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妃传》 第一章 是穿是死选一条 沈濯的行事风格一直都是简单粗暴。 你骂我,我就十八辈儿祖宗骂回去。 你打我,我就照死里打回去。 所以她在打完生平最心狠手辣的一架之后,看着被打死了的对方,她那颗先天不足的心脏骤停,著名的吴兴女魔头倒了下去。 失去知觉之前,沈濯轻轻地松了口气:终于,要死了啊…… 当她再度醒转的时候,觉得特别遗憾。 怎么没死成啊? 不过—— 身上的睡衣衣料为什么会这样细滑? 身下的床褥为什么会这样香软? 尤其是,为什么自己好像有一头浓密柔润的长发…… 为了打架方便,自己从来都是剪板寸的…… 还有,周围在哭的人,怎么哭得都这样奇怪—— “微微,娘的宝贝儿啊……你这是要摘娘的心肝啊……” “我的微微啊,你若活不成,祖母也不活了……” “小姐你快醒醒……小姐……” “母亲和大嫂先别急,太医不是说三天后方见分晓么,如今才两天……” “滚出去!谁让你来的?我告诉你,微微若有个什么,我让你那庶长女给她赔命!” …… 这是——做梦? 不像啊…… 可是,什么小姐,什么太医,什么庶长女,这分明都是古时候的称呼! 沈濯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 特么的,我不是穿越了吧?! 沈濯不敢睁眼。 她怕一睁眼,发现自己真的穿越了,那可就——没法儿活了! 周围的人还在吵嚷哭喊。 心里越想越乱的沈濯,觉得自己现在简直是十脸懵逼。纯熟无比地运起晕倒逃避技能,沈濯头一歪又昏迷了过去。 夜静更深。 周围没有什么声响。 沈濯在黑暗中醒了过来,双目缓缓地睁开。 眼前不出所料,真的是古时候的床帐,古时候的烛台,古时候的多宝架、条案、线装书、博山炉、茶壶茶碗翡翠盏…… 沈濯闭了闭眼,深呼吸。 md! 穿越了,没错,就是穿越了! 沈濯努力地回忆着刚才睡着的时候,脑海里悄悄出现的那些人物、记忆—— 这是一个似唐非唐、似宋非宋的时代,国号大秦。 自己所在的府邸姓沈,原身也叫沈濯,乳名微微。 沈家老太爷有一妻一妾,妻子韦氏,妾室鲍氏,人称鲍姨奶奶。 沈老太爷共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女和幼子是韦氏所出,次子和幼女是鲍氏所出。 自己的父亲就是府里的长子,母亲罗氏,自己还有一个幼弟沈承,刚刚过了周岁。 沈二老爷有三个女儿,分别是府里的大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这三位的生母各自不同。大小姐沈簪是小鲍姨娘生的,三小姐沈溪是二夫人冯氏所出,四小姐沈佩则是出自莲姨娘——哦,小鲍姨娘是鲍姨奶奶的亲侄女儿。 沈三老爷娶妻米氏,成亲三年,今年年初米氏刚有了身孕。 沈濯的两位姑姑都已经嫁人了,因都在外省,所以来往不多。 沈濯皱了皱眉头。 虽然脑子里留下的信息谈不上清晰。但大致看来,这沈家还谈不上复杂,以自己一个离家十几年异地打拼的二十一世纪新新人类的本事,不露破绽地活下去,应该不难。 ——好歹是官宦人家的闺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也算得上是富贵荣华了。 要不…… 沈濯眨了眨眼。 穿就穿了,就这么着,好好地活下去吧? 周遭的奴仆下人们都在打盹儿。 嗯,现在应该是午夜了吧?不然,自己怎么会这么饿? 好想吃夜宵……肚子肯定是瘪的…… 沈濯下意识地抬手,衣料的摩擦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十分清晰。 趴在她床边瞌睡的大丫头猛地惊醒:“小姐?” 沈濯身子顿时一僵。 擦,被发现了! 这个丫头叫叫叫,叫什么来着? 尽心沉稳,应该是原身的两大贴身侍女之一,山茶? 沈濯装着刚醒,满脸茫然,沙哑着嗓子,弱弱地唤:“山茶……” 山茶几乎是瞬间泪崩:“小姐,小姐醒了!”抱着她的手,放声痛哭起来。 这一声顿时把一个院子的人都吵了起来! 原身是白痴吗?! 沈濯在心里暗骂不已。 这叫沉稳?哪里沉稳了?简直是丁点儿事情都经不起嘛! 不过是主子醒了,不伺候主子吃饭喝水,哭什么哭?! 沈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还没等她的表情做完,跌跌撞撞地跑进来了一位年轻妇人:“微微,我的微微……” 呃,这个年纪,这个神态,这必是原主她那个宠她上天的母亲大人了…… “娘……” 沈濯赶紧开口叫人。 罗氏几乎是用扑的,直接搂着她嚎啕大哭:“我的儿啊,你可算是醒过来了,你差点儿把娘吓死啊……” 沈濯的身子僵硬成了一坨铅块。 她可是,从来从来都没有被人这样亲昵地、狠狠地、紧紧地搂在怀里过啊…… 跟在罗氏身后的除了丫鬟们,还有一位四十岁往上的老嬷嬷,一头哭得鼻涕眼泪,一头命人给小姐赶紧备上吃的喝的。 这一位,应该就是那个疼爱原主到了骨头缝儿里的,原主的奶母秋嬷嬷。 罗氏和秋嬷嬷,大约是对原主关注最多、最熟悉的人了。 这是第一关! 沈濯加着小心,竭力地回忆着原主的行止,试探着应答:“娘,秋嬷嬷,我胳膊疼……” 罗氏连忙放开她,帕子胡乱拭了拭泪,手忙脚乱地去翻她的衣袖:“我瞧瞧——太医裹好了的,是不是刚才我碰着了?!” 沈濯这才发觉,额角上,手臂上,胳膊肘儿,还有膝盖外侧,都在隐隐作痛。 嗯?这么多皮外擦伤? 这是怎么回事? 秋嬷嬷忍不住咬着牙低声哭道:“大小姐不过十三岁的姐儿,怎么就这样狠心!这哪里是姐妹们之间的争持,分明是要害了我们小姐的性命!” 大小姐?那个二房的庶长女,沈簪? 沈濯有些茫然。 两个房头的小姐,各有各的爹娘前程,她跟沈簪什么仇什么怨,怎么会到了要命的地步?! 然而罗氏的目光却是立即紧紧地看向了她,低声急道:“微微,如今没别人,你跟娘说,到底是不是簪姐儿把你推到池子里去的?月娘说,她们几个赶回来的时候,亲眼看见了簪姐儿推了你一把,你喊了一声就掉进去了?” 问,问我?! 我哪儿知道啊! 第二章 有沈濯特色的失忆 沈濯正跟罗氏大眼瞪小眼,外头一个大丫头一边擦泪一边端着一个小小的荷叶红木托盘进来,脚一踏进来就嚷:“小姐,燕窝粥!” 沈濯被这一声,勾得肚子咕噜一声。 罗氏忙抬手去接丫头手里的碗:“两天水米没打牙,快,饿着我的儿了。” 那丫头却一躲,笑道:“夫人,让我们来。” 秋嬷嬷拦道:“先喝两口温水。饿坏了,不能吃得太快,肚子要痛的。” 沈濯温顺地哦了一声。 山茶忙递了一杯温水过来,沈濯边接边顺口说:“多谢……” 山茶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小姐!” 屋里一滞,所有的人都看着沈濯傻了眼。 靠了…… 忘了!这种年代自己怎么能跟一个奴婢说多谢!脑子进水了吗? 沈濯一边装作低头喝水,一边脑筋急转,凭着自己脑子里那些恍惚的记忆,拿定了主意,抬起头来,把杯子还给山茶,笑嘻嘻地说道:“山茶姐姐自从被祖母送到我房里,就一直尽心尽力地待我。我晕了这两日,醒来头一个见着的就是姐姐在不眠不休地守着我。难道还当不得我一声谢么?” 说着,又去瞪那个端着燕窝粥等着喂自己的丫头,“不像月娘,自小被我惯坏了,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自己逍遥去了!”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唯有月娘撅起了嘴:“人家才刚换班而已,小姐赶巧了……” 山茶也忙笑道:“奴婢不敢当。月娘和奴婢轮流守着小姐的,她今儿白天守了一白天,实在熬不住了,奴婢才让她去睡的。” 沈濯心里呼了一口气,轻松地冲着月娘做鬼脸:“既然山茶姐姐都替你说话,我也谢谢你?” 月娘忙端了粥喂她,口中道:“都是我们份内的事,小姐别折死我了。” 嘻嘻哈哈的,沈濯吃完了一碗粥,才想起来,忙道:“我醒了的事,暂时先别跟祖母说,让她老人家好好睡一觉,明早再说不迟。” 罗氏和秋嬷嬷相视一笑。 秋嬷嬷欣慰地喟叹。 罗氏则抿着嘴笑:“哟,我们家的小霸王竟然也知道惦记旁人了?还用你嘱咐呢?我还不知道这个的?” 说着,脸色微微一肃,挥手令屋里的粗使丫头们都退下,自己紧紧地挨着女儿坐好,低声问道:“娘刚才问呢,到底是不是簪姐儿推你的?” 沈濯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十三岁骄矜艳丽的小姑娘的身影。 都是些孩子,想必分寸没有把握好罢? 上一世从出生到死,她也没享受过这样被母亲紧紧拥着的温暖,实在是不想再生事端。 沈濯有些生疏地把头靠在了罗氏的肩上:“娘,没有那回事。我,我不太记得了。应该是我自己不小心掉下去的。她在旁边,没拉住。都是小姑娘家,她哪里来的力气就能拉的住我了?” 罗氏瞪了她一眼。 沈濯拉着她涎着脸撒娇:“您别想了,算了。” 算了? 自家闺女到底是有多跋扈多任性可是全家都知道的,怎么可能这么大的事儿,竟然能说出来一句算了? 罗氏上上下下地打量沈濯:“你这是怎么了?撞傻了不成?” 沈濯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额角上的伤,跟着罗氏的话茬儿就皱了皱眉。 除了被惹急,其实自己心里是个最随遇而安的性子。 看来原主,却是个极爱惹是生非的家伙。 再说下去,怕是要露馅儿了! “娘,我晕……” 沈濯闭上了眼,皱着眉就往后倒。 罗氏吓得忙搂住她:“微微,娘的宝贝,微微!” 秋嬷嬷忙帮着把沈濯放平,躺好,急得搓手:“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山茶在旁边轻声安慰二人:“夫人和嬷嬷都先别急。小姐伤得不轻,太医都说了要看三天。况且病后体虚,小姐须得多躺躺,也是有的。如今才四更天,坊门还没开(注1),怕就是请医生也出不去。不如夫人和嬷嬷都先去歇一歇,奴婢陪小姐坐一会儿。等天亮了,禀明了老夫人,再去请太医来瞧罢?” 条理清楚,道理明白。 沈濯忙就着这个话头儿,故作虚弱:“娘,山茶姐姐说得不错。您熬了这几天,眼圈儿黑着,眼底青着。女儿都心疼死了。你先去睡一会儿。等天亮了,叫医生来给我看病也就是了。” 秋嬷嬷连连点头:“正是这话了。咱们闹闹哄哄的,小姐也没得休息。回头再把老夫人吵醒了,更不好。” 罗氏迟疑了一会儿,只得抚一抚沈濯苍白的小脸儿,怜爱地告诉她:“娘就在外头。你不舒服了,马上喊我。” 沈濯慢慢点头,自己伸手捂住额上的伤。 罗氏又叮嘱了山茶月娘好些话,才扶着秋嬷嬷一起去了对面休息。 总算女儿醒了过来,余者不过调理。罗氏放下了心事,虽然是沈濯的书房,唯有一榻,只能胡乱睡下,却是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 秋嬷嬷更不必说,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两天两夜,早就疲累不堪,看着罗氏入梦,自己靠在椅子上,倏忽也就睡着了。 月娘奉命来悄悄看了罗氏和秋嬷嬷,见她们睡得香甜,悄悄地给她们搭上缂丝薄锦被,笑一笑,回去禀报。 沈濯支开了月娘,便是为了跟山茶说话:“山茶姐姐,我,我撞到了头,有些不对劲儿了……”说着,泫然欲泣。 山茶大惊失色:“什么不对劲儿?” 沈濯哭了起来,紧紧地抓着被子,做出一副胆小的样子:“我,我只记得娘亲、秋嬷嬷、你和月娘,我刚才想得头疼欲裂,却连爹爹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了……山茶姐姐,我怕我真的是撞傻了……” 山茶的手都颤了,却还是连忙抓了她的手:“小姐,小姐别怕!你只要记得这几个人便可以。其他的人,咱们慢慢地认。老太爷修道,每年都要出去云游半载,如今才走了两个月。咱们老爷点了河南、淮南两道的学政,怕是要等到明年春闱才回得来。府里就这么几个人,奴婢和月娘慢慢告诉您。您别怕。还有夫人呢!” 沈濯捧着她的手呜呜哭得伤心:“可是我连祖母都忘了……她老人家知道了,该多伤心呢……” 第三章 祖母的爱,晃悠悠 月娘回来的时候,沈濯正倒在山茶怀里哭得抬不起头来。 月娘唬了一跳,冲着山茶瞪起了眼睛:“你又作甚么闹得小姐哭?” 山茶给她使个眼色,轻轻拍着沈濯,柔声哄道:“小姐别怕,不碍的。阖家上下,连怀了四个月身子的三夫人都算上,老夫人最疼您。您又这样孝顺,这样体恤老夫人,她老人家绝对不会怪罪您的。您不是还记得奴婢是从老夫人屋里拨过来服侍您的吗?那您就一定相信奴婢,老夫人哪,保证一如既往地当您是心肝宝贝!” 月娘听着这话音儿不对,眨了眨眼,悄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山茶不答,先哄着沈濯躺下,又给她擦了泪,掖好了被角,看着她抽抽搭搭地朦胧睡去。方拉了月娘到外间,悄悄地告诉她:“没瞧见小丫头子们都被支出去了吗?”把沈濯说自己失忆的事情告诉她。 月娘吓得跳起来:“还真撞傻了?!” 山茶忙拉住她,嗔道:“你小点儿声!小姐现在就是惊弓之鸟,就是看你一惊一乍的,才没敢对面跟你说!” 月娘哦哦了两声,连忙坐下,犹疑再三,跟山茶商量:“听小姐的意思,是不是不打算禀报夫人和老夫人?” 月娘从来都是不论对错是非,凡是沈濯说的话,一字不改地照做。 山茶却凝重地摇了摇头:“小姐虽是这个意思,咱们却不能这样做。你想,这都不记得人了,必是撞得不轻。若是日后好了还罢;万一因咱们拖延而严重了,咱们两个知情不报的,岂不是要被老夫人和夫人立刻拿去打死?” 月娘打了个寒战,忙道:“说得对!依你的,明儿个一早,咱们去请老夫人和夫人的时候,就悄悄地把这事儿禀报了。” 山茶连连点头。 两个人计议已定,不提。 沈濯看似睡着,其实却是竖着耳朵听她们俩说话。虽然模糊,却听懂了她们的决定。 沈濯松了一口气。 自己脑海里恍惚有原主的记忆,却十分模糊。有些人,有些事,颇有些张冠李戴的意思。 譬如山茶,她原是自己祖母韦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头。自己记得她原是叫六奴的,可她又不是沈家的家生子,也不是韦老夫人的陪房后人。 ——她是哪里来的?怎么就有这个本事混成了自己这个显然最得宠的小姐身边做贴身大丫头? 对于府里的丫头们来说,这可是个千金不换的好位置。 且不说一年四季的规定薪酬,光自己这个当小姐的随手赏赐,大约就比管家娘子们只多不少。 何况古时候不是常有的惯例?这陪嫁丫头一旦得了姑爷的心,顷刻间就能变了高门大户的姨娘妾室…… 沈濯胡想八想着,慢慢又睡了过去。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山茶和月娘便分头去禀报韦氏和罗氏。 罗氏被月娘咋咋呼呼的说法吓得腿都软了:“不认人了?难道,是真的撞傻了?” 秋嬷嬷又气又急,身子直抖,不是人拦着,都要冲出去找大小姐沈簪拼命:“都是她害的!” 主仆们在丫头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去看沈濯。 桐香苑里,韦老夫人刚从床上坐起来,丫头就先报喜:“二小姐醒了。” 鬓边已经银星点点的韦老夫人惊喜交加,忙命人进来回话。 山茶进了内室,规规矩矩地肃手屈膝行礼:“老夫人起身了?” 韦老夫人急着穿了衣裳,一迭声地催着梳头,又忙道:“微微什么时候醒的?身子怎么样,可叫了太医没有?她娘还在身边?” 韦老夫人越高兴,山茶越不敢抬头,轻声道:“二小姐是三更时分醒来的,大夫人和秋嬷嬷都在。二小姐吃了一碗燕窝粥,便推疲惫要睡,又请大夫人和秋嬷嬷去休息,还提醒了夜深,暂时不必打扰老夫人歇息。” 韦老夫人的脸上笑开了花。 山茶深吸一口气,续道:“只是大夫人去后,二小姐悄悄地拉着奴婢就哭了,说其实除了大夫人,心里一片模模糊糊的,竟是谁都不认得了。还说头疼得厉害,晕得根本坐不住,偶尔还想作呕。” 山茶不敢说沈濯记得秋嬷嬷和自己月娘这些下人,反而连老夫人这个祖母、沈信言那个爹爹都忘了。 所以打了个马虎眼,只说了罗氏。 ——女儿撞了头之后,只记得娘亲一个人,这个话,说出去也算是正常。 韦老夫人唰地变了脸色,手里正在摆弄的碧玉莲花簪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你,你说什么?” 山茶哭了起来:“老夫人,我们二小姐,怕是,撞坏了头了……” 韦老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一晃,身边的丫头婆子连忙一把扶住:“老夫人,老夫人别急!二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山茶吓得连连叩头,哭道:“老夫人,您可要保重,我们小姐若是知道奴婢吓着您,不要打死奴婢呢!” 韦老夫人强自镇定了下来,一只手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了身边心腹嬷嬷的手,一边看向山茶:“可请了大夫?” 山茶忙擦了泪:“因坊门过一时才开,奴婢就先急着来禀报老夫人一声儿,回去马上去请太医。” 韦老夫人回头下令,却是给陪伴她时间最长的一位老嬷嬷姓甘的: “老二老三这时候未必便起身了。 “老二,哼,忙。又是他女儿把微微推进池塘的,这件事不要找他。 “你马上去老三那里,叫他亲自去请前日的张太医过来。 “还有,老三媳妇怀着身子,虽然坐稳了胎。但孕中的人,闲事不理,恶言不听。家里乱糟糟的,别让她来回跑,只在院子里歇着便罢。 “她大嫂是最通情达理的,让她不要瞎客套。这个时候,不需要她亲自去看望微微。” 甘嬷嬷一一答应着,忙问:“上回去请张太医用的是大老爷的帖子,这回可还用拿着么?” 韦老夫人随便插了一根七宝银钗在头上,道:“拿上,以防万一。” 立即扶着丫头的手费力站起:“什么都别说了,我这就去如如院。” 第四章 戏精上身 韦老夫人没吃早饭就赶了过来,一进房门,就看见沈濯正伏在床边吐得天昏地暗。一看她那苍白的小脸儿,韦老夫人只觉得心都颤了。 “祖母的宝贝呀……”老太太一言不合就要放声大哭。 沈濯只是要营造自己“脑震荡以至于部分失忆”的气氛,吐了半天也都是酸水,这时候脸红气喘,满头是汗。见她老人家来了,嗫嚅片刻,扁了嘴,眼泪哗哗地往下掉:“祖母……” 韦老夫人几步抢过去,搂着沈濯便痛哭起来:“我的心肝肉儿啊,这是要我的老命啊,老天爷不开眼,怎么就能这样磋磨我的微微啊……” 沈濯听着这话,只觉得心酸得难以自已,眼泪根本就止不住,紧紧地抱着韦老夫人的腰便呜呜地哭了起来:“祖母,祖母!孙女儿不孝!” 罗氏在旁已经哭倒在秋嬷嬷身上。 众人都呜咽不已。 好好的一位千伶百俐的嫡出小姐,怎么就能撞头撞傻了呢? 正在此时,外头急急地走进了一群人,却是一位头戴八宝展翅金凤,身穿素白软罗绣金丝牡丹襦裙,臂挽浅粉绡纱披帛的妇人,脸上带着焦躁神情,呼啦啦地跟着一大群婆子媳妇丫头们,涌进了门:“微微可醒了?能说话不能?” 她身旁还有从大到小三个一般装扮的小姑娘,一色水绿色的半臂、月白的齐胸襦裙,梳着双鬟。只头饰些微不同,大的插着双蝶穿花的软翅金簪,排第二的戴着米粒大小的珍珠攒成的珠花,最小的只绑了与半臂同色同质的两条发带而已。 沈濯一看这个架势,就知道这是沈家二房的主母冯氏带了沈簪、沈溪和沈佩过来,心道:考验演技的时候到来了! 沈濯轻轻地咬了下唇,有些瑟缩地往韦老夫人的怀里蜷了蜷,悄悄地从韦老夫人的大臂处露了半只眼睛出来,带着一丝惧意,好奇地打量着冯氏等人。 韦老夫人全看在眼里,紧紧地搂了搂小姑娘,一阵心疼,转过头去,冲着冯氏没头没脑地问道:“你们吃了饭来的?” 冯氏愣怔了一下,心道怎么问这没要紧的话?因陪笑着答:“是。才吃了,就听人说微微醒了,忙的就带着她们三个过来看姐妹。因走得急,簪姐儿在院子里才说,肚子都疼了呢……” 那是她不敢进来见沈濯!做贼心虚! 韦老夫人哼了一声,狠狠地盯了沈簪的头饰一眼,转过头去,眼睛爱怜地看着沈濯,只管吩咐秋嬷嬷:“我来得急,还没吃早饭,现下心里发空。想必你夫人也没吃。你让她们把早饭摆上来,顺便再喂微微吃一点。” 秋嬷嬷答应一声忙去了。 沈濯用力地抿了抿嘴,紧紧地抱了抱韦老夫人,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懂事地摇头道:“我头晕,吃不下。祖母和娘亲先吃吧。”又怯怯地看了沈簪一眼,忙别开脸,看向山茶:“给二婶娘和姐妹们看座,上茶。” 冯氏不及回想韦老夫人的话,看着沈濯这样说,笑得眯了双眼,接口便道:“哟,微微这可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看着不仅身子好了许多,竟是比先更懂事了!不用忙活,我们才吃了饭,不喝茶……” 话犹未完,韦老夫人已经一个茶碗飞了出去,直直地砸在了冯氏的脚前:“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女儿怎么不让她经这样的事?她身子好了?你哪只眼睛看着她身子好了?你棠华院离着如如院才几步远?我坐肩舆还要走半天都在你前头来,你倒好,吃完饭才过来!你知不知道,你那好女儿,害得我微微如今已经撞坏了头,认不得人了!” 韦老夫人想起宝贝孙女儿看沈簪那一眼中传达出的恐惧,就觉得想要把二房所有的人都亲手打一顿! 冯氏被韦老夫人这一吼,当着满屋子的人,顿时红了脸;待听了最后一句话,吃了一惊,忙抬头问道:“怎么撞坏了头不认人了?不是刚才还跟我说话呢……” 沈濯扁了嘴。 罗氏早替了韦老夫人抱了沈濯在怀里轻哄,没理她。 冯氏却自以为质问得正到点子上,上前一步,看似试探,实则逼问:“濯姐儿,你不认得我了?那怎么我一来就知道喊我二婶娘?” 韦老夫人出身京兆韦家,罗氏更是豫章罗家三房的嫡长女,一个比一个腰杆儿硬。 沈老太爷偏疼庶次子,就怕儿子被嫡母和长嫂在内宅压制住了吃亏,千方百计求了人,娶了上党冯家的一位嫡小姐回来。 谁知这位小姐乃是庶出,记在嫡母名下才成了嫡出。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位世族闺秀虽然也不笨,但在处事手段和场面急智上,就都差了许多。 沈濯最讨厌欺负小孩子的长辈,才不管你是谁!这个时候,自然是戏精上身,低下头,细声细气: “我知道三婶娘怀着身子。祖母一向爱惜晚辈,必不会让三婶娘来我这里凑热闹。 “您身边还有三位姐妹跟随。您又在京里主持了好些年的中馈,这样的排场,不是二婶娘又该是谁呢? “我虽认不得人,却还模糊记得家里的事……” 又不傻,你这样进来,膝盖想也知道你是谁! 冯氏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沈簪眼睛里精光一闪,往前走了半步,笑得亲热稠密:“二妹妹,你还认得我么?我是你大姐姐。” 沈濯的脸上恐惧之色一闪,旋又困惑地看着她,犹豫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我有个大姐姐。嗯,你叫沈簪,你姨娘是小鲍姨娘,你和你姨娘住在花锦院。是不是?” 沈簪一向只标榜自己是“沈府长女”,最怕旁人提到她的庶出身份。这时却被沈濯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实实着着地重复了一遍,气红了脸,拼命咬着牙,才没有尖叫出声。深呼吸,方问:“二妹妹,你的大丫头月娘信口开河,诬陷说是我把你推下了池塘。如今你醒了,你可还记得?你到底是怎么掉下去的?” 沈濯一看她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心里就不由得反感起来。 难怪自己一直不喜欢这个庶堂姐! 这种人,就算不坑她,也不能让着她!不然,得寸进尺都是轻的,搞不好就要踩着自己过河了! 沈濯再次垂下了眼眸,吭吭哧哧地说不清楚一样,身子却缩成了一团,狠狠地挤在了罗氏身后,小手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瑟瑟发抖。 第五章 来呀,斗呀 韦老夫人看着沈濯对沈簪“本能的畏惧”,怒火中烧,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好了!分明知道微微伤了头,记不得事情了,怎么这样逼问她?退下!等太医来了,看过脉再说!” 说话间,秋嬷嬷已经领着人进来,摆了饭,又不动声色地收了被韦老夫人砸碎的茶碗。 沈簪冷了脸,瞥了沈濯一眼,眸中寒光一闪。 山茶便来请罗氏,轻声道:“夫人,这几日煎熬,您身子也不好,还是用一点吧。” 罗氏紧紧地搂了仍旧在微微颤抖的沈濯,摇了摇头:“微微被骇破了胆,离不得人。等一会儿老夫人用完了,我再去。” 食不言,寝不语。 韦老夫人端坐,眼风一扫。冯氏忙过来布菜,服侍着她吃了半碗粥,两块冰皮桃花糕,几颗腌梅子。 沈濯见韦老夫人吃完饭,迫不及待便把罗氏换了过去,又缩到了韦老夫人怀里,笑容里陪着三分小心:“祖母,我院子里的东西是不是不好吃?我瞧您吃得不多……” 自家骄傲的亲孙女从来都是高高地昂着头,抬着小巧的下巴,霁月光风,直率天真——何时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别人说过话? 这真是罗氏说的,被骇破了胆了! 韦老夫人只觉得一阵心酸,搂着她呜咽起来:“祖母的心肝肉啊……” 罗氏听见她哭,哪里还吃得下饭,才坐下又站了起来。 沈濯忙懂事地伸手给韦老夫人擦泪:“祖母,我没事。您刚吃过饭,不能哭,会头疼的。” 韦老夫人发现罗氏又走了过来,忙擦泪道:“你去吃你的。微微有我,放心吧。” 罗氏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去略略用了一点。 粟米粥的清香,桃花饼的热气,腌梅子的微酸,蒸胡饼的面香,加上那一道羊羹的肉香气,馋得沈濯饥肠辘辘。 可惜啊,这时候都不能吃! 内牛满面! 在吃字一事上从来都是急先锋的沈濯,一辈子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自己有个健康的好身体、吃嘛嘛香的好胃口! 不过半炷香的工夫,那些肉啊粥啊就都撤了下去。 沈濯还没顾得上咽口水,就听外头有人来报:“张太医来了。” 沈濯这下子真的有些怕了,紧紧地抓着韦老夫人的衣襟,眼巴巴地颤声问:“祖母,我若是,若是真的撞傻了,您还要不要我?” 韦老夫人泪落如雨:“胡说!你这样聪明伶俐,怎么会傻?何况,别说你傻了,就是把世上所有的人都忘了,你也是祖母的心肝宝贝,祖母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罗氏掩着嘴,失声哭了出来。 这是自己捧在手心里十年,娇生惯养、宠爱有加的娇娇女儿,怎么就能傻了呢?怎么竟然还会担心家里不要她了? 罗氏觉得,心如刀绞。 沈簪在旁边站着,手里的鲛绡帕子几乎要拧烂了。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她一定要真的傻了! 傻了,就忘了是谁推了她下池塘! 傻了,就永远不会再跟自己作对,跟自己抢沈府第一的宠爱! 这个时代想要看病,不同的人能用得起的医生也是不同的。 比如皇宫里,从当今陛下到东宫太子,有尚食局、尚药局和太医署,都是随时准备着服侍贵人。 其中太医署还需要组织全国的医疗、医学生的教学和医生的等级评定等事务,所以设置的人更多些。 按品级分,从上到下,则有太医令、太医丞、医监、医令等若干人。 这些人出门问诊,除了太医令和太医丞,旁人有时不太喜欢被人称呼官衔,所以官宦人家便都默契地直呼“太医”二字便好。 如今沈府请来的这位张太医,便只是太医署的一位医监。虽然手段高强,却脾气怪异,人缘差些,在医监一职上坐了许久多,也不曾升迁。 当下,张太医进门,并不抬头,被沈三老爷沈信行引着直接到了沈濯的闺房内室,帐外坐好。便有丫头请了沈濯伸腕出来,让他听脉。 婆子丫头们自然是围随在侧。 韦老夫人因年长,心里又实在着急,何况还有幼子在侧相陪,便没有动地方,还坐在沈濯床边。 余者罗氏等人都避了外间屏风后头,屏息静听。 张太医听脉,几乎不问什么废话,脉相即能说明一切。 但这回听着沈家这二小姐的脉,他却有些拿不准了。 拧着眉,老头儿捻起了胡子,一言不发,细细思索。 韦老夫人被他急得直搓手指,耐不住轻声问道:“张太医,我孙女儿这病……” 张太医惊觉,哦了一声,心中一动,眯了眼睛问:“敢问太夫人,令孙女今年芳龄几何?” 韦老夫人心里七上八下:“十二岁。” 十二岁? 女娃娃家,倒正是开始学着动心计的时候…… 联想起前次来时,竟是撞头、呛水、浑身擦伤的症状,看来这是被人害了。那只怕是已经好了,却不想这样快地痊愈…… 张太医嗯了一声,眼珠儿一转有了计较,作势道:“原来如此。太夫人,小老儿要请二小姐亲口答几句话,可使得?” 韦老夫人见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自己也稳一稳神,颔首道:“自然使得。” 张太医清一清喉咙,和声问道:“小姐这症,想必周身都感不适。” 刚刚把手腕收回来的沈濯欺负老头儿看不见,正在帐子里笑成了掩口葫芦,闻言忙自己肃了面容,磕磕巴巴地回答:“有一些,并不明显。” 张太医一辈子给达官显贵们看诊,什么稀奇古怪的人没见过?一听这声音就知道她在笑,心里越加笃定这丫头是在捣鬼,却不直接说破,只暗示道:“尤其是腋下,格外容易生痈。” 腋下生痈?! 是说自己胳肢窝长包?! 沈濯吓一跳,忙悄悄地把夹在胳肢窝里的铜香囊拿了出来。 不是说古时候的大夫都很笨,只要这里夹个硬球,让血液流动出现凝滞,他们切脉就切不准了么? 怎么这位太医这样神奇,竟直接把这个伎俩给识破了?! “啊,嗯,这个……”沈濯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旁人都以为腋下是女子隐秘部位,所以沈濯害羞。张太医却已经满面笑容地捋着胡子,食指、中指、无名指一抖,得意洋洋:“小姐这个脉相,有些意思。还请伸出手来,小老儿再听上一听。” 第六章 应该,不至于,傻… 沈濯知道被识破,只好一边在心里骂街,一边老老实实地把手腕再次伸了出去,自己却下意识地开始诱导:“张神医,我头疼得紧,又恶心呕吐……” 张太医一听这话,面色变了变,恢复了认真神情,细细地切脉,直听了有一刻钟,眉头重新拧了起来。 韦老夫人被他的样子又吓得重新忐忑起来,握着帕子的手指一紧。 许久,张太医收回手指,看向韦老夫人:“太夫人,小老儿一向不会说谎。您老人家可休要怪罪我。” 韦老夫人和沈濯心头都是一颤。 沈家的三老爷沈信行也皱起了眉。 内外和睦方能家宅平安,家宅平安方能建功立业。家里现在出的这件事,简直荒唐! 依他的性子,沈簪就该直接送了家庙永不许出来;而沈濯平日里也诸多不妥,这时候让她自生自灭也就是了。 还大张旗鼓地请了太医来看,简直是自曝家丑! 沈信行强忍着不悦,袖手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张太医见韦老夫人勉强挤了笑脸出来,也不等她说客套话,便道:“我细观小姐这脉,分明已经失魂!” 沈濯吓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失魂!? 韦老夫人面色惨白,身子一晃。 站在一旁的沈信行忙一把扶住,和声安慰:“娘,别急,太医还没说完呢。” 韦老夫人握住儿子的手,勉强坐定,点了点头。 张太医眼睛微眯,问道:“小姐如今,可是记忆模糊,除亲近的两三人外,余者不识?偶然醒来,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今夕何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什么?! 这不是穿越者的典型状态吗? 沈濯腾地坐起,急问:“张神医见过这样的患者?什么时候?是谁?” 她急着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同行,旁人听起来,却是她在询问张太医的治疗效果。 张太医面色凝重:“那小姐果然正是此症了?这必是那日撞到头,撞得太狠了。此症小老儿见过,小老儿的家伯祖也见过。治疗结果却迥乎不同。” 又转向韦老夫人,“此症应会远近事情记不清白,事后便是偶尔能想起远事,对如何受伤却都无从记起。也是因此,此脉相凶险,须得再看十日。 “若是小姐能细心调养,回魂完整,那便上上大吉。一些小事不记得,倒是人生之福。可若是这十日内再受震动,失魂无法还体,那只怕就麻烦了……” 韦老夫人颤声问道:“有多麻烦?会不会,变成痴傻?” 张太医听她艰难道出最后二字,不由一声长叹,捻须道:“看来太夫人也是知道的。肃国公家当年那位神童公子,正是失魂之症。因家伯祖曾治好过此症,小老儿依方下药。谁知包公子自恃聪慧,无论如何不肯用小老儿的药,口口声声稍时必自愈。谁知……唉,落了个无知无闻,无声无感,躺在床上拖了半年多,还是去了……” 什么?!还有穿越穿成植物人的? 走背字儿走成这样儿,还不如重入轮回呢! 沈濯有些发愣。 却丝毫没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如张太医所说,十天后变成植物人! 反过头来,张太医又替韦老夫人宽心:“只是依着小老儿听过的病例,小姐现在的这个样子,仔细保重,应该不至于——痴傻。” 韦老夫人只觉得自己疲累非常,叹了口气,命沈信行:“罢了,你请太医外头坐着,开了药去。” 沈濯愣了一下,习惯性地忙又对张太医道谢:“辛苦老神医了,多谢您。我必遵医嘱,好生吃药。” 贵人们看诊,道辛苦的客套话多,出自患者本人的真心谢字少。 张太医听了这话,心花瞬间开了三分,笑对韦老夫人拱手道:“令孙女这样乖巧懂事,必不会到那一步。太夫人且放宽心的好。” 韦老夫人也展颜一笑,点了点头,扶了沈信行的手站了起来:“借您吉言。” 沈信行并不多话,只是礼貌地同着张太医出去开方,然后令人去抓药。他自己在国子学正做着国学助教,也有一摊子事情。略略向管家交代两句,自去上衙了。 罗氏等人呼啦一下子从屏风后头出来,奔向沈濯。 山茶月娘忙重新把帐子挂起来,露出沈濯楚楚可怜的小脸儿。 沈濯冲着罗氏就把双手伸了出去:“娘——” 罗氏抱住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微微啊……” 韦老夫人虽然愁眉,却被张太医的宽慰打动,只拍着罗氏的肩膀,劝道:“你别急。张太医不是说了,微微这个样子,应该没什么大碍。这十天咱们看护仔细些也就是了。” 说着,又合什向天:“我虔心供奉佛祖三四十年,他老人家一定会保佑我乖乖微微平安无事的!” 甘嬷嬷走上前来,搀了韦老夫人,劝道:“老夫人福气大,略借二小姐一点儿便是。既然祈求佛祖,不如您回桐香苑去,在小佛堂里上炷香。让寿眉替二小姐抄部经祈福,如何?” 韦老夫人与沈老太爷不同,沈老太爷修道,韦老夫人却笃信佛教。因家中二房的人都跟着沈老太爷宣称好道。亲孙女沈濯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韦老夫人想要找人抄经,便教自己的心腹大丫头寿眉来做。 但这个时候,韦老夫人却被提醒了,脸色一沉,转脸看着一脸浑不在意的冯氏,和微露幸灾乐祸的沈簪,厉声喝道:“不都是簪姐儿惹出来的祸?你若不是非要拉着微微去看池子里的什么鱼,她怎么会去水边?又怎么会有这一场祸事?如今她暂时忘却细事,并不等于这件事就能这样完了! “老二媳妇,你大嫂现在忙着微微和承哥儿还忙不过来,只怕没有精神管家里的事。你是做熟了的,暂且先接过去。 “簪姐儿,你跟我去佛堂抄经,药师经,十遍。抄不完,不许你出佛堂!” 那怎么行?! 原本能放过自己的,这还不结了仇? 何况,她果然能安心坐下好好地抄十遍药师经,那岂不是要得了老太太的青目?! 这死活都不能让她去啊! 沈濯抹着眼泪,轻轻地捏了捏罗氏的手。 罗氏哭得天昏地暗,竟是没有丝毫察觉。 沈濯无奈,只能自己开口:“祖母……” 韦老夫人以为她又要撒娇,忙转向她:“乖乖,怎么了?” 第七章 绿茶!又见绿茶! 沈濯放开罗氏,一边抽抽搭搭地擦泪,一边扁了嘴道:“我虽然印象模糊,但也知道,以前我对簪姐姐,似是多有不敬。我们虽然差不多,她毕竟是长姐。不论我是因为什么缘故落水,也没有个让长姐替我抄经祈福的道理。这不是折我的福气么? “祖母,孙女儿得您疼爱,就是最大的倚仗。这位嬷嬷说得很是,您回去,到您的小佛堂前,帮我炷一支香,让我沾沾您的大福,就足够了。 “至于抄经……不如请您替我转请佛祖,若这一回他老人家保佑我好了,我今年之内,必定亲自手抄金刚经十部供奉他。您看可好?” 话音甫落,沈濯立即被交口称赞,夸她“懂事了”“乖巧了”“知道疼人了”。 韦老夫人再次念佛不已。 本打算不同意沈濯所请,却被这个亲孙女儿搂住了脖子,贴着她的耳朵悄声道:“簪姐姐必不乐意的,抄经又有什么用?白惹得佛祖不高兴,他老人家回头再不管我了怎么办?” 话半真半假,听起来也孩子气。 却又有三分真道理。 韦老夫人想了想,也罢。 若真是抄上十部经,那肯定是要在自己的小佛堂待上个十天半月的。到时候,见天儿妖妖乔乔地在自己眼前晃,不是给自己添堵么? “既然如此,就算了。簪姐儿这几日无事不要出门,老二媳妇好好教教她规矩。既是想要时时刻刻端着她沈府长女的款儿,就做些个一府长女该做的事情。就知道欺负妹妹,算什么本事?” 韦老夫人忍不住还是骂了沈簪一句。 冯氏只觉得为难。 小鲍姨娘有鲍姨奶奶撑腰,私下里都只管沈二老爷叫表哥。这表哥表妹做了好亲,进门一年就生了长女。所以沈簪极得沈二老爷珍爱,一应的教养事宜,自己压根就插不进手去。 但婆母盛怒,她也只好答应“是”字而已。 罗氏终于渐渐止了哭声,拭泪对韦老夫人道歉:“母亲休怪。儿媳一生的心思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如今微微这个样子,儿媳实在是忍不住。 “只是母亲说得极是,太医都说仔细关照就不妨事,想必就是不妨事了。微微记不起事情,想必也是一时的。 “您熬了三天了,还请快回去歇着吧。倘或您再病了,儿媳可怎样跟微微她爹交代呢!” 说到远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身上,罗氏的眼圈儿又是一红。 韦老夫人也嘱咐她:“你也别熬坏了身子,这边一个微微,你朱碧堂里还有一个承哥儿呢!哥儿都三天没见着母亲了。让她们照看着微微养息,你回去看看儿子罢!” 罗氏屈膝答应,送了韦老夫人出去。 冯氏趁机到沈濯跟前嘘寒问暖一番,见罗氏回来,忙陪笑着迎上去:“大嫂,这几天可累坏了!簪姐儿年幼,就算是有个磕着碰着,也不是成心的。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她个孩子一般见识……” 罗氏根本就不搭理她,目不斜视擦肩而过,直直地走到沈濯床榻边,吩咐秋嬷嬷道:“月娘毛躁,你和山茶一人一夜换着来。白天让月娘照看。房里的小丫头们轮班。微微如今头疼,怕吵,你们都轻省些。” 说到怕吵那两个字时,罗氏的语声格外严厉。 冯氏讪讪的。 沈簪满脸冷笑。 唯有小小的沈溪,静静地上前半步,不动声色地拉了母亲的手,回头,娇憨满面地跟沈濯道别:“二姐姐,我明日再跟着娘来看你。你可要快快地好起来哦。不然的话,我就和大姐姐两个人,把园子里的李子都吃光啦!” 沈溪比沈濯只小一岁,已经十一岁整了。 可就像是被她母亲冯氏娇惯坏了一样,形容沈溪,就只有“天真烂漫、童声稚气”八个字,尤其是,她的脸上,永远都是带着不谙世事的笑容。 合家都拿她没办法,就连韦老夫人,也只有苦笑而已。 只有沈濯,看着她掐算得正好的这个时机,按捺不住,似笑非笑地答她:“好的呀!从今日起,园子里的桃子杏子李子栗子梨,都归你和簪姐姐。我和佩姐儿呀,吃外头买的。” 不就是绿茶*么? 谁没见过呀! 沈溪忽闪着大眼睛,噙着甜笑,点点小脑袋:“好的呀!” 然后被冯氏一脸不高兴地拉着走了。 沈簪奇怪地看了看沈溪和沈濯,有些不明所以。 沈佩才五岁,抬手要了乳娘抱着。 丫头婆子们簇拥着二房的几位主子,浩浩荡荡地走了。 罗氏见没了旁人,轻声嗔道:“你也是,溪姐儿说孩子话,你竟还当真。” 沈濯不高兴:“旁的我倒印象不深,但我回来后跟簪姐姐打的第一架,不就是因为溪妹妹送了我一条珍珠项链么? “论起来亲疏,簪姐姐可比我亲。她有好东西,怎么不想着簪姐姐,却第一个想到了我?咱们那时刚回来还没半个月,房舍箱笼都没理清,我天天陪着母亲收拾东西,跟她可不算有多好。 “况且,既然给我,就堂堂正正地给,做什么偷偷摸摸的?却又悄悄地不给祖母、二婶知道,而是给簪姐姐知道了? “娘,溪妹妹是比我小一岁。可我去年难道竟是她这个样子的人么?我瞧着她那脸笑就假得慌。我不喜欢她,比簪姐姐还不喜欢。” 罗氏惊奇地睁大了眼看着她,半天合不上嘴,下意识地看了秋嬷嬷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孩子还嚷嚷说自己撞头撞傻了,我怎么觉得,比先倒聪明了呢?” 秋嬷嬷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小姐这是真明白过来了。以前夫人常提醒小姐,莫要与二房的人走得太近。小姐还只当是怕老夫人心里不舒服,不太当回事。如今小姐可知道了?” 沈濯一惊,忙堆了笑去拉罗氏的袖子:“原来娘早就警告过我。我都忘了……” 罗氏温柔地抚着她的头顶,道:“娘的微微在长大呢。” 二房那些个糟心的事儿,一时半刻也说不完。 罗氏怕沈濯劳神,沈濯也想让罗氏踏实休息,便催着她回去了。 众人散去,如如院恢复了安静。 沈濯这才对秋嬷嬷道:“嬷嬷,我有些饿,想吃蛋羹……” 第八章 遥相呼应的吃货本质 其实沈濯不知道这个时代最简单营养的吃食是什么。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鸡蛋羹应该最好做了。而且,最容易吸收,有营养味道好。 秋嬷嬷却笑了起来:“小姐不愧是老夫人和夫人教出来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我这就去让小厨房炖蛋羹,小姐请稍等。” 月娘见秋嬷嬷出去,便上前服侍,撅嘴道:“小姐,你做啥要放过大小姐?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推了你下水的。要搁以前,小姐非要她磕头倒茶,当众认错不可。现在倒好,连抄经都不让她抄。” 山茶忙道:“胡说。你少挑唆小姐乱来。大小姐再怎么着,也是府里的大小姐。她果然出了什么纰漏,二夫人和老夫人脸上都不好看。 “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到时候传扬出去,外人该说咱们小姐欺压堂姐、不敬长辈了。名声都要坏掉的!” 月娘冲着她皱了皱鼻子:“哪有这样严重?山茶姐姐整天就会吓唬人。” 沈濯笑了笑。 除了月娘,看来这家里没傻子。 沈濯岔开话题,装作不经意地打听着原主的喜好:“说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今儿早起厨房怎么当差的?明知道是祖母和娘吃早饭,还上羊羹。闻着都腻。” 月娘急忙把话头接过去,细细地告诉她:“果然的,小姐一贯就怕早饭腥腻。老夫人和夫人其实也未必喜欢。只是老太爷一向喜欢‘因循古礼’,所以家里只有朝食哺食两餐。 “老太爷又说,这哺食用过不多久便要睡了,吃了油腻的怕不克化,所以这些羊羹荤肉,便都放在朝食上了。 “厨房习惯了,每次朝食便都要上一道肉菜。今儿八成是觉得老夫人与夫人都在,所以还上了一大份。往日里,都是三四片酱肉腌鸡,是那么个意思,省得被老太爷瞧见了骂,而已。 “其实老夫人和夫人在娘家时,都用的是三餐。老太爷不高兴,便索性让各院自己设了小厨房。 “如今,老太爷住的上院、鲍姨奶奶住的春深斋和二房的两个院子,是两餐。余下的,老夫人住的桐香苑、咱们老爷和夫人的朱碧堂、三老爷一家子的醒心堂和咱们这里,其实都是三餐。只是朝食少些,午食多些,哺食迟些罢了。 “只是小姐往日里不喜欢吃蛋羹的。说是费事,又搁麻油又拌银鱼的,嫌腥。今儿怎么想起来了?小姐往日里都是饮花露、煎团茶,吃最精致的蒸面果子。哦,还有厨房不论什么时候都备着的毕罗!” 听到这里,沈濯的眼睛都亮了! 毕罗! 那不是唐朝有名的胡食么? 据各种史料考证,这大约是一种卷饼,外皮透明松软,卷裹的馅料丰富奇特。隋唐五代,流行一时。 但到了宋朝,因为这东西体型“粗犷”,以大宋官家个个自诩静谧恬淡的个性,自然被弃如敝履,渐至湮灭无闻了。 可沈濯前世专业就是历史——虽然很渣。 她自然知道,这毕罗在唐初盛行的缘故,乃是因为这种“面点”的外皮,并非麦面,而是天花粉,也就是括蒌根切片后磨成的粉。 摊成薄饼后,秀色鲜明、清澈如玉不说,细闻起来清香无比,还具有什么什么了不起的药用价值,颇具装逼气质。 天哪!原主竟然喜欢吃这个!太好了,太好了呀! 沈濯悄悄地在心里咽了一大口口水,却不得不仰头笑道:“我倒是想吃毕罗,可躺了这么久,肚子里空得难受。那东西不加点油荤,哪里就好吃了?我现在若是跟嬷嬷说要吃油腻的,嬷嬷肯定一劝就是大半天,我才不要听那个唠叨……” 月娘呵呵地掩着口笑:“小姐说的极是!” 山茶见她嘟着嘴的样子,禁不住跟着莞尔:“不论怎么,小姐能顾惜自己的身子,是奴婢们的福气。嬷嬷最知道小姐的脾性,必不会弄个腥腻的蛋羹来让您不舒坦。小姐既然有了些胃口,不妨想想,午食想吃什么。” 沈濯的眼睛亮了一下,但是考虑到原主这脆弱的身体素质,又委屈地缩了回去:“想快些好的话,我还是不挑食比较合适。” 月娘眨了眨眼,刚想跳出来说小话出主意,就被察觉的山茶在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小姐真懂事。三老爷细问过张太医,开了禁忌食单的。回头奴婢拿一份过来,小姐瞧瞧就知道该吃些什么了。” 啊,这个好! 沈濯想到唐宋两朝的好吃的,只觉得口水都要下来了! 秋嬷嬷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自家小姐拥被坐在床榻上,跟两个大丫头兴致勃勃地在说各种吃食。 秋嬷嬷眉开眼笑:“快,伺候小姐起身。蛋羹冷了就不好吃了。” 自己分明看到了有床榻上用的小巧食案——就是跟炕桌差不多的那种小几。 沈濯委委屈屈地撒娇:“嬷嬷,人家不想下床……” 秋嬷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连声道:“那就不下床。来,快把食案抬过去。月娘给小姐挽挽头发。” 山茶无声地叹息,试图委婉劝说:“小姐,怎么着都得洗手漱口的……” 秋嬷嬷截口否定:“小姐头上不舒服呢,算了。拿了漱盂来,小姐漱个口,然后让月娘喂给小姐吃吧。” 沈濯嘻嘻笑着,冲着山茶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 山茶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且走开去吩咐小丫头们做事。 蛋羹里果然没有乱放佐料,只是滴了两滴麻油,撒了一点点细盐。 沈濯大口大口地吃光,觉得胃里终于舒服起来了。 因笑着跟秋嬷嬷道谢:“嬷嬷,真好吃。” 秋嬷嬷看着她饿得那个样子,只觉得心疼,吩咐月娘收拾了,顺便把器皿送去厨房;自己就势坐在沈濯身边,一边轻轻地给她抚摩后背,一边柔声哄道: “小姐,刚才我过来的时候,已经让他们在煎药了。过一时,吃了药,太医吩咐了,要站起来走一走才好继续睡。所以,咱们过一会儿,还是起身站一站好不好?光躺着,也累得慌。” 沈濯的脑海里忽然冒出来前世极幼小的时候,太婆也是这样,永远柔声细语地跟自己说话,满足一切要求,回应一切呼唤…… 第九章 一双小白手 沈濯的鼻子有点酸,轻轻地倚在了秋嬷嬷怀里,娇气地笑:“好。我以后都听嬷嬷的话。” 沈濯都多久不这样亲近地偎依在自己身上了? 秋嬷嬷老泪几乎要掉出来,小心翼翼地圈了她在怀里,去抚她的秀发:“乖啊……我们微微小姐,越来越乖了。真是老神医说的,这样乖巧懂事,必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不一时,药端了来,山茶便上来扶她:“小姐,慢些起。” 秋嬷嬷却摆手让山茶退开:“我来我来,你不知道。” 山茶无奈地笑。 沈濯见秋嬷嬷这样高兴,索性由她。 就这样,秋嬷嬷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先盥了手漱了口,再看着她一口气灌了药,心疼得念了半天佛,又半抱着她的肩,让她在屋里走了两圈,便催她道:“小姐回床上躺着吧。我叫个小丫头来给你捶背捶腿,身上便不难受了。” 沈濯今天不打算反驳一个字,端看秋嬷嬷能把自己娇惯到什么地步。 果然躺下了,秋嬷嬷叫了一个格外干净温柔的小丫头进来,耳提面命:“我要去一趟跟夫人回话。你给小姐捶腿,不可偷懒,不可用大了力气。小姐若瞌睡了,你就给小姐讲笑话儿,才吃了药,不能就睡,明白了吗?” 回头又嘱咐沈濯:“渴了饿了,或者要用净房,别懒得说。实在不想动,让她们抱着你去,一样的。” 十二岁的女孩子了,让同龄的女孩子抱着,去上厕所?! 沈濯只觉得满脸都是瀑布汗。 这原主如果不被宠上了天,这世上简直就没有公理了! 难怪山茶遇事不肯用尽全力阻拦,难怪月娘千方百计地恭顺讨好,原来根儿都在这位宠娃狂魔老乳娘身上! 秋嬷嬷一走,沈濯立即就打发山茶和月娘出去:“你们忙你们的去。我又不出屋,小丫头在也就是了。” 月娘巴不得一声儿,欢欢喜喜就走了,临出门还冲着沈濯挤眼儿:“小姐,可是你自己不要我们服侍的!” 外头正好小丫头来问山茶:“姐姐,三夫人送了东西来,您去瞧瞧?” 山茶便也告罪出去见那送东西的人,又是道谢,又是派赏,还得替沈濯说好话:“二小姐才吃了药,朦朦胧胧的。婢子就替她跟三夫人行礼道谢了。” 沈濯等她们一走,就瘫在了床上,有气无力地挥手让那个给她捶腿的小丫头走远点儿:“我想自己躺一躺。” 小丫头虽然为难,却也不敢不听她的话,躬身低头叉手,慢慢地退了出去。 沈濯盯着天花板发呆。 这可不行啊。 秋嬷嬷这样无微不至,自己会被养成废人的。 而月娘这样莽撞天真,自己会被她拖累的。 山茶又诸多顾虑而不肯尽全力,自己就算用,又能用她到几分呢? 至于那些小丫头们…… 这院子如今就是个没有锁头的珠宝箱,谁想怎么看,就怎么看;谁想怎么拿,想必也就随心所欲地拿了。 原主,只怕根本就不会管家。 ——不知道罗氏到底什么打算啊。 沈濯有些头疼。翻了个身,果然腰酸背痛。索性披衣起身。 房里并没有别人。 她也不想出屋——让人瞧见,又是各种劝说各种惊吓,烦都烦死了。还是等这具身体好一些,挑个秋嬷嬷在的时候,再出去参观自己的根据地算了。 从醒来,沈濯就一直躺在内室,如今走到门口,挑起了天水碧的软缎短帘,这才瞧见外间的样子。 一架四扇鸡翅木嵌花鸟云锦隔面的屏风,一张雕岁寒三友鸡翅木曲脚圆桌和四个配套的圆凳,靠墙立着鸡翅木的高矮柜子。 并没有多复杂的家具装饰。 桌上也只摆着一只影青花瓶,里头是几支开得正艳的石榴。 沈濯里屋外屋地慢慢来回走动,脑子里却在竭力回忆原主的过去。 为什么人家穿越都能一口气拥有原主所有的记忆,自己却得这样苦逼地玩命儿想,才能想起来一鳞半爪的情景? 最气人的,为什么那些情景,跟自己所见的这些人,怎么总是有一些地方,对不上号呢? 沈濯感觉到了真实的头疼,和忽如其来的眩晕。 轻轻地扶住屏风,她微微闭了眼睛,抬头去揉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出现了轻悄的脚步声。 沈濯没有睁眼,而是忙伸了一只手出去:“头好晕,快,扶我一把……” 一个丫头简断干脆的声音响了起来:“呀,小姐,你怎么自己起来了” 沈濯轻笑了一声,刚想说话,头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前倒去! 那丫头的一双小白手刚伸了出来,根本连抓住沈濯的衣襟都来不及,不由得惊声叫道:“小姐!小姐!” 沈家的主子们回到自己的院子还没过半天,就又都被叫回了如如院。 韦老夫人和罗氏空前一致地阴谋论了:“说!二小姐晕倒时,到底是谁在身边?”怀疑的目光四处闪烁。 一个装扮利落的小丫头被指了出来。 小丫头战战兢兢地跪倒,牙关直打战:“奴婢,奴婢……” 使劲儿咽了一口口水,小丫头镇定了三分,道: “因月娘姐姐去了针线房拿小姐的衣裳,山茶姐姐去招待三夫人送东西来的人时便不放心,命奴婢回房看一眼,怕二小姐睡着了…… “奴婢一进门,就瞧见二小姐扶着屏风站在外间。听见奴婢进来了,还伸了手让奴婢扶她一把。可奴婢还没走过去,二小姐就晕倒了! “奴婢赶不及,连二小姐的衣襟都没抓着!” 小丫头很伶俐,瞧出了韦老夫人和罗氏在怀疑什么,几句话清楚明白,把事情的前后细节都一一交代了出来。 山茶忙出来作证:“她说得没错。是奴婢记挂着房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在给二小姐捶腿;虽然小姐说不妨事,但奴婢怕小姐有事使唤,身边会缺了人,便令她也过去候着的。” 又意有所指地禀报韦老夫人:“她是家生子,叫玲珑。她爹在外院管马,她娘是桐香苑浆洗上的头儿。” 韦老夫人恍然,对罗氏道:“那我就知道了。是费嫂儿的丫头。” 罗氏不表态,只嗯了一声,便回头又去问:“谁是秋嬷嬷临走指定给二小姐捶腿的?” 那丫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掉着泪,却没哭出声,颤声道:“是奴婢。” 罗氏眼神一利:“二小姐晕倒时,你在何处?” 第十章 亲,您得先融魂! 丫头强忍着哭出声的冲动,颤声道:“奴婢在廊下赶猫。 “山茶姐姐出去后,二小姐就不让奴婢在跟前待着了,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奴婢只得出来。因屋里其他人也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奴婢就在廊下静听呼唤。 “谁知瞧见了三小姐养的那只叫铃铛的白猫。 “因我们廊下挂着六只鸟儿,铃铛偷了空就会来逗鸟。奴婢怕鸟儿们被吓着了会乱叫,嬷嬷临走吩咐二小姐要静养,所以奴婢急着把铃铛赶走,就离了屋门。” 说着,丫头实在是忍不住,抬了手背擦泪:“就这么会儿的工夫……” 秋嬷嬷于心不忍,上前半步,低声对罗氏道:“这个茉莉,是院子里小丫头中,难得一个温柔勤谨的孩子。只是赶巧了。” 罗氏皱了皱眉,打量茉莉片刻,不再多言。 冯氏原本想着此事与二房毫无关系,所以坐在桌边气定神闲。待听见竟然扯上了铃铛,瞪了眼去看身后跟着的心腹媳妇吕氏:“将才可听见铃铛走失的消息?” 吕妈妈为难地叹口气,低声道:“听见了。三小姐就是因为找不到铃铛了,才不肯吃点心。” 沈家并没能再把张太医请过来,而是带来了他的口信儿: “蒹葭郡主的爱女病了,得去一趟。二小姐大约还要昏上几个时辰,不是什么大事,仔细照看着就好。若是明日此时还不醒,再来寻小老儿不迟。” 蒹葭郡主乃是当今的堂妹,郡马裴息,乃是先帝最喜爱的翰林才子。 当今陛下最是讲究人尽其才、才尽其用的,所以打破了驸马郡马都不得担任朝廷实职的惯例,特诏裴息为国子监祭酒。 ——也就是说,裴息乃是沈三老爷沈信行上司的上司的上司。 沈大老爷沈信言又在礼部任侍郎,自然与国子监是厮抬厮敬的。 沈家怎么可能跟蒹葭郡主抢大夫? 韦老夫人沉吟片刻,对冯氏道:“你没把孩子们再都折腾过来就对了。你也先回去吧,顺路去看看你三弟妹,跟她说一声,让她不必挂心。” 冯氏陪笑着站起来应了。 韦老夫人又对罗氏道:“我知道你担心。但前次张太医说得明白,这失魂之症,服药之余,只有耐心等着孩子一点一点地回魂。所以,你也沉住气,不要胡思乱想。如果实在放心不下,不妨让她们把如如院正房打扫出来,你带着承哥儿过来住几天。” 说着,长叹一声。 沈府习惯,公子小姐们单开院子时,为了表示对长辈们的尊敬,正房都空着。自己只住在厢房。 如今沈濯就住在如如院的西厢房。 罗氏颔首道:“母亲说的是。微微这十天还不定如何,我还是过来住着安心些。” 如此种种,安排妥当。 沈濯都不知道。 她的昏迷不是迷糊,而是深度昏迷。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胆敢去拿针扎她一下,大约就要被吓坏了。 因为她现在的状态,基本上就是张太医提到的那位肃国公府包公子的样子了:无知无闻,无声无感。 沈濯觉得很迷茫。 因为她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慢慢地被驱离这具身体。 她有些舍不得罗氏和韦老夫人。 她们都极为疼爱自己,甚至在发现自己的性格有了些许不同之后,都更愿意相信这个“沈濯”是成长了,懂事了。 她的前世,可没摊上这样好的家长啊…… 沈濯下意识地又开始努力去接近原主的记忆。 因为每次她拼命回想涉及到罗氏和韦老夫人的事情时,虽然想不起来,却能知道,那种感觉很温暖,很安全。 沈濯又一次感觉到了剧烈的头疼。 躺在床上的身体也紧紧地皱起了眉头,轻声呻吟。 这是,原主的记忆在排斥自己? 沈濯心中一动,试探着在脑子里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想一件事:我可以离开,但是如果我走了,你能活下来吗?如果能,我马上就走。如果不能,你还有没有其他的办法?你祖母和母亲,会很伤心很伤心的。 不过几息,她觉得头疼得好了一点。 沈濯精神一振。 原来自己仍旧在融合原魂的过程中! 原来是原魂在拒绝自己的融合! 看来,那位穿越过来变成植物人的,就是没能顺利与原魂融合! 沈濯刚一高兴,自己与身体的撕扯就又加剧了三分。 看来原主对自己其实是不信任的吧? 沈濯诚心诚意地与她对话: “我知道,你父亲母亲都很爱你,祖母也很疼你,并没因为有了弟弟,就对你这个女娃娃若即若离起来。这对你来说,必定是最珍贵的亲情。” 身体的排斥感停了下来。 “我是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甚至平行世界的灵魂,我对你的时代并不熟悉。如果我想要像你那样游刃有余的生活,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主没有任何反应。 是在观望吗?在表示怀疑? “不过,我比你有优势的地方,大约头一桩就是我的灵魂是完整的。如果我能顺利留下,替你孝敬父母长辈,友爱幼弟,一直照料他们,让他们尽享骨肉亲情,是没有问题的。” 心头微微一股暖流。 嗯,看来原主认可这个答案。 “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比你更能够跳出那个时代的框架束缚,去做一些更自由、肆意、高兴的事情。也让亲人们看到一个活得更开心的沈濯。尤其是,在遭遇到不明恶意的时候,我会比你更狠辣更果决更有效地反击。” 身体竟然轻轻一震。 看来,这是原主十分想做却又没法子做到的事情! 沈濯感受到了一阵强烈的情绪波动。 “而我,需要你的帮助,你的记忆,事无巨细,哪怕是最隐秘的眼神手势,最微小的笑意杀机。而且,不论来自谁——甚至是你的祖父、叔叔们。” 战栗。 这是沈濯最强烈的感觉。 忍不住轻轻地在心里叹息。 果然是养在深闺的单纯娇娇女。 她是真的不明白:哪怕是最浅淡的疏离,最稀薄的冷漠,都会滋长悄然而生的恶意,都会鼓励到那些潜意识里的凌虐意图,都会造就袖手旁观见死不救的看客。 生而为人,本来就该谢过老天父母的生养之德,谢过所有生命中其他人的相护之恩。 一阵鼻酸,接着便是眼底的涩意。 一滴泪,慢慢地沁出了昏迷着的沈濯的眼角。 沈濯觉得自己的手里,忽然出现了一颗小药丸。 心底里有一个声音,清清泠泠地告诉她:吃了吧,吃了就会拥有我所有的过往。 沈濯犹豫了一下,试着问了回去:那,你呢?你会去哪里?再次轮回吗?还是…… 她逼着自己没有把后头的四个字想出来。 可似乎对方已经知道了,沈濯也跟着她的情绪弯了弯嘴角:不会灰飞烟灭的。我这一世,虽然骄纵,却并未为恶。阎君殿下会赐我个好前程。你很善良……不要食言…… 沈濯松了口气,吞掉了那颗小药丸。 一大团五彩缤纷的不知什么东西忽然出现在了脑海里。 啊啊啊,太多了……大脑塞车,短路…… 沈濯再一次昏了过去。 就好像是电脑宕机,黑屏。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沈濯和真身原主都进入了深度昏迷。 似乎从浩瀚无边的空寂宇宙深处,遥遥飘来了一声长长的浩叹。 “哪里有这样简单了……真是两个单纯的小娘子……” 第十一章 能知过去未来 沈濯再次苏醒时,脑海里的信息量分明地大了起来。 清江县的街市,柳州的山水,扬州的楼台,益州的吃食…… 父亲一路县令、司马、别驾、刺史地做过去,自己跟母亲也就一路地跟着辗转过去。 那是豫章的罗家大宅吧?白漫漫一片,应该是外祖父的葬礼…… 不善言辞、不停流泪的那个,是舅舅罗椟…… 至于那个和自己拉着手到处跑的,是父亲在益州任上的时候,自己的闺蜜,参军穆家的女儿穆婵媛…… 沈濯看着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风景,稍稍有些惆怅。 前世自己看似自由,却不曾像原身一样这样跟着父母走遍天下。 还有…… 还有幼时的自己偎在柔媚的母亲怀里耍赖的样子,温润如玉的父亲高高举起自己的样子,依偎在父母身边好奇地看着刚出生不久的幼弟的样子,祖母溺爱的亲吻自己的额头的样子…… 沈濯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只是,还有一些场景……好奇怪啊…… 那应该是一个婚礼? 那个一身盛装,红妆艳丽,几乎变成个妖怪的人——是自己成年后的样子! 这个时代还没有盖头,自己手里拿的是一柄精致团扇遮着脸。 新郎官……好像是一位王爷……不然怎么会有人管自己叫王妃? 只是,为什么会有一个得意洋洋的女子抱着孩子对自己行礼?还替那孩子管自己叫“母妃”!? 不对不对,自己好似被一个孩子撞倒了,为什么自己的裙子上和地上有血?! 肚子好疼…… 那个俊美英武的男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自己也一个耳光还回去了!好解气! 啊?他竟然一把把自己推倒在了地上,还撞破了头…… 那个人是——父亲! 他为什么在哭? 那是棺材……里头躺的是母亲!还抱着一个小小的牌位,上头写得是:爱子,沈承,之灵位…… 弟弟和母亲都死了? 父亲吐了一口血! 然后,然后他拿了一把刀,他,他去做什么了!? 沈濯心里好慌。 自己在哪里? 这是,一座破败的园子,亭台楼阁,却秋风萧瑟,人迹罕至。 过腰的长发如瀑散下,一身青色的男式圆领长袍,站在井台边,弯腰…… 是要寻死?! 不像啊…… 自己翘起了兰花指,笑吟吟地看向井底……竟是在临水照花,顾影自怜? 忽然有无数人嘈嘈切切的声音在耳边嗡地响起:“翼王妃疯了,幼弟夭折,母亲病逝,父亲丢官,她自己流产……她疯了……” 沈濯心神巨震,再度昏迷了过去。 翌日,韦老夫人、罗氏和冯氏,再次聚集在如如院里沈濯的闺房。 沈濯的眼皮一直都在快速地颤动着,但人却仍旧是货真价实地昏迷状态。 韦老夫人实在是耐不住了,手里的拐杖紧了紧,抬头命甘嬷嬷:“你拿着大老爷的帖子,去一趟太医署,看看张太医在不在。” 甘嬷嬷应声而去。 罗氏的泪水再次充盈眼中。 一个小小的男娃娃的声音忽然呀呀响起:“姐,姐,姐,姐……” 这还口齿含混的姐姐,顿时叫落了罗氏的眼泪。 韦老夫人忙看向门口,嗔道:“王妈,怎么这样不小心?什么时候,能让承哥儿跑了来?” 沈濯才一岁两个月的幼弟沈承,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被身后追着的一个妈妈一把抱了起来。 乳母姓王,极老实的样子。满脸羞惭,吞吞吐吐地也说不出来什么,只管低了头。 沈承白白胖胖的,大大的眼睛黑葡萄一样,滴溜溜地转着,被乳母抱得不高兴,转脸冲着罗氏便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伸出了白嫩嫩的两只小手:“娘,娘,娘,娘!~” 罗氏忙擦了泪,勉强笑着把他接了过来:“承儿,叫祖母。” 沈承如愿被母亲抱了,从善如流,歪头看着韦老夫人笑:“祖祖,祖祖……” 韦老夫人看见他,愁闷散去了大半,真心笑了出来,“诶”答应着,又冲着他伸手:“我们承哥儿最乖了,祖母抱抱好不好?” 沈承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窝在母亲怀里比较好,撅了嘴哼哼了一声,紧紧地搂了罗氏的脖子,把脸别过去,埋在了罗氏的肩窝处。 冯氏看着韦老夫人缩回了手,眼里嘲笑一闪而过。 屋里的声音有了一息的停滞。 月娘要讨乖,连忙越众而出,从桌子上把今晨新折的一枝石榴花拿在了手里,笑着哄:“哥儿瞧瞧,我手里拿的什么?” 沈承闻声回头,睁大了眼睛,忽然威严地指着月娘,奶声奶气地嚷:“姐姐姐姐的!姐,的!” 众人都听不懂。 王妈妈连忙“翻译”:“哥儿是说,这花儿是他姐姐的,旁人不许动……” 沈承连连点头,瞪着大眼,威胁似的看着月娘,又张了嘴:“放!” 王妈妈有些尴尬起来,期期艾艾:“哥儿让月娘姑娘……” 跟着韦老夫人过来的贴身大丫头玉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哥儿是让月娘好生地给二小姐把这花儿放回去,是不是?” 沈承重重地嗯了一声,又点头,严厉地盯着月娘的手。 这下子,连韦老夫人都笑了起来,对罗氏道:“你这儿子教得好,知道护着姐姐。以后咱们家的男子们,都要知道护着家里的姐妹,这才是为兄弟之道。” 月娘忙把石榴花放回了影青花瓶,又笑嘻嘻地逗弄沈承:“哥儿看着,还满意么?” 沈承眨了眨眼,忽然又指:“放,好。” 放好? 玉露明白了过来,瞥了月娘一眼,呵呵地笑着转身,把花瓶里长长短短五枝石榴花错落有致地安插妥当,方回头俏皮问道:“是不是要这样放?” 被韦老夫人亲手调理的贴身大丫头,审美品味自然是没得挑。 沈承端详了端详,终于满意地露了个笑出来:“比,好。” 王妈妈连忙“翻译”:“哥儿是在说,玉露姑娘比月娘姑娘插花插得更好!” 众人都呵呵地轻笑起来。 唯有月娘低下头红了脸。 第十二章 白跑一趟 韦老夫人骄傲得不得了:“我们承哥儿的眼光高,寻常的颜色可入不了他的眼。当年他爹小时候也是这样,连吃个饭,桌子上摆着的碗碟有一些后补的,他都看得出来,指着说必不是一套的。不过,那是他爹五岁时候的事情了。看我们承哥儿,才出了周岁,就这样厉害了!” 沈承知道自己被夸了,小胸脯抬得高高的,一脸得意。 罗氏自然欢喜,只是心里还牵挂着女儿,便不想多说,只笑道:“您别把他夸上了天。承儿,给祖母去抱抱吧?” 沈承现在自然是更加乐意让这位拼命夸奖自己的老太太抱着,痛快地伸手去找韦老夫人:“祖祖,祖祖抱。” 韦老夫人心愿达成,可劲儿地跟孙子亲热了一回,方把他递给了王妈妈:“我们都看着微微,心里焦躁,承哥儿在这儿受委屈。你抱他出去玩,不可走远。他姐姐院子的东南角上,我记得还种着几棵栀子,几棵百日红,正是开得好的时候。你带他去瞧瞧。” 王妈妈恭敬应了,接了沈承出去。 沈承还伸着头看了半天一无所知、躺在床上的沈濯,撅了撅嘴,大声喊了几句:“姐,姐,姐,姐!虫!” 王妈妈自然知道沈承是在骂自家姐姐“现在还不起床真是懒虫”,但哪里敢再多话,忙抱了他快步出门。 到了院子里,才松了口气,回头看一眼人人屏息的屋子,轻叹一声,柔声哄沈承道:“哥儿别急,姐姐身体不舒服,病了,要睡一睡。睡醒了,病就好了,就能陪哥儿去看小鱼,踢毽子了。哥儿先跟着王妈妈去看花儿,好不好?” 沈承偏头想了想,颔首:“看,榴!” 王妈妈又惊又喜,忙道:“是的!哥儿知道刚才玉露姑娘插瓶的是石榴花儿,对吧?真聪明!我们承哥儿是世上最聪明伶俐的哥儿了!” 沈承得意洋洋地指挥着王妈妈走了。 张太医听甘嬷嬷说沈濯还没醒,甚至连药都灌不进去,匆忙跟太医令打了个招呼,急急地来了沈府。 罗氏和冯氏急忙回避。 韦老夫人站起来,亲自解释:“张太医,您快给看看,我这孙女儿现在,怎么一丁点儿反应都没有了……” 张太医也不寒暄,赶到床榻边跪坐安稳,深呼吸几次,立即便闭了眼,凝神听脉。 屋里安静得,连屏风后头有些慌乱的急吸气,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刻之后,张太医睁了眼,有些茫然:“二小姐,好好的呀。” 话音未落,帐子里头一声轻嗽,沈濯有些干涩的声音响了起来:“月娘,水。” 侍立在侧的月娘几乎要放声痛哭出来:“小姐醒了!” 罗氏甚么都顾不得了,三步两步便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直奔床榻。 张太医忙站立起来,低了头走到韦老夫人身边,闭口不言。 “微微,微微你看看,我是谁?” 沈濯有些迷糊的声音响起:“娘,你怎么了?” 韦老夫人激动得手都颤了,却抬头看了玉露一眼。 玉露心领神会,快步走了过去,笑着问:“二小姐睡了一个对时了,饿不饿?要不要吃些粥水?” 沈濯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她,半晌,方问道:“玉露姐姐,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祖母也来了?什么时辰了?” 最后一句,却是转头去问堵着嘴哭的月娘的。 沈濯上回醒来说谁都不认得了,玉露连着几日并没有在她跟前露过面,如今却记起了玉露是谁——这可真的是全好了! 山茶和秋嬷嬷也在一边提心吊胆地等消息,见沈濯这样说话,也都是长长呼了一口气出来。 山茶连忙将腿软着哭泣的秋嬷嬷交给候在一边的茉莉扶着,自己拿帕子擦着眼角,上前笑道:“小姐,您又睡了一整天,如今已经是巳时末了。” 沈濯啊了一声,忽然:“哎哟!我那时候晕倒,后来一直睡着——是不是又把祖母和母亲吓坏了?你们没又把张老太医折腾来吧?!” 张太医乐呵呵地站在韦老夫人身侧,笑着嗯了一声,又道:“老夫人如今可该安心了,二小姐今日这情形,想必已经好了大半。如今只要不再出前些日子落水那样的意外,十日内必定痊愈。我留些固本培元、凝神安气的方子,小姐照着吃一吃,十日后我再来看看,以后好生培养着,就行啦!” 韦老夫人这下真把老脸笑成了一朵花儿,连连点头,又吩咐甘嬷嬷:“快请老神医外头开方子,好生套车送回去。” 甘嬷嬷笑得见牙不见眼,上来请张太医。 沈濯在里间儿,忙又高声道:“张爷爷,您慢走,谢谢啦!” 张太医呵呵地捻须笑着点头,“好、好”地答应着,踱步出门,笑对甘嬷嬷道:“贵府二小姐不矫揉造作,实在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往后二小姐但凡有呼唤,直接去太医署找我,不必回回拿着沈侍郎的名帖。” 甘嬷嬷连声答应,笑道:“还不是您老医术高明,连我们小姐失魂这样的病症都能三天就治好了!是我们家的福气呢!您还这样谦逊客气!” 开了方子,送到门口,甘嬷嬷又奉上一托盘铜钱串子:“是我们大夫人的一点心意,您老煎几盏茶喝。” 张太医也不甚推辞,点点头令跟随的小童收了,笑着拱手:“如此,告辞。” 小童见沈府的门关上,方笑嘻嘻地问张太医:“爷爷今日笑得高兴。” 张太医点着头捻须微笑,看一眼赶车的沈家下人,漫声道:“能赶上个这样听话乖巧的病人,我便是白跑一趟,也是高兴的。” 罗氏在屋里搂着沈濯“儿一声肉一声”地哭了一大会儿,方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自己擦了泪。高兴起来,连看着冯氏都没那么不顺眼了,温声道:“二弟妹陪了这几日,也累坏了。如今微微已是好了的,就不必你也熬着了。快回去看看姐儿们吧。” 其实冯氏最关心的,乃是沈濯究竟有没有记起落水那天,到底是怎么跌落的池塘,这中间,究竟有没有沈簪的那一推。 但人家女儿刚好起来,孩子娘和祖母都身心俱疲,这个时候提起烦恼事,显然有些不恰当。 冯氏便笑着道了无妨,再安慰叮嘱几句,告辞而去。 第十三章 觉醒吧!你们! 韦老夫人和罗氏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送了疲惫不堪的韦老夫人出了院子,罗氏嘱咐了秋嬷嬷几句,自己也扶着大丫头芳菲回去休息了。 沈濯觉得自己终于“好”了。 在丫头们的服侍下,洗澡洗头,起身走动,在外间桌子上吃药吃饭。 第一顿饱餐之后,沈濯只觉得精神奕奕。 月娘看她憋得满屋乱转的样子,趁秋嬷嬷不注意,出主意:“要不您去院子里走走?” 玲珑正帮着收拾东西,忙低声劝阻:“不能去!昨儿大夫人已经搬来咱们院子正房住了……您这会儿出去被发现,准保挨说!”说完,疾步追着秋嬷嬷出去了。 沈濯瞪月娘:“馊主意。” 没法子,乖乖在屋里养着罢。 只是沈濯的性子,终于还是闲不住的。 当天下午,就巴巴地跑去看山茶和秋嬷嬷对账。 结局呢?成果显著。 山茶发现院子里管衣饰脂粉的嬷嬷贪渎,她当即命人去抄了那嬷嬷的下处。 山茶劝管厨房的褀婶不用死摁着天天给二小姐做贵死了的樱桃毕罗,她却立马震天介叫唤,当晚就要吃——不过第二天开始可以每七天做一回。 管院子里诸人惩戒和巡视的窦妈妈要去办差,她也闹着要跟去。好在窦妈妈会哄人,三言两语把她摁住了,却莫名入了她的法眼。后来天天跑去缠着窦妈妈问东问西,掏摸沈府的旧事八卦。 月娘却对她这种明显的对别人也好起来的行为吃醋了。 沈濯有点儿拿月娘没办法。 月娘是原主小时候路上遇到的流民。原主救了她一家子后,她父母在大房的铺子里当差,月娘也就跟了原主做了贴身丫头。 原主因为跟着父母四处奔波,闺蜜朋友什么的都留不长,又没有兄弟姐妹;所以跟月娘名为主仆,实际上,跟姐妹也差不多。 可月娘的智商…… 沈濯只有用扶额一个姿势来表达深深的歉意。 沈濯想了想,以放假的名义,让月娘回家去住了三天。 等月娘再回来的时候,她的差事应被玲珑、茉莉两个聪明丫头接过去了大半。 月娘不在乎无所事事——反正她一直也都差不多是这样。但她忍受不了沈濯对着玲珑和茉莉越来越多的笑脸。 终于,被人挑拨了几句的月娘,借故打了玲珑一巴掌,踢了茉莉一脚,指着二人的鼻子大骂她们是“癞蛤蟆”“小贱婢”“攀高枝”云云。 正好路过的罗氏皱了眉,问芳菲:“这还是那个淳朴的月娘吗?” 芳菲也惊讶得很:“以前多老实?又木讷。奴婢还说回了京之后日渐机灵,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罗氏叹气摇头:“还不是微微不会管人?惯坏了。” 立即命人:“秋嬷嬷疏于管束丫头,罚三个月月钱。月娘狂妄无礼,罚一年月钱,禁足三日。” 月娘咕嘟着嘴揪着帕子被关了起来,却并不当回事。她有一个最疼她的小姐,怕什么? 众人都以为沈濯会去求情。连罗氏和秋嬷嬷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谁知沈濯却让山茶传话:“月娘禁足期间,每日一食一水,不得出门。若有私自见面传话的,立即撵出如如院,永不叙用。” 月娘听了大惊失色,冲上去抓住山茶咬牙:“是不是你在小姐跟前胡说什么了?” 山茶面无表情:“小姐十二了。前几日,她已经跟着我去看账本,又跟夫人说了要学管家,也开始试着调理小丫头。月娘,你呢?” 月娘放了手,呆了。 小姐十二了…… 那自己就十六了…… 前唐规矩,世家小姐们,十一二岁开始相看,十三四岁备嫁,十五岁及笄就要出阁了。 三年后小姐就该出阁了…… 三年后自己十九。 月娘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抱着头蹲了下来。 前几天,沈濯总是看着她叹气,口中念念有词:“月娘月娘奈若何……” 她明白了。 自己跟不上小姐的脚步,开始给她拖后腿了。 小姐在等自己明白这一点。 月娘靠着墙坐在了地上—— 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 听说沈濯已经能钻到厨房里跟着厨娘学做八宝豆沙包,桐香苑早晨来请安的人空前的齐全。 沈府规矩,每日卯正和酉正,妇人们都会带着孩子去桐香苑晨昏定省,伺候韦老夫人用早饭和晚饭。 韦老夫人心情好了会留孩子们一起吃,有时候留一两个,有时候一个都不留。 唯有沈濯,从一回到京城,就天天跟韦老夫人一起吃。有时候中午都会跑来蹭一餐,而不是回如如院。 众人都想见见已经好多了的沈濯,当然,目的各不相同。 谁知,沈濯却没来。 罗氏照例行了礼,把沈承抱给韦老夫人亲热片刻,方笑着对韦老夫人道:“微微好了很多,闹着要来。我想着她刚好起来没几天,照着张太医的医嘱,还得清清淡淡地吃几天粥水。就她那个娇气劲儿的,走两步就嚷嚷,倒找麻烦,就没让她来。母亲只放心就好。” 韦老夫人正拿昨日刚得的一只五彩纸风车哄沈承,闻言头也不抬,笑道:“我就怕你早早地把孩子折腾了来。正好,咱们娘儿两个想到一处去了。那猴儿我惹不起,让她休养好了再来闹我。我也正好歇几天。”说毕,呵呵地笑。 众人只得跟着凑趣,也笑起来。 沈家三夫人米氏扶着微凸的肚子站起来,笑对罗氏道:“我这个样子,没敢去看望二小姐,怕大嫂还得分神照看我。既然她已经好了许多,我一会儿去瞧瞧她。” 罗氏忙命自己的心腹大丫头:“芳菲,快扶三夫人坐下。”嗔一句:“乱来!”又亲密地笑道:“她一个孩子,哪里就让你这婶娘这样客套起来?三郎国子监事情多,见天不着家。我都没说去照看你,尽一尽做大嫂的职责,怎么反要让你来替我七想八想的了?你只好生养着罢。 “那个活猴儿,我都不敢让她瞧见你。你算是不知道,前儿个刚能起身,就跑去厨房撒野。拿了一个被炭火不小心燎了半边的桐叶扇,黑乎乎的,看着跟拎了把菜刀一样。吓得丫头们满院子乱跑!” 韦老夫人哈哈哈地笑。 第十四章 护犊子的娘们 众人也跟着笑起来。 米氏笑道:“姐儿聪明,是好事。” 冯氏也笑着插话:“濯姐儿可真是好起来了?不再说忘了什么了罢?” 说着,下意识地溜了一眼坐在一边的沈簪。 三姐妹一溜椅子坐在旁边,个个都瞧见了冯氏这一眼。 沈溪立刻转头也去看沈簪,眨巴眨巴眼,没吭声。 沈佩年幼,但见三姐姐转头看大姐姐,她便也有样学样地去看。 沈簪立刻红了满脸,咬了咬牙,强笑着也跟着道:“大伯母,一会儿我们去瞧瞧二妹妹去,我得了好东西,正要送给她解闷儿呢。” 沈溪笑得天真,抢在罗氏前头截口:“大姐姐,你得了什么好东西?我也要看。娘才说不许我们去闹二姐姐,你就非让大伯母带你去。那我也要跟着!” 冯氏就着女儿这话头儿,皱眉道:“簪姐儿,你二妹妹才好些。我也跟你说了,太医叮嘱必要十天的休养期。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呢?自作主张。” 罗氏就似是看不到她们一般,又对韦老夫人说:“只是微微这孩子啊,也不算就全好了。我刚才还特意去问她到底是怎么掉下池塘的……” 一句话,已经把二房那一番作态全揭了出来。 沈簪急着知道沈濯到底想起了什么。 冯氏和沈溪则是担心这个时候沈簪又在如如院闹出了什么幺蛾子,会牵累到自己身上…… 米氏看了罗氏一眼,神色微动。 冯氏则一下子就停了话头,略带紧张地看向罗氏。 沈溪眨眨眼,却转头去看沈佩,拿了自己的帕子去给她擦嘴角并不存在的口水——就好似丁点儿也不在意罗氏在说什么一样。 沈佩不明白三姐姐在做什么,张口就想问。 沈溪的眼底立刻闪过一丝冰寒。 沈佩吓得小脸儿都白了,忙照着她日常教的: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坐正坐直,僵硬着身体,由着沈溪摆弄。 沈簪则心头狂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两只搁在膝上的手紧紧地握了拳头。 罗氏叹了口气,道:“她说还是想不起来。” 从冯氏到沈簪沈溪,都齐齐地松了口气。 米氏看着二房的紧张样子,于心不忍,轻柔笑道:“孩子们调皮,难免的。大约那一刻还是吓坏了,所以想不起来。不是听说,张太医讲过,这个症候,越是受伤前后的事情,越想不起来么?孩子小,还是莫要逼着她想了。” 罗氏点头蹙眉道:“正是三弟妹的这话了。我是不想逼她。可这毕竟关乎簪姐儿的名声。老这么不上不下的吊着,万一哪个下人嘴碎,真传出去说什么嫡庶,什么长幼,什么亲疏的。我以后可还怎么见二叔,怎么见老太爷呢?” 沈簪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没了刚才的气焰。 韦老夫人权当都没听见,只管逗着沈承玩了一会儿,便告诉众人:桐香苑今日不留饭。 众人再闲话一阵,纷纷散去。 临出院门,米氏见二房先走,关切地拉了罗氏,轻声道:“大嫂,算我小人之心……” 罗氏一听就知道她说什么,心头一暖,便亲手扶了她的胳膊,笑道:“三弟妹别多心,你说,我听着。” 米氏看了一眼来往的人,又压低了三分声音:“我瞧着簪姐儿的表情不对劲儿。她是个孩子,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却不是。好在大嫂如今就住在如如院,门户自然是紧的。” 罗氏见她这样郑重地提醒自己注意如如院门户,连连点头,轻笑道:“我知道了。咱们是亲妯娌,不说外道话。我们家如今有了个承儿,你肚子里有了这一个。不仅我得守好如如院,你也要守好醒心堂。” 米氏身子一震。 沈家弟兄三个,二老爷沈信诲反而是第一个成亲的。而且,妻妾三个,却只生了三个女儿。十三四年了,连个儿子毛都没见着! 大房已经是一儿一女合了一个好字。 自己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就相当于嫡房两支都有了血脉后代。那庶出的二老爷沈信诲岂不是要嫉妒得发疯?! 他可是在刑部供职的,阴私害人手段知道得不要太多! 米氏只觉得后脊背上一阵发凉,紧紧地握了握罗氏的手,用力点头:“大嫂说得极是。我回去就令我的奶嬷嬷好生小心着。” 罗氏笑着拍拍她的手,安慰了一句:“也别草木皆兵的。这府里还有一位老夫人坐镇呢,她老人家可是最疼三弟的,不会眼瞧着让你吃亏。” 妯娌两个说了几句,各自散去。 沈簪一路疾行回了花锦院。 小鲍姨娘见她回来,满面疼爱,笑着迎上来:“回来啦?今儿可得了什么彩头儿没有?!” 沈簪直通通进了内室,一声厉喝把众人都赶出去,自己坐在床榻上大发脾气:“我就说她醒了准没好事。姨奶奶非让我沉住气沉住气!我沉住气了,又有什么用?大伯母今天话里话外的,就差直说了。不管这事是不是我做的,她都会让人在外头把这件事按在我身上,让我身败名裂!” 小鲍姨娘心里一跳,忙哄道:“姐儿小声些。姨奶奶还不全是为了你好?那时候她身边满满的都是人,想算计都插不上手去。姐儿先别急,跟我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夫人都说什么了?” 沈簪把事情一一说了,又发狠道:“那日早知是这个结果,我便再推得大力一些,直接让她撞死在池子边上了!” 小鲍姨娘唬得魂飞魄散,死死地摁了她的嘴:“姐儿噤声!这话也是能直接嚷出来的?!你还要不要命了?” 沈簪甩开她的手,咬了唇,忍着气道:“依你怎么着?” 小鲍姨娘寻思半晌,方道:“我去找姨奶奶。她老人家在如如院里必定还留着人手的。不是还有好几天么?”说着,站起来,快步走了出去。 沈簪厌弃地盯了她的背影一眼,低声恨道:“什么都不懂,出了事就知道找姨奶奶,找姨奶奶!” 我怎么会摊上这样蠢的娘! 第十五章 露一面,战一场 消息传到沈濯这里,沈濯笑了起来。 呀呀呀,看来罗家阿娘的战斗力还是蛮彪悍嘛!看来自己可以放心地去小露峥嵘咯! 第二天一早,罗氏要去桐香苑时,发现西厢静悄悄的,想必是沈濯还没起床。摇摇头叹口气,自己且先往外走。 芳菲笑着圆场:“昨儿夜里听见厨房里说,二小姐张罗着要用鲜花儿给老夫人做饼吃,闹得挺晚的。” 沈承抱着王妈妈的脖子,鄙夷地看着芳菲:“姐,虫!” 王妈妈吓得忙低声哄他:“哥儿没瞧见,别瞎猜。姐姐可不是懒虫,昨儿一大早不是还捉了蝴蝶等你回来玩的?” 沈承想了想,有道理,便不再宣扬自家姐姐的懒散。 罗氏轻笑着抬手摸了摸沈承毛茸茸的头发,怜爱骄傲。 桐香苑里,这时候正是热闹非凡。 沈濯的声音在里头大呼小叫。 “不行!祖母又不老,为什么要穿驼色?换那个秋香色的来!” “凭什么不能戴步摇?偏要戴步摇!而且还要那个金镶玉的!” “你们疯了!干嘛给祖母涂大红的口脂!祖母这样好的气色,用这个提神吗?乱来乱来!用这个粉嫩粉嫩的!” 一屋子鸡飞狗跳。 韦老夫人乐得合不拢嘴。 还有什么,比得上被心爱的孙女亲手打扮,更能令老太太开心呢? 等到众人陆陆续续来齐,韦老夫人竟是被笑嘻嘻的沈濯搀了出来。 众人眼前一亮。 韦老夫人很多年没有闲心这样打扮自己了。 那件秋香色的绣罗袍应该是三年前过寿时,罗氏亲手给老夫人裁剪缝制的,又用藕荷色丝线搭着银线绣了牡丹花开;再配了深紫色的百褶裙,极是华丽明亮。 今日的妆容浅淡,老夫人一向用的大红色的胭脂口脂都换了浅粉,整个人显得格外慈祥宽仁,冲淡平和。 仍旧梳了圆髻,却用了几个小小的金镶玉步摇,虽不觉奢华,却精神百倍,甚至有了几分活泼。 米氏呵呵地用帕子掩着嘴笑起来:“微微病了一场,胆子倒是越发大起来。母亲就这样穿着吧,真好看!” 罗氏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沈濯一眼:“一早也不说一声就跑了,害我以为你还没起身,一大群人轻手轻脚地出院子!” 沈濯规规矩矩地给冯氏和米氏行礼,然后冲着罗氏做鬼脸:“说了娘还会让我来?!我才不说。” 沈承在王妈妈怀里,上下打量了韦老夫人一会儿,忽然一伸手:“祖祖抱!” 众人哄堂笑起来。 冯氏又妒又羡:“我们承哥儿长大了必定是个最护着他姐姐的。瞧瞧,这一要抱,比甚么夸奖都厉害!” 众人深以为然,连甘嬷嬷都笑眯了眼连连点头:“二夫人说的对极了。” 韦老夫人更加高兴,先接了沈承在怀里亲昵,接着一叠声地吩咐:“甘嬷嬷去拿前儿那个玉蝉,寿眉去传玫瑰花露来,玉露把昨晚我留着的那碟子桂花糕端来——如今没处寻鲜桂花,我的微微宝贝,凑合着吃这个吧,也好吃。” 都是给沈濯的! 旁人都没有! 沈簪实在忍耐不住众星捧月一般的沈濯的笑脸,又狠狠地盯了沈承一眼,哼了一声,低声道:“谁知道还能护得了几天……” 坐在她旁边的沈溪听见,手指微微一颤。 沈佩离得稍远,没听清,转头问:“大姐姐,你说甚么?你大点声,我没听见。” 众人的说笑没停,却都转过头来看向沈簪。 沈簪忙瞪了沈佩一眼,神情严厉:“我何尝说什么了?” 沈佩吓得转过身去扁了嘴。 今日正好是莲姨娘亲自抱了沈佩过来,见状忙把沈佩揽在了怀里,神情恬淡地看向沈簪:“大小姐是说了句什么的。四小姐没听清,婢妾也没听清。想必三小姐听见了。” 沈溪大眼无辜地看向沈簪:“大姐姐,我听见你说……” 她听见了?! 那个话若是让人知道,自己就死定了! 沈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沈溪才不怕她瞪眼睛,自顾自地往下说:“你说怎么好几天都没看见二姐姐的贴身丫头月娘了。” 众人被沈溪提醒,才发现,几乎是跟沈濯形影不离的大丫头月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个小丫头。 沈簪长出一口气。 沈溪没听清?听错了?她才不信,这必是她自己想问月娘的事情呢。 却解了自己的围。 沈簪不做声,权当默认。 冯氏意外地笑了:“昨儿听说大嫂把月娘禁了足。怎么,还没放出来么?” 沈溪也好奇地盯着沈濯:“对呀,月娘姐姐是怎么得罪二姐姐了?她不是比山茶姐姐和秋嬷嬷都得二姐姐的宠么?” 沈濯笑了起来:“说错话了呗。一个丫头,也值得大姐姐和三妹妹都这样关心。”忽然哦了一声,转向韦老夫人:“说到山茶姐姐,我倒想起一桩事来。 “山茶姐姐不是原名六奴么?当年,祖母刚赐了她给我,我们去逛园子。逛了一圈儿,临走遇见了大姐姐和三妹妹。三妹妹见了她就夸说长得好,极像旁边才开的一株山茶。大姐姐也说像,又说六奴这个名字不响亮。我当时也没多想,就从善如流,六奴就改了山茶。 “前儿撞了头,一时不记事儿了,问起山茶姐姐旧事来。才想起了这一桩。可是祖母屋里的姐姐们,一等的寿眉、玉露,二等的黄芽、飘雪,哪一个不是茶名儿?虽然山茶二字没有冲撞的意思,可毕竟犯了个正字。 “我就想请祖母的示下,我可就把六奴姐姐的名字改回去了,可使得的?” 沈簪脸上都再也挂不住笑容,整个人都发僵了。 这不是明言自己当年便起意挑拨沈濯和韦老夫人的关系? 沈溪垂下眼帘,且去把玩手里的手帕,似乎沈濯刚才话里话外,并没有带上“三妹妹”三个字。 韦老夫人心知肚明,却也高兴沈濯醒悟了过来,笑着携了她坐在身边:“改不改的,什么要紧事。都随你。” 罗氏的眼神儿飘向了冯氏:“二弟妹,如今家里的事还是你代管着,那就请你让他们各处传一声儿,山茶的名字改回六奴了。” 第十六章 买祖母一笑 冯氏尴尬到了一百二十分,勉强笑道:“不过是姐儿们的玩笑。就老夫人那话,改不改的,什么要紧……” 见沈濯嘴一张,似是又要说什么,连忙截断:“不过濯姐儿孝心可嘉,我一会儿就告诉管家改去。” 事情就这样揭了过去。 韦老夫人心情好,张罗着留沈佩和沈承吃饭。 沈承却一直在跟沈濯手里的玉蝉较劲。 沈濯逗了他一会儿,就妥当地将玉蝉放在了他的小胖手上,让他握好,又嘱咐王妈妈:“看着哥儿玩,不能往嘴里搁,也不许他用指甲使劲儿抠。” 丝毫没认为这雕刻得栩栩如生的田黄玉蝉是韦老夫人特意留着给她的,而沈承一个小小幼童根本就不懂这东西的珍贵。 王妈妈连声答应。 韦老夫人见沈濯这样大方,又肯心疼照看弟弟,喜笑颜开,抱着她狠狠地亲了一口,笑道:“你还得吃药,各种东西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祖母就不留你吃饭了。” 沈濯当然知道韦老夫人想做什么。 沈佩莫名其妙被沈簪吼了,二房却没有一个人去安慰她。 都是女儿,二房却厚此薄彼得太明显了。 韦老夫人要安抚沈佩,却不想当着众人扫二房的脸面,所以才留了沈承作陪。 沈濯笑着答应了,转身却小姐架子十足地吩咐寿眉玉露: “祖母那么些鲜亮衣裳,白收着霉坏了。你们好生搭配着给祖母穿。我们家祖母年轻时也是大美人,凭什么连六十大寿都没做就天天鸦青灰黑?二位姐姐都是祖母教出来的好眼光,必不用我再多来一回了,是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双手插在腰上,十足一个听见个“不”字就要打一架的样子。 众人在旁边,又是笑,又是叹。 罗氏轻轻地戳她的肩胛骨:“好好说话。那是祖母的人,不可放肆!” 玉露脸上不悦之色一闪,却反应极快地开口:“二小姐训诫得很是,婢子们领命。” 寿眉苦笑着摇头,道:“二小姐想必是要再来两趟的。你当我们不愿意老夫人穿鲜亮些么?回回挑出来左劝右劝,她老人家就是不肯……” 韦老夫人哼了一声:“可算有了告状的人了是不是?” 寿眉愁眉:“瞧瞧,我话还没说完呢就急了。看来今儿晚上我又要被罚跪脚踏了!” 韦老夫人撑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玉露忙张罗着给罗氏和沈濯等人打起了帘子。 寿眉则留在韦老夫人身边,笑眯眯地看着沈佩:“四小姐有什么想吃的么?” 罗氏带着沈濯出来,远远地瞧见沈溪在院子外头的花丛里玩儿。 沈濯假作不知,且推芳菲:“我才吃了祖母给的桂花糕,要走走消食。你快陪我娘回去用饭。一会儿承哥儿回去,娘就吃不踏实了。” 罗氏看了沈濯一眼,心内微动,若有所指地笑道:“身子才好,不要太着急。早些回,娘等你。” 沈濯挑挑眉,笑着点头。 咱们母女可真是心有灵犀。 第十七章 让杀机来 罗氏走了。 沈濯只带着玲珑和茉莉往前走。 沈溪不出所料地从花丛里转了出来:“二姐姐,我才摘的芍药,送你回去插瓶。” 沈濯虚情假意地道谢。 沈溪试探地问她:“今儿二姐姐说月娘被禁足是因为她说错了话,想是已经记起来怎么伤着的了?” 沈簪就在不远处的树后躲着。 沈濯眼尖,早就瞧见了。 还以为她是自己跳出来作死,敢情还是被人指使的!? 沈濯笑道:“月娘跟秋嬷嬷顶嘴来着。小妮子被我惯坏了,今日能不听秋嬷嬷的,明日就能不听我娘的。再不给她个厉害,往后不定惹出什么祸事来呢。我觉得我娘给她禁足禁得好。” 沈溪竟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若无其事地回头对自己的丫头连翘道:“娘说让咱们早些回去是吗?” 连翘木头一样的脸:“是。” 沈溪就拉着她的手,跟沈濯道别,小孩子一样跳蹿蹿地走了。 沈簪的身影也一晃不见了。 沈濯知道沈簪已经得到了她想听到的答案。 转了个身,深呼吸。 茉莉看着沈濯忽然间变得幽深的眼神,觉得后脊背有些发凉:“二小姐,你怎么了?” 沈濯回眸看她,却又似没看着她,半晌,才重新聚焦到她脸上,笑了笑:“我没怎么啊,你应该问问,旁的那些人,都怎么了……” 玲珑看了看沈溪的背影,奇怪地问:“我还以为得是大小姐来问这个话呢,怎么倒是三小姐更关心?” 沈濯笑了笑,没说话。 风觉得自己在动,幡说其实是我在动。慧能禅师坐在旁边袖手:我心不动,你们俩动来动去有个毛用?! 这世上最自作聪明的一种生物,就是绿茶。 别急,别急。咱们一个一个来。 沈簪回到花锦院,小鲍姨娘正悬着心,一见着了,劈头就问:“怎样?!” 沈簪眼神阴沉:“滴水不漏。” 小鲍姨娘顿时一惊:“怎么可能?二小姐才几岁?又是那样毛躁的脾性。这不会真是因祸得福吧?” 沈簪一愣:“姨娘这是什么意思?” 小鲍姨娘说漏了嘴,只得把家里最近的流言说给她听:“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上一个失魂却没有死的人,就是在张太医伯祖父手里治好的那一位,其实是本朝的太祖爷。所以,二小姐这失魂症既然能好,以后就必定是大富大贵的命格……” 沈簪觉得自己都快要烧着了! 从沈濯入府就开始在心底里点着了的嫉妒,这个时候已经达到了顶端。 她究竟是凭的什么?! 她跟自己一样的祖父,却有那样的祖母,那样爹爹,那样的亲娘! 自己呢?!即便是一家之主的沈老太爷把自己当成掌上明珠,其实在她们,和外人眼里,也不过就是土气的村女罢了! 冷笑一声,沈簪脸上的杀机明晃晃不加掩饰:“那也要过了张太医说的那十天,她才有命去享那个富贵!” 小鲍姨娘忙抱了她苦劝:“大小姐可万万别冲动!姨奶奶说,她自有安排……” 沈簪一把推开小鲍姨娘,一言不发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小鲍姨娘看着自己空落落的双手,伤心地哭了起来。 第十八章 清场(上) 三天的时间,就是一眨眼。 并没有一个人试图去探望月娘。 月娘也没有要出来的欲望。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眼前一幕一幕晃过的,都是自己和二小姐像一对亲姐妹一般,在清江县里高高兴兴玩耍的样子。 回了京之后,一切都开始不同。 嬷嬷们,姐姐们,山茶,小丫头…… 三天的时间到了,可月娘并不想出来。 山茶——这个时候已经叫六奴了,走到门口,站了一会儿,方出声道:“小姐说,让你去见她。” 月娘一动不动。 六奴垂下了眼帘:“小姐说,现在不去,以后就都别去了。” 沈濯坐在外间的桌边,秋嬷嬷站在另一边,玲珑和茉莉站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六奴站在了秋嬷嬷的下手。 月娘看了一会儿,有些茫然。 因为沈濯的面前,还有乌压压一片人。 自己应该站在哪里? 沈濯看见她了。 月娘瘦了一大圈儿,脸上再也没有那种混不吝的、灿烂到有些发傻的笑容,眼圈儿是黑的。 干干净净的,没了掬香阁的翠黛笔画出来的远山眉,唇上没了梅花口脂点出来的红润,腮上也没了香浸胭脂晕染出来的鲜艳。 沈濯弯了弯嘴角,招手叫她:“月娘,你站到这里来。” 月娘有些机械地走了过去,顺着沈濯的手指,站在了六奴的下首。 沈濯这才转向众人,笑得没心没肺:“照着老神医的说法,我后天就全好了,就能出院子了。明天祖母她们想必都会来,老神医也会请了来,最后给我看看脉。你们再好生辛苦这两天。等我好了呀,你们通通都有赏!” 众人跟着一片恭喜和欢呼。 沈濯转向窦妈妈,笑着歪头:“窦妈妈刚说明儿个要告假,怕是使不得。不过,今儿没什么大事儿,你今儿去罢。明天只怕祖母她们来得早,你可要在她们起身之前回来呀!” 窦妈妈踌躇片刻,点头:“那奴婢这就回去了。家里有些个急事儿。”说完,匆匆就走了。 众人交头接耳,意味深长地交换着小道消息。 窦妈妈是个老寡妇,一个宝贝儿子自幼学武,听得说又闹着要跟镖局护着胡商去西域呢。窦妈妈这是回家揍人去了。 沈濯又对茉莉笑道:“你别躲,我听见了,霍掌柜瞧上你大兄弟了,答应收他为徒。你爹爹高兴,想接你回家热闹热闹,是不是?” 霍掌柜是罗氏的陪嫁,那间银器铺子的掌柜,最会挣钱的。 跟了霍掌柜当徒弟,别说银器的制作手艺,只怕怎么管店、怎么卖货、怎么跟富贵人家打交道,都能学个不大离。 这是要栽培下一个银器铺子掌柜的节奏啊! 所有人都又妒又羡地看着茉莉。 茉莉红了脸,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没想那么远,她只想到了家里的小弟小妹终于能吃饱了。 她娘本是韦老夫人的梳头娘子,可惜七年前被马车撞断了腿,拖了没半年就去了。丢下她爹一个木讷老实到了家的花草匠人,和大大小小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第十九章 清场(下) 从她分进如如院,服侍了沈濯,一贫如洗的家里,境况已经好了许多。 如今沈濯帮着她求了罗氏,十岁的大弟有了着落,家里可以着实地松一口气了——不论能不能有那个福气学手艺,得了霍掌柜的真传,至少,正长身体的男孩子有一个可以吃饱饭的地方了。 再者,家里的口粮也能宽裕些。 沈濯笑着冲秋嬷嬷点点头。 秋嬷嬷拿了个鼓鼓的布袋给茉莉,笑道:“回去吧,割两斤肉,好生勉励你兄弟几句。总归勤快人的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是赏钱。 茉莉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跪下砰砰地给沈濯磕了好几个头,被玲珑拉了起来,接了布袋,擦着泪走了。 众人轻轻地轰然一声。 二小姐甚么时候对旁的下人们这样好了?以前只疼月娘一个人的啊! 众人的目光不自觉地飘向月娘,低低地私语起来。 月娘望着窦妈妈和茉莉离去的方向,心情格外复杂。 沈濯这才笑嘻嘻地站起来,拍拍手:“你们都好好当差,我哪个都不会亏待的!” 众人只觉得自己明白了,恍然大悟地又是一声“哦”。 千金买马骨啊? 小姑娘家家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也这样露骨粗糙。 有几个人,悄悄地撇了撇嘴。 沈濯等众人散去,方若无其事地对秋嬷嬷道:“听说二婶娘查咱们院子的账?嬷嬷和六奴去忙吧。我有月娘和玲珑陪着呢。” 秋嬷嬷看了月娘一眼,点点头,和低着头的六奴走了。 玲珑有眼色地把沈濯扶回了房间,忍不住问了一句:“小姐,你今日早起就嚷不舒服,刚吃了药,就躺下吗?” 沈濯脱衣上床,道:“嗯,头疼,坐不住。我有些想睡,月娘陪我,你在外头看着吧。” 月娘看着玲珑从里间儿出来,又去了外头门廊上坐着,终于敢确定了,二小姐的确想跟自己单独聊聊。 有些浑浑噩噩的,月娘走了进去。 沈濯靠在迎枕上,自己正伸了手揉太阳穴。 月娘本能地跪在脚踏上,关心:“小姐,你头疼么?我给你揉揉吧?” 沈濯抬起头,月娘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已经不一样了。 虽然还是大大的杏眼,还是那样骨碌碌的机灵,还是璀璨地像是天上的星子,可是,那里头的幽深沉静,和以前的炽烈直接,截然不同了…… 月娘有些畏惧地瑟缩了一下,把已经伸出去的双手收了回来。 “小姐,我僭越了……” 沈濯的双眸平静无波地看着慢慢伏低下去的月娘,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月娘,你禁足三日,都想了些什么?” 月娘双手伏在脚踏上,额头贴在手背上,整个人几乎蜷成了一只虾。 “奴婢把过去的十五年从头到尾回忆了一遍。跟小姐去过哪里,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东西,戴过什么花儿,用过什么胭脂,惹过什么祸事,捱过什么打……” 月娘说着,声音哽咽。 沈濯觉得心里酸涩了起来,双目一片朦胧。 心里隐隐约约的,漫上来一缕歉疚。 第二十章 穿过我的黑发你的手 月娘一动不动,甚至闭上了双眼,梦呓一般: “奴婢反省了好久。奴婢到底做错了哪一件事,会让小姐忽然这样厌弃奴婢。但是奴婢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奴婢以前也是这样做事、这样说话的。那时候小姐不怪罪奴婢,还高高兴兴地私下里跟奴婢说做得好。 “那是为了什么呢?自从小姐掉落池塘,醒来的那一晚,奴婢忽然觉得,二小姐,已经不再是奴婢的那个二小姐了。您成了大夫人和老夫人的二小姐,成了山茶姐姐和玲珑茉莉的二小姐,成了张太医的二小姐。您跟奴婢,忽然就隔了一层。 “后来奴婢终于想起了六年前的大夫人。然后发现,二小姐,您长大了。” 月娘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泪流满面:“您长成了一位出色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而奴婢,还是清江县的那个险些被爹娘卖进青楼的野丫头。” 沈濯只觉得自己心里跟着一阵一阵地发酸:“月娘,我会等着你长大,懂事。那样的话,不论你在哪里,我在哪里,我就都不用遗憾后悔了……” 月娘身子微微一抖,直起身来,她做了一个当年没卖身时最常做的粗鲁动作。 她用力地拿袖子擦了眼泪,声音响亮地吸了吸鼻子,脸上显出三分坚定:“从昨天开始,奴婢就一直在想:那一日看到的,究竟是大小姐推了小姐下池塘,还是小姐失足大小姐去拉您。 “后来奴婢想到了。大小姐当时看见您掉下去,并没有叫。如果是她没拉住您,她怎么能不叫呢?她为什么不惊慌,不赶紧喊人,不呼救?!” 沈濯的眉尖微微一挑。 月娘竟然聪明地想到了最不合常理的罪证! 玲珑的声音忽然在外头响了起来:“咦?铃铛,你怎么又来了?” 然后远远近近的,玲珑的脚步声,走开了。 沈濯看了窗子一眼,心中一动。 外头忽然有人轻声咳嗽。 月娘发现了沈濯的样子,忙住了口。看看窗子,忽然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问道:“谁在外头?” 无人应答。 月娘的胆子一如既往地大。 得了沈濯示意,立即大踏步走过去,呼啦一下子便推开了窗,伸头往外看。 已经过了酉正,天色早已全黑下来。 院子里的下人们,累了一天的,都已经有睡下的了。 安安静静的正房和两厢—— 一个黑影一闪,竟是冲着正房而去。 月娘吓了一跳,忙回头:“小姐,有人去了正房!” 沈濯脸上慌了:“你快去,莫要让人惊吓着承哥儿!” 月娘脸色一变。 沈承是大房的根基,如果他出了意外,大房别说是沈濯,只怕连罗氏的天,都得塌了。 月娘答应一声,转身便飞跑着去了。 沈濯有些头晕。 晨起的鼻塞咽痛,加上现在的头晕—— 该死的,这个节骨眼儿上,怎么能感了冒的?! 好容易铺开的网啊…… 沈濯觉得自己背时得都快没天理了。 软倒在床上,沈濯越发迷糊起来。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一个人影忽然欺身过来。 一双白皙幼嫩的手,甚至还带着一丝颤抖,狠狠地掐住了沈濯细细的脖子! 这个人必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因为沈濯只愣了一瞬的工夫,便觉得自己完全喘不过气来了。 可是—— 前世的沈濯从睁眼开始打架,一口气打了二十年! 那二十年的战斗本能,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几乎是在察觉自己无法呼吸的刹那间,沈濯的全身忽然充满了力气,脑子里一片清明,所有的病症都不见了! 蓦地睁眼,沈濯连眼眶都变了赤红! 身子一歪,滑松那双手片刻;腰腹用力身子一弓,沈濯的无敌右脚已经抬了起来;用力地吸进一点点氧气,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右脚上,沈濯如嗜血的狼一般,狠狠地踹了出去! “嗷”地一声惨叫。 那人的小腹就像是被重锤狠狠地抡了一下,往后直直地踉跄了七八步,重重地撞到了放着茶碗茶壶翡翠盏的案几上! 乒乒乓乓,清脆的响声瞬间传遍了整个如如院。 被那只叫铃铛的猫引走的玲珑,走了没多远就反应了过来,扭身就往回跑。到得门前,正好听见这响声,大喊着:“小姐!”就冲了进去。 沈濯一头虚汗,红着眼睛,满脸杀气,手抖脚颤,坐在床上,狠狠地瞪着倒在地上的人。 是沈簪! 玲珑只瞥了她一眼,便忙扑到床边:“小姐!你怎么样?” 沈濯有些吃力地摇了摇头,冷哼一声。 沈簪喘过来了气,忽然抬手掩了面,嘤嘤地哭了起来:“濯姐儿你也太狠了!我是来跟你赔不是的,你却这样对我!” 听见动静的秋嬷嬷和六奴等人都已经赶了过来,小丫头们也都冲了进来。一看这个情景,都傻了眼。 这是,这是—— 二小姐,把大小姐,给打了?! 沈濯从早晨就不舒服,这个时候只觉得声促气短,浑身乏力,但这并不妨碍她装滴。 “就你这种货色,也想害得了我?!” 沈濯的声音清亮,条理清晰:“秋嬷嬷,六奴,你们去,分头把老夫人、大夫人、二夫人、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都给我请来。就说,簪姐姐被我打了,正倒在我房里地上,呜呜哭呢!” 秋嬷嬷和六奴对视一眼,很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是沈濯并没有给她们太多时间:“月娘一会儿就会带着我母亲过来。六奴去请老夫人,秋嬷嬷去把二夫人她们叫来。” 终于把名字改了回去的六奴姑娘一想到终于可以挺胸抬头地进桐香苑,二话不说,快步走了。 自从她的名字变成了山茶,只要一进桐香苑,迎接她的一圈儿都是冷眼。 如今,终于不用再暗地里羞愧了! 秋嬷嬷看着坐在地上哭泣的沈簪,很想上前劝一声“地上凉”,搀起来;但看了看沈濯的表情,低头转身也走了。 沈簪见屋子里的人呼啦一下就散了,多少有些悻悻。 就像是在撒气一般,沈簪捏着帕子,尖声尖气地哭得声音更大了些。 玲珑担心沈濯,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走开,上前一步,低声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沈濯伸手去揉太阳穴:“头疼。” 第二十一章 侬们瞧瞧人家的颈项! 玲珑明白过来,沈濯这果然是受了风寒了,忧心问道:“小姐,你腰背腿上可疼么?” 肌肉酸痛?除了运动过度,可就是体温升高引起的代谢增加,提高骨骼肌代谢,产生了乳酸,才会引起关节和肌肉酸痛…… 沈濯被她提醒,用手背贴了帖自己额头。糟了,竟真的发烧了。这个病症在古代可不是个容易好转的病症,道:“躺久了,是有些腰酸背痛。你上来,给我揉揉。” 玲珑答应一声,忙把鞋脱了,掸了掸袜子和裙摆,爬上了床,坐在沈濯身后,给她揉捏后背和肩膀。 沈簪虽然坐在地上掩面假哭,却一直留神听着沈濯的话,既然没有任何对自己不利的证据…… 沈簪的哭声又硬气了三分。 沈濯懒得理她,且转头低声问玲珑:“你又看见铃铛了?” 玲珑心头一紧,点了点头,也学着她压低了声音:“小姐是说,上回您晕倒……” 沈濯眼中寒光一闪,微微颔首。 玲珑烦恼起来:“这真是……防不胜防……” 沈濯意外地斜着她笑:“你不怕么?” 玲珑眨眨眼:“有什么可怕的?小姐的胆子都这样大,我一个丫头,怕了难道就有用了?这年头儿,坏人胆子都大了,好人难道还比不得她们?!” 沈濯笑着去捏她的腮:“傻大胆!” 主仆两个小声说笑,完全无视倒在地上的沈簪。 这一会儿的工夫,沈簪已经把自己斜躺的姿势调整得舒舒服服了。 门口响起了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还没见着罗氏的人,先听见声音:“微微,微微!” 月娘的声音急急地跟在后头:“夫人,我是被那个黑影引走的……” 沈簪一听来了旁人,精神一振,掩着面,嘤嘤的声音忽然凄惨了上百倍。 玲珑顿时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沈濯看她一眼,觉得自己好容易酝酿起来的情绪,就被这一下子,几乎笑场。 罗氏进了门,一看这个情景,愣住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簪抢着哭起来:“大伯母,您也管管您的濯姐儿!我好心来看望她,想着一直也没跟她陪个不是,那日毕竟是我没拉住她。谁知道她就一脚把我踹到了地上!我心口一定青紫了一大块!?” 罗氏才不管她唧唧歪歪地告黑状,只是皱了眉,问:“你这是在说我教女无方?” 沈簪知道今日必是要与大房翻脸的,一咬牙,只管撒起泼来:“您是做大伯母的,怎么这样脏派我一个晚辈?!这是看着我们夫人和老夫人都没赶到,先给我扣罪名么?!” 对这种脑筋永远都不在正常频道上的作死小能手,罗氏从不肯浪费口水:“我与你没什么说的,等二夫人来罢。” 正说着,外头鲍姨奶奶扶着小鲍姨娘的手气喘吁吁赶了来,一进屋,看见沈簪柔弱地横卧地上,顿时拍着大腿哭喊了起来:“这可活不了了!” 沈濯听了这话,只觉得耳目一新,忍不住眼睛亮亮地好奇看过去。被玲珑悄悄地用力捏了一捏腰背,反应过来,连忙别过脸去,也靠在玲珑身上,装起了委屈。 鲍姨奶奶的哭喊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这是要杀人啊!你们这是作孽啊!她可是老太爷最珍爱的长孙女啊!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太爷的长孙女啊?这难道就是你们礼部侍郎家的教养吗?我那可怜的簪姐儿啊!这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啊!这还不定伤到了哪里哪?地上这样凉,可是要大病一场了!这府里可是容不下我们二房了啊,没活路了……” 冯氏就走在她们身后,这时候,几乎是用帕子掩着半边脸进来的,满满当当都是厌弃神情。 可是再怎么不愿意面对这个景儿,磨蹭到了十分,终究也还是得进来。 韦老夫人最后抵达,扶着寿眉的手,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站在门口沉声喝道:“要嚎丧就给我祠堂里嚎去!家庙还是小佛堂,我姓韦的不怕苛待姨娘庶子的名声!” 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的哭闹戛然而止。 沈簪却不怕韦老夫人的威势,呜呜咽咽,嘤嘤切切,哭得低回婉转:“祖母,濯姐儿要打死我呢!您看看她踹得我这一脚!我心口疼,必是受了内伤了!” 沈濯见来了人,知道自己必须要开启全演技模式,深吸一口气,软在玲珑怀里,小声饮泣,额角鼻翼,都是细汗。 玲珑何等聪明,眨眨眼便含了泪,哽咽道:“二小姐,您别气,万事都有个根由分明,有老夫人呢!” 声音虽细,却是清清楚楚地传进了众人的耳朵里。 众人一看沈濯这个样子,了然:看来,这簪姐儿和濯姐儿的恩怨纠葛,再度上演。 秋嬷嬷和六奴、月娘忙给韦老夫人设座,罗氏早就坐了床榻边上,冯氏不敢离得太近,只远远地在角落里站了。 韦老夫人才不管旁人如何,坐下就紧紧地盯着沈濯:“微微,祖母在,发生什么事了,你全说出来,不要怕!” 沈濯抽抽搭搭的,看了月娘一眼。 月娘虽然懵懂,却知道沈濯必是要让自己把今晚的事情说出来,忙上前半步,道:“老夫人容禀:因奴婢前些日子惹祸,被小姐禁足。今日解了禁,小姐就想好生戒饬奴婢一番。主子们都知道,我们小姐一向疼惜奴婢,所以就把众人都支了出去。 “可我们主仆正说着话,外头忽然一声响,奴婢听着不对,就开了窗看,却瞧见一个黑影往正房去了。小姐惦记正房夫人那里没有防备,忙催着奴婢去报信儿了。后头的事儿……” 众人的目光从月娘身上移开,转回到沈濯身上。 沈濯忽然哭得如梨花带雨,颤颤地支着玲珑的手,坐直了身子,高高地扬起了头:“祖母,母亲,二婶娘,你们看看人家的颈项!” 众人定睛细看,不由得都倒吸一口凉气! 沈濯细白幼嫩的脖子上,赫然已经青紫了一圈! 而且,明明白白的,是手印! 是被人掐的! 细细的,小小的,却青紫、暗黑,可见是用了多么大的力量! 这是,要掐死沈濯! 第二十二章 害人可是个技术活儿 沈簪身子顿时一抖,回手堵住了自己的嘴,面无人色。 天!怎么会?怎么会——自己才掐了她三五息的工夫,怎么就青紫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罗氏已经失声嚷了出来:“这是哪里来的?是谁?!谁要害死我儿!?”嚎啕痛哭起来。 沈濯倒在玲珑身上,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玲珑一下子全明白了过来,见月娘还在一脸懵逼着,秋嬷嬷和六奴又站得靠后,当机立断,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开口: “主子们容禀。因白日里二夫人通知,说要查我们院子的账。小姐就让秋嬷嬷和六奴姐姐去忙。奴婢本来在外头好好守着,却又瞧见了铃铛来了。因小姐和月娘姐姐在里头说话,奴婢不敢吵嚷,只好赶着猫走了。走了几步,奴婢想着不对劲儿,没再去管铃铛,赶紧回来。 “谁知还没到跟前,就听见屋里一阵茶碗落地的声音,奴婢吓死了,赶紧就一头撞了进来。就瞧见大小姐像现在这样倒在地上,二小姐捂着脖子倒在床上喘粗气。婢子忙上去抱起二小姐……二小姐那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大小姐就嚷嚷,说自己被二小姐打了,又哭起来……秋嬷嬷赶来,去扶大小姐,她也不肯起来……婢子们想请她起身,被她说婢子们是贱人,不配碰她的身子……” 玲珑一边说一边哭,可伶牙俐齿,半个字都没少说。 沈簪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我什么时候不肯起来了?!你们特么的有一个人管过我躺在地上这回事儿么?! 沈濯把脸埋在她怀里,哭得这叫一个委屈可怜。心里却在暗暗地为这丫头鼓掌叫好! 好丫头!太会说话了,前前后后的衔接、暗示,将所有的漏洞堵了个干干净净!啊啊啊,你主子我要给你连点三十二个赞! 月娘这时候已经完全明白了过来,也跟着放声哭起来:“偏我这么笨,被人家一引就引走了……” 玲珑紧紧地抱着沈濯,哭得更可怜了三分:“我们小姐伤了风,本来今天就不大好,原想着今日好生睡一觉,也省得明天被张太医埋怨。如今倒好,闪了风,已经起热了……她迷迷糊糊的,手脚都软了,哪里来的力气打人……” 众人一听,看向沈簪的目光更加鄙夷了三分:杀人没得手,竟然还想反过手来陷害回去?! 联系沈簪沈濯两个人平日里的恩怨,又想想这几日沈簪在桐香苑的各种表情,再加上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的做派,所有的人都将这番话信了个十成十。 韦老夫人已经气得浑身哆嗦,憋了半天,转身劈头盖脸就是一拐杖抡在了小鲍姨娘脸上:“贱人!你就这样教你的女儿!” 小鲍姨娘被砸得一声惊叫,脸颊上被乌木拐狠狠地划出了一道血痕! 鲍姨奶奶看着,眼皮一阵抽搐,却只字不敢说,只管深深低下头去。 韦老夫人手一转,颤颤巍巍地指向冯氏的鼻子:“你丈夫不在,二房我只跟你说话。 “不论嫡庶,女儿须是你的。如今做出这等恶毒狠辣的事情来——想必当时也是她推了微微落水,怕微微告她的状,才想着要杀人灭口!” 韦老夫人此话,众人都深以为然。 罗氏看向沈簪的目光,已经恨不得吃了她一样! “果然不愧有个刑部的老子,竟拿着人命浑不当回事!我如今就在这里看着,你自己去管。 “管得好,我今后一字不提,也会让大郎放过你丈夫。可若是管不好,老太婆我就亲自替你管!到时候,别说我不给你冯家面子!” 韦老夫人拐杖往地上重重一顿,竟是舌绽春雷:“去管!” 冯氏被老太太这一声吓得全身一抖,腿上软了一软,方费力地站了起来。 先对着上前去搂住了女儿哭泣的罗氏深深行礼:“大嫂,弟媳教女无方,大嫂和侄女儿受委屈了。弟媳给您赔罪。” 罗氏咬紧了牙关,一言不发。 冯氏根本就没想着罗氏和沈濯能搭理自己,说完了,自己也就直起身子,又转向捂着脸的小鲍姨娘: “小鲍姨娘,我一直求二老爷让我来教养簪姐儿和佩姐儿,你宁死不肯,连带着得莲姨娘也只好自己教养佩姐儿。 “如今簪姐儿闯下这样天大的祸事,你难辞其咎。今后,你去小佛堂清修罢,好生给簪姐儿赎赎罪。等二老爷回来,我会亲自跟他说。” 小鲍姨娘一听自己不用出府,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冯氏紧接着转向沈簪:“簪姐儿,你是性命,濯姐儿也是性命;你不该想要濯姐儿的性命,我也没权利要你的性命。咱们家家庙左右邻居多,不甚安静,不适合你。 “我知道离京五十里有一处归海庵,掌庵师太永衍乃是一位最规矩不过的尼师。我自会令人送了你的嚼用过去,你明早便启程去吧。望你入了佛门,能得些清静。” 小鲍姨娘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那间庵堂从来许进不许出……姓冯的,你是想关死我的女儿!” 冯氏看向她的目光冷冰冰的:“你的女儿?你一个仆下,也敢说府里的大小姐是你的女儿?那分明是我的女儿。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与你何干?” 小鲍姨娘被噎得直翻白眼,但事关沈簪性命,她怎么会这样容易退却?扯着嗓子嚷了起来:“那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怎么就不是我的女儿了?姓冯的,我告诉你,二老爷回家之前,你敢碰我女儿一根汗毛,我就跟你拼了!” 可二老爷下晌送了消息回来,他临时要出一趟远差,还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等他?黄花儿菜都凉了。 冯氏懒得搭理她这种泼妇,目光只管转向沈簪:“簪姐儿,我的处置,你可服气?” 沈簪咬着嘴唇,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当然不想离开沈家!她去害沈濯,不就是为了能长长久久地最大限度地享受沈府的荣华富贵么?若是要被关死在那遥远的庵堂里,她怎么可能认下服气? 可如果她现在说出来一句不服气,或者顺着姨娘的说法,承认自己是姨娘的女儿,说冯氏对她没有处断权,那就算是掉进了坑里——仆下的女儿自然也是仆下! 到时候,是个主子就有权对着自己喊打喊杀。那不是明摆着把自己府里大小姐的身份给自动放弃掉了吗? ——姨娘是个猪队友,她一直都知道的。 沈簪下意识地溜了鲍姨奶奶一眼。 第二十三章 那就,报警? 能让沈老太爷偏宠大半辈子,鲍姨奶奶才是个中的高手! 鲍姨奶奶看见了沈簪那一眼,会意,忽然掩住面,呜呜地哭了起来:“簪姐儿,你犯了大错,二夫人怎么处置你都不为过…… “可是,我就是心疼啊…… “你才十三岁,一朵花儿才开,又是京城人人都知道的沈家大小姐,这会儿不明不白地送去归海庵,那不是摆明了告诉人家咱们沈家出了大事么? “到时候,整个沈家的名声,可就被你一个人带累坏了啊我的傻孩子…… “你怎么就能一时冲动做出这样的傻事来呀……” 冯氏听了这话,也不由得一顿。 不说沈濯,自家还有个亲生女儿沈溪,也已经十一岁了,眼看着就到了该相看的年纪。倘若闹出来,这个时候让一个沈簪坏了整个沈家女孩儿的名声…… 何况,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可就不是鲍姨奶奶说的,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 过了这个劲儿,想必只有害怕得发抖的份儿…… 以后必定是再也不敢任性妄为,必定会谨小慎微地过日子…… 冯氏有些犹豫,眼神飘向韦老夫人,目露询问。 韦老夫人也有些拿不准起来。 别人也就算了,沈濯往日里骄纵,原本就有些不太好说亲;若是因为这件事被人颠倒了黑白,说一句沈濯欺压堂姐…… 沈濯一看家里人都犹豫起来,倒是对鲍姨奶奶的心计有了三分欣赏。 然而若是此事都无法把沈簪从府里赶出去,以沈簪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下次自己就没这么好的运气逃脱了,万一再累及自己那刚过周岁的幼弟…… 忽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些模糊遥远的幻事中,竟还有“幼弟夭折”一项,沈濯拿定了主意,一边抽噎,一边清清楚楚地说道: “既这么着,那就干脆请二叔回来吧,顺便把刑部的人也带来,咱们报官吧!衙门总能给个黑白分明的说法,也不至于把我和溪妹妹、佩妹妹的名声都毁了。” 报,报官?! 这竟是嫌对沈簪的处置轻了?! 两次谋杀未遂,果然按照朝廷法度,沈簪只怕是要判一个流放三千里的! 屋里所有的人都见了鬼似的看着沈濯,连沈簪都吓傻了。 沈濯哭得极具技巧,眼泪鼻涕的,却丝毫不耽误说话:“当然了,二叔是生父,得避嫌。这案子只怕要交到刑部旁人的手里去……” 玲珑多聪明的人,这时候轻声地“善意”地提醒沈濯:“二小姐年幼不懂,这种事,又不与官员相关,不该到刑部,先到长安县衙才是。” 长安县衙?! 那不是沈老太爷先前任县尉的地方? 这是要把老太爷的老脸都丢尽的节奏啊! 韦老夫人和鲍姨奶奶同时急了:“此事万万不可!” 沈濯一边哭着擦泪,一边好奇地看向鲍姨奶奶:“不可?那就是说,应该去刑部?” 鲍姨奶奶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果然让刑部那边的人知道了此事的一丁点儿影子,自家儿子的官位只怕是瞬间不保! 虽然沈簪极得她的欢心,虽然这乃是亲儿子和亲侄女儿的亲女儿,虽然这是她笼络住沈老太爷的极好用的一枚棋子…… 但又怎么比得过儿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 鲍姨奶奶狠狠地咬住了嘴唇,低下头去,半晌,长叹一声,低声道:“罢了,簪姐儿也是该好生静静心,归海庵就归海庵吧……” 小鲍姨娘满怀希望地等来的,竟是姨奶奶这样的一句话,惊叫一声:“姑母……” 又泄了气,不顾一地的碎瓷,一路爬了过去把沈簪紧紧地搂在了怀里,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簪姐儿啊,这可怎么办啊,这一家子都是心狠意狠的,竟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天啊,还不如摘了我的心肝去……” 沈簪早就被鲍姨奶奶的话震得精神恍惚,被小鲍姨娘一搂一晃,才回了神,顿时尖叫起来:“我不去归海庵!我要见爹爹!我要等祖父回来!” 沈濯这时候已经依偎在罗氏的怀里,闻言仰起脸来,楚楚可怜地看着罗氏:“娘,簪姐姐要等二叔和祖父回来做什么?他们会护着她,还让她来掐我的脖子,以后再去掐溪姐儿的脖子,掐佩姐儿的脖子吗?” 或许,还有承哥儿? 沈濯话里的未尽之意,全家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韦老夫人和罗氏都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韦老夫人当机立断,喝道:“废的什么话?既然老二媳妇已经说得这般清楚,那就这般办理吧!来人!” 寿眉低着头上前一步:“是,老夫人。”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地上相拥痛哭的小鲍姨娘和沈簪:“照着二夫人的话,一件一件仔细办。” 寿眉屈膝再答应一声,站直了身体,扭脸向外:“山嬷嬷,厉妈妈。” 这二位乃是沈府内宅掌管“禁约下人事”的老手了,说白了,就是管拿人、打人的。 听见寿眉呼唤,二人各自带了得力的手下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山嬷嬷服侍小鲍姨娘,厉妈妈服侍沈簪,就像是拎小鸡子一样,直接脚不沾地地带了出去。 母女两个还在尖叫。 罗氏冷哼一声,音量不高不低:“这等丑事,就怕别人听不见么?” 山嬷嬷和厉妈妈自然明白,手腕一翻就是一把帕子,毫不客气地塞进了两张嘴里。 整个世界清净了。 冯氏知道二房的脸今天算是被一扒到底了,却仍旧得陪笑着再次跟罗氏和沈濯致歉,然后请韦老夫人回房休息。 沈濯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扑了韦老夫人身上:“祖母,我害怕,我今晚要跟你睡。” 韦老夫人这个时候已经心神俱疲,哪里还有精神去哄一个半大的小姑娘睡觉?苦笑着轻轻拍了她一巴掌:“你是想累死祖母么?” 却又舍不得她撅起的小嘴儿,因命寿眉:“你留下照看二小姐一夜吧。大夫人那里还有承哥儿,微微身边的丫头都不会服侍,你经心着些。” 寿眉是韦老夫人第一得用的心腹大丫头,最稳重通透的。听这话就知道老夫人想要收拾如如院了,嘴角弯一弯,垂首称是。 第二十四章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秋嬷嬷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看了月娘一眼。却见她也是脸色苍白。 沈濯心满意足,忙命:“六奴,你替寿眉姐姐扶祖母回去。” 罗氏一看沈濯的样子,就知道她还有恶作剧,苦笑着摇摇头,索性留了芳菲在廊下听着,自己且回去看承哥儿了。 鲍姨奶奶安安静静地走在最后,刚走到门口,只听沈濯凉凉的声音传了过来:“啊哟!我的翡翠盏!簪姐姐可真狠心,掐不死我,顺手还砸了我的茶器!姨奶奶,您看我要不要回头找祖父或者二叔赔给我呀?” 找沈老太爷或者沈信诲?! 鲍姨奶奶冷冷地看着沈濯,牙根咬得咯嘣咯嘣响:“二小姐不毁了他们父子的名声就不甘心么?!” 沈濯面上带笑,眼底却一片冰寒:“祖父是我的祖父,是我父亲、大姑姑和三叔的亲生父亲,是我和溪姐儿的亲祖父,我毁了他的名声,于我有什么好处?姨奶奶还请不要以你的小人之心,度我的君子之腹!” 单单提了嫡支,单单摘了沈老太爷出来,却压根没提沈信诲! 鲍姨奶奶心头一紧:“你想干什么?!” 沈濯柳眉一挑:“我不想干什么呀!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簪姐姐想杀人,就得预备好偿命;欠了我的东西,自然应该都给我还回来。这有甚么说的么?” 说完,恍然大悟一样:“哦,我问错人了。我应该问二婶娘去要。她刚才还说呢,簪姐姐是她的女儿。” 二婶娘?! 冯氏好面子,自然会痛痛快快地给了她这笔钱。可是,接下来,势必会从小鲍姨娘和沈簪的用度上加倍地讨回来!到头来,不还是要折磨她的侄女和孙女吗? 鲍姨奶奶嘴角一抽:“这等小事,倒是不必惊动二夫人。回头我令人送过来就是。” 沈濯的微笑货真价实起来:“这样啊,也好。我那套茶器,乃是清江侯爷当年赠送给我父亲的,十年前便作价五十贯。 “至于那只翡翠盏,乃是我母亲的陪嫁里最贵重的一只盏了。当年听舅舅说过,那是祖传的;有人拿了一个小宅子去换,外祖父都不肯换呢。我也不要多,一百五十贯就好。” 二百贯! 沈老太爷当年的俸禄一年才不过八十贯! “二小姐,合家子都算上,还有比你更贪的么?”老鲍姨娘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没有咆哮出来。 沈濯偏一偏头:“嫌多?我也没办法,谁让我屋里的东西就是这样值钱呢?而且,除了那一套茶器,其他的,还都不姓沈,都是从我外家得来的——不知姨奶奶屋里的东西,有多少不是姓沈、而是姓鲍的? “如今,拿姓沈的东西赔给我一个沈家的孙女儿,我都还没说不乐意,姨奶奶还不高兴了?我一个小姑娘,还是不要欺负姨奶奶这样的老奶奶好。算了,我还是跟二婶娘去要罢。她冯家还是赔得起的。” 鲍姨奶奶被这话堵得心口发闷,半晌才艰难开口:“我没有那么多钱。从我进沈家开始到今天,统共也只攒下了一百五十贯而已。还求二小姐看在老太爷面上,宽宥我们一回。我明儿一早就令人送了钱来。” 沈濯一抬手:“不用不用。哪儿就能劳您姨奶奶亲自给我送赔偿来?秋嬷嬷,你这就跟月娘送姨奶奶回去,顺便把钱拿回来便了。” 有秋嬷嬷,就不怕鲍姨奶奶不给钱;有月娘,那就算是鲍姨奶奶屋里只有一百五十一贯钱,那一贯,也不会给老鲍姨娘留下的。 鲍姨奶奶自然心知肚明,气得脸都发青了,厉声喝道:“二小姐不要欺人太甚!” 沈濯勃然变色,抬手指着她的鼻子:“我欺人太甚?!从你进沈家,祖父的俸禄便一个大钱都没往家里交过! “公中花用的、三个房头如今吃喝穿戴的,全都是我祖母的陪嫁和家中原有的田产铺子。一分一厘,都是我祖母和三叔殚精竭虑打理庶务挣回来的!全家老小谁不知道?祖父自己的钱,全都交给了你! “你进沈家三十一年,我把那一年给你抹了零头。八十贯乘三十,一共是两千四百贯。我要你两百贯,不过是九牛一毛。你还敢跟我说你没有?! “你给我听好了:两百贯,少一个子儿,我就去跟二婶要!不信你就试试看!” 寿眉在旁边一直不吭声,只管低眉顺目地听着。可听到了这里,心里却咯噔一声。 糟了。 二小姐若是咬死了欠账还钱,也就罢了,该多少是多少。可如果把这一层翻出来说,外人听着,竟是她在替老夫人讨公道,这可就…… 老夫人哪里是那样心窄的人?! 果然,鲍姨奶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了一丝得意:“二小姐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您这不是替自己要账,分明就是替老夫人为难我们二房!” 说着就往地上一屁股坐下,拍着大腿嚎哭起来:“老太爷啊,您快回来看看吧,我们算是活不了了啊……” 沈濯看着她那个样子,也跟着冷笑了一声,嗓门提得比她还高,却带着刻意的惊慌:“啊哟,姨奶奶这是在干嘛?哭起祖父来!祖父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我都说了,簪姐姐的账跟她老人家不相干,我跟二婶要就是了。她怎么又哭闹起来了? “寿眉,姨奶奶今儿没带着丫头过来,这满院子都是我们大房的人。你是最公道平和的,你可要替我作证,我可没掐着姨奶奶的脖子逼着她还我的账! “哎呦,我的头疼,脖子疼,气得心口疼……快着,把张太医马上给我请来!” 外头廊下竖着耳朵听的芳菲手摁在嘴上,才没笑出声儿来。 二小姐真是个宝贝! 鲍姨奶奶一噎。 怎么竟忘了,自己今日乃是一个人过来的? 就算如如院里有自己的人,难道这个时候竟能拿出来作证了不成? 寿眉又是老夫人的心腹…… 自己闹了又有什么用!? 领教了沈濯“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超凡技能之后,鲍姨奶奶自己爬了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怒气冲冲地走了。 当然,身后跟着笑眯眯的秋嬷嬷和月娘。 寿眉看着月娘的背影半晌,回头看向沈濯:“二小姐,奴婢怎么觉得,您这位大丫头,今天可比往日里沉默得多了?” 沈濯其实已经折腾了一身虚汗,如今正倒在玲珑怀里歇着,有气无力地笑了一声:“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只望她今后能永远记住这个教训才好。” 第二十五章 被禁足的沈濯 寿眉是韦老夫人第一个得用的大丫头。父亲掌着沈家祖上传下来的最大的一间米粮铺子,大兄大嫂是沈府大姑奶奶沈谧的陪房,姐姐则嫁了外院管采买的管事。 就前两天,罗氏跟韦老夫人商议如如院里那个出缺的衣饰脂粉管事的窝儿,也是直接点给了寿眉小叔叔家的媳妇曾婶。 所以沈濯跟她说话,绝对不绕弯子。 把玲珑支出去,沈濯诚心诚意地拜托寿眉给自己好好收拾收拾如如院:“虽说都是一家子骨肉,非要分清楚房头派别并不现实。但我这院子实在跟筛子一样,什么阿猫阿狗都安插得进来。 “寿眉姐姐是咱们家的世仆,估计这院子里谁是谁的谁,你比我娘还清楚。拜托姐姐帮我好生掌掌眼。我也不求一个偷奸耍滑的都没有,但好歹,别存着害我的心。” 寿眉低眉顺目:“二小姐放心。” 沈濯接着笑道:“我当然放心。你是祖母亲手调理出来的,不是祖母倚重,我都想抢了我身边来。可惜那样就太不孝了。寿眉姐姐可有徒弟?” 寿眉想了想:“奴婢才多大,就谈得上收徒弟了?不过奴婢跟玲珑的娘费婶子很熟,倒是可以跟玲珑多走动走动。” 桐香苑一个浆洗媳妇,怎么就能让寿眉叫了“婶子”的?平常都是被人喊作“费嫂子”的。 深知这是给了自己面子,所以玲珑的娘才升了一格儿。沈濯大喜,先道了谢,又拉着她攀谈起来。 直到秋嬷嬷和月娘回来,沈濯才在她们的催促下睡了。 罗氏听说了沈濯敲诈鲍姨奶奶的事,又好气又好笑,摇头对芳菲唠叨:“你说这个财迷是随了谁?她爹爹虽说在官不言商,但是眼光一等一。进京时买的铺子,哪个都回了本赚了钱。我的嫁妆也不少,翡翠盏琉璃碗,玛瑙杯子白玉盘子,她从小到大摔了多少?现在又拿着那个跟人家说事儿去!” 芳菲笑个不停,道:“婢子倒是觉得这口气出得挺痛快的。二小姐又不在乎那些钱。不是昨儿晚上就直接放了库里了,连看都没看一眼的?” 正说着寿眉来了,含笑请安,又谦恭商议如如院的人事。 罗氏心领神会,知道这是沈濯请了尚方宝剑来收拾家中这些错综复杂的仆下,遂一一都依了寿眉的话办了。 唯有到了月娘这里,罗氏和寿眉都有些迟疑。 毕竟是沈濯曾经最宠的丫头。 罗氏起身去西厢房。 沈濯已经起身梳洗,玲珑悄悄地告诉她:“一早寿眉姐姐就发落了几个起晚了的媳妇、巡夜不用心的婆子,还有私藏了东西的小丫头。咱们院子一共十几个人,已经撵了小一半出去了。” 这么多?看来自己还真没说错,这如如院还真跟筛子似的。 沈濯又问:“月娘呢?” 玲珑的声音低了下去:“跟着寿眉姐姐去了大夫人房里……” 等她梳洗完毕,罗氏也走了进来。 母女见礼坐了,罗氏又看看她的脖子,心疼地念了几声佛,方看了一眼深深低着头站在一边的月娘,道:“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前儿月娘她爹娘来求了我,说她娘又有身子了。想让月娘回家帮忙照看。你觉得呢?” 沈濯看了月娘一眼。 她知道月娘应该会被惩戒,却没想到罗氏要干脆利落地赶她走。 这是陪伴原身最久的“朋友”了…… 沈濯摇了摇头:“他们瞎想什么呢?我最心爱的丫头,他们弄回去扫地洗衣服做饭带孩子?开什么玩笑。我不同意,不行。若说他们是给月娘找了个好人家,过去享福,那我倒可以考虑考虑。” 罗氏听了这话,欣慰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还真是这个话。既如此,我让人去跟她爹娘说。月娘,那你先去忙吧。” 看着月娘擦拭着眼角离开的背影,沈濯神情复杂。 一时韦老夫人、冯氏和沈溪沈佩等都来了,甚至连米氏都扶着肚子来看望她,三老爷沈信行又去请了张太医来,给沈濯看诊。 沈濯有意让太医亲眼看看自己脖子上的伤痕,便令挂起了帐子。 沈信行瞧着沈濯的这个做派,便有些不悦。 虽说昨晚那场大闹醒心堂也都知道了,但不过是要两副散瘀的药就可以了的事情,何必要把这家丑闹得外人都知道? 只是韦老夫人在旁边坐着,罗氏三妯娌又都在屏风后头屏息静听,他不好说什么罢了。 瞧见那白细脖子上的一圈青紫,张老太医眼中精光一闪,有了三分怒气,却一声不吭,只管听脉。 收了腕枕,张太医沉声责备:“身子这样虚弱,怎能这样胡闹?昨夜起热想必更厉害吧?好在捂了一夜汗,算是好了三分。我留了药在这里,你要好生吃,七天不许出屋子,一个月不许出院子,三个月不准出府门。” 竟是当成自家孩子一般下了最明确的禁足令。 沈濯愁眉苦脸地答应:“哦。” 张太医看着她的脖子,想了想,又道:“我自己制的活血化瘀的膏药,放在家里没带着。晚上让人送过来。敷上个七天,包好。这七天却不能吃羊肉鱼虾,实在馋了,让人用猪肉做馅子,做了蒸饼吃。” 沈濯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乖巧地笑:“是,张爷爷。” 张太医实在没忍住,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髻,站了起来。 韦老夫人也跟着笑着晃拐杖:“我这孙女儿跟张神医有缘,日后有暇,还请您赏光来家里坐坐,跟她爹爹吃吃茶聊聊天。” 张太医满口答应,告辞而去。 众人都对那伤痕闭口不言,沈信行心情也好了三分,微笑着送了张太医出去,自己也就去了衙门。 听说沈濯还得禁足,沈溪的脸色却愁苦起来,拉着冯氏,轻声道:“二姐姐太可怜了。娘,我想把我的新衣服送给二姐姐。” 沈濯最烦这种做派,张口便道:“不不不,还是把我的新衣服送给三妹妹吧。反正我出不去,眼巴巴地看着那些新衣服,除了生气也干不了别的。” 冯氏不悦:“濯姐儿,你妹妹也是好心。” 沈濯笑得特别假:“我知道啊,我也是好心。二婶娘听不出来么?” 罗氏冷淡地站起来:“微微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跟溪姐儿的意思也是字面上的意思一样。怎么,二弟妹听出了别的?不如你给我解释解释,别的还有什么!?” 第二十六章 心太软 沈濯是罗氏的心尖子,甚至可以说,比沈承还紧张三分。 可就是她的心肝宝贝,三番两次被自己的庶女害,还差一点儿就害死了…… 冯氏就算再觉得自己冤枉,也只有咽下去。 陪着笑脸,冯氏赶紧带着沈溪和沈佩告辞走了。 唯有沈溪镇定自若,上前天真笑着跟沈濯道别:“二姐姐,你好好养着。你不能出去,我就时时来看你。还给你摘新鲜花儿来插瓶!” 擦,她就有这么厚脸皮,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沈濯哼哼哈哈地跟她说了“好走”。 今天一大早,坊门刚开,沈簪就被送走了。跟车的除了“护送”的婆子,唯有鲍姨奶奶的大丫头品红。归海庵不留仆从,品红送到了也得回来。 就连沈簪的两个丫头,也被冯氏利落地处理了——夭桃归了沈溪,小桃归了沈佩。 小鲍姨娘在小佛堂被堵着嘴捆了一整宿,沈簪走了才松开,已经气息奄奄。鲍姨奶奶亲自去看望了一回,倒是没闹起来,径直令人给沈信诲送信去了。 看在二房还算识相的份儿上,罗氏没打算再往下打压,但是好脸色肯定是半分都没有的。 罗氏看着她们的背影冷哼一声,一点儿都不顾忌着旁边坐着的韦老夫人和米氏。 韦老夫人也不管,只是哄着沈濯:“听张太医的话。等你全好了,我让你娘带着你去大慈恩寺看法会热闹去。” 米氏这才笑道:“赶得巧,前儿我娘家侄女儿回京了,弄了几盆花儿回家。我嫂子就给我送了两盆来。如今我有身子,偏偏忽然闻不得这味道了。所以就带了来,请微微替我代养,可好啊?” 说着,令人搬了进来,却是两盆竹节海棠。 这种海棠根本就没有香味,只是艳红得小巧可爱,颇为娇媚。 米氏很会做人啊。 沈濯嘻嘻地笑着,谢了她,收下来:“玲珑,都摆到我书房里。这花得衬着我那架子书,才更好看。” 米氏目露欣赏,跟韦老夫人说了一声,也就告辞。 韦老夫人等她走了,才叫了寿眉来问:“二小姐昨晚睡得如何?” 寿眉笑眯眯地:“挺好的。奴婢也睡得很好,玲珑守了二小姐一宿,十分尽心。” 韦老夫人看着玲珑,满意地颔首,又问寿眉:“微微小孩儿心性,不爱管事儿。秋嬷嬷又宽仁。人人都说如如院里上上下下都懒散,你看着呢?” 寿眉表情不变:“倒也不尽然。不过是几个人坏了这边的名声罢了。我今儿一早禀了大夫人,都罚过了。” 韦老夫人听了这话便知道事情已经完了,自然就不再置喙。只殷殷去劝罗氏:“微微若只是虚弱就罢了。风寒的话,你反倒要小心别让承哥儿也染上。既然只是养着,你就别担心了,回朱碧堂罢?” 罗氏忙笑道:“让您操心了。我也担心这个,您瞧,今儿早起我都没让承哥儿过来给您磕头。我已经令人在打点东西,我中午就跟承哥儿搬回去了。” 韦老夫人放了心,再回头一看沈濯,竟是已经又倒在床榻上,朦胧睡去。 秋嬷嬷正一边轻手轻脚地给她盖被子,一边爱怜地唠叨:“可怜的姐儿,接二连三的病,好在还肯听老神医的话……” 这乳母倒是真疼爱微微,只是这城府手段…… 韦老夫人心里一顿,没再说什么,站起来走了。 罗氏这边却悄悄地升了窦妈妈的月钱,又叫了她去房里,私下里嘱咐:“微微淘气,既肯听你的话,你就帮我好好照看她。周全了她,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窦妈妈答应下来。再遇上巡视之外的事情,也肯出言管束一二了。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二天,月娘的爹娘就进来求罗氏,说给月娘相看了个小伙子,是隔壁的邻居,家里在外头也开着铺子,说是能给二十贯的聘礼。 罗氏看了,不置可否,让给沈濯来看。 沈濯看都不看,张口就驳了回去:“那是我的丫头,生死都是我的人。让他们把眼睛放亮点,好好地给月娘找。找不到好的,他们就得给我乖乖地养着月娘。二十贯聘礼——当卖女儿呢?!” 月娘的爹娘有些发懵,忙又去请教秋嬷嬷。 秋嬷嬷叹息半天。 月娘家里,上上下下,就没有一个明白人。 只得直白地告诉他们:“嫁出沈家,二小姐可就够不着了。二小姐既然说了月娘生死是她的人,你们就得在沈家和罗家找。这样一来,那家子哪怕对月娘呲个牙,也得思量思量,二小姐会不会直接上门赏他们嘴巴子。” 月娘的爹娘这才悟过来,连忙就在长房名下的铺子里寻了一个沈家家生子儿的伙计,年轻能干,前程无量的。因家里负担大——无父、瞎娘,幼弟幼妹,合家子都靠他一个,所以说亲的人都不太敢上门。 沈濯听了这个人选,倒是挺满意,便命人告诉他们:“我给出头面衣衫,你们出十贯的嫁妆。压箱钱你们管不着,我自己给月娘。” 老两口本来还打算把家里的钱都给儿子攒着,但沈濯发了话,再肉疼也只好拿了出来给月娘办嫁妆。 韦老夫人和罗氏听说了,都感慨地笑,各自都赏了东西给月娘添箱。 月娘一一都磕了头。 又有秋嬷嬷六奴甚至寿眉等人送了她贺礼。 到了六月底,月娘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鲍姨奶奶和小鲍姨娘在自己的院子里骂了整整三天的街。 ——沈簪难道还不如个外来的臭丫头么?! 罗氏听说沈濯给了月娘五贯钱的压箱钱,正奇怪怎么这样少;接着就听芳菲私下里告诉她,沈濯把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套珍珠头面给了月娘,还花了三十贯在南城悄悄地给月娘买了一个一明两暗的小小精致宅院。 罗氏沉默了许久,对芳菲说了一句:“这心软啊,随她舅舅……” 沈濯跟月娘说得明明白白:“他有弟弟妹妹,你以后要嫁小姑子,娶小婶子。兄弟两个势必要分家的。 “哥哥这样能干,瞎娘跟你们,给兄弟另置房产,简直就是一定的。可他便是再能干,那离当掌柜的、挣大钱可还得个十几年呢。到时候你怎么办? “这个院子你别吭声,赁出去,每个月的菜饭钱也就有了。你手头也宽裕些。 “等小叔子成亲,若是小婶子人好,你就把这个小院子一卖,在你们隔壁再买一个给他们安家。亲的热的走动起来。 “若是小婶子不贤良,你就直接把院子给他们,让他们远远地搬走。你又有了名声,又没了麻烦。到嫁小姑子的时候,一家子已经有了好名声,你想怎么做,都方便。” 月娘终于忍不住,抱着沈濯哭了个死去活来。 但经此一事,沈家家仆的女儿们,忽然都愿意往如如院里送了。倒是令沈濯始料未及。 第二十七章 沈信诲VS罗氏 (上) 沈信诲本来以为,出个闲差第二天就能回来,结果却没回来。 案子有了新线索,当管的那一位又受了伤。他立功心切,一边命人给家里送信,一边就直接跟着追了下去,直奔太原那边去了。 等闹出来沈簪的事情,小鲍姨娘命人给他送信让他赶紧回来,家里人却都说不知道去哪儿找。刑部那边不告诉目的地。 小鲍姨娘气得捶着地喊:“一个小小的刑部司令史而已!难道还能指着这个升主事不成?还值得他把女儿都扔了!” 冯氏二话不说,一脚踹开佛堂,揪着小鲍姨娘的头发亲手赏了两个耳光,厉声喝道:“沈簪是杀人未遂的罪名!便是二老爷回来了能怎么样? “除了替你们母女去跪祠堂,老太爷不在,难道他还能对抗嫡母不成?一个不孝的罪名就能让他重新成了白身!你蠢你的,敢带累了二老爷,我活活打死你!” 小鲍姨娘因有鲍姨奶奶撑腰,本以为禁足个几日就能出来的。结果她这一闹,鲍姨奶奶都不肯管她了,装聋作哑。连小鲍姨娘派人去给鲍姨奶奶送燕窝,都被品红礼貌地请了出来。 所以到了一个多月后,沈家的二老爷沈信诲,圆满地办妥了案子,志得意满地回到沈府时,心爱的表妹仍旧被禁足在佛堂里念经敲木鱼,当眼珠子一般的长女,早就在归海庵剃了长发成了尼姑。 沈信诲几乎要把棠华院翻了过来。 冯氏冷冷地看着他把满屋子的东西都砸了,然后告诉他:“人证物证俱在,簪姐儿默认,姨奶奶也没再说个不字。你砸我有什么用?罗氏难道是好欺负的?” 沈信诲满面阴郁,咬牙切齿:“可你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冯氏冷笑:“我若是什么都不做,你的好表妹此刻怕是跟你女儿一起在归海庵等死了。” 然后意有所指地讥讽道,“姨奶奶多年的积蓄,我自然是一个钱都没见过的。前日里听说,都替簪姐儿赔给了二小姐。整整七百贯钱。姨奶奶可真是个理财高手。” 沈信诲的脸色更加难看,一言不发,抬腿便去了鲍姨奶奶处。 鲍姨奶奶看见儿子回来,一腔委屈终于不用再憋着了,哭了个肝肠寸断。 沈信诲直挺挺跪倒,泣道:“娘,儿子没用。” 鲍姨奶奶忙关紧了门,母子们细细叙谈。 这一谈,直谈到日头偏西。 从鲍姨奶奶处出来,沈信诲直奔桐香苑,却被寿眉礼貌地拦在了外头:“上晌听见说二老爷回府了,因差事办得极好,上峰赏识,得了嘉奖。老夫人很替二老爷高兴,原是特意吩咐厨房预备了酒水给二老爷洗尘的。 “只是这府里的晡食规矩是酉正。如今已经是酉末,老夫人困倦极了,所以用了半碗粥,已经睡下了。二老爷也累了这一个多月,须得好生歇息。今夜就请回去,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 话说得沈信诲张口结舌,半天方道:“我寻母亲有要事……” 寿眉头一回没了笑容:“二老爷,老夫人在桐香苑正堂整整坐了三个时辰等您,却没等着。她老人家腰腿不好,如今已经睡下了。奴婢请您的示下,您有什么要事,非得这个时候让她老人家起身的?” 沈信诲又恼又羞,却知道此事自己错在先,只得咬了咬牙:“我明儿再来。” 翌日卯正,沈信诲果然和众内宅妇人一起,去了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 罗氏和米氏没有回避,礼貌地站起来给他行礼问好。 沈信诲没有理会罗氏,只向米氏点了点头,然后拱手给韦老夫人见礼:“母亲安好。” 韦老夫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沈信诲见韦老夫人不接话,只能自己接下去:“昨日回来,因风尘仆仆的,滚得满身满靴子泥,所以先回院子去换了衣裳。结果听见媳妇说了簪姐儿的事情。” 韦老夫人和罗氏一声不吭。 沈信诲索性自顾自地说下去:“簪姐儿自小长在她祖父身边,养出了个大小姐脾气。这个是她不好。只是她生性纯良,我是不相信她能做出谋害堂妹的事情来。 “昨日我狠狠地斥责了媳妇一顿,又多方查了些证据。我觉得,送簪姐儿去归海庵这件事情,怕是做得有些急了。” 韦老夫人气得额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罗氏却冷冷地看着沈信诲,一言不发。 昨天晚上沈濯就找了她问,沈信诲回来了,又没有照着规矩第一时间去给韦老夫人禀告回府事宜,可见是要在沈簪之事上掀风浪的。沈濯问她:“明儿一早大家去请安,想必二叔一定要闹的。母亲想好怎么做了么?” 罗氏早就做足了准备,只让沈濯第二天不要出门。 沈信诲是什么人她能不知道?当县令夫人、刺史夫人的时候,这种刀笔小吏她见得多了,怎么颠倒黑白,怎么混淆是非,她一清二楚。 沈信诲瞥见了罗氏的冷眼,哼了一声,道:“大嫂也不必那样看着我。说簪姐儿推了濯姐儿下池塘,不过是一个丫头的一面之词和你众人事后的推测。 “说簪姐儿意图扼死濯姐儿,我倒要问问,如如院没有巡夜的么?簪姐儿若是临时起意,她又哪里来的本事,能不说话就进了内室?” 罗氏看了沈信诲半晌,深吸一口气:“抱了铃铛去引走小丫头的是小桃,她没被二弟妹打死,如今被我养在庄子上。 “在窗前咳嗽引走月娘的是巡夜的婆子沙氏,她说是告老回家离了如如院,其实现在也在我庄子上。 “你若是想说濯姐儿那脖子上的伤根本没那么严重,是我们异口同声栽赃;我不妨再告诉你一句:当日给濯姐儿看伤的乃是太医署的张太医,他老人家回家就把濯姐儿的伤势仔仔细细地写了下来,记录了医案,如今太医署已经入了档。 “我知道你在刑部刚得了上官赏识,如日中天。然而,你不妨就去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个案翻过来,反咬我们一口。 “我也不妨再告诉你一句,即便是大郎今年不回来;我罗氏也敢站直了腰杆说一句:你敢不承认,敢把簪姐儿接回来,我就敢去长安县衙击鼓鸣冤,就敢闯刑部大堂告你欺压侄女,枉顾人命,毁灭罪证,以官谋私! “我倒要看看,谁敢平白无故地害了我的女儿,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第二十八章 沈信诲VS罗氏 (下) 罗氏说到最后,身直如松,眼利如剑。 沈信诲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大嫂,你也不必咄咄逼人。我知道大兄如今是礼部的右侍郎,座师又得圣上倚重,所以走到哪里旁人都让他三分。只是这是在家里,又是孩子们的事情,大嫂就算是搬出大兄来,没道理也一样没道理啊。” 罗氏的目光终于投到了他身上,冷笑一声:“我知道上月姨奶奶拿了老太爷的名帖,已经找了老太爷在长安县衙的故旧。所以二弟觉得,即便是打官司,也有几分打得。” 沈信诲脸色微微一变。 她怎么知道的?! 沈信诲多了几分审慎,坐姿也不像刚才松散:“大嫂不要信口开河。我何时说过要打官司了?” 罗氏的目光移开:“那么二弟所谓的查看证据,又是想要做什么?我不想在这种细枝末节上跟你纠缠。 “我把话撂在这儿:二弟妹那晚的解决方式,我既然已经接受了,就不会再找后账。但是,如果谁想着从我这里把案子翻了,往我女儿身上泼脏水,那咱们就衙门见。” 沈信诲神色变幻。 冯氏和姨奶奶都说,几个关键的人证已经打杀的打杀、遣走的遣走,大房手里没什么实在证据。 可是,为什么罗氏竟然能轻易地把那几个人又都握在了手里?! 那些也就罢了,可以反咬一口说是她栽赃唆使的。 然而中间怎么竟然还有一位太医署的太医?还有什么医案,还入了太医署的档?这又都是怎么回事? 沈信诲觉得沈老太爷和鲍姨奶奶千挑万选,还是没给他找一个如罗氏一般有力的妻族。 冯氏太不中用了! 沈信诲想到平日里最会讨老太爷开心的沈簪,这一切又暂时抛开,只管威胁罗氏:“好!看来大嫂一直捏着这个打算,我干脆如了你的意,到衙门里走一趟。既如此,我儿是苦主,还请大嫂把簪姐儿接回来。” 罗氏站了起来,面色漠然:“衙门传人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接你女儿回来。在那之前,我劝你还是不要去归海庵碰钉子。毕竟,永衍师太乃是当年太后的掌宫女官,不比寻常尼师,她是不怕你们刑部的官衣的。” 沈信诲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大嫂从何而知我让刑部的人去归海庵的?” 罗氏不再理他,转身向韦老夫人严正行礼:“母亲,儿媳告退。” 韦老夫人点头:“好生歇息,照顾好我乖乖微微。” 罗氏转身向米氏点头致意,与沈信诲擦身而过,挺胸抬头而去。 米氏连忙也站了起来,趁机告退,躲开这是非之地。 韦老夫人见两个亲儿媳妇都走了,便不与沈信诲废话,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自己回了内室。 沈信诲被无视得彻彻底底,脸上红得几乎成了猪肝色。 冯氏站在他身边,叉手方寸,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如木胎泥塑,毫无半分存在感。 沈信诲一摔袖子,转身离开。 冯氏也跟着出了桐香苑。 站在院门外,沈信诲脸上阴晴不定:“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冯氏心中冷笑。 罗氏是什么人? 豫章罗家三房的嫡长女,族里行七,大名鼎鼎的罗七小姐。因母亲早丧,出嫁前她便掌过三年的家。 就沈信诲和鲍姨奶奶这点子内宅手段,她眼睛都不用眨就清楚明白! 之前不过是她不愿意在家里动心眼,一旦她真动起来,这个家里除了韦老夫人,又有谁是她的对手?! 只是这种话,以鲍姨奶奶和沈信诲的经历、智商和情商,是肯定不会听得进去的。冯氏也就不说了。 到了日落时分,外院传话进来请二老爷出去。 冯氏趁机自己去给韦老夫人请安,见面恭敬行了礼,请正经的婆母早些休息,自己干脆利落地又退了出来。 看得寿眉一阵讶异。 连韦老夫人都忍不住对甘嬷嬷低语:“以前没看出来,这老二媳妇聪明起来也挺招人喜欢的。” 甘嬷嬷是自幼服侍韦老夫人的,看着二房一万个不顺眼,撇撇嘴,哼了一声:“什么好东西!” 等冯氏回到棠华院,沈信诲又在摔东西了。 吕妈妈气得咬牙,低声骂道:“就会摔我们的东西!有本事去砸他娘的屋子!” 冯氏淡淡地看了吕妈妈一眼,道:“砸完了,不还是要掏摸我的嫁妆去给她再布置么?还不如摔咱们的。好歹我屋里现在不摆值钱的东西了。随他去砸。” 这个时候,莲姨娘和沈佩自然是躲得远远的。 唯有住在西厢房的沈溪,安静地站在窗前看着正房,脸上淡漠的表情,与冯氏如出一辙。 罗氏的话应验了。 归海庵不仅掌庵师太硬气,随便一个小尼姑,也是一看刑部的官衣就炸毛。 一位脾气暴躁的尼师,干脆一手把穿着海青、戴着僧帽的沈簪拎到了众人面前,一根手指几乎要戳到沈簪眼睛里: “你们看清楚了,这就是沈家那位谋害堂妹不成,被家里人亲手送来修行以赎罪愆的大小姐! “一应的前因后果,她来时,当着你们家的人,鄙庵的永衍师太都已经问得清清楚楚。若是需要贫尼把她摁了手印的供词拿出来,贫尼这就去拿!” 被沈信诲支使来的恰是一个刚进刑部当差不久的小毛孩子,对归海庵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一听到这庵堂竟然连沈家大小姐摁了手印的供词都有,不由得顿时一个激灵。 沈大人这是想坑死人吗? 刑部小朋友转身就走,一口气奔到沈府,见着沈信诲,劈头就问:“沈大人说能给小的找个好师父,敢问大人,这师父跟大人是什么交情?” 沈信诲以为这孩子跟自己讨价还价,还笑着跟人家打太极:“比部司的老钟和都官司的老邢,都跟我是好兄弟。” 小朋友利落地一点头:“贵府大小姐罪证确凿,摁了手印的供词就在归海庵里。小人以后会离比部司和都官司远一些。大人再有这等好事,还是照顾旁的兄弟吧。”拱了拱手,扬长而去。 供词!? 还有供词?! 而且是沈簪按了手印的供词?! 人证,物证,供词…… 沈信诲觉得眼前一黑。 完了。 沈簪,完了。 第二十九章 憋炸了憋炸了! 消停下来的沈信诲很快说服了鲍姨奶奶。 只有小鲍姨娘这个做亲娘的受不了,天天哭闹。直到某日被沈信诲关上门结结实实暴揍半个时辰,才算老实了下来。 沈信诲在棠华院酒足饭饱剔牙,哼道:“小门小户出来的就是贱皮子,非打一顿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冯氏和沈溪满心恐惧,噤若寒蝉。 沈信诲去了莲姨娘处宿夜。 冯氏长出一口气。 沈溪低下头,表情都掩在厚厚的刘海后头。 家里彻底恢复了安静生活。 沈濯早就开始跟着女夫子重新上课,只是《诗经》《楚辞》实在是满足不了她日益庞大的胃口,遑论《女诫》《女则》《烈女传》那种东西。 她开始偷偷地跑去沈信言的书房里翻各种书看。 韦老夫人和罗氏万般无奈,开始教她看账簿、听家务。 可沈濯在二十一世纪的工作是行政主管啊…… 轻轻松松地指出了账簿中的几个关键数字问题,又嘁哩喀喳一上午把罗氏积攒了半个月的家务都处理完,沈濯施施然回如如院同丫头们跳百索、制胭脂去了。 罗氏都被吓傻眼了。 赶紧去问韦老夫人,韦老夫人也大惊失色:“她跟谁学的?” 六奴被叫了桐香苑去仔细问话,表情也十分郁闷:“小姐上回拿着如如院的账本玩,追着婢子问了一个下午。可第二天就不再问了。婢子以为小姐是不爱玩了。小姐却告诉婢子,账本的数字记得好傻,笑话了婢子好久。婢子好奇,试探了几句,发现小姐已经不用再学了。” 竟这样聪明?! 罗氏和韦老夫人又惊又喜,忙问:“那管家的事情呢?” 六奴几乎要把自己缩小到地缝里:“婢子要费一下午的口舌做的事情,小姐三言两语就弄明白了……后来小姐嫌如如院的事情太简单,根本就不爱管了……” 言下之意,不然怎么会放着如如院那样一个大玩具不玩,跑去沈信言的书房找书看!? 韦老夫人由不得笑逐颜开,拉了罗氏的手拍:“你可真会生。瞧瞧我们微微,再看看我们承哥儿。我们家老大真是好福气!” 罗氏闹了个大红脸。 沈濯不肯再去上课,除了在桐香苑抄经,就是去朱碧堂看书,然后就是陪着沈承玩。 气得女夫子寻了个借口就辞了沈府的差事。 大热天的,沈溪也就在窝在房里凉凉快快地抄经。 沈承虽然跟姐姐亲近,却从来不曾这样密集地跟沈濯腻在一起,极为兴奋。 沈濯也对他百依百顺,除了固定时间段之外,沈承说玩什么游戏,沈濯从来没有过一个字的驳回。 时间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不能出门的沈濯脸色越来越臭,脾气也越来越大。 韦老夫人看着快要憋炸了的沈濯,乐不可支,命人赶紧去请了张太医来给她做最后的看诊。 张太医却又延迟了两天才来,来了就告罪:“召南大长公主家的小郡王骑马摔着了,小医等都被拘在大长公主府里不让出来。所以迁延到了现在。” 召南大长公主是当今的姑母,当年最得太宗喜爱。她家的事情,自然是无人敢怠慢。 韦老夫人道了不妨,又随口关心:“小郡王伤势如何?大长公主必定心疼坏了。” 张太医叹了口气:“两个儿子都没了,大长公主对这个孙子宝贝得跟性命一样,自然是哭坏了。不过好在小郡王很知道分寸,所以并不碍事,至多躺上百日,也就好了。” 召南大长公主的长子当年是先太子的伴读。后来太子出事,他也被远远地发配到了九边从军。罪名是顶撞君上、污损圣旨,判罚得严重,竟是永世不许他回京,遇赦不赦的。 这个长子,有也跟没有一样。 大长公主本人惊才绝艳,小儿子也教导得出色,一身骑射功夫丝毫不逊于军中悍将。那年北蛮寇边,这位郡王爷非要跟着去打仗。然而战场上刀枪无眼,一枝冷箭直直地插到了他的咽喉上。 消息传来,本来就病重的驸马一口血喷在地上,当场就没了。 至于大长公主的小儿媳妇,郡王妃娘娘,抽冷子便投缳自尽,殉夫了。 召南大长公主一夜白头。 传说当今皇上立即就赶了过去,在召南大长公主榻前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算让姑母哭出了声。 所以大长公主府的两位小主子,原本照着制度,该封县公、县主的,如今封了永安郡王和温惠郡主。 张太医说的小郡王,便是这位年仅十七岁的永安郡王周謇了。 韦老夫人跟着感慨了两句,便催着张太医给沈濯听脉。 沈濯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跟着听八卦。 张太医细心问诊,然后又看了她的脖子,满意地点头:“二小姐恢复得很好,身子竟比受伤之前还要好些。可以不用吃药了,出外走动也没问题。” 屏风后头的罗氏终于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心。 这边张太医告辞,沈濯笑容可掬地送了他一盒胭脂:“我自己做的。听说张爷爷家有一个姐姐比我大两岁,正是该用这些东西了。当作我的一点小心意罢。” 张太医素日里最疼宠的便是那个孙女,高兴地接了就揣在自己怀里:“好好,她往常自己也做的,回头我让她给二小姐还礼。” 甘嬷嬷照例送了张太医出去,不提。 这边早就憋坏了的沈濯立即便猴到韦老夫人身上:“祖母,你说过的,等我好了,让我娘带我出去玩的!何况我们抄了那么多经书,原该送去寺里结缘的对不对?” 她这三个月,不仅抄了十卷金刚经,还抄了三卷地藏经。 拿沈信行的话来说:“微微的字倒是长进了许多。” 罗氏从屏风后头出来,嗔了沈濯一眼,却笑着对韦老夫人道:“八月初八是太祖诞辰,各寺里都有法会。不如咱们挑个人不太多的,也去凑个热闹?您也有阵子没出门了。” 韦老夫人想了想,笑着点头:“也好。我记得敦义坊有间红云寺,他家有两株桂花树,长得极好。那里人少些。你跟家里说一声,有想出去逛的就一起去吧。”想起来,又忙道:“老三媳妇不许去!” 罗氏答应了,笑着去张罗。 沈濯一声欢呼:“哦!可以出去玩咯!” 第三十章 皂荚树下一少年 豫章罗家如今十分繁茂,光老宅嫡支就有六房,亲近堂族的就更加不计其数。 罗氏乃是三房的长女,族里排行第七,还有一个胞弟,排行第二十一。因母亲早逝,父亲不愿续娶,所以她姐弟两个乃是长房的大伯母带大的。 长房的大小姐罗氏檀娘,教养极好。不过刚及笄,就被老清江侯夫人看中,给自家儿子娶了回去,进门便是世子夫人。 后来老侯爷过世,世子朱闵扶灵还乡去了清江县,正是沈信言外放县令的地方。二人一见如故。 朱闵在清江县呆了三个月,发现沈信言又会做官,又不失风骨。越看越觉得此人不凡,立逼着罗夫人把自家的妹妹嫁一个给沈信言。 罗夫人细细观察过沈信言,便将心爱的七妹妹罗杞嫁了过去。 沈信言和罗杞婚后感情很好,夫妻和顺。即便是罗杞十年间只生了沈濯一个女儿,韦老夫人和沈信言也没提过半句要罗杞给丈夫纳妾的话。 也因此,罗夫人对韦老夫人和沈信言印象极好。 回京后,来往几回,罗夫人却发现沈府里糟心的事情也不少,尤其是沈老太爷的糊涂劲儿,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清江侯听见夫人烦恼,想了想,便去沈府常常标榜的族亲陈国公府走了一趟,等到回家,便告诉罗夫人:“我看得上眼的是沈大,他们一家子并不在京,逢年过节有个礼节意思就行。他们家老太太是明白人,不会怪罪你的。” 所以清江侯府对沈府一直淡淡的。 直到前年沈信言一家回京,两家子才算是稍稍恢复了来往,但姐妹俩也都是约在外头相见。 不然,以沈老太爷和沈信诲不要脸面的劲头儿,狗皮膏药似的贴上去。罗氏也羞臊,罗夫人也腻歪。 所以这回要去红云寺,罗氏先暗暗地禀了韦老夫人,要与堂姐见上一面。韦老夫人自是无不应允。 红云寺其实是这间寺院的外号,寺院正名,乃是普度寺。 寺里不仅有香飘十里的百年桂花树,禅房后院还有一小片枫树林,棵棵都有几十年的树龄。一到金秋,叶红似火,远远看去,恰似一片红云,所以才有了红云寺这个俗名儿。 然而寺里的僧人们最着紧的,却不是这些老树,而是一棵十八年前栽下的皂荚树。 如今这棵树下,正站着一位英挺少年。 少年十五六岁年纪,颀长清瘦。头戴金冠,身穿皂袍,腰横玉带,足蹬短靴。身上干干净净,并没有一般富贵公子们带的荷包、玉佩甚至长剑等物。唯有负在身后的手中松松地握了一把普通的折扇。 侧身时,露出了少年面如冠玉,目似流星,鼻梁挺直,唇若涂朱。 一张走到哪里都惊艳得让人移不开目光的脸。 少年的眉骨有些高,浓眉如墨,令他原本过分俊美的脸,瞬间有了棱角。 少年的眉宇间尚有一丝稚气。 富贵人家的孩子大多早熟。这一丝稚气在他这个年纪的少年来说,已经有些不寻常了。然而,却也令他有了同龄人少见的亲和力。 红云寺的主持方丈寂余陪在一边,合什轻诵着《往生咒》。 待他诵完二十遍,少年终于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多谢方丈。” 少年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微微有些沙哑。 寂余方丈再念一声:“阿弥陀佛。”微微欠身致意,道:“前些日子,礼部侍郎沈家和清江侯府都派了人来,说今日女眷要过来拈香。贫僧先告辞了。” 少年知道寂余方丈是在暗示自己红云寺要放人进来了,颔首表示懂得。 二人不再交谈。 寂余方丈自去了。 少年身后闪出一名玄衣人:“公子,确是两府女眷。清江侯夫人和沈大夫人是姐妹,所以相约而来。” 嗯,那就不是特意来邂逅自己的。 少年的目光仍旧萦绕在皂荚树冠上,半晌,问道:“师兄那边呢?” 玄衣人顿了一顿,道:“百泉大师梳洗已毕,正在烹茶。” 少年终于放松了神情,眉宇展开,嘴角勾了起来:“那我们过去。” 沈府的女眷们进寺时还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少的人。 冯氏奉承韦老夫人:“还是母亲见多识广。今日各寺都人粥一样,唯有母亲挑的这个地儿清净。” 罗氏却觉得一个外人都没有挺奇怪的,忙命人去打听。人回来报:“寺里先前就没开门,我们来了刚开。” 韦老夫人笑道:“这就对了。红云寺的桂花京城闻名,怎么会没人来?” 话音未了,家人来报:“清江侯夫人带着小姐也来了,正在门外下车。” 罗氏喜出望外:“姐姐来了?” 韦老夫人笑道:“我们不是定了歇息用的禅房?快去请她们过来,一起去坐坐。” 沈濯脑子里闪过原主的记忆:这位清江侯夫人不太喜欢自己。她生了四个孩子,三个都是儿子。有一回曾经当着自己责问母亲为什么不抓紧时间给父亲生儿子,所以自己转身出门让月娘跟她们家小姐的贴身大丫头打了一架。 不过,她好歹是自己的大堂姨母——咦?自己好像应该喊她大姨妈?! 沈濯拼命憋着,就怕自己笑喷。 罗氏回头看着女儿的样子,责备地看了她一眼,趁人不注意,又拽了她细细叮嘱:“你大姨母最讨厌小孩子家骄纵跋扈。你往日里可没少惹她生气。今日可给我小心些,不许再和冽姐儿闹别扭!” 沈濯使劲儿点头。 她记得朱冽。 那姑娘有些——圆。 原主曾经嘲笑过她不愧姓朱…… 这个事儿,沈濯觉得原主做得有点儿不地道。 其实那姑娘的性子很好。虽然原主嘲讽她,但在面对旁人嘲讽原主时,朱冽还是会站在她一边说话,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一致对外”。 沈濯当即表态:“冽表姐对我很好。以前我小,不懂事,以后一定不会跟她别扭了。” 罗氏满意地点头。 沈溪就像鬼一样,忽然从她们旁边冒了出来,端起她招牌一样的天真笑容:“啊?冽表姐吗?我都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可想她呢!我就猜着今儿能见着她,我还给她带了礼物!” 第三十一章 带出来就是麻烦! 沈濯看着她那德行就烦:“沈溪,那是我表姐。跟你只有个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你非想套近乎,就叫冽姐姐。你去问问你娘,她有没有那个胆子管我姨母叫姐姐!?” 冯氏若是这一声“姐”叫不出口,那沈溪再去喊“表姐”,就有点儿不要脸了。 沈溪再强悍的心理素质,被这样把心思剥落个干净,当着罗氏的面儿,哪里还忍得住?嘴一瘪就要哭。 沈濯再次给她堵回去:“要哭闹就回家去。好好地出来玩,你就非得给大家找个不痛快,你才算完了今天的事儿是不是?” 罗氏见沈溪已经羞忿欲死,只好瞪了沈濯一眼,温声劝沈溪:“你的丫头们都还等着,你先进去找你娘吧。清江侯夫人那边,我们母女得迎一迎。” 这哪里是安慰?这简直就赶自己走么! 沈溪扭头就跑。 夭桃连翘急忙跟着也去了。 后头传来噗嗤一声笑。 清江侯夫人罗氏檀娘已经携着自家的女儿朱冽,遥遥地听了半晌了。 罗氏又惊又喜,连忙快步迎上去:“檀姐姐!” 罗夫人见她几乎要跑起来,忙也上前几步,握了她伸出的双手,笑道:“两个孩子的娘了,还这样跑跑跳跳的,像什么样子?” 在罗家时,罗夫人和罗氏最是要好。两个人好几个月没见着,格外亲近。 沈濯走过去,笑嘻嘻地给罗夫人见礼:“大姨母,您怎么又瘦了?比上回我见着您可瘦了一大圈儿。” 罗夫人不太喜欢沈濯,就是因为这丫头总是鼻孔向天,目中无人。 今天听见她呵斥沈溪,原本更带了三分不喜。但见她这样亲密地跟自己说话,究竟还是要给罗氏留三分颜面,便笑着客套:“这几个月家里事情多。听得说你伤着了,如今可好了?” 沈濯不以为意,笑答:“全好了。不然祖母也不会放我出来。这回我娘也累瘦了。” 又去看朱冽。 朱冽长了一双典型的罗家人的眼睛,杏核儿一样,又有些像猫儿;骨碌碌地,跟沈濯一般灵动。但脸庞身量,却是清江侯朱家的底子,脸圆圆的,个头儿高高的。尤其又配了一张肉嘟嘟的嘴,简直是无一处不丰润了。 沈濯笑着去扯她的手,同时屈膝下去行礼:“冽表姐好。我娘刚还说我呢,上回惹了你生气,是我不对。我跟表姐认错,对不起你了。” 朱冽的性格随父亲,最洒脱豪阔的,听见沈濯这样痛快地承认上回是她错了,立即就原谅了她:“不妨的,我不是也推了你一个跟头么?我母亲说,慢慢长大了,就咱们表姐妹最亲了。这些小时候的事,只会更有趣。” 说着,就接了她的手。 两个小姑娘挽着手,顿时就好成了一个人。 罗夫人和罗氏都是长出一口气,笑着对视一眼,往禅房而去。 那边沈溪见着冯氏和韦老夫人,就抽抽搭搭地哭着告了状。 冯氏的脸当时就铁青了。 韦老夫人却觉得沈濯没错,皱了皱眉,道:“姻亲姻亲,姻是姻,亲是亲。人家是亲的,人家自己排辈分论称呼;不带着你,是因为你是姻不是亲。这难道还要怪人家错了? “明儿个你那个当冯家族长的舅舅来了,微微也扑上去不管不顾地叫舅舅,你难道就不拦的? “清江侯府在京城一向是特立独行,跟谁好跟谁不好全凭他们侯爷的心情。老大媳妇没回来的时候,十来年你们见过她上门几次? “这会子你硬要贴上去,不叫你姐姐说,难道明儿叫人家说出来不成? “冽姐儿那孩子又藏不住话,果然让她说出来一句你叫不得表姐,难道就好听了? “就这也要闹……真是……” 这下子连冯氏都捎了进去。 冯氏想到自己做小伏低的目的,这会子自然不肯因为这等小事跟韦氏和罗氏闹僵,忍气吞声,忙挤了笑脸出来:“小孩子家家的不知事,没想到这一层。” 又轻轻地推女儿,“你哭也哭了,闹也闹了,状也告了,脾气也发了。完了吧?一会儿罗夫人和冽姐儿来了,你可给我好好的。” 沈溪颜面大损,心里自然大怒。只是母亲的暗示很对,小不忍则乱大谋。低头擦了泪,拉了连翘去隔壁净面,重新装扮了出来,正赶上罗夫人等人进禅房。 罗夫人满面笑容口角生风,先哄高兴了韦老夫人,又跟冯氏说笑两句,转头去逗沈溪:“这个是溪姐儿?长得真好!沈家人都是好样貌。只是你这些年总也长不大,我恍惚着,老觉得你还是五六岁的时候——” 眼神一转,呀了一声,笑着指沈佩,“这是佩姐儿!溪姐儿小时候呀,也是这样子的。这可才真是亲姐妹了。” 拿着沈溪去比一个妾生的沈佩?! 冯氏心中暗恨。 偏韦老夫人呵呵笑着叹道:“可不是?你没见她们祖父?家里从上到下,但凡姓沈的,都是一模一样的那个鼻子。你看看微微,不也一样!?” 众人看着笑。 甘嬷嬷忍不住又插嘴:“还说呢。老夫人,您瞧罗夫人、咱们大夫人、二小姐、冽姐儿还有承哥儿的眼睛,那才叫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呢!” 众人忙都看去,果然不错,又是一阵笑。 坐了一时,茶毕。 罗夫人便笑邀了韦老夫人一起出去走走。 众人一起去了大雄宝殿,敬了香,拜了菩萨。沈濯、沈溪又将自己抄的经书恭敬摆上。 罗夫人夸道:“老夫人会调理孩子,家里的姐儿们都坐得住,有那个娴雅劲儿。我们家就这么一个丫头,见天跟着她爹她哥哥在外头疯跑,别说替我抄经,竟是连书本都不肯摸一摸。真是愁死我了。” 冯氏忙笑道:“府上是沙场上惯舞刀剑的,冽姐儿的性子就该当如此。像我们,想让姐儿们多走几步路,个个都跟要割她们的肉也似——都是一样的!” 说得韦老夫人和罗夫人都笑了起来,点头道果然不错。 朱冽哪里是能规矩跟着长辈们的性子?不过刚出了大殿,就拉了沈濯悄悄跟罗氏请假:“七姨母,我跟微微去玩,保证不到外头去,保证只在寺里头,行不行?” 第三十二章 变声期的三皇子殿下 因沈溪刚闹了一场,罗氏稍一踌躇,还是委婉道:“你们俩是最不懂事的。怎么就光顾着自己去玩儿?带上弟弟妹妹罢!” 说着,笑向冯氏道:“让她们小孩子去玩吧?连佩姐儿、承哥儿也去。” 罗夫人瞧见沈承奶声奶气的样子就爱得慌,忙道:“先把承哥儿给我抱一会儿。让她们大的先去罢。”又哄沈承,“姨母给你带了好东西呢!咱们回房看看,然后再出去玩,好不好?” 沈承一心想跟着姐姐,百般不依。 沈濯其实并不想带着这一群小丫头乱跑。她又不稀罕那几棵树,她只是想要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 遂笑道:“我知道祖母和姨母、婶娘也想去逛逛的,不过是怕拘着我们了。然我们并不怕被拘着,跟着大人们也安全些。” 朱冽撅了嘴。 沈濯悄悄地用胳膊肘儿拐了她一下。 韦老夫人这才又高兴起来,拉着罗夫人道:“您看我们家微微懂事了罢?这孩子有时候啊,真是一夜之间忽然就长大了!你都猝不及防。” 这才大家笑着一起去看了枫树林、桂花树,又在小亭子里喝了茶,吃了桂花糕。韦老夫人觉得有些乏了,又一起回禅房歇息。 罗氏安排了人给韦老夫人打扇,出来又让莲姨娘只管带着沈佩去玩,看着沈承窝在王妈妈怀里睡着了,方笑向冯氏道:“二弟妹也难得出来一趟,不如也带着溪姐儿到处去看看罢。我刚才瞧着溪姐儿在枫树林还没玩够。” 然后招呼了罗夫人姐妹们去说私房话。 冯氏只得笑着答应了。 沈溪只留神盯着沈濯。 果然,不一刻,沈濯和朱冽就鬼鬼祟祟地从罗氏姐妹的房里溜了出来,各自只带了一个小丫鬟,拔腿就往外跑。 沈溪忙让夭桃:“你去跟我娘说一声儿。”急急地提着裙子带了连翘就追了过去。 朱冽对红云寺显然十分熟悉,三转两转,沈溪就跟丢了二人。 沈濯发觉了,忙拉着她道:“作弄她倒也不怕,只是不能真丢了她。那我娘就要打死我了。” 朱冽笑起来:“没事儿,我们从这边绕过去,还能绕到她身后呢。”说着,又拉了沈濯从殿宇中间横插竖穿,走得沈濯都晕了。 忽然面前闪过了一座假山。 从江南太湖运来的石头垒起来,一层一层做了阶梯,恰在假山半腰,横空筑了木头亭子。 上头正有人烹茶下棋。 沈濯的脚步顿了顿,那个位置大约能俯瞰红云寺全景,真是个好地方,好设计。 朱冽一边笑着走,一边回头招呼沈濯:“穿过假山往南走,再往东转个弯儿,就是你堂妹过来的那条路。” 沈濯知道那边有人,却是二十一世纪新人类的性子,浑不在意,也跟朱冽嘻嘻哈哈:“你也不用告诉我怎么走,我是早就迷路了的。一会儿你能带我回去就行。” 两个人正说笑,面前忽然一堵墙一样,一个玄衣男子冷着一张脸挡在了她们面前:“二位小姐留步。” 朱冽不注意,险些撞到那人身上。顿时就气得瞪起了眼睛:“留什么步?你做什么?” 玄衣男子端起了冰山脸,板起来,一身冷气:“此路不通。请二位回转。” 贵人家的仆下拦路啊? 沈濯忽然有些怀念当年一言不合挥拳就打的好时光,也跟着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没打算去搅扰旁人,你们也没预先设了牌子说此路不通。这会子让我们回转,你们凭什么?!” 往日里,玄衣男子那万年冰山脸一板起来,京城的小娘子们就已经吓得瑟瑟发抖。若说拦不回去的,都是因为骇得腿软走不动路。 今日竟然有人想要跟他理论!竟然还说什么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不独玄衣男子愣住,连朱冽都是一愣,接着便拊掌笑道:“表妹说得对极了!凭什么你们说不让走,我们就乖乖不走?我们偏不,偏要走!” 亭子里伸出了一颗溜光的和尚脑袋,饶有兴趣地看了看两个小姑娘,笑道:“风色,让她们上来,我刚烹好的茶,多两盏呢。” 玄衣男子静立不动。 一把略带沙哑的清冷声音响起:“风色。” 玄衣男子应声让开了路:“二位小姐请。” 朱冽和沈濯面面相觑。朱冽下意识地就要顺着山路往上走。沈濯捉了她的袖子不放:“我们不是要穿山而过么?我们走罢?” 偶遇什么的,最讨厌了。 沈濯最不喜欢的就是发生意外。 所有的意外都会让生活失控,而自己好容易才把在沈家的日子拉回正常的轨道,不欢迎一切意外。 但山上的人显然不悦了。 “风色,叫她们上来。” 叫风色的玄衣男子气场全开,肃然抱拳,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沈濯一把抓住朱冽,转身就跑。 风色傻了,抱着拳张着嘴站在那里,像痴呆。 那颗亮晶晶的和尚头又从山上探了出来,啧啧赞道:“跑得真够快的!这二位姑娘的身手,真是叹为观止啊!” 少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五分怒气:“不识抬举!” 一溜烟儿跑回去,罗氏姐妹已经又去了韦老夫人跟前说笑,连带冯氏和沈溪也在。 见她们回来,罗氏便笑道:“你们两个小东西,到底还是丢下妹妹们自己溜出去玩了。去了哪里?” 沈濯本来不打算说,谁知朱冽嘴快,噼里啪啦便把事情讲完,又嘟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们家的哪位小爷,这架子大的!” 韦老夫人愣了一下,立即看向罗夫人。 罗夫人拧眉凝神,片刻,一挑眉,也看向韦老夫人,试探道:“今儿八月初八……那一年,也是今儿吧?” 韦老夫人确定了下来,缓缓点头,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朱冽和沈濯大眼瞪小眼儿,莫名所以。 沈溪便去拉冯氏的衣襟:“娘,是谁呀?” 冯氏顺势询问罗夫人:“夫人知道是哪一位?” 她不问韦老夫人,而是去问罗夫人,看准的就是罗夫人不好意思不答她。 罗夫人笑一笑,道:“也不是什么秘密。那一位,应该是,三皇子殿下。” 第三十三章 一念种因 说完,罗夫人不待冯氏母女惊呼,便转向沈濯,微笑道:“微微做得极好。以后这种情况,就这样做。事不关己,便躲得远远的。这些陌生的人,不论是贵人还是歹人,都最好不要在这种场合下结识。 “如今,我们虽猜出了他是谁,但只要他没有当面亮明身份,我们就可以当做不知道。既然不知道,那就不去请见,也就不会打交道,惹是非。” 沈溪的眼睛早就亮了。 皇子啊! 那可是皇子啊! 只要是皇子,那就有做皇帝的可能啊! 罗氏看了她一眼,便知得赶紧打消她的妄想,意有所指地细细解释:“当今有五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乃是双胎,是皇后娘娘所生。 “三皇子生母是吉惠妃,生了他不满一年,就因产后失调去世了。所以三皇子如今养在鱼昭容宫中。 “五年前,梅妃娘娘又生了一对双胎,便是四皇子和五皇子。 “去年采选,新入宫的贵人们都很得皇上喜爱。这皇子么……皇室枝叶繁茂,也是我等百姓之福。” 正宫有嫡子,而且有两位。 后头还有两位小皇子,而且看起来,还会有更多的小皇子。 三皇子的生母又没了。 这怎么看都是个闲散王爷的命数啊。 朱冽情不自禁问道:“那怎么一说有贵人,娘和老夫人就都猜是三皇子?他跟这红云寺难道还有渊源?” 罗夫人瞪了她一眼,还是含蓄解释:“三皇子生母吉惠妃娘娘,十八年前是在八月初八入宫;那之前,暂居红云寺。” 小字辈们恍然大悟。 原来三皇子今日来红云寺,是来凭吊他的生母惠妃娘娘的。 “此事不是什么秘密,当年京中人人都知道。想必今日寺里来人这样少,也是大家有心避过这个日子才对。” 韦老夫人有些懊恼:“我真是老了,连这种事情都忘了。不然也遇不到他。” 遇到又怎么了? 就这样大家你我心照不宣,不挺好的么? 反正大家躲得远远的,又不会有交集。 沈濯这个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身子便是一晃。 朱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微微,你怎么了?” 沈濯晃了晃头,觉得眩晕的感觉慢慢褪去,伸了手撑住太阳穴,笑道:“不怕,想是刚才跑得快了些。无妨的。” 韦老夫人担心地看着她,道:“这是在家里憋坏了,一出来就疯了。快去你娘那边好好躺一躺——等你好些,咱们也就回去罢!” 韦老夫人一想到有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在寺里,而自己和清江侯夫人还带着几个正待说亲的姐儿来逛,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让旁人看着,不要说自己家里有了那个攀龙附凤的心思了么?! 一边张罗着让人去找寺里的师父们要糖水来,一边便吩咐甘嬷嬷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沈濯连道无妨。 罗氏抚了抚她的额头,笑道:“应该无碍的。” 然众人都紧张起来,纷纷围着让她休息。 就这个空档,冯氏悄悄地拉着沈溪出了禅房,见廊下无人,附耳对她说了几句。 沈溪咬了咬嘴唇,红了脸,却摇了摇头。 冯氏有些发急,低声催道:“你爹不过一个刑部的小小令史,你以为还有比这更好的亲事等着你吗?” 沈溪头低低的,小声说:“人家毕竟是皇子,这时候必定已经知道咱们家来了寺里。大伯父是礼部侍郎,他若是有心,这门亲事我们不撞上去,他也会来求的……” 冯氏一愣,却发现女儿说得极有道理,一转念,又否定了女儿的迟延:“他若是有心,便会去求娶你二姐姐,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沈溪有一丝恼意,还有一点心不甘情不愿的庆幸:“大伯母那样疼二姐姐,不会让她嫁给三皇子的……” 以罗氏刚才的暗示,直指这位皇子无缘大宝。 而皇家的媳妇从来最难当。哪怕是三皇子想要当一个闲散王爷,以他早已没了生母的无依无靠,只怕即位的兄弟也会瞧不起他。 沈家从韦老夫人、沈信言到罗氏,无不对沈濯如珍似宝,怎么可能让她去当这个担惊受怕、吃苦受累的王妃? 所以,只要三皇子想跟沈家结亲,那就必定会着落在自己身上。 而如果三皇子没有这个心思——自己还非要贴上去,不是自取其辱么? 沈溪的思路非常清楚、理智。 冯氏却不如女儿明白,眼睛一瞪:“我不管!你现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连翘,吕妈妈,你们两个陪着三小姐去找寺里的僧人要糖水来!” 被押着往亭子方向去的沈溪没吭声。 三皇子被搅扰了雅兴,若是无心见沈家的人,这个时候必定已经离开了。自己便去了也无妨。 三绕两绕,果然假山上亭子里已经人去楼空。 沈溪翘一翘嘴角,轻声道:“咱们回去吧?姐姐还等着糖水呢。” 吕妈妈有些不甘心,便指着假山下道:“刚才听朱家小姐说,穿过去便是三小姐过来的路,咱们回去也近些。这里走吧。” 沈溪只得答应。 三个人从假山下分花拂柳走出来,迎面便是一座小小的院落。顺着院墙往南,果然便是回禅房的路。 沈溪刚要转身,就听见北面院门处有人笑道:“三皇子慢走。下回小僧烹龙团,再令人去请三皇子。” 吕妈妈又惊又喜,忙用力地扯着沈溪便往那边跑,口中还提高了音量:“好好好,终于找着人了!三小姐,你别急,二小姐只要饮了糖水就能醒过来了。那边的师父,您请留步!” 沈溪被她露了行踪,也自无奈。 也罢,便去看看这位三皇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吧—— 不过几步路,沈溪终于看见了一个少年,皂袍金冠,手持折扇,已经转身,背影冲着自己,正要往寺外走。 院门处一个年轻的僧人,笑眯眯地目送他。 已经见着了,难道还不让我看看正脸?! 沈溪咬了咬牙,眨眨眼便红了眼圈,哭向那僧人,口齿伶俐:“师父慈悲!小女是沈侍郎的侄女,小女的二姐姐刚才晕倒了,小女来求一碗糖水救命!” 第三十四章 这个果子不好吃哟 僧人笑眯眯地看着她,手一指:“你不是来见他的么?去见就是,别拉着我。”说完,退后一步,直接闭了院门。 竟,竟是这样行事的? 沈溪被噎得直翻白眼。 然而,强大的心理素质令她瞬间改变策略,一边抹眼泪一边问吕妈妈:“妈妈,这位师父在说什么?他不给我糖水么?” 吕妈妈原本尴尬得面红耳赤,被她这一句话拯救出了困局,面色稍缓,急道:“算了!这位师父大约把咱们当成别人了。走,三小姐,咱们去找方丈。” 沈溪哦了一声,转身看着压根不搭理她们,不疾不徐带着下属就要离开的三皇子,“呀”了一声,“脱口而出”道:“这不是就是刚刚姐姐说的三皇子殿下?!” 又倒吸一口凉气,“啊”了一声,掩住了自己的嘴,低下头,肩膀瑟瑟发抖。 吕妈妈心下暗竖大拇指,忙上前一步,低声埋怨:“三小姐,您闯祸了!” 说着,领头儿噗通一声跪倒,恭声道:“奴婢们见过三皇子殿下!” 咬咬牙,沈溪决定拼了! 就像是刚刚醒过神来,她忙也盈盈拜倒,声音娇憨婉转:“民女沈氏溪娘,拜见三皇子殿下!” 竟是把自己的闺名都报出来了! 三皇子面无表情地站住了,冷声道:“风色,本殿最近是不是太亲民了。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不把本殿放在眼里了?” 那两位姑娘无视三皇子的谕令,转身就跑,连报出名号的时间都没给自己留—— 虽然百泉师父笑嘻嘻地大赞:“这两个小妞儿机灵,聪明,当机立断!”自家殿下却满面不悦:“狂妄!” 至于这位小姐…… 风色回头看了看地上跪着的小姑娘。 这个就是那位沈二小姐的堂妹了吧?怎么这样没眼色?她姐姐前脚儿把殿下气了个半死,她后脚儿竟然还想来“偶遇”一把,她是脑子进水了么…… “既是官宦子弟,当懂得规矩!皇子出行,闲人避让!” 风色再次板起脸来,端出了自己冷风四起的酷劲儿。 看来今天想跟三皇子修好,是无望了。 但是,自己既然已经被这样厌弃,说不得,只好拿了沈濯来踏一脚!只要能让三皇子回个头,两个人对面瞧上一眼。一则他未必不会被自己的样貌打动,二则,他就再也说不清了…… 沈溪即便是被风色吓得浑身乱战,但还是勉强压住恐惧,牙齿咯咯响着,瘪了嘴,战战兢兢地说:“避让?怎么避让啊?像姐姐那样跑开吗?那个就叫避让?” 风色简直要抓狂了。 为什么沈家姐妹都不怕他!? 自己那张名闻暗卫的冷脸失效了么? 三皇子却觉出了沈溪话里的含义。 她是在暗示自己,沈家二小姐已经把刚才的经历都宣扬了出去,所以她才会来邂逅自己的—— 沈家女,不仅狂妄,而且,内斗,愚蠢! “风色,跟傻子是讲不清道理的。我们走。” 傻,傻子?! 沈溪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 怎么一直无往而不利的天真范儿不管用了呢? 好在风色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终归还是眼神中闪了一丝不忍。 沈溪轻轻地吁了口气。 看来三皇子只是因为没看到自己的脸。那没关系,下次有机会,让他看到自己就可以了。 沈溪恢复了信心。 吕妈妈咬了咬嘴唇,还想上前再争取一下,连翘一把拉住了她的后衣襟。 三皇子和风色走了。 连翘赶紧上前把沈溪扶了起来。 吕妈妈一边揉着自己的膝盖,一边低声骂连翘:“小蹄子,如何不让我拦住三皇子?” 连翘有些木愣愣的,低着头不敢看吕妈妈:“小姐都不吭声了,那肯定是不宜再说下去。真把皇子惹得当场翻了脸,倒霉的不是咱们小姐么?” 吕妈妈心里一怯,忙看了低着头的沈溪一眼,方狠狠地瞪连翘:“就你知道!” 沈溪不作声,转身看了看那扇紧紧闭着的院门,认真回忆了一下刚才那位年轻的僧人,旁的倒模糊,只是记得一双大眼,刀刻一般的双眼皮……倒也俊俏得紧…… 放下这些闲思,沈溪吩咐:“咱们还没找到糖水呢。” 三个人果然又去找了僧人要了糖水,回到禅房时,却见沈濯已经喝了糖水,正在休息。 韦老夫人见沈溪额角细汗,手上端着糖水,心里缓了三分:“你姐姐已经好多了。你也别乱跑了,别把你也累着了。快让你娘给你扇扇。” 罗夫人见沈濯没事了,就便告辞。 朱冽这回看着沈濯极顺眼,连忙约了她得空便去自己家里玩,才依依不舍地跟着罗夫人走了。 这边沈府的内眷们也稍事收拾,准备回家。 罗氏看着众人忙碌。芳菲见冯氏母女们都在韦老夫人身边,附耳告诉罗氏:“三小姐刚才跑去找三皇子,被斥退了。” 罗氏一惊,猛地回头看着她:“知道我们是沈家的了?” 芳菲颔首,声音压得只有罗氏和自己能听见:“还告了二小姐的状。” 罗氏怒容满面。 芳菲心下喟叹,续道:“我们跟丢了的。是一位师父令人来提点,说三小姐惹了三皇子不高兴,让府里管着点……” 那师父的话可没那么客气。 芳菲犹豫了一下,还是原话说了一句出来:“一个小沙弥来传口信儿,说那位师父的原话是:这么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们家还是教好了再放出来罢。” 母女两个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货色! 罗氏冷漠地一挥手:“这事儿咱们不管,让她们回府后把所有的话都直接告诉老夫人。咱们当不知道就好。” 芳菲退了下去。 三皇子…… 那位生母早逝不假,可他还有个胞姐临波公主,自幼便得当今和太后的宠爱。当年不过六岁的光景,就知道结好鱼昭容,逃离了皇后殿,给自己和胞弟三皇子找了一位名正言顺的养母。如今十七岁还没定下亲事,皆是因为皇帝舍不得,看谁都觉得配不上自家这个乖女儿。 这帝宠,便是皇后娘娘嫡出的安福公主,也不过如此。 有这样一位姐姐,三皇子能是个好相与的吗? 母族不盛靠妻族。他果然有点子野心,妻族就必然要世家大族方能称意。 皇后娘娘出身邰国公府,心机手段都是一等一的。她能容得下庶子长出羽翼?打压三皇子妻族是必然。 沈家是什么人家?陈国公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亲。 沈信诲又是个什么东西?刑部的一个小小令史。 沈溪当真落到了皇后和三皇子博弈的局中,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第三十五章 白费吐沫 沈濯其实一直都没好起来。 她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家。 韦老夫人和罗氏都开始担心。 冯氏则因为沈溪的事情心烦意乱,随口勉强笑道:“要不再去请张太医来瞧瞧?” 沈濯却对张太医的高妙医术有了一丝防备,忙强撑着道:“不必不必!每次都麻烦人家!我应该没事儿的。歇歇就好了。” 韦老夫人迟疑片刻,也有些不愿意去请张太医——微微万一传出个多病的名声,可就不好了。 罗氏却误会了沈濯,她以为沈濯只是见着了三皇子,心里发慌,所以才想要躲起来,装个病什么的。想一想,也好,让二房自己去跳吧。 罗氏点了点头,道:“她大约是玩得有点儿疯。歇歇再看吧。”安置好了沈濯,自己转回去处理家务。 韦老夫人回了院子,甘嬷嬷气得七窍生烟地上来禀报:“老夫人,这话我可不敢听,您还是自个儿听听罢!” 跟着去红云寺的一个媳妇子上来,身子发抖,口齿都不清楚了:“奴婢在外院收拾东西,准备回程。一位小师父过来,说他是红云寺的沙弥,刚刚奉命伺候完三皇子殿下和寺里一位师父的茶事。因咱们家,三,三小姐拦路,非要见三皇子,被训斥之后还不思悔改,所以,所以奉命特意来告诉咱们家一声儿……” 韦老夫人听着这话,就知道祸事不小。实在不想听第二遍,脸色铁青:“去!先把冯氏和沈溪都给我叫来!” 竟是连名带姓地喊了? 甘嬷嬷忙命人飞跑着把二人立即请了过来。 韦老夫人一只手指在冯氏脸上,厉声喝道:“你给我闭紧了嘴,好好听着!这是人家特意传给你的话!” 冯氏一脸茫然。 那媳妇子低着头,闭着眼,乍着胆子,道:“小师父说:这么自以为是的蠢货,你们家还是教好了再放出来罢。” 堂屋里一片死寂。 冯氏软倒在地。 沈溪整个人都僵了,死死地咬着牙低下头不作声。 那媳妇子想起芳菲吩咐的“一字不落”,咬了咬牙,又道:“小师父还嗤笑了一声,说:殿下都说了,跟她个傻子是讲不清道理的。让她好好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货色,还敢到殿下跟前装傻充愣,撒娇卖痴。” 媳妇子的声音小了下去:“说,说,殿下自小不知道见过多少狐媚子,也没见过这么蠢的……连自家的亲堂姐都拿来当垫脚石,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她有多恶毒……” 什么?! 韦老夫人猛地抬起了头,狠狠地盯着沈溪,牙根几乎咬碎:“你是不是告诉了三皇子,微微把遇到他的事情说了,我们一家子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沈溪战战兢兢,牙齿打着战,还在强辩:“我,我没说……我就是一时大意,说了二姐姐避而不见……” 韦老夫人简直要被她气死了! “蠢货!你这是一口气把清江侯府和沈家都卖了!从此以后,咱们两家子,算是把三皇子得罪到底了!” 沈溪的脸色也苍白起来。 韦老夫人说的不差。 如果自己不出现,大家心照不宣,事情水过无痕,只当彼此不知道罢了。 可是自己这一出现,就说明清江侯府和沈府的人都知道了三皇子的身份,偏偏还都没有去行礼拜见,甚至还放纵了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子去算计三皇子…… 若是算计成了也就罢了,可又没算计成…… 沈溪腿一软,瘫倒在地。 韦老夫人厌恨地看着冯氏:“我原以为上党冯家再怎么不济事,嫡长房的女儿也不至于连大体都不识。现在看来,我真是高看了上党!以后佩姐儿的管教不劳你费心,抱在我房里来罢。别让你把我沈氏二房都毁个干净!” 冯氏羞愤得无地自容。 韦老夫人抬头看着甘嬷嬷:“二夫人病了,打扫了幽静的屋子养病。三小姐孝顺,甘愿替母亲祈福,就在隔壁打坐抄经。不到老太爷回家,不许出来!” 顿一顿,又道:“等老二回来,你让他来我这里一趟。” 二房的事情,韦老夫人是真不想管。 可是真不管吧,她们就真闹出这种荒唐事情来让你气得肝疼! 沈信诲下了衙回到家,韦老夫人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没好气道:“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又在刑部那种地方,勾心斗角的事情见得不要太多。平常没事儿,你也教教你媳妇你闺女,这皇家的事情是这样好掺合的吗? “堂堂皇子,是这样好算计的吗?人家清江侯府的姐儿还不敢往前凑呢,她又算是个什么东西?谁给她那么大的胆子? “就算是三皇子日后是个闲散王爷没有实权,可若是他养母鱼昭容在皇上跟前稍稍说上那么一两句话,沈家一家子都要吃挂落!” 越说越生气,韦老夫人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诲哥儿,不论你们几兄弟都是哪个娘生的,姓的可都是你爹爹那个沈。关起门来,你们哪怕是打翻天;推开门,外人眼里,你们还是一家子。 “老话说得好,兄弟不和邻也欺。现在连三皇子都评了个蠢字给沈家,你以为你或者你爹爹,在外头难道还能有什么好名声不成? “教给你媳妇闺女,别闹了,好生过日子。沈家红红火火了,她们不一样水涨船高么?你又不是没本事,心思用足了,兄弟族亲们帮忙,要升官发财不是一样容易得很么?” 韦老夫人算得上是苦口婆心了。 沈信诲早就被冯氏母女的愚蠢气得七窍生烟,虽然嫡母的话未必听得进去,但也明白她没有恶意,忙站起来打躬作揖:“母亲一心为我的话,儿子感激莫名。这就回去,好好训斥冯氏!” 韦老夫人听着这还像句话,便又命他坐下,语重心长:“你媳妇不会带孩子。这孩子们懂什么呢?还不都是看着大人怎么行,她就怎么做。一个簪姐儿,一个溪姐儿,难道还都是姐儿的错了不成?就是她冯氏其身不正! “我刚告诉了她,把佩姐儿抱来我这里罢。一来跟我做个伴儿,二来,二房就剩这么一个姐儿了,我照管着,你也就没了后顾之忧。 “我看莲姨娘倒是个明白人,你好好地快些生个儿子,才是正理。” 生儿子?! 沈信诲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摇曳的背影,淡蓝半臂月白裙子,臀宽腰细,十分……妖娆…… 第三十六章 昭阳殿旧事 三皇子回了宫。 当今的皇帝陛下子嗣算不得繁茂,迄今为止,只有三个公主、五个皇子。 因为人少,所以皇帝陛下很乐意展示他慈父的一面。 每年的太祖诞辰,三皇子都会消失半天。皇上自然知道他的去向,也知道他在红云寺盘桓的半日,一则是请红云寺的方丈大师替吉惠妃诵往生咒;二则是去看望吉惠妃入宫前手植的皂荚树,当做是缅怀生母;再有,就是跟红云寺里的一个僧人一起烹茶谈天。 皇上对那个僧人十分好奇,令自己的内侍省总管大太监绿春公公亲自去看过一回。绿公公回来的时候,脸都绿了。皇上一问,原来就是个疯癫和尚,烹得一手好茶。 红云寺方丈寂余大和尚倒是很怕得罪绿春公公,私下里告诉他:“殿下说,太祖诞辰,大喜的日子,不能因惠妃娘娘之事茹素,所以不用朝食,只饮茶代之。所以才会找了本寺烹茶最好的那个疯子,而已。” 绿公公把缘故报上。皇上赞叹之余,对三皇子的孝心越发欣赏了。 毕竟鱼昭容是养母,皇上又怕她心里多想,每逢今日,便又命人多加赏赐给她。 鱼昭容每每假嗔作怒:“陛下太也看轻了臣妾。嫚儿、煐儿和嬛儿都是臣妾的孩子。若论起来,宫里除了皇后娘娘,还有谁有臣妾这么大的福气?何况我与这两个孩子自幼就投缘。” 吉惠妃的一双儿女,女儿名嫚,皇上赐号临波公主;儿子名煐,正是三皇子。 至于鱼昭容自己生的女儿,名嬛,赐号袭芳,乃是宫里最小的公主。 临波公主、三皇子和袭芳公主的感情极好。 皇帝也乐于见此,往昭阳殿里送东西,常常一送就是一模一样的三份。 今日皇帝往昭阳殿里送的东西里,恰有一盒豆沙茶饼。 鱼昭容等送东西的小内侍走了,一样一样翻检着东西看,见着这茶饼,沉吟许久,叹口气,令人:“将这盒茶饼直接送去三皇子房中,不要让嬛儿瞧见。” 贴身的宫娥阿淇笑一笑,赞道:“我们娘娘真是世上第一等的母亲。儿女们个个都照顾得仔细,也难怪了临波公主当年一定要赖在您身边儿不走。” 鱼昭容看了她一眼,也笑了出来,问:“临波呢?” 阿淇回头眺望了一下殿门口外头,笑道:“小公主要去找三皇子,二公主就抱她去了。” 鱼昭容听了这个“抱”字,皱眉抱怨:“临波太宠嬛儿了。” 阿淇手里收拾着皇上送来的各种小物件,笑道:“二公主疼弟妹,满皇宫谁不知道?当年怎么疼三皇子的,如今便怎么疼小公主。便是前些日子跟着您去梅妃娘娘那里看两位小殿下,不也是比旁人都格外地轻柔小心么?” 说到这里,鱼昭容忍不住笑了起来:“也不是临波是个什么托生的,就好似生来就会带孩子一般。” 阿淇听了笑着称是。 鱼昭容自己的笑容却又敛了一些,低声道:“何止会带孩子,还会照看老人呢……” 阿淇手里顿了顿,命小宫女们把东西都收好,又传了饮子,方轻声笑问:“二公主不管做什么都带着小公主,这难道不好么?” 就连去望慰讨好太后、太妃,也不曾撇下袭芳公主自己前往,这样的孝悌,任谁还能说出个不字来? 鱼昭容摇头:“太妃就不提了。太后娘娘呢?先帝跟太后娘娘感情深厚。先帝一去,太后娘娘就缠绵病榻。近半年来,因为她时常带嬛儿去玩,太后娘娘的病情好转了。 “皇上是高兴了,可皇后娘娘就不高兴了。中元节上,不是大大地给了我一个没脸么?我倒罢了,因为这个,嬛儿天天被安福欺负……” 安福是当今帝后的第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儿,故十分得宠。 阿淇看着鱼昭容叹气,笑道:“我的娘娘啊!您可真是天下第一个疼孩子的娘!难道在那之前,大公主不欺负人的?别说小公主了,便是当年三位皇子和二公主,哪个没被她欺负哭过?再说,当年不就是被她欺负得受不了了,二公主才躲来咱们殿里说什么都不走的?” 说到这里,鱼昭容回忆起旧事,莞尔一笑:“说的也是……” 那时候三皇子还没过四岁生日,临波公主拉着他逃命也似冲进了昭阳殿。 袭芳公主下生不过百天,昭阳殿一个个宫女内侍如临大敌,哪里敢让她们姐弟进去? 临波公主放声大哭,哭得刚当了母亲的鱼修媛软了心肠,命人放他们进来。 临波公主却又不肯马上进殿,非要打了水来,给自己和弟弟都洗干净了手脸,又抖了衣服上的尘灰,才进了内殿。 行了礼,鱼修媛不过三两句话,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心翼翼的小姑娘,命她到自己身边坐。 临波却又不肯,说着话就红了眼圈儿:“我娘就是生了弟弟没调养好,所以死了。娘娘要格外当心。我从外头来,别脏了娘娘的坐褥,害您得了病,那我就……” 鱼修媛看着自己被乳母嬷嬷宫女丫头环绕的女儿,再看看站在地上的两个瘦瘦的、惊魂未定的姐弟,恻隐之心大动。擦着泪命人给他们二人上茶拿点心,又问吃饭了没有。 临波那时才六岁,什么牢骚都不肯说,只是一个劲儿道谢。 三皇子年幼,只知道紧紧地攥着姐姐的手,睁了大眼,羡慕地看着小小的袭芳公主…… 鱼修媛当时就被那个眼神儿看崩溃了。 那天晚上,皇上来看望袭芳,就被鱼修媛软语说,当了娘才知道皇后娘娘辛苦,清宁宫里竟然三个皇子两个公主,怕是要累坏了。 皇上岂能听不明白?过了几天,晋了鱼修媛为昭容,命她抚养二公主和三皇子。 临波进了昭阳殿,白日里什么话都没说。晚间回房睡觉之前,跪在鱼昭容床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鱼昭容从回忆里醒过了神儿,挥了挥手里的帕子,自嘲地笑笑:“宫里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软啊……” 正说着,外头三皇子的声气已经响了起来:“母妃,袭芳呢?” 第三十七章 你在我梦里的样子 另一边,沈府。 沈濯沉沉睡去。 梦里模模糊糊的,似乎一直有一个人的脸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这个人是…… 看着很眼熟啊…… 很——俊朗。 这谁啊这是?! 竟然这样嫌弃、怜悯、不耐烦地看着自己,好似自己是个全天下最没用的废物,最傻叉的智障一样…… 嘿我这暴脾气! 前世被别人这样看着也就罢了,怎么这一世自己都这样聪明伶俐、生而知之了,还有人敢这样看着自己? 我的宅斗技能点难道还不够让你们刮目相看吗!? 你是不是找打…… “这是三皇子,姓秦名煐,未来的翼王,你命定的夫君。” 沈濯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清清楚楚地回答。 她被这个消息吓得傻了眼。 半天,沈濯猛地跳起来大喊:“你放屁!你放屁!你放屁!!!!” 这就是自己刚刚在红云寺里遇到的那个狂妄冷漠霸道的声音,那个祖母、姨母和母亲口中几乎不可能继承大宝的,在宫里已经没有生母可以依靠的,注定要当个闲散王爷的——三皇子?! 不不不! 不可能! 他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夫君?! 祖母和母亲分明就想让自己离他远远的,分明就不想让沈家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至于自己,不是已经躲开了他,还认为绝不可能有交集么? ——等等。 好似就是从自己想到不会跟他有交集开始,自己才开始头疼的? 那也就是说…… 沈濯迟疑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融魂时,“看”到的那些未来的事情—— 他,他真的就是那个…… 那个让自己成亲第二天就被庶子扯着裙子叫“母妃”、那个看着自己流产也无动于衷、那个把自己生生逼疯了的,自己的——夫他妈的君!!! 沈濯觉得一阵狂躁,暴怒。 眼眶里一阵酸涩疼痛,手紧紧握成了拳,她的浑身都在颤抖! 毫无征兆地,床上躺着的沈濯猛地睁开了眼睛,满目赤红。 守在她身边的六奴又惊又喜:“小姐,你醒了!” 原本直挺挺地躺着的沈濯,一脸冰寒,突地坐了起来! 自打到如如院那天起,六奴从不曾见过沈濯这样的表情,心底一股恐惧寒浸浸地漾上来。 六奴根本就不敢去碰沈濯,手指抖着挡在唇前,颤声喊她:“小姐,你,你到底,醒了没有……” 沈濯冷冷地盯着虚空。 从眼神到身体,散发出无人能挡的杀气。 ——如果曾经的那个时空有人在侧,就会发现:这是每次沈濯被人欺负到了崩溃的临界点,出手打架前夕,才会有的“变身”过程。 这个过程一旦完成,沈濯就会成为那个号称“吴兴女魔头”的打架之王。 六奴觉得,自己快要被吓死了。 忽然,沈濯重新闭上了眼,软软地又倒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渐渐地,重新柔和,重新娇憨,重新变成了那个十二岁的沈府千金的样子。 吧嗒吧嗒嘴,抱紧了被子,香甜地睡去。 孤身守着沈濯的六奴只觉得窒息一般,软倒在了地上。 沈濯只觉得,有人轻柔地抚平了自己冲天的怒火。 “别急啊。事情才刚刚开始呢。你可以试着去改变这一切啊。你跟原来那位翼王妃不一样,你这样聪明通透,你可以避开那个倒霉的命运……” 嗯,这话有道理。 渣男不嫁就是了!也就不会被折磨疯掉,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伤痛气病之后撒手人寰,父亲也不会一怒之下做出什么不可测的举动…… 咦? ——可是,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愤怒? 就好像,就好像自己曾经经历过那一切一样。 自己穿过来的时候,原身不就是才十二岁而已么?自己又怎么会看得到那些未来的事情?甚至,还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哀恸、绝望、愤怒? 沈濯动了疑心。 这是不对的。 沈濯觉得自己仿佛在黑暗中坐了起来,腰挺背直,双膝盘起,双手放在膝上,满怀戒备:“你是谁。你究竟是谁,巴巴地告诉我会发生的‘这一切’。你是不是想要通过窥视未来,来操控我?!” 她只觉得身体微微一顿,接着,萦绕在心头的痛苦情绪蓦然散去。 这就更加不对了。 沈濯眯起了眼睛:“你是谁?你藏在我灵魂里,你想要做什么?” 异样的感觉消失得干干净净。 沈濯完全笃定:原身的身体里,除了原身和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精神力,或者说——还有第三个灵魂! 你是谁? 你想要做什么? 你出来咱们聊聊。 你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真的我保证不打你。 沈濯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默念这些话。 然并卵。 自己的身体、脑海、灵魂,完全没有任何回音。 端坐了至少一刻钟的沈濯松懈了下来。 弓了背,单手托腮,撅起了嘴,皱眉。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魂穿之路啊?好像离自己梦想的越来越远呢?这还能不能让人安生地体味岁月静好、轻松地享受米虫生活啊…… 还有就是…… 沈濯苦恼地挠了挠耳后。 自己刚才生气的时候,那种感觉也很熟悉…… 好像以前打架就是那样的? 她迟疑了。 她想起了沈簪意欲趁她病要她命的那一天。 虽然那天踹沈簪的时候,那一脚的确很痛快。但她从来不认为自己这个鸵鸟性格真能有那样无敌的一脚啊。 原身才十二岁,平常娇生惯养,听说连走去一趟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都会嘟囔说累得腿酸脚疼。 以那样的身体底子,又是发烧感冒,又哪里来的力气,能够一脚把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掐死自己的沈簪,踹得差点儿连桌子都撞倒?! 沈濯忽然抬起手来看着。 不是说原身最后疯了? 难道,难道自己已经承继了她的疯癫的基因,变成了一个潜在的疯子了?! 啊啊啊啊,那个基因藏在哪里?能不能拿走?我送人,白送!倒贴一匣子珍珠! 沈濯觉得——好惊悚! 手上忽然又晃过三皇子秦煐轻蔑漠然的俊脸! 几乎是下意识地,沈濯狠狠地一握拳,就像是想把那张脸攥成烂泥一样! 沈濯深呼吸。 这股暴戾的情绪,究竟是哪里来的? 是原身的?现在的自己的?还是死之前的那个——吴兴女魔头的? 还是,那个隐藏起来的第三个灵魂的?! ——简直是一锅粥! 乱死了! 第三十八章 静极思动啊(修) 天一擦黑,沈濯醒了过来。 抚着咕噜咕噜的肚子,沈濯一边揉眼哈欠,一边百无聊赖地告诉六奴:“六奴姐姐,服侍我梳洗,我去看看祖母。” 六奴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小姐睡得还好?” 沈濯心里一动,看着她,挑高了眉梢,眨眨眼:“嗯?” 六奴继续试探:“小姐做梦了?奴婢看着札手舞脚的。” 沈濯暗道糟糕,想必自己梦里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满溢,放了出来。 “唔,还别说,真做了个噩梦。还跟人打了一架呢。现在累得要命。”沈濯一边说,一边作势,懒洋洋地伸手去揉自己的肩膀。 六奴终于松了口气,笑了:“小姐梦见跟什么人打架?那样吓人的。” 看来真的差点梦游,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说梦话。 沈濯笑着站起来让她给自己穿那些繁复的上襦下裙,笑道:“这可真记不得了。就记得气得发疯——你就没听见我叫骂的?” 六奴这下子真放心了,笑:“小姐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吭。估摸着梦里正在使劲儿呢?” 主仆两个一起笑了起来。 玲珑和茉莉进来服侍,见状都长出一口气。 茉莉从来深秉“祸从口出”的道理,只是抿着嘴笑笑。玲珑却忍不得,笑着表达疑惑:“六奴姐姐一直守着您。我进来打算瞧瞧。我的脚步轻,一出声,六奴姐姐差点儿被吓死。” 六奴看了她一眼,笑着打发她出去:“小姐要去瞧老夫人,你去问问,看看夫人回来了没有。” 玲珑去了。 沈濯不说话,且由着她们给自己装束好了,净面梳头。 玲珑回来,却奇怪地道:“夫人早就从桐香苑回来了。说是二老爷去了,她就没进去。”又道,“夫人让小姐自己吃晡食吧。她已经吃过了。问得小姐无事,夫人很高兴。” 沈濯的目光飘向六奴。 六奴心里明白,却还是想了想:“玲珑,你昨儿不是给你寿眉姐姐穿了珠花儿么?这会子没事儿,你送过去吧。” 玲珑欢天喜地地去了。 沈濯错愕。 六奴看一眼出去给沈濯催晡食的茉莉的背影,柔声笑道:“婢子都十七了,她们两个再不赶紧历练出来,小姐以后可用谁呢?” 何况大丫头的位置已经空出来一个了。家里上上下下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呢。 沈濯看着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好,那茉莉就交给你了。” 正好,寿眉教玲珑,六奴教茉莉。 玲珑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脸上红红的。 沈濯笑了起来:“怎么了?” 玲珑咬了咬唇。 原来寿眉正伺候韦老夫人梳洗休息,她原想悄悄地等着。谁知玉露正好从房里出来,看见她,冷笑着讥讽:“二老爷才走了没半个时辰,就来探听消息了?” 当着一群下人,玲珑窘住。 哄笑声中,寿眉出来,满脸平静:“玉露,上午你娘来求了老夫人,说是给你定了一门好亲。老夫人已经允了。你这就收拾收拾回家罢,手里的差事都交给黄芽。即日起,黄芽提一等。”说完,连半个字多的都不再跟玉露说,直接招手叫了玲珑进屋。 桐香苑院子里的笑声像是被人忽然掐住了脖子一样。 玉露的脸白成了天上的月光。 院子里众人多瘟疫似的眼神,让她脸上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凄厉。 接着,玉露低下头去,细致地收拾了东西,交接了钥匙,平静地离开。 平静到了诡异的地步。 …… …… 玲珑通红着脸站在沈濯面前,嗫嚅:“寿眉姐姐进了屋就狠狠地戳了我一指头……” 沈濯呵呵地笑:“没罚你跪脚踏就不错了。” 然后不以为意地问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然罗氏都没进去请安。 ——至于玉露,沈濯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 玲珑定了定神,方把从寿眉那里听来的事情,仔仔细细地告诉了沈濯。 原来晚上,沈信诲忽然来给韦老夫人请安,暗示道:“儿子的那个媳妇,也就那么回事了。朽木不可雕。可溪姐儿、佩姐儿都还小,儿子就想着,不能因为她把孩子们都耽搁了。 “倘若母亲能够亲自教导家里的姐儿们,自然是最好的。可如今母亲又有了春秋,儿子也不忍心让您这样劳累。您说怎么办好呢?” 沈信诲通过莲姨娘时刻关注着桐香苑的动向,所以最近韦老夫人和罗氏开始计较沈濯的“前程”的事情,他一清二楚。 既然如此,那可不能落下自家的女儿。 何况,沈信诲听说了冯氏和沈溪做出的丑事后,虽然提心吊胆了几天,却发现三皇子那边按兵未动。 放下了心,立即就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虽然没能成功算计到三皇子,但这也说明沈溪不是蠢货,她很懂得该怎么给自己找硬扎靠山啊! 既然这个嫡出的女儿竟不比自己老太爷着力栽培的长女傻,那应该会比艳丽的沈簪值一个更好的价钱——自家难道不该早做准备? 韦老夫人这一回却没往这上头想,而是觉得沈信诲的顾虑非常正常。 沉吟片刻,韦老夫人点了点头:“回头我去陈国公府走一趟。年初听说过一回,国公夫人给她们家姐儿请了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 “我去打听打听,若是那嬷嬷还有同僚,不妨也给咱们家几个姐儿请一个过来。教导两个大的几年,送她们上了花轿,正好手把手把小的也教出来。” 沈信诲连连点头。 他就是这个意思! “还是母亲想得远。” 沈信诲的目标自然就是陈国公府。 只是那座偌大的公府,个个眼高于顶。别说他个庶子,便是罗氏这豫章罗家的嫡小姐,都被那边的老国公夫人嫌弃是丧母长女。 自己家里头,唯一一个能去这族亲家里打个秋风讨个便宜的,唯有韦老夫人一位而已。 沈信诲奉承了两句,就趁机道:“冯氏既然病着,让她养着就是。只是溪姐儿,年纪小,这经书再抄下去,儿子怕她性子走偏了。您看是不是让她收拾收拾,跟着女夫子收收心,等着教导嬷嬷好生训诫了?” 放了溪姐儿? 韦老夫人几乎没停顿就点了头:“小小的孩子,本来就是她娘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总关着也不好。你说得很是。明儿我挑一个心地纯良的妈妈替她管着屋子;余者,暂且先让莲姨娘陪着她就是。” 沈信诲头一遭在韦老夫人跟前这样有面子,大喜之下,说漏了嘴:“母亲这样心疼她。日后溪姐儿有了好去处,一定会百倍地感念您的眷顾之情。” 韦老夫人含笑又应付了他两句,让他自去休息。 原来如此。 沈濯挑眉:“哟,静极思动啊!这是又想出来搞事了?没关系,我替祖母都接着她的!” 听见玲珑传回来的这句话,新提起来的黄芽站在寿眉身边狠狠地一竖大拇指: “好我的二小姐,威武霸气!” 第三十九章 遥知兄弟登高处 (修) 韦老夫人去了一趟陈国公府,回来便命人把如如院旁边的一个闲置的小院子收拾了出来。 又千挑万选了两个大丫头,四个小丫头,两个媳妇两个婆子,亲自叮嘱: “这位孟夫人乃是太后亲封的三品女官,不是因为年轻时寒了腿,只怕现在还在尚仪局教授经史呢。你们可要好生服侍。若是怠慢了分毫,连累了我沈家的名声,我可不是往日里那样好说话的。” 第二天,果然接了一位雍容端肃的女官回来,命家中统称“孟夫人”。 孟夫人谦逊道:“小人不过宫中一个小小的女官,哪里就敢称得上夫人二字?老夫人不要客气。” 韦老夫人笑容满面:“一品国夫人,三品郡夫人。老身等才是觍颜逾制让人这样称呼。算得上是掩耳盗铃了。 “倒是孟夫人,是当年太后御口钦赐的三品女官,满腹经纶、世事练达,如何称不得夫人?请您来是为了教导孩子天道人伦、尊卑上下,倒是我们依足了规矩的好。还请您不要谦辞。” 孟夫人神情淡淡,微微笑道: “既如此,老夫人与在下便算得上是宾主。在下托大,便听了贵府的一声孟夫人。只是还请老夫人日后不要这样客气,不然相处起来,倒有了隔阂。” 自称在下,不以女子贱视自己。必然也不会那样教导孩子。 韦老夫人连声称是,又指着众人给她介绍,到了沈濯时,加重了口气:“这是我长子的嫡女,闺名一个濯字,乳名微微。这孩子极是淘气,还请孟夫人严加管教。” 孟夫人看着沈濯灵动的眼珠儿,终于有了三分兴趣,吟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足;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看来沈侍郎倒是个洒脱人,对小姐十分宝爱。” 沈濯听了这一句,怦然心动,不由笑了起来:“爹爹不肯对我说。只是我一直都知道,他只盼着我活得高高兴兴的。” 孟夫人上下打量了沈濯片刻,露出一丝真切的微笑:“小姐的性子十分乐天。” 沈濯嘻嘻地笑:“我以前也容易生气发脾气。前段时间意外受了伤,病了一场。倒是觉得,高兴也是一天,愁怨也是一天。做什么不高高兴兴地过日子呢?” 孟夫人转头去恭维韦老夫人:“令孙女小小年纪就看得这样开,是个有福之人。” 韦老夫人却看出来她是不想再跟沈濯多说,摇头叹了一句:“没心没肺罢了,最让人不省心了。” 又指了沈溪:“这是我家次子的嫡次女,单名一个溪字。” 沈溪仍旧那副天真无邪的样子,笑得甜甜的,只是显得越加单柔怯弱,上前规规矩矩地给孟夫人行礼:“见过孟夫人。” 孟夫人顿了一顿,嘴角噙了笑意,仔细看了看沈溪,面上矜持,口中应付:“溪小姐温柔可人。” 眼神便转向旁边的沈佩。 沈佩歪着头倚在乳母怀里,看了孟夫人一眼,又把脸转开去。 孟夫人威势极盛,四小姐有些怕。 孟夫人笑了笑,目光掠开,道:“这位想是四小姐了?既然还小,日后愿意跟着姐姐们来玩,便来玩。不愿意来,就过一两年再学规矩也不迟。” 韦老夫人颔首笑道:“老身就是这个意思。她们姐儿两个出阁没几年了。到时候还想请您在这个小的身上多多费心。” 孟夫人对七八年后的事情没有兴趣,弯一弯嘴角,连头都不点。 厮见过,刚准备散去,沈溪忽然上前一步,泫然欲泣:“祖母。” 韦老夫人看着她的样子,面色淡然:“何事?” 孟夫人也顿住脚步,面露好奇地看着这位“温柔可人”的三小姐,究竟要做什么。 沈溪低着头,抖着手呈上来一个信封:“昨夜有人塞了这封信给孙女儿。孙女儿一时好奇拆看了,觉得心里,心里很难过。” 韦老夫人冷冷地看着她。 不用看都知道这一定是姓鲍的那姑侄俩做出来的好事。 沈濯看着她,笑了笑,上前一步,从她手里接过了信封,旁若无人地拆开,将里头的信纸抽了出来:“哦,归海庵还有这么漂亮的花笺呢?” 沈溪慢慢地跪了下去,身子轻颤,泣道:“这是大姐姐写的,我认得她的笔迹——” 沈濯展开花笺,带着幽香的粉色信纸上,歪歪斜斜地写道:“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沈溪一边擦泪,一边接着便道:“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眼前就是九九重阳节。簪姐姐一个人……” 沈濯截口笑道:“三妹妹,你还记的这重阳节是什么节么?” 沈溪的话三番两次说不下去,只得先打起精神来应付她:“重九晒秋,乃是连家合族一起登高避灾的节日。” 连家合族四个字,沈溪咬得格外清晰。 连敬老尊贤的一个字都不提,看来是铁了心要闹这一场了。那就让你闹。 沈濯点了点头:“嗯,你接着说。” 忽然又肯让自己说下去了? 沈溪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哭得抽抽搭搭:“我也知道簪姐姐的行止,不妥……我娘也因此被责难,如今卧病在床…… “只是既然孟夫人来了,我们姐妹有她老人家教导,想必日后必能知进退、明事理,再不给家里抹黑。 “我,我想求祖母一个恩典,也求二姐姐一个宽宏,把簪姐姐,接回来吧。眼前就是节间,亲戚们走动起来,只不见大姐姐,该多不好啊……”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三妹妹意思是说,二婶娘病,是被责难病的,而且,是因为大姐姐两次害我性命未遂,才受的牵连,是么?” 沈溪一惊。 她怎么听出来了?不仅听出来了,还敢当着孟夫人这个外人的面,把事情揭出来? 咬咬唇,沈溪笃定沈濯不敢把冯氏卧病乃是因为自己算计三皇子的事情说出来。 “二姐姐,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濯笑着把信纸仔细叠好装回去:“你别想混淆视听,这个时候说瞎话,以为谁都不敢戳穿你。 “沈家既然请了孟夫人来,就没打算把她老人家当外人。何况,我沈濯,事无不可对人言。 “三妹妹你呢?你敢让我说出来,你娘是为什么卧病的么?” 第四十章 让她消停等死吧(修) 沈溪的脸色有些发白,但还强撑着直视沈濯,目光颇有些咄咄逼人:“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二姐姐也小心些,沈家的声名,不要被你一张嘴败光了就好。” 沈濯呵呵地笑了,看了韦老夫人和罗氏一眼,又笑意深深地看着莲姨娘:“莲姨娘,你记得要把此时此刻的话,字字句句都学给二叔听。也请他知道知道,我是怎么被逼着,不得不把二房这两位小姐的事情,都传扬出去的。” 莲姨娘手脚都没地方搁了,只得苦苦求情:“二小姐,三小姐年幼,有些事,她只知道说,却不懂得轻重。还望二小姐口下留情。” 沈濯笑了:“口下留情?她一张嘴,就请祖母的恩典我的宽宏,又含糊着语焉不详,不就是为了让孟夫人误会,以为是我在欺压堂姐,而祖母又狠心糊涂么?我不为祖母和自己剖白,难道就由着她败坏了我们的名声去?” 转向沈溪,一口气都说了出来:“你在红云寺发现三皇子就在一墙之隔,悄悄地跑了出去,意图制造偶遇。谁知道被三皇子看穿,亲口赐了你一个蠢字。还令人传话给沈家,直言说沈家女愚蠢,内讧,无聊……” 沈溪再也忍不住,抓住这个错漏就急着反驳:“三皇子才没说什么内讧无聊!” 沈濯笑眯眯地看着她:“只说了你蠢。我知道。” 自己竟然承认了! 沈溪张口结舌,瞬间之后,面红耳赤。 沈濯转向孟夫人,拱手躬身,隐约得意:“夫人,这样的行止,该怎么处罚为当?” 孟夫人的目光轻飘飘从沈溪脸上晃过去:“三小姐其心不正,该罚禁足三个月,抄写女诫女则各百遍。” 沈溪苍白着脸,瘫了。 孟夫人再看向沈濯,眼神清冷:“二小姐,过刚易折。你这样做,也不对。以我看来,沈家女内讧一句,二小姐难辞其咎。该罚禁足如如院,仿尼僧修行七七四十九天。” 我? 我内讧? 我还难辞其咎? 瞪大了眼睛,发现孟夫人的确并没有开玩笑。 沈濯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深刻痛感。 因是首次,孟夫人勉为其难地给了解释:“二小姐聪明,果敢,却锋芒过盛。我不过初到贵府,忠奸不辨。二小姐就这样将家事摊开,委实有些过于冲动。也不太将堂姐妹的前途放在心上。这种做法我不赞同。 “说到底,二小姐少了一点慈悲心。我会陪同二小姐修行,功课时辰一如归海庵。这段时间,两位小姐就都不要出自己的院门了。二小姐磨磨性子,三小姐正正品性。 “贵府老太爷、大老爷和大小姐都不在家,二夫人病着,三夫人临盆在即。这个重阳,不过也罢。” 韦老夫人忽略掉内心的尴尬,连连点头称善。 罗氏自然心疼女儿,但也知道必须有一个人能打磨一下沈濯的性子。自己和韦老夫人显然都不合适,家里又没有旁人能压制得住她。如今正好。 忙不迭地给孟夫人行礼:“有劳孟夫人。” 孟夫人淡淡地点点头,就算是还了礼了。 到了最后,没有一个人再次提起“沈簪”二字。就连被送回棠华院的沈溪,都灰白了脸色,闭紧了嘴一字不吭。 花锦院得到消息,当即碎了两个茶碗。 小鲍姨娘放声大哭,边哭边尖叫:“我要教他们都死!都死!一个都别想活安生了!” 鲍姨奶奶悻悻于计策不成,却也不太在意:“你这个主意本来就不高明。那姓孟的乃是宫里出来的,哪里就有那么好糊弄了?何况溪姐儿也未必会在簪姐儿的事情上多用气力。” 小鲍姨娘哭骂道:“那难道不是她的亲姐姐了?二房被打压成这样,于她有什么好处?!” 鲍姨奶奶瞟了她一眼。 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多了! 至少如今二房再也没人能欺压得了她了。往常沈簪在家时,可不是只跟沈濯一个人找茬儿闹别扭的。 鲍姨奶奶用手帕擦了擦手,心不在焉地劝:“原也说等老太爷回来的,你别着急……” 小鲍姨娘又哭又闹,鬓边的头发都掉下来了两绺:“我能不急么?连表哥亲自去归海庵都见不着簪姐儿!谁知道她们把我女儿怎么样了?” 鲍姨奶奶有些不高兴,皱眉道:“归海庵偌大的名声,她们为难簪姐儿一个令史的女儿做什么?人家才不当咱们是回事呢!” 堂堂太后的掌宫女官,稀罕理你个不入流的刑部小吏?这存在感也太强了点儿。 小鲍姨娘状似疯魔,看向鲍姨奶奶的眼神已经有了恨意:“姑母,我知道表哥还有两个女儿,我们簪姐儿不过是占了个长字,你往日里才高看她一眼。如今她成了累赘麻烦,不能给你在府里买着好了。你就打算当她是弃子了是不是?!” 鲍姨奶奶恼羞成怒,拍桌子站了起来:“说得都是些什么昏话!簪姐儿是我的心头肉,也是老太爷的心尖子。我不肯轻举妄动,就是因为这时候老太爷不在,冯氏又不站我们这边,我们根本斗不过韦氏和罗氏!早就说过了,万事等老太爷回来,一切好办!” 小鲍姨娘根本不信,只冷冷地看着她:“姑母在沈家经营三十年,说话一言九鼎。若是真想要帮我们簪姐儿,怎么会把事情拖到今天?只怕,姑母是担心暴露了自己的实力,会被老夫人惦记吧?” 鲍姨奶奶被她说中了心事,越发不愿意理她,袖子一甩自回春深斋去了。 小鲍姨娘转过脸来,一脸明晃晃的杀机。然而片刻犹疑,到底软了下来:“去请二老爷。” 沈信诲肯听小鲍姨娘的提议,撺掇着沈溪去做这件事,就是因为原以为能一举两得:一边让沈溪的乖巧友悌得到孟夫人的重视,一边借着这个机会把沈簪弄回来。 谁能想得到沈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竟然把家里的烂事儿全都摊在了一个宫里出来的女官面前! 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小鲍姨娘哭得凄凄切切,表哥表哥唤个不停。 沈信诲不耐烦起来:“好了,你光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小鲍姨娘脸上的伤疤越发狰狞丑陋:“表哥!簪姐儿都去了那么久了,那个鬼庵堂邪门得很,孩子的魂会被吸走的!” 归海庵不是没有被死活再抢出来的女子。可那些人都变成了行尸走肉,木愣愣再无灵机。甚至过不了三个月,自己就悬梁了。 小鲍姨娘只要一联想到沈簪挂在房梁上、面无血色、舌头伸长的样子,心里就有一团火在烧! 沈信诲看着那道疤,片刻,又面无表情地转开目光,然后起身离开:“你歇着吧。我出去再想想办法。” 话里的敷衍连街上的狗都能听得出来! 小鲍姨娘倒在地上,看着沈信诲毫不留恋的背影,终于绝望,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 第二天一早,玲珑悄悄地来告诉沈濯:“小鲍姨娘昨儿夜里收拾了细软,想逃走呢。” 第四十一章 算了 沈濯手一顿:“逃家?” 玲珑看看屋里没旁人,细细地告诉她:“捉住了,谁也不敢真怎么着她,就送了老夫人那里去。老夫人都睡下了,就让寿眉姐姐问她是不是想离开沈家,如果真不想呆着了,索性跟鲍姨奶奶和二老爷商议了,就给她放妾书。她这才说出来,是要去归海庵找大小姐。” 沈濯冷笑一声:“就凭她?还想把沈簪从归海庵带出来?母女俩相依为命浪迹天涯?她当这世道是街上卖的话本子呢?” 玲珑轻轻吸了口气。 沈濯知道自己的刻薄吓着玲珑了,看了她一眼,嗔道:“难道我说错了?她才十六就进了咱们家,上头有她姑母护着,下头有二叔宠爱,加上祖母又懒得管她。她这十几年过得是何等的逍遥自在? “你现在让她一个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出去过活,还有簪姐姐一个自幼娇生惯养的宝贝女儿——她们能过得下去三天,我输二十贯钱给你!” 玲珑笑弯了眼:“二小姐说得极是。” 沈濯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呢?” 玲珑续道:“老夫人一听是因为这个,就知道昨儿晚上三小姐手里的信是她弄出来的了。怎么还会理她?直接让人把她送回了棠华院。 “听得说,二老爷只说了一句话:省些事吧。” 沈濯默然下去,半天才叹了口气。 玲珑也跟着叹气,低声道:“听人说,被绑回花锦院之后,小鲍姨娘哭骂了半宿,特别惨。” 沈濯顺口问:“骂什么?” 玲珑有些发怔:“说鲍姨奶奶和二老爷是骗子,还说当年许给她荣华富贵,还说只让她一个人生孩子……” 只这一句,沈濯就嗤笑出声:“这也信!” 玲珑红了脸,忙低了头。 沈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恢复了一个看戏者的状态:“大家公子,又有官差。二叔再是庶出,鲍姨奶奶再偏向娘家人,也要考虑日后。二叔肯定要娶正妻,要生嫡子,不然,这个世道,他是混不下去的。 “小鲍姨娘其实自己也心知肚明的。只不过是被荣华富贵四个字迷花了眼,所以骗自己罢了。二叔让她生了庶长女,已经很对得起她了。她如果是个明白人,就该一起头把簪姐姐交给二婶养育。 “算了,这种事,根儿上是错的,她怎么做都对不了。” 梳洗已毕,沈濯去桐香苑给韦老夫人请安。 进了院子,就看见一群小丫头在旁边窃窃私语。 沈濯莫名,与六奴对视一眼,顺着丫头们的视线看去。 咦?竟是吕妈妈在廊下跪着? 沈濯眨眨眼,这是,什么个情况? 进了内室,就看见韦老夫人坐在那里生气,罗氏坐在旁边劝慰。 沈濯给二人行了礼,好奇地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罗氏先看看韦老夫人,见她老人家并没有瞒着的意思,方叹道:“昨天溪姐儿回去说了又要被禁足三个月抄经,你二婶当时就晕了。棠华院里闹了许久,后来……” 顿一顿,见女儿丝毫不奇怪的样子,就明白她已经听说了小鲍姨娘的事情,索性全都告诉她:“后来又因为那一位的事情,你二叔迁怒到你二婶身上。你二婶撑着病体跟他大吵了一架,最后气吐血了……” 啊? 竟然还有这样生猛的剧情? 怎么玲珑没告诉我? 沈濯扭脸瞪着六奴。 六奴有些心虚,小声解释:“都是主子,又是长辈……” 您就少听点儿八卦罢…… 沈濯白了她一眼。 韦老夫人和罗氏看得明明白白,满肚子的气,倒被逗笑了。 罗氏轻声续道:“今日绝早,你二婶醒了就命吕妈妈来了这里。也不说别的,就光跪着。到了现在,已经快两个时辰了。” 沈濯讶然:“那岂不是祖母被逼着早早就起来了?” 那可不行!你们家的错儿,怎么能拿来惩罚老太太呢? 罗氏摆摆手:“院门一开就来了,苦苦哀求,没让惊动你祖母。等你祖母起来听说,已经一个多时辰之后了。让她起来,她又不肯。问她要做什么,也不说话。就光跪着。” 沈濯哼了一声,不说话。 这还能要做什么?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沈信诲当年对小鲍姨娘多好,对沈簪更是宠上了天。如今说一句无情翻脸,比谁都狠。 而且,之前巴巴地来替沈溪说项,多一半,是听说了三皇子之事后,又动了歪心思。 那是放弃了沈簪,把攀龙附凤的心思,挪了在沈溪身上呢。 如今因为小鲍姨娘闹了这一出,沈溪又被禁足。沈信诲不反思自己,翻回头来又去责备冯氏。 冯氏这是灰心了。 所以,索性令人来替自己给韦老夫人赔罪来了。 一时米氏也小心翼翼地扶着肚子来了。 她已经是七个多月的身子,恶事不问,恶言不听。 瞧见廊下吕妈妈跪着,屋里众人的脸色又不好,心一软,温言求情:“虽说初秋还暖和,那地上的寒气已经开始涌上来了。母亲和大嫂都要当心才是。” 这是说吕妈妈在地上跪久了,怕是一双膝盖要废了。 别人也就算了,米氏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韦老夫人长出一口气,命沈濯:“你今日就该跟着孟夫人修行了,跟她说说,放了溪姐儿吧。” 凭什么让我去说? 我把她踩下去,然后再拽起来? 那我成了什么了? 沈濯不接这个话茬儿,站起来跟三位长辈欠身:“我今日就该跟着孟夫人修行了,过四十九天再来望候祖母,给三婶娘问好。” 说完,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韦老夫人呵呵苦笑。 米氏又替沈濯说话:“微微脸皮薄,这种话,她哪里好意思去说?” 罗氏弯弯唇角,道:“罢了,总不好让母亲出面。我去说罢。” 到了最后,还是罗氏去寻了孟夫人谈讲半天。 孟夫人弄明白了这是因为对冯氏的同情,终于点头:“也好。小姑娘家,慢慢教。” 吕妈妈听见罗氏回来桐香苑复命,说孟夫人已经发话,只要沈溪抄完了百遍的女诫女则就可以不用再禁足。终于长出一口气,也不用人扶,自己撑着地慢慢地爬了起来,又冲着正室规矩行了大礼,蹒跚去了。 没有人看见,她垂眸时,眼中闪过的怨毒。 第四十二章 修行的沈濯(大修) 冯氏听说是米氏替沈溪讲情,罗氏去了孟夫人处说项,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沈溪一听可以不用禁足三个月,立即卯足了劲儿、不眠不休地抄起书来。起早贪黑,竟是一个多月就抄完了。比沈濯还早解除禁足。 其间因吕妈妈那一跪,沈溪与之格外亲近起来。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而沈濯,也开始了她在大秦朝的第一次修行。 这一次修行是在她自己的如如院里。平日里看似大大的院子,在刻板、单调的生活中,忽然变得格外逼仄狭小。 孟夫人不知何故对她的要求格外严厉。 罗氏和韦老夫人都想当然地认为在沈家,沈濯比沈溪更重要,所以孟夫人放在沈濯身上的目光自然更多。 但沈濯自己有一种深切的感受。 孟夫人对沈家姐妹,在最初,都带着最冰冷的打量,和时时处处的考问。 所以,沈濯猜测,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头一天见到孟夫人时,就展现了自己擅长摊牌和掀桌的本领? 毕竟,这种本领,在古代社会的女子之中,尤其是世族官宦人家的女子中,算得上是异类了。 孟夫人拿着宫里的规矩和子曰诗云圣人有言等等来要求自己的时候,总是会咬字格外清晰,重音格外精准。 然而有一件事出乎孟夫人的意料之外。 那就是:沈濯在她那样严苛的管束之下,竟然没有不满、没有顶撞,也没有仗着韦老夫人和罗氏的疼爱,撒娇偷懒。反而很愿意学习,很愿意依照她教的规矩,来一点一点调整改变她自己的行为。 除了一日两餐茹素、早中晚三次经课和洒扫庭院等事之外——对,沈濯每天早上都要把如如院里扫一遍,还要把西厢房的地也擦了——孟夫人提出要重新教她走路、行礼、站、坐、卧时,沈濯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下来。 孟夫人连在宫里常用的小戒尺都带来了,原打算是要给沈濯一个下马威的。 却始终没用着。 沈濯学习得非常认真。 认真到韦老夫人派来服侍孟夫人的二等丫头长勤都惊讶起来,忍不住趁着孟夫人去净手时悄悄问沈濯:“二小姐,您就偷个懒又怎么了?谅这位夫人也不敢真动手打您!” 沈濯正在依着孟夫人所言,贴墙站立,锻炼自己笔挺的身姿,闻言笑了笑:“咱们这时候的女人,靠什么活着?拼家世、比才情,我都不是那上佳的。再没个好规矩,你以为我日后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人家孟夫人不管是为了什么,总归现在肯和盘托出仔细教我。对我来说,这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缘!不学?偷懒?你当我傻子吗?” 孟夫人从窗外轻咳着进来,看了沈濯一眼,眉梢眼角都柔和了不少,看向长勤:“西市快开了。你去蔡记给我买半斤炒栗子来。记着,买糖炒的。挑仔细了。有一个苦的、瘪的,你明儿早上就不用吃饭了。” 长勤苦着脸去了。 渐渐地,孟夫人也爱说一些闲话八卦:“宫里的贵人们都善心,所以各自在殿里都僻了小佛堂。太后她老人家尤其虔诚,每日里早课晚课都是不断的。 “娘娘们时常也会去陪太后她老人家,不过诵经的时候也是有偏爱的。比如皇后娘娘喜欢诵地藏经,梅妃娘娘喜欢诵心经,鱼昭容喜欢诵金刚经,而当年吉惠妃在世时,持颂华严经更多一些。” 嗯?娘娘们诵经还诵不一样的。 然而…… 地藏经是在解释地狱,说各种苦难,阐释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 皇后娘娘好博大的——爱心呀! 至于心经,短短二百六十个字而已……梅妃娘娘这是,糊弄谁呢…… 鱼昭容倒是中规中矩。 至于那位二公主和三皇子的生母吉惠妃娘娘…… 华严经号称是大乘佛教中的“万经之王”,共八十卷。她竟然喜欢持颂这一部经书,看来在修佛一事上是认真的。 沈濯一边听着八卦,一边神游天外。 孟夫人问她:“二小姐怎么会决定要诵金刚经的?四十九天,其实够学地藏经的。” 为什么要选如今在宫里若有若无的那位鱼昭容所喜,却不肯与天下之母皇后娘娘扯上那么一丝相关呢? 沈濯笑一笑:“我刚替祖母抄了十部金刚经,熟悉一些。” 然而沈濯送去红云寺的,亦有三部地藏经。 孟夫人弯一弯嘴角,眼里都是笑意。 这个小姑娘,平素里倒是十分懂得低调谦和、韬光养晦,也完全看不出来有任何的野心。 自己这一趟倒是来的值得了。 嗯,若是能就这样待下去,也不错啊。 至于那一个…… 孟夫人的目光往北边顿了一顿,又垂了下来。 一个傻子有什么好教的。 长勤找遍了整个西市才找到的蔡记干货是孟夫人最喜欢吃的小零食。几乎每隔两三天,长勤就要去一趟。 只是每次糖炒栗子、椒盐瓜子或者红薯干,孟夫人每次指定的都不一样。 甚至有一回,蔡记的标老板都茫然了:“蟹黄瓜子仁?那是啥?” 长勤也愣住,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恨恨地跑回去,问孟夫人:“您说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在皇宫里吃过的?” 孟夫人想了想,点点头:“对。” 长勤的内心是崩溃的:“夫人……” 孟夫人哦了一声,垂眸看书:“他家没得卖对吧?那就算了。” 长勤刚要去歇歇自己的腿,孟夫人又问:“那你买了别的什么吗?核桃?花生?” 按捺下自己想要杀人的冲动,长勤露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出来:“没有。夫人不是说过,买错了就不许吃饭么?” 孟夫人眨了眨眼睛,点头:“很好。去吧。” 沈濯觉得很奇怪。 孟夫人在她面前极少吃小食。 何况这些东西,沈家的大小厨房都会做。为什么一定要出去买呢? ——蔡记的炒货没那么好吃的。 沈濯想起自己偷尝到的那两颗糖炒栗子,不屑地撇撇嘴。 她不知道的是,宫里出来在各府做女教习的这几位女官,都喜欢吃蔡记的炒货。 因为宫里的太后喜欢吃。 每隔三天,宫里便会有人便装微服跑一趟蔡记。 蔡记的老板蔡标,会把各样炒货都用上好的牛皮纸都包一小份,然后用一张大牛皮纸包扎好了,笑嘻嘻地点头哈腰送给来人:“您慢走,风调雨顺。您再来,国泰民安。您路上小心啊,天下太平。” 第四十三章 宠爱(修) 在修行的日子里,沈濯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睡前玲珑服侍着她沐浴的那段时间。 因为那段时间可以听玲珑告诉她那些她想听的八卦。 “姨奶奶好似跟小鲍姨娘翻脸了。往日里每天都要见个一两面的,如今已经小一个月没有互相探望了。就连小鲍姨娘让人去送燕窝粥,都被品红给拦了,没让进门儿。” “三小姐前些日子抄经抄得废寝忘食的。二夫人心疼得不行。可惜她自己也病着,所以每天都是吕妈妈去陪着三小姐。三小姐不吃饭,吕妈妈也不吃。啧啧啧。就为了这个,前儿二老爷还夸吕妈妈是个忠仆,赏了十贯钱!二夫人高兴,又加了两只金镯子……” “二老爷这阵子可疼三小姐了。从她抄完书,天天都得叫到外书房去见一面聊聊天儿。听说三小姐激动得够呛,每回都得把两个大丫头带上,那一路走得,可隆重了。” “哦对了,三小姐从抄完了经,大家都说,她变得又稳重又安静。还挺可怜的。被关得太久了,现在天天在外头逛,常常跑得没了影儿。有时候中午吃饭,吕妈妈得翻遍整个儿后院才找得着她。就这两天三小姐才觉得不好意思了,天天都记着按时回房。” 沈濯笑眯眯地听着,最后嘱咐玲珑:“你勤快些。我出不去,二房上下的事情,就只有靠你告诉我了。三婶儿月份大了,万一有人使坏,估摸着就在这前后。你有事儿没事儿的,也提点着她身边的人点儿。” 玲珑连连点头:“小姐放心吧。我每日都至少去瞧寿眉姐姐一趟,从来不偷懒的!” 沈濯笑着拿水撩她:“行!等我出去了,我也赏你!” 想了想,又问:“承儿最近怎样了?前几天还在院子外头哭着找我……我当时差点儿被他哭崩溃了……” 说到沈承,玲珑就忍不住叹气:“哥儿一个人玩儿,寂寞得要命。” 沈濯愁眉:“也奇怪了,他怎么就那么不喜欢佩姐儿呢?” 一提到沈承,沈濯就坐立不安。 玲珑最见不得自家小姐不高兴,忙宽慰道:“这也没几天了!我数着呢,再有七天就满四十九了!” 沈濯连连点头:“到时候我要把承儿的行李都搬到如如院来,我好好陪陪他——我都快想死他了!” 沈承也很想姐姐。 以前沈濯有大把的时间闲逛,每天只要抽出半个时辰来陪沈承玩,他就已经开心极了。 但前阵子沈濯刻意陪伴弟弟,除了上课抄经,沈承几乎是想什么时候找姐姐就什么时候找。 如今沈濯被禁足修行,忽然一下子,沈承见不到姐姐了。 不是一天两天,而是连着一个多月,天天看不见姐姐。 最可恨的是,姐姐在家啊!她又没出门,她就在如如院里,却被关着,不能出来见自己,自己也不能进去见她…… 这个落差也太大了。 沈承虎着小脸儿不肯吃饭,也不肯看花斗草,只撅着嘴生气。 王妈妈问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为难地去问罗氏:“能不能让哥儿去瞧瞧二小姐?哪怕是在旁边看着二小姐读书写字呢?” 罗氏一口否决:“不行!他一去,微微的修行就全废了。” 极少被母亲拒绝的沈承大怒,直接指挥着王妈妈带他去了桐香苑,跟韦老夫人告状。 沈溪正好走来桐香苑看韦老夫人和沈佩,几个人正坐着说笑。 沈承谁都不理,直奔韦老夫人,张嘴便道: “娘关姐。承儿,想姐。姐可怜,娘是坏人!” 沈承瞪着眼睛,竟把前因后果,甚至对罗氏和沈濯的的评价都说了出来。 看着他气鼓鼓的小模样,韦老夫人满心骄傲,却也不肯答应:“承儿,姐姐做错了事情,必须要受惩罚。以后承儿做错了事情,也会被这样惩罚的。” 沈承一把把桌子上的茶碗点心碟子都扫了地上,气急败坏:“你,你们,都坏人!欺负我姐姐!” 沈佩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沈溪忙命黄芽把沈佩抱出去哄,自己也跟了出去。 王妈妈急急地摸出来他心爱的和田玉蝉——那还是沈濯送给他的——塞到他手里。 沈承攥着玉蝉,鼓着嘴不吭声,情绪稍稍好了一点。 寿眉也上前来小声温柔劝道:“哥儿,这个是规矩。家里上上下下都要守。你看三小姐,不也是抄完了书才出来的?哥儿是不是好久不见了大小姐了?她也是做错了事,才去了别处抄书。二小姐也一样,等受完了罚,就出来了。” 沈溪在门外听见,弯了弯嘴角,不作声。 黄芽边给沈佩擦泪,边看了她一眼。 三小姐这次抄经之后,还真是稳重了许多啊。 沈承不接寿眉的话茬,气恨恨地一把推开:“起开!我要去花园!” 韦老夫人看着无奈,心里却极高兴,忙命王妈妈:“你带着哥儿去吧。花园里才伺弄了几本好菊花,让哥儿好好玩玩。” 王妈妈忙忙地答应着去了。 甘嬷嬷在后头看着,捂着嘴笑:“哥儿还是头一回在咱们院子里发火儿,又气又急的,小脸儿都红了。” 韦老夫人却拉着寿眉欢喜问道:“你听见了没?” 寿眉也笑着连连点头:“哥儿这一着急,一口气说了五个字的句子呢!” 一岁半,竟然能说成句的话了! 这搁在谁们家,也是神童啊! 韦老夫人欣喜不已,念着佛去供香,祈祷:“佛祖在上,若得我承儿能永远这般聪慧平安,信女愿捐钱捐物,铺路修桥,做大功德……” 王妈妈抱着沈承匆匆出了桐香苑。 众人都看着二人的背影微笑。 屋里,已经有不少人拥在韦老夫人身边,争先恐后地说着“天生神童,前程无量”之类的吉祥话了。 沈溪的眸色一深。 连翘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不似平常那样木然,脸色有些发白。 黄芽却未发现这些,只顾哄着沈佩,见她终于不哭了,松了口气,笑道:“奴婢抱四小姐回去擦把脸。” 沈溪转身往外走,一言不发。连翘忙跟了上去,低声说着什么。 黄芽看着她的背影,腮上露出一丝笑意。 对嘛,这才是正常的三小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