶着她,无奈道:“怎看个画便还害喜了?” 江锦书摆摆手,道:“我闻着一股血味,有些难受。” 王含章轻嗅,若有所思道:“没有啊。” 而后看向余云雁:“云雁,你闻着了么?” 余云雁摇了摇头。 江锦书掩面道:“就算作我娇气罢,云雁,快把这画放回去罢。” “是。” 入了夜,江锦书再次入了紫宸殿,她缩在齐珩的怀中,试探地问道:“明之,文鸿为什么要刺杀你?是不是有人指使他?” 齐珩身子一僵,他顿时怔住。 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子上,齐珩敛眸,安抚道:“嗯,我目前还不知晓那个人是谁,但我想不会是姑母的。” 江锦书点了点头,而又不安地问道:“如果是,怎么办?” 她虽对阿娘心存怨怼,可还是忍不住关心阿娘。 齐珩吻了吻她的额心,轻声道:“晚晚,我不让你为难。” 江锦书安心地点了点头。 -- 几日的休养,齐珩渐渐地可起身下榻,他下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乔装去了丽景门推事院。 齐珩淡笑,目光带着打量,极为讽刺。 第179章 “苏昀,你在金吾卫待了多少年?” 苏昀见齐珩安然无恙地出现在推事院,便已自知大限将至。 东昌公主必败,齐珩这是下了一盘大棋。 苏昀被囚在架上,颤声道:“快十年了。” “朕记着你在金吾卫待了五年,一直处在官职最末位,那你可还记得是谁提拔你到金吾卫裨将这个位置上的?” 苏昀含泪哽咽道:“是...是陛下。” “难得你还记着。” “既然记着,何故害朕?” “何故走至东昌公主那里?” 齐珩一并问道。 苏昀热泪落地,他道:“陛下之恩,臣记着,可臣母的命,是长主救的,长主于臣有恩,臣无以为报,陛下于臣有简拔之恩,臣亦无以为报,求陛下赐臣一死。” 齐珩摇了摇头:“我不赐你死,你不该死。” “有恩当报之理朕能明白,你在朕身边潜伏多年,长主于你之恩,也该还了,可朕于你之恩,你却未还。” 苏昀颤声道:“陛下是何意?” “帮朕一个忙,从此,你苏昀便废去武力,离开金吾卫,永不许回长安,你的母亲朕也会让人照顾。” 苏昀颔首应下。 第086章 兰襟将去(七) 齐珩刚出丽景门, 动作间扯到了胸口处的伤口,齐珩不禁抚上伤口,缓和疼痛, 白义忙道:“陛下您的伤...” 齐珩稍稍抬手, 道:“无碍。” 白义点了点头, 随后又道:“陛下, 苏昀那竖子既已背叛我们, 您为何还要给他这个机会, 您就不怕他再害您一次吗?” 齐珩直身,叹息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苏昀其人,本质并无害人之心,他是为报恩情, 这一点, 我能理解,他既答应了我,我便信他。” 随后齐珩又道:“你给萧璋传信, 让他在东昌公主府找一找她与苏昀间是否留有信件,再看看东昌公主府内有无《江山图》。” 临了, 齐珩只觉不安,再次叮嘱道:“记住,只是找, 不许对公主动手。” 白义看着齐珩的眼神晦暗不明, 东昌公主既已要害齐珩, 齐珩还这般顾虑着她作何? 然他既为齐珩之臣, 主上有命,他便不好说什么。 只好揖礼领命而去。 东昌公主宅第, 齐令月未挽头髻,发丝披于身后,倚在小榻上,萧章在她身后,为其梳理发丝,停云轻轻推门入来,手中拿着信笺,下意识地看向齐令月身后的萧章。 萧章对上停云的目光,停云目光锐利,似有让他退下之意。 然萧章佯装不懂,移开目光,看着手中的发梳。 停云勉强笑道:“公主。” 齐令月懒怠地睁眼,浅笑道:“什么事?” 停云看向萧章,欲言又止。 齐令月顺着停云的眼神看去,瞥了眼身后的萧章,她笑了笑道:“萧郎算得自己人,你说罢。” 停云有些惊诧,萧章入大长公主府不过五年,缘何能算得自己人? 然瞧长主这神色,怕已被温柔乡迷了眼。 停云尴尬地笑笑,道:“苏将军方才飞鸽,送了信来。” 齐令月接过信笺,她稍稍眯眼,道:“宫车晏驾?” 萧章为齐令月梳发的手一顿,指尖稍有一刹那的颤抖,不过他掩饰地极好,齐令月与停云并未有发觉。 齐令月狐疑地看了看手上的信笺,“这是苏昀送的吗?” “齐珩真的死了?” 齐令月有些不敢相信。 齐珩在她的这些侄儿中,是最出色的,品性也是最佳的,否则她也不会放心地将晚晚嫁给他。 只是可惜,齐珩正因为太出色,与她不是一路人。 她与齐珩这辈子也只可能是雠敌。 她虽想让齐珩身亡,但如今真得知此讯息,不免还是会惊愕。 停云定定道:“那鸽子是经过训练的,只会从苏将军那飞至公主府,上面又有苏将军的私印,怕是错不了。” 苏昀是她们在宫中埋的最深的暗桩,是以东昌公主是极信他的。 齐令月再次问道:“齐珩真就这么容易死了?” “那晚晚怎么办?” 江锦书与齐珩实是情深,齐珩若身死,晚晚怕不是想为他而殉。 “给阿容递个话,让她看着晚晚,莫要让她做什么傻事。” 停云屈身领命。 见停云走后,东昌公主轻声道:“萧郎,上回停云带你去过兵部尚书的府邸,你路可还认得?” 萧章含笑颔首,东昌公主笑了笑:“那你亲自去给佟尚书递个儿话。” 萧章眼皮跳了一下,瞧东昌公主这话头,莫非又一场宫变? “你过来啊,离那么远,你怎么能听清?”齐令月轻轻拽着他的衣袖往自己的身边带,丹唇轻启,她笑着与他耳语几句。 萧章垂眸间,齐令月未曾瞧见他眼底的寒意。 ** 一处殿宇内,左不过十五岁的女史轻轻施礼,手中拿着一画轴,她浅笑道:“昭容,是这个卷轴吗?” 顾有容瞧着上面的青色,笑道:“就是这个。” 那女史兀自笑笑,道:“昭容,这画这么好看,您真的要送出去吗?” 第180章 顾有容含笑看了她一眼,解释道:“不是送,是还,本就是她的,我便再爱惜也不该独占的。” 前些日,长安城的一老叟亲至大相国寺,求了签,所凑成的签文上是“得江山图者万事无虞”。 老叟欣喜,四处找人打听《江山图》的下落。 这事也被作闲谈留于茶肆之间。 那时她曾卜出一卦,卦象为无妄卦,不可妄动之意。 她心中不安,聊以此图为寄托。 今已透了消息,齐珩已亡,那东昌公主势必会有所动作,是以她想将此图还给她,也愿能庇佑她无虞罢。 顾有容笑了笑:“待晨起,宫门开,帮我送至长主府罢。” ** 萧章才出东昌公主府邸不久,便见石碑后隐隐有目光凝视着他。 他淡笑,速速上前对那人影出手。 白义猛然一还手,两人打成了平手,白义笑道:“你这功夫见长啊。” 萧章浅笑:“你既在此地,那陛下应是无事的。” 白义颔首,萧章问道:“陛下是有何吩咐么?” “陛下想让你找找公主与苏昀之间是否留了信。” “就这个?” “就这个。” 萧章自嘲一笑:“我以为陛下会让我对那妇人出手的。” 白义讽刺地笑笑:“宫里有那么一个祸水在,陛下心存不忍,还特意嘱咐了不许对公主动手。” 萧章垂眸道:“皇后...陛下看重的人大抵是不能差的。” 此话一出,白义脸都白了,气道:“陛下小心护着也就罢了,你怎么也对那女人说话?” 当真是祸水,连向来沉默不语的萧章都为其说话了。 “你可别忘了那位是谁的女儿,母女一个样,怎么可能对陛下存了好心,偏陛下宠得跟什么是的。” 萧章无奈笑笑:“我不是信皇后,而是信陛下,陛下看人很准的。” 白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不过想到什么,他又怜悯地搭上他的肩头,蹙眉道:“你后悔吗?” 萧章在东昌公主身边实是忍辱负重,白义也颇是心怜他的。 原本,陛下给他的路不该是这样的,明明萧章该与他一样是在金吾卫的,然他,偏偏选了这条最屈辱的路。 “灭门之仇,不共戴天,谈何后悔?你不必心怜我,陛下也不要对我有疚,这本就是我选的。” 萧章仰头望月,淡然道。 “事情我知道了,我会办好,你也早些回去吧,路上小心。”萧章笑着捶了下他的肩头。 月夜下,有黑影穿梭于兵部尚书府。 翌日午时,卫士着甲胄,围了宫禁,谢晏站在紫宸殿后的阁楼上,唇边带着淡笑。 东昌公主,终是忍不住出手了。 群臣惊愕,东昌公主以护君之名,携兵部尚书及左右神武军首领至紫宸殿前,口口声声称紫宸殿有奸人混入,请求入内清查。 金吾卫拔刃相向,掩护着紫宸殿正门。 江锦书着凤冠翟衣拦在紫宸殿外,妆容得体,却掩饰不得那微微泛红的双眼。 东昌公主只瞧了一眼,便已笃定齐珩已然驾崩。 江锦书这是在硬撑。 谢玄凌与崔知温闻讯正冠赶来,崔知温正色道:“公主,紫宸殿乃北宸之所,臣下无诏,焉能擅入?” 东昌公主嗤笑道:“崔中令,歹人就在紫宸殿中,你这般拦着吾,陛下若是有什么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崔中令在御史台狱待了那么多年,却不想还是半分长进未有。” 谢玄凌道:“公主,陛下先前下过圣谕,无诏不得入紫宸殿,公主今日此举,难免瓜田李下,有逼宫要君之嫌,请公主慎之。” 谢玄凌所说也已很委婉了,谁人看不出,这是要君? 东昌公主于谢玄凌向来是敬重的,她颔首道:“谢尚令,我也是关心陛下,怕御体有损,实无不臣之心,今日之罪,令月必当上劄请罪,然,今为保陛下圣安,令月不得不亲望。” 谢玄凌言尽于此,见东昌公主不肯罢休,又兼东昌公主带着左右神武军在侧,有卫相护,谢玄凌不再说什么。 唯一能压制东昌公主的唯有谢玄凌与崔知温。 见他二人不再多言,江锦书有些慌了神。 明之无恙,阿娘此举是在自取灭亡。 她掐紧手心,镇静道:“公主关怀陛下之心,吾已晓得,至于歹人,吾自会带着金吾卫细细搜查,便不劳公主大驾。” 江锦书妄图再拦东昌公主,然东昌公主反笑道:“金吾卫若真有能耐,便不会让歹人进去了,陛下与我乃为血亲,我怎能放心?必要亲自瞧见,才可安心。” “陛下大安,公主不必瞧的。” 东昌公主又笑道:“皇后之言,妾必信的,只是,妾齐实是顾虑陛下,还是亲自拜见过,方能安心。” 说罢,东昌公主便不与江锦书多舌,径直往正门走去。 东昌公主给苏昀递了个眼色,苏昀面上有些许不自然,将拔出的刀刃收回。 齐令月瞧着掩门的金吾卫,面上冷笑道:“你们还敢拦吾?” 在她入宫前,白义便已被她支开,没了白义,苏昀便是金吾卫之首,见苏昀收刃,卫士只好照做。 第181章 东昌公主轻轻勾唇。 齐珩崩逝,神武军在侧。 江锦书怀有皇嗣,这大明宫该是她齐令月的天下了。 齐令月稍稍低首,将门直直推开,却不料忽然听见一轻笑声: “姑母就这般关怀朕?” 齐令月错愕抬首,只见上位坐着一绯袍男子。 远望去,他唇边带着讽笑。 第087章 兰襟将去(八) 齐珩不慌不忙地轻拂身上的绯色袍袖, 轻笑道:“我竟不知姑母如此关怀朕,朕还真是辜负姑母此番情谊。” 东昌公主面如赭色,双目瞪大, 猛然转身看向身后之人, 苏昀面上愧赧, 匆匆低下头。 原是她蠢, 轻信了苏昀的话, 竟中了齐珩的诡计。 东昌公主敛着怒气, 回过神来,朝上位之人微微一笑:“妾本是顾虑陛下安危,唯恐贼人混入,现下陛下安好无虞,妾也可安心了。” “姑母心意, 朕自是知晓, 只是姑母这阵仗也太过了些,没得让无知之人以为这是在逼宫。” 话到此处,齐珩稍顿, 他冷冷凝视东昌公主,随后淡笑道:“不过朕自是知晓的, 姑母是断断不会行此悖逆之举。” 东昌公主勉强笑笑道:“这是自然。” 齐珩听此,不禁挑眉笑道:“姑母就无其他话要说了吗?” 东昌公主道:“妾本意便为见陛下是否安泰,现下既已见了, 那自无旁的要说了。” 齐珩透过敞开的大门,望向门外之人, 面上冷笑, 随意瞥向兵部尚书与左右神武军首领,三人感知上位之人的冷瞥, 不禁心生冷意,三人诚惶诚恐地跪地俯首。 齐珩沉声道:“不是还要找刺客么?” 细听去,齐珩的言语间有无尽冷意,让人如坠极寒之渊。 江锦书闻言,身子不禁一颤。 齐珩动怒了,且这次是誓不罢休。 “陛下安然,此事合该金吾卫来才是,妾不敢逾矩。”东昌公主垂首道。 “无妨,朕给你这个权力。” 东昌公主并不言语。 齐珩轻轻一笑,带着嘲讽:“姑母不查?那朕便帮你。” “带上来罢。” 白义大步入来,两金吾卫士押着一女子入来,东昌公主闻声侧首看去,面上惊愕,呆滞于原地。 顾有容鬓发略显散乱,朝着东昌公主微微摇头。 东昌公主眼底覆上一层阴鸷,她紧咬牙关,转身扬首看向齐珩,齐珩并未在意东昌公主的狠辣之色。 他只轻轻笑道:“朕祭拜昭陵,归途遇文鸿刺杀,朕便疑惑,朕与文鸿素无往来,何以有如此深仇竟冒天下之大不韪刺杀君父,如今朕倒晓得了,文鸿为贼者不错,可这其中未必无人从中作梗。” “聂卿,你可细细为长主道来。” 齐珩抬眼看向侧旁的人,东昌公主闻言冷冷瞥向那身着紫袍,腰间环金带之人。 聂才笛躬身施礼道:“公主,臣奉命主查陛下昭陵遇刺一案,历时七日,方得明晰。” 聂才笛又道:“文鸿全家因《江山图》一画惨遭屠戮,又兼有人以信笺为凭栽赃嫁祸于圣天子,由此余鸿对陛下怀恨在心,故而谋刺杀一案。” 聂才笛将手上的卷轴打开,画上的青山绿水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 江锦书看着那幅画不禁心惊,下意识地攥紧了掌心。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江锦书速速低首,掩饰方才的惊讶之色,幸好她站在角落处,无人察觉。 可,怎么会是《江山图》? 若因江山图而与谋逆案牵扯上,她又该如何? 南窈姝曾说过,那《江山图》是天下唯一的真品,所以顾有容手上的那幅图,是假的。 难怪,难怪那日余云雁将江山图拿出时,她会嗅到血腥气,原来,此图上沾尽了文鸿一家的性命。 江锦书气息混乱,有些心悸不安。 “是以沿此线寻去,所留信笺残片,已有大理寺验过,是宫中唯有的绫纸,而上面偏巧染了沉香,公主,众所周知,宫中有此习的,唯昭容顾氏。” 聂才笛敛衽正色道: “公主或许说此事为巧合,可赶巧了,顾昭容身边的女史允诚今晨便拿着此画出入宫门,允诚供认不讳,说此画是昭容欲送至东昌公主府的,那么容臣犯上,臣有一问,此《江山图》究竟是您的,还是顾昭容的?” 看东昌公主的眼神间不似往常的崇敬,如今带了一丝审视。 谋刺君王,哪怕是身为皇后亲母的东昌公主亦不能逃避刑律的惩处。 东昌公主冷冷看向他,并不言语。 顾有容正色道:“这画是我的。” “大理寺卿理当知晓,我素爱珍藏画作,这画便是我私藏的,但谋害君上,我却从未做过。” “顾昭容,本卿要奉劝你的是,圣驾面前,不容假词。请您说话前,再三思量,是您的罪,你该认,可不是您的罪,您莫要替了别人为好。” “大理寺卿,我已然说过了,这画是我的,是我的罪,我不逃,也请大理寺卿莫要把脏水泼到公主的身上。” 齐珩闻言看向一旁的顾有容,他轻笑道:“姑母,这画是您的,还是顾昭容的?” 齐珩言下之意,便是蓄谋刺杀他的是齐令月自己还是顾有容。 第182章 东昌公主抬眼看向顾有容,与她对上目光,东昌公主便已明白,如何抉择。 也已明了,齐珩的这场局。 要么是她彻底落幕,要么便是折断她一臂。 此罪,要么她死,要么便是顾有容死。 顾有容不愿她为难,是以她替她做了抉择。 东昌公主阖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再次睁眼时,眼底已然有水汽氤氲,她极力隐忍,轻声道:“是顾昭容的。” 齐珩笑了笑:“既如此,姑母是为清查逆贼而来,现下逆贼已出,不妨便亲自押着顾氏去推事院受审,姑母不会辜负朕的,对么?” 东昌公主将手攥紧,指甲上的蔻丹嵌入掌心,她垂首,眼中含泪,咬牙切齿地将一字一字吐露清楚:“妾,遵命,谢,陛下,恩典。” 齐珩扬了扬手,道:“将顾氏带下去罢。” 白义摆手,两个金吾卫士跟在顾有容的身后,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跟了上去。 齐珩瞥向那跪着的三人,冷声道:“兵部尚书你带着他们进来吧。” 兵部尚书慌忙入内,跪地叩首不止,全无半点当日尚书的风采,他慌慌张张请罪道:“陛下恕罪,求陛下...恕罪。” 齐珩冷笑道:“朕说过你有罪么?你就在这里连连求饶。” “臣,臣实是关怀陛下,是以才逾矩,臣自知有谋逆之嫌,是以臣甘愿辞去兵部尚书之位,只求陛下宽恕。” “臣亦是。” 言下之意是要交出兵权。 齐珩冷冷一瞥:“滚。” 兵部尚书与另两人连连叩首谢恩。 江锦书在角落处看着这一切,手不禁攥紧了衣裳。 今日的齐珩,就像变了一个人。 变得极为陌生。 亦或许这便是真正的齐珩,只是她从未看懂而已。 然她无暇去理这些事,现下她最该做的,便是回去将那画销毁。 江锦书目光落在自己的腹上,这一次是她对不起顾姨。 她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她不敢去寻南家是如何拿到的江山图,亦不敢让人得知她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江锦书见二人离去,稍稍松了口气,轻轻抬首,扶着肚子微微屈身,眼底晦暗不明,她轻声道:“妾,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齐珩稍稍蹙眉,他道:“我送你回去。” 江锦书正欲摇头推拒,一人翩翩入来。 她屈身施礼道:“陛下,妾找到了江山图。” 江锦书闻言不禁一颤,齐珩与崔知温齐齐蹙眉,看向那内人。 只见那内人抬眼看向江锦书,唇边淡笑道:“正在皇后殿下的立政殿中。” 齐珩猛然看向江锦书,握着她手腕上的力道不禁加重。 江锦书朝齐珩摇了摇头,双唇翕动,欲言又止。 她说不出江山图为真的话,因为她从未想害过文鸿一家,也未想过害了齐珩。 她亦说不出江山图为假的话,因为她手上的怕就是文鸿所画。 齐珩怔住,并未言语,崔知温先道:“皇后殿下,此事是否为真?” 江锦书摇了摇头,慌张道:“不,我没...” “事关皇后殿下清白更兼陛下安危,臣请旨彻查立政殿。” “臣亦请旨。” “臣亦是。” 齐珩深深看了一眼她,而后道:“白义,去立政殿。” 第088章 兰襟将去(九) 江锦书手脚冰凉, 齐珩暗暗给白义递了眼色,白义怔住,随后便已明了齐珩之意。 白义行揖离去, 齐珩触上江锦书的手, 侧首看她, 她面上虽遮掩得极为泰然, 指尖却很冷, 亦在微微颤抖。 齐珩动作稍顿, 见江锦书此状,齐珩便已明白。 立政殿内怕真有一幅江山图。 袍袖之下,齐珩紧紧地握住江锦书的手。 哪怕立政殿内真有江山图,也不能说明什么。 他信她,不用理由。 江锦书抬首看去, 齐珩稍抬眼眸注视着她, 江锦书只觉愧赧,垂下眼眸,再不去瞧他。 齐珩之旨, 虽名为清查,却不许金吾卫莽撞行事, 不许损坏殿中任何器物,更不许对立政殿的内人失礼,清查后皆要如平日般。 白义轻轻叹气, 金吾卫办事何时如此束手束脚? 金吾卫士,动作极轻, 也只打开了外殿的箱子之类物件。 内室的一应事物皆有御派的内人清查, 毕竟是中宫皇后,身份尊贵, 内室阴私之处,不容外臣染指。 白义在院中望日,日光落身稍暖,他转过身环视四周,见余云雁在库房中行动呆滞,白义稍稍蹙眉,他移步凑近,沉声道:“你在做什么?” 余云雁被白义这一呵斥而心中惊惧,她惶恐道:“妾...妾没做什么。” 白义见余云雁袖中被塞得稍鼓,他问道:“你袖中的是什么?” 余云雁闻言一慌,忙道:“没什么,不过是女儿家的东西...” 白义不听她的言语,径直将扯过她的袖子,将其中藏匿的卷轴扯了出来,白义见余云雁极为慌乱,手足无措之状,更笃定地将手中的卷轴轻轻展开。 待瞧见他稍稍瞧见其上青色油彩时,便止住动作,将画轴收入袖中。 第183章 他冷冷瞥向面前的女子,沉声下令道:“带走。” 屋外入来两金吾卫士,不待余云雁辩驳什么,便将她押走。 白义目光落在手中的卷轴上,沉思片刻,便径直携画回立政殿复命去了。 ** 江锦书的手被齐珩紧紧握着,见白义大步入内,手中拿着卷轴,他躬身行揖礼,江锦书瞧此面上的血色几近褪尽,此番模样落在崔知温眼中,崔知温便已猜出几分。 崔知温淡笑道:“白义将军好快的动作。” 白义双手交叉,道:“陛下。” 白义将卷轴双手奉上,齐珩松开了牵着江锦书的手,动作迟疑,良久他才触上卷轴上的系带。 但他并未打开。 或是说不敢打开。 如果打开了,是江山图,臣下在身侧,这幅图江锦书该如何解释,解释不成他又该拿她如何? 他信江锦书无害人之心,可旁人呢? 文鸿一家无辜惨死,此事他必要给个交代。 齐珩犹豫不定,最后还是搭上卷轴上的丝绸系带,缓缓展开画作,崔知温在齐珩身后,原是唇边淡笑,然他笑容渐渐冷凝,他惊愕不已。 齐珩松了口气,江锦书亦舒了口气。 江锦书抚上自己的胸口,轻轻呼气。 齐珩毫不留情地将画作撇在那内人的跟前,冷声道:“这便是你口中的江山图?” 卷轴委地,里面的色彩在那内人眼前铺展开,那内人瞧清上面浅黄色的油彩,满脸的不可置信,她顿时抬首,喃喃道:“这怎么会呢,不可能的...” “妾分明瞧见了,余云雁那日分明从库房里将江山图拿出的,这不可能的。” “陛下,金吾卫,金吾卫中肯定有人将此画匿了下来,请陛下彻查。”那内人慌忙地叩首道。 齐珩轻笑:“金吾卫直属于朕,你与其说金吾卫匿画,倒还不如说是朕存心徇私。” “妾不敢...陛下,妾当真没有扯谎。” 齐珩已然再不听她的解释,沉声道:“构陷中宫皇后,已属不赦之罪,然皇嗣将诞,皇后慈悲,不忍加血肉之刑,故免死罪,亦免棍杖。 “白义,押下去,销了她的宫籍,再不许入宫任职。” “陛下...陛下,妾当真并未扯谎...”那内人听到齐珩的施令,顿时慌了神。 然不待她再说什么,便被白义手下的人押着不许开口。 崔知温轻轻一揖赔罪道:“殿下,原是这内人蓄意构陷您,臣方才太过忧虑君上,是以冒犯,请皇后殿下恕罪。” 江锦书只觉脊背发寒,敛下眼眸道:“崔中令是为陛下,吾不怪你的。” “今日事太多,妾身子不适,请陛下恩准妾先告辞。” 江锦书扶着肚子,缓缓屈身施礼,一举一动与入宫时别无二致。 言语间的语气极为生疏。 齐珩兀地心头传来痛觉,他轻轻颔首,江锦书垂首,由漱阳缓缓地搀扶出了殿外。 江锦书只觉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迈向殿外。 齐珩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极为酸涩。 崔知温与聂才笛等人打揖道:“臣亦先告退了。” 齐珩点了点头。 待众人离去,白义悄然阖上殿门, 齐珩方道:“那个状告的内人,你让人给她送些银两,安顿好一切。” “是。” 见白义面上迟疑,齐珩疑惑问道:“还有事?” 白义点了点头,随后将袖中另一幅画交给齐珩,齐珩打开了画作。 瞧见了上面的青色,齐珩微微蹙眉。 是《江山图》。 齐珩将此图与顾有容殿中的那一幅放在一起相较,对比其中所画细微处,齐珩手上一滑,江山图顿然落地。 江锦书的那幅画是真的。 白义看着齐珩的动作,轻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缓过神来,道:“你从何处找出来的?” “在库房时,一个内人藏在身上的。” 齐珩拿起画轴,沉声吩咐道:“炭盆拿来。” 入了夜,江锦书摒退了所有人,自己独自蜷缩在床榻上,不言一语。 齐珩至立政殿,见漱阳待在外殿,他道:“殿下睡了吗?” 漱阳摇了摇头,道:“应是还未。” 齐珩慢慢步近那扇内室门,瞧见其中的灯火光,他轻声试探道:“晚晚,我可以进来么?” 江锦书慢慢起身凑近,将那琉璃灯盏中的烛火吹灭,并不说话,见那光影不见,齐珩垂下眼眸。 她的答案,已然很清楚了。 她不愿见他。 齐珩站在内室门前,注目与面前的木门和淡黄色的窗纸。 外殿有烛火光映入,江锦书抬眼看去,内室门前的有一高大的身影,岿然不动。 江锦书无倦意,她只是默默看着门前的那个身影,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她知晓的,他想做明君。 她亦知晓,阿娘有雄心,妄图夺取国政。 她今日的举动,已然是选了他而背弃了阿娘。 江锦书将面容狠狠迈入软枕中,泪水浸湿了枕面,上面的山茶花纹被泪水晕染得极为模糊,她忍住不作泣声。 齐珩默默站在内室门前,不语亦不动。 第184章 漱阳悄悄扯住立政殿女史的袖子,低声道:“陛下就这么站在殿下门前,咱们要不上去劝劝?这站一夜,可如何受得了,殿下见着该心疼了。” 那女史无奈笑笑:“漱阳姊姊,咱可怎么劝?今日发生那样的事情,殿下如何能接受?此时是断断不想见陛下的,而陛下心中又念着殿下的,便是咱们劝了,陛下也不肯听啊。” “那可如何是好。”漱阳愁眉不展。 谢玄凌府邸前,东昌公主降舆至门前,停云对那守门厮仆道:“公主亲至,还望小郎君代为通传。” 谁料那守门之厮未动反而俯身揖礼道:“长主,谢尚令回府前便已嘱咐过小人,若公主踏足寒舍,便不必再踏入贱地,公主之请,尚令无法答复,请公主见谅。” 东昌公主面如死灰般,她惨笑道:“老师如今都不肯见我么?” 那厮仆她认得,是跟在谢玄凌身边许久的人了。 今日在此处,是特意等她的。w.l “公主,谢尚令有话要小人带给您,他说他从不后悔教过您,只遗憾,他无能,未教会您。” “公主,谢尚令还有一言,昔日少时,您指书问他一句,朝闻道,夕死可矣,当时他的答复,您是否还记得?若记得,那便不必再言,若不记得,那便不必再见。” 齐令月无奈自嘲一笑。 谢玄凌的话,她听懂了。 若是记得,那便不必再为顾有容而求情。 若不记得,那从此谢玄凌也只当从未教过她这个学生。 可她原本亦不想如此的。 她的道,原本也该是如齐珩一般的,可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她却早已忘了。 或许是自杨文蘅身死的那日,亦或是高宗斥责她读《贞观政要》那日。 总之,她忘了,亦不想去寻了。 “劳你转告,当日的话,齐令月早已忘了,也不愿再记起了。” 翌日一早,江锦书扶着身子动作艰难,缓缓起身。 她垂首,目光落在隆起的腹上。 她走至门前,轻轻打开,抬首刹那,江锦书目光一顿,她对上齐珩的目光,她声音轻颤道:“你,你怎么还在这?” 第089章 兰襟将去(十) “你, 你怎么还在这儿?”江锦书声音轻颤。 “我怕你有什么事,我就没走。”齐珩的声音有些沙哑,他垂眸看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低下头, 她并不言语。 她默然良久, 隆起的腹部遮住了她的锦履, 鞋尖上的珍珠若隐若现, 她盯着那珍珠, 轻声道:“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地不见你的。” 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见你。 剩下的话,江锦书并未说出口。 “对不起...”江锦书一直垂首喃喃道,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儿,面有惭色。 齐珩看着她低着头, 蓦然, 一滴泪水掉落,于砖上绽开大片水渍,齐珩只觉心头有一阵疼痛传来, 他心疼地牵着她的手,顺势将她牢牢抱在怀中:“别说对不起, 你不欠我的,我知道是我昨日吓到你了。” 江锦书慢慢挣脱开他的怀抱,她静静落泪, 并未哭喊,双目落下两行清泪, 她抬眸轻声道:“我很懦弱, 对不对?” 明明江山图是她的,罪名也该是她的, 她却不敢承认,选择让顾有容尽数抗下这件事。 “没有。” “那画,我也有一幅,我手上的,是真正的《江山图》。” “我知道。” “我不知道这幅画害了文鸿一家。” “我也知道。” 江锦书缄口不言。 须臾,她自嘲地笑笑:“在你心里,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对吗?” 她的母亲,老师,都想杀他,他为了她已再三.退让,此江山图一事,她虽不知情,可又何尝不算涉水,又怎可让他再信她? “不是。” “我从未这样认为。” 齐珩认真地说道。 江锦书兀自笑笑,随后抬首道:“我知道我说这句话,你或许存了疑,但是我还是想解释一句,那幅画,我当真不知道上面沾了人命,我也没想过昭陵刺杀之事。” “我...我心里...真的有你,我永远...不会害你。”话至一半,江锦书不由得哽咽起来。 她本不想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地落泪的,可情至此处,她竟再也忍不住。 “我知道,我知道的。”齐珩没得慌乱起来,他伸出手拂去她眼角的泪水。 “晚晚,我从不疑你。” ** 推事院内一宽敞的牢房内,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手臂上未加枷锁,白义坐在另一头儿,顾有容面带淡笑,不言不语。 白义随意掸着铁骨朵上面的灰尘,他轻蔑地笑道:“既到此处,顾昭容也甭摆什么架子了不是?” 顾有容笑了笑,拂去衣衫上的残尘,她垂眸看着身上的白色山水纹样的襦裙,淡声道:“君子爱重衣冠,尤甚于爱过自己。” 白义轻呵一声,道:“顾昭容是才女,说的这些话,我一个粗人,可听不明白。” “可今上听得明白,说起来,这还是今上当年的原话呢。” 白义冷笑道:“希望待会儿,顾昭容不要这般口齿伶俐得好。” 顾有容笑笑,道:“今上连枷锁都未让你加,这刑怕也是白义将军在唬我呢。” 第185章 白义动作一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顾昭容,人还不是要太聪明为好,太聪明,反倒误了性命。”【1】 推事院的另一廊道内,有内臣为东昌公主引路,至一小室,内臣拿出钥匙来,解开石窗上的锁,缓缓推开,东昌公主依稀可见那坐在圈椅上的瘦弱身影。 东昌公主不由得上前一步,那内臣不禁轻声提醒道:“今上让公主来见昭容,已属开恩,公主不可越雷池。” 东昌公主闻言将蔻丹狠狠嵌入掌心,她咬牙切齿地吐出几字:“那吾还要谢谢他了。” 那内臣笑了笑,道:“今上已猜测公主有此言语,故托臣转告公主,不必谢。” 白义随意把玩那铁骨朵,他朗声问道:“昭陵之事,可有人指使?” 一旁有官吏提笔记字,将白义与顾有容之种种言语皆记录下来。 顾有容摇了摇头:“无人。” “为何?” “今上不孝,戕害先帝,此事不孝不义,人人皆可诛之,我且为先帝昭容,此为报君之意,为君而死,值得。” “不曾想顾有容对先帝是如此情深义重。” 顾有容闻言轻轻一笑,道:“先帝的贤名,你如何能懂,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2】若非先帝超擢我为昭容,我又如何在这浊浊世间与你们男子同一朝堂?” 随后她冷冷一瞥,道:“我为先帝草诏之时,你白义,不...今上怕都还不知在何处呢,尔等安敢在我面前挑衅羞辱?” 白义闻言咬牙自认输般笑笑,谁让面前这位是天下第一才女顾大家呢? 谁让今上不让对她施棍棒羞辱呢? “那幅江山图是谁的?缘何要送到大长公主府?” “我的,不是我送的,是那女史盗窃的,且她胡乱攀扯,你们不就地处决她,反而轻信此话,当真蠢笨。” “你从哪来的那画?公主送的?” 顾有容连连冷笑:“我素爱画,来往赠画者无数,我怎会记得?白义将军,公主还算是皇后生母,你这般言语攀诬,已属重罪。” “顾昭容,您自身都已自顾不暇,何必再管他人?” “为何不管?” 白义讽笑道:“为何要管?看来您是选了继续与东昌公主同流合污。” 她敛眸轻笑,随后朗笑,东昌公主在小室内手攥得愈紧,白义蹙眉看着面前的女子,顾有容从容道:“同流合污...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堂堂的镇国公主评头论足?” “看来您是当真不肯开口了。” 顾有容讽笑不语。 白义挑眉,将手上的铁骨朵轻放至桌面上,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顾有容,随后对一旁的狱卒冷声吩咐道:“既然顾昭容不肯开口,那便不必给她吃食了。” “水也不必给。” 他倒想看看顾有容能撑得住几时。 顾有容只泰然自若地笑笑,垂首继续理着身上的衣衫。 第090章 兰襟将去(十一) 暗室内, 顾有容端坐在圈椅上,她环视四周,四周已然被蒲团一块一块地拼接铺满, 圈椅上也裹了层绸布, 房内四个角落均有内臣守候, 他们从不开口说话。 整个暗室寂寂无音。 白义不给她吃喝, 亦不许她暂寐。 一旦她有倦意, 便即刻有内臣来搅扰。 暗室外, 有医侍在侧,一旦她有何事,医侍即入。 顾有容苦涩一笑,齐珩不让她自伤,也不伤她, 虽未加棍杖, 却远甚于棍杖。 身体上的折磨摧残尚可捱过,可心志上的如何能捱? 齐珩心思缜密,做事如此滴水不漏, 看来当真是她小觑他了,昔日那个在上阳宫皑皑大雪中跪地俯首的小男孩终归还是成了真正的君王。 倒是值得慨叹。 良久, 暗室的门被骤然打开,一丝光亮得以透入,顾有容感受到光线的刺眼, 她伸手挡了挡,随后即见数名内臣端了铜器皿来, 其中放置着冰块, 铜器皿外依旧裹着绸布。 冰块上有白雾袅袅,顾有容微微蹙眉。 白义入来, 挑眉笑道:“顾昭容,夏日暑热,我担心您沾了暑气,特拿了冰块来,您甭谢我。” 顾有容嘲讽一笑,虽是夏日不错,可此处为暗室,连光都不得见,已然阴冷,哪里有什么暑热?偏白义搬了这些冰块来,怕是存心折磨她罢了。 顾有容不禁打个寒颤儿,她抱臂想取些暖。 却不料手被白义用折扇打了下去,白义笑笑道:“顾昭容,您的手可得安分些。” 随后白义看向角落处的四个内臣,他朗声吩咐道:“几位先生,劳你们多守着些,好好看着咱们这位顾大家,昭容方才的举动,可是不成的。” 顾有容愤恨地瞪着面前之人,白义只作未见,笑着转身,留下一句:“顾昭容,您好好思虑,是否要开口。” 暗室门被阖上,顾有容那唯一的希冀也已消失不见。 她在此处,实是生不如死。 *** 立政殿外有蝉鸣响起,江锦书望向窗外,依稀可见院中那三棵山茶花树,江锦书不由得攥拳,随后又隐藏与衣袖下。 立政殿的内人已尽数退去,只江锦书与齐珩。 齐珩手触及水面,待那抹温和感传来后,他才对江锦书笑笑道:“刚刚好。” 第186章 他轻轻褪去江锦书的鞋袜,让她的双足浸入水中。 江锦书轻声阻止,道:“你别...让人见了不好。” 齐珩朝她笑了笑:“有什么不好的?” “于礼不合。” “这没什么于礼不合的,你是我的妻子,腹中又怀着我的孩子,我为你做什么都是理当如此。” 江锦书低下头,轻声说着:“不是理当如此,是我欠你的,我欠你良多。” 齐珩为她一再宽恕东昌公主。 便是他不说,她也明白的。 齐珩垂眸,看着她发肿的双脚。 他听说,有娠之人到了月份后,双脚会发肿,这是她为他受的苦,亦是她爱他的证明。他心怜地双手覆上,轻轻按着,照着谢晏教他的去做,他摇了摇头:“晚晚,以后不要再说你欠我什么,你不欠我的。” “可昭陵之事...”江锦书欲言又止。 齐珩道:“昭陵之事,谁做的,我一清二楚。” “晚晚,这些事都不需要你去管,把一切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齐珩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先前答应你的,我也会做到。” 他会将一切事处理好,也不让她去为难什么。 齐珩拿起一旁干净的巾帕,拭去江锦书脚上的水珠。 江锦书默然,良久,她才道:“明之,我相信你。” 齐珩闻言,抬首朝她笑了笑。 齐珩去后池净手,高季见缝插针道:“陛下,大长公主在紫宸殿廊下等着见您。” 齐珩扬眉,笑道:“知道了。” 齐珩进内室,见江锦书静静地躺在榻上,齐珩凑近,将她身上的薄被盖紧,他俯身在她额心处轻吻,他目光移下,隔着锦被,他轻抚她的腹部,他笑了笑:“我一会儿还有事,先回去,我处理完就过来陪你,好不好?” 江锦书捏着他的白色衣袍,听他这么说,倒也没问什么,只叮嘱他要早些回来等等几句。 齐珩又将锦被向上拉了拉,温声哄着:“快睡吧。” 江锦书点了点头。 直至紫宸殿,齐珩还未入廊下,只瞧见那紫色的裙角,便已了然,他笑道:“让姑母好等,是朕的不是。” 东昌公主垂眸道:“不敢。” 见今上回来,那守着的内臣忙将门推开,齐珩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随后转身道:“姑母请进。” 东昌公主深深看了齐珩一眼,随后大步入内,齐珩紧随其后,东昌公主步至殿中间后停步,齐珩并未止步,朝着书案后大步迈进。 齐珩坐在案后椅上,他问道:“姑母找朕何事?” 东昌公主捏了下掌心,随后淡声道:“顾昭容蒙不白之狱,妾心怜之,故来求陛下一个恩典。” 齐珩闻言,毫不避讳地笑了笑:“恩典,可不是这么好求的。” “来朕这求恩典的人很多,可朕为何要许姑母呢?” 齐珩嘲讽地笑着。 东昌公主知这是羞辱,可事关顾有容,她不得不折节弯腰一回。 东昌公主依旧面不改色,低声下气继续道:“陛下能否看在皇后的面上...” “停。”齐珩抬起手,示意她不必再继续说了。 “皇后,姑母认为,自己还配提皇后这两字么?” “朕昏迷的那些日,姑母对皇后做了什么,朕还未与姑母计较,姑母竟还敢提皇后二字,难道就不怕朕新仇旧恨一起算么?” 东昌公主面若赭色,紧咬双唇,不再言语。 若非为了阿容,她又如何在这里一次又一次地受齐珩折辱? 待心头那火气渐渐散去,东昌公主方道:“那陛下如何才能宽宥顾昭容的罪过?” “很简单。” “你认罪,顾氏的罪朕便不计较了。”齐珩淡笑道。 东昌公主听了此话抬眸,她蹙眉琢磨这两字:“认罪?” “陛下想让妾认什么样的罪?” “这些年来,姑母阴结朋党,卖官鬻爵,谋害君上,这些罪名姑母当得,不算屈了你,说出与你结为朋党之人,将先帝所赐公主府所有逾制之物尽数还回,上请罪劄,归乡放手,朕便放了顾氏。” 东昌公主连连冷笑道:“上请罪劄,做梦。” 东昌公主气极转身欲离去,只听见背后传来齐珩的声音,“那顾氏只好再在推事院待些日子了。” 东昌公主留步,停于原地,双手握拳,发出硌硌的响声。 齐珩目光落在她的拳头上,随后抬眸直视她的目光,悠悠道:“姑母,您的罪,论死都不为过,朕说的这些已然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了,姑母应好好思虑才是。” 东昌公主气急攻心,闭上双眼。 齐珩要她认罪放手,可一旦她认罪,权势弥散。 人心不可期,众鸟散去另择良木而栖,她做的那些事如何能瞒住? 齐珩若知,无论是她还是阿容,一个都活不下来。 她不能放手。 *** 顾有容被困在暗室多时,形容是肉眼可见的憔悴,她如今呼气都已无力,他们不许她自伤,不许她暂寐,亦不给她吃食,暗室内四处放了冰,她也没有别的衣物取暖。 虽未施刑,却惨于施刑数倍。 他们让她端坐于此,若有不对,即有人来催。 第187章 他们用上好的参汤来吊着她的精神,断不会叫她死在这里。 在简小的暗室中,光亮还是从外透来的,仅仅一丝,他们也不和她说话。 她在这里简直度日如年。 然顾有容确是知晓的,齐珩用这样的法子来折磨她,是想来摧残她的心志,以此来迫她开口罢了。 暗室门被打开,推事院廊外的烛光映来,顾有容不禁眯了眯眼。 随后便见一身着银白色常服的青年男子入来,身后跟着一小内臣。 顾有容强撑着整理衣冠,直视面前之人。 内臣搬来圈椅,齐珩落座后,含笑颔首道:“顾大家。” 顾昭容正襟危坐道:“陛下大驾,妾失礼。” 齐珩笑着摆摆手,“这倒不必。” “朕来见顾大家,可不是为了听这些场面话的。” “那陛下想听什么?” “不若说说,这些年你与姑母都做了哪些事罢。”齐珩挑眉道。 顾有容闻言轻笑,随后一字一顿道:“我不知道。” 齐珩听了这话,只认同地点了点头,“我猜到昭容会如此说。” “那我不问那些,不知可否给我讲讲,你与姑母是怎样认识的罢?”齐珩淡笑道。 顾有容动作一顿,看向齐珩的眼神晦暗不明,她极为不解。 为何齐珩来这里,不继续追问她与盖儿做过何事,反而来问她与盖儿如何相识? 齐珩到底用意为何? 见顾有容狐疑地看着他,齐珩笑笑道:“别如此看我,我只是问问,昭容若是不说,那便罢了。” 须臾,齐珩见顾有容仍未开口,随即摇了摇头,起身欲离去。 却不料顾有容于此时开口:“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高宗袁贵妃的宫苑中,那一年,我十一岁,她九岁。” 齐珩步子一顿,转身看她,听她接下来的话语。 顾有容继续道:“我出身自书香门第,祖父也曾官至同中书门下三品,也是宰执。但因党争之祸,被安以谋逆罪名,阖族获罪,父兄皆枭首于市,我与阿娘则没入掖庭为奴。” 齐珩点了点头,“党争于朝政是祸事,莫须有之罪便阖族罹难,可惜。” 顾有容抬眼看向齐珩,她没得朝他笑了起来:“难得你如此说,朝堂污浊,胜者王,败者寇,能力不及他人,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从小识字,在闺中时便已有诗名,掖庭很少见会识字的人,为了让阿娘过得更好,我便听从了当时李尚仪的安排,去袁贵妃宫中任女史。” “袁贵妃此人虽出身名门,却粗鄙不堪,哪里懂什么文史,更不需我掌什么文书事。” 袁氏的舅父便是顾有容祖父的政敌,二人常常意见相左,君子和而不同,顾有容的祖父并未在意,然袁氏的舅父却因此而憎恨顾家。 以此陷害顾家谋逆,顾家阖族获罪,袁氏舅父见顾有容母女二人入掖庭,便让其妻时时出入宫禁,在袁氏面前说尽诋毁之语,是以袁氏极为不喜顾有容。 年仅十一岁的少女,便在满园姹紫的宫苑中受尽折磨。 豆蔻梢头,有内人以藤条抽打她的脊背。 最后,顾有容的后背布满血痕。 但她一滴眼泪都未落,因为她知道,泪水于她无法取得袁氏的怜悯,反倒会取悦袁氏,以此让袁氏开怀。 泪水这种无用的东西,顾有容是不会落下的。 她在袁氏宫苑中度日如年,直至那一日,她跪在苑中青石砖上,石砖冰冷刺骨,她捧着自己方才写下的诗文,一声不吭地跪在原地。 袁氏赏花,让她应景而作诗。 她作出了,谁料递给袁氏后,袁氏大怒,直直将纸张扔在她的面容上,令她跪奉数个时辰。 顾有容咬紧牙关,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就当她以为再忍不住将流泪的时候,东昌公主出现了。 那个深得陛下宠爱的长女,无论到何处都是众星拱月的存在。 东昌公主见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女被袁氏责罚跪在苑中,心生怜意,故而笑吟吟地开口道:“袁贵妃,这是?” “身边的内人不听话,倒让公主瞧了笑话。” “我瞧着她也怪可怜的,贵妃不如让她下去吧。” 谁料袁氏听了此话,反倒不满,只觉东昌公主是越俎代庖,袁氏看着面前珠翠堆起来的锦绣小人儿,面带讽意,沉声道:“公主,这毕竟是我的宫苑,便是皇后殿下和杨尚宫在,怕也没资格来插手。” 不过九岁稚童,竟也敢置喙她宫中之事。 谁料东昌公主只是笑了笑,道:“难怪阿耶是怎么都不愿意踏足贵妃的宫苑,毕竟阿耶有着最慈悲的心肠,也难怪,阿耶最喜欢崔才人,若今日这内人在崔才人的院子,怕是不会受如此磋磨。” 袁氏被此话气怒,指着东昌公主半晌说不出话来,便拂袖离去。 东昌公主面上笑意盈盈,朝着袁贵妃离去的背影不断地吐舌,随后上前一步,将顾有容径直捞了起来。 只是这一举动,牵扯到了顾有容背后的伤口。 顾有容轻呼一声,东昌公主不禁蹙眉道:“你背后有伤?” 顾有容轻声应了一声。 第188章 “这个袁氏,当真下作。” “停云,你扶一下她吧。”停云点了点头,上前小心搀扶着顾有容。 顾有容颔首谢过,随即要去拾那被弃于地上的纸张,顾有容脚下一空跌了个趔趄,东昌公主扯着嘴角无奈道:“你都这样了,还管那些纸张做什么。” 见顾有容脾气倔得很,依旧费劲力气去拾,东昌公主极为无奈,直接将纸张捡了起来。 那时是春日,有清风拂过豆蔻梢头。 纸张上隐隐约约有沉香气味。 东昌公主极为困惑,这纸张上究竟有什么,让顾有容执意去拾? 她展开一看,瞧清上面娟秀的字迹和清丽的诗词,她不禁一笑,双眼中有星子闪烁,她讶然道:“这是你写的啊?” 顾有容如鹌鹑般点了点头。 东昌公主笑得极为开怀,惊叹地摇了摇头:“你这样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诗文,当真不凡。” “你别在袁贵妃身边待了,你来我身边吧。” “我一直缺个伴读,我看你倒是适合。” “可贵妃那...”顾有容怯生生地搭了话。 “你不必担心,没有我办不成的事,如此明珠,竟一直湮没在袁氏那俗人那,当真可惜可叹,不过无事,你遇到我了,我便是那个将你从泥淖中拽出的人。”东昌公主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骄矜道。 顾有容抱着纸张,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笑得格外开怀。 少女的笑声随春风而动,拂过苑中花枝头,落满院中。 顾有容抬首,看着四处,当真恍如隔世啊。 顾有容淡声道:“你们永远也不会懂的。” 永远无法懂齐令月与她之间的情谊。 是伯乐,也是知己。 自那之后,她留在东昌公主身边,年纪相近的二人,且都喜欢念书,她们有着相同的喜好,是以二人关系愈发近了。 那时东昌公主一手抱着书,一手抓着点心,轻声说着:“阿容,这个朝闻道,夕死可矣,你认为作何解啊?” 顾有容闻言抬首,停顿片刻而后笑道:“以生命践真理,死而无憾。” 齐令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她凑近问道:“阿容,你的道,是什么呀?” 顾有容细细思索,而后道:“我的道,大抵是想像先贤所说的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说到最后,顾有容的声音轻颤,越发激动。 那四句,是所有读书人的志向,也是她的志向。 东昌公主笑了笑,极为认同道:“我亦是。” 然顾有容却有些失落道:“只可惜,我是女子,世人对女子太刻薄,我怕是实现不了那般宏大的志向。” 齐令月笑笑道:“别如此肯定,规矩与偏见是可以打破的,只要我们足够强大,也一样可以和男儿一样立于朝堂,为民做事的。” 顾有容抿唇笑着。 东昌公主勾住她的小指,一字一顿道:“那,阿容和我说好了,以后,要做一个为民谋福祉的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好。” 是日,夕阳无限,金光洒在二人身上,两人拇指相贴。 思及此,顾有容不禁喃喃出声:“为民谋福祉...” 既是为民谋福祉,那她这些年究竟都做了什么? 齐珩稍稍扬眉,道:“对啊,为民谋福祉,是以,顾昭容,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第091章 兰襟将去(十二) 齐珩稍稍扬眉, 道:“对啊,为民谋福祉,是以, 顾昭容, 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顾有容缄默不语, 唇边带着苦涩的笑容, 良久, 她轻声道:“既入泥淖, 我也脱不得身了。” 齐珩看向她,道:“能脱身,还有一个机会。” “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齐珩将卷轴放至顾有容面前的案上,他垂眸,随后轻轻颔首道:“在卷轴上将你与姑母做的事全都写下来, 给那些人, 一个,可以昭雪的机会。” 顾有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空白卷轴上,兀地轻笑一下:“这便是你的目的, 对么?” 知晓其他不可让她开口,便来攻心。 齐珩含笑摇了摇头, 道:“这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你的机会。” “你也是从下位者的位置上来的,没有人该比你更知晓他们的水深火热, 曾经的你,信誓旦旦地说为生民立命, 可你扪心自问, 你何尝做到了?你本可成为他们的救世主,可你却选了和她同流合污, 戕害那些你曾经一心想保护的人,你难道就不悔?” “顾有容,这是你欠他们的,该还。” 齐珩稍稍俯下身,一字一顿道。 顾有容目光呆滞片刻,她慌了神。 齐珩字字句句,直直打在她的心口处,她辩无可辩。 顾有容看着齐珩,不知不觉间顾有容便笑了起来,须臾,她镇定心神,浅浅一笑,道:“让我见东昌一面,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齐珩眉间微蹙,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入夜后,寒风顺着齐令月单薄的长衫而入,齐令月微微蹙眉,继续由内臣引路,直入推事院长廊,血腥气味涌来,齐令月不由得攥紧手掌。 外面,寒蝉叫声凄切。 第189章 内臣带路至暗室,齐令月一瞧见顾有容那裙角,忙上前抓住那铁杆,她将门径直推开,扑到顾有容身上,痛惜地抚着她的鬓发,轻声唤道:“阿容。” 内臣侍于一旁,缄默不语,东昌公主觑他一眼,怒声道:“还不滚下去?” 那内臣躬身揖礼,道:“公主昭容恕罪,臣奉命行事。” 东昌公主正欲说什么,却不料被顾有容拽住了衣角,她笑了笑:“他也不容易,办不好,没法子交差,也便罢了。” “让我好好看看你罢。” 齐令月听她如此说,心头微颤,忙掀起顾有容的衣袖,细细翻看,她含泪轻声问道:“他们是怎样对你的?” 顾有容朝她安抚地笑笑道:“他们没动刑。” 齐令月安心地点了点头,顾有容笑了笑道:“你那边怎么样?齐珩难为你了吗?” 齐令月摇了摇头,道:“他还不至于难为我。” “倒是你,还被囿于此地,阿容,你信我,我定然很快救你出来。”齐令月抓着她的手背,急急道。 顾有容敛眸,笑道:“我信你。” 她稍稍挣开齐令月的手,轻轻抚上齐令月的面容,她笑笑道:“令月,取令月嘉辰之意。” “是极美的名字。” 东昌公主抬眸看向她,有些懵然,顾有容为何骤然提起她的名字? “令月,三十四年了,我不想你还囿于当年的噩梦中。” “你说这话是何意?”齐令月握着她肩头的手一松。 “你该放下了,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 谁料齐令月骤然起身,悲愤道:“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他们将姨母和我害得这样惨,我怎么可能放手?” “还有崔知温...他崔家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放过?” “可你已屠尽崔家嫡支了。” “这样还不够么?”顾有容的眼眶中已然有了一片晶莹。 齐令月怒声喊道:“不够!永远不够!用明火灼过的,永远都会留下伤痕,便是用再名贵的创药也难以弥补,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忘?” “何况他们留下的伤痛,又何止这一桩?” 齐令月落下泪水,用手怒拍身子哽咽道:“我,我的道,我的初心,都叫他们毁了,我何曾想过这样?” 齐令月悲愤交加,涕泪俱下,她含泪嘶喊,将这些年隐藏于心底的所有憎恨与遗憾一并诉说。 她恨他们,亦恨自己。 “阿容,我已经毁了,我的道,我的初心,全都被他们毁了!” 末了,齐令月轻声道: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顾有容声泪俱下:“令月,可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齐令月是高宗与杨后长女,本就是璀璨明珠的存在,可为何偏偏明珠落泥淖? 齐令月摇了摇头,用手将泪水由上拭去,道:“不重要了。” “阿容,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救你出去。” 齐令月牵着她的手,肯定道。 “你为我在此处受苦,我欠你良多,我定很快就让你出去。” 顾有容摇了摇头,道:“令月,跟着你走这条路,我从不后悔,我只是遗憾,无法实现你我的初心了。” 齐令月还欲开口,然一旁的内臣匆匆道:“公主,时辰到了,臣送您离开罢。” “怎么,这样便要撵吾走了吗?” “公主恕罪,此陛下吩咐,臣不得不为。” “那吾若不走呢?” 那内臣道:“公主,得罪了。”随后轻轻抬手,即有金吾卫士持刃入来, 顾有容挡在齐令月的身前,她垂眸道:“不必如此,我送公主离开。” 顾有容转身,握住齐令月的手,强笑道:“令月,我很好,你该安心的。” “你快出去吧,省得齐珩不满。” 齐令月欲言又止,见顾有容轻轻推她,她只好道:“你信我。” 顾有容微微颔首。 待齐令月要踏出门时,顾有容轻声道:“阿月,保重。” 她微微一笑。 齐令月点了点头。 内臣躬身拜礼,见齐令月的身影消失不见,顾有容方轻声道:“将纸笔拿来吧,我答应陛下的,我会做到的。” ** 立政殿。 江锦书正拿着秘书省刚送来的籍册,时不时偷觑齐珩的神色,齐珩盯着手上的劄子,笑笑道:“你若想看,便直接看我,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江锦书心虚地捧起那册子,道:“谁瞧你了。”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带着淡笑。 江锦书看着他的侧颜,心念稍动,勾住他的小指,轻轻说着:“你要不要转过来。” 齐珩闻言转过身子,笑着看她。 江锦书扶着肚子,稍稍往齐珩的位置挪了挪,齐珩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垂眸道:“还有三个月。” 江锦书环住他的脖颈,凑近在他的双唇上留下一吻。 齐珩失神片刻,并未缓过来,江锦书笑了笑道:“你要不要与我探讨探讨高唐赋?” 齐珩顿然,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江锦书用手攀上他的膝头,一字一顿道:“要不要看高唐赋?” 她轻轻勾住齐珩绯袍上的玉带。 齐珩蹙眉道:“胡闹。” 第190章 江锦书撇了撇嘴,轻声道:“我近日胎象很稳,我也问过陈奉御的,不碍事的。” “这种事不能开玩笑,万一有什么闪失...” “不会的,你只要轻一些就好的。” 齐珩冷下脸来,沉声道:“不成。” 江锦书失落地垂首,喃喃道:“阿媞,你阿耶不要你阿娘了。” 齐珩被气得脸都红了,他急道:“你这说的八竿子打不着,我几时不要你了?” 江锦书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齐珩扳过她的身子,正色道:“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江锦书撇过头,不再看他。 见江锦书不理他,他轻轻拽了拽江锦书的衣袖,“不理我了?” 江锦书不动亦不语,齐珩又拽了拽,“真不理我了?” 江锦书唇角微扬,又默不作声地咬唇压下扬起的嘴角。 齐珩稍稍挪身,依稀见到她那扬起的唇角,不免笑道:“你再好好装一会儿,那唇角都要扬天上去了。” 江锦书闻言,更用力地咬唇,只是眸中笑意甚浓。 齐珩笑得开怀,轻捏她的面颊,笑笑道:“别忍了,想笑就笑吧。” 江锦书气得,只含笑往他胸口轻轻捶去。 齐珩抓住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 便听常诺于门外急声道:“陛下,顾昭容吞笔自尽了。” 齐珩闻言,唇边的笑容顿时凝结。 第092章 薤露易晞(一) 谢晏蹲下身子, 掀开那盖上的白布,他伸手探着顾有容的脖颈处,随后他转身看向齐珩, 朝他摇了摇头。 其中寓意已十分显然, 顾有容吞笔自尽, 回天乏术, 谢晏也救不得。 齐珩蹙眉不语, 他见顾有容有松口之意, 故让东昌公主来见她,此举是想让顾有容将一切吐露,未曾料到竟会如此,反倒加深了顾有容求死之心。 齐珩轻声问道:“顾氏如何自杀的?” 先前看管顾有容的是四名内臣,是哑人, 说不得话。 后来顾有容欲书下罪状, 齐珩便将那四内臣调走,安排一识字内臣于一旁监事。 因那内臣亦会些拳脚功夫,更兼外有白义掌管的金吾卫掌控, 齐珩倒也不怕有何差错。 却不想,一支笔, 顾有容也能以此自我了结。 有一内臣俯身惶恐答道:“臣本奉命,看着顾氏将罪状写下,然顾昭容说书罪一事, 本就自惭,有外人于旁, 她心甚疚, 是以让臣离远些,臣见那顾氏已然动笔, 更兼暗室之内,尽已周全,是以臣至暗室门口守候,却不料顾氏竟能吞笔自伤,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宽恕。” 那内臣诚惶诚恐地跪地,忙不迭地叩首。 待他缓过神来时,只见顾有容握着木质笔尾,毫不犹豫地往咽喉处用力刺去,鲜血涌出,那内臣也慌了神,忙让人通禀白义与谢晏。 齐珩刚欲有斥责之意,见他如此,却是半句斥责之话都说不出口,他轻声道:“你起来吧,顾氏一心求死,你也是拦不住的。” “臣谢陛下宽宥。” “那罪状呢?” “在案上。” 常诺转身,瞥见桌案上顾有容书下的卷轴,他上前一步将卷轴拿起,躬身递与齐珩,齐珩犹豫地接过,握着那木轴,顺势而下,卷轴被完完全全被打开。 昭陵谋刺之事,顾有容供认不讳。 斜封官之事,顾有容亦然。 卷轴上所书:“神龙以来,群邪作孽,法纲不振。” “妾以擅权,因贵凭宠,卖官鬻爵。” “朱紫之荣,出于仆妾之口,赏罚之命,乖于章程之典。”【1】 “妾乱纲纪,妃妾之门,有同商贾之家,实妾之罪过也,故妾以命自赎,无颜堪求陛下万民宽恕,唯求藁席相裹,宿于荒野,以践昔道。” “妾,顾有容,顿首。” 齐珩看尽卷轴上的字迹,瞧见那卷轴纸面上豆大般的水痕,默然片刻,谢晏觑了那卷轴一眼,叹息道:“可惜了,顾氏之才甲天下,临终了却如此凄凉。” 齐珩将卷轴卷起,他轻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顾氏将来路与初心忘却,不想临终却为道而死,可悲可叹。” 【2】 谢晏垂眸道:“这卷轴,全然未提及东昌公主,倒是将一切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顾有容,是为东昌公主而死的。 “未提及,不代表无罪。” “继续查。”齐珩沉吟片刻后,缓缓道。 才能对那些人有一个交代。 常诺躬身问道:“陛下,顾昭容身后事如何处理?” 齐珩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淡声嘱咐道: “便依顾氏之言料理后事罢。” 随后大步踏出了推事院。 东昌公主府邸内, “你说什么?”东昌公主骤然起身。 停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道:“推事院传来的消息,顾昭容...她...她罹难了。” 东昌公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这定然是齐珩使出的障眼法,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阿容不会的,不会的。”东昌公主的眼前渐渐模糊,她腿上一软,不禁跪倒于地,低语喃喃,停云双目含泪,忙上前扶住齐令月。 第191章 停云哽咽道:“公主您要保重玉体啊。” “不会的,不会的...阿容不会的。”东昌公主悲伤已极,将桌案上一切书籍茶具扫于地上。 东昌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气,面颊上极红。 气血不同,猝然昏厥倒伏在小榻之上。 停云惊慌而喊:“公主,公主...” 停云将狠狠推了身侧的内人一把,忙道:“快去找医官。” 须臾,医官将银针刺入东昌公主的手腕间,一阵刺痛传来,东昌公主不禁蹙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光点汇聚成女子的背影,东昌公主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东昌公主紧紧盯住那抹身影,她不禁唤出了声:“姨母。” 那女子转过身,容颜依旧,衣衫颜色浅淡,杨文蘅轻轻一笑:“盖儿,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东昌公主双目含泪,由眼角而下,萧章紧盯着东昌公主的面容,只见她双眼紧阖,然眼窝处有一汪清澈,萧章眸中有嘲讽之意,然无人注意他眸中的异样神色,只以为他关心公主心切。 杨文蘅的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东昌公主惊慌地伸手去抓,妄图将那云烟重新拼在一起。 只是那云烟已然消散,东昌公主再碰不到。 东昌公主惊恐地前行,只见前路有另一女子守候此处。 背影极为熟悉。 那女子轻轻转身,含泪朝她一笑:“令月,我也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东昌公主慌了神,她不禁落泪哽咽道:“阿容,阿容,别走。” “别走,姨母,阿容,求求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别抛下我,成不成。” 东昌公主瘫坐在原地,哭喊道。 东昌公主躺在榻上,指尖轻颤,她喃喃出声道:“别走,别抛下我...别...” 齐令月转醒,缓缓睁目,她看清了那浅青色的帐顶。 停云欣喜道:“公主,公主醒了。” 见东昌公主无事,医官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公主是情急攻心,气血不通,是以晕厥,还望公主保重玉体。” 东昌公主气血亏得很,此时说话亦是有气无力,她轻声道:“我知晓了,你已辛苦,先下去罢。” 待医官退去后,内室仅有东昌公主与停云萧章三人。 萧章倾身搀扶着东昌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东昌公主看向停云,她悲戚道:“阿容她,现在在哪?” “陛下命人以藁席相裹,抛至荒野。” 齐令月愤恨地攥紧了拳,双目染上一层绯色,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藁席?” 停云垂首道:“是藁席。” 东昌公主闻言,猛然将床头摆着的瓷瓶掷地砸碎,愤愤恨道:“此獠欺人太甚!” 顾有容是先帝亲赐的昭容,何能以藁席草草裹葬? 顾有容已然身死,竟连身后之事都如此潦草。齐珩不仅是在欺辱顾有容,更是在欺辱她齐令月。 齐令月缘何能忍? “拿纸笔过来。”齐令月沉声吩咐道。 待接过停云递过的笔墨,齐令月恨恨地写下一封手书。 萧章觑见那字迹,讶然地看向她,齐令月莫非疯了?此举有逆天下,她当真不怕被后世戳脊梁骨吗? 数日过后,东昌公主的寝阁内,纸张散落一地,远望去,浅黄色的桑纸铺满整个阁中,齐令月瘫坐在寝阁中。 捧着那木牌,细细雕刻。 “大晋故昭容顾氏之灵位。” 齐令月握着那小刀,轻轻推去木片,随后轻轻吹拂,将牌位上的木屑吹散。 齐令月将木牌抱在怀中,唇边泛着苦涩的笑容。 “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齐令月双目含泪,意识到那酸涩的感觉,她即刻转眸,看向四周,将满地的桑纸慢慢拾起,她一俯一起,将纸张都收好,放于木盒中。 “你的所有诗文,我都收来了,也抄好了。” “过段时间,我便让人全印出来,这样的诗文,不该落尘土,就像你这般的才女,也不该落尘的。”齐令月喃喃自语。 齐令月将那牌位放于桌案旁,她轻轻抬起镇纸,压覆在藤纸上,她淡淡笑道:“你知道的,我才不如你,但如今,也唯我能为你写墓志铭了,你可不许嫌弃我的笔墨。” 末了,她轻声嗔怒道,只是无人再应答她。 齐令月默然垂泪,泪水顺着面颊直直落在纸张上,绽开水花,她低语道:“时春秋四十九。” 兀地,东昌公主窃窃地无奈笑道:“岁月不饶人,你四十九,我亦四十七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 落笔良久,写完最后一字后,齐令月将手中之笔掷出。 墨在石砖上划出黑迹,齐令月痴痴地躺在石砖上,抱着那墓志铭,不去管那被墨水弄污的裙摆。 只见齐令月怀中抱着的纸张上,末尾有八句。 齐令月哽咽地喃喃:“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第192章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会记得的,都会记得你的...”齐令月黯然躺在冰冷的石砖上,感受着那寒冷刺骨,她默默地落下一泪,泪水流过耳畔滴落在砖上。 “阿容,你那日是不是也这么冷啊...” 【3】 不过数日,新任礼部尚书便捧着一本《昭容诗集》亲至紫宸殿,礼部尚书字字犀利,直言斥责东昌公主藐视君上,散布逆臣前作,实有不臣之心。 礼部尚书梗着脖子,说道:“陛下,顾氏主导昭陵刺杀一案,实属罪恶不赦,虽已伏诛,然东昌公主却为逆臣顾氏收集诗文并让民间书肆大量刊印,还为其书悼词,写墓志铭,毫不避讳地开悼会,此举实属悖逆,臣请陛下下斥旨。” 齐珩随意地翻了翻那诗集,淡声道:“顾氏之诗,清丽婉转,实非凡品。” 礼部尚书闻言,不禁沉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掩饰地笑笑,道:“算了,不过是悼念而已,让长主别再印就罢了,朕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非要下旨斥责。” “陛下万万不可,顾氏谋逆之臣,如今她的诗文被如此大肆传扬,天下该如何看待她?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届时逆风起,人人效仿,何以治理天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胸襟广阔,可纳百川,这是臣民的福泽,但不该被东昌公主如此利用。” “臣请陛下严惩东昌公主!”礼部尚书蓦然跪地,揖礼道。 齐珩微微叹气,顾有容虽是谋逆之臣,但毕竟于江锦书有师生之情,顾有容自杀,江锦书得闻此噩耗,虽口语中不曾埋怨,但他看得出她心中哀伤。 已知数日闷闷不乐,悼词,东昌公主写过,但江锦书未必没写。 昨夜,他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一听那脚步声,便匆匆将纸张收起,藏在了榻上被褥下。 她心绪低迷,他知道的。 江锦书知道顾有容害齐珩的所作所为,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该怜悯她,但她想到顾有容对她的爱护之情,是以情难自已写下了悼词。 只是这悼词,她遮掩得极好,从未有人见过。 入夜,见齐珩去后室沐浴,江锦书才蹑声蹑脚地将那悼词拿出,直接抛至火盆中,火舌顺着纸张的边沿儿燃烧,映亮了江锦书眸中的哀伤之意。 待齐珩出来时,那纸张已然成为灰烬。 江锦书以为齐珩未见到那悼词,然齐珩却是知晓的,他看见了。 并非无心,是有意。 他怕江锦书用火时不甚伤了自己,便在角落处的屏风后一直站着。 直到那火盆中的火光湮灭,齐珩才去了后室。 他理解江锦书心中的挣扎,知晓她的为难之处,所以他从不过问。 是以对于东昌公主的一次次挑衅行为,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却不想,这滩浑水还是被礼部尚书拨开了。 “于卿的眼中,东昌公主与朕情谊如何?”齐珩不禁问道。 “公主狂妄,时时挑衅陛下,依臣愚见,是公主有负陛下。” 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让常诺带去了一句话、一封残卷,和一道旨意。 那句话与那张卷轴是私下的。 那道旨意却是公之于天下的。 东昌公主默然打开那卷轴,所谓开缄泪涴,齐令月算是懂了,她抚上那抹泪痕,失神地瞧着那泪痕周围的墨字。 “此顾昭容的罪己书。” 她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常诺窥着东昌公主的神色,恭谨道:“公主,陛下有一句要臣务必带到,昭容,是为公主而死的,公主该爱惜自身,而近日公主所为是否愧对昭容?请公主审慎思量。” “陛下的旨意,已然为公主做足了颜面,也请公主爱惜。” “这句话,是臣想对公主说的。” 常诺看得最为清楚,这是齐令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道抚旨上写的:“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 【4】 此诏书之意,天子下朝后,公主亦不必对其行君臣之礼,只以姑侄之仪相处便可。 此天下独一份。 这是殊宠,是在向天下面前展现天子与东昌公主姑侄两人情谊深厚。 也在对天下言明,顾有容之事,天子从不疑长主,此事与长主无关,那些想弹劾长主之人做事前得好好思量。 这不仅是对公主的安抚,亦是对皇后的安抚。 今上爱惜皇后,才会对东昌公主容忍到如此地步。 这是不愿让皇后殿下为难,只希望东昌公主爱惜这次机会为好。 顾有容一死,算是切断了齐令月与内廷的往来,大大折了东昌公主一翼。 “滚,谁要他的假心假意,滚出去。”东昌公主将那黄纸撕碎,抛掷在常诺的身上,停云见状,忙将东昌公主扶住,安稳住她。 停云喊道:“萧郎君,您快些送天使出去吧。” 东昌公主气愤已极,瞪着双目,大口地呼气。 萧章忙带着常诺出了院门,萧章轻声道:“有劳天使,公主情急,实不想伤及先生,唯愿先生勿以此为意,切勿将此事告知陛前。” 第193章 随后萧章轻轻解下腰间所环的钱囊,悄然递给常诺。 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常诺轻轻摇头,正色道:“郎君高抬小人了。” “小人常日受皇后殿下照拂,公主情急,小人懂的,自不会告于天听,郎君不必如此。” 他轻轻推拒。 萧章敛眸,淡笑不语。 常诺又道:“郎君既为公主青眼之人,还得多多规劝公主为好,陛下的抚旨,还望公主感德,就算公主不为自己计,也该为郡王计,为皇后殿下计,为皇嗣计。” “先生所言甚是,我必将此告知公主。”萧章轻轻颔首。 常诺点了点头。 萧章亲送常诺登上牛车,方进了院门。 听到那门内齐令月的啜泣声,萧章不禁轻笑。 原来她失去亲人时,也会伤怀。 *** 江锦书盯着那琉璃香炉中冒出的缕缕紫烟,沉默良久。 齐珩下抚旨的事,她早已知晓,她也很惊诧,齐珩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是她欠齐珩的。 身后兀地被人所抱住,齐珩头枕在她的颈窝处,他温声笑道:“发呆呢?” 江锦书伸出手,抚着他的鬓发,柔和地笑笑:“嗯。” “她今日闹你了吗?” 江锦书垂眸看向腹部,她笑了笑道:“没有,你不知道她有多乖。” 齐珩笑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肚子,带着爱惜与珍重,他笑了笑:“阿媞该是和你一样的,温柔聪慧。” 齐珩侧首,将耳贴近她的肚子上,齐珩定下心神,细细听着,便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那也是他所期待的。 然而须臾,齐珩直起身子,无奈笑笑:“她怎么都不动啊?” 江锦书稍稍蹙眉,她抓着齐珩的衣袍,给齐珩的衣袍上添了诸多褶皱,她尴尬地笑笑:“她晌午时还在踢我的,不知道现在为何就不动了。” 齐珩眸中划过一抹失落,但转眼即逝,他掩饰地极好,然江锦书还是注意到了,她抚上齐珩的脸庞,轻轻吻上他的唇:“但她知道,阿耶是爱她的。” 齐珩将江锦书圈在怀中,他吻着江锦书的额间,温声道:“嗯,我爱阿媞,更爱阿媞的娘亲。” 江锦书抓着他的衣袖,掩面偷笑。 齐珩摸索着衣袖中的暗袋,摸到那锦囊,齐珩将锦囊中的玉块拿出。 那是一块美玉,色若芙蓉,那样的颜色很是温和,他知道江锦书喜欢这般颜色。 玉石又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样。 很配她。 江锦书枕着他的膝头,抱着他的衣袍轻嗅上面的清香。 齐珩拿着那玉块,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江锦书起了兴致,忙抓住他的手,将那玉石抱在自己手中,江锦书欣喜地笑道:“这玉块好精美。” “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是先帝留下来的,一直收在库里,此玉存放于角落处,险些让人忘了这块美玉。” “美玉落尘,是可惜了。”江锦书轻轻叹息道。 “是以美玉配佳人,才算不枉。”齐珩笑道。 江锦书将那玉块捧在手心,反复辗转,她细细打量,思忖片刻而后道:“我想到一文。” 齐珩笑笑,欲听江锦书接下来之语:“什么文?” “《孔子家语》中的《问玉》一篇。” “此文我读过,尤其前面的论玉部分为我所喜。”齐珩低头看着她的笑颜。 江锦书扶住他的肩头,缓缓起身,在榻上与齐珩面对面坐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随后垂眸看着他腰间所环玉珏。 她忽然伸出手,将那玉珏抓于掌心,她定定道:“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如仁。” “缜密以栗,如智;廉而不刿,如义;垂之如坠,如礼。” 随后江锦书轻轻敲着那齐珩的那块玉珏,玉珏在烛火下显得极为清透,响声清脆。 江锦书悠悠道:“叩之,其声清越而长,其终则绌然,乐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5】 齐珩喜欢佩玉。 玉也的确很配他。 温润而泽,至善至美,他当得起。 剩下的江锦书未再说什么,因为那篇文的下几句便是: 《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故君子贵之也。 江锦书幼时读此文,对此句犹有不解,那时她自问,玉便是玉,君子便是君子,是人而非物,二人如何能一同相比? 直至大相国寺那日,她初见齐珩,方知“温其如玉”四字。 “我虽喜前面的论玉之言,但我更爱后面关于六经的议论之语,所言之简,却意极深,尤其那句:‘天地之教,与圣人相参’是我极爱的。君王有德,可恩泽天下,故使天下之民得以教化。” “圣人贤君通晓礼乐,以此施政,民则有善,国则有安。”江锦书说着说着,竟愈发激动了起来。 齐珩见她眸有点点星子闪烁,如此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他不禁笑着赞赏道:“你书读得很熟,也不止是熟,还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第194章 他虽读过此文,却不能做到如江锦书般熟稔得说出。 尤其江锦书的后面几句,字字句句为自己的见解。 他喜欢江锦书的博学。 她不是死板地将古籍中的言语背熟,而是将其反复琢磨,得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出来。 江锦书忽然垂眸道:“是我卖弄了吗?” 世人不喜女子博学,唯恐因此抢了男子的风头,是以常常以“女子无才便为德”之言语妄图将女子束缚于皮毛套子中。 前朝便如此,江锦书还很庆幸,自己是生在了大晋盛世,虽有波折,却不如前朝那般严苛。 齐珩兀地一慌,忙抓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处,他笑笑道:“不是,我很喜欢,我只是觉着自己很有幸,得了一至宝。” 江锦书垂首窃窃地低笑:“我知道你的。” 江锦书攥着那山茶花状的玉石,轻轻笑着:“那我就将这玉石收下了。” “对了,今日抚旨的事,我也已知晓了。” “六郎,谢谢。”江锦书主动环上他的脖颈,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地吐露着自己的谢意。 齐珩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不用谢的,晚晚,不要谢我,也不要觉得欠我。” 他心中有江锦书,是以想和她站在同一高处上,她不要因为其他而觉心中亏欠,将自己的位置放在比他低的位置上。 他要江锦书与他旗鼓相当。 翌日风起,齐珩休沐,不必早朝,原齐珩是想留下来陪她的,但后来齐子仪来了立政殿,请过了安,便说白龙鱼服,巡视长安坊市。 江锦书虽有不舍之心,但还是推着齐珩的身子,让他与齐子仪一同前去。 此巡视是体察民情,事关民政,江锦书自然不会推阻。 齐珩给她剥了橘子后,便很快更衣出宫。 早去早回。 江锦书捧着竹简古籍偷笑,随后她望了望窗外,快晌午了,齐珩离宫也已两个时辰了。 说起来,长安城坊市不大不小,齐珩与齐子仪都有着功夫在身,若脚步快些,两三个时辰应是可逛完的。 江锦书腰间酸痛,她不禁蹙眉,捏着腰后,将竹简慢慢卷起。 余云雁穿着青色衫子,翩翩入来,屈身答道:“殿下,大长公主来了。” 江锦书闻言将书简匆匆放在那书堆中,道:“快让公主进来。” 七月流火,有些转凉,阿娘有腿疾,不可受冷。 江锦书身子快八个月了,快瓜熟蒂落,身子十分沉重,漱阳搀扶着她缓缓起身。 东昌公主原作为命妇是需递宫牌文书交由内侍省核验,方可入宫,然自齐珩下那道抚旨后,便不再以此为限。 东昌公主入宫也便如出入家中般毫无限制,来去自如。 阿娘能来看她,她自是欣喜的。 江锦书欲屈膝行家礼,然却被东昌公主冷语讽刺道:“皇后殿下贵为小君,身份尊贵,恩宠优渥,妾不敢受此礼。” 江锦书咬着唇,低声黯然道:“阿娘,儿不敢。” “你不敢什么?” “不敢骄矜。” 谁料东昌公主讽笑:“你不敢的事还少吗?” 江锦书道:“儿若有做错之处,还请阿娘直言便是。” 东昌公主兀自笑笑道:“别,你哪有错?我若指了你的错误,你那位好陛下,不将我剥皮抽筋才怪了。” 江锦书梗着脖子道:“阿娘此语,莫非将我视作獍枭之徒?儿虽愚钝,却也非如此不肖之人。” 东昌公主敛眸道:“既非不肖,那便答应我一件事。” “阿娘请说。” “你兄长的婚事,需要你这皇后亲自下旨做媒。” “阿娘还是想让宜城公主出降江家吗?” 东昌公主轻悠悠地问道:“不成吗?” “不成。” 江锦书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娘,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已身托紫极,兄长爵至郡王,江氏贵极,你为何非要兄长尚公主呢?” “你便直说帮不帮,别的不必再言。” 江锦书斩钉截铁道:“不帮。” 她虽敬畏阿娘,但也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此事她万万不能为。 “早知你如此无用,我便不该送你入宫,倒是我亲手养出了孽,如今恶果我算是吃到了。” 江锦书兀地被那一字“孽”所刺痛,她双目绯红,急急反驳道:“阿娘说我是孽,可曾认真想过,谁是孽,谁是作孽之人,恶果究竟是谁种下的?阿娘当真用心无愧吗?” 话到此处,江锦书的声音愈加大了起来。 齐令月气急,将案上的茶盏掀于地上:“我无愧,是你们欠我的!” 江锦书嘲讽笑道:“阿娘总有那么多说辞。” 江锦书怒道:“当年的济阳江氏,是晋朝开国辅臣,忠肝义胆,丹书铁券,世代相传,何其风光,而今,还剩下了什么?你自私自利,将江氏一门的清名,尽数毁尽,你对得起江氏的列祖列宗吗?” “还有顾姨,她为谁而死,你当真半分无愧吗!” “你住口。”齐令月怒极,手高高抬起却悬于空中。 第195章 她兀地想起那日,手却是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江锦书看着齐令月那已然高举的手,心如枯槁,眸中尽是失望,她悲戚道:“阿娘,你打吧,从此以后,你我母女情谊,也算断了。” 齐令月胸前起伏不定,她大口地喘气,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见齐令月手上颤抖,她声音愈来愈高昂:“打吧,打啊,你为什么不打?” “你悔了吗?” 齐令月扬起那手,作势要落下,江锦书心死般阖上双眼,等待她的掌掴,也等待她与齐令月母女情分的断送。 然齐令月的巴掌并未如她料想般落下。 倏然,她听到了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沉重: “姑母这是想打谁?” 第093章 薤露易晞(二) 齐珩握住东昌公主的手腕, 冷声问道:“姑母这是想打谁?” 齐令月片刻错愕,显然是未料到齐珩会出现在这里。 齐珩狠狠攥着齐令月的手腕,随后猛然向前一推, 齐令月不由得被他的力道推得连连后退。 齐珩大步迈至江锦书的身前, 犹如铜壁般将江锦书牢牢护于身后。 齐令月被停云稳稳扶住, 齐令月并未抬首, 她轻笑着:“陛下来得好早。”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手臂, 齐珩以余光安抚她, 而后讽笑道:“还成,朕若是再晚些,怕是朕的妻子就要被姑母欺负了。” 齐令月闻言直直发笑,道:“皇后有陛下相护,谁敢欺负她啊?” 齐珩攥拳忍怒道:“那姑母方才举动是何用意?” “息女不肖, 我这个做母亲的, 难道连管教的机会都没有么?陛下的抚旨上不是说了吗?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齐令月对上齐珩的目光,毫不胆怯地说道。 齐珩既下抚旨, 那她缘何不用,也算是在用他自己的话来反驳他, 齐令月想想便心觉畅快。 谁料齐珩只是淡淡一笑,道:“她是姑母的女儿不错,但亦是朕的妻子, 朕的妻子,她若有过错, 该由我这为人夫君的去规劝引导, 若劝不成,是朕之过错, 怎么说,都轮不上由姑母来教训。” 话到最后,反倒多了份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齐令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若非顾念她是晚晚的母亲,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陛下这是在斥责我越俎代庖么?”齐令月淡笑。 “不敢,朕只是在讲一个道理。” “朕百般呵护的妻子,断断不能让外人给伤了。”齐珩冷冷凝视面前的妇人,沉声道。 “外人?”齐令月挑眉问道,随后冷瞥向江锦书:“皇后也是w.l如此以为的么?” 江锦书敛眸久久不语。 齐珩悄然握住她衣袖下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想告诉她。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怕。 江锦书已然感知到那手掌处传来的温暖,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颤声道:“镇国东昌大长公主,身份矜贵,妾,不敢称亲。” 齐令月不由得一声嗤笑,“皇后殿下,妾亦不敢与您称亲。” “从今往后,任海枯岳碎,我齐令月的生死荣辱,都与你这皇后再无半分干系。” “你便抱着你这冰魂,千年不朽罢。” 齐令月一字一句,吐露清晰,便这般尽数入了江锦书的耳,江锦书紧抓衣袖,双目有泪光,她犹豫着,才勉勉强强如磨石般挤出一字:“好。” 齐令月拂袖而去,江锦书如被抽了魂魄般失神,脚下一软,幸得齐珩在身侧,连忙扶住她。 “晚晚,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医官?” “我无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齐珩见她面容惨白不自觉地忧心起来,但江锦书如此说,他亦不好说什么,只扶着她入了内室,躺在榻上,留下一句:“我在外面守着,你有何事便叫我。” 见江锦书黯然点了头,齐珩便离开了内室。 江锦书缩在榻上的角落里,如小兽取暖般蜷缩着身子,她低着头,将面容埋入锦被中,重重的啜泣声被稍厚的锦被掩盖了大半儿。 她明明已经做了选择,解脱了,为何还如此心痛? 江锦书泪沾前襟,她望着那粉色帐顶,泪盈眼眶,她眼前模糊一片。 齐珩站在内室门外,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只觉心悸。 他不禁攥紧了拳,多次欲推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好生抚慰。 但他又悬崖勒马般地止步,因为他知道这扇门是江锦书留给自己唯一的挡雨伞、庇护所。 她需要可容自己独处的地方。 她连哭泣都怕他听见,只敢自己一个人缩在床榻的角落处,用被子紧紧掩住自己的脸庞轻轻啜泣。 她的心意他从来都清楚,她不愿他为难。 是以他只能装作不知,好好遮挡那独属于她自己的那避雨之所。 —— 东昌公主府邸内,齐令怒而凝视面前的青年男子,她重声道:“婚书你为何不签?” 江律掀起青衫衣摆,恭恭敬敬地叩了一首,而后跪直身子恭谨答道:“儿不愿。” 第196章 齐令月适才刚刚饮了一口茶水,听闻江律如此说,愤恨地将茶盏抛掷于地,浅青色的茶盏落地瞬间便已破碎,化作残瓦,其中一片碎瓦迸溅到了江律的面容上,在他的眼角下几寸划出一线痕伤口。 只转眼间,那伤口便渗出血,慢慢汇聚成珠滴状,沿面容缓缓落下。 江律叩首道:“儿惹阿娘动气,是儿之不肖,但这婚书,儿是万万签不得的。” 这婚书,他若签了,江氏便彻彻底底毁了。 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家族便这般断送在东昌公主的手上。 “你们一个两个,忤逆不孝,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们吗!”东昌公主怒声道。 “儿愚钝,有逆母命,是不肖之人,与獍枭无异,阿娘若罚,儿甘愿领受,绝无半分怨怼之心。” “好一个甘愿领受,你是我的长子,怎就偏如此痴蠢?” “难道昔日我教你的孝道,你全混忘了不成。” 江律梗着脖子答道:“阿娘先前教给儿的,忠孝礼义,儿一日不敢忘怀,只儿记得一件事,忠孝礼义,忠为先,孝为后,儿先是天子之臣,而后才是阿娘之子。” “你,你冥顽不灵,你,你是要气死我吗?”东昌公主反倒火上浇油般愈加气愤,她将蝴蝶装的本子重重砸在书案上,恨恨起身,指着江律怒骂。 “儿不敢,儿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江律跪直身子,正色朗声道。 东昌公主怒声道:“将棍杖拿来!” 停云仓皇跪地,忙道:“公主,不能打啊,郡王,郡王可是您亲子啊。” 东昌公主道:“亲子,他可视我为亲母?我没他这个孽子。” “勿再多言,快去棍杖来!” 停云跪地,颤抖着将棍杖递过去,东昌公主二话不说便接过那棍杖,高高扬起,威胁道:“江长空,我再问你一遍,这婚书你只要签了,与我认个错,你便还是我的儿子,你签不签?” “请恕儿难从母命。” 东昌公主闻言,狠狠将棍杖挥下,便是江律有了准备,还是被这强大的力道所打得向前倒伏,江律脊背发痛,然他却强撑着身子重新跪好。 齐令月眸中底处已有泪光闪烁,她道:“你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儿子,为何偏要如此?” “为天子之臣,当以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齐令月连连发笑:“说的好,说的好!” 随后齐令月又狠狠打了一棍,江律再次被打倒。 门口有仆役的目光隐隐投向此处,齐令月再次问道:“你可敢再说一次?” “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江家祖训,我辈自当践行!” “不肖之子!”齐令月再施数杖。 直至江律被打得头晕目眩,再直不起身,齐令月才失神地松开了棍杖,轻声道:“挪出府去,我再无这样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与我毫无干系。” 细听去,齐令月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停云欲言又止:“公主...” “快去。”齐令月声嘶力竭着。 直至入夜,萧章仍伴侍在东昌公主跟前,阁门被人骤然推开,江益带着怒气入来,倒很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意味来,齐令月看着面前的男子忍不住轻笑。 江益将那文书仍在齐令月跟前,厉声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令月反笑:“休书,还能是什么意思?” 她言语间带着对江益的羞辱与不屑。 齐令月懒散地柱着头:“怎么,你是怕离了我,没了这些荣华富贵么?” 江益怒极反笑:“你以为,我当初娶你就是为了你的荣华吗?” “难道不是吗?” 江益一声哼笑,道:“荣华,爱慕你荣华的应该是你身后的人!” 江益横眉冷指齐令月身后之人。 萧章握着银梳的手一顿。 “江益,你少来管我的事,休书已下,你已不是驸马都尉,休在我面前做你那套驸马架子。” 江益与齐令月这么多年,已是貌合神离。 若非因为一双儿女和身份之故,他二人是断断不会再在一起的。 江氏需要公主下降来增长势力,公主亦需江氏来充脸面。 总归是各取所需。 便是如此,江益也已知足。 可如今齐令月要与他和离,他如何不恼怒? “晚晚和长空都被你抛诸家门外,如今你也将我赶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们管!” “拿上你的休书,尽快给我滚出去。” 齐令月掷出自己手上的扇子,朗声唤人,阁外的侍儿齐齐上前将江益围住,推搡着他,将他挤出了阁。 齐令月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弱,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轻声问道:“他开口了吗?” 萧章闻言手指轻颤:“还未。” 齐令月轻嗤道:“倒也是个硬骨头。” “那便由吾来亲自审他。” 府邸藏书楼后有一小阁,墙以椒兰熏过,其上有两幅画轴,所画皆为女子。 第197章 齐令月轻轻抬起顾有容的画像,按了下暗格。角落处只闻咯噔一声,暗室门被打开,齐令月与萧章缓缓踏下石阶。 此阁连地底,算是极阔,石廊内有烛火映道,齐令月徐徐走到那尽头。 尽头处,有男子被囚于十字木架之上,赤着身子,上身却是不堪看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惨不忍睹。 那男子艰难地呼气。 萧章站在齐令月的身后,看那男子的眼神极为怜悯。 “你的同党究竟是谁?那个信匣你究竟给谁了?” 齐令月按着他身上的伤口,轻悠悠地问道。 前夜,她放在暗格中的信匣消失,宅邸中混乱一团,只抓到了他一人,然信匣却不在他身上。 是以齐令月料定,他给了他的同党。 那信匣紧要,断不可显露人前,齐令月势必要追问出下落来。 那男子垂首不答。 “谁派你来的,齐珩吗?”齐令月按着他的手力道愈重了些。 那男子咬牙忍痛,依旧不语。 “萧郎,他不肯开口,怎么办?” 那男子稍稍抬眸,依稀窥见萧章的衣摆。 萧章笑道:“公主以为该如何?” 齐令月淡笑,看向面前之人,她道:“齐珩让你来的?那我便替他考验考验手底下的人。” “萧郎,我方才与你说的,都赏他罢。” 萧章闻言,手上一颤,心下不忍,低首敛眸,他拿起一旁的刑具,他狠狠攥着那小刀,正欲动手时,停云进了暗室,与齐令月低声耳语几句。 齐令月点了点头,随后留了一句让萧章自行处理。 两人散去,暗室内只有萧章与那男子二人。 萧章不禁湿了眼眶,他泫然道:“许南……” 那男子气息微弱,道:“萧章,翠微院,玉兰树下,给陛下……” “好,好,我省得的……你……”萧章不禁饮泣道。 许南轻轻摇首,道:“陛下的恩情我还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第094章 薤露易晞(三) 月色溶溶, 长安一府邸内。 东昌公主淡淡瞥向面前相貌清俊的男子,从容道:“霰将军,思虑得如何?” 霰隽笑了笑, 道:“公主, 太心急了些。” “吾也本不想如此的, 可这是不得不为之了。我放在府中暗室的信匣失窃, 下落不明, 我怕一旦落入齐珩手中, 你,我,还有信匣中提及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霰将军,你得想清楚了。” 霰隽垂首理着身上的衣袍,他轻轻一拂, 掸去残尘, 而后抬首笑笑,道:“公主,此事太重, 请容,某细细思虑。” “霰将军还要考虑多久?” “霰将军, 平日你享尽我这儿的好处,那日我也没让你们羽林军陷入神武军那般险境,可如今不同了, 上面时时有把利剑悬在你我的头顶之上,若不取下这把剑, 你我焉能再高枕楼阁?” 东昌公主见霰隽不答话, 唇角绽开一抹讽笑,徐徐又道:“莫非霰将军, 已然投靠崔氏那边了?” “崔氏也好,毕竟令夫人的长兄,可是当朝中书令,素得今上爱重,霰将军谋取青云之路,我也是明白的。” 霰隽出身长安的名门士族霰氏,少年英才,迎娶青梅竹马清河崔氏之女崔婉为妻。 彼时崔氏式微,空有美名,却是不折不扣地花架子。 霰隽也未嫌弃,然数年升迁无望,霰隽不免心生怨怼。 是以拜在东昌公主门下,图谋青云之路。 如今能拜左右羽林军将军,全归功于齐令月提携。 他是齐令月埋在长安官场的最深一棋。 齐令月如此逼问,霰隽扼腕叹息,无奈道:“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刺我。” 东昌公主毫不客气道:“霰将军想上青云,我不拦你,但你也得好好思量,假使今上和崔知温知道你我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你还能孤身自处?假使尊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如何没的,你觉着你还能做她崔家的东床佳婿吗?” 霰隽闻言,不禁攥住手掌,齐令月这是在威胁他,可他却奈何不了她分毫,他沉声道:“五日之内,某定给公主答复。” 齐令月轻嗤道:“那便好。” 东昌公主离去后,房门被人叩了几声,霰隽朗声道:“进。” 一双素手轻轻推开木门,女子眉若柳叶,面容极为娇艳,般般入画,素白色的长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其上有青鸾于白云间穿梭。 发髻如云,上有珠玉点翠,腕间环着金钏子,腰间玉环轻动,有脆鸣声。 崔婉的样貌算得倾国倾城,更兼其从小于清河崔家这般的诗礼之家养大,瞧着像极了在卷帙浩繁中堆出来的妙人儿。 远远望去,崔婉更像是她裙摆上的海棠花,清丽温婉。 “官人,妾想着您夜里还未用什么东西,便做了这冷蟾儿羹来,您用几口罢。”崔婉捧着红漆盘,屈身温声道。 “有劳娘子了。”霰隽笑了笑。 霰隽欲接过那描金碗,却不料崔婉手上一滑,描金碗正正好扣在了霰隽的衣袍上,里面的汤羹弄污了大片,崔婉忙用手帕拂去。 “妾...” 第198章 霰隽稍稍不悦,他微微蹙眉,却还是忍住了,他道:“没事,没事。” “这朱紫袍贵,却被妾弄污,妾真是惭愧。”崔婉赧然道。 “娘子为我操持府中各项事务,我知娘子的劳累,这也并非大事,娘子切莫再愧疚了。”霰隽牵住她的手,貌似情深道。 崔婉帮着霰隽更衣,她轻声道:“刚才好似看见长主了,长主夤夜前来,夫君怎能不叫我?这让人见了怕以为我们霰家失了礼节。” 崔婉将霰隽的衣袍上的扣子扣好,抚平他衣上的褶皱。 霰隽稍稍昂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想你身子不适,我便未让人去扰你。” 崔婉只淡笑不语。 末了,她才道:“郎君今夜,可还是在江娘子那里安寝?” “她如今有孕在身,我自是要去陪她的,娘子也早些歇了罢。” 见霰隽离去,崔婉狠狠握拳,神情愤恨地望向霰隽离去的方向。 江娘子,是东昌公主保媒送来的平妻。 霰隽害了她幼子,又抬平妻入门,可怜她崔氏家门,偏受此辱。 如今还想害她崔家一族,崔婉焉能不恨他? 崔婉想到方才听到的一切,不禁冷笑。 今上,貌似便是那突破口。 第095章 薤露易晞(四) 如今将入秋, 日落后多添了几分萧索,翠微院内萧章将信匣从玉兰树下挖出后,便交给暗哨, 转交至谢晏手中。 谢晏捧着信匣, 由内臣引领着入宫, 谢晏回首一顾, 宫门缓缓阖上, 他怅惘地扬首望天, 看着那天际悬在空中的夕阳,谢晏有些伤感。 他垂眸看着袖中的信匣,几分犹豫。 他假使真的将这信匣交给齐珩,他们,便真的回不去了。 可他真的别无选择, 他是君之臣, 民之臣。 除了将此交给齐珩,谢晏再不能做其他。 齐珩含笑看着面前之人,道:“你怎么了, 愁成这样?” 见谢晏面色凝重道,齐珩正色道:“你们都退下罢。” 左右侍臣揖礼而退, 高翁带着人严守紫宸殿内外。 齐珩沉声道:“怎么了?” “许南,罹难了。” 齐珩错愕:“什么?” “他落入长主彀中,长主欲施刑于他, 萧章给了他这一痛快。” “许南他...”齐珩眼底有泪光。 “这是他,拼死拿到的匣子。”谢晏的掌心中有一木盒。 齐珩眼前稍稍模糊, 他欲伸手去接, 却不料谢晏的手一退,他直视齐珩的双眼, 道:“齐明之,你想清楚,你一旦打开它,你便真的回不去了。” 齐珩蹙眉,道:“这是许南拼死拿到的,我必须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齐珩不再犹豫,手掌张开,直接拿过那木盒,径直打开,木盒中有十一封信笺,木盒底有一名簿,齐珩瞧见那信封上的名字,不免手上一颤。 一封看尽,齐珩抛掷在案面上,他攥紧手掌,闭上双眼,隐忍着怒火。 良久,他徐徐睁眼,再次打开下一封书信,齐珩咬牙切齿,将手上的信随意置于一旁,他双目布满绯红色血丝,双唇翕动,他在隐忍自己心中的怒火。 谢晏看着齐珩身前剧烈起伏着,他沉默不语。 齐珩将最后一封书信看完,他颓唐地自嘲一笑:“这便是,朕的好姑母。” 杨唯清伪造文书案,柳治平自杀案,天子大婚前的流言,监试一案,昭陵刺杀一案,江平楼一案,刺杀谢晏一案,卖官鬻爵干扰吏部铨选,还有挪用赈灾款一案,以次充好致使江南堤坝崩溃等等。 齐令月的罪状太多。 罄竹难书。 光江南那次溃堤,便致使数千人伤亡。 百姓是齐珩的底线,齐令月已然触碰了这道底线。 齐珩将手中茶盏狠狠掷于地,碎片散落一地。 书信上写的,不过是几个数字,可这数字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家的灯火熄灭。 “给朕围了东昌公主府!”齐珩怒声道。 齐珩拿着剑,正欲夺门而出,便被谢晏拦下,谢晏忙道:“齐明之,你冷静些。” 齐珩吼道:“冷静?伯瑾你告诉我如何冷静?那个毒妇,她害了这么多的人,她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谢晏拽着他的衣袍,匆匆道:“你想清楚,她是镇国公主,党羽无数,你便是围了,也有人会为她奔走,你得想个万全之策将其一网打尽。” “何况,她还是皇后的生母。” 谢晏的这一话语算是提醒了齐珩。 见齐珩稳定心神,谢晏又道:“便是东昌公主与她闹得难堪,但也是有着血脉于身的,你真的以为皇后能不动悲喜?” 齐珩闻言,沉默良久。 “呵,这么说,我还奈何不了她了,是吗?”齐珩自嘲一笑。 眼瞧着天边夕阳将落,空中蒙上一层灰蓝色天幕。 齐珩在深红宫墙中踽踽独行,宫墙角落里挂着的灯笼,原是用瓦做的,便是落了雨,倒也不怕浇灭了。 何况大明宫内侍灯的小黄门来来往往,里面的灯火一旦渐暗便即刻换下。 各司其职,齐珩恍惚地想起这四字。 第199章 上至天子,下到黄门内侍。 均各司其职。 守门的金吾卫见齐珩踏入立政殿殿门,施礼道:“陛下安好。” 齐珩点了点头。 他缓缓踏入,身后金吾卫窃窃低语,偏一句不落地进了他的耳,那金吾卫士道:“陛下貌似有些失神。” 另一金吾卫士应声道:“瞧着像是。” 齐珩眸中带着无奈与悲酸,他看着那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江锦书偏头侧椅在榻上,余云雁将汤羹收好,施礼告退,见齐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还未开口行礼便被齐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图一事被白义那儿押着,后来江锦书开口,齐珩便让人放了。 齐珩摆了摆手,余云雁迟疑一霎,随后稍稍屈身退下。 齐珩落座在榻沿,江锦书瞧见他,面上有些惊讶,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吗?” 齐珩笑得显得几分牵强,道:“我有事想与你说。” 他答应过她,如果有不可调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诉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瞒她。 江锦书笑笑,道:“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齐珩垂眸道:“那你先说吧。”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和她讲这件事,这件事于她来说太过残忍。 江锦书朝他笑了笑,随后牵过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间,她温声道:“她在动,你感受到了吗?”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灵犀般轻轻一动,她腹部的高起处稍稍移动。 那触动,齐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与她的阿耶问好。 “我这些时日也睡不好,总觉着没精神,明之,你是想与我说什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锦书腹部的眼神极为柔和,泪水朦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侧耳贴近她的腹部,他想与阿媞再拥有如这般心有灵犀的触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锦书的衣裙之下,腹部渐渐有一凸起,那凸起轻轻移动,在齐珩的掌心间徘徊。 他指尖微微颤抖,他双唇翕动,情不自禁地阖上双眼,将泪水渐渐忍下。 他抬眸看着江锦书言笑晏晏的样子,他将来时已准备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凶? 他又该如何与她说,他要治她母亲的罪? 何况,他刚刚感受到阿媞的触碰,不出意外,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这个女儿会轻轻地唤他们阿耶,阿娘。 他可以带着她去放风筝、折纸鸢、给她和晚晚挽头发。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齐珩如临深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语。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对江锦书的轻声问询,齐珩没有回答。 他强挤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处理完便来陪你。” 他临阵脱逃般地离开,慌乱地离开此地,妄图在他处寻找一个可喘息之地。 江锦书瞧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齐珩颓丧地走回紫宸殿,刚踏入殿门,他便想被人抽尽力气般,骤然半跪于地,谢晏连忙扶住他。 齐珩摆摆手,低声道:“伯瑾,你让我静一会儿,成吗?” 谢晏欲言又止,踌躇地说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择的,明日,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齐珩双目失神,他没有回答。 谢晏面色凝重,扶稳他便离开了紫宸殿。 齐珩将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样样地于案上摆好。 他是君王,他的职责便该是为民做主。 东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项,条条死罪。 监试以权谋私,欺压庶民子弟,江宁郡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偷动赈灾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轻贱。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齐令月是江锦书的生母,他赐死东昌公主,又该如何面对江锦书? 江锦书假使知晓,她会如何去做? 晚晚素来温和,她当真能接受这件事吗? 他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便诞生了,那会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锦书的孩子,他还不知阿媞会像他,还是会像晚晚。 他们该会拥有他一直期盼的静好的。 可一旦,他将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静好,他的妻儿,将全都随之而去。 他,当真舍得吗? 齐珩走到那炭盆前,瞧着那炽热的火焰,他拿着信匣犹豫片刻,几近欲将手中信匣抛之于火盆中, 信匣毁了,他便装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与江锦书在一起。 那样,他可以与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临,去迎来他一直期盼的静好。 可当他真要触及那火焰时,灼手之痛又在提醒着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为他们做主的人。 一旦,他将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将荡然无存。 第200章 他真的能对得起十余年来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吗?他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吗? 这上面的,背后无一没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自己的静好,他们的安好因为东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离破碎,难道她不该受到律法的严惩吗? 齐珩双目微红,眼前盈满泪水,他无力地瘫倒于地,无声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无奈、心酸以及... 犹豫。 齐珩知道,这是难解的题。 他留下信匣,便是抛弃了晚晚和阿媞。 他毁了信匣,便是放弃了那些冤死的百姓,还有为他尽忠的许南。 齐珩只觉心口处狠狠作痛,他抚上那里,那里,如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长安夕阳已然颓尽,乌云渐渐蔽天,凛风起。 待乌云完全笼罩在长安城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立政殿内的女子稍稍抬手,感受雨丝落入掌心的清凉感。 她微微出神,齐珩方才,有话未言。 紫宸殿的木窗未阖,风从窗口而入,吹散了桌案上的信笺,信笺洋洋洒洒地拂于地面。 殿内,男子颓废地枯坐在上位。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他恍惚地将这句写下。 一阵冷风从外吹来,齐珩望向窗外,那雨愈来愈大,秋雨一片清凉,凉到让他更加清醒。 不知多久,不知几时。 他终于知道作何决定时,长安的雨,停了。 天亦已放晴。 齐珩冷静地将殿门打开,面上无喜无悲。 谢晏在门外等候已久,他道:“思量了一夜,你可否告诉我,选择为何?” 齐珩面无表情,抬首看向远处,冷声道:“朕为君父,自以百姓为先,齐令月罪无可恕。” “朕自当正法。” 第096章 薤露易晞(五) 凉夜漫长, 崔知温身着紫袍,撑伞缓缓迈入紫宸殿,身后跟着一人, 那人带着兜帽, 身着墨色披风, 谢晏于朱门前等候, 金吾卫士见谢晏亲迎, 不敢阻拦。 谢晏行揖道:“崔中令。” 谢晏而后看向崔知温身后之人, 他转向那人,行揖道:“崔娘子。” 崔婉并未抬首,那兜帽完完整整遮掩住她的容颜,只一双素手在外,细瞧着, 那指甲上还染了蔻丹。 那锦缎披风上还带着水珠, 落到灰色砖瓦上,形成浅浅的水洼。 她轻轻颔首,随后跟着崔知温入了紫宸殿。 谢晏站在廊下, 望着那洋洋雨丝,心尖愁绪骤然而发。 长安的秋雨, 如此寂寥,不知立政殿那里如何。 谢晏撩袍坐在台阶下,风雨大半被殿檐遮去, 秋雨带来一抹清凉,谢晏身上添了衣, 倒不至于觉着发寒。 崔知温与崔婉已然在紫宸殿内与齐珩交谈数个时辰。 眼瞧着, 已近亥时。 谢晏微微叹气,然转眼间便见两人撑伞而来, 江锦书扶着肚子往这边悠悠走来,余云雁在一旁为其撑伞。 谢晏心道不好,忙起身去叩门,齐子仪启门道:“伯瑾怎么了?” 还未等谢晏答话,齐子仪便见江锦书的衣袍角,他便已知晓其中缘由,忙向内走去。 谢晏转身,迎向江锦书,谢晏施礼温声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轻轻颔首,微笑道:“伯瑾。” “明之在里面是吗?我去瞧瞧他。” 江锦书欲前行,谢晏忙上前一步,阻拦江锦书的去路,道:“殿下。” 江锦书步子一顿,抬眸看向谢晏,道:“伯瑾还有事?” 谢晏尴尬地笑笑,道:“无事,只是臣想起,还未给殿下请脉。” 江锦书迟疑片刻,道:“那便先请脉罢。” “请殿下移步至偏殿。” 谢晏搭上江锦书的脉搏,而后轻问道:“殿下近些时日可是安寝不善?” 江锦书惊愕,随后点了点头。 谢晏颔首道:“待臣回去后给殿下送去一些安神香。” 江锦书犹豫道:“安神香...我现在有着身孕,怕是碰不得香料的。” “殿下想错了,那倒不是香料,只是一些安神的花果罢了。” 江锦书垂首笑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余云雁扶着江锦书起身,谢晏告礼,江锦书刚踏入紫宸殿外殿,高季一见江锦书入便忙笑脸迎上,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笑笑,颔首回礼:“高翁。” “陛下在内室?” 高季笑着点头,江锦书侧首朝余云雁笑道:“云雁,我自己进去就成。” 余云雁垂首应声,心头稍带失落。 江锦书闻听后室有水声,刚欲步入后室水池,便见齐珩于屏风后缓缓走出,江锦书抬眼看向他,只见齐珩笑道:“你怎么来了,该是我去立政殿的。” 只是他的笑容与往日不尽相同,偏带了几分掩饰与心怯。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齐珩搭着她的手臂一僵,江锦书随后缓过神来,嗔怒道:“我难道就不能来吗?” “莫不是,你这儿藏了娇,不让我去看?”江锦书巧笑倩兮,偏头去看他,高髻上的凤钗步摇直晃,上面闪烁的金光有些刺目,齐珩没得心虚了起来。 第201章 齐珩迟钝地笑笑,道:“哪来什么娇?我不过是怕累得你罢了。” “立政殿椒兰涂墙,藏住你便已足够,我又岂会寻他人?”齐珩笑道,随后上前扶着江锦书,缓缓到书案后落座。 江锦书笑了笑,随意打量四处,不经意间瞥到案角那抹绯红色。 目光一顿,再未移开。 齐珩站在她身侧,沿着她目光看去,随后问道:“瞧什么呢?” 齐珩所立之处,是瞧不见那抹绯红色的,他也只看见那一堆劄子罢,是以他惑然问道。 江锦书敛眸笑笑,而后匆匆道:“我不过是看你劄子如此多,担心你受累了。” 齐珩闻言,心头一暖,想及方才的事,心头升起了愧疚来,他于江锦书有愧,今生都偿还不得。 他心怜地抱住江锦书,于她耳边郑重道:“晚晚,我不累的,我只担心你累,十月怀娠,已属辛苦,女子生产,更万般凶险。” “我感谢你,亦愧对你。” “我谢你给了阿媞生命,亦谢你心中有我,时时迁就,我愧对你,你为我受累之时,我却丝毫不能帮你。” 江锦书被他此番衷心之语惊得一愣,她恍惚道:“你今日,怎么说这样的话?” 齐珩怕江锦书察觉异常,连连道:“没什么,我只觉着对你有疚。” “我与你说个交底的话,我是害怕的,害怕产子的疼痛,亦怕在鬼门关的那一遭,但我却不悔。” 江锦书语气一顿,而后道:“我知道,阿娘很早就离开了我们,你是极孤独的,而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血,是你的亲人,从此,你也不必在那黑夜中独自前行了,这个世上,很快会多一个人来爱你了。” 江锦书低下头,看着腹间的隆起,她伸手轻抚。 江锦书牵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我知道你也是爱她的,她带着我们所有的期待与遗憾,我想到此,便再不害怕,是你与阿媞给了我这个勇气。” 齐珩眼边泛红,他神情呆呆的,眼前不自觉地涌现了泪水,他紧紧抱住江锦书,抚上她的背脊,心痛地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而落,堪堪滴在江锦书颈窝上的发丝上。 “晚晚,我是真的爱你,也离不开你。” 窗外雨渐渐大了些,齐珩坐在榻边,看着女子的睡颜,他怜惜地拨开江锦书的发丝,而后将被子向上轻抬。 他俯身在她额心如雨落点水般的一吻。 随后他去了偏殿,谢晏执子自战,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他抬首轻笑,道:“要对弈吗?” 齐珩点了点头。 下至半局时,谢晏轻声笑道:“闻道长安似弈棋,此话果真不假。”【1】 “六哥,你说呢?” 一声“六哥”拉回了齐珩的思绪,谢晏虽与齐珩亲近,却极少如旁人般唤他六哥。 今夜仅仅是第二次。 谢晏初见他时,是先谢贵妃刚认他为子。 谢晏打量似地瞧他,眸中好似有惊讶,谢贵妃慈和地笑着,随后轻轻牵住他的手,将他与谢晏的手叠在一块。 谢贵妃笑道:“六郎,这是我侄儿。” “大郎,你该唤他六哥的。” 谢晏闻言,微微蹙眉,倒也未说什么,只揖礼道:“六哥。” 齐珩想想,都有些恍惚了。 他低头看着棋局,谢晏见他低头,道:“那黑子已然穷途末路,但它却仍想凭着最后一口气反扑。” “六哥,黑子的反扑不容小觑,你若落此,它必将这大片棋子尽数吞并。” 谢晏随后指向角落处的两白子,徐徐道:“可你若不选择落此,那两枚棋子便是弃子。” “你怎么下?” 齐珩指尖一颤,他道:“先保住那些白子吧。” 谢晏静静地看着他,而后轻声提醒道:“六哥,那两个白子不该是弃子。” “可别的白子亦不该是弃子。”齐珩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 谢晏哑口无言,他苦笑道:“是啊。” “你,要告诉她这件事吗?” 齐珩心知他意指何处,抬首望向屋顶,苦涩道:“会的,我会亲口告诉她,但不是现在。” *** 因崔婉的故意误导,霰隽心惧,提前与东昌公主互通飞书,言及宫变之事。 东昌公主与霰隽于府中交谈数日,灯火不绝,二人以“宫车晏驾”为号,先由内人入紫宸殿以添了赤箭粉的汤羹毒害齐珩。 霰隽将携羽林军自北面,霰隽胞弟以南衙军自南面起兵控制宫闱。一旦霰隽得手即传信长公主,彼时迎请长公主入宫主持大局。 齐珩于紫宸殿内室穿戴好软甲,再如往常般穿上白色常服。 齐珩轻声问道:“立政殿那边,可安排好了?” 齐子仪抿嘴,而后道:“一切妥当,立政殿那边的防卫比紫宸殿还严,恍若铁桶,六哥可放心的。” 齐珩又道:“伯瑾嘱咐的安神之物可给她用了?” “给嫂嫂用了,谢伯瑾说,那安神之物,可让人安睡一日一夜,含章不知情,还傻呵呵地去瞧了一眼,嫂嫂和孩子一切安好。” 第202章 齐珩闻言,点了点头。 随后还是不放心道:“再从金吾卫找些好手给立政殿那边送过去,我怕有人趁乱对她们下毒手。” 齐子仪无奈蹙眉道:“六哥,再这样,我怕紫宸殿护不住了。” 齐珩已然打定主意,齐子仪怎么劝都不肯,只好照着齐珩的吩咐,又将留守在紫宸殿暗处的数名武士遣去立政殿看守。 齐珩照常地在书案后看劄子,然不同的是,今日他未做朱批。 或是说,他不知如何做朱批。 他只是在静待那场宫变,就像先郑后之乱一般。 唯不同的是,先帝没有准备,可他是有准备的,更合适的言辞是 这是他亲手策划的。 殿门被轻轻推开,身着青色衫子的内人翩翩而入,齐珩身侧的常诺抬眼看去。 那内人轻轻施礼,道:“陛下安康。” 齐珩挑眉笑道:“免礼。” “皇后殿下心忧陛下操劳,故让妾拿了汤羹来。” “皇后殿中的?朕瞧你有些面生。”齐珩淡笑。 那内人谨慎答道:“妾是尚食局的内人,原给皇后殿下送汤羹,殿下思及陛下,故也让妾为您送一份,殿下来时还叮嘱了,必要妾亲眼见了您用尽,回去与殿下复命,殿下方安心呢。” “殿下与陛下当真情深。”那内人笑笑道。 齐珩勾唇笑道:“原是如此,辛苦你了。” 随后齐珩接过那内人奉上的碗,金匙轻舀,齐珩用了几口,垂眸笑道:“汤羹朕用了,回去与殿下复命时,记得传达朕的话,让她早些安寝。” “妾领命。” 那内人出了紫宸殿门,但并未走远,反而在暗处守着,躲在庞大繁盛的杏树下远远瞧着紫宸殿的动静,见紫宸殿那几个得脸的内臣慌慌张张,那内人便已明晓其中境况。 但她仍留了份心,悄悄跟在内臣后,听着内臣涕泗道:“陛下待我们这般好,万万保佑谢郎君能解了陛下的毒啊。” 内人闻言,唇边带笑,悄然而去。 只是她未尝见到那两内臣唇边的讽刺之笑。 霰隽得闻此信大喜,忙传令诸将,照先前安排行事,另遣人请齐令月入宫主持大局。 齐令月得讯,不禁发笑,登时启程入宫。 霰隽方入虔化门,还未及反应便被扣伏于地,白义霎时举刀而落,斩首霰隽,扣下叛乱众人。 东昌公主车驾入宫,然宫城内极为寂静。 东昌公主方下车驾,环视四周,见寂寂无人,不免心中升起几分不安,随即嘱咐车夫将离。 然她刚欲踏上车驾,四处便被火把照亮。 禁军将齐令月的车驾团团围住,齐珩缓缓自禁军身后步来,他浅笑道:“姑母想去何处?” 第097章 薤露易晞(六) 齐珩浅笑道:“姑母想去何处?” 东昌公主敛襟讽笑道:“陛下不该问妾去何处, 而该是妾问陛下,想将妾羁于何处,不是吗?” 齐珩笑笑道:“姑母既如此说, 那便请移步吧。” 白义抬手, 金吾卫士还未及触碰东昌公主的衣袂, 便被齐令月怒色厉声呵斥道:“放肆, 吾乃镇国公主, 高宗之女, 睿宗之妹,大晋的皇姑,也是你们能染指的?” 白义愣住,转首看向齐珩。 齐珩轻嗤,道:“姑母身份尊贵, 便让她自己来走罢。” 秋夜长, 有更漏声遥远悠长。 推事院,齐令月打量四处,她怒道:“你带我来此处何意?” 齐珩淡声道:“此处姑母不眼生, 这是顾昭容受询之地。” 东昌公主急声道:“你还配提她吗?” “她堂堂大晋正二品昭容,先帝御笔亲赐的嫔御, 你竟以草藁凄凄下葬,你如何能再敢提她?” 东昌公主攥袖怒声斥责道。 齐珩重声反驳道:“朕不配提,姑母便配吗?” “顾氏为谁而死?旁人不知, 姑母难道不知吗?姑母当真问心无愧吗!” 齐珩复而逼近,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东昌公主, 他面色阴沉, 带着愤恨,咬牙道:“你的贪婪, 自私,害了多少人?不止是顾有容,还有黄晔、尹意,许南,以及江宁岸边那些无辜的百姓,你可曾有半丝忏悔?” “你卖官鬻爵、枉害无辜,逼良为娼,徇私舞弊,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残害的无辜之人,他们下葬之时,可有华裳蔽体?” “顾氏草藁下葬,你便如此不忿,那你又可曾为那些人着想过?” 齐珩步步逼近,齐令月不禁步步退让。 齐令月被齐珩之语逼问得哑口无言,登时勃然大怒,吼道:“我不管,是你们逼我的。” 齐令月再次怒声重复道:“是你们逼我的。” “是你们欠我的。” 齐珩一声轻嗤,道:“姑母也只会说是旁人欠姑母的,从不曾说是姑母欠旁人的。” “何其荒谬。”齐珩面若冷霜地一字一字道来。 “你懂什么!” 齐令月霎时便红了双目,只觉心头酸涩,委屈至极,她双目盈泪,面容狰狞道:“你,你一个傀儡子,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第203章 “都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如果崔家愿意放过她,放过我,我又何尝会如此。”齐令月扯着袖子,悲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怒气。 齐珩一愣,复而道:“可你已借了先帝的手报复崔家,何必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你不懂!” “既入漩涡,谈何脱身?”齐令月含泪苦笑道。 这条路,是他们推着她选的。 齐令月兀自笑了起来,只是面颊上还挂着泪水,面容十分狰狞可怖,齐珩双唇翕动,并未言语。 “齐明之,我和你不一样。” “我生在立政殿,长在紫宸殿。” “父兄疼爱我,母亲亦挂念我。我本该就是这尊贵之人,我也本该是那...满怀冰雪之人。”齐令月蓦然落下两行清泪。 “我也说过,我也做过,我也想为民请命。” “可是他们不让。” “自儿时起,兄长庸懦,碌碌无为,不堪储贰之位。而我不同,上至天子,下到内侍,这紫宸殿里里外外,哪个人不是称颂我,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他最满意我这个学生了。” “可尽管满意,他也不让我读你们男儿看的书,我神情欢愉地捧着那本《贞观政要》去寻太傅,可太傅告诉我。” “《贞观政要》,非公主事也。” 恰如世人所说类同,“才藻,非女子事也。” 齐令月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袖袍上的泪痕轻声道:“公主该做的,便是会填词、会吟赋,识得诗礼侍奉父兄,做个光鲜亮丽的金丝雀,如此,便已不负公主之名。” “高宗知晓此事,将那本《贞观政要》在我眼前慢慢焚毁,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呆坐在那里。” 高宗抱着她,轻轻抬手,那本书便已化为灰烬,任风吹散。 她呆滞原地,久久未回神,待她缓过神来,便知随风而去的,不仅是那残书余灰,还有她常常宣之于口的青云之志。 彼时,她六岁。 “齐明之,你也该明白手中无权柄的滋味。” “我的姨母,知我心的人,就这般冤死在丽景门,你让我如何不怒、不怨、不恨?” 齐珩道:“有冤自有律治,那也不该是你害人的借口。” “可不害他们,我便保不住自己!” “律?”齐令月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她扬首朗声大笑。 “齐明之你不懂,你不懂这个王朝对女子的偏见,女子无权,便只能如蒲苇般将自身全然牵系于夫君一人,女子弄权更为不易,我若想牢牢掌握自己的命运便只能被迫去害旁人。” “可害了,也便回不得头了。”齐令月定定道。 随后她猛然回头,朝着齐珩笃定道: “你口中的律法,不过是上位者股掌间的游戏,律法,律法是什么?上位者勾勾手指,动动牙唇,便已能将你口中的公平清明毁之一炬。” “齐明之,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无论何时。” “有钱财不等、地位不等、权力不等,便永远不会有公平。” 随后她竟淡然地笑了起来:“齐明之,我不恨你,我只恨这个王朝,从来没给过我一条活路。” “事已至此,胜者王,败者寇,你要我偿命也好,折磨也罢,我也不怪你。” 话语尽,她从容地阖上双眼,等候齐珩的宣判。 齐珩不解地看她,他是极恨她的,若非因为她,他也不至于放弃晚晚,放弃他珍惜的所有,可时至今日,听了齐令月那些话,他竟也不知该恨谁。 齐珩默然良久,半晌他仓皇地挪步离开。 齐珩黯然回到紫宸殿,将身上的衣袍解下,方漏出了那肩上的伤痕,霰隽引兵入宫,留了一后手,紫宸殿的精锐尽数调至立政殿,他一个不留神,被叛臣刺伤,所幸不是要害,可以掩饰住。 谢晏给他清好伤口敷药后,道:“公主,你预备如何打算?” “血债血偿,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扣了江氏众人,他们,是皇后的亲族。”谢晏怔怔道。 “我知道,他们是她的亲人不假,但他们也是同流合污者。” “自然,没有无罪之理。”齐珩冷脸道。 谢晏抬首看他,神情一愣,他未尝料到齐珩能铁心至此。 谢晏懵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舌。 秋日,叶子变黄,簌簌黄叶落,人常言“秋日清爽”,然齐珩却觉得有了寒意,他没让高季跟着,孤身一人在黄叶路上前行。 江锦书抱着被子,只觉有人在瞧她,她悠悠转醒,缓缓抬眼,便见齐珩坐在她的榻边,江锦书睡眼惺忪,她懵懂道:“你怎么来了。” 齐珩宠溺地笑笑,掖了掖她的被角:“刚批完劄子,昨夜没来陪你,我得向你赔罪。” 江锦书摇摇头,憨笑道:“我昨夜犯困,早早便歇了,你来了,怕也只能见了倦怠的我。” 齐珩俯身将她紧紧抱住,他道:“晚晚,只要你和阿媞都安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江锦书更加懵懂,她迟疑地笑道:“你怎么了,这些日说话都没头没尾的。” 齐珩心中发虚,他笑道:“没什么。” 第204章 “这些日外面太冷,尽量少出门。” 而后他又思觉不妥,补上一句:“就算出门,也该多添些衣,让萧然带着金吾卫守卫在左右,我也能安心些。” 若不让江锦书出门,以江锦书的性子,必然能猜出来。 只有一如往常,才能让她不察觉。 江锦书点了点头:“前些日秘书监还说,新一批书印好,邀我去看呢。” “什么时候去?” “过段时间罢。”江锦书望向窗外。 齐珩离开立政殿后,即而有内臣来催请廷议。 崔知温罗列了齐令月纵容家臣笼街喝道,但以崇高自大,不思僭拟之嫌等一百一十一款罪项。 东昌公主被废去尊位,同于庶人。 齐珩将江氏众人收羁,稍后论罪。 唯江律被宽恕,崔知温曾上表言及江律为东昌公主之长子,理当同罪,然被齐珩以“庶人齐令月数责江律,且屡谏其母,实乃忠臣也。” 故赦免其罪,准留其原职,赐国姓“齐”,以宗室子待之。 东昌公主谋大逆一事牵连极广,霰隽等人一并伏诛,霰隽其妻崔婉因及时报信有忠君之功拜一品国夫人,赐号为“节”,为高之意,故号“节夫人。” 薛稷等人知情不报被判下狱论死。 除此之外,崔知温再上言以江氏为逆臣之女为由,奏请废后。 齐珩登时大怒,将劄子当着群臣的面抛下高台,冷声道:“江氏,朕之发妻,眼下还怀着皇嗣,是我齐家乃至天下的功臣,更何况,皇后自幼养于江宁,至长安,随即适朕,何尝受过她齐令月半分教诲?皇后素来恭谨,内宫左右无不称其功德,朕岂能废之?” 廷议不欢而散,诸臣窃窃低语,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低声道:“我听说,江家之事,皇后现在不知情,整个宫都在瞒着她。” 大理寺卿聂才笛朝李来济笑道:“皇后八个月的身孕了,此事若知,怕是母子二人都要在鬼门关里了。” 李来济无奈摇了摇头。 东昌公主同党部分已在当日宫变中被斩首,剩余的也已关在推事院等候羁问。 数日廷议,齐珩赐旨,将齐令月的死刑定在十一月。 玄武门处枭首。 齐令月听后,也只笑笑,并未说什么,待十一月时,江锦书也已诞下孩子。 暗室的门被推开,齐令月侧首看去,见齐珩着绯袍站在门口处。 她从容地淡笑:“陛下来了。”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晓了。” 齐珩面无表情看向他,轻声道:“承平侯自刎了。” 齐令月一愣,不可置信道:“他不是...” “他将所有罪状都自己揽下,随后拔刃自刎。” “这是他的谢罪书。”齐珩将那黄纸递给她。 齐令月双手颤抖地接过,不能自已地落泪,晕染了上面的墨字,她轻轻摇首道:“他怎么这么...” 齐珩淡声道:“姑母,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 齐珩麻木地转身,不再去听身后女人的泣声。 迈下台阶时,齐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砖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面前。 还未及十一月,还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与江锦书,是彻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齐珩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浅黄色的叶片,黄叶随风而落,洋洋洒洒, 从远处看倒入金叶子雨般,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 他将银杏叶捏在手心, 看着上面浅浅的叶脉, 垂首不语。 银杏叶很美, 美得热烈, 也美得凄惨。 只可惜它的叶片如此美丽,气味却是不堪闻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会喜欢银杏树。 它适合观赏取乐,却不适宜靠近。 银杏, 银杏, 齐珩在心中低唤。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从树上滚滚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银杏在水中, 反倒剥了白色外皮,换得银色来,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银光在那不知深浅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齐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卫士来报:“齐令月以披帛悬梁自尽”,齐珩才缓缓抬首。 蓦然, 又有一银杏叶落在他的手心。 他轻轻叹气,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齐令月, 若非因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可当她身死时,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长安大雪。 他轻轻牵住东昌公主的手,入殿前,东昌公主再三叮嘱他:“进了门,你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有我。” 他微微点头。 郑后端坐于上位,梳着高髻,头点珠翠,身着素白色的锦绣长裙,新月笼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艳,犹胜海棠,齐珩初见郑后,不免一愣。 恁时,齐珩便已明晓先帝缘何钟爱郑后一人。 郑后美貌,又与先帝有结发之情。 东昌公主牵着齐珩的手,微微施礼,齐珩缓过神来亦随之行礼,然他并未如东昌公主般做个样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礼。 第205章 齐令月屈身道:“阿嫂。” 郑后勾唇轻笑:“盖儿,难道这就是你在洛阳寻到的宝么?” 齐令月敛眸不语,郑后偏头看着身侧越窑瓷瓶中的红梅,她轻轻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鸿鹄么?” 齐珩听此话,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令月轻轻牵起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齐令月帮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鸿鹄不鸿鹄的,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那时齐珩笃定地点了点头。 齐珩放手,看着面前的银杏叶落于残叶堆中,他轻声道: “葬了罢。” 镇国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风拂来,银杏叶随风游荡,穿过明宫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边,余云雁将那木窗阖上,江锦书看着面前的容貌极妍的女子。 她蹙眉轻问道:“节...夫人?” 江锦书细细思索,却也未寻到这么个名号。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轻轻施礼道。 “崔吗?” “那娘子祖籍是?”江锦书讶然问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长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头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锦书点了点头。 “妾此来,是为了感念殿下恩德,谢殿下赐妾嘉号。”崔婉恭谨道。 江锦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自身都不知何时册封了这么个节夫人。 想必是齐珩为了嘉奖臣工而册封的吧,总归她也不大爱过问朝政,也便如此顺水推舟了。 而后江锦书正襟道:“此娘子该得的,不必谢吾。” 江锦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如月,这样美貌的女子,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江锦书欲撇开眼,却不料恰好看见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没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目光一顿,想到什么,猛然看着她的双眼,试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谢恩了?” 却不料崔婉敛襟答道:“殿下赐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谢恩的。” 江锦书闻此话微笑,暗暗攥着袖子,心却是凉了大半。 崔婉在骗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齐珩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闻声侧首看去,见齐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门口处,她似堵着一口气般闷闷唤道:“明之。” 齐珩挤出一笑来,温声道:“嗯,我在。” 江锦书敛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齐珩没得一慌,他仍佯装镇定笑道:“如何不一样?” “总觉着你笑得很勉强。” “你是瞒了我什么事吗?”江锦书轻声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齐珩的面容,妄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齐珩笑了笑:“怎么会,我不瞒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也是,我相信你没瞒我什么。” “对了,今日中书令的妹妹崔娘子来向我谢恩,可我没册封什么节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头去的吗?” 齐珩心冷了半截,尽管再心虚,他也还是握着江锦书的臂膀,耐心解释道:“她的兄长,是中书令,中书令为国事操劳,我赐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奖。” “我懂的。” 江锦书复而低下了头,看着小腹,低声笑道:“九个月了,她快来见我们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让阿耶阿娘还有兄长入宫,他们毕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与阿娘生了龃龉,也不该淡了他们与阿媞的亲情,你说是不是?”她抱着齐珩的手臂笑问道。 齐珩的面容上血色褪尽,他匆匆应道:“好,都,都听你的。” “你怎么了?”江锦书瞧着齐珩的神色不禁发问道。 “脸色瞧着不大好,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江锦书欲搭上齐珩的额间,却不料被齐珩避开。 “没什么的,安寝太迟对身子不好,快睡吧。”齐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锦书虽有疑惑,却仍点了点头,任由齐珩将她的被子盖好。 她知道,齐珩有事瞒她。 可她相信齐珩。 故,不再去问。 左不过数日,江锦书便觉着心里发闷,直言要去秘书省走走,余云雁与漱阳在身旁随侍,漱阳原是劝过的,但江锦书实在闷得发慌,漱阳如何都拦不住,只好通禀了萧将军等人跟在江锦书身后。 马怀素一见江锦书,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马怀素可是知晓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断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是以马怀素都不敢看江锦书,生怕被她瞧出心虚来。 马怀素笑笑:“殿下是要给新排的书作序吗?” 江锦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久不动笔,我怕是写不来的。” 萧然和马怀素提着心随侍在侧,江锦书在秘书省大院悠悠走着,马怀素道:“这还有一月,小皇子就该降生了。” 江锦书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现在大了些,我带她来秘书省转转,也沾沾这兰台的墨香。” 第206章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温和宽厚,也如殿下般才盖京华。” “那吾便谢惟白的吉言了。” 江锦书笑着抬眸,不经意地瞧见那角落处的壁画,她缓缓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惊呼出声:“此话为何人所作?” “当真善也,世之画鹤者多矣,然此画颇极其妙。” “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伫眙,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得见此画,也算不枉这一遭了。” “这作画的为何人?”江锦书转身笑问马怀素。 马怀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画鹤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晓他,其子尚凉国公主,他的隶书若风惊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爱得很呢。” 凉国公主也是齐珩的妹妹,只不过江锦书少见她罢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乱中...”马怀素感慨道。 出于对才子的爱惜之情,以至于马怀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后殿下也是叛乱之臣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江锦书笑容凝结,她疑惑道:“叛乱?” “他不是还在世吗?”江锦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马怀素慌忙揖礼道:“臣,臣口误,殿下恕罪。” 他恨恨地咬舌,怎得忘了皇后的身份? “你不是口误。”江锦书定定道。 “什么叛乱?”江锦书喊道。 见马怀素悔恨地垂首不答,江锦书不由得心头一慌,她转身看向萧然,萧然愧疚地低下了头。 江锦书怒声道:“说,什么叛乱,你们瞒了我什么!” 马怀素忙叩首慌道:“殿下,臣是口误,真的没有叛乱。” 江锦书不再听他说什么,思及齐珩这几日的异常,江锦书只觉身上血液寒凉,心里有了一个猜想,只是她觉着后背发寒,不愿去相信这个猜想。 齐珩,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她径直拔了萧然的剑,推开萧然,怒道:“我看谁敢拦我!” 江锦书直奔紫宸殿的方向去。 乌云渐渐凝聚,紫宸殿的内臣不禁打个寒颤,瞧这样,怕是又将落场大雨来。 然不及守门的内臣转眼,便见江锦书持剑怒气冲冲的走来,后面跟着的漱阳与余云雁等人皆愧赧低头,不敢拦她。 那两内臣对视一眼,想到陛下嘱咐的事,自觉地缄口。 其中一颇伶俐的内臣迎上,颤声道:“殿下。” 江锦书冷眼瞥向他,一字一顿道:“吾要见陛下。” “殿下见陛下,臣自然不敢拦,只是陛下现在在议事,殿下也不该持剑面君。” 江锦书闻言,直直将剑悬在那内臣的脖颈上,她含泪怒声:“我要见他!” 那内臣惊恐跪地,连连道:“臣,臣不敢拦,殿下,殿下,刀剑无眼。” 江锦书径直推开殿门,往内走去。 只隔一道门,她便已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东昌公主既已伏辜,余下的人便也依律报死罪吧。” 江锦书茫然地看向被门掩住的那道身影。 她多期盼着,说那话的人不是他,那站着的身影也不是他。 第099章 薤露易晞(八) 齐子仪站在齐珩的身侧, 他不忍道:“那嫂嫂那边,你还是这样瞒她吗?” 齐珩茫然道:“先瞒着吧。 眼下她已九个月的身孕了,他怕江锦书动了胎气。 “那臣便奉旨去中书门下了。”齐子仪肃然道。 齐珩手拄在案上, 阖着眼, 摁着额间穴, 低应了一声, 齐子仪心怜地看他一眼, 齐珩的眉宇间透露着疲惫。 东昌公主之事, 令人骇然,也令齐珩为难。 他拿着手上的匣子,缓缓走向门边,当他启门,见到门口之人时, 即刻慌了神, 他颤声道:“嫂...嫂嫂。” 齐珩猛然抬首,只见江锦书双眼噙泪,愤恨地望向齐珩这边。 齐珩被她的眼神刺痛, 只觉心悸,他慌道:“晚晚, 你怎么来了?” 他不知道江锦书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江锦书听了多久。 她双目盈泪,轻声道:“难道我不该来吗?” “皇帝陛下。” 齐珩心凉了半截, 他口齿打颤道:“锦书,你听我解释...” “我听着呢, 你说吧。”江锦书直视他的双眼, 轻声道。 齐珩双唇翕动,几欲张口却吐不出任何字来, 他该如何告知她母亲东昌公主所做的一切,又该如何告诉她那条披帛是他故意视而不见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放齐令月一条生路。 齐令月不死,万民冤难雪。 他犹豫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将所有真相说出,江锦书不会去怪他,而是怪自己,甚至恨自己,几欲自伤。 人一旦怪己,w.l失去了心中的所有期待,如行尸走肉般的苟活,那便离死亡不远了。 他不想让她变成那样。 她也不该去承受她母亲犯下的过错。 “我...我...”齐珩试着解释,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锦书她恨恨地侧首落泪,目光落在齐子仪手上捧着的匣子上,她轻声道:“这是什么。” 第207章 齐子仪方才口中的“奉旨”,奉得便是此旨吗? 江锦书强撑着体面,她咬牙切齿地轻泣道:“让我看看,好么?” 齐子仪瞧见江锦书的泪眼,心中发颤,他犹豫道:“嫂嫂,你听我解释...” “让我看看,好吗?”江锦书声音蓦地凄厉起来,她打断了齐子仪的话,再次重复道。 齐子仪望向齐珩的方向,齐珩愧疚地垂下眼眸:“把东西给我吧,齐范你先出去罢。” “六哥...” “听话,出去。” 齐珩声音极为强硬,齐子仪将那个匣子端放在齐珩身后的桌案上,而后齐子仪朝两人揖礼,便退出了殿内。 殿内唯江锦书与齐明之二人,两人僵持着,相顾无言。 齐珩速速低下头,他不敢再看江锦书的眼睛。 “晚晚...” “陛下,我可以看看,那个匣子吗?”江锦书凝视他,轻声道。 见齐珩不言半语,江锦书失去了耐性,径直越过他拿起那匣子,然齐珩将那匣子握住,紧紧不放手。 江锦书看着他,轻声说了句话:“你说过的,我们之间,没有隐瞒。” 齐珩倏然松开了手,江锦书打开了那匣子,她颤着拿起了那黄纸。 那一刻,她极为心怯。 江锦书的一滴泪水落到了那黄纸上,晕染开了那“具论死罪”的笔迹。 “为什么,这样对我?” “谋逆之罪,他们死得不冤。”齐珩攥紧着拳。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知道,谋逆之罪是大罪。 她的族人是真的想让齐珩身死,她知道齐珩无错,她也知道她不该置喙,可她是江氏之女,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这么淡然地看着她的族人一个个在她的夫君手下送命。 “我...”齐珩低下头,避开她的灼灼目光。 殿外雷声霹雳,转眼间,便落了一场不寻常见的瓢泼大雨来。 殿外檐下的砖瓦被雨水浸湿。 “齐珩。” 齐珩猛然抬首,这是江锦书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他们是我的家人。” “你在做这些事之前,当真没有顾虑过我吗?” “还是,你顾虑过,所以放弃了我?” 她知道,谋逆之罪,她不该期盼齐珩能看在她与他的情分上,而对江氏容情。 可这些事真正发生时,她却仍希冀着齐珩能徇私一回。 毕竟,她选择了他那么多次。 齐珩看着她泪眼婆娑,心头如风残茶花般一块一块地碎成残瓣,零落于地,裹挟着沙尘飞往着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闭口不答。 他有愧。 他枯坐了整夜后做的选择,说好听的是选了万民那边,可只有他知道。 那是他在放弃她。 是以,面对江锦书的问询,他答不上来。 “你不回答,我便已知道了。”江锦书轻轻摇首。 有时候,回答不必有声,无声已是回答。 他不要她了,在她最爱他的时候。 江锦书咬着下唇,不禁落下泪来。 “齐珩,我选了你那么多次,你选我这一次,不成吗?” 她明知这是过分的要求,却还是不禁希冀着他纵容她这一回。 齐珩双目盈满泪水,他低着头依旧没有回答。 江锦书将剑挟在他的脖颈处,恰如含凉殿那日,他持剑威胁她。 齐珩没有动,他轻声泣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做,我都不怪你。” “玉玺在第六层的书格处,你若杀了我,便将玉玺拿出来,宗室子中,齐子仪可算贤德,他亦刚弱冠之年,且与你素来亲厚,可承神器之重,我也无憾。” 她怨齐珩,也怨他为何放弃她,明明她欲杀他,他却还要护她的周全。 江锦书腹间没由得抽痛起来,她的手心里黏黏糊糊的,冒了冷汗,腹中难受得想要干呕,她将染了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埋入手心。 好疼,好疼,不知是手心痛,还是腹中痛,亦或者是她的心口在抽痛。 她蓦地松开了手上的剑柄,“哐啷”一声,剑落于地,江锦书兀自摇了摇头,丢盔弃甲般想逃离这个令她痛心之地。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不倒下去,刚转身,齐珩注意到她绯色衣裙上颜色越来越艳,齐珩一怔,他于原地骇然。 江锦书脚下不稳,朝前倒去,齐珩慌张地往前扑,将她抱在怀里,面色惨白地厉声道:“齐范,医官!” “晚晚,你别吓我,别吓我好不好...” 齐珩抱着她往内室走去,江锦书额间布满冷汗,她紧紧攥着齐珩的袖袍,如孩童般提着无理的要求:“答应我,放过他们,好不好?” “我保证,不让他们再作乱,我只求你这一次,留他们的命,成吗?” 江锦书抱着齐珩的袍袖,咬牙忍痛道。 江家的过错,她会补偿给齐珩的。 齐珩犹豫着摇了摇头。 江锦书松开了他的衣袖。 她懂了,齐珩这是不愿。 她恨恨地阖上双眼,一边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边是自己全身心相托的夫君。 如何选? 第208章 她找不到答案。 身下阵痛传来,她无力地轻轻喘息着。 人都言,妇人产子,九死一生。 若如此解脱,也算替她做了抉择。 谢晏匆匆赶来,甚至身上挟了一朵银杏叶都未曾发觉,谢晏只搭了一下江锦书的脉搏,旋即怒斥齐珩: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让她嫁给你!” “快让接生娘子来。” 江锦书动了胎气,此时怕便是要生产。 齐珩茫然,如雷霆击过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悔恨之心将他吞噬得身残神灭,他紧紧握着江锦书的手掌。 有数名接生娘子鱼贯而来,其中一接生娘子急声道:“殿下这没有气力,皇子如何能出来?” 江锦书轻轻抬眼,她连看齐珩的力气都没有。 谢晏手指轻颤,将那催产之物予江锦书服下,有接生娘子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呼唤,齐珩握着她的手掌守候在侧,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由内人端出殿,只觉心悸。 身下在撕裂,身躯与心神具损。 江锦书疼得说不出话,她也没力气叫喊。 她想着那道诏书,心口在作痛,身下任接生娘子摆布,心头蒙上了一层委屈、羞耻、以及屈辱。 那种为人刀俎下的鱼肉之感。 她指尖轻抬,不愿让齐珩留在她的眼前。 她不愿让齐珩见到她这种窘迫的样子。 谢晏明晓她的心意,连连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谢晏将齐珩推出殿门,有催生娘子惊慌喊道:“殿下这是血崩。” 众人慌乱去与齐珩复命时,江锦书轻轻握住谢晏的指尖,用尽她所剩的所有力气轻声道:“保她,大赦。” 谢晏含泪攥拳,她的回答和那时她的回答相同。 也是想保住腹中之子。 难道今世,他从医也不保不下她和她的孩子吗?谢晏不禁发问。 “保皇后。”齐珩怒喝,随即他欲冲破那道阻拦他的人墙。 然白义确实紧紧拦住齐珩,宁死也不肯再让齐珩踏足内室。 有一道亮光划过,似要撕破那蔽天黑暗般,有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娘子将怀中女婴用热水细细擦拭,而后襁褓相裹,盈盈出殿欲向齐珩报喜,然齐珩连一个目光都未施舍给她。 齐珩径直迈入紫宸殿内室中,只一眼,他便心痛不已。 风雨后,立政殿院中的山茶花整片地委落于地,上面有雨珠做痕,那是它受过风雨摧残的唯一证据,它静静地躺在水洼中,没有平日的半分生气。 谢晏见齐珩茫茫入来,他将齐珩拽至一旁,确保江锦书未被惊醒时,方轻声道:“她没事,现在是累得睡着了,她现在身子极弱,你不要扰她。” 齐珩若犯错的孩童般点头,他窃窃地看着她的睡颜,反复在确认她是无恙的。 而后外殿传来孩童的哭泣声,他向外走去,接生娘子笑道:“恭贺陛下,公主平安降生。” 齐珩接过那襁褓,襁褓中的女婴全身如红色烟霞,她面庞上有诸多褶皱,双眼紧阖着。 阿媞现下又安静得很,不哭亦不闹。 齐珩看着面前的婴儿,她的眉眼很像锦书。 其他却是随了他。 这是他与锦书期盼良久的孩子,是锦书拼死生下的。 齐珩心头一软,抱着阿媞,望向内室榻上的人。 殿外,雨渐渐停了。 第100章 凯风自南 江锦书眼前模糊一片, 她微微蹙眉,直到眼前渐渐清晰。 停云霭霭,水榭之内, 她轻轻抬手, 想要触及那朱阑干旁的熟悉身影时, 那人转过身, 江锦书神情犹豫。 那面容是她向来熟悉的, 只是那神情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男子面目冷肃, 他轻轻蹙眉,眉宇间带着不悦,他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江锦书开口道:“我...” 她还未说完,便见齐珩变了神色,他唇边带笑, 越过她的身子迎上她身后的女子。 江锦书不解, 直到转过身时看到身后之人她呆愣在原地。 女子半倚在齐珩的怀中,齐珩在朝着怀中的女子笑。 而那女子,江锦书认得。 是崔婉。 她的小指的指甲末端仍然缺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不可置信的摇头, 她轻声唤道:“明之...” “放肆!朕的名讳岂是你这贱妇能唤的。”齐珩毫不留情地厉声斥责道。 “滚下去。” 江锦书从未受过这般斥责,她低下头, 欲掩饰住她眼底的泪意。 崔婉扶着齐珩的手肘,她微微笑道:“六郎,你怎能动气呢?” “遇见了让你不痛快的人, 那打发了便是。”崔婉朝齐珩笑道。 齐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 还是婉婉聪慧。” 他冷冷瞥向江锦书, 随后沉声吩咐高季道:“高翁,把我写下的诏书给她念念吧。” 江锦书耳畔有悠长的鸣声, 她听不清高季究竟拿着那黄麻纸说了些什么,慢慢地,她听得越来越清楚,直到最后几字:“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江锦书有些恍惚,她轻轻昂首看着面前之人,然他再非彼时人。 怀中的女子亦非彼时的她。 她心存侥幸地苦苦挣扎,她拽住齐珩素白色的袍袖,依旧是锦缎的柔软,然她捏在手心中却是如斧凿般的坚硬,如冰霜般严寒。 第209章 齐珩不耐烦地拽出被她握着的袍袖。 他侧首,冷冷凝视她,一字一顿带着绝对的冷漠与绝情,道:“江式微,朕留你一命,已然是天恩。” “不然,你该是如你那母亲一样上路的。” “别做不体面的事。” 她没有说话,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齐珩嫌恶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江锦书只觉得身前偏左处在微微抽痛。 齐珩倏然转过头,狠狠攥着她的手腕,径直要取下她那银镯,他力道很大,毫不留情,江锦书不禁唤出声,然齐珩半分怜悯的神色都未施舍给她。 江锦书的手腕处通红,那手镯是齐珩生辰时,他亲自给她戴上的。 她带了许久,手腕有些发肿。 然齐珩生生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下。 她疼得不禁落泪,齐珩却不为所动。 见那银镯被取下,江锦书抬脚欲去夺,却不料被齐珩生生踹在心窝处。 她摔在地上,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感,她起不得身。 他拿出锦帕细细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给怀中的女子戴上。 他温和一笑:“婉婉,你喜欢吗?” 崔婉朝他浅笑。 水榭旁,有树枝随风而动,湖水上有落叶漂浮。 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地上,灰石砖的冷寒穿透她的衣裙,穿透了她的百骸。 她轻声道:“明之,你不要我了吗?” 齐珩嗤笑道:“朕此生有婉婉一人足以,你算什么东西。” “别碍朕的眼。” “高翁,拖走罢。”齐珩冷声下令。 江锦书蓦地惊醒,她微微抬眼,齐珩握住她的手,喜声道:“你醒了。” 江锦书惶恐地将他手即刻撇开,齐珩一怔,无所适从地垂下眼眸。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他道:“晚晚。” “别怕我,好吗?” 江锦书闻声不由一颤,她抬眼打量着四处,那些带着泪水与苦恨的记忆,片片袭来。 她蓦地抬手,掴了齐珩一巴掌。 巴掌声音响亮,殿内女史顿时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跪地俯首。 齐珩被打得突然,他垂首苦笑。 众人以为天子将大为震怒时,只见今上重新牵住皇后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 他另一只手抚上江锦书的掌心,轻抚数下,看着她掌心的红润褪下。 齐珩笑得温和,生怕声音惊了她,他轻声说着:“想罚我可以和我说的,这样,反倒伤了你自己,不值。” “手还疼吗?” 齐珩抬眼看她。 她兀地惊叫了起来,她起身捶打着齐珩的身子,将自己的所有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双目流泪,如泣血般地骂他,驱赶他。 “出去,你给我出去,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滚...” 她将身后的软枕抽出,狠狠打在齐珩的身上。 齐珩不为所动,任她发泄怒火。 她崩溃地伏在榻上痛哭,王含章闻声急急入来,忙抱住江锦书的身子,王含章忙道:“六哥,你快走啊,走啊...” 齐珩仍不放心,他迟疑地看着江锦书伏在王含章的怀里哭泣。 心口处的抽痛,口中如用过黄连般的苦涩。 他不敢离开江锦书,又怕在江锦书眼前惹得她痛苦伤己,他匆匆出了殿门。 王含章轻抚她的背脊,柔声说着:“锦书,好了好了,他走了...” 齐珩躲在屏风后,暗暗窥着内室的身影。 他的脸上留有淡粉色的印记。 摇床中的婴孩轻轻啼哭,齐珩匆匆转身,抱起阿媞轻轻哄着。 他眼底有莹莹清光闪烁,他唇边带着苦笑,却还是耐心地去哄阿媞笑。 他轻轻握住阿媞的小手,将她淡粉色的小拳握在掌心,阿媞微微张口,吐舌呼出透明的小泡,她睁着眼直直盯着齐珩,而后她轻轻蹬腿,朝着齐珩笑。 他的泪滴落在阿媞的掌心,泪水的灼热让阿媞哭了起来。 他低头吻了吻阿媞的额头。 阿媞是他与锦书的骨血。 承载了他与锦书的所有希冀。 余云雁微微屈身施礼,她道:“陛下,尚宫说,要抱了公主到殿下那...您...” 齐珩侧头,避开余云雁的目光,外有日光透入殿来,映在齐珩的面容上,余云雁看着他侧颜的那一行清光,心下已经了然。 陛下悄然落泪,她只当作未见。 余云雁抱着阿媞朝殿内走去,齐珩望着那屏风,透过那片朦胧,他想在她面容上瞧见半分笑意。 江锦书瞧见那襁褓,她直起身期盼地望向,她覆上襁褓的边缘处,瞧见其中的小人,她兀自笑笑,眼中泛着泪光,她抱住阿媞,瞧见阿媞头上的浅青色锦帽,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 那浅青色锦帽是旧日的证明。 她与齐珩,是真心期盼着阿媞的降临的。 阿媞抓着她的发末,咯咯直笑。 她如齐珩一样,低头在阿媞的额头落下一吻。 她抓住阿媞的小拳,耐心地哄她睡。 江锦书发丝披在身后,彼时日光照在她的身侧,齐珩在屏风后静静地看她哄阿媞,不由得释然一笑。 第210章 江锦书蓦地抬首望向屏风,齐珩丢盔弃甲地逃开这个地方。 江锦书望着那背影,思及他做的一切以及那个梦境,她狠下心,不再去看已然入睡的阿媞,她冷声道:“把公主抱走吧。” 第101章 月明白露(一) 齐珩觑了铜镜眼中的自己, 面容之上,那淡粉色的巴掌印太过明显,齐珩待在紫宸殿的后室, 待高季取了英粉来, 他细细敷上, 直至那浅粉色的印记愈来愈轻, 真正被英粉完全覆盖时, 齐珩方整理了袍衫, 去宣政殿上常朝。 宣政殿外,崔知温淡淡瞥了眼外面的日光,他轻轻抬手,随后嘱咐内臣道:“入秋微冷,烦请中贵人留心着, 殿内的炭火还是该烧的, 尤其陛下那,别看这小小炭火不起眼,虽是平常事, 可陛下贵为君父,如若受了寒, 那便是影响家国的大事。” 那内臣连连颔首称谢道:“多谢中书令提醒,小人省得的。” 崔知温转身,不经意抬眸, 瞧见马怀素指使着数名小黄门抬着半人高的箱子来来往往,他轻哂道:“秘书监这是?” 马怀素薄怒道:“我这老叟如何, 干中书令何事?” “惟白说话太刻薄了些。”崔知温笑笑。 马怀素想到崔知温递了那么多请废皇后的劄子, 顿生不悦,不再理他。 崔知温尴尬地笑笑, 随后径直入了大殿。 请废皇后的劄子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在齐珩跟前,齐珩早已不满,是以众臣听着齐珩的口风,也是胆战心惊。 然江氏不废,他们这些推倒济阳江氏的功臣便是日日悬剑枕旁,时时不得安枕。 皇后为帝之妻,国之母,假使齐珩日后崩殂,皇后掌权,焉能不会报复他们? 有臣工壮着胆子持笏弹劾皇后道:“陛下,皇后出身江氏,罪妇之身,何敢腆居紫宫?臣请废皇后。” “臣请废皇后。” “臣亦请废皇后。” 未几,已有数名五品上的绯袍臣工请命。 齐珩冷冷凝视他们,并未开口。 马怀素梗着脖子,出言反驳道:“陛下,皇后殿下乃外嫁之女,且素来贤德,宫中人皆为之称颂,殿下为懿德太后亲自书文,又为陛下诞育公主,是国朝有功之人,缘何能弃之呢?” “陛下。”马怀素稍稍移身。 齐珩侧首看去,他瞧着那几个半人高的木箱,道:“马卿,这是?” “陛下,这是皇后殿下数月内,在秘书省整理的卷册,这其中字字均是皇后殿下的心血,陛下,此批卷册集结古今所有诗文,凡忠君、爱民、治家、修身之要,若公之天下,则为社稷臣民之福,殿下如此功劳,难道还不能抵江家之罪吗?”马怀素郑重道。 一旁臣工轻轻哂笑,道:“秘书监,皇后殿下这是给您多少好处,这卷册论功也该是秘书省的功劳,怎能都算得上是她一人之功?” “借名邀功。” 马怀素登即回首怒道:“你若有能耐,也做一个出来,站在这明堂之上,轻轻说着风凉话,我看正是你们这帮尸位素餐者以秽言蒙蔽天听。” 那臣工怒极,欲反驳于他。 殿内,有内臣在珠幕后,熏炉侧摆置炭盆。 齐珩只觉火气愈大,烧得喉干,有汗水沿着侧脸缓缓而下,齐珩并未去管,也未注意到他左脸处的印记渐渐显露。 只听齐珩怒道:“够了。” “此事勿要再提。” 众臣闻言讶然抬首,透过琉璃珠,有眼尖的臣子已然瞧见天子左脸处的痕迹。 崔知温直言道:“陛下,您的左边...” “似是掴刑?”不知是谁信口说了一句。 众臣哗然,崔知温直直跪地,请命道:“何人敢伤陛下,臣请治罪。” “臣亦请。” “陛下,皇后罪臣之女,竟敢殴伤圣体,此罪难恕,臣请废后以正法。”崔知温直直跪伏于地。 齐珩被群臣拦住去路。 立政殿内,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床榻上,任由漱阳整理那被她弄脏的床褥,她轻声泣道:“公主的后事,如何了?” 漱阳收起那染了血的裙裤,不禁哽咽道:“妾去吩咐过的,只是那边说,陛下嘱咐过,公主是罪人,不可厚葬。” “不可,厚葬吗?”江锦书蜷曲着,抱紧了双腿,她轻声问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了,你先,出去吧。”江锦书落泪道。 “殿下。”江锦书抬头。 “有事吗?” 余云雁敛衽答道: “妾方才听几个小黄门说,崔中令,以陛下不废后为由,行以封驳,停了陛下的...新法之措。” 这是要挟。 皇后不废,新法不行。 “那,陛下怎么处置的?”江锦书抱膝轻问。 “陛下...陛下与各公僵持着。” 余云雁低下了头,暗暗攥拳,齐珩在廷议时的言行,她们都知道。 齐珩对汾阳郡王说了数句,余云雁却将最后一句咽进肚子中,未对江锦书说出来。 最后一句是,“她是朕的妻子,若朕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算什么男人,更何颜做天下之君。” 妻子。 只此两字,便能让那样一位温和清正的君王为了她来徇私情。 第211章 皇后殿下的命确是很好。 江锦书无声地笑笑,她道:“我知晓了。” “你先下去吧。” 余云雁正欲离去,然她却倏然止步,私心作祟,她转身与江锦书说了最后一句话。 窗外,庭院内,那荼白色的山茶花整朵滚滚地落了下来。 余云雁说完那句话后,便手足无措地出了殿门。 江锦书蜷缩在角落中,犹如受惊的小兽般,她轻声哭泣道:“阿娘,我该怎么办啊?” “我该,怎么办啊?”她抓着拳头,掩面泣道。 秋夜寂寂,他轻轻叩开门扉,江锦书端坐在榻上,她兀自笑笑道:“陛下,您怎么又来了?” 齐珩被那声生疏的“陛下”所刺到。 齐珩未料到她还未寝,他有些不知所措,他茫然道:“我,我想看看你。” “看我?陛下是想看我如何生不如死吗?”江锦书淡笑道。 “晚晚,我没...”齐珩面上一慌。 “陛下。”江锦书急声打断,“请不要唤妾的小字。” “妾的小字,唯有妾的双亲、兄长、挚交,还有夫君,可唤。” “您,又与他们其中的哪一个,沾边呢?”江锦书笑笑道。 只是那笑容带了些玉石俱焚的意味来,齐珩有些心惧。 “锦书,我,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好,那你说罢。” 齐珩认命般地阖上双眼。 他说不出来,也不能说。 “说啊。” “皇帝陛下,您说啊。” “说啊!”江锦书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你说不出来的。” “因为你有愧。” “齐珩,为什么,为什么伤我最深的,会是你呢?又为什么,要在我最爱你的时候,伤我呢?”江锦书轻声道。 如泣血般,声声入血肉,声声剥人骨。 她知道,齐珩听不得这些话。 因为她说的是事实。 齐珩对她有愧。 这辈子他都是欠她的。 “锦书,我真的有难言之隐。”齐珩眸中含泪,他俯下身握住江锦书的指尖,却不料被江锦书撇开,她撇过头不再看他。 “齐珩,你说过的,我们之间,不隐瞒。”江锦书转头,直视他的双眼,斩钉截铁道。 “你答应过我的,会放过阿娘,放过江氏,可如今呢?”江锦书单臂指着窗外。 随后她沉沉地拍打自己的身前,“我的阿耶阿娘在那荒芜之地阖目,我的族人,还系在狱中,不知生死,这便是你口中的放过?” 齐珩闻之心碎,他稍稍退后:“锦书,这世上不仅仅有黑白对错那么简单的。” 她兀地站起身,声嘶力竭地喊道:“可我不管,我不管你见到的如何,我只顾我见到的。”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你在哪?” “在我濒临绝望之时你在哪?” “在我生阿媞时,任由那些人摆弄,受尽屈辱时,你又在哪啊?”江锦书怒道。 江锦书讽笑道:“其实,你早就想这样做了罢,为了权位,你可以抛弃妻子,可以抛弃女儿,我都了解的,了解的。” 末了,她仍觉不够,故意地补上一句:“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齐珩这时才抬起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为了荣华,抛弃了你的母亲,选择了谢贵妃,连母亲都可以抛弃的伪君子,何况是抛弃妻女呢?对吧?” 江锦书笑了笑,瞧见齐珩红着双目,蓦然觉得畅意。 而后她更刻薄地继续道:“你母亲也不是干净之人,她当初勾引先帝,不也是为了权位吗,如此看来你倒颇得她真传啊。” “你和你娘,一样的,贪婪,下贱。”江锦书骤然高声道。 她攥紧了手掌,她知道陈氏是他的底线。 她今夜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齐珩彻底厌弃她吗? “江式微。”齐珩怒不可遏地唤着她的名字。 江锦书愣住,这是齐珩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和梦境中的声音交叠一起。 “你这些话太过分了。”齐珩低着头,声音却很冷。 齐珩眼中微红,或是气怒江锦书侮辱他的母亲。 亦或是惧怕江锦书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 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拂袖离去。 江锦书瞧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地、颓唐地靠着墙瘫坐在石砖上,蓦地落下泪来,她崩溃地坐在那里哭泣。 齐珩走出内室,听见身后传来的泣声。 他脚步一顿。 随后大步向外迈去。 江锦书抱膝坐在地上,她抚上心口处,那里隐隐作痛。 齐珩走了。 以往他都是哄她的。 这是他第一次与她动气。 她知道,他受不了别人侮辱他的母亲,所以她如此做,仅仅只为了齐珩能彻底放弃她。 明明,她做到了。 这样齐珩也不会再为她,坏了什么名声。 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此痛呢? 未几,她轻轻推开门,黯然朝着太液池那边走去。 第212章 秋夜含凉入骨,江锦书裹着身子慢慢走向太液池边,湖水汤汤,她有些恍惚了。 她静静地望着湖面。 彼时春光正好,柳条未舒,信奉佛教的她前往先帝亲题大相国寺为阿娘祈福。 曲径通幽处传来悠扬琴音,踏曲而寻,见一处禅房,院中摆放着山水图的画屏,恰如其音《高山流水》。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善也。” “女公子过誉了。” 那时,柔和的日光映在她的脸颊上,清风拂过,洁白如雪的梨花枝头微微晃动,花瓣洋洋洒洒地垂落。 江锦书苦涩笑笑。 落英缤纷,不知先落在了谁的心头。 之后种种,早已注定。 注定,是孽。 生母谋逆,夫君厌弃,臣子攻讦,人人都想她去死。 她是个懦弱的人,懦弱到没有勇气去面对她的族人与她的夫君之间的纠葛。 更懦弱到,她不能接受自己成为万民的罪人。 一面是天下道义与夫妻情分,一面是骨肉血脉的亲族。 她再也不想夹在在其中了。 前朝的事,她都知道,崔知温以皇后不废为借口阻碍变法施行,齐珩压下此事,她知道他是护她的。 累赘,云雁说得不错。 她是齐珩的累赘。 如今,她不想再拖累他了。 江锦书脱下鞋履,踏上阑干,想慢慢沉入湖底。 也慢慢地将她面前的苦恨化作一片泡影。 第102章 月明白露(二) 江锦书盯着湖面上的月影, 刚欲纵身一跃,只听身后传来一笑声:“跳湖,这个死法挺好。” 江锦书愕然, 侧首看去。 长街上, 红墙旁悬着的琉璃瓦中的灯盏熄灭, 齐珩脚步一顿, 瞧着那熄灭的灯盏微微出神。 灯火昏暗的殿内, 女子坐在灰砖上轻轻抽泣。 齐珩想到那情状, 兀地心痛。 他径直掴了自己一掌,心里悔,恨起来,晚晚现在身子虚弱,他怎能与她置气? 他该与她致歉的。 随后, 他登即转过身, 趋步径直回了立政殿。 他步履匆匆,险些摔个趔趄,他忙不迭推开大门。 “晚晚。” 然殿内无人, 他心里没得慌了起来,他再次轻唤道:“晚晚, 晚晚...” 他声音越来越颤,甚至带了惊恐的泣声。 他将宫殿各处都走了个遍,独不见那抹身影。 他瞧见漱阳端着药碗往这边来, 忙扯住她,颤声问道:“殿下呢?” “殿下, 殿下在内室啊。”漱阳一头雾水。 立政殿内, 处处都被灯火映亮。 太液池旁,江锦书抬眼看着面前的姑娘, 十五六岁的模样,她的衣裳是宫里普通的料子,想来是该入宫的那批内人。 隰荷华笑笑道:“你这死法挺好,不疼。” “但是你一旦沉入湖底,就再上不来了。” “你,真的做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准备了吗?”隰荷华狐疑地看着她。 江锦书莫名委屈,她不由得俯下身,抱膝轻声道:“他们都想让我死,他们说我是罪人,是累赘,不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他们是谁?” “所有人。” 隰荷华笑了笑,道:“谁说是所有人。” 她又道:“不是所有人,还有我。” “我想让你活。” 隰荷华朝着她笑。 江锦书抬眼看向她,她双唇翕动,泪水滚滚于双目中,她气息不稳,所有委屈与不甘在此刻尽数发泄出来,她哽咽着问出了那句话:“为什么?” “你知道我是谁吗?” 隰荷华摇了摇头,她仍带着笑容,她垂眸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受了委屈才来这里的。” “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不,我是罪人。”江锦书抱着双腿,她道。 “我的双亲是罪人,我也是那个连累别人的罪人。” 隰荷华听后,没说什么,反倒问了一句话:“你既说你是罪人,那你做了什么恶事?” “我...我...”江锦书却说不出什么。 “你看,你自己都说不出来,那你为何要说自己有罪呢?”隰荷华俯下身坐在她的身旁。 “因为,我的双亲,我的族人,都是罪人。” “我,也是那有罪之人。”江锦书黯然垂下头。 “谁说的。” “你不要因为双亲的过错,就对自己怀了无尽恨意,明明你是很好的人啊。”隰荷华笑了笑。 隰荷华垂首将自己腰间的玉佩解下,她递给江锦书,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江锦书接过她的玉佩:“你是刚入宫的内人吗?” 隰荷华点了点头,“我的双亲也是罪人,我是被连累入宫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晚晚。” “为什么是晚晚?” “因为阿娘生我时,已到黄昏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隰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吗?” “嗯,你说的对,我有个表兄,他真的叫山扶苏,是山涛的后人。” 第213章 “山扶苏,隰荷华,真好听。”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 “还很般配呢。”隰荷华展笑道。 “我那个表兄他待我很好,他还去射大雁来跟我阿娘说要聘我呢。” 江锦书颔首笑着,并未答话。 “只是,我阿娘是有罪的,他们不让我和他在一起,说我会连累他,会是他的累赘的。” “这一点,我们都是相同的。” “那,你们在一起了吗?”江锦书试探地问道。 隰荷华摇了摇头,道:“我知道尽管他们怎么说,怎么做,他都不会放弃我的。” “我试过远离他,跟他胡闹,但他从来没有怪我。” “我是想和他在一起的,但是不行,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什么事?” “那自然是不可说的大事。”隰荷华张开双臂,稍稍抻腰道。 “你知道隰有荷华的意思吗?”隰荷华笑问道。 “池中有含粉的荷花。” “是这个意思。”隰荷华赞同地点了点头。 而后她又道:“是池,也是淤泥濯淖之地,但也不妨碍荷花蝉蜕于浊秽般于此生长,荷花皭然,生于如此肮脏之地,却仍能不滓。” “可见,池的污秽是妨碍不到荷花的干净的。” “所以,你为什么一定要将双亲的罪过强加在自己身上呢?”隰荷华笑道。 “你今夜便是从这里跳下去,也不过是池子中多了一个无辜的身体,对于那些被伤害的人来说,又能如何呢?” “倒不如,想一想,如何以自己这一世,做更有意义的事。” “你觉得呢?” “更有,意义的事吗?”江锦书咬字道。 “对啊,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罢,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与死了。”隰荷华笑道。 “欸,我与你说了这么多,我都要来不及给他写信了。” “我要走了,答应我,不要再寻死了。”隰荷华笑了笑。 隰荷华摆摆手,转眼间便如轻烟般消失不见。 江锦书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失神须臾,而后她赤着双足,踏过那泥土,而后踩上灰砖路,一步一步地走回立政殿。 恍惚间,她看到齐珩焦急跑来的身影,她被齐珩紧紧抱住。 她听得清楚,齐珩心撞得很快。 直到抱住她的那一刻,齐珩才安定下来,他心有余悸地抚着她的发丝,道:“晚晚,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 他方才见立政殿空无一人时,心怯得挪不开步子。 他怕江锦书有什么事。 直到那一刻他方知,他根本离不开江锦书。 江锦书已然融进他的血水中,正如冰融于水,割舍不开的。 搁了一方,另一方焉能独存? 齐珩横抱起江锦书,回了紫宸殿。 他再不会让江锦书离开他身边一步。 有雨露骤然于檐角落下,绽开在砖瓦上。 侍候内臣不禁在廊下打个寒颤,他裹了裹身上的衣衫,恍惚着便见着齐珩抱着一个女子回来,女子身上盖着披风,瞧不清面容。 那内臣不禁揉了揉眼,妄图以此来证明自己正年轻还未到眼花之际。 他算是第一次见到陛下亲近除皇后殿下以外的女子。 他匆匆下拜,道:“陛下。” 且刚抬眼,顺着披风的缝隙,他瞧清了女子的面容,那内臣忙道:“殿下。” 齐珩未顾,径直抱着江锦书朝内室走。 江锦书一路上没有挣扎没有吵闹,她只是安静地顺从地任由他抱着。 齐珩手轻轻触及那盆中的水,见那水不滚不冷,他方握着她的双足浸入热水之中。 江锦书在月子中,不可受冷。 齐珩让人给她煮了热汤,江锦书握着那汤,依旧没有说话。 齐珩拭去她双足上的残余水珠,他试探地说着:“晚晚,你去哪了?” 江锦书静静地垂首饮汤羹。 “晚晚,你还冷吗?”齐珩轻声说着。 他的声音不敢太重,怕吓到了她。 江锦书依旧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 她知道的,不该怪他,可她不禁对他心生怨怼,毕竟那是她的生身父母。 尽管道义在告诉她不是他的错,不该怪他。 可私情在告诉她,齐明之和她回不到从前了。 “晚晚,你要见阿媞吗?”齐珩轻声道。 他想,她不愿见他,那应是想见他们的女儿的罢。 “我谁都不想见,让我睡一会儿,好吗?”这是江锦书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齐珩连连应道:“好,好,我不扰你,你在这里安心睡。” 他帮她掖着被角,江锦书不再理他。 齐珩打开琉璃灯,将里面的火盏吹灭。 他在门口望着榻上的她,没有说话,他叫来了甘棠。 他知道,甘棠是江锦书幼时的知心人。 事到如今,他谁都不信,只能寄希望于她入宫前的人。 紫宸殿的香炉中有缕缕轻烟,阿媞的摇床就在他的书案旁,阿媞安静地侧躺在摇床中,身旁还放着齐珩给她做的小布偶。 第214章 阿媞刚降生,却总有精神,睁着双眼直直盯着他。 他若伸手,阿媞便又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 谢晏让他别再往衣衫上熏香,否则来日待阿媞长了牙,怕是他的袖子荡然无存。 他没什么办法,阿媞又小,他怕给她做个木雕,让她伤着自己,是以齐珩给她做了个布偶。 又在布偶上熏了雪中春信,阿媞抱着那布偶才恍惚地睡着。 还真是母女啊,齐珩不禁感慨。 都喜欢他的雪中春信。 齐珩轻轻将阿媞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瞧见阿媞安然,他不禁笑了笑。 晚晚和阿媞皆安好,他便不再奢求其他。 门外有常诺轻声通禀。 想到方才的事,齐珩脸色凝重,他踏出殿内,常诺站在廊下,里面的火盏烛光透过那薄纸透露出淡黄色的光来。 常诺手托着一双锦鞋。 常诺躬身道:“陛下,这是臣在太液池边上找到的。” 齐珩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那双锦鞋上。 那是江锦书的鞋。 那鞋底带着泥土草屑,他兀地一怔,心有余悸道:“她是想...” 他蓦地回首看向内室,神情痛矣。 内室昏暗,借着廊下与外殿的灯光,齐珩依稀能看到榻上的身影。 第103章 月明白露(三) 齐珩捧着那锦鞋, 在屏风后枯坐了一夜。 他不敢去想江锦书站在太液池畔是怀着何种情绪,他知道她一直因江家之事而恨他,他原就欠她的, 偏还未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与她说了重话。 她想跳湖的那夜该是如何的绝望? 如果她真的跳了下去, 他又没有找到她, 又会怎样? 他从来都舍不得与她说重话, 偏只那一次, 也唯这一次, 差点让他失去又一软肋。 晚晚,是被他亲手逼死的。 他的余生怕都要陷入在杀妻的无尽苦恨中。 他紧紧握着那锦鞋,再不敢去想。 他欠晚晚良多,余生无法偿还。 东方既白,天见大亮。 他将那鞋履放下, 他的掌心沾了许多细碎泥土, 他净手后,踏入内室,看见江锦书已然起了身坐在榻上, 齐珩刚欲凑近,便听江锦书惊慌的声音: “你别过来。” “求你, 别过来。” 说罢,她窘迫地坐在榻上不禁落下泪来。 她不想在齐珩面前这般窘迫与狼狈。 齐珩垂眸,才看见她的衣衫和床褥上沾了几分血迹, 他兀地心痛起来。 江锦书生阿媞时难产血崩,险些命丧, 便是保下命来, 也落下了这崩漏之症。 “你出去,好不好?”江锦书低声恳求, 泪一滴一滴地落下,却仿佛如滚石般一块一块地沉重地落在他的心头。 齐珩没有动。 江锦书几近绝望,道:“我真的不想让你见到我现在的样子,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不成吗?” 齐珩兀地心痛,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人如今却生分如此。 她所谓的狼狈,本就是她为他生儿育女时所患之症。 那亦是他的罪证。 可如今她却几近自伤与自怯地对他说。 求你让我保留几分颜面。 这句话,虽无形,然其锋犹胜如水的并刀。 寸寸剜心。 那本就是他欠她的。 他没有如江锦书所说离开内室,反而他兀地大步上前,心疼地抱住江锦书的身子,她的身体有些凉,齐珩抱她抱得很紧,他想告诉她,他永远都不会抛弃她。 江锦书被他抱得一愣,随后她在他的怀里痛哭起来。 她委屈地哭泣,泪水浸湿了他的大半袍衫。 她身上浅浅的血腥味渐渐为雪中春信所替代。 “晚晚,对不起,是我让你受苦了,真的对不起...” “我就在这,哪都不去,你怨我也好,打我也成...” 江锦书当真捶打在他的身前,一字一字地在哭诉:“我好恨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齐珩紧紧抱着他,任由她的厮打。 良久,齐珩没有叫旁人,自己将弄污的床褥换了来,江锦书换上齐珩的衣衫,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她黯然低下头,轻声道:“你,你废了我吧。” 齐珩一怔,他心口处隐隐作痛,他声音沙哑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他们不想让我留在你的身边,我也知道崔知温封驳了新法,他是冲着我来的,不该牵连到其他无辜的人。” “再说了,我现在这个样子,配不上你的皇后。” “你废了我,选择其他家世清白、品行高洁的女公子,对你、对我、对天下都好。” “我也,不会怪你的。” 齐珩低下头,他忍住泪水,他道:“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配不上你。” “你会有更好的女公子来配你的。” “什么女公子,我通通不要,你是我的妻子,我们行过结发之仪,你还带着我阿娘的手镯,我除了你,谁都不要。” 他急忙牵住江锦书的手。 江锦书抬眼看向他,瞧了须臾,她淡然地挣脱开他的手,她轻声道:“陛下,妾做了个梦。” “梦里,你不是这样说的。” 第215章 “我怕,那个梦会成现实。”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想再赌了,请您。” “放过我吧。” 外殿传来瓷瓶落地碎成残片的声音,齐珩耳边翁鸣,他听不清周围的一切,唯独听见了一处的碎声。 放过。 这个词果真伤人于无形。 昔日她怀着他的骨血在他的怀中言笑晏晏,如今,她淡声地与他说“放过我吧。” 二人虽近在咫尺,却遥远如隔天堑。 他强撑着笑笑,恍若未闻。 他笑了笑,道:“晚晚,不提别的事好吗,你想吃橘子吗?” 江锦书直直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她知道,齐珩在自欺。 齐珩径直拿起一旁黄釉盘中的橘子,他笑笑道:“这个外相不错的,想必很甜。” 他低下头,忍泪剥开淡黄色的橘子皮。 他将橘子果瓣放在江锦书的掌心,然而她轻轻一拂,那些果瓣滚滚地落在地上,沾染上细碎的灰尘。 齐珩一愣,垂眸看着那些落了尘的橘子。 江锦书看着他的侧脸,她希冀着齐珩因此而动怒,又希冀着齐珩依旧不计较地来哄她。 或许是因昨夜之事,齐珩再不敢与她说重话。 他没有她设想中的动怒,反倒淡笑道:“橘子不甜,不吃也罢。” “我,我还有事,你安歇吧。” 齐珩狼狈地逃离此地。 *** 齐珩坐在太液池边,静静地望着湖水。 “陛下。” 萧璋行礼道。 “坐罢。”齐珩微笑道。 萧璋撩起衣袍,便席地而坐。 “陛下,怎得突然来了太液池?” 齐珩道:“有些烦闷,便来这里了。” “何时回清河?” “五日后。” 齐珩点了点头。 “陛下,您后悔吗?” 齐珩默然片刻,而后摇了摇头,看向那水面,道:“我有憾,却无悔。” 萧璋清楚齐珩为了那些无辜冤死的百姓放弃了什么。 那是今上的全部。 “臣一直有惑,含凉殿那夜的事,殿下知情吗?” “不要提,永远不要提。” —— 江锦书坐在铜镜前,齐珩轻轻抬起她的发丝,慢慢梳理。 他温和地笑道:“不知何时能给阿媞挽发。” “晚晚,你要去看看阿媞吗?” 江锦书倏然起身,将那嵌了绿松石的金梳冷冷扔在齐珩的身上。 她冷漠道:“陛下,您想何时处死我?” “不要再如此了,捧我登高台,又毫不留情地将高台拆下。” 江锦书垂眸道:“我真的累了。” 书案旁的阿媞陡然嚎啕哭了起来,她轻轻挥舞着手臂,妄图寻找双亲的怀抱,然江锦书不为所动,她淡然地躺回床榻,背过身去。 不理呆滞在原地的齐珩,也不去理痛哭的阿媞。 齐珩一愣,随后忙大步上前,将阿媞抱在怀里不停地哄着。 阿媞撇了撇嘴,抱着齐珩的袖子安睡于他的臂弯中。 江锦书背对着他。 是以齐珩未看到江锦书眼角的那行泪。 第104章 月明白露(四) 齐珩拿着中书门下递来的文书, 手兀地握紧,他轻轻一撇,那经折装的本子坠落于地, 他忍怒道:“中书门下除了废后, 就无旁的事要做吗?” 谢玄凌行揖旦旦道:“陛下, 皇后系出逆臣, 实不堪中宫。” “逆臣。”齐珩倏然笑了起来。 “皇后自幼是受江宁南氏的熏陶教化, 她方回江家几时?又得了江逆几时的教养?尚令若说皇后系出逆臣, 倒不妨来指责朕,她是朕的结发之妻,她与朕相处的时日远甚于她于江氏闺中,尚令若是责她,倒不若来责朕。” 齐珩朗声道。 此话紫宸殿内外皆听个清楚, 侍候内臣于门外战战兢兢。 江锦书躺在内室, 听到那番话不由得踏出内室,站在那架紫檀木山水画屏后,她透过那薄帛, 依稀看见齐珩动怒之态。 谢玄凌垂眸道:“臣听闻,皇后殿下自诞育公主后, 落下了崩漏之症,不知是否为真?” “内帷私事,谢尚令也要管么?”齐珩语气愈重。 画屏后的江锦书赤足站在原地, 没有出声,她黯然地低下头。 “陛下, 那不是私事。”谢玄凌兀地心急了起来。 “陛下身为天下人的君父, 何尝有过私事?殿下亦是,身为国母, 德不泽天下,贤不济苍生,若连承继社稷宗祧之事都做不到,何以再以重位?” “臣请陛下割爱,废了江氏。” “江氏不废,臣民不安。” 谢玄凌跪地俯首道。 齐珩已然气极,却仍强撑着君王体面并未发作,他冷声道:“老师,是在要君么?” “陛下,您知道朝臣眼里怕的是什么,是女类其母啊。” 谢玄凌抬首道。 “女类,其母...”齐珩喃喃道。 “臣说句不敬的话,若陛下不豫,他日朝政,江氏当真不会染指半分吗?” “她若染指,会放过那些对您忠心耿耿的臣子吗?” “恁时,他们如何自处,陛下您想过吗?” 第216章 江锦书在屏风后站着,将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齐珩颓然,他向后退一步坐在地上,颓唐如当日,他轻声道:“她不会那么做的。” “陛下,崔璋的事,皇后殿下是否知情?”谢玄凌问道。 江锦书闻言,不由得攥紧了拳。 齐珩摇了摇头。 谢玄凌颔首道:“那陛下可曾想过,若皇后殿下知晓,是您将崔璋送至东昌公主身边,引公主入彀,您觉得,她会如何对您,如何对朝中众臣?” 江锦书闻言,以手捂住面容,她身子微微起伏,手不停地颤抖。 引公主入彀。 这五个字在江锦书的心神中,久久不去。 是齐珩,设计的吗? 所以,她对他的愧,全都是假的。 “陛下,求您为朝中那些对您不贰的忠贞之士计,为这四海寰宇内的万千子民计,臣求您了。” 谢玄凌再拜,就像那时他请齐珩勿要追封陈氏一样。 “老师,你非要如此逼我吗?” “陛下当日以臣为师,臣从不敢自专,臣亦犯不上亲自趟这次浑水,以臣今日此语,有要君之嫌,臣懂,臣今日归家后,自会上请罪表,臣已老迈,不堪尚书省首长之职,请陛下另简贤才,但臣,还望陛下对皇后之事,慎之又慎,勿耽私情。” “臣,言尽于此了。” 谢玄凌告退后,齐珩坐在书案旁沉默良久。 他颓然坐在上位,江锦书从屏风后缓缓走出,她面上无悲无喜,右手藏于衣袖中。 他瞧见她,忙起身前去,他搭上她的肩头,温声道:“晚晚,什么时候醒的?” 她淡淡凝视着他,在他面庞上瞧了须臾。 齐珩被那眼神瞧得心慌,他忙松开手,拿起书案旁的画轴,道:“我知道你喜欢陈王的画,我给你找到了。” 江锦书扫视了那画轴一眼,确是她平日爱的画,然她却没什么心思顾什么色彩留白。 她轻悠悠道:“不必了,丹青手再如何,都画不出我如今的心境了。” 齐珩动作一顿,江锦书道:“我有事想问你。” 齐珩道:“你说。” “萧璋?崔璋是你派去我阿娘身边的吗?”江锦书盯着他的面容,要瞧出他是否在扯谎。 齐珩心怯地低下头,他道:“是。” 江锦书听到他的回答,蓦地笑了一下:“我懂了。” 齐珩刚欲说什么,身前倏然一痛。 他低下头,江锦书将匕首插入他的身前,在心口下几寸的地方。 他捂住那里,不可置信地抬首,想听她的解释,他不敢信,江锦书会刺他。 鲜血布满齐珩的手掌,他忍痛道:“晚晚?” “别叫我的小字。” “你,不配。” 江锦书的眼底有亮盈盈的一片,齐珩死盯着她,攥着她的手腕。 江锦书扯开他的手,轻声说道:“去叫医官吧。” 弑杀天子,便是齐珩有心护,她也活不了了。 她能做的,也唯如此了。 齐珩捂住伤口,江锦书看着他屈膝跪在地上,齐珩低着头,她恍惚地看见有一滴一滴地晶莹落在那砖上齐珩慢慢挪动步子,艰难地呼气,他妄图去书案后的格子中去寻药,只是他似是疼得起不了身。 他跪在地上,稍稍直身去够那高处的药。 江锦书没有动。 只是他似是够不到,手蓦地一落,那木盒坠落于地。 响亮的声音引得殿外的人一惊。 江锦书垂眸看着那盒子中的物件,有一小银盒,那里该是他要的药,可那银盒落在了他稍远之处,江锦书不由得落泪,她冷眼看着。 她知道,她刺的地方不是要害。 高季匆匆而入,只见齐珩跪在地上,她看向一旁站着的江锦书。 而后忙跑向齐珩身边,慌张唤道:“陛下,陛下,医官。” 齐珩抓着他的手,用尽力气道:“不要叫医官,不要叫...” 他忍痛看向江锦书的方向,然看到的,只是她的衣摆。 江锦书不知口中是何滋味,仿若饮了黄连般,说不出的苦涩。 她刺伤他,他却仍要护她。 窗外一黄叶落,转眼间,便已落下了黑幕。 齐珩被悄声挪去了偏殿,谢晏夤夜入宫。 江锦书坐在窗边,悄悄地窥着偏殿的情状。 偏殿的门被打开,有一身影持灯盏缓缓走出,朝着正殿这边来。 他手中抱着一个匣子。 正殿门被打开,他站在屏风后道:“殿下,臣有事想与您说。” 江锦书阖上了木窗,她转身看向那屏风后的身影道:“谢郎君是想说什么?” 她未曾注意到,偏殿两人相搀,悄无声息地从正殿的后门走来。 “臣该给殿下请脉了。”谢晏道。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罪妇之身,不堪劳烦郎君,还请阁下去偏殿吧,那里有比我更重要的人。” 谢晏淡笑道:“殿下有心魔,臣是来解殿下心魔的。” “我没有。”江锦书的声音兀地尖锐起来。 谢晏反倒笑了起来,道:“殿下,这里没有旁人。” 第217章 “与其自己一人,将此事隐在心中,不妨与臣说,臣不会与旁人讲的。” “比如说,殿下的那个梦,还有,太液池边。” 江锦书抬首看向他。 她心中有惑,为何谢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 “伯瑾,为什么帮我?” 谢晏身子一僵,他没有回答。 “殿下,讲讲那个梦吧。” “崔婉,是你们给齐珩选的新皇后吗?”江锦书轻声道。 谢晏挑眉道:“崔婉?中书令与安定郡王妃的妹妹?” “是。” “我梦到了,他恨我,厌弃我,他,身边也有了新人。” “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我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为难那些无辜的人,所以我去了太液池,那一瞬,我倒真想沉入其中,不再理世间这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破事。” “这些?” “就这些。” “那殿下为何要刺伤陛下?” “我恨他设计我的亲族。” “我恨他放弃了我。” “满意了吗?”江锦书讽刺道。 余下的话,江锦书没有再说。 谢晏颔首,而后他将那匣子放在江锦书的跟前,道:“殿下,打开看看吧。” 或许,你的恨,也便解了。 “殿下您习惯性从高往低看,您应该从低往高看,那时很多事都是无力的。” 谢晏留下此句,便出了紫宸殿。 江锦书打开了那匣子,带着侥幸,她窃窃地想将一切归为是齐珩为了权位放弃了她,这样她还有理由去恨他,去报复他。 可她将黄纸缓缓展开后,在所有的罪证一一展现在自己面前时,她却连哭泣都做不到。 这样的罪。 这样的家族。 这样的父母,她又有什么资格去对齐珩心生怨怼? 她常以为自己是无根浮萍,飘在水面中,任风吹来,任雨袭来,直到有一日,有个人站在湖边。 他穿着绯色的衣袍,持伞为她遮风雨。 可不过寥寥数时,那把伞不知去了何处。 她怨那持伞之人,既为她遮风雨,又为何要将伞挪开。 时至今日,她方知,那持伞之人,不是想抛弃她。 而是去为更多人撑伞遮风雨。 她坐在地上,抱着黄纸,眼前有人给她递来一方手帕,她抬眼,看着齐珩,他已然包上伤口,江锦书哽咽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齐珩没有说话。 她心痛地抚上他的伤口,“是不是很疼?” 齐珩摇了摇头:“不疼。” “对不起,对不起。” “我...我...”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也对不起你,以前说好的,不瞒你,不负你,我没有做到。”齐珩黯然道。 “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是我,我有罪,我有罪。” “该认罪的,是我,该惩处的,是我,对不起...” 她兀地想拿起袖中的匕首想往自己身上刺去,可倏然间,她仿佛又看到了隰荷华的身影。 “对啊,更有意义的事,去帮更多的人罢,不要再拘泥于自己的生与死了。” “我要走了,答应我,不要再寻死了。” 寻死,又有何用呢? 可,更有意义的事,她又能做什么呢? 第105章 君子行义 齐珩去了早朝, 江锦书兀自拆下发髻,换上素衣。 她抚上铜镜,铜镜中的人, 形容消瘦。 她喃喃自语道:“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甘棠看着江锦书, 似有不忍道:“殿下。” “冠子都清点好了吗?” “清点好了。” “都送到礼部吧。” “殿下。”甘棠不禁唤出声。 “别心怜我, 沾了血的东西, 我一个都不要。” 她缓缓走出紫宸殿门, 谢玄凌躬身行礼道:“殿下, 不后悔?” “不后悔。” 谢玄凌撩袍跪地稽首道:“臣,代大晋万千黎庶,谢殿下。” 她颔首,而后敛襟一步步地走向宣政殿。 齐珩坐于珠帘后,他咳了几声, 虽敷上了金疮药, 但伤口仍在痛。 朝臣在议事,忽然殿门被人打开,众人转身看去。 谢玄凌着紫袍而来, 身后的江锦书披发素服缓缓入殿,齐珩怔住, 他忙道:“皇后不该出现在此,快请皇后归殿。” 而后他与齐子仪递眼色,齐子仪忙上前对江锦书行揖道:“殿下。” 作势要送江锦书回去。 江锦书抬首看向上位珠帘后的男子, 旦旦道:“妾今日来此,是为请罪的。” 齐珩猜到她要说什么, 慌张道:“皇后神志不清, 言语失序,齐范快送皇后回去。” “皇后殿下。”齐范再次行揖提醒道。 “妾罪丘山, 请陛下,勿耽私情,让妾把话说完。”江锦书没有理齐子仪的二次提醒,反而稍提裙摆跪在殿中央,她声音高昂起来,宣政殿角角落落皆能听个一清二楚。 有品阶较低的绿衣郎窃窃地瞧着那素服女子。 便是不加珠翠,其言语、举动仍可见大家风范。 她跪直上身,不卑不亢道:“济阳江氏自开国以来,承蒙天恩殊荣,圣朝沐浴清化,登阁拜相,世袭罔替,食天子之禄,享朱紫之贵,而今后世之孙,不思进取,屡屡犯上悖逆,此负天子之恩。” 第218章 “妾与母族,有五罪。” “为官之时掌词讼之事,严鞫无罪之人,屈枉服辜,此为罪一;” “身系世袭职员,罔知法纪,江宁之事,罪母纵家臣略卖人口,采生折割,逼良为娼,草芥人命,此为罪二;” “陛下兴盛科举,本意简拔有才之士,然江氏与罪母徇私舞弊,为一己私利替换他人试卷,有负众学子亟年寒窗,陷陛下于不义,此为罪三;” “受陛下多年恩遇,然为臣不忠,为官不仁,意欲谋大逆,置陛下身侧侍卫之臣惨死,是背离陛下,乃贰臣也,此为罪四;” “妾,以妃妾之身,豫问政事,朱紫之荣,实该交由忠贞之士,然妾为私情,数次厚颜敦请陛下,实属不德,此为罪五。” “妾江氏,蒙陛下不弃,腆居后位,奉帚左右,而今妾,犯下此五罪,妾有愧陛下,不敢乞请陛下释罪宽恩,妾以贱躯实不堪再托紫宫,伏惟陛下废妾尊位,遣散仆妇,贬出长安,妾必当夙夜叩拜神佛祝祷,吊亡灵之魂,以赎其罪。” “请,陛下裁夺。” 最后话语落,江锦书恭谨地稽首以谢罪。 朝中寂寂无声,无人敢置喙半句。 齐子仪抬首,日光映入珠帘,流光溢彩。 那些琉璃珠,是齐珩即位时,番邦进献的。 和江锦书妆奁的那项链,系出同邦。 齐珩的脸色极为惨白,齐子仪静默地低下头。 崔知温道:“陛下,殿下如此识大体,何不成全?” “退朝。” 齐珩冷声道。 齐珩拂袖而去。 江锦书望着珠帘后那愤然离去的身影,莫名心慌,众臣纷纷散去,齐范在江锦书的身侧,无奈道:“嫂嫂,您今日,这是何苦呢?兄长从未有怪罪你之意,他顶着群臣的压力,坚持了这么久,可你今日这一出,你让他如何做?” 江锦书低着头,不知在思索什么,她道:“你们不懂。” 齐范摇首叹气,随后出了殿,江锦书起了身,只听崔知温在她身后道:“皇后殿下今日让臣,刮目相看。” “中书令,很快意吧?” “臣不敢。” 江锦书回以淡笑。 窗外,流云漫卷。 高季守在紫宸殿外,见江锦书往这边来,高季双唇翕动,终究还是将那些刻薄的话咽进腹中,江锦书轻声道:“我,能进去吗?” “殿下,陛下此时,怕是想一个人静静。” “高翁,我...”江锦书欲言又止。 高季闭了闭眼,道:“陛下在气头上,殿下进去时,小心些。” 她点了点头,随后轻轻叩开门扉。 齐珩站在书案后,大笔挥舞,在黄纸上涂抹着什么。 江锦书上前一步,看到他的字,心头一颤:“罪己诏。” “现下没有天灾,你却写这个。”江锦书抓着那黄纸。 齐珩为了她,连罪己诏这种东西都要写。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错。 齐珩没有回答她,反而泣血般地问道:“为什么,背着我去宣政殿?” “廷议时说过的,我有罪。” “锦书。”齐珩声音加重。 “你没有罪,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你清清白白,为什么一定要将他们的罪过w.l加在你自己身上?” “因为,我是...既得利益者。” “既得利者,自是再无称冤的道理。”江锦书垂眸道。 “既得利者?” 江锦书点了点头,道:“难道我嫁给你,享受天下的奉养,这些,不是因为阿娘的权势吗?” “我承了益,那么损,自然也该共担。” “这是我该受的,否则,对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不公平。” “臣子们的奏请,不是诟谇谣诼之词,而是我本该承担的罪名。” “请陛下,明察秋毫之末,治罪吧。”江锦书欲如在宣政殿般跪地。 然她的膝头猛然被齐珩的膝头一击,他握着江锦书的肩头,道:“别跪我。” “我说过我能护住你,你为何要这么固执呢?” “可你护住的前提是,新法的暂止。”江锦书道。 “你再等等我不成吗?”齐珩摇了摇头。 “明之,我可以等,但那些需要新法的人,等不了。” “你说过的,上位者不该是荣誉,应是责任,我不想让你的话成为一句空诺。”江锦书定定地看着他。 “可我也不想你离开我。”齐珩的声音带了泣泪之意。 “我真的不想。”齐珩再次重复道,而后他不禁掩面落泪。 “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我呢?”齐珩泣道。 她抚上齐珩的面容,一字一顿道:“兰生幽谷,不为莫服而不芳;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 “明之,我有很重要的事去做。” “就像当初,你也有很重要的事去做,你的事是为他们做主,我的事是还他们个公平。” “这也是,我的道。” 她将那道罪己诏拿起,弃入火盆中,看着那黄纸渐渐归于灰烬。 她道:“送我走吧,我不该再留在你的身边继续安享富贵的,我该去赎罪的。” 第219章 江锦书被关进了紫宸殿内室,半步都不得出。 她知道,齐珩是不肯放她走的。 数日数夜,齐珩轻吹银匙中的汤羹,他递至江锦书的唇边,江锦书侧首。 齐珩落寞地笑笑,道:“与我赌气,也要有限度,你这样不吃不喝,身子受不住的。” 江锦书的唇色很淡,面色也是显而易见的惨白。 她不喝药,也不吃东西,如今没有气力,只能躺在榻上,根本起不得身。 江锦书声音有些无力,她道:“你什么时候能送我离开这里?” 齐珩恍若未听见她说的话般,他笑着提起旁事:“昨夜你睡着了,阿媞她闹得很,缠了我一夜,好不容易哄睡,真不知是随了谁了。” 江锦书阖上眼,再不去理他。 满目黄叶,逐渐为银装素裹所替代,大雪缓缓而至。 谢晏望着内室门,隐约能看见那女子坐于窗边,身躯挺拔,却显得极为阴郁。 他垂眸道:“她心思郁结。” “齐明之,你还要强留吗?” “她是我的妻子,这不是强留。” 谢晏被气笑,道:“可那不是她的意愿,是否强留,你自己心里门清。” “我昨日给她搭过脉,心脉薄弱,再这样下去,加上她生产时的病根,恐明年这个时候就要不在了。” “齐明之,你当真舍得吗?” 齐珩蓦地心怯。 是啊,舍得吗? 齐珩不由得问着自己。 可正因舍不得,才迟迟不愿放手。 废后赐死的劄子摞得如小山般高,他视作未见。 如今,真的要做抉择了吗? 他悄然推开门,窗边的女子并未回首,他望着她的背影沉吟良久,他猝然做了抉择: “水驿春回时,江宁的梅花开得很美,你,能不能替我去看看?” 第106章 此去经年 江锦书蓦然回首, 她道:“你当真肯放我走?” 齐珩点了点头,他低着头忍住盈满双目的泪水,轻应一声:“你到了江宁, 能折一枝梅萼给我吗?” 言下之意, 你如今, 心里还有我吗? 江锦书沉吟良久, 她坐在案边, 注目于面前的越窑瓷壶, 她轻轻抬起那壶,径直将水注入茶碗中,她开口道: “一杯水,很澄澈,很干净。” 江锦书抬起笔, 将墨汁滴入那茶碗中, 霎时墨滴蔓延开,那水渐渐污浊,渐渐染成黑色。 “现在我加入了一滴墨汁, 不多,只一滴而已, 现在的水变得污浊,苦涩。变化不一定需要经历很多,有的时候一滴就够了, 但是它若想再如从前一样,那便需要很多, 也许岁月漫长会冲淡一切, 过往伤痛渐渐模糊,但那杯水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就像, 齐珩逼死了她的双亲。 她理解,她不会去怪他。 是因为道义在他那一边,她没有立场去责他。 然而,她也是人,也会有私情。 是以,她没有办法原谅他。 “我们或许还有可能,但绝对不会是现在,倒不如等待岁月将那些伤痕慢慢弥补,直到愈合得可以接受为止。” “或许那时,我也便折梅萼给你。” “我明白了。”齐珩有些释然。 “我能,带阿媞走吗?” 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坐在一旁,他衣袖之下,悄然攥住他膝头上的锦袍。 他缄口不语。 江锦书看着他,道:“天下的奉养是有代价的,阿媞,我不想她承担太多,身处庙堂之高,远不如江湖之远来得畅快。” 齐珩的位置就注定了他这一生都要为天下万民着想,尽管非他本意,他也还是会被迫放弃他的妻儿。 她不想,阿媞有一天被迫走上和亲的道路。 齐珩明晓她的言外之意,他蓦地落下一泪,那泪在他的素白袍上绽开,不甚显目,然江锦书看到了,齐珩声音稍沙哑:“好,我让人安排好你们的衣食住行。” 江锦书摇了摇头,道:“你若安排,那便也不算赎罪了。” “我想自己去试一试,这样才对那些无辜的人公平些。” 齐珩猝然抬头,道:“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人情、地缘,种种夹在在一起,她带着一个孩子,如何能过得好? 他不能让他与阿娘的旧事在她与阿媞的身上重演。 “可,别人也是那样苦过来的。” “从前有阿娘,如今是有你,以后,我想自己去走。” “只有尝过了那些苦楚,才能减轻我的罪业。” 齐珩攥着拳,阖上眼,应了一句:“好。” “什么时候送我离开?” “你想什么时候走?” 江锦书抬首望着窗外,想看清如今的时辰,她轻声道:“明日吧。” 齐珩兀地一怔,也就是说。 他们只有今夜了。 他倏然想到谢晏的那句话:“可那不是她的意愿。” 记得那夜他说过:“只要你说你句不愿,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的意愿,他选择尊重。 “好。” “我,去看看阿媞。”他丢盔弃甲般地逃离这个伤心之地,江锦书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第220章 何其落寞。 他又一个人了。 江锦书悄然落下泪来。 外殿,齐珩看着摇床中的阿媞。 阿媞满月后,总喜欢睁眼直直盯着他笑,时不时就会朝他伸伸小臂,要他去抱。 有时也会咿咿呀呀地不知在对他说些什么。 她会抓着他的衣袖往嘴里送,也会在他抱她时攀着他的臂膀亲他满脸涎水。 原先皱皱巴巴的小脸如今也长开了,鼓鼓的面颊活脱脱就像那剥了壳的荔枝。 她的眉眼愈发像她阿娘。 她还这么小,应该也不知道,离别是什么。 最好也不要让她知道了。 只要锦书和阿媞能平安喜乐,其他的也都不重要了。 阿媞手脚轻轻摆动,她脖颈上的长命锁微微响动,齐珩心软了下来,他抱着阿媞,轻轻为她拍背,而后他轻声说着:“阿媞,以后阿耶不在你们身边,要照顾好自己和阿娘。” “我大抵是最不称职的,没有办法看着你一点点长大,唤我一声阿耶,但阿耶真的是爱你们的。” “真的。” 齐珩吻了吻她的手心,泪水顺着他的面容落在了阿媞的长命锁上。 阿媞似是知晓什么,她突然大哭起来,似在哭诉他抛妻弃子的罪行。 齐珩给她穿好他亲手绣的小衫,带好小帽,她不禁伸出手抓了抓帽子上的小兕纹样。 而后咬着手掌若有所思地打量齐珩。 他坐在摇床边,看着阿媞入睡。 良久,久到他已经对时辰渐渐模糊。 他转身踏入内室,江锦书已将衣物收好,他轻声道:“照顾好自己。” 江锦书点了点头,她应了一声,而后道:“我走之后,你便称我病逝吧,找一个比我,更温和,贤德的女子。” 齐珩听到那“病逝”二字,心蓦然一痛。 她此去,怕是终生不会再回来。 “你也照顾好自己。”江锦书垂眸道。 她有些不敢看齐珩,或许是因为心有愧疚。 “对了,这个,时至今日,我也不知自己以何种身份再戴这个,还是还给你吧。”江锦书褪下了手上的银镯,欲递给齐珩。 齐珩并没有接,他道:“我既已给你,断也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是他唯一的主,如何处置,都依你,若是不喜欢,弃了也罢。” 他说的是镯子,也是人。 她是他唯一的妻子。 江锦书默然。 她知道他的意思,她将镯子隐匿在衣袖之下。 他不禁上前一步,环住她的身子,紧紧抱着她,江锦书只觉有些不妥,她挣扎几下,然齐珩却抚上她的背脊,他恳求道:“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求你了。” 她不再动,让他静静地抱她。 他忍住泪,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果断地转身离去。 那素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江锦书的眼前,她有些恍惚。 孤月悄悄爬上枝头,月光映在素白色的缎子上,透出了一股清冷之意。 殿内灯火已灭,乌沉沉的。 殿门被悄然推开,素白色的身影缓缓靠近床榻。 江锦书未睡,但她也未睁眼。 她知道是谁。 齐珩坐在榻沿,借着那为数不多的月光,他看着她的容颜。 悄无声息地握住她的手。 他知道,她没睡。 他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带着无尽的眷念。 两个人没有说话,却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 他俯下身,在她的额心轻吻。 他祈盼这一夜再漫长些,这样他还能多与她相处片刻。 日光悄悄透过那影影绰绰的乌云出了来,砖面上的雪渐渐归于一滩冷水,窗外有内臣来来往往的身影,他知道,他该离开这里了。 他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她手心处的那灼热消失,脚步声越来越远。 她直起身,望着门扉,久久未回神。 齐珩站在城墙上,远望城墙下的车轮辘辘,石阶下,有白梅花簌簌飘落,雪后初晴,日光从薄云透出来,沾了几分寒意。 城楼的檐角上有积雪未化。 那牛车已然驶远。 他失神地抬首望向空中,云雾蒙蒙,有细碎的,微小的,从空而降。 他的眉上落了雪。 他转身。 飘雪中,唯他一人独回的身影。 景明八年,帝下诏谕天下,皇后江氏崩。 辍朝七日,举国素缟。 ****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1】 潭水清澈,有红掌轻轻拨水掀起微微涟漪,白云悠悠,高阁下,有老媪与孩童坐在石阶下咬着酥饼,老媪昂首望着,看着那拔地而起的高阁,她轻轻一笑讲着昔日旧事,所谓旧事不过是仙人驾鹤离去,徒留高阁之事。 高阁重修,是嘉事,为四年前新任江宁郡刺史谢晏亲自督办而成。 日光下,杨柳簌簌,湖边水榭内,女子坐在那里,为一粗布老媪问诊,而后她提笔写下药方,递给那粗布老媪,老媪连连道谢,笑笑道:“姑娘,这诊银...” 江锦书笑了笑,道:“大娘,我看诊不要钱的。” 第221章 那老媪连连点头称谢,拿着药方笑着离开。 江锦书将东西收进药箱,她随意望着亭外,瞧那远处的高阁,记得她刚来时,江宁官府重修高楼,如今阁楼修好。 巍峨耸立已四载。 她淡笑,正欲移开眼时,恰好瞧见那一素白色身影。 是故人。 齐珩见她回首,有些手足无措。 他勉强笑着解释道:“我来江宁巡视,却不料你在这儿。” 江锦书微笑,点了点头,淡然道:“若是不介意,来寒舍坐坐?” 齐珩笑笑道:“可以吗?” “当然可以。” 齐珩跟着江锦书走到一处小院落,院落旁有绿水缭绕,荡漾着无限春意。 如今真踏足此地,反倒生了几分近乡情怯来。 齐珩打量着屋内的摆设,似是想从其中瞧出江锦书在这儿度过的日子是否安好。 他注目于角落处的竹篮中,他看着那藕荷色软缎上的绣花。 他记得,江锦书在出宫前,是不会做这些东西的。 江锦书注意到他的目光,笑笑道:“没事做些绣活儿,可以换一些钱。” 齐珩听了这话,心头有些酸涩。 江锦书换了话头,她道:“桌上有橘子,还是很甜的,你尝尝。” 齐珩点了点头。 齐珩拿起了一个橘子,他低着头,一边剥一边道:“你现在在给人看诊吗?” 江锦书应了声,而后道:“有时候也会去亭子里给孩子们讲书。” 院门被推开,齐珩侧首看去,只见一小女孩穿着浅色的襦裙,快步跑来,她头上挽着小髻,然而不知是方才于何处玩闹了一番,她的头髻有些乱糟糟的。 她朝着草屋跑来,抱住江锦书的小腿,轻轻笑道:“阿娘。” 江锦书朝她温和一笑,俯下身,用袖子帮她拭去脸庞上的灰尘。 齐珩瞧着那稚童,身子一僵。 那小姑娘越过江锦书的身子,好奇地打量着齐珩,她舔了舔唇,朝江锦书笑道:“阿娘,这位公子是客人吗?” “他长得好好看,像,我昨日温过的书上所说。” 那小姑娘拭了拭额角,道:“夫玉润泽而有光!” 【2】 齐媞笑了笑。 江锦书嗔道:“阿媞,不许无礼。” 齐媞知错似地点了点头,而后道:“那我该如何称呼这位公子?” 齐珩闻言看向江锦书,连他自己都未曾注意到他双目中透出的希冀。 江锦书垂眸思索片刻,而后道:“他是阿娘的兄长,你,该唤他舅舅的。” 齐珩眼中的光霎时熄灭。 他似在拼命说服自己,他重复数次:“对,是舅舅,是舅舅……” 齐媞点了点头,而后朝着齐珩行礼道:“阿舅安好。” 齐珩不由自主地上前,俯下身,他爱怜地揉了揉齐媞的头。 齐媞看着齐珩,而后转身对江锦书道:“阿娘,我头发乱了。” 齐珩看向江锦书,江锦书正欲开口,适逢院外有老媪叩门,江锦书笑笑道:“阿娘有一些事,你自己挽发好吗?” 齐珩看着她的侧脸,轻声恳求道:“我可以为她挽发吗?” 齐媞笑着扯着齐珩的袖子,而后期盼地望向江锦书,只见江锦书轻轻颔首。 齐媞拽着他直往铜镜前走去。 齐媞乖顺地坐在月牙杌子上,齐珩站在她的身后,手有些颤抖,他拆下她原本乱糟糟的发髻,用发梳慢慢理顺,他将齐媞的发丝拢在他的掌心。 他没由得一笑。 曾经他便是期盼着有朝一日可以为阿媞挽发。 如今,也算得偿。 他垂眸看着铜镜中的小姑娘。 那是他和锦书的骨血。 也是他寄予了无限期待的孩子。 他有些遗憾,错过了她生命中的那四年。 待江锦书提着那一篮鸡蛋进来时,齐珩已然为齐媞挽好了头发。 江锦书笑了笑:“方才邻家的大娘给我和阿媞送了一篮鸡蛋来。” 齐珩点了点头,而后抚了抚齐媞的额头,他对江锦书道:“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江锦书颔首道:“路上小心。” 齐珩应了一声。 他走到门槛前,倏然转身,走到江锦书的跟前,握着她的双臂。 江锦书以为他会抱她,然他或是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合适,是以他只是握住了她的双臂,半抱似地在她耳边轻声道:“保重。” 而后他转身离去。 就像,长安离别那夜,他离开的身影一样。 她久久未回神,直到齐媞惊讶道:“阿娘,阿舅为什么不吃橘子呢?” 江锦书转过身,看着桌上放着两个已然剥好的橘子。 她蓦然落了泪,她稍稍哽咽着:“因为,那橘子不是他给自己剥的。” “那,阿舅是给谁剥的呢? 江锦书没有答话。 因为那两个橘子他是为谁剥的,她清楚。 她垂眸看着齐媞,揉了揉齐媞的头,瞧见她腰上系着的横玉,她轻声道:“这是?” “这是阿舅悄悄塞给我的。” 第222章 齐珩为齐媞挽发时,他看着那铜镜,问道:“阿媞,你知道你的阿耶在哪吗?” 齐媞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知道,阿娘说过,阿耶在远处爱着我们。” 齐珩双目微红,他继续问道:“他不来见你们,你怨他吗?” 齐媞摇了摇头,旦旦道:“不怨,因为阿娘说过,阿耶是爱我们的,只是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齐珩摘下了腰间的横玉,佩在齐媞的腰间:“以后阿舅不在你和阿娘的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和你阿娘。” 齐媞点了点头,她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横玉,笑了笑:“多谢阿舅,但阿娘说过,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受了阿舅的礼,也该还阿舅礼。” “这是阿娘给我做的麻团糖。” 随后她小手从荷包中抓了数个,塞至齐珩的手中。 齐珩哽咽地笑笑:“好,那阿舅谢过小阿媞。” 江锦书握着那块横玉,齐媞不明所以地问道:“阿娘,为何阿舅给我挽发时,突然落泪了呢?” 江锦书稍稍掀开自己的衣袖,那银镯在日光映射下。 光彩依旧。 然齐珩却未看到。 她倏然含泪笑道:“因为,阿舅喜欢小阿媞啊。” 第107章 梅萼凝粉 长安明宫的琉璃瓦上落了一层金黄色的光, 有成排的大雁飞来,时而越过檐角下的风铎,时而低俯飞过砖瓦。 景明十五年, 即齐珩巡视江宁后的第三年, 各地官吏上奏本岁所辖之地的人口与税收。 齐珩见之大喜, 适逢新岁, 故于含元殿大宴, 外邦来朝献礼。 时人云:“九天阊阖开宫殿, 万国衣冠拜冕旒。” 【1】 中书令崔知温上劄请今上改元。 次日,帝明旨至中书门下,改年号“启元。” 史称启元元年。 启元元年仲春,帝以汾阳郡王齐子仪为皇太弟。 齐子仪三辞其位,帝亲幸宅邸, 数个时辰的交谈, 齐子仪最终受诏,承“储副”之名,内外呼之“殿下。” 紫宸殿内, 齐珩站在窗前,远望柳枝簌簌。 他沉吟良久。 齐子仪蹙眉道:“兄长, 你要思量好。” 齐珩微笑道:“没什么要考虑的了,时下时局安定,我该退了。” 他拍了拍齐子仪的肩头, 齐子仪怆然欲泪。 齐珩往他的身前打去,佯怒道:“哭什么?” “我舍不得兄长。” “我又不是死了。” “可你也不回来了。” 齐珩垂眸道:“我想去找她。” “过去数年, 我身上的担子太重, 我卸不得,而今国朝安定, 百姓福乐,我已无后顾之忧,该去找她赔罪了。” 齐子仪旋即明白。 他知道,齐珩要去寻他自己的静好了。 是以,他不在作泪伤感离别,而是真心实意地为齐珩感到欣然。 他不再推辞,齐珩笑着捏了捏他的肩膀。 启元元年,四月,帝不豫。 乙卯日,帝崩于紫宸殿。 群臣恸哭。 齐子仪灵前即皇帝位,丧后,礼部拟先帝谥号。 礼部尚书上劄言:“陛下,谥法有言,照临四方曰明;谮诉不行曰明;思虑果远曰明;保民耆艾曰明;任贤致远曰明;能扬仄陋曰明;察色见情曰明;容义参美曰明;无幽不察曰明;圣能作则曰明;令闻不已曰明;遏恶扬善曰明;内治和理曰明;守静知常曰明;至诚先觉曰明;远虑防微曰明;懿行宣著曰明;先帝在位十五年,其德光扬天下,朝野皆称,臣以为‘明’当之无愧。” 齐子仪连连称好,为齐珩择谥号为“明”。 即,晋明帝。 进奏院连夜刊印邸报,有使官加急送达各地。 * 江宁郡,雨丝微凉,淅淅沥沥地落地。 石板路上,有片片水洼,有行人匆匆往来,踩入那水洼中,泥水迸溅到江锦书的裙摆上。 江锦书撑着伞躲在了一处茶馆内。 她将伞收好,靠在柱子下,望着屋檐下落下的雨滴。 惊蛰刚过,春寒便已来了。 她不禁裹紧身上的衣衫,倚在柱旁,听着旁人闲聊家常。 店家正拿着帕子擦拭桌子上的残水,而后与顾杂事的伙计闲聊道:“听说,今晨官府刚到了邸报,今上崩逝。” 江锦书听到那字眼,身子兀地一僵。 她并未回头。 那伙计叹道:“今上那可是明君啊。” “谁说不是呢。” 江锦书耳边翁鸣,有些恍惚。 她没有办法相信,更确切地说,她无法接受。 她手上不稳,那伞蓦地落在地上,落在了门外的水洼中。 她欲俯身去拾,却不料有一只手先她一步拿起了那把伞。 那人撑着伞,替她遮去大半风雨。 江锦书抬眼看他。 是故人。 记得初遇时,是在大相国寺,彼时风过梨花,琴音相佐。 而今春寒料峭,风雨袭来,他的声音与初遇那日交叠在一起。 他举着伞,微笑道:“女公子,你的伞落了。” ——正文完—— 第22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