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捉大唐》 第一章 致命的故事 夕阳下,狂风起。 漫天沙尘在废弃的烽堡上空乱舞,掀飞了帐篷,卷起篝火砸向破旧的马槽。 一匹黑马被火星烫了个正着,吃痛受惊,猛地挣脱缰绳,扬蹄狂奔,眨眼间消失在沙暴中。剩下的两匹仿佛受到鼓励,拼命地嘶叫着,围着缰绳一头系着的马槽乱转。 瀚海的风真会杀人,能把人卷起来抛到几里开外,摔个粉身碎骨。 几息前还围坐在枯井边烤火的几个胡人,顾不上去追跑掉的黑马,有的顶着风把之前卸下的货物使劲儿往土墙下拖,有的忙不迭去牵正趴在地上打瞌睡的骆驼。 土屋里,挎着弯刀的胡人听到外面动静,跟正在铺毯子的灰衣少年叽里咕噜交代了一句,便飞快地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拉开门冲了出去。 肆虐的风裹夹着砂石呼呼钻了进来。 灰衣少年猝不及防,被风沙呛了个正着,连裹头的黑巾都被吹掉了,连忙用身体死死顶住把栓上。 阴暗的墙角里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你咋也把头给剃了,你是和尚?” 灰衣少年掸掸身上的尘土,走过去打开气死风灯的罩子,轻轻拨了下里面的灯芯。随着昏暗的灯光,一张跟灰衣少年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他头戴一顶怪异的宽沿高顶牛皮毡帽,身穿一件黑色皮裘,青稚的脸上满是尘土,把眼眸衬的格外明亮清澈。尽管被捆的结结实实像个大粽子,却给人一种与年纪和其处境格格不入的气定神闲。 “你才是和尚呢。”灰衣少年俯身摘下皮裘少年的帽子,好奇地把玩起来。 “我不是和尚。”皮裘少年笑了笑,问道:“喜欢吗,喜欢送给你。” “不是和尚你为何剃头?”灰衣少年轻轻拍掉帽子上的尘土。 “头发留太长容易生虱子,不如剃掉。” “原来如此。” “你又为何剃?” “因为你剃了,所以我也要剃。”灰衣少年最恨权贵,见皮裘少年都沦为了阶下囚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来了句:“之前不知为何要剃,现在知道了,多谢。” 皮裘少年惊问道:“你在学我!” 灰衣少年抬起胳膊,摸着剃掉之后不大习惯的头,反问道:“韩平安,你不觉得我们很像吗?” “咦,你不说我真没在意,是有那么点像,不过也只是有那么点像。” “放心,会越来越像的。” “此话怎讲。”韩平安疑惑地问。 灰衣少年戴上韩平安那顶怪异的毡帽,认真地说:“你快死了,等你死了,我便是韩平安。” 韩平安愣了愣,惊诧地问:“你想杀了我,然后冒充我?” 灰衣少年点点头,目光看向韩平安的皮裘,心想这件皮裘一定很值钱。 “别看了,你就算把小爷的皮草扒下来换上也不像!”韩平安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又强调道:“还有口音,生活习惯,连走路姿势都不一样,简直漏洞百出,你就不怕被人看出破绽。” “言之有理,好在你是个疯子,在叶勒城既没朋友也没亲戚。平日里人家都懒得搭理你,又怎会注意这些。当然,我也会小心的,进城之后少说话多装疯,等过上一年半载,假的也会变成真的。” “你们这是打算玩谍战?” “什么谍战……” “说了你也不懂。”韩平安艰难地挪动了下身体,好奇地问:“你今年多大?” “十六,比你大一岁。” “属羊的,话说你是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不然我们不会长这么像。没想到,真没想到,我那个浓眉大眼的老爹竟这么风流,不但背着我在外面养小三,还给我生了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什么浓眉大眼? 什么小三? 灰少年微感惘然,暗忖此人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疯疯癫癫。 “我晓得你为何要铤而走险了,一定是我爹提上裤子不认人,不管你们娘儿俩死活,害你落草为寇成了马贼。但这不关我的事,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我爹。” “……” “可就算我爹对不住你,你也不能撕票。要知道血浓于水,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要是杀我,那就是手足相残!”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灰衣少年直勾勾的盯着他,跟不上他那跳跃的思维。 “哥,相煎何太急啊,别杀我好不好?我今年才十五,还没娶婆娘,都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儿。早晓得会这样,就应该早早答应六叔。他家闺女虽是胡姬所生,长得像胡姬。可灯一吹,往被窝里一钻,跟我们唐人女子没啥两样。” 死到临头居然想着女人,真是没心没肺。 难怪叶勒城里的人都叫他“韩三疯”,难怪他家奴仆都在背后叫他“疯少爷”。 灰衣少年不想再听他胡言乱语,打断道:“韩平安,你想多了,我们只是相貌有几分相似。我有爹有娘,与你家没半点关系。” “你不是我爹在外面生的娃,这么说我爹得罪过你?”韩平安下巴有点痒,低头在捆着自己的麻绳上蹭了蹭。 “没有。” “那就是图财了,你想杀了我,好冒充我去继承我爹的财产。” 韩平安想了想,又摇摇头:“可我那个没出息的老爹为官清廉,本来就没几个俸禄,而且他这些年的俸禄都被我挥霍差不多了。即便他偷偷攒了点私房钱,也轮不着你去继承。要晓得我是庶出,上面还有大郎二郎呢。” 疯子就是疯子,所思所想与常人果然不一样。 灰衣少年大开眼界,不禁笑道:“我也不是图你家的钱财。” “那究竟图啥?”韩平安一脸茫然。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你该不会是大食的奸细吧,想冒充我混进城,刺探我大唐军情!” 灰衣少年懒得再跟一个疯子废话,俯身拿起布袋,从袋里掏出一个馕饼,撕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细嚼慢咽。 韩平安有些焦急,追问道:“就算我在叶勒没啥亲戚好友,你假扮我别人看不出破绽,但我爹一定能看出来。你不怕被我爹看出破绽,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城门口?” “你爹自然能看出来,毕竟你是他儿子,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你们不光要杀我,也想杀我爹!” “你们父子不死,我怎么做韩平安。” “我爹也被你们给绑了?” “这倒没有,不过他肯定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灰衣少年吃完嘴里的馕饼,跟拉家常似的说:“韩平安,其实你运气不算坏。至少你娘死的早,别的亲人又都在洛州老家,不然死的就不只是你们父子俩,而是死全家了。” 死全家,在边关真算不上什么。 但从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嘴里说出来,并且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真让人毛骨悚然。 韩平安没想到他这么毒辣,愁眉苦脸地说:“我不想死,我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连我爹都是这么想的,不然也不会由着我混吃等死,更不会给我取名平安。” 灰衣少年淡淡地说:“可这里是西域,这儿是瀚海,不是平安过日子的地方。” 瀚海不是海,而是一片荒原。 战时,这里是大唐与吐蕃、大食各部大军厮杀的战场。 平时,这里是大唐与吐蕃、大食及葱岭那边的突厥、突骑施各部的军事缓冲区。 这儿没有官府,没有王法,没有城邦村庄,也没百姓,只有烧杀抢掠的各族亡命之徒。 正直善良的人在这里根本活不下去,只有大奸大恶之徒才能在这里生存。连往返于大食、西突厥和吐蕃诸部的粟特商队,一进入瀚海都会凶相毕露,只要见着落单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冲上去劫掠。 “瀚海是不大太平。” 韩平安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其实,我不是头一次来瀚海玩,也不是头一次被绑。想不想知道我上次是怎么被绑,又是怎么脱身的。” 灰衣少年喝了一口水,笑问道:“想拖延时间?” “担心我跑?” “你跑得掉吗?”灰衣少年看了看他身上的绳子,想到要假扮他就要对他多一些了解,又笑道:“说来听听。” “那是五年前的八月,我刚随我爹从龟疏来叶勒,一个胡商说有人抓了一窝狼崽,我很好奇,想买来养着玩玩,看能否驯服,便叫上李二出城去寻。结果遇上个边军逃卒,他带着个比我大点的娃,干净利落地把我和李二给绑了。” 韩平安舔舔嘴唇,接着道:“他们用刀架在我脖子上,但没要我的命,也没要钱,甚至没抢我的水和干粮,只跟我要五张衙门的海捕文书,就是带画像的那种悬赏缉拿告示。” “要海捕告示做什么?”灰衣少年鬼使神差地问。 “我当时也纳闷,可保命要紧,便让李二赶紧回去找。说起来李二就是个蠢货,我当着那个逃卒自然要说不能惊动我爹。可他回去之后真没告诉我爹,就这么傻乎乎跑到城门口偷偷撕下几张海捕告示去赎我。” “你那个奴仆是够蠢的,后来呢。” “没曾想那个逃卒言而有信,一拿到海捕告示就放了我。后来问我爹,才晓得他之所以要海捕告示,是想将功赎罪。” “怎么将功赎罪?” “因为天正十二年,中丞大人……也就是管我们安西四镇的节度使,得知叶勒镇有不少逃卒,还有些边军作奸犯科,事后都逃进瀚海。此风不可长,中丞大人震怒,当即谕令有悔过之心的逃卒逃犯将功赎罪,只要捕杀五个逃犯逃卒,之前所犯的事便可既往不咎。” “明白了,那个带着娃的逃卒是想用人头换法外开恩。” “你明白个啥!”韩平安瞪了他一眼,解释道:“要知道那可是五个大唐逃犯逃卒的人头,不包括瀚海上的马贼和那些在我大唐犯过事的胡人,也就是说不能随便砍几颗人头滥竽充数。” 西域自然是大唐的,但西域主要是胡人,真正的唐人并不多,大唐的逃犯逃卒更少。 想在气候环境如此恶劣、地域如此广袤,人心如此险恶的瀚海,找到五个并砍下五颗大唐逃犯逃卒的人头,想想真不是一件容易事。 灰衣少年醍醐灌般反应过来,沉吟道:“想凑够五颗人头,少说也要杀五十个马贼。” 韩平安感叹道:“何况杀人容易,想活下来却很难。” “讲完了?” “没呢。” 韩平安微微一笑,不缓不慢地说:“过了一年,我都把那事给忘了。突然有一天,一个十三四岁的娃,举着一卷海捕告示跪在城门口。身边搁着五颗人头,还有一些能证明人头身份的腰牌、刀盾和弓箭之类的东西。” “他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眼神呆滞,身上血迹斑斑。可能那些人头没处理好,有好几颗都腐烂了。也可能很久没洗过澡,身上臭烘烘的,连在战阵上砍人不眨眼的斥候都不愿意靠近。” 灰衣少年禁不住问:“那个逃卒的儿子?” “嗯,不仔细看,我差点没认出来。” “再后来呢。” “我认出了他,确切地说是她。” “什么他不他的?” “她不是那个逃卒的儿子,而是那个逃卒的闺女。可能瀚海上的人太坏,她爹担心被马贼看出她是个闺女,便让她穿的像个男娃,以至于我被他们父女绑时都没看出来。” 疯子显然为活命试图拖延时间,不过讲的这个故事挺吸引人,灰衣少年暗自发笑,但嘴上却问道:“再后来呢。” 韩平安轻叹口气,凝重地说:“我不只是认出了她,也认出她身边的一颗人头。后来去辨认人头的一个校尉也认出来了,竟是那个逃卒的,也就是她爹的。” “她杀了她爹!” “我爹盘问过,她就是不开口。究竟她爹是怎么死的,全被瀚海上的风沙给掩埋了,她不说谁也不晓得。” “那你爹让她进城了吗?” “她拿着海捕告示带着五颗逃犯逃卒的人头回来的,况且她爹是逃卒,她又不是逃卒,我爹没理由不让她进城。只是……只是像她这样的不祥之人不大好安置,虽然我们叶勒镇最缺的便是女人,但没人愿意收留,也没人敢娶她。” “她连她爹的头都敢砍,换作我,我一样不敢娶。” “事实上她不只是砍下了她爹的头,另外几个逃犯逃卒的头,估计有一半是她跟她爹一起砍下来的。至于别的马贼……在瀚海逃亡的那些年,她和她爹一起不晓得杀了多少。” 灰衣少年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微皱起眉头:“她敢杀人!” 韩平安很认真很严肃地确认道:“她不只是敢杀人,而且很会杀人。” 这个故事有点诡异,灰衣少年不想再听,冷冷地问:“讲完了?” “没呢,还有大结局,这个大结局跟你也有点关系。” “什么大结局,与我又有何干。” “当然有关系,因为我收留了她,她现在帮我杀人,并且就在你身后。”韩平安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似笑非笑。 灰衣少年怵然一惊,下意识回过头。 赫然发现一个脖子里挂着一个看着像眼罩之类东西的黑衣女子,不晓得什么时候悄无声息进了土屋,宛如鬼魅般站在身后。 然而,他都没看清黑衣女子的相貌,甚至都没来得及呼喊,头已被黑衣女子抱住了。 紧接着,脖颈处一凉,鲜血喷溅而出! 他根本来不及感受痛苦,眼神中全是发自内心的恐惧。 第二章 不能再躺平 灰衣少年很想说话,但他永远说不出来了。 韩平安很想避开他那宛如井喷正四溅的鲜血,却因为被捆的像颗粽子避不开,就这么静静地跟他对视着,脸上露出轻蔑戏谑的笑容。 黑衣女子猛然想起少爷有洁癖,急忙把灰衣少年往边上一推,连刀上的血都顾不上擦,赶紧过来帮着割绳子。 韩平安关切地问:“隐娘,没受伤吧?” 黑衣女子怔了怔,心中涌起一阵暖意,低声道:“没有。” “没有就好。”韩平安想想又问道:“李二呢,李二和三妮儿呢?“ 名叫隐娘的女子解开绳子把他扶站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死了,都死了。” 早料到几个仆人凶多吉少,但亲耳听到韩平安依然一阵心酸。 他阴沉着脸一连深吸了几口弥漫着血腥味的空气,揉着手腕,抬腿猛踢着倒在血泊中的灰衣少年,咆哮道:“你个小王八蛋,比李二都蠢。也不用脑子想想,小爷只是疯又不傻,都因为出来玩被绑过一次,再出来能没点防备?敢杀小爷的人,小爷把你碎尸万段!” 隐娘深知他并没有把李二等人当下人,而是当作亲人,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 可她又不晓得该如何劝慰,只能捡起一件衣裳,拉住他,默默地帮他擦拭皮裘上的血渍。 想到这帮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蛋,不但杀了自己的忠仆,还想杀老爹,韩平安很快冷静下来,低声问:“隐娘,你也太沉不住气了,为何急着杀他。” “他要杀你。” “想杀我的人是该死,可现在人都死了,死人不会说话,你让少爷我怎么盘问,怎么搞清他们的来路。” “外面有个活的。”隐娘扔掉满是血污的衣裳,从怀里掏出一块手绢,俯身捡起水囊,拨出塞子倒水把手绢沾湿,帮着他仔细擦拭。 “这就好,”韩平安斜看着已不再动弹的灰衣少年,嘀咕道:“即便杀也用不着割喉这么血腥,太残忍了。” 隐娘抬起头,眼神中带着几分不满。 韩平安挠挠头,悻悻地说:“好吧,我的要求是有点高。不过这都是为你好,你个女孩子家家的,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温柔点,总这么粗暴,以后怎么嫁人。” “……” 伺候保护了他四年,隐娘对他太了解了,早习惯了他总喜欢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跟没听见似的捡起帽子递给他,然后蹲下身翻拣起灰衣少年和那个胡人的东西。 “还好,我最喜欢的牛仔帽没沾上血。”韩平安接过帽子掸了掸,顺手扣到板寸头上。 “少爷,有钱。”隐娘翻出一个钱袋,回头递了过来。 韩平安接过钱袋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价值最坚挺的萨珊银币,下意识掂了掂,估摸着有四百多银钱,黯然道:“如果李二和三妮儿活着,这钱就可以交给他们,让他们去多买点米,咱家正好快没米了。” 他不但有洁癖,而且对吃也很讲究。 不喜欢吃粟米,也不喜欢吃青稞面,连白面都不爱吃,只吃稻米。 然而,西域不种水稻,即便种收成也不好,所以稻米极为昂贵。连白云寺的高僧和叶勒王平日里都不怎么舍得吃,只会用来待客。 他倒好,竟把白米饭当作一日三餐,平日里还把同样很贵的上好葡萄酿当茶水喝,这个家都快被他吃穷了。 但他现在想的显然不是吃,而是从小把他带大的忠仆李二和伺候他的胡女三妮儿。 隐娘暗叹口气,在灰衣少年身上擦干手,站起身道:“只有一把刀,几件衣裳和一点干粮,没过所,没别的了。” 所谓的“过所”就是大唐颁给胡商的通关文书。 大食或其它地方来的胡商想进入大唐境内,必须先找边军申领过所。 一共多少人,多少匹驮马,运了多少货物,带来多少打算贩卖的奴婢,均要一一登记在册,且要交纳商税。 没人敢偷税漏税,更没人敢不申领过所。 因为从叶勒城到安西都护府治所龟疏城,从龟兹城到北庭都护府境,再到瓜、肃、甘、凉等州去长安的这一路上,大唐在关隘之地设有无数守捉城、戍堡、烽燧和驿馆,每到一处都要勘验,并在上面注明几月几日抵达何处的。 “没过所,怎么查他们的来历。”韩平安微蹙起双眉。 隐娘抬头道:“少爷,我去外面瞧瞧。” “顺便把那个活的押进来。” “哦。 隐娘应了一声,开门走了出去。 “我与世无争,就想好好享受生活,做个安静的官二代。你们倒好,竟然来招惹我,真是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想杀我也就罢了,还杀我的仆人,甚至想杀我爹。我爹人不错,你们居然连他都想杀。” 韩平安拿起灰衣少年的短刀,又恨恨地说:“这不是他死了没人赚钱给我花的事,而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看来不能再躺平了,这是你们逼我的。 管你们什么来路,只要让我查出来,看小爷怎么收拾你们,就算是皇帝老子,也要舍得一身剐把你们拉下马……” 他着说着,面目狰狞,额头青筋凸显。 隐娘去而复返,不禁愣了楞,但很快缓过神。作为一个九死一生活下来的人,她能体察韩平安此刻的情绪。 “人呢?”韩平安回头问。 隐娘像犯了多大错似的低下头,苦着脸道:“死了,我那会儿只是挑断了他的手筋脚筋,没想过杀他,看着像是服了毒。” 她虽然很会杀人,但终究是个没怎么念过书不怎么会玩心眼的女子。 何况她那会儿要在不惊动灰衣少年的前提下,对付四个彪悍的胡人。其中两个一看就晓得是身手不错的武士,她根本没时间多想,韩平安自然不会怪她。 “死就死了吧,反正他早晚要死,有没有找到过所。” “有。” “有就好。” 韩平安接过凑到气死风灯下看了看,不由轻叹口气。 隐娘忐忑地问:“少爷,咋了?” 韩平安无奈地说:“这是大食那边的关文,不是咱们这边的过所。并且是那三个胡商的,上面没写这小子,也没那个动手绑我的胡人。” “那咋办?” “有没有别的东西?” “有钱,香料,宝石,还有几大袋看着像染料的货物。” 韩平安回想了下事情的经过,斩钉截铁地说:“隐娘,这儿你别管了,赶紧骑马回叶勒,告诉我爹今天发生的一切。” 隐娘担心地问:“我走了,你咋办!” “他们说我爹活不过明天太阳落山,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在明天对我爹下毒手。” 韩平安顿了顿,抽丝剥茧地分析道:“我爹明天要去哪儿,要办理什么公务,连我这个儿子都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晓得的?而且我平时不怎么出城,他们又是怎么晓得我今天要来瀚海,并且在路上设埋伏的?” 隐娘惊呼道:“城里有奸细!” “我爹的处境很危险,你赶紧回去报信,一定要快。而且要悄悄的,别让太多人看到。” “可你呢。” “我不像你没什么人注意,我目标太大,一回去就会惊动城里的内鬼。” “少爷,我不放心……” “什么少爷,我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个少爷就做不成了!” “可老爷让我护你周全,你要是有个闪失,让我咋跟老爷交代。” 她很犟,不然也练就不出一身杀人的本事。 韩平安意识到想让她先回去没那么容易,摸着下巴问:“这是什么地方,离白马滩远不远?” 隐娘盘算了下,抬头道:“在白马滩南边十五六里,离白马滩不算远。” “那我们先去白马滩,看看苏达素石有没有到。要是他到了,我就跟他在一起,你回城报信。” 想到他这次出来就是找西边朋友玩的,而他那个从西边来的酒肉朋友不是省油的灯,确实能保证他的安全,隐娘一口答应道:“行,外面有马,赶紧出发。” 沙暴来的快,去的也快。 二人翻身上马,系上布巾捂住口鼻,抬头看看星辰,确认方向扬鞭疾驰出废弃的烽堡。 蹄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鼓槌重重的敲打战鼓,把脚下的沙土踩踏的片片碎裂。 隐娘紧攥着缰绳,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边策着马喊道:“少爷,少爷!” “又咋了?”韩平安踢踢马肚子,追了上来。 “等见着老爷我咋禀报。” “把刚发生的事告诉他,他晓得怎么办。还有,你回去之后不要再回来,一定要保护好我爹。” “要是……要是老爷已经……已经……” “放心,我爹应该没事,他也不能有事。他要是出事,谁赚钱给我们花,谁赚钱养我们啊。” “这倒是。”隐娘觉得少爷的话非常有道理,想想又说道:“少爷,还有件事。” “啥事?” “以后能不能别再跟人家说我和我爹的事。” “不好意思,刚才揭你伤疤了,不过那是迫不得已。你晓得的,少爷我不太会骗人,也不太会讲故事。不说你的事,怎么拖延时间,又怎么转移那小混蛋的注意力。” 隐娘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不快地嘀咕道:“什么不会骗人,少爷你最会骗人了,连皇帝都骗。” “你的脑袋怎么一根筋,跟你说过多少回,凡事看破不要说破!” 韩平安瞪了她一眼,想想又理直气壮地说:“况且我那不是骗人,我只是骗钱。我要是不骗点钱,就凭我爹那点俸禄,你能天天有香喷喷的大米饭吃,能天天有葡萄酿喝?” 隐娘被问住了,讪讪的低下头,不敢再顶撞。 因为大米饭真的很好吃,葡萄酿真的很好喝,连他手把手教李二烧的菜都很好吃。 第三章 疯子的朋友 白马滩,位于一条清澈的小溪边。 早前商队大多从叶勒城出发,沿不忍岭、青山岭,经剑末谷翻越葱岭去极西之地,而他们在翻越葱岭前都会来此扎营歇脚。 那会儿也是大唐国力最强、兵锋最利的时候,在瀚海设有剑末戍、青山戍、青岭戍等戍堡和速独烽、花泉烽等烽燧,都归葱岭守捉城的守捉使管辖。 隐娘刚刚大开杀戒的那个小土堡,便是瀚海商路最繁忙时大唐设置的烽燧。 如果没有废弃,会有一个烽帅领着五六个烽卒屯田驻守。 可惜后来葱岭那边的几个属国不是勾结曾经的白衣大食,就是勾结吐蕃和西突厥各部叛乱。 大唐挥师征讨,打着打着,把瀚海的这条商路给打废了。导致现在往返于大食和大唐的商队,大多从葱岭北边的热海走。 大唐也因为国力不如当年,放弃了对葱岭那边几个小国的宗主权,整个西域防线一再收缩,不知不觉竟收缩了几百里,已收缩到了叶勒城。 整个安西都护府也只剩下叶勒、龟疏、于兹和碎阗四个军镇,连内附的胡兵在内,广袤的安西都护府境内仅有三万多将士驻守。 一退再退,最多再过百年便会全境失守。 虽然此大唐非彼大唐,但历史的步伐何其相似。 所以每次来此,韩平安都不胜唏嘘。 可大厦将倾,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力挽狂澜的,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好享受人生。 “少爷,有人!” “啊……” “前面有篝火。” 马贼一般不会来这一带,但隐娘不敢大意,勒住缰绳,缓缓拔出刀。 韩平安抬头望去,果然发现远处有火光。 这时候,一个宏亮的声音从风中飘来:“一曲肝肠断!” 那人说的虽是大唐官话,口音却怪怪的,并且带着几分生硬。隐娘听出是友非敌,手中的刀缓缓归鞘。 韩平安则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扯着嗓子回道:“天涯何处觅知音!” “自个儿人,放下刀箭。” 一个黑影从杂草中直了起来,用突厥语下了一道命令,随即迎了上来,用生硬的大唐官话哈哈笑道:“疯子,老子以为你不来了呢,怎么搞到这会儿……不对,你身上有血腥味儿,出啥事了。” “你属狗的,连这都能嗅出来。” “狗是狼的后代,我是狼的后人。有没有血腥味,我自然能嗅出来。” “听上去好像有点道理。”韩平安翻身下马,摘下蒙在脸上遮挡风沙的布巾,苦笑道:“路上遇到四个刺客,因为找你芭比扣,老子的小命差点都丢了。” 黑影给他来了个热情的熊抱,拍着他的后背,抬头看了一眼仍在马背上的隐娘,半开玩笑地问:“连疯子都想杀,谁这么没出息。” “不知道什么来路。”韩平安受不了他身上的味儿,使劲儿把他推开。 借助月光,能依稀看清了黑影大汉的脸,黝黑黝黑的,还戴着两个耳环。 隐娘默默地看着这个名叫苏达素石的那雪部小王子,心道突厥人就是比唐人彪悍。他年纪明明跟少爷一般大,却生的五大三粗,整个儿一彪悍的武士。 平日里总是跑前跑后的李二不在,三妮儿那个水灵的丫头也没来,疯子身边只剩下一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丫鬟…… 苏达素石意识到好兄弟不是在开玩笑,低声问:“那几个刺客呢?” “死了。”韩平安深吸口气,补充道:“那些刺客不光想杀我,也想杀我爹。” 苏达素石楞了楞,急忙道:“不关我父汗的事!” “你那么多兄弟,你是最不受宠的一个。你父汗真要是想派人刺杀我爹,这么机密的事他能告诉你?” “谁说我不受宠的,我父汗现在对我可好了。我父汗就算想跟你们大唐开战,也会在战场上砍你爹的头,不会用刺杀这么下作的手段。” “如果是你父汗做的呢?” “没有如果,肯定不是。”生怕好兄弟不信,苏达素石又急切地说:“再说你爹只是个文官,又不是那个啥子金吾卫大将军,也不是那个啥子中郎将,就算我父汗想派死士去刺杀,怎么也轮不着刺杀你爹呀。” “确实不太像你父汗做的,你父汗没那么聪明。”韩平安点点头。 “你是说我父汗是个白痴,是个蠢货?” “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疯子,你再说我父汗,我生气了。” “好,不开玩笑了,说正事,你一共带来几个人。” 苏达素石脱口而出道:“十二个。” 韩平安回头看了看仍在马背上的隐娘,转身说道:“先挑四个人,帮我送隐娘回去。” 葱岭对面的突厥不是安西境内对大唐俯首称臣的突厥,他们都是大唐的死敌! 不管咋说隐娘也是大唐边军之女,对翻越葱岭过来的突厥人自然不会有好感。不等突厥小王子开口,就不假思索地说:“少爷,我不要人护送。这一带我熟,不会有事的。” “听话,让苏达派人送。我爹如果有啥交代,到时候还可以让他们帮着传话。” “传话……少爷,你不打算回去了?” “城里太危险,我暂时不打算回去。而且我要先搞清楚情况,看能不能给那些躲在暗处的内鬼来个将计就计。” “怎么将计就计?” “他们能找个人来冒充我,我为何不能反过来冒充那个小王八蛋!” 玩心眼隐娘真不在行,见韩平安决心已定,只能点点头。 苏达素石捏着下唇吹了声口哨,只见十来条黑影翻身上马,从身后疾驰过来。 苏达素石当着韩平安二人的面,用突厥语交代了几句。 韩平安也走到隐娘身边交代了一番,目送走隐娘和四个突厥骑士,随即抬起胳膊,指指来时的方向: “苏达,往那边十五六里,有个废弃的烽堡。想杀我的四个刺客都躺在那儿,还有几头骆驼和一些货物。你派几个人去帮我把那四个刺客的尸体处理干净,顺便把骆驼和货物带回来。” “行。” 苏达素石又交代了几句,三个突厥骑士应了一声,扬鞭而去。 第四章 玩的就是心跳 办完正事,韩平安把马缰交给留守的一个突厥骑士,从苏达素石手中接过水囊,一起来到篝火边。 火堆上正烤着一只羊,油滴在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诱人的肉香随之弥漫。 苏达素石递上一把割肉的小刀,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想杀你们,结果被你们给反杀了?” “几个小瘪三而已,顺手把他们解决了。” 死了两个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忠仆,韩平安实在没心情吃烧烤,放下小刀,举起水囊又喝了一口,习惯性地评点起来:“这葡萄酿跟谁买的,闻起来挺好闻,但喝起来不太能喝,有股猫尿味儿。” 苏达素石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知道他不是个疯子,而是个如假包换的吃货。转身捧来一个酒坛,轻轻放到他面前:“尝尝这个,看看这个怎么样。” 韩平安拍掉封口的泥,撕掉坛口的油纸,抱着坛子喝了一口,回味了一下说:“这个还行,有点颗粒感,涩度也适中,只是太甜。” “这都是从我父汗王帐里偷出来的,都是好酒!” “啥子父汗,你又不是没去过长安,你父汗的吃穿用度在我们大唐,恐怕连一个县令都不如,他能有啥好酒。” 苏达素石无言以对,嘟囔道:“什么臭毛病,真难伺候,下次芭比扣,你自个儿带酒!” 韩平安人如其名,平平安安、舒舒服服过了十几年,本以为这滋润的小日子能继续过下去,没想到今天竟发生这么多事。 他既担心叶勒城里的老爹,也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真需要借酒消愁,捧着坛子灌了一大口,擦着嘴巴说:“没问题,前提是能过这一关,能有下次。” “不就是遇到几个刺客么,多大点事。” 苏达素石捧起韩平安嫌弃的那袋葡萄酿,美美的喝了一大口,又好奇地问:“疯子,那四个刺客究竟是谁干掉的?” 隐娘是底牌,是杀手锏。 韩平安不想随便亮出来,最好的朋友也不行,放下酒坛,轻描淡写地说:“当然是我啊。” “你敢杀人!” “我是不敢杀人,而且讨厌打打杀杀。可要是不杀他们,他们就要杀我。” “你什么时候变这么厉害了。” 韩疯子会吃会玩会骗人,唯独不会打架。用韩疯子自个儿的话说,这不科学。 苏达素石打心眼里不信韩平安能杀四个刺客,可韩平安说得有鼻子有眼又由不得他不信,忍不住爬起身:“疯子,来,我们比试下,我倒要看看你现在究竟有多能打。” “坐下,喝酒!” 韩平安把他拉坐下来,看着烤的焦黄的羊说:“比啥子比,我是来找你芭比扣的,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苏达素石不爽地说:“小时候又不是没打过。”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们长大了,该想想怎么做点大事。” “什么大事?” “比如干掉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你来做大汗,到时候你就可以睡你那些后妈和嫂子,你说爽不爽,好不好玩。” 苏达素石下意识抬头看看四周,确认部下都在远处戒备,这才松下口气,指着韩平安这个损友咬牙切齿:“你想害死我,这话要是传到我父汗耳里,他一定会砍我的脑袋。” 韩平安哈哈笑道:“他自个儿就是这么上位的,为何到你这儿就不行。” “就因为他是这么做上大汗的,所以格外提防我那几个哥哥。” “这么说你小子也动过这心思。” 这个话题太危险,再聊下会死人的。 苏达素石连忙换了个话题:“疯子,说正事,我部落这半年添了几十个娃,可我父汗划给我的牧场就这么大,分给我的牛羊就那么多,能上马厮杀的武士又没多少,想抢都抢不过人家,老幼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说咋弄。” 韩平安喝了一小口酒,问道:“你想咋弄?” “上次去长安朝贡赚了不少,要不我们假冒思吉部的王子,赶上点牛羊再去一趟长安。不就是跪拜磕头么,只要能让你们那个皇帝高兴,我就能换好多绫罗绸缎回来,再去跟别的部落换更多的牛羊。” “你想死啊,思吉部的大尚论刚去过叶勒城,他们也想朝贡,只是被朝廷拒绝了。” “那就假冒没派人去过叶勒城的部落。” “我说兄弟,这种事可一不可二。其实上次在龟疏城,都护府的巡官就已经起了疑心,我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才糊弄过去的。” “那怎么弄,我们是兄弟,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人饿死冻死吧。” “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顾不上你。”韩平安放下酒坛,抬头望着叶勒城方向,面露忧色。 苏达素石低声问:“很麻烦?” “有人要害我和我爹,我既不晓得他们是谁,也不晓得他们为何要害我们,你说麻不麻烦。” “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想想是够麻烦的。要不把那几个刺客的头砍下来,好带回去让你爹找人辨认,看看有没有人认得。” “不用,我怀疑边军中有内鬼,把刺客的头带回去找人辨认会打草惊蛇的。” 韩平安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叹道:“苏达,你刚才说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其实,内部的敌人更可怕,因为坚固的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 内乱,堪称西域的主旋律。 要不是内乱,强大的突厥能四分五裂,变成现在这一盘散沙? 早被韩平安给带歪了的苏达素石没啥大志,不想聊这个沉重的话题,拿起小刀探过去割下一块烤得焦黄焦黄的羊肉,问道:“疯子,你上次托商队捎信说有一个好主意,究竟啥主意。” “让你父汗俯首称臣,甚至让你们改信的那个黑衣大食,这些年先后往我们大唐派了十几拨使者,上上次带队去长安的还是个王子,可我们大唐竟从来没派人出使过大食。” “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长安的那些人对黑衣大食不好奇,但我好奇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原来打算找你商量商量,看我能不能扮成大唐的皇子,再忽悠几个人,带上点你上次从长安骗回来的丝帛,搞一个大唐使团,去传说中的巴格达玩玩。” 冒充别的部落王子打着朝贡的幌子忽悠大唐皇帝真的很刺激,忽悠巴格达的哈里发估计也很好玩。 用疯子的话说,玩的就是心跳。 已经尝过一次甜头的苏达素石越想越激动,兴高采烈地说:“好主意,有意思!只要我证明你是大唐皇子,来的是大唐使团,我父汗肯定会相信。只要我父汗相信,巴格达派来的那个啥子远东总督就不会起疑心。” “我就是这么想的。” “算上我,我们一起去巴格达见见世面。” 韩平安回头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那是原来打算,可现在计划不如变化,有人要杀我,还想杀我爹,你说我能走得开,我还能有心思去旅游吗?” 苏达素石点点头,一脸遗憾:“那先解决眼前的麻烦,等把眼前的麻烦解决了,咱们再来个说走就走的旅行。” “只能这样了。” “需要兄弟帮忙说话,我的部下就是你的部下。最多四天,我便能调来一百五十个武士。” 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小子跟自己玩了这些年,居然连“说走就走的旅行”都学会了。 韩平安不禁捧起酒坛,跟他的羊皮酒囊碰了下:“暂时不需要,不过先谢了。来,走一个。” 第五章 有女万事足 叶勒镇并不是关内的那种小乡镇,而是一个拥有四千两百精兵的军镇。 叶勒镇使也称之为叶勒镇将,乃骁勇善战的左金吾卫大将军安伏延。 八年前,葱岭西边的大唐属国小勃律勾结吐蕃叛乱,时任叶勒镇副使的安大将军奉旨率四千精兵穿越瀚海,翻越葱岭,日夜兼程,千里远征,大败吐蕃和小勃律的叛军,阵斩数万人,重占九座城,被吐蕃和黑衣大食各部誉为“山地之王”! 叶勒镇也不止一座叶勒城,而是拥有包括叶勒城在内的三座城池。 其中的叶勒城,原本是叶勒国的国都,叶勒国归附之后变成了大唐的羁縻都督府,叶勒王也随之变成了大唐的叶勒大都督。 大唐在叶勒国之前的国土上设立了四个羁縻州,把叶勒国之前的大尚论、尚论、纰论、内大论、茹长和万户长等首领都变成了大唐的羁縻长史、羁縻司马。 他们拥有军队,享有特权,占有奴隶,并且可世袭。 他们不需要向大唐交纳税赋,也不需要把户籍呈报给大唐户部。只要叶勒大都督每年象征性进贡点土物特产,大唐征讨平叛时再出点兵就行了。 大唐对他们这些羁縻都督和羁縻刺史很好,可叶勒大都督却觉得没做叶勒王好,不愿意住在抬头便能看见大唐边军的叶勒城。 从现任叶勒大都督的祖父那一代起,就搬到四十多里外的一个绿州重新设立牙帐,自称王帐,躲远远地称王称霸。 他们走了,叶勒城不能没人管。 叶勒镇使只能安排一个参军兼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 而叶勒镇的四千余边军主要生活在城南河滩的军城、城东北的屯城,以及在叶勒镇防区内的各戍堡、烽堠屯田驻守。 毕竟人是要吃饭的,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粮食根本转运不过来,靠长安每年发给的那点布帛又换不来多少粮,只能靠将士们的双手,自给自足。 可以说在西域,屯田跟打仗一样重要! 韩士枚住在曾经的叶勒王宫、现在的叶勒大都督府里,但他既不是叶勒镇的将军也不是叶勒镇的参军,而是常驻叶勒镇的节度推官。 若论正式官名那就长了。 安西四镇观察推官侍御史内供奉赐绯鱼袋! 隐娘刚开始不懂,不晓得这官多大,后来才知道韩老爷原来是节度使大人信任的幕僚。 官职虽然只是从六品下,但权大的很,不但执掌叶勒镇防区内的刑狱,也有权监察叶勒镇的文武各官,其实就是节度使大人乃至朝廷派驻在叶勒的监军。 她身轻如燕,娴熟地翻墙进入府内,轻车熟路潜入内宅,悄无声息地来到卧房门口,屏气凝神调整呼吸,确认韩老爷在里面打呼噜,她终于松下口气。 “老爷,老爷。” “谁啊。” 老爷睡的很死,说话的是侍寝的胡姬。 隐娘不喜欢那个整天搔首弄姿,还总是跑西院偷东西吃的女人,冷冷地说:“我是隐娘,赶紧叫醒老爷,有急事!” “这么晚了,什么事?” “少废话,别点灯,也别声张。” 因为偷吃东西被打过,胡姬真有点怕隐娘,不情愿地嘀咕道:“好吧,这就喊。” 等了片刻,门吱呀开了,韩士枚裹着皮裘走了出来。 他揉了揉眼睛,看看院内,呵欠连天地问:“隐娘,啥事这么急?” “有人要杀少爷,那些人也想害您!” “三郎人呢,三郎没事吧?” “少爷受了点惊,人没事。”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走,去书房。”韩士枚刚刚真被吓坏了,确认爱子没事,很快冷静下来。 隐娘连忙让开身体:“是。” …… 韩家书房别有洞天,外面很雅致,可看书、休息甚至待客。 推开沉重的书架,里面有一个密室,密室里有一张案子,案子上堆满了公文。 韩士枚点上灯,事无巨细地问起龙去脉,问完之后脸色更难看了。 韩平安之前给那个想杀他的小刺客讲的故事并不详细,其实隐娘当年带着五颗人头在城门口跪了不到一炷香功夫就晕倒了。 在杀第四个逃犯时,她受了很重的伤,是强撑着赶到叶勒城的。 当时,叶勒镇的随军医师和城里的胡医察看过,都认为伤势太重救不过来,是韩平安坚持要救的。 而眼前这位当时若不点头,那会儿还是个孩子的韩平安根本没机会把她带回来施救。 事实上换作别的官老爷一定不会同意,毕竟她不但是个卑贱的逃卒之女,也是个连亲爹头都砍的狠毒女子,命贱的不如一条狗。 正因为如此,隐娘对韩家格外感恩,对韩士枚格外尊敬。 她静静地站在一边,正想着老爷会如何应对,韩士枚突然问:“隐娘,深更半夜的,你是怎么进的城。” 隐娘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顿时头大了,可不据实禀报又不成,只能硬着头皮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 “这是老夫巡察时用的腰牌,是谁给你的?”韩士枚接过腰牌,眉头皱的更紧了。 “少爷给我的。” “逆子,敢偷老夫的腰牌,简直胆大妄为!” 隐娘耷拉着脑袋不敢直视,心想相比少爷干的其它那些事,偷你块腰牌实在算不上啥。 就在她以为老爷会大发雷霆之时,韩士枚已平复完情绪,紧盯着她说:“究竟咋进的城,说仔细点。” 隐娘缓过神,小心翼翼地说:“我照少爷的吩咐,跟那些晚上出城巡逻的守夜人一样,赶到西门南面的角楼下喊了一声,把腰牌放进他们放下的小吊篮,等他们验看过再爬进他们放下的大吊篮……” “吊你上城头放你进城的守夜人有没有看清你相貌。” “没有,我蒙着脸。” “他们有没有问话?” “也没有。” “从城墙下来到家的这一路上,有没有被人瞧见?” “应该没有,大半夜路上没啥人,只遇到一队巡夜的青壮,我避开了。” “回来之后有没有惊动外面的亲兵。” “没有,少爷交代过,要悄悄的回来。” 韩士枚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护送你回来的那四个那雪部武士呢?” 隐娘老老实实说道:“我让他们在城西三里的水泉烽等候,没让他们跟我一起进城。” 水泉烽也是一座废弃的烽堡,由于无兵驻守,变成了一些不想进城的胡商的落脚点。 那里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 让几个那雪部的武士呆在那儿,倒也不会让人起疑心。 韩士枚沉思了良久,缓缓抬起头,很认真很期待地说:“隐娘,你是个好闺女,三郎没白救你,老夫也没看错你。老夫想收你为义女,不,老夫想收你为养女,你可愿意。” 隐娘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老夫膝下有三子,唯独没闺女。你若愿意,老夫定把你当作亲闺女对待,从今往后,你便是老夫之女韩隐娘!”韩士枚微笑着看着她,眼神中全是慈爱。 此生若能得幸福安稳,谁又愿颠沛流离。 如果有选择,谁又愿意做没爹没娘、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何况要收自己为养女的是监军大人,只要答应今后便是韩家大小姐,这跟一步登天差不多! 隐娘心头一酸,热泪盈眶。 “老爷……” “啥老爷,应该叫爹,叫父亲大人。” “爹,父亲大人,隐娘……隐娘拜见父亲大人……”隐娘再也控制不住了,噗通一声跪倒下来,感恩感激和高兴的泪水潸潸而流。 “我儿不哭,爹也不哭,这是大喜事,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韩士枚也被自个儿给感动到了,抬起胳膊抹了抹眼睛,随即俯身将爱女扶起,脸上洋溢着有女万事足的笑容。 隐娘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生怕真是一场梦,忍不住又哽咽着喊道:“爹……” “好,真是爹的好闺女。我儿乖,不哭了,爹帮你擦擦,再哭真成大花脸了。” “爹,我不哭。” 隐娘猛然想起自个儿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本就被瀚海的风沙吹的灰头土脸,这一哭脸上肯定很花。 她正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刚跪拜过的监军老爹竟仰头叹道:“老了老了能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闺女,老夫很是欣慰。可惜有人不想让老夫享天伦之乐,甚至想杀我们全家,想害我韩家上下的性命。” 好不容易有了爹,隐娘不想再做孤儿,下意识攥着刀把,紧咬着银牙说:“爹,有我在谁也害不了您,也害不了少爷!” “又说错话了,什么少爷,三郎是你弟弟。” “哦。” “但我儿的孝心爹是晓得的。” 韩士枚拿起腰牌,往她手里一塞:“既然你们姐弟大难不死且知晓了他们的阴谋,爹自然不能让他们得逞。 再辛苦我儿一趟,拿上爹的腰牌,赶紧去一趟驿馆,帮爹把陈驿长悄悄请过来。” 请驿长过来做什么,隐娘百思不得其解,愣了愣问道:“如果陈驿长不来呢。” “他看到爹的腰牌,自然会来的。” “那我走了,爹,您老要保重。” “放心吧,赶紧去,在府里谁也害不了爹!” 第六章 犬子顽劣 卯时二刻,外面依然一片漆黑。 隐娘把矮矮瘦瘦乍一看像个老农的陈驿长,从后门请进大都督府,带进书房里的密室,赫然发现兼叶勒城主的仓曹参军竟也在,不知道刚认的监军老爹是怎么把他连夜请过来的。 “侍御大人,什么事这么急?” “坐下说。” 韩士枚指指左侧的垫子,抬头道:“差点忘了给二位介绍,这是小女隐娘。隐娘,还不来拜见明府大人。” 监军老爹有监军之实没监军之名,于是人家都尊称他为韩侍御或侍御大人,因为他有侍御史的宪衔。 至于“明府”那是对县令的尊称。 崔瀚虽只是叶勒镇的仓曹参军,但他兼着叶勒城的城主,管辖城内的各族商民和城外几十个内附胡人聚居的村庄,所以人们跟对待县令一样尊称他为明府。 本打算退出密室的隐娘,没想到竟能有登堂入室的这一天,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忐忑、几分笨拙地把双手放到腰间,微微蹲下行礼:“隐娘拜见明府。” “原来是小娘子,免礼免礼。” 崔参军微微一笑,回头问道:“侍御大人,令千金芳龄几何,有没有许配郎君。” “说起来惭愧,本官忙于公务,贱内又远在洛州老家,把小女和犬子的婚事给耽误了。尤其隐娘,今年都十八了,仍未婚配。” “大人无需自责,令千金的婚事也无需担心,军中还是有不少好儿郎的。只是三郎的婚事有些麻烦,叶勒的女子本就少,门当户对的更少。想帮他说一门好亲事,恐怕得让他早些回洛州老家。” 他们竟然说这些! 隐娘再怎么会杀人终究是个女子,听得脸颊发烫,赶紧低下头。 韩士枚知道刚收的女儿害羞,立马话锋一转:“深夜请二位来,不是商谈小女的婚事,而是商量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请大人明示。” “隐娘,你说。” “爹……”少爷说得很清楚,城里有内鬼,隐娘欲言又止。 韩士枚岂能不知道刚收的女儿担心什么,微笑着说:“崔明府和陈驿长都是自个儿人,有啥说啥,不要隐瞒。” “好的。” 隐娘定定心神,一五一十地说道:“三郎昨天带着李二和三妮儿去瀚海玩,我不大放心,便骑上马追了上去。没曾想他们刚出城不到十里,就遇上四个蒙着面的胡人。” “那四个胡人迎面冲上去就给了李二一刀,顺势又把三妮儿砍翻下马,我根本来不及去救。而且他们四个人,我想救也救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三郎绑走了。” 崔参军大吃一惊,紧锁着眉头问:“三郎没事吧?” “现在没事。” 隐娘偷看了一眼监军老爹,接着道:“我一个人打不过四个,三郎又在他们手里,我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悄悄跟着他们,一路跟到白马滩南面十五六里的一个废弃的烽堡。” 陈驿长在叶勒城呆了十几年,对周边最为熟悉,转身道:“应该是鞋儿烽,因烽底地势像只鞋而得名,天正二年还有烽子屯田驻守,一转眼已经废弃了十四年啊。” 崔参军点点头,示意隐娘继续说。 “他们带着三郎进了烽堡,我躲在外面正焦急,天上突然刮起沙暴。天昏地暗,眼睛都睁不开,啥都看不清。 我觉得这是个机会,悄悄溜进烽堡,借助风沙掩护摸到马槽边,割断玛莎拉蒂的缰绳,放走玛莎拉蒂引他们去追。” “玛莎拉蒂?” “那是一匹马的名字,犬子顽劣,连给马取名都这么不着调。”提到总让人不省心的幼子,韩士枚一脸尴尬。 崔参军恍然大悟,暗想玛莎拉蒂这名字究竟出自何处。 韩三疯是驿馆的常客,经常去找胡商买东西,甚至跟从大食过来的胡商喝酒聊天。 陈驿长见怪不怪,心道我不但见过玛莎拉蒂,还见过韩三疯的保时捷呢。 隐娘则不由地想我以前叫云娘,好好的名字竟被他给改成了现在这个一点都不好听的隐娘。 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帮着改姓,想让叫啥子聂隐娘,真不知道他脑子里究竟怎么想的…… 但现在不是腹诽的时候,她接着道:“把三郎关在堡里的那个最厉害的胡人果然上当了,他真出来去追玛莎拉蒂。我躲在暗处,用弩把他射翻,然后冲上去挑断他的手脚筋。” 射翻一个人,挑断手脚筋! 隐娘说的轻描淡写,仿佛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崔参军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韩家小娘子竟这么狠。 “剩下的三个胡人都在外面,有一个听见了被弩箭射中的那个胡人喊叫。我绕到上风处,故意弄出动静,把他引到烽堡北墙的一个豁口。风沙那么大,他睁不开眼,看不清我,我趁机猫着腰斜冲上去给了他一刀……” 跟狩猎似的,把四个胡人武士一个接着一个猎杀了。 至于那个想杀“韩三疯”而代之的少年,更是被她给割了喉。 崔参军下意识摸着脖子,暗暗打消了之前那做大媒人帮她说亲的念头。 隐娘平日里深居简出,便是出门也像边军的家眷一样衣着很普通,并且她的相貌本就平凡,不像韩三疯的胡人侍女三妮儿那么引人注意。 一直以为对叶勒非常熟悉的陈驿长对她没任何印象,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她这个韩家小娘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韩士枚暗笑你这个老家伙一定以为当年那个带着五颗人头从瀚海回来的丫头早死了。 想不起来正好,韩家虽算不上名门望族,但韩家千金一定不能与砍下亲爹头颅的女子有关系。 陈驿长绞尽脑汁都没想出个所以然,干脆不想了,而是问道:“小娘子,当时风沙那么大,他们都睁不开眼,你又是怎么看清的。” “我有这个,可以在风沙中护住眼睛,三郎找胡商做的。” 隐娘解开腰间的小布袋,取出一副看着像眼罩的东西。 崔参军接过看了看,转身道:“原来是在一块布上挖两个洞,再缝上两块薄薄的水晶。大人,若我叶勒镇军将士都有这眼罩……” 不等他说完,韩士枚便淡淡地说:“这叫防风镜,犬子也帮我做了一个,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晓得这防风镜对我安西四镇有大用,立马呈给了中丞。” “中丞大人怎么说。” “中丞大人刚开始很高兴,等命人找工匠打听完造价就高兴不起来了。水晶本就昂贵,想打磨至这般清澈透明更是不易,在手艺不精者手里不是磨花便是磨碎。何况磨好之后要先镶嵌在牛皮上,再把牛皮缝制在布上。” “置办不起?” “这一个防风镜价值六头健牛。” “没想到竟如此贵重,小娘子,赶紧收好,要是摔碎,我可赔不起。” 隐娘收起防风镜,暗想这个明府大人真没见识。 区区一个防风镜算啥,韩三疯吃的用的和玩的东西就没便宜的。说出来能吓死你,你的那点俸禄都不够他买稻米蒸大米饭吃的。 第七章 冲您来的 竟有人企图刺杀监军父子,对崔参军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他顾不上再说笑,忧心忡忡地说:“三郎刚脱离虎口,却又进了狼窝。那雪部左右逢源,做了那么多年墙头草,现如今彻底倒向黑衣大食,据说还改了信,三郎在他们手里,这如何是好啊!” “犬子不会有事的,明府无需担心。” “不会有事?” 儿子私通那雪部突厥,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韩士枚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解释。 崔参军宦游西域不到三年,许多事并不知晓。 陈驿长知道一些,解释道:“侍御大人制举入仕,材堪经邦,曾拜太子正字,并奉旨送兰成公主赴小勃律和亲。原本将公主送至小勃律便可回长安,怎奈公主千里远嫁,人地两生,思乡心切,郁郁不欢。 侍御大人不忍离去,于是跟公主的侍女们一样留了下来,在小勃律一呆就是七年,三郎便是在小勃律出生的。而当时那雪部只是一个依附小勃律的小部落,三郎跟那雪部的狼崽子们很熟,可以说是一起玩大的。” 兰成公主远嫁和亲,结果小勃律最终还是反了。 崔参军为之扼腕,替公主不值,暗叹生在帝王家并非一件好事。 在对义薄云天的监军大人更生敬佩的同时,他突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疯三郎究竟是监军大人跟所谁生…… 陈驿长不知他会往那方面想,接着道:“九年前,小勃律王勾结吐蕃,意图不臣,公主无力阻止,郁郁而终。侍御大人操办完公主后事,带着三郎启程回长安。 当时刚到任的林中丞,仰慕侍御的大才,敬佩侍御的为人,得知大人快到龟疏,亲自出城相迎,辟邀大人为节度巡官。” 制举入仕,并且是很难考的材堪经邦科,当得起“大才”二字。 何况人家制举入仕之后便拜太子正字,那是跟校书郎一样无比清贵且前途无量的官职,难怪中丞大人把他当作心腹! 崔参军暗暗提醒自己监军大人绝不能有闪失,不然这个参军不晓得要做多少年,恐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回长安了。 “大人,以下官之见,当务之急是查清对方来路!” “如何查?” “小娘子,劳烦你再想想,对于那四个刺客和那个妄想假冒三郎的小畜生,你还知道些什么。” 隐娘绞尽脑汁想了想,抬头道:“四个刺客看着像粟特人……想起来了,三郎说那个想假冒他的小子,说话时带着幽州口音。” “幽州口音!” “我没去过幽州,不晓得幽州在哪儿,也没见过老家幽州的人,所以我听不出来。” “三郎又是怎么听出来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 隐娘暗暗嘀咕总不能告诉你疯少爷曾跟那雪部小王子假扮使团去长安朝贡过,在长安见过幽州一带的人吧。 陈驿长倒不觉得奇怪,偷看了监军大人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明府有所不知道,三郎……三郎交游广阔,光胡话就通六七种,能听出幽州口音不足为奇。” “什么交游广阔,无需给本官留面子,也不用抬举那个逆子。他不学无术,不求上进,不是跟一帮不三不四之人鬼混,便是喝的烂醉如泥!” “大人息怒,三郎没您说的那么不堪,他挺懂事的。” “大人,我们还是商量正事吧。现在可肯定这事与粟特人有关,可从叶勒到龟疏,从龟疏到长安,有行商有坐商,有从军的,有入仕为官的,那么多粟特人怎么查。” “逆子虽不着调,但有句话他说在点子上,现在不宜大张旗鼓去查,不然很容易打草惊蛇。” 韩士枚顿了顿,接着道:“本官最想不通的是,他们找人假扮逆子有何用?即便他们的诡计得逞,今日能送我韩士枚归天,那个假三郎不会被人看出破绽,可又能帮他们做什么。” “大人所言极是,三郎天资聪颖,但生性淡泊,无心仕途,也不打算在沙场上建功立业。而那个假三郎若没死,想假扮自然要假扮到底,可既不入仕也不从军又能帮他们做啥呢。” “陈驿长,以我之见你或许先入为主了。三郎今年才多大,古人云浪子回头金不换。那帮贼子的诡计若能得逞,大人和三郎倘若都遭遇不测,那个假三郎自然可装作悲愤交加,发愤图强。” “崔明府,您既然说三郎尚小,但在我大唐即便一切顺畅,等那个假三郎崭露头角又要等多少年?” 陈驿长反问了一句,用近乎肯定的语气说:“卑职敢断定并非大食所为,与吐蕃应该也没关系。他们没这个耐性,不会下这么一步十几乃至几十年后,都不知道能否有用的闲棋。 何况在大食和吐蕃,很难找到与三郎外貌相似年纪相仿,且甘愿受他们驱使的少年。” 韩士枚觉得陈驿长分析的有道理,微微点点头:“且不说在大食吐蕃,就是在我安西四镇也很难找到这么相似的。何况犬子都听出来了,那个想假冒他的小畜生带幽州口音。” “幽州……幽州距此上万里,这该是多大的一盘棋!” “他们未免太瞧得起本官那个逆子了。” “大人,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帮贼子是冲您来的,找人假冒三郎只是机缘巧合,顺而为之。” “可他们跟犬子说的清清楚楚,是担心被本官瞧出破绽,才决定今日对本官下毒手的。” “或许只是那么一说。” “此话怎讲?”韩士枚低声问。 陈驿长反复推敲了一番,说道:“他们找来假冒三郎的小畜生年纪不大,难免有些少年心性。并且想找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人并不容易,堪称可遇不可求。换言之,在此之前他们或许并没有太多交集。” 韩士枚追问道:“那又如何?” 陈驿长捋了思路,分析道:“若我是主谋,既然打算顺耳为之下这步闲棋,自然要跟那个小畜生说谋害大人您,完全是为了他不至于被大人您看出破绽,完全是出于担心他的安危。” 崔参军愣了愣,下意识问:“让那个小畜生觉得被委以重任?” “正是,只要是孩子,都是要哄的。” “可他们又为何要谋害本官,本官没得罪过粟特商人啊。” “大人,能从万里之外找来一个与三郎外貌相似、年龄相仿的小畜生,的确只有遍及我大唐的粟特人能做到,但这件事的主使不一定是粟特人,或者说不一定是粟特商人。” 陈驿长最后的一句话,让韩士枚和崔参军心里咯噔了一下。 早年的白衣大食和现在的黑衣大食因为所信的教不同,把极西之地的粟特人都快赶尽杀绝了,剩下的粟特人纷纷往大唐跑。 现在的大唐不但有数以几十万计的粟特商人,甚至有许多粟特人从军。 远的不说,就说叶勒镇,就有四百多粟特士卒,连镇使安大将军都是粟特人! 细思极恐。 韩士枚不敢再往下想,愕然注视着陈驿长,喃喃自语:“不可能,不可能,不会的……” 崔参军心惊胆颤,通体彻寒,楞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说:“大人,下官以为是不大可能,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韩士枚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攥着拳头:“绝不可能,主使一定另有其人。” 陈驿长一样觉得不太可能,但从现在的形势上看一切都指向那个人。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侍御大人,是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现在不打紧,因为即便正如刚才所想,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第八章 有弟真好 “陈驿长言之有理。” 崔参军擦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颤抖着说:“他们今日便要对侍御大人下毒手,可他们会在哪儿下手呢。” 韩士枚说道:“本官府里只有一个书吏,六个亲卫和三个奴婢。” “大人,要不下官调点青壮过来。” “这么一来会打草惊蛇。” 他俩正商量着,陈驿长摇摇头:“侍御大人,卑职以为真要是如我们之前所想,且对方毫无顾忌,那现在无论作何防范都无济于事,唯一的办法只有走为上。” “本官肩负重任,岂能擅离职守。” 韩士枚想了想,又反问道:“即便如我们之前所想,万一对方有所顾忌,暂时不想搞出多大动静呢?” 崔参军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苦着脸道:“对方如果有所顾忌,大人真要是走了,不但会打草惊蛇,也会把事情变的再无回旋余地。事情真要是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安西四镇就会变成安西三镇,大人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可留在这儿太凶险。” “再凶险也不能走,陈驿长,你无需再劝。”韩士枚斩钉截铁,决心已定。 隐娘听的云里雾里,不知他们所说的“不可能”咋回事,但能听出刚认的监军老爹现在处境很危险,静静地站在角落里心急如焚。 陈驿长飞快地权衡了下利弊,低声道:“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我们就赌一把,赌那些恶贼有所顾忌。” “怎么赌?” “大人,我们现在是一头雾水,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能往好处想。要是对方有所顾忌,不想闹出太大动静,那么,他们既不大可能冲进府里,也不大可能在城里动手。” “有道理。” “如果没这档子事,您今天有何安排?” 韩士枚不假思索地说:“今天是曹勿烂五十岁生辰,本官受中丞大人之托,要前去抚慰,要去给他祝寿。” 曹勿烂就是这座府邸真正的主人,现在的叶勒大都督! 他跟他的父辈一样不想被大唐边军“监护”,一直呆在五十多里外的白沙城称王称霸,所以叶勒城的人都习惯叫他叶勒王。 陈驿长啪一声拍了下大腿,苦着脸道:“大人,您怎么不早说!” “咋了?” “这事恐怕没我们刚才想的那么简单。” “你是说曹勿烂是幕后主使,他想反叛,他有这个胆吗?” “他自然没这个胆,但他的那些部下呢,如果有人以此生事呢。” 韩士枚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蓦地站起身:“本官要是在他那儿遭遇不测,他自然脱不开干系。而他又胆小如鼠,一定不敢来自证清白,到时候不是他干的都是他干的。” 崔参军也反应过来,自言自语:“大人倘若遭遇不测,那他反不反叛都是个死。而且不管怎么说他也勉强算得上个王,好几年没打仗了,莫非有人想打仗,想要这平叛大功?” 韩士枚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不禁摇摇头:“不可能,没道理,没理由啊。” 这会儿天色应该已经亮了。 陈驿长不想再猜来猜去,站起来拱手道:“大人,可不可能都要速下决断。以卑职之见,这一趟白沙城还是要去,但要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我们不妨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瞧瞧谁会跳出来。就算依然无法查清谁是幕后主使,我们一样有后手,早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挖出来。” “什么后手?”韩士枚不解地问。 “三郎啊,他不是让小娘子给大人捎过话么。既然那些恶贼能找人来假扮他,他为何不能反过来假扮那个已经死了的小畜生。” “此计甚妙,犬子这个后手暂且留着,我们先想想怎么过眼前这一关。” “大人,卑职已经想好了……” 得知监军大人要去给叶勒王祝寿,陈驿长反而松下口气,他胸有成竹,将刚想好的计划娓娓道来。 韩士枚连连点头。 崔参军鼓掌大赞。 隐娘听得目瞪口呆,直到崔参军和陈驿长都走了,监军老爹挥笔疾书写好一封信递到面前,她才缓过神。 ……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动却没牛羊。 韩平安夜里借酒浇愁,又喝的伶仃大醉,一觉醒来艳阳高照,估摸着已是巳时,并且是被去而复返的隐娘叫醒的。 几个突厥武士正在小溪里抓鱼,也不嫌从远处雪川上流来的溪水冷。 苏达素石正忙着烤鱼,这么多年手艺没点长进,把鱼都给烤焦了。只见他把烤焦的鱼扔远远的,拿起一条杀好的鱼往红柳枝上串,看样子准备重新烤。 让韩平安不爽的是他就知道吃不知道烧开水,刚睡醒嘴里又苦又干。 生水是打死也不能喝的,万一喝出病只能痛苦的等死,干脆捧起剩下的最后一坛葡萄酿又喝了起来。 “陈驿长估摸着叶勒王要反,就算叶勒王不反,他那些部下也可能会受人唆使反叛。老爷明明晓得很凶险,还是去白沙城给叶勒王祝寿。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居然有心思喝葡萄酿………” 隐娘是很不情愿地被赶回来的,折腾了一夜没睡,她躺在毛毡上紧搂着刀仰望蓝天,心急如焚,连话都比平时多。 “什么老爷,他现在既是我爹也是你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老姐。”韩平安撇了一眼看完后搁在脚边的信,放下酒坛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晓得的!”隐娘下意识抬起头。 “咱爹在信里说的。” “少爷,不关我事,是老爷非要……非要……”隐娘感觉像是抢了人家的爹,别提多歉疚多不好意思,连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 韩平安岂能猜不出监军老爹的良苦用心,老爹一定是意识到现在很危险,赶紧收这丫头为养女,好让她死心塌地保护自己。 既然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又怎会吃醋。 回头看了看,见她一脸难为情,并且看着像很愿意做韩隐娘,干脆把刀抢过来扔到一边,然后躺了下来,舒舒服服地枕在她的大腿上,一脸陶醉地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这是好事。我喜欢你做我姐,有个姐姐挺好。” 隐娘很不习惯,想推开他。 可想到他喜欢躺在女子怀里睡觉,之前总枕着的三妮儿又死了,她不忍推开,只能这么别扭地看着他,忐忑地问:“少爷,你不生气?” 韩平安知道她过意不去,立马翻了个身,像个粘人的孩子趴在她身上,看着她那张红彤彤的脸,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我为何要生气,我高兴还来不及呢。而且你救了我的命,这是你应得的。” “你也救过我。”隐娘从未跟别人这么亲近过,浑身不自在。 “我是救过你,但你这次不但救了我,也救了咱爹。所以不是扯平,而是这个家欠你的。再说咱爹那边都不晓得咋样呢,如果他赌输,咱们姐弟可就要相依为命了。” “是我欠你们的。” 隐娘莫名感受到温馨的亲情,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孤苦伶仃的娃。 在她的心目中韩平安本就是个孩子,竟油然而生一股强烈的保护欲,鬼使神差抬起胳膊,抚摸起韩平安那扎人的板寸头。 “少爷,你真不生气,真喜欢我做你姐?” “再喊少爷我可能真要生气。” 韩平安很喜欢趴着女人身上,但不喜欢趴在一身汗臭的女人身上,下意识翻过身,枕着她的腰仰望蓝天白云。 不用面对面隐娘自在多了,忍不住问:“那喊什么。” “弟弟,三郎,平安,疯子……我现在是你弟,你现在是我姐,怎么喊都行,唯独不许再喊少爷。” “那喊三郎吧。” “好啊。” “真好。” “什么真好?” “有弟真好,我到现在都觉得像是在做梦。”隐娘再也控制不住,又哭了起来,边哭边问道:“三郎,爹不会有事吧,我知道你不疯,你最聪明了,能不能别再喝酒,赶紧想想办法……” 老家伙太会收买人心了,瞧把这丫头给感动的。 韩平安腹诽了一句,仰望着正往叶勒城方向飘去的云朵,故作轻松地说:“放心,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 隐娘顾不上再哭,赶紧擦干泪,坐起来俯看着他问:“陈驿长不是管驿馆的吗,遇上这么大事,老爷为啥要找他商量?我在边上听了会儿,好像最后都是他拿的主意。” 韩平安笑道:“你以为他真只是驿长,其实他是叶勒镇的密探头子。” “密探头子是做什么的?” “反谍肃奸,监视叶勒王那些羁縻都督羁縻刺使有无不臣之举。如果没猜错,边军都在他监视之下。每天神神叨叨出城的守夜人你是见过的,不但守夜人归他管,连那些巡查戍堡、烽堡的游奕人都听他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见他天天围着那些入住驿馆的胡商转,没见他总是变着法旁敲侧击打探消息吗,我早看出那个老家伙不简单。” “那他听谁的?”隐娘好奇地问。 韩平安得意地说:“当然听咱爹的,咱爹是监军。” 隐娘举一反三地问:“这么说咱爹才是叶勒最大的密探头子。” 韩平安实在受不了她身上的汗臭味儿,翻滚到一边,坐起来解释:“咱爹制举入仕,做过最清贵的太子正字,怎么可能去做密探。 之所以能号令陈驿长那个老狐狸,主要是手下如果没人没耳目怎么监察军队和地方。 再就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老狐狸只能打探打探消息,收集收集证据。遇到事就算证据确凿,他一个芝麻点大的驿长也无权处置。” “咱爹有权处置?” “咱爹当然有权,当年把你爹逼到当逃兵的那些个喝兵血的混蛋,就是被咱爹给处置的。” “真的?” “骗你做什么,你也不想想,咱爹在大都护府呆好好的,为啥要来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其实就是临危受命来整肃军纪的。光校尉他就砍了两个,旅帅砍了三个,队头、火长加起来砍了十几个,铁面无私,个个叫他韩青天。” “韩青天,我咋不知道。” “现在知道也不晚,记住,以后要是跟人家提起咱爹,一定要让人家知道咱爹是一身正气、两袖清风、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爱兵如子、爱民如子的韩青天!” 第九章 反的理由 “你说慢点,我记不住。” “记不住慢慢记。”韩平安挥手赶走一只嗡嗡乱飞别提多烦人的蚊子,顺手拔来一根不知道叫啥名的野草秸秆。 隐娘眨了眨眼,问道:“那青天是啥意思,是夸咱爹的吗?” 现在这个大唐真没“青天大老爷”这一说法。 即便有,在靠拳头说话的西域也不会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而她又是在西域出生西域长大的,不晓得很正常。 韩平安嚼着秸秆,笑道:“当然是夸呀,夸咱爹是个清官好官。” “爹在信里还说了啥。”隐娘拿起刀抱在胸前,手里没刀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既然她现在是韩家人,有些事不能瞒着她。 韩平安吐掉秸秆,苦笑道:“他说万一他那边出了啥事,让我们不要回叶勒城,自个儿想办法去龟疏,只要见到节度使大人,节度使大人自然会派人送我们回洛州老家。” 监军老爹这是交代后事啊,难怪分别时他神色凝重欲言又止…… 隐娘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儿,噙着泪问:“你不是说有陈驿长在,咱爹不会有事的吗?” “我不这么说,难道要盼着咱爹出事?” 韩平安反问了一句,无奈地说道:“陈驿长是很厉害,可现在一点头绪都没有,他全靠猜,全是靠推测来应对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两眼一抹黑,也只能这么应对。” “爹要是出事咋办?” “当然要给他报仇,我才不会去洛州呢。那是他的老家,又不是我老家。” 正说着,苏达素石跑了过来,递上烤鱼,惊诧地问:“疯子,你爹死了!” “乌鸦嘴,你爹才死了呢。”韩平安接过烤鱼,转身朝隐娘努努嘴:“这是我姐,从今往后也是你姐。” “她怎么就变成了你姐,疯子,你是不是又喝高了。” “没有,我是在说正事。” 韩平安说的很认真。 苏达素石见他不像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看隐娘,犹豫了一下,递上一串烤鱼:“姐,吃鱼。” 隐娘正好有点饿,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 韩平安吃东西一如既往地讲究,掏出小刀剃烤黑的部分,撕下一小块,拔着鱼刺说:“老天保佑,我爹千万别出事,不然不但没人赚钱给我花,连我藏在院子里的钱都不能回去拿。” 都什么时候了,他想的居然是钱…… 隐娘真怀疑他是不是监军老爹亲生的,可她这个养女又不能质疑,干脆默默吃起烤鱼。 苏达素石跟他一样没心没肺,好奇地问:“疯子,老实交代,你究竟存了多少钱。” “两三千应该有吧,都是银钱,不是铜钱。” 韩平安敷衍了一句,回头看向隐娘:“姐,我爹你是晓得的,他没几个钱,硬气不起来,只能用收养女来回报你。 我跟他不一样,我即便现在没钱将来也能赚到钱。等你找到如意郎君,到时候我也赚到了钱,我要置办一份丰厚的嫁妆,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名分和出身,可比钱值钱多了,甚至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 隐娘不是不识好歹的人,更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但想到他一向不着调,并且他所说的这些也是一番好意,不禁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有嫁妆……疯子,你准备给她多少嫁妆?”苏达素石顿时来了兴趣,咧着大嘴嘿嘿笑。 “我韩平安是要面子的人,而且就这么一个姐姐,老姐出嫁怎么也得置办百十车嫁妆,折成银钱不能少于五千。” “这么多啊,老姐,我娶你,你嫁给我吧!” 隐娘还没反应过来,韩平安就给了他一脚:“滚,我姐嫁谁也不能嫁你这个胡人。” 苏达素石怒了,跳起来问:“你敢歧视我!” 韩平安抬起头:“歧视你咋了,老子还鄙视你呢。” “为啥鄙视我,你个连家都不敢回的怂货又凭啥鄙视我?” “老子鄙视你的生活作风,你说说你今年才多大,就已经睡过多少女人。你那个穷酸小部落这半年添的几十个小崽子,我估摸着有一半是你的种。” “男子汉大丈夫,谁没几个婆娘。”苏达素石不认为这有多丢人,说的理直气壮。 “那也不能像个种马。”韩平安冷哼了一声,眼神中全是嫌弃。 “什么种马,老子是狼的传人。狼王你见过吗,哪个狼王没几头母狼!” “你想日狼尽管日去,别打我老姐主意。对了,我老姐将来出嫁,你要凑份子,你也要准备一份嫁妆!” “凭什么?” “凭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我老姐就是你异父异母的老姐。” “我靠,这也可以!” …… 他俩凑到一块儿喝酒会喝到烂醉如泥,他俩斗起嘴也是没完没了。 隐娘正烦躁着呢,不想听他们斗嘴,没话找话地问:“三郎,叶勒王在白沙城呆好好的,他和他的那些部下为啥要反。” “他们不一定会反,但真要是反了,自然有反的道理。” “啥道理?” “人家本来就是国王,地盘再小、手下再少也是个王,你把他变成什么大都督,你说他能高兴?” “这倒是。”隐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韩平安把苏达素石拉坐下来,接着道:“但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这个,而是他们原有的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快保不住了。所以就算这次不反,他们早晚也会反。” “啥利益?”苏达素石好奇地问。 “他们是有地盘,有兵,有奴隶。朝廷也确实不管他们的内部事务,甚至不要他们的户籍,不收他们的税。但边军驻守在这儿要吃饭,要屯田。” “屯田我晓得,但你们边军又没种他们的田。” “我们是没种他们的田,但正在种田的有很多是从他们那边跑过来的奴隶。” “那又怎样?” “他们不把人当人,我们把人家当人!给田人家种,不会耕种有专人教,甚至发给农具、种子甚至耕牛,还帮着修渠引水浇灌。” 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道:“那些人虽然要上交一半收成作为田租,平日里虽然要服徭役、要交各项杂税,但只要不懒不笨总能混饱肚子养活妻儿老小,不像当奴隶啥也没有甚至朝不保夕。” 苏达素石明白了,喃喃地说:“手下奴隶都想跑,他们自然不会答应。” “不答应又能咋样,他们敢反吗,敢反就灭了他们!” “你们唐人真坏。” “我们咋就坏了,谁让他们不把人不当人的。” “你们一样买奴婢。” “但买奴婢的终究是极少数,不是谁家都买得起的。” “我晓得我父汗为何宁愿改信也要投效大食,不愿意做你们大唐的那个啥子大都督了。原来他早晓得你们想挖我们的墙角,用你的话咋说的,就是……就是开水煮啥子的……” “温水煮青蛙。” “对,就是温水煮青蛙!” “你小子学的倒挺多。”韩平安哑然失笑,但想想又摇摇头:“其实你父汗之所以对黑衣大食俯首称臣,甚至愿意改信他们的那个安拉,并非因为这个。” 苏达素石不解地问:“那是因为啥?” “是因为你们那雪部离我们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而且大食比我们大唐狠多了。你们只要不招惹我们,我们不会征讨你们,还让你们朝贡占便宜,跟你们互市做买卖。 可大食呢,你不招惹他们,他们照样会来征讨你们。你父汗要是敢不对他们俯首称臣,那等着你们的就是残酷杀戮。” “要跟自然跟拳头最硬的老大,这是你说的,我父汗有错吗?” “没错,但黑衣大食的拳头不够硬。” “那谁的拳头硬?” “吐蕃的拳头最硬。”韩平安吃完烤鱼,扔掉柳枝,顺势指指东南方向。 苏达素石哈哈笑道:“疯子,你喝高了吧,那帮土鳖能跟大食比?” 韩平安微微一笑,提醒道:“刚才我说你们离大唐太远,离大食太近。如果算上吐蕃,那么,你们就是离大食太远,离野心勃勃的吐蕃太近。” 吐蕃武士都是狠角色,打起仗来真不怕死的。 吐蕃赞普十几年前就把高原各部给征服了,这些年对左右四邻虎视眈眈,一直在蠢蠢欲动。 苏达素石知道韩疯子不是危言耸,很不自信地说:“他们真要是来打我们,巴格达不会不管我们的。” “想得美,话说你也算见过世面的人,难道真不知道咱们这一片儿在大食的哈里发和大唐的皇帝眼里算个啥。” “算啥?” “兄弟,我跟你说过多少回,做人不能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别看我们两家在葱岭内外打的头破血流,可在长安和巴格达的大人物眼里,真只是小小的边境冲突。” …… ps:新书上传,厚颜求打赏,不奢望打赏多少,但求能把粉丝榜填满好看。 第十章 难兄难弟 苏达素石曾打着朝贡的幌子,去长安玩耍了两个半月。 长安真的很大、人真的很多,真的很热闹、很繁华! 到了那儿才知道自个儿就是个土鳖,感觉那才是人呆的地方。 要不是一起去的韩疯子担心监军老爹总是见不着他这个儿子抓狂,真想多耍几个月再回来。 并且如韩疯子所说,长安的那些官老爷真不怎么提安西四镇,像是遗忘了他们的“西域”。 即便偶尔提起他们所谓的“西域”,话里言间也是瞧不起。 以至于许多有资格做官却没官做的人,宁可在长安饿着肚子等上十几年,也不愿意来安西四镇为官。 安西四镇现在的那些文官武官,几乎有一大半是被贬过来的。 能想象到巴格达那边的大人物对于所谓的“远东”,其态度估计也差不多。 苏达素石觉得韩疯子的话有一定道理,惊问道:“那咋办?” “那是你父汗头疼的事,你还是先想想你自个儿吧。” “我又咋了?” “你大哥是不是被那个啥子远东总督,送去巴格达给哈里发当亲卫了。” “是啊,去年去的,不去不行。” “那你晓不晓得巴格达那边的大位是怎么继承的。” “不晓得,他们是咋传位的?” “先选一个最喜欢的王子做继承人,然后把剩下的儿子都关起来养。等他死了之后内定的继承人上了位,就把剩下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全用弓弦勒死。” 韩平安觉得光描述不够形象生动,举起双手在他脖颈处比划起来。 苏达素石不敢相信黑衣大食宫廷会这么残忍,立马推开他的手:“这跟我又有啥关系?” “要是你大哥把那一套学会,并且又有巴格达的那些大佬支持,你觉得他回来之后会不会来个现学现用。” 韩平安捧起酒坛,又似笑非笑地问:“即使他没学会,你认为他能由着你逍遥自在?能由着你在他眼皮底下吃香的喝辣的?” “不会,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他如果做上大汗,一定会找我的茬儿。说不定会借刀杀人,逼我来跟你们死磕。” “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知道,只是没往那儿去想。” 苏达素石越想越害怕,抢过酒坛举起来猛灌了一口,仰天长叹:“疯子,记得你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看来都被你给说中了。你遇着了近忧,我特么有远虑,咱们还真是对难兄难弟。” 过去十几年,光顾着吃喝玩乐。现在遇到事,不能再醉生梦死,该想想以后了。 韩平安沉默了片刻,拍拍他的肩膀:“苏达,咱儿俩是一起耍大的,我对你太了解。你因为跟我一起耍的太久,变得跟我越来越像,跟你那几个哥哥越来越不一样。” “这不是废话么,我能跟那几个蠢货一样?” “正因为咱们是聪明人,知道是非对错,所以有思想有追求有道德有底限。不像你那几个哥哥,啥事都干得出来。” “疯子,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其实他们干得出来的我一样干得出来。你信不信,我狠起来的时候连我自个儿都怕!” “你就别吹了,你搞不过他们的。” “我这么聪明,我怎么就搞不过那几个蠢货。” “你也就是在我面前打打嘴炮,但要是来真的,比如砍亲爹的头,点亲兄弟的天灯,掐死襁褓中的侄子,睡后妈嫂子,这种事你干得出来吗?可在这个鬼地方,尤其在你们那雪部,讲究的又是弱肉强食。” 韩平安看了他一眼,接着道:“小时候,你跟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玩。公主姨娘赏给你的那些东西,拿回去之后哪次没被你那几个哥哥抢走?” 不光东西总是被抢,甚至因为他是奴隶所生低人一等经常被打。 聊起小时候的屈辱史,苏达素石别提多郁闷,恨恨地说:“那会儿我小,打不过他们。现在欺负我试试,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别逞强,相信我,你搞不过他们的。我在这个世界上的朋友不多,不想有一天突然有人跑过来告诉我,你脑袋被你哥给砍了。” “疯子,我也只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所以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们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呢。” “也有很多东西没吃过。” “比如海鲜,生蚝啊,大龙虾呀,大螃蟹呀,花蛤啊,大黄鱼啊,鲍鱼啊,石斑啊,龙趸啊……如果不去把这些海鲜吃个够,这辈子真白活了。” 苏达素石被说馋了,咽着口水提醒:“还有你说的那个火锅!” 韩平安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没辣椒花椒麻椒搞不起来,不麻不辣的火锅既不酸爽也没灵魂。” 苏达素石急切地说:“那赶紧去找呀。” …… 刚才说“砍亲爹的头”,隐娘听着就很不舒服。 见他俩越说越来劲,说得口水都流下来了,隐娘实在受不了,拿上刀爬起身,背上扔在毛毡边的那个鼓囊囊沉甸甸的牛皮袋,头也不回地走向正在吃草的玛莎拉蒂。 “姐,你做什么?”韩平安下意识抬起头。 隐娘噗通一声把牛皮袋扔在玛莎拉蒂脚下,抚摸了下玛莎拉蒂凑过来的头,竟当着二人面脱掉外面的衣裳。 紧接着,她俯身解开牛皮袋口的绳子,从里面取出一副皮甲往身上套。 这个奇怪的女人好像生气了,生气的样子好好玩。 苏达素石忍不住调侃:“老姐,你是不是闷的慌想找人打架?疯子不陪你打,我可以陪你。” 隐娘像没听见似的,飞快地系好皮甲,又从牛皮口袋里取出一副锁子甲。抓住两角抖了抖,对准中间的领口,娴熟地甩起来往身上一扣。 韩平安意识到她是真担心监军老爹,她的家庭责任心爆棚了,连忙爬起来跑到玛莎拉蒂身边,拉着她问:“姐,你到底想去哪儿?” “松开,别管我。” “我不管你,但你要管我呀,你走了我咋办。” “你有兄弟你怕啥。”隐娘甩开他的手,俯身捧起马鞍,扣到玛莎拉蒂背上。 韩平安忍俊不禁地问:“姐,你是不是吃醋了?” “谁吃你们的醋,我是担心爹!”隐娘蹲了下来,麻利地系起马鞍。 “我一样担心,可担心又有什么用。” “那也比坐在这儿胡说八道强。” “你想去找咱爹?” “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你呆在这儿也不要乱跑。” “你才是乱跑呢,你现在过去就是给他们添乱。何况算算时间,他们这会儿已经快到叶勒王的地盘了,你就算过去也来不及。” “我回城等消息总可以吧。” “不行,我不同意,你哪儿也不能去,除非你不认我这个弟弟。” 苏达素石屁颠屁颠跑过来,一把攥住缰绳,咧嘴笑道:“老姐,你要是不喜欢我们聊美食,那我们可以斗地主啊。” 韩平安禁不住回头问:“你带牌了?” 苏达素石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副用羊皮袋装的牌,得意地说:“难得出来芭比扣,怎么可能不带牌,我连麻将都带来了。” “你怎么不早说!” “李二和三妮儿不是不在了么,斗地主三缺一,麻将四缺二,玩不起来。而且我晓得他们死了你心情不好,所以就没提打牌的事。” “真有你的……”想到李二和三妮儿,韩平安神色黯然。 苏达素石没注意他的表情变化,谄笑着问:“老姐,玩不玩,你见过我们斗地主,我晓得你会,没本钱我可以借给你。” 隐娘是见过他们斗地主,也见过他们通宵达旦打麻将。并且如苏达素石所说知道怎么玩,但就是不觉得有多好玩。 何况她人在这儿,心却在刚认的监军老爹那儿。 她正心急如焚,哪有心情陪这两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斗地主,冷冷地说:“不会,让开!” 韩平安一样没心情,扶着马鞍问:“姐,你把李二和三妮儿埋在哪儿?” 隐娘微微一怔,抬头遥望着叶勒城方向:“离你被绑的地方不远。” 韩平安深吸口气,扶着马鞍爬上马背,回头道:“姐,带我去看看,我想去陪他们说说话。” …… ps:新书期,又要开始各种求,不然就成不求上进。 老卓奋发图强,努力冲榜。 打赏、求月票、推荐、收藏……有什么要什么,哪怕只是一条本章说,都是对老卓莫大的鼓励,拜托各位兄弟姐妹,谢谢各位兄弟姐妹了(鞠躬) 第十一章 暗潮涌动 叶勒镇军城,位于叶勒城东南三里。 这座东西狭长的城依地势而筑,伫立在高高的石岭上,东西约两里,南北宽一里,城墙用石块夹土砌成,并用土坯砌就马面、角楼。 其规模别说与关内的城池相提并论,甚至连叶勒城都不如,整个儿一大号的戍堡。 军城虽小,但位置极佳。 南面便是瀚海荒原,站在角楼上能远眺五六里。 北边是潺潺而流的赤河,与叶勒城隔河相望,能照看到边军将士沿河滩开垦耕种的那一望无际的田地。 晴空万里时,甚至能依稀看到建在城东八里头痛山顶上的烽燧。 西边陡峭几乎爬不上来,东边是层层叠叠、褶皱纵横的头痛山余脉,人虽上的来,但大军无法展开。 只要居高临下守住南北两面,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本就易守难攻,加之这几年无战事,平日里在城墙上值守的士兵极少,包括当值的旅帅在内也不过三十二人。 其他人与关内的府兵一样,一年加起来也当值不了几天,平时主要忙着种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事实上大多士兵本就是来自雍州京兆郡、蒲州河东郡等地的府兵,只是现在不比几十年前,可每隔四年轮换。 正因为没人来替换,许多人在镇多年,已白发苍苍,却迟迟不能满放归乡。 即便节度使大人派兵过来替换,每次派来的兵也极少,这意味着能回乡的人也极少。 究竟让谁走不让谁走,成了几任镇使最头疼的问题。 刚开始看战功,战功显赫的可以回去跟家人团聚,能够叶落归根。 可在边关即使没有大仗打也有小战事,一有战事就有战功,只要呆上十几二十年,最不缺的就是战功。 军功十二转,不少人已经完成大圆满,开始转第二次了。光军城这边就有八个“双上柱国”,所以依照战功决定让谁回老家是不成的。 况且战功显赫的大多年迈体衰,走路都颤颤巍巍,甚至连站都站不稳。而叶勒距长安九千余里,真要是放他们走,他们会死在路上的。 久而久之,就算节度使大人派兵来,镇使安大将军和副使李将军也不再提满放归乡的事。 将士们一样懒得再去找兵曹参军问自个儿究竟酬勋几转了,反正问了也没啥用。 正所谓回望旧里,永无还期! 正蜷缩在城门口晒太阳的那个老卒,就是一个“双上柱国”。并且已经第三次酬勋十一转,第三次做柱国。 按例边军将士除在战阵上获得军功外,每镇戍一年即可酬勋一转。 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站在角楼上,默默地俯看着老卒,暗自感叹这老头子要是能活到明年春天,那么,他便能成为安西四镇乃至整个大唐的第一个“三上柱国”。 那可是视同正二品的上柱国! 遥想当年,且不说军功十二转酬勋上柱国,就是军功四转酬勋骁骑尉也极为荣耀。 可现在呢,这里是都尉、护军多如狗,柱国、上柱国满地走! 即便能满放归乡,老家的县令县尉也不会正眼瞧他们,更别提发给勋田、安排做官了。 这是什么鬼世道…… 军官暗暗咒骂着,正准备转身远眺头痛山顶的烽堡,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高高瘦瘦的大胡子火长手扶横刀爬了上来。 “大哥,我回来了。” “怎么搞到这会儿。” “今天是九月十三,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好多胡人进城赛祆(集会祈福),火神庙里全是人,连城门口都被做买卖的给堵住了。” 角楼上没外人,在城墙上巡逻的士兵离的远,军官不担心被人听见,回头问:“有没有见着米掌柜。” 火长俯身看看下面,低声道:“见着了。” 军官追问道:“他怎么说,一切可还顺利?” 火长擦干额头上的汗,说道:“姓韩的果然去给叶勒王祝寿了,本来以为他会跟往常一样轻车从简,没想到他一大早竟让人去采办贺礼。 他买了好多礼物,雇了十六头骆驼,城里今天人又多,他一直折腾到差不多巳时才出的城。” “他带了多少护卫。” “护卫没多少,就他那几个亲卫。” “究竟几个?” “四个,剩下的两个留在府里看门。” “别的随从呢?” “算不上随从,全是从集市上临时雇的,连骆驼带人一起雇的。” “有没有看清一共多少人?” “十六七个。” 大胡子火长回头看看四周,接着道:“虽然多出十几个人,但全是些驼夫马夫。米掌柜已经派人骑快马告诉曹都满了,曹都满应该能对付。” 军官想想还是不太放心,遥望着远处的烽堡问:“崔瀚在做什么?” “今天不是过胡节么,米掌柜说连龟疏火神庙的麻葛都专程来了。他不能再跟以前那样给点银钱了事,所以在我回来前他去了火神庙。” 麻葛是火神教信众对火教大祭司的尊称,在信众心目中的地位极为崇高。 叶勒各部的胡人又大多信奉火神,所以每次赛祆对城主府乃至叶勒镇而言都是一件大事,城主府甚至要承担赛祆所需的酒脯、纸张。 这次赛祆连龟疏祆祠的大祭司都来了,崔瀚作为城主当然以礼相待。如若再跟以前一样不露面,那就是不尊重人家所信的神,一旦激起民愤会出大乱子的。 军官点点头,追问道:“陈二牛那个老狐狸呢。” “老狐狸刚开始在火神庙看热闹,我回来时他被假道士和白云寺的胡僧拉去吃酒了。” 大胡子火长知道军官担心什么,想想又说道:“大哥,曹都满利欲熏心,他肯定会动手的。只要他敢动手,剩下的事就好办。” “他要是临阵退缩呢?” “米掌柜早有准备,他不动手,他手下的人也会动手。” “好,我下去看看李将军在做什么,你在这儿盯着头痛山,看见狼烟就起鼓。” …… 与此同时,距叶勒城西门不远的火神庙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叶勒镇仓曹参军兼叶勒城主崔瀚被萨宝请入正殿,跟叶勒城的一众粟特商人坐在一起,静听来自龟疏城祆祠的大祭司诵经。 远道而来的大祭司名叫麴度,虽年过六旬,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 他穿着一身素衣站在火坛边,左手端着一个杯子,右手挥舞着,抑扬顿挫地诵讲经文经义,整个人在圣火照耀下庄严肃穆,睿智不凡。 叶勒最富有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知道明府大人听不懂,坐在边上低声翻译。 “先知琐罗亚斯德开口言,呵,胡姆,你好,最初在尘世用你作成饮料的那个人是谁?他得到了怎样的幸福和酬报?” “纯洁的、祛除死亡的胡姆答道,世上的维万格罕首次用我作成饮料,作为酬报,我使他得福,生了个男孩,名叫贾姆希德,他拥有成群的良畜,成为世民百姓中最显赫的人物。” “他有太阳一般的明眸,当政时期,他使动物和人类长生不老,使江河奔流不息,草木永不枯槁。使食物丰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原来“胡姆”既不是人也不是神,而是用火神教的“圣草”榨的汁水。 草汁都能被当作圣物,而且有神性会“说话”,这究竟是教义还是讲故事,比我大唐道教差远了。 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一听就知玄之又玄,静下来悉心体悟便知蕴含天地至理。 有大唐国教珠玉在前,崔瀚真瞧不上火教的教义,实在想不通居然会有那么多人信。 但他今天不是来参详比较教义的,而是来瞧瞧叶勒有头有脸的胡商是不是都在,来瞧瞧这些胡商形迹可不可疑。 因为现在几乎可以断定,叶勒的粟特坐商中有人意图谋害,至少有人参与意图谋害监军大人父子。 那么大一个局,没点身家的小商小贩显然没资格参与,只有家财万贯的豪商才有可能。 今天又正好是伽罕巴尔节的最后一天,也是整个伽罕巴尔节最热闹的一天。 先是诵经祈福,等大祭司讲完经会鼓乐大作,有胡姬载歌载舞,有美酒佳肴…… 据说宴饮之后,麻葛的学生还要展露神灵附体、利刃穿腹的神迹。 总之,笃信火神教的粟特商人今天都应该来。 没来的一定有鬼,来了却形迹可疑的一样可能有鬼。毕竟那么大一个局,他们不可能不时刻关注进展。 至于有没有走东跑西、四海为家的粟特行商参与,那是陈驿长应该想办法搞清楚的事。 崔瀚就这么听着史羡宁翻译,一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一边在大祭司的目光鼓励下,跟虔诚的信徒们一起喝着“胡姆”。 这草汁不咸不甜,带着点酒味儿。不是很好喝,但也不算难以下咽。 入乡随俗,既然来了就得喝。 喝着喝着,头有点晕,整个人变得晕乎乎飘飘然。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了上来,灵魂似乎都要出窍,仿佛马上便能神游千里,莫非这“胡姆”里真蕴含神性…… 第十二章 早有准备 一众信徒听得如痴如醉,虔诚的眼神中带着迷离。 这时候,一个名叫米法台的粟特商人放下杯子,起身挤进人群,转眼间不见了身影。 崔瀚不但感受到了“胡姆”的神性,甚至感知到了火神的召唤,没注意到米法台已离去。 史羡宁看得清清楚楚,嘴上继续翻译着,眉宇间却隐露出忧色。 米法台并没有离开火神庙,他从侧门走出正殿,在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徒示意下,快步走过去钻进一辆停在库房前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一个精壮的粟特武士,一见着他就说道:“主人,乌昆和雏鹰他们不在鞋儿烽,骆驼、马和货物都不见了,堡里有好几处血迹。” “有血迹,他们出事了?” “我里里外外仔细察看了一下,发现有好多脚印蹄印,就顺着痕迹一口气追了七八里,追到驮马的蹄印都不见了,只能在附近找往来的商队打听。” “有没有遇到商队?”米法台没想到会遇上这样的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武士说道:“遇到一支。” “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商队护卫说早上远远地见过几个突厥人,那几个突厥人骑着马,牵着几头骆驼,骆驼上好像绑了货物。他们不知对方底细,不敢走太近,也没敢打招呼。” “突厥人……他们会不会看错?” “应该不会,主人,商队走的慢,他们再过半个时辰应该能到城外,不信您等会儿可以去问问商队护卫。” 难道乌昆他们遇上了马贼…… 不,应该是马贼无巧不巧地去了鞋儿烽,他们运气不好被马贼给撞上了。 也幸亏是马贼,并且是一帮突厥马贼…… 米法台稍稍松下口气,阴沉着脸说:“看来乌昆他们凶多吉少,十有八九已经死在了突厥马贼手里。” “主人,瀚海马贼本就多。” “乌昆死了倒也罢,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现在连雏鹰都死了,让我……让我怎么跟客人交代。” “主人,要不我再去找找。” “赶紧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与此同时,韩士枚骑着马在四个亲卫的拥簇下,领着一支有着十六头骆驼的驼队,沿平坦和缓的河谷不慌不忙地往白沙城赶。 这里的土地比军城、屯城那边肥沃,河谷上长满野草和灌木。 由叶勒城缓缓流来的赤河至此十分开阔,河滩往北均为草场,正值夏日,放眼望去,绿草如茵。 河滩南边只有一小片狭长的草地,由北向南渐渐成了乱石遍地、寸草不生的戈壁,一直到四五里外那赤红如焰且绵延不绝的荒山。 古书上的洪荒不过如此,然而像这样的山川地貌,在西域却是随处可见。 韩士枚顾不上欣赏大漠与绿洲相交的奇景,环顾着四周问:“王虎,距白沙城还有多远。” “禀大人,再往前走三四里就是狼牙烽,狼牙烽到白沙城约十五里。” “还有近二十里,看来午宴是赶不上了。” “大人真会说笑,卑职敢打赌,大都督一定在恭候您,您不到他肯定不会开席。” 王虎话音刚落,左边的亲卫就忍不住笑道:“大人,卑职以为大都督不是不会开席,他是不敢开席。” “休得胡言!” 韩士枚脸色一正,转身呵斥道:“羁縻大都督一样是我大唐的大都督,视同正二品,岂是你等卫士所能讥讽的!” 亲卫吓一跳,急忙道:“大人息怒,卑职不敢了。” 王虎不想看着同僚被责罚,连忙没话找话地问:“大人,大都督明知道您今天要去给他祝寿,照理说他应该派人相迎,为何到现在都没人来迎接。” 矮个子亲卫突然觉得不太对劲,喃喃地说:“不但没人来迎接,而且从头痛烽到这儿的一路上,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王虎真没有注意这些,笑道:“今天是胡人的伽罕巴尔节,可能人都忙着赛祆去了。再说这鬼地方本就地广人稀,就是平时也很难见着几个人影。” “赛啥子祆,有啥好赛的,一年还赛六七次。” “那是人家的节日,咱们不也一样过年,过中秋,过重阳么。” 三个亲卫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唯独矮个子亲卫四处眺望。 韩士枚看在眼里狐疑在心里,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王虎,章成。” “卑职在。” “你俩去殿后,给本官看仔细了,别让他们把本官给大都督准备的贺礼弄丢。” “诺!” 王虎以为监军大人嫌自己烦,急忙揪住缰绳调转马头,跟矮个子亲卫章成一起往驼队后面跑去。 韩士枚回头看了看骑着匹老马,牵着头骆驼的驼夫,继续策马前行。 走了约莫一炷香功夫,他笑问道:“李有为,你跟本官几年了?” 左边的亲卫赶紧道:“回大人,卑职追随大人已五年。” “本官待你如何。” “大人待卑职如家人,能追随大人是卑职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黄大富,你跟本官几年了?” “三年。” “本官待你如何。” “卑职不会说话,只晓得大人待卑职好。” 韩士枚笑了笑,又问道:“你们有没有上过战阵?” 李有为不假思索地说:“禀大人,大小战阵卑职上过四次。” 最年轻的亲卫黄大富别提多尴尬,苦着脸道:“卑职没上过战阵,没打过仗。” “没上过战阵是吧,现在机会来了,怕不怕?” “大人,您是说……” “少废话,本官就问你怕不怕。” “卑职不怕。” “好,本官待会儿就看着你杀敌。” 黄大富愣住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李有为虽大吃一惊,但很快缓过神,一手攥着缰绳,一手握着横刀,紧盯着远处斑斑驳驳的红色石山,紧锁着眉头问:“大人,您担心有马贼?” 北面是一望无际的草场,藏不了人。 前面依然是河谷,但地势平缓,一眼能望到几里开外,一样藏不住人。 西边是来时的方向,并且沿途的烽堡有边军屯田驻守,唯一能藏兵的只有南面。 韩士枚看着敌人有可能出现的方向,反问道:“你怕了?” “卑职不怕,卑职只是担心大人。” “本官无需你担心,平日里总见你跟人吹嘘箭射的准,能百步穿杨,本官待会儿倒要看看你射的究竟准不准。” “只要贼人敢来,卑职定不让大人失望。” 正说着,身后那个牵骆驼的马夫突然道:“大人,贼来了。” 尽管早有准备,韩士枚心里依然咯噔了一下,回头问:“贼在何处?” “禀大人,东南方向。” “大人,卑职也瞧见了,有扬尘,看着人不少!” “不少是多少?” 李有为定定心神,仔细看了一会儿,紧张地说:“卑职看不清。” “总算来了,果然是冲老夫来的。”韩士枚冷哼了一声,随即厉喝道:“陈旅帅,这些贼子交给你了!黄大富,去后面传令,命王虎章程听陈旅帅号令。” “诺!” 说话间,东南方向马蹄溅起的尘土清晰可见,像是一片灰色的云正快速往这边飘来。 后面那些牵骆驼的“驼夫”显然早有准备,不等陈旅帅下令,便纷纷拔出短刀,割断捆绑“贺礼”的绳子。 只见一杆杆长矛、一把把横刀、一面面盾牌,从捆绑在骆驼身上的“贺礼”中滚落在地。 让王虎等亲卫更不敢相信同时又欣喜若狂的是,有二十几个麻包里装的既不是贺礼也不是兵器,竟从里面爬出二十来个身穿甲胄的大活人! “张四,你们几个拿上盾牌,保护大人。” “老二,磨蹭什么,赶紧把干草牛粪堆那边去。” “老罗,快上铁链,骆驼要是跑了,驼阵要是松了,老子第一个砍你的头!” “你叫王虎是吧,侍御大人不用你们管。你们两个守在这儿,不许乱跑,更不能让马贼冲进来,否则老子要你们的脑袋!” 陈旅帅手持陌刀,骑着马跑前跑后,频频下令。 之前的那些马夫,全脱掉了外衣,露出甲胄,在陈旅帅的号令下忙碌起来。 转眼间,十六头骆驼首尾相连,用铁链栓着,结成了一个方圆约三十步的小驼城。 监军大人并没有站在驼城中央,而是蹲在一头骆驼后面,三个“驼夫”手持横刀盾牌,守在他身边。 不远处,狼烟已堆好。 生怕等会儿点不着,一个彪悍的胡人“驼夫”正往引火的草上浇油。 驼城里面竟也点上了一小堆篝火,一个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卫士把绑着引火布团的箭沾上火油,搭在弓上随时准备点燃。 王虎和章成有点懵,在陈旅帅的呵斥下蹲在两头骆驼首尾相连处,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地不真实。 蹄声隐隐传来,如同无数鼓槌在重重的敲打闷鼓。 令人心悸的灰色战云越来越近,已经能依稀看到冲在最前面的一排黑点。 “贼距我约两里,甲胄松了的给老子系紧,渴了的赶紧喝水,饿了的赶紧吃几口干粮!” “想撒尿的赶紧撒尿。” 随着一个“驼夫”插科打诨,众人竟是一阵哄笑。 陈旅帅策马过去伸出陌刀敲敲那个“驼夫”的脑壳,骂道:“刘二,你狗日是不是想死啊,又他娘的不戴盔,给老子赶紧把盔戴上!” “陈帅,这盔戴着碍事……” “少他娘的废话!都给老子听清楚了,先给老子猫着,别他娘的把马贼给老子吓跑。等会儿听老子号令,老子让起身再起身,老子让起矛再起矛!” 陈旅帅翻身下马,把缰绳套在一头骆驼脖子下的铁钩上,翻身爬进驼城,又交代道:“丁贵,给老子稳住,等马贼杀过来再点狼烟,还是那句话,别他娘的给老子把马贼吓跑。” “诺!” 开口闭口离不开“老子”和“他娘的”,韩士枚哑然失笑。见他提起狼烟,禁不住探出头问:“陈旅帅,狼牙烽的烽子能不能看到马贼带起的尘土。” 陈旅帅不敢跟监军大人“老子”前“他娘的”后,他抬头看看蓝天白云,再看看狼牙烽方向。 “禀大人,他们应该能瞧见,一定能瞧见,可到现在也没见烽火,幸亏咱们早有准备。” “知道了,准备御敌吧。” “诺!” …… ps:守捉大唐,究竟是守呢,还是捉,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发起个投票。 第十三章 血战沙场 马贼越来越近,急促的蹄声如沉闷的鼓点敲击在人心坎上。 系在驼阵外用来迟缓敌骑冲击的那十来匹马,似乎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不断的狂嘶着、踩踏着、挣扎着,试图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黄大富头一次上战阵,躲在驼峰后面看着宛如潮水般袭来的马贼,心紧张的怦怦直跳,连握着刀柄的手心都渗出了汗。 这时候,右肩被人重重的拍了一下。 下意识转过身,赫然发现竟是一个年纪跟自个儿差不多大的胡人。 他穿着一身细鳞甲,头戴一顶能护住脖颈的铁盔,裹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咧着大嘴嘿嘿笑的脸。 之前从未见过他,难道是安大将军的亲兵…… 黄大富正寻思这帮“驼夫”和从麻布包里钻出来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突然听见左边有人在喊。 “一千三百步。” “一千两百步。” “一千一百步……” 回头望去,一个四十来岁的老兵,面对排山倒海般往这边冲来的马贼面不改色,半蹲在骆驼后面搭箭控弦,嘴里不断报着步数。 陈旅帅更是不屑地笑道:“动静闹挺大,结果也就百十骑。张四老罗听令,马贼待会儿要是见势不妙想跑,记得给老子按老规矩办,三人一队,抢马追杀。” “诺!” “陈帅,狼烟还点不点?” “狼烟照点,这么多马贼我们守夜队能追上几个?给游奕队找点事做做,不然他们岂不是白来了。” 原来他们是专门在瀚海上追杀马贼的守夜人! 瀚海上那些穷凶极恶的马贼都害怕他们,一见着他们跑的比兔子都快,难怪面对强敌他们不但不担心守不住,甚至打算反过来追杀。 而且听他们的口气有援军,并且是同样骁勇善战甚至有点六亲不认的游奕人。 黄大富激动的无以复加,不但不再紧张,反而热血沸腾,恨不得马贼来得更快一点。 王虎、李有为和章程也反应过来,三人终于松下口气,不约而同的想原来侍御大人早有准备。 “四百步。” “三百步。 “两百步……” 转眼间马贼已到眼前,能清楚地看到他们挥舞着弯刀,能清楚地听到他们嗷嗷的喊杀声。 陈旅帅猛地站起来,大吼一声:“射!” 二十来个守夜人蓦地现出身形,飞快地寻找目标或拉弓放箭,或端着强弩瞄准射击。 嗖嗖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喘息,只见冲在最前面的六七个马贼惨叫着跌下马,即便没被射死也会被后面的马踩死。 嗷嗷叫着带头冲杀的马贼惊讶的嘴巴都合不上了,不敢相信十几个马夫驼夫眨眼睛变成了几十个嗜血的武士,更不敢相信刚打了个照面就折损了六七个部下。 这绝对是个圈套。 竟稀里糊涂中了唐人的埋伏! 马贼首领反应过来,狰狞的面孔逐渐变得清晰,他很想逃离此地,然而已经冲到了阵前,根本收不住。 “起矛!” “给老子杀!” 事实证明陈旅帅的狂吼是多余的。 马贼冲到阵前的一刹那,一直埋伏在骆驼后面的十几个守夜人就斜举起长矛和长长的陌刀,矛尾和刀尾顶地,形成一个刺猬般的长矛长刀阵。 他们迅速挪动调整矛尖刀尖,让自己的长矛和刀尖对准战马的胸膛,这时候需要做的不是杀死来敌,而是阻止马贼冲阵。 黄大富清楚地看一杆长矛悄无声息地没进战马的胸膛,战马依旧在前进,而那个守夜人已经松开了长矛,跟之前用弩的那些守夜人一样飞快地拿起搁在身边的刀盾。 一个马贼被刺穿战马的长矛刺入小腹,连同战马一道被长矛高高的叉起,战马空悬的前蹄无力的刨动着、痛苦的嘶叫着,马血顺着矛杆直流。 一个马贼被撞到骆驼的战马从外面凌空甩了进来,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黄大富正准备上去补一刀,竟被人一脚踹翻了。 赶紧回过头,刚才那个年轻的守夜队胡人,正抡刀狠狠地砍向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翻进来的马贼,只听到半声哀嚎,横刀就从那个马贼的肩膀一直劈到腰上。 马贼的血飙的老高,年轻胡人的甲胄染上了一片血,面颊上也有,却若无其事的一把将他拉起:“看着前面,别看身后。” “哦。” 黄大富意识到人家刚才救了自己一命,顾不上道谢,赶紧拿起刀盾爬起来防守。 然而,刚才还来势汹汹的马贼们发现面对的不是一帮马夫驼夫,而是一支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大唐边军,谁也不敢当出头鸟。 首领不发话他们又不敢跑,竟挥舞着弯刀,嗷嗷叫着,绕着驼阵跑起圈儿。 也不知道谁先带的头,里一层外一层,像是以驼阵中央在画圆,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仿佛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起一阵阵灰尘。 马贼不冲,守在骆驼后面的守夜人刀手、矛手拿他们没办法,只能守在各自的位置上严阵以待。 但马贼们这么跑圈,正中了一直守在驼阵中间的守夜人弓手下怀。 十几步的距离对于他们这些习惯在夜间猎杀马贼的人而言,简直像是猎物就站在面前。 他们不断地拉弓搭箭,飞快地瞄准射出。 随着一声声弦响,马贼接二连三的惨叫着被一枝枝羽箭从马背上射了下来。 真准! 真快! 李有为看得目瞪口呆,心想今后再也不敢跟人吹嘘百步穿杨。 这时候,看着像首领的那个马贼叽里咕噜地喊叫着,头一个冲出了宛如漩涡的圈圈。 漩涡阵一下子乱了套,好几个马贼猝不及防撞上前面的人,或被后面的人撞翻。 霎时间,整个漩涡阵彻底乱了,马贼们如同惊弓之鸟,拼命地往四处逃散。 “就这……追!” “诺!” 随着陈旅帅一声令下,十几个守夜人翻身跳出驼阵。 第一个跳出去的守夜人,飞奔过去揪住一匹正慌不择路的战马,飞快地爬上马背,挥起横刀边策马追,一边头也不回地吼叫着:“老四老九,赶紧找马,跟老子追!” “来了!” “没马让老子咋追?” “老九,那边有马!” …… 马贼来的快,跑的更快,转眼间只能依稀看见他们的背影。 能找到马的守夜人都已经追出去了,好几个是单刀匹马追杀的! 陈旅帅似乎并不担心部下的安危,走到刚站起来的韩士枚身边,举着刀指指东南方向:“大人,狼牙烽总算点上狼烟了。” 按规矩驻守各戍堡、烽堠的烽子要日夜观察动静,每晨及夜,平安举一火,闻警固举二火,见烟尘举三火。 如果每天早晚看不见平安火,就意味着烽堡失陷。 刚才马贼们搞出那么大动静,冲过来时卷起那么大烟尘,狼牙烽竟迟迟不点火放狼烟。 等马贼发现攻不下落荒而逃,狼牙烽才点起狼烟,可见刚刚发生的一切不只是叶勒部有人叛乱那么简单。 韩仕枚遥望着那冉冉升起的狼烟,再回头看看守夜人刚才点的狼烟,若无其事地说:“或许他们刚才没看见。” “卑职以为他们不可能看不见,大人,要不卑职带几个人去瞧瞧?” “不用。” 韩士枚探头看了看那几个倒在阵前但没死正在痛苦哀嚎的马贼,问道:“陈旅帅,游奕队大概要多久能赶过来。” 陈旅帅回头看看四周,用肯定的语气说:“大人放心,他们距咱们三四里,即便遇上逃窜的马贼,也能在大军前面赶过来。毕竟军城屯城当值的卫士不多,大军集结需要时间。” 曹勿烂肯定没胆造反,刚才这事十有八九是有人撺掇他那些部下干的。 但他肯定脱不开干系,他既然约束不住部下,那就换一个能约束得住的! 至于边军里有没有人搞鬼则是另一回事,且不说现在不一定能查出来,即使能查个水落石出也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叶勒镇总共就四千余兵,要是军心不稳,“安西四镇”真可能会变成“安西三镇”,到时候丢掉的可不只是几千兵几座城,而是近千里方圆的大唐疆域! 天大地大,军心最大。 兵少将寡,只能艰难维持。 身为监军必须以大局为重,韩士枚无奈地暗叹口气,冷冷地说:“好,等游奕队到了,随本官去白沙城平乱!” 第十四章 给你个惊喜 夜幕降临,韩平安在隐娘和几个突厥武士护卫下回到白马滩。 整整忙活了一下午,先是把李二和三妮儿的遗体挖出来,找水清洗整理遗容,再把遗体架在突厥武士帮着收集的红柳树枝上火化,最后把骨灰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装进两个酒坛,盖上油纸用绳子扎好。 这会儿突厥武士正忙着杀羊,点篝火,准备晚餐。 隐娘昨夜没睡,太累太困,往毛毡上一躺就睡着了。 韩平安盘坐在她身边,看着两个刚做上标记以免搞错的骨灰坛,不由想起过去的种种,絮絮叨叨地跟他们说起话。 “二叔,你不是一直想叶落归根么,我保证送你回老家。我要让我爹帮你写一篇墓志铭,刻在石碑上,再修一个又大又气派的坟,风光大葬。” “三妮儿,我真的很想你,没你我睡不着的……你总是怕见人,觉得自个儿不好看,其实你很漂亮,是那些人没眼光,不懂得欣赏。” “害你们的人已经死了,不过这事没完,我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幕后元凶揪出来,我要让他们知道害你们的下场!” “二叔,还有件事,我爹跟公主姨娘到底有没有一腿?你跟我爹那么多年一定晓得,不然我每次问起来你也不会总是躲躲闪闪。” 韩平安捧起酒囊灌了一大口葡萄酿,接着道:“现在公主姨娘都不在了,我和我爹也都离开了小勃律,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要是你在天有灵,记得给我托个梦,我有权知道谁是我亲娘。我也不是不喜欢我娘,我娘对我很好。只她每次带我去公主姨娘那儿的时候,她俩给我的感觉总是怪怪的……” 正东拉西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突然传来马蹄声。 几个突厥武士反应极为迅速,把早准备好的潮湿麻布拿起来往篝火上一盖,随即拿起刀箭俯身摸了过去。 韩平安抬起头,正寻思要不要叫醒隐娘,远处传来苏达素石那熟悉的大嗓门:“天王盖地虎!” “宝塔镇河妖!” “疯子,这个接头暗号比一曲肝肠断有气势,以后就用这个。” “用什么用,你下午死哪儿去了,一不注意就没了人影。” 说话间,苏达素石骑着战马跑了过来。 他骑在马上一边围着刚掀开湿布的篝火边转着圈,一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是想知道绑你的人什么来路吗,我很快就能帮你查清楚,而且已经有了眉目。” 韩平安将信将疑:“真的假的!” “骗你做什么,我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他们想害我兄弟,我当然要收拾他们。” “究竟怎么回事?” “折腾了一下午,嗓子都干了,先让我喝口酒。” 苏达素石别提多有成就感,翻身下马拿起酒囊,捧起来咕嘟咕嘟一连喝了好几口葡萄酿,这才看着韩平安和刚惊醒的隐娘说起正事。 “你昨天夜里让我派几个人去清理那个烽堡,我想着那几个死鬼或许会有同伙,就留了个心眼儿。” “什么心眼儿。” “留一个兄弟在烽堡附近盯着,看有没有人找过去。” “我去,你真他娘的聪明。这么简单的事,我怎就没想到呢!” “现在知道我很聪明了吧,我说我聪明你特么还不信。” “好好好,你最聪明。别卖关子,接着说。” “没想到真被我给料中了,今天早上,我的人就发现一个粟特武士找过去了。那个粟特武士是个狠角色,单打独斗我都不一定是对手,所以我的人也很聪明,没轻举妄动,就这么悄悄跟着他,看能不能找到他们的老巢。” “结果发现那个粟特武士在找我们,顺着骆驼留下的蹄印追了七八里。后来蹄印没了,他又找路过的商队打听,可能没打听到什么就回了叶勒城。” 韩平安急切地问:“你的人跟进了城?” 苏达素石得意地说:“我的人很聪明,怎么会蠢到进城送人头。他担心两手空空回来会被我踹,就去找昨天夜里送老姐回去的那四个兄弟。” “一个人打不过,赶紧找兄弟,确实挺聪明的。” “我就是这么教他们的。” 韩平安抢过酒囊,笑骂道:“别嘚瑟了,赶紧说,后来呢?” 苏达素石瞅了瞅正两眼放光的隐娘,嘿嘿笑道:“他们五个商量了一下,一起跑城门口附近去碰碰运气。结果他们运气爆棚,等了不大会儿,那个粟特武士真出来了。” “再后来呢!” “今天是火教的伽罕巴尔节,叶勒城里好多人,城外也有好多人。他们不太好动手,只能悄悄跟着。” 苏达素石顿了顿,接着道:“没曾想那个粟特武士又去了蹄印消失的地方,看着像又在想找咱们,我的人没再等,一起上去把他拿下了。” 韩平安沉吟道:“他可能不只是在找咱们,应该是想搞清楚他们的人去哪儿了,想知道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达素石点点头:“被你猜中了。”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下午啊,你和隐娘挖李二的时候,没见有个兄弟骑马去找我?” 韩平安真没注意到,下意识问:“你为啥不告诉我。” 苏达素石看了一眼地上的骨灰坛,轻叹道:“李二和三妮儿都走了,你爹现在也不知道咋样,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想先把事情查清楚,再给你一个惊喜。” “谢了。”韩平安拍拍他胳膊,追问道:“那你的人下午既然都把那个粟特武士拿下了,为啥不把人带过去。” “他们倒是想把人带回来,可那个粟特武士太难对付,我的人不能留手,给了那兔崽子几刀。要是就这么带回来,他说不定会死在路上。而且会留下血迹,我可不想稀里糊涂被他的同伙找到这儿。” “你见着那个粟特武士了?” “见着了。” “见着时他有没有死?” “没死,现在还活着呢。” “他有没有开口?” “开口了,他以为我是马贼,想套我的话,还想跟我做买卖。” “他想跟你做什么买卖。” 苏达素石笑道:“他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问绑你的那几个人有没有死。要是没死,他愿意出钱赎人。如果死了,他愿意出钱赎尸,要多少钱好商量。” 韩平安低声问:“你怎么说的?” “我本来不想跟他废话,直接逼问谁让他出来找的。可看他不像个怕死的人,逼供不一定管用,还容易露咱们的底。而且他伤的很重,我担心一不小心会弄死他,干脆跟他来了个将计就计。” “你还会将计就计!” “你这话什么意思?” “跟你开玩笑呢,说正事。” 苏达素石这才满意了,咧嘴笑道:“我告诉他别的人都被我杀了,看你细皮嫩肉的还是个唐人,肯定是大唐的官宦子弟,家里应该很有钱。 就算没人愿意出钱赎,找个商队也能卖个好价钱。你知道的,像你这样的唐人奴隶,在大食那边很抢手。” “你才是奴隶呢。”韩平安笑骂了一句,又问道:“他怎么说?” “他好像知道不少事,没跟我讨价还价,而是开口就问几个唐人。” “你咋说的?” “我说我们只见着一个,也只绑了一个。” “说的好,他一定以为我已经被弄死了,不知道被他的同伙和那个想假冒我的小瘪三埋在哪儿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这既是将计就计,也是实话实说,还能赚点小钱,你说我聪不聪明?” “是很聪明,但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把聪明总挂在嘴上的。”韩平安笑了笑,接着问:“再后来呢。” 苏达素石说道:“他既然愿意赎你,我自然不会跟他客气,跟他要一万银钱。他跟我讨价还价,说最多一千。 我当然不会答应,说到最后他愿意出三千,但他身上没钱,问我能不能先放他回去。” “你放他走了吗?” “放了,约好明天中午在烽堡见面,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不管谁带钱去赎你,只能一个人去。要是让我看见第二个人,不但会立马走人,而且要把你卖到大食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韩平安的兄弟。” “漂亮什么,他就知道钱,人都被他给放走了!”隐娘气得咬牙切齿,要不是周围有十几个突厥武士,她会毫不犹豫暴打一顿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老姐,你误会苏达了,苏达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韩平安是打心眼里认为苏达素石干得漂亮,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问:“老姐,你能不能辛苦下再跑一趟?” 隐娘下意识问:“去哪儿,做什么。” 韩平安笑道:“连夜回叶勒城找陈驿长,把苏达刚才说的事告诉他。苏达,那个粟特武士长什么样你肯定记得,赶紧告诉我姐,我姐好回去告诉陈驿长。” 不等苏达素石开口,隐娘就不解地问:“告诉陈驿长有啥用?” 都说胸大无脑,她胸又不大怎么也没脑子…… 韩平安暗暗腹诽了一句,耐心地解释道:“全叶勒城就那么几个胡医,粟特武士受了那么重的伤,回去之后自然要赶紧医治。 叶勒城是陈驿长那个老狐狸的主场,只要把这事告诉他,他就能通过这个受伤的粟特武士,顺藤摸瓜把幕后主使挖出来!” …… ps:虽然是新书期,更新字数并没有打折扣,真心实意求支持鼓励。 泪求忘了收藏的兄弟姐妹点点手指加入书架,有推荐票、月票的砸几张,有书单的兄弟姐妹帮着添加进书单。 第十五章 手下不能没人 天色大亮,隐娘迟迟未归。 韩平安不免有些心焦,连苏达素石特意让突厥武士熬的大米粥都没心情喝,就这么躺在毛毡上怔怔的看着蓝天。 上辈子过的太苦太累,被生活重担压的喘不过气,可以说完全是在替别人活。 既然有机会重活一回,并且运气不错生在官宦之家,自然要弥补遗憾,尽情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说是享受,其实要求并不高。 无非是每天能睡个自然醒,能吃到自己喜欢的美食,穿上自己喜欢穿的衣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玩玩。不用再为五斗米折腰,不用再为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劳心劳神。 事实上,过去十几年就是这么过来的。但从前天下午开始,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 不管愿不愿意,都要面对且接受好日子已经到头了这个残酷的现实。 今后,不能只知道吃喝玩乐,更不能再自己哄自己,把自己当成无忧无虑的孩子。 不就是玩谍战么,潜伏、风声、变脸、悬崖之上和八百集柯南不是白看的,谁怕谁…… 可这个鬼世道,尤其在这个鬼地方,手下没人什么事都干不成,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 韩平安不想遇到事再像现在这般被动,猛地坐起身,看向正在吃馕饼的苏达素石。 “咋了,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 “那你盯着我做什么。” “苏达,你父汗给你的那片牧场水草又不茂盛,根本养活不了多少人畜。你又不受你父汗和你那几个哥哥待见,呆在那雪部真没前途,以后跟我混吧,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苏达素石楞了楞,放下馕饼笑道:“好啊,不过你要想清楚,我部落虽小,但也有四百多口人呢。” 韩平安问道:“你担心我养不活?” “那可是四百多张嘴,要是把马和牛羊算上更多。” “想想办法一定能养活,我保证只要你们愿意跟我走,只会过得比现在好,绝不会过得比现在差!” 韩平安依然紧盯着他,眼神中满是期待。 苏达素石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回头看着正在远处嬉笑打闹的部下,苦笑道:“他们都是我娘的族人,我如果不管他们就没人管了。要不是担心他们活不下去,你当年跟你爹走的时候,我就跟你一起去吃香的喝辣的了。” 这个小部落原来并不属于那雪部,是后来被那雪部征服的。 包括他外公在内的成年男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杀了,女人和孩子虽然逃过一劫,但全成了那雪部的奴隶。 直到有一天,他父汗喝醉睡了他娘,生下了他,族人们的日子才在他娘的帮助下稍微好过了一些。 再后来他长成了一个彪悍的武士,在一次比武中甚至打赢了他二哥,按那雪部的惯例要“分家”。 于是,他父汗便把这些原为奴隶的族人全给了他,让他在葱岭那边的高寒之地自立门户。 但依然属于那雪部,每年都要上贡牛羊,他父汗如果想打仗他要带上武士跟着一起去。 可以说这是一个既年轻,对那雪部也没什么归属感,甚至有着血海深仇的小部落。 一百多个在马背上长大的武士能派上大用场,只要给他们配上精良的铠甲和兵器,再稍加训练,其战力绝不会在安大将军的粟特亲卫之下。 韩平安越想越心动,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不是在开玩笑。” 苏达素石去过长安,见过大世面,很羡慕长安的繁华,早想换个活法儿。 事实上不止一次想过带领族人离开那个不是人呆的高寒之地,来大唐这边投奔韩平安的监军老爹。反正依附大唐的突厥人多着呢,依附大唐不丢人。 只是叶勒镇虽大,能放牧的草场和能耕种的土地却不多,并且不是早被叶勒人占了就是边军在屯田,根本没他们这个小部落的容身之地。 何况韩平安的老爹只是监军,又不是叶勒镇的大将军,这么大事做不了主。 他没想到韩平安今天会主动提出来,而且说的如此认真,不禁回头问:“骨思力,疯哥打算带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你愿不愿意?” 正在溪边喂马的突厥武士愣了愣,抬起头笑道:“好啊,去哪儿?” “对了,去哪儿啊?”苏达素石也笑问道。 韩平安被问住了,尴尬的挠挠头:“去哪儿没想好,我现在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 “这不是废话么,骨思力都愿意,我能不愿意!” “就这么说定了?” “定了,多大点事啊!” 从小一起耍到大的兄弟,对彼此很了解也很信任。 涉及一个小部落何去何从的大事,就这么三言两语儿戏般地决定了。 韩平安并没有欣喜若狂,因为这似乎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开始绞尽脑汁地想怎么才能帮苏达他们找个栖身之地。 苏达素石暗自偷着乐,心想这个沉甸甸的大累赘大包袱,终于有人愿意帮着扛。再也不用担心这个冬天怎么过,也不用再为有别的部落来烧杀抢掠而发愁。 这时候,一个武士喊有人来了。 二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只见站在不远处坡顶上望风的武士果然在摇旗。 “走,去瞧瞧是谁。” “好。” 韩平安站起身,走过去爬上突厥武士牵来的马,跟苏达素石一起来到易守难攻的谷口。 等了大约一炷香功夫,一个突厥武士领着一个道士模样的人出现眼前。 道士五十来岁,邋里邋遢,骑在一匹老马背上摇摇晃晃,像是一阵风就能把他刮下来。 手里还牵着一头驴,驴背上绑了两个脏兮兮鼓囊囊的大麻布口袋,麻袋上面打满着补丁。 “走慢点,巅的屁股疼,我这把年纪经不起折腾,老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 老道士边走边用突厥话发着牢骚,浑然不知已经到了目的地。 韩平安听着格外亲切,禁不住笑问道:“假道长,你不好好呆在城里出摊儿,跑这儿来做什么。” 老道这才注意到韩平安在谷口恭候,欣喜地说:“三郎,你真在这儿啊!” “你为什么来这儿。” “我没想来这儿,这儿离叶勒城那么远,路上遇上马贼怎么办?” 老道士嘀咕了一句,小心翼翼爬下马背,指指领他来的突厥武士,解释道:“是陈驿长让我连夜去水泉烽,找这个叫火拔的突厥人。说见着他就能找着你,没想到他把我领这儿来了,也没想到你真在这儿。” 韩平安翻身下马,搀扶着他问:“陈驿长让你来找我做什么,隐娘呢?” “陈驿长托我给你捎信的,隐娘去了白沙城。你爹在那边平乱,手下本就没几个人,陈驿长担心你爹身边没人伺候,就让隐娘跟给你爹送信的游奕人一起过去了。” “这么说我爹没事?” “你这话问的,听着像是盼你爹出事。” “没有,我就想知道我爹现在咋样。” “你爹是遇上点事,但他现在好着呢,还立下平叛大功。” “究竟怎么回事。” “我赶了半夜路,嘴里干死了,有没有水?” “水没有,只有葡萄酿。” “葡萄酿更好,让我先喝几口。” 韩平安尽管很焦急,但遇上这位实在没办法,只能让苏达素石把酒囊递给他。 老道士捧着酒囊美美的喝了几大口,这才心有余悸地说:“叶勒部反了,叶勒王的三儿子曹都满胆大包天,竟带着一百多兵在距狼牙峰三四里的地方,截杀本打算去给叶勒王祝寿的你爹。 结果你爹早收到了消息,给他们来了个将计就计。事先让守夜人扮成帮着运送贺礼的马夫驼夫,并让游奕人悄悄集结,悄悄跟在运送贺礼的驼队后面,里应外合,杀了曹都满个措手不及。” 真被陈驿长给料中了,那些人果然是冲老爹来的。 韩平安定定心神,追问道:“后来呢?” 老道士看看苏达素石等人,接着道:“曹都满发现不对劲想跑,但没能跑多远就被游奕人给生擒了。你爹担心白沙城有变,不敢等安大将军集结大军,当机立断亲率一百多守夜人和游奕人赶到白沙城,诛杀叛贼,生擒曹勿烂,接管城防。” “安大将军和李将军知道吗?” “知道,你爹派人去屯城禀报过。” 老道士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爹那边一出事,狼烟就从狼牙烽一路烧到了叶勒。安大将军见升起来的是三股狼烟,当即命白团长率他的一百多亲兵前去查探,李将军也命钱旅帅领着在军城当值的三十多兵驰援。” 叶勒镇说是有四千余兵,事实上有那么点像前世的生产建设兵团,平时主要忙于屯田,真正能紧急出动的兵马很少。 韩平安想了想,又问道:“大军没动?” “动了,可人不是在地里干活儿,就是在凑胡人的热闹跑去赛祆了,召集起来需要时间。直到太阳快落山,鼓都快敲破了,才召集起两千多兵。安大将军担心你爹那边有失,只能亲率这两千多兵先去白沙城,李将军率后来召集的两千多兵坐镇军城、屯城和叶勒城。” “陈驿长托你给我捎的书信呢?” “叶勒王叛乱跟天塌下来差不多,城里如临大敌,一见着狼烟就把城门关了,要召集青壮上城墙防守,要召集差役坊正清街闭户盘查可疑,防止有人趁火打劫跟着叛乱。崔明府又在火神庙喝多了,陈驿长忙得团团转,他哪有功夫给你写信。” “那他让你给我捎的什么信?” “口信啊。” “什么口信,赶紧说呀。” 第十六章 米法台死了! 陈驿长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让自己来捎信,并且陈驿长要捎的口信实在骇人听闻。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涉及到疯三郎的安危。 当着外面人老道士不敢轻易说,下意识看向苏达素石等人。 韩平安反应过来,连忙道:“没事,苏达是我兄弟,他们都是自个儿人。” “真没事?”老道士不太放心。 韩平安拍拍他胳膊:“真没事。” “好吧,昨天中午一见着狼烟不是关城门了么,隐娘说的那个粟特武士是天黑了才到城门口的,平时天黑了都别想进城,更别说遇上叶勒王造反。守城的人见他身上有伤,身上全是血,觉得可疑没让他进城。” 那个粟特武士不进城,怎么顺藤摸瓜找幕后主使…… 韩平安没想到竟会发生这样的事,急切地问:“后来呢?” 老道士又喝了一口葡萄酿,接着道:“后来陈驿长见着你家隐娘,赶紧让几个守夜人佯装出城巡察,把那个粟特武士连同几个进不了城的胡人当作奸细抓进了城。 他伤的很重,只剩下口气,陈驿长赶紧盘问。他应该是想着赶在死前把消息传递出去,说自个儿是米法台家的人,说在城外遇到一股马贼,他是拼死跑回来的。” 米法台…… 韩平安有点印象,那个粟特商人看着不像坏人。 因为乐善好施,又比较听话,甚至被委任为叶勒城的祆正。 不过火神庙的具体事宜有祆祝张罗,让他做这个视同从六品下的祆正,不如说是官府给他的一种嘉奖,是一种荣耀,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事实上叶勒城有四个祆正,全是有钱并且较为德高望重的粟特商人。 遇到火教祭祀、涉及粟特商人的买卖纠纷,或者要筹集军需等事宜,城主府都会请他们过去商议,听取他们的意见,有时候甚至委托他们张罗。 韩平安不敢相信米法台是幕后主使,追问道:“那个粟特武士到底是不是米法台的人?” “是,很多人认识他。有人记得他是米法台十几年前在集市,用六匹白练外加五文银钱买下的,他被米法台买下那会儿跟你差不多大,也就十五六岁。” “然后呢?” “陈驿长见他快死了,连话都快说不出来,就派人去找米法台,打算让米法台先把他保回去,结果米法台的家人发现米法台死了。” “死了……他是怎么死的!” “陈驿长收到消息,赶紧叫上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一起去察看,发现他是傍晚时分被人杀死的。 看伤口和屋里的情形就知道是高手干的,人家只出了一刀,从他脖子这儿斜砍到胳肢窝下面。头都快被砍掉了,肋骨被砍断了好几根。” 老道士很夸张地比划着,想想又带着几分惊恐地补充道:“他家一天都没离人,他就这么被人家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进去杀了。要不是陈驿长派人去找,他家的人都不知道他已经死了!” 韩平安微蹙起双眉:“能确定他是傍晚死的?” “陈驿长虽不是仵作,但这种事他见多了,肯定不会看走眼。” “陈驿长让你给我捎什么话?” “他怀疑米法台跟叶勒王造反有关,应该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发现你爹不但没死,而且当机立断接管了白沙城,生擒了叶勒王,担心你爹顺藤摸瓜查到他们,于是杀人灭口。” “就这些?” “当然不止。” 老道士连忙放下刚举起来的酒囊,神神叨叨地说:“陈驿长说米法台虽死了,但你这边的线索不能断。他说既然米法台赎不了你,不妨让你爹拿钱赎你。但这么做很凶险,到底让不让你爹把你赎回去,让你自个儿拿主意。” “我假扮那个想假扮我的人回去,看幕后主使会不会找我?” “好像是这个意思。” “行,就这么办!” “那你赶紧写信,我把要钱赎人的信带回去。” “这儿没纸笔。” “我有。”老道士走到驴子身边,解开一个麻布袋。 韩平安哭笑不得地问:“假道长,你出来捎个信,也要把吃饭的行头全带着?” 老道士不认为这有多丢人,理所当然地说:“叶勒王都造反了,城里人心惶惶,天晓得会不会有人趁机作乱。既然是混饭吃的行头,自然要带在身边,不然被人偷了抢怎么办。” 韩平安笑道:“你的这些破烂没人要,再说你的这些行头大多是我帮着置办的。真要是丢了,我可以再帮你置办一套,反正又不值几个钱。” “你这是没事的,你要是出了啥事,让我去找谁帮着置办。” “这倒是。” “赶紧写,我帮你磨墨。” …… 与此同时,昨天在火神庙给明府大人当过翻译的史羡宁,刚参加完米法台的葬礼。 火教信徒的葬礼也叫天葬,有那么点像吐蕃的天葬,但又有所不同。 今天一早,米法台的家人和亲朋好友在明府大人的特许下,把米法台的尸体运出城,运到前面那个位于距叶勒城两里的“寂没之塔”上。 这座被风沙侵腐的斑斑驳驳的土塔,建在一座荒无人烟,一眼望去周围全是戈壁的山丘上。 塔顶安放石板,塔中有井。 塔内分内、中、外三层,分别用来安置男、女和孩子的尸体。 半个时辰前,火神庙的祆祝和几个抬尸者把米法台赤裸的尸体抬到塔顶上,听任满天乱飞的鹰鹜啄其尸肉。 再等个把时辰,等尸肉被鹰鹜吃差不多了,再上去把骨架投入井穴。 在火教的教义中,“寂寞之塔”是众恶神嬉戏之所,信众不得涉足该塔,只能远远地坐等。 至于接触过尸体、进入过塔内的祆祝和抬尸者不在此列,但他们待会儿回去之后要行洁净礼。 史羡宁不是米法台的家人,只是米法台的朋友。 他不想再等,恭恭敬敬地跟来自龟疏城的麴度大祭司道别,正准备回自己的仆人那边去,却被坚持要等到葬礼结束再回去的大祭司给叫住了。 “亲爱的史羡宁,你想回家?” “尊敬的麻葛,我家里有点事。” “可家在哪里呢?” 大祭司微笑看着他,眼神中充满睿智。 史羡宁知道大祭司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很想反驳但不能反驳,况且他一个普通信众也辩不过被誉为智者的大祭司。 大祭司抬头看着远处的“寂寞之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应该以善良的品德和语言,歌颂那些大力扶持正教的人。我们应该一起虔诚地祈求造物主马兹达,让我们的兄弟去永恒天国与琐罗亚斯德欢聚。” 史羡宁沉默了片刻,抬头道:“米法台一定能去永恒天国的。” “但在人世间他还有许多事没做完,并且那些事都是造物主马兹达的意愿。” “尊敬的麻葛,您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你跟你的父亲一样诚实,你们父子都是马兹达·亚斯纳忠实的信徒,你的善行善举连远在龟疏的我都有耳闻,我又怎会怀疑你杀害马兹达·亚斯纳的信众呢。” 大祭司微微一笑,随即话锋一转:“但我必须提醒你,亲爱的史羡宁,你似乎陷入了迷茫。” 史羡宁很尊敬眼前这位大祭司,但不认同大祭司的观点,直言不讳地说:“尊敬的麻葛,我笃信正教马兹达·亚斯纳,它主张放下武器,消灭战争。它教我们真诚和善良,给我们秩序。” “亲爱的史羡宁,你果然如传说中那般善思善言。” “尊敬的麻葛,难道我说错了?” “没说错,造物主马兹达和先知琐罗亚斯德的话又怎么会错。但亲爱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该到什么地方去?哪个国度才是我们的落脚之地? 黑暗笼罩着我们,哪里有真诚、善良和秩序,到处都是欺压、残酷、暴虐和专横,难道这些你都能忍受?” 大祭司仰望苍天,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声音是那么地沧桑且饱含着悲怆。 史羡宁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默默听着。 沉默了良久,大祭司手抚胸口,虔诚地祈祷起来:“造物主啊,除了你再也没有人将我们庇护,感谢你让光明之神降临,赐我们以欢乐和祝福。 相信用不了多久,真正的真诚、善良和秩序会来临,军人、武士和众首领会对我们尽量回避,而我们却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取悦你……” “尊敬的麻葛,家里有急事,我该回去了。” 史羡宁不想再听,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便走。 大祭司没再叫住他,而是看着他的背影说:“安逸的生活让你陷入迷茫却不自知,史羡宁,我亲爱的孩子,掏出一枚带给你安逸生活的钱币看看吧,看看就知道路该怎么走,路在何方!” 史羡宁愣了愣,下意识掏出一枚银钱。 萨珊银币,西域最常用的钱,价值坚挺,在市面上比大唐的开元通宝受欢迎。 正面的铭文是“琐罗亚斯德的崇拜者,神圣的阿尔达希,万王之王”,背面是火教的祭坛、圣火、星星、月亮和祭司的图案。 史羡宁岂能不知道大祭司的良苦用心,不由想起一句名言--“御座是祭坛的支柱,祭坛也是御座的支柱”,但想想又苦笑着摇摇头,揣起银币走的更快了。 …… ps:特别感谢“微茫微茫”书友的慷慨打赏,我们有了第一位盟主! 衷心感谢娇娇身怀绝迹、南泉、天天向上、素食小猪、幸福单刀行、好书就追、爱倩啊、豪情东东、八翼极天使、小熊的小黄、格格巫和我叫玛里嗷等兄弟姐妹的打赏,你们都是老卓的亲人! 第十七章 韩三郎被绑了! 韩平安让假道长捎回来两封信。 第一封是勒索信,除了赎金要得太多之外,没什么好说的。 第二封信让崔瀚难以置信,看着韩平安列出的那一项项要赶紧安排人去办的事,原本还有些眩晕的头顿时清醒了,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陈驿长,这是三郎写的?” 字迹歪歪扭扭,也就比刚启蒙的学童稍微好那么一点点。 陈驿长见过韩平安的字,不禁笑道:“相貌可能相似,言行举止也可以模仿。唯独这一手字,不是谁想模仿便能模仿得出来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三郎的字如何,也不是问这个三郎会不会是贼人所扮。” “明府,你是想问三郎究竟疯不疯?” “知我者驿长也。” “三郎只是贪玩,有些放浪不羁。非但不疯,反而聪慧的很。” 陈驿长放下勒索信,又笑道:“侍御大人虽育有三子,但只有三郎这个庶出的幼子跟着他吃苦遭罪。并且三郎的娘又走得早,侍御大人心存愧疚,难免有些溺爱,不免有些纵容。” “那为何个个把他当作疯子。” “这还不简单,他是在没那么多讲究的小勃律出生长大的,性情有那么点像胡人,我行我素,喜欢随性而为。比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没这些顾忌,嫌洗头麻烦,害怕生虱子,干脆把头剃了。在别人看来这就是疯疯癫癫,甚至是大不孝。” “还有呢?” “深更半夜不睡觉,爬房顶上去对酒当歌,曲调怪异,如同鬼哭狼嚎。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那你是何时知道他并不疯的。” 陈驿长想了想,感慨地说:“三年前,他跑我那儿去找胡商喝酒,结果喝醉了,趴在我那儿睡到太阳落山。我跟往常一样坐在门边发呆,他冷不丁问我,陈老头,这个门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他那会儿才十二岁,我以为他在说酒话,就说能看多久便看多久。他说你想死在这儿? 我正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竟拍拍我肩膀,像个小大人似的说陈老头,这门不是你想看就能看得住的。” 崔瀚不解地问:“什么意思?” 陈驿长没有解释,而是接着道:“我说我都已经看了那么多年,怎么就看不住。他说今时不同往日,门口有巨獒,屋后有豺狼,西边有狮子,连屋里都长满了墙头草,老家乱七八糟又顾不上这边,这门怎么看?” 巨獒暗指的是吐蕃。 狮子应该是大食。 豺狼毫无疑问是指日渐强大且对大唐虎视眈眈的回纥。 至于墙头草,显然是指内附大唐的西域各部。 过去百年来,安西四镇六次易手,包括昨天刚反叛的叶勒部在内,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看谁势大便对谁俯首称臣。 一个形象生动的比喻,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安西四镇的危局。 更令人惊叹的是,他那会儿才十二岁。 真是个“妖孽”,真有那么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 崔翰再次看看韩平安的信,反复权衡了一番,毅然抬起头:“既然他想的那么周全,我们不妨让他疯一次。即便疯过头,不是还有侍御大人么。” 这几天发生的事堪称扑朔迷离,而且涉及到边军,让人无从下手。 陈驿长也觉得可以让“韩三疯”试试,就当“以毒攻毒”,拿起勒索信笑道:“行,我先照他说的布置一下,再去向李将军禀报。” “那我们分头行事。” 崔瀚目送走陈驿长,立即命人去请叶勒最有钱的粟特商人史羡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 如果米法台没死,也会在被邀请之列。 …… 史羡宁家距城主府最近,但接到邀请并没有直奔城主府。 他站在敞开着门的院子里等了约莫两炷香功夫,见白佐尖和阿史那山二人路过门口,才喊了一声,迈步迎了上去。 “知道崔明府找我们做什么吗?” “是不是叶勒王叛乱的事。” “应该不是,听说韩侍御已经把乱给平了。或许再过一两天,安大将军便会班师回城。” 白佐尖转身看着大都督府方向,边走边感叹道:“没想到他个文官都这么厉害,这哪里是监军,分明是领兵打仗的将军。” 阿史那山点点头,五味杂陈地说:“这乱平的越快越好,要是战事僵持,你我又得出血。得亏这是在叶勒,要是在长安,我们恐怕真会倾家荡产。” “别瞎说,即便这叛乱一时半会儿平不了,安大将军也顶多让我们出点血,断不会做出那杀鸡取卵的事。” “可安大将军要听节度使的。” “别杞人忧天,这不是没事么。” “是啊,天下太平比什么都好。”史羡宁轻叹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二位,崔明府找我们会不会是问米法台的事。” 白佐尖愣了愣,嘀咕道:“米法台死了,与我们何干。” 史羡宁回头看看四周,低声道:“上午在米法台的葬礼上,麴度大祭司跟我说了许多,听口气似乎怀疑是我杀了米法台。” 白佐尖下意识问:“那到底是不是?” 史羡宁苦笑着问:“你也怀疑是我?” “那究竟是谁,阿史那山,难道是你干的。” “我还觉得是你干的呢。” 阿史那山冷哼了一声,又恨恨地说:“在我看来不管是谁干的,都干的好!他想死也就罢了,为何要拉上我们。这样的疯子,死不足惜。” 城主府近在眼前,三人很默契地结束了话题。 守门的差役远远地迎上来问好,恭恭敬敬地把三人请进府内,一路送进明府大人的书房。 不在大堂议事,反而让来书房。 史羡宁觉得很奇怪,连忙躬身行礼。 “免礼免礼,三位免礼。” 崔瀚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等仆人上完茶,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今天请三位过来是有事相求,崔某真有些难以启齿,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明府太客气了,究竟什么事,恳请明府明示。” “是啊,只要用得着我等的地方,明府尽管示下。” “时间紧急,崔某就不跟三位客气了。” 崔瀚深吸口气,忧心忡忡地说:“侍御大人的三公子被一股突厥马贼给绑了,马贼逼三郎写了一封书信,让恰好路过水泉烽的假道长带回来了。他们索要银钱一万文,称如果明日中午见不到钱便撕票。” “竟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被绑的!”史羡宁大吃一惊。 “三郎在信里没说,我差人问过韩侍御的家人,他们已有两三天没见过三郎,估摸着是两三天前被绑的。” “韩侍御知不知道?” “侍御在白沙城平乱,我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禀报吗?”崔瀚顿了顿,补充道:“而且让筹钱赎人的书信也是刚收到的。” 韩平安在叶勒城堪称名声在外,想到“韩三疯”那个响亮的诨号,阿史那山忍不住问:“崔明府,据我所知韩三郎总喜欢做一些……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这会不会是他在跟您开玩笑。” “信是写给韩侍御的,可见他并不知道曹勿烂叛乱,也不知道侍御大人在白沙城平乱。”崔瀚一边不动声色观察着他们细微的表情变化,一边强调道:“而且假道长见到了那股突厥马贼。” 假道长只会在算命的时候骗人,在别的事情上不但不会骗人,而且非常讲信誉。 史羡宁意识到“韩三疯”真被马贼给绑了,下意识问:“书信呢?” “书信崔某交给了陈驿长,让他带着书信去城楼向李将军禀报了。” “这么大事是要赶紧向李将军禀报,明府大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借钱。” 崔瀚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府库里的那点银钱和粮草,都已奉安大将军之命转运去了白沙城。要不是府库空空如也,崔某也不至于拉下老脸跟三位开口。” 说是借钱,其实是让出钱,因为叶勒镇这些年跟商人借的钱从来没还过。 不过相比长安叶勒镇算好的,长安那边遇上叛乱或别的事要用钱,皇帝一道圣旨,直接去抄豪商的家。只会给你留下一万文铜钱生活,别的全部拿走。 遇上这种事没处说理,史羡宁只能答应:“行,我们这就去筹,看能否赶在天黑前筹足一万文。” “银钱,不是铜钱。” “明府放心,我们知道。” 叶勒王造反,大军平叛,商人们没挨刀,结果却因为“韩三疯”被马贼绑票要大出血。 阿史那山别提多郁闷,一脸不快地爬起身,正准备跟史羡宁、白佐尖一起躬身告辞,崔瀚突然抬起头:“还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三位说。” “请明府明示。” “米法台不光是商人,也是我大唐敕封的祆正。他遭此横祸,我城主府乃至我叶勒镇绝不能不了了之,更不能任由凶手逍遥法外。” “谢明府大人为米法台伸冤,我等代米法台的家人拜谢大人。” “先别急着谢,崔某没说完呢。” 崔瀚顿了顿,不缓不慢地说道:“侍御大人不知三郎被绑,但知米法台遇害。他在白沙城平乱那么忙,不但亲自修书命崔某彻查,还呈请安大将军从军中抽调一名干吏,来我城主府充任贼曹尉,专事捕盗缉凶。”